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欲之青丝》作者:莳茶余幽 文案: 丝,情丝,青丝是谁的青丝,谁又是青丝的情思。 只是若是营谋,到底如是罢。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青丝,解签僧人 ┃ 配角:谢季来,玉盏,范瑞 ┃ 其它:贪 一句话简介:忆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时草 ☆、一 扬州风月,十里烟花。 本已在这烟花之地,又叫栖花馆,自是青楼楚馆一类。 栖花馆,院中姑娘均以花名,天香、鹤翎、瑞香、含笑、鸢尾、锦带、黄馨、云银……妓院里的女子,哪个不盼能借得春花娇媚,独占了鳌头去,不管白白糟踏了这些花名。 唯青丝便叫做青丝。 生生记得,十五年前,青丝还是被人弃在路边的小蓝。老鸨五岁时买了来,一眼看出这小小女娃生来便是块好料,也不同其它小丫头般先从打扫服侍做起。便先学了那绮词艳曲:俏人儿,你去后,如痴又如醉,暗自泪珠垂。到晚来闻恹恹,独把孤灯对,懒自入罗帏。偌大床红绫被,如何独自睡。 半大的孩子,面目都是还一团,如何懂得词中的意思。只学那歌舞教习拈块绣帕,半是遮面半是含羞,一字一字稚稚学着唱。 如是一唱就唱了多年,唱久了,也混得娴熟,只把自已当成那词中女子,书阁漏频催,反覆难成寐,一腔的情思忧怨,都透在那一举首一凝眸之间。 再大些,老鸨也请了先生来教些诗书棋画,青楼的女子,要想有个好价钱,总是要比常人多下些工夫。 长在这污浊之处,这些青丝自小就已懂得。小蓝无非是因为家中缺了几两银子而被扔在街头,小蓝无非也是为了几两银子而不得不学那些取悦人的勾当。若是失了一个好价钱,青丝的下场只怕比不得后院的粗作婆子,什么冰肌玉骨的佳人,都是哄那些男人的话。 十三岁时,按栖花馆的规矩,应是要换了花名梳拢,老鸨只管扔下一句:“从今后,你的名字就是水芝。”并不多看一眼她。小蓝不过是件货物,谁又费心去管货物的想法。 水芝便是水芝,这样一叫也叫了近两年。青丝心里明白,这身子都不由了自已,何况一个虚名,老鸨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胳膊拧不过大腿,青丝哪有资本做自已的主。 只低眉颔首的应下,水芝比不得花魁头牌,凭着性子挑客。顶块腥红喜帕,拉到花厅,由得一屋子男人眯着眼蜒着脸从头打量到脚,如同打量肉铺里挂着一块新割下的活肉,还滴滴的落着血。有什么不同么,卖的同样是肉。 处子梳拢,总引得些豪客富商前来竟价,花大价钱买了去,无非是指着见待寝之人痛疼落红,在女子的婉转痛苦中,便得了满足,与征战沙场、凯旋而归无异。原来男子的得意是踏在女子的遍体粼伤之上,人性竟凉薄至此,只有在这金迷纸醉中才看最为透彻。 那人恰是个饭铺老板,美酒佳肴填得脑满肠肥,浑身一股隔了夜的饭菜味,在发梢齿间发着酵,教人忍不住的厌恶。 这一行从来都是价高者得,没有认人不认钱的道理。指甲深深掐入了手心,却无声而笑,这都是命、是债,唯独不该有心。闭了眼,由了那人去,水芝不过是块肉,任人割剜,痛么?咬一咬牙便不觉得了。 再待了两年,水芝在栖花馆中已不是当年的水芝。一味的曲意承欢,故作出的娇羞柔情也对了那些寻欢客的心思,渐有了客人指着花签点她,这样的地方,有了客人,也不怕没有单独院落,随侍的丫鬟。 只是水芝这名不免落了窠臼,人人都沿用花名,再用了水芝显得并无过人之处,偏要叫青丝。 青丝随风,罗袂随风舞。娉婷天姿谁与赋?南国眉妩入画图。 青丝深谙,姿首仪容在这区区栖花馆也方才中上之质,若不在细微之处多下些工夫,怎么招得客似云来?青丝,若不风光长存,便只有死无葬身之地。 凭着几年积下一点皮肉钱,苦求老鸨,只道是全为院里生意打算。老鸨是何等人物,风尘中滚了多年的人精,青丝一点小小伎俩哪里入得她眼。冷笑一声,也不多说,再减二成分账便破了这例。 忙应下不迭。 小不忍则乱大谋,圣人的大道理,居然连这样的卑贱女子也能参得几分。 从此青丝才是青丝。 至如今,人人都传栖花馆的青丝姑娘殊色秀容,花明雪艳,难得的是知情解意,又是才情过人,琴棋诗书不无一绝,杨州勾栏瓦肆中再是无双。 那栖花馆中也是自成一方,建了新的亭台楼榭,不用时下的高楼广厦,偏偏要用那水院回廊。独院虽小,却各地选了名花良株植了满园,池沼桥亭,花墙临山,处处皆景,还未见人,便已迷醉。 只在那池边繁花之处倚了绣楼,借的是听雨歌楼之意,避开时下奢靡之风,一应青瓦白墙,只感安静闲适,不觉明艳照眼。 青丝要的便是这般独出一帜,既然容貌才情都冒不了尖,青丝便做朵解语之花,柔柔楚楚,也叫人不忘。 侍客无爱憎,价高便得。 这便是青丝的规矩,每日入夜时份,更上绣衣罗裳,珠为裙,玉为缨。却不绾那七尺如漆青丝,只在鬓角别一朵饮露鲜花,下得花厅或歌或舞一曲,厅外遥望,飘若神仙。 扶了纨扇,粉面含笑,看着那些男人如逐血之蟥,争得头破血流,心里却是木然。管他是屠夫走卒,只要出得起价钱,便是青丝今夜的良人。 青丝高绾石榴裙,肠断当筵酒半醺。 歌舞升平,笙箫彻夜,一年一年耗去流光。 如今青丝将近二十,在这花国中已呈老态,上好的蔷薇细粉盖得严严层层,怎比得上那青春水妍的巧笑嫣然。 一个老妓,洗去脂粉,只怕自已都不认得自已。 在这般□□纵横的所在,只求今生,不盼来世,唯独恐的就是这个“老”字。老了,丑了便什么都去了,神女生涯终是浮生若梦。 偏是不服老,青丝青丝,若是失了雪肤青丝,怎么配叫青丝,每日均要取花露洗肤浸发。 种属必齐,花瓣必时,水泉必香,镏器必良,火齐必得,一筐鲜花,经九蒸九滤才能得一瓶花露。取上一瓶倒于温水之中,再掺以各色香花花瓣,浸上一个时辰,日复一日,发梢袖口自盈出一股暗香,浅浅幽幽,若有若无最是撩得人暇思。 本意旨在驻颜,却得了这个好处,也是出于常人之处,怎可不靠了多招些客人。 巴巴的令小丫头传了话出去:栖花馆的青丝姑娘,前日梦到百花仙子赠香,醒来竟真得了一身异香,这可是花神有灵,真真奇了。 这样的话,要的就是以讹传讹,明知九成是假,也会传得神乎其神。寻欢客无非图的是个新鲜,有了这般好的噱头,哪恐他们不来。 青丝一时风头无俩,就连号称头牌的欧碧姑娘也休想阶跃了去。 一切无非是为了一个“财”字。 最怕深夜无人时,独倚小楼。点一盏琉璃灯,生恐风吹烛影生凉,犹显寂寞。偏偏屋中都是那些自栩为文人才子的笔墨,挂了满墙: 青丝欲挽奈愁何,星在天涯旧梦多。 碧云寥廓。倚阑怅望情离索。悲秋自怯罗衣薄。晓镜空悬,懒把青丝掠。 青丝发落丛鬓疏,红玉肤销系裙慢。 …… 寻遍满屋,怎么都是这些冷绝的话,惹得人心中发空,如有一千只一万只啮骨之虫,一点一点啮去心神,尸骨无存。 颤颤哆哆伸手拉开床头妆台下的雕漆小柜,摸了深处那横锁木匣。哗的倒空,抠一把真金白银、珠碧玉翠,紧紧贴在胸口,真好,真好,只有这些能换钱财的珠子石头才能令人踏实。 冰冰冷冷,腻腻的滑过脸颊,如同那些男人的手指,不带一丝情感。纵使床笫之间万般恩爱缠绵,出了这院子谁管谁死活。 南海珍珠二串,颗颗大过指腹,色泽润柔,可换得良田百顷。 蓝田玉镯一套,墨色温沉,可建广宅一座。 鸽血红宝石耳坠一对,状如水滴,通透无瑕,可购得奴仆数人。 翡翠佩环一个,翠□□滴,可置得店铺十间。 …… 一件一件数下去,丝毫不少,才勾出一丝笑意。青丝一身腌臜皮囊也换了这么些好东西,求个安生,求个凭依啊。 忽触到一根玉簪,成色只是普通,手工也未见细致,怎么会与这些宝贝搁在一起,倒是为何。 许是年级大了,一些往事总是记得恍恍惚惚。青丝好半天才想起它是她的张郎所赠,一晃已是数年。 那个男子,青袍儒秀,原以为总与常人有些不同,岂料也是一般的薄情寡义。就同这簪子一样,成色薄次,值不了几个钱。 也好,若不是他,青丝只怕现在还做着得觅良人的美梦。男人,不过都是那样,得到手了,便抛在脑后,早认清了也早少些妄念,也算是造化。 青丝冷冷一笑,还把那簪搁回匣子里去,当年为他肝肠寸断、几欲寻死,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年少无知罢了。 只有这些身外之物,才能赖以倚仗。 青丝看得透彻,方定下这条规矩:侍客无爱憎,价高便得。 ☆、二 青丝能依恃的时日已是无多,若不乘着还值个高价早早为来日做个预备,它日再是荒凉都无人垂怜。 喜新厌旧、年岁不留人从来是这一行的规矩,管你是盛极一时的花魁还是艳冠坊间的美人,老了,丑了,也就倦了,厌了。 女子总归要有个归宿,青丝不愿像老鸨般,一辈子干这样迎来送往的勾当。一个女子,纵有千般风情艳韵,在日复一日的夙夜笙歌中,也要磨得满目疮痍。 青丝从来都是聪明的女子,明知道男人不可指望,却不得不指望。凭他是谁,只求富家大室,供得青丝终老,也不要什么教化名份,便把这还余着些残艳的余生托了去。 