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作者:时镜 文案: 他为我开了闭口禅,毁了不坏身,破了空色戒。我却一心要偷他守的三卷佛藏,还一走了之,陷他背了不该之罪…… 裴无寂,你说,我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坏? 沈独这样问。 分明伤怀的话,说来却一脸无情与淡漠,好似不曾为天机禅院那僧人动心。 于是裴无寂觉得自己被剜了心。 他回答他: 你是妖魔道之主,你把万魔踩在脚下,你是心狠手辣的沈独——你本该是这么坏。 备注: 1、还是我最好的那一口攻;文荒自产粮,只供自己开心,古早狗血味,不接受一切写作指点;防盗80%,爱看不看; 2、1V1,但牌坊精退散。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独,善哉 ┃ 配角:顾昭,裴无寂,凤箫,姚青,陆飞婵 ┃ 其它:此生不悔嫖和尚 作品简评: 江湖上凶名远播的妖魔道道主沈独一朝落难,竟为神秘哑僧所救,一个狠辣虚伪、戾气缠身,一个宽厚忍让、心怀慈悲,原本八竿打不到一块儿的两人在治伤与养伤期间暗生纠葛。风云江湖,浪荡武林,看似出尘实则骚话满口的第一仙顾昭,对沈独爱恨交加终难解的左使裴无寂……诸多角色轮番登场,演绎一场跌宕爱恨。架构简单精致,以情动人,塑造人物丰富而有层次;虐心有之,幽默有之。全篇围绕着主角沈独的经历与选择,讲述的乃是一个回归与救赎的故事。 第1章 旃檀香幽┃天机禅院,干戈止休。 下雪了。 天很冷。 血很烫。 隆冬的雪片,从乌沉沉的天幕飞下,将周遭萧瑟的群山轮廓掩埋,天与山忽然就成了一般颜色。 沈独一下有些分不清方向。 他的视野已经很模糊。左肩、右腹的伤口狰狞地翕张,汨汨淌出的鲜血不断带走他的力气和温度,在这荒芜的山野里留下鲜艳的痕迹。 但他不在乎。 若那些追兵够快,他没可能逃到这里;既已经逃到了这里,这漫天的大雪便有足够的时间,将他的行迹掩埋。 更何况,前面就是天机禅院了吧? “咳……” 深谷里的石头,绊了一下,沈独脚步本就沉重而蹒跚,还好用手中垂虹剑一撑,才险险避免跌倒在地。只是周身本就乱串的气血,受此一震,便更为紊乱了。 他咳嗽了一声,鲜血染满薄唇,也洒在衣襟上。 三个时辰前才换上的鹤氅,本就是深紫颜色,浸满了旁人的或自己的鲜血之后,越发深暗。 就连那宽大袖袍上织绣的大片金色十六天魔图纹,都被染污。 哪里还能看出半点妖魔道十年道主深重的积威与气魄? 怕就是路边要饭的,也比他好上百倍、千倍。 嗤。 心里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沈独只觉得喉咙里血腥气迅速地涌了上来,几乎下一刻便要呕出一口血。 可他竟硬生生咬牙忍住了! 苍白精致的面容上,一双幽深的墨瞳,比这扑面的朔风更烈,比这周遭的大雪更冷! 他不是不能死。 妖魔道上十年,见过了无数的生死,也亲手葬送过无数人的性命。从弑父杀母坐上那个位置之后,他就没有想过自己能善终。 只有裴无寂,天真地为他准备了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 他说:“若有一日你死了,我便将你收葬在这副棺材里,然后悬在间天崖上。一切都跟你活着的时候一样,可以看到最早的日出,最晚的夕落,过最长的昼,度最短的夜。” 是的,沈独不喜欢夜晚。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倚在软榻上,笑了一声,骂裴无寂是个傻子。 因为,以他的功力和修为,放眼天下能打得过他的就没几个。若真有一日出事了,死了,那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很大的变故。 在这种情况下,他这种人,怎么可能留得了全尸? 有棺材都是白费。 可此时此刻,沈独不想死,也不能死。 不想死在这里,也不能死在这里。 这一回是天下正道围攻,妖魔道上有自己人算计! 他一旦死在这里,死在这逃亡的路上,迟早会被人找到,一刀割下头颅,然后挂在五风口高高的旗杆上,成为旁人丰功伟绩里一笔辉煌的注脚! 可是—— 这天下,自来只有旁人为他沈独做嫁衣的时候,绝没有他沈独为旁人做嫁衣的道理! 即便都是死,他也要死在这些人够不着的地方! 十七岁,弑父杀母,初掌妖魔道,修炼六合神诀; 二十岁,屠戮五都陵,令天下邪魔外道归附; 二十二岁,六合神诀小成,力挫蓬山第一仙顾昭,击败斜风山庄当家人陆飞婵。除了一个天机禅院的慧僧善哉不食人间烟火、不在江湖走动,无缘交手之外,其余正道诸门已无人能挡他分毫,自此与正道分治天下; …… 今年他二十七岁。 顾昭给他放了请帖,邀他赴宴讲和,共商去天机禅院取回那三卷佛藏之事。 筵无好筵,会无好会。 他早知是一场鸿门宴,也并不是全无准备,可却没想到,关键时刻险些要了他命的刀,竟然来自他最信任的背后。 那一刻,就是正与他激战的顾昭,都露出了几分诧异神态。怕是他聪明绝顶,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这一茬儿吧? 崎岖的山道到了尽头,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一座幽深的山谷便在下方。 沈独有些走不动了。他垂眸低眼,将自己压着腹间伤口的手掌放开了一些,被血污浸染的手指看上去像是几根枯枝,移开之后能看清那伤口。 这是天下最锋利的刀才能造成的伤口。 平整,光滑。 他还记得它穿透而来时那一点幽暗的银光,像是湖里面倒映着的、被水波揉碎的冷月,尖端上飘着几朵赤红的云雷纹。 同样,他也记得裴无寂刚得到这把刀时的眼神。 在旁人的眼中,裴无寂是一头狼,可在他的面前,裴无寂不过是一条狗。 他高兴了,就宠他、唤他来; 不高兴了,便撵他、喊他滚。 他执掌妖魔道十年,便养了裴无寂十年。 他杀过裴无寂的父母,也救过裴无寂的性命;他打断过裴无寂的手脚,也指点过裴无寂的修为;他让裴无寂帮他舒缓过六合神诀的反噬,也坐视裴无寂一步步站到他身边。 裴无寂,就是沈独的一把刀。 ——天下人都知道。 可沈独不知道,也不相信,这一把刀竟还有捅向自己的一天。 是裴无寂要给自己的父母报仇?还是嫌弃间天崖左使的位置太低?或者单纯觉得他为他备的那一口棺材总该派上用场? 都不像。 这十年间,他若要杀他,本有无数的机会,无论哪一个都会比三个时辰前那个机会要好。 刀是他送给裴无寂的那把刀。 可持刀的人是谁? 沈独没有看到。所以他并不知道那个背后的人是不是裴无寂,裴无寂又是不是背叛了他,也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经脉断裂,真气走岔,失血过多。 他随时都会倒下。 可天机禅院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他的心高气傲不容许他在这里倒下,而他待自己素来最不留情、也最狠毒。 白玉似的垂虹剑一抬,便已在臂上深深地一划! 身体里不多的鲜血,再次淌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让他昏沉的意识瞬间清醒,于是眼前也亮了许多。强撑着举步下了山谷,抬眸便能看见那一座高深的峡谷。 像是一座山在此处裂开了一条缝隙,未封冻的溪流便自峡谷的那一头穿过这缝隙,从沈独脚边上流淌而去。 浅滩上铺着石子。 石子上只盖着零星的、正在融化的雪。 人传天机禅院所在之不空山,钟天地之神秀,集阴阳之造化。地气所聚,隆冬不寒,大雪不积,原来不假。 沈独已经有些恍惚。 他踉跄着前行,踩着这浅滩上的石子,逆着这一道溪流,向着险峻的峡谷里走去。 里面光线昏暗,长着不少青苔。 孤高嶙峋的崖壁上却残留着新新旧旧的血痕,有的已与山石的颜色融为一体,有的犹自褐红,仿佛才洒上没有几天。 不用深想都知道,数百年来,不知多少人不甘地倒在了这最后的一段路上。或许是避祸的高人侠士,或许是逃命的狂徒魔头…… 天下每一个行走的江湖人都知道,天机禅院是一处世外之地,鲜少插手天下的争斗;而更有名的,是天机禅院某一道规矩。 名曰:止戈。 不管是正还是邪,是什么样的身份,又有过怎样凄惨的经历,或者沾过多少无辜的鲜血,只要进了天机禅院的范围,到了这佛门清净之地—— 不可再拔刀剑,再动干戈! 十多年来,沈独听过不少无辜弱者因这一条规矩捡回性命,也听过许多亡命凶徒因这一条规矩逃过一劫…… 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今日竟会成为其中一个。 分明是很短的一段路,可他足足走了有一整刻。 因修炼六合神诀而浑厚的内力,无处寄放,早已经乱散入他五脏六腑。对沈独而言,这比他肩腹上的刀剑伤口,更为致命。 他想,自己大约是活不长了。 四肢百骸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可却不能让他更清醒半分了,那一只素来修长有力的手掌,竟连垂虹剑都抓不住了。 “当”地一声。 它从他掌中脱出,倒在了峡谷山岩边上。 因雪天而昏黄阴沉的天光一下透进了眼底,在走出峡谷,看到传说中那一块正刻“天机禅院”、背刻“止戈”的高大石碑时,沈独强撑的意志终于到了极限一般,坍塌下来! 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一如那一把跟了他十年的剑。 “哗啦啦……” 人摔在流淌的溪水里,溅开一片,浸满血污的衣袍在水流中展开,涤荡出满溪的赤红,让那倒映在溪水里的石碑之影都染上几分血色。 意识,逐渐消无。 在彻底失去感知的前一刻,他只闻见这一片冰冷的空气中,隐隐混杂着幽微的白旃檀香息,一下让他想起了佛堂庙宇、三千神佛…… 死个清净,也好。 第2章 哑僧人┃这样好看的和尚,怎么偏偏是个哑巴呢? 沈独做梦了。 梦里他提着一把刀,弯弯的刀身,狰狞的刀尖,却有着最厚重的、最肃穆的红色云雷纹。 刀刃上染了血,滴答滴答地落下去。 很快在脚边汇作了一滩。 在他面前躺着的是一男一女犹自温热的尸首,一个俊朗一个秀美,神仙眷侣一般。可临死时生出的惊恐,破坏了这两张令人舒心的脸…… 时间,定格在了他们生命的末点。 他们至死也不相信他们以为的那个“善良的”“不适合做妖魔道主”的独子,会比他们看中的亲传弟子更狠,甚至向他们举起了屠刀。 退了一步。 梦中的他似乎有些害怕。 立刻想将手中杀人的刀扔掉,可那一双手才抬起来,眼前那一男一女的尸体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青涩的少年。 而他,正将刀递给他。 那少年看着他的目光,交织着爱恨,犹如迷路的囚徒,怎么都走不出自身所在的困境,像年幼的野兽。 接着,颤抖着将刀接过…… 是了。 他弑父杀母用的刀,后来被他赐给了当时还年少的裴无寂,自己则因修炼六合神诀,改用了垂虹剑。 十年啊。 原来,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做梦的人是不会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的。 所以,在确定了自己在做梦之后,沈独便醒了。一切一切的知觉,都在这一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上。 “笃,笃,笃……” 有捣杵的声音从近处传来,还夹着一点呼啸的风声,间或有轻微的“哔啵”声,那是木炭在炉子里燃烧的声音。 他忽然就有些恍惚。 睁开了眼睛,可大约是因为太久的昏迷,身体乏力,眼前竟蒙了一层阴翳,看着有些模糊。 喉咙里,更像是卡了一千一万的碎刀子。 疼。 疼得嘶哑。 即便是竭力地想要发出声音,可从喉咙里透出来的话语也不完全,只是一点点无声的哀叫。 没有死,可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 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力气,只有肩腹的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还有周身经脉之中传来的酸乏之感。 一点内力都没有了。 身受重伤。 任人宰割。 沈独冷静理智的脑子里,顿时冒出了这两个词,接着就明白了自己处于怎样的境地中:所有下意识的起身和戒备,都是白费力! 于是紧绷的身体一下放松了下来,他躺了回去。 这时候,眼前终于清晰了不少。 一间屋顶盖着茅草的精舍,四面墙壁都用一根根笔直的修竹排成,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泛着黄;地面上则铺着一层干净的木板;他身下应该是一架罗汉床,搁在这精舍的角落里,一眼就能看到房内的情况。 靠床的位置,放了个火炉。 炉上架了一口小锅,里面温着一碗白粥;炭火烧得正好,红通通的,也将这原本在油灯下有些昏暗的精舍照亮。 已经是夜晚,有朔风敲打着紧闭的窗户,看不见外面是什么样。 窗下则置了一张简单的木案,看得出那应该是平日写画的地方,但此刻却摆着些瓶瓶罐罐和新鲜的药草。 一道身影便在案前。 高高瘦瘦,穿着很普通的月白僧袍。 竟是名僧人。 从斜后方看去,他的背影十分挺拔;面部的侧影轮廓介于清隽与清润之间,被案上那一盏有些闪烁的油灯勾勒出来,添上一点带着烟火气的颜色;垂首低眸,竟是一派的专注。 他在捣药。 短短的木杵握在手中,控制着合适的力度,一下一下地落下去。先前沈独听见的那种“笃笃”的捣杵声,便是从这里发出。 空气里飘着一点苦涩的药味儿,还有…… 白旃檀。 是他在天机禅院止戈碑前失去意识到昏倒时曾闻见的那种,并不十分浓烈,幽幽的,隐隐的,是一种让人心安的温和香息。 只是此刻闻着,真切了不少。 沈独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也不知是因为过于专注,还是外面呼啸的风声太大,那僧人竟半点没有听见他刚才发出的动静,依旧站在案前捣药。 于是他费力地抬了自己的手指,摸到了床边。 然后用力地叩了叩。 “咚,咚……” 说是用力,可现在的沈独其实也没几分力气,所以声音不是特别大。但比起他刚才那近乎于无声的嘶哑来说,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那僧人听见了。 捣药声一下停了下来。 那僧人转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躺在罗汉床上、已经睁开了眼的沈独。 浸满鲜血的外袍已经被褪下,换上了干净的白色里衣;素色的棉被本盖在他身上,但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动作,往下滑落了一点。 细长的脖颈,凸显的锁骨。 隐约能看见里衣里面包扎的痕迹,有一点点血迹透出来。 平心而论,沈独的皮囊很好,屈指可数的那种好。 眉是墨画刀裁的长眉,沾着几许不散的冷意;眼是一双丹凤眼,但看不出什么浪荡子的勾人意态,幽暗深沉,彷如一口深井,不可见底。 挺鼻薄唇,清冷精致。 完全是造物者的恩赐。 只是—— 眉宇和周身透出来的气质,实在是太孤绝、太冷峻、也太凌厉了些。 且加上这些年腥风血雨里走过、积攒起来的凶恶魔名,这天底下有胆子正眼看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此刻这僧人,约莫能算一个。 也不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还是知道了也不在乎,这僧人看见他的时候,目光竟然很平和。 分明是大冷天,可沈独竟从他眼底看出了春日般和煦的味道。 瞳孔微微缩了缩,他叩击着床侧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没说话。 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发不出什么声音。 但奇怪的是僧人也没说话,沈独本以为至少也应该说一句什么“你醒了”之类没用的废话,可等了半天都没等到。 在看见他醒了之后,这僧人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神情,只拎了案角上摆的一只白陶茶壶,往简陋的茶杯里倒了大半杯水,端了过来。 他人彻底转身的时候,沈独便看清了他脸容。 一时一怔。 “咯吱,咯吱……” 接着他听到了脚步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是正常人的脚步声,完全没有半点习武江湖人会控制和收拢力道的习惯。 这一瞬间,他紧缩的瞳孔,又微微放开了一些。 眼前一暗,僧人已经行至他面前。 先是小心地将他扶起来一些,靠在后面硬邦邦的枕头上,然后才将那茶杯递到了他嘴边,似乎是要喂他喝水。 沈独心里莫名地一阵烦躁。 他眉头拧了个死紧,也没张嘴,直接偏了头避开,只费力地抬了自己肩膀没受伤的左胳膊,将茶盏从对方手中接过。 埋下头来,他慢慢地喝了两口。 不是茶水,只是普通的白水。 温温的。 应该是一开始就已经烧开了,在案上放了有一会儿,所以温度不高不低,刚刚合适。 干裂起皮的嘴唇得到滋润,嘶哑疼痛的喉咙也得到了缓解,沈独终于觉得好了那么一点,终于有力气,也终于能发出一点声音:“你救了我?” 那僧人对自己的好意被拒绝,也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平平和和,未有半点怒意。 人在他旁边,暂未离去,只在床旁的矮凳上坐了下来,将他垂靠在外侧的右手翻开,将微有凉意的指尖搭在了他手腕上,探他脉搏。 听见此问,他只略略一掀眼帘,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一下头。 还是没说话。 沈独眉头顿时皱得更深,续问道:“这是在哪里?” 僧人冲他微微一笑,却没回答。 “……” 这秃驴是不是有毛病?! 沈独素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更不用说如今落到这个境地,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吞刀子,但这僧人竟然半句话都不回答! 他有些火了。 “你是不会说话吗?” 这话是带了几分恼怒的味道,声音虽沙哑至极,可语气里含着的辛辣和讽刺,是半点都没遮掩。 可僧人还是没有说话。 一张温容的脸上依旧没有半点愠怒,竟然向沈独点了点头。 沈独顿时就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对方会点头。 这…… 是个哑巴? 心里面生出几分荒谬的感觉,接着就感觉到了棘手:对方是个哑巴,这就意味着他能从对方口中得知的信息十分有限。 一时无言。 思虑片刻后,他重新开了口。 尽管心中其实没有半分的愧疚,可他还是在问话之前表达了一下自己并不存在的虚伪歉意。 “对不住,我并不知道。” 那僧人看他的目光,添了一点奇异。 沈独觉得这目光让他有些不舒服。 但他还没有本事从一个陌生人的目光中解读出太多的东西,只强行将那种翻起来的烦躁压了回去,换了一种问法。 “那,这里是天机禅院?” 这一次,僧人点了头。 沈独于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能听见外面的风声,也能听见外面一片竹海在风里摇动的沙沙声,除此之外都安安静静。 很显然,这里并不是什么禅房,倒像是世间那些隐士们居住的地方。 在看到这僧人的时候,他便猜自己是被天机禅院的僧人救了,脑海里立刻就冒出了无数的念头。可在看见这僧人寻常得过于普通的月白僧袍,又听到他行走间那与寻常人无异的脚步声时,这些念头便都消失了。 除了长相,都太普通。 即便属于天机禅院,看年纪就知道不可能是任何一位成名已久的得道高僧;看衣着和修为就知道也不可能是禅院中特别重要的人物。 所以,合起来一想,沈独觉得救自己的不是天机禅院。 甚至他觉得…… 这武林中最超然的所在、这令人生畏的庞然大物,只怕还不知道自己门中的僧人,救了他这么一个大魔头。 有意思。 沈独的心情忽然莫名地好。 他想起了天机禅院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想起了藏于禅院千佛殿内的三卷佛藏。 那是十六年前武圣娄东望的心血,据说记载着其毕生所学,囊括了天下武学的精要,其见解之高妙,几近化境。 天下向武之士,无不垂涎。 只可惜武圣一生杀孽甚重,最后未能逃过一劫,被自己最爱的女人暗算后,逃至天机禅院。 临死前,这三卷武学精要,到底没舍得毁去。 于是托给了现在天机禅院的住持方丈缘灭大师,请他将这三卷武学精要,代为封存,最好永不现世。 除非有一日,他的后人愿意来取。 从此以后,世人便将其称为“三卷佛藏”。 只为武圣的后人十六年来从未现身江湖,这三卷武学精要一直被存放在千佛殿中,未曾现世,好像是被那千佛守着一样。 是以名曰“佛藏”。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心怀不轨之徒和学武成迷的武痴去偷。 可没一个成功。 尤其是最近两年,天机禅院换了新辈弟子中那个法号叫“善哉”的去守。相传不管功力武学如何,都是站着进去,跪着出来。 倒是没谁受伤。 可回到江湖上之后,这些人一旦被人问起当时的情况,大都讳莫如深。只有其中几个人被人问得狠了,才会一脸复杂地叹上一句—— 惊为天人。 天机禅院,慧僧善哉。 这是如今江湖成名人物里唯一一个让沈独好奇,且还没有过任何交集,更没有机会交上手的人。 想到这里,他目光微微闪烁了起来。 心念一动,便待要再问自己眼前这哑僧人几句。可没想到,这时候这僧人已经收回了为他按脉的手,思量片刻后,便自顾自起身,将炉上温着的那碗白粥端了过来。 这一回,沈独脸绿了。 僧人坐了回来,低眉敛目,用木匙盛了些许,细心地吹凉了一些,才送到他唇边。 他半天没动。 盯着那木匙的目光,实在有些火光,仿佛恨不能盯出两个洞! 此刻可不是喝水。 只有一只手能动的他,拿得动茶盏,可绝对无法同时完成端碗、盛粥这两样动作。 真真是“猛虎落平阳,被病犬欺凌;沈独困浅滩,遭秃驴喂粥”! 沈独笑了一声。 僵硬了好半晌,他终于还是向现实低了头,张口含了木匙,接住僧人喂过来的粥,吞咽了下去。 有一点点烫,但正正好。 僧人将手收了回去,又盛了下一匙粥。 在这么一瞬间,沈独忽然就注意到了他屈起的手指,根根修长,清润如竹,犹如寺庙里供奉的用玉雕成的佛掌。只是指缝和指甲缝里,沾染了一点深绿的污迹。 是方才捣药时不小心沾上的药草汁。 他无端端觉得,这样干净漂亮的一双手,似乎不该沾上这世间哪怕任何一点尘埃。 于是生出些惋惜。 但眸光抬起,落在眼前这僧人沉静的面容上,沈独脑海中那个念头是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 更令人惋惜的,是这僧人本身。 这样好看的和尚,怎么偏偏是个哑巴呢? 第3章 六合神诀┃神你麻痹! 那僧人一勺一勺地喂着,沈独一口一口地吞着。 没一会儿,一碗粥便已经见底。 沈独觉得有些饱了。 只是他有些奇怪,炉子上热着的好像就一碗粥,这秃驴自己不饿吗? “你吃过了?” 僧人正将木勺放回碗中,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怔,接着才一弯唇角,点了点头。 原来当真是吃过了。 沈独挑了挑那凝着几许冷意的眉,放任自己仰在了素枕上,就这么看着僧人。 他“回答”过了他之后,便转回了身,将粥碗放在了一旁,又开始继续捣药。 “笃、笃、笃……” 先前那规律的声音,再次响起。 窗外风雪声,依旧不小。 只是在掺杂进这捣药声之后,就变得不那么凄厉,不那么孤冷,多了一点活在尘世间的俗气。 僧人的影子,便在身后拉长、摇晃。 再好看,一会儿还好,看久了便有些无趣。 到底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沈独悄然地拧着眉头,就这么注视着僧人的动作,也辨认了一下摆在桌上的那些药草,忽然问道:“这些草药,都是采来给我治伤的吗?” 僧人停下动作,回看他一眼,点头。 接着又将另一块不大的生葛根放进了药盅,继续捣着药杵。清苦的药味儿,伴着那淡淡的白旃檀香息,飘满了这简单的竹舍…… 白旃檀乃是礼佛常用的香。 其香息本该很浓烈,乃是檀香之中最厚重的一种,可僧人身上的香息却很淡。 隐隐的,透着种安定感。 沈独本是有很多话要问的。 但大约是吃饱了有些犯困,也可能是人在伤病之中精力不比以往,又或许是这捣杵声和香息太催眠,没多一会儿,他瞌睡就上来了。 眼睛闭了闭,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只感觉有谁走了过来,放他躺回了罗汉床上,又小心将他里衣褪了。 有什么东西敷在了他肩部和腹部的伤口上。 凉凉的,有一股生涩的药草香,浸得他伤口有些发疼。 于是睡梦里,微微皱了眉头。 只是毕竟是在睡梦中,那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淡淡的戾气,比起他醒着的时候,到底消减去不少。 看上去,有种疏风朗月味道。 竟很干净。 为他换好药后,僧人在他旁边站了有一会儿,就这么看着,目中倒是露出几许先前并未在沈独面前露出的思量。 似乎是有些犹豫和迟疑。 但最终还是无声地垂了眼眸,眉眼间隐约的慈悲透了出来,打了个稽首,转过身去。 他把这小小的竹舍收拾了一遍。 临墙放着的书架,摆满了药草的桌案,还有用过的粥碗和药碗,甚至是还燃着的、红红的火炉…… 一应琐碎打理妥当,才轻轻地推了门。 “呼啦……” 外面呼啸的风顿时涌了进来,吹起僧人月白的袍角,连着屋子里那唯一的一盏油灯都剧烈地闪烁摇晃起来。 黑漆漆的竹林里,只有靠近竹舍的雪地上有着一层淡淡的、莹白的光。 凄风,冷夜! 僧人回身将门合上,抬首向着竹林外望去。 是一座不特别高的山岳。 竹林所在的位置便在山脚下,有一条长长的、逶迤的山道,盘旋通向山的高处。 在这样的黑夜里,一眼就能看到高处寺庙零星的灯火。 他放轻脚步走下去,僧鞋踩在雪地里,浑无半点声音。 没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竹林尽头。 大雪下了一夜方停。 次日。 沈独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窗缝里已经有隆冬里冷清的日光照了进来,屋内火炉里还留着暖暖的余温,整个屋子里干干净净。 他眨了眨眼,才一下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间天崖。 身上的伤,经此一夜,似乎又好了许多。 他咳嗽了一声,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将自己衣襟拉开一看,就知道那药已经被人换上了新的。 是昨天他捣过的药汁? “这秃驴……” 仔细感受了一下,沈独不由得自己嘀咕了一声,一时想起昨夜那僧人捣药时候熟练的手法,还有那案上某些自己不认得的药草。 “医术倒好像可以?没比倪千千差多少啊……” 他的伤势有多重,自己知道。 顾昭那时下手是没留情的,更不用说背后还有一把刀,前后夹击,没死都是命大。 算算,顶多昏迷了一整天,不会太长。 可伤势…… 这复原的速度,可不是他本来应该有的,即便是换了一个名医来,也未必有这么快。 除非是倪千千。 间天崖是有药庐的。 但里面住的不是和尚,而是脾气很臭的白骨药医倪千千,一个不修边幅但医术惊人的臭婆娘。 沈独还记得,当年在斜风山庄初见,她是去给陆飞婵看伤。她年纪虽不大,却已经是名满江湖的神医。 他与陆飞婵有些交情。 可没想到,才进了门,倪千千那一双桃花眼就转了过来,打量打量他面色之后,竟叹:“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到底多行不义必自毙!六合神诀本就是逆天之法,你修也就罢了,还修岔了。怕是这十年内就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练的是什么东西,没作声。 裴无寂却因此大怒。 他那时已经是他的左膀右臂,练得满腹深沉心机,当场没表现出什么,待一行人离开斜风山庄后,竟立刻派了人把倪千千抓了来,囚在间天崖下的深谷里。 裴无寂素来听不得谁说他要死。 就算是白骨药医倪千千也一样。 倪千千何曾料到自己会遭到如此待遇? 才到避天谷就闹了个天翻地覆。 裴无寂只提着那把刀跟她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掌管间天崖的药庐,负责给我们道主看病。你说他活不过十年,我偏要你治好他。他若不能长命百岁,我就在你面前屠了苏氏满门。” 从此以后,倪千千就没能走出过间天崖一步。 她脾性越来越怪。 给沈独开的药,也越来越难吃。 所以渐渐地,沈独就不爱吃那些药,也不爱让倪千千帮自己看病了。 掐指一算,倪千千已经在避天谷住了八年,距离她说的那个“十年”,也就剩下不到两年。 “说不准没等到反噬到心脉就死了,哪里需要十年那么久?” 沈独从这药联想到了倪千千,联想到了她说的话,联想到了自己修炼的六合神诀,却是冷笑着嘲了一句。 人都说他练六合神诀是找死。 殊不知—— 若是不练,他这一条性命早就在当初妖魔道大变的那一日就没了,哪里能活到现在? 如今在世上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他从阎王老爷的生死簿缝里抠出来、夺出来的。 多活上一天,便是多赚上一天。 旁人战战兢兢,他只笑老天爷斗不过他,至今还收不走他这一条轻狂恶毒的贱命! 眼底那几分深重的戾气,又浮了出来。 “咳……” 沈独又咳嗽了一声。 他看了一眼放在不远处桌案上的茶壶,干脆强忍着痛,掀了厚厚的棉被起身,蹒跚走了过去。 壶里有水。 他端起来,也没准备用茶杯,就直接对着壶嘴喝了几大口,才将其放下。 这一刻,便正好看到了案前的窗。 于是微微一皱眉。 昨夜他问过,那僧人也点了头,这里就是天机禅院。 但到底是天机禅院什么地方? 记忆中,天机禅院鲜少插手俗务。 所有逃到止戈碑的江湖人,基本都是在那一条界限之内自生自灭,禅院里面是不管外面的生死的。 可自己,竟被人救了? 沈独不是多疑的性情,但妖魔道上十年见过的阴谋诡计太多了,以至于他此刻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安全的处境。 “吱呀”一声。 手指搭在了冰冷的窗沿上,他略略用力,一下就将这一扇窗给拉开了。 外头雪停了,风还不小。 封冻的严寒立刻扑面而来。 沈独穿得实在很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才凝神往外看去。 一片竹林。 大雪埋了林间幽径。 远山雪白,却能看见山上雪松层层,叠在顶上禅院的檐角边。隐隐约约地,能看到几片金色的琉璃瓦。 天蓝蓝的。 云都不怎么能看到。 隆冬里一轮难得的朗日高挂着,向那山顶一照,云雾蒸腾,钟鼓楼高耸,仿若佛国。 “天机禅院……” 天下武学的至高境,整个江湖最超然的所在! 饶是沈独已是一方霸主,此刻得见,竟也不由得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惊叹。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重重的顾虑。 第一,那秃驴今早不见了,干什么去了? 第二,天机禅院若是知道自己的弟子救了他这么个大魔头,会如何处置? 第三,眼下这个困局,他要怎样才能走出? 试着一运功,全身气脉简直跟针扎一样疼痛! 沈独差点就直接跪到了地上。 忽然之间,就生出了问候顾昭和那背后捅刀人十八代祖宗的心! 六合神诀他已经练了十多年。 即便是在间天崖,这也是传说中的禁法,在许多年前就被人沉入了崖下,不允许妖魔道中人修炼。 可沈独却练了。 至今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 在所有人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杀了自己的父母,逐出了自己的大师兄,练成了六合神诀。 而且,就在当上妖魔道主的这一年,他练功时出了岔子—— 心有邪念,走火入魔。 一下就坏了几条经脉。 从此以后每过四十九日,就要忍受一次来自六合神诀蕴蓄功力本身的反噬。 而且,这反噬之力并不因为他修为的增长而减弱。相反,功力越深,修为越强,反噬也越狠。 痛苦倒在其次。 对沈独而言,更多的、更让他耿耿于怀的,大抵还是“屈辱”。 除了裴无寂,他没有让任何人见过自己发作时的样子。 当年,裴无寂才十六。 还是个因为父母之仇而对他怀有一腔恨意的少年。 沈独觉得用完了,再杀了他,也不过是杀了个对自己有杀心的潜在复仇者,怎么都不会引人怀疑。 可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最终竟会留下他的性命,且还看他一步步爬到了仅次于自己的位置…… 是因为什么? 因为事后他彷徨的眼神,还是那强作镇定时泄露的一丝怯懦? 沈独不记得了。 也不想记得了。 他只知道,如果不能尽快脱困,只怕即便保住了一时的性命,再过二十七日,也是死路一条! 是的。 距离下一次六合神诀的反噬,只有二十七天了。 如今的他可不是当初的他。 六合神诀已经大成,反噬之力本来已经足够恐怖,更不用说经过那一场“鸿门宴”之后,他周身经脉都破碎零落! 一旦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 : 要么在天机禅院发现之前,尽快想办法搞定这一身严重的伤势,离开此处,回到间天崖,找裴无寂,或者其他人; 要么…… “砰!” 心情陡然恶劣到了极点,忽然就觉得眼前那还算美妙的雪景,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恶心。 沈独抬手就将窗给摔上了。 他撑着自己身子,回到了罗汉床上。 也不知那秃驴用的什么药,肩部和腹部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便艰难地盘坐了下来,想要重新静心,再试一试。 可情况并没有比先前好多少。 经脉破碎的情况下,丹田里蕴蓄了多少浑厚的内力,都是白搭! 在尝试过第三次之后,那本就因受伤而脆弱的经脉,终于承受不住,“啪”地又碎了一条! 体内一阵剧痛! 沈独只觉得眼前一黑,心口一痛,竟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按住自己胸膛,勉力撑着没倒下去。 可到底没忍住,这一瞬间,咬牙切齿地爆了一句粗口:“六合神诀,神?神你麻痹!” 关键时刻,屁用没有! 沈独满肚子都是火气,浑身上下提不起半点力,只觉得整个人从来没有过的虚弱。 他连坐都不怎么坐得稳了。 于是躺回了床上,扯过被子来将自己裹上,闭上眼睛,思考起下一步的计划来。 就这么不知躺了多久。 约莫是中午。 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很细碎,是踩在雪里,有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 沈独一下就睁开了眼。 目光正对着门口。 是那僧人回来了,依旧是昨夜见过的那一身月白色的僧袍,或许是因为从山上下来,僧袍的袍角上沾了不少的泥水,脏污了一片。 于是沈独看着,又皱了眉。 他没说话。 僧人见他醒了,也没惊讶,提着手中简单的食盒就走了进来,又返身将门合上,免得冷风吹进来。 接着便走到桌旁,打开了食盒,端出了一碗白粥。 白粥…… 吃这玩意儿,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喂,我说……” 沈独向他一挑眉,一手枕在自己脑后,一张有些冰冷邪气的面容上浮出了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态。 “和尚,我好歹是个病患,能给点肉吃吗?” 第4章 二十七日┃不瞒你说,我刚在壶里下了毒。 “……” 在一个出家人面前要肉吃。 僧人才将白粥朝他床边端来,可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整个人的动作都随之一顿。 他掀了眼帘来看他。 在旁人的脸上,他从未看见过这样的眼神。 戏谑的,微微的恶意,像是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阐明自己的需要,但莫名又有一种调笑不正经的味道。 与他睡着的时候,判若两人。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虽然天机禅院鲜少涉足江湖,可外面又不是没有寺庙,沈独对佛门的事情不感兴趣,但和尚们遵守清规戒律不食荤腥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就是故意的。 眼见这和尚看自己,眼底似乎有点不认同的感觉,他反而有些来劲儿,越发拿话招惹他。 “我身上有伤,光吃你这粥是不够的。再说了,你出家我可不出家。那话怎么说来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虽不是什么慈悲的神佛,但出家人慈悲为怀,你总不能看我伤势老不好吧?” 事实上,已经有力气说这么多话,还能勉强摆出这一副潇洒的姿态来,他的伤势比起昨夜已经又好了不少。 喝白粥,固然难以忍受。 但若与吃肉比较,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对沈独而言,最棘手的还是六合神诀。 可这些话他是不会说的。 人无聊,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无疑,眼前这哑巴僧人,便是一个绝好的乐子。 也不只是因为他这一番话,还是这含着点无端端恶意的姿态,僧人微微地蹙了眉。 他的眉也是很好看的。 没有沈独那般锋锐冰冷,只有一种菩萨低眉时的平和与怜悯,即便蹙眉也生不出半分戾气。 沈独难免有些着迷。 他有点想拿一管湖笔,将这两道眉细细描摹在纸面上,好清清楚楚地看看,怎么就能这么好看? 可手指这么一抬,又才发现,单独画下来,就没了那味道。 就好像,这样的两道眉,只有在这僧人的面容上,只有与他这一双眼一起,才会有这样的好看。 只是僧人没搭理他。 也没搭理他的眼神。 他只是慢慢地松开了眉头,依旧端着粥走了过来,将碗递向了沈独。 沈独下意识就抬手接过了。 可在执了那木勺子在散发着热气的碗里搅动时,他才忽地一挑眉,心底生出无限的微妙来。 “你知道我伤势又好了不少?” 昨夜他可还抬不起手臂来,所以连粥都是这和尚给喂的。但刚才他却直接将粥碗递给了自己。 是确定他能接? 还是…… “啧,难道是生气了,所以懒得喂我喝粥?” 递过粥碗之后,那僧人本已经转过了身,听见他这两句,便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里,带着点冰雪。 但转瞬就不见了,沈独险些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下一刻他就发现这一双眼还是先前的那一双眼,古井不波。 僧人本就是哑巴,即便是心里有些想法,只怕也不能说上什么,更何况沈独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大问题。 唯一有问题的,只是他压不住的恶意。 有的人,天生就很坏。 比如他。 旁人的命都是草芥,只有自己的命金贵;坐在高位上久了,旧日的苦痛便被忘却,且视他人的苦痛为乐趣。 江湖上总有人咒他,总有一日会死无全尸。 可沈独从不在乎。 活着的时候开心就是了,死也不过痛苦一时,没全尸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他邪气,也恣睢。 对人的态度,一如对这和尚的态度。 越知道他是个哑巴,越知道对方慈悲为怀,他就越想跟他说话,越要找点事情来欺负他。 眼见得和尚不搭理自己,沈独笑了一声,抬起胳膊,好整以暇的盛了两口粥来喝,目光却没收回。 还是看着那僧人。 “你是天机禅院管什么丹房药庐的吗?我看你医术可以啊。你应该是在止戈碑那边救我的吧?万一我要是个大奸大恶的坏人,醒了就杀了你,你怎么办……” 这话说得很有心机。 好像他本来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只是为僧人的安危担心,做这么一个假设罢了。 但事实上,他本来就是江湖上大部分人想弄死的大魔头。 若是熟知他本性的顾昭在此,只怕已经冷笑了一声,轻飘飘骂一声“虚伪透顶”。 可这秃驴不知道啊。 沈独一面说着,一面眯起了眼,有那么两分惬意。 他说的话,那僧人自然是都听见了。 只是却没反应。 也不知是真生气了,还是根本不在乎沈独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走了过去,在桌案前坐下来。 旁边就立着简单的书架,里面零散地摆着一些经卷。 僧人只在案上铺了一层宣纸,又挽起了袖袍,倒水磨墨,竟是在案上摊开了一卷经文,提笔开始抄写。 沈独顿时就愣住了。 这竹舍之内,除了那浅浅弥漫的白旃檀香息还有这一身月白僧袍的僧人本身,其实半点看不出有佛门、与天机禅院有什么关系。 可在他坐下来抄写经文的这一刻…… 窗缝里的光,一条一条的。 屋内其实有些暗,但僧人正好就坐在窗前,那冬日里的阳光就透过缝隙,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的脖颈上,也落在他执着那一管羊毫小笔的手上。 竟有一种慵懒的禅意。 那样专注的神态…… 低眉敛目。 会让心理阴暗如沈独之流者,忍不住去嫉妒为他这般注视着的经卷与经文。 这一刻,沈独无比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这僧人都不会在抄完之前搭理自己了。 于是他也不白费力气继续说话了。 粥喝完,便随手将空碗置在了床边空出来的地方。 然后开始思考吃肉…… 不,思考自己的伤势。 六合神诀乃是一门非常霸道的功法。 即便沈独痛恨它反噬发作时带给他的难堪,可也不得不承认,它真的有让他忍受这一切的资格。 只是,如今他是一条经脉都不通。 但凡能重新打通一条经脉,便能打开一个缺口,凭借六合神诀的奇效,他便有办法慢慢将其余的经脉一起打通。 如此,即便修为不能尽复,也差之不远。 经脉,经脉…… 真的是想起来就头疼。 而且除此之外更让他头疼的事情不是没有: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现在妖魔道是什么情况?有多少人作乱?又有多少人等着杀他? 即便能修复一部分经脉,恢复一部分实力,从这消息闭塞的竹舍之中出去,可天机禅院外面,未必没有人埋伏着。 毕竟,他逃开的路线太明确了。 求助妖魔道,重新与间天崖取得联系,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可…… 今时不同往日。 沈独到底还是记着那一把背后捅来的刀,还有刀上的赤红色云雷纹…… 刀名“无伤”。 是他送给裴无寂的刀。 是裴无寂从不离身的刀。 暗算他的到底是谁? 是裴无寂吗? 如果不是裴无寂,那刀又怎么会到别人的手里,裴无寂自己又怎么样了? 昔日呼风唤雨,一朝落难,才会发现这江湖虽大,可值得他信任的人几乎没有。 除了自己。 此刻他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只有这让天下人闻风丧胆、救过他无数次性命、也带给他十年屈辱的六合神诀了。 “二十七日……” 沈独幽幽地念了一声,只觉得心里备受熬煎。 “咕嘟嘟……” 有一点细微的水声传来。 他转头去看,便见桌案旁那正在抄写经卷的僧人,已经搁下了笔,却将放在一旁的茶壶提了起来,向干净的杯中倒水。 七分满。 然后端了起来要喝。 沈独一下喊了一声:“别喝!” “……” 僧人动作一顿,似乎有些意外,抬眸看向他。 平和的,清润的眼神。 连脖颈都像是玉雕的。 沈独的目光在他喉结上停留片刻,又不知怎么移到了他唇上,想起这秃驴方才不搭理他要吃肉的要求,到底还是没压住心里那一点隐隐的不爽快。 于是原本要阻止的话,被吞回了肚子里。 他半真半假地笑着,只抬手一指桌案上那茶壶,凉凉道:“不瞒你说,我刚在这壶里下了毒。” ……下毒? 僧人垂眸,看了一眼杯中这虽然冷了,却依旧清透的水,并没有什么被下毒的迹象。 他只当这从止戈碑、菩提溪救回来的人,性情恶劣爱开玩笑,所以并未搭理。 杯盏凑到唇边,便慢慢地将水给喝了。 沈独看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了起来,到底没忍住,窝在那一床暖和的棉被里,一下就笑出了声来。 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 都叫他不要喝了! “哈哈哈,你、你们天机禅院的和尚,真的是都不知道人心险恶吗?我告诉你有毒了,你这秃驴,竟然还敢喝!笑、笑死我了……” “……” 僧人喝过了水,也没觉出有什么异常。 所以对沈独这一番反应,他着实没有明白其中的根由,更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去想了。 他只放下了杯盏,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收拾起桌案来,方才翻出来的经卷放回了书架,铺开的抄好经文的宣纸,也都被收拢了起来。 似乎是要走。 沈独还在笑。 甚至有一种莫名的难以控制。 直到那僧人抬步,从他床榻旁经过的时候,他才拽住了对方袖袍的袍角,因为笑得厉害,身子依旧在颤抖,就连脸上那古怪的笑容都没能收回去。 “喂。” 僧人不由停步,抱着抄好的经文,垂眸看他。 沈独微仰着视线看他,眼底是一派的戏谑与戏弄,略略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你知道你刚才喝了什么吗?” “……” 僧人沉默片刻,微微摇了摇头。 沈独于是眯了眼,一本正经地道了歉:“真的是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也要喝壶里的水,所以今早醒来喝水的时候——是直接对着壶嘴喝的……” 话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故意放慢了语速。 “直接对着壶嘴喝”这七个字,在这种缓慢之中,就变得尤为清晰,让人想忽略都不成! 洞彻的目光,则毫不避讳地落在僧人身上。 然后,便轻而易举地注意到了—— 在他话出口的这一瞬间,一直平和镇定的僧人,那颀长的身躯,竟出现了片刻的僵硬。 沈独顿感快意,先前才憋回去的笑,立刻又出来了。 甚至比刚才更大声。 若是往常,谁要用他用过的杯盏喝水,他都会觉得恶心。 所以每每六合神诀反噬发作的时候,裴无寂总想凑上来亲近他,他都没准。 可此刻,大约是因为这恶心转嫁到了旁人的身上,他竟不觉得有那么恶心了。 反正喝了旁人口水的,又不是自己。 想笑。 特别想笑! 就是笑得身上伤口都跟着疼了起来,他也没能停下来,毕竟刚才这秃驴一瞬间的僵硬…… 真实,太真实了。 “我这可是提醒过的啊……” 一面笑,他还一面为自己开脱,浑然没有半点诚意。 僧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床榻边,先前那僵硬与尴尬,都在沈独憋不住的笑声里,慢慢地褪去。 一双眼眸望着他,却是越来越深。 他终究还是没能站上多久。 沈独笑的时候已经放开了他的袖袍,于是他抱着经文提着食盒,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脚步比起他来时的从容,似乎略快了几分。 屋内的笑声还没停。 在他即将从竹舍屋檐下离开的时候,里面还传来了一道笑意残存、听不出是冷是热、是玩笑还是威胁的声音。 “和尚,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劝你呀,二十七日内治好我。不然,怕是要被我生吞活剥,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 僧人脚步又是一顿,也听不懂沈独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却偏觉得方才喝下去的水,都化作了火炭,在他喉咙里、心肺中,灼烫地烧了起来。 一种极端异样的感觉。 …… 和尚终于是走了。 沈独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地消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面无表情的冰冷。 刚才那话,并不是玩笑。 他起了身来,在和尚走后便仔仔细细想整个屋子翻找了一遍。 在角落的木柜里,他看见了自己染着血污的衣袍,还有收在旁边、犹自沾着点血迹的垂虹剑。 伸手向那宽大的袖袍一摸,是一片略厚的、软软的触感。 于是知道那东西还在。 心定下来几分,沈独修长的手指从垂虹剑的剑鞘上慢慢拂过,一双眼底,光华明灭。 最终他还是没动这衣袖,也没动这剑,又将柜门合上。 这个时候,还不适合轻举妄动。 若贸然联系外面人,天知道来的是救兵,还是杀手…… 最好,还是要尽快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 思量片刻后,沈独重新看向了窗外,那一座高高的山峦,还有山峦上云遮雾绕的禅院。 天机禅院…… 既在江湖上有这般超然的地位,总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心底忽然就生出几许异样的念头来。 沈独想起了江湖上流传的那些话,想起了天机禅院如云的高手,想起了那为闯入者“惊为天人”的慧僧善哉,也想起了千佛殿那十六年未曾现世的三卷佛藏…… “若能入内一探……” 第5章 吃肉还不够┃怎么,这么怕被我吃了啊?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跟疯长的野草一样,再也压不下去。 沈独知道,这想法很疯狂。 可一直以来,这江湖上的人不都以为他是疯子吗?不真的疯上一把,实在是对不起自己! 没有人知道天机禅院到底有多少高手。但所有人都知道,能在天机禅院称得上一声“高手”的和尚,其武功修为,至少都高出外面的江湖高手一大截! 要探天机禅院,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甚至很多人才接近禅院,就已经被人发现了。 可沈独觉得自己不一样。 前所未有的不一样。 在他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因为种种的机缘巧合,在进入到天机禅院的后山之后还没有被禅院发现! 换句话说,他拥有比旁人更隐秘的探查条件…… 虽然他没明白为什么。 没明白哑巴僧人为什么救自己,又为什么没有告诉禅院。或许是一念慈悲,又或许猜到他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才选择了不告诉禅院? 罢了。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就因为这和尚一念之仁,沈独发现,自己不光暂时摆脱了生死的困局,可能还拥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绝好机会。 “慧僧善哉……” 若非现在他身受重伤,经脉一条没好,只怕早已迫不及待地飞身上山,去会会这一位令他神交已久的僧人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去才瞅瞅那传说中的三卷佛藏。 武圣娄东望留下的武学精要啊! 天底下谁不垂涎? 沈独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即便已经修炼了威力奇大的六合神诀,可功法和筹码这东西,谁会嫌多? 要知道,当初顾昭邀他去赴那一场鸿门宴,就是用这三卷佛藏作饵。 他派人来传信给他,说找到了娄东望后人的踪迹。 裴无寂当时就说顾昭在设局,这一场宴会不能去。 可他没在乎。 他跟顾昭太熟了。 这人虽被天下人称为“蓬山第一仙”,但实际上不是什么好东西,内里蔫坏,切开就是个黑的。 他有一点很让沈独喜欢。 那就是凡事不管好坏,先做两手准备,以防万一。 裴无寂都能看出他在设局,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可他愿意去。 因为他相信顾昭不会凭空编出这么一件事来吸引他过去,既然说了,鸿门宴有,那传说中的“娄东望的后人”肯定也有。 只要顾昭这鸿门宴不成功,后面就得乖乖交代出娄东望后人的事情。 有了娄东望的后人,还愁三卷佛藏不到手? 武圣可是有遗言在的,只要他的后人愿意,要来取这三卷武学精要,便都给出去。 天机禅院再霸道,地位再尊崇,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不遵循武圣的遗愿。 至于娄东望后人? 他是不是真的想要那三卷武学精要,根本不重要。 ——不管是沈独,还是顾昭,手里都有一千一万种办法,让他“想要”。 只可惜,他还是没能安然度过鸿门宴。 本以为…… 能与顾昭谋皮,筹划筹划去天机禅院取回三卷佛藏的事情。 “棋差一招啊……” 他站在窗前,望着那一片在雪地里摇动的竹海,终于还是眯着眼睛,慢慢地念了一声。 随后略一思索,却不再继续看了。 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处境,在什么地方也就够了。 再多看,都是浪费时间。 他将窗户关上了,想要走回去躺下继续睡,可在脚步即将迈开的时候,目光一晃,便看到了那靠墙立着的书架。 已经被重新收拾过的经卷,整整齐齐排在里面。 或新或旧,或雪白或泛黄的纸页,都散发着的隐隐的檀香气息。 佛门的经卷…… 沈独绝不是相信神佛的人。 素来也不读什么经文。 可这一刻,竟忽然生出几分兴趣来,于是脚步一转,就走到了书架旁,手指从那些经卷上划过,最终停在了《妙法莲华经》上。 若他没记错的话,刚才那个哑巴僧人在这里抄写的经卷里,就有这一卷。 沈独将这一卷取了出来。 看得出纸页已经有些老旧了,不是江湖上常见的成本书册,而是一册近尺长的卷轴。 打开来看,里面还绘着一些佛像。 “如是我闻。” “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 “皆是阿罗汉,诸漏已尽,无复烦恼,逮得己利,尽诸有结,心得自在……” 他一行一行地看下来,才念了三句,就觉得不很对劲,舌头好像都要跟着打结了。 一时觉得无趣。 “佶屈聱牙,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到底不是什么有慧根的人。 沈独随手又往后面翻了翻,既没有从中悟出什么武功心法,也没解出什么千古谜题,更没有得到什么人生困局的开悟。 于是乏味地咂了咂嘴,又给放了回去。 倒是放回去之后,他似有所感地抬了自己手指,凑上来轻轻一嗅,竟然嗅到了一点隐隐的檀香与墨香。 有点像那和尚身上的味道。 “呵,但愿这秃驴,能有点脑子,听懂我说的话吧。千万别找死……” 毕竟,裴无寂只是个意外。 当年没有在事后杀裴无寂,如今却未必不会在事后杀了这哑巴和尚。 农夫与蛇的故事,放在沈独身上是永远合适的。 他这人,没有心。 桌案上还排着几味没有用完的药草,旁边则搁着被装进小罐里的药汁,还有捣药用的药盅和药杵…… 沈独摆弄辨认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深浅来。 左右无聊,到底还是又躺了回去。 还是睡觉。 修炼分内外,内功靠经脉,外功靠皮肉。 他如今内里是经脉破碎,还没长起来;外面是伤痕遍布,动作大了都能撕裂伤口。 即便深知睡觉是浪费时间,可客观上他也没有练功的条件。 所以,除了睡觉,又能干什么? 眼睛一闭,棉被一盖,沈独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冬眠的青蛙。一开始还不怎么能睡着,可时间一久就迷糊了。 依旧睡得不安稳。 梦里面都是打打杀杀,还有倪千千不断在他耳边喊:沈独,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睡着都觉得累。 于是沈独又睁开了眼睛,一看外面日头已经斜了不少,但距离太阳下山明显还有一段时间。 他叹了口气,还是起了身。 二十七年,算得短命一点,是小半辈子;若按着倪千千的话来算,那已经是人生的大部分了。 从没有一日这么闲。 沈独觉得浑身不舒服。 不舒服他就喜欢给自己找点事来做。 往常在间天崖上还能时不时地出去转悠两圈,搅动搅动江湖上的腥风血雨。 可这小屋,这残躯,能做什么? 目光又回到了书架上。 他眉头皱得死紧,犹豫了许久,还是迫于无聊,走了过去,把书架上的经卷都翻出来看。 什么《妙法莲华经》《楞严经》《金刚经》《大藏经》,通通看不下去,反倒是在最边角位置翻到了一本《楞严咒》,略看出了几分门道。 竟是一道清心的法门。 修持之后能引动身上气脉按照一定的规律运行,排解杂念,灵台清明,大大提高练功的速度,甚至很大程度上能避免走火入魔。 沈独是越看越火大。 若他当年能有机会接触到这般的法门,在修持了此咒之后再修炼六合神诀,又哪里会因为心中的杂念而走火入魔? 不看到这法门,不知道也就罢了。 如今却偏让他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奇妙的法门,这样奇效的咒诀,真是能气得人吐出一口血来! “贼老天就会玩老子。” 薄薄的嘴唇紧抿,他抬手就把这一卷经书朝着另一头摔去! “砰!” 一声闷响。 这本也没什么,扔一本书罢了,还能捡回来。但不巧的是,这时候紧闭的门竟然开了。 那身形颀长的僧人提着食盒站在门外,沉落的夕阳的艳影将他身后的白雪与竹林都染成一片微红。 唯有他干净的月白僧袍如洗。 目光一垂,就看见了倒在墙边上的《楞严咒》,书脊已经砸歪了一些,几页陈旧的纸也压折了。 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他望了坐在书案后面,因为他的出现有些愣住的沈独一眼,便沉默着弯身将书捡了起来。 沈独立刻毫不心虚地笑了起来,摊手道:“哎呀,你莫见怪,是你的经书太妙,我看得入了神,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不小心就扔了出去。可没摔坏吧?” 僧人没回应他。 只是走到了桌案前,将食盒放下,又细心地将这一册《楞严咒》上沾着的灰尘擦去,抚平了书页上几条褶皱。 那动作,简直不像是在照看一本书。 像是…… 沈独一下有些说不出来。 他觉得,就算是他素来最喜欢的、裴无寂在灯下擦拭着那一把刀时候的眼神,都没有这僧人此刻的动作,来得让人着迷。 于是他忽然道:“刚才是不小心,但现在我很想把你这一架经卷都扔出去,再看你一册一册一卷一卷地捡回来。” 僧人依旧没搭理。 他平直的唇线抿成的微微带着冷意的一条,只将已经压平了褶皱的书,放回了书架的角落里。 沈独注意到,那位置正好就是自己取出书的位置。 啧。 记性不错? 眸底暗光隐约闪烁起来,他的目光再次忍不住落到了僧人的身上,依旧是看不出来半点习武练功的痕迹。 大约…… 这《楞严咒》再有奇效,于这僧人而言也不过是普通的经咒吧? “这顿吃什么?” 他懒得再提自己方才摔书的那一茬儿,只将目光一转,直接看向了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盒。 也不待僧人有所反应,沈独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食盒就是最简单的木质食盒,刷过一层清漆,但看得出已经用了很久了,漆皮有些脱落。 但在他拿开盒盖的一瞬间,竟有一片诱人的香气飘了出来。 沈独愣住了。 食盒的最上层,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白瓷小盘,里面躺着几块用碧绿的荷叶包裹起来的金黄鸡肉。 荷叶的清香,鸡肉的油香。 顷刻间就混杂到了一起,可半点也不让人觉得腻味。 “荷香叶包鸡?” 他一下就辨认出了这一道菜来,顿时惊讶不已,险些都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你竟然真的……” 中午的时候,才跟和尚说,他这样的伤患得吃肉,没想到下午就有了? 他还以为…… 眼神一下就变得古怪了几分。 沈独将目光从这一盘荤菜上拔了出来,看向了站在桌案前的僧人,玉面慈悲,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细长的念珠。 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动辄破戒的酒肉和尚。 “你这肉,不会是专程下山去买的吧?” 他闷笑了一声,暗觉乐不可支。眉梢一挑,那一双丹凤眼勾起来,斜斜地睨了那僧人一眼,竟有几分难得的风情。 “怎么,这么怕被我吃了啊?” 恬不知耻。 得寸进尺。 僧人实在懒得搭理他,也不看这食盒一眼,直接走到墙角,将靠在墙边上那一只不大的药篓提了起来。 看样子,是要出门采药。 沈独自然知道他给自己用的药都是山上刚采来的,桌案上剩下得也不多,去采药也正常。 可…… 眼见着那僧人要打门里出去了,他不知哪根筋忽然不对了一下,竟然问了一句:“和尚,肉都有了,酒哪儿去了?” 第6章 不愿渡┃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这和尚却不愿渡他。 话一出口,沈独就知道说错了。 即便对天机禅院了解不深,可他也知道这里是个戒律极森严的地方,这秃驴能给自己准备点肉,可以说已经极为难得了。 再说了,他如今这伤势,喝酒不是找死吗? 眼皮猛地一跳,再一抬眸,他一眼就看见了正要出门的僧人顿住了脚步,于是莫名想起了先前的“错觉”。 那冰雪似的眼神…… 冥冥中,一种求生意识冒了上来,赶在他回头之前,沈独二话不说改口道:“不不,不喝酒,同你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罢了,切莫介意,切莫介意。” “……” 药篓还提在手上,僧人转过头来的时候,只看见了沈独那一张挂满笑意的脸。好似刚才问喝酒,真的不是本性使然,不过一时玩笑罢了。 心里自有自己的思量,可也没跟沈独计较。 毕竟他已经收回了自己的话。 所以僧人脚步略略停留片刻,也看了他片刻,便收回了那没有波动的淡静目光,又照旧往门外去了。 余晖已斜。 他回身关拢了门,身影被门缝挤成了一条,很快便带着那一片淡淡的月白,消失在了崎岖的山径之上。 沈独靠在窗前,见着他影子不见了,回想起方才一瞬间奇妙的感觉来,只觉得这和尚的脾气未必就像表面上那么和善。 不过……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待我伤好……” 要拿捏一个天机禅院不会武功的和尚,得是件多简单的事情? 他不但要吃肉,喝酒,还要逼着这和尚吃肉、喝酒呢! 到时候,再看看他能不能有这般神气! 一声冷哼,沈独心底到底不很爽,坐下来只把那荷香叶包鸡当成了惹他不快的和尚,三两下恶狠狠地拆吃了个干净。 接着就拿了一卷经书,躺床上去看了。 僧人是天黑之后再回来的。 药篓里已经装了许多沈独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药草。在被他一一洗净之后,一小部分被他加了水放在火炉上,煎成了汤药;另一部分则都放入了药盅,用药杵慢慢地捣碎。 不必说,前者进了沈独的肚子,后者到了沈独的身上。 忙完了这一切,僧人又仔细在炉子里加了不少的木炭,以确保能燃到后半夜,这才离开。 与昨日一般,依旧没在竹舍中过夜。 这让沈独觉得有些奇怪。 这竹舍在天机禅院的后山,怎么看都是个清净到不能再清净的所在,且屋内一应生活用的东西都有,更有僧人们平日修行所需要的佛经。 按理说,不像是什么一时的歇脚之地。 可僧人却是每日中晚上下山来上两趟,夜深料理完了此间的事,回山上去睡。 就是这么看着,沈独都觉得累了,更遑论是半点武功没有,还要成日上上下下的僧人? 难不成…… 是自己占了他平日歇息的床,所以对方只能回山上去? 沈独不知道答案。 但一连十日观察下来,竟是日日如此。 僧人来竹舍的时辰,十分规律:大清早基本是不来的;临近中午的时候带些吃食来,同时也会带些经文来抄写或者研读;到了晚上就很简单,带点吃的, “伺候”好了沈独之后,就提着药娄出去采药,然后给他熬药,捣药,换药。 这期间自然会有不少的尴尬处。 可一来沈独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虽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也差之不远了;二来那僧人素性镇定,颇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感。 所以就算有什么尴尬,在这两人之间也尴尬不起来了。 一开始,沈独只是勉强能走路;没过两日精气神就回来了,能自己穿衣往外面走走;到了第十一日,他期盼已久的事情,终于到来—— 一夜睡醒,体内任督二脉已愈! 原本他当日遭受重伤,本是周身经脉尽断。可这些日子以来,他又不是傻子。 任督二脉,乃是修行的根基。 若能先修复这最重要的两条经脉,便至少能恢复自己三分之一的实力,绝对能解自己燃眉之急! 所以这些天来,他看似吃吃喝喝任由那和尚摆布,可暗地里都在修复任督二脉,只求早日康复。 亏得六合神诀本就霸道。 这般强行催动功力去修复,竟也没对经脉造成太大的损伤,只是相比起原来宽阔厚实的经脉,略脆弱上一些而已。 就凭这一点,什么放弃修炼六合神诀的念头,沈独就根本没动过。 这一日方睡醒,他睁开眼来一运气一感觉,便有些喜出望外,一下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好动作不大,不然非得崩裂伤口不可。 盘膝而坐,两手在膝头上一搭,掐指诀扣了个印,心就已经完全静沉了下来。 沈独年纪虽轻,在如今的江湖一流人物之中,是个实打实的小辈,可修为功力却是人人叹服。 一则修炼早,二则功法霸道。 小二十年下来,内力之浑厚,攻击之强悍,早已经超过了不少的老家伙,乃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流”。 强如顾昭者,尚且需要凭借机缘,依赖于前辈渡传功力;沈独的功力却都是自己修来的,纵使路子很邪,也没人敢置喙什么。 如今内劲一运,在两脉之中走开,沈独只觉得那一股蛰伏了多日的力量,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虽与全盛之时相差还有些远,可已经足够舒坦。 这一刻,他只想仰天一声长啸,将近些日胸中凝着的郁结之气,都舒散出去! 可到底不是在自己地盘上。 那嘴才一张开,又白眼一翻给合上了。 喊一声爽爽? 这倒没什么要紧,可若是将天机禅院其他人招来,那就是找死了。 沈独虽觉得自己即便是只有三分之一的实力,可有一定的自保之力,毕竟天机禅院不杀生。 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忍了,直接自床上一跃而下,便轻巧地落到了地面上,伸了个懒腰,推门走了出去。 这个时辰,那和尚还没来。 昨夜又下过一场小雪,现在太阳出来,屋顶上的雪开始化,滴滴答答地顺着屋檐向下淌水。 空气里弥漫着清润的泥土香和微苦的药香,翠竹摇曳,鸡爪似的竹影缝隙里,透出比雪更净的天光。 沈独轻巧地走下了台阶,抬头往上这么一看,忽然就觉得心里很安静,也很干净。 也许是因为伤势已经见好,修为也回来不少,他一站竟然站了许久,且自己还没察觉。 直到耳旁有远远的脚步声传来。 于是他转头看去,视野之中是一条上山去天机禅院的蜿蜒山道,低矮处有些萧条味道,更高的地方则都是翠绿的、缀着雪的雪松,很是漂亮。 但没有人。 至少现在还没有人。 高手的五感,是远超出常人的。 即便是很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也能听见。 沈独知道,是有人下来了。 这脚步声与他这几日以来总听到的脚步声一模一样,不慌不忙,镇定平静,不用想都知道是那僧人。 他垂眸思索了片刻。 接着竟也没回屋,干脆坐在了竹舍那台阶上等着,目光也落在那山道的尽头,闲闲地看着。 过了有一会儿,那脚步声才渐渐近了。 山道的尽头出现了一道提着食盒的月白色身影,那僧袍浅淡的颜色在这满山冬日的衰草色中,有一种格外的亮眼。 这还是沈独第一次这么看着他走过来。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尽头处有人在看自己,只提着那不大的食盒,从长满青苔的山石上走过。 一路走得有些小心。 像是怕踩滑了,又像是怕伤着从山道上经过的其余生灵。 就连被昨夜压折、倒在道中的枝条,他都会停下来,弯腰将其扶起,立在一旁。 尽管隔得还远,可沈独竟已经能想见他的神态与动作。 那一双漂亮极了堪比神佛的手,不会介意枝条上的冰雪,也不会介意茎叶上的泥水,更不会在意缠绕其上的荆棘,就这么将其扶起,犹如为他捣药、抄写经文,甚至喂粥时候一般,轻轻地靠在一旁…… “嗤……” 忽地便轻笑了一声,眉梢也挑了起来,染上几分邪肆。沈独也说不清这心里忽然窜上来的不舒服到底是来自哪里。 是因为这僧人半点不作假的慈悲? 还是因为他对任何人、任何事、任务存在都是一样的慈悲,并不因人事的差别而有差别? 或者…… 单纯是因为他恶,他坏,所以见不得人好? 沈独一下就有些不明白自己。 但他不是爱穷究根源的人,索性就这么不明白地放着了。 人坐在台阶上,一腿抬高屈起,另一腿垂着平放下去,两手手肘则都随着后仰的身子,撑在了地上。 ——浑然一身要躺不躺的浪荡。 僧人初时没发现,等走近了才察觉到沈独竟出来了。 一时间,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沈独猜他应该是觉得外面天气太冷,觉得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不是觉得他此刻姿态不好看。 于是一笑:“今天带什么吃的来了?” 僧人照旧沉默。 面对着沈独颇带轻佻和调笑意味的询问,他脸上神情都没半点变化,只拎着食盒,打他身边台阶上走过,似乎要进里面去。 沈独一把伸手,就拽住了他衣角。 “喂,我都坐外面了,还拿进去干什么?” 他懒洋洋地,就这么半瘫着仰头睨他一眼,跟没长骨头似的,唇边还噙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外面吃。” 知道的清楚他是要吃饭,不知道的看了这样子还不得想歪? 不过哑僧人肯定是不会想歪的。 他本就很高,这么站着看沈独的时候,很自然地垂眸,却生不出半点藐视的味道来,反而像是佛祖的垂悯。 沈独觉得这个角度的秃驴看上去也很迷人。 他不觉笑了一笑,但话里已经带上一点嘲讽的味道:“怎么,一定得在里面吃?” 僧人眸光闪烁了一下,似乎饱含着对这苍生的慈悲,可真正细琢磨起来,又觉得太过平静没什么波澜,以至于有些许的凉意。 他没走了。 脚步往后略略撤一步,便俯身将食盒放下。 盒盖一开,热腾腾的香气便飘了出来。 今天竟然是小半只酱肘子,深色油润的酱料将肘子染满,底下却是一圈吸满了油的茄子,切成了片排着。 油都是肘子里蒸出来的,茄子恰好吸油。 这道菜,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不是什么大厨,怕做不出来。 沈独先前那疑惑不由又冒了出来,看了片刻,便忽然抬首问道:“我是当真奇怪,这东西到底谁做的?你去哪里买的,买完了回来还是热的?难道早上买好了,带回你们天机禅院的厨房热了热?” “……” 僧人正将这酱肘子端出来,以方便将放在下方的米饭取出,一直都是垂首低眉,哪里料到他忽然抬头? 这一时间,两人的距离忽然就很近。 眼对着眼,鼻对着鼻,唇…… 也对着唇。 近得再凑上那么一分,就会碰着。 僧人怔了片刻。 沈独问完也忽然愣了一下。 僧人为什么发怔他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意想不到;可他却是着实被这忽然拉近的距离给吓了一跳,更是被他毫无瑕疵的长相给惊了三分…… 尤其这一双眼。 深邃的古井里,或许是因为这片刻的怔然,起了一点隐约的波澜。如同掉进去一片枯叶,荡开寂静的涟漪。 沈独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一张完美的皮囊,带着点藏不住的邪气,是旁人看不清、但他自己却可一眼看出来的坏。 坏到骨子里。 也许是觉得不很对,僧人微微抬高了自己的身子,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他却一下挑眉,眯缝了眼。 心里那恶意又一茬儿一茬儿韭菜似的冒出来,割都割不干净。沈独忽然觉得牙很痒,想要一口咬上这僧人的喉咙,当一条真正的“蛇”。 只可惜…… 眼下这还是温暖着他、也喂养着他的农夫。 还不是时候。 忍。 沈独一下挂了满脸的笑意,纯善得要命,眼底带了几分疑惑:“怎么了?” 僧人看他一眼,不说话。 退开后,照旧把碗筷都取出来放好,然后便要进屋抄写经文。只是将抬步的时候,又被拽住了。 还是沈独,还是刚才拽他衣角的手。 只是这一次,他拽的不是衣角,而是悬在他腰间一块六寸长、两指宽的浅褐色木牌。 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一勾,就给拽下来了。 什么花纹都没有,就正面端端正正地刻了两个规整的篆字—— 不言。 “不言?” 沈独翻看了一下,下意识以为这是令牌或者腰牌之类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于是手掌一翻,抬首问。 “你法号?” 十来天过去,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僧人的帮助,从伤势的治疗到日常的吃用,虽然打听天机禅院的事情,甚至打听那个见鬼的善哉,可从来没问过僧人的法号。 平日里称呼,要么和尚,要么喂,甚至是…… 秃驴。 咳,这和尚没跟他翻脸,算是脾气很好了。 现在这么一问,当然显得有些突兀。 僧人当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没应。 可也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回应,沈独已经又自顾自把这木牌子给他挂回了腰间。 虽是练剑的手,可没有半点多余的茧皮。 修长又灵巧。 只轻轻的一抬一转,木牌就已经好端端地挂上了。 沈独是半点都没往别的方向去想,只道:“不言不言,那就是不说话,这法号与你倒是相得益彰,蛮好的。” “……” 僧人唇线微抿,看了腰间还在晃荡的木牌一眼,嘴唇微微翕张,眸底也闪过什么,似乎就要开口。 可末了又悄无声息地闭上了。 这时候才抬头的沈独,自然半点没察觉到这一点异状,只盘腿坐在了盘碗前,将筷子朝肘子上一插,就给戳了起来。 他挑着看得最顺眼的一块肉,一口咬下来。 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头看还没走开的僧人,笑着道:“对了,我一下想起来,昨天看你的经文,说什么佛祖曾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你说我要是那鹰、要是那虎,你愿割肉、愿舍身吗?” “……” 久久的沉默。 僧人暂时没回答,沈独也就插着那块肘子这么看着他,仿佛一定要等到一个答案。 其实他觉得这和尚很逆来顺受。 这十日来他觉得自己挺过分的,可这叫做“不言”的和尚,是半点反抗都没有,该伺候的照旧伺候。 若不是自己确实不认识他,简直要怀疑是自己养的一条狗了。 按着世俗的眼光来看,这绝对是个慈悲、怜悯的好和尚。 沈独虽问了这话,可他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这和尚应该会回答愿意。 所以此刻,僧人不说话,他也不追问,就等着他说出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可没想到…… 在静静地、仿佛要将他看透一般,注视他好半晌之后,那僧人竟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他问,佛祖曾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你说我要是那鹰、要是那虎,你愿割肉、愿舍身吗? 他摇了摇头。 这是…… 不愿?! 不愿割肉,不愿舍身,不愿渡他。 沈独叉着那块肉,看愣了。 他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和尚一个摇头颠覆了自己对他所有的认知! 心里面,竟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直到食不知味地吃完了这一顿饭,看那僧人将东西都收走又循着那一条旧路往山上走,他都还有些恍惚。 “佛祖能渡秃鹰与猛虎,这死秃驴,竟不愿意渡我?!” 手里那一根筷子没放下,所以也没被僧人收走。 沈独渐渐回过味儿来,“啪”一声就将这根筷子摔了下去,溅起零星碎泥之后,插在了地上。 “了不起,了不起,这年头出家人都这么横,面子工夫都不敷衍了……” 这和尚,怕不是看出了他本性? 沈独远眺着那僧人离去的方向,再望望山顶那高高的天机禅院,眸底幽微的暗光闪烁,只透出一种隐藏极深的邪气与危险。 牙关微微地咬紧,却是一声笑。 “不渡也罢……” 天机禅院,多的是和尚,要找个合意的还不容易? 正好今日修为也复了三分之一,他倒要去看看,此处到底是什么底细。 正好,也探探那传说中的三卷佛藏。 主意一打定,沈独便运了一口气,眼见着周遭没人,便悄无声息地循着那一条山道,跟了上去。 第7章 天机阵,慈悲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时辰,道上的雪都化开了,路面有些湿润,甚而泥泞。 僧人已不见了踪影。 可沈独依旧显得很轻松,内力恢复三分之一后,他就像是甩掉了沉重枷锁的囚犯,轻快得像是一片叶,一瓣云。 脚不沾地一般,飘飘忽忽地就过去了。 这几天来,他不是没朝这个方向走过看过,但当时一则伤还没怎么好全,二则功力未复,到底没胆气。 若上头没什么人也就罢了,一旦被人发现,可不就自掘坟墓? 可今天不一样。 不管是掐着时间算,还是掐着修为算,都应该进去看看了。 俗话说,贼不走空。 沈独不是贼,可也是响当当一个大魔头,曾与顾昭一道觊觎过存放在天机禅院这三卷佛藏。 如今这么一个大好机会砸到头上,不抓住的都是傻子。 三卷佛藏内记载有天下武学精妙之处,没准儿其中就有一条能克制他这六合神诀的反噬呢? 十来天过去,距离下次发作可就只有十六日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天机禅院他还是得上去看看。 一来,看看能不能探知外头的消息,早做一手准备; 二来,若到时还不能顺利离开此地,也没能找到克制六合神诀的办法,他总得找个人来用着啊。 所以,这一趟于情于理他都得去看。 沈独心里打算得很好,行动间也是少见地小心谨慎。 那秃驴虽没了影子,可他不怕。 功力恢复之后,听声辩位的本事自然回来了,也不怕跟丢。上了山道之后,便顺着山道一路往上。 隆冬的山间,听不到什么鸟语虫声,只有林间化开的雪水流淌的声音。 僧人的脚步声在稍远些的地方。 沈独听着,只辨别着方位,纵身在林间腾跃。按着他的计算,撑死了二十息的功夫就可跟上。 可没料到,二十息数过,他凝神一听,竟觉得那脚步声还在尚远之处! “见鬼了?” 疾行之中的身影,骤然一停。他手扶着一棵遒劲的古松,有些诧异地落在了枝桠之间。 上头有只松鼠受了惊,一下蹿开了,那肥肥的身子灵巧地一晃,便不见了影踪。 放眼一看,周遭寂静。 来时那曲折的山道已经被掩在了茂密的松林之间,山脚下便是那一片竹海,他这十来日住的竹舍则藏在更深处,从这里根本看不到任何一点。 远处群山渺渺苍苍,因天气不错,看起来与他逃命来时所见有些不同。 可是近处…… 沈独朝着林间看了看。 下方的山道都由条石铺成,看得出年月很久了,每一块条石的周边都已经生了不少的青苔,只有中部因常有人走动,显出几分光滑。 弯折崎岖,高高低低。 一眼看去好像与平常的山路没有什么不同。 “可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我刚才已经走过了……” 两道眉深深地蹙了起来,眉尖染上三分冷意,眸底更是凝出几分煞气来。沈独的目光落在了山道旁那两株挨在一起的野春兰上,若有所思。 他暂没信邪,重新提气,影掠身动,循着自己耳旁听见的那僧人的脚步声而去。 这一次,他比先前小心了很多。 刚才只追着声音去,没看路;这一次他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的道,生怕错过点什么。 可二十息数过,他心便一下冷了。 那感觉像是被人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 落脚的古松还是先前那一株,只是没了肥松鼠;往后看还是那一片竹海;往前看还是那一条山道。 更可怕的…… 是山道旁那小小的两株春兰,浅绿色的兰萼如碧玉一般,才刚刚展开,就连那卷曲的姿态都一模一样! 他这兜了一圈,二十息过去,竟然回到了原地! 民间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遇到这情况,基本都称之为“鬼打墙”,可沈独这种人遇到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阵法。 奇门八卦,素来神妙,传得离谱的,用几块石头便能布出一座迷魂阵,将人困死在里面。 江湖上最擅长阵法的,乃是“八阵图”最年轻的楼主玄鹤生,传闻在八阵图楼下布过一座连环大阵,广发英雄帖,邀请天下有能之士去闯。 但凡有人能破,皆赠万金并造化庐神兵一把。 万金倒也罢了,造化庐的神兵从来都是江湖第一铸剑师黎炎亲自打造,运气不好三五年也未必能出一把。可一旦出炉,绝对能引得天下英豪争抢。 裴无寂的无伤刀便是黎炎早年锻造。 不过从那之后,这老头子就觉得刀不好,改铸剑了。 所以说,万金易得,神兵难求。 英雄帖一出,天下有志之士,谁能不为之意动? 不过就是座阵法而已,有什么出不来的? 当时不少人都这样想。 怀着对财富和神兵的向往,无数籍籍无名的或是鼎鼎大名的江湖人士,全都赶往了八阵图,以期一战成名。 谁料想,一战成名不假,可战的是他们,成名的却是那一位布下此阵的新楼主玄鹤生。 江湖英豪数千,老辣奸猾之辈更是多不胜数,竟无一人能走出此阵! 从此以后,天下人只认他玄鹤生一个是八阵图楼主。 奇门遁甲之术,也由此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即未登大雅之堂,亦相去不远。 当年那事闹得极大。 只是当时沈独六合神诀小成,刚约了顾昭一战,往南方走了;回来之后又因裴无寂抓了白骨药医倪千千惹出一场风波,便没去凑这个热闹。 但他事后曾听过几句有趣儿的话。 说是八阵图楼下摆阵三十日后,天下英雄皆不能破阵,甚至再无一人敢入阵试探。 玄鹤生独立楼头,只笑着摇头。 向左右云:“憾哉。妖魔道沈道主不至,不然可试此阵真威矣。” 然后等了七天。 沈独没去。 玄鹤生这才命人将阵法撤走。但江湖上这就留下了一个“玄鹤生凭阵狂妄挑衅妖魔道大魔头沈独”的传说。 当然,这是旁人的说法。 沈独自己没觉得。 玄鹤生这人他没接触过,但从裴无寂只言片语的评价中便可得知,此人虽是天残,不便于行,可的确有几分真材实料。 或恐,不是什么狂妄,也不是什么挑衅,反倒像是一种看遍天下无敌手的寂寞。 当然,也可能是这人脑子有毛病。 反正,沈独是从那时候开始知道点阵法深浅的。 可他毕竟不走这一道,对此研究也不深,鲜少接触八阵图的人,更遑论是那一位大名鼎鼎的玄鹤生了。 眼下既发现自己在原地兜圈子,自然立刻就想到了这茬儿上。 “这天机禅院没事儿找事儿,后山都搞了一座阵法来罩着?” 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沈独简直不敢相信闻名于天下的天机禅院竟然这般小气,更不相信自己头回准备探查就碰了这么硬的一面壁。 一个“操”字直接就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这下好,听声辩位也不顶用。” 他嘀咕了一声,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听,哪里还听得到属于那僧人的半点脚步声? 怕是在他被阵法戏耍的这段时间里,早已经去远了。 反倒是更远一些的地方,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传来。 听着像是两个辈分不高的小沙弥。 “唉,昨天善明师兄讲的经又没听懂,今天的功课怎么做呀?” “我也一样……” “还是善哉师兄好,可惜现在也不讲经了。” “我那天做晚课的时候听师父他们提到过,说就快修成了。毕竟不讲经不是大事,可外面的事情很多,总要人去料理呢。” “诶?外面?” “唔,你还真是只念经啊。院里面都传开了,前阵子正邪两道打了起来,有个姓沈的大魔头失踪了。外面的人都瞎扯,说他逃到我们这里来了。” …… 断断续续的,很快便随着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远去。 沈独人站在老松树的枝桠上,一时有些怔忡:姓沈的大魔头失踪了…… 嗤。 外面人倒是没瞎扯的。他的确是逃到天机禅院来了,只是谁也不知道,他被个哑和尚给救了。 不过听这两个小沙弥话里的意思,天机禅院倒是半点不知道那个叫不言的和尚救了他,否则不会觉得外面人“瞎扯”。 也就是说…… 这秃驴,不讨人喜欢是真,可也没对旁人提起过他的存在,瞒得密不透风。 可这就有意思了。 天机禅院里面都开始传一个姓沈的大魔头失踪了,这和尚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吗? “好个秃驴。” 竟让他有些看不懂。 越琢磨越奇妙,沈独竟一时忘了这被阵法拦在半道上的恼怒,扯着唇角笑了一声。 阵法一道,他自不是半点不会。 只是天机禅院这阵法甚是高明,不是他这种半桶水能对付的。若要过,就“硬闯”两个字。 沈独哪里敢? 听刚才那两个小沙弥的声音就知道,附近不是没人,硬闯必定惊动天机禅院。 所以左右想想,竟只能回去。 所幸这阵法也怪,要往上往里走,更进一步,都是鬼打墙;可一旦要走回头路,却是顺顺遂遂,没一会就下了山。 待得安安然然站在了山道尽头,再回头看那看似平静的山林和貌似触手可及的天机禅院一眼,沈独忽然就觉出了几分心惊。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脑海里这一句前两日从竹舍书架那些经文上看来的偈语,一下就冒了出来,莫名与此刻的情景合在了一起。 他背后有些发寒。 看了片刻,便觉那山顶云端上的天机禅院,添上了几许高深颜色。 心里思量片刻,却是暂时将再探的想法按了下去。 自己硬闯是不成的。 但若是等那僧人晚上来了再回山上去的时候,紧紧地跟上,看清他怎么走,可就简单多了。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沈独悻悻地走了回来,功力刚恢复,打坐调息了小半个时辰,便不很坐得住。 他又把僧人书架上那些经书翻出来看。 待外面日头又斜了,窗外金红的余晖洒到了《金刚经》那一句“一切法皆是佛法”上,便凝视片刻,抬头看过天色,将经书放下,走出了竹舍。 这个时辰,和尚该要来了。 他照旧想要同中午一般,坐到屋檐下、台阶上去等,可刚走出来,一眼就瞥见了台阶下那一根被他扔下去的筷子。 竹筷,斜斜插在地上,沾着点泥。 可吸引他目光的,却不是这筷子本身,而是围绕在其底部的那些小东西。 蚂蚁。 大约是雪过了,雪水也淌走了,都从落叶下、洞穴中爬了出来,嗅到一点点油甜的荤味儿,便立刻凑作了一团。 这一根筷子是中午沈独用来叉过酱肘子的,被他扔出去的时候还没擦干净,犹裹着一层沾着油的酱料。 即便是朝下栽进泥里,也露了一截出来。 此时此刻,附近的蚂蚁们,便一只排一只,汇成了一条细细的黑线,盘踞在那一根竹筷的底部。 它们试图搬动这“庞然大物”。 但显然不能够,于是便从周围团了小小的渣滓和泥团,要将这竹筷的底部掩埋,作为储备。 沈独坐台阶下看了有一会儿,见着它们堆了好半天才将这沾着酱料的筷子底部埋了三分之一起来,一时觉得好笑。 一群愚蠢的小东西…… 他垂眸,一扯唇角,便直接将那竹筷拔了出来。堆在周围那些细碎的渣滓与泥土,顿时全部“坍塌”。 对人来说,不过小小一撮土; 对这些蝼蚁而言,却是一整个下午的辛苦劳作。 一瞬之间,轰然倒塌。 所有的小蚂蚁全都仓皇逃窜,什么都不能顾了。 至于原本就在竹筷上的那些,有的没头苍蝇一般乱跑掉了下来;也有的停在顶端那一小块地方徘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其中有一只,就颤巍巍停在那顶端。 沈独抬了那根竹筷起来看,只觉得这小东西忐忑不安,徘徊不前,犹豫不决,实在又可笑又可怜。 “若我是你,便纵身一跃……” 跳下去未必死,但留在这“悬崖”上……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将这一根竹筷转动,思绪却一下转回了自己当年被人逼到那绝境上的时候。 与这一只蚂蚁,何其相似? 只可惜,这小蚂蚁,还不够通透。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你还是不适合活在这世上。” 凝视了这小蚂蚁许久,沈独低低地念了一声,仿若隐隐带着怅惘的一声叹息,接着便垂了手指,轻轻将这竹筷点到了泥泞的地上。 那小蚂蚁便在竹筷尖上,这一来又哪里避得开? 竹筷点到地上的瞬间,它那一粒尘土似的身躯也就被按了进去,恍惚间竟似能听到一声折断破裂的脆响。 沈独觉得是错觉。 这么小的一只蚂蚁,哪里能发出这样清晰的声音? 然而这念头才从脑海中掠过,他便意识到了不对。 也许是太阳下山了。 周遭有些冷。 昏昏沉沉的暮色里,沈独慢慢地抬起了头,然后便看见了站在他面前五步远的僧人。 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竟未察觉。 依旧是那僧袍与珠串。 佛珠在左掌掐紧,有轻微的晃动,在台阶上投下颤颤的影子;食盒拎在右手,可竹篾包裹的提柄,已经被生生握折。 尖锐的竹刺,有几根扎入了僧人掌中,一点鲜血的痕迹淌开了。 玉面犹如冰雕雪刻,清润之感渐褪。 素日带着一点微微笑意的唇角已经拉直,两片唇紧紧地抿着,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肃穆。 僧人的一双眼,也透着一种沈独从未见过的陌生。 这般的姿态,还有这满身的感觉…… 不用他说,沈独都知道了。 他手指还点着那一根竹筷,竹筷尖还压着那一只小小的蚂蚁,蚂蚁的尸体则沉在那小小的一片泥泞中。 对人来说,这小小的一片泥泞根本拦不住任何脚步;可对蚂蚁来说,这小小的一片“泥潭”足以要了它一条小命。 沈独重新垂了眼眸,看了一眼。 竹筷的顶端还有两根短短细细的触须在动,是那小东西在挣扎,还没咽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放手。 可不知为什么,僧人方才那目光一下回闪在眼前,烙在了心底上,莫名激发出他骨子里那一股深重的戾气。 本要松开的手指,陡然一紧。 沈独面无表情,轻轻一用力,便用这一根先前僧人送来给他吃饭的竹筷,碾碎了那只挣扎的蚂蚁。 “啪。” 然后轻轻地一松手,任由竹筷倒了下去。 他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看向僧人,仿佛没看到他并不好看的脸色和那流血的手掌,笑着道:“等你有一会儿了。今晚吃什么?” 第8章 恶念┃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沙沙沙…… 一片静谧中,只有风过竹海的响动。 分明只相隔五步,中间只倒着那一根竹筷,可却像是隔着鸿沟与天堑。 这头是沈独,那头是僧人。 谁也没有说话。 沈独就这么混不吝也无所谓地微微抬着下巴,眼底透着一种淡漠,红尘皆游戏,众生俱蝼蚁。 “滴答。” 一滴血顺着食盒的边缘淌落下来,点在犹带着几分湿润的枯竹叶上,触目惊心。 僧人看了沈独很久。 沈独也看了他很久。 他袍角被风吹动,身躯却一动不动,犹如碑林里一块已经长了青苔的石碑,又如山壁上一尊雕琢好的佛像。 长久的静默中,沈独以为他是要走的。 毕竟这种当着一个和尚的面“杀生”的事情,不用想他都知道,比什么喝酒吃肉严重多了。 可没想到,他并没有走。 不仅没走,还抬步行至了他身边。 紧握食盒的手掌略略松开一些,一点鲜血又冒了出来,可僧人没垂眸看一眼,只将食盒放下来打开。 沈独往里面看了一眼,挑眉:“八宝鸭?” 也不很大,外皮看上去很酥脆,肚子里面塞满了东西,有一些淌了出来,流到了雪白的盘中,看着格外诱人。 即便原本还不饿,眼下看也能看饿了。 僧人将其端了出来,也端出了下方的白米饭。 除了方才因为用力而被扎伤、还在流血的手掌,他面上看不出半点的异样来,似乎刚才他什么都没有看到,而沈独什么也没做。 一双干净的新竹筷就插在食盒旁。 沈独看了一眼,其实对僧人这态度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对方十分不高兴。 可没想到,这也忍了。 一时之间,心里竟说不上满意。 大约是有落差吧? 毕竟他原本以为僧人会生气,会发作,可他偏偏忍了下来,让他的预料和猜测落了空。 于是那乏味的感觉又上来了。 沈独随手便将那一双新竹筷拿在了手中,要向摆在了台阶上的八宝鸭伸去。 “要说做这道菜,最好的还是杭州聚福楼,那叫——恩?” 话都还没说完,尾音便一下扬起。 他惊讶地抬了眼眸,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僧人,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干什么?!” 僧人却是低眉敛目,根本没搭理他。 在将压在食盒底部的白米饭取出放好之后,他竟然又将刚才取出的那一盘八宝鸭端了回去! 台阶上,一下就剩了一碗白米饭。 沈独的筷子伸出来,还举在半空中,却是连半点荤腥都没能碰着。 他愣住了。 这…… 是什么意思? 他神情带着几分凝滞地看僧人。 僧人还是不看他,只是抿着唇,又将食盒盖上,转身便走。 只是在经过沈独脚边倒着的那一根竹筷时,他停了步。 慌乱的蚂蚁们早就散了。 竹筷的尖端还沾着它们其中一名同伴的尸体,却没有一只蚂蚁停下来理会。 僧人低垂着眉眼,注视了片刻。 然后弯身下来,将这一根竹筷拾起。 被他持在掌中的佛珠与竹筷相撞,晃晃悠悠,有了细碎的声音。 沈独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一串佛珠上,当然也注意到了僧人那曲线有些僵直的手指上。 看似自然,实则不是。 这分明是他在用力地克制住什么东西。 起身后,他也没回头。 往常这个时辰来的时候,他都会留下来,或者捣药,或者背着药篓去采药。 可今天,他选择了离开。 暮色四合,天早就暗了下来。 僧人的身影,像是被这骤然降临的冬夜染上了几许寒凉的冷意,那素来温润的月白,也不能将其消解。 很快,山道尽头便看不见人了。 竹舍内没有燃灯。 整个天地忽然都变得暗极了。 沈独还拿着那一双新的干净竹筷,坐在台阶屋檐下,身边就是那孤零零的一碗白米饭。 平白透着点滑稽。 可黑暗中,他脸上的神情却慢慢沉了下来,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底,渐渐结了一层薄霜。 良久之后,才突地一声笑。 “啪”一下,干净的竹筷被他扔在了台阶上,滚落在一碗白米饭旁边。 “这秃驴……” 沈独在自语,那声音低低地,有一种说不出的凉薄与讽刺。 “给脸不要脸。我不要他命,他倒敢饿我饭了!” 碾死一只蝼蚁罢了,便要让他吃这白米饭,且看那架势竟是连采药换药都不打算做了。 那…… 若他真正知道他身份,清楚他曾经做过什么,得是什么表情? 他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大魔头,好好坏坏大活人都杀过了无算,一只蚂蚁又算得了什么? 沈独自来瞧不上正道那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如今这和尚斤斤计较的种种举动,在他看来,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先前碾死蚂蚁时冒出来的那一股深重的戾气,一下又从他眼底浮了上来。 伴随而生的,还是那压都压不回去的恶念。 越是见着和尚这种慈悲之人,他越是想做点出格残忍的事,然后欣赏他们的隐忍与痛苦。 沈独从不是什么好人。 他自来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眼下心底诸般杂念翻腾,面上却平静似水。 扔了筷子之后,他看都懒得看那还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一眼,直接从台阶上起身,一个纵身就没入了林间。 若是前两天,这和尚还真能饿着他。 可如今他修为都回来三分之一了,在这山野间弄点吃的,实在不在话下。 只可惜方才反应不够快,没能及时跟上那秃驴。 不然,便可趁机夜探禅院了。 但没关系,来日方长。还给他留了一碗饭,就证明这和尚明日还会来。在六合神诀反噬之前,他有的是时间跟他耗! 第9章 众开我不开┃管他春夏秋冬,我独不睬;凭你姹紫嫣红,我独不开。 这天晚上,沈独在山林里面晃了一大圈,凭他的本事,轻而易举就逮住了一只傻狍子。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当初出门在外,也不是没见过那些属下,尤其是裴无寂,料理这些吃食的琐碎。 他以为,这事很简单。 无非就是开膛破肚,再给剥个皮,插根树枝,生上一堆火给烤烤。 待熟了,便能果腹。 小事情一桩。六合神诀他都能练,还怕这个? 但事实,往往令人肝肠寸断。 望着那已经黑糊成一片的肉,沈独强忍着那种一把扔掉的冲动,凑上去咬了一口。 一小口而已。 “呕……” 这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恐怖体验席卷了他,让他所有超强的克制力化为乌有。 头一撇,就吐了个干净。 简直不敢相信! 外面已经烤得焦糊,黑漆漆的一片,可里面咬开却还是血淋淋的生肉! 沈独差点没把中午吃的都给吐出来! “人跟人的差距有这么大?” 他明明记得裴无寂烤这些东西的时候就是这流程,只是多了点瓶瓶罐罐的佐料撒上去,做出来就跟酒楼里的大厨差不多。 可到了自己的手上…… 没法儿吃了。 盯着手中这一只已经惨死的傻狍子,沈独终于还是对自己的“厨艺”产生了一点清醒的自知之明,慢慢地放下了。 眼前的火堆烧得很快,一会儿就小了下来。 夜里的山风很大,呼啸着从岭间穿过。 对面便是不空山。 一抬起头来,就能看见半山腰上那些或是黯淡或是灿烂的灯火,一直朝着山顶上蔓延,隐隐有一种辉煌的味道。 沈独坐在这头山岭一块突出的山石上,天机禅院里燃着的灯火,都映照在他一双幽暗的眼底。 神光闪烁。 末了却是低低地一声叹息:“失策了……” 不应该,实在是不应该。 他本就是个虚伪起来不要脸的人,怎么在山里面躲着过了两天清闲日子,就忘记这世间的生存之道了? 当时,的确是不该弄死那蚂蚁。 倒不是因为那蚂蚁与他没仇没怨,不应该弄死,而是因为弄死这蚂蚁之后的后果,并不是沈独想要承受的。 明知道那秃驴以慈悲为怀…… 他怎么就一下在他面前露出本性来了? 该虚伪、该装模作样的时候,就得要虚伪、装模作样啊。 眉头慢慢地拧了起来,沈独坐在这冷风里,思索了好半天,同时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手艺在两三日内迅速提升到裴无寂级别的可能性。 最终,还是选择了认命。 “我这一双手,生来就不是做这种事的……” 嘴里嘀咕了一声,算是安慰了自己一句,他起了身来,直接将面前已经变小的火堆打灭,又踩没了火星子,这才循着原路返回。 大冷的天,又是出去了许久。 沈独回到竹舍的时候,那原本热腾腾的一碗白米饭早就已经凉透了。他端起来摸了一把,但觉悻悻,心情又不好起来,只给搁回了屋檐下。 于是躺在罗汉床上,几乎一夜没睡。 ——当然是饿的。 幸好是习武之人,一两顿不吃没什么,一两夜不睡也没什么。 不过难受一些罢了。 而且到了早上的时候,那饿劲儿就渐渐过去了,除了感觉虚弱了一点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感受了。 僧人依旧是中午的时候来的。 那时候,百无聊赖的沈独正坐在他常抄写经文的书案前,提了一管毛笔在铺开的宣纸上作画。 画的是兰花。 不大的一丛。 生长在条石堆砌成的山道旁,舒展的叶片带着一种清绝的风骨,周遭用墨染着雪痕。沁人心脾的青绿色兰萼,在细细的枝头绽开。 一朵,一朵,又一朵。 分明就是他那天跟着僧人上山,却被阵法挡住时候,看见的那一丛春兰。名为春兰,却偏在冬天开,取的便是“春信”之意。 只不过…… 这画里,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一丛春兰,别的花朵都开得好好的,唯独位于画最中间的那一朵兰花,依旧含苞。 青绿的兰萼向中间合拢,紧紧地闭着。 看着,像是一只小小的灯笼,又隐隐像是一座囚牢,要将里面的什么东西锁住,不让它出来。 整幅画原本是好看的。 可这一朵不开的兰,实在是太过扎眼了。 乍一眼看上去竟透着一种凌厉的孤傲,更有一种身边万事万物都不管的漠然,是狠,是烈,也是独。 管他春夏秋冬,我独不睬;凭你姹紫嫣红,我独不开。 轻轻的一笔描落,将最边上一片兰叶拉长,沈独静默地看着这画,或者说中间那一朵不开的兰。 许久,终于搁笔。 僧人进屋其实已经有一会儿。 只是沈独在作画,他看见了,出于礼貌没去打扰。且经过昨天碾死蚂蚁那件事之后,也实在没有什么打扰的必要。 他拎着食盒,走到了桌旁。 沈独几乎下意识地就想问吃什么,可还没等他问出口,僧人已经将食盒内的东西给端了出来—— 白粥一碗,青菜一碟。 完全是他刚醒那两天时候吃的那些,就连盛粥的碗都没变! 这死秃驴! 什么意思! 他瞳孔骤然缩紧,眸底带着几分暗沉的戾气又冒了上来,可是一想到昨夜自己上山觅食时的惨状,又不由强忍住了发作的冲动。 理智压过了恼怒。 于是变得虚伪。 沈独心里虽恨不得一掌拍死眼前这不识好歹的秃驴,可面上却挂上了几分淡笑,似乎有些歉意,竟道:“不言法师,昨日之事,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很对不住了。” “……” 这是僧人在这十二日以来,第二次听到他道歉。 正在收拾食盒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停下了动作。一双墨玉古井似的瞳仁定住,浅淡的眸光从自己手掌伤痕处掠过,然后才看向了沈独。 一身纯黑的绸袍,是前些日他抽了空用针线细细缝补好的,与其衣袖、领口位置的暗银色花纹叠在一起,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整体精致,袖口收紧。 在屋内的沈独,没披外面那件深紫色的鹤氅,颀长的身形都被一条绣暗紫花纹的玄黑革带勾出来,勒出一截漂亮的腰线。 他整个人站得不是很直,透着几分随意。 半点不像是传说中的妖魔道道主,那个杀人无算、心狠手辣的大魔头,反倒像是闲庭信步的风流公子。 偏偏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幽沉,冷冽,不容人触犯。 口中说的是“对不住了”,面上的神态也仿佛很歉意。 可在这一双眼底…… 他看不到半点的惭愧与悔过,反而有一股深藏的狠戾。 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乃是为了一个“渡”字,不顾凶险;可眼前的这个人,比鹰更凶,比虎更险。 若肯割肉、肯舍身,能渡倒也罢了。 渡不成,却会白白为鹰所食,为虎所噬,葬送自己一颗佛心。 既如此—— 世间芸芸众生,疾苦求解脱者甚多,何必非要渡他? 浪费时间。 一念执着,放下便是佛。 僧人注视了沈独许久,双眼清明澄澈,慧光隐隐,到底是慢慢地一摇头,仿佛在叹息朽木难雕,铁石不温。 竟没搭理他的道歉。 食盒一提,脚步一迈,又如来时一般去了。 第10章 幽识香,千佛殿┃这时候,他才觉出了那种孤独。 始料未及。 沈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番道歉,竟没引来半点回忆。而且刚才僧人看他的眼神,与上一次看他道歉时的眼神…… 太相似。 他终于知道那种不大舒服的感觉来自哪里了。 这眼神,太通透。 平日感觉不出来,是因为平日他邪念隐隐在里,对方眸眼通透,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真等到邪念虚伪都冒出来的时候,他那般的通透,便会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 分明是全副武装,可在这眼神之下,完全是一种被扒光了看的感觉。 更要紧的是,如果不敏锐,还半点没有察觉。 因为这秃驴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好,太让人舒服。沈独甚至觉得,若非他对他的不搭理表现得如此明显,他都无法分辨出他的好恶。 “这秃驴,即便不是声名远扬如善哉这等高绝之流,在天机禅院中,怕也不该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对天机禅院,他始终不了解。 和尚一走,他眉头就全皱了起来。 那一幅春兰图被普通的陶瓷镇纸压在案上,墨迹未干。 沈独也没管了。 他走到了桌旁,端起那粥来看了一眼,又看了那寒酸的咸菜一眼,终是气笑了:等他能走的那一日,定要叫这秃驴好看。 念头转了又一圈,他到底还是将心底那荒谬又恼怒的戾气给压了下去,老老实实端了粥搭着咸菜吃。 大鱼大肉多了,就当清粥小菜开开胃。 沈独嘴挑,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不能吃苦。生生死死都见过了,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搁碗后,他出门看了一眼。 昨天被放在屋檐下的那一碗白米饭,果然已经被僧人收走了,屋檐下空荡荡的。只有前面不远处的泥地上,还留着竹筷插出来的印子。 人在竹舍中,竹舍在竹海间,竟有遗世之感。 他掐算了一下,距离六合神诀的反噬发作,只剩下十五天。 该做点准备了。 没继续看屋外的风景,也没出去走动晒太阳。沈独重新走进了屋内,将先前柜子里的外袍给拉了出来。 血迹已经被洗了干净。 衣袍上一些刀剑划出的口子,也被用暗针一针一针仔细地缝了,从正面竟不大看得出破损的样子。 但伸手一捏,袖袍下依旧略厚的。 “嘶啦”,他用力一撕,便在袖袍内侧撕出一道小口来,里面竟是缝着一张压得薄薄的香皮。 一半紫褐,一半雪白。 若是江湖中有识货之人见了,必定能认出这是传说中千金难得的“幽识香”,而且是南北两香都有。 幽识香乃是一种奇香,焚之无色无臭,可却能为幽识鸟辨识。 一旦将香点燃,附近若有幽识鸟,便会闻香而来。 自数百年前发现这奥秘之后,江湖势力便多制此香,豢养此鸟,以用于特殊时的传信。 只是香树难长,弱鸟难久。数百年之后,天下竟已经很难再找到幽识香,便是连幽识鸟都不剩下几只。 妖魔道里有,也是下面行路的富商孝敬。 沈独得了此物之后,只当养着玩,以备不时之需,却没想过,自己真有要用上的一天。 他轻轻用指甲将那一层香皮起了出来,将其按着颜色的不同,分成了两片,小心地卷了起来。 于是成了小拇指粗细的两条,皆只有五寸长。 一者紫褐,一者雪白。 紫褐的是南香,雪白的是北香。 盖因幽识香南北皆长,略有差别;幽识鸟南北皆有,所识之香亦因地域而异。南香不引北鸟,南鸟不识北香。 所以,在沈独的手上,这两香就有了不一般的用途。 紫褐的南香所引来的幽识鸟,可以带着信,飞回妖魔道;雪白的北香所引来的幽识鸟,则能携消息,飞向蓬山。 幽识鸟速度极快,来往这两地,也不会超过五天。 这便是他的“救命稻草”了。 只不过,若用不好,或者一念之差,点错了香,引错了鸟,喊错了人,怕是这“救命”就变成了“夺命”。 “一个是正道,表面上杀我不能后快的死对头……” 沈独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支白香,想起了顾昭那仙气飘飘、负手而立的姿态,又移向了旁边的紫香,想起了裴无寂那不动声色、心机深沉的脸庞。 “一个是邪道,很可能暗算我、背叛我的旧心腹……” 难选。 实在是太难选了。 这时候,他才觉出了那种孤独:全天下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人,妖魔道上他登高一呼,万人俯首,可又敢信谁? 就连这千挑万选、思虑再三之后剩下的两人,也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 心里面,莫名生出了一种倦怠。 他随意折了窗外一截小竹,将这两根香用纸卷盖了,一道放入了细细的竹筒内,然后收入了袖中藏起。 没搞清楚外面的情况,他不会贸然点香。 要知道,点错了,等着他的,就一个“死”字。 归根到底,还是要上天机禅院看看。 昨天没跟着那和尚进去,是因为在气头上;今天没跟上去,是觉得这大白天、大中午,直接跟上去未免胆子太大。 要一不小心跟丢了,天知道会不会被人发现。 所以,在收好了香之后,沈独便去周围走了一圈,试图看清楚不空山附近的地形,以为他日做准备。 然后赶在那秃驴回来之前,才回了竹舍。 只装作一副一下午都没出去过的模样,坐在书案后面读经书。 不知道的,怕还以为他沈独从此要改信佛了。 可即便是如此,让人瞧不出半分破绽,僧人也没搭理他。 来送了饭就走。 还是那一碗白粥,那一碟咸菜,变都没变一下。 就这样一连五天过去。 任沈独明里暗里,好话说尽,甚至纡尊降贵跟他谈自己对某一段经文的心得体悟,对方也无动于衷。 连眉眼都没多动一下! 吃肉没有,喝酒做梦! 每天中晚两顿,准点送饭,清粥小菜。 沈独没吃出什么清心寡欲,淡泊名利,反倒是吃出了一肚子的邪火,嘴里发淡,眼睛发绿,见着那死秃驴就恨不能提剑给剁了! 可偏偏还得忍着。 你问为什么? 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不空山上那一座大阵! 五天过去,他自然小心翼翼地跟了那和尚五个晚上。基本都是他人前脚走,他后脚就跟上。 本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探出行走的路线。 可真的跟了五夜,还夜夜都跟丢之后,沈独就觉得有些邪门了。 今天是第六夜,距离六合神诀的反噬已经只有十天。 他功力已经恢复了一半。 做各种事情,自然是比先前更游刃有余,也多了几分自保之力;可伴随功力一起涨上去的,还有那一股邪躁之意。 这几天,那僧人虽是个哑巴,说不出话,也不会跟他表达,可沈独觉得…… 自己这两天看他的眼神,绝对不很对劲。 因为他心底的念头就十分不对劲。 可以说,留给他的时间不是很多了。 但今夜,绝对是个绝好的机会。 天公作美,白日竟然下了一场大雪,盖了满山,甚至压折了这山上不少的树枝。地面上厚厚的一片,都是雪。 且临近这傍晚时刻,雪已经停了。 这也就意味着,人从雪上走过,会留下脚印,并且短时间内不会被新雪覆盖。 几天来,沈独都是追到一半人就丢了。 可今天…… 他就不相信,在老天爷都帮他的情况下,他还进不去! 僧人端来的那一碗热粥,他没碰。 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在昏黄的灯光之下,有一种幽暗到摄人心魄的光彩,只这么定定地注视着窗外。 僧人离去的背影,已经越来越小,终于上了山道。 “呼啦!” 这一瞬间,沈独想也没想,身形如鬼魅一般,直接掠出了窗外! 他轻得好似一片鸿羽,腾跃在竹海之中,脚尖偶尔落在雪上,竟是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跟了几天,他也算熟门熟路了。 前面的一段路几乎想都不用想便掠了过去,上了山道约莫三息之后,就再次看见了僧人的背影。 月白色的僧袍,在幽暗中有些模糊。 可这满山都是白雪,有荧荧的雪光从地上映照出来,竟将那月白给染了,好似一片雪似的纯白,几乎要与这满山的雪融为一体。 不疾不徐,安然前行。 山道上也铺满了雪。 他脚步过去之后,厚厚的雪上,便留下了两行格外清晰的脚印。 见此情况,沈独那薄而冷的唇畔,顿时便挂上了几分微凉的笑意,越发屏气凝神,心无旁骛地跟着这一串脚印上去。 不空山上,山道岔路极多。 到得此山七成高位置的时候,死秃驴转过了一片堆起的高大的山石阵,隐约有石块转动的声音传来,便一下没了影子。 往日便是如此。 沈独一连追了五夜,夜夜都在这里卡住,转过去就看不见人影了,地上脚印凌乱,也无从中辨认出他走的到底是哪个方向。 但今天这雪,实在帮了大忙。 人虽没了影子,可地面上清晰的脚印还在。 他谨慎地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没见僧人回转,也没见周遭有人,才一下闪身出来,踩在僧人留下的脚印上,一步一步穿行在这乱石阵中。 眼前石影重重而过,只让人觉得眩晕。 可在踩出第二十七步的时候,便忽然一片清明。 沈独定睛一看—— 天机禅院,已在面前。 这里应该是后山。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斜斜地看见前山高大山门的一角,天王殿两侧高高耸立的钟鼓楼,在深墨蓝的天幕上留下对称的暗影。 一座座佛殿,一重重地叠着,庄严肃穆。 白雪盖了金色的琉璃瓦。 禅院的各处却都点着灯。 昏黄的灯光照着那画满神佛的墙壁,刻满经文的经幢,也照着镂满莲纹的雕窗,还有院中那几树叶片小小的菩提。 整座禅院,都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定之感。 每一个细节,都藏着满满的禅意。 后山那一片,都是普通僧人居住的禅房僧舍。 但没有围墙。 那身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出了石阵之后,便从后山的台阶走了上去,路过了那一片禅房,却没进去,反而朝着更里面进去。 “奇怪,这秃驴不回僧舍,要去干什么?” 沈独瞧见了,有些好奇。反正对这禅院也不熟,挑个人跟着,先摸摸这地方的情况,倒是刚合适。 心念闪动间,便收敛气息,跟了上去。 他轻功已到而登峰造极之境,轻而易举就上了屋檐,踩着屋顶那琉璃瓦上的积雪,悄无声息,缀了上去。 一路穿行。 过了有大半刻,僧人才从道中折转,上了台阶,进了一座大殿。 沈独伏在旁边一座大殿的屋檐上,远远地瞧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要靠过去探探。可正待要起身时,目光一抬,却是陡然一惊! 殿门上悬着一块有些陈旧的匾额。 周遭的光线太暗,所以透出几分模糊。 可他是什么目力? 只这一瞬间,已经看清楚了刻在上面的三字大篆—— 千佛殿! 第11章 荒谬的想法┃这死秃驴,不可能是传说中的慧僧善哉。 那种感觉,真是复杂到了极致。 乍看上去这大殿普普通通,与禅院周遭的其余建筑一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它还要更小一些,更陈旧一些。 可这三个字…… 方今天下,但凡江湖中人,有谁不知道,又有谁不觊觎? 传说中,那放着三卷佛藏的地方。 无数人千方百计潜入禅院一趟,却最终都折戟沉沙、功亏一篑的地方! 在来到天机禅院之前,沈独已经从无数人的口中,听闻过它的大名。在肖想武圣娄东望留下的武学精要之时,也不是没有在脑海中勾勒过此地的轮廓。 也许是金碧辉煌,也许是阴惨黑暗,也许是一派慈悲的肃穆…… 可没有一种也许,能与眼前之所见相对。 传说中的“千佛殿”,竟然是这样。 竟然也就这样。 他人在另一侧大殿的檐上,就这么带着几分怔然,看了许久,心底的感觉很奇妙:混合着想象落空的微妙失望,又庆幸于此殿的平平无奇。 太寻常了。 既没有森严的守卫,也看不见任何机关阵法的痕迹,表面上看完全就是一个谁都能进去的地方。 对他而言,要进去就更没有难度了。 “看来,厉害的不是千佛殿,而是守千佛殿的人了……”沈独眉头顿时就拧了起来,目光注视着殿门口,思考着自己该进,还是该退,“慧僧善哉,会在里面吗?” 天机禅院年轻一辈最出色的僧人。 听说他佛法精深,熟读经书万卷,即便是一些德高望重的大师也对他赞不绝口;他在禅院中讲经的时候,几乎满院上下都会来。 武学就更不用说了。 能被无数入探的能人异士称一声“惊为天人”,又岂是普通人?其武学修为,必定已经到了登峰造极之化境,可跻身当世一流。 只不过…… “这地方,那秃驴进去干什么?” 想法一下回到了刚才走进去的僧人身上,沈独有些疑惑不解,踌躇片刻,胆子一麻,竟闪身跟了上去。 如果是旁人,是旁的地方,他肯定还要顾忌一些。 但传说中的“善哉”么…… 那么多的穷凶极恶之徒,且是以各种方式闯入,站着进去跪着出来,可没听说谁缺胳膊断腿受太重的伤。 所以,和尚嘛,指不定跟救他那僧人一样,走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就算是入了殿被发现,应该也不会死。 沈独有恃无恐。 不过行动上,他还是添了几分小心。见周围没人,就纵身一跃从屋檐上下了来,惊鸿影一般掠到了大殿的侧面,趴在梁上,透过窗缝往里看。 千佛殿内很暗。 只是那僧人的脚步,倒不显得局促,看得出对这一座大殿比较熟悉。他在黑暗中走上去,打香案上捡了一只火折子,吹亮了,将香案上的灯盏给点亮了。 整座大殿,立时被照得明朗。 大殿正前方,乃是一尊高大的金佛。 释迦牟尼端坐正中,手结大明印,身坐千瓣莲,乃是一派慈悲相。 两面的墙壁上则凿着方方正正的许多孔洞,密密麻麻,里面供奉的都是一尊一尊小一些的佛像,形态殊异。 在外面看的时候不觉得,太昏暗的时候也不觉得,可就这么一盏光一亮,沈独就有一种被震住的感觉。 这哪里像是佛殿? 简直像是已经到了西天极乐世界,能见诸天神佛。 佛像虽然镀了金身,可整体颜色偏沉,也不会让人生出浮躁世俗之感,反倒觉得那淡淡的光映照着,好似佛光。 那僧人便站在这光影中。 他点了灯之后,又伸手捻出了三根檀香,凑到灯火上点着,持着拜了拜,这才将香插到香炉里。 袅袅的青烟,皆成细而纯的一线。 僧人双手合十,退回来再拜。 月白的僧袍,被染成一片暖色,在这满殿佛陀的映衬下,虽似染着尘俗,可那清隽眉眼,却分明是在天上,不可触摸。 隐隐的香息传了过来。 白旃檀。 是沈独常在僧人身上闻见的味道,只是那时很淡,此刻却显得浓烈了一些。 他心里忽然就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他身上那浅淡的香息,是在这禅院中染上的,还是单独在这殿中染上的? 可下一瞬,便觉得荒谬。 怎么可能呢? 传说中天人一般的慧僧善哉,佛法精深,还会讲经,可这僧人却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巴;传说中新辈一流的慧僧善哉,修为深厚,实力惊人,可这僧人却是半点修为没有的普通人。 绝不会是同一个人。 ——虽然他觉得,其实这秃驴也很不错。 唇边莫名挂了一丝笑上来,沈独也不动,就藏在窗缝后面看着。 僧人供过了香,便举步往殿后走去。 那后面似乎还有个后堂。 在他这个角度,看不清后面是什么情况,只等了有一小会儿,便见僧人怀里抱着一摞佛经,从后面走了出来。 先才怎么进来,现在就怎么出去。 没片刻,人便已经出了千佛殿,下了台阶,顺着禅院里某一条被灯照着的长道,往西面走去了。 沈独抬眼一看,那方向上修建着一座三层高楼。 是藏经阁。 原来他是来取佛经。 心里面有了猜测。 可这一次,他没有再跟上去。 眼前可就是千佛殿,里面还藏着武圣留下的三卷武学精要,来都来了,怎么能忍住不入内一探? 至于那秃驴? 嘁。 “小角色一个,也没什么好跟的。相比起来,那传说中那三卷佛藏可要吸引人得多……” 所以僧人走后,沈独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没人来。 于是脚尖一点下面雕画着坛城图案的檐下房梁,他直接飞身闪入了殿中,顿时置身于满殿神佛的注视之中。 格格不入。 看那秃驴站在这里的时候,可能还是享受;可换了沈独自己站进来,就成了难受。 他毕竟是个大魔头。 脚步一转,眉梢一挑,都懒得在这前面多看什么,他直接朝后面走去。 太清楚了。 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满殿的神佛,规整的布局,根本不可能放下那三卷佛藏。再说,天机禅院也不至于大摇大摆到这个地步。 那三卷佛藏,若是还在千佛殿,藏在后面的可能性大一些。 而且…… 他也有些好奇,这后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12章 僧衣如雪┃那衣料,给人一种厚重与飘逸并存的感觉。 脚步无声。 沈独的身形宛若鬼魅,片刻间已经绕到了千佛殿后堂,这一时间,那飘荡着的白旃檀香息,就浅淡了不少。 而眼前之所见,亦让他有片刻的迷茫。 佛堂的后面…… 竟然像是,僧侣日常起居之处? 靠西面的角落里,置着一架罗汉床。 两面高高立着的墙壁上则排满了经卷,一眼看上去极为陈旧,但偏偏纤尘不染,显然有人常来打扫。 另一角搁了低矮的桌案,下方放着一只简单的蒲团。 桌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 笔墨纸砚都整整齐齐地排着。 沈独走过去,轻轻勾起那笔架上悬着的湖笔,便发现毛笔的尖端还有些湿润,应该是今天才用过。 这桌案上,原本应该有不少的经文。 只不过…… 他眉梢微微一动,目光一转,却是看见了墙壁上空出来的几个格:别的地方都塞着满满的经文,但这里一本也没有。 回想起刚才那僧人走出去时候怀抱着的经文,他便隐约明白,这里不见了的经卷,应该都是被僧人抱走了。 脑海里进行着自己合理的推测,沈独又慢慢放开了手指。 那垂挂着的湖笔晃了回去,还在半空里微微荡着。 他正想转身去翻翻这墙上无数的经卷,可还没待有所动作,夜色里,千佛殿的远处,便有一片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模糊的声音,随着人的靠近,慢慢真切。 一听就知道是有人要来了。 沈独顿时不是很爽,只是到底忌惮被人发现,所以四下里扫看一眼,竟然提气纵身,一跃而上,落在了殿中最大的释迦牟尼像肩上! 千佛殿内外,只以一面墙隔开。 可这墙相比起整座殿堂来说还不够高,在这一尊大佛的头顶位置,完全能将内殿和外殿的情况收入眼底。 巨大而庄严的佛头,完美地遮挡了他的身影,将他隐入黑暗中。 很快,人就从外面进来了。 一大一小,两名僧人。 大的那个看上去满脸横肉,眉毛还有些发白,看得出年纪已经不小了。他脖子上挂着一串硕大的佛珠,随着他脚步而晃动,发出撞击声响。 小的那个才十三四岁,双目灵动,看着很机敏。 进了殿后,大和尚二话不说,直奔后殿。 小的那个则没忍住,四处张望起来。 他也穿着一身月白的僧袍,看面目还有些小俊秀,此刻脸上挂满了好奇,一面走还一面问:“善明师叔,事情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比这还严重呢。” 那大和尚约莫就是小沙弥说的“善明师叔”了,他面相看着凶恶,说话也瓮声瓮气,活像是土匪,可神情却是沉稳而凝重。 “这些人都敢埋伏到禅院附近了,可算是无法无天。” 小沙弥有些不解,拧着眉思考了片刻,续问道:“这是不是就是善哉师叔说的‘冰山一角’?我们禅院素来与外无争,如今为着这个不知踪迹的沈道主,都有遭受波及之嫌,那外面腥风血雨,恐怕更甚。” “不错,正是此理。” 大和尚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底有点忧心忡忡的味道,脚下却没停,已经绕过了佛像走到了后殿。 “除了当年武圣娄施主的事情,江湖上可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了。” 小沙弥也听说过娄东望的故事,打量这千佛殿的目光,越发奇异起来,同时也想起了最近在天机禅院中压都压不下去的那些流言。 “听说正道的人,以那一位蓬山第一仙顾昭为首,就守在山门附近,这是真的吗?” “怕是不假。” 善明走到了书墙边,从头到尾都没有向自己背后那高大的佛像看上一眼,自然也没发现躲藏在上面的沈独,只是摇头。 “他们都怀疑妖魔道的沈道主逃到了禅院,如当年的娄施主一般,被禅院救了下来。这一阵子,江湖上的流言都传开了。明着虽只是来询问,可暗地里都在逼迫咱们交人。” “只是这倒还不算什么。” “正道侠士本就与妖魔道水火不容,来埋伏无可厚非;可怕的是,妖魔道中也派出了不少人,徘徊在附近。” 小沙弥也跟着去拿经卷。 书墙上最下面的一排,也就是已经被人抱走过一部分经卷的那排,都被他们清理了出来。 他听着善明这话,有些惊讶:“正道的人要杀他,妖魔道的人肯定是要来救他。这样说,他们很有可能在咱们山门附近打起来?” “打起来?” 倒也不是没可能。 但最关键的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善明伸手抱下来一大摞的经卷,都堆在了低矮的书案上,然后略作整理,便直接抱了起来:“他们要只是打起来,那也不算什么。可听前阵子你那几个下山游历归来的师兄们说,沈大魔头一失踪,妖魔道中立刻内斗,分作几派,相互指责对方篡权夺位……” “啊……” 竟然是这样。 小沙弥也抱了一摞经卷,显然没想过会听到这个答案,发出了惊讶的一声。他也不是什么蠢笨之辈,只一瞬间就想到为什么善明师叔会说“可怕”了。 “师叔的意思是……” “走吧,还是赶紧帮你善哉师叔把经卷都搬过去吧。” 大和尚善明却是没接话,应是不准备对此事再发表什么看法了,只抱着那些经卷又朝着千佛殿外面走,也招呼小沙弥一起走。 小沙弥有些迷惑。 想起外面那些人和事来,他觉得有几分可怕。那一位沈道主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落到这下场本是活该,可细想起来竟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对了,师叔,这个人真的逃进了不空山,被我们禅院救了吗?” “那怎么可能?怕是那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嘞!” 大和尚嘲讽地笑了一声,大步离开。 小沙弥愣愣地,再一次没听明白师叔这话的意思,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抱着经卷跟上。 夜已经深沉了下来。 两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不多时又出现在远处道旁的灯火里,一大一小,看着竟觉格外和谐。 千佛殿中,一片寂静。 沈独的手掌轻轻搭在佛头后方圆盘似的佛光上,掌心一片的冰冷。眉眼都安静地低垂下来,浓长的眼睫覆盖着下眼睑,将他瞳孔遮成一片晦涩的幽暗。 久久没有动作。 他站在这阴暗中,慌忽已化作了这佛像的一部分。 “啪。” 直到佛像前那香案上点着的油灯,灯花忽然爆了一下。分明轻微的声响,在这万籁俱寂之中,为他所听见,犹如一道惊雷。 那眼睫一颤,眉眼轻轻抬起。 沈独还是慢慢从佛头背后走了出来。那昏黄的灯火恰好能照见他半边面容与身影,隐约有种温暖的明光,可另一半始终藏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道主……” 妖魔道上,十年道主。 他是万人之上的沈独…… 就连这禅院中的僧人,提起他也不至于直呼“大魔头”三字,可算得上是风光无限了。 今日,是这十好几日来,他头一回如此真切地听闻外面的消息。 凭借他的心思,几乎瞬间就能根据这只言片语,构想出外面的情况—— 与他初时所料,相差不远。 那一场鸿门宴上,他于绝境之中逃跑,奔向不空山天机禅院,而后机缘巧合,为那僧人所救。 想也知道,正道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认定了他逃跑的方向,用脚趾头都能猜出他必定进了禅院,或者说至少在不空山的范围内。 所以,他们奔袭前来。 一方面,是要跟天机禅院交涉,探听他们的口风,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救了自己这个大魔头;另一方面,则是在各处要道布下埋伏,以防他真在山中,伺机逃窜。 