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归来》作者:甜蜜桂花糖 文案: 一篇宫斗劝退文,丧且致郁。 皇帝渣是真的渣,女主虽为真爱也被渣透, 结局还自闭了。 据说文笔还可以,但剧情需平心静气来观看。 每天一章,笑容再见。 文中美人众多,命运各异。 基本上只有小姐姐是可靠的, 但也有反派小姐姐会背后一刀。 就…… 反正是我的签约作,你们随便看! 不要骂我,骂我我就趴下来求你QAQ 这红墙之内,从来没有赢家。 ps:虽然女主被渣到自闭,但狗皇帝也不会愉快! →绝不是那种“大权在握、儿孙绕膝,人到晚年、有些怀念”的style!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月河 ┃ 配角:预收《春日悄》保证如我笔名一般小甜甜~ ┃ 其它:宫斗,女性群像 一句话简介:贵妃再入宫廷。 立意:坚持自我人格,不忘来时之志。 第1章 弃置之身 皇帝册封她为贵妃的诏书,已…… 景宣六年。重华宫。 庭前一株“昆山夜光”久无人理,已积了轻薄一层灰屑。蔫在灼热的阳光下,再不见往日莹润光泽。倒是旁边那“冠世墨玉”,因着原本便色近赤黑,暂还看不出什么颓势。 苏合真在牡丹圃边立了会子,怅然一叹,终是缓步进了正殿玉堂。 玉堂殿似乎还是往日的玉堂殿,华丽而冷清。然而宫娥们略显慌乱的步子,以及几名女官隐含厌恶的眼神,都让苏合真知道,一切已然不同了。 姚黄迈步上前,裣衽一礼。面容看似冷淡,然而细看之下,不难发现她眸光中的水意:“容妃娘娘。” 苏合真颔首,温和道:“我来看云河姐姐,不知姐姐还好么?”因和贵妃交好的缘故,她在重华宫鲜少以“本宫”自称,而是使用更为随和的“我”。 姚黄不及应答,一旁的魏紫早已按捺不住,冷笑一声道:“我家贵妃好不好,容妃娘娘心里难道不是门儿清?打量着重华宫是一群瞎子呢,辨不清真心假意!” “前头的许太医还留着吃茶——若真关心,何必跑到我们面前惺惺作态?” 苏合真面色一白。半夏气急欲要反驳,姚黄已然急急道:“魏紫!”言语中大有责怪之意。然而二人同为李贵妃贴身大宫女,地位相当,一时也不好说的太过。 魏紫面上犹有不服,到底怕起争执扰了贵妃清净,这才住口。只是瞧着苏合真的目光, 仍然是愤愤不平。见她这样冒犯,半夏如何能忍?斥责的话语已到嘴边,但念及里头娘娘和主子的关系,又感合真哀伤之意,终究隐忍不发。 主子和李贵妃是打小的手帕交,虽然前些日子有些冷淡下来,可如今贵妃身染疴疾,眼看着就要不治,何必在此关头又起争执。主子性情温婉,想必是愿同贵妃好聚好散的。 “容妃娘娘。”姚黄的声音尚算得平缓,然而颤抖的嘴唇和浸透着悲意的面容,都透露出了这位大宫女内心极度的不平静,“贵妃娘娘已交代过,您来了直接进去便可。奴婢就不陪您了。” 苏合真微微一叹:“你放心,我自然懂得该说什么。” 姚黄含泪点头。 苏合真于是撂下了半夏,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在给自己下着某种决心。举步而行,到了内室门口也不曾停顿,就那样直直迈进。 转过一座绣着花开富贵的屏风,便见李云河斜倚高枕,正幽幽瞧着那屏风。 苏合真一瞧,却见那屏风的背面竟是一副草原骏马图,顿感愕然。 这样怪异的东西,也只能是按着贵妃的意思特制的了。 心念一转,重又去看李云河。只见她面容雪白,点漆似的黑眸里蕴着冷淡的光,形容也较记忆里憔悴了不少。那身子陷在一床章彩华丽的锦被中,更衬得她瘦削枯槁。 原本不过中上之姿,如今看着倒有了些病态袅娜的味道了。 苏合真眼眶一红,就想要唤声“月姐姐”。然而她转瞬便敛了眸中的痛惜不忍,只立在那儿,静静道:“月河。” 她一身冰纨,上头不过零星绣着几点碎花,恰如一支出水白荷,亭亭而立。 