书名:质子将谋 作者:隐于烟 文案 一下本:《看朝夕》高岭之花叔叔x钓系妖精妹妹 喜欢的可以看一下哦~! 简简单单的一个故事 相知相惜的两人 周知玄做了十七年制衡两国的棋子 处处危机却又步步为营, 江氏霸权外戚干政, 孤独的走在平辱的道路。 秦幸当了十七年秦家嫡女 江氏荼毒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只因有了个姓江的母亲, 父亲枉死, 坚守着为父平冤的道路。 当两路交汇,山阳城沦陷尸林血海,暴徒肆虐,秦幸落难藏匿尸身下,马蹄声震震,只见远远奔来青白骏马,他身配长剑,生生为她开辟出一条生路。 “这是你第二次救我。” 他朝她伸出手,语气镇定温柔。 “此刻同我走,不会有第三次,定保你无虞。” 那一刻周知玄在秦幸心中萦绕,幼时初见的他,晋都城声名狼藉的他,还有眼前玄袍长剑英武不凡的他,身影交织重叠,原来这才是北周世子周知玄。 秦幸紧紧握住他的手,天涯之大道路长远,不如一同看看。 当浮华散去,黄袍加身,周知玄坐在离阳宫首座俯视着一切。 一直以来视为珍宝的姑娘跪着在大殿,身量纤纤却不卑不亢, “你回头看看啊,杀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因你而死,坐上那至尊宝座,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秦幸平静说道,眼底全是讥讽。 他陷入沉思,十七年的蛰伏隐忍 走到今日到顶端到龙椅,手握皇权,杀伐果断。 是我想要的吗? 周知玄冷笑,目光阴鸷:“本就是我的。” 秦幸苦笑,“我的命也一并拿去好了,只恳请皇上饶过秦家一百零七口人命。” 他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 “你得好好活着,不然所有人都会给你陪葬。” 美强惨白切黑世子x明媚高门贵女 路过的点个收藏评个论吧感谢鞠躬~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宫斗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知玄,秦幸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白切黑世子逆袭之路 立意:从心从善就是天之所向 第1章 黑蓝鹟 那是轮冰冷骇人的月,幽幽挂在天上,月光照进离阳宫,像一层层帷幕紧裹住,密不透风。 窒息般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如同千万只蚂蚁密布在全身狠狠撕咬,紧紧缠在胸口。周知玄蜷成一团,颤抖,无止境的颤抖。 “殿下,这是这个月最后一副药了。”举着托盘的小太监缓缓开口,声线细长。将那碗浓黑的汤药静放在周知玄身侧。 “太后娘娘念您孝心,每月会多加一副,这可是强身健体的好东西,宫里多少人求的求不来的。” 几乎是夺来的药碗,周知玄饿狼似的一饮而尽,慌乱之中药还是撒了大半。 小太监见状不忍,“哎哟,您可仔细点吧世子殿下。” “药…药..太后娘娘…”周知玄渐渐不再颤抖,只是低吟着,匍匐在地上死死拽住小太监的衣摆“求求大人…药..” 那小太监那里见过这种场面,嗤笑不已,堂堂北周世子如今像只狗一样求个阉人,他一脚将周知玄踢开,如同见到秽物厌恶至极,谁料周知玄紧紧抱住他双腿,疯魔般缠住,嘴里含糊不清喃喃。 小太监挣脱中跌倒趴着地上狼狈不堪,面朝地面,周知玄长发散开掩面,未见到表情,但目光凌厉起来,趁乱将一张字条塞进太监靴内,不过数秒又恢复成疯傻的样子。 待小太监爬起身,难免生疑,月月都来送药,唯有这一次药性犯的这么严重,他来不及细想赶紧回去交差。眼下那人要死不活的模样,是又气又可笑,他上前狠狠踹了两脚。 “晦气。”这才匆匆离开。 夜色渐浓,待离阳宫内再无巡逻侍卫,周知玄压住穴位吐尽最后一滴汤药,仔细算算,四年,四十八个月余,月月如此,服下又吐出,反复折磨像一根根刺长在心口,痛苦又无能为力。 那药是毒却不致命,但上瘾生不如死。 就算是假意服下的汤药,带来的后劲同样大,心悸致使周知玄胸口抽痛。 至少还能忍。 他努力支撑着身子站起,倚靠在殿门,偌大的离阳宫空无一人,闲云笼住了月,园子里没有蝉鸣没有鸟叫,安静的令人害怕,自江太后下令服药不得有旁人更不得靠近宫门违者死,久而久之离阳宫便成了宫里人避之不及的位置,当真是应了这宫名。 长发垂落散在两颊边,那是张惨白的脸,俊秀清冷,眉间的红痣是脸庞唯一的颜色。 “寅时。”周知玄低喃,浑浊的眸子冷然凝望上空。 此时,黑夜划过一声尖锐鸟鸣,三两只黑蓝鹟匆匆飞过离阳宫上空,飞的极快,腹部的蓝羽格外刺眼,那是一种北周独有的鸟类。 只是一眼,不负所望周知玄暗喜,终于到这一步了。 送药的小太监未到北宫,经过章台殿,已到深夜四周未见一个人影,只见那灌木丛里猛然蹿出一人,身形高大,动作敏捷,死死捂住他的嘴巴,脖子被禁锢,呜咽的呼救声逐渐消失在树丛里。 不禁折腾,小太监挣扎几下便昏死过去,陆行舟在他靴内拿到了字条,大晋皇宫不比北周,宫内禁军每时三刻都要巡逻至此处,算好时间,他抽出腰间的小刀,利落的刺向小太监心脏处,又果断的将尸体丢进池子里。 等赶到城外的客栈,陆行舟才来得及查看字条,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八月十四辰时,还有二十天,陆行舟暗叹是悲喜交加。 房内还坐着两位男子,是陆行舟的手下,三人无言却心通,其中一人见陆行舟平安而归,吹了声哨,窗边的黑蓝鹟便通通飞走,此鸟极通人性,在北周常用来通讯,而这次离阳宫就是坐标。 大晋上京城江太后势力庞杂,眼线耳目众多,不宜久留,等陆行舟手里字条燃尽他才开口。 “八月十四迎世子回北周。” 若没有韩良骞,周知玄或许就在大晋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罢了,生于北周,养于大晋,无亲亦无挂。记事起,自己便养在江太后膝下,先帝福薄仅有三子,太子即大统,二子薨于前齐之乱,而三子就是周知玄未曾见过的父亲北周王。 嘉和八年立冬,朝局动荡的年代,北周王忌惮西梁江氏,不得已忍痛将不足三月的嫡子周知玄送到大晋皇宫,这一去就是十七年。 十七年来被无微不至的照顾,教导还有监视。 世人口中一心向善菩萨似的太后江氏,视周知玄为亲孙的江氏,她的善意锋利得很,像一把刀。 天刚亮,怀月就发现倒在门口的周知玄,衣衫凌乱。 “殿下,醒醒。”音调很温柔,耐心的抚过他的额头,周知玄微蹙眉头睁开那双眼,怀月见无恙才松了口气。 “我扶您进去吧。” “怀月姐姐....”周知玄并没有起身,自顾自的看着宫墙外的天空,熬了半夜,眼睛通红的骇人,但神色是难得的柔和,他对上怀月的眸子喃喃“终于要回家了。” 与其说是家,不过是寻个心安处,不用步步惊心时时伪装的去处,对于空有地位无依无靠的傀儡世子,也许是吧,周知玄时常想。 怀月会意,从北周王宫到眼前大晋离阳宫不过三年有余,侍奉在侧深知殿下困苦,不由得哽咽,“我王无一日不挂念殿下,还有您母亲萧王后,二世子也时常提起您。” 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未曾谋面却意外温暖,周知玄轻笑,起身朝殿内走,“陆行舟都以安排妥帖,二十日后十里道外。” 怀月惊诧,二十日后行动,那日正是三年一次的朝贡宴,意义重大,不仅仅是西梁北周,北境的外族突厥,还有契丹国,万臣朝拜盛大非凡。 周知玄选这个日子,自然有他的考量,怀月颔首不语。 无疑对于周知玄这是天大的好消息,而怀月不喜形于色,更多是担忧,却又不想扫了周知玄的兴,这才道:“那殿下可要好好保重自个身子。”说着给他理清胸前散乱的里衣“奴婢瞧殿下脸色越来越不好了...那药虽说是假意服下,多少还是会毒性入体....”忽然她手蓦地停下,衣胞没有盖住,白皙的脖颈处有一片从胸口蔓延上来的淤青。 周知玄转身避开怀月,他拉近了衣物,遮住这些不齿的伤疤。 “奴婢去唤常嬷嬷来给殿下洗漱更衣。”怀月自觉地闭口不谈,行了礼,准备告退。 转念想到侍从寄明去了南书院两个时辰还未归。 不过是拿些韩大人离开前转交给世子的古籍杂物,宫里的人拜高踩低,指不定又使什么绊子耽误了这么久。 “还有一事...”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怀月警觉,便不语,寄明火急火燎的闯进大殿,“常嬷嬷被长乐宫的带走了。” 周知玄闻言不由大怒,“为何!” “我也是去了南书院才知,到了长乐宫便被拒之门外,现下各宫都是流言纷纷...都说..都说..” 再难听的话,周知玄又不是未曾听过,可是现在被编排的人是自己视作亲人十余载的嬷嬷。 “都说什么?” 寄明死死低着头,咬紧嘴唇难以启齿“常氏不愿与北周世子为伍谋逆,弃暗投明,故而求太后娘娘庇护。” “荒谬!”这绝不可能,自幼童时常氏就伺候跟前,无论哭闹顽皮都是悉心照拂十几年如一日,自然也是忠心耿耿昭然可见。 说是谋逆更是可笑,牢笼般的大晋皇宫,又拿什么谋逆。 造谣者当真是其心可诛。 怀月走上前,神色忧虑却淡淡一笑道:“殿下,谣言止于智者,只怕是长乐宫的那位按捺不住了。” 寄明愤然:“一味忍让只会让我们很被动,还不如...” “好了。”怀月扬声打断他后续的话,寄明自觉地垂首不在说了。 “去烧水给殿下洗漱吧。”言下之意是要支开寄明,这话他听不得。 怀月是宫里老人,虽说年岁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但不仅仅是寄明,就连殿下也非常敬重。 待寄明退下,不管宫外有没有人,怀月还是关紧了大大小小的窗子,世子身体有恙,离阳宫开春便遣散了所有宫人,只留下他们三人伺候。 在此之前,宫内人多眼杂,吃喝住行皆会被监视,更要防的是长乐宫的眼线。 整个大殿又如黑夜一般沉寂,怀月垂下双眸,将那没说完的话重新开口:“寄明性子冒失,奴婢这才遣开他。”说着又深吸一口气接着道:“陆大人一事绝不能有一星半点差池,殿下,西苑书房的信不见了。” 周知玄愕然,若有所思良久没有开口,心里有了猜想,信与不信之间的博弈,想到这些不禁自嘲的笑笑。 在怀月眼里十分要紧的事,世子却一笑而过,周知玄曾告诉她这些信都是与陆行舟往来的内容,只是未寄出去,换个说法更是与北周往来的证据,未经旨意是叛逃与谋逆同罪。 现下全都不翼而飞,不管下落如何都有可能被拿来大做文章。 “不急...若真有罪,我们还能站在这里吗。”周知玄回首声音低沉,冷静的眼神掠过怀月,走向里殿的院子神情自若,门外阳光正好,他又问道:“寄明的水还没烧好吗。” 怀月从始至终都是信着周知玄,看见他此刻淡定从容一定是有了对策,不由苦笑是自己唐突了。 “奴婢这就去看看。” 第2章 泣无声 是诱饵也是暗刃,周知玄在大晋的十几载,除了外因内因带来的病痛,更大的是疑心病,当今圣上无心朝政且体弱,江太后垂帘听政数年,背后江氏势力更是不可小觑,更是扰乱朝纲,皇权斗争厮杀无数,太子全志不在天下,二皇子三皇子皆调往封地明哲保身,大晋立朝不过几十年却日渐式微,北周王族壮大,王妃更是齐岭萧氏嫡女,背后是镇北八十万大军,自然北周世子成了众矢之的。 明枪暗箭不得不防,自那些信件起笔封存一年有余,直到今日才被人利用。 前往长乐宫的途中周知玄一直在思索这其中的缘由。 常嬷嬷被制,信件遗失,北周世子谋逆,最坏的结果也是必须相信的结果,常氏叛变。 韩太傅在时常说,人心难测,越举步维艰更不要将心交付旁人。 周知玄一身墨蓝宫袍立于长乐宫前,高挺又纤弱的身子站的笔直,眼底是不卑不亢难以莫测,静望着那扇深恶痛绝的宫门。 只是数秒,他又垂眸,再次抬眼时像换了一个人般,神色惊恐错愕,匍匐跪倒在石阶上便放声大哭。 四周的婢子太监见状像习以为常了,这位世子动不动就来长乐宫哭一次,也不知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伤心事。 哭喊声很大,惊动了长乐宫掌事女官,宁莺扶起周知玄,却被他一手甩开,拽着她的衣摆抹泪。 随着又是一声声哀嚎:“孙儿求见皇祖母!” “孙儿求见皇祖母!!” 虽说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世子殿下几乎月月来哭,只是这次更凄烈些,宁莺将帕子拧成一团给他拭泪,“太后娘娘这个时辰正在礼佛祈祝谁也不见,殿下晚些时再来吧。” 拿着帕子的手却被一把抓住,视线正好迎上周知玄涨的通红的双眼,唇上泛着桃红水润光滑,好不惹人怜爱。 他哭的泪眼婆娑,伴着哭腔祈求:“宁莺姐姐...好姐姐...让我见见皇祖母吧...” 不过还是个孩子啊。 “殿下随我进来吧。” 踏过朱漆门,琉璃瓦的重檐屋顶伴着阳光的照射刺眼的很,记忆闪回,无数次来过这里,内殿里繁花似锦莺莺雀雀珍贵无比,华丽的宫殿最擅蛊惑人心,糜烂纸醉金迷将人性腐朽殆尽。 江太后早知他今天的来意,礼佛结束后接着是休沐更衣,足足让周知玄在内殿等了三个时辰。太后娘娘以慈悲为怀,对待子孙后辈关怀备至,世人皆知。 尤其对这位世子更是厚待有加,常年养在膝下细心照顾,也是晋周两国的一段佳话。 太后江氏不喜周知玄只有他自己知道。 晚霞初落,掌声嬷嬷这才传唤入殿,周知玄双腿发麻,动弹都吃力,哭喊了许久,喉咙也隐隐作痛,就这样蹒跚的走进大殿内,看着主位上身着华服的女人,又一次跪倒在玉雕的地砖上。 江太后刚过天命之年,仪态体型都保养的极其好,一袭金玄色长衫显得雍容华贵,而那双眼在皇权与欲望的滋养下冷漠孤傲。 她静静品着茶,笑看周知玄还能有什么花样。 “还请皇祖母放过孙儿的乳娘。”周知玄扬声,不敢抬头。江太后许久没有回应,他又接着道,伴着哽咽:“今早孙儿闻言常嬷嬷被带到长乐宫,许是那里冒犯到皇祖母了,还请皇祖母不要与她计较,求您了...” 哭声越来越大,台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四周的宫人缄默不语,而自己与小丑又有何异。 “孙儿自小独居在离阳宫,没有常嬷嬷如母亲般照拂,孙儿孤苦啊...不管常氏有何种错处孙儿都愿一并承担!”他确实孤苦,受制于人谁不苦。 江太后缓缓起身,步摇清脆摇摆之声,她慢慢走到周知玄身侧扶起她可怜的孙儿道:“还跟个孩子似的。” 抬手时一举一动都散发着龙脑香淡淡的韵味,反而让周知玄神经更加绷紧。 她淡淡一笑,很是慈祥:“常氏何错之有?不但没错还立了大大的功劳。” 周知玄不解。 “道怜跟着哀家也有十六年了是吧。”江太后踱步思索,话锋却突然一转。 “回皇祖母,是十七年。” “是啊,这一晃眼道怜就在哀家跟前长成大人了。”语气很是释怀,“只是,这十七载的祖孙情还不如一个常氏来的深。” 明明是问责,语声婉转,可像刀子般锋利。 周知玄惶恐,扶在地砖的手,指节发白,他咬着牙颤抖,嘴里言不出一句辩解之词。 “跑来这长乐宫哭哭啼啼,竟为了个嬷嬷,简直让全天下的人笑话。”江大后长袖一挥,衣物上的珠串不偏不倚划到了周知玄的右耳,生疼,鄙夷俯视着他。 “更何况,论功行赏哀家还要奖赏她。” 这无疑是种试探,周知玄一个抬眼正好对上了江氏眼眸,神色满是厌恶。 仅仅一秒便撇开视线,怯懦道:“孙儿不解,常氏何德何能...” “这第一功,大有名堂。”她不急不缓的开口,语调甚是阴阳怪气,在周知玄脑子里刺耳的很,“北周世子自幼来到大晋,异国他乡又是举目无亲,幸得常氏衣不解带无微不至的照拂,从此与世子难舍难分堪比生母。”她顿了顿,“这不仅仅是大晋北周之福,更是全天下之福,你说是吗道怜。” “孙儿惶恐!” 江太后长叹一口气,缓缓开口:“这第二功,若不是没有常氏,哀家到现在都不知道。” 说着,一旁的婢女呈上了一沓沓封存很久的书信,但尽数被打开。 “道怜对着北周如此眷恋。”她抬手将书信扔在了周知玄身前,用着细而微的声音低语:“要知道生你养你的大晋才是你的归宿。” 周知玄一脸骇然,滚烫的泪又滚了出来,惊愕极了,像是一个天大的秘密被窥见。 “孙儿不敢!孙儿深知大晋才是儿的家,皇祖母和陛下才是孙儿的亲人!”这些话周知玄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心里是撕裂般的痛,“那些信...那些信..不过是孙儿对北周土地的向往..” 他说着慌忙扯开地上散落的信,纸张被揉捏的满是褶皱,“皇祖母你看..每一张都是对北周地貌风土的解析..这张还有人文..孙儿..孙儿绝不可有异心。” 江太后看着他卑微乞求的模样,很是愉悦,她淡淡的一笑, “哀家知道道怜是个好孩子,你本就是北周来的,思恋故土情有可原,哀家又未曾怪你。” 说道此处她颇有感叹,长舒一口气“北周好啊,北周王可是先帝最得意的孩子了,镇北大将军更是骁勇善战,忠心耿耿。” 最后四个字江太后说的格外重,无疑是一种警告。 她命人扶起了周知玄,还将常氏传唤进大殿,常氏一进内便埋头跪下,她不敢看江太后,更不敢看周知玄,她有愧。 只见她咚咚磕着头,直到红肿也不停下。 宁莺在一旁呵止,江太后端坐在主位之上。 “说吧。” 见常氏闭口不语,又狠狠道“这关乎晋北之交,诬陷世子可是杀头的罪,还是说,有何人指使的你。” 常嬷嬷惊恐的抬起头,摇首紧咬着下唇,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无人指使,是奴婢愚昧,污蔑了世子殿下。”转眼她看向周知玄,深知难逃一死,只可惜让真心以待的世子殿下寒了心,悔不当初。 “若无人指使,凭着这些信,你有天大的胆子敢来长乐宫污蔑主子?”宁莺厉色扬声高呵。 “还是说,你有别的证据。” 常氏苦笑,“再无旁的,奴婢为殿下整理书房时发现这些,每封信皆盖着北周军印,奴婢不曾知道其中的内容,只是加上那时罪臣韩良骞常常与殿下出入,又遣散宫人实在古怪,奴婢才想到那处。”说完她朝着周知玄的方向深深一拜“恕奴婢愚昧一切罪责奴婢愿一人承担。” 从始至终书信便只是饵,钓到的鱼,周知玄却没想到,一年前封存的信件今日才被发现,一年前被贬的人现下才被提起,处处都是破绽,蓄意构陷的人又是意欲何为。 江太后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挑眉轻笑,太子太傅韩良骞,许久没人提起过,要是说与周知玄之间是场戏,韩良骞就是破局之人,好在永世不能入晋了。 没人能想到,懦弱无能的世子居然为了个婢子求情,周知玄又一次跪在江太后眼前,“常氏只是愚昧无知,但一切都是误会,还请皇祖母看着常氏多年伺候孙儿的情分上饶了她吧。” 不仅是常氏,在场的宫人们皆错愕,笑看这个痴傻世子,为构陷自己的人求情。 宁莺上前欲要扶起他,轻言道:“世子殿下莫糊涂,常氏过错何止这些,人言可畏呀。” 他心如磐石,依旧跪着不曾起身,怯懦又坚定:“是非黑白,孙儿问心无愧,但常氏待孙儿如同亲人,一片真心不能负,还请皇祖母饶了常氏。” 往往真心最能迷惑人,江太后意味深长的浅笑,今日不杀来日留在离阳宫必有用。 “常氏过慎,道怜重情,闹出这么一场误会,说到底千错万错都于那罪臣脱不了关系,误导我孙儿,罪大恶极其心可诛。” 江氏接着品了口茶,口中清冽,接着道:“哀家不日听说个故事,大猎于中山,虞人导前,鹰犬罗后,捷禽鸷兽,应弦而倒者不可胜数。有狼当道,人立而啼...”故事并没说完,瞧着周知玄的脸色已经很是难看,她却笑笑。 这则故事韩良骞曾授与周知玄过,现下刻意又搬出来讥讽一番。 话音未止,江太后反问“道怜,你是愿做这禽还是那狼?” 言下之意,是做忘恩负义之人还是乖乖听话,而后者却是任人宰割的下场。 视为挚友恩师的韩先生,却被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怒气所致眼底已经泛起青红,可不得不忍,周知玄迎上笑脸。 “道怜谁也不做,只做皇祖母的好孙儿。” 第3章 君主恙 那日周知玄从长乐宫回来,长时间的烈日暴晒与哭喊,致使他虚脱的在塌上昏睡了两日。 当常氏听闻殿下醒了,天还未亮便跪在寝殿门前,轰也轰不走,世子不想见她,下了几百道旨意依旧无动于衷。 寄明很不解,像这种背信弃义的人,既然殿下不想与常氏再有纠葛,何不交于江太后处理,也不用在听到些闲言碎语。 周知玄坐起,身体恢复的差不多大好,便顺着寄明回答了他,“若是留在江太后哪,她会死。” “这种人死不足惜。”寄明愤然。 “而我要的是,常氏不能死,她安稳的回到离阳宫,那些谣言便不攻自破。” “还换了个殿下仁慈的好名声。”这时怀月接过话。 两人相视一笑。 构陷成功不管事情真伪,开国建立的律法谋逆罪一定,周知玄面临的将是三朝会审,再难见到天日,构陷失败,顶多死个常氏,栽赃成世子杀人灭口,而保全常氏才是上上之策。 江太后想置周知玄于死地有千万种方法,现下不是不想,是不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危及到她权势地位的人,岂会放过,秘信之事只是个警告,没能想到来的这么快。 说到这,寄明又想到一处不由的笑起来:“怪不得,这几日流言换了风向,都说常氏不忠,卖主求荣,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我看啊宫里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瞧着寄明大笑畅言的模样,周知玄心情也略好了些,怀月端来的苦药也能全部喝光,带着残渣的药底,紫红色的汤汁,周知玄陷入了回忆。 保全常氏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自十三岁江太后赐药起,那名叫婴草的汤药就成了周知玄心中的顽疾,此药无毒更似毒,能致瘾,幼时世子不爱吃饭身体长得也慢,故而借这个由头每餐食用前都要喝一碗婴草,果然奇效,食欲大增。 谁能想到会一发不可收拾,每月瘾症发作,痛不欲生,如千万只蚂蚁钻心刺骨,这一切都加注在一个孩童身上。 没人告诉他这是祸害人的,长期喝下去不死也废了。 孩子日渐消瘦,像未开的花便枯萎,常嬷嬷陪伴世子十几载,实在于心不忍,加上精通一点医术,为他断了汤药,已银针缓解痛苦,长此以往,每到太后赐药都会假意喝下,等四下无人时,按压腕处内穴吐出来。 除了亲信的几人没人知道这个秘密,与江太后对峙时,常氏没有供出汤药一事,至少说明真心还是有的,更多的是苦衷,什么苦衷呢已经不重要了,不论是诱惑还是胁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当她在江太后面前诬告周知玄的那一刻,十几年的主仆情谊都已经全部消散。 长乐宫风波结束后,常氏依旧在离阳宫当值,小惩大诫发了两年俸禄,只不过她鲜少出入内殿,也不在靠近世子身边,寄明和怀月与她交谈也是点到为止,冷漠生疏了许多。 七月末,离朝贡宴的日子越来越近,宫里各处的巡逻兵愈渐增多,寄明六七岁时便入了宫,家里人拖了点关系,送进散骑常侍门下习武,最擅舞刀弄枪。 时常在皇都的校场上训练,某天遇上了文武一窍不通的周知玄,后来凭着颇有些慧根就被赏赐给世子做了贴身护卫。 镇北大将军带领八十万大军常年驻扎边境,寄明平时也就只能和皇宫禁军侍卫切磋切磋。 这几天周知玄也跟着练练,强身健体总归是好的。 幼时跟着皇子们练习骑射,跟马儿可没道理讲,有的马天生暴躁难驯,周知玄刚刚骑上去,便狠狠摔下,闹了不少笑话。 骨子里他就是不甘失败,日夜苦练后,最终比旁人都要优异。 可是没人知道,他也不需要别人知道。 炎炎盛夏,万里长风忽如从北境飘飖吹来,远处奔来一匹雪白的马,展其骥足,光泽亮丽的皮毛,还有那健硕有力的躯干。 马背上的人青丝规整的束在脑后仅配了个白玉簪,但足以显示出他的身份,玄色袍子底的四肢修长白皙,镶了玉的长靴紧紧踩在马镫上,疾驰在草地上。 长弓拉倒底注视着红心,他瞄准着靶子,只见视线突然飘忽,靶子后有个身影跌跌撞撞跑来,扬着双手。 周知玄这才收起弓,小太监一路跑一路喊着世子殿下,气喘吁吁。 他一跃下马,看装束是崇兴殿的宫人,崇兴殿正是皇帝赵构居所。 周知玄扶稳小太监,低声询问:“陛下怎么了。” 他慌慌张张的嘟囔不清。 “陛下..陛下病危。”小太监踉踉跄跄忘了行礼。 话音刚落,未等他继续说下去,眼前的人影便不见踪影。 周知玄匆匆离开,这件事非同小可,中原以大晋为首,北周西梁为附属之国,三国根基尚浅且士族权利错综复杂,天子危无疑是噩耗,动摇的可不止是人心。 同时给了有心人有机可乘。 崇兴殿内,陛下躺在榻上薄纱一层又一层,看不清他病态,隐约能察觉到气息很微弱,太医们跪在一旁,床榻边的江太后衣饰简朴,趴在床边正默默啜泣伤心的很,无暇旁人,周知玄匆匆看了几眼便被请到大厅。 当朝的首辅大臣们皆在,纷纷低声交谈着。 周知玄甚少接触朝政,顶多逢年过节,遇见朝中某些要臣会寒暄几句。 在场大半都不相熟,众人见周知玄立于大厅,不约而同关掉了话匣,福身行礼。 之后又自顾自的聊起来,时不时四下打量着他,前朝还是后宫人人都知道这位世子是个草包,软弱无能又时而疯疯癫癫的,难以接近相处,便都不理会。 只有为首的白胡老者,朝他一笑,佝偻着背白发长须,约莫耄耋之年,举着拐杖身子骨看起来尚佳。 中书令秦绰,早年周知玄与他也有过数面之缘。 周知玄会意也朝他行了个礼,小声道:“中书令。” 秦绰自前齐时期便跟在高祖孝勤帝身边辅佐,历朝三代,资历深厚且忠心耿耿,早年识奸臣为 官清廉,圣上要赐他丞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秦绰摆手婉拒,他说道在家耕牛种地含饴弄孙才是天下第一幸事。 想到这里,秦绰跟着周知玄叙了不少旧,提到了八年前的簪花诗会。 “我那最小的小孙女唤秦幸,殿下还记得吗。” 说着,他脑海里逐渐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小小的一只。 随着记忆被牵引,嘉和十九年,暮春,梳着双平髻一身桃粉长裙俏皮可爱的小丫头跃然纸上。 沐春院的簪花诗会,花团锦簇,各式各样的花开得盎然,但大多是粉,浅白还有梨黄色的,偏偏她穿着双一红一绿的鸳鸯绣鞋,与这景这人都是分外不搭,故而周知玄对秦幸的印象尤为深刻。 春日好,她跳脱的在群花中嬉闹,若说宫里贵族姑娘是清丽白莲,犹抱琵琶半遮面,那琵琶背后是云娇雨怯。 而秦幸用风铃扶桑形容最恰好不过,粉蕊红瓣千层,垂首静开,看似娇羞盈盈欲滴,实则红似火,笑如艳阳。 年少的相遇最美好不过,惊鸿一瞥,直到今日秦姑娘为何穿那双鸳鸯鞋周知玄也不曾得知。 回想起这些往事,他不由得笑起,颔首姗姗答是。 秦绰继续说道,话中尽是怅然:“只是幸儿许久没回上京,莫说是殿下就连老夫,估计都认不出来啦。” 话茬几轮过后,周知玄一直憨笑点头,众人有意无意的朝他们看来,有惊诧更多的的嘲弄,秦老德高望重竟能和他聊上许久,枯燥乏味。 北周王自恃清高但也算得是一代枭雄,生出的儿子却笨嘴拙舌。 尽管这样,秦绰依旧面不改色。 周知玄不了解秦绰,对政治斗争更是嗤之以鼻,同时他也知道能走到秦绰这种地位的人非同小可,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的靠近,都是徒劳。 “秦大人。”周知玄打断他,又看了看四周神色各异的大臣,道:“与我这种人亲近并非什么好事。” 一位质子,处处受制,身居高位者虎视眈眈,靠近他算得上什么好事。 秦绰抚须轻笑:“能与世子殿下交好,是臣之幸。”他顿了顿“天下人眼孔浅显,世上之事又 哪里辩得清好坏,老夫只知道事在人为。” 这只老狐狸,周知玄不愿与他打官腔,正要退下。 这时太子周照全大步流星踏入大殿。 “好一个眼孔浅显,事在人为。” 众人嘈杂的话语声戛然而止,纷纷行礼。 陛下病重,太子被宫人拦下不让近扰,这才来到大殿,见官员们相谈甚欢,尤其是听见秦绰的一番豪言。 “每次听秦大人一席话,本宫是胜读十年书啊。” 秦绰苦笑,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四周再无人说话,大臣们皆缄默不语。 周照全感慨道:“父皇如今重病不起,皇祖母更是伤心夜夜不能寐,本宫同样伤心欲绝,保政局安稳,如今大晋最重要的是什么?众卿可知。” 他高呼着,众人大眼瞪小眼,都不敢答。 “为君者,以忠臣为大,正是在场的诸位啊。”周照全的愤慨之言响彻整改崇兴大殿。 他眼神忽然移到周知玄身上,只数秒,但足以被察觉。 “当然除了某些眼孔浅显之辈,秦大人,你说对吗。” 太子有意或无意的话,让周知玄更看不透了,他们从小并不亲厚,周照全好像天生就是太子必须继承大统,两人犹如一个天一个地。 闻言,秦绰不由得大笑起来俯首称是。 如此,借着太子高涨的气氛,他深深一拜,扬声高喊道:“太子殿下忠君爱国必能孝感动天下,吾等感佩。” 话音刚落,随之众大臣跟在秦绰后顺势跪下高呼。 第4章 非本愿 是夜,崇政内殿里一片死寂,陛下还是未醒,气息轻浅且微弱,江太后衣不解带的守在床边,双眼尽是倦色,眼角带着泪痕。 她遣散了太医侍婢,整个寝宫更加空旷,望着脸色惨白的君王,那眼神里是怜悯是同情,被喊了数十年的母后,虽非亲生但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幕帘后看着台前人,背影逐渐高大,从一开始的胆怯到能与众大臣论国政,一步步提携着走来。 虽胸无大略,经年体弱,世人诟病颇多,养恩大于生恩,长久的舐犊之情早已抛开了算计猜疑,只希望一生平平安安的就好。 大厅传来的喧哗之声更甚,江太后眉头紧蹙,不合时宜的喧闹,真叫人厌烦,她望向门口的小太监,示意他去瞧瞧。 宁莺拦住他,摇摇头,大殿的情况她时刻在注意,常年在太后身边当差,妥帖和谨慎是不能少的。 她附身在江太后耳边低语,将大殿的情况一一转述。 言罢,忽而一阵夜风吹进内殿,吹起了床边的帘帐,鹅黄的轻纱飘起,露出周构的病颜,江太后垂眸轻轻叹了叹,皇家子弟,坐拥天下,无不一权字当头,为之厮杀。 “全儿倒是出息了。”江太后缓缓起身,准备关上被风吹开的窗。 宁莺欲拦住,“太后娘娘,这事奴才们做就是了。” “哀家还能为陛下关几时窗,这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罢了。”她怅然道。 宁莺想起大殿内太子与百官高谈阔论,毫无忧色,不解又寒心。她扶着太后走出内殿,喧闹声依旧不减。 “太子殿下也真是的,陛下还病着,这作势给谁看。”恨不得下一秒就新帝登基掌权坐拥天下。 江太后一改倦态,轻笑道;“作势?哀家看是做戏吧。”而且还是十分拙劣的戏码。 太子周照全,皇后张氏嫡出之子,一出生便封为储君,无比尊贵的身份未至弱冠,已享尽无上的荣华富贵,太后摄政,周遭的权利争斗,勾心斗角更是耳濡目染。 江太后解开宁莺心头的疑虑,“这文武百官各个都是狐狸变得,精得很,皇帝还未闭眼呢,太子便迫不及待的,不就是想给哀家留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形象,他在台上演,底下的跟着陪他演,倒真是一条心了。” 太后的一番话后,宁莺有点出乎意料,太子自幼就十分勤勉,天资也很聪慧,皇位已是掌中物,又何苦闹上这么一出,还是说他根本就想被废,余下的宁莺不敢细想,权利的更迭也不是自己能置喙的。 “奴婢愚笨,天下人为了想得到的种种费尽心思巧言讨好,可偏偏到太子殿下这里就变了。”宁莺浅笑。 “因为他不想要。” 宁莺惊讶不已,正印证了心中所想。 江太后又道:“心不在天下的人是治不好天下的。”她顿顿思索了片刻问向宁莺“白贵妃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回娘娘,今年十三了。” 随着门外太监的尖细之声划过,一行人围着江太后缓缓步入大殿,守夜官员大臣们纷纷叩首行礼,为首的秦绰上前询问陛下病势,江太后苦笑摇头,眼下都没有清醒的迹象。 她话锋一转。 “适才太子的治国为官之道,哀家也有耳闻。” 众人惊愕,才堪堪几炷□□夫就传进太后耳里了。 于情于理这番太子肯定要被好好责骂了。 谁料太后大悦,“直到此刻,哀家才发觉全儿是真的长大了,你父皇醒后肯定会深感欣慰,也算没有辜负众爱卿的希冀。”她笑得让人琢磨不透。 周照全环绕四周,大臣们无不看向自己,是人群的焦点,他恍惚,逼着自己站的笔直故作镇定,回应着江太后:“回皇祖母,那是自然。” 所有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包括周知玄,何曾几时,他的这位堂兄嚣张不可一世,众目睽睽下大放厥词,将道德礼法全还了回去。 就算是迫不及待夺权上位,到不用急着忤逆江太后,他倒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位堂兄。 太后的神色十分难看,气氛将要降至冰点。 故而大臣们皆感佩太子胸怀大志,太后英明,乃大晋之福。 不骄不躁,益谦亏盈,便是周照全从小所授,六岁就入主东宫,越长越大,深谙皇家无情,学的礼法和灌进肚子的文墨全是虚无,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人人都能坐,缺的是合适的时间和一个合适的人。 看着那些谄媚讨好的面孔,一切都是他最深恶痛绝的,志不在天下却被迫卷入权力旋涡,笑看 台上人丑态百出,而今自己何尝不是戏中人。 江太后紧紧盯着太子全,嘴角勾起弧度,那笑容是嘲笑,“好啊...好得很。” 她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天生反骨的人。 夜色渐深,太后被簇拥着上了撵架离开,人潮散去,周知玄今晚当真是看了一出好戏。 周照全依旧立于原处,目送着离开的大臣,面色不佳,周知玄能看出他握拳的双手已绷紧青筋。 待他上前搭话,周照全这才放松下,又变成以往和善的面容。 “太子殿下,方才你说的具官何以用,我想了良久,只是还有个疑问不解。” 在场百官们都知太子触了太后逆鳞,皆避而远之,谁会傻到此刻上前攀谈还在乎那番豪言壮语。 “这个不重要了。”周照全长叹一声。 “怎会不重要!太傅所说治国重中之重便是.....” “行了。”周照全扬声打断了他的话,饶有意味的看着眼前的傻小子。“夜深了,快回去休息吧。” 他转身要离开,却又被周知玄叫住。 “太子殿下!” 夜风愈甚,吹起他的衣袂,眼神里全是恳切。 “事在人为,您日后一定能成为一位明君。” 周照全轻轻颔首一笑,脑内不由得恍惚,这句话也有一个人曾对他说过,一个付与真心的人,思绪所牵不自觉的紧握住腰间的络子。 前朝后宫听够了献媚的赞誉,想起周知玄的眼神,心里到少了些不屑,多了点怜悯,脚下踩的 是同一片皇城,一样的皇宫,一样的皇亲贵胄。 可怜他十七年任人鱼肉欺凌,想到这里,你笑他愚笨毫无算计,他却笑你如提线木偶般空居高位。 若这位堂弟只是寻常藩王世子,避世居于深宫倒也是件幸事,可偏偏是北周的世子,注定这辈子难以安定。 周知玄注意到他手中的络子,精巧粉嫩绣着一朵梨花,与今夜的衣着十分不搭,一眼就知道是女子所制。 眼下太子和太后日渐离心,除了太后李相直司一行人把控朝政已久,但朝中九卿一些身居要职的大臣深受太子照拂秘密私联,不可否认周知玄有意拉拢太子一党,尽管他日离开大晋,清君侧是必不可少的。 翌日,一道太后懿旨传遍整个大晋,皇帝病危,原本一个月以后的万寿节提前至三日后举行, 同时将大晋五公主芦灵赐给西梁王江赢冲喜,千里的姻缘必能得到上天庇佑造福整个中原。 宫中内外无人不叹一句荒唐,五公主乃当今皇后所出,与太子同胞,身份无比尊贵,今年也不过堪堪十四。 西梁江氏虽说是太后母族,大晋开国第一肱骨,可惜这位西梁王是出了名的荒淫无为,后宫妃嫔更达百位,公主入梁后日子并不会好过。 懿旨过后,随之来的是镇北大将军萧俨不日回朝的消息,传进大晋的军令寥寥几字没有归期。 人心惶惶,趁病危之时快马加鞭赶回皇都,无人知道带了多少精兵,北周王与晋帝是同父兄弟,前齐之乱里也是战功赫赫,就算起兵篡位也算得上名正言顺。 这下公主嫁入西梁的原由更令人遐想连篇。 周知玄隐隐觉得等不到朝贡宴了,眼下宫中的、所有信号矛头都好似指向自己,这次万寿节赤果果就是场鸿门宴,变故频发,诱敌深入,最后给出致命一击。 周知玄只能看情势而变,不由得担心舅舅的安危。 行岭萧氏,将门无犬子,世代忠良,嫡子萧俨乃开国明将杀敌无数,一柄□□寒光出,敌寇皆无活口,孝勤帝在时亲封镇北大将军。 而长女萧萍十六便嫁进了北周,那时周桓得封地册为王时间尚短,一方面又忌惮江后背后的母族,一直伏小做低暗暗蓄力。 有时亲缘血脉是冥冥之中的,那份对血亲的依赖,周知玄也没想明白,那位未曾谋面的舅舅,时不时会盼着与他早点见面又盼着慢点或者不要相见。 万寿节合宫上下没有铺张,除了多了些装饰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崇兴殿内外歌舞升平,只是晋帝依旧躺在床帘内是生是死不得窥见。 人人都挂着张笑脸,皇亲贵胄高门权贵依席而坐,左左右右客套的攀谈,江太后坐在最高位,身旁却无人,太子与皇后皆不在席上。 来时怀月再三嘱咐,酒不能乱喝,菜不能乱吃,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可是上好的青汤酒,明晃晃的漾在金盏杯中,谁能忍住不把它一饮入喉。 正对面的是五公主芦灵,一杯一杯的酒水入肚,满脸愁色。 打扮的很素净,紫纱白裙,丝毫没有万寿节的喜悦。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瞟向周知玄,对视上却又瞬速移开。 每个席位都有伺候的宫人,周知玄坐在最里面,伺候他酒菜的小太监甚是面生。 第5章 笼中鸟 笼中鸟 酒过几旬,周知玄三杯两盏入喉,本身这酒清雅后劲不大,寻常男子多饮几杯也无事。 只见那小太监倒酒的功夫勤,一杯接上一杯,周知玄拦住他,佯装欣赏舞池里的莺莺燕燕,舞姬们翩翩起舞宛如画卷。 “世子殿下,青汤难寻,万寿佳节的,再多喝几杯吧”身旁的小太监说着又满上一杯。 周知玄饶有意味轻笑:“是好酒。” 他接过酒杯,青色的液体晃荡,“赏你了。” 小太监苦笑,不知是接还是不接,干脆跪下,“奴才不敢。” 皇家贡酒,宫人们是不配喝的,就算被赏也是天大的僭越。 周知玄没有理会他,依旧看着歌舞。 此刻,席间突然有些搔乱,芦灵不胜酒力踉踉跄跄被宫女们搀扶着起身,她挥手挣脱。 觥筹交错,熙熙攘攘,无人注意到失态的公主,她径直走来,握着酒杯摇摇晃晃迎上周知玄。 这些年的深入简出,与皇后的怡芳宫交集更少,除了各大宴会节日,周知玄对这位五妹妹映象颇少。 只觉得她内向不善言辞,规规矩矩怯懦娇羞的一个小丫头。 今日的芦灵似是变了,她笑得张扬,恪守礼节的大晋公主在万寿之日酒后失态。 “堂哥。”她轻声唤了声,清脆动人。 周知玄一怔,紧绷的心好像柔软了一寸,这是从未有过的。 她笑着举杯,一口喝下。 又开口道:“太子哥哥和母后不见了。”语气轻轻,“堂哥陪我找找吧。”说完不安的回头看着欲拦住她的宫人们。 “说来也是荒唐,这么大的日子他们还没到场...也不怕惹恼皇祖母...定是太子哥哥玩心大缠上了母后。” 随后她低下头喃喃,显然一副醉态。“从小就是,哥哥总爱闹着母后....” 酥软的身子似倒不倒,周知玄扶住她的肩膀,“公主,你喝多了。” “是吗?我倒希望我能一直醉下去,可惜我现在太清醒了。” 她眼眶泛红,凑到周知玄耳边:“皇祖母现在不让我见母后和哥哥,整个皇宫里能帮我的只有堂哥了...就一面就见一面就好。” 周知玄惊愕,高高在上的嫡出女,在权倾天下的太后眼中也不过是可操控的玩物。 不可否认周知玄心软了,宫里亲情淡薄,五妹妹不过十四,皇权之下,逃不过和亲的命运,成为牺牲品。 也许远在北周也有这样一个妹妹在控诉命运的不公。 左右呆在这也是厌烦无比,索性出去透透气,他遣走了芦灵的贴身宫女,“你们都退下吧,公主喝多了,我陪她去御花园走走。” 四下的宫人很是为难但也没办法,横竖周知玄也是个主子无法忤逆,太后吩咐公主不能见皇后和太子,但没说不能见世子。 两人从侧门出去,宫里的侍卫将领皆在殿外留守,周知玄看向四周,可并没发现寄明的身影。 “堂哥快些走吧,再慢些皇祖母会发现的。” 芦灵见周知玄有些迟疑。 “堂哥是在找寄明大人吗,刚刚芦灵看见他找李大人讨酒喝了,应该没走远。”她声音很轻,惴惴不安时不时看向殿内。 寄明确实是个贪酒的性子。 周知玄颔首,没多说什么还是与她走去。 芦灵说这个时辰皇后还没到场定是在宫里梳妆,太后懿旨下的狠绝,出嫁前的一言一行皆要把控,公主年幼,怕扰乱心绪,也不许母女兄长相见。 御花园之中穿过酩酊池,绿油油的湖水印着银杏的一抹黄,越来越幽深,静谧十分。 周知玄停下脚步,沿着小路,周围很荒僻鲜少有人知道,再往内就是后宫,男子是不得入内的。 “不会有宫人跟上的,你自己回去吧,一炷香时间后我在此处等你。”周知玄道。 芦灵一直垂下的头缓缓抬起对上他的视线,陌生又难以琢磨。 直到身后灌木丛发出一阵摩挲的声响,打破了平静,小太监被发现,踉踉跄跄逃走,恍然发现那人就是席中为他倒酒的太监。 他们走的匆忙,又是沿着小路,能这么熟练跟在后面无声无息的,一定是十分熟悉后宫的宫人。 长乐宫与后宫女眷居所很远,并不顺路,那太监败露的太快,转身逃走的时候,只是几秒周知玄能看清,他腰上宫牌分明是长乐二字。 怪不得蹊跷的很这下一切都有答案了。 全部都是芦灵所做的局,故作可怜博求怜悯为饵,钓的是周知玄这条鱼。 周知玄见状快步欲离开,小太监跑得快,谁知道后面有什么阴谋等着自己。 芦灵却死死拉住他的袖子,小声啜泣,“堂哥不是说好等我吗。” 没有计划败露的惊愕,也没有苍白的狡辩,她依旧楚楚可怜像无事发生。 “你到底想干嘛。” 周知玄语气果断没有情面,一改往日的亲切和善冷眼看着她。 她苦笑:“这种小事本就是芦灵矫情了,何苦搭上堂哥,要怪就怪我命苦,出嫁前想好好告别也难如登天...不过堂哥一个人回去那要怎么解释。” 周知玄不听,想挣开她的手。 芦灵却抓的更紧。 “等等!”她惊呼。 “堂哥可知,我一点也不想去西梁,不想当个玩意儿任人摆布,我可是公主啊,大晋的公主,命运不该如此!” 眼泪化作凄烈的笑,嘴里自顾自的说些疯癫的话。 她将衣领狠狠撕开,嫣红的肚兜晃眼,挣开她手的瞬间又被她紧紧抱住,哭着喊着。 芦灵身形很小,推开她,她又能轻易的缠上来。 几番拉扯,芦灵的衣物满地都是,仅有些薄纱蔽体。 已经来不及了,现在离开也会被说是畏罪潜逃。 他停下动作背过身去,问“为了这些,连清白都不顾了吗。如今你才多大。” 她掷地有声“西梁我不想去,也不会去,一生的□□折磨,比起这些清白又算的上什么。” 远处传来铁甲摩擦声响浩浩荡荡一行人。 很快,合宫的禁卫军赶来,为首的正是太子,禁军统领徐元和侍卫们将周知玄围成一圈,尖刀对上他工整的朝服,讽刺至极。 芦灵在一旁哭闹,婢女们为她裹好衣物,起身的那刻她回头,或许带着几分悔意。 “堂哥的一片真心,芦灵这辈子怕是没法回应了。” 怜悯之心的确是一片真心,可惜一次次都被人践踏。 脚边的衣物正好一抹黄色各外惹眼。 意料之外,那个黄色的荷包花色与崇兴殿太子络子上是一模一样,只不过她荷包侧面多了一对鸳鸯。 侍卫被遣散开,太子径直走来,长剑闪着寒光,刀刃贴上周知玄脸颊。 “周知玄,本宫一向觉得你老实本分循规蹈矩,如今敢觊觎的是当朝五公主,你好大的胆子啊。” 周知玄面不改色,既没错也不必认错:“臣没有,清者自清,若真的想轻薄公主又怎么会衣衫工整。这从头到尾都是嫁祸。” 芦灵气急指着周知玄大声嚷嚷:“明明是这狂徒一上来撕扯我衣服,我那里是你的对手!” “五公主不愿远嫁西梁,宁舍清白演出这场戏码,从头到尾就是嫁祸,对于公主臣无心亦无为。” 过多的辩解倒显得错漏百出,无愧于心的回答,才更有底气。 徐元在一旁嗤笑“下官竟不知道世子殿下还有这样的口才。”手中的□□又握紧了几分。 “以你之言,今日全是公主殿下自导自演的吗!” 周知玄笑看眼前众人的拙劣,“正是。” “胡说八道!清白于皇家女子有多重要天下皆知,单凭你几句话就能颠倒黑吗!”徐元愤然。 “公主千金之体,不日之后将和亲西梁,说到底不仅仅是大晋的公主更是西梁的娘娘,尔等区区质子,这责你担得起吗?” “质子”二字一出,众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当今圣上与北周王乃亲兄弟,长子就算在晋过的屈辱,难不保若有一天周知玄能回到北周必能承袭王位,质子这词太过于羞辱。 周知玄缓缓后退一步,拉开了与长剑的距离,无言仅仅行了个礼。 太子垂眸敛下厉气,还是放下了长剑,其中的玄虚他还没看懂,一边是娇弱的胞妹一边又是周知玄,种种太过于蹊跷了。 “来人,将他拿下。” 侍卫蜂拥般将他按到捆住。 “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世子白白净净的,居然是个禽兽...” “在宫里平日就见不到人影,能做出此事也不奇怪...” “没能想到在万寿之日出这种丑事。” 人群搔乱起来,私语声不断。 芦灵喝止住那些多嘴的宫婢们。 “多说无益,一切听皇祖母决断吧。” 消息传得很快,宴会的众人议论纷纷,中央的乐声舞动戛然而止。 宴会被终止,万寿节被彻底打乱,太子徐元一行人被传唤至长乐宫听审,芦灵哭哭啼啼卧床不 起,说是浑身不舒服,一时嗓子哑一会又是胳膊酸疼,怡芳宫上上下下煎药伺候的忙成一团。 第6章 晋宫冤 “胡闹!”太后震怒。 牵及皇家私事大殿里就只有几个涉事之人。 禁卫统领徐元上前将御花园之事原原本本陈述给江太后。 他抱拳行礼:“世子殿下目无王法,趁无人欲轻薄五公主,此举简直禽兽不如还请太后娘娘严惩。” 太后深吸口气闭目,眉头蹙起,本就是万寿节为陛下祈福的日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闹出些事,简直叫人头疼。 目光挪向周知玄,他跪的笔直,面无表情眼神里也毫无波澜,像一点也不在意。 “你说呢世子。”她抛来问题,语气不温不火。 这时闻声周知玄才缓缓抬头。 “孙儿从来没做过冒犯五公主之事。”语气郑重坦然他没有辩驳,可惜这句话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各外苍白。 “殿下到现在还不承认!人证物证都在,还好臣来的及时,不然五公主肯定...肯定...被你得逞。”徐元指着他愤愤。 徐大人在宫中当差多年,第一次遇见这等丑事,除开正义,这柿子要挑软的捏,立功的机会当然会死咬不放。 周知玄不禁笑了:“人证?何来人证。” 徐元被问的噎住,“下官亲眼所见,还有在场的侍卫宫人们所有都是亲眼所见。”他回身朝周照全行了个礼“还有太子殿下。” 徐元底气足足,板上钉钉的结局,不明白周知玄还要挣扎什么。 “徐大人可是看见我碰了五公主还是扯了公主衣裙。” 周知玄反问。 徐元唾了一口:“大胆狂徒,臣赶到时公主分明分明都那般了,还有脸皮狡辩!” “是啊,公主都那般了,我还能忍住不褪衣物,衣衫完整的与公主行云雨...” “够了!”周照全喝止,打断了周知玄的话。 他将转话锋:“不仅如此,我还能镇定自若的被你们擒住,拿些子虚乌有的事污蔑,知玄惶恐,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太后见台下人喋喋不休,这才开口道:“世子说有人污蔑,那污蔑之人又是为何。” “孙儿自认与芦灵并没有私怨,总归是取舍二字,五公主不愿嫁去西梁,便设计这一切,第一 步在宴席上就欲灌醉孙儿,第二步假借禁足思念皇后娘娘的由头与孙儿到隐僻之处最后嫁祸于我。从头到尾孙儿对五妹妹都只是怜悯之情。” “诡辩!”徐元大声道“太后娘娘切勿听信他一面之词。” 说到此处,周知玄眼神微亮,那个跟踪被发现的小太监,他定知道一路上什么都没发生,还有那个怡芳宫腰牌,明眼人都能知道是串通一气。 “启禀太后,孙儿有人证。” 江太后颔首,饶有意味看着他“人证现在在哪。” “那时伺候孙儿酒水的太监就是人证,我与五公主同行时他一直跟在身后,后来被孙儿发现才仓皇逃走,鼻尖有颗痣,佩戴的是长乐宫的腰牌,事情始末他都一清二楚。”说完他郑重的跪伏在殿前。“太后娘娘要相信孙儿是清白的!” 太子良久没有开口,听见人证他不由的微微一怔,事到如今结合之前发生的一切,芦灵所做的种种,他已然分清真相。 懿旨下达后,五公主日夜以泪洗面哭闹不止,西梁王江赢的宠妃薨逝,她不过就是个替代品,只需要高贵听话,而结局全都相同就是被折磨致死,这次她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死法,芦灵不知道也不敢想。 太后听闻后下令禁足怡芳宫直到出嫁前,除了伺候的宫人其余人都不能见。 万寿节特殊,芦灵这才有了透透气的机会。 眼前是自己嫡亲的妹妹,今年才不过十四,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呢,总归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周照全这样想着。 可是人证一出来,妹妹的处境只会更艰难。 思绪被打乱太后长袖一挥随即下令身旁的宫人。 “请人证,怡芳宫。” “慢着。”周照全拦住正要传话的太监。 他道:“回禀太后,近日怡芳宫伺候的皆是婢女从无太监,内务局都有记载,事关五妹清誉,就怕他周知玄凭控捏造出个人证。” 眼神决绝,势必要置他于死地。 周知玄神色自若回应着他:“太子殿下在怕什么,改改几个名字远比人证更好捏造吧。” 徐元听后不由大笑:“太子殿下莫急,您与公主关系非比寻常,说多了倒是被人说是袒护,臣到要看看这人证是何许人也。” 一炷香的功夫,三人依旧僵持不下,太后坐在高处,夏日暑热额头上已经铺满了层薄汗,宁莺摇着玉扇也消解不了暑气,心中一直有团郁火难抒,她看向身侧的宁莺,眼神像是能传话,宁莺也立刻会意,点了点头。 太后是有些不耐烦。 宁莺拿着玉扇掩住嘴,轻轻朝着太后耳畔:“今日世子殿下与平日有些不同。” 江太后点了点头,就着她的话说下去:“他倒是懒得装了,萧俨回朝,他不就等着这一天吗。” 等一个能为他做主平辱的人。 宁莺正要接话,那传话的小太监火急火燎的跑进来,脸色惨白,浑身都在颤抖。 他跪着应话:“回...回太后娘娘...那人证人证自尽了,奴才一过去那人就吊死在梁上。” 周知玄错愕,“不可能,他没有理由自尽。” 随即扼住小太监衣领。 “是不是看错了还是说另有人所为。”眼神看着太子,狠狠道。 火势烧到太子脚下。 “你想说本宫买凶人?”太子回问周知玄“从御花园之事到脚下的长乐宫,本宫可是寸步不离。”他思忖又道“还是说芦灵?我那妹妹无辜受辱,到现在还躺在榻上疯疯傻傻,周知玄就算你是皇家贵胄也不能颠倒黑白。”他指向周知玄顿了顿,“你该当何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周知玄摇摇头,倒退一百步假说太子芦灵没有机会除掉那人,罪魁祸首便是堂上那位,杀心一旦起,所有的辩解都是徒劳。 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没法办置身事外。 “早在消息传到长乐宫时,奴婢就问过怡芳宫,所有婢子皆说五公主醉酒,是世子殿下亲自邀公主去御花园透气,并遣散了宫女们,也并没有提及皇后娘娘,请问殿下是否有此事。”宁莺语气平静。 这事说的不假,周知玄点头,意识到从入席的那一刻自己就进了圈套,善良就是诱因,怜悯也成了把柄。 徐元冷哼:“人证就是死无对证,世子殿下是把众人当傻子吗。宁莺姑姑的话你倒认了,按臣所言,这种大逆不道之辈应当逐出大晋,永世不得入皇都。” 整整一日,不得安宁,皇帝到现在还生死难料,偏偏有些人定要挑起事端,江太后揉揉眉心。 开口道:“到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说?” 周知玄阖上双眼,深吸了口气轻蔑一笑。 “臣无话可说。” 殿堂下无言,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没有像从前那样哭哭闹闹,匍匐在她裙角求饶。 若还是如以前一般老老实实呆在身边一副可怜的模样,还是会惦念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情,可偏偏要作茧自缚。 与太后作对的哪几个有好下场,上一个太子殿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打蛇打七寸,而人就是软肋,区区胞妹就能叫周照全乱了阵脚。 她起身走到周知玄身前,细细的打量,似乎又比从前高了些,良久才开口:“哀家一直觉着你是个好孩子,可如今实在是不敢相信,道怜你的所作所为真叫哀家寒心...天下女子之多,你可偏偏动了芦灵的歪心思。” 语气之悲凉谁闻不叹一声慈母。 她接着说:“这其中利害,你可知?芦灵和亲西梁结琴瑟之好,一为陛下祈福,二为梁晋两国交好,现下因为你的色心全都化为乌有,你是要置西梁置大晋为何地,又怎么能为你的所作所为负责?” 有些气急,太后捂紧胸口,宁莺连忙上前扶住,将瓷杯递了上去。 肝火盛,要多饮些清茶才好,江太后拍拍她手掌才叫她安心。 周知玄冷眼瞧着她,假模假样虚伪至极。 “回太后娘娘,臣从未对五公主做过僭越之事,所以无责可负。”周知玄掷地有声的回应。 殊不知这次忤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一切摊在明面上说,总比敌明我暗好的多。 “不知悔改。”江太后刚刚举起的茶杯又被重重的摔在他脚下,四分五裂。 所有人都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常氏已死,死在了离阳宫你可知,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又要怎么负起责来,周知玄你到底居心何在!”她厉声道。 声音还回荡在长乐宫。 这时大殿的所有人都唰的跪下,这可是谋反,此前信件谣言就闹得沸沸扬扬,而今告密人死在了离阳宫,很难不让人想到那处。 这话像是一把无形的刀,死死插进周知玄软肋,想□□却无迹可寻。 他想辩驳但好像无路可走了,常氏毙命是他没有想到的,这些阴狠的招数刀刀致命,将他由内而外的捏造成罪无可赦的畜生。 他抬头看着江太后,是从未有过的不卑不亢,“苍天有眼,天理昭然,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臣未做过决不会承认。”他冷笑声“太后娘娘,善恶终有报。” 以下犯上,这小子是不想活命了吗,徐元看着平时憨厚老实的世子,口出狂言眼前像是变了个人,一步步都踩在太后底线。 “孽障!”是气急了,指着殿外的手在颤抖,真真是出息的很“来人啊,将周知玄禁足离阳宫没有哀家的手令不得放出!” 所有人都以为周知玄难逃一死。 可是江太后不敢赐死,总归还是有个北周,就算是罪大滔天,也不能轻易杀了他。 除非是铁证如山的造反。 第7章 夜难眠 那长燃的烛火将灭,随风摆动火光灼眼。 烛台的底座松动,蜡烛倒燃了纸张哪天伤了世子殿下可不好,怀月每次都是这样事无巨细。 离阳宫比不上其他皇子寝宫,吃穿用是度最低的份额,逢年过节还会克扣些,大到砖瓦泥墙,小到烛台桌角都是三人亲力亲为。 今天是万寿节,内务所的宫人指不定都在宫外等着讨赏,顾不上她的事,等殿下和寄明回来再商量好了。 远处丝竹管栎之声悠悠,怀月隐隐约约也能听见,可以得想崇兴宫是怎样一副盛景。 早些时候常氏同怀月说过,也想去凑凑热闹,偌大的离阳宫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倒也得个清闲,打算将北苑的花草打理一番。 北苑是常嬷嬷居所,前些时的事叫大家都有了嫌隙,便不好贸然去叨扰她,趁眼下她不在正好。 不知怎么,此刻心里暗暗有些担忧,太后懿旨下的古怪,整个皇宫都被搅成一滩浑水。 越往内深入,似有阴风阵阵,盛夏的季节,那风一吹,怀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血腥味愈浓,她意识到事情不对,滑出袖中的短刀,寝殿的门半掩着,血水汇成一起淌过台阶流至草地里。 怀月小心翼翼沿着窗探进殿内,赫然一看,死掉的竟然是常氏,尸体惨白,双目暴突,死状极惨。 怀月惊愕过后细细搜查了寝殿,所有物品摆放整齐,地板上也没有任何脚印,好像除了怀月没有第二人进来。 这件事关重大,行差踏错一步都会置于死地,不管何人杀了常氏,死在了离阳宫就与世子脱不掉关系。 怀月试想将尸体处理掉,回头细想凶手有心做局,这里的一举一动定能了如指掌。 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她平复好心绪,静静撤出北苑,经过大殿时,将那松动的烛台放回原处,悄然离去。 崇兴宫四下守卫深严,一圈圈被围住,除了皇亲权贵,闲杂人都不能入内。 怀月只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必须告知世子殿下,几番硬闯无果,大门的侍卫长剑指着她,大声喝道:“堂堂万寿宴会,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进?” 她俯身跪求,“大人,奴婢有要事告知世子殿下,性命攸关。” 事关世子,为首的禁军冷眼嘲讽:“我当是谁,色胆包天的世子殿下早就被压下听审了。” 犹如当头一棒,怀月听得满头雾水,“胡言乱语,世子殿下也是你们能随意编排的吗!” 宴席陆续被撤下,崇兴宫的宫人们零零散散也能知道个所以然,这等丑闻一传十十传百的。 还未等侍卫们和怀月辩上一辩,寄明就匆匆拉走她,此刻周知玄已经被带到长乐宫,情势未知。 二人将消息交汇,这才知道已陷入困局,五公主被辱,常氏之死,所有都是冲着世子而来。 长乐宫的大门紧闭,瞧见是离阳宫的人,一点情面没留直接轰走。 世态炎凉,合宫上下想不出一个能帮忙的人。 对了,还有陆行舟。 此时应该还在皇都内,早在一年前韩太傅在宫中时,就一直帮世子谋划逃出大晋,陆大人前些日子就和殿下商议好朝贡宴的计划,图遭变故,虽说怀月并不了解他的为人,若是能找到陆行舟兴许还有转机。 黑蓝鹟,怀月是北周人,也是北周王宫出来的人,对这种鸟类很是熟悉,只不过皇都很大,陆行舟他们的位置无从得知,眼下只能见到殿下才能进一步行动。 突然长乐宫冲出一群带刀侍卫擒住了他们,离阳宫常氏身死的消息传得飞快,怀月知道肯定与自己脱不了关系,只是没曾想这么快。 领头的公公宣旨,离阳宫常氏被刺,同僚怀月涉嫌,依法被押掖庭候审此案。 寄明云里雾里,常嬷嬷死了与他们有何关系,故而拦住他们:“你们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人带走,怀月一直都与我一起,那有机会杀害常嬷嬷!再说我们都是世子殿下的人,怎么也要等世子殿下发话才行。” 怀月向他摇头示意不要再说。 公公冷笑道:“世子殿下?恐怕连他都自身难保了。”瞧见他还是不服气的样子继续道,“长庆道上扫撒的宫人举报,晌午过后看见怀月姑娘急匆匆从离阳宫跑出来,神色可疑,审她是合情合理。” 太监的声音时高时低阴阳怪气令人作呕。 发生的一切好似晴天霹雳,怀月使了全身的力气挣脱桎梏,一秒后又被死死按跪在地,她急切的望着寄明,找准了机会凑到他耳边。 “寄明,你一定要见到世子殿下,一定!然后告诉他陆行舟,出宫找到陆大人,这样才能用转机,听见了吗!”话音刚落怀月就狠狠推开他。 寄明绝对不能再出事了。 现在的千万委屈和愤怒也不能溢于言表,只能忍,寄明不断的告诉自己,皇宫是吃人不眨眼的地方,要是眼下踏错一步,那才真是遂了居心叵测之人的愿,他相信怀月更相信世子。 戌时三刻,长乐宫的喧闹才渐散,浩浩荡荡的禁军押着周知玄走来,寄明在门外等了许久,看见世子长发凌乱憔悴的模样,心痛不已,衣袍依旧是整整齐齐,只是双手被捆住。 周知玄一直低头沉默,当看见寄明,目光才亮了一丝。 “你怎么来了?”他问道,声音虚弱。 本来有千个万个问题想问,可是到了嘴边,一句也难以说出。 寄明故作自若的说:“殿下还好吗。” 徐元打断他们的话,一把长剑挡在二人之间。 “长乐宫可不是你们主仆叙旧的地方,来人,将他带下去。” 周知玄望着寄明浅笑点点头,示意他不要担心。 将走的一行人朝着离阳宫的方向。 不知怎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世道竟如此不公,行凶作恶的人逍遥法外,秉性纯良的殿下却处处受制。 寄明跪在了长乐宫外,“寄明求见皇太后。”一声不行他又喊了一声,一遍一遍的喊下去。 江太后疲乏早早去了内殿就寝未被惊扰到,宁莺瞧见立刻喝止住他。 “你要是在喊下去,那当真是没人能帮他了。” “宁莺姐姐,殿下是被冤枉的,天子脚下不能这样处事不公!” 宁莺看着他摇了摇头,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多说无益。 “这件事,太后娘娘自有决断。” 言罢,宁莺转身离开。 夜风四起,明明是夏夜的风,却吹得人心寒。 周知玄被禁足离阳宫,任何人不得入内,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侍卫将整个宫殿围得死死。 一夜无眠,寄明在暗处守了整夜,潜入殿内的机会微乎其微,每逢子时守卫才换班一次,趁那时,用轻功跃进去,多多少少也会有动静,难免会惊扰到其余人。 而距离离阳宫最近的西南角是牡丹园,夏日花朵皆败几乎无人踏入,寄明换上一身夜行衣,掩住口鼻。 放眼望去牡丹园中只剩下枯枝,他一把火点燃,顿时火光四起,烟雾缭绕,见火势渐渐大了,接着用石子砸开园中宫人的纸窗,引起搔乱。 此刻离此处最近的离阳宫必定第一时间救火,果不其然,走火的消息传遍宫中。 守卫们撤出一波去救火,而留在离阳宫的其余人都乱了阵脚,因为都是易燃物的缘故,火越烧越旺,倒给了寄明有机可乘。 离阳宫南苑的把守最少,寄明轻功了得很轻易的飞了进去。 内殿烛光未灭,周知玄将静心经抄了十五遍,手里的正是第十六遍。 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当写道最后一字时,笔尖颤了颤,墨汁在纸上晕染开。 有人来了,他察觉到。 只见寄明从后窗跳了进来,他喘着粗气,脸色一块白一块黑的。 他的这幅模样,结合宫外的火,周知玄猜到是寄明所为。 “你怎么来了。”周知玄问他,语气急切,如果被江太后的人发现,定难逃此劫。 寄明摇摇头,已经没有时间说些别的,“殿下,我只有半柱香的时间,常氏死在离阳宫,怀月姐姐被诬陷,江太后将她关起来了,我们只能...” “什么,怀月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周知玄抓住他的肩膀,紧紧逼问。 周知玄没有想到太后连他身边的人都不放过。 “一言难尽,怀月是被诬陷的!”寄明说完又看向窗外,“殿下,我没时间解释那么多,不过怀月说陆大人还在京中,我们可以求他,还请殿下告诉我他们的位置,待我出宫一切都会有转机。” “他在京中但无兵马。”不能杀进这宫里,怎么会有转机。 “总之他是大晋唯一能帮我们的了!”寄明心机,哪里能想这么多。 从与韩良骞陆行舟谋划朝贡宴计划开始,寄明就只了解些皮毛,他的心里有杆秤,怀月虽是女子但心思细腻妥帖,寄明有些冒失但也尽心尽力,可是周知玄都会把重要的事交予怀月办,只因她是从北周王宫来的。 此刻他的心里在打鼓,陆行舟行踪于他而言非同小可,告知给寄明,不论成败都是险上加险。 可是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坐以待毙倒不如搏上一搏。 “石门客栈,一切小心。” 寄明点头,转身要离开,这时周知玄又叫住他。 他轻轻叹了声,是苦笑。 “寄明,我能相信你的吧。” 第8章 怡芳错 怡芳宫解除了禁令,可芦灵并不悦,大家都以为她劫后逃生心有余悸。 确实是心有余悸,她害怕谎言被戳穿,害怕又一次被指婚嫁去西梁。 事已过了一日,长乐宫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她打定了注意,一天不撤下旨意一天就卧床装病。 宫女点上香薰,虽浓但十分宜人,有安心凝神的功效,可芦灵闻到香味是燥火难忍,像是有千万只蚂蚁爬在胸口上。 她将玉枕摔到地板上,正好砸在宫女的脚边,四分五裂。 “蠢货,谁叫你点上香的!” 那宫女跪着哆哆嗦嗦的回答:“太医说..燃香有助于公主殿下身体恢复..所以奴婢才才点上的。” 她声音越说越小,畏畏缩缩的模样看的芦灵更是烦躁。 “恢复?恢复好了就把我嫁到西梁去吗!” 情急之下,芦灵的脚正好踩在玉枕碎片上,刺痛传来,重重跌在床上,想来是和宫女说不通的。 她抚平情绪,“以后不要点了,昨夜牡丹园刚走了水,你是想烧了怡芳宫吗!” 寝殿的动静很大,周照全进来一看,全是狼藉血污。 见到太子来了,宫女立刻应声退下。 怡芳宫的规矩,公主与太子独处时身边都不能有人伺候。 周照全的到来,芦灵的火气渐消,换了副娇滴滴的作态,眼泪说来就来,哭的梨花带雨。 “怎么这么不小心。”周照全捧起芦灵的脚丫查看患处,还好伤口不大。 她吸吸鼻子,笑着摇头:“不碍事,割的不深。” “你等着,皇兄去传太医。” 将要起身之时,芦灵拉住他的袖子。 “皇兄慢着,我殿里有药酒。”说完指着前方的匣子。 周照全的背影宽厚,芦灵每每看着都甚是安心,皇兄大她三岁,却不像对待幼童时时哄着,也会与她交心,不管是朝堂还是东宫的琐事都会同她说。 母后性情软弱,对皇太后言听计从事事叫她能避就避,就算父皇病重,见一面的机会也不能有,到后来指婚西梁,禁足怡芳宫,望着太阳东升西落,人生的至暗时刻,只有皇兄拉了自己一把。 不能抗旨但依然每天来怡芳宫,有时送些吃食,有时带些玩意儿。他们是彼此最亲密的人。 周照全的动作十分的轻,一寸一寸的将药抹在伤口,慢慢的揉匀,害怕弄疼了她,又轻柔的呼气。 “以后再不能这么冲动了。” “皇兄,明明是那宫女犯错,你责备灵儿干嘛。”她委屈得很。 周照全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我说的是御花园之事。” 芦灵错愕,思量之下,难道皇兄都知道了吗,“芦灵知错了,不该轻易相信别人。”她娇嗔“不过我是尊他一声堂哥的,谁曾想。” “够了。”芦灵发现这次周照全是真的发火了,眉头紧紧的蹙在一起。 她沉默不语,安静等着周照全的指责,在皇兄眼里她可以一直骄纵就算全天下人知道真相,她知道周照全是不可能抛下自己的。 “这种拙劣的手段,你以为能瞒过谁,该庆幸的是,被卷进去的人是周知玄。”周照全语气平静。 芦灵低声啜泣,手理不自觉抓紧被单:“皇兄,我也是走投无路了,灵儿不想去西梁,不想离开母后,更不想离开你...” 声音平静,娇软柔弱的那副模样实在惹人生怜。 他揽过她,一个个吻落到头顶,青丝乌黑柔亮垂在颈肩,“我怎么会不知道,一切都过去了,灵儿现在不是好好的在我身边吗。” 怀中的女子突然起身,满脸疑惑,“皇兄刚刚说庆幸是周知玄,何谈庆幸。” 说到此处,如鲠在喉,芦灵性情单纯本不该接触这么多深宫险恶,也不能知道皇太后起了杀心才顺水推舟。 “若是换了个机警的,此计你以为还能成吗。”他唇角勾起。 “我不管,到时候皇兄肯定还有法子救我。” 提起周知玄,芦灵又想起了那场火,一夜之间烧光了满园牡丹,火势之大直到清晨才被扑灭。 人各有命,诸多劫难也是周知玄的命数,怪不得旁人。 周照全最不愿提起的就是离阳宫,可芦灵一直再追问,有没有死伤,他摇摇头,说起当夜闯入离阳宫被捉到的刺客,一身黑衣,欲图不轨。 刺客?芦灵心口砰砰的跳起来,周照全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眼底全是惊慌。 或许是真被吓着了。 为了安抚芦灵情绪,他一直轻抚她的后背,“刺客这不是被擒了吗,还怕个什么。” 芦灵追问:“那周知玄怎么样了。” “一切安好。” 话音落,她的那双眼睛像是丢了魂,幽幽的看向一处,倚在周照全怀里:“安好...”他安好自己怎么能安好,“皇祖母到底还要禁他几日,为何还不下旨处决他...” 芦灵默默的低喃却各外刺耳。 “就这么容不下他吗。”周照全说,这句话问她更是像问自己。 “他在宫里一日,我就难以安心,等皇祖母发现真相,你觉得她会放过我们吗。” 明明是那么的轻柔的语气,平日笑靥如花的姑娘,也能心狠手辣。周照全冷漠看着她,“所以你就派人去杀了他?” “皇兄...” “果然是你。” 被戳穿真相的那刻,是最残酷的。 普天之下金钱物望纵横,有人为钱财前仆后继,有人为钱财不惜性命,可惜在皇宫里,钱是最不值钱的,甚至可以换条人命。 芦灵给了冷宫太监一个机会,只用杀了一个人就能逆天改命,拥有泼天的富贵,此生无忧。 算对了开头,却没算准结尾。 她哭成了个泪人,泣不成声,“皇兄替我想想,只有他死了,才会没人追究下去,我才能安稳的呆在怡芳宫。不然我夜夜难眠,时刻想着我在西梁的惨状,甚至还有江赢的羞辱!” 周照全将芦灵摔倒在床边,“清醒点吧,芦灵,这样下去迟早会害了你自己,就算没有这一切你也不会去西梁,可你偏偏不信我。” 她扬声,“我知道,我知道皇兄会护着我的。” 哪有本事能护住一辈子,要是自己发现的晚一些,冷宫太监被捉的早一些,等把人捆进长乐宫,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是他知道周知玄现在不死,他也绝对不会活着走出大晋,用一个质子换大晋北周百年和平,想必都会选择后者。 “人已经被我杀了,好在没惊动长乐宫。” 芦灵这才松了口气。 “我错了皇兄我错了,芦灵以后绝对乖乖听话,绝不会善做主张,灵儿还是皇兄最喜欢的妹妹,好吗。”她害怕周照全疏离她,不断的求好。 那一瞬间,周照全忽而觉得眼前的人陌生的很,像这座皇宫,充满算计阴谋,会对自己笑脸相迎,背后握住的却是把长刀,某时某刻就会捅上致命一刀。 “你好好休息吧。”转身就要离开,突然想到了什么冷冷道:“以后别靠近离阳宫。” “离阳宫闹刺客?”江太后正修剪着花房刚送来的百合,堪堪修着一半,却得知这样的消息。 宁莺点头,“回禀太后正是,只不过那刺客刚擒下就被太子就地正法了。” 她停下动作,“这孩子倒是真有出息了。” 宁莺朝太后递去茶杯,不解道:“按道理出了这样的事,应长乐宫先审的,太子殿下太过莽撞。” 见江太后无言,许是不愿提及这些,于是又换了个话题,“最近太子殿下很是勤勉,日日都去学堂,昨日太傅还夸赞太子文章写得好,前些时在崇兴宫为陛下侍疾了一夜。” 说到这里,江太后觉得有趣的很,“学乖了。”她轻笑一声,“是个好孩子,懂得知进退。” 不像一些不知好歹的,朝不保夕。 只可惜他有个愚蠢的妹妹,背地里耍些花招,当全天下都跟她一样蠢,自作主张以为失了清白不用嫁到西梁,这种人迟早会害了太子,作茧自缚。 一捧百合开得正好,白瓣红蕊,甚是娇嫩。 江太后轻折,一朵花稳稳掉在桌上。 她举起来欣赏欣赏,问着宁莺,这样是不是顺眼多了。 跟着太后久了,多少也能猜出几分心思,那样美的花啊,可惜了。 还记得前些时日,御花园北面的池塘里捞出了个太监,只不过面目全非,仅仅能凭手腕处的镯子辨认,确实是长乐宫当差的袁公公,那夜过去就在无人见到他踪影,偏偏是从离阳宫送药过后失踪。 也正是那时,周知玄十几年的伪装经营才彻底被揭开。 狠狠撬开常氏的嘴,才知每月送进去的药全都没有喝下,这么久的隐忍蛰伏,江太后深知周知玄能屈能伸坚韧难得,如果有一丝转机便会牢牢抓紧绝地反击回来。 而大晋不需要这样的人,只需要老老实实享受他的荣华富贵,做一个制衡两国的棋子。 势必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于是一而再再而三诱他入局,断他左膀右臂,利用善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逼到绝境。 可是不能这么轻易的杀了他,禁足切断与外界联系的一切源头。待萧俨回朝,当大军临城,踏入皇都的那一刻,一切都能名正言顺。 伺机之后擒住萧俨,北周再无威胁大晋之机,提携江姓之人做这镇北大将军,整个中原才能安定。 第9章 幸之遇 从离阳宫逃出去并不简单,寄明小看了火势之大,按理子时换班的禁军侍卫全都原地待命,又召集了其他宫宇的闲守护卫救火,那一刻,离阳宫四周的人数骤然增多。 一炷香的时间生生还得折一半,从西南角的方窗跃出去,他脚步轻盈,待翻过前面的宫墙就安全了,寄明暗示自己,尽管内心十分紧张,但决不能出差错。 可是再好的轻功也不可能做到无声无息,一路禁军从南巡查,三两人的小分队,隐约察觉到动静,似是衣物摩擦墙面之声,他们朝着寄明的方向靠近,于是不得不垂首躲进一侧的灌木丛里。 是脚步声呼吸声,还有铁器摩擦胄甲的声音,神经将要绷紧成一根弦。 脑海里飞速的思索着,正面迎敌精练多年的禁军有多少胜算。 更恼今夜佩剑没带,仅仅凭把短刀还是趁早认输算了。 意料之外下,离阳宫瓦顶晃过一个人影,同是一身黑衣,体型瘦小。 也正是这道人影救了寄明一次。 他速度飞快,跳过北苑的屋顶,直逼正殿,那一路禁军顾不上眼下了,直接吹响鸣哨,尖锐的哨声划破夜幕。 陆陆续续赶来的侍卫围住离阳宫,趁着这个时候,寄明跳出宫墙,一路沿着西边,只待天亮时皇宫宫门大开。 脱掉夜行衣,内里便是常服。 路上,寄明一直在想那个人影,“亦敌亦友”的存在,堂而皇之潜入正殿引开了禁军,可是又一身黑衣,手持武器,明显是冲着世子来的。 意图谋逆,觊觎公主,以下犯上,这一条条罪名绑在周知玄身上,人人得以诛之,名声一落千丈。 除开长乐宫有人想取他性命也不是不可能,不管成与否,宫里的刺客皆是死罪,注定难以查到幕后主谋。 黎明的光撒向大晋皇宫,天空渐渐亮起,跟着太阳东升,牡丹园的火势被灭,一切都好像平静下来,看守宫门的禁军只有三两个,大部分人手昨夜都抽调去灭火了。 小时候寄明在兵马部当差也熟识散骑常侍,这些年去了离阳宫当值,也会时不时回去帮忙,采买物资什么的,有了腰牌,出宫自然是十分便捷。 借着兵马部的由头好在一切顺利。 眼下只要找到世子所说的“石门客栈”。大晋皇都之大,七十四坊东西南北各一小市,应天河相隔,背靠圻山。 和这些相比如大海捞针,找到石门客栈谈何容易。 民间早市开了许多,寄明只能沿着小铺子一家家问,三五条街问下去,都称不知。 不知不觉到了东市区。 日头越来越毒,背脊的汗渗透出外衣,身旁皆是来来往往的异域商人。 正因为这些商人,人流动性大,导致鱼龙混杂,不仅仅是强盗劫匪,很多朝廷内密也会在这里交易,都是一群脑袋挂在脖子上的,杀人不眨眼。 他们成群成对的用方言交流,不时眼神飘忽至寄明身上,迎上这些并不友好的眼神,袖中的短刀不禁牢牢握紧。 就在这时,左肩一紧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回过头,是个十四五六的小丫头,她举着茶盏,递到他眼前,这才开口道:“我见公子眼底乌青。”手指抵在唇间“嘴巴还惨白。” 寄明疑惑不已,这是什么套路。 小丫头继续道:“这是我家姑娘送给公子的人参蒲桃茶,还请笑纳。” 莫名其妙,寄明在心里腹诽。 “多谢,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说完欲走,又被小丫头拦下。 “不如酒楼一续,可助你燃眉之急。” 话说完她侧开身子,正好露出背后酒馆,二楼露台上坐着位姑娘,白纱斗笠,碧蓝长裙。 不知道她们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故弄玄虚必有诈。 “不必了。”寄明又一次拒绝。 小丫头不依不饶,一把抓住他袖口,摸到刀柄,霎时脸色都青了,迅速松开,小姐叫她拦下此人,却不知这个人是带刀的。 气氛凝滞,冬凌吓的全说了出来:“且慢!我知道石门客栈在哪。” 不好,这下他肯定知道她们在跟踪他了。 松开的手腕被寄明抓住但没有用力,茶盏被打碎。 “你们是何人。” 冬凌只好苦笑,目光看至二楼露台“公子随我来一切便有答案。” 到了二楼雅座,碧衣女子早早给寄明上好了茶,这次的茶仅是简单的人参茶。 寄明觉得颇有意思,“人参配上蒲桃,姑娘是何居心。” 她掀开斗笠,露出小巧精致的面容,很是美丽,秦幸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反而问道。 “你果然是宫里来的。” “不是。”寄明摇头。 秦幸见他还不承认,继续和他掰扯,“平凡人家哪里能接触到人参这些补品,更不会知道人参与蒲桃相克,正好公子你都知道。” “单凭这一点就能肯定?” “当然不。如果就凭这一点,只能说明家中还算富裕,但从你的衣物布料走线花纹我敢肯定,你身上的这些正好是宫里时兴的样子,而平民百姓偷穿宫中衣物可是死罪。”秦幸话声清脆又肯定。 听着她将话题越扯越远,不想与之废话,从一开始便跟着自己,总归是有图谋,寄明连忙打住。 “正如你所想,那么,石门客栈在何处。” 秦幸轻轻抿了一口茶,“很简单,你入宫帮我一个忙,我就告诉你。” 市井平民是入不得皇宫的,但有些商人为了谋取钱财也会倒买倒卖宫里的物品。 左右都是为了一个钱字。 寄明开口直截了当:“说吧,你想要多少银子。” 冬凌有些恼不过,“咱们家小姐还看得上你那点钱吗。”雍州秦江号布庄,名扬千里,平日都是拿钱羞辱别人的份,哪里轮的到旁人给小姐开价。 “公子你只需要带句话,这场交易就能成。”秦幸挑眉,端详着寄明。 左右看来他气质谈吐不像言而无信之人,就是有些莽撞憨态。 “如果是给宫里娘娘还有那些莫须有的人,那就不必谈了。” “非也,我想找的是吏部侍郎秦明述秦大人。”秦幸想想等会要说的,忍不住想笑。 寄明挠头,朝堂上的事自己从未涉及过,更别说能认清哪位大人了。 “恕在下爱莫能助,我并不认识这位大人。” “认不认识都无妨,寻个机会告诉他就行了,自然懂的。”秦幸脑海里的这番话想了一整日,奈何初来大晋,也寻不到个能进宫传话的人,实在苦恼,眼下才是气顺了些。 寄明点头,想看看她到底耍什么花招。 “你就说,秦大人,家中孤儿寡母,糟糠之妻日日以泪洗面,望大人早日回家切勿在流连秦楼楚馆,不然就将他三四个外室给发卖了,再请酒楼说书的,将大人宠妾灭妻的光荣事迹日夜传颂。”说完不禁大笑,“另外署名秦玥。” 寄明见她所言走势越来越荒诞,怀疑到底是不是在戏弄自己。 自从回这秦家后,秦幸没一天安生日子,后院女眷嚼舌根使绊子真真是叫她厌烦,管事的二叔连着半月不回家,只好出此下策,也不管寄明能不能将话传到,也算逗个乐子,出口气。 总归后果与自己无关,顶对算个传话的,于是寄明满口就答应了。 追问起石门客栈,“现在可以告诉我,客栈在何处。” 秦幸一盏茶喝到见底,“东市朝南一直走到底,永安门左手边没有挂牌子的就是了。” 一句话说的急快也不含糊,不像是现编的,但也不排除被诓的可能。 “不能听你一面之词,走,你带路。”说着就要拽秦幸的袖子。冬凌拦下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家小姐还会骗你吗。” “差点就上了你们当,哪来的君子,我看只有骗子。” 秦幸行商从不做偷鸡摸狗之事,听到这里,她放下斗笠的纱布起身。 “好,我带你去。” 没有弯弯绕绕的小路,正午当头,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秦幸所说的位置。 果然没有招牌,但大门敞开,四层装潢精美的小阁楼,从外表看与平常酒楼没什么区别。 只是内里客官稀少,也没瞧见小二。 寄明径直走向柜台,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翻看账本。 寄明开门见山问他,“请问这里就是石门客栈吗?” 少年抬头瞟了他一眼很是不屑,点点头。 纵然有些不满,初来乍到还是给对方留几分颜面,他继续问道:“你们掌柜在哪。” 这次头也未抬。 一气之下,寄明合上账本,一把刀放在他面前。 本以为威胁可以奏效,没想到少年不急不缓的起身,神色自若。 他反问:“你是大晋人?” 自然是,寄明颔首。 “这里不招待大晋人,客官请走吧。”如当头棒喝,荒谬的很,在大晋的土地做生意却不欢迎本地人,哪来的道理。 寄明沉住气,就当是赶客随便拿来搪塞的理由,“不用招待,我找人,找到自然就走。” 少年面不改色又重复了刚刚的话,说完将桌上的刀完完本本扔进他怀里。 秦幸见他们火药味渐浓,赶忙命冬凌同少年交谈了几句,讲的是西梁方言,寄明听不懂。 言罢,少年脸色才柔和些。 秦幸推推他手臂问道;“你不知道这里规矩?” 客栈开门做生意能有什么规矩,他摇头。 寄明正准备问她。 第10章 雪龙纹 秦幸命冬凌给他讲了个大概。 早在前齐时期,位于西梁北周交汇之地有座山唤作石门山,当家的游历时途经此处,故而取名石门客栈,讳晋人,忌皇权,便是这里的规矩。 这下算是明白大街小巷问了一圈,无人知晓此处的原由了。 来来往往都是江湖上的人,地处天子脚下,天下八方机密交汇,不愁没有客人。 近些年行商旅人到是增多,因为不招待本地商贾,少了隔墙有耳窥取商机的机会,生意上的往来更加方便。 少年名唤阿曼勒,西域人,前些时秦幸带着商队将这客栈包了一个月。 少年自然是记得她的,毕恭毕敬给她搬好椅子,上好茶,寄明见了轻嗤一声,全然一副见风使舵的模样。 此时楼上正下来位男子,一拢玄衣,青白云纹玉佩点缀,简简单单的装束,胜在器宇轩昂,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记下。 那人眼神深邃凛冽,一下楼目光便锁定在寄明身上。 他也警觉,只知来者不善。 他停住了脚步,二人僵持着,随即朝身后使了个眼色,蓦然那楼梯上窜出两名壮汉,背后都背着把弯刀,从腕处伸展至胸口的火红刺青看着骇人。 一言未发玄衣男子下令捆住了三人。 秦幸冬凌惊愕不已,虽说她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躲开了几次扑袭可不敌男子力气大,来不及挣扎就被捆的牢牢的。 阿曼勒知道这几位是贵客,个人恩怨,不敢置喙。 “你们好大的胆子,秦家的人也敢动!”她祖父可是当朝中书令,为官几十年,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也毫不过分。 那几人没有理会他,一个眼神也没有。 捆好将三人带至二楼客房,门窗锁死,这才给他们松绑。 秦幸不解他们意欲何为,自诩行商做买卖从不得罪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与自己是不相干的,。 为首的玄衣男子亲自将寄明扶起,他才缓缓开口:“寄明公子。”话声很轻,似乎带着不确定性。 寄明颔首,“陆大人。” 此人就是陆行舟,方才在楼下他不敢确认,现在便分明了。 “诸位莫怪罪,情势所逼在下才用这种方法将三位请上来,先给各外道歉了。”一句话说的诚恳,无错可圈。 寄明摇头,“无妨。”他们行走在江湖,防人之心不可无,情有可原。 “谁说无妨了,看把我小姐吓坏了。”冬凌一句话将众人视线引到秦幸身上。 她摆手,比起吓到不如说有些懵,“只是有一点,你们既然相识,不管是什么事出有因,现在可以把我们放了吧。” 现在放了,她可以不追究捆被上来的事。 “你们不认识?”陆行舟问道看向寄明。 他颔首,但好像也不太准确:“萍水相逢而已,多亏了这位姑娘我才能找到此处。” 帮了他这么大一忙,自然是要对自己感恩戴德的,秦幸心想。 谁知陆行舟不但不放,将她们又捆了起来,“两位姑娘得罪了,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且在等等。” 冬凌觉得自己被捆着更有危险。 叮嘱阿曼勒闭门歇业后,她们被带到一楼客房,确认好听不见任何声响才将二楼的房门关上。 陆行舟听说了近来宫里发生的消息,殿下被禁足,自己也不便在潜入皇宫,等了几日离阳宫的消息,寄明可算来了。 将周知玄与太后之间僵局告知给陆行舟,细细说明了前因后果,怀月被擒,世子被污蔑,谣言像洪水涌来,林林总总全是冲着离阳宫来的。 “看来江连钰是动杀心了。”现在呆在晋宫,就如同待宰羔羊。 他长眉难舒,虽然说皇帝病危,但兵马皆在城外,若是要攻进去以一敌十,几乎是不可能。 寄明见他一脸愁色,能想出一切最坏的结果,他轻叹:“是没有转机了吗。” 生死存亡之际,就算以命相抵也要救出怀月和殿下。 陆行舟思忖良久,现在传信到北周调兵营救,车马快也需月余,就怕皇帝撑不了那么久,新帝登基,政权集中,那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现在能救殿下了就只有一人——萧俨。” “陆大人说的是镇北大将军萧俨?”寄明问。 陆行舟点点头。 萧家七子三女,一位面都未见过的舅舅会冒天下大不违出兵相救吗,救一个名副其实的“罪人”。 “半月前萧将军传信于我,人在沂州,只不过现在暂无音讯。” 宫里都没有的消息,陆行舟却有,寄明诧异。 他继续说道:“总之是在赶往皇都,不过是时间问题。” “殿下在宫里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世事无常,谁能料到明天的事,寄明双眉紧蹙。 他怎么会不知道,“不仅是危险,就怕再生变故。” 陆行舟立于窗前,嘴里发出声音似鸟叫,半柱□□夫,一只黑蓝相间的鸟儿飞至他手心,寄明认识,这便是黑蓝鹟。 “眼下只好搏一搏了,好在之前与萧将军通过信件,黑蓝鹟还记得气息。”他转身看向寄明, “北周那边我也会着手调兵,还请殿下一切放心。” 殿下是十分信任陆行舟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寄明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些好消息了。 天色渐暗,必须赶在宫门下钥前赶回去。 陆行舟这个据点已然暴露,接下来的行动不能在固定一处,他道:“今夜我们就会离开这里, 人言口杂总归还是在皇都,如若发生新的情况。”陆行舟压低声线,“永安门前第三家当铺就能找到我。” 他应声匆匆离去,想起秦家的两位姑娘还未来得及道谢,下楼时才得知她们二人早早就走了。 *** 至九岁迁居雍州,时隔八年,秦幸第一次回到秦府,祖父秦绰在朝为官,居位几十载,田产商铺无数,如今年岁老迈,凭着秦家根基资历,子孙后代仕途顺畅,衣食无忧,在中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世家。 秦老夫妻恩爱非常,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未纳过妾室,仅仅育有三子一女,可惜最小的幺儿意外身故,留下幼女寡母,而那幼女就是秦幸。 族中长辈自然对她更加疼爱,日子久了,谁能靠怜悯一直活着,没有父亲的庇护,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刁难。 二来,母亲淡漠的性子不得秦家喜欢,加上她是江家后人,府里流言四起,说是祖上造的孽报应到父亲身上。 这些仇视的言语听得厌烦,日子过的也是举步维艰。 索性搬回西梁,辗转之下才留在雍州。 这些年将父亲名下的房产田地变卖,攒了些积蓄,开了间布坊,行商至今,加上母族家底殷实名声远扬,在皇都不讨好,可是在雍州不一样。 雍州地处西梁大晋边境小城,来往至多的都是西梁人。 因为江姓母族,在左亲右邻的帮助下,做的都是西梁王室的生意,因绣工了得,花样新奇,深受达官贵人的喜爱,久而久之,雍州秦江号布坊声名远扬。 从小秦幸深受母亲的熏陶,一改大小姐的娇作姿态,也免去深闺独守的桎梏,活得洒脱自由,同男子一般上私塾习武艺,游历山川大河。 她曾问过母亲,母亲是西梁人,秦江号为何不开在西梁。 母亲告诉她,大晋是父亲的家,我们都不在了,他又怎么认得回家的路呢。 梅雨时节将过,天上簌簌下起了小雨,秦幸从石门客栈出来后本就不痛快,月末的几场雨潮湿闷热,搅得人心烦意乱。 冬凌脱下外衣给秦幸挡雨,难料雨势愈来愈大,两人跟落汤鸡似的跑回秦府。 待回到居住小院,唤作云碧苑,这是她回来一月有余唯一满意的事情,只因世间千万种颜色平生她只爱碧色。 知道不是秦府的好意,随意收拾出个院子打发给她住,无论是八年前还是现在,依旧不待见自己。 说到底,与他们并无感情,二无权势,纵使腰缠万贯,这些世家自视清高,哪里能看得上她和母亲。 两月前一封家书送到雍州,祖母病重,秦幸身为秦家人自然要回去侍疾尽孝,母亲大车小车装满了名贵的布匹成衣,多年没见自然不能空着手去。 快马加鞭赶到皇都,一屋子女眷,来迎的只有祖父和大叔叔,还有些年岁较小的弟弟妹妹。 不仅如此,几车子价值连城的布匹全被打发到库房。 家宴之上,看着几位婶婶穿金戴银,貂毛加身俗气得很,有眼不识珠,这等布料要是裁成衣物给她们穿那才是浪费。 换下被淋透的衣裙,选了一条前日刚买的黛色罗裙,袖口上绣着银白莲花很是夺目,胸口印着几片祥云纹。 中原三国文化审美贯通,不管是绣工走线都有妙曲同工之意,唯有这纹饰,各有各的风采,西梁地域与大晋相近,服饰风格也大致相近,不过细微末节的区别也是有的,而北周不同,早在北周王入藩前,当地的风土人情已然固定,所向往的图腾种类繁多,花纹种类各式各样。 回想起石门客栈的那几人,背刀的那两位身上刺青各外眼熟,细细想来正是雪龙纹,在北周最被神往的图腾之一。 第11章 金盏龟 北周地处极北处,冬季漫长,常年积雪,当地人崇拜雪花,认为那是神明的馈赠,当天际飘来雪越大,福气越盛,来年开春必能风调雨顺。 早年随母亲去北周行商,皇城曲州很是富饶,参观了当地赫赫有名的成衣馆,方得知北周图腾无数,只有这雪龙纹王室才可以使用。 很明显客栈的那三人是北周来的,而且是王室的人。 秦幸对于晋宫里的事,听说的少之又少,只知道皇帝病危,太后听政。 这个节骨眼,北周王室的人来到大晋,还与晋宫的人勾结,偷偷摸摸故弄玄虚,很难不让她遐想连篇。 冬凌正为她梳妆,手中的鹤簪将要插入秦幸发间,却被她拦下,不管如何还是心有余悸,她朝冬凌抱怨。 “早知在东市就不招惹那公子了。”她眉头微蹙,“不招惹就不会去石门客栈,不去就不会惹上那几个北周人。” 冬凌撇嘴:“我看是小姐你想的太多。” 秦幸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最大意的是,当着他们面还自报了家门。 偏偏最不想的就是牵扯到秦家,“但愿吧,不知者无罪,怎样也扯不到我们身上来。” 冬凌捂着嘴偷乐,“我看小姐真的是被吓着了。”她不以为然,“那穿玄衣的男子我看他面容俊朗,谈吐也彬彬有礼,也不像是穷凶极恶的人。”说完她讪讪笑起。 冬凌小她半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谈起男子也是一副娇羞模样,双颊泛红的脸蛋很是可爱。 眼看着就要过了晚饭时候,按秦府的规矩一日三餐的家宴都要到场,今日倒是出奇。 只见远处火急火燎跑来一个丫头,秦幸认出,是二婶婶院里的春芸姑娘。 春芸喘着粗气,“孙小姐,老太太醒了,正唤你过去呢。” 祖母病了几个月,一直卧床也不见好,秦幸刚回来那几天,老太太情况很差基本吃什么吐什 么,前几日陷入了昏迷,急的全家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眼下醒了是好事,秦幸赶到祖母寝屋内,里里外外围满了人。 老太太见秦幸来了,急着要起身,她连忙扶住。 “如宜回来了祖母。” 一双苍老的手布满皱纹,摩挲着秦幸的脸,“回来了好啊,好,还和小时候一样,漂亮。” 听到这句,秦幸眼里不由得发涩,原来祖母还记得小时候,原来亲情也不需要时间来衡量。 幼时,父亲天资聪颖相貌堂堂,及笄年华就中了榜眼,无人见了不夸秦家教子有方,深得祖父祖母疼爱。 天妒英才,那次家变后,祖母日夜以泪洗面,八年的时光荏苒,她与父亲长得像,见到秦幸的那一秒,好似也看见了父亲的音容笑貌。 一旁的秦玥看不过眼他们祖孙情深的样子,同样是孙女,明明自己一直养在祖母身边,倒不如一个山野丫头待的亲厚。 “多亏了堂妹,你这一回来祖母病就好了,老天爷都眷顾你呢。” 谁听不出她阴阳怪气之意。 秦幸将老太太扶着躺下,狠狠剜了她一眼,“祖母福泽深厚,自然是受老天爷眷顾的。” 屋内人多口杂的,也不想与秦玥发生冲突,总归是个礼教不全的刁蛮小姐。 父亲不在,这秦家三房自然轮到自己做主。 见祖母昏昏沉沉就要睡下,立刻转了话锋压低声线:“大家都散了吧,祖母需要静养。” 说完看了秦玥一眼,言下之意就是叫她闭嘴。 今日奇事颇多,久不理朝政的祖父,一道圣旨,今晨赶去了沂州,车马快的话明早才能赶回。 也不知是什么要紧事,有二叔要紧吗,自从叫寄明给秦大人传话,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秦家人也都见怪不怪了,心知肚明二爷在外头有妻有子温柔乡,谁还管家里的财狼虎豹。 偏偏秦幸就要逗逗她们。 天色昏暗,几个提灯婢女在前面领路,摇曳的火光惹眼。 等她们都出了院子,她问二婶张氏:“二婶婶,听说二叔新得了个儿子,如今都几岁了?我这初来乍到还没见过呢。” 张氏霎时脸都黑了:“胡说八道!你二叔哪来的儿子。”她顿了顿,想起什么轻笑“早听说雍州民风开放,听风就是雨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山野里的习俗。” 秦幸佯装冤枉:“我可是早上听春芸说的。” 春芸连忙摆手,怎么两人斗嘴引到自己身上了,急着道:“没有没有,我可没和孙小姐说这些。” 比起秦幸这丫头,她更相信春芸。 “哦,那我记错了,是之前春芸和彩月说的,被我听着了,还说什么长子外室什么的。” “够了。”张氏扬声喝止,她怎会不知道丈夫做得丑事,只是自己不齿承认罢了。 “恕侄儿唐突,许是搞错了,秦幸这就给二婶婶赔罪。”说着秦幸就要行礼。 张氏将她打断道:“我可受不起。”瞧着她冷笑转身就走。 冬凌看着担忧:“小姐,这回你可把二夫人得罪的不轻。” 想起从前的种种,母亲被辱,食不果腹“是这回么?八年前就得罪了。”所以互相也不必给好脸色。 翌日,清晨早宴,等秦幸赶到时,长辈们都入了席,祖父为首,大叔叔按规矩坐在旁边,难得二叔在家,还有半月见不到三回的二堂哥秦立,所有人都在场了,众人坐的端正,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秦绰见她来了,不禁展颜:“如宜来了,快坐。” 等一家子人安坐好便可开席。 秦家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今个倒是反常,祖父碗里的菜还未用尽,他放下了筷子,像是思考了许久才开口:“萧俨这几日就该带兵回朝了。” 话声一出,其他的几位叔叔都停下筷子。 “这几日你们女眷就不要出府。” 秦玥听到后,连忙起身“爷爷那怎么行,我明个还约了英国公三小姐去听戏呢。”动作太急,瓷碗不小心掉在地上打碎,尖锐的声音划破早宴凝滞的气氛。 张氏扯她衣袖叫她不要再说了。 二叔脸色很不好,祖父的脸色更加差,一掌拍在桌上,在场的人皆胸口一震,这下是真的发火了。 “老夫说的话也不听了吗!” 二叔怕祖父更加迁怒秦玥,忙着赔罪,随即又换了个话题,“平常来说,萧将军班师回朝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次,父亲暗指的是离阳宫那位殿下?” 离阳宫?北周来的世子,秦幸思索,听说这位世子名声可不怎么好。 秦立笑着接过话:“周知玄那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也配称得上声殿下?都把周家的脸丢尽了,就凭轻薄五...”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大叔叔给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言下之意,这里还有女眷,有些话不可乱说。 周知玄,秦幸恍然,幼时的记忆涌入脑海,约莫八、九岁的年纪,那时姑姑刚进宫为妃,正好赶上簪花诗会,便带着她一起凑热闹,秦幸看他生的白净俊秀,可是奇怪的很,没人愿意搭理他,自顾自的在旁边莲花池里钓鱼。 她凑过去问周知玄,你这个钓竿连鱼钩都没有怎么钓得到鱼,他摇摇头说自己不是钓鱼,钓的是乌龟。 秦幸听了咯咯大笑,后来姑姑将她拉走,说起这个小世子,天生就呆呆傻傻的,可秦幸不这么觉得,不仅不傻还很聪明,钓乌龟自然不需要鱼钩。 “莫不是真要打仗了。”听到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二婶拽紧了帕子,害怕的很。 二叔厉声喝她:“休要胡说,朝廷的事哪里轮得到妇人置喙。” 他皱着眉寻思了会,又道:“若真走到哪一步,咱们秦家津门还有套宅子,暂且能避一避。” 秦绰看着亲生儿子如此没有骨气,不由得深叹口气。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正是你们这些朝廷蛀虫,只知退缩,江家才有机会霸权大晋,外戚干政!” 说时过于激动,狠狠咳了几声,大叔叔连忙将祖父扶进里屋。 见祖父缓和过来,大叔叔气恼不过,指着二叔鼻子一顿骂,“空居其位,不谋其事。” 二叔也是恼的很,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怎么到他这里便成了没有骨气,等兵临城下时,看你们骨气有什么用。 