只是他没想到,顾昭也会来。 “嗤……” 一丝了然的蔑笑,出现在了沈独唇边。 他实在是太了解顾昭了,几乎是在从那法号善明的僧人口中听见这名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对外界所有江湖人士而言,这一次绝对是接近天机禅院的大好机会。 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昭先前说有了娄东望后人的消息,如今又亲赴天机禅院,除非他是个傻子,不然怎么着也能看出他实是为那三卷佛藏而来。 “蓬山第一仙?” 屁! 这人也就那一身皮相与气质沾得上一个“仙”字,内里的品性与暗地的做派,只怕比他沈独还要脏上几分、不择手段几分。 至于妖魔道中的情况,就更是半点出乎意料的东西都没有了。 他还在的时候,道中便是派系林立,相互倾轧。一旦有什么争端,动起手来,从来都是不要命的。 只是这十年来,渐渐慑服于他,不敢动罢了。 可一旦没了他…… 沈独冷冷地笑了一声,几乎已经能预见此刻的间天崖上,只怕已经一片尸山血海,早杀得红了眼。 谁还会记得还有个道主? 诚如那善明所言,妖魔道上这些人,才是巴不得让他去死,要趁他病,要他命! 就是不知道—— 裴无寂在这一场浩荡的绞杀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不过也都不重要了。 管他有没有背叛自己,间天崖上一片乱局,只怕也够他收拾,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料理妥当的。 所以,妖魔道主,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换了人。 只要他能顺利度过十天后的反噬,在六合神诀的修炼上,也必将更进一步。届时就算伤势不能完全恢复,实力也有往常的八分。 自保不会有问题。 剩下的,便是如何在这一盘死局之中,寻找到一条生路了。 白旃檀的香息,幽幽地冒上来。 沈独就这般默立了一会儿,才直接轻巧地一跃,又回到了后殿。 墙上的经卷已经被搬走了一部分,一眼看上去有些空落落。还留在墙上的经卷,一看名字都是佛门的典籍,似乎并没有那三卷佛藏。 他一言不发地翻找了起来。 整面上上所有新的旧的经卷都翻看过了,没有一本上记载了半个字的武学。 “奇怪,没有?” 将右侧最边角上的一卷经文翻出来看了,打头一句“如是我闻”,就让沈独知道,又是一卷佛经。 他眉头顿时皱得死紧:“这群秃驴……” 从那个叫不言的哑巴和尚开始,到后来进来的这师叔侄两人,都是来将这里的经书搬走的。 难道…… “近来不空山附近肯定三教九流汇聚,是怕人来强抢,所以转移走了吗?” 不然,这些秃驴干什么闲着没事儿把经书搬走? 而且他今日潜入,只觉这传说中的千佛殿是个和尚都能进来,半点守卫没有也就罢了,连那一位被人“惊为天人”的慧僧善哉也不在。 这可就出了奇了。 这般的无所谓,这般的自信…… 沈独只能想出两种可能: 其一,为天下觊觎已久的三卷佛藏,早已经不在殿中,所以根本不需要再严防死守;其二,佛藏还在殿中,可天机禅院或者说慧僧善哉,十分有信心,相信即便有人来了也无法将其带走。 “再找找看。” 现在所知不多,还不好下定论。 沈独将自己拉出来的这一卷佛经又放回了原位,接着就迅速在这后殿中翻找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被他忽略的玄奥之处。 可没想到,从东到西,顺着墙和地面都搜了一遍,竟然什么端倪都没发现。 就连那罗汉床他都看了。 既没有什么暗格,也不存在什么机关,且看不出半点阵法存在的痕迹。 “真没有?” 心底里那种说不出的烦躁瞬间就涌了上来,走了一趟居然一无所获,实在是让奔着三卷佛藏来的他滋生出几许失望的戾气。 若不是因为这是在天机禅院,是在千佛殿中,这会儿按着他的脾气,早一掌下来,将这小小后殿里一应琐碎全劈个干净! 眼不见,心不烦! “砰”地一声响,已经不耐烦再搜下去的他,直接一脚踹在了罗汉床边那简单的藤箱上,撞得它一下子歪了出去。 简单的黄铜锁头,“啪嗒”掉在了地上。 沈独顿时一怔:这箱子,竟然没锁? 只是简单藤编的箱子,踹一脚就知道里面放的都是比较轻的东西,应该是收纳着一些衣物琐碎。 好奇之下,他凑过去一看。 果然如此。 藤箱里放的,是几件僧袍。 按说没有什么大不了,沈独也不是没见过,更不觉得一两件僧袍有什么好看。可在看清楚藤箱中最上层叠好的那一件僧袍时,他却一下愣住了。 雪白。 不是经常看见的灰色、黄色,甚而是月白色…… 而是雪白。 那衣料给人一种厚重与飘逸并存的感觉,却偏偏不着一色,叠得整整齐齐,静静躺在这箱箧中,竟一下让他想起满世界的白雪。 他对佛门所知有限。 但这些日以来,因为百无聊赖,常常翻看那秃驴的经卷,所以也知道,佛门的僧衣,决不能用青、赤、黄、白、黑五大正色。 可这僧袍…… 宽大的袖袍搭在边缘,翻起来一截。 犹如一段月光。 沈独完全可以想见,这雪白的僧衣,若穿在传说中那一位慧僧的身上,该与“惊为天人”这四个字契合到何种地步? 大约是因为被他踹了一脚,那一串本应该压在叠好的僧衣正中的佛珠,已经滑到了箱箧的边缘,正正好压着那片袖袍。 应该是一串持珠。 十八颗,以色泽深沉的沉香木制成,圆润浑然,散发出隐隐的香息,三通母珠上接着佛塔珠,下头缀着两根佛头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想将其捡出来看看。 可谁能想到? 就在伸出手才拿到佛珠的瞬间,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方才心底滋生的戾气的影响,奇经八脉之中的冲脉,突然一阵剧烈的刺痛! “啪!” 手掌连着五指,顿时痉挛无力,沈独连那佛珠都没能拿稳,在突如其来的眩晕中,竟眼睁睁看着它掉到了地上! 第13章 心花┃蝴蝶等待花开。 木质的佛珠,摔在地上时,有很独特的声音。 不十分沉重,也不十分清脆。 可落在他耳中时,已经成了一种远在天边一般模糊的声音,犹如远古时代在遥远的大泽上响动的惊雷…… 意识,瞬间有些抽离。 这感觉,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分明是六合神诀反噬发作的前兆,可他清楚地记得,以往这前兆,都是在反噬发作之前七天出现。 现在,竟然提前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了沈独整个人。 冲脉之中的异样,引起了他周身所有的经脉,不管是已经复原的,还是依旧阻塞的,都伴随着一起疼痛起来。 额头上的冷汗,立时淋漓而下。 前兆的发作不会要他命,可偏偏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就能要人命了! 谁也不知道—— 那传说中的慧僧善哉,什么时候会回来! 整个江湖,都在向天机禅院逼问自己的下落。 如今他是能安然藏在竹海之中,不为人知。可若是现在就被发现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此等境界,他焉能容忍? 脸色分明煞白如纸,浑身都因这前兆的发作而痉挛,可沈独竟然硬生生使了力,往舌尖一咬! 钻心的疼痛,立时将濒临崩溃的意志挽回。 那一双幽暗如深井的眼底,一丝丝戾气冒了出来,浓厚得犹如一片阴云。 这一时间,他竟然强行控制着自己,将那已经掉在地上的佛珠捡了起来,放回了箱箧内。 而后迅速地合上,将其推回原位。 已顾不得再查内中是不是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趁着这时殿中无人归来,他纵身而起,已是运起自己此刻所有的余力,向殿外飞掠而去! 禅院中灯火零星而昏黄。 他身影掠过之时,只如同一阵阴风卷过,带飞地上、墙上落着的些许积雪。 月光出来了,一片莹白。 沈独跌跌撞撞地回到了竹舍内。 才返身将门压上,他整个人就已经支持不住,一头朝着地上栽倒,人事不省。 天昏地暗中,他又做梦了。 这一回没有梦见杀人,也没有梦见裴无寂。 他梦见了顾昭。 一个其实与他不怎么相干的人,一个为正道所有江湖人士所敬仰的人。 那时他六合神诀小成,可谓是狂妄大胆。 听闻蓬山出了个名为顾昭的弟子,人评“流风回雪,意能谪仙”,遂名之曰“蓬山第一仙”,一时便起了祸心。 是年三月廿一,春回大地。 他将妖魔道中的事情都交托给了刚用尽手段爬上间天崖左使位置的裴无寂,只身渡海,前往蓬山,约战顾昭。 海上明月,伴潮而生。 蓬山以东十六里的赤云礁上,两人之间一场淋漓的酣战。江湖人称其为“第一仙”,沈独初觉过誉,交手之后才发现,对方的修为和武功,着实当得起。 可他修行的毕竟是六合神诀,要高出对方一筹。 最终,顾昭败北。 梦里面,他如同他记忆中那般站着。 青衫一袭。 惊涛拍岸,卷起的潮水雪白,衬得顾昭人如美玉立于瑶台仙宫。一双修狭的眼底是超然的镇定与自若,仿佛没有战,也没有输,更没有被他的垂虹剑指着咽喉。 他问:“我六合神诀闻名天下,你竟敢应战?” 顾昭反问:“蓬山三清化一之法久负盛名,我有何不敢?” 他又笑:“那你可来错了,来错了会死。” 顾昭半点没慌乱,也笑:“你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此处除了你我,再无旁人,何必废话?说到底,这天下,不能没了顾某,也不能没了沈道主。” 这天下,不能没了顾某,也不能没了沈道主。 那声音如同岸上的礁石,被潮水拍打着,被潮声冲击着,却如此清晰地撞进了他的耳朵里,一个字都没落下,一个字都不模糊。 一记五年,直到如今。 梦里重新想起,都清清楚楚。 梦醒,睁开眼的瞬间,沈独想:他其实是对顾昭起了杀心的,可最终没有杀,应该就为了这一句话吧? 身上盖了一床厚被,暖暖的。 眼缝里有昏黄的光透进,屋子里有隐约的“咕嘟咕嘟”冒泡的水开之声传来,然后他就看清了头顶上方已经有些熟悉的屋顶。 这几天来,每次睁开眼都会看到的。 他在竹舍里。 还是躺在床上。 于是轻而易举就推断出,该是那和尚回来了。 “咳咳……” 嗓子有些不舒服,沈独咳嗽了两声,朝旁边一转头,就看见屋中那架起来的火炉,还有炉子上热着的粥和药。 外面天是黑的。 屋里点了灯。 那僧人没有捣药,也没有抄写经文,只是盘坐在屋内,面前摊放着一卷经书,他手中正捏着一串沉香持珠,一颗一颗地掐着。 是在诵经。 只不过没有发出声音来罢了。 大约天机禅院的佛珠大同小异,和尚手中在这一串持珠也是十八颗,他这么乍一眼看过去,倒跟千佛殿后殿看到的那一串一模一样。 但沈独并没多想。 他只是看着那僧人的侧影,又一估量,便知道自己竟然最少昏迷了一整天:那一日他去探千佛殿的时候,僧人已经来过,可现在又是晚上,他出现在了竹舍。 这就证明,他是次日来发现了自己,才留下来的。 “喂……” 嗓音又沙哑了下来,有些无力。 沈独抬了抬胳膊,发现自己周身经脉又牵着扯着地痛,可轻而易举就能感受到实力又上去了一两分。 ——这就是反噬唯一的“好处”了。 挺不过去,是一个“死”字。 可若是能一点一点熬过去,那他六合神诀的修炼,也将在这种砥砺之中,更深一层。 相应地,修为越深,下一次发作也会越痛苦。 “我是又昏迷了一天吗?” 他咬牙强撑着,从罗汉床上坐了起来,然后赤脚踩在了地上。眩晕的感觉瞬间袭来,让他身子晃了晃,可很快又站稳了。 僧人面前的经文正翻到一半位置。 听见他声音,他修长的手指已经一顿,停下了掐佛珠的动作,然后侧过头来看他,微微一点头。 暖黄的灯光闪烁,照得他那一双眸子有如墨玉。 沈独竟觉得有些晃眼。 大约是这和尚太好看,勾得他心中那一股躁动之意越发明显。 人越虚弱,修为越强,邪念滋生也就越重。 这一瞬间,他抬手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也借机挡住了自己戾气横生的眼神,再放下手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什么端倪。 “这粥和这药,都是给我的?” 走到了炉旁,沈独看了一眼,已经有些经验了,直接就问了一句。 接着,也没待僧人回答,便伸出手去,也不用什么东西垫着,便先将里面热着的粥给端了出来。 炉子下还生着火。 这碗的温度绝对不低。可他端起来却浑然没有半点感觉,只如同端着一只普通的瓷碗一般。 僧人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转开。 然后他走上来,取了旁边一张浸了水的湿帕,垫着将药碗端了出来,递向了还端着粥碗的沈独。 沈独顿时皱眉:“先喝药?” 僧人又点头。 沈独其实腹内空空,也不觉得自己六合神诀反噬这毛病喝药能有什么用。只是看僧人这么端着药碗,即便隔了一层湿帕,手指尖也被烫红…… 忽然就没忍心。 他眸光一转,看了这和尚一眼,转手便将药碗放到了一旁的案上,然后将粥碗接了过来,嘴上却还讽刺:“丑人多作怪,当和尚的尤其。我腹内空空,喝了这药能吐给你看。” “……” 僧人目光温温地,也回视他一眼,唇角竟然挂上些微的笑意。 也没生气。 见他肯喝药,半点没计较他说了什么,转身便盘坐回了那蒲团之上,又捏着佛珠,对着经文,无声地念诵起来。 沈独莫名又火大起来。 他只觉得对方这些微的一点笑意,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与先前的不认同和冷肃都不同,反而有点春暖花开的感觉。 听人骂他丑,竟没感觉? 当秃驴的,当真能忍。 他心里面已骂了一万遍的丑八怪。手上虽有神诀气功护体,不觉得烫,可药暂时还喝不下去,干脆又放下了。 昏迷了一天,他脑子都还有些昏沉。 这一时间,也不想躺回床上去,干脆就坐到了书案后面。 案上一应笔墨摆设都在。 自他碾碎那一只蚂蚁,得罪了和尚之后,他便只给自己送饭,也不在屋里抄写佛经了。所以这书案,就变成了他用。 摆设的位置,自也按着他习惯来。 可在坐下的那一瞬间,沈独就觉得不对。 案上的摆设动过了。 他用完笔墨之后都懒得洗,会随手搁在笔山上。可现在那一管长用的羊毫小笔,却垂挂在案前的笔架上,笔尖朝下,干干净净。 案上的其他东西,也都变得整整齐齐,不复先前的随意。 这风格…… 摆明了不是他自己,而是盘坐在角落里念经那和尚所为。 多半又坐在这里抄写经文了。 沈独顿时就挑了眉。 可想想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更不是自己的东西,再不爽也只能憋着,所以没说话,只随手向书架上伸去。 他本想取一卷佛经出来,读读解闷,好等着药和粥变凉。 可在手指刚碰到最左侧那一卷佛经的时候,眼角余光却在无意间,扫到了放在案边的青瓷画缸。 这里面,都是一卷卷佛画。 沈独无聊的时候看过,也记得很清楚:缸内只有四只卷轴,四卷画。这些天来,一幅没多,一幅没少。 但现在,里面有五卷。 多了一只? 他有些好奇起来,眼见着就要取下佛经的手,方向一转,反将画缸内那一卷明显新上不少的画幅取了出来。 手腕一抖,手指一展,画卷便在眼前打开。 竟不是什么佛画。 而是一幅春兰。 舒展的兰叶,绽放的兰花,每一点都透着随意的锋芒,每一笔都藏着深深的孤冷。不是遗世独立,而是不屑一顾! 整幅画都浸着一股浓重的戾气。 画中那唯一一朵未绽的兰,更加重了这种戾气。 它是整幅画的中心,它的存在破坏了整幅画的意境,犹如冰雪里袭出的一头猛兽,要吞噬一切;又像是一座隐秘的囚牢,将一切禁锢。 不仅是一幅春兰,还偏偏是他当日信手所画的那一幅! 只不过…… 比起画成时的模样,它上面,又多了几分变化。 沈独苍白的手指,压在画幅的边缘,这一瞬间,竟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 昏黄的光芒,落满画幅。 隆冬绽放的野春兰依旧,始终未绽的那一朵上方,却被人信手添上了几笔,画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彩翅轻摇,姿态翩跹。 它正在收翅。 身子向前倾斜,朝着下方落去。 周遭明明是一朵又一朵已经绽放的兰花,兰萼舒展,可它却偏偏落向了那久久未开、也不愿开的一朵…… 蝴蝶,等待花开。 满纸戾气,立时一扫而空。 也许是作画人的笔触太过柔软,也许是此夜的灯火太暖,竟能让人从这蝴蝶一落中,看出一种温热明亮的执着,一种禅心净定的守候。 沈独眨了眨眼,看向了僧人静默的背影。 平整。 宽厚。 沉凝不动。 尽管看上去有如一座雕像,且看不到正面,可他知道,他的一张脸,带着佛门所独有的宝相庄严…… 垂眸。 指尖抬起,轻轻地一点,却是落在画中这一只蝴蝶之上,触感微凉。在昏黄灯火的映照下,它仿佛也散发着淡淡的光。 温情脉脉。 沈独忽然想,这蝴蝶不是落在了花上,而是展翅一飞,飞进了自己心里。 第14章 戒律┃不近女色,男色又如何? 在书案后面,他站了许久没有说话。 屋子里,弥漫着浅淡的白旃檀香息,也有微微清苦的药味儿,还有这些经卷和画幅上散发出的笔墨香,甚至有白粥里藏着的一点烟火气…… 僧人似乎对身后的一切毫无察觉。 他依旧背对着他打坐,诵经。 浑圆的佛珠一粒一粒地滚过去,面前的经文也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夜色渐渐深沉,沈独心里的某种感觉,也越来越清晰。 药不烫了。 粥也凉了。 可沈独没去端,而是放手松开了画幅,任由它依着惯性重新卷上,然后便拿着它走了过去,竟然盘腿坐到了僧人的左侧。 “这是你画的?” 他声音凉凉的,只将那卷起来的画轴递到了僧人的面前,这么侧眸看着他。 僧人翕动的嘴唇停了下来,手中转动的佛珠也停了下来,原本微微垂闭着的眼眸睁开,凝视了这画轴片刻。 接着眸光便一转,落到了沈独的脸上。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目光温温的,似乎毫无波动,又似乎藏着万千的浪涛。 沈独又开始手痒,很想伸出手来,描摹他的眉眼:“和尚,你知不知道,擅动别人的画,很不礼貌?” 僧人没搭理他,又收回了目光。 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若按着往常,沈独早就没好脸色了,可现在竟然没生气,反而还笑着,只道:“你原本是个哑巴,现在难道还聋了?跟你说话呢。” “……” 僧人还是不搭理,一手端持地放在身前,另一手又开始慢慢地转动佛珠,无声地念诵起经文来。 大约是嫌沈独吵,他连眼睛都闭上了。 得。 这姿态,摆得可真是高。 沈独觉得这秃驴只怕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心里头那些邪念,这时候都跟蚂蚁一样爬了出来,啃噬着他心底某个地方。 僧人的手指,根根修长,骨节分明。 侧脸则显得颇有棱角,却被略微昏暗的灯火光芒给添上几分柔和。于是此刻的姿态,就多了一种悲悯与垂怜。 月白的僧袍,衣角落在地上,与他的重叠到一起。 沈独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挑起了唇角笑起来:“秃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样脾气不好、修为不行的人,若是行走江湖,可能活不过一个时辰?” 手指一顿,眉头微微动了动,却依旧没睁眼。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念经的时候,旁边有个人一直在说话,显得有些聒噪。 可沈独半点不觉得自己聒噪。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对一个哑巴有过这样的耐心,甚至觉得欺负他不能说话,在别人一心向佛念经的时候,从旁骚扰,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 越说,越是上瘾。 “说实话,来天机禅院之前,我只对你们这里那个善哉感兴趣。” “可认识你之后嘛……” “忽然还是觉得你比较有意思。听说这个善哉修为深厚,武功高强,天下不少高手都为之心折。我本是想去会一会的,但现在想,我身受重伤,未必打得过,还是欺负你有意思。” 这一番话,可以说是很“禽兽”了。 沈独觉得只要是个正常人听了,都能气得冒烟。 前面听着像是好话,毕竟是觉得人和尚比善哉“有意思”,可话到末了,竟然是“欺负你有意思”! 掐着的佛珠紧了一紧。 先前一直隐忍着的僧人,终于第二次睁开了眼睛,那目光深深地,看向了沈独,太幽暗,太纯粹。 沈独乐了:“不爽?打我啊。” “……” 僧人的胸膛有隐约的起伏,佛珠也扣得紧紧的,可盯了他半天,那手指还是慢慢地松开了。 这一点点的细节,沈独不会察觉不到。 可他根本不在乎。 眼前这秃驴,即便算不上是手无缚鸡之力,可却是实打实的半点武功都没有,要跟他打,简直痴人说梦。 所以说到底,沈独有恃无恐啊。 他脸上的笑意没有半点消减,目光从头到尾也没从僧人身上移开,始终注视着他侧脸分明的轮廓。 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忽然问了一句话:“你们出家人的戒律,是不是很森严?” 说实话,这一句是废话。 天机禅院的戒律森严不森严,沈独不知道,可这僧人的自律却绝对是极严的。 上下山的路上,行走的间隙都要扶起被雪压倒的草木;自打他伤好得差不多之后,再也没有给过一顿肉;眼见他残忍碾死那蚂蚁,更是一点好脸色也不给…… 可他偏偏明知故问。 兴许是这一句话问得太过离奇,又不带有任何的恶意,僧人微微怔了片刻,眸底闪过几分隐隐的光华,但最终还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沈独顿觉乏味。 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画轴的边缘,挑眉问道:“那色戒呢?” 僧人听不明白,有些疑惑。 因为沈独这一句话的意思并不明确。 是在问色戒的什么? 戒律也森严吗?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可沈独问到这个问题,让他下意识地有那么一点点的忌惮,连带着唇线都微微地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这一副姿态,犹如一颗石子,一下砸进了沈独心湖中,溅起了一片波澜—— 刹那间,恶意席卷。 对和尚这隐隐透着疏离与忌惮的姿态,他竟觉得十万分的厌恶,心内生出一种不惜一切代价将这平静毁去的冲动。 邪念上来,压都压不回去。 更不必说他沈独从来都是个肆意妄为的大魔头。 再出格的事情他都做过,眼下又是六合神诀的反噬隐隐在影响,更有心底那一股奇怪的悸动和摧毁的欲望。 于是,他放任了自己,倾身过去。 僧人本就坐在蒲团上,侧过脸来看着他。 在他倾身的瞬间,两个人的距离飞快地拉近,沈独几乎立刻就闻见了那更清晰的旃檀香息,令他有片刻的迷醉。 然后便凑过去,亲吻了僧人的嘴唇。 紧抿的唇瓣,透着一点微凉。 在触碰到的那一刻,沈独便在心里面骂自己可能是要疯了,审美急剧下滑,连头死秃驴都能看上了。 可待他探了舌尖,点划在对方唇廓上,看见对方刹时紧缩的瞳孔时,这种咒骂,便一下变成了幸灾乐祸,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 在僧人眸底结冰之前,他潇洒地退开了。 看上去,依旧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和尚旁边,素来俊美冷厉的眉眼,沾上那么一点点的笑意,染着面上那几分不散的邪气,竟有一种扎眼的感觉。 僧人哪里料到沈独会忽然做这种事? 他整个人都不太反应得过来。 只有那一双素来沉稳悲悯的眼眸底下,铺上一层冰冷的霜雪,好看的两道眉皱了起来,头一次展现出一种严厉而不近人情的冷意。 沈独所为,简直是在触碰一名出家人的底线! 可他自己还半点没有所觉,或者说知道了也半点不在意,甚至还慵懒地眯了眼看他,凉凉地调笑:“我是想问,佛门戒律要求不近女色,那——男色又如何?” 第15章 燃香┃试问谪仙何处?青山外,远烟碧。 和尚走了。 应该是气走的。 听了他的话之后,那一张本来就因他冒犯的举动而沾染上几分冰雪的脸,几乎立时又添了几分冷肃,变得不近人情起来。 简直就是翻了脸。 若一开始反应不过来,是因为猝不及防,事发突然,没明白沈独的意思;可等他问出这一句“男色又如何”的时候,哪里还能不了然? 只是他到底是出家人。 虽不喜沈独所为,却又困于那一颗慈悲心肠,不能对他做什么。由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索性将那佛经一卷,佛珠一敛,起来折转身便走。 一身月白的僧袍,打沈独身侧飘了过去。 那白旃檀香息扑面而来,眨眼又远了,混入冰冷的空气中,渐渐凝成一股清冷的味道,萦绕在人心怀间。 沈独有些怔忡。 这秃驴性格虽很温和,可看得出素日行事很有原则和底线。且真处理起事情来,并不优柔寡断,反而很利落。 一如此刻。 转身走便是转身走,都不带回头看上一眼的。 更确切一点说,在这竹舍中住了十好几天,几乎和尚每次离开,他都在背后看着,可从没见他回头过哪怕一次。 “不就是亲了一口吗?搞得跟被我上了一样……” 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了一声,沈独一个人坐在原地,光影将他的身形勾勒在了地上。望着前往那一片深沉的黑暗,他却是慢慢地皱了眉头,感觉到了几分棘手。 粥和药都在案上放着。 早已经凉了。 他思考了半晌,终于还是暂时将所有的想法都压了回去,起身来走到桌案旁,先端了药碗喝了药,然后才端了粥碗喝粥。 喝过之后,他便躺回了床上。 那一幅春兰图干脆被他挂在了床头,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仿佛要把那一只蝴蝶身上盯出两个洞来,过了好久才生出困意,慢慢地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他与那和尚,毫无疑问地回到了“冰点”。 而且比他碾死蚂蚁的那次,更冷。 僧人依旧是中午和晚上来,依旧带着粥,偶尔带点药,但再也没有先前那种温温然的和颜悦色了。 面色虽平静,可沈独察觉得出来,内里是冷的。 第一天,他凑上去与他解释,说那天不过是个意外。 僧人没搭理。 第二天,他抱怨那粥不好喝,咸菜不好吃,想要换点别的口味,来点馍馍都成啊,顶饿。 僧人也没搭理。 第三天,他处心积虑地翻出了一句佛经,说自己看不懂,希望僧人为自己指点迷津,解释解释。 僧人还是没有搭理。 连着三日,一而再,再而三! 不管他说什么话,用什么理由,对方一概不理。 沈独可不是什么没脾气的主儿,这一来就真的被气到了,火气上来,也懒得哄他了。明知道这和尚搞不定,他干脆一门心思地走自己的“歪门邪道”。 别看面儿上插科打诨,好像成日跟和尚抬杠。 可暗地里,该做的事他一样没少做。 和尚来了他就说话,和尚一走他立马修炼。越是临近反噬发作之期,修为恢复得也就越快,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已经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七成。 可以说,这个时候,只要不遇到江湖上那几位顶尖的强敌,他出去也能横着走。 也是这一天上午,他趁着和尚不在,裁了一小页宣纸下来,用蝇头小楷写成一封密信。随后又将藏在身上的幽识香取出,悄悄立到竹舍后面点燃。 燃的是白香。 下午的时候,便飞来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幽识鸟,落在了屋后。 幽识鸟的体型,比起寻常的鸟雀来说偏大,身躯足有尺长,但羽毛的颜色极其纯粹鲜亮,头上还有一片高出的翎羽,格外神气。 其眼珠暗蓝,犹如宝石。 飞行起来速度尤其快,最迅疾之时,简直如同一道闪电。 沈独盘坐在罗汉床上练功,幽识鸟落时,他便听见了动静,于是睁开了眼睛,从床上起身。 窗户一推,他就瞧见那鸟儿了。 抬手向前一伸,他唤了一声:“过来。” 幽识鸟也不怕人。 听见声音,转了转脑袋,便振翅飞了过来,落在窗沿上。 沈独取出自己早已经准备好的密信,封入细小的竹筒中,然后将其绑在了幽识鸟的腿上,拍了拍它的脑袋:“去吧。帮我把这信,送给顾昭。” 也不知是听懂没听懂,幽识鸟喳喳地叫了一声,接着双翅一展,便飞走了。 那雪白的影子,从竹林中掠向高远空旷的天际,不一会儿就化作了一枚雪似的白点,渐渐看不到了。 雪白的幽识香,引来的是北边的幽识鸟。 北边的幽识鸟,会循着路飞去蓬山,飞去蓬山第一仙顾昭那里,将这一封信,传到他的手里。 至于结果如何,就得看点运气了。 在窗前凝望了许久,沈独始终觉得讽刺。 山穷水尽地步,他选择信任的,竟不是任何一名妖魔道的属下,就连裴无寂也不是,而是明面上与他斗得你死我活的正道宿敌。 不知,顾昭看到这封信,会作何感想? “倚天绝壁,直下江千尺。天际两蛾凝黛,愁与恨,几时极!暮潮风正急,酒阑闻塞笛。” “试问谪仙何处?” “青山外,远烟碧……” 手指在窗沿上轻轻地叩下,沈独的声音,含着一点低低的笑意,更有一种意味悠长的咏叹,最终都慢慢没入这冬日冷寒的空气中,渐至不闻。 第16章 夜中人┃幽暗中的强敌! 江山如画,余晖渐落。 距离上一场大雪,已经过去数日。山崖下的雪都已经化了个干净,可半山腰上好笼着一层银装,被黄昏时的光芒一撒,直如铺了一层赤纱。 仲舒上来的时候,便瞧见顾昭站在那山道边,往下看着。 “顾师兄,方才派去不空山的弟子已经回来了,天机禅院的说辞与往常一样,称他们既没有见过沈独,更没有救过他。” 往前站了一步,又躬身一拜,仲舒的声音里藏着几分费解。 他也是蓬山的弟子,算顾昭的师弟。 只是二人间的地位实在是天差地别,说是师弟,可就算是按上“下属”两个字,也半点不为过。 毕竟他是蓬山新一辈的第一人,人传“蓬山第一仙”是也。 事实上,仲舒也没从没觉得他当不起这“第一仙”三个字。 端看这负手立在山道边缘乱石上的身影,便该能窥见几分风采了。 一袭青衫素淡,手中持握着一根玉笛,长发则以梨木簪束起;侧脸的轮廓,犹如灵秀的山水,垂视的双眸,偏藏有浩渺烟波,万里层云。 顾昭的五官极其好看。 可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却不会感觉出来。 第一时间能感觉到的,只有一个“淡”字。淡静,淡然,淡泊,甚而是一种远高于时的疏淡与淡漠,好似月出瑶台,留天以仙影。 听见仲舒的声音,他也没回头。 人站在那块巨石上,目光则从那依旧覆盖着残雪的山腰上抬起,投向了头顶无垠的天幕,隐约间看见了一道白影如电一般疾掠而来。 于是他笑了一声:“天机禅院没见过沈独,没救过沈独,却不代表沈独不在不空山。” “师兄的意思是?” 仲舒其实觉得不大可能,因为沈独当时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哪里像是还能活下来的?可顾昭这么说,分明像是觉得沈独没死。 顾昭那一双修狭的眼底,透出几分清泠泠的慧光,却没回答这问题,反而淡淡地问道:“今次去,也没见到那一位善哉吗?” “这个……” 一提到这个,仲舒便觉得有些恼火。他本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从拜入蓬山,到行走江湖,许多年下来也只服过顾昭一个,可这一次在天机禅院却似是遇到了小半辈子都没吃过的憋屈。 “知客僧说,那个善哉在修什么闭口禅,所以不见外客。” “闭口禅?” 远处那白影已经近了,竟然是一只幽识鸟。顾昭微微蹙了眉,也不知是因为这鸟,还是因为仲舒说的这话。 “外头出了这么大的事,却还一门心思修炼。他若是不离开千佛殿,旁人也无机可乘。” 千佛殿! 仲舒心头一跳,悄悄抬起头来看了自家师兄一眼,几乎立刻就想问:娄东望的后人我们都找到了,为什么不直接找天机禅院要那三卷佛藏,要这样大费周折地打听善哉,打听千佛殿? 可一看到那清冷的眉眼,他竟一下不敢问了。 顾昭也不再说话,摆了摆手道:“你去吧,多注意一下其他各门派的动静,尤其是妖魔道那边派来的人。旁的倒不要紧,若那个裴无寂出现,立刻来禀我。” “是。” 虽然外面都说裴无寂是沈独的一条狗,修为也无法跻身第一流,可此人心机深重,如豺狼虎豹,绝不能小觑。 尤其是在这时候。 仲舒也知道轻重,应了一声之后,便退了走,去打听别的门派的消息。 顾昭依旧站在原地。 等到仲舒走没了影儿,他脸上那一点总使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便慢慢地隐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的冰寒。 自袖中取出一截短香,他也不将其点燃,只放在掌心,向着外面伸去。吹来的冷风,将那一股常人闻不见的香息带走,向着天际盘旋。 片刻后,半空中一声清鸣。 “扑棱棱”,雪白的幽识鸟落到了他的手臂上,垂首便向他掌心一啄,吃起那一截短短的幽识香来。 鸟腿上绑着一只细细的竹筒。 顾昭一眼就看见了。 他伸手将其取下,待幽识鸟啄食了幽识香之后,也暂时没放它离开,只是打开了竹筒,将封在其中卷成了一条的纸片取出,展开来看。 沈独那一手即便是规整的蝇头小楷也遮不住浓重杀意的字迹,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一字一句。 顾昭认认真真地读完了,末了看着那单独提出来写的最后一行字,却是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完了,又觉得复杂:“沈独啊……” 天下九成人盼着他死。 可他偏偏不死。 有时候顾昭都觉得沈独活得没意思。 万人之上,万人唾骂,虽是妖魔道十年道主,杀人也好,倾轧也罢,从不见得有多快乐。既不图那浮名,也不迷那权力。 论虚伪,他连自己十之一二都不如。 活得太真。 为了活着而活着。 所以在月前那鸿门宴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也觉得:沈独这般的行尸走肉,也许死了会更自在。 可还是那句话,他没死。 “不过也好。” 手指轻轻地压紧,顾昭唇边绽出了一抹浅笑,眸底的幽光只如同天际浮过的一片阴云,暗暗的。 “天乾地坤,明暗相辅,正邪相成……” 雪白的幽识鸟,飞来了,又飞走了。 飞来时,它带来了一封信;飞走时,也带走了一封信。 迅疾的身影,再一次地没入了云间,消无在重重的山岭之间。 不空山地处中原北部群山,不是最高的那一座,却绝对是最独特的一座。传闻山下有火脉,聚地气,所以即便是隆冬的大雪,也不能在山头堆积多久。 在万里衰色中,它依旧是一抹深绿。 山下竹海,碧波荡漾。 沈独手握经卷,坐在窗边,算了算时辰,便知道那和尚就要来了。只是他也懒得收起自己放荡恣睢的姿态,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前面那条山道。 果然,没出一刻,月白的身影便准时出现。 “还真是他娘的雷打不动……” 嘴上未免又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声,他现如今也懒得跟和尚打招呼了,只注视着僧人走近,然后看他进来将粥菜放下,又提着食盒走了。 低眉敛目。 从头到尾,就没看沈独一眼。 那模样,简直像是坐在窗沿上这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他也根本没看到一样。 沈独气笑了。 人一走,他就把那经卷扔回了书案上,吹了吹那略烫口的粥,三两下给喝了个干净,接着就跟了出去。 伤已经好得很全,功力也回来不少。 这时候,别说是天机禅院,就是龙潭虎穴他都敢去闯上一闯。 幽识鸟已经出去,还不知顾昭那边什么时候收到信,又会什么时候答复;距离反噬发作,本应该还有七日,可之前的先兆提前了三天多,让他生出了警惕。 先兆提前三天,若反噬也提前三天,那留给他的时间便只有四天了。 得要抓紧时间。 从上次在千佛殿听来的只言片语便可判断,顾昭和正道那帮伪君子,此次追捕他来天机禅院,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大家的目的都在那三卷佛藏上。 如今他可是占着天时地利人和,只要能将这东西成功盗走,那么近期这一场勾心斗角的风云里,他沈独依旧会是最大的赢家! “呼啦。” 冷风吹拂,衣袍猎猎! 潜行于黑夜中,沈独迅速地跟上了僧人的脚步,驾轻就熟地从山脚下这一座大阵之中穿过,又通过了那一座奇诡的石阵,便再一次看到了那片恢弘静谧的禅院。 因为上次已经进来过,所以这一次,他不再只追随着那僧人的脚步,而是半道上便折转了方向,先往藏经阁的方向看了看。 那是那天僧人们搬经卷去的地方。 沈独之前怀疑过,因为最近紧张的局势,天机禅院可能将那三卷佛藏的位置转移。 只是都还没接近那一座庞大的楼阁,他就已经看见了站在前面台阶上的两名老僧,穿着一身袈i裟,相对而立,似乎正在说话。 这分明是院中高僧才有的打扮! 沈独心里一惊,虽自恃已恢复了七成的功力,可也没那胆气敢在两名高僧面前露出痕迹,干脆潜在暗处等待。 可没想到,等了半天,这俩老秃驴也没走。 不仅没走,还进去了。 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消失在藏经阁门内。那脚步显得有些沉重,让沈独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有这俩人在,看来,他想要今天潜入藏经阁一探,是不可能了。 思虑片刻,他便果断地改了目标。 藏经阁今天要探有难度,不如回头去看看千佛殿。 那一日他潜入殿中看到的那箱箧,尤其是箱箧中那一串被他放了回去的佛珠,始终让他耿耿于怀。 只因为,那一串佛珠太轻。 沈独也是回去之后才反应过来的。 看表面的材质,那是一串沉香木,入手的感觉也沉甸甸。可相比起那个品质的沉香木来说,还不够重! 这里面,总该藏着点什么秘密才对。 所以,打定了主意之后,他便调整了方向,四下里一看,一下就瞧见了后方不远处的千佛殿。 今夜的千佛殿,很暗。 没有人。 甚至连灯火都没有。黑漆漆的一片,外头月亮没出来,墙壁上的千尊佛像都看不清晰,只有那一股叫人觉得庄严肃穆的旃檀香息依旧浓重。 “这当真是千佛殿吗?” 沈独潜来之后一看,觉得有些无法理解,上一次来戒备松散也就罢了,可毕竟还有个人影,现在这殿内干脆连鬼影都没了。 “莫不是那三卷佛藏,的确已经不在殿中?” 想起自己上次来时候见到那些僧人,包括那个哑巴和尚,都把这殿中的经书往藏经阁搬,他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人藏在殿外的阴影中,沈独等了许久。 他运转起六合神诀,收敛自己呼吸与动静的同时,也将五感提升到了极致,能让他用自己最大的感知力来感知殿内的情况。 毕竟是千佛殿,不敢托大。 殿内安静极了。 没有人的说话声,也听不见呼吸声,甚至就连灯火燃烧的声音都听不见,因为殿中的灯盏都暗着。 只有风过窗棂,吹动陈旧的窗纸,呜呜作响。 没有人。 沈独只花了片刻便确定下来。 可他依旧没进去,而是又在外面等了许久,也向着远处看了看,发现没人朝着这边走,才化作一道魅影,悄然潜入。 进了前殿,从释迦牟尼佛像的香案前往后一绕,便是后殿。 沈独的脚步很轻,呼吸也几乎听不见,看上去算是很谨慎了。但事实上他的戒备已经放下来一些,意态算得上从容。 毕竟是第二次来了,也不陌生,且里面还没人。 可没想到,就在他绕过佛像,一脚踏入后殿那一个电光石火的刹那! 一道强劲掌风,猝然袭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竟迸溅出一股紧绷而又压迫的力量,于无声中暴涨,在静寂里轰裂! 猛烈! 刚劲! 没有杀机,却浑厚霸道! 这一瞬间,沈独头皮都炸了起来,几乎下意识便要惊声喝问,可闪念间又醒悟过来,硬生生将那一声“谁”,给吞了回去! 惊魂之间,竟只来得及仓促一掌! “轰!” 六合神诀暴起,狂暴的掌力瞬间汹涌,与那黑暗中伸出来的一掌印在了一起! 第17章 初次交手┃五指转动,有如山巅雪莲的开落。 什么都看不见。 可其余的感知,却在这一瞬间被提升到了极致。 沈独耳旁甚至有因急速而尖啸的风声划过,两掌相对时有厚实的撞击之声,那是二人狂猛的气劲! 触手的这只手掌,宽厚而干燥,没有被外界任何一点冰冷之感所浸染,显得温润如玉。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即便是在这一片深沉的黑暗里,完全无法亲眼目见其形态,可他脑海中已经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了其清晰的轮廓。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独甚至想要停下来,直接抓住这一双手,拉到灯下,看上个清清楚楚。 可下一刻,极致的危险之感,骤然来袭! 那是一股令人心颤的灼烫气息,犹如从山峦顶端猛然迸发出的无尽赤红岩浆!从对方的掌心,从他们手掌贴合之处,炸裂开来! 这般的态势,原本应该充斥满暴戾。 可这一刻,他所能感知到的,偏偏只有一股纯粹到了极致的阳刚,恍若明日当头,佛光普照,中正平和之余,又有一种刚柔并济的力道! 金刚掌?! 尽管往日不曾亲眼见过,更甚少去了解天机禅院的琐碎,可武学例外!沈独好歹也是当世武功修为第一流的人物,岂能没有听说过这一门掌法? 天机禅院的镇山掌法—— 佛门金刚掌! 威力无穷,霸道浑厚,可并无伤人的杀意。传闻此掌法为禅门历代正宗单传,非衣钵继承者不授!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与他在黑暗之中争斗的这神秘人物,不是天机禅院某一位得道高僧,便只能是那一位还未出不空山就已经享誉天下的“慧僧”! 善哉! 而从此刻对这一只手的感知来看,沈独无比确定,答案是后者! 脑海中冒出这念头的瞬间,他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原本以为后殿之中没人,所以他大摇大摆地进来,不带任何防备;即便是面对了这暗中袭来的一掌,可他也没想到会是大名鼎鼎的金刚掌! 不必说,根本没有半点反应的时间! “砰!” 只在感觉到对方掌力剧烈变化的瞬间,沈独便觉得掌心猛地一震,犹如被钟鼓楼上悬挂的大钟给砸中,又像是被海上一道山壁一样高的浪头拍来! 整个人都倒飞出去,砸中了后殿一堵高墙! 周身奇经八脉本已经有所复原,并且远超出寻常人,可也还没到能完全承受这一掌力量的地步。 撞在墙上的瞬间,他体内经脉便胀痛起来。 脉中肆虐,完全不是他自己平时修行的劲力,而是方才从对方一掌之中轰来的力量! 换了是个修为稍弱一些的人来,浑身经脉被震碎都是轻的,从一个江湖高手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即便以沈独之强,此刻也觉气血激荡。 若非他功力比起前两天又恢复了不少,这会儿只怕早一经一口血吐将出来,瘫在地上了!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而这一位慧僧善哉更是仁善心中的仁善心,出手怎会如此狠辣,如此厚重? 要知道,当初心怀不轨去探千佛殿的那些人,出来可都没怎么受伤啊! 当真是善哉? 还是…… 别的什么,和自己差不多来意的人? 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对方竟是一点也不出声。 沈独心里已经冒出了一千一万个疑惑,在这崩山摧天的一掌之下,脑袋瞬间炸成一锅粥,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一条完整清晰的思路来。 而且,对方也完全没有让他闲下来整理思绪的打算! “呼!” 劲风扑面! 都还没等他调整好自己刚撞上墙壁的身形,对方已经根据那撞击声判断出了他的方位,霎时合身扑来! 沈独真真是汗毛都竖起来了! 自他修炼六合神诀成名之后,一路交战过来,还从未遇见过如此强劲的对手,才不过简简单单的一掌,已经让他生出了千万般的忌惮! 竟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无法与此人匹敌! 该死! 牙关一咬,他已经觉出了几分不秒,匆忙之间,听声辨位,险之又险地在对方一掌送到的那一刻,生生朝着旁侧转开三寸! “砰!” 他身侧,是千佛殿后殿原本坚硬的墙壁,在这一掌之下,竟然凹陷了下去,留下一枚深深的掌印! 墙皮开裂,碎屑四溅! 沈独只听到一阵细微的风响,便觉脸颊边缘一痛,立时知道自己已经被那飞溅的碎屑划伤了。 可这时候,又哪里还顾得上这种细枝末节? 在这一片深沉的黑暗中,他只能看见一道模糊到了极点的身影,与这掌碎墙壁的声音一道,飞掠到自己身前! 紧绷的寂静中,唯有那一点点佛珠碰撞的声响,还有那飘逸的衣袍在急速的风中翻卷的动静。 以及…… 他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剧烈的喘息! “啪!” 左手手掌向着身后墙壁猛地一拍,陈旧的墙面上顿时蔓延开了无数蜘蛛网一般的裂纹! 沈独毫不犹豫,借力而起! 对方一掌落空之后,已在刹那间变掌为爪,向着他方才避开的方向横抓过来。他这一借力,身形却是无巧不巧,恰恰将这一击避开! 人似鹰隼,快若闪电! 顷刻间,已经腾跃到了对方身后! 怎么说也是妖魔道的道主,死在他手下的江湖高手不计其数,论对敌时的诡诈,他敢认第二,这天底下怕是没几个人有胆认第一。 就算眼前人实力强横,可他也不弱! 方才那三招两式之间如此狼狈,完全是因为猝不及防。 只要给他一点点机会,让他抓住了,便能立刻调整过来。 谁又敢说,他没有一战之力! 凶险的变化,只在兔起鹘落的刹那! 在方才左掌借力改换方位的同时,他右掌早已经开始蓄力。 周身气势一提,体内经脉中所有冲击着的金刚掌掌力,立刻被涤荡一空,完全为一股阴邪暴戾之气取代! 十成十的六合神诀! 这种时候,沈独已经完全顾不上去思考,在伤势未痊愈、功力未尽复的情况下,催动完全的六合神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只知道,机不可失! 原本清明冷冽的双眸,陡然覆盖上一层阴翳;眉目间本就凝着的凌厉煞气,更陡然添了三分! 掌出时,竟是满满的邪戾! 修长的五指并拢,冰冷的手掌,如冰冷的刀锋,穿过了殿内冰冷的空气,携裹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势,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拍向了对方后颈! “砰!” 气劲自掌间迸开,隐隐有一层诡异至极的深深暗红,映照入沈独的眸底,便成为一种理智而冷酷的凶杀! 也不知是对方避无可避,还是根本就没有想过闪避,他这一掌,竟然不偏不倚地印了上去! 冰冷的掌心,顿时压在了对方后颈上。 竟是一片的温热! 一具精壮的血肉之躯! 也不知是他的手掌太冷,还是对方的温度太高,触手的刹那,沈独居然觉得有一种异样的灼烫感。 烫了手,或者是烫了心! 为全力催动的六合神诀所噬所迷的神智,有瞬间的清明,同时也感觉到了掌下另一种触感。 是一串佛珠。 就横在他的手掌与对方的脖颈之间。 浑圆的佛珠串成了一串,其温度介于冰冷与温热之间,一时让他有些分辨不明。可与人交战对敌,赶尽杀绝,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尽管心底一下生出了几分自己也不明白的迷惘与恍惚,但行动上,却几乎行云流水一般,催发出了这一掌全部的劲力! “啪!” 那一瞬间,他清楚地听到了佛珠断线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滚落之声,坚硬的沉香木一粒粒砸在了地面上,杂乱的一片! 沈独有那个自信。 即便是当年的武圣娄东望,在如此近的距离,以如此致命的部位,接了自己催动六合神诀十成十力量的一掌,也不可能再有机会活着转过头来。 所以,他几乎理所当然地等着听见那颈骨碎裂的残忍声音。 也许,还有黑暗中来自这神秘僧人的无力惨叫…… 一息。 安静。 两息。 安静。 等到了第三息,沈独便听见了自己陡然剧烈的心跳,淋漓冷汗,在这毛骨悚然的一瞬间,已爬满后背! 预想之中的声音,他没有等来。 等来的,是掌下颈部转动时那一颗微微突出的颈骨,最细微、也最惊心的触感! 这神秘僧人,毫发无损! 他所有浑厚暴戾的劲力,狂轰乱炸一般从后颈这种罩门,涌入对方的体内,可竟似泥牛入海一般,没了影踪! 仿佛他这般庞大的力量,在他面前,只不过沧海一粟! 不值一提! 也根本溅不出半点水花! 只在感觉到自己掌下的动静时,沈独已经在心里面骂了一声“见你娘的鬼”。可生死关头,却是半点迟疑都没有! 脚下猛地一跺,轻身功法提到极致! 在对方转头转身过来这一瞬间,他竟鬼魅一般向后腾出了一整丈! “呼啦!” 又是风声! 且比起先前的风声,迅疾猛烈不止一倍! 是黑暗中那僧人,似乎终于被他毫不保留的杀意和狠辣的手段激怒,放开了对自己的禁锢! 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可沈独却仿佛能感觉到那一道目光。 庄严。 沉凝。 冷肃。 也许,与他碾死那蚂蚁时,哑僧人的目光一样吧? “呵……” 脑海中,居然一下浮现出那眼神来。 感觉到僧人怒意的沈独,心底不但没生出丝毫的愧疚与敬畏,反而戾气横生,带着几分嘲讽的轻蔑,冷笑出声! 他退的速度很快,可僧人来的速度更快! 眨眼间,已经是避无可避! 既然如此,他性情之中那一股自来的凶性便被激发了出来,索性脚步狠狠一顿,硬生生止住了去势! 不退反进! 翻掌之间,风云变幻,劲力涌流,竟是杀机毕露,向着僧人面门打去! 可那僧人又岂是等闲之辈? 黑暗中看都不需看上一眼,便已经感觉到了气机的改换。手掌翻覆,藏尽世间风流云动;五指转动,有如山巅雪莲的开落。 并指一点,便是拈花一指,菩提一叶! 交手快如闪电! “砰!” “砰!” “砰!” …… 呼吸之间,咫尺之距,便是十数个回合! 那僧人是越打越稳,禅心若定;沈独却是越打越心惊,只觉与自己交手这人实在如深渊似沧海,强不可测! 高手交战,瞬息能定死生。 他们指掌间的每一次触碰和撞击,看似轻微,甚至有的时候并没有实打实地碰到,可气机的交汇,已凶险到极致! 一时若穿花拂柳,闲庭信步; 一时又若狂风骤雨,雷霆万钧! 在这种情况下,沈独根本无法将自己对六合神诀的催动控制在一个合适的、安全的度以内。 若不专心致志、若不全力催持,死在这里都有可能! 所以那一股异样的邪念袭来的刹那,他竟没有丝毫的准备,眸光一闪,忽然就分了一下神。 尽管只有那么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个刹那,可在这种紧要关头,无疑是一次近乎于致命的失误! “笃!” 浑厚的劲力凝聚于二指之间,僧人的心神,显然不为外物所动,宽阔的僧袍袖在黑暗中鼓荡开,卷起一片沾着点冷意的白旃檀香息。 这一刻,沈独竟觉得自己看见了幻象。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婆娑。 不生不死,不垢不净,不空不相。 无相者法相,法相者无相…… 天机禅院,无相劫指! 如此狭窄的空间,如此短小的距离,根本避无可避! 僧人并指这么一点,已经正正好点在了沈独左侧胸膛,心脉之上! 分明是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指,可落下时竟有排山倒海之力传来,浑厚中正,立时击溃了他所有运转中的功法! “噗!” 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吐出,洒落在他胸前衣襟之上,脸色已瞬间惨白! 第18章 惊为天人┃银碗盛雪,明月藏鹭。 往前倒退一个月,若有人告诉沈独,他会因来自背后的暗算而重伤垂死,他会置之一笑;往前倒退七天,若有人告诉沈独,他会在天机禅院千佛殿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会深觉荒谬。 可如今,前者发生了,后者也跟上了。 六合神诀这等功法的霸道之处,非修行之人不能了解。 即便是当年已有“第一仙”美誉的顾昭与他交战,也无法在激战之中,打乱他经脉劲力的运行,一丝一毫也不能! 稳如磐石,若清风吹拂之山岗,似明月旷照之大江! 可眼下,竟然在这神秘僧人一指之下崩溃! 就算他是方才心有旁骛,就算他眼下功力只有七成,可要以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指之力,击破六合神诀本身牢固坚稳的运行,需要施展之人拥有何等恐怖的修为? 吐血的瞬间,沈独已头皮发麻! 而在这一片黑暗中,对方一击得手之后,并没有半点的诧异,甚至没有半点的怔然,好像发生在眼前的不过是最寻常的一件事一般。 就连下一式攻击都没有任何停顿! 无相劫指点中之后,便略略回撤半分,变指为爪,就要在这极近的瞬间将沈独擒拿! 换了是任何一个心志稍弱的人在此,被人破去了最根本的功法,只怕早已是万念俱灰,生不出任何的抵抗之心,就要束手就擒了。 可在这里的是沈独。 在对方指爪袭来的瞬间,他不是没想过就这样一了百了,反正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可偏偏那一闪念之间,竟害怕死亡。 人活着固然无趣。 可死亡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 对于这人世间的一切,他已经无所敬畏,可对于未知依旧心存恐惧。一切一切的挣扎,也不过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那么这一刻,他依旧要强忍着万般的痛苦,为自己博那一线的生机! 生死存亡关头,反应的速度,超越了极限! 沈独甚至能听到自己强行压低自己肩膀时,骨骼转动的声音,竟是在这狭窄逼仄的战斗之中,硬生生将自己与对方指爪的距离拉开了半寸! 半寸足矣! “砰!” 寂如闪电,迅比惊雷! 只这半寸的空间,半寸的距离,已经足够他将自己的右手抬起,五指穿破黑暗,也沾染了空气里还浮动着的血花,握成了拳头,与僧人的手腕,撞在一起! 简直不像是撞在了血肉之躯上! 硬得令人发指! 若非传入耳中的依旧是令人心颤的血肉挤压之声,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手是撞在了一块坚硬的磐石上,有金铁一般的质地。 疼! 过快的速度,带来的是猛烈的撞击。 沈独险些觉得自己手指都要为这一撞所折断,但很显然,对面那神秘的僧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手腕本是人薄弱的关节处,即便天机禅院注重外功修炼,也不能将手腕修炼得与拳头一般。 所以受此突如其来的一击之后,僧人原本抓向沈独肩膀的手掌,几乎立刻为这一股力量所迫,偏离了开去。 “噗!” 精钢一般坚硬的指爪,擦着沈独的脖子,深深地陷入了他背后书墙那厚实的木料之中,轻松干脆得像是戳进一块豆腐! 沈独毫不怀疑,这指爪若是落在自己肩膀上,只怕立时就要被卸去一条胳膊! 这藏在暗中的神秘僧人,出手竟然如此凶狠! 他不由为此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觉得这与自己素日熟知的天机禅院僧人并不一样,可行动上却是没有浪费半点时间!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受他这一撞阻拦,对方一击已然落空。还不待对方收回自己的手掌,沈独已毫不犹豫,一掌轰出! 可竟不是轰向对面的僧人,而是打向了自己头顶! 六合神诀虽然在方才被击溃,可其强大之处便在于,仅仅过去了片刻,它已经在他体内自动地流转凝聚。 这一点力量,与僧人交战,或恐有些捉襟见肘。 可用来逃跑,绝对足够! “咔嚓!” 木材瓦片,应声而裂! 澎湃的掌力,几乎在击出的瞬间,便在这千佛殿的殿顶轰出了一个直径三尺余的大洞! 一时间木梁碎屑飞如乱雨,金瓦残片抛似溅雪! 夜深了。 山间的月竟然出来了。 清冷的月光自这破洞口洒下,一瞬间照在了沈独那精致但充满戾气的面容上,照亮了他那一双幽暗的、藏着旋涡的深眸,也照见了那一角雪白的、不染半点尘埃的僧袖! 仓促间,沈独什么都没有看清。 月光照落的瞬间,他眼底只掠过了那一片白,接着便毫不犹豫,一跺脚之间,已从与那僧人的对峙之中脱出! 浑然一道飓风,直接自这破洞中腾身而出!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惊动谁不惊动谁? 生死关头,他脑子里只有“逃命”二字! 打从一掌拍碎千佛殿殿顶的那一刻开始,沈独就知道,今夜之事,势必在天机禅院,乃至于整个武林,掀起轩然的波涛! 夜幕下的天机禅院,安静得犹如世外桃源。 他方才破殿顶而出的那动静,是何等惊人? 几乎就在他腾跃而出的同时,就有不少功力深厚的和尚听见了,立刻睁开了眼睛。更别说千佛殿附近恰好还有走动的弟子,闻声抬首,便大大吃了一惊! 月光下,竟是一道深紫色的魅影,从千佛殿的殿顶越出! 一身孤绝戾气,浑似妖魔! 只静了那么片刻,四下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不外乎“敌袭”“来人”“妖魔休走”之类的。 可不管他们的声音有多洪亮,沈独统统听不见! 耳旁,只有那呼啸肆虐的风声! 强行运功逃命,他周身经脉都出现了恐怖的滚烫烧灼之感,可身体内涌流着的鲜血却给他以冰冷的错觉,刮面来的寒风吹得他四肢百骸都要冻僵! 天机禅院无数佛殿经塔,都从他脚下飞掠而过。 沈独觉得就算是自己上一次躲避大半个江湖的追杀,都没有这样快过! 那禅院中响起的无数惊呼,无数怒喝,只三五个呼吸间,便被甩在了身后! 眨眼,便越过禅院的范围! 山林间还有未化的残雪,他衣襟上还有这未干的血渍,想也不想,便从这不空山的高处一跃而下,顺着那盘龙似的山脊,乘风滑下! 强劲的山岚,一面墙似的倒过来。 沈独喉头一甜,血腥气已重新涌了上来,心肺间有如刀割一般疼痛,几乎要在这瞬间冲垮他的理智。 意识模糊间,他只竭力地扭转了身,回首看去! 于是便看见了,那一道雪白的身影—— 夜墨蓝,月金黄。 山巅的天机禅院,此时竟也有一股磅礴壮阔的气势。千佛殿不远处便是一座高高的佛塔,先前与他交手那僧人便凌立于佛塔之顶。 僧衣一袭,迎风吹卷,如玉皎白! 许是那坠落的雪沫太密,许是他伤重已不自知,又许是相隔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这一刻沈独的视线竟是模糊的。 他看不清那僧人的面目。 就连那挺拔雪白的轮廓,都是隐约的。 长夜里,暗天下,白月里,飞雪中,只有这一道身影,只有这一抹雪白,不似站在那佛塔的顶端,而似站在所见者心底触不可及的幻梦中…… 目光清澈渺远,横越虚空。 沈独隐约能感觉得到,他看见了自己,也注视着自己,可这目光中到底含着怎样的深意,却也仿佛一场幻梦般,在这无边的夜色与月色里模糊。 烦恼忘了。 忧愁忘了。 生死的危机也忘了。 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竟然是昔日在竹舍中读过的经文里的一句话,八个字…… 银碗盛雪,明月藏鹭。 说的,不就是这和尚吗? 惊为天人呵。 于是,那么一声复杂的呢喃咏叹,也忽随着那一道幻梦似的雪白身影,远了,模糊在了风里。 “善哉……” …… 塔顶上,只余那僧人立着。 清隽的面容平静如许,看不见半分怒意与恼意,脖颈间那一串挂珠已断,左手却依旧握着那持珠十八。 塔下有担忧的声音响起:“善哉师兄,你没事吧?” 他不答。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那声音,只远远注视着山下那闯入者方才消失的方向,入了禅定一般,目光深远而幽寂。 清风振衣,慈悲不改。 山岚卷起他衣袖,浅淡的白旃檀香息散入冰冷的空气,变得幽微而隐约…… 第19章 发作┃要怪便怪你自己,一念仁慈,救下邪魔…… 其实沈独以为自己会死。 只要他一个不小心,没控制好自己的身形,或者在体内那一股来袭的剧痛中失去神志,要么从这半空中跌下高高的不空山,摔个粉身碎骨;要么经脉中劲力逆行,摧毁他好不容易恢复的七成功力,直接被追来的天机禅院僧人抓住。 可兴许是祸害遗千年吧…… 他死不了。 剧痛固然侵袭了他的神志,让他恨不能一刀给自己一个了断,可竟没有使他昏迷,反而使他越发地清醒。 脑子里的计谋,亦层出不穷。 妖魔道上尽是妖邪诡诈之辈,他能成为妖魔道的道主,除却这一身绝高的武功之外,自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不虚伪,但很诡诈。 人从这高处一掠而下,瞬间便辨明了自己此刻的方向。 在这不空山范围内二十余日,除却一开始伤重实在无法走动那几天,他可都没有闲着。加之前后跟踪了这和尚两回,对天机禅院上下的地形,他也算心里有数。 如今伤势在身,六合神诀更隐隐给他不祥之兆。 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想,他都不可能有能力从这许多人的追击中突围而出,更不用说,此刻埋伏在不空山周围等他出来,要取他性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一旦出去,必死无疑! 沈独太了解这江湖的凶险了。 那么多的人想要他的命。 外面等着他的,不会是妖魔道上忠心耿耿的属下,只会是无数熟悉或陌生的人举起的屠刀! 他不能出去。 脑海中这念头一闪,他身形一转,竟是毫不犹豫朝着西南方向奔逃。若是那僧人在此,只怕立刻就会发现,这方向与那竹舍所在的方向截然相反。 看上去,就好像是他要逃出不空山一样。 背后的追兵,被他甩得远远的。 可心机深沉的沈独,偏偏在一路上留下了深深浅浅踉跄的脚印,看上去就是一个人在伤重之中,来不及遮掩所留下的。 没有人能想到,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伪装自己的行踪。 就这么一气奔出去十多里地,到了那荒山野岭草木繁盛之地,才一下停了脚步,运起自己仅存的那一口劲力,施展出那超绝的轻功。 身若鸿鹄,竟又调转了头来。 来时一气乱跑,返回时却挑了最荒僻的道路,几乎绕了依一大圈,甚至重新经过了不空山,才回到了那一片竹海。 山上隐约能听到那些嘈杂的动静。 显然千佛殿那边发生的事情,以及他的逃窜,已经让整个天机禅院都出动了。只是那些声音依旧很远,反倒衬得这一片竹海太过安静。 有那么一瞬间,沈独觉得不可思议。 山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天机禅院竟然没有派一个人下来此处搜查,是完全被他逃跑的方向迷惑了,还是根本不觉得有人这般胆大包天,还敢去而复返? “沙沙……” 夜里寒冷的山风,吹过了冷翠的竹海,让那竹枝摇曳在月影清辉当中,疏朗又挺拔。 一眼看去,一个人也没有。 可这一次,他没敢进去。 这周遭的地形,他也清楚。屋后不远处便有一座小土坡,上面落满了竹叶。沈独强忍着身上的伤势,在这天寒地冻之中,硬生生地伏地藏了起来。 泥土腥气,冬竹清气,还有自己喉间的血腥气,一并将他包裹。 这一伏,便是整整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里,沈独几乎要忘记自己是在天下江湖人士可望而不可即的不空山,恍惚间只以为自己回到了幼年的悬崖下。 又冷,又饿。 天茫茫地茫茫,可留给他的栖身之所,只有乱石从中那小小的一隅。还要忍着痛、含着苦,与风争,同雨抢,共雪斗…… 所有所有的名利,欲望,权柄,在生死的面前,都是狗屁。 为了活着,他曾低入尘埃; 为了活着,他愿埋首灰土。 所以在这样的一刻,他是如此地耐得住性子。任由心脉间那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横冲直撞,任由四肢百骸里的剧痛褪去,换上一种蚂蚁蚀骨般的奇痒…… 六合神诀,到底还是提前发作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直担忧着,忌惮着,可真等它开始发作起来,那一颗心反而平静极了。 断头台上的刀,没落下时,让人心颤颤、意悬悬;一旦干净利落地砍下了,便是尘埃落定,什么都了断了。 一如此刻的沈独。 两个时辰过后,是残夜将尽时。 山顶上的天机禅院,搜寻了小半夜,约莫也没有寻到他的踪迹,更不见任何一个人来到这一片竹海,进入那一间竹舍。 就连平日为他送饭那和尚都没来。 黎明的时候,周遭便安静了下来。 山顶上禅院的灯光,也灭了不少。只有零星的几盏,还亮在高处,仿佛要照亮这长夜,与这即将亮开的天幕共明。 危险,似乎过去了。 “咳……” 这时候,沈独喉咙里才冒出了那压抑了近两个时辰的剧烈咳嗽声,抬了手指一捂,殷红的鲜血便从他苍白的指缝间淌了出来。 长久蜷缩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 从这土堆后面起身的刹那,他险些狼狈地跌倒回去,还好伸出手来扶了旁边的修竹一下,才站了个稳当。 昨夜他走的时候没有灭灯。 灯盏里的灯油烧了一夜,那昏黄的灯火本就不明亮,此时更是暗淡了许多,甚至与没有没什么分别。 沈独推门进去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走入了一片黑暗。 过了好半晌,他的眼睛才适应了,渐渐能看分明这屋内的种种摆设,皆与他昨夜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有一样不同。 那就是他自己。 离开的时候还是七成的功力,回来就剩下四成不到;离开的时候伤势已经复原了七八分,回来的时候又与刚落难之时相差无几。 甚至,更糟糕。 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股趁机在他体内肆虐的力量…… 六合神诀,名为神诀,实为邪法。 此功法来历便不正,他修炼更出了差错。十年中,受此磋磨无数,每每发作起来屈辱万分,痛不欲生。 修炼越深,则反噬越强。 而如今…… 他修炼此诀几乎就要大成,反噬的力量强得离谱。更不用说他此刻修为受损,更身负重伤,根本无力对反噬之力进行任何有效的压制。 换言之,这一次发作,将会比往常任何一次跟猛烈、更痛苦! 且他眼下的处境,也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来得困窘,来得凶险…… 昨日他才传信给顾昭,也不知对方是否收到,又是怎样的答复。所以现在是,他出不去,旁人进不来。 就连天机禅院…… 他现在也不敢进去。 前后左右这么一思索,摆在他面前的,竟然只有一座独木桥! “那和尚……” 沈独还记得,他问,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他愿不愿意渡自己。然后和尚摇了头。那一瞬间,他没跳起来掐死这和尚,简直算是仁慈了! “说你娘天无绝人之路,现在却非逼老子上个和尚!” 身体里,那一股异样的感觉,已经伴着经脉中窜上来的阴冷寒气,席卷而来。嘴里虽骂骂咧咧不干净,可那两瓣薄唇,已经开始了隐约的颤抖。 他觉得自己两腿都在发软。 可目光抬起之时,却是一抹亮极了的狠色。 茶壶就放在桌案上。 沈独知道,里面的水已经冷了。 但他依旧挣扎着走了过去,翻出一只干净的茶盏,先倒了大半杯水进去,而后便颤抖着手指,自袖中取出了一枚两寸长、小指粗细的浅绿琉璃小瓶。 指尖一划,那瓶盖便已拨开。 内中没有藏着什么丹丸,只是一点无色无臭的水液,单这么看,既看不出是什么功效,也看不出是什么来历。 他手一倾,这水液便一点不剩地,从细细小瓶中倾下。 “滴答答……” 只片刻,便与杯盏中的茶水混在了一起,看不出半点痕迹。 做完这一切之后,沈独额头上已经覆了一层细细的薄汗,根本站立不住,一下便顺着桌案边角委顿地坐在了地上。 热潮如浪卷来。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猜那和尚今日必定要来得比往日更早一些。 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真能一无所觉吗? 事实上,他所料也的确不错。 黎明之后,天边的霞光渐渐冒了出来,山上照常地敲过了早晨的钟鼓,以提醒禅院中的弟子,是时候去做早课。 那熟悉的脚步声,便在半个时辰后响起。 “吱呀”一声,月白的僧袍出现在了门内。 盘坐在桌案下苦苦撑着的沈独,这时候反倒不慌不忙起来。 除了额头有薄汗,面上也多了一层异样的薄红之外,他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什么区别。 见他走进来,他竟然还调笑了一声:“今天倒是来得很早,不过一点吃的也不带,是准备要饿死我吗?” 僧人从没在这个时辰来过。 东方天边的霞光,犹带着山间一点点带着霜露的冷意,浸染在他月白的僧袍上。分明普通得多,可在他走进来的这一瞬间,沈独竟觉出了一种怪异的熟悉。 是因为,天机禅院的和尚,都给人这种感觉吗?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僧人的身上,眸底隐隐有什么燃烧的火光;僧人的目光也落在他的身上,平和不起半点波澜,却在他衣襟的鲜血和苍白中透出些异样的脸色上停留。 于是沈独一下笑了出来。 身体里的感觉,几乎已经要将他逼疯,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可同时也让他的理智,到达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 他撑着案角,慢慢地站起,看着已经踱步来到他面前的和尚,只慢慢地将那搁在案上的杯盏勾在了手中,然后递向了和尚。 眼角眉梢,轻轻地一挑,是恶劣的嘲讽。 “要喝水吗?” “……” 僧人停住了脚步,心如止水,可注视着沈独的眼神里,那种隐隐的不赞同又冒了出来。面对着他递来的这一杯水,他没有接。 “不想喝?” 眼见着对方这无动于衷的反应,沈独面上伪装出来的和善,很快就隐没了。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干脆地收回了那杯盏,一仰脖子,竟直接含了小半杯在口中,向僧人吻去! 伸手一拽,本已经站到他近前的僧人,立时被他拉得一倾身,到了近前。 沈独凑了上去。 在僧人根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将自己冰冷得异样的嘴唇贴了过去,那一口掺杂了某些东西的茶水,便在这短短的片刻间,度入对方口中! 狼狈咽下! 僧人又惊又怒。 那一双原本平和的眸底,一如他前阵子冒犯他时一般,结上厚厚一层冷霜。 当时沈独便没当一回事,更不用说是如今了。他虽已在崩溃边缘,可反应却很迅速,在僧人发作之前,直接眼疾手快地封了他周身十二处大穴! “不想喝,也得喝!” 这天下,能拒绝他沈独的人,不是没生出来,便是已经死了!一个臭和尚死秃驴,哪里来的这千万般的傲气? 穴道已封,纵使他有力气也使不出来。 只是为了行事的方便,他并没有束缚对方的行动,更没有定住对方的身形。只是这么伸手一推,便将已觉出那茶水不对的僧人推得靠墙坐倒。 灼烫霸道的药力,几乎在瞬间染红了僧人的面容。 这一刻,沈独心里竟觉出了一种莫名的悲哀。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药的功效。 在过去的十年里,这药便是他专门为自己配制,裴无寂是从来不喝的。一切,只为了忘怀自己,忘怀一切一切的难堪和屈辱,以让其结束得更快。 喂了那和尚一口,杯盏中还剩下一半。 他略略地垂下眼帘,看了盏中那随他手掌的颤抖而荡漾的水波一眼,到底还是倾杯仰首,将其饮下,然后随手将杯盏掷在一旁。 说话那声音,已不知是癫是狂,是醒是醉。 “料你这等慈悲心肠,杀只蚂蚁都舍不得,身在白云彼端,该不愿渡我这等落身污浊泥淖、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和尚,莫怪我。” “要怪便怪你自己,一念仁慈,救下邪魔……” 第20章 忘忧水不忘忧┃眼睑下落下浓重的阴影,有一种似有还无、似真还邪的煽情。 忘忧水。 一半烦恼抛却, 一半西天极乐。 饮后发作本就极快, 胜过旁的药十倍百倍, 更不用说他此刻六合神诀已然反噬,两相夹击之下,内里暗潮, 早已汹涌。 叹息一般说完那一番话之后,沈独只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僧人,看他原本松风水月不动的双眸, 染上一抹异色。 很显然, 忘忧水的效力,他已然体会到了。 只是出乎他意料, 僧人注视着他的目光,在初时的惊怒之外, 竟然更添了两分仁慈,三分悲悯。 就仿佛…… 他方才说的那些只是废话。 沈独笑了起来:“都到这时候了, 你该不会还想告诉我,其实并不后悔救我吧?” 僧人虽然不能说话,可他看着这眼神的意思, 分明如此。 不管发生了什么, 他都不会责怪自己一颗慈悲之心。 因为救人本身没有错,即便他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若是后来的发展不尽人意,错的也不会是救人之人,而是那被救之人心术不正。 农夫与蛇罢了。 原本沈独有一肚子的嘲讽要说,可在触到僧人这眼神的瞬间, 又不知为什么全都说不出口。 他只能闭了嘴,收了声,慢慢地俯身下来,低叹一声:“人善被人欺,所以我选择当个坏人,如此才能欺负你这样仁善的好人。” 药力上涌太快。 前半句的时候,他声线还透着几分不带烟火气的清冷,到得最末一句的时候,已经添上了暗暗的沙哑。 迷醉的眼微微眯缝着,却是伸出了手去,抚触着僧人的眉眼。 早在之前,他就这么想过了。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和尚,和尚又怎会有这般好看的眉眼? 想要描摹下来,用笔勾勒;也想,这么轻轻地触碰,让这不染半点尘埃、慈悲如许的眼角眉梢,添上几分人气,拉进三千丈红尘里。 如今,兴致上来,便手随心动了。 沈独的指尖,与他的唇瓣一样冰冷,透着一种阴阴的冷意。可和尚的体温,却因为忘忧水急剧地升高着,犹如一块滚烫的炭火。 从他的指尖,烧到心尖。 只不过就是这么略略的触碰,沈独的呼吸已不由急促了几分,心底某一种隐秘而羞耻的渴望,也因药力的浸染,而变得放荡和露骨。 他双眸好似燃了火。 欲望的烧灼,让他手下没了轻重,透明的指甲因为颤动,在僧人眉骨上方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沈独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真中,还是在幻中,又或者在亦真亦幻的迷局中。为六合神诀和忘忧水一齐激发的欲望所支配。 他凑了过去。 不再满足于只抚触僧人的眉眼,还想要更近一步,亲吻他,也勾引他…… 唇与唇,再一次地贴在了一起。 冰冷与滚烫,彼此交换温度。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姿态绝不好看,因为僧人没有闭眼,他能从对方的眸底,看见自己的面容与眉眼。 没了素日震慑群侠的凌厉,就连身上那深重的戾气都消减下来,沾染在他身上的,竟是几分靡靡的艳色。 纵使因为他太冷,让这艳色也冷。 可此时那眼角飞红的迷醉姿态,哪里还有半点妖魔道道主的尊严? 心跳在加快。 血液的涌流也变得迅速。 沈独只觉得这一次忘忧水的效力,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更烈。药力迅速与六合神诀产生的阴冷交融在一起,很快便让他嘴唇青白,可额头上却密布了薄汗。 他有些生涩地亲吻着僧人的嘴唇。 一开始只是摸索一般的碾磨,片刻后便觉不够,探出了自己的舌尖,意图撬开僧人紧抿的唇,往更深处索取。 可僧人望着他的眼神,是冷冷的。 在他第三次亲吻而来的那一刻,眸底仅余五分的悲悯,已如退潮一般,慢慢地减却。且随着他行为举止的越发放肆,深藏于最暗、最底处的那些晦暗与冰冷,便渐渐浮了上来。 隐约了那么一点失望。 可一闪之后,又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惋惜,但没有半点的犹豫。 他抬了手起来。 沈独还吻得忘情。 可下一刻,那描摹着对方唇形与轮廓的唇舌,便一下停了下来。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伴随着脖颈上那滚烫的触感,从他脑后倏地腾起! “你——” 声音只来得及吐出了一半,下一半在触到僧人眼底那隐约浮动着的杀机时,便自动隐没不见。 他要杀他! 这般的认知,忽然让沈独觉得窒息。 即便整个人已经被六合神诀和忘忧水的合力折腾得快要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可生死危机在前! 这一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敛心神,欲一掌拍向僧人头颅回敬! 可谁能料想? 就在他掌风将要落下的瞬间,那僧人清明的神色突地一变,面上陡然浮现出一层异样的潮红来! 瞳孔剧缩间,是一种始料未及的痛楚! 紧接着,竟是“噗”地一声,猛喷出了一口血来! 原本掐着沈独脖颈,便要使力拧断的手掌立时随着这突然的变化,委顿无力下来。仿佛他四肢百骸、心肺脏腑之间,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捣入,让他承受着堪称恐怖的苦痛! 如玉温润的一张脸,忽然便浮上了一层黑气。 暴戾,阴冷。 与他原本的中正平和格格不入! 那滚烫的鲜血洒溅出来,落在那月白的僧袍上,也落在了僧人手背上,手指间…… 沈独一下就怔住了。 拍向僧人天灵盖的手掌停在了半道,本也是杀意汹涌,可此刻竟多了几分迷茫:这和尚,怎么了? 他只觉得隐隐有什么地方不对,可一下又想不起来。 面前的僧人,显然也想到自己身上竟会出现这般的变故,素来古井不波的心绪,因此摇动几分,却又更加剧了那药力的反应。 忘忧水乃是沈独调制给自己用的,何等霸道? 他初时能保持清明,不过是因为多年来打下牢固根基的浑厚修为,还有这一份外魔不侵不扰的超凡定力。 可就在刚才,就在他对沈独动了杀心,要运功动手的刹那,五脏六腑间竟有一股极寒极阴之气针扎一般涌出。 他之所修,乃是至阳至刚。 这极寒极阴之力,与他种种功法,势同水火,而他又没有任何防备,只这片刻间已着了道。 全身上下,有多少浑厚的劲力,都奔着脏腑间这一股外来的气息去了。 僧人内里天人交战,苦不堪言。 即便还有杀沈独、除此害的心,也没了那一份力。更不用说,沈独此刻依旧有四成的功力在身,岂是轻而易举就能击杀? 问题,就出在对方强行喂给他的那一口茶水中。 可讽刺的是,见着自己吐血,他面上的怔然,竟不似作假,好像根本就没有料到会有眼前这一出一般! 头一次,他后悔救了沈独。 似他这般天生的妖魔,即便唤来九天上的神佛,也未必能令其悔改。他一介肉体凡躯,如何能渡? 不如杀之! 目中悲悯重现,隐隐然之间更有一种莫大的悲哀;体内却偏偏是冰火交战,两重天对垒之间,稍有不慎,便是二十年苦修尽毁,走火入魔! 僧人便这般看了他许久。 终究将那一只已无力支撑的手收了回来,唇瓣翕动间,默念一声“阿弥陀佛”,竟是双手合十,盘坐起来,缓缓垂了眼眸,犹如化作了一尊佛像。 可距离他极近的沈独,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看到他微颤的手指,紫青的嘴唇,薄汗的额头。 那汗滴淌下,划过了僧人修长的脖颈。 一闪之后,便悄无声息,克制又隐忍地没入了衣衽之中。 “嗤!” 这一瞬间,沈独竟一下冷笑了出来,先前为僧人那眼神所慑而一时离体的意识与神志,统统回来,犹如巨石投入了平湖!激起的,是他万丈怒火! “死秃驴,你竟想杀我?!” 他都还没动要杀这僧人的念头呢,谁想一向慈悲的和尚,竟然先他一步动了凶杀之念! 简直是奇耻大辱! 沈独是真真气笑了。 欲望让他迷失,怒火让他疯狂。 那冰冷的手指伸出去,一下便狠狠地掐住了那僧人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睁开眼来,用那一双渐渐为欲望所沾染的瞳孔注视着自己。 声音里盛怒不减,更多了尖锐的嘲讽! “你以为自己是你那同门善哉吗?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对我动手!”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救我,如今又想杀我!” “碾死只蚂蚁,你都能生出慈悲之心;我一个大活人,你竟动杀机!是我沈独大梦一场,荒唐到了底,还是你这和尚六根不净,五蕴不空,太疯癫?” 僧人被迫地仰着头,目视着沈独。 那一双眼底的清明已经极为不稳,犹如置身红尘炼狱之中,不断遭受到来自身体各处那异样的啃噬,眸色渐渐变得晦涩。 听了他的话后,却依旧是那惹人火大的无动于衷。 “好,好,好!好一把硬骨头!” 沈独见了,脑海中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也被那席卷来的怒火给冲断了,身体的忍耐也在这时候达到了一种极限。 好歹也是当世一流高手的他,一眼就能看出他此刻正在关键时刻,怕是一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更何况本就没有什么武功? 所以,仿佛是故意要触及那僧人的底线,他冷着一张脸,重又埋下头去,竟再一次地覆上了僧人的口唇。 这一次,是野兽一般用力的啃噬。 他本来就不大会这些,此刻又是有心要折磨这僧人,是以尤其冰冷,尤其狠毒。 短短的一会儿,二人唇齿间便都弥漫了浓重的血腥气。 只是僧人注视着他的目光依旧是冷的。 冰刀雪剑一般,偏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悲悯。而这,恰好是沈独最厌恶,也最不想看到的。 撬了半天也未撬开僧人的唇舌,他终于是放弃了,冰冷的手指,顺着他有温度的脖颈一路爬上,有恶毒的心思窜上来想干脆剜了他这一双眼。 可末了又舍不得。 他觉得自己怕是病了。又或者是六合神诀的反噬太狠,让他一时再无法往上抬那手指,于是只能停落在了他喉间,突出的喉结上。 “和尚……” 口中低低的一声,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有那么几许浅浅的怅然,可低眉时那尾音又都隐没了。 沈独半闭着眼,终于懒得再看僧人是什么神情。 看了糟心。 他凑过去,含了他喉结,以舌尖尝试着拨弄两下,用牙齿轻轻地啃咬。在听到那僧人的呼吸忽然浊了几分,也重了几分之后,便慢慢地往下。 窗半开,光微透。 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映落浓重的阴影,有一种似有还无、似真还邪的煽情。 这一时的妖魔道道主,好看极了。 只是他浑不自知。 唇与手并用,一点一点扒开了僧人那月白的僧袍,让僧人那精壮的身躯袒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从胸膛到腰腹,再到下面那早已硬挺着的所在。 触到的瞬间,沈独竭力平稳下来的手指,便狠狠地颤了起来。 他从不亲吻谁。 眼下将要做的事情,更是前所未有。 即便是在忘忧水这幻梦一般的药力中,也远远超出了他的尊严所能忍受的极限…… 第21章 舍身渡┃这一刻,他便是他的人间净土,天上佛国。 解开束缚的瞬间,那惊人的凶物便弹跳了出来。 沈独觉得自己本应该嘲笑这僧人嘴上说着清心寡欲,身体却诚实地依从欲望,可这一时只觉得喉咙干涩嘶哑,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 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了。 约莫是走火入魔的缘故,僧人为了定心,已将双腿盘了起来。此刻他正正好跪在他两腿之间,一手僵硬地搭在他左腿上,另一手则扶着他腿间之物。 药力的作用下,早已粗大坚硬。 如此近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那上面隐约的紫脉青筋,带着几分血脉贲张的狰狞味道。 他的手是冰冷的,可此物却滚烫得犹如一块烙铁,那恐怖的温度,让他忍不住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来,离它远远的。 可仅存的理智,却阻止了他. 又或者是那已经被六合神诀的反噬所操纵的欲望,催促着他,不但没有缩回手来,反而将其握住了。 修长的手指,犹如白玉。 因其冰冷,在握上去的时候,那物便受了刺激,颤了一颤,在他掌间竟又变得坚硬了几分。 沈独看不见僧人的神情,但料想眼神已能杀人。 只是这时候,他脑海间是轰然的一片。 僵硬的手指带着一种难言的生涩,开始沿着这巨物套弄,柔软的指肢微微用力,从下方一直碾磨到那顶端。 分明是克制的举动,却偏因这一分克制,更添了情色。 这十年来,他连自渎都少,更莫说是为旁人抚慰了三下两下,也投能找着其中的窍门所在,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紧张。 连带着手指,也越发颤抖。 越颤抖,便越紧张,好几次套弄间,竟险些让那物从自己掌中跳出去。 体内阴邪之气乱走,偏还有忘忧水极乐之药力在后催发,让他感觉冰冷的同时,又如置身炼狱炙烤,身上所有皮肤都仿佛要烧起来。 他想要。 可眼前这麻烦的东西老也搞不定。他套弄间,只觉得万般地屈辱,但眼神闪烁挣扎间,还是终于埋首了下去。 身体冰冷,呼吸却灼烫,一下便喷吐在那巨物之上。 沈独慢慢地张开了口,两辦因反噬而青白的薄唇分开,犹带着那种轻微的、能撩动人心的颤抖,含住了那物的顶端。 那一瞬间,他能感觉到掌下的身体,突地震了一震。 僧人自入天机禅院以来,负满门之众望,苦修禅法二十余年,练有不坏之身,根基深厚,定力也惊人。 他本没将沈独当一回事。 纵使有药力催发,他也有自信能金刚不动,要紧的是内里那一股阴寒之气,会坏他根基,这才是他所重视的。 可他并未料到此刻…… 勃发的欲望,在那人生涩的指掌摆弄间,已有胀痛之感;此刻他口唇柔软,将其含入,竟似将其推入了七情六欲温柔乡! 下腹的烈火,瞬时燃起,动摇了他的清醒! 这一个刹那,他几乎想抬起手来,直接将这乱他心神的魔头一掌拍死,可合十的双手,控制着体内劲力的运行。 一旦撒手,便是气血逆行! 轻辄前功尽弃,重辄走火入魔! 不能阻。 无法阻。 他竟然只能这般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任由这邪魔外道,胡作非为! 僧人很爱干净。 他身下这物味道很浅,可依旧有一种隐隐的腥膻。 沈独将其含入之初,便尝到了些许,接着便感觉出了此物的巨大,只这么一个顶端,便几乎塞了他满口,让他觉得吞咽都难。 “唔……” 喉咙深处,发出几许模糊的声音。 他两手微微用力,撑着僧人两腿借力,便想要退开。可保持着这跪伏的姿势久了,加之那药力汹涌,两腿竟是酿麻发软,不但投能站起,反而猝不及防,重重跌下。 原本只含了一点的巨物,在他这猝然的跌落中,竟一下往他口中捅入了大半,非但没能吐出,反而进得更深! 直抵到了喉咙口。 下意识的反胃感瞬间涌来,喉咙更因受了这刺激而收缩,顷刻间只感觉那物在他口中又涨大了一圈,撑得他合不拢嘴。 沈独眼角都发了红。 两道素日来只凝着拎厉之气的眉,因口舌间的不适而蹙起,却因眼角这一抹红,敛尽那令人不敢逼视的锋锐与戾气,竟隐隐有几分靡靡的春情描绘其上。 想退不能退,想吐不能吐。 他缩着自己的喉咙,带着几分狼狈地卷曲着舌头,同时有些无力地摆动头颅,试图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和角度,让自己摆脱被这凶物支配的局面。 可这种种的无意识的举动,无非是加重了那一种撩拨的难耐。 在他自己感觉来,这不过是令他难堪到了极点的不得其法,在为他所含着、逗弄着的僧人感觉来,却咸了恶劣的摆布和勾引。 越是天生的笨拙和生涩,越能激出人心底的凌虐之意。 这话沈独曾听过。 可这时候的他还半点意识不到,也许身处于他这般万人之上的位置,也绝不可能有意识到的一天。 花了好半天,他才在急促又混乱的喘息之中,让自己摆脱了这困窘的局面,缓缓将僧人那凶物吐了出来。 胸膛起伏间,情潮已满。 可最最难堪的时刻,不过刚刚到来。 初时他觉得那忘忧水的效力太狠,如今却觉自己喝得实不够多,若再来那么两三杯,兴许他会更迷醉一些,更放荡一些。 不必如此刻般…… 在慢慢舔湿自己手指又将其探向自己身后时,生出那种令他浑身发颤的羞耻,就连裸露在外的皮肤,也都因这一刻的寡廉鲜耻而泛起微红。 头顶上,便是僧人注视的目光。 这种无言的凝视,让沈独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扔到大庭广众之下的狼狈,仿佛咸了个不知羞的娼妇。 过度的屈辱,甚至让他双眸都覆上了一层水光。 天底下人人畏惧帥妖魔道道主,何曾有过这般纡尊降贵的时候? 沈独只觉得整个头脑都是昏沉的。 他将湿润的手指,慢慢地挤入了自己身后,几乎瞬间便感觉到了那温热的包裹,仿佛空虚渴求已久一般,将那手指吞入。 一点一点。 身体的感知,放荡而绮丽;可心里的感知,却犹如承受着酷刑。 一根。 两根。 三根…… 便是极限了。 别扭的姿势让他手腕都有些酸痛,开拓时,他唇齿间的呼吸混乱无比,薄汗沾湿了几缕黑发,贴绕在他颊边颈间,是一片炙热又潮湿的暧昧。 混乱的意识里,时间的流逝都变得虚无。 也许是过了三五息,也或许是过去了足有半刻,沈独才慢慢地将手指撤回,心跳变得无比剧烈,自己身前那物也慢慢地挺翘了起来。 他竭力地平顺着自己的呼吸,可也只是让喘息变得更粗重。 冬日冰冷的空气缠绕着他。 内里六合神诀的阴邪之力驱使着他。 他两条笔直的长腿,此刻有些无力地颤抖着,却在那近乎矛盾的抗拒与渴求中,缓缓打得更开,跨到了僧人腰腹间。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迫于此刻的姿势,抬起眼眸来,看向了打坐的僧人。 因沈独先前那一阵毫无自觉的折磨,他已经苦苦煎熬了许久。 忘忧水显然没能让他忘却自己的身份和佛门的清规戒律.纵使衣衫不整,甚至凶物勃起,他也忍耐了下来。 一张轮廓清隽的面容上,是还未为情欲拉扯进泥淖的清醒. 沈独忽然就有些羡慕他:“世人多苦于七情六欲,沉沦于极乐之间,你却偏要抗拒这极乐,甘受隐忍克制之苦,若我是你,若我是你……” 若他是他,又能如何呢? 他修的便是六合神诀,从来在这七情六欲尘世之中,未有一日得过解脱,本也不是那有什么慧根的有缘人…… 若他是他,也不过早死在十年前罢了。 沙哑的声音里,忽然就有那隐约的几分哽咽,可这时候的沈独,偏偏还笑了出来,低叹道:“天下有你这样的和尚,也是真好……” 僧人额头上都是淋漓的汗。 他月白的僧袍袖摆上还留着几许鲜血的痕迹,衣衽则已经为汗水漫湿了一片,显然是身处于年痛苦至极的煎熬中。 堕落与清醒。全在那危险的一念之间。 如果。 沈独是说如果。 如果他此刻有别的选择,或能进入天机禅院,便是让他冒着殒身毙命的危险,去上了那厉害至极的慧僧善哉,也不愿将眼前这僧人拉下沉沦。 可毕竟,没有如果。 僧人直视着他的目光,未有半分的遮掩,清澈透亮,又如刀剑一般锋锐。里面五分的隐忍,三分的口。 还有两分…… 依旧是那冰冷的杀机。 于是沈独觉得唇边的弧度有些僵硬,他还是觉得僧人这眼神看了有些让他糟心,便干脆重新低垂了眼眸,任由他如何看自己,他也不再回视一眼。 一手伸出来,搭在了僧人的肩上。 另一手却慢慢地滑了下去,扶住了僧人胯下那因为药力依旧挺立着的凶物。 这一刻,他喉咙都在发干,身体也完全紧绷了起来,搭在僧人肩上的手指,指甲几乎扣入了僧人肩部血肉中。 一一沉下。 他双腿分开,膝盖则跪在了其腰两侧,缓慢地将自己的腰沉下,对着那凶物,带着几分小心地坐了下去。 用嘴的时候,尚觉难以吞咽。 此刻那狭窄的后穴又如何能将其容纳? 滚烫的温度,坚硬的触感,几乎立刻让沈独想要逃开,可在六合神诀反噬和忘忧水药力的夹击之下,一切一切清醒的理智,都在这一瞬间崩溃。 他很清楚自己在渴望什么。 草草开拓过的口,因其顫抖,在那凶物的顶端摩擦,竟不由自主地一阵收缩,从那顶端开始,如他先前张口吞入时一样,将这庞然的巨物慢慢吞入。 “唔嗯……” 一声说不出是痛楚还是满足的呻吟,终于从他口中溢了出来,颤音里带着一种潮湿的粘腻。 内里的褶皱,已被完全撑开。 巨大的物事带给他饱胀的感觉,顷刻间便将那已折磨了他数个时辰的空虚填满,甚至隐隐让他觉得自己会被撑破。 他本应该小心一些。 可如何能忍? 在含入这巨物的瞬间,那种欲望被满足的感觉,伴着一种亵渎的禁忌感,便如巨浪一般将他携裏。 沈独完全无法自控。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次到底是怎么了。 不仅是他的身体,就连那一颗剧烈跳动着的心,都在叫嚣着想要更多,他不得不服从于自己的欲望,继续往下沉去,更深,更胀。 让那凶物将自己贯穿,犹如被扔上岸渴求着水的鱼。 忘忧水的好处,直到此刻,才终于完全地显露了出来。 他开始忘记自己身处何处,也开始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就连此刻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都忘记。 没有了羞耻,也投有了矜持。 有的只是无尽的沉沦,无尽的极乐,因习武而柔韧的腰不断摇摆,让自己吞吐着那烙铁一般的凶器,狭窄的甬道不断地撑开又缩紧,温润的紧致带来能焚毀一切的摩擦…… “嗯啊……唔……” 细碎的呻吟,断断续续。 越来越强烈的刺激,让沈独忍不住闭上了双眼,绷紧了自己的双腿,间接地让双臀夹得更紧。于是更深地去感受那凶物在自己腿间驰骋的轨迹…… 上下间,那凶物下方的囊袋拍打着他雪白的臀肉。 这弥漫着异样味道的竹舍里,一时便有那令人脸红心跳的撞击拍打之声传开…… 过了初时那一段颇为艰难的进出之后,肠道在神诀反噬催起的情潮之下,分泌出滑腻的蜜液,越发畅快起来,也越发敏感起来。 每一次进出,他都能清晰的感觉到僧人那凶物的形状。 盘着的青筋,撑开的褶皱,坚硬的顶端,又是如何进入他,深入他,捣开他。 有那么偶尔清醒的一个瞬间,沈独想停下来抽离,狠狠甩自己几个耳光,可一分心没留意深浅,跪青了的膝盖一滑,顿时让他身体沉得更深,也让对方那凶物沉得更深。 猝不及防间,也不知是顶到了哪一处所在。 灭顶的快感似狂潮一般,突如其来,将他整个人都盖了下去,摁进那无边的欲望中,再不能出。 什么耳光,什么清醒,什么亵渎…… 通通都忘光了。 他尝试着,扭动着腰,试图重新去触及那一点,初时未得,渐渐便摸着了门窍。由是沉沦越深,忘情越甚,慢慢难耐地仰了修长的脖颈,如溺水一般张着口喘息。 也不过是这般对着顶弄了七八下,沈独便受不住了。 身前那因欲望而挺立的坚硬,在这快感达到极致的瞬间,已无法自控,颤抖着泄了出来,淌在他腰间,也射在僧人精壮的腹间。 一双浮上艳色的凤眼,在这淫糜之中,终于成了一片的空茫…… 他搭在僧人肩上借力的两手已经有些痉挛,垂跪在僧人腿畔的两腿更是酸软无力,几乎立时就要昏厥过去,想撑着自己的身体从僧人两腿之间下来。 可就在他提腰就要起身的刹那,身形却一下僵住了。 方才的快慰,让他忘乎了所以,触到了极乐,可股间夹着的那巨物,竟未见分毫软倒,狰狞如初,坚硬滚烫! 高潮释放过后的身体,格外敏感。 就在略略起身这么三两分的动作里,沈独已经能清晰地感知到它在自己体内摩擦过的痕迹,恐怖的温度犹如耍在他身体上留下什么烙印一般。 于是那头皮便猛地炸麻了。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僧人,看他一双眼清明犹存地望着自己,这一瞬间,脑海内思绪纷繁,竟至于心神大乱。 六合神诀阴邪之气,未如他所想一般得到任何纾解。 仍旧穿行在他身体之内,且如毒蛇一般,趁他心乱气岔之时,猛地钻入丹田之中! “噗!” 毫无防备的沈独.就这么一口血喷了出来,与那僧人先前所吐之鲜血混杂在了一起,洒满了衣襟。 “你修的是传说中那金刚不坏身?” 艰涩嘶哑的声音里,藏着几分颤抖,更有一种万万投有料到的苦意,沈独唇畔沾满了鲜血,竟然没忍住笑了出声来,重新望向僧人的眼神里,是无可奈何的悲哀。 “所以你才能冷眼旁观,看我自轻自贱,无动于衷……” 僧人一低眉,垂了眸。 合十的双掌因依旧承受着药力与情欲的煎熬而用力,所以手指骨节有些泛白,可却偏维持了这般的姿态,一动不动。 他只是无声地低叹,翕动嘴唇,沉默地吟诵着清心的佛咒。 那一串十八颗的紫檀佛珠被他合在掌中,散发出的香息与僧人身上白旃檀的香息混杂在一起,本就极为相近,于是让人分辨不明。 沈独气得发抖。 他牙关紧咬,只感觉到那一股阴邪之气在进入他丹田之后,便越见肆虐,渐渐开始同化他原本苦心修炼来的劲力。 身体各处经脉更是一片绞痛,让他忍不住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坐在僧人腿间的姿势沒有改变,可两股之间却因为此刻钻心的疼痛夹得更紧,于是越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道深深楔入他身体的滚烫凶物,心里便越发地痛恨。 一番算计! 还事先喂人、喂己,喝下了忘忧水,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间你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你不肯;行道扶花草,偏怜蝼蚁命;我当你是真无情,可为何又在我画上添那蝴蝶?” 心上像是被人划了一刀,汨汨流出血来。 忘忧水的药力开始碱退,却还投完全消退,可沈独的双眼却已在六合神诀反噬造成的剧痛之下,回归了清醒。 “我杀人如麻,都不曾动要除你之心,你却先对我动了杀机……” 旁人活着,有千百种理由。 可他沈独活着,只不过是因为怕死。 眼底忽然便滚了一颗泪下来。 他凑上去,想要亲吻这僧人无情又悲悯的嘴唇,可眼见着要碰到了,才想起他方才以口为其抚慰,竟不愿玷辱了他。 于是退了,双唇落在他合十的右手手背上,轻啄了一下。 僧人的手指,轻轻一颤。 沈独却抬了眼眸来,望着他,近乎乞求一般地开口,声音沙哑:“和尚,我不想死。佛祖能渡天下苦难众生,你为何不肯渡我?” 佛祖能渡天下苦难众生,你为何一一 不肯渡我? 所有的尊严都抛却了。 此刻的沈独,卑微得与任何一名乞求上苍与佛祖垂怜解救的苦厄众生一般,仿佛跪伏在他脚下,让一身骄傲匍匐。 声音几乎破碎,沙哑得模糊。 僧人觉得自己是听不清的,也是不该听清的,可偏偏每一个字,甚而他面上任何一种细微的神态,都在五感中明晰。 所有高筑的防线,都在这一刻决堤崩毀。 慈悲的眼底,清明的冷光,终于寂灭…… 这一刻,他便是他的人间净土,天上佛国。 第22章 梅落春近┃秃驴,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海水炙热, 在烈日下涨潮。 而他如同一只小船, 在潮水中摇摆。 在意识彻底消无之前, 僧人那在阴影里晦暗的眼神,沈独依旧没有能看清楚。对他而言,这和尚不会说话, 像是一本无字天书。 看不透。 读不懂。 五脏六腑的绞痛,在他昏迷沉睡的时候,竟渐渐减弱, 像是为什么力量所驱赶, 所中和,所击溃…… 冲脉中一股暖意涌流。 很快他所有破损的经脉都被这一股暖流所滋润, 就连长久以来徘徊在他体内的那一股阴邪之气,也被冲淡了许多。 整个人都好似沐浴在佛光里。 平和, 中正。 护着他心脉的,是完全不属于自己的一种至阳至刚之气, 却半点不暴戾,反而带着几分稳重的温和。 这一觉,没有噩梦。 沈独梦见自己走进了一片世外桃源, 没有什么虫声和鸟语, 清幽寂静,但栽种的不是桃花,而是一树树寒梅。 残雪方消,梅瓣渐落。 暖洋洋的日光照落下来,每一片雪, 每一瓣梅,在湛蓝的天幕下,都好似在发光。 他脚步轻轻地从梅林的这头,走到那头,带起的微风,卷起沿路那些坠落的梅瓣,又任由它们随着风悄然溜走。 前面最大的一株梅花树下,似乎站着人。 一身白,与这梅雪一般。 梦里面他停下了脚步,似乎喊了一声。 于是那人转过了身来。 沈独也不知为什么,竟下意识地觉得这一张脸转过来必定是模糊的,可当对方转过来的时候,他才看清那熟悉的眉眼…… “和尚……” 模模糊糊间,他开口喊了一声。 一下就醒了过来。 澄澈的天光,从半开的窗外面照了进来,驱散了他眼底的晦暗,映得那一双眼如净水琉璃一般剔透。 还是竹舍。 只不过应该刚焚过香。 纵使有清风吹散,屋子里依旧弥漫着比往日浓烈一些的白旃檀香息,只轻轻一嗅,便使人心神安定。 一应摆设如旧。 窗外便是碧翠的竹林,那摇曳而挺拔的影子,能透过那半开的窗户看个大略。 沈独微微蹙眉,眨了眨眼,才适应了这过于明亮的光线。翻身坐起时,竟觉身轻如燕,不仅体内所有暗伤尽去,就连破损的经脉都已经完全愈合! 修为功力,更是大涨了一截! 原本被那慧僧善哉一指点中,好不容易恢复的七成功力便已废了三成,现如今全部回来了不说,比起全盛时期还有精进! 只屏住呼吸,暗运内劲,简单一感受,他便大吃了一惊。 要知道,他纵横妖魔道已有十年之久,被列为当世第一流的高手,也已经有十年。但凡修炼之事,总是初学时进境极快,越往后越难。 所以最近几年,他修为几乎没怎么动。 这便是因为他武学已经达到了极高的境界,要想再进一步,必要等六合神诀修至大成之境。 如今六合神诀距离大成,明显还差那么一线,可他的修为,竟然大涨了这许多…… 脑子里的思绪,一下有些混乱。 沈独低头一打量,便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内衫,原本沾染了血污的衣袍已经被人洗净晾干,叠放在了柜角。 于是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幕一幕,终于被他想了起来。 吐血的和尚。 剥落的僧袍。 还有最后…… 想到某个细节时,他只觉得空气都燥热了起来,竟坐不住,双脚落了地,一下便下了罗汉床,站到了床边上。 两条腿竟有些发软。 这一下,险些没有站住。 身后某一处难以为人道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但那曾被巨物折腾过的感觉,依旧残留。 沈独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精彩”起来。 六合神诀很邪,也很强。 他因修炼出了岔子,所以才会有反噬。修为越强,反噬越强;可相应的,只要能安全度过反噬,那修为也会上个台阶。 如今修为大涨一截,应该有这个缘故。 但更多的…… “不坏身?” 当时他询问那和尚的言语,骤然又在脑海中回荡,让他起了一串实在不应该有的联想,对自己修为的变化也有了几分猜测。 窗外的日光有些清冷。 沈独走到窗边一看,才发现此刻不是下午,也不是中午,而是清晨。风里还带着点冷意,有竹叶飘零而下,坠落至檐下。 那僧人便坐在檐下台阶上,背对着竹舍,面向远处的不空山。 心跳忽地漏掉了一拍。 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又看到了僧人,心里面种种的思绪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怔然的同时,竟生出几分莫名的狼狈。 一时不敢出声。 僧人背对着他,他也看不到僧人是何种神情,更无法揣测他是何种心绪。只记得他在他乞求之后,放下了所有。 饶过了他,也饶过了自己。 搭在窗沿上的手指,随着他心思念想的起伏,轻轻颤了一下,接着眸光闪烁,便慢慢地勾唇笑了起来。 俗语言,给点阳光便灿烂。 说的大约便是沈独了。 也懒得披那外袍,他仗着自己如今功力全复且有涨,干脆就着那中衣,赤着脚,推门走了出去。 门开时有轻微的声响。 那僧人明显听见了,可没回头。 沈独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奇怪的不满来,可前后算算人家好歹救了他一命,真的“渡”他过了这一遭劫难,便只好将这不满压了下去。 吊儿郎当走到和尚身边,他“喂”了一声。 “秃驴,谢了啊。” 僧人终于转过了头来,看了他一眼。 请冷冷的目光,淡静平和,似乎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可沈独感觉着,这目光有些奇怪,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可具体是哪里,他又实在说不上来。 人坐在台阶上,那姿势少见地多了几分随性,月白的僧袍衣袂和下摆便都软软地落在他身旁。 台阶再干净,也有些灰尘。 沈独走过去的时候,便已经看到了。 这时只坐了下来,就在他身边,俯身伸手将他那垂落的一片袖袍捡起,吹去了那沾着的一点浅淡灰尘,然后将之放在了自己掌心。 他垂眸看着,唇边笑意加深:“一个人坐这里,在想什么?” 僧人是个哑巴。 他当然不会回答。 所以意料之中的,沈独看见僧人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看向那一座巍峨的山峦,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将他那袖子捂了,然后一挑精致的眉梢,又“喂”了一声。 僧人再次回首。 于是沈独那笑容中便沾染上了几分自得的恶意,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逗弄,竟然歪头看他,道:“我猜,你是在想我。” 若此刻有旁人听了,或恐要为他此刻的厚脸皮大笑三声。 可偏偏坐在这里的是僧人。 他定定注视了沈独片刻,末了只浅浅地勾开了唇角,是抹极淡,却也极好看的笑。 沈独心一下酥了半截。 先是没忍住骂了一声“贼秃驴以色惑人”,后头又没忍住,一脚抬起踹了他一下,只是那白皙的脚掌却没带几分力道。 “怎么,你敢说不是?” 或许,还真是不敢吧。 僧人眉眼低垂,面容比起昨日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添上了一种隐隐的苍白,还有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寂落。 他微微一摇头,依旧不答话。 沈独却没看明白:“摇头,是说不敢,还是不是?” 僧人不答。 沈独最见不得他这要死不活、垂怜苍生的慈悲模样,心里面邪火起来,先前脸上那好人的表情便都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妖邪气四溢的一声冷笑。 “上都被老子上过了,装什么清高!” “……” 僧人掀了眼帘,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咳咳……” 沈独一下便装模作样地咳嗽了起来,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底那一股奇怪的心虚,竟是“假戏真做”,一下岔了气。 脸红到脖子根,就连耳垂都红了些许。 僧人到底是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多表现出什么更让他难堪的来,只是低眉敛目,伸手拉了他右手过来,将自己被风吹得微凉的指尖,轻轻压在了他腕间。 山岚轻拂。 竹影摇摇,都落在他身,仿佛在那月白的僧袍上,画了稀疏的光影。 沈独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对方的指腹下鼓跳,生动而且鲜活。一如昨日,他能感觉到对方在自己的体内…… 莫名想笑。 大约是如今元气尽复,他心情好吧,竟然又故意开了口:“和尚,你知不知道,昨天我是骗你的?” 压着他脉搏的手指顿了一顿。 可僧人没抬眼看他。 沈独注视着他的目光,却越发兴味起来,只在心里描摹他的轮廓,然后轻飘飘道:“我不是没想过杀你的,只是后来改了主意,又不想罢了。” 人在绝境,总能做出一些平常做不到的事情来。 超越极限。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超越自己的上限,也可能是突破自己的下限。 沈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哪一种,可他知道,僧人最终选择了渡他,这便算是已经达成了目的。 旁的,也就不重要了。 这天底下的东西,从来只有他不想要,没有他得不到。 所以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也没有半点的慌张,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僧人的神情,还凑近了他,懒洋洋地将下颌搁在了他稳阔的肩上。 一下笑得有些神经质。 “秃驴,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第23章 顾昭的回信┃不空山北,闻君未死,憾哪! 也。 用得可谓极妙, 甚而可以说极微妙。 同一个字, 可以是此, 也可以是彼。到底会听出哪一个意思,其实全看听者是什么心思,潜意识里又愿意怎么想。 沈独问完就没说话了。 僧人搭着他腕间脉搏的手指也没有移开。 只是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沈独那一双沾染了妖邪气的眼眸就在咫尺之间打量着, 能清楚地看见僧人的耳廓,侧眸便是他长长的睫毛,慈悲的双目, 高挺的鼻梁, 微抿的嘴唇。 完美得如同上天的造物。 所以在僧人眼神闪动的一瞬间,他便看了清楚。 那是一种极淡却又极深的眼神, 只转过头来,默然地回视着他, 幽微的眸光中,第一次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审视。 似乎, 是在分辨沈独这话的真假。 又或者在考量,他话里那一个“也”字,指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眼见着僧人不回答, 或者说, 是对方这审视的眼神,让他生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比上次他碾死蚂蚁后他眸底那眼神更甚。 更让他不舒服…… 心里堵了一下,沈独唇角一勾,终是无所谓地将下颌收了回来, 嘲讽道:“啧,真是一点也不上当啊。罢了,不喜欢就不喜欢。老子有的是人喜欢!” 言罢已经直起了那没骨头似的身体,直接从僧人身边站了起来,嘴里却偏偏凉飕飕地意有所指:“反正,这世上多的是口是心非的人。” 口是心非,也不知指的是谁了。 他手挣脱了僧人的手。 僧人还是不说话,双目悠远而深静,又向着不空山的方向望去了。山巅上那天机禅院磅礴的影子,映入了他的眼底,也仿佛落进了他的心底。 沈独是不知道那禅院有什么好看的。 旁人看到这禅院或许会想起很多,可眼下的他看到这禅院,只能想起那个出手干净利落、狠得不像佛门中人的慧僧善哉。 一时恨了个咬牙切齿。 若不是前夜夜探千佛殿,不意撞见此人,还为对方重伤,只怕他六合神诀的反噬也不至于提前发作,还让他如此地没有招架之力。 咳。 虽然好歹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但这梁子算是结得深了。 心里面念头一闪,他站在台阶上,站在僧人的身边,负手仰望山巅那禅院,只问了僧人一句:“和尚,我是个魔头,你该猜着了。如今禅院正在找我,你这般藏着我,不怕他日东窗事发,受人惩罚?” 这一次,和尚沉默许久,但却慢慢摇了摇头。 沈独发现,跟哑巴说话,的确很考验人的耐性。 而他恰好是耐性不好的。 平白无故你摇个头,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害怕,或者根本不在乎呢?迷,真的是迷。 他有心想要问个清楚,可待要再开口时,山上却传来了洪钟之声。 “当——” 层云荡开,鸟雀惊起。 沈独听见顿时一怔。 僧人却一下皱了眉,从台阶上站了起来,目中透出几分凝重的思索之色。片刻后,竟也没说跟沈独告别,便直接抬步向竹林外去。 看那方向,该是要上山。 “出事了?” 往日不空山上敲钟,都是晨昏时的钟鼓,眼下这都是天色大亮、太阳出来的清晨了,没事敲什么钟? “有些不寻常啊……” 望着僧人的背影,沈独喃喃自语了一声,末了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当初我撞破千佛殿可都没人敲钟,这回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心下实在是有些好奇。 有那么一瞬间,他又想偷偷跑上山去看看情况。毕竟自己如今修为已经尽复,且还涨了一截,即便再对上那慧僧善哉,总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吧?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可行。 “一则此刻青天白日,撞钟恐有大事发生,说不准正在议事,山上戒备森严,没有那一日好混;” “二则前夜侵入,他们怕已经有了警惕,逃也不好逃;” “三则……” 思考到这“三”时,沈独那手便抄了起来,撑着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颌,眸底闪过几分明亮之色,却是笑了一声。 “该去试试剑了!” 倒霉了小一个月,如今好不容易恢复了修为,简直浑身舒畅,更不用说实力不跌反涨,可算是绝对的意外之喜。 正所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单单“知彼”是不够的,“知己”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所以对眼下已经暂时渡过了最大危机的沈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去探听山上是什么情况,外面又是什么情况,而是熟悉自己全新的实力。 真正的依靠,也只有自己。 这般想着,他也不去看头顶上那禅院了,只回身走进了竹舍,打柜角取过了自己已经被洗干净的外袍披上。 免不了地,在心里面夸赞和尚一句“贤良淑德”。 但手底下半点没含糊,直接拉开了柜门,将压在最角落里的那一柄垂虹剑捧了出来。 许久没碰,上面已经沾了一层灰。 白玉似的剑身,在窗缝里透进来的那一线光的照耀下,温润而剔透,可那剑形却过于锋锐,甚至隐隐浮动着血气。 不同于其材质的平和,这剑本身,太冷太重,戾气太邪。 剑以“垂虹”为名,取“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之典,意则在“剑气如虹,垂天下首”。 在无伤刀之后,它便是他最爱、也最常用的兵器。 大约是救他的时候,将此剑捡回来,放在这里便没再动过,所以剑身上那斑驳的血迹都还在。一点一点,已经变成了难看的褐色。 可每一点,都在以当日的惨烈,提醒沈独。 他伸了手指,凝劲于指腹,只慢慢从冰冷的剑身上划过。上面所有残留的血污,都在他指腹这一股劲力下烟消云散。 眨眼间,又是那一柄令江湖闻风丧胆的垂虹冷剑。 唇边那隐约的笑意,终于真切了几分,也多了几分久违的锋锐。沈独长眉凤眼间,那璀璨得能扎人眼的锋芒,伴着那令人心惊的凌厉冒了出来。 此时此刻,谁敢说他不是—— 天下第一流的妖魔道道主? 天高云淡。 有风无雪。 正是个试剑练手的好天气,沈独看了窗外一眼,便欲寻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熟悉熟悉自己如今的实力,了解了解深浅。 可就在他刚重新走到门口,眼见着便要出去的时候,耳旁忽地一动,竟是听见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脚步立时一停。 沈独一下回转身来,从那半开的窗向外望去。 不过三两息之后,便有翅膀扑腾的声音传来。 白影一晃。 一只头上长了根翎羽的幽识鸟,已然将那双翅一合,落在了窗棂上,也不知是不是认出来沈独,还喳喳叫唤了两声。 沈独心跳了一下。 目光一闪之间,却是极其清晰地回忆起了这一件一直被他惦记着没有片刻忘记的重要事情。 幽识鸟再至,该是顾昭回信了。 名义上虽是死敌,可他和顾昭的关系,却没这江湖上所有人以为的那般水火不容。甚至说得过分一点,他们两个,虽身处黑白这对立的两道,可实际上却是互惠互利。 一如赤云礁上,顾昭所言。 这天下,不能没了他,也不能没了他。 某种意义上来讲,全天下都能信任的时候,顾昭不可信;全天下都不可信任的时候,顾昭反而可信。 所以这一次,他会选择联系顾昭。 在顾昭这里冒险,总比在裴无寂那边好上许多。 因为,即便是失败了,被顾昭这黑心肠的两面人算计到死,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意外…… 人走到窗边。 剑重新放下。 沈独解开了幽识鸟细长的腿上绑着的竹筒,揭开了蜡封之后一抖,便从中倒出了一张卷起来的纸页。 他展开来一看。 纸张不小,但上面的字就寥寥一行,字迹行云流水,介于行草之间,自有一股独到的飘逸潇洒之意。 用江湖中人的话来讲,这是连字都带着仙气儿。 只是这内容…… 沈独一眼扫过去,已然将这一行十个字看了个清清楚楚,脑袋里绷着那根弦几乎立刻就断了! 嘴里没忍住,竟是骂了一声:“这贱人!” 虽早知道顾昭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可他本想,他在信中是将自己的情况大致讲明,而今江湖上势必已因他的失踪而掀起腥风血雨,且交流又不方便,怎么说,对方的回信里也应该说说最近的情况以及他蓬山那边的形势吧? 他倒好! 要良言没有,要屁话,就一句—— “不空山北,闻君未死,憾哪!” 憾你麻痹! 第24章 小自在天┃我要走了,你愿不愿同我一道? 顾昭是什么人? 天下侠士心中的风流人物, 江湖上九成的蠢货觉得他是真正悲天悯人的“仙人”, 可在沈独眼底, 骂这孙子一句“道貌岸然王八蛋”,那都是抬举了! 没有最贱,只有更贱! 在认识顾昭以后的这些年里, 他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这一句话,对于这么一个人来说,是有多适用。 一如此刻, 在看到这十个字的时间, 他已经在心里帮着顾昭把他祖宗十八代上上下下问候了个三百遍,勉强尽了尽孝道。 就差诅咒他他日千人轮万人骑了! 捏着这一页传书, 沈独手指骨节都泛了白,像是生生要将这一页纸给捏碎一般, 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强行压下了那一股破口大骂的冲动, 深吸了一口气。 呼,吸。 接着才认认真真,重新将这十个字扫看了一遍。 最终, 目光停在开头那四个字上, 便慢慢定住不动了。 心里骂归心里骂。 顾昭这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假,但关键时刻却绝不是什么吊儿郎当靠不住的人物,所以在将注意力从“憾哪”两个字上剥离之后,他轻而易举就注意到了对方留下的信息。 “不空山北……” 现在正邪两道都派了不少人在不空山附近徘徊,可说是“十面埋伏”, 就怕错失了杀死他这个大魔头的机会。 蓬山,或者说顾昭,当然也在。 他这四个字,看似平平无奇,但基本是等于告诉沈独:不空山北,你出来,我接应。 只是…… 是否能相信他呢? 天机禅院在江湖中的地位一向超然,或者说这么个宗门,于世人而也言,简直算得上是无甚了解的“方外之地”。 在武圣娄东望出事之前,许多人连不空山都不知道。 出了事情之后,才渐渐有不空山及其周边的地图出现。 沈独看过这图,而且这些天还四下里走看过,当然知道方向,也很清楚“不空山北”是什么样的情况。 那里高山环抱,峻岭逶迤。 地势险峻也就罢了,要紧的是还荒无人烟。 想也知道,对于一个身负重伤且孤立无援的人来说,这一条逃出的道路,实在是一点也不轻松,且一旦出了点什么意外,只怕根本找不到人来接应。 但顾昭就给了这条路。 这就很有意思了。 沈独盯着这四个字,琢磨了好半天,才慢慢地笑了起来,可非但没有半点柔和的感觉,反而越显凌厉。 他与顾昭的关系…… 单单从这四个字里,便可窥见一斑了。 似乎仇敌,似乎挚交。 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饶过对方或者救对方一命,也可以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关键时刻,既展露“善意”,又隐藏“恶意”。 当初那场鸿门宴,顾昭是真想他死的。 沈独知道。 所以现在细细一思索这四个字,他便感觉到了这里面藏着的试探—— 在写给顾昭的信里,他并未言明自己伤势复原的具体情况。 顾昭的回信里,却直接说自己在不空山北。 若要从这个方向逃跑,虽然的确不容易被人发现,可难度也是最高。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是无法做到的,除非他功力已经恢复了七成以上。 也就是说,单单凭这四个字,顾昭便可以从他的反应和回信中,得知他此刻受伤和恢复的具体情况…… “老谋深算,心机歹毒!” 简单地一想,沈独便感觉出了其中的凶险,眉梢微微一挑,只将这纸页慢慢地折成了细细的一条,缠绕在自己指间。 “只可惜,这一趟落难运气太好,怕是不能让你如愿了……”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顾昭若得知他伤势还重,能不落井下石?可一旦他功力恢复,他就得掂量掂量这么做的代价和后果。 走的明明是一步,可事实上已经往后算了三步。 这就是顾昭。 沈独实在是太了解他了,这时思索完,便待要写一封信,言明自己打算,包括从不空山离开的时机,再让幽识鸟送回去。 可临到提笔时,却不知为什么停下了。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忽然闪过的,竟然是自己重伤倒在“止戈碑”旁时,闻见的浅淡旃檀香息,模糊视野里闪过的那一片僧袖。 还有这些日来的种种细节。 那哑僧人昨日悲悯的眼,灯火下翻动经书的手指…… 沈独眼帘轻轻地颤了颤。 他就在书案前站了许久,目光又落在书案旁那一封卷起来的画轴上,接着竟缓缓将笔搁了下来,又放回了笔山上。 这是十年以来,第一次。 第一次因为一个人…… 犹豫不决。 这封信,沈独最终还是没写。 他放下了纸笔,也放走了幽识鸟,只重新将垂虹剑提起,掩上窗,返身走出了门去,向着竹海的另一头走去。 这一次,没有用轻身功法,所以留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 竹海很深。 但在其更深处,却有一片平湖。 前几天到处走动的时候,沈独就已经注意到了,但那时看的时候是黄昏,光线有些暗淡,所以未觉稀奇;今日徒步携剑,青天白日里看,竟是心绪为之一平。 十里竹海,一碧绵延。 到得此处,却像是于碧玉中挖出了一块,嵌上一块羊脂白玉似的湖泊。不很宽广,也不很浩渺,可天光从这一块椭圆的空隙里,照落在湖面上时,却像在发光。 微风吹皱湖面,几片竹叶荡漾宛如小船。 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峰,便伫立在湖的对岸。 地势便从此处拔高了去。 静下心来,沈独甚至能听到对面山石间那隐约的飞瀑冲刷之声,便猜那湖对岸该别有几分奇妙洞天。 只是他没去。 手中剑起,便已拔剑而出,雪白的垂虹剑对着天光,反射出几分粼粼的冷光,带起一点漫不经心的剑气。 心之所至,剑之所往。 僧人返回,又顺着他足迹寻到此处时,便看到他在舞剑。 人不在湖畔,却在湖中。 “铮——” 剑起时,波涛轻荡,溅起水花如瀑,雪白的剑身在明亮的日光下,被他握于掌中,犹如舞动的银龙! 信手拈来,剑如玉,人如虹! 三尺锋陡然峭拔而起,一时间,竟是剑随人走,自湖面向天穹刺去! 势极凌厉! 隔得太远,僧人实在无法看清此刻舞剑之人到底是怎样的神态。然而从这凌厉的、恣意的的剑势中,却也可窥知一二了。 剑,乃百兵之君。 他那一身暗紫的长袍,也凝聚着一股散不去的厚重与威势,是邪魔,又不像邪魔。 邪魔外道不该有这般好看的长相。 有这般好看长相的不该是什么邪魔外道。 可沈独,偏偏是。 是这天底下叫人杀之也无法后快的大魔头,也有着足以令世人为之惊叹的样貌。 僧人拎着食盒,食盒里盛着粥菜。 眼前是这人剑起湖上的狂恣,耳旁是风吟剑啸的豪壮,可心里却是大雄宝殿内达摩院的几位师门长辈,对所有僧人说出的那番话。 古井无波的眸底,第一次添了几分惘然。 佛珠垂挂在他掌中。 沉沉地。 僧人的心里也沉沉地,他看沈独舞了许久的剑,也没有出声,只是顺着湖畔,慢慢朝着湖对岸走去。 早在他来的时候,沈独便看见了他了。 只是他不出声打扰,他便也暂时没停下。 直到将六合剑法入门的三式施展完毕,彻底了解清楚了自己的实力之后,他才将那剑尖向湖面一点。 “哗!” 水花溅起,细碎极了。 天上照落的日光,顿时被其散成了七色,有片刻的璀璨。 沈独自己,竟是借着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如一片鸿羽被风吹起一般,飘飘然,翩翩然,落到了僧人的面前。 “看来你还不笨嘛,知道顺着脚印来找我。带了吃的?” 食盒都提着,他问的这是废话。 可僧人也没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情,只看了一眼被他收入鞘中的垂虹剑,而后转眸,竟朝着山石的背后看去。 “看什么?” 舞剑一轮,活动了一下筋骨,这时候的沈独只觉得浑身畅快,连着说话的声音都轻快了不少。 那看着僧人的目光,更是友善至极。 僧人回首看他一眼,却是没答,只向他微微地一笑,便径自拎着那食盒,向着自己方才所望的方向抬步走去。 水声很大。 先前沈独也好奇过这背后有什么,可方才在湖上练剑,无暇去看,且出于小心谨慎,也不会去看。 但看这和尚的意思,像是来过? 他持着剑,跟在了僧人的身后,这时候才发现这秃驴竟比自己还要高一些。 从正面看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走在了他背后,抬头就能看见对方后脑勺,他才一下觉出在僧人有着宽阔的后背,结实的肩膀。 一如昨日他把人扒光之后,所见的那精壮的胸膛。 “咳咳咳……” 没知觉一下就想歪了,沈独把自己给呛住了,眼神顿时变得有些闪烁,脸上也莫名地有些烧起来。 还好僧人没回头。 于是为了掩盖自己那一瞬间的心虚,他顺了顺气之后,便连忙开口问:“之前你走得那么急,是山门中出了什么大事吗?” 山石无数。 大多都很巨大,也不知什么缘故,全都堆在一起,杂乱无章。 可僧人脚下却跟认得路一样,有条不紊地从一条条岔路中走过,渐渐便能听到那水声又变大变响了几分。 听见沈独这话时,他脚步顿了一下,却慢慢摇了摇头。 沈独见了,有些不信。 除了晨钟暮鼓时敲钟,其他时候敲钟,那应该都是出了死了人或者要死人的大事。 先前他明明听见,也看见这和尚变了脸色,现在他竟然说没事? “啧,你都被我睡过了,就算是我的人了。空色戒破,不坏身毁,你说你,还这么一心为着天机禅院干什么?” 心里面不知为什么不舒服,说话便也带刺儿。 “和尚啊,你这是胳膊肘朝外拐,我可是要吃醋的。” 大约是这“吃醋”二字来得太离奇、太肉麻,僧人脚步竟停了下来,回身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 深邃极了。犹如夜色中的大海,可又仿佛蕴蓄着无尽的惊涛与骇浪。 “开玩笑嘛!” 沈独一下莫名觉得脖子后面发冷,暗想自己这一句是不是调戏过头了,于是连忙将肩膀一耸,双手一摊,一副“我就说着玩玩的”的样子。 “你不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赶紧走,赶紧走。” “……” 僧人终是无话,仍旧在前引路。 只这几句话的功夫间,两人已经穿过了一大片混乱的山石,朝地上一望,便能看见山石的缝隙间淌着清澈的水,向那湖泊的方向流去。 竟是暗河。 原本尚还有些模糊隐约的水声,到了此刻便清晰地有如雷鸣。 沈独抬头一看,便看见了一块比先前所见的都要大的山石。 随着僧人向那山石后面一绕,经过一段开凿在山石中的幽暗甬道,眼前终于豁然开朗,还不待他在这忽然明亮的天光里看清楚什么,那巨大的水声,已经冲击而来。 震耳激荡! 竟然是一道雪似的瀑布! 从另一头低矮的断崖上冲刷而下,年深日久,便在这崖下形成了一座石潭。其水流又通过底下的暗河,注入不远处的湖泊。 周围巨大的山石,常年被水流侵蚀,都成了水中一座座的“孤岛”,奇形怪状。 有的如同一朵莲花,也有的像是竹笋,蘑菇,甚至是一片树叶,还有一些竟有佛形。或坐,或卧,在清浅的流水中,岿然不动…… 沈独好不容易才从那骤然明亮的光芒里缓过劲儿来,骤然见得此般情景,一时竟忘了说话。 再向四周一看,已不由生出万般的惊叹。 此处地势偏高,竟像是在山腹之中,真真一洞天。地面上,水潭中,山石嶙峋,四面竟也为山壁合拢环抱。 简直像是一处圆形的地陷! 山壁上也有流水侵蚀的痕迹,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孔洞。 这倒也不稀奇,沈独也不是没见过。 可当他仔细向这四壁望之时,看见的却不仅仅是这些形状不一的孔洞,而是孔洞中雕刻着的无数佛像! “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叹与惊艳,只在问出这话的同时,向自己身边的僧人看去。 僧人似乎已早料到了他这般的反应,倒没什么惊讶。 大约是这地方他很喜欢,所以面上那因先前宝殿上诸事而隐约藏在眼底的凝重,也散去了几分。 取而代之的,是浅淡的笑意。 他微微侧转了身,只引着沈独向他们身侧那一块距离他们最近的山石上看去。 三尺来高的石头,爬上了一些青苔。 