李云河微微一笑,声音虽然因无力而断断续续,却依然格外平静: “合真是记错了罢,皇上已给我改名叫‘云河’了。”似乎二人间从未生出那些芥蒂,她仍是一声从容的“合真”,悠悠唤来。 苏合真略一垂首,再抬起头来却已换了温婉的浅笑:“不错,是本宫记性不好,姐姐莫怪。” 李云河也不就着“质疑圣意”的话头挤兑她,反是淡淡一笑,道:“怎敢。” 容妃宠冠六宫,而贵妃早已无宠,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忽然,苏合真颇为自矜地一笑。 她的眸光流转间,更显风流妩媚、容光绝俗。容妃秋水般的眼眸一点点染上了刻毒的快意,望着始终平静的李云河,笑容如盛莲怒放:“是呀,妹妹实在是该打。‘云河’,可是圣上亲赐的好名字,也是姐姐难得的恩宠。妹妹一时不察,竟给记岔了,姐姐可千万别恼了呀。” 李云河的双目中染上了一丝讽刺,她定定地看着苏合真,忽然笑了一声。 “不错,是难得的恩宠。”尽管说着这样的话,李云河的声音还是那般平静,只暗含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嘲讽,“圣上昔日赞我鬓发盛美如云,故改‘月河’为‘云河’。” “偏是这般凑巧。”苏合真执起团扇,掩口轻笑,“那几日恰是议立新后的紧要关头,妹妹不过私下和圣上说笑了两句,姐姐名字中有一个‘月’字,正配正位中宫。未料才过了半日,这个‘月’字就没了。看来圣上心中自有定论……” 话才说了一半,心口猛然一阵剧痛。 合真手中团扇一抖,恰好遮了唇边溢出的一丝血迹。她不动声色地抿去,仍作刻薄炫耀。 然而李云河却不曾注意到对方的异样。她并未留心在合真身上,见她话语忽停、身子微颤,也不过淡淡一笑。身量纤纤的容妃,风流而婀娜,正是今上最喜爱的模样。 李云河的目光里,染上了深深的厌弃。 她看着合真的笑颜,是那样骄傲又妩媚,是被珍爱的女子才会拥有的骄傲。那种盛大而隆重的宠爱,给予了她无上的底气——可是,那些她也曾日里夜里、暗自期盼想念着的情意,李云河难道不曾拥有过么? 似乎是有过的,只是太过久远,早已记不分明,仿佛一切都不过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美梦。李云河抚过自己干枯的鬓角,她已流不出什么眼泪了。 “我早就知道的,合真。”她怔怔地说道,目光越过苏合真清丽柔弱的身影,投在那副翻涌着连天翠色的草原骏马绣图上,声音又轻缓又悲哀,“很早我便知道了,陛下心中喜爱的人是你。” 她的语气那么平淡,然而回忆过往时,一桩一件都是如数家珍,显然那都是极为重视——或者曾经极为重视的。 “元年的时候,皇后病逝。大公主刚满周岁,宫中太后又不理俗事。按理,必得由身份最贵重的李贵妃来抚养,才不算辱没了嫡长公主的身份。” “可是,皇上他怜惜你体弱孤苦……又说我宫务繁忙,便将大公主抱去了你的广明殿。” “之后朝上议立新后,他不曾找执掌后宫的李贵妃商量,却日日流连于容妃处。”云河的笑温存而冰冷,“硬生生从我的名字里头拔掉一个‘月’字,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不想要李贵妃来做这个皇后……除了你,他谁都不愿意立呀。” 言及此处,哪怕再是冷淡了心肠,李云河也忍不住眼眶一热。 她又痛又伤,声音却透着异样的平静:“合真,合真!”云河唤道,声音渐低不可闻,“你明知道的,圣上迟早会立你为后,而我不足为惧。你又为什么要这样着急,非要对我出手呢?” 苏合真的脸上,一瞬间有慌乱闪过。 然而她片刻便稳住了心神,冷笑道:“别假惺惺地叫我‘合真’!李云河,本宫没有你这样的蠢妇做姐妹!”愈说愈快,仿佛要把所有的话一口气给说尽。 合真强忍胸闷。执团扇的手,不着痕迹地按住心口,面上却是盈盈浅笑: “你有李家满门做你的后盾!难保来日生下一位皇子,陛下会对李家妥协。