既拿了主意,便对那些往来寻欢客存起心来。 青丝在这风尘堆中滚了七年,总有几个相熟的恩客,素日也常一口一个心啊肉啊的叫着。岂知男人都是这样,口甜舌滑的先哄着你,隔日里换上一付正经颜面,早不记得自已那卑猥的样子,心也是旁人的心,肉也是旁人的肉罢。 寻思了几日,个个数来,不过三四个合得了青丝的意。 颐然居的陶老板,多年从商,身家自是不薄,家中已有几房妻妾,也不怕多了一个青丝。最便宜的是商贾之家,没那么多规矩礼仪,以后相处也到合意。只是这陶老板与云银、甘蓝几个也是你侬我侬,没个常性,若想要入了他陶府的朱门,只怕还要下一番工夫。 孙太守家的公子,真真是个妙人,成日里风花雪月,倒不像是孙太守□□出来的。难为的是这样的荒唐之地居然也能存下几分真心,常常念叨着要赎青丝脱了乐籍。这话倒是句实话,却不知何时能兑了现,再说那太守府的金匾也难容下“姬妓”二字玷污。 城西鹤年堂的谢老爷,人是好人,心也是真心,无奈一家小小的药铺,纵是什么百年老店,积善行德,还入不了青丝的眼。家底薄了些,又有什么办法? 再有就是那日买了青丝梳拢的朱老板,自那时起,他也多次提起要赎了青丝去。按理说,这朱府也是个大户,朱夫人早逝,家中只有几个侍妾,能得了他青睐是天大的福气。只是青丝怎么都忘不了多年前一股发着酵的隔夜饭菜味,以至午夜梦回时都常有那样的味道绕在枕边鼻梢,闻之欲呕,上好的妙高香薰了,仍是散不去那味,几成梦魇。 另外几家老爷公子,也多有不是之处。 挑来选去,都不合意,却都舍不下,不如还是都拢着罢,不定下一个,下一个会很好。 如是再过几月,已入了秋,青丝仍是青丝。 日间独坐绣楼,见着池边垂柳多已呈难折之态,叶泛微黄,乍染秋意,经风便若有摇落。 忽觉怅然,青丝,青丝也再熬不了些许时日,怕是纵使君来岂堪折。青丝的残生,莫非真要托与西风么? 隔日起了大早,洗去浓妆,选件普通衣裳,做平常女子打扮,只带着玉盏一人伺候,一顶小轿轻轻抬出栖花馆。前日已回过老鸨,九月十九,观音娘娘得道之日,青丝去城东杨柳观音庙进香,半日便回。 杨柳观音庙,青丝小时也来过,听说是有求必应的。自从入了娼门,早把修身、报应当做笑话,多年不事佛,是不屑也是不敢。 如今年级长了,比不得小时恣意妄为,总还是想得个好的归属。唯愿菩萨慈悲,怜青丝历尘刹劫,莫得出离,令身心清静。 果然是观音救世,未近杨柳观音庙前已见香烟缭绕,善男信女们围得寸步难行。青丝令轿夫在庙前僻静处等着,自已亲奉了香火,一步一叩,直到正殿门前。 已是数年金贵,平日里也多是娇惯,这般人多挤攘实是吃不消,好容易挨到殿门前,早是目眩气喘,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身后玉盏见状,连忙上前来搀,青丝取了帕子拭拭额角微汗,方伸手搭了玉盏,正欲起身,仰头看到殿中观音大士法像,右手持莲,左手持杨柳净瓶,白衣飘飘立于莲花座之上,栩栩如要乘风而去一般。虽是宝相庄严,嘴角却微微含笑,使人观之可亲,又不敢以私心度之。 青丝不敢多望,起身扶玉盏入了殿门。观音法像前早是攒满了人,举眼望出压压的全是人头,只蹙了眉,踮脚挤到前排寻块稍闲的地方拜下。 玉盏已从法像前的供桌请了签筒,隔人递过来,青丝伸手接下,恭恭敬敬奉到身前,方想起这求签占卦的规矩是一点不通,小时好似也看人求过,却是模模糊糊。 直宽了心,从来都是听说心诚则灵,青丝一颗诚心,虽说礼仪上有些差池,菩萨仁慈,断不会因这些虚礼怪罪。 三跪九叩,已寄了一个青楼女子所有的崇敬与期盼。 抬身小心请了那签筒,再是一拜:菩萨,青丝自知无颜求什么善报,只愿菩萨以大智慧指青丝一条明路。 忐忑举起签筒,轻轻摇擞,生怕多用了一分力,半晌才有一根长签应声落地。忙捡了那签,仍是一拜,才起身转到后殿解签。 后殿也是拥挤,青丝候了好一会,才等到解签。 那解签僧人甚是年青,不过而立,面容清癯,神色沉若静水,隐有佛门出世之态。青丝盈盈奉上那签道:“劳烦师傅了。” 僧人接了那签,稍稍望了一眼,只搁在台上,开口道:“不知施主所求何事?” 所求何事?青丝到是楞住了,寻思片刻才答:“求姻缘。” 那僧人仍是眼都不需抬,淡淡吟出:“天寒地冻水成冰。何须贪吝取功名。只好守己静处坐。待叶兴盛自然明。解曰:水结成冰。冰消成水。若是营谋。到底如是。” 青丝默然听了,又暗暗念了几遍,方道:“妾身愚钝,不得要领,还请师傅指点。” 那僧人抬头看了青丝一眼:“这签已是解得极明白,所谓凡事不用枉求,若是贪求,自有因果。施主可还有不明之处?” 怎可甘心,仍是追问:“可有破解之法?” “施主忘了,这签上说若是营谋,到底如是。施主若是强求破解,便又是贪念了,众生皆苦,多由贪欲,施主不若随缘便好。” 青丝听了这话,只是黯然,许久欲转身而去,又听到那僧人再道:“贫僧适才观施主面相,聪敏有余,端持不足。请施主切记:心端行正,是为端正!” 这才缓过神来,回身一礼:“师傅不吝教诲,妾身自是铭记于心,多谢师傅。” 刹那间看到那年青僧人的眼,青丝见过千千万万男人的眼,或是迷离,或是精悍,双双眼中都有深切的渴望。却不似那僧人的眼,波澜不惊,静得像两颗黑玛瑙珠子,只觉淡然。 恍惚一下,又回身看去,那僧人已垂了眼,再不多话。青丝遥遥对他一礼,才扶了玉盏离去。 ☆、三 回了栖花馆,青丝只是恹恹的,也懒更衣梳妆,依在楼边水阁出神。 时候已是不早,厨房早备齐一桌饭菜过来,有小丫头请青丝用饭,青丝只道是身子不适,打发了去。 岂料不多时,老鸨便亲来了,人未近前,笑语已到:“听说姑娘身子不适,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我就说今日观音庙里人多,姑娘是何等的人,怎受得了那样的腌臜气味,这不,精神也短,胃口也没了。” 那声音尖刻,喇喇的划破了一室的安宁,青丝忙起身来迎她:“劳妈妈费心,女儿并无什么要紧,不过是今日早起有些累,休息休息也便好了。” 老鸨不见外,贴了青丝坐下,好生端详半天,又伸手握住她手,只道:“还说没事,脸色都不对,手也冰凉冰凉的。玉盏,你是怎么伺候你们家姑娘的?” 青丝忙按了她手:“妈妈不要动怒,并不关她的事,女儿只是累了,不碍事的。” 老鸨方才转过一张笑脸:“即然姑娘这么说了,这次便饶了那小蹄子,姑娘好生休息就是。不过姑娘,虽说是没胃口,但饭多少还是用点,担心身子才是。姑娘今日参佛,也不宜动荤腥之物,老身特叫厨房送几个清淡精致的素菜来,服侍姑娘用饭。” 说罢便抽手起身,那手是保养得极好,丰腴细润,只在掌纹纠结处才看得出些许过往的痕迹,密密的堆满各色宝石戒指,金银手镯。 乍的一收手,手上那碧色翡翠戒指竟生生在青丝手心深深划下一道。青丝面色微微一变,紧紧握了帕子在手心,仍是从容。 老鸨转身间便张罗着小丫头布下满桌菜,又亲过来扶,青丝不好违了她的意思,只得由她拉了去。 老鸨犹是呵护备至,频频布菜添汤,到惹得青丝有些心虚,稍稍用上一点便说够了。 取茶水漱过口,才缓缓开口:“女儿如今已觉好了些,还要多谢妈妈为女儿操持。” 老鸨满脸堆笑:“姑娘好了些,老身也放心了。若是姑娘有个什么不妥,不止是老身心疼,这栖花馆上上下下也都指着姑娘呢。你看,今儿一早就有人送了名帖来,定要姑娘今晚做陪。既然姑娘不适,那老身也不管是什么贵人,推了便是。” 话音早落,却不挪身子,仍是一脸笑对青丝坐着。青丝从来明白老鸨的为人,唯利是图,见不得几个银子。话不过说说而已,这样的技俩也不是一次两次,若当了真才可笑。 心里虽是鄙薄,脸上已做出感激之态:“妈妈,这万万不可,女儿不碍事的。何况妈妈已应下,若为了女儿一人,叫人轻贱了这栖花馆的名声可不好。”顿一顿,又补上几句:“女儿知道妈妈处处是为女儿着想,女儿真是无妨,妈妈可宽些心。” 老鸨听了这话,笑意更甚:“姑娘真是无碍?还是身子要紧,不要勉强才好。” 摇一摇头:“妈妈放心,女儿无碍。” 老鸨只拍拍青丝的手:“话虽如此,姑娘还是多休息罢,老身也不妨着姑娘清静了。回头把那名帖送来,姑娘自个掂量着便是。”再转头对玉盏:“好生侍候你家姑娘,万一有个不是,仔细我撕了你皮。” 说罢便起身出门,青丝忙送到院门,老鸨又特拉着她叮嘱了几句注重身子的话,才领着一堆丫环离去。 待她走远,青丝方放下一颗心,这老鸨可是个厉害主儿,青丝自小也不知吃过她多少苦头。不过也好,若是没了她的势利图财,哪能有今日的青丝呢?不多时,老鸨便遣人送了名帖过来。 青丝拿了那帖,不过扫一眼便扔在一旁。果然是贵人,不过是个名帖,也都用金箔压了层层的镂花,这般大肆张扬,只怕一般的士族书香不齿,这人,应是不出商籍。商人都爱些附庸风雅之事,既是这样,那就让他看看什么叫腹有诗书气自华。 入了晚间,最是这扬州城繁华的时候,如夜生朝败的花朵,自有着妖异阴暗的艳丽,引得些逐艳之徒前来,蚀得尸骨不存。 青丝估着时刻将近,传来玉盏侍候沐浴梳妆。 先要取花露浸浴,再更的是素色绉纱衣裙,那纱是极淡的水色,质地最为轻淡,层层褶褶,只在裙角洒几朵珠花,权无其它累饰。