沈独顺着僧人目光之所向看过去,便瞧见了这山石,也看见了那被青苔盖住,却还留出几分凹痕的字迹。 小自在天。 “小自在天?” 他走上前去,将那苔藓的痕迹略略擦去,才发现这四个字入石极深,即便是天下最深、最利的刻刀只怕也无法达到这种程度。 也不知,是那一位绝世高手所留。 观其形态,竟是一派锋锐至极的铁画银钩,虽不说有万般的杀伐之气,可这字中的凌厉与傲狂,却几乎扑面而来! 这般的字迹,用来写七杀碑文是无比合适。 可用来写这四个字…… 沈独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是与看见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抄写佛经且把“阿弥陀佛”挂在最边上时一般无二的错位感。 “这是你们天机禅院的前辈留的字?” 他看了半天,干脆就在刻着字的山石旁边坐了下来,抬起头询问带自己来的僧人。 僧人摇头。 看沈独这架势,他便知道对方应该是想直接在此处用饭,所以便蹲身将食盒放下,拿开了盒盖,将其中的菜品一一取出。 竟然有一荤一素。 荷包豆腐。 茶叶熏鸡。 米饭一碗。 竹筷一双。 沈独看得怔住。 他当然不会忘记,自上一次碾死那蚂蚁之后,和尚已经许久不给肉吃了,怎么现在又给了? 困惑中,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却是挑唇笑了一声:“忽然之间对我这么好,不仅有了菜,还有荤有素。且又特意带我来这样一个好地方,和尚啊,你还敢说自己不喜欢我?” 僧人当然不会搭理他。 从他嘴里出来的浑话,在经过他耳旁时,似乎都变成了一阵毫无存在感的风,没留下半点痕迹。 沈独又觉得不舒服。 他本已经拿了筷子起来,可秃驴这种八风不动、仿佛什么话都么听到的模样,着实让他恨得牙痒,有种拿筷子戳死他的冲动。 “出了这天机禅院,你?活不过三个时辰!” 这嘀咕,算得上是毒辣了。 可僧人听了,在注视了他片刻之后,非但没恼,似乎还琢磨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然后微微摇头,笑了一笑。 像是不认同他这话。 “难不成你以为自己能安然无恙?” 沈独见了,简直不敢相信这和尚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底气,竟不认同他说的这话,一筷子夹了个鸡腿上来,又给放了回去。 “早就跟你说了,你脾性不好,我弄死只蚂蚁你都要甩脸子,外面还有杀人的呢,你不得疯?再说了,哼,就你这三脚猫功夫,旁人一只手指都能碾死你了。唉,无知,无知啊!” 脾性不好。 三脚猫功夫。 无知。 僧人听了,面上笑意未减,只依旧面朝那湖泊盘坐,左手拇指内扣舒在身前,右手则掐着佛珠,一粒一粒地转动着。 整个地界上,本因那瀑布,喧嚣得很。 可沈独的心里却一下清净起来。 他就这么看着僧人默默打坐诵经的模样,慢慢吃了有半盘菜,可越吃,竟越觉得如嚼蜡一般无甚滋味,甚至舌头底下还渐渐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涩苦味蔓延而出。 终于是吃不下去了。 沈独静默了许久,才轻轻放下了竹筷,一双幽深晦暗的凤眼里,凌厉与戾气之下藏了一点几不可见的隐隐希冀。 唇角弯起,少见地柔和,笑容却不那么自然。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也有些干涩,可话出口时,却流畅得仿佛已经在心里说过了千百遍—— “和尚,我要走了。你愿不愿,同我一道?” 第25章 梦一场┃白日浮华梦一场,梦醒,酒痕犹在人失散。 在考虑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 沈独心里已经为和尚找好了一万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比如, 他破了空色戒, 他日肯定会受罚; 比如,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瞒着所有人救下自己的事情必定东窗事发, 届时天下的麻烦都会找上来; 比如,天机禅院外面还有更多苦难的众生等他去渡; …… 只是在这一句话真正说出口了之后,这原本准备来说服和尚的种种理由, 竟一下都变成了铁砂冰渣, 卡在他的喉咙里,一个字也出不来了。 好像再多说任何一个字, 都会打碎他心里的某一样东西。 于是沈独一下就意识到了。 纵使这一万种理由都不假,可真正促使他发出这般惊世骇俗邀请的原因, 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想。 对这哑巴僧人动了一点本不该有的心思, 所以希望他能背弃自己原本的宗门,与自己一道,浪荡江湖。 风也好, 雨也罢。 天气好的时候, 可以一道泛舟湖上,赏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天气坏的时候,可以趁夜往湖心亭,红泥火炉, 听雪煮酒。 即便他只有三脚猫的功夫也不怕。 他修炼了六合神诀,是妖魔道的道主,有他在,谁敢动他?他可以护着他,从生,一直到死。 只不过,这一切一切的“比如”和“他想”,目前也都是“比如”和“他想”,在这僧人给出自己的答案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否成真。 沈独便坐在那块刻有“小自在天”四字的山石上,用那种强自镇定的目光注视着僧人,脑子里却一下有些纷乱。 像是有风过,又像是有云过。 僧人似乎也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发出这般的邀请,正转动着佛珠的手指,便慢慢地停了下来。 飞瀑流泉,映得天光四散。 那碎玉似的光影,倾泻在他面上,指尖,让他看起来好似端坐在佛国莲台之上,干净而悲悯。 沈独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 第一次,他觉得每一刻都像是一甲子那样漫长,时光被拉长成了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去路,可终究还是尽了。 在僧人将那悲悯的目光转向他,轻一摇首的刹那。 有无声的叹息,散入了微微润湿的空气,然后被那骤然响彻的瀑布的轰鸣砸碎,与那无数在潭面上乱溅的水珠一般,坠回了潭中,归于不见。 沈独的世界,恢复了喧嚣。 他有一点奇怪的眩晕,就像是站在间天崖的最高处往下望时候一样,怕自己一步踏错,便重新跌下去。 僧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已然没了印象。 只知道自己从那种奇怪的眩晕之中醒过来的时候,这小自在天里面,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那种感觉,像极了从一场幻梦中醒来。 有那么一瞬间,沈独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又如何到来,更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又将要去做什么…… 一切都在一种失衡的混沌里。 眼前摆着的饭菜,已经失却了所有的温度。 僧人将食盒留下了。 他就这么盯着看了许久,慢慢地一垂眸,终于还是将这些盘碗一一收好放了回去,然后起身拎着那食盒,慢慢循着来时的旧路出去了。 午后的日光,出奇地有些炽烈。 周遭所有的山石都白晃晃地,闪得人眼晕,就连周遭的竹海,都在沉默的风中失语。 沈独觉得很闷。 待走到了他来时所站的湖岸边,他才一下恍惚地想起,垂虹剑还落在小自在天那个地方,于是又折转回去取。 在重新摸到剑的那一刻,他想—— 现在可以给顾昭回信了。 * 顾昭是个狠人。 他的人生信条里面,从来没有过“等”字,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叫做“沈独”的人。 有着绝好的样貌,绝世的修为,绝高的地位。 他,无法不等。 “你说,他过了这几日都没有回信,莫不是已经死在了禅院里面?” 高高的山崖犹如接天的刀刃,巍峨险峻,顾昭便在这上面最平坦的一块山石旁边坐下,将山石削平,成了棋枰,刻纵横经纬之线,拈石为子,一枚一枚地下着。 “两日前飞回去的幽识鸟,现在也没见回……” “听闻天机禅院里面出了一点乱子,前日有人闯了千佛殿,为善哉一指戳中,至少是个重伤。老奴想,这些天不空山周遭风声鹤唳,还有本事突入重围闯进千佛殿的,怕非沈道主莫属。保不齐……” 站在顾昭身旁的,不再是仲舒,而是个老头。 他身子矮矮,白头发白胡子,杵着一根蛇头木拐,脸上皱纹横生,一双眼底却是精光四溢。 其太阳穴深凹,一看便知是个内功高手。 此刻却将目光从顾昭的棋盘上移开,向正南方向的天机禅院看去,目光里有些晦暗。 他说的这件事,顾昭自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 “若真如此,沈独如今势必不好受。只是我总觉得,天机禅院不至于私藏他。如此,原本就有伤的他,如何能瞒过所有人耳目?难不成,剃了个头,假装是个和尚?呵……” 话说一半,听的人没笑,他自己却先笑了起来。 老者没什么表情。 顾昭只摩挲着指间那一枚圆石,神情里颇有几分微妙之处,停了有片刻,才问道:“刚才不久,山上似乎有敲钟。通伯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妖魔道那些人!” 通伯笑了一声,神情里多了几分讥讽。 “也不知是谁在背后撺掇,前几个时辰竟然围到了人家山门前,好险没有被人打回去。老奴使人探得的消息,似乎是有人奉了裴无寂之命,前往天机禅院逼人。领头的,是崔红和姚青。” “崔红和姚青……” 这两个人,顾昭也再清楚不过了。 一男一女。 在裴无寂上位之前,他们早已经是妖魔赫赫有名的凶徒,在老道主的时候,就分别出任着间天崖左右使的位置,许久未曾变动过。 外界传,沈独极信任他们,他们也对沈独言听计从。 但在不久之后,事情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年沈独不知道是脑子里哪一根筋抽了,在屠灭了一行路经妖魔道的商队之后,竟然留下了个十六岁的少年,从此养在了身边。 这便是裴无寂了。 那一年,妖魔道上第一次有了奇怪的传言,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沈道主好男色,与这裴无寂过从甚密。 难听的话多了去了。 当初谁也没将这少年放在眼底,可谁能想到,过了没几年,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间天崖左使! 原本由崔红、姚青二人瓜分的左右两使之位,一下就少了一个,只留下右使的位置。于是他们只能在这上面争抢。 今年你上,明年我上。 可再没有一个人,能从裴无寂的手里夺回左使之位。 裴无寂是沈独养的。 他打他骂他,教他武功;他侮他辱他,也训他计谋;他折他磨他,也默许他上位。 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原本身世孤苦、一无所有的少年,便成了妖魔道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头狼,有着狠毒的手段,冷酷的屠杀。 “裴无寂啊。” 想想竟有些替沈独感到头疼。 顾昭那一双渺渺似云山藏雾的眼底,隐约透出了几分奇怪的意味,可细细咂摸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 其实某一个问题,他私底下考虑过很久。 都说裴无寂不过是个男宠,能有今天不过都是靠着趴在沈独床上,两腿一张,在他身下承欢。 可他是见过裴无寂的。 偶尔低眉时,那种注视着沈独的眼神,实在与传言中的,不很对得上。 更奇怪的是,他私底下与沈独谈事喝酒时,他从不会提裴无寂,哪怕是一个名字。 “通伯,再看看下面的情况吧。我估摸着,即便他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也就是今明两日,不会拖得更久了。” 毕竟,沈独从来是个聪明人。 顾昭相信,他既然有办法燃香引幽识鸟与自己传信,就一定有办法再探听到最近的消息,或者有那行事的底气。 通伯素来是不很看得惯自家主人与那妖魔道大魔头之间的关系的。 但归根到底,可能是看不惯沈独。 只是顾昭都发话了,他再不愿意,事情也还是要去做,于是应了一声,点了头,便提了轻功往山下去了。 山岚吹拂。 日往西斜。 顾昭用那简陋的棋子,敲着同样简陋的棋盘,脑海中浮现的竟是沈独的生平,桩桩件件,一时有些惘然:“不杀人,死的便是自己。妖魔道上,哪里有什么人情?便是这江湖,又还剩下几分人味儿……” *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但躲藏在不空山的这段日子,却给了沈独一种少见的、与世隔绝的清净,与其说是躲藏,莫若说是避世隐居。 凡尘俗世,皆不能扰。 不能走的时候,每一日都想着要逃脱这困境,回到妖魔道上去,回到那腥风血雨一日无歇的江湖上去;等到能走的时候,却一下想要停留在这桃源,避开那些忧烦,避开那勾心斗角永无止境的争斗。 一切,不过都因为一个和尚。 如果不遇到他…… 沈独想,即便是自己落难于不空山,只怕也不会生出这般想法来。顶多是在这里过一段清静日子,却不会对这个地方,以及某一个人,产生本不应该有的留恋。 目之所及,远山苍苍,竹海摇摇。 沈独提着食盒走回,看见竹林里那间自己住了二十多天的竹舍时,一时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怔忡。 他站了许久,直到山风吹冷了身子,才重抬步,走了进去。 罗汉床,小火炉,木书案,竹书架,繁经卷,陋南窗…… 食盒放在案上。 他的目光从书架上那些或新或旧的经卷上慢慢滑过,最终落回了画缸里,将那一幅簇新的卷轴取了出来,缓缓展开。 春兰未开,蝴蝶已至。 佛陀不过是在渡这天下苦厄之人,可苦厄人却因此陷入了另一段苦厄之中,为这佛陀济世的慈悲,沉醉着迷。 沈独一下就笑了一声。 他抬手一合,便欲将这画轴投入火盆烧了,可临到要扔时,才发现自己很没出息,不舍得将其毁去。 “还是留着吧……” 时光过隙,忽忽白马。 彼时彼刻,彼情彼心;此时此刻,此情此心。便都当是白日浮华梦一场,梦醒,酒痕犹在人失散。 何必停留,何苦停留? 宽阔的袖摆,飘飘洒洒。 风里面,他携了画,携了剑,出了这竹舍,心里空空,只空茫地朝着不空山那高高的佛顶望去。 他想,如果他还正常,脑子里该不会冒出这疯狂的念头。 可偏偏…… 沈独很清楚,这一会儿,他不仅不正常,还有一种奇怪的、醉酒似的癫狂:“和尚和佛藏,我总该要带走一样。” 第26章 闭口禅开┃慧僧善哉,不过尔尔。 他是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明明来这里的时候都好好的, 怎么要走的时候, 竟然觉得自己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又缺了什么东西? 所以,才想要找点什么,来将其填补。 那和尚。 或者那三卷佛藏。 若说天下还有什么能填上他心底这奇怪的空寂, 大约也就这两样了吧?一个是让他心生眷恋的人,一个是天下武学的至高境。 就保持在这种癫狂的状态里,沈独没有把自己拔i出来, 也不想把自己拔i出来, 只在这醉酒一般的朦胧中,踏着已经西斜的日色, 穿行在不空山之中。 所有曾经翻覆的阵法,都已经无法困住他的脚步。 犹如走在自家庭院里一般悠闲, 甚至还有一种慵懒的扶疏之态。 清风吹起他的袍角,也吹起了他的墨发, 竟好似要与这泼墨似的山水都融在一起,有一种天光共水光一色的和美韵致。 他眉间那一抹冰雪,便似不空山顶未化的冰雪。 冷然, 寂寥, 可又有一种出奇的干净。 沈独本不是什么庸才,跟过和尚很多次,自己也不是第一次闯入,所以即便这阵法有些微妙的变化,也被他察觉了出来。 面不改色地避过。 没多一会儿, 便再一次看见了那一片恢弘的禅院。 禅房和佛殿高高低低的影子,很快便与他前两日趁夜遁逃时所见重叠了起来,只是没有了那凌立佛塔高处、白衣似雪的僧人。 不知…… 是不是又在千佛殿里,等着他呢? “善哉,善哉……” 低低的嗓音,念及这名字的时候,犹如叹息,即便是漠然没有分毫波动,也会让人生出一种幽泉般婉约流转的错觉。 沈独一手负着,暗紫的外袍被风鼓荡,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浓重的阴云。可他面上的神态却很轻松,甚至唇边还带着几分古怪的笑意。 半点都没有隐匿自己踪迹的想法。 他只提了一口气,踩着那一连排的琉璃顶,直接飞身前往千佛殿。 也不知是不是这时辰,和尚们都还在做晚课,或是都去用斋饭了,禅院内走动的人竟然不多。 是以他这么大胆地一路过来,竟也没人发现。 前些天被沈独绝地逃跑时撞破的千佛殿殿顶,已然打上了新木,盖上了新瓦,又刷上了新的彩画,修缮一新。 若非看上去的确太新了一些,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既没有过那惊险的一夜,也不曾在那善哉手上吃了大亏,更没有撞破这殿顶,仓皇而逃。 在靠近此殿的瞬间,沈独心里就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渴盼。 以他的修为,感觉不到里面有人,或者里面的确没人。 可他竟前所未有地希望自己的感觉再一次出错,希望里面有人,希望里面是那一位曾将他打成重伤慧僧善哉,希望再与他交手…… 也许未必能一雪前耻。 可这一定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纵使可能会让他失去一切,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有什么不好呢? 总强过此刻为这一颗心上的空寂所支配时的难受。 他落在了千佛殿前,若忽略他与周遭格格不入、不合时宜的衣着,单看其面上的神情,只怕会让人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来这里寻求开悟的信徒。 抬步入了此殿,连脚步声也没遮掩。 殿内不见一个人,一如他的心一般空寂寂。 只有蒲团前的香案上,供奉着雪莲一盏,线香一柱;释迦牟尼镀着金身,其头颅旁边的佛光都绘成了彩画,里面隐着天龙八部众的影子。 祂悲悯地垂视着沈独,目光竟与那哑和尚神似。 沈独一时有些恍惚。 他竟没能分辨出,到底是这一尊佛的目光与那和尚相似,还是那和尚的目光与这一尊佛相似。 又或者,它们本不相似,只是他心里有那目光,所以看什么都像。 在这佛前,久久伫立。 沈独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他从那佛祖的双目上移开目光时,西斜的日光照在窗纸上,已经泛红。 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发现他。 他轻而易举地就走到了后殿,一眼扫过去,清净,也干净,四处都弥漫着那幽微的白旃檀香息。 他不喜欢这香息。 因为这香虽然并不特殊,可他一闻见,总是会想起那和尚。 所以这一次,沈独并没有在后殿停留多久。 他找到了上一次所看见的箱箧,再一次将其打开,里面放的还是那雪白的僧衣,清洗得干干净净,也折叠得整整齐齐。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传说中的善哉该是个很自律的人。 只不过…… 那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今天,他只不过是来拿走自己想要拿走的东西而已。 沈独俯身,修长的手指伸向箱箧,在里面轻轻一勾,便将那一串比寻常沉香略轻几许的佛珠勾在了指间上。 十八颗佛珠,还挂了佛头穗。 看起来一粒粒都是浑圆的,可当他拽住其中一颗,将那穿了绳的小孔对着外头微红的天光看时,便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公输之术,巧夺造化。” 天光透过那小孔落入了他瞳孔之中,竟隐约是一些细小到了极致而难以分辨的字迹!沈独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唇边的笑容也沾上了一抹邪气。 “这等机巧的藏法,难怪这许多年来众人都一无所获了……” 数年来,探过这天机禅院的江湖奇人异士,不说上千,数百是少不了的。 东西可以说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但一则有那慧僧善哉镇守,武功惊人;二则这般明目张胆,且匠心独运,谁又能发现? 若不是那一日机缘巧合,又因为先接触了天机禅院的和尚,曾掂过那哑僧人的佛珠,他也不至于从重量上怀疑箱箧里这一串佛珠。 分明是内有构造,雕空了一些。 武圣娄东望! 为天下所追亦能力敌不死,尚有逃至天机禅院之余力,最终死去都是皈依了佛门。能被人称一个“圣”字,该是何等的厉害? 三卷佛藏,载尽其一生所学,又该令多少人垂涎? 此刻,便都握在他这一掌之中。 按理说,沈独应该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甚而可以是凌驾于万人之上,即将触及到天下武学至高境的激荡。 可他心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悲。 也没有喜。 只是在将这一串佛珠挂在腕间,重要走出佛殿的时候,莫名地想起了当夜那出手凌厉的人,还有那雪似的影子。 既来,岂可无名? 沈独心情实不很好,只拔了垂虹剑,剑尖一挑,便在这千佛殿佛像两侧的圆柱上各留下了一行字! 字迹疏狂! 一笔一划,都是掩不住的杀机与戾气! 待得最后一划落成,他心绪亦未平复,在天际最后一抹光消失在山岭重重的阴影间时,他的身影也从这千佛殿内,隐没不见。 禅院内暮鼓声敲响。 这时候才有人从各处走了出来,寺庙堂上,一时又有了不少的人影。 只是当两个各处添香油的小沙弥,取了香油走进这千佛殿,抬头一看之时,却都齐齐骇然。 相望片刻后,竟是二话不说奔逃了出来! 嘶声的大喊伴随着他们的逃出,传遍了整个禅院—— “不好了!不好了!!!” “有贼人闯殿!” “善哉师兄,善哉师兄!” …… 僧人正在藏经阁内,立于佛龛前面,手捧着一卷《华严经》细细地读着,试图用上面密密麻麻的经文,来抚平心底那一点点怪异的波澜。 佛经上写: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静默清幽的环境,禅意满满的经文。 很快,也的确有了一点效果。 他不会再时时想起破戒的那件事,也不会再时时想起那魔头的容颜,耳旁更不会时时掠过他那一句着实离经叛道的相邀…… 渐渐,便也沉入了经文本身的高妙中。 直到外面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将他从这沉浸之中拉拽而出,犹如刀剑一般,尖锐地捅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莫名地心颤了片刻。 好像,有什么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已经发生。 繁乱中,他还记得将那一卷《华严经》放回了原处,才匆匆下了楼梯,出了藏经阁,向着更后方的千佛殿走去。 一身雪白的僧袍,明亮在袭来的夜色中。 脚步虽快,却是一点也没乱,踩着那响彻整个禅院的暮鼓声响,很快到了殿前。 几乎是在他出现的瞬间,便有人注意到了他。 大和尚,小沙弥,德高望重的长老,或者是普通的僧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他们的目光从他清隽如玉的面容上划过,又都不知为什么垂了下去。 只有少数几个小沙弥不懂事,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善哉师兄……” 僧人少见地没有回应。 连点头都没有。 他只是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而且是他一点也不想看到的一件事情。 可事实是,它发生了。 真真切切地。 天机禅院住持缘灭方丈方才就在不远处,听闻消息后便速速赶来,已然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年事已高,面有灰白之色,手持着金色的禅杖。 见得僧人进来,他便摇头,竖了掌叹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 僧人的脚步,在缘灭大师叹息声起的时候,便已经止住了,这一时间,竟无法再往前踏上哪怕一步! 千佛殿殿正中便是宝相庄严的佛祖,悲悯地垂视着世人。 也仿佛垂视着他。 在佛祖的面前,他无可辩驳,无可欺瞒,也无可遮掩,一如人刚出生时一般,赤条条。 香案,香炉,莲花…… 一应的摆设都无变化。 唯有佛像两侧那两根伫立在此已有六百年之久的莲柱上,往昔为人篆刻的偈语已经模糊难辨,只余那簇新的剑刻字迹,触目惊心! ——慧僧善哉,不过尔尔! 在辨认清这八个字的刹那,僧人只觉得什么东西从心底里一下翻涌了上来,犹如一头狂猛的恶兽般撕扯着他,要将他整个人与整个清明的心智都撕扯下去,咬得粉碎! “噗!” 一口鲜血,登时洒落在雪白僧袍上,为其添上几许令人不敢直视的殷红,却衬得他一张脸越发苍白。 “善哉?!”缘灭大师大惊。 可被他唤作“善哉”的僧人,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是慢慢抬手按住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似乎那里有什么可怕的痛楚在折磨着他。 脑海中,竟是万般的幻象交织。 一时是那恣意的魔头说,我好歹是个病患,能给点肉吃吗?一时又是那诡诈的妖邪问,你们出家人,戒律是不是很森严…… 千形万象,最终都轰然汇拢。 成了那一句——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 愿不愿意,同他一道? 僧人竟说不出这一刻心内是什么感受,甚至只有牢牢地拽住这一颗心,他才能确定它还在这里。 目光抬起,从那八个字上一一扫过,却觉得像是被人凌迟! 慧僧善哉? 不过尔尔。 他甚至能想象出对方说出这四个字时候,眼角眉梢那漫不经心,甚至带着一点举世莫能与争的疏狂气。 割肉喂鹰。 舍身饲虎。 那是佛祖;寻常人割肉,舍身,也无法叫那鹰与虎皈依,不过徒然害去这天下更多的人罢了。 似怅,似悲,似苦,似恨。 僧人眉目间原本隐约的悯色,忽然就被染得深了几分,九个月未曾开过口,让他冰泉玉质一般的嗓音多了一种生涩的嘶哑。 “沈、独……” 第27章 不空山前┃可有时候,活着真没意思…… 天还没亮。 贺五德刚被同门叫了起来, 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山道上走过去, 与昨日守了一整夜的同门们换岗, 困倦得厉害,一点也打不起精神来。 “都说那魔头逃到了不空山中,可指不定是人家戏弄咱们, 根本没在里面呢?” 呵欠一打,他眼泪都流了出来,口里忍不住抱怨个不停, 只觉那传说中的沈大魔头诡计多端, 阴险狡诈,说是在不空山, 那一定就不在不空山。 “守了这么久,就是鸟毛都没看见一根!” “瞎说什么!” 旁边便是门派的长老, 个子不很高,一双眼睛倒是瞪得很大, 但里头已经满布着血丝,本就固执的一张脸,更由此生出几许执拗的乖戾气。 “掌门让你在这里守着, 你就在这里守着!等跑了大魔头, 你担待得起吗?!” “是,是,是,弟子知错,还请邱长老饶恕!” 贺五德的瞌睡虫一下就吓没了, 整个人都清醒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冷汗连连,忙向长老告罪。 邱长老这才种种冷哼了一声,又提着剑,巡视别处去了。 走不三两步,那训斥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贺五德在背后听着,过了一会儿,那一股怕劲儿才慢慢消减下去,一时只觉得乏味极了。 江湖? 这江湖,实在跟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没入江湖之前,他在天桥底下听说书先生讲的江湖,在少年伙伴话本子上看到的江湖,是个任侠的江湖。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 可进了江湖以后,既没有大块的肉,也没有大碗的酒,更没有什么狗屁的快意恩仇。 大魔头沈独? 妖魔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道主? 好像杀过很多人,也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跟他有什么关系? 贺五德只是个普通人家出身,前几年江南发了大旱,饿死了父母,只留下他一个来,沿路乞讨,好不容易才拜入了一个门派。 这便是守正宗了。 此宗以剑闻名,在使剑的门派中也能排到前五,招收弟子也看根骨。 他本以为,拜入了宗门,真真是不仅有了容身之地,还能实现自己少年时的梦想,仗剑江湖,慷慨以歌。 可渐渐地,他发现江湖跟他想的实在不一样。 人都怕死。 贺五德也怕。 他实在不明白大家伙儿,尤其是正道的这些人,为什么老要跟妖魔道的人过不去。 一个井水,一个河水,大家各过各的不好吗? 妖魔道上再乱,那也是妖魔道的事情。 他们相互厮杀,是他们自己的仇怨,正道,或者是自称正道的,偏要上去插一脚。说什么除魔卫道,没效果不说,还白白送了许多人头。 不智。 弟子多,门人多,也不带这么糟践的啊。 明知道打不过还去? 贺五德是想不通。 但这天下间,他想不通的事情本来也不少。 想不通,索性也不想了。 反正门派里的掌门和长老们,肯定都已经考虑过了。大人物已经考虑过的事情,他们这样的小喽啰,照着做就成了。 只不过,在他再一次站到山头那一块大石头上面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就冒了出来。 贺五德想,等杀死了大魔头,他就回去。 不待这劳什子的守正宗了,饥荒早已过去,爹娘坟头都长了草,应该清理清理了。 这时候,山间雾气尚浓。 他们是在不空山东五里地的山上,守着的是进出不空山必经之路,前面不远处便是那一道立着止戈碑的峡谷。 溪水潺潺,从峡谷中来,又从他们脚下淌走。 可以明显地看到,以这一条溪水为线,两侧的积雪化得最快,半山腰上还白茫茫一片,但最顶上的天机禅院,雪却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贺五德其实半点都不觉得沈独会从这里出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真从这里出来,这传说中简直跟长了三头六臂一般的大魔头,未免脑子太傻,胆子太大。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与贺五德一样,没有人觉得身受重伤的妖魔道道主,会大摇大摆从这里出来。 所以—— 在他出现的那一个刹那,没有一个人反应得过来。 下方山道上忽然“当啷”地一声响,惊得周遭人连忙看去,这一看之下,便是大惊失色! “昆师弟!” 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急忙奔了过去。 可已经晚了。 那一位刚打完呵欠的昆师弟,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脖子上一条横着的血线冒了出来,划破了他的喉咙,也划破了他的血管。 鲜血喷涌! 他的剑掉在山石上,又滚入了溪水里,但这时候谁还顾得上? 他的手捂着自己的喉咙,一双原本不大的眼睛瞪得老圆,嘴唇张着,似乎竭力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可都是模糊而破碎的。 往昔跋扈的神态,变成了惊恐欲绝,彻底地凝固在了这张脸上。 没气儿了。 倒地了。 方才惊呼的同门,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跑到他的身边。 背后邱长老头皮一炸,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眼见得那弟子就要跑过去,嘶哑着嗓子,猛然一声大喝:“别过去!!!” 可还是迟了。 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一人看清楚人到底怎么死的。 只见得模糊的影子在场中一闪,清风搅动浓雾,一点雪玉似的剑光,带着几许比这冬日更锋锐的冷意,刺破了那人眉心。 “噗通”地一声响,人倒进了下方的溪水里,血污溅开了一片。 这一下,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了。 就连方才高呼的邱长老,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所有人恐惧地颤抖着,几乎下意识地聚拢到了一起,接着才反应过来,大声呼叫:“都到一起,别散开!是那魔头!一定是那魔头!” 他们不明白。 这时候也根本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为什么会是沈独,他的内力又是怎么复原的,凭什么还能这般神出鬼没地杀人? 可他们无比确信,一定是他! 守在山上位置的贺五德,这时头上冷汗都冒了下来,在刚出事的时候就一猫腰躲在了大石头后面,头都不敢露一下。 听得下方人喊聚在一起,他只觉得手脚冰凉。 下面的人能聚在一起,他这个人在山上的,却是万万不敢下去。 天知道那魔头屠戮的刀,什么时候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不。 他还不想死。 贺五德竭力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可又管不住自己好奇的眼睛,纵使几乎被吓破了胆,也没忍住转过了眼,透过石丛间的缝隙向下看去。 数十人聚拢在一起。 每个人都试图藏在人群的最中心,但总会被往里面挤的人推出去。生死面前固然有大勇者,但更多的还是贪生怕死之辈。 所谓名门正派,也都一样。 他们惊慌的目光,扫向四周,但四下里都是浓重的雾气,又看得清什么? 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危险已然降临! 唯有贺五德所处的位置较高,亲眼看见那一道披着紫黑氅衣的身影,自一旁半山腰的山林间闪现出来,翩然若仙魔降世一般,出现在所有人的头顶! 本就在这里连续驻扎守了好长的时间,有人早已经心生倦怠,没当一回事,也有人已经耗尽了心神。 谁也没有在巅峰,都是疲兵。 更不用,即便他们每个人都发挥出十成十的实力,也不是沈独的对手! 无法形容。 杀人这件事,由这个人做来,简直如同在纸面上提笔作画一般,剑尖便是他的笔尖,剑光便是他的笔墨。 横撇点划,鲜血四溅! 有人在喊“杀了他”,也有人奋剑而起,绝路中一拥而上,更有人落荒而逃…… 世态种种,都凝聚在这小小的一隅。 可有谁能真的阻挡他? 剑光纵横。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很快,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几分的剑尖,便点在了最后一人的眉心,剑气击碎了他的眉骨,剑锋划破了他的皮肤,留下了一抹血痕。 “噗通。” 最后一人也倒下了。 山风吹来,雾气滚动,又浓重了几分。 那原本就模糊的身影,变得更模糊起来,只像是一团阴影。 贺五德看不清,也一下有些不确定那大魔头到底是不是走了。只是过了好久,都没有再听见什么动静,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 “呼!” 浑身一时烂泥一般瘫软下来,他一下仰在了那石头后面,大口地喘息,浑然没有察觉到,一道阴影已经从他所仰靠的山石上方覆盖下来,遮挡了天光。 直到他连滚带爬地起身,手指按到那一片阴影。 这已经是山丘的最高处,哪里来的什么阴影? 而且…… 像是一个人影。 那一瞬间,一股寒气从贺五德尾椎骨上冒了出来,只觉得浑身僵硬,慢慢地转过身也转过头去的时候,终于真真切切看清了传说中那魔头的脸。 紫黑色的鹤氅,被山峰吹起,像一片云似的飘荡。 他右手持着那一柄杀过许多人的垂虹剑,左手的手腕上却挂着一串色泽温润的沉香佛珠,腰侧则悬着一幅卷起来的画轴。 容颜如玉,面上有种奇异的苍白。 那是贺五德见过最好看的五官。 也不知是此刻的天光照着,晃了他的眼,还是这山间的雾气轻浮,迷了他的神,竟然觉得昔日曾远远惊鸿一瞥的蓬山第一仙顾昭,也不过如此。 只是才看了一眼,他便不敢看了。 畏惧这般的面容。 也畏惧他眉眼间那一抹消减不去的冰冷森然。 贺五德深深地埋下了自己的头颅,在垂首的瞬间,只瞥见了对方持着剑的手指微微一动,于是他腿一软,直接就跪了下去。 干干脆脆,半点犹豫也没有! 人趴在地上,伏首在那魔头脚下,赶在对方开口,也赶在对方动手之前,他已经直接哀求道:“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还想回去,为爹娘扫墓……” 几乎就要举起的剑,顿了一顿。 贺五德眼角余光撇着。 那持着剑的修长手指,停了有一会儿,终于还是慢慢地收了回去,压在剑锷内侧的剑柄上。 这模样,应该是不会杀他了。 可贺五德依旧不敢抬头。 良久后,只听得从喉咙里发出来模糊的一声笑,有一点恍惚苍凉的味道:“不想死?可有时候,活着真没意思……” 风再吹。 衣袍猎猎声远。 贺五德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一道身影已经远了,渐渐被潮湿、浓重又冰冷的雾气埋了进去,可他去的方向却能很清晰地辨认出来。 不是从东面离开不空山,而是去往不空山的北面。 活着真没意思? 贺五德听不懂。 劫后余生,他心底里只有一种莫大的庆幸,一时之间,什么江湖路远,什么行侠仗义,都被抛到了脑后。 快意恩仇,那是大人物们才有资格谈的事情。 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能苟且活在这世间都不容易,还闯荡什么江湖呢? 他想也不想,扔了手中的剑,又脱了身上属于守正宗弟子的袍子,转身便直接朝着山下跑去。 只是跑了没两步,又奔回来摸上了那把精铁打造的剑。 ——拿出去典当,也得值点钱呢。 这一下,才算是彻底妥了。 贺五德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去,打算将来耕田种地,再跟那些村夫农妇,吹嘘自己这一段从魔头手下逃生的非凡经历。 毕竟,能被大魔头饶过的人可没几个。 第一个,是妖魔道上同样大名鼎鼎的间天崖左使裴无寂;第二个便是他了。 贺五德当然不觉得是这魔头怜悯自己。 对方不杀他,并不主要因为被自己打动,归根结底,不过因为他不过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是生还是死,无足轻重,影响不了任何事。 浓雾锁深谷。 晴光照溪水。 不久之后,寒天里的冷日姗姗来迟地自东方升了起来,驱散了深谷里的浓雾,也让不空山这佛门清净地前数十具尸首,袒现在天地之间。 第28章 蓬山第一仙┃善哉?你与我一起上,说不准能打得过。 不空山北。 崇山峻岭, 白云渺渺。 一缕笛音幽幽, 浑似自九天云外而来, 穿破重霄,分明清润之音,吹度几分阳春白雪、杏花疏影之意, 却又含着三两许孤高傲岸的气概。 是熟悉的曲调。 也是熟悉的感觉。 不知是认识久了,也只听过他一人吹笛,还是他笛音真有如此特别, 沈独远远这么一听, 便知道是顾昭了。 他倒提着垂虹剑,飘飘摇摇踏云而来, 淡漠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情,绕过前方一座云遮雾绕的山峰, 便看见那一片平坦的山崖了。 被削成了棋枰的山石,平平地搁在崖上。 落下的棋子依旧散着, 却拂开了一小块空隙,上头摆了一只酒壶、两只酒盏。 那一袭青衫的男子,玉簪束发, 只背对着这棋枰, 长身立于崖边,像是另一侧的云海吹奏。 清风吹动云气。 他的袍角与发缕都飘飞起来。 若不是因与这人相熟,只怕是连沈独这一眼看过去,都要以为眼前之人,乃是九天上的仙人, 下了凡尘,一身落拓清冽,飘然欲飞。 一曲未毕。 沈独也未打扰,只是轻巧无声地落到了崖上,并不言语。 顾昭不是没察觉人来。 可他有自己的习惯。 这时只慢吞吞地将这一曲吹奏完了,才远眺了一眼绵延不尽的群山,呼出一口气来,转身时笑容已挂了满脸:“不愧是沈道主,上天入地,世上没有能难倒你的事。” 沈独才杀过人。 身上的血腥气不浓,但也不淡。加之他没有特意遮掩,更没有遮掩的必要,所以眉间凝着的那一抹煞气,实在显而易见。 对顾昭这看似恭维的一句话,他无动于衷。 人从崖边走到了棋枰边上,他看了顾昭一眼,淡淡问道:“要请我喝酒?” “没下毒。” 顾昭眉梢微微一挑,答非所问。 沈独于是也不说什么,直接坐了下来。 顾昭为他倒酒。 倒了三杯,沈独也喝了三杯。 整个过程中,两人一句话也没有。 沈独只喝酒。 顾昭不喝酒,但一直打量着他,目光里渐渐多了一种奇怪的颜色。 看上去,沈独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一张绝好的、本能迷惑世人的皮囊,可面上完全是生人勿近的冷煞,更不用说那长年累月积攒在眉目之间的凌厉与妖邪。 可感觉不对。 若是以往,死里逃生,还安然无恙地返回,必定是要先嘲讽他们正道上都是些酒囊饭袋,那么多人打不过他一个。 如今却半句话没有。 一坐下来,就开始喝。要知道,沈独的酒量不是“不好”两字能形容,用“烂”字都是抬举了他。 待到第四杯倒上的时候,沈独伸手又要来端,顾昭浅浅看了他一眼,自己伸手将酒盏捂住了。 润湿的杯沿,贴在他掌心,有些冷。 沈独没防着他来这一下,正要伸过来端酒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顿住,然后抬了那冷冰冰的眉眼起来,瞧着他。 “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 顾昭并未将手移开,虽是笑着说话,可眸底的光影也冷了几分,暗了几分,说话的嗓音与他的笛声一般好听,但话里的意思却跟刀子似的。 “只是觉得,你这要死不活模样,让人很想操i你。” “就你?” 沈独笑了。 对这一位江湖人所共传的“蓬山第一仙”嘴里忽然冒出这种字眼来,半点都不惊讶。毕竟,认识顾昭之前,他骂人都还不会爆粗呢,都是“近墨者黑”,跟顾昭学的。 “想操i我的人多了去,你算老几?” “……” 也不知是不是觉得他这荤话学得太快,有些不适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道行极深的顾昭这一时竟没接住这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摇头大笑。 “沈道主,你在天机禅院,到底是遇见什么了?见了神,还是见了鬼?” “见了佛。” 沈独依旧没什么表情,见顾昭依旧捂着那酒盏,干脆端了另一只空着的酒盏起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却不再提天机禅院那话茬儿半句,反而问外头的事。 “我不在这段时间,江湖上如何?” “欢天喜地,载歌载舞,斩草除根,斩尽杀绝。”顾昭一连用了四个词,可末了了又道,“但很显然,他们高兴早了。” “妖魔道呢?” 酒盏端起来,又喝了一杯,沈独续问。 顾昭回道:“你那条狗发了疯,前阵子在间天崖上大开杀戒,死了不少人,人都传他要取你而代之。但后来也不知哪根筋出了毛病,也对自己那一派的人下了手。现在情况不明,只知道昨日上午,崔红、姚青两人一道带人前往天机禅院,逼迫他们放你出来或者搜山查你踪迹。” 顾昭不喜欢裴无寂。 所以,至少当着面的时候,沈独从来没在顾昭嘴里听过裴无寂一句好话,但他在顾昭面前也是从不提裴无寂的。 这时听了,只沉默下来。 两只酒盏都被沈独一人用了,顾昭当然也喝不了酒了。 他酒量很好,但很克制。 此刻见沈独不说话,只在心中玩味他这几许沉默里透出来的意味,然后道:“你从哪里过来?” “守正宗那边。” 沈独面上添了一层阴郁,但兴许是酒意开始沾染上来,眼角眉梢那疏狂的意味儿却开始上来。 “在旁的地方堵我也就罢了,天机禅院正门出入口也堵我,未免有些看我不起。” 谁会傻到从正面出去? 他不过也是仗着功力尽复,且稳中有涨,过去嚣张一回,且警告着正道这一班人,没事别来招惹他。 淡淡说完之后,他看向顾昭:“怎么,杀得不对?” 守正宗。 这倒没有什么不对的。 顾昭想了想,还是主动为他倒了酒,慢慢道:“这一派与我素来不和,这一阵子总跟迟饮走得近些,你屠了其满门我都不管。” “嗤。” 沈独一下嗤笑了一声。 迟饮是正道上另一门的佼佼者,与顾昭素不对盘。 若是此刻有第三者在场,亲耳听了这话,只怕都不敢相信这是如今的正道第一人、蓬山第一仙说出来的,何等的绝情狠辣,冷血漠然? “天下人都道我是魔头,殊不知魔头便在他们之中。” 这话嘲讽的意味就很重了。 但顾昭听习惯了,也不在意:“沈道主这话就错了。你是邪,我是正;你是妖魔道道主沈独,我是蓬山第一仙顾昭。你我之间,泾渭分明,岂可混为一谈?” “是啊,毕竟二十余日前,一场鸿门宴,你顾昭还要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呢。”沈独端了第五杯酒,“如今还敢动手吗?” 不是说“还要”,而是用“还敢”。 沈独这一句话说得…… 顾昭为他倒酒的手略略一顿,苍青的袖袍扫过下方一枚棋子,沾了几许灰尘,眸底神光却是暗然转变,只道:“你如今非但没有身负重伤,反倒更胜往昔,倒有些令我惊奇。不过,这并非顾某不动手的原因,只不过是觉得,这江湖,若真没了沈道主你,也挺寂寞。” 寂寞你麻痹。 一听就假。 沈独左耳朵听进来,右耳朵便扔了出去。眼帘一掀,唇角一勾,却是无尽的讥诮与嘲讽,冷冷道:“你敢,我此刻便宰了你。” 论武学修为,顾昭不如沈独。 刚认识的时候不如,如今更差了那么一线。 这一点顾昭自己清楚明白,可也不在意,人各有自己所长之处,他所长之处便是比人狠,比人毒,也比人虚伪。 只是一提这个,他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前些日禅院中传出了消息,有人夜闯千佛殿,与那一位善哉撞了个正着,还破了殿顶逃走。我猜是你。能与此人交手,实是难得。不知,在你看来,这人修为如何?” “善哉?” 脑海中一下浮现出来的,是自己刻于千佛殿佛莲圆柱之上的那八个字,还有当夜立于雪月佛塔之顶的身影,隐隐还有另一张僧人的面容。 沈独有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饮了一口酒,任由那醇烈的凉液在自己的喉咙里烧出一条灼烫的痕迹,一直燃到心肺,而后一笑—— “你跟我一起上,说不准能打得过。” “……” 顾昭那一双隐隐透出几许墨蓝的瞳孔,陡然一缩,这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下一刻才生出那种近乎心悸的忌惮! 沈独的实力有多恐怖,他很清楚。 当世第一流的高手不多,沈独虽然年轻,可因修炼六合神诀的缘故,早已经能与许多成名多年的老家伙一战,还未必落败。 他自己虽差沈独一线,可也绝不是什么庸才。 可以说,他若拿出十分的心与沈独交战,即便是输,也应当只有一点微小的差距。 可现在这人竟告诉他,天机禅院那一位慧僧善哉,强到他们两人联手,说不准能打得过。言下之意便是,也未必能打得过? 顾昭着实沉默了一阵。 也许是在花费时间,消解他这一句话所带来的震撼。 良久才道:“看来,你在他手上吃了大亏。” “差不多吧。” 吃了大亏,也找回来不少。 沈独没有明说,也不会蠢到跟顾昭说自己已经拿到了三卷佛藏的事情,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说近是近,说远也很远。 第八杯酒喝过,他已觉出了一点醺醺然的醉意,便放下了酒盏,只问顾昭道:“你与迟饮生隙,如今可有想除者?我待出去继续杀人,你若有便告诉我。等过两日,我要借你蓬山之手,清理门户。” 他们二人的关系,一向如此。 顾昭是蓬山第一仙,明着铲除异己这种事,当然不能干;沈独是妖魔道道主,内患时有,真要面对来自整个正道的压力,也很吃力。 所以你借我的手,我借你的掌。 你为我铲除异己,我为你扫平江山。 酒,顾昭也没再为他斟了。 听了他这话之后,他考虑了片刻,便道出了“东湖剑宗”四个字,接着却道:“你喝成这样,不待醒醒神再去?” “醒?” 沈独扶了一把棋枰起身,笑了出来。 “我醉犹如我醒,我醒还不如醉。顾昭啊顾昭,你我相识多年,可你到底不懂我。哈哈哈……” “不懂么……” 可他觉得,自己是很懂的。只是眼见着沈独已在醉意之中,怕他一会儿上来发酒疯,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底没有反驳他。 见他起身,他也没拦,只是目光停在了他腰侧。 那一封卷轴,挂在沈独腰间,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碍眼与不合适,让他有些怀疑这东西的来历与内容。 但沈独显然半点没有要给他看的意思。 他重拿了垂虹剑,转身便欲再往不空山附近转悠,寻那东湖剑宗去。 可才迈出去三步,就停了下来。 就这么站了有一会儿,带着潮气和冷意的山岚吹拂着他面容,未平复下酒液燃起的温度,反而让内里更炽烈起来。 沾湿的袍角翻飞。 沈独侧身一回眸,注视着依旧正襟危坐的顾昭。锋锐明艳的眉眼,被风一卷,被雾一裹,仿佛都要融进那风里,化进那雾里,变得浅淡。 “那一日,背后袭我之人是谁,你该看清楚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 顾昭和沈独之间那句台词,本来是想打“cao(四声)”,上“入”下“肉”,但好像是敏感词,退而求其次,表个意。 第29章 糖┃奉裴左使之命。 看清楚? 当日事起之时, 他就在沈独对面, 当然看了个清清楚楚。只是他并没有想到, 作为当事人与受害者的沈独自己,却来问自己。 是他当时没看见,还是想要从旁人的话中, 确认什么呢? 顾昭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也这么回视了沈独许久,似乎想要通过他面上寡淡的神情, 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可也许是一无所获吧? 他慢慢地弯了唇一笑, 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 沈独听后,似乎是笑了一下, 又似乎没笑;似乎早有预料,又似乎因此失望。但也有可能, 他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像是他说出来的不过一陌生人名字。 这一刻, 顾昭看不懂沈独。 本就是妖魔道上的事情,即便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沈独也不会将个中的内情和自己的计划对他言说。 所以顾昭也没问。 沈独也没再多问什么, 转身便走了。 在他背后, 顾昭淡淡补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可这时候沈独已经去远了,也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给任何回应。 他的轻功向来是最好的。 人向那崖下一纵身,踩着山林间遒劲的古松, 没一会儿便隐没在缥缈浮动的云气间,没了影踪。 顾昭端端地坐着。 他一手按着那一根玉笛,一手却压在酒壶上,远远注视着沈独没了踪影,面上那一点总如春风般和煦的笑意,才渐渐地隐没。 压着酒壶的手掌翻过来,他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久久没动。 晴日晴光落了满身,云雾将光影拆散。 棋枰上的残棋未了,酒壶内还有残酒几杯,顾昭这么看着,眸底的光影胜似这风光山色,只低低的呢喃了一句。 “你信,还是不信呢?” 裴无寂。 这个名字,对沈独来说,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特殊的。倒不是有什么别样的超乎他控制的感情,只不过是…… 花十年养条狗,总会多在意几分。 当这个名字从顾昭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心里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好像不是他,他不在意;就算是他,他心里也生不出什么多余的波动。 他不愿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可这不代表着事情真的发生之后,他不接受。 人在江湖。 江湖有江湖的规则。 只要还在这里,只要选择了进入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一入江湖,生死有命。你可以杀人,也得随时准备着被人杀。 天地万物弱肉强食的道理,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也因为条条框框更少,所以人性的本恶,甚而说兽性的本质,在这里变本加厉。 所有的道德与慈悲,都是强者才有资格去谈的。 一如他当年杀了裴无寂的父母,一如他又养了裴无寂十年;一如裴无寂为他效命十年,一如裴无寂对他动了杀心。 有时候,人的选择并没有一定的因果。 这一趟出去,他绕了一段路,才找到了东湖剑宗。 根本没花费什么力气,远远就看见了。 因为这帮人正在动手,地方就在不空山西面一座山岭的山脚下,刀剑相加,喊杀声震。 隔得远的时候还没觉得,等到走近了,沈独才发现,正与他们动手交兵的,不是别的门派,正是妖魔道! 这明显是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 妖魔道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经摆了一地的尸体扔在山脚下,剩下的数十人则借着地势,逃到了山上,一面打,一面退。 若不出意外,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领头的那个,正是东湖剑宗的的宗主,提着一柄精铁所制的长剑,出手极其凌厉。 兴许是觉得胜券在握,必定能将眼前妖魔剿灭了,竟得意地大笑出声,朝着山上苦战的妖魔道众人叫嚣起来。 “池少主神机妙算,果真算得你等从此退走!看这回不取了尔等狗命,叫你们还敢胡作非为!” “呸!就凭你?” 山腰上面一声冷笑,竟是个女子的声音,可说话委实不客气,句句都嘲讽到了极点。 “尖嘴猴腮怕死鬼!有本事你上前三步,看姑奶奶不拿了你狗头!” “姚青?” 沈独便隐在东湖剑宗这些人的后方,对妖魔道上这些人的生死,其实并不怎么看重,也不觉得自己一定要去救。 可在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却是没忍住,有些讶异。 他想起先前从顾昭那边听来的话。 昨日妖魔道的人,以崔红、姚青两人为首,逼上了不空山,要天机禅院交人。如今又在这里听到姚青的声音,想也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了。 应该是离开的时候被人算计了。 池少主…… 指的应该是池饮了。 此人年纪也不大,但武功不错,气焰颇高,乃是蜀地天水盟少主,武林世家出身。才出江湖没两年,便总想要当那武林第一人。 所以,顾昭很不喜欢这个人。 刚才见顾昭的时候,提及被他杀了不少人的守正宗,顾昭便说守正宗与池饮多有往来,人死再多也不管。 原来后来报的这东湖剑宗,也与池饮关系密切。 难怪了。 沈独微微挑眉,暂没出手,而是继续看着场中形势的发展。 姚青是个暴脾气。 虽是个女人,且还是长相清秀的女人,行事作风却比男人都要硬朗爽利,使得一手绝好的独门暗器,同时也擅长近身缠斗,本事很不差。 平日里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能噎死人。 那东湖剑宗的宗主毕竟是在正道上面混的,论嘴皮子功夫,哪里比得上在妖魔道上浸淫十数年的姚青? 没三两句就被激得红了眼。 这一下,仗着己方人多势众,大声呼喊,就要强压上去。 沈独看笑了。 他打地上捡了几块小石子,屈指一弹,第一枚小石子便穿过了林间缝隙,直接擦着姚青的脖子过去! “啪!” 一声力度极强的脆响! 山林间,那穿着一身红色软甲的女人,顿时一怔,对危机的敏感,几乎瞬间让她头皮一麻。 回头一看。 竟是一枚平平无奇的石子,楔进了她身后的山壁之中,深极了! 这…… 熟悉的感觉,一下就涌了上来。 姚青一张清秀的脸上还沾染着鲜血,大大的猫眼里闪过一种不敢相信的惊喜。还不待她有更多的反应,“嗖嗖”两声,又是两枚石子破空而来! “啪!” “啪!” 接连的两声。 前后三枚石子,正好形成了一个尖角向下的倒三角形。 真的是…… 真的是道主! 若不是此刻正在与东湖剑宗交战的关键时刻,且还有外人在,姚青现在只怕已经直接尖叫一声,从地上跳起来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绝境里忽然发现了生机! 谁能想到? 又怎么可能? 人都传他们沈道主身受重伤,才逃到了天机禅院,可此刻看这三枚石子的准头与力道,便可知道,他身上绝对没有任何伤势啊! 疑惑和不解,伴着兴奋涌了上来。 但此刻毕竟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姚青用了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看了看左右,目光闪烁间,已是杀机涌动,此刻只沉沉地低笑了一声:“都给我往后撤,撤到山道拐角那边去。” 妖魔道这边连姚青在内,只剩下十七人。 其余十六人哪里想到她竟然忽然下了这命令?那一瞬间,全都愣住了。 姚青英气的长眉倒竖起来,凶巴巴吼道:“怎么,傻了吗?叫你们退就退,还磨蹭什么?想找死吗?!” 众人有心想问,听得这话又不敢问了。 反正她总有她的道理。 得,那就边打边退吧,看她还有什么说道。 这一下,场中的形势,立刻变成了“一面倒”。 东湖剑宗这边层层压进,妖魔道这边却是节节败退,看上去完全就像是顶不住东湖剑宗忽然猛烈的攻势,要溃败逃窜了一般。 那尖嘴猴腮的宗主看得大喜过望,越发兴奋地让所有人既加强进攻。 山道也不是很长。 此山虽然不高,可山道的拐角却很险,一侧是山壁,一侧便是山崖,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下去,但从来路上是看不到的。 东湖剑宗众人,暂时还没有一个意识到危险。 沈独这般看着,只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一点也不慌张,直到瞧见那一群不知死活的追着妖魔道到了那道口上,他才云淡风轻地拔了垂虹剑出鞘。 “哈哈哈,看尔等还能逃到哪里去?还不速速受——” “铮!” 剑吟鸣响,浑似龙吟! 最后一个“死”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已经被迫吞回了肚子里,一柄雪白的长剑自后方如雪白的虹光一般,自脑后插过,眉心穿出! 东湖剑宗宗主,惨死! 又一场屠杀,已然开场。 沈独一个人抄了他们一宗门的后路,原本节节败退的姚青这边,立刻跟着精神一震,在其余十六人傻眼的时候,她已经直接一拍腰间藏着无数暗器的口袋! 反守为攻,反逃为追! “杀!” 原本清脆的声音,因为过度兴奋而嘶哑,却平白让人有种一腔血热的高亢! 在沈独身影出现的刹那,妖魔道这边十几个人便已经愣住了。 姚青这一声“杀”字出来,他们才一下被唤回了心神,一时间竟是情绪激荡,不能自已,纷纷控制不住惊喜地喊了出来。 “道主,是道主!” 东湖剑宗那些长老弟子,也不是人人都见过沈独。 初时看这后方来了强敌还未辨认出身份来,直到听得妖魔道那边一喊,才一下乱了心神,又兼之宗主已死,群龙无首,几乎瞬间就乱成了一锅粥。 妖魔道道主凶名赫赫,谁人能不惧怕? 先前还士气如虹,眼下简直丢盔弃甲! 沈独从后面杀过来,切瓜砍菜一样简单,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更不用说另一头还有姚青他们的反扑。 前后不过一刻多。 等他踩着满地横流的鲜血,从这头杀到那头,毫发无损地站到姚青面前的时候,地上已没有任何一个站着的东湖剑宗弟子了。 “道主!” 姚青扎着利落马尾,两只眼睛都在发亮,也没管自己手上、身上都还有伤在,直接双拳一抱,就半跪了下来,干脆地行了个礼。 “属下姚青,参见道主!恭祝道主安然无恙,功力又涨!” “参见道主!” 在她身后,其余十六人也刷刷地跪下了。 平坦的山道上,到处是躺着的尸体,活着的其他人也都跪伏在他的脚下,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山林之间,天地之间。 竟有种孤独味道。 姚青是如今的间天崖右使,去年妖魔道的比试上,原本的右使崔红输了她一筹,丢了这位置。 可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人总是一起行动的。 沈独先叫她起来,又问:“崔红呢?” “我二人奉裴左使之命,昨日上不空山逼天机禅院交人,撤出的时候分了两路走。崔红向东,我向西。只是没想到运气不好,在这里被东湖剑宗埋伏了。” 姚青起了身,手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可她也没看一眼,只从自己腰侧的皮囊中取出了一只小木盒,奉给了沈独。 沈独接了过来,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只将这木盒掀开,便见里面躺着一小盒小块小块的白冰糖。 他拿了一颗起来放进嘴里,很甜。 “咔嚓。” 牙齿咬下,糖块崩碎的声音极其清脆。 他舌尖舔着碎糖,眯了眼,似乎思索了片刻,才轻飘飘地笑出声来:“奉裴左使之命……” 第30章 沈独旧事┃由你妖魔道出面,逼上不空山,让天机禅院交出佛藏。 姚青心底忽然一颤。 她悄悄抬眸看沈独, 只觉得他这神态真的是熟悉极了。 十年之前, 她亦是见过的。 那个时候, 她年纪轻轻,但已经是间天崖左使。 而眼前这令江湖侠士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却不过一个连杀羊都会闭上眼睛的少年, 是上一任道主和道主夫人膝下的独子。 天赋平平,心性也不强。 老道主总说,此子手段懦弱, 行事优柔, 仁善有余而狠辣不足,难当撑起妖魔道的重任。 所以当时, 上上下下,几乎没一个人觉得他有资格登上道主之位, 执掌妖魔道。 他们看好的,是东方戟。 老道主的得意弟子, 沈独唯一的师兄。 其人性情洒脱,好饮酒,时癫时狂;处事则足智多谋, 诡诈善变, 往往能出人所不意,曾让正道吃过不少大亏;且在武学上有极佳的天赋,怕是如今的蓬山第一仙顾昭都无法与其相比。 可以说,妖魔道上无人不为其心折。 沈独与其相比,便如泥比之云, 燕雀比之鸿鹄。 但谁能想到…… 姚青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天。 她从间天崖孤月亭上下来,依老道主之命传话给沈独,要他去那边见老道主,可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找见人。 后来有侍婢说,他在间天崖上。 于是她转去了间天崖。 那是夜晚。 皓月方出,斜挂天边,清辉淡淡。还未走近,她便看见了那身着紫色锦袍的少年一个人独坐崖边,望着天上。 无伤刀就躺在他脚边。 此刀是十二岁生辰时,造化庐铸剑师黎炎亲自为其打造。 刀背上、刀尖上那赤红色的云雷纹,那时还没有太厚重的血腥气,所以给人的感觉并非妖邪,反有一种暖融融的中正平和。 她脚步很轻。 可才刚靠近,那少年便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到来。 人没有回头,甚至那望月的姿态也没有任何的改变,只背对着她,开口问道:“是父亲找我吗?” “……是。”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的她,心里竟有些黯然,以至于声音都低沉了些许。 沈独却笑了起来。 也不知是因为这件事本身,还是因为她略微透出几分异样的声音。 然后他便起了身,也捡起了脚边的无伤刀,转过来面对着她,那一张有些苍白的少年面孔,被皓月照出侧面的轮廓,俊美中竟有一分妖异。 “姚左使也觉得,东方师兄比我更适合吗?” 他对着她微微地笑,像是往常任何一天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可那个时候,姚青竟觉得心里抽痛。 她当然知道道主为什么要叫沈独去。 沈独自己,似乎也格外地清楚,所以才会在她没有说明任何情况的时候,就直接问出了这一句话。 东方戟比沈独更适合妖魔道道主的位置吗? 是的。 至少在当时,这就是姚青心底的答案,可是对着这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她无法将这残忍的答案说出口。 但少年显然知道她的答案。 于是轻笑出声。 那好看的桃花眼眯了起来,与他背后那一轮皓月辉映,灿烂得如晴岚朝霞,一如此时,一如此刻。 到今天,关于那一晚的记忆,姚青已经有些模糊。 只知道,沈独进去了,又出来了。 持着无伤刀。 老道主和道主夫人死了,他们的得意弟子东方戟重伤遁逃,妖魔道上大片的人不服,掀起了好大一场内乱,可最后都死在了昔日他们瞧不起的少年刀下。 再后来,裴无寂来了。 这一把刀,便被他随手给了裴无寂,自己改用了一柄无法与无伤刀媲美的垂虹剑。 其实姚青一直不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问过。 确切地说,整个妖魔道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只猜测是沈独暗中修炼了六合神诀,直到那一晚才动了杀机,弑父杀母屠师兄。 从此以后,她熟悉的那个鲜衣少年,便成了万人之上、需要她伏首跪拜的妖魔道道主。 一直到了今天。 姚青恍惚了一会儿。 隆冬的山道上,没有鸟雀的啁啾,显得格外安静。 只有沈独咬碎糖块的声音。 没听得姚青回答什么话,他也不着急,只是端着那小盒子,不紧不慢地将里面的冰糖,一块一块送入口中,又慢慢咬碎。 “咔嚓。” 又一声清脆的响。 姚青终于是听见了,这一时间,头上便出了几分冷汗,念及自己方才的走神,竟直接重新半跪下来:“姚青该死,方才、方才有些……” “嗯,走神了。”沈独清楚得很,面上没什么表情,“说说裴无寂吧。你还叫他裴左使,想来他还没能执掌妖魔道,也没能篡了我的位。” “裴左使……” 对这个裴无寂,姚青心底也是复杂的。 或者说,不仅是她,就连整个妖魔道都很复杂。 毕竟道主是他的仇人,却偏要养着他,总让人担心,什么时候他羽翼丰满了便会复仇。 所以前些年,众人总看不惯他。 有事没事,总有一些人想要去找他的麻烦,实在不想让他还留在间天崖。可他不仅留下来了,甚至还成了雷打不动的间天崖左使。 至于这几天…… 姚青斟酌了片刻,眉头便皱了起来,素来爽利的声音里,都带了几分犹豫:“您出事之后,道中都说是他背后暗算。您该能猜着,熊大友、章柏几位护法早看他不顺眼,伺机而起,要反他。裴左使虽无自立之言,却有自立之举,大权独揽,强行将他们几人压下。但他们依旧不服,十三日前,熊大友被他一刀砍了,章柏不服,也被打成重伤。现在道中人心离散,各自为政,分为了几派,时不时相斗。裴左使的手段您知道,这些人的下场都不好。” 裴无寂的手段,沈独的确知道。 比他最酷烈的时候,还要酷烈上几分。 一切都因为他上位的过程实在是太艰辛,性子里也有那一股凶性被激发出来,非如此稳不住自己的位置。 他被暗算,身受重伤逃走。 事后妖魔道的情况,与他所料不差。 只不过…… 沈独掂着指尖那一颗方块状的冰糖,口里还含着一颗咬碎的,只勾唇道:“那你跟崔红,怎么想的?” “属下是虚与委蛇,崔红……” 说自己的时候,姚青没有半点心虚,但在提到几乎与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崔红时,却少见地多了几分犹豫。 沈独挑眉:“崔红如何?” 姚青这才将那英气的眉眼低垂了下来,道:“属下不知。” “不知,那便是不与你一道了。”沈独神色间没见半分的惊讶,眸光轻轻地一转,又问她,“方才你说你与崔红去时兵分两路,是谁提出来的,路线又是谁定的?” “……” 姚青愣住了。 她不是什么蠢笨人,几乎在沈独这话出口的瞬间,她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 不空山不小。 即便是有正道势力的重重阻截,他们也未必会这么倒霉,正正好撞上。再说他们来时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如何就能被东湖剑宗给埋伏了? 沈独是在怀疑崔红。 可这一刻,姚青竟发现,自己无法为崔红辩驳半分。 她沉默着没说话。 但一如当初,沈独已经知道答案了。 “看样子,是崔红同你提出了要兵分两路离开,在你们分开之后不久,你们便在此处被东湖剑宗所埋伏,打了一场遭遇战,近乎全军覆没。他从东面走,我却才从东面来,刚杀了那边守正宗一干人,可没瞧见有半个妖魔道中人。” 姚青无话可说。 “啪”地一声轻响,沈独将指尖那一颗糖放回了盒子里,又一屈手指,将盒子盖上了,神情里冷冷淡淡地,却因为唇边那一点不散的笑意,而透出那种令人心悸胆寒的邪戾。 “事情我已知道了,你且先回间天崖吧。” 她先回去? 姚青一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道主你……” “我约了人,还有些紧要的事情要料理,等处理完了,自会回去。”沈独也不再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多看姚青身后那妖魔道十六人一眼,便转身离去,“见了裴无寂,对我之事,也不必隐瞒。” “是。” 姚青又不知道沈独的用意在哪里了。 裴无寂的手段向来不差,只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将妖魔道控制了大半,只是不知因为什么,越往后面越显得急躁暴戾,这些天反而没什么动作。 但沈独还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回去就不一定了。 天知道他会不会发什么疯,或者预先设置好埋伏,来针对沈独? 只是沈独早不是当初那还需要人担心的少年了。 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其行事,也自有自己的道理。平心而论,姚青不觉得自己能比得上他十分之一。 所以此刻,也只好注视着沈独走远。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高处。 不空山北的崖上,顾昭已经等了许久。 远远看见他回来,先前消失在脸上的笑容便又回来了,照旧是那个表面上让人寻不出什么差错的顾昭。 “去了这么久,我还当你要死在那边了。”他看他走过来,声音里有一点轻轻的嘲弄,“遇到什么事了?” 沈独却不答。 他还像刚才一样坐到了顾昭的对面,然后提了酒壶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反问:“月前,你说是有武圣娄东望后人的消息,要约我共商大事。只可惜,事情还没谈完,便成了鸿门宴。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告诉我,你是真有吗?” “真有。” 对他的不回答,或者说充耳不闻,顾昭微微皱了眉,但没有发作,反而看起来脾气很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两个月之前,我已经找到了娄东望的后人。如今更从你这里,得知几分天机禅院的实力,自然要逼上禅院,秉承江湖道义,帮这一位后人,取回由禅院保管的三卷佛藏。” 这一个“帮”字,用得实在冠冕堂皇。 十六年以来,江湖上都在找武圣后人。 为的是什么,沈独还不清楚吗? 谁能找到武圣后人,再将其控制,便能名正言顺地走进天机禅院,要他们依照武圣遗愿,将那记载着天下武学至高境的三卷佛藏交出来。 至于这佛藏到底会落到谁手里…… 那简直是秃驴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沈独喝了一口酒,笑出声来:“这消息,若是传出去,江湖上势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即便你顾昭名为蓬山第一仙,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真的大公无私。何况你是什么货色,也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清楚。到时,阴沟里翻船,千夫所指,那可就圆满了。” “沈道主真知灼见,果然不凡。” 他一番话,并未让顾昭慌张半分,相反,他泰然自若。 “但沈道主怎么知道,我没有良策呢?” “良策?”沈独嗤笑,“这玩意儿你是没有的,但阴谋诡计该有一肚子。” 当着人的面,说人的坏话。 这种事,大约也就他干得出来了。 顾昭看了他一眼,那凝着几分缥缈仙气的眉峰一拢,看着似乎是因此言不悦,可话出口竟然是:“你吃糖了?” 空气里,是醇烈的酒气。 但他修为不低,五感也敏锐。 在刚才清风吹拂来的片刻间,便闻见了从沈独身上传来的那一丝隐隐的甜味,他记得,先前是没有的。 沈独放下酒盏,一点头,却不多解释,神情间有些不耐烦了:“没空与你废话,说你打算。” “……” 顾昭眼帘一掀,定定看了他有三息,笑容拉了下来,唇线也抿直了。一抬手,竟是直接把他面前的酒壶提了,扔下了山崖。 听不见酒壶坠落的声音。 太高了。 沈独一手抓了个空,那幽暗的一双眼便慢慢抬了起来,与顾昭对上。 二人对视了许久。 顾昭不怵。 沈独也没怵。 但谁也没有动手,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动手的时候。 最后还是顾昭先说话:“武圣后人在我手里,但此事不能由我出面。你若对这三卷佛藏有兴趣,此人我交给你,由妖魔道出面逼上不空山,让天机禅院交东西。我自会率领天下正道,与往常一般与你作对,假借主持公道、为武圣后人安危着想之时同上不空山。照旧你邪我正,若得佛藏,不管在你手上,还是在我手上,皆由你我二人共享。” 让他来做这个恶人,逼上天机禅院? 还真是顾昭一贯作风。 沈独与他相对而坐,相互能将对方看个清楚,可看得清皮囊,看不清心肺。 顾昭只问:“你意下如何?” 沈独笑了:“天机禅院虽鲜少涉足江湖之事,可一个善哉就够你我吃一壶了,更不用说我妖魔道树大招风,名声本就不好。一旦上山,焉知不会成为你等瓮中之鳖?鸿门宴你差点弄死我,我怎知道你这不是新的一计?更何况,你怎么就知道,天机禅院一定会交出三卷佛藏呢?万一,他们没有,或者不给……” 前面几句还算寻常,可末尾这一句…… 顾昭听得心底一动。 他目光一落,便自然地放在了沈独腰间那卷轴上面,也不避讳,直白地问道:“你入了天机禅院,不会是想告诉我,三卷佛藏已经到了你手里吧?” “哈哈哈,我没那本事。” 沈独否认得极其自然,半点心虚的神情都没有,那模样看上去就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可又有一点真极了的遗憾。 任谁见了,也不会觉得他是拿到了。 其实顾昭也不过就这么一问。 虽然对沈独腰间挂着的这一幅卷轴有些好奇,可他还不觉得沈独会明目张胆将三卷佛藏这样放在身上。 更何况,天机禅院那边也并未传出佛藏被盗的消息。 所以,任是他老谋深算,也没有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沈独左手腕那一串明显与他身份不合的佛珠上。 他只以为,他有一番奇遇。 而这佛珠或许与这场奇遇有关,但联想不到三卷佛藏。 他只道沈独话中那一点遗憾的味道,该与他先前提到的“慧僧善哉”有莫大的关系,于是笑了起来,注视着他,最后道:“我便是这般计划,你若不想搅这一趟浑水也无妨。我再寻觅一番,应当有人会感兴趣。” 其实,不管是从危险的程度看,还是从沈独如今的处境和妖魔道的情况看,他都不应该答应与顾昭合作。 顾昭也觉得,沈独拒绝很正常。 就连沈独自己也是这般以为的。 可他没有想到,在开口的这一瞬间,他竟无法说出半句拒绝的话来,意识中忽然就添了几分恍惚:再上不空山吗…… 他想到了那和尚。 然后鬼使神差道:“不,这一趟,我有兴趣。” 第31章 来去间┃魔,终究是魔。 话一出口, 沈独自己便怔住了。 这一瞬间, 整个人都有一阵轻微的眩晕, 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敲了一下脑袋一样,嗡嗡地鸣响。 他怕是疯了吧? 对面的顾昭显然也没料到他竟会忽然说出这答案来,正用一种十分奇妙又微妙的目光注视着他。 毕竟他先前表现出来的态度, 有些抗拒。 也许现在顾昭脑子里在想他可能有什么阴谋诡计。 可沈独发誓: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想到了那和尚, 下意识地答应了下来而已。 不空山。 天机禅院。 竹海竹舍。 僧人。 禅香。 经书。 一幅一幅的画面从他脑海中划过, 可最终停留下来的,既不是当夜与慧僧善哉交手时的凶险, 也不是在千佛殿内刻下那挑衅八字时的醉癫,而是…… 竹舍前, 屋檐下。 那僧人眉目清隽,在摇光疏影中, 微微的一笑。 “你脑子没毛病?” 顾昭笑了起来,可那打量着他的双眸中,却多了几分奇妙。 沈独略略回神, 下意识地用指尖碰了碰眉心, 似乎是想要将自己心底某种东西给压下去,只慢慢地笑了一声,回答顾昭:“你看我像脑子有毛病的样子吗?” “像?” 顾昭重复了一句,面上浮出几分古怪的神情来。 “你沈独,难道不是脑子一直有毛病?” 这还真叫人无话可说。 是啊。 在这天下人看来, 他怎么会没有毛病呢?他若每日发疯,那才是正常的;他若有哪天正常了,怕是旁人就要吓得发疯了。 所以顾昭这一句话,一下就让沈独知道自己是问了一个多愚蠢的问题:“那这不就更好了?有个值得你信赖且也合作了很久的人,脑子出了毛病,答应与你再谋大事,你不应该高兴吗?” “是这个道理没错……” 可是,沈独有毛病,不代表他以为沈独是个傻子。顾昭的目光中,依旧带着几分并不掩藏的探寻。 “但我总觉得,你答应我,除了三卷佛藏之外,还有别的目的。” “是吗?” 沈独挑了眉梢,那原本就狭长上挑的眼尾,也随着这细微的一动,而添上几许别样的味道。 “到底是蓬山第一仙,你说有,那就有吧。” “为什么?” 顾昭不与他废话,直接发问。 沈独却暂时没回答。 他从自己座中起身,只踩着地面上那一层薄薄的石屑,站到了这极高的悬崖之畔,目光放远。 阳光炽烈,天机禅院,不空佛顶,璀璨恢弘。 明明隔得极远,可他竟好似能听见梵音。 背对着,顾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那在山岚中变得渺渺的声音。 “自我成名,还从未有人能让我吃这么大的亏,而我素来是个记仇的人。顾昭,你说,若是那一位慧僧善哉,再见到我,且我还光明正大带着武圣后人前去讨要三卷佛藏,该是何等表情?” 君子记恩,小人记仇。 沈独此话一说,顾昭竟一下觉得合情合理:是了,他认识的沈独,就是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同时,他任性,善变,脾气很坏。 只不过…… 双眼微微一眯,顾昭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一个萦绕在自己心中已久的问题:“看你这般记恨那慧僧善哉,想必便是当夜闯了千佛殿的人。但以你出逃那日的情况来看,即便你有本事,伤势也无法迅速复原,再与善哉交手,必定雪上加霜。了如今出现在顾某面前的沈道主,却是毫发无损,更胜往昔。若非亲眼所见,顾某绝不敢信。你到底,是得了什么机缘?” 机缘? 沈独笑了出来。 怕是孽缘吧。 “你问了,我却不想答你,没心情。”他明说自己不愿回答,只回首看顾昭,“你说武圣后人就在你手里,我却不敢尽信。你顾昭生性诡诈,骗这天下人都是轻轻松松的事情,我不得小心些。这人,你得先引我一见。” “放心,我正有此意。” 顾昭可从没指望过沈独这么轻易就跟自己合作了,毕竟在这江湖上,他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自己真面目的人之一。 “择日不如撞日,那小子就在三十里外益阳城,我带你去见。” “那便走吧。” 沈独现在就一个人,也不急着回妖魔道收拾烂摊子,只招呼了顾昭,便直接脚尖轻点,纵身一跃,如飞鹤一般,向着东南方向而去。 不空山此刻乃是是非之地,顾昭自也不想久留。 他来这里等沈独,是早已经将蓬山那边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所以此刻也没有什么犹豫。沈独先行,他随后便跟了上去。 不出一刻,两人身影便消失在这连绵群山之东。 又过去小半个时辰。 这一座孤峰之下,终于传来了一连串密集的脚步声。竟是一行十数名僧人面容严峻,脚步匆匆,自西面而来,向着东面而去。 先前被顾昭摔下的酒壶跌进了溪水里,早摔了个四分五裂。 酒水混入溪水中,酒香散入空气中。 早已淡去。 可在经行此处之时,僧人中那一名披着一身雪白僧袍的僧人,脚步却一下顿住了,目光落在散落于山溪石块缝隙里的酒壶碎片上。 “善哉师兄,怎么了?” 走在前面一点的另一名满脸横肉的大和尚善明,察觉到了他的停顿,不由跟着停了下来,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 只是看向那白衣僧人的目光,却藏了几分担忧。 昨日千佛殿上那八个字,几乎已经传遍了整个禅院,即便是与世无争的僧人们,都能隐隐嗅到朝他们靠近的腥风血雨。 三卷佛藏失窃。 这是何等令人悚然的一件事? 可它切切实实地发生了,而且就在整个禅院眼皮子底下,就在天机禅院新辈第一人善哉的镇守之下。 兹事体大,如何能不震动? 江湖上不知多少人觊觎着此物,藏于天机禅院本就已经令他们十分不满。如今佛藏失窃,若被他人得知,又该掀起怎样一场恶风波? 禅院在江湖上,一向地位超然。 虽然没有什么人明说,可其余的门派见了,又怎么会看得惯?一切不过是引而不发罢了。 一旦得机,再加上佛藏之事…… 唉。 现是暂时禁止消息外传,在商量解决之法;可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佛门清净日子,眼见着便要没了。 善明心底长叹了一声,同时看向那僧人的目光中,忧心却又添了几分。 可僧人却似没感觉到。 他的脸色还有昨日怒极攻心险些入魔留下的苍白,可目光比之昨日却更多了一分静定,只看了那一堆碎片片刻,便抬首向高处望去。 孤峰耸立,断崖突兀。 众僧人都随着他目光看去。 善明也抬起头来,隐隐想到什么:“我们要上去查看一番吗?” “不必了。” 清淡的嗓音,轻微的沙哑,乘着风裹着云一样。 好听极了。 可善明却一下觉得有些恍惚。 小一年没听见善哉师兄说话了,几乎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与无声。如今破去闭口禅,再听见他声音,虽与记忆里一般熟悉,可竟添了一点奇怪的陌生。 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一行人继续向东面行去。 才从杀戮处来,又到杀戮处去。 不空山西,已是尸横遍野,东湖剑宗覆灭;不空山东,又将是怎样一场血腥屠戮? 他渡未开花以慈悲蝶,他报舍身佛以杀戮业。 魔,终究是魔。 一身雪白的僧人,依旧走在最前面,终是慢慢握紧了掌中佛珠。 低垂的眉目间有一点浅淡的清冷,微抿的唇角里不见了往昔的笑意,唯有眸中那幽微的冷寂。 第32章 武圣传说┃沈独,你是不是要死了? 不空山在山西的地界上。 连绵的山脉在云天的影子里隆起, 犹如一条卧龙。沈独与顾昭皆是高手, 别的不说, 赶路的速度是极快的。没多一时,便已经出了这一片崇山峻岭。 再回头看时,不空山已经只有小小的一个点。 益阳城则还在北面。 距离不空山三十里, 距离北面边境也不远,算是一座边城了。 这地方,沈独还没去过, 也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只是心里面未免有些疑惑:“你蓬山在东海,按理说是从东边到的不空山。可武圣后人却在不空山北面的城镇里, 怎么回事?” “你都知道我是从东面来的,我又怎么敢将人放在东面的城池?” 他二人已经出了这一片山脉, 走上了前面不远处的官道,道中稀少也看不到几个人, 顾昭看上去也很轻松,半点没有因为沈独此问而生出什么紧张来。 “此行是追杀你来的。蓬山,甚而是诸多武林同道都在, 我带着那小子, 到底不便。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认出来?岂不是前功尽弃?所以早就让通伯带人先去找地方安置了。” 沈独顿时皱眉:“你带了通伯来?” “兹事体大,除却通伯也不敢带别人来了。”顾昭转头,见他皱眉,便笑出声来,“通伯都还没说不待见你, 你倒先不待见起他来了。” “他还敢不待见我?” 听了顾昭这话,沈独唇角一勾,竟是冷笑了一声。 “若不是看在你顾昭的面儿上,这糟老头子早被我一掌拍死了,你当我沈独是善人不成?” 据传顾昭幼时乃是富人家的少爷,但遭逢变故。 通伯乃是他们家中的管家,学了一点功夫,是个练家子,便护着小少爷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拜入了蓬山,收成了徒弟。 后来顾昭开始在蓬山崭露头角,便将年老的通伯接到了自己的身边。 说是家奴,伺候久了的老仆人,可顾昭向来对他礼遇有加,从没有不尊敬的时候。便是江湖中人见了,也无不说顾昭有孝心。 可这跟沈独没关系。 他只知道这老头儿格外看不惯自己,有时他与顾昭商量完事情出来,便能看他用那种戒备与不喜的眼神看着自己。 戒备倒能理解。 不喜? 这老头儿凭什么不喜欢自己?沈独就觉得好笑了,他坏好歹坏得光明正大,顾昭这种表里不一的才是武林毒瘤呢。 如今提起这茬儿来,他也不客气:“益阳城那边,武圣后人便是他看守着?这么个糟老头子,别回头把人看丢了,那才好玩。” “只要你沈道主不动什么歪心思,这江湖上还没几个人有本事从顾某的手中把谁劫了走。我昨儿便猜你这两日便要从不空山出来,所以先支通伯回益阳城看着了。” 顾昭也没介意沈独说话不客气,只一指前方。 “过了前面这几个村落,再走一会儿也就到了。” 沈独看了一眼,出了不空山那一片山脉,外面便都是坦荡的平原了。有顾昭在,他也懒得自己再辨认方向,顾昭往哪里走,他便往哪里走,乐得轻松。 一路上也没再说什么闲话。 眼见着已经能看到益阳城高高的城墙了,顾昭才重新开了口,把武圣后人的事情交代了个清楚。 “这十六年来,人人都在寻找武圣后人,但苦无踪迹。” “你也知道,对天机禅院那三卷佛藏,我虽有野心,却也没在这上面花心思。整个江湖找了十六年都没有找到,我能找到什么?” “可没想到,半年前,机缘巧合,让我得了些眉目……” 三十里路,两人脚程快,走了不过小两个时辰。 这时日头已经西斜。 但不管是沈独还是顾昭,脸上都没露出半分的疲态,只继续顺着官道往前走着,一个说,一个听。 “追魂老魔你该听说过吧?” “去年年初杀了东南尹家十一口之后,便朝山东逃了。我与通伯当时正好在山东,便出面调查追杀此人。他当然抵挡不过,但求我饶他一命,有与武圣后人的重要线索给我。” “我应允了他,他便将此物给了我。” 说着,顾昭向怀中一摸,摸出了一枚小小的、月牙儿形状的饰物,通体银白,竟是由纯银打造。 说是佩饰,两头尖端却还刻了血槽。 江湖中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暗器。 顾昭将此物递给了沈独。 沈独接过来一看,瞳孔顿时一缩。虽没有亲自接触过当年那一场风云,那十六年前沈独也有十多岁了,对此物是不可能不认得的。 “银月钩……” “不错。” 顾昭一面向前走着,一面轻轻转了转指间的玉笛,声音里多了几分苍茫味道。 “武圣成名极早,二三十年前就已经名传整个江湖。只是他醉心武学,谁也不在乎,年将而立之人,身边却没一个红颜知己。江湖上不少名门,都想将自家的女儿许配给他,不料武圣闭门不见。直到那一次天下会……” 这事,沈独自然也是听过的。 天下会三年一届,当年便是武圣所创,只为让天下有志的侠士相互切磋交流,总是由武圣主持着,初时本没有什么意义。 可几次下来,天下侠士便隐隐以武圣为首。 当年的江湖,虽没有武林盟主,可武圣娄东望几乎已经算是所有人默认的武林第一人了。 那是二十六年前。 娄东望照旧主持天下会。 他以醉心武学为由,推掉了许多上门的亲事,也拒绝了不少仰慕他的女子。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一年的天下会上,他遇到了自己一生的劫难。 那个女人叫陆飞仙。 来自斜风山庄,是庄主陆帆的妹妹。 她手无缚鸡之力,却偏偏有着惊艳整个江湖的美貌。第一次出现在天下会,便令无数英雄男儿为其折腰俯首,失魂落魄。 娄东望也不例外。 那一年他二十六,却已经有了“武林第一人”的地位,正是英雄气概。说什么醉心武学,不为外物所动,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人罢了。 一旦遇到了这个合适的人,便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 陆飞仙不会武功。 她虽出身于斜风山庄,生下来便体弱多病,经脉细小,既不能练武,也不能修炼内功。大夫和道士都说她活不过二十岁,但若能扛过去,将来便能好。 去天下会的那一年,她正好十九。 若大夫和道士们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她只剩下一年好活,所以其长兄陆帆,才会带她出来,看看外面的人,外面的事。 一个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俊杰,一个是初入江湖的弱女子;他怜惜她体弱多病,性命垂危,她仰慕他武功盖世,英雄气概。 相识不久,便情投意合。 斜风山庄庄主陆帆情知陆飞仙身体不好,或恐命将不久,本不欲答应他们两人之事,怎奈娄东望一腔情深,发誓非陆飞仙不娶?磋磨了一阵,到底还是应了。 不出半年,两人便拜堂成亲。 当时江湖上谁不说这两人郎才女貌,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只可惜当时陆飞仙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眼见着就要不行了。 所以提起来时,不少人都要叹一声“上苍不怜”。 陆飞仙之前的小半生都在斜风山庄里度过,也甚少见过外面的风景,与娄东望成婚之后竟是半点不提自己的病体,只想四处游玩,看遍天下风景。 娄东望便陪着她去看。 从此武林中的事情不管了,只带着陆飞仙游历,寻访名山大川,却也不忘为她寻找名医,渡真气续命。 亏得娄东望修为高绝,这般走走停停折腾下来,竟让陆飞仙整整支撑下来近十年! 可也是这十年,娄东望造下了不少杀孽。 他纵横半生,对这江湖早已经没有了半分畏惧。陆飞仙有时候治病,总需要一些珍奇药材,他便去借去拿,旁人若不肯给,动辄遭致杀身之祸。 一年一年下来,娄东望虽有了“武圣”之命,可同时也成了江湖上人人忌惮的大魔头,已没有几个门派能容得下他。 即便是斜风山庄,也无法为二人提供庇佑。 所以,才有了这银月钩。 此物乃是斜风山庄庄主陆帆,请当年造化庐的黎炎亲自设计打造,乃是一整套的机关暗器。 纯银铸就,威力惊人。 传闻将其佩在腰间,也不需内力,轻轻一按,便能弹出十三枚银月钩,轻而易举取敌人性命。 陆帆得了此物之后,便想方设法将其送给了自己的妹子,希望娄东望不在或者有个什么意外的时候,她能用此物防身。 可谁能料到? 这暗器,最终没落到敌人的身上,反倒打进了娄东望的身体里…… 一代武圣,纵横十数年啊! 直到他身负重伤逃到天机禅院,归了佛门,坐化离世,也没有人知道他与陆飞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陆飞仙又为何在关键时刻对这个照顾了她近十年、也爱了她近十年的人出手。 事后陆飞仙被接陆帆接了回去。 也许是没了娄东望的真气续命,也许是被本身便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回斜风山庄住了两个月之后,她便撒手人寰。 一个字也没留下。 更没有对任何人提及她与娄东望唯一的骨血是何下落,又是男是女。 “银月钩共有十三枚,当年陆飞仙背后暗算武圣之时用了十二枚,都收在天机禅院,后来交还了斜风山庄。” 沈独把玩了此钩一会儿,便递还给了顾昭。 “我从未亲眼见过此物,是真是假,怕还是要找斜风山庄那边取旧物对比一番。” “你放心,早年在斜风山庄,我与陆飞婵认识之时,便请她将那真正的银月钩给我看过了,与这一枚一模一样。” 顾昭接过来,只将此物放在掌心,垂眸看着。 “当初江湖便有人疑惑,第十三枚银月钩下落不明,如今看来,是留给他们的后人了。” 陆飞婵,斜风山庄庄主陆帆的女儿,如今的斜风山庄少庄主,算起来应该是要喊陆飞仙一声“姑姑”的。 沈独也认识她。 毕竟因为娄东望与她姑姑那件事,斜风山庄近些年来在江湖上说正不算正,说邪又不邪,介于黑白之间,与妖魔道也有些往来。 只是他没想到,顾昭竟是早就看过银月钩了。 于是笑了起来。 “寻常人到了斜风山庄,哪里会想得起去看银月钩?唯独你顾昭会做出这件事来。想也知道,你嘴上说之前都没关注寻访武圣后人这件事,可事实上一直有暗中留意。这一份心机,可真是够深沉!” 这又是一番讽刺的话了。 顾昭听了,看了他一眼,却没接他的话,只是将这银月钩收了起来,道:“追魂老魔给了我线索之后,我便让通伯一路追查下来,在一家医馆里找到了武圣后人,名叫娄璋。十六年前他已有七岁,记得些事,届时你一问便知他身份。” 益阳城已在眼前。 高高的夯土城墙已经许久没有修缮过了,长着一些荒草,早冻得没了半点绿色,枯黄的一片。 朔风吹来,一杆黑旗在城头招展,颇有几分边关苍凉味道。 沈独在这城下驻足抬首,微微眯了眼看这一杆黑色的旗帜,眸光流转间,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竟是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当年陆飞仙或恐只剩下一年的性命,却偏偏遇到了娄东望。你说,她当时该是怎么想的呢?” “……” 怎么想的? 沈独看着那旗帜,顾昭却看着他。这一时间,也不知是为什么,竟然觉得他眼神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在蔓延。 顾昭本来是看不懂的。 可当他将顺着沈独所视的方向,将目光移向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黑旗之时,心底却是陡然地一惊。 那是斜风山庄的黑云旗。 纯黑的旗帜。 上头用银线斜斜勾着两朵云。 近暮的天光里,就这般直愣愣地挑了出来,将一抹飘摇的影子,长长地拉在了城墙那荒芜颓败的墙面上。 斜风山庄。 陆飞婵。 倪千千。 几乎不用往深了去想,立刻就联想了过去。 顾昭一下就记起当年的事情来。 那是八年多之前,他跟着师门长辈到了斜风山庄。当时他还不是蓬山第一仙,只不过是一名刚崭露头角的蓬山弟子,沈独却已经是妖魔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沈道主。 严格算起来,那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到与沈独有关的人和事。 起因便是倪千千。 白骨药医倪千千,本是被斜风山庄的人请去给陆飞婵看病的,看完病之后便离开了。谁料想不久之后竟然失踪,一打听才知道竟是被裴无寂派人劫走! 陆飞婵当然大怒。 她与沈独有一些交情,可倪千千也为她治病,哪里就能容忍妖魔道那边随意将人带走,还不放人? 是以才请了蓬山这边来主持公道。 可没想到,到了与妖魔道交涉此事之时,沈独竟然没出面,只有裴无寂出来放了一句狠话:“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让倪千千活着留在间天崖,要么我给你们一个死的。” 倪千千没什么武功。 他们就算是她的朋友,也不敢拿她的性命开玩笑,纵使万般憋屈,最后竟不得不忍了。只是回头来想这件事,着实蹊跷—— 好端端的,妖魔道抓倪千千去干什么? 蓬山这边,甚至天下正道,都有这疑惑。 于是去问陆飞婵。 谁料想,陆飞婵顾左右而言他,竟回答得很敷衍搪塞,不愿提及中间的因由。 因斜风山庄地位在那里,众人心中虽有疑惑,可一则碍于斜风山庄的面子,二则陆飞婵称病不见,倒也不好逼问。 此事便这么不了了之。 顾昭七巧玲珑心肝,当时便存了疑惑,只是那时还与陆飞婵不大熟,没好相问。 又过了两年多,他与陆飞婵熟了,有一次在采桑楼喝酒,喝得陆飞婵半醉了,才拿了这件事出来问她。 陆飞婵酒后话多。 他一问,她便笑嘻嘻、醉醺醺地说:“沈独那个天杀的,千千说他练那邪功,活不了几年啦……” 之后又咕咕哝哝,说什么“活该”“十年”“老天爷都不喜欢他”,可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想起什么伤心事,又拉着他的袖子呜呜哭起来。 咕嘟嘟一坛子酒下去,竟把自己给放倒了。 顾昭现在都记得,陆飞婵脸上那未干的泪痕,还有自己那不知是沾了眼泪还是鼻涕的袖子…… 六合神诀。 沈独练的是六合神诀。 天下人都道他强无敌手,即便是个魔头,武学也当得起真正的天下第一流。 可是,年纪轻轻,这般的成就,当真没有任何代价吗? 顾昭的目光移了回来。 这一时,他也说不清自己心底是什么感觉,只微微捏紧了那一管玉笛,站在这边关荒城、刮面朔风里,将毫无破绽的笑容挂了起来。 然后问他:“沈独,你是不是要死了?” 第33章 越界┃养条狗干了你十年,干出感情了吗? 沈独, 你是不是要死了? 很久之前, 沈独也这么问过自己。 当时他回答自己:不, 我不会死,我不能死,我……不想死, 我还要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可如今…… 他眨了眨眼,似乎要将眸底那些浓烈的情绪都驱散, 不让旁人看出端倪来, 又或者不想让自己感受得那么明显。 接着浅浅一笑,回道:“是快死了。” “……” 这一个瞬间, 顾昭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刀锋正正好落在心坎上, 于是有汨汨的鲜血涌流下来。 可心脏还未停止跳动,于是那血反而更汹涌。 认识了沈独五年。 他从没想过, 竟会从他的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 沈独这种好死不如赖活着,怎么也不肯死的妖孽,他相信即便是将他扔到山林里, 吃草根树皮, 他也不会轻易说出一个“死”字来。 可现在…… 这听起来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就在耳边。 顾昭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过了好久都没人说话。 沈独慢慢转过头来看他,然后笑:“啧,姓顾的,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死吧?”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调笑。 轻浮。 偏又有一种悠长的意味,像是飘荡在天边的浮云。 顾昭凝视着他, 唇边的笑意慢慢浅了下来,可声音依旧透出一种难言的迷人味道,甚至会让人以为他很温和清雅。 “我看你不仅是要死了,也是要疯了。” 话音落时,人已经拂袖而去。 竟是径直往益阳城中去了。 沈独就站在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却看不出他对自己的话,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可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呢? 他与顾昭之间,本没必要谈论这些的。 眉眼轻巧地弯了起来,沈独也懒得去想顾昭现在是在谋算什么,最后看了一眼城楼上的旗帜,便也跟了上去。 益阳是一座古城了。 早些年打仗的时候,这里便是用来屯兵的地方。但这些年不打仗了,与外域往来的商队都从西北夹道上过,并不从山西北面走,所以这地方也就渐渐荒废了。 说是一座城,其实更像是小镇。 进了那一座城门,城中颇显陈旧破败的景象便映入了眼中。 道中没什么行人。 他们是外来客,走在道中颇为打眼,但此地实在没什么江湖人士,也不担心被旁人发现,所以沈独只落后几步,跟在顾昭身后。 顾昭也不管他。 一路进了城之后,便在道中七拐八绕,最终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到了一处黑漆脱落的小门前,将那沾着锈迹的门环叩响。 不出片刻,门开了。 通伯那一张老脸出现在了打开的门缝里,一双眼向外一看,先瞧见了顾昭,便先叫了一声:“少主人。” 接着就看见了沈独。 那目光顿时就变得沉冷肃然了几分,虽认得他是谁,但只冷冷看了一眼,竟没打招呼。 他身子一侧,已经让开了路。 顾昭走了进去。 沈独跟在后面,只是跨过门槛,走到通伯旁边的时候,却故意停了下来,笑着道:“哎呀,我这个大魔头又来缠着你们家少主人了,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通伯咬了牙。 他有心想抬起来一掌就跟沈独较量个高下,让这害人的魔头死在这里。可一则他是少主人带来的客人,二则他武功高强自己也打不过,竟只能强忍了。 一时皮笑肉不笑还了一句:“沈道主有自知之明,挺难得了。” 沈独气笑了,只指着通伯转头对顾昭道:“看吧,这就是我不喜欢这糟老头的原因。” 连个因果都分不清! 好像顾昭如今做的这些事情,或者变成这样,都是他这大魔头害的一样! 天知道他黑到根子里,跟他沈独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顾昭知道通伯不喜沈独。 沈独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毕竟是妖魔道道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个他口中的糟老头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哪儿能高兴? 所以往常出来见沈独,他都不带通伯的。 但今日特殊。 “你既不喜欢,还跟通伯说什么?”顾昭回看他一眼,也不多在此事上纠缠,只抬步往院中走去,“还是跟我来吧,带你见见武圣后人。” 沈独一耸肩,也懒得计较了。 也不看通伯那难看的脸色,他面上挂了几分笑容,浑然自己也是此地的主人一般,施施然地跟上了顾昭的脚步。 同时,也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 院子不大,是很普通的市井小院。 外面陈旧的青石板铺地,晾晒着一些药材,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点清苦的药味儿。到得屋内,那药味儿便变得浓重起来。 沈独不喜欢这味道,会让他想起倪千千的药庐。 眉头悄然皱了起来,但他没有说话。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 还没走进去,就隐隐听到了捣药的声音,深一下,浅一下,显然是捣药的人手上没什么力气,感觉不出有半点的武功修为。 人就立在桌旁,看身形轮廓,实在瘦削。 “娄公子。” 顾昭才走进门里,脚步便停了下来,喊了一声。 那人捣药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身子向着门外一转,就看见了顾昭,露出了那一张清秀而苍白的脸,一双酷似陆飞婵的眼里面,一下多了几分局促。 “顾公子,您来了。” 沈独在后面听见这称呼,便是一挑眉。 但他没说话。 顾昭也不管他,只走上前去,面上是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一举一动皆如仙姿般出尘:“娄公子客气了,不知这几日委屈你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我本就穷苦命,多蒙您搭救才摆脱了困境,委曲求全地活下来。能有几天安宁日子过,岂有不习惯的?” 这少年,应该就是娄璋了。 他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虚弱的病气,说完还咳嗽了几声。 沈独倒有些没想到。 他想了想,直接走了上来,靠近了打量这少年,也不客气,直接开口问道:“你就是娄璋?” “……是。” 也许是因为不知道沈独的身份,这少年开口回答的时候,未免有些露怯,竟是先看了顾昭一眼得了他首肯之后,才回答了一句。 沈独注意到,他不仅面色是苍白的,嘴唇也有几分异样的紫青色,右边眉梢的末尾上有一枚小小的红痣,竟是个多情郎的长相。 两手则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 手背上青色的经脉蜿蜒,可指头上却满布着细碎的伤痕。 眉头不知觉地皱了一下。 沈独不说话的时候,其实是个很有压迫力的人,更不用说妖魔道上十年积威,身上早凝了一股天然的威压与冷煞,叫人害怕。 如今他不过看了这娄璋两眼,娄璋便发起抖来。 顾昭袖手立在一旁,没说话。 沈独却笑了起来:“我又不吃了你,你怕什么?好歹也是娄东望与陆飞仙的后人,这么没胆气,岂不叫人看轻?” “我、我出生时便体弱多病,无法四处走动,所以自幼便被爹娘寄养在师父的医堂,七岁之后便不曾见过他们了。都是师父养我长大,教我医术。我不会武功,又不认得您是谁,当然惧怕。” 娄璋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这般回答。 沈独便问:“你师父是谁?” “皖南百草堂张叔平。” 娄璋犹豫了一下,又看了顾昭一眼,然后才说出了这名字。 “不用看他,他带我来,便是想要你回答我问题的。”沈独踱了一步,站得离他近了一些,只一眯眼,“你说你是娄东望与陆飞仙的后人,可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有些出乎意料,娄璋竟然点头。 沈独顿时惊讶了一分。 娄璋没再回头看顾昭,他却回头看了顾昭一眼:“你告诉他的?” 顾昭没否认,只道:“娄公子自小体弱多病,追魂老魔去年被人追杀流落江湖时,曾杀入皖南百草堂,逼着张叔平给他治病,由此在混乱中捡到了那枚银月钩。追魂老魔当年是见过陆飞仙的,所以当时便认了出来。之后又因为娄公子这一双眼睛,将他从众人中找了出来。然后屠尽皖南百草堂,抓走了娄公子囚禁起来,欲待时机成熟,带他上天机禅院去取三卷佛藏。” “所以?” 沈独知道他后面还有话要说。 顾昭只上前拉了娄璋的手,按他坐了下来,将手指按在了他的手腕上,竟是为他把起了脉。 口中却也没停。 “张叔平对娄公子有养育之恩,追魂老魔算得上是他半个杀父仇人。我杀了追魂老魔,由此也救了娄公子,更与他商议过了这一次的计划。你不必向他盘问太多,他都清楚的。若怀疑他身份,你看这一双眼,还不明白吗?” 是了。 这一双眼实在很像。 顾昭没见过陆飞仙,但他认识的陆飞婵却是陆飞仙的侄女。单说眉眼,这娄璋与陆飞婵的确是很像的。 但是,“这一次的计划,是什么计划?” “娄公子天生体弱多病,与当年的陆飞仙前辈一模一样,全靠这些年来张叔平找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为续命。如今张叔平已死,世间唯有白骨药医倪千千或有本事救得他性命。” 顾昭那两道长眉微微一蹙,放下了手来。 “妖魔道劫走倪千千已有数年,我怜娄公子之际遇,又念及与陆飞婵交情不浅,更兼与斜风山庄有义,不能不先为娄公子谋划。我知你觊觎三卷佛藏已久,如今娄公子人便在这里,我已与他商议过,只要你愿意让倪千千为他诊治,他日上天机禅院,得三卷佛藏,可以给你。” 啧。 又开始睁眼说瞎话了。 沈独几乎瞬间就听出了顾昭话里的不对劲,什么叫做为娄东望着想,让他请倪千千来医治,愿以三卷佛藏为交换? 分明是忽悠这小子呢。 毕竟被誉为“蓬山第一仙”的顾昭,怎能平白无故与他这魔头有交集呢? 眼下这理由,找得却是刚刚好。 白骨药医倪千千正好在他手中,这娄璋一看也的确是个病秧子,不像是还能健健康康活很多年的样子。 所以顾昭这一番打算,简直算得上无欲无求,深明大义了!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件事若传出去,江湖上那些蠢材能把他顾昭吹上天! 一不要佛藏,二只一心救人。 若不是他来时早知道顾昭是什么谋划,只怕这会儿都要被他这怜悯忍辱的样子给骗过去! 沈独眯眼笑了起来。 他眉目间都凝着煞气,这么一笑,非但显不出半分的亲切,更有一种择人而噬的阴森与妖邪。 就这么一下凑近了娄璋看,然后问道:“他说的,你都愿意?” 娄璋被吓了一跳。 他脸色都白了几分,身子往后一倒,若不是顾昭扶了一把,只怕已经直接倒了下去。 面对着沈独此问,他说不出话来。 顾昭却已经皱了眉,转眸来看沈独时,一脸不认同的冷意,任谁一看都知道他们是黑白两路,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道主,不要太过分。” “过分?倪千千还在我手上呢,只有你们对我投鼠忌器的份儿。既是要求我救人,就得有个救人的姿态。” 沈独戏瘾上来,演得像极了。 “武圣和陆飞仙都死了,你一个小喽啰,当自己谁呢?” 娄璋脸上最后一分血色都失去了。 顾昭却冷了脸,豁然起身:“沈独!” 这模样,看着简直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 事实上,顾昭也伸手向自己腰间一摸,似乎就要取出什么武器来。 但这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将他拉住了。 顾昭眉头微微一皱,回过头来就看见了娄璋一张格外苍白的脸,还有那勉强挂出来的笑意:“娄公子……” “我没事。” 娄璋目中露出几分感激之色,接着却慢慢放开手来,竟然自己站了起来,走到了沈独的面前,对着他长身一揖。 “还请沈道主莫怪,我自来没见过什么世面,方才是被您吓住了。人活在世,我也怕死。从小经脉脆弱,即便是有父亲留下的武学精要,我也无法练武。既然已经被人发现,想必腥风血雨也不远了。可我无意这许多的江湖纷争,更没能力参与。只想求得一隅的安宁,在这世间苟活两年,看母亲没有看完的风景。” 他眸中有一点点泪光。 “三卷佛藏交给您,江湖的风雨便也与我无关,还望道主成全。” “……” 沈独看着他一揖到底,许久没有说话。 顾昭也站在旁边看着,但方才还挂在脸上那近乎于悲天悯人神情,还有眸底对沈独出言不逊的愤然,却已经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对娄璋这卑微又可怜的姿态,他其实无动于衷。 这一点,沈独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眼前这少年当真是初入江湖,什么都不懂。 但试想一下…… 即便是混了很多年的老江湖,又有几个能看透今天这一场局,或者会对顾昭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产生怀疑? 一只想要苟活于世的可怜虫罢了。 沈独笑了一声。 他没有去扶娄璋,也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就挂着这种奇怪的笑容,直接从这院落中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眨眼就黑了下来。 这临近边境的小城里没有多少人,所以即便是天晚了也没几处点灯,显得格外漆黑,格外冷寂。 就连那吹过的风,都似在呜咽。 沈独站在了巷子里,抬头一望,星点缀了满天。 过了一会儿,顾昭才走了出来,笑着道:“有时候我在想,天下怎会有你这样的人,生来与我默契。不需要说一个字,便知道我在想什么,又知道要怎么演。可怜了那娄公子,被你我骗得团团转。” “在你的心里,竟也有‘可怜’这两个字么?”沈独回眸凝视他,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若论虚伪,你是胜过我十倍百倍的。” “我以为,在你心里,也没有‘可怜’这两个字的。” 顾昭半分不避讳地回视着他,回答的这一句话却是意有所指。 沈独的面色便渐渐难看起来。 顾昭却像是没看到一般,上前了两步,走到了他近前,然后道:“人你看过了,事也谈妥了。什么时候将人带走?” “等我回妖魔道吧。” 沈独想了想,然后给出了个更好的方案。 “你我之间不还有交易在吗?” “七日后你派一队正道人马到许州城附近,带着这娄璋。” “届时,我自会派人来抢,一则剪除妖魔道这边不听话的几个人,二则让我更言而无信,也让你更无辜。” 说着,他便笑了起来。 “面上就对人说,你我本有约在先,我让倪千千为他诊治,三卷佛藏归我;但我觊觎佛藏,还不相信你,更不想让倪千千为这娄璋诊治,所以强行将人劫走。” “如此一来,待事发之时,更方便你带着正道众人跟我上不空山——” “因为,你们心系娄璋安危,怕我得手之后便杀人。” 顾昭听完了,没说话。 他一双眼眸中似氤氲着几许捉摸不定的雾气,可看着沈独的时候,又显得深邃而幽暗。 沈独问道:“你看我这计划,如何?” 完美周密,且已经为正邪两道一同逼上不空山找好了充足的理由,到时可以说是一个唱1红脸,一个唱白脸。 谁能想到呢? 他与沈独,本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 这计划…… 顾昭慢慢地勾了唇:“合情合理,算无遗策。” “哈哈哈……”沈独难得大笑了起来,抬脚便往巷外面走,“如此,一个月后,斜风山庄天下会,你记得将请帖发来,到时再见了。” “你要回去了?” 不必说,省略的三个字是“妖魔道”,但这一点在他们两人之间,是不必刻意提出来的。顾昭知道,沈独也知道。 脚步一停,他有些奇怪:“该回去料理些事情了,你还有事?” “此次回去,妖魔道中多凶险。裴无寂此人,你待如何处置?” 顾昭也不废话,直接发问。 说话的时候,他目光紧紧的落在沈独的背影上,似乎想要穿透这背影,看见他面上是什么表情。 沈独却一下沉默了。 深寂的冷巷中,没有半点声音,甚至不见什么光亮。只有头顶上微茫的星光坠落,却无法照亮任何一个人的影子,更无法映明任何一个人的眼眸。 紧绷,且幽暗。 过了许久,他浅淡的嗓音才在这一片静寂黑沉之中响起:“妖魔道上的人,自有我来处置。顾昭,你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问得太多? 顾昭终是没忍住笑出来,心底里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不该置喙沈独自己那档子破事儿,偏这一瞬间不大克制得住,于是听见了自己冷静且残酷的声音。 “问太多?” “他是不是背叛了你,你心里应该清楚。但愿你是真的知道自己到底要如何处置——” “养条狗让他操了你十年,被i操出感情了吗?” “砰!” 话音落地的瞬间,沈独凌厉的一掌已经劈到了眼前!他眉眼间已不见了半分的笑意,只有沉凝的杀机,无限的凶戾! “你说话,很难听!” 第34章 睚眦必报┃当心蛀牙。 顾昭说话一向很难听。 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这一点, 他一直没有在沈独的面前遮掩过, 更没有在他面前克制过。所以沈独轻而易举就知道了这么一位旁人眼中的“谪仙人”, 到底是怎样的面目。 可平时偶尔骂两句老子娘也就罢了,如今怎么能难听到这个地步? 而且,就是这一日才格外难听。 沈独脾气素来就是不好的, “忍”这一个字,对他来说基本等于不存在。听得他陡然来了这么一句,几乎是想也不想便直接动手了! 原本顾昭就略差他那么一线, 更不用说眼下他功力比原来还要高上一截, 顾昭哪里又是他的对手? 加上他出手突然,对方毫无准备, 只片刻便已落了下风。 抬手时,堪堪挡住了沈独那一掌。 但那一股阴寒暴戾的内力, 却在这交掌的瞬间,透过二人指掌相交处传递出来。 顾昭顿时就闷哼了一声, 被震得退了一步。 直到这时候,才得了喘息之机。 沈独自然没有撤手的打算。 一击逼退顾昭,他双眸之中的寒意不仅没有消减下去, 反而越发森冷, 再出手却是更为狠辣。 距离大成也不远的六合神诀,瞬间催动到了九成,左手再出掌之时,只听得“铮”地一声剑吟,竟是直接拔了垂虹剑出鞘! 雪亮的剑光, 顷刻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原来左手那一掌不过是虚晃一招,真正的后招乃是如今这一剑! 动兵器,这就是动真格的了! 从沈独的神情中,顾昭看不出半分玩笑和手下留情的意思,一时只觉得脑袋里面某一根弦一下就绷断了。 他猛地一个侧身,只探出两指,去截他长剑! “你怕是真的疯了!” 疯了? 沈独就没觉得自己正常过。 对于顾昭这话语,他甚至没有过多的反应,只面无表情,手腕一转,带得垂虹剑也一转,居然是在这极其狭窄的空间里,向顾昭手指横削而去! 顾昭猝然一惊! 背后的汗毛,几乎都在这一瞬间竖了起来! 沈独这完全不是在跟他开玩笑,是真的要对他动手,且还动了杀心! 在脑子里这念头冒出来之后,他的脸色也终于变了,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态霎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天寒地冻的冰冷。 他没有想到,就因为一句话,沈独便要同他动手! 退无可退间,他心底那避让的想法,忽然就泯灭一空。 手向腰间一按! 悠长若水龙之吟的鸣响,由轻微而沉重,在这小巷中如波纹一般回荡,回环…… 那声音好听极了,几乎让人产生一种身处于幻梦中的错觉…… 银黑的光影,在沈独眼底一闪。 顾昭的眉眼与神情,都在这光影中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这骤起的剑影,是这将他环绕的剑吟,也是这一瞬间充斥在他身周的剑意与剑气! 顾昭乃蓬山第一仙。 他所用的剑,也是蓬山最出名的剑。 一柄缠腰软剑。 剑名“蟾宫”。长三尺两寸,以陨铁秘银打造,铸月相为纹饰,兼有夜之暗,月之皎,呈银黑两色相杂。 起剑时,往往如斜月东上,洒清辉满地。 修长的五指,向剑柄上一按,几乎眨眼就给人一种人剑合一的感觉。 仿佛顾昭天然便要用此剑,而此剑也天然归属于他。 寒夜里的冷风吹拂着二人的衣摆,垂落在颈间或是肩头的长发则飘摆交缠,杀机或是剑光,已交织成一片! 沈独出手极狠。 像魔。 顾昭持剑却翩然出尘,眉眼间清气如许,双眸渺然好似不沾凡俗。 “叮!” 软剑以真气灌注,便如寻常长剑一般坚韧,可剑尖与沈独那垂虹剑剑尖撞到一起时,却陡然一软,如弯月一般向着外侧弯折! “铮——” 顾昭指尖轻轻一点,同时侧身。 蟾宫剑顿时猛地一弹,剑尖竟如灵蛇一般贴着垂虹剑剑刃向着沈独袭去,可他自己因为那一侧身,却恰恰好避开了瞬间拉近的垂虹剑! 雪白的剑锋,带起一丝犀利的剑气。 顾昭只觉得耳际微微一冷。 一缕垂落到颊边的墨发已被垂虹剑那透着森然杀机的剑锋截断——吹毛短发,削铁如泥,莫过于此! 心底已是一凛。 可顾昭并未因此退却半分。 在这一刻的交锋中,他已经避开了沈独这凶险的一剑,那么即便沈独也避开了他的一剑,两个人也不过打成平手而已。 蟾宫剑,依旧向前! 这仿佛是来自天上的一剑! 谁也不敢直撄其锋! 在顾昭对沈独的认知之中,这样的一剑,他一定是会避开,也必须避开的。在跟人交手上面,这一位妖魔道的道主格外精明和敏感,绝不会让自己因为任何一个可能的变数而陷入不利的境地。 可此时此刻,直到他剑锋递到了沈独喉间,他也没有半分闪避的意思! 他疯了! 顾昭心底里愕然不已。 电光石火间,脑海里竟冒出一个更为疯狂的念头来:沈独没有闪避,不管是为什么,他都有可能在这一瞬间结束掉这妖魔道道主的性命,为自己除去这江湖上唯一令他忌惮的对手! 是的。 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应该不管不顾,就这样杀了沈独,反正他活着也没意思。 只要不收手。 只要将这蟾宫剑向他喉间一递。 从此生死分隔,烦恼尽忘。 理智疯狂地涌了上来。 顾昭以为自己一定会取沈独的性命,可这一刻他的手却没有听从他的心,或者说,至少没有听从他的理智。 避无可避的毫厘之间,那剑尖竟陡然一偏! “刺啦——” 分明没有声音,可顾昭耳旁却好似听见了声音。 蟾宫剑锋锐的剑尖,擦着沈独脖颈右侧,轻轻地划过,划破了一层皮,顿时留下一条淋漓的血线,如烛泪一般自他颈间淌落下来。 可沈独没垂眸看一眼。 他的目光,在这黑暗里,有一种看不分明的模糊,像是深邃,又隐约寡淡。好似幽潭的深处,透出几分奇异的华彩。 他持着剑,看着他。 这时候,顾昭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左肩下三寸处传来的剧痛。 他低了头看去,便看见了沈独的剑。 垂虹剑。 剑尖一寸,已全然没入,冰冷的感觉一直透进骨肉之间。 他收剑了。 但沈独没有。 于是这一刻,顾昭忽然就明白了沈独方才看自己那眼神,淡漠而奇异的目光——他露出了自己本不应该露出的、生平最大的破绽。 他是故意的。 他在试探他。 幽寂的深巷里,杀机似乎因为两人之间的交手渐渐隐没了,只有剑气纵横时一点冰冷的余味还缠绕在人身周。 沈独慢慢地抬手一按自己脖颈处的伤口,指尖沾了几分血气,放回到眼前一看,接着便勾了唇。但也看不出是觉得有意思,还是讥笑嘲讽。 手未动,剑未收。 他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笑意,问得直白:“你是不是想操1我?” 顾昭注视着他,没有回答。 沈独见状,却是眉梢一挑。 他下手素来是狠的。 这时半点也没客气,手腕一动,垂虹剑又向前递出一分,竟是瞬间又向顾昭肩下递进去一分! 骤然来的凶狠,顾昭哪里来得及防备? 剧痛又强一分。 他眉头顿皱,已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几乎瞬间闻见了自喉咙深处冒出来的血腥气。 沈独却像是没看见一样,满面的闲散慵懒,淡淡地又问了一句:“问你话呢。” “我想操,你便给吗?” 顾昭盯着他,慢慢挑了唇角,看似仙气飘飘,可说出来的话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一下,轮到沈独无言,只用那种莫测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虽然他没回答,可这般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 自然是“否”。 于是顾昭平静地骂了一句:“那还问你麻痹。” 啧。 命都在他手上,他还挺嚣张。 沈独觉得挺有意思的,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不至于察觉不到一点异样,可却想不明白这当中的原因:“为什么?” 顾昭笑着回他:“你他妈欠操。” 这算个鸟答案。 沈独面上没什么波动,只道:“若你不是顾昭,光凭你这话,我已经杀了你十次。” “可偏偏老子就是。” 顾昭心里面有股邪火,这让他言语上比往日更不客气。更不用说,眼下某些东西无异于已经摊开放在了两个人面前,再无可遮掩之处。 乐得自在,真性情。 沈独到底不会杀他。 他看了他半晌,还是慢慢地撤了手,收回剑,让那雪白的剑刃,一点一点没入剑鞘之中,将锋芒敛尽。 “月前你设鸿门宴要杀我,就该想都会有今日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他与顾昭之间的关系也很复杂,往往分不清谁需要谁,谁又是谁的傀儡。有时候是朋友,有时候是敌人。有时候感觉可以相互信任,可有时候又忌惮不已,恨不得掐死对方…… 但抛开这一切看,仇便是仇。 一个月前那一场鸿门宴,差点害得沈独命丧黄泉,虽不完全是顾昭的问题,可在裴无寂下手暗算他之后,顾昭选择了落井下石。 那时候他是真想要他死的。 如今他侥幸不死,回来还要与顾昭合作,面上看着没什么,可却不会真当这事情没发生过。 天底下,还敢有人欺负到他脸上来不成? 做什么事,都得有个失败的打算。 从得知他还活着的时候,顾昭就应该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他的。 剑一收回,那临近心脉处的鲜血便涌了出来。 顾昭用手都按不住。 指缝间一时全是暗红的血迹,那素日温润如玉的脸更是一下变得惨白,眉目间那一点出尘的仙气也褪尽了,只有冷煞修罗似的冷肃。 他看着沈独,没有说话。 沈独却已经摸出了先前姚青给的小木盒,打里头捡了一颗冰糖出来,含进嘴里,又咔吧咬碎了。 “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再有下次,你弄不死我,我就杀了你,把你的狗头挂到你们蓬山天越楼上面,让他们都来看看你的风姿。” 又是委实不客气的一句话。 顾昭笑了。 他目光从他手中那小盒子上划过,又落到他微微鼓动着的两腮上,竟没回这话,反而道:“当心蛀牙。” 沈独正吃糖的嘴停了一下。 他抬眸看了顾昭一眼,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一个月后天下会,记得给我发请帖。” 话说完,竟没多留,转身便向巷外走去了。 他身形挺高。 可在这一片黑暗中,也显得模糊。 顾昭双眼因为失血本就有些看不清晰,此刻他身影远了,就更无从分辨他踪迹,只隐约觉得沈独走到那巷子口的时候,肩膀似乎抖动了起来。 于是他站在原地没动。 心里面默数。 数到七的时候,不远处那荒芜的街道上,便传来那似乎终于压抑不住的大笑声,惊飞了周遭寒枝上的鸟雀。 “哈哈哈哈……” 顾昭面无表情。 旁侧的门内,通伯一脸的黑沉,面色十分难看;那病弱的少年娄璋却是面露局促,似乎感觉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本不该看的,听到了一些本不该听的。 通伯没说话。 那少年却看见了顾昭那还在淌血的伤口,试探着开口问了一声:“少主人,您的伤……” 可顾昭都没转头看一眼。 就连通伯他都没在乎。 听着那仿佛遇到天下最荒谬之事一般压抑不住且渐渐远去的笑声,他薄唇轻启,只冷淡地吐出了两个字:“都滚。” 第35章 裴无寂┃他恨过他,也爱着他。 为什么笑呢? 沈独也说不清楚。 可就是觉得很好笑, 为他与顾昭这一番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对话, 也为顾昭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偏了的那一剑…… 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话。 又像是看了世上最滑稽的戏。 他克制不住, 越笑越大声,甚至惊得城中本就不多的人家,开了窗朝着外面看。怕是旁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 可他还是在笑。 顾昭会不会听到这笑声,他已经懒得管了。 一路笑着出了城。 直到又走出去五里地,他才觉得笑够了, 也笑累了, 慢慢地停了下来。 站在一片荒山野岭间,回首一看。 益阳城那破旧的城墙, 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趴伏在天幕黑沉沉的影子里, 将自己一切的爪牙收敛,莫名显出一种颓败景象。 独那城头的旌旗, 还在夜风里招展。 沈独忽然便想:顾昭此刻的滋味儿应该十分不好受,或恐重新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会后悔那一瞬间手下留情吧? 