一场早宴不欢而散,秦幸细细想来这几日所遇都与北周有关,石门客栈,萧俨将军,北周世子。 而其中的重点,都好像围绕着这位世子,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很难将大家口中的他和幼时的他重合。 离阳宫 御花园一事过去后,周知玄已被禁足三日,昨夜望向天空,三两只黑蓝翁划过,就知寄明事情已经办成,只需静静等待。 可是眼下的每时每刻都过的煎熬,像待宰的羔羊,脱水的湖鱼。 信息无法传递出去,身边的人安危难测,深谙这世子做得窝囊,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重要的人。 几盏烈酒下肚。 失意了片刻,周知玄才醒转过来,越是这种危难之际,更不能自怨自艾,不然十七年的折辱筹谋皆化为空无,身边人的付出全然付诸东流。 想起走水那晚,寄明走后,宫外一片搔乱,离阳宫闹刺客,一个身影灵活飞跃在瓦顶之上,可惜当他跳进内殿拔出匕首时当即就被擒下。 想来,并非是江太后所为,就算真要除掉自己也不会使出这种自导自演的拙劣戏码。 那只能是怡芳宫的那位公主了,实在是迫不及待,周知玄不死,把柄始终都会被捏在手上,日后的一言一行都会与他挂钩直至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认亲敌友才是筹谋的第一步。 第12章 意难迎 夜风萧瑟,却吹不灭离阳宫长燃的明烛,太医院今晚难眠,刚过子时离阳宫传来消息,世子殿下自刎了。 禁军巡逻至寝殿门口,一股血腥味飘来,大门大开,赫然看见世子殿下昏倒在书桌前,一只手放进鎏金玉盏中,血液汩汩的淌着,足足流满了半壶血,而另一只手瘫软垂下却紧紧握着笔。 眉目舒展,俊逸的面容像是睡着了般,可那张脸惨白如纸,看不出一丝血色。 桌上摆放的是书写工整的法华经,只是那字迹并非墨水,而是乌红刺目的血水。 太后只下令禁足可没有下令不准救命。 徐元传了太医,在他眼里战周知玄有罪,但罪不至死。 刀口不深,但是差之分毫就要割到筋脉,太医敷好草药,棉布缠了一圈又一圈。 所幸血是止住了,人也无碍。 周知玄渐渐醒来,因为失血过多精神萎靡,只觉呼吸也难受,他看了看包扎好的左手,用匕首割腕的时候,他就算好使力半深半浅不足致命。 此番以命相赌,若是醒不来那就魂祭苍天,醒得来那就是命不该绝。 睁眼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合宫上下人尽皆知,可这寝殿依旧空荡无人,江连钰步步紧逼,只怕是一把火烧了这离阳宫,也不会给半分喘息的机会,至死都是孤寂一人,众叛亲离。 周知玄缓缓坐起身,蜡烛燃尽了眼前全是昏暗一片,无人伺候,万事都得自己来,左手的伤口生疼的狠,却不得不忍住。 火折子燃起,他舒了口气,当明烛照亮寝殿,灼灼火光好似暖进了胸口。 只觉口干舌燥,案几的茶水已经放了几日无人更换,杯上也落了灰。 一杯杯凉水下肚,涩的舌喉难忍,喝的太急,咳嗽时将茶杯打碎,四分五裂。 此时吱呀一声,殿门被打开。 一位女官衣着的女子慢步走来,今时今地,除了长乐宫还有谁愿意来这里。 只见那女官恭恭敬敬朝着周知玄行了一礼,阳光掩在她身后,抬头那刻才辩清她的脸,陌生却莫名有种熟悉感。 “奴婢素吟给世子殿下请安。” 忆起素吟,回忆被牵引,从前离阳宫还未遣散宫人时,她还是院里扫洒的三等宫女,半年光景,摇身一变成了堂前女官。 女官原籍本是宫女,只是通文墨,便在御前当差,不做端茶倒水的脏活,大多都会为主子磨墨誊抄,有些资历好的也会到宫中书院协助史官编撰。 素吟手里还提着食盒,她见周知玄没有理会,自顾自的将点心摆好,三两碟果酥精致宜人,“奴婢记得,往常殿下最喜欢吃这种点心了。” 是啊,糕点美味可口,谁会不喜欢,周知玄拿起一块细细端详,芳香绵延,的确与从前无异。 “太后让你来做什么。”他冷冷问道。 素吟先是一愣,随后想想初入离阳宫时就认清世子并非凡人,看破这点又算什么,她轻笑“太后娘娘听闻殿下受伤,难以自理,这才命奴婢来照顾殿下起居。” 不由嗤笑,这长乐宫又要耍什么花样。 只听见素吟又言:“奴婢将殿下的血经呈给了太后娘娘,娘娘甚慰,还夸赞殿下孝心定能感动上天,陛下能够平安无事。”她语气渐扬。 “宫里都是这么说的?”周知玄回问她。 素吟笑道:“自然是,殿下书写血经一事着实叫前朝后宫感佩。”随即她拿起一块果酥,“殿下尝一块吗?” 果酥鲜红惹眼,几朵梨花点缀也掩藏不住触目惊心。 僵持之下,两人对视良久却都窥不见对方所想,最终素吟摆下阵来,摇头自嘲一笑,将果酥送入嘴中。 直至咽下,周知玄才将将拿起轻咬一口,“还是原来的味道,和去年冬至时你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殿下还记得。”还记得当年她这个默默无闻的宫女。 周知玄颔首,温柔一笑,忽然一种莫名的情绪萦绕在素吟心间,像是满满的期愿从未被辜负。 “味道没变素吟认为人心亦无变。”她神色忧伤,“自那场雪夜,殿下将奴婢从棍下救出来时就知道,殿下不会做出不仁不义色胆包天的事。” 三年前初入皇宫的素吟在浣衣局当差,苦受排挤,雪夜之下遭同僚毒打,周知玄怜她惜她将她救下。 这一恩,她记了三年。 细细回想,在宫中是十几载,他帮过许多人,似乎是有这么位姑娘。 “正因为这些,今日,你才来的?”周知玄冷冷问道,是来可怜他吗。 素吟摇头,又点点头“是,又不是,没有太后娘娘的懿旨,奴婢也不能见到殿下,而奴婢到此的本意,只希望殿下能够顺心遂愿。” 她语气柔婉,低低的垂下眸子。 顺心遂愿?周知玄反复问自己,真能等到那一日吗。 “我还以为,长乐宫派你来看我死了没。” 此话一出,眼前的人迅速跪下,“奴婢惶恐,从无此意。” “素吟。”他轻声,“你看看这离阳宫,还似从前吗,再看看我,与你所盼的,是一个人吗。”他话中凄凄。 素吟攥紧了手,“殿下且勿妄自菲薄,在奴婢心里从始至终您都未变过。” 就算全天下都笑他痴憨过愚,素吟明白种种伪装下,世子殿下正直柔软的心从未改变。 “多谢。”周知玄朝她浅笑,温柔似水。 素吟能走到今日,他从没想到,直至她走出殿门的那刻才长舒一口气,见到故人他何尝不开心,只可惜她死死站在了对立方向,叫他如何交心。 所幸宫里宫外风向变转,有人说世子以死明志五公主之冤,有人说世子取腕血写血经为陛下祈福孝感动苍天。 往后的两日素吟都会来,带的餐食都是周知玄平日爱吃的,为了避免腻口,每天都会换着花样做。 她理解殿下对自己的疑心,每每进餐前都会先尝一口。 素吟将拌好的酱牛肉夹进周知玄的碟子里。 “你不必如此的。”不必讨自己欢心。 素吟郁闷,“殿下指的是...” 周知玄又摇摇头转圜成刚刚的神色,“无事。” 趁着这个功夫,素吟给他重新斟了杯茶,伏下身子,正好横拦在他眼底。 周知玄这下才看见她发髻间的玉簪子,脖子上的南珠项链,她是梳妆过才来的。 分明两日前她头上的簪子还是铜制的,短短几天,长乐宫的好处还不少。 曾有那么一刻他是觉得素吟是真心相信自己,也只有那么一刻。他放下碗筷,倚在背后的软垫之上,眼神扑朔,嘴角带着浅笑。 纤长白皙的手指拂过她的发丝,如电流般的酥麻触感,素吟微微一颤。 她指尖一软茶壶掉落至桌上。 她慌乱的回过头,“殿下...” “长乐宫待你还好吗。”周知玄轻声问着,似乎有着难以言喻的暧昧。 素吟不敢与之对视,立刻起身站好,尽管脸颊通红,始终垂首低眉。 “太后娘娘待所有人都很好,提及殿下也会多叮嘱几句。” 本是少女怀春的景象,可周知玄看的无趣的很。 他将脸倚在右手,手臂靠在扶杆上,叹道,“当年真应该早点将你送去长乐宫,也不用吃这些苦了。” “奴婢不苦,能在殿下身边伺候,是奴婢之幸!”素吟慌忙的跪下,双手伏在周知玄的膝盖之上,是祈求,是讨得怜爱。 随即,周知玄将手附在她手之上,不同的温度交融,迷离朦胧气息弥漫。 “那日你说只愿我顺心遂愿可当真。”他在素吟耳畔细细低语。 素吟眉头紧蹙,心跳的飞快,似是要蹦了出来。 “素吟的真心昭然可见...不敢妄言,”这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可这离阳宫太过凄冷,我如何能顺心遂愿。”周知玄怅然,淡淡一笑,“素吟,只有能帮我。” 她抬头看向他,郑重回应着,“殿下有需要奴婢的地方,奴婢必定在所不辞。” 他看向大门,深暗紧闭,像只无形的利爪“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离阳宫了。” 这眼下之意便是要她忤逆太后,顿时素吟的脸色大变,惶惶难安。 “殿下,这件事还得要太后娘娘决断。”话声越讲越低,“不过奴婢会跟娘娘求情,绝不是殿下您的过错。” 如若等着太后决断,他定会死在这里。 周知玄握住素吟的手,故作柔情的望着她,“不必告知太后,有一个法子,我们能合情合理的出去。”他顿了顿“只不过需要你帮忙。” 素吟理好食盒,神色自若的将要离开,门口的禁军将她拦下例行搜身,这次她往后浅浅退了一步,眼神凌厉,喝止住他们。 “前几日不都搜过了吗,你们徐大人好大的威风,长乐宫的人都要拦。”言下之意,不尊重我就是不敬长乐宫不敬太后娘娘。 闻言,搜身只好作罢,今时今日谁都不愿意得罪长乐宫。 周知玄没有对素吟说出他的法子,只是嘱咐未时三刻将信件交给散骑常侍门下的寄明大人。 虽说素吟对周知玄有情,但听命与太后,每日要监视离阳宫动向,事不能两全。 第13章 闺中谋 她偷偷将信件扫了一眼,所幸内容无异,全是家常问话。 自小寄明大人就和世子感情深厚,送些问安的家书也不足为奇。 接连两日都是相同的信,内容冗长,为了避嫌她没有直接交至寄明手中,而是放置在兵马部当值寝宫的窗台上。 到了第三日素吟接过信藏在食盒的最底层,这一次她没来得及看。 相遇在晋宫长平道上,那是□□前往校场的必经之路,寄明刚刚下值,看见她立刻就认了出来。 当叫住她时,素吟略显失措,她回首浅笑,立刻又是一副自若的神色,没有开口,自然的向寄明行礼,落落大方。 寄明拦在她面前,笑着道“你我都是从离阳宫出来的,不必这么多礼数。” 她小声答是,像没有其他的话想同他说。 不禁感慨,眼前的素吟面容与从前一模一样,可周身的气质完全变了,以往虽然内向寡言,也算得上灵动,可现在浑然一副冷冽的样子,难以靠近。 “世子殿下在信里有提及,多亏是你将信带出来,我才能得知离阳宫的情况,好在殿下手伤无碍。前两日只见信未见人,其实你不必放下就走,免得我今天才能和你亲自道谢。”他这番话说的恳切。 素吟抿唇久久没有开口。 寄明不解,说起来他们在离阳宫算得上交好,大家都把素吟当妹妹照顾,可是短短时日怎么就生疏了。 只见素吟抬眸,淡淡道:“不必了,奴婢也是听差办事。”多说无益,反而被长乐宫眼线察觉。 说着转身要走,转念一想,还有一事,她迅速抽出信件交予寄明,“对了大人,你的东西忘了拿。” 寄明看着她匆匆而行的背影消失在长平道,一种物是人非的感叹油然而生。 今日的信大体看来和前两日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信纸交叠之中多出来一张新的纸张,工整的字体清晰明了,世子殿下用心之多寄明暗叹果然不仅仅是简单家书。 牢牢记下后这才把三封信全然烧掉。 云烟拥着层层山峦,大雨滂沱,似乎整个怡芳宫要淹没在雨水之中,湿漉漉的气息糅合着药香萦绕而来。 后院熬着汤药,看瞧着汤滚了,宫女秋荷即刻将药呈去了寝殿,经过御花园一事,奉太后懿旨五公主癔症反复每日都得饮上三副此药,前些时日芦灵还会闹着,一碗服下足足吐掉半碗。 故而换掉了所有亲近的宫人,如果不老老实实服下,那些人听命太后,强硬的手法多着呢。 不情不愿也能勉强喝完,芦灵知道是自己咎由自取也没那么多微词,好歹怡芳宫解了禁足,皇后也来看过几回,只是皇兄从那一天后再也没来过。 青花缠枝香炉飘出冉冉青烟,可抵挡不住药香的浓烈,看见秋荷呈着药而来,芦灵双眉蹙起,躺在床榻上不乐意的朝里了个翻身。 “公主请喝药吧。”见她不答,直接拿起碗凑到芦灵耳畔,闻着浓浓的气味差点就要呕出来。 她还是接过碗将要服下,轻抿一口,察觉不对,这碗比平常要苦上几倍,整个舌头都要苦麻了 “这什么啊,苦死了。”药汤浑浊,底部还有一层不知道是什么的沉淀物,“好啊你们,趁本公主落难下毒,作践我!”说着将碗推搡开。 在宫里下毒是死罪,秋荷甚惑“回禀公主,这些可都是奴婢亲手熬得,断断不会加些不干净的东西。”转念一想,慢着“对。奴婢想起来了。公主前些日子喝的都是寻常药方,昨个太后娘娘吩咐,五公主近日火气太盛,特意加了一味黄连到药方里。” 她垂首语气不急不缓。 黄连很是苦芦灵知道,看来作践自己的不是他们是另有其人,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将药汁全洒在地上。 秋荷被惊到,但依公主的脾气也不足为奇。 “还请公主不要为难奴婢,咱们也是听旨意办事。”说着行了一礼“奴婢这就再帮公主盛一碗。” “不许去!”芦灵悻悻的跌坐在床上,“太苦了我如何喝得下。”话声落,眼泪跟着也落了下来。 闻言,秋荷侧过身子堪堪露出背后的一碟子糖仁而糖仁旁边放置了个湿漉漉的锦盒,镶着金边很是惹眼。 “公主要是觉得药苦,奴婢还配了些糖仁,这样服下会轻易些。” 很明显芦灵的注意都集中到锦盒身上了,青黛配色,不像是自己宫里的物件。 她抹抹泪,指着锦盒的方向“秋荷,那是什么。” 秋荷回首看去,轻笑,走过去将锦盒拿来凑到芦灵面前“这个不是公主的吗,我看放在后院就来拿来了,里面的荷包很是精美。” 芦灵一把夺来,扬声“就怕是你居心不良。”若不是自己发现她还要私吞了不成。她细细端详着盒子,“我何时有这个了。”芦灵喃喃。 那锦盒里放置着个绣着梨花鸳鸯的荷包,和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模一样,不仅这些,下头还压着 个绣着梨花的络子,两个物件用一根红线紧紧绑在一起,窗外雨声愈大,轰隆隆雷鸣牵引着芦灵思绪不由得一震,锦盒吓到跌落在地上,里头的东西四散开来。 这些旁人看到不会多想什么,可芦灵不同,她的那份心思可怕的很,可以害死很多人。 秋荷捡起锦盒最夹层的布块,心想许是帕子什么的,赫然一看是个桃色的肚兜。 她惊错的扔在地上,“公主,这些都是什么啊。” 芦灵立刻认出来,那块肚兜和御花园那日所穿一摸一样。 她扯住床帘,生怕自己倒下,忍不住的颤动,这些是什么,荷包,络子,肚兜,种种一切除了离阳宫那人还有谁会明白。 尽力让自己情绪平复下来,闪电忽现,映照在芦灵脸庞上,秋荷看出她的异色,试探的又问了一次。 久久没有回应,良久芦灵平静的起身将锦盒里的物件放置原位,“秋荷,去把药端来。” 看着公主的模样她还是不解:“这些物件若不是公主的,那需不需要奴婢去查查。”声音怯生生的。 络子,肚兜,这些要是旁人送来的,定能治个大不敬之罪。 “不必,这些都是我的,你下去吧。” 纵然有很多疑惑,秋荷还是颔首答是。 皇兄曾说过不要去招惹离阳宫,芦灵恍惚,那里是自己容不下周知玄,明明是他周知玄容不下自己。 今日会有锦盒,明日又会是什么,两次把柄牢牢捏在他手里,芦灵慌了神。 这次绝对不能再忍下去,看着黑乎乎的药汤浸透地毯,她下定决心。 世子信中叮嘱,锦盒送达后两日离阳宫有险,情急时用碗碎声为警示,寄明不知原由,但还是早早安排好护卫轮番巡护。 大雨入了夜便停了,可难抵潮气,黑幕般的天空依旧可以看见白云朵朵,明日许是个好天气。 远处提灯火光灼灼,送饭的时辰到了,宫女自觉得将食盒给禁军检查,礼数得体大方,今夜也是奇怪,平日来的都是素吟姑娘,今日到不同。 周知玄在殿内看书,烛光闪动,有人来了,但并非和自己所想相同,不是素吟。 他也未显异样,自然的坐在桌前,只见宫女摆好席面,一碟三脆羹,一碟鸳鸯炸肚,还有一份的鲜虾蹄子脍。 正巧这些菜式周知玄从不爱吃也从未吃过。 看透其中端倪,他神色自若。 宫女的礼数周全,摆好后夹了一块蹄子肉至他碟子中,不言不语。 蹄子酱香无比,肥嫩油量,想必人人见了都想尝一口,这时他才开口:“素吟呢,怎么今日换你伺候了。” 闻声宫女起身就要行礼,垂首道“回世子殿下,早些时大雨素吟姐姐染了风寒,这才换了奴婢。” 回答的有理有据,无错可圈,但越是毫无异样,越是可疑。 周知玄盛了碗羹递给她,宫女略显无措,摆手拒绝,“奴婢不敢。” “你不知道规矩?”他淡淡问道。 规矩?显然送饭宫女有些懵神,犹豫了会才应答:“素吟姐姐未给奴婢提及什么规矩,只叫奴婢尽力伺候殿下就好。” 她话声气若游丝毫无底气,于是周知玄将碗朝她挪近些,“规矩现在教你也不迟。” “殿下...” “我这的规矩就是,每日送来的吃食茶饮都要宫人尝过一遍才能送到我面前。”见宫女还楞在原处,又将筷子放在她眼前“吃吧。” 宫女浑身都在颤抖,索性跪下:“回世子殿下,这些都是贵人们吃的,奴婢不敢僭越。” 周知玄眼神凌厉,牢牢的盯着她:“是不敢僭越还是不敢吃。” 宫女将头埋在腕处不敢直视。 只见周知玄又道语气平静淡漠:“在宫中下毒,视作刺客,一律处斩。” 听见处斩,蓦地,宫女摇头求饶:“奴婢没有,请殿下明察。” “你若没有,为何不敢吃。”说着将一块蹄肉放置在她面前,轻声慢道,“红毒茴香味有异,你闻不出,当所有人察觉不到吗。” 红毒茴有香味且剧毒,但夹杂在酱蹄子中难以发觉,本想着侥幸能成,谁能想到计谋败露。 宫女磕头求饶,深知世子不会放过自己,想到了一切结局。 可是没想到周知玄将她扶起,不怒且笑:“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只需你同我将背后主谋供出,我保你不死。”说的恳切。 她不想死,可惜事已至此,世子不杀,公主更不会放过,更何况有太后在,一个落魄世子哪里能保下自己。 孰轻孰重她还是点头应下。 第14章 兵临城 沂州,地处大晋西南边陲,气候湿润多雨,萧俨携镇北十万大军赶赴大晋,雨雾掩着崇山峻岭难以辩清前路,谁想路中突遇暴雨,山体崩塌,石流纵横,大军足足在山洞中躲了七日。 那山洞位处险峰,两山之隔悬崖之下,好在山石向前延展,形成了天然的雨棚,只是天际也被挡掉了大半,勉强能辩清日夜。 因为暴雨,镇北军一行人从洞中撤离时,随军行囊损毁的所剩无几,只有勉强供士兵食用的数车粮草,按照行程早不该在沂州停留,穿过武定府便能顺利入晋,可天有不测风云,此行元气大伤。熬过暴雨,又来毒虫,雨后潮气为诱因,山林间的毒虫频出,被咬到便会巨痒难忍,不过三个时辰就会溃烂无法行走,本就物资匮乏,药品更是寥寥无几。 只好寻个空旷之地安营整顿,埋锅造饭。 清晨,中领军刘倡带着舆图来找萧俨,怀里还有一只受伤的鸟儿,“萧将军,陆大人那边有消息。” 黑蓝鹟奄奄一息,想必是飞了许久,但脚边的信条却保存的十分完好,萧俨赶忙查看,细细扫过,才得知晋宫内的情况。 世子遭构陷,身陷囹圄,危难之际,还望将军速速归朝。 情势焦灼,萧俨深深叹了口气,刘倡见他一脸愁色,“将军,如何?” 萧俨将信条递给他。 表面上是世子与大晋皇室的纠葛,内里而是北周与大晋的取舍。 “想必世子殿下在大晋过得甚是艰难。”说着刘倡幽幽叹了一声。 “老夫怎会不知。”他那外甥自出生起一面未见,困在晋宫这座牢笼足足十七年。“每逢生辰萍儿都会想起那孩子,哭的痛不欲生。”说时感慨,愤然间拔出长刀就要将案几劈成两半。 “江氏老贼扰乱超纲不止,还要将知玄做胁!”难道还真要吞了这天下不成。 江氏的意图昭然若揭,但万事难,越难越要攻破,刘倡问道:“将军以为此事如何。” “难不成还要骑在老夫脖子上?来人,传中护军,点兵!” 刘倡一早就猜想到萧俨定会贸然,将他拦住,“将军且慢,断断不能这么冲动,那可是十万大军啊。” 皇帝病危,十万大军直逼皇都意味着什么? 萧俨了然:“领军之意我都明白,可那是老夫的亲外甥,我怎可见死不救。” “并非见死不救,将军,若世子殿下安好,守卫陛下我们入晋合情合理,但眼下殿下遭险,意味就会全然不同,或许还有更多的明枪暗箭,等到那时整个北周都会难安。” 他说的不无道理,北周地处极寒,虽说富饶但方方面面都还要倚仗大晋。 的确难以抉择,刘倡继续道:“将军不要忘了,您是大晋的镇北将军,而不是北周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若是大晋亲封的将军那就大大方方入京就是。 大军一番安顿后,八百里快马加鞭赶往皇都,风雨兼程,原本一月的路程足足缩减至半月,直到浩浩荡荡的大军立于永安门外。 青骢马之上萧俨高大,长胡粗狂,一身玄色战袍,鹰爪黄靴,俯视着守门侍卫,不怒自威。 “镇北大将军萧俨求见太后。”他高喊一声。 一列列士兵英挺整齐划一,镇北军阵势之大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忽然皇都内涌出大批禁军拦在萧俨一行人面前,为首的禁军抱拳行礼,“见过萧将军,小的这就派人通传。” 萧俨不屑的瞟了那人一眼,哪来的小兵小卒也配挡在堂堂镇北军面前,没有理会也没有下马,扬声又喊了一句“镇北大将军萧俨求见太后。” 远处一辆车马缓缓朝着永安门行进,内里的公子掀开车帘看见门口的阵势不由得蹙起眉头,指挥着马夫调转,“走东安门吧。” 马夫道:“公子,走东安门离秦府可是绕了远路。”足足要浪费掉半个时辰。 “无妨。” 来到秦府时正好晌午,告知了名讳,门口的小厮朝里通传,可久久没有答复,想必是用餐的时辰也情有可原。 只见小厮慌忙的跑过来道:“江公子勿怪,府中老太太情况愈来愈坏,老爷和少爷均不在府上,这才将公子怠慢了。” 江瑜摆手,“无碍,看来是江某来的不是时候。” “这位就是江家表哥吧。”这时院里走来一位妇人,正是大婶婶孟氏。 从进门那一刻起江瑜开始注意四周,秦府阔绰,府中豪华但不失典雅,小厮婢子许多,但大多散漫,孟夫人衣着素朴头饰简约,但都是上好的料子和珠宝,太后说秦家式微,依他所见也并非。 她将江瑜带至内厅候着,老太太情况不好,一早上上吐下泻,急得全府上下揣揣难安,到现在才勉强睡下。 “表哥。”秦幸一进来就看见江瑜立在大厅,是又惊又喜,她又命冬凌给他上了壶好茶。 紫色的直襟长袍绣着雅致的竹叶纹路,简简单单的衣着却更显着矜贵。 冬凌羞于对上他的眼睛,将茶盏放在他身侧,怯生生道;“表公子请用茶。” 江瑜颔首,拿起茶盏轻轻品了一口,“嗯,的确是好茶。” “那肯定,秦府待人接物都是有规矩的,像江公子这样的贵客自然要尽心。”秦玥娇作道。 她姗姗来迟,一眼就锁定住了江瑜,听说这江家表哥在西梁朝中身居高位,这样品貌俱佳的男子在中原也难得找出几个。 秦幸瞧着秦玥礼数得体温柔可人的模样,早就明了她心里的主意,“同样是规矩,同样是江家出来的,怎么到我表哥这规矩就不同了,还是说堂姐这的规矩因人而异。”说着叹气“这样的好茶我可从未喝过呢。” “你!”秦玥气的噎住,看着这么多人的份上只好忍住不发作。 江瑜掩唇轻笑“好了幸儿别胡闹了。”看着一屋子的女眷,不由疑虑,“怎么不见秦老爷和诸位公子呢。” 谈之色变,孟氏长舒口气“也不知怎么,前日他们上朝后就一直未归,宫里派人来传话说是一切安好,朝廷上事我们女眷那里能干涉。”真真假假也不是深闺妇人们能窥知的。 说到这茬,秦幸对官场的事了解甚少,只知道越是位高权重的越有发言权,她问秦玥:“你不是同英国公三小姐交好吗,他们府上情形如何。” 秦玥摇摇头:“几日前府上就无人了,恐怕比我们秦家还要难。” “如此说来,这件事确实比较棘手了。”江瑜道,“没有原由的将朝中众臣拘于皇宫。”犹豫片刻“只怕是要宫变。” “什么?宫变!”孟氏惊呼。 想起永安门前的镇北军们,“早上时路过永安门,镇北军已经兵临城下了。” “那可怎么好,大晋真要完了不成。”这个消息骇人,秦玥想到最坏的结果心惊胆战。 “休要胡说。”孟氏打断她。 兵临城下之后便是攻城,战鼓雷鸣“若是真要造反,此刻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秦幸笃定道。 镇北大将军乃孝勤帝亲封,驻守北境几十载,声名远扬,于情于恩都没有理由贸然造反。 隐约能确定众臣被困与镇北军有着联系,具体原由秦幸也未可知,“眼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静观其变。” “幸儿说的是。”江瑜颔首,“陛下病重,将军前来驻守也是情有可原。” 但愿如此吧,秦幸看向江瑜想到了什么,“表哥这次来是为何。” “你还说呢,离家已经两月了,也不知道给家里报个平安。你母亲特地命我将你带回去。” 说到这里,秦幸算算的确许久没给家里传书了,只是现在情形怎么好回去,至少要等祖母病好才行。 秦幸惭愧的笑笑“表哥莫怪嘛,祖母病情严重,我自然是无暇分身的,等祖母好些,我自然就回去。” “不成,大晋局势难料,现在就得走。” 孟氏见他们僵持不下,连忙打圆场“江家表哥,老太太八年未见到自个孙女,挂念的很,这才数月就赶着回去,真叫是寒了老太太的心,二来幸儿祖父他们情况未卜,这我怎么好交代啊。” 孟氏说的言之有理,秦幸连忙附和。 江瑜只好作罢:“也只能这样了,我先去城外住下,等你把府中之事料理完毕再议吧。” “不妥,都是自家亲戚,怎能让你住外头,传出去不是叫人笑话我们秦家么。”孟氏笑着摇摇头,说着就要小厮将江公子带到客房。 难以推脱,只好应下。 沿着小路,身侧的假山流水清脆作响,水面上倒影出一座富丽堂皇的院子,他问小厮:“这是你们秦大人的居处吗。” “公子说的是哪位大人。”小厮话音向上,洋洋自得。 江瑜端详着:“自然是中书令的那位。” 西梁荒蛮,全当这江家表哥没见过稀奇,“非也非也,这是咱们二爷的院子,老爷喜静就住在假山后头的那个院子了。” 江瑜意味深长的看向小厮所指那处。 第15章 东宫劫 江太后端坐在长乐宫正殿之上,台下正是那些被拘了几日的朝廷大臣们,大多都不明所以,不明太后的意图,导致夜夜难寐,眼底乌青,一脸憔悴。 一行人召集至长乐宫,大眼瞪小眼也没等到太后发话,不由得搔乱起来。 秦绰了然,早早就猜到是萧俨那档子事,大军已经靠近十里道,进城不过临门一脚。为把控朝局,首先制约住朝廷命官才是万全之策。 现在担心的是,萧将军的权衡和取舍了。 秦二爷见父亲白胡发肤几日未清洗,一副颓靡的模样,还满脸愁色,“依我说就该一早去津门那宅子安顿,也不必在这受难,父亲您瞧您这衣裳,都有味了。” 他嘴上没个把关的,引来其他大臣频频侧目,掩面偷笑。 秦绰狠狠瞥了他一眼,“逆子!太后面前休要胡言。”话声很小,但足以威慑到秦明述。 “好了众爱卿稍安勿躁。”这时候江太后才缓缓开口。“此番召见众卿,为的就是立储一事。” 宫中已有太子何谈立储,下面顿时议论声不断。 只听太后又言:“皇帝病重,哀家感伤不已,陛下倒下可这天下不能倒下,境外突厥契丹虎视眈眈,太子资质尚浅,心智稚嫩,狂妄且不懂虚心,实在德不配位,其他皇子皆年幼,恐难担大任。”说时叹气。“哀家老了,这陛下的主就由哀家来做,此番若能有个天资过人的孩子加以培养才是再好不过。” 言下之意明了直白,众臣各怀鬼胎,其中心思昭然若揭。 “太后所言并无道理,太子殿下位居东宫十几载,论勤勉不如三殿下,论聪慧也不比二殿下,我朝储君之位立贤不立嫡,自然是能者居上。”尚书令左自山说道。 三两言官跟着附和。 秦绰闻言不假思索道:“那依左大人所言,陛下五子,各有所长,不分嫡庶,那九五尊位谁能居上。” 左自山没有理会,始终朝向江太后:“启禀太后,依臣看,白贵妃之子三殿下最为立储人选,三殿下自小聪慧过人,八岁就通骑射,二来白大人曾为陛下太傅,忠心耿耿一生肱骨,满朝之中赞不绝口。” “照左大人这样说的话,白大人丰功伟绩,那立白大人好了,可惜他老人家早早就告老回乡了,不然看到此情此景定能潸然泪下,对左大人更是感恩戴德。” “你!秦明述你休要胡言乱语。”左仁被呛的面色潮红。 臣子纷纷推选出其他皇子,终没有个定论。 这时秦绰抚须道:“太子殿下乃孝勤帝在时亲封,一出生便有东宫之荣,如今陛下还未闭眼,你们就在这随意编排,真叫陛下寒心。” 一句话让其他人都闭了嘴。 江太后看向他,饶有意味的浅笑:“是,秦大人所言甚是,此事是哀家鲁莽了,终归众卿与哀家是一条心,为的是大晋,为的是天下,无论那个孩子坐这皇位,众卿们的提点教导都是缺一不可的。” 秦绰笑看,无论那个孩子坐上皇位都不重要,只要掌权的是她江连钰才是最重要的。 大晋立朝几十载,前齐之乱到孝勤帝在位,这女人的野心勃勃,膨胀至一发不可收拾,迟早会将大晋处于不可挽救之地。 只叹自己已然年老,有心却无力,日头东升西落还能看到几时。 讨论之声正直高涨,只见宫门外火急火燎跑来一个小太监,指着大殿外惊呼:“启禀太后娘娘,镇北大将军已兵临永安门下。” 众人皆倒吸口凉气。 “太后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娘娘,您快拿个主意。” “太后娘娘,萧将军居心何在。” 一个个问话接踵而来,江太后到有点乱了阵脚,她平复住自己的情绪,问向小太监,“萧俨带兵多少。” 若是来势汹汹,宫中禁军尚能一抵,纵他能成,千古之后也是谋逆之徒,人人诛之。 “回娘娘,萧将军只带兵八百。” 什么八百?话音一落,殿中人皆不解。 “此话可属实?” “的确属实,萧将军带的兵徐大人特遣人点过。” 徐元江太后是十分信任的,只是这萧俨意欲何为着实参不透。 “只是这萧将军候了多时,这城门开还是不开。”小太监又言,不敢大声。 秦绰道:“开,肯定是要开的,依老臣所见,陛下病重的特殊情势,萧将军带兵回朝护国,乃是壮举。” 护国?听到此处江太后不由冷笑。 离阳宫一事,到现在的带兵八百,欲加之罪全然不攻自破。 她起身有些恍惚,额前的朱钗随着她晃荡,只好握紧金椅把手保持平衡,勾起唇角保持自若,只觉双唇各外的重,声音高扬“开城门,迎镇北军。” 萧俨一步一重踏进建章宫,宫殿奢华,门堂上青玉为饰,椽端上以璧为柱,金碧辉煌灼人眼,将军的盔甲已经斑驳,一处处磨损都是战功的荣誉,灰铜色的全身于此处分外不搭,十年后再次踏进这里,物非人亦非。 “末将萧俨参见太后娘娘,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说着跪下行了一大礼。 遣散了朝臣,江太后独自面见他,正值壮年高大不怒自威,久经沙场的杀气溢余脸上,试想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萧将军是大晋有功之人,不必虚礼,快起来吧。” 宁莺将萧俨亲自扶起。 “来人,赐座。” 宫人端上了把镂空雕花的镶金椅,尊贵无比,只见萧俨一把推开了伺候宫人,自己将椅子端至大殿中央,两腿岔开,坐得端端正正。 那宫人被推搡到地上吃痛但不敢呼出,场面很是难看。 萧俨后头看了一眼,很是不屑“回娘娘,末将常年在乡野粗鲁惯了。” 江连钰笑而不语,目光里依旧很是祥和。 看着台上的她笑里藏刀,萧俨抱拳首先发了话:“末将早在边外得知消息,陛下病危,故而火速赶往皇都,现下烦请娘娘告知陛下病情如何了。” “多亏萧将军的福,陛下好转了许多,不过还在昏睡当中。”她扶额故作感怀。“陛下虽非哀家亲生但常年的看顾教养,早已当亲生看待,非为报也,只愿他能康健,天下能有所托。” 萧俨黑沉着脸,“太后娘娘慈爱,全天下有目共睹。在宫中想必所有孩子都能一视同仁。” 此言一出,像银针一般刺到江连钰的胸口暗自隐痛,这话他是什么意思。 敛下神色,依旧一脸笑意“哀家福薄,孩子早亡,看着宫里的孩子一个个像花儿一样,哀家就愉悦的很,自然是一视同仁厚待有加。” “一视同仁厚待有加?”萧俨重复了一句,不由得大笑,“娘娘可还记得,末将有一侄儿养在晋宫十七载,被诓的一身罪名,百口莫辩。娘娘这句话可敢对末将妹妹北周王妃一说。” “大胆,建章宫内竟敢大放厥词,目无王法,你眼里还有没有陛下有没有哀家。”江连钰气急高声喝道。 萧俨敢走进永安门走进建章宫就从未怕过。 “那年哀家记得很清楚,是孝勤皇帝亲手下旨将知玄送进晋宫的,其中原由将军不会不知,哀家扪心自问未伤他分毫,亲自养在膝下,如同亲孙儿相待。”她起身讲的这番话好似发自肺腑,无人听了不触动,彼时回首看向萧俨继续道:“错处归错处,有错自然要罚,他所犯之事,遭天下人唾弃,人证物证俱在,这是皇宫,是天子脚下,将军以为让哀家一个当祖母的该如何自处。” “娘娘恕罪,末将听了不由感慨好一片慈母之心,既然娘娘所说非为报也,既然不图所报,就让末将将这逆子好好带回去教养,免得再给晋宫添麻烦。”萧俨一皆粗人,懒得和她兜圈子,这些年的诸事在陆行舟那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虚伪至极。 江连钰哪里会轻易松口:“萧将军此话差异,既然是在晋宫犯的错,理应在晋宫受罚。何况世子犯得可是轻薄公主之罪,情形恶劣不可饶恕。” “娘娘该当如何。” “流放潢水,无召不得回。” 萧俨惊愕,好毒的心,潢水乃契丹地境,流放到那里便是生不如死,一生都要为契丹人之奴。 “不可,绝对不可。”萧俨嘴皮子功夫不厉害,被逼到此处脑中一片空白。 “那萧将军以为如何。”江连钰反问。 “重审,还请娘娘重审此案,世子乃族妹亲生,品性绝非如此。” 萧俨抱拳行礼语气迫切,重新审了这案子至少还能多余些时间想些退路。 “此案若真,依将军意思,世子是被哀家养成大逆不道之徒?” 不知不觉江连钰又占了上风。 未等到萧俨回答,宁莺慌慌忙忙的来报,周知玄殿外求见。 太后脸色凝住,“不是在禁足吗,怎么出来了。” 宁莺话语吞吐,小声道:“世子殿下说已找到人证,就在建章宫外。” 江连钰深吸口气,面色难测,真的是小看他了。 话声虽小,但大殿空旷依旧能被听见。 意料之外,萧俨闻言大笑,“不愧是我侄儿,是北周的孩子,既然已有新得证据,娘娘还有什么理由不审。” 第16章 金簪错 “终其一生如秋后蝉鸣,寥寥此生,世事几浮,匆匆一过罢。” 洋洋洒洒写下这行话,周知玄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能成,天高海阔,若不成临了不过死一字,本就无意的一生无痴亦无怨。 窗外悠悠传来鼓鸣号角,声势之大不由之振奋,记忆中好像十年前闻见一次,那次还是舅舅班师回朝。 “那是镇北军。”怡芳宫被发现的小宫女唤桃烟,上一秒正想着世子该怎么处置自己这一刻便听见鼓乐之声,“镇北军临朝了。”她喃喃。 “是吗,你怎么敢确定。”周知玄望向天际,沉声问向她,“我都忆不清了。” “错不了,大将军战功无数,军中所用的号角便是羚羊的兽角所制,低沉悠扬,震人心弦。” 周知玄有些恍惚,宫外没有厮杀之声也无哀嚎,萧将军应该是平安入了宫,不禁攥紧的拳头,心口是喜是忧,也知前路是险亦是危,他沉声对着她道:“桃烟,怡芳宫一事,你是想独善其身还是助我一把,你自己思量清楚。” “殿下,奴婢自当尽力而为。”桃烟怯生生的回答。 “相信我,有大将军的庇护,一定不会有事。”给了她一个定心丸,也给了自己一个。 周知玄换上了一身宝蓝色暗紫雪龙纹团花锦衣,是北周国王室样式,白玉发簪将一头青丝束起,雪龙飘逸栩栩如生,与白玉光泽照相辉映,肤白唇红,修长挺拔,芝兰玉树翩翩公子。 踏进建章殿,恍如隔世,舅舅与十年前苍老了许多,鬓边微白,可身姿依旧高大,他回过头也看见了他,是喜极而泣红了眼眶,一把将他揽过,胸口一热,是亲情的温度。 面对这样热烈的感情,周知玄心口像含了颗梅子,是甜似苦,生涩,惶恐,无措。 该怎么样回应,他反复问自己。 “萧将军。”千头万绪化为一句,隐去眼泪,周知玄轻轻后退一步,行了一大礼。 看着周知玄生疏的模样,萧俨苦笑,“好,好孩子。”握紧他肩头,“长得快和舅舅一般高了。”说着哽咽,“还有脸和你母亲生的一模一样。” 提及母亲,他胸口一抽,忍了许久眼眶还是红了,酸涩的很,他垂首,明白此处不是叙旧的地方,江连钰眼皮下愈是与舅舅亲近愈是危险。 他冷眼扫过萧俨,轻轻颔首。 “道怜,你舅舅赶来大晋不易,还不多叙叙旧。”江连钰笑得和蔼。 道怜并非他名姓,而是他到大晋后的第一个屈辱,太后喜爱幼子,故赐道怜二字,昭告天下,他是北周的弃子,谁人见了不道一声可怜。 周知玄红着眼,俯身行礼:“回禀太后娘娘,孙儿此次前来为的是怡芳宫芦灵公主一事。” “哦?”江连钰轻轻挑眉,“萧将军还在,此事哀家以为日后再议为妥。” “娘娘,此事关乎孙儿清白,其中屈辱一定要言明。”他抬眸凌厉,注视着眼前女人的双眸。 “屈辱?”她蹙起长眉,“你的意思合宫上下人证物证全是冤了你不成?还是说哀家老糊涂了?” 句句说的咄咄逼人,只见她眼眶盈泪,“看来这些年来是哀家之过,未能好好教导子孙们明辨是非,静思己过。” 无过何来静思,萧俨自然十分信自己侄儿,他拦住江连钰话道“娘娘切勿妄自菲薄,许是其中自有端倪,我愿听知玄一言。” 周知玄颔首,振振有词:“新的人证就在殿外。” 桃烟垂首跪着殿外,冰冷的瓷砖凉的刺骨,三两个宫人看守着,建章宫侧殿一门之隔就能断她生死,殿下说静候他消息就好,不会吃皮肉的苦,就算下了狱也能保她周全。 安静的骇人,只闻远处传来一阵阵喧闹之声,女子的尖锐呼声,还有珠钗相撞的摇晃之声,越来越响。 芦灵脚步急促,见到桃烟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巴掌,“废物。” 建章宫容不得她这样放肆,宫女们拦住她,推搡之间想要进到大殿。 “公主,公主,无太后娘娘传召不得入内。” 芦灵冷眼盯着她们,几番无果后,愤愤:“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指挥我了,都让开。” 她力气不大,抵不过宫人们的阻拦,叫嚷声愈盛,还是惊动到里头。 殿门开,宁莺端端正正的走来,环顾四周,“大将军在此,建章宫禁止喧哗。” 这才看向芦灵,神色自若的行了个礼,接着道:“娘娘有旨,进来吧。” 芦灵一悦,提起裙摆就要入内,谁知道被宁莺拦住,一脸疑惑“宁莺姐姐...” “公主怕是误会了,太后娘娘传得是桃烟姑娘。”宁莺浅笑。 七七八八能猜到桃烟已经出卖自己,周知玄此次就是要置她于死地,绝不允许,“不可能,我要见皇祖母,让我进去!” 推攘中,四周的内卫围了上来,芦灵又惊又气。 但一想到所有谎言被戳破的情景,慌了神,“宁莺姐姐,连你也要逼我吗?” 抽泣,颤抖,迅速地从发间抽出一根金簪抵在脖间,身旁的内卫和宫人皆不敢轻举妄动,眼看着她一步步走进大殿。 金丝楠木的门很重,她顾不上礼仪体统,踉踉跄跄跪匍在江太后膝下,现在已经十分狼狈。 “芦灵见过皇祖母。” 见到她,周知玄为之一惊,退后了两步,明了了刚刚门外的搔乱。 “芦灵来的正好。”江连钰轻笑扶起她,“道怜也在,正好将御花园一事原原本本讲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指尖是冰凉的,芦灵没有起身,抹了抹泪,环顾四下每个人的各外陌生。 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辩驳也不知从何提起。 “皇祖母,芦灵错了,真的错了。”泪如雨下。 离阳宫下毒,桃烟出卖,被周知玄所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她是错了,错在不听皇兄的话,错在轻举妄动。 “你这是做甚。”这么多人在这哭哭啼啼实在不成样子。 周知玄见状走到芦灵身前,衣角划过是一阵梨花香味,“芦灵妹妹若是要陈情,我必定会向皇祖母求情,从轻处置。” 她抬眸,怒目盯着眼前的人。 恍惚间,他腰带之间正别着个白绿色的络子,粉蕊白花,和自己的长戴的一模一样。 眼前浮出的人,高高在上衣袂飘飘,一颦一笑煞是好看,可那是大晋的皇太子,自己又怎么配染指。 只见她一字一字的开口:“回禀太后,芦灵有过,私心作祟,御花园一事栽赃了世子,全是芦灵糊涂。” 本想借着芦灵让周知玄再无翻身之地,偏偏在重要的节骨眼败下阵。 没用的东西,江太后沉下脸,“私心?” 话已既出,也没有余地了,想必主动认错也许能少些惩处“芦灵不想嫁去西梁。” 建章宫气氛凝滞,除了周知玄皆大吃一惊。 “糊涂啊。”江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大晋的子孙自出生所作所为都由不得自己,姻缘婚配也都是早早定好了的,芦灵的不情愿关乎的不仅仅是她一人,而是整个国家,大庭广众之下为了悔婚构陷北周世子,狠狠的羞辱了西梁更是给了北周一个耳光,将三国都陷入囹圄。 “五公主犯下的错关乎天下社稷,若是因此导致两国交恶,后果不堪设想,按大晋律法臣请太后娘娘设三国会审。”萧俨道。 谋逆,关乎国家利益,触及社稷的罪人才能设审,芦灵虽有错但罪不至此。 周知玄摇摇头:“将军言重了,依臣看公主悔过,臣的清白自然分明了,想必消息还未传进西梁,为大晋思虑,公主依旧可以和亲,造福大晋。”语气平静。 他是想作践自己,芦灵瘫倒在地上:“整个皇宫都传遍了,人言可畏,你是想比逼我到绝境吗?” “从来没人逼你,一切是你咎由自取。” 她浑身颤栗,过去种种划过眼前,他说过会时刻护着自己,可是到此刻最渴盼的人也未见身影,心如死灰,于是果断的拔下发髻上的金簪就要刺进喉中。 周知玄见势,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速度很快,金簪锋利将他手臂狠狠划了一条伤口,鲜血浸出蜿蜒至指尖。 其余人无不惊愕,等反应过来,侍女上前擒制住芦灵,带血的簪子掉落,滚滚向前直至到江太后的脚边停下。 一场闹剧。 这时崇政宫中的女官火急火燎闯入,御医局阵脚大乱陛下浑身抽搐怕是快不行了。 一行人匆匆赶过去,朝中臣子贵胄皆跪在宫门前,药味刺鼻,一碗碗浑浊的汤汁呈进去,来往的宫人匆忙无暇,无旨意任何人不得内,晋宫中大大小小宫门紧锁,坊中东西南北四门皆闭,永安门不得放行。 事态险峻,周知玄隐约猜测陛下大限将至,他跪匍在人群中,左臂的伤口不深,暗紫的衣袍依旧被鲜血染成玄色。 机不逢时,要是能多出一炷香的时间,自己的冤屈还有离阳宫的种种都能清明,怡芳宫也能肃清,陛下驾崩新帝登基接着无数繁琐事情,自然是顾不上他的,可是怀月等不了那么久,掖庭暴室凶残,她一女子承受不了几天的。 第17章 梦里人 寝殿内咳嗽之声愈来愈烈,榻上的人喘着粗气渐渐清醒,只觉睁眼都十分艰难,要是没有一碗又一碗的汤药吊着口气,只怕会昏死在睡梦中,太子紧紧握住陛下的手。 放眼望去,身边都是亲近的人,妃嫔子女,还有那位慈眉善目的母亲。 人人面色欣喜,只有自己明白时日已经不多。 接踵而来的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似五脏六腑都要散开,头晕目眩又昏厥过去。 太医慌忙上前诊治,跳动的脉搏是他的保命符接下来的一言一行都如同在刀尖行走。 医者并非神仙,他提着心朝太后摇摇了头。 江太后闭目深叹了口气,如释重负。 周照全一把扯过太医,有些难以想象,“吕太医!刚刚陛下分明醒了,怎么现下又不行了!你这庸医,若是陛下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整个太医院都给本宫陪葬。” 太医吓的连忙下跪磕头,慌乱之中想起了什么,“老臣行医时想起了一药方,服下便可起死回生,濒死之人也能恢复如初。” “为何不早点说,快去命人叫这药方熬制。”周照全又气又恼。 江太后摇摇头,“医不经师,方不袭古,普天之下哪有什么起死回生,哀家看你是胡诌,罪犯欺君。” “回禀太后,老臣此方是翻阅古籍得知,民间也有百姓尝试过,只不过,只不过...”吕太医答的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周照全追问。 “平民之中尝试确有奇效,但陛下是万金之躯,老臣不敢。而且此方有一味药极其凶险,老臣也无十足的把握。” “既然如此,大体上也没有什么差别,陛下福泽天下,想必是一定有效,快叫人将药呈上来。” 再三思虑下吕太医又道:“那味药能缓解疼痛,安定五脏六腑之效,但还有一副作用,能致人成瘾,若是陛下安好,这味药必要伴随终生了。” 此话一出,江太后缓下的心又紧紧攥到一起,“什么药。” “生长在西梁以南的山峰之上,唤作婴草。” 她深吸口气,郑重的命吕太医退下,“不可。” 周照全不解:“皇祖母切勿糊涂,父皇命悬一线,就算成瘾又如何,人命关天,您就忍心看着父皇西去吗!” 他拦着吕太医,命他去制药:“若是成了,赏万两黄金,子孙后代加官进爵更不会少了你的。” 这是周照全第一次违逆太后:“记着,本宫是以太子的身份命令你。” 太医离去,殿中只剩下祖孙二人,“婴草有毒,哀家只想问你,这个决断这个后果,关乎的不仅仅是皇帝更是整个天下,全儿你能负起责吗。” 周照全此时此刻想不了那么多,眼前的不是天下不是皇位只有父亲而已,“孙儿愚钝,只知古有舜帝孝感动天。”他自嘲笑笑:“我怎配与舜帝相提并论,只不过心境相同罢了,眼下的法子若只有一成胜算我也会尝试,否则孙儿会悔恨一生。” 三两宫人簇拥着吕太医,他端着碗浓黑的汤药还散发着异味,“还请陛下速速服下此药,断不能耽搁。” 这话说给太后听得,江太后垂眸不言算是默许了,宫女将陛下扶起,气息越来越轻浅,汤汁缓缓灌进喉中,周照全亲自喂药,溢出的药汁划过胡须,滴在他手中,异味难忍。 “吕太医,这到底是毒还是药。”他回首问着,心中越来越不安。 “回禀太子殿下,是药,婴草熬煮后就成黑色。”他答得唯唯诺诺。 “来人看赏。” 吕太医一愣,身后的女官递了一碗一摸一样的汤药给他。 江太后冷冷的看着他:“能与陛下饮用同一碗药,是你的福气。” “太后娘娘,老臣身子无碍,只怕喝下这,这,老臣怕无福消受。” 她默不作声,呈上前的药没有撤回的意思,吕太医颤颤巍巍地接过瓷碗,一鼓作气尽数饮下。 等了片刻,陛下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一边的吕太医也无异样, 突然,榻上之人一阵痉挛过后,猛地咳嗽,直至将一口脓血吐出, 仿佛天亮了,东升的日头灼眼,耳畔的狂风突然和煦起来,恍如隔世,晋帝周构缓缓清醒,本来沉重无比的身子轻快了许多。 他倚在太子肩头,仿佛这些年的重病如抽丝,兴许自己还能下床走上几步。 “父皇,父皇。”周照全轻轻唤着他。 众人看着陛下脸色渐渐红润,好像真的起死回生一般,一旁的吕太医不由大喜,悬起的一颗心能暂时放下。 周构闻声将手附在他手上,轻轻拍拍叫他安心。 环顾着整个寝殿,迎上江太后的笑颜,“母后。” 周照全喜极而泣,晋帝仁慈亦是慈父,膝下子女无不疼爱,皇后的一双儿女更是喜爱有加。 “父皇,你等等,我去把芦灵找来,这丫头日夜挂念着父皇,知道您醒了一定高兴。” “是啊,朕许久没见到芦灵了。” 随即就要遣旁边的宫女请公主过来,谁知整个宫殿的侍女皆垂首不做声,面对异样,周照全察觉到什么。 “五公主抱恙,还是免了吧。”太后轻声开口。 蓦地想起之前周知玄和怡芳宫的琐事,不好让大病初愈的父皇忧心,他只好应和着,“是,是我记错了,这丫头玩心大,染了风寒,还是别叫她把病气过给您。” 江太后颔首,天色也不早了,她命所有人散去,“陛下需要静养,除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其余人都退下吧。” 此前宫里发生太多事,周照全心绪难安,殿门大开,谁料一眼就对上了周知玄的双眸,冰冷淡薄。 心想他不是在禁足吗,怎么会在这。 浓郁的药味迎风散开,周知玄深吸一口气,那味道无比熟悉,日夜相伴,永远都不会忘却。 早年煞费苦心研究过此药,毒性大于药性,起死回生也只是昙花一现,须臾后病情只会变本加厉,今时今日给陛下服下此药,想必是走投无路。 行礼后,周知玄叫住了他:“太子殿下。” 他停下脚步。 “如今叔父病情如何了。”眼前人眉眼纯善,语气和煦。 周照全回了他一个笑脸,轻声道:“甚好。” “那是大晋之福了,只可惜五公主身体抱恙,方才还晕倒在建章宫,陛下知道了定会忧心。”说时他摇摇头。 “晕倒?”周照全本以为是江太后的推托之词,“芦灵怎么了。” 周知玄眼神黯淡,“听说是得了疯症。” 此话一出,周照全满腔怒气被点燃,“胡说八道!”说时抓紧了他的衣领,两人的争端一触即发,旁边的大臣见状连忙劝阻。 “北周弹丸之地,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都和他周知玄脱不掉关系,好像一切的一切都绕不开他。 周知玄依旧面不改色,“太子殿下息怒,就在刚刚五公主就要自刎在建章宫,孰轻孰重,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话声落,周知玄抬起了受伤的左手,满是血污,周照全看地触目惊心,好似各种不好的结局划过眼前。 “果然是你。”芦灵出事果然和他有关。 “周知玄!” 怒火难抑,最后三个字呼喊声格外的大,一拳挥打在他脸上。 周知玄跌倒在地上,一脸无辜,“臣犯了何错,值得殿下大动肝火。” 太子仁慈的名声算是没了。 目送周照全匆忙离开的背影,嘴角生疼,狠狠的擦掉血迹。 “外头是什么声音。”晋帝只觉身体大好,听力更好于从前了。“周知玄。”他喃喃着自己听到的名字。 江太后轻笑,绕开了话题,递来了杯参茶“大臣们都在门外守了两日,听闻皇上醒了自然喧闹些。” 晋帝摇摇头,不悦道:“这怎么好,是朕病了又不是他们病了,何苦守着朕。”说时叹气。 “这正是朝臣们一片孝心。” 说起孝心,晋帝感叹不已,“全儿是个好孩子,但朕不是。叫母后担忧多时,是朕的过错。” “患病染疾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更不能论对错,此刻陛下好端端的才是最好的,才是大晋之福。” 看着眼前的太后,这位母亲,这些年岁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端庄依旧华丽。 “在昏睡时,朕梦到了许多,那时父皇还在,几位弟弟也还在,住在信州的王府里,没有皇权没有厮杀,时而骑马驰骋在草地上,时而听母亲讲话本,那是多好的岁月啊。” 江连钰只觉得可笑,前齐皇帝残暴无道,孝勤帝自立为王,举兵四处躲藏,信州荒凉,地处大山之中,若没有江氏一族的庇护,他们周家早已覆灭,那有机会登上皇位,更别谈回忆从前。 说到动情处,陛下眼角湿润,“只惜慕容氏去的太早,是个没福气的人,不争不抢怎么能在王府里安然度日,父皇无情,我更是不孝,年岁久了,我竟都快忘了母亲的模样。” 信州王府内,女眷众多,没名没分的至死都不曾有人记起,江太后轻轻抚摸他的眉眼,“先帝英雄一世,想着念着的人还有事太多太多了,并非无情。” 静静躺着,眼前是高高的房梁横木,“朕只觉得身子虚软的很,昏睡中朕能听见周遭的声音,可始终醒不过来,这种无力感,从幼时登基到此刻都不曾消失。” 第18章 娇花落 “只有绵延的号角声,朕记忆犹新,响起时一直萦绕在朕的耳畔久久不散。” 话音落下,良久没闻见江太后回应。 “是萧将军回朝了吧。”他看向她。 江太后轻轻点头。 “朕想见见他。”说起萧俨又想到方才高呼的三个字,周知玄。 北周世子,三弟长子的周知玄。 “还有那孩子,将世子一并请进来。” 周知玄随着将军缓缓踏入大殿,除去药香还有一股陈旧的潮湿之味,理清思绪,二人跪下行礼。 周知玄抬起头发现晋帝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四目相视,这才看清皇帝的面容。 犹记上次拜见时还是一年前,短短一年光景,已经他已疲瘦不堪,半靠在软塌上,那张面庞没有一丝一毫帝王的威仪,剩下的仅有平静淡然。 只见萧俨又行了个大礼,“末将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构面含笑意:“将军无需这么多礼,你是大晋有功之人,战功赫赫,若不是朕身子骨,定要亲自迎你回朝。” 他又深深磕了一头“陛下福泽万民,定能万寿无疆。” 早年得陛下赏识给予机会,才有今日统领万军,开天辟地。感激之余是感伤,从前如此意气风发的陛下却成了眼前模样。 “许久未见了,这孩子长高了不少。”话锋又挪到周知玄身上,他颔首答是。 “眉眼越来越像你父亲了,还有鼻梁。”回忆被牵引,想起幼时的三弟周桓也是如此模样,算算岁数二人年近不惑,时过境迁,恐怕此生最后一面也难以见到。 “看到你就像见到桓弟。” 周知玄拱手行礼:“臣惶恐,臣自出生起就未见过父亲。” 大晋是亏欠这孩子的,十几载的骨肉分离,这份亏欠没有人能轻易放下。 周构苦笑:“你父亲是个很聪敏的人,相貌俊逸,那时得许多名门女子青睐,可偏偏他只看中了你母亲,齐岭萧氏的幼女,同样是你舅舅萧将军的族妹,天子赐婚,举国欢庆,两人是琴瑟和鸣,人人见了无不羡慕。” 可惜集权利氏族与一身的两人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回忆起那些往事,周构轻快了许多,又说了许多北周王的旧事,还有宫中孩子们的趣事。 人啊,往往到了弥留之际才会各外迷恋过去。 又是几声急促的咳嗽,宫女为他轻抚背脊才好转一些,喘气间周构发现周知玄布满血迹的左手,血污蔓延在整个手臂触目惊心。 “你这手是怎么了。”说着就要给他请来太医。 周知玄摆首道:“回陛下,是臣在殿外不小心划到的,无碍。” 说起寝殿外刚好回想起方才的喧闹和太子的怒斥,周构无奈地叹了口气。 “回陛下,不过是些皮外伤,北周的孩子没那么娇气。”萧俨顺势笑道。 “是啊,北周苦寒但风景宜人令人神往,而今又有这么一个大好儿郎,只可惜你父王从未见过。”周构眉头微微蹙起。 当他视线又一次对上周知玄时,眼中是怜悯是向往。 “知玄如今多大了。”周构问。 周知玄答道:“过了年关就十八了。” 周构微微点头,“十八了。”他独自喃喃着。 一尺三寸婴,十又八载功,父母养育厚待才叫有功。 “回去吧。”他声音微微,于是一挥袖又道了一声“回去吧,回北周吧。” 周知玄愣在原地久久难以平复,愤恨渴盼委屈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眼眶渐渐湿润,这些年的盘算蛰伏好像都是虚无,一晃眼倒退到十七年前,仅仅因为这轻飘飘的一句话。 萧俨甚喜,磕头行礼:“末将代北周王谢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隆恩天佑大晋。” 这是莫大的恩赐了,世子入晋为质,晋帝重病,西梁江氏式微,情势所迫,送回世子必会打破三朝平衡,于大晋无疑是少了一个重要的把柄。 “传朕旨意,世子年少多为,胸怀大仁,无怠遵循,即日归返北周,不得有误。” 领旨的太监略有踌躇:“回皇上,太后娘娘那边该如何交代。”他话声畏惧,不敢看向皇帝一直埋着头。 “咳...咳,如今你们是越会当差了,太后的话是话,朕的话就不是话了吗!” 这才拱手退下。 旨意下达,周知玄没有反应没有叩谢依旧立在原处,眼眶泛红,可嘴角是笑意。 回过神,他将垂在胸前的长发扬起散落在背后,这才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绿釉香炉上盘着金龙,香烟弥漫,寥寥散开,是宁神香,周知玄深深一吸,心神仿佛真的平静了。 眼看着皇帝唇上血色渐渐褪去,一张脸惨白如纸,重重喘着粗气。 榻上人再次躺下,轻轻挥手,稍显疲倦道:“朕累了,都退下吧。” 快走出殿门时周知玄回过头,透过烟雾看着皇帝的病色,叔父,许是最后一面了。 几乎是奔去的离阳宫,门口的守卫都已撤离,遥遥看去寄明蹲坐在门槛上,一旁的提灯忽明忽暗。 人影挡住了光,晃眼的很,抬起头寄明这才看清眼前的人,他欣喜万分,一时忘了行礼,刚刚蹲下就被周知玄扶起,他一边拭泪一边说着:“殿下一切安好吗。” 眼里含泪,周知玄重重的点点头:“都好。” 寄明欣喜:“还有好消息,殿下禁足被解,不算平白蒙冤了。” 除了这些,芦灵一事闹得人尽皆知,太后下了旨禁足,涉事宫人一律处死,桃烟算是逃过一劫,下毒一事没有被捅出来,周知玄将她安置在离阳宫,但也并非万事无虞,芦灵要是和盘托出她也难逃一死。 随即周知玄将陛下的懿旨告诉了寄明,“不日我们就能回家了。”眼里都是含笑的,也是寄明第一次看见殿下笑得如此灿然。 “好是,是好事,怀月姐姐知道了一定高兴。” . “她还好吗。”想起此前发生的种种,怀月算是高阶宫女,没有定罪想必不会太为难她。 寄明摇摇头,“离阳宫落难,又怎么会给姐姐好颜色。” 眼下怀月身处险境,出宫之前一定要将她救出,晋宫中的波云诡谲并没有结束。 “我这就去求见太后。” 寄明冲动周知玄拦下他:“夜深了,长乐宫这条路行不通。”布局人又怎么会轻易破这局。 周知玄思忖了良久,才道:“只有如此了,我去求见陛下。寄明你现在速去掖庭通传离阳宫解禁一事,两炷香后掖庭宫门前相见。” 两人兵分两路,可周知玄一路并不顺利,崇政宫门紧闭,里里外外都是禁军守卫,太后传旨,皇上病重任何人不得面圣。 到也在意料之中。 现下只好去掖庭上下打点好,让怀月少受些皮肉之苦,等明日与萧将军一同面圣。 通往掖庭宫的夹道上,几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过,嘴里低语交谈着,“吓死了,血肉模糊的,就要打死了。” “是啊,这么貌美的姑娘竟受如此酷刑,活生生打死。” 一字一句都甚是清晰,听着心惊胆战。 周知玄额间冒着虚汗,不由的攥紧拳,心中祈祷着不要是怀月。他加快了脚步,未进大门,就听见女子的惨叫声,一阵一阵的夹杂着棍棒击打之声。 “不要。” 三四个太监围住一女子,没有在狱中行刑反而在宫中堂院。 是犯了多严重的罪过,当众行刑警示众人。 他们回头见到是世子,恭恭敬敬的行礼。 但手里的棍棒依旧没有停下。 “不许打了!” 为首的公公一脸谄笑:“世子殿下有何指教。”周知玄认出了他,是长乐宫的人,王海福。 “她是犯了何错要下此狠手。” 那女子昏过去了脸埋在长凳下,从背部直至膝盖一片鲜红,身上的衣裙也无法辩出颜色,映着夜色触目惊心。 “心怀不轨,诅咒太后。” 周知玄推开人群,朝脖颈摸去一片冰凉,他浑身不由的颤抖,想要轻轻抚摸她的脸庞,发丝挡住了大半的脸剩下的只有血污和泥沙。 她死了。 不知哪来的太监轻轻推了一把,尸身掉到了地上,这才看清了她的脸,是素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素吟得太后青眼,毕恭毕敬又怎么会诅咒。 大片的乌紫,一道道血红的疤痕,四肢也松软的摊在四周,花一般的女子,还未绽放就凋零了,可想而知生前受了多大的苦楚。 “你们怎么敢。”寄明愤恨的指着他们,眼中噙满泪水。 仅仅几日光景却是这样的结局,说到底是自己害死了她,要不是暗通送信,也许不会到今天的地步。 “当今圣上以仁治国,陛下还没殡天,你们就敢处于极刑,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大晋,好大的胆子。”他极力让自己镇定。 在太后皇权笼罩下,总归自己还是个世子,背后还有个北周。 “是是,世子殿下说的对,现在正值陛下重病见不得血光,要不是这建蹄子犯了大罪,太后娘娘下旨,咱们也犯不着打死她,说到底也是听上头办事。”宫中每走一步的后果算不到,但必须有人承担。 三言两语就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来人,把她拖走,免得污了世子殿下眼睛。” 说着几个人就要行动,动作粗鲁,整个上半身贴在地上被拖行,寄明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就把几个太监打到在地,哀嚎一片。 “哎呦这是做什么啊”王海福急着呼道,“世子殿下您快管管。” 周知玄沉默,倒是解气。 只见王海福接着阴阳怪气:“哎呦瞧着寄明大人一身怒气,像是打抱不平。”他顿了顿,“难倒素吟姑娘与殿下是熟识?” 最后一句是朝着周知玄说的。 素吟曾瞒着长乐宫帮过自己,这份恩他不能忘,但凡现在承认与她相熟,甚至串通,那份异心就是昭然若揭,甚至会威胁到她的家族亲人。 第19章 掖庭上 “来日躺在这的是王公公,本殿自然也会打抱不平。” 一句话怼的王海福哑口无言,太监们被打的鼻青脸肿灰溜溜地都退下。 堂院嘈杂,引来许多旁人,掖庭令曹胜远远走来,见到周知玄也是一张笑脸,宫里多年避世成了常态,贵人要处置谁谁也不敢干涉,久而久之属于挂了个虚职。 都是狗仗人势罢了,假模假样的斥责了王海福几句后又是点头哈腰。 大将军在宫内没人敢怠慢这位世子,连忙迎上周知玄冷眼,“不知世子殿下今夜来掖庭可有什么事。” “烦请公公行个方便。”周知玄道。 曹胜装着似懂非懂,紧皱个眉头,“殿下说的可是离阳宫那位姑娘。” 不然还会有谁,寄明不想和他多费口舌径直从曹胜身侧穿过,谁知从四面涌上许多侍卫拦住他的去路。 寄明提起佩剑挡在身前,“这是什么意思?” 曹胜瞧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朝着周知玄福礼:“殿下可别为难老奴,这怀月姑娘可是犯了杀人的重罪,太后娘娘特意嘱咐过了未到提审时决不能放人进去。” 他抬首:“这抗旨可是死罪。” “狗奴才你胡说八道,怀月心性纯良,凭你们三言两语就给她诓上罪名,天大的笑话。”说着寄明欲冲上去,“都给我让开。”可是不敌众人,推搡中踉跄地将要跌倒在地。 曹胜拍拍身上的灰,“这,要说是老奴诓上的罪名,老奴可不敢,太后娘娘金口,普天之下无人敢不遵,别说是世子殿下您了,就算太子来了,这门老奴也不敢开。” 归期将至,周知玄恐等不到那时了,“提审之日是什么时候。” 这个娘娘可没有通知,曹胜犹豫了许久,这才踌躇道:“兴许就在这几日。”他答地模棱两可,“也或许是这月内,这娘娘政务繁忙,老奴可说不准。” 言尽于此,曹胜这条路行不通了,“曹公公这差事担的甚好。”周知玄浅笑,看似和善但眼底的锋芒藏不住,说着从腰间掏出荷包,那里面是袋沉甸甸的金叶子,“并非为难掖庭宫,说到底女子娇弱受不得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眼看着递上来的荷包曹胜赶忙接过,眉眼笑成一团。 “还望公公能分清利弊。”周知玄将手背到身后只觉脏得很。 “是,是,就算殿下不说,老奴也是好吃好喝供着那姑娘。” 这些钱财撑不了多久,至少暂时能叫怀月少受些皮肉之苦。 两人正要离去刚好迎上禁卫统领徐元,他身后跟着不少禁军,为首的侍卫举着火把,火光灼灼映着盔甲甚是威严,随即一群人将他们二人围了起来。 这时的徐元笑得和善,恭恭敬敬地朝二人行礼,“末将参见世子殿下。” 犹记当日御花园内他盛气凌人的样子,可根据周知玄对他的了解,徐元不是个城府极深的人, 不过是直肠子认死理一条路走到黑,十余载在宫中也是忠心耿耿。 周知玄没有应他。 徐元瞧他不动声色定是对他还有抵触,接着讪讪笑道:“殿下莫冷着张脸,末将来是有好消息。” 对于周知玄来说这个好消息无非是陛下今夜下的旨意,算算现在合宫上下都已经传开了,内卫府何必大费周章亲自通知。 寄明不由得嗤笑道:“多谢徐大人好意,看今夜这架势不单单报喜这么简单吧。” 环绕一圈,侍卫们人人身穿盔甲配利刃,好似抗旨不从即刻就地正法的仗势。 寄明想继续说着就被周知玄打住,“徐大人,是又出了什么事吗。” 他摆手道:“末将此番前来特地护送世子殿下出城。” 是,的确是好事徐元英勇忠心,由他护送定能无虞。 周知玄微微一笑:“多谢徐大人了。” “那殿下咱们立刻启程吧。” “立刻!?” 周知玄错愕。 怎么会如此突然,下旨到现在不过数个时辰,未等二人回过神,徐元又重复了一句。 “殿下请吧。”他侧过身,众人跟着给周知玄让开了一条道。 摆明着就是要将他们赶出去,“简直就是欺人太甚。”寄明怒不可遏欲拔剑和他们拼上一拼。 紧握剑柄的手上突然温热,是周知玄按住了他。 越到绝境越不可意气用事,步步紧逼咱们就以退为进。 当神绪理好,周知玄笑着道:“又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吧。” 徐元听出他话中带恼,“世子殿下这话说得,依末将看娘娘是为您好啊,皇上旨意一下达娘娘就为殿下算了算,明日可是个大吉日子,最宜出行。殿下您瞧瞧,这子时一过末将就来迎接您了。”话说到这份上这世子可别置气了,徐元心想。 “照大人说的,一日十二个时辰一整日都是吉日,为何偏偏挑这个时辰接人,莫不是为难人吗。”寄明一针见血。 徐元蹙着眉,细细思量着太后原话是什么来着,“这古书佛典里说...吉日吉时...万中求一..不得..”一句话囫囵说着,也听不出个整意,“哎,殿下您就跟末将走吧,这娘娘的意思咱们也不敢违抗啊。”索性还是败下。 且不管他是真心实意还是假模假样在此佯装,现在不从肯定后头还有千句万句说辞。 看着两人犹豫不下,徐元又道:“金银细软衣物行囊内卫府一应备下,车马也在宫外停好了,就等着殿下启程。” 他们准备的倒是齐全,盘算好了将他们赶出大晋不留退路,寄明望向周知玄,看他有何应对。 只见周知玄扶额面露难色,“都好都好,只是还有一事...”他未说完。 徐元是个暴脾气,“只是什么?”他急冲冲地道。 周知玄抿唇不语,摇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殿下您倒是说啊。”他重重叹了口气,索性将心里想的一股气吐了出来:“世子殿下是不是对末将有怨,是不是还怪五公主一事末将错怪了您,殿下啊,您也要设身处地的为末将想想,那时人证物证俱全,又正逢末将请眼所见,您说谁又有不犯错的时候呢,如今不也真相大白了吗,就权当是末将的错处,日后自罚三杯亲自认错。”这一码事归一码,为难我当差可不成。 稀里哗啦说了一通,周知玄依旧面不改色,“徐大人,言重了。” “好,就当末将欠您一人情,来日有事必全力相报。”徐元大腿一拍,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 正中周知玄下怀,“却有一事。”说着他遥遥望了眼一门之隔的内狱,“徐大人也知,我在大晋十几载,身边人屈指可数,唯有寄明怀月二人伴我。可如今的处境大人也知道,怀月蒙冤入狱,我却毫无办法。” 他声色悲凉,徐元上下打量着,一身衣袍沾满血污泥沙,着实有些狼狈,“这...”他踌躇不已,“按理说怀月姑娘的案子隶属掖庭,末将也,无权插手。” “徐大人多虑了,不过是想临走前再见一面罢了。”他苦笑,“这个忙,大人能帮吗。” 便打准了主意借徐元的手推开内狱的门。 这便好办了,徐元颔首应下的爽快,遣了三两人去强开那扇门,守门的太监不敌一窝蜂都跑散了。 听到动静的曹胜跑出来是惊恐不已,掖庭所属阉人管办,阉人就是奴才,对于奴才徐元从不放在眼里。 “哎哟哟,徐大人这是做甚啊。”曹胜扑倒在他腿前,哭天喊地的作态。 徐元一脚将他挪开,给了几分好脸色,笑着道:“公公行个方便,世子殿下不过想见一面,耽误不了多久。” 曹胜的拇指翘的极高指着门后,“大人有所不知,那姑娘犯的是重罪,没有旨意不得擅自相见,要是开了这扇门,这后果老奴可担不起呀!” 一时徐元拿不定主意了,于是道:“半柱香时间,仅殿下一人入内,如何。” 若有异样,凭他周知玄有天大的本事一个人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好。” 时间紧迫,徐元转头就向曹胜担下了责,“如有任何后果,老子负责。” 瞧他们掖庭胆小如鼠的样子,狠狠啐了一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有了徐元这句话,周知玄一路都很顺畅,内狱分了三层,第一层无非是宫中手脚不干净的宫女太监们,第二层则是后宫中犯了重罪被贬罚的嫔妃贵人,而这最后一层,关押的都是沾了人命意图谋逆罪大恶极的犯人。 沿路哀嚎声不断,伴随的是血腥和腐臭味,看见怀月时,她正望着那扇四四方方的小窗。 身上只剩下薄薄一层里衣,已经污秽不堪,青丝散开杂乱的很,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没有一处 是好的,怀月爱美,侧过去的脸庞还是洁白精致,只是掩不住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牢房的铁门冰冷刺骨,周知玄紧紧抓着铁栏杆,想在凑近一些,“怀月姐姐。”他喊得小心翼翼。 闻声望去,好似幻觉,怀月迎上他的目光,呆滞在原地良久。 他又唤了一声,声线颤抖。 她不敢相信,直至奔向到他面前,能感受到他的温度,那一瞬间泪如雨下。 第20章 掖庭下 泪水止不住的涌出,可惜每一道眼泪划过脸颊,划过伤疤,都是刺骨的疼痛,浸出来的血珠与泪水相融,一滴又一滴,周知玄想要触碰,伸出了手却又缩回。 她抹了抹眼泪,露出笑颜:“世子殿下您怎么来了。” 话声急促,见周知玄没有做声,怀月不由得看了看周身,将发丝理到两侧道:“是不是怀月现在的样子吓人得很。” “不会!”周知玄夺声答道,“怀月姐姐从没变过,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 天下没有那个女子不爱听夸赞的话,明知道周知玄是哄自己开心,愁云好像数秒便消散了。 他迫不及待地将陛下的旨意告诉了怀月,只是时间紧迫并没有细说其中曲折,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怀月姐姐我们能一起回家了。” 是啊,能回家了,怀月轻启朱唇,却又合上,欲言又止不由苦笑,那一秒她好想摸摸他的额头,孩童气渐渐褪去终是长成大人模样。在内狱的日子,怀月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世子前路坦荡广阔,可自己呢,在相见时的一刻这个答案她好像明了了。 “届时我会和寄明想办法多拖延的时间,到时候人多嘈杂,待你逃出,我们会在掖庭宫假山后接应你。” 这个法子实在冒险,但也别无他法,其实按怀月的身手这里根本困不住她。 只不过牵扯太多,常氏横死离阳宫,可偏偏宫中只有她们二人,是硬生生栽在怀月头上的罪名,若是逃了,便是一辈子的逃犯,族人亲朋还有世子都会受到牵连。 怀月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摇摇头,缄口不言。 看出了怀月的不情愿,这一次周知玄坚定的望着她,“我会等你,直到你来。” 于是转身就要走掉,“殿下!”怀月叫住他,就算一直等她也不会去的,不知不觉她哭的像个泪人,蹲坐在地上,“殿下平日里是最听我话的,这一次也必须听我的。” 周知玄不理解她的犹豫,“晋宫中有多危险姐姐应该比我明白。”他转身对上她的眼睛,“为何不愿意搏一搏,为何非要当这俎上鱼肉。” “是时机未到,听我说殿下,你们且平安回去,逃出大晋,前路辽阔没有谁能左右你了,到那时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时机?什么才算好时机。” “等一切尘埃落定时。”等再无软肋时。 他垂着眼,好像睫毛都在颤抖,听见怀月轻轻开口:“待那时我会回北周,看那万里雪飘宫宇高墙,北周的雪最美了。”她顿了顿声音嘶哑,“殿下你信我吗。” 当然啊不论是雪色还是你所说的时机我都信。 只是这句话周知玄并未说出口。 他将怀月额前的发丝挂在耳后,“好,我等你。” 说完后转身离开,果决又镇定,怀月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紧咬着唇,怕自己心软叫住他。 而周知玄怕自己心软不再回头。 *** 八月如火,不知怎的到了月中却凉爽起来,今夜下了一整晚的暴雨,西街道上正被雨水冲刷着,夜深了只有幽幽圆月的光辉和远处零星的几盏灯火。 秦府门前三两家仆捧着褂子一手提灯一手撑伞的,朝着街道四处望去,只见远处的灯火越来越近,人影渐渐清晰,一个时辰前宫里就传来消息,议事将闭,宫里拘着的大臣都能被放出来了。 春芸探着头定睛看去,见到那俩身影不由得惊呼:“是二爷,是二爷和老爷回来了。” 她少奶奶少奶奶朝着里屋喊着,张氏刚想打个盹就听见春芸叫喊,于是连忙出去迎接,秦绰父子深夜从宫中出来一没车马二没纸伞的,生生淋着雨走回府。 张氏顾不上衣裳,踏着雨水就往暴雨中去,瞧着两人腌菜般的朝服,浑身湿漉漉的,颓废狼狈的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一个劲的念叨。 孟氏正在侍疾,老太太这几天身体略好了些,能坐起来说会子话了,门外一番动静府里上上下下都被惊动,孟氏的一颗心安下,老太太也不困了,急着要把大伙都叫过来。 秦幸这一夜难以安眠,屋外大雨倾盆,院子中火光若隐若现人影憧憧嘈杂的很,翻来覆去三四次后,她唤来冬凌,叫她去外面瞧瞧。 谁知冬凌一进来火急火燎地抱来衣物首饰,“小姐,我刚准备喊你的。”嘴里说着,手上忙着就要将衣服往她身上套。 秦幸云里雾里,道:“冬凌,外头怎么回事。”人来人往的。 “老爷和二爷回来了,这不人都往扶风榭那边去了。” “回来就回来,大家都去祖母院子里干嘛”她有些怏怏,祖母刚刚好转是不易打扰的。 说到这里,冬凌努努嘴,“这正是我要说的小姐,老爷少爷们好不容易从宫里放出来,老太太急着要见,大房二房的姑娘少爷都过去了,这不就等您了吗。” 秦幸揉揉额,算算时间是该回来了,大将军归朝数日,上至晋宫下至坊间一片祥和,放了他们也是迟早的事。 也罢,她活动活动筋骨,散了些困意,换上宽松的衣裳,长发用一根素簪绾起,清丽可人。 扶风榭灯火通明,竟不像午夜,内堂里,老太太床榻四周围满了人,众人见到秦幸姗姗来迟,话声戛然而止,除了秦老爷和老太太,其余人皆面带异色。 见她还愣在原处,秦玥嘟囔了几句,“这长辈都来多时了,就属她最慢。” 话声很小但还是被秦幸听见了,谁让我住这么远,她暗自腹诽,不过礼数还是周全,定睛抬头一看,江瑜表哥也来了。 “哎呦如宜来了,快坐,来人上茶。”孟氏最先开腔,夫君能平安归家,看得出她甚是欢喜。 刚一起身秦幸就蹭到祖母身边撒着娇,“祖母身子好些了吗,听闻祖父二叔回来,我连忙就赶过来了。”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和蔼的望着她,“是个好孩子。”看着祖母气色渐好自己也高兴。 秦绰二人在宫中的这些日子,日夜被困在天禄阁,宫人们定时定点送些吃食,好在阁中藏书无数不会枯燥无聊,过多的没有赘述。 秦大爷听了许久,他不在朝廷为官但是深感蹊跷,追问下去无果,只知道天禄阁如牢狱,阁外的消息一概不知。 “天佑大晋,好在都平安回来了,就不提这些了。”孟氏笑着想扯开话题,正好瞧见站在一旁的江瑜,讪讪笑着,“瞧我糊涂的忘了介绍,这位是江家表哥,特地啊从雍州来接幸儿的。” 江瑜这才款款走来,恭敬地向秦家长辈们行礼问安。 这怎么才好,听到孟氏所说,老太太又惊又急,刚过多久就急着走,拉着秦幸很是不舍。 秦绰颔首瞧着江瑜算是一表人才客套地寒暄问候了几句,纵使他也十分舍不得小孙女,毕竟人在雍州还有个家。 “正如秦夫人所说,在下此番入晋就是为了接幸儿回去。” 老太太当即驳回了他,“我不同意。” 秦幸也是左右为难,一边是雍州母亲一面是大晋祖父祖母,不过她也是想回雍州的,母亲一别数月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未等她想好说辞,只听见江瑜开口道:“老太太是幸儿祖母,那晚辈也该尊声祖母,只是雍州那边早早为幸儿议了门亲事,这,不回不行啊。” “什么!”秦幸惊得差点呼出来,自己怎么从未知道还有这档子事。 老太太一听便急了,手指着江瑜,“胡说八道,如宜如今才多大,就算是要议亲也得是我们秦家来,定要给如宜配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过于激动不禁咳嗽了几声。 “只是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江瑜又接了一句,便无形驳去了他们所有的说辞,秦幸的母亲在雍州并非是他们秦府,论这八年如白驹过隙,情分心意自然比不上江家。 顿时众人哑声。 一旁的秦二爷突然搭上腔:“哎呀母亲,这人在秦家心却不在,莫强求啊。”他说着一股酸味。 秦幸不屑理他,轻轻拍着背脊安抚着祖母,“祖母莫担心,如宜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雍州那边杂事繁多,母亲又如何担的下,祖母知道我是懂事的,如宜答应祖母等开了春马上回来陪您。”话声娇俏微嗔。 瞧着她灵动可人的模样,老太太心情舒缓了些又不觉得气恼了。 秦大爷笑着道,“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只是议,还未定,二来眼下晋都并不安定,其中曲折又无人可知,无人可破,只怕又要生出祸端,等过些时情形好些,幸儿再来也不迟啊。” 这点秦绰也表示认同,秦幸一独女在京,除了自己这把老身子骨,已无人可以倚仗。 “那你们打算何时启程。”祖母面带忧色,却又无能为力。 江瑜思索片刻,前些日子城门紧锁,眼瞧着刚刚开了,说不准何时又得锁上,不如趁早离开。 “就这两日。”江瑜回道。 秦家其他长辈都知皇都情形严峻都未有过多微词。 第21章 芝兰玉 雨夜,御道之上仅有一辆马车缓缓朝着宫门驶行,身旁只有马蹄声雨声鸣,直到出了这宫门周知玄掀开车帘。 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等来日出了宫门,定要去坊市中好好逛上一逛,好好瞧瞧这大好河山,可惜烟雨朦胧挡住了夜色,挡住了月光,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一路上寄明见周知玄神色忧虑又默不作声,肯定还在担忧怀月的事,从掖庭宫出来那刻寄明就一直追问,可周知玄只是摇头,闭口不提,没头没尾的,车内三人徐元还在身侧又不敢直言,可把他焦急坏了。 就这样三个人无言了许久,天色逐渐放亮,大雨也没有减弱的势头,途经西市,进城行商的农夫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来来往往,行人不多三两个悠闲的走着,沿边的商铺小店也陆续开张,正是这座城将要苏醒的时刻。 路过一家包子铺,蒸笼盖一揭开热气腾腾看着人十分有食欲,寄明叫停了车夫。 等包子拿到了手,直接递给了周知玄,“殿下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多少吃点吧。” “你也吃。”他接过轻轻咬了一口,徐元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伤。 “世子殿下这伤..” 听见徐元提及,他才注意,细细检查了伤口,衣物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只有些细微的痛感, “无妨,小伤。”好在簪子并不锋利伤口不深。 说着将剩下的包子递给徐元,“雨这么大,估计酒肆茶馆不会开门,徐大人也吃点吧。” 徐元嘴上说着礼数规矩不得逾越,手上还是接过了包子,浑圆雪白香喷喷的谁能拒绝呢。 囫囵吞枣般几个肉包下肚,“多谢殿下,等出了皇城那边末将都安排好了,行囊护卫一应俱全,保准殿下能安安心心归返北周。” 驶行到永安门前,车夫亮出令牌,守门侍卫便将城门打开,赫然看见不远处装着大大小小包裹的马车,还有一列侍卫立于旁边,为首的是护军副将张棣,这一路便是他领旨护送世子回周。 见到城内世子车马将至,一行人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 寄明久在兵马部当差,仔细打量了那人,是个生面孔,这点周知玄也注意到了。 三人一下马,张棣连忙迎上来为周知玄撑伞。 徐元瞧他这番作态很是不满,说着上去就是一脚,“糊涂东西,你没看见殿下衣服都湿了,还不准备几套干净衣服来,然后再买些好酒好菜,不得有误。” 待张棣退下,徐元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便行囊,周知玄看着他,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雨势渐大,身后突有马蹄声剧烈,周知玄一行人侧目望去,骏马上一名禁军疾驰而来。 蓦地左手夹道处驶来一辆马车,两匹马眼看着就要相撞,风驰电掣之间两人同时勒紧了缰绳,才免于一场祸事。 那车上马夫发现自己拦了官兵的道,惴惴不安。 这番动静,秦幸等人也被惊到了,刚想下车查看,就瞧见那禁军慌慌张张的朝前跑去,扑通跪着徐元面前,满脸惊恐,“徐大人,皇上驾崩了,还请大人速速回宫。” 突如其来的噩耗,徐元也是无措,连忙嘱咐了随行护卫几句匆匆离开。 周知玄望着远处巍峨的皇宫,似有丧钟响起,百感交集。 寄明感叹:“要是再迟一天,我们就出不来了。” “天命使然,走吧。”说着周知玄掀起下摆大步跨上了马车。 无意听到这个消息秦幸也是为之大惊,皇帝驾崩可不是件小事,国丧三年,民间不得宴乐婚嫁,等新帝登基,为官为臣的诸事会更加繁琐,想必日后秦家可不得闲了。 一旁的江瑜倒显得冷静,掀开车帘注意到前方的马车,“我看啊,要变天了。” 冬凌纳闷,“表少爷,这雨已经够大了,一时半刻也停不了,这天还能怎么变。” 秦幸笑着打趣道:“你就只管吃好喝好,天塌下来都没事。”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像是猜谜语,早上本就起的早,现下困意更浓了,迷迷糊糊靠在秦幸肩上睡了过去。 “幸儿你怎么看。”江瑜问道。 她摇摇头,“我鲜少入晋,皇上于我就像尊佛像,敬而远之,兴许是好的又兴许不好,能登上九五之位都是民心所向,所以我没有看法。” 听到这番说法江瑜觉得甚是有意思。 普天之下日新月异,朝堂更迭错综,谁又能知道日后的事情,来日方长,也许再次来到大晋,又是一番新天地。 路过十里道,已来到城郊,雨势渐渐停下天空放晴,道路两侧的香樟数茂盛翠青隐约散发着清香,夹杂着数朵红花楹艳丽似火。远处稻田几位农夫勤劳耕种,碧蓝天空下这景这人都是如此美好。 周知玄一行人停下,在官道上寻了处酒肆稍作整顿,并下令在外用公子相称。 一番洗漱换装准备出门透口气,走廊之上一位碧蓝衣裙头戴白纱斗笠的姑娘匆匆走过,脚步带风,是淡淡的桂花味,周知玄不由得多驻足了会。 正巧,她就住在隔壁房间。 刚要离去正面对上三两男子,布衣打扮其貌不扬,几人在那位姑娘房间门口转悠了会,他们装做不认识,靠着眼神交流,无意对上周知玄的目光又佯装路过。 就这样周知玄观察了会他们,两人在一楼马厩守着,一人在楼梯口茶桌品茶,视线刚好能看见门外动静。 形迹可疑恐怕是歹人,等了良久也没看见那姑娘与谁结伴,独自在郊外留宿看来是被他们盯上了。 他唤来寄明,将刚刚发生的事一一说于他,并吩咐将他腰上玉佩悄无声息的塞进楼上品茶之人身上,并告诉掌柜说二楼贵客的玉佩遗失了,但切勿报官。 周知玄就是想打草惊蛇,但在没有确实真相前还留有余地。 果不其然被擒住的男子百口莫辩,挣扎着要个公道,掌柜的将玉佩递到寄明面前,谄媚笑着: “公子,您看是这块吗。” 左右摆弄翻看,这才点头“不错就是这个。” 那男子气恼得很平白被栽赃了个罪名,在大堂上大呼小叫的,动静太大引来其他客官频频侧目。 掌柜指着他:“你还嘴硬,刚刚就看见你们几人在店内乱晃,现在人赃俱获,我这就去报官。” “呸。老子才不屑于小偷小摸。”男子啐了掌柜一口。 寄明赶紧拦住掌柜,“得了,我们公子都不计较了,报官就算了你们赶紧离开此处,别惹得我们公子不悦,不然全把你们捆去衙门。” 狠话放出去,要得就是知难而退,谁知道那厮越来越猖狂,“我呸,什么下三滥的东西,公子公子挂在嘴边,老子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狐假虎威的蒙谁呢。” 秦幸正在楼上看热闹,看的正起劲时,隔壁房门“吱呀”打开,周知玄大步走出,对视时心头不由得一紧,这人有着令人叫绝的面庞,额上的红痣更是点睛之笔,高挑匀称的身形着紫衣还绣着青色翠竹的暗纹,皮肤白皙十分衬他,透过一层斗笠白纱也挡不住他周身的气质,芝兰玉树,世上无双公子。 显然他没有注意到秦幸,径直下楼走到那厮面前,此刻便了然了,这场闹剧的主角居然就是他。 那厮瞪眼怒视,上下打量着周知玄,“我当时是什么人物,竟是个小白脸,哈哈哈。”他大笑。 周知玄没有理会他,只见门外涌入一群侍卫将他围住,“人多欺负人少是吧,我就看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就算是皇帝来了,也不能凭空的栽赃嫁祸。” 张棣见周知玄没有反应,于是长剑拔出拦在那厮眼前,“我们公子说了偷了,就是偷了,还不快滚。” “好大的口气啊,让老子开开眼是哪家的公子。” 周知玄汗颜,出乎意料那男子强硬的狠,反而闹出这么大动静。现下只想速速解决他。 周知玄神情自若淡然道:“秦家,中书令秦家。” 在宫外不想引人耳目,只能搬出哪位朝臣的名讳了,放眼望去整个大晋也就秦家声名远扬并非皇亲。 那厮顿时哑声,看这府兵看这气质,也并非不可能,秦家势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来日方长,这仇他记下了。 “你等着,咱们走着瞧。”说完灰溜溜的跑了,三步一回头生怕有人跟上他。 秦幸在楼上看着,惊愕之余是深感有趣,什么时候秦府出了位这样的翩翩少年。 第二日清晨秦幸三人就准备出发,提及昨日的闹剧,江瑜冬凌两人睡得昏天黑地皆不知晓。 唇红齿白不时入梦来,她不由得想起那张面容。 冬凌瞧见秦幸双颊泛红,她怕是自家小姐半夜冻着了,荒郊野岭的得了风寒那可不行,说着就要给她把脉。 “我看啊,昨天幸儿肯定有什么奇遇,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江瑜打趣道。 秦幸摇摇头,“奇遇没有倒是热闹有一场。” 美人也有一个。 第22章 美人计 后山上一伙山贼埋伏已久伺机而动,这一带人烟稀少,又正逢朝中更迭根本没有官兵得空管他们。 看见秦幸的车马驶来早已蠢蠢欲动,为首的是昨日在酒肆闹事的那几人,其中长胡子男人定睛看了许久,扯扯斜眼男子的衣袖道:“老大你看,这个是不是昨天酒馆那娘们。” 秦幸正好掀开了车帘,斜眼男人一眼就认出来了,上天眷顾,让他们失手一次,这不机会又来了。 “看他们马车样式都是极好的,不是官家小姐就是富商,车上肯定有不少宝贝。” “废话,不仅如此,车上有两个女人呢,杀了那男的,把那两个妞抱回去让兄弟们好好快活快活。”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越说越兴奋,说起就是干,跨上马提着刀往山下俯冲而来。 秦幸发觉但还是晚了,山匪围住他们马车,少说十余人。 斜眼男子手起刀落率先砍死了马,叫他们无处可逃。马夫吓得惊慌哭喊着就要逃走,没跑几步一把利刀落下,命丧黄泉。 冬凌也吓坏了,哭个不停,秦幸捂住她的嘴叫她不要出声,车外的都是亡命之徒杀人不眨眼,此刻能做的只有冷静。 江瑜心里也是焦灼的很,想着这些山匪无非就是求财,“你们在车上不要下来,他们不过求些钱财,放心就是。” 说着江瑜就要出去与他们对峙,秦幸不忍,拉住他的袖子摇头“表哥不要。” 江瑜拍了拍她手背叫她安心。 他高举着钱袋,分量很足沉甸甸的,“各位壮士,若是求财在下这里还有许多,请诸位不要伤及性命。” 话音刚落,山匪们笑成一片,“哪来的傻小子,你爷爷们财也要,美人更得要。” 秦幸听着车外的对话,怒不可遏,这帮流氓无赖枉为人,根本不讲道理。 必须要想个法子破了这困局,她从坐凳下摸出一柄剑。 冬凌发现秦幸意欲何为,连忙拦住:“小姐别去,人太多了,你根本不是对手。” “不去也得去了,不能让表哥一人涉险。” “那冬凌也去。”她扯住秦幸袖子。 “不成,你又不会武功。” 这些年在外行商多少学了点皮毛功夫,临危能做到不惧,可冬凌不同。 长胡子男人看见秦幸掀帘而出,手里还拿着把剑,“哟,哪里来的女侠呀,赶紧把斗笠摘了让哥哥们看看是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另一个人接腔道:“我看不是,估计性子烈的很,不过别有一番风味哈哈哈。” 听着这些污言秽语,秦幸冷哼,将剑鞘扔在一旁,剑锋寒芒乍现。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今日你们截我了我的车,来日必叫百倍偿还,如果两方相安无事,自然我也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哎呦,你爷爷我怕死了。”这么大口气叫他们想起昨日之辱,仔细想来肯定跟这丫头脱不了关系。 秦幸高举着一块令牌,上面赫然刻着秦字,那是秦府手令,便于大人们出城行事,但是只有那些高门大户皇亲贵胄才配拥有。 那厮定睛一看,还果然是秦府。 “昨个是秦家少爷,今个又来了个秦家小姐,真是巧啊。” 秦幸愤愤:“昨天那个是冒牌的,根本不是秦府的人。” 一旁的长胡子男一听更是愤怒了:“老大我就说吧,这娘们和昨天那小白脸串通好了。” “老子管你秦家李家,就算老王老子来了,你们都别想走。” 秦幸又急又气,罢了,多说无益,她先手出击,打的胡子男措手不及,其他山匪见状皆下马出招,有惊无险都被秦幸挡住,一脚飞踢将那稍矮些的男子踹到在地,又是一个转身手肘抵在另一人腹部,给出重重肘击,那人的刀掉落,江瑜趁机捡起防身,他的武功不如秦幸,但也能抵御一下。 不知从来窜出来的人,眼看见就要砍向江瑜,秦幸顺势给了一剑刺破那人的手臂得以击退,只是出招稍慢,旁边的一招飞拳打掉了她的斗笠。 山匪们见她貌美便停了手,表情猥琐令人作呕,“果不其然是个美娇娘,乖乖跟哥哥们走,兴许还能饶你一命。” “做梦。”一剑横劈,割破眼前男子喉咙,血光四溅。 其余人见她动了真格便不必和她来软的,纷纷下马打斗在一起。 寡不敌众,几个成年男子的围攻,秦幸属实招架不住,江瑜也力不从心,仅仅是歇了一口气,又是几刀飞砍上来,只见斜眼男子想从背后偷袭,一柄短刀就要刺穿秦幸。 江瑜疾步跑了过去推开她,锋利的刀刃就这样刺穿了江瑜背后。 秦幸惊呼:“表哥!” “我无事,没伤到致命处。”他死死握住伤口,咬着牙,但已经无力抗敌。 秦幸深知这样下去,他们一个都活不了,索性扔下了剑。 一直在车内向天祈祷的冬凌踉踉跄跄跑出来,看见小姐和表少爷都受了伤,慌了神朝着山匪们下跪求饶。 看见又有个姑娘出来,其余人也都停了手。 不就是求色吗,秦幸想到一法子,或许可以搏一搏,“好,我跟你们走。”她冷静道。 “小姐不行,不可以小姐。”冬凌哭得像个泪人。 她向冬凌使了个眼色,起身之际凑在她耳边低声说着:“等会他们离去,立刻带着表少爷逃走,别走官道,走密林。” 冬凌还愣在原地,知道秦幸要以身犯险是一百个不同意。 “哟大小姐想通了?早答应不就成了吗,何苦伤了这公子。”斜眼男猖狂大笑。 “不过你要放了他们二人。” 只是长胡子男昨天被诓了一次,今个长了记性,还是犹豫了会,“不急,等兄弟们快活完了再放也不迟啊。” 说着脱去了外纱,这样看着身材更加凹凸有致了。 擒贼先擒王,秦幸没有理会他,朝着老大斜眼男抛去一个媚眼。 “哥哥们的好处多着呢。”神色娇媚,语气柔婉,这下他们眼睛都看直了。 “我没了武器,手无缚鸡之力,还怕我杀了你们不成?”唇角微微勾起。 那厮果然中了计,捡起外纱深深嗅了口,芬芳喷鼻着实绝色。 拦腰将她抱到马上,顿时山匪兴奋起来,高举着长刀呐喊。 斜眼男凑近他耳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计俩,这一片都归我管,你要敢逃就都别想活。” 刀指马下二人,江瑜靠在冬凌怀里已经神志模糊,冬凌紧紧按住伤口,狠狠的盯着那些恶贼。 秦幸一颗心再次悬起,冷冷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山匪胜利而归,一路上雀跃伴着高歌,行进深山,想必冬凌他们已经走远。 高山丛林,满山的香樟,零散的桂花树能让秦幸记清路线,左手边湖水碧波荡漾并不适合逃过去,只好从右侧,尽管灌木丛生,挡住了去路,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趁着斜眼男和同伴调笑之时,他双手离了缰绳。 秦幸坐在前面突然勒马,双蹄向上扬起,他失去了支点,狠狠地摔落在地上。 接着紧拉缰绳调转马头,朝着密林奔去,等身后山匪发觉后赶紧追了过去。 幸好右侧大多都是平地,一人一马疾驰在丛林中,只是身后众人追的太紧,眼看着只差两个马身就要越过她。 于是她拔下发簪狠狠刺入马的后臀,受了刺激的马更加亢奋,不受控制地往前奔去,渐渐和后面的山匪拉开了距离。 秦幸尽力保持平衡,牢牢抱住它的前颈防止掉落,只是越来越不对劲,马儿开始嘶吼跳动,一个侧步扭着马身奔去密林。 *** 一日的休整结束,周知玄一行人启程,出发前路过碧衣姑娘的房间已经空无一人,应该已经离开了。 张棣骑马跟随,马车中只有寄明世子二人,车后跟着不少随行护卫,驶行到岔路口,马夫弯进了小道中,不由得磕绊感加重,树木挡住阳光,车内光线越来越暗。 周知玄两指掀开车帘,问向张棣:“为何不走官道。” “回殿下,这正午日头毒的很,小道树荫多,而且路程比官道更近些,就能少废些时。” 他观察了会确实如张棣所说,恍惚间看见一个碧色身影跃过,速度极快,一会就消失在翠色中。 等再次看见,碧色身影驾马奔出,前蹄跃起,跳出了树丛,在半坡之上飞快奔驰。 寄明也发觉,顺着周知玄视线望去,一眼就发现那女子熟识,在皇城东市帮过自己。 车内寄明惊愕不已,“这姑娘恐怕有危险。”于是回首望向周知玄,“殿下,该如何。” 周知玄定睛看去,果然是酒肆的那位姑娘,身后众多提刀山匪穷追不舍。 紧急之下,他叫车夫调转马头,想着拦住秦幸将她救下。 秦幸看见前方的马车还有护卫,暗叹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大声呼救。 “壮士留步!” 只是一个在半坡之上一个在下,显然他们没有发觉,接着又嘶喊了几声。 可没料到那只马已经发狂。 第23章 第四恩 可是还是晚了一步,秦幸勒不住马,直接从马车前方跑过,情形越来越焦灼,要是撞上硬物或是落入水中后果不堪设想。 知玄一行人紧追在后,可是要靠马车追上根本不可能,于是他叫停了张棣,一跃上马,奔向秦幸。 □□良驹疾驰,还好是宫中的御马,脚步飞快,很快就看见前方马身。 大声呼喊着:“抓紧别动,千万别掉下去。”话声急促又温柔。 秦幸不敢回头看,抱着赴死的心,听见周知玄的声音,心头突然一软,泪珠滚出,好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无措地喊着救我。 “别急,会没事的。”话音落,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枯烂的树干,趁此机会骏马前蹄高跃,一个飞扑,两匹马速度持平。 秦幸这才看清了那英雄。 越来是他,哭笑不得。 周知玄将手递到她面前,“抓紧我。”温柔又坚定。 秦幸踌躇不定,这只手这条命好似都要交付予他一样。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伸出右手。 只见周知玄长臂一拉,秦幸整个身体都腾空起来,不偏不倚地坐到了他怀中。 而那马因为发了狂狠狠撞到大树,血流不止而亡。 好险,差一点点就命丧黄泉,秦幸劫后余生止不住的颤栗,缩在他怀中,轻轻说了声:“多谢。” 后面张棣一行人也匆匆赶上,周知玄见秦幸下了马一直环住前胸,穿得单薄,车队清一色都是男人,也不知道怎么照顾,于是将身上披风脱下递给了她。 现在全身都是汗,衣物贴着肌肤,只好颔首接过,披上后果然自在多了。 “秦姑娘没事吧。”寄明问道。 她先是一愣,抬眼望去,也认出了寄明,“寄明公子你怎么在这。” 问到这里他有些犹豫不时看向周知玄,他们身份不一般,便打了哈哈过去,“这个说来话长,你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秦幸摇摇头,“准备和家人返程,没想到路上遇到山匪,危难之中我便想了个法子逃出来,要不是那位公子相救,我也不会站在这了。” 说着秦幸就向周知玄拱手行礼:“公子的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蓦地突然后方马蹄声阵阵。 周知玄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望着声音的方向,“只怕这事还没完。” 那群山匪从远处奔来,眼看着人数增多,将他们围了起来,为首的斜眼男双目气的发红,刀指秦幸,“臭娘们,可让老子逮住你了。” 秦幸害怕地下意识躲在周知玄身后。 张棣带着护卫做防守姿态,这时长胡子男从人群中窜出来指着周知玄:“老大就是这小白脸昨天害了我们好事,还栽赃老子。” 听闻后,那厮狂笑不止,“老天作美岂不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弟兄们上啊!”他大声一呼,身后山匪皆蜂拥过去与护卫们混打在一起。 而斜眼男的目标是周知玄,扬起大刀想要劈下来,还好他身手敏捷,侧身躲过,寄明看见立马从车内拿出长剑扔给他,“殿下接着!” 那刀正好砍在剑鞘之上,周知玄顺势拔出,寒光灼目,一剑刺去,那厮措手不及连倒退几步。 他也不是吃素的,提着刀重重砍下,力大无穷,可不敌周知玄灵活,转身之时从背后给了那人一个飞踢。 正好扑倒在秦幸裙边,斜眼男抬头望着痴笑,面露猥琐,秦幸因为勒马双手瘫软无力,更别提舞刀弄剑,匆忙朝后跑去,斜眼男快步拦住她,想将她一刀毙命。 电光火石间周知玄长剑落下,划断了他的手腕,他吃痛地大喊大叫,如同疯苟,脚力之大差一点踹到了周知玄背部,被砍伤后,更是癫狂,发了似的想杀了周知玄,就在快跌在地上时,秦幸找准机会给了那厮裆部重重一脚。 “多谢。”周知玄擦擦额上汗。 剧烈的疼痛叫他已经没有招架之力,不受控制地在地上打滚,秦幸搬起石头朝他头部砸去,恨恨地啐了一口“禽兽。” 那人彻底昏死过去,一旁的寄明张棣正打的火热,山匪们大多用蛮力,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大势已去,有几个想逃却被狠狠擒住,按在地上摩擦□□。 “一个活口都不许留。”这时周知玄下令。 这些山匪如同蝗虫,留下祸端便是疯狂生长祸害百姓。 全部清剿完毕,又整顿了番行囊和随行人员,只有零星几个护卫受了伤,张棣上前询问道: “殿..公子没事吧。”差点就说漏嘴。 他摇头。 这时秦幸上前,“小女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她拱手说道,面露难色,“小女家人生死未卜,还请公子能助我一臂之力,寻回他们。” 行走江湖仗义相助,能在危难之中施以援手想必他们都是性情中人,不会不帮。 她说地恳切,寄明在一旁不由得的开口道:“公子,当日若不是秦姑娘恐怕我是找不到石门客栈的。” 不用寄明开口这个忙他也是会帮的,要不是玉佩的事,这些山匪也不会贼心不死。 于是他遣了两三个护卫还有寄明和秦幸一同去寻,人找到后在前方驿站集合。 好在路途不远,秦幸也记得清路线,冬凌江瑜两人躲在湖边,表哥伤口不深但还是看着奄奄一息,寄明连忙将他拖上马奔去驿站医治。 冬凌看见小姐平安无事高兴地哭了起来,“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你可吓死我了小姐。” 路上秦幸给她讲清了来龙去脉,听得她是心惊肉跳,气得张牙舞爪就要把那些山匪尸身给活剥了。 “小姐可委屈死你了,等回了雍州千万别出门了。”冬凌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秦幸笑笑:“那你怎么不说还有人在家中摔了一跤,摔死了,干脆别回家咯。” 冬凌撇撇嘴微嗔:“小姐!那是一回事吗。” “好啦好啦,以后出门在外我多带点护卫,再说在外行商不遇到点贼寇山匪,那还叫行商吗,重要的是临危不惧。” 说着就想起那公子镇定自若打斗时行云流水之姿,令人赞叹。 等赶到驿站天色已晚,郎中已经为江瑜包扎好了,经过这次险情,大家都决定在这里休整一日再出发。 空中划过一道鸟鸣,一直黑蓝色的鸟儿平平稳稳落在周知玄指上。 “看来是陆大人有消息了。”寄明说道。 从世子出宫起,陆行舟一行人就跟随在后暗中保护,为了掩人耳目乔装打扮,若有消息便飞鸟传信,看似出了这城门,其实明里暗里眼线耳目甚多。 周知玄将信轻轻扫过,“太子登基,迎娶新后,只怕太皇太后皇权会更加稳固。” 寄明不解,“太子殿下不曾立过太子妃,此番立后也是常理之中。” “你知道这新后是何人么。”周知玄望向圆月。 寄明摇摇头。 “西梁司徒家的嫡小姐司徒玉。” 寄明早有耳闻,西梁王室虽姓江,但是三国之中唯一的异姓王,无论是财力兵力都逊色不少,唯有和士族合作才能破了这困局,而司徒家在西梁称得上第一权臣,权倾朝野,富可敌国。 利益驱使,这种局势下,所有的矛头都将对准北周。 寄明不由得攥紧拳头,却又无可奈何,“西梁江氏莫不是要把天下吞了不成。” 周知玄神情淡然自若,“不急,以不变应万变。”想了想又觉不妥,“先想个办法解决掉张棣。” 蓦地身后传来一阵敲门声,第一次没有人应,秦幸朝着门缝里看看,像是有人影于是又敲了一次。 “公子...”她轻声喊着,“有人在吗。” 女声娇俏,立刻就认出门外之人,周知玄匆匆将字条烧毁,缓缓打开了房门。 “何事?”他问道。 秦幸左手抱着只烤鸭,右手提着壶酒,想着在门口说话也不太合适。 视线略过周知玄朝房里看去,正巧迎上寄明笑脸,“寄明公子!” 她笑着直接从周知玄左臂下钻过。 就这样一只鸭一壶酒,一桌坐三人,有月色有虫鸣。 秦幸率先开了口:“我来呢,其实还是想谢谢二位拔刀相助。”边说边倒上酒,“千言万语都在这酒里了,我呢,先干为敬。”一杯烈酒下肚,秦幸喉咙火辣辣的痛。 方才出去闲逛时偶遇卖酒郎,兴起买了一壶,果然是荒山野岭的货色,卖酒郎还给自己保证,入口丝滑,醇香无比,全是诓人的。 “小事。”周知玄轻轻抿了一小口,顿时眉头蹙起。 一旁的寄明正吃着烤鸭不亦乐乎,“秦姑娘,我们公子就是这种仗义的性子,不必多谢,要是你非要报恩,这四次恩情啥时候能报完啊。”说完时嘴里还叼着个鸭腿。 “四次?”秦幸懵住了,疯马一次,山匪那一次,加上表哥,何来第四次。 周知玄脸色有些发青,“那一次算不上。”说着将一杯酒尽数饮下。 寄明嘴里鼓鼓的,“怎么算不上,玉佩那一次呀。” 提起玉佩秦幸脑里好像有些画面了,指着周知玄惊呼“原来那日是你们。” 她还没说完,周知玄的话便插了进来,有些窘迫,“是,那日山匪早就已经盯上你们了,正巧我发现,便想用盗窃的由头赶走他们,没想到弄巧成拙,要是我没有自作聪明,他们顶多就是谋些钱财,那位公子也不至于受伤。” 事到如今秦幸了然,也深知山匪的凶恶,轻笑道:“公子不必自责,就算没有我们,目标也可能是下一个,今日不劫明日也会劫,总归将这伙山匪剿灭了,是功劳也是造福百姓。”想起这些秦幸就心有余悸。 “不过全部都过去了。”她高举着酒杯,“算得上一恩。”那一刻她笑得恣意,双颊的梨涡浅浅,甚是美丽。 第24章 耐冬花 翌日,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寄明来时秦幸她们正在给江家表哥喂药,再过几日兴许就能下床走动了,他靠在软枕上,朝着寄明微微一笑。 他大步进来,将背后的包裹放到桌上,“今日公子气色好多了。” 里面装的大多是干粮还有些碎银子,“这些都是我家公子给你们的。” 冬凌瞅了一眼着实一惊:“这怎么好意思,救了我们性命就已经很感激了。” “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你们刚遇劫匪,后头的路程这些哪能少。”他憨憨笑着说道。 江瑜很是感激,坐在床上还是拱手行了一礼,“好人有好报,还请公子告知江某名讳,来日必定重重酬谢。” 寄明摆手笑着,“不用不用,有缘自会相见。” 说着就要离开,刚出门差点又忘了一事,从包裹里那处一把银白的短剑,“秦姑娘,还有一事。” 他将剑递给秦幸,“我们公子说看姑娘有些身手,便把此剑赠予姑娘用来防身。” 女子娇小,用短剑远比长剑灵活,剑身银白闪闪夺目,雕刻工艺精致,绝对是上品,他这是用心了。 秦幸颔首答道,“我很喜欢,替我向你们公子道谢。” 待寄明离开,江瑜看着那把剑思虑良久,在十里道八十里以外的官道相遇,他们一定是从大晋皇都出发的,无论是气度行事都非常人,这位贵人恐怕不一般。 “他们多次施于援手,幸儿可知他们是何人吗。”江瑜问道。 秦幸摇摇头,摆弄着那把剑,“我只知道那位叫寄明的公子,或许在宫里当差,其余就不太清楚了。” 寄明,江瑜默念着这个名字,不经意间蹙起双眉,秦幸发觉他面露异色,于是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端倪吗。” 江瑜忽然长舒一口气,摆首轻笑,“无事,只是可惜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名姓。” 这句话倒突然惊醒了她,秦幸抱着短剑奔出院子,冬凌见外面雨势渐大连忙跟了上去,“小姐,伞!” 秦幸顾不上撑伞,雨水划过面庞,只见他们的马车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烟雨之中。 本想着见过最后一面好好道别,还是慢了一步,她喘着粗气低喃。 “不问去处莫问前程,有缘再见。” *** 三日后,秦幸准备启程,临走时,马车边多了不少随行护卫,秦幸询问了一番才知,那位公子将所有护卫都派来护送他们。 毕竟承了太多恩情,这次断断不能再欠一恩。 “不必了,你们都回去吧。” 领头的护卫顿时很是为难,“回姑娘,我们也是依大人命令行事。” 几番劝退效果并不显著,干脆我们走我们的,他们走他们的。 相安无事行进了半月总算抵达雍州,这一路舟车劳顿秦幸身子骨好像都要散架了,本想着回家好吃好喝地躺两日,谁知道母亲见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家,天南地北的满地跑,去你祖母家我倒不说什么了,可偏偏耽搁这么久。” 见到江瑜负伤更是一股子火气直窜脑门,“江瑜好心好意去接你,如今还受了伤,我怎么向你舅舅交代!” 秦幸嘟囔着很是不满,“母亲不必担忧,我自会向舅舅交代。”一来祖母病重侍疾是孙儿本分,耽搁些时日也算不过分,二来突遇险境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母亲这样说着实是偏心了。 “如何交代?”江母气急越发觉得这丫头不知好歹,“说吧这一路到底发生了什么。” 问到这处,秦幸犯了难,如何敢告诉母亲这一路遇险境,杀山匪,还有其他极其凶险的遭遇。 她只好沉默不答。 “冬凌你说。” 突然被点的名冬凌还有些懵,小姐不敢说自己就跟不敢说了,“回夫人,其实路上也没什么大碍...”一边答道一边眼神瞟向秦幸,“总之我们在路上偶遇一位贵人,那位贵人不禁救了我们还给了我们银子护卫,简直是神仙般的人物。”提及这个冬凌倒是顺口。 答完回过神,看见江母还是怒目盯着自己,强压之下冬凌还是一五一十的交代完毕。 母亲红了眼眶,酝酿了许久还是背过身去不叫人看见泪水,在秦幸映像里母亲从没哭过,就算是幼时最困难的那几年,母亲依旧乐观积极,这一刻秦幸的心好像揪了起来。 “母亲,如宜错了,如宜就应该早些回家,叫您安心。”她从背后抱住江母,头倚在她的肩上。 她顺势牵过秦幸的手,“好孩子,你有什么错,有错都是那贼人。”说起就愤愤,“千刀万剐的腌臜东西,死的好,死了才算干净。” 太阳西沉,浮云蔽日,江瑜伤势未愈便留宿在雍州,待一切安好便回西梁都城邑安。 说起雍州,不大不小的边沿小城,民风淳朴,气候宜人,漫山遍野的耐冬花天下叫绝最为出名,也因为父亲初见母亲时赠了一朵耐冬,粉蕊红花娇艳欲滴,就这样被惦念了半生。 雍州江府不大,清幽水廊相连四院,几座精致的楼阁配着草木假山,雅致非凡。 府中角落处留出座宅子是父亲的,就算他去世后,里面放置的都是他的旧物,幽静甚少有人打扰,如今江瑜为了养伤只好住在哪里。 入了夜秦幸正好要去看看母亲,半路遇上一后院侍女,她看着欲言又止,思量半天才凑到秦幸耳边,“小姐,表少爷请您去一趟,不可带上旁人。” 秦幸疑惑,神神秘秘的,“有什么白天不能说吗。” “表少爷特地吩咐了,事出从急不可耽搁。” 既然都这么说了,想必确有急事,待秦幸一踏进房门,江瑜连忙把门关上,特意四处观望了下有无旁人。 “表哥神神叨叨的,这是做什么。”她满腹疑虑,只见那书桌上凌乱不堪,左侧的书架的藏书也被翻得七零八散。 不仅如此,寝殿里大大小小的柜子都被翻开,杂物散落一地,“这些都是我父亲的遗物,你怎么可以这样。” 简直是太无礼了,秦幸一边气恼着一边收拾干净。 江瑜将她一把拉过,带到书架的后侧,“幸儿先稍安勿躁。”目光随着他望去,一本本古籍摆放的整整齐齐,只是都落了灰。 “有何不妥?”秦幸问道。 他到反问她,“幸儿你确定这些都是你父亲遗物吗,可有半句虚言?” 这么多年来,鲜少有人来过这里,上次清扫还是表哥借住,所以他是发现什么了吗,秦幸心想。 她郑重点点头,“确实如此,绝无虚言。” 看着江瑜面色铁青,于是追问下去,“到底发生什么了,表哥。” “你看看这个。”江瑜递来两本册子,鹅黄封面,带有异香,展开一看却是一连串看不懂的文字。 秦幸也被惊到了,虽然看不懂其中内容,但她知道这是前齐国的文字,而后缀使用的却是中原字,“千俍,秦明观。” 若将这些文书曝光于天下,勾结前朝意图谋逆,便是杀头的罪,此刻也明了江瑜为何如此谨慎。 “看这墨迹深浅,你父亲名字像是后面加上去的。”江瑜指着那处字迹。 另一本也是同样的文字,但看得出内容不同,“表哥的意思是,我父亲和前齐勾结?”秦幸不可思议地问道。 “并非此意,只是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二来身为姑父独女你应该知道此事。” “这绝对不是我父亲写的,这不是父亲字迹。”秦幸笃定,秦父在世时文字诗句无数,随便挑出一篇就能看出。 江瑜颔首表示认同,“只是前齐都覆灭几十年了,可偏偏这两本字迹清晰,纸张泛白。” “那只能说明,这天下前齐余孽未尽。”这事情太大了,她怔了怔,望着册子出神,“与我父亲关联,不是合谋,那只能是嫁祸?亦或是...” 另外一个猜想她说不出口,心里难受得很,可冥冥之中觉得父亲死因和这些脱不掉关系。 秦幸摩挲着落款处,千俍,千俍又是谁。 “看着像个人名。”江瑜也发现这处,“此人或许和你父亲相熟。” 她摇摇头,“父亲除了上朝,其余在府内都是深入简出,而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说着她叹了口气,双眉难舒,“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没有眉目,看来我还是要回趟大晋。” “不可。”江瑜拦住她,“你祖父叔父在朝为官,皇城人多眼杂,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人尽皆知,事关前齐,你若是去了行差踏错一步就是满门抄斩。” 也罢,秦府要是知道些什么,父亲也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心中郁结,便漫无目的寻找其他线索,一层层翻看又一层层合上。 “这些我全都找过了,并没有发现别的。”看着秦幸依旧自顾自地翻找,江瑜拉住她的手腕,“幸儿冷静一点。” 江瑜倒是想她大哭一场,可她的神情淡定面无表情,冷静说着:“我没事,只是从没想过,为官一生清廉的父亲,背后还藏着这么大的谜团,近十年没人发现。” 江瑜握住她的手,轻声细语:“可能命运使然,所有的真相都将由你来揭开。” 第25章 何处寻 江瑜的一番安慰叫秦幸心情纾解了些,这两本册子兴许牵扯着许多,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林林总总围绕的只有落款的两个名字。 鹅黄封布四周边着金丝,针脚精细,尤其是封布上绣着的暗纹,似是凤凰却长了十尾,从古至今绣凤凰图样皆是九尾,偏偏此处多了一尾。 看见秦幸愣了神,便指出端倪:“这册子上的花纹奇异,可能会有什么线索。” 她蹙眉摇头,“在外行商这么些年,我竟也看不出是哪国哪朝哪代的样式。”说着有些自惭形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得而知的也是情理之中,或许姑姑会有些见解。”江瑜轻笑。 当年事也只有当年人会最为清楚。 江瑜说的有理,等二人赶来江母院中,她正在库房整理,一层层花式各样的布匹琳琅满目,突然想起那鹅黄册子,若是将封布拆下一一比对,不就是如同大海捞针吗。 抛去那些杂念,秦幸将江母扶到一旁开门见山道:“母亲您先歇歇,有一事要请教您。” 江母瞧着他们,无奈地叹了口气,“瑜儿伤势还没大好,你这丫头又缠着他乱跑。” “姑姑,此事与幸儿无关,是我拉着她一同来的。”江瑜低头轻声说着,一边将布块递到江母眼前,“方才在姑父房中发现了这个,看着精美花纹奇异,一想姑姑是制布高手,到时候回西梁也能带几匹给祖母母亲。” 展眼望去江瑜手中的布,正是从鹅黄册子上撕下来的那块。 江母定睛看了看,两指间又轻轻摩挲了下,“你父亲房中怎么会有这个。”她疑惑道。 秦幸语塞,看着母亲不解的模样想必她与此事无关,连忙夺声道:“在床榻的夹缝中找到的,都是经年旧物了,谁又知道从哪来的,女儿学术不精,看着表哥喜欢的紧,就来麻烦母亲了。” 江母轻笑颔首,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情,几番查看才缓缓开口:“看起来不大像大晋的材质。”说着拿来几款布料细细比对,“花纹的走线针脚也并非民间制品。”她又拿起轻嗅了会,一股异香,“这块布被香料浸泡渲染过。” “姑姑可知是什么香料吗。”江瑜迫切地问道。 江母摇摇头,“我对香料所知甚少,仅能闻出白芷、甘草的味道。”她蹙着眉,似乎有些不确定,“等等。”犹豫了片刻,“或许还有一味龙涎。” 渔民在海里捞到一些灰白色清香四溢的蜡状漂流物,这就是经过多年自然成型的龙涎香。有一股强烈的腥臭味,但干燥后却能发出持久的香气,点燃时更是香味四溢,比麝香还香。 “可能是时间久了,龙涎的味道不够浓烈,仔细才能察觉。”江母这才笃定点头。 “我知道龙涎香,得来不易也只有皇家王室才可使用。”秦幸怔怔,不由得心想,既然不是大晋,那就是北周或者西梁。 江瑜凝神思索,“依姑姑的意思,这块布乃是皇家所用。” “并无不可能。”江母轻轻点头,满腹狐疑,“如宜你说此物藏在床榻夹缝里,甚是怪异,你父亲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 她撒了谎,一时仓皇不知道如何回答。 只听见江母又道:“你父亲在世时,是最不喜香料的,更别提会将这个放在床榻。” 秦幸愣神,僵僵地站在原地,江瑜察觉到她的异色,赶忙扭转话锋,“那姑姑知道哪里能购得吗,我母亲最喜香料,将此制成衣物,她一定喜欢。” 江瑜接着说:“如果是北周那就麻烦了,路途遥远不说气候还苦寒,跑着一趟可不容易。” 江母还在踌躇,听到江瑜的话细细思索了才开口:“北周人对于布匹花纹样式严谨,王室使用最多的只有雪龙纹,退一万步来说十尾凤凰寓意模糊,想必不是来自北周,那最大可能只有西梁了。” 有了答案江瑜欣喜不已,说着就要行礼离去,“多谢姑姑,瑜儿这下有些眉目了。” 待他走远,房内只有秦幸母女二人,江母率先开了口,“说吧,这个东西从哪来的。” “的确是从父亲房中找到的。”秦幸自知有愧始终垂着头。 “还不愿说实话吗,这布四角有缺,每条边都是凹凸不平,分明是从哪处撕下来的。”江母薄怒。 秦幸很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吐露出来,可是怎么能够将母亲牵扯进来。 “母亲说的是,的确是从父亲收藏的古籍上撕下的。”既然撒了谎随后跟着的是一个又一个谎言。 江母只觉秦幸还有隐瞒,“古籍?什么古籍会有这么怪异的封布。”于是不断追问。 “母亲别逼问如宜了,此事您知道的越少越好。” “如宜是长大了,竟然有事连母亲都瞒,你父亲如果还在世不知作何感想。” 提及父亲秦幸心头一颤,低声开口道:“正是因为父亲,我才要瞒着您。” 江母紧紧攥着秦幸的手,掌心冰冷,“如宜,你知道母亲不愿你涉险,更不愿如你父亲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她停住话声,秦幸追问着,“父亲...死的不明不白?”她的声音都在颤抖,母亲的话仿佛晴天霹雳。 江母始终闭目不答,可内心挣扎不已,将那些陈年往事揭开,如同伤口上撒盐,良久,她轻轻摩挲着秦幸的脸颊,谈起了当年事。 “那年是嘉和十九年,你姑母带你入宫参加簪花诗会的第二日,你父亲任职太子少傅,经常在天禄阁撰写文书,那日到了深夜也不曾回府,你祖父便派人寻找,我记得很清楚,约莫是寅时,宫里就传来你父亲暴毙的消息。”江母心痛的很,泪如雨下,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就像戏台子的戏一般一幕幕划过。 “这样无缘无故的死去,我们深闺妇人哪里能知道原委,你祖父动用朝中所有关系去寻找真相,可始终无果,人死不能复生,渐渐时间久了就无人在提及此事。我求过你姑母秦昭仪,但昭仪娘娘也没办法,只好为我传来当日的值班太监,事不尽人意,那位公公说,天禄阁一整夜都只有你父亲一人在当值。”说着她苦笑不已,“孰真孰假谁又知道呢。” “暴毙,难倒没有请过仵作吗?”查清死因一切不就明了吗,秦幸急促道。 江母幽幽叹了口气,“怎么没请过,你能想到的秦府都做过,大家都像对好口径一般,说你父亲因为气急攻心胸中郁结暴毙而亡。可是平日,你父亲身体强健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我不信,哭着闹着数日,可又有什么办法。”不禁抹抹泪,“八年了,或许至死都找不到真相了吧。” 秦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浑身麻木,前齐文书到后面死于非命这一切都和自己的猜想串联到一起。 她轻轻扶住江母,心中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小声道:“母亲,父亲之死我一定会找到真相的,你放心。” 江母不忍,只怕她再次遇险,“我不要你犯险,娘亲就希望你能安安生生呆在娘亲身边。”见秦幸一直垂首不说话,江母深深叹了口气,迫切问着:“告诉娘亲,你所瞒的是不是和你父亲有关。” 秦幸点点头又摇摇头,惴惴不安道:“母亲知道的越少越好。”凑近些,秦幸轻轻抱住母亲, “父亲死的冤,如宜身为秦家嫡女有义务也必须为父奔走去查清真相。”忽然间泪流满面,她将脸埋进母亲肩骨,仿佛这么多年的辛酸与苦楚也能感同身受。“如宜怎忍心叫父亲含冤而死。” *** 江瑜找到秦幸时,她正在祠堂怔怔望向秦大人灵牌,一身素衣未带珠钗,最上方是一尊佛像,闭着眼,看着慈眉善目。 听见江瑜的脚步声,她侧目回之一笑,“表哥你说父亲枉死,他的在天之灵会知道吗。” 江瑜不语,随着秦幸跪坐在另一旁,虔心祈祷了良久才开口道:“不知道,我只知道佛祖慈悲,定不会叫和善之人白白冤死,更不会叫恶人歹徒无法无天。” “但愿吧。”秦幸不可置否。 江瑜侧首问道:“册子的事情,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话到此处,想起母亲所说与西梁有关,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会放过,“不日我会去西梁。”她话声淡然,从容,仿若是深思熟虑过的决定。 “断然不能这么莽撞,你想清楚了吗。” 秦幸轻声应了一句,“到了邑安还能见见外祖母,两全其美。” 江瑜想起山匪一事就后怕的很,不能让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前往,“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一人行事惯了,西梁又不是没有一个人去过,此番估计要停留多地,恐怕会耽搁了表哥时间。” 秦幸讪讪笑着,这次打定主意是要偷偷溜走,若是同表哥一起,护卫随从,衣物干粮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如此肯定会惊动母亲。 江瑜斩钉截铁道:“不成,你是忘了山匪之难吗,要出了事如何向姑姑交代。” 秦幸深知他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口舌之争更是赢不了他,只好顺势答应:“好,我听你的,后日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第26章 民所向 傍晚时下了些小雨,深夜潮湿,好像空气都寂静了,似乎时近中秋,圆月高高挂在黑幕里,秦幸望着树影斑驳后的月色良久,行囊马匹都准备好了,趁着夜色瞒住了所有人,即将前往西梁。 而她第一个目的地,西梁山阳城。 山阳城是西梁国的一个边沿小城,一条洗秋江与大晋雍州相隔,民风却是天壤之别,西梁王江赢残暴懒政沉迷酒色之中,底下的民众便目无王法,属山阳城最甚,轻则明抢暗偷,重则烧杀抢劫,民不聊生。 秦幸摩挲着那把银白短剑,忽而想起那日恩人的英雄之姿,不禁低眉喃喃,一定会护住我的对吧,下一秒又嘲笑自己荒谬,天各一方哪里还会相见。 她没有做过多停留,抓紧缰绳,“驾”的一声疾驰出雍州。 赶到渡口,天刚刚放亮四周的人群就已经熙熙攘攘,本应该两国来往行商的商贩都已经不见踪影,大多数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流民,他们神色匆匆朝雍州涌去。 一旁馄饨铺子的老板见秦幸独自一人不断张望,便把她拉到一边,“看你一姑娘家可千万别和这些人沾染上,离远点离远点。” 秦幸满脸疑虑,看清那人,是个满头白发的老者,眉眼和善并没有什么恶意,这才开口道:“老伯此言何意。” “这些人啊,都是从山阳城逃来的,个个凶恶无比,听说那边又发生暴luan,这下全都一窝蜂来雍州了,真是晦气啊。”老者愤愤,手指指向那边人群。“真叫洗秋江的江水将他们淹了去才好。” 秦幸展眼看去,人群里大多都是妇女幼儿,后头跟着零星男子身材瘦小,不像老伯说的凶恶无比,西阳城发生暴luan也不足为奇,他们不过是想逃命罢了。 随后秦幸躬身道谢,看着岸边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条船只,遥望远处江面,空无一人,她只好转头问向老者:“老伯你可知哪里有去往山阳城的船。” 这一问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姑娘莫不是说笑,现在哪还有人敢去山阳城。” 秦幸轻轻叹了口气,担忧道:“老伯有所不知,我家里人都被困在山阳城,生死未卜,此番前去就是为了寻找他们。” 话到此处,老者感慨姑娘孝心一片,细细想来山阳城局势险峻,恐怕她的家人生存机会渺茫,于是说道:“我知道你有苦衷,但也不能看你白白去送死啊,再说你的家人只怕是..” 秦幸苦笑,“若是寻不来,收shi也是好的,不叫他们客死他乡亡魂难安。”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者摇摇头,“罢了罢了,你且去西边码头等等,的确是有去山阳城的船只,不多要看运气。” 秦幸道过谢匆忙赶去西码头,人潮拥挤,一人牵着一马穿行其中,天不尽人意,赶来时一艘大船就要收锚驶出,她大声呼喊招手示意,那船夫好像没有发现,江水湍急,船只很快就迎风开远了。 错过这艘,下一艘又不知是何时,正当她焦灼时,身后涌来一行人,身穿胄甲官兵打扮,整齐一致地走来,人群里站着一人,被侍卫包围住,秦幸看不清他脸,有意思的是不过清晨,就有人为他撑伞挡住阳光,一旁为他扇扇乘凉。 为首的官兵长笛一鸣,不远处缓缓驶来一艘船舫,甚是壮观,大且华丽无比,船顶船身都是雕花的,当船一靠岸,官兵们形成两路靠在两侧。 看见秦幸在一旁忽然大声喝道:“闲杂人等退下。” 秦幸被吓到,一团火就窜上脑门,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有这么大派头。 可惜完全没有机会窥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不说,那人脚步匆匆很快就走到船内,看样子他们也是要去山阳城的,这样就好办了。 待他们休整完毕,官兵准备入内,末尾处是一位高壮的男子,看他盔甲样式复杂与旁人不同,兴许品阶更高,于是秦幸上前攀谈,“大人慢着,你们也是要前往山阳城吗?” 那男子上下打量着秦幸,瞧着一身男装,却明显是个姑娘,不知意图,只好敷衍地嗯了一声。 秦幸一展笑颜,看起来清丽动人,“不如各位大人行个方便,带我一程。” 看着那男子不动声色,一脸鄙夷,随即秦幸拿出钱袋,说着就要递给他,“正好我这有些银钱,也不知道够不够船资。” 他伸手将秦幸轻轻推到一旁,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这是官船,不载客。” “不能通融一下吗,我不付银子就不算载客了。” 那人显然不想和她做口舌之争,没有理会她,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秦幸咬咬牙,没想到这些人软硬不吃,只好拿出秦府的令牌,“既然是官船,这样我就能上了吧。”她得意笑道。 男子拿过令牌仔细端详了会,视线又瞟向秦幸观望了良久,这才开口:“你且等等。” 本是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可往往这世道就是看人下菜。 等那人出来立刻换了副面孔一脸笑意,势利得很,他躬身行礼道:“秦姑娘,请吧。” 进入舫内,没想到里面又是另一种天地,四周都悬挂着彩灯,琳琅满目,尤其的船舱四壁都是雕花镂空的,里头装的都是玉制鲤鱼,青翠的周身,灵动的姿态栩栩如生,更别提屏风旁的古迹书画,样样都是上品,不仅如此舫内深处还传来筝声,清雅悠扬,谁曾想小小的船舱却藏着这么大玄机。 这才看见上座之人,是一男子,美人在怀,美酒下肚,白衣白履,长眉轻挑,长了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唇角勾起笑而不语,一副阴柔作态,不过长相还算得上上乘。 司徒鹤仪静静坐在首座端详着秦幸,身量娇小,但姿态挺拔,容貌娇媚,但周身的气质并不俗,妩媚与英气加以糅合,他阅便世间美人,秦幸这样的算得上难得一见。 “秦姑娘坐吧。”他眼里含笑说道,顺便将身旁的美人遣散。 秦幸颔首答谢便坐到一旁的软塌上,默不作声。 只听见司徒鹤仪又开口道:“眼下山阳乱的很,秦姑娘去哪作甚。” 她侧目望了他一眼,略加思索回答:“探亲。” 见她不冷不热的,司徒鹤仪便换了个话题:“说起来,家父与秦老是旧相识了,如今秦大人身体还好吗。” 秦幸见船舫驶离,平稳的在江面上行进,便对上他的眼睛,并没有直接回答,于是回道:“大人仅凭一块令牌就断定我与秦家有关?或许是我偷来的也说不定。” 话声落,不料司徒鹤仪大笑起来,饶有意味地看着她,“甚是有趣,秦姑娘可知,你走进西渡口的那刻起,就逃不过我侍卫的耳目,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中。”他凑近些上下打量着秦幸,“再说,秦姑娘看起来不像是小偷小摸之人。” 秦幸回之一笑,见他举止轻浮,没准是哪家皇亲国戚的纨绔公子,不想同他多言。 “让我来猜猜秦姑娘是秦家哪位小姐,看着谈吐举止不柔婉又不做作,定不是侍郎大人的千金,那就应该是久居雍州的那位了,秦幸,字如宜。” 他看着秦幸的目光从不敢置信到鄙夷,就笃定自己猜对了,不禁有点得意。 “看来这位大人对京中官户女眷甚是熟知。” “没有没有,略知一二罢了。”他摆手笑道,“那烦请姑娘告知我是不是猜对了。” 秦幸悻悻对上他的视线,“那又如何,大人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将那些未出阁的深闺姑娘拿来当谈资取乐吗?” 秦幸有些懊恼,眼下占了别人好处上了船,现在是骑虎难下,早知是这样的情形打死都不会上来。 司徒鹤仪怔住,呆在原处,本想着多说些活跃气氛,可是多说多错,惹到秦幸不悦,可能大晋人不如西梁民风开放,闺阁女子不得随意拿来谈论,家父与秦老是故交不假,更不想会冒犯到秦幸。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到司徒鹤仪示好,秦幸也不想闹得这么僵,轻轻颔首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大人让我上船载我过江。” “小事。”他笑着道,“秦姑娘也别大人大人的叫了,我叫司徒鹤仪,家住西梁邑安,小时候还去大晋秦府玩过呢,那时你还小估计不记得了。” 他自顾自地说了许多儿时回忆,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但在秦幸脑海中司徒鹤仪只是西梁权贵司徒顼的儿子。 天下之大说小也小,能在此处遇见,是巧合也是命定,秦幸望着舷窗外平静浩瀚的江水,想起那些为命奔逃的流民,与之想比,同样是西梁子民,处境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秦幸思量半晌,试探的问向他:“那么司徒公子前去山阳又是为何。” 司徒鹤仪漫不经心地将一杯蒲桃酿饮尽,话中带着不满:“别提了,我本打算走陆路回西梁,谁知道广陵城外围满了暴民,这下只能改走水路,还好山阳城这边情形好些,不然把我困在晋宫陪我妹妹算了。” 西梁地势高耸,广陵、山阳二城一条陆路一条水路成了出入的必经之地。 “对于那些暴民,司徒家也束手无策吗。” 他倒答的坦荡,“西梁国的天下姓江并非姓我们司徒,二来这些暴luan并非一朝一夕促成的,掌权者无为,都是民心所向而已。” 民心所向?所向的难道不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吗。 司徒鹤仪看出她面带忧色,安慰道:“你不必担心,危及不到大晋的,只是苦了西梁百姓,江赢那厮为了在广陵城设祭坛清剿平民,这才引来暴luan,简直罪大恶极。” 广陵城的事秦幸略有听说,相比危及大晋,百姓活在水生火热之中更是可怖。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只是疑惑,为何身居高位者面对这些,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作态。” 她是在指我吗,司徒鹤仪愣住。 第27章 寒光夜 周知玄将随行侍卫遣走,现下只有张棣车夫寄明四人前行,一路辚辚,夜色渐浓。 寄明坐在车厢后头掀开车帘暗中观察着张棣动态,从出发时到遇山匪他都表现得极其自然,从容不迫,可越是自然越反常,人若反常必有刀。 张棣偶尔对上寄明的眼神,立刻挪开,飘忽不定的看向四周,气氛有些僵滞便笑笑开口道:“殿下,前面就是雍州了,等个三五日跨过洗秋江,到了山阳城从南至北行进很快就能抵达北周。” “三五日?雍州城小费不了这么久吧。”寄明佯装问道。 张棣憨憨笑了笑,“寄明大人此言差矣,前头还要过两个山峰,再说洗秋江江面广阔,过水路定要耗不少时日。” “张大人对这条路甚是熟悉啊。” “还好还好,领了护送世子的差事当然要做足准备。”张棣含糊应对,从前在雍州边境当守城军的事情定不能叫他们知道,这次差事办的好能留在大晋,得太皇太后青眼才是重中之重,想到这些张棣欣慰了不少。 寄明轻轻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一处,说道:“张大人是刚来的兵马部吗,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听起来像是寒暄却是试探的问话,张棣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上月初五来的。”他没有思索立刻答道。 见寄明紧皱着眉头,于是又接了一句:“在北中郎将刘大人手下做事。” 他刚想问这个来着,可是张棣答的毫无漏洞,彼时周知玄叫停了马车,四周都是密林,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仅有马车两侧的火把照明。 “先歇歇吧,等天亮在出发。”说着周知玄将一张饼递给张棣,眼神看向的却是寄明。 寄明了然,“暂时在此处休整一晚,张大人随我去林子里拾些柴火吧。” 方圆十里人烟稀少,打定主意要将张棣扔在这里,不管他背后到底是什么目的,这个人不能在跟着了。 张棣刚想大吃一顿,听到寄明的话只好听从,两人往林子深处走,越来越阴冷,寄明下意识回首向周知玄的方向看去,火把火势正旺并无异样,突然两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轻微可足以被察觉。 张棣也发觉了站在原地不敢乱动,颤颤巍巍地小声问道:“什么东西。” 他没有理会张棣,夜风吹过,草木随风摇曳摆动,似乎也是这种声音,张棣长吁一口气:“估计是风声。” “不对。”突然寄明伏下身子,细细聆听观察,忽然又是一阵窸窣声,相必风声更加急促。 霎时,马车旁的火把熄灭,这时寄明大感不妙奔回原处,没有光源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小声的喊着殿下。 手腕一紧,周知玄将他拉至一旁,轻声道:“你也发现了?” 寄明一头雾水,不由得握紧了剑。 “这里有人。” 张棣在黑暗中着实被吓到了,摸索着树枝树干匆匆跑到营地,谁料被地上一石块绊倒,重重跌在马蹄前,那马受惊,高声嘶吼,仿佛整个山谷都被惊动。 就在这时,四面八方的火折子朝他们扔来,草地枯枝被点燃,顿时火光一片,树林里埋伏的人群“哗”的一声跳了出来,除了火光只剩下兵器的寒光。 灼灼火光仿佛白日,黑衣人动作迅速,拔剑朝着周知玄砍去,目的明确并不是为了劫财。 寄明身手敏捷还能打上一打,车夫吓到已经仓皇逃走,张棣见状冲上去与之抵抗可还是败下阵来,各个武力超群,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扔了刀逃进密林里。 黑衣人见他跑了也没有追上去,反倒集中火力对付周知玄。 “张棣那厮,可恶的很!”寄明与贼人扭打时看见他逃走的背影,不禁的咒骂了一句。“他娘的,跑得真快。” 周知玄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势,略有些难以招架,一刀刀劈来他警醒旋身,挡住了锋刃,轻轻跃起,一剑砍解决掉身侧的刺客,横跨一步,进退迅疾,那刺客扑了空,借着月光辩位,手起剑落,又是解决掉几个,可是人数逐渐变多,像是那夜里疯狼,毫无畏惧的向前扑咬。 发现动静,陆行舟他们在后方跟随,会赶来的,再等等不急,他心中默念。 只不过他们还没有出了这大晋,宫里的人便按捺不住了。 他的剑刃很锋利,又一个黑衣人目光狠厉,一柄长刀就要直直劈下,周知玄横握剑柄挡下,但是背后的偷袭难料,他索性一个闪身,藏进右侧的树丛里,他们紧追不舍,很快又厮打起来,寄明见周知玄抵挡的有些吃力,于是飞身过来助他一臂之力。 斩杀了一个又一个,随后的刺客前赴后继,两人势单力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千钧一发之际,夜色里一支长剑射来,寒光乍现,直至敌人头颅。 一剑又一剑的射来,黑衣人一个又一个倒下。 马蹄声阵阵,陆行舟带着一队护军匆忙赶到,余下的刺客见状不对慌乱要逃,不敌护军敏锐,将他们一一擒下,队伍的末尾处还有一人,是逃跑的张棣,已经被捆住不得动弹。 周知玄满身血迹,衣裳在打斗时磨损的破烂不堪,握住剑柄,他仰视着马上人,多年来未曾谋面却是生死相关,他轻声唤道:“陆大人。” 火把的红焰映照在他脸上,待看清周知玄,陆行舟连忙下马躬身行礼,“臣参见世子殿下。” 没曾想两人的第一次相见如此狼狈。 所有刺客原地处死,并且严审张棣,清理完战场看有无线索遗漏,世子二人前往陆行舟车队,即刻启程。 张棣严刑拷打下全部交代完毕,被寄明扔在半山腰子。 只不过太皇太后已经动了一次杀心,可想而知随后的路上明里暗里会有多少陷进等着他们。 连夜启程,周知玄换了身常服,听着马车外的蝉鸣内心似乎都平静了些许,陆行舟递来一个烤饼,“路上时间紧迫比不得宫里的饭菜,殿下吃点吧。” 他接过,大口咬下,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却是甜的,陆大人他们宫里宫外的暗中接应与援手,周知玄感激万分,就算中间夹杂着北周王的这层关系,听令办事也好,为权为财也罢,自己孤立无援时,有他们记挂协助,就是万幸。 周知玄静静笑着,这才仔细打量了陆行舟,眉眼看着年轻,不过二五年华的样子,真真的少年英才,“陆大人在皇都的这些年过得还安好?”他率先问道。 问道此处,陆行舟也从未想过,常年蛰伏躲在暗处,靠着旨令在大晋生存,“或许殿下安好臣就安好,王爷也能安心。”他淡然答道。 提及父亲北周王周桓,周知玄难免有些触动,不禁攥紧了手,“父王在北周可还好。” “一切都好,听闻先帝下旨让您归返,整个王室都是欣喜万分,等您抵达定是举国同庆的盛况。” 举国同庆,周知玄想象着那日的情形,韩良骞曾说过,北周人庆祝时喜爱赠花,北周苦寒花朵稀少,能在眉间抹上花蕊汁水是最为吉利的,象征着来年五谷丰登,可他不喜热闹,想着五颜六色的花色抹在脸上,滑稽可笑却美好。 “对啊,十七年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两人聊着这些年的经历遭遇,从大晋到北周再到西梁,无比畅快,像是久逢的知己,周知玄笑得恣意,直至后半夜才渐渐睡去。 可是陆行舟却难以安眠,他有一事藏在心里,当被得知的那一天,殿下是否还能这样开怀。 辗转来到雍州,小城繁华,只是不知为何来了这么多难民,摩肩接踵,三两个睡在路边乞讨要饭,还有一些漫无目的地来来往往。 突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追着周知玄的马车。 当车停下后,那丫头探着车窗,眼巴巴的想讨些吃食,除了满脸污痕,脸蛋圆圆甚是可爱,她娇声喊着:“哥哥,哥哥。赏些吃的吧。” 杏眼乌黑圆亮,惹人怜爱,周知玄笑了笑,递了个烤饼给她,“拿去吃吧。” 小姑娘很高兴,三两下大口大口吃掉,像是意犹未尽,却神色慌张时不时看向四周,于是他又拿了些银钱递过去,悄声提醒她:“藏起来,别被人发现。”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似是听懂了,摇着双平髻一蹦一跳地跑向远处。 车内寄明笑道:“没想到殿下也有这样的一面。” 以往在宫中面对那些幼孩,皇家后代金枝玉叶,周知玄都是漠视相对,跟别提笑颜。 “只不过是想起一位故人。”他淡淡道,其实也算不上故人,秦大人的小孙女多年前移居雍州,当年她梳的也是双平髻,幼时的惊鸿一瞥记到了现在,而今不过都是触景生情罢了。 陆行舟若有所思,看着窗外流民人头攒动,不由道:“这些人应该都是从山阳城逃来的,广陵城遭受荼毒,没想到这里也难逃一劫。” 西梁王宫宠妃杜氏病重,江赢为了她祈福避灾,建佛寺设祭坛,祭天祭地只为她安康无虞,而广陵城位处西南,属阴,正适合杜贵妃阴柔体质,便在当地招揽壮丁,如若不从就地格杀,不仅如此还烧山伐木,田地毁坏,百姓入不敷出。 故而失了民心,百姓发起□□,见兵就杀,遇富则劫,恶化到一发不可收拾。 第28章 祭祀上 船舫靠岸,山阳城渡口竟是空无一人,几片落叶盘旋显得萧条。 “不正常啊着实是不正常。”司徒鹤仪率先下了船,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说道。 一个边沿城市的渡口关乎着两国之间通行与贸易,岸边几只破木船眼看是荒了,现下别说是流民就连普通百姓都没有。 “这里的人群都被官兵清散了也说不定,先进城吧。”秦幸骑上马,将长发挽成一个高髻,利落英气。 “驾。”的一声跃过人群骑到车队前方。 只好如此,刚进入坊市集市,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只有三两个背着背篓的农夫游荡,见到官兵打扮的司徒府军吓得连忙逃窜到小巷里。 司徒鹤仪掀开帘子给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明白,角落里的老伯还没来得及躲起来,就被侍卫擒住带至马车前。 目测年岁已高,七八十的模样,他老泪纵横,哭着跪地求饶,“大人大人,行行好,家里没有年轻男子了,只剩下嗷嗷待哺的幼儿,放过我吧,求您了。” 嘴里模模糊糊重复着这些话。 秦幸凝视着那老伯柔声道:“老伯别怕,我问你,你刚刚说要年轻男子做甚?” 老伯怕是吓坏了没有应答,只是一个劲的磕头求饶,看起来着实可怜。 方才擒住他的侍卫可没有好脸色,一把长刀横在他眼前,威胁道:“说。” 他浑身颤栗,“不敢说..不敢说..不能说啊!他们都疯了都疯了,到处抓人!” 不能说?事情越发蹊跷,只见老伯开始癫狂,扑开那侍卫一个措手不及,踉踉跄跄的逃开。 “公子怎么办。”开口的侍卫叫宋炀,是司徒鹤仪的贴身护军。 他们只是途经山阳城,按理说管不着这里的事,待回到邑安还有诸多事务要交接协管,把时间耗在此处实属是不值当。 司徒鹤仪一番思量,不禁揉揉额头,“走吧,继续前进。” “等等。”秦幸叫停他们,“山阳城十分古怪,不仅刚刚的老伯,就连我们进城时城门守军都没有,先看看情况再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留在原处当俎上鱼肉?司徒鹤仪望着秦幸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笑着道:“以不变应万变?谁教你的,秦姑娘。” 一番阴阳怪气的说辞,秦幸不屑理他并瞪了一眼。 “依我看,管他前面什么豺狼虎豹还挡得住我司徒鹤仪?”他冷哼一声,“宋炀走!” 前路未卜,这里的百姓遭遇了什么她不知道,秦幸也无可奈何,独自一人恐怕更加危险。 她气恼的跟在马车边,嘴里嘟囔着:“司徒大人贵为相国,殊不知山阳城已经民不聊生流离失所。” 话声虽小但足以司徒鹤仪听见,秦幸的本意也就是让他听见。 “俗话说得好,皇上不急太监急,天底下哪有越俎代庖这样的道理。”他在车内扬声说着,悠然自得。 “西梁王治国无为,荒淫无度,就算如此司徒相国也有规劝教导的责任。” “天下君主要是都能听得进去劝导,那不人人都是千古一帝了。君臣之道,恩义为报,有些东西不宜逾越,更是不得逾越,你哪里又会明白。” 司徒鹤仪匿笑,瞧着秦幸身量纤纤,兴许在府里只会绣花弹琴,谈论治国为臣倒是多此一举。 秦幸停下马,倒是要跟他论上一论,“依司徒公子说的,相国身居高位,皇家赋予臣子的权利便都是空的假的吗,今日不敢僭越明日不敢逾越,正巧我祖父也在朝为官,略知一点作为臣子要明的事理,君臣之道也好,恩义为报也罢,都应当不避重诛以直谏,更要明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好!说得好。”本以为司徒鹤仪会恼羞成怒,谁料他笑了起来。 “提到权。”司徒鹤仪说着犹豫了下,“论整个西梁谁能大得过江氏,整个西梁天下都都是江家的,按你所说,权力越大责任越大,那山阳城的子民就等着长公主来平叛吧。”他语气戏谑。 “你!”秦幸愤愤掀开他的车帘,“强词夺理。” 整个西梁贵胄都知道,长公主江连瑢是秦幸的外祖母,只是几十年前因为一些恩怨早已和西梁王室决裂,不再来往,而今只剩下空有其名,并无实权。 外祖母生平最厌恶这个称号,司徒鹤仪拿这个调侃秦幸,无疑是触到她的底线。 “还有,西梁国从来没有长公主。”秦幸剜了他一眼,气呼呼地又骑到队伍前方。 司徒鹤仪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讪讪笑着求原谅,“是我言辞无礼,我错了还不行嘛,秦姑娘别走啊。” *** 经过山阳县衙,大门紧闭,空空如也。 只觉角落里时刻有人盯着他们,回头看去又不见踪影,宋炀也察觉到了,一脚将县衙府门踢开,果然有人,几个人发觉后迅速的躲藏到后院,只看得清背影。 于是司徒鹤仪又派了些侍卫将他们抓住。 都是些年轻的男子。 他们看起来镇定自若一些比刚刚的老伯冷静自持些。 开口就一一报了家门,都是山阳本地人,皆在县衙任职,都是些典史巡检的小官。 “你们躲什么。”宋炀不耐烦地问道。 一个捕快颤颤巍巍地回着:“大人是从大晋来的吗,救救我们吧,我们不想死。”说完不断的磕着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 “山阳城的官兵到处都在抓人,抓那些年轻男子去后山,听说那里有个大祭坛,要将他们全杀了。”他们几个藏匿在县衙内才躲过一劫。 “不是祭坛不是祭坛,是万人坑,方圆百里的男子全都得抓过去,硬生生的给活埋咯。”身旁的巡检又补充道,满脸惊惧。 光是听着就胆战心惊。 “你们是说,山阳城官兵抓人去填万人坑?”秦幸一字一字说着,嘴唇都好像在颤抖,简直难以置信。 “对对对。”那几人应声点头。 “荒谬,官兵都疯了不成,抓你们填坑做甚。”宋炀不敢全信,只当他们胡言乱语。 “确实是疯了,全都疯了,大人们,小的不敢胡诌啊,若是不信去后山一看便知。” 细细盘问,才明白了这个天大的惨剧,广陵城受难,山阳城也难逃一劫,江赢的魔爪伸向百姓,广陵地处属阴,而山阳属阳,便要在当地挑千名年轻男子入坑祭献,达到阴阳调和的作用来保佑宠妃安康。 而今人数不够,令人发指的是为了凑足人数,女子也不放过,将她们头发剪掉充当男子,皇权压迫下没人敢不从。 秦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有块石头紧紧压住她的心口,喘不过气来,一江之隔的地方,明明是和平年间却发生这样惨绝人寰的事。 司徒鹤仪也被震惊到了,咬牙切齿地咒骂:“江赢这畜生,越来越猖狂,竟做出如此荒诞残暴的事情。” “他们已经埋掉了吗。”秦幸小心翼翼的问道,生怕是自己猜想的结果。 捕快慌乱地摆手道:“没有没有,人还没齐。” 听到这话秦幸长吁了口,真叫江赢得手,千万条亡魂难以瞑目。 “来人,带着我的府令叫那些官兵停手,若是敢抗令不从就叫人把他埋了,谁不从埋谁,快去!”司徒鹤仪急匆匆地将令牌丢给宋炀。 两人深知这只是权宜之计,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君令难违。 靠府令把官兵压制住也只能暂缓祭祀,秦幸试想唯一能遏制的办法只有带兵围剿。 “离这里最近的是信州,你去了或许能请来刺史大人,这样一切就好办了。”秦幸问向司徒鹤仪。 他没有思索,直接了当拒绝:“不成,太远了,信州赶到这里少说要五日。” “就没有人传信到京中吗,所有人都是置之不顾吗。”秦幸有些挫败。 好似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即将从眼前消逝,怎么样都抓不住。 司徒鹤仪神色黯淡,山阳发生的种种也不是他想看到的,“秦姑娘你要知道,这是君令一言九鼎,天子脚下谁又敢违。” 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他深吸一口气,叹道:“我相信宋炀。” 荒唐,权字当头世间的是非对错全都可以混淆么,不从便是抗旨,抗旨就是谋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王有什么好敬仰。 “我只相信事在人为。”说着秦幸调头奔去后山的方向。 自己虽然势单力薄,但至少可以好好观察情形局势,遇到险情也能帮上宋炀。 当她前行了一段时辰后,只是奇怪明明两人出发的时间相隔不久,山路上就已经看不见司徒府兵的踪影,县衙那人描述的,穿过后山,两炷香时间在半山腰子处就能发现江赢建的祭坛。 秦幸好似在原地绕了许久,天色也渐渐暗下,还是找不到他们说的地方,忽然有一丝后悔自己的莽撞。 她将裙角撕破一块系在树上当做记号,正准备返程,倏忽间林子里涌来一队官兵,看打扮不是司徒府军,秦幸心口下沉,料到大事不好。 四面八方的官兵拦住她,面色狠厉,戏谑道:“山阳城现在不是老的就是残的,没想到还有这等容貌的祭品,可惜了。” 秦幸直言:“我不是祭品,我是来找宋炀宋大人的。” 为首的官兵笑道:“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宋大人,不想死就快点跟我们走吧。” 还想继续周旋,拦住他们:“等等,司徒相国长子就在山下,还请诸位大人跟我走一趟,这样都能解释清楚。” 这些人无非是听差办事,不似山野凶徒不讲道理。 第29章 祭祀中 几个人大眼瞪着小眼,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个决策。 “不行不行,时间来不及了,不然你我都得死。”几个官兵不耐烦了,拽起秦幸就要领她走。 秦幸被扯下马,踉踉跄跄往山后去,气喘吁吁道:“你们可想好了,把我埋了,你们一样活不了。” 她语气镇定,还想与他们周旋。 那人皱着眉,哭丧着脸:“姑娘我们也没办法,不听命令山阳城的人都要死,我家里还有三岁的幼子要抚养,咱们兄弟几个也是无能为力啊。” “对啊对啊,我老母亲八十岁了,如何叫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闺女才刚刚出生,娘子躲在地窖里,我要是没了,他们娘俩更是活不了。” ... 都是有苦衷的普通百姓,如今想活命都成了奢望。 秦幸只好跟着他们前往祭祀地点,前方一片密林,山路蜿蜒,穿过后山并不是翻过山头,而是山间有一个狭窄的山洞,极其隐秘,估计宋炀此刻还在山上打转。 秦幸警醒,一路上做了标记,路线也记在脑中,看着随行官兵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于是开口问道:“大人,抓了我,还差几个人就能开始这祭祀?” 左侧的官兵感叹道:“哪还有人啊,逃的逃,跑的跑,有些不从的就原地处死,哎。” “听说祭祀人不齐,就不能开始,说是不吉利。”秦幸佯装不懂的问道。 “这西梁朝廷都来人了,宫里来的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我看啊,祭祀人不齐,这王爷自然多的是法子。” 说的也是,庙也建了,坑也挖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会轻易罢休。 夜幕降临,山洞末处却亮如白昼,穿行过后才看清祭台全貌,一览无余,两山之间有一处低洼且狭长的山谷,两侧悬崖上都放置了火把,火光长燃着,照耀着山谷灯火通明,祭台在最上方,铺着青褐色的布,上面还有金漆绘上诡异古怪的花纹,祭坛放置两侧,皆用朱厌兽当做底托,朱厌属凶,若是为了宠妃祭祀,用这个反而奇怪。 祭台的正前方是片空地,不过空地中被画上了巨大的纹路图腾,黑色的墨迹盘旋在两山之下,叫人看的触目惊心,而最里侧就是万人坑了,“祭品”都蜷缩在坑内瑟瑟发抖,人数甚多,有男有女,女子皆被剪去了头发,绝望地等着死亡降临。 秦幸盘算着逃跑路线,展眼看去,四周遍地都是巡守官兵,大坑后方则是高不可测的大山密林,右侧唯一的道路被侍卫守的严严实实。除了背后的山洞,崖壁上的栈道,似乎没有出口。 秦幸还是不情不愿的被带至山下,一位品阶较高的官兵上前敷衍地打量了下她,冷面冷眼说道:“又是个女的。”语气带着嫌弃。 “是,是,小人办事不力,但..”他踌躇了会,不敢对上眼睛,“李大人多少也要为咱们考虑考虑,山阳城都空啦。”秦幸身旁那人央求着说。 “不是我说老黄,我为你们考虑,谁为王上考虑。”那李大人拱手朝空中一拜,“这可是通天大计,稍有差池,没人能担起这责。” 通天大计,这几个字眼在秦幸脑中盘旋,若是为了宠妃祈福,怎么可能称得上“通天”这么大的名讳。 名叫老黄的官兵将秦幸往前一推,谄笑着:“不妨事,大人你看她正好穿得男装,将这姑娘头发剪光,头埋着躺下,保准看不出是个女的。” “不行,不能剪头发。”秦幸厉声拒绝,但是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好像做什么都很苍白。 “都快是上路的人,还这么多要求。”李大人瞟了她一眼。“能为西梁为贵妃娘娘祈福是你的福气,不要不识好歹。” 她忽然想到一计,“只要是扮做男子就行,我把头发束起,岂不是更像。” 他考虑了会,好像也是个法子,于是颔首答应。 秦幸左右扫视了下,手上的绑没解如何束发,“李大人,请为我解绑吧。” 三两下功夫手腕轻快了,她将长发束起,不细看还真像个白面书生。 老黄欲将她重新捆起来,秦幸轻轻退后一步,对着李大人笑道:“这次祭祀如此重要,小女身为西梁子民自然心甘情愿的入坑为祭,只是王上知道李大人行事怠慢,以女充男吗。” 瞧着李大人面色铁青,秦幸接着道:“通天大计神圣,我以为李大人与小女同心,虔诚衷恳地祝祷大计将成。” 他虚着眼睛看着秦幸饶有意味地笑了起来。 “笑话,通天大计你又懂个什么,来人带走。” 不过是个将死之人,不必跟她口舌相论,指令下达后,两个男子立刻就要将她擒制住。 “等等,大人。”秦幸停住脚步,眼神似乎柔和了些,带着凄婉。 “小女不久人世,此生就一个疑虑。” 李大人略有犹豫,更是好奇,“说吧。” “大人,通天大计小女能否窥知一二,到底是为了贵妃?还是整个中原。”秦幸平静地将疑虑说出,就算大放厥词,此刻她还不会死的,活生生的祭品不可能轻易杀掉。 “好大的胆子。”他轻笑“估计你到死都是个糊涂鬼了。”李大人出乎意料的分外冷静,接着低声道:“天机不可泄露。” 就算他知道其中玄机,也不可能开口,秦幸只好换个话头请他入瓮,“是啊,只是还有一事,说起来略微麻烦,若是用女子扮做男儿身为祭,会不会功效有差,如果上天感念王上不诚,那可怎么办。”说完幽幽长叹一口。 其余人顿时哑然,他们可不信心诚不诚的,把差事办好安安心心回家才是正事,如果祭祀失败,王上发现祭品有异,追究下来那才是大问题。 李大人考虑到这点狠狠瞪了老黄一眼。 他也立刻会意,“李大人,小人估摸着就差几个了,时间紧迫,这着实不好办啊。” “下一个必须是男的。”李大人冷冷道。 “是,是,小人保证。” “再有什么差池,问责的就不是我了,而是司天监晏大人。”一群废物,说完他甩袖离开。 秦幸推搡着被带进祭坑,土坑高度已有一人之深,她直立起来才能勉强看到外头的情形,如果是自己,翻出去可以很轻松,但是这个坑内少说有百余人,大家怎么办,出了这坑又能逃向哪里。 就在她踌躇难办时,一群异域打扮的女子走向祭台之上,面颊苍白涂了厚厚的一层脂粉,双唇血红一缕黑色纹路从额间蔓延到脖颈处,双颊还绘制上了看不懂的图腾,鬼魅无比。 鸣鼓,起筝。 巨大的声音冲击着秦幸耳朵,巫女们身上的饰品绫罗随着鼓乐舞动,一边跳动时嘴里一边念着咒语。 哪里是祈福,更像是巫蛊。 秦幸身旁的人有的怏怏地静坐发呆,有的走来走去烦躁不安,还有些昏厥在地未知生死,当听见鼓乐的那一刻,几乎全部躁动起来,哭喊声,求饶声一片。 “是要开始了吗。”旁边一个莫约十三四岁的男孩颤栗地问着。 秦幸此刻同样是心烦意乱,她还是冲他一笑,“我也不知道。” “爹,娘,孩儿不想死,孩儿不想死!”那男孩哭地凄烈,未知何时来临的死亡,如同待宰羔羊,才是最绝望的。 秦幸看着他们悲嚎着,如鲠在喉,安慰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心头好像被紧紧揪住,不禁握紧袖中的短剑。 祭台上正在做些诡异的仪式,旁边的官兵倒少了许多,坑上六处防口,每处都有火把,正值盛夏草木横生,将前方空地燃起,火势之大到可以争取些时间,秦幸走到祭坑的正中央,后方右侧出路守卫严密,若是能寻来一马,来个声东击西冲破防线,或许有一线生机。 秦幸谋划着,这个计划未必不能成,突然她肩膀被撞了一下,那人走的迅速,正当秦幸忿忿回首时,对上了那人的眼睛,一双如鹰的眼睛,狠厉冰冷,让人不寒而栗,她的目光下至,他怀里的东西不小心露出一角,寒光灼眼,仅仅一秒被他小心藏好。 秦幸连忙避开他,装作无事发生,那怀里的明显是把刀。 那人平静地走到边缘坐下,面朝秦幸,目光一直锁定着她,而秦幸也打量着那人,时不时与同伴交谈,偶尔后仰佯装睡觉。 能发现他做每一个举动时,都在关注着自己。 这是一场内心里的博弈,带着兵器他想干嘛,无非两种,自刎或是自保。 此人敏锐如果可以和他结盟,胜算或许能加一成。 鼓乐并没有要停下的迹象,巫女还在舞动,夜色下如同妖女,银色项圈手环晃动闪耀时的光芒像是咒法,摄人心魄般妖冶。 坑内很暗,鼓乐声掩住了她的动静,秦幸顺势从他身边坐下,试探的问向他:“有吃的吗。” 对方不答,秦幸又问了一遍,这才听见细微淡漠的声音,“没有。” “怎么到死了还要挨饿,我不想做个饿死鬼。”她拽了拽那人的衣袖,“真的没有吗。” 那人下意识往左侧挪了挪离秦幸远点,“看你衣着不像是挨过饿的。” “这个重要吗,还不是要死。”秦幸急促地回答想找机会引入重点。 他冷笑两声,“确实不重要。” 第30章 祭祀下 “不错,有命活着才有机会吃饱,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没作答,但秦幸能发现黑夜里他那双眼睛一直望向自己,深邃的瞳孔映着月光仿佛要把人吸进去。 “为什么不理我。” “我在想你到底要耍什么花招。”那人不急不缓的回应着她。 事到眼下,秦幸明了,这个人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于是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有刀。” “那又如何。”他停顿了片刻,似有疑惑,“难道你要告发我?”声线低沉醇厚,“只要我大喊一声,我们俩现在就会死。” 他笑着抓住秦幸藏有剑的手臂,见她惊愕之后慌忙地抽开手,接着沉声问道:“你不是山阳城的人,你是从哪来的?” 秦幸紧抿双唇,缄口不言。 “不说话了?” 他继续步步紧逼,追问着:“广陵城已经被暴民占据,让我想想,那只能是从雍州来的,身上藏着兵器,还女扮男装,你不是被迫来这里的吧?”他说的缓慢,一字一字中都带着压迫感。 仅仅几句话就好像将她心口全部剖开般,一览无余,明明是个看起来和自己一般大的男子,却差一点就戳破了秦幸的内心防线。 事到如今了还有闲情逸致打听这些简直莫名其妙。 她平复住自己的情绪,故作镇定驳回他:“是不是又如何,你知道了我祖宗十八代都改变不了你在这里等死的事实。” 说完秦幸又给了他一个轻蔑的微笑,准备起身离开,意料之外的是那人扯住了秦幸衣袖,缓缓开口:“急什么。” 他手指指向正前方的祭台,“天空大地苏醒,每当破晓时朝阳发出光亮的那一刻,阳光就会撒在那祭台之上,故而江赢便给它取名叫天光台,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秦幸不解,但这些话说出,他更加看不透了。 “意味着,今天天亮时,祭祀就会开始,所有人都会死。” 她半信半疑,看向天光台在结合他的言论,隐隐觉得似乎是有那么些道理,“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逃?” “逃?我不逃,我等着看好戏。”那人长舒一口气像是如重视负般躺在地上。 疯子,就是个疯子,秦幸后悔极了,与他浪费这么多口舌还妄想同他合作。 等她走远,找了个明朗的位置坐下,目光偶尔看过去,每每都能与他对视上,他到底想干嘛秦幸是无从得知了,如果真如他所说,眼下时间紧迫,要赶在天亮前毁了这场祭祀。 霎时,那鼓声戛然而止,所有站在坑外的人皆朝着天光台的方向埋头跪下,而台上缓缓走来一身影,秦幸定睛看去,他身着明黄长袍,绣着腾海龙纹,衣袖随着夜风扬起,身材五短,脸上肥肉纵横,那就是西梁王江赢,一看就知是个饱暖思□□的昏君。 江瑜长臂一挥,那鼓乐更加激烈的响起,随行而来的侍者端来了五种动物的头颅,牛头、马头、羊头、还有猪和猴子的头颅,巫女们围着祭坛舞动,眼看着将这些头颅逐一扔进祭坛,火光四溅。 他们这些祭祀举动到底象征些什么,秦幸来不及思考这些,目光时刻锁定着天光台上之上,那夜幕渐渐清浅,似有一缕红色的霞光,是天快亮了。 四周的官兵几乎都集中在祭坛周围,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秦幸用泥土将面容涂黑,干脆在泥里滚上一圈,这样全身上下都是污泥一片,待爬出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天光台上,自己宛如与黑夜融为一体。 火把插在木杆上,并不容易取下来,她将木杆狠狠摇晃,纹丝不动,凭自己的力气根本没法成功,于是她抽出短剑匍匐在地上一刀一刀的想要割开,不过四指相合的粗度,木质潮湿,倒是能轻易割开,等木杆倒塌再取火把,这一切都在秦幸计划之中。 一刀下去,发觉里头硬的很,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短剑□□,又试了几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正当她踌躇难办的时候,空中飞来一把短刃,不偏不倚地将火把打下,仅仅数秒就解决了她耗费许久的麻烦。 等秦幸回头看去,已经找不到扔刀之人,她咬紧牙关拿起火把,就要扔进空地的草丛之中。 瞬间火势开始蔓延,当火苗触及到如同墨迹的涂料之上时,大火猛然更旺,秦幸也吓了一跳,火势顺着墨色涂料的图腾走向燃起,一刹那,空地中诡异的图腾开始伴着火光熊熊燃烧。 那黑色绘制图腾的东西到底是何物,竟能与大火融为一体,甚至有加大火势之效。 秦幸站在火光的烟雾之中,整个人都怔住了。 周知玄一行人刚刚抵达到山腰就偶遇到这么大的火势,不由驻足,从雍州到山阳城不久,就已经分外清楚江赢恶行,误打误撞发现了他们的祭祀之处。 “没想到,江赢为了这个,费了这么大阵仗。”陆行舟若有所思地遥望望去。 “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周知玄淡然开口。 远远看去图腾被燃烧着起显得更加的壮观,且没有章法,四处都是火苗,他暗暗觉得这火不像是为了祭祀放的,更像是人为。 果不其然,旁侧的山峰上涌出不少人群,直奔山谷,黑夜里辨不清模样,只有那手中刀剑发出刺眼的寒光才知来者不善,那群人蜂拥而至,四面八方的来越聚越多,等到达山谷内,才看清都是一些着平民打扮的暴徒,他们见人就杀,唯独避开了坑内的人。 秦幸看着场面一片混乱,暴徒一剑刺进巡守侍卫的胸口,鲜血撒在她的脚下,哭得哭,喊得喊,自己只能躲进树林里静观其变,此刻她害怕极了,眼前的种种如同两国交战,烽火连天,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死在刀下。 她赫然发现那个“疯子”率先冲出了土坑,手中高举着长刀,嘶喊着“杀江赢!平西梁!”身后跟着的数不清的人,从怀中抽出武器高举着,高喊着口号。 “杀江赢!平西梁!” “杀江赢!平西梁!” 烟味缭绕形成了天然的遮盖物,天光台上的侍卫官兵还没意识到情况不对,暴徒就将他们一刀毙命,人数差距叫他们根本不敌暴徒,坑里其他奋起的百姓也统统爬出来与之反抗,抢起地上的武器搏杀,兵刃相见步步紧逼之下,直捣天光台,祭坛被砸,祭祀被毁,江赢被擒。 台下一片混战,死伤成片,而他们的君主穿着龙袍正向敌人求饶,如狗一般摇尾乞怜。 慕容让一剑刺下,刺穿了江赢心脏,他死去时瞪着双眼,恐怖至极。 也正是这一剑,血光四溅,周知玄顺着那寒光看去,这个人分外眼熟。 “殿下,是他。”寄明惊呼。 刚入夜赶路时,偶遇一队运货农夫向他们问路,说是拖着一车的蔬果不知去向,周知玄看得出那木板车笨重的很,夜里运货已经足够起疑,可那行囊上还盖着布匹,陆行舟趁他们不备一剑刺入,却被硬物挡住,哪里是蔬果,分明是兵器。 “原来如此。”周知玄低声说道,这便是他们的目的。 “江赢残暴昏庸,死得好,引起民愤也是迟早的事情。”寄明愤愤道,“山阳城百姓也是忍得够久了,死一百遍也不足为惜。” “并非是民愤,那些人看似穿着平民布衣,厮杀时的样子像是精心训练过得,在恰当的时机出手,更像是规划缜密的行刺。”周知玄凝着眉。 “殿下说的不错,我们见过那伙暴徒的脸,恐怕此地不宜久留。”陆行舟担忧道,虽说我们带的都是些精兵,但该避战还是要避战,不能为无谓的事情耗费时间。 “这城应该是出不去了,江赢刚死,看时辰援兵正在赶来,难免又是厮杀,先找个林子避一避吧。”周知玄叹了口气,缓缓道。 混战之后,逃的逃,散的散,似乎是结束了,秦幸这时才敢悄悄走出,江赢一死,所有暴民都像计划好了般撤退。 不过一炷香的时辰,突然又有大批的官兵涌来,秦幸来不及犹豫只能逃进树林里,要想个法子找到司徒鹤仪。 天渐渐亮起,她已经精疲力尽,凭着记忆好不容易走到城门口,牌匾上山阳城三个字明明那么鲜红灼眼,可还是抵不住倦意,一瞬间眼前漆黑,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是被一阵阵哀嚎唤醒的,耳边划过许多声音,马蹄声,脚步声,唯独那阵哀嚎各外刺耳。 她轻轻睁开双眼,浑身发烫,为何眼皮子都能这么沉重,不禁想起幼时生病在母亲怀里,很温暖,很宁静。 待看清一切,眼前的画面恐怖至极,仿佛来到炼狱,无数的尸体横在路边,甚至还有些幼子婴孩,浓烈的血腥味四处弥漫,突然感觉指尖有些温热,那是鲜血的温度,似乎将她全身包裹住,胃里开始反复翻腾。 秦幸艰难的起身,爬起又倒下,浑身软绵绵的,这下怎么办,她不断问地向自己。 第31章 山阳魂 山阳城完了,这是秦幸的第一个想法,她靠在墙角,心在胸口狂跳,明明是个艳阳天,晴空万里之下却是尸山血海,马革裹尸。 在地上,有的是官兵有的是平民,更多的是妇女幼儿,他们衣不蔽体赤果果的暴露在烈阳中,相比几日前的山阳城恍如隔世,熙熙攘攘的坊市全在昨夜消亡。 似是还有幸存者,他们发出咿咿呀呀的哀嚎,良久这声音也逐渐消失,秦幸扶住胸口,步履蹒跚地走在坊间,想呼救想逃离,耐不住身体灼热,八月的热浪一阵阵袭来,这辈子也没有这样难受过。 喉间忽然涌来一股血腥味,随之而来剧烈的咳嗽。 “姐姐救我..” 左侧的房子里传来低沉虚弱的声音,还有人活着,秦幸连忙探着头望去,纸糊的窗子已经被捅破,木门也被砸的四分五裂,铺子狭窄且隐秘,正因为这样兴许躲过了一劫。 又是一阵求救声。 “救我..”还有细微的哭腔。 “你且等等。”秦幸轻轻回应了他,有人活着,还有人活着,脑海里不断盘旋着这句话,可是自己体力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她不断费力撑起身子,起身后扶住墙壁一步步走去。 屋内的小丫头不过七八岁,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是刀伤,大腿上的伤口最是严重,鲜血止不住的流出,秦幸撕下衣角的布给她绑住,还是很快被浸透,正想在屋内找些能用得上的东西,脚下碰到一硬物,险些将她绊倒,定睛看去,那赫然是具尸身,是她母亲的尸身。 这一刻秦幸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慌乱之后又将眼泪抹去,脸上的泥土与泪水相融,一道黑一道白的,显得更加狼狈。 “姐姐,姐姐..”小丫头还在不断呢喃,气息似乎就要消散。 秦幸凑过去捂住她的手,“别睡,别睡,听话。”小丫头浑身冰冷,她紧紧抱住但也无济于事,似乎空气寂静,心跳也慢下来了。 这时,屋外马蹄声愈烈,兵刃声,脚步声,甲胄摩擦的声音,逐渐靠近,大事不妙,秦幸轻轻捂住小丫头的嘴,凑到耳边提醒道:“不要说话。” 那些人身着青黄色玄甲,他们是西梁军。 应该是分散行动,各家各户的清剿,见人就杀,看着情形已经清过一次了,这样的恶行简直令人发指。 秦幸丝毫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浑身发冷眼皮发烫,索性合眼装昏。 直到屋内桌子被砸烂,四散的残骸打到她的脚边,突兀之下,指头不禁颤动,咬紧牙关,祈祷不要被发现,不要。 那西梁军还不满足,一刀一刀插进小姑娘母亲的尸身,忽得脚步靠近,一步一步走向秦幸,她屏住呼吸,让人察觉不到她身体的起伏。 刀尖划着地面,发出刺耳又骇人的声音。 刀起刀落,锋刃刺进了小丫头的心口,抽离后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仅仅差一毫就会刺到秦幸。 而她怀里的身体渐渐冰冷,没了气息没了动静,四下都安静下来,如同空气凝滞了般一切都静止掉。 望着那小姑娘,不过七八岁正要绽放的年纪却还是凋零了。 秦幸猛然痛哭起来,双膝颤抖跪倒在地上,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是无力感,一时魂魄皆失,空洞洞轻飘飘的。 不知哭了多久,嗓子哽住了,头也疼的厉害,西梁军肯定还回来,她将小丫头和她母亲的身体摆在了一起,盖上了粗布。 不能再继续停留,必须得活下来。 趁着没有官兵,秦幸踉踉跄跄在小巷内摸索,凭着记忆终于找到,见那县衙府门紧闭,一颗心又悬起,颤颤巍巍跑过去,费了全身力气敲击。 “有人吗!有人吗!” 一次两次三次,都没人应答,数次后实在撑不住了,瘫倒在门前,找不到司徒鹤仪了。 或许只有逃出山阳城才能有一线生机,不觉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从没发现活着也会这么难。 不知道官兵们什么时候清剿一次,她躲进草屋内,找来一点吃食,体力略微恢复了些。 等到夜色降临,似乎外头没有动静,她这才敢出去,也不知城门有没有被封锁,沿路有没有官兵,坊间还有没有活人,一切都是未知的,一把剑和怀里的两本册子就是她的全部。 不料没走出几步,前方城墙之上正燃起狼烟,有士兵值守,一队巡兵浩浩荡荡走过,又是一轮清剿,秦幸躲在矮墙下,万幸没被发现。 在黑暗中残桓断壁中躲躲藏藏,逃进西面夹道,原本是最繁华的街市,此刻仅她一人在喘息,如同一缕孤魂在游荡。 好巧不巧两边兵马相遇,秦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索性躺在一侧的尸身旁装作死人。 他们像完成任务般一刀一刀刺进尸身里,不能留下一个活口,冷血又淡漠,像是人间恶鬼在不断的吞噬冤魂。 当脚步靠近秦幸,她的心脏开始狂跳,咬紧牙齿于是一把扯过身侧男子的身体挡住了自己。 “抱歉。” 她心中默念祈祷着,山阳百姓今生受的苦难太多,等来世定会一生平安喜乐,施难者也会有应得的报应。 待他们走远后,秦幸这才算准了,他们每两个时辰清剿一次,只要能在今夜逃出去自己就能活下来。 她走在长街上,已经没了哭的力气。 江赢死了,祭祀被毁,无数的民众发起暴luan,秦幸想来正是因为这些才引来西梁军进行惨无人道的清剿。 夜风袭来,是江面吹来的风吗,如果是,那就是快到城门口了,前面没有光,没有声音,空气好像都寂静了,秦幸胡乱的想着,干脆投进江里好了,等游过洗秋江,就能到雍州,到了雍州就能回家了。 可是步伐越来越重,浑身像着了火般越来越烫,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仿佛就要死去,到最后什么都看不见。 *** “你们让开,我要见王誉。” 山阳城外驻军营帐前,司徒鹤仪被一群西梁军围住。 他又喝了一声,他们依旧无动于衷。 “都想死是吧,滚开!”司徒鹤仪继续往前推搡,不敌他们人多又被挤到原处。 为首的护军很是为难,躬身行礼道:“王将军正在帐内议事,暂不见客,还望司徒公子体谅。” 昨日秦幸跟着宋炀出去,到最后就只有宋炀回来了,前山后山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发现她的踪影,接踵而来的暴动弑君也是他没有想到的,局势越来越恶劣,只好退到城外暂避。 随后王宫中领军王誉带兵赶来平叛,暴民四散,意料之外的是王誉下令,另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就这样整个山阳城被屠了。 “那个姑娘呢,有没有发现。”司徒鹤仪问的就是秦幸。 “没有,整个山阳城都没有发现。” 满脸期待数秒又黯淡下来,“废物!” 秦家嫡女死在这里便是王誉有十个脑袋都担待不起的。 “王誉!你给老子出来!出来!”司徒鹤仪在外不断高喊,拦得住他人但拦不住他声音。 “王誉!你给老子出来!出来!” 这个营帐今个他是去定了。 那些护军无可奈何了,索性都不管他,过了半个时辰,这些叫嚷声,王誉实在招架不住,还是将这位爷请了进来。 “司徒公子,王将军请您进去。” 他不屑地横了传话那人一眼,拍了拍袖口,掀帘入帐,见到王誉正在听着小曲眯眼小憩,根本不是议事,一肚子气,话还没说上,他一脚踹翻了帐内案几,佳肴美酒洒落一地,王誉也愣了神。 “末将这是哪里得罪公子了啊。”他欲哭无泪地说道。 “王将军好雅兴,刚刚本公子在外求见全当耳旁风了吗。”说着又将摆设花瓶地图全都毁了个一干二净。 王誉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拱手求道:“公子手下留情啊,方才左副将的确来找末将议过事,千真万确啊。” 司徒鹤仪突然停住了动作目不斜视地盯着他,冷冷问道:“我就问你为什么要杀了山阳城百姓,为什么要屠城。”为什么要伤害那些无辜的人。 这话问出,王誉踌躇不安起来,“末将也是听旨意办事。” “旨意?旨意不过是叫你们捉拿暴徒,谁叫你杀了他们。”这句话司徒鹤仪几乎是吼出来的。 见王誉面露惊恐,他又接着道:“你可知大晋秦府嫡女也在其中,如果她死了,你这颗脑袋能保到何时。” 王誉吓得扑通跪下,“公子有所不知,末将领了这旨也是无可奈何。”他拱手求饶,一级一级的指令下来,自己也只有听命的份,哪能顾上这么多,“况且这秦小姐在内末将也是刚刚得知啊。” 听他推卸责任的说辞,司徒鹤仪更是气恼,“好一个无可奈何。”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等死吧你!” 转念一想,又拽住了他的衣领,厉声问道:“谁下的旨,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子。” 王誉揉了揉膝盖重新跪好,犹豫了许久,这个他可不敢说,想了又想这个司徒鹤仪迟早会知道,悄悄吞了口唾沫,轻声回答道:“是相国大人。” “不可能!”父亲为官多年,爱民如子,又怎会下达残暴屠城的旨意。 王誉答完立马找到文书递上。 而那落款处赫然写着司徒顼三个大字。 第32章 故人逢 秦幸睁开眼,高热退去,只觉全身都松快了,只是这地怎么在震动,颠簸的很,下意识地摸向袖中短剑,不见了,她惊呼起身,发现自己正身处一辆马车之上。 坐起来时,簪子滑落长发散开,短剑正完好的放在枕边,好在衣物都是完好的,浑身的污渍血腥,自己都有点忍不住了,胃在翻腾。 “果然,天不绝我。”她低声感叹。 慌忙掀开后帘,只见还有一辆马车在后跟随,天已大亮,又是新的一天。 赫然发现,怎么后边车辆的马夫有些眼熟,陷入回忆,那人竟是陆行舟,与他在石门客栈有过一面之缘,怎么也没想到会和这个人碰到一起。 她探出脑袋张望两人对视后又迅速将帘子拉上,平复好惊愕的情绪。 陆行舟直视着秦幸神色淡淡,见她又钻了回去,眼下闪过一丝讶然。 于是转头朝着车内说道:“殿下,她醒了。” 周知玄闻言轻轻嗯了一声,接着拍了拍寄明,冷声道“你,去,看看她有什么需要。” “怎么又是我啊,殿下,回回都是我,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好..”寄明扭捏着,很是不情愿的样子,“好歹她是个姑娘家。” 提到此处,周知玄咳了一声道:“这里都是大男人。”言下之意就是叫他别那么多微词,“你不是提过她与你相识吗,你去她兴许会放心些。” 那殿下还救过她多次呢,寄明暗暗心想,却不敢直言,不满应道:“知道啦。” 他叫停了车队,马车哐当一下猛然停住,秦幸没有扶稳险些摔倒。 一帘之外的脚步声缓慢但能发觉他在靠近自己,那日在客栈时就知道他们心怀不轨凶神恶煞,这群北周人到底要做什么。 她背靠着门,抽出短剑护在前胸,如果突袭也能第一时间杀的他措手不及。 一步两步三步。 “秦姑娘!”寄明将车帘轻轻一掀,随风扬起,正好对上秦幸回首时惊惧又惹怜的双眸。 青丝迎着风堪堪遮住半张面容,明眸皓齿一身脏衣也掩藏不住美貌,如同跌落人间的仙子。 “怎么是你。”是乍醒后的幻觉吗,秦幸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反复揉了揉眼睛。 凑上前再三确认,“果然是你,寄明公子。” “你怎么会在这,不对,我怎么会在这。”她又惊又喜,倒语无伦次起来。 问题一下子涌来,寄明有点手足无措,挠了挠脑袋,正想回答。 却被秦幸夺声道:“我们此刻还在山阳城吗?那里全是西梁军在围剿,是万万不能去的。” 她的府令她的行囊还有最心爱的棕马,全都遗留在山阳,看来没法找回了。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东西,慌乱地摸摸前胸,册子还在,不禁长吁一口。 寄明轻笑摇摇头,回应着她:“你昏倒在山阳城渡口,那日也是碰巧救下,照你这样说,还好没有入城,想起当时仅仅是城门口观望一眼就已经惨不忍睹了。” 都是我害了他们,秦幸懊悔的倚在车旁,紧咬下唇都快渗出血来,如果没有那场火结局会不会好一些,她一遍遍问着自己。 “只是,秦姑娘为何会在那里。”寄明看着她的愁色,不由问道。 “说来话长,我应该算是误入西梁王的祭祀之中。”她不愿回忆起那些绝望的经历,一秒都不想忆起,“到后来,趁着人多四处逃散,然后不知怎么跑着跑着就晕倒了。”剩下的他们应该更清楚。 秦幸含糊答道。 “你们呢,你们又为何在山阳。”她一展笑颜,把眼底的不安藏住。 寄明略显慌张,踌躇了会才答:“路过,路过而已。” 一听就是敷衍的说辞,秦幸并不在意,谁都有秘密与难言之隐,况且他们帮了自己这么多次,这份信任还是能安心交付与他。 “这样说的话,自那日分别起你我都是在一条路线上,早知这样就能结伴同行,到了雍州定能好好宴请你们,可惜了。” 话到此处,提及雍州看见寄明想必那位公子也在吧,她试探的问着:“就你一人吗,你们公子呢。” 不禁握紧了短剑,掌心也在冒汗。 “我在。”寄明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柔和低沉。 周知玄刚刚走到寄明身旁就正巧听见秦幸的询问。 这时秦幸反而无措起来,自己一身脏衣服怎么见得了人,下意识的将身子侧了过去。 将近一月未见,她看着周知玄虽然衣着不比之前华丽,一袭白衣玉簪,但还是那样意气风发。 “好点了吗,你睡了整整三天三夜。”他轻声问道。 三天三夜?她惊愕住了,脑中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说着:“我竟然睡了这么久,那这里是..”目光望向周知玄想得知答案。 “再往前就该到信州了吧。”寄明眺望着山头,不假思索地回应道。 等过了信州就是邑安,西梁国的皇都,也是外祖母家,想起这个,秦幸的心底平静了不少。 蓦地周知玄将手附再她额间,两种温度交汇,冰凉的触感立刻席卷她的周身,仅数秒他便挪开了手,说道:“看来温症退了。”并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眼睛,深邃清澈的眼眸分外迷人,他接着开口道神色淡然:“所以好点了吗。” 秦幸被种莫名的情绪支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双颊有点泛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公子,我看她脸还是红红的,貌似没有好全吧,要不再找个大夫瞧瞧。”寄明满脸疑虑,仔细端详着她。 “不必不必,好了我已经好多了。”秦幸摆手拒绝,真是没出息,这还不算撩拨呢,就出洋相。 “既然好了那就启程吧,免得耽误了行程。”说完周知玄转身走进车内。 真是一刻喘息的机会都不给留,秦幸本以为他是个温存的人,特地来关心一下,没想到是怕自己耽搁了时间。 她忿忿的钻进后头的那辆马车,脚步要比周知玄还快些,也不知道跟谁赌气。 一路马车辚辚,车内三人许久都没人开口,周知玄正坐在秦幸对面,阖眼养神,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他是否睡着了。 而寄明已经呼呼大睡了然进了梦乡,趁着没人注意,秦幸朝前凑近了些,与周知玄仅有一拳的距离,他的睫毛纤长又浓密,更胜过女子,皮肤白皙,眼皮上的青筋都能明显看见,鼻梁高挺精致,哪哪都是长得恰到好处。 秦幸与之相比都有点自愧不如。 只是这红痣长在眉心处,各外特别,火红惹眼,倒也算点睛之笔,不禁的想要伸手触碰,指尖刚到眼角,突然他睁开了眼睛。 秦幸被吓到,连忙起身坐回原处,心在胸口狂跳。 “怎么了。”他面无表情问道。 秦幸局促难安地回答:“无事,我刚刚看你眼皮在动,应该没睡,果然。”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果然没睡。”她咬紧着唇,现在的样子一定很蠢。 “嗯。”说完周知玄接着闭上了眼。 知道他还是清醒的,有些话也必须得说。 秦幸缓缓开口问道:“诸位公子这是要去何处。”看着马车平稳的驶行,如果顺路那还好说,不顺路就麻烦了。 “姑娘要去哪?”周知玄反倒问她。 秦幸讶然,却还是回道:“西梁邑安。” “那便去邑安吧。”周知玄稍稍扬起声音,随即帘外的陆行舟立刻应下。 “那怎么行。”隐约觉得他们与自己不同路,这山路曲折反倒耽搁他们可不好。“等到信州驿站把我放下就行,我骑马反倒更快些。” “你怎知我们不是去邑安,怎知我们不同你顺路。” 秦幸确实不知道,讪讪笑着:“那是顺还是不顺..” “你安心坐好便是。” 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更叫她心里有些虚,故而感慨:“一路上承了这么多恩情,小女实在不知道如何相报,现下我孑然一身,再搭了你们便车,更是难为情。” “攒着,日后自然会有机会。”周知玄冷冷道。 他思忖了会,此刻叫她不要将这些放在心上,反而给她徒增负担。 攒着,这种东西也能攒吗,不过听他这样说,心口反而畅快了些。 “既然这样,不如等到了邑安,诸位都随我回府,自有好酒好菜招待。”邑安江府虽不比从前繁盛,好歹有爵位封号加身,在西梁也有立足之地。 话音落,见周知玄没有反应,想起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身份,便笑着拱手行礼道:“小女姓秦名幸字如宜,大晋雍州人,只是外祖母常年居住邑安,这才相邀,没有别的意思。” 这时周知玄紧闭的眼睛忽然睁开,居然是她。 恍然间晋宫模糊不清的记忆顷刻明朗了,冥冥之中,造化弄人,她原来一直都在身边。 他静静地望着秦幸,细细看来,是长大了,从前圆润可爱的面庞褪去了稚气,出落的更加精致可人。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看来她在雍州过得甚好。 “秦幸。”他不由得念出这个名字。 “公子曾听过我的名字?”秦幸问道。 他轻笑摇头,“不曾。” “那敢问,公子是何人。”姓甚名谁她都想知道。 第33章 慕容氏 周知玄喉头哽住,要告诉她吗,告诉她屈辱又卑微的从前,告诉她自己是困在大晋十七年,声名狼藉的质子,得了恩惠仓皇逃走吗。 神色渐渐黯淡,只觉双唇干涩,这才抬眸道:“过路人。” 过路人?秦幸全当是玩笑话,不愿相告,说明对她还是有戒心,自己也不好追问自讨没趣。 看着一路的护军,侍卫,吃穿用度,车马的装潢,想来不是一般人,皇亲贵胄,富商大户,无非是其中一种。 他注意到秦幸怏怏的不再说话,眼神也不在自己身上,不由主动问道:“秦姑娘独自一人前往邑安,这又是为何。” 想起那日还有个侍女和个公子跟着她,这才多少光景,差点就死在山阳城。 秦幸托着腮侧目看了他一眼,又立刻转向窗外,敷衍回答:“行商,探亲。” 弃了商队一人行商,周知玄也是第一次见,不用想就知道她是搪塞自己的。 不禁笑道:“在下佩服。” “哪里好笑了。”又哪里值得佩服呢。 “没有,只是中原各地都动荡不安,切记日后莫要一人出行了,我能救你一次,不能救你百次。” 秦幸怔怔听着,回想起来,他说的并无道理,此番到山阳城着实是自己鲁莽了。 “多谢,我知道了。”日后不会在这么冲动,她不禁摩挲着那把短剑,似乎这把剑总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 见秦幸兴致渐好起来,于是道:“短剑用的还趁手吗。” 随行包裹中无意发现的短剑,做工精细小巧,拿出来的第一眼就觉得十分适合她。 “嗯。”她点点头,“如果没有这把剑我可能早就撑不住了。”可能就死在了山谷之中,天光台之下。 “不谈这些不开心的了。那你呢,你们怎么会辗转到此。” 周知玄思忖片刻,缓缓开口:“为官,贬黜。” 秦幸眼底闪过一丝讶然,如果是这样便都说得通了,大晋官场诡谲,就连祖父也都是谨小慎微,行差踏错一步便是贬黜,官场不得志,又是明争暗害的,故而戒心倍增也是情有可原,这些都是她的猜测,但是也不无道理。 见周知玄模样年轻,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秦幸不由安慰:“看你年纪轻轻就在朝为官了,少年英才,不像我二表哥,考了三年还未进会试,所以在哪里都能从新开始。” 她竟然全信了,周知玄不由一笑。 对啊,在哪都能重新开始,初秋的风很凉,它会吹过山谷,吹过丘陵,吹过山川,如日月相伴,掠过长青松柏。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① 周知玄遥望着远处,恍然开口:“秦姑娘你方才问我是何人,我姓周,名九如,周九如。” 并非不想告知真名,眼下自己身陷囹圄,早已成了众矢之的,自身已经难保,秦幸知道的越多,只会被牵扯的更多。 “九如。”秦幸重复了一边名字,若有所思,“九回屿白浪,一半如青天,是个好名字。” 抵达信州,不分日夜的行程,一路人也疲倦不堪,经过信州官家驿站,便决定暂时休整几日,只是信州偏僻大多是荒山,所以人烟也稀少,这个驿站看起来各外破旧,简简单单一个院子三两个厢房。 一个月里周知玄他们是第一个客人,掌柜倒不含糊,忙前忙后很是妥帖。 夜幕降临,待他们酒足饭饱后,掌柜也不客套,很熟络的跟着一起说说笑笑。 他轻抿了口酒说着:“诸位大人,看来是第一次来此地吧。”说完又将头埋下,悄悄道:“等夜深了,可千万别到后头山上去。”表情惊恐,故作骇人的模样。 三更半夜的谁没事上山,寄明笑笑,还是想问个所以然:“怎么,山上有洪水猛兽?” “对!”掌柜重重点头,表示肯定地看向寄明,“不过这狼啊虎啊,到不足为惧。” “那不然还有什么,神神叨叨的。”寄明不屑地笑道,将他话全当听个玩笑。 “我看啊,是采花大盗。”其中一个护军插进话来,顿时所有人笑作一团。 秦幸身为队伍里唯一的女子,话说到这里,难免有些难堪,她心里不舒服,但也没那么娇气。 “掌柜有话请直说吧。”久不说话的周知玄突然开口,这场面顿时凝滞起来,谁都不敢发声。 “我正要说啊,别急。”他又酝酿了片刻,手指着窗外,“不是我胡诌,那山上啊有鬼!” 话音落,寄明把酒盏重重往桌上一放,突兀的声音将掌柜吓得一激灵,“我当时什么呢,哄三岁奶娃娃的话,也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这位大人,你且让我把话说完嘛。” “我们这么一大帮子人听你胡言,才真是傻子,走走走,上去睡觉。”说着寄明拦住三五人就要往楼上走。 “不急不急,掌柜你先说。”秦幸一向对这些江湖怪谈,牛鬼蛇神饶有兴趣,平日在茶馆酒肆听那些说书的,能听个一天,乐此不疲。 陆行舟笑道:“秦姑娘一个姑娘家,似乎对这十分有兴致。” “不瞒你说,山海经我足足翻阅了五遍。” “不害怕?” 秦幸正想回答,却被周知玄抢先道:“鬼怪哪有人心可怕。” “对,周公子说的正是。” 你一句我一句的,掌柜是哭笑不得,拱手道:“诸位大人,且让我说完嘛,说起来,是三月前发生的怪事了,我们这的伙计,家住云岭村,就在这山头后面,有一日他夜半归家,正逢大雨,刚入半山腰,就看见那林中燃着大火,雨中大火,你们说怪不怪。” “怪。”秦幸认真听着,颔首表示认可。 那掌柜接着道:“他吓得可不敢凑近看,就躲在那石头后面观望,只见火里还有活人,被烧着的躯体在不断挣扎,这下才意识到不对,赶紧跑过去救人,待跑近了一看,地上无数具焦尸啊,吓得他啊拔腿就跑,足足在家里昏昏沉沉睡了五日才敢出门。” “后来呢?” “后来,那伙计找了个晴天特地去山上看了一眼,焦尸没瞧见,倒是发现乌黑黑一片的火烧痕迹,就在他撞鬼的那个地方,你们说荒山野岭的没啥人,谁闲的没事去那处放火,我看啊,就是那冤魂难以瞑目才来作祟。” 话题走向是越来越玄乎了。 “雨大雾重,他看花了眼也说不定。”陆行舟当即就提出了质疑。 “或许得了癔症?”周知玄第二个发问。 “孰真孰假谁又能得知呢,不过啊,据我说知,只要在这夜里上过山的啊都看见过。”掌柜悄悄说道。 “说起来也是古怪。”这时陆行舟接过话来,将一壶酒喝了半盏,“据说几十年前孝勤帝还未起兵时,就住在信州,那时他的正妻慕容氏族在当地赫赫有名,古怪的是,也是雨天突逢大火,将宅内三十一口全都化为焰中亡魂。” “陆大人此话当真。”秦幸狐疑地问向他。 他颔首答是,在开国史记上确实有这么桩事情,不过寥寥几笔。 周知玄瞧见秦幸意犹未尽的神情,觉得有趣的紧,仿佛几句戏言都能把她诓住:“秦姑娘也别全信,都是些宫廷秘史罢了,没有考证的。” 秦幸沉思,“如果都是真的,有因就有果,或许那三十一口人命真的都化为冤魂,弥留在人世间。” 何尝不是个悲剧。 *** 酒过三巡,风恬月朗,壶中美酒已然不多,院中只有周知玄陆行舟二人对饮。 “殿下,饮下最后一口便去歇息吧。”陆行舟为他斟满。 “不急,今晚月色正好。”似乎是意犹未尽,好久没这么自在了。 天地辽阔又如此美好,不禁感叹:“此刻要是怀月也在就好了。” 提及这个名字,陆行舟心口轻颤,从相见时到如今,周知玄问过自己无数遍怀月的下落,自己都是模糊回应。 叫他如何告诉世子殿下,他视作亲人十几载的怀月永远死在了大晋皇宫。 陆行舟默不作声,索性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两人缄默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殿下真的要去邑安吗。” 他们的目的地是北周,信州往东到邑安反而绕了远路,只因半路相识的姑娘耽误了行程,实在不值。 周知玄颔首,“不错。” “殿下应该知道,这一路并不太平,接下来的伏击耳目,只会多不会少,现下要尽快赶回北周才是上策,到了邑安我只怕会节外生枝。” 雍州路上的行刺来势汹汹,他当然知道权衡,只是还有一人自己必须见到。 “还是说,殿下是为了秦姑娘?” 周知玄侧目看向他,轻笑回道:“不全是。”他将最后一口佳酿饮下,“陆大人还记得当年晋宫的太傅大人韩良骞吗。” 他像是被点醒一般,“韩大人,数年前被逐出大晋的那位。” “正是,他本是西梁人,辗转留在了邑安,这辈子仕途算是无望了,但是韩大人对我恩情我始终铭记。” 第34章 桃花绽 两人正准备离席,突然一簇簇火光照亮院外,是一群西梁军,一进来不明原由就四处搜查,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应该不是歇脚留宿。 欲进厢房,掌柜想拦根本拦不住,这时陆行舟上前,挡住那群人。 躬身行礼道:“烦请大人告知发生了什么,深夜还如此兴师动众。” 为首的西梁军不屑的瞟了他一眼,拱手道:“凭朝廷旨意,搜捕山阳城刺客。” 陆行舟颔首,“诸位辛苦了,只是房内都是些亲眷,不可能藏匿刺客。”说着将腰牌递给了他。 那人谨慎翻看,脸色顿时柔和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末将不知世子殿下再此,叨扰了。”他想了想又言:“还有一事,那刺客凶残,刚来线报他们逃至信州,各位大人仔细点吧。” 周知玄应声点头,看着西梁军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江赢一死,为民除害,百姓无不雀跃,但在这些官宦眼中到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宁可屠城也绝不姑息。 以防万一又遣了一小队伍去门口值守,待一切安顿好了,周知玄正准备宽衣解带沐浴歇息,房门却被敲响。 “谁。”他低声问道。 “周公子,是我,见你房间灯还亮着,我有个不情之请。” 听见一道女声,周知玄警醒的心安然放下,不禁长吁一口,“说吧。” “你看,我这衣服实在太脏了,实在没法穿,我想着你们或许会有多出来的衣物,正好我借来剪子尺子,裁裁就能穿了。” 周知玄这里是有些备用衣物,不过都是贴身穿过的,秦幸一个姑娘家拿来接着穿实在不妥,但回想起她那身衣服的确脏乱不堪。 罢了,她能开这个口定是走投无路,“好..不过你先回去,待会放在你门口。” 等了半晌屋外没有动静,确定秦幸走了,周知玄才慌乱地穿好衣服。 这一路带的衣物大多是黑或白,也不知道秦姑娘喜欢什么颜色,翻了会,瞧见一件青色的长衣,从前见过她常穿碧色,这件或许她会喜欢。 秦幸回到房内,脱去外袍只穿件了里衣,长发也散了下来,等周知玄衣服送来,就能好好睡上一觉,屋外更深露重,她正要去关紧门窗,突然发现那扇窗子被关的严严实实。 她出去时特地注意过,窗子分明是开着的,二来,她和周知玄仅隔一间厢房,所以不可能有人进去过。 那只能是从屋内关上。 霎时秦幸扶住窗沿的手僵持住,房内有人,她突然冒出这个可怕的念头。 衣橱,柜子里,屏风后都没有踪迹,她查看了一圈,没有异样但还是惴惴不安。 还有一处,那就是床下,她目光锁定着,床榻下黑幽幽的什么都看不清楚,秦幸缓缓走过去,两只脚仿佛有千斤重。 或许自己吓唬自己也说不定,她轻轻伏下身子,与床边仅有一臂的距离。 头悄悄探过去。 猛然一直粗壮的手从内伸出,抓住了秦幸的手臂。 