本宫如何能不为陛下分忧,又如何能看着你留在世上碍眼?”那笑容竟胜过世间所有刀剑。 “所以,”李云河的目光清凉如水,“你对我和我腹中的孩儿一并下死手?苏合真,认识这么多年,我头一回知道你有这样的狠心。” 提到“孩儿”二字时,始终平静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颤音。李云河已是在强作镇静了,她死死地攥住被角,指甲已然泛白。 “你以为这是哪里?这里是天家宫苑。”苏合真冷冷道,“谁叫你非要挡我的路?你本不该做这个贵妃的。” 李云河几番牵动嘴角未果,终是露出一丝惨笑:“那么你现在又来做什么?见我落到这般田地,又想再奚落两句么?……苏合真,你说我们两人,究竟谁更可笑?” “奚落你?”苏合真的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竟像是愤意,“不。”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困在锦被中无力挣扎的李云河,咬牙切齿地冷笑着,一朵昆山夜光自她袖中抛掷而出,丢甩到李云河身上—— 赫然是先前庭中那一朵,不知何时给折下的! “我来只为告诉你,下辈子安安心心做个乡野愚妇便罢了,再也别……别和旁人争!别和你自己的命争!别当聋子和瞎子!也不要喜欢这劳什子的牡丹,你如何能配上它。” “李云河,你给我记住,就是走上了黄泉路,你也牢牢地记住我今天的话!” 然而李云河,已听不清了。 那朵蒙了尘的昆山夜光,就那样从她的怀中跌落,像是破碎的月色。她没有伸手去捞那曾经最爱的牡丹,因为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髫年与傅北的相互安慰、拳拳情谊;豆蔻时同苏合真那样地亲密无间,欢笑声如阳光洒落了整个庭院;出阁之初,也曾有过和江承光并肩策马的岁月…… 还有入宫后的骤然得宠以及失宠,模糊的记忆片段凌乱涌现,李云河仍然强撑着不愿阖眼。 “合真。”她喃喃唤道,依稀忆起从前的亲昵来,双手下意识搭在小腹上,形成一个防备又保护的姿势,“大公主何等可爱,你是亲手抚育着的。而我的孩子……何至于——” “你怎能杀他?你怎可杀他!”凄厉悲凉已极。 苏合真大骇,不觉凑步上前。下一刻,暗沉的血,就那样毫无征兆地从李云河口中喷出。那不祥的暗紫显然是剧毒的征兆。苏合真睁大眼睛望着她,连脸上浸染了血迹都顾不得。 滚落在地的昆山夜光被一口浓血染了半边,瞧着倒更像那浓紫近黑的冠世墨玉了。 而李云河对外界已是一无所觉。她叫道:“合真,合真!” 终是仰天大笑,笑得鲜血连连咳出却毫不在乎,已是半疯半癫, “你说的没错,我是聋子瞎子,我有多么可笑愚蠢!真心实意拿你做我的亲姐妹……可是你难道不蠢么?分明后位唾手可得,偏要趟这一潭浑水!” “你非要来杀我们母子,你礼敬菩萨的时候难道不觉得心虚吗?苏合真,你不配!那是个孩子,是个还没出生的小孩子,你怎么对他下得了手?!” 后位?唾手可得?苏合真的唇边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意,然而这笑意迅速地隐没了。 接着,宠冠后宫的容妃娘娘妩媚一笑,又轻又凉:“这正是你死的原因,李云河。既蠢到心软,下手又不懂得快和狠。这幅没用的样子,真不晓得昔日在战场上,你是如何拖累皇上的……” 那些年少时真心实意、奋力拼搏的过往,携手并肩、风雨同舟,她又怎么会明白呢?李云河微微别过头去,神情寡淡了下来:“是么?”却已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她是个将死之人了。 这不愠不怒的反应实超出意料,苏合真微微蹙眉,她正寻思着再说些什么,万不能功亏一篑。