但那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 他垂眸看了看手中盛着糖的木盒, 又拿出来吃了一颗, 然后才抬起头来,开始辨认方向。 是时候回妖魔道了。 在如今的江湖上,“妖魔道”三个字便意味着邪魔外道,放在以前就叫“魔教”。但事实上,在“妖魔道”刚出现的时候, 不过只是个地名。 妖魔道在西北。 战乱平息之后,边关贸易通行,河西走廊这一狭长的地带便成了必经之地,其中有一条山间长道,乃是最险峻的一段。 山高千仞,难如蜀道。 那通行的道路便开辟在两山之间,行走在道中,抬头一望时,便会令人疑心头顶上的山崖都要往下坠落,崎岖而险峻。 商旅经行,这一条是近路。 若要绕开,得从旁边的山岭过,最起码要多花上大半个月。所以久而久之,便有盗匪聚集在此地,打劫过往的商旅。 一则路途艰难,二则盗匪凶险,所以称之为“妖魔道”。 这一个“道”字,这时还只是“道路”的意思。 直到六十多年前,江湖上一伙魔教妖人被人追杀,逃到了此处,占据了此地,慢慢休养生息,发展壮大,才成了今日的“妖魔道”。 而此道上最险峻的间天崖,则是妖魔道的总坛。 沈独此去,便是要回间天崖。 以北极星的方向判定方位,他甚至懒得看前面到底是官道还是山道,是一片坦途,还是崇山峻岭,只一径往西南方向行去。 不多时,益阳城便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 天幕黑沉沉的。 今夜无月。 可沈独抬首望天时,却不知怎么,想起了在不空山竹海里,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也想起了那三卷佛藏。 说起来,直到他从顾昭处离开,天机禅院那边也没有传出三卷佛藏失窃的消息。 这些和尚…… 到底什么打算? * “如今佛藏失窃,一场腥风血雨便在眼前。此事堵不如疏,怕还是应当昭告武林,以免将来陷入尴尬境地……” “方丈,万万不可啊!” “江湖上若是知晓我天机禅院看守不力,为人盗走佛藏,势必招致一场祸事。那魔道妖人盗走佛藏,想来不敢声张。我等不如思虑一个万全之策,再行决定。” “缘悟师弟所言也有道理……” …… 没有月的天际,一片乌沉沉,连星斗都被层云遮盖。 僧人持着那一串紫檀佛珠自方丈室中步出,周遭一片的静寂,可先前屋内那一番争执却依旧在他耳旁回响。 一字字,一句句,一声声。 缘灭方丈便坐在最中间,屋内其他人都是禅院中德高望重的高僧,可从没有一次,众人的神情如此凝重,如此地如临大敌。 没有人责怪他。 他并没有将自己所作所为告知禅院,禅院里所有人也不觉得佛藏被盗全是他的责任。 毕竟,藏于佛珠之中的三卷佛藏都能被人发现,且还会被人盗走,可以说能力与机缘缺一不可。 不是他善哉镇守就能解决的事。 十六年来早有无数人探过了千佛殿,到如今佛藏才被人盗走,已经算是奇迹了。 可僧人自己不这般以为。 师门长辈越是宽容,越是通情达理,他心中所压抑着的某一种东西,便越重。以至于方才立在方丈室中,竟恍惚出神。 就连师尊唤他法号,都没听见。 缘灭方丈问他:“善哉,你有何想法?” 他能有什么想法呢? 死生昼夜,水流花谢。 世间无可奈何之事太多,眼下天机禅院的困境也在无可奈何之中,进一步是错,退一步也是错。 一步接着一步。 步步都是万劫不复。 他无法回答。 只好慢慢地摇头,却闭口不言,自方丈室中走出。 禅院清净。 菩提树影婆娑。 雪白的僧袍,在这夜色中也如玉一般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亮色,随着他平稳沉静的步伐,无声地摆动。 走过了铺满黑暗的台阶。 经行了雕满佛像的高墙。 穿越了刻满佛经的碑林。 一座座经幢,好似一尊尊伫立的佛陀,他则低眉垂眼,自祂们之中经过,带着满心不为人知的隐秘,也带着满身不为人知的罪孽。 本想回禅房。 可这时间,却无法避免地想到了山下那竹海之中的竹舍,竟又觉得脚下沉重,实难再迈出一步。 抬首看时,眼前是一座高高的佛塔。 “咚,咚,咚……” 有敲木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于武学上超绝的修为,赋予了善哉极其敏锐的五感,所以在听见的瞬间,便已经判断出这木鱼声声,是自这佛塔最底层下传来。 七级浮屠。 上头挂了一道牌匾,字迹已经有些斑驳。 但僧人不看也知道,上头那两个字写的是什么。 业塔。 这一座佛塔的名字。 业者,孽也。 罪业,罪孽。 他在外面站着,听了这木鱼声许久,也未挪动脚步。 有风吹来。 寒夜里的层云在天际移动,也不知过了多久,被遮盖的月亮终于露了出来,却因为阴霾的雾气,显得有些朦胧。 在那薄薄一层清辉洒落在佛塔底层大门上,透过那门缝照进去的时候,里面终于传来一道苍老又嘶哑的声音。 “何谓心中众生?” 善哉微微怔然,却答:“邪迷心,诳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恶毒心,如是等心,尽是众生。” 里面那声音又问:“何谓真度?” 他答:“自性自度,是名真度。” “那自性自度,又当何解?” “自心中邪见、烦恼、愚疑众生,将正见度。既有正见,使般若智打破愚疑迷妄众生,各各自度。邪来正度,迷来悟度,愚来智度,恶来善度。” 论佛法,他是禅院中的第一。 里面那苍老的声音听他如流的对答,久久没有言语。直到善哉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才传来了一声有些沧桑的笑。 “烦恼无边,法门无尽。智越高,慧越深,烦恼越多……” 人都称他为“慧僧”。 盖因他过目成诵,不管武学还是佛法,都是一点就通,甚而无师自通,仿佛钟天地之灵秀气于一身。 佛门中,向将他这等人,看作佛陀转世。 可他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 业塔乃是古塔。 相传六祖慧能便是在此塔之中,入定十日,堪破红尘俗世,明了大乘佛法,从此烦恼尽除去,忧愁不随身。 如今这塔中供奉着真佛舍利,守塔的则是妙字辈的高僧。 妙无禅师。 算起来,是缘灭方丈的师伯,镇守此塔,供奉真佛舍利,已有三十多年了。 相传他曾杀过很多人,造下无数的杀业,后来虽积德行善无数,然内心不安,便常年在此塔中,念佛诵经度日。 善哉注视着那一道门缝,却看见那门上投落了几杈树枝的影子,于是一回眸,便看见了旁边不远处栽着的一树无忧花。 但没有花。 天机禅院虽是地气所聚之地,可这时节也冷,只能看见树叶褪尽,寒枝萧疏。 他静默了良久。 也看了这花树良久。 然后才低眉,问出了那盘旋在他心底已久的疑惑:“弟子愚钝,心有魔障。却不知往昔师祖身如红尘,所缘何故,所出何因,所起何心?” 里面有笑声传来。 过了一会儿,才是那苍老得近乎腐朽的声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月色朦胧。 业塔内外,都在一般的昏沉中。 * 这一夜过去得很快。 沈独没有停下来休息,一夜都在行进,都在赶路。从山野到高原,又从高原,进入了一片熟悉的崇山峻岭。 云遮雾绕,飞鸟难度。 间天崖那险峻的孤影,就在黎明微薄的光芒里,犹如一把倒挂的弯刀,天然透出一股凌厉,又不禁令人感叹天地的鬼斧神工。 谁都知道,妖魔道的老巢就在这里。 可数十年来,没有任何一支势力能攻破此地。 真正的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势极高,且山道复杂,不熟悉地形的人进来便会被绕晕,还谈何攻打? 更不用说,自他成为道主之后,与顾昭狼狈为奸,妖魔道势力见涨,再没有出现过被人逼上门的情况。 一切的关口与布防他都清楚。 到得这一片山岭附近的时候,也根本不担心布防更换,或者有人在外面埋伏准备杀他。如今他的实力,敢去蓬山横着走,当然也敢在这妖魔道中纵行。 所以只依着原路上去。 一路都没惊动什么人。 从山脚下,到山腰上,皆是怪石嶙峋,崎岖险阻。偶见鲜血涂地,断刃插石,骷髅填缝,也不多看上一眼。 对沈独来说,这些都是从小看到大的。 妖魔道,便是他的地盘。 若他没记错的话,今日正好是道中议事的大日。但凡妖魔道中有些头脸的头目,诸如各分堂堂主,甚而长老护法,都会齐聚寒绝顶。 姚青崔红…… 甚至是裴无寂,都应该在。 寒绝顶在间天崖的高处,原本是山中一处巨大的溶洞,后来被妖魔道中人开凿,打通了山壁,便像是在千仞绝壁上凿出了一座广场。 天光自外透入,更里面则架着火盆。 粗大的铁链自高处垂下,为这空间添上几许森寒,可地面上却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时总是软软的。 但凡在妖魔道待过一些年头的人都知道,这玩意儿原本是没有的。 毕竟妖魔道上多厮杀,绒毯铺上,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沾染上鲜血,不多时便要重新换新的。 可自沈独当了道主之后,寒绝顶的绒毯便成了常态。 有人嘲讽,说道主奢靡。 也有人说他只是沉迷享乐。 更有人大胆地猜测,觉得沈独杀孽虽然深重,可也许是不能见鲜血,毕竟没当上道主之前,他是个人所共知的良善人。 种种说法,众说纷纭。 可只有裴无寂知道,他们都猜错了。 沈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他奢侈靡费,沉迷享乐,不算错;但在寒绝顶铺上这厚厚的波斯绒毯,不过是因为修炼六合神诀,体脉阴邪,有些畏寒罢了。 那道主的宝座,便设在台阶尽头的最高处。 黑沉沉,宽阔阔。 上面铺着的却是更名贵的紫貂皮毛,背后则是三道从岩石穹顶上挂下的深黑色长幔,上面绘着妖魔道十六天魔图腾。 裴无寂的目光,从这宝座上,慢慢移到了宝座背后的图腾上,似乎是出了神,久久没有言语,更没有动作。 只这般负手而立。 后面众人,只能看见他轻轻交叠在腰后的手掌,生着刻苦习武之人才有的粗糙茧皮,也带着只有上位者才有的威重。 他着一身暗红的长袍。 那颜色,仿佛染了鲜血一般深重。 墨玉束发,本是剑眉星目,可那紧抿的薄唇,却在这面容上生生地添了一笔煞气。 少年时的青涩与局促,早已从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由杀戮一点点堆积起来的残酷与威压。 尺长如弯月的无伤刀,便佩在他腰间。 刃尖云雷纹若填满鲜血,衬出他一身危险又孤冷的气质。 谁能想到呢? 十年前那个满怀恨意上了妖魔道,在众人面前含泪忍辱的少年,会变成如今这模样,甚至拥有了这般狠辣的手腕。 仅次于沈独,凌驾于他们之上。 现在连沈独也没了。 只要他想,随时都能从这台阶走上去,坐到那十年里再没有旁人坐过的宝座上,从此成为新的道主,将沈独存在过的痕迹,一并抹去。 比起昔日,今天聚在寒绝顶的人已经少了许多。 还活着站在这里的,都是听话的。 那些不听话的,基本都被裴无寂砍了脑袋,扔到外面山崖下,喂了山间的豺狼虎豹,秃鹫猎鹰。 所有人都在等他说话。 可裴无寂只是站在那台阶的最下方,这般仰首看着,一语不发。已是青年的轮廓,如他的刀一般,有着锋锐的棱角。 沈独把他的刀给了他。 从此以后,他便成了沈独的刀。 为他跋山涉水,也为他出生入死;为他赴汤蹈火,也为他神魂颠倒…… 十年生死。 十年茫茫。 可直到眼见着无伤刀从背后插向他身体,裴无寂才想起,他竟忘了问沈独:“当年,你敢杀天下人,可为什么独独留了我一命?” 于是他后悔了。 他当不了那头孤狼。 打从一开始,他便是沈独养的一条狗。有时候渴望着挣脱束缚,可一旦真的失去了束缚,又觉得茫然无措。 他听惯了他的使唤,习惯于匍匐在他脚边。 他喜欢听他说话,看他杀人。 或者冷着一张脸教训自己,教自己武功;或者低眉垂眼地吃糖,然后让他不喜欢的人去顾昭那边送死;又或者是坐在崖边看那月亮,孤冷冷地一身…… 他恨过他,也爱着他。 如今才发现,自己离不开他。 裴无寂终于还是慢慢地笑了一声,然后呢喃一般,向身后问了一句:“姚青,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第36章 重归妖魔道┃这一刻,他承认自己是他的奴仆,是他的俘虏。 绝壁倚天, 山道崎岖。 间天崖上负责洒扫的侍女们, 刚结束了早晨时的忙碌, 皆低眉垂眼地从孤月亭那边走过来,手中端着铜盆,捧着巾帕。 这些天来, 道中的风云对她们没有半点影响。 毕竟她们地位低微,难以对那些大人物们产生什么影响。 所以,即便是各个派系之间相互倾轧, 也不会将屠刀对准她们, 以至于在如今这风声鹤唳的时候,她们反倒成了间天崖上最不需要为自己的安危担忧的人。 但恐惧依旧存在。 凤箫是这群侍女中地位最高的那个。 在沈独出事之前, 她负责打理沈独身边的大小事宜,也掌管着间天崖上种种的琐碎, 可以说,称她为“间天崖大总管”也不为过。 出事之后, 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毕竟背后算计道主的乃是裴无寂。 跟在道主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 裴左使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还能不清楚吗? 可她没想到—— 自己不仅没有为裴无寂所杀,反而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甚至还继续掌管着间天崖上的大小事情。 她还记得那一天。 出事的次日。 那一位素日跟在道主身边的裴左使,提着无伤刀,满身是血地回来, 暗红的衣袍被鲜血浸染得更深暗。分明是满身的森冷肃杀,可在经过间天崖的时候,却露出满眼的恍惚与空茫…… 该是什么样的眼神呢? 凤箫觉得自己看不懂。 正如她从一开始就没明白过道主与裴左使之间的关系,也没明白裴左使为什么要背叛道主,更不明白这么多年来,道主为何如此纵容裴左使…… 也许,这就是道主之所以是道主、裴左使之所以是裴左使,而自己只能是个间天崖大总管的原因所在吧? 没什么不好的。 凤箫低垂了眉眼,轻轻地叹了一声。 跟在她身后的那些侍女,面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惶恐,只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走路,唯恐一个不小心触怒了谁,招致杀身之祸。 唯有凤箫,还算从容。 可还未等她将这稍显复杂的心绪收拾起来,前面竟已传出了一声低低的笑。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裴无寂是短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用?才多久没见,就这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样子……” 凤箫瞬间就愣住了,脑子里“嗡”一声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豁然抬首,一下看向了前方。 孤月亭出来不远,尽头高处便是间天崖了。 一阵萧瑟的寒风出来,天光明亮,却无法将崖上那一抹暗色的身影遮掩去,于是视线的尽头,便多了那一道熟悉的阴影。 凤箫整个人都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动不能动一下。 那人收回了看着悬崖外面的目光,脚步一转,便朝着她走了过来。 面上是一点难得一见的暖笑,五指修长的手掌伸了出来,竟然是在头顶上轻轻地一搭,揉了揉她柔软的额发。 “我回来了,别哭。” 别哭。 凤箫本来是不想哭的。 可听了他这看似云淡风轻却偏带着一点安慰意味的声音,却是不知怎的,触动了某一道情肠,无论如何也没忍住,眼前霎时模糊,泪水濛濛。 她是很端庄的长相。 齐刘海,鹅蛋脸,杏眼琼鼻樱桃唇,穿着一身鹅黄的百褶裙。素日里看人的时候都没什么表情,能镇得住下面人,是有几分威严在的。 可现在那眼泪一滚,立时变得可怜巴巴。 简直像是被人遗弃了的小猫儿…… 沈独心底忽然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搭在她头顶的手,这时也不知是放着好,还是撤走好,一时竟显得有些尴尬。犹豫了好半天,他才又好气又好笑地重新摸了摸她头,开口威胁她。 “再哭,信不信把你卖出去?” “呜呜呜……” 他这么一句之后,凤箫的眼泪不仅没止住,还掉得更厉害了,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甚至还哭出了声来。 两只眼睛红红的,干脆蹲在了地上,抱着自己膝盖,缩成了一团。 沈独手还在半空中。 这一时间,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会哄女孩子,或者更确切一点说,他就根本不会哄人。一向只有旁人哄他的份儿,哪里有他去哄人的时候? 于是便看向了后方其余的侍女。 他本是想叫她们哄哄的。 岂料他目光才一转过去,那些侍女都跟受惊了一般,几乎立刻就醒悟了过来,连忙跪了下来,将手中的器具搁下,磕头行礼:“奴婢等拜见道主!” “……” 沈独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看了凤箫一眼,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干脆让她继续哭着,直接从她身边踱过,向着寒绝顶走去了。 寒绝顶在间天崖的另一侧,距离不很远。 没一会儿便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了。 是姚青。 “……属下只知昨日在不空山西面道主曾经出现,搭救了我等。但问及是否要回间天崖时,只说还有事情要处理,暂时不回。所以,要问道主行踪与计划,属下实在不知。” 声音里透着一点犹豫。 还有,浓重的忧虑和忌惮! 此刻的寒绝顶上,新来的弟子不多,大部分都是早就认识姚青的人,对她平日说话的口吻早就熟悉。 眼下一听,哪里能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裴无寂暂未说话,旁边却一下有人直接冷笑出声:“姚右使这话说得可真是蹊跷!你都已经见过了道主,怎会不知道道主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他若不信任你,会出手救你吗?” 场中气氛,顿时一冷。 姚青转过头去,就看见了说话的那人: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这大冷的天气里只打着一件短褐,赤膊袒胸。 是江阴分舵的舵主曹新。 道主还在的时候,他便喜欢逢迎拍马,只可惜道主不吃他这一套,对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淡。 在道中诸舵主之中,他位置很尴尬。 嘴上他说着忠于道主,甘效犬马之劳,可道主出事的时候,他却是第一个倒戈裴无寂的人。 对于这种“识时务”的人,裴无寂也当然不会拒绝。 派系之间的倾轧,死了不少人,也有不少分舵被裴无寂清洗。道中原本紧张的地盘空出来了不少,江淮那一带便被分给了曹新。 所以算起来,曹新该是如今分舵舵主里最得意的一个。 间天崖左右二使在道中的地位,仅次于道主,可眼下曹新竟敢这么不客气地对姚青说话,一定程度上已经说明了眼下妖魔道中的特殊情况。 若是往常,姚青早一梭子毒镖射过去了。 可现在不行了,道中掌权的是裴无寂,她还没那个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 胸口有些起伏,呼吸也压抑了几分。 姚青暗自在心里骂了一声,却是强将那激荡的杀意又按了回去,向着那曹新皮笑肉不笑道:“道主是什么样的脾性,曹舵主不应该深有体会吗?他连舵主您这样精明圆滑的人都不愿意搭理,又怎会纡尊降贵来搭理我?你若怀疑我说谎,大可询问当日与我一道的几个兄弟。” “你!” 她这话说得辛辣,曹新一听,哪里能感觉不出她在用自己旧日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讽刺自己? 一张脸几乎立刻成了猪肝色,竟是恼羞成怒! “询问他们?谁不知道那几个小喽啰是你心腹?自然是你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你说道主还活着,可拿得出证据来?!” 整个寒绝顶上,一片安静。 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曹新的身上,也几乎都能猜到他下面会说什么。可前头台阶下的那个人没说话,他们自然也就以为对方是默认了曹新的一切言语。 甚至可以说,曹新作作为,都是他所授意! 姚青是个暴脾气。 可这不代表她没脑子。 曹新这话一出,她立刻就冷了脸:“曹舵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曹新冷笑一声,直接上前道,“前些日道主为蓬山那顾昭率领正道追杀,本已经重伤,逃到了不空山。你却说道主在关键时刻出现搭救了你们,不仅安然无恙,还功力大进!姚右使真当我等是傻子不成?怕是不知你包藏了什么祸心,编造出此等鬼话,扰乱我道中军心,别有一番阴险图谋!” “姓曹的!” 姚青两眉抖地倒竖,已然到了气炸的边缘。 可曹新还没停下。 甚至越说那声音越大,还指着姚青质问起来! “怎么?心虚了,被我说中了?!人人都知道今天该是什么日子:这些年来,道中大小事务,哪一件没有裴左使经手?他为道中可谓是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如今道主出事,我等心中虽悲痛不已,可间天崖诸事繁杂,岂可一日无主?姚右使明知道如今裴左使升任道主之位,乃是众望所归,却要生生编造出道主无恙的谣言,其心可诛!” 姚青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曹新一脸的得意,就是掐准了姚青无法反驳,更不能动手,所以格外嚣张。 说话的空余,他悄悄看了前面裴无寂一眼,见裴无寂只是站着并未反驳,也就觉得对方默认了自己的一切举动,心里更觉鼓励。 于是,口中言语,越发刁钻虚伪。 “曹某知道,因裴左使占去了左使之位,以至于原本是左使的姚右使您,对裴左使有诸多的不满。可大局当前,我道中高位,自来是有能者居之。裴左使这些年的能力,大家都看在眼中,难道当不得道主之位吗?!” “谁不希望道主没事?” “我也希望啊。若一死能换道主安然无恙,我曹某人万死不惜!” 这只是个假设。 曹新说出来的时候,没有半点的心虚。因为他知道自己下一句话就是“但这是不可能的”。 所有言语的目的,都不过是为了趁着今天大聚议事的机会,辅佐裴无寂坐上道主之位,立下一桩大功劳。 如此,将来又怎么会少了他的好处? 只消这么一想,他便觉得心中滚沸。 这一时间,下面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只差振臂一呼,高喊着跪求裴左使执掌妖魔道登临道主之位了。 可谁能想到,就在他张开了嘴,刚刚要开口的那个瞬间! 一道熟悉的声音,似诅咒,似梦魇,竟从他的背后、从寒绝顶外头响起! 令人毛骨悚然! “哦?” 尾音有那么一点上扬,似乎带着一点饶有兴味的意思,可往深了一品,又觉得满布着凛冽的冰寒! “万死不惜啊!曹舵主这般忠心耿耿,看来往日本道主竟是薄待了……” 姚青原本因愤怒而紧绷的面容上,立刻绽放出无限的惊喜。 她一下就转头看了过去。 可同在这寒绝顶上站着的其余众人,竟是齐齐地打了一个冷颤,更有甚者两腿一软,竟吓得瘫倒在地,浑身没了骨头一样,再也爬不起来! 这声音…… 他们怎么会听不出来? 在过去的十年里,它由青涩而成熟,由紧张而从容,永远在他们的头顶响起,永远在这寒绝顶的高处响起,永远在那台阶的最顶端响起! 这声音的主人,掌控着他们的生死,主宰着整个妖魔道,也由此影响着整个江湖与天下的大局……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一言出,便如生死令下;一语发,则似判官笔落! 他们连敢于直视他的时候都少,是以对他的声音,便越发地深刻。仿佛那声调的起伏和音色的变化,都已经深深熔铸进了他们每一个毛孔,每一寸骨骼…… 一旦听闻,便只剩下—— 俯首称臣! 曹新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来得及绽开,这一刻已吓得两股战战,“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上冷汗淋漓。 他想要说点什么。 可张开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舌头都在发颤,都在打卷,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啪嗒,啪嗒……” 脚步声很慢。 闲庭信步一样走过来。 可所有人听在耳中,只觉得心跳都为之控制,一下,一下,猛烈地跳动! 姚青最先跪伏下来,躬身一拜:“属下拜见道主,恭迎道主归来!” 她清脆爽利的声音,在这凿开的山腹间回荡,反衬得寒绝顶上一片骇人的死寂。 这一刻,每个人的心都是挣扎的。 沈独从外面一步步走过来,虽没看这些人一眼,可对他们此刻那惶恐又惊惧的心绪,却能体会个一清二楚。 无声跪伏的都是他的属下。 地面铺的是他最喜欢的波斯绒毯。 前方台阶上那一方宝座也是他早已经坐惯了的。 所以走在这里,他没有半点的慌张。 这里—— 是他的妖魔道。 自姚青身边经过,他只随意地一抬手,示意她可以起身,可目光却没在她身上停留,甚至连方才那个嚣张不可一世的曹新都没看。 沈独的目光,只落在前方。 在他款步走进来的时候,站在台阶下的那一道身影便已经转了过来,就这么静静注视着他走近。 这还是他第一次站在这个角度看裴无寂。 往日他都是坐在那高高的宝座上,从上方俯视他,或者是看他在自己面前躬身伏首,又或者是喝过了忘忧水,意识模糊间什么都不想记得。 所以竟没察觉,原来他已经这样高了。 比他还稍稍高上那么寸许。 少年气褪尽,台阶下站着的已是沉稳的青年。 眉目间因杀戮而沾染的那几分凶戾之气,很像沈独自己,只是比起来,又更添上几许沉凝晦涩的冷酷。 大多数时候,他是安静的。 像是一头藏身于黑暗中的野兽。 他有着满布伤痕的、精壮的身体,内中蕴蓄着猛烈、滚烫的爆发力,可外表却犹如沉默深冷的黑石与古井。 冰冷与炽烈交织。 矛盾。 一如他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融汇了悲与喜,像是终于释然,又像是重新坠入了痛苦的深渊,想要挣扎,偏偏甘愿沉溺。 沈独站住了脚步,看着他。 两人间隔着六尺。 裴无寂却朝着他慢慢走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到了他的面前。 锋锐的长眉舒展开来,一双浓墨似的眸中,却似缀满了星光。 明明没笑,却给人以开怀之感。 他紧抿的唇线缓缓分开,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看着沈独,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就连那唤他的声音,都带着虚幻的恍惚:“道主……” “啪!” 嘶哑的声音,甚至都还未来得及说出更多! 沈独近乎风轻云淡地看了他一眼,当着这寒绝顶上所有人的面,直接抬手重重一巴掌摔到他脸上! 猝不及防之下,裴无寂几乎一个趔趄就要倒下去! 姚青愣住了。 曹新也愣住了。 远远近近,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都知道裴无寂是沈独的一条狗,可他们从来没见沈独在众人面前让裴无寂没脸过,向来都是私底下教训。 今日…… 还是头一次。 而且这时候的裴无寂,几乎已经将整个妖魔道握在了手中,明明寒绝顶上大部分的人都是他的,明明看起来沈独才是处境不利的那一个! 可偏偏…… 不管是他们,还是裴无寂自己,竟都觉得理所当然。 似乎这妖魔道上,只有沈独,也只能是沈独,有这样嚣张行事的底气,有这般乖张狠厉的本事。 这一掌是用了力的。 裴无寂口中立刻有了血腥味儿,可这时候,他竟然觉得心里面很高兴。 沈独仿佛没看见他的狼狈一般,只淡淡道:“起来。” 裴无寂擦去了唇边的血迹,低垂着眉眼,手掌撑了一下地面,按着下方那柔软的绒毯,才重新直起了身来。 却不是站着。 他跪在了沈独的面前。 沈独问他:“背后对我动刀的那个,是你?” 裴无寂答:“是。” “啪!” 更重的一巴掌摔了过去! 沈独笑了起来:“虽知道你是头养不熟的狼,可我也把你当条狗养着,想这十年你都没动手,将来该也不会对我动手。谁想到你不仅动手了,还没能弄死我!手脚不干净,杀人不利落!这么些年,就学成这样。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裴无寂重新直起了身,将那冒上来的血腥气咽了回去,平静回答:“不是。” “啪!” 第三个耳光! 依旧摔得半点情面不留! 下手堪称狠辣,可唇边竟还挂着一一点笑容。 这神态是众人最熟悉的。 属于妖魔道道主的妖邪和乖戾。 沈独面上没有半点的波动,眼底也没有半点怜悯,问了第三个问题:“对我动手之后,虽铲除异己,可一留了凤箫,二留了姚青。前面心比谁都毒,我以为你能一狠到底,趁着我不在的时候谋朝篡位。你倒好,二十多天过去,还是个‘裴左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也是这么教你的吗?” “……不是。” 裴无寂眨了眨眼,被他这一耳光摔下来,分明很痛,却浑然没感觉一般,答了他的话之后,慢慢地弯了唇。 那是一抹安抚一般的笑。 有一点奇异的温暖。 他依旧跪在他面前,眸底的光华这一刻好似化作了易碎的琉璃,柔化了他坚冷的轮廓,然后伸出了手来,拉住了他的右手。 刚才没留情面打过他的右手。 自打上了间天崖,裴无寂认知中的那个沈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贪享受,习筹谋,精武学…… 能够杀人不眨眼,却煮不来一口吃的。 所以他的手很好看,每一段指节,都像是工匠精雕细琢所成。 沈独杀人不会超过三式,打人不会超过三下,骂人不会超过三句。但总是杀人在打人前面,打人又在骂人前面。 便像是方才。 先给他一巴掌,然后再来问他,看这一巴掌是不是该打。 裴无寂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太深了,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 以至于…… 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自己的心。 他一点一点,将沈独自然蜷曲起来的修长手指打开,然后垂下头,凑了上去,带着近乎朝圣一般的虔诚,亲吻他微微发红的掌心。 第一次不管不顾,不在乎旁人怎么看。 这一刻,他承认,自己是他的奴仆,是他的俘虏。 沈独冷淡地看着他。 没说话,也没动。 裴无寂便伸出手来,轻轻拥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腰间:“沈独,我错了。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第37章 道主┃宽阔的寒绝顶,孤独的一人影。 他喊他“沈独”, 而不是“道主”。 看似不经意的称呼的改换, 却预示了一种藏在细节里的微妙改变。 这一刻, 整个寒绝顶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更甚于沈独刚出现时。 听说过某种流言的,这时候已经瞪大了眼睛;习惯性想得更深一些的老狐狸, 则是连冷汗都冒出来。 谁能想到? 原本以为重伤垂死的沈独,不仅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还一回来就教训了已经将整个妖魔道情况都控制住的裴无寂! 而且裴无寂半点没有反抗的意思! 叛乱? 屁! 周遭无数察觉到这发展不对劲的人, 两只眼的眼皮都开始了刺控制不住的跳动, 目光悄然落在那两人身上,却感觉整个人都要窒息, 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就连右使姚青都没忍住,微微地一怔。 也许, 只有裴无寂自己没察觉到任何的异常。 或者说他已经半点不在乎了。 他只是拥着他的腰,用那种卑微到尘土里的姿态, 试图改变他冰冷的姿态和淡漠的眉眼,让他回应自己。 可沈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听了裴无寂这话,他脸上甚至连笑意都没有出来半分, 不过是视若寻常一般, 略略垂眸去看他,一双眼宛若九天上的神祇。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他拿开了裴无寂的手,然后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也不说一句话, 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深紫色的袍角,从裴无寂指间滑过,了无痕迹。 可他却一下觉得,什么东西已经失去了掌控,而他将不再拥有。 他看着他走了过去。 脚步不快,落在厚厚的绒毯上,也没有什么声音。 从容一如往日。 在所有人的敬畏甚至于恐惧中,沈独一步步地踏上了台阶,时隔二十余日,经历一场生死之变后,终于又站到了那宝座前面。 四尺宽的宝座,由黑石雕琢而成,下方是十八层地狱图景,上方则是间天崖及周遭山脉的形状。 两侧扶手光滑。 左成白虎,右成玄武,各有杀伐凶相。 沈独一直觉得,这宝座看起来虽然已经算是精致,可内里却没透出半点精致的感觉,反而带着一种妖魔道上独有的粗犷。 邪。 冷。 他伸出手来,修长的五指在雕成白虎的左侧扶手上轻轻一搭,只感觉到了满手的冰寒,满心的寂寥。 顾昭总说他活着没意思…… 其实还是有些道理的。 莫名就笑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听着也没什么古怪的,可这一刻,下方所有人听了,心里面几乎都狠狠地颤了一下,竟齐齐跪了下去! 匍匐了满地! 山呼之声,顿时响彻整个寒绝顶:“属下等叩见道主,恭迎道主无恙归来!” 沈独回首看去,从近到远,再没有一个人敢站在他视线里,全都朝着他叩首,将自己的额头贴到了地面上。 他们在恐惧。 可他不以为意,也没有被触动半分,只是随意地坐了下来。 厚厚的紫貂皮毛铺在宝座上,遮掩了这石质宝座本身的冰冷,添了几分也这寒绝顶、与这妖魔道格格不入的柔和与温暖。 沈独不喜欢冷,也不喜欢冬天。 所以坐下来之后他便将自己偎进了那柔软之中,只将自己右手胳膊支在了扶手上,用手指点着额侧太阳穴的位置,近乎懒散地斜倚着。 隔得远了,便没人看得清他面上是什么神情了。 他们只熟悉他这般的姿态。 十年如一日地坐在那里,发号施令,生杀予夺,好似他整个人都已经与那宝座融为了一体我。 宽阔的寒绝顶。 孤独的一人影。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将他与昔日那个“不适合当妖魔道道主”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所有人都跪着。 沈独也没叫他们起来。 他的目光转了一圈,没在裴无寂的身上停留片刻,只淡淡落在了已抖如筛糠的某一道赤膊身影上,然后含着笑意,开口唤道:“曹舵主。” 这一瞬间,曹新差点吓晕了过去! 打从沈独活生生出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好。 但接下来沈独就去教训裴无寂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盼着沈独去处理别的事情,料理别的人,将自己忘个干净。 可是很显然—— 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沈独是什么人,这十年来,整个妖魔道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睚眦必报,阴邪残酷! 当初他还只是江阴分舵舵主的时候,每次来间天崖禀事,都不敢直视对方的双眼。后来为了上位,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说了几句好话,可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是嘲弄的冷眼! 曹新至今都记得那眼神。 像是刀子一样冷锐,仿佛顷刻间就能剥开人外面披着的虚伪皮囊,看清楚你心里面那些龌龊不能为人言的真实想法。 在这眼神之下,他无所遁形。 那一次近乎是落荒而逃。 从此以后,他对这一位年轻的道主,便是又怕又恨:怕他残忍的手段,怕他一个不高兴就夺走自己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恨他嘲弄的眼神,恨他不过一弑父杀母夺位的苟且之辈,却频频在众人面前给他没脸…… 这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怕。 毕竟他方才所说的那些话虽然虚伪,可表面上讲,却是合情合理,谁也不能说他说得有错! 可事实上,他额头上的冷汗已经密密地落下,甚至打湿了正下方的绒毯。 曹新庞大健硕的身体伏在地上,竟连抬头多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颤着声回道:“属、属下在。” “方才你说若本道主安然无恙,你宁愿一死已换,就算是万死也不足惜。” 沈独眼底浮现出几分隐约的戾气,说话的口吻却是前所未有地亲切,像是对着一个十分得他信任的、忠心耿耿的属下。 “这些话,是真的吗?” 第38章 乖┃在旁人眼中,他无疑是活在人间的魔鬼。 当然是说着玩的! 曹新又不是傻子, 本来就已经倒戈了裴无寂, 又怎么可能真要为一个本来就不看重他的沈独出生入死? 别说是沈独了, 就是裴无寂都没门儿! 可他敢说吗? 说出来那就成了忽悠着沈独玩,他一个不高兴就会杀了自己。所以几乎想都不用细想,曹新便选择了一错到底—— “属下对道主忠心耿耿, 绝无半句虚言!” “好!” 沈独笑了一声,难得赞叹他两句。 “没料想曹舵主竟是如此地忠肝义胆,实在是令人佩服。看看如今这妖魔道上下, 谁又比你有血性?” 这几句话, 说得简直真情实感。 有那么一瞬间,曹新都要有些恍惚了:怎么就没有半点质疑, 甚至还一下就认同了自己的话? 他在沈独这里,有如此分量? 不。 没有。 决计没有! 心跳陡地停了刹那,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忽然涌上了心头。 曹新没忍住,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道主英明神武, 如今安然归来,他日再与那帮自诩正道的伪君子较量,势必能让他们吃个大苦头。我间天崖有道主, 实在是上苍有眼, 属下恭喜道主,贺喜道主!” “恭喜贺喜就不必了。” 他那般惶恐的神情,沈独自然是看在了眼中,可半点都没记进心里。那声音依旧透着一种轻描淡写的味道,但在这空阔的寒绝顶上, 却有让人胆寒之感。 “曹舵主肯为本道主万死,我心里实在感动。这般忠心,怎敢轻易辜负?” “我既无恙归来,曹舵主也该得偿所愿了。” “裴左使,你与曹舵主向来交好,便请你——送他去死吧。” 什、什么?! 那浅浅淡淡的声音,落入曹新耳中,简直有若五雷轰顶! 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主!道主我……” 他自有千般万般的话要辩解,可沈独却不耐烦听了,他终于垂怜一般将目光递向了裴无寂。 裴无寂与其余人一般跪在地上。 只是这时候他似乎也没有想到沈独竟然会突然吩咐自己,以至于听见这话的时候竟然恍惚了一下,一动没有动。 他背叛了沈独。 如今沈独回来了。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对他发号施令,像是在此之前的任何一天,仿佛中间的背叛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 他说,让他送曹新去死。 如今身处寒绝顶上,有资格参加这一场议事的人,谁不知道,十多天之前,曹新才投靠了他,为他所提拔? 可现在沈独要他对曹新动手! 他若真的动手了,从此以后,旁人会怎么看,他又会面临怎样的局面,几乎不用思考便能想象。 喉咙深处,冒出了一股隐隐的苦涩。 这一刻,即便是向来自诩了解沈独的裴无寂,也生出了一种并没有看懂他的错觉。只因为他面上的神情太自然了。 好像依旧信任他,所以让他来做这件事。 但理智告诉他—— 沈独是要逼他动手,逼迫他剪除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党羽,建立起来的势力,逼迫他朝令夕改,以让他失去这妖魔道中所有人的信誉。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裴无寂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 整颗心仿佛都被一道重锤砸下,血肉模糊,又鲜血淋漓。 可裴无寂知道,自己没有疼痛的资格。 他背叛了沈独,他辜负了他的信任,所以眼下即将到来的困境和苦难,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曹新。 一个曹新又算得了什么? 面子。 一点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是沈独要那天上的星星,他也愿赴汤蹈火地去天上摘给他,只要他还愿意让自己待在他身边…… 他还要他。 长着一层粗茧的手指,悄然握紧,又慢慢地展开。裴无寂的眼眸,好似夜空里的北辰,微微地闪烁了一下。 片刻的沉默后,他终于向着台阶高处的沈独—— 伏首。 一如以往任何一次接受他的命令,执行他的决断。 他将额头磕到了地面上,声音里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笑意:“属下裴无寂,领命。” “不,不!!!” 如果说沈独的话只是让他不敢相信,那么在裴无寂这话出口之后,他已经完全能嗅到那一种让他整个人都要为之崩溃的危险! “道主,裴左使!属下真的忠心耿耿……” 沈独一脸淡漠地看着。 裴无寂只起身来,提了原本别在腰间的无伤刀,向着曹新走去。他每逼近一步,曹新便要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一步。 生死的危局,逼得他面目都扭曲起来。 “裴无寂!” “你不能杀我!” “道主,道主!是他背叛了你,是他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还在关键时刻对你背后动刀!属下今日倒戈,都是被他逼的啊!!!” 先前还满脸虚伪地说着表忠心的话,现在却是什么芝麻谷子都给抖落出来,曹新声嘶力竭地吼着。 可沈独就像是没听到。 裴无寂也半点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只有那锋锐的眉上染了几分森然的杀意! 不…… 裴无寂是真的想要杀他! 曹新心里一阵绝望,他甚至不明白这件事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要死! 求饶已经不会有用,想要活命,唯有一搏! 在退到姚青面前,眼见着退无可退的这一个刹那,他心底一狠,双目中原本的惶恐竟骤然一变! 狠辣阴沉! 眼见着裴无寂已抬起了刀来,他毫不犹豫一拍自己腰间! “啪!” 凌空一声清脆的鞭响! 曹新竟是在这关键时刻自自己腰间抽i出了一条精钢打制的九节鞭,直接朝着裴无寂甩去!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 裴无寂面上却更冷,似乎早就料到曹新会有这狗急跳墙的举动,手底下没有半点慌乱,无伤刀轻轻一转,便将一鞭挡了个正着! 只是刀硬鞭软,鞭梢依旧绕了过去,从他脸侧扫过! 刷拉! 一道血痕立刻拉了出来! 裴无寂本就是一身的酷烈,在为沈独办事的时候总像是没有感情的刽子手,所有的手起刀落都是深刻在骨血中的服从习惯。 就像是完全没感觉到疼痛。 这一道血痕,只为他这一张脸平添了肃杀的可怖。 有本事成为江阴分舵的舵主,除却心机之外,本事自然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曹新的武功即便不算顶尖,放到江湖上却也算一号响当当的人物了。 更何况,裴无寂的武功向来也不算拔尖。 谁都知道,他是全凭沈独手把手教着、吃苦咬牙才慢慢练出来的,绝不是什么武学上的天纵奇才。 所以眼下曹新骤然发难,竟也在裴无寂手底下撑了一会儿。 两人打了起来。 周围人几乎立刻就散开了。 唯有姚青站在原地,警惕而戒备,手指悄然地按在了自己腰间装着的暗器机括上,带着几分征询的目光,却递向了台阶上冷眼旁观的沈独。 沈独轻轻摇了摇头。 姚青看见了,有一点犹豫,但最终还是慢慢移开了手指,压下了心底想要插手此事的想法,只站在旁边看着。 人被逼到绝境,总会爆发出自己的潜力。 曹新本也算是道上的狠角色,对着裴无寂出手,更是招招狠辣。且一面打,他还一面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寻找着逃脱的机会。 只可惜,裴无寂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即便天赋平平,他也是沈独养出来的。 对着沈独时,他或许是一条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听话的狗;可对着旁人时,那些卑微和柔软完全不存在,他就是一头残忍冷酷、凶性难驯的孤狼。 曹新困兽犹斗,哪里逃得出他手掌? 凶险的缠斗,仅持续了片刻,裴无寂的左掌便已经直接拍向了他的胸膛,打得对方立时吐了一口鲜血。 接下来脖颈一凉,整个脖子以下便没了知觉。 曹新眼前的世界忽然被抛了起来,然后感觉到自己在下落,视野里出现了一具壮硕的、没了头的身体。鲜血如泉一般自颈上喷涌而出,染红了那一把铸着暗红色云雷纹的刀。 裴无寂的刀。 沈独的刀。 “咚”地一声。 他落地了。 两只眼睛不甘地大睁着,面上的神情,渐渐地与那开始变冷的血液一起凝固下来。 寒绝顶上,安静得能听见外面灌进来的风声。 沈独斜斜倚在那铺满了柔软皮毛的宝座里,轻飘飘问了一句:“死了吗?” 裴无寂便将那人头提了起来,行至台阶下,重新跪了下来,又将其搁在了自己的面前,沈独的眼皮底下。 “回禀道主,死了。” 沈独挑眉。 他从这高处俯视下去,看了裴无寂许久,但他埋着头,他看不清此刻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于是他起了身,款步踱了下去。 脚步停时,正好在裴无寂的面前。 那一双玄色的靴子落在第二级台阶上,正好进入了他的视野。 他依旧跪着,没动。 沈独站在他面前,却是先看了曹新那沾了鲜血的脑袋一眼,似乎是不很喜欢,所以一抬脚,鞋尖一碰,便将这人头踢了下去。 接着便没更多的目光了。 他重新看向了裴无寂,然后便俯了身,将腰弯下些许,伸出手来,用那尖尖的指头掐着裴无寂那轮廓如刀刻下的下颌,迫使他抬起了头。 俊朗的脸上,血痕犹深。 但他一双眼底,既没有什么不甘,也没有什么不满,更没有什么不忿,显得平静而冷酷。杀一个人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尤其是曹新这样的。 至少表面上看,他还是一把合格、听话的刀。 沈独就这样看了他很久。 但脑海中那个杀了他的想法,到底还是渐渐没入了意识的深海,消失不见。 他原本有些用力的手指,慢慢放松,终于移了开去,只用那微微冰冷的拇指,划过了裴无寂脸侧那一道血红的鞭痕。 未干的鲜血立刻染红了指腹。 他的触碰,让裴无寂那深海一样晦涩的眼眸,终于多了一点隐隐的暗光,里面倒映着他的身影。 也只倒映着他的身影。 沈独却一下笑了一声。 他收回了手来,凝视指腹这鲜血片刻,竟仿佛迷恋这鲜血味道一般,将拇指送到了唇边,尝了尝这腥冷的血味儿。 在旁人眼中,他无疑是活在人间的魔鬼。 可有的时候…… 不仅是裴无寂,连他自己也会疑惑:为什么愿意留下他一命,还要训他、养他,放任他野心膨胀,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呢? 也许,只是那一刻的眼神吧。 沈独眨了眨眼,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伸出来,腕上佛珠轻晃,然在裴无寂的头上拍了两下,道了一声:“乖。” 第39章 杀伐┃恭喜你们,活了下来。 感觉…… 像是时光倒流。 一瞬间回到了眼下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的时候, 他对他满怀着仇恨, 也满怀着爱意, 既反感他过多的管教,又迷恋于他少有的认可…… 家破人亡后,他好像成为了他唯一存在的意义。 一开始, 裴无寂告诉自己,要活下来,要折辱他, 要为父母报仇;可渐渐地, 他发现这一位年轻的妖魔道道主,总是看着他发呆。 他没有想要杀他。 他的目光总是有一种迷离的渺远, 像是透过他,看见了别的什么人。 是什么人呢? 前面两年的时候, 裴无寂没看懂过。 直到他习武之后略有长进,武功渐渐能见人、开始为沈独办事, 也接触到了姚青、崔红这些人,才隐隐有一点感觉。 沈独不是在看他。 他只是透过他,凝视着过去的自己, 那个过去的沈独。 可裴无寂也想不通:沈独本来就是原本的妖魔道道主之子, 几乎没有任何困难和忧虑地长大,旁人的阴谋算计也落不到他的头上。他怎么能从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能猜到。 也许,这才是一直以来,沈独没有杀他, 还对他格外有耐心的原因。 于是他开始好奇,然后开始观察他。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乖。 就这一个字。 分明已经没有了往昔那种含着笑意的纵容味道,可他依然无法控制自己此刻的情绪,只能低垂了头,将双目闭上,以掩盖心底那一片澎湃的深海。 沈独宽阔的袖摆从他脸上滑过。 接着也没多做什么了,只是随意地往身后的台阶上一坐,也不叫裴无寂起来,更不叫下面跪着的所有人起来。 他注视着所有人,目光里有几分前所未有的疲倦。 “今天还能活着站在这里,看来,你们要么觉得我这个道主当得不好,要么是觉得裴左使更适合这个位置,要么都是‘识时务’的聪明人……” “十年了,我也累了。” “都说法不责众,有哪些人不服我,不如都站出来吧。” 台阶也铺着绒毯,所以即便是坐下了也不觉得很冷。 众人都还跪着。 他坐的位置也不算高,加之此刻声音平静而清浅,竟是少见地平和,听不出半点往日常有的戾气。 这一刻,所有人都颤抖了一下。 沈独的话语听着是平和的,可依着他们对他的了解,这话里应该藏着无尽的杀机。但偏偏…… 如此的一抹疲惫,实在太让人生疑了。 这…… 像是昔日手段残忍、杀人如麻的道主说出来的吗? 姚青微微睁大了眼睛,心底骤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沈独却仿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般,弯唇笑了起来:“放心,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不服我,不认同我,我也觉得这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间天崖很没意思。不如,大家好聚好散……”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不经意地一垂眸,一下瞧见了还悬在自己腕间的那一串佛珠,还有…… 腰间那一卷画轴。 眉目间忽然就是一怔。 但仅仅是片刻便恢复了正常,没有人能看出他异样来。 风吹着他的声音,犹如蛊惑的妖魔。 “这样吧。” “不想再听从我号令,不想待在这妖魔道,任是你要退出江湖也好,自立门户也罢,都站出来——” “我不杀你们,放你们走。” 不杀他们,还放他们走? 寒绝顶上所有听见这一句话的人,齐齐愣住了!不仅为这话里的内容,更为这话里透出的那种近乎于庸碌和散漫的仁慈。 就像是一个人的心气全部散掉了…… 太真实。 也太不真实了! 看神态完全不像是作假,眉目间的厌倦根本不加遮掩,可这样的话又实在不像是他们了解的沈独会说出来的。 诚如沈独所言,今日还能活在间天崖的人,要么是聪明地虚与委蛇,要么就是早已倒戈裴无寂。 他们之中没几个无辜的。 方才曹新的下场他们都看到了,谁也不敢保证,若继续待在妖魔道,不会被沈独清算。 退一万步讲,一臣不事二主。 他们既不是姚青这种得他信任的心腹,也不是裴无寂这种被他纵容的男宠,已经是背叛过沈独的人,就算不被沈独清算,也不可能再得到什么重用。 真留下来,要么是个死字,要么沦为边缘。 谁坐到这个位置,没点盘算和野心? 他们一则怕死,二则还想要出人头地,又怎么可能愿意接受引颈受戮或者从头再来的下场? 即便是沈独不说,他们也有离开妖魔道另谋出路的想法,更何况他还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了? 众人中有想法的人,一下蠢蠢欲动起来。 虽然听上去有一种令人不敢相信的梦幻,可这件事出现在沈独的身上也不是没可能啊。 听说人在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之后,都会有一点改变。 沈独不就正好躲进了天机禅院吗?如今回来,只杀了曹新一个,也没见对裴无寂动手,更要紧的是,手腕上连佛珠都戴上了! 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竟然信佛了! 放在以前,谁敢相信? 可今天他们是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假! 信—— 还是不信? 跪着的人群中,有了隐隐的骚动。 沈独坐在那边看着他们,也不催促,看上去是一副再好说话不过的样子。 于是渐渐的,那骚动的声音大了些。 过了半刻,终于有人一咬牙起身站了出来,到了中间空出来的走道上,朝沈独一跪:“道主有成全的美意,俺就不客气了,多谢道主!” 沈独撩了眼皮,看了他一眼,认出了他来:“你是济南分舵的周舵主吧?” “是。” 五大三粗的汉子,留着一把络腮胡,说话带着一种粗犷的味道。见沈独认出自己,也半点不惧怕。 “俺老周多蒙道主提拔,绝不敢忘。就算出了间天崖,也绝不与道主作对!” “嗯,你记得我曾提拔过你就好,也不枉这一番恩义了。” 沈独点了点头,便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了,好像真的没有半点要追究的意思。 他只是又将目光移向了其他人,淡淡续问:“除了周舵主之外,还有谁吗?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若选择留下来,我便当你从此以后愿意为我卖命,为我赴汤蹈火,为我出生入死了。我只数到十……” 众人顿时一震,有些动摇起来。 “一。” 没有人。 “二。” 没有人。 “三。” 没有人。 “四。” 还是没有人,但人群里原本细碎的窃窃私语已经变成了吵嚷。 “五。” 终于有第二个人站了出来,走到了周舵主的身边,却没有跪下,反而颇有几分傲气地看着沈独。 沈独没受到半点影响。 “六。” 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第五个人…… 站出来的人一下变得多了。 “七。”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眨眼已经有十多个。 “八。” 这一次连间天崖上八大堂主之一的郑松都站了出来。 “九。” 接近尾声,新站出来的人已经开始变少,但总数已经三十二,无一不是昔日妖魔道上的精英,江湖上数得上号的人物。 “十。” 最后一声,终于落了下来。 沈独唇边的笑意扩大了,可双眸之中却是一片的漠然,仿佛一点也不惊讶这些人的选择,一眼扫过去都是熟面孔。 “间天崖的郑松郑堂主,冯恒冯护法,还有河阳分舵的赵舵主,蜀都分舵的韩舵主,月前才跟我喝过酒的奇珍阁殷阁主……” 一张张脸,一个个人。 沈独竟然全都认得,而且能准确地道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三十二个人点到最后,他的声音忽然就小了起来,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们也觉得,这些年来,我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吗?” 没人说话。 只有长得精瘦、穿了一身文士长衫的郑松郑堂主面色冷淡、躬身回答:“自道主掌管道中以来,我道声名传遍江湖,比老道主时好了十倍不止。只是道主对外人杀伐也就罢了,对道中兄弟也全无同道之情谊。郑松老了,也辅佐不了道主了,自请离去,还望道主恩准,不必挂在心上。” “恳请道主恩准!” 他话音一落,其余三十一人便异口同声,同时向沈独叩首下来。 沈独看着郑松,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他教导武学时候的模样来,眸中于是流露出了几分不易见的伤感:“郑堂主乃我授业恩师,何至于言重至此?罢了,罢了……” 像是无可奈何。 语气里有一种极其动人的悲哀。 可郑松耷拉着眼皮,也没看他,不仅无动于衷,唇边还浮现出了一抹隐隐约约、不易察觉的冷笑。 沈独观察力敏锐,自然是看到了。 可他也没有在意。 那目光在出列众人的身上逡巡了一群,竟然又回到了另一边跪着的人里面,落到了其中一名身着青袍的青年身上。 “崔红……” 他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点古怪的笑意。 “你不准备跟着郑堂主去,还要继续留下来,为我效命吗?” 崔红。 原本的间天崖左右二使之一,几乎是与姚青一同习武、一同长大的。若说姚青是看着沈独长大的,那么崔红自然也是。 姚青是个女人。 名字里有个“青”字,可穿的是红; 崔红是个男人。 名字里有个“红”字,可穿的是青。 比起姚青的飒爽,他的面目中则多几分阴柔的俊逸,眼角眉梢已经凝了一点点的风霜,显得冷静而沉着。 姚青是火,他便是水; 姚青是动,他便是静。 打从今日议事一开始,他人就在这里站着了,可若不是沈独此刻忽然唤他的名字,只怕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将他忽略。 太安静了…… 甚至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此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一刻汇聚到了他的是身上。 也包括姚青。 只是这一刻的姚青,那一张极为英气的脸容上,却第一次出现了一种难以分辨的复杂,以至于当初不空山西,沈独当初问的那一句话忽然浮现在了心底。 崔红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如今虽不是间天崖左右二使之一,可多年来料理道中事务,早已经成熟老辣,练出一身处变不惊的本领。 面对着沈独的询问,他只是镇定地躬身一礼:“回禀道主,崔红一开始便是间天崖上人,以前愿为道主效命,将来也愿为道主赴死。” 说得可真是好听啊。 沈独眉梢轻轻地一挑,轻轻拨弄了自己腕间那沉香木佛珠一下,目光却是从崔红的身上移到了姚青的身上,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只笑:“既然你愿留下来,那便留下来吧。” “谢道主。” 崔红话不多,低头谢过,便退到了一旁。 其余人不明白沈独为什么忽然要问崔红。 沈独也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 仿佛在他这里,问崔红不过是忽然之间兴起,并没有什么独特的目的。 他看向了郑松,也看向了那已经准备离开妖魔道的三十一人,在他们忐忑的注视中,轻笑了一声,只道:“你们走吧。” 平平淡淡的四个字,这一瞬间,竟恍若天籁! 谁也没有想到,沈独真的这么好说话。 就连郑松都愣了一下。 可接下来,这帮人便欣喜若狂,却又强行按捺住了惊喜,连忙叩谢:“属下等谢过道主!” 说完,纷纷起身。 没人拦他们。 初时他们还有警惕,可在往后退了几步,发现沈独只是看着他们离开,旁人也半点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之后,便慢慢放松了下来。 寒绝顶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大起来,穿堂风灌得人半边身子发冷;小起来,几十步的功夫就能走到门口。 作为间天崖上的要地,此处的出入口上,当然安排了人把守。但依照着所有人的经验来看,这些人的武功都不高。 毕竟这里已经是间天崖的高处了。 每一次议事的时候,厉害人物都在里面了,其实也也用不着怎么把守。 所以,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所有人的警惕,才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在他们看来,致命的威胁已经解除了。 不少人都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外面的天光一下照在了他们的脸上,让他们的面色看起来有些发白。 郑松觉得有些恍惚。 他在间天崖上打待了有二十多年,从上一任老道主到这一任的沈独,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老死在这里了。 可竟还有离开的一天。 太阳出来了。 有些晃。 郑松没忍住眨了眨眼,于是双眼对这近乎炽烈的光线终于习惯了些,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清楚了一些。 是两列穿着深黑色间天崖服饰的守卫,站在道口上,持长刀而立。 只不过…… 这样的站姿,还有他们手里的长刀…… “不……” 平日里把守着寒绝顶的守卫拿的绝不是这样的长刀,更不是这种浑然来自于森罗地狱一般肃杀的站姿! “不对,这不对!!!” 一股彻骨的寒意,一下从背脊上传来,令他毛骨悚然! 郑松几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想要朝着后方退去,为自己争得一线可怜的生机。 可哪里有那样的机会? 早在眼见着他们走到那道口的的时候,沈独的手臂就抬了起来。等到郑松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他的手掌,便已经地向前一挥…… 像拂去什么灰尘,又像是扫开什么烦恼。 动作实在是轻极了。 可就是这样漫不经心的动作,开启了一场令人胆寒的杀戮! 璀璨刺目的寒芒乍起! 近百名守卫手起刀落! 昔日风光的间天崖八大堂主之一,郑松,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惨叫,便被拥上来的“守卫”一道从额头划下! 长满皱纹的脸,瞬间被分割成了两半。 扑倒在地的时候,他不甘地竭尽全力,扭转过头—— 失去了生机的双眼,只对上了台阶上,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杀戮并没有持续多久。 以多攻少,以有备杀不防,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没过一会儿,刚才还心怀庆幸、满以为自己能安然离开间天崖的三十二个人,便都躺在了寒绝顶外面。 浓重的血腥气,被风吹了进来。 近百名黑衣守卫一动不动地站在外面,个个目染霜寒,长刀沾血! 里面还跪着的众人,这一时间只觉身上冷汗淋漓,更有先前犹豫是否要离开妖魔道者,一下吓得瘫倒在地! “你们站出来,我不杀你们,放你们走。” 先前沈独这一句话,还历历在耳,其余音都还没来得及从这寒绝顶上消散!可眨眼间,所有站出来的人已经死了个干净! 承诺? 金口玉言? 驷马难追? 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儿!他就从来没在乎过! 沈独看着,都忍不住对这些人心生怜悯:为什么,天底下会有人,而且还是这种曾在他手底下办过事、吃过苦的人,会觉得他会变成那种心慈手软、烂好人的傻子呢? 骗一骗,哄一哄。 竟然就这么站出来了,把脑袋伸到了他案板上! “你们要知道,这个妖魔道,姓沈,名独。” 人坐在台阶上,先前那颓唐疲惫的神情已如烟云一般消散在脸上,乖戾残忍的妖邪气,毫无保留地淹没而上,遮掩了眸底的清光。 “只要我还没死,这里就是我的。” 沈独没有看众人,只是垂下了头,懒懒散散地翻出了那一只盒子。 盛着糖的盒子。 然后打开来,从里面已经剩下不多的冰糖块里捡出一枚大的,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咔”地一下,咬碎了。 晶莹的碎片,割伤了他舌尖。 有点痛。 可他不以为意,只是端着那糖盒,拍了拍自己的衣摆,慢慢站了起来,笑得格外漠然:“恭喜你们,活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里,希望你们也留一点脑子,好好地活着。” 第40章 冬灰┃眼底心底,只有那一幅画。 沈独还是那个沈独, 半点都没有变化。 怎么会有人因为看了他腕间那一串佛珠, 就误以为这样一个血腥残忍的大魔头会转性向善呢? 活下来的, 大都是有心眼、有计较的聪明人,可一旦回想起方才他面色如常说出那些虚伪诡诈言语时,依旧忍不住为那些为其面目所欺骗的天真之辈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江湖很大, 可终究没有弱者与愚者可偷生的一隅。 妖魔道,从沈独再一次出现在这寒绝顶的时候,就已经重新恢复成了昔日的模样:一个沈独淡漠寻常地坐在高处, 下方是俯首听命不敢有丝毫反驳的众人, 空气里飘荡着的浓重血腥味为风吹散,与群山里浮游的无尽烟云汇聚, 却令人望之生寒。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独再没处置谁。 他只是一如往日一般, 问询了各部分舵最近的情况,又了解了在他不在这段时间里江湖上各种最新的动向, 最后才是对妖魔道的调整。 因为前段时间裴无寂掌控妖魔道的时候,就排挤了不少的异己,且刚才沈独还弄死了一群, 一些分舵和势力自然缺了人看管。在这种敏感的时刻, 任何一点不慎都有可能招致正道趁虚而入,所以需要尽快将烂摊子收拾妥当。 沈独也未让众人失望。 几乎不存在什么抉择上的艰难,他对自己治下的妖魔道了如指掌,也并不觉得有谁无可取代,轻而易举就在极短的时间内指派好了合适的人去到合适的位置。 等到这一场议事结束的时候, 妖魔道便又是那个井井有条的妖魔道了。不少人为了自己失去的权力而黯然神伤,也有一小部分人为从天而降的提拔暗自激动。 这一切一切有关于人心的浮动,都被沈独看在了眼中,可这些平庸的喜怒哀乐竟无法激起他死水一般内心里半点波澜的荡漾,只不过让他忽然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厌倦。 一句“散了吧”,便结束了议事。 诚惶诚恐的众人跪伏下来,高呼恭送,他只冷冷淡淡地扫了裴无寂一眼,便转身离开。 这时外面的日头已经照得高了。 间天崖上所有人只觉自己是经历了一场混乱的噩梦,噩梦醒了之后,面对着的是一地血污,冰冷的卫士正将外面那些尸体都拖了扔到远远的山崖后面去。 生前他们也许呼风唤雨,死后也不过是臭皮囊一具。 姚青、崔红与裴无寂三人站在原地,在众人都各怀心思散去后,他们都还没散。 裴无寂凝视着高处那一张宝座无言。 姚青却是复杂地看了裴无寂一眼,又看了崔红一眼,似有千言万语在舌尖,最终出口只一句:“你们两个,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从寒绝顶出去。 崔红的目光忍不住一转,年过而立的男人,面上有一种波澜不惊的深沉,似乎半点不为自己将来的处境而担忧,也似乎半点不为先前沈独那隐约含着几分深意的言语而烦恼,只是注视着姚青那英气更胜过妩媚的身影,许久许久,直到没了影子。 裴无寂还未回头。 他身上有着一点伤痕,年轻的脸上可以看见那种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野心,可这种膨胀的欲望又为那一种恍惚而深沉的感情所压抑,让他看上去犹如一座沉默的峰峦,在最深处蕴蓄着一种趋近于毁灭的力量。 崔红深青色的衣袍似远山浓重的色彩,只低低地叹了一声:“到底是我错看了你。论狠,论毒,你胜过他十倍。只可惜,在这天下,他没有软肋,所以不够狠、不够毒也不会成为他最致命的弱点。而你并不。你可以对这天下任何人无情无义、残忍冷酷,却独独无法对他割舍下一切。所以他是你的弱点,是你的软肋。这一次你败了,便永远不会再赢。妖魔道中倒无妨,他总归不会杀你,可那一位那边你要怎么交代?” 交代? 他需要什么交代吗? 听到崔红这一番话,裴无寂慢慢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自也知道相比起姚青的武力,崔红在智计上更胜一筹,更多的时候他在间天崖是充当着谋士一般的角色。 他总是全面而睿智的。 裴无寂曾告诉自己,这个人一心为着妖魔道,于他而言又没有利益冲突,所以凡事多听听这个人的,并不会对他产生丝毫的妨碍。 可这世间事,若全依着计划而行,未免也太无趣了。 沈独的存在,便是他这短暂一生里同时赋予了他隐忍的痛苦与隐秘的快乐的意外。 至于那一位…… 他轻轻地一笑,半点都不当回事:“这一遭我肯与他合作,乃是他该感恩戴德。即便不成,又能奈我何?当年便是道主的手下败将,若真如此在意这妖魔道道主之位,他何不自己来抢?” 崔红万万没料他竟说出这番话来。 可真冷静下来,仔细地一想,又何尝没有道理呢?那人当年便败给了沈独,重伤远遁,如今沈独已经盘踞妖魔道十年,积威深重,要扳倒他岂是容易的事? 裴无寂与他从头到尾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所以这一时间,崔红也沉默了下来。 一场变乱在今天已经被彻底终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变得尴尬,再也没什么能说的。 裴无寂也不多留,他只是看了台阶下滚落的那曹新的人头一眼,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沈独伸手迫他抬首时那晦暗而隐约着杀机但最终又消无下去的眼神…… 心底便骤然一痛。 明知道他才是真正的魔头,真正的罪魁祸首,可为什么,这一瞬间他竟觉得是自己背叛了他、辜负了他的信任? 崎岖陡峭的山道,天梯一般盘桓在间天崖的高处,每一处关隘上都有人驻守着。在裴无寂从寒绝顶上走出的时候,旁人看他的目光,多少带着几分奇异,藏着几分忌惮的打量。 但裴无寂都不在乎。 他从山上一路朝着半山腰的位置走去,不多时绕过半重山,便瞧见了侧面那一片建造山险峻之间巍峨又精致的殿阁。 雕梁画栋,檐牙高啄。 长长的走廊如游龙似长蛇,贴着山壁而建,几名身着鲜妍衣裙的侍女行走于其上,大多数都还有些惶恐颜色,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却是落落大方,脸上还带着些许轻盈的笑意。 是平日照顾沈独起居的凤箫。 裴无寂从远处过来时,正好与她迎面撞了个正着。 这瓜子脸的少女见了他,脚步便是一顿,那脸上的笑意也变得不是很自然起来,显然是已经在刚才的时间里知道了寒绝顶上发生的变故以及如今的情况,可心里面对于他做过的某些事情依旧耿耿于怀。 所以此刻,她面上没什么好脸色。 “裴左使,道主才刚回屋里休息,也没提过要见您。况且恕凤箫斗胆,我觉得道主现在怕也不想见到您。您还是先回去,有什么事,也等道主休息好了再说吧。” 凤箫说话也没给裴无寂留面子,很不客气。 裴无寂看了她一眼,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她对自己的敌意,可却没有反驳一个字,只抬步从她身旁走过去。 凤箫当即想要拦。 裴无寂只停下来问了她一句:“你以为你是谁?” “你!” 凤箫气得一下瞪圆了自己一双杏眼,脸颊也因为愤然染上几分粉红,胸膛起伏时俨然是恨不得一把将裴无寂给撕了! 她有胆子,旁边人却没有。 几个侍女生怕在这最敏感的节骨眼上出事,忙将她拉住了。 这间天崖上,谁不知道裴无寂的特殊? 且她们还是多多少少负责着与道主一应起居事宜有关的侍女,知道的一些东西自然比旁人还要多。 道主与裴无寂的关系,她们心底也是清楚的。 作为间天崖的大总管,凤箫在道主面前自然是说得上话的,且又一心为道主着想,道主也格外器重她一些。 可要说与裴无寂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此时妖魔道上诸事方定,尚不知内外情况将如何,自是先避争端为好。 凤箫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也素来顾全大局,可对这裴无寂她是横看不顺眼,竖看不得劲,更恼他竟然敢背叛道主,害得道主在外历一番凶险。如今好不容易回到间天崖,非但没一剑将这卑鄙小人砍了,还留他待在原位,实在是让人恨得牙痒! 只是她也不学武,眼下实在奈何不了裴无寂。 在对方说完那一句之后,她被众人拽着,竟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无寂在这条道上走远,往沈独的冬灰阁去了。 待人一没了影儿,她才气得大骂几个丫鬟没大没小不懂事。 那气愤的、含着哭腔的声音,时高时低,穿过山间凛冽的风和湿润的云气,传出去很远。 可落在裴无寂耳中,已有些恍惚。 眼前这一条道路,被两侧高筑的殿阁夹着,充满了浓重的阴影,外间的光亮鲜少能照落,于是显得幽暗。 好像,一下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个晚上…… 也是这样忐忑而惶恐的心境。 彼时的他尚且是个才没了父母没多久、满怀着恨意却又惧怕着死亡的少年,被那些一言不发的人带到了这里,也带到了他的门前。 他本以为,是那个大魔头要杀他了。 “滴答,滴答……” 穿过第一道门时,旁边的滴漏,一声一声,记录下流淌的时光,也一下澄清了他混沌的记忆。 “冬灰阁”三个灰白的隶书大字便平整地刻在前方那两扇紧闭的门上方,透出一种了无生机的压抑。 打从第一次见“冬灰”这二字,裴无寂便不喜欢。 他想不通沈独为什么会在自己起居之地,挂上这样的名字,一如他读不懂他,也不明白他为何留了他一命,又将他养成如今这模样。 沉缓的脚步,没有加以遮掩。 裴无寂在一片静谧中重新站到了这门前,将手伸出来,轻轻按在了门上。冰冷的温度从顺滑的木质表面传递到他的掌心,让他不由自主地一颤,像是当年第一次站在这门前。 而门里,是他未知的前路与命运。 “吱呀”一声轻响,没有敲门,也无须出声,裴无寂推开了门。他来时便没遮掩自己的行迹,更不用说沈独内力深厚,修为超绝,几乎不需要刻意去听,都能察觉到他的到来。 只是他却没什么格外的动作。 屋里也铺着厚厚的绒毯,在这大白天里,周遭的窗户都闭着,屋里便显得昏暗,竟然还点了烛。 摇晃的火光照着书架与桌椅,影影绰绰。 沈独半仰半坐地靠在窗下的软榻上,一手枕在自己的脑后,一手搭在榻边,指间则勾着一串佛珠,双目却望着前方墙上那悬挂的一幅画。 裴无寂进来,他既不惊讶,也不回首,甚至就连那注视的目光,都没有半分的晃动,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又好像此时此刻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关心。 眼底心底,只有那一幅画。 野春兰在冬雪里,独那一朵未开,偏有蝴蝶等候。 一个笔触杀伐而凌厉,透着一种对世事的漠然与抗拒;一个却是平和而包容,分明不过是只凝在画上的死物,可竟隐隐泛着几许慈悲颜色。 几乎是在看到这画的第一眼,裴无寂心便幽幽地沉了下去。 这本不是他所认识的沈独应该看的画…… 第41章 爱而不得┃沈独,你心里有人了…… 跟了沈独这许多年, 他是怎样的字迹, 怎样的笔锋, 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不用细究都能看出那雪中兰花必出自沈独之手。 只有他有这样的乖戾,这样的孤冷。 但这一只等候的蝴蝶, 绝不是沈独手笔,而是来自于一个他不知道的旁人。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裴无寂或恐还能安慰安慰自己,这或恐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巧合, 内中可能藏着一点自己不知道的细节。 偏偏, 沈独注视着这一幅画的眼神,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像是一个才从重重危机之中脱险的人, 也不像是妖魔道上那个让邪魔外道听了都要心里颤抖的大魔头,便连那戾气深重的眉眼轮廓, 都因此染上些许远山似的渺茫清润。 这一刻的沈独,实在好看极了。 那一双幽深的眸底, 甚至带了一种扎透他心的、缱绻的味道。 “沈……” 他开口唤了一个字,音色竟已沙哑,浑然没有了他来时所以为的镇定从容, 以至于那一个“独”字怎么也无法出口。 沈独终于眨了一下眼。 他收回了目光, 微微侧转头向身旁看去。 这时裴无寂已经站到了他的床榻旁,在那一字出口之后便屈膝在他榻边半跪下来,手伸了出来,竟将他的腰抱紧了,脑袋也贴在了他腰间, 紧紧地,颤抖着:“沈独,我好怕,我不想你死……” 身材高大的青年,已非昔日纤弱的少年。 他已经拥有了足以碾压很多人的力量,就连这一张以前总带着一点恐惧的脸庞,都添上了几分坚毅。 可他此刻的姿态,又是如此地熟悉。 沈独还记得,裴无寂第一次这样近乎亲昵地抱住他腰的时候,又紧张,又局促,像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气,要战胜心里面某一种激烈挣扎着的想法一样,生怕自己会拒绝他。 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也正是这种决绝,让沈独再一次地产生不忍,默许了他的靠近。 “在我成为妖魔道道主之前,旁人都说我性情懦弱,优柔寡断,仁善有余,果决不足。他们觉得有资格接替我父亲坐上道主之位的,只能是我的师兄。可只有我知道,如果我师兄当了道主,我必死无疑。所以不管我性情有多懦弱,在彼时也已经无路可退。我只能杀了他。” 往昔的事情,在沈独的讲述里,总是平淡的。 他凝视着裴无寂,平静的声音像是深海里的暗流:“裴无寂,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还要教你、养你、扶植你?” “……” 裴无寂不知道。 事实上这不仅是裴无寂的疑问,也是间天崖上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的疑问。 外面总有一些传言,说沈独不杀裴无寂,是因为看上了他这一身皮囊,色令智昏。 可裴无寂知道,不是。 沈独之所以总有断袖之癖的传言,不过因为六合神诀的反噬。从头到尾他就不是什么色令智昏的人,更不曾对他生出半分多余的感情。 偶尔,他也会忐忑而满怀期待地询问沈独: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在心里希冀着一个超出预料的回答。 但沈独的答案总是沉默。他会用一种平静的、也让他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他,却从来不曾言语。 今天,是沈独第一次主动提起这话题。 手中的佛珠,轻悄悄地一转,这里面藏着的就是整个武林都垂涎不已的三卷佛藏,可他这时候竟没生出立刻研究查看的心,反而心淡了不少。 沈独笑了一声。 然后将目光重新移回了画上,淡淡道:“因为那个时候的你,很像是当初的我。既没有自保之力,又没有狠绝的性子,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又害怕、又挣扎、又绝望。等待着头顶上,不知何时就会落下的屠刀。我的恻隐之心,只留给惜命的人。” 恻隐之心,只留给惜命的人。 这一句话话音落地时,裴无寂便感觉到了那种彻骨的冷寒,也明了了沈独还未说出口的那些言语:“所以你留我在身边,也不过是因为知道我虽有复仇之心,却始终举棋不定。因为一旦事败,代价将是我无法承受的。我惜命,一日不复仇,你便留我一日。那么,现在你要杀我吗?” 曾经,他最恨的就是沈独。 可如今最爱的…… 也是他。 第一次见到他,他当他是杀害自己满门的罪魁祸首,想要报仇。可他手里没有刀剑,也根本没有对抗他的力量。 他以为沈独要见他是要斩草除根。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漂亮而苍白偏又强大到令整个妖魔道俯首的男人,问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你以前抱过女人吗?” 裴无寂没有抱过女人。 他抱的第一个人是男人。 这个男人名叫沈独。 年少的他,家教慎严,从来只在话本子上看过那些情爱之事,兼之当时满怀着恐惧与恨意,几乎满脑子昏沉,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做过来的。 他只记得很紧,出了血。 但是整个过程里,那个掌握着他生死的也并不比他大多少的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没有脱衣服。 裴无寂能看见的,只有他漂亮修长的脖颈,被细密的汗珠覆上一层,有湿润的发缕坠下来贴着。 压在软榻上的手指则用力地蜷曲,隐忍而脆弱。 少年的第一次很快。 结束之后,眼角发红、眼底也盘踞了血丝的沈独,便用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只需手指再往里轻轻一扣,就可以杀了他。 那一刻,裴无寂从他眼底,竟也是看出了恨意的。 只是转瞬这恨意就化作了无边的嘲弄,又随着那冷光的散去,变作了一股深重难解的悲哀。 他提着他的脖颈,重重地将他摔了出去。 裴无寂记得自己的肩膀撞在了屋里另一侧的椅子脚上,疼得厉害,然后听见了极为清晰的一声:“滚。” 他没有杀他。 裴无寂于是又被人带回了间天崖那阴暗潮湿的囚牢。 只是从这一天之后,他再也不会梦见女人了。每每午夜,出现在他梦境里的,是那一段修长漂亮、覆着薄汗的脖颈。 一开始,梦里面的裴无寂也是害怕的。 可时间一久,那些害怕便渐渐消退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恨意而起的折磨,甚至是嘲讽的鄙夷。 梦里面,变成了他掐着那大魔头的脖颈,凶狠的折磨他,像是操弄一个青楼里的婊i子一样操弄他,让他在自己身下屈辱地叫喊…… 然后质问他:为什么要杀我父母? 但这一切只是梦境罢了。 梦醒了他所见的依旧是这一方小小的、恶臭的牢笼,能望见的天光不过自己脚边那小小的一块。 时间很快过去,裴无寂几乎要以为那一天晚上也只是个梦。 可没想到,四十九天之后,再一次有人将他带到了那重重的殿阁之中。这一次他进去之前,抬头看了一眼,记住了那一间屋舍上面挂着的三个字—— 冬灰阁。 还是沈独。 还是那个妖魔道道主。 还是他的灭门仇人。 还是同样一件事。 裴无寂还是怕他的。 上一次被他摔在地上,肩背上的伤很久才好,那痛便记了很久,让他这一次也不敢放肆。 他心里鄙夷着他,动作却因畏惧而谨慎小心。 身下的人显然并不享受这件事本身,眉眼里都透着一种不耐,可隐忍之间又有一种奇怪的痛楚,面色苍白得让人怀疑他是得了什么怪病。 裴无寂那时还不知道这是六合神诀反噬的缘故。 他只记得他微微冰冷的身体,带给了他的最刺激的体验,让他在连日幻梦里滋长出来的恶意开始冒头。 过了血气方刚的第一次,独属于少年人的那种凶性便开始显露出来,有意地粗暴和折磨。 而后便是那种报复的愉悦。 彼时的裴无寂还不敢去想,这种愉悦有多少来自仇恨,又有多少来自这件事本身。 事后沈独没有再打他。 他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囚牢。 接下来便是这种事的重复。 随着次数地变多,裴无寂对他的了解也渐渐变深,隐约知道该是他修炼的那鼎鼎大名的“六合神诀”出了什么毛病,所以对他也放肆了起来。 只是他有脑子,只做不说。 有时候狂猛激烈,有时候又故意拖长时间,甚至有一次趁他头脑昏沉之际,扒了他的衣袍。 间天崖上开始有风言风语,妖魔道一些重要人物也曾到他牢房里转过几次,说过几句似是而非的警告。 裴无寂从中听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意味儿。 于是他也开始思考,为什么他选的是自己,又为什么能容忍自己?难道真像旁人所言,沈独就是有断袖之癖,所以“宠幸”他吗? 这样的疑惑持续了很久。 终于有一天,他在事后大着胆子告诉他,自己想要习武,不想继续住在牢房里。 然后还把谁来过他那边,又都说了什么,都告诉了他。 沈独听后沉默了很久,接着才笑了起来,第一次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在嘉奖听话的小狗一样。 那一晚,他没有给他答案。 但仅仅是回去的次日,间天崖上就来了人,带着他搬出了牢房,住到了一个距离沈独很近的地方。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书架上摆的都是各家的功法。 他问下面伺候的人,教他习武的人在哪里。 那些人都摇了摇头。 裴无寂便以为是没有人,他坐在屋里看了一天的书,看着那分门别类的各种功法秘籍,却不得其门而入。 沈独,便是在这个时候,踏进了他的屋子。 那时是间天崖的日落,天微微暗了,屋内的光线昏昏沉沉,连纸面上的字都不大能看清了。 深紫的鹤氅披在他身上,袍角十六天魔图纹盘踞,威重又冰冷。 是什么时候,从欲到情? 也许—— 就是在彼时彼刻,他站到他的面前,抽了他手中书,然后告诉他“我教你”的刹那吧? 恨和爱模糊了边界。 情与欲分不清彼此。 裴无寂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名为沈独的陷阱,在一日又一日的相处里,渴盼触碰到一个真实的人,一颗真实的心,可又总是镜中观月、雾里看花。 他待他极为严厉。 稍有差错,动辄打骂,从不留情。 他有时觉得沈独很冷酷、很无情,简直像是没有心,是真真正正旁人传言中的大魔头;可有时他又觉得沈独是温柔的,尽管每次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是错觉…… 大部分时候,沈独坐在那高高的宝座上,发号施令,眉眼间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能引得所有人战栗、恐惧。 可也总有那么一些时候…… 他趴伏在他的身下,被他扯去了衣袍,喘气颤抖,屈辱地承受。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沈独开始给自己喂忘忧水。 但裴无寂从来不喝。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爱极了这玩意儿,也恨极了这玩意儿。 忘忧水能让沈独忘了一切,沉浸一个“欲”字里,带着他清醒时候从不会有的那些放浪形骸。 这会让裴无寂产生一种自己拥有了他的错觉。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敢疯狂地要他,亲吻他的身体,掌控他,然后向他倾吐自己隐秘而挣扎的感情…… 但更多的时候,他把沈独那藏在药力的眩晕和迷幻后的厌恶和痛恨,看了个清楚…… 太清楚,以至于太明了。 沈独从来不喜欢他。他了解他的身体,却无法触摸到这冰冷外壳下那一颗未知的心。 有时候,爱到极致,便想毁灭。 便是他对沈独了。 “崔红说,我比你狠毒、比你无情。可我赢不了你。因为偏偏你是我的弱点,是我的软肋……” 裴无寂笑出了声来,声音里浸着血一般。 “你是心慈手软,知道我喜欢你,所以才不杀我。” 在方才那长久的沉默中,沈独已经推开了他,抓着那一串佛珠,起身来,往前踱了两步,然后站住,微微闭了闭眼。 但他并没有承认裴无寂的判断。 他只是如以往任何一次训他一般,冰冷而残忍:“可我的软肋,并不是你。” 墙上那一幅画静静地悬挂着。 兰花不开,蝴蝶将落。 裴无寂一下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利刃无情地剖开,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剧烈的疼痛竟引得他忽然笑出了声来,像是听见这世间什么荒谬之事。 嘶哑的嗓音里,藏着一种锥心的惨烈。 他终于还是自毁自戕一般确切地道出了自进屋那一刻起便埋藏在心底的话:“沈独,你心里有人了……” 可这个人,也不是我。 第42章 疯┃“对!就让他去死好了!” 沈独为什么没死呢? 如果他没有从这一场变乱中活下来, 是否也就没有他此刻的伤怀?他宁愿看着他死了, 心痛如绞, 也不愿看到他心里有了别人,而将他抛入看不见光的深渊里。 悲哀过后,便是一重又一重深深的讽刺。 裴无寂望着他静止不动的背影, 惨淡地一笑:“只怕是在我踏进你这阁中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在想要怎么处置我了吧?” 沈独没有回应。 裴无寂又笑,但那一双深黑的眸底, 刻骨的恨意已经从深处悄然地探出了它的爪牙, 让他面上忽然显出了一种平静的疯狂。 他问:“那个人是谁?” 沈独的眉头皱了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指已悄然紧握, 微微闭目之时,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裴无寂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征兆。 可此时此刻他竟不愿有半分的退让, 像是将他整个人都看透了一般,辛辣地抬高了声音:“是天机禅院的和尚吗?可你不是喜欢他吗?怎么现在一个人回来了?高高在上的沈道主, 也有被人弃若敝屣的一天——” “砰!” 掌下劲气陡然地一炸! 沈独心里那一股冰冷的怒意,终是没有压住。即便知道此刻裴无寂是故意要激怒他,刺伤他, 可他也无法忍耐, 三两句话之间已被人戳中了今生少有的痛处! 意念起时,已是一掌直接向裴无寂打去! 这动作看似突如其来,可裴无寂实在太了解他了,他的怒意也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本可以避开的。 可到底是没有避,任由这汹涌的一掌撞到了他的身上, 打得他吐了一口血,脸色瞬间惨白下来。 “被我说中了吗?” 他半点都没在意一般,将唇边染着的血迹擦去了,像是以前任何一次被他训斥的时候一样,自然又从容,就连声音都平静如初。 “沈独,我喜欢你才由得你作践我。你把我当什么了?” 沈独冷着一张脸,先前从他面上消减下去的戾气,又一丝一缕地缠绕了上来,胸膛里某种情绪激荡着,几乎就要将他炸得粉碎。 有那么一个刹那,他是真的想要一掌拍死了裴无寂的,从此以后一了百了。 不过是杀个人罢了。 天底下这么多人都杀了,一个裴无寂有什么了不起? 可裴无寂偏偏是他一手教出来、养出来的。 他到间天崖的时候虽已是个少年,但不管是学识武艺还是心机谋略,大多都是他所传授。 且错的并不是裴无寂。 五指间劲力涌流,仿佛轻轻一颤,就能迸射出让这天下武林都为之胆寒的力量,取下眼前这青年的性命。 可最终还是渐渐地散去了。 沈独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一串佛珠,压下翻腾的怒意,冰冷道:“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滚出去。” “呵……” 裴无寂嗤笑了一声,恭敬地垂下了自己的头,竟是如以往最生疏的时候一般行礼。 “是,道主,属下告退。” 从“道主”到“沈独”,又从“沈独”到“道主”,他来时怀着一颗炙热而滚烫的心,去时却只剩下满身零落的伤痕与一腔的冰冷。 从冬灰阁退出来的时候,他脚步还平稳。 只是才离开不久,脚步就变得踉跄了起来。 气呼呼守在外面不远处的凤箫哭骂了好一阵,眼圈红红的,正在心里琢磨自己要不要去冬灰阁看看呢。 没料想,一抬眼就看见裴无寂出来了。 这一刻,她立刻大喊了一声“好啊”,骂人的话已经蹦到了嘴边上,可下一刻就彻底愣住了。 在间天崖上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裴无寂…… 衣襟上染着几分血迹,唇畔还有几点殷红。脸色惨白,但面无表情。人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脚下隐隐有那么一点踉跄,还伸手扶了旁边门框一下。 他眼底似乎看不到人般,没看谁一眼。 就这么直接从凤箫面前走过,竟是往山下去了。 往常不是没看见过裴无寂更狼狈的时候,练功或者兵法,被道主训得没个人样。可那时候不管多累多苦多糟糕,他都是咬牙忍着的,道主骂他,他有时候不服,有时候又笑。 但从没有这样过…… 人走出来,就像是一团死灰。 凤箫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刚才走过去的这人明明是裴无寂的样子,可又不像是昔日的裴无寂。 旁边人也都看得吓住了。 原地站了半晌,凤箫忽然有些怕出事,忙提了裙角,道:“我去看看道主。” 说完,便急匆匆地往冬灰阁去。 裴无寂却觉自己跟只游魂似的,一下不知自己应该去哪里,又应该做点什么。 好像一切的事情都失去了意义…… 就连昔日用来安慰自己忍辱负重的“复仇”二字,也在今日对着归来的沈独跪下时,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一下回到了当年。 孤苦伶仃,一无所有。 眼前的山道很长,他好像走了很久,又好像一眨眼就到了。抬眼时只见得深谷幽幽,周遭栽种着各色花木药草,一座草庐立在谷中,外面还晾晒着不少新摘采的药材。 白骨药医倪千千正抓着一把半夏拧眉沉思。 她穿着一身浅紫纱裙,身上干干净净别无赘饰,素面朝天是清水芙蓉般不加雕饰的秀气,昔日那见谁都怼的脾气在被困避天谷的这些年里已经被磨了个干净,反倒比当年平和了。 眼角余光一晃,她瞧见裴无寂出现,也没大注意他神情,只当他是如往常一般来问自己给沈独治病的药配得怎么样了,所以没什么好脸色,只道:“我说过了方子还在想,上回想的还差三味药,你来也没用。” 裴无寂没回应。 他只像是没听到一样,竟直接从外面走到了屋里。 一面墙的药柜顶得高高的,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味儿,靠东南窗前的格架上则是一只又一只小罐子封起来的药,贴满了签条,有新有旧。 倪千千似乎终于发现了他神情不对,从外面跟了进来。 但还没等她细问,眼前的裴无寂竟然已经一把将那排着无数贴有签条药罐的药架推倒在地! “哐当!” 一声巨响,伴随着“稀里哗啦”一片药罐破碎的声响,只片刻便已满地狼藉。 倪千千完脑子甚至一下没有转过来,直到瞧见那汤药与丸药混杂在一起滚流到自己脚边上的时候,才骤然尖声叫了起来,几乎以为裴无寂是疯了! “姓裴的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老娘药都要配好了,你是想你们道主经脉逆行、入魔而亡吗?!!” “对!让他去死好了!” 裴无寂的声音比倪千千还要大,一双眼底已隐隐都是血色,暴怒的声音里更透出几许狰狞,几乎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倪千千愣住了。 她被带到这避天谷中已经太久了,只因为当初在斜风山庄为陆飞婵看病的时候嘴碎说了沈独一句,就招惹得罪了裴无寂,被威胁着要给沈独治病。 裴无寂的原话就是,治不好他,你也不用活着出去了。 可现在…… 裴无寂说的是什么话? 他不仅掀翻了这救命的药架,让她这许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还在沈独没两年好活的这时候说让他去死?! “你……” 脑子里一下乱成了一团,倪千千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想要问个清楚。 但裴无寂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更不想在这避天谷里多见倪千千哪怕一面。 所以他声音沉冷,决绝到了极点。 “立刻滚!离开这里!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若不走,便把命留在这里。” 他说这话的口吻,一如当年他连追三十里而来,将那煞名远播的无伤刀比在她脖颈上,逼她给沈独治病一样,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有那么一刻,倪千千是想问的。 想问他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想问他万一这一次的药能救,万一沈独可以不用死…… 可她最终没有问。 数年的努力不见结果,身为天下闻名的白骨药医,她当然会有遗憾。但很显然,沈独这种恣意妄为从不遵医嘱的大魔头从来不是什么合格的病人,她也算是受够了。 况且六合神诀这反噬,她也真的治不了。 多留无益,在确认裴无寂不是开玩笑之后,她几乎是二话不说就直接拎了自己治病救人的箱箧,出了避天谷去。 裴无寂站在原地,看着这满地的狼藉,终于是没了力气。 倪千千走后不到半刻,先前见着他神色不对怕出什么事的凤箫才急忙忙赶来,一进屋看见这倒塌的药架与满地碎了的药罐,便惊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倪姐姐呢?你把她怎么了?!” 裴无寂靠墙坐了下来,听见声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一般呢喃道:“走了……” 早该走了。 沈独想死,就让他去死好了。 第43章 剪除羽翼┃听说禅院戒律极严,那和尚镇守千佛殿不力,受了重罚。 “他怎么可以这样?有这样做人的吗?明明前阵子倪姐姐都说想出来一些法子, 虽然未必能成, 可人没走就有希望。现在, 现在,呜呜呜……” 凤箫身上脏兮兮的,绣着缠枝莲的裙角都被刮破了。 此时此刻她蹲坐在孤月亭里, 半点没有间天崖大总管的体面,脸埋在臂弯里,哭得两眼发肿, 伤心极了。 沈独少见地觉出了几分头疼。 若说这间天崖上有谁是他的克星, 那大约非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莫属了。一遇到事儿就哭给你看,若真戳着她心了, 一哭半天不带停的。 可如今,这多大点事儿啊? 无非是倪千千走了。 事实上她走不走, 留不留,对沈独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这一位白骨药医开的药, 实在是太苦,他只喝了两年,便都阳奉阴违地倒掉了。 到后来更是沾也不想沾一口。 六合神诀的霸道, 只有他自己清楚。 而且随着修炼越深, 功力越厚,其反噬也会一日强过一日,越到后面越是无解。既然都没两年好活了,又何必吃那苦药折腾自己? 船到桥头自然直,最差也就是一个“死”字。 他怕极了“死”, 可这一个字本是这天下间人人逃不开的宿命,真到了要两眼一闭的时候,也未必就害怕了。 也就凤箫实诚。 倪千千走后她竟二话不说,急得牵了马一个人疾奔了七八十里出去,想要追人,奈何半点影子都没瞧见,自己还迷了路。 沈独也是夜里发现她不见了人影,一问才知道她追倪千千去了,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得已半夜紧急召了人起来,命往周遭搜寻。 这不,次日清晨才在偏僻的山坳里把人给找见。 本以为好不容易了结了这一桩事,谁料人一回来,就红着眼睛、挂着泪珠,恶狠狠地告了裴无寂一状,哭得像是长河决了堤。 “这种阴险卑鄙的小人,就该送到阎王爷跟前儿千刀万剐!谁准他放了倪姐姐?问过道主您吗?问我凤箫我吗?!呜呜,这间天崖上就您心最偏,凭的他作天作地也不见您把他怎么着,别人都是那地里的荒草……” 越哭越是凄惨,不知道还以为沈独作了什么恶呢。 换了一身崭新绛色衣裳的姚青刚从间天崖那头与裴无寂一道走过来,远远听见这声音,便侧过目来瞧了裴无寂一眼。 裴无寂面无表情。 两人走近,先后向沈独道礼,沈独抬眸看他们,姚青寻常模样,裴无寂却垂掩了自己的目光,冷冷淡淡并不回视。 “好啊,你竟然还有胆子来!” 凤箫一见了裴无寂,几乎立刻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伸手一指裴无寂就要骂人。只是没想她蹲坐着太久了,骤然起身,腿脚一麻,竟是身子一歪,直接朝着旁边倒下去! 好在姚青早有准备,一见了她莽撞模样就知道要出事,眼疾手快,一把拉了她胳膊将人给扶住,而后一打量她这满身的狼狈却是把两道颇有几分英气的细眉皱了起来,训她:“堂堂间天崖的大总管,遇到个事儿就哭!三脚猫功夫不会,出门也不知道带人,骑着匹马还能迷了路!回来之后不说拾掇拾掇,就在道主面前哭,也不嫌丢人!” “姚右使,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凶……” 凤箫完全被吓住了,连哭声都变得一抽一抽地,像是上不来气,两眼愣愣地看着姚青。 “怎么,我还训不得你了吗?” 姚青两道眉一下就竖了起来,当真是一脸凶巴巴的样子,才说完这话就见凤箫眼底泪珠子一滚马上就要掉下来,便直接伸手一指,半点不怜香惜玉地喝她。 “哭包!再哭信不信我打你!” 凤箫委屈极了。 可姚青这一时间说话的模样实在不像是玩笑,她又知道她在间天崖上素来是脾气最暴躁的一个,说一不二,说要打她怕是真的有这打算。 于是就真被她给吓住了。 涌到眼底的泪意硬生生被憋了回去,模样十分可怜,但到底是不敢再哭了。 一旁其他的丫鬟这才敢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凤箫给拽了回去,将这建在山峦高处的孤月亭让给妖魔道上权柄最大的这三人。 此时正是日中。 天穹上有旭日朗照,晴空湛蓝,原本料峭的风里竟多了一点难得的暖意,只是高处毕竟还冷,吹在人衣袍上,鼓荡猎猎。 沈独坐在那六角石桌后,难得安静,总算松了一口气,对姚青笑道:“这间天崖上,也就你能治得住她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能得她!” 提起凤箫来,姚青显然也是深受其苦。但正如沈独所言,她是说一不二的冷面,脾气极爆。旁人见不得凤箫哭,是觉得其情可怜,她见了只觉得这小女人甚是聒噪;旁人哄她劝她,她只吓她唬她,效果自然极好。 “也就您能忍,换作我,一天打十顿不嫌少!” “……” 沈独明智地沉默了片刻,然后选择了跳过这个无解的话题,也不准备与姚青交流有关于暴打凤箫的心得,直接转回了正题。 “听说外头有些传言了?” “是有一些。” 说正经的时候,姚青也正经。 只是这话题,到底还是有些敏感了,以至于她在正面回答了沈独的话之后,竟然少见地犹豫了片刻。 沈独自也察觉了这点犹豫,便道:“不好说?” “也不是。”姚青摇了摇头,看了他一眼,“只不过这传言,与您有些关系,且与天机禅院有些关系。” 天机禅院…… 这四字一出,沈独搁在石桌上的手指便轻轻地一蜷,浮现在脑海中的竟只有那一片竹海,还有竹舍前僧人简简单单坐在台阶上时的模样,于是恍惚了一瞬。 接着便道:“往下讲。” 姚青的面色便变得有些古怪起来:“昨日江湖上便传开了,说是您在被天下追杀之中逃进了天机禅院,先是夜闯千佛殿,不久光天化日之下如入无人之境,竟在千佛殿上留下八字秽言,什么‘慧僧善哉,不过尔尔’,让那名传天下的慧僧在您手底下吃了大亏。听说禅院戒律极严,那和尚镇守千佛殿不力,在戒律院受了重罚。别的话禅院倒没怎么传,也没提佛藏一个字,可满江湖都说……” “说我盗走了三卷佛藏吗?” 沈独不用想都知道江湖上的人会怎么猜,所以也没忌讳,不咸不淡地接上了姚青的话。 姚青静默了片刻,道了一声“是”。 沈独便笑起来。 只是才笑了片刻,弯起的唇角边便好似挂了铅,又给压了回去,竟觉心里荒芜。 他问:“千佛殿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天机禅院那边,就只有一个慧僧善哉受罚吗?没闹大,也没祸及旁人?” 这话问得其实不寻常。 但姚青是不可能理解沈独这话里最深层的用意的,这时只猜他是唯恐天下不乱,觉得天机禅院这动静太小。 于是摇头:“天高地远,不大清楚。目前的消息里只知道那鼎鼎大名的慧僧善哉,旁的未必没有,可也未必能传出来。” 是了。 怎么会传出来呢? 偌大一个天机禅院,慧僧善哉天下闻名,而他属意的那个和尚不过抄抄经文,捣捣草药,便是牵连到他身上,又有谁去关心? 和尚,我要走了。 你愿不愿,同我一道? 他还记得,自己这般问询他。 可得来的不过是那云淡风轻地一摇首。 那和尚不愿离开天机禅院,不愿为他离空门,不愿跟他一块儿走。 沈独眼帘微垂,静静敛了眸光,有许久没说话,再抬首时眼角眉梢已是一片妖异的戾气,竟然笑起来:“天机禅院,天机禅院,真是超然世外太久太久了。这一回,他们的麻烦可大了去了!” 姚青见着他这般神情,心头一跳,不大敢接话了。 跟着他这么久,喜怒她还是能分辨的。 眼下这模样分明是不高兴了,眼底心头都藏了一股深重的杀伐气,轻易不敢触他霉头。 至于那原本想问的与天机禅院和千佛殿上那八个字有关的话,却是怎么也不敢问了。 天知道消息传出时候,江湖里炸成了什么样! 十六年来,天机禅院千佛殿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就是一片无人能踏足的禁地,一座无人可攀登的绝顶! 慧僧善哉,更是令无数人往而兴叹的龙脊。 寻常人都惧怕于与此人交手,至于闯入千佛殿安然逃出,还转天杀了个回马枪在满殿神佛注视之下留下那八个嚣张无比的大字,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可偏偏沈独做了! 天机禅院虽没明说是谁做下此事,留下此字,可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江湖上的人又不都是傻子,猜都知道除沈独外不作第二人想! 除了他,谁那段时间正好在不空山附近,还有这样乖戾嚣张的行事作风?那“慧僧善哉,不过尔尔”的八字狂言,可不是谁都敢留的。 各大门派在不空山附近埋伏,围追堵截,生恐被沈独逃走。原以为是天罗地网,谁料他竟真的插了翅膀飞出来! 夜闯千佛殿,狂留八字言! 不仅嚣张如旧,还狠辣更甚当初,杀得守正宗与东湖剑宗围截之人片甲不留! 魔头,还是那个魔头。 现在人人都怀疑他已盗走了千佛殿内那武圣留下的三卷武学精要,江湖上一场风雨俨然又在酝酿之中,且比起月前顾昭设鸿门宴的那一次更为凶险! 姚青这些担忧都没说。 沈独也知道她没说,但从他孑然自天机禅院脱出之时,便已经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凶险的境地了,只是一点也不在意。 眼下非但不着急,还笑了一声:“没别的消息了吗?” “旁的要紧事没有,但有一个消息,近来也在武林中传扬,真假不知。”姚青略一斟酌,道,“人传那个姓顾的机缘巧合在益阳城找到了武圣后人,要带回蓬山去。现在消息还没传得太开,您看——” 其实她最想问的是那三卷佛藏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沈独手里,可又不敢直接问,因为觉得即便自己问了沈独也不会回答。 可眼下顾昭竟然攥住了武圣后人的踪迹,事情就要复杂了。 顾昭虽是蓬山第一仙,但与沈独交手数次,三番两次相斗,绝不是好相与的凡夫俗子。 他若拿住了人,他日必往天机禅院去。 那问题就来了:眼下的天机禅院,还有佛藏能交出来吗? 姚青虽没直接问佛藏的事,可此事一出口,只需看沈独的应对与打算,便能约略判断佛藏在不在他手了。 沈独听后却是笑了一声,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只抚掌道了一声“好”:“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顾昭昔日暗算我于鸿门宴上。今日他从益阳回,永嘉关乃是必经之地。这一次,我非要叫他尝尝‘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滋味!” 姚青顿时一怔。 但还没等她仔细将这话里的意思分辨清楚,沈独幽暗的眸光便已经轻轻一转,那艳冶里藏着几分冰冷的眉梢微微一挑,竟是望向一旁的裴无寂,万分和气地开了口:“裴左使,闻说我不在这些日子里,你手底下颇有一批精明强干之士。这一遭便请你带了这些人,往永嘉关截杀顾昭,务必活捉武圣后人。兹事体大,交给旁人,我到底不放心。” “……” 裴无寂抬了眸,终是对上了他一双深暗的眼。 这一时间虽见得沈独满面的和善,似依旧像是以往一般信任、器重他,可话里的虚伪几乎是半点没带隐藏。 ——这根本不是要他带人往永嘉关截杀顾昭、活捉武圣后人,而是要他带着那批昔日效忠于他的属下去送死! 他可以纵容他,让他在这妖魔道拥有仅次于他的地位,呼风唤雨;可他也能约束他,三言两语打压他,冷酷地剪除他已近丰满的羽翼,让他知道主宰着他运命的,终究是他! 裴无寂的面容紧绷着,垂在身侧的手也瞬间紧握成了拳,手背上甚至有青筋隐隐突起。 但最终都放开了。 在沈独最平静也最冷冽的注视下,他颓然地伏首,沙哑道:“属下,领命。” 第44章 狼与狈┃社会昭,社会昭。 永嘉关距离妖魔道所在之地并不很远, 一日多的路程也就到了。领命后, 裴无寂再无二话, 也并没有暗中做什么手脚,真的带着自己昔日手底下的心腹去截那传说中的武圣后人。 姚青见了,多少有些复杂。 毕竟这些年来她也算是见证了裴无寂如何从一介飘萍般的小子爬到如今这高高在上地位来的。心计是有的, 本事也是有的。武功方面虽然欠缺了不少,可他十五六岁才习武,已经是慢了寻常人很多, 能练到眼下这程度, 必定下过了不知多少苦功夫。 只可惜,到底是做错了决定。 “我这一次的决定, 你怎么看?” 沈独大约是看出了姚青浮动着的心绪,只从座中站起来, 走到孤月亭的边上,打量着周遭的山与云, 声音淡淡地问。 姚青斟酌了片刻,摇头道:“您做这决定,也算是为了裴左使好了。既有了第一次作乱, 他手底下这些人都是他的得力干将, 一则贼心未必能消,二则有前科在前也不会再为妖魔道尽心尽力,说到底是留之无用。此次若能让姓顾的教训他们一番,或许也能削减他们的力量。如此一来,断绝了裴左使再作乱的底气, 自然也杜绝了再有这种事的可能,您也就不必考虑再处置他了。” 说到底,姚青还是觉得沈独对裴无寂有些不一般的。 只是沈独听后却是笑了。 她哪里能知道他与顾昭是什么关系呢? 顾昭的武学在天下也是一等一有名的,虽未必能打得过他,可带着一干人等要对付裴无寂及他手下那些人,自不在话下。 可以说,去的人九成都要死在那边。 但这件事也是沈独不会告诉姚青的。 听了姚青的猜测后,他沉默了片刻,眸光一转,只瞥见了另一头山道上走来的崔红,于是没有再多言,只道:“你猜得也算有道理。但顾昭此人性情诡诈,一如你所言绝非什么好相与之辈,让人多注意外面有什么消息吧,有事素来禀我。” “是。” 话说到这里,姚青便知道自己可以退下了。 只是行礼完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目光一抬,才看见了在旁边等候的崔红,一时间竟是微微怔忡了片刻。 间天崖的孤月亭是一条长道,一块一块石头凿出来的,此刻崔红就站在最下头,云气在他身后滚动,身上的衣袍是远山苍翠的颜色。 她看过去时,崔红也在看她。 两人走近却又都彼此无话,各自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便擦肩而过。 崔红顺着那长长的石阶登上了孤月亭,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沈独笑了一声,道:“还以为你不会主动来找我了,没想今日还是等来了。” “道主纵观天下,总是料事如神的。” 崔红面容微微一僵,抬首来只瞧见沈独负了手,从亭侧走了下去。 更前面就是悬崖峭壁上一条险峻的独道,真正的“间天崖”就在那险路的尽头,是此地风景最佳之处。 印象里,那似乎也是沈独最喜欢待的地方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沈独还是老道主的独子,年纪尚小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去那边待着。若寻常时候找不到人,去那边总能看见。 往常没有深想,可如今望着沈独背影,一个埋藏已久可在昔日并没有引起他的关注的问题,忽然就悄悄地浮了上来—— 年少时的沈独总是怯懦的,为什么总要待在间天崖? 既然怯懦,从孤月亭到间天崖这一段险峻的道路,他又是怎么跨过去的? “其实当年,最觉得我不能成事的,便是崔红你了吧?”仅有尺余的悬崖窄道上,沈独步履从容,仿佛踏在平地上,“如今我做到这地步,我总觉得,你心里该是惊讶的。” 惊讶是真有的。 确切地说,沈独在这十年间做的一切事情,都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以至于在这十年间,崔红总在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人。 但到了今时今日,又觉得并没有看错。 他跟在沈独的身后,修为功力都不如沈独深厚,所以步履间透着几分小心,说话也一样:“当初人人都觉得您懦弱胆怯,过于仁善,当不得大任。属下也一样。时至今日,您却做了很多比旁人想象的极限还要狠辣、也还要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属下看着您长大,的确觉得意想不到。可属下的想法并未改变,纵使这十年间好像已经变成了大魔头,可人的本性不会变的。妖魔道由您掌控,并非一件好事。” “啪嗒……” 脚步微微一停,下方窄道上的碎石子被踩中,跌了一块下去,穿破了下方重重的云雾,眨眼便没了影子。 沈独侧转过身来看崔红,面上没有半点笑意:“所以你至今认为,东方戟比我要好,是吗?” 东方戟。 这名字真是好久没在间天崖上听闻了。 从沈独登上妖魔道道主之位的那一天起,这个名字就成为了禁忌一般的所在。谁若不小心提起,动辄责骂惩罚,渐渐就没人敢提了。 可如今,却是由沈独自己说了出来。 这一瞬间,崔红是有几分恍惚的。 他甚至觉得时光倒回了十年前,沈独还是那个说话怯懦腼腆的少年,在他上面还有个名叫东方戟的师兄,行事张狂大胆,偏又机敏睿智,妖魔道道主应有的本事与心机他一样不差,其对道中的兄弟们也很好。 只是这幻象仅仅持续了刹那,便烟消云散。 老道主与道主夫人都没了,东方戟也被沈独打成重伤,远遁天涯,十年没回过妖魔道了…… “当年他重伤逃遁,离开了间天崖。外面的人都说他是被我打死了,可你我皆是清楚的,那一天晚上他还有一条命在,硬凭着自己在道中深厚的根基逃出了生天。” 沈独凝视着自己脚下的深渊,声音如云气一般缥缈。 “我与他自来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崔红,你怎么敢叫裴无寂与他牵线搭桥,还要反我?” 呼啦…… 下方深渊里的狂风忽然席卷而来,吹得沈独那一身颜色深重阴郁的衣袍鼓荡,妖异邪祟的十六天魔图纹里藏着几分平静的杀机。 崔红想过,沈独性本聪明,迟早会从种种蛛丝马迹里猜到一点眉目。可他以为当日寒绝顶上他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便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此事一笔揭过了。 谁料今日提起,如此令人猝不及防! 这一时间,他竟然回答不上来,素来灵光的脑子更无法及时为自己找到一个足够能说服沈独的理由。 沈独便定定地看着他,挑了唇角:“若你不是崔红,不是看着我长大,从小被我叫一声‘叔叔’,在你刚才回答不上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你从这上头扔下去了。你知不知道这深渊底下是什么样?” “属下不知。” 崔红垂在身侧的手指,到底是悄然握紧了。 面对如今的沈独,他远不能像当初那样从容了。因为眼前这人喜怒不定,说说笑笑杀人的时候实在不少见。 沈独见了他这般戒备的模样,也不在意,只是重新抬步,顺着这狭窄得一错步就会掉下去的绝道,往那边的绝崖上走去。 一面走,一面说话。 “这深渊下头是一片幽谷,堆满了朽坏的白骨。既没有草木,也没有鸟兽,有的只有一汪清水,几只毒虫,还有一部《六合神诀》……” “……” 六合神诀?! 原本这只是一番最平常不过的话,甚至就连这四个字跟在他话后面,也是轻描淡写的,好像与前面的“清水”“毒虫”没有两样,可在听清楚的一瞬间,崔红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一下就炸开了! 间天崖下这一片深渊,从来都是妖魔道处理尸首的地方。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来往的商客,或者攻上妖魔道的正道弟子,殒身于此。 可从来没有一个活人知道下面是什么样。 也许有人活着掉下去,可他们从没见过这人再活着从下面爬上来。 若人间有森罗地狱,那崔红所能想到的,也莫过于此渊了。 然而就在此时,就在此刻,身为妖魔道道主的沈独竟然开口就描述了间天崖下是什么模样,还提到了六合神诀! 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一下就冒了出来。 崔红能想到的,只有十二年前,年少的沈独失踪了整整三天,就连间天崖上都找不见他人,急坏了妖魔道上所有人。 直到三天后,混乱中的众人,才看到他不知从哪里回来,一身褴褛狼狈地出现在寒绝顶上。 他笑着跟人说,他是贪玩,走丢迷路了。 老道主气得厉害,还打了他,并吩咐他亲传的弟子东方戟看好这个师弟…… 那个时候,同样年少的东方戟,是什么神情呢? 崔红竟觉得自己一下记不清了。 他抬起眼来,只看见沈独已经站到了绝道尽头那一片平坦而突出的山岩上,炽烈的日光从高处照落下来,让他的脸色看起来与少年时一般苍白。 * “前面不远就是永嘉关了,此地乃是我们回蓬山所必经之地,消息已经传出,道中怕不很安定,先停下来修整一番吧。” 平坦的官道,正好进了一片平坦的峡谷。 骑在一匹雪白骏马上的顾昭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身后众人停下,自己则先翻身下了马。 那一脸病容带着几分怯懦之态的娄璋就跟在他后面,似乎是平日不大会骑马,所以从上面下来的时候,动作笨拙,两腿都还在打战。 他后头还有不少人在悄悄打量他。 这些人里没几个是蓬山的弟子,大多都是先前一道去天机禅院围堵妖魔道道主沈独的时候聚在一起的。 顾昭在“发现”娄璋的时候,就冠冕堂皇说了一堆什么匡扶正道的话,为了防止武圣后人为歹人劫走,所以诚邀天下同道一同护送。 谁又能拒绝三卷佛藏的诱惑呢? 这可是武圣后人! 尽管眼下是被蓬山第一仙顾昭保着,可焉知他日会是什么发展?众人未必都能有染指佛藏的机会,可假意保护一路跟着,为自己的门派探听点消息,他们还是做得来的。 所以才聚成了这浩浩荡荡的一队人。 一路上他们都在观察这一位名为“娄璋”的武圣后人,轻易就能察觉出这人手无缚鸡之力,且身体实在病弱,简直跟当年的陆飞仙如出一辙。 眼下看他下马时这不济模样,不少人都心生不屑。 但看轻的同时,心思也都活络了起来:似娄璋这样不中用的身子,怕是即便拿到了佛藏也没本事修炼吧?那到时…… 人与人不一样,心思自也各不相同。 顾昭解下了系在马鞍边的水囊,走动这深谷幽涧旁边,弯了腰打水。苍青色的衣袍与那清澈的泉水相映衬着,举止之间都带着一股出尘的仙气。 只是在弯腰那一瞬间,他眉头已微微地一蹙。 日前在益阳城里与沈独一言不合竟然交上了手,还因为那龌龊淫邪的一念之差被对方一剑插穿了肩膀,于他而言已是这些年来少有吃过的大亏了。 旁人看不出来,他自己却是清楚的。 沈独这王八羔子下手自来极狠,更不用说当时还是被他触怒,这一剑顶多算留了他的命,却不算是留情。 垂虹剑虽非神兵,可也锋锐异常,造成的伤口极深,这几日来偏又连续赶路,连个疗伤复原的时机都找不到合适的。 想到这里,他眼底便多了一层阴郁。 只是在起身后回首向众人看去的时候,这一层阴郁便散了个干净,反倒映着周遭碧水青山,有种不染尘的干净。 有人坐下来,开始议论天机禅院里那档子事儿。 “真是那大魔头做的吗?” “这还用说?全天下除了这心狠手辣、嚣张跋扈的魔头,还有谁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是啊,听说那慧僧善哉还为此事所累呢……” “哎,你们说事情都闹得这么大了,那三卷佛藏是不是真在沈独手里啊?” “这就说不准了。” “天机禅院是一个字没提佛藏,我琢磨着这事儿不是很对劲啊。会不会是佛藏已经丢了,可那帮秃驴怕天下责难,不敢声张啊?” “有可能。” “但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嗐,你们想得这么费劲干什么?喏,顾公子那边,武圣后人可在呢!只怕不日就带他上不空山拿武圣他老人家留下的武学精要,届时真相不就大白了吗?” …… 众人的议论细细碎碎的,都被顾昭听了个清楚。 但娄璋却没去参与,他没出声,一副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样子从一旁走了过来,站到了顾昭的近处。 顾昭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娄璋似乎有些怕他,可念及近日来有关于三卷佛藏的传闻,还是带着几分疑虑地开了口:“少主,现在人人都说那沈独已经盗走了三卷佛藏,我们……” “旁人议论是旁人议论,是与不是,还要等等看。” 其实顾昭心里也未必是没有疑虑的,可他与旁人不同,因为他与沈独之间还有关于佛藏的合作。 若沈独已经盗走了佛藏,何必还要大费周章与他在武圣后人这件事上面合作? 且他在他面前是评价过善哉的。 原话是,“你我二人一起上,兴许打得过”。 要知道沈独这种人向来都是眼高于顶的,没几分真材实料要想得到他半分的承认,简直难如登天。 可他给了善哉这样高的评价。 这证明这叫善哉的秃驴一定跟厉害,且让沈独吃过了大亏。 如此,以常理来论,凭沈独的本事,是怎么也不可能从这样一个善哉的手中盗走三卷佛藏的。 顾昭这般思量着,想起他与沈独约定的事情来,又抬首看了看那日头的位置,掐算了一下时辰,目光微微闪烁,只道:“只要他依约派了人来劫你,那佛藏想必便不在他手上。” 娄璋听后,若有所思。 对少主与沈独之间的关系,他只觉得不很能看懂,毕竟他不是通伯,更未与少主有过太多的接触。只是那一日在益阳城的深巷里,不该听的话,他也是听了一耳朵的…… 但此刻人多眼杂,到底不敢多问了。 一行人在此地盘桓修整片刻,过午便重新上路,待往永嘉关去。可没想到,还真应验了顾昭先前所说的话,才刚远远瞧见永嘉关的影子,前面官道上便忽然出现了一群手持刀剑的不速之客! 霎时间,人影如飞! 来劫人的竟个个都是高手,在他们进入这一段路的片刻后,已前前后后将他们围拢,封掉了所有人的退路! 众人大惊失色。 唯有顾昭勒马在前,墨笔精绘似的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唇边竟浮上几许隐隐的讥诮。 啧,沈独可算是舍得了。 这一回被他派过来送死的,竟是裴无寂那傻逼。 第45章 骚┃你的门户不向来都是老子清理的吗? 想起前阵子还在不空山的时候, 沈独还问他, 从背后袭击他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模样俨然并不想听到答案是裴无寂。 只是可惜了, 现实总归是残酷的。 顾昭与沈独相识不算久,也就那么五年,但两个人之间的“合作”却很深, 以至于他觉得全天下自己才是最了解沈独的那个人。 至于裴无寂? 怎么看也不过是沈独色迷心窍养来玩的小东西,还不配被他放在眼底。 此刻瞧见裴无寂穿着一身暗红的长袍远远注视着这边,他便十分和善地勾了勾唇角, 连腰间剑都没往外抽, 只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袖袍,悠然道:“早知道这一路回蓬山肯定不安生, 没料想,竟能惊动间天崖裴左使大驾。看来, 你们沈道主对武圣后人,是志在必得了。” 裴无寂与顾昭的接触并不多。 在他的印象中, 这个人诡计多端,虽被正道那些人捧成“蓬山第一仙”,可其行事风格实在不像是什么正道所为。只不过他们这些妖魔道出身的人的言语, 实在无法影响正道这些傻子的判断, 反倒会被打成“污蔑”。 此刻听他这番话,他没表情,也没回答。 对裴无寂来说,一切的言语都没有刀剑有用,他也无意与顾昭多言, 以避免陷入什么未知的陷阱。 这一次,他只想活着把人带走。 看人数虽是他们多,可一个顾昭就是最不确定的因素。 “动手。” 压根儿不准备再给正道众人反应的时间,在粗略判断过了这些正道人事站立聚拢的方位之后,裴无寂便一声令下,直接让众人发动了攻击。 正道这边想过会面临敌人,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强大的敌人。他们慌乱之中应战,难免会有些差错。 只片刻便已经有了十数人倒地。 更有人在慌乱之中大喊疾呼:“顾公子,顾公子——” 然而顾昭根本没回头看这些人一眼,那俊美拔俗的面容上,竟浮现出一点渺渺的笑意,只向那些慌乱的别派人士道:“诸位同道莫要慌张,你等冷静对敌,万莫自乱阵脚。在正所谓是擒贼先擒王,待顾某先去取对面魔头首级!” 这刀剑杀伐、兵荒马乱之间,谁来得及分辨顾昭此言的深意? 众人一听便下意识觉得他说的没问题,办法也靠谱,于是纷纷应允,各自让自己手底下的人聚拢到一起,各成阵势,先拖住妖魔道这边的进攻。 一场激烈的厮杀,顿时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只是不管这场中血肉残肢如何飞溅,都不能往顾昭那一身青袍上沾染半分。他伸手往身下马鞍上一拍,整个人如借风势一般拔起,竟似蜻蜓点水一般飘逸地掠过了场中混乱交战着的数人,身形一旋,腰间蟾宫剑已绽放出千百剑光! “哗啦!” 剑落竟然如雨! 八卦楼的阵,唐门的毒;天水盟的刀,蓬山的剑。此四者,向被人称为“武林四绝”。 其中尤以蓬山之剑,冠绝天下。 身为蓬山新辈中的“第一仙”,顾昭的剑自也是闻名遐迩,迅疾若风雷雨电,舒缓似行云流水。 此刻目标明确,直攻而来,却偏又带着一种一定要人性命的凛冽。剑击出的速度太快,又本是天下间最灵活的软剑,一时竟让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看得清人在哪里,却看不清剑在哪里! 裴无寂虽也是一把好手,武学造诣在间天崖上能与姚青匹敌,可要对上与沈独齐名的顾昭,到底还是勉强了一些。 且他也没想到—— 本应该小心护着那武圣后人的顾昭,竟然会直接弃了人来对付自己! 虽是满心的心灰意冷,可生死的危机当头时,他到底还是振作了几分,掌中无伤刀一转,已在这片刻间看出顾昭蟾宫剑真正的指向。 “叮!” 剑尖碰着刀刃,尖锐的一声响! 顾昭顿时就笑了一声:“凭你也配用这刀么!” 这话声音不大,夹杂在周围一片的喊杀声中,甚至还有几分模糊。只有与他面对面交战,隔得极近的裴无寂能听个清楚。 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扎了一下。 可抬起头来的时候只瞧见传说中的蓬山第一仙姿态洒然,面有微笑,浑然不似方才说出了这句话的模样。 这便是真正的虚伪了。 不知为什么,裴无寂无端端不喜欢这人看自己的眼神,好像看着什么低贱的蛇虫鼠蚁,多看上哪怕一刻都仿佛脏了他的眼睛一样。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几乎瞬间演化成了杀意。 他知道,若自己今日要完成沈独交给的任务,眼前这顾昭是必须拖住的。 一场实力并不均等的对战,就此开始。 顾昭身上还有伤,但自负武学修为高绝,收拾一个裴无寂不在话下。