她惊愕恐慌地跌在地上,就要大叫出来,却被那人用手捂住,声音生生吞了回去。 “别动。” 他把秦幸紧紧擒住,低声道:“我不会伤害你,所以你别动。” 突然而来的惊吓,她控制不住的挣扎是本能。 就在这时,周知玄敲响了她的房门,而秦幸被困无法回应他,就这样敲了多时都没有回应。 顿时周知玄深感不秒,从两门夹缝中看去,什么都没有,又将耳朵贴在门上,只能听见窸窣的动静。 他又喊了几声,依旧无果,于是连忙从房内拿来武器。 将门打开的一刹那拔出剑身。 慕容让负了伤,左臂被箭射穿,伤口还在渗血,擒住秦幸已经用尽全力,看见周知玄立在门前索性放开了她,喘着粗气倚在床边。 “是你。”秦幸周知玄二人同一时间认出了他。 是他,祭坑内那个眼睛如同鹰眼般的男子,也是杀了江赢的那个刺客。 周知玄上前将外衣搭在秦幸身上,轻声问道:“没事吧。” 她摇摇头,眼神一直盯着慕容让:“你躲在我房中到底要干嘛!” 慕容让气馁地笑笑,脸色苍白,“诸位,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借此躲躲,运气不好被你们抓到了,要杀要剐随便。” 周知玄想起刚刚来的西梁军,再看看眼前的慕容让,一切都说得通了。 慕容让虚弱地挤出一个笑容,望向秦幸,“说起来真巧,才别几日又遇见你了。” “你们认识?”周知玄不由问道。 “算不上。”秦幸斩钉截铁道,“当时在山阳祭坑里见过他。” 周知玄讶然,那日山谷中无比惊险,她居然也在其中。 “刚刚官府的来过了吧,想必我是什么人你们都清楚。”慕容让平静的说着,打量着周知玄,“此刻把我送进县衙,交给朝廷的那帮人,黄金万两的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秦幸还是云里雾的,冷眉冷眼道:“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半夜躲我房间,就是心怀不轨。” 慕容让急促咳嗽了几声,无奈得很:“方才进来时房内没人,我怎知是你房间。” 他尽力按住伤口,微微仰着头,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既然如此,那你把始末原原本本交代清楚。”周知玄将剑放置在桌上,静静坐下,倒要听听他的说辞。 “没有始末,逃犯而已,从山阳城出来就一直被追捕,好不容易逃到信州,没想到栽在你们手里了。” “仅你一人?” “就我一人。” 周知玄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没那么简单,淡淡问道:“山谷暴动,刺杀江赢是你谋划的?” “谋划?这位大人未免太高看我了吧。”突然慕容让大笑起来,“江赢残暴,死不足惜,至于百姓暴动皆是民心所向罢了。” 蓦地秦幸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怒目相视,“你可知道,你杀了江赢,整个山阳城都惨遭屠杀,那都是血淋淋的人命!” “他不死你就得死,有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这不是姑娘你说的吗。”他垂在眼皮看她,嗤笑一声。 秦幸脸色逐渐惨白,不言一语,眼底的阴霾越来越浓郁。 鲜血从他指尖流出,慕容让吃痛的微微颤抖,忍痛道:“你们抓了我又有什么用,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才是罪魁祸首,是他们让山阳城惨遭荼毒,整个西梁民不聊生。” 是啊,抓了他又有什么用,又能改变什么。 “你走吧。”秦幸冷冷开口。 他身上的伤势眼看着越来越严重,不得到医治的话只怕会死在这里,慕容依旧愣在原地。 “还不走吗。”秦幸又问了一句。 他犹豫了片刻艰难起身,肩身擦过秦幸时,不由轻声说道,“抱歉。” 秦幸还未注意,他已经靠近正门,却被周知玄拦下。 “西梁军或许还在门外。”接着手指指向窗户。 慕容会意点头,敏捷一跃就翻了出去,“对了,还有一事。”他回过头朝着秦幸意味深长的一笑,“多谢姑娘的东风。”说完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 东风?秦幸立在原处思绪被牵引到祭祀那日,顿时一幕幕画面各外清晰,他曾说他不逃,只为看场好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听见慕容让离开时的话,周知玄猛然想到这一句。 “你说什么。”声如游丝,她没听清。 于是周知玄又重复了一句。 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一刻秦幸明白了,他所说的不逃是何意思,蛰伏在此就是在等一个时机,想必木杆之上的那把匕首就是他扔的,当大火燃起分散台上官兵视线就是个最好的时机。 而自己就是那道东风。 “我知道了,山阳城的暴动不是偶然,全都是预谋好了的。”她恍然大悟,赶到窗沿边四处张望,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预谋也好,偶然也罢,结果是好的就够了。”他将准备好的衣物递给秦幸,“太晚了,早些休息吧。” 江赢死了,西梁也能安定下来,对于百姓的确是个好结果。 秦幸还处于惊悸之中,颤悠悠地应声答好。 等周知玄离去,她还是害怕的很,蜷缩在床角,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情,又叫她回忆起山阳城的惨状,鲜血横尸在脑中翻腾,忍不住地颤抖泣不成声。 夜深了,床幔清透如蝉翼,隐隐约约能看到门外有个昏暗的身影,抱住长剑坐在一旁,她一眼便认出是周知玄,秦幸的心渐渐沉下,沉进梦里。 翌日,周知玄便决定即刻启程,经过昨夜一事,徒增波折。 秦幸从房内走出,绾了个简单发髻,旁边仅仅别了朵栀子花,素净淡雅,青衣被裁制的十分合身,长裙飘飘,花香怡人。 寄明一眼就看出端倪:“秦姑娘今日气色尚佳,只不过,这衣服怎么这么眼熟。” 想起这是周知玄的衣裳,秦幸不禁有丝羞涩,垂下头一言不语。 “是我的,秦姑娘的旧衣物实在没法穿了,所以便赠了她一件。” 寄明看着他们二人并意味深长一笑,坐在马车后头,环顾着四周,似有一阵芬芳传来,目不斜视地打量着周知玄。 “怪了。这刚到秋日,桃花怎么就开了。” 闻言,周知玄寻了半天,纳闷道:“哪来的桃花。” 第35章 邑安叙 入了邑安地界,天公不作美,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势忽大忽小难以琢磨,初秋时节,略有些冷,西梁靠北,寒意来的更早一些。 遥遥看去,远处宁华门步入眼帘,寄明轻推了下正在酣睡的秦幸,迫不及待地掀起车帘不断的朝内张望。 “秦姑娘,邑安到了。”他笑着说。 秦幸揉揉眼眶,这一路说快也快,只是这身子实在疲乏的很,看见熟悉的城门,仿佛整个人都能沉静下来了。 邑安城小,坊间集市都密集在一处,比不上大晋雅致比不过北周富庶,胜在民风热情好客,随意到一处都不会有那么多规矩。 入了城,周知玄便一直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辚辚而行的车马,欢声笑语都映照在哪砖红瓦绿之中。 “周公子,是第一次来邑安么。 ”秦幸不由问道。 说来也惭愧,他颔首笑笑。 闻言,秦幸兴致高涨:“那便巧了,邑安也算得上我第二个家乡,就让我敬下地主之谊,这城中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包在我身上。” 说着便把脑袋探了出去,朝着陆行舟莞尔一笑:“那就辛苦陆大人了,前面第三个路口左转,去宁西楼。” 宁西楼乃中原百年老店,一道八仙乳鸭盘闻名天下,相比宫中御厨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谈及这个,寄明兴致冲冲:“秦姑娘说的莫不是赫赫有名的那一家宁西楼。” “正是。” “我也只是在书里听过,葱醋鸡、吴兴连带、箸头春,样样都是名菜,没想到今日就能大饱口福。”想起这些菜名,书中写得绘声绘色,仿佛其中滋味都在嘴中了。 周知玄轻一抬眸就碰上了寄明跃跃欲试的目光,只好含笑答应。 宁西楼不愧天下闻名,主楼外有一小院子,展眼看去一片旖旎景象,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池中还荡着荷叶,明明已到秋日,荷花还是开的娇艳欲滴。 入了正厅,雅致非凡,楼内小二连忙迎了上来,“客官几位。” “四位。” “好嘞,三楼雅座有请。” 三楼幽静,一条长廊连着三两包间,时过午后食客寥寥无几,几人坐下,点了几个时兴的菜肴,这才发现屏风后还有一桌。 看衣着华丽,应当都是些富户勋贵,四五个人你一嘴我一句胡侃着。 “听说了吗。山阳百姓暴动,整个城都被屠了。” 听到这句,秦幸不由侧目看向屏风。 “哎,江赢那老贼死不足惜。” “平奕兄,这可是主城,慎言啊。” 顾平奕拂袖气恼将一杯酒都饮尽,不禁叹道:“西梁七岁幼子登基,只怕是这司徒家又要一家独大。” “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你我安分守己便是。” “诸位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事。”顾平奕兴致高涨,“晋帝驾崩,举国哀痛,这北周王世子第二日便匆匆逃走,我看啊事有蹊跷。” “不错,前段时间世子在宫中欲行谋反之事不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吗。” “我听闻这些事不都被证实是假的吗,人证物证都在。” “安之兄糊涂,那镇北大将军坐镇,真真假假谁又能知呢。” 屏风之隔,一桌雀跃万分,一桌兴致怏怏,秦幸正纳闷这一桌好菜却无人动筷。 随即秦幸将一只鸭腿夹进寄明碗里,看着肥美滑嫩,她笑着道:“这八仙盘的鸭子,冷了可不好吃。” 话音刚落,旁边那桌又开始侃侃而谈。 “说不定,山阳城的事也与北周世子脱不了干系,非扰得三朝不宁誓不罢休。” “非也非也,听说那人蠢笨如猪,那里有这心气。” 几个人对酒饮下笑作一团。 那顾平奕有些吃醉了,不禁大放厥词,“世子没有,他老子有啊。” 寄明听到这些污言秽语,实在坐不住了,拿起武器就要起身,忽然周知玄的手压住他的手掌,轻轻摇了摇头。 寄明会意愤愤坐下,此刻便是要忍,他也不能忍下去了。 拿起剑鞘往屏风重重一击,哗的一下,屏风倒下,不偏不倚的倒在他们的桌上,美酒好菜全被打散在地。 顾平奕一身玄色衣物被油污尽毁,恼的将屏风一踹,“哪来的泼皮!” “抱歉。”寄明眼里狠厉,冷冷地说道。 “一句抱歉就能解决吗!” 他怒气冲冲的指着寄明,百般狼狈。 寄明撇了他一眼,眼底满是不屑,看着那人纠缠不休,于是笑道:“不然还要怎样。” “你!”世上竟有如此狂妄之徒,在座的都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哥,毕生学艺精通,舞文弄墨,唯独没有教过他们对付无赖。 谢琅辰兴致被扫,他出生武将之家,世代骁勇不同于读书人,握起酒杯往地下重重一砸,尖锐的声音入耳,众人不禁为之一震,“各位同在宁西楼吃酒,本应该相安无事,看这位公子的态度,不像是能好好沟通,若是要惹事,谢某奉陪。” 一把铜剑放在桌上,眼里尽是挑衅。 寄明狠狠看着那厮,出言不逊还目中无人,他刚要开口,却被周知玄抢先。 “诸位莫怪,我这友人并非有意。”语气平静,说着拱手赔罪。“相逢即是缘,诸位的这座酒宴便算在在下名下吧。” 寄明攥紧了双拳,很是愤恨,他们这些斯文败类怎么受得起殿下一拜。 看着周知玄于情于礼都分外妥帖,谢琅辰他们便没那么多微词,但顾平奕依旧不依不饶。 “你我哪来的缘,说的轻巧,我这身衣袍可是宫中的料子,千金一匹,如今算是被毁了,日后叫我怎么出去见人。” 西梁皇宫的布匹,秦幸不由留意了会,通身玄色,绘着金色暗纹,纹路精致且有一丝丝眼熟。 “无妨,各位听我一言。”秦幸缓缓起身,“小女不才家中正是开布坊的,不仅是今日的酒宴,诸位被毁的衣物小女都能十倍相赔。” 小事情,给些恩惠兴许就能就此揭过。 顾平奕打量着她,只觉好笑,“姑娘怕是听不懂宫中所制这几个字吧,区区凡品又怎么能比。” 宋安之扯了扯他的衣角,“平奕兄,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说这位姑娘礼数已经十分周全诚恳了,想必真不是有意。” 寄明听着越来越火大。 “秦姑娘不必和这些斯文败类纠缠,有什么冲我来就是。”一把剑横着顾平奕眼前,气势之大,他被吓得连退两步。 顾平奕拂过送安之的手,“安之兄你看看这人,嘴脸狂妄,明明就是故意的,你不必为他辩解了,我看报官吧。” 本来三两句就可以化解的矛盾,眼看着逐渐恶化,陆行舟不由得问道:“按诸位的意思,此事要怎样解决。” “小事化了便是。” 突然人群里传来一道清朗之声,格外熟悉,周知玄朝着声音探去,那人一直坐在角落,看不清容貌。 刚刚交谈之时他也一言未发,直觉告诉周知玄这个人他认识。 声音又一次响起,“无谓的纠缠只会徒增烦恼,诸位尽兴了吗,尽兴了便回去吧。” 其余人便都不做声了,低头低语着,片刻,为首的谢琅辰朝着那人拱手一拜,“既然韩先生都这么说,仔细想想确实尽兴了。” 须臾,他们陆陆续续离去,一道墨蓝身影引起周知玄的注意,他走的极快,一晃便看不见了。 这样一闹,满桌的好酒好菜,众人都兴致缺缺,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大,几人不约而同的都想离去,这场酒宴不欢而散。 待到院外,房檐下站满了躲雨的百姓,寄明陆行舟前去牵马备车,只有秦幸站在周知玄身侧。 “刚刚,寄明公子为何动这么大火气。”想起刚刚情景,秦幸不禁问道,那时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她都了然于心,千万别说是无意,她才不会信。 周知玄犹豫了会,撒谎他是不在行的,于是回道:“或许他是辣椒吃多了。” 噗嗤一声秦幸笑了出来,周知玄低头侧目看着她,嘴角也不经意的勾起。 人潮熙攘,不知道从哪跑来的小厮,慌忙地递来一把伞,周知玄下意识接过,一转眼那小厮便跑不见了,浅白的伞面微微泛着黄,伞柄还刻着朵梨花。 “哪来的好心人,雨中送伞到是别有一番情趣。”秦幸打趣的说道,凭周知玄的皮相容貌,想必暗中寄情也是常有的事,不免心中涩涩的。 微微撑开伞面,一张字条从中落下,周知玄缓缓扫过内容,不由得一笑,将字条递给秦幸,“并非好心人,是故人。” 松竹斋望一叙——韩良骞。 马车在城道疾行,秋雨不歇,车轮滚滚,溅出来的水滴氤氲成一团,远远看去形成一团水雾,渐渐消散在烟雨之中。 沿街的小贩叫卖着,行人匆匆,叫周知玄陷入沉思。 那道墨蓝身影果然是他,早年在晋宫时,韩大人曾说过他的家乡在西梁,被贬出大晋后音讯全无,此次来西梁周知玄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来寻他,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故友重逢,也算不虚此行了。 第36章 不屈心 总算到了邑安江府,寄明看着瞠目,南沿上东道,西至元宝街,偌大的宅院恐怕占了半个城,还未进去只看大门富丽堂皇,门旁的圆桩雕刻繁复雅致,富贵的气派呼之欲出。 寄明不禁摇摇头叹道:“难怪秦姑娘出手如此阔绰。” 秦幸笑着回他:“没有,都是祖上的恩泽。” 自从外祖母与王室决裂以后,宫里的赏赐献礼便一概不收,舅舅为官清廉本分,俸禄都是定额定量的,府里钱财开支凭的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家底,连同这个宅子。 扣响大门,府里的小厮侍女连忙迎了出来,朝着院里嚷嚷,“如宜小姐回来了!” 周知玄看着府内仆从尽心尽力的伺候,天气冷了给她披衣,嘘寒问暖着,便想着要离去。 他拱手一笑,“既如此,秦姑娘平安归家,在下的任务也完成了。” “等等。”秦幸轻声叫住他,“你们即刻就要出城吗。”刚来邑安一日未到,难得的酒宴也不欢而散,城里还有许多好玩的她都想同他一起,今雨轩的糕点,还有翠华阁的古玩都是极有趣的,只是为何他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周知玄垂眸思量着,“并非,秦姑娘也知,还有一故人要见。” “嗯对,看天色也晚了,那诸位便在江府住下吧,这里不比大晋,府里人丁也少,不会有人多嘴多舌的。”秦幸心里漾起欣喜。 看着他们面色为难,接着说道:“我只是想着,大家都舟车劳顿这么久了,客栈没有江府伺候的仔细,再说各位都于我有恩,就当是小小为报。” “不可。”周知玄了当拒绝,“我们都是外男,不管在何处都是不妥的。” 话到这个份上,知道有没转圜了,秦幸又缓缓开口:“既然如此,那来府内吃顿便饭也好,这里的厨娘可不比宁西楼的差。” 周知玄轻叹了声,摇摇头,“秦姑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恐怕时间紧迫,实在无暇顾及。” 他说的这么果断,眼里没有一丝留恋,秦幸的一颗心也沉了下来,“好吧,那诸位保重。” 言罢,马车离去好像连同周知玄又要消散了,秦幸站在原处,不知道为何心里这么失落,蓦地她匆匆往马车跑去,陆行舟看见后勒住缰绳。 扶住那窗沿,正好对上周知玄的眼睛,秦幸气喘吁吁,“周公子还要在邑安停留几时。” 他也是一愣,以为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须臾露出浅笑,“莫约几日。” “待你们要离城时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离城时或许就是他们真正的最后一面了。 周知玄没有思量重重答道:“好。” *** 傍晚,雨势渐停,他们寻了一处僻静的客栈住下,周知玄换上了素色长袍,尽显低调。 独自出行,沿着小道,穿过长渊水榭,回廊之后就是松竹斋了,雨后夕阳紫红一片漾在湖面,一层层如同幻境,果然是个极好的位置。 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花草盎然,假山之边不是山水,而是摆放着一把琴,正门大开,这个时辰学子大多散去,书桌案几古朴典雅,一股檀香扑面而来,墙上挂的书画诗词,周知玄都是眼熟的很。 幼时从《四书五经》到《开平策论》都是韩良骞亲力亲为教导的,偶尔吟诗作画,对酒当歌,一切都是分外怀念。 “你来了。”韩良骞站在门边语气平静,笑着说道。 周知玄一回首,当年人还是当年人从未改变,他只比自己年长七岁,少年英才,才华横溢,只是眼神不似从前清透,此刻站在眼前,许是看淡了凡事,偏居一隅也能享得其乐。 “嗯。”他的情绪内敛,许多感性的话到嘴边却都说不出来。 韩良骞懂他,笑着指向左上角的一幅画,雪山白鹤,“这画怎么样。”他问道。 放眼看去,巍峰耸立,瀑布高悬,他看了良久,回道:“高山流水,奇珍异兽,雪山之巅瀑布还能倾泻如布。”周知玄摇摇头,“白鹤展翅,与白雪融为一色,算不上佳作,这画不是出自您手吧。” 韩良骞笑道:“知我者莫若你。”他将那副白雪山溪图取了下来,卷好放置在一旁,“这画出自我一学子之手,算不上行家,业余中也算上乘了。” 此情此景,不禁让周知玄想起与他在晋宫的日子,怅然道:“韩大人,多年未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韩良骞闻之一笑,“一样吗,我倒觉得自己苍老了不少。”手里拿起的书又轻轻放下,“算算有六年未见了,最后一面好像是...” “是嘉和二十一年。” “不错。”韩良骞轻叹,“稚嫩幼童到如今意气风发,真是不容易啊,受了不少苦吧。” 当年的处境,他是尤为深刻,每日的吃食到贴身衣物皆有人把控,到后来请来太傅跟太子一起念书习字,偏偏周知玄学的每个字都被记档在册。 周知玄聪慧,周照全贵为太子也不同他去争,佯装愚笨,韩良骞一切都看着眼里,每每下学天禄阁空无一人时,他都会偷偷教导周知玄一些深晦难懂的东西,教他辨人待物,教他明哲保身。 直到有一天,韩良骞为他送来了副北周的地图,被内侍发现传进太后耳中,就这样被赶出了大晋,永不得为官。 明明这样优秀多才的人,苦学多年一朝为官,落了个仕途无望的下场。 “苦,也不苦。大人曾告诉过我,命比纸薄当有不屈之心。” “好一个不屈之心。”韩良骞斟满了两杯茶,随即将一杯递给周知玄,“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出了大晋也算遂了你的愿。” 周知玄若有所思,遂愿,像只丧家之犬般逃出大晋真是他所愿吗。 他不禁苦笑:“所有人都说,北周才是我的家,回到北周便能尘埃落定了,我只是感觉不到真切。” 一杯茶刚到嘴巴,韩良骞闻声而道:“这说明你还有遗憾。” 对啊,遗憾。 他顺势坐在韩良骞对面,茶香四溢,“韩大人因我仕途没落,才真叫人遗憾。” 本应该烦闷,他却笑笑,“哪还有什么韩大人,直呼我其名就好。”好像早已经看淡了,“做官的时候处处小心谨慎,哪有现在畅快,三两学子谈词作对,山中游学,遇到奇景还能畅意作诗,这才是神仙日子。” 茶过三巡,看着满屋书卷化作,周知玄不由问道。 “今日在宁西楼也是韩先生的学子吗。”说起这个周知玄有些苦闷,原本他是不在意的,但是一想从前的故人也在,却不为自己辩驳,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韩良骞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道:“算不上,只是友人聚会。”随后又接了一句,“都是邑安权贵,盛情难却。” 韩良骞在西梁多年,高门贵户偏爱才子,他被青睐也不足为奇。 周知玄看向窗外柳树飘飘,“权贵?”他冷笑一声,低声恼道:“金絮其外败絮其内。” 韩良骞看出了端倪,见他还在为宁西楼一事忿忿,“我不是说过,无谓的纠缠只会徒增烦恼。” “我只是没想到韩先生会和这些人为伍,是因为他们都有个好出生?”握住茶杯的手又紧了几分。 “趋炎附势也好,攀附权贵也罢,看来你还是没学会能屈能伸。” 这话触及到他心口,“韩先生可知,直到现在我还是隐姓埋名,难道我在晋宫的日子都是白忍的吗。” 遭人冷言唾骂,肆意欺凌摆布。 “出了皇宫你自诩北周世子,心中暗觉高人一等,若是你在酒宴之上,将所有一五一十告诉他们又如何。他们不会信你说的,只会看你做的。” 说到底自己还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北周世子,时到今日却不能光明正大站在众人面前,四处躲躲藏藏躲避眼线,就连真名都不能告知旁人。 “我知道了,韩先生。” 两人皆陷入了沉默。 韩良骞看着他蹙起的眉,暗叹,还是太急了,四处摸寻却找不到一个突破口解决现下的困境。 “准备在邑安待多久。”他不禁提及这个。 周知玄他也没想好,隐隐觉得还不是回北周的时机,但是有两难,一难是陆行舟的催促二难则是大晋的暗箭难防,他淡淡回道:“两三日吧。” “这么着急吗。保定侯府长子新科及第,两日后在府内办酒,一同去吧。” 周知玄从未与官宦聚众,更别提同桌喝酒谈笑。 “不必了,我不喜那种场合。” 韩良骞早知他会拒绝,于是道:“这里可没有北周世子,全当开开眼界,除了今日那些权贵,还有不少文人雅士,谈古论今,恐怕你回了北周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周知玄多少有些期待,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天色也暗了下来,夜幕降临,披星挂月。 圆圆的月亮明晃晃的,想起信州的那晚也是这样的月亮,秦姑娘在房内安睡,自己独坐在房外胡乱想了一夜。 她是那样明媚的姑娘,恣意美貌,像一朵花般无忧无虑的绽放,而自己就像深渊里的一只鱼,拼命向上游只能嗅得芬芳却无法靠近。 此刻她又在做什么呢。 第37章 再别议 秦幸匆匆入府,直奔深处,外祖母喜幽静,住在湖畔边的院子里,一条回廊,两侧的翠竹郁郁葱葱。 她的脚步轻快,俏红半跑半走地跟在身后,“小姐!如宜小姐慢些,老夫人这会子兴许还在睡午觉。” 宅子太大,穿过林园亭阁还要往里在走些,俏红手里还提着食盒,刚给沈姨娘送完汤药,一出门就见到秦幸,俏红本是大夫人院里的婢女,以往逢年过节二小姐常带秦幸回家,她们年岁相当,有着从小玩到大的情分。 今个也是反常,前脚江瑜少爷刚修书回家问到了秦幸,后脚她就回来了。 院里空空,大门紧闭,随侍的婢子小厮全都不见踪影。 “外祖母可是不愿见我。”她怏怏问道,俏红正捂着胸口直喘气。 如此鲁莽的离开雍州,凭表哥的性子早早就修书一封到邑安了,外祖母不是个心软的人,能给她开府门已经仁至义尽。 从前贪玩,把外祖母从前的朝服找出来偷穿,和俏红在院子里,学着那些酒肆说书的演了一出《玉棠春后》,那时就觉得宫里的娘娘们就是如此矜贵华丽吧,俏红却说老夫人是长公主,比那些娘娘还要高上一等。 后来被母亲发现,消息就传到外祖母耳朵里了,第一次见她老人家发了这么大火气,生生将袍子扔进湖里,捞上来时已经尽毁。 而自己也被罚去跪了三天祠堂,后来长大些才明白大人们的恩怨,明白贵为长公主的外祖母摒弃所有荣华富贵只是为了争一口气。 俏红抹了抹额前的汗渍,道:“小姐说什么呢,老夫人见你回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秦幸眼底闪过一丝讶然,难道偷跑的事他们还不知道? “小姐也是的,回来还不打声招呼。一进来就火急火燎地赶到老夫人这里,瞧着像有什么洪水猛兽追着您似的。”俏红娇嗔,手里的食盒拿着有些酸了,索性搁在地上。 那草坪不是个平稳的,她刚一松手,盖子摔开,一股药味弥漫出来。 秦幸瞧着,心里不是滋味,“沈姨娘还病着吗。” 俏红点点头又摇摇,模棱两可的模样:“可能是又病了。” 又?她满眼疑惑:“又病了?上次瞧着她脸色尚好,这才几月光景。” “谁知道呢,从上月起就开始重新服药了,小姐不在府里半年,但也知道咱们宅子大下人少,哪能事事顾及到她。”她又重新将食盒捡起,“这回她们院子的双儿抱病,我才帮忙送了回药。” 俏红是一向看不惯那位御青苑的沈姨娘,舅舅舅母伉俪情深多年,三年前她匆匆入府,凭着是豫国公庶女,硬是从正门抬了进来。 沈文慈性子孤僻,不爱与人相处,对所有人都是不冷不热的。 秦幸鲜少在邑安,对于其中曲折也无从得知。 目光落在那碗上,只是这汤药越看越怪,深红色的汁水带着刺鼻的异味,秦幸凑近了些,轻嗅了一口,连忙拿远。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她蹙眉道。 俏红将盖子拧紧了些,“沈姨娘应是换了药方,药理那些我也不懂,谁知道她整天吃的都是什么药。” 秦幸将鼻子捏住离的远远的,这一袭绿衣,俏红倒是眼前一亮,“ 咦,小姐,你这衣服是男子的吧,肩膀衣长都这么宽大。” 说着围住她绕了一圈,“这里明显改过!”她指着腰部,“ 说,是哪位公子的。” 秦幸有些窘迫到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含糊道:“胡说什么呢。”她不禁拽紧了袖口。 就这样胡侃了几句,瞧着院里没人,她准备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只见湖畔林子里走来不少侍女,端着衣物,一层层摞起来,差点将眼睛挡住。 为首的女子体态丰腴,边走边和后头的姑娘闲聊,隐约察觉院门有两道身影,踮起脚定睛一看。 鲁娘是又惊又喜:“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回来了。”她顺手将衣物摞在后头姑娘的托盘上。 “鲁娘!”秦幸笑着应声。 自西梁开国时,鲁娘便跟在外祖母身边,是她的贴心人也是江府得力的管家。 “哎哟如宜小姐回来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外头世道现在乱得很。”说着拉住秦幸的手,“尤其是山阳,那边靠近雍州,你母亲是不是还在那边,这可不行,得赶紧回来…” 她不喋不休的说着,无数的问题抛向秦幸,脑袋都要绕晕了,她索性直接问道:“今个外祖母不在府里吗。” “老夫人..”鲁娘恍然大悟一般回道:“ 是,我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今晨保定候夫人约了咱们老夫人去游湖踏青,大少奶奶也跟着呢。俏红你也是,如宜小姐回来了也不跟我知会一声。” 俏红一脸委屈:“我一直在前院伺候,宅子这么大,我那里知道鲁娘在干嘛。” “瞧你,说你两句还撇着个嘴。”她打趣了俏红几句又转头对秦幸说着:“ 老夫人不在,得了空,我就领着府里丫头们去湖对岸把林子修了修,巧得很,晚几步怕是遇不上小姐呢。” 就这样寒暄了几句。 等天色暗下,月明星稀,府里点上了夜灯,秦幸在正厅陪着俏红布菜,老远就听见大门传来不小的嬉笑声。 三两侍女簇拥着老夫人,她笑的畅快看来兴致极佳,远远看见秦幸立在门侧,亭亭玉立,桃粉色的长裙在夜灯里衬得她白皙可人。 “呀,这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漂亮。”外祖母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走近了些,布满细纹的手轻轻抚过她的眉间“让老身好好看看。” “外祖母又在取笑如宜。”秦幸故作娇嗔。 “府里差人告诉我你回来,一听消息就赶忙推脱掉候夫人的晚宴,你说你这面大不大。”外祖母宠溺地拍拍她的手。 “依如宜看,定是那保定候府的晚宴饭菜难以下咽。”秦幸陪着老人家说笑,“哪里是看我的面子。” 一旁的舅母林氏帮着腔:“保定候夫人长孙新科及第,这种天大的好事,府上里里外外全都换翻了个新,这叫什么…” 林氏一时没有想清楚,外祖母笑着说道:“叫除旧布新,是好兆头,你啊你,玉霜,这记性还不如这个老婆子。” “对对,不仅如此,他们府里的厨子还换了个宫里的御厨,听闻一手湘菜做的那叫一个绝。” 外祖母闻言撇了她一眼,“啧,宫里的东西算得上什么好东西。” 菜肴上齐,秦幸顺势搂着她,“外祖母说的是,聊了半天肯定饿了,赶紧开席吧。” 保定候顾骥早年任武官,骁勇善战立了军功被封爵位,老年得子,如今长孙及第,光耀门楣的事,定是要邑安城人尽皆知。 几人入了席,满桌的精致好菜,秦幸一口酥肉还未进嘴,就看见林氏一直打量着自己。 林玉霜放下筷子,脸上扬起笑意:“如宜今年便十八了吧。” 她颔首答是:“回舅母,过了冬至就十八了。” 提及年纪秦幸不免心头一惊,只听林氏又道:“到时候了,确实是到该议亲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秦幸垂着眼,略显羞涩,“如宜还没想过这些事,也不想随意找个男子嫁掉,凭白浪费掉一辈子。” 外祖母埋头思量了良久,缓缓开口:“这事我同意如宜,江家人丁稀少,孙辈也就如宜一个丫头,来日她出嫁我是一百个舍不得的,不急,先不急。” “哎呀母亲,仅是议亲罢了,如宜总不能在家呆一辈子吧,总要找个贴心人过一生的。” 林氏的话倒让老夫人想起了她苦命的女儿,为了一男人赔上了一辈子。 也深知一个女人独守空夜的日子有多难熬。 一口甜汤咽下,将一块鱼圆夹进秦幸碗里,低声说着:“就算要议,那也得是最好的..” 说起来,秦幸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婚嫁之事,也许那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糊里糊涂把自己给嫁了,只是眼下不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外祖母,舅母,我还不愿意。” 话音落,林玉霜满脸疑虑,随后笑道:“如宜,那你是还没遇上好的,遇上喜欢的,满心满眼都是他。” 没有插嘴的功夫,林玉霜又开口:“母亲也见过,保定候那个及第的小公子,才华横溢一表人才,与如宜年龄也相仿,是个极好的儿郎。” 说起那人,外祖母眼前一亮,指着林玉霜哭笑不得,“原来你打的是这个算盘啊,难怪你今个对那孩子格外殷勤。” “母亲可别取笑我了。”林玉霜掩嘴笑着。 “不错,不错,那是个好孩子,为人谦逊有礼,不骄不躁。” “是啊。日后在朝为官不愁没有好前途。” 外祖母长长叹了口气:“管他为官不为官的,就算是布衣白身,对我如宜好就万事大吉了。” 她们你一句我一嘴的,秦幸仿佛明个就得嫁给那人。 看着秦幸始终没说话,林玉霜抿抿唇,试探地说道:“不过还是得看如宜喜不喜欢。正好,两日后候府办宴,各家的勋贵都会到场,纵使瞧不上那顾家的,旁的也行啊。” 林玉霜对于议亲做媒这事乐在其中,瞧着老夫人脸也冷了,不由开口:“咱们如宜嫁个皇亲贵胄也是绰绰有余的。” 秦幸垂着脑袋,紧握的茶杯也渐渐发热:“舅母我不想去。” 第38章 侯宴上 她言之果决,林氏刚到嘴边的说辞又咽了回去,轻抿了口茶,干笑道:“罢了,不去就不去吧。” 外祖母用完了饭擦了擦嘴角,说:“如宜是个有主意的,她若想好了我们就别跟着张罗。” 这个话题就此作罢,舅母又扯了些家常话,近来舅父常被拘在宫里,新帝年幼,相国辅政,司徒顼不是个好相处的,盐矿税收出了差池,故而处处给他使绊子,太府寺卿不是个闲差,一层层官压下来,四方贡赋,百官俸轶,已然焦头烂额。 “说来就气,太常寺那些吃空饷的,祭祀之事搞得国库亏空,到头来栽在咱们头上。”林氏一个劲地朝着老夫人诉苦,“国家大事,我也不懂,只是年年九赋田税都是定额定量,一文钱我们都不敢白拿,说严重点,贪污罪名怪下来,都是要掉脑袋的。” “舅母言重了,罪不至此。”秦幸轻声安慰道,只是有一疑惑,“舅父为官本分,或许是有什么纰漏?” 西梁式微已久,与他国贸易的两城也被封锁,人为财死,太府寺很可能有人中饱私囊。 外祖母不屑管这些宫里的事,恹恹道:“自己家相公都顾不好,在我这吐什么苦水,江赢这祸害死了,一了百了,剩下一烂摊子。” 她叹着气,“祸害,祸害啊。” 林氏瞧着老夫人离了席,苦笑着:“知道母亲不愿听这些官场上的事,不提了不提了。” “舅母也别忧心,没准舅舅明日琐事了结就能回来了。”秦幸笑着拍拍了她掌心。 “都怪那妖妃祸国。” 想必林氏说的是那位杜贵妃。 “还有那司天监,撺掇着江赢祭祀,弄的民不聊生。”林氏一气之下把茶盏打倒在地。 尖锐的声音划过秦幸耳间,让她猛地想起一事。 司天监,在山阳城时李大人口中的司天监。 “舅母可知司天监里,可有位姓晏的大人。” 林氏闻言思量了会,“如宜说的是司天监正使晏珣吧,就是这厮心怀不轨,平白的看看天象就能看出玄机,那不人人都能称王称相了。” 应该就是他,而这个人又和江赢的通天大计有着怎样的联系。 晚饭散去,秦幸在房里看着月亮,思量着最近发生的种种,山阳之乱,通天大计,晏珣,还有父亲的死,一切都没有眉目。 俏红在后头给她收拾床铺,看着窗前的姑娘一脸愁色,扬声道:“小姐早点歇息吧,你看你的眉头都皱上天了。” 秦幸伸了伸懒腰,“是啊,愁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船到桥头自然直。 “对了,小姐,今晨江瑜少爷从雍州来信,问你在不在府内,我正纳闷呢,他信一来,小姐就回府了。” 秦幸不由会心一笑,江瑜是懂她的,山阳城被封,等他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换好了寝衣,俏红便钻进了她的被子,两人体温相融,寒意四散,便想着和秦幸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小姐,大夫人想给您议亲,俏红也听见了。” 秦幸不说话静静握住她的手。 “我想着,顾家那新科状元的确好,不过木讷的很,没有情趣。” 秦幸不禁笑笑,悄声说道:“怎么,你见过他?” “俏红哪有机会,都是听院子里姑娘们说的,高门大户的奇闻逸事都逃不过她们耳朵。” “是啊,木讷的人确实不讨喜。” 不知怎么了,眼前浮现出周知玄的身影。 摇摇头始终消失不掉,索性将头埋进枕头里,红晕在床幔中看不见,也散不去。 耳边俏红还在低声说着:“顾状元不讨喜,但他二弟顾平奕是个极佳的,相貌清隽,舌灿莲花,可会讨姑娘开心了。” “顾平奕?”是酒楼不依不饶的那人吗? “小姐认识?” 算不上认识,但他那身衣袍纹路眼熟且有异香隐约散发出来,或许跟那两本册子有着关联。 “俏红,你说候府酒宴是在何时举行。” “两日后。” 秦幸将身子侧到一旁,小声吩咐道:“俏红,明个你就告诉舅母,我也要同她一起去赴宴。” 俏红来了兴致,笑着打趣道:“小姐不是一百个不情愿吗,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确实,倒要看看顾家二郎是个怎样的人物。”也要看看这宫里的衣料有着怎样的玄机。 眼下任何机会秦幸都不想放过,也许一丝一毫都会成为事情的关键。 翌日,林氏听秦幸愿意去了,乐的跟什么似的,从头到脚的行头全都张罗个遍,长公主府里的姑娘可不能差,城里各大成衣坊逛了一圈才挑出一件能看的,首饰也把老夫人的私藏拿出来用了,总归还是为了一张面子。 *** 马车停靠至顾府门前,韩良骞拿出请帖,周知玄跟在身后,两人入内,还未到午时,宅子里都是来来往往的宾客。 偌大的候府,宅子古朴,庭院雅致,里厅的匾额用浮雕工艺雕刻着祥兽,两旁的石柱皆刻着花草树木,十分考究,左侧的石桥也都刻着各式各样的形状,周知玄看着深觉奇怪,是有什么寓意吗。 后来韩良骞告诉他,顾老爷痴迷石艺到废寝忘食的境界,那些身居高位者,钱财色/欲已经满足,往往会另寻宣泄口,有人爱音律,有人为诗狂。 而西梁相国司徒顼独爱作画,曾用重金求一古迹,踏遍整个中原。 水榭亭台,隔池相映,枫叶林后迎面走来一人,容色苍老,背着手凝神欣赏着秋日湖景。 韩良骞侧目对着周知玄开口:“他便是司徒顼。” 本以为是个欲权贪色的脸,看着他衣着质朴,发丝也不拘小节散落在肩上,手里比划着,这样一看倒有几丝文气,如何也想不到这就是西梁第一权臣。 他回首见到韩良骞,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数秒就变为喜色。 满脸笑意,朝着他拱手道:“韩先生。” 面对司徒顼的恭敬韩良骞像是习以为常,轻轻颔首。 “老夫刚刚就想着韩先生怎么迟迟未到,这刚赏完湖景,就遇上所思之人,甚巧。” 目光触及到周知玄,司徒顼上下打量了番,止不住的拂须点头。 “公子如玉,甚好!敢问这位是。”司徒顼问道。 “回相国大人,这位也是在下的学子,前几日刚来松竹斋。” 这时,周知玄上前躬身行礼分外妥帖:“在下周九如,见过相国大人。” 司徒顼眉头蹙起,摆手说着:“哎,不必这些虚礼,既是韩先生的学子,那咱们就算得上是同门。” “在下不敢逾礼,能和大人成为同门已是周某荣幸。” 看着他礼数周全,相貌堂堂,不禁多留意了几分。 秋日好,微风袭来,柳树间鸟儿四散飞过,放眼过去一片怡人美景。 三人走在湖畔边,远处湖心亭的乐姬正在弹奏,琴声悠扬,几个行人驻足围观,看见此情此景,司徒顼灵感突发,畅笑道:“景美人美乐美,若是这是副画卷,韩先生应当如何作。” 问题抛来的突兀,韩良骞端详着远处良久,却摇摇头,“这幅画在下作不来。” “这是为何。”对于韩良骞的回答,司徒顼格外好奇。 他缓缓道来:“景色秀丽,美人脱俗,乐曲婉转,都是极美的,无法相比,既如此三种美出现在同一纸上只会显得平平无奇。” “老夫不解,韩先生所说的这三种美,理应争辉相映,何来平平无奇。” 这番故弄玄虚的说辞,韩良骞也不知个所以然,全是胡乱说的,既然无解那便不言一语,时不时的看向周知玄。 他会意轻轻点头:“韩先生说的需要心领神会才能共鸣,实在费解,依晚生看,眼前一片翠绿青湖,抚琴女子红衣似火,杨柳依依,秋风落叶,都是点缀,都是表象,唯独那三两行人,才能体现出琴曲之妙,才是画的点睛之笔。” 周知玄的话与他所思相同,不由得颔首称赞:“原以为韩先生画艺非凡,现在看来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相国大人谬赞了,都是些拙见而已。” 他们边走边寒暄着,午宴就要开席,往前厅走去,这才看见邑安勋贵们的全貌,一张石刻长桌蜿蜒,内嵌小溪流水,两侧坐满了宾客,衣着华丽夺目,笑着敬酒低语,一副奢靡之象。 待他们入座后,佳肴顺着水流飘来,看来是桌曲水流觞宴。 午宴刚要过半,林氏才携秦幸匆匆赶来,在府里收拾了半天,她许久没有带过这种镂空发冠了,左右两边还各插着支珠簪,一摇一摆的重心都难稳,藕荷色的纱裙繁复,层层叠叠在身上,总之自己怎么看都不顺眼。 林氏却一个劲的夸赞,说是整个候府的儿郎都将为之倾倒,秦幸听着,不禁汗颜。 但她说的确实不假,款款步入正厅,屏风之后便是众人所在的酒宴了,从来没有以这种形象示人的秦幸略显踌躇,内里人群攒动,正如火如荼地交谈着,兴许没有人能注意到自己。 她信步走来,拿剑惯了的手如今拿起帕子实在僵硬,忽然交谈声逐渐消散,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秦幸,是发冠松散了嘛,她担心地伸手想要扶住,所幸一切完好,衣袖滑至肘部,露出玉似的白臂,频频引人侧目。 第39章 侯宴中 舅母在后院同侯夫人寒暄,流水宴上仅秦幸一人,不免有些局促,她忸怩着坐下,身侧都是生面孔,各式各样的神色目光四散而来汇聚到她身上。 正对面一紫衣男子笑着起身为她斟满了酒,瓷杯清酒中漾着颗青梅,他缓缓说道:“这位便是长公主府上的秦小姐吧。” 秦幸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不是顾平奕,兴致缺缺便冷冷回道:“公子说错了。是太府寺卿江大人家的秦小姐。” “长庆长公主是江大人母亲,也是秦姑娘的外祖母,不都是一样的吗。”紫衣男子尴尬一笑。 话音刚落,她斩钉截铁道:“不一样,公子日后别这么说了。”眼底全是冷意,目光凌厉,不苟言笑。 气氛逐渐凝滞,本想欲欲跃试上前搭话的公子们,见她性子刚硬,管她是什么绝世佳人,全都望而却步。 乐声响起,石台前的舞姬翩翩舞来,莺莺燕燕之中,秦幸环顾着四周,始终没有看见顾平奕的身影。 她打扮的出尘拔俗,几位官宦小姐忙着上前寒暄,奉承夸赞的话听得耳朵都倦了,她来这里可不是聚会言欢的。 一杯青梅酒下肚,喝的略急,有些头晕目眩,忽然手侧传来一阵温热,她抬头一看,是杯茉莉花茶。 “两杯便不胜酒力了吗。”周知玄顺势坐在她身旁,声音淡淡,似一阵风轻盈飘过。 秦幸看清那送茶之人,是他。 第一次见周知玄束发,白玉发冠下的青丝规整,一袭月白锦袍,活脱脱的一个矜贵少年郎。 “青梅酒而已,这杯中装的要是西凤酒,我也不在话下。”她得意地回应道。 周知玄笑着摇摇头,不言一语的看着她,目光似乎越来越灼热,秦幸坐姿不由端正了些,用杯盖抹去了茶沫,细白小花在茶水里绽放,走了神指尖无意触到了杯壁。 “小心。”他的声音和动作同时并行,迅速地将茶杯移到一旁。 实在滚烫,秦幸回之一笑,“无碍。”又道:“周公子怎么也在这里。” “友人相邀,盛情难却。” 秦幸点点头,看不出来一惯清冷的周知玄也会到这种场合。 流水之宴,别致非凡,一道翠色菜肴飘至他们二人眼前,秦幸一筷子夹了些到周知玄碗里,笑着说道:“宁西楼不欢而散,定是没有尽兴,不过侯府的御厨也不差,尝尝这道。” 几根青菜盛在碗里,看不出有什么妙处。 “这不就是,寻常的烩青菜。”周知玄问道。 “非也非也,不如公子先尝尝。” 谁想一入口,清洌无比,醇香之味在嘴里散开,脆嫩的菜叶咀嚼之中清香更加丰盈,几口吃下,让人欲罢不能,果然不同凡响。 周知玄不露声还想在吃一点,不巧那道菜已经飘到前方。 秦幸发现他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不由开口:“这道菜叫灼香葵,在北周,葵这种植物都用来豢养家/畜的,久而久之宫中御厨心细,发现人也可以食用,加一点巧思便成道盘中餐。” “果真不错。”他不禁发问:“秦姑娘对这些人文甚是了解,可是去过北周?” 中原三国,远境契丹突厥,大千世界,地大物博,提及这个,秦幸难免有些骄傲:“不仅北周,中原哪里我没去过。” 跟着商队来来往往,随意驻足便是一道风景。 看着她热忱的神色,周知玄心口似是流过一阵暖流,笑叹道:“着实令人羡艳。” 宴席过后,杯觥交错,在座的都是年轻文人,几人畅谈,久久不愿离席,周知玄的目光落在一个灰衣男子身上,他被簇拥着,三两人围住他谈笑风生,阿谀奉承,这就是今日筵席的主角,顾平彦。 宾客逐渐散去,他们也注意到周知玄,以礼相待他们互相行礼介绍,那日宁西楼的男子也在,秦幸记得他叫宋安之。 候府太大,若她独自一人在内闲逛又着实不太得体,有了宋安之,这下顾平奕的行踪也好打听了。 眼神交汇,他也立刻认出周知玄秦幸二人,不动声色,只是礼貌地回之一笑。 其中衣着鹅黄的公子拱手相道:“竟没想这位公子师承松竹斋韩先生。” 他看着周知玄白面书生模样,眼里透着鄙夷。 “我早听闻,韩先生教学严谨,收教学子更是严苛,不知九如兄是用何巧技才入了这松竹斋。”旁边一人跟着帮腔,讥讽一笑字字酸涩。 松竹斋在邑安确实名声赫赫,秦幸看来,周公子与那位韩先生是旧识,能得他教导也不算什么难事。 “巧技?那也比千金一掷连门槛都踏不进去的好。”秦幸轻蔑笑道。 这番反驳倒戳到某些人的痛处,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顾平彦,面面相觑,十分尴尬。 顾平彦却不以为然,曾经三登松竹斋被拒,颜面尽失,而今新科及第已是城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又何必纠结于从前,他含蓄一笑,道:“韩先生才华确实非凡,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慧眼识珠。被松竹斋所拒也是在下才情有限吧。” 秦幸不了解还有这档子事,在别人新科宴会上说了不中听的话,一时有些窘迫:“顾公子莫怪罪,我只是有感而发。” “无妨。” “其实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我与韩先生曾是旧识,故而才有幸入了松竹斋。”周知玄语气谦逊,不想与他们有什么争锋。 鹅黄衣袍男子依旧话锋带刺:“原来如此啊,是多深厚的旧识,才能开这么大的后门。” 宋安之不由叹气:“李兄,少说点吧。” “邑安文人学子众多,哪一个不是寒窗苦读为了早日及仕,偏有投机取巧捷足先登者,我只是感叹邑安学坛再也不如从前了。” 秦幸忿忿,明里暗里指向周知玄,他们才相识几日就敢妄下结论。 只听周知玄笑着开口回应道:“从古至今郤诜高第,万千学子自诩满腹才华,自鸣得意,但往往忘了真材实料唯独讲究的是个真字,既是真的又何惧捷足先登者。” “荒谬!我会惧你?”李源喝道,丑态倍出。 顾平彦瞧着他们言语相对,互不相让,于是说道:“不如这样,眼前良辰美景,流水飞花,便办一场曲水流觞飞花令吧。” “真材实料一探便知。” 一传十十传百,状元郎在正厅举行飞花令传遍了整个侯府,众人闻讯纷纷至此,庭院里里外外站满了围观宾客,韩良骞也站在人群中注视着周知玄。 侍女们端着笔墨纸砚,美酒佳酿上前。 顾平彦兴致高涨,今日在场的都是邑安有头有脸的人物,据他所知,周围的几位友人才华诗文并不如他,这次飞花令无疑是他崭露头角的机会,定能在城中声名鹊起。 他拿着酒杯坐在首座,周知玄排在末尾,秦幸坐在他身旁。 误打误撞卷入这次酒令之中,对于吟诗作对秦幸并不擅长,所以早就做好了喝酒的准备。 目光转向周知玄,瞧他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自己心里都有底气了,偏巧他眼神侧过,两人四目相视,秦幸不由得露出笑颜,悄悄低声说着:“若有你不会的,我提醒你。” 周知玄愣了一会,轻笑答好。 酒令开始,一盏金樽酒随着水流飘至谁的面前谁就开始对诗,顾平彦率先说了规则,依乐娘的一曲为限,筝起开始,筝止作答。 “在场就秦姑娘一位女子,那第一题由你来开吧。”顾平彦看向她平静说着。 要秦幸第一个出题,飞花令从前只见旁人玩过,如今到自己头上,有些犯难,“云”“春”“月”“夜”“花”,她便想着开个常见简易的题目。 “第一题便用花吧,以花字打头的七绝皆可。”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秦幸身上,她左思右想,远处花团锦簇,亭台楼阁,忽得想到一句,道:“花开不并百花丛,亭台阁楼似苁蓉。” 话声一落,人群中传来几声讥笑,苁蓉乃是药材,拿亭台楼阁做比较太过牵强,不伦不类的。 她心里羞赧但依旧面不改色。 周知玄低声夸赞她:“作的不错,我觉得尚佳。” 不知怎的,秦幸噗嗤笑出声来,她知道自己什么水平,瞧他一本正经的夸奖,反而有些憨态。 乐声响起,酒盏开始飘动,乐娘手指在琴弦上飞舞,忽急忽缓,动人心弦,带她停下,那杯酒不偏不倚的落在顾平彦眼前。 “简单。”他自信举杯,信步走到一朵将败的花朵面前,喃喃道:“花落花开花满天,花自飘零水自流。” 须臾,“好!”李源率先鼓起掌,起身赞叹:“工整对仗,意境非凡。” 身边的几人也跟着附和,秦幸看来这诗也不怎么样嘛,夸大其词罢了。 一圈过后,众人都对了上来,无人罚酒,第二圈由顾平彦出题,“这次便出个略难点的题,也不知诸位能否招架的住,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就已冬作为诗题,七绝即可。” 没有指定的实物,冬这个字太过笼统,看似简单,实则困难。 第40章 侯宴下 秦幸苦思冥想着,眼下刚到秋日,没有冰封更没有雪飘,在她犹豫不决时,顾平彦已经把诗作完了。 他悠悠道来:“细看不是雪无香,天风吹得香零落。” 写得便是冬日里的寒梅,雪花好似梅花的花瓣,细看不是雪,因为雪无香气,风把梅香吹得四散,以它作为媒介果然巧妙。 筝声止,那杯酒飘至周知玄跟前,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不由垂下眼眸,静静凝视着那杯酒,他在思索。 摩挲着白玉扳指,抬眸时看向了顾平彦,开口道:“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万里积雪笼罩着凛冽的寒光,边塞的曙光照耀着旌旗飘动,这诗一出,全场不禁哗然,不仅描绘出冬日雪景秀美,更是致敬了边境将士们,立意顿时拔高了,比起寒梅的气节与娇美,周知玄的这首更加大气。 “不错。”顾平彦也是满脸的赞赏,但心底还是觉得自己略胜一筹。 酒令继续,轮到秦幸,她锁着眉凝神细想,定不能输给他们,于是作道:“雪花如飞蝶,万花从中开。” “冬日哪来的飞蝶,更没有万花啊。”李源和其余人都笑作一团。 看着秦幸眉头紧锁,周知玄帮着她说道:“飞蝶拟作飞落的枯叶,万花则是雪花,依在下看这诗十分有意境。” “其实我也觉得这诗作的很差,不就是一杯酒嘛,没事。”对不上来,或是对的诗不达意都需要罚酒,说着秦幸拿起酒杯就要一口饮下。 周知玄拦住,将酒杯夺过,平静地望向她,“我说的是真的。” 目光交汇,似乎还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秦幸耳朵不禁发烫,怔怔望着石桌,一时只会点头发愣了。 “并不是哄你开心,你的诗确实不错。” 她莞尔一笑道,“是吗,周公子过誉了。”心里漾起涟漪久久不散。 一旁的顾平彦摇头轻叹,“不过说来,抛开诗意,在下出的这题是七绝,而秦姑娘所作的只有五字,算不得数,看来这酒逃不掉了。” 弯弯绕绕还是躲不过这杯酒,只是酒杯还在周知玄手里,只见他一口喝下,喉中清冽,拱手笑着说:“秦姑娘不胜酒力,这杯我代饮了。” “九如兄果然是君子。”顾平彦叹道。 这么多男子也不会为难一个姑娘家,所以众人都没有微词。 酒令继续,轮到周知玄出题,而他仅说了四个字:“醒世之言。” 他头微微扬起,笑看顾平彦,“没有旁的,七句也好五绝也罢,围绕这四个字来作就好。” “这要如何作,没有事物亦没有情景,仅凭这四个字,九如兄莫不是在为难我们。”李源冷笑看着他。 “李公子,人生在世切勿不能糊涂一世,平日里就没有醍醐灌顶的某一刻?”周知玄语气不急不缓,静静道来。“在下这样说,有没有提点到李公子。”他笑着反问。 “我似乎明白了。”宋安之话语带着雀跃,命侍女拿来了纸笔,“就拿在下作比喻,短短十八载,突然有了对未来的希冀,算不算的上“醒”这一字。” 他看着周知玄,毛笔还未落下,却已经蠢蠢欲动。 周知玄笑着没有直言回他,接着说道:“诸位随意发挥即可,我若说多了倒显得不公允,在场的宾客就是最好的判官,高低好坏一看便知。” 周围的宾客越聚越多,流水宴上的气氛也更加焦灼,筝声响起,酒盏飘出,时缓时急,这题太过晦涩,作的好倒另说,做的不好便是贻笑大方,皆祈祷着不要停在自己眼前。 顾平彦故作镇定,淡然地品着茶,可是眼神在四处游走,有人焦急,有人叹气,唯独周知玄的眼里他看不出一丝波澜。 这轮便是宋安之第一个作,他早已想好,洋洋洒洒写在纸上,身旁的两名侍女为他举起,“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 宋安之似乎对自己所作的诗十分满意,做好了惊艳四座的准备,“诸位请看,这便是宋某的‘醒世之言’。” 只见人群中低声细语,反响不大,宋安之又解释道:“叹人生苦短,只愿自己不辜负父母期望早日及第,诸国太平,日夜笙歌酒醉,在倚天楼上看云卷云舒,这一世才不算糊涂过去。” 这样一番说辞,有褒有贬,意见参差,且算他没有偏题。 秦幸轻抿了一口酒,那行诗晃眼的很,情不自禁说道:“万国笙歌醉,众人皆醉,我看就他一人醒着吧,这种诗若是流传到民间,定会助长奢靡,贪佞之风。” 宋安之的父亲在西梁朝中任御史大夫,当朝正一品,又是老来得子,自然是锦衣玉食的供着,从小含着金汤匙,活在心尖尖上的人,能作出这类诗倒是情有可原。 “这一题,我倒想看看秦姑娘会怎么作。” 秦幸回过神发现周知玄一直看着自己,他这一问,自己也没想过,“我作不来,假说我作的来,也没有那么多大感悟大道理,不愧于天无愧于父母无愧于自己便是最好的。” 他突然轻笑起来,掩住嘴,露出的脸颊稍稍泛红,说:“你看,这不作的挺好的吗。” 秦幸疑惑,“哪里作了,又哪里好了。” “三个无愧。”周知玄平复好情绪,静静回道:“放眼看去,邑安能几人会有你这样的觉悟。” 转眼间,筝声又一次响起,这首奏的是高山流水,跌宕起伏不禁抓住了每一个人心弦。 当酒盏落在顾平彦眼前时,他的心不由咯噔一下。 所有人都望着他,悄声低语中是不是在对他评头论足,是不是对他讥讽嘲笑,是不是在等着他露出洋相贻笑大方,顾平彦被这些情绪所支配,脑海里一个字都想不出来。 他可是新科状元,侯府嫡孙,才华横溢在整个邑安学坛受尽敬仰,岂能被这区区作诗所困,顾平彦越来越急,额间冒出点点汗珠。 “何..须..恋世..”不好不好,想了无数个句子都不好,一定要作出压倒周知玄的诗作,凭他也能进松竹斋。 韩良骞曾评过他是“书麓”,文章浅显没有深意,顾平彦自命不凡很是挫败,三登松竹斋只是为了个说法,可是三次都吃了闭门羹。 科举有答案,但此刻没有,当年顾候买通主考官,要来答案,从中动了手脚,才有今日的新科状元。 他抓破了头皮都想不出一句,众人眼神从期待转为了疑惑,百般焦灼间,最终还是承认自己没有这个真材实料。 “我..作不来。”顾平彦跌坐在椅子上,一杯酒不够,他连饮了三杯。 宴席上的气氛逐渐微妙,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搅得新科状元颜面尽失,是忘了脚下踩的是侯府的地盘吗,不知好歹。 “平彦兄莫急,是这个题目太过刁钻,凭你的才学,这种无名小卒也配和你相提并论?” 李源愤愤而道,他的父亲在顾候手下做事,从开宴时,他就处处偏颇,对周知玄充满敌意,倒也不难想到,官场之中人情世故又怎么会少。 “不过是酒令而已,顾公子继续吗。”秦幸狡黠笑道。 “自然。”数秒顾平彦又化作常态,满脸和善,眼底还是带着细微不易察觉的凌厉。 筝声不知怎么,停下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人被罚酒,有人作了一两句却诗不达意,闹出不少笑话。 最后还是不偏不倚地飘至周知玄眼前。 这下有意思了,醒世之言,众人倒要看看这个出题人,对这四字有何见解。 周知玄没有思量,看来他早就想好,平静道来:“怨灵修之浩荡兮,不问苍生问鬼神。” 顿时,人群哗然,几乎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低声交谈,这首诗没有指名道姓,不过只要是身处西梁的民众都明白他在影射谁。 李源立刻发作,怒视指着他,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冒犯先王!” 周知玄冷笑一声,举起酒杯,“李公子慎言,总共一十四个字,在下哪一字冒犯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耳清目明,别当我们是傻子。”李源步步紧逼,对上他淡漠的脸。 先王刚刚死于非命,在最敏感的时期,偏偏还在侯府,官宦聚集,人言可畏。 众人渐渐散去,都不想淌这趟浑水。 “罢了罢了,全当我输了就是。”说着周知玄把酒尽数喝掉,看着李源不依不饶的神情,问:“一杯不够?” 李源剜了他一眼后走开,顾平彦笑看这场闹剧,好好的一场酒令风头全让他占了去,随后也忿忿离去。 宋安之依旧雀跃,待人群散去,他叫住周知玄,笑道:“刚刚人多口杂,我不好说,在宁西楼初见就知道你不简单,果然这诗作的也是极好,好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在下受教了。” 周知玄展眼看着他们背影,锦衣华服,谈笑风生,真是讽刺。 江赢对于巫蛊之术深信不疑,导致山阳数千名百姓命丧黄泉,而这些为民心为道义的权臣们,躲得比谁都远。 因为他们惧怕,惧怕江连钰执掌的大晋皇权。 第41章 后亭宴 提起宋安之,秦幸对他的映象寥寥,只觉他是个心思浅的人,可能是活的太顺遂了,心里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整个正厅只剩下周知玄他们二人,宋安之依旧缠着他讨论诗文。 他也饶有兴趣,在大晋皇宫天禄阁中,诗卷成千,幼时的日夜熏陶,对于文章作诗周知玄颇有心得。 刚讲到名家名作,文人骚客,秦幸却打断了他们,问道:“宋公子,你可和顾平奕相熟吗。” 突兀的一问到让他摸不着头脑,答:“我们同在一个书院上课,自然是熟的。” 话锋转向之快周知玄也实在费解,“顾平奕。”他复述了这个名字,“宁西楼最张狂的那个?” 秦幸一时语塞,好歹还在别人家里,这样直说略有不妥,含糊说着:“对对,就是他,宋公子知道他此刻在哪吗。” “秦姑娘找他做什么?” 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没有交集,宋安之刚想问道,却被周知玄抢先。 秦幸还未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尖细的女声,“呀,如宜你这丫头,我都寻你半天了。” 一见是舅母林氏,她穿得张扬,翡翠金饰带满全身,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她。 林氏火急火燎走来,嘴里还不停,一直念叨着:“刚从回廊绕道湖心亭,又从亭子找到正厅,总算把你找着了。”说着挽住她的手臂就要走,“走吧走吧,侯夫人急着要见你呢。” 秦幸被拽着,这一身衣装倒成了她的束缚,动作稍微大点头冠就会散开,只好顺着林氏走,她回头望向那二人想说些什么,却还是走远了,只留下他们站在原地。 穿过回廊,一排排竹林后又是番新天地,前院古朴,后院女眷们住的位置更加奢华,鎏金宝顶,金丝屏风,秦幸还没入内,就看见一位姑娘款款告退,只瞧见个侧脸,白皙精致,背影婀娜。 坐在首座的是保定候夫人,与外祖母相近的年岁,举止端正,见她们进来了,连忙笑脸相迎,赐座奉茶。 秦幸刚刚坐下,一盏西湖龙井从身后递来,正冒着热气,以为是什么小厮婢女,她定睛一看,是顾平奕。 “又见面了秦小姐。”顾平奕玩味地笑着,径直坐在她身侧。 侯夫人讶然,随即笑道:“哟,原来奕儿你们认识?” 他抢先答道:“回祖母,一面之缘。” 不错就是一面之缘再无旁的,宁西楼发生口角原以为他会说些添油加醋的话,还好这个答案秦幸很满意。 “不错,早听闻太府寺卿江大人外甥女容貌出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侯夫人上下打量着她,点头赞扬眼里全是笑意。 闻言,秦幸连忙躬身行礼:“侯夫人谬赞了。”浅浅一笑,很是动人。 “言归正传,侯夫人,今日就是想让这俩孩子接触接触,咱们幸儿性子是极其恭顺的,日后促成段姻缘,也算得上邑安佳话不是。”林氏迫不及待地说道,手上的茶也顾不上喝了。 恭顺?秦幸诧异,议亲暂且放在一旁,保定侯三代袭爵,如今的官身都是世袭来的,空有架子没有实权,若是前面坐着的是皇亲王族,秦幸都不屑一顾,又何来恭顺。 “不急,不急,且在观望观望。”侯夫人讪笑道,她的言下之意,便是再挑挑,后头还有更好的。 秦幸气恼舅母何必这么低姿态,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于是道:“舅母说的是,我也觉得是该和顾公子接触接触。” 侯夫人脸色为之一变。 顾平彦愣在原处,突然这么被点了一下,兴致大好,颔首笑着附和:“祖母,我觉得也是。”目光看向秦幸,“的确要和秦小姐好好接触一番。” “这便是了。两孩子都愿意,那就随他们去吧。”怕侯夫人还有微词,林氏赶忙说道。 正合她的意思,两人走到湖畔边,顾平彦一路上言语寥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敛去张扬。 秦幸突然立住,率先开口:“我与你原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宁西楼的一点小误会,我希望顾公子能够就此揭过,可好?” “你把我叫出来就说这些?”顾平彦背过手眺望湖面,不禁觉得好笑,“还以为,自那日起,秦姑娘就已经对我芳心暗许了。” 看着顾平奕油嘴滑舌的作态,她还是强忍着,道:“你多虑了,当然不是。” 他笑而不语,秦幸了当问道:“顾公子还记得那日你穿的一身玄色锦袍吗。”双手交叠一起,站的端正不苟言笑,“绘着金色暗纹的那一件。” 怕他记不起清,又提醒了一句,“可还记得?” 顾平奕摩挲着下巴,看似在细想却敷衍答道:“扔了。” “扔了?”如果真是这样,唯一的线索就这样断了。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浑身的油污还怎么穿啊。”想到这事就气恼,只是诧异,一件旧衣值得她这样大费周章吗,“你提这衣服干嘛。” 秦幸轻扫了他一眼,不想解释过多泄气道:“看着喜欢,就想来问问在哪买的。” “此话当真?”顾平奕深觉不止于此,“感觉没那么简单。” 话不投机半句多,秦幸给他俯身行礼后欲离开,谁想顾平奕将她衣袖扯住,惊愕之余更是气愤,“这是做什么。” “秦小姐别急着走。一件衣服而已,简单的很。” 秦幸猛地抽离出他的掌心,只见顾平奕猥琐笑道:“那身布料可是御赐,得来不易,不过谁让我是侯府的公子呢,来日进宫美言几句,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是吗。”秦幸忍住不发作,回之一笑,但是心底觉得恶心的很,套话道:“我看那身衣服虽说精美独特,但民间也有不少尚佳的布料能把它比下去。” “开什么玩笑,祖父是西梁肱骨,送进我们侯府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品,民间的粗制滥造也配和尚衣局相比?” 他见四下无人,大胆地凑近了一些,“不如做我美妾,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反正你舅母迫切的很,定不会拒绝。” 见她久久不答,又道:“能攀上长公主的外孙女,是侯府的荣幸。” 秦幸的胃在翻腾,看着顾平奕猥琐至极的嘴脸,一气之下给了他一巴掌,声响回荡在湖面上。 他眉眼狰狞,指着秦幸不断颤抖,惊得是一个字说不出来。 “顾公子不如去湖上照照自己的尊容吧,痴心妄想。”秦幸悻悻离去,好在围观的人群不多,驻足的都是生面孔。 只是侯府再不能继续呆下去了,索性一个人就要出去,心里头全是被羞辱后的委屈。 竹林水榭之间穿过一个粉色倩影,她走的急快,青丝飘扬,似乎有烟霞轻拢,轻盈又灵动。 周知玄站在对岸,但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秦幸也没想到会迎上周知玄,她眉眼锁着愁容,好想将一切都倾述给他,只是抬眼一看,周知玄已经佳人在侧。 是那个擦肩而过的姑娘,果然绝色,一袭绛紫色的衣裙将她衬的清新脱俗,两人站在一起是如此的登对,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去叨扰呢。 一肚子的委屈只好咽了下去,秦幸神色匆匆,鬓角的头发散乱,仅是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待周知玄追出去时,她已经上了马车,消失在人群中。 “周公子,你认识那位姑娘吗。”沈溪龄看着他神色有异不禁问道。 他良久没有回答,怔怔站在原处。 “说起来,我和她还搭的上亲。”沈溪龄掩面轻笑,方才找他搭话时就不冷不热的,现在干脆一言不发。 提及这个话题,周知玄难得有些反应,他侧目看向她,眼里始终平淡如水。 沈溪龄不由得娇声说着:“族中妹妹前些年入了江府为妾,按辈分倒能叫秦姑娘声外甥女了。” 这便是豫国公的嫡女沈溪龄,邑安出了名的才貌双全的贵女,今日到侯府赴宴也是姗姗来迟,给侯夫人请完安,出门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周知玄,他独坐湖心亭,背影孤寂,明明是天之骄子般姿容,却那么落寞,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也许正是这样的气质把她吸引住了。 可惜他并不是个能够轻易靠近的。 沈溪龄话音刚落,周知玄就和她匆匆道别,留她一人在秋风中愣住。 兴致是突然没得,仿佛看什么都是那么无趣,宴会已过大半,正巧假山湖景旁看见司徒顼站在那处和几个官场同僚寒暄,一脸的笑意,过了片刻,他目光触及到周知玄,便忙着推脱掉那些人,径直走来。 手里抱着一卷东西,被布包裹着,和善的眉眼未变,开口道:“寻你好久了,九如兄。” 司徒顼语气随意,像是与他熟识很久没有隔阂。 依言,周知玄躬身行礼:“相国大人。” “不是说了不必这些虚礼。”他伸手扶起,“就知道你有大才,今日正厅一见果然如此。” 说的是酒令?周知玄不由一笑,大家都避之不及,偏他相国对自己夸赞有加。 “九如小兄弟应该也知,大千世界知音难觅,老夫对你也是颇为欣赏,来,你先看看这个,若是喜欢赠你便是。”言罢,他将那卷东西递了过来,是一副画。 周知玄没有接过,拱手道:“无功不受禄,能得大人赏识是在下的荣幸。” “无妨,你先看看,就当是同门师兄弟的薄礼。”司徒顼语气恳切,不留拒绝的余地。 只好作罢,他伸手接过,只觉那一卷画沉的很。 画卷铺开,是一副百官争鸣图,画上男子着一品官服坐在首座,四下都是各司其职的官员,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托着美酒佳肴,画工精湛,怎样看都是如此鲜活,仿佛是真实存在般。 周知玄指尖摩挲在画上,细细一看,首座男子的官服上绘的是五爪金龙。 第42章 夜雾茫 天色暗下,侯府的酒宴才匆匆结束,韩良骞与周知玄同坐在一辆马车之上,车顶的烛灯照亮了前路夜雾茫茫。 那卷画怪不得那么沉,那罩布里赫然是半袋金叶子,两人不言不语,静静端详着那幅画,似乎除了那五爪金龙没有别的玄机。 韩良骞抬起眼揉了揉额,道:“看来司徒顼很是对你青眼有加。” 无端的礼物亲自奉上,他到底想暗示什么,不由问道:“依韩先生看,此人到底想干嘛。” 韩良骞轻叹了口:“三国鼎立,天下群雄权臣纷争,哪一个不想巩固自己地位和权利,司徒顼看似坐稳当朝首辅,其实不然,内外空虚,早早就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又接着道来:“对你示好无非就两种原由,其一早年王亲贵族,纷纷广招天下贤士,为其谋划为他所用,一时养客之风盛行,如果司徒顼不是这个目的,那只能是其二了。” 第二个目的他没有说,光是想想就足够荒谬。 “其二,是什么。”周知玄锲而不舍地追问。 韩良骞笑着酝酿了下情绪,道:“那便是看上你了。”言罢打量了他一番,“细细看来,你的皮相尚佳,也不是没有可能。” “荒唐!”周知玄愤然,“韩先生莫要拿我打趣了。” 韩良骞看他脸色泛红,似乎还是从前的那个稚嫩幼童,“你别和我置气,玩笑话罢了。”他顿了顿,“不过说来,司徒顼仅有一个独子,毕生的荣华富贵尽数压在那孩子身上,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起。” “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周知玄倚在窗边,手指抵在唇上,看向静谧的街道,似有似无的灯火搅乱他的心绪。 韩良骞静看着他,“不说这个了,不日你回了北周,这里的一切都将与你无关,何必耗费心神,说起来今日侯府一宴,有何感思。” “感思?天下权贵不都一个样子。”周知玄轻蔑笑道,“醉卧倚天楼,不想凡事,只管养尊处优就好,高兴时同你寒暄几句,其实根本就不屑一顾。” “也是,晋宫之中形形色色你看的太多,他们趋炎附势,都是谋求富贵的手段,但是要知道不向上爬永远无法和位高者并肩,无法去改变他们。” “为何要改,阶级已然固化,拿江赢作比较,他死了还有无穷的子子孙孙会享受他的荣华,强权之下,枉死的那些人依旧不得安魂。”周知玄阖眼深叹了一口,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韩良骞又打开了画卷,这一刻只觉里面每一个人都是虚与委蛇的嘴脸,道:“这正是关键,如果权这个字走向正道,或许会是一片新天地。” 指尖落在龙袍男子的胸口处,稍加用力就会戳破画纸,“司徒顼挥笔作画间就屠了整个城,当然,也有人能将他推下神坛,大厦倾塌,就是百姓安乐时。” 马车缓缓驶出官户大道,周遭的景象从高墙绿瓦,富丽堂皇渐渐变为茅草小屋,土房泥门,似乎更有了烟火气,提灯老妪牵着幼童不知去哪,牵牛的老丈卸下满身疲惫探着家的方向,这样安逸的生活却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 侯府里秦幸给了顾家二少一巴掌在邑安传得沸沸扬扬,她确实这样做了所以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只悔自己给了那纨绔一巴掌没有加上一脚。 林氏被老夫人数落了一整天,俏红在一旁帮着劝也没有用,最后被罚禁足在院子里反省。 俏红转头就来安抚秦幸了,本以为小姐会郁结,这样一看她能吃能睡乐得自在,只不过,小姐似乎多了一项爱好,她把府里几乎所有的书搬来院子里,时不时翻看,手里也不停,在纸上奋笔疾书着。 她在一旁为秦幸研磨,放眼看去一张张宣纸上写满了名诗古句,不由问起来:“小姐,你抄这些是做什么啊。” “这叫耳濡目染。”秦幸头也不抬地默默抄着,估摸着这是第三本了吧。 俏红知道,私塾里的夫子曾说过,文章作诗都要付与行动,敢写敢作才能有成效,哪里看人天天抄诗能作出好诗的。 但她不敢置喙,突然秦幸停下笔,闷闷道:“世人偏爱才女,为何偏偏我就不是呢。”想起那日的沈溪龄,一身紫衣,满身文气,甚美。 “谁说小姐不是才女,小姐看的话本子可比这里多多了!”俏红不知她哪来的惆怅,就想着一味哄她开心。 没曾想,秦幸的脸色霎时就不好了,“话本子算得上什么书,用我爹爹的话说就是浪费光阴,荼毒岁月。” 提起爹爹,秦幸才叫真的惆怅了,看着远处的湖景,波光粼粼,亭台上挂置的轻纱随风飘荡。 “俏红你说,有什么法子可以入宫。” “小姐进宫做甚?” “你别管了,要是知道回答便是。” 俏红略微思索了会,“大少爷的官令或许可以,可是现在宫门守得紧除了官员们上下朝,其余都不得入内,老夫人的宫令倒是也能成,不过小姐也知老夫人的脾性,是绝对行不通的。” 俏红的一番话说出来,好像什么也没说,毫无用处。 想起来,那位沈姨娘是父亲是豫国公,姑姑乃西梁太后,进宫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沈文慈性子冷淡,但与秦幸并没有深仇大恨,稍加亲厚一点,这个忙也许就帮了。 于是秦幸便备下了不少名贵药材还有精美首饰,大包小包的亲自去一趟御青苑。 途经西院时,一个小厮匆匆叫住她。 “小姐,你的帖子。”说着那人把一封浅黄信封递来。 是松竹斋下的帖子,短短几行字,秋意浓,金风送爽,午时,沧水湖望一见。 字迹利落,一看便知道是他了,秦幸将信件收好,一缕羞意萦萦绕绕,原以为他不会在联系自己,还好没有错过。 御青苑各外幽静,一踏入内寒意更浓,展眼看去,院中仅有两个婢子伺候,沈文慈正在煎药,长发散下,衣着素朴。 还是一股刺鼻的药味。 回首时看到了秦幸,慵懒的眼神划过一丝惊讶,理了理衣衫这才款款走来,道:“怎么是你。” “江瑜少爷回来了?” 在她映像里,沈文慈与江瑜并无多少交集。 秦幸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问这个,敛去惊愕,恭敬地一揖,“沈姨娘安好,表哥大概这几日就能回来了。” 她轻轻颔首,眉眼带笑,便迎着秦幸进入正厅,那茶水都是亲自泡的。 秦幸身为晚辈过意不去,忙着摆手:“不必了姨娘,按道理这些都应该下人来做,怎么能劳烦你。” “习惯了。”热气升腾,寥寥雾气拢住了她的脸,低眉浅笑时分外美丽。 这样一个佳人,是如何想来嫁给舅舅,想求娶她的才俊估计国公府的大门都要踏破,事关姨娘私隐,秦幸也只好在心里思量。 “鲜少看你在府内,怎么想着今日来见我了。”沈文慈径直坐在旁边,不拘小节地倚靠在扶手上,修长双腿交叠,随意的放在一侧。 “前日回来,一直不得空,其实早该来看姨娘了。”江府女眷少,除了舅母就只有这位沈文慈,突然造访倒不会显得唐突。 接着道:“这里是如宜备的一些薄礼,还望姨娘笑纳。” 她打开一盒子首饰,镶金翡翠的看得人眼花缭乱,随意拿出一支飞鹤祥云簪端详了会,摇头直叹:“俗气。” 秦幸一时如鲠在喉,赔笑说着:“是如宜的不好,平日看姨娘甚少戴珠钗,就想着姨娘貌美,加以装饰兴许会更甚。是我欠考量了,待日后摸清姨娘喜好,定不叫你再失望。” 沈文慈蓦地笑了起来,乐得前仰,“你这张嘴,可忒会夸人了。”过后她又将首饰收好放在柜子里,幽幽道:“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这些东西并非是我不爱,是根本用不着。” 这位沈姨娘,秦幸是越发看不透,委身于此,旁人都会谋求些恩宠和富贵,可是她一无所求,两袖清风。 “说吧,无事献殷勤..”后两句她没有说出来,静静看着秦幸,“到底想干嘛。” 一盒首饰尽数收下,秦幸也没必要继续遮掩,了当道:“沈姨娘慧心,我确实有一难想请你相助。” 她挑着眉,神色朦朦,等着她把话说完。 “我想进宫。” 沈文慈噗嗤笑出声,一脸无奈,叹道:“这个我可帮不了你。” 她没有询问缘由直截了当的拒绝。 “眼下的确有件要事需要进宫,实在没有法子了,江府的情况姨娘也是知道的,偶然想起沈姨娘父亲乃豫国公,进出西梁宫岂不是轻而易举,不会逗留,至多两个时辰就够了。” “可是我已然嫁入了江家。” 言下之意,便是自己和国公府再无瓜葛,所以也没有义务去帮这个忙,说到底秦幸也没抱着绝对的想法去开这个口,这条路行不通总还有别的路。 “我知道了。”不禁又些怏怏,“沈姨娘安心养病吧,如宜就不叨扰了。”说着秦幸就要告退。 沈文慈却叫住了她,眼中意味不明,冷冷道:“我还算不讨厌你。”轻抿一口热茶,“进宫这事我可以帮你问问,但不保证成功。” 秦幸不禁展颜,忙着道谢却被她扶起,“族姐这段日子都在府内,她的话比我大,我可以修书一封,但你也不能凭白..” 听出沈文慈话中意图,秦幸拱手:“如宜自然明白,不能凭白受人恩惠,来日备下厚礼亲自登门。” “就凭你那些俗物吗”一听她掩嘴轻笑,“罢了,这些东西,国公府还不缺,你若真诚心,拿着江秦号的名头给她裁制几身衣服,兴许她会乐意。” “这有何难。” 这个忙,沈文慈应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昏了头,仔细看看他们的眉眼的确有几分相似,想到这里不由得摇摇头,明明是两个人啊,说什么痴话。 待秦幸离去,整个御青苑又冷清下来,窗外寂寥,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般,可惜的是他本就从来没有来过。 第43章 迎秋日 沧水湖在邑安以南与王宫遥遥相望,太阳东升,日初出,沧沧凉凉。 清晨周知玄便等在了湖边,湖水翠绿水波不兴,犹似锦缎一般,秋风习习,整个人似乎都沉静下来。 昨夜陆行舟来报,张棣已经返晋,不日太皇太后就会知道始末,到时候恐怕杀机更甚,暗箭难防,唯有早日回到北周才能暂保无虞。 眼下处处受制,越来越被动,周知玄已然焦头烂额。 四下静谧,他缓缓阖上眼深嗅一口,水腥味浓郁,夹杂着枯叶细微的腐烂之味,忽而一丝桂花香味传来,游走在鼻腔中。 睁眼时正好对上了秦幸的眸子,清透明亮。 “香吗。”秦幸手里托着数朵桂花放在他鼻下,五指纤纤如凝脂,“山朝寺的桂花尽数都开了,方才摘了些许,若是拿去做桂花糕一定香甜。” 周知玄脸上浮着笑意,轻轻点头,说着:“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帖子里写得是午时。 他们身处一座亭子里,秦幸径直坐在他身侧,娇笑道:“迫不及待了呀。” 周知玄坐的端正笔直,但她话一说出,就好似薄纱轻掠心头,不由得酥麻,他将头垂下,全当是句玩笑话。 秦幸倚在石桌上,枕着臂弯静静地看着他,眼眶红红的,是不是昨夜没睡好,“你不也是,这么早就来等我了。” 他望向身后,秦幸顺着目光看去,一栋四四方方的小宅,那是松竹斋,低声说道:“嗯,难以安眠。” 他眼中满是愁云,低眉不语。 原来并不是刻意来等我的,秦幸心中涩涩,不由坐地坐端正了些,轻声唤着:“周公子。” “嗯?” “你是来跟我道别的吗。” 他们曾约定,离开邑安时便会见最后一面。 周知玄讶然抬眸,没想到她会想到这处,那日帖子下到江府,邀她相见的确没有个原由,或许只是想见见罢了。 浮云蔽日,池鹭成双悠悠飞过。 他的脸色似是柔和了一些,道:“不是。”眼前的姑娘的眉里带着忧意,“侯府那日你匆匆离开,是因为顾平奕吗。” “嗯。”秦幸点头,正要解释却被周知玄夺声道。 “顾平奕怎么你了!”他声音扬起,略带激动,脑中划过无数骇人的画面。“你有没有事。” 秦幸又摇摇头,“能有什么事,不过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你不知道吗,我狠狠给了他一耳光,甚是解气。”她的忧意散去,重新露出笑颜。 “你那时要是把一切都告诉我,想必顾平奕这厮就下不了床了。”周知玄一本正经地说着。 不仅这次,宁西楼那次的仇也给报了。 看着他不苟言笑说着为她出气的话,秦幸觉得有趣的紧,轻轻前仰看着他低下来的眸子,笑着道:“你要如何?”舔了舔唇角想想,“你武艺精湛,打得他满地找牙确实是下不了床。” 她笑得灿然,眉眼都是弯弯的,周知玄就这样静静凝望着,不言一语。 松竹斋后有一庭院,推开门去太沧湖湖景一览无余,韩良骞已经在此处静坐很久,湖畔边两个交错的身影被他尽收眼底。 小厮端着盘果酥悄声走来,一时没留神险些绊倒,扶住门槛时,碟子摔落在地板上,瓷片四散。 听见这尖锐的声音,韩良骞这才回过神,他慌忙跪下,匍匐在地上道:“韩先生恕罪。” “无妨,下去吧。”韩良骞扶起他淡笑道。 那小厮正要匆匆告退没想到撞到一人,抬眼时,被他凌厉的神色吓到一惊,慌忙退下。 “曲山你来了。”韩良骞笑看着那人。 他一身儒生打扮,面如冠玉,一入内就极其恭敬地作揖:“韩先生,有消息了。” 作为韩良骞耳目已久,以学子身份进出松竹斋不会惹人察觉,中原三国的情报内幕都能一览囊中。 韩良骞会意颔首,又坐回了原处。 “先生料的不错,怀月姑娘的确在殿下出宫的第二日,被处死在掖庭内狱。” 沉默了几刻,随后韩良骞神色淡漠开口:“知道了,下去吧。” 曲山眼里这位主子从来都是喜怒不行于色,更别想窥知他在想什么,犹记当年他负辱被赶出大晋,落荒逃来西梁,一人一马,开院办学,从未见过他面带忧愁。 怀月曾是他故人,视为胞妹,而今她死了,一如从前毫无悲色。 曲山走后四下无人,仿佛空气都寂静下来,周知玄二人立在柳树下,他看着不禁蹙紧了眉头。 低喃着:“人啊,最是不能重感情。” *** 午时松竹斋设宴,紫檀桌上四五个精致小菜,香炉内袅袅升烟,秦幸轻轻嗅了一口,是荼芜香,清新无比。 早年在晋宫韩良骞与秦幸父亲乃是同僚,但任职不同,交涉不深,偶然碰见也会寒暄几句,所以对她是一见如故。 韩良骞上下打量着她,浅笑说道:“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 来之前,周知玄就同秦幸说过父亲与韩先生的渊源,他冷不丁的这么一句,秦幸还是有些不适应,尤其是他那双时刻盯着自己的眼神。 一口葵菜咽下,她只好轻轻点头,“也许是吧。” “可惜了,秦大人博学多才本以为仕途亨通,却还是...”他叹着,将一杯酒水洒向地面,以此为祭。 “韩先生既和父亲曾是同僚,就没发现过一丝一毫的异样吗。”脑里盘旋已久的问题还是问了出来。 韩良骞凝视着她,是意味难明的眼神,“异样?”他饮下一杯酒,又问了一句“什么异样。” 本不想在这种场合提及此事,既然开了头,秦幸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我怀疑我父亲是枉死。”她没有把册子的事情告知他们,“不过还不敢确定。” 韩良骞久在官场,当年事最清楚不已,或许能有一星半点的线索。 “这..”他不由扶额凝思,“秦大人那日值守到深夜,我也早早回府休息,暴毙的消息传来的突兀,然后就不了了之了。” “依我对晋宫禁军的了解,深夜巡守并不能做到万无一失,或许有什么遗漏。”周知玄说道。 “涉事奴才能审的都审过了,始终无果,全都统一口径说是无人进去过。” 韩良骞颔首,说:“其实那时候我也觉得事出蹊跷,但人微言轻,也帮不上秦大人,现在想来,天禄阁入夜后宫人值守不可能那么细致,中途犯懒时常不见踪影。” “这么说,他们确实没见到可疑人,反而是贼人趁着无人偷偷潜进去的。”都是些猜想,现在说来实在没有意义。 韩良骞轻叹一声,突而想到什么,“秦姑娘若是不嫌弃,在下远在晋宫还有三两故人,可以托他们帮你留意留意,翻翻当年卷宗也好。” 秦幸感谢不已,这无疑是雪中送炭,她轻轻作揖,道:“这怎么好,先生已经远离是非这么久。”何苦再把他拉回去,况且自己与他也仅有一面之缘。 韩良骞察觉到她的异样,不愿承情,故而轻松道:“无妨,小事而已,你与九如是挚友,自然与我也是朋友。”顿了顿,“还是说秦姑娘不愿意?” “怎会。”这样一个谦谦君子温文尔雅,能与他结交算是幸事。 “那就这么说定了。” 谈笑间又上了几道甜点,精致美观,着实费了不少心思,谷雨莲花糕,粉糯小巧,上头还撒上了不少桂花瓣,秦幸心想这不应该是桂花糕吗,一旁的黑芝麻石狮子这道点心更是巧妙,糕身被塑成了狮子形状,黑芝麻与米粉附在上头,活脱脱应了名字。 韩良骞在一旁重新点上了香,芬芳四处弥漫,沁人心脾。 秦幸不由问道:“韩先生看来酷爱焚香。” 他点点头,将那镂空盖子盖上,深嗅了一口,道:“香料是个好东西,不仅仅可以用来宁神,还有医病,熏衣的功效。” “你说得对,韩先生对香道颇有见解,你若是想学,尽可以求教他。”周知玄轻笑回应道。 “你呀你呀,还未叫你付学资,就开始给我增添难度了。”韩良骞摇头无奈一笑,“不过这香料切不可乱用,比如那紫述香,女子禁用,尤其是有孕的女子。” 秦幸默默思索着,他如此懂香,那封布上的异香叫他看看,兴许能探出个究竟,只不过还不能急。 “此刻点的又是什么香呢,似乎有一股柑橘味。”她问道。 “秦姑娘鼻子很灵,这叫月柑香,原料便是柑橘与山楂,用来促进食欲的。”说着他把那两碟点心往前挪了些。 没曾想闻香也能增添食欲,如今倒是长了见识,秦幸又问:“韩先生可知有没有一种香,加了龙涎,又有白芷和甘草。” 不禁,韩良骞的双唇微颤,心底一惊,片刻又恢复成常态,“这..在下才疏学浅,从未听说过。” 他又道:“秦姑娘对香料如此感兴趣,过几日就是立秋,坊间宫内都会举行迎秋仪式,来祝祷来年风调雨顺,届时各式各样的集市都会展出,也不乏香料摊位,月支国,波斯国他们的制香水平更是上佳。若是无事可以随我们一同前行。” 秦幸知道这个仪式,只是常年错过,不清楚是怎样的盛况,只听闻立秋日,人们戴揪叶,饮秋水、赤小豆。立秋那天,满街都有卖揪树叶子的,妇女儿童辈,皆剪成花样戴之,迎秋搭台,经贸唱戏,热热闹闹,迎秋氛围相当浓厚。 说完他看向周知玄,而周知玄一脸茫然,他何时答应一同前去了。 第44章 不变天 “此番相聚,我还有一事相告。”周知玄忽而踌躇,想了许久,“我们,马上就要离开邑安,这顿酒宴就当为我饯行吧。” 说来秦幸心中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免失落,轻声问道:“何时走。” “最迟后日。” 他突而起身一揖,说:“能在邑安逢新友,遇故人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人生一大幸事。只是在下诸事繁多,断不能继续耽搁下去。” 这么说来,迎秋日也是不能参加了,还想着能一同逛逛坊市,终是落了遗憾。 “我明白,你的事更为重要,但要切记事急从权,不得莽撞。”韩良骞叮嘱道。 秦幸始终像个局外人,周知玄的要事到底是什么,到底在瞒些什么,她一概不知,像是有无数的谜团环绕着他,看不透。 她不由拽紧衣袖,垂着眼嗫嚅:“就不能暂缓一日吗,等到迎秋日,我..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鼓起勇气还是说出口,并下定决心吐露真心,不管结果如何。 周知玄深知此次一去,归来之期遥遥,这份心意只能藏在心底,他凝望着她,眼中清透带着浅浅忧愁,更多的是渴盼,如果迎秋日最后的相见是结局,那么亲自来画上句号吧。 “我,也有话对你说。”他垂着头,想着陆行舟那边晚一日兴许不会有问题“那便一同去吧。” *** 午夜降临,陆行舟夜行前去西梁东郊清点兵马,寄明在城内值守,两人所在一道城门相隔,若有消息,哨响为险。 临近归期,例行检查难免,不知怎么今日的天气略寒一些,陆行舟骑在马上不禁一哆嗦。 很快潜出城门,往东数十里就能看见驻扎的护军们,有一部分命他们八百里加急赶回北周传达消息,眼下的人大概就数十个。 一间二层茅屋,他们都作平民打扮,十分低调不会惹人注目。 只是陆行舟一踏入屋子就觉得不对,四下寂静,灯火通明,房门紧闭却有摩挲之声,他不禁握紧了剑柄。 一脚将大门踹开,即刻躲在门后,似乎里头没有动静,等了片刻才悄悄靠近,里头空无一人,太过蹊跷了,他心里暗叹。 随即拿起门旁的陶罐子,朝里面重重一砸,剧烈的动静过后,依旧没人反映。 他暂时放下防线,轻声走进去,环顾四周,没有打斗的痕迹。 只见楼梯间缓缓流出湿润液体,赫然一看,鲜血一片,等陆行舟反应过来时,埋伏在屋内的刺客猛然冲出,寒光乍现,一刀刀从空中飞来。 立刻,陆行舟与他们扭打在一起,寡不敌众,落为下风,蓦地跑进密林之中,刺客紧追不舍。 忽而前方也涌来一批刺客,在他预期之外,来势汹汹,刀起刀落间险些丧命于此,还好眼疾手快,他吹响骨哨,声音尖锐,回荡在整个林子里。 城内巡守的寄明听见声音,大感不妙,连忙冲出城前去营救。 几个来回后,还是招架不住他们的攻势,只好躲在巨石后面,大喘粗气。 脚步声缓慢,那些刺客动作软绵下来,似乎不想取他性命。 当听见不远处马蹄阵阵,他们突然慌乱地刺向陆行舟,将他背部划了一刀,随后匆匆逃走。 等到寄明赶来,只看见负了伤的陆行舟,再无旁人。 “陆大人没事吧。”寄明扶起他,满手的鲜血触目惊心。 陆行舟捂住胸口,浑身上下除了背部浅浅的刀伤再无别的,“还好,没有伤及要害。” 他费力站起来,还想继续追查,却被寄明拦下,道:“别动,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头晕目眩,陆行舟有点撑不住,只好被寄明扛回了城中客栈,找来郎中医治,没有大碍,只是那伤痕从脖颈蔓延至臀上,实在可怖。 随后寄明又去东郊查探了一番,数十名护军皆惨死茅屋内,手段极其残忍。 *** 昨晚将秦幸送回府后,周知玄与韩良骞醉了一夜,晨间半梦半醒时,看见一小厮在门旁小心翼翼探着,招他上前询问才知道昨夜陆行舟送来一信。 而这封信冥冥之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待到韩良骞醒转时,整个松竹斋只剩下他一人,邑安大小坊市,城内城外在无法找到周知玄的身影,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消失的第二日,城门开始涌入大量的晋军,浩浩荡荡披甲而来。 嘉和二十七年九月十七日,大晋驻军西梁,以二敌一的架势,矛指北周,就刺杀江赢,山阳暴动进行举朝会审,任赵千石,王桄等人为御史大夫,掌检察、执法之权,遇事不决不必上报大晋朝廷,即可斩立决,一时整个西梁朝廷不由人心惶惶。 同年继迎秋日过去后,周知玄失踪了整整十日,秦幸深知他不是不告而别的人,松竹斋找了数次无果,只好暂时放下。 此间豫国公府有了消息,沈溪龄同意见她。 秋风瑟瑟,江氏宗亲政权正盛,从前门庭若市的国公府也竟萧条起来。 门口小厮将她迎了进去,路上一直在想,沈小姐金枝玉叶,喜好难以琢磨,用蜀锦裁衣略微张扬,大多颜色鲜艳靓丽,贵在工艺精细,还是使用扬州云锦的好,不仅寸锦寸金彰显身份,而且轻柔适肤,轻盈素雅。 如此妥帖兴许不会驳了面子。 看见沈溪龄时,她正在梳妆,秦幸直接了当将诉求一并告知,谁料她直接答应了。 只是问了一嘴可有周知玄的下落,秦幸答不知,候府之宴过去后,下到松竹斋的帖子皆石沉大海,也命人查过他的身份和踪迹,也都是无迹可查,这次见秦幸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明日辰时便在乾西门相见,借着探望太后的由头无人敢拦。 秦幸扮做侍女模样与沈溪龄并排坐在马车上,朝着东夹门沿西走,快过御湖就能抵达西梁太后沈宁居所云霞宫。 未到而立就已然成为一国太后,七岁幼子继王位,外戚霸权,奸佞当道,与池鱼笼鸟并无不同。 宫中主道之上,一路无言,直到经过先王后妃的寝宫时,秦幸才受惊开口,剧烈的惨叫和悠扬的歌声相互交映,形成的反差鬼魅异常。 沈溪龄察觉到她的异色,道:“不必惊慌,都是些可怜人,先王走后,他们注定都是要孤苦一辈子。” 秦幸当然知道她们的命运,只是方才被那歌声吸引,如同山中黄鹂鸣叫,婉转动听。 她摇摇头道:“一朝入宫为妃,承恩过后又沉入孤海,明明都是怀才女子,却落到了这个下场,实在可惜。” “你这番话,宫中有位灵美人也曾说过。”沈溪龄笑着道。“她才实在可惜,入宫的第二月先王便薨了。” “沈姑娘此言差矣,兴许这是美人娘娘的福气。” 两人相视而笑,谈到志趣相投的话题时,彼此间的屏障渐渐消散,言语也变多了些。 “文慈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沈溪龄低声问道。 忽而提起沈姨娘,秦幸便想到她药石难离的模样,惹人怜惜。 “这段日子还在服药,始终不见起色。”秦幸回答,瞧着她神色焦急,想必和沈姨娘的情分还算亲厚,“沈姑娘既然担心自家妹妹,为何不亲自去看看。” 总而言之整个豫国公府都是对不起她的,沈溪龄沉默,听到秦幸提起药的事,又立刻醒神,问道:“药,她还在服药吗,什么药?” 话语急促,细细回想起俏红的话,道:“近日才开始服用的,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那药甚怪,色泽鲜艳,还带异味。” “是了,那就对了。”沈溪龄喃喃,又嘱咐道:“秦姑娘,日后务必不要让文慈继续喝那种东西了。” 她的神色紧张,秦幸不由好奇问道:“你所说的药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溪龄犹豫说着:“不久前,太后生辰举家前往,我与灵美人相识也甚是投缘,又想到文慈在江府并不受宠,故而她将这个药方赠给了文慈,其实也没旁的毒物,那药有驻颜的功效,但是。”她顿了顿,“后来我发现此药长期服用会致瘾。”到那时真就药石无医了。 “我也提醒过她,但还是一意孤行。”沈溪龄愤恼。 秦幸猜想其中或许有什么误解,沈姨娘云淡风轻,又为何为了容貌耗费这么大的代价,而这个灵美人又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纵有万千的不解,她还是应声答应下来。 辗转抵达云霞宫,这个时候就不必和沈溪龄进去请安了,她叮嘱要在宫门下钥前赶回来,此前的时间便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问过缘由,有时候感觉这两姐妹还是分外相似的。 有了宫女着装加持,出入方便了许多,根据收集的地图,绕过御花园就能找到尚衣局。 谁料,距离云霞宫数米处迎面跑来一群幼童,衣着高贵,有男有女,许是江赢遗留下来的孩子,他们指着天上飞着的纸鸢咿呀叫嚷,被数十名宫人簇拥着。 第45章 信鬼神 人群之后,有个尤为醒目的人,一身墨蓝官袍,头上的翡玉象征着他官居一品,容貌阴柔俊逸,这样的人能随意在后宫走动,甚是少见。 “晏大人,你说父王化作星星,这纸鸢飞的这么高能见到父王吗。”幼子声音娇软,糯糯地问向身旁的高大男子。 “回殿下,现在是白日,星星们都躲起来了,等夜幕降临,就能见到王上了。”晏珣柔声答道,细致入微。 秦幸定睛看去,那孩子身上的黄袍正是五爪金龙,他就是七岁新帝江元基。 “那我就要在这里等到晚上,这样父王就能来看我了。”江元基嘟囔着不满,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摇晃着风筝线。 晏珣没有阻拦,笑着站在一旁,道:“那臣就陪着殿下等,殿下若是饿了,臣帮您传膳。” “你说的正是时候,本王饿了,你快去备好酒菜桌椅,就在这里吃。” 晏珣面有难色,却还是遵旨退下。 七岁正值开蒙,不说通读四书五经,身为一国之主,刚过辰时就在这里嬉闹,如此骄纵,成了第二个江赢也不是没有可能。 待他转身之际,这时才注意到迟迟没有行礼的秦幸。 她也没有想到他们会注意到自己,晏珣走至秦幸眼前,俯视看着,满脸鄙夷,冷声道:“哪个宫的?” 说到底还是不了解宫廷礼仪,愣在原地半晌,若是要行礼到底是哪只脚先下去,随即直接跪在了石子路上,膝盖被磕的生疼。 秦幸埋头嗫嚅:“回大人,奴婢是尚衣局的。” 晏珣从上至下打量着,脑中生出疑虑,但江元基又催促了几声,这些疑虑只好打消了。 “如此,你便去云霞宫传些点心过来。” “奴..奴婢遵命。”她用生硬的动作行礼敷衍过去,好在无人在意,然后迅速匆忙地朝后走去。 抬头时,秦幸撞上了晏珣的双眸,目露寒光,湛黑又幽深,让人愈发捉摸不透他的情绪。 “慢着。”他又叫住她,“你这么着急干嘛。” 秦幸镇定道:“奴婢不敢...只是太后娘娘那边还有差事需要奴婢过去。” 将云霞宫搬出来做挡箭牌果然奏效,晏珣没有继续阻拦她,只是秦幸的面容被他牢牢记住了,等他醒转过来随意查查就能发现端倪,到那时候可就不妙。 所以要尽快解决眼下的事情,御花园风景如画,精致小巧的院子修的别致,轻易绕过去后,就能看见尚衣局所在了。 而西梁王宫的尚衣局,只有江宅一半的大小,却丝毫不影响运作,一入内,映入眼帘的宫女们正在浣衣洗纱,正殿里放置了一排排的纺衣工具,继续深入,里头院子里高悬着许多成品衣料,随风飘荡。 大家都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随意走动的宫女,直到一个细眉女官察觉到她,随后拦在后院。 “你是何人?”她问道。 秦幸含笑行礼,说:“我是云霞宫的宫女,特点奉太后娘娘旨意,来拿国公府的赏赐。” 在王宫中皇室宗亲每年每月都定额的赏赐,大多是布匹珠宝,拿这个当作理由兴许不会有错。 那女官细细思索了番,云霞宫的确来往的少,也没有想太多直接颔首答应,“随我来吧。” 进入藏品阁,琳琅满目的布匹一层层放置在四周,芬芳扑鼻,这些御用的东西都是经过细心挑选纺制才能被安排入库。 女官将三五匹金织料子递给她。 “你且看好了,豫国公府只有这么多份额。” 秦幸思量着,看了一路也没发现什么端倪,眼前女官打扮别致,应该是有官阶的,于是道:“多谢姑姑。”随手翻了翻,“可别像之前那批的料子一样,沈大人一碰就起了满身疹子,还好大人脾气好,没有追究,不然整个尚衣局可吃不了兜着走。” 女官错愕,道:“姑娘莫不是在说笑。尚衣局的东西要经过千百道工序才能交到贵人手里,可别胡乱攀诬了人。” “这能有假,不信姑姑你看看,就是这块。”秦幸将怀里的鹅黄封布递给她。“我俏俏撕了一角。” 她仔细端详了会,又闻了闻,为之一惊:“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秦幸一时语塞,“自然是尚衣局的啊。”她不禁笑道。 “不可能,这种工艺样式早就是十年的的东西了。”女官将东西扔在地上,愤愤说道:“随便拿个东西诬到我们头上,真当尚衣局是睁眼瞎吗。” 看着她恼怒的样子,更叫秦幸生出疑虑,道:“姑姑莫气,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定不会节外生枝。”想了想,“我瞧着这个样式很是好看,赶明给娘娘裁身衣服,博娘娘一笑也是好的。” “你好大的胆子。”女官突然喝道。“一看就是新来的吧。” “是是,奴婢的确刚来云霞宫不久,还请姑姑恕罪。” 细眉女官的脸色柔和下来,凑近悄声说道:“你手里的这块东西我不管你从哪得来的,以后可万万不能拿出来示人。” “还请姑姑指点。” “这仿的是前齐工艺,十年前有宫女不知情将这料子当礼被献出去了,后来发现后全部处死,所以你说出自尚衣局,根本就是想害死我们。” “姑姑,是奴婢昏了头,估计是拿错了。”秦幸惊慌说着。 女官也不想声张,只叫他赶紧烧掉,中原三国,前齐这个字眼在哪都是禁忌。 她又询问了些细枝末节,女官心善也都尽数告知,秦幸了然,与她猜想所差无几,十年前有宫女制了这批料子,但流传不广,具体那几家官户,女官也不清楚,还有这十尾凤凰,在前齐只能皇后所用。 再后来前齐覆灭,这些巧妙的图纹样式流传到西梁,孝勤帝为了打压前齐余孽,焚毁禁止了所有的用品和习俗。 *** 返程的路上,沈溪龄提起了云霞宫的事情,说是司天监晏大人合宫上下找一个传膳的宫女。 “我一想便是你。”沈溪龄含笑说道,“不过,我胡乱打发走了,听说王上一个时辰都没吃到点心。” 秦幸窘迫笑道:“也不知道王上怎么就撞上我了,忙着忙着一时就忘了。”忽而想到,“那晏大人也是怪,一个外男就能随意进出后宫。” “你久在大晋有所不知,西梁的规矩也没那么严苛。只是..”沈溪龄踌躇犯难,“司徒相国特意命晏珣辅佐王上,江赢怎么死的,大家心里都有数,这样的一个佞臣,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江元基是沈溪龄的表弟,是血亲,如此说来,司徒顼这道指令下的其心可诛,谋算着叫君主从幼时误国。 “先王在时,那晏珣就撺掇着先王祭祀,导致如今的局面,我怕元基在大些,也被那些莫须有的东西撺掇,想想就..哎。” 朝局不可逆,许多的安抚都显得苍白,于是秦幸道:“沈姑娘也别忧心,至少这王权还未移主。”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沈溪龄会心一笑,大晋政局介入西梁,为的就是打压司徒顼一流,他们沈家从始至终都是棋子,幼子登基也是被迫站在对立面,与秦幸结交,是因为她有个姓江的外祖母,待大厦将倾时,至少有个明哲保身的法子。 秦幸将误入祭祀的事情瞒下,结合方才的话低声问道:“山阳祭祀,或许那晏珣也只是个傀儡,背后主谋是司徒顼?” 沈溪龄惊愕,赶忙捂住她的嘴:“这话可别胡乱说,没有证据前都不是定论。” 就怕隔墙有耳,殃及无辜,这些都是秦幸的猜想,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只听沈溪龄又开口道:“祭祀的主谋我不清楚,但是山阳屠城就是司徒顼下的令。” 一时秦幸喉咙像是被堵塞一般,心口作痛,那些活生生的人命死在她眼前,仿佛就在上一秒,她瘫坐下来,沉沉呼吸着。 沈溪龄察觉到她的异样,忙声问:“秦姑娘没事吧。” 她摇摇头,山阳城的经历就像一个疤,深深刻在脑中,颤声说着:“为何,他为何要杀了那些无辜的人。” 司徒顼这样的一个权欲滔天的人,为什么要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下手。 沈溪龄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或许真如你所说,他是背后主谋,为了掩人耳目,所以就。” “不管怎样,这几千条血债他是逃不掉的。”秦幸凝神。 其中真相,他们也无法窥知,天道好轮回,她深信,这样心狠手辣之人绝不能笑着走到最后。 马车稳稳停下,江府的夜灯长明,秦幸浑浑噩噩被扶了进去,俏红瞧着她像虚脱了般,定是在宫里遇上什么事了。 她没有着急询问,揉了揉秦幸肩头,舒缓的感觉席卷全身,这才回过神来,问:“俏红你说,这世上有鬼吗。” 俏红听着一哆嗦,头皮发麻,“小姐,你胡说什么呢,大晚上别说这么渗人的话了。” “有时候想想,人心比鬼怪可怕百倍千倍。”忽然一缕风吹灭了前方忽明忽暗的烛火。 信州慕容氏的鬼影,须臾便消失了,父亲的枉死,山阳无数的人命,终有一天也会消失,恶人依旧逍遥,鬼这个东西想来还是没有的,恶有恶报,这话本就是空话。 第46章 安魂幡 “小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江瑜少爷和冬凌马上就要回来了。”俏红轻声说着,知道他们和小姐感情亲厚,得知消息兴许她能高兴一些。 果然秦幸有了点反应,“回邑安?山阳解封了?” “不错,老夫人说的可有假吗。”俏红笑着道,“到时候,逛庙会,吃糖人,还有打马球,都能回到从前了。” 俏红说的都是她曾经最爱的玩意,但是现在似乎一点兴致都没有,她耷拉着脑袋,拉过俏红的手,忧声说着:“以后咱们就少出府,山阳的事情太过骇人,也不知道他们带的护军够不够,就怕又生变故。” 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如宜小姐,竟有一天谨小慎微起来,俏红宽心道:“小姐尽管放心吧,少爷心细,老夫人又连忙派人去官道上候着,不会有事的。” 又忽而想到一事,道:“只不过,出门是少不了的,今个白天,松竹斋送来帖子,说是有要事相商。” 俏红将帖子递给她,还未开封,只看了那字迹,秦幸一颗心悬起又沉了下去,是韩良骞的字迹。 拆开扫过内容,只告诉她明日一早就来松竹斋相见,没头没尾的。 “送来时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秦幸问道。 俏红摇头,悄声笑着道:“小姐什么时候和那位韩先生这么熟络了。”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不行。” 看见她掩住嘴偷笑,秦幸揪了揪她的脸颊,无奈说着:“小丫头懂什么呢,别乱说,下次在胡闹就不带你出门了。” 说着就把俏红赶了出去,想起小姐先前神神叨叨的模样,她又连忙从厨房拿了一碗盐,尽数洒在秦幸门前,喃喃,“妖魔鬼怪可别缠着我家小姐,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 这一次秦幸来的更早了些,马车上的车铃随着行进铛铛作响,直到停滞在山朝寺门前。 也不知怎么,突然想进来拜拜,寺庙红墙金瓦之下幽静雅致,也是一个晨间,但这次行人远比上次的要少,恍如昨日。 桂花败了,零星的几朵独自飘摇,芬芳再无。 “秦姑娘。”身后传来一道柔声,清朗婉转。 转身一看是韩良骞,今日的他格外鲜艳一些,从前都是白衣灰袍的,此刻他静立在不远处,墨绿长袍古典非凡,似蹙非蹙的眉下眼含笑。手里捧着一盆鲜红的月季,一绿一红对比鲜明灼眼。 “你怎么在这里。”秦幸莞尔一笑道。 “再过半月月季就要败了,趁着鲜活移栽到书院里,到能观赏几日。”他平静说着,这时一朵桂花不偏不倚落在秦幸发顶。 他轻轻为她拂过,那触感一瞬间蔓延至全身,秦幸不禁退后一步。 “你呢。”察觉到她的不自然,随后问道。 “现在世道不太平,就想来拜拜,二来离松竹斋很近,也不会耽误事情。”秦幸缓缓道来。 “不错。江大人一直深陷国库一事,难以自证清白,好在大晋来的赵大人是个忠义之辈,定不会为难他的,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眉目。”他徐徐说道,猜想秦幸所说的世道,便是和她舅父有关。 韩良骞甚少提起政事,此番偶然提起,秦幸疑惑,但细想一下,他这样一个游走在官宦之间的人,知道这些不是轻而易举吗。 “还不知道韩先生此次相邀所为何事。”她了当问道。 “先不急。”他顿了顿,看向四周又道:“便是你最挂心的事情。” 挂心?“周公子回来了?”秦幸试探回应,没料想韩良骞大笑起来。 看着他的反应就能知道,未达所愿。 “韩先生莫拿我打趣,有什么事情直说就是。” 他平复好情绪,含笑道:“若是九如兄回来,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只不过这件事事关重大,还请秦姑娘移步。” 他们到了松竹斋,四下空无一人,韩良骞这才缓缓开口:“秦姑娘还记得,我曾答应过,托大晋的友人为秦大人重查当年之事吗。” 这件事对秦幸来说不是最挂心而是最重要的事情,她不禁急促问道:“可是线索了?” 韩良骞轻轻点头,“他们辗转找到了当年值守的宫女,现在已经出宫,她说秦大人入夜前喝了碗汤药,因为是她亲自熬煮的,所以映像特别深刻,不知道会不会和整件事情有关系。” “汤药,什么药。” “一种安神的草药。” 父亲一向身体健壮,不会轻易服药,那只有一个可能,“韩先生的意思是,药里有毒?” “毕竟尸身我们都没看过,谁也说不准。”他思索了会,“这就难办了,或许大人生前吃过什么,与药物相克,然后才出现意外的。” 秦幸耗费这么多时间精力,如果得到的是这种结论,她是绝对不会信。 “请问韩先生,除了这些,还有旁的线索吗。”秦幸追问着。 他凝神摇头,“当年卷宗和我们了解的所差无几,所以我只能继续从宫人那边入手调查。” “多谢,只不过我相信父亲绝不是意外身故。”秦幸笃定道。 韩良骞蹙起眉,心口一凉,说:“难道秦姑娘还有别的线索。” 她含糊回答:“我不确定,不过其余的事情我也有考量,就不麻烦韩先生了。” *** 九月底,山阳城一乱已平,西梁国军返都,本该举国欢庆的事情,司徒鹤仪却身着一身白衣头戴白纱骑行在坊间,频频引人侧目议论声不断。 行至到江府门口,命人放置好炭盆,挽联,随后司徒鹤仪跪坐在正门口满脸悲愁。 奠仪繁复,他将纸人元宝尽数烧掉,灰烟升腾,一旁的护军带着哭腔陆续行着五叩礼,看着这番场景,不知道的还以为江家死了人。 俏红被这呛人的味熏了出来,大门一开,着实被吓了一跳,悻悻喝到:“哪来的疯汉们,当咱们江府是灵堂啊!” 近日属实的晦气,刚在府里撒了盐想着驱驱邪,今个就有人来奔丧,是撞了什么运。 司徒鹤仪眼角噙泪,起身将几沓纸钱塞在俏红手里,抽泣道:“人生世事无常,姑娘你也烧点吧,要节哀啊..” “疯子,全都是疯子。”她一股火窜到脑门,一脚踹飞了炭盆,撕毁了挽联和花圈,又叫府里的护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要是再不滚,我就报官了!”老夫人还在午憩,不太好惊动他们。 “诶,慢着姑娘。”看见俏红是动了真格,忙着解释道:“在下也只是想表表哀思,苦于不是江府族人不好直接入府,还望姑娘不要动气。” “什么哀思,你走错地方了吧,我看你是在咒我们江家,我们哪来的死人。”她叉着腰满脸愤愤。 司徒鹤仪一时僵滞住,又跑去看了看牌匾,喃喃:“没走错啊。” 江府护卫开始清场,推搡把他们都赶了出去,两方僵持不下,挤来挤去,惹出不少笑话。 “你们在干嘛?”秦幸刚刚回府,就看见这一幕。 司徒鹤仪也看见了她,瞪大了眼睛,手脚都控制不住僵在原地,仿佛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惊愕叫道:“鬼啊。” 他一后倒,压倒一片护军,排列整齐地陆续倒下,司徒鹤仪惊恐地往后退,不明所以的护军们也下意识后退,滑稽可笑一场闹剧。 秦幸凑近些,一脸难以置信,道:“司徒公子,你讨厌我,也不至于如此吧。” 俏红见秦幸回来了,更有底气,指着把这帮人厉色说:“小姐,就是他们,大白天在我们门口摆灵堂。” “等等。”司徒鹤仪慌乱坐起身,端详着她的面庞,白里透红,“秦姑娘,你没死啊!” “托您洪福,死不了。” 他一把扯掉头顶白纱,尬笑着:“是我丢人现眼了,瞧我干得什么事,晦气,太晦气了。” 遣散了护军,一切都恢复为常态,见秦幸进了府,他也跟着,脑里还有数百个问题想问她。 “秦姑娘多有得罪,山阳城实在惊险,又突逢暴动,我..我还以为你折在那了...”司徒鹤仪试图轻声辩解。 秦幸瞟了他一眼,冷冷道:“门口这么大阵仗,还以为你巴不得我死。” “怎么能啊,我们什么关系,自幼结交的关系!”她走的速度极快,司徒鹤仪跟着险些绊倒,踉跄说着:“那时候我是日夜以泪洗脸,就想着来江府以表哀思,让你魂魄归故里。” 秦幸突然停住,道:“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转念一想,“行了,如今我还好好活着,这些事就别提了。” “那怎么行,让我好好看看你那里受伤了。” 她不言一语,看见司徒鹤仪总会想起他父亲,还有山阳城丧命的百姓,虽说与他没有关系,但难免还是会生出怨怼。 “说起来我还好奇,我们整整找了你十日,前山、后山、山阳城、洗秋江翻了个遍,你到底躲哪去了。” 原来那时他们并没有放弃自己,秦幸心中划过一丝暖意,浅笑道:“有好心人救了我。”想了想,“不过一切都过去了,还是多谢你,回去吧。” 司徒鹤仪看着她冷眉冷眼下了逐客令,方才的闹剧又惹了不少笑话,总之人是平安的就好,他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第47章 意难移 再见周知玄时,已到冬至,天气寒凉,冬雨不依不饶的下着,呵气成霜,他一袭青衣长袍,披着白色大麾静静立在司徒顼身侧,出入相府,已然成了座上宾。 车帘掀起又放下,匆匆一瞥百感交集,兔绒围脖挡住了她的愁容,从前总会想着再相见时会是怎样的画面,还有那没有说成的话,或许他也会回应自己的心意,只是现在看来都是臆想罢了。 冬雨未歇,豫国公沈岱寿辰,举国勋贵汇聚于此,国库亏空一案暂未了结,舅父江遇林正需要的就是仰仗朝中权臣,故而带着江瑜赴宴。 沈溪龄与秦幸交好,也不好推脱,带着沈姨娘就一同前去了,没曾想掀帘换口气的功夫,就看见了曾经的故人。 “如宜,你没事吧。”沈文慈瞧着她脸色苍白,不由问道。 自那日相助后,秦幸就时常看望她,来来往往中两人也亲近起来。 “嗯,没事,可能有点风寒。”她浅笑摇头,将毛领拉高了些。 “既然生了病,就不要出来了,你这是何苦。沈家这么大,还缺你一个不成。”沈文慈微嗔道,搓了搓她的手心。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道:“全当是陪你还不情愿吗。” 除了沈溪龄相邀,此次还有一个原因,舅父身陷冤案迫在眉睫,司徒顼狠辣狡诈,去了至多至少也能帮上他们。 马车停稳,雨天路滑,江瑜忙着上前来搀扶他们女眷,手刚刚伸出就触到了沈文慈裙角,忽得猛然抽开,两人都僵滞住,面有异色,这一切都被秦幸尽收眼底。 她打趣说着:“你这是作甚,叫姨娘滑到了可不好。让旁人瞧见了,说我们江府没有规矩。” 如此,江瑜又重新扶住了沈文慈的手,生硬且不自然的带下车,直到脚尖碰到坑洼溅出来的水花,透进肌肤里,才能感受到真实。 他们步入正厅,就看见御史大夫赵千石与司徒顼谈笑言欢,本应水火不容的二人,在这里逢场作戏,刺眼得很。 只是秦幸环顾四周都没有看见周知玄的身影,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没出息,何苦一颗心都挂着他身上。 司徒顼转眼就看见他们一行人,官场上常常施威打压江遇林,想必一家子都不想看到自己,于是客套了几句,转身告退。 赵千石心底厌恶的很,不过还是笑着送走,初任西梁,结缘远比结仇的好,迎上江遇林的笑脸,他的几分心思自己也能猜到个七八。 一杯清茶送上,直言道:“江大人来来来,喝茶。”看了看身后二人,“这就是大人犬子吧,看看,一表人才,闺女也生的水灵。大人好福气啊。” 三言两语就叫舅父哑口无言,幽幽说着:“赵大人误会了,这是在下的外甥女。” “外甥女也好啊,长的如此标准,活脱脱的美人。”他打量着,不断赞叹,“小姑娘,如今可有婚配?” 舅父慌了神,忙着把秦幸遣走,“如宜,沈小姐刚刚不是喊你去赏花吗,快去吧。” 秦幸会意一笑,知道只要他俩在,赵千石就会一直扯些莫须有的东西避开舅父。 于是她顺势拉走了江瑜,道:“表哥一起去呀,沈府太大,我怕找不到沈姐姐。” 他颔首跟着出去,这下正厅只剩赵千石江遇林二人。 赵千石一脸无奈,端起茶抹了抹茶沫,道:“江大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说到底没有证据是万万不能打草惊蛇的,你可别糊涂。” “在下当然知道,只是赵大人你也别偏颇,都是皇室宗亲,仰仗的是太皇太后,怎么到我这,就是万万不能了呢。”江遇林挫败说着,“就算就算是我母亲的缘故,和太皇太后结了怨,说到底我们也姓江啊!” “哎,没有那回事,太皇太后圣明,对谁都是一视同仁,江大人别多想了,清者自清,你说,这三千万两银钱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赵千石蹙着眉佯装不知。 “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常寺祭祀用的钱,致使国库亏空,司徒相国将责都推到我头上,难不成都是我吞了?” “别急别急,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着江遇林的作态,也知道他没有这个胆量,“所以啊,就需要你去借着职务之便探探他的虚实,有了证据一切都能顺理成章。” 在西梁为官,每年都会向朝廷报上公款账务,你所任职的开支用度,不过这些内容只能呈给王上,江遇林苦笑着道:“赵大人是在说笑吧,幼王七岁,相国监国,你是要我去问司徒顼,能不能去查他的账吗!荒唐!” 只要一看公款使用的数额偏离预算就能起疑,朝中起了疑虑就能名正言顺查他相国府,这一点他都想不透,活该被司徒顼耍弄。 这时屏风后的奉茶小厮茶托都没来得及端走就匆忙跑开。 “老夫该说的都说了,这样,你回去且等等,有消息第一个通知你。”赵千石敷衍回应,毕竟沈府言多眼杂继续周旋下去不大好。 说着他拂袖离去,“大人,大人!赵大人!”眼看着走远了,江遇林忿忿瘫坐着。 *** 他们走在长廊之上,两侧是一片幽静的梧桐林,江瑜从山阳回来后眼瞧着言语少了很多。 “表哥,我走后,母亲是不是把我活剥的心思都有了,毕竟有个这样不听话的女儿。”秦幸怏怏道。 “姑姑是挺生气,但知道你是个坐不住的,久而久之也没有微词了,不过听说山阳城逢难,她哭了整整两天,再后来收到邑安来的信,这颗心才能放下。”江瑜话里带着怨怼,不过人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还要多谢表哥照拂我娘亲。” “大家都是亲眷,说这些话干嘛。” 说起亲眷,忽而又想到一事,“我竟没看出来,你和沈姨娘倒挺亲厚。”秦幸说着,脚下踩着的枯叶咔吱作响。 江瑜一愣,不解笑问:“何以见得。” “我在御青院时她时常和我提起你。”大多是夸他的话,秦幸听了都不由羡艳,“准确来说应该是欣赏。” “嗯。她是长辈,互相欣赏罢了。”本以为秦幸察觉到什么,思忖了会,看来没有,又放下心来。 接着又开口:“以后莫要拿姨娘和我一起并论,男女授受不亲。” 两人沉默下来,雨势忽大,前方的凉亭处坐满了躲雨的宾客,人声嘈杂,而坐在最中央的那人是司徒顼,他被簇拥着,周知玄立在一旁也在附和谈笑。 直到水雾迷了她的眼,似乎怎样看都看不真切,周知玄也看见了她,两人遥遥对视着。 不知道是什么感情驱使着秦幸,胸膛里是怨愤,一眼都不想看见他,转身就要离开,雨水淋到头顶,这才清醒几分。 手腕传来一阵温热,是周知玄拉住了她,冒着雨他们躲到了院墙后,高高的瓦顶为他们挡住了雨水,四下静谧,只能听见水滴落下的声音。 周知玄将大麾披在秦幸身上,她不情愿地想要扯开他的手将衣服脱下,但不敌男子的力气。 “别动。”他轻声开口,只好妥协,顿时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 自己为什么在置气,凭什么要置气,他又不是我的谁。这种情绪一直盘旋着她脑海中。 两人推搡间凑得很近,似乎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为什么见了我就要走,在坊间也是,我知道你看见我了,却还是把帘子放下。”终于周知玄开了口。 原来他都知道,“是怪我不告而别吗。” 整整两月有余,就这样被他轻飘飘地说了出来,全然忘了挂念他的人,秦幸将头别到一边,不与他对视。 “你去哪了,与我何干,又何来怪你一说。” 他将头垂下,呼吸沉重,面色苍白,整个人都好像瘦了一圈,“这些时日我确实发生了许多事,措手不及。” “什么事,到底什么事能让你心力交瘁。”在秦幸映像里,他仅仅是个被贬黜的弃官,无父无母四处飘荡,“我们是朋友,你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帮你。” 周知玄当然知道,可他只是一味的摇头不愿相告。罢了,继续追问只会自讨没趣,不管什么事情,定不是好事。 秦幸又问:“你且去做你的事情,只是我想问,这次回来了,还会走吗。”她的声音清朗又透着小心翼翼。 “不走了。”他笃定回应着,西梁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待一切了结才是回家的最好时机。 秦幸笑着,心中洋溢的都是欣喜,她说着:“天冷了,雪会下的特别大,前路肯定会难走。” 周知玄情不自禁地将她额前的碎发移到耳后,清丽的眼眸时时刻刻都在望向自己,回应着:“是啊,难走就不走了。” 司徒顼的小厮寻到周知玄,说是相国大人要见他,两人只好暂别,油纸伞下,他挺拔略微单薄的背影渐渐远去。 看来,他真的是在为司徒顼做事。 第48章 三两句 内厅之中,沈岱与司徒顼端坐在首位,酒过三巡,周知玄才缓缓进来。 “来晚了,得罚酒。”司徒顼抚须笑道。 侍女呈上酒,他笑着接过一口饮下,面不改色,司徒顼正喜欢他这一点,直言直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很好把控。 “好酒量,来,坐吧坐吧,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拘礼。” 周知玄审视着这两人,沈岱族妹是当朝太后,本应该和江氏宗亲为伍,眼下却和司徒顼成了自己人,果真是波云诡谲。 只听司徒顼悠悠开口:“要不是我的人听见了,这才知道那赵千石有这种损招,想拿舆论治我,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说的正是正厅赵千石江遇林议论的国库之事。 “相国大人有先见之明,早知道早防备的好。”沈岱附和说着。 “给了江遇林多少次机会了,他啊太贪心,舍不得邑安,将他贬出去还不情愿。上赶着求着赵千石,那赵千石是什么东西,太皇太后的一只狗罢了,在老夫面前耀武扬威,什么东西。” “长公主都瞧不上的江家,他儿子乐意的很,这叫什么事。”沈岱长仰大小,眼底尽是恣睢。 西梁国库亏空的事周知玄也了解一二,祭祀预算被大额超出,那笔银两不翼而飞,司徒顼从中作梗,将太常寺的职责推脱责任到太府寺,身为太府寺卿的江遇林自然成了替罪羊。 无人知道那笔银子在哪,但银子这种好东西,自然有他的去处,知道此事的第一时间,周知玄就怀疑到司徒顼的身上。 看着他为官清廉,吃穿用度简朴,就连司徒府都只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宅子,比起侯府那是天差地别,古朴高洁之下,那床榻座椅内里都是镶金的,只不过涂了一层木质漆,自从当了相国大人的入幕之宾,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周知玄所关注着。 “他要是继续不依不饶,就别怪老夫了。”司徒顼抿了一口烈酒,神色凌厉。 “除掉他们不就能永除后患了吗。”沈岱笑着说道,为司徒顼铺路也是为自己铺路,来日举兵之时,依然能过上逍遥日子。 周知玄一时惊愕,他们这要是杀了江遇林吗,那是秦幸舅父,定不能让事情演变成这样。 见周知玄一直不发话,司徒顼故而问向他,道:“九如兄,你有什么看法。” 司徒顼笑里藏刀,看似是个问话,其实是明晃晃的试探,如此,周知玄拱手回道:“在下认为,此招略险。” 他犹豫了片刻:“长公主贵为太皇太后胞妹,纵使决裂永不来往,这份地位还是在的,杀了江遇林并不能治根,反而会将矛头指向大人,赵千石依旧会同江氏宗亲一党发难于司徒家。” “这样想想,周公子说的并无道理啊,赵千石狡诈,实在难防。”沈岱叹道。 “这一点我不是没有想过,江遇林不死夜长梦多,但自古事情难两全,那厮一死,老夫就是头号凶手。” “大人说的正是,所以一切都要再三思量后再行事,赵千石的根源是大晋,死了一个赵千石,还会有无数个,斩草要除根,首先就是要对准的就是那些姓江的宗亲,他们居高位无实权,最易推翻。” 说的便是那些江氏旁支亲族,早年就被封了侯爵,郡王,一代代传下来,亲缘感薄弱,胸无大志,权色钱财诱惑一番就能乖乖听命。 江氏宗亲用着蝼蚁汇聚之势,蚕食着司徒顼的政权,但在这物欲横流的天下,谁知道不会反咬一口,司徒顼听完心中一片畅快,郁结消散。 “不愧是九如兄,总能说到关键处,发难江遇林倒显得老夫气量小,把他放到眼皮子底下,我就安心了,待功成的那一天,舍我其谁。”说完司徒顼狂笑起来。 片刻后又镇静下来,打量着周知玄,道:“江遇林的外甥女的确是个妙人,老夫的眼光不会错。”他意味深长地笑着。 周知玄不禁攥紧了拳头,凉亭的一眼还是让他发现了端倪,日后成了软肋那可怎么办。 *** 第二日,江遇林任职太府寺卿,侵夺民田,操纵赋税,证据确凿锒铛入狱,一时整个邑安人心惶惶。 江府举家夜不能寐,忧心万分,江瑜多番上诉大理寺无果,没有确实证据证明清白就没有放人的那一日。于是他便日夜搜集证据,寻求真相。 秦幸也焦心的很,党争的燎原之火还是烧到了江家头上,也深信司徒顼就是始作俑者。 给司徒鹤仪下了两日的帖子始终没有音讯,直到第三日,他才应答,也知道秦幸来此的意图,从不掺和政事的他,愿意为她一试,就算还了山阳城的愧疚。 踏入司徒府,只觉一股恶心将从腹中涌出,仿佛血淋淋的尸身又横在眼前,她倚在门槛处,忽然有人给她递了一方帕子,抬眼才看清他的脸,是周知玄。 她一身素衣,满脸愁色,眼底也是乌青的,一看便知没有安眠,周知玄想伸手扶住她,却被一手打开。 看见秦幸的冷眼,她道:“不必了,我不是来找你的。” 原来都是真的,他确实是和那个草芥人命,屠杀百姓的奸佞为伍。 秦幸的眼底全是不解,但这是他选择的路,自己无权干涉。 随后平复好心绪径直走向内院,司徒鹤仪见到她,随即将秦幸一把拉到凉亭,看似亲近的举动全都被周知玄看在眼里。 骤然心里是生涩,是不满,各种各样莫名的情绪占据了全身。 秦幸甩开他的手,了当道:“事情如何了,你父亲那边可有松口?”这种欲加之罪怎么会有证据,所以只能从源头入手。 司徒鹤仪伏低身子,悄声道:“你小点声音,我家就一亩三分地,叫别人发现了可不好,我爹可是禁止我同你见面的。” 她随口应了声,问道:“我知道,所以事情进展如何了。” 司徒鹤仪挫败摇摇头,道:“暂时没有眉目,不过我跟我爹提了一嘴,他说了,死不了。” “死不了?这是原话?” 司徒鹤仪重重点头:“对,原话就是死不了。” 秦幸真是昏了头,以为这等纨绔能有帮上忙的一天,看来是自己高看他了。 “我知道你在忧心什么,那罪诏上写的是江大人侵夺民田,操纵赋税,并非国库一案,说明一切都有转机。”司徒鹤仪思索了会,“这些罪名罪不至死,或许只是罚俸,顶多流放罢了。” “但加在我舅父头上的罪名都是莫须有的,凭什么清白之人就要被蒙冤。”不管有何缘由,有何目的,是不是只要卷入他们纷争之中就要成为牺牲品? 秦幸不解,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耗尽了,她蹲在地上抽泣,轻颤着后背,是对这世道的无力感哭诉。 “秦姑娘..别难过了,总之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帮你。”司徒鹤仪看着她也十分焦心,“我爹不是不讲道理的,我再去求求他,好不好。” 她看起来就像只小兽,蜷缩着惹人怜惜,从前只见她马上英姿桀骜不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面。 司徒鹤仪想着如何安慰她,掌心就要触及到秦幸纤瘦的背脊,却被一股大力扯回。 定睛一看,他的一脸柔色却变的凌厉起来,惊声道:“怎么是你。” 在司徒鹤仪眼里周知玄就是司徒顼的一条狗,为了钱财富贵摇身一变成了司徒府的贵客,心怀不轨的帮着父亲助纣为虐,只可惜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前仆后继站在他这个位置,都没有好下场。 周知玄将秦幸的手握住,她想甩开但不敌周知玄的握力,冰凉的手瞬间就温热起来。 “你到底要干嘛。”想要挣脱。 “跟我走,我有话要同你说。” 司徒鹤仪拦在他们面前,笑道:“你没看到秦姑娘不愿意吗。” 周知玄睥睨地望着他,回道:“你既然帮不到她,何必再做纠缠,徒惹人厌烦。” 他怒火中烧一股羞愧愤恼席卷周身,冷冷地对上周知玄的眼睛,咬牙道:“笑话,纠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撺掇我父亲,致使江大人下狱的。如今还佯装一幅慈悲姿态去指责我,真的是两面三刀啊。” 秦幸侧目幽幽望向他,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 “我在我爹房中亲耳听见的!”司徒鹤仪怒吼。 竹枝随着寒风窸窣摇摆,周知玄冷眼盯住司徒鹤仪,一个纨绔本就不屑一顾。 竟没想到司徒老贼暗中还有一刀,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说到底还是没有全然信任。 他轻笑回应:“胡言乱语,我敬你是相国大人长子,不与你争论,没有证据就绝不能随意诬人清白。” “证据?我亲耳听见的还有假?”司徒鹤仪不与他继续对话,转头看着秦幸,“幸儿,你若是不信大可去问王桄王大人,他肯定知道。” 刺耳的亲昵称呼让周知玄感到不适,拉住秦幸就往外走。 王桄是太皇太后的人,何时和司徒顼如此密切,是倒戈还是试探,周知玄不得而知。 第49章 诉真意 “你放开我。”秦幸叫嚷着。 他的手很大,紧紧包裹住秦幸,她的另一只手努力想扒开但都没有用,只好妥协顺着他的步伐。 离开司徒府,走上大街,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此刻仿佛大家都是自由的。 又一次来到了宁西楼,顶楼包间四下无人,上次的不欢而散这次定要尽兴而归,又点了一桌秦幸点过得菜,只是这次只有他们二人。 秦幸倒满了酒,一饮而尽,言语冷冷:“这一次我什么都不会问。” 她只相信自己看见的,至于旁的,说到底她仅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活该蒙在鼓里。 周知玄看上去愁绪万分,摩挲着瓷杯渐渐发热,道:“迎秋日那天,我唯一的亲人去世了,那段日子一直忙于丧葬之事,并非刻意不去。” 他的话声极为平静,像是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还是说他的悲愁都被藏进心底,不显于色。 “你知道我并不是在乎你来没来。”而是在乎你能对我袒露心声,当成一个正在的朋友知己。 秦幸垂下了头,深知没有什么能比丧亲之痛来的痛彻,一壶酒被她喝到了底,面色潮红。 她道:“我爹亡在了春日里,可怜枉死,来到西梁四处查证连贼人是谁都不知道,世人皆说不负春日好时节,唯独我如何都欣喜不起来,似乎从此以后的人生再也没有春季。” 又顿了顿,“再后来,母亲带着我在秦府受尽冷眼,他们对我好都只是同情,但在这权力地位至上的家族,怎么能靠同情活一辈子,我恨,我恨我不是男子,不能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偏偏居于一隅深闺之中。” 她像是吃醉了,到嘴边的话越来越多,手中的酒杯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周知玄握住她的手,欲夺过酒杯,秦幸不依,拉扯之下酒水尽数洒在了地上。 她笑着道:“就当祭献给那些未亡人吧。” 乱世之中没人可以安之若素,秦家势大子孙受尽荫泽,可是一想谁都不能活得如意,眼前的姑娘他一直以为是无忧无虑的,肆意的去爱或者去恨,直到此刻才明了,她也有抱负有渴盼和顾及,顿时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蓦地秦幸紧紧拽住他的手,纤长白皙骨节分明,就这样贴在秦幸脸庞,她嘴里呓语不断。 周知玄想抽离,轻声说着:“秦姑娘,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我没有,我不回去..不能回去,一回去就又得做秦幸,没有人再把我当作小孩子。” 这时周知玄轻笑了声,只觉分外可爱,殊不知秦幸没有醉,只不过贪恋这一刻的温存。 “还有你!”她突然侧目看向他,“你明明满腹才华,正直英勇,为什么要和司徒顼那种人为伍,他屠杀山阳百姓,扰乱朝纲,以权谋私,你不要说为了钱财富贵,我根本不会信!” 借着酒劲,秦幸还是问了出来,又接着道:“司徒鹤仪的话我会信,但是我更相信你。” 冲动驱使着周知玄将瞒下的缘由道清。 “入司徒府,这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 秦幸追问:“权宜之计?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肃清朝政,还西梁一个太平盛世。”周知玄郑重说着。 可是秦幸只知道自己是被大晋贬黜的官,说这些话难免被当成妄想。 又接着道:“司徒顼只是个切口,我知道说这些太早,万事成否都在人为。” 看着周知玄认真且笃定,世间又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她相信他,喃喃着:“一定会有哪一日的,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 周知玄看着她眼里含笑,缓缓开口:“你不必担心舅父,我会护他无虞的,狱中也避免让他受苦,只不过对付司徒顼还需要些时日。”顿了顿,柔声说,“你们就在江府以不变应万变,以免打草惊蛇。” 韩良骞曾说过大晋来的几位大人都是忠义之辈,想来假以时日司徒顼的权势瓦解就在朝夕间。 “你把旁人都想好了,那你怎么办。”司徒府那种虎狼的地方,危机重重,他又如何周旋的过来。 只见周知玄柔声一笑,抚了抚她的头顶,道:“你不是旁人。” 骤然,秦幸心口一阵酥感,悲愁过后的喜悦来的措手不及,还有酒劲的加持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我不与你浑说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免得有人生疑。” 言罢,两人准备下楼离去,刚过门槛,迎面就走来几人,站在首位的,秦幸认识,是司天监正使晏珣,而他身侧是御史大人王桄,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人竟凑到了一处。 费解之余,她连忙躲进了周知玄身后,西梁王宫一事过去后,定会叫他立刻想起自己。 “怎么了。”周知玄问道,顺势两人都藏进了门后。 “那晏珣,我曾与他有过节,等他们进去了我们再出去吧。” 一时周知玄静默,良久才开口说道:“晏珣是司徒顼的人,为何会与王桄相见,还这么隐秘。” 小厮随从都被打发到几尺之外,进入内间的只有他们两人。 “我也甚是好奇,听闻就是此人撺掇江赢劳民伤财进行祭祀。”秦幸顿了顿,“称通天大计。” 周知玄不可置否,又将门关紧,道:“通天。江赢人心不足蛇吞象,倒为旁人做了嫁衣,看来这天通的是司徒顼妄求天下的天。” 秦幸错愕,所有人皆是棋子,大胆的猜想油然而生,低声道:“司徒顼弑君?” 周知玄颔首,或许正是这样的目的。 “这样说来,祭祀那一夜有没有□□,江赢都会死。” 如此,秦幸便掀起了包间内装饰画布,一墙之隔便是晏珣他们,她道:“既然如此,就更有必要知道他们的谋划了。” 木质墙体轻薄,只要贴近些就能窥听到他们交谈,接着秦幸拔出一支较粗的簪子轻易划出一个洞口,便能看到内里画面,不过这一举动风险极大,周知玄刚想拦住她,却已经被她“得逞”。 “没事,这里有画布挡着。”说完她狡黠一笑。 赫然看去,晏珣屈膝跪在王桄面前奉酒,极其卑微,带着哭腔道:“所有事情都尽数告知,还请王大人救救微臣,司徒相国不会放过我的。” 王桄一脸鄙夷,回道:“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只是一点有疑,老夫与相国大人交好,共谋富贵,尔等来求我,是不是有点可笑了。” 凡弄权者谁无野心,晏珣抓住这一点就能抓住生机,说着:“王大人屈于在赵千石之下,就没想过取而代之?纵览天下,您才是治国大才。不说这西梁,在大晋做个相国都不足为过。” 看他谄笑着,王桄微微抬眸,知道晏珣说的都是奉承谗言,但心里还是十分痛快,道:“晏大人可收收这些妄言吧,祭祀之事严查,有赵大人在,太常寺那些搞牛鬼蛇神的跑不掉,你也别想独善其身。” 昨夜里太常寺内不论官职大小尽数被压倒大理寺提审,严查之风愈甚,司天监不禁人心惶惶,尤其是他晏珣,身为正使与相国勾结行谋逆之事,罪行之大,当诛连九族。 这一次司徒顼都难得保他了,说不定推他出去都有可能,晏珣求道:“大人,大人真的不成了吗,微臣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自愿奔走。” 王桄冷冷看了一眼作势就要离开,人人都会保证,他只看旁人做的不听说的,道:“你且好自为之吧,老夫就当今天没见过你。” “大人,大人慢着。”他已经把所有事情告诉了王桄,没有退路,已然背叛了司徒顼,就算不死于赵千石手里也会死在他手里,不如奋力一搏,永恒的只有利益。 他忙道:“王大人,司徒顼能和你共谋,微臣也能帮你。” “凭你?” 晏珣低声说道:“司徒顼可有承诺你什么吗,皇权?还是万贯银钱,他为人阴险,功成哪一日定会背弃你,而我能为您扫平一切,到那时西梁再无敌手。” 言罢,王桄不由大笑起来,全当是痴话,又问:“凭什么?凭你得了失心疯嘛。” “大人王大人,您信我,我知道司徒顼一个极大的秘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必会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他饶有兴致起来,问:“什么秘密。” “这个暂时还不能说,等微臣全身而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桄抚须回道:“故弄玄虚,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这个秘密有没有价值,从而考量值不值得帮你。” 晏珣一时踌躇,这最后的筹码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故而回道:“事关祭祀背后的真正目的,司徒顼的野心不仅仅在西梁。” 言尽到此,费了半天口舌竟是在和自己打哑谜,不禁啐了一口,道:“疯子,胡言乱语。”王桄悻悻离去。 别间动静渐无,晏珣瘫坐在地上颓废的很,不由锤墙泄愤,一震便有墙灰落下来,直到注意到那个微小的墙洞,才心底一惊,连忙跑进侧房一看,空无一人,直呼不好,定是隔墙有耳。 第50章 听天命 至那日起晏珣便失踪了,司徒顼倒不慌不急,吃了苦头自然就会灰溜溜回来,今日他把周知玄请来赏画。 司徒府内专门设了一个丹青阁,装潢布置要比正厅还要气派,墙体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作,琳琅满目之下金碧辉煌,无人见了不赞叹一番。 彼时司徒顼给他递来了一幅画,线条流畅且浓淡相宜,高山流水之下,一人抚琴一人鸣笛,他道:“相比先前赠你的百官争鸣图太过张扬,这幅就低调多了。” 工笔画之下,抚琴的男子仰望瀑布,两臂微张略显豪迈,则另一人看着眼神飘忽,局促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画成这样。 “相国大人说笑了,这一副怎么能和百官争鸣图相提并论,尤其是这人,贼眉鼠眼,拉低了抚琴人高洁不理俗事之感。” 司徒顼大笑,道:“老夫若说这幅画和百官争鸣图是同一个意境,你信不信。” 周知玄垂首摇头,不解笑道:“这两者如何也关联不起来呀,这一副仅两人,而那一份足足少说七八人,又何谈百官呢。” “浅显了。”司徒顼微嗔,畅快的饮了一口浓茶,“高山流水之下仅有你我二人足矣。” 周知玄脸色凝住,数秒便化为常态,笑道:“相国大人高见。” 言语之余司徒顼顺势把画放在桌上又添了几笔,太阳东升,那山后多出了许多劳作挑担的百姓,炊烟寥寥,一片怡人景象,他道:“换个说法,你一人抵百人,如此,老夫何须还需要那些百官呢。” 一时周知玄惭愧笑道:“大人谬赞,在下所说的都是些愚见罢了,哪里称得上一人抵百官。” “事在人为,老夫都看在眼里,江遇林一关,其他的宗世子都纷纷跳脚,倒给了机会,解决了几个封地郡王,这边庐元侯江乾靖宣王江声尽数诚服,都是些胆小怕事之辈。若是没有你这一招,也不会那么顺利。” 司徒顼接着道:“说起来还有一事,我那小儿在后院说了些胡话,九如兄切勿放在心上,王桄与我相交密切,定不做出不利你的事情。” “这些我都知道,一切都以大局为重。”周知玄缓缓说到,谦诚有礼。 “哎。”司徒顼叹了一声,“我那孩儿与你一般大,要是能有你一般懂事就好了。”日夜只知道插科打诨,不学无术,真叫他头疼。 “相国大人的谆谆教导定能引司徒公子走向正途。” “但愿吧。” 司徒顼又拿下了刚刚的画,忙道:“韩先生将此画作完之后,特意嘱咐过,老夫差点忘了。”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还有一处玄机,不知九如兄能否猜出。” 周知玄走上前静静端详,有摩挲了下纸张,道:“这宣纸倒比大人以往常用的纸略厚了些,这玄机莫非在这纸上?” “不愧是你。”司徒顼畅意大笑,顺势将画作的一角掀开,被掀开的画纸薄如蝉翼,果然看似一幅画,其实是两幅。 里层的那副画,山水与之前无异,抚琴人还是抚琴人,鸣笛人已经垂手将笛子放在一侧,他的身边又多了几位看官,看人数衣着,赫然就对应上了那副百官争鸣图。 自重回西梁,韩良骞与他有共同的希冀,便一起谋划着这肃清大计,他在暗处,周知玄在明处。 这一次赠画,韩良骞画中玄机,定是有什么信息要传达,周知玄一时多留意了几分,细细端详着,画中人眉目模糊,无法辩清谁是谁,唯独有个站在湖畔的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湖边红袍男子双手附在身前,一脸慈笑,可湖水映照下,他的背影双手是放在身后,仔细观察能发现那人手中握着把利器,画的极其隐秘,旁人是绝对想不到那处,顶多觉得画师失误,多点了一滴墨。 指尖触及到那片湖,艳阳高照,如此美好的日头却只有一支游船,不偏不倚的挡在那人身后,王桄,桄意为船,再加上利刃,会不会说明王桄要有行动了。 其实王桄早有异心,假意同谋,背后却是和赵千石为一党,韩良骞将此事告知给周知玄时,他也为之大惊,也许这一点正可以成为扳倒司徒顼的利器。 司徒顼看着周知玄面有异样,于是问道:“看你盯了半天,可是发现了什么。” 蓦地,周知玄藏起思绪,笑着道:“没有,如此佳作难免看久了些。” “早跟你说了,韩先生是个鬼才。”随即大笑,“什么权利钱财他都不屑一顾,唯有知己,知他懂他才能心境与他达到一致。” 彼时他洋洋自得畅笑起来,“要是老夫不做这相国,不入仕途不理朝政,做一个偏居一隅闲散村夫,得一个娇妻美妾,再来韩先生这样的知己,未尝不是件幸事。”话到此处,“对,还有九如兄,到时候做老夫的左膀右臂,耕种钓鱼,不愁来年没有收成。” 言罢,周知玄陪着司徒顼大笑,畅想之后只剩下妄想。 抬眼间,司徒顼似乎看见了他眼底的厉色,但数秒就消失不见。 “相国大人,还有一事,我不得不说。”周知玄低声说道。 司徒顼也归为严肃,问:“何事。” “晏珣早已和王桄勾结。” 司徒顼蹙着眉,晏珣在他眼里还算忠厚,一直兢兢业业不曾有忤逆,同时也掌握着他的诸多秘密,信一个多年忠仆,还是初来乍到的周知玄,他犹豫了。 “可有实证。” “据在下调查,太常寺尽数被擒时他就有了异心,担心被牵连就求王桄相助,再到后来失踪,宅府被清,估计王桄给他的银子不少。” “就凭这些说明不了什么。”司徒顼心中渐渐没了底,只听周知玄又道。 “山阳祭祀背后之人,江赢之死,幼王怠政,还有些旁的,都是在下亲耳听他们所说。” 司徒顼从来没有将这些告知过他,不可能空穴来风,所以只能是晏珣泄密,茶杯被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相国大人,这些要还是不信,今晚韶华门丑时便是他们出逃之日,此次机会不把握,恐怕此生都找不到晏大人了。” 这一招很险,不管司徒顼信与不信都会招来杀身之祸。而带来的益处就是让他认清敌我,择一杀之。 *** 宁西楼的一次巧合倒给了周知玄机会,晏珣落荒逃出酒楼,清算了家财准备连夜离开西梁,韩良骞得知消息布好了眼线。 临到城郊,突遇一帮匪徒,将晏珣围堵住,慌乱之际,四处躲蹿,他大喊着求司徒顼求饶,重棒击下立刻昏厥。 再醒时早已不知身处何处,晏珣被捆在柱子上,一盆凉水又从头上泼下,哭喊着求饶着,依旧没人应答。 直到对上周知玄的目光,晏珣立马求饶:“求大人放了我,求求大人了,救救我。” “你可知道,是相国大人命我将你绑在这里的。”周知玄言语不冷不热,甚是平静。 “不可能,我一生为大人奔走效力,有何理由捆我。” 此刻晏珣才明了,“原来是你,那日在宁西楼就是你在旁边偷窥,这就说得通了,不然相国大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绑我。” “你要是问心无愧,为何见了我就直接求饶。” 一时晏珣哑然,疯笑道:“这些东西被你知道又如何,你以为你能逃过一劫吗。不论王桄还是司徒顼亦或是赵千石,不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你都得死。” “我并不想逃,只不过不想做俎上鱼肉,谋一条生路罢了。” 同样,晏珣求得也是一条生路。 周知玄开门见山,说道:“只要你把宁西楼没有说完的话说清楚,我便能放过你。” “呸,我能信你?”他打量着周知玄,一脸鄙夷。 “你只能信我。” 顿时四下静谧,晏珣垂首阖眼笃定周知玄不会这么好心。 “来人,松绑。”说着一队护军为他松开了绳子,“你现在自由了。” 晏珣霎时大喜,连忙冲出大门,没料到,门口的守军拦住了他,只听身后传来周知玄的声音。 “我保证,你出去后活不到天亮。” 晏珣瘫坐在地上冷笑,厌恶的看着他,“既然要放了我,何必这么假惺惺的,出去也是死,在这里也是死。” “我说过,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留你一条生路,决不食言。”他顿了顿,别无他法“而且,司徒顼还不知道你泄了秘。” “我不信!” “车马行囊我都为你准备好了,就在宁华门外。” 周知玄话语笃定,晏珣不知不觉有丝动摇,总之周知玄干了背信弃义的事,肯定躲不过一死,而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晏珣警觉地看着众人,周知玄察觉后,随即把无关人员都请了出去。 “司徒顼在山阳炼铜造兵器。” “你可有证据?”周知玄慌忙扯住他问道,惊愕不已,他的野心没想到这么大。 各国开采铜矿都有统一的部门,其他官员不得干涉,如果越级谋私那便是诛九族的罪名,而且每期开采都有记档,司徒顼这么大的动作,可想而知西梁朝廷被渗透的有多深,不仅权力,兵马也不放过。 “你先放我走,我就告诉你证据在哪。” 如此,只好放了晏珣,注定今晚就不会有人去韶华门,到司徒顼面前胡乱搪塞一个理由蒙混过去便是。 他不想杀掉晏珣,所以放他去宁华门,人各有命,看造化吧。 第51章 过生辰 晏珣独自奔跑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周知玄带着几人默默跟在他后面,眼看着就要到达宁华门,只见门口站满了司徒府军。 于是他们只好掉头离去,晏珣不明所以,愣愣的跑过去,以为是接应自己的随军,不由得大喜,可殊不知这是他生命的终结。 那些府军铁面无私,只要有人丑时出了邑安城,格杀勿论,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晏珣直到被利箭射穿鲜血横流才有了一丝真实感,原来是这么痛啊,临了他回首看去周知玄的方向。 身后昏暗一片,犹如地狱一般孤寂,周知玄立在不远处看不清面容,月光给他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似乎再也看不见光亮。 晏珣死了,原以为司徒顼仅仅会守住韶华门,没想到邑安的每个出口都被堵死,他的死是必然。 因果之下,经过这件事司徒顼对周知玄更是青眼有加,随之而来的是财富,是一人之下的权利。 *** 转眼又是一次年关,嘉和二十七年腊月,刚到月头天空就飘起了鹅毛大雪,新添置的冬衣厚袄也该拿出来穿穿了。 有了周知玄,舅父在内狱一切尚可,只要他平安就是最好的,母亲也修来家书一封,布坊的生意不比以往,打趣说是没了秦幸这个小福星,一家人笑成了一团。 以往鲜少出入正厅的沈姨娘而今走动也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舅父不在的原因,二表哥也不知怎么,突然发奋读书起来,西梁正处在纷争之中,只要一家子欣欣向荣没什么过不去的难关。 同月,先王江赢祭祀一案有了眉目,主谋司天监晏珣扰乱朝纲,妖言惑众,被司徒相国就地正法在宁华门外。 一时秦幸错愕,她是知道真相的,至于这些朝廷通报都是做给那些不明所以百姓们看,终了,山阳枉死的百姓们还是没有平冤。 趁着早晨雪停了,秦幸带着冬凌俏红前去山朝寺祈福,一路辚辚,雪快化了,倒成了助力,使得马车行进的特别快,车帘被掀起一个角,寒风吹得刺骨。 “小姐,前面上坡被积雪挡住了。”冬凌忙道,又探查了下前面路况,雪挺厚的,轻易过不去。 俏红微嗔,不悦说着:“一大早上就碰上这么糟心的事情。” “你俩都别急,我去看看有什么办法。” 说着秦幸抱着披风下了车,通身的赤红在银装素裹的街道各位显眼,果然,积雪厚的快到膝盖了,又逢上坡,连同马夫几个人一起犯难。 “我带了些随军,可以帮你们。” 蓦地秦幸头顶传来一道声音,清朗且熟悉,是周知玄。 算算有好些日子没有见了,他穿着玄色大麾,青灰毛领,通身的气派越发矜贵雅致。 没等考虑的功夫,那些司徒府军就忙着帮秦幸他们推车,人多力气大,三两下的功夫,车就上去了。 待一切安置好,秦幸坐在后座掀开车帘,正好对上周知玄的眼睛,面庞白皙泛着粉红,眉眼清透明亮,一颦一笑都是极美的。 她说:“我们去山朝寺,待会能见到你吗。”口里的雾气呵出拢住她的脸,犹如白雪中盛开的花,娇艳欲滴。 周知玄怔在原地,不自觉笑了笑,答道:“好。” 山朝寺的花都白了,只有无数的雪花朵朵,为之装饰,进香,叩拜,求签,秦幸所求的是万事皆好,想必今年并能平平安安度过,冬凌和俏红求得都是好兆头。 刚出金珠宝殿的大门,就看见阶梯下一直所思的人,空中又飘起了雪花,他撑着伞静静立在香樟之下,严冬里那香樟树还是翠青的,一抹绿一抹白宛如画中人。 秦幸提着裙摆一步步靠近,她娇嗔着:“这才多久你就忙着赶来了。” 他拍了拍她肩头的雪花,柔笑说着:“算着会下雪,也算到你没带伞,特意来接你的。” “这样说来你还是个神算子,倒比金珠宝殿的僧人还要厉害。” 周知玄不可置否浅笑,两人朝着寺外走,他道:“如何,求得签怎么样。” “自然是吉星高照,上上签。”秦幸自得回道,不由拿起腰间的荷包,火红的底色上面绣着金色鸳鸯,“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是吗。”周知玄微微仰起,天空万里无云,湛蓝的上空只有星点雪花作伴。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两人四目相对,喃喃着:“算起来今天还是我的生辰。” “当真?”秦幸讶然,又问了一遍,“今日真是你生辰吗。” 周知玄肯地点点头,只是他十七年来从没过过生辰,至于这一天也都是怀月告诉的自己。 “这样说来,你竟比我还小一月,倒要称我一声秦姐姐了。”秦幸欣喜,凭白多了个弟弟。 周知玄窘迫,蹙眉道:“从前也没过过生辰,就当没有这回事,自然不能称你为姐姐。” 秦幸嗤笑着,还在与他辩驳:“浑说,怎么能当没有这回事呢,你母亲含辛茹苦将你生下,不管她身在何方,既然有了这一天就得纪念,以往我们都是在家下碗长寿面,如果日子重大,摆几桌酒宴也是不为过的。” 又回忆起晋宫里的日子,太子皇子们每逢生辰都会在宫里设宴,邀请各宫主子前来一聚,可唯独没有周知玄,在他们眼里,周知玄是个无父无母被厌弃的人,只要靠近就会触霉头。 他不言一语,静默着,忽然间秦幸拉住了周知玄的手,笑道:“走,给你过生辰去。” 寒风呼啸,周知玄却感受不到一丝冷意,扑面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温暖。 没料到雪越下越大,冬凌他们被遣回府,就近只好选了松竹斋暂避,好在韩先生那边暂无学子,雪水湿了鞋袜,两人忙着去火炉边烤火。 韩良骞笑话他们二人还似小孩,依言,秦幸打着赤脚蹦跶在屋内与门外,抓了一把积雪攒成一团雪球,朝韩良骞扔去。 韩良骞早有防备,广袖宽大,即刻就挡住了袭击,转眼又朝周知玄丢去,欢声笑语间,嬉闹着,憨笑着,似乎许久没有这样的愉悦时光。 玩闹中,秦幸里衣都湿透了,只好去房内换掉,这时外厅只剩下韩良骞他们二人。 周知玄给他端来了杯热茶,雾气寥寥,驱赶了些许寒意,他倚在门旁,静静看着雪景,太沧湖雪白万里,展眼看去,分不清哪是雪哪是水结成了冰。 “王桄似是察觉司徒顼对他态度有异。”韩良骞淡淡说道。 周知玄应了一声,道:“司徒顼虽然虚伪,但最是藏不住的,擅弄权术的人不一定擅长伪装自己。” “今晚就能见分晓。”韩良骞抹了抹茶沫,轻抿了一口,浓郁醇香。 周知玄静默着,若有所思,一片雪花稳稳的落在他的指尖,顷刻间便化成了雪水,与天地融为一体,他道:“今晚赵千石的庆功酒我恐怕不能去。” 闻言韩良骞侧目看向了里门,无奈道:“是因为秦姑娘吧。” 一言击中,他轻笑摇头说着:“我估计这场宴席不会简单,所以还请韩先生代我前去。” “我倒成什么了,有事没事就劳烦我。”韩良骞嗔怪着,“罢了,就当成了你的好事。” 晏珣伏诛,惑君祭祀的案子有了个了结,赵千石身为御史自然设宴,表面是连合百官一心,目的却是笼络朝臣。 秦幸衣裳换好,披风眼看着也烤干了,韩良骞早知周知玄生辰,已经在宁西楼设好了酒宴。 风大雪大迷人眼,路程驶进过半,韩良骞却找了个由头下车离去,这时车内的氛围越发微妙起来。 随即秦幸摘下腰间的荷包,笑道:“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个是我昨个新绣的,赠你了。” 什么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兴许他都见多了,倒没那么稀罕,她手中的荷包做工精湛,图案走线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只鸳鸯,金灿灿煞是好看。 周知玄也没客气,拿起来端详了会,眉眼含笑说着:“多谢,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收到生辰礼物。” “以后每年我都会送你礼物。”秦幸轻声笑道,垂着脑袋。 如果每年你都能在我身边,便就是最好的生辰礼物,不过周知玄没有说出来,他的前路未卜,日夜走在刀刃上,死亡和负伤都是刹那间的事,这样的他又怎么敢轻易承诺。 马车抵达宁西楼时,大雪已经封路,酒楼的门槛都要埋上了,咯吱咯吱踩着雪的声音缓缓传来,周知玄牵着秦幸小心翼翼朝里头走去,生怕踩了个空。 天公不作美,宁西楼暂停营业,酒楼里的宾客纷纷被请出来,不远处四五人簇拥着一人离去,那是王桄,转眼的功夫他就看见了通身火红的秦幸。 他问道身侧的手下:“确定吗,就是她。” 那人顺着王桄的方向看去,细细端详了会,笃定道:“回大人就是此人,那日与晏珣会面,就是她在侧房窥听。” 晏珣的死,王桄得知的那一刻是错愕是惶恐,最重要的是他被司徒顼所杀,证明他泄密被发现,偏偏那些东西只告诉了自己一人,难怪司徒顼近日态度有异,原来都是有缘由的。 仅仅是瞟了一眼,杀意渐从心生。 第52章 述真情 “其实,宁西楼都吃厌了,你呢。”秦幸转头问向周知玄。 明明是宁西楼闭店了,她佯装不知找了个理由,周知玄顺着她说道:“的确,不如我们换一家。” “不错,就这样决定了!” 白茫茫的街市坊间,依稀的行人伴着叫卖声匆匆走过,经过石崖街,就能看见王宫旁的护城河,已然结上了厚厚的冰霜。 一侧的馄饨铺还做着生意,锅炉中热气升腾,银装白雾里,恍若人间仙境 秦幸点了两碗馄饨。 一个个粉白的小团漾在汤中里头几颗葱花作为点缀,看起煞是有食欲。 “这是馄饨?”周知玄舀起一颗端详着,从前在皇宫里御厨所做的馄饨颗颗饱满,烹饪方式常常是用煎或者炸,眼前这个一点点肉馅蜷在前面剩下的尽是面皮了。 “怎么不是,你快尝尝。”秦幸笑着说道。 一颗入嘴,一股鲜香之味萦绕在口中,绵软的面皮加上紧致无比的肉馅,咸甜之中还有一股酱香,果然不同凡响。 一颗接着一颗,直到把汤饮尽了才算罢休,他叹道:“果然好吃。” 隆冬时节吃上这么一碗馄饨,顿时全身都暖了起来,温差之下周知玄整张脸渐渐泛红,看着护城河上嬉闹的百姓,自己也跃跃欲试起来。 “走吧,去冰嬉。”不等分说,他拉起秦幸朝着河岸走去。 远处一道火红一道玄色的身影匆匆掠过,秦幸乐在其中,当踩在松软的雪花上时才有了丝紧张。 雪势渐停,秦幸在冰上肆意开怀地滑行,幼时的趣味到现在都不会腻烦,青丝随着风摇摆,忽远忽近的火红身影尤为绰约。 她牵过周知玄的手,两人一同滑向湖中央,一前一后,用两臂相连,犹如一对璧人,频频惹人侧目生羡。 太阳西沉,天边的紫红晚霞如同画布夺目灼眼,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兴许是临近岁旦,沿街的商铺小摊都挂了红彤彤的灯笼,远处零星高悬着几个色彩缤纷的花灯,来往的行人也越来越多,熙熙攘攘。 他们驻足在石桥之上,纵观这一片怡人景象,身后人潮来往,但仿佛天地仅他们二人那般安然,渐渐入夜,许是更冷了。 周知玄将大麾脱下扣在秦幸身上,暖流流淌过全身,并带着阵阵香味,深嗅一口是桂花的芬芳。 秦幸不禁微嗔,道:“竟不知司徒府里还有姑娘为你熏衣,还是桂花味的。真真是叫人羡慕。” “不是,是我自己熏得。”他赶忙解释道,“那日山朝寺你捧来一把桂花,我就以为你十分喜欢。” 他答得吞吞吐吐,似是羞怯,红晕早已布满了整张脸。 蓦地,秦幸轻盈上前一步,微微仰起头,与他只有半臂的距离,四目对视,心口狂跳的那种无措感蔓延至全身。 终于她捧住他的脸,神色镇定,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她轻声开口说着:“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也知道我们都还有未了的事无法放下。” 她顿了顿,“但是..我迫不及待了。” 周知玄的心头微微一颤,两颊冰冷的触感也缓不掉胸口的雀跃,他一直在等这一天到来,又盼着不要来,横在矛盾之中的无数的谎言和目的,又怎么能叫他坦然相对。 终于,不动声色的周知玄轻笑了一声,拂过她发顶的雪花,不知不觉又是一场冬雪。 他开口道:“我有这么好吗。” 秦幸的瞳孔微微颤动,眉头蹙起我见犹怜,心底她会害怕,害怕他会拒绝这份感情。 强忍着故作镇定:“当然啊,就连冬凌都说你是神仙般的人物。” 没看清周知玄的神色,秦幸一把将他搂住,耳畔贴近胸痛,心跳声是如此的强烈,她低声说着:“我知道时机不对,所以你不要回应,只要有此刻的温存就足够了。” 雪落细无声,恍然间只剩下两人的呼吸之声,周知玄也搂住了她,将头埋在秦幸肩上,呵出的雾气氤氲,一切都看不真切。 对啊能有此刻的温存做什么都值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周知玄怀里抽离,眼眶红红却还是展露笑颜,道:“既然没有旁的事,那我就先回府了,雪天地滑难走,你也早些回去。” “好。”他鬼使神差般回道。 明明是舍不得,但还是放了手,怀里的温度渐渐褪去,看着秦幸离开的背影,目光紧紧追随着。 走过石桥,走进人潮熙攘的大街,她一次都没有回过头,须臾,那一抹红色身影却突然消失不见。 周知玄静立端详了许久,忧心是自己看错了,转眼间怎么就能不见踪影,他慌忙地冲进街道,四处环顾。 没有头绪的询问和奔走,一回想刚刚的人流那么多,又正好在夹道,从中掳走一个人轻而易举。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周知玄匆匆赶去司徒府,召集人马城中搜查,立即被锁各大城门,沿街沿户的巡查,雪天入了夜行人渐散,一批批军马提灯踏雪奔过。 到底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愿不会轻易伤害秦幸,周知玄猜想着,心中一直祈祷,他握紧了荷包,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定要烧了整个邑安。 传信骑兵终于来了消息,宁西楼的小二告诉他们前几日有人问过江府的秦姑娘。 宁西楼,秦幸,那只能是王桄了。 周知玄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跨马奔去王府,赶到时,守门的小厮们还没来得及错愕,司徒府兵已经将王府围堵住了。 惊动出来的家眷,皆被捆住,他们瑟瑟发抖跪在雪地里,有女人有孩童,哭闹求饶着,旁边的随军大声一喝,眼泪哭喊都被吓了回去。 周知玄冷眼看着他们,眼底尽是厉色,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道:“都安分点,自然不会伤害你们。” 为首的妇女惊惧点头,抽泣道:“大人,到底是为何将我们都捆在这里。” 周知玄没有回答她,反而问向守门的奴仆,道:“今天晚间可有什么人带到府里。” 城门都被封锁,能藏人的只有私宅。 “回..回大人,并没有,小的不敢撒谎,老爷出府后就再没人回来过。” 周知玄只是颔首,随即他的护军猛然一把刀架在那小厮面前,他颤栗着,竟然吓晕过去。 那些幼孩又开始哭闹起来,摆手求饶。 一侧的手下轻声对周知玄恭敬说道:“大人,还在下雪,恐怕都会冻死。” “那就传信到赵府,他的一家老小都危在旦夕,请务必将秦姑娘安然无恙的送回来。” *** 赵千石设宴,没看见司徒顼的得意门生难免有些可惜,酒宴正进行到如火如荼,席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偶尔眼神恍惚看向司徒顼,他一直在与身旁的韩良骞交谈,话声不断,到底是什么话题这么有趣,王桄却是一脸死色,明明来时兴致盎然,酒宴过半就成了这样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赵千石朝他敬酒:“王大人,如今咱们同为西梁效力,罪徒伏诛,王大人功不可没,理当是喜事,怎么看不出你脸上有半点喜色。” 依言王桄苦笑着:“的确是喜事,不过在下许是吃醉了,有些力不从心。” 刚刚就看见小厮附耳再跟他说些什么,赵千石继续试探,道:“既然如此,老夫就差人送您回府吧,等外头雪大了,路难走,一头撞上了石墩那可怎么办。” “无妨无妨,大家玩大家的,不必理会我。” 赵千石意味深长地饮了一口佳酿,猜想着是不是还有场大戏没有登场。 席间韩良骞找了个由头退下,找到了那个给王桄传信的小厮,威逼利诱之下尽数吐露出来。 趁着四下无人昏暗一片,他又将小厮打晕,扔进了湖里,这样的寒冬,许是再也无法说出话来。 他暂且按兵不动,周知玄自然有自己的主意,眼下王桄定是焦心如火,到这种地步了还不愿离席,到底是什么连家眷孩儿都会舍弃。 再次入席,韩良骞看着司徒顼盯着舞女目不转睛。 他笑着问道:“从没见过韩先生画过女子,这婀娜有致的身姿不知道在你笔下会是怎样的画面。” 正中央舞动的女子们,面容娇媚,似是周身无骨,摇曳生姿,韩良骞不可置否说着:“美人美矣,却最是难画。” “此话怎讲。” “你若画丑了,天下人不乐意,你要是画的极美,恐怕自己都要神魂颠倒。” 闻言司徒顼大笑起来,连饮了两杯美酒,一时的酒劲没过,他头晕目眩起来,恍惚间,又看见一美人飘然舞来。 领舞的美人迟迟登场,满身的珠宝绫罗,相互摩擦撞击传来叮里哐啷悦耳之声,一旁的乐声渐入佳境,伴着美人的舞蹈,犹如来到仙境。 她的酥腰摇摆,修长美腿在纱裙中若隐若现,双臂戴满了珠串金饰,将一片男子的魂都要勾了去,唯独没有注意到其中闪过一丝寒光。 乐声跌宕起伏,时急时缓,舞女都配合的非常完美,众人皆叹,此舞只因天上有。 第53章 虎山计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舞女吸引,乐声临近结尾,但突然悲壮起来,一阵阵的鼓声震人心弦。 直到鼓声渐渐停缓。 一锤下去,舞女定格成一个动作,左腿抬至与腰平行,犹如飞鹤。 第二锤,她蜷缩在一起,眉目和蔼,宛如佛祖慈悲。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等着鼓乐击响第三锤,空气逐渐凝滞,蓦然间,舞女朝司徒顼奔去,拔出利刃。 刀刃差一寸就能刺穿司徒顼的胸膛,韩良骞早有准备,用瓷盘打飞了她的刀。 顷刻间大家才明了这些舞女来者不善。 “有刺客!有刺客!” 不知道是谁喊出来的话,惊动到正殿上的舞女们,他们纷纷化作原样,一脸凶狠拔出利器要袭击司徒顼。 人潮熙攘乱做了一团,韩良骞高声呼喊着:“来人,保护相国大人,来人。” 护军来得迅速,即刻和刺客们扭打在一起,不敌她们武功高强,纷纷败下阵来,司徒顼只好四处逃窜,躲进桌底,慢慢蠕动想要偷摸逃出酒宴。 韩良骞见他们目的明确,就是为了司徒顼的命,顿时镇定下来,匆匆走到前院亭台观望。 他有没有命活下来全看造化了。 宾客们一窝蜂的涌出赵府,惊慌乱窜的模样滑稽可笑,韩良骞打量了多时,始终没有看见王桄的身影,更加笃定,今夜的闹剧便是他策划的。 *** 秦幸醒转时,正身处在一座荒庙里,头顶的佛祖雕像慈眉善目但掉了一层金漆,残破不堪倒显得骇人起来,四下空无一人,残桓断壁,顶上的灰瓦看着就要被雪压塌了,摇摇欲坠落下不少灰来。 双手双脚皆被捆住,额前一阵温热缓缓淌出,刺痛难忍,她用手轻轻抹了一下,竟是鲜血,骤然惊恐起来。 趁着没人秦幸忙着想找出口,四四方方的庙堂,唯一的大门紧闭,若是没猜错,这个大门外,定有人在看守,既然匪徒没即刻杀了自己,那自己的这条命肯定还是有用处。 大佛像的脚边已经破损,luo露出来的铁边看似锋利,秦幸费劲的站起靠近那处,只觉头晕目眩,撑着案几用最后的几丝力气将手上的麻绳放到破损的部位,指尖不慎划到,险些就要被刮破。 于是她来回摩擦,一边盯着大门的动静,突然庙门大开,无数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倒灌进来。 强大的冲击力叫秦幸无力瘫坐在地上,使劲的咳嗽,风雪迷了眼,透过指缝勉强看清那些人的面貌。 王桄怒目盯着她,问道:“秦幸?江遇林的外甥女?” “天子脚下,王权何在,你们好大的胆子!”她强忍嘶吼着回应。 但看到王桄的第一眼秦幸就明白自己为何在这里。 “宁西楼窥听告密,坏我好事,你才是胆大包天。”王桄不急不缓地平静说着。 秦幸喘着粗气,费力道:“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害你,再说司徒顼害我舅父,我又为何会帮他。” “那你就该去问你的情郎了。” 王桄不准备与她多费口舌,又遣了一伙人将她带走。 本不想杀了司徒顼,就等着他倒台时吞了他,吞了他泼天的富贵和权力,可惜遇到了个不中用的晏珣,所有事情一股脑倒给自己,失去了司徒顼的信任,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现在是四面楚歌,府内家眷危在旦夕,赵府舞姬的行刺计划不知有没有成功,一时也想不明白周知玄怎么会未卜先知,偏偏选了一个这个左右为难的时机。 *** 赵府大乱,冲王宫赶来的护军姗姗来迟,与刺客们在府内厮杀,司徒顼用菜汤酒水往头上一倒,油渍污秽糊了一脸叫人看不清容貌。 他悄悄朝后院爬去,脱掉了华服只剩下里衣,狼狈的像一个乞丐,不料,后院也有打斗之声,前后夹击,进退两难。 豁出去了,一咬牙钻进茅厕,用那粪桶挡住自己,不知道哪个没长眼的护军踢翻了茅厕大门将那粪桶打翻,里头的污秽不偏不倚尽数倒在了司徒顼的身上。 恶臭难忍,不仅是护军,就连刺客都不愿靠近,他捏住鼻子强忍着,一身英明就要毁在一旦。 找不到司徒顼的踪影,刺客忙着逃散,护军紧追不舍,到了深夜赵府才渐渐平静下来,小厮仆妇忙着清场,韩良骞带着一队护军搜索司徒顼,出口都被封了,他断定人还在府内。 一边还留意着王桄的动静,就在宾客慌乱时,他发现王桄的手下悄摸摸的从后院跑去,就派了几人跟着他。 司徒顼被人搀扶着踉跄的走出来,浑身的臭气熏天,众人见了都退避三舍。他气恼的扬言要手刃了那些刺客。 此间王桄手下的踪迹被发现,韩良骞闻讯将消息传到王府,周知玄一行人火急火燎赶去城外荒郊。 雪夜茫茫,探不清前路,月光都被拢住,马上提灯忽明忽暗,前方的骑兵也渐渐招架不住风雪强大的冲击,周知玄的厚麾在这场大雪之中于事无补。 就算是刺骨的寒冷也不愿放弃一丝机会。 等赶到荒庙,积雪已经将瓦顶压塌,里面一片狼藉,贡台上零星的一点血迹,让周知玄心头一紧,下意识告诉他这就是秦幸的血。 所幸庙里没有一人,王桄机敏,发现事情出现端倪,赶紧转移了目的地。 一怒之下,周知玄将贡台劈碎,腐木散落了一地,那岌岌可危的大佛像就要倾倒,果不其然,轰的一声,碎在了地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随军都被吓得一惊。 佛像的脸慈眉善目,落在地上竟没有碎,正正对上了周知玄的眼睛,就这样望着他,黝黑的眼窝加上诡异的笑容,哪里是佛明明是索命的鬼怪。 一剑下去,佛像的头颅被砍得四分五裂。 “继续找!”他一声喝令,又奔向雪夜。 *** 秦幸被困在马车上,他们正朝东边走,不是邑安的方向,极度的寒冷致使她手脚冻得发紫,外加衣物鞋袜都被雪水浸湿了,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冻死。 她冲着前面驾车的小厮喊道:“你们趁早杀了我,与其冻死不如一刀来的爽快。” 车外默不作声,只剩下寒风呼啸和马车轮滚地的动静。 “说话啊,都是哑巴吗!” 依旧没有声音,秦幸深觉不对劲,费力爬起来掀开前面的车帘,赫然看见马夫头身一歪死在了座位上,而那马正在毫无目的四处乱走。 展眼看去四周,空无一人,王桄便是要自己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连尸体都没有人收。 秦幸躺着车厢内,好在车速平缓,她一鼓作气滚下了马车,臂弯护住头部,雪地松软所幸没有受伤。 这样一番折腾倒叫身子热乎起来,又找了些尖锐的石子割开束住手脚的麻绳,浑身松快终于自由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冰雪荒原,雪花一片片落在脸颊,都是刺骨般的疼痛,她摸索着,只有草木枯枝的锋利触感。 忽而听见马匹的喘气踏蹄之声,那匹马儿像是有灵性的,就在不远处埋头吃草不再乱跑了,倒是给了秦幸一线生机。 “驾。”秦幸骑上马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周知玄他们已经在荒郊搜寻了一个时辰,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尽,为首的护军是他的得力手下,叫丰万。 丰万望着前路,试探问道:“大人,前面就怕大雪封山,等天亮了再继续找吧。” “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给我找下去。” 烛灯照着周知玄的面庞,愈发冷漠无情,他淡淡回应,却没人敢不遵从。 远处的探路骑兵匆忙来报,道:“大人,前面有车轮驶过痕迹。” 没有被大雪掩埋过去,兴许马车刚刚走过。 周知玄下马查探,摩挲这泥雪相交的地面,掌心触及到地面,似有震动。 “都慢着,不许做声。”他高声喝令,静静感受地面传来的讯息。 思忖了良久,震感愈烈,越来越靠近,是马蹄声,他更加确定。 抬首看去,不远处有一个红衣女子踏雪而来,迎着这月色寒风。 认出她,周知玄连忙骑行奔过去。 秦幸的脸被冻得通红,两人相视,跌进他怀里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才有了一丝真实感。 “我差点就死了。”她先是抽泣随后大哭起来。 周知玄抚摸她的背脊,温柔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漫无目的在雪地里乱窜,一点人烟都瞧不见,秦幸那一秒真觉得自己会被冻死在这,还好,还好又遇见了他。 “是王桄,王桄把我劫走,还把我一人扔在这里,他想杀了我,肯定也会对你动手的!” 她呜咽说着,断断续续的颤音就能知道真的被冻坏了。 周知玄将大麾披给她,紧紧抱在怀里,柔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幸儿你先别说话了,听话。” 轻柔的呢喃与安抚,叫她沉沉睡了过去,周知玄将她横着抱起,秦幸娇小的身子蜷缩在他怀中,毛领掩住半张脸,她蹙着眉,似乎是做了噩梦。 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两眉之间,但愿她的忧愁都能尽数散去。 第54章 看真容 将秦幸安然送回江府,周知玄一行人迅速赶回王桄府宅,寻找秦幸时留了一小支随军留守王府,没想到几个时辰过后,都惨死刀下,尸横满地就要被雪掩去。 王桄家眷也不见踪影,府内财物和车马都被搬空,此刻周知玄才明白中了调虎离山计。 “丰万!” “臣在。” 周知玄发出号令:“你带两队府军一队从韶华门一队从宁华门搜查王桄踪迹。” “是!”丰万领命拱手准备告退。 “慢着。”周知玄叫住他,凝神冷冷道:“只需留王桄活口,其余人就地处决。” 被杀害随军的鲜血还未凝固,缓缓流淌着至周知玄的脚边,鲜红一片,又忆起那日的山阳,那时的怀月,还有那整张整张的血经,恍如隔日触目惊心。 风雪渐渐停了,整个王府灯火通明大门大敞,周知玄坐在正厅首座淡然地饮茶。 王桄家眷人多,车马难行,没逃多远就被尽数擒获。 司徒府军与王桄带的兵马厮打起来,刀刃无情,领了旨意就得遵,王桄他们渐渐败下阵,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们冲上去妄想与之搏斗,却都成了刀下亡魂。 王桄看着亲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逐渐疯魔,挥刀乱砍,扯着喉咙朝天大骂司徒顼。 寡不敌众,他还留着一口气被捆到王府,强压着跪在周知玄面前。 周知玄背过手,踱步审视着他,轻蔑一笑:“御史大夫王桄意图谋杀朝中重臣,当处极刑,诛连九族。” “司徒顼早就知道,还装什么,直接杀了老夫罢!”王桄意外的平静,哀莫大于心死。 “相国大人并不知道你会下杀手,你唯一错,就错在太着急了,急于求成。” 王桄顿时醒转过来,“所以都是你干的!你到底有什么图谋!”他嘶吼大喊大闹,恨不得手刃了周知玄。“为什么!为什么!” “相国大人甚至都不知道王家蒙难,为什么?王大人在两边讨好时,就该知道有今日下场。”周知玄冷声回应。“所以在下先斩后奏,斩的合情合理合律法。” “我呸,仗着司徒顼那点权势就耀武扬威,以权谋私,你是什么东西,大理寺都没有下的斩令,凭什么你来执行。”他狂笑起来,“算算时间,你的那位秦姑娘早就死在雪地里了吧。” 周知玄一脚把他踹翻在地,睥睨道:“早晚都要死的人,赶紧想想遗言吧。” “遗言!?遗言就是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下一秒一群府兵冲上来将王桄围殴了一顿,打得他口吐鲜血,但尚存一口气息,王桄慢慢蠕动爬向周知玄。 他的目光触及到他腰间的玉佩,白玉通透,各外醒目,刻着的却是雪龙纹,眼看着王桄神色从愤恨再到惊愕,最后归于空洞。 “眼熟吗?”他又问,“太皇太后如今身体可还安好。” “是你...北周世子周知玄!”他低喃着但不确定,在大晋时对于周知玄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当看到这个玉佩就第一时刻想起了这个声名狼藉的世子。 如果真是他,一切都有缘由了,他的目的,昭然若揭,一洗前耻,帮着司徒顼助纣为虐,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 时间飘然回转,直到收到陆行舟书信的那一日。 深夜寂静,周知玄握着信纸蜷缩在墙角痛哭的不能自已,信上是怀月的死讯,死状和死法都被描写的触目惊心,仿佛身临其境,视为唯一亲人的怀月惨死在晋宫,死在那个尽是屈辱的位置。 或许那是他人生最昏暗的时刻。 陆行舟遇袭负伤,奄奄一息,大半北周护军惨死刀下,寄明悲恸不已,似乎已经到了绝境,太皇太后的步步紧bi,叫他们喘不过气来,只好连夜奔回北周,落荒而逃。 韩良骞得知消息派人护送他们,再回去的路上,他告诉了周知玄自己的计划。 肃清西梁,清剿江氏政权,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那一刻周知玄错愕,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回想起过去种种屈辱,隐姓埋名,江氏霸权乱政,还有山阳城被荼害的人民,这样的天下要它有何用。 临到北周城门,周知玄并没踏进去,如果是用这样的方式回家只会被世人耻笑,于是安顿好陆行舟和寄明,并嘱咐他们速速归朝点兵,以备不时之需。而自己则暗自潜回西梁。 一来一往北周与西梁耗费了不少时日,他又同韩良骞商榷了计划细节,在邑安城外三百里处有韩良骞的私军,来日不管功成或功败都有退路。 再归来时,大晋已然驻军西梁,局势越来越焦灼,前路也更是难走。 第一步便是良禽择木而栖。 虽说是谋反,做一个乱臣贼子对于天下未必不是件好事,更大的野心悄然而生。 *** “好大胆子..你不是应该在北周吗!你这是抗旨!”王桄倒在地上,指尖颤抖,硬要指向他,道:“太皇太后知道,定要杀了你!杀了你!” 早就动过手了,从一出生就谋划着我的死期,他幽幽道:“是我命不该绝。” 他突然捂住胸膛咳嗽起来,道:“早在皇宫里你就蠢蠢欲动,搬来萧俨给你坐镇,老夫还以为只是空穴来风,真是好谋划啊殿下。” 那时的他能有什么异心,费尽心机只是想活下来罢了,这些只观其表的人又怎么会知道。 “来人,带下去,处死。”周知玄平静的下达命令。 王桄还在疯喊,狂笑着:“你就不怕你的身份公之于众吗哈哈哈,等着吧等着那一天吧,不得好死,司徒顼,不得好死,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喊闹声随着被拖行越来越远,逐渐归于寂静,不管站在谁的立场,王桄注定活不了。 周知玄下令放火烧宅,将王家十七口亲眷仆人的尸身尽数扔进府内,造成意外身故的样子,小于十岁的幼童流放靖川,旁支亲属皆沦为溅籍。 邑安坊间的熊熊大火引起不少百姓注意,风大雪大的怎么就起火了呢。 韩良骞坐在高台之上,夜深人静浅酌小酒,观赏着这幅盛景。 慕容让为他斟满了酒水,目色深沉:“韩大人,世子殿下火烧王府,杀了十几口亲眷,狠狠出了口恶气,定会更得司徒顼的青眼,不知道是不是个好兆头。” “你的意思,他会投奔司徒顼?”他饮下满杯酒,不禁一笑,“多虑了,只要他这个身份在,就只能为我们所用。” 他又道:“我只是担心你,怕你又忆起信州的事。” 当年也是这样的火,江连钰为了自己的孩子能顺理成章登上帝位,一把火烧死了慕容氏三十一口人命,侥幸活下来的族人,一直躲躲藏藏,而慕容让就是其中后代。 慕容让垂眼叹道:“这么多年,总会过去的。” “你且放宽心,日后定会给你个交代。”韩良骞拍了拍他的肩。 他拱手一揖,道:“我知道,一切都会以大人的计划为重。” 韩良骞凝神,思量了一会又开口:“明日你带着曲山去趟山阳,很有可能司徒顼在那里炼铜造兵,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立刻上报给我。” 慕容让闻言一怔,又是山阳。 当时韩良骞下令,慕容让带着数千私军伪装成百姓引起暴动,敌我伤亡惨重,就为了江赢的一条命,折了这么多弟兄的命,到后来逃亡信州,险些被擒,命悬一线,又要他重回旧地,怎么能做到波澜不惊。 待慕容让离去,门外又进来一小厮,他悄声附在韩良骞耳边说道:“韩先生,大晋那边的黄公公都准备好了。” 他静默颔首,不管是谁都不能阻止自己的计划,包括周知玄最珍视的女子。 *** 翌日,大地白皑皑的一片,阳光正好,司徒顼得知王桄一家丧命火海,这一口而且总算是出了。 “就凭他王桄小儿也配杀我?下辈子吧。”他正坐在首座,洋洋得意,底下一众西梁权臣附和谈笑。 司徒顼势大自然依附他的人也多。 “相国大人洪福齐天,这下对手也少了一个,天大的好事啊。”沈岱谄笑道。 王桄一死,赵千石独大,不过刺杀是发生在他赵府,问责自然要问到他身上的,眼下自顾不暇,肯定没工夫顾上旁的,倒给了司徒顼大施拳脚的机会。 司徒顼抚须畅笑,一杯茶刚到嘴边,道:“沈大人说的正是,多亏了周公子的神算,不然也不能这么轻易。” “欸,大人不要故弄玄虚,不如让众人见见这位奇人的真容,看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礼官大夫徐大人说道。 “就是就是,想必此人定是足智多谋。”几个言官依言附和。 “徐大人此话差矣,既然说了是个奇人,就更要藏着,免得叫你们抢了去,哈哈哈。” 今个司徒顼兴致极佳,知道周知玄不喜露面,所以甚少提他,纵观邑安,没几个能知晓他的样貌。 藏着也好,免的节外生枝,往后还有更大的任务要交予他去做。 第55章 是虚晃 足足在府里昏睡了五日,还好郎中说了无碍,不然大家都要以为秦幸昏死了过去。 待她醒转时,仿佛整个身子骨都要散架了,那日在雪里奔波了那么久能活下来都是万幸,可没想到活下来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手被冻得太久,似是有些不灵活。 冬凌给她篦发,秦幸想拿起簪子带到后脑勺,可五指怎样都使不上劲,故而有些挫败的将那些首饰往桌上一摔。 冬凌怕她伤到自己,连忙捂住她的手,叹道:“小姐这是发什么脾气,这大雪天的冻了这么久,肯定是要吃几天苦头的,日头久了,手自然就能好起来。” 自己都尚且伤成这样,周知玄奔波了一夜也不知怎样了。 她问道:“冬凌,叫你去司徒府打探消息,现在可有什么眉目?” 她撇撇嘴说道:“早去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顿了顿,“小姐在这偷偷担心,还不如自个去问问。” “我自己怎么好去。”难不成还倒贴他吗。 晌午,秦幸扣响了司徒府的大门,冲小厮一问,才知道周知玄不在府内。 不好好养病,腿脚倒快,秦幸嗔怪着。 转身回府之际,正巧对上了韩良骞的眼睛,猜他也是来司徒府探病的,两人撞一起去了,还都扑了个空。 “看样子,秦姑娘身子都好了大半。”他眉眼含笑,柔声道。 秦幸展颜:“韩先生,你怎么也来了。”顿了顿,“本就没什么大碍,睡几日精神好了,身子自然就好了。” “嗯,在下是今日特意来找相国大人拿画的。”他又打量了下她的装束,“你是来找周兄的吧,不巧,这几日他都不在邑安。” 果真不巧,她有些怏怏,接着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秦幸欲离开,却被韩良骞给叫住。 “秦姑娘稍等。” 秦幸看着他等着接下来的话。 “今日若是有空的话,我想请你见一个人。”韩良骞神色淡淡,俊逸的面容逐渐沉下。 不知怎么了,每每接触韩良骞,秦幸总觉得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是怀着深意。 依言,她只好颔首答应,立在一侧等着他出来。 “小姐,等会也把我带去,免得又被贼人劫走。”冬凌一本正经说道,又迟疑了会,“我觉得这个人不怀好意,笑里藏刀。” “不许胡说。”秦幸赶忙捂住她的嘴,“知不知道祸从口出。” 冬凌委屈道:“我知道了,小姐。” 转眼,韩良骞就抱着卷画慢步走来,又将两人请上了马车。 “方才多耽搁了会,还请秦姑娘见谅。”他谦逊有礼,几乎挑不出错处。 秦幸了当道:“无妨,韩先生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好。”一时韩良骞的面色愈沉重了些,“眼下也没什么外人,在下就直说了,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出宫的那位宫女吗。” 秦幸点头。 “现在又有了新的消息,有个在晋宫天禄阁伺候了几十载的老太监得知我们在追查当年秦大人横死一案,特地想来西梁见你一面,他想有些话要当面说。” 顿时她愣在了原处,满腹疑虑:“这么多年了,怎么会突然..突然会出现这么一个人。” 秦家多年的搜证皆落了空,偏偏他韩良骞就能找到线索。 “这些我也不清楚,到时候秦姑娘你一见便知了。” 于是他们来到了松竹斋,还未入内就听见一阵阵哭腔,一个老者白发苍苍,朝着秦幸奔来。 她下意识愕然后退,没想到老者扑通跪在了她面前,哭天喊地的。 “罪过啊,罪过啊,秦姑娘,老奴对不起你,对不起秦家,都是老奴的罪过。” 秦幸蒙了神,急忙扶起他,道:“老伯你先起来,慢慢说,不着急。” 老者不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哭喊起来。 “要不是,老奴,秦大人也不会,也不会...罪孽啊..罪孽。” “也不会怎样?”秦幸追问。 “我本是在天禄阁当差,可偏偏糊涂了,糊涂啊。”黄公公忙着磕头认错,根本不给秦幸询问的机会。 这时,韩良骞发了话:“黄公公,你且好好说,别急。” 言罢,那老者即刻冷静下来,抹了抹鼻涕眼泪,神色归为严肃。 “老伯,你刚刚说的那些,能从头到尾说一遍吗。” 他抽泣着说道:“哎,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秦家,对不起圣上,我是昏了头,活该内疚一辈子,那晚,秦大人说精神不大好,就传了碗安神汤,正不巧宫里值守太医不在,忙着交差我就自己给配了一副药,然后交宫女送过去,也不知怎么了那晚昏昏沉沉的,以往给贵人们配药都没有差池,偏偏这一次,偏偏..”他挫败的叹了一口气。 “等秦大人噩耗传来,我才明白老奴闯了祸,但是实在怕死,这一躲就躲了将近十载,这些年我一直深陷愧疚,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是我的罪孽啊,罪孽。” 秦幸扯过他看着自己眼睛,厉声道:“你说你配错了药,到底是什么药!哪能这么巧!” 他踌躇不已,似乎在回忆,然后道:“那安神药里有味密陀僧,而老奴多加了味川乌进去,不慎制成了剧毒的药...哎!” 秦幸不禁冷笑盘问道:“老伯今年多大岁数了。” 突如其来的问题,黄公公略显迟疑,答道:“呃..七十有六了。” “荒谬,你说你躲了近十年,且这么大年岁了,中药名称晦涩,你却记得这么清楚,几乎脱口而出。”明显就是在撒谎。 “还不是..这还不算老奴心里的一个结吗,记了这么多年,愧疚啊!” 从没见过上赶着认罪的人,若他是真凶,那些前齐文书又算什么。 秦幸冷冷发问:“是不是有人逼迫你这么做的,到底有什么图谋。” “呃..这..没有没有,老奴说的都是真的,这种事怎么好瞒,做错了事就得认罚,此刻说出来,老奴心中才真是松快了。”黄公公说着,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看向韩良骞。 “听说,黄公公此行还带几样证据。”韩良骞兀地做声,倒提醒了跪着的人。 “对对,老奴有证据!” 慌乱着从行囊里拿出一支笔,他道:“秦姑娘你看这个,这是当年秦大人赠我的笔,看,看,还有刻字署名。” 秦幸拿起定睛一看,果然不假,但也说明不了什么。 其余的证据都是父亲从前写的文章还有书画,这个背后谋划的人,肯定急于让自己相信老伯就是凶手,那又是为什么呢。 韩先生长久呆在西梁且与周知玄交好,暂且不用怀疑。 于是她问道:“韩先生,你的那位大晋友人能介绍给我认识下吗?其中细节我觉得有必要一起商讨一番。” 韩良骞一时凝噎住,思忖道:“他是个不定性的,时常在诸国游历,眼下他在哪我也不清楚。” “那,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秦幸紧紧追问,韩良骞不禁为难,道:“他叫千俍。” 犹如轰隆一声,一道雷在秦幸脑中劈开,这个名字熟悉又陌生,却又格外的骇人。 千俍,前齐,友人,枉死,还有这个冒名顶罪的老伯,似乎一切都能串连起来。 “他在哪,韩先生,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韩良骞愕然,没想到秦幸反映会这么大,含糊道:“这个,在下真的不清楚,他行踪不定,下次若有了消息,我第一个告诉你。” “那此人的样貌,特征又是怎样的,韩先生不是擅长丹青吗,不如做一幅画给我,我自己去找。” 他疑绪繁多,又问道:“为何,秦姑娘为何这么迫切想找到他。” 只见韩良骞的神色黯淡下来,话语中似有似无的阴鸷让人不寒而栗。 她立刻冷静下来,想了想现在贸然定会打草惊蛇,镇定道:“没有,只是这个人的名字和我幼时故友的名字相撞,所以才这么急迫,是我失礼了。” “想来,这位故友对秦姑娘十分重要吧。”韩良骞神色又恢复如常。 “不错,自幼的玩伴,自然重要,只是这些年没了音讯,倒可惜了。” 她随意的又应付了几句,转头对黄公公说道:“老伯,你且先回去,其中的细枝末节,我再思量一会,所以,眼下你也不必自责。” 黄公公茫然地愣在原处,也不知这份差事有没有成功,忙道:“哎,秦姑娘说到底就是老奴的错,人证物证俱全,还有什么值得思量的..” 他断断续续的说着,忽然韩良骞咳嗽了一声,这次闭上了嘴。 天色渐晚,秦幸也不好多多逗留,行完礼就要告退,返程的路上,她一直在细想其中的缘由和关联。 如果千俍是当年凶手,前齐逆徒,知道有人在重查旧案,为何还应承下来,不应该将自己藏匿起来吗。 还找一些莫须有的东西拿来顶罪,混淆视听。 只是,这一切都来不及细想了,第二日清晨,黄公公被人发现,自戕在太沧湖。 第56章 要谋天 周知玄领命前去山阳监理铜矿一事,本以为早在山阳屠城时,司徒顼就终止了兵器炼造和采集铜矿。 没想到他事态愈演愈烈,变本加厉,大张旗鼓在后山招揽壮丁。 城内坊间逐渐恢复成往常,只是在外走动的百姓少之又少,零星能看见一个,周知玄他们乔装成过路人,仅仅是马蹄声就能把他们吓到,慌慌张张的躲进深处,要么就是紧闭门窗退避三舍。 那一场屠杀在所有山阳百姓心里头都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疤。 怕引人耳目,周知玄仅带了两人,一个是丰万,还有一个就是司徒顼的亲信,名叫冯延,此人久在邑安与山阳两地奔走,对这里的地形与炼造之事极其了解。 他平日鲜少出现在人前,所以言语也不怎么多。 前往后山的路上,他骑行在首位,背影孤寂,似是要拒人千里之外。 丰万问道:“冯大人,仅仅半个时辰的路程,为何你带着我们足足绕了一个时辰。” 他们一直在这山林里打转。 “不急,快了。”冯延慢悠悠地答道。 纵观这一片地域,周知玄眼熟的很,于是说道:“这里就是江赢祭祀的位置吧。” 看着对面的山谷险峻,两谷之间幽深,祭台已经被撤,万人坑也填平了,周围的平地被烧焦过,乌黑黑的一片,异常诡异。 “不错,绕过前方的小山峰,就到了。”冯延指着那处说道。 丰万不由气恼:“刚刚都绕了三遍,你现在跟我说再绕一遍就到了?明摆着耍我俩是吧。” “丰万。”周知玄厉色叫住他,示意他闭嘴。 冯延面不改色,左右探了探,回应道:“山阳城时常有西梁军巡守,不经意间就会被他们察觉,咱们绕了多时,就能混淆他们视野。”过多的他也不想解释。 “是我们莽撞了,还请冯大人继续带路吧。”周知玄说道。 接下来冯延一句话未说,直到抵达他们的炼铜大营。 这个位置极其隐蔽,在山峰的低洼处有个山洞,往里走就是露天的空地,四面环山,地势高耸,左侧就是瀑布倾泻,天然的屏障还有良好的地理环境,难怪没有人能够轻易发现。 十几个工人正埋头苦干,隆冬腊月,他们皆赤luo着上身,满头大汗,锤着铜铁,搅着矿石融化的火水。 看见这片景象,周知玄愕然,这些设备和工艺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防具,兵器,胄甲,各式各样的他没有见过的武器,由此可见司徒顼的野心不仅仅是西梁了。 冯延命大家停了工,向他们介绍周知玄,众人面面相觑。 他道:“这位便是新上任的监理,每个月的审查将是周大人来亲临现场。” 话音落,大家又各自忙碌去了,看起来毫不在意的样子。 人声嘈杂,这时冯延对周知玄说道:“说是监理,领了旨过来看几眼就行,主要不能让工人们跑了,跑了又得抓,麻烦。” “嗯,明白了。”他顿了顿,“如果跑了,不怕他们去告密吗?” “告密?”冯延冷笑了一声,“只要私逃者,一律处死。” 周知玄审视着四周,这些人没有纪律没有组织的做工,看身体上的疤痕还有手上的老茧,根本就没有被当成人对待。 四周的守卫凶神恶煞,有几个懒散了,正不断的催促他们,不服管教,动辄打骂。 周知玄又问了些细枝末节,运送兵器的时间还有批量,人员的核查与审查的流程。 蓦地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他问道:“这个大营会不会时常转移位置?或许流动更方便躲藏。” “你当是卖菜摆摊吗,想挪就挪,这么多兵器石矿的,光是上货卸货就难上加难。”冯延嗤笑道。 丰万补充道:“冯大人刚刚有一点没说,这些兵器胄甲的大张旗鼓的是要运到哪里?” 冯延打量了他们一会,反问:“司徒大人没告诉过你们吗。” 丰万颔首。 “既然没提,就说明眼下你们还不能知道。” 在这里打什么哑谜,丰万愤然:“同为大人做事,何须遮遮掩掩。” 冯延没有理会他,径直离去,他的任务就是带他们认认路,既然任务完成就没必要和他们耗费精力。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架子都要摆到天上去了。”丰万依旧愤愤。 “行了,丰万你去库房看看。”周知玄劝阻道。 没了冯延更好行动,他凭着记忆画出了从山阳坊间到此处的路线图,还有大营的布防图。 巡守的府军是每三个时辰换一次岗,运送出城基本上都是深夜,往往那个时候就是守卫最松散的时候。 早在周知玄领命来山阳时,韩良骞就已经派曲山提前埋伏打探。 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图纸交给曲山他们,目的地尚且不明,只能靠深夜跟踪了解去向。 于是周知玄找了个由头避开丰万,独自一人前往山阳城,渡口人潮熙攘,曾和曲山约定在此会面。 天色刚暗,就能看见茶摊处坐着一男子头戴斗笠不见容貌,周知玄径直坐在他对面,听见动静,曲山放下来茶盏,掀开纱帘。 