忽然间,只觉室内一片寂静,唯有李云河的声音,一字一句,那般冷清决绝: “苏合真,若有再见之日,我与孩儿必有以报。” 此话大有不祥之意,苏合真悚然一惊,身上顿生寒凉。 再望向床上那个瘦削憔悴的人影时,却见李云河已经一动不动。唯有几滴色泽暗沉的血,还在慢慢地从唇边淌出,渐次落在锦被上。苏合真再忍不住,终是瘫软在地。 良久,泪水已布满了那张温婉秀气的瓜子脸。一声“月姐姐”,慢慢从口里溢出。 都结束了,一切。 她没有告诉李云河的是,皇帝册封她为贵妃的诏书,已经在广明殿躺着了。 第2章 前世如梦 宫里的李贵妃叫做什么,又有…… 马车艰难地行着。车夫瞧见前面人头攒动,狠狠叹了口气,直想骂句脏话。 待想到车里坐着的两位小姐,硬生生又住了口。也该他倒霉,出门前没打听清楚,赶上了集市,一街的人。车上两位偏是要去选秀的贵人! 若不慎冲撞了,他实在担当不起。 车夫一面想着,一面心中又是啧啧称叹。 虽然称一句贵人,但其实江南一带谁不晓得,那越家不过是个空壳子。若非今上开恩,早就满门抄斩。所谓贵人,也不是那么金贵。 只是那位越家小姐,行止间颇有一股凛然贵气,叫人不敢小觑。果然百足之虫,虽死不僵。 要不,怎么同行的那位楚家小姐,分明家世更强些,还对越家小姐心服口服呢? 车厢里端坐着的越荷却没心思去了解车夫的弯弯绕。路程虽有些颠簸,但前世她曾随尚是太子的皇帝出征多次,纵然如今这具身子病愈未久,心智上也还挨得住。 在她的心中,她仍然是成国公、奋武大将军李伯欣的嫡长女李月河。 ——成国公李伯欣嫡长女李氏月河,大定十七年遴选为太子良娣,大定二十一年封贵妃。景宣五年,赐名云河。景宣六年因中毒流产而死。 何其简单的几十个字,云淡风轻就概括了她短暂的前生。唇边溢出苦笑,本以为自己已是必死之人,谁料再睁开眼时,她却成了越家长房的女儿,越荷。 前朝越威老将军的孙女。 越威这名字她并不陌生,这位忠诚耿直的前朝老将,曾是她生父功劳簿上最为耀眼辉煌的一笔。如今世事难料,她竟成了越老将军的遗孤,名叫越荷的女孩。 越荷,越荷,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似有难言的情绪翻涌。 当年景宣皇帝对容妃情深,为了让她登上后位,不惜通过近乎侮辱的一次改名来昭示后宫,贵妃不配正位中宫。生生从她的名字里,夺走一个“月”字。 然而天意弄人,这一世的她终究还是叫做“越荷”,也许相似读音的名字里,本就合着某种奇特的缘分,这才让她得以借着越荷姑娘的病体重生。 越荷,月河。 前世曾经遭过改名之辱,今生却拿“越”字做了姓氏,加上越荷身份里某种大于实际的象征意义,想必这个字是决计不会被拔掉的了。思及此处,越荷轻嘲地笑了。 静静回首自己的一生。 她李月河虽为成国公嫡长女,身份尊贵,然而不幸早生了数年,未能赶上妹妹玉河那般的好时候,也不曾被阖家千娇百宠,反而是跟着父母吃了不少的苦头。 先帝以“大定”为年号,意在盼望天下安定。 前朝末年,天下四分五裂,混战不休足足四十余年。先帝在四十多岁时自立为帝,建立了大夏王朝,之后南征北战,二十年间基本扫平了天下其余势力,然后含笑而逝。 她的父亲李伯欣,正是跟随先帝多年、并立下汗马功劳的一位将军。 先帝起事自立之前,与李伯欣同在前朝为武官,官位甚至稍低了李伯欣一头。然而当他决意起事之后,李伯欣却是毅然抛弃官位追随,因此极得先帝看重。 大定三年时,李伯欣与先帝率军出征陈朝,然而这次出征,却因为情报工作的不利,而落入陷阱——大军出征不久,都城长安忽遭来自盟友的袭击,原来对方早与陈国勾连。 长安陷落之时,身怀有孕的李夫人携着一家老小仓促出逃。 可逃亡的李家人中,竟混入了一个顶顶尊贵的大麻烦:那就是刚刚丧母的大皇子江承光,也即当今皇帝陛下! 此中自有缘故—— 先帝起事之时,不慎走漏风声,无奈仓促出逃。前朝皇帝震怒之下,遂将他来不及带走的妻妾儿女一并杀害,唯有怀着身孕的嫡妻萧氏得以逃脱。 