更不用说他心怀鬼胎,正是需要与裴无寂拖着慢慢打,好等与自己同行的这一干正道人士跟妖魔道上的人相互损耗。 如此才能既达成他的目的,也达成沈独的目的。 “杀!” “啊……” “砰!” …… 没用两刻,这一段官道便都已经被鲜血染红。正道中终于有人觉出了不对劲:修为高绝的顾昭,对付一个裴无寂,需要那么久吗? 只可惜,这时候再想起来已经迟了。 刀剑光寒,横颈而过! 不管是最后关头醒悟了过来的,还是始终被蒙在鼓里,全都去见了阎王爷! 在最后一个正道人士也倒下的时候,顾昭便知道送裴无寂去见阎王的时候也到了。 一个翻身如鹤冲天! 他宽大的袖袍飘洒似将整片天幕都映成了远山似的青,银黑的剑刃漫散出星月如水! 这一刻,剑影盖过了天光。 蟾宫剑在剑影之中,看似缓行,实则疾驰! 太快的速度甚至已经将剑吟之声都甩在了擦过剑身的风声里,必杀的一剑如此地举重若轻,却又一往无前! 蓬山第一仙,也是蓬山第一剑! 天下间能接住此剑之人,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 这里面,自然不包括裴无寂。 在这一剑长天击水一般刺出的时候,顾昭眼底的裴无寂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但他没有想到,“死人”也会动! 分明是眼见着就要被他这一剑贯穿咽喉彻底毙命的裴无寂,竟然在这避无可避的刹那,陡然往后退去! 以一种…… 极其古怪的姿势! 紧接着便是一片深紫暗银的十六天魔图纹划过,那身影像是天底下最厚重的一片阴影,已在这电光石火瞬间落了下来。 修长的手指搭在裴无寂肩膀上,竟是把人往后拎了半步。 于是来者整个人便全暴露在了这凛冽肃杀的一剑之下! 只是他居然分毫不惧,也没用任何兵刃,就这么将另一只手伸了出来,并指如刀在剑来的刹那一夹! “铮——” 后至的尖锐剑吟,几乎能撞破人耳膜! 蟾宫剑的去势何其猛烈? 顷刻间已擦着这人两指缝隙穿过! 但那锋锐的剑气,甚而是冰冷的剑刃,竟未在这人的指掌之间留下半点伤痕! 相反,顾昭甚至感觉到了一种极其陌生的浑厚霸道劲力顺着长剑攀援而上! 长剑急速地没入,两个人的距离也急速地拉近。 只一个眨眼,已经是面对着面! 太近的距离,各自眼底甚至只剩下对方的晦暗不明的瞳孔,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妖魔道沈道主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顾昭剑在他指,心里面邪火乍起,不怒反笑,“怎么,特来救你情人?” 离得太近,顾昭平素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眉眼都带了一种奇异的陌生。 沈独依旧制着他蟾宫剑,冷冷淡淡,并不理会这一句称得上是轻佻的挑衅,只道:“先是月前设鸿门宴要杀我,现在同行道友都死了个干净,还要仗剑杀我妖魔道中人。顾昭,是我沈某人给你的教训不够深,还是你以为我就此不再计较?” “哦?”顾昭的目光向他身后难辨喜怒的裴无寂一转,笑起来竟有月白风清之感,“月前沈道主养的这条狗可也咬了主人一口呢。顾某生来便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要帮沈道主你清理门户呢!” 沈独面无表情,并指用力,澎湃的劲气在这瞬息间已反注入蟾宫剑中,引得这软剑银蛇似的猛地一窜。 “铮”地一声鸣响,竟带着无穷劲力弹开! 若非顾昭早有准备,防着他这一手,及时转手撤剑,只怕此刻已吃一遭暗亏,被这反噬的一剑削去头颅! “我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动!” 沈独虽与顾昭熟识,可对于此人虚伪诡诈的性情却是厌恶又防备,更不提这所谓“清理门户”的事情,从来轮不到旁人置喙! 话说完他也没看顾昭是什么表情,只向身后裴无寂及那些侥幸没死的手下道:“都还傻愣着干什么?武圣后人既已经劫到手,速速带回间天崖。若在我回去之前出了差错,你们全部提头来见!” “是。” 众人何曾见过这样凶险的交手场面? 眼见沈独与顾昭这是还要再打一场的架势,纷纷不敢多留,连忙绑了那慌乱无比的娄璋退下。裴无寂本想要留下,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句话其实是对他说的。 于是很快,所有人都走了个干净。 这一条官道上只剩下沈独与顾昭两人,还有黑白两道摆了满地的尸首、淌了满地的鲜血。 沈独没说话。 顾昭却倒提长剑,眼眸微眯,笑如春山微雨,仙气飘飘:“你的门户不向来都是老子清理的吗?再跟我横,沈独,你他妈信不信老子操i你八辈祖宗!” 脏。 脏透了。 沈独有时候真怀疑顾昭这么个人是不是九重天上茅坑里长出来的,不然怎么就能拥有这样一副脱俗的皮囊和这样臭的一张嘴呢? 他垂眸,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自己方才因空手接剑而微红的两指,半点都没避讳地调侃:“咦,我以为你想操的是我?” “……” 千言万语,此刻在顾昭心底只汇成了一句:沈独你麻痹! “说人话。” “没什么,就是刚才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有些好奇。”沈独听见他骂人,眼角还是微微地跳了一下,然后看向了他,笑着道,“你以前是操过男人吗?如果操过那可是真人不露相,我竟一点也没看出来;如果没操过,沈某便更好奇了。平白无故,你怎么就忽然想操i我了?” 第46章 无情┃别犯老子手里,不然…… 第一次, 顾昭觉得自己遇到了一道送命题。 事实是他以前的确没有操过男人, 但在面对沈独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竟一点也不想回答。 因为回答就意味着示弱。 怎么说也是狼狈为奸五六年的朋友兼对手了,顾昭对沈独的德性还是了解几分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人与人之间那点情情爱爱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摆上台面。讲得太清楚, 也就没了那点朦胧的、欲说还休的味道,就算是喜欢也成了不喜欢。 他不知道沈独到底懂还是不懂,但这一刻他却清楚:他为什么想操沈独不重要, 沈独对他没意思才是真的。 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念想, 都问不出这混账话来。 听起来好像是有什么,可实际上是什么也没有。 沈独之所以这么问, 不过是清楚明白地知道这是他顾昭少见的痛脚,但凡逮着那么一点两点的机会, 他就要拎出来踩上一踩,好让他不痛快。 不是骚, 是贱。 “问你话呢,答不上来?” 约莫是这一刻从顾昭那莫测的神情里揣度出了什么,沈独面上的兴味更重, 眼睛微微眯着, 隐约的戾气没散,却更多了几分幸灾乐祸味道。 “操没操过呀?” “……” 一万句脏话已在脑海深处炸响。 这一瞬间,顾昭谪仙般完美的脸上都隐约有了一道暴怒的裂痕,生出几分一剑剁了眼前人狗头的冲动:“操没操过干1你屁事。” “……” 沈独深深看了他一眼。 顾昭顿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但沈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江湖上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没有见过?满嘴瞎扯淡这种事, 他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的:“咱俩也算是认识一场了,这不是关心你吗?本来我以为你是操过了男人,所以才会想操1我,不然哪里来的感觉和冲动?可看你这样子又不像。亏我还想再问问,操男人是什么感觉,看来是问错人了。” 又瞎他妈说。 顾昭哪里能看不出来他就是死压着自己的痛处戳?偏这牲口一字一句都好像很仁善,也算是把他的虚伪学去几分了。 “这种事都想来问我,你是被人操惯了不会自己操人了吗?” “你他妈才被人操惯了”这一句反驳,几乎立刻蹦到了嘴边上,就要还击出去,可就在话要出口的那瞬间,又被沈独给吞了回去。 他瞳孔微缩,盯着顾昭。 紧接着竟然笑了出来:“你说得对,我就是被人操惯了。同人不同命,我跟你到底是不一样的。” 虽是笑出来,可这笑意实在很浅。 顾昭被他这一双看不出喜怒的眼睛注视着,忽然有些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恶言,但要收回也已经迟了。 他面容平静下来,问他:“你生来喜欢男人?” “不,我生来谁也不喜欢。”沈独摇了摇头,往道旁踱了两步,看着远近山峰上方划过的云气,“但你若真要问现在,我的确是喜欢男人的。” 或者更准确一点—— 喜欢的是个男人。 顾昭手掌轻轻一翻,劲力撤去后的蟾宫剑往腰间一贴,便如一条暗银色的腰带一般缠了起来,越发衬得他意态萧疏有孤峰冷月之感。 听了沈独的回答,他便笑了。 “我猜也是,你绝不是一开始就喜欢男人的。否则,认识这么多年,你他妈怕是眼瞎了才没喜欢上我。” “哈哈哈哈,顾昭啊顾昭,你脸皮这么厚你蓬山的师长知道吗?”沈独没想到顾昭竟然会这样回答,怔了片刻之后,笑弯了腰,就差没笑出眼泪来了,“你、哈哈哈你他妈连我都打不过……” 打不过是事实,但被人说出来就很打脸了。 顾昭眼角微微地一跳,注视着笑得不成样子的沈独,扯了唇角,皮笑肉不笑道:“你现在就笑吧。改天可紧着心别犯老子手里,不然老子能操得你三天下不来床。” “哦,年轻人很有志向嘛。” 沈独一挑眉,浑然没将顾昭这狠话放在眼底,他仗着自己的确比顾昭大上那么几岁,火上浇油一般,笑眯眯拍了拍他肩膀。 “不愧是白天,适合做梦。” 顾昭瞥了一眼他放自己肩上的爪子,手指一抬按住腰间蟾宫剑,正待拔剑给他剁下来。 但沈独见机实在太快。 还不等他拔剑,那爪子已然收了回去,顺带一道撤远的还有他陡然乘风远去的身影。 “武圣后人本道主已笑纳,就谢过顾君美意了。改日斜风山庄天下会再聚,可别失了约……” 声音落时,人已经消失在永嘉关前。 顾昭负手立于原地,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减不见,眉目间已蒙上一层阴郁。 但他既没有要追上去,也没有要回应沈独的意思,只是转过身来,看着这官道上满地的尸首。 顾昭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他走了过去,到尸体旁边,一具一具地查验了个清楚,在确保了每个人都死透没留下活口之后,才往自己胸前拍了一掌。 几日前为沈独垂虹剑所伤之处,顿时涌出血来,将他身前的青衫浸成一片暗暗的紫色。 衬着他莫测的神情,是一派诡谲妖异。 最后才牵了一匹马,一副受伤不轻的苍白模样,不慌不忙往永嘉关去。 第47章 不空山来信┃道主,是天机禅院…… 蓬山第一仙顾昭寻得武圣后人娄璋后, 竟在返回途中遭遇妖魔道血腥截杀! 正道众除顾昭外, 无一活口, 尽为戮没! 便是连其中修为最高的顾昭本人,也在妖魔道道主沈独与间天崖左使裴无寂的合围夹击之下,身负重伤! 消息一经传出, 立刻震动了整个武林。 多久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情了? 近些年来随着妖魔道地位的稳固,渐渐已经与正道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小打小闹常有, 但这般恐怖的腥风血雨, 却已经鲜见。 更何况,这一次牵扯到期间的, 还有如今正道新一辈最厉害的顾昭! 以及…… 那所有人虽然没说,却都暗自惊心不已的武圣后人, 娄璋。 本来顾昭已经找到武圣后人这件事,虽然有消息传出, 但毕竟还未为人证实,确定的只有一小部分,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的行踪。 谁能想到说出事就出事? 江湖上大部分人在得知武圣后人已经被找到之事和武圣后人被妖魔道劫走之事, 几乎是在同时。可想而知, 会有多大的震动。 别说是正道这边了,就是妖魔道上自己的人都是一万个没想到,一则没想到沈独刚回妖魔道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二则震惊于武圣后人的存在,三则不敢相信为沈独做这件事的竟然是裴无寂…… 正道那边只知道正道人死伤得只剩下顾昭一个, 哪里清楚他们妖魔道这边也死了一地。 去永嘉关的人,几乎十不存一。 也就是说,裴无寂带过去的这些心腹,九成多都交代在了正道那边。 这哪里是什么截杀? 这分明是一箭双雕,既削减了裴无寂的势力,又重创了顾昭,将武圣后人抢到了手中! 不可谓不狠,不可谓不毒! 从蓬山到五风口,甚至是远在蜀中的天水盟,都对此事表示了极大的震怒,江湖上讨伐之声再起,更有在不空山附近遭蒙沈独毒手屠戮的东湖剑宗和守正宗痛斥大魔头血腥手段,号召武林同道勠力同心,集结起来,讨伐妖魔道。 武林里顿时群情激愤。 负伤的顾昭更向正道众陈情,也向妖魔道陈情,请妖魔道道主沈独对娄公子手下留情,毕竟天机禅院认的是武圣后人,而不是一个为妖魔道胁迫的武圣后人。 妖魔道上人听了自是不屑一顾。 但江湖上原本笃定沈独当初遁逃在不空山之时一定盗走了三卷佛藏的人,这时便有些怀疑起来了:若沈独已经盗走了三卷佛藏,还需要劫走武圣后人吗?若沈独空手而归,那天机禅院那一位慧僧善哉,又如何还要受重罚? 种种说法,一时众说纷纭。 只是消息传到沈独耳朵里的时候,却是半点水花都没溅起来。早在益阳城里与顾昭定下这计划的时候,他就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状况了。 唯一惊讶的,或许还是顾昭的脸皮吧。 “为了不让这蓬山第一仙的名号坠落,忽悠正道那帮傻子,竟然好意思说是受到了本道主与裴左使两人的围攻。当真是不要脸得很……” 已经是事后三日了。 沈独懒洋洋坐在冬灰阁书案后面,手中翻着一卷没书名的古籍,不咸不淡地讽刺了两句。 靠左侧窗下排了三把椅子,各坐着姚青、崔红、裴无寂三人,穿着一身鹅黄衫裙的凤箫则将茶端了上来。 递给崔红的时候正常; 递给裴无寂的时候翻了个白眼; 递给姚青的时候本来面色不好,但姚青眼神一扫过来,她立刻就缩了一下脖子,吐了个舌头,连忙放下茶盏站沈独书案旁边去了。 沈独看了她一眼,便问众人:“你们都怎么看?” 裴无寂垂眸看着那茶盏,没说话。 姚青则将落在凤箫身上的目光转了回来,斟酌了一下道:“道主您前阵子才从天机禅院出来,怕是已经惹恼了那些秃驴吧?如今娄璋虽然已经抢到了手中,可若贸贸然前去逼索三卷佛藏,他们未必肯。且天机禅院虽不理俗事,却向为正道敬仰,若他们非但不给还要趁我们上山之时下手……” 这是完全应该有的担心。 事实上,沈独考虑了一下,又忆及自己与那慧僧善哉之间的交手,未免觉得天机禅院的和尚并不好说话。 届时不动手的可能,反而很小。 但他也不提自己的真实想法,只眸光流转,又瞧向了一旁与裴无寂一般并不说话的崔红,笑着道:“崔先生怎么看?” 崔红如今不再是左右二使之一,可护法的位置还是能捞着一个的,且他在间天崖的地位从来不低,这样秘密议事的场合,沈独也往往叫他坐着。 只是他不再多说话了。 此刻沈独问起,他也只低眉敛目,正襟危坐地回道:“依属下所看,天机禅院倒在其次,头一个要闹事的怕是正道那边。只是道主既然敢派人去抢,心底想必早有了应对之法了 。” 啧。 到底是昔日间天崖上最聪明的几个人之一,连这么一点端倪他都能看得出来。 只可惜,沈独并不喜欢这种被看透的感觉。 他修长的手指一动,慢慢将这一卷书给合上了,也没表露出自己对崔红这一点判断的态度,只将书压回了桌上,道:“顾昭平白吃了这大亏,还在天下正道面前丢尽了脸面,势必不肯善罢甘休。既然如此,我哪里又怕他?回头找个笔头上功夫好的,公告武林。就说本道主劫人并未有半分恶意,只不过看娄公子体弱多病,实在可怜,想请我避天谷名医倪千千为其医治,本是好心一片。” 话音才落,一旁凤箫眨了眨眼,怨气顿生,提醒他:“道主,倪姐姐人都走了,我们哪里来的神医?” 说完还狠狠剜了裴无寂一眼。 裴无寂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他想要抬头看一看沈独的表情,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全然没听见这话一般,再没有别的反应。 沈独是真忘了这一点,也是说到这里的时候才记起来。 先前他与顾昭的约定就是如此,用倪千千医治娄璋作为幌子,逼迫正道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范,再加上顾昭与他的针锋相对,如此一道去天机禅院要佛藏,势必能成。 可现在…… 没了倪千千,这幌子还真不好打。 沈独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还真觉得裴无寂坏事。 他眼帘一掀,看了一旁默不作声的裴无寂一眼,似乎沉吟了片刻,接着便道:“这倒的确是个麻烦,不过也不算不能解决。裴左使,当年人是你抓回来的,今日也劳动你,再把人给抓回来吧。过了这事儿我就放她走,还请她稍安勿躁。” “……” 裴无寂终于还是抬起了头看他,心底这一时的感觉,竟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全都倒在了一起,分不清楚。 他也曾问过自己: 放走倪千千,后悔吗? 及至三日前,沈独派他去送死。在顾昭那蟾宫一剑之前,他本已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一刻就想,死了也干净。 可下一刻,他偏偏从天而降…… 就那么一句“我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动”,竟一下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是。 这就是沈独。 你以为他对你无情的时候,偏又似乎有情;你以为他对你有情的时候,偏又比谁都无情。 分明死水,却忽微澜。 选择的机会,再一次被沈独放到了他的面前。 裴无寂沉默了良久,才起身来应了一声:“是,属下遵命。” 姚青、崔红二人都一下没说话。 凤箫却看得很生气,也从来都是压不住自己想法的,愤愤道:“道主,您忘了,当初就是他放走倪姐姐的!他还背叛过您,天知道他藏着什么祸心!派他再去抓倪姐姐回来,万一出点什么事,他动点什么手脚呢?” “好了,倪千千当年也是裴左使抓回来的,只是在咱们间天崖住着罢了,与本道主没什么关系。所以裴左使放走她也无可厚非。”沈独叹了口气,难得有那份耐心跟她讲讲道理,“如今要抓倪千千回来,这就是我的命令,是妖魔道上的大事了。裴左使心里有数,不会胡闹的。” “胡闹……” 他那也能用“胡闹”这么轻的词吗?!难道还当现在这个裴无寂是当年那个看人都带了几分害怕的小孩子? 凤箫瞪圆了眼睛,不满也不解。 但沈独已经无意再说什么了,更不用说他下的决定从来没人能反驳:“就按着这样去办吧。至于间天崖附近的守卫,便由姚青负责。只要发现有闲杂人等冒头,能抓的抓,不能抓的先杀也无妨。” “是!” 姚青起身,挺直了脊背,坚毅有力地应了一声。 三个人这便要出去。 没想到,才走到门口的时候,外面便有个侍女手捧着一封信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启禀道主,方才孙护法派人送来一封信,吩咐人一定要呈给您。” “信?” 沈独看了那侍女一眼,也不起身。 “哪里来的,谁送的?” 那侍女并不敢看信,凤箫便直接走了上去,拿起信封的时候就微微一怔,拆信一看,神情便更为古怪了,回沈独道:“道主,是天机禅院……” 第48章 祖师西来意┃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天机禅院! 此四字一出, 门口正要往外走的三个人, 几乎立刻停住了脚步, 心头一凛的同时转头便向还拿着信的凤箫看去。 沈独指尖更是一颤,心里骤然一跳。 距离他从不空山回来可已经过去了很久,那山中竹舍里的一日一日, 一夜一夜,早已经像是一场梦境。 只因它太平静,甚而太甜蜜。 偏偏他的日子, 或者说妖魔道道主的日子, 从来是与这两个词挂不上半点关系的。 如今忽然又在咫尺之遥听见“天机禅院”四个字,沈独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起了那哑和尚, 甚至便要脱口而出,让凤箫将信递给自己看。 可仅仅刹那, 又有一股钝重的痛感,使他清醒。 于是他顿了顿, 强将心底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问道:“天机禅院,谁?” 他的语气, 多少有些微妙的不对。 凤箫跟在他身边也算特别久了, 即便不能了解他内心如何,可素日的做派是清楚的。 她知道不对,可具体要说哪里不对,又好像说不出来。 这一刻,唯有站在门口处的裴无寂, 深深地看了此刻的沈独一眼,还有他压在桌面上,一下没有移动的、微微僵硬的手指。 凤箫是间天崖上的大总管,沈独身边很多琐事都是她处理的,看信这些事情当然也不在话下。 刚才她就已经看到了那信的落款。 只是这时候开口说出来,还是没掩饰住那一点迟疑和莫可名状的震动:“是您以前提到过的,那个很有名的,善哉……” 善哉。 只是善哉而已啊。 实在难以描述心底忽然生出的感觉,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最后一滴微不足道的冷雨,溅灭了那一团死灰里渺茫的火星,沈独微有僵硬的手指放松了下来,不甚在意似的笑了笑,道:“看来天机禅院真是看得起我沈某人,竟让大名鼎鼎的慧僧善哉修书予我,倒是难得的荣幸了。念来听听。” 凤箫又是微怔。 在这间天崖上,沈独几乎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种人。 倒不是说娇生惯养,就是懒得做。 也不是没人暗中议论过,觉得他架子太大,可有一日她偶然提起这茬儿时,沈独只回:“我一个妖魔道道主,难道不是会杀人、能杀人、多杀人便可以吗?” 那时凤箫无言。 但话虽这么说,可真到了要紧的时候,沈独又是比谁都能吃苦的那个。他平日不自己看书信,可重要的人来的重要的信,也是会自己看的。 可眼下…… 凤箫本以为他是要自己看的。 这一时间便反应了一下,但也没有耽搁多久。 她眨了眨眼,便垂眸重新看这薄薄的一页信纸上简单的字句,心里却不由得为这一手漂亮的、充满了禅净之感的好字惊叹,只念道:“白毫先直指东方,北斗南看古道场。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沈独听了,只觉得一头雾水,又觉这实在像是一首佛偈,但又觉得没头没尾。 旁的也罢,就那“一句西来还送去”略悟出点东西来。 一下见凤箫停了,他眉梢微微一扬,眉目间的戾气也跟着一跳,只道:“没了?” “没了……” 凤箫也是一脸的茫然,捧着那平平无奇的信笺,眨巴眨巴眼,干干地应了一声。 沈独皱眉没说话。 门口的姚青却站不住了,对这传说中的慧僧善哉是又好奇又震怒,急吼吼走了过来,直接将那信从凤箫手中拿了过来一看。 “还真只有四行字啊。道主,这是在打什么机锋?” 天机禅院,向来超然。 不说佛门里这些经文对外人来说本就陌生难懂,便看“天机禅院”这“天机”二字也该窥见两分深奥。 慧僧善哉,既是佛法精深,这几句自也与佛门的典故有关。 可惜了,沈独偏对这些秃驴的东西不感兴趣。 此生所仅有的在佛学上的所知,也不过是困顿于不空山那竹海竹舍中时,无聊打发时间所看所学而已。 眼下能记起来的,也就“祖师西来意”。 第三句的“西来”,指的便是当年禅宗达摩祖师自西方而来,但祖师西来到底所为何事、所求者何,却一直是佛门里一段无解的公案。 可这慧僧善哉所言就有点意思了。 什么叫“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他往日在潜入天机禅院,夜探千佛殿时,曾在这秃驴手底下吃过大亏,只从那迅疾而猛烈的几个回合交手里,便能知道对方武学造诣之高绝,性情方面也绝不庸同于禅院那些唯唯诺诺的老好人。 善哉? 这秃驴出手时的那架势,哪里与这法号沾得上边?善个屁! 所以现在沈独半点没有将这一封信拿过来自己看的意思,只冷冷地笑了一声:“吃了的东西从没有吐出来的道理,真当天机禅院这块金字招牌好用么?我姓沈的也不是吓大的。信放着,不必理会。若他们真想与本道主理论,待本道主拎着那娄璋上不空山,自然多的是机会。” “是。” 凤箫隐约觉得这佛偈是在让沈独归还什么东西,且隐隐有规劝之意,但又只是一种感觉,毕竟这东西她读不懂。 所以只一头雾水地将那信笺塞回信封中,放到了沈独案头上。 沈独瞥一眼,并不拿来看。 姚青却是看了看他,虽知道自己应该告退,且知道道主的事情自己不应该多过问,可仔细琢磨的确是诸般狐疑难解。 她还是问了:“道主,俗话说贼不走空,您真没从天机禅院带回点什么来?” “……” 沈独的手指刚摸到自己方才放下的那一卷书上,听得她话中几个字,眼角已然一跳,只撩了眼皮,微带笑意看姚青。 “贼不走空?” “啊,这……” 糟糕,一不小心又说错话了! 她就知道自己是多说多错,道主刚回来那阵还压得住,可近些日子发现道主脾气好像比以前好了一点,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放肆了起来。 早先还不觉得,如今一下就把自己推进了火坑里。 姚青那英气的面容上,顿时多了几分局促的紧张,迅速地搜肠刮肚想为自己找个圆场的说辞。 只是人一急,反而什么都想不出来。 在这紧绷的时刻,是门口处的崔红看了姚青一眼,脸上也没什么笑意,淡淡道:“便是道主真带了什么回来,也不是姚右使能置喙的吧?” “你!” 姚青眉头几乎一下就竖了起来,怎么听怎么觉得崔红这话刺耳。 沈独听见了,却是静默地看了崔红一眼,偏崔红脸上半点异样的神情波动也没有,反叫他看不出什么来了。 明是讽姚青,暗里却是为她解围。 怎么看这也是在乎姚青的,可当初在不空山外,偏又算计她、让她与东湖剑宗正面对上去送死。 人啊,当真有意思。 “别争了。先前吩咐的一应事宜照办,另多派点哨探,警醒着不空山那边。一旦天机禅院有什么动作,我要立刻知道。都退下吧。” 他到底是既没说崔红一句,也没说姚青一句。 这番话出口的时候,便已经收回了目光,埋下头来,继续看手中书了。 姚青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心里虽记恨崔红,这时也只好忍了,与其余几个人一道退下。 凤箫也悄然退出,还细心将门带上了。 这时候,沈独盯着翻开的书页,只觉得原本条理清晰的一字一句都在纸页上跳了起来,半点看不进去。 心里烦躁。 那一股奇异的邪火冒上来,让他心里憋着。 在回来的这些天里面,他都在刻意地遗忘,偏这一封来自天机禅院的、由慧僧善哉所写的信,打破了一切的假相,搅乱了他虚假的平静。 “哗啦”地一声,沈独终是不耐烦地将手中的书册扔了出去,砸到前面的书格上,倒落了一片的真本古籍。 也倒落了那一卷已经被他收起来的画轴。 自千佛殿中盗来的檀香佛珠就在手边,他在书案后面坐了很久,才克制住了走过去将那画轴捡起来打开的冲动,反将这一串佛珠抓了起来。 幽微的旃檀香息,一时又沁入心神。 沈独竟奇异地觉得自己平静了些许。 他眨了眨眼,目光几经闪烁,终于还是用力一扯,竟将穿着这一串佛珠的细绳扯断,“啪嗒嗒”所有浑圆的佛珠顿时散落一桌,还有少数几颗滚到了边缘。 早在千佛殿时,这佛珠里暗藏的秘密便已经被他发现,只是明明也曾对这三卷佛藏万般垂涎,渴盼无比,希冀着它或许能解六合神诀的反噬;可真到了带着这东西回到间天崖上的时候,又怎么都提不起去看、去钻研的兴致。 以至于有那么刹那—— 沈独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丢了魂,换了人,还是忽然不怕死了? “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嗤。” “人话都不会说!我倒要看看,这传说中的三卷佛藏,到底是不是有那么厉害。” 第49章 旧竹林┃那竹海深处的竹舍,却是再也未曾踏足了。 “混沌初开, 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 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日月五星, 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 声如冰泉, 低沉清润。 距不空山十余里处这一座小村落茅屋里,着一身雪白僧衣的僧人口中吟诵,如玉般清隽的面容上, 却隐隐透出几许苍白。 这实在是一间简陋极了的茅屋。 屋顶上盖的是茅草, 屋里面的桌椅也都高矮不一,但全部似模似样地摆上了装订成册的书卷, 七八个五到十二岁不等的小孩子都坐在桌后,专心致志地听着。 只是在听完之后, 还有些不明白处。 距离僧人最近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小胖子眨了眨眼,忽然把手举起来, 问:“善哉师傅,‘五星’是什么意思啊?” 被人忽然打断,僧人面上也不曾露出半点的愠色, 反而宽容地微微一笑, 答道:“五星者,便是天上的五颗星辰,名曰‘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对应的乃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与喻示阴阳的日月一起, 并称为‘七政’。” “那‘五行’又是什么?” 小孩子们的好奇心都是很重的,听到不懂的便发问。 于是僧人又将“五行”的诸般来历一一讲解,从头到尾神色间未有半分不耐之色,显得温和宽厚。 如此拓开来讲,不知觉外面已薄暮昏昏。 僧人收了自己的书卷,见着时辰不早,便准备结束了这一堂课回山门去。 临走时候几个小孩子都问他明天还来不来。 他便笑着回,要来的。 村落中的长者估摸着时辰来找他,想请他留下来用一顿斋饭,已答他远来教书的恩情,但被僧人婉言谢绝。 “多谢施主好意,但院中还有晚课,今日便不多留了,贫僧改日再来。” 双手合十,打了个稽首。 僧人的轮廓在外面昏沉沉的夕照下,被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看着倒越发让人疑心他到底是个真实的人,还是那天上的神佛了。 挽留他用斋饭的老者看着他,一双老迈的眼底是纯然的敬重,也学他模样还了一礼,这才道着“有劳”,一路将人送至了孤村的村口,看人去了。 冬山如睡。 这些天来,天气已经转暖了不少,但不空山这一片山脉到底偏北,所以昨夜料峭风寒,下了一场雪,在这山间盖了薄薄的一片。 唯有不空山上,还是沉凝的苍翠。 一身雪白的僧人也不赶路,只如常人一般在逐渐昏暗的天光之中行走,翻越了几座山岭,才到了不空山后山的方向。 只是没想,还没等他上山去,山上小径倒是下来了一人。 身上穿的是禅院里小沙弥穿的蓝灰色僧衣,也不是很高,十三四岁模样,脚步还急匆匆的,模样挺机灵。 是宏本。 禅院里要矮他一辈的晚辈。 远远看见僧人他便眼前一亮,忙跟他挥手:“善哉师叔,善哉师叔!方丈正派我去找您呢!” 僧人在山道上停下了脚步。 生长着青苔的旧石阶缝隙里还淌着刚化不久的雪水,浸得苔痕深绿,阶边的野春兰则向着石阶另一侧张开了自己的花萼。 他问:“方丈寻我何事?” “您白日都去村子里教他们读书写字了,怕是不知道,江湖上可出了一件大事,还关系到咱们禅院。” 宏本虽在禅院中修行,可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一说起江湖上那些个腥风血雨来,眼睛里都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向往和兴奋。 “听善明师叔说,有一个蓬山的很厉害的人,叫顾什么的,找到了武圣的后人。可师叔你猜怎么着?这个武圣后人竟然在半路被妖魔道上那个大魔头沈独劫走了!现在江湖上传得一阵风一阵雨,方丈传了人在他屋里议事,也让我来找师叔你,请你过去。” 武圣后人。 还有大魔头沈独。 僧人听得这些名字,面上忽多了几分怔忡,接着才念了一声:“是吗……” 宏本才入禅院不久,但对这一位善哉师叔从来都是敬仰有加,当下也没觉出他有什么不对来,只眨了眨眼,好奇地问道:“师叔,你说那魔头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呀?难道真连传说中的蓬山第一仙也打不过他吗?他劫走了武圣后人,又到底是要干什么呀?前阵子他不才从千佛殿……” 话说到这里,宏本忽然心头一跳。 千佛殿那件事累得善哉师叔为方丈他们责罚,不仅在戒律院受过了惩,还在思过崖下面壁了整整三日,昨日才回来。 对整个天机禅院的弟子而言,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大部分人眼底的善哉,不管性情为人还是佛法武学,都是千中无一万里挑一的好。可以说,在他们印象里,他与惩戒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可那一回…… 方丈的话,说得却是难得地重。 更要紧的是千佛殿这件事,不仅被人闯入了,而且是被人二次闯入。 至于有没有拿走什么,宏本便不知了。 他只知道,有关于千佛殿内到底是不是有东西失窃这件事,只有天机禅院少数人才清楚。 其实大家伙儿都暗中猜测,千佛殿里能藏什么?无非就是那三卷佛藏罢了。 若有东西失窃,必非此物莫属。 但偏偏此物干系重大,任由众人如何怀疑,也没透出半点确切的风声来。 包括江湖上都有不少人觉得是他们禅院承担不起佛藏失窃的后果,故意在此事上隐瞒,未将真相告知所有人。 可这话是万不该在善哉师叔面前说的。 宏本心里后悔极了,原本心里装了一箩筐的话想要问,现在却都问不出口了。 好在僧人并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般轻易生气,甚至就连方才那一点点异样都收了起来。 他朝宏本淡淡地笑了一下,便往前走去。 “既然方丈还等着,还是赶紧过去,才能知道事情到底如何。” “是是是。” 宏本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走在他身后一些,但见微寒的冷风吹拂下,这一身雪白的僧衣在暗下来的天幕里干净得纤尘不染,袖角衣袂轻轻浮荡,不由心向往之。 他好像记得,院中有哪一位师伯提过,说善哉师叔这一身雪白的僧袍,也是有些说头的。 但具体是什么说头,他又忘了。 宏本生出几分挫败的感觉来,但心里却还惦记着这一回出的事,颇带了几分小心地,又开了口:“善哉师叔,您说那大魔头也是人生父母养,下手怎么这么狠毒?听说护送那娄公子的人,除了那蓬山第一仙都死光了,实在是太可怜了……” 可怜? 僧人抬眸向这一片幽深茂密的古林间忘了一眼,又瞥见不远处山下那一片浪涛细卷的竹海,想起自己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来,还有有关于那蓬山第一仙的传闻,只轻一摇首。 “无辜之人,确是可怜。” “诶?” 宏本一愣,只觉得善哉师叔这话好似藏着什么深意,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这话半点旁的意思都没有。 那些死了的人的确无辜啊。 他有些纳闷于自己心里怎么会冒出觉得善哉师叔这话不对的念头,有心要深究,但前面僧人的脚步已经有些远了。 于是连忙追了上去。 这山道正好在前面转过了一个弯,道一旁是高高的山崖,道另一旁便是山下那绵延的竹海。 叶落满地,久已无人踏足。 从高处往下看去时,是一片的静谧。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其枝叶交覆掩映处,隐约能瞧得见一座竹舍的轮廓。 但脚步再动,便看不见了。 宏本忽然想起来,好像很久没看见善哉师叔往那竹舍中走了。以前他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里面,因不用来回上山,更方便去往不空山周遭的村落。可自打千佛殿出事之后,便再也不曾见他往那竹舍中住过一夜,即便是很多次路过也不曾有要进去的意思。 此刻从这竹林前路过,他不由向前面僧人看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见得在行至此处时他脚步略顿了一顿,向那竹海看了一眼,一双温厚宽容的眸底,倒映着这即将降临的、寂寂然的黑夜。 最终还是没去。 僧人淡淡的目光收回,只依旧向山上去了。 不空山顶,禅院巍巍。 间天崖上,星月渐明。 沈独还是坐在那书案后面,屋子里亮堂堂的,点的却不是一盏灯,而是一颗大大的夜明珠。 那佛珠内藏机窍,他已然知晓。 只是自己研究来实在是费神又缓慢,自己折腾了半个下午,终究还是犯懒,便将凤箫叫了进来帮忙。 这哭包不会半点武功,有时候比他这道主还任性,但在五行八卦与算学上却颇有独到之处。 此刻他便坐一旁看书,凤箫在那边摆弄佛珠。 这是多年前已经失传的机关术,乾坤皆在小小一枚珠子里面。木质的佛珠内雕有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之图,各有标记,只要以透镜、明珠照之,则能成像。另配有一本密字册,以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之间的组合与排列在册中定字,经过繁琐的组合,便能解出珠中所藏之文字。 其术本身,沈独是不知道的。 但巧的是间天崖上偏偏就有这么一本密字册,所以他才敢大摇大摆一点也不犹豫地将这佛珠带回来。 至于让凤箫来做解字之事,他也半点没担心。 那头忙碌,他自己却是无聊。 手中的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他随手将其合上,游移的目光随意在桌案上晃了一圈,便落到了之前凤箫放在旁边的信封上。 那一封来自天机禅院的信。 信封的封口上是一枚佛莲形状的火漆印,但表面上没写一个字,该是防止为人半路所截,做得也算谨慎。 内容他是已经清楚了。 只是这信本身,好像还没看过。 慧僧善哉…… 这秃驴是他所不喜至极的,一则忌惮其实力,二则与其有当日交手之恨,且兴许是因为他喜欢的那和尚不肯跟他走的缘故,让他对整个天机禅院其他的和尚都充满了厌恶。 但这人写的信,该是什么样? 沈独心思一转,心念一动,盯了那信封半天,终是将手伸了过去,就要拿那一封信过来看。 却没料想,外头忽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他眉梢一挑,便向凤箫打了个眼色:“先收起来吧,一会儿再解。” 凤箫一怔,回头一看,便见沈独已经收回了那取信的手,转将目光投向了冬灰阁那紧闭着的两扇门上。 于是这才知道是有人来了。 她吐了吐舌头,也知道道主吩咐自己做的这件事极不一般,忙把眼前诸多的东西一兜,藏到了一旁去。 片刻后,那脚步声便到了门外,是姚青的声音:“道主,先才崖前送来了天下会的请帖,是蓬山那个顾昭叫人送的,说道主既然声称自己无心于佛藏,便请道主十日后斜风山庄天下会一聚。” 第50章 新功法┃这天下,从不该有他看上了却得不到的东西。 顾昭的请帖? 沈独一听就微微笑了起来, 眸底明灭的光华间隐隐已有几分算计之色划过, 只稳坐在那书案后面, 叫姚青将那请帖拿了进来。 帖子烫金平平无奇,内容却有些特殊。 众所周知,天下会从武圣娄东望的时候起, 便渐渐在整个江湖拥有了非同一般的影响力。近些年来,更因有财力雄厚且在黑白两道都能说得上话的斜风山庄操持,一年一度的天下会已然成为了所有武林人士都不得不投以关注的盛会。 即便是臭名昭著如妖魔道也一样。 沈独以前去过斜风山庄, 但从没有正式参加过天下会。原因无他, 毕竟他是武林里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私底下与斜风山庄少庄主陆飞婵交好也就罢了, 光明正大参加天下会却是万万不会有的。 一则陆飞婵还没那本事; 二则他自己也得掂量掂量,去了之后会不会被武林正道人士围攻而死。 所以对于天下会, 他从来都是远观。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在益阳城的时候他就已经与顾昭约定好了如今的行事计划,顾昭果然也依计行事。 在永嘉关一场血腥屠杀之后, 妖魔道凶名再次远播,同时武圣后人落入他沈独之手的消息也传遍了江湖; 随后他假惺惺回复顾昭及正道诸人,声称:劫走武圣后人也不过是为了武圣后人好, 想要让倪千千为他治病罢了。难道正道要将人从他这里抢走, 然后让这体弱多病的娄公子直接病死? 正道果然偃旗息鼓。 明摆着沈独劫走娄璋必定是为了天机禅院中的三卷佛藏,如今却道貌岸然声称要给娄璋治病,偏偏正道所有人还不大敢反驳。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正道,是正人君子,即便是对三卷佛藏有不小的想法, 可也不敢光明正大说不顾娄璋的死活。更不用说顾昭已经告诉过他们娄璋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有一个高风亮节、光风霁月的蓬山第一仙在,人家都还没说什么,忍辱负重地与妖魔道那边联系,他们能说个屁! 如此一来,悠悠众口也堵住了。 现在顾昭更放低了自己的姿态,联系了斜风山庄,想请沈独参加天下会,商量清楚娄璋的事情。 请帖里写得是冠冕堂皇: “予尝闻苦海回头,迷途知返者,自古有之。沈道主既有仁善之心肠,肯救孤弱之娄公子于水火,昭铭感五内。然道主既无觊觎佛藏之心,昭则心怀旧日设宴使道主遇险之疚,诚请道主见此帖后于二月二斜风山庄天下会一聚,昭与陆庄主当设酒赔礼,扫榻相迎。” “道主,只怕这又是一场鸿门宴。您,不会是想去吧?”大约是看沈独看这请帖的时间太长,姚青心底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沈独瞧她一眼,笑:“为什么去不得?” “鸿门宴啊!” 这还用问为什么? 姚青不理解,她算是看出来了:“合着您还真打算去啊?可去了天下会也是正道的人多,一旦出了点什么事,咱们就算带再多人过去也无济于事,且您都在顾昭身上栽过一回了……” “怎么说话的呢?” 沈独听着这一句“在顾昭身上栽过一回了”,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声音有些发凉,但主意已定半点没打算改。 “他有本事算计我一次,也要有本事算计我第二次。且斜风山庄有什么去不得的?他顾昭认识陆帆,可陆飞婵与我也有不错的交情。你也知道,我们只有娄璋在手中,要想得到佛藏,还要看天机禅院同意不同意。可若我能算计一把顾昭,让他先承认了我,再与我一道上天机禅院,那即便那群秃驴本事再大,也总不好跟天下的正道对着干吧?届时,佛藏还不手到擒来?” 富贵险中求。 沈独从来是个不按常理出牌,喜欢兵行险招的人。 姚青听了他这番话,两只眼皮都一起跳了起来,简直有种倒吸一口凉气的冲动:还想要算计顾昭,光明正大带娄璋去天机禅院拿三卷佛藏!是当人禅院的和尚茹素多年拿不动刀了吗?! “道主……” 她嘴唇微微颤抖,想要再劝。 沈独却直接一摆手,将她要说的话打断,随手将请帖放在了书案上:“我意已决,你可以下去准备着了。距离天下会还有小半月,但斜风山庄地处东南,估摸着我们要提前出发。另一则马上就是黎老六十大寿,当年我的无伤刀到底是他所赠,让人紧着心备一份好礼。过两天我们提前出发,先去剑庐贺寿,再去斜风山庄赴会。” “……是。” 这一声答应,少见地有些发蔫。 姚青简直觉得沈独的想法不可理喻,又觉得他对那三卷佛藏的执念未免太深。 毕竟已经有了六合神诀这等逆天的魔功在身,何必还要觊觎武圣留下的东西? 得了能学吗? 学了又能有收获吗? 武学的事情,其实从来都是贵精不贵多。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都明白,沈独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所以越是如此,姚青越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得令退出的时候,只能在心里强行安慰自己:也许是即便自己用不上,也决不能让旁人得到吧? 她一走,另一头默不作声的凤箫才松了一口气。 对沈独与姚青商议的事情她是没多少兴趣,只是嘟嘴咕哝了一句:“哼,姚右使真是,来也不叫人提前打声招呼,吓得我差点没藏好东西。就差几个字便要解完了,真出事了她担待得起吗?” “要解完了?” 前面的话沈独都还没在意,听到这里却是微有讶异,不由起身来,走到了凤箫身边。 凤箫连忙道:“是啊,就差一点点了,您等一下,我补上几个字。” 说着她忙提笔,在薄绢上落字。 的确就只剩下短短的一句,很快就写完了。 接着她便搁笔,吹干了那一点墨迹,献宝一般将写满字的薄绢递给了沈独,两只眼睛眨巴眨巴,亮晶晶地,像是在等待主人夸赞的小狗。 沈独便笑着摸了摸她头。 “很厉害了。” 若换了是他这样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只怕还没解出一半就扔到一旁去了。可以说,当年他坠下崖去,那六合神诀如果不是刻在墙上,不需要怎么折腾就能看到,他或许已经死在了下头。 沈独定睛看这薄绢。 凤箫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好,虽透着一点未习武之人的软绵绵味道,可却有一种独属于女子的清雅秀气之感。 只是上面的内容…… “道主,怎么了,解得不对?” 看沈独神情忽然有些不很对劲,凤箫顿时忐忑了起来,担心是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可沈独看着竟没说话。 他那两道深藏几分乖戾的长眉微微皱得紧了,像是一片深翠的柳叶在湖面上划出一点细细的波纹,陡然浮现出来的是几许困惑与凝重。 总觉得,这东西似乎不是很对。 武圣娄东望临死之前留下的三卷武学精要都藏于千佛殿中,这是武林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可三卷佛藏到底什么样,无人知晓。 但在沈独的认知中,所谓的“三卷”,怎么说也该记载了武圣毕生所学,有不少吧? 眼下这薄薄的一页绢…… 三卷? 沈独从头看到尾,也不过就是三章,且每一章的字数都不很多,起首一句还是“法眼攒眉休借问,观莲池和没弦琴”。 法眼法眼,怎么看这东西怎么像天机禅院佛经里头的词啊。 但这话的意思他却不明白。 又仔细思索这一句偈语后的三小章,一点一点琢磨,才琢磨出些许的门道来。 像是…… 某种内功心法? 沈独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已猛地一跳,只将这薄绢捏在手中,转头却对凤箫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没什么差错,放心,你先回去歇着吧,过两天也要收拾随我一道出去。” “啊,我也可以跟着一起出去吗!” 凤箫刚才是听见沈独跟姚青的对话的,也知道道主这一次是要出远门了,但没想到这一回有自己的份儿,一时兴奋地脸都红了,像是怕沈独反悔一般连忙应了下来。 “多谢道主!那凤箫先下去准备了!” 话说完,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沈独张嘴都还想交代点什么呢,哪里想到她跑这么快?一时只好又看着那被关上的门无奈。 但左右也不是大事,便想回头交代也来得及。 至于眼下…… 目光重新落到这一张薄绢上,沈独心思已起,一时顾不得其他,干脆往窗下榻上盘坐下来,将这上头三章内容摊在膝上细看。 足足看了有半个时辰,才摸着点眉目。 武圣留下的武学精要是什么样,没人知道。但若以他看遍天下八成武功秘籍的经验判断。 这一页怎么着也不是特别平庸的功法…… 甚而,深奥得让他都有为之心惊之感。 还好,天下的武功秘籍不一定都需要完全理解了再修炼,更多的人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练了,其成就也未必就输给那些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的人。 沈独觉得自己摸着了一点边,便开始尝试。 静心屏息,双掌平摊,缓缓从胸口压至双膝,也将体内运转不停的六合神诀暂时压下,意定神汇,猛一口气吸入肺腑,转入丹田。 这一个刹那,周身经脉的运转,已彻底变幻…… 沈独在房内尝试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听见敲门声的时候,他才一下睁开了眼睛。 幽深的黑眸下是一片聚而不散的精光,显得神采奕奕,虽因为他眉目间那一点戾气而更添压抑与压迫,可竟没显出半点修炼了一夜的疲态! 这一门功法,与他原本修炼的六合神诀截然不同。若说六合神诀属阴属险,那这一门功法便是中正平和,颇有阳刚之气。 沈独习武多年,内力深厚。 若换了个新学之辈或许感觉不到个中好处,可沈独这一夜内功练下来是进境神速,只觉体内多了一股雄浑正阳之气,行走于经脉之中,竟使素日为六合神诀阴寒之气所侵袭的经脉都好受了不少。 上天这是终于眷顾了他一回? 要知道,自打熬过了上次不空山那一劫之后,他固然是逃脱了反噬而死的下场,可六合神诀的修炼也彻底迈过了一道重要的坎,即便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不修炼,神诀也会自然地趋近于大成之境。 而大成,就是他的死期。 原以为必死,谁想绝境里忽然有抓住了一点微弱的希望?虽然还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可眼下的他毕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沈独的心,忽然就多了那么一分滚烫。 他抬眸看向那扇门,稍稍平复下自己的心绪,只道:“进来。” 敢在这个时辰过来敲门的,也就一个裴无寂。 只是自打上次永嘉关一役后,他已经许久没主动来找过他了。 沈独盘坐在那铺了绒毯的榻上,打量了入内的裴无寂一眼,看清了他薄唇紧抿的线条,还要眼底藏着的寒霜,只问:“有事?” “你要赴顾昭天下会之约?” 没行礼,也没喊“道主”,裴无寂腰间佩着他送的那一把无伤刀,声音冻得厉害,像是寒冬腊月,几近于质问了。 沈独面无半点波动,两手修长的手指搭在两边膝盖上,轻轻地点了一下,道:“去又如何?” “去?” 裴无寂真是差点就要气疯了! “那三卷佛藏就如此重要,值得你冒着被顾昭再次算计的危险舍身去争?!” 裴无寂永远是矛盾的,沈独能看懂他,包括他此时此刻的愤怒和脱口而出的话语。 只是…… 这一切都不能改变他的答案:“值得。” 因为就连顾昭都不知道,他愿意答应这一桩几乎等于为他人做嫁衣的交易,为的不仅仅是三卷佛藏,更因为天机禅院里某一个人。 他想过了—— 那秃驴不愿意跟他走,他凭什么不能逼他走、抢他走? 他沈独本就是个魔头,行事自该肆无忌惮。秃驴的想法?手无缚鸡之力,他的想法算个屁! 这天下,从不该有他看上了却得不到的东西。 人也一样。 他这一次,就是要上天机禅院,抢一个人走。 第51章 剑庐行┃隐隐然的不妙预感。 值得? 跟了沈独这么多年, 裴无寂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最惜的就是这一条命, 若没要事轻易不犯险。 可现在为着区区的三卷佛藏, 竟敢去天下会? 裴无寂一身暗红的衣袍上透着一种压抑又死寂的气息,身体则犹如他握紧的手指那般紧绷着,看沈独的目光里, 已然沉着几分嘲弄。但很快,这几分嘲弄就变成了一种近乎于深切的悲哀。 他问:“你六合神诀,是不是要大成了?” 沈独看着他, 无言。 于是裴无寂什么都明白了。 那突如其来的感觉, 约莫是心如刀绞,让他身子都跟着晃了一下, 那嘲弄和悲哀都不见了,只剩下满面的颓然。 他来了。 说了几句话。 又转身走了。 沈独便坐在那榻上看着他寂寂然离去的背影, 很快又听到外面响起了凤箫惊讶的声音:“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谁准许你过来了,又想要干什么!你……” 然而裴无寂约莫是没搭理她。 脚步声很快去远。 凤箫与别的侍女们的脚步声却近了。 间天崖上的早晨, 总是雾茫茫的。 侍女们端着伺候他洗漱的一应器具,随凤箫一道走进来,沈独便一句话没说, 洗漱净面, 又用过了米粥,却不往外走。 他只吩咐凤箫:“这几日我要闭关,道中有什么事情,都让裴左使、姚右使和崔先生解决。若遇到什么难以决断、意见不一之事,则依裴左使的意思行事。” 凤箫顿时目瞪口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独竟然会在这时候闭关, 更没有想到在裴无寂做下那些事情之后,沈独竟然还这么信任他! 这不等于将整个妖魔道都交给了裴无寂吗? 她想要反驳,想要询问,可到底还是被沈独赶了出去。待她将消息递出去,整个间天崖上几乎立刻就炸开了锅。 谁能想得到? 这一段日子以来,人人都以为裴无寂是被架空了,接下来必定没他好日子过。可一眨眼,道主闭关,妖魔道又是裴无寂的了。 这他娘的,怎么回事? 不管是有脑子的还是没脑子的,谁也搞不明白沈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连姚青、崔红两人听了这消息都不由紧缩了眉头。 间天崖上,一时是谣言四起。 有人说,永嘉关与顾昭对战,势必消耗了沈独不少的力气,甚至让他受了重伤,才忽然需要闭关; 有人说,裴无寂手段高超,在永嘉关劫走了武圣后人,算是为妖魔道立下了大功,重得道主信任是应该的; 当然,也有人说—— 沈独死活不处置裴无寂,无非是色令智昏。只怕是姓裴的不要脸,在床上把道主给哄好了,才有今日。 裴无寂是什么反应,没人知道。 这样的流言蜚语也传不到沈独的耳中,或者说,即便是传到了沈独的耳中,他也不会在意。 小十年了,这样的话还少吗? 不管是他,还是裴无寂,都应该习惯了。 斜风山庄天下会将会在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召开,江湖上早热闹了起来,除了庄主陆帆固定邀请发出去的那些请帖之外,其他的不记名请帖已经是一帖难求。加上今年情况特殊,听说还给妖魔道发了请帖,虽不知沈独会不会去,可江湖上各大势力依旧密切地关注了起来。 正月廿四,沈独出关。 次日下午,寒绝顶议事。 因他原本武学造诣就已经极高,所以众人完全看不出他这一次闭关之后的深浅来,只是下意识觉得一定是比原来更厉害了。 当然事实也的确相去不远。 自六合神诀之后,沈独还从未接触过这样高深玄奥的功法,虽只有三章,可这几日闭关只将第一章 练了,便觉内力更厚了一分,且比一般功法修成的内力更坚实雄浑。 偶一试威力,虽无一招半式,却如虎啸龙吟,强劲猛烈。 他虽没接触过武圣娄东望,但依据江湖上大部分的传言来看,此人杀人手段极为酷烈,功法也走刚劲的一派,全无半点阴邪之感。所以这三章功法,比起传说中的“三卷佛藏”好像是少了一些,可也未必不是武圣留下的武学精要。 所以沈独对这东西的来历虽有些忌惮,但他从不是想去细究根底的那种人,练了也就练了。 死马当活马医没什么不好。 反正这条贱命也就剩下两年,练不练有什么区别呢? 心里这念头越清楚,他言语和行事上的顾忌也就更少。一整上午的议事里,他说的话都没超过十句,临到结束时才做了一番安排。 斜风山庄在江宁。 这一次沈独一定要去天下会,间天崖上下自然是反对,但碍于他的威压,再大的反对也掀不出什么水花来。 只是该做的准备是要有的。 他特点了妖魔道上最精锐的三堂高手,在天下会之前便秘密往斜风山庄去,另要捎上武圣后人娄璋,以防半路上出什么差错。 而他自己则是轻装简从,先去剑庐。 这是兵分两路,他大摇大摆不掩饰自己半点行踪,暗中妖魔道上的高手却已经带着武圣后人去江宁,保管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正月廿六,沈独再一次离开了妖魔道。 身边带着的人不多,也就三个,同时也是妖魔道上除他自己之外地位和武功最高的三个:裴无寂、姚青和崔红。 凤箫知道这消息不免又哭了一回。 毕竟沈独都把裴无寂带走了,居然不带着她一起去看热闹,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只是被姚青那凶巴巴的眼神一瞪,就委屈地藏起了眼泪,不敢再闹腾什么,只敢嗫嚅着小声让他们回来给她讲,再带点外面新鲜的吃的喝的玩的。 姚青自是不耐烦地应了。 如此,一行四人才终于离开了间天崖,自西北而东南,过了几条险道,终于在两日后的下午抵达了荆门。 荆门临长江踞汉江,倒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只是此地在江湖之中有名声,算来算去,终究是因为这城中一座剑庐。 初时,这所谓的剑庐,不过就是城中一再普通不过的铁匠铺。铸剑师黎炎那时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铁匠。但后来山中忽然发现了一座陨铁矿,终于引得江湖人士纷至沓来。 但怪的是,竟无人能将陨铁打造成兵器。 直到有一天黎炎潜心钻研,终用了特殊的方法进行锻造,这才开启了“剑庐”的传奇。 一晃数十年过去了,昔日的铁匠黎炎已靠着精湛的锻造技术,拥有了江湖第一铸剑师的美名,昔日的铁匠铺也成了如今城中鼎鼎有名的“剑庐”。 明日便是他六十大寿。 数十年来黎炎为江湖上不少高手名士锻造过兵器,人缘极好,更不用说他大寿之日正好还要从寒潭之中起出一柄新铸的宝剑。所以沈独他们到时,城中热闹非凡,到处都是人。 “哎哟,张少侠,又见面了啊。” “那不是观止门的少门主吗?居然也来了……” “哈哈,黎老的面子到底是很大的。你们怕还不知道吧?今儿一早就传来了消息,说是蜀中天水盟的池少盟主几日前已经从蜀中出发,也要来给黎老贺寿。还有八卦楼的玄楼主……” “玄鹤生也要来?” “这回可真是热闹了。” …… 沈独等四人来得寻常,加之这时候在大街上行走的大多都不是紧要人物,所以也没几个人能认出他们吓人的身份来,只如常人一般穿行在大街上。 初时还好,待听到那几句议论,他便微微一扬眉。 黎炎那老头子在他少年时为他打造了无伤刀,他想着他六十大寿便趁天下会的机会,顺道过来转一圈。哪里能料想,这一回除了自己之外,竟还有这许多的厉害人物要来? 天水盟少盟主池饮…… 不正好是顾昭那厮近来最厌恶、最忌惮的人吗?听说是想取顾昭而代之,成为这武林中第一说得上话的那人。 至于玄鹤生? 一想到这人,沈独眉梢便微微一挑,心里莫名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那个在八卦楼摆阵挑衅整个武林的病瘸子…… “姚青,去打听打听,现如今城中到底是什么情况,都有什么人要来。” 作者有话要说: * 间天崖F4 第52章 天水盟┃他却在这目光注视下,化作了一只小小的蝼蚁。 “此次荆门的确来了不少人, 因过不久便是天下会, 所有从北面来的江湖人士, 经过剑庐都来拜访,也有人单纯为了一睹开剑时的盛况。天水盟少盟主池饮虽是初出茅庐,但这两年风头极劲, 且半年前开始在蜀中之外的很多地方活动,黎炎大寿这种事他想必不会错过。” 探听了消息回来的姚青紧锁着眉头。 “至于玄鹤生,这些年来好像颇得黎炎喜欢, 已经为他锻造了三把兵刃。这一回将要开出来的宝剑, 据说也是为玄鹤生本人打造。他自是要来一趟的,但应当会比池饮慢上半天。” “顾昭不来?” 一行四人也没声张, 就在城中找了间客栈落脚,此刻已入夜, 沈独坐在自己那间上房内听姚青回禀,也微微皱了眉。 姚青摇头:“不曾打听到什么消息, 只听说蓬山派人送来了贺寿礼,但顾昭本人还在斜风山庄。据闻是身上有伤,在那边将养。” 养伤? 这必定又是一个迷惑正道众人的幌子了。 沈独又不是不知道顾昭什么德性, 根本没将这一句话放在心上, 反而思忖了起来—— 蜀中天水盟势力极强,但因为蜀地天险,进出从来一条道,并不容易往外扩张,所以多年以来都盘踞于盆地之中。但最近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少盟主池饮却是颇有野心, 隐隐要与顾昭分庭抗礼。所以顾昭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不顺眼,一直想要除之而后快。 眼下池饮要来剑庐,顾昭却缺了席。 “这天水盟的少盟主池饮,可谓是顾昭眼中钉肉中刺了。这一回真是赶巧,若有机会,会上一会,兴许能有点什么意外之喜。” 沈独琢磨片刻,便笑了起来。 那两道藏着深重戾气的长眉里,隐约掠过了一分杀意。 谁都知道沈独与顾昭是死对头,一般人听了之后约莫只当他是要借池饮做点什么。 可此刻屋内其他三人都不简单。 裴无寂、崔红二人心思暂且不说,一旁本来心思简单的姚青听了这话已然是心头一跳。 她还记得当初在不空山外面被人截杀的事。 那时候是崔红与她约定了在某个地方会合,但没料想到半路上竟与东湖剑宗撞了个正着,且对方领头的长老还口口声声说是“池少盟主神机妙算”,早知道他们要从此地经过。 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沈独是什么时候就已经隐藏在暗中的,姚青不知道,但这一句话她记了很久,总觉得这当中有解开必定令人心惊的玄机。 只是她迟迟没说出来。 如今听沈独这般言语,心中却是了然:这里面的猫腻,道主心里该也是有数的。 小城客栈的上房,自然比不得间天崖上的奢华精致,就一架床搁在东南角,临街的一面开了窗,外面的声音已经渐渐小了下来。 昏黄的灯火开始在城中点亮。 沈独站窗边看了有片刻,才道:“都下去吧,明日一早再打听打听城中情况,日中再为黎老贺寿。” “是。” 三个人各怀心思,应声退下。 “吱呀”,打开的门重新关上。 待人都走了,他才转过眼眸来,盯着这两扇紧闭的房门,眸底忽然阴沉沉的一片,犹如暴雨的前夜。 这一夜,沈独没能睡好。 他在衣食住行上向来奢侈靡费,且容易认床,客栈里硬邦邦的床硌得他浑身都痛,好不容易捱着咬牙睡过去,半夜里还做起梦来。 那种燥热的、让他安生不下来的绮梦。 竹海。 经文。 和尚。 蚂蚁。 他的手从那僧人的胸膛上游走而过,像是什么邪祟的妖魔一般攀附上他的脖颈,像是以前威胁其他任何人一样威胁他:“秃驴,你敢不跟我走,我便踏平了天机禅院,再杀了你……” 那僧人闭着的眼忽然睁开。 万丈佛光于是炸开,在他眸底;而他却在被这目光注视的瞬间,化作了一只小小的蝼蚁。 和尚不见了。 竹舍不见了。 只有一只手执着一根细长的竹筷,将他按进了一团泥泞之中,粉身碎骨。 沈独一下就醒了。 他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屋内的油灯没灭,喘息中一抬眸,便看见被他放在了桌上的那画轴和佛珠。 昏黄的光亮照着,彷如那一晚的竹舍。 噩梦缠身,是他的宿命。 自打坐上妖魔道道主的宝座之后,他没有一日不做噩梦。有时候是在间天崖上,看着父母的尸首,茫然无措;有时候是在那绝崖之下,饥寒交迫,又绝望又恐惧…… 可梦到和尚和蚂蚁,还是头一次。 怔神半晌后,沈独心里面嘲弄忽起:大概是不空山下那一段经历,于他来说实在特殊到了极点,太难忘记,所以才会梦见吧?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平复了自己的呼吸。想要躺下去继续睡,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干脆披衣起身,站到了窗边。 伸手一拉,这位于二楼的窗户便开了一条缝,沈独站里面朝外望去,夜已经十分深了,怕已经过了子时。 墨空无月,星辰隐匿。 四条长街规整极了,将整座荆门城切割成方块状的四个区域。但此刻每一条街道上都干干净净,倒看不见什么行人,唯有远处的花楼酒肆里还有一些声音。 夜晚里,风吹面,微冷。 沈独在窗前站了很久,一如多年以前在间天崖绝道上等着崖上的明月慢慢爬上岩壁一样,清冷而安静。 只是这一夜终究太暗。 而且并不安静。 约莫丑正,长街另一头竟然有清脆的马蹄声传来,由远而近,听着竟然是有七八匹。 很快马蹄声近。 这一行人竟是无巧不巧从沈独窗下经过,于是被他看了个清楚。 七匹马,每一匹都是上佳的千里驹! 三骑在左,三骑在右,皆靠后;最中间的竟是一匹毛色纯黑的好马,马上坐一名身躯昂藏的男子,身穿一身玄黑劲装,银冠束发,五官极佳,眉目间却隐约几分狂放气。 策马扬鞭时衣袂飞起,露出一角银线弯月标记。 天水盟? 因这势力在蜀中,与妖魔道相隔甚远,向来没什么冲突,所以沈独是没见过江湖上这支势力的人的。 可每个派别是什么徽记,他却一清二楚。 这个地方,这个时辰,这样的一批人…… 下面过去的这人是什么身份,几乎不用深想都知道:除天水盟那一位少盟主池饮外,该不作第二人想。 只不过,他们入城的时间,未免也太晚了一些。 沈独的武学修为在整个江湖上都能算进第一流的行列,凭下面几个人的本事,还发现不了站在楼上的他。 所以这一行人一路奔过,也未回头。 待人从这街道上离开了之后,夜里的冷风才将那一股隐隐的血腥气,送到了他的窗前。 ——天水盟这几个人,竟是在外面杀过了人、沾了血,才进的城。 手指轻轻一抬,搭在了窗沿上,沈独的神情忽然变得莫测了几分。他暗中琢磨着天水盟途中到底遇到了什么,又不知为什么想到了顾昭的身上。 凭直觉,他觉得此事与顾昭脱不开干系。 只是如今顾昭也不在,即便他心里有些猜疑,也只能按在心中,无从求证。 天水盟一行人走有了两刻多。 沈独一直站在窗前没动。 直到丑正三刻,这客栈二楼某一角的客房里传来了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开门声,紧接着便是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翻上了楼,似是谁踩着楼顶的青瓦悄悄行过去了。 薄而冷的唇,忽然就拉开了些许。 昏沉沉、冷冰冰的夜,映照在他昏沉沉、冷冰冰的眸底,凝聚成了一种近乎于残忍的怜悯。 他明明,已经给了崔红机会。 “可你们,就这么想让我死吗……” 第53章 无伤┃当初的少年,身上没半点邪戾气,清风朗月似的。 天亮了, 城里热闹了起来, 外头响起了叩门声, 然后是裴无寂的嗓音:“该起来用饭了。” 没喊“道主”,毕竟出门在外。 沈独后半夜根本没睡,闻声只将那披着的衣袍穿上, 可要自己系腰间革带时,又怎么都系不好。 到底是从小被人伺候的。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眼光闪了闪, 只向那门外喊道:“你进来。” 外面站着的裴无寂明显是愣了一下, 有些迟疑,因为在他话音落下后片刻, 他才推门进来。 沈独穿着那深紫的长袍,只是袖口袍角都不很整齐。 抬眸见他进来便将自己的双手展开了, 自然地道:“凤箫不在,倒是让我穿衣都嫌累了, 劳动裴左使。” 裴无寂年幼的时候,乃是家中独子,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只是在间天崖上, 昔日优渥的生活不再, 很多事情只能自己动手。 所以这些年来,他会做很多事。 包括练功习武,端茶递水,穿衣缝补,甚至烧饭做菜。 在过去的很多时间里, 若有个什么事情,出门在外,总是他伺候着沈独的。 沈独也曾戏言,没了他他可能会饿死在荒野。 可这样的一句话,是他什么时候提到的?如今想起来,竟觉得没什么印象了。 裴无寂压抑着心内忽然泛起的那一层层捉摸不定的情绪,无言地走了过去,为他整理衣袍。因刻苦习武而长了粗茧的指腹,从领口袖口那几道褶皱上抚过。最后自然地半蹲了下来,为他扣上腰间那一条绣着紫黑色暗纹的革带。 这一刻,他像是拥着他。 双手从他腰侧穿过,几乎将这个人环在自己的怀中。 只是与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沈独是高高在上的,而他便半跪在他的面前,并不抬眸去看沈独此刻的神情。 一应细节,很快打理妥当。 裴无寂起身退开。 沈独还站在原地,随意地看了看自己那精致又宽大的袖袍,还有上面隐隐透着几分阴森的天魔图纹,然后才去看裴无寂。 他年轻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低垂着眉眼,也不看他一眼。 那一把他昔年交给他的无伤刀静静地佩在他腰间,殷红的铸纹如鲜血一般刻在刀刃的尖端。 “裴无寂。” 沈独忽然就开了口,而且连名带姓地喊他。 裴无寂忽然就觉察出了那一点不寻常的味道,眼帘微微闪烁间,已经抬起了头来,看向了他。 但直觉让他没有先开口接话。 只像是知道沈独后面还有话说一般,静候着。 沈独赞叹于他这一身与少年时截然不同的镇定与冷硬,唇角弯弯时,已轻轻地笑了一声,可轻描淡写从口中出来的问题,却不那么让人轻松了:“当初你敢反我,归根结底,是外头还有个东方戟吧?” “……” 这一刹那,真是心内一股令人冰寒的战栗冲涌上来!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裴无寂本以为他是没有察觉,也懒得过问的。可就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城里,客栈中,如此毫不在意地问了出来! 于是他这一刻骤然紧绷的反应,已然将自己出卖。 无需他回答,沈独全明白了。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只是走上了前去,轻轻将他腰间那无伤刀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道:“走吧。” 铸剑师黎炎的六十大寿,就在今日。 荆门城中早已经聚拢了八方的来客,剑庐大门口处,才一到了迎客的时辰,各方的贵客便已经到了不少。 黎炎也不在门口,只在中堂内谢客。 他今年已是六十高龄,年过花甲,两鬓斑白,但因为常年铸剑,身子骨还不错,显得精神矍铄。 下把上蓄了一把胡子,只是看上去很短。 原因无他,都是前两天在锻造新剑的时候一没留神,被炉火烧去了大半截胡子,只剩下这短短的一把罢了。 身上穿的是万寿图纹的绸袍,黎炎长满了皱纹的脸上难得都是笑容,与今日来为他贺寿的江湖人士们说笑着。 天水盟的少盟主池饮来得也早。 众人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堂中左侧,端了一盏茶慢慢品着。 身为蜀中第一势力的少主人,池饮生得一副堂堂的好相貌,举手投足间亦是一股大家之气。 人往那椅子上一坐,浑然是大马金刀气。 便是那饮茶的动作,都透出一种并不将天下放在眼中的、天然的睥睨。 不少人悄悄侧过眼眸来打量他,但也不知是顾忌他身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周遭这么多人,竟也没有一个敢上去搭话。 角落里有人小声地议论。 “听说昨天天水盟来荆门城,半道上好像遇到了一点意外,被不知哪里来的拦路盗匪所截,有些折损,最终进城的才七个人。你们是没看见,那城门口通过去的大街上,马蹄印子都是红的……” “谁胆子这么大,竟敢对他们动手啊?” “你们说会不会是妖魔道?” 这“妖魔道”三个字话音刚落,剑庐大门口的方向,忽地一阵耸动,好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吓人事,人人骇然色变。 中堂里的宾客也都察觉到了,朝那边望去。 黎炎正与东湖剑宗的宗主易天铭说着话,见此动静,也不由得停了下来,发白的眉皱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应他。 从门口处到这中堂外,每一个看清楚了的人,面上都浮起来一层恐惧,更有甚者已经是面如土色,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当然也不乏正义之士,皱眉大怒。 “是裴无寂……” “妖魔道疯了不成?来剑庐干什么?” “姓裴的,今日是黎老六十大寿,你妖魔道也要来插上一脚,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不错,这引起了一片震悚的意外来客,不是旁人,正是妖魔道间天崖左使裴无寂。 此刻他手持着名帖,正递给门口的管家。 闻得里头人喝骂之声,他掀了眼皮朝那方向看了一眼,自看到了一堆对他横眉竖目的正道人士。 若是换了一种情形,手底下再多得几个人,只怕等不到对方把这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说完,他早已经让对方永久的闭嘴躺在地上了。 只是今日毕竟不一样。 裴无寂冷硬的面容上略过了一分杀意,但很快又压了回去,只收回了目光,将名帖放在了那面目呆滞的剑庐管家的手中。 这些年来,剑庐在江湖上也算地位超然了。 身为剑庐的管家也算见过了不少世面,可此刻裴无寂面前这身材枯瘦的小老头依旧吓得满头冷汗。 “这,这是……” “黎老今日六十大寿,怎么说昔日也蒙他老人家挑选,有铸刀之恩在。今日沈某冒昧登门,无意挑起任何争端,不过只是来为黎老贺寿罢了。” 一声轻笑忽然传来。 站得靠外的、距离门口近一些的人,几乎立刻就看见了说话的那人。 是从门外上的台阶。 那分明是一张好看极了的脸,让人一见之下心神摇荡;可仅仅在这念头生出来的刹那,此人眉目间那一股深重的凌厉凶杀之气,又如青锋寒芒,透出一股沉凝的威压,令人喘不过气来,顿生恐惧,不敢直视。 这天底下见过传说中的妖魔道道主沈独的人其实不多,一则因为见过他的人八成都死了,二则因为近些年来妖魔道上已经很少有事需要他自己出面了,更多时候都是裴无寂做。 可是刚才,他自称“沈某”。 妖魔道上有几个人姓沈,还拥有这般骇人的一身凶杀戾气? 所以几乎是在看见他模样,听见他说出这两字自称的瞬间,剑庐内外所有四面八方的来客便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 一时如临大敌! 拔剑的拔剑,抽刀的抽刀,青天白日之下,顿时寒光四溢,一言不合就要动起手来。 黎炎那一张老脸顿时不大好看起来。 沈独却不在意,既不在意这庄子里朝着他举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胆子落下的刀剑,也不在意今日寿星公那难看的面色,只闲庭信步一般走了进来。 就这么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站到黎炎面前。 “黎老,晚辈来为您贺寿。”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独面上竟是带着几分笑意的。 若非那眉目间的戾气早已经深得好似刻在骨血中,若非这一身紫黑长袍上的十六天魔图纹太过狰狞,只怕旁人还要以为这是哪里来的翩翩公子呢。 他的态度是真和善,半点都没有作伪的虚假。 江湖上很多人并不知道这妖魔道道主沈独与黎炎之间有什么关系,只听说间天崖左使裴无寂现在用的那把无伤刀实则是昔年黎炎为沈独打造的,个中曾发生什么却不甚清楚。 当然也没人知道,这刀怎么到了裴无寂手中。 可黎炎自己是清楚的。 常年待在炉火旁的老人,面色有一种被晒伤似的枣红,被一条条皱纹压着的双眼,见多了这江湖上浮沉的世事,已经有了几分通达之感。 只是此刻看着沈独,依旧痛心难解。 谁还敢相信,他面前这个只需露个面便能令整个武林如临大敌、满手血腥的魔头,万人之上的妖魔道道主沈独,在许多许多年以前,只是个腼腆内向、怯懦善良的少年呢? 那时妖魔道还是他父母掌管。 黎炎记得很清楚,那小少年低眉垂眼地跟在另一个高出他半个头的少年后面,身上没半点妖魔道上的邪戾,清风朗月似的。 原本妖魔道来,是逼他为那一名名为东方戟的少年,也就是当时妖魔道道主的得意弟子,锻造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 黎炎本不愿意。 可在见到沈独的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只觉得若这少年他日能执掌妖魔道,或是武林一件幸事。 于是他毫不畏惧地告诉他们,锻造神兵,可以,但这一柄神兵却不是要给那个什么东方戟,而是要给那个看人都有几分怯生生的少年…… 是一把刀。 刀名,无伤。 可谁能想到,一晃十多年过去…… 世事易变。 当年的怯懦少年,已是武林中凶名远布、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而当年那一把无伤刀,则佩在了另一人的腰间,夺去了这江湖上无数人的性命。 黎炎的目光,从沈独的身上,移到了裴无寂的身上,又在他腰间垂着的那刀上停留片刻,最终才移了回来。 眼前的沈独实在太陌生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向周遭无数刀剑已出鞘的江湖同道道:“远来是客,沈道主肯赏光,也使剑庐蓬荜生辉。今日是老朽六十大寿,还望诸位都给个面子,有什么恩怨都待过了今日再算吧。” 第54章 池饮┃裴左使这样厉害,该是床上床下都把道主伺候妥了。 黎炎此话一出,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起来。 说实话, 在不知道眼下妖魔道根底和沈独来意的情况下, 他们也的确不想冒险与沈独动手。更不用说,对方也不是单枪匹马来的,那裴无寂、姚青、崔红三人又不是跟着他当摆设的。 这简直是妖魔道最恐怖的四个人都来了剑庐! 真要动起手来,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而且今天这日子的确特殊,黎炎六十大寿,舞刀弄枪已是不敬, 若还要在人家寿宴上见血, 这就是过分了。 所以众人思虑了一番,虽有万般的迟疑, 到底还是慢慢收起了各自的刀剑,只是落在沈独等人身上那警惕而戒备的目光却没有半点消减下去。 场中气氛, 一时沉凝。 原本热热闹闹的寿宴,这一刻好像全变了味儿。 一侧角落里, 那天水盟少盟主池饮的目光,全落在沈独的身上,隐隐然透出一抹狂气来, 但又藏得极深。 又看了裴无寂腰间那刀一眼, 他无声地一笑。 但紧接着就在所有人注意到他之前收回了目光,也未让被注视的沈独察觉。 主人都没表示反对,下人当然连忙上来接引客人。只是沈独等人的身份毕竟还是太特殊了,且事前也没半点知会,所以一开始就没准备好位置, 只能往上首人少的地方引。 这一下,便巧了。 沈独他们这一行人的位置,竟恰好在天水盟少盟主旁边,两张桌案都挨着,沈独坐下来,就在池饮左手边。 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纵观全场,哪里还能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位置来给沈独坐?唯有蜀中来的天水盟少盟主池饮,与江湖上其余人等交情不厚,也没几个熟人,坐的位置周围也没人,且天水盟势力极强,对上妖魔道也未必就犯怵了。 这两人坐一处,出不了事。 只是…… 昨天夜里,沈独在客栈楼上可是亲眼看见天水盟那几人带着血腥气从下面过。 今日又见着,心底倒有几分好奇:要知道,顾昭可不算是什么凡夫俗子,天底下少有人能入得他眼,还被他视为劲敌。他虽从为在他面前说过这池饮堪为劲敌,可也从没小瞧了此人去,一直恨不能致此人与死地。 这样的一个人,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沈独这样想着,走过去时便随意而自然地看了对方一眼。 一张脸上是外露的锋芒。 眉眼间带着几分轻狂的感觉,可看那坐姿又觉得一身的沉稳,显出一种难言的矛盾,说不出这人到底是深沉还是狂傲。 其左耳上打了三枚小小的银环,倒添几分邪气。 昨夜那一身血腥气已洗了个干净,瞧不出半点森然肃杀之感,只像是寻常正道名门少年的掌家人一般,光鲜里有几分自然的正气凛然。 只不过,对方的目光…… 沈独莫名从对方回视自己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种隐藏得极深的敌意,但很快又化作了一种难言的玩味。 池饮穿着一身颇为华贵的玄黑色长袍,黑白双钺则随意地压在桌面上,目光从沈独的身上移到了裴无寂的身上,又在两人之间游移了甚久,透着几分惹人生厌的刺探与暧昧。 裴无寂岂能察觉不到? 他手一动,已经直接按上了腰间的无伤刀,但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竟将他的动作压住。 是沈独。 他这般举动,别说是裴无寂,就是一旁素知他是什么秉性的崔红与姚青都吃了一惊。 唯独对面的池饮好像半点不惊讶,挑了挑眉。 “是天水盟的池少盟主吧?久仰了。” 沈独今天是真没有在黎炎寿宴上闹事的想法,更不打算动刀动枪,所以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和善。 说这话的时候,甚至笑了一笑。 在旁侧端坐的池饮,见了他这笑,仿佛是被晃了一下眼,但在沈独看不到的另一侧,却是五指骤然紧握,手背上青筋突出。 只是面上他半点端倪没显露。 好像是对沈独很感兴趣一般,他继续用那玩味的眼神打量了裴无寂一眼,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啧了一声:“百闻不如一见,池某虽久在蜀中,听闻妖魔道上人行事素无顾忌,更听闻沈道主有分桃断袖之癖,原来是不假。沈道主这般可真真令人羡慕了,似裴左使这般厉害的人,该是床上床下都能将道主才伺候得妥妥帖帖了。” 床上,床下。 这话说得,可也真是太露骨了吧? 周遭不少人都在暗中关注着他们这边的动静,听见这一句,有的觉得臊得慌,也有人心里面啐了一口,暗道妖魔道是真的邪、不要脸。 裴无寂的面色几乎是瞬间难看了下来。 这天水盟少盟主的恶意几乎不需要仔细感觉便已经轻易地传递了过来,让他杀心顿起。只是压在他手背上那手掌,始终没有移开,反而宽慰他一般,轻轻地拍了一下。 “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总沉不住气呢?” 沈独站在裴无寂侧前方,也没回头,似乎是笑了一笑,声音轻飘飘的。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里面藏着多少深重的戾气。 他的脾气从来不好。 脚步移动,没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当着众人的面,在池饮的注视下,沈独竟然大摇大摆地在池饮身旁落了座。 那一身姿态,潇洒且自然。 只是在他微微侧头,凑向池饮说话时,眉目间那阴森邪戾已是悄然漫溢:“池少盟主,我那位东方师兄你与勾结的时候,竟没警告过你没事别犯我忌讳吗?” 这一瞬间,池饮身形顿时紧绷。 警惕与戒备“腾”地一下飙升起来,隐隐然化作一种近乎于实质的杀意。 只是这一点沈独还不看在眼底。 方才这一句话的声音压得极低,若不小心几乎不能听清,更不用说是更远一些的旁人了。所以大多数人只看到传说中的妖魔道道主沈独凑到了天水盟少盟主的耳畔,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这情况可就有些诡异了。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又觉得心惊肉跳。 偏偏沈独还一点也不知道收敛,或者说,在他的眼底,这池饮在说出刚才暗几句话的时候就已经等同于在阎罗王面前报过了名。 他抬眸对上对方那骤然紧缩的瞳孔。 接着却是随手一指桌上的酒壶,示意裴无寂来帮他倒酒,面上却还云淡风轻。 裴无寂强压了一腔杀意,上来为沈独倒酒。 咕嘟嘟,酒液很快满盏。 沈独旁若无人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又将酒盏放下,向自己身边这没说话的池饮开了口:“听说昨夜池少盟主在荆门城外遇到了强敌截杀,大难不死,当真令人佩服。” “难道是你?” 池饮的面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但左耳上三道银环,却在此刻闪过了几分幽暗光,衬得他面色有些阴晴不定。 沈独当然摇头:“少盟主这可就是高看我沈某人了。妖魔道的势力再大,也不至于就延伸到荆门城外面来了。您也不用脑子想想,你蜀中天水盟近来野心勃勃,头一个妨碍到的是谁。想你们正道也是有趣。暗中算计要你天水盟折在这里的到底是谁,少盟主心里难道没数吗?” 当然是顾昭。 这一点池饮其实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毕竟昨夜也的确得到了些许的蛛丝马迹,只是抓不住确凿的证据,又兼之蓬山第一仙的名号实在太响,就算有怀疑也不敢确定。 但此刻被沈独一说…… 池饮那目光一转,颇带几分狂气的面容上掠过了一分谨慎,竟没接沈独话,只是戒备而冷沉地问道:“我天水盟与你妖魔道素来无仇,沈道主如今说这些挑拨离间的话,是何用意?” 沈独也不介意他接话不接话。毕竟真相如何,池饮心里该是清楚的。他说这些,自然是有自己的用意在。 当下只淡淡地一笑。 “少盟主该知道,我与顾昭是夙仇了。如今我手握武圣后人,不日便能逼上天机禅院,得到三卷佛藏。少盟主既有称霸武林之雄心,何不若与我合作一次,你我二人里应外合,先弄死姓顾的,于你于我都是好事一桩。作为回报,我也会邀少盟主一起上天机禅院,共享佛藏。不知,少盟主意下如何?” 这一刻,池饮还没什么反应。 但远在斜风山庄的某蓬山第一仙,却是心头猛地一跳,抬头看了看头顶晴好的天,生出几分疑心来: 忽然心悸这么一下,哪个王八羔子要算计老子了? 第55章 雪鹿剑┃绝望的幼鹿。 蜀中天水盟与蓬山往日虽没什么交集, 可怎么说都被这江湖归入正道一系, 可沈独此刻坐在这剑庐之中, 说出这种找池饮合作干掉顾昭的事情,竟是脸不红心不跳! 池饮当然不能给任何答复。 他只是骤然抬起了目光,紧紧地盯着沈独, 似是那种忌惮已经到了极致,又似乎想要看清楚他这话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 这反应在沈独意料之中。 反正诱饵他已经放下,剩下的事情就全看这一位天水盟少盟主是怎么考虑了。 他不再说话, 只随意地饮酒。 只是沈独自己也知道, 自己酒量并不十分好,因此喝得很慢。这时候便仿佛已经完全忘了旁边还有个天水盟的少盟主一般, 颇有几分自得之感。 那池饮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看他手中酒盏一眼, 终究只是面色凝重地坐在他身旁,也没说话了。 方才沈独这一番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稍微远一些的众人都没能听清,也不知道凶名远播的妖魔道道主到底跟池饮说了什么,竟引得对方如此沉默, 一时自然是猜疑四起。 但大约是因为他们这里安生了, 寿宴的气氛倒是起来不少。 眼下席中这些都是来得早的,更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在后面,包括因为各种原因不方便到场的江湖名流,也都派人送上了寿礼。 这里面当然包括顾昭。 他人在斜风山庄不能来,但蓬山却以他的名义送来了好几盒珍贵的药材和几样稀有锻材。 似顾昭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 自然没人不喜欢,更不用说是黎炎本人了。还没等蓬山来送礼的人离开,就已经拿起那几样稀有的锻材仔细查看了,俨然是开始思考起这些东西将来要怎么用。 沈独就坐旁边不动声色地看着。 蓬山的人喜欢穿青袍,且来的这些样貌也都不差,只可惜没一人能将青袍穿出顾昭那种出世的谪仙人之感,倒透出几分俗气。 贺寿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地来,整个剑庐都热闹了起来,相互认识的人已经开始推杯换盏,说着过几天要去天下会的事情,也谈论着黎炎这一次打造的剑到底会是什么模样。 当然,沈独也听见了一点不一样的声音。 “说起来也是奇怪,我方才不是去逛园子了吗?竟然瞧见他们剑庐的弟子准备了一只金盆,并一张香案,这还是要干什么呀?” “金盆?” “不会吧?黎老今年虽是六十,可看着身子还壮啊……” 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叫做“金盆洗手”,凡行此仪式者便相当于向众人表示退出纷争,不再做以前做过的事情。 黎炎铸剑多年,在江湖上人缘极好。 众人都想不明白,他有什么必要金盆洗手,于是一时间只当这是误传。 但谁也没想到,日近正午之时,剑庐弟子竟真的抬上来一张香案,摆上了一应香炉供品,还端来了一只盛水的金盆。 众人顿时一阵耸动。 黎炎便直接走了出来,也不卖关子,只向众人拱手一圈:“今日是老朽六十寿辰,诸位武林同道前来贺寿,老夫感激不尽。自初铸刀剑来忽忽已有近四十载,所铸有名之兵刃上百,兵器谱三十三忝居其十一。虽铸剑之心未灭,然实在年事已高。所以今日趁此机会,开出雪鹿剑时,即为老朽封炉罢手之时。金盆洗手,从此退隐江湖,安享晚年,还望诸位同道,共为见证。” 当真是要金盆洗手了! 别说是原本还心怀要与剑庐打好关系来此贺寿的众人,就是对神兵利器都已经没有了需求的沈独,也不由在惊讶之间悄然皱眉。 场中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但可能是没察觉到,也可能是察觉到了也半点不在意,黎炎那一张上了年纪的脸上还挂着几分笑容,只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走上前去。 下头的弟子们又将新的东西捧了上来。 一只长长的剑匣,随后拉上来的竟然还有一只小鹿。 沈独看得眼皮一跳。 自古铸剑是有铸剑的规矩的,所谓的“开剑”,其实就是要刚铸就的宝剑见血,如此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开锋。 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之器。 天下所有的刀剑都是为了杀人而铸就,从无例外。 所以自剑庐建成的那一日起,每铸成一柄利器,都要按照剑庐的规矩为剑开锋,再祭拜天地。 如此,才算神兵方成。 今日黎炎就是要在金盆洗手之前,为这最后的一柄得意之作开锋! 只是,开锋所用的牲畜,竟然是一头鹿。 是因为此剑的名吗? 雪鹿,雪鹿剑。 那一只鹿明显还是一只幼鹿,不是很高,也不是很壮,头上树枝一般的鹿角都还没长很结实。 它显然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透着一种来自莽苍自然的天真与无知,还有一种对于这陌生情景的害怕。 “剑来。” 黎炎站在堂中,深吸了一口气,便看向那抱着剑匣的弟子,喊了一声。 弟子闻声,抱匣而上。 剑匣的匣盖打开,黎炎伸手握住剑柄,将匣中三尺三寸的长剑起出。 那一瞬间,四座皆为此剑所惊! 当真是雪似的一柄剑! 剑柄做成了墨色,从剑锷出延伸出去的剑刃却成了一片深蓝,且这澄澈得令人心醉的蓝,越往剑尖处蔓延越淡,及至剑尖时已然成了一片雪白,不带半分杂色。 那隐约的冰冷凛冽之气,弥漫在每一寸剑身。 若这天下只有一柄剑配得上“锋芒毕露”四字,那么此时此刻,必然是此剑无疑! 天光从外面照进来,落地剑上,霎是好看。 所有人都不由为之屏息。 这一刻竟是前所未有的艳羡:听闻这一柄剑乃是黎炎应八卦楼楼主玄鹤生所托,为其所铸造,却是旁人无法染指了。 只是说起这个,就有人朝四面望了望,心底生出几分奇怪来。因为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身为此剑主人的玄鹤生,竟然还未到来。 不知,是不是路上也出了什么事? 众人心中各存了疑惑,但时辰不等人,黎炎显然也不在乎玄鹤生到不到,只深吸了一口气,持剑向那幼鹿走去。 场中顿时安静。 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这一头幼鹿感觉到了什么不对;也许是这一柄剑所溢散的凌厉之气太重,在逼近时带给它一种不安。这一头小鹿竟然试图往后退去。 可又哪里能退得走? 本就是被人捉来做沾血之用,必要活物之血,旁边的剑庐弟子早防备着这样的意外,远远用绳索将其控制住,无论它如何挣扎也逃不开眼前三尺地面。 情形一时间变得有些令人绝望。 这样的一幕,几乎瞬间刺痛了沈独的眼,让他原本平平端着酒盏的手指猛地一紧,那霎时迸出的力量,险些将整只酒盏碾碎。饶是有所收敛,那盏中酒水为他内力所激,也溅起了一片雪沫似的水雾。 坐他身旁的池饮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 但在这当口上,他没有任何反应,池饮瞳孔底下暗光微闪,也没作声。 黎炎所站的位置接近门口,大部分人看不到他在举起剑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神情,只能看见他举剑后站了很久很久,注视着这一头鹿,沉默无言。 最终剑落,血溅。 那绝望的小鹿一声哀鸣,温热的染在那一双湿漉漉的鹿眼中,好似化作了泪,同它身子一道倒落在地上。 “滴答……” 雪鹿剑沾了血后,竟呈现出几分妖异且深浅不一的紫色,原本毕露的锋芒,在浸过血后,反而敛了进来。 整柄剑的感觉,一变为温润内敛。 仿佛…… 真成了一柄君子之剑。 这奇异的变化,众人都看在眼底,一时啧啧称奇,倒少有几个人注意到黎炎那陡然暗淡颓败了不少的面色。 似乎做完这一切后,精气神都少了。 那是一种隐隐然的疲惫,好像真的累了,倦了,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 他上前一步,双手将剑放在了香案剑架上,剑柄朝上,剑尖向下。而后点香躬身拜祭天地,又退了回来,挽袖于金盆内净手。 自此,仪式乃毕。 不管见着这一幕的众人心中怎么想,嘴上都恭贺不迭,更盛赞这一柄雪鹿剑的奇异。 只是喧嚣里面,沈独分明听见身旁有人低低笑了了一声,带几分放旷的邪气:“寿宴这样的好日子上见了血,黎老这金盆洗手,怎么想都不大吉利啊。” 第56章 玄鹤生┃一个怪人,一场赌局。 先前黎炎自己说的话, 还在耳边上呢:看在他的面子上, 今日是他寿宴, 不要动什么刀剑,有什么恩怨都等过了今日出城去算。 众人于是没对沈独动手。 可现在也是他自己提了剑,杀了生, 还见了血。 沈独一时说不清心内到底是什么感觉,只回过头去看了池饮一眼,因离得近, 所以一下就看见了他左耳耳廓上排着的那三枚银环。 本是张扬邪气, 偏又姿态沉稳。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那银川穿孔处有些微红, 倒像是伤着了,或者刚穿上不久。 一片疑影忽然就掠过了, 但沈独不动声色,也没有与池饮再多说什么。 对他来说, 黎炎金盆洗手显然是让人意外的事。 这个消息事前竟然没有透出半点风声来,到底是黎炎临时起意,还是有意到了今日才要让整个武林知道? 铸剑数十年, 从他手中出来的刀剑早不知在这江湖上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似剑庐这样独特的存在, 正是依赖着得他铸剑的那些人的庇护,才能获得如此超然的地位。 如今说退就退…… 只怕真如池饮所言,未必有那么容易。 从黎炎的身上,沈独分明看出了一种在江湖上晃荡久了的倦意。虽然没有亲自接触杀伐,但却间接造成了无穷的杀戮…… 最后一柄剑, 名曰“雪鹿”。 看名字这是极好的一柄剑,沾了那幼鹿之血后,反而收敛了锋芒,成了一柄温润内敛之剑。 黎炎所铸造的每一柄剑,都有他为此剑所赋予的独特内涵,这也是经他之手所铸就之剑之所以在江湖上享有如此盛名的因由所在。 如果以此而论,此剑—— 当为“无争之剑”! 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不铸刀剑,不兴杀戮。 只是偏偏剑要以血开启灵性,而此剑需以血来完成最终的“无争”,于是不可避免地见了血。 这到底,又算什么呢? 幼鹿的尸体已经被人收走,香案上只供着那一柄沾了血的雪鹿剑,沈独的目光久久落在那剑上,也不知是已经喝多了酒还是真的为此剑吸引,竟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目眩神迷。 周遭一片恭贺议论之声还未断绝,这横空出世的一把好剑更激起了无数人谈论的热情,更让人好奇那一位八卦楼楼主为何还未到来。 好酒好菜已经上来,但吸引力显然不如那剑。 整个宴席期间,不少人都好奇地往香案上剑架下走了一趟,近距离地观看此剑的模样与形制,猜测着它惊人的威力。 但剑真正的主人,虽姗姗来迟,但在寿宴的尾声,终究还是到了。 玄鹤生是一个怪人。 此人数年之前横空出世,一举成为了八阵图的楼主,并挑衅天下,布下了大阵,邀请天下英豪前去破阵,甚至以剑庐神兵允诺。但最终去了无数人,最终也无一人能破开他设下的大阵,平白抬高了玄鹤生的名声,为他做了嫁衣裳。 从那以后,其大名便以传遍南北,几可与蓬山第一仙顾昭比肩。 只是,人们在提起他的时候,往往也会想起他当年败尽天下英豪后放下的那句狂言—— 憾哉。妖魔道沈道主不至,不然可试此阵真威矣。 也就是说,在玄鹤生的眼底,整个武林之中若有谁能试出他那一阵的威力,非妖魔道道主沈独莫属! 而且说的还不是破阵,仅仅是试出阵法的威力! 这是何等样目中无人的一句话? 只可惜那时候的沈独并未出面也并未搭理过这一句话。 江湖上于是莫名有了“王不见王”的传说。 没有人知道玄鹤生的来历,就连八阵图自己的人都不清楚。所有人只清楚他刚出现的时候是个瘸子,腿似乎受了伤,所以经常坐在轮椅上。 江湖上便称他为“病瘸子”。 即便是他后来伤好了,腿脚也利索了,这绰号也没能消失,依旧在一些对他怀有恶意的人口中流传。 这当然也造成了一种很大的误会,导致江湖上许多没有见过他的人以为他真是体弱多病的一个瘸子。 所以当他出现在剑庐时,竟有很多人没反应过来。 直到作为寿星公的黎炎看见了人直接起身,笑着向他一拱手,道了一声“玄楼主”,众人这才醒悟。 来者身形高瘦,衣着也颇有几分飘逸之态,以黑白两色交杂,好似白纸上沾染的水墨。只是其人面色苍白,眉目间偏有一点点冷凝不好亲近之感,又削弱了这一身打扮的文雅。 长发以乌木束之,腰上悬一枚半月玉玦。 修长的十指上指甲都修剪得干净而整齐,右手则持一柄铁扇,文质彬彬之余也让人不敢小觑。 “道中遇到几个小蟊贼,竟窃走了在下这不值钱的铁扇,着实费了好一阵力气此找回来,没留神竟因此耽误了为黎老贺寿。姗姗来迟,还望黎老见谅则个。” 声音也是好听的。 有一点生冷之感,并不过分热络,颇有一种不卑不亢之感。 沈独坐在角落里,暗中打量这人,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看出这玄鹤生的武学根底其实不行,呼吸略重,脚步落下的声音也轻重不同。不知是因为功夫太浅,还是因为这腿脚旧日曾受过伤。 值得让人注意的是此人脖颈。 在向黎炎说话时,他微微侧过了头,于是刚好露出了脖颈上一道狰狞的旧疤。 那完全是一道最好的去腐生肌之药也无法修复的伤疤,看得出深极了,可以想见当年这伤痕留下时是何等样的凶险。 简直像是要砍没了半个脖子! 这人到底有怎样的过往,到底是经历过了什么? 与所有第一次见玄鹤生的人一样,沈独在看见这个人第一眼时,心中也生出了无穷尽的疑惑。 场中顿有不少窃窃私语。 但黎炎明显是早已经见过了玄鹤生的,没了多少精气神的面上还挂了几分笑,但一摆手请他看那香案:“这是玄楼主托我铸造的宝剑,剑成后老朽名之曰‘雪鹿’。今日剑已开锋,玄楼主可验收带走。但愿楼主得此剑能心想事成,也愿此剑能得遇明主。” 玄鹤生的瞳孔是深褐色的,像是某一种经年的已经干枯的苔藓,但此刻目光抬起向那雪鹿剑看去时,便陡然鲜活了起来。 他上前伸手,将剑取下。 天光照在剑身上,流泻出一片令人向往的神光。 在这一瞬间,不知有多少垂涎此剑之人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暗道自己与此剑无缘。 唯有沈独,饶有兴味地眯了眯眼。 他没有叹气,也没有动作,更没有要上去与玄鹤生攀谈的意思,只是看着这一位八阵图楼主将此剑归入鞘中,又放回了剑匣。 接下来的寿宴,再无半点意外发生。 大约是因为黎炎宣布自己不再铸剑了,原本为了神兵利器而来的诸多江湖人士也少了几分恭维的热情,宴席过后便散去了大半,只有少数人还留在此地。 玄鹤生似也有事在身,抱剑告辞。 在他转身离去之后,沈独也半点迟疑都没有地、自然地从座中起身,向黎炎告了辞,竟是带着姚青、崔红、裴无寂三人一路尾随而去。 玄鹤生在前,他们在后。 就这么走着,没过两刻已经走出了城去,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荒郊野外。 这时候,玄鹤生终于停下了脚步。 只有他一人。 沈独也不知道是他这一回就自己来了,还是带来的八阵图的人都因为他方才所说的那一伙“小蟊贼”而折在了道中。 但这一路上他们都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迹,玄鹤生自然也能察觉出他们的跟踪来。眼下忽然停了下来,便是要大家一道说个明白的时候了。 果然。 还不等沈独说话,玄鹤生已然转过了身来,看着自己身后跟了自己一路的这四人,洒然一笑:“当年玄某摆阵,于八阵图恭候道主多日,道主不肯赏光。今日剑庐一会,却偏偏不请自来,一路尾随玄某自此。看来,玄某总算是有机会一尝经年的夙愿了。” “玄楼主神机妙算,本道主也不过是在楼主算计之中罢了。”沈独负手而立,垂虹剑被他一抄在掌中随意地一转,面上笑意也颇为奇怪,“过去的几年里你已经让黎老为你铸造了两把剑,本是不需要更多了。可如今这一把剑却偏选在黎老六十大寿的时候开出,想必是要设饵等鱼儿咬钩了。正好,本道主也的确倾心于此剑,少不得来赴楼主之约了。” “哈哈哈……” 玄鹤生顿时大笑起来,风吹起他黑白的衣袍,竟生出几分风流名士的洒脱不羁。 “不过赌一把罢了。玄某久慕道主之名,早有结交较量之心,只可惜八阵图与妖魔道天南地北,实在没有接触的机会。玄某不久前曾听天机禅院上出了一件大事,沈道主竟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千佛殿,还留下了八字狂言。旁人都道沈道主武学造诣极高,怕不输给那虚有其名的慧僧善哉。可玄某当年为学阵法,也曾往天机禅院一拜,知道山下那阵法的厉害。其阵唤作‘苦海’,能出不能进,能回头不能执迷,堪为天下第一玄妙之阵。在下实在好奇,沈道主到底拥有何等出神入化的本事,竟能毫发无损地从中经过。所以今日,在下来了,道主也来了。” 沈独微微一挑眉,没说话。 玄鹤生却已将那抱在怀中的剑匣向他方向一抛,站在沈独身边的裴无寂冷着一张脸,将其接在了手中。 沈独觉得有趣:“条件?” 玄鹤生铁扇轻敲,但笑:“但请沈道主往八阵图,一试我阵。” 第57章 天下会┃怎么,这个位置,本道主坐不得? “什么?” 斜风山庄内, 陆飞婵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了, 一下就站了起来! “沈独那大傻子被玄鹤生拐走了?!” “……” 顾昭再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才智都没在一条线上时的交流困难, 饶是以他虚伪到能让沈独这种大魔头都叹为观止的功力,此刻也不由得嘴角一抽。 陆飞婵还浑然不觉自己说得有什么问题,两道好看的远山眉皱起来, 眉心都夹出了一条竖痕:“先前不是传出风声,说他这一次会来参加天下会吗?我爹的请帖可都发出去了,在这关键的时候去了八阵图?那地方与斜风山庄可有个五六日的路程。哎, 他该不会是反悔不想来了吧?” “你甭问我, 我也想知道呢。” 顾昭略略勾了勾唇角,出尘拔俗的面容上掠过了一点浅淡得近乎可以忽略的笑意, 垂眸端茶时的动作却好看到了极点。 “早听闻玄鹤生对沈独十分感兴趣,两人一道去了八阵图, 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 哼。 毕竟是沈独嘛。 路边有什么花花草草,随便撩撩又死不了人。 顾昭老神在在, 低了头,饮了一小口茶。 陆飞婵不由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此刻未免也太气定神闲了:“你都一点也不着急吗?若沈独不来, 你的计划自然也落空了。那大傻子手中捏着娄璋, 万一一个想不开不需要你们正道的人扎场子,自己去天机禅院要三卷佛藏了呢?到时候,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斜风山庄在武林上的地位,也非同寻常。 究其原因,大多还是要从十六年前陆飞婵的姑姑陆飞仙与武圣之间那一段令人叹惋的“孽缘”开始。一个是为爱杀了无数人的武圣, 一个是斜风山庄庄主陆帆心疼的亲妹,斜风山庄在夹缝中,自然不好抉择。 自然而然地,就处于了正邪之间。 这原本不算是什么好事,毕竟这天下的门派都需要有自己的立场,斜风山庄原本靠近正道一系,却因为武圣之事变得立场暧昧,难免引人诟病。 但天下会的存在,反倒成就了斜风山庄。 正是因为斜风山庄两头不靠又两头都靠,作为天下会的主办往外发请帖时,才会有一些邪魔外道也来参与,由此大大提高了天下会的影响力。斜风山庄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所以,在这样环境之中长大的陆飞婵,不仅在武学方面拥有着过人的见识,也拥有着广阔的交游,并且从来是正邪不忌。 她认识的人,三教九流都有。 其中既有顾昭这种在整个江湖上都享有盛名的光风霁月人物,也有倪千千这种脾性古怪不为世俗理解之人,当然更有沈独这般随时提起名字都有人要喊打喊杀的大魔头。 人是什么身份,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对不对她的胃口。一旦对了胃口,甭管是天上的仙人,还是地上的乞丐,她都能一视同仁,以兄弟姐妹相称。 这性情当然也曾被她父亲陆帆训过。 但她生来如此,陆帆训再多遍也无济于事,想想这样倒的确是斜风山庄少当家的模样,便干脆听之任之了。 身为当年武林第一美人陆飞仙的侄女,陆飞婵的样貌自然也令人惊艳。雪肤花貌,唇红齿白,杏眼檀口,偏又不很柔弱,身上有一种江湖儿女才有的洒脱气,娇而不骄,艳而不俗,言语之间更有几分天然的真挚与率直。 她自问与沈独的关系不差。 虽然外面都传顾昭与沈独一正一邪,从来水火不容,可陆飞婵总觉得这两人间有一种很微妙的宿敌的关系。 顾昭自然没有对她提起过他与沈独之间狼狈为奸的关系,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多事情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好,须知人心易变,再得信任的人也未必不会背叛。 这一点他知道,沈独也知道。 所以此刻他对自己与沈独的关系只字不提,反笑:“你怕是忘了,沈独虽然劫走了娄璋,可能证明娄璋身份的那一枚银月钩却留在了我这里。若依你所言,他活不了多久了,必定孤注一掷,一定要拿到三卷佛藏。这一趟,他不会不来。” “……” 心底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儿,陆飞婵眨了眨眼,却有些红了眼眶,最终又不由叹气。 “你总跟他作对,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沈独是什么样的人? 不。 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也许是他方才说的那一句“他活不了多久了”,触动了陆飞婵总比旁人柔软的心绪,才让她发出了这样的慨叹。 但说实话,这话并不很对。 顾昭不疾不徐地放下了茶盏,淡声道:“我需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邪魔外道便是邪魔外道。便是他曾有什么万般凄惨的经历也与我无关。天底下比他惨的人未必没有,也不是人人都成了他这样满手血腥的魔头。可怜并不是什么合适的借口。” 话是这么说,可陆飞婵听着这话从顾昭口中说出来,也不知为什么,打从第一个字开始便觉得刺耳。 刺耳极了。 她原本和和气气的神情,忽然就消失了个干净:“你说得是很对,可沈独这人我就是喜欢。他日你们要因为正邪之争杀个你死我活我当然不管,但若我只能为一人收尸,必定不会选你。” “哦,看来连你都以为沈独在我手中,必败无疑了。” 陆飞婵那话明摆着不是顾昭所说出来的这意思,他分明是故意曲解了,还微微笑着,说了出来。 陆飞婵顿觉一窒。 原本她还想要来这里顾昭谈论谈论沈独与玄鹤生的事情,担心担心这一位妖魔道道主太过轻敌栽在八阵图,如今却是一句话都说不下去了。 她看了顾昭一眼,懒得再说一句,直接起身走了。 斜风山庄这一间布置得颇为雅致的客房内,于是只剩下了顾昭一人。只是对于陆飞婵这明摆着不想跟他玩了的表现,他竟半点也不生气,仅独坐在窗下那一把圈椅上,沉思了良久,而后抬首看向了窗外。 江南春早,花叶先发。 园子里面已然充斥着一片的勃勃的生机,叫人看了喜欢,可惜无法激起他心内半点波澜。 沈独会来的。 顾昭从不怀疑这一点。 只是连他也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晚,险些就没赶上他们约定好的计划。 二月二,天下会第一日。 群英会聚,共饮美酒,设擂比武。年轻一辈的侠士各自登台较量,切磋武艺,热闹非凡。 沈独没有出现。 二月三,天下会第二日。 江湖上各大排得上号的宗门首领齐聚,其中天水盟少盟主池饮的到来更让无数人侧目,众人坐下来谈论如今武林大势以及如何讨伐妖魔道。 沈独依旧没有出现。 二月四,天下会第三日。 武林诸多正道于斜风山庄惊风堂内聚首,由斜风山庄庄主陆帆与顾昭共同主持,说起的则是近日来颇引起江湖人士关注的武圣后人之事。 这一次,当然是顾昭负责唱重头戏。 自前些日永嘉关一役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场合露面,先是闻言细语,表达了自己那一日的歉疚,称自己被裴无寂、沈独两人合围,根本空不出手去救旁人,才眼睁睁看着众人惨死,又让无辜的武圣后人落入沈独魔爪。 众人自然义愤填膺。 尤其是连着好几次争斗中都为妖魔道所屠戮的门派,提及沈独之时,都是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只是可怜了娄公子,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落入魔窟之中,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说着顾昭便叹了一声,再面向上首坐着的斜风山庄庄主陆帆时,是惭愧满面,“顾某本念娄公子说什么,也是陆庄主的外甥,想要将其带回,好歹也使娄公子见见他在这世上所余不多的亲人。没料想风声泄露,平白招来一场杀戮,反倒使庄主与娄公子两地相隔,还要时刻忧心其安危,担心他为歹人所利用。顾某惭愧!” 斜风山庄庄主陆帆已经上了年纪了,四十六七岁的年纪,下巴上留了一撮胡须,眉毛浓长,双目犀利。其五官虽已经有了几分岁月的痕迹,但完全能看出年轻时候绝对是一副英俊面容。 此刻听闻顾昭此言,他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但在此事上,完全没有要责怪顾昭的意思:“顾贤侄也是一片好心,且换了是旁人来,只怕在面对妖魔道时也是一样的结果。此事上贤侄并无过错,还请不必挂心。” 说完这几句话,他的目光却抬了起来,转而注视着今日在这堂中端坐的诸位武林同道,还有堂外无数旁听的江湖人士,面上渐渐浮现出几分悲怆来。 陆帆起了身,竟站到了堂中。 他的声音变得沉郁而愤慨,向所有人道:“妖魔道为祸武林已久,自沈独执掌之后,更添凶戾之气,屡屡犯下滔天杀孽。武圣后人与三卷佛藏事小,只是若让娄东望留下的武学精要落入邪魔之手,势必为这世间带来更深重的杀戮!届时,天下正魔两道只怕都将无立锥之地。想必诸位也曾有听闻,不久前老夫与顾贤侄曾共立请帖邀沈独往天下会,意欲一解佛藏之事。然沈独竖子轻狂,竟未赴约。想来妖魔道心狠手辣,此獠必已对佛藏势在必得,而视我武林为无物!以老夫之见,事不宜迟,当及早思破解之法,以遏其气焰!” 堂中所坐之人,大多都有几分远见卓识,陆帆所说的话、所讲的道理,他们如何能不明白? 只是这破解之法…… 有人琢磨了片刻,打量着场中顾昭与陆帆两人的神色,便问了一句:“今日陆庄主与顾少山既已提出此言,想必是已经想好了这所谓的‘破解之法’?” “不错。”陆帆并未否认,“老夫这几日来,忧心武林安危,与顾贤侄确商议出一法。天下皆知月前沈魔头潜入天机禅院,留字千佛殿,堪称气焰嚣张。天机禅院虽甚少理会俗事,可出家人慈悲为怀,沈独这般的大魔头为祸武林,势必不能为禅院所容。我等既有除魔之心,何不联合禅院,一举击溃妖魔道?” “哈哈哈哈……” 还不等众人对陆帆这拉扯进天机禅院的建议发表出一点看法,一道颇有些猖狂的笑声竟已远远从堂外传来,分明带着一种并不将人放在眼底的嚣张轻蔑! “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东西,也敢言除我!” 妖魔道,沈独! 众人虽没几个人亲眼见过他,更甚少听见他的声音,可这笑声中一个清晰明了的“我”字却无疑已经向众人道明了他的身份! 一时满座惊怒! 唯有顾昭立于堂中,在听见这声音的刹那,微微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在心里把沈独这架子大、排场大的臭毛病骂了一圈。 但面上他却已将眉头皱起,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众人的目光都向堂外望去。 在那轻蔑的狂言传进堂中之时,那一道压抑且邪戾的紫黑身影,竟如从天外坠来一般,掠至堂外。在堪堪要落下的当口,却是飘逸无比地在堂外那一口巨大的燃香鼎耳上踩了一脚借力,之后才轻飘飘地落到了堂中。 十六天魔图纹随风鼓荡又悄然落下。 沈独的姿态是一如既往地狂妄且令人生厌,旁若无人一般笑了起来,浑然视周遭无数敌视戒备的目光于无物,直接越过了脸色铁青的陆帆,大喇喇往堂中左上首太师椅上一坐。 下面立刻就有人炸了,按着刀站起来厉声向他喝问:“你算什么东西!” “怎么?” 沈独眉目间戾气横生,唇边笑容却是拉开了,似笑非笑地看了陆帆与顾昭一眼,只随意将手中两柄剑搁在了正中案上。 “这位置,本道主坐不得?” 他声音轻飘飘的,却藏着一种谁都能感觉出来的深重杀戮之气,给人的感觉是下一刻就有可能拔剑把人脑袋给剁下来,不带眨眼的。 那两柄剑搁下之时,有轻微的一声响。 直到这时候,所有人才忽然注意到了他今日随身所携的竟不只一柄剑,而是两柄! 那一个刹那,浑身上下因愤慨仇恨涌动的滚烫热血,就像是平白被冰水给浇了下来一般,冻了个彻底! 只因为,搁在垂虹剑旁边那剑,他们大都认得! 分明是数日前第一铸剑师黎炎为八阵图楼主玄鹤生打造的那一柄神兵,雪鹿剑! 第58章 赌约┃玩的就是心跳。 当日剑庐之中, 可是众目睽睽, 不少人都亲眼看到雪鹿剑被八阵图楼主玄鹤生带走了。如今怎么可能出现在沈独的手中? 不少人心底骇然。 但也有一部分消息灵通如顾昭等人者, 早已经知道沈独跟玄鹤生去了八阵图,眼下再看见这剑,便知道结果了。 今日天下会议事, 身为主持者的陆帆当坐上首,毫无疑问;顾昭这些年来都算是江湖上公认的正道第一人,背后又有蓬山, 坐在上首靠右的位置, 众人也无话说。 可沈独倒好! 请帖虽的确是陆帆顾昭二人给他发的,可今日议事, 议的便是要如何铲除妖魔道,他竟也有脸坐, 还坐的是陆帆的位置! 这下情形便变得尴尬起来。 陆帆的脸色极其难看。 沈独坐的那位置原本是他的。依着如今场上辈分资历的排列,他当然可以转而坐顾昭坐的位置, 但那一则让顾昭无座可坐,二则岂不自命比沈独矮了一头? 所以此时此刻,竟是驳也不是, 坐也不是, 只好干脆站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了。 于是场中立刻变得诡异起来。 在这斜风山庄天下会的地盘上,上头老神在在坐着的,竟不是任何一位正道领袖,而是一介臭名昭著的大魔头。 偏偏沈独自己半点感觉也没有, 刚从八阵图赶路几天到这里的他,脑海里还残留着从玄鹤生手中赢得这一柄雪鹿剑的畅快,所以难得笑容满面,心情不错。 只可惜这笑落入旁人眼底就成了阴气森森。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在这厅中转了一圈,落在了陆帆的身上,又落在了顾昭的身上:“哟,这不是顾仙人吗?上回永嘉关一役还担心下手重了,万一弄死你少了点乐趣。没料想,今日一见,竟恢复如初,看来还是心太善,手太轻。” “……那看来顾某还要感谢道主不杀之恩了。” “顾仙人”面上神情没变,只是顿了顿,才云淡风轻的一笑,让人看了怕还以为他是与沈独是知己挚交。 旁边不少人当然又赞了一声果真心胸宽广,气量惊人。 沈独知道他什么德性,才也知道他一定已经在心里问候自己祖宗十八代,但也完全不在意,反而还怡然自得地转过头去问候陆帆:“陆庄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劳沈道主挂心了。” 正所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沈独这笑怎么看怎么让人生气,可陆帆还偏偏不能当众跟他翻脸,毕竟他手中还握着他外甥娄璋。于是竟强行将怒意压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倒是沈道主,前些日子劫走我那可怜的外甥,今日还敢公然现身天下会,想必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这个么,的确是有的。” 沈独来这里也不是废话的。 这满座的江湖豪杰,他是谁也没看在眼底,料他们也不敢主动对自己动手,毕竟裴无寂等人现在已经到了斜风山庄外面。至于剩下的,那就是他和顾昭之间的事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略略地一停顿,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里掠过几分暗光,眨眼又隐没掉。 沈独的姿态显得无所畏惧,闲适极了。 但这一刻,从他口中出来的这一番话,却着实让在场无数江湖人士为之震悚! “明人不说暗话,我沈某人自是这天底下‘闻名遐迩’的大魔头,你们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你们,大家相看两厌。既然如此也不说那些虚的了。” “你们请我,为武圣后人;我来,为三卷佛藏。” “如今我手中有人,顾少山则握有能证明其身份的银月钩。我有人缺了信物上天机禅院也无用;你们有信物却没人同样于事无补。我沈某人向来敢玩,今日愿当着天下群雄的面,与你正道一赌!” 妖魔道上十年的积威,早让他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种令人侧目的气势,更不用说这一番话说得潇洒又豪气,颇有几分对酒当歌的酣然与壮阔。 简直让人想立刻答应了他! 但顾昭到底是波澜不惊,半点都没为他这一番煽动性极强的话所感染,照旧满面平静,但问:“要赌什么?” 沈独大笑,答他:“这简单,我没时间与你们浪费,妖魔道由我出面,你们正道随意,推举出一人来与我一战。不管是何手段,你们赢了,娄璋这人我给你们,且发誓从此以后不沾佛藏半点,便是跪下来任你们宰割也行;但若我侥幸胜了,不仅银月钩要交我妖魔道,他日本道主上天机禅院时还要你正道派人同去,以证本道主在佛藏之事上毫无私心!” 顾昭顿时锁紧眉头。 整个堂中所有人更是万万没料到他竟扔出这样一场豪赌来,霎时间哗然一片! 只有沈独悠哉地问:“顾少山,可敢放胆一赌?” 第59章 应战┃“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邪魔外道, 必有阴谋!” “少山三思不可答应啊!” “这怎么就不能答应了?这魔头都说了不计手段, 只要赢了他, 便是让他任人宰割都行!这可是难得的除魔的好机会!” “那佛藏怎么办?” “魔头必定有备而来,我等决不能答应……” …… 场中几乎立刻已经乱了套,众人反应过来之后, 赞成的有,反对的有,嘲讽的有, 叫嚣的也有。 独独没什么反应的, 还是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始作俑者沈独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一张看好戏的脸;一旁还站着的斜风山庄庄主陆帆却是面沉如水, 紧盯着沈独,似乎想看清楚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至于顾昭, 却是略略一垂眸,没有说话, 但谁也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包括沈独。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真正的豪赌。 输了的势必身败名裂,赢了的也未必就能得到满堂的喝彩。 顾昭自问与沈独之间的合作, 一直以来不相互捅刀子的时候, 都算得上是“亲密无间”,可这一次,沈独到底是保持原计划跟他合作,还是要借机捅他刀子呢? 原本的计划是他们两人都想要得到佛藏,顾昭手中有娄璋, 但不想因为此事为正道所诟病,要继续保持正人君子的表象,所以找了沈独合作。由沈独先劫走娄璋,再来到天下会,通过商谈或者是别的方式,逼迫正道与他一道上天机禅院,非如此不能名正言顺。 毕竟沈独是邪魔。 只有正道众人同他一起上山,形成正邪两道意见一致的情况,天机禅院才会别无选择,将佛藏交到沈独手中。 但天下会这几天,沈独被玄鹤生勾去了八阵图,却是完全将与他之间的约定抛在脑后,以至于两人都没有定下计划的时间。 眼下沈独没跟他商量过,便忽然提出这赌约…… 他到底应不应该选择继续相信他,与他合作? 这一时间,顾昭看不透,也没拿定主意。 倒是斜风山庄庄主陆帆大约是真的看不惯沈独,也不跟他废话,眼见众人吵来吵去各执一词,便直接道:“兹事体大,且我正道内部意见并不一统,沈道主问顾少山一人也无用。若不介意,请容我等再商议考虑片刻,再给道主答复。” “陆庄主言重,您自便。” 沈独当然也没什么意见,或者说在他看来正道答应不答应都不要紧,他就是兴致上来,忽然想戏耍戏耍顾昭罢了。眼看顾昭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神情,他心里面便暗爽。 于是正道众人中几个有名望的,都跟随着陆帆一道去往了偏厅,顾昭当然也去了。 只是临走之前,他多看了沈独一眼。 但沈独并没有给他更多的回应,只是颇有点恶意和戏弄地扯开唇角,向他一笑。 这些人一走,堂中立刻就安静了不少。 沈独半点也不心慌地坐在上首,好像这里不是什么斜风山庄,而是他自己的妖魔道一样。 众人见了他这模样,难免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敢说什么。 唯独先前一直没说话的陆飞婵有那胆子,瞧着众人都开始去谈论隔壁议事会有什么结果了,便不声不响地踱步上来,身子一倾,轻轻斜靠在了他坐着的太师椅的扶手上,压低声音道:“沈独,你没毛病吧?赌这么大,翻船了怎么办?” 陆飞婵的声音是很独特的。 音色很软和,有一种弱女子的感觉,但不管是措辞还是语气,都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在乎的气质。 只需要听见,都不用看见,沈独就知道是她。 他笑:“怎么,少庄主要跟我支支招?” “呸,凭你也配?”陆飞婵直接假假地啐了他一口,手一抄靠旁边,跟他一起看着这堂中人,又道,“但说实话,我爹跟顾昭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知道你对三卷佛藏志在必得,所以不得不胁迫正道与你一道上去,想要提前约束住他们。可这赌注,下得也太大了。万一你要输了,这里没有人会放过你。你是在用命赌。” “我什么时候不是用命在赌呢?” 出乎陆飞婵的意料,沈独竟然很平静,甚至脸上的笑意都没有半分改变,还轻轻转过了眼帘来看她。 “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佛藏吗? 陆飞婵自然而然地就往这边去想了。 她悄然拧了眉头,但念及以前倪千千说过的沈独的情况,竟不知怎的,不忍再提这茬儿,只哼一声:“那你可要见识见识正道人的‘不择手段’是什么样了,但愿别输吧。” 其实这一刻,沈独也想回答她:正道的人不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吗? 但想想还是没说出来。 在这江湖上,所谓的正邪之分其实并没有那么严格。正道未必没有恶人,妖魔道未必没有好人,更多的时候只是走错路,又或者立场不同,所以必定要你死我活罢了。 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应过了陆飞婵这句话。 很快就听到了脚步声。 先前几位正道大人物去而复返,重新回到了堂上,只是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不大相同,有的趾高气昂,有的皱眉阴沉。 沈独也不起身,特别惹人厌地坐在上头,笑问:“陆庄主,顾少山,都商量好了?” 陆帆没说话,但看了顾昭一眼。 顾昭一袭青衫,满身风流,眉眼间都是高邈之气韵,只微微一侧身,摆手一引朝向堂外那为前两日比武而设的擂台,嗓音温润平静:“但请沈道主赐教。” 第60章 不择手段┃人心隔肚皮。 竟然真的应了! 要打起来了! 蓬山第一仙顾昭跟妖魔道道主沈独要在天下会上当众比武打起来了! 几乎是在顾昭摆手为礼说出那一句话的瞬间, 所有人都炸了! 想是一回事, 真看到又是一回事。 武林里谁不知道这两人是死对头? 前阵子顾昭为江湖除弊害为沈独设了一场鸿门宴, 险些让沈独死在当场;几天前沈独带着裴无寂半路劫走娄璋,以牙还牙,让顾昭负伤。 这两人根本就是不死不休! 所有人对他们的实力好奇无比, 然而从来没有人真正看到过两人交手,虽猜测可能是沈独更胜一筹,但顾昭这些年来一柄蟾宫剑使得出神入化, 也向来不弱与人。结果如何, 从来没个定论。 可是今天…… 他们难道是终于要亲眼见证了吗? 许许多多人在这一刻几乎都要忘记这一场争斗到底因何而起了,只为顾昭与沈独这一战而兴奋! 外头日光正好。 晴空湛蓝, 春日里,花树发生, 虫鸣鸟叫。 沈独远远看了一眼那擂台,又看了顾昭一眼, 当真是半点也不惧怕,同样是道了一声“请”,便几乎与顾昭一块儿走了上去。 宽阔的擂台以坚实的木板铺成, 还散发着一点独属于木质的香气。长风吹来, 二人都在风中,相对而立。 谁也没说话。 沈独不知道顾昭此刻在想什么,顾昭也不知道沈独此刻在想什么。 也许一个心里在谋划着要使用怎样的手段才能使对方落败,好根除这永久的威胁;也许一个在腹中思虑着要打他到几分才能鱼与熊掌兼得,既得到银月钩与正道的承诺, 又能让他身败名裂。 人心隔肚皮。 就算先前说得再好,可在站上擂台的这一刻,过去所有的约定与计划,都成了一个不可预知的因素。 可能让他们殊途同归,也可能让他们分道扬镳。 算起来,他们真的是足足五年没有交手过了。 顾昭禁不住地想起五年前蓬山外赤云礁上那一败,让他知道这天底下自己并非第一,也从此无法自控地开始关注这一位名震天下的妖魔道道主。 同样想起来的,还有方才偏厅中众人的言语。 “妖魔道这些邪魔外道,向来卑鄙无耻,我正道群侠自持君子之道,往往不屑于使用阴私手段,这才屡屡为他们所压制。自古魔高一尺,还需道高一丈。此番实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机会,且不说武圣后人与三卷佛藏,单单是能除此魔,都算是我等为这朗朗清清一武林做了莫大的好事。” “老朽以为,为获胜当不择手段!” “顾少山,此乃我三旗门独门利器,以剧毒染就,触此则发暗针,交战时袭那魔头双目,必使其防不胜防。届时,胜券在握,我正道可扬眉吐气矣!” 此刻,那独门利器便在他袖中。 顾昭站在擂台上,望着距离自己仅有两丈之遥的沈独,抬手轻轻按在腰间,却没再有动作。 沈独则是随手将两柄剑之中的雪鹿剑往台下一抛。 那蓝雪想间的一柄剑便落入了擂台旁一人的手中,众人转头去看,顾昭也不由定睛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妖魔道的人竟已经聚在擂台下,正是姚青、崔红与裴无寂。 接剑的那个,正是裴无寂。 一身暗红色的衣袍,一脸的冷肃,没有什么表情,只用那一双漠然又冷酷的眼看着台上。 “铮!” 正在顾昭去看的这刹那间,剑吟陡起! 竟是沈独在他看过去的同时,拔了垂虹剑出窍,紫黑色的身影仿佛化作了一团乌云,鹰隼俯冲一般朝他电射而来! 顾昭心下一惊,同时反应极快,腰间一扣已将蟾宫软剑抽抖出来,光华四溅,好似天上洒落的一串银珠! 他疾步爆退! 抬眸时只对上沈独那含着笑意却凶狠冰冷的眼神:“少山,分神可是大忌哪!” 第61章 光风霁月┃这哪里像是原本阴邪的六合神诀? 魔道妖人, 当着卑鄙无耻! 竟趁着人分神的时候直接对人动手! 不少人见状之下已经直接骂了出来, 立时为此刻处于守势的顾昭捏了一把汗, 希望不要出什么大事。 但显然,这样的担心是多余了。 