面上薄薄扫一层蔷薇粉,胭脂用水调开再隔了丝帕敷上,松松绾了青丝,单簪一朵攒珠芙蓉。 取铜镜照照,这样已是极好,好个轻灵的佳人。那些浓艳的衣裳只适合轻浅的小姑娘们穿,青丝年级大了,哪里经得起厚重的色彩来作践,远远光见一团艳色,倒把活色生香的人都给压住了。 青丝妆毕,扶了小丫头正欲往前厅,又令玉盏取琴跟上,必竟是打小便跟了的,旁人比不得她贴心,有她跟着去,才可放心。 那人订下的是顶阁的“未央”。按栖花馆的规矩,越是顶层的雅间越是奢华,这“未央”更是鲜有人问津。真是好大的排场,也难怪老鸨那般紧张,不惜亲自跑了来。 青丝只浮出一丝冷笑,脚下却是不停,一路上了顶阁。直近门口,便故做出弱柳扶风之态。临了门,想一想却回头吩咐玉盏:“你不必进去,便在一旁候着罢。”这丫头这两年出落得越发标致,贴心归贴心,也是要防她些,省得白白吃了亏去。 已有小丫头进去通报过,青丝伸了手,轻轻拔开内间珠帘,碎步入内翩翩一礼:“青丝见过列位客倌。” 那声音是刻意的清越,悠悠琅琅,恍若珠玉。一时间杳然无声,只剩了那珠帘微微晃动,隐隐映着清音。 半晌才有人答道:“青丝姑娘不必多礼,姑娘请这边坐。” 青丝这才稍稍抬眼一瞥,除去随侍的丫环小厮,那房中主客只有两人,均是儒雅打扮,但也盖不住商贾的习气。那答话的正是年级稍长的一位,不过不惑之年,虽是富态,却颇有些气度。 柔柔一笑:“多谢客倌。”细步绕到副座坐了,又开口道:“青丝失礼,敢问两位如何称呼?” 仍是那人答道:“姑娘不记得在下了么?五年之前,在下曾有幸得过姑娘青睐,至今仍是难忘姑娘倩影。” 原是这样,如他这般的人青丝见过无数,何况又是五年之前。乍的这么一问,怎么能想得起来?只怕前日的恩客是谁家倌人,都难得上了心。 青丝思索良久,仍寻不出一点残忆,只得笑而不答。 那人又道:“事隔多年,姑娘不记得在下也是自然,在下姓范。从前同张仲昭张公子一起来过……” 张仲昭,张郎,居然是他,想不到五年后再听到这个名字,仍会有丝丝心迹,真是无用之极。 这人真是不知好歹,天下男人千千万万,怎么偏生要提那个人。 青丝掩过面上不快,还是玉容含情,默默听着。不过也是一个听腻了的故事:平常商人,迷上一个青楼女子。无奈那销金窟只认得“钱”字,这商人背井离乡数年,终于求得衣锦还乡,希望能博得佳人一顾。 反正是他人故事,听听不就罢了,与自已又有何干?好容易待他止住絮絮叨叨,青丝忙做出副百感交集的样子,捏了丝帕,眼中盈出泪光:“范老爷对青丝深情厚意,青丝感怀于心。青丝不过蒲柳之质,怎敢受了老爷厚爱。”说罢起身便要行礼。 那范姓客人赶过来扶:“姑娘切莫多礼,真是折杀在下,姑娘叫我范瑞便是。”才想起身边那年青男子:“这位是谢季来公子,与在下本是挚交。” 青丝这才注意到旁边那个男子,约摸二十七八的样子,面貌神色都是一般的硬朗,与素日里来的那些文人墨客有些不同。 又是一礼:“青丝见过谢公子。” 那男子不过淡淡望了青丝一眼道:“姑娘不必多礼。”再不多话。 范瑞倒是殷情:“姑娘请坐,不必拘礼。我与季来不过是仰慕姑娘,特请了姑娘相见。不想一别几年,姑娘不但美貌不减,又增了几分气韵。”这话说得粗俗,果真是商贾习性。 心里生了厌恶,面上还是含笑:“范老爷盛赞,青丝可真当不起,不过是老爷多年不见青丝,多少有些不同当年之处罢了。”言语间已起身,行到窗边,伸了玉葱般的手指闲闲拔着香炉中未燃尽的香灰。 忽微微摇头:“这香不好,味道有些浊,怎么配得起两位贵客,快去换了罢。”再是回眸浅浅一笑:“两位请稍候,待香换了来,青丝给两位抚琴助兴可好?” 那笑是多年沉淀的妩媚,不说倾城,却已入骨。范瑞早是看呆,愣愣答道:“姑娘觉得好就好了。”直过了一盏茶的时候才缓过神来,又道:“在下记得当年曾听姑娘奏过一曲,那真是绕梁三日啊。季来贤弟,你可要洗耳恭听才是。” 谢季来仍是不可置否,青丝只解意一笑,在琴旁坐了,定一定神便转腕抚弦,琴音婉转悠远,声声如咽,清雅绵远。 特选的就是一支《碣石调.幽兰》,那些《高山流水》、《阳春白雪》早是被人用泛了,不能落了这个俗套。这支虽音律简练,但若想奏出曲中意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偏偏青丝是不服弱的人,早年请了名师苦练,不说精进,也有小成,决不让那谢季来轻看了去。 一曲方终,那范瑞忙拊掌叫好,青丝不管他,却看着一旁的谢季来。谢季来只兀自出神,半天才悠悠叹道:“姑娘即有这般心志,如何又能委身在这般污浊之地?”半是叹息半是怜询。 青丝深谙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道理,只不答他,低低叹一声,起身倚了窗,隔着窗沿悬的珠帘远远的眺望天际残月。 室中静谧,再无一人出声。 范瑞忙出来打圆场:“季来,愚兄没有说错吧,青丝姑娘的琴技果然超凡,使人闻之忘俗,不负了姑娘才貌双全的佳名。”说罢过来请青丝:“姑娘,夜来风疾,不若去那边坐吧。” 青丝早等的就是这句话,顺着他引到桌旁坐下。 谢季来方回过神来,整晚均是少语,由得范瑞他们谈笑取乐。多时都自顾饮酒,偶而定定的望青丝一眼,却不等人查觉仍回过头去,又是一副面冷心硬的样子,拒人于千里。 是夜,范瑞只道多有叨扰,也未留宿。青丝倒乐得自在,如今比不得年青时候胡闹,熬得晚些便不敢见人,能少费些神最好不过。 却是数年的习惯,怎么忽的改得了。仰在榻上,一合了眼,耳旁便浮出许许多多的声音。一时是老鸨的刺耳声音,嘶喝着她去梳妆见客。一时是那观音庙中的僧人,一字一字淡淡说着“若是营谋。到底如是。”一时又是那范瑞的声音“从前同张仲昭张公子一起来过……” 便再也躺不下去,翻身起来,摸了那妆台下的横锁木匣,紧紧捂在怀中,才觉得心安了些。 还是止不住去想那些烦人的话,只得开口唤道:“玉盏,你睡了么。” 立刻听到有衣裳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有人答道:“还没,小姐,可是要什么东西?”话还未落,玉盏即进了里间。 青丝却不答,仍在榻上倚了,才道:“也没什么事,平日里总歇得晚,今日早些,竟还睡不着。问你睡了没,没睡便过来说说话。” 玉盏道:“可不是,奴婢平常也睡得晚,早了也不习惯。方才还在想小姐不知是否睡得安稳,就听着小姐叫了。”说话间早搬来张梨花木矮凳在榻旁坐下。 青丝点点头:“是啊,素日里老想着,哪日得了空,总要好生休息休息。真有一日闲了,反静不下来。人么,就是这般的奇怪。” 玉盏笑笑:“这是哪的话,不过习惯而已,没有什么奇怪不奇怪的,多几日早睡也就好了。再说如今入了秋,夜里凉,更要早些休息才是。” 青丝只听她絮叨,虽是心里有话想找人说说,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妥,反反复复,觉得总无什么可聊之物。好久才开口:“玉盏,过了今年,你可是十八了罢。” “难为小姐记挂,明儿过了年,玉盏确是要十八了。” 青丝又道:“你跟我,也有近八年了。这些年,我不说待你有多少恩情,却也是当自家姐妹看的。如今你也不小了,若是常人家的女子,早就要嫁人生子的,只是在这样的地方,可怜白白误了你的韶华青春。”闲闲的随口说到,仿佛也权不上心。 只是听了这话,玉盏却忙跪下:“小姐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若不是小姐当年善心,玉盏只怕早已无葬身之地。玉盏也不要嫁人,唯愿跟着小姐,小姐去哪,玉盏便跟到哪。” 伸手拉她起来,又替她理理额上几缕碎发,青丝方道:“这可是傻话了。你毕竟不像我,虽在这里,不过只是个丫鬟,将来遇着什么好人家,断没有被人轻贱的道理。将来我年级大了,也是要寻个去处的,你跟了我不定安生。还是早做打算,趁着我还有几分颜面,定是要保了你风风光光出去,也省得夜长梦多。” 玉盏却再伏地而泣,口口声声要跟定青丝,生死不离,字字句句说得情真意切。青丝无法,只先应了她,又宽她几句,方打发她去歇了。 这样才放了心,丫头们大了,自然是有些它念,若放了个不可靠的人在身边,还不如早些打发了去。玉盏这丫头,还算是有些情份,它日要得了个好去处,也要为她打算打算。 一夜再无话,只是以后对玉盏更看重了几分。 ☆、四 过了几日,那范瑞又来了,虽是一人独来,气派仍是不减,出手更添豪气,一斛明珠,个个大如指腹,浑圆无暇,只换半月入幕。 这般阔绰的客人最是青丝所好,何况这范瑞家中并无妻室,对青丝又是百般缠绵,若是能得了这个归宿也是极好的。从此便上了心,极尽温存,惹得范瑞日日前来,一刻都离不了。 忽然一日,谢季来却来了。 青丝接下名帖,不由得生了些讶异。那样硬气的男子,并不是贪恋温柔的人,虽是商人,骨子里仍残着几份清高。也不知他来这里有什么意图,大抵不过是苦劝青丝不要狐媚着他的范兄罢。 