确认好身份后,他才放心将图纸交予对方。 “每晚寅时运货,刀剑无眼,务必当心。” 曲山颔首,又问道:“公子,可有发现什么端倪。” 周知玄不禁思忖了会,道:“端倪倒是暂无,我看了他们的炼制手札,只是近日运送的次数略微频繁了些。” “我知道了,公子一切保重。”说完,曲山就起身离去,消失在人群之中。 *** 夜里,到了运送军需的时辰,冯延打包好货物,几个护军跟随,就要启程。 平日也没出什么差池,自然这些人就散漫了一些,冯延事情做完打着哈欠就要去里间睡觉,丝毫没有注意到藏着暗处的曲山和慕容让。 “哎,早去,事情早了结,每天运这么多次,也没见工钱涨点。”马夫埋怨道。 一旁的护军依言附和:“就是就是,上头的贵人吃香喝辣,咱们饭菜一点油水的都没有。”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怨怼之声频出。 待他们离开营地有些距离后,趁着夜色,曲山猛然上前勒住最后一排护军的脖子,悄无声毙命,随后扔进草丛里。 两人换好装束,紧跟上去,这样一来就能明直言顺的跟着后头不被察觉。 这时马夫冲着后面喊话,给了慕容让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小六,小六?”他见无人应答又嚷了几声,接着道:“这批货你可清算仔细了吗?免得又缺这少那的被大人们骂。” 没有人回应他,骤然空气都要紧张凝滞起来,曲山二人面面相觑,他喊得小六不会就是他俩吧。 “放心吧,今晚弯刀一百一十七把,错不了。” 等了半晌,终于有人应答,不由长吁了一口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剧烈,火光也越来越灼眼,冯延带着一帮护军急匆匆拦住他们。 为首马夫连忙叫停众人,前去相迎。 “怎么啦,冯大人。” “一群糊涂东西!脑子里都糊了屎吧?”冯延高声喝骂,其余人都不敢做声。 “叫你们好好点货,一箱子短矛都忘了搬上去,大人们追究下来,老天爷来了都保不住你们!” “是,是我们马虎了,猪油糊了脑子,该打!”说着马夫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冯延冷看了一眼,道:“行了,行了,这次给你们送过来了,还有下次绝不姑息。” 总之事情有了差池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冯延帮他们也是帮自己。 那一箱短矛少说有几千斤重,随军们赶忙上前搬货,唯独他们愣在了原地数秒。 “你们俩,愣在那干嘛!”马夫大声喝道,这才缓慢地走来。 观察了许久,一早就觉得他们不对劲了,不说话反应也迟钝。 马夫和这一片的随军多多少少还算熟络,于是他凑近了些想要仔细打量。 曲山他们死死埋着头,夜色尚浓,量他们看不真切就会做罢。不料马夫扯过慕容让的头盔,硬生生将他头抬起,端详了会,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忙问向冯延:“冯大人!今天的护军,还是昨天那一批吗?”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说着他也走来,一脸烦闷。 曲山暗叹大事不妙,握住刀把的手更紧了几分。 “报!!”只听后头的一个护军驾马奔驰过来,“小的发现后头有两具护军尸体!” 被发现了。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曲山,慕容让就已经拔出了长刀劈了过去,马夫惊叫倒在血泊之中。 众人错愕,惊慌失措的胡乱拔刀劈砍,立刻就和他们扭打在一起。 眼看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曲山心想胜券在握,可是没料到冯延的身手极好,几招过后,差点招架不住。 一旁,慕容让和几个随军厮打在一起,他们不是慕容让的对手,接连败退。 他一时贪心就想杀了所有人,将这机箱兵器带回去。 谁知后头的随军越来越多,蜂拥而来,打得他手足无措,于是大喊道:“曲山!撤!” 冯延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一直猛烈地攻击,叫曲山没有分心的机会,慕容让见势不妙,找了个时机突破重围,砍了冯延手臂一刀,带来的后果就是身后的随军来势更猛,一举将他擒获。 “快逃!”慕容让嘶声吼道。 曲山无法顾及他了,再多停留一秒,自己也会被擒住,到时候功亏一篑,所有人都得死。 于是他趁机夺来了一只火把,往前一扔,烧起来的大火成了屏障,掩护他离开。 死了几个护军却换来了个贼寇,肯定能从嘴巴里撬出来不少东西,冯延心想,就拿去给司徒大人好好审审吧。 第57章 斩蝼蚁 周知玄听说了昨晚的事,一人被擒,还有一人逃脱,看了告示才知道那人是曲山,他的整颗心悬了起来,找不到冯延踪迹,其中细节也无法得知。 故而遣丰万探查了一番,冯延天未亮就将贼寇押送回邑安,则曲山被全国通缉。 “办事不麻利,邀功倒是快。”丰万嗤笑道。 周知玄还在做最后清点的收尾工作,在这里,不管是刀剑还是胄甲都是极好的,花纹雕刻精致,铁甲坚韧无比,就算是镇北军都恐怕难以招架。 “说到底,的确是他的功劳,无可厚非。” 忽然丰万凑过来,悄声说着:“听说了吗大人,这个被活捉的,估计要两罪并罚。” “此话怎讲。” 丰万津津有味说道:“前些时日的暴luan,就是这厮有预谋组织的,朝廷抓了他几个月没有动静,谁能想到,他会半夜来劫货,把自己折进去了。” 是他?信州遇到的那人? 周知玄惊愕,慕容让怎么会和曲山在一起,还一起参与了这次的计划。 这些问题只能等韩良骞来解释了,眼下要考虑的就是他能否守口如瓶,严刑拷打之下倘若和盘托出,只会功亏一篑。 “丰万,赶紧去收拾一下,我们要即刻返回邑安。” 丰万甚是不解,忙问:“不是,大人,我们这的活还没干完,会不会太仓促了。” 没等到答复,周知玄已经去准备行囊和马匹。 他们加急返程,快马加鞭风雨无阻,只要慕容让交到自己手里,一切都能安然无恙。 *** 曲山赶到松竹斋时,韩良骞正在授课,他的左背负了伤,鲜血浸透了背脊,稍微一动就是刺骨的疼。 连日的躲躲藏藏一口水都没有喝,在后院料理完伤势,端起茶壶,竟是空的,一怒之下,将茶壶砸得粉碎。 不偏不倚砸在了韩良骞的脚下。 “东西带来了吗。” 韩良骞淡漠说道,以为会有些慰藉的言辞,但依旧这么冷漠。 曲山艰难起身作揖:“回大人,小的办事不利,慕容让被抓了,请大人恕罪。” 韩良骞阖眼,深吸一口,又道:“我说,东西带来了吗。” “带..带来了。”依言,曲山颤颤巍巍从怀里拿出满是血迹的路线图和布防图。 他匆忙夺走,目光专注,一刻都没有留意过曲山的伤口。 “被血浸透了,不过还是能看清,还好还好。” 这便是司徒顼的命脉,掌握住就能将他一击命中。 只听曲山忍痛开口:“大人,慕容让被捉了,我怕会有什么纰漏。” 韩良骞冷眼望去,不屑一顾:“你们办事出了差池,只会等我善后,养你们有何用。” 又道:“自己都自顾不暇,还有空忧心别人,记得别在这里留太久,免得引人耳目。” “是...大人。” 如今韩良骞知道了山阳炼铜大营的行动轨迹和时间,在想要知道他们运输的目的地便是轻而易举,找个机会,遣一队人去跟着就行。 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还弄成这样的局面。 只不过慕容让还不能死,他背后的十万清宴军还要为己所用,接下来的事情只能等周知玄回来再议。 *** 日夜兼程,一路上风尘仆仆,赶回邑安已经又是个深夜,一问才知,司徒顼随沈岱去看望太后娘娘了,今夜便留宿在宫里。 至于山阳贼寇的事情尚未传开,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勾当,想必慕容让论罪处罚,也只能定他一个蓄意滋事罪。 冬夜里,地上的雪结成了冰,又有零星的雪籽飘下,明月当空,从前周知玄常爱伤春悲秋,想着这茫茫雪夜里又有谁会一同看这月亮,而今渐渐没了这样的心思,只盼着寒冬能早些过去,别叫鲜血染红了这雪。 他真的太累了,这段时日的奔波仿佛就要耗光所有的精力。 独自游荡在大街上,仿佛空气都是寂静的,不知不觉走到了江府,他立在门外良久。 江府下了夜灯,许是都睡了,既如此,不如放肆一点,他翻进了府宅,跃上了房顶,整个江府全貌尽收眼底。 不远处的小湖内飘荡着几朵花灯,粉红的还有赤红的,忽闪忽现分外醒目。 “你在瓦顶上做什么?” 下头传来一道清透的女声,婉转动听。 是秦幸。 周知玄骤然不知所措起来,喉口像是堵住了般,脑里想了无数个缘由用来解释为什么半夜三更爬人房顶,不过在此情此景都显的奇奇怪怪。 “你..怎么还没睡。”周知玄嗫嚅道。 夜里难眠,秦幸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出来透会气的功夫就看见“梁上君子”,倒是意外之喜。 “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还有,你怎么会在我家。” 周知玄轻盈跳下来走到她面前,扬起了不少雪花缓缓飘下,映着月色,煞是美丽。 他的肩头上还带着积雪,眼底青青,白皙的面庞没有血色,秦幸为他轻轻抚掉,又将衣领拉紧了些,问道:“看你满身的灰,是刚回邑安吗?” 周知玄微微颔首:“嗯...一时不知道去哪,就想来找你。” 秦幸看着他眼里的忸怩,不过还是个少年,她笑道:“今晚我要是没起夜,你岂不是会扑了空。” “能知道你在这里平安无事,见不见都好。”他突然垂下了头,“王桄的事,是我大意了,没能保护好你。” “对,就是你的错。”秦幸娇嗔,背过去佯装生气,“那天在桥上你就该拉住我,不然也不会被人掳了去。你说,你该怎样补偿我。” “我..我不知道,王桄已经死了,所以不会再有危险..”又顿了顿,“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高兴。如果说是再也不想见到我..我会立刻消失..然后呆在你看不见的位置。”周知玄真当她生了气,慌乱着不知道怎样安慰。 “笨..我只不过想让你哄哄我..”秦幸嗔怪,竟不知他能如此不解风情。 彼时,周知玄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五指的触感温润且柔软,“好,哄你。” 秦幸在寒夜里怔住,噗嗤笑出声,道:“你当我还是三岁的奶娃娃吗。” 周知玄不答,想起初见时的她七八岁的“模样”和现在所差无几,想必三岁也差不到哪里去。 “总之日后发现什么异样,不得瞒我。我不想王桄的事情发生第二次,叫你深陷无法预期的危险。”他归为严肃,扶住她的双肩,郑重说道。 “不公平,你瞒我的事请还少吗,就比如你这次去哪了,我也不知道。” 这次铜矿之事知道的人甚少,而今曲山慕容让被发现,司徒顼只会更加警觉如果告诉了秦幸,就怕节外生枝。 “对,我忘了跟你提,那时你还在昏睡中。”说着他将秦幸额前的碎发理在耳后,“这几天我去了山阳城,有些事情需要善后。” 山阳城?那个满是血恨冤魂的故地,她忙问:“你去哪干嘛...” 转念一想,是司徒顼吩咐的也说不定,“我知道了,你不用告诉我,只要记得,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嗯。夜里冷..赶紧回去吧。” 不知不觉她都打了好几个冷颤。 “好..那我走喽。”秦幸依依不舍就要转身。 回转的发丝轻盈,划过了周知玄的掌心,在她转身之际他又将她拉入了怀中。 “等等。”下把抵在她的发顶,是温柔的呢喃,“失礼了..” “都是..泥灰...脏..”秦幸在怀里嗔怪,细微的声音从臂弯传来。 “如宜,等一切都结束,我会把所有事情告诉你。”包括我心悦于你,想以后的每个日夜都能见到你,然后在光明正大的将你娶回北周。 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三书六礼。 “好,我等着。” *** 第二日的清晨,幼帝江元基有些头疼脑热,沈岱司徒顼一行人也被拘着不让走,故而周知玄便收到了宫里的传令。 “周大人,相国大人命您速速进宫一见。”门口的送信小厮说道。 “好,我知道了,可有什么别的嘱咐。”周知玄问。 “没了,只是那传令的公公急得很,想必相国大人那边耽搁不起。” 手里的桂花糕还没有凉,温热的,本想一早就送去江府,就碰上了急事,有些不悦。 “这个。”他将一食盒递给了那小厮,“今日尽早送去江府,不得有误。” “是。” 接着他火速赶往王宫,领路的公公将他带去了絮阳宫,那是朝臣与王上议政的位置。 一入内仅看见司徒顼一人,坐在一侧,半盏茶已经凉了,满脸的愁色,看起来今日的他心情不佳。 周知玄径直坐在身侧,又命人给他重新换了一杯龙井。 司徒顼见了他长吁一口气,如重视负,升腾的茶雾气掩住了周知玄脸,看不清神色。 “你终于来了。”司徒顼叹道。 周知玄了当道:“山阳的事我知道了,出任的第一天就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没想到。” “是啊,老夫以为已经藏的够深了,这些蝼蚁真是可恨啊。差点就让老夫多年的谋划功亏一篑。”他咬牙切齿说道,恨不得亲手杀了那些觊觎者。 只听司徒顼又道:“冯延我是放心的,万无一失这么多年,到底是谁,是谁啊..” 突然他看向周知玄,眼神幽深摄人。 第58章 五妹妹 周知玄心头一惊,量他怀疑不到自己,于是道:“相国大人,山阳的事情还需要上下严查,其中的纰漏实在太多了,看似井然有序的运作,其实不然,就论铸铁工人,不分日夜劳作动辄打骂,难免会生出异心。” 司徒顼抿了一口茶,叹道:“这个倒不必担心,他们都是些棋子玩意,能用就用,不禁用杀了便是,哎..九如兄,你那边的人能够让我放心吗。” 他在怀疑丰万?说起来丰万还是他遣过来辅佐周知玄的。 “相国大人尽可放心,这件事仅我和丰万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自然我就更不可能违逆大人了。” “别这么说,你啊,老夫是一百个放心。”他抚须说道,“是老夫急了,这件事还得观望观望,好在擒住了一个,不然那才是毫无头绪。” “说起来,那刺客尽数交代了吗。”周知玄试探问道。 司徒顼抬眼望向他:“真当这么容易吗,那厮嘴巴紧的很,好言相劝私刑拷打都试过了,无济于事,干脆,杀了一了百了,另外调查。” “不可。”周知玄忙道。 司徒顼目色狐疑。 “听闻那人筹谋了山阳暴luan,想来不是个简单之人,他的背后肯定值得深挖。” 他又道:“能精准找到大营位置,又知道准确的运输时间,且能安然混入随军里,大人能信这都是巧合吗。” “嗯,的确,他的背后之人,到底是谁,内鬼又是谁。”司徒顼凝神,“难道是赵千石?!” 周知玄摇头轻笑:“不会,赵千石与您对立已久,得此机会早就会发难于您,倒不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动作。” “是,是,我再想想。”他又道,“哎,这些事情已经要叫老夫焦头烂额,如今王上也得了癔病,这叫什么,对,天绝西梁,天绝西梁! ” “大人慎言。” 来时,周知玄也听闻了一点,自晏珣死后幼王便一病不起,越来越严重,整日痴笑着要看星星,等父王放风筝,太医院上下都束手无策,可怜得很。 听了周知玄的话,司徒顼突而嗤笑起来,神色畅快:“现下还有什么好顾及,又不是老夫害的,是那小儿命不好,江赢恶事做尽天要绝他,命数这个东西真的说不准,老夫静候佳音就好哈哈哈。” 仅仅七岁孩童,大人们的错处与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周知玄咬牙附和,眸色森森,道:“大人功成指日可待。” *** 午后,说是王上醒了,太后就遣司徒顼去看看,江赢在时就是司徒顼教导的江元基,看见熟络的人,兴许会对病情好些。 他把周知玄也带了去,后宫多是先王女眷,不太好入内,所以安排至金华宫见驾。 还未入内,就嗅到了浓烈的香味,一道双鹤屏风相隔,里头装潢精致古典,床榻之上躺着个小小人影正在玩着风筝。 伺候的侍女躬身行礼道:“两位大人,灵太妃还在侍药,暂且先等等。” 透过屏风细看的确有一个窈窕身影,本以为是太后,看来猜错了。 “笑话,先王妃嫔都该待在后宫礼佛,要么就是出宫修行,什么时候攀附上王上了,老夫看来意图不纯吧。”司徒顼怒斥。 “相国大人有所不知,灵美人医理斐然,得了太后娘娘青眼,特意指来侍奉王上的。” “妖言惑众,岂能把王上的性命交予到那种女人身上,老夫要看看是个怎么样的祸水。”说着他推开了宫女大步跨入。 宫女忙拦下他,“使不得啊大人,这不合规矩,大人。” 可还是晚了一步。 美人惊诧,碗里的药汁还没喂尽就被打断了,余下的是喂还是不喂。 芦灵翩然起身行礼,一身白纱长裙飘然如仙,抬首看去,那司徒顼身后的人,是如此熟悉。 她吓得一颤,失了仪态,药碗打翻到地上,手指着周知玄,瞳孔里全是难以置信。 “周...周知..”她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周知玄则上前行了一礼,故作镇定抢先道:“太妃娘娘伺候王上,辛苦有加,是和宫上下学习的典范。”这番话暂时堵住了她的嘴,险些“周知玄”三个字就被她喊了出来。 他的额前布满了汗,心头狂跳,怎样也没想到这位灵太妃就是他的五妹妹。 司徒顼打量着芦灵,一脸鄙夷,道:“先帝嫔妃,不祥之身,老夫看就是你,把病气过给了王上!” “妾身不敢!”芦灵忙道求饶,她在王宫里过得已经是如履薄冰了,绝不能再有一点变故。 “还是说,你想效仿先王杜贵妃之流,蛊惑王上。” “没有,没有,妾身不过是奉太后娘娘的旨意来侍奉王上的汤药,绝无异心啊。” “罢了,大人,看她这个样子倒不像私藏祸心。”周知玄冷眼道,想着赶紧遣走她,就怕节外生枝。 芦灵趴在地板上,浑身战栗,哭的梨花带雨,江元基看着最喜爱的姐姐这幅样子,哭闹着不依不饶。 顿时整个宫殿被搅得天翻地覆。 “行了你下去吧。”司徒顼挥挥手,兴致恹恹。 待芦灵走后,他又看向了周知玄,笑道:“美人在前不调笑两句,板着脸多没意思。你啊,不懂情趣。” “大人方才是在调笑?”刚刚险些将灵太妃吓晕了去。 “算了,老夫与你混说什么,愣头小子。” 沈太后更完衣匆匆赶来,江元基一直哭闹,扯着头发,面容可怖,太后轻柔安抚着也没有作用,太医只好灌了些宁神的汤药才昏睡过去。 这种情况,司徒顼是不好继续待下去了,临出宫,他去找了沈大人。 周知玄故而得了空,想起芦灵,这根刺是不得不解决掉的。 刚出金华宫,就有一宫女喊住了他。 “周大人,灵太妃说是想要见你。” 就怕她故技重施,他问道:“在哪见。” 小宫女指着不远处的湖畔,回答:“不远,就在前面若海池。” 至于芦灵为何到这西梁,成了这太妃,其实也能猜出个□□,此刻的周知玄心情复杂,他们之间本就有怨结,叫他如何释怀相见。 若海池湛蓝一片,酷似海水,可并不是海水,遥遥看去,芦灵就站在湖畔,若有所思。 “好久不见,五妹妹。”周知玄径直立在她身侧。 “你好大的胆子,周知玄!”她见四下无人厉声喝道,一改金华宫的柔弱可怜,目色阴鸷,像是恨毒了他。 “我怎么样也没想到你会呆在西梁,还跟了司徒顼,怎么,你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北周没了吸引力吗,还是说,你回去才知道,更像一只丧家之犬。” 粗鄙又恶毒的言辞,又叫周知玄忆起那些沉重的过去,羞辱凌虐,像只狗一样摇尾乞怜,在那幽深的离阳宫不见天日。 “天呐,难不成你被北周王赶出来了吧。”她佯装惊诧捂住了嘴,“声名狼藉天下皆知,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苦了你多年筹谋。” 她打量着他,一身劲装利落不比从前尊贵,又道:“今日一见,也不比从前好到哪里去。”突然凑近了些,“你来说说,做司徒顼的一只狗好,还是做天下的丧家之犬比较好。” 周知玄静默着,神色朦朦像是盖上了一层纱,看不透,他冷冷道:“你说了这么多,痛快吗。” “痛快!当然痛快,我只恨当年怎么没把你杀了!”芦灵忽然疯魔起来,面目扭曲,“就是你!你!害得我好惨,我这一辈子全毁了!” 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红霞披身娶的却不是自己,她的太子哥哥啊,那样美好的人,被她拖累,捆在了皇位,不得喘息,像一个木偶般被操控被摆弄。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周知玄!” “你的疯病,周照全还没为你治好吗,胡言乱语。”周知玄冷笑道。 “我哪来的病,都是你凭空捏造的!”芦灵指着他,怒不可遏。 “呵,在晋宫你接连陷害我两次,两次都被我化解,不然我早死在了离阳宫,你现在又说一切都因为我。”他摇摇头,“看来病非但没治好,还越来越严重。还有,你自诩计谋高深,其实太皇太后早就一清二楚,她想一石二鸟,你还天真以为都是我的过错。” 江连钰的真实面目她怎么会不知道,芦灵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神色,只觉气的要疯掉了,忍道:“随你怎么说,过去的事情不提,恩怨是揭不掉的,咱们就论眼前,司徒顼给了你多少好处,你才心甘情愿跟着他。” 她突然冷静下来,幽深又道:“还有,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要是知道了,他真能容忍一个北周世子和自己去谋求西梁的天下?” “这些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周知玄不解,见她话里透出的意味不纯。 芦灵强忍着,毕竟她也有图谋,道:“我今天见你,并不是找你发难的。” 周知玄不答,看她又有什么花招。 “我是想跟你做场交易。”芦灵说道,她知道整个西梁最有发言权的只有司徒顼,而周知玄是他身边的红人,自然有法子把自己送出王宫,归还自由。 那年,周知玄出宫的第二日自己就被秘密遣送至西梁送给江赢做了妃子,没有仪仗典礼,没有鲜花礼乐,她可是大晋的嫡公主,甚至过得还不如个宫女。 江赢暴虐,对她非打即骂,甚至还强迫她与多人嬉戏,日日夜夜以泪洗面,过着非人的生活,后来江赢突然就死了,以为自己的噩梦终于要结束,可是下一场噩梦又来了。 第59章 慕容让 先王遗留的嫔妃没有子嗣,就是连阶下囚都不如,幽居在佛华宫,无人问津,宫女和太监都能随意欺凌。 所以她必须得逃出去,有了自由才能叫那些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交易?什么交易。”周知玄发问。 芦灵指着湖对岸的宫门,道:“那边就是乾西门,我知道你有本事送我出去,而我也知道太皇太后接下来的动态。” “我与大晋再无瓜葛,这些对我来说不重要了。”周知玄故作释怀。 “怎么可能不重要,你在西梁步步为营,要是太皇太后知道你帮着司徒顼,你们的筹谋不全都白费了!”芦灵怒喝,很是不解。 周知玄不言一语,背着手展望湖面。 “我相信你肯定会感兴趣的。”芦灵轻蔑笑道,“事关西梁江家,江瑜,他还有一个表妹,还是秦家的大小姐,叫秦幸,听说也在西梁,而且与你关系十分密切。对么?” 周知玄心头一震,忙问:“这些,你怎么知道的。还有,这和江瑜又有什么关系。” “果真,看你吓的,脸都白了。”芦灵嗤笑起来。 “回答我。” 她冷哼了一声,道:“我与沈家姐妹关系好得很,这些你不必操心,至于旁的,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 周知玄不假思索了当答应,“可以,我答应你。” 芦灵倒不情愿了:“你这么着急干嘛,反正到时候你敢诓我,我就昭告天下你的所作所为。” “我会跟司徒顼提起这件事,但不过需要个合适的理由,你尽管放心。” 芦灵颔首,不急不缓说道:“这件事倒也没什么。江瑜,就是太皇太后安插在西梁的眼线,从前在宫里我就见过他,这便想了起来,说不定你现在的行踪早就暴露了。” 周知玄的掌心已经布满了汗,本以为已经十分缜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颗棋子安插的如此隐蔽,若不是芦灵说起,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到是秦幸的表哥江瑜,这么说来之前的遇险和突袭都有迹可循了。 “我知道了,有什么情况我会通知你,还有,在西梁不要唤我真名。” “怎么,这么谨慎的吗。”芦灵狡黠笑道。 周知玄静默不语,但已经盘算好了这个女人以后的去向,接着便径直离开了若海池。 *** 到了第五日,慕容让又被火刑生生疼晕了过去,周知玄得知时他正和司徒顼赶去私狱准备审问。 这件事不宜闹大,所以慕容让只好被关在司徒府地底下的牢狱里,那里幽黑阴暗不见天日,蛇鼠繁多叫人畏惧心惊。 周知玄再次见到慕容让时,他刚被凉水泼醒,披头散发的浑身没有一块好位置,衣服被火刑烤的焦黑,四肢还有脸庞正淌着触目惊心的鲜血,赫然一看就像炼狱里的恶鬼。 而这座私牢和炼狱又有什么区别。 随行的小厮赶忙搬上了桌椅,伺候好司徒顼坐下,慕容让才恢复好了一点,至少能听见他的呼吸。 这时司徒顼才开始问话:“大胆贼徒,到底是谁命你来劫我的货!” 四下寂静,无人作答,慕容让的发丝挡住了一只眼睛,但另一只能发现他在死死盯着周知玄。 周知玄此时也十分焦灼,神色飘忽,不知道慕容让有没有同自己达成共识。 彼时司徒顼又问了一遍,被审问的人依旧没有反应。 接踵而来的后果就是新的一轮刑罚,铁块被烧的通红,硬生生烫在了慕容让臂弯处,他却一声没吭。 “大人,我来问吧。”周知玄作揖问道。 司徒顼颔首同意后,他才缓缓走上前,慕容让目色狠厉,不似在信州时,他那种从容赴死的模样。 须臾,他问道:“山阳的大营你是怎么知道的。” 慕容让冷笑摇头不作声,并且啐了他一口,骂道:“走狗。” 周知玄阖眼轻叹小声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至少要顾及下旁人,比如信州的那些兄弟们。” 蓦地,慕容让猛地挣扎起来,作势要杀了眼前的人,咬牙切齿:“你敢动他们试试。” 其实这不过是周知玄的猜测,他姓慕容,且策划了山阳的暴dong,定不可能是单枪匹马,随意说了几句,他的反映就如此强烈,看来猜到了个□□。 “所以,你得好好的活着啊。”周知玄顿了顿,“我再重新问你,山阳是不是有内鬼同你接应,你如实招来,可以饶你不死。”言罢,他点了点头。 慕容让冷笑,说:“没有内鬼,我只是路过,就想抢了那批货拿去卖钱。” “当时正值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就量你看得见,里三层外三层的罩布,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就想着卖掉?” “这些你就管不着了。”慕容让轻蔑笑着,就算是演戏,也要和周知玄配合的天衣无缝。 接着周知玄转头向司徒顼示意:“大人,这贼徒嘴太硬,当日的事情根本无法了解清晰,不如把冯延也请来一同审问。” 此刻的司徒顼已经被这里的蚊虫侵扰的无比厌烦,明明都是冬月了,以至于周知玄的话没有注意听,只好敷衍应付。 “好好,你自己拿主意,这里老夫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言罢,他便拂袖离去。 如此,周知玄将牢里的看守都遣了出去,眼下仅有他们两人。 没必要遮遮掩掩了,周知玄开门见山道:“信州一别,没曾想再见时竟是这番景象。” 慕容让蹙眉扬声问:“韩大人可说何时救我出去。”在这里多呆一日都是折磨,迟早会死在这里。 周知玄摇头,“他没跟我提起你的事,所以我也不知。”他答的淡漠。 “怎么可能!我都关在这五日了!”慕容让低吼。“就没有一点消息吗。” 周知玄反问:“我倒是想问你怎会和韩良骞扯上关系。” 当看见慕容让的第一眼,他就察觉到不对,韩良骞对于西梁早有所谋,而慕容让又预谋刺杀了江赢,这两人凑到一起,目的昭然若揭。 “还是说,刺杀江赢山阳□□,背后真正的主谋是韩良骞?”他又问。 “这还重要吗,被你猜中了又如何,反正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谁都不能独善其身。”慕容让幽幽道。 周知玄不寒而栗,他最信任的韩先生,从那样早就开始算计,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 “既然在一条船上,那就把所有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他压低声音,眸色森森。 “凭什么?” “凭我在信州救过你的命。”顿了顿,“还有,你现在的这条命也只有我能救你。” 忽然慕容让大笑起来,当年与韩良骞结盟时就应该想到有这样一天,他们曾歃血起誓,韩良骞答应过他清剿江氏一族,枉死的慕容氏冤魂终会昭雪,现在想来哪有这么简单啊。 “我要见韩大人...”慕容让颓然道。 “只要你在牢里一日,就不可能见到他。”周知玄凑近了些,目色寒凉,“算算时辰,你继续呆在这里不出两日就会死,只要你开口,我还你自由,一切都能回到往常,我们依旧是一条船上的人。所以,你和韩良骞还有什么在瞒着我,还有谁参与了这次计划。” “我要见...韩大人..”他又重复道。 “不识时务。”周知玄悻悻就要离去。 下一秒,慕容让又喊住了他,“等等..” “没了..没了..这次计划仅我们三人知道..”慕容让疲惫无力,粗喘道。 “还有呢,他为什么会和你合作。”周知玄发问。 慕容让垂着首,不愿意回想那些事情,可是眼下的境地险峻又不得不说:“江连钰的一把火烧死了慕容皇后,就为了登上后位,为了他的儿子能当上储君,后来信州慕容氏族因此而败落,江氏一族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族人只能隐姓埋名生活下去,可笑,咳..咳咳..可笑,那妖后的孩子不还是死了..恶事做尽,天要绝后..咳咳..咳...” 曾以为是宫廷秘史,竟是真的,周知玄默然不语,他也深受江氏荼毒,骤然也能与他共情起来。 他又道:“江家就是天下毒瘤,必须得除掉,我曾经筹谋了五年,十万清宴军和我并肩作战,但想要匹敌那些姓江的远远不够,再后来遇见韩大人,他足智多谋,最重要的是我们有共同的期愿,之后我便为他四处奔走收集各地情报..接下来..咳..你都知道了。” “十万清宴军?”周知玄猜想或许这便是韩良骞接近他的理由。 “不错,他们都是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好,我知道了。” 第二日,冯延便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同日山阳铜矿大营的库房被窃,三十七箱上等铜刀,二十七箱胄甲,全都不翼而飞,整个司徒府上下都在议论纷纷,说这内鬼到底是不是冯延。 司徒顼闻讯暴怒,提着刀赶到牢房就要砍死那贼寇,一夜之间,所有看守全部惨死,那慕容让也不见踪迹。 第60章 起兵变 周知玄靠着司徒顼的信任,如今也能掌握整个司徒府了,夜半杀了几个人放了几个人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冯延喜欢邀功就把这罪按在他的头上。 与韩良骞里应外合,除掉冯延,在做一个山阳大营城失窃的假象,只是没想到他会搬走这么多兵器。 司徒顼如果警觉起来,一定会发现端倪。 那一日,司徒顼气急攻心险些晕倒,太医来照看了几日才渐渐好转,此刻要做的就是让他分心。 他喜爱书画,韩良骞又献上了几幅佳作,展看一看仅瞟了几眼,毫无兴致。 “老夫现在没心情赏画,都拿走拿走。”汤药很苦,他喝了几口又放下。 周知玄躬身道:“相国大人,在下已经派精兵前去捉拿冯延,这几日就该有消息了。” “这冯延,老夫那么信任他,可他却背叛我,你记住一定要抓活得!活得!”司徒顼咬牙道。“背叛老夫的人,都得死!五马分尸!” 周知玄心底一惊,附和道:“是大人。”犹豫了会,“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是冯延密谋行窃,情况倒也没没那么坏,只是为了求财,至少不会坏了大人要事,所以还请相国大人宽心。” “嗐,就怕冯延那小子被奸人所迷惑,全盘托出传到赵千石耳朵里,那才是完蛋!”一怒之下司徒顼将药碗打翻在地,随侍小厮吓得不敢作声。 周知玄示意他退下,又一片片的捡起碎片清理干净。 “大人莫气,在下这就为大人重新传一碗药。” 说着,房门敞开,迎面走来一貌美女子,侍女打扮,抬首时顾盼生姿,一双眼水光潋滟。 芦灵为司徒顼呈上药,道:“大人请服用。” 那日金华宫一行就能发现司徒顼对芦灵的留意,世间男子谁不喜欢貌美女子,成全了她,也能助到周知玄从而迷惑司徒顼,降低防线。 她来后,周知玄自觉退下。 司徒顼盯着芦灵目不转睛,饶有意味笑道:“灵太妃,怎么是你。”不等她回答又道,“老夫本以为周兄不懂情趣,看来是老夫浅显了。” “大人,喝药吧。”芦灵浅笑,周知玄曾允诺会放她出宫,不过宫里宫外人多眼杂,只好安置在司徒府小住,今日又叫她给司徒顼送药,不明所以只好妥协。 “有点意思,来,灵太妃,你喂老夫喝。” 芦灵看着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满眼色气,肥肉纵横,胃在翻腾心里直犯恶心,顿时猜出了周知玄的意图,左右为难不好忤逆,只能暂时顺从。 芦灵颤颤巍巍将药勺递了过去,突然司徒顼抓住了她的手,目光看向门外若有所思。 狠厉喃喃着:“当真是费了心思,以为老夫老糊涂了吗!” 芦灵讪笑,手腕生疼,道:“相国大人再说什么啊,妾身听不懂。” “贱、人,给老夫滚出去。”司徒顼大骂道,将她推搡在地上。“一个两个的都想算计老夫,都去死!都给老夫死!” 芦灵慌乱退下,还能听见司徒顼在里头的骂腔。 *** 慕容让暂且修养在松竹斋,昏睡了半月,这半月风起云涌,比起韩良骞,司徒顼更是按捺不住,朝堂上集合各大重臣就太府寺国库一案弹劾赵千石及江氏宗亲,肆无忌惮来势汹汹。 顿时太府寺卿江遇林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太沧湖旁竹林水榭边有一雅居,韩良骞信步走来,看见了刚刚醒来的慕容让。 他忙着要起身行礼,却被扶着躺下。 “大人..恕在下办事不利。” 韩良骞抬额,长吁一口,道:“无妨,坪州那边传来消息,军需补给全都准备妥当,司徒顼这件事总算能有了了结。” 这几日的牢狱之苦不算白承受了。 他又叹道:“不过,司徒顼近日也要有动静,他与赵千石僵持太久了,水火不容之势更甚,群雄逐鹿,总归要有个胜负。” “大人说的正是,可是在狱中,周知玄已然知道了清宴军的事情,只怕..”慕容让叹道。 “怕什么,他迟早会知道的。”韩良骞在深思,他背后巨大谜团渐渐被周知玄撕开了一角,“等不了了,要先发制人。” 嘉和二十八年元月五日,御史大夫赵千石家中收到一封匿名信件,总共三千八百一十七个字供述司徒顼的各项罪状,其中最为严重的就是在山阳地域私采铜矿,强揽壮丁,私自铸造兵器,意图谋反,数百名受害工人血书上述,人证物证俱在,罪行人神共愤令人发指。 闻讯,赵千石八百里加急赶往大晋,将供书呈给太皇太后。 此间司徒顼也得知的消息,原以为一切顺遂的“通天大计”还是功亏一篑,嘉和二十八年元月八日,司徒顼起兵造反,连夜东郊点兵八千打着清君侧的名号驻军邑安。 顿时整个邑安成狼烟四起,百姓各处奔走逃窜,两军在乾西门外足足打了三日,赵千石不在城内,没了主心骨,防守薄弱,第四天司徒军就占据了城内坊间各大枢纽,局势渐渐明朗。 没了王室宗亲的制衡,司徒顼更加肆意,在城内城外捕杀江氏族人。 一时西梁大乱,秦幸也束手无策,那一天夜里她遣散了府内所有小厮侍女,有些不愿走的只好暂留江府,俏红和冬凌不舍得离开,于是就跟着秦幸身边。 江府已经许久没有点上夜灯,因为夜里司徒府军会全城搜查江氏族人,恍然间好像又回到了山阳城的那一夜,骇人的夜雾像是要把人吞噬了般。 “我去找周公子,他在司徒府内说得上话,舅父的事情一定有转机。”秦幸笃定道,虽然自邑安宫变起,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一家子人暂居在一个房内,眼下局势紧迫,都不敢贸然行动,江瑜拦下她,摇头道:“绝对不行,你一个女子怎么好放你一个人行动,我身为长男,我去找。” “表哥,我姓秦,他们没有理由抓我,但你不同,你要是走了,外祖母舅母还有弟弟谁来照顾?”秦幸恳切说着。 “都别说了。”突然,老夫人发话了,她眼睛噙泪很是愤然,“老身硬气了一辈子,没为谁折过腰,如今邑安是这样的局面,逃也逃不掉,还把我儿害成这样..” 秦幸看着外祖母的哭容,心里像是插了无数根刺,“外祖母..别这么说。” “老身糊涂啊!一辈子硬气就换成这种结果!要不然豁出我的老脸去去求她江连钰,求求她救救我儿!” 外祖母哭成了个泪人,舅母冬凌他们也跟着哭了起来,秦幸也心痛的很,外祖母江连瑢一身傲骨,早在信州王府内就是最恣意的姑娘,爱山野不爱闺阁,洒脱了半生。 一次偶然,她撞见族姐江连钰火烧慕容府,三十一口人命丧命其中,江连瑢惊慌失措想要告诉族中长辈,本以为都会严惩处置她,没想到长辈们为了家族的荣耀叫她瞒下此事,以免误了族姐的登后大礼。 这样薄情冷漠的世族,还有什么值得呆下去的意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那日起她便与江氏一族决裂,与江连钰永生不复相见。 时光荏苒,转眼大家都已满头白发,岁月不饶人,时间能消逝,可犯下的罪孽永远消散不了。 “外祖母..不要,我们不受这个气,如宜会有办法的,会有的。”秦幸带着哭腔说着。 “是啊,母亲,等相公回家,咱们就不住邑安了,索性搬去雍州和妹妹一起过,多好啊。”林氏抹了抹泪,摩挲着老夫人的手安抚道。 “对,夫人肯定特别挂念你们,去雍州,去雍州好!”冬凌一边哭一边含糊说道。 大家都畅想着大乱之后安逸的生活,秦幸心里淌过一丝暖流,反而更加坚定了,“我现在就去找他,我们一定都会平安无事。” “如宜等等。”一直未做声的沈文慈突然叫住她。“我同你一起去。” 秦幸看清她眼里的坚定,不禁拉过她的手,笑道:“本就是江家连累你的,你且在府里安心呆下,放心。” “嗯..如宜说的在理,沈姨娘..您还是不要莽撞。”江瑜踌躇开口,他望着她,眼里似有难解的深意。 沈文慈却摇摇头,“我父亲好歹也是国公,在司徒顼面前也说得上话,他们不会为难我的,我陪着如宜,兴许会更安全些。” 她说的在理,只好两人一起结伴同行。 今夜下了好大的雪,马车行驶在风雪里,呼啸的寒风是不是亡魂在悲鸣,秦幸不知道,沈文慈摩挲着她的手心,叫她安心,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行能不能成,周知玄已然过得如履薄冰,这一次宫变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深陷其中,此刻能做的只有祝祷。 大道都被司徒军占守,路上几乎没了行人,他们的马车只能从小路穿行。 忽然秦幸问道:“姨娘甚少提起你的家事,为何今天愿意。” “这又没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府蒙难。”沈文慈笑道,不知怎么了,此刻很想把心里的事全都吐露出来。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她踌躇了良久,眼下仅有她们二人,倒没什么顾及。 第61章 乱世中 沈文慈静默看着她。 “姨娘当年为何会愿意入江府为妾,你明明这么优越。” 蓦地,沈文慈嗤笑起来,问:“优越吗?你们只看到了国公府的光辉,全然不知我是怎么一步步走来的。” 车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她的心境仿佛也越来越开阔,于是说道:“我的母亲是个妓,与沈岱一次承欢便有了我,但那又怎样,她还是过得连个外室都不如,后来她死了,我被接进沈府,府里的人都对我很好,但只有我知道,他们的好意没有那么单纯。” 说道这里她不由得动情,眼角的泪划过面庞,“在那之前,我遇到此生最爱我的男子,他的爱是那么纯粹,不会介意我的出身门第,永远视我为至宝,但哪有永远啊,最后,因为朝廷上的纷争,没过多久我就被嫁进了江府。” 秦幸的心似乎和她连在了一起,仿佛也能感受到她心口的悲凉,她握紧沈文慈的手,愤愤道:“凭什么!你明明可以拒绝的,可以逃,可以和心爱的男子私奔,为何偏偏选了这条路。” 沈文慈苦笑着摇头,“逃不掉的,我的出身注定和他没有结果,不过,这条路,我不后悔。” 辗转到了司徒府后院,马车进不去,只能步行入内,秦幸带着斗笠帽,白纱掩住了脸,叫人不会轻易察觉,则沈文慈径直去扣响了门。 前几日传信给族姐询问家中情况,沈溪龄说沈岱好几日没回府了,兴许还和司徒顼待在一处。 府里小厮探出脑袋警醒地看了看,问:“你们是什么人。” 沈文慈笑道:“我是豫国公府四小姐,特来求见国公爷。” “沈大人?不在不在,他和相国大人进宫了。” 秦幸忙问:“那周九如,周公子在府内吗。” 小厮狐疑地打量着她,发问:“你认识此人?” 秦幸骤然大感不妙,含糊道:“呃..不..不熟。”又胡乱编了个理由,“前些时他在小女这的酒钱还没结。” “走走走,司徒府没这人,一边去。” “怎么会,我前几日..” 秦幸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厮打断了。 他厉声喝道:“再不走,我就喊官兵啦。” 透过门缝就能看见府内聚集了许多巡守府军,她们不敢声张只能暂时离开。 “怎么办,司徒府里的人警醒的很,外头都是官兵,这条路被堵死了么。”沈文慈焦灼道。 况且她们的马车也不能在小道停留太久,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 “只能去松竹斋了,但愿,但愿韩先生还在那里。”秦幸心里没底,纵观整个邑安,或许能帮上忙了除了周知玄也只有他了。 *** 韩良骞泄密将司徒顼的数百条罪证上报给赵千石,赵千石赶往大晋生死未卜,这林林总总的一切源头都指向了周知玄。 他在明处,韩良骞在暗处,而他周知玄就成了泄密的唯一人选。 司徒顼起兵当夜,他就被关进了私狱拷问,从进了司徒府那一刻开始,他就能想到终有这么一天,蛰伏是要付出代价的。 周知玄的双臂被扣在刑板上,青丝散乱,衣衫褴褛,依旧是一副凛然的神色。 连续拷问了三日,他还是只字不提韩良骞还有他背后真正的目的,只是承认了入司徒府的意图不纯。 成王败寇,也不怨谁恨谁,韩良骞擅自将罪证报给赵千石没有告知他,只是没想到司徒顼会提前起兵造反,且将西梁军连连击退,造成今天的局面他们都也责任。 城外战事逐渐明朗,司徒顼暂时占领了整个邑安。 秦幸沈文慈刚走,消息就传到了司徒顼耳朵里面。 他甚感有趣,又下到了私牢看望这位知己。 周知玄抬眼不屑看了他一眼,事情败露就不必掩藏厌恶了。 “当日审问慕容让时,恍如隔世,今日就成了九如兄,命运弄人啊。”司徒顼浅笑,睥睨看着他。 周知玄静默不语,凝神看着地面。 “今日我不是来审问的,至于你们的事,七七八八老夫都能清楚了,年轻人气盛,说起来老夫甚是羡慕你们。”顿了顿,“妄想扳倒老夫,你们至少还得在修炼个百八十年吧。” “呵,你以为你胜了?”周知玄闻言冷笑。 “哈哈哈不然呢,事实不摆在眼前吗,如今松竹斋人去楼空,你以为他们还回来救你吗。” 司徒顼凑近抬起他的脸,“像你这样优秀的人,老夫着实欣赏,偏偏你却怀着异心,算计老夫!”抬起又狠狠往旁边一扔,“此刻你要是没有背叛老夫有多好啊,共谋天下,共同欣赏这盛世。” 说着说着司徒顼痴笑起来,面目扭曲,满眼都写着权欲。 “就等着赵千石死了,他死了,全都能尘埃落定。”疯魔后又自顾自地喃喃。 沿着去大晋的路上,司徒顼都布好了劫杀的刺客,只要赵千石路过,就会有数百人要取他性命。 “相国大人,你以为你拦住赵千石的去路就能万无一失了吗,除了大晋,你别忘了还有北周。” 天下三国互相制衡约束,镇北七十万大军拦在中间,再过段时间消息封锁不住,迟早会有人带兵平叛。 周知玄说完舔了舔嘴角的血迹,刺痛蔓延至全身。 “大人,你还是太着急了。” 突然司徒顼狂笑起来,扯过周知玄的衣服,喝道:“那我就把你们都杀了,把他们都杀了,谁挡我就杀谁,杀了太皇太后再杀了北周王周桓,哈哈哈哈。” 周知玄的神色沉静,就像看到个疯子般不屑一顾。 “你告诉我,周兄,你告诉我,该怎么办,这天下我要怎样才能得到,你告诉我,我就放了你,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他疯了数秒又恢复成原样,严肃问道。 周知玄却摇摇头:“你已经被权欲冲昏了头脑,没人能救你。” “不可能!待我能统领整个西梁军,谁敢与我为敌!”司徒顼又笑了起来,“周兄啊周兄,你在唬我,北周山高路远的,不可能来掺和这趟浑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笃定不可能。 “但愿吧,但愿大人能一切如愿。”周知玄默念,但愿韩良骞能及时通知北周,叫陆行舟带兵平乱。 司徒顼饶有意味笑道:“还有一事没有忘了告诉你,方才江府的小娘子来找过你,你猜猜看,老夫有没有告诉她你现在的处境?” 须臾,周知玄的脸色变得惨白,面颊的鲜血更加刺目,他攥紧了拳,多想冲破这枷锁一剑杀了他。 “你不要动她..!”他低吼着。 司徒顼看着他淡漠的神色忽而狰狞起来,甚觉有趣,“放心,她一切安好,就苦了她舅父,早就死在我的手上了。” 周知玄猛然挣扎,铁链被弄得哗啦作响,“司徒顼..你怎么敢!”他目色狠厉,话语中是苍凉还有无力。 “江氏一族凭着当年的一点军功,成了外姓王,独占西梁几十载,荒/淫朝政,肆虐百姓,他们做得凭什么老夫做不得,所以姓江的宗亲都得死!老夫的前路才坦荡。” “江遇林是无辜的!” “乱世之中,没有人是无辜的。” 周知玄费力扯着束缚他四肢的铁链,无论如何都扯不开,他颓然的望向那扇又紧闭起来的铁门。 他好像把一切的想的太简单了,以为等着韩良骞带来援兵,除掉司徒顼,邑安安定后,一切都能归为原样,但是党争之下没人能全身而退,死了个江遇林,下一个就是整个江府。 *** 世事难料,秦幸她们刚调转车头就遇上了一群巡守的官兵,他们逐一审问了两人。 “哪来的?为何深夜在司徒顼外逗留?” “回大人,小女子是来寻人的,后来听说沈大人不在就正想回府。”沈文慈柔声道。 “他呢。”为首的领军又问向秦幸。 “哦大人,这位姑娘她和我是一路的。”沈文慈忙着接腔。 “没问你。”他呵斥道,“大半夜带着斗笠,行经可疑,把帽子摘下来看看。” 秦幸踌躇了,之前他出入过司徒府,要是被认出来就不妙了,依言只好照做。 “大晚上干嘛呢,这么吵,吵死小爷了。”司徒鹤仪突然出现在房梁上。 几个官兵见到他吓得一惊,忙声行礼告退。 司徒鹤仪正在后院雅居睡觉,就听见府外这么大的动静,看着身形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翻墙跃下,打量着他们二人,说道:“秦姑娘,你好大的胆子,这种局势还敢来司徒府。” 秦幸上前扬声:“你知道我舅舅的事情我不能坐视不管。”她思绪了会,抬眼道:“司徒鹤仪,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你爹越陷越深,造成邑安今日的局面吗。” “你又懂什么。”司徒鹤仪侧过脸不想去看她的眼睛。“刚刚不是我为你解围,司徒府军就能把你擒走。” “是,刚刚多谢你了。”苦笑道:“我们曾共患难,也算朋友一场,你且走好你自己的路,保重。” 第62章 尔汝交 夜色里,司徒鹤仪的神色模糊,似乎听见一声轻叹,他身为司徒家独子,父亲一人在瞬息万变的朝堂摸爬滚打到至今的地位,岂能大义灭亲,纵使父亲大道偏离,到无法挽救的地步。 到现在说后悔也没有用了。 “我都知道,幸儿,从小时候跟着父亲到各个官宦大院玩乐时,我就知道,他四处奔走谋划为的就是为了我们兄妹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只是走向越来越糟糕了。” “屠杀山阳城,私采铜矿招兵买马,也算为了你们?将司徒玉远嫁大晋也算为了你们?你不要在为了他的贪欲找借口了。” 她又犹豫了,始作俑者仅是司徒顼,而司徒鹤仪又有什么错处,他只是置身事外罢了。 “还请你规劝司徒大人,早日收手吧。” “是,你骂得对,是我无能,终日无所事事,总以为能顺遂一辈子,眼下我也有责任,而且是很大的责任。”司徒鹤仪低喃。 “你们接下来要去哪,我带你们去,没人赶拦的。”蓦地他兴冲冲说道。 “松竹斋。”沈文慈说道。 司徒鹤仪闻之色变,道:“松竹斋早被烧了,韩良骞泄密,踪迹全无。” “怎么会..那怎么办。”秦幸无措的低喃,好似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 “你们找他干嘛?”司徒鹤仪发问。 “对,找你也行,司徒公子。”沈文慈说着,略显焦灼,“江大人曾被关在王宫大狱,现在音讯全无,你可有法子救他,本来想找那位周公子的,但好像他也不见了。” “周九如?” “不错。”秦幸忙声说道。 “他在司徒府做内应被发现,早就被我爹关进私牢了。” 秦幸隐隐就觉得不对劲没想到她的猜想应证了。 “司徒鹤仪,你可有办法救他!”秦幸扯住他的衣袖惊措问道。 “私牢巡守很严,我也不能肯定。”他犹豫了,他不喜周知玄,一开始以为他攀附权势,可是到了现在对他竟有点钦佩。 “我想见他,你能带我去见他吗,哪怕一面也好。”不用想就知道,那牢狱之苦有多难,继续劝道:“不能在放任你父亲继续错下去了..救救他,或许他能知道司徒家该怎样弥补。” 言罢,司徒鹤仪终于松了口:“我可以试试,我爹明早会去找王誉,到时候,我会想办法带你进去。”他又顿了顿,“你舅父的事情我也会留意,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 秦幸的一颗心渐渐才平稳,只是一山背后又一山,什么时候才是头。 *** 司徒鹤仪没有食言,司徒顼清晨便离府,刚走就把秦幸带了进来,给她换上了身侍女的衣服。 到了私牢门口就被守门的拦了下来。 “司徒公子,这是..?”守卫疑问。 “没看见吗,小爷要下去见人,你们都给我让开。” “不可,司徒大人特意嘱咐过,私牢任何人不得进去。” “我都赶拦,你们活腻了吧。”司徒鹤仪扬声大喝。 守卫躬身行礼:“公子就不要为难我们了,要是被司徒大人知道了,小是们就是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看着两人僵持不下,秦幸缓缓发话:“这位小哥别急,我们特奉了司徒大人的命令给下面的那位周公子,送些吃食。” “对,对我忘了,我爹是吩咐过了。”说完司徒鹤仪连忙推开了他们,“有什么后果算我身上就行。” 两人强行闯了进去,刚到下面,秦幸迎面就闻到了一股腥臭味还腐烂之味,她掩住鼻子还是遮盖不住。 “就在前面,我就不过去了,下面的守卫都被我遣走了,我就在此处等你。” 秦幸颔首,她踏着满是污泥的廊道径直走去,心里头已经揪成一团。 直到亲眼所见,周知玄狼狈脏乱的周身,长发挡住面容,嘴唇猩红,肌肤惨白,浑身的血污还发着腥臭之味,从前恣意的貌美少年却成了眼前的模样。 秦幸忍不住流下眼泪,无助地握住那铁栏,眼中噙满了泪,水光潋滟,一滴一滴滴在了地上,这才划破寂静的空气。 “周公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她迫切的喊着,周知玄一直垂着头,生死不明。 周知玄尚存着最后几道气息,本想一觉睡过去了,但那道轻柔的女声却如此的响亮。 轻轻抬首,就看见了她碧色的身影。 他又将头埋下,如今这幅鬼样子,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秦幸,就恐把她吓到。 “我知道你能听见..”秦幸试探的说道,千言万语只好化为一句:“你还好吗..” 周知玄不言一语,可是心底像是有把刀慢慢肆虐着他最柔软的地方。 “你别睡了,醒醒啊。”但是良久都没有反应,“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一定!” 他恍然抬首,眼前的姑娘一溜烟就跑不见了,无措的望向四周,就怕她要去做傻事。 秦幸哭的梨花带雨,跑到司徒鹤仪的身边,扯着他的衣袖,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淌下。 “他快死了..司徒鹤仪,能不能救救他..求你了.求你了..” 他一时惊措,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也是一阵阵酸楚,好想好想安慰她,但那只手始终没有触碰到秦幸的发顶。 “我也没有办法..这里守得太严了。”他无力道。 “可是,他快死了..真的..或者请个郎中救救他,好吗..”秦幸做着最后的挣扎。“司徒鹤仪,你帮帮我,帮帮我好吗。” 偌大的牢狱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口,司徒鹤仪当然知道这一点,此刻他承认他心软了,看见秦幸惹怜的模样,心在隐痛。 “最深处有个避险的出口,通向的是城郊..”他凝神看着她的面庞,“至于别的我也无能为力,只能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觉得秦幸与别人不同,山阳城还是邑安,身为当朝首辅的儿子,权欲滔天,富可敌国,身边的人于他只有阿谀奉承。 或许是在船舫上的不期而遇吧,她可以对自己不屑一顾,高傲地指点众生,没有顾及恣意的笑着,后来到了山阳城,明明是群毫无干系的百姓平民,她依旧可以挺身而出,不畏强权坚守着自己的善良和正直坚韧。 临了了回头看,自己活得还不如个姑娘。 “对了,钥匙就在你左手边的草席下面。”他指了指秦幸身侧。 说完司徒鹤仪转身就走了,但他依旧能听见身后传来秦幸的一声道谢。 时间紧迫,她匆忙打开了牢门,这时的周知玄才奄奄一息开口:“如宜,你回去,赶紧回去不要再来了!” 秦幸不听,依旧自顾自的为他松绑,骤然一双白玉般的纤手也被沾染得鲜红,他腰间的鞭痕触目惊心,正在淌着血。 “没有时间了,你赶紧跟我走。”秦幸不忍道。 “嘶..”秦幸不慎碰到了后背的伤口,周知玄忍不住哼了出来。 秦幸轻轻碰了一下,并未用力,“很疼吗。” 周知玄摇摇头,轻声道:“你哪来的钥匙..” “这些你不用管,我们先出去。”秦幸为他卸下束缚,搀扶着往外走,浑身冰凉。 一时松快,周知玄才能明显的感受到身体上的各种伤痕,痛觉一拥而上,险些就被疼晕过去,好在他在一直强忍,必须得忍,不然谁都活不了。 往东侧的夹道走下去,幽深一片,司徒鹤仪说的是真的,里面的确有一扇石门,只是没有把手,用力推搡,这扇石门也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霎时秦幸无措起来,眼下不能往回走了。 “咳..咳。这门有机关。”周知玄轻声道,能听得出来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你从前在司徒府,知不知道有这扇门。”秦幸柔声询问,一边摩挲着他的掌心,但愿他的身体能暖和起来。 “我不知道,司徒顼并不是对我知无不言。”周知玄费力说着,手还不断地摸寻着石门边缘。 “来,如宜,你先松开我。”他似是有了主意。 “你可以吗。” 周知玄轻笑点头,随即便把耳畔贴在了门上,细细分辨,里头的确有机巧运作的声音。 他又轻捶了下两侧,果然在膝盖处伸出了两块石头,“若是我没听错,两个石头一边向左,一边朝右,就能打开石门。” 说着,他伏下身子,背后的伤口似是撕裂了,浸出的血越来越多,可是周知玄一声未吭。 轰的一声,石门果然打开了,门外丛林茂密,枯枝摇曳,是城郊,秦幸大喜,一颗悬起的心终于能沉下。 只是没料到,天空飘下的鹅毛大雪,还有前路渐渐堆起来的积雪,白茫茫的一片,每一道风吹过都是刺骨的寒冷。 秦幸的侍女衣衫仅是一层单衣,而周知玄穿的更是少得可怜,身上负伤,又到了两难的境地。 他们匆匆离开石门,城郊距离内城起码还要有半个时辰的距离,且不论天气苦寒,这守门的关卡都过不去。 第63章 迫眉睫 路上,秦幸贴紧着周知玄,两人的体温交融,冰冷的肌肤似乎怎样也暖不起来,浑身上下唯一的温度只有那流不尽的血液,她继续摩擦着他的掌心,口中哈着暖气。 “好点了吗。”秦幸温柔问着。 周知玄没有力气张口了,只是含笑点头。 “听我的,不要睡觉,好吗,等我们回家了,你的伤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周知玄用着细微之声答道。 “邑安的战乱也会结束,西梁会好起来,到时候,我们回雍州,我娘见了你一定会高兴,她会说..”秦幸模仿着母亲的强调说着:“呀,如宜好福气啊,竟能找的个这样贵气的公子。” “过不了多久就能开春了...春色旖旎,我们可以去踏青,去泛舟赏花,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所以..你不要睡好吗。” 须臾,周知玄笑着开了口,“好。”他也在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只是风雪太大,遥望一望无际的雪白,“如宜,这是北周吗。” 秦幸一愣:“不是,你再撑一下,马上就到了..” “太可惜了,我还以为总算能回家了。” “周九如,你的家乡在北周吗,我还以为在大晋。”秦幸笑道。 “周九如...”周知玄低喃着这个名字,“我不是周九如..我只是一直活在这个名字的幻想里,全然忘记了自己身上要背负的责任...” 秦幸全当他在说些痴话,顺着他道:“你的责任就是好好活着,听懂了吗。” “但我好像没力气了..如宜。”他突然一笑,“好不容易又重新遇见了你,是不是,这次又会错过。” 风雪呼啸,秦幸的唇角也在打颤,她忙道:“不会,不会错过,我不会走了,你也别走好不好。” 渐渐周知玄没了回应,而秦幸也哭了出来,泪如雨下。 “混蛋!”她气恼的拍了拍他的胸膛,倒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恍然间,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秦幸透过雪雾依稀看去,马车之上的人是江瑜。 他也正巧看见了秦幸,猛地一甩鞭,加速前进,沈文慈匆忙地下车,将带着的厚袄和大麾披在他们身上。 秦幸意识尚在,忙将周知玄扶起,送往马车,虚弱道:“表哥,沈姐姐,快把他送去城里医治,快!不用管我。” 江瑜探了探周知玄的鼻息,只剩下细微的呼吸了,“来不及了,只能在附近找个客栈医治。” 沈文慈为秦幸拉紧了衣领,道:“如宜你不用担心,司徒公子的安排妥当了,郎中就是不远处的客栈里。” 秦幸也想不了那么多,慌张地上了马车,至于他们为何会在这里,也猜到了七八。 “也是司徒鹤仪把你们送出了城门吗。”车内秦幸问道。 “不错,他都帮我们安置好了,司徒公子和他爹,不同。”沈文慈回答。 秦幸垂下首低喃着:“他其实没有理由帮我的。”他们情分不多,立场也不同。 “可能只是为了赎罪。”江瑜说道,“司徒顼恶事做尽,当然这辈子他也赎不干净。” “好了,大家都别提这些了,主要还是要先医治好周公子。”沈文慈蹙着眉。 江瑜颔首,又重新给周知玄把了一次脉,他道:“脉搏还在,他没死。” 沈文慈一眼就发现江瑜手上的血迹:“你刚刚缰绳扯得太紧,掌心都出血了。” 说着她拿出帕子想为他擦拭,于是牵过他的手,可江瑜猛然一抽,嗫嚅:“不..不必了。” 一气之下沈文慈将帕子扔进他怀里,嗔怪:“那我也省的麻烦了,到时候伤势大了,也别麻烦别人。” 车内的氛围有些微妙,可是秦幸的一颗心都在周知玄身上,为他擦拭干净了脸上的血污,精致白皙的面庞依旧未变。 到了客栈,里头空无一人,仅有一郎中守在门外,甚是奇怪。 沈文慈见状说道:“或许,这是司徒公子的安排也说不定。” 暂时管不了那没多了,将周知玄安置妥当,郎中也为他清理了伤口,大多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及内脏,唯一就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 江瑜不放心,说道:“到时候司徒顼发现,追兵一定会查到这里,我们不能都在此处,要不如宜你和姨娘先回府,我守着周公子罢。” “不要。”秦幸了当拒绝。 “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才是不放心。”沈文慈也不同意。 “要么,你和沈姐姐回去,我守着他。”秦幸说道。 “不行。” “怎么不行,论身手你不如我。”秦幸忿忿。 这个的确不如她,江瑜哑然,“这样吧,我去城门口守着,文慈回府,等周公子醒转,我在去接应你们。” “为何让我回府!” “这是最妥帖的安排了,你没有武功,大雪天一个姑娘在城外乱晃,迟早会引人耳目。”江瑜徐徐说道。 “我觉得表哥说的不错,沈姐姐。”秦幸笃定点头。 “嗯。”沈文慈妥协,“只能如此了。” 渐渐入了夜,周知玄还未醒来,不过,脸色好了许多,秦幸蹲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的眉眼,指尖不知不觉触及到了他的红痣,柔软且光滑的肌肤,指尖缓缓向下滑,游走过眉间,划过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唇上。 粉嫩光泽的双唇,这张嘴要是说出情话来,会是怎样的,骤然秦幸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转念一想,“如果来日你娶了我,可以做的就不仅仅是说情话了吧。”她自言自语道,如果是这样,做什么好像都不过分了。 *** 司徒顼一回府就被司徒鹤仪拦着不让进。 “你这是干嘛。”他蹙眉问道。 司徒鹤仪含糊说着:“没事,爹你出门辛苦了,不如仪儿帮您松松筋骨。”说着他拉住司徒顼往内走。 “胡闹!”司徒顼大声呵斥,“老子每天在外打天下,你整日疯疯闹闹没个正形。” 于是他将司徒鹤仪重重推开,骂道:“朽木不可雕也。” “爹,爹你别走啊。” 前脚刚迈进大厅,身侧的手下就来告知他周知玄被劫走一事,骤然司徒顼大怒,将桌上的所有东西一挥,砸向了地面。 “废物都是废物!一个人都看不好,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被带走!都杀了,全都杀了!” 手下惊慌地跪在地上,道:“大人息怒,私牢守门的狱卒说是大..大公子带人进去的。” 司徒鹤仪躲在门侧不敢进去,探着脑袋时不时观望着里面的情况。 “司徒鹤仪放的人?” “小的不知,大公子带了个姑娘进去后,周九如就不见了。” “逆子!逆子!”司徒顼气的发抖,“来人,来人,把那个逆子给老夫带过来!” 司徒鹤仪深吸一口气,似乎整个人都凛然了,大步跨了进去,道:“不必找了,我就在这。” “孽障!还不跪下!” “我没有错为何要跪。”司徒鹤仪镇定说道,“同理,周九如他又犯了何错,为何被关。” 终于,司徒鹤仪这一生终于忤逆了父亲一次,没曾想是这样的畅快。 “倒是司徒大人你,犯下的罪孽我都知道了,弑君谋反,屠城伤民,却丝毫没有悔悟之心。”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重重落在了司徒鹤仪脸上。 司徒顼指着他,手指都在颤抖,咬牙切齿道:“你!你!可真是爹的好儿子,如今是长大了,敢违逆老夫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爹打死我也改变不了你犯下的罪孽。”他依旧面不改色的说道。“你还是趁早收手吧爹,倒时候皇上重新处置,我们都还能重新开始。” “蠢东西。”司徒顼怒不可遏,气的一脚将司徒鹤仪踹翻在地上。“收手?你但凡站在老夫多角度看就不会说出这种混账话。老夫真白养你一场了,锦衣玉食的供着你,到如今居然胳膊肘往外拐,不帮老夫分忧就罢了,还要害你爹,蠢货!” 刚想再踹一脚,却是不忍心,长叹了一声:“仪儿啊,老夫不想让你多有出息,来日打下的江山都是你的,可你这..这..就怕你撑不住!” “爹,我不想要江山,都是你的野心在作祟,你没有发现吗!”司徒鹤仪忍痛说道。“爹,你回头吧。” 司徒鹤仪扯着司徒顼的裤腿,似在祈求。 “回不去了,哈哈不可能回去了,眼下随便一条罪名都能让老夫死千遍万遍。”司徒顼突然怜惜地看着司徒鹤仪,道:“仪儿啊,待来日老夫成了九五之尊登上皇位,天下谁能与我匹敌?” 司徒顼在自己的妄想中深陷不已,并且谁都不能阻止他的计划,于是他下令将司徒鹤仪禁足,没有口令不得放行。 这是屋外来了个官兵打扮的人,了当说道:“回大人,找到周九如的踪迹了。” 司徒顼满意颔首:“把他带回来。” 须臾,他又改变了主意:“慢着先别走。” 突然想到了一处,问道:“你说,无父无母无家的人什么最重要。”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 “你当不知道,来人,去把长庆长公主一家请过来。” 第64章 春日吻 周知玄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身穿盔甲脚下全是尸山血海,而自己则站在最高峰,俯视着一切,突然一个女子跪在了他面前不断求饶,眼眶流出的泪都是血水,触目惊心,他低头一看,竟然是秦幸,周知玄想抓住她,却都是徒劳。 渐渐她走远了,周知玄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就在这时,猛然胸口被刺了一剑,待他回首看去,居然是韩良骞,他狞笑着,硬生生将周知玄推进血海里。 他是被吓醒的,额间都布满了汗渍,睁眼时陌生的场景,随即心底一惊,慌乱的看向四周。 秦幸倚在床边睡着了,看着她安然的睡相,一颗心也放下。 他看了看自己的伤势,一抬手,“嘶”的一声唤醒了他的疼痛。 所幸没有伤及五脏六腑,动了动腿部,也能活动自如。 他又将身子往下挪了挪,将脸正好对上秦幸的脸庞,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眼珠子在眼皮里转动,呼吸也比较沉重,睡得并不安稳,是做噩梦了吗,随即他将手放在了她的后背,轻轻安抚,这时呼吸才平稳下来。 时蹙时不蹙的眉,纤长的睫毛下是清亮的眸子,也正是这双眼时刻使他着迷,粉唇晶莹剔透似有似无的在颤动。 就这样凝视着,要是时间能一直停滞在此刻那有多好啊。 须臾,秦幸醒了,一睁眼就对上的周知玄的眼睛,眼底全是不可思议,周知玄也怔住了,时间好似真的凝滞了起来,这一秒空气都微妙了。 一指不到的距离,两人凝望了许久,突然,秦幸将头凑了过去,双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还没细嗅周知玄的芳泽,数秒便移开了,红晕布满了整张脸,起身时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我去找些吃的。”秦幸羞怯跑掉。 独留周知玄一人在床上发愣,刚刚是幻觉吗,他触摸着唇瓣,似乎还有秦幸留下来的温度,醒转后,心口砰砰地直跳起来,红潮从两颊蔓延至后颈。 这怎么才好,是不是马上要给江府下婚帖了,不对,秦幸的母亲在雍州,那雍州也得准备一份,还有秦大人,秦大人是他祖父也不能少。 周知玄就这样胡乱想着,才想起自己一身狼狈模样,赶忙换了身衣衫。 秦幸端着粥进来时,就看见周知玄做得笔直,她正纳闷着将粥递给了他,问道:“好点了吗。” “嗯。”周知玄严肃点点头,眼底是似有似无的羞意,“没..没什么大碍了。” 又反问:“你呢。” 秦幸朝他挥了挥胳膊,莞尔一笑道:“你看,我也没事。” 接着两人又陷入了沉寂。 “喝粥吧。” “如宜。”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口的,秦幸脸上漾起笑意,柔声道:“你先说吧,怎么了。” “如宜我..我有些事必须跟你说。”周知玄突然归为严肃。 秦幸凝神,想必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能听漏掉。 “我要娶你。” 秦幸一时窘迫,眼下这种情况突兀地提起这种话题,的确不太合适,讪笑着:“什么..你说什么。” 周知玄拉过她的手,羞怯说着:“我是认真的,既然我..亲了你..自然是要对你负责的,所以你不能嫁个旁人,只能嫁给我..”他垂下首,“我说我要娶你,不是戏言。” 秦幸看着他正经且扭捏的样子,只想再亲一口,只怕他上赶着叫自己现在就嫁给他了。 “我知道,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秦幸轻轻说着,只见周知玄的脸色沉了下去。 “现下天下正乱,我们的处境也危在旦夕。”现在谈什么都是空话,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下一秒,秦幸抱住了他,这一次是心意相通的拥抱,她道:“只要,只要我们在彼此心里,就是最好的。” 周知玄静默了,深嗅着她脖颈处的芬芳,良久,他才开口:“如宜既然我决定了要同你厮守一生,所以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他轻轻将她推至面前,两人四目相视。 “周九如并非我的真名,我..我本是北周的世子。”他又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北周世子,周知玄。” 既然司徒顼那边已经败露,倒没什么好遮遮掩掩。 只是这声名狼藉的北周世子,顽劣愚笨的北周世子,秦幸又会如何看待。 秦幸望着他,似乎没那么惊讶,随即她笑道:“你是谁那又如何,不过是个身份而已,我只认眼前的你。” “我以为你会在乎天下对我的恶言。” “我只看我看到的,在我眼里,你正直有才华,面对强权更是有不屈之心,明晃晃的一个人,我为什么要去相信流言。”她又顿了顿,“难不成,你一跃成了世子,刚刚说娶我的话都不作数了吧。” “怎会!”周知玄霎时松了口气,“初见你时瞒着你,的确是我的过错,只不过那时候我深陷囹圄,自身都难保,又怎能连累你。” 窗外的雪渐渐停了,吹来的柔风似乎是春日的信号。 “其实,那时候见你器宇不凡就能看出端倪,行事又遮遮掩掩的。”她凑近了些,娇笑道:“一点也不像落魄弃官。” “只有一点我没想到。”秦幸低喃,“我们小时候居然还有一面之缘。” “你还记得。”周知玄愕然。 “当然记得,簪花诗会上,钓乌龟的小郎君我怎么会忘记。”她笑得恣意,眉眼弯弯,甚是娇俏迷人。 周知玄又将她搂进怀里,互相感受着彼此剧烈心跳。 “其实,我幼时在晋宫过得没那么好,从出生开始便是质子,所以每个人都监视着我,下药,陷害,算计便是我整个童年,我从没见过我的爹娘,仿佛在这个世上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他说起来是如此的平静,是倾诉却更像陈述。 在秦府时,从叔叔们的话语中也能听闻一点北周世子的事迹,似乎活得并不是那么太平。 周知玄继续说着:“再后来,我视为唯一亲人的怀月姐姐也死了,死于极刑,明明都是想努力活着的人,却都不得善终,我时常在想这天道轮回到底在哪。” 秦幸轻抚着他的背脊,不忍道:“你们又有什么错呢,不过是权力的牺牲品,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家人,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忽然,秦幸感受到了肩头的湿润,她又抱紧了一些,周知玄的肩膀很宽大,细微清淡的体香使人沉静。 随即,他跟她讲起了在晋宫里的事,只挑了些开心的讲,他不想提起委屈的事,不想回忆起那些屈辱的时光。 “那一年大概刚满七岁,太傅大人教导我们学《孟子》,大人说到一句‘民为贵,社稷为次,君为轻’大家都有什么看法。我自然不能与那些皇子相提并论,纵使我知道这句便是民心所向,但为了敛去锋芒,我一字未答,本应该挨顿戒尺,太皇太后却赏了颗糖。” “我猜,以往的每次犯错或是答错,都只有奖赏没有惩罚,是吗。” 如果真是这样捧杀,太皇太后的居心何在,这么小年岁便算计着。 周知玄声音有些沙哑,他道:“不错,我永远都只能看见她的慈眉善目。” “后来呢。”他身上还有多少东西她不知道的。 “后来,为了过得顺遂些我一直在顺从。”周知玄缓缓说道。 又提了些韩良骞的事情,顿时秦幸便明白了他们二人的渊源。 “你说韩先生的到来便成了你的转折点,此话怎讲。”秦幸疑问。 “从那时起我便有了逃出皇宫的念头,依我的身份没有旨意或者传召是终生不能离开的。”说起周知玄深叹了一口。 “现在不是出来了吗,还好生生的在我眼前。”秦幸莞尔一笑道。 “太皇太后的步步紧逼到最后想要置我于死地,这一路我付出了不少代价,所幸结果是好的。” 说完周知玄轻轻抚摸着秦幸的脸颊,带着柔情的潋滟双目,牢牢地望向她。 *** 司徒鹤仪被关在了房内两日,无论怎样哭闹都无济于事,只是今日怪的很,院外的嘈杂之声少了很多。 “外面有人,喂,有人吗。”他试探地大喊,平日这般动静都会有人询问。 蓦然听见路过两个小厮在交谈。 “听说了吗,整个江府都被府军围住了,说是要过几日全部处死。” “老天爷啊,这么吓人吗,长庆长公主他们家也没犯下什么错处,不至于吧。” “我哪能唬你,我听王将军亲口说的。” 司徒鹤仪听完心底一阵骇然,想着叫住他们,忙着大喊大叫了一番,可惜两人已经走远。 司徒顼为什么会对江府下手,江遇林已死,按理说他们于他已经没有威胁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脑里一直在盘旋着这个问题。 会不会是周知玄,他与秦幸亲密,有背叛了司徒顼,故而迁怒与江家。 不行,他爹已经疯了,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他必须得出去。 司徒鹤仪铆劲撞向大门,身子不行就用桌椅撞,哐啷作响,引起不少人侧目。 第65章 错难别 用那把足金的太师椅往大门狠狠一砸。 锁没被撞开,但门上被砸出了个大洞,司徒鹤仪狼狈的从里面爬出来,直奔江府。 转念一想,还不清楚周知玄的伤势好些了吗,他们知不知道现下江府面临的处境。 一问才知道江瑜和沈文慈都被捉回了江府,至于秦幸暂无踪迹。 只好赶去城郊客栈,但愿他们还在那里。 客栈一楼的桌椅没有落灰,门外的雪也被清扫过了,兴许还有人居住。 “秦幸!秦幸!秦姑娘!”司徒鹤仪边喊着边上楼。 长廊上只有一间里房大敞,迎面就对上了周知玄冷若冰霜的面庞。 “何事?” 司徒鹤仪没有理会他朝屋内看去,可眼前这个宽大的身影不偏不倚挡住了视线。 “不是来找你的。”司徒鹤仪冷冷说道,试图想要推开,可他依旧站在原处一动不动,“让开,我找秦姑娘。” “她不在,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事态紧迫,告诉周知玄也好,免得她会去做傻事。 “我爹..将整个江府围住了,说是..”突然司徒鹤仪哑然。 到现在他都难以相信,更难以启齿,做出这种惨绝人寰恶行的人居然是他父亲,简直就枉为人父。 “司徒顼说,不日全部处死。” 看着周知玄神情从愕然到愤恨,全部凝在了他的眉头之间,顺势他关上了大门,将司徒鹤仪拉回了房内。 “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秦幸。”他知道她的性子,见到家人陷入囹圄之中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甚至会提刀杀了司徒顼都有可能。 司徒鹤仪不解:“被困的人都是她的亲信,她当然要知道!” “司徒公子怎么不说,作恶的人是你爹,最有资格阻止他的人是你,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周知玄轻蔑说着,一旁在收拾自己的行装,穿好衣物,拿起佩剑就要离去。 对啊,我又在做什么呢,司徒鹤仪苦笑摇摇头,说到底还是自己太没用了,一边对父亲有着怨怼,一边还安然享受着用人命换来的锦衣玉食。 “慢着,我跟你一起去。”须臾,司徒鹤仪笃定道。 “不必。” “怎么能不必,你这条命还是我救,你的伤都没好全。” “嗯,那随你便吧。” 房门再一次打开,两人正好对上了秦幸的眼睛,她端着汤药,还冒着阵阵热气。 “你们去哪?”秦幸眼里全是讶然。 这时,周知玄也看向了司徒鹤仪,压力一瞬间全都抛向了他。 于是含糊答道:“我..我带了些吃食给你们..东西太多就喊周公子陪我一同卸货。” “那是好事,怎么一个个紧张兮兮的。”秦幸径直走了进去,侧目打量他们。“而且,周公子伤还没有好全,不如,我也一起去吧。” 看见周知玄的一身黑色劲装手腕处缠上了厚厚的绷带,她又道:“仅仅是拿东西,至于穿成这样吗..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去上阵杀敌。” 司徒鹤仪刚要开口,却被周知玄打断:“如宜你先安心待着,我们去去就回。” “那药怎么办..” “听话。” 没有给再她发问的机会,直接带着司徒鹤仪匆匆离去。 秦幸深感不对劲,从二楼窗外看去,他们的脚步很快,骑马踏着冰霜,疾驰消失在白茫茫之中。 越想越古怪,他们没有理由瞒着自己,除非这件事,事关自己,而整个邑安关乎她的只有江家。 理清好思绪后,秦幸匆忙收拾了下,换了身利于行动的白裙,长发仅用一根簪子挽好。 临行时,望向了那把银白短刀,犹豫片刻还是带上了它。 *** “司徒顼!你个畜生!荼毒我们江氏族人,不得好死!” 怒骂的人是江瑜的弟弟,叫做江朗。 刚入了夜一大波司徒军浩浩荡荡围住了整个江府,杀光了所有仆妇小厮,又将府里的家眷捆在了正堂之上。 “不得好死,恶有恶报,司徒顼,你疯了,彻头彻尾的疯子。”江朗不依不饶的喊着,“你杀我族人,杀我父亲,你不得好死!” 须臾,一个随军一掌将江朗打翻在地,这时他才安静下来,嘴角的血流了满地,阵阵的耳鸣还有剧烈的冲击力,致使他在不断颤抖。 “小公子,可真是爱说笑,老夫现在谁不能杀?老夫想杀谁杀谁。”司徒顼癫狂笑着。 林氏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得知丈夫死去后已经哭晕了三次,又被硬生生拿冰水泼醒,现下江朗也被打的神志不清了。 现在谁还能救他们,老夫人抑制住悲恸,眉眼蹙成了一团,依旧不卑不亢地盘坐在地上。 “母亲,母亲你想想法子啊,老爷死了,如宜和瑜儿都不见踪影,朗儿昏迷不醒,眼下怎么才好啊,母亲,您救救江家吧,母亲!” 江府蒙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倒不如一头撞死,免得被司徒顼折磨死得好。 看着老夫人静默不语,一幅镇定自若的样子,司徒顼笑道:“早知长庆长公主有老西梁王的风姿,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他抚了抚须,“倒不输大晋的那位太皇太后。” 终于,老夫人开了口:“司徒老儿,老身一家早已远离王室,不问世事,你屠杀那些宗亲也就罢了,现在你对我江家到底要做什么!” 司徒顼讪笑了几声,“长公主别误会,老夫并不想伤害你们。” 说着,一群小厮给他们递来些吃食。 “诸位,吃吧。”说完,他畅快一笑。 林氏愤恨,一把将餐盘里的佳肴打翻在地,“你要杀要剐就直接,别这样假惺惺的作戏!” “江夫人别动气,等人齐了,老夫自然有话说。” 这时司徒顼的小厮进了传话,说是找了江瑜踪迹,连同江遇林的妾室沈文慈。 本在城外暗中侦查的江瑜,暂住在不远处的破庙内,不知道沈文慈有没有安然回府。 正想着就听见门外的动静,枯枝挪动的声音,他警醒地前去查看,拔出短刀随时做好了搏斗的准备。 江瑜每前进一步,那窸窣的声音就倒退一点。 拨开草堆,猛然一看。 沈文慈也被吓得惊呼起来:“啊——” “怎么是你!”江瑜话里带着微愠。“不是叫你回府吗!” 沈文慈蜷缩在一起,瑟瑟颤抖,无措道:“我不放心你..” 平复好心情后沈文慈化为常态:“邑安不太平,我跟着你..也许能帮上你忙。” “不需要,你赶紧回去吧,姨娘。”江瑜冷眼瞟过她,又重新将刀刃插回刀鞘里。 江瑜走回破庙内,沈文慈依旧紧紧跟着,她道:“城门外又来了不少护卫..我不敢。” 如果不这样说,江瑜一定不会让自己留下。 话音刚落,他的眉梢轻轻上扬,混乱且复杂的心绪又涌了上来,漠然道:“那你不要乱跑。” 他们坐在佛像后面,渐渐入了夜两人都缄默不语,直到沈文慈昏昏沉沉倚在江瑜肩头睡了过去。 骤然窘迫,毕竟他们身份尴尬,江瑜轻轻将她的头挪了起来。 不慎将沈文慈惊醒,但她还未睁眼,或许是试探是捉弄,驱使着她继续靠在江瑜的肩上。 他只好又往右侧挪了挪,这一举动倒让沈文慈直接倒在了他的腰下。 一阵惊呼,江瑜错愕,猛然站了起来。 没意思,沈文慈慢悠悠坐好,打量着他的背影,暗叹,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瑜,你回头看看我。”她慵懒的开了口。 “看看我还和三年前一样吗..还是说我老了,你不乐意再见我了。” 江瑜回身对上她迷离且忧愁的双眼,又重新瘫坐到地上,有些事不能避,也避不开。 “没有,你和三年前还是一样。” 闻言沈文慈冷笑了一声,“看来,这人心变得比容颜更加快啊。” 犹记当年他与她承诺要厮守一生,第二日却看着她红霞披身笑盈盈地道喜,真想剖开他的心看看到底是怎样长的。 “你怎么不说话?”沈文慈蓦地凑近了些,追问着:“你到底有没有变。” 江瑜下意思抽离被她紧握住的手,道:“姨娘,你失态了。” “这里没有姨娘,只有沈文慈。” 娇媚且细若游丝的声音叫江瑜心乱如麻,眼前的女子像是握住了他命脉,一颦一笑就能叫他沉沦。 理智,一定要理智,江瑜告诉自己。 蓦地,他重新站了起来,背过身不再看她,“我爹生死不明,从前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是你不愿意提,还是不敢提!” 江瑜缄默不语。 “骗子!你能忍三年我忍不了!”沈文慈快步走到他面前,蹙着眉,眼底尽是忧意。 “除非你亲口说你要同我恩断义绝,我才信,只要你说,我马上就会消失在你眼前,一辈子都不会再来烦你。” 她推搡着他的肩头,“你说啊!说啊,江瑜。” 江瑜抓住沈文慈细软的手腕,叫她不能动弹,低下眉凝视着她:“我不会说的,这一生注定这样了,我不后悔。” “既然注定了...那你为什么当初要招惹我!为什么要捡到我的花胜。”沈文慈将头埋进他的胸膛,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哭的,很快泪水就浸湿了江瑜的衣衫。“其实一开始,我就不该认识你...” 第66章 梨花胜 嘉和二十三年的春分,空气的回甘温润了大地的青涩,那是一个微风和煦的日子,那时的沈文慈还同母亲居住在城南的茅屋里。 她们没有钱财买炭火,明明都开了春,屋内每个角落都是冰冷的,纵使她有一个家财万贯的国公爷父亲,对于她们的生活依旧没有改善。 母亲快不行了,终日没有休止的咳嗽,一脸倦色的在草席床上苟延残喘,没人知道她得了什么病,也没人敢靠近,因为她是一个妓。 “呀,恐怕是得了脏病吧。”邻屋的大婶嗤笑道,身旁的人也跟着附和。 这些粗言秽语沈文慈一刻都不想回忆,命运使她曲折,直到一天她走到了国公府的大门,下跪叩拜。 请求她的父亲能救母亲一命。 可是像她们这样的身份,怎配踏进国公府,在门前跪着就是玷污了沈大人,连外室都不如的母亲,生于困顿,或许临死了都只有草席一张。 她不要荣华富贵,只要母亲活着,哭闹喊了一夜,小厮们将她扔出去,又依旧爬回来。 终于有人愿意见她了,是位极美的姑娘,浑身的绫罗绸缎,金簪宝钗,她也是父亲的女儿,叫沈溪龄,连名字也是这样美。 她笑的很和善,阔绰的给了她几十两银子,沈文慈捧着那沉甸甸的碎银生怕少了漏了,卑微和屈辱感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 我们不都是姓沈吗,不都是拥有同样的父亲,为何又那么不一样。 她匆匆地跑掉了,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不配踏进沈府,千头万绪搅乱了沈文慈的心头,致使她没有看清眼前路,踉跄地跌倒在地上。 碎银散在了眼前,行人蜂拥涌来尽数都捡走了,一时委屈耻辱充斥着全身,刚做的衣裙也脏了,只好狼狈地瘫坐在大街上。 叫她重新回到沈府?她做不到。 “姑娘这是你遗落的花胜吗。” 身后传来一道清朗之声,待沈文慈看清,是一个俊逸翩翩的公子。 江瑜笑着又问了一次,将那只花胜在她眼前绕了绕。 一朵素净梨花三两珠花作配。 沈文慈抹抹泪应声接过,除了这只花胜还有一包银子。 江瑜柔声笑道:“下次可别大意弄丢了。” 这个笑容一辈子刻在了沈文慈的心里。 命运弄人,城南新开了家书院正对着沈文慈家的茅屋,时常都能看见江瑜出入,听着他们在里头吟诗作对,畅谈古今,她一句都听不懂,但时常会记几笔,学着认字看书。 有时候留意久了,煎着药的锅烧干了都不知道,险些点着了房子。 那日江瑜捂住嘴为她扑灭余火,脸一块白一块黑,又可爱又可笑,直到他发现了那本烧了一半的《东闺记》。 “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江瑜问道。 沈文慈不知摇头。 后来他告诉她,这本虽是个话本子讲的却是女子求学一跃龙门做了宰相的故事。 沈文慈似乎有了顿悟,道:“怪不得城西卖书的老妪将这本赠了我,原来是讲这个啊,难怪她卖不出去。” 江瑜苦笑摇头:“非也,身为女子,也当有求知好学之心。” 在求知这条路人人都是平等的,别人抢不走也扔不掉。 那一秒在沈文慈心里,江瑜是熠熠生辉的,也正是这一秒奠定了她未来的决心。 那日以后,江瑜时常教她认字温书,教她吟诗作对,沈文慈问为什么,江瑜回答仅是为了巩固自己所学的知识。 后来的某一天江瑜终于承认,他做的一切是因为,那日沈文慈遗落的花胜甚是好看。 不知道是日久生情还是一见钟情,他们私定了终生,不过从那以后所有事情都好像乱了套,母亲病故了,沈岱为了坊间名声将沈文慈接回了沈府。 她仿佛真如书里的女宰相般一跃成了沈府的千金小姐。 一入深闺便很难同江瑜私会了,他们经常会用信件交流,他时常会去大晋,有什么见闻轶事都会饶有兴致的写给她,让沈文慈在这闺阁之中添了不少趣味。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与江瑜的婚事也成遥遥无期,后来信件被沈岱发现。 他命小厮一句不落地念出来,当着所有沈家人的面。 沈文慈霎时慌张无措,可是她拦不住,只能听着那一个个在旁人眼中酸腻肉麻的字眼,仿佛将她浑身剖开般又狠狠扔进冰水里,痛彻又无助。 无耻,这是沈岱对她的描述,和她娘一样无耻,学尽了勾栏样式,凭她也配觊觎江家? 从那之后她与江瑜彻底被断了联系,同年西梁朝堂风声鹤唳,党争的燎原之火烧到了每一个邑安权贵之上。 那天夜里沈岱问她愿意嫁进江府吗,不过不是江瑜而是他的父亲江遇林。 “我不愿意!”沈文慈了当拒绝。 沈岱嗤笑她,道:“还妄想嫁给江家小公子?就凭你那母亲,一辈子都不可能。” 愿意和不愿意又有什么区别呢,她还是被迫嫁给了江遇林,从始至终她都是个玩意儿,可以被人随意摆布。 嫁入江府的前一晚,她不甘心冒死逃出了沈府,路上她一直在祈祷,祈祷江瑜不要抛下她,祈祷他能带我走。 那一夜好冷啊,明明是六月却与隆冬无异,偌大的江府张灯结彩,挂满了茜红色的绸子,是那样的灼眼,明明是自己的喜宴却感受不到一点真切。 江府小厮答应为她传话,她又在后门等了半夜,一直没等来传话的小厮。 天快亮时,草木上的露珠是冰冷的,她的心仿佛也是冷的,直到沈府赶来的仆妇将她硬生生拉了回去,沈文慈在桎梏中回首,也许下一秒,下一秒他就会出现带她逃离。 没有下一秒,更没有也许。 那一天她红霞披身,明艳动人,没有用轿子而是一步一步从正门踏进了江府。 来迎她的正是江瑜,他满脸笑意,恭敬有礼的朝她道喜。 “恭喜沈姨娘,愿姨娘与爹爹永结同心,举案齐眉。” 多讽刺啊举案齐眉,他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异色,仿佛真心实意的在祝福这段姻缘。 凭什么痴心的只有自己。 入府后的每一日都格外煎熬,江遇林从未碰过她,因为知道她只是个安插在江府的棋子,加上性子冷淡,全府上下都视她为无物。 刚来时偶尔会去前厅走动,能碰上江瑜,一整日的心情都会好起来,可是他对自己依旧恭顺有礼敬而远之,好像那些日子的情爱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日头久了,她便不去前厅,守着御青院的一亩三分地,了此残生罢。 有时候会想能和江瑜住在同一片屋檐下,踩在同一片土地上,一墙之隔的位置或许能听见他清朗醇厚的读书声,也就足够了。 江瑜时常会驻足高台,那原是个江府赏景的位置,却能将御青苑尽收眼底。 此刻你又在做什么呢,想着,他便从泛黄的信封内抽出信纸,想要下笔却不知从何下笔,不慎,信封从高台上缓缓飘落,卡在了梨花树上,上面赫然写着——予爱妻书,文慈亲启。 只可惜到了九月,梨花早已败了。 第67章 等一意 “嘘。”江瑜突然噤声同时也捂住了沈文慈的嘴巴。 她在江瑜怀里,仰着头看着他惊异的表情,不禁悄声问道:“怎么了。” 江瑜的手更紧了几分,轻轻将两人挪到佛像后面。 这才松了手,他道:“寺外好像有人。” 沈文慈颔首,“我好像也听到了。” 江瑜摸索到后院有一小门通向郊外,又四周环顾了会,暂时没发现有旁人,于是他便拉着沈文慈离开。 “这座寺庙不能继续待下去,我们一起走。” 事态所逼,沈文慈不想在和他有什么纠缠,但还是顺着她跟了出去。 两人离开后,她果断了甩开了江瑜的手,冷眼道:“或许早已有人察觉到这个位置,城内也不能回,只能去找如宜了。” 江瑜似是叹了口气:“你明明可以回沈府的。” “可笑。”沈文慈静默良久,忽然开了口,语气苍凉:“三年前我嫁入江府,为何你不对我出这句话。”如果他说,一切都会不一样。 “现在不是提这些事的时候。”江瑜低喃。 “我不与你分辨了,像沈府那样的腌臜位置,一刻都不想待下去。”说着,沈文慈提着裙摆就要离开。 她在前面走,江瑜在后面默默跟着。 偶然驻足停下后头看,江瑜也停下与她对视。 雪又下来起来,一片一片滴在了额间,让人更加清醒,一瞬间她的感情如同瞬间爆发,她疾步跑向了江瑜。 问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 “三年前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她等了他半夜,若是说有难言之隐,心里也会好受些。 可惜没有,江瑜平静回道:“你执念太深了,文慈。” 她一拳又一拳锤在他胸膛上,不痛不痒,哭道:“都是假的,原来都是假的,你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我..” 江瑜扶住她,想让她平静,镇定告诉她:“你一直都在..不论是在江府之前还是江府之后,你一直都在我心里。” 沈文慈不哭了,遥遥望着他:“真的吗,你从没觉得我是你继母?”顿了顿,“那你为什么还一直拒我千里之外。” 他阖上了眼,想着这些年的种种,欲言又止。 “在府里我一直介意我们之间身份,毕竟你是父亲的妾室,我是决不能染指的,你的确在我心里,应该说是藏在我心里,至于三年前的事情...” 他难以启齿,但如果不说,沈文慈心中的郁结会越来越深。 “三年前,我早已是太皇太后的耳目,为她监视整个西梁朝廷,这样的我又怎么能逃走。”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嫁到江府会这么痛苦。” 沈文慈只觉可笑:“借口,全都是借口。” “那时我要是匆忙带你走,结果会怎样,我能独善其身吗,江府没有宗室支撑还能像这样安然无恙吗。” “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沈文慈幽幽说着。 “这不是借口,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江瑜拉着她的手,仿佛浑身的重担都被卸了下来。 “那我再问你,回到三年前你还会带我走么。” 江瑜沉默了。 就算是谎话他都不愿意说。 沈文慈转身离开,似是释怀了:“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不仅仅的时间,人也一样,站在此处的两人不再是三年前的彼此了。 世事难料,地面传来的震动之声越来越大,从不远处急速奔来一队人马,向身后探去,也是一群手持利器的官兵,很快两队人马将他们包围。 而他们的目的正是江瑜二人。 他打开画纸对照着画上的人仔细打量江瑜,确定无误后。 “别挣扎了,跟我走吧。”为首的官兵骑在马上命令道。 “你们是什么人!”沈文慈喝道。 官兵没有理他,径直朝着身后的人下令,道:“来人,将他们捆起来带着。” “慢着!我是沈岱之女,沈府四小姐,你们没有理由抓我。” 官兵们的身手利落,在捆他们时,沈文慈一直挣扎,“管你是什么,司徒大人下了领,所有人都要带回去。” *** 天空上飞过一群排列整齐的鸟儿,没过多久他们又绕着周知玄飞了一圈,城门就在眼前,突然周知玄勒住了缰绳。 “你看什么呢?”司徒鹤仪问道。 周知玄没有理会他,依旧静静望着上空,在等着什么。 见状司徒鹤仪也看了上去,湛蓝一片也没什么奇怪的。 忽而听到一声鸟啼,格外清冽,扑棱着翅膀直直朝周知玄飞来。 一只黑蓝鹟平平稳稳的落在他的指尖,鸟脚上还绑了张字条。 “真有意思,这什么鸟啊,我还从没见过。”司徒鹤仪饶有兴致问道。 周知玄打开字条匆匆扫过,是好消息,陆行舟带着数万大军就在赶来平叛的路上。 这时也有兴致搭理司徒鹤仪了,他道:“北周的一种鸟儿,很有灵性。” “是,我也发现了,就是奇怪,你就往上看了几眼,怎么知道它会过来,心有灵犀?不会吧,哪能怎么玄妙。”司徒鹤仪喋喋不休的说着。 转眼的功夫周知玄就已经骑远了。 “你等等我啊!” 他们风尘仆仆赶来,守门的官兵见到周知玄自觉给他们开了个道,司徒鹤仪率先走了进去,展眼看去,江家家眷尽数被捆住园中,神色凄凄,毫无生气。 “爹你这是做什么!”司徒鹤仪扬声喝道,“江家又没得罪你,你捆他们干嘛,赶紧放了他们!爹!” 司徒顼坐在正堂内,左侧是美酒佳肴,右侧是歌姬奏乐,身旁还有个取暖用得炭炉,这样奢靡的景象与门外是天壤之别。 他侧目打量了眼司徒鹤仪,微愠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府中禁足吗。” “爹,你不能糊涂下去了!今天你们必须得放了他们!” 司徒顼的视线越过司徒鹤仪,正好看见门外的周知玄在照看已经昏倒的江朗。 有意思,他扔掉还没吃完的葡萄,径直走了出去。 “你终于来了。”司徒顼扬声大笑。 周知玄没有理会他,细心地帮江朗查看伤情,呼吸很薄弱。 “你放心,他死不了。”司徒顼又道。 这时周知玄才看向他,眸色森然,满眼的厌恶。 “你不用这样看着老夫,今日这场聚会就是为你而办的。”他广袖大敞,甚是畅快,“在场所有莅临的宾客都在等你一个人。” 江朗突然咳嗽了几声,渐渐醒转,林氏还有冬凌将他扶到房内取暖,却被随军拦下。 “没事,让他们去。”司徒顼发了话,林氏的一颗心才不至于那么惊慌。 披上了厚衣服喂了几口热水才缓了过来。 周知玄刚想扶着老夫人进去,却被司徒顼阻拦。 “这宾客都走了,宴会还有什么意思。” “司徒顼你到底想做什么。”周知玄咬牙切齿问道。 司徒顼顾左右而言他,嗤笑道:“看来,这才几日,周兄的伤尽数都好全了。”又摇摇头思忖着,“只能说明私牢的狱卒不可靠,没有用,都得杀,怎么能让你轻易好了呢,你说是吧周兄。” “疯子。” “是,周兄你早该知道老夫是个疯子,何苦到现在,都得臣服在老夫脚下。”说完,一群随军将周知玄硬生生压住,逼他跪在地上。 忍住,一定要忍住,陆行舟的援兵就快赶到,到时候一切都会有了结。 “对,还有一位没有当场,这场宴席还不能结束。”司徒顼又命手下去把秦幸带过来。 小厮还没有出府门就看见秦幸一袭白裙款款走来,还握着把短剑,银白色的剑身映着天色雪色上下一白熠熠生辉。 “不必了,我就这里。”人到齐了,她倒想看看司徒顼到底想做什么。 “好!来得正好!” 司徒鹤仪看着这一切怪异的场景,心里分外压抑,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偏把所有人招揽到这里,不知意图。 他将司徒顼拉扯着想要他回去,道:“爹,算了,我们回去吧。别闹了。” 司徒顼站如松,凌厉的看向他,骂道:“废物。”又看了眼身后,“老夫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来人把他带回去,永远不许出来,谁把他放出来谁就提头来见。” “爹!