顾昭从不是什么庸才。 方才沈独猝然出手,来势汹汹, 他顷刻间的反应虽的确慢了一拍,可这一点差池还不至于使他输掉这一场比试,只不过是让他在瞬间打起了全部的精神—— 因为, 沈独这王八蛋的架势, 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眉峰一扬,又轻轻一皱, 顾昭先是往后一个仰身避开了沈独刁钻的一剑,而后腰下一转, 在这终于拉开的间隙中挥剑回挡! “当!” 原本柔韧似银链的软剑,在这一刻灌满了气劲, 一如精钢精铁所打造,竟硬生生将沈独这一剑荡开! “好剑!” 沈独是早就见识过他这蓬山第一剑的威力,更知道顾昭本事不俗, 却没料想他在已经失了先机的情况下竟还能硬生生撞出空隙来, 将两人一开始就偏了的战局又拉了回来,便笑着赞了一声。 但说实话,顾昭是分不清他说的到底是“好剑”还是“好贱”,虽然听上去好像是“好剑”,但以沈独那恶劣的本性, 是“好贱”的可能也未必没有。 所以他面上神情未有半分缓和,反而更冷。 荡开的蟾宫剑映着刺目的天光,陡然一阵翻转,在他内力催发之下,从剑尖处始,竟然扭转起来,其速更快,一刹剑势竟变得奇诡起来! “嗤拉——” 自两人间隙之中卷过的烈风,都被这旋涡似的一剑割裂成了螺旋,沈独提气纵身闪避之事,袖袍边角只略略挨着这一剑,霎时便被绞得粉碎! 只怕若是血肉之躯撞上了,结果也是一样。 这人居然也动了真格的! 沈独那原本就面无表情的脸上,压抑的阴沉更添一分,双目中的阴鹜也更重了一分,瞥一眼自己不成样子的袖袍之后,周身杀气便变得凛冽起来。 他嘴唇紧抿出一条平直的线。 超绝的轻功让他如仙魔一般踏空再往上三尺,在避开了顾昭这一剑的同时已挪移至他身后上方,六合神诀瞬间在体内催动起来,阴寒之气立刻从他体内蔓延到他手中所持垂虹剑上! 隐隐冰寒的银白,顿时覆盖了锋锐的剑身! 剑如天瀑! 人似天降! 在众人随着他身影变动抬首的瞬间,沈独已如月坠平湖一般,持剑倒折而下,分明是极好看的面容、极好看的身形,可因着他眉目间那一点狰狞凶狠颜色,到底让人忍不住皱眉。 顾昭蟾宫一剑,讲究的便是随心而动,随意而变。方才所袭之方向上,沈独整个人身形骤然拔起,消失在他视线之中,难免让他有瞬间的怔忡。 但再要抬头看沈独如何反击,必定令他陷入被动。 所以这一刻的顾昭,竟做出了最大胆的选择:他根本不用抬头看,单单一扫周遭人的神情与举动便知道沈独要自上而下灭顶而来,索性抛开双目所见,只凭借周身灵敏的气机感知,听声辩位,在这避无可避的刹那折剑而上! “嗡!” 柔韧的剑刃卷曲弹射之时的声音,好似清风吹过琴弦,偏又有一种琴声没有的冰冷。 “叮!” 两剑于半空之中相撞,竟是剑尖对着剑尖,分毫不差! 只是沈独从上而下,又携冲涌之杀机而来,力道极狠,又兼垂虹剑质坚,毕竟非顾昭蟾宫软剑可比。 所以猝然一撞下,自然是他压了顾昭一头。 “砰砰砰……” 汹涌的力道自剑尖传递下去,不仅在顷刻间让蟾宫剑弯到了极致,也让顾昭脚下用厚木板搭起来的台面受力压裂! 所有人何曾见过短时间内就凶险到这个地步的打斗?不管是来凑热闹的小人物,还是心系大局的诸多大人物,此刻一颗心立刻为之悬了起来。 关切战局如陆飞婵者,已紧张得不能呼吸。 但身处于战局之中的两人,却是一个比一个清醒冷静。 这天落一击角度刁钻,亦未能顺利重创顾昭,再耗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只怕顾昭这精于算计的头脑顷刻间就能找到他的破绽。 这一刹,沈独脑海中掠过了无数的可能。 只是他的手还要远比他的脑子更快,竟在念头冒出的瞬间,轻轻一转,引着垂虹剑剑尖微微一歪,就要从正面避开顾昭,再袭他身! 可谁能料想,这一刻顾昭的反应,比他还快! 谁也不会坐以待毙。 沈独能想到的变招,顾昭当然也能想到,甚至他还想要在这种暂时的劣势之中求得一线反击的机会,于是几与沈独同时变招! 沈独是剑尖一错,要继续向他攻来。 顾昭却是胆大不要命,竟然在这一刻松开了自己的手掌,任由那被垂虹剑压弯到极致的蟾宫剑因反弹之力往天上空倒飞出去! 情势的变化之快,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众人还未来得及为方才的险象环生而惊呼,顾昭身形已似飞鹤拔起,运起一掌拍向垂虹剑,同时沈独下落,他翻身上来已将半空那垂虹剑重接在了手中! “刷——” 利剑一扫,暗银的光华似如水的月光流溢,在身周撒开一片寒芒。顾昭那一袭青衫犹峰峦叠嶂间的墨色染就,再还手已彻底找回了属于蓬山第一仙的从容。 而沈独,戾气锋锐如旧! 两人间的交手,在方才那一刻的变幻之中,已然杀机毕露、危机四伏! 抬掌换指,消失欢笑语,仅余肃杀吟; 举剑旋身,没有酣畅歌,只有痛快战! 自上次落难天机禅院,度过一劫后,沈独六合神诀已开始走向最后一阶段,距离大成已经不远。 只是他自己还做不到收放自如。 所以在交手之时给人的感觉,一如地狱阎罗,狠辣凶残,威势赫赫,往往令人胆战心惊。 顾昭则不然。 即便实质上杀机毕露的招式,在他的比划之中,也透着一种出尘的仙气,好似山巅上飘着的云雾。 只是,越打,好像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腾挪间,顾昭的眉头越皱越紧,心中的疑虑也越升越高,看向沈独的目光也就变得越发迟疑。 真的不对。 往日这样正经紧张的交手虽然少有,可两人一言不合开始就过招的时候却很多,对他平时的风格与动手时给人的感觉,他是很清楚的。 但没有一次是这样。 诡谲多变之余,还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刚猛强劲,但等他想要仔细感知时,又俶尔隐没,好似从未存在。 有时阴森狠厉,有时中正平和。 这绝不该是他所修炼的六合神诀应该给人的感觉! 在交战时间达到一整刻的时候,顾昭脑海中无比清晰地冒出了这个念头。因为方才他陡然一转的剑锋刺中了沈独右手手腕,虽被他险险避开,只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可这顷刻间沈独为了反制他,左手已并指如刀,竟悍然向他眉心点来! 这一刹那,刚猛杀机,如此清晰! 哪里像是原本阴邪的六合神诀? 分明充斥满与沈独本人格格不入的阳刚之气,只是因为他出招暴烈,因而反染上一种说不出的狠辣凶残罢了。 不像是妖魔道的功法,反倒像天下极正、极阳的路子。 沈独这傻逼,到底在胡乱练些什么?! 指风迎面而来,可此时的顾昭,心中竟然更怒。嘴唇一抿,旋身闪避的同时,眼角余光已看到了台下几人凝重的面容和暗示的神情,心底便陡然掠过了无数的想法。 比如,真的杀了沈独。 这样的想法,在过去的五年里,总是时不时地冒出来,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按了下去,真正实施的次数不多。 但上次杀他,害他陷入险境,并没有成功。 他意识到,自己是矛盾的。沈独活得好好的时候,他觉得沈独是个威胁,无论如何都想要除去,否则坐卧难安;沈独眼看着就要死的时候,他又觉得心里孤独冷寂,缺了他好像整个江湖都不对味儿了,又希望他活。 说起来,也是一个“贱”字。 就好像是此刻…… 他再一次对沈独动了杀心,也许是因为那从未从他心底消减下去的、被人威胁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一刻的沈独其实也是想要杀了他的。 烈风灌入宽大的袖袍,让那一袖苍青的山水都鼓荡起来,犹如在众人面前铺开了一片奇丽的水墨图画。 袖中那一面暗蓝、半尺长的利器,悄然触动。 顾昭人随剑走,挽长剑如弯月,竟以一个极其古怪的角度,自右下斜斜向左上高挑,蟾宫剑光如星辰陨落,剑吟声起,则是震慑人心的玉碎之音! 这样清脆而夺魄的声音,轻而易举压住了顾昭袖中那机括弹动之声。 下方所有人也都没有意识到。 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为这蓬山剑法中极为著名的一式“瑶台月落”所吸引,再也无法分出一点。 唯有沈独。 深厚的内力,缜密的内心,赋予了他超绝的五感,也使他细致地并不错过任何一点细节。 包括那为剑吟之声压住的异样响动。 陆飞婵那一句“正道的‘不择手段’”忽然在耳旁闪现,可不仅没能使他退却,反而激起了他更深重的杀心! 眸中狠色更浓。 沈独一指已然落空,竟干脆弃了那几乎被顾昭蓬山剑法压着打的垂虹剑,变指为掌,将前几日修行的那佛珠内的秘法催动起来,手掌上顿时有一层有别于六合神诀的劲气涌流,隐隐还覆上一层淡金。 原本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掌,可这一个瞬间给人的感觉,竟是说不出的宽厚坚硬。 只是到底不很对劲。 若换了一个人使来,或许便是慈悲佛掌;但安在沈独的身上,却是正中平和之余,还有几分诡异的阴邪。 这一掌的凶险,绝非顾昭寻常应对就能抵挡! 沈独觉得之前与顾昭周旋这么久,也算是给足了他面子,演戏已经够久,所以干脆地抬起了这一掌,准备结束两人持续了许久的争斗。 可没想到,就在抬掌刹那—— 体内任督二脉之间,竟猛地有一股森冷寒气冲了出来,与此刻正于他经脉内运行的至刚至阳之精气冲撞在了一起! 剧烈的绞痛! 沈独整个人的脸色瞬间煞白了起来,竟是在这阴阳冷热的交攻之下受之不住,猛地一口血喷溅而出! 那袭向顾昭的一掌也顿时弱了。 只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没在任何人意料之中,不管是沈独还是顾昭,或者是这斜风山庄内所有观战的其他人。 顾昭那利器机括已动,暗针如电弹出! 暗蓝色细长的针身,在从他处向沈独双目而去途中,已被他身前那鲜血染成妖异的暗紫,投射出一种催逼人心的危险! 若是方才,凭沈独的本事,即便不能完全避开此针,至少也能避免自己为这一针伤及要害。 可此刻,竟是连再动一动手指都难! 由任督而起的冲撞这时已经扩散到奇经八脉之中,他根本避不开! 这一点,注视着那一针越来越近的沈独知道,眼看着这一针越来越远的顾昭也知道。 台下观战的几位大人物,那按捺的兴奋几乎已经要涌上脸来,唇边连笑意都挂起来了。 顾昭不用看也清楚。 可这一刻,他的理智终于还是为某种不可告人的感情与秘密击溃,让他在天下正道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冒着为方才那一剑剑势反噬的风险,强行调转剑锋,竟在间不容发的那一刻,后发先至,挑开了那几已至沈独眼前的一针! “叮——” 一声清脆的细响。 暗银的剑身轻而易举将那细细的一根针荡开,使其以更快的威势斜斜刺入沈独脚边木板,几乎全部没入!只余下那暗蓝色的针尾,犹自轻颤! “少山!” 台下又惊又怒的呼喊乍起! 几个先前在偏厅议事已经与顾昭说好的人瞧这一刻的变故,全都豁然起身,再没一个能坐得住! 可为时已晚。 在顾昭为沈独挑开那已袭至眼前的一剑时,就等同于他已经放弃了先前同样必杀的一剑,而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态,撞上了沈独那还未收回的一掌,正中胸膛! “砰!” 刚猛强劲的力量,即便因沈独为功法冲撞所累而削减了大半,可击中一个毫无防备之人时,已足够恐怖。 顾昭整个人都被这一掌轰了出去! “噗!” 人从擂台上如坠石一般落在了台下三五丈远的地方,足足退了好几步,才踉跄地稳住身形。但饶是如此,那未尽的劲力,也搅乱了顾昭体内的血气,让他当场一口血吐出来。 周围江湖人士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开去,片刻后又反应过来,连忙要去扶他,只是竟被他一手推开了。 虽不很稳,还咳嗽了一声,可顾昭还是站了出来。 他脸色并不比沈独好看多少,但收剑抱拳拱手为礼时,却依旧有一种说不出的卓然风采。 所有人都看着,包括陆帆等人。 但顾昭只朝他们递了一个歉然的眼神,似有几分不忍,但最终败给了心中的仁正之道。 虽一身的狼狈,可他半点没放在心上。 这一时,天光朗照,清风吹拂。 顾昭人虽在下,却一身的光风霁月,令人惊叹。 他向台上沈独、也向周遭众人道:“我顾昭光明磊落,一生未曾暗计杀人,今日这阴私手段虽事出有因,可我用来始终不惯。沈道主武学修为深厚,顾昭自愧弗如,愿赌服输。” 第62章 大局定┃光明磊落?呸! “……” “……” “……” 场中足足安静了好几息的时间, 只觉得顾昭这短短的一句话里藏着许多的意思, 好半晌才分辨了个明白。 以陆帆为首的正道众人, 面色自然难看。 赌约是沈独自己先提出来的,也说了他们正道也可不择手段,所以方才偏厅议事时, 众人为除沈独,争执一番后还是决意让顾昭与其交手,已三旗门利器作为获胜之法宝。 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 一切看起来都唾手可得。 可谁能想到, 关键时候,所有人都算错了顾昭? 他是蓬山第一仙顾昭, 是这江湖上无数人都称道敬仰的所在,自在这江湖中初初扬名时候起, 便从未用过什么阴谋手段,就连当初算计沈独, 其实也是光明正大的鸿门宴。 是阳谋,是真正的君子。 他心里虽知道除去沈独于这武林是好事一件,可真到了做的时候, 却依旧不能忍受以此卑劣手段取胜, 所以在关键时刻,在除去沈独与坚持己心之间,选择了后者。 包括陆帆在内,没一个人怀疑他。 周遭所有的江湖人士在听明白他这一番话之后,虽遗憾于沈独未死、顾昭认输落败, 可心里无不觉得这才是当之无愧的“蓬山第一仙”,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是所有人公认的将来的正道魁首。 甚至就连妖魔道上的邪魔外道,都不要钦佩他。 往日人都道正道上多的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反倒不如他们这些个真小人痛快。 可方才顾昭言行,却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刻选择放过自己的对手反而让自己的受伤,甚至输了这一场赌局,即便他们先前再不相信,此刻也不由不高看顾昭几分。 场中议论声渐起,但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大声称赞起顾昭来,甚至摇摇向他抱拳以示尊敬。 只要姚青等人例外。 打从沈独吐血那一刻起,他们的心便悬了起来。甚至顾昭一落败,裴无寂便飞身而上,落在了沈独的身边,伸手扶住了他。 坦白讲,此刻的沈独有些狼狈。 原本威仪的衣袍上,宽阔的袖摆已被顾昭蟾宫剑绞碎了小半,右手手腕上更有一道血痕。但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衣襟上喷溅的暗色血迹,以及此刻鬼魅一般苍白的面色! 裴无寂扶住他的瞬间,只觉得他整个人都似要站立不住。 沈独是想要推开他的。 但裴无寂多了解他?几乎是在察觉到他状况的瞬间便做出了反应,一则扶稳了他的手,却又偏做出不很用力的样子,就好像沈独其实并不需要他扶着一般。 这场景落入旁人眼底,便看不出沈独深浅来。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面上看似平静,体内劲气早已经乱成了一团,被这两股水火不容的内力搅动得天翻地覆。 更甚于六合神诀反噬之时。 不同的不过是没有六合神诀反噬发作时那抓心挠肺、欲求不得的羞耻之感罢了。 “我没事。” 他没回头看裴无寂一眼,只像是告诉他也借机告诉旁人一般,竟然还淡淡笑了一笑,随即才轻蔑地看向顾昭。 “不愧是顾少山,倒见机得快,如此,本道主便承让了。” “呸!” “真他娘不要脸!” 下面自然立刻有人骂他,当然也有人猜着一点什么。毕竟沈独与顾昭打得好好的,半路忽然吐血,那模样看着分明是出了一点岔子。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岔子…… 场中的气氛一时微妙极了。 陆帆等人是死也不愿承认竟然输了,又觉得顾昭这般光风霁月反倒衬出他们的阴暗与不择手段来。 可又怎么办? 赌约是当众立下的,也是他们当众答应的。 此刻顾昭已经坦坦荡荡地认了输,身为立下赌约另一方的沈独也发话了。 就是他们再不想认,那也得认下来! 更何况,沈独从来不是会跟正道这些人虚与委蛇的人,当下是半点面子也不给,半点时间也不留,直接道:“既然你们已经输了,那银月钩该先交给本道主了吧?” “自该交予道主。” 顾昭多的戏都已经演完了,何妨再演一出?当下便自自己袖中摸出了那一枚银月钩,指力一送,已向沈独飞去。 但沈独没接。 他甚至动都没动上一下。 不用他吩咐什么,旁边的裴无寂已如能领会他心神一般,在那一枚银月钩袭来之时,将其截在了手中,然后递到沈独眼前一看。 弯钩似月。 不管形制还是花纹,都与顾昭昔日与他所看一样,也与他昔日在陆飞婵处所见一样。 沈独看了一眼,便点了点头。 裴无寂于是将此物收入怀中。 沈独苍白的面容上,不曾露出半点已在强弩之末的端倪,眉目间凶戾嚣张之气甚而更重,足以打消一切怀疑他功法有变的人的怀疑。 当下还笑:“如今人有了,信物也齐了。想来你们正道都是正人君子,更有顾少山这等光明磊落之名流,该不会轻易毁约。便劳动你们,回头清点人数,三日之后,随本道主一道拜上不空山天机禅院,为武圣后人领回三卷佛藏。” 没有人接话。 除了妖魔道上人之外,其余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只有顾昭好似半点没感觉到场中诡异的气氛,郑重应道:“沈道主放心,我正道自当如约而行。” “那便好。”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赌约也已经赢了下来,沈独自然没有在这斜风山庄再待下去的意思,此刻的身体也已经不允许了。 他看似欣然地赞了一声,便在众人簇拥之下自擂台走下。 无巧不巧,方才被他那悍然的一掌击落在台下的顾昭,正在他往外走的那一条道上。 擦肩过的瞬间,两人对视了一眼。 那眼神里,只有着彼此才了然的嘲讽与笑意,随即便自然地垂眸敛目,无一人看出端倪来。 只是在沈独走过的时候,顾昭依然听见了一道模糊的骂声。当时没反应过来,待他走出去之后一阵细想,才意识到,那一句是—— 装你麻痹装。 他不禁转过身,看向沈独那为众人所簇拥的背影,当真是威风赫赫,不可一世。 而在他看不到、众人也看不到的正面,沈独自己骂完了之后,却是奇怪地一弯唇角,笑了起来。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光明磊落? 呸! 第63章 端倪┃“可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串佛珠里的功法有问题。 沈独终于还是意识到了。 原本这法门深奥, 他自己死马当活马医, 心里其实也没当一回事, 更不觉得自己会从千佛殿里盗出什么比六合神诀更邪的功法。可没想到,这功法是不邪,但跟六合神诀撞在一起, 反倒真的更邪出数倍。 天下会已经结束,江湖上也已经传言满布。 以沈独为首的妖魔道与以陆帆、顾昭为首的正道进行了一场豪赌,自然震惊了天下人, 而沈独与顾昭之间那精彩纷呈的一斗, 自然也为人津津乐道。 只是更多人好奇的也不是这个。 更多人好奇的,还是这一斗之中频频出现的意外:其一自然是顾昭在关键时候做出的选择, 自然是光风霁月了,可对整个正道来说, 到底是好是坏,输给了妖魔道还要因为赌约为虎作伥, 实在让人意难平;其二当然是沈独在与顾昭过招半道上毫无征兆忽然吐血的事情,当时就有人猜测这魔头练邪功出了什么岔子,但接下来又没任何消息传出, 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作为亲历者的沈独, 自然清楚这里面问题所在。 虽已经过去了近两日,可当日那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冲撞所带来的痛苦却还记忆犹新。尤其是那种瞬间失去了所有自己所依凭的武学内力的无力感,只让人后怕不已。 若非顾昭关键时刻留手,他的确可能会死。 白骨药医倪千千先被裴无寂放走,自以为好不容易得了自由, 谁料不久后又被裴无寂带人抓走,气得差点骂娘。 现在被带来庄子里给沈独看病,也没好脸色。 略略注入一点内力进行查探之后,她眉头便皱得死紧:“成日里练这些乱七八糟的邪门功夫,好好活着不好吗?” 这是妖魔道在斜风山庄附近置下的庄子,环境还算得上清幽,此刻就沈独一个人在屋里,并无他人旁听。 他从来如此,也不想被人知道。 听见倪千千这话,他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看了几上搁着的已经被凤箫重新穿好的佛珠一眼,淡淡一笑,也不恼怒:“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吗?” “不知道。” 倪千千干脆地翻了个白眼,只是她生得也算好看,即便这样不雅的动作做出来,也颇有几分风韵。 “你这两种功法,从根子上就不一样,有冲撞几乎是肯定的。可你怎么还敢修炼?练到后面,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若说是要去掉六合神诀的影响,以此法压制,却也必须保证二者在你体内均衡。这是武学的道理,你该比我懂很多。具体的我是说不清,顶多能开一副药给你吃着,把眼下身上的伤情治好。但这功法你既也不知道来历,最好还是别练了。” 沈独没对此做出回应,只问:“两种功法之间的冲撞没办法压制吗?若如此,其发作可有什么规律?” “这就要看你自己了。”倪千千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秉承着医者之心为他解答,“依你如今体内伤势来看,该是你修炼六合神诀已经成为习惯,这邪功在你经脉之中的运行是根深蒂固,非你刻意停止便一直在体内运转。所以在你全力用那不知根底的功法时,才会冲撞。只要不同时出现,便该相安无事。” “那就好。” 沈独低眉敛目,唇角一弯,便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一副已经了然的模样。 可他这般反应,却是让倪千千心头一惊:“难道你还要继续同时练这两门功法?” “为什么不练?”沈独神情都没什么变化,只起了身来,站在窗边向园子里看去,“明日便要启程去天机禅院。那禅院里有个叫善哉的秃驴,十分厉害。若仅有六合神诀,我怕是打不过的。为防万一,当然该有两手准备。” “可……” 倪千千完全不敢相信沈独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 “可你若继续修炼下去,只怕死得比原来还快,就算治好了六合神诀的反噬,待这两门功法皆走向大成的时候,就不是你能压得住的了。二者之间势必水火不容,你就这么想死?” “我不想死,但在活着了无意趣的时候,用无聊地活着去换一些有趣的事情,不也是很新奇的体验吗?” 沈独摆了摆手,已经不想同倪千千讲什么了。 事实上他也知道,在这一位白骨药医的眼中,他从来不是什么合格的病人,也从来不听从医嘱,眼下也不必假意说自己要听从她的建议。 倪千千当然被气走了。 她以为自己被叫过来,怎么说也该派上点用场,没想到不过就是开了一副谁都能开的疗伤的药罢了。 离开后自又把沈独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沈独没放在心上。 他只是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将那一串佛珠拿在手上,静默无言良久,脑海中想起的不过是那一幅画罢了。 小半个时辰后,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当真不愧是妖魔道的道主,要见你沈独一面,真比登天还难。且这还是在有正事的情况下。要没正事,怕是连我这样的身份,都要被拒之门外了。” 一声笑,藏着几许风流云散跌宕气。 手中拿了长长一沓名册的顾昭,自门外踏了进来,看向了临窗而立的沈独。 沈独转身看他:“折腾了两日,终是把人给定下来了?” “你看。” 这周围没别人,顾昭对他的态度也不像是在人前那般有一种隐隐的针锋相对的生疏,反倒透着一种老友似的熟稔。 他把手中那名册扔在几上,“啪”一声重响。 沈独微微挑眉,捡起来翻看。 顾昭道:“十门八派,都依着你的要求派了人,名单争了好几日才拟好,就怕你有什么阴谋在后面等着,所以也没几个人能看。陆帆的意思是让你看看,若觉得有什么问题只管说。” “我说了就能改?” 沈独的目光落在名册“天水盟”那一页上,看着“池饮”两个字,不禁缩了缩瞳孔。 顾昭嗤笑:“你他妈做白日梦呢。” 正道对这一次赌输了心里还不爽着呢,本就视妖魔道为眼中钉肉中刺,面上说得好听让沈独看看这名册罢了。可沈独真要提出改几个名字,那就是得寸进尺了,正道才懒得搭理。 沈独自己一想也觉得是这道理。 这名册是过了顾昭的手的,所以他一想,便又将其合上了,随手扔回桌上,然后问了一句:“我记得你提过,这池饮与你不对盘,还颇有几分野心?” “岂止是不对盘?”顾昭眸光微微一闪,“说起来,前阵子剑庐黎老生辰,你好像同池饮坐在一起,还谈了些什么。” “不愧是蓬山第一假仙,知道得真多。”沈独不轻不重地讽刺他一句,但并未对此事有什么隐瞒,反而似笑非笑起来,“当时我问池饮,要不要跟我合作,一起先把你弄死。” “……” 还真像是沈独的风格。顾昭忽然觉得有些牙痒,他就说那阵子怎么老是心神不宁,没想到背后是这牲口算计自己呢。 “他怎么说?” “还没答应。”沈独摇了摇头,又问,“不过一路去天机禅院,途中多的是机会。回头帮你骗骗,看他上钩不上钩。” “只可怜那池饮,得你邀请,说不准还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除去我的好机会。” 顾昭不禁慨叹,一副为池饮惋惜的模样。 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池饮会不中计,也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沈独与池饮会联合起来对付自己。 沈独坐下来,又与他聊了点别的。 包括最近江湖上发生的一些事情,还有到了八阵图之后与玄鹤生之间的较量,当然也听顾昭说了斜风山庄里众人的反应。 约莫半个时辰后,顾昭便起身告辞。 沈独没有要送他的意思。 顾昭抬步,才走出去五步,便不由停下,回眸看他:“那一日擂台上千钧一发,我没杀你,更没有趁人之危。你沈独就这么理所当然,连个‘谢’字都没有?” “你需要这玩意儿?” 沈独精致的眉梢微微一挑,真就一脸理所当然地看他。 顾昭于是气笑了,但说话的语气还挺认真:“沈独,我是真想操i你。” 这一刻,他眼底是有温度的。 只是沈独心底的温度并不来自于他,当下只摇了摇头,也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声,回他道:“可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第64章 仁者┃心动。 可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你麻痹。 当时顾昭就想问候沈独他祖宗十八代, 但最后看他那神情, 又觉得他说这话时又格外地温柔, 于是不知怎么,不想骂他,反而把这人往死里操了。 直到最后从妖魔道暂驻的庄中离开, 他也没有说出别的什么话来。一路回了斜风山庄,半道上碰到了笑嘻嘻的陆飞婵,他才弯了嘴唇, 挂出最完美的笑意, 同她说过了几句话,回了自己所住的客房。 屋门外站着通伯。 顾昭看了他一眼, 被他递了个眼神,便知道屋里是有人在等待了, 于是跨进门。 “可算是回来了,池某等顾少山多时了。” 若是沈独在此, 听见这声音必定是要狠狠吃上一惊的。因为这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先前还想要哄骗的天水盟少盟主池饮! 此刻他随意坐在棋桌旁,喝着茶。 顾昭看见他今日穿着一身新换的玄黑色锦袍, 左耳上那三枚银环闲散不羁地挂着, 五官英俊,看人时却是乜斜着眼,透出几许狂气。 便是他进来,对方动作也没变得尊重几分。 反而还笑着问他:“看来是名册已经送给沈独了?你说以他如今的地位,还折腾什么呢?非要上那天机禅院。表面上说是为了三卷佛藏, 可我觉着这同他的性情并不符合。” 这话听着莫名让人不舒服。 顾昭想,他还是更喜欢同沈独说话。虽然今天的沈独也能把人噎个半死。 但总好过这个人。 顾昭走进来,在他对面自己的座上落座,看了棋桌上池饮随手下的一盘残棋,又看了他一眼,道:“沈独有什么打算我不清楚,但你戴着的这张假脸看着是真让人不习惯。” “嗯?” 对面的“池饮”发出一个微微上扬的声调,抬手摸了摸自己这一张“脸”,却是慢慢笑了起来,调转了眼眸,颇有几分戏谑地问顾昭。 “我这一张脸有什么好奇怪的?反倒是你们挺奇怪,好端端的,放着柔柔软软的女儿家不喜欢,怎么一个一个净都喜欢上又臭又硬的男人?先是沈独,后是你。” “干你屁事。” 顾昭的面色略略冷了几分,若换了是沈独在他面前,他还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但池饮就没那么简单了。 “来找我何事?” “当然是谈合作。”池饮放下了手掌,平静地说了一句,接着便道,“我记得你曾对我说想要联合我手一道除去沈独。现在我考虑好了。这武林里,比起你,我当然更想除掉他。只是不知顾少山如今是否改主意了?” “怎会?”顾昭敛眸一笑,“池少盟主愿意合作,至少可为昭拔去一心腹大患,何乐而不为?” “哈哈哈……” 约莫是觉得自己也算顾昭的心腹大患,也知道他们这一次合作怕是个不会有第二次的一锤子买卖,所以池饮大笑了起来,笑够了后才道出自己计划。 “那下不空山时,绝对是个极好的机会了。” 届时沈独已经在不空山上因讨要佛藏之事,触怒了天机禅院,且因为得到佛藏,必有怀璧之罪,江湖群英必定不能容他。 随便找个理由,便能在山下围而歼之。 若再有蓬山与天水盟这样的两只庞然大物,沈独绝对插翅难逃。 不需池饮多言,顾昭也明白这时机有多妙,便也十分愉快地笑了起来。 倒是池饮,目中反多几分惆怅。 他端起茶来饮,放下时才有些慨叹:“若当年有人告诉我,沈独会变成这样,我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 顾昭没有说话。 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相对而坐也不用担心旁人看了怀疑,毕竟都算是正道上的厉害人物,喝个茶说个话完全正常。 只是谁的心思都不在眼前。 “池饮”想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些事,还有那个运气很好、大难不死的沈独;顾昭想的也是沈独,只不过他对以往的沈独并不了解,现在也不过是在想,那天机禅院中,除了佛藏之外,是否还藏有什么让他不得不去的理由…… 天已近暮。 这些天来春气渐暖,虫声慢起,去冬飞离的鸟雀又自南方飞回,为周遭世界添上几许盈满生气的嘈杂。 日将落,月将升,不空山上一片安宁。 恢弘的禅院里,庙宇禅房连成一片,一眼望去,只有那一座老旧、孤冷的业塔高耸而突兀地立在其中。 今年的无忧花,开得格外晚。 这是佛门的圣花。颇有些瘦骨嶙峋的花树立在佛塔外面,只发出了许多碧绿的叶片,淡黄的蓓蕾还小小的,缩卷成一团,还未有半点要开的迹象。 一阵和风吹来。 白衣的僧人便站在树下,抬了那一双不染尘俗的慧眼去看。 形容枯槁的老僧难得盘坐在了塔外的台阶上,正一点一点掐着那长长的一串挂珠,感受到这一点风的气息时,便也随之抬头。 满树碧叶摇动。 老僧于是想起了禅门中另一段很有名的公案:“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不是风动,不是幡动。” 这一段,僧人自是通晓的。 他静立良久,开口时,声音里才透出一点别样的意味来:“仁者……” 后面的二字,却悄然隐没。 第65章 启程┃待往后再好好哄哄他也就是了。 “这个池饮, 我总觉得不很对, 派人仔细查查他。” 顾昭走后, 沈独一人独坐了许久,似乎陷入了沉思,直到外面天光敛尽, 钩月爬上,才回过神来。 他叫来了裴无寂与姚青,但没叫崔红, 然后翻开了那名册, 指着上头“天水盟池饮”五个字,向他们吩咐。 这一段日子以来, 崔红虽失去了间天崖左右使的位置,但沈独有什么事情基本都是带着他, 也让他知晓的。 可这一次,偏偏缺了他。 姚青与裴无寂都是很敏感的那种人, 或者说在沈独身边做事,没办法不敏感,所以几乎在沈独说话时就隐隐感觉到了一种不对劲。 姚青迟疑了片刻, 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道主您觉得此人哪里不对?” “脸不对。” 沈独想起那一日在剑庐所见, 还是觉得小心一些为好。 “你们只需派人查探天水盟少主池饮左耳那三枚银环,是什么时候打上去的,可曾有摘下来过或者受过伤。前阵子在剑庐,我见他穿环耳孔处发红,不像是穿了很久的。” 姚青顿时一怔。 裴无寂脑子灵光, 瞬间就明白了沈独的猜测与怀疑:“道主觉得,此池饮非彼池饮?” “查查看才知道。” 那池饮给沈独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他没有把话说死,只让他们去查,且还必须要尽快。至于不让崔红知道这一点,不用他说,他们两人也应该知道。 但在两人退下的当口,沈独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抿唇,到底还是开口,道:“裴无寂留下。” 姚青看了裴无寂一眼,显然又在心里嘀咕这两人之间不知道要发生点什么了。但这左右是她管不着的,便悄无声息地先退下,把秘查池饮的事情交代了下去。 裴无寂站住了脚步,抬眼看沈独。 屋内的烛火点得还算明亮,他已渐深、渐硬朗的轮廓在亮光下,被打得明一块,暗一块,眼帘一垂,唇线平直,便透出一种让沈独很熟悉的生人勿近的沉冷。 他笔直地站着,动也没动一下。 沈独是坐着的,这一下反倒还需要抬起头来看他,一时无言,又失笑,道:“你坐下。” “不坐,道主有话便说。” 裴无寂生硬地回他,是一种冰冷而抗拒的姿态,从里到外都透着几分冷血,但沈独偏看见了一点执拗,甚而执念。 于是无言。 自他从天机禅院回来,已经过了快一个月,期间也发生了不少的事情。裴无寂他没杀,甚至也留在了身边,但两人的关系却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了。 一开始便很畸形,沈独也没指望能好。 只是明天便要上天机禅院了,在这样的夜晚他甚至都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晃荡着乱七八糟的念头,方才瞧见他,才想要留他下来聊一聊。但他脾气还上来,竟不肯坐。 沈独也不强求。 他对裴无寂,向来都是放任自流,宽容,甚至可以说是放纵,一点也不介意他突然来的无礼。 “是有话要跟你说。” “可我其实并不想听。”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惧怕于与沈独说话。跟着他的时间太长,对他某些方面的事情太过了解,这些日子以来见到的沈独的变化,也就越让他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 因为他隐隐能感知将会发生什么。 沈独笑:“看来你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了。” 裴无寂的手自然地搭在无伤刀上,可听见这话之后,手指却变得僵直,甚至用力了一些,扣紧了一些。 他没说话。 可在他话音落后,看他的眼神,却多了一种野兽般的凶狠,还有埋藏在凶狠下的某些不为人知的情愫。 “明日启程去不空山,拜天机禅院,要三卷佛藏,未必就真如计划那般地顺利。所以我想着,这一趟你便不要跟随了。”沈独垂下了眼眸,摆弄了一下放在几上的那串佛珠,眸底是带着几分杀意的冷光,“走也好,留也罢,天下之大,总有你能去的地方。” “你赶我走?” 裴无寂终是冷笑了一声。 沈独默然,良久才重抬眸看他,但并未否认,只道:“你既狠不下心来杀我,又不忍心看我死在你面前,强留不过徒增苦痛。离开我,离开妖魔道,甚至离开武林,去看看江河湖海,山川峰峦,也许便能放下,也许便能看清,也许便能狠得下心来杀我了。” “养了我十年,已经把我养成了一头心狠手辣的狼,现在却要我放下一切的执念离开。沈独,我真的不是任你呼来喝去的。”裴无寂的眼神已变得嘲讽至极,“你就这么喜欢那个人吗?听你的意思,竟是天机禅院这一行之后,连妖魔道也不想要了。” “……” 他的确是连妖魔道也不想要了。 沈独知道他从来都是敏锐的,所以在他的面前也没有否认,只是看他站在自己面前,分明高大沉冷的一个人,却忽有一种难言的孤独感,到底觉得心里也跟着不舒服起来。 裴无寂是他一手养出来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给你无伤刀吗?” 裴无寂不知道。 刚得到这一把刀的时候,是他刚练成了沈独给的一门功法的第三层,击败了妖魔道上一名颇厉害的年轻弟子,他随手递给自己,当做奖赏的。 妖魔道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一柄刀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样的过往,又到底有多厉害,或者对沈独来说意味着什么。 后来,崔红才告诉他。 原来这把刀是当年老道主带着沈独与他师兄东方戟一道去剑庐的时候,剑庐的主人黎炎一眼相中,亲自为沈独打造的。 无伤刀,对沈独来说,是唯一一件他有而他师兄没有的东西。 这把刀沾过很多的鲜血,也见证了一名连看着虫鸟被杀都要怜悯的少年如何成为后来杀人都不眨一下眼的大魔头。 传说沈独弑父杀母,用的便是此刀。 裴无寂一开始以为,他给自己这把刀,只不过是承认他,奖赏他。后来又觉得沈独其实是害怕看见这把刀,害怕面对当年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 但现在想来,好像都不是。 他握着无伤刀,夜里微冷的温度从刀背上慢慢地传递到他的指尖,让他用一种格外清醒的眼神看着沈独。 沈独便笑起来,反过来注视着裴无寂的目光,竟退去了那无数的冷光,反添上几许难得的软和。 然后才道: “炎铸剑,都要杀生开刃。但当年铸无伤刀,不曾杀生。这是他自建剑庐以来唯一一把出剑庐时没见血的刀。刀名无伤,愿如瑰玉,并人无伤。只可惜这世间事,都是事与愿违吧……” 当年那个得了无伤刀的怯懦少年,最终被自己父母所看重着的师兄推下了悬崖,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地练了六合神诀。 从此以后,刀光血影,无伤终伤。 他辜负了黎炎的一切期待,甚至也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害怕的人,所以见了无伤刀,便总想起这弄人的世事来。 言语叙说时,他神情带了几分恍惚,可平日那些见了总让人害怕的森然戾气,却在这恍惚之间慢慢地褪尽了,隐约有几分苍白的脸上是难得的平和。 这一张脸,好看得惊人。 他望着裴无寂,就像望着昔日的自己,笑:“那时,我心里便想,你到底是无辜的。只是你心性要强,并不与当初的我一样。你说得很对,是我的过错,不该把你养成这般模样,此时还要赶你走。” 分明一句一句,都那般柔软,可为什么在他听来,却像是一把又一把的钝刀子,在他心上划? 裴无寂几乎站不住了。 他对他的爱与恨从未有一日的消减,一直势均力敌。可这一刻他竟想将一切一切复仇和痛恨都放下,去抱紧他,然后告诉他:你没有错,是我甘之如饴。 可终究没有。 因为沈独看他的眼神,实在太感伤了。 再没有昔日的严厉,甚至是嘲讽,就连那防备和忌惮都悄无声息地放下了,那眼眸抬起来微微仰着头看他,让他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心。 沈独道:“回去想吧,总有想清楚的一天的。” 裴无寂无法回应他任何一句。 在他这样看似柔和实则坚决的态度下,他只能离开。只是没有了来时的镇定,反添上一种突如其来的惘然。 还有,孤独。 ——沈独不要他了。 这一夜,沈独并没有再继续想这件事,而是在那窗下坐了一整夜。眼睁睁地看着那月从东边起来,又缓缓从墨色的天空里移过,最终看那皎洁的光辉被喷薄的朝霞所吞没、所覆盖,才起了身来。 今日,是启程去往天机禅院的日子。 从妖魔道到正道十门八派全都已经在过去的三天里准备妥当,一大早晨雾还未散尽,就已经聚集在了斜风山庄外面,等待着。 沈独到的时候,看见了人群里的裴无寂。 他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走上了前去,眉目间一如既往携裹几分凶煞戾气,假笑着同顾昭、陆帆等人见礼,当然也看到了站得稍后一些的池饮、陆飞婵等人。 那娄璋与倪千千,则在末尾的车驾中。 要做什么事,去什么地方,各自都是清楚的,所以寒暄了几句,便直接开拔,一群人浩浩荡荡往不空山的方向去。 三日的路程。 一开始,越接近,沈独的心情便越好;可真到了已经能隐隐看见不空山轮廓的时候,便化作了一种奇异的忐忑。 他想,那和尚会不会怪罪自己呢? 毕竟他辜负了他满怀的慈悲,还闯了千佛殿盗走了那佛珠,若他师门知道是他救了自己,多半还要被连累受罚…… 罢了。 也不要紧,抢他走,或者跟天机禅院讲个条件换他走,待往后再好好哄他也就是了。 沈独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行在前面一些,抬首远望那仅余下几个时辰路程的不空山,忽然便弯唇笑了起来。 这时,旁边的裴无寂看了他一眼。 然后才慢慢道:“沈独,我之所以留下来,便是不甘心。就算要走,我也得看看,你喜欢的这个人到底什么样。” 第66章 问答┃“邪魔外道,为祸苍生;一念已错,今者自当醒而除之。” 是什么样? 自然是很好、很好、很好的模样。 沈独回头看了裴无寂一眼, 心里这般答道, 可看着他的神情时, 又不知怎么将到了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只浅淡地一笑,照旧坐在马上, 松松地牵着缰绳,任马向前。 墨染似的青山,在暮色里隐约。 约莫又走了一个多时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顾昭与陆帆带人走在另一侧, 此刻便打量打量天色,勒马在一道深谷前, 扬声问沈独:“这时辰,若趁夜去今晚便能到禅院。不知依沈道主之见, 我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停下来略作修整?” 继续往前, 当然很快就能到禅院,且以和尚们的慈悲为怀,多半能让他们借宿于禅院之中, 免得还要露宿山野。 若以沈独以前的性情而论, 当然是要往前的。 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了。 眼下他虽然的确带着正道群英同自己一起来,但毕竟是曾闯千佛殿还杀过不少人的邪魔,深夜再拜禅院,难免让人觉得咄咄逼人。 他不在乎禅院里其他秃驴怎么想,可里头还有那和尚呢。 所以略一沉吟, 沈独便直接回顾昭道:“不必再前进了,怎么说也是古刹名门,深夜叨扰多有失礼。今夜便在这里暂停,先找个地方歇下,明日再拜上禅院为好。” 说话竟这样客气。 旁人不了解沈独,怕还觉得没什么,可对他稍有了解的几个人,如顾昭、姚青等人,全都有些诧异。 但此行全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即便有所微辞,可谁也不会说出来,反全都依言勒马止步,就在附近寻觅张罗了起来。 他们一直在山道上行进,对周遭的环境都还算熟悉,很快便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山谷。 夜里依旧有正邪两道的人交班望风。 沈独他们这一边妖魔道出来的,即便是停下来休息,也与正道那些人泾渭分明,大家各占了一边。 连着几日赶路下来,妖魔道这边众人早已经知道沈独是什么习惯,也早知道该怎么伺候这一位金贵的道主。 才找着地方,就有人往四面去忙碌。 一小队人往山野间去打野味,到溪水的下游去打理;几个人则带了水囊去溪水的上游打水,将那干净的清水带回来给众人喝。 夜里篝火架了起来。 沈独就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垂虹、雪鹿两剑便被他随意地搁在脚边,花纹翻覆的剑鞘映着火光,竟与让的面容一般,有一种难得的温柔。 裴无寂跟在他身边多年,哪里见过他露出这般的神情? 当下拎着两只已经打理干净的野兔走过来,穿在刚削的木棍上往火上架,便莫名地嗤笑了一声。 沈独抬头来看他,他也不说话。 夜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沈独自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身边有人的时候,吃饭穿衣从不自己动手,便是身边没人的时候自己尝试过做,也总做得一塌糊涂,所以此刻半点没有插手要帮裴无寂的意思。 他只是坐旁边看着。 扒光了皮的野兔子身上还带着点血,但在火焰的渐渐舔舐之下,到底还是弥漫出了浓郁的油香,闻着便让人流口水。 妖魔道中人对这样的情形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正道那边却还处于看一次新鲜一次的状态,这赶路来的几日虽都见着裴无寂为沈独烤东西,可每一次见了都忍不住要在心里感叹一番。 毕竟裴无寂是间天崖左使啊。 正道这边对他的来历与出身又不是不知道,江湖上也一直将他传得很厉害,可眼下伺候沈独那叫一个低眉顺眼,事无巨细都给照顾了个到位。 于是对这两人的关系,也无端端多了更多的遐想与传言。 但沈独是不搭理这些的。 裴无寂把东西烤好了,又将上头烤得最好的部分撕了递给他,他便自然地接过来吃。 约莫吃个七分饱左右便罢,又饮了一些清水,这才靠避风的石岩下面歇下。 出门在外,且又是和正道同行,即便是睡,其实也都睡得很浅,毕竟也得防备着对方夜里下手。 只是这一夜,约莫是距离天机禅院太近的缘故,沈独眼睛闭上快一个时辰,竟也毫无睡意。相反,功力深厚的他五感极为敏锐,连山间的风吹草动都能听个清晰。 如此辗转折腾,三个时辰过去,都还醒着。 沈独心底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夜怕是根本难以入睡了,于是干脆睁开了眼。 天山一轮霜白的弯月,顿时落入了他的眼底。 深谷上方的山壁上倒挂着古松杂草,湿润的云雾气都隐隐从其间淌过。 偶有虫声鸟鸣,越衬得此地静寂。 有夜里的凉风吹过,竟是一片沙沙摇曳的声响。 沈独顺着那声音的来处看去,便看见了月色下那一片绵延数十里的竹海。 白日是碧翠,夜里是墨绿。 就这么浓稠的一片颜色伏在那山间,可每一枝每一叶都有一种拔俗的意态,仿佛在低语诉说。 周遭妖魔道和不远处正道的人似乎都睡熟了,只有双方留来驻守巡逻的人还在远处走动,相互戒备提防,也听着周围的动静。 沈独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但再多再多理智的念头冒出来,在触着他目所之见、心之所念的这一片竹海时,便全都被打得没了影儿。 他就睁着眼睛,这么一动不动坐了足足有三刻,终于还是没忍住,随手捡了身旁两剑,轻身功法一提,竟是半点声音都没发出,化作一道鬼魅之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 不空山后山脚下,竹林茂密,残叶堆了满地。 风过竹林,林间那一间简单甚而简陋的竹舍里便发出了呜呜的空响之声。 屋内没有半点亮光,黑漆漆的一片。 “吱呀”一声,那一扇门被人推开,终发出了生涩又令人牙酸的一阵轻响。 一段月光从外倾洒进门里。 来人因为一路的疾奔,胸膛里尚蕴蓄着几分不规律的喘息,颀长的身形在月光里埋下一段阴影,倏忽变得静止。 空气里浮动着微尘,在月光下有一种惨白颜色。 原本总氤氲在这竹舍中的那旃檀香息,不知何时竟已变得幽微,似乎是被流淌的时间稀释,都不大能闻得见了。 唯有那一股药香,还残余着清苦的痕迹。 只是…… 没有人。 更没有那和尚。 沈独来时那无端端滚烫起来的心,终于还是在怀着渺茫希望推开门的一瞬间,冷落了下去。 在门口站了有好久,他才走了进来。 冬日用的炉子里只剩下冰冷的炭灰,书案上没了笔墨纸砚,书架上也没了佛说经卷。甚至,屋内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伸手轻轻在书架上一摸,便沾了满手。 整个屋子都变得空空荡荡,就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人居住过,而曾发生在这小小一间竹舍里的一切情与爱,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摸不到,寻不着。 沈独一下变得有些失落:那和尚,终于还是从这里搬回了禅院吗? 孤窗外,月生寒,竹影摇。 深夜里不空山顶的天机禅院,灯火已经渐渐暗了下去,满院恢弘的建筑都沉眠在了黑暗之中,唯有藏经阁之内还有薄薄的一片弱火从窗内透出亮来。 缘灭方丈便站在窗前,向外面的黑暗看去。 在他背后,是一尊丈高的佛像,佛前供奉着香火,那一身雪白僧袍的僧人则背对着窗站在佛前,抬眸注视着佛祖那一双悲悯天下的含情之目。 昏黄的烛火照不见他脸。 只有那为宽大僧袍所遮盖的身形,在不远处的蒲团上投下一道摇曳的暗影。 “妖魔道狼子野心,竟逼得正道为虎作伥,为他们强夺武圣所留之武学精要张目。方才山下弟子来报,他们一行人夜里驻在了六里之外的山谷里,怕是明日天一亮便要逼上禅院。” 缘灭看着,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出家人慈悲为怀,可你一念之差,救下的却是祸害苍生的邪魔。如今此獠卷土重来,佛藏若落其手,又不知该掀起怎样一场腥风血雨。届时,你又当如何处之?” 僧人的身影一动不动,只依旧注视着高处的佛眼,似想知道这天上的神佛以这一双悲悯的眼看的到底是什么,又好像是要从这一双真正的慧眼之中得到某一谜题的答案。 但佛不语,佛不言。 他于是也沉默了良久,才道:“邪魔外道,为祸苍生;一念已错,今者自当醒而除之。” 第67章 逼上禅院┃山水,山水,山水。 一夜过去, 沈独没了踪影。 妖魔道上所有人都有些傻眼。 正道那边听说了这一趟最紧要的“沈道主”不见了的事情, 也不由面面相觑, 议论纷纷起来。 陆帆的目光从妖魔道那一边扫了一眼,看了看才从马车里下来的那面色苍白的娄璋。 这是他外甥,可如今只能看着。 他虽是斜风山庄的庄主, 可眼下这情况也是不能上去与这孩子说什么话的,因而面上看着平和,心底未必不记恨沈独霸道阴险。 瞧见妖魔道那边有些骚动, 他便向旁边问了一句:“沈独那厮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昨儿半夜, 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顾昭与池饮都在旁边。 表面上身为正道里数一数二的年轻一辈,顾昭又是个假模假样、长袖善舞之人, 这些天来自然与池饮说了不少话,在众人眼中算是关系很好了。 陆帆一问, 两人都相互看了一眼。 池饮道:“连日赶路,我都没睡好, 昨夜困极了,却是没听见什么声音。” 顾昭也摇了摇头。 陆帆便皱了眉:“那厮说今日便要上山,眼下又不见人, 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暗地里计算什么阴谋诡计。” 阴谋诡计? 那倒不会有的。 顾昭拔了水囊的塞子,仰头喝了一口水,那天光从高处照落在他眼底,便成了一片高邈的透彻。 山谷里有溪水,雾气也很重。 清晨的日头才刚刚爬出地平线, 却还升得不够高,不能越过那连绵的群山照过来,所以谷中还有些昏暗。 约莫到辰时,远处才忽传来了掠空之声。 “道主回来了!” 妖魔道那边,姚青等人第一反应是警惕,但起身后循声一望,一下就辨认清楚了山林间腾跃的那一道身影,颇带着几分惊喜地喊了出声。 确是沈独。 只是看上去,神情与前些日不大一样。 兴许是这山间的晨雾打湿了他的外袍,又或许是林间的冷风吹凉了他的眉目,眼底未见有多少疲惫,却显出一种隐约冷漠的冰寒。 沈独的心情,似乎并不好。 夜里忽然没了人,天亮回来,又是这一副表情,难免让人怀疑是发生了什么。 可谁也不敢问。 “都收拾停当了吗?” 沈独落到了近处,看了姚青等人一眼,直接问道。 裴无寂定定看着他眉眼没说话。 崔红也心存疑虑。 但姚青却是没想那么多,虽有疑惑也压下了,只回道:“一应事宜都已经收拾妥了,今早起来倪神医也再次为娄公子诊过了脉,无大碍,可以出发。” “好。” 沈独其实是在那竹舍中度过了一夜,明明已经是许久都没有人住的样子,可他也不知为什么要留下。 就好像这样能等来什么人一样。 可第二天睁开眼醒来,也还是空空荡荡。 推开门来,几片枯竹叶被风吹得落在阶前,冷清得没半点人味儿。 于是他忍不住想,那和尚为什么不住在这里了?是有事搬了回去,还是受了禅院的责罚?或者干脆是被责斥面壁思过?又或者,其实他已经不在这里,也不在禅院了呢…… 来之前想得再好,却也敌不过这一刻的茫然与忐忑。 沈独这才想起:在来这里之前,他既没有让人查探过禅院里这和尚是什么地位又是什么处境,受到了怎样的责罚,更不清楚他此刻是不是还在禅院。 完全是脑子一热,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 昔日的周密算计,在这种时候都抛出去喂了狗。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然已经因为这前所未有的冲动走到了眼下这一步,那么不管这和尚还在不在,他总要去天机禅院一趟;若和尚在,那不管他愿不愿,他总要把人抢走。 哪怕仅有一年,甚至是一天。 眸光流转,沈独打量过了妖魔道这边的情况之后,便直接看向了正道那边。 见他回来,陆帆顾昭等人也全都站了起来。 那模样分明还带着几分戒备,显然都觉得他半夜没了人影现在又回来,藏着一点猫腻。 沈独心底嗤笑了一声,却并不在意,只远远地扬声对他们道:“陆庄主,顾少山还有池少盟主,时辰到可以开拔了。” 对于自己昨夜干什么去了,一句不解释。 正道那边的人听了这近乎颐指气使的一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到底本来就是他们输了赌约,还不得不按照他的指示走,一时憋屈到了极点。 陆帆等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但妖魔道这边哪里搭理他们? 沈独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只要沈独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几乎都没二话,该上车的上车,该牵马的牵马,不一会儿已经重新如昨日一般聚集在了一起,出了山谷往山道上行去。 正道这边只好跟上。 沈独在妖魔道这一行人的末尾,顾昭等人则正好在正道这一行人的前头,于是正好挨在一起。 顾昭骑的是匹白马,不紧不慢走沈独旁边。 他打量了大量沈独神情,又看了前面娄璋所乘的马车一眼,道:“一会儿上了禅院,有我正道在,沈道主想能得偿所愿,顺利拿到三卷佛藏。届时娄公子该也对道主没了用处。陆庄主心系外甥已久,又担心他安危,不知沈道主看在正道如此配合的面子上,能否在事后放过娄公子?”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本道主自不会再为难他。顾少山乃是蓬山第一仙,当日擂台上可也一展威风。就是看在你亲自开口的面上,本道主也不敢不应。” 话说得是一点也不客气,可面子也给够了顾昭。 “事了下山之时,自当让娄公子与陆庄主亲人团聚。” “如此便多谢道主了。” 顾昭说这话时,也悄然调转目光看了陆帆一眼,却见这一位本该心系外甥的庄主面色并不大好看,心底于是哂笑一声,但面上未表露分毫。 “陆庄主,如此一来,您也该放心了。虽则不能为娄公子保住三卷佛藏,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活着便好。您说呢?” 陆帆听着这话,也不知怎么,竟听出了一种刺耳的感觉。可转脸来看顾昭时,又觉得这来自蓬山的后辈笑得客客气气,哪里有半点讽刺的意思? 只好当自己是错觉。 旁人问了,他自不好不答,便道:“沈道主答应放人便好,陆某人感激不尽。” 虚伪! 沈独是没看出这陆帆对他这外甥有什么感情,心里也不当是一回事,更不再接什么话,只一意地赶路。 他们昨夜休息的山谷,距离不空山也就六里。即便是山道回环崎岖,多有不便之处,可毕竟有车马,一个时辰也就到了不空山外面的河滩上。 两片高高的山壁耸立,只留下一条狭窄幽深的长道。 人在这山壁前往里看只觉黑暗一片,抬头看时则只留下一线天光。 整个江湖,谁人能不知道此处? 故地重临,旁人兴许没有太大的感触,可沈独见了,却轻而易举地回忆起当初被顾昭与裴无寂两方人马一路追杀、奔逃至此时的狼狈。 他所有的生机,都在这一线峡谷的背后。 不甘心,不想死,于是拼了命地让自己清醒,踉跄地从这铺满了乱石的峡谷下走过,跌倒时只在那冬日不冻的河中…… 天机禅院,干戈止休。 沈独抬首望着这峡谷,只笑了一声,也不言语,当先打马从峡谷中过,很快眼前幽暗消失,前头天光再亮。 高大的止戈碑,静默地伫立在山前。 初春里更丰盈了一些的河水从山上淌下来,浸着水中一截截短短的兰芽,倒影着那高大的山门、苍翠巍峨的山影。 一条长长的、宽阔的台阶如通天一般,从山下一直铺到山顶,皆由平整整块的条石堆砌而成。 在山脚、山腰、山顶位置,各置一道山门 仔细一看,第一道山门上刻得是“山水”,第二道山门上刻的也是“山水”,第三道山门上刻的还是“山水”。 那恢弘的天机禅院,便在第三道山门的尽头。 晨雾被初升朝阳的金光刺破,轻纱似地缭绕在山间,竟像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一般缥缈。 一重重台阶上,有几个灰衣的小沙弥正在扫地。 昨夜吹过了风,道上有不少的树叶枯枝。 几个小沙弥扫得正认真。 可这一时从那止戈碑后面传来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一下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再转头向山下看去时,便看见了以沈独为首的这浩浩荡荡一大群持刀拿剑之人。 最下头的一个小沙弥,见状吓得立刻扔了手中的扫帚,拔腿飞也似地朝山上跑去,一面跑还一面喊:“方丈,方丈,那魔头来了!” 第68章 善哉┃沈施主,贫僧善哉,有礼了。 山上大雄宝殿外面, 禅院缘灭方丈几乎是一宿没睡, 此刻便站在殿前, 看山巅云外雾气缥缈。待得听见那小沙弥气喘吁吁来报的声音时,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方丈,方丈!” 尽管身子骨还不错, 可从山下一路跑上来,还是要花点力气的,小沙弥停下来时都需要两手撑着膝盖才能站稳。 “那、那山下来了好多人, 都带着刀剑, 看着就像是几位师兄说过的那姓沈的魔头!” “阿弥陀佛,该来的总会来……” 缘灭的脸上没有半分的意外, 反有一种事情终于到来了的落定之感,当下只回头向其余几位僧人吩咐。 “去请达摩院、戒律院几位首座并罗汉堂弟子, 随老衲一道出山门迎远客。” “是。” 几位弟子也都是听说了近日将要发生的事情,面上虽还带着几分不安, 但躬身应答时却也不见几分慌乱。 只是临走时又被缘灭叫住了。 弟子们不解:“方丈,还有别的吩咐吗?” 缘灭长叹了了一声,回首看向藏经阁的方向, 终是道:“另遣个人, 往藏经阁,叫善哉也往山门来吧。” 要请善哉师兄…… 众人皆是一怔,隐约觉得方丈主持禅院事务多年,还从未露出过这样凝重又晦涩的神情。 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谁也无法确定。 天机禅院偏踞于不空山,因远离武林, 向被江湖以为是世外之地,出家人既不争那江湖上的名利也不参与江湖的争斗,只止戈碑一座放山门外,来者皆须“止戈”。 但今天来的这些人,显然都并非善类。 江湖上的消息,总是走得很快的,更不用说沈独一路带人来天机禅院,根本就没掩饰过自己的行踪,禅院这边的弟子早在前几天就已经探知了他们的行踪,了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一接到缘灭那边传来的消息,达摩院、戒律院并罗汉堂的首座与弟子们,全都猜到要迎的“客”只怕是传说中那曾闯过千佛殿还从善哉手中逃脱了的妖魔道道主沈独。 一群僧人于是浩浩荡荡往山门去。 止戈碑前,沈独已经等得有些久了。 顾昭在旁边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阴阳怪气地笑:“早年只知沈道主杀人如麻,手段残忍,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给谁留面子。未料想,今日到天机禅院,竟是恪守做客之礼,也没说硬闯山门。实在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沈独并不理会他话里藏着的刺,知道那小沙弥该是去通传了,所也不再派自己这边的人上山,只一翻身从马上下来,踩着河滩上浸了水的石头,仰首看着那正刻“天机禅院”背刻“止戈”的石碑。 当下便笑了一声。 顾昭向他看去,却见沈独伸手向那石碑一指,竟然道:“顾少山,你见了这石碑心底必定恨得发狂吧?月前一场鸿门宴算计我,赶上的是天时地利人和,难得遇到我众叛亲离的时候。只可惜,竟被我逃到此地,忌惮于禅院的威名,眼睁睁看着本道主东山再起。” “……” 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昭眼皮都跳了一下,其余听见这话的正道诸人也觉得像是当面被人扇了一巴掌,浑身的血气都朝脸上涌。 便是妖魔道这边裴无寂、崔红等人面上也不大好看。毕竟当初要沈独死的,可不仅仅是正道的人。 但谁又能料到呢? 一场绝境中的逃亡,让沈独成功地避到了这武林寻常势力难以踏足的天机禅院,让所有人的算计成了一场空。 场中一时无话。 妖魔道并正道所有人都已经通过了那窄窄的峡谷,一道聚集在了这第一道山门的下方,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 等了一刻多的样子,山上终于来了人。 沈独是头一个听见脚步声的,于是也是第一个抬头向山上望去的,于是一眼就看见了前面身披红色袈i裟,手持一金刚禅杖的老僧,更有近百名辈分不一的僧人跟在后面。 一看就知道更后面那些是武僧。 想来他一路不曾隐瞒自己的行踪,天机禅院也该早有准备,所以才是这副阵仗来迎他们。 “阿弥陀佛,天机禅院久未有外客来访,今日竟得知诸位施主一早拜上山门,未能远迎,实在是敝院失礼了。” 带人来的当然是缘灭。 他到得第一道山门下面,便停了脚步,单手竖着打了个稽首,声音苍老而平和。 传闻缘灭的修为在这天机禅院也算不低的,更经历过当年武圣逃来禅院留下三卷武学精要的事情,所以在江湖上也拥有着非同一般的名气。 除那镇守千佛殿的善哉之外,就算他最广为人知了。 沈独的目光不由从他面上的皱纹和长眉里夹杂的灰白扫过,可第一时间竟未回这大和尚的礼,而是转过眼来,又在他身后看了一圈,才略带几分失望地收回了目光,也假模假样地打了个稽首:“我等今日都是不请自来,搅扰了贵院清净,实该是我等为此歉疚才是,缘灭方丈客气了。” 缘灭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也看过这江湖上不少的风风雨雨,见过了武林中各式各样的厉害人物,方才沈独那眼光的游移,并未遮掩,轻而易举便被他看在眼中。 分明是在找寻什么人。 于是他也不禁打量起沈独来,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此人出色的样貌,但随即便瞧见了他眉眼间那一股无法消散的戾气。人虽笑着,却难掩杀戮过多的阴煞。 “禅院虽长为世外之地,却也谈不上什么清净不清净。只是不知,沈施主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这是明知故问。 缘灭当然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但这话却是不得不问。 沈独隐约看出这老秃驴并不喜欢自己,只是念及自己喜欢的那和尚说不准还在禅院之中,所以压了脾气没发作,顺势道:“方丈乃是当年的亲历者,该还记得十六年前武圣娄东望逃至天机禅院,于弥留之际留下了自己多年精研武学的三卷精要,留遗言说将来若其后人上山想要这三卷武学精要,便请天机禅院将其转交。沈某不才,近日偶然救下一位公子,姓娄名璋,乃是武圣后人。所以今日特带了娄公子,请了陆庄主、顾少山这些武林同道前来作证,拜上天机禅院,希望贵院能依武圣遗愿,将三卷佛藏交还。”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混账话! 谁不知道武圣后人乃是他半路从顾昭手中劫走?为此还屠灭了当时所有同行之人,造下了武林中好大一桩杀孽! 今日竟敢面无愧色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饶是缘灭方丈见多了这江湖上道貌岸然之辈,也不曾觉得谁有眼前这一位沈道主这般凶狠可憎的面目,一张脸上的神情便有些微冷。 他抬眸注视沈独良久,终是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沈道主今日带武圣后人前来,又有天下武林同道做见证,我院自该依照武圣遗愿交还三卷武学精要。只是我禅院有禅院的规矩,沈道主今日若想进这山门,替娄施主要回这三卷佛藏,却还须一解身上因果。” 沈独早料到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但他目的毕竟也不是真的就在佛藏上面,所以听缘灭没一口答应下来,也不觉意外。 反而是对方后面这句话,让他颇觉奇异。 “因果?” “我天机禅院不待品行不端之客,凡人之所为,皆有上天法眼相看,众生莫能逃之。” 缘灭方丈垂了眼,言语却似规劝。 “月余之前,沈道主先后两次潜入禅院,第一次硬闯千佛殿为人撞破,空手而归;第二次闯入,一则在西天佛祖面前留下狂言,二则盗走了我禅院一样圣物。今日道主既来,不敬佛祖之罪可略,但此物还请沈道主完璧归还。” “哗!” 缘灭方丈此言一出,禅院这边还好,顶多对沈独怒目而视,可跟随他一同来的正道众人却是瞬间炸了! “竟然真的是他!” “果然是盗走了什么东西的,俗话说得好,贼不走空啊……” 早在当初沈独从天机禅院出来的时候,千佛殿为魔道妖人留下八字狂言的消息就已经传出了江湖。天机禅院虽没明说是谁做的,可放眼当今武林,除了沈独又有谁人敢做? 那时就有不少人怀疑沈独盗走了三卷佛藏。 只是后来沈独先劫走武圣后人娄东望,后赴天下会与顾昭一场豪赌,今日更逼上天机禅院要这三卷佛藏,所有人便想他可能是走空了一趟。 可谁能想到,今日才到山门前,人天机禅院的方丈就抛出了这样一个震撼的消息—— 沈独是真的带走了什么东西的! 只是听缘灭方丈的意思,似乎并不是三卷佛藏,而是天机禅院内的某一样东西。 沈独的面色,几乎瞬间就难看了起来。 他锋锐的目光里透着丝丝寒气,落在缘灭方丈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虽将身后那忽然炸开的议论听在耳中,可脑海中想的却是这秃驴言语的真假。 三卷佛藏,禅院圣物? 眉梢微微地一挑,千般心思,万般算计,已从沈独心底划过,当下便轻蔑地笑了一声,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缘灭方丈没跟本道主开玩笑吧?我远道而来,本是宅心仁厚,要为娄公子一偿所愿。你天机禅院自恃超然于武林,不肯交还武圣留下的三卷武学精要也就罢了,竟还空口白牙、血口喷人!说本道主夜闯什么千佛殿也就罢了,还敢污蔑本道主窃走你禅院圣物!秃驴,你敢说这话,可拿得出人证物证?” 前面还好好的“缘灭方丈”喊着,一言不合已是十分不客气地一句“秃驴”,禅院这边众多僧人何曾遇到过这样牙尖嘴利的人,一时想要喝骂,却又不知从何喝骂起。 正道这边也是一片嘘声。 但领头的几个人如顾昭等,却是谁也没说话:天机禅院固然不会平白无故污蔑谁,可沈独说的也是真话,人和物一个都没有,有什么用? 缘灭方丈也是久未遇见过这样难缠的人物了。 当日千佛殿之事除善哉外的确无一人目睹,更不用说佛珠被盗的那一日连善哉也不在,根本就没人看见。 可他是未能料想沈独竟然会这般轻易地矢口否认,一时竟至于无言。 两道已经灰白的眉,顿时就皱了起来。 缘灭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过头去,想要唤个人问什么事。但就在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后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近百名僧人从后到前,竟都朝两边退,像是在给什么人让路。 山门下方的众人也一下注意到了。 沈独没当一回事,只猜是天机禅院某一位比较紧要的人物到了,只满面轻松地朝着那方向看去。 可在人群退开,露出来人身形的刹那,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人施展了定身咒一般,完完全全地凝滞了。 昂藏的身躯被宽松的僧袍包裹,如玉一般的手指并拢竖在身前,眉眼低垂间却缠绕着几许悲悯的垂怜,可那冷淡平静的神情又好似高踞西天的神佛一般触不可及。 这分明是他这些日来心心念念想着的那张脸。 在这一瞬间,沈独唇边的笑意几乎已经挂了起来,可下一刻便被那一身为风吹拂起来的雪白刺了眼。 他喜欢的和尚,为什么竟穿了一身雪白的僧袍? 巨大的、突如其来的茫然,让他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只怀着一种隐隐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荒谬,看那僧人从远处走到近处,走到他面前。 旃檀香息,一下近了。 僧人低眉敛目,站在台阶上,向他稽首:“沈施主,贫僧善哉,有礼了。” 第69章 轻狂是假┃本道主,要他! 善…… 哉? 沈独只觉得脑袋里都是空空的, 仿佛能听见风吹过来时震起的呜呜空响, 一时脚重头轻, 一时又头重脚轻。 他怀疑自己是在梦里。 若眼前之所见不是梦中之所见,他怎会看见这和尚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学那惹人生厌的什么慧僧善哉穿一身白僧袍呢? 若眼前之所见不是梦中之所见, 他怎会觉得自己一颗心已被刀绞,偏偏还半点痛楚也感觉不到呢? 是梦吧? 是梦吧。 他喜欢的那个和尚是天机禅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和尚,法号该叫不言, 会采药, 有不错的医术,有一颗慈悲心, 长得好看,但是个哑巴。 他救了他的命, 会给他端饭来,也会为他把脉。 他也见不得他虚伪凶戾的一张脸, 见了他折腾那小蚂蚁杀生都会翻脸。 …… 沈独还记得自己没好气地问,你是不会说话吗? 那僧人朝他点了点头。 于是当时的他,心里一下生出了那种难以言说的惋惜:那样好看的和尚, 为什么偏偏是个哑巴呢? 可此时此刻, 同样的一张脸就在他的面前,那从来微抿的嘴唇分开,说出来的言语是平和的、平静的。 像是对着任何一个来寻解脱的普通人。 在他眼底仿佛没有邪魔与众生的分别,可他又偏从这一双澄澈慈悲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茫然。 恍惚。 像是忽然迷路的旅人, 找不到方向,长了一张可笑的脸,挂着一副可怜的神情,带着一身可悲的狼狈。 哑巴说话了。 不言成了善哉。 一切一切都在这一刻碰撞到了一起,千般万般的线索瞬间从记忆的深处涌来,于是眼前这身影瞬间与当日千佛殿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重叠到了一起,也与他重伤后醒来在昏黄灯火下看见的那身影重叠到了一起。 他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既不曾承认过自己的任何身份,甚至也没真正回应过“不言”那法号。 他走路时确有声响。 可为什么他就满腔的自负,觉得自己感觉不出对方有任何修为就是对方确是个普通人呢? 这世间,分明还有另一种可能。 只是他久在高位,在武林上甚少逢得敌手,所以久而久之竟下意识地将那可能忽略了—— 他感觉不出的,除了普通人,还有可能是比他更强的高手。 沈独想,自己真傻。 聪明了一辈子,在妖魔道上呼风唤雨整整十年,一朝落难竟着了个死秃驴的道,被人骗得团团转! 不仅没识破他真面目,还疯了一样上山来想带这和尚走。 强抢也好,用娄璋的安危或者放弃三卷佛藏来换也罢。 只要这和尚肯跟他走…… 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算来算去,也不过就是天机禅院一个普通和尚,一则禅院兴许愿意割舍,二则人落到他手上还不随意他拿捏? 可现在…… “善哉?善哉……” 他眨了眨眼,这一时间觉得眼眶里又热又冷,喉咙里似有血腥气再往上冒,可过一会儿,偏笑出了声来,一双妖邪的眼微眯,眉目间戾气滋长。 “和尚,你声音可真好听。” 分明是平静的一句话,可落在众人耳中,却莫名有了一种悚然的寒意。 更有人觉得听不懂这话: 不是早认识,早就熟稔,怎么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善哉立在台阶上,垂眸看着稍稍站在下方的沈独,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转眼又挂上这一脸令人不喜的邪戾,是满身的凶杀之气未除,一句话里更藏了千万的讥诮与嘲讽。 他脸上已没了病容。 人是妖魔,身后带着黑压压一片的人,站在禅院的山门前,既无半点愧疚,更无半点惧色。 合十的双手指尖都触在一起,这一时竟有些微的凉意。 他敛了目,但宣一声佛号,也不接沈独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但言道:“沈施主昔日夜闯千佛殿,乃贫僧亲眼所见,只是沈施主最终破殿而出,并未被抓。如今殿中还有施主不久后再次闯殿盗走圣物后所留之字。至于盗窃之人是否是道主,相信正道中自有不少曾与道主通信之人,字迹一看便知。” “哈哈哈……” 沈独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身暗紫的鹤氅衬得他益发俊朗,可姿态却偏又放肆又轻狂。 “了不起,当真是鼎鼎有名的慧僧善哉!” 对于当日酒自己的事情绝口不提,更不曾谈及他们在那竹舍中发生的一切,好像自己真是正道直行半点亏心事都没做一样! 好一副道貌岸然模样! 不知道的怕还真以为他是天上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佛呢! 沈独是偏激的性子。 此刻胸膛里几乎是炸开了一片,便是有十分的理智现也全抛却了,哪里还顾得上去想旁的? 于是,看那和尚的目光便越发讽刺。 众人却始终听不懂他话中的玄机,唯有裴无寂与顾昭从他这忽然尖锐又冰冷的态度里,隐约窥探出了什么,一时心底阴沉,只不出声地看着。 缘灭方丈对于当初的原委约略知道一些,但对于更清楚的内情却不慎了解,此刻见沈独非但没有半点悔改之意,反而态度越见邪狂,眉头便不由皱得更深。 他说话也终不那么客气了起来。 “沈道主,当日乃是善哉一念之仁救你于水火,你却反恩将仇报,盗走佛藏。不论江湖道义如何,于情于理也不应该。今日你虽带武圣后人来访,可若不将旧物完璧归还,这一道山门,道主休想迈进一步。” “恩将仇报又怎样?” 沈独来时候还心平气和,眼下脾气却是上来了,分明是同缘灭说话,可眼睛却看着那僧人。 “方丈您难道不曾听闻过我沈独吗?弑父杀母,逼走师兄,江湖上十桩杀孽有八桩都是我做下的。别说是恩将仇报盗走你佛门圣物,便是更下作的我也做得出来!” 又是意有所指的一句话。 他满面邪肆气不减,分明是丰神俊朗的人站在这里,给人的感觉却似那绝世的妖魔。 善哉听着只觉这话是对他说的。 什么叫:更下作的,我也做得出来? 僵直的手指,微微压得紧了一些。 这一瞬心底里最后那一丝妄念都被突如其来的冰冷给压灭:本就是天生妖魔,冥顽不灵,为他所救,却一意虚伪假作不知他身份,直到千佛殿上盗走那一串佛珠,才留下那辛辣八字奚落! 慧僧善哉,不过尔尔。 眼前这人的心中,何曾有过什么恩义与仁慈? 是他不该妄念迷眼,妄动凡心。 “阿弥陀佛……” 他微微地一闭眼,似呢喃一般念了一声,好像要借此将心中种种忧烦都驱散。 沈独却听得心里一痛:这和尚,分明是骗了他,戏弄了他,可他这般低眉垂眼的一声叹,却叹得他也跟着生出一腔难以形容的悲楚。 谁说漂亮的女人才会骗人? 好看的和尚骗起人、骗起心来,也是半点不逊色的。 “沈道主的意思,是不肯归还了?” 大约是沈独的态度太轻蔑,缘灭方丈脸上所有的笑意终于消失了个干净,肃然地看着他。 “还?” 沈独嗤笑了一声,也不看缘灭,只从自己袖中将那一串已经被凤箫重新穿好的沉香木佛珠取了出来,放在掌中把玩了片刻。 “我沈独属貔貅的,进了我口的从来没有吐出去的道理。但今日既是我妖魔道牵头先拜上禅院,自也要给主人家几分面子。你们想要回此物,我也没什么意见,只有一个条件。” 条件? 谁不知道沈独是江湖上最难缠的人物? 一听见他说出这话来,山门内立着的天机禅院众僧都怒了,纷纷呵责起来,意思大多是他本就是窃来的东西,怎么还敢谈条件。 可沈独毕竟是沈独。 他就是敢。 缘灭皱眉道:“什么条件?” “简单。” 沈独似笑非笑,竟是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地将那一串藏有秘密的佛珠戴到了自己的腕上,然后才抬起头来,将满身的妖邪气展露了个淋漓尽致。 “东西给你,人给我。” “人?” 他话说得简单,缘灭却一下没听懂,只是下意识心头一跳,隐约竟生出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可已经迟了。 刻着“山水”二字的山门前,沈独已放旷地笑了一声,宽袍阔袖,豁然抬手一指! “本道主,要他!” 修长的手指所指处,不是旁人,正是那天人般不染尘俗、立于阶上的僧人—— 慧僧,善哉! 第70章 爱你是真┃只要你开口,便是你要我整个妖魔道,我都给你。 疯了! 这他妈是疯了吧! 所有听清楚他这一句话、看清楚他手所指的人, 脑子里几乎都是“嗡”的一声, 压根儿不知自己现在该往哪个方向去想。 先是被天机禅院方丈缘灭指认曾闯入禅院窃走什么圣物, 紧接着传说中的慧僧善哉出面证明确有此事,听禅院这边的意思当初的沈独分明就是这善哉一念之差救下来的! 但是! 沈独这魔头伸手一指,指着人和尚说什么“要他”, 到底什么情况? 天知道沈独在江湖上有多少暧昧不清的脏污传言,大半都因间天崖上裴无寂而起。虽然很多都是捕风捉影,但架不住他的确是个邪魔, 所以什么样的脏水泼他身上都有人信。 一来二去, 假的也说成真的了。 这里面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当然是沈独喜欢男人这一点了。 而此刻…… 众人只打量着沈独看那慧僧善哉时似笑非笑的神情, 也不知是心里有了这念头再看就觉得不对劲了,还是沈独面上的确有这意思, 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有几分爱恨难言的味道。 啧,该不会是? 念头一冒上来就压不下去, 更不用说先前沈独的态度里还透出了种种的端倪,一时是能往歪里想的都往歪里想了。 至于就站在沈独背后的裴无寂,却是彻彻底底的明白了, 不由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向那僧人。 当真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人物。 江湖上风传此人佛学精湛, 于武学上也有奇高的造诣,向来被人传“惊为天人”,可如今看了才知道,原来长得也是很好看的。 到底是沈独,眼光高到天上去。 只是今时今日这情景…… 该说是他昔日心里那一点阴暗的想法应验了吗:孤高自负如沈独, 也有这样求而不得的一天! 莫名地,他无声笑了起来。 在另一头的顾昭却是实打实地皱起了眉头。 他固然对沈独有感觉,可这一点感觉还不至于使他忘记自己今日为何来到此处,所以对于此刻沈独明显不在状况、甚而有些癫狂的模样,他感觉到了深深的棘手。 “沈道主……” 顾昭打量了打量眼下忽然僵硬的局势,终于还是破例站了出来,想要先开口规劝住沈独,缓解眼下的尴尬。 可没料想,沈独竟是半点也不想听,不待他开口把话说完,便直接开口问缘灭道:“方丈考虑得如何?” 考虑得如何? 这人竟还有脸问出来! 天机禅院今日随同缘灭一道出来的众人简直不敢相信沈独的厚颜无耻,更因听闻过沈独在外狼藉的名声,因此想到了一些不堪之处,由此越发难以忍受。 当下便有人没忍住,怒目金刚似的站出来呵斥道:“邪魔外道,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也就罢了,到了我天机禅院山门前还敢如此放肆!” “放肆?” 沈独说话时的尾音微微扬起,只斜睨了他一眼,出口的话却讽刺到了极点。 “本道主与缘灭方丈说话,轮得到你来插嘴吗?” 换了是往常的沈独,这会儿早隔山打牛一巴掌甩过去叫这人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哪里还能容他胡言乱语? 只是眼下毕竟在天机禅院。 沈独就算是有一百种恶毒的心性,顾忌着此时此地的情状,也得收敛一些罢了。 一句话将那人喝了回去,他面上好像没有半点生气的神情,反还继续问缘灭:“方丈,考虑得如何?” 缘灭方丈根本就没考虑过沈独提出的条件,他方才皱着眉,也不过是因为沈独忽然出来的这一句话太过惊世骇俗。 即便是缘灭,也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 略带着几分疑虑的目光朝善哉递了过去,可善哉只是眨了眨眼,竟闭目垂首,似要将什么东西压下去。 这一时间,那不祥的预感,便陡然变得更为浓重起来。 “沈道主说笑了,善哉乃敝院首席弟子,一则与道主无冤无仇,二则敝院也绝做不出以人换物这等事来。” 所以沈独的条件,他根本不会考虑。 “圣物之事于我禅院而言兹事体大,道主今日既至山门前,若不交还此物,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哦,这是不理世事的天机禅院要向本道主动手了吗?” 沈独抚掌而笑,那佛珠就挂在他腕间,落在天机禅院僧人的眼底无比刺目。 “那可真是太好了。早闻贵院乃是武学圣地,院中随便一个扫地僧人都比外面的高手厉害。沈某人早存了讨教之心,未料今日竟得遇这般天赐的良机,少不得要向贵院切磋切磋了!” 话音落时,声音也彻底冰冷。 他因无情而显得冷酷的目光,落在缘灭方丈的身上是讽刺,落在善哉身上时,便成了轻佻。 “是老秃驴你上,还是和尚你上?” 沈独的桃花眼是最精致的形状,昔日冷煞戾气凝聚时,总叫人看了害怕,不敢多看一眼。 可如今众人才知道—— 在那戾气看似散尽偏偏还要故作出几分风流态时,才最叫人看了惊心。 善哉发现,他的确格外不喜欢沈独这般模样。 无需缘灭方丈多言,他已然无声地踏前一步,合十躬身,低沉的嗓音带着继续薄雾般的喑哑,向沈独道:“物因贫僧而失,自该由贫僧取回。今日失礼,不得已要向沈道主讨教一二,还望道主见谅。” “你竟真要亲自与我动手?” 沈独听得一声冷笑,一时觉得自己这满腔真心挖出来都是喂了狗,恨不能三刀两剑把眼前这不识好歹的死秃驴剁个干净! “好,好!” 善哉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独却是随手便将腰间那一柄垂虹剑解了扔给身后的裴无寂,抬手握住的是那一柄新剑雪鹿。 妖魔道中有人想要说什么,但被他举剑拦了。 沈独也说不清这一刻心底到底是什么感受,手掌按在剑柄上,一寸寸拔剑之前,竟顿了顿,反向善哉道:“和尚,你既要讨回佛珠,为何不试试自己亲自开口问我要呢?” 别说是这区区一串佛珠…… 便是你要我整个妖魔道,我都给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还是那一点轻浮里带着戾气的笑意,不管那语气如何地伤怀,如何地让人深信不疑,可一旦触到这眉眼间的神情,便会令人觉得虚假甚而虚伪。 更不必说,他本就是从不说真话的魔头。 善哉既不曾将他这话听入耳中,也未将他神情看入眼底,慧眼低垂的瞬间,一身雪白僧袍已无风自动! 那凛然慈悲之相已显。 下一刻,沈独眼底所有的温度便都泯灭了,化作反手一剑袭来时那长天欲雪一样的利光,向他侵袭而来! 第71章 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六合神诀是近十年来江湖上最凶名赫赫的一门功法, 究其所以倒不是它以往的名声就很大, 而是这十年来修炼它的沈独在江湖上留下了恐怖的名声, 连带着功法也变得令人畏惧起来。 这一次,他甚至还换了一柄新剑。 有关于八阵图那边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都知道沈独与玄鹤生赌了一场, 闯过了传说中那最厉害的杀阵,得了此剑。 今日,终是要一试霜刃了! 比起昔日仅算是利器的垂虹剑, 身为剑庐铸剑宗师黎炎所铸之神兵的雪鹿剑, 显然更锋锐,也更夺目! 剑起时的光华, 耀眼不可逼视! 不过是这般寻常的反手一剑,好似随意劈出, 可在沈独掌下忽然便有了万般的变化! 剑身由澄蓝而雪白,干净得令人心醉。可在他浑厚的内力灌注其间时, 又陡然翻涌起来,像是怒海里的浪涛,仅在尖端残余几许雪白的浪花。 光是冷的。 剑是冷的。 沈独的眉与目, 也是冷的。 这一刻, 他是看着善哉,眼底分明倒映着他的身影,可心底好像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 没有波动。 仅有漠然。 “刷拉!” 犹如一帘天瀑坠落,璀璨的光芒晃了那长剑所指的僧人的眼,却没令他身形慌乱半分! 修长的右手, 霎时有金玉之色。 “当!” 这电光石火一瞬间,竟是不闪也不避,就这么平直地伸出手掌去一挡! 剑撞在掌上,简直像是撞在了精铁上! 好坚硬的手掌! 好厉害的功法! 沈独一剑不中,居然还被这一掌之力推得倒退了几分,心底对这和尚实力的估计,自然又上层楼。 只是他纵横武林多年,更加上早一个月前就已经在千佛殿中与善哉交手过一次,所以对他的实力也不算很惊讶。 相反,若这和尚接不下这一击,他或许才会惊讶。 眼下不过是觉得这和尚比自己想的还要厉害那么一两分罢了。 当日夜闯千佛殿,他在善哉面前几乎是毫无招架之力,毕竟那时实力还未完全恢复,而善哉却在全盛状态。 但今天不一样了。 今日的他修为也精进了一大截,更不用说再没有当日六合神诀反噬之忧,自能放手一战! 后天偏激的性情,赋予了他格外凶狠激烈的打法,但奇高的修为便又让他拥有世间数一数二的诡谲身法。 一剑不成,借势一退,人竟已不见了身影。 善哉收掌未及之间只听得旁边一声惊呼,耳廓一动,便已听见来自背后的疾响! 不知何时,沈独竟已经到了他的身后! 善哉看不清楚,可站在山门下方止戈碑附近的众人却是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他身后那高大山门上,沈独持剑而立身影犹如诸天妖魔,一身妖异的紫黑色长袍鼓荡,再合身扑下,凶险又狠辣! “铮!” 剑行如走风雷! 烈风扑面竟像是将那剑上的澄蓝都朝着他手握的剑柄处挤压,于是那雪似的白,好似盖了满剑。 只是这白,与僧人那一身的雪白的僧袍相比,又好似逊色了不少。 才不过交手短短两个回合,沈独便已经采用背后袭人这般阴损凌厉的招数,难免让人觉得他杀心已然满怀。 这一时间无数人都为善哉捏了把汗。 只有一旁的缘灭方丈,始终一脸平静地看着。 对善哉他们太了解了。 他本就是在禅院之中长大的,不管是读书写字,还是习武诵经,都由禅院中的师父们教。 所以对于善哉那近乎令人恐惧的天赋,他们也一清二楚。 缘灭方丈还记得,那一年是饥荒之年,山下流寇盗匪作乱。几位僧人下山之后,只听见悬崖上传来哭声。 于是顺着找上去,才发现了一名男婴。 说来该是佛缘,那男婴竟是被半片月白的僧袍挂在树梢上的,只是那僧袍受风吹雨打许久,浅蓝之色竟褪得差不多了。 僧人们慈悲为怀,自然将他救下,后来一番查探才知道他父母便死在山道上劫杀中,其母乃是在车内受惊将其产下,又不忍他受贼子折磨才将其抛下。 未料想他竟被那树上僧袍挂住,留下命来。 从此以后自然养在了禅院之中,其心性之聪慧,悟性之高绝,好似本为佛门所生,有一颗天然的禅心。 只是在他幼时,也并非没有造下杀孽。 那是孩童最天真的残忍。 他并不知道自己犯下的乃是杀孽,虽念着“究明佛心”,可做的事却让禅院中高僧们在得知之后第一次沉默下来。 缘灭其实不清楚,那是不知世事的人在天性里藏着的恶意,还是那时尚且年幼的善哉性情里本就深埋的凶性。 但在那一次之后,同样的事情他再也没做过了。 后来年岁稍长一些,便随着禅院之中的其他僧人远游历红尘,从此修得身心通明之境界,俨然是禅院下一任的院首。 只是算起来,他修为的进境太快了,缘灭已经想不起上一次看他认认真真与旁人交手是什么时候了。在指点院中弟子修为的时候,善哉总是点到为止的,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挑不出半点差错来。 而此刻…… 他与周遭的僧人都退开了几步,几方人马几乎是将山门这一块地方都让了出来,聚精会神地看着这难得的一次绝顶交手。 狠。 沈独下手是真的狠。 他仗着有雪鹿剑在手,一寸长一寸强,竟是分毫不让,步步紧逼,越往下斗,越显得咄咄逼人。 于是,善哉的应对,也似乎合乎情理地变得刚劲、猛烈起来。 “砰!” “砰!” 指,爪,拳,掌,每一手应对都堪称绝妙,一面让外面人惊叹世间竟还有如此高妙的招式,一面又让禅院中的僧人们震撼于同样的招式竟还有这般用法。 他分明已是将自己毕生之所学融汇贯通,到了心至意起,心收意敛,不为时所动,不为势所逼的境界了。 沈独有一千种攻来的办法,他就有一千种拆解的办法。 在旁人看来自然显得眼花缭乱,可在与其交战的沈独看来,却简单利落地让人心惊! 哪里有什么千变万化的拆解之法! 这秃驴分明是以不变应万变,同他周旋! 且这一举一动之间的反击,看似轻柔和缓,实则猛烈凶狠,不管是之前袭面而来的十二指禅,还是方才横推长剑的劈空一掌,无一不携裹风雷之势! 一开始打着沈独心里还有底,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头顶布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却是越发觉得压抑。 好似眼前就是一座无止境的高山。 他弱他强,他强他更强,无论他怎么打,眼前这人都好似要压过他三分! 这让沈独的心情一下变得阴郁起来,竟无端端想起了当日千佛殿上那狼狈逃走的一战。 再抬眼看时,眼前这人的眉眼竟无分毫变化。 既不因与他交手而恼怒,也不因这漫长而无法分出胜负的一战而焦躁,始终平静,甚至带有一种超然的淡漠。 那隽长的眉,清润的眼,挺直的鼻,微抿的唇…… 他出手给人的感觉,并没有当日千佛殿那一日一般凛冽的杀机,只是也绝算不上温和。 雪白僧袖迎风,竟好看至极。 可沈独实在不喜欢这颜色。 他心里的那个和尚只该穿着最简单的月白僧袍,平日没什么表情,但偶尔逗一逗也会笑。 一笑,便觉平易近人,沾上几分红尘。 “叮!” 雪鹿剑倒折,竟为他弹指逼退,再抬眼时那和尚已并指如刀、疾驰如电,向他眉心点来! 沈独不得已之下,竟只能仓促与他对掌! “砰!” 五指与五指按在了一起,掌心与掌心压在了一起,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汹涌而出时,只激荡得二人宽大的袖袍同时鼓荡,如天上的云一样撞在了一起。 片刻交锋间,僧人瞥见了他袖中一幅隐约的文字。 那一时间,已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眉头忽然就皱了一皱。 善哉是自小便习武的,内力之深厚,武学之透彻,绝非沈独这半道上才练了十年六合神诀的歪门邪道可比。 这一对掌,几乎瞬间就分出了高下。 沈独但觉这一掌之中有鞭山赶海之力传来,要将他轰开;可等他方生出退走之念,急欲撤掌之时,却又觉对方这一掌化作了汹涌的旋涡,不但不再将他往外推,甚至有一股吸引之力,竟是无论如何也撤不开手了! 情势霎时变得危急。 而越危急,人的潜力便越会被激发。这相对的潜力,落在旁人的身上或许是一种惊人的爆发力,落在沈独的身上就成了那一团陡然在胸膛里炸开的戾气! 眸底妖邪气一闪,已是动了真怒。 左手虽回撤不得,右手却偏在这间隙间得了空,凌空虚虚一抓,那气劲绵绵地一引,便已重新将雪鹿剑握在掌中。 闯八阵图,胜玄鹤生。 旁人都不知他经历了怎样的一番艰险,可沈独自己却清楚自己在那阵法里的一天一夜悟出了怎样凶狠的一式。 这一时的胶着间,他眉眼间的凶戾之气陡然浓郁,手腕一转竟已将长剑反握! 剑柄向前,剑尖向后! 单手向前一递之时斜斜拉开的一道弧度好似在雪似的湖面上荡起一片碧蓝的涟漪,轻薄的剑身竟在悄然的一横之中约略隐没! 剑锋在震动! 剑气已破空! 可这一刻谁也无法说清剑在哪里,剑向何方,看不见它的形状,也摸不清它的行迹! 在沈独出这一剑的瞬间,所有人只能看见那一片碧蓝的涟漪,听见那隐约的属于雪鹿剑的颤鸣! 一如当日—— 那哀戚无助的幼鹿悲鸣! 这是近乎必杀的一剑! 沈独满心的凶戾阴邪之气,在剑出的这个刹那攀升到了极点,甚至让他双目也充了血似的带上一分隐隐的红。 狠心绝情,一往无前! 他想,不管面前的是谁,不管剑前的是谁,在这一剑之下,都逃不出一个“死”字,而他绝不留手。 可他偏偏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僧人始终注视着他的平静的眼神,犹如他在那千佛殿上抬首仰望时所见神佛的慧眼。 也看见了他另一只悄然放下的手掌。 那分明是一种束手就擒、引颈受戮的姿态,可他看着他的眼神又是如此地深邃,隐约是垂悯,恍惚是冷漠。 这样短暂的一个刹那,根本不容沈独分辨。 在那剑至人喉颈将要取人性命的刹那,他竟跟疯了一样硬生生调转了剑尖! 雪鹿剑这等神兵是何等地锋锐? 这样仓促的顷刻间,沈独根本无法完成一个既不伤着对方也不伤着自己的转向,且也无法控住自己前倾的身形,于是就这么撞了上去。 “噗嗤!” 剑如血肉之躯,入插泥雪一般,轻易透入两寸! 沈独右肋下方鲜血立时出涌,可染在那深紫鹤氅之上,只染成了一片深暗,不见半点血色。 这样的一幕,何其熟悉? 沈独在剑尖入体、痛意袭来的瞬间,终于浑浑噩噩地想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形,他是经历过的。 只不过那时,中剑那个不是他。 下方冷眼旁观已久的顾昭,在瞧见这可笑可怜又可悲的一幕时,终是没忍住在心里骂一句“操了你祖宗”,冷冷地笑出声来。 情势的逆转,实在是太快了。 所有人前一刻还在为善哉忽然面临的险境所担心,更为他忽然放弃的招式而困惑,眨眼之后沈独那凶险的一剑便刺入了他自己的肋下。 看不明白,令人茫然。 就连沈独自己,这一刻也是茫然的。 他能感觉到痛,可同时又觉得很麻木,好像这几乎要让他整个人都为之蜷缩起来的痛都压不住此刻抬首的渴望,迫使着他去看自己面前这僧人—— 近在咫尺的双眼。 这是沈独见过最好看、也最接近于神佛的一双眼,无情无性,又仿佛至情至性。 像是覆着薄冰的湖面。 可在他望过去的这一个刹那,湖面上的冰雪好似有片刻的松动与消融…… 大约是疯得狠了,沈独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幻,只隐约觉得好像有一声叹息。 可不知是在耳旁,还是在心底。 他望着和尚不肯收回目光。 和尚却偏在这一声真幻不知的叹息之后垂了眼帘,于是那眼睫垂下便遮掩了万千的情绪,也让一切隐秘的情感变得无法窥探。 依旧与沈独左掌相对的右掌,此刻轻轻一转,绵长浑厚的劲力一抵,便引得沈独肩膀一震,手掌也跟着一退。 但在这一退见,他腕上那佛珠也被劲力震起。 于是但见得雪白的僧袖迎风而起,似一段皎月飞上,再落时那一串佛珠已从他腕上自然地转至了僧人的腕间。 旃檀香息依旧。 沈独后知后觉地想要退走,可僧人的手却比他的动作更快,穿柳拂花一般已拎住了他后颈处鹤氅的衣领。 他便下意识旋身脱出。 于是只听得“呼啦”一声,山间的风灌满了衣袍,那以银线绣满十六天魔图纹的鹤氅竟已被和尚拎在了手中。 脱身出去的沈独只着一身玄黑长袍,革带束腰。 这一时间虽还有肋下狼狈的伤口,可身形修长挺拔,竟也有一种难言的竹梅似的孤高桀骜。 他站在那刻着“山水”二字的山门左侧,看着两丈远处同立在这高高山门上的和尚,似乎是反应了一下,才陡地一声笑,轻浮道:“什么时候,天机禅院的和尚,脱人衣服的手段竟也如此娴熟了?” 下方有人冷不防笑出声来。 天机禅院的和尚们面色顿时难看。 但善哉一概没理会,他只是拎着那沾了血的深紫鹤氅,并指往左袖处一探,便从中夹出了那一页写满了娟秀字迹的绢纸。 那是凤箫的字。 至于上面所写的内容,沈独却是再清楚不过:不是什么佛言经卷,无巧不巧,正是他让凤箫从那一串佛珠中解出的一门功法。 没想到,他竟注意到了。 沈独到底是不得不佩服他这一份眼力与谋算,便难得由衷地赞了一句:“厉害。”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善哉平静地打了一句佛偈,看了这一页绢纸一眼,指尖只轻轻一松,整页写满字的绢纸便霎时化作了雪似的碎片飞屑,被风吹了满天。 腕上没了佛珠空落落的,沈独莫名觉出几分怅然。 他此生都在苦海中沉浮,并不知苦海之外的世界是何模样,自然也就无从知晓所谓“彼岸”是否真的回头便能抵达。 千古最难的路,不过是回头路。 僧人的目光从那满天飞的纸屑上收回,终是落在了他神情恍惚的面容上,而后才合十宣一声佛号,将那挂在臂弯里的衣袍递还给他:“沈施主,方才得罪了。” 第72章 夜宿禅院┃——他是在试他。 沈独看了他良久, 本是不想接这衣袍的, 想说“你脱了不得给人穿回去吗”, 可注视着他眼眸片刻,终于还是自己伸手接了过来。 “你也知道是得罪了。” 他笑一声,也咳嗽了一声, 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天机禅院这山门本就建地很高,人立在上头都显得颤巍巍的,更别说他这忽然来的摇晃。 下方注视着他的众人险些以为他要掉下去。 就连上方的善哉都迟疑了一下, 眼见他重新站稳, 才收回了手去。 沈独输了。 沈独竟然输了。 对于江湖上、武林上这些人来说,今天这一出简直让他们有一种做梦一样的迷幻感。 多少年了? 其实谁也不觉得沈独会输, 也不觉得有谁会真正地胜过沈独。 即便是天机禅院这一位慧僧善哉。 毕竟长久以来,江湖上有关善哉的传言太多, 但总没有一句落到实处,知道的人提起都是一副讳莫如深模样, 渐渐也就生出一种剥离之感。 谁比较也不会把他排进去。 更何况,也因为距离江湖太远,他的武学即便再高也比不上沈独所带来的恐惧。 可今时今日, 还未进得天机禅院一道山门, 凶名赫赫的沈独便已经被禅院给了个利落的下马威,更让先前嚣张的妖魔道道主颜面扫地…… 要紧的是,沈独败得很离奇。 方才那一剑分明是能中的,可关键时竟然撤了回来,不但没伤着人, 反而伤了自己。 沈独可不是顾昭。 人蓬山第一仙做事那是光明磊落,不屑于暗箭伤人,所以在当日天下会的对战之中才在关键时刻放弃。可沈独算什么?本就是妖魔道上声名最狼藉之人,关键时刻总不能还想给自己立个牌坊,学人家顾昭来一回“光明磊落”吧? 一时之间,众人心底生疑。 沈独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肋下虽有伤口,但对于他来说还算不上是什么。 当下一个纵身,便已落了下去。 妖魔道这边众人立刻围了上来,裴无寂更是冷冰冰看了他一眼,无声将一枚止血丹丸递给了他。 可其实这一刻沈独并不想吃药,他只想让裴无寂把糖拿出来,但周遭这么多人看着,他到底还是算了。 丹药服过,血也止了。 他也不浪费时间,直接看向了前面缘灭方丈:“大和尚,东西我已奉还,你禅院这山门,总该让我等进了吧?” “阿弥陀佛,因果已了,到底是刀剑无眼。”缘灭方丈方才看了个清楚,却是隐约明白沈独那一刻为何收剑,但觉此人良心未泯,态度倒和善了不少,“武圣后人之事敝院自不推脱,沈道主眼下有伤在身,也请先进禅院,静养疗伤,繁杂诸事改日再议也不迟。” 说罢,便朝旁边一退,竟是真心实意地让开了道,还摆手道了一声“请”。 沈独自不拒绝。 由他起头,带了身后一干等人,第一次从这前山恢弘的山门光明正大地上了天机禅院,住进了禅院后禅房之中。 因沈独算是“意外受伤”,并不在众人意料之中,加上缘灭方丈已经说过了事情容后再议也不迟,所以众人也不好立刻就提武圣后人与三卷佛藏的事情。 当然,主要是沈独不提,旁人也不好提。 * “你知道外面人都怎么说吗?说你堂堂沈道主,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没料想阴沟里面翻了船,在天机禅院这和尚身上栽了大跟头。还有人说你是色令智昏,看上人家和尚长得好看就迈不动腿也打不动架了。” “谁能在阴沟里翻船?那是汪洋大海。” “诶你这人怎么还带抬杠的?” “你能耐你去打打试试。” “我?我一介弱质女流去打什么打?连顾昭我都打不过,你这是成了心的要跟我作对是不是?” “谁敢呀。” “那你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打得好好的,眼见着就能胜了,怎么忽然又撤了?” “……” 沉默突如其来。 沈独看了一眼禅房中间挂着的那一幅达摩一苇渡江图,又慢慢垂了眼,只道:“陆飞婵,你这脑瓜里哪里来这么多问题?” 陆飞婵想说“问题少女就是这样好奇”,但乍一抬眸瞧见沈独此刻忽然平静的神情,也不知为什么就后脊一凉,下意识觉出了几分危险。 不,可千万不能再问了。 沈独是什么臭脾气她是知道的,凡事有个度,有的事情他不想让人知道,一旦谁要不长眼一直问,那就是真的找死了。 所以那一双漂亮的眼珠悄然一转,陆飞婵聪明地一扬眉,哼了一声:“不问就不问,真当我稀罕知道吗?” 口是心非,沈独也懒得搭理她。 眼下是到天机禅院取三卷佛藏,这样大、这样热闹的一件事,陆飞婵当然不会错过,这一路都同众人一道来,只是之前众目睽睽,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好跟沈独说太多。 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住下来了,她当然要来沈独这里串串门。 “咔嚓咔嚓”,桌上摆着的那一盘瓜子是陆飞婵自己带过来的,一面说话一面嗑那瓜子,半点没有世家小姐那尊贵的架子。 沈独看着总觉得她像只松鼠。 偏偏陆飞婵的长相是很明艳的,所以即便是嗑瓜子这种看似与她身份并不符合的事情,由她做来也觉赏心悦目,透着几分潇洒意态。 “哎,你吃吗?我帮你剥啊。” 大约是沈独看她一盘瓜子的时间太长,陆飞婵终于是注意到了,下意识便这么问了一句。 沈独顿时失笑:“没兴趣。” “这也没兴趣,那也没兴趣,你这人可真够无趣的。”好心好意还被拒绝,陆飞婵撇了撇嘴,又摸了一枚瓜子起来,“不过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上午你跟那慧僧善哉打架的时候,我看着顾昭脸色不大好,总觉得他是在心里骂你。” “是吗?” 那也正常。 沈独想想,换了自己是顾昭,见了当时那场面也必定是要骂人的,且还要骂得极狠,狗血淋头的那种。 “你怎么这反应?” 陆飞婵好不容易打了顾昭一个小报告,还指望着沈独跟顾昭掐上一顿呢,结果他居然不咸不淡的。 “你不跟他是死仇吗?打他啊!” “……” 这一瞬间沈独真是很想把她轰出去了,真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你出来这么久了,陆庄主不会担心吗?” “啊!” 经他这一提醒,陆飞婵才一下想起来,下意识一看窗外面的天色,瞧见那薄暮昏昏时,不由慌张了几分。 “真是忘了,在你这里一坐就忘了时辰。我爹先前嘱咐过,叫我不要乱跑,毕竟这里是天机禅院。这会儿是晚斋时候,怕是在找我了。不行,我得先走了。” 说罢便连忙起身往外走。 只是才出得门去,又忽然想起什么,退了回来,把案上那还装着小半瓜子的盘子给端了走。 “哦对了,差点忘了。刚才我过来的路上遇到了顾昭,他让我顺路给你捎个话儿,说亥时等你,要跟你商议武圣后人的事情。” 沈独一怔,一时没明白,可待要再问个清楚时,陆飞婵已忙忙地去了。 于是无奈一笑。 只是笑过了,看着外面茫茫的暮色,便觉得心也茫茫起来。 这一趟上山之后的情形,与他先前之所料,实在是大相径庭,相去甚远。 一切念想都成空。 就好似他先前所欲所求所想要的所有,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和尚。 善哉。 他从没想过自己喜欢上的会是天机禅院大名鼎鼎的慧僧善哉,且他还早早与他交过了手,只是阴差阳错竟未能分辨出他身份。 这和尚该在心里讥笑他吧? 看着这么清楚明白的人,却是个睁眼瞎,连他是什么人都没认清,还义无反顾一头栽了进去,连挣扎怀疑都没有。 傻极了。 当日他与顾昭一言不合在陋巷中动手,他隐约察觉出顾昭不对,不过冒险一番试探。 顾昭那傻逼。 关键时刻竟然真的错开了剑锋,没取他要害,而他的剑却深深地刺伤了顾昭。 于是他笑不可遏,觉得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痴傻的人,更何况这人还是拥有着一颗寻常人绝难匹敌的聪明脑袋的顾昭。 这世上从来没人能让他吃亏。 可偏偏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刹那,顾昭堪称惨败。 那时沈独笑得太快意了,以至于从未想过,在将来的某一天里,自己竟也会重蹈顾昭的覆辙,在那样近乎于生死的关头,在事关声名颜面、众目睽睽之下,他竟鬼迷心窍了一般,不愿害他,反而致使自己受伤。 今日的他,一如昔日的顾昭。 只是今日的善哉,是否也如昔日的自己呢?他到底是怀了怎样的意图,何等的心境,在他起剑相向时,放下手去、引颈受戮? ——他是在试他。 这样的一个念头,冒出来就成了理所当然,不管它看上去有多荒谬,可沈独就是无法将其从自己心里面压下去。 它疯狂地滋长,蔓延。 他荒凉冷落的心原,几乎刹那间已被它覆盖,缠绕,再不留下任何一点空隙。 禅院里响起了暮鼓之声,普照这大地一整日的日头终于沉进了西山,夜幕降临。 沈独在屋内坐着,看了一整个时辰。 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起身来,竟直接拉开了房门,走近那已然深沉的夜色里,向千佛殿方向去。 第73章 夜谈┃你才知道我多少,便敢这样喜欢我? 入夜之后, 禅院里的僧人便不很多了。 今日上了不空山住进了禅院的江湖人士, 也不至于这般不懂规矩, 深夜了还在人家的地盘上胡乱走动,所以也没几个人影。 道中只有沈独一人。 对这天机禅院的道路,他其实一点也不熟悉, 盖因昔日两次进入此地都是暗中闯入,且是从禅院高处潜行。所以此刻行走在这禅房院落间的夹道上,他竟有一种难以分辨方向的错觉。 好在千佛殿的位置他还知道。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与善哉夜中交手的那一日, 善哉从大殿之中追出来, 便是立在一处佛塔的顶端。 那一座佛塔,乃是整个禅院之中最高的建筑, 无论站在禅院的哪一个角落,都能看见。 即便此刻夜色已深。 可以沈独的目力, 依旧从那一团黑暗的模糊中分辨出了佛塔的轮廓。 千佛殿便在那佛塔附近。 沈独说不清这一路自己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好像想了要找那和尚说什么, 又想了今日上山之事要怎么解释,可真走到近前,抬起头来瞧见那深埋在夜色中的大殿时, 又忽然冰雪崩塌似的溃散了。 整个人脑袋里空空如也。 原本描绘着诸多佛门典故的大殿, 依稀还是月前的模样,黑暗里一切神佛妖怪的模样都模糊,只有那一片暖黄的光芒从虚虚掩着的殿门内传来。 一道暗暗的人影在窗纸上拉长。 沈独只觉得被什么东西骤然刺了一下,脚步也停了下来。 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怎么就敢这样一句话不问、什么也不打听就来了? 好像他笃定他此刻会在此处一般。 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除了这里之外, 还能去何处找寻他的影踪。 于是莫名地嗤笑,在心里自嘲了一句,又站在这大殿外面看了半晌,终于还是迈上了台阶,从那虚掩着的门扇之间,走了进去。 脚步声很轻。 可这一座大殿里实在是太安静了,于是连这般的脚步声都显得喧嚣与惊扰。 千佛殿周遭的墙壁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佛像,释迦牟尼佛正列于中央,几乎与整座大殿齐高。 祂佛头周遭散着一圈彩绘似的佛光。 那宽厚的佛掌五指却成拈花之势,好似确有一朵花被风垂落,坠于其掌间。 只是在祂的身后,却是沉沉的黑暗。 今夜殿中的烛火明灯似乎并未点满,所以照在这空阔的大殿之上,竟显得有些昏暗。 连带着沈独看周遭的佛像,都觉影影绰绰。 唯有殿中这僧人的身影,如此清晰。 善哉听见了脚步声,但他没有回头,只是一如以前任何一日晚课后一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香案。 紫檀香案沉重而结实,雕满了莲纹。 他平日所吟诵的经卷便被他随手一放,搁在了香炉旁边,翻开的书页上句句都是菩提般若。 沈独就站在他身后,看了很久,直到看见他收拾好了一切,又抬手去捡那经卷时,才笑了一声:“殿门掩而不关,是明知我要来;知道我要来,却还慢条斯理行礼佛事。你佛门不是有种种清规戒律吗?不见我时也就罢了,见我竟还有脸站在佛前。你倒不害臊,可不怕佛祖见了你臊得慌吗?” 嗓音温和,腔调却尖锐。 沈独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一根筋抽了,又是着了怎样的魔,分明是要来与他好好讲讲道理,再哄哄他的。可他进来这许多时候,僧人都没有搭理的意思,实在让他有一种不该来的想法。 于是满腔恶意都似尖刀一样扎了出来。 善哉依旧着着今晨与他交手时那一身雪白的僧袍,听见他这话时,指尖才挨着那经卷,便慢慢顿住了。 沉默中,探出的五指一根根收回。 他终于还是回过了身来,看向沈独,看见了他苍白但不掩戾气的一张脸,看见了他尖锐不失讥诮的一双眼。 天底下怎会有他这样理所当然的人? 分明是被他救了性命,又欺骗戏耍了他,还盗走了佛珠,今日甚至还逼上天机禅院,把一个恶人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个干净。 可眼下竟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质问他。 “沈施主深夜来此,只想同贫僧说这些吗?”善哉没有接他的话,只用平静的目光回视着他,这般问道。 沈独冷笑:“怎么,提不得?是在你虔诚笃信的佛祖面前提起这些脏秽之语,玷辱了你这满殿的神佛不成?” 善哉没有接话。 只是在听见他这越发轻狂放肆的口吻时,终是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眸底神光微冷。 “又不说话?” 见了他这沉默的模样,沈独便十分来气,无法避免地想到了当初在后山竹舍里他装哑巴的那一日一日。 “装哑巴你还装上瘾了?是我沈独眼瞎,竟没看出看似老实的和尚最是奸诈狡猾,阴谋算计的功夫比我妖魔道上那些个废物还要深上千倍百倍!不愧是超然于武林的天机禅院,不仅武学厉害,便是连这院中出来的秃驴都如此厉害——” “佛门清净之地,沈施主,慎言。” 约莫是觉得他说的越来越不像话,善哉终是不很听得下去了,方才微皱的眉舒展开,可掌中的佛珠却掐紧了。 眼底那让沈独倍感熟悉的不认同,已悄然浮上。 就是这样的眼神…… 沈独记得实在是太清楚了:“佛门清净之地?佛门清净之地又怎样?当日本道主便想要告诉你,碾死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算得了什么?便是连那活生生的人,本道主也杀了成百上千!你佛门清净之地,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一个喜欢上我的和尚,凭什么敢如此问心无愧地站在佛祖面前,让我住口?!” “沈道主……” “施主”二字再一次悄然从善哉口中消失,他平静的眼底结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冰霜,连带这三个字,都变得毫无温度起来。 这无疑是一种警告。 可沈独何曾将僧人放在眼底? 他只是自顾自地将自己满腔的不平倾泻出来,分明是偏激又不讲道理,可话出口时竟滋生出一股难言的苦涩,如刀割一样,痛得他红了眼眶:“和尚,我不喜欢你口是心非。今日山门前那一战,你不就是想要试我吗?如今你看到了。我输了,我舍不得杀你,我在正邪两道面前丢光了颜面,我人贱心也贱!便是你这般欺我骗我,我也没管住自己。和尚,我喜欢你,你也并非对我无情,为什么不肯跟我走?” 为什么不肯跟他走? 这样的一个问题,善哉自己也想过很久。但他这半生,无非便是同自己作对罢了。 “救,不过是渡苦厄,施主性本聪慧,何苦执迷?” “何苦执迷?” 沈独听见他这一句,当真觉得一颗心都被绞碎,抬眸来看着他双眼,仿佛想要将他看穿、看透、看个彻底! “你的意思是,往昔一切都不过是你一念慈悲,救我、渡我,全无半点私情吗?那你告诉我——” 他的声音陡然抬高,话语里伤人也伤己的讽刺终是化作了最锋锐的刀剑:“告诉我!那一天破了清规戒律的是谁?你他妈操1我不也操得很爽吗?!” 直白又放肆的一句话,没有丝毫的遮掩! 他几乎是用最肮脏也最污秽的言语,撕开了遮掩在两人之间那一层模糊的窗纸,让那一段短暂却真实的曾经赤1裸裸地显露出来! 炸响在人耳边,也炸响在这满殿神佛的堂上! “砰!” 然而回应沈独的,只是压抑后陡然爆发的一掌! 似乎是终于被他这一点也不忌讳的言语激怒,又似乎是先前的忍耐都到达了极点。 素日里慈悲善目的和尚,脸上没了半分表情,冰冷得犹如这殿上每一座没有温度的佛像。 他这一掌比白日交战时凌厉刚猛了太多。 沈独几乎轻易从中窥见了当日自己夜闯此殿时与他交手的境况,危机感立时升起,只是和尚猝起发难,他哪里抵挡得了? 一掌拍出去也不过是抵挡得片刻,便被重重击回! 强劲中正的内力在双掌相交的刹那,直接赶海一般从和尚掌中涌来,剧烈地撞入了他体内经脉! 轰然间,沈独整个人都失控了。 佛门中正之力本就是他体内六合神诀的克星,更不用说他这些天来还练了那佛珠中的功法,身体经脉的平衡本就脆弱。 那浑厚内力一催,竟勾动了被他强行压下的神秘功法之力。 三种力量顷刻便在他体内交混到了一起,将那岌岌可危的平衡摧毁一空! 沈独一下就没了力气。 几乎是在脸色惨白下来气血乱走的同时,已经被和尚那修长又冰冷的五指看扣住了左侧脖颈,狠狠地按在了前方香案上! 窄腰被迫弯折,右脸颊则贴上了案上一角莲纹。 “你干什么!” 他又惊又怒,咳嗽了一声,想要挣扎起身,可崩溃的功法已无法为他提供半分与之制衡的内力。 眼角余光也只能瞥见僧人垂下来的那一片雪白袖袍。 不沾半分烟火的手掌,就这样安静地扣压在沈独颈侧,能感觉到他血脉的流淌,可在这样的时刻,安静却太过诡秘,甚而有一种让人不由为之心慌意乱的危险。 善哉便这样俯视着他。 像是俯视着他年幼时所见的诸般鸟兽虫鱼一切孱弱任人宰割之六道众生。 他想要问他:你才知道我多少,便敢这样喜欢我? 可终究没有问。 沈独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心慌意乱,冷不防间已被扒去了身上所有的衣物,然后听见了一声说不出是苦是叹还是嘲的奇怪的笑,但这一刻传入他耳中的话语却像是飘荡在海上一样迷幻,藏着几许幽冷的漠然:“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第74章 佛心罪┃你是我的罪与业。 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既没有用生疏的“沈施主”,也没有用谦和的“贫僧”,一个用的是“你”,一个用的是“我”,分明是明确到了极点的意思,可这一刻的沈独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茫然。 甚至无端端地发冷。 那僧人缥缈的声音里,隐隐藏着的是一种让人极为不安的情绪,也是一种让沈独忽然加置冰窟的情绪。 他张口便想要给出他的答案: 你便是喜欢我,只是不敢承认! 可下一刻,那僧人轻飘飘的反问便已在这空寂的佛堂之上响起:“你真的看清楚了吗?” 你真的看清楚了吗? 沈独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要看清楚什么。 体内交杂混惜的内力几乎再一次将他周身经脉都折腾了一圈,疼得顫抖,一时连和尚为什么扒光了他的衣裳他都投去深想。 直到那温凉的手指,毫无预兆地落到他脊背。 陡然间是触电般的感觉。 沈独几乎立刻就顫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那无声下滑的手指,带着一点薄茧的指礦顺着他珠串似的脊骨往下轻轻地划出了一条线。 意识到不对的沈独立时想耍挣扎。 然而被善哉牢牢掌控在掌下的他,竟几乎一动也不能动一股温温的热气顺着那下滑的手指注入了他的身体,搅动着他体内一切不乖顺的内力,尤其是属于那神秘功法的一部分! 有鬼! 那佛珠里的功法有鬼! 沈独整个人几乎立刻就炸了:“臭和尚你他妈算计老——唔!” 在他脊背上游移的那一根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到他身后那一处紧致的穴内,竟是半点迟疑也没有,一下便送了进去! 沈独骂人的话还投说完,便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呻吟取代。 先前所有不祥的预感都在这一刻成了真,身后有异物侵入帥感觉来得如此真切,让他脑子里“嗡”地一声立刻就炸开了。 六合神诀没有发作,他也没有喝什么忘忧水,今天的他与僧入是一般的清醒。 可此时此刻,他觉得对方是疯了! 于是一怔之后,立刻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可他这样一点力量,僧人还半点没有放在眼底。便是沈独全盛时期也不可能拥有与他相较量的等同实力,更何况是此时? 他只是平静地压住了他的反抗。 然后将自己的手指送得更深。 沈独往日并不是一个喜欢男人的入,有过的所有性事几乎都来源于六合神诀的反噬。除了最开始的那几次,他从没有在清醒的状态下有过如此的感受。 陌生,而且危险。 他不知道善哉到底是怎么了,更无法脱出他的掌控,只咬紧了牙关向他叫喊“死秃驴,你他妈是疯了吗? ” “你若想被人看见,便只管大声地叫。” 善哉依旧低眉垂眼模样,似乎压制住沈独不费吹灰之力,更投觉得自己此刻在做的事情有任何不对。 殿中昏黄的灯火照着他清冷的轮廓,一时几分面目在光里,几分面目在暗里,似神也似魔。 只可惜此刻的沈独看不见他模样。 他只是一下被那一句话给击中了,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朝着脸上涌,突加其来的羞耻之感让他不由得绷直了整个脊背,连着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然而他已经分不清,这席卷了他全身的战栗,到底是来自于在这虛掩着殿门的佛堂上做这等荒唐事所带来的刺激,还是来自于那又加了一根的在他身后一点一点抽动旋转的手指…… 紧致的后穴,已经被探入的手指撑开。 沈独身体的内部是暖热的,可僧人的手指却是微凉的,自进入的那一刹起,便激得他下意识地一阵收缩,分明是推拒着他的进入,可表现出来又有一种奇异轻浮的放荡,好似欢迎一样。 于是那手指进得更深,更深…… 那是一种让入迷醉的感觉。 沈独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拒绝,应该反抗,可无论他的理智在他脑海里叫嚣多少遍,也无法改变此刻的事实。 这个正在进犯他的,是他喜欢的人。 是他喜欢的和尚。 是善哉。 “不,不要…… ” 他脸几乎都贴在了那香案上,闻见的是这千佛殿上本该令人安心的旃檀香患,可从喉咙里溢出的却是近乎虛弱的请求。 孱弱的,似乎总惹人怜。 善哉的手指往他体内深入,赃碰到他柔軟的肠壁,一点一点按压着挤得更深,也因此引发他更探的顫抖与战栗。 抬眸时,却偏瞧见了他此刻的姿态。 分明是毫无反抗主力地,被压着趴伏在香案上,在神佛前,吃力的挣扎也不过是为旁人平添了一种近乎于凌虐的快感。 剥光了那压抑而厚重的衣袍的沈独,仿佛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安全感,将自己一切的脆弱之处都暴露在了人眼前。 脖颈与脊骨连成一条线。 白皙的身躯略显得瘦削却因习武显得挺拔而精致,腰线窄细,两腿也有力而笔直,只是此刻偏偏颤着,好像就要站立不稳。 僧人腕间还戴着那一串佛珠,手指每进出一状,那佛珠末端的佛头穗都会碰到那困被迫趴伏而翘起的臀。 沈独能清晰地感受到。 感受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他体內的动作,越进越多,越进越深,紧致的穴口渐渐被撑开,也渐渐变得柔软 同样发软的还有他的脑子,他的意识,他快要站不住的双腿…… 没有人能抗拒身体最深处的感費。 即便这是场半强迫的凌辱。 在那僧人前所未有的主动之下,他无法控制地沦陷,不过是这般轻轻地摆弄他一二,他已情动极深,想要他进得更深、更重! 甚至就连原本垂伏在身前的那物,也在僧人开拓的过程中渐渐挺卫了起来,用最真实的反应瓦解着他本就脆弱的反抗。 只是他什么也看不到。 既看不到对方此刻的神情,也看见对方此刻的面容,只能用身体去感受他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 然而和尚的动作始终是不疾不徐的,虽做着这样的事,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两指换成了三指。 一点一点地让他习惯着异物的存在与进出,直到沈独身子发软就好要从那香案上软倒下来了,他才慢慢地收回了手指。 那原本被填满的私密处,一下就变得空虛了起来,缓慢的煎熬与折磨似乎也随之退去了。 但也仅仅是那么瞬。 下一瞬,一件滚烫的物事便靠了上来,抵在他臀缝间,那骇人的温度顷刻间唤回了沈独的理智。 “放、开我!” 嗓音已然因为高挑的欲望变得嘶哑,即便是竭力地喊出声来,似乎也投了多少威慑力。 更何况是在和尚的面前? 他几乎没有理会这声音半点,便按住了他招摆乱动起来的腰,慢慢地挺身,坚定而缓慢地挤开了那一条窄窄的臀缝,对准沈独那骤然空虛还来不及合拢的另一张嘴送了进去。 粗大的顶端,立时将这私密处撑到了极限。 这样的尺寸分明是怎么看怎么也吞不进去的,可枕独越是想将其住外推拒,越是无法抵抗它的进入,竟是被它越入越深。 肠壁上一道一道褶皱都被彻底撑开,还未怎样顶弄便己搅得他头皮都跟着发麻,沒有忘忧水的效用,他几乎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每一寸被撑开时的炸裂感 先前的责斥,瞬间咸了呻吟。 他止不住地顫抖,红了眼眶,那被巨物填满的感觉一点一点将他整个人捕获…… 最终竟全根投入。 不同的温度交融在一起,彼此间再元丝毫缝隙,那一下插到最深处的刺激让他所有的声音都变得破碎。 随之而来的便是猛烈的冲撞。 僧人那一身雪自的僧袍甚至没有脱去,依旧完好地穿在他的身上,可身下的动作却一下比一下激烈,沉重! 每一次完全的抽出,都带得他肠壁跟着一道收缩;每一次探探的进入,都会激起他最深层的战栗。 好似整个灵魂都被他攫住。 他不得不咬紧了牙关才能抑制住那几乎就要溢出唇边的呻吟,可那猛烈的撞击却偏摇晃着他的视线。 沈独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可他还能看得清楚:千佛殿内那昏賈的灯火照着的,是一尊又一尊的佛像,是那无数怜悯众生、威严不可触犯的诸佛! 而他—— 偏偏在此刻,被诸佛最虔诚的信徒,按在供佛的香案上操! 那是一种完全的、悖逆的感觉,好似在与这诸天神佛为敌,又好像他们此时此刻所作所为的一切都被神佛注视着,审视着…… 便是沈独不信佛,此刻也难以压住心头那种异样的感觉。 过度的刺激让他的身体变得紧绷,连带着让他正被凶器开拓、冲撞着的后穴也紧缩起来。 但下一刻便被狠狠地捣开。 那凶器的根部与裸露的肉臀相撞,硕大的根茎强硬地进犯着他的身体,在这大殿中传出一片令人脸红心跳的响动。 穴内的嫩肉被用力的动作带得翻卷。 随着撞击的加剧,开拓的加探,那后穴深处也就变得越发柔软,转而变得容纳、包裹甚而留恋着那时进时出的凶狠物事,在它捣进时接迎,在它抽离时吸附,带着一种最原始、最本性的贪婪。 沈独第一次清楚地知道被入操爽了是什么感觉。 他身前的器物己然高高翘起,前段己控制不住地渗出了些许透明的液体,并随着身后那入一状又一次的顶弄撞击在香案的边缘.一时竟是前后两重快感包夹。 “不,不要,和尚……” 发红的眼角己晕染上几分煽情的湿意,沈独几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喊的究竟是什么。 在床上,“不要”这两个字从来只有别样的意味,一切的“不要”最终都将换来更猛烈的侵犯与更灭顶的快感。 善哉其实听不明白他这几个字下所藏着的意思,但打从把沈独按在香案上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停下。 他用力地握住他的腰,让他往下沉。 坚硬的巨物犹如烙铁一样,楔进身下这人几乎要软烂成一滩泥的身体,一下就撞到了某几处敏感的点上。 这一刻沈独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顿时出了呜咽的一声,似是痛苦到了极致,也欢愉到了极致。 像极了竹舍那一日的某个时候…… 于是他便就着这个姿势,抽离出来,又再一次长驱直入,狠狠地顶撞了上去! “哈……”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沈独的反应越加剧烈起来,原本还要挣扎反抗的手掌这时已用力地抓住了香案,那透明的指甲甚至在坚硬的紫檀上留下了几道印子。 早已经无力的双腿更是彻底站不住了。 他当着就如一滩烂泥似的往下掉,只是还未未掉下去,便又被那凶器顶了上来! 胸前敏感的两点摩擦着香案上雕刻的莲纹,变得红肿。 沈独眼前己成了一片模糊,就连意识都变成了一片混沌,只觉自己如一叶小船般随着巨浪沉浮,他去哪里,他便去哪里,一时是冰冷,一时又是滚烫。 “啊,啊,哈啊……” 近乎放浪的声音在这接连的撞击下多了一丝勾人的顫音,他彻底忘了自己是谁,今夜又来这里做什么,满脑子只记得自己背后的是和尚,和尚是善哉,于是近乎无意识地将双腿岔得更开,以让那正狠狠鞭挞着自己的巨物操得更深。 一下连着一下,发了狠似的顶弄,越来越快,带来的快感也就越来越密集。在这最后的片刻间,沈独喉咙里己发不出任何一道完整的声音,完完全全淹没在那灭顶快感的洪流中,在近乎窒息的空茫中彻底释放出来。 这一刻,他像是一条鱼。 才被人捞了起来,还放在岸边上,湿淋淋地淌着水,又张大了口寻求着来自外界的空气,苟延残喘似的求存,连着手脚都一片痉挛的冰冷。 香案上已是一片零落的狼藉,他的衣袍落在地上,也沾了那许多狼藉的痕迹。 沈独沉在那一片空茫里,回不过神来。 直到一只手伸了过来,掐了他的下颌,微微用力地收紧,带来了一点隐约的痛感,所有的感知才慢慢回笼。 于是也感觉到了,身后那早已被人操弄得软烂的穴里,依旧坚硬滚烫的巨物 这一瞬间,沈独浑身都发了冷。 所有为方才那一场几乎要了他性命的情事所剥离的理智都回到了他的脑海,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了什么。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这能这般,被僧人掐着下颌,被迫抬起了无力的脖颈,也抬起了那模糊的视线。 他眨了眨眼。 额上的汗珠掉落下来,经过了他的眼睫,也终于让他的视野变得清晰起来,昏黄的灯火,高高立着的佛像,还有佛像两旁立着的隐在黑暗里的圆柱…… “嗡” 在看清楚那圆柱上残留着的字迹的瞬间,沈独简直就像是彼人当面甩了一巴掌。 那未除干净的八个字,在此时此刻无疑成了最好的还击。 慧僧善哉,不过尔尔 他潮红的脸色迅速地煞白了下来,所有他曾做过的恶,都在这一刻涌入了他的脑海,让他耳旁片嗡鸣。 僧人近乎悲悯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放开了手,也将那并未发泄的欲望从他身体內一点一点地退了出来。 