虽是如此,他钱财可付得不少,总不能和银子过不去。青丝还是要细心妆扮,怠慢客人,可不是青丝姑娘行事的道理。 谢季来到时尚早,倒叫青丝有些不及,忙领了玉盏前去。 仍是那间“未央”,青丝轻轻停在门前,隔了珠帘一望,那谢秀来一袭青衣,仍是自顾饮酒,室中便再无旁人。 青丝扭过头来,低声吩咐玉盏随着进去。再掀了珠帘,上前含笑一礼:“青丝见过谢公子,公子当真是好酒兴。” 谢季来点点头,不答她的话,再斟了一杯酒握在手中,也不饮它,只细细把玩那杯子。 青丝见状,自个坐到他下首,笑道:“公子竟对这酒具有些兴趣,可惜这杯只是一般的哥窑高足,虽是高价,也未见希奇。公子若是不嫌弃,青丝倒是有套层瓣莲叶白玉盏,说是古物,还请公子评点。” 谢季来只不为所动,青丝转头看玉盏一眼,玉盏得了她意思便去取那莲叶盏。正要出门,却听到谢季来道出两字:“不必。”不多说了一个字,虽是简短,也掷地有声。 玉盏回身请青丝的示下,青丝道:“那便算了罢,公子这般人物,是什么没见过的。既是公子酒兴好,那青丝就陪公子品酒可好。” 谢季来真是惜字如金,再不多话,只管一杯接一杯倒着酒,可惜那上好的菊花酒,什么入口清香,回味绵远,都一口灌下。 这人好生奇怪,哪有花了大钱到这风月场中只管饮酒的,权当身旁这软玉温香是摆饰。 青丝什么场面没见过,倒不觉尴尬,时而陪他饮上几杯,时而劝他吃些配菜,时而又说笑几句,也是自得其乐。 谢季来却显得有几分不自在,面上都微微逼出了几分汗意。忽的把手中瓷杯往桌上一搁,竟是十分用力,激得杯中的余酒都溅了出来。 青丝微微一愣,面上笑意却是不改,看他要有什么打算。 谢季来放了酒杯,正色道:“青丝姑娘,在下前日里听你抚了一曲《幽兰》,不知姑娘今日可否再抚一次?” 本以为他有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词,不想是这么一句,不由得掩了口笑:“这有何难,也烦得公子开口,倒是青丝的不是了。” 说话间玉盏已焚香布好琴,青丝在琴旁坐下,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抚的仍是那一曲《幽兰》。若说前日只是应景,今日却要竭了全力,也叫他看看青丝的才情本事。 那曲本是借物伤情的寓意,琴音多是抑郁感伤,青丝沉下心境,蕴了多年一腔酸楚全揉在曲中,身不由已,又怎可不从?只觉得那琴音一声一声全入了心中,还未感人便已自怜。 果然一曲未终,那谢季来早已动情,痴痴出神。 青丝奏完,仍觉余音不绝,满腹愁思无处渲泻,抬头看到那哥窖龙泉青瓷壶,直走到桌边,举了杯:“谢公子,青丝这杯敬知音难得,望公子笑纳。”一扬手便饮得一滴不盛。 谢季来回得神来,忙斟满手中酒杯也是一饮而尽。 青丝再斟一杯饮尽:“青丝蒙公子垂怜,这一杯先谢过公子。”谢季来又忙回她一杯。 如是再三,青丝只管一杯接一杯的饮,谢季来也就一杯一杯的陪。那酒虽是菊花酒,却不知加了什么方子,比一般的酒劲足许多,青丝本是深量,这时竟有些头晕了。 一旁玉盏看得心急,忙过来悄悄拉她衣袖,青丝甩了她手,回身举杯含笑:“谢公子,青丝这个丫鬟不懂事,公子切勿见怪,青丝替她向公子陪罪了。” 一面轻移莲步,摇摇晃晃立在谢季来身旁,玉臂不胜娇躯,一时便要歪了下去。玉盏来扶不及,幸好是谢季来伸手揽住她,再扶她在旁边榻上倚下。 青丝斜倚在缠丝牡丹纹的梨木软榻上,手中仍握着那酒杯,杯中酒水还未洒空。举了那杯到唇边,笑魇如花:“公子,青丝先干为敬了。”仍是一口饮尽。那唇上搽得是内制的胭脂,不比坊间色泽薄次,只需一点点便勾出一张娇俏樱唇。粉颊上微微泛起一丝酡色,衬着雪肤青丝,眼波流转之间,竟是无比的妖娆。 青丝犹举了那杯,送到谢季来手边:“公子,青丝还要再敬你一杯。” 谢季来顺势一瞥,那青瓷杯沿还残着些胭脂膏子,隐隐散出些口唇的甜香,配着青白的底,霎是扎心。只低了头,自取酒杯斟上。 玉盏忙上前接了青丝那杯,低低道:“小姐,先吃些菜再喝罢,谢公子也不会见怪的。” 青丝正到兴头,哪里肯依,挣扎着取了那青瓷壶,自斟自饮,也不知倒了多少下腹。目眩头晕,早不记得身在何处自已又是何人,恍惚间有人扶了她回房,再醒来时,已是天明。 睁了眼,只觉头疼欲呕,唇舌像是有火燎过。只记得昨晚一时伤恸,起了借酒浇愁的念头,后来便全不记得。忙唤道:“玉盏,玉盏。” 便见着一张熟识的面孔:“小姐,你醒来了,可好些?奴婢就去给小姐备些吃食。” 费力伸手拉了她:“不必,你倒杯茶来就是。” 玉盏转身便取了茶来,扶青丝倚着坐好,先服侍她漱口,再倒了一盏才饮下。青丝搁了杯子,静静倚会,才开口问:“昨日后来怎么了?” 玉盏笑道:“小姐也不知怎么,素日里从不是贪杯的人,昨儿竟喝了那么多酒。奴婢跟随小姐多年,从未见这小姐醉过,倒真把奴婢给吓着了。” 青丝点一点头,再问:“昨日那位客人呢?” 玉盏又笑:“正要说呢,小姐醉成那样,幸好是谢公子给扶回来,他扶小姐回就去了。那位公子真是好酒量,喝了那样多的酒也没见有醉意。” 青丝心中却生了几分忐忑,这样怠慢客人的事,从前是从未有过,若是计较起来,可是要坏了这红牌的名声。脸上却是淡淡,只道:“你先去吧,我再休息会儿。” ☆、五 那酒果真是厉害,青丝这么一醉,也歪歪倒了两天,到第三四日,才觉得好些。幸得范瑞日前去了灵州采办货物,索性关门谢客,趁机好生调养将息。 多睡了几日,难得早起,栖花馆本是入夜的繁盛,白日里失了那浮靡奇异的光华,楼台院落都归了平常,并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 青丝在屋里闷了多天,正是气躁,见得这日里日头尚好,便领玉盏在园中赏秋。 正是红衰翠减的时候,青丝园中本都是些娇艳的花木,春夏时愈是撩人,入秋就愈经不起风霜,到了这个时候早是一片惨淡萧瑟。幸得了天高云淡,日光暖得让人心都极明媚。 青丝同玉盏拣池旁暖处坐了,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些家常。忽然见园门处匆匆走来一个男子,青衫轩昂,不是谢季来还能是谁。 白日里向来都没有见客的规矩,也就免了仔细妆扮。居然有了些紧张,拢一拢鬓角的细发,正正衣襟,再起身盈盈一礼:“青丝见过谢公子。” 谢季来仍是一般的刻板,脸上微微挤出丝笑意:“姑娘可好了些?” 青丝明明知道他问的就是那日宿醉的事,却装个糊涂:“劳公子费心,青丝从来都好得很。” 谢季来仿佛再没什么话好说,也不坐,只对青丝站着。青丝是笑而不答,玉盏见状,忙道:“这边晒得很,公子请屋里坐吧。” 谢季来却像没有听到,半晌才开口:“姑娘,今日秋高气爽,在下想邀姑娘出去走走,不知可好?” 青丝有些迟疑,这谢季来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但见他言语甚是恳切,倒叫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正是踌躇,又听谢季来道:“妈妈那边,在下已经替姑娘交待过了,姑娘放心便是。” 话已至此,青丝也再不好拒绝,只得应下。 虽是一般出游,红牌的头面可是一点少不得,若不是怕谢季来久候不恭,才稍稍简略了些。 青丝妆好出门,已有马车在候着,青丝与谢季来同乘了车。那谢季来当真是沉默少语,只在上车时问了句:“姑娘觉得去城东观音山可好?”其余时候青丝不开口,他也绝不多话,所幸是有玉盏作陪,两人嘻笑取乐,才免了一路上多少寂寞。 那观音山正是沿了山麓杨柳观音庙的名,与城里不是太远,此时正值山中红叶尽染,秋日登山赏景,确是人生一大乐事。 至了山下,几人便弃车步行,不找那人多路杂的地方走,偏挑了一条鲜有人迹的小道上山。 小道毕竟是小道,开始一段倒还平整,越住上走便越是难行。青丝着的都是绫罗薄纱,一个不小心就叫道旁的树枝扯出些口子来,步步行得艰难。玉盏忙上来帮青丝拉着裙边袖口,自已也划得鬓发松散,不多时两人便落在了后面。 谢季来见状,折回青丝跟前道:“姑娘,在下思虑不周,累姑娘不方便了。”再看一看前面的路:“前边的路似乎还长,不若掉回走大道吧。”本是句极贴心的话,只是被他那样面无表情的说出来,便生了歧意。 青丝生来倔强,嘴上不说,心中原也有些后悔,听了这话却反觉是受了轻慢,更不能让他小瞧去。整整衣衫,浮上几分笑意:“公子不必担心,青丝不碍事的。这小道风景独好,岂是大路可比。” 听了这话,谢季来只点点头:“那姑娘小心便是。”仍走回前边。 青丝再看时,路边容易勾到的细枝均已折掉,粗一些的也都压到里边,走起来顺当了许多。 如谢季来那样外表豪气的男子,怎么有这般细密的心思。 岂知青丝早是心若澄镜,男人,不过如此,端的面上做出或是岸然或是缠绵的嘴脸,无不是打尽主意想占些便宜去。