不要啊!爹!爹!” 司徒鹤仪在持续的惊呼中被带走了。 里里外外全是司徒顼的人,要怎样才能突破重围呢。正在思量着,周知玄却把她拉到身后,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瞒不住我的。”趁着局势还在僵持,他忙跟周知玄说道:“往后走有个景观湖,左侧有个暗门,平时仆妇都会出入这道门,一般很少有人会知道。”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找个机会把司徒顼引开,你带着你家人们赶紧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幸压低声音说道。“我不能走,我走了你怎么办!” “没时间了。”当司徒顼的视线重新回到他们身上时,周知玄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与秦幸保持距离。 天色渐晚,司徒顼不在同他们费口舌,命随军将他们每一个人擒住,除了秦幸。 第68章 一刹那 司徒顼走上前细细打量了下她,抬起下巴左看看右瞅瞅,秦幸厌恶的把脸一侧挣脱他的桎梏。 “烈的很。”司徒顼猥琐一笑,开始评头论足起来,“模样上乘,身姿也窈窕,比起灵太妃这位更是略胜一筹,周兄的眼光不错啊。” “拿开你的脏手。”周知玄双手双脚都被捆住,只恨自己不能一剑杀了他。 “小丫头我问你,他背叛老夫是因为你吗,因为老夫杀了你的舅父?”司徒顼轻蔑说道。 秦幸浑身都在颤抖,舅父死了,原来还是死了,像一盆冰水淋下,痛彻的让人喘不过起来。 “畜生...!” “你有什么就冲我来!我的事情同他无关。”周知玄怒视吼道。 看着周知玄急得要发疯了,他越是痛快,道:“像你这样无亲无故孑然一身的人,老夫一开始还不知道你最畏惧什么,现在总算知道了。” “你差点毁了老夫大计,总得付出点代价。” 司徒顼给身后使了个眼色,从人群中走来一个壮汉,肤色黢黑,面容猥琐。 “就把他赏给秦姑娘了。”说完他狂笑起来,又指向亭台,“就在那处,当着所有人的面。” “你疯了你住手!!司徒顼!住手!”周知玄惊恐地呼喊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身上那些不大不小的伤疤好似一瞬炸裂开来,撕心裂肺。 壮汉朝着秦幸走去,她下意识畏惧后缩,只要这个人靠近自己,她就一剑捅死他,想好后秦幸已经拨开了刀鞘。 司徒顼像是算好了一般,命人将短刀硬生生从她手里拔出。 怎么办,这样下去无疑是要把她杀了。 周知玄眼睁睁看着壮汉就要抱起秦幸,就算把自己命豁出去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绝对不允许! 他双手靠背被捆住,身后就算持刀护卫,猛然间他以电光火石之势拔出了护卫的长剑。 顿时众人哗然,周知玄一剑刺向了那壮汉,血洒当场,汩汩鲜血将秦幸的白裙尽数染红,她还在心有余悸之中还没缓和过来。 周知玄松开自己的束缚,将她搂在怀里安慰:“没事了,没事,结束了,别怕。” 剑刃还滴着血,下一秒所有的护卫拔刀对准了他们,只要他还有轻举妄动,就会直接处死。 血液流到了司徒顼的脚边,他嫌弃的往后一挪,眼前鹣鲽情深的景象真是令人生羡。 “当着老夫的面杀人,好大的胆子啊。”司徒顼说道。 周知玄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并不怕死,只怕秦幸会受到伤害,她着实被吓到了,一直在怀中颤栗。 “杀了他。”恍惚间身下传来细若游丝的声音。 “杀了他!”秦幸又重复了一句。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想杀一个人,应该不能称作为人,是妖怪异兽,甚至还不如这些。 周知玄当然会杀了他,只见天空盘旋的黑蓝鹟越来越多,它们朝着东南方向鸣叫,飞了一圈又一圈,是时候了。 他将长剑放到秦幸手中,柔声嘱咐着:“待会把这个拿紧,然后躲起来。” 秦幸暗感不妙,忙问道:“你呢,你要去哪。” “你信我吗?” “我当然信你,那你得告诉我你要去哪!” 她还没有听到答案,府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护军,躬身道:“大人不好了,数波大军之逼宁华门还有韶华门。弟兄死伤惨重,恐怕招架不住。” 看着那个护具浑身都是血,还有府外隐隐约约的打斗动静,司徒顼猛然站了起来,一时慌了神。 “来人!来人调兵前去支援!去,金州调!快快!” “大人,外面情势险峻,赶紧逃吧。”一旁的小厮焦急道。 “废物!”他一脚将小厮踹翻在地,“老夫什么场面没见过,快快,你们俩速去前线打探!到底是哪来的援军!” 顷刻间四周的府军少了大半。 情况紧急,司徒顼正思索着怎么处置江府的人一解心头之很,府外又冲进来几个负伤的府军,告知前线的战况越来越不妙了。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司徒顼脸色气的煞白,一怒之下“来人,将江府的人全杀了,一个不留。” 骤然,本就惊恐不已的冬凌俏红他们,此刻怕是要昏厥过去,不久前眼睁睁看着府内一个个小厮婢子惨死,他俩躲进了林氏院子才逃过一劫,终于还是要轮到自己。 话音刚落,司徒府军开始行动,秦幸也终于明白司徒顼走后会迎来什么。 秦幸刚想上前迎战就被周知玄推到后面。 他大喊:“快走!” “那你呢,你的伤还没好!” “信我。”说完周知玄朝着她笃定点头。 秦幸当然信他,其余的府军人数不多,兴许应对的过来,将外祖母他们安置到合适的位置自己就来帮他。 江瑜也加入了厮杀中,沈文慈却嘶声大吼:“江瑜你别去!你又没有武功!江瑜!” 在呼喊声中,江瑜险些被一刀劈中,他一直没有理会沈文慈,身为江家长男,面临大敌已经没有作为了,此刻要是不上前,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谁料就在沈文慈转身之际,江瑜后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敌人的长剑就刺破了他的腹部,剧烈的疼痛让江瑜直不起身,只能缓缓倒下,成为俎上鱼肉。 周知玄为他拦下了击剑,下手狠辣,几乎都是一剑毙命。 沈文慈发现后,挣开了秦幸的手,猛地朝江瑜跑去。 “不许死,不许死江瑜,求你了,不要。”沈文慈哭得不能自已,仿佛这一剑是直勾勾的刺进了自己体内。 她将他扶到怀里,压住伤口,低喃着:“不许死,听到没!”泪水一滴一滴滴在江瑜脸色,才有了丝清醒,原来自己着这样的舍不得她。 江瑜费力的抬起手想要摸摸沈文慈的脸,真的还如三年前那般美,真的好想好想给她戴上那朵梨花花胜。 *** 陆行舟带着北周五万大军赶往西梁平叛,早在半月前就收到诏令,赵千石死在了路上,所以晋军赶来的迟了些,眼下两军相会直逼邑安。 两军来势汹汹,司徒顼接连败退,不知何时从南面奔来一群司徒援军,三股势力,在宁华门外足足僵持了数日。 这波援军装备精良,士气大涨,从而也能补齐他们人数上的不足。 韩良骞随着陆行舟赶来邑安,纵观战局其实并不乐观,晋军只来了数千人,如何能与司徒军一战,太皇太后打得到底是哪门子心思,这么明显就是为了多折损北周的将士们。 “陆将军,这下怎么办,晋军颓弱,这样下去不妙啊。”韩良骞凝声道。 他们几人围坐在郊外的军营里,寄明道:“大晋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拖油瓶。” “的确,现在众军需要的就是士气,比不过司徒军武器精良,那只能从人数上取胜了。”陆行舟愁眉道,“现在从北周继续调兵并不实际,眼下世子殿下在城内安危不明,我们要尽快攻下邑安。” “怎么会,陆将军没有给殿下传信吗。”寄明忙问。 “我们每日都在给殿下送信,但一直没有回音。”韩良骞答道。 “不如,今夜我就潜进邑安,探探司徒顼的虚实。” “寄明公子万万不可,司徒顼为人狡诈,定不可能给我们可乘之机,若是遇到埋伏那就不妙了,还是静观其变吧。”韩良骞将他拦下。 “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殿下生死不明!?” “世子殿下有勇有谋,我笃定局势不会变成这样。” 笃定,你笃定有个什么用,寄明看不惯韩良骞的优柔,眼看着入了夜,寄明就带上一身行囊还有武器潜进了邑安城。 连续几日的战乱已经叫每个人都吃不消,所以城门外墙防守还是比较松懈,城内景象尸横遍野,寄明都是憋着一口气往里前进,他率先去了司徒府,当时周知玄跟他提过。 可惜早已人去楼空,院里院外只有几具尸体横在那里。 *** 当最后一个司徒军倒在周知玄面前时,终于能松口气了,身上的伤口尽数裂开,浑身都是刺痛的,好在秦幸的家人都能救回来了。 所幸他将长剑一扔,躺在了地上,纵使身旁都是尸林血海,也要好好看看纯白的上空。 鲜血浸透了雪,将它染红一片,是那么的刺目。 外祖母还有林氏他们都被带到了沈府暂时安置,江瑜送过去时奄奄一息,生死未卜,料理完毕后秦幸匆匆赶回来。 见到周知玄倒在地上,骤然整个人失了神一般,呼吸都在隐隐作痛。 不要,不要,她心口在呐喊,不要如她想象的那样,周知玄你说过我能信你的。 秦幸摸索着周知玄周身,全身都是冰凉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哭道:“周知玄,你不要死!不要!快点醒过来!” 其实周知玄是清醒的,劫后余生的松快感让他不禁想逗逗秦幸,于是一直阖着眼。 她的手不老实,摸过胸膛又慌乱摸到腿部,忽然周知玄猛地抓住她的手腕,险些就让她碰到不得体的位置。 秦幸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诓了。 含泪嗔怪:“周知玄你混蛋!” 第69章 耳根红 秦幸恼怒转身就要走,白白为他流的泪,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打趣自己。 “别走如宜!”周知玄站起身将她拉近怀里,声音柔和了起来,“差一点我就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怎么不说,我差点以为你死了,骗子。”生气之余,秦幸撒气般捶打了一下周知玄的胸膛。 “嘶——”他痛得轻呼。 秦幸连忙想要查看,朝扯着他的衣领,道:“怎么了,很痛么。” 一看掌心,鲜红一片。 “你伤口裂开了...” 周知玄却笑着摇摇头,紧握住她的手,“没事,不疼。” 江宅一片乱局,还好沈溪龄伸出援手,待他们全部都到了沈府这才放下心来,沈岱已经半月未归了,沈溪龄在闺阁之中也帮不上什么忙,好在是个心善的,张罗着上下全府安置江家。 江瑜还是迟迟未醒,能不能苏醒,郎中说要看造化,醒不过来可能一辈子醒不过来了。 眼下江府家变,不知道下一次会出现什么幺蛾子,秦幸决定不如举家搬到雍州,山高皇帝远的,不比邑安富贵了,但至少能安心。 “那我呢?”周知玄重新包扎好了伤口,与秦幸坐在一侧问道。 “你想去哪,就去哪。”秦幸笑道,“不如明个回北周也行。” 现在没有人有兴致想以后的事情,至少江家人没有,得知江遇林死讯后,林氏的眼泪几乎没断过,哭着闹着,江家是造了什么孽,落到这种下场。 夜里风寒,秦幸睡不着就想在门外看看月亮,周知玄也陪着她。 “还是信州那晚的月亮大,你说呢。”秦幸说道。 思绪被回忆牵引,那日的月亮圆圆的亮亮的,记忆尤深,“对啊。”周知玄表示肯定。 “如今邑安进不来也出不去,这怎么才好。”秦幸又陷入难境。 “我相信陆行舟还有寄明。”周知玄轻笑着。 想起来,周知玄跟她提过这件事,早在司徒顼起兵时,就秘密传讯至北周请求援军。 “我也相信,不日战况就会明朗起来。”秦幸说着倚在了周知玄肩上,似乎风都不是那么凛冽了,“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有战乱。”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夺还有纷争。” “这的确是事实,就不能让我畅想一下吗。”秦幸微嗔,深深觉得他不解风情。 “嗯..不管未来怎样我都会保护你。” “是吗,你说未来我们会不会有兵刃相见的一天。”秦幸饶有兴致问道。 周知玄捂住了她的嘴,思忖着道:“不要胡说,就算有那么一天,我的刀也只会对向我自己。” 但愿不会有一语成谶的那一天。 *** 寄明在城中晃荡了半夜,一身深色衣物,加上道路上寥寥的行人,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烽火台上的狼烟又一次升起,意味着城外再次开战了,司徒顼金州调来的援兵来势汹汹,这样下去就算夺下邑安城也会折损无数,所以必须找到世子殿下。 就在这时,前面矮墙下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暗处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知道肩上被这个行囊。 那人似乎也看见寄明了,忙着掉头就走,趁着兵荒马乱逃命的大有人在,看他去的正是韶华门的方向,那处正在开战,去了就是死。 寄明疾步拦下他,此人穿戴着黑色斗篷,微微弓着背,被拦下始终垂着个头左右为难。 “喂兄弟,韶华门有险情,你还是别去为妙。”寄明说道。 那人不管不顾继续向前,所幸寄明上前撤下她的帽子,这一看,是个女子。 芦灵回首对上了寄明的双眸,骤然怔住了,离阳宫周知玄的护卫,他此刻怎么会在这里。 寄明也当场呆滞住,大晋的五公主周芦灵,那位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立刻芦灵神色化为惊惧,朝着前面跑去,周知玄被擒,兜兜转转趁着兵变逃出了司徒府,此刻不走估计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寄明紧抓着她的手腕,没有松手的意思。 “公主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费解问道。 芦灵想要挣开他的桎梏,使劲地甩手可是没有用。 “你到底想干嘛!”说来话长,她不想再解释,“松开我!!” 再见芦灵恍如隔世,她也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憔悴的面容,粗制的衣物,哪里能和当年意气风发的她相提并论。 芦灵瞧着他有些僵滞和难以置信,估摸他还记着在晋宫自己陷害他主子的事情,有些犯难了。 “你不松手,我就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前面韶华门还有宁华门都在开战,出不去的。”寄明淡淡说道。 “你框我!那你是怎么进来的!”芦灵挑眉。 “翻城墙。” 远处的确有兵戎交战的声音,芦灵想想那城墙那么高,自己肯定翻不了。 只听见寄明又道:“不管公主为何在这里,请问公主知不知道世子殿下的踪迹?” “周知玄?”芦灵突然冷笑,“你不知道吗,他当内应被司徒顼给擒住了,估计现在早就死了吧。” 看着寄明眉头蹙成了一团,带着无法相信的神色,他厉声喊道:“不可能!” “不仅如此,今日早间,司徒顼还当众围剿了江府,那叫一个惨烈。” 寄明望着芦灵略带兴奋和窃喜表情,原来是自己想多了,这个女人一点也没变。 他顾不上旁的了,直奔江府,当年那个偌大的宅院也落到无尽苍凉,马革裹尸的下场,昔日的夜灯未燃,只剩下满地的无数白骨。 他冲入内搜遍了整个府宅,没有发现江家的族人,死的都是侍从小厮,一时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难过了。 “你是...寄明公子?”冬凌小心翼翼地问道。 就在大门的不远处看见一个姑娘,提着烛灯缓缓靠近,身后还有几个壮实的小厮跟着。 数秒他就认出了冬凌,遇到山匪的那一次,就是她。 他疾步冲上前,“我是。”一时激动他拉起了冬凌的手,突兀的举动又觉得不妥,讪然放下,“冬凌姑娘!大家都好吗?江府都还安好吗?” 有点语无伦次。 冬凌怔了怔,这才回过神:“好,都好。” “那!那周公子呢。”他怕她一时忘了又道:“就是出手相助过你们的周公子。” 冬凌夜半回江府拿东西,机缘巧合遇上了寄明,当然十分欢喜。 “放心吧,大家都好,现在暂时都居在豫国公府里。” 寄明四处奔波无法安放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于是待冬凌收拾完毕,寄明就随着她的马车一同回了沈府。 今夜没有一人是睡得着的,周知玄站在院外透气,就看见寄明火急火燎地奔了过来。 数月没见了,寄明见殿下瘦了不少。 看见寄明他也是意料之中。 “臣参加世子殿下。”他躬身行礼又被周知玄扶了起来。 鼻头一阵酸楚,是重见故人挚友的感动,“总算是等来你们了...” “回殿下,我与陆大人带兵平叛来迟了,还望殿下恕罪。”想起芦灵的话,还有眼前周知玄的颓弱,想必殿下一定吃了很多苦。 “司徒军武器精良,恐怕是场苦战。”周知玄不由凝神叹气。 “殿下说的不错,有晋军的加持我们人数远超他们,用人海战术也能取胜。” “不划算。”周知玄摇摇头。 “能挽救邑安百姓还有殿下那就是划算的。”寄明想不了那么多,只能想到眼前。 “所以还请殿下早已归位,城外的数万北周军还在等您!” 闻言周知玄胸膛微微一颤,苦苦守了十八年世子之位,到此刻才有了归属感,似乎能聆听到将士们激昂的呐喊,还有处在至北高峰不被冰封的号角声。 “归位...”周知玄喃喃,这意味着此后将没有了周九如这个人,日后的险境还有桎梏,亦或是太皇太后的强权,都只能用周知玄来面对。 “好,我知道了,不过我还有些事还要交代。” *** 周知玄的衣摆划过草木花丛发出窸窣的声音,秦幸顷刻间便醒了,白天的惊惧久久无法散去。 他拿起短剑又看到窗外的人影,这才安心将剑放下,她能一眼认出周知玄。 大门开了一小半,也挡不住倒灌进来的寒风,睡眼惺忪,眼前的人迷迷糊糊,缓了缓才看清周知玄的装束。 她许久没看见周知玄这样穿了,白色的锦袍加身,腰间挂着玉佩,玄色大麾挡住了大半也挡不住他周身呼之欲出的贵气。 唯一刺眼醒目的只有腰上那个赤红色的荷包了,与一身搭配格格不入。 “你是要去哪?”秦幸慵懒问道。“大半夜打扮这么好看,是想招惹哪家姑娘。” 周知玄靠近了些,没有进入秦幸闺房,而是轻轻将她拉了出来,大麾一扬,她的周身也被裹住,亲密无间的距离,两人的心跳也不由的加快。 “冷么。”周知玄问道。 她仅仅穿了一件单衣,不过两人贴在一起取暖,互相体会着彼此体温上升,她笑着道:“不冷。” 说着她又搂紧了些,酥软丰盈的触感,周知玄耳根子都红了。 第70章 军听令 如此他是进退两难,要是把秦幸推开,那染了风寒可不好,就保持原状吧... 他低下头凝视着秦幸额头,上面布满了汗渍。 “睡不着吗。”想起方才一点点动静就能把她惊醒。 “嗯。一闭眼总会想起昨日的惨况,可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秦幸忿忿却又那么无力。 “陆行舟已经带兵赶来了,此刻就在城外交战。”周知玄安抚道,“你不必担心,一切都会有个了结的。” 比如他会亲手杀了司徒顼。 “所以你今天晚上就是来向我道别的吗。”秦幸很聪明,今夜见他的第一眼就能明白来意,迟迟不捅破还是因为舍不得,她最讨厌的就是道别了。 “其实也挺好,总比那次你不告而别的好。”说完她鼻子发酸,此刻哭出来会不会很没出息。 “如宜..这次我不会走远的,等收复邑安,我就回来找你。”这个话题很沉重,也是他必然选择的道路,既然走上了就一定会走下去。 周知玄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更深了一下,蹭的秦幸又些痒。 千言万语还是那一句话,她道:“我信你。”会一直信你。 “然后我们就回雍州,你答应过我的。” “好,我答应过你的。” *** 随着寄明赶去城郊的北周军营,到了后半夜战局才减退了些,故而根根火把点起来如同白昼。 青灰色的铜甲刻着雪龙纹,是他们北周的将士,周知玄游走在人群之中,心绪复杂,他们的武器胄甲算不上最精良但也尚佳,并且人数远超司徒顼大半,不应该这么弱势。 负伤的士兵被健全的士兵搀扶着,一切都井然有序,那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周知玄掀帘进了主营,此时韩良骞和陆行舟还在商讨局势。 “陆大人。”周知玄轻轻唤道。 看见他,手上的地图不禁松动,“哗”的一下落在桌子上,陆行舟讶然,又疾步地走向前。 “臣,参加世子殿下。”陆行舟欣喜万分,一时忘了行礼,“殿下数月不见,臣十分挂念殿下的安危。” “嗯,一切都好。”他走上前侧目看向了韩良骞,眼神意味不明,“不过险些就成了司徒顼的刀下亡魂。” 韩良骞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仿佛会即刻倾泻出来。 “殿下恕罪。”蓦地韩良骞屈膝作揖。 “韩先生又有何罪?”周知玄居高临下望着他。“快起来罢。” “我不该,未和殿下商议就擅作主张将罪证呈给赵千石。”他一字一句说道。 “这件事成了诱因,导致司徒顼提前起兵,害了邑安无数百姓,险些祸及江府,韩先生你的确犯了大罪。” 韩良骞仰头看着他,眼底闪过不甘,即刻又恢复成颓然:“是,是我莽撞了,我想着快些除掉司徒顼就能功成,竟不知道差一点害了秦姑娘。” “若是依我的计划按部就班,也不会生出这么多祸事,蛰伏司徒府,窥知他们铜矿的运输去向,一举消灭司徒顼的私兵,想必此刻我们都不会站在这里,也不用看着北周将士们身处异地。” “是,我愿领一切罪罚。”韩良骞没有辩解,又行了一个大礼。 “我不会罚韩先生。”突然他淡淡一笑,很是看不透,“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期愿,过程曲折一点倒也无妨。” 他将韩良骞扶起,两人似是又回到了松竹斋的日子,互相尊敬且信任。 “往后,我对殿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种言论周知玄听得太多,他不置可否,“言归正传,北周军势大却不敌司徒军,想来诸位都不愿作壁上观,可有什么化解之法。” 说着陆行舟展开地图,还有邑安的城防图,他愁道:“如果一直下去倒也好,就怕司徒顼会继续从金州调兵。”他又指向了王宫处,“臣也不清楚,王宫内到底有没有司徒军埋伏,如果我们贸然破城直逼的话...” “如果直逼的话,很可能会两败俱伤。”周知玄道。 “不错。”韩良骞说道,“韶华门宁华门两门攻势之猛,照这样看王宫很可能已经没有司徒军了,不然直接让我们入城,来个瓮中捉鳖,岂不是更有益处。” 两方说的都有可能,周知玄细细思量。 “听闻这次大晋来平叛的仅有数千人?” “对,都是些羸弱之辈,不堪一击,现在都所剩无几了。” 周知玄愕然,江氏宗亲死伤无数,皆被司徒顼荼害,这女人也能冷漠至此,也是可怕。 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江瑜知道自己身处西梁,从而告密给太皇太后,然后等着北周出兵,来个借刀杀人,这样除掉司徒顼也能不耗一兵一卒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真伪也无法辩清。 “陆大人。” “臣在。” “你现在即刻派一小支精兵潜入城内,要无声无息,眼下司徒顼还在城内,如能生擒那是最好,然后再去王宫探探虚实,发生交锋不得恋战,速速返回。” 即刻陆行舟领旨退下。 “韩先生。”周知玄又看向了他,眼神平静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你在军营呆的比我久,你知道现在整个北周军是谁统管吗。” 韩良骞不假思索说道:“平虏将军齐明。” “好,韩先生还烦请您帮我将他传进来。” 听起来是请求实则是命令,他忽然一怔,心口像被紧紧捏住了一般,但只好退下,额间都布上了一层汗渍。 齐明将军迅速赶了过来,他长的十分高大,容貌平平,看起来十分正直,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世子殿下,直到看见周知玄麾间的玉佩时,才惊得行了一大礼。 “末将齐明参见世子殿下。” “无须多礼。”他笑着扶了起来,格外亲切。“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北周军全貌,今夜你即刻号令,立即集合,我要好好看看咱们北周将士们!” “是!臣即刻去办。” 天渐渐放光,周知玄站在山峰上,展眼望去,数不尽的北周军挺拔而立,热血男儿铮铮铁骨,今日一见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没有领兵打过仗,但明白军心何其重要,万人一心才是胜的根本。 遥遥二月寒冬天,天色昏暗,早雾似有似无的拢在周知玄的脸庞上,看不清神色,更挡不住周身的肃杀之气,众人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他,寒风吹起他的麾袍,犹如神明审视着所有人,这便是北周的君主,北周未来的君主,自然没个北周子民都要听他号令。 “诸位,司徒恶贼屠杀山阳,如今要向邑安下手,祸乱西梁,天下终无宁日!” “每个北周军都是铁血男儿,何惧这司徒逆贼!” 周知玄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空灵又振奋。 “而今,他们内外亏损!胜局就在眼前!诛杀逆贼,势在必得!” 霎时他拔出了长剑,寒光在昏暗的空中各位醒目,尤其是那出鞘的那一瞬间,激起了每一个北周军的壮心。 “诛杀逆贼!诛杀逆贼!诛杀逆贼!” “诛杀逆贼!诛杀逆贼!诛杀逆贼!” 顿时全场氛围高涨起来,雄心壮志几乎要震破这山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高呼声。 *** “你听到了吗江瑜,你起来听一听,你一心为太皇太后奔波的时候可想到西梁会有这么一天。”北周军阵势之大已经冲破山谷,已经传到城内了,沈文慈一夜没有阖眼,听得清清楚楚。 “真可笑,不知道你会不会后悔,反正我觉得是不值当的。”沈文慈自顾自的说,西梁的战乱竟是北周来平,也不知道太皇太后允诺了江瑜什么,真是讽刺。 秦幸也被北周军的仗势惊动,甚至都能想象出周知玄在人群中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睡不着,端着糖粥来看望江瑜。 沈文慈依旧衣不解带的守着他,或许那日她说的男子就是江瑜表哥吧,听起来着实有些荒唐。 “还是没有反应吗。”秦幸将粥放在了一侧,轻轻摸了下江瑜的手,依旧冰凉。 “嗯..真有可能一辈子醒不来了。” “沈姐姐,别说这样丧气话。”秦幸将粥给她递来,还是温热的,“多少吃点东西吧,病倒了不值当。” 沈文慈颔首接过吃了两小口又放下,继续望着江瑜若有所思。 这时秦幸很想问她一个问题,“待邑安恢复往常,沈姐姐有什么打算。”舅父身故,正逢局势动荡,她完全可以一纸和离书,此生与江府再无瓜葛。 “江瑜去哪我就去哪。” 她的回答,秦幸没有预料到。 “如果表哥是最坏的结果,你岂不是...!”她没有说完,但是谁又能预计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对,我会义无反顾。” 在秦幸映像里,江瑜身边从没出现过什么莺莺燕燕,家中长辈为他议亲也是推三阻四,江府后院处有座高台,他时常站在那处眺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细细想来,沈文慈的痴心,她的等待或许是值得的。 第71章 对峙中 两日后战局有所逆转,司徒顼手下王誉被擒,他们再好的兵马没有将士也是毫无用武之地,昨夜趁着他们修整空档直逼大营,打了司徒顼个措手不及。 北周大军清扫司徒余孽,入城驻军直逼王宫,王宫守卫空缺,一举拿下,如今司徒军是垂死挣扎,丝毫不敌北周军,翌日,司徒顼在城郊四十里处被擒,连同他的亲眷还有手下。 邑安之乱彻底被平,周知玄率领着北周军一举得胜,顿时在整个中原北周世子声名鹊起。 那一日的天也是晴空万里,胜利的喜悦仿佛上天都在一同庆祝。 临近三月,江府重振,江瑜却依旧昏睡着,秦幸问了外祖母还有舅母要不要一同回雍州,两人都了当拒绝,这大宅子承载了太多回忆,都不愿离去,秦幸自然依着她们,所幸在邑安多待几日陪陪长辈就准备带着周知玄回雍州了。 邑安城也渐渐在恢复成往日,身处险境数月,错过无数的佳节换来此刻的安定一切都是值得的。 错过了除夕,她便准备今个去山朝寺拜一拜。 天气回暖了些,周知玄也换上了常服,一身墨蓝色绣着暗竹纹的,秦幸时常看着他生羡,往哪一站,就能招来不少莺莺燕燕。 秦幸正想着呢,就来了三两个姑娘娇滴滴地朝他行礼:“小女见过世子殿下。”临走时还不忘抛个眉眼。 她坐在马车上与周知玄对视,眸中带着怒气藏不住,周知玄心想自己又那里惹她生气了。 怎么办,要不然关在家里好了,秦幸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俨然成了个妒妇。 那可不成,好歹自己也是有些姿容在身上的,随意挑挑可不比周知玄差。 “你倒是好了,人人都得尊你一声世子殿下,我倒是低了你一等。”秦幸嗔怪着。 难不成她刚刚气嘟嘟的就是为了这个,想着周知玄笑出了声。 “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自然是哄哄我。 “那早些嫁给我好了,这样就能做我的世子妃。”周知玄浅笑,又抓住她的手摸了一把。 “我才不稀罕。”谁说她不稀罕,她最稀罕了,莫名跟他生了气,肯定要忸怩一下,不叫他看出窃喜。 周知玄手腕一用力,秦幸整个身子都倾倒过去,不偏不倚坐到了他怀里。 “这是干嘛!!”秦幸想挣脱却他紧紧套牢。 看着周知玄望着自己的眼睛,眼神迷离似是能蛊惑人,他委屈开口:“亲也亲过了,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你要是敢悔婚,我就去告诉你娘亲!” 秦幸狡黠笑道:“我娘亲不同意,你告了也没用。” “那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 “你凑近些。”周知玄故作神秘说道。 秦幸一猜就知道他不安好心,不过还是凑近了些,看他安的什么心。 她的耳畔贴到他的唇边,吸吐的气息肆意的洒在她的耳垂,酥麻感弥漫全身。 只听他说:“捆也要把你捆去北周。” 霎时秦幸耳根子都红了,渐渐脸也红了大半,真没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男人。 山朝寺眼见着从萧条到现在的人潮熙攘,桃花也尽数都开了,粉红茜红夹杂在一起,互相簇拥着,让人看了应接不暇,遥遥看去太沧湖湖水碧蓝,映着这天,映着这桃花,天水一色,美不胜收。 周知玄牵着秦幸从金珠宝殿出来。 “你刚刚求的是什么签。”秦幸问道。 有情人一同握住签筒,在佛祖的面前一起祈愿,摇出来的两根签便是他们未来的机缘。 她想起方才求来的是根上上签正缘,不由有些欣喜。 “好兆头。”周知玄抿嘴浅笑,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意。 秦幸站住脚步伸出手,道:“给我看看。” “大师不是说,看了不就不灵了吗。” “灵不灵事在人为。”秦幸笑道。 “笨,你要是不信这些,那我们何苦来山朝寺。”周知玄笑着无奈摇摇头,“到此来往的每一个人,都是怀着希冀,求拜佛祖也仅是想找个寄托,当然我们也是。” “不看就不看罢,我就是想知道,我俩的姻缘上天会不会祝福。” “会的,肯定会的。”周知玄笃定道。 她说的不错,有些事天可以定,人亦可以定,想着周知玄不禁握紧了那根刻着下下签的红签。 他们一人站在下一人站在上,秦幸想起了那日在台阶之上的遥遥相望,那时的周知玄看不清也抓不住,似乎顷刻间就会消失。 她唤了一声:“周知玄。” 念出来有些生涩的名字却意外顺口。 他侧目温柔看去。 “到了三月我们就回雍州吧。” 不想在等待什么更好的时机,也没有什么时机能比现在更好,抓紧了就不会放手。 周知玄没有犹豫:“好。” *** 大晋来的使臣来了,并带着太皇太后懿旨,准备三朝会审司徒顼谋逆一案,其中牵连的文武官员达到二十位,大部分都被罢免废黜,情节严重便是就地处死。 司徒顼被关在了王宫大狱十日了,自知难逃一死,试图自裁了多次,皆被救下。 二月的最后一日,便是他叛审的结果,那天夜里风沙很大,出其的冷,周知玄身为北周世子也在场。 司徒一族皆跪在牢房的草席之上,有的哭有的闹,而司徒顼垂首跪着毫无动静,杂乱的头发下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也能猜想出他颓废不堪的模样。 使臣打开了那一卷黄布,道:“罪臣司徒顼听旨,天未悔过,王室多难。大晋皇帝升遐之祭,事起仓卒。朕以行藐,嗣守丕圖,銜恤问故,遂穷凶党,判处极刑,五马分尸,其家眷诛九族,钦此。” 寥寥数语,司徒顼已经想过无数遍,当真亲耳听见时,心底是无尽惶恐,霎时他扑地大哭起来。 周知玄冷眼看着他,居高位时迫害人命无数,此刻他的悔恨之心真是可憎且廉价。 “大人,我还些话想亲自同司徒顼说。”这时周知玄朝刚刚宣旨的使臣说道。 北周世子在此难立了大功,自然没有什么微词,忙声道好。 遣走了一众护卫还有闲杂人等,司徒亲眷也被带走了,偌大的牢房里仅剩下周知玄司徒顼二人。 静谧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冷笑。 “藏得真深呐。”司徒顼的冷笑又成了苦笑,“世子殿下,周知玄。” 他的声线仿佛苍老了十余岁,沙哑,苍凉,愤怒。 “当年,老夫是真心敬你,欣赏你,也是真心想同你共谋大业,没料到你会给我暗中一刀,呵呵,背叛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啊...”他长叹了一声。 “你所谋的道,早已扭曲,既非正道,在下拨乱反正,就是民心所向天下所向。” “正道?何为正道?朝堂岂分正邪,胜者,自然为正。”司徒顼扬声,蓦地又笑了起来,“罢了,老夫与你道不同为谋,本就是错的。” “既入穷巷,就该及时调头才是,不可等一世消磨,悔之晚矣。”周知玄平静说道。 “看来你杀了这么多人,还是没有悔过。” “老夫为何要悔,明明差一点就能功成。”他长吁了一口,“司徒顼的确是败了,但绝不悔。” 他突然站起身,身上的锁链也跟着“哗啦”作响。 “世子殿下,你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为了天下为了民,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吗。” “我,坦坦荡荡。” 司徒顼狂笑起来,“北周世子在大晋为质,困顿十几载,遭人冷眼,受制于太皇太后还有江氏一族。那时你向老夫献的一计,清剿江氏宗亲也是坦坦荡荡?” 骤然周知玄心头一颤,现在想来那时的权宜之计,私心或许有吧。 “恨,怎能不恨,老夫若是你也想扳倒江氏,凭什么一个外姓王,能谋得周家的天下。”他侧目看向周知玄,饶有意味,“所以,别再打着肃清西梁的旗号掩藏自己的野心。我们想要的不是一样的吗。” “荒谬!!” 司徒顼看着他脸色渐渐苍白,如同抽丝剥茧般一点点击溃周知玄的内心防线。 “我与你不同,至少我会时刻坚守着自己的正道,是非曲直也了然于心,做不出弑君惑主,荼害百姓的恶行。”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纵观前史,哪一个称王称帝不是满手鲜血。” “所以你败了。” “是啊,败了。”顿时司徒顼释怀了些许,“但愿未来的某日,你不会与你的正道背道而驰。” 周知玄静默着,不想再作口舌之争,在他眼里司徒顼已经是个死人了。 “司徒鹤仪我会放他一命,他与你不同。”周知玄背过身说道,困在险境时,他多番出手援救,这个决定,秦幸也是同意的。 闻言,司徒顼忽而悄声呜咽哭了起来,往往亲缘最能唤醒一个人的悔过之心。 “老夫...的确不是个父亲..的确不是...” 就在周知玄转身离去之际,司徒顼又叫住了他。 “韩良骞!” 周知玄停下了脚步。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韩良骞能在西梁安身立命多年并且能全身而退...没那么简单,所以你想继续与他为伍定要当心。” 司徒顼的这番话又是有何目的,周知玄不得而知。 “我知道了,多谢。” 待周知玄大步离去,隐约能听见背后司徒顼高声说了一句。 “金州兵败,不是必然。” 金州?司徒顼调来的援兵?那时的周知玄正被关在私牢里,外面的情况一概不知,如果细细摸查下去,想必一切都会有迹可循。 第72章 雾中人 那一夜他找来了丰万,司徒府事变后,他就逃出了邑安,近日邑安局势明朗便回到周知玄手下做事。 关于山阳城铜矿一事他最是清楚不过,当时为了陷害冯延故意盗走的兵器不知去向。 丰万却告诉周知玄,这些装备武器都流到了坪州,不仅如此,山阳大营被赵千石围剿时,营内空无一人,库房的东西也不翼而飞。 自然不可能是司徒顼调走的,只有一人知道此事,那就是韩良骞,而坪州正是他藏有私兵的位置。 退一万步说,拿司徒顼的上等军需充盈自己的将士情有可原,那邑安平叛呢,坪州离邑安不远,他若早点派兵,也不至于死伤这么多百姓和士兵。 他到底意欲何为,他的背后又藏着什么,一个被贬弃官,到底是为了什么,勾连慕容让,招兵买马。 这一夜周知玄注定是睡不着了,故而又遣丰万去金州探查一番,司徒顼所说的不是必然,那只能是偶然了。 叛乱被平,西梁政权尚稳,陆行舟携着北周军就要返程,临行前几人又约在了宁西楼。 陆行舟举杯说道:“此行凯旋,世子殿下功不可没,在这里臣敬殿下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不错,寄明也敬殿下一杯。”他连喝了三杯,如此豪饮脸色都有点泛红了。 “你们都是我的亲信,不必多礼,该谢诸位的,是我。”周知玄轻轻一笑,高举酒杯直接饮下。 “接下来,殿下有何打算。”陆行舟问。 “陆大人你真没眼力见,没瞧见殿下好事将近了吗。”寄明窃笑。 “是..是臣多嘴了。”陆行舟窘迫,“那臣在这里先恭祝殿下了。”说着又是一杯酒。 周知玄笑道:“不急,我们还得去趟雍州,日后去北周完婚都是后话了。” “嗯,说起来北周好久没办喜事,王上还有王妃娘娘知道一定高兴。”寄明道。 “对了陆大人,那时我决定回到西梁,父王那边可有说些什么。”想到这里难免有些怅然。 陆行舟却摇摇头,“不曾说过,殿下这些年的一举一动,王上都清楚,您只管放心去做您想做的事情。” “是我不孝..” “殿下可别这么说,下次您回北周,直接带着秦姑娘一同去,看似两人说不准能三个人,那可是双喜临门,天大的好事。”寄明打趣说道。 言下之意,大家都听懂了,陆行舟忙着干咳了两声,周知玄的表情也不大自然,似有似无的红晕挂在脸上。 “少说话,多喝酒。”说着陆行舟又给他倒了一杯。 “你呢,寄明。”周知玄问道。 关于去向,寄明思索了会:“回北周,从军。”他说的格外轻松,“殿下有秦姑娘陪伴我也没必要在你们之间扫兴啦。” 他一直知道寄明有个心结,亦是周知玄的心结,那就是怀月的死,或许他无时无刻都在等着能重回大晋。 周知玄问向自己,甘愿就这样结束一切吗,是不是也在等着一个能回去报仇的机会。 *** 周知玄有些吃醉了,被他们连灌了三壶西凤酒,这才舍得放他回去。 秦幸还在屋内收拾行装,直到看到藏于柜中的册子,黄色封布好像没有一点变化,每每查到的线索总能突然中断,她一时有些挫败,准备临走前再去寻一次韩良骞。 转眼就看见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踉跄走来,她兴致大涨。 “哪来醉汉,走错门了吧。”秦幸靠在门栏边,娇嗔着。 “错不了..”周知玄也没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就是脚底有些发晕,况且秦幸的院子他闭着眼都能找到。 她将他搂住,扑面而来的酒气夹杂着桂花味。 周知玄太重了,他大半个身子靠在秦幸身上,费力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扶到床上。 “下次还喝这么多,可就没人管你了!”秦幸喘气嗔怪。 他本是侧着身子躺下,又伸了个懒腰,两臂张开,足足占据了整个床榻。 “那可不行。”周知玄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什么?”秦幸没听清。 没等到回答,却等来一只肆意的手,长臂一伸将她也拉到了床上,就这样两人面对面躺在了一起。 秦幸的心“砰砰”跳着,似乎也能听见周知玄的心跳声,剧烈,有力,让人忍不住靠近。 她轻轻摸了摸周知玄的眉毛,乌黑剑眉高挑着,甚是好看,不仅仅是眉毛,还有眼睛,鼻子,指尖下滑,落到唇上。 两瓣唇粉嫩且晶莹剔透,吐出的气息夹杂了酒气,似是能蛊人。 他阖着眼,一直没有动静,是不是睡着了。 秦幸试探的往前挪了挪,只差一点点她的鼻尖就能碰上周知玄的鼻尖。 就这样静静地感受他的呼吸。 “你想干嘛。”突然周知玄睁开了眼,像只无形的爪子将她套牢。 秦幸慌措就要起身,可是不敌周知玄的力量,只能乖乖躺着他的怀里。 两人又恢复成面对面的状态,方才秦幸挣扎了番,她似乎在微微喘着气,暧昧微妙的氛围更加高涨。 “你没醉?” “我醉了。” “不信...”秦幸偷笑。 周知玄猛然朝她一倾,双唇紧紧相贴,手腕扣住她的后脑勺,让秦幸无从挣脱,两人都阖上了眼,他撬开贝齿,肆意疯狂带着侵略性在她口中探索,贪婪地攫取属于她气息,直到呼吸灼热,酒气相融,沉入情迷之中。 他松终于开了她,似乎还挂着根银丝,看着秦幸脸颊泛着潮红,眸色潋滟,他心口跳动的更加剧烈。 “现在信了吗。”他在窃喜。 秦幸看着他得逞的表情,着实不服气。 自己又反咬了回去,直到下半唇留下了一道血痕。 周知玄一怔,感受到刺痛才明白怎么回事。 “你要谋杀亲夫?” “我还没同你成婚呢,你这叫咎由自取,谁叫你刚刚趁我不备。”秦幸狡黠一笑。 不想和他玩闹了,秦幸准备起身,可是周知玄搂得紧,叫她丝毫不能动弹。 “不许走。”他的声音很迷离带着慵懒。 “怎么了。” 他想起寄明的话,“如宜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北周...” “什么?” “回北周...成亲。”他的话声越说越小,带着羞赧。 “我不急,你很急么。”至少要等一切事情尘埃落定。 “我哪里急了!”周知玄语调高扬,他不承认。 他又将秦幸搂紧了几分。 “我就在想,我们以后会有几个孩儿...”他继续道。 秦幸也陷进畅想中,“不管多少,我们都要真心爱他,保护他。” “名字我都想好了,男孩就叫周玄之,女孩就...”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蓦地秦幸抬眸严肃看向他。 “我说男孩叫周玄之...怎么了。” “怎么取个这么奇怪的名字呀。”秦幸莞尔一笑道。 等等,不对,无数的记忆碎片在她脑中散开又重组,周知玄,周玄之,韩良骞,韩千俍! 千俍!对,就是千俍! 秦幸猛然坐了起来,“轰”的一声脑中如同炸开般。 如果真是他,线索的中断,莫名其妙的证人,还有那个不见踪迹的友人,他一直都在混淆自己视线,这样看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关键他还擅长制香。 一直当韩良骞是周知玄挚友看待,如何都怀疑不到他身上,秦幸没有证据,但她有直觉,从头到尾都是韩良骞干的。 见状,周知玄问道:“怎么了如宜。” “你还记得吗,当年簪花诗会第二日,韩先生在宫中吗?”秦幸急忙问道。 “怎么了,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没有,只是想到一个很关键的线索。” 思绪牵引,周知玄陷入回忆,好在那时临近几个重大活动,记得还算清晰,他道:“一定在的,那时正逢科举,天禄阁的众臣们都要在宫内编撰。” “所以,你想到了什么。”周知玄不知道有什么线索能和那日串联起来。 她犹豫了,如果了当的告诉周知玄,韩良骞谋害了自己父亲,太过于突兀。 秦幸思忖着,眼下跟周知玄已经不分你我,没必要瞒下去,于是拿出了那两本册子,向他道明一切的缘由,从头到尾徐徐道来。 周知玄骤然清醒,就如同在迷雾中探到了一丝光亮,“所以说,你觉得是韩良骞害死了你父亲。” “对,不仅仅是名字,还有很多巧合,尤其是他对我的态度,捉摸不定。” 见周知玄不说话了,她又开口道:“我知道你肯定难以接受,不过,这都是事实。”明晃晃的事实。 其实说来,韩良骞入晋之前的往事他一概不知,全当是个满腹才华的寒门学子,近日发生的事太过繁杂,聚集在一起全都指向了韩良骞。 “我知道如宜,我都知道。” 周知玄也将他的疑虑告诉了秦幸。 政局她不懂,领兵打仗的事情她更不懂,但她知道:“一个人有兵马,有精良的武器,又有谋士,还有...”她的目光落在那鹅黄册子上,“还有前齐。” “这样的一个人,他会做什么。”秦幸平静说着,但她内心如同火烧。 “匡扶前齐,欲谋得天下。” 第73章 是猜测 这一切都只是他与秦幸的猜测,可是无风不起浪,诸多的疑点明晃晃的摆在眼前。 其中最让周知玄费解的一点就是“前齐”,几十年前孝勤帝挥兵北上,直逼康平应天门,仅仅五日就一举灭掉了前齐,其宗室皇族无一幸免,若他韩良骞真与其中勾结,从大晋开始蛰伏了几十年,这才是最可怕的。 归返雍州的事情暂时搁置,此间丰万从金州也传来了消息,据他调查,司徒顼起兵的前一夜,金州军营遭到偷袭,武器胄甲被盗,粮仓也被尽数烧毁,士气大跌。 若是正面对抗装备精良齐全的金州兵,真的说不准谁败谁胜,所以这一切都是被算计好的。 也终于明白司徒顼所说的“金州兵败,不是必然”的意思。 周知玄接到密信的手,都在微微发颤,脑中韩良骞赤忱的脸庞不停的闪过,又换成虚与委蛇的嘴脸,可怖又令人厌恶。 “来人。” 陆行舟走时留了一批护军留守西梁供世子差遣,没想到第二日就需要派上用场。 松竹斋重建后更加华丽了,只是邑安城中富户刚历经战火皆无兴致吟诗作画,故而鲜少有人来往。 韩良骞乐的自在,品香饮茶,弹琴作曲。 除掉了司徒顼,还有大晋来的阻碍,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只是他没想到,计划之外的秦幸会打破这个平静的局面。 三月三上巳节,大地回春的日子,那一日出了奇,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水滴落在瓦顶上,又落至地面形成一个个水洼,扰得人心烦意乱。 韩良骞正在屋内小憩,直到门外马蹄踏过水洼发出的动静将他惊醒,须臾后便安静了,来者不多,这是他第一个想法。 周知玄掀开珠帘,轻声走进了屋内,径直坐在了韩良骞一侧,毫不客气,两人之间仅有个案几相隔,上面还点着香,烟雾升腾,伴随着屋外阴雨连绵别有一番沉静之意。 “稀客。”韩良骞阖眼笑道。 想来,从北周大营一别后他在没主动找过韩良骞,两人也许久未见。 “近来琐事太多,实在没得空闲拜访。”周知玄颔首,随手将佩剑搁在桌上,发出了重重一声。 韩良骞慵懒抬眼,上下打量了他,额上的发丝还滴着水,来时一定很急。 他轻笑了一声,“没想到有一日,我们之间也会存在芥蒂,这可不太好...” 他也察觉到自己与周知玄之间有着不可言说的生疏。 “我一视韩先生为知己为朋友还有尊师,这么多年从未改变,就算是最难得时候,仓皇逃回北周也想来西梁见您一面,想见您过得好不好。”周知玄低喃,将心里的话皆吐露出来。 “身为质子,我过得不顺遂,可以说是过的举步维艰,但我将您当作恩师,也感念您在大晋对我的谆谆教导,可以说没有您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韩良骞浅笑看看这他,不解道:“怎么了,怎么突然一来就提起这些。” “我对先生真心以待,那先生呢?”蓦地周知玄侧目看向他,眸光森然。 “我亦如此。” 周知玄冷笑:“当真?” 韩良骞感到蹊跷,便敛去了笑意道:“最近,可是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 他又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切勿被奸人混淆。” “韩先生也记得我们相识了这么多年,你敢说,你毫无异心吗。” “异心?”韩良骞蹙眉,“知玄,你还在介怀我为赵千石呈上罪证一事吗?” 他顿了顿,“我早同你解释过,是我莽撞了,未想到司徒顼如此沉不住气,况且做这件事之前我也有考量,赵千石一心为晋,如果他能第一时间擒住司徒顼而不是赶去大晋报信,我们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解铲除掉他。” “所以啊,人算不如天算。不过,这些都已经结束了,好在结果是好的。”说完他喝了口茶。 “我不仅是为这件事而来。”周知玄道。 “那还有什么事。”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兴师动众。 “千俍。” 韩良骞的笑意凝滞,眼底闪过阴鸷,道:“千俍。你提这个做什么。” 突然,周知玄拔剑,将寒刃抵在了韩良骞的脖颈间,差一毫就能刺破他的喉管直接毙命。 “韩良骞,是你杀了秦幸父亲吧。”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韩良骞也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只要有秦幸的干预,他与周知玄之间就不会这么纯粹。 他面不改色,笑道:“你有什么证据。” “藏在秦明观手里的前齐文书,你还记得吧。”周知玄没有拿出来给他看,“前齐”这两个字眼足以让他想起一切。 霎时韩良骞脸色惨白,他记得九年前他早已烧毁了所有文书,难怪秦幸在他面前遮遮掩掩,面对证人证物丝毫不信,原来她还藏了这么一手。 “这些证明不了人是我杀的。”的确,文书与谋杀串联不到一起。 “你承认这些东西是你的了?” 韩良骞沉默不语,他与秦明观共事,这些东西的确瞒不掉。 “韩先生你可知道,三朝律例中,勾结前齐是什么罪..”周知玄不忍道,他多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诛九族的谋逆大罪。” 韩良骞丝毫不惧他,挪开了剑身,起身走到了门旁观雨,没有什么时候能比此刻松快了。 “你明明知道!为何要犯!” “不仅如此..”须臾韩良骞回头,“我不仅勾结前齐,我还杀了秦明观,杀了许多人,这些罪过算起来,我得死多少次?” 果然,果然都是他做的。 “事到如今,我没必要遮掩了,秦明观挡了我的路,所以他该死。”韩良骞眼里凌厉,“至于秦幸一直追查她父亲死因,我至今没有杀她全是顾及你的颜面。” “而你呢,你却质疑我,你所说的真心以待,我真想挖出来看看是不是真心。”他语气平静,一步一步的瓦解周知玄的内心。 他们个头相差无几,这样平视看着周知玄,他满脸的错愕,就觉得可笑。 “所以,秦明观窥知了你的阴谋,你便对他下了杀手是吗。原来你早在大晋就有了不轨之心,我还痴傻的信你,真是可笑。” “这些不重要了,知玄,都不重要了,我们还是能一切合作,将西梁收入囊中下一步就是直捣大晋。”这一刻韩良骞的面目狰狞,“这样一来,谁还能与我们匹敌。” “不重要吗?踩过别人尸身,谋得私欲,你现在走的道路与司徒顼有什么区别。一个是想独霸天下,而你则是想匡扶前齐。” 韩良骞冷笑,颓然地坐下:“你不懂,你不懂我这么多年所做的,司徒顼又怎么能与我相比,我承认我手上有枉死的人命,但我绝不会像他那样暴虐,如果我们成功了,江氏一族彻底瓦解,你所受的屈辱皆会消散,而百姓们也能安居乐业,这样不好吗?” 周知玄冷笑,他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一直再给自己找理由。 他又道:“你要是不喜欢前齐这个国号,我们...我们可以换一个,这样岂不是更好。” “谁跟你我们。” 周知玄的话无疑刺破了韩良骞的心口,好像满腔真心实意被人践踏一般。 “为什么!周知玄你为什么一定要被一个女子动摇!!”他厉声嘶吼,全然没有以往儒雅的模样。“你要是舍不得她,待我们坐拥天下,后宫佳丽三千,不都是任你挑任你选?” 在韩良骞承认杀了秦幸父亲的那一刻,周知玄与他早已画上了防线,是一辈子不可跨过去的鸿沟。 “不可能的,我不可能与你为伍去伤害秦幸。”永远都不可能。“反而我会为她报仇,报杀父之仇。” “来人!”周知玄厉喝。 突然松竹斋从外冲进来许多披甲士兵手持利器,将宅院里里外外围上了。 “束手就擒吧,韩先生。” 四五个士兵入内将他压倒在地,手段粗鲁。 他颓然狞笑,鄙夷道:“原来...原来你早有准备。” 韩良骞忽然抬眼阴鸷看着他,眼神锋利的像把刀:“你算的很准,但还是太年轻了,棋差一招,北周军一撤,我为了防止差池,你眼下的每一个西梁军都是我的人。” “你要是不信,尽管外出查探。”他顿了顿,“所以你敢杀我,秦幸也绝对会死,不仅她死,江府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你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透过他的眼眸看不到一丝悔过,周知玄明白以韩良骞的城府是一定做得出来的。 “卑鄙..!”周知玄咬牙骂道。 很快在松竹斋外巡查的清宴军发现异样,又将周知玄他们围住,人数差距颇大,骤然周知玄成了劣势。 局势变幻之快叫他措手不及,如果双方打起来只会凭白送命,还是暂且周旋一番,能脱身最好。 韩良骞挣开束缚,两军面面相觑僵持不下。 他笑道:“现在你信了吧。” “我想不通,慕容让知道你在为前齐做事吗,甘心十万清宴军供你驱使?为了‘匡扶前齐’这个荒诞的理由。” 刚刚一直跪着,韩良骞拍了拍下摆沾上的灰迹,道:“其一我没有为谁做事,前齐就是我,我就是前齐的君主,其二慕容兄憎恶江氏,我们的道路注定是相交的,所以他心甘情愿。” 只不过,慕容让鲁莽,是一个不可控的因素,早日除掉司徒顼直逼大晋才是上上策。 第74章 见清明 前齐建国短短七十载,在那个风雨飘零的年代,中原势力频出,人人都想称王称相,偏偏那个时候的前齐重文轻武,泯灭了多少精兵良将,导致了不可逆转的后果。 到了后期战事频发,百姓民不聊生,前齐皇帝悔不当初可惜早已晚了,孝勤帝借助江氏兵力挥师南下夺得皇都,开始在城内肆意厮杀,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前齐皇室四处逃窜,大部分都死在了刀下。 仅有一小部分活了下来,皇帝的骨血就在其中,一直延绵至今,在西梁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而韩良骞便是前齐皇帝的后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源于他的野心。 “我不会在松竹斋大开杀戒,你放心知玄。”韩良骞很懂一个人的软肋在哪,要做就做到杀人诛心。 “你不许动她。”周知玄冷眼道。 “呵,我没你想的残暴,我只是想和你合作,摒弃过往的不愉快,我们重新开始。”他说完,怡然自得喝了口茶。 “我有的选吗?”周知玄厌弃看着他。 “你就这么喜欢她?!”韩良骞在脑中将秦幸的画面重合到一起,论姿容论才情比她优越的大有人在,他实在不理解。 “我想要的是,你心甘情愿的帮我,而不是被迫,我们回到从前不好吗!” “不可能。”他仅仅一个空名世子,于韩良骞来说毫无用处,他一再坚持不就为了周知玄背后的北周吗。 到时候号令三军,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囊中物。 “好,就依你说的,没得选。”曾几何时韩良骞对他也是满腔赤忱,真心挚友,如今撕破脸了,那便只谈利益。 “我费尽心思领你走到这里,从大晋时就潜移默化的引导你,好在你不负众望。”他突然抬起周知玄的下巴,“到后来你逃出大晋,颓废不堪,若不是我一封信唤起你的斗志,我们也不能在此处畅谈了。” “那封信是你给我的!?”一直以来周知玄都以为是太皇太后从中作梗,没曾想他算计的如此之深。“所以那时候的随军也是你杀的?!” “那又如何,结果是好的就够了,周知玄,你敢说你没有野心吗,不想杀了江连钰为怀月报仇吗。”他的一字一句直中命门。 周知玄从未觉得韩良骞这么可怕,为了权力不择手段。 “说是肃清西梁,在司徒府时看着江氏宗亲一个个倒下,其实你也很痛快吧。”韩良骞突然笑了。 周知玄不再理会他那些疯魔的话,私心从前或许有吧,但此刻所有都烟消云散了,与秦幸一样只期愿天下能太平,他自己的屈辱又算什么呢。 “不可能..我不可能与你为伍的。”他的声音很小但说的很是果决。 “你没得选。要么你留下,要么秦幸死。” “那我死呢。”周知玄冷笑。 “你死,那所有人都得死。” 周知玄舔了舔干燥的唇,憎恶看着他:“你忘了,北周的七十万镇北军还在,你逼不了我。” “据我所知,自你离开大晋后,萧俨将军就被拘在宫中,至今未归。”所以那七十万大军不就如同虚设吗。 蓦然间,周知玄嗤笑起来:“那又如何,我死了,看你的大计何时能成。” 没有北周的助力,很多事情都会无法预知,甚至惊动大晋导致功亏一篑也不是不可能。 韩良骞的确没辙,手不经意攥紧,怒视他:“天生反骨,我会有办法的,你等着。” *** 那一日,秦幸到了深夜都没有等到周知玄回来,派人去寻也毫无踪迹,再赶到松竹斋时,已经人去楼空,又过了几日光景,周知玄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好似又回到了那段日子,不告而别。 他曾说过,叫她安心,一定能让韩良骞给个交代,世事无常,秦幸只恨那一日没有跟着一起去,韩良骞狡诈,想必一定是中了他的计。 消息传开,派出去搜寻的人马不在少数,介于他的身份,整个中原都在搜查,秦幸信周知玄,相信他一定能平安回来。 又是一年冬,刚至腊月,空中就飘下了雪花,秦幸这段日子一直在邑安,她要等他回来,就算身旁的亲人一直劝她放下,秦幸依旧笃定周知玄会回来找她的。 看着那冬雪,天上地下都是一望无际的白茫茫,又想起了周知玄濒死的那一日,在她怀里胡乱说些浑话,此刻他又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想我,会不会也在摸寻我的踪迹。 此间唯一欣慰的事情,就是江瑜醒了,沈文慈刚刚喂了药,人精神了一点,就喊着秦幸过去瞧瞧。 这时江瑜刚刚起身倚在床榻上,萎靡了数月,一朝清醒,仿佛许多事情都能看透。 “如宜..你来了。” 看见秦幸站在门槛处,一身素色冬衣,头上的簪子零星几个,脸上也没什么颜色,从前的表妹妹是十分有朝气的,今日一见憔悴了许多。 “表哥安好。”秦幸轻笑。 她径直走了过来,探了探额间的温度,有些担忧:“表哥还记得吗,上个月你高烧不退,舅母急了好几天,郎中都说听天由命了,所幸都挺了过来。” “那时还在睡梦中,哪里还记得。”江瑜苦笑,但那日他能依稀记得沈文慈的抽泣声,能记得到她手里的温度。 秦幸静默不语,盯着案几上的瓷瓶,怔怔愣神。 “如宜,周知玄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还是放不下吗,这么久的时间没有踪迹,很有可能...”很有可能不在人世了,但他还是不忍说出口。 “什么放不放得下,他说过我能信他的。”秦幸低语,除非他亲口扼杀掉他们的感情。 “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们。”江瑜道。 “你和沈姐姐吗,我早就知道了。”秦幸笑道。 “不是。”江瑜握紧了她的手,“我是太皇太后的耳目,足足做了八年。” 秦幸愣住了,有些难以置信。 “当真?” “不错,不过山阳一乱后我再没有与大晋联系,我不知道周知玄的失踪会不会和大晋有着关联。” 这城中里里外外都是韩良骞的兵马,只是未见他人,对于大晋产生威胁的根本不是周知玄,除掉他又有什么用呢。 “那日,他去了松竹斋再无踪迹,连同韩良骞一同消失,其实,我也不知道,但他们没有理由杀掉周知玄。” “的确,早年世子殿下在晋宫腹背受敌,萧俨被制,这些年对于北周的提防少了些。” 他又道:“所以你觉得是韩良骞害了他?” “我知道了,表哥,我要进宫!”秦幸如醍醐灌顶一般,韩良骞若是要杀了周知玄,必会断掉北周这条路,而他心机深沉,绝不做这么愚蠢的事。 或许他一直都在邑安,在某个角落,而西梁王宫是她从没想到的一点。 只是她还在为如何进宫感到焦虑,沈府举家被流放了,邑安重建,要进王宫只会更加严苛。 谁料沈文慈将这件事直接告诉了老夫人,过了这么多时间老人家也看开了些,叫冬凌把公主宫令交给秦幸,说是有好消息要第一个告诉她。 秦幸喜极而泣,仿佛她不在是孤身一人,背后还有坚硬的后盾守护着她。 王宫萧条,主道上只有来来往往的官兵,江元基又成了个傀儡皇帝,沈太后也被逼迫每月写一份报安信传送给大晋,过得举步维艰。 秦幸感到阵阵寒风,一举一动都像被监视一般。 直到一队官兵围住了她,黄铜色胄甲,不是西梁军,那只能是韩良骞的人了。 金华宫内,韩良骞一身龙袍坐在首座,笑看着秦幸,他遣散了所有旁人,偌大的宫殿冰冷孤寂。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他柔声开口。 黄袍刺眼,秦幸不去看他,只觉得面目可憎:“周知玄在哪?” 韩良骞径直走了下来,眉眼含笑,抬起她的下巴,秦幸想要挣脱却毫无办法。 “这里就我们两人,为何要谈起别的男人..”韩良骞凑近她的眼眸,强制抓回他的视线,细细打量那双水光潋滟的双眸。“真是扫兴。” 秦幸推开他的胸膛先要远离,怒吼着:“你放开我!你这个杀人凶手!” 韩良骞面不改色:“你明明知道了,你还敢来?” “我是来找周知玄的。”秦幸忍道。 “他死了。”他冷笑一声,说的极为轻松。 “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秦幸的唇在轻颤,眼眶泛红似乎下一秒泪水就会滑下来。 “这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只有你我,做什么都可以。”韩良骞的笑容带着妖冶,低沉又魅惑。 他大胆的将秦幸腰身一搂,两人的距离贴近,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之声。 “你放开我!!”秦幸挣扎,她觉得好恶心,前所未有的恶心,突然腹中一阵翻腾,抑制不住的干呕。 韩良骞冷下脸松开了她,见她瘫坐在地上,抽泣着喘息着,真觉得她勇气可嘉。 “我知道周知玄没有死,我知道,你骗不了我,为了北周你舍不得让他死的。”蓦然秦幸的神色像一把刀狠狠看了过去,“他在哪?” 第75章 漠北沙 “天真。”韩良骞冷笑,“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他死与不死对于你来说已经毫无关系了。” “好,就当我没有来过。”秦幸轻蔑一笑,“你能困他一时不能困他一辈子。” “就这样走了吗?”韩良骞拉住她,“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秦幸回望过去。 “你忘掉他,心甘情愿的做我的女人,我就告诉你周知玄的下落。” 闻言,秦幸一怒之下拔出藏于袖中的短剑,狠狠刺了过去,手腕被拦下,被韩良骞扣在了后背,丝毫不能动弹。 “就这么想死?”他冷笑道。 “你这个畜生!!”秦幸咬牙骂道。 “有意思,我好像知道了周知玄为何这么喜欢你。”他拽住她的手,纤细柔软。 “时间不多了..”突然秦幸低喃,“韩良骞,你仔细想想...时间不多了。” “你什么意思?” “邑安的异样大晋迟早会察觉,你觉得你的兵马能撑到几日。”这是事实,也是唯一能威胁到他的理由。 一瞬间韩良骞就没了兴致,大力将秦幸推到在地上。 “来人,将她赶出去。” 一群带刀官兵将秦幸架起来往外走,直到金华殿里的人影越来越远。 “你们放开我!!”秦幸挣脱着,“我自己会走。” 推搡着来到御湖边,出现一蒙面男子,他叫散了官兵,秦幸见状警觉地退后了两步。 见那人衣着简朴,身形高大,光天白日之下还掩面出行,实在可疑。 “你是谁。”秦幸问。 那男子轻笑,又为秦幸拍了拍身下的灰。 “你不记得我了?东风姑娘。”慕容让扯下面罩,露出清隽的面庞。 “是你!”她不禁惊呼。 “是我,慕容让。”他笑道。 能在王宫肆意走动差遣官兵,他的身份一定不简单,秦幸生出戒心。 “你在为韩良骞那个歹人做事?”秦幸了当道。“那时候还以为你是个愤世嫉俗的壮士,这才多少光景。”她冷笑一声。 “秦姑娘还是如此牙尖嘴利。”慕容让背过手展看湖面,“字字戳人心窝。” “怎么,韩良骞又吩咐你做什么,想到新法子来羞辱我了吗。” “我找你不是来为难你的。” 那还能是什么好事? 秦幸静默着,等他说完。 “我知道周知玄的下落。”慕容让轻松说道。 霎时闻言,秦幸的心口像是漏了一拍。 “在哪?” “他被韩良骞赶去了靖川。”慕容让回首,“他拿你做威胁,周知玄与韩良骞为伍宁死不从,一怒之下被秘密发配到苦荒之地。” 靖川,秦幸心中默念,想象着距离中原千里远的蛮荒之地靖川,漫天的黄沙一望无际,气候炎热,到了晚间又如严冬苦寒,那是西梁的边境,紧靠月支国。 被流放过去的人都是犯了重罪的,月支国人残暴,肆意欺凌,到了靖川甚至不能被称作为人,连狗都不如。 “我不信!!不信!慕容让你是不是在骗我!”到了靖川就相当于给月支国为奴,没有那个中原人能完好的回来。 秦幸几乎要崩溃了,他怎么这么傻啊,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心好痛,每呼吸一口都在隐隐作痛。 眼泪一滴一滴淌出来,滑到嘴角,是一股咸涩的味道。 慕容让见她泣不成声,有些于心不忍:“我没有骗你。我和韩良骞也是近日才回的西梁,告诉你周知玄的踪迹,也仅是为了报答信州的救命之恩。” 秦幸攥紧了拳头,心中暗暗下了个决定。 片刻后,她抹了抹眼泪,镇定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希望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韩良骞。” “你放心,我不会跟他说的。”这件事只与他们三人有关,韩良骞一概不知。 靖川距离邑安千里之远,遥遥看不见边际,她要找到周知玄,一定会找到周知玄,然后将他安然带回来。 *** 靖川以南,西川小城内有坊市,来来往往的都是行商运货的异族男女,除了关隘的西梁官兵,鲜少见到中原人。 西川城门,鸟瞰形如金龟,一门之外便是月支国的领土,两侧荒芜的黄沙与褐色山脉相连,风一卷一吹便是漫天的沙粒,看不清前路。 城内有一契丹人与胡人开的酒肆,老板娘青娘貌美,自然招揽了不少慕名前来的宾客,一时门庭若市,成了来往驻足歇息的绝佳场所。 黄土堆积起的酒楼,正门仅仅悬着个黑木牌匾,内里宽敞明亮,是漠北一贯的装潢风格,唯一醒目的就是放在正堂的雕花太师椅,多了几分中原韵味。 刚过丑时,酒肆准备歇店,门外来了个不速之客,头戴着斗笠,黑布蒙住了脸,一身玄色劲装,蝠纹腰带束在腰间,背后背着把长剑,用粗布裹住,束起的发丝随缘的搭在肩上,风尘仆仆的衣衫上尽落了灰。 “这位客官,我们打烊了。”青娘正翻着账本,瞥了那男子一眼。 那人不作声径直坐在了靠门的位置,远处的黄沙夜景尽收眼底。 “诶,我说你听见了没。”青娘见状走来,摇曳着身姿,鹅黄色的披肩长纱随之摆动,很是风情。 凑近些一看,她到不觉得讶然了,“是你。” 这段时间,川西城来了个怪人,到靖川将近半年,每个月都会来酒肆问有没有车马到中原,想必这次也不例外。 “你怎么又来了,我说了,现在中原守得严,出不去,除非你有官兵手令。”青娘瞪了他一眼,知道他迟早会知难而退的。 没有官府的手令,这些异族人是不得入中原的,就算有,一月只能出去一批,而且大漠气候艰苦,运气不好就会遇上沙层暴,久而久之商人便不去中原行商了,收益不好,还有可能会把命给搭上。 “嗯,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等冬月过去,等明年天气好了些估摸就有队伍了。”青娘所幸坐在他对面聊了起来。 也算不打不相识,她给周知玄斟了杯葡萄酿,撑着下巴望着他。 “你说你个中原人,怎么来靖川了?”青娘说。 平日他来时少言少语,没人认识他,青娘也只是在旁人嘴里听说他是个干脏活的,只要有钱,杀人放火他都干。 周知玄没有理会她,扯下面罩轻抿了一口酒水,醇香清冽在口中回荡。 “你不会是流放过来的吧。”青娘笑道,“如果是,那你这辈子是不可能回去了。” 瞧着他俊逸的皮相,心里直叹可惜。 “不是。”周知玄冷冷看了她一眼,起身放了三两银子。“我先走了,有消息记得联系我。” 见他出手阔绰,青娘也没那么多微词,怪人就是怪人,来去匆匆。 夜里寒凉,脚下的黄土似乎松软了些,月色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苍凉看不清方向。 穿过小巷,来到一处土楼,他轻轻扣了三声大门。 来开门的人睡眼惺忪,迎门就闻到一股酒味。 “还是没消息?” “嗯。”周知玄顿了顿,“我准备自己准备马匹回去了,实在耽搁了太久。” “你疯了,大漠方向难辨,稍有差池你就得死,渴死,被黄沙淹没而死,反正总是会死。”那人有些语无伦次,“我帮你,可不是看你去死的。” “我知道,我答应你的事不会食言。” 靖川就像是座偌大的牢笼,出的来出不去,辗转挣扎还是停在了原位。 那日韩良骞将自己扔在了靖川漠北自生自灭,月支人凶残见他皮相尚好就想卖掉他,周知玄杀了不少人才能站在这里,逃出虎口。 回想起那段日子简直心有余悸。 青娘听说的不错,在川西城他的确是干杀人放火的勾当,弱肉强食,自己不强大起来只会为人俎上鱼肉。 “钱拿到了吗。”那人声音细微问道。 周知玄静默,将三十碇黄金扔在了桌上,扬起灰层。 “不错,城南的富户就是有钱...”那人走上前,摩挲着黄金,“要是我们在邑安这样合作,估计就没那么多事了。” 他走进光内,烛火照在他脸,是司徒鹤仪。 那年诛杀司徒顼时,周知玄放过了他流放靖川,没曾想自己还能与他相见,还成合作伙伴。 “少废话,你留意着酒肆,我觉得还有机会。” “你放心,小爷我只好牺牲色相去会会青娘。”金子沉甸甸的,有了钱财就不愁逃不出去。 看见周知玄正准备走人,他忙叮嘱道:“别忘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嗯。” 周知玄上了楼卸下一身束缚,躺在木质床榻上,应该称不上床,几块枯木搭成,上头仅铺了层麻布,唯一能入眼的只有床前的土窗。 窗子很大,一轮弯弯的月就在眼前,繁星点点能暂时让他忘却烦忧。 又是这种酸楚的心绪涌了上来,来这里的每一日都会被思念侵袭,周知玄从袖中拿出那个赤红的荷包,还是崭新的,他保管的十分小心。 有时候他会想,久而久之他的思念会不会成疾,到最后病入膏肓,濒临死地,他依旧心甘情愿。 第76章 悬一线 靖川路途遥远,随着西行商队,辗转了一月才到,秦幸站在沙坡之上,用手挡住了额前的阳光,一望无际的沙漠。 好不容易在邑安找到了个去靖川的商队,他们都是胡人,运了些珠宝玉器贩卖,谁料他们刚到兴安就要返程。 秦幸从沙坡上跳下来,拍了拍掌心,“我给你们钱了,哪有半路打道回府的买卖。” 兴安离靖川不远与北周地界接壤,但还是得费一段时间,况且她还给了商队那么多钱,实在不划算。 为首的商队老者用着生涩的中原话回应她:“姑娘,前面就快到了,不过靖川气候不稳定,我们不敢冒险。” 老者身后几个人依言附和:“姑娘,要不我们把钱退你吧。” “或者,你向北去北周另外找个商队带你过去,我们不敢冒险啊。” 秦幸一时为难了,宝蓝色的薄纱盖在头顶,衣领掩住了口鼻还是能感受到黄沙的喧嚣。 “不行,你们不能骗我。” “真的,冬季气候不稳定,姑娘,我们不敢骗你,有沙层暴,大大的沙层暴。”老者说着比划着。 从这里前往北周再去靖康,肯定会再耗半月,不划算。 “我自己去吧,你们帮我把行装卸下,我自己骑马去。” 老者连忙阻止:“不可以啊,不可以,真的很危险姑娘。” 秦幸打量了下四周,从前行商时也遇到过沙层暴,最不济就是吃几口沙。 “放心。”秦幸笑道,指向了身后的骆驼,“钱我就不要了,你们把骆驼送我就好。” 几人一盘算,秦幸给的钱比一只骆驼值钱百倍,如果她强硬要去,他们也没理由阻拦。 “姑娘,你一人去靖川干嘛呀,那里真的特别乱。”老者还是不放心。 秦幸笑道:“我去接人回家。” 整理好行装,装了几日干粮,秦幸即刻启程,远远看去大漠黄沙里,仅有一抹蓝色身影,头顶盖着薄纱,锦缎掩住口鼻,一身异域打扮,仿佛大漠里的神女,双腕上的摇铃之声随着风飘向远方。 一切顺利的话,午后就能抵达靖川的西川城了。 周知玄见到自己又会是怎样一副神情,一定是喜极而泣,连流满面的画面,想着秦幸就不自觉乐了起来。 渐行渐远,一阵大风刮过,骆驼突然跪在了地上,秦幸拉扯着,它就是不动弹。 秦幸从包里拿出根胡萝卜递到它嘴巴,骆驼瞥了一眼,气鼓鼓将头转到一侧。 “别吓我呀,骆驼公子。”它要是罢工了,那可真是叫他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之间它长啸了一声,直接阖眼不理会秦幸。 秦幸拍了拍骆驼背脊,又轻抚了下它的脑袋,温柔道:“乖,听话,我们起来好不好。” 骆驼甩了甩嘴唇,滋出口水很是不屑。 “可恶,罚你等会不能吃饭!”一气之下,秦幸坐到了沙丘边,吃起囊饼起来。 在炙热的太阳底下,万物都在被灼烧,流金铄石,火辣辣的热浪卷席着每一寸沙地,无数高低起伏的沙坡如凝滞的海浪,眼前一片金色。 天意难料,风卷黄沙挡住了刺目的阳光,来势汹汹,等秦幸反映过来后,风暴一阵一阵肆意刮来,她呛了几口沙,视线被挡住了,根本看不清前路,只好将头纱盖住整个面部。 依稀能看见骆驼将脑袋埋进沙里,纹丝不动,秦幸蹒跚着躲到骆驼身后,紧紧贴着它。 沙层暴势头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肆,卷起了万物,几乎也要把秦幸给带走,耳边的风在呼啸,疯狂的呼啸。 再坚持一下下就能挺过去,秦幸抓住骆驼的前蹄,它的蹄子陷进沙里十分稳固。 沙层暴最是难以预计的,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就是黄沙遮天。 大概过去了半个时辰,身侧的呼啸声才渐渐平稳。 秦幸回首望去,几乎所有东西就被沙粒掩埋,而自己和骆驼腿部已经在黄沙之下了。 好在没有持续很久,秦幸赶忙挖出水壶,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才缓过来。 又找到了装有食物和银钱的袋子,彻底安心。 骆驼也很配合站了起来,或许它早就感应到风沙,顺带救了秦幸一命。 “错怪你了,待会到了请你吃顿好的。”秦幸骑上骆驼揉了揉它的脑袋。 *** “月支国的那支商队把川西城富户的货给抢了。”司徒鹤仪躲在矮墙下一直观望着城门外的动静,“胆子忒大了点,今天遇到我们算他们倒霉。” 周知玄从来不在乎这些恩怨,只要给钱他办事就行。 抢了货的月支商队要来销赃,定的时间就在此刻,只需周知玄他们杀了所有人,就能得两百锭黄金的赏钱。 “嗯,等会你去吸引他们注意力。”周知玄冷冷道。 “凭啥是我啊。” “那你来打?” 司徒鹤仪沉默了,论身手自然是比不过周知玄的。 “好了速战速决。”说完他将司徒鹤仪猛然推了出去。 他一个踉跄倒地引起月支人的注意,几个人交头接耳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司徒鹤仪撸起袖子就要拔刀,张牙舞爪的就要冲过去。 月支人见状纷纷逃窜,几个护卫从拉货的马车上拿出兵器就要和他扭到在一起。 见状,司徒鹤仪吓得大喊:“周知玄!他们偷来的货是刀啊!救我啊!!” 周知玄起身,一个飞跃拦住了几个月支人的去处,顺势拔出背在身后的长剑。 寒芒乍现,护卫见势向周知玄发动袭击,他的身手极快,武艺在靖川磨炼的更加炉火纯青。 三两个飞劈,几个人就惨死刀下,剑上还淌着血,一滴滴落入沙土里,黑衣背影在落日下显的格外苍凉。 直到城门一个蓝衣女子步入他的眼帘,骑着骆驼,掩住了面,眸光通透。 “喂!!周知玄小心!!!” 只听见司徒鹤仪大喊,有一个没有死透的月支人拿起刀就要袭击周知玄。 司徒鹤仪反映极快冲到了那人面前,踹飞了他,不料,刀还是刺破了周知玄。 “怎么回事,你差点就死了。” 刺痛感席卷全身,才让周知玄拉回思绪,他捂住伤口,还好伤的不深。 “你先别管我..”周知玄侧目看向躺在一边的月支人,还没死透,一直在痛得打滚。 司徒鹤仪了然,拿起刀砍死了他,并啐了一口:“活该,这些月支人无恶不作,小爷就当替天行道了。” 阳光好刺眼,周知玄泄气般倒在了地上,拿手心挡,也挡不住靖川的燥热。 一抹蓝色身影晃过,迎着桂花香,轻纱拂面,如沐春风,周知玄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啊,还是早已死了,跌到地狱享受片刻的欢愉。 “周知玄!你醒醒!醒醒呀。”秦幸摇晃着他,不断在他耳边呼喊。 “秦姑娘..你怎么来了!”司徒鹤仪愣在当场,犹如石化。 司徒鹤仪流放靖川她是知道的,“你们怎么凑到一起了?”秦幸问道。 “说来话长..”司徒鹤仪答,看着周知玄意识不清醒的模样,“秦姑娘他没事的,伤的不深,你这样摇他,反而会加重他的伤势。” 秦幸骤然松手,“啪”的一声,周知玄又倒在了地上。 “怎么办...刚刚还有点醒来的迹象,现在好像又昏过去了。” 司徒鹤仪汗颜。 只好就近安置到青娘酒肆,青娘见他们火急火燎赶来,多见不怪了,招呼人在底下伺候着,则自己随秦幸他们一同上了楼。 周知玄安静的躺在床上,面容未变,只是脖颈处多了几道伤疤,秦幸看着于心不忍,就忙上前为他脱衣治伤。 “诶,这位姑娘哪里来的,懂不懂规矩。”青娘瞥了她一眼。 她拿出药膏还有药粉,又吩咐小厮下楼熬药,接着又径直走到周知玄身侧为他解腰带,紧贴着极为暧昧。 这是个长得分外貌美的女子,身姿婀娜,明眸皓齿巧笑盼兮,同为女子的自己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与周知玄已经近一年未见,面对这样的女子殊不知他会不会变心,况且他们看起来这样的亲密,甚至都能想象的出来周知玄搂着她在榻上缠绵的模样。 可是自己呢,奔波千里来寻他,绝对不允许是这样的结果! 秦幸上前移开青娘的手,怒声道:“你不许碰他。” 青娘打量了她几眼,很是鄙夷,又看向司徒鹤仪,问:“这姑娘哪来的?” “秦姑娘你误会了,青娘只是想来帮他治伤。”他讪笑着道。 “既然是治伤,还需她亲自宽衣吗...难道城内没有郎中了,偏一个姑娘家来。”秦幸嘟囔着。 青娘笑着摇摇头:“中原来的姑娘就是矜贵,这里不比中原,来往的都是贫苦人,更别提有郎中了,恰巧我也略懂一点医术,方圆百里的伤患都是我治的。”她拍了拍手,“你若是不情愿,那你来咯。” 青娘起身欲走,却被司徒鹤仪拦住。 “诶,青娘别和小姑娘计较。你看看,在不帮他上药马上就要死啦。”司徒鹤仪夸大其词,引得她多看了几眼。 就为了平时他如此阔绰,这个小娘子就忍了吧。 “我知道了,那衣衫我来脱就是了,不劳烦你们。”秦幸羞赧说着,径直走了过去,为他卸下腰带,还有外衣。 鲜血已经浸透了里衣,秦幸手脚不麻利,司徒鹤仪看不过去了,直言:“罢了罢了,我来脱我来脱,秦姑娘你继续磨蹭下去,本来轻伤就怕被你拖成重伤了。” 第77章 边境乱 依言,秦幸只好退到一侧,看见周知玄的伤身大大小小布满了伤口,好了结痂又逢新伤,就能知道他的处境并不好过。 “怎么,这小子是你情郎?”青娘察觉敏锐,随即问道。 秦幸咬着唇不语。 “真是看不出来啊,来了大半年半个字都憋不出来的男人,还有女人记挂着,不容易。” 青娘又看见她一身的沙尘,不由道:“我猜你来靖川,就是为了他,是吗。” 秦幸没搭理她,顺势回之一笑:“青娘姐姐,他衣服脱好了,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姐姐,青娘一时语塞,这么多人也没必要和个小姑娘置气。 上药的途中,周知玄一直未醒,但秦幸能感知到他特别痛,这一刻她的心也揪了起来。 半个时辰的功夫,屋内弥漫了一股子药香,在中原她从来没有问过这种味道,甚是奇特。 “好了,没什么大碍,就是三日不能见水。”青娘起身,将秦幸往后稍了稍,“记住了吗。” “...嗯。” 接着她冲司徒鹤仪一笑,道:“记得别忘了给钱。” “这个放心。”见她走了他又想起一事,赶忙追了上去,“诶,青娘还有一事,等等我!” 屋内仅剩他们两人了,秦幸抚摸着周知玄的额头,似乎还有点灼热。 还在她的脸是冰的,于是秦幸将脸庞贴了上去,两种体温的交汇,让人敏感又暧昧。 “如宜...” 她听见一声轻唤,只不过人还没醒,是在梦呓。 周知玄又唤了几声,直到秦幸将脸挪开,他的眉头蹙起,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我在呢。”她轻轻捂住周知玄的手。 手心的温柔汇聚全身,犹如一种信号。 周知玄醒了,半睁的眼睛看得还不真切,眼前一片朦胧,只有那抹蓝色身影消散不去。 “我是在做梦吗。” “没有,没有,周知玄,是我来找你了。”秦幸抽泣。 他抬起手,拂过秦幸的面庞,柔软的触感与以往重合,须臾,他猛然起身将她牢牢抱住。 “如宜..我还以为..我死了..以为我死了以后才能见到你...” “你不要胡说..我不是好好在这吗。” 两人喜极相拥,依偎在彼此怀里,享受着互相灵魂的回应。 良久,周知玄为她擦掉眼泪,日思夜想的人儿,顿时出现在眼前倒有些恍惚,他揉揉额,让自己更加清醒些,就怕是个梦境,须臾后便散了。 “你怎么来了,如宜。”他轻声说道。 秦幸抬眼看着他,“慕容让告诉了我你的踪迹,我想你,当然要来找你。” 他一时苦笑:“你知道有多危险吗。”捏了捏秦幸鼻子。“其实你不来,我也是一定会回去的。” “还没说你呢。”她微嗔,“为什么要在这里呆这么久!你知道有多少人挂念你么?” “我耗费了很大的心力从月支国逃出来,漠北风暴频出,没有商队愿意回中原,故而,耽搁了些时日。是我的错。” 她捂住了他的嘴,“没有错,都没有错,只要人好好的就是了,临行前我给陆大人写了封信,算算也该送到了,到那时我们就能回家了。” “好,我们回家。” *** 秦幸奔波了几日,倒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 这时司徒鹤仪来给周知玄送药,他好像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脸上的愁意,愈来愈浓。 “怎么了,人家大老远来找你,还不乐意。” 看见来的人是司徒鹤仪,他松了口气道:“我在想,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什么意思,我看你就是想多了。”司徒鹤仪撇撇嘴。 “不是如宜来找我,而韩良骞想让我回去。” “总是要回去的,迟早的事。” “我就怕他还有别的目的,而这个目的,不能让如宜知道的。” “所以,你认为韩良骞想故意支开她?”司徒鹤仪思忖着,他们与韩良骞的事情周知玄都给他说了,的确是个心机极为深沉的人。 “是肯定。”以他对韩良骞的了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怎会轻易透露自己踪迹。 “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陆大人传信来了,不日就会抵达川西城。”司徒鹤仪将药递到他眼前,“等咱们回去了在从长计议。” “我有说带你回北周了吗?” “你什么意思??!不打算带我走??” “......” “丫的,小爷白帮你这么多忙。” *** 不知从哪透露来的消息,西梁已经被北周军占领,沈太后携江元基被擒,传递假消息回大晋。 闻讯太皇太后大怒,差一点就要将崇政殿的桌子给掀了。 “周桓小儿,好大的胆子,霸权乱政,实在可恶!” 几个军需大臣在一旁帮着腔,挑起事端,“以老臣看,大晋腹背受敌,北周这根刺看来不得不拔呀。” “不错,周桓视律例为无物,的确该谴责。” “密谋夺占西梁,那是谋反啊,太皇太后!!人人得而诛之!!” “依末将看,萧俨拘于宫内,倒给了我们除掉北周的良机,边境地界无人防守,足够他周桓焦头烂额了。” 这句话到点醒了江连钰,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这段日子的晋宫也不顺遂,周照全不是个好皇帝,无心朝政也就罢了,开始一心沉迷炼丹,自从司徒皇后薨逝后,他便变本加厉,折子也不看了,早朝也不上了,常年神神叨叨,宫中太医也毫无办法。 *** 三日后。 信鸽飞过,稳稳落在秦幸手中,展看一看,是陆大人的消息。 说是月支国开始动乱,时常侵扰北周边境,看到第二行,秦幸的心都揪了起来,她指着那处,兴致勃勃的告诉周知玄:“你看,信上说北周王也要随陆大人一同来接你!” “果真。”他拿起信件细细看了一遍,有喜有忧。 “这个月支国很厉害吗,本来相安无事的,怎么突然侵扰起北周了。”秦幸不解。 “边夷小国罢了,不足一提。” “你呢,马上就要见到父亲了,是不是很兴奋。”秦幸笑道。 “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可能已经过了渴望亲缘的年纪。”说完他握紧秦幸的手,“有你就足够了。”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很心疼你。”那种无法言喻的孤独还孤寂能让秦幸与之共情。 “你可听过,命比纸薄当有不屈之心。”周知玄淡淡道,只可惜说出这句话的人,早已成了陌路。 “嗯,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在想,身边一个个亲近的人,算计你,构陷你,你的怎么可能轻易放得下,当然也会痛心吧。”秦幸不忍道。 “我也常常在想为什么,想到后面倒也无所谓了,不回望过去,只争朝夕。”周知玄说道极为平静。 这时,司徒鹤仪急匆匆跑了进来,还喘着粗气,他道:“不好了,周知玄你还记得前几日杀得几个月支人吗,那是他们国的王室,你我已经被下了通缉令,咱们得赶紧走。” 奔来时太过急促,口齿也不清晰。 “你说什么?”周知玄忙问。 “你还耽搁什么!怪不得那胡人这么高的赏金却没人没接,我们倒当了冤大头!” “就是我在城门处看到了那几个人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秦幸追问。 “来不及解释了,秦姑娘,眼下月支国在北周边境侵扰,离西川城又特别近,成千上万的军马过来,死的连灰都不剩。”他忙着跑上楼整理行装,“赶紧跑吧!” 事情来的太突兀,周知玄还没来得及回转过来。 “怎么办。”秦幸扯住他的袖子问道。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只是没想到他们是月支王室的人,这样一来麻烦大了。”他低喃着,“如宜,我们得离开这里了。” 上月,西川城来了一胡人宣称满车的玛瑙奇石被盗,价值不菲,故而悬赏千金除掉盗贼,满城却无人敢接这单,辗转找到司徒鹤仪,那时他们还不清楚盗贼是何人,又舍不得放弃这么大笔数目,准备干完这一单就打道回府。 天不遂人愿,竟等来今日的结局。 计划被打乱,陆行舟正往城内行进,如此只能半路相会,去往北周。 待到深夜,司徒鹤仪在城内马商买了几匹良驹,打算连夜逃出城。 “没有办法了,马是挡不住风沙的,只能祈祷今夜不会遇上沙尘暴。”司徒鹤仪叹道,勒紧了缰绳。 他又看向了秦幸,眼里又丝担忧:“这里都是烈马,体型大,秦姑娘记得当心。” “无妨,我骑术不差,最重要是挡住黄沙,诸位都要注意,切勿呛进喉管里。” 周知玄了然秦幸的身手,反而更要担心的是司徒鹤仪。 “嗯,记得纱布掩面时加点水。”周知玄补充道。 一切准备完毕后,展眼看去前方的道路上仅有夜色照来的光亮,于他们来说是绝妙的机会。 “慢着!你们且等等!”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道女子声音。 酒肆已经打了烊,周知玄曾麻烦青娘派人手去城外打探消息,深夜这么焦急,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78章 能相见 “城门不能走!月支人兵马已经过来了。”青娘捂住胸喘气道。 看着不远处隐约的火光,秦幸不由无措起来。 “那怎么办,西川城可还有别的出口吗!”她问道。 “有。”青娘一时踌躇了,“但我不建议你们去,深夜大漠是辨不清方向的,若是遇上风沙后果更不堪设想。” “青娘你快说啊,别打谜语了,别的事情等出了城再想办法吧。”司徒鹤仪忙道。 “如此,你们便随我来。” 青娘燃起了个火折子,火光微亮勉强能看到前路,川西城不大,莫约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南门”。 应该称不上一扇门,仅有一孩童高度,身量大的人很难穿过去,自古以来为了避免战乱逃命,这边的平民便设了这个出口。 “青娘,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这么小怎么过去。”司徒鹤仪低喊。 “整个西川城就这两道门,你若是过不去就没办法了。” “我们人尚且能过去,那马怎么办。”秦幸犯难,这些行装马匹是决不能舍掉的。 “要不然硬塞过去!” 秦幸瞥了司徒鹤仪一眼,“这个时候了,司徒公子还是想些实际的法子吧。” “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了,过不了多久驻守的西梁军就会赶过来,你们好自珍重。”青娘说完便走了。 “哎。”司徒鹤仪轻叹,看着远去的背影,“这么好的一个美人,估计以后在也见不到了。” “那你去陪她好了。”周知玄冷不丁插了一句。 “荒谬,好不容易从月支人手里逃出来,我死也不要回去。” “别说了,我想到个办法。”周知玄道。 他仔细摩挲了下门旁的土墙,这里看见水渠,更深露重湿气会更大一些,故而这些墙体都很湿软,稍加用力就会碎。 “哦!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 还没等司徒鹤仪说完,周知玄一个剑鞘就打破出一个窟窿,见状司徒鹤仪也上前帮忙。 火光越来越靠近了,还有马蹄声,想必月支人就在不远处。 “你们快些,月支人恐怕快要来了。”秦幸在墙角处打探情况,焦急说道。 “嗯,快了。”周知玄不慌不慌道。 “周知玄你别分心,是没力气还是怎么,还没我挖的快!”司徒鹤仪在一旁颇多微词。 可能是男人的好胜心作祟,没过多久“轰”的一声,墙体倒塌,总算是有了出路。 “别耽搁了,赶紧上马走吧。” 只听见身后传来叽里呱啦的声音,是听不懂的语言,定是月支人。 他们腿脚很快,视线又敏锐,只可惜赶到“南门”时,已经空无一人。 周知玄一行人朝北奔袭,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漠,仅有风声,马蹄声,叫人生出一股幽凉。 “这样不是办法,辨不清方向,只会离北周越来越远。”秦幸叹道。 “没事秦姑娘,你看沙坡的方位就行,我之前还特意请教过青娘。”司徒鹤仪信誓旦旦道。 “我连你脸都看不清,怎么可能看得清沙坡。” “咱们有火折子,这怕什么。” 先不说火折子持续时间短,光源范围太小根本起不到作用。 “大家朝上看。”周知玄突然道。 夜幕挂着轮弯弯的月,无数的繁星发出耀眼星光。 “这天又怎么了,啥都没有啊。”司徒鹤仪不解。 “《居北星册》有记载,夜幕中最亮的一颗星便是北斗星,终年夜间都能看见北斗星。” 秦幸恍然大悟,双眸探索在天际,指着遥遥东南处,兴奋道:“我看到了,就在哪!” 是北斗星,最闪最亮的那一颗星! 方向得以辩清,剩下的就是日夜不疲的朝北奔去,周知玄感受着风向,细微又温柔,但愿不会有尘暴袭来。 *** 北周王赶赴西川城接回周知玄,月支人趁此机会侵扰北周边境,得知消息时,队伍已经行进大半,赶回去的话实在不可能。 深夜,车队随军暂时原地扎营整顿。 周桓还在看着军报,彻夜难眠,这时陆行舟请旨进来。 “怎么了行舟,边境地界可有新消息?”周桓忙问。 陆行舟摇摇头:“回禀王上,刚刚得知消息,世子殿下在西川城受到月支人追击,现在行踪不明。” 周桓叹了一口气:“月□□些蛮荒野人,真的一刻都不能省心啊。” “王上莫急,臣已经派了一支精兵前去搜寻,晚些时就应该有消息了。” “大晋呢,那边可有消息。” “那边的几个军机大臣肆意挑唆,就怕太皇太后听信了谗言。” “哪里是挑唆,明明是蓄意为之,西梁驻军是那边的人一探便知,这次是绝佳的理由,不可能不对北周下手,其实早就觊觎北周了。哎。” “北周现在是腹背受敌,萧将军又不在都城内,确实有些难办。”陆行舟担忧道。 “暂且观望观望吧,还是得先把知玄带回来。”周桓揉了揉额,“大晋那边一定要提防,月支国这件事我看与他们也脱不了关系,几个枢纽要塞一定要守住。” “是!”陆行舟行礼退下。 待外头渐渐没了动静,周桓走出了营帐,展眼月色,十八年未见的长子,自己从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不日相见,油然而来的是万般的愧对。 所有他想做什么,自己都能无条件的支持他。 翌日,秦幸刚从浅睡中清醒,昨晚奔波了半爷,所有人都撑不住了,于是周知玄与司徒鹤仪轮流守夜。 但秦幸的这个整觉睡得还是不安稳。 “醒了。”周知玄柔笑朝她递来一个馕饼,“吃点东西吧。” 秦幸接过,啃了几口,索然无味,道:“你昨晚睡了吗,眼底都泛青了。” 他摇摇头看着一旁酣然大睡的司徒鹤仪,“他睡得香,我就没想叫醒他,好在我也不困。” “又在逞强,怎么可能不困,现在我来守,你去歇息会吧。” “好。”依言他将秦幸揽过牢牢抱在怀里,“现在就睡。” 突如其来的动作,她脸上泛了红,道:“干嘛,司徒鹤仪还在旁边..” “没事,就这样抱一会,我的精力就能恢复了...”他的声音细微轻柔,惹人怜爱。 好吧,秦幸妥协,她温柔地回抱过去,仰头看向一望无际的碧蓝天空。 只见几只黑蓝鹟在此处盘旋,随即越攒越多,是一种怪异且惊异的画面。 周知玄曾告诉过她,黑蓝鹟是北周独有的鸟类,极富灵性,在此盘旋又有什么含义。 “喂!你们在干嘛!”司徒鹤仪猛然被梦惊醒,醒来就看见两人相拥的一幕。 秦幸愕然,猛地推开了周知玄,他一后仰生生跌在了地上,还好身后是细沙。 “光天化日的,注意点影响好吗...”司徒鹤仪白了他们一眼。 “你还说呢,谁让你睡了整晚,叫别人帮你守夜。”秦幸嗔怪着,连忙揉了揉周知玄后脑勺。 “还疼吗...” “没事,不疼。”周知玄笑道。 司徒鹤仪看着他们如胶似漆的样子,属实扎眼的很。 想起昨夜,“那是因为,是因为,他周知玄没叫醒我。” “罢了,我们赶紧启程吧。”周知玄起身背上剑,就准备上马。 秦幸想起鸟儿的事情,又仰头看了上去,越来越多了。 “周知玄你看上面。”她疑虑说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多黑蓝鹟盘旋在此。” 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了上去。 骤然周知玄神情舒缓,笑道:“好事,看来陆行舟他们就在不远处了。” “我怎么看不出来呢,黑不溜秋的小鸟能看出什么玄机。”司徒鹤仪嘟囔着。 两人都没有理他,自顾自的整理好东西朝前赶去。 “喂!等等我啊。”他扬声嚷道,“真是的,头也不回,这两人可真是般配。” 向北行进了五十里,依稀能看见北周驻军大营,侦查士兵也发现了周知玄他们,连忙通传给陆行舟。 青娘与他通信得知周知玄安然逃脱,又放了批黑蓝鹟探位置,才过了一日,竟然比预计的快了些。 他松了一口气连忙向周桓同报。 “启禀王上,世子殿下回来了。” 闻讯,周桓手里的书卷也不知道该拿起还是放下,怎样看都是不自在,纵然心里是万般高兴,他还是敛去了喜意,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嗯,本王知道了,你快去遣几个人安置他们。” “是王上,臣即刻去办。”陆行舟喜悦难藏,奔波了这么久总算等来了这一天,他又道:“王上这是好事,王妃娘娘知道一定高兴。” 是啊,王妃知道了怎会不高兴,那可是她的亲生儿子,还记得那日周知玄静立在北周城外,周桓与箫王妃在暗处守了他一日,明明近在眼前却不敢触及,待周知玄转身上马离去时,王妃泣不成声。 历历在目,周桓的心也是痛得很,他又叫住了陆行舟:“行舟你看,我这身衣服可有什么不妥。” 陆行舟会意,笑道:“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就是值得的。 “世子殿下回营!!!” 待周知玄他们的马匹踏入北周军地界内,从里至外的北周军高呼示意,表达了崇高的敬意,不禁让人肃然起敬。 第79章 北周国 当周知玄掀开主营的卷帘时,手还是凝滞住了,他卸下了斗笠,又把身上的灰土拍了拍,深吸了一口长气,心口好像被紧紧攥在了一起。 周桓还在查看军报,静坐在上座,墨黑华服上绣着银龙,头戴金冠,周身浑然是一种肃杀威严的气质,年到中年眼角布满了细纹,眉眼与周知玄分外相似,这便是他的父亲,十八年未见的父亲。 周知玄此刻是百感交集,屈膝跪在了地上,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 “儿臣...参见...父王..” 他将头深深的埋着,兴奋激动也交错遗憾和埋怨,这种矛盾又复杂的情绪占据着他。 直到他抬眼看见了父亲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好..好孩子,终于回家了..”周桓赶忙上前扶起了他。 颤抖的手扶住周知玄的肩头,身量高大,比自己都要高一个头了,撩开他额头上的碎发露出眉眼。 “像,太像了,像你母亲。” 周桓从来就就不是个慈父,舍得将刚出生的幼子送去大晋为质,他是自私同样也是无私的,为了北周安宁生生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割舍,送走周知玄的那一日他足足哭了一夜。 但他是北周的君主,膝下是千万子民,自己必须这么做。 “孩儿啊,受苦了,都是父王的错,你怨我吧,这样父王的心也会好受些。” 周知玄摇摇头,释怀道:“儿臣幼时的确怨恨过你们,只是越来越大,越发理解身处这乱世该承担的责任,既然是北周的世子,不得已就只能不得已,前路再难也得自己去创...又怎么能怨恨您们呢,将我带到这个世上就是恩泽。” 他的话语在轻颤,真假参半,口是心非的话他说过太多。 “好...好孩子,好啊,不愧是我北周的孩子,心存大义!” 周桓命人传酒膳,扬言要痛饮三日,周知玄却婉拒。 “回父王,儿臣身上还带着伤,不宜饮酒。” “怎么回事,哪里负伤了,我传军医给你看看。” 周知玄扶住左肩露出吃痛的表情,笑道:“无碍,小伤,就是时不时会隐隐发作。” 关于周知玄是消息陆行舟都会定时传来,听到遇险负伤的消息都会揪紧一颗心,但真切看到了,事实远比陆行舟所说的严重。 “胡说,知玄你看都渗血了。”周桓紧锁着眉,掌心一开是刺眼的鲜红。 “来人,传军医!” 可能是在沙地里行进的太久了,黄沙进了伤口导致二次复发。 秦幸也随着军医赶来进来,看见了周桓不由的一愣,忘了行礼。 “你就是秦姑娘吧,中书令秦大人的孙女。”他眉目和善道。 闻言,秦幸恭敬行礼:“回北周王,小女正是秦幸。” 不过在秦幸想象里,周知玄父亲与她想象中的差异颇大,本以为是个凶狠果决的男人,眼前的却是如此和蔼可亲,端庄温和。 “不错,知玄眼光不错。” 骤然秦幸羞红了脸,垂下头,自然陆行舟也会把秦幸的消息传回北周,没料到他消息会这么快。 “是好事啊,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是好事,等回了北周,你们的婚事我来做主。” “...多谢王上挂心,只不过现在还是为时尚早了..”秦幸道。 “早吗,本王还以为你们早迫不及待了。”周桓抚须大笑。 “嗯。”秦幸轻笑,“婚事..还是等世子殿下伤势好些再论吧。”毕竟他还没回家呢。 休整了两日,边境战况迫在眉睫,不容等待了,周桓携众人归返北周主持大局,彼时北周王都曲州得知了世子回城的消息。 萧王妃大张旗鼓的张罗起来,酒宴,舞乐一样不能缺,这是举国同庆的好事。 待他们临近城门就听见热闹的鼓乐之声,临近二月,又逢大雪,北地极寒,所到的一土一木都结上了冰霜。 “回家了你高兴吗。”在随行马车上,秦幸仰头望去,脖间的毛领蹭到周知玄下巴。 周知玄从披风下找到她的手牢牢握紧,笑道:“嗯,高兴。” “是啊,就像是黄粱一梦,醒来就有家了。”秦幸回忆起北周王的模样,温和可亲,如果自己父亲在时,应该也是这样吧。 周知玄温柔道:“如宜也是我的家人,北周也是你的家。”他畅想到以后,“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看冬日雪,看夏日荷,好吗。” 秦幸掀开车帘,已经进入都城了,北周百姓们欢呼投花,献出了最高的敬意,一副盛世景象,而身边的他迟早会是这里的主人,会统领一方,会有三妻四妾,到那时自己还能是唯一吗。 她扯了个笑颜,道:“好。” 北周的王宫偌大奢华,更有着独特的民族风格,三朝拥有最高财力的国都不愧如此。 萧王妃已经在门口相迎,脸庞与周知玄分外相像,美艳动人,岁月似乎在这位贵妇身上未留下痕迹,秦幸展眼看去,还有几位年轻的面孔,打扮的奢华精致,应该是周知玄的弟弟妹妹们。 尤为刺目的是跟在王妃身后的女子,雍容华贵,一颦一笑都是经年来而的风情。 她是纳兰侧妃,见周桓前来便直接迎了上去。 “王上回来了,妾身分外想您..”低声呢喃,却被周桓的一个眼神打了回去。 实在不合时宜,萧王妃的脸色却毫无异色,一直遥遥看向周知玄的方向。 一路辗转,周知玄的伤势也好了些,换上了华服玉冠,人也越发有了精神,也不知怎么了,秦幸从来不会屑于阶级之分,皇帝也好臣子也罢,互相扶持,这些礼法规矩都毫不在意。 又与周知玄常年奔波在西梁,险境绝境他们都互相携持闯过,落魄弃官摇身一变成了北周世子,要说没有落差感是不可能的。 可今日恍然一见,北周的盛景,不同大晋的奢华,金玉穿在他们身上更显矜贵,就像有道无形的屏障将她划到了另一边。 “儿臣参见母后。”周知玄恭敬行礼,将双指放在了额上,这是北周最崇高的礼数。 萧王妃噙泪含笑,“快起来罢,不必这么多礼数,早闻你们要回来的消息,宫中设了宴,定是要举国欢庆。” 周知玄起身站的笔直,雪白的华袍映着雪色,皮肤白皙的他更显得独树一帜,如此俊逸的儿郎,走过之处,频频引人侧目。 “没曾想,世子殿下竟长得如此俊俏...” “谁说不是呢,听说在西梁还立了功劳,才貌双全,这能不让人心动。” “哎呦,你我就别妄想了,听说早已定了亲事。” “谁呀,谁呀。” “不就是都城里的贵族姑娘们呗,真是可惜了。” 宫门外几个姑娘你一言我一嘴的交谈着,被秦幸尽数听了去。 “你们说什么,世子殿下定了亲事?”她忿忿问道。 那姑娘打量会她,道:“你不是北周的女子吧,殿下定没定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秦幸攥紧了拳,“我是周知玄的...” 还没等她反驳完,手就被握紧,身侧出现了个雪白身影。 那几个女子纷纷行礼。 “日后,你们别在妄加议论了。”他顿了顿,“这位姑娘是我的妻子。” 周知玄的声线淡漠又笃定。 “是,是,我们知道了。”姑娘们闻言,连忙惊惧退下。 秦幸垂下头,不去看他眼睛,“干嘛...这么这多人,羞不羞。” “无碍,他们迟早会知道的。”周知玄柔笑。 这时几位宫人上前来请世子殿下入内,朝中大臣还有皇室宗亲都在候着呢。 “走吧。”周知玄牵起她的手。 秦幸却摇摇头,说:“我有点累了,你去吧,这几天我都没睡好。”说完揉了揉眼睛。 “好,晚些我来找你。” 北周王宫内设华美,琉璃瓦顶,金碧辉煌,绿林绕着池畔,加上雪色的点缀美轮美奂,秦幸被宫女带至了昭乐宫,距离舞乐宝殿略远,带也能隐约听见丝竹之声。 周知玄才是今日的主角,承蒙恩宠与敬仰是他应得的,而自己去倒是多此一举了。 反正秦幸的确是乏得很。 “娘娘,浴池都备好了,随奴婢过去吧。”一位小侍女怯生生道。 此时的秦幸刚换了身衣物,鹅黄里衣贴着肌肤,还有层层汗渍贴在身上。 “什么?你唤我什么?”她惊错的问向小侍女。 “啊。”侍女犹豫,“唤您娘娘呀。” 见秦幸羞涩错愕,她又笑着补充了一句:“王妃娘娘都吩咐过了,您是未来的世子妃,按礼数自然是要唤娘娘的。” “不是还没有大婚吗..” “不过是走个礼仗,您的身份在这,我们可不敢怠慢。”侍女掩面轻笑。 说起来,这声娘娘听起来还是十分顺耳的,秦幸的兴致略高涨了几分,不过周知玄还未见过母亲,所以不得作数。 “你们还是唤我秦姑娘吧。”她笑道,取下来头上的簪子。 昭乐宫奢靡,整个宫宅后有座庭院,依着假山傍水溪,分外有格调,倒不像北周的异域风格,更有大晋的雅致,再往前走便是浴池了。 第80章 战乱起 冬日雪地里,池水四四方方萦绕着热气,被白纱包围着,依稀还带着风铃之声,月色迷离,恍若仙境。 “秦姑娘,这里的温泉水经年不息,泡久了还有药浴功效,这可是王妃娘娘特意嘱咐的,奴婢们都在外头,有什么只管吩咐我们就是。”小侍女说完笑着退下。 没想到周知玄母亲,处处都为她想到了。 秦幸试探的走去用脚试了试水温,她可从来没泡过温泉浴,当温热包裹住脚尖,才觉甚是奇妙,又将整只雪白的玉腿放了进去,适宜的温度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烫。 于是全身都浸了进去,能在寒冬褪去厚衣,一边沐浴一边赏着雪景别有一番韵味。 这时她发现,左侧的石台上还燃着香料,深深一吸,似乎有安神的功效。 乳白的池水紧紧包裹住她的周身,呼吸渐渐沉重,不由得睡了过去。 小侍女在外正为秦幸整理大婚的礼服,礼部上月就送来了,如今世子殿下们都在都城内,婚事莫约就在这几日了吧。 鲜红的长袍用金丝绣着凤凰,里里外外足足有三层,小侍女想把衣服搭在竹架上,没曾想身后有只手拦住了她。 是世子殿下,小侍女吓得连忙行礼。 “婚服,先收起来吧。”他淡淡道。 “回殿下,王妃娘娘说...这个..不日就要用上。” 周知玄怔怔看向那礼袍,摩挲着上头栩栩如生的凤凰,畅想着他与秦幸成婚的盛景,会有那么一天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不必了,收起来吧。” 依言,小侍女行礼告退。 这一晚,北周王大喜,携着几位宗亲大臣拉着周知玄痛饮了几轮,无非是阿谀奉承,虚与委蛇的言辞,他只好笑着应承。 丝竹管栎,舞姬妖娆,他看得实在疲惫,一时心中寂寥起来。 夜已经深了,他摸索着昭乐宫的方向,寒风拂过风铃作响,一入庭院就看见了美人沐浴的画面,青丝垂在了胸前,靠着那石台浅浅睡着了,睫毛纤长,粉唇娇嫩欲滴,仿佛自己误入了仙境,拨开那迷雾就能一睹芳泽。 周知玄坐在石台的一侧,垂首就能看去秦幸的脸庞,睡得稍浅,眉头似蹙非蹙。 玩心大起,他拿着荷包的穗子,撩拨秦幸的侧脸。 一阵阵的痒意,轻柔又浓烈,恍然间她便清醒了,这才发现周知玄就在她旁边,而自己则是□□。 太荒唐了,秦幸慌忙往后一退,护住前胸,嗔怪道:“你这是做什么,不许偷看。” “没有偷看,这本就是我的寝宫。”周知玄笑道。 “那又如何,你转过去,我要起来了!” 依言,周知玄羞赧着转了过去,嘴里嘟囔:“见你睡的浅,就想叫醒你,去屋内睡..” 四周只有来时穿得薄纱,没办法了,秦幸硬着头皮重新穿上,好在刚刚起身,丝毫没有冷意。 “好了,你转回来吧。”秦幸低喃着。 这一看,周知玄羞红了脸,红晕弥漫至了后颈,秦幸身上的水渍还没干透,紧紧贴着纱衣,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姿。 直到看见她打着赤脚,玉足纤美,周知玄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柔笑道:“冷么?” 秦幸静默羞怯摇摇头。 他将秦幸抱进了卧房,又拿层层被褥将她裹住,“以后,不许这样穿了...” “我怎样穿了?”秦幸嗔问道。 “就是...这件..你看..还是湿的。”周知玄扯出她纱衣的一角,嗫嚅着。 本就是沐浴时才会穿的衣物,秦幸笑着不给他解释,将身子转到一边,道:“我想穿什么穿什么,你管不着。” “那你不许穿给旁人看..” “我偏不。” 周知玄闻言将头凑到她耳边,一只手牢牢扣住她手腕,正经问道:“真的要穿?” 温热的气息尽数吸吐在她脖颈间,肆意又暧昧。 秦幸不理会他,被子挡住了脸庞,看不清神色。 “今天,你是怎么了,对我爱答不理的。”周知玄的直觉一向很敏锐。“来北周...你不高兴吗。” “我没有...” “说实话。”周知玄半裹住她身子,另一只手伸到她腰间,隔着被子,放肆摩挲。 一阵阵瘙痒,秦幸乐地在床榻挣动。 “周知玄,你干嘛!”她嘟起嘴,气鼓鼓的说道。 “你不高兴,是吗。”周知玄呢喃,“我要是什么做错了,立刻就改...” 胡乱打趣了一番,两人平静下来。 她道:“其实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以后会抛下我...” 这话说起来实在娇情,秦幸本不愿意开口的,但真情实感是掩藏不住的。 “什么?”周知玄重复了一句,“抛弃?怎么可能...我今日察觉到你的异样,我以为你不想要我了。” “不信,今日我还亲耳听见有人为你议亲呢。” “胡说,我不是都澄清了吗。”周知玄说完将被褥一扬,顺势自己也躺了进去,两人的距离仅隔了层薄纱。 “干嘛..别碰我。” “那你还生气吗。”周知玄问。 接着秦幸还是问出了盘旋已久的问题,“如果,你骗我,娶了三妻四妾怎么办...”她嗔怪着,想起周桓左拥右抱的画面,心里酸涩的很。 蓦然周知玄轻笑了一声,将她又搂紧了几分,道:“这一天,你就气了一天这个?” “......” “不可能的。” “什么。” “周知玄这一辈子,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油嘴滑舌..”秦幸笑道。 “仅你一个就让我心绪不定了,我又怎么可能找旁人。”周知玄揉了揉她的发顶。“不要胡思乱想了...不是累了吗,睡吧。” 秦幸枕着他的臂弯又往里蹭了蹭,翻了个面下巴搁在肩头处,她问:“今个回来的这么晚,聊了什么聊了这么久。” 北周的局势动荡是不可能掩饰住的事实,周知玄想起酒宴前半场的谈笑风生,再到后半场的研讨军情,一刻也不能让人松懈。 良久他还是开了口:“如宜,可能又要打仗了。” 秦幸心口一颤,顷刻坐了起来,他道:“打仗?到底怎么回事?” “你先别急,听我说。”他慢道,“韩良骞在西梁驻军谎称是北周军,太皇太后借此由头三朝弹劾北周,眼下月支国不安分,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大晋很有可能侵袭北周。” “谎称北周军?世人都是有眼睛的,他一逆贼不去管,倒打起自家人?” “大晋如今式微,北周势大,趁我们羸弱之际一举拿下,益处总比讨伐一个逆贼的大...” “太荒唐了...”秦幸叹道。 “进攻北周绝不是一朝一夕就有的念头,而是会必然发生的事情。” “那怎么办...要..开战吗...”秦幸的一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要战便是一呼百应,苦的只有百姓万民。 周知玄轻揽过她,柔道:“这件事你不必挂心,万事都有我在...” “如果必须得到那一步,我也不会退宿...周知玄我信你,但你也必须相信我..” *** 嘉和二十九年春至,大晋以北周在边境侵扰月支国,恃强凌弱,加上驻军西梁意图不轨的原由,颠倒黑白曲折不分,于皇都西郊点兵,命徐元,司马佑为护国大将军,兵分两路,一方抑制住西梁战局。 另一方则是举兵北周,从芜州切入北上。 萧俨被擒在晋宫,七十万镇北军无人能号令,自然没了兵符也无人敢号令。 芜州遍地的高岭山峰,气候苦寒,北周军接连败退,眼看就要退到蔺州,再往后跨过两个城池便是直逼王都曲州。 战局恶劣,一封封传进王宫的伤亡军报,牵引着王室每一个人的心。 “报!!”一骑兵快马加鞭赶往宫内,身上脸上布满了血污。 待赶到北周王面前时已经奄奄一息,下马忙道:“回王上,蔺州传来捷报,陆将军三千骑兵突袭晋军大营,劫走三百担粮食,导致敌军内里空虚,无力迎战,已经退回了芜州!” 终于是次好消息了,周桓轻叹。 “可这样下去始终不是办法...”他又问,“伤亡如何。” 骑马抹了抹了脸上血迹,话声有些胆寒:“回王上...那日突遇大暴雨,山体路滑,陆将军所带之兵之剩一千余..” “陆将军可有负伤!”周知玄忙问,他在一旁已经焦头烂额。 “没有!陆大人一切安好!” 骑兵退下,仅是只言片语就能想象得出前线有多么紧迫。 这时周知玄上前跪在大殿之上,他道:“回父王,芜州失守,伤亡战士无数,且不能因小失大了,我军已然失去一个重要枢纽,儿臣愿亲自带兵赶赴前线,助陆将军一臂之力。” “不行。”周桓了当拒绝。“你刚回来不久,绝不能再让你赴险。” 于国家周知玄是未来的君主,于个人他是自己失而复得的长子,北周本就是亏欠他的。 第81章 战乱上 “儿臣已然决定,身为世子,国家安危本就该系于个人安危之上,贪生怕死算得什么好男儿。” 周知玄更加迫切了。 周桓长吁了一口气,拇指的扳指已经被摩挲生热,他道:“这场战事本王早就想好了,不日亲自带兵南下伐晋,你这孩子,偏偏这么明事理...可不是件好事。” 周知玄蹙眉不忍:“儿臣只是想尽一份责任,在其职谋其事,世子亦然如此,儿臣也知道父王疼惜知玄,不过这场战事儿臣必须得去,才能给北周民众做好表率。” 他字字句句都是下了狠心,见周桓沉默不语,又道:“父王年岁已大,亲征一事还是交予儿臣吧!” “胡闹,本王正值壮年,你一毛头小子算得上什么场面,让你一个人去倒是让全天下人笑话本王。” “父王...” “你不必说了,我意已决,亲征一事本王得去,传军机处严策大人,今日寅时北郊围场点兵。”周桓雷厉风行,不容旁人忤逆半句。 半晌他又看向周知玄,道:“你也一同去。” 周知玄找到秦幸时,她正在岁清湖放着花灯,天空碧蓝,湖水荡漾,水天一色,纤细白嫩的五指将兔子状的花灯轻轻放在水中,上半身伏在石台上,手臂用上力,飘得会更远一些。 海子青的纱裙后摆不经意的铺在身后的草坪上,青丝垂下,险些就要划到水中,周知玄上前为她勾起。 “下朝了?”秦幸莞尔道。 “嗯。上元节已过,怎么有心思放这些东西。”周知玄遥望着花灯远远飘去。 秦幸起身,扫了扫身上的余灰,她道:“天下正逢战乱,放几盏花灯祈愿天下太平,这样心中也会有点慰藉...” “很快就会结束的,这场战乱不会持续很久。” 今日早朝,前朝的事情秦幸也略有耳闻,世子殿下义勇亲征之举感佩众人,论私心,她一点也不想让周知玄去,前线刀剑无眼,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若是不让他去,秦幸摇摇头,已对他的了解,周知玄他一定会去的。 “你决定好了吗,前往芜州,增援陆大人?”她幽声问道。 “你都知道了?” “满朝文武都对你赞叹有加,我想不知道都难。” “嗯..对,不过此次我军已经取得先机,想必不会太难。”周知玄嗫嚅,其实心中他也没有底。 “怎么会不难。”秦幸咬唇强忍,“你去吧...” 她转身想走,不愿让周知玄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样,临了又想到了什么:“你们何时走...?” 周知玄面色苍白,掌心已经紧紧攥紧,道:“今日寅时...” 这么快...秦幸再也抑制不住不舍,回身又抱向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混蛋...”为什么总会给她出左右为难的问题,为什么总坚决的时刻让她弃一择一,为什么苍生黎明,不离不弃不能两全。 “如宜..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很快结束的...”周知玄紧紧搂着她,生怕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好...我信你,这次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若是再像以往不告而别..”她抽泣道,带着狠绝,“我立马就会忘掉你,生生世世都会忘掉你。” *** 当夜,周桓点兵五万秘密增援蔺州,行进四日,抵达军区大营,与陆行舟交汇两方情报,芜州与蔺州交汇处山路险峻,又突逢连日暴雨,晋军想要攻过来不是易事,反而给了北周缓冲休整的时间。 陆行舟展开地图,指着一处道:“不如就从这处,前些日,粮草失窃他们已经乱了阵脚,臣认为此时攻进定能拿到先机。” “不可,东南方的山脉与我们来说不是绝佳路线,就怕被包抄,功亏一篑。”周桓道,他细想,那里山口广阔,大军切入容易,但前后都是山崖,遇上伏击只有死路一条。 “那,在容臣想想,探子已经去往芜州,估计今夜就有消息。”陆行舟慢道。 “嗯。” 待陆行舟退下,周桓转身问向周知玄,“对于此战,你有什么看法。” 周知玄依言拿起地图仔细端详了一番,芜蔺交汇处地域不广,难就难在山高路险,绝不是交战的好时机,况且北周大多平原,山路实战经验颇少。 若是能将战场迁徙山脚,或者背后平原,正面交锋胜算很大。 他指尖由南向东指,道:“晋军一步步侵袭过来,跨过芜州险峰,蔺州后的两座城池辽阔平原且多林木,恐怕就难以再战了,儿臣以为,芜蔺两州必须得守住。” “这一点本王也想过,就是差一个切入战局,扭转逆风的机会。”周桓顿了顿,“刚到大营,你且先休息会,等晚些探子来报,我们再议,然后帮本王把严策传进来。” “是,儿臣遵旨。” 周知玄正要出帐,就对上了护都将军严策,平平无奇的容貌,健壮黝黑的身体,看体态常年征战在外,兴许是位良将。 他看见周知玄先是一愣,意味深长看了几眼才匆匆行礼。 “末将见过世子殿下,愿殿下福泰安康。” 周知玄颔首,总有一种莫名的古怪在其中,他道:“军中不必多礼,将军可还记得?” “末将知道了。” 落日西斜,周知玄疲乏了一日,总算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不过睡得很浅,刚过深夜就能听见帐外一阵嘈杂,他拿起佩剑前去查看。 不过是些将士们埋锅造饭的动静,还好没有险情,松了一口气,这时陆行舟身边的手下请他过去。 “世子殿下,陆将军有请。” 周知玄心中一沉,当见到陆行舟时,他手里正看着军报,顺势将这些信件递给了周知玄。 “殿下你看,寄明那边有消息了。” 寄明自请去往前线,带着三千军士暗中潜伏于林中,伺机而动,已经八日了,到此刻才有了消息。 周知玄匆忙翻阅这些军报,摇头叹道:“他真的太鲁莽了,去往前线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寄明也是怕殿下担心...” “索性还未开战,真遇上伏击,九死一生。”周知玄狠狠为他捏了把汗。 陆行舟又一次打开了芜蔺两州的地形图,他笑道:“殿下有好消息了,刚刚探子来报,芜州暴雨,已形成洪涝之势,晋军大势已去,此时就是绝加进攻的好机会,我军带兵就从东南切入,那里地势高,臣想来不会有问题的。” “不得莽撞,说是暴雨,自然晋军也会有应对办法,况且对于山路他们实战经验略胜我们一筹,就怕等来的是守株待兔。” “殿下,会不会想多了。”陆行舟焦急。“此前我也与王上商讨过,严将军也万分赞成...” “不可,决不能从东南切入。” “殿下,错过这次洪涝机会就再无良机了!” 周知玄冷眼放下了地图,问:“陆行舟,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不信我?” “臣不敢...” “不管此机能不能成,先观望几日吧...”周知玄叹道,“从北山脉切入也未尝不可,那里水源多,走水路,反而可以断他们后路。” 此刻的陆行舟已经想不了这么多,这次出兵他做不了主,殿下叫他放弃也必须听从,只是分外惋惜吧。 只是没料到,严策深夜带兵离营,赶赴芜州。 顿时整个主营乱了阵脚,调兵官说是严将军带着王上的军令才来调兵的。 “荒谬,本王何时应允他的??”周桓大怒。“不过是让萧俨多等几日,待时机成熟。这才几个时辰,人已经带兵走了,一个个都是疯了吗!” 怒吼着险些就要拔刀劈人。 周知玄上前安抚:“父王莫气,这个时辰人估计追不回来了,前线战事千变万化,严将军或许也是情急难待。” 回首他问向调兵官:“严将军带走了多少人?” “回殿下,五万精兵。” 顿时在场所有人哗然,严策这厮带走了一半兵力,势必要拿下芜州城。 “疯了,都疯了,本王是不在了吗!!”周桓扶额,“来人!备马,调军,本王要把他追回来!” “是!” 周知玄拦住他,道:“父王,不如儿臣也一同前去。” 周桓犹豫了,良久才道:“那可是实打实的前线,你不怕?” “不怕,带兵亲征的那一日,儿臣就从未怕过。” “好孩子...” 回到营帐,周知玄遣来陆行舟,神色匆忙,他道:“行舟,你速去派人查一查严策,有消息立马报给我。” “殿下可有什么疑虑?” “我觉得其中有诈,对了,记得通知寄明后返,我军不日就会接应他。” “是,臣立刻去办。” 一位身在北周二十年的老将,冒领军令带兵离营,这是死罪,他凭什么敢违逆,能混淆北周王是视听,可糊弄不了周知玄,在西梁这些尔虞我诈已经看尽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一丝疑处他都不能放过。 若真是兢兢业业二十载也就罢了,就怕他另有图谋,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第82章 战乱中 芜蔺两州地势险峻,半夜的休整,天刚擦亮周知玄与五千精兵追击严策,算算时辰,路途不算遥远,若是按他的猜想,严策大军一定会从东南山脉入内。 周知玄站在山峰处,芜州多雨,胄甲外还套了一层蓑衣,斗笠之下黑布掩面,只露出一双凌厉幽深的眼眸。 脚下是高低起伏延绵不绝的山脉,伸出手心感受着空气中的潮湿,快要下雨了,随即他便号令全军急速前进。 越过西北方的密林,那有一处穿山小道或,许能提前赶上严策他们。 直到半山腰,前方嘈杂之声颇大,窸窸窣窣的什么东西在极速移动。 发现端倪:“来人,传令下去,留一支小队跟随前进,其他人原地待命。”这时周桓发了话。 “父王,可是发现了什么异样...” 周桓提起十二分的警醒,道:“我们这样大批人马太过惹眼,先派些人找到严策再说。”他又顿了顿,“知玄,你先同行舟去前往前方探一探,有任何情况,哨响为令。” “是,儿臣遵旨。” 周知玄依言,压低了斗笠,骑上快马。 阴翳的天气,就算刚到清晨也是昏暗一片雾蒙蒙的,身侧的山峦层叠,尽数被云雾拢住,暗蓝色的天际压抑沉闷,让人喘不过气来。 “殿下当心,险峰之上稍有不慎,就一命呜呼了。”陆行舟轻声道。 他说的正是,脚下潮湿的泥沙土层夹杂着枯叶,湿滑黏腻。 “你也要当心。”周知玄遥遥望去,又将一块石子朝下扔,雾气挡住了视线,也没等来石子落地的声响,“看来我们脚下的这片山,甚是高耸。” 向前突进,精兵作战能力迅猛,脚步轻快,须臾,道路上只剩下马蹄印,跨过险峰眼前正是一大片密林,盘根错节的草植枯枝,还有不知名姓的蛇鸟鱼虫,在这潮湿阴暗的山野之中肆意生长。 “诸位记得注意脚下,被毒虫毒蛇咬到了,可没人能救你。”周知玄静道。 他声音细微,在一片寂静之下暗听林间动静,稍有风吹草也无处遁形。 “殿下你看。”陆行舟拨开草堆,指着一处。 赫然一看,是个人脚印,步子很轻,但还是留下了痕迹,昨夜又下过雨,既然这个脚印没被冲刷掉,那只能证明,有人刚刚来过。 “不好..”周知玄暗叹,“撤退!”他扬声道。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身后大山之下窜出无数个人影,伴随着胄甲兵器的摩擦之声。 人数众多,迅速的将他们小队围住,但并没有下一步厮杀的动作。 “殿下?”身侧传来一道声音,“世子殿下怎么来了?” 严策慌忙地命众军放下武器,随即行礼。 周知玄心中一瞬间紧绷起来,又一瞬间松懈,恍惚中有些目眩。 “严策,你好大的胆子...!” “殿下恕罪,末将本想在这里埋伏一段时间,这条路是晋军想要攻进的必经之路,没想到会偶遇殿下...” “数万兵马潜伏在此,若有风险,你承担的起吗!?”周知玄压声怒吼,“地势高耸,深山作战,你想害死所有将士吗!” 许是沉闷的环境,还有对于严策的猜忌,周知玄压抑了许久,提起了他的衣领怒目相视。 严策胆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冷静下来,行礼谢罪。 “是末将疏忽了..全听殿下惩治..” “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冒领军令,且等着吧...”周知玄长吁,良久才能平静。 随即号令全军前往后山稍作整顿,方才的虚晃一枪着实有些耗费心神,可随之带来的后果,也是不可估计的。 不料左侧山脚下传出号角声,悠扬长远。不是北周的,那只能是晋军。 众人也都警醒过来,陆行舟大喊:“我军身处劣势,不宜迎战,撤!都撤!!撤!” 兵荒马乱顺着陡峭山石向下移动,一人贴着一人,慌乱之中不少人失足跌了下去,只见从山上冲来不少士兵,身着黄铜军甲,那是大晋军。 局势所迫,不得不应战了。 瞬间两军厮杀起来,严策带到数万兵马尚能一搏,只不过晋军来势汹汹也不是能小看的,前赴后继源源不断。 战局焦灼,能准确的知道我军方位,并且短时间集结众兵,且毫无动静,这是毫无可能的事。 看他们的士气装甲也不像经历过洪灾,倒真是蹊跷的很。 那只能有一个可能,北周军内有内鬼,这样打下去一定必败,为了损失最小化,周知玄连忙号令众人,退避到绛藤峰处。 没想到,晋军步步追击,丝毫没有松懈的迹象。 “殿下,这样下去进退两难啊!!”陆行舟忙道。 周知玄咬牙:“没办法了,吹哨!!” “吹哨!!” “吹哨!!” 只闻,沉寂的天空中划过一道哨向,响亮又尖锐,霎时林间惊鸟无数,洋洋洒洒飞向天际。 等后方周桓援兵及时赶来,倒是能一战,杀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周知玄持刀杀红了眼,从未想过,一个个素未谋面的生命从他指尖消亡,为了国土为了权利为了要保护的人,血液从剑锋淌过,滴在湿润的土地上顷刻消失,骤然心中洋溢起快感,能掌握生死的快感。 周桓他们赶来的十分及时,他的部下都是些老练的精兵,面对大晋的人肉战术,应对的游刃有余。 天正好大亮,晋军只好撤退,当第一缕阳光洒向这片土地时,这剩下尸林血海。 北周军暂退后山脚下,那有一处平原伴着溪流,补充军需和休整是最好不过得。 周知玄将身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手腕处受了刀伤,只差一点就会伤到静脉,找军医要了些纱布药草,自行医治。 “殿下,要不我来帮你把。”陆行舟静道,他无大碍,仅是额头擦伤了。 “无妨,我自己来吧...” 他咬着纱布的一端,另一只手使劲缠绕,渗出血来也当做没看见,接着又缠了一层,直到血污被掩盖住。 “殿下的伤势..不宜再去前线了..为了您的身子,臣立刻请旨王上,将您调往后方...” “不许去..!” 周知玄摇头轻笑,将包扎好的手腕,绕了绕,“这算什么,剑还是拿得动的。” 伤亡将士暂时无暇清点,本就是突发的战事,周知玄差点难以招架,只不过有些东西是一定要清算的。 他随即起身,看见周桓已然在审讯严策。 他垂首跪下一言不发。 “二十年了,严将军,二十年了,在本王心中,你可不比萧俨差,只是为何,你偏偏犯这种低级的错处!”周桓骂道。 “军令的事,是末将莽撞了。只是此次良机,末将不得不抓住啊!那是拿下芜州的绝佳机会...!只不过..只不过..哎。” “只不过什么,严将军。”周知玄淡道,“结果想必你也看见了,若不是王上及时来援,此刻你就是俱荒尸了。” “末将认罪!末将认罪!”严策羞愧,一个劲的磕头认罪。“要杀要罚,严某全听处置。” “罢了,待战事结束,一并处置吧,眼下还是先规制好将士...”周桓叹道,“至于你,剥夺官职,滚到后面待着吧!” 此时的严策,与低阶兵毫无差别,但战事在即他也必须上场,只不过没了号令之权。 到了深夜,又是一场倾盆大雨,为了规避泥石流,众军深夜启程,抵达绛藤峰,已然后半夜,雨势也小了些许。 周知玄的手腕伤隐隐作痛,阴冷潮湿的环境下,伤口还有再次裂开的迹象,他小心翼翼靠在山石旁,缓慢地解开布满血污的纱布。 “嘶——”他轻呼。 伤口已经血肉模糊了,又重新上好药,尖锐的刺痛传来。 “但愿,但愿这只手不会废掉。”他暗叹。 深山雨林的环境恶劣,能包扎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他重新换了个干净的纱布包裹好手臂,试着抬了抬,还能动。 月色萧条,周知玄拿出藏在袖子中的荷包,还好,没有被损坏。他将荷包贴近胸口,阖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有此刻的静谧才能让他沉下心来,忘掉痛楚,忘掉那些厮杀哀嚎。 “快了,就快结束了...” 绛藤峰地处高险,又极为隐蔽,是个军士缓冲的好地方。方才又有消息来报,寄明的队伍就往这边靠近,待大军集结,战局就明朗了。 “报!!”蓦然,有一小兵从林中跑来,神情恍惚。 他直奔大营,周桓的手指不由的一颤。 “何事,慌慌张张的!” “王上不好了,南边山路出现了晋军的踪影,我军暴露了!!” 闻讯,周桓硬生生将地图撕毁了两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山道狭窄,四周又是一大片树林,怎么可能会有晋军潜入又毫无动静。 “父王,我早同你说过,我军存有内鬼。”周知玄凝神,“只不过,眼下情形紧迫,没时间了,需得赶紧撤离此处。” 第83章 战乱下 可是一切都晚了,他们中了圈套。 浩浩荡荡的晋军扑面而来,从南山下逐一奔来,来势之猛,定要杀得北周军片甲不留。 仅是抬眼的功夫,帐外已经充斥了打斗之声,北周军元气大伤还未恢复,是无法应战的。 陆行舟见情势不妙,忙道:“王上,殿下,先撤吧!” “荒谬!我乃北周王,岂能当一介鼠辈。”说着,他已经满眼怒气,拿起长刀,直奔战场。 在外他高呼着:“北周军在,我在,北周军亡,我亡!!” 夹杂在兵刃相交声中的高喊,顿时士气大振。 “逃不掉的...”周知玄侧目望了他一眼,长剑已经拔出。“唯有一战!” “殿下!!” 两难的局面,偷生之心人皆有之,但他忘了脚下是北周的土地,守护的是北周的子民,这一刻,父子俩果决的背影消失在帐帘之后,陆行舟苦笑,懦弱的只有他一人罢了。 “疯子...”他紧握住剑柄,杀了无数人,剑刃已经锋利无比,“都疯了...命都不要了吗...” 待回过神,帐外已经厮杀如火如荼,陆行舟咬咬牙,也冲了出去。 “殿下!!我来助你!!” 可能这是一场没有转机没有胜算的战役,但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杀了出去。 逆境中的求生心,无疑化成了助力,没有人想死,北周军嗜血拼杀,渐渐打平了战局。 “父王,别追了,我们后退吧。”周知玄刚挡下身后的一刀,找到空闲忙道。 周桓展眼看向四周,大军已经打到了山下,继续追下去只恐得不偿失。 “好,你且通知陆行舟,别再逼近了。” 这时严策找到一条小道,忙道:“王上,这边走,这边没有晋军。”他左肩负了伤,强忍着,想要招呼众人过来。 只好,众人跟上了严策,四面围城的情况下,能有一丝逃生的机会都必须把握,周桓也想不了那么多了,继续打下去伤亡只会更加惨重。 那是一条丛林小道,没有人知道道路的另一端存在什么,唯有一搏了。 风吹着树叶簌簌作响,所有人皆倒吸口凉气,同时警戒防备着,周知玄和严策走在前方领头。 陆行舟突然道:“王上,殿下,要不再此暂时休整,等援军赶来了,我们继续出发也不迟啊。” 最是害怕前方会有埋伏。 “不可,陆将军敢保证后面没有敌军来袭吗!”严策喝道,左肩已经疼痛难忍了。 “继续前进。”蓦然周桓下令。 “王上慎虑啊!”陆行舟为难。 “继续前进!”周桓重复了一句,抬眼时看向了他,眸色摄人,意味深长。 没有办法,为了大局,陆行舟听令,看向一侧的周知玄,担忧问道:“殿下,您的手伤还好吗。” 他却摇摇头,“不太清楚,可能耽搁了太久了,已经不疼,索性没什么大碍。” 他了然周知玄不是一个轻易叫苦叫痛的人,任何伤痛都能默默承受,更何谈在国家大义面前更是义不容辞。 天要绝人啊,行进了一炷香的时间,貌似前路已然到了头,眼前正是高不见底的悬崖峭壁。 “严策,这就是你带的好路?!”陆行舟怒道。 “啊,这个末将也不知啊。”严策慌不择言,四下探寻着是否有其他缺口。 “都住嘴!”周桓大喝,“眼下都是亲信,来到这个位置,想必不会有敌军,而本王的意图就是想让你们给个实话。” 一字一句都是在指向陆行舟于严策两人,物欲之下谁都可能成为叛徒当奸细。 “王上,王上,末将为北周出生入死二十多载,您莫不是在怀疑我吧!”严策慌忙跪地。 “不是怀疑,你就是!”陆行舟怒道。 “胡说八道,刚刚作战时,倒是陆大人您畏手畏脚,我要说你是奸细也不是不可能啊。” “陆行舟,他不可能是奸细。”突然周知玄开口,冷静异常,“若他是奸细,我也不可能站在此处了。” “好啊,你们一个个!”严策发狂,仿佛下一秒就会现出原形,“都怀疑老夫,尤其是你,周桓!” 突然他指向一旁的北周王,“你以为你是明君,战无不胜吗?可笑!可笑至极!” 只见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飞焰,直冲云霄。 “不好!那是信号烟,快拦下他!”陆行舟扬声,随即一众士兵围住了他,将他置于刀下。 严策狂笑,“来不及了王上,所有人都等死吧哈哈哈哈哈哈!” 只见从右侧涌来一大波晋军,严策是奸细,早有预谋的把人群往此处引,就是为了一次性全部剿灭。 当大军将周知玄一行人围住。 严策握住伤口,一步步走来,笑道:“怎么样,服了吗?北周鼠辈,还不是有一天被我踩在脚下!” 下一秒他便下令擒住了周桓。 “严策你到底要干嘛!!”陆行舟惊呼。 “杀人。”他语气平静凌厉不寒而栗。 蓦然,晋军开始肆意屠杀北周将士,无数的鲜血挥洒在周知玄的脚下,他瞠目难以置信,被制止住的四肢不断挣扎,想要挣脱阻止严策的恶行。 “有什么你冲我来啊!”周桓噙泪大喊。 严策若有所思轻笑,突然下令喊停了屠杀。 “不急,王上,一个个的来。” 他缓缓靠近周桓,将他推到悬崖边,上半身悬在空中,下一秒就会跌落到下方殒命。 “严策,你住手!!”周知玄惊呼。 刀起刀落他砍掉了周桓的左臂,血淋淋的残肢掉落到山崖下,他奄奄一息了,但已经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哭喊与惊呼。 “父王!!!” “不愧是北周王,忍常人所不能,末将佩服啊。”严策嗤笑,“来人,放世子殿下过来,给你一次机会,看你有没有本事能救他。” 像是玩闹般羞辱他们,下一刻严策松开了抓住周桓的手。 周知玄猛然冲上去,抓住了周桓的手臂,如果慢了一秒北周王就会跌落下去,性命不保。 “父王,你坚持住啊!”周知玄咬牙低吼。 “知玄,你松开我,没机会了,听话,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周桓冷静,已然到了绝境,自己难逃一死。 如果周知玄继续抓住自己很可能也会把他拖下去。 “不可能,父王,我不会让你死的!” “知玄,松手啊,你别忘了..你身后还有数万北周军...若是你也..那真的后继无人了。” 他呜咽哭泣,心痛难忍,“父王,不要...不要...” 周桓断了一只手臂,只能用另一只手挣脱周知玄的束缚:“好孩儿,父王对不起你,以往的十几载,我都没有尽到一个父王的责任...知玄啊,对不起...” 他的左臂用力甩开了周知玄紧紧握住的手,顷刻间跌落山崖下。 “父王!!!”他惊惧大喊,痛哭不已。 那一刹那周知玄大脑一片空白,空气寂静,四下能感受到的仅有悲痛在蔓延,他的父亲生生死在了他的眼前,痛恨那受伤的手,为何不能将他牢牢抓紧..为何啊... 还有这庞大的北周,如何让他承受的起.... 愤怒怨恨不甘充斥到他的周身,霎时天空阴沉,狂风大作,空中飘荡着血腥味。 周知玄从衣角撕下一块粗布,一圈圈绕紧伤患处,伤口无比刺痛,他咬牙忍下,今日一定要报了杀父之仇。 他的动作急快,刀光剑影下迅速解决掉身后的晋军,刀刀致命,杀得敌人措手不及。 严策也发现周知玄发了狂,连忙后撤,叫晋军往前顶上。 其余的北周军还有陆行舟等人,见到了眼前的惨剧,皆怒不可遏,厮杀复仇便是他们要做的最重要的事。 “殿下,杀啊!!!” “杀!!!” 后方的北周援兵连忙赶到,寄明骑着骏马持刀奔来,路过之处鲜血满地,有了他的助力,很快偷袭来的晋军节节败退。 “不许留活口!!”周知玄怒喊。 生生将他们追到了绛藤风,沿路晋军的尸身无数,零星几个已经无处可逃,其中还剩下严策。 见到情形不对,他慌措下跪求饶,但那里可能放过他。 等身边的晋军逐一被砍死。 只剩下严策一人。 “殿下,求求..放过我...求..” 还没等他说完,周知玄已经将他一剑刺穿,倒在了血泊之中。 战局暂缓,北周军暂回大营休整。 周知玄手腕伤万分严重,里面的白骨几乎都要luo露出来。 粗略的换了药,还有包扎,兴许问题不大。 寄明连忙上前请罪:“殿下恕罪,臣增援太忙...没曾想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北周王周桓殒命,寄明愤恨自责,甚至可以用自己的命来辞罪。 坐在首位的周知玄一声不吭,没有悲色亦没有忧色,平静的让人不寒而栗,寄明唯一的想法就是觉得殿下像变了一个人,陌生,又冷漠。 或许是哀莫大于心死。 “你不必请罪,事实亦然发生...”他抬眸,“这场仗不能这么打下去了。” “什么?” “寄明,你传令下去,大军暂时往后撤,不得擅自行动。” 寄明不懂周知玄的意思,大军后撤不就是等着晋军攻入城池吗,不过他不敢置喙。“臣领旨。” 第84章 被所迫 如果继续在山林中作战,北周依旧会处于劣势,一步步后退就算以命搏命,终有一日也会不敌大晋,只能以退为进,重新思虑战法。 然而带兵打仗,最为重要的就是兵马人数,芜州一战,损耗实在太多,综上各种原因,周知玄早就想暂退整顿。 北周王周桓驾崩与芜州,顿时传遍了整个北周角落,众人悲痛不已,但在这战乱之中,没有时间去悲伤。 战况焦灼劣势,已经有不少皇亲权贵迁离曲州。 难道大势真的要去了吗,秦幸看着合宫上下挂满了白帘,王上还未入殡,她的耳边已经尽是哭喊与悲恸。 今晨得知了周知玄返程的消息,同时也知道了北周军接连败退。 伺候她的宫女叫山毓。 她说:“秦姑娘,世子殿下不日回朝,接着就是登基仪式,相关的服饰礼仪,随后会有嬷嬷在指导您的。” 正逢战事焦灼,国不能一日无君,周知玄只能仓促登基,统领政权,那又会是一副怎么的光景呢,秦幸想象不出来,只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山毓,我问你,封妃的事情能暂时搁置吗。”秦幸忧道。 “姑娘这说的什么话,那可是无上的荣誉,北周姑娘求都求不来的。” 秦幸静默,如果当了北周的王妃,是否还能出这城门,纵观百代后妃,陷入樊笼,在这深宫中更别说能有自由。 “听我的,不必准备我的礼仪,世子殿下会明白的。” 山毓依言成好,然后退下。 此间丰万从西梁传来消息,韩良骞过得也不如意,大晋锁国,所有人都陷入困境中,这倒是给了周知玄机会。 至于严策,或许早就诚服江连钰,只是蛰伏了太久,连北周王都被混淆。 一连串的事前悟清,周知玄豁然开朗,心中更是有了个必须功成的决定。 大军暂留蔺州,他带来一下支队伍回到曲州稳住朝堂大局,好在文臣内官都是衷心之辈,大小事宜用不着周知玄操心。 半月后,周知玄秘密返都,卸下一切盔甲束缚,还未来得及洗漱,他直奔昭乐宫。 秦幸正在看书,一抬眼,宫门前站着个这么狼狈憔悴的男子,心都好像要碎了,周知玄脸侧还带着血迹,玄色的衣袍一处暗一处浅,她知道,那是血迹。 慌张无错的神情,眼眶渐渐泛红,经历了这么多鲜血与险境,在心爱人的面前无法在继续强撑下去了。 周知玄慢步靠向她,又怕一身的血腥吓着秦幸。 “周知玄...” 秦幸惊呼,奔了过去,一时间泪如雨下。 顾不上旁的了,她撞进了他的怀中,就算满身的污秽又怎样了,只要能好好活着就是最欣慰的。 “如宜...我脏。”他小声嗫嚅。 秦幸紧紧埋在他的胸膛间:“这么久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好想你...” “我也是啊。”下一秒,周知玄也搂紧了她。 温存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幸缓缓抽离,担忧问:“你有没有受伤..我听说,北周军..接连败退。” 他回道:“战局的确比较棘手,不过你相信我。” 秦幸颔首,握住他的手,突然发现了那只颤颤巍巍的手腕,伤势已经十分严重了。 “怎么回事,你是手。”秦幸惊呼。 “没事的,小伤。” “都已经这么严重了,你还说是小伤?” 秦幸连忙请来太医,一层层粗布撕下,甚至有些肉都和布料黏在了一起,惨不忍睹,鲜红交错了污秽的黑色。 “殿下这手...”太医不忍地摇了摇头。 “太医,有什么问题,你直说就是。” “伤的太重了,如果再晚一些治疗,恐怕就废掉了。” 顷刻秦幸哭了出来,为了不让周知玄看见自己伤心,背过身去。 “如宜..你别担心,我没事。”周知玄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事,为什么你还能当做无事发生!”近日北周发生的种种,压抑困顿,无时无刻都在压迫着她,裹挟着她。 “北周王已经西去了,周知玄,不仅如此,大晋四面围城,北周岌岌可危,你为什么还能坦然的告诉我说没事...还是说,你都积在心里...”她瘫坐在了床边,“一个人承受,你受得住吗...” 那种情绪是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或许在王宫内享受着安逸,当得知外面的惨况时,那种共情感,无能为力感,紧紧笼罩着她。 “对不起...如宜。” “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啊...周知玄。” “放心,我不会让情况继续恶化下去的。”蓦然周知玄淡定道。 秦幸不解,问:“你有什么法子。” 他坐起身,遣散了所有人,眸中闪过不甘还有幽深:“这几日我会去西梁..” 他突然顿住了,轻柔的抚摸过秦幸的脸庞,为难道:“找韩良骞借兵。” “你疯了吗?!”秦幸难以置信,“他是杀了我父亲的仇人!!周知玄你是知道的!” “你同我说如宜,大局之下,我不得不这么做,我的背后是整个北周啊。”决不能舍弃自己的子民。 “千万种法子,你偏偏选了这么一个,让我难堪的,你又置我于何地。”泪水止不住的淌了出来,她只觉呼吸都困难了,胸口在隐痛,继续听他说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 秦幸逃走了,漫无目的的逃向前方,她要离开北周,她想回家,那是种背叛感,被亲近之人残酷的背叛。 周知玄望着她的背影,沉痛不已,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良久他阖上了眼。 “来人。” 宫门外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内侍。 “将秦姑娘关回昭乐宫,没有我的旨意不得放出来。” “是,奴才领旨。” 周知玄已经失去了够多了,他绝不允许秦幸离开自己,一秒钟都不允许。 秦幸是被连拖带拽扔进的昭乐宫,宫内空空如也,一个人的身影都看不见。 “山毓呢?”她问道。 领头的内侍回应:“奉殿下的命令,秦姑娘安心在宫内待着吧,无诏可不能出去,至于山毓姑娘,这个奴才可不知道。” “你们越发会当差了,我要见周知玄!让我见周知玄!!” “世子殿下正在正宫议事,恐怕无暇来见秦姑娘。”说完一行人就出去了。 秦幸惊喊:“让我出去!!放我出去!!” 第二日的登基大典仓促结束,当夜,痛饮三旬,周知玄醉醺醺的走到了昭乐宫。 一入内就看见秦幸背对自己躺下,一声不吭。 周知玄顺势躺在她的身侧,轻轻揽过,却被她狠狠一推,“你别碰我。” “你是我的...”他的声音迷离慵懒,带着股醉意。 “我是个人,不是谁的。”秦幸冷道。 周知玄的力气很大,在他怀中根本挣脱不出,只听他说:“如今我是北周王,一国之主,而你只能是我的。” “放开我!” “不可能。” 突然空气静谧,周知玄醉里,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突然秦幸在他怀里抽泣:“周知玄...我想回家...” 他手中力气更紧了几分:“在等等,在等等好不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此刻他抛去了一切只贪恋眼下的温存,不去想那些糟心痛苦的事情,一个个吻落下,耳畔,唇间,鼻梁,贪婪的攫取怀中的芳泽。 黑暗中,秦幸敛去愁思,正经地看向他:“答应我,不要去找韩良骞好吗。” 周知玄他做不到,能拯救北周万民,最快最恨的机会只有与他合谋。 “如宜,你的仇恨,我时刻记得,他欺我辱我,同样不会忘。”周知玄一字一句回应着她。“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你的想法,我不能苟同。”秦幸推开他坐起身,能看清他脸上的布满红晕,“韩良骞只不过一介读书人,你找他没有任何益处。” 秦幸不知道这段时间一来的恩恩怨怨还有暗流涌动。 “等一切结束我会把全部告诉你,所以你能不能安心待在我身边。”周知玄扶额,分外两难。“半月,你给我半月的时间,我就可以了解一切。”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秦幸气恼,“不是说再也不会骗我了吗!周知玄你知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是种背叛。” 背叛,好狠的话啊,“倒时候一切都能分明,我不想再做过多的解释了。”醉意袭人,周知玄只觉得周遭的所有都很烦闷。 “好,反正我也不想听,放我回雍州吧。” “绝对不可能。”他果决拒绝。 “我总会有法子出去的。”秦幸冷道。 头晕目眩,似乎有股疯狂的意识在侵蚀着他,周知玄拽紧了秦幸的手腕,顷刻间将她扑倒在床榻上。 一字一句的告诉她:“我说了,我不会让你出去的。” 看见他如兽类般的张狂神情,秦幸有丝畏惧:“周知玄你放开我!” 话还未说完,嘴唇就被堵住了,如同侵略般在她口中攫取贪婪的吮吸,丝毫不留下喘气的机会。 撕开她的衣裙,纱布四散,掌心从上至下的摸索探寻,那是一处无人窥知的迷人之地,更像是神女的召唤,充满诱惑和欲望,让他无法自拔。 趁此机会她保留了一丝清醒从他腰间窃走了王令腰牌。 同时也感受到他带来的灼热,还有处于颈边的吸吐喘气,她的双手被擒住头顶无法动弹,就像一个猎物可以被肆意摆布,直到能感受到周知玄的异物耸立,她才真正的害怕起来,如果继续下去,真的不会有转圜的机会了。 指尖触及到神秘地带,周知玄沉浸在欢愉迷情的欲望之中,一次次的进攻,几乎就要瓦解掉秦幸的防线。 突然感受到她的颤栗还有呜咽之声,瞬间他清醒了。 “对不起...如宜,我喝多了。”周知玄立刻起身。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蜷缩哭泣。 “你给我滚!” 第85章 晋军乱 第二日安顿好朝野,周知玄携陆行舟寄明三人秘密潜入西梁,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筹码还未使用,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与丰万里应外合,成功进入邑安,重回故地只觉萧条了许多,路上依稀行人,还未入夜两侧的烛灯尽数熄灭。 城中两股势力暗流涌动,互相僵持不下,周知玄能明显察觉出来,此刻的韩良骞定是焦头烂额吧。 几人穿着低调,暂时在客栈住下,入了深夜只见丰万悄悄走来。 “周大人...”他行了一揖。 “丰万公子,如今该称一声王上了。”寄明突然道。 “没那么多规矩,你随意即可。”周知玄淡道。 丰万讪笑:“是在下唐突了。”他顿了顿,“不过西梁的局势都在大人意料之中,韩良骞还不敢贸然行动。” “晾他也不敢。”寄明愤愤。“背信弃义的叛徒!” “我知道了,多谢你了丰万。”说完周知玄给他递了一包金叶子,沉甸甸的。 丰万惶恐:“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从司徒府就开始追随大人,然而并不是为了这些,在下是真心实意想为大人办事。” “嗯,你的一片赤心本王断不会辜负。”周知玄淡笑颔首,扶起了丰万,“不过,慕容让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丰万想起他,不由得忙道:“在下差点忘了,上月我暗中联系过他,估计他早就部署完毕,就等着请君入瓮了。” “甚好,那就今夜,会一会韩良骞。” 坪洲的军马受制入不来邑安,韩良骞在城中进退两难,秦幸说得对,他要完成霸业少不了北周的助力,陷入困顿,只能坐等着良机,但是这种处于被动的境地,实在难受。 为了掩人耳目,他又回到了松竹斋做他的教书先生。 只不过今夜来了个不速之客。 周知玄换上了初见他时的白衣,素净轩昂。 他没有带兵马,若要谈和就得真情实意才能服众。 韩良骞一抬眼就看见他,不由笑得:“今时不同往日,物非人亦非,靖川一别世子殿下完全不一样了。” 对上周知玄的双眸,似乎早已长大,眼中的已经没了青涩和莽撞,取而代之的是淡定和漠然。 “韩先生风采如旧,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靖川一别我早已成王。” “好大的口气,不过我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天。”韩良骞轻笑。 他从亭台坐起,高举美酒,对着月色一口饮下。 “那也是多亏了韩先生。” “我不和你打嘴皮子功夫,今日你来,是不是想好了,助我霸业,重复前齐。” 周知玄笑着坐在他对面,嗅了嗅酒香。 “好大的胆子,你说这些狂妄之语,不怕被旁人听见?” “又有何惧,等兵马入城,不都是你我脚下蝼蚁。” “好一个脚下蝼蚁。”周知玄嗤笑,与他对饮,“不过...” “不过什么?” 突然周知玄目色凛冽,深不可测:“这天下我要一分为二。” 荒唐又狂妄的话,韩良骞听了只觉难以置信:“一分为二?如何一分为二?” “我有北周的军力加上的坪洲兵马,还有慕容让的十万清宴军,这些已经足以打下天下,所以不仅仅是西梁,大晋我也不会松手。” 骤然韩良骞狂笑起来,他们本就是一类人,早该一同合谋。 “好你个周知玄,野心还不小。” 周知玄淡笑,“南北为分,各自称帝,如何?” “好!”韩良骞爽快答应,“这一日我等了许久,要不要前齐又如何呢,只要你和我有共同的期愿,这些年我所做的都是值得的。” “你甘心?” “怎么不甘心。”前齐早已势单力薄,而自己因为身上流淌的前齐血脉,为了那些虚无的使命奔波,送命,步步危机,临了一想,值得么。 直到他在周知玄身上找到了原由,从幼时见证他的困顿与桎梏,再到后面为了活命躲躲藏藏,等着有一日,有一日他能绝地反击,涅槃重生,而这一日他终于等来了。 韩良骞望向他,淡笑道:“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一类人吗?周知玄冷笑不易察觉。 *** 西梁邑安驻守稀薄,于是周知玄与韩良骞兵分两路攻入邑安,然而他在芜州暂守的北周军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狼烟四起,数万大军攻入主城,杀了个晋军措手不及。 远在芜州的大晋军马被打了个声东击西,猝不及防。 一时没了方向,不知该守着芜州还是支援邑安。 只好遣了半队军马赶到邑安增援,然而另一半的芜州却突逢北周军攻入,眼下两城失守,只能眼睁睁退往信州。 崇政殿内,太皇太后震怒:“什么情况!!他周知玄哪来的兵马!!” 秦绰自从战乱开始早早就告了假,满朝文武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左大人道:“娘娘莫急,萧俨还在宫内,翻不起多大水花的。” “都是一群废物。”如今皇帝周照全颓靡,后宫最小的幼子才两岁,这要如何是好,难得要眼睁睁看着晋军兵败吗。 “娘娘息怒啊,信州八百里加急来告知徐将军已有应对之法。” “什么法子。” “北周他们妄得邑安,那便让了,找准时间在信州集结,一举攻入邑安。” “你是说,将所有兵力集结?”江连钰不懂兵法,不在前线自己也不明了局势。 “正是。” “罢了罢了,依你们所言吧。” *** 大晋军力走向诡异,四面驻守的兵马皆汇聚到信州。 “依王上所言,江连钰到底想做什么?”寄明问道。 “不管。” “王上何意?” “他们在晋宫的所作所为都是挣扎罢了,我看就这几天了。”周知玄喃喃。 从芜州回来后周知玄时常爱给自己打哑谜,听得他云里雾里的。 “对了寄明,慕容让有没有传来消息。” 他摇摇头,“估计,就这几天,点兵还需要几日的。” 第二日万军出击大晋皇都,途经二十四州,三十六个城池,那是周知玄从前走过的路,那时的困境历历在目,流的血,哭过的泪,还有一条一条逝去的生命。 他领着万军骑行在首位,恍如隔世。 “王上,你还好吗。”寄明跟在一侧不由问道。 周知玄摇摇头,怅然道:“我在想,这一路不容易不过我们还是走了过来。” “是啊,总算等来这一天,光明正大的回道大晋。”寄明畅快地笑了。 对啊,总算等来这么一天。 秦幸在昭乐宫被困了两月,每日只有定时定点的饭菜,再无旁的,不过她听到了收付芜州和邑安的好消息。 最终他还是和韩良骞为伍,下一步会是什么呢,平息战乱后又会做些什么呢,占领大晋,夺得天下?她不敢想象。 韩良骞是恶人,周知玄跟他只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秦幸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那日山毓来送饭,战局明朗举国上下欢庆一片,故而宫中防守松懈了不少。 “山毓,近日可有王上的消息?”秦幸忙问。 山毓思量了会,笑道:“王上接连大胜,举国同庆,若是说新消息,估计就是大军已然突破大晋各州防线,攻入都城了吧,姑娘你放心,形式大好。” “此话当真?” “对啊。” 猜想还是灵验了,攻入皇都,那远在皇都的祖母祖父他们要怎么办才好,太皇太后不会轻易罢休,那迎来的只有腥风血雨了。 “你有办法放我出去吗!山毓!”她迫切问道。 “姑娘,没有王上的旨意...我也不敢啊...” “山毓求你了,王上不会怎么样的,求求你了...” “真的不行呀,姑娘。” 秦幸心一狠,拔下发髻上的金簪对准了脖子,“要是不放我出去,我就死在这里!我说到做到,到时候王上班师回朝,看你们怎么交代。” 山毓慌了,连忙要阻止,她一靠近,秦幸的簪子越深一分,直到渗出血来。 知道她是王上心尖尖上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山毓只好道:“好吧,秦姑娘我帮你,到时候我会遣散宫外守门的护卫,其余的只能靠您了。” 秦幸松了一口气,柔道:“对不起,山毓,我实在无能为力了,并不是想为难你们。” “我知道的,姑娘,你被困了多日,放谁身上都不好受。”山毓慢道。 “嗯,山毓还有一事我需要问你...” “姑娘尽管问吧。” “宫外哪里可以买马?” 趁着深夜,秦幸往外探去,发现护卫都已经散去了,她收拾好细软,多拿了些首饰傍身。 只是那一把银白短剑,她踌躇着,还是带走了。 记起山毓的话,城门南街五里有一家马商,一入内,老板刚准备打烊。 刚一下灯,就看一位蒙面姑娘径直走来,碧衣白纱,亭亭玉立。 “老板,我要买马。”她了当开口。 “不卖不卖打烊了。” 话音刚落,秦幸就将一袋子的金簪首饰放在他眼前,老板一看全是宫里的上好东西,于是立马换了副嘴脸。 秦幸挑了一匹雪白的良驹,听说这是整个铺子跑得最快的马儿。 第86章 恩缘断 临近大晋皇都,慕容让带着十万清宴军迟迟赶来,两军交汇,阵势之大让人不寒而栗。 周知玄立于大晋皇都兴安门之外,银白盔甲,长发高束,身后是北周万军,周身的肃杀之气威严不可侵犯。 “来者何人?”城门内守城小兵高声呼喊。 另一边赶紧派人传信至皇宫内。 闻言,周知玄扬声回应:“北周王,周知玄。”突然改口还是分外不习惯。 话音落,之后城内良久没有动静。 寄明高呼着:“城内宵小听着,若是乖乖退位投降,我们北周军绝不侵害城内百姓一分一毫,若是偏要兵戎相见,那我们也绝不退让。” 空气寂静,等来的是鸦雀无声。 “只给他们一炷香的时间。”周知玄淡漠下旨,若是不依那只能攻城了。 皇宫内太皇太后得知消息,瘫坐在了龙椅上,把持了大晋几十载的朝政,还是等来了这一日,没想到回来的这么快。 早知周知玄是个巨大的隐患,费尽心思的围剿还有针对,还是把人逼入了绝境,悔不当初。 “娘娘,眼下怎么是好啊。” 文武百官皆被困在皇宫之内,左右为难。 “微臣主张,开城门迎北周军。”太史令王大人说道。 “王大人糊涂,那不是将大晋拱手让人了吗。”左自山愁道。 “那依左大人有何高见,好歹周知玄父亲与先皇同宗同族,自然会留有情面不伤害百姓,若真将他们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 “鼠辈,他周知玄做的可是谋反之事,还配称得上同宗同祖吗,祖上的教诲礼法全然忘得一干二净,这种狂妄之徒还要留什么颜面。”左自山愤愤。 须臾一位太监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连忙跪下磕头。 “娘娘!娘娘!不好了。” “急什么,快说!” “娘娘,城外周知玄说...说..只给半柱香的时间,不然...不然就攻城啦!!” 顿时大殿哗然。 “娘娘,这下怎么是好啊。” “娘娘快想个主意吧。” 江连钰扶额,沉沉叹了口气,坚决道:“誓死保卫皇都!” *** 这个决断无疑是将大晋百姓置于绝境,等大军入城,两方厮杀,整座皇都都会处于尸林血海。 周照全已经在寝宫昏昏沉沉睡了五日,再次醒来,还是因为殿中内侍以死相逼,灯火通明的正殿藏不尽的萧条,五六个内侍太监猛得往地磕头,声泪俱下,惶恐不能自已。 “陛下,陛下啊,大晋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奴才们恳请陛下主持大局!” “太皇太后年岁已大,还请陛下前往崇政殿主持大局!!要深思熟虑大晋的未来啊陛下。” 周照全被吵得头晕目眩,烦闷的翻了个身,全然当做没有听见,真是可笑,当年将自己绑上了皇位,囚禁生母,放逐胞妹,又将心爱的司徒皇后就地处死,这一桩桩一件件,太皇太后可有想过后果。 如今举国陷入囹圄,倒想起自己这个傀儡皇帝了吗。 “都给我滚出去...”他低喊了一声,颓靡不已。 “陛下啊...陛下...”几位内侍啼哭不断。 “别哭了!” 蓦然周照全坐起身来,俯视着他们,然后道:“不就是要我去崇政殿吗,好啊,那你们把金丹给我呈上来!” 为首的太监闻言惶恐:“陛下,那金丹断不能在服用了,太医都说了数次,金丹害人是要命的东西啊。” 近几年周照全沉迷炼丹炼药,不知哪里来的个道士,妖言惑众,蛊惑圣心,如此周照全更加无法自拔,每每服下金丹总能将自己抽离着凡尘,恍如到了仙境。 “最后一次,再让我最后服用一次,我马上就去崇政殿。”周照全阖眼沉道。 内侍们踌躇为难,但一想城外的险情,还是派人呈上了金丹。 没人知道金丹的材料,只知道每次皇帝服下就能□□,偶尔癫狂,神色骇人。 须臾,周照全看着掌心的丹药,浑圆闪着金辉,不由苦笑着,一口服下,最后一次,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披上了龙袍,拔出宝剑,赤足走出了宫外,但是他的方向不是崇政殿,而是皇城之外。 *** 天色阴沉,狂风裹挟着大地,扬起尘埃与黄沙。 秦幸骑着白马疾驰而来,她掀起斗笠白纱,展眼看去前方几十里都是浩浩荡荡的北周军,俨然堵住了去路。 他们还没有动静,证明皇都的大战还未开打,还有机会阻止一切。 她沿小路赶往城门,不料都是围堵着的北周军。 她打扮惹眼,几个官兵将她拦下,扬声:“皇都前线,不得入内!” 秦幸坐在马上睥睨而视:“我要见周知玄,都让开。” “大胆,我王名讳,岂能直呼?”说完,一步步尖刀对向秦幸。 风扬起她的裙摆,透过白色的目色淡然冷静,她轻轻将白纱掀起至帽檐,英气且明艳的容貌,又从腰间拿出腰牌,长臂高举。 那可是王令腰牌,见令牌如见本人,顿时众人哗然,整齐划一跪下行礼。 秦幸从数万大军之中直奔皇城,耳侧的风使她清醒万分。 只见皇都城门外黑压压站满了人,猛然看见数十个官兵抱着粗木,直撞城门,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住手!!住手!都住手!”秦幸一边赶来一边高声喊着。 可惜人太多,马太慢,路太挤。 索性她下了马朝前方跑去,推开一个个高大的人影,银铜盔甲中恍然闯入一个碧衣女子,寄明一眼就发现了秦幸。 冲着周知玄忙道:“王上...那人..是秦姑娘。”待身影越来越清晰,“不错,的确是秦姑娘,王上,秦姑娘来了!” 周知玄闻言,迅速地看了过去,难以置信。 赶忙下令撞门的官兵停手。 随即下马,朝着秦幸的方向疾步走去。 “你怎么来了!”他怒吼,脸色发青。 秦幸喘着气,额上布满了汗渍,她摘掉了斗笠,露出憔悴的面庞,摇头哀求道:“求你了...周知玄...不要开战...” 周知玄恍惚,不由退后了一步,苦笑:“你千里赶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她上前抓起他的手,一直在颤抖:“你深知战乱带来的苦楚,你是知道的,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城门内都是无辜的百姓啊!” “我当然知道..”周知玄垂首,看不清神色,“但是本王给过他们机会,一炷香的时间到了,这个皇都必须得攻进去。” 说完他冷漠的抽离了手。 “是因为韩良骞吗,是他蒙蔽了你!”秦幸瘫跪在地上,“求你了,不要...就当是为了我..不要开战好吗..” 怎么会因为他呢,周知玄苦笑,十几载的隐忍谋划,身边的一个个倒下死去,怀月惨死,父王被害,身后还是数百万的北周百姓,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更不能独善其身,此行退让,那才是万劫不复之地。 临门一脚了,谁来都阻止不了他。 “是他们一直再逼我。” 周知玄扶起秦幸,拭掉了她眼角的泪,低声道:“很快就会结束,到那时天上地下只有你我两人,谁都拆不撒我们...” “你变了...周知玄...”她平静回应。 “你都忘了吗,那日我们的期愿...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秦幸断断续续抽泣说着。 或许早就变了,在强权压迫之下,被逼的无法喘息,一招不慎就会掉入深渊,这样的他还怎能置身事外,随之而来的就是无限放大的野心和欲望。 “如宜,我一刻都没忘记,你只需要静待。”周知玄神色清冷,没有一丝动容。“等我当上九五之尊,统领天下,百姓自然会安居乐业...” 他转身,果断下令:“攻城!” 举着粗木的士兵们势头更猛,一次又一次的震碎城门,坚硬无比的皇都城门似乎摇摇欲坠。 秦幸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触目惊心,原来自己早就无法阻止他了。 她猛然起身拔出了短刀,指向了周知玄,离胸膛只差分毫,在用力一点就能刺进去。 “周知玄,下令让他们停下...快!”她在低吼。 周知玄望着她,满脸的难以置信,唇角在颤抖,“你...要杀我?” “连你也要杀我?”他一步步靠近,秦幸被他逼得一步步后退。 知道周知玄一把握住她的短刀,鲜血即刻渗了出来,鲜红无比。 “我对你不好吗?我不爱你吗?为什么你也要像那些人一样朝我指剑!!”而且用的还是我送你的刀。 秦幸着实被吓到了,拿剑的左手战栗,忍道:“你不要逼我...周知玄,收手吧..” “不可能!!”他大力夺走了秦幸的利器,随即四面八方涌来的北周军,将她团团围住。 “来人,把秦姑娘带下去,好生看管。”他顿了顿,“切记不要动她分毫。” 周知玄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决绝悲痛的面容,只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哭喊与挣扎。 第87章 帝王崩 皇都城门轰然倒塌,震起来的灰尘扬起,挡住了前方的视线,本应该熙攘繁华的皇都坊市,尽也能萧条至此。 意料之外,并没有晋军前来平叛。 灰雾散去,城内空无一人,各家各户大门紧闭,周知玄不是嗜杀之徒,只要没人敢拦,就会放过他们。 只见一个赤足男子持刀大步走来,明黄龙袍惹眼。 是周照全。 周知玄讶然,叫停了行进的军马,再见故人,心境全然不同了。 “一别多年,好久不见。”周知玄淡笑,“臣参见皇上。” 俨然只剩下一俱空壳的大晋朝廷,如今又派来新帝拦路,又要上演什么戏码。 “北周王周桓,十四杀前齐敌军无数,十六获封王爵,二十迎娶行岭萧氏嫡女,二十有四诞下长子周知玄,一深励精图治为国为民,在最鼎盛时为避战乱献出质子,一别就别了十八载...”周照全徐徐道来,平静又淡然。 “你不配说我父王!!”他永远记得那日的惨况,万恶之源全都是他们,周知玄愤怒拔剑对上了他的脖颈。 “你父王做得到,为何你不行。”周照全说道,“马革裹尸的惨状没人愿意看得到,我自愿让出皇位,只要你们退兵。” 周知玄冷笑:“我都不知道你们哪句真哪句假了,无人防守的都城,还有这个拱手让位的皇帝,莫不是在拿我打趣?” “我与江连钰不同,我只是不想父王留下的大晋,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现在整个王宫都是晋军,你们闯进去定不能全身而退。”说完周照全回首看了一眼红墙宫宇,鸦雀无声。 “堂兄。”周知玄放下了剑,“崇兴殿那日,我曾说你是明君,就算到此刻我依旧认为。”纵使全天下都在唾弃他,憎恶他的怠政,行巫蛊,炼灵药,将整个朝政托付于霸权妖后手上。 满身的恶名不绝于耳,但周知玄依旧认为他是明君。 “你志不在皇位,被硬生生困在那里,何尝我们不是一类人?”他能在此刻单枪匹马来找周知玄对峙,保卫皇都,全然和皇宫里的鼠辈不同。 “所以,不如你加入我,我保证,那时候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待入主大晋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治国,周照全久在大晋,把他揽入麾下,定能给周知玄带来助力。 “只要你退兵,一切都有转圜。”周照全阖眼,自顾自地说着。 “退兵?!江连钰能放过你我!?” 按理他是最憎恨太皇太后的,只是到了此刻为何还是那么固执,周知玄不知道。 “王上,不要听这他的话了,他们早已是秋后蚂蚱,直接进攻吧。”突然韩良骞走到身侧,低声道。 “王宫中皆是赴死一战的死士,你宁愿自损一千也就不放过一个吗?”周照全叹了口气。 “他是大晋皇帝,他的话不能全信。”韩良骞继续道。 周知玄的心中有分寸,他道:“继续前进。” “周知玄绝对不可!我绝不能让皇宫尸林血海!”周照全拦住他,举起长剑。 “你不怕死?”周知玄笑问,“大军踏过之地,尸骨无存。” “我早已是个死人了。”那金丹其实是慢性毒药,一颗颗都会渐渐蚕食他的气数,身为帝王,孝字当前,桎梏之中无法忤逆,那只能对太皇太后强权做无声的抵抗。 所以那最后一次服用,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服用了,生死早就抛在了脑后。 “呵,真自私。”周知玄嗤笑,“五妹妹要是知道你成了这幅样子,不知道作何感想。” 周照全浑身一震,攥紧了拳,“你...见到了芦灵?” “她在西梁过得很好...” “那我就安心了。”只见周照全半跪在地上,用长剑抵住支撑身体,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我自知阻止不了你...明君...可真是笑话...” 周照全蓦然倒地,他睁着眼,目色凄凄。 只见正前方的皇宫大门大开,无数的晋军从内蜂拥过来,用赴死之势与北周军抵抗。 “杀啊!!” 战局一片混乱,只见眼前满是血污,触目惊心。 机会来了,周知玄忙喊来寄明:“晋军大乱,寄明你速去宫内接回严将军。” 他眼神坚决颔首,混入人群之中,待萧俨归位,一切将没有悬念。 只不过现在的晋军正在以卵击石,北周军如同洪水大浪顷刻将他们吞噬。 直到周知玄满身是血提着剑踏入故地。 四周的战况逐渐平稳,投降的晋军不胜其数,皇宫内侍后妃慌乱逃窜,远处还有正在燃烧的宫宇冒着滚滚浓烟,尸林血海,犹如炼狱。 站在高台之上的周知玄回首看向那一片惨况,这就是掌权的代价吗。 既然如此,孝勤帝起兵夺权几十载,杀的人不在其数,自己做的这些又算什么呢。 他阖上眼,仰头深吸了一口饱含血腥之味的气息,随即摘下了头盔,大步跨进身后的宫门。 崇政殿门大开,里面一片昏暗,玉碎金陨,烛台灯倒,太皇太后一身华服,发缕一丝不苟,端坐在首座,眼里含笑。 周知玄同样笑看着她,尽管身后一片喧嚣哀嚎,仿佛此刻天上地下仅有他们二人。 “你输了。”碎发轻扬,眼中是掩不住的恨意,“皇祖母。” “真是没想到啊,你在西梁谋划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一日?”她突然冷笑,暗处看不清她的神色。 “我是为了被你杀害的那些人,我才能站在这里。” “别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了,谁信啊。”江连钰轻轻起身,“这天下真是个好东西,无数人前赴后继想来夺,最后功成的人,我没想到会是你。” “所以,不要说为了谁,你只是为了你的野心。” 她的话字字诛心,周知玄抬起剑指向她:“为了北周为了天下,野心有何不好?我倒想问问皇祖母,你杀了这么多人,慕容氏,怀月,一切跟此事相关的无辜人,你可有过悔心?” 江连钰一步步靠前,剑刃只差一毫就能刺破自己:“悔心?我只悔当年没能救下我的孩儿,我只悔我耗尽一生付与这个天下,却被你这个谋逆之徒剑指。” 她紧握剑刃,鲜血流了一地:“其余的,我只悔没能杀了你。” 真面目露出,周知玄只觉狰狞,“我的一生,本应该平安喜乐,却被你毁了...” “是啊,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她硬生生将剑刺进了胸口,“天下姓周,但绝不是你周知玄的,看你这皇位能坐到几时。” 当宿敌倒在大殿之上,身着华服,好像一生从未狼狈过,直到死。 周知玄扔下了剑,心里是无尽的凄凉,看似一切结束,坐拥天下,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大战结束,萧俨被放,得知周桓身死的消息悲痛不已,当安置好一切连忙赶往北周吊唁。 周知玄这个皇帝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百官抗议,登基的事只能暂缓,好在有寄明和陆行舟处理复兴皇宫还有政务,整个朝局才能暂时平稳。 三日后,他亲自去看望了周照全的幼子,今年不过两岁。 小宫女抱着他时,还吵着要吃奶。 周知玄捏了下他的鼻尖,可爱极了。 “取名了吗...”他问。 “回王上,先皇给小太子取名为赫昭。”小宫女答道很胆怯。 “赫矣群临,昭哉嗣服...好名字。” 不由忆起,那日与秦幸的欢愉,也曾畅想未来,只是此刻的她还会原谅自己吗。 城门一战,她将秦幸送回了秦府,想着心情会愉悦些,从那日周知玄每天都会给她送信一封,但一直都没有回应。 入了深夜,他秘密到了秦府,守门小厮见了都是一惊,毕恭毕敬将他请了进去。 大步走到秦幸的卧房门前,一改白日的冷淡威严,柔声道:“如宜...为什么不回我的信...你还在气我吗..” 房内的人影晃动,他知道她在里面。 “如宜...至少,你要听我解释清楚..” “我不想见你,你走吧。”秦幸冷道,声音幽幽从内传来。 “这次...宫变..我并未伤及无辜。” 周知玄特意嘱咐过士兵,不伤及贫民,至于宫内的战况仓促就结束了。 “我想先静一静可以吗?”秦幸叹道。 不可以,他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日,为何她的心不能与自己一致。周知玄猛然推门而入,眼前的姑娘消受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有什么话,今日就说清楚吧。”周知玄立于她眼前,一字一句说道。 “那日我苦苦哀求...明明却都避免的..”秦幸看着他,“你要知道你这个皇位不能服众。天下人该怎么看待你,又怎么看待为北周付出一生的先王...” 闻言,周知玄笑道:“那又如何,至少结果是好的就够了,你我不都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你变了...”秦幸眼神陌生,“从前民心所向的周知玄,现在变得权欲当头,我只觉得可怕...” “为什么你也要这么说?”周知玄握住她的肩,“你也要背弃我吗?” “是你自己早已忘了初心...” 周知玄松开了她:“好,那我就证明给你看...有一天你会来求我的。” 第88章 清君侧 皇宫重建,又成了以往繁华奢靡的样子,只不过离阳宫被烧毁了,周知玄便废弃了这个宫名,战火之后,处处都透露着萧条。 江山移主,重建新政,这是最难的事情,百官不服,罢朝懒政,全国各地每次呈上数百份折子,周知玄已然焦头烂额。 当熟悉朝政后,又有一轮新得问题,南边不太平,大晋宫变,便引领起一波新得反叛势头,派军赶去平叛后,边夷国家又不安分,周知玄到最后也无能为力。 不过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清君侧。 江连钰势大并非一朝一夕促成,李相直司还有哪些太皇太后党羽大哪些文臣武将定是日后的一大隐患。 于是大晋朝中顿时风声鹤唳,凡是主张晋北战役的官员一并入狱,其中还包含秦府连同为官的旁支亲眷三十二口人。 秦幸为女眷不入官场,眼睁睁看着家人们锒铛入狱,祖父还有叔父们,他们一生为官清廉,且憎恶江氏霸权,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将氏一党。 她眼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求周知玄。 他们缘分已尽,各种绝情的话都说出口了,周知玄的目的不就是让自己放下身段求他吗。 至少她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 昭阳宫的前身说崇政殿,周知玄不喜欢这个名字就把它给改了。 秦幸跪在昭阳宫门前已经三个时辰了,日头毒辣,毫不吝啬的尽数照在她的身上。 “哎哟,秦姑娘,您就回去吧,在跪下去,身体吃不消啊。”周知玄身边的内侍又来劝她,已经是第五次了。 身侧摆满了吃食还有清水,秦幸分毫未动。 “王公公,我要见王上。”秦幸静道。 “王上日理万机,没空见姑娘啊。”王公公万分为难,递上前的酥饼,被她打翻在地上。 “王公公,请让我见王上。”她又重复了一句。 油盐不进,王公公也没办法了,灰溜溜回到宫内复命。 “她还不走?”周知玄揉揉眉间,最后一沓折子看完,终于能有喘口气的机会。 “回王上,秦姑娘不吃不喝跪的太久了,奴才怕姑娘身体吃不消呀。” “知道了,你下去吧。” 周知玄望向窗外,正午的毒日头到了傍晚阴沉了许多,乌云密布,恐怕要下雨了。 他大步走了出去,瞧见垂首不语的秦幸,身子单薄了许多,未戴珠钗白裙裹在她身上,显得憔悴又无力。 周知玄不由得攥紧了拳。 “回去吧。”他声音平静淡漠,没有丝毫怜悯的情绪。 闻声,秦幸缓缓抬起了头,略有点恍惚,目眩时不禁向前倾倒,用左手撑住石子地才勉强起身。 她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双唇没有血色:“请王上放了秦家..祖父一深肱骨,为国为民,断不可能与江氏挑起战端...” 声音在打颤,仿佛下一秒就会倒地不醒。 周知玄恨她这个模样,猛然上前抓住她是手腕,怕用力过大抓疼了她,又松缓了几分:“你今天来,只是为了说这些?”哪怕,哪怕你能服个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秦幸怔怔回望着他,轻轻颔首:“请王上放过...” “你不必说了,我自有决断。”周知玄松开了她,头也不回的走开。 “周知玄!”她回身想拉着他的衣角,可是实在没了力气,不慎扑在了脚下,狼狈地抬起头,“放了他们..我祖父他们是无辜的...”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今天这样...”周知玄缓缓蹲下,紧握住她的手心,“只要你向我服个软,我们就能回到从前,你的家人只能能平安而归。”接着小心翼翼捧起她是脸,温柔地爱抚。 秦幸憎恶的别开他的手,冷道:“你自以为你一朝掌权,就能控制所有人吗...到今日我才发现,真是看错你了...” “好,我不急...”周知玄果断了扯开了秦幸紧抓的衣角。“你自己想清楚吧。” 暴雨如期而至,冰冷的雨水顷刻淋湿了周身,刺骨的冷不比那日濒死的雪夜,秦幸自知这会是场持久战,胡乱地吃了几口湿透了的酥饼,接着雨水下咽,一定会有翻案的那一天。 周知玄在寝宫门口立了许久,遣王公公去看了眼。 “如何,人走了吗。”他问。 “哎,不成,姑娘还跪在哪呢。” 前些日子他派人把秦幸的母亲还有关系相好的侍女都请到了皇都,想必这几日就能到。 “不成就派人把她拉回去。”周知玄阖眼感受着越来越大的雨势。 “奴才试过,但秦姑娘就是不听,拽也不动,我们怕伤着她了,也不敢使劲...这可如何是好。” 秋雨寒凉,本就一天没吃东西了,周知玄实在忍不下,贸然闯进了大雨之中。 “王上,您这是做什么呀,伞没拿!!”王公公见状费力大吼。 沿着原路找到了秦幸的位置,垂着首,姿势一动未动,他看着又气又恨,同时也止不住的心疼。 “你疯了吗?!”周知玄蹲下与她保持平视,“为什么不回去。” 秦幸目色凄凄,刚想说什么,猛地咳嗽了几声,又咽回了嘴里,错开他的眼睛。 “别在赌气了,好吗,如宜..”他在恳求,话声软而无力,更像哀求。 “我没有赌气...请王上放...” “闭嘴!”周知玄打横抱起了她,大步朝着宫内走去,将她所有的话语尽数埋在雨声之中。 等把人放在榻上,秦幸就昏睡了过去,为她换了一身衣服,擦拭了身子,又唤来太医为她诊治,好在并无大碍。 到了后半夜,秦幸才昏昏沉沉醒来,整个昭阳宫空无一人。 她口干想喝水,刚举起床边的水壶,手一颤摔了个粉碎。 “这种事,叫我来就行了。”闻声而来的周知玄刚好看到这一幕。 说完倒好一杯茶递到她的嘴边,秦幸看也没看一眼,背过身去。 “别跟自己作对,过来。”他握紧她的手臂,下一秒秦幸甩开了他的手。“为什么不信我。” “叫我如何信你...”她的声音从里侧幽幽传来,“你不听我的...起兵造反..就算夺权功成...也会被天下人所唾弃。” “我不在乎...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今天的结果都是注定。” “胡说!”秦幸猛然起身,蹙眉看着他,“你与韩良骞为伍,将天下一分为二,也是注定吗!” “你怎么知道。” “他为了匡扶前齐,肯愿意同你一起,除了这天下,他还想要什么?”秦幸忿忿。 “这只是暂时的,你相信我如宜。”周知玄温柔地将被子往她身上拢了拢。 “将天下拱手让人,你让那些为三朝拼死的将士们情何以堪...这是叛国!” “我知道,你还在为韩良骞害死你父亲的事耿耿于怀,放心,我会给你个交代。” “这是两回事!”秦幸低吼,“为什么,周知玄你也会变得利欲熏心?” 周知玄起身不再理会她的话,“后日你母亲就回来陪你了,这几日就不要出宫了。” 她拉住他的手,问:“你又想关我?还是你又有事瞒着我?” “宫外人多嘴杂,你身体不好,影响修养,别想那么多了。” 周知玄离开骤,昭阳宫骤然变得清冷起来,直到母亲来的那一日才渐渐温存。 江母如期而至,一脸倦色和担忧,这段时间秦幸经历的事多多少少她都有耳闻,一见面就搂紧了她。 “如宜,瞧你瘦的,就一把骨头了,何必作践自己。” 秦幸哭地泣不成声,见到了母亲不经意就把最柔软的地方展露出来。 在她怀里,秦幸抽泣道:“母亲,我好想你。” “在这呢,在这呢,宫外戒严,这几日出不去了我都在皇宫陪你。” “怎么回事...?”秦幸不由问道。 “谁知道呢,新政要坐稳,眼下的大事小事不都是掌权者们的手段,也同我们无关。”江母抚摸着她的后脊,柔声道,“前段时间去邑安看望了下你外祖母,好在都好好的,日子也算太平。” “那就好了...”难得有件欣慰的事情。“冬凌和俏红呢?” “她俩也来了,在城内客栈安置着呢,你放心都好。” 对啊,大家都好,除了秦家,江连钰掌权时,祖父一族就身居高位,现下正处朝堂更迭的时机,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锒铛下狱后将会是严审,不管有无错处,崭新的朝堂,他们已成弃子。 天空放晴了,江母陪着她外出走走,御花园风景如画。 这时丛中传来细碎又嘈杂的交谈声,几位内侍小心翼翼地交谈着什么。 “今个,李相吴直司他们举家被斩首了,估计秦家一百零七口人命...也快了哦,吓死人了,他们刚从大狱内提出来,正游街示众呢,我刚去瞅了一眼,太可怕了。” “不得不说我们那位新主,可是杀伐果断呢。” 秦幸刚摘下的一朵牡丹花,霎时掉在了地上。 第89章 最终章 “如宜,你别去!”江母抓住她的手。“你有没有仔细思虑过,你拿什么救他们?” “母亲,他们也是我的家人,我不能见死不救!”秦幸扯开她的手,焦急万分,“至少在王上面前我还能说上话...” 秦幸无力,自始至终他要得就是自己委曲求全去求他,面对鲜活的人命,自己这点自尊心算什么。 赶到议政殿时,里头站满了人,身着官服,严肃正经地商讨政事,坐在首位的周知玄,秦幸霎时觉得陌生,明黄的龙袍,不怒自威,再无青涩了。 她理了理衣物,大步跨了进去,不顾四面传来的目光,攥紧了拳,恭敬行礼:“臣女参见北周王...还请王上能重审秦绰大人一案。” 众人心知肚明他们二人的□□,便不置喙纷纷退下。 待大殿空无一人,周知玄冷笑:“你贸然传进来,扰了议事,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臣女不知。”秦幸道,“臣女只想王上能重审...” “够了!”周知玄怒斥,咬牙切齿道:“你就是仗着我舍不得动你...你才步步紧逼?”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宫殿,威严让人不寒而栗。 “臣女不敢。”秦幸抬起头看向他,“且不论我祖父他们是冤枉的...那李大人吴大人他们,会不会只是因为挡了你的路,所以就杀了他们呢?” 周知玄阖眼,沉道:“早在江氏掌权时,他们就不安分,政权更替更是伺机而动妄想谋逆,这样的人,不杀,迟早会有机可乘...” “说那么多不就是为了你身后的宝座吗。”秦幸冷笑,“你回头看看啊,杀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因你而死,坐上那至尊宝座,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秦幸平静说道,眼底全是讥讽。 他陷入沉思,十七年的蛰伏隐忍,走到今日到顶端到龙椅,手握皇权,杀伐果断。 是我想要的吗? 周知玄冷笑,目光阴鸷:“本就是我的。” “我的命也一并拿去好了,只恳请皇上饶过秦家一百零七口人命。” 他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 “你得好好活着,不然所有人都会给你陪葬。” “你为什么要逼我!”秦幸一怒拔下簪子抵在喉间,稍加用力就能戳破,“我父枉死,心爱之人与奸佞为伍,一朝掌权嗜杀无数全然忘掉了初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结局...” 周知玄知道她是做得出来的,慌了神,疾步走向她:“如宜,你不要冲动...听话。” “你别过来!”脖颈间已经渗出血来,鲜红刺目。 “好,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只要你放下簪子...” “我要你舍弃皇位...你舍得吗?”她问道,眼角的泪滑落下来。 突然周知玄侧目看见宫门外鬼鬼祟祟的内侍,两人对视后,那内侍慌慌张张躲开了,心口一惊,秦幸也瞧见了他的异样,略微走神了数秒。 趁此机会周知玄一掌甩开了她的簪子,紧紧搂住她,在她耳畔低声:“别动...” “你放开我!” “如宜,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的苦心...” 周知玄亲手为她包扎好了脖子上的伤口,秦幸一直不言一语,怔怔望向前方,待四下无人,他终于忍不住同她开口:“别不理我...你放心,你的家人都会没事的。” 骤然秦幸才有了反应,问:“你说的是真的?秦家罪臣游街示众全城的人都看见了。” “嗯。”周知玄颔首,“差不多快到时候了。” 秦幸惴惴不安,一看就知道周知玄有事瞒着自己:“什么快到时候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到现在都不愿意告诉我么?” “一场戏。” “什么。” 正当周知玄开口告知时,门外的内侍慌忙赶了进来,道:“王上,一切都准备好了,秦府罪臣已经在兴安门外...” 周知玄颔首,看向了秦幸,眼里含笑:“走吧。”朝她伸出了手。 “去哪?” “看场好戏。” *** 兴安门外,秦家各族宗亲整齐跪在高台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看便知在狱中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四周皆是武装齐全的北周军。 秦幸被带至高楼上,一眼就能看见斩首台的画面。 周知玄从人群中走来,审视着一排排待斩之人,一脸漠然。 “你我的烦忧和阻碍,就快结束了,对吗,周知玄。”韩良骞淡然走来,笑着朝他说道。 秦氏一倒,恩怨了解,他在没有后顾之忧。 “是啊。”周知玄浅笑,意味难明。 “再过半柱香,尘埃落定。” 周知玄不由望向天空,几只黑蓝翁缓缓飞来盘旋在上空。 突然他低声笑了,朝后下令:“来人,将秦府众人都带下去。” 韩良骞错愕:“周知玄你什么意思!时辰就快到了!” “韩先生,我忘了同你说,这天下是我一人的,也只能是我一人的。” “你是何意?你要出尔反尔?难道我忘了我们的承诺吗!”韩良骞大为所惊,直到秦府的人尽数退下,才知道周知玄是来真的。 顿时一群官兵围住了他。 “我何时和你承诺过?” “好啊,好得很,别忘了你还有软肋在我手里。”韩良骞怒道,“我们何必闹出今日的局面,完全可以继续商议的,并不是只有一分为二结果。” 他的话语软下,欲想求和的态度。 “没有必要商议了。”周知玄平静说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真想霸占着天下不成,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心自食其果。” “你现在不就是自食其果吗,贪婪不知足,滥杀无辜,阴险狡诈,属实该死。”长剑一挥,直直地指向了他。 此刻韩良骞才明白周知玄话中意思,原来自己早就中计了:“你一直在演戏,对吗,就等着今日,其实你一直没有忘记我与秦家的恩怨,还有我对你做的事,对吗,你怀恨在心就等着此刻。” “是不是又如何,处心积虑了这么多年,算计我,算计天下,你早该想到有这么一日。” “果然啊,我懂了,不愧是你啊周知玄,利用我占据大晋,然后在反将一军。”他瘫坐在地上,“不过,你不忌惮清宴军吗,就在城外,随时都能杀进来。” “是吗,韩先生。”这时,慕容让从人群中走来,一脸不屑。 “什么意思,你敢背叛我!?”韩良骞惊恐,有些失神。 “当年被困司徒府,韩先生坐视不管,不是同样在利用我么,同样是诛灭江氏,我为何另选新主。”他笑道。 如今,韩良骞才是功亏一篑了,眼前的功成瞬间化为虚无。 早在大军临城那一日,所有人都在陪周知玄演这出戏,诛杀江党,肃清朝政,繁杂冗多的政事围绕着他,让周知玄抽不开身,暂时别开韩良骞的分权话题。 然后就是打压秦氏,秦绰在朝中声名远扬,留下他只有弊端,同样韩良骞与秦家又不解恩怨,他当然是第一个想处他们而后快的人,介于秦幸的关系,一直迟迟未处置。 接下来,只能冷落秦幸,为了计谋不会败露故而瞒着她,折磨还有冷眼,到后来情分渐无才能做到假戏真做的样子。 但一切准备结束,周知玄开始暗中部署,调兵,遣将,到最后彻底瓦解韩良骞的势力,待他孤身一人时,才能将所以公之于众。 “是我棋差一着。”韩良骞苦笑,“要杀要剐随你们吧...” 这时秦幸款款走来,目色凌厉,仅是厌恶:“你当然会死,杀人偿命,为了可笑的妄想,蛰伏这么多年值得么。” “你又懂什么,不过..”韩良骞看向周知玄,“输在你手里我心服口服。” “在西梁时,我敬你信你,全是因为周知玄,你欺我瞒我,还一直混淆我,你不配为人!”秦幸愤愤。 韩良骞四肢被擒住,万分狼狈,他笑道:“秦幸,你不就是仗着他喜欢你吗,不然你早死我手里了。” “是吗。”她冷笑。 “没有意义了,我生你死,这就是结局。”她果决夺过周知玄的剑,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当最后一丝气息消散,这个时间再不会有韩良骞这个人,他睁着眼狰狞死去,似有诸多遗愿未了,但没有意义了,蹉跎一生,死未得其所。 扔了剑,秦幸瘫倒在高台上,哭泣起来,泣不成声,不会有人知道冤案的细枝末节,不过父亲的枉死总算有了个了解。 周知玄揽过她,柔声安慰,到最后嚎啕大哭起来,就像一根绷紧的弦,顷刻松缓下来,戒备卸下,全身心的投入悲痛之中。 一月后,秦幸为父亲从新安葬了一次。 炭盆里的纸灰飞扬,飞至天际,然后消失不见。 她将那几本鹅黄册子也投入炭盆,渐渐被烈火吞噬,轻声道:“父亲,你的在天之灵或许能看到这一幕吧,女儿太笨,到现在才能为您洗去冤屈...” 周知玄立于身侧,轻轻将她揽过,“好在都结束了。” “是啊,都结束了。” 嘉和三十一年,三朝统一,国号依旧为晋,待朝局稳定,四岁稚子为新帝,周知玄为北周王辅政,陆行舟寄明等人获封护国大将军,享千金食禄,远在北周的司徒鹤仪,不求官职,在民间当个富贵散人也乐在其中。 又是一年春,一切事务都朝着美好行进,听说沈溪龄在西梁觅得了个良人,不日就要成亲了。 收到信件的秦幸万分欣喜,拽着周知玄就想回邑安。 只不过这段日子,他被政事所缠,无暇分身,自己都见不到几面。 母亲他们都搬到了皇都居住,自己得空也能找他们打发些时间,打打叶子牌,胡饮个一夜也是常有的事。 就比如现在,秦幸找寄明几人一同喝酒,聊天南地北,到军营百官,总之无话不谈,那几人不胜酒力早早就叫苦逃走了。 偏留秦幸一人,醉醺醺回到寝殿。 眼前好大一张床。 她后仰下去,只觉软绵绵的,还带着温热,不仅如此,耳畔还有吐息之声。 “累了吗。” “唔..不累。” “那我呢...” “我怎么知道。”迷糊之中,秦幸猛然惊醒,到底是谁再和她说话。 这才发现周知玄被自己压在身下,一脸苦闷正瞪着自己。 她迷离倦色看着床上的男人,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周知玄撑起身子,饶有意味的看着她。 “说起来就气...前几日找你都不搭理我...现在得了空..我才没空搭理你..”秦幸浑身带着酒气,含糊又惹怜的娇嗔着。 周知玄忍不住,搂紧了她,笑道:“是因为,我要给你个惊喜。”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你先睡,明天早上你就知道了...” 他将秦幸安然放在床上,一个个吻落下,她是在爱意与宠溺中昏睡过去的。 大晋皇宫偌大,三大殿为中心有大小宫殿七十多座,房屋九千余间,天刚擦亮,就被一抹抹鲜红吸引。 不仅大小宫宇上挂满了茜红色的绸缎,所有的宫人皆穿鲜红色的喜服,阳光正好,不偏不倚洒在这片红墙灰瓦上,熠熠生辉,而且皇大小角落都摘种满了明黄的桂花,芳香四溢,俨然一副喜庆且宜人的画面。 “这就是你的惊喜?”秦幸问,“所以你前些时不咋搭理我就是张罗这些?” “对啊,不喜欢吗。”周知玄笑答。 秦幸仰起头,嗔道:“你啊,不励精图治,全把心思放在这些上面。” 周知玄颔首:“嗯对,你不喜欢吗,那我命人全拆了。” “诶,不许!”秦幸拦住他。“所以,咱们这就是要成亲了吗...” 周知玄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柔声道:“百姓成亲,都是良田千亩,十里红肿,我只想用满宫的红妆,来迎娶我最心爱的姑娘...” “这婚事我准了!”秦幸笑道,勾起了他的下巴,故作调戏。 周知玄会意一笑,道:“多谢王妃娘娘开恩。” 两日后,二月十七,宜嫁娶,是个黄道吉日。 当两人身着婚服,走到高楼之上,遥望着下方众人,整个皇都的百姓,围聚此处,熙熙攘攘,献上鲜花和献礼。 他们沉浸在无数祝福与欢笑之中。 仿佛全天下都在祝福这对良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