他弯身捡起地上的衣袍为他披上。 然后用那平静而冰待的声音间他:“沈独,你还觉得我喜欢你吗?” 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你还觉得,我喜欢你吗? 分明是极为相似的一句话,甚至只有那么一个字不同,可产生的含义却是天差地别。 沈独听明白了,终究还是惨谈地笑了一声,用那几乎投了力气的手掌,扶着香案的边缘,才勉强站稳,转过身来看他。 于是果然看见了—— 立在他身后的善哉,这一张清隽的脸上,无情亦无欲,仿佛半点没有为方才那一场情事所染,一双温润的眼眸澄澈加初。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喊:喜欢!你是喜欢我的…… 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因为理智已告诉了他最残忍的答案,眼底的泪险些便要滚落下来:“原来,你不是爱我,你只是恨我。” 僧人沉默,近乎于默认。 他依旧像是看着这天下最苦厄之众生一般看着他,是沈独昔日最熟悉、也最迷恋的垂悯,好似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便可得悟,便可解脱。 修长的手指,只为他慢慢整理好衣袍。 沈独就这样看着他,仿佛要将他刻进心里,干涩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彷徨:“可是和尚,你这样欺我,又当我是什么?” 为他系革带的手指一顿,善哉低垂着眉眼,喉结上下一涌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继续方才的动作,却并未抬起眼来看他。 只是道:“你是我罪与业。” 沈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千佛殿里走出去的了,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不是还同那和尚说了别的什么,只在那夜里寒风刮面的一刻,才停住了恍惚又踉跄的脚步。 原来还没走出很远。 身后那虚掩的殿门里映出来的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在脚下,孤零零的一道。 他回首看去,只看见那慈悲佛前,僧入伏身跪拜,深深地叩首,垂目吟诵着不知名的经文。 那是种忏悔的姿态。 仿佛是在向那殿中无数高高在上、垂悯众生的所在,坦诚自己的爱与恨,剖白自己的欲与孽。 盏孤灯照着他雪白的僧袍,诸天神佛却都在昏昏暗暗明灭的光影里…… 他终究是要他死心。 是何必执迷。 也是何苦执迷。 和尚自然是很好的人,可他一介将死之躯,便是真遂了这将死之愿又能如何?从开始便是错。 放了吧。 沈独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 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吧。 他是很好很好的,可他偏偏是个坏人,既配不上他的爱,也承不住他的恨。 第75章 醒了┃真当老子是仙人吗? 天上是月不明, 星也稀。 禅院中每隔一段才有灯火照着, 道中灯盏与灯盏之间的路途, 也就变得昏暗不明起来。 好在沈独还记得来时的路。 他想起明日还要与天机禅院议那武圣后人的事情,今日该早些回房休息,但眼见着要走到自己暂住的禅房时才一下想起来:还有个顾昭等着呢。 先前他让陆飞婵传了一句话, 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情要议? 脸上没什么表情,人也还有些不在状态的恍惚,沈独想了片刻, 脚步一顿, 便转了方向,向蓬山那边所住的院落走去。 这时夜已很深。 顾昭坐在自己这间屋子里, 拿出那佛龛里的经卷来看,脸色却不是很好看。 亥时已过, 都到子时了。 他记得晚间被禅院那边请出去用斋饭的时候,问过了陆飞婵, 说话已经递到了。 可时辰过了,沈独也还没来。 若是往常,顾昭自然是觉得沈独这厮跟自己不对盘, 故意要摆架子晾着他, 但如今是在禅院之中,要面临的事情也不小,再怎么摆架子也应该有个度在。 且半个时辰前他找人问过了。 别说是正道这边,就是他们妖魔道自己那边都不知道沈独哪里去了,只说是出了门。 早晨山门前发生的那一幕, 以及沈独的反应,都还在顾昭的记忆中,显得无比清晰。 他盯着佛经上几行字,到底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屋内点着一盏昏黄的灯,他坐在灯盏旁想了想,干脆起了身,想去沈独房里“恭候”一番,但没料也是巧了,外面敲门声恰好响起。 眉梢微微一动,顾昭走过去开了门。 外头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沈独。 顾昭那薄唇一挑,便想要说一句“你沈独真是狗脾气见长谁的面子也不给了”,可待看清楚他此刻神情与模样,眉头便一下皱了起来。 “找我有事?” 沈独懒得跟他打招呼,便直接穿过了打开的门,从顾昭身旁走了过去,面上的神情恹恹的,并不很想谈事的模样。 顾昭脸上没了表情,只反手将门关上,看着他淡淡道:“我在此等了你快一个时辰,结果你被人操成这鬼样子来见我?” “……” 沈独本是想坐下的,听见这话的瞬间却像是被谁生生捅了一刀似的,竟觉喘不过气来,于是抬起头来与顾昭对视。 他来时没换衣袍。和尚虽打理得仔细,但到底有那么几分微皱的痕迹。更不用说他此刻这张脸了。 男人的事情左右也就那样。 顾昭自己也是个正常男人,见了他这副鬼样子就猜着了七八分,何况他还顶了这一张死人脸? 心底里平白冒出几分邪火,他不但没收敛自己的言语,反而还笑了一声:“是裴无寂?还是那和尚?” “顾昭!” 若说前面那一句都还没太大的反应,那说到这一句时才算是真真正正变了脸色,沈独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他。 这分明是被人踩中了痛脚的模样。 顾昭脸上那原本就虚假的笑意终于隐没了下去,只看着他道:“被我说中了吗?堂堂妖魔道道主送上门去找操,还一脸被人操过就扔了的表情,沈独,你犯贱也总该有个度。” “砰!” 一身仙气的顾昭,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少的言语激起沈独最深的怒意,眉眼间的戾气几乎是瞬间就浮了上来,直接便在这屋里对顾昭动起手来。 只是今天的他到底难以与往日相比。 仓促恍惚之间,只是凭着胸膛里那一股陡然炸开的凶杀之气出招,没了以前的算计与章法,更不用说他身上明伤暗伤皆在。 没过手两招,竟就被顾昭一脚踹到地上。 他下手是极狠的,所踹中之处正好是沈独白日里为自己雪鹿剑所伤的肋处,原本为禅院疗伤圣药敷过的伤口立时便崩裂开来,淌了血,疼得他身子一下蜷缩起来,半跪下去。 “身上有伤也敢出去挨操,伤口居然还没出事,你沈独到底是叫我刮目相看了。”对眼下这交手的结果半点都不意外,顾昭隽长的眉清朗地舒展开,只俯身弯腰抬了他下颌看他,也看他脸侧那一点隐约的、在香案上印下的莲纹,轻笑,“你说你跟青楼里那些浪荡的妓子有什么分别?是个人都能操i你了吗?” “你闭嘴!” 沈独已彻底被他激怒,眼角发红,微微跳了起来,忍着痛一掌将他掐自己下颌的手拍开,骂了一句。 “……” 顾昭定定地看着他,然后低垂下那浅淡的眉眼,看了一眼自己被他拍开的手掌。 没有表情的脸上,终是完全冰冷下来。 沈独下意识觉出了几分不妙,但根本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竟是整个人都被顾昭粗暴地从地上拎了起来,往这禅房另一侧的屏风后面去! 那是洗漱歇息之处。 屋角里放着沐浴用的大木桶,里头装满了水。 “噗通!” 水花炸响。 冷着一张脸的顾昭竟是将沈独整个人都扔了进去! 沈独终于也炸了:“你他妈今天也发哪门子的疯?老子——” “哗!” 又是一声。 顾昭根本懒得听他说话,人站在木桶边直接把他脑袋按进了水里:“老子?你所有脏话都跟老子学的,自己心里没数?我他妈三番两次没舍得弄死你,转眼你到人跟前儿犯贱反倒差点弄死自己!真当老子是仙人吗?” “咳咳!” 沈独整个人都湿透了,脑袋埋进水里,猝不及防地呛了水,挣扎着抬起头来时候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但面色是更难看了。 “姓顾的你他妈嘴臭得喷粪!” “那也比你沈道主嘴含过别人屌要好!” 大约是见沈独死不悔改模样上火,顾昭那唇线抿起来,反唇相讥,手底下也越见狠起来,竟又把他按进了水里,片刻后才拽起来。 “还要跟我杠吗?” “顾昭我操——” “哗!” 这一回干脆连狠话都没说完就被按了进去,且时间比上一次更久,沈独水性不好,险些就要背过气去。 顾昭扯着他头发把他拽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能靠在木桶的边缘大口地喘气,用那一双浸了水的眼瞪着顾昭。 固然是杀人的眼神,但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顾昭又问他:“还杠吗?” 沈独看出他眼角眉梢都没半点温度,结着冰渣子似的,只觉得自认识这人以来便没见过他狠毒到这个境界上,便是连他见了也觉心惊。 大抵是呛水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 这一次他终于是乖顺了几分,听得他此问,只看着他,但到底是没再说什么了。 顾昭便冷冰冰地一笑,似乎将他看得透透的,然后问:“终于醒了?” 于是一股莫名的怆然从沈独心里升了起来。 他眨了眨眼,水珠从他浓长的眼睫上滚落下来,沉默了好久,终也跟着一笑。 只回他道:“醒了……” 第76章 武圣后人┃顾昭静坐着,看了沈独很久。 顾昭终于是放开了他, 因将沈独按进水里去, 他自己袖袍也湿了大半, 却不大理会,只淡漠道:“洗干净再出来吧。” 说完便转身往屏风前面走。 沈独坐那水花晃荡的桶里看着他背影,眉心皱了起来:“这他妈是你洗过的吧?” “或者你想我半夜再为你劳动禅院那边送水来?” 脚步一顿, 顾昭回头看了他一眼。 沈独心底里憋了一口气,但大约也是今天是真的折腾够了,竟少见地没同顾昭计较。 他没说话了。 顾昭也不再言语, 只从一旁的柜中取出一身自己的衣袍来搭在了那屏风上, 然后便在外面泡了一壶茶等。 屏风后面水声传来。 过了一两刻才有出水之声,而后是窸窸窣窣的穿衣之声, 接着便是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顾昭抬眼看了过去。 沈独果然是将就着沐浴了,头发都全湿了, 有几缕垂下来窝到脖颈间,他也没在意。 穿的是顾昭的衣袍。 他两人身量也没差多少, 所以穿上也不觉得太不合身。只是一身飘逸儒雅的青袍,委实没打理得太好,领口袖口凌乱, 腰带也歪着, 看着真没比刚才好多少。 只是莫名觉得顺眼了很多。 大约…… 是因为穿的这身衣裳吧? 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那一身厚重且压抑的十六天魔图纹紫袍从他身上褪下,再换了这一身清隽不少的,竟觉得他一身凶戾之气散了不少。 这般看着哪里有妖魔道道主的样子? 不知道的怕还以为他才是那真正的瑶台仙人、莲池雅士。 临窗的罗汉床上置着一张方几,顾昭便坐在左侧沏茶, 见他出来了,打量得一眼,直接倒了一盏茶放下。 沈独赤足没穿鞋,便盘坐到他对面。 伸手端茶,喝了一口,眉眼间虽依旧有几分明显的心情阴郁的寡淡,但显然已不跟顾昭计较刚才的事了:“找我到底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顾昭半片衣袖还润湿着,呈现出几分深深的墨绿,此时只低眉一吹茶盏上的茶沫,略饮了一口茶,才道,“武圣后人的事情。下午时候禅院请娄璋过去说了说话,我听说你应允了?” “要不然呢?” 沈独也端茶,喝了一口便知道这是去年秋上好的铁观音,顾昭用的东西一般也都是最好的,这点他没话说。 “你是担心天机禅院见了娄璋之后,悄悄就把佛藏给了他吗?那也不正好合了你我的心意?待事情一了,再从那小子手中逼出东西来就成了。” “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出事。”顾昭不由又抬起眼来看他,只道,“就算是喊来了正道这些人与你一道上山,可你是什么好坏,在山门前的时候天机禅院便已经知道,偏你还不肯让步,若好言将人家的东西奉还,或许还有转机。我现在不怕正道这边发难对付你,只怕天机禅院要除恶,届时我想帮你也帮不了。” “我竟不知你也有想帮我的时候。”沈独笑出声来,“这一遭上天机禅院,不过是我鬼迷心窍。但于你,以三卷佛藏引我搅和进这大局之中来,为的不过就是让我背这污名,而你隐身于幕后,坐收渔利。原来这就叫帮我了。顾少山,你搞清楚,这是我在帮你。” 驴唇不对马嘴,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顾昭只觉得沈独是在找死,又跟他抬杠,只是这会儿毕竟不比先前了,他也不在谈事的时候提别的。 “既然你无所谓,那我也懒得管你。但我想知道,池饮那边可有给你什么消息?” “还没有。”沈独把那盏中的热茶喝了有小半盏,便两手交叠在脑后,靠在了床边上,一副散漫的样子,“不过这一路从斜风山庄来,他倒是对我频频示好,约莫是真的恨你。我估摸着在下山之前,他便该有所表示,再晚便来不及了。” “此人虽年轻气盛,可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一心想要蜀中天水盟称霸江湖,你可别小看了他。” 顾昭目光闪了闪,意有所指地提醒。 “别一个不小心栽在了不该的栽的人身上。” 沈独眉梢微微一挑,却偏把眼睛给闭上了,只仰在罗汉床另一头,似笑非笑道:“哦?你还当真忌惮此人。若仅仅是一个人如此厉害,我猜你顾昭是不怕的,看来蜀中天水盟才是你真正忌惮之所在了。对此人与天水盟,你知道得不少。说来听听?” 沈独不可能没自己查过天水盟的情况,可现在为什么要问起? 顾昭觉得不很寻常。 但他转过眼眸去,只瞧见沈独闭着眼仰那边,看不到眼睛,自然也就无从判断他此刻是什么样的想法。 所以沉吟了片刻,顾昭还是开了口:“天水盟乃是蜀中第一等的势力。你也知道,川蜀盆地,内外通行极难……” 他声音清润而温雅,絮絮道来。 从蜀地近些年来的情况,及至天水盟崛起的背景,再到池饮的父亲也就是现任的天水盟盟主,以及池饮这些年来在天水盟做过的事情。 “所以池饮此人,万万是不能小看的,你沈道主……” 话到最末,忽然就没了声息。 顾昭端起茶盏,转头一看,仰在另一侧的沈独,脸色虽有些苍白,呼吸却已然平顺了下来,昔日总微皱着透出几许不近人情冷意的眉眼都舒展开,竟是睡着了。 夜半三更,屋里一片安静。 空气里氤氲着浅淡的禅香与茶香,屏风上随意地搭着沈独换下来的湿透的衣袍,窗外有细细的风吹过窗纸,传出轻微的声响。 顾昭静坐着,看了沈独很久。 直到外面有放得极轻的叩门声响起,他才眨了眨眼,似乎从出神之中醒了过来,但并未对外作任何回应。 外面的人似乎也不急,也没什么动作了。 顾昭只起了身来,站到沈独那一侧,目光在他微抿而湿润的薄唇上停留,又顺着他清瘦的脖颈线条落到突出的锁骨,在凌乱微敞的领口处深入,最终没入至不可见处。 他想,如果他愿意,不必其他什么时候,这会儿便能把沈独操s死在床上。 男人的欲念已燃了起来。 但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做,只取了干燥的巾帕来,把沈独头上那湿漉漉的头发慢慢一点一点擦干了,才起身出了门。 拉开门的响动很小。 顾昭从门内走了出去,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外等候已久的通伯。但这时也没说话,似乎防备被人听见什么,只顺着走廊走出去有十多步,才停了下来。 通伯没出声地跟了上来。 顾昭道:“一会儿还劳通伯把他衣袍收拾一下,也不必刻意叫他起,但看他睡到及时,别太耽误了明早的事就行。另一则方丈室那边我自己去,通伯便在此处照看。” 通伯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但终究还是没反驳什么,只道:“那少主人自己当心些。” “嗯。” 顾昭应了一声,回头看了那关紧的屋门一眼,便从廊上顺着台阶走了下去,没多一会儿便消失在了禅院这一片寂静的黑暗里。 方丈室中,缘灭方丈还未入睡。 门没关,虚掩着。 屋内供着一尊佛,下方佛龛里则垒着一卷一卷的经书,但香案上摆着的却是三封陈旧但保存完好的卷轴。 在听见门口处传来轻微脚步声的时候,缘灭方丈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微微闭了闭眼:“十六年匿迹江湖,瞒天过海。武圣后人,到底是青出于蓝……” “方丈谬赞,青出于蓝不敢当。” 清润的嗓音,江湖上但凡与他有过交集的人都能听得出来。 顾昭自门外走了进来,淡淡地笑了一声,站在了缘灭方丈的身后,没去看那放在香案上的三卷佛藏,反抬眸看了看那慈悲的佛像,只道:“他杀戮一生,最终竟死在佛前,也算讽刺了。” 第77章 娄璋┃年幼时曾受过伤,心脉附近留有疤痕。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 天色早已经大亮了。沈独睁开眼时, 还有些恍惚, 直到瞧见了桌案上已重新收拾好的茶盏,脑子里才猛地一激灵,背脊上竟莫名生出一股寒气来, 一下坐了起来。 “沈道主可算是醒了,霸占着我家少主人的床睡了一夜,老朽还当您是睡死了呢。” 苍老又不客气的声音随着推门声响起来。 通伯手中捧着已经烘干的衣袍走了进来, 将其放在了桌上。 沈独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自己的衣袍,再一看屏风上挂着的衣袍湿衣袍早没了, 而自己此刻穿着的正是顾昭的衣裳。 于是昨夜发生的事情全想了起来。 他来找顾昭谈事,三两句便起了争执, 之后沐浴换衣才重新坐下来说话,但说了没几句他便睡了过去。 怎么说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武学高手, 沈独可没觉得自己不堪到会在与人谈事、尤其是与顾昭谈事的时候毫无防备地睡过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看向了几案。 但昨夜的茶壶、茶盏与茶水哪里还有影子?早已经清洗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了。 这一瞬间,沈独想也不想便骂了一声“顾昭我操1你大爷”,也没看通伯是什么脸色, 直接把桌上自己的衣袍抓了起来换上, 冷着一张脸疾步走出了门去。 分明是蓬山所在的院落,却一个人也不见。 直到快走到了去前殿的拐角上,他才看见了妖魔道那边正徘徊寻找的人。 “道主!” 下面精锐的弟子一眼看见他,便喊了一声。 正在近处的裴无寂一下就听见了,转过头去便看见了沈独, 紧皱的眉头顿时松开了些许,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只是才朝着沈独走了两步,便忽然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他鞋与内衫上。 外袍依旧是那深紫色的一身,但里头穿着的却不是昨天那一身黑了,脚下踩着的鞋看起来都差不多,可裴无寂清楚地知道也不是他惯常穿的了。 一夜不见人,谁也找不着。 第二日这般忙慌慌出现,却连衣服都换了,裴无寂便是想不想歪都难。 只是又能怎样呢? 他眼底冻结了一遍,悄然将无伤刀握紧,只是等沈独走到他近前来的时候,到底还是慢慢放下了。 沈独出来得慌忙,只换了外袍,顺便换了顾昭的鞋,毕竟他的鞋湿透了没弄干,总不能光脚出来。 此时他当然也不会对下面人解释什么。 当下只扫看了一眼,问道:“娄璋呢?” “一大早属下等到道主屋内没找见人,禅院那边又派了人过来请,姚右使与崔护法商议之后,只怕道主去做什么机密事,又怕被禅院知道,所以擅自做主已先带了娄璋往前殿去,另留了人暗中寻您。现在娄璋正在前殿之中。” 裴无寂简明扼要地答了。 只是也顺手把沈独匆忙间弄得凌乱的衣袍整理一下,才退了开去。 沈独看了他一眼,想到顾昭,又想到崔红,眸底阴郁了几分。只是再抬步往前走时,却是强迫着自己将那一腔的怒火压了下去,恢复成往日的模样,很快便到了前殿。 这时殿前已经围了不少人了。 一眼看去大部分都是这一次来的正道与妖魔道的人,更外面一些却是规整严肃的禅院僧人。 见沈独过来,众人之中顿时起了一阵的窃窃私语,纷纷朝两旁让开了道。 沈独也不客气,直接走了进去。 殿中几位德高望重之人都听见了外面动静,停下来看去,便正好看见沈独进来,眉眼冷淡而微有戾气,与昨日没什么不同。 “道主。” “道主。” 一旁立着的姚青、崔红二人立刻便迎了上来,向他见礼。 沈独摆了摆手,堂而皇之地走到了殿中,一眼就扫见了已经坐在下首的陆帆、池饮与顾昭,还有站在正中的缘灭方丈与腼腆露怯的娄璋。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才睡醒。 当下只颇带着几分阴沉地扫了顾昭一眼,才从容地笑了一声,道:“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这会儿才来,还望诸位不要见怪。” “阿弥陀佛。”缘灭方丈与他合十见礼,宣了一声佛号,即便介意也不会表露出来,只请沈独先坐,又道,“方才沈道主未至,老衲已经当众问询过了娄公子,加之昨日相谈,在回忆与事体上大致不差。” “那看来娄公子便是真正的武圣后人无疑了。” 沈独一挑眉,几乎是下意识地向缘灭方丈身后看了一眼,但并没有看到任何一名白衣的僧人,一时便多了几分莫名地失落与怅惘。 转而又想,这样的场合,他来干什么呢? 这片刻间神情的微妙变化,来得极快,去得也极快,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 众人都看着缘灭,等他说话。 缘灭的目光却在下首静坐不言语的顾昭是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道:“目前看一切经历,包括信物银月钩都对得上。只是武圣娄施主当年弥留之际,也曾留下过些许与其后人有关的线索。所以,老衲还有最后一事想要验证。” 所有人顿时一怔。 就连始终一副怯懦表情站在殿上的娄璋都愣住了,眼神变得有些闪烁,神情中也多了一丝强作镇定的忐忑。 沈独看着,心里咯噔一下,幽幽地冷了下去。 不,这娄璋的神情…… 不该如此。 在这场面下露怯是性情所致,并无所谓;可在缘灭方丈说出还有一事想要验证时,他竟变得忐忑闪躲。 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悄然压得紧了些,沈独不由再一次将目光递向了顾昭。 他一身青袍,便坐在斜对面。 原本是满面的平淡,但在沈独看过去的这一刻,他目光也正落在娄璋的身上,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是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在场之人,哪个不是江湖上纵横了多年的老狐狸?老狐狸看老狐狸未必准,但娄璋此刻的反应,他们却都是看了个分明的。 这一时间不妙的预感都忽涌了上来。 但谁也没说话,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 缘灭方丈也是个明白人,娄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他自然是清楚的,但也不说,只转动着手中佛珠,宽厚地温声道:“娄小施主,敢问你年幼时可曾受过伤,心脉附近是否留有疤痕?” “……” 娄璋原本就病弱苍白的脸色,几乎瞬间就白成了一张纸,变得无限惨然! 瘦削的身体抖得跟筛糠似的。 “娄小施主?” 缘灭微微皱了眉,又问了一声。 先前还在这殿上对答如流的娄璋,这时就跟受了什么惊吓一般,竟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我……” “怎么回事?” “答不上来?” “老天爷,这人不会是个假的吧?” “这人竟能连顾少山也骗了?” “说话啊!” “对啊,说话啊!” …… 殿外围观的众人这时也终于发觉不对劲了,纷纷议论起来,更有脾气爆、性子急的直接朝里面喊,要娄璋说话。 沈独的面容彻底阴沉了下来。 顾昭也不说话。 一旁的陆帆更看了个目瞪口呆,但紧接着似乎就被娄璋这模样给触怒了,竟是猛地一掌拍断了椅子扶手,站起来怒喝:“大胆竖子,你到底是谁,还不速速与老夫招来?!” “饶命!庄主饶命!方丈大师饶命啊!” 陆帆横眉竖目,难得露出了几分骇人的凶相,竟吓得娄璋“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朝缘灭那边逃去,一面逃还一面惊慌失措又惧怕无比地哭喊起来。 “都怪小人一时鬼迷心窍,才在为顾少山所救的时候冒名顶替了娄公子,一念之差犯下大错!可小人绝症在身,做出如此选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切只是为了活命为了有人给小人治病啊!苍天有好生之德,佛祖慈悲为怀,大师大慈大悲度苦度厄,还望大人大量,饶过小人一命啊!” 他本就生得瘦弱,一身青涩的少年气都还没褪得太干净,此刻惶恐又畏缩地跪在地上求饶的模样,看着自然极其可怜。 可这一刻,殿内外没一个人生出了怜悯之心。 娄璋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简直像是一把斧头,朝着所有人脑袋上砍了下来,彻底崩碎了那本就已经微茫的希望,让他们最不愿意崩散的美梦成了一场噩梦! 这个人,竟然真的不是武圣后人!!! 缘灭方丈沉默。 陆帆愤怒无比。 顾昭也豁然从座中起身。 唯有沈独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那看似三魂吓没了七魄的娄璋,慢慢眨了眨眼,笑了一声。 第78章 殿外┃顾昭,真较量起来,你赢不了他…… 大殿内外, 不管是什么身份地位, 又缘何而来, 哪一个能在最开始时想到如今这发展?片刻的安静之后,立刻就沸腾了起来,呵责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唯有缘灭方丈注视着, 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走上前来一步,目中倒有几分宽厚之色,但问:“也就是说, 小施主并非真正的武圣后人?” “不是, 我不是。” 大约是被周围群情激愤的情况吓住了,娄璋几乎是直接躲到了缘灭方丈的近处, 惊恐地看着周围人,然后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解释。 “真正的娄公子是病死在医馆里的, 只是……” 原来,这假“娄璋”原本只是皖南百草堂张叔平收治的一名身患顽疾的病人, 只是久病成医,加上有些学医之心,便也拜了张叔平为师父, 学习医术。 同时张叔平还收留了真正的娄璋。 真正的武圣后人自小也是体弱多病, 一直住在医馆,一来二去便与娄璋熟了。 只是张叔平虽妙手仁心,也算享誉天下的大夫了,可依旧无法治好他先天里带出来的病。 不久前真娄璋终于咽气。 在临死之前他将银月钩交给了被自己视作唯一好友的假娄璋,请他摧毁此物, 让它永远不见天日。 谁料想,假娄璋见此物特殊,又想起江湖上那有关于武圣后人的传言来,便将此物留下了。 后来又辗转为追魂老魔偶然查知。 这一来,才阴差阳错,被追杀追魂老魔的顾昭找上门来。 那时为他治病的张叔平已经死在了追魂老魔手中,假娄璋知道自己的病若要治好必要找这天下最好的大夫,所以在见到顾昭被追问身份时,心一横便谎称自己便是武圣后人,还因为昔日与真娄璋交好,将过往的细节说得滴水不漏。 顾昭毕竟不是圣人。 于是他便这样有惊无险地成功成为了“武圣后人”,直到今天被揭穿。 “方丈大师,方丈大师,是小人糊涂,利用顾少山仁厚之宅心做下这等欺天之计,但没想到您法眼如炬,竟一下识破。”假娄璋说着竟已经哭了出来,“可小人也的的确确是没办法啊!小人只是想,若小人是那传说中的‘武圣后人’,不管是落到谁的手中,一定都能得神医救治,活下命来……” 一番解释下来,道明了前因后果。 众人自然还觉得中间存在着颇多的疑点,于是不断地追问着他,尤其是在有关真正的武圣后人的细节上反复问询,甚至是直接询问佛藏,目的可谓是昭然若揭。 其中有几道声音,格外尖锐。 “说得真是好听,就算这娄璋是假的,那三卷佛藏就应该保存在禅院吗?怎么说陆庄主也是当年武圣的内兄,既然娄公子已经没了,这佛藏总该交给陆庄主吧?” “是啊,难不成就一直在禅院放着?” “谁知道有些人会不会监守自盗?” “说起来那传说中的慧僧善哉修为未免也太高了一些,连那练了六合神诀的魔头都打不过他……” “……” 这一刻,沈独朝着殿外人群之中看了一眼,但群情激愤,挤挤挨挨,哪里又分得清那话是谁说出来的? 他的心,冰冷一片。 就算看不清,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这声音不是妖魔道上任何一个人:妖魔道在他治下,规矩有多残酷多森严,他比谁都清楚,在没他提前授意的情况下,绝不会有一个人敢擅自开口。 更不用说,毁谤的目标还是善哉。 那么说出这话的人来自哪边,简直再明显不过。 压在扶手上的手指悄然压得紧绷,沈独用一种格外莫测的神情看着顾昭,但最终还是没有发作。 他只是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听。 从这“假娄璋”暴露出来的那一刻起,今日之事在他眼底便已经成为了一出虚伪的闹剧,再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他无声起身,在所有人都顾着声讨时走出了殿外。 这时候,面上皱着眉的顾昭转头看了他一眼,一脸看好戏神情的池饮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山顶上雾气,反而不浓重。 日头已经朝着天中升起,照耀在群山万壑之间,一片墨绿的苍茫,偶有一两点飞鸟的影子掠过山野的轮廓。 沈独就站在大殿外走廊下面看。 过了有大半刻,才有人走出来,站到了他的身后,笑得有些放肆邪气:“本该最关心武圣后人之事的沈道主今日姗姗来迟不说,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之后,竟然还自己悄悄离开了大殿,也不怕落入旁人眼中,又要怀疑沈道主做了什么手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我不出来,他们就不会这样想了吗?” 沈独不用回头看,听那声音都知道是池饮,且脑海里同时冒出了前两日他让姚青下去查到的内容。 据传,天水盟少盟主池饮,其为人也邪肆放旷,但表面上看着并无什么大志,也就最近才起了心思在江湖上四处折腾。 至于耳上那三枚银环…… 说是早在七年之前就打下了,向为池饮个人最独特的标记之一。 “池饮”自还不知道沈独已经暗中派人查过了他,只在他背后,用一种闪烁不定的幽暗目光注视着他,但笑意却没减:“不愧是鼎鼎大名的沈道主,这时候还这样沉得住气。池某左右思虑再三,实觉得前阵子道主在剑庐所提之建议很好,所以今日特来向道主示好。看如今这情况,正道必然不好再于天机禅院叨扰,最迟今晚便会离开。不知依道主之见,我等何时合作为好?” 鱼儿咬钩。 或者…… 渔夫放下了鱼饵。 沈独笑着,回头来看着池饮,面上分毫破绽不露,只道:“顾昭要回蓬山,五风口乃是必经之地,且在五风口时恰好不与斜风山庄同路,算他们行程,两日后必定在五风口歇上一夜。不如,你我便约在两日后子时正,共谋蓬山?” “好!” 池饮双目中精光四溢,并不掩饰眸底投射出来的任何野心,直接便答应了下来。 “沈道主果然做大事的人,痛快。” 沈独向他身后望了一眼,殿中虽没人出来,但凭他超绝的内力已经听见众人在商讨要怎么处置那假娄璋了,便自然地提醒池饮道:“池少盟主还是先回殿中吧,免得出来太久引人怀疑,若被姓顾的察觉到什么端倪,可就不好了。” “也是。” 池饮自然是一副明白这道理的模样,于是笑着与沈独告辞,只是往回走了有三五步之后,那脚步一下又停住了,他再一次转身看着沈独。 “但想起来,昨夜我盟中属下传来一消息,不知沈道主神通广大,可有听闻?” “什么消息?” 昨夜沈独一晚上都在外面,今早又匆匆从顾昭那边来殿中议事,便是天大的消息也不知道,便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池饮看他的目光顿时有些奇异,但也不可能想得清楚沈独为什么不知道,又猜测妖魔道的消息与天水盟的消息相比到底是滞后了多少。 但眼下回答却不耽搁。 他眸底涌现出几分真假不知的复杂,只叹了一声,惋惜道:“前天夜里,黎老在剑庐中自刎,弟子们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 “……” 脑子里“嗡”地一声,就像是在经历了什么巨大的炸响之后,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那不只是从脑海深处还是从心底深处陡然泛滥的因震惊而起的茫然。 他连池饮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大殿中顾昭为那假娄璋求情的声音,只道此人也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想要禅院与妖魔道这边对他网开一面。 禅院出家人自没话说,可妖魔道就不一样了。 人虽是妖魔道半道劫走的,可自天下会一赌获胜后,这人便名正言顺地归沈独了,天机禅院要放过他,说了也不算。 真要饶过这人,自需要问沈独。 只是众人这时候才发现,原本应该坐在殿中的沈独,竟已经没了踪影。 于是很快,沈独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动静。 大殿外的人群散开,又都朝着他这个方向走了几步,但又不敢走太近。紧接着一道极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是顾昭潮水分野一般穿过了人群走来。 没一会儿就到了沈独旁边。 他的胆子是真的很大,虽跟沈独有点不可告人的关系,但眼下是实打实地借着要为假娄璋求情的事情走过来跟他说话。 隔这么远,旁人也不知道他说什么。 所以他的姿态也显得很放松,更是半点不提娄璋的事,只问:“出来得这样早,是看不惯我针对你的和尚?” 沈独心底的杀机一下蔓延上来。 只是此刻他站在大殿外走廊的拐角处,一抬起眼来,就能看见那一座高高的佛塔。 业塔。 还记得昨日刚进禅院的时候,那引路的小沙弥说,这座塔名曰“业塔”,塔前未开的花树则称作“无忧花”,七级浮屠顶端藏着的据传是数千年前高僧杀生坐化后留下的真佛舍利,入药能解万毒。 可这时他什么都忘了。 满脑子记住的,也不过那一个“业”字。 和尚说,救,不过是渡苦厄,施主性本聪慧,何苦执迷? 和尚说,沈独,你还觉得我喜欢你吗? 和尚说,你是我罪与业。 于是那满腔的杀机都潮水似的退了下去,露出他心上那一片血淋淋还未有任何愈合的荒原,让他的声音也添上几许虚无与缥缈:“顾昭,真较量起来,你赢不了他……” 他可比你狠多了。 嗤。 顾昭兴味地勾起了唇角,微微眯眼时,眼缝里只划过几许暗暗的冷光:“你这样说,我可真想试试了。” 第79章 生死佛藏┃生生死死,多大点事啊。看开一点…… 于是沈独很久没说话。 远远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们, 可不管是他还是顾昭, 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也并不因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流阴谋诡计而生出半分的心虚。 好像他们真在谈娄璋一样。 普通人走一步算一步,聪明人走一步算三步,而顾昭, 走一步也许要往后算个十步,二十步,甚至更远。 所以沈独根本没在意他说的话。 但凡他说出来的, 要么是深思熟虑已久, 要么是准备在将来的日子里深思熟虑。 前者不会被人改变; 后者暂时还不会发生。 而且,这些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机禅院的地位太超然了, 而顾昭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即便是未雨绸缪也会先对天机禅院做出一些限制。 先要将其从神坛上拉下来, 才好做后面的打算。 沈独慢慢地收回了目光,只道:“你顾昭算得向来是很远的, 打从鸿门宴后我落难以幽识鸟传讯给你,你便开始布局了。五年下来,你太了解我了。一则刺探出我没死, 还在不空山上, 二则知道我没两年好活必定铤而走险一探禅院。若不如此,见了我当初戴着佛珠、带着画轴下山,你不可能真的视而不见。你视而不见,甚少过问,不过是因为我此举正中你下怀。而当时的我神思恍惚, 实在懒得在你身上多费什么心思。” 懒得…… 呵。 顾昭半句都没有反驳他,反而用一种极为明亮的眼神注视着他:“凭什么说,正中我下怀?” “因为你早就关注了天机禅院很久,也忌惮了我很久。我入禅院,不管最后有没有带走东西,江湖上也势必以为我带走了什么。随后你设了武圣后人的局给我,若我答应,便是今日的发展;若我没有入套,那你自然也会带着那假娄璋上山,只是届时江湖上就更要怀疑对此无动于衷的我实际上已经拿到了佛藏。” 实际上做没做都没有分别。 因为沈独是妖魔道上的大魔头,但凡他与天机禅院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旁人都会想到三卷佛藏上。 “你说,若我今早不仅姗姗来迟,还干脆整个缺席了今日的议事,整个江湖将会怎样以为呢?” 沈独笑了起来。 “俗话说贼不走空。殿中那娄璋是假的,可你这一趟上山来绝不会无所图谋,所以真正的武圣后人必定隐藏于众人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佛藏。届时被你玩弄于鼓掌的江湖人士自不会怀疑你,反而会怀疑到我这疑点重重的妖魔道道主身上,同时又将东引祸水,借佛藏引发众人对天机禅院的不满,甚至拉了善哉做筏,要武林对禅院生出敌意。如此一箭三雕,自己却还是干干净净。你说,我现在若把你衣服扒下来,能看到什么?” “哦?沈道主竟愿亲自来扒顾某的衣袍吗?” 顾昭浑然没有阴谋诡计终于被拆穿的惶恐之感,反而与往常一样,姿态里透着几分闲散的怡然。 “那我站这里给你扒好了。” 沈独自然是嗤笑了一声,不至于真的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更何况顾昭是不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佛藏多半已经到手了。 “论心脏,天下谁也比不过你。” “可你沈道主不也看清楚了吗?”顾昭不置可否,“且这也不算骗你,毕竟你我不一直如此吗?我是阳关道,你是独木桥,我干干净净,你心狠手辣,江湖人习惯,你我也习惯。” 是啊。 他干干净净,他心狠手辣。 他习惯了,他也习惯了,更可怕的是这江湖上依旧不会有什么人怀疑,或者怀疑了也掀不起多大的水花。 沈独想起了很多,也想起了围绕着武圣后人而明争暗斗的这一群又一群人,话出口却是:“我约了池饮,两日后子时,于五风口伏击蓬山。” 顾昭眉梢微微一挑,顿时了然:“他果然也沉不住气了。五风口乃是回蓬山必经之地,你挑的这地方,他必然不会有所怀疑。那就等两日后,风高杀人夜,为姓池的收尸了。” 沈独垂眸,不置一词,只是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道:“黎老没了。” “……” 这消息顾昭自也是知道的,但他也清楚此事之中还有重重的疑点,好端端想要安享晚年的人,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就忽然自戕,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只是此刻,他并不想对沈独说这些。 “自有江湖以来,‘金盆洗手’都是听着很好,可一旦做了总会引来杀身之祸的事。”顾昭转过头来,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有的人,放下屠刀便会万劫不复。而比手中无刀更可怕的,是心里没了刀。自金盆洗手不再铸剑的那一刻起,黎炎便该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了。” 这一番话,分明不仅是评论黎炎。 沈独听明白了。 他闭了闭眼,张开了手指,感受着风从指间穿过时轻柔又微凉的感觉,顾昭的声音却还在继续。 “黎老铸剑总不爱杀戮,所以他不为自己不喜欢的人铸剑,只希望合适的人拿到合适的剑能做合适的事。可他并不知道,任何一名有心求剑之人,要剑在手,不过都是为了杀戮。有刀剑便会有杀戮。即便刀剑为止杀所铸,最终也将投入杀戮之中。” 他看着他,声音里已多了警告。 “沈独,你一天到晚,别瞎他妈想。” 什么叫“瞎他妈想”呢? 沈独觉得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任何一个念头都正常到了极点,甚至比他过去那一段冗长又无聊的人生里冒出来的最清醒的念头都要清醒。 所以他根本没接顾昭这话。 这时只慢慢睁开眼来,重新看向禅院下那绵延的山山水水,然后问顾昭:“这一回我又成了你的挡箭牌,但盟约该还在的。顾昭,这黑锅,我背了;佛藏,你有吗?” “……”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声音与语气都堪称平淡,可话中这毫无预警的“佛藏”二字,却在平淡中掀起了万壑惊雷! 站在沈独身旁的顾昭,一下陷入了沉默。 两人对视。 最终是顾昭先将目光移开。 他一手负在身后,可手指却悄然地收紧了,一如此刻悄然收紧的心,把所有真实的情绪都包裹进去,不外泄分毫,只假假地笑了起来,道:“有。可我凭什么要给你?” 不给? 为什么不给呢? 这一个瞬间,沈独心里竟然升起了一种巨大的茫然又好像是某一种飘荡在空阔天际的问题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幽幽地朝着下方沉底,破灭了本就微茫的火星,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一团死灰上,连最后那一点余温都不留下。 “这样吗……” 他看了顾昭好久好久,在这难得的一刻里,竟头一次看懂了这个人,于是竟摇头笑出了声来。 那是一种已经接受了宿命的平静。 顾昭看着他,第一感觉到了一种近乎呼吸不过来的窒息感,想要冲上去几巴掌摔沈独脸上让他不要再笑出来了,再大声地质问他“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可他到底不是这样的人也不是这样的性情。 此刻所能做的,不过就是看他走下了台阶。 他想起自己昨夜将那三卷佛藏一页一页翻过后,那种枯坐了一宿的荒谬。 山间的风忽然烈了几分。 沈独那厚重而压抑的一身衣袍被风吹得猎猎鼓荡起来,十六天魔银纹似乎与旧日一般狰狞又古拙,可天光照着,竟有一种奇异的惨白。 他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停了下来。 人转过身,就这么微微抬头看着还站在那大殿檐下的顾昭,眨了眨眼,声音淡得像是山间的雾气,轻笑着劝了他一句:“顾昭,生生死死,多大点事啊。看开一点……” 第80章 莫回首┃带好刀,不要回头,也千万不要回来。 这世间, 不是每个人活着都有意义的。 有人为了喜怒哀乐而活, 有人为了爱恨情仇而活, 可有的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这样苍白无力的两个字罢了。 又或者惧怕未知,所以惧怕死亡。 从前他总是怕死, 害怕死亡之后的世界,或者根本不存在,可真到了一切生的希望都近乎泯灭之后, 对死亡反而无所畏惧了。 世间若没有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那么, 活着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十年如一梦,恍然都游魂似的飘荡了走。 沈独说完那劝慰顾昭的话, 便带着那一点莫名的微笑,背着手往山下走了。 三道山门一重一重, 渐没了他的身影。 妖魔道这边的人自然是没想到沈独一句话不说就这样走了,齐齐反应了一下, 才匆忙向禅院这边道了告辞,追着沈独而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 正道这边自然看了个一头雾水,更有人觉得其中势必有些蹊跷的地方, 怀疑起沈独在佛藏之事上暗度陈仓。 唯有顾昭立在原地, 心底生出了一种为宿命所捉弄的恍惚,只是被捉弄的这个人,不是他,而是沈独。 “顾少山,怎么样了?” 有人见沈独走了, 悄悄凑了上来,试探着发问。 顾昭回过了神来,面上露出毫无破绽的笑意,只对众人道:“方才与沈道主颇费了一番唇舌,但毕竟娄璋已经于他无用,所以沈道主还是应允了顾某的求情,答应放人一马了。” “到底是顾少山宅心仁厚啊……” “是啊。” “当真是君子气量!” …… 众人闻得这般结果,自然少不得夸耀顾昭宰相肚里能撑船,连假娄璋这样欺骗过他的人都能原谅,还为了他去向沈独求情,实在是令人佩服至极了。 缘灭方丈站在殿门口,就隔着那挤挤挨挨的人群,注视着站在人群中显得温文尔雅的顾昭,心底到底复杂无比,却只能宣一声佛号,道一声“阿弥陀佛”罢了。 一场浩浩荡荡的为武圣后人讨回三卷武学精要的事情,就此在一片喧嚣之中落下了帷幕。既然武圣后人不是真的,那三卷佛藏自然也不能交到任何人的手上,虽然有人提出佛藏应该交给斜风山庄庄主陆帆保管,但禅院这边并未有任何表示,也只能不了了之。 而让武林人士最扼腕的,或许是武圣后人已死这件事。 若假娄璋所说是真,武圣后人已经因病去世,那留存在天机禅院这三卷佛藏也许便永远地放在禅院了。 妖魔道因为沈独的缘故,似乎在假娄璋被揭穿之后就对此事兴致缺缺,一早便离开了禅院;正道这边却是多盘桓了半日,才陆续离去。斜风山庄是中午离去的,蓬山与天水盟这边却是无巧不巧都赶在下午一道。 但这时沈独的人马早已经走得很远了。 来时他们依着最正常的路线从妖魔道来,回去的时候,沈独却下令,要取道五风口。 五风口乃是江湖上一个很极有意思的地方,因为地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交界处,所以三教九流人物汇聚,曾是一个不小的都会。但因为周边城镇热闹起来,距离五风口不远的七里坡地势更为平坦,所以渐渐吸纳了五风口的人气,原本辉煌的五风口也就日渐冷落下来,成了一座荒城。 只是说“荒”也不很荒。 正经的商户与住民搬走之后,这里反倒成了江湖人士最合适的聚集之所,依旧有些亡命之徒住在城中或者暂时停留。 那里最出名的不是时常发生的争斗,也不是随时能见到的命案,那里最出名的是一根高高立在城中的旗杆。 旗杆上总会挂着人头。 若你对江湖上的事情很熟悉,轻而易举便可以辨认出,挂上去的人头无一不是江湖上曾经知名的人的人头。 妖魔道道主沈独的人头,在五风口能值万金,只是从没有人能伤到他毫毛,别说是取他人头了。 有关于人头悬赏的事,姚青等人是知道的。 听见沈独说取道五风口,众人齐齐都是一怔,不知他是想要干什么:“道主,五风口那边……” “我说了,取道五风口,不要多问。” 沈独手抓着缰绳,看着那无尽绵延的竹海,心神却还有些恍惚,他想起了自己来时看见这一片竹海时满怀的期待与忐忑,但最终一如他第一次住进那一片竹海一样,走时什么也没能带走。 那竹舍已经没了人,和尚该也看不到吧? 众人已经明显感觉出沈独不很对劲了,姚青更是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头,只有裴无寂隐约能从沈独的态度里感觉出什么东西来。 但破天荒地,他没有说话。 妖魔道的人马于是便听从了沈独的吩咐,改道向着五风口的方向去。 行了约莫两个多时辰,到得一片稍稍平整的山谷,便都停下来饮马修整。 裴无寂一个人坐在了溪畔一块石头上。 沈独远远便看见了他,然后走了过去,站在了他的身后,笑着问:“看过了,想好了吗?” 暗红的衣袍,有一角搭在那长满了墨绿色青苔的石头上,浸了一点溪水,呈现出一种格外幽暗的颜色。 裴无寂知道他会来找自己,但没想到这样快。 “你就这般一刻也不能容我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跟人能聚在一起已经是缘分,最终都会被生死分开。早一些散,晚一些散,又有什么分别?” 沈独却很看得开,就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的背影。 还记得当年不过是个桀骜瘦削的少年,如今即便是随意地坐在这里,也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威势,宽厚的肩膀似也能担起风雨。 “裴左使,这世上或恐只有一个沈独,但又绝不仅仅只有一个沈独。江河湖海,广阔无边,若能抛下了所有的羁绊与束缚,再出去看看,也未尝不是一场涅槃。” 有一片飞絮落在了裴无寂肩上,沈独伸手为他拂开了。 “我是你的劫难,却不是你的救赎。我生来属于妖魔道,而你只是误入歧途。” 裴无寂察觉到他的动作,却不敢回头去看他,怕自己一看就心软,一看便舍不得。只是在想起那山门前与沈独交手的和尚时,依旧生出了一种难言的讽刺。 彼时沈独看他的眼神,又与自己有什么区别? 这天下,都是我爱的不爱我,我不爱的偏爱我吗? 他看着溪水中那破碎的山峦倒影,问了一句:“他便那样好吗?” “……很好。” 沈独沉默了片刻,还是微微笑了出来,这般回答他。 于是这一刻,裴无寂那满心的属于荒唐的愤怒,忽然就炸开了,惹得他将手中那没盖上的水囊猛地砸进了溪水中,一下就站了起来,转过身来与沈独对视! 他比沈独还要高。 这般突然站起来的时候,就拥有了不一般的压迫力,看上去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周围姚青等人听见这动静,几乎齐齐看了过去,悄然按住了腰间武器,警惕了起来,防备着下一刻将要发生的变故。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独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愤怒一般,只垂眸去看那沾在自己指间的飞絮,又看它被风吹远了,低低道:“便像是你看我一般,千错万错都成了千好万好,我看他也是一样。往日想起来都觉得甜,如今见与不见都觉得痛。我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他。裴无寂,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吧。”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尖刀在剜心。 裴无寂终觉得被他伤透了心。 他几乎是退了一步看着他,才能将胸膛里灼烫翻滚的情绪都压制在平静的外表下,然后道一声:“好。” 十年的错爱。 他放弃了父母的仇恨,在无解的爱恨里煎熬,在求而不得的苦楚中挣扎。一切的一切,到今天不过换来一句“放过我,也放过自己”…… 可其实,他一点也不想放过。 只不过是你想,我便如你所愿罢了。 莫名地笑了一声,裴无寂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似乎是终于觉出了他的狠心与绝情,竟转身就走。 马儿便在一旁喝水。 他走过去冷着脸,翻身便上了马,只是驾马跑出去半段之后,又将马头调转,踩着那涨满的溪水,来到了沈独的身前。 “哗啦啦……” 溅起的溪水透着漫天晴光,溅湿了沈独的衣袍,让他仰起了脸来看他。 裴无寂面无表情地将腰间那一把用了近十年的刀解下,朝着他递过去。 没说话,但意思很明白了。 沈独的目光于是从他的脸上落到这一把刀上,静默了许久,终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当年初得此刀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一个单纯而欣喜的少年罢了。如今再拿着此刀,却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心境,甚至也无半分欢喜之情,有的只有一种世事易变的苍凉。 连铸刀人,都已撒手人寰。 沈独心下复杂了许多,但此刻只低低唤了一声:“裴无寂。” 裴无寂缰绳一拽便想要走,只是他这样轻缓到几乎听不见的一声唤,却一下让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他转头注视着他。 沈独走了上来,站在那块石头的边缘,笑一声,伸手抓了他胸前衣襟,迫使他乖顺地朝着他俯身,然后亲吻他微皱而凛然的眉尖。 不带有任何爱欲。 裴无寂忽然就红了眼眶。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要向当年大胆在他面前耍赖不想练武一样,求他不要赶自己走。 可一切言语在他注视之下,又都没了声息。 沈独放开了他,将这弯月似的尺长短刀,放回了他的刀鞘,笑着一拍那马,只仰首看他道:“带好刀,不要回头,也千万不要回来。” 离开这里,离开我。 远远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首。 那高高的马踩着溪水,向山道上去,终是渐渐去远,消失在浓绿的山麓之间,再也寻不着半分踪迹。 第81章 半开兰┃僧人拈花垂首,静默的身影。 为什么要让裴无寂走? 在离开不空山的一路上, 姚青脑海里都盘踞着这个问题, 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裴无寂可不是当初谁也打不过的少年郎了, 他几乎知道妖魔道的所有秘密,对他们了如指掌,还有不俗的武功, 更不用说沈独连刀都给了他。 让他走,无异于放虎归山。 可即便是她想要问,也问不出口, 因为沈独的神情是那样如常, 仿佛自己做的这件事与往常让裴无寂去某个地方办事一样,也并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等惊世骇俗之举。 众人从来都知道他与裴无寂关系不一般。 但也只是知道罢了, 亲眼见,这还是头一次。 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微妙。 沈独却半点都没有在意, 他只是自己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想一般看着周围的山林。 直到饮马毕, 众人修整好,他才起身上马。 妖魔道这头继续赶路。 沈独在中间,姚青与崔红各驾一马在他两侧。山野中空无一人, 道中也没有人说话, 除了马蹄声惊起一些飞鸟之外,只觉空山静寂。直到翻越了眼前的两座山岭,才瞧见了远方的村落。 有吟诵佛经的声音从前面山道上传来。 “白毫先直指东方,北斗南看古道场。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像是在吟诵, 又像是在哼唱。 声音有些浑浊的苍老,听不出多少禅意,只是有点市井里的自在。 沈独乍听见那一句“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时,便猛地勒了马,向着这声音传来的山道上望去。 那是一条从高处斜下来的路。 道两侧都是荆棘,显得崎岖不平,一个背了一捆柴的小老头儿一面用棍子当拐杵着走,一面摇头晃脑地在口中念着,倒还没发现下面有人。 “道主,此人有何不妥?” 妖魔道中待了多年,姚青虽实在没看出这小老头儿有任何武功,可转头一看却觉沈独面上的神情似惊似怔,便下意识地觉得有什么不对,按住了腰间暗器皮囊。 但沈独只向自己身后众人举手一摆,竟然翻身下马来,向那小老头儿走去。 小老头儿还往前走,这一下终于看见人了。 他就住在下面村庄里,家里没柴禾了所以上山来打个柴,哪里料着竟见到下头黑压压一群人,差点就吓得趴了下去。 “老人家。”沈独当然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只是笑了一声,对他道,“我等就是路过此处,不过方才经过时听您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念的是哪一段佛经,有何典故?” “嗐,吓小老儿一跳,还当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见不是杀人越货的,小老头儿放心了下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倒是笑了笑。 “看来您也是来这不空山拜佛的吧?哈哈,小老儿我刚才念的这一段叫《念佛孤颂》,听善哉法师说,是那个什么冬什么录里面的。至于典故,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法师先教我们读了,说要下回下山才讲呢。” 善哉…… 沈独本以为自己已经离这名字远了,怎么也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骤然又听见,一时竟恍惚了一下。 回过神来才问:“那可否请教,全篇怎么讲?” 大约是第一次被人问起与佛经有关的事情,加上眼前这青年长得又极为好看,所以小老头儿什么都没怀疑,带了点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起这一篇来。 前篇是: 白毫先直指东方,北斗南看古道场。 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绕殿琉璃分外光,七重穿彻四回廊。 毗卢弹指开还闭,花落竿头草满堂。 万语千言总是闲,谁能一镞破三关? 号天晒热玻璃镜,点着红炉煮雪山。 奇哉半夜叫明星,大似呼桓鬼怕名。 只为庸医医不得,凭空霹雳一声惊。 一心七日复何疑?透过三祇眨眼迟。 鸟道重关啼不住,舍身非望别峰知。 来时无口叶归根,火宅莲香不见门。 铁壁银山车撞破,牧牛笛里送黄昏。 木鱼一跃三际断,狐尾狮毛埋两岸。 归墟漩破旧慈航,过澥麻鞋看铁汉。 破镜抛球总不答,摩醯首在丈头瞎。 尘尘八万四千门,只是书夜一百八。 水鸟树林皆念佛,红桃翠竹黄梅熟。 野人忘却衣裳恩,布袋街头愁鼓腹。 劈澥鹏知灰未乾,君臣宾主滚成团。 双轮不让明珠死,常在金山顶山寒。 三圣三摩合十方,破家雨泪痛还乡。 污泥总是莲花国,甘露倾瓶掌上香。 西来白社是东林,山色溪声葬古今。 法眼攒眉休借问,观莲池和没弦琴。 “您要问小老头儿,这都是什么意思,小老头儿不很懂。不过算日子今天晚些时候,善哉法师便要来我们村中教书讲经了,您要一心向佛,要不来听听?正好就讲这一篇呢……” 小老头儿摇头晃脑地把那经文背了一遍,还好心询问沈独。 可站他面前的沈独,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只在听见那一句“鸟道重关啼不住,舍身非望别峰知”时,整个人的面色便苍白了下来;又听他念“野人忘却衣裳恩,布袋街头愁鼓腹”,则心痛如绞;及至“污泥总是莲花国,甘露倾瓶掌上香”,已觉世事弄人…… 他愿渡他,不过是因为慈悲。 因为“污泥总是莲花国”罢了,可他这样一团脏污的泥淖,终成不了“甘露”,没那倾瓶的掌上之香。 沈独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佛偈是那一封从天机禅院送来的信里写的,那时他只知写信之人是善哉,却不知善哉便是他,于是那信竟看也没看一眼,便搁在一旁。 如今了然,已阴差阳错、时过境迁。 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想事情怎么平白到了这一步,又想他若早点看见和尚的那封信是否会有点不一样的改变,可到头来终究无解。 他还是他罪与业。 那为他背佛经的小老头儿见他半天不说话,暗道纳罕,只是家中还有人等着,也不好等多久,便嘀咕了几句,又摇头晃脑地念着那佛经,背着柴禾慢慢去远了。 “法眼攒眉休借问,观莲池和没弦琴……” 过了许久,沈独才回过了神来,念了一声。 这时崔红、姚青二人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崔红的眉头紧紧皱着没说话。 邀请却是到底要担心他几分的,上前问道:“道主,你没事吧?” “没事。” 沈独想,都已经过去了。 他笑了一声,只向姚青伸出手去,道:“就是忽然想吃糖了。” 姚青顿时一怔,但还是赶紧将那小小的糖盒取了出来,递给沈独。沈独将那糖盒打开,一块一块方块状的冰糖便松散地躺在盒子里面。 他拿了一颗,放进了口中。 只是抬头时却看向了崔红,唇边的笑意挂起来,只道:“说起来,小时候第一次吃糖,还是崔护法给的。从那以后,虽然总被你耳提面命,可也总没戒掉这嗜甜的毛病。” 崔红与姚青,几乎是看着沈独长大的。 原本赶路赶得好好的,结果半道上放走了裴无寂不说,遇到个老头还停了下来说了好一通话,现在更回忆起以往来…… 不知怎么,让人觉得不很妙。 崔红其实都要忘记还有过这么一段了,如果不是沈独提起,只怕就要与其他庸俗的记忆一道,深埋起来。 他恍惚了一下。 在沈独说这话的时候,他便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沈独。 那时东方戟还未到间天崖,连蚂蚁都舍不得杀的沈独还是那个浑然不似长在妖魔道的沈少主,成日跟在他身旁问外面的世界如何,又问他为什么道主最近看他的眼神总是很奇怪。 知道一切的崔红,忘记自己是怎么说的了。 他只记得自己说了假话,然后给了沈独一盒糖,过了没三天,便从山下带回了东方戟,从此沈独有了一位妖魔道上人人喜欢的师兄。 陈年往事,本应该放进灰尘里。 崔红抬起头来,只对上了沈独此刻那含着一点笑意的眼眸,只是不知为何,已生出满心的悚然! “咔嚓”,轻微的脆响,那冰糖在沈独的口中碎裂了,化作忽然浓郁的甜。 “啪。” 他垂眸看了一眼,竟将糖盒盖上了,转手递给崔红。 一句话没有。 崔红伸出手来,只从这一双眼底看见了无尽的复杂,仿若旧日时光在长河里流动,可最后一刹那都归于了虚无。 他听到了沈独轻飘飘的声音。 是忽然的一句问:“崔叔,你至今也觉得,我不如东方戟吗?” 那个在妖魔道上近乎于禁忌的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一种席卷生死的危机感便已经疯狂涌上。 只是再想逃已经迟了。 在崔红的手摸到那糖盒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时候,他的头颅便离开了脖颈,“咚”地一声滚落在地! 没有任何人看清沈独的出剑! 他的六合神诀,在这一刻已然臻至化境,雪鹿剑出更是悄无声息,剑锋落时,人头也落。 糖盒跟着掉在地上,糖块浸了血,像玛瑙。 姚青整个人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不过觉得眼前被那雪蓝的剑光一晃,身旁的崔红便已经倒了下去。 她睁着眼,只能看见眼前的沈独。 冰冷的脸上溅了血,眉眼间的戾气没了,可平静的瞳孔下是更骇人的凶杀冷酷。 没擦脸,也没擦剑,沈独随意地将剑还了鞘,甚至都没看崔红那身首异处的尸首一眼,也没看那散落的糖块一眼,只奇怪地叹了一声:“想活的不能活,能活的不想活……” 这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可这时候,包括姚青在内,所有人心底里第一时间生出的竟然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 为方才那笑语之间突然翻脸的杀戮…… 仿佛这一路来那种奇怪的感觉都是错觉,沈独还是那个沈独,喜怒不定,动辄杀伐,永远不会变得更好,只会变得更坏。 他衣袍上还沾着血,也没管所有人是怎样神情,只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道:“不必为他收尸,就这么放着吧。” 该看到的人总会看到的。 话毕,已是当先打马而去,向着五风口方向去了。 日已过中,渐渐西斜。 这一片连绵莽苍的群山,依旧保持着一种似乎永不改变的平静,除了偶然起落的飞鸟,便像是一幅静止的图画。 不空山上,所有不速之客已去。 小沙弥宏本手中抱着几卷刚抄好的经文,走在善哉的身后,脸上还带着几分兴奋,没办法收住自己叽叽喳喳的话语:“我还是第一次要去村落里呢,到时候善哉师叔也在那边讲经吗?那这样的话他们可要羡慕死我了,又能听到师叔讲经……” 后山脚下这一段路,并不平坦。 僧人垂首看路,走了下去,却只任由那小沙弥在耳旁聒噪着,并不接一句话,也未露出任何不耐的神情。 或许是不在意,或许是没听见。 山下又是那一片茫茫的竹海,翠色的竹叶摇动起来,像是在山与山的沟壑之间镶嵌上一块又一块碧绿的翡翠。 林间那条小道已落满枯叶。 善哉望了过去,想起自己自上一次后便再未踏足竹舍,这一时间本该心如止水,可脑海中却蓦地冒出某一个人在佛堂上那些大胆放肆的污言秽语,还有最后那荒凉的眼神…… 止水微澜。 原本该向前的脚步,在这片刻的沉思与游移间,已转了方向,竟向着那林间竹舍去了。 直到站到了竹舍门前,他才反应过来。 这一时想要再退,又忽觉退也无用,本心便在此间,纵使此刻离去,也并不代表他从此便不牵挂了。 只是在将那门推开之时,到底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早已有月余没人踏足的屋子里,竟然干干净净的一片,没落下半点灰尘,桌椅床榻都摆放如旧,仿佛才被谁整理过了一般。 书架上,经卷不再,已空空如也。 但角落的画缸里竟还插着一封系上的卷轴。 善哉立在门前,天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却无法掩去他此刻突如其来的怔忡。 还有…… 心颤。 没有理会身后宏本疑惑的声音,他迈步走了进来,从画缸中将那一幅画取出,便已认出这是昔日沈独画过但被他添了几笔的那幅画。 于是就这样拿着,好半晌才放到了案上。 系着的细绳一解,修长的手指推着画幅朝一侧慢慢滚动,昔日那一幅春兰图便缓缓展露出来。 众开我不开的野春兰。 舍诸兰而择未开兰的蝴蝶。 还有…… 那静静躺在画卷最末,随着画幅被打开,终于展露在人眼前的那一朵小小的绿萼春兰。 细长的茎,半开的花。 一瓣瓣浅绿裹着花心,正在绽了些许而未盛放之时…… 只是放了有些时候了,没了新采时的柔韧鲜活,在他用微颤的手指将其拾起时,已有枯萎之态。 “善哉师叔,你怎么了?” 小沙弥宏本在门外朝里探头,只觉这一刻这在天下享有“慧僧”之名的师叔脸上,竟透出几分悲苦难辨,一时有些吓住。 可回应他的,只是僧人拈花垂首,静默的身影。 第82章 血溅五风口┃东方师兄,我想杀你,已想了十年了。 “吁——” 行进中的马被勒紧了缰绳, 迅速地停了下来, 一身华服的池饮看着前方的骚动, 忽然就皱了眉。 “前面怎么回事?” “回禀少盟主,前面道中发现了一具尸首,似、似乎是妖魔道中人的。” 回话的人有些战战兢兢, 还有些不敢确定。 池饮面上顿时便露出了几分惊色,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另一侧便是蓬山的人马,顾昭一骑当先, 也停在半路。 在他看过去的时候, 顾昭也向他看来。 两人对望了一眼,但都没有说话。 池饮先下了马去, 朝前面几名天水盟弟子围着的地方走了过去,顷刻便闻见了那还算新鲜的血腥味儿, 待得仔细一看那身首异处的尸首时,面色便陡地阴沉下来。 顾昭随后来, 也认了出来。 崔红在妖魔道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跟随了两任道主,先辅佐了沈独的父亲, 后又跟了沈独。虽在裴无寂出现之后, 地位便落了下来,可好歹也是个护法,在间天崖上颇说得上几句话。 可如今…… 就这么睁着一双不甘也不信的眼,脑袋在一边,身子在一边。 “若没记错的话, 崔红本是与沈独一道走的,不该一个人出现在此地。且这下手干净利落,脖颈伤口处都没什么皮肉翻卷,要么功力深不可测,要么神兵利器吹毛断发,或者……” 顾昭想了想沈独平日的作风。 “两者皆有。” 然后他无声地转过了目光去打量池饮的神情,只可惜隔着一张人i皮面具,实在看不出面具下到底是什么真神情。 只隐约感觉出,似乎不很好。 于是他眉梢微微一挑,唇边多了一分笑意,但半点都没表露出来,只道:“妖魔道上的魔头,不愧是真魔头,狠起来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能杀。不过如此,于池少盟主与我蓬山的除魔大业,倒是一件好事了。” “那是自然……” 池饮心底杀机四溢,又看到了那散落在血泊里的糖与糖盒,便冷冰冰地笑了一声,眸底冲涌出几分狠色。 “我已约他两日后子正动手,新一日,便是他来年祭日!” “子正吗?正好。” 顾昭一脸好像才听闻他们动手时辰的模样,先露出些微的惊讶,接着又恢复了正常,还笑了起来。 “那我们要快些赶路,不能让沈道主久等了。” “走。” 池饮也不废话,看明白了死的是谁之后,便直接起身,返身重新上了马,下令重新开拔。 只是有人比较迟疑,上来问:“少盟主,那这尸首……” “妖魔道上的邪魔外道自相残杀罢了,死了也就死了,与我等何干?”池饮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直接打马从那尸首旁边过去,道,“速速赶路,两日内必须赶到五风口!” “是!” 前前后后,众人立刻应声。 于是两路人马在这片刻的停留之后,再次开始赶路,同样向五风口去了。 算上沈独,先后是三路人马。 谁也不知道,平静了多年的五风口,在两日后的深夜,将会上演怎样一场杀戮。 当初离开妖魔道去赴顾昭天下会之邀的时候,沈独与其余妖魔道的主力人马是分开走的,天下会后一道上天机禅院,便合为了一路。 如今从禅院去五风口,也是这群人没变。 只是在半道上,他点燃了一截幽识香,引来了幽识鸟,往间天崖传了信。 如今的间天崖上,道中有头脸的人物基本都在外面,可凤箫还在。这算是沈独留下来坐镇后方的后手。 打架凤箫不行,但后方调遣却不成问题。 他信中让她收信后立刻派道中最精锐的隐杀堂弟子赶赴五风口,听候调遣。 所以在两日后清晨进入比起当年已荒凉了许多的五风口时,妖魔道这边其实是两拨人马。 只是一拨在明,跟着沈独; 一拨在暗,已先一步伪装成常人入了城。 城中心广场高高的旗杆上什么风帆也没挂,就一颗不知几个月前挂上去的头颅,那人脸上的肉都已经被天际飞来飞去的乌鸦与秃鹫吃了个干净,就留下个光秃秃、空洞洞的骷髅,完全看不清是什么模样,自然也无法辨别身份了。 沈独从下方过时抬头看了一眼。 高高的旗杆,黑沉沉乌压压的天幕,怎么看都是一个适合杀人的下雨天。 他们找了一家破败的客栈先歇脚。 裴无寂走了,崔红没了,跟在沈独身边的一下就只剩下一个姚青,难免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感。 尤其是沈独告诉她,夜里有事。 有事。 这是沈独喜欢的两个字。 他若要出去杀人,或者要带着他们出去杀人,从来不说什么直白的屠戮的话,只说“有事”,好像即将要去做的是多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 中午时候他用了些饭。 下午在暗处探听的人悄悄来禀,说是天水盟的人已经到了,就在另一条街上的客栈住下,而蓬山却还要晚一些,约莫子时才到。 沈独听了没搭理,只在屋内修炼六合神诀。 一直等到入夜了,姚青捧着外面送来的一封信函敲了门,他才收了手,将那已趋近大成的满身阴冷内力敛起,道:“进来。” 姚青推门进来。 信也呈了上来。 沈独起身来接过,拆开看了一眼,便笑一声扔回了桌上,只去取旁边挂着的垂虹剑,但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拿了雪鹿剑:“所有人都到了吗?” “都在附近了。” 姚青知道他问的是另一拨人的事情,但依旧不明白这是要去干什么,所以有些茫然。 “道主,我们这是?” “你自己看看。” 沈独示意她去看那信。 姚青从桌上将那信捡起来凑灯下看了一眼,便陡然一阵心惊肉跳:“算计顾昭,今夜子时,突袭蓬山人马?可道主,这池饮狼子野心……” “谁说我要夜袭蓬山了?” 沈独没待她把话说完,那薄薄的唇一勾,便是满面的冰冷,还有一种由心而起的邪气。 “传我令,立刻集结!今夜,我要池饮项上人头!” 什么? 他竟是要直接对池饮下手? 而且不是这信中约定的子时正,而是这比约定时间足足提早了一个半时辰的亥时?! 姚青完完全全没有想到,更不知道沈独到底是什么打算。只是他面目冰冷,甚至已经将雪鹿剑出鞘,擦去了剑上的血气,分明是主意已定无论如何也不会改的模样了。 她想了想,还是收敛了惊色,下去传令。 如今妖魔道是两路人马都在,且都是精锐中的精锐,除非池饮早有准备,不然被沈独杀上门时,怎么也躲不开死路一条! 沈独原本与顾昭约定子时正一道对池饮下手,叫他插翅难逃。只是顾昭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实在是太清楚了。 对他来说,杀池饮是很要紧的一件事。 其他事与顾昭合作,被他算计,不算什么,但唯独这件不能! 方今天下,他谁也不信! 什么子时正夜袭都去见他妈的鬼! 真正子时去的都是傻逼! 亥初一刻令下,亥初二刻趁夜出发,阴霾的夜空里无月无星,将所有人的行迹藏匿,也让妖魔道这黑潮似的一群人悄无声息地拔除了天水盟所宿客栈外的暗桩,阴森而悍然地杀了进去! 刀光剑影,惊呼惨叫! 不知是哪一方的人马砍断了烛台,火烛点燃了客栈的桌椅与木栏,模糊了所有人染血的面目。 沈独倒提着长剑,踩过了脚下的鲜血与火光,站到了大堂那通向二楼的楼梯下,抬了那一双不轻不淡的眼向上看去。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是“池饮”。 这时他刚抄起了双钺将一名朝他袭去的妖魔道精锐砍倒在地,鲜血溅了满身,也让他这一张脸充满了狰狞与恼羞。 在看见沈独现身的那一刹那,他什么都明白了,什么夜袭顾昭!都是狗屁! 从头到尾,沈独的目标就他一个! 他想着至少要提前半个时辰,先下手为强,谁料沈独更狠,竟直接提前一个半时辰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心底恨极,声音也已扭曲:“沈独!背信弃义,你可是真狠毒!” 狠毒? 沈独慢慢地拔剑出鞘,就站在下方注视着他,一双眼底是寂灭的杀意,只道:“我有今日,不都拜你所赐吗?东方师兄,许久不见。我想杀你,已经想了整十年了。” 剑起,是他已至化境的六合神诀! 第83章 神诀大成┃刀剑不惧,行尸走肉。 在被剑光笼罩的那一瞬间, 池饮, 或者说东方戟, 甚至有些恍惚,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声“东方师兄”,瞬间揭破了他戴着的面具, 在他根本没想到的时刻,捅出了他真实的身份。 什么时候…… 当初那个半点心机都没有的沈独,变得这样恐怖? 还记得自己杀光了所有的同伴, 成为了最终活下来的那个, 于是终于得了被崔红带上山的机会,从此拜了道主为师, 成了他唯一的关门弟子,也由此认识了沈独—— 一个简单懦弱到浑然不似出身妖魔道的少爷。 是的。 少爷。 穿衣吃饭一盖要人伺候, 对妖魔道上的事情虽耳濡目染知道很多,自己却连杀死一只蚂蚁都觉得恐惧, 在当时早已经见过世间诸多残酷事甚至也做过诸多残酷事的东方戟而言,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简直是对他最无情的嘲讽。 所以打从见沈独第一面起, 他便不喜欢他, 只是碍于他是道主的独子,并不表现出来,相反还对他颇多亲近,以迷惑旁人。 他练武很有天赋,速度很快; 沈独于此一道却好像十分愚钝, 崔红姚青两人教什么他学起来都很慢。 时日一久,比较之下,妖魔道上便都知道谁才是下任道主的人选了。 印象中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便开始变得孤僻,总是一个人待着,好半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是在对着他时,沈独也从未表露出过什么恶意。 可越如此,东方戟也越不喜欢他。 于是有一天他哄骗他一道上了间天崖绝壁,问他想不想知道下面是什么样,便随手把人推了下去。 那时候,他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可惜:若沈独这样的人不是生在妖魔道,不是道主的独子,不是对他有太大的妨碍,那也许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还是会有些意思的。 但也就这么一点可惜罢了。 他是杀过人才上山来的,早养成一副冷血的性子,害了沈独之后甚至连脸色都没变,照旧回去练功习武。 一连三天,什么事都没有。 沈独失踪的事情自然在妖魔道上激起了很大的波澜,道主与道主夫人派了很多人前去找寻,只是都没找到。 他那时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第三天的黄昏,沈独一个人满身的狼藉,踩着如血的残阳,从外面走了进来,然后若无其事地跟所有人说,是他自己贪玩走丢了路。 什么时候,沈独成了他的噩梦呢? 大约,便是那个时候开始吧。 当时的东方戟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内力粗浅、杀只鸡都要发抖不敢动手的沈独,到底是怎样从那深渊绝底之中爬了出来。 简直像是恶魔从地狱中爬出…… 之后的沈独看起来还是当初模样,可细微处给人的感觉完全变了。 他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自己被他推下去的事情,好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见了他也依旧叫一声“东方师兄”,在道主与道主夫人的面前还是那懦弱仁善模样…… 那时的沈独,多恐怖? 分明已化身成了恶魔,可所有人都不知道,除了他。 就这样静默地伪装着,直到那一天,所有最阴暗的情绪,在杀戮中爆发…… 那一天,沈独看他的眼神,与今时今日,何其相似? “铮——” 剑来时,迅疾而猛烈,分明是沈独持剑而上,可落在人眼中之时却好似剑光携裹人而上,惊艳且凶险! 东方戟人站在高处,又是眼看着沈独动手的,按理说可以有足够的闪避时间。 可沈独的剑,怎会快至此境! 完全是觉得寒光在远处一闪,剑已经到了身前! 湛蓝的雪鹿剑剑身,有一种澄澈而忧郁的美丽,剑尖那一丛白雪似的颜色,却带给人彻骨的冷凝。 东方戟后脑勺都跟着发麻。 在这凶险而根本来不及避开的一瞬间,他只能抡了手中双钺朝着那剑砍去! “当!” 一声脆响过后,那弯月似的钺竟直接被雪鹿剑一剑斩断! 剑庐所出之神兵,从来是名不虚传! 更何况,是这等绝世之作? 东方戟一时恨到心头,但反应却一点也不慢,趁着这一钺将沈独阻断的功夫,已毫不犹豫翻身上了楼上围栏,踩着连行五步竟上了柱,暂避沈独锋芒! 十年前沈独有无伤刀,十年后沈独有雪鹿剑! “黎炎那老不死的可当真是喜欢你,当年你还是个废物的时候便为你打造了无伤刀,反倒置我于不顾,可算是瞎了一双狗眼。”东方戟还带着池饮的面具,但那一身独属于他的狂傲已半点不加掩饰,耳廓上三枚并不属于他的银环更添几分邪肆,只意味深长地笑道,“你猜,这老头死的时候说了什么?” “是你……” 当日在天机禅院大殿之外,便是“池饮”亲口将黎老自戕的消息告诉沈独,那时他心底便怀疑黎老并非自戕,金盆洗手也不过只想安度晚年罢了,若不想活,何必金盆洗手? 如今听得东方戟这一句,他什么都明白了。 在他短暂而阴郁的少年时期,黎炎大约是唯一一位喜欢他性情,也不觉得他废物窝囊的长辈。 所以即便后来变了,他对黎炎也从不敢放肆。 就是这样一位老人,竟被他昔年的师兄痛下杀手! “先是崔红,后是你父母,然后是黎炎……” 在沈独新的攻击到来之前,他已经扔掉了那不趁手的独钺,只往腰后一摸,便抄上了一对寒光闪闪的银钩,笑容里的恶意毫不遮掩。 “沈独,你活这许多年,还剩下什么?” 这无疑是要激怒沈独的一句话,沈独听了个清楚,只是他的反应却并不是东方戟想要的。 换了以前,他早就杀红了眼。 但此时此刻不过是冰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挥舞着那雪鹿剑,一步一步地逼近,用最浑厚最霸道的内劲,操纵着最精妙最迅疾的剑法,一寸一寸地逼杀着他躲闪的余地! “当!” “当!” “砰……” …… 整座客栈已然化作了火海,双方人马乱战成一团,谁也没功夫再去注意楼上激战的二人,在一片喧嚣沸腾的喊杀声中也完全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厮杀间,只有炽烈的火光! 映照在沈独的眼底,也映照在沈独的剑上! “砰!” 剑光如瀑飞旋,挑开了东方戟紧握在掌中的锋锐银钩,分明轻巧的一剑竟震得他虎口崩裂,霎时见血! 二人力量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完全拉开,这些年来修炼六合神诀的沈独,被称为“整个武林的噩梦”绝非虚言。 再不见昔日仁慈。 每一次攻击都精准得好像早已经在心里计算过,甚至就连他遁逃的方向都一清二楚,每每料敌于先。交手不过一刻多,已逼得他左支右绌! 东方戟牙关紧咬,退了一步,竟从走道上退入了一间沾了鲜血客房之中,妄图借地形暂缓沈独的攻势,为自己拖延得一些时间,于是闪身避在那木屏风后。 可谁料他避沈独不避! “轰!” 掌力汹涌! 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硬生生一掌轰碎了屏风,碎屑四溅之间那手掌攻势未止,竟骇然穿过了漫天碎屑,悍然拍在了东方戟胸前! 这实在是神鬼也难料的一掌! 其实力之强悍,杀心之凛冽,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更可怕的是,这一掌,他无法避开! “砰!” 先前拍碎那木屏风的掌力有多厚,这一刻印在他胸膛的掌力便有多深! 东方戟霎时就吐了一口血出来。 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恐怖的巨物给撞上了一般,竟如纸片一般飞了出去,接连撞塌了两堵隔墙! 沈独提剑而来,他心一横竟直接拍碎了自己身后第三堵墙,往后一仰! 呼啦! 一片冷雨被劲风携裹着,从这突然坍塌的巨大孔洞之中吹了进来,立刻湿了沈独的衣袍。 暗光一道也混入这扑面的风雨,向他打来! 像是什么暗器。 沈独几乎没有深想,下意识便一翻掌中雪鹿剑,已更迅疾的速度将这一道暗光挡了下来。 然而却并非意料之中的声响。 “啪”,那一道暗光在被他雪鹿剑挡下的瞬间,竟应声碎裂! 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只小小的琉璃瓶。 瓶碎水溅,一股诡异的奇香,顿时溢散出来,虽有冷雨消弭,却偏为风所挟,霎时便侵入了人的嗅觉! 再要闭气屏息,已经晚了。 几乎在闻见这气息的瞬间,沈独奇经八脉甚至五脏六腑之间便如突然生出了万蚁噬咬一般,钻心之痛! 他脸色瞬间一白,险些没握住手中剑! 那东方戟一掌拍碎这一堵墙翻身而下,已是离开了这一间客栈,落到了外面已经细雨密布的街道上。 不远处便是五风口那高高的挂着人头的旗杆。 路上一个行人也无。 阴沉沉的天幕洒下雨水,混杂了血水与泥水,在街道的边缘流动。 他按住了自己方才为沈独一掌重击的胸膛处,连喘息都变得费力,可隔着这朦胧的雨幕,依旧能看清沈独那突变的面色。 于是快意也恶意地大笑了起来。 声音与雨声交杂,显得阴森而冰冷:“这十年来,忘忧水一饮,醉生梦死,可还舒坦?” 忘忧水。 沈独都快忘记这东西了。 此物原本是妖魔道中用来折磨审讯囚犯时所用,往往能诱骗出不一般的话来,只是被他用在了自己身上。 原来是在这上面做了手脚吗? “倒是好算计,未雨绸缪,也算处心积虑了。” 沈独感受着这几乎就要将他整个人都击溃的痛苦,还有体内那陡然疯窜的阴邪之力,本该就这样倒下去了,可事实是,他竟将手中剑握得更紧,杀意倍增! 东方戟只当他是强弩之末,注视着他的目光格外嘲讽也格外怜悯:“西域奇毒,无色无臭,在你身上种了有十年。一旦以百舌香引动,纵使你武学冠绝天下,也不过能撑着多活几天罢了。想杀我,一时的急智是够了,只可惜,长远谋算,你还太嫩!” “是吗?” 沈独抬起手来,看了看掌心那因毒忽然蔓延开的暗紫的血丝。 分明已痛如千刀万剐,可体内疯狂的六合神诀之力却仿佛无视了他这血肉之躯里一切一切的痛苦,将他化作了一具无动于衷的行尸走肉。 于是凄风苦雨中,他忽然笑出声来。 竟问他道:“师兄,当年重创于我手,远遁妖魔道后,你可有想过,六合神诀如若大成,该是何种模样?” 东方戟忽觉毛骨悚然。 这一时再看沈独,只觉他站在一片火光的背后,虽满面温和的笑意,却犹如一身鲜血的恶鬼! 邪戾猖狂,意欲择人而噬! 不,百舌香奇毒,怎会有人中了之后依旧能岿然不动地站着! “不,不可能的……” 他只觉得眼前所见颠覆了自己原本的计划与认知,心神都为之一乱。 沈独却只是举起了剑,看着湛蓝剑身上那一点纯粹的雪色,低叹道:“六合神诀大成,便是刀剑不惧,行尸走肉。它不让你死时,你想死都难……” 第84章 新规矩┃“刚才,我定的。” 话音落, 人已起! 此时客栈几乎已经完全为火光所覆盖, 双方厮杀间周围竟也没有一个人赶来, 好似全然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沈独持剑飞身而下,像是降世的妖魔。 这模样看上去, 哪里有半点为百舌奇毒所侵扰的迹象! 东方戟听了他自顾自那一句言语时已意识到了不妙,霎时拔地而起,同时左手一横将银钩抵在身前! “当!” 雨幕中竟似溅开了几点火光!是沈独那雪鹿剑的剑尖生生刺入了银钩的钩刃之中, 凹陷下去! “砰砰砰!” 从高处乘风而下, 挟势而来,那力道直打得东方戟往后急退三步!每一步都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骇然间再抬首, 对上的是沈独那一双已然微微血红的眼睛! 入魔! 杀心一起,再不消弭! 沈独唇边的笑意来得如此漫不经心, 又如此邪肆凶戾,在六合神诀疯狂的催持之下, 所有的痛感都从身体剥离,逼杀的动作间,反多了一种与此刻气氛并不符合的从容。 只怕是找一个旧日最熟悉他的人来看, 也不敢相信昔年的沈独, 竟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换作此刻的他是以往的他,哪里还有妖魔道上那一场祸事? 可惜旧事不可改。 剑从来只是一种武器,而沈独如今的境界已经到了指掌拳爪皆可为武器的境界,所以进行攻击的不仅仅是沈独的剑,还有他身体的其他部分。 三两下已将东方戟逼入绝境。 剑锋上阴邪的冷意随着一道道挥洒的剑气斩出, 爬上对方的手臂与经脉,很快便让东方戟脸色白了下来。 六合神诀! 六合神诀! 都是这该死的六合神诀! 东方戟怎么也想不明白,看似懦弱好欺的沈独到底是从何处学来的这等功法,若早早会了又怎会任由他欺凌多年! 只是这时候也不是思考的时候。 此时此刻,一个不小心的分神都有可能致使他输掉自己的性命! 他所能做的,只有放手一搏! 沈独固然是学了六合神诀,可这一门功法在妖魔道上都是禁忌,历任妖魔道的道主,所练的都是最正宗的天魔造化功! 而他,便被老道主传了此功! 东方戟拼着被沈独一剑砍断手臂的危险,竟强行双手持银钩架起,用力挡了沈独这一击,巨大的反挫之力逼得对方不由撤剑回身! 这一刻,便是他的机会! 天魔造化! 这一门功法似乎早早便预料好了他们妖魔道上人总会预料到的窘境,特有一道绝地反击的法门,只是需以逆转自己周身经脉中流动的劲力为引,以功力受损为代价,所以非万不得已不能出。 但眼下却顾不得了! 火光照耀下,东方戟那一张脸也陡然狰狞起来,在这一片雨幕中痛苦地怒喝了一声! 贲张的血脉,突起在脖颈之间。 他脸上露出了难言的痛楚之色,双目中的疯狂却开始燃烧! “铮——” 沈独回身一剑若挽天河一般倒折而来,朝他刺去,可剑至的刹那,却忽然失去了目标! 东方戟竟化作了一道浓黑的影子,遁入黑暗! “刷拉拉……” 子夜的雨,渐渐变得大了起来。 身后那着火的客栈里厮杀已渐渐停止,远处却有隐约的马蹄声传来,似乎是有很多人到了。 沈独持剑站在雨中,朝着其余三面浓黑的阴影中望去,可除了雨声与喊杀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但他知道,东方戟还在。 他就借着天魔造化功那近乎于燃魂一击的隐匿之能,躲藏在黑暗中某一个地方,伺机而动,要取他性命! “嗒嗒嗒……” 马蹄声更近。 妖魔道的人毕竟要多一些,也要精锐一些,此刻已然将天水盟的人马屠戮殆尽。 有人远远看见了来人。 那一时间便大喊起来:“正道有人来了!” “快,快去前面!” “魔道妖人还不速速受死!” …… 接二连三的呼喝顿时就起来了,其中还有一道已经上了几分年纪却还中气十足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在这声音响起的刹那,沈独便朝着那声音来的方向转了一下头,似乎是有些惊讶,分散了注意力。 于是就是这一刻! 一缕幽微的银光竟自他身后那一片火光中冲出,化作了一道疾驰的电光,直向沈独后心袭来! “噗嗤!” 尖利的银钩瞬间透入人体! 带着腥气的鲜血应声涌流出来,将银钩上那一点银光染红,也将地面上淌开的雨水染红。 重新现身的东方戟犹如附骨之疽一般贴附在沈独的背后,偷袭得手的这一刻,心底竟涌现出一种不敢相信的狂喜。 然后便狞笑了出来。 他手腕一动,便要将那穿透沈独后心的银钩抽离,以再给他一记致命的重击! 可他没想到,他用力拔了一下,竟没能将银钩抽离! 那弯曲锋锐的钩身,就好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卡住了一般,又好像是被什么更强大的力量死死地攥紧! 多年来生死危机里练就的直觉,让东方戟瞬间意识到了不对。 只是这时候,背对着他的沈独,偏偏在此刻说出了一句足以扰乱他心神的话:“我猜,顾昭一定也告诉你,他子正会来吧?” “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的,东方戟诧异的声音脱口而出。 只是还没等他理清楚沈独这一个“也”字里所潜藏着的巨大而惊人的隐秘,一股冰寒的冷意已从他身前穿透到了他的身后。 东方戟竟觉得有几分恍惚。 他低下头来,只看见雪鹿剑那湛蓝的剑身穿过了自己的腹部,鲜红的血将那剑身染成一片妖异的深紫! 于是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中了计。 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好歹也是妖魔道上当了十年道主的大人物,沈独怎么可能会犯那样轻敌的错? 那不过是卖了他一个破绽。 而他天魔造化功在身,不能拖很久,难免情急失了判断,轻易落下他故意设下的陷阱。 在他银钩楔进沈独后心的时候,阎王殿便也向他敞开了大门。 于是在他为那一句与顾昭有关的话分神的刹那,沈独毫不费力,反手一剑倒刺而来! 他甚至都不回头看一眼。 拥有无比的自信,这一剑会中,这一剑将定下成败! 他才是真正地疯了…… 竟是不惜丢了自己半条命,也要杀他! “噗!” 剑收时,无情无感。 腹部的鲜血顿时朝着外面喷溅,东方戟不过踉跄了几步便站不稳了,眼前也跟着模糊起来,一下栽倒在了地上。 他的银钩还留在沈独背后。 只是沈独浑然感觉不到一般,手提着雪鹿长剑,完全没将那逐渐靠近的正道人马当一回事,只是一步一步向东方戟走来。 这一时的记忆,忽然便开始倒流。 沈独笑了起来:“东方师兄,我到底还是感激你的。” 冰寒的六合神诀之力,透过方才那一剑已经完全摧毁了东方戟体内所有的经脉,让他因为痛苦和寒冷发抖。 他看着沈独向他靠近,却一点也逃不开。 为雨水模糊的视野里,沈独这一张脸上的神情,与十年前那一夜,何其相似!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受了伤之后,他们只是伤得很重,就倒在台阶上。你以为那一晚我没有继续追杀你,是因为你伤了他们,而我这个废物一定会留下救他们吗?” “不,我没有……” 说话间,他的脚步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像是注视着过往的一切仇恨与云烟。 俯身,将人按进泥水里。 冰冷的一剑,割破了东方戟脖颈上的血脉,看那滚热的血忽然奔流,看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脖颈抽搐挣扎,却一脸麻木的无动于衷。 然后沈独的声音便变得轻了起来,在客栈那轰然倒塌的废墟中,在潇潇的冷雨中,在已逼近至身后的马蹄声中,犹如间天崖上冥冥的薄暮:“我只是站着,看他们跟现在的你一样,瞪大眼睛,挣扎在地上,流干了身上的血……” 他们根本不懂。 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如果当日东方戟真的成了妖魔道新的道主,那么等待着他沈独的不过是一个死字。在他们的眼中,只有妖魔道是重要的。其他的一切,仿佛都可以舍弃。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舍弃他们呢? 催动至极致的六合神诀渐渐消弭下去,那万般的痛楚又回到了身上,沈独这时候才忽然有一种原来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魔头沈独,你竟敢对天水盟下手!” “你们快看!” “天,是池少盟主!” …… 那不知何时已从远处赶来的正道人士,已将这一座成为废墟的客栈层层围住,妖魔道上的精锐是先战过了天水盟,如今再对上这些人自然力有不逮,节节败退。 沈独听见声音,转过了身来,便看见一帮人气势汹汹而来,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还在天机禅院见过的斜风山庄庄主陆帆。 他身子晃了晃,却没倒下。 陆帆看着他身后已没了气的“池饮”,面色已阴沉难看到极点:“大胆妖人,池少盟主与你无冤无仇,你竟下此辣手!今日若饶你,我天下武林公理何在?动手!” 根本不给人半句解释的时间,也完全没有要听人解释的意思。陆帆这样的行为,沈独倒也半点不意外。 甚至他十分清楚陆帆为何会来。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来的时机会如此地巧,如此地妙,简直像是掐准了来的一般。 相反,本应该来的人,在这时候,却是一点踪迹也无。 新的一批人围拢了来,却似乎知道沈独的厉害,并不敢靠他太近,但也完全隔绝了妖魔道其他人过来救他的可能。 姚青等人奋力拼杀,也出不了重围。 长箭暗器,飞钩绳索,接连从人群中甩出来,频频向沈独发动袭击。 有的从左边,有的从右边,有的从前面…… 甚至不知何时,后方也围了人上来。 六合神诀再强,沈独也只是一个人,双拳尚且难敌四手,他一个人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又如何能在这许多人的围攻之下屹立不倒? 刷拉拉…… 风急雨骤! 众人杂乱的脚步踩踏在泥泞的地面上,刻意扰乱着沈独所有的感知,剑能斩诸般暗器,却防不住脚下突来的暗袭! “呼啦”一,伴着金铁相撞时的沉重声响,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一道铁索在数十道暗器同时向沈独打去的瞬间,将他绊倒在地! “砰!” 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一下摔进了泥水中,想要以剑撑地起身,可接下来一道又一道铁索已迅速跟上,彻底将他压得半跪了下来,再也直不起身! 陆帆眼底顿时闪过了几分喜色。 这一次带出来的诸般好手也完全把握得准时机,眼见得如此良机,更不迟疑,竟是暗器齐出! 寒光连闪间,一场残酷的围杀似乎便成定局。 这一刻,陆帆甚至已经想象出这昔日趾高气昂格外惹人厌恶的妖魔道道主沈独跪在自己脚底下求饶,为了活命不得不乖乖向自己献上那三卷佛藏时卑微又可怜的模样。 可下一刻,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眼见着那已经淬毒的暗器便要尽数落在毫无反抗之力的沈独身上时,一道雪白的身影竟然从天而降! 宽大的僧袖在风雨里一卷! 那十数枚凌厉的暗器便已经被兜入袖中,再轻轻抖落在地时,已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铁! “阿弥陀佛!” 一声慈悲的佛号,伴随着那僧人竖掌合十的一礼而起,一身雪白的僧袍在这凄冷的荒城里有一种不可侵的凛然,他撑着伞,潇潇风雨仿佛无法沾湿他任何一片衣角。 慧眼低垂,是一派安然平和。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为这和尚突然之间的出现,二为他方才那一手所展露的神鬼莫测的修为,三为他本高高在上不该插手此事的身份! 天机禅院,慧僧善哉! 他怎会出现在此处?! 陆帆霎时色变,看着僧人那不动而平和的眉眼,心底生出了万般的骇然,但转瞬又化作了无尽的恼怒,一时竟没忍住厉喝出声:“我正邪两道的争端,善哉法师忽然插手,是何用意?!” “天机禅院方圆百里,干戈不能动,刀兵不可起。” 善哉那清明的目光,落在陆帆的脸上,看了一眼,但却并未将他此刻的愤怒看进眼底。 “此处正在百里之内,贫僧自该插手。” 方圆百里不得动干戈? 江湖上向来只传天机禅院有止戈碑,见止戈碑则必须止戈,可那也不过是只是在不空山山门前罢了! 陆帆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狗屁的规矩! 他陡然阴森冷沉下来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善哉,嘿地冷笑了一声,含着无尽的恼怒质问道:“真是好霸道的规矩!可恕陆某孤陋寡闻,今日之前竟是从未听闻!不知这规矩是贵院何时定下,又是何人所定?” 善哉此时却只想起山门前的对答。 “此一去,便是妄动凡心,破出空门,往昔修行皆付诸流水。善哉,你可想好了?” 但有什么可想的呢?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僧人只返身将手中青色的油纸伞轻轻放在了那满身泥泞与狼狈的邪魔身旁,恰为他遮挡去所有的风雨。 目光相触时,浅浅勾了唇。 但并未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是回转了身,替他面对了前方无数手举刀剑的面孔,轻执佛珠,一笑答道:“刚才,我定的。” 第85章 答案┃秃驴,你现在觉得你喜欢我吗?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终究是他。 …… 在那晃动的油纸伞落下来, 遮挡了那坠落的风雨, 也遮挡了他视线的刹那, 沈独心底百转千回,但最终什么也没留下,不过那样简单的两个字—— 是他。 如此而已。 满世界的喧嚣都在这一刻去远了, 冰冷而潮湿的空气里原本混杂着的烟呛味儿与土腥气都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那在他旧梦里萦绕已久的旃檀香息。 抬起眼,只能看见他雪白的袍角。 还有周遭远远站着的那许多面色难看的正道中人。 分明是一种堪与天下为敌的姿态, 可为什么, 他心底竟生不出一点的担心来,反而满心都是一种奇异的放松。 几滴血沾在眼睫上, 沈独费力地眨了眨眼。 在失去知觉倒在那一片污泥里之前,他脑子里唯一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老子全盛时都打不过他, 凭你们,也配? 沈独很久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他倒在泥地里酣眠。 那曾享誉天下的白衣僧人便挡在他的身前, 庄严的宝相里带着几分微微的冷然,但无论动手激烈到何种程度,都不曾让那乱飞的刀剑, 惊扰他清梦半点。 这是一个染血的夜晚。 也是一个传奇的夜晚。 在今后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种种附会的闲聊中, 它被渲染了太多奇幻不可思议的色彩,可唯有今时今日在场与那僧人交过手的人才知道,一切一切奇丽的渲染在那僧人雪白的僧袍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分明是低眉垂眼的一片慈悲,可竟无一人能在他掌下翻覆, 更无法越过他伤到那本已强弩之末的邪魔半点。 言语不能动,刀剑不能损! 他就像是长夜里那长明的莲盏上高伫的神祇,让人生不出半分的冒犯与亵渎。 “刷拉拉……” 骤雨倾盆。 在那僧人隔山一掌印在陆帆身旁之后,所有人对望了一眼,终于是骇然又忌惮地退走了。 雨声盖住了他们的脚步声。 怎样来,便怎样去。 除了满地狼藉的鲜血与背后那客栈已经冷却的废墟,什么也没留下。 姚青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根本不知道这僧人与自家道主有什么关系,可在见识过他刚才以一人之力逼退所有人的恐怖修为之后,竟有些不敢上前。 于是只能怔怔站在雨里看着。 看那一身雪白僧袍终于被雨水打湿了的僧人,弯下腰去,将他们那不知是重伤昏迷还是累极睡着的道主打横抱了起来,也没跟他们这些妖魔道的人说一句话,便往这五风口荒城的另一头走远了。 分明才三五步,可人影却一下没了。 直到足足半刻过去,姚青才一下反应了过来,瞪大了双眼,发现了这个让她不敢相信的事实:她竟然眼睁睁看着一个天机禅院的和尚,带走了他们道主! “姚、姚右使,我们、我们怎么办?” 有人还有些恍惚,只觉得人在梦中,悄悄凑上来,小声地发问。 姚青立刻就炸了,大叫起来:“什么怎么办!干你娘!道主都丢了!还不赶紧追上去找啊!” 然而哪里还找得到? 早没了影子了。 对沈独来说,这一夜发生的一切都好像一个绵长的梦境。梦里他杀了东方戟,东方戟杀了他父母,然后他忽然又化作当初那个恶意初长的少年,发着抖,却格外冷漠地看着那两个本该与自己最亲密的人流干了血,在痛苦中咽气…… 梦忽然就成了噩梦。 到处是血腥的杀戮,滔天的火光,他一会儿拿着刀,一会儿持着剑,在尸山血海里奔走,像是进了一座巨大的迷宫,无论怎么走也找不到方向。 万般的惶恐与迷茫中,只有一道模糊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可他竭尽全力也无法听清,那声音说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疯了一样追着那声音去。 一会儿觉得那像是寺庙里的钟声,一会儿又换成了哭喊声,一会儿又好似僧人吟诵经文的梵呗…… 他走了好久好久,也听了好久好久,终于到了那迷宫的边缘,也终于将那声音听清了。 万般的幻象都消失一空。 梦境里只有一间竹舍,是那僧人含笑坐在台阶上,问他:“沈独,你还觉得,我喜欢你吗?” 不是贫僧。 是我。 沈独一下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的一刹那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初落难逃至不空山的时候,仔细一看才发现环境虽然似极,却不是昔日那竹舍。 也是山林里的小屋。 只是要更破败、陈旧一些,像是山间打猎的猎人偶然歇脚之处,漏风的墙上还挂着一张破了的兽皮。 他只穿着已烘干的中衣,身上盖着的却是一件雪白的僧袍,而他自己那深紫的鹤氅却被挂在墙角的竹竿上,没被人穿着的时候,那十六天魔图纹似乎也消减下昔日的戾气,变得平和下来。 旃檀香息围绕着他。 沈独眨了眨眼,慢慢地坐了起来,轻而易举便感觉到了后心传来的痛楚,反手一摸时才想起,是东方戟那银钩留下的伤。 只是此刻那银钩不见了,伤也包扎好了,隐约有几分清苦的药味儿混入这满屋的旃檀香息里。 他莫名便笑了起来。 大约是东方戟那百舌奇毒真的太狠,他竟觉得四肢痛痒,起身都觉困难。 于是半点也不客气地叫喊起来:“和尚,秃驴!” 片刻后,破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接着是刺耳的“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了,一道颀长昂藏的身影走了进来。 一如他所料,是善哉。 他听了那一声“秃驴”倒也没什么反应,眉眼轮廓如旧,好看得让沈独手痒,只走到了他身旁来坐下,然后拉了他的手出来,温热的指腹按在他腕间,为他把脉。 沈独眼也不眨一下地看着他。 待那僧人按过脉要撤回手时,他却反手来一把抓住了,微微仰脸看他:“老子有话想问你。” 善哉撩了眼帘看他。 沈独心里立刻就颤了一下,可不知哪根筋抽了贼心不死,就是抓住了不松手,反而挑眉,颇有一点作死的挑衅味道。 “秃驴,你现在觉得你喜欢我吗?” “……” 就是这样肆无忌惮的姿态,给一点颜色便能开他一条街的染坊,哪里还能见着当日千佛殿上与昨夜五风口那煽情的可怜模样? 善哉静默地注视了他良久。 沈独被他这目光看着,一开始还好,没过一会儿心里便开始发毛,求生欲起来,心想做人还是不要太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的好,于是开口就想说“当老子没问”。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清隽的面容已忽然靠近。 微微干燥的嘴唇上像是坠落了一片鸿羽,一触即离,然后便听得耳旁那和尚轻轻“嗯”了一声,退开些许,笑看着他。 炸了…… 全炸了! 沈独毕生的理智都在这一刻抛去九天喂了二郎神家的狗,脑子里顿时乱炖成一锅粥,咕嘟咕嘟地瞎响也瞎想,连带着那没几分血色的耳廓都红了起来。 下意识一嘴贱,脱口而出:“和、和尚你脑子什么时候被门夹了?” 第86章 诳语真言┃干枯的春兰,安静而完好地躺在他慈悲的掌心。 “……” 片刻的静默。 沈独话一出口, 反应过来, 便想给自己两巴掌, 想也不想便改口道:“不不,是我脑子被门夹了!” 僧人看他的目光,深了些许。 但他毕竟不是在这些细碎的言语上纠缠的人, 所以也并没有接什么话,只是平静地把沈独抓着自己的不放的手拿开,放回原位去, 然后才起了身。 “我去端药。” 沈独就坐在那破床上, 身上还盖着和尚的僧袍,眼见着他走出去有好半晌了, 才后知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微烫的温度。 这一瞬间便觉得自己是真被门夹过。 更激烈的事情都做过了,亲一口算个屁!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只是心里虽这样告诫自己, 可急速运转的脑袋一旦停下来,就会回忆起刚才那轻得好像是梦境的一吻, 还有和尚那低沉醇厚的声音…… 操了你大爷。 他抬手按住自己薄薄的唇瓣,才发觉自己手竟有些发抖,心跳也快得惊人。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之后, 那和尚从外面端了一碗熬好的药进来, 他才算是勉强平复了下来,但却莫名不敢跟和尚说话了。 那药一递,他便接过来自己喝。 分明是能苦掉人舌头的药,若是往日他喝了必定要皱眉嫌弃,甚至干脆放一旁就不喝了, 可今天也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心有所属,恍恍惚惚一会儿就喝了个干净。 善哉并不是多话的人。 所以他只是在旁边看沈独喝完了药,又从他手中将那有些残破的药碗接了过来,才重新走出门去。 沈独于是觉得,现在真是像极了当初。 那时候他也是被人围攻,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一路不甘心就那么窝囊地死了,所以拼了命地要逃到天机禅院止戈碑前。 再醒来就在和尚的竹舍里。 也是伤重到几乎不能动,也是和尚在一旁捣药端药,还他妈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想到这里,沈独不禁有些生气:这秃驴分明好端端地是个正常人也能正常说话,怎么他那时候问“你是不会说话吗”,他居然承认了! 还有那个什么“不言”的牌子…… 到底都是什么玩意儿? 他开始皱眉思考了起来,望着那破窗外的天光与山水出神,直到脚步声再传来,才回头看去。 这一回不是药,是粥。 最普通的白粥,只是里头加了些青菜香菇炖着,所以带着几分有温度的香气。 这时候,沈独已经喝过了药,只觉得四肢之间那酸麻痒痛之感消减下去不少,身上的力气也回来了,便自己小心地起了身来。 腰背处的伤口有些疼,但于他还算不上什么。 只是站起来后被透进来的风一吹,有些发冷,于是便把落在破床上的僧袍捡了起来,自然地披在自己身上,才朝和尚走了过去。 屋角处有一张木墩子做的小桌,另有两把看起来破破的矮凳,僧人粥端进来便放在了那桌上,粥碗边靠着干净的木勺。 粥只一碗,勺只一个。 沈独自觉坐下来,拿了勺,自己盛了一口吃了,才一口便止不住地笑,眨眼问他:“你煮的吗?” “食不言寝不语。” 善哉却不回答他,只是又走出了门去,这一次并未将门带上。于是沈独便看见了外面丛生的杂草,低矮的山坡,也看见了未披外袍的僧人盘坐在了那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垂眸敛目。 这是在打坐。 “嗤。” 装模作样。 心里不很爽的沈独腹诽了一句,知道这粥没喝完和尚怕不会搭理自己,便干脆真不说话了,埋头喝粥。 这时已经是下午。 从昨夜奇袭天水盟到此刻,他几乎可以说是滴米未进,加之受伤损耗严重,所以分明寡淡没什么滋味的粥,竟也很快喝了个干净。 待他放下那勺时,才觉有了几分饱腹感。 喝粥的时候也不是什么都没想。 比如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妖魔道上姚青他们怎么样了,最终顾昭有没有到,若到了又是什么样的神情,还有东方戟的百舌奇毒…… 只是他抬首重看见僧人时,一起的想法又都烟消云散。 沈独起身走了出去。 视野一下就开阔起来。 此处应该是距离五风口没多远的山岭,看得出山脉的形状没有不空山那一片那样雄奇,也没有禅院附近那绝佳的山光水色,可陋屋一座在这小小的山坡上,却有一种犹带着烟火气的隐逸隔世之感。 僧人还在打坐。 修长的手指慢慢扣着那一串沉香木佛珠,一粒一粒地转动,分明是如此寻常的画面,可沈独偏偏就看出了一种平和的静好。 斗转星移,唯心不改。 “喂,和尚。” 他走过去,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和尚所坐的那块石头的低矮处,然后歪着头看他。 “我还有话想问。” 善哉转动着佛珠的手指略略一顿,侧转眼眸看他,却是约略猜着他要问什么,便道:“你问。” 沈独挑眉:“当初我问你是不是不会说话,你为什么点头?还有身上挂个什么‘不言’的牌子又是干什么?你是看出了我的身份,故意要骗我吗?” 分明是他自己误解,却一副理所当然兴师问罪的口吻,善哉笑了起来:“我修的是‘闭口禅’,‘不言’便是告诉旁人我不说话。众生生死轮回,一切业皆从身、口、意三者而起,修身、闭口、止意,则罪无所生、业无所起。” 闭口禅? 沈独对佛门的东西实在不了解,听他这般说话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还笑问:“那你是已经修成了吗?怎么现在又开口说话了?” “……” 善哉平直的唇线微抿,在他这一问后看着他,竟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才摇头。 “并未修成。” “那没修成会有什么影响吗?” 沈独压根儿没把这件事往自己身上想,这话问出口之后反倒是想起另一桩来,眸光流转间,只将两手手掌交叠在了善哉盘坐的左膝,将下颌搁了上去,从低处看他。 “我记得你还修了不坏身?” 掐着佛珠的手指,微微紧了些,善哉垂眸看着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只觉他眼底藏着笑意,一时竟分不清他的得意,还是促狭。 只是那斜挑的眼尾,勾人得像妖孽。 于是也跟着笑出声来,只低低道:“便是千般法门没修成,让你一只手,你也打不过我。” 什么叫“让你一只手,你也打不过我”?! 这一瞬间沈独差点被这一句话激得从地上跳起来,就要跟这和尚打个三五百回分出高下! 可真要跳起来时,又咬牙忍了。 心里一万句“你麻痹”已经骂了出来,可偏偏他还不得不承认,这和尚说的是对的,这死秃驴实力强得让人想把他两把掐死! 先前的笑容有些僵硬。 沈独才生出没片刻的愧疚全被压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咬牙道:“我忽然很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不是‘上我’,也不是‘渡’,而是喜欢。出家人,回答一下?” “有真话,也有假话,你想听哪个?” 善哉并不介意他此刻的态度,甚至听了他那一句“上我”也没有格外的反应,只是低眉垂眼地看他,这般回答。 沈独顿时皱眉:“你们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吗,怎么还有真话和假话之分?” 善哉却不接话了。 莫名地,沈独竟有些忐忑。 分明问的时候胆子还大得能捅破天,真到要让他选了,又有一种“死秃驴是不是挖了坑等我跳”的怀疑,思虑再三,最终才道:“先听假话。如果假话很中听,我便不听真话了。” 善哉便笑起来。 这一时看着沈独那分明不很平静却还强作镇定的神情,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那一日出山门在山前溪水里救他起来时他满身的血污,跌在浮荡的水里,是妖魔,却也满身狼狈…… 那时便想起那句他总也不明白的佛偈。 污泥总是莲花国,甘露倾瓶掌上香。 “假话是:情这一字,起于微末。起时不识,识时难解。救你如救豺狼,好心意你不识还要作贱,而我肉体凡胎非为佛子,所以日复一日耿耿于怀,言不由衷,明知渡你不过白费功夫,或为世间多造一桩杀孽,可终不忍不渡。情起矛盾间,待能分辨,欲得解脱,便为时已晚。” 莲华开落只一刹,凡心妄动弹指间。 僧人垂眸与他对视,只见着他一脸怔然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的神情,心底竟生出几分无奈。 这人是真的心无慧根,榆木疙瘩。 于是怕他听不懂,只好画蛇添足地点化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告你知,我方才所言,皆是诳语。” 和尚说,我说的是假话。 和尚又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方才所言皆是诳语。 沈独愣住了。 这前后两番似乎一样的话忽然来来回回地在他脑海里转悠,最终竟让他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只觉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连话都要不会说了! 再开口,便有一点“死就死了吧”的贪得无厌味道:“那、那真话呢?” 真话…… 善哉这一次凝视了他很久,看着他微红的眼角,像是古井里扔了一块石头,一如那一日他离开不空山后他再至竹舍打开那一幅画时…… 心潮暗涌,难以平复。 他向雪白的僧袖中探了手,取出一物,不曾言语,一双澄澈的慧眼垂下,只向那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展开了五指,摊开了手掌。 天光很亮,山间有风。 浅绿的花瓣,半开半搭,那一朵已然干枯的春兰,就这样安静而完好地,躺在他慈悲的掌中。 第87章 剖白┃光天化日下,对着一曾守清规戒律的和尚,投怀送抱。 善哉是在禅院中长大的, 从年纪很小的时候开始, 便总听着年长的师叔师伯们念经参禅。大约是天性聪颖, 真如旁人所言,有一双慧眼,一颗慧心, 一切经文与功法,皆是过目成诵,上手即会。 只是他从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 于是对于那经文上所写的善恶与是非, 总不很明白, 基本陷于纸上。 直到有一年,年幼不懂事, 顽劣的性情自然地起来,做下了好几桩错事。 他把后山莲池中的游鱼捞到了岸上, 摆在莲池边的石头上,看那灼烫的日光晒在鱼身上, 看那鱼奋力地挣扎,可无论如何也跳不回水中,反而离莲池越来越远。 最终徒劳地张大鱼嘴, 死在滚烫的石头上。 他也把歇在树上的飞鸟抓了, 拿细绳系着它们细长的爪子,让它们只能挂在树上,无法飞走,也就无法捕食,无法充饥。 于是一段时日后便只剩下嶙峋的骨架挂在树上。 还有那些总是满山爬行的蚂蚁。 它们小得像是微尘一样, 任何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都能轻易置它们于死地,更何况是他? 随意地掐死几只,然后将尸体摆放在它们经行的道中,看它们的同类爬行过来,在其尸体旁徘徊…… …… 这般的恶行,起源于人性中自有之“恶”,是懵懂不知世事的天真的恶意。 因为强大,他可以任意宰割其他存在; 因为弱小,其他存在无法反抗这般的宰割。 世间“弱肉强食”之理,就在这样天性的恶中轻而易举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即便是后来为禅院师叔师伯们监禁甚至惩罚,他也不曾忘却。 只是后来到底也收敛了。 一是因为禅院有禅院的清规戒律,他虽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却也要遵守规矩;二是因为后来年岁稍大,跟着其他年长的僧人们下山,看那红尘俗世纷纷扰扰,看那芸芸众生困于疾苦,只觉人之于天地与当日游鱼飞鸟蝼蚁等类之于他,并无差别。 于是始知,禅院的上师们亲见他当初所行之事、所伤之类为何痛心震怒,又为何要惩罚于他,也知道了这世间何为“善”,何为“恶”。 也因为知道,所以时时自省。 凡人之天性皆有善恶,而他因生在禅院之中,所见皆是善,心中反而对那甚少触及之“恶”有着难以压抑的想法。 但越是如此,越是自警。 只因蝼蚁为恶,纵使竭尽全力,也无法掀起太大的波澜;而人中强者为恶,只需翻手覆手,便可令同类、令他类陷入浩劫。 任何不加节制的力量,都不该存在。 天下人只道强者总能自由纵横,无物能挡、无人能敌,殊不知越为强者,便越当约束。 尤其是心有恶念偏又十分强横之人。 若不如此,害己倒也罢了,最怕的是不仅害己还要害人。 所以纵使心中有万般烦恼之念,善哉也从不敢放纵自己,一日一日埋首于佛经之中,试图从中得到无上圣解的开悟。 可他从没想过—— 会遇到沈独。 一个臭名昭著、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提起来便叫大部分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妖魔道道主。 他更没有想到,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然是强弩之末,拼着那最后的一口气,从峡谷外踉跄地行至止戈碑前,然后颓然地倒下。 那时他便站在第二重山门前面。 眼中所见,不是什么身负重伤的妖魔道道主,只是一种剑走偏锋、一意孤行的恶。 于是他救了他。 既没有被谁看见,也没有告知禅院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为他采药治病送饭,冷眼看他分明看不惯自己还要与自己虚与委蛇时那隐隐带着不耐的神态,还有满口胡言、真真假假不知的戏谑。 如是,心如古井不波。 直到那一日,他当着他的面,故意跟他作对似的用竹筷碾死了那一只小小的蚂蚁…… 他第一次动了怒。 只是多年来严谨的修行已经让他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怒意,并没有因此对他动手,更没有如当年师叔伯惩罚自己一样惩罚他,他只是收了原本带给他的菜,仅留了一碗白饭。 那一晚回到千佛殿后,他连吟诵经文都觉得恍惚,只是枯坐在那佛龛前思考,为何这世间天性本恶之人一心向善、日日克己以自省,而天性本善之人却一头扎入恶业之深渊而毫无悔改之心? 沈独问他,你愿渡我吗? 他摇首给了他回答,不愿。 可待那一日看见他随手画了扔在案上那一幅春兰图时,偏又生出一种别样的心思来。 提了笔,却在案前站了许久。 然后才落下了那一只等待兰开的蝴蝶。 善哉想,自己终究是矛盾的,生来便在矛盾之中,终究也如这满世芸芸众生一般,不得解脱。 在落笔时,罪业已定。 只不过那时只以为是不忍不渡,便连在他那一眼之下毁了不坏身,也未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任何的怀疑,直到看见他盗走佛珠后在千佛殿上留下的那八个字,才觉痛怒攻心,竟生出无由的恨来。 更往后便只听闻那高高在上的妖魔道道主沈独修为尽复,以一人之力连灭两宗,在不空山外造下万般杀孽,回到江湖,继续搅动那血腥的风云。 剑庐,八阵图,天下会…… 然后挂着那无上的妖邪之态逼上不空山,桀骜且放肆,还敢在佛前大放厥词。 他那时便知自己动了凡心,只是他向来是理智压制冲动之人,一个是邪魔,混在妖魔道上,不愿向善;一个是和尚,待在天机禅院,不忍为恶。 南辕北辙莫过于此。 所以在他于佛前逼问之时,他动怒,也第一次没有压抑住那自阴郁心底爬出的恶念,放纵了罪业,也要他断了妄念,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动心并非无解。 一如他这十数年来在苦修中压抑恶念,养善心、行善事,纵使一时怅惘他也可将这妄动之心压下,在青灯古佛前忏悔,让世间尘念都埋于死灰。 所以直到沈独走,他也再未出现。 本以为一切便到此结束,尘埃落定,可谁又能料想,在那样偶然的一个下午,偶然的一个动念,他又走进了那一间本已经不再居住的竹舍,看见了那一幅画,还有那一朵半开的兰…… 于是所有的界线轰然倒塌。 所有先前被压抑下去的,都十倍百倍地在他心底重燃,翻天覆地。 就这样小小的一朵兰花罢了…… “这便是我的答案。” 他的目光垂落在这枯萎的兰上,弯起的唇角弧度不曾落下,声音在山风里,清净又平和。 这样的一个瞬间,沈独看不懂他的眼神。 他只觉得这里面藏了太多太多复杂的心绪,而他又是一个对佛门经卷一窍不通的愚者,根本无法去解读,索性也就不去解读。 因为根本不需要。 他只需要看清楚,这一双眼底,此刻只倒映着自己的轮廓,就已经足够。 心变得炽烈而滚烫。 沈独狗胆一下包天,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竟在这时直起身来按过去亲他。 呼吸混乱而急促,一如此刻翻腾的心绪。 柔软而颤抖的唇瓣印上僧人那含笑的薄唇,艳红的舌尖热辣而大胆地顺着他微启的唇缝送入,既无法压抑这一刻的热情,更无法控制这一刻的迷乱。 沈独想,他是不要脸了。 光天化日之下对着一个曾守佛门清规戒律的和尚投怀送抱,欠操得不行。 第88章 难眠┃睡你麻痹起来嗨。 善哉回吻了他。 并不显得十分激烈, 无论何种动作都透着一种奇异的温吞之感, 唇舌交缠之间, 便变得暧昧且潮湿,隐约之间又好似蕴蓄着什么火种,要将此刻贴在一起的两个人燃烧殆尽。 只是到最后也没做什么。 一则是善哉冷静且克制, 除了回吻他之外再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二则是…… 气喘吁吁吻毕后,沈独便尝到了“冲动的惩罚”,几乎是在攀着僧人的肩膀退开的片刻里, 就一下皱了眉, 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善哉看出来了,便恰到好处地伸出手去, 扶了他一把,以防他在这石头上跪不稳倒下去。 只是唇边笑意却是控制不住地荡开。 一时竟多了些许促狭味道:“怎么了?” 怎么你麻痹! 沈独听出他话里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来, 想起自己先前投怀送抱时的激烈,只觉臊得脸都红了, 于是干脆地翻了个白眼忍着痛调整了自己的姿势,扶了自己腰一把,趴伏在了和尚盘坐的腿上。 再开口却是挫败:“腰疼……” 东方戟下手是要他命的, 那锋锐银钩直楔进肉里, 便是他之前在昏迷状态,取出来也必定是更伤一分的。 药再好也得恢复,现下还疼着呢。 方才他一时情动扑上去,就是伤还没好就忘了疼,反折腾着拉扯到了, 没一下倒下去都算是能忍了,哪里还生得出半点兴风作浪的心思? 善哉于是垂眸,将那一朵半开的枯兰收了起来,又将手掌覆到他腰背伤口上面,温厚的内力往内涌动。 没片刻,沈独便觉舒坦了。 只是暂时不痛了之后,他反而趴在和尚的腿上不动了,也不说话了,眼帘低垂下来,浓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了深重的阴影,有一种奇异的阴郁。 风动云走。 天光为移动的云影遮盖,在苍翠的远山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的轮廓,偶有飞鸟从层云下飞过,像是天空里的一块墨点。 沈独于是觉出了一种眷念。 他眨了眨眼,莫名一笑,然后“喂”了一声,不抬头地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僧人手指微微一僵,但没有答话。 沈独便伸出手去,顺着他们身下这块石头上延展的线条描绘勾勒,又换了一句更直接的问:“那什么百舌奇毒,若没把握,东方戟不会用来对付我。你说,我还能活多久呀?” “……” 善哉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觉得沈独声音越轻,越似不在意,便越有一种锥心的隐痛,在他身体里蔓延。 他听到自己微哑的声音:“你想活多久?” 什么叫“你想活多久”? 说得好像他想活就能活一样。 沈独想翻白眼,可不知为什么没翻出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以前我很怕死,可又觉得活着很煎熬。到如今这境地上,生生死死,反而看得很淡了。往日只是活着,如今才算活过。和尚,我现在只想,还活着的时候,都同你一起。” 一片小山坡。 一座破木屋。 一块大石头。 僧人坐在那石上,他则靠在僧人的腿上,身上随意盖着的是那雪白的僧袍,分明是身份迥异的两人,这时竟呈现出一种亲密的依偎的姿态,好像生来便该如此,没有任何不自然。 沈独一下就想起了武圣和陆飞仙。 还记得当初他与顾昭一道去益阳城看那所谓的武圣后人时,两人谈起多年前的娄东望与陆飞仙,他忽然问顾昭:当年陆飞仙只剩下一年左右的时间,却偏遇到了武圣,她当时是怎么想的? 顾昭凭这一句猜他要死了,却没回答这问题。 到眼下这境地上,他依旧不知道当年遇到武圣的陆飞仙是什么想法,但于他这个已经在江湖上搅动遍了风云、见过世间一切生死别离之人而言,竟只有一片的坦然。 我属意之人也属意于我。 世间还有什么事比这一件更让人高兴呢? 死亡其实并不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令人恐惧的只是临到头要死了不仅两手空空,心也空空,活了跟没活一样。 “和尚,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草地上一只蚂蚁爬了过来,正好顺着那石头的纹路爬到了沈独的指尖上,他于是停下来,看着那蚂蚁,却忽然问他。 僧人转过眼眸来,也瞧见了那蚂蚁。 他看着沈独的指尖,没有动作,只回问他道:“什么事?” 小蚂蚁爬过了沈独无名指那透明的指甲盖,绕着他的手指爬了一圈,才找见正确的旧路,又从他掌下爬远了。 天光照着他手背,蜿蜒的血管脉络里有怪异的紫。 沈独注视着那隐约的紫有一会儿,才道:“不要回禅院,也不要去拿舍利。我死之前,你都不要走,陪着我,好不好?” 救得了一时,救不得一世。 百舌奇毒不过是逼到喉咙口的一把刀罢了,便是暂时将这刀移开了,六合神诀也是悬在他脖颈上的一柄利剑,要不了多久就会落下。 他本是该死也必死的人。 人之将死,自私了一辈子,再自私一把又何妨? 他都知道业塔里有一枚真佛舍利,能解万毒,善哉又怎会不知道?