青丝这样的人,偏生最不怕人占便宜,不过要得了这便宜,也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青丝是最明白的人,情意两字早已抛开,却乐得看些自认为情根深种的男人惺惺作态,比戏子们妆些抵死纠缠要新奇鲜活得多,挖空了心思想讨好,总也脱不出青丝的意料,当真有趣。 只冷眼看他人流水多情,心中权当是取乐。若是无钱,就连这取乐的功夫都没有。 青丝微微浮出些冷笑,抬头看看前边的谢季来,他恰好也回头望向青丝,见青丝那样俏生生的含笑看他,竟红了脸,忙转回头去。青丝全看在眼里,面上笑意更甚,这人,倒是有些意思。 取了袖中一方帕子,令玉盏赠他拭汗。那帕上缀了长长的流苏,绞口处用金线绣出层层的青莲花样,一看便知是女子的用物。更妙的是浓香薰得厚重,沾一点在衣角袖口都是不散的。 谢季来果真更是羞怯,巴巴过来道了谢。青丝面上只是微笑还礼,心中早沤得发笑,得了捉侠人的意。 向前行了小半个时辰,才近了山顶,青丝一众走的是小道,本是要绕回大路,谢季来却说知道有一处极佳的观景亭,领着她们蜿蜒曲折,往草木葳蕤的地方去了。 青丝倒是心里生了些戒备,这个谢季来,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往那些没人的去处钻,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便愈发的谨慎起来,一步一步走得小心。 再过了一柱香时间,谢季来回头道:“快到了。”青丝顺着他所指看去,见着满眼的林深叶茂,权不见有丝毫柳暗花明,隐隐还有些许绝尽。青丝看他神色,又不像是胡闹,只硬着头皮跟上去。 三步两转之间,便豁然开朗,那小道竟是折回的,乍看上去是一般的山穷水尽,岂料绕过几丛杂树,那道往后一拐,便是一派的晴空秋色。 此刻正当未时,日头极好,日光温和中微微带着丝凉意,映得景物越发清疏而爽朗。向前几步,便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亭子,翼然于崖边一块突出的大石上。想是人迹罕至,风雨蚀得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却是观景的极佳去处。 玉盏早赶着上前,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在石桌上摆出带来的时鲜瓜果,再扶青丝进了亭子。青丝也不坐,只默默立在亭边,一袭丽影都要溶在秋日静谧的阳光中。 远远的天是澄清的,有着最干净的蓝色,宛若一望无际的碧海。从来只知道月光如洗,倒不觉得日头也能这样从容,如最纯净的蓝水晶旁镶的镂花金边,密密的扭成红芍碧桃的花样,那样低调的奢繁,反衬着水晶更加剔透,一同绽着冷冽的华光。满山的枫叶,正是红得娇艳,镀着这样的日光,那火般的红色也冷静起来。 青丝看得久了,竟有些恍恍的,好像年级小时有次被客人赶出屋门,在院子里蜷了一夜。第二日便发了烧,搬了火盆在身边烤也没用,只觉得那火如同在冰块里冻过,冷清得很,和这满山应是暖心的红叶一般妖异。 这样想着,如此美景看着也碍眼了。回过身来,谢季来已经坐下,玉盏生怕冷落了他,正陪着说话。青丝过来也徐徐坐下,陪笑道:“青丝被美景所迷,一时看久了,倒是怠慢公子,青丝先给公子陪罪了。” 谢季来忙道:“姑娘喜欢就好,在下只把姑娘当做知已,千万不必拘礼,要不真是折杀在下了。” 青丝笑笑:“公子这样说,真抬举了青丝。倒是公子,怎么能寻得这么一个妙处?也教教青丝罢。” 谢季来只道:“姑娘夸奖,在下本也不是有心之人,不过偶而得知此处。那日登山,想到了梅公的‘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一句,便觉得有无尽的意味。忽生了奇想,专挑些无人的道走,结果找到这儿,比别处的景致都好些。想着姑娘定会喜欢,便烦了姑娘来。” 谢季来难得多话,青丝本备了一肚子的话应付,不料他陡的这样一开口,竟语结只笑:“青丝自然是极喜欢,公子当真是好才情。” 一时再不说话,谢季来招呼了玉盏坐下,又刻意找了话题与她说。青丝心中暗暗纳闷,怎么上了观音山,谢季来却转了性,即使示好,也不至转变如此。 虽是诧异,却极受用这样的殷情,只接着他的话,几人也处得和睦。 是时日影西移,又不知从哪儿生出些许薄云,层层在日边卷着,如静海上生的水沫,泛出些腥凉的浑浊,又如在几尾小鱼在莲池缓缓滑过,扰出池底一掊细沙,教人模糊得看不仔细。 玉盏起身看看天,道:“公子、小姐,这日头西了,天色看起来也不大好,要不下山吧。” 谢季来只转头看青丝的意思,青丝道:“公子,天色也不早了,再下去只怕要误了时辰。若是公子有兴致,改日青丝再陪公子来可好?” 谢季来点一点头,玉盏收好桌上的东西,一行人便下了山。 果然是山雨骤来云脚横,这十月初的天气,也真是奇怪,方才还是极好的晴空,转眼间下起雨来。一时之间,雨帘倒泻,青丝等人尤避不及,那雨水顺着树梢草茎,一滴一滴渗入衣裙,冰凉滑腻得叫人难受。想折回山顶小亭避雨已是太远,只能硬着头皮疾行下山。 越行越见路窄,小径都被杂草掩去了大半。匆忙之间怕是行错了路,要再转回也找不到来时痕迹,又是雨疾路滑,便权挑了些好行的路行。 青丝同玉盏脚上一应的都是女子的薄底绣鞋,早被雨水濡得尽透,不小心就要滑倒,只得相互搀着,慢慢往山下方向走,好容易才绕出了山中小径。 那道却已不是来时的路,青丝谢季来都道是从未来过,远远看见杨柳观音庙主阁的绿琉璃檐角在红枫中露出一隅,便朝着那边过去。 忽然看见一个莲池,那池旁边仿佛有个草亭可以避雨,不管许多,加急了脚步赶过去。 亭中早已有了一人,衲衣僧鞋,定是杨柳观音庙中的僧人被骤雨所困。青丝轻轻扫那僧人一眼,顾不上拧衣裙中的雨水,忙过去一礼:“妾身见过师傅。” 那僧人原是当日杨柳观音庙中的解签僧人,身上青布衲衣虽大多湿透,仍不减丝毫庄华,倒衬得青丝一行愈发狼狈。 他只立在亭中,静静观赏外边莲池秋雨,那般自若,仿佛已入圆觉,世间纷烦不侵。青丝礼毕片刻,才回过神来,想来是还记得青丝,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 青丝从来长于应付各色客人,如今对了这出世之人,却总不敢亵渎,反复思量才开口:“这般天气,也真是无常,方才还是朗日高照,如今却下起雨来,也不知何时能停。” 那僧人淡淡笑道:“是了,佛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便是这般道理。事上万物,皆有定数,所谓非空非有,不断不常,一时晴空,一时骤雨,均由天定,不可贪求。” 青丝听了这话,兀的想到他那日说的“若是营谋,到底如是”,这话倒像是句句在提点她,心中生出许多不快,莫非种种盘算终是要落了空么?想再求破解,又想起他劝过无需强求,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半天才道:“妾身谢过师傅指点了。” 那僧人仍是从容微笑:“施主自有大般若,小僧并未说什么。”又道:“时候不早,小僧不敢误了晚课,先行告辞了。施主与小僧有缘,这伞便留给施主罢。”说罢指一指亭柱旁一把旧伞,直飘然而去。 青丝定定望他远去,虽隔着重重雨幕,仍能觉出他透身的宁和之气。此时雨虽小些,仍在池中溅起一朵朵水花,映着氤氲水气,如绽开的白莲。想起从前见过的一副普陀莲华图,也是这般水雾迷蒙的景致,却多见庄严,使人肃然生敬。 那僧人远远飘过莲池,便再也不见。 青丝令玉盏捧了那伞,待雨停下,才回城中。谢季来自然送到门口,又多嘱咐青丝注重身子,才眷眷离去。 ☆、六 不料青丝安好,玉盏却沉沉病了起来,大夫来看过,说是时疾,甚是凶险。老鸨再不准玉盏呆在馆内。青丝苦留不得,只得遣她回家调养,待好时再接回。 身旁失了个贴心的人,衣食住行处处觉得不对,便推说身子还未好全,除几个熟客一概不见,倒是清静起来。闲来也翻些《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看,有时想起那僧人的话,心中仍是黯然。 范瑞这一去也走了月余,直到十一月初才回扬州,头日就令人送来一大堆新奇玩艺,说是隔日再来拜访。青丝少了玉盏,那些东西也懒得看,扔在厢房等她回来收拾,想着明日还要再应付那范瑞,只早早睡下。 卧在榻上,虽合着眼却总睡不着,朦胧中忽听见人有来报:“范瑞老爷来访。”门口小丫鬟低低答道:“姑娘已睡下了,请明日再来吧。” 心里生了些不安,本是说好明日再来,这样深夜来访,不是有什么事罢。又听到那人道:“范老爷说了有急事,定是要见着青丝姑娘的。”小丫鬟正要再说什么,青丝已出了声:“行了,先请范老爷去花厅喝茶,我就过来。” 说罢起身披了外衣,取来水心芙蓉铜镜照照,只觉面色太过寡淡,便上好脂粉,才来了前厅。 那范瑞等得心急,已坐不住,见青丝过来,忙上前仔细端详一番道:“经月不见,姑娘气色竟又好了许多。” 青丝请他坐下,又吩咐丫鬟换了滚茶,才开口:“范老爷踏霜而来,先请喝口茶暖暖身子。不知老爷此时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范瑞抿一口便将那茶盏搁下:“也没有什么急事,只是久不见你,想得心慌,等不到明日,就这样冒冒失失来了,没扰着你休息吧?” 青丝笑道:“这是哪里的话,青丝这里从来不把老爷当成外人的,老爷想何时来,青丝都是欢迎之至。” 范瑞就势握了她手,轻轻用手掌摩挲:“我走时,曾嘱过季来好生照料你,看样子,并没所托非人,我也十分放心了。” 青丝何等伶俐的人,凭那范瑞再装做轻描淡写,早明白他定是冲着前日里谢季来的事来兴师问罪了。这底下的丫头都长了双只认得钱的眼,不要说是谢季来过来几次,怕是青丝每日吃些什么、吃了几餐都有人巴巴的报到范瑞那去领赏,最是厌恶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无端端生些事来,叫人烦心。 心中暗暗讥诮,这姓范的也真是奇怪,青丝本来操得就是这迎来送往的营生,难不成跟了他便再不能见其它客人,不过是气不过来的是自已的至交罢。青丝又不是个死物,真难为他处处请人盯着,有本事花大价钱赎了家中供着,要不然想寻那三贞九烈的节妇,自个上庵里找姑子去,姑娘这儿可没有。 只是这样的财神怎么敢得罪,先用话糊弄过去再说,回头再来收拾那些见不得钱的蹄子,也叫她们认认谁才是她们的主子。 面上一味的笑得妩媚:“青丝知道老爷的用心。自从老爷走后,青丝日日盼着老爷回,老爷却连个口信都不叫人捎来,幸好谢公子还时时来告诉一声,不然青丝都要相思成疾了。”眼眸传情,语调软糯,如同初采的蜜糖,甜甜粘粘得生腻,偏生最对那些男人的胃口,一灌下便封了七窍,自个神魂颠倒去了,哪还能顾得上他人。 四两拔千斤的手段,最是青丝所长,范瑞那些不快早抛在脑后,一把拉青丝在怀中搂了,惹得青丝娇笑连连,附在范瑞耳边悄声道:“老爷,今日可要留下来陪陪青丝罢。” 范瑞只觉一股暖香呵在耳边,撩得浑身酥酥麻麻,如坠云雾中,忙把怀中佳人搂紧再搂紧,生怕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青丝翌日醒得晚,前夜劳神得很,早上范瑞起身也没查觉。酣睡中觉到仿佛有个冰冷粗砾的东西在面上轻轻磨着,才懒懒抬起眼来,却被一团金光扎得难受。 扭开头再眯眼一看,原来是支赤金簪子,成色极好,簪首缠出朵朵小花,重瓣层层中包镶无色琉璃圆珠,与簪身托叶纹相连无间,花团下也缀着一串水滴型无色琉璃珠,仔细看时,那珠子中还嵌着点点金沙,在明媚的晨光下与簪身双股长针上錾花纹相应,炫得人眼都难睁开。 范瑞本是执着那簪轻触青丝的面颊,见她睁开眼,只笑:“好个懒美人,都日上三杆了还在偷懒。快来看看这个合不合意。” 青丝将一头长发捋到肩后,接了那簪细细看会,才道:“好生别致的东西,手法与寻常好像有些不同,老爷的眼力真是非常人可比。” 范瑞有几分得意:“自然,这东西是我去灵州时买的,见得不同于这边的东西才买下。那老板真是见客开价,要不是看着只此一件,我才懒得理他。”见青丝不答,又道:“这簪上的花叫‘格桑’,吐蕃语是幸福,据说只开在吐蕃,这边是没有的。” 青丝浮上满脸的笑意:“难为了这般的精致,青丝谢过范老爷了。”说罢作势起身要拜。 范瑞忙按下她身子:“你我之间何必这般客气,你知道我心里是看重你的就好了。” 青丝答道:“范老爷对青丝一片深情厚意,青丝无以为报,只得时时铭刻在心。”语调却有些懒懒,不错不错,确是深情厚意,钱货两清,互不拖欠,这样的情意真是难得。 见她用语那般恳切,范瑞起身背着青丝踱了几步,回头再看她时已有了决绝的神情:“青丝,你说我替你赎了身可好?” 青丝不料他此时说到这个,不由微微愣住,片刻之间思虑百转千回,这范瑞家底不薄,虽是厌着他的商贾习性,但青丝已是明日黄花,这算是不错的归属。不过现在随他走了,若是将来还有更好的,岂不吃了哑巴亏,还是先拢在这边再做打算,只当撒网捕鱼,总能捞得着几条。 盈出些泪光,急切问道:“老爷此话可当真?” 范瑞正等得忐忑,见她开口,忙过来在床沿坐下,紧紧握了她手:“青丝,我定好好待你。” 青丝止不住流下几滴清泪,取了帕子来拭去,才含泪泣道:“青丝本是尴尬之人,蒙范郎不弃,又加垂爱,这番情义青丝纵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不过青丝这身子总由不得自己,只盼菩萨保佑,能助范郎与青丝终成眷属。” 这样的话已是说得烂熟,声情并茂得几乎自己都要动情,怎怕他范瑞不受用。也不管范瑞去寻老鸨,老鸨从来是不两边榨干油水绝不放手的,她要能应那真是撞了鬼。 范瑞将她手握得更紧,隐隐有些挤压着疼:“青丝,你定要等我。”青丝轻轻伏在他肩上,做出柔顺感激的样子,偏在嘴边勾出一丝浅浅讽笑,眨眼之间便已不见。 果然不出青丝所料,范瑞不多日便找了老鸨去,老鸨真不负青丝所望,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只道是舍不得这个好女儿,闹得整个栖花馆都不得安宁。青丝隔窗远远听到她哭得气绝,知道是多年的默契,帮着把这事再拖拖。 老鸨这一闹,偏挑了入夜最热闹的时候,青丝知道她原意是想借旁人的口助势。只是青丝姑娘是什么人,经过这番折腾,半个扬州城都在传范老板要赎青丝姑娘脱乐籍入范府,人人都道是迟早的事。 这样一来,青丝门前日见冷落,青丝一日比一日心急,暗地里也埋怨老鸨一世精明,怎么就犯了糊涂,这样的事,本就该私底下了结,凭她闹得要死要活也不妨着谁,现今闹得大开,不是误了青丝的前程么? 如此过了大半月,青丝也有些坐不住,这月客数居然连新晋的鸨儿都不如,只靠昔日的艳名撑住门面,若是这样下去,定也撑不久了。 心中盘算,是时候要弄个茶会琴局,多请些人来,也把话说清楚,省得没来由的耽搁自已。只怕范瑞那里不好交待,罢了,权扣老鸨头上,她定是明白自已心思。可惜玉盏还得些时日才能回来,这事待她回再说。 多是无事,闲来也去杨柳观音庙拜拜,每次遇到庙中僧侣总要多留分心思,只是再不见那僧人。 一日正是去了观音庙回,刚入门便有小丫鬟来报,说谢季来已在厅中候她多时。顿生出纳闷,这人怎么总挑自己疏于妆扮的时候来,什么狼狈的样子都被他见了。 本想从旁门偷偷进内室,先梳好妆再出来见他,近到楼前才看到谢季来的随身小厮在楼下张望,一见着她便粘上来:“姑娘,你可是回来了,我们家公子好等呢。” 青丝知道这会已躲不过,径直进了门,见谢季来自个在窗下的花梨木嵌镙钿扶手椅上出神,有人进来也没觉到。上前一礼:“谢公子,青丝失礼劳你久候了。” 谢秀来闻声猛一转头,青丝不过半月未见他,一时之间他怎颓唐成那样,明明的就瘦了一圈,衬得本是硬朗的轮廓越发生硬,眼眸布满血丝,面色灰败中微微透出些青色,若不是身上衣饰仍一般的华贵整洁,青丝定要以为他刚历过什么大难。 他已查到青丝神色有异,望他多时却不敢轻易出声,自已便先道:“在下从金陵家中赶回,路上匆忙,未来得及整齐仪表,姑娘不要见怪。” 这般模样怎会是赶路所致,定是有什么事,即是他那样说了,青丝也只笑道:“公子确是瘦些,精神还是极好的,不过路赶急些,休息两日便好了。” 谢季来点一点头,便不再出声,青丝早知道他素来就是这样,也静静陪他坐着。许久,才听他轻轻问道:“青丝,你是要嫁范兄了么?”话语中十分的小心,像是在心中捂了很久,此时才慢慢叹出。 这月里问这话的人不少,青丝都装装糊涂打发过去,但他是知道些的,若是答不好定要得罪两人,想一想,才道:“是听范老爷提过此事。” “那你可应下了?” 这话可问得有些为难,青丝也只得徐徐叹道:“众位深情厚意,青丝从来感激不尽。青丝是身不由已的人,哪能学人一诺千金,不过等着天意指派罢。”这话答得两可,任他谢季来怎么想都通。 谢季来两眼精光一闪,即刻精神了几分,青丝知道他已着了道,果然听他道:“青丝,那若是我要赎了你,你可乐意和我去么?” 听了他这话,青丝倒是真真切切吃了一惊,虽是和这谢季来有过些交道,但他从来恪守礼仪,老练如青丝也只觉查他对自已有些动情,却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之间全觉愕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又听他说到:“我虽是不才,不过家中也有些祖业,定不亏待了你。此次来前,已和家中高堂禀过,二老也不反对……” 青丝听着他独自说得欢快,却想起这谢季来的底细确是不太清楚,不知他和范瑞谁更可托付,此刻也不敢回了他,还得细细打听好了再做打算。 转身立到窗前,默默听他说完,还是一言不发。谢季来有些心焦,止不住问:“青丝?” 再转过身来时,眼中已有了大滴的泪水,一颗一颗沿着腮边滚下来,青丝不去拭它,也不出声,噙泪对着谢季来的眼。 