可他不想他去。 他只想和尚陪在他身边,一直到他死。 只是他这话出口之后,善哉久久没有说话,沈独也看不见他表情,只当他是生了气,但也不去劝,只是仗着他喜欢自己,执拗地问:“问你呢,好不好?” “……” 依旧是良久的沉默。 久到沈独以为他真生气要不搭理他了,才听到那一声低沉的、沙哑的:“好。” 于是沈独终于高兴了。 连年缺觉的他,又挑起了别的话头,像学堂里的学生、禅院里的沙弥一样,拿自己之前在那砍柴老头儿那边听来的《念佛孤颂》请教他,让他一句句讲给他听。 只是才听了没几句,便又睡着了。 待在和尚的身边,他似乎总能睡得很安稳,没有了江湖上一切的刀光剑影,褪去了腥风血雨砥砺出来的凶煞戾气,显出一种雨后晴日般的平和宁静。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并没只待在这木屋里。 五风口已经位于东南西北的交界处,可算是地处中原地带了,往西往北是山,往东往南是平原与水乡。 沈独待不住,偏想要出去看出去玩。 他是妖魔道十年憋久了,日常处理的都是血腥杀伐的事情,看似刺激,实则枯燥。如今眼看着就没几天好活了,自然懒得再去管这些,只有意地不去询问江湖上的消息,想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没了他妖魔道不会死,武林也不会倒。 所以只尽情地玩。 去过了颖都城的灯会,游过了太虚湖的碧宫,看过了出云山的日出,甚至还兴起带善哉去了一趟八阵图。 不必说,玄鹤生差点惊掉了下巴。 江湖上这些天来早就炸开了锅,因为天机禅院慧僧善哉忽然出现从斜风山庄庄主陆帆手中救走了大魔头沈独,后来蓬山第一仙顾昭赶到,没发现别的,倒是撕下了戴在那已经掉了脑袋的池饮脸上的面具,揭穿了这一位少盟主一直是上一任妖魔道道主关门弟子、也就是沈独师兄东方戟假扮的事实。 而沈独与善哉却是就此销声匿迹。 谁能想到他们忽然出现在八阵图? 玄鹤生之前痴迷阵法,又对沈独好奇无比,所以以雪鹿剑与沈独打赌,为他布了一阵,最终还是输给了沈独,被他破阵出来还拿走了雪鹿剑。 忽然见着他出现,身边还带个和尚,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只是沈独却懒得搭理他,半点也不客气地让他摆阵,说想让自己一个朋友试试能不能在半个时辰之内破阵。 玄鹤生是何等骄傲之人? 他悉心布置的阵法怎么可能有人能在半个时辰之内破阵?明知是激将法,可他还是中计了。 而且,更令人倍感打击的是,沈独带来的那个和尚,竟然真的在半个时辰之内破去了他所有的阵法…… 一点渣都不剩。 在那一个瞬间,便是素为人称作神鬼莫测之奇才的玄鹤生,都生出了一种轻生的念头,更想要立刻把沈独这大魔头就在八阵图的消息捅给天底下所有人,让正道的伪君子们冲过来砍死他! 只是还未等他将这想法付诸于行动,沈独那贱人便已经带着他的和尚潇洒地告辞了。 玄鹤生气昏了头。 所以他妈的你来一趟只是为了带人来羞辱老子吗?! “哈哈哈,笑死我了……” 江边的码头上,伤已经好了许多的沈独踏上了船,却还止不住地笑,若不是扶着身旁和尚的肩膀,这会儿怕都掉进了水里去。 “你刚才看见他表情了吗?让他在老子面前装……” 上回到八阵图,破阵可花了沈独好一阵的心思。 出来之后那玄鹤生还皱眉,说这阵法可以更好,保管让他下次来的时候花十天半个月都出不来。 哪里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呢? 沈独纯粹是闲着没事儿蛋疼,正好路过八阵图,心想自己死前这段日子过得这么痛快,怎么着也得给旁人添几分不痛快,所以才跑去给玄鹤生添堵。 善哉是知道他的。 虽然觉得这似乎不大好,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便也随他去了。 眼下是黄昏时分,残阳将尽,只有一点艳红的影子铺在澄碧的江水上,粼粼的波光揉碎了光影,打小的船帆大都停靠在了渡口,只有几条晚归的渔船挂上了渔灯,还在返航的路上。 两人登上了那乌篷小船,顺江而下。 江景看了小半夜,沈独便开始犯困,于是善哉停船靠在了江边的苇荡里,与他一道并躺在窄窄的船中,听着江水流淌的声音入睡。 他是佛门弟子,虽离开了禅院,可并非就不向佛了,更不用说打小养成的严谨又自持的习惯。 人躺下时的姿势都很好看。 只是他越如此,沈独越睡不着。 风吹过苇荡的声音,明显极了,混在江水流淌的声音里,可无论如何也掩不了此刻他心跳的声音。 跟和尚睡觉,着实是一种折磨。 这些天来沈独已经算是看清自己的本性了,打从第一天和尚睡在他旁边起,他脑子里种种龌龊的念头就没下去过。 天知道有多难入睡! 光是肢体有意无意间的触碰,都能引得他口干舌燥,因爱而起的欲根本压不下去。 事实上这些天来沈独晚上就没睡着过。 他是想对和尚动手动脚,可动一半又会被和尚按下来,看得见吃不着,可偏偏和尚又是为了他好,他还不能说什么,便只好忍了。 连日下来,他并没有哪怕一丁点的纵欲过度,可眼下却多了一圈青黑,看着就跟一天到晚没干什么正经事一样。 沈独很郁结。 今晚也一样,规规矩矩地躺在和尚旁边,然后瞪着眼睛看那低矮的船顶,听着身旁和尚平顺和缓的呼吸,火气莫名地就上来了。 凭什么他睡老子不能睡?! 越想越生气。 报复心一下就起来了。 沈独咬了咬牙,只暗道是忍无可忍:今天老子睡不着,谁他妈也别想睡! 念头一冒便压不下去。 他转头看了身边和尚一眼,外面为江水映照的月光有一些映在他清隽的轮廓上,简直像是佛堂上最完美的雕塑。 于是他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翻过去,自己褪下了亵裤,光着两腿就坐在了他腰腹间。然后扒开他的衣裳,修长的手指按住他结实宽阔的胸膛,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已被他吵醒睁开了眼的僧人:“别睡了,起来,老子想操i你。” 第89章 情相悦┃也很,喜欢你…… 善哉的修为是很高的,睡得也不很深,早在沈独翻身坐他身上那一刻就已经醒过来了。 一双眼在昏沉的黑暗里望着他。 沈独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转念一想,情之所至则生欲,连生死都看淡了,面对自己内心这些欲念,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埋下头去吻他。 湿润的唇瓣紧紧贴着他的唇瓣,舌尖也带着些微的颤抖滑了进去,勾留着他与自己一道。 很快就听见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于是僧人原本温和寡淡的唇舌,开始逐渐升温,是缓慢而有序的回应,并不杂乱,感受上也并不给人狂热之感。可带给沈独的,偏偏是一种几乎让他整个人头皮都为之炸麻的灼烫。 沈独突然觉得有些丢脸。 于是他带着微微报复性地咬了他嘴唇,想咬出血来,但真到了用力的时候又舍不得,便成了一种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啃咬。 “你知不知道,上一次我想弄死你?” 他喘息着,缓缓退了开,唇瓣微红,话语出口时却荡漾出一种让人魂酥骨软的暧昧。 一双眼是平静的,但又有一种危险的择人而噬。 僧人几乎一下就明白沈独说的“上一次”指的是哪一次了,只用淡静的目光注视着他,而后静默无言。 但这无疑更激怒了沈独。 他想起了当初差点气得和尚吐血的第一次来,喉咙里便溢出了些许笑声,顺着僧人下颌往下,吻住他喉结,照着那凸起处便轻啃了一口,引得僧人微微吸了一口凉气。 接着那吻便越发往下,似知道僧人此刻内心己掀起了波澜一般,越加放肆起来,很快就到了僧人的腰腹位置。 只是并不将他己然情动的物事释放。 沈独起了坏心,非要隔着那一层略显粗糙的布料亲吻它,含住它,用舌头描摹出它的形状,唾液润湿了布料,使其紧紧地贴合在它周围,于是显出了那巨大而骇人的轮廓。 他的唇舌是温热的,口腔也是温热的,更不用说是此刻温度上升的、带着颤抖的身体。 沈独整个人都像是一块炭火。 偏偏在他将僧人点燃的同时,被他舔舐吞吐得湿润的地方,又因为他偶尔的离开,而被进入小船的风吹得微冷,但下一刻又会包裹进那狭窄的温润中。 第一次的时候,善哉对这天下闻名的大魔头,情动并未至此,所以虽受他万般撩拨,却也强绷了那一颗不动之心。 第二次的时候,是他恨他恼他既惩罚他也不愿放过自己,所以虽心动情动却也忍耐下来,并未表现出分毫。 及至如今…… 爱明情白,又如何能如止水般无动于衷? 沈独卷曲的唇舌抵弄着那一层粗糙的布料在他硕大的火热之上摩擦,细碎而刺激。而他吞咽间偶然的皱眉与时不时悄然抬起观察他神情的目光,却都透出一种无意识的勾引与煽情。 他周身所有的火热都朝腰腹下去。 在这一瞬间只想填满他,侵占他,脑海里滋生的是无尽的欲与念,拖拽着他朝无尽的深渊里去。 这是不对的。 心里一个声音明确地告诉他。 可他的身体与心似乎完全剥离开了,或者说在他心底深处也许并没有那么在意那些已经烙印在他心底的清规戒律,于是在他的撩拨下渐渐不能自持,甚至伸出了手去,抚摸着埋首于他腹下的那人的脸庞。 修长的五指,干净得纤尘不染。 触碰也很轻微,只在这刹那便使沈独一颤,停下了自己原本在继续的所有动作,脸颊竟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他抬首注视着僧人,目中有难言的情愫。 善哉便被他这骤然柔软的眼神击倒,心湖里微澜的一片,这一时便坐了起来,又将趴在下面的沈独扶了起来。 沈独自然地跪坐在了他身前,怔怔看他。 善哉于是埋下头去亲吻他额头,眉梢,眼角,顺着鼻梁往下,如他方才亲吻自己一般亲吻他的嘴唇,试探性地将自己的舌头探入他的口腔。 沈独一下就控制不住地完全硬了起来,那物的顶端十分失礼地翘了上来抵着僧人敞开的腰腹。 突如其来的刺激与触碰,令他颤抖。 于是生出了莫名的羞赧来,他下意识地弓了腰朝后退去,不想自己此刻的反应为僧人所察觉。 但紧接着,在这绵长的一吻中,一只原本扶着他脖颈的手已经悄然地落下,顺着他突出的锁骨朝着他胸膛滑来,修长的手指指尖只不过是在他那突出的小点上轻轻滑过,便激起他浑身的战栗。 一开始这手指似乎只是无意地划过。 只是沈独突如其来的反应实在太明显了,以至于善哉轻而易举地察觉了他的敏感,于是移开的手指又重新爬了上来,在他乳尖抵弄。连着方才一直在他唇齿间留恋的唇舌也下移,将他空虛的另一侧也含入了口中。 沈独喉咙里顿时泄出了几分难耐的呜咽之声。 原本低垂的脖颈一下就仰了起来,像是溺水的人一般急切地将脑袋向水面上伸,以求得那微弱的呼吸。 修长而脆弱的脖颈,便暴露在微冷的空气中。 他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的理智都被善哉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搅得毁灭一空。 无尽的爱欲升腾了起来,将他携裹。 沈独甚至忘了自己一开始的想法,完全地沉浸在僧人难得主动的动作中,胯下那一处更是硬挺地发疼。 于是他难以自控地伸出自己的手去,上下游移,为自己抚慰了起来,口中更是溢出细碎的呻吟:“唔嗯,哈……” 这样的声音,无异于热情的邀请。 僧人在听见这几乎能勾动人内心最深处欲念的声音的瞬间,动作便停了一下,但紧接着便似惩罚他的放浪一般,微微用了力一咬,在他因湿润与红肿而显得淫糜的乳首留下一小圈牙印。 “哈啊,你、干什么……” 这般的动作,引得沈独一阵惊喘,近乎责怪一般问他,可早己为欲望携裹的声音又哪里听得出半分的责怪,反成了一种全新的勾引。 回应他的是僧人的一声笑,还有那因埋首于他胸前亵玩他乳尖而显得模糊的声音:“你又在干什么?” 沈独乍一听没反应过来。 但下一刻原本探入他衣袍里抚摸着他脊背的手掌便朝他身前移了过来,轻巧地落在了他胯间那硬挺之物上,也自然地碰着了他正在动作的手掌。 人对于自己的动作都是有预料的,所以自己挠自己痒痒反而会不痒,但若是旁人动作起来,一切便成了未知,无论做什么都会形成一种直达脑海的刺激体验。 一如此刻,此刻的沈独。 僧人的动作完全处于了他的意料,以至于他身下这滚烫之物在被他手掌碰着的瞬间竟弹跳了一下,在僧人掌中塞得更紧。 沈独本以为这只是个意外,但僧人接下来的举动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僵硬,周身所有的战栗的感觉一道朝着他灵魂深处挤压,从尾椎骨上爬了上来,炸裂了他整个脑海。 那一只温润如玉的手掌竟在抚慰他。 生疏的动作,是一种探索着的尝试,可却在瞬间让沈独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平日抄写经文的手掌,也是平时敲打木鱼的手掌,是佛堂上会拈了香供奉佛祖的手掌…… 沈独永远记得自己夜闯干佛殿的那一天。 就是这修长完美的手掌,打得他失去了一切想要与之一战的痴心妄想,轻缓转动的五指有拈花的慈悲,让他想起雪山顶上那开落的莲花。 可现在,这一只手掌触摸着他胯下的硬物,揉搓侍弄…… 几乎是在脑海里冒出这认知的瞬间,沈独便觉一阵颤抖,还没等僧人再多套弄上几下,便在他掌中泄了出来…… “……” “……” 静默的小船中顿时只听得见外面潺潺的水声,僧人满手的粘腻没有说话,沈独原本就红的脸这一瞬间更是红得滴血,觉得丟脸至极又忙不迭捞起垂落在一旁的袍角要帮他擦手。 “沈独……” 善哉察觉了他的动作,重抬起头来印上了他的嘴唇,在他睁着眼怔忡地看他时,便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没事。” 分明是温柔的口吻。 沈独一下就红了眼。 僧人又吻他许久,直亲到他喘不上气来,跪在他双腿间跟烂泥一样的时候,才带着几分小心地放开了他,轻声道:“腰伤还未痊愈,你趴下吧。” 沈独便乖乖翻过身去趴下了。 借着这样将脸埋入臂弯里的姿势,也正好遮掩一下自己脸红心跳的模样。 他身上的衣袍还未褪下,两条笔直修长的大腿却光溜溜地,在那凌乱的衣袍间若隐若现,完全是一副任人宰割的乖顺模样。 善哉的呼吸陡然浊了几分。 他的手掌从沈独的脚踝慢慢往上爬去,一点一点抚过他腿部每一寸,然后抵达腿根,将他臀上那半遮半掩的衣袍撩到他腰部挂着,那挺翘雪白的臀便完全露了出来。 大约是察觉出这种姿态太过羞耻,沈独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 这原是他下意识地举动,殊不知落入他身后僧人的眼中,又成了何等一种勾人又浪荡的邀请。 那温厚的手掌便在他臀上一捏。 柔软的臀肉顿时在他指间挤压出了不同的形状,也让沈独才好了一些的战栗重新上涌。 手指上还留着方才身下这人出泄的粘稠,善哉想了想,便就着他泄出这东西,伸出手去,分开了他臀瓣,将修长的中指挤了进去。 狭窄的穴口被手指撑开。 内里的甬道显得很是逼仄,但因有着那粘腻的润滑,少了许多干涩,在进出之间慢慢便变得顺畅起来。 也许是因为空虛了太久,也许是因为人心底里都期待着更大的放浪,又也许仅仅是因为身后这人而起的情动,沈独这一处隐秘穴口的反应要比他此刻乖乖趴伏着的姿势热情出很多。 僧人的手指进入时,它便放得更开,以使那手指进得越深; 僧人的手指抽出时,它便悄然地缩紧,像是在邀他停留。 但僧人始终是不疾不徐的。 他修长的手指在他体内进出,约莫进出十来下之后,指节处便微微屈起,顺着沈独肠壁蹭了进去。 也不知是触到哪一处穴道,沈独竟控制不住地惊叫了一声。 那不是他往日所知道的自己的敏感之处,而是一处全新的,几乎是在瞬间便让他身体绷直,连着脚尖都勾了起来。 他只有用手指塞了自己的嘴,才能将惊喘的声音压下。 但紧接着就是更刺激更舒服的快感从后穴处传来,这和尚简直像是比他还了解自己的身体一般,根本无需触碰他身体其余的地方,光凭手指便让他有一种魂飞魄散之感。 “哈啊,啊,嗯……” 终究还是没忍住,沈独额头上都是一层薄汗,甚至周身的皮肤都跟着变得粉红,时而高亢时而隐忍的低吟,与周遭水声混杂在一起,在这江上静夜中滋长出暧昧的潮湿。 他要疯了:“死、死秃驴,哈啊,你他妈是哪里学来的本事……” 善哉慢慢退出自己的手指,便看他穴口粉红色媚肉翻开,已经被开拓了不少的穴口张开着,在他换了三根手指重新挤入的时候便像是迫不及待一样将他吞了进去。 依旧是耐心的开拓。 在听见沈独这一声听不出是欢愉还是痛苦的叫骂之后,他只是淡淡道:“贫僧略通歧黄之术,且学什么都很快……” 贫你麻痹的僧! 重新挤进来的手指是三根,一下就加了两根,大幅度地挤压开了他的肠道,几乎是将他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都塞回了嘴里。 破碎的呻吟里是他破碎的声音。 “去你大爷的,嗯啊,哈,哈,啊,学、学好不容易,学坏、倒、倒是他妈的很、很快……哈啊……” 僧人便无奈地笑出声来,只担心他不舒服,于是直白地问他:“不舒服吗?” “……” 这要叫他怎么回答?! 沈独这一回是真的要疯了,想嘴硬说一句“不舒服”,可身体里传来的阵阵快感都要将他整个人淹没了,想要说“舒服”,又实在难以启齿。 这和尚一定是他妈故意的! 哪里有做着做着一本正经问这种的话的?! 他这念头一冒出来就炸了,让他咬牙忍住了从唇齿间溢出的呜咽,气急败坏道:“操老子就是了死秃驴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 僧人动作一停。 片刻沉默蔓延开来,沈独趴伏着,听不见背后有任何动静,忽然就觉出了几分害怕,求生欲极强的他立刻便想要往前爬。 只可惜,他是什么动作,全然落入了他身后僧人的眼中。才往前逃了没一小段,就被僧人一把抓住了他在光影映衬下显得有些纤细的脚踝,拽了回来。 然后扶住他腰,猛地楔了进去。 已经开拓的后穴被人这般用力地插入,几乎立刻就起了反应,像是受惊的珠蚌一样骤然紧缩起来,将僧人骇人的巨物包裹夹紧。 沈独立刻就叫喊了一声。 他激烈的反应也引起了身后人战栗而悠长的吸气,像是被这一刻进入他体内的感觉所掌控,又像是借此来舒缓内心那将身下人按着一顿狠操的欲念。 善哉缓缓地挺动着腰,抽弄起来。 他素来恪守清规戒律,从未尝过女人的滋味,也并无一试的兴趣,只因他情系的不过是身下这妖孽。 紧致的内穴里一片温暖。 只是他胯下的凶物更为滚烫,一下连着一下地顶弄进去,撑开里面一道一道褶皱,一点一点往更深处去。 初时还觉得巨大难以容纳,有一种绷得太紧生怕会连肚子也一并撑破的恐慌。可随着僧人放缓了节奏慢慢地抽弄,原先的紧绷慢慢消失,开始变得放松而舒缓。 那是一种醉酒的酥麻之感。 沈独无法自控地随着僧人的动作摇晃,在渐渐觉得能适应屁股后面夹着那物的尺寸之后,便开始变得难耐起来,像是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他身体深处拨弄一般,让他想要得更多、更深,也更激烈、更凶狠。 他在等待。 等待僧人加快自己的动作。 可身后那人却似对他此刻的感受与欲望一无所知一般,依旧保持着最初的频率慢慢地抽插。 沈独想说又不敢说,只能紧咬着自己的下唇,隐忍地咽下所有的声音,可整个人的身体都己沉入了欲望的潮水之中。 挺翘的臀悄悄地抬了起来,迎合着身后那巨物的进犯。 膝盖半跪,腰挺臀翘,狭窄的穴口不知餍足一般吞吐着那滚烫硕大的肉刃,身体的曲线因此变得格外勾人。 那原本已经泄过一次的玩意儿,在快感与羞耻的双重夹击之下,竟又颤颤地立了起来,随着僧人的撞击而晃动。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配合与饥渴,僧人的动作终于快了起来。 “啪啪”,每一次都顶弄到最深处,也顶弄到让沈独最舒服的那一处,有力的腰腹撞在他臀部,最凶狠时连挂在外面那两个鼓鼓的囊袋都险些要送进沈独身体里去。 快速的动作,带来用力的摩擦。 沈独的身体终于被完全打开了,强烈的刺激引得他肠道中开始分泌肠液,让僧人的进出更加顺畅,也更有一种破除了禁忌之后的肆无忌惮。 他昏沉的脑海早就已经晕晕乎不知所以了。 这一时间连自己名姓都忘了,只跪趴在地上放任僧人的操弄,甚至迎合着、鼓励着,让他更深、更剧烈也更霸道的占有自己、侵犯自己! “哈啊,哈,好深,太大太深了,呜,啊……” 所有羞耻的心都抛开了,沈独啃咬着自己的手指,几乎被僧人操得合不拢嘴,上下两张口都有湿滑的液体淌了出来。 小小的乌篷船在江边无人的苇荡里晃动,沈独也随着僧人剧烈的动作而晃动,仿佛自己就是那条小船。 汗液沾湿了他的身体。 他整个人都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分开跪着的两腿颤颤,渐渐已经快跪不住了,但每每滑下来的时候都会被僧人顶上去,拋在云端。 善哉看不清他的动作,却能听到他的声音,操得越狠,嘴里便越是没有禁忌,什么“好大”“好深”“好棒”“不要”都从那颤抖的唇瓣里发出,更不用说那挺着腰毫无原则朝他胯下送的动作,伴着口中早己荤素不忌的浪叫,让他胯下凶物又涨一分、硬一分。 没有人在见了这般的沈独后还忍得住。 便是他有这数十年动心忍性的修行,也完全栽在了他的身上。 善哉插入的动作变得更快,更猛,也更烈。 一下一下全顶到最深处,像是连他肚子都要戳破一般,带着一种让人魂酥骨软的凶狠。 沈独便也随之叫喊了起来,嘶哑的声音里终多了几分哭腔,强烈的刺激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疯狂地想要逃开,可那汗津津的腰又被僧人紧紧地攥住,并且朝着那凶器上面按。 “哈啊,不要,不要!求求你……” 他有一种几乎要被捅穿的错觉,于是大声地求饶,同时也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腿。 但这动作无疑是将僧人夹得更紧了,收缩的穴口和内壁都昭示着他即将招架不住的状态。 于是僧人丝毫没搭理他的求饶。 最后的几下动作只顶得他连叫都叫不出来,在他肠道最剧烈的绞紧的刺激中射了出来。 一股又一股的白浊全注入了他身体的最深处,让沈独一阵头皮发麻,身下也失了守,竟在随后毫无防备地也射了出来。 整个人便一下瘫软了下去。 他软得烂泥似的两腿再也跪不稳了,一下便跌着滑了下去,己被操得发红的后穴也从僧人凶物之上退出,浑浊又粘腻的浓精被带出来一股,顺着那被操得难以闭合的穴口淌出来,滑到股缝里去,而僧人那凶物中剩余的部分则都泄在了他被撞击拍打得发红的臀上,红白间的狼藉,淫糜至淫乱。 沈独已经不知快乐为何物,整个人都还沉浸在方才高潮的快感中还未抽离出来,像条鱼一样翻过来喘息,用那一双被汗水浸得微湿的眼眸看着跪立在他两腿之间的和尚。 然后抬起手背来遮了自己的眼。 只笑:“善哉,我真喜欢你……” 僧人凝视了他半晌,看着他那被自己咬过而留下好几道牙印的手掌,也看着那手背遮挡下的眼角,忽然滑落的水珠。 一颗心便彻底为他化开。 他俯身,温柔而强硬地拿开了他挡着自己双眼的手掌,于是看清了他眼底的泪痕,还有里面还来不及遮掩起来的坦诚的情与爱。 沈独哭了。 他便埋头凑过去问他,也吻干他眼角泪痕,轻轻道:“别哭……” “老子那是爽的。”沈独嘴硬,且嘴贱,“再说老子哭不哭干你屁事……” 善哉也不搭理,更不生气,只含着沈独的唇瓣,用舌尖舔弄着他下唇上留下的红肿的牙印,过了许久,待他整个人都舒缓平静了下来,才慢慢笑了一声,道:“你哭的样子,让人更想要你……” 要到你哭不出来。 分明平和而舒缓的声音,落在沈独耳中,却带上了炽热的温度,也让他为这话中的意思颤抖起来。 只是要逃开的时候才发现手脚发软。 在善哉的手底下他就是那案板上的鱼,又怎么可能逃得开? 唯一的不同只是,先前被操是趴在下面,现在被操是被抱在怀里。他的动作温柔的强硬,一如他落在他身上的吻。后穴里的粘腻都还没来得及清理,就被僧人那重新滚烫坚硬起来的阳具插了进去,在那清晰的撞击拍打之声外,更多了些许令人脸红心跳的噗嗤之声。 像被破开的橙肉一样,汁水横流。 最开始沈独还有几分反抗的力气,到了后面便是任他施为,被他一下一下送去了云端,顶弄得瞳孔失焦,双眼失神。 到最后,连哭喊告饶的声音都变得嘶哑…… 沈独疑心自己是被翻来覆去弄了几次,操到后穴熟透,填满了东西,连闭合都做不到,只能任由它们淌落到双腿间,成为他放浪而迷醉的明证。 他想,往后再不敢提一个“操”字了。 意识迷糊之间,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一路从他脖颈蹭上了耳垂,然后贴着那发红的耳廓,溢散出低沉而笃定的声音:“也很,喜欢你……” 第90章 朽木为琴┃“不骗我?”“不骗你。” 一晃六七日过去了, 遁出凡俗的时光好像漫漫没有尽头。 可也只是好像。 其实沈独是知道的, 所以对于正在经历着的每时每刻, 他都格外地留念,想要用力记得更深更清楚一些,最好是过了奈何桥, 喝了孟婆汤,下辈子也忘不掉。 这一天他们已经顺江而下,到得下游一处市镇, 路中见有一老叟抱一朽木掷于道, 沈独怎么看也不过一块破木头,并没怎么在意。但与他同行的善哉见此, 却停了脚步,竟将那块朽木拾了起来。 沈独便挑眉:“你捡它干什么?” 善哉修长的手指将那块朽木上沾着的泥土都拂去了, 只朝他一笑,道:“是块好木, 或可为琴。” 做琴? 就这么一截朽木? 沈独背着手立在街上看他,心底里只生出几分荒谬之感,但又因为这和尚总有不寻常的本事, 所以他倒也不敢立刻就下断言反驳, 于是颇带着几分“看你表演”的味道,凉凉道:“那我可要开开眼界了。” 善哉也不辩解什么。 这民风淳朴的市镇中依旧没有什么江湖人士,见了这僧人与一寻常贵公子模样的人走过,也并不当一回事,顶多是觉得这两人长得实在是好看, 非同一般,多看上两眼罢了。 所以两人便也能安然地穿行于人群中。 此镇名曰芳菲镇,是附近一处小有名气的地方。 镇外有一座山,山中有一座古寺,自古叫“小明寺”,后来荒废了,直到近些年才有游方的僧人在此落脚,渐渐有了些香火,接待些往来的香客和踏青的游人。 还未到山前,沈独便瞧见山上那一片灿烂的桃花了。 “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所以此镇名曰‘芳菲镇’,听着虽是脂粉气了一些,但细究起来确有几分道理。” 他念了一声,不知怎么又想起天机禅院来。 “说来,我两次到你们天机禅院都是来匆匆去匆匆,且时节也不对,倒没见山上山下栽着什么花什么树。是只有菩提只有竹吗?” “不是。” 善哉随他一道往那山道上走,看着道中其他的零星的游人,只摇了摇头。 “不空山有无忧花,遍布禅院。” “无忧花?” 这样生僻的名字,沈独还未听说过,有些好奇。 “佛门的圣花,名典出佛经中。” 善哉抱着那一块朽木,转眸看沈独,清明的一双慧眼底下藏了些许消息,只为他这一块“朽木”念了一段佛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这算是佛门经卷里在外流传得颇广,而沈独亦有所耳闻的一段了,只是昔日听来不过如风过耳不留半点痕迹,今日听了却有一种触及心扉、想笑又想哭的复杂。 他沉默着,一个人在前面走了很久。 一直走到那寺庙前面,看见大殿外的香炉了,才忽然停步,低低问:“善哉,若现世有劫,爱上我,便是你的劫难吧?” “佛言,爱世人。可若一人都不爱,如何爱世人?”善哉便站在他的身后,一路都陪着他走上来,说出这一番话时满面的坦然,并不觉有何不可见人之处,“凡人在世,皆是一场苦行。呼吸天地间,活一日,便有一日的劫难,便是一日的修行。我生是有罪恶行之人,半生都在与自己作对,从前是,将来也是。但你不是。” “我不是?” 沈独听见他说自己半生都在与自己作对,一时竟说不出内心是何感受,竟想起了自己,只是到底没敢问,是怎么个作对法,所以只问了最后那句。 善哉便告诉他:“你是我唯一顺从的本心。” 沈独再一次沉默,许久才道:“你是离开了禅院、悖逆了佛祖吗?” “世间从没有佛,只不过有一个‘善’字。”善哉笑了起来,只往那大殿中参佛去,一身白僧袍在山寺桃花里雪一样干净,沈独只听见他平和出尘的声音,“即心是佛,我心便是佛心。” …… 在佛祖的面前说,世间从没有佛。 在佛祖的面前说,我心便是佛心。 沈独忽然难以形容自己内心这一刻的感受,只觉这一身雪白的轮廓已深深烙在了心上,也许真到了下辈子他也忘不掉。 只是他摊开手掌来,掌心里隐约着的血脉的纹路,已经是隐隐发黑的暗紫。喉间一股腥甜涌了上来,却被他强运了六合神诀之力压下,在殿外立了有片刻,才觉诸般感知回到身上,缓了缓,跟在僧人后面走入了殿中。 他们拜过了佛,游过了寺,也赏过了桃花,便在山腰上一座亭中坐了下来,沈独倚栏远眺,看着周遭山河锦绣,善哉则借了寺中僧人给的刀弦,开始刻那朽木做琴。 日近黄昏时,竟真雕出了形状来。 一层层腐朽的木料剥开,里头藏着一段上好的木芯,叩之有清脆之声,凿之坚硬而留形,立柱上弦,虽然简陋,却也是一张货真价实的琴了。 若是旁人见了,知道前后的经过,怕是要赞善哉一声“法眼如炬,慧眼辨真”,竟能从一块朽木里发现一段能制琴的好木。 可沈独见了,只是看了很久。 看着这一张陋琴,也看着善哉调弄琴弦的手指,莫名笑一声,问:“朽木里成琴,可其质本劣,如何能出圣音?” 善哉便回眸看他,只是此刻夕阳西沉,薄暮晕黄的光芒落了沈独满身,都在他背后,便让他那一张脸上的神情都在昏暗里模糊,看不清晰。 但又何须用肉眼去看? 他收回目光来,只将那修长的手指,压在了琴弦上,用那流泻而出的琴音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的确算不得上好的音色。 可那曲调慢慢出来,渐渐由一两个单调的音连成线时,便给人一种别样的感觉。 分明很简单,质朴,可却动人极了。 沈独听着,慢慢靠在僧人身旁坐下来,仰头看着将尽的天色,还有山间还巢的鸟雀之影。 他是魔头,听不懂圣人的琴。 于是只想起来曾读过的一个典故,玩笑一般道:“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善哉,善哉……” 善哉知道他说的是高山流水,也知道他现在是在用里头“善哉”两个字开他玩笑,却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一笑抚琴,任由他没骨头一样在自己身上靠着。 沈独眨眨眼,觉得有些困。 但他还是想说话:“和尚,不是朽木可雕能为琴,只是你有一双慈悲妙手,能化腐朽为神奇,所以连朽木都有圣音罢了。” 善哉抚琴不言语,沈独却起了谈兴。 他仰首看天,说着话,还强迫僧人来回答。 “这张琴,一定是叫‘沈独’吧?” “嗯。”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是个恶人,做了很多错事。若早许多年遇到你,我应该是什么模样,又会做什么事情。可想完了又觉太贪得无厌。得遇便是幸,何况乎你也喜欢我?” “喜欢。” “和尚,我死之前,你都不要走,好不好?” “……好。” “不骗我?” “不骗你。” 血红的晚霞,悄然隐匿进群山的轮廓。 山寺敲响了晚钟。 琴音袅袅也汇聚进那钟声的余响之中,一时竟有一种苍然的淡泊,又好似茫茫山野间回荡的一声叹息。 第91章 死蝶┃我为他动过凡心,也为他重遁空门。 “施主, 您醒了, 正好, 赶紧趁热用点斋饭吧。” 一道由担忧转为惊喜的声音,在他睁开眼之后,很快在他耳旁响起, 一下让沈独有些恍惚。 他顺着声音转过眼眸,就瞧见了一名僧人。 眼下他所在之处,竟是一间禅房, 一应摆设都颇为简陋。方才说话的便是站在他床榻旁的僧人, 一身灰色的僧袍,神情里除了惊喜之外还有几分好奇。 正是清晨时分, 外面一片鸟语之声。 沈独一下觉得脑袋有些发蒙,转过头向那半开着的窗外看了一眼, 就看见窗外那一片碧色中斜斜伸出来的两枝桃花。 和尚。 桃花。 山上。 寺里。 芳菲镇,小明寺。 几乎不用问, 沈独就已经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便怔怔地坐在那边,记忆倒流回昨日, 与善哉一道上山游寺时的种种便在脑海中划过。 但后来发生了什么却没了印象。 自己好像是在山腰那凉亭里面靠着和尚就睡着了? 一种奇异的心慌忽然冒了出来, 沈独掀了身上薄被便要起身,谁料双脚一落地便觉周身经脉一片绵软,四肢百骸之中更传来蚀骨之痛,猝不及防之下竟然往下倒去。 旁边僧人见状大惊。 这突然之间也实在难以反应过来,待过来扶他时人已经摔倒在了地上, 手掌上的皮被蹭破了一块,已经淌出血来。 “施主,您可小心啊!”僧人吓了一跳,又见着没伤得太重才松了一口气,忙将他扶起来,“昨日跟施主你一起来的那一位不言法师说过,施主身体染恙,需要静养,可不敢随意乱动。” “不言法师?” 一股寒意悄然上涌,沈独犹如木偶一般被这素不相识的僧人扶了起来,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了自己此刻糟糕到极点的身体状况,只盯着自己掌心那淌出来的鲜血,终于是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那他人呢?” “法师昨夜送了施主上山,说与施主是朋友,但您身体染恙不宜舟车劳顿,所以只劳我们寺里借一间禅房,帮着照看施主一下。”僧人看着他满面苍白连点血色都没有,眉目间还藏着一股奇异阴郁的紫黑之气,又想起昨夜那一位不言法师沉默的神情,心底便叹了一声,“至于法师,他昨夜便走了,只留下了一张药方,还有一封信。” 走了。 哈。 走了…… 沈独坐在那床榻边,麻木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忽然笑了一声,可不知为什么眼底竟是一片的红,只道:“信呢?” “施主稍等。” 芳菲镇这种小地方的寺庙,寺中的僧人也都没有修行多久,个个粗浅没有功夫,更不了解江湖上的事情,自然认不得此刻坐在这里的是个怎样的魔头,只看出他神情不对来,所以去旁边取信。 “这便是了。” 信取了递过来。 干净的信封上一个字都没有。 沈独在看见信封的时候,心底那种不祥的预感便被证实了,情绪起伏之下,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周身血气乱串,连面色都红一阵白一阵。 “施主,施主,您没事吧?” 僧人见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担心得不行。 “咳咳……” 沈独尽力地平复了呼吸,可手指还在颤抖,无论他用力握了几次,也无法完全平复下来,于是觉出了一种难言的悲哀。曾纵横捭阖的大魔头,如今也不过落得这苟延残喘下场…… 信封并未封口,只是折起来而已。 按理说根本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就能取出信来看,可也不知是手颤抖得太厉害,还是心颤抖得太厉害,沈独手指伸进去好几次都没能顺利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于是忽然便将那信封撕扯开来。 这陡然间的动作透着一种奇异的凶邪之感,分明只是撕一封信,却像是猛兽在撕扯猎物的血肉一般,又像是孱弱的猎物在猛兽爪牙下最后的挣扎…… 矛盾极了。 既让人觉得凶狠,又让人觉得脆弱。 僧人忽然就被吓得退了一步。 而此刻拆开信纸的沈独却像是被凭空而来的长钉给钉穿了身体一样,一动不动了。 信封里并没有信。 那空无一字的信封撕扯开来之后,落在地上的并不是任何一页信笺,而是一只死了的蝴蝶。 一片残翅枯叶似的飘了起来。 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蝴蝶就躺在沈独的脚边,所有斑斓的色彩都变得灰暗。 死蝴蝶。 昨日诸般问答悉在心中,此刻尽从沈独记忆深处翻了出来。 “和尚,我死之前,你都不要走,好不好?” “……好。” “不骗我?” “不骗你。” 原来出家人是会打诳语的。 这个骗子…… 像是一把刀插过来,一股怆然骤然炸起,也不知是那毒压不住了,还是气血翻涌太甚,沈独看着那地上的死蝴蝶,喉头一甜时,一口血已吐了出来,整个人面色迅速灰败下来,竟是一头栽倒在地! “施主!施主!” * 山野间一片郁郁葱葱,已渐渐能看着几分往夏日走的迹象。清晨时分,道中都没有什么行人,唯有一道雪白的身影似幻影一般前行,仔细看时觉得慢,但一眨眼好像又远了。 若沈独在此,一定能认出来。 这道中人不是旁人,正是天机禅院那一位大名鼎鼎的慧僧善哉,而此山已在五风口附近,是去往天机禅院的必经之路。 历经一夜的血战之后,已颇有几分没落的五风口,忽然就重新恢复了它在江湖上传奇又悚然的地位。有关于妖魔道、天水盟、斜风山庄几方之间的争斗,更是众说纷纭。 这些天来的五风口,更是热闹了起来。 善哉也没进去,只是从这一片荒城外面经过,便听见了好些武林人士的议论,原本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某一个名字,还是让他停下了脚步。 “妖魔道现在也不好过啊,大魔头一失踪,听说失踪之前还平白杀了个崔红,连尸首都没收摆在那里呢。那个裴无寂也不见了,现在就留一个姚青撑着,怕是要完啊。” “什么要完啊,你是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嗐,那个姓姚的贱女人前两天被抓起来了,昨夜人刚带到五风口,过两天就要当众砍她脑袋挂上去呢!” “什么,被抓了?谁这么大本事啊?她可是间天崖右使,厉害得不行啊!” “还能是谁,天水盟呗。” “天水盟?” “假池饮据说是什么东方戟,但那天死的人可货真价实都是人天水盟的人,真少主现在才被人找到,这不就要报仇吗?前两天不是放出风来说沈独在哪里出现了吗?这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不就中计了?这一下被池少主生擒!嘿嘿,可有好戏看了!” “池少主竟这般厉害……” …… 人在茶肆之中,善哉向那说话的两名江湖人士看去,只发现这两人脚步虚浮武功粗浅,说话也没避着人,好像故意要被人听见似的。 周围不少人听见也果然议论了起来。 他静静听着,低眉敛目,没作声,喝了两口水之后便起身离开,似乎既没有任何入城的打算,也没有半点要去救姚青的意思。 他只是觉得,这样…… 也许刚好。 螳螂捕蝉,焉知没有黄雀在后? 雪白的僧袍在风里飘荡,这些天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同行,此刻再一个人孤零零走在道中,一时竟生出一种说不出冷清与落寞。 善哉想,终究还是骗了沈独。 可他分明喜欢他,便是他自己可以坦然地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可他无数次审视自己的内心,却始终无法释怀。 明知人都有一死,只是有的人早,有的人晚,一如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般,他本该看透,本该参透。甚至的确如沈独自己所言,救他解毒也不过这一时,苟活上两年罢了。他体内已经大成的六合神诀阴邪之力,乃是药石罔救,早晚也是一样的结果。 可又怎么能参透呢? 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便是再精研佛法,读了千万卷经书,也敌不过心底那一丝妄念。 便是只争一日,他也想沈独活下去…… 同样的一段路,去时是从天机禅院离开,所有清规戒律无边佛法全都抛却,像一个初尝情爱的少年,莽撞而冲动;归时是从山河湖海中返程,心底依然是那个人,可他又成为了那个有慧僧之名的善哉,没有了冲动和莽撞,所有浮动的爱恨都寂灭成一道惨白的香灰,躺在心底。 恍如隔世。 分明只是离开了七八日,可当他跋山涉水再一次回到不空山前看见那高高的三重山门时,却生出一种无边的陌生之感。 天机禅院,三重山门。 第一道山门,上刻“山水”;第二道山门,刻的也是“山水”;第三道山门,刻的还是“山水”。 往日他只知典故,此时方知心境。 来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去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归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世间山水总不改。 世间易改是人心。 爱恨是缘,红尘是劫。莽苍里走过一遭,才知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求,必有所舍。 他想起昨天那个月明风清的夜晚,他把昏睡过去的沈独抱进禅房,他连脉搏都变得时有时无,无意识间却还抓着他的手,那是一种恐惧又眷恋的姿态。 只是谁知道他心底的忧和怖呢? 业塔杀生,真佛舍利…… 世间最难,是回头路。 烈日下山风吹荡,竟也有一股彻骨的冷意,天机禅院止戈碑便立在那溪水之畔,善哉站在这山脚下抬首而望,高处的天机禅院仿佛在云端一般,俯视着这世间芸芸疾苦之众生,也俯视着他这渡过苦海又回头返岸的教徒。 重抬步,情爱都抛。 善哉垂首低眉,终是俯身在这第一重山门前伏身跪拜,一如往昔每一日在佛前参拜一般,从第一级台阶起,一路拜上。 早有见着这一幕吓住的小沙弥往山上去通传,禅院里得闻这消息的僧众纷纷震动,缘灭方丈率人来到山门前,见着那一道跪上山来的熟悉身影,只觉心底沉重,隐约已明白了他回到山门,所为何事。 可一时间实在不忍责问。 缘灭方丈长叹了一声,合十道:“善哉,你这又是何苦?” “欢乐时趣,离别总苦。自古生老病死不可强求。可弟子痴愚,偏要强求一回。” 雪白衣袍沾了灰尘,善哉清隽的面容无悲无喜。 “善哉自知心罪未解,又添身罪,乃业孽缠身,只求得杀生佛舍利一渡苦海中人,余生愿重归我佛,忏悔己罪,长守业塔……” 在这高高的第三重山门前,他放下了世人眼中一切曾有的荣与辱、名与望,伏首跪拜在阶前。凡俗世间七情六欲都在这一刻从他身上熄灭,再不见有任何妄念涌动的影子。 这一刻,他又成为那人仰视也不及的慧僧善哉。 为他动过凡心,也为他重遁空门。 第92章 无所惧┃记不记得我说过,千万别栽老子手里? “施主, 施主!您——” “滚开!” 一把将眼前碍事的几名僧人挥开, 沈独面白如纸, 眼底再不见了半分温度,眉梢都似凝着冰渣子一般,往昔散去的戾气仿佛更深地浮了出来, 他脚下有些踉跄,却还是一意孤行往禅房外面走去。 小明寺的僧人们不过是因受那“不言法师”之托所以留沈独在此借住,也答应了要把人给照顾好, 哪里料到这人竟半分也不领情? 在被他推开时, 众人都觉骇然。 一为沈独此刻的神情,二为他所展露出来的非比寻常的功力。 唯独早上在沈独禅房里同他说话的那僧人还不肯放弃, 他是受“不言”亲托,又知道眼下这一位施主乃是病入膏肓, 万不敢放他出去,便冲上去拦他:“施主, 施主,万万不可冲动啊!不言法师已经交代过了,施主有恙在身, 最好静养, 也不该离开此寺,免得招惹祸端……” “祸端?” 沈独看着张开双臂死活要拦在自己身前的这和尚,杀心忽起,冷笑了一声,这一时身形如电, 竟鬼魅一般到了那和尚身前,一把扼住了对方的脖颈! 僧人顿时难以呼吸,挣扎起来。 只是沈独此刻再怎么因中毒而孱弱,可本身六合神诀大成的功力依旧在,他再怎么样也不过山寺中一普通僧人,又怎能敌得过沈独? 沈独捏住他,就想捏住蚂蚁那样简单。 “施主,施主你干什么!” 周围所有僧人见状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似乎终于是看出了点什么端倪,纷纷怒喝起来,可又怕激怒了沈独,所以有所忌惮,不敢上前来。 沈独却都不在乎。 这一刻他是真的想干脆一把捏死了这僧人,再将这小明寺里里外外都屠个干净,哪里管是善还是恶,只要那死秃驴知道欺骗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可真到了收紧五指要用力时,一股悲凉又由衷涌出,竟让他失了这一身锋锐的杀气,转为了颓然。 一松手,他随意把人扔开了。 声线平直到了极点,好似没有半点情绪的起伏,他连看都没看这周遭惊骇的僧人们一眼,只道:“不要找死,我不想杀你们。” 冰冷的一句话。 不是久经杀戮之人,说不出那暗潮下掩藏的杀机,也绝不会有这般平静的面色。 僧人们面面相觑,终究还是看出他们根本无力阻拦这一位施主离开,没有再强行上去阻拦。只是站在山寺的门口,看那一道身影带着点摇晃与恍惚地下了山,在山道上渐渐去远,不见了影踪。 沈独觉得,自己今日也在做梦。 又或许…… 不是今日在做梦,而是过去的几日都在做梦,这梦太美太甜也太长,以至于他沉浸其中,忘却了现世一切的烦忧,如今醒来了反倒觉得现实才是梦境。 不然,尝起来怎会这样苦? 传闻百舌奇毒乃是以百蛇之毒所制,毒与毒相混各有变化,便是举世闻名的神医也未必能穷尽其变化,毒入体后又因人之体质各有差异,从来是难解至近乎无解之毒。若世间可能有一物能解此毒,便非天机禅院业塔内那一枚杀生佛舍利莫属。 沈独确是已近油尽灯枯。 心里虽也曾想过要贪恋接下来的一日一日,可和尚在已然是他最大的幸运了,何必再强求? 所以在死亡即将到来之前,他变得坦然而坦荡,希望自己没有惧怕也没有恐惧,不想和尚为他伤心,更不想让他为了自己回到禅院去拿那劳什子的舍利! 天下事,有所求,必有所舍。 离开禅院是一朝之事,他在五风口同江湖人动过了手,怎么算也已经触犯了戒律,要回禅院岂有那样简单? 明明说的是“好”,是“不骗你”,可到头来怎么就成了“不好”,成了“骗你”? 还有那死蝴蝶。 他是背弃了与他的承诺,一走了之不算完,还要将他的心挖出来挑在刀尖上吗! 沈独几乎是浑浑噩噩地下了山,只凭着心中那一股直觉往不空山的方向去,想自己能不能在半道上截住他,想他也许还没走远。 只是一路追至五风口,才知那希望有多渺茫。 到底他修为比他还要高,他若真想走,他哪里留得住? 人没追到,消息倒是听了不少。 他是离开了江湖,但江湖从没有离开他。自五风口那一夜血战后,又发生了不少的事情。包括假池饮的尸体被顾昭揭穿,天水盟寻回真少主,斜风山庄力挫妖魔道,还有…… 真池饮设计,生擒姚青。 杀了崔红,赶走裴无寂,便相当于自断左膀右臂,又加之前段时间的变乱,妖魔道因内耗实力受损严重,更不用说这段时间群龙无首,没了沈独的踪影,闹得人心惶惶。 姚青便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无回天之力。 她一路追人而去想要找回沈独,没料想反被天水盟那真少主池饮设了一局,待要撤出时已经迟了。 现在,人就在五风口,过不两日便要当中枭首示众,再将脑袋挂到旗杆上,以慰天水盟诸多英豪在天之灵。 在听见这消息的瞬间,沈独便知道是计。 真想要杀姚青,早在抓到的时候就弄死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将人弄到五风口来,还要传得江湖皆知? 不过是为了引他出来设的一场局罢了。 若早两日,避世远游的沈独势必不会知道这消息,但如今从那一场美梦里醒来,倒是正正好知道了。 他看得很清楚,理智也告诉他不该去。 可人之将死,对自己的本心看得倒比以往清楚。 若他是个合格的妖魔道地主,此刻需要做的不过是置之不理,任由正道那些人杀了姚青,事后再谋复仇之事。 可他什么时候合格过呢? 合格的妖魔道道主不该喜欢上一个和尚,还为了他要死要活,不惜将自己陷入险境;合格的妖魔道道主不该抛却这江湖上纷纷扰扰之事在这种关头去追一个和尚。 既然一开始便不被人以为是有资格继任道主之人,那又何必强求自己,不合格便不合格到底好了。 只是…… 他原想去追那和尚,拦着他让他不要去,可如今姚青在这里,危在旦夕,便是他心里再想,脚下却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也许,善哉是故意的。 他若要回天机禅院,取近道必会经过五风口,姚青的消息传得这样广,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却没有理会。 因为他知道,在他之后也许会有另一个人路过此地,然后不得不为此事停留,再也无法追赶他的脚步。 这一念冒出的瞬间,当真是心如死灰了。 沈独站在五风口高高的城门外,莫名地笑了一声,想要直接进去打听清楚姚青此刻所在的位置,可思考了一下现在的处境和妖魔道上的状况,终究还是将那种人之将死豁出去了的冲动按下来。 他可以死,但姚青不能。 若真要去救人,还是当有个周全照应的法子,别没把人救出来,把自己搭进去不说,再把姚青也搭进去,便是得不偿失了。 于是又退回来,进了一片密林。 身上穿的还是那一身深紫的鹤氅,当初藏于袖中的幽识香还有一段在,沈独想了想,到底还是点燃了。 往日或恐还顾虑几分得失,如今命也不剩下几天,除了和尚之外无牵无挂,还有什么好计较呢? 幽识香燃。 幽识鸟至。 他用烧黑的断香写了一句话,让幽识鸟送去该去的地方,便趁着夜色降临黄昏时入了城,隐匿下来,倒轻易地探知了姚青被关押上城中一处废庄之中,但也没急着去,而是在城中歇了一晚,次日天黑了才摸至那废庄墙外,悄然潜入。 天水盟虽派了不少人在这里,也防备着今夜会有人来劫人,可沈独毕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凭他们的本事又怎么拦得住? 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摸了过去。 有的屋子里故布疑阵,设好了陷阱,看似有很多人把守,可里面并没有他要找的人,一直找到了东厢房,他才透过那窗缝,看见了被关押在囚笼中的姚青。 昔日一身红衣的英气女子,此刻满身都是血污,连脖子脸颊上都多了几道血痕,更不用说那被铁链束缚起来根本动也不能动一下的手脚。 只是身处这境地,她却闭着眼。 好像既没有半分担忧,也没有半分恐惧,倒比他这个来救人的还显得坦然。 于是沈独一下笑了。 他轻功最好,脚踩在地上都听不出半点生意,悄无声息便拧断了角落处一名天水盟弟子的脖子,然后把人靠在了墙边,再一路行进,如法炮制。 没半刻,周遭人便都躺下了。 沈独这才进了屋,臻至化境的劲力一运,便将挂在精铁囚笼外面那一串大锁给捏废了,铁链顿时掉下来。 这动静立刻将姚青惊醒了。 她原以为是要去赴死了,可谁想到睁开眼来,看到的竟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时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怔怔喊了一声:“道主……” “出来。” 沈独平静得很,面色虽然惨白到已经看不出半点血色,但手底下却很利落,开了囚笼门,又废了姚青手脚上的铁链,便向她递出手去。 姚青这才知道不是在做梦。 这一瞬间竟是泪往眼底涌,便是往日心性再要强,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但她知道轻重,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咬紧了牙关,忍着身上伤口带来的剧痛,从囚笼中出来,跟在了沈独的身后。 天水盟好不容易设下这一场局,生擒了姚青要引沈独上钩,所有的安排必然没那么简单。所以几乎是在沈独带着姚青出来的同时,就有人发现了异常,高声呼喊起来。 呼啦啦…… 整座废庄之中,人影顿时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十八般武器根本连看也不需多看,便向沈独打来! 这样的一幕,与数日前五风口他夜袭天水盟时,何其相似? 一样的正邪相对。 一样的你死我活。 一样的毫无退路。 想要突出重围,只剩下一个“杀”字。善与恶的边界再一次模糊在血雨之中。他带着姚青,杀了很多很多人,将自己一身衣袍全染上了鲜血,但周围人好像无穷无尽一般,杀到力竭好像也没有尽头。 姚青好像在高声向他呼喊着什么。 但在刀剑相交的声音里,他什么也听不清;在血雨模糊的视野里,他什么也看不清。 不过挺起剑来,继续杀戮。 直到一柄长刀向他当头砍来,巨大的力道震得他早已发麻的手掌握不住掌中剑,竟一下将雪鹿剑荡了出去,“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一刀,深深砍进沈独肩膀!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在他跪倒的瞬间,将他身下本已鲜红的地面染得更红。 另一侧被围攻的姚青,见状已然目眦欲裂,想要赶到沈独身边去,可面前还有无数的刀剑,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刀拔了起来,再向沈独头顶而去! “道主——” 她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声音嘶哑根本听不清晰。 然而沈独却没有半分的畏惧。 他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即将面临死亡的人。 那举刀向他的天水盟弟子,本是满心的狂喜,可这一瞬间触到他的眼神,竟生出一股奇异的冰寒…… 下一刻刹那,一支带着尖锐啸声的羽箭,“嗖”地一声袭来,贯穿了他的咽喉! 巨大而迅猛的力道,带得他整个人都往后砸去。 “砰”地一声,人倒下去了,染血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周围所有人见状顿时一愣,随即便感觉出了一种不妙,但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嗖嗖嗖……” 箭雨,铺天盖地! 每一箭都会射中一个人,精准而冷酷地带走一条性命。它们从四面八方来,根本防不胜防。 不知何时,持弓的黑衣人已满布高墙。 每个人都蒙了黑面巾,只露出一双眼来,除了杀人之外,半点声响都没有。 天水盟这些精锐都因要来围杀沈独,而聚在了废庄之中,短短片刻之间,连退都来不及退出,便被这高墙上忽然出现的鬼魅一般的来客射杀了个干净。 地面上顿时躺了一地的尸首。 只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姚青,还有已然脱力跪倒在地上的沈独。 “噗嗤!” 最后一支羽箭,射穿了最后一名天水盟弟子的眉心,带走了这废庄之中最后一条不该存在的性命。 于是那幕后主使之人终于走了出来。 这一刻,姚青看了个清楚,陡然间觉得冷意席卷而来,竟比方才还要冷上十倍,百倍! 少见没有穿那一身青袍。 今天的顾昭,是十分方便夜行的一身黑衣,在这残忍的属于屠杀的夜晚里,他往日拔俗出尘、满带着仙气的面容,都好似添上了一丝难言的诡谲,人走在尸山血海里,却有闲庭信步一般悠闲的姿态。 旁人的生死,都不在他眼中。 看都没看姚青一眼,他只从废庄的门口走了进来,踱步到沈独面前,看着他狼狈如死狗的模样,不由冷笑了一声:“我还当沈道主有多大的本事,没料想混成这狗样子……” 明摆着的嘲讽。 顾昭半蹲下来,抬了那干净修长没沾染半点污秽的手指,捏着自己收到的那封信,一下一下轻轻拍在沈独那满是血污的脸上,上头“顾昭我操1你妈”六个字很快便看不清了。 “这就是你求老子帮忙的态度吗……” 沈独实在是动不了了。 他连头也不想抬一下,只听着顾昭的声音,莫名地笑出来:“便是老子骂你,你不也来了吗?” 话音方落,下颌便是一痛。 顾昭真是弄死他的心都有了,只掐着他下颌迫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含笑的声音里却藏着几分凉意:“惹恼我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沈独,记不记得我说过,千万别栽老子手里,不然,老子能操得你下不来床?” 第93章 蓬山┃你心里,把“情”这个字,看得很重吧? 顾昭素来是狠的。 不管原本的天水盟少主池饮到底是真池饮还是东方戟, 他跟蜀中天水盟之间的矛盾总是真的, 所以在沈独以身犯险去天水盟的地盘上救姚青的时候, 顾昭一定会来。 既能削弱天水盟,又能卖沈独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说翻脸就翻脸, 也是顾昭无疑了。 前一刻还笑着跟人说话,好像与沈独有多好的交情一般,下一刻便轻巧地放了手, 随意地一挥。 周围黑衣蒙面之人立刻冲了上来, 两下将沈独踹倒在地,扣了起来。 他伤本就已经不轻, 更不用说还有毒在身,两下便晕倒了过去, 再睁开眼醒来的时候,入目所见竟是一幅干净的顶帐, 风从外面吹来,吹得上面绣着的竹叶纹轻轻摇动,像是真的一样。 屋子里有茶香氤氲。 是坐在另一头茶桌前的顾昭, 正在泡茶。 这绝不是沈独熟悉的地方。 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布置得雅致, 每一件摆设都整整齐齐,透出一种自律而严谨的感觉,琴棋书画氤氲墨香,墙上悬挂的剑又给人一种凛然的高彻。 他一下就翻身坐了起来,看也没看顾昭一眼, 直接走到了窗边将那雕窗打开,在看见窗外景致的瞬间,便陷入了一种冰冷的茫然。 青山秀水,奇峰突兀。 竟然是在一座山间高楼之上,往下一看便是绵延堆积的楼阁屋舍,在碧树与雾气掩映间,像是世外仙境。 更远的地方,是一片遥远的深蓝。 空气里浮动着海水独有的潮气,隐隐约约的,扑面而来,沈独一下想起五年前,自己往蓬山一战顾昭,便是这样的味道。 一晃已然五年过去了。 他手扶着那窗沿,已经被包扎好伤口的身体晃了晃,有些恍惚:“你说,当年我要一剑杀了你,今天该是什么局面?” “你杀不了。”顾昭看着那白瓷盏里面旋转的浅绿的茶水,半点都不在意,“谁让你心软呢?做好人,你总被欺负;做坏人,你又狠不下心肠。” 沈独听了没说话。 他依旧站在窗前向外看。 顾昭头也没回,只道:“外面风大,你还是关了窗乖乖进来坐下吧。便是被下面路过的人看到也不好,若叫蓬山发现这里住了个大魔头,你怕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蓬山。 这里是蓬山。 沈独想想,依言关上了那窗,走了回来,动作间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便伸手按了按,又道:“也就你顾昭有这一份胆气,竟然敢把我带回你宗门。” 斟了七分满的茶盏就放在桌上。 沈独走到案前,便要端茶。 但没想到,还没等他把手伸出去,顾昭的手掌便已经按在了茶盏上,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又中毒又受伤眼看着要死的人,就别浪费我好茶了。” 说完,便向门外道:“通伯,让人把药端进来吧。” 外面传来一声低低的“是”,接着便有轻到几乎听不清的脚步声走开,沈独的手还停在半空中,这时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盯着顾昭很久:“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顾昭唇角挂了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自己修长的手指放松,轻轻便将那茶盏抓了起来,自己喝了一口茶才放下。 沈独问:“姚青呢?” 顾昭道:“放心,没死,也没在蓬山。我估摸着,蓬山这回死了那么多人,势必与你妖魔道势不两立,这会儿你的姚右使应该正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吧。”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顾昭从不做什么亏本买卖,看似是帮了你,可背后又总藏着其他目的。 这一点沈独已经见怪不怪。 只是这一刻,他心里不舒服的感觉上涌到了极致,连带着声音里都透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嘲讽:“所以我现在会在这里。看来,顾少山这回是要拿一根鸡毛当令箭,坐山观虎斗了。” “你错了。”顾昭轻描淡写地笑,“沈道主这样的人,怎么能算一根鸡毛呢?顾某这分明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吱呀。” 他话音落,门就被推开了。 一名头上还扎着辫子的小童推开门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一只漆盘,盘中放一只小碗,碗中盛着浅褐色的药汁,也不说话,凑近了就放到了案上,之后退了出去,又把门带上。 沈独的目光在这小童的身上停留了很久,直到他带上门,身影消失在渐渐逼仄的门缝里,他才收回了目光,重看向顾昭:“我昏迷了多久?” “五天。” 顾昭端药起来,用勺子搅拌着,看那热气一点点冒出来,便自然地吹了吹。 沈独挑眉:“我身负重伤且身中奇毒,本不可能再活过五日,早在两天前我便该死了。” “所以你这时候还不跪下来谢我吗?”顾昭手上的动作一顿,听了沈独这话,竟然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看他,“蓬山近海,海中有一味奇药名曰‘冰虫’,能暂压你体内毒性,好歹能续你几日狗命。沈独,老天爷眷顾,才让你遇到我这般仁善心肠的好人。” “好人?” 这或恐是江湖上最大的谎言与笑话了。 沈独本是不想笑的,可这一瞬间实在是忍不住了,只扶了一把那案角坐了下来,身体抽动着笑出声来。 眼角都笑出了泪。 过了好久才笑完。 然后再看向对面端着药碗看他的顾昭,一双眼中竟多了几分意味难明的怜悯,只幽幽地道:“顾昭,你心里,把‘情’这个字,看得很重吧?” 很轻的一句话。 甚至像是梦呓。 可在这句话说出的瞬间,在那一个字落了地的瞬间,顾昭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下一刻药碗里所有的药汁便都“哗”一下泼到了沈独的脸上身上! 微烫的药汤。 清苦的药味。 沈独虽料到顾昭会有所反应,但万万没料到遭殃的会是自己,一时都愣住了,都忘了去整理身上的狼藉,只是看着顾昭。 蓬山第一仙甚少有失态的时候。 无论何时何地,他出现的时候总能让人看见温文尔雅、缥缈出尘的模样,便是山崩地裂也未必能叫他色变。 可刚才那泼了沈独一脸一身的药汁总不作假。 只是顾昭自己却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在沈独那突然变得令他厌恶的目光注视下,随手将手中的空药碗扔到了案上,然后站起了身来,取了另一旁案上叠着的雪白锦帕,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将自己沾上药汁的手指擦拭干净。 沈独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然后便听见他平静冷淡得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通伯,再端一碗药进来。” 外面又有脚步声去。 沈独坐着没动。 顾昭一根根擦完了自己的手指,才重转过身来,站到沈独面前给他擦脸、脖颈,还有衣襟上狼藉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又一碗药端了进来。 沈独身上也擦干净了。 顾昭便扔了那锦帕,端了药直接递向沈独。 沈独抬头打量他面无表情的脸,没接。 顾昭“嗤”地冷笑了一声:“你不想自己喝的话,我不介意亲自用嘴喂给你。” “……” 这一回沈独看他半晌,终于是伸手接了。 药很苦,他喝得很慢。 顾昭站着看他喝了半碗,便看不下去也不想看了,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通伯就站在外头檐下,静静看着天。 第94章 舍利┃你想听个什么样的故事? “蓬山的冰虫, 几十年也就攒了那么一些, 少主人便是想要救他, 怕也是有心无力。” “我知道。”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像是少主人往日的性子。” “外面怎么样了?” “消息已按您吩咐放了出去,天水盟直追妖魔道而去, 姚青虽知道沈独此人在我们手中,可因您以其性命相胁,只能吃了这哑巴亏, 应付着天水盟来势汹汹的进攻。昨日的消息看, 已在五风口附近打成一团。接下来,少主人如何打算?” …… 通伯跟着顾昭往外走着, 脚步缓慢,但两个人都没发出什么声音。 蓬山乃是东海外一座岛屿。 此处则是顾昭平日的居所, 因他乃是蓬山下一任执掌者,近些年来更已经相当于实际掌控者, 所以这风景最好处是留给了他。 站着往下看去,整个蓬山的风光都能收入眼底。 另一头遥遥能看见的一座高楼,雕梁画栋, 颇有几分九重天宫之感, 便是蓬山鼎鼎大名的天越楼。 取“天从此越”之意。 顾昭的目光放远,便落在天越楼翘起的飞檐上,想起不久以前沈独拿剑指着他说,若再有下一次,他算计了但弄不死他, 他就杀了他,把他狗头挂到蓬山天越楼上,让所有人来看。 “沈独人在我手,命在我手,姚青不敢轻举妄动,我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妖魔道便算是控制住了。只是天水盟始终是心腹大患,东方戟不是省油的灯,能从他手底下逃脱,只怕这一位真池饮也不是好相与之辈。” 顾昭驻足,停在二楼的栏杆前。 “另一则,斜风山庄有什么动静吗?” “也听信了您放出去的消息,在得知妖魔道已经救回沈独之后,似乎正在暗中接触天水盟,想要一起分一杯羹。算算路程,说不准明天信就要送来。”通伯一双眼睛有些苍老,“陆帆此人狡诈阴险,他一直怀疑武学精要落入了沈独之手,势必不会轻易罢休。找天水盟,再找蓬山,三方合作一起除魔卫道,该是上上之选。” 这也同顾昭所料不差,并没有什么可意外的,于是站了一会儿,最后问了一句:“倪千千找到了吗?” “还在找。”通伯摇头,“自打上次天下会之后,就销声匿迹了,江湖上竟再也没见过她的影子。” “那便继续找吧。” 顾昭沉默了片刻,便没继续说话了,只是收回了搭在栏杆上的手掌,负手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了下去。 通伯也不跟去,只在后面看着。 蓬山的日子,显得很清净。 这里毕竟是在东海一座海岛上,倒没有江湖上其他宗门那些凡俗的纷扰,只是太清净了一些,让沈独的内心有一种难言的焦躁不安。 他想要逃出这里。 跟顾昭打过五年多的交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实在是太清楚了,无利不起早,平白无故不会把他带到蓬山来,背后一定有点什么不一样的谋划。 妖魔道他不在乎,但姚青还在外面。 听之前顾昭那话沈独就能猜着,他大约又在外面布了个坐山观虎斗的局,不管发生了什么,局能成才是他看重的,姚青的生死绝不在顾昭这种人的考虑之中。 所以,他不仅是想要出去,而且是必须出去。 只是在住了两天之后,沈独便发现要出去实在是有些困难。外头有通伯守着,而他如今的毒虽然被压了下来,可伤势还在,硬斗未必能闯出。想要打探点消息吧,那送药的小童又聋又哑什么也不懂,更不用说外面训练有素的人,哪个都不是会被轻易套话的。 在蓬山,他就是两眼一抓瞎。 而顾昭本人似乎有事在身,一天大约来上一次,每次都是黄昏时候,有时候泡茶有时候下棋,但比起以前,话少了很多,也再没有以前私底下常听到的脏话了。 沈独便开始疑心这顾昭是别人假扮的。 第三天顾昭又来了。 还是黄昏。 于是沈独喝着药,瞅了他半天,也没从他脸上瞅出什么人皮1面具之类的来,倒是敏锐地察觉出他如今的武功比前阵子有了几分明显的进益,心思一转,便笑了起来:“三卷佛藏,果真是落入了你手。可我心中一直有一事不解,你说,那真正的武圣后人,现在何处呢?” 顾昭正在看棋谱。 听见声音,他没抬头,也并未否认他前半句,只接了他后半句:“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忽然无聊,想猜一猜。” 沈独喝了一口药,只觉得苦到了心坎儿上,又觉得顾昭这屋子里一颗糖甚至一点甜的东西都找不到,很操蛋。 “陆飞仙当年是久病将死之身,众人都说武圣是为了找药给她治病才变得嗜杀成性。所以江湖上有关于武圣之子的传言,都是天生病弱,毕竟他母亲是这样一个身体有疾之人。可是,身有病疾之人留下的血脉,便一定也身有病疾,不能习武吗?” 压在棋谱上的手指一顿,顾昭终于抬起了头来,用极为平静的目光看着沈独。 沈独却只皱着眉将剩下的小半碗药放下了。 他十分直接地注视着顾昭,眼底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探究,甚至还有几分笑意:“顾昭啊,武圣逃入天机禅院坐化的时候,他儿子少说也有五六岁了吧?你说,他为什么就不能是个身体健康,甚至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呢?” 顾昭点了点头:“很有道理,只是现在已经离开了天机禅院,倒是没了你施展聪明才智的机会。否则当日大殿上,你兴许能掀起一番新的腥风血雨来。” 他倒是半点也不慌。 沈独觉得顾昭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但转念一想,他有什么可慌的呢?这江湖上多少事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凭那些个凡夫俗子还没有能与他相斗的本事。 于是他摇头,颇为感叹:“我将死之人,对什么腥风血雨不感兴趣了。只是至今想起来大殿上那些细节,都觉得很有几分可琢磨之处。出家人不打诳语,缘灭方丈德高望重,却笃定地说武圣后人胸膛上靠近心脉处该有一道疤痕。当年武圣后人才几岁?那样小的一个孩童,好端端的,怎么会伤在心脉附近?凶险且命悬一线……” 就像当初益阳城暗巷里沈独拔剑刺顾昭一样。 顾昭敢受着还没太大的反应,是他知道自己不会杀他;而他敢出这一剑,也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剑有多准,会恰恰好伤在心脉附近,而不会真的取了顾昭性命。 可武圣后人怎么解释呢? 沈独盘坐在棋桌对面,随意捡了棋盘上的棋子在手中把玩,轻易就能看见自己手掌上那些蜿蜒着的、始终没有消退下去的青紫色脉络,于是不想再看,又将棋子放回了原位。 顾昭在看他,但他没去看顾昭。 只道:“我对真正的武圣后人一无所知,你既然已经得到了武学精要,想必知道得比我多,这中间有什么故事吗?” “你想听个什么样的故事?” 顾昭平平静静地笑起来,一双眼底连点热络的人气儿都带,如是回问。 沈独便道:“我本以为,这是个神仙眷侣的故事。但现在我想听个刺激一点的、恐怖一点的故事。” “那可能便是陆飞仙并不仙,武圣也并不圣吧。”顾昭垂眸,似乎是很正经地琢磨了一下,才道,“也许是斜风山庄庄主陆帆一直有一颗野心,想要知道武圣的武功为何独步天下的秘诀,于是让自己的妹妹陆飞仙接近了武圣。没有想到最终被武圣发现,所以才有了最后被群雄围攻之时的背叛,以致武圣重伤逃到天机禅院身死。” “依陆帆那德性看,还真有可能。”沈独点了点头,但又道,“可是听起来还不够刺激,不够恐怖,也并不能解答为什么武圣后人心脉附近该有一道旧疤的事情。你再编编看?” 顾昭便将那棋谱放下了,搁在摆了不少棋子的棋盘上,拈了方才沈独拿过的那一枚放在角落处最不起眼的棋子起来,笑意浅淡:“这简单,武圣一生痴迷武学,命里最后几年却总在杀戮,坏人杀好人也杀,完全超出了要为陆飞仙治病的需要。所以,武圣说不准是走火入魔了。如此,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在其子年幼时差点一剑取了他性命,在心脉附近的留下疤痕,也就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了。” “若按你你编的这故事来看,陆飞仙当年选择背叛武圣,反用银月钩重伤他,说不准还有苦衷在。”沈独也跟着思索了片刻,似乎觉得顾昭这一次讲的故事让他满意了,便也笑起来,“江湖上都说这是一对苦命鸳鸯,但我很好奇,武圣后人可曾跟你提过,这两人之间有真情在吗?” “没提过。” 顾昭摇了摇头,把这一枚原本并不引人注意的棋子,轻轻改放到了棋盘最中心的天元位置。 分明普通的动作,他做来却有一种拨弄乾坤之感。 沈独咂摸咂摸,觉得嘴里的苦味儿散了一些,于是又重将那药碗端了起来慢慢喝了两口,过了一会儿才注视着顾昭道:“武圣后人心脉附近有一道旧疤,你说我要现在扒了你衣服看,你心脉附近该有几道疤?” “一道。”顾昭笑,“要我脱给你看吗?” 这对话与当初他们在禅院大殿外说的没什么区别。 沈独便摇头:“没兴趣。” 他最后一口把那剩下的药都喝干净了,然后随手将药碗放在了棋桌边上,就不再说话了。 顾昭也不再说话了。 他在屋里坐到了日落,天上找不到半点属于白天的亮光了,才起身离开。 外头星辉灿烂,月凉如水。 他一路下了台阶,回到了眼下暂住的书房之中,坐在书案的椅子后面出神。 过一会儿通伯进来。 顾昭听见了,也没在意,只是不知是自语还是询问一般,呢喃了一句:“心狠的人被心软的人打败征服,是不是很可笑……” 通伯皱了眉没接话。 他并不是空手来的,双手上捧着一直不大的紫檀木盒子,那形状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盒子通体雕刻宝相莲花纹。 顾昭转过眼来一看,便看见了。 他问:“哪里来的?” 通伯将这盒子放到了顾昭的面前,也能让他看得更清楚:不仅是宝相莲花纹,在这盒子闭合的锁头上,竟是一枚方方正正的“卍”字印! 这东西来自佛门! 通伯道:“半个时辰前,从天机禅院送来的,指名道姓说要送给少主人。” 顾昭看着这一枚“卍”字印,面上没了表情,连心底都是阴郁的一片,手一伸,指尖一拨,便轻易拨开了锁头,掀开了盒盖。 躺在盒中的是一截指节大小的骨头。 大约是时间已经太过久远了,原本的枯骨已经有了一种奇异的玉色的光泽,看着一片的莹润。 纵使是往日从没见过,可在看见这一枚小小的枯骨的时候,顾昭便已经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了。 天机禅院业塔,杀生佛舍利! 而且,是“指名道姓”,要送到他的手中! 这一个刹那,千万般的想法如同呼啸的巨浪从脑海深处划过,最终只留下沈独当初那一句“真较量起来,你赢不了他”疯了一般不断在耳旁回荡震颤,让他心底杀念陡起。 书案连着那舍利盒一下被掀翻在地! 顾昭那清朗出尘的面容上再寻不见半分的笑意,他掐了自己眉心,眼底只有一片寒霜笼罩,阴沉而阴郁。 第95章 奔赴┃整个武林,会如当年围剿武圣一般,拼尽全力,让他死在止戈碑前。 在蓬山的第四天, 沈独依旧在思考离开的方法。 他面临的问题有三个:第一是伤势未愈, 有毒在身, 实力严重受损,硬闯胜算不大;第二是位于蓬山,宗门之中都是人, 他一旦出现,势必招来刀剑;第三是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所以即便侥幸逃出去之后会面临怎样的情况, 他一无所知。 尤其是, 他不知道善哉的消息。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不知道善哉的消息, 才无法安然地待在蓬山,也不想安然地待在蓬山, 而是迫切地计划着离开。 首先应该养伤,其次是应该装乖, 然后在这同时悄悄地注意外面的消息,看是不是能有机会接触到一点别的。 所以这些天来,沈独开始了伪装。 他依旧时不时针对顾昭, 并不做出什么改变, 只因为若装得太听话反而会引起他的怀疑;但私底下所有的药都乖乖喝了,并且运转着已经强大霸道到极致的六合神诀疗伤。 不过是三五日过去,伤势便已经好了大半。 只是沈独也发现了一些与往常不同的情况:这几天来,顾昭也不知是在处理什么事情,出现得比较少了, 且每次出现的时候,神情都不是很好。 直觉告诉他,顾昭在考虑什么。 第八天黄昏,顾昭又来了。 随他一块过来的小童也将药端来了,放到了沈独的面前。 沈独正坐在窗边上看顾昭的书,试着在棋盘上打棋谱,看了那药一眼,汤汁深褐,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可端起来一喝,便皱了眉:“换药了?” “换了。” 顾昭一身青袍上看不见半点的绣纹,显得简单而写意,声音淡淡,可眉眼间只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冷意。 “喝不惯?” 都是药,哪里有什么喝得惯的说法? 但凡是苦的他都不惯。 沈独又抿了一口,越尝越觉得这味道很怪,像是连整个药方都换了,便问:“换了什么?” “杀生佛舍利。” 顾昭负手站在屋内,一双清明洞悉的眼底忽然闪过了许多晦暗的情绪,但转瞬唇角又弯了起来,好像浑然没有意识到这五个字带给沈独的震撼一般,照旧轻描淡写的。 “你不如猜猜,哪里来的?” 端着药碗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带起药碗里的药水荡起一片涟漪,映皱了沈独那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 他注视着碗中药,却觉药中全是红的。 一片深深的赤色,好像他手里端着的不是一碗药,而是一碗血! 杀生佛舍利能解万毒。 这东西只有天机禅院业塔中有。 那和尚骗了他回禅院多半便是为了此物,可如今顾昭竟然说这东西就在自己现在端着的药碗里! “是,是……”他的声音一下变得沙哑,又变得有些恍惚,想要说什么,又好像说出来都跟费力,“是他送来的吗?” “嗤。” 顾昭见了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先前挂在脸上的所有笑意,便都消失了个干净,迅速一转,就成了无限的嘲讽。 “若我说不是呢?” 岂料他这话说出之后,沈独就像是没听见一样,又或者是听见了也不在意,只追问他道:“他人呢?也来了蓬山吗?” 这一刻,沈独的神情是顾昭从没见过的。 分明并不是很高兴的神态,甚至透着几分难言的受伤与悲怆,可问出这话的时候唇边却挂笑。 顾昭觉得,便是他吃糖的时候,都没这样好看。 心底于是不可抑制地牵扯着痛了起来,好像胸膛上那新旧相叠的伤口又被人撕开了,让他生出一种让他反感到极点的宿命感。 鱼与熊掌,无法得兼。 如果他想要得到某一样东西,那么上天一定会强迫他放下另一样东西。 面对着沈独这完全无视了他反问的提问,顾昭觉得自己该生出满腔掐死了他的杀心,可不知为什么,它们在冒出来的一瞬间便燃烧成了灰烬。 他看了沈独很久。 但直到他收回目光,近乎麻木冷血地从屋里走出去时,也没回答沈独的问题。 西斜落日的余晖,透进窗来。 屋内一片红纱似的血色。 沈独坐在那棋桌旁,怔怔的看着碗中渐渐变凉的药汁,慢慢才反应过来,那和尚不可能亲自来的,毕竟他留下的是一只死蝴蝶,是他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他的手还在抖。 这时候他心里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对他喊:这药你不需要,摔了它,你需要的不是活着! 可他又怎么舍得? 沈独眨了眨眼,几乎就这样泥塑木偶一般捧着药碗坐到夜晚,等那药汁都彻底凉透了,才埋头喝药。 垂下眼帘的瞬间,那一滴藏久了的泪也滚进了药里。 他没喝出它的味道来,只觉得跟药混在一起,什么都是苦的。 这一晚,沈独没有睡着。 他满脑子都是晚上那一碗药,还有端药过来给他喝的顾昭,以及顾昭这些天来的反应,缜密的思维并没有因为深陷困境、身负重伤就有丝毫懈怠,很快就从蛛丝马迹里穿出了自己需要的线索。 于是天明他睡着之前,终于是笑了一声。 喝过那一碗据说加了杀生佛舍利的药之后,原本每天端来的药便停了,接下来的几天沈独吐了好几回血,都是紫黑色的毒血。 吐到第四天才终于吐了个干净。 在感觉到实力完全恢复到不受百舌毒影响的那一天晚上,沈独终于在顾昭来之前走出了门,跟站在外面廊下不远处的通伯问了几句话。 “蓬山的船停在哪边?” “出了此阁往西北。” “天机禅院的善哉,人在哪里?” “犯了戒,关在业塔思过。” “成,那我走了。” “嗯哼,害人精早滚早好。” “……” 前面都还好好的,到了这最后一句,沈独才忽然发现,自己不喜欢通伯不假,通伯也是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啊,而且到了这时候半点也不掩饰。 他一下笑出声来。 但在这种时候,这种不喜欢又恰恰是他所需要的,于是也不计较了,直接拿着自己两柄剑,摆摆手转身便走了。 通伯人站在檐下,看着这魔头潇洒至极的背影,一下又想起顾昭这几日在人后的挣扎来,一时竟有些复杂。 谁对谁错,还真说不清。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他慨叹上片刻,夕阳下蓬山那一片恢弘的建筑群中竟起了一片喊杀之声! “来人!有外敌闯剑阁!” “是沈独!” “是那个大魔头!快来人,抓住他!” 通伯整个人猛地一激灵,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沈独逃命就逃命干什么要搞出这么大动静,但仅仅是一闪念间,浑身就冷了下来。 故意的! 这魔头绝对是故意的! 想明白其中关窍的通伯,心里已经把这不识好歹的邪魔骂了个狗血淋头,飞快地冲动栏杆旁往下望去。 这一时,整个蓬山都被惊动了。 夕阳艳影下,沈独的身影疾时如闪电,轻时若飞鸿,在屋宇间腾跃,浑然如入无人之境!半点没将大名鼎鼎的蓬山放在眼底! 顾昭正与门中人在天越楼议事,骤然听得外面声音,已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待出来一看,不妙的预感便成了现实。 他飞身而下,直接拦住了沈独的去路。 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腹中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得,怒火便已熊熊燃了起来。 他自然轻而易举就能猜到沈独逃走为什么要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来,他就是要整个蓬山的人都知道他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蓬山范围之内,好让蓬山怀疑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如此不管结果如何,都能反将他一军。 毕竟他沈独是妖魔道上赫赫有名的大魔头,而他顾昭素有蓬山第一仙之名是决计不能与邪魔外道牵扯到一起的。 所以在这一刻,顾昭的反应没有任何破绽,只提了剑指着沈独,表情森冷沉肃:“沈道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不知此番造访,所为何事?” “倒也没有什么,也就是听说你蓬山圣药冰虫很有名,所以借些来用,想来顾少山如此大方该不会拒绝,我就直接拿了。”沈独睁着眼睛说瞎话,还笑看着顾昭,“我还有事要忙,有人要见,冒昧叨扰,便不多留了,告辞。” 话音一落,人便化作一道魅影,竟是要强行从顾昭面前突围。 顾昭哪里能轻易放他? 几乎是在沈独暴起而来的刹那,他腰间那一柄蟾宫剑便转了出来,向沈独点去! 二人迅速地战成了一团。 其余所有人哪里又赶得上他们的速度与功力? 此时此刻便只能看着两道人影在屋宇上腾挪翻转,战得分不清上下,没一会儿便已经到了远处,随后一道深蓝的剑光乍起,便见一身青袍的顾昭如遭重击被撞了出来,跌在剑阁上方的屋脊上,踉跄了几步。 这个距离,谁也听不清他们是不是在说什么。 顾昭低头咳了一口血出来。 沈独便提着剑在另一头冷冷地看着他:“戏演得是真好,便是戏班子里本事最大的戏子见了你恐怕也要自愧不如。” “你是疯了吗!” 顾昭却完全没有听进去,这几日来几乎都没有真正入睡,所以他两眼底下满布着血丝,整个人面上竟透出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偏执与狰狞。 “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人等着要杀你?!” 多少人等着要杀他? 沈独根本不需要去算,因为那数字必定是看不到尽头的。更何况,他眼前还有一个凡事必算尽机关的顾昭呢? 认识五年,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分辨他每句话的真假。 但眼下也不用在乎了。 沈独映着天边那绯红的晚霞,将雪鹿剑还鞘,只轻飘飘地看着顾昭,淡淡一笑:“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话落,人便飘然远去。 顾昭站在剑阁的高处,压着自己胸前刚与沈独交手时受的轻伤,就这么看着他一路向着蓬山西北停靠着船帆的海边去,面上的怒意与偏执都渐渐褪尽,最终只剩下可怖的平静。 他知道,沈独也知道。 在他离开蓬山,不顾一切奔赴天机禅院之时,整个武林都会得知他的行踪,如同当年围剿武圣一般拼尽全力地追赶他,不惜一切代价,要他死在止戈碑前。 第96章 围杀┃留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死! 这些日子以来, 江湖上的天是红的。 一如他离开蓬山时顾昭所警告, 在他重新踏上那一片不断抛洒着鲜血的陆地之时, 有关于他一切的消息便雪片似地飞向了武林中各门各派…… 杀戮,接踵而至。 原本一心要针对妖魔道的天水盟不斗了,撤回来追堵沈独;原本处心积虑要与各方结盟的斜风山庄也不折腾了, 掉转头扑杀沈独;就连其他不是很数得上名号的门派,也都闻见腥味儿一般赶来,有的是凑热闹, 有的是想趁乱分一杯羹。 自打离开禅院后, 谁不怀疑佛藏在他身上? 这江湖上但凡有点野心的都来了,不管是什么用意, 都藏在一张除魔卫道、正气凛然的面具之下,谁也分不清楚为的到底是正义, 还是私心。 沈独是一路杀过去的。 最开始他还会劝这些人不要拦住自己的路,但凡拦他路的他都不会手下留情。一些人的确惜命, 退了,但心里有所图的,有野心的, 都不会退。 于是都被杀了个干净。 他所到之处, 都是鲜血,仿佛即便他身化大罗金仙,也逃不开整个江湖为他织下的天罗地网。 本来三五日的路程,竟走了十余日。 杀到垂虹剑卷刃,雪鹿剑深紫;杀到弱者不敢上前, 强者骇然色变;杀入无人之境,杀出血路一条。 沈独本就是妖魔道上最凶名赫赫的魔头,一路杀来,短短十日内,几乎算得上是血洗了整个江湖。 没有人会问他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他天生是邪,天生是魔,所以所有人只知道大魔头杀人了,大魔头又杀人了,大魔头走火入魔、嗜杀成性了。 到了第十一日时,道中拦路的散兵游勇再没有一个敢来追杀他了。沈独拖着伤痕满布的身体经过了五风口。腰间挂的是那卷了刃的垂虹剑,雪鹿剑就好像长在了他手上一样,精致的剑鞘早不知丢在了道中何处,没了影踪。 之后的一路,都平静得不像话。 可沈独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人都被杀光了,不敢来了,而是因为剩下的这些都是真正的聪明人。 聪明人知道他会去哪里。 在抵达不空山之前的这大半天,是他所拥有的最后一段修整的时间,可他知道自己即便是停下来修整,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连日杀戮,巨大的损耗短时间补不回来。 而且拖得更久,伤势只会越重,沈独怕自己到了那时候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对付那些守株待兔的“聪明人”。 所以他并没有修整。 他只是在道中喝了水,吃掉了自己最后的干粮,在太阳落山后,在黑暗的山林中穿行了一夜,下到了止戈碑前那一条淌出溪流的峡谷,看到了不空山那高高的佛顶,也看到了山林间蛰伏着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天水盟,斜风山庄,东湖剑宗…… 太多太多的宗门了。 沈独甚至还从里面看见了一些不属于妖魔道但依旧算是邪魔外道的其他邪门派系,以及…… 蓬山,顾昭。 于是一下觉得好笑。 但也仅限于好笑了。 不管是他还是顾昭都很清楚,明面上他们只能你死我活,此时此刻也并没有谁对不起谁的说法,所以他心里也没什么情绪波动,相反,他很冷静。 人这么多,硬碰只有死。 沈独的目标只是重新进入天机禅院,而天机禅院有规矩,止戈碑前,干戈止息,所以他只需要想办法经过前面那一条幽深的峡谷,站到止戈碑前,一切便结束了。 纵使和尚不肯见他,他也不会回到这江湖。 就像是当年的武圣。 死—— 也死在禅院。 包围如此严密,前山后山都该是一样,甚至后山只会更恐怖,所以他其实没有办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安然越过这么多人,进入峡谷。 唯一的法子,还是硬闯。 只是硬闯也要挑选方向,沈独屏气凝神看了半天,分析了他们驻守最薄弱处,直接摸了地上一把石子就打了出去。 高手飞花摘叶都可伤人,何况是有重量且坚硬的石子? 弹指间速度飞快。 人的肉眼几乎看不清它们激射而出时的轨迹,更不用说是抵挡了,几乎在感觉有东西到了面前的时候,那几个人就已经脑袋开花,倒在了地上。 “什么人!” “有情况!” “魔头,一定是魔头来了!” …… 这一瞬间立刻就有人注意到了这情况,转头一看就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且死相还如此惨烈,都骇得大叫起来! 当然也有人意识到这是声东击西。 只是在他们喊出来提醒别人的时候,已经迟了,早在石子从指尖弹出的同时,沈独便已经鬼魅一般从另一侧飞掠向峡谷! 这一段峡谷很短,他已经走过两次。所以他很清楚,以他此刻的速度,顶多五息的时间便能通过峡谷,到得止戈碑前。 可没想到,半道跳出了拦路虎! 他连峡谷的三分之一都没进到,那峡谷两侧深沉的黑暗之中,便扑出了无数锋锐的冷光! 有埋伏,沈独想过;可埋伏他的人是谁,沈独没想过。 以至于在看见这张脸的时候他竟然愣了一下。 是东方戟,不,更准确地说,是真的池饮。 当初东方戟假扮成了池饮,被沈独杀了,真池饮后来被找到,重新回到了天水盟,也从此与妖魔道结下梁子。 如今与刀光一起出现的便是池饮那张脸。 沈独再怎么厉害也是人,遇到点意料之外的状况也难免会有片刻的反应时间,但在交战中这是绝对的大忌! “砰!” 两柄黑白弯钺重重地打在了雪鹿剑上,震得沈独虎口瞬间崩裂,沉重的力道也将沈独整个人从峡谷中打了出去! 外面,千刀万剑相向! 沈独想过峡谷之中一定会有埋伏,可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这小小的一个细节与最后计划的成功失之交臂。 这一刹间,便已红了眼。 十多天来早已经喝饱了鲜血的雪鹿剑在他被击退之时横扫出去,便划死了一片,好歹免了他为刀剑所剁的下场,可躲不开的是此刻落入的重围! 今日守株待兔候在这里的,都是各大门派之中的精锐,且又是以逸待劳,状态比沈独这个连杀了十余日才能赶到这里的邪魔好上了太多,便是知道沈独剑剑夺命,也分毫不带退缩。 沈独瞬间陷入了苦战。 那真池饮顶着一张俊朗的面容,双眸之间却有算计之色,一击打退是沈独之后也不着急,而是随手摸了摸自己耳上缀着的三枚银环,环视了一圈,然后见缝插针地攻击沈独。 蚂蚁多了都能咬死象,更何况此刻聚集在这里围杀沈独的,可不是什么孱弱的蚂蚁,而是凶悍的虎狼! 很快沈独便开始不支起来。 斜风山庄的人下手最恨,冲得最猛,天水盟的人下手则更精明,一直截断着沈独的退路,反倒是蓬山的人马跟顾昭一起落在靠外的位置,要动手也轮不到他们。 “沈独,本庄主劝你老实一点就范,乖乖束手就擒,交出三卷佛藏,还能饶你一条狗命!否则……” 陆帆站在人后高处,阴沉沉地冷笑了一声。 “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道主死吗?!” 陆帆话音刚落,一道脆生生之中藏着几分气愤恼怒的声音便从另一侧山林之中传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暗器连发的机括弹动之声。 “嗖嗖嗖!” 一连串暗器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东面之后,竟然出其不意地从所有人的西面扫射而出,淬过毒的锋刃瞬间带走了数十人的性命! 随即便见数百人马人如黑潮一般从山腰那头转了出来,大多数人骑着马,居高临下地俯冲过来,像是天上俯冲而下的鹰隼一般,用尖锐的爪牙硬生生在正道封锁严密的包围圈中撕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沈独所面临的压力顿时一轻。 他顾不上多想,心底里一股狠劲儿上来,运起全部的掌力来,一掌将缠斗上来的池饮等人拍飞,这才得了喘息之机。 那黑潮一般的人马,顷刻便到了沈独的身边,领头的那个不是旁人,正是这几日来疲于与正道交战几近于焦头烂额的间天崖右使,姚青! 一身红,英姿飒爽。 脸色虽然算不上太好,可无论是眼角眉梢的气魄,还是翻身下马的利落,都给人一种半点不带怵的胆气。 人从马上下来,她躬身便半跪下来给沈独行礼:“姚青来迟,让道主受惊了!” 沈独提着已被鲜血染红的雪鹿剑,看了她一眼,竟没回话,只是又看向了先前那一道脆生生声音的来处。 果然,很快就瞧见了人。 那穿着干净鹅黄衣裙的鹅蛋脸姑娘绕了个路从旁边走过来,眼圈还红红的,脸颊也红红的,一副生气得不行的样子。 这架势,不是间天崖上他那一位哭包大总管凤箫,又是谁人? 沈独气笑了:“三脚猫功夫不会,你来瞎掺和什么?” 说完又叫旁边的姚青起来:“你也是,她胡闹你就带她来,这也是她能来的地方吗?” 姚青还不知该如何解释,旁边气鼓鼓的凤箫就嚷嚷起来:“什么瞎掺和什么胡闹!她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她有武力,人家有脑子嘛。这些正道的坏人欺负道主您,我身为间天崖大总管,岂能坐视不理!” 沈独伤疼,也头疼。 但凤箫在面对这种到处是死人的大场面的时候,竟然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吼完了沈独之后,便叉腰面向占据了峡谷入口另一侧那些个面色难看的正道人士。 娇气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厌恶。 沈独不说话,她便用那看似没有半点威慑力的声音道:“识相的,赶紧滚!留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死!” 第97章 苦海回头┃我的性命,皆在此剑之下。 小丫头片子! 正道这边谁都没想到半道上杀出这么个人来, 什么间天崖大总管, 更是听都没听过, 听着她那脆娇气的声音,再一看就知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怕是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的普通人,谁会将她放在眼底? 这一刻没人害怕, 大部分人都嗤笑起来。 早在妖魔道这些人冲出来的时候,陆帆便与池饮警惕地合在了一块儿。 两人都看向了凤箫。 池饮没说话,陆帆却冷笑了一声:“邪魔外道, 作恶多端, 区区一个没名没姓的小丫头片子也敢出来叫嚣!我等今日乃为除魔卫道而来,必取沈独项上人头!你若识相, 才是快快滚开为好!否则刀剑无眼,别怪我等下手太狠!” “除魔卫道?你们这群伪君子也配提除魔卫道几个字吗?”姚青看见陆帆这道貌岸然的一张脸就来气, 火一上来,便已嘲讽了出来, “这江湖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若不是为了三卷佛藏你们会来到这里?生生死死,但凡拿起刀剑的, 又有几个是真正无辜?!” 正道那头听了, 立时有人喝骂出声。 陆帆池饮等人平日里在与妖魔道种种争斗之中,早已经听惯了他们的叫骂,不当一回事了,只是今日听着格外地刺耳。 两人的面色都阴沉下来。 蓬山这边的位置稍微靠后,在双方对峙之后自然也与陆帆他们所在的地方有那么一点远, 此刻顾昭就站在人群之中,一双眼冷静地看着。 沈独一路杀过来,速度自然不快。 所以正道这些人很轻而易举地就得知了他将要去往的方向,直接在此处守株待兔,明面上也是正道股肱的顾昭当然也来了。 只是大约是气氛太紧张了,他这样凡事都得露个面、说两句话的人,这一会儿没太大反应,竟也没人注意到。 旁人在看凤箫姚青,他却在看沈独。 看了一会儿之后,那目光便投向了周遭看似一片安静的山岭,思索起凤箫先前那句话来。 场中的局面,一时有些激烈。 陆帆终于是听不下去了:“阴险小人,行在妖魔道中当着此刻天下群雄的面,竟然也强词夺理!尔等滥杀无辜,杀孽深重,今日难逃此劫!” “滥杀无辜?”姚青是真听不下去了,那架势简直是要一口啐在陆帆脸上了,“我妖魔道杀孽虽深重,是杀过不少人,可你正道杀人就少了吗?不过是为一个‘利’别他妈装什么清高了!自道主执掌妖魔道后,至少下过严令不杀残弱老幼!可比你们这帮见人就杀还美其名曰‘斩草除根’的伪君子来得坦荡磊落!” “好,好一个不杀残弱老幼!” 这一回传出来的竟是一道年轻的声音,就在陆帆旁边,众人转头去看便看见了天水盟少盟主池饮。 东方戟假扮的池饮很邪。 真正的池饮却有几分少年气,且双目光芒流转间,显得谨慎而睿智,此刻竟然还笑了起来,似乎半点也不紧张。 他也不看姚青,反而看向了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沈独,朗声道:“沈道主,池某与您也算颇有几分间接的渊源了,多亏你下手杀了那东方戟,才令盟中人将我寻回,所以池某在这里要先道一声谢。只是正邪两道的事情,到底还是要摆上台面讲。道主一路杀来,一定要进天机禅院,该是有什么事情想做吧?” 沈独其实无意在这里与他们纠缠太久。 江湖上的纷纷扰扰已经太多,他疲倦麻木,根本不想理会。只是眼下的局面一时又无法摆脱,也不知还要拖上多久。 在站到这峡谷口上的时候,他的心便已经不在这里了。 此刻听闻池饮这显然藏着点别的目的的言语,他敏锐地皱了眉,看向他:“池少盟主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只是方才听姚右使一番话,觉得好笑罢了。” 一旁的陆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频频给他打眼色,但池饮并没有理会,也不向他解释什么,而是镇定自若地继续与沈独说话。 “若依姚右使之言,你妖魔道不杀残弱老幼,我正道同盟好像便没资格问罪与道主一般。可池某斗胆,便要问上一句——” 姚青顿时拧了眉。 凤箫也觉得这真池饮看着竟比假池饮还要讨厌。 沈独却还算得上平静,只等着他说。 池饮便笑了一声,但这一瞬间注视着沈独的目光,却锋锐而犀利:“我想要问沈道主,若妖魔道在你执掌的十年间,的的确确屠杀过残弱老幼,又当如何!”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沈独向另一头看了一眼。 顾昭就静静站在角落里看着。 于是他觉出了一种难言的奇异,同时又想起了之前远离江湖的那段时日里与僧人相处的时时刻刻,点点滴滴,目光便从眼前这无数以敌视的目光看着他的人面上扫过。 最终沈独也笑了一声,他问池饮:“池少盟主想怎样?” “我个人与沈道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倒不想怎样。要怎样,怕还得沈道主严令之下的无辜者来说。若说我等与沈道主一丘之貉,没资格来问罪,那他总该有了。”池饮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方晓,出来见过沈道主。” 众人一听,都有些怔然。 谁也不知道方晓是谁,更不知道池饮叫他出来是要干什么。 所有人都朝天水盟阵营这边看了过去,很快便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天水盟黑白相间的服饰,走了出来。 五官端正,眉目间一片冷意。 看得出修为不是很高,但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是难得,人走出来之后也半点都没有怯场。 那一双眼底染着仇恨,直直看着沈独。 池饮虽叫他来见过沈独,可他站出来之后也只是站着,半点没有要与沈独“见过”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莫名地,姚青觉出了几分不对劲,不仅为池饮怪异的用意,更为沈独此刻绝不常见的平静。 直觉告诉她,要出事。 只是池饮半点也不受影响,反而用一种嘲弄的目光看着沈独:“据我所知,沈道主杀了崔红,放走了裴无寂,好像是幡然悔悟了。只是不知道主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那一场商队血案,你到底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是残弱老幼?方晓,沈道主好像不大记得了,你给他看看。” 那少年方晓也不说话,只是在池饮此话之后,拉开了自己衣袍前襟,露出了那一道长长的、从脖颈下一直划到胸膛前的狰狞伤疤! 十年前他不过才七岁! 什么不杀残弱老幼,在这一道狰狞的刀疤前面,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方晓盯着沈独道:“我是大难不死,又被天水盟的恩人救了起来,才捡回一条性命。我认得你的脸,也认得你的刀。” “你——” 姚青怒目横眉,只觉这所谓的不知哪里来的方晓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手往腰间暗器囊上一按便要动手。 可一只手掌从旁边伸过来,按住了她。 没有怎么用力。 只是轻轻地拦着。 但这一瞬间姚青所有的动作都僵硬了下来,先前那种预感冒了上来,让她浑身发冷,也让她眼底含泪。 沈独是有些恍惚了,他看着眼前的方晓,却是想起了裴无寂。十年之前那一场杀戮,他的确是记得的,也是那一场杀戮之中,他留下了裴无寂的命。 这少年说得没错,那时他用的是刀。 那一把后来被他再也没用过的无伤刀。 他这一生,时日已然无多,回想起那些腥风血雨、荒谬绝伦的前尘往事来,反倒是桩桩件件都那么清晰。 和尚说,人的一生,都在修行。 如果说他的一生也是修行,那一定是一场走了很多弯路的修行,到如今也该放下,回到他本心该走的路上。 沈独没有笑。 他只是站在所有人各怀目的的注视之中,望着眼前这还未长成的少年,如同望着自己过往犯下的一切有知无知的罪孽。 过了好久才问:“你想杀我吗?” “嗤”地一声,方晓冷笑了出来,分明一张少年的脸,眼底却浮现出几分戾气,此刻竟然道:“你不是想要通过峡谷进入禅院吗?我不杀你,我只要你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跪下来! 磕三个响头! 别说是妖魔道这边所有人瞬间露出愤怒之色,就连正道这一侧都出现了一片耸动,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独! 那可是妖魔道上纵横了十年的沈独! 天底下所有恨他的人都想过让他去死,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想过能让沈独下跪磕头! 这一时间的气氛,变得诡异而骇然。 所有人都觉得方晓根本就不是不想杀沈独,他只是提出一个沈独根本不可能办到的要求,借此来折辱他。 杀沈独并不能泄恨,他是要沈独比死更难堪! 没有人觉得沈独会跪。 包括姚青和凤箫。 可在良久紧绷的静默之后,沈独注视着这一双带着的仇恨的、与昔日裴无寂一般无二的眼,竟然释然一般,轻轻地笑了出来:“只是这样简单吗?” 什、什么? 所有人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都没反应过来。 只有姚青凤箫齐齐惊急地叫喊出声:“道主——” 但沈独只是唇边挂着笑,随意地向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言。 在所有人不敢相信的目光里,他走上前去。 站在方晓的面前,沈独平静地跪了下去,屹立于这江湖十年不倒几乎成了所有人心底阴影的身影,仿佛一下就矮了。 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没有人能形容自己此刻所看见的场面。 也没有人能形容自己亲见这一幕的感受。 那本是一个无论是正是邪都不该跪着的、骄傲的沈独,可这一刻跪下来的姿态,又是这般坦坦荡荡…… 凤箫一下哭出声来。 姚青眼眶也已通红。 不远处的顾昭就像是一下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握着掌中蟾宫剑,一动也不能动。 就连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池饮,都露出了一种不敢相信的怔忡,望着此刻跪倒的沈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 二。 三。 沈独真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才重新站起了身来,低垂着眼帘,并没有再看方晓,便转过身,要向那通向天机禅院山门的峡谷走去。 只是才走出去三步,脚步便停了下来。 山间只有凉风吹过的声音,只有溪水流淌的声音,只有鸟雀啁啾的声音,还有…… 他心里的声音。 静默地立了片刻,沈独竟然又走了回来,站在方晓的面前,倒提了掌中雪鹿剑,递向了他。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动手。 刀剑在手,纷纷晃动起来,无数人怒喝出声,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可沈独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保持着那递剑的姿态,注视着要比自己矮上半个头的少年,平静地轻笑。 这一刻,言为心声。 “我命不久矣,生死荣辱皆已看淡。有个人曾告诉我,人,一生都在修行,一生都在与自己作对。天下没有不犯错的人,只是有的人错小,有的人错大;有的人能很快知道自己错了,有的人却要经历很久;有的人能为错误付出代价,有的人却付不起。有时候,承认自己错了,是一件很难的事,需要时间,也需要勇气。” “我是个懦夫,也并没有慧根。” “心软和偏执,并不是为我罪孽辩驳的借口,我也不为自己辩驳。” 剑上全是鲜血。 沈独想起那一日在剑下哀叫的幼鹿。 他依旧将那剑递给方晓,也将自己的性命递给方晓。 “只是今天,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还有此生一定要完成的心愿,要去禅院,见一个想见的人。” “此剑赠与你。” “我时日无多,余生都将在此度过。他日你若改了主意,想杀我,或者其他与你一般之人要找我报仇,便带着这把剑,来这里找我。我的性命,皆在此剑之下。” 第98章 岸在何方┃我想见他。 没有人想到沈独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在领悟了他意思的刹那, 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这无异于将自己的脖子送到了别人的刀下! 方才方晓是说自己不杀沈独, 可在沈独递过这把剑之后,他难道不会改主意吗? 事实上,方晓也将这把剑接了过来。 只是他拿着, 看着沈独,久久没动。 沈独却是微微笑了一下,看了他一眼, 便重新转身向那峡谷的方向走。 这场面看急了在场所有正道人士。 灵机一动设下此局的池饮本人没想到这个发展, 此刻也来不及反应,更没去呵责这个已经成为天水盟弟子的方晓。 可一旁的陆帆是万万不能坐视沈独这般轻易地离开! 这一刻, 他脸上的神情甚至透出了几分阴沉的狰狞,只向那还拿着雪鹿剑站在原地的方晓怒喝:“你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动手?!难道要放过这大魔头吗?!” 方晓愣了一下。 他其实还沉浸在沈独方才那一番震撼而颠覆的话中, 也完全想不明白这一位妖魔道高高在上的道主,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在听见陆帆声音的时候, 他都还没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只是茫然地抬起了头。 妖魔道在他对面。 正道诸多宗门在他身后。 他回转头去,看见陆帆那一张脸, 还有那许多因沈独即将离开而急切无比的面孔, 一下竟然觉得陌生。 心里不知什么念头涌了出来,方晓站在原地,握紧了手中这一把血染的雪鹿剑,不但没有追上去取沈独的性命,反而还后退了一步。 正道众人顿时一阵耸动。 妖魔道这边姚青等人却是知道沈独平日是何等说一不二之人, 根本都没想过让沈独收回他刚才说过的话,见了眼下这情况,只当机立断道:“护剑!别让他们得手!” 正道那头有人飞身而来要抢方晓手中的剑,妖魔道这边却不敢坐视这已然与沈独性命相系的剑落入对方手中,立刻与抢剑之人战成了一团。 先前短暂停顿的争端,再一次爆发! 陆帆急红了眼,一旁的池饮看了眼前的乱象,却是顷刻间就已经看清了局势的关键,提醒道:“陆庄主,沈独要进去了。” 于是陆帆陡然醒悟,一时再顾不得那剑不剑的事,只是豁然抬手,向着前方沈独的背影一指,狠声道:“先杀魔头!” 他乃是斜风山庄的庄主,今日在此设伏的人泰半都是他的,虽然觉得在沈独向方晓下跪磕头之后还要动手,有那么一点奇怪,可毕竟他的话下面人得听。 所以仅有片刻的迟疑。 下一刻所有正在动手的和没有动手的人,都朝着峡谷口的沈独冲了过去! 一如那一日五风口的夜战一般,十八般武器俱上,半点情面也不留! 沈独却半点也不惊讶。 不是正道之中都是小人,都是伪君子,只是今日在天机禅院山门外设伏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所求罢了。 他们若真容他这般轻易走了,怕才是出人意料。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所有向他袭来的刀剑和暗器,竟然没有一样落到他的身上,反而被一柄如月华在水似的软剑扫荡出去! “铮——” 那是沈独认得的剑,也是正道认得的剑! 那是顾昭的剑—— 蟾宫! 所有动手的人都愣住了。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顾昭在半空中一个旋身收回剑来,甩出一道暗银的剑光,凛然超尘地落在了沈独的身前。 比山水更渺远的眉眼,淡,也静。 垂剑而指时,那剑锋所向,竟不是身后的魔头,而是身前的同道! “顾少山这是何意!” 陆帆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有人出来坏事,且这个人不是旁人,而是昔日怎么看怎么与沈独势不两立的顾昭! 顾昭笑了,也没回头看沈独一眼,只是看向了池饮:“顾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人在江湖,到底该讲信义二字。这方晓乃是天水盟属下,方才他已经说了沈独下跪磕头便让他通过此处。如今诸位再动手,怕不是很合适吧?” 说实话,正道这边也这样觉得。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话从顾昭口中说出来,好像不是那么对劲。分明他以往也是总站在公理与正义的一边,这一次似乎也没区别。可…… 到底是哪里不对? 众人一时说不清楚古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可心思更敏锐的已从眼前这一幕中,感觉出了惊人的熟悉—— 这一幕,与当日天下会顾昭不杀沈独,何其相似! 池饮陡然眯了眼。 陆帆脑子里也冒出了一个往日根本不敢去想的念头:“顾少山,你可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干什么,又正在说什么?!此刻放过这魔头,无异于放虎归山!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可不要自己犯糊涂,生出不该有的妇人之仁来!” 妇人之仁? 这还是顾昭头一次听人这样评价自己。 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只是在环顾此刻用各种各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所有人时,又怪异地觉出了几分深重的悲哀。 此时此刻他所作所为,分明是这十来日里已经在心里算计过了一千遍一万遍的冷酷理智之举,可为什么—— 他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 告诉他:你疯了。 顾昭持剑的手没有分毫颤动,挡在沈独面前的身影也半点没有移开的迹象,甚至连声音都是冷静的:“杀戮深重固然该死,可出尔反尔也并不磊落。既然雪鹿剑已在方晓之手,将来只需在武林寻觅有心复仇之人,便可取沈独项上人头。不过迟上几天罢了,这么一点时间,陆庄主与池少盟主,都等不了吗?” “一派胡言!” 池饮没说话,陆帆却已然动了真怒,彻底感觉出顾昭这一回是真要跟自己作对了,先前所有的客气便消失一空。 “邪魔外道,虚伪狡诈!他说的话岂可轻信?!顾少山素为蓬山第一仙,乃是正道标榜,人人敬佩的高风亮节之人,今日却如此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站在这满手血腥的魔头一边,究竟意欲何为?!你再不退开,便恕老夫等斗胆,要怀疑你与这魔头勾结已有,对我正道包藏祸心了!” “顾昭……” 顾昭身后,沈独略显得复杂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想要对他说点什么。 可顾昭根本不想听。 他心内那一股先前强压下来的邪火,“噌”一下就冒了上来,几乎要烧毁他所有的理智,但他却无法分清这怒意到底是因为陆帆这明摆着要翻脸的话,还是因为沈独那一声低低的唤。 这一刻头也不回地骂出声来! “滚!当断不断,该走不走!你他妈等着留下来挨操吗?!” “你他妈”三个字出来的时候,正道所有人都傻了一瞬,“挨操”两个字一出之后,有些人连刀剑都掉到了地上。 可能…… 是幻听了吧? 沈独却是早已熟悉了。 他站在顾昭身后,顾昭看不见他此刻的模样,他也看不顾昭此刻的神情。 只是旧日点滴,忽然就这么淌了过来。 从赤云礁上初初交手之战,到达成默契一正一邪戏耍江湖,再到数月之前危机四伏一场鸿门宴,及至眼下仗剑而起冒天下之大不韪…… 顾昭还是那个顾昭。 青衫一袭,玉簪束发,蟾宫剑在手,举止间便是流风回雪,意能谪仙…… 连这满口糙话也没改。 沈独终是慢慢笑了一声,看了还不大摸得着头脑的姚青和凤箫,知道新的一场杀戮已在眼前了,可到底是没去看那些面色难看的正道人士一眼,只是喟叹般轻道:“谢了……” 他们认识了五载,也狼狈为奸了五载。这中间有过相互都信任的时候,也有过相互都怀疑的时候,曾经默契与共,也曾经拔剑相向…… 顾昭救过沈独很多次。 可不管遇到的是多危难的情况,他又为救他违背了自己多少原则,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沈独从不会说一个“谢”字。 只因为他们从来只是认识,只因为利益的偶然拼凑在了一起,虽然比旁人更了解对方,但真论起来连“朋友”二字都算不上。 从头到尾,不过各取所需。 顾昭曾因他从不道谢的习惯打趣过他,可心里从没有想过真有听见这个字的瞬间。 这样…… 嘲讽的瞬间。 这一刻顾昭几乎要忍不住回头去看他,只是他出于利益考量的理智与冷酷,精准而强势地控制着他的身体,让他一动也不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半点变化地站在原地,听着身后那人一步步走远。 正道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了。 眼见着沈独已经进入那峡谷,所有人都急了。 陆帆一腔怒意在胸膛里点了火一般疯狂地炸开,只将自己腰间所佩之剑拔了出来,指向顾昭:“顾少山,你再不让开,可不要怪我等不念昔日情分了!” “情分?” 顾昭笑一声,手腕轻轻一转,蟾宫剑的光华如月华一般流淌开来,却只在众人眼底铺开了一片寒凉的剑意。 话出口,是所有人都陌生的桀骜。 “老子早他妈看你不顺眼了,情你麻痹的分!” 还没等陆帆反应过来,他人随剑走,已先下手为强!这阵子暴涨上来的修为,霎时间展露在所有人面前,拉开了杀戮最恐怖的序幕! 正与邪的分野,在这一刻模糊。 顾昭的诡变,迅速将陆帆、池饮等人卷入了杀戮,也将蓬山、斜风山庄、天水盟甚至是妖魔道的人卷入其中,迅速衍变成一场近乎一边倒的屠杀。 这个江湖的人,从头到尾都没真正看明白过:世间最大的邪魔,从来不在妖魔道,而是藏在他们身边。 鲜血如河,浸入了峡谷前的地面。 沈独头也不回地走在那只有一线光明的峡谷里面,老旧的岩壁上还残留着旧年那些逃亡至此却终遭一劫之人的鲜血痕迹,脚下从不空山高处流淌而下的溪流却与旧日一般清澈。 杀戮就在身后,但已经与他无关。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第一次抵达此处时的情景,一样的满手鲜血,满身杀戮。 只是当时他邪,现在他真。 如今第三次从这峡谷中经过,所有往昔的妖戾与忐忑都已放下,只余下一种担当过后的坦然。 在走出峡谷的一刻,天光重新照在了他的身上,也让他看见了依旧伫立在溪水里从未有过改变的止戈碑。 还有…… 那山门之前,无数严阵以待的僧人,以及立在僧人们正中的缘灭方丈。 沈独已经没有力气再打一场了,只是抬起头来,用那一双阴霾散去后干净得像是琉璃的一双眼眸,看向缘灭,平静道:“我想见他。” 第99章 无忧花开┃你皈依佛,我皈依你。 缘灭方丈想说, 善哉已进了业塔自自省己罪、面壁思过, 沈施主怕是见不着了。 然而沈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还不等缘灭方丈给他什么答复, 他便又淡淡道:“方丈若不让我见,我昏倒死在山门前事小,世间妖邪魔头又复出事大。” “你是在威胁我禅院吗?!” 缘灭方丈皱眉没答话, 后头一名持棍的武僧已然横眉竖目,显然是看不惯沈独到了极点。 可沈独哪里会去搭理他? 从头到尾都像是没听到这话一般,连目光都没移开过, 只依旧注视着缘灭:“方丈考虑好了吗?” 缘灭方丈早在上次妖魔道与正道一同逼上山门的时候, 就领教过沈独的难缠了,没料想如今人虽然重伤, 人却比先前还难应付了。偏偏佛门对苦厄众生一视同仁,无论是让他看沈独重回山外杀戮, 还是看他死在山门前,都做不到。 于是终无奈地一叹。 “阿弥陀佛, 天怜世人,我佛慈悲。沈施主想见之人,此刻已在业塔之中。只是业塔为罪塔, 一则守塔僧未必放你进去, 二则施主想见之人未必愿意见你。” “他不愿见我又怎样?”沈独笑了一声,已听明白了缘灭言下并无阻拦之意,只道,“我想要见他,这便足够了。” 天机禅院的僧人们还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更没有想过那许多总让人浮想联翩的传言会因为这个人,落到他们仰视也不能及的那一位最有慧根的僧人身上。 这一时间,全都看着他没了言语。 沈独却没有理会这些了,只是对缘灭方丈轻道了一声“谢过”,便抬步上了台阶。 不空山上,晨光熹微。 轻薄的雾气纱似的在山间浮荡,山下的竹海碧波一般摇晃,上山的台阶一重一重,被初升不久的日头照着,像是一道天梯直通高处。 僧人们相觑一眼,到底为他让开了道。 这满身血污还未洗尽的昔日魔头,便一步步拾级而上,无端端让身后所有人想起了月前另一名僧人回到禅院后,一步一步跪上禅院时的姿态。 缘灭方丈无言。 只是他既然应允,此刻便不会横加阻拦,是以从头到尾只是平和而悲悯地看着。 山门峡谷外的杀戮还在继续。 沈独的脚步没有停过。 他一步步走过了三重山门,看着山门上那山山水水的篆字,若有所悟,可细想时还是什么都不懂,于是便记起来,那和尚说自己榆木疙瘩,半点慧根都没有,约莫是真了。 浸满了鲜血的长袍袍角,在长长的台阶上留下了逶迤的血痕,但随着他走远又渐渐干涸。 从山下到山上,沈独觉得自己走了很久。 可真当站到了禅院这一片恢弘的建筑前,看见那一座业塔孤高冷落的影子时,又觉只不过是这么一瞬。 藏经阁卧伏在西北,千佛殿偏坐于东北,高高的业塔却在东南角上。八角舍利塔,陈旧的塔身沉淀着风雨侵蚀的痕迹,上面书写着的一行又一行经文,有的依旧清晰,有的却已经模糊。 八面塔身,刻的是天龙部众。 塔旁栽着一棵高大遒劲的老树,树上开满了金灿灿的花朵,一片堆着一片。 树下的台阶上,盘坐着一形容枯槁的老僧。 在沈独走到台阶下的时候,他那满布着皱纹的眼皮便动了一动,慢慢掀开,看向了他。 沈独便驻足,抬首望这高高的佛塔。 他问:“法师,他便在里面吗?” 那老僧看了他满身的鲜血与平静的面容一眼,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打了个机锋:“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 “扯你妈的鬼。” 这一段公案沈独还是听过的,只是压根儿不想往下听,当着这一名明显不简单的老僧的面,他已是冷笑了一声:“狗屁的‘仁者心动’!一个巴掌拍不响,风吹幡动,自然是风动幡也动。风不动,幡不动,你心动一个给老子看看?” “……” 老禅师历经世事,见过了几多风雨,可在他面前还敢如此粗鄙的,沈独算是独一份。他看沈独的目光,忽然也变得一言难尽了起来。最终竟是长叹,宣了一声佛号。 “罪过!朽木不可雕也!” 只是话出口,心里想的却是:这魔头,老衲降不住,烫手的山芋还是莫要纠缠太久,让有本事的人收拾吧。 于是形容枯槁的僧人合十微笑。 只宽容忍让地对眼前沈独道:“业塔忏悔,素来是里面的人不能出,倒也没说过外面的人不能进。施主既怀执念而来,自然进也无妨。” “……” 是不是有点太轻松了? 沈独来的一路上都在想,若天机禅院这帮秃驴也跟外面的人一般不识趣,便干脆下山养精蓄锐,或者再跟顾昭勾兑勾兑,一起搞了禅院,把和尚抢走便是。 可现在竟然不用了。 看着老僧人这看似普通实则透着几分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心里难免有些发毛,但一时又想不透其中关窍,也不觉得自己这将死之身有什么值得人算计的,所以只看着对方,迟疑了片刻,便懒得再想很多。 想了小半辈子,累了。 现在?爱他妈谁谁谁去吧。 沈独不是很看得惯这老秃驴,所以对方虽然没为难他还给他让开了道,可他也只是挑了一挑眉,半个“谢”字也没有,直接走上了台阶,推开了业塔紧闭的大门。 七重浮屠,庄严肃穆。 门外的天光斜斜照进门里,空气里浮动着发亮的微尘,高大的佛像立在塔内,低眉敛目,周遭的墙壁上堆放满古老陈旧的经卷,经卷的缝隙里偶见旧日刀剑留下的痕迹,也不知上百年还是上千年了,看着竟有些触目惊心。 传闻这一座业塔乃是为禅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杀生佛”所立,因有杀生之孽,所以名曰“业塔”。 解了百舌毒的舍利,便是祂坐化后所留。 沈独从来不信神佛,入了此塔见了此佛,也生不出什么敬畏之心,所以拜也懒得拜,直接从另一侧老旧的木梯往上行去。 佛塔越往上越狭窄。 他在心里数着层数。 数到一个“七”字的时候,便觉得一颗心微微颤了颤,脚下便是最后一级台阶。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回头就走的冲动。 万一…… 万一和尚真不愿意见他,万一他不顾一切的奔赴只是一厢情愿,万一…… 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万一。 可万一,他还是喜欢他呢? 天底下的事情,每一件还未发生的,都拥有着无穷无尽的万一。可如果不敢做,不去做,心底真正期盼的那个万一,便永远只是万一。 沈独想,有什么好怕呢? 最坏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啪嗒。” 于是还是踏了上去,转过两步来,便望见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四周依旧是堆得高高的陈旧经卷,中间置了一张普通的长案,两摞经卷叠在一旁,却有两本泛黄的经卷被人翻开了摊在案上。 僧人便盘坐在蒲团上,埋首誊抄经文。 衣袂雪白,坠在地面,被窗外透进来的那一方天光照着,好似也在发亮。 他知道他进来了。 沈独也知道他知道他进来了。 只是这时候站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又有一种千言万语都归于了静默的感觉。 山不言,水不语;你不言,我不语。 默立了良久之后,才走了过去,看着他依旧誊抄经文的修长手指,还有落在纸页上那好看的字迹。 沈独忽然就低低笑了一声。 他问他道:“我来了,你却不搭理,是想要我走?” 对他的到来和疑问,善哉似乎半点惊讶也没有,执笔的手不过微微一顿,也不回头,便笑:“顾昭此人,颇值深思。” 从来只听过旁人用痛恨或者惊羡的口吻提前顾昭,评价他的话也大多走两个极端。妖魔道的骂他阴险卑鄙诡计多端,正道的夸他足智多谋光风霁月。 可这样举重若轻的,还是头回听。 沈独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道:“他斗不过你。你除了我,无所欲求,可他还有野心。” 僧人便不言语了。 沈独的脑袋长在脖子上,也不是都没用的。 早在顾昭将杀生佛舍利制的药端给他喝的时候,他便已了然和尚的“算计”。 “说过让你不要走,偏偏你打了诳语,骗我哄我,最后还是一走了之,跑回这劳什子的天机禅院,拿什么杀生佛舍利。且又故意没救姚青。你是把我看得太清,知道我一定会铤而走险去找顾昭。之后得了舍利,又直接让人送到蓬山……” “姓顾的怕都要被你气死了。” “和尚,你说你到底是罪人、出家人、聪明人,还是那坐收渔利的渔翁呢?” 沈独长身跪在了他身后,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腰,把脑袋搁到了他肩膀上:“问你话呢,你说你到底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 经文是抄不下去了,善哉叹了一口气,轻轻搁笔,转过头来,沈独那一张苍白的、还沾着点伤痕血污的脸,便近在眼前。 还有那含着些微笑意的唇角。 他眉眼一低,便自然地亲了他的唇角,待唇分时,才想起自己不该在业塔中做这等事,于是莫名笑了一声,淡淡道:“只是你喜欢的人。” 沈独一下红了眼。 只是在秃驴面前他总嘴硬也不肯认输,便强嗤一声,声音有点哽咽的低哑:“也是喜欢老子的人。” 善哉说不出这一刻心底的感觉,因沈独就抱着他、靠在他肩膀上,所以他轻易便能察觉出他的心跳,他的颤抖,他的紧张…… 还有那张牙舞爪的喜欢。 风从外面吹了进来,一只蝴蝶在天光里飞来飞去,他望了很久,才慢慢顺从着自己本心道:“是。” “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你?” “知道。” “你也知道我进得来?” “知道。” “为什么?” “世间从无神佛,禅院都是凡人。凡人者,七情六欲皆有,喜怒哀乐也俱。翻遍佛法,寻根究底,也脱不出‘情理’二字。何况禅院诸位高僧都不想沾上你这麻烦,除我之外无人解得。” “……这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嗯。” ……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沈独又好想打人,仿佛回到当初善哉平平淡淡跟他说“让你一只手你也打不过我”的时候,这他妈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还“嗯”? 嗯你大爷。 沈独咬牙看了他半天,满肚子都是邪火,几乎立刻想要跟他吵起来。只是抬眸触到他那温温然注视着自己的眼神,清隽的轮廓,一如初见时一般,沾染着几许让人动容的烟火气。 他说,我心,便是佛心。 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消融一空,转而被一种异样的酸涩所取代,在他胸腔里蔓延。 僧人宽阔的后背贴着他滚烫的胸膛,沈独眨了眨眼,忽然便不敢看他,只是将额头贴在他挂了佛珠的脖颈上,慢慢道:“你说世间从无真正的神佛,只有一个善字。你也答应过,我不死你不走,我不想让你言而无信。我应该要留下来。可是我既不信神佛,也不信善,更不想剃成秃头当和尚……” 善哉望着窗外静默。 有一滴滚烫的泪坠在他脖颈上,是沈独垂首低眸,如烙印一般,亲吻他颈后的佛珠:“和尚,我只信你。你皈依佛,我皈依你,可好?” 该是禅院里的无忧花开了吧? 小小的一只蝴蝶,扇动着轻盈的翅膀,从这狭窄的一方窗前经过了许多次,终于飞了进来。 善哉伸出手去,蝴蝶便向他指尖停落。 这一刻,他忽然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那停落的蝴蝶,还是那绽放的心花,只是慢慢地笑了出来。 天光透进慧眼,澄澈如琉璃。 然后听到自己模糊而平和的声音:“……好。” 蝴蝶飞进去,又飞了出来。 晴朗的天空高旷净蓝,不空山上,迟开了月余的无忧花都已盛放,将那金红的颜色堆满枝桠,仿佛在这佛顶上堆了一连片金灿灿的云霞。 业塔高耸,佛陀却只拈花而笑。 千罪万业,也不过终于一句皈依。 如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