谢季来有些慌张,笨手笨脚的来擦青丝脸上的泪水,擦得满手全是,又扯了袖口来拭。青丝只静静流泪,把他惹得左右不是,口中直问:“姑娘千万不要这样,千错万错都是在下的不对,让姑娘生气了。” 青丝这才摇一摇头:“并不关公子什么事,公子对青丝的这般情谊,青丝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那姑娘又是为何伤心至此?” 青丝仍是背过身去,低低抽泣并不答他。谢季来想是最见不得女子这样,再三追问青丝是否有难言之瘾,青丝才借了台阶,低低答道:“公子不要再问了,青丝早说过是身不由已的人。” 那谢季来居然也真不再问,青丝是特地说了一半等他来问,想不到他竟是这么个呆子,可惜玉盏不在,要不哪要费这样的工夫。 只好硬着头皮再道:“前日里妈妈为范老爷的事,就已大动肝火,如今要再在这气头上惹她,那青丝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说完又是泪流不止。 谢季来无法,慢慢拿些话来宽她,青丝却再不说什么,他只长叹一声,凄然而去。 他甫一出门,青丝忙遣人去玉盏处,无论如何都要接她回来。这个时候离了她真是行事不便,有些不好出面的事总要她去打点。 玉盏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不过几日便回来了。青丝先吩咐她托娘家兄弟亲去金陵一趟,打探那谢季来是什么来历,再慢慢作其它打算。 那玉盏兄弟一去半月没有消息,青丝等得难耐,一方愁着客少,一方又忙着应对范瑞谢季来等,难免气燥,只天天催着玉盏家去看。 ☆、七 一日正是下着雨,江南的冬日多是阴寒,冷风中总夹着丝丝水气,湿湿腻腻,浸得衣赏也件件潮湿,糊在身上一层一屋,那样的冰冷总是要入骨子里去,生多少火盆都没有用。 这种天气,已是连着几日都没有客人,青丝在房里呆着腻味,又不好出门。恰好有小丫头不经事,竟把一碗茶水全合在了青丝袖子上,惹得青丝急火,便要拿她作法。 此时只见玉盏一脸喜气,匆匆进来,附在青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青丝脸色顿时好转几分,点点头道:“好,那你叫他过来,我再问他罢。”回头看见那犯事的小丫头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喝道:“还不滚下去,若不是本姑娘今日不得闲,定要扒你的皮。” 那小丫头得了这话,忙磕个头,起身跑出去。 玉盏随即也出了门,半日才回来,身后还领着个青年男子。玉盏先让他在门外等着,自个进去通报一声便传他进去。 那男子正是去金陵的玉盏哥哥,青丝等他许久,好容易待他回来,忙传他来见。只见玉盏领了个男子进来,布衣短装,生得一付忠厚钝拙的样子,同玉盏真不像是一个娘养出来的。 玉盏笑道:“小姐,这就是奴婢的哥哥,今天早上才回,都没歇口气便过来回话了。” 青丝持盏热茶,轻轻吹去面上的浮沫,才抬头道:“玉盏,还不给你哥哥看座,再倒杯茶来。” 那男子忙谢不迭,玉盏取张小机给他在墙边坐下,青丝方问:“叫你去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他正接着玉盏递来的茶杯,听到青丝这么一问,一下不知把杯搁哪儿好,只忙放在脚旁,答道:“姑娘吩咐的事情,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谢公子是金陵谢家的大公子,谢家在金陵是数一数二的世家,我向人打听过,这金陵城的店铺只怕有一半都是他们家的,在附近的苏州、常州、通州等也置了不少产业,而且听说那谢大公子也未曾婚配过。” 他一气说完,拾起脚旁茶杯一口灌尽,用袖子擦擦嘴,再把杯子放回脚旁。 见他那粗俗的样子,青丝微微蹙眉,略一点头:“很好,你都打听仔细了么?” 玉盏哥哥直是点头:“我打听得很清楚,那谢家是金陵的大家,姑娘要是不信,再问问别人就知道了。” 青丝见他说得肯定,瞧他样子老实愚笨,倒不像是会说谎的人,便道:“这差事办得不错,是辛苦你了,我不亏待你就是”。玉盏哥哥又是再三叩谢。 又特地留着他细细问些金陵的事,见他都答得有模有样,才命玉盏取些银子赏他,打发他去了。 仍是不敢放心,后来有机会时也问了些客人,这金陵谢家确是大有名气,几代皇商,只怕是积下了不少产业。 心中压的石头方才落地,倒是没看出这谢季来当真是深藏不露,那样的世家公子,居然一点点都没看出来。很好,很好,配了这样的家世,青丝才不至于吃亏。 青丝既然心里有了主意,便要再试试那谢季来,他多金是不假,总要他愿意供养自已才成。 这段时日,谢季来都是隔几日便要来,青丝料他隔日定是要来的,正好正好,把这事了结也是功德一件,省得每日烦着。 第二日一早,青丝早早起了,便等着他来。也不做妆扮,前日睡得晚,已有几分憔悴,偏偏又在眼角处稍稍抹些胭脂,显得眼圈微红,仿佛是日日饮泪,更惹得人怜爱。 谢季来到入夜时分才过来,青丝特是一日少进茶饭,卧在榻上再也起不来。谢季来一进门,见着青丝那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诧异,忙过来问长问短。 青丝却是不答,只默然流泪,谢季来几次问她,她都摇一摇头,旁边玉盏早是耐不住:“公子,你便不要再问了罢,再问也是叫我们家小姐为难。” 谢季来听到这话,更不肯罢休,定是问出个所以然来,玉盏早得了青丝授意,只道:“公子不知道,小姐昨日为公子的事与妈妈争执起来,妈妈动了真怒,说是小姐这辈子都不要想着能出去,小姐听她这话,伤心得一日滴水未进,我们苦劝也没有用。”说罢,也陪着流下几滴眼泪。 谢季来几欲震怒,转头便要去找老鸨理论,临出门又回过身来,快步到榻前紧握住青丝的手,眼中已隐隐有了泪光:“青丝,你怎么这样的傻?你何苦为我与她去争,这样只是苦了你自已。都是我不好,让你为难,你再不要管这事,都交给我便好。” 青丝等到这时才开口:“公子,青丝命薄,不单身不由已,反处处受制于人。本想凭着多年情份求求妈妈,无奈自取其辱,反坏了事。公子,是青丝对不住你罢……”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谢季来更是怜惜,不知拿什么话宽她才好,好久才咬牙道:“她那样的人,无非是要钱罢,她要多少我便给她多少,只再不能看着你这样受苦。” 青丝忙摁下他手:“公子,万万不可,为青丝不值。何况妈妈的性情,别人不知,青丝是知道的,见你这般急切,定要狮子大开口,青丝不能为难公子,不若再去求求妈妈,兴许她一时心软也应了,不过再拖些时日罢。” 谢季来哪里肯依,只道:“青丝,这事你再不要管,信我便是。” 青丝再三劝他,他已意如磐石,再不能改,方放心含泪道:“公子心意,青丝铭肌镂骨,盼能以残生侍奉公子左右为报。若是妈妈为难,也还有一死,不信不能与公子长伴。” 字字泣血,惹得谢季来也流下眼泪,忙背过身拭去,再拿话慰她,又多嘱咐玉盏好生照顾青丝,直到夜深才肯离去。 财可通神,这样的话真是有些道理,六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不过几日,就把青丝的事办得妥妥贴贴。 栖花馆上下得了消息,都要来贺她从良,青丝道是卧病不起,由得玉盏去应付那些或是嫉恨或是示好的嘴脸。 这样视钱重过命的地方哪还有什么真的情谊,还不是见着青丝得了个好去处,气不过自已没这样的手段,约着来瞧个热闹,再冷嘲热讽几句,也算尽了多年的姐妹之情。而青丝一心只想随谢季来回金陵享福,哪有闲工夫同她们耗。 谢季来谨慎,想着年前带青丝回家,界时新年祭祖,也可随势定下名份入族谱,便订了蜡月十五回金陵,至此也不剩几天。 青丝来栖花馆时不过五岁,身无长物,一应用度都是栖花馆的供给。如今要走,只都还它去。几个丫头婆子,也打发了走,唯有玉盏以死相求要随青丝去,少不得再拿几两银子赎了她,打点好随身细软,只等着蜡月十五。 ☆、八 蜡月十五那天,已是连着几日雨雪霏霏,青丝院中花木早已凋尽,只余着几株蜡梅,也被冷雨欺得颓败,在灰暗的阴云下,更显得苍凉。 青丝起个大早,等着谢季来来接,难得院里姐妹也有些来送她,便在一起说些闲话。竟也劳动了老鸨,口口声声说是舍不得青丝,青丝只冷笑一声,她是舍不得青丝能赚的银子罢。少不得面上还是作出抹泪抽泣的样子,也是好聚好散。 谢季来不多时便到,接了青丝玉盏,老鸨少不得还要拉着青丝再哭天喊地几句,如是一来,又耽搁了些时候。 前日早租好了船,虽是逆流,不过十日就也到金陵,正好能赶上除夕。青丝是头一次乘船,难免有些不习惯,成日里不进茶饭,有时喝些薄粥都全吐了出来,便每日在舱中休息。不免庆幸,还好有玉盏,要不这几日可是难熬。 昏昏噩噩过了几日,方觉得习惯些。 一日醒得早,觉得口渴难耐,连连唤了几声玉盏也不见她答,暗暗骂几句,只得挣扎着下床去寻茶吃。余光不小心瞟到玉盏床上,怎么是整整齐齐?顿生了几分不安,又去翻玉盏的衣物,却发觉她随身大小物件都一概不见。 青丝一时诧异,不知道这小蹄子抽什么风,本是要打发她家去,千辛万苦求着跟着来,又这样不见了。忽的只道不好,忙伸手去摸自已床头那横锁木匣。 哪里还有什么匣子?触手之处都是被褥的柔软冰冷,青丝连日体弱,一下浑身发软,瘫倒在地上。 突然,不知哪来一股力气,猛的蹿起来,把床上被褥一层层扯开,仔细摸过去,那手虽在哆哆嗦嗦,却是异常的有力:枕垫堆着碍事,直抓住往床下一扔,竟带着把双层的厚布床帐给扯下半幅。都不管了,只把床上那堆物事一样一样摸过又一样一样扔开。 面色青白,蓬头散发,眼中不剩丝毫清明,如同二殿地狱中饿鬼的血红的眼,只剩下肉身的残念,无穷无尽的伸着手,摸着寻着,却永远找不到满足。恨不得撕了扯了烧了毁了这世上的一切,最好连自已也烧得干干净净,那才叫清净。 青丝找完床席,又将屋内翻了几遍,仍是一无所获。余的一些残念耗得点滴不剩,倒在地板上一阵一阵抽搐,脸上全是惊骇,只剩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气的气力,哪里还有一点平时风流袅娜的样子。 不知在地板倒了多久,青丝才稍稍回复了一些,听着水声一下一下拍在船身,方觉得那地板的潮湿阴冷,侵得全身肌肤疼得生疼。慢慢爬起身来,兀的想到一个关键,谢季来的无端示好、玉盏的极力撺掇还有昨夜不寻常的熟睡……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物便如抽茧剥丝一般,绕着那个关键一点一点连续起来,渐渐有了雏形。 忙至了隔壁谢季来房间,敲门是无人应,青丝用劲一推,不料那门是虚掩着的,青丝一下力道收不住,被门槛拌得踉跄。 房内果然是空空如也,怎么都看不出昨日她的谢郎还曾在这儿指天发誓要好生待她一生一世。 出了舱向船夫打听谢季来同玉盏行踪,那船夫只道:“昨夜里那位公子同那位姑娘已下了船。”一字一字说得残忍,清清楚楚。如同那凌迟的人,心里无比的清醒,却眼睁睁看着自已一点点支离破碎、肢体不全。 青丝银牙咬碎,好,很好,真是好到极致,妄姑娘聪明一世,竟着了这对狗男女的道。以为是撒网捕鱼,却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联着别人给算计了,也是自取其辱。好好好,这对狗男女,若是老天开眼,哪天叫他们落到青丝手里,定要生啮了他们血肉,叫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青丝回到房间,细细把剩的东西又整了几遍,好个玉盏,忒的狠毒,除了几件随身衣物,一个铜子都没给落下。虽在心里把这对狗男女骂了个千遍万遍,也无其它的法子,只得在金陵上了岸再做打算。 船第二日便倒了金陵,青丝早已不名一文。好在船钱是先付过的,上了岸,先找家当铺,把剩的衣物换来几钱银子,把肚子填饱要紧。 仍是存着一丝希冀,朝人打听到,这金陵确是有家谢府,谢府的大公子也确实叫谢季来,只是形容长相全不是青丝知道的那个样子。 这才死了心,已是再无后路,不得不为好生将来做个打算。可怜青丝从妓多年,养尊处优惯了的,竟无一技傍身,少不得还得去做些皮肉勾当。 知道那金陵最繁华的青楼便是倚脂楼,远远眺去便是重重的琉檐飞翘,周绕回廊。至走近了,更是脂香习习,又处处雕梁画栋,一气金碧辉煌中总让人模糊了身在何方,若不是正门那朱红底泥金的招牌上“倚脂楼”几个字,定要以为是哪家权贵的别院。 青丝特地挑了午后无客时到了倚脂楼,楼内的姑娘此时也多事无事,便有些雏儿三五成群的倚在门栏上指手划脚、说东谈西打发时光。青丝只理理衣襟,过去行了一礼:“姑娘们好,请问姑娘们这楼内的主事妈妈可在?” 众人打量她一会,仍是自说自的去了,青丝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不过人在屋檐下,少不得再陪笑道:“请问列位姑娘这楼内的主事妈妈可在?” 半天才有个小姑娘答:“你是从哪儿来的,找妈妈何事?” 青丝忙上去:“我从扬州来,有要紧事要见主事妈妈,麻烦姑娘通传一声。”说罢忍疼摘下手上一个玉镯,隔着衣袖递过去。那玉镯青丝戴了多年,即使这样的境地也没舍得当掉,想不到要被这样一个小蹄子得了便宜去,咬咬牙,罢了罢了,都是身外之物,先打发这群难缠小鬼再说。 那小姑娘接下镯子才道:“好吧,你等等,我去和妈妈通报一声,不过妈妈指不定见你,你先候着吧。” 青丝忙道:“多谢姑娘。” 那小姑娘进去好一会方出来道:“妈妈叫你进去。”青丝再谢过她,赶紧跟她去了。她直领着青丝穿过门栏,从偏门进了后院。 倚脂楼的后院与前边的奢华大相径庭,不过矮矮几套平房,住些过气的姑娘。老鸨便住在后边小院,青丝进了院门便看到一个精瘦的妇人,不过四十左右,衣饰虽不是十分花俏,一张脸上却厚脂重粉,煞是可怖。许是年青时还有几分姿色,如今年华已逝,却总不肯服老,脸上的粉扑了一层又一层,不过自欺欺人罢。 青丝见她通身都是多年所积的风尘气,知道定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上前一礼:“见过妈妈。” 老鸨不答她话,也不招呼她,只闲闲拈着桌上一盒珍珠粉,斜眼上上下下打量她。青丝被她盯着不自在,找话笑道:“妈妈好气派,早就听说妈妈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老鸨也不与她多话,便开门见山:“你找我有什么事?” 青丝等的就是她这一问,忙作出悲凄状:“妾身本是扬州人氏,至金陵寻亲未得,知道妈妈是最乐善好施的,想到妈妈这边讨口饭吃。” 老鸨听了这话,粉扑得厚实的脸上竟生出许多惊诧:“什么,你是说要到我这里挂牌么?” 青丝点一点头:“正是,还望妈妈成全。” 老鸨竟大笑起来:“你今年多大岁数了?”惹得脸上的厚粉一阵阵簌簌的下落。 “十八。”只忍着窘迫答她的话。 老鸨仍是笑不住:“你是和我说笑话罢,拿个镜子照照,你这哪是十八的样子,说是二十八还差不多,竟敢来糊弄姑奶奶我。我要留你在这儿还怕吓着客人,识相的自个快走,省得叫人赶你出去。”话音未落,旁边几个小丫头也跟着笑起来。 青丝从来都只被人吹着哄着,哪里受过这样难听的话,脸上已是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烧得厉害,忍着眼泪掉头就走。 还算是识时务的人,知道已比不得从前的炙手可热,这倚脂楼不要,总要谋其它的去处。又收拾收拾跑遍了金陵城内其它青楼楚馆,竟再无容身之处。 可怜青丝怎么知道,平日里的娇媚都是脂粉堆出来的,连日舟车劳顿,已熬得形容枯燥,一点花国红牌的样子都不剩,只怕比寻常的妇人还不如,哪个青楼敢收这样的陪钱货? 人情冷暖,若离了钱字,真真是一句空话。 至了除夕那日,金陵城中处处都是一派节日的气氛,家家户户门前全换上新的年画桃符,各院也里不时传来阵阵爆竹的声音。近了午时,街上已没什么人,阴霾的天色下偶有几个路人,也是脚步匆匆赶着回家。 一向繁闹的集市上早是空空荡荡,只有卖包子的张鳏夫还守着他的包子摊,他因是孤身一人,回家也无趣,不如摆了摊子,能多赚一个铜板都好。 他正缩成一团,望着偶被寒风卷起的几片枯叶发呆,远远见着一个女子过来,那是个年青女子,虽是衣裳不整发髻散乱,但生得有几分清秀。这样平头整脸一个女子,怎么做了乞丐? 张鳏夫尤在纳闷,那女子却走过来,死死盯着摊上一笼刚出炉的热包子,顿时觉得扫兴,忙挥挥手:“快走快走,别误了我作生意。” 那女子却一是笑:“大哥,行行好罢,已是一日没吃东西了。” 张鳏夫只觉得那笑容竟无比的妩媚,仔细看时,那女子越发显得眉清目秀,虽是面色差了些,也是身姿窈窕。便生出几分心思,道:“我也是小本生意,这包子总不能白给了你吧。” 那女子笑意更甚:“大哥,妾身知道你是好人,你说怎样便是怎样了。”说罢伸手轻轻在他那双沾满面粉的粗手摩娑。 他哪里还忍得住,忙收了摊将那女子带回了家。 完事后,张鳏夫打发了那女子一顿好饭,本想留下她过年,转身间她已不见。 追出门去时,见着一个年青僧人飘然而来,对那女子道:“若是营谋,到底如是。还不悟罢。”虽隔得远,那僧人的话竟是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那女子便点一点头,随着年青僧人而去。 本还想再追,却见了那两人越行越远,再也追不上了。忽觉一阵冷风吹来,幽然如寒冰倾骨,只再缩缩脖子,擤一把鼻涕,回家把门关上过年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