过后不久,她便生下了大皇子江承光。 之后的几年,先帝忙于南征北战,后宫竟没添置几个人。加上萧皇后倏尔病逝,长安陷落之时,三岁的江承光无人照看,而宫中竟没有一个可以做主的女人! 李夫人乃是女中豪杰,丈夫和皇帝交情笃甚、兄弟相称,她便也时常入宫和皇后叙话,在慌乱的宫娥之中自有一番威信在。危难关头,身怀六甲的李夫人挺身而出,指挥家仆健奴、宫中禁卫,带着大皇子一起逃难。 一路兵荒马乱。行至汉阴县地界时,心力交瘁的李夫人终于脱力早产。 仓促之中仆妇们的安排不尽周全,为取水擦身方便,就近将李夫人安置在了流经汉阴县的月河旁边。历经两个多时辰,李夫人终于诞下一名女婴。 当时恰是月挂中天,去河边取水的仆妇眼见月辉轻移,倒悬岸边,不由啧啧称奇,从月中倒影里捞起水来,热了给婴儿净身。 李夫人听说此事亦感惊奇,想到一路惊惧,这孩子荒郊野地里生下来,遭了莫大委屈。然而在她怀里安恬而睡,却是沉默坚忍,不由倍感心酸。 她说,既然囡囡出生在月河边,又取月亮水擦过身子,那便取名叫做李月河吧。 说这话的时候,李夫人额上汗水粘的头发一绺一绺,苍白的脸上却尽是温柔的笑意。她是料想不到,她拼死救下的大皇子,未来会怀着怎样的轻蔑,给她心爱的囡囡改名的。 自此,月河便成了她的名字。 记忆中,父母都是“阿月阿月”地唤她,傅北称一声“月儿”,苏合真叫一声“月姐姐”。入宫之后,那人只唤她“阿河”。 云河还是月河,都可以是阿河。于他自然是无关紧要的。 她或许早该领悟,自己在他眼中是配不上“月”字,更配不上做他妻子了。哪怕他曾经亲眼见证她母亲是如何取下了这个名字,哪怕二人的确有过少年情热的时光。 她早该知道的。 皇后去世那年,大公主已满周岁,哭闹的婴儿时期不剩多久。再说公主自有宫女们服侍,绝无所谓“贵妃操劳宫务,照顾不来”的道理。且故皇后之女不交由贵妃,偏偏交给当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容妃,皇帝分明是早将她摆在了未来皇后的位子上。 想来也是。容妃温婉文雅,乃是书香门第的女子,而贵妃却出身武将世家。在天下初定,武将权柄极重的时候,选一位文官之女做皇后,恰是合宜。 更何况,皇帝是那样喜爱苏合真。 李月河不是不懂,但她总还心怀一丝妄想。可后来雨急风骤,谁都料不到皇帝会嫌恶她到那样地步。不肯立后也就罢了,偏偏要狠下她的面子。还拿出喜爱她鬓发如云,这样旖旎的理由。 她只能把侮辱当作恩宠来笑着谢恩,暗地里却为六宫中人耻笑。 只是,实在想不到江承光如斯冷情。 大定十七年,十五岁的将门之女李月河作为侧妃,嫁给了十七岁的太子江承光。彼时天下未定,太子跟随先皇南征北战,不免耽误延嗣之事。 其正妃乃辛相之女栖梧,性情温厚端庄,偏身子不好,余下几个妾室亦是位卑不中用。 先皇和顾贵妃商议之后,便择了自幼随父母颠沛流离、弓马娴熟的李月河作为侧妃,意图叫她随侍太子。 李伯欣对先皇极是服气,自是拍胸担保绝无二话,回来便训导女儿要好生服侍太子。唯独李夫人心疼女儿,却也无力阻拦。 李月河嫁给江承光不过几日,便随他开拔出征,从大定十七年到二十一年,五年里三次出征,次次千里相随。虽则多半只是帐中照料,但紧要关头,也不是不曾勒马挽弓,疾驰如电。 纵然江承光不曾眷恋她的风霜骄傲,那些岁月里,总有过些相依携手的温情。 但后来呢?……先皇猝然驾崩,他登基为帝,封她做李贵妃。那时苏合真已入府三年,宠爱只是平平。而被他宠眷了许久的云舒窈,却因为一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一夕失宠。 猝不及防间,他的目光转到了她的身上。他开始给予她宠爱,就像加恩李家一样。 李月河曾想克制自己,她知道自己不算美貌,性情也不柔婉可爱。 可是还有那么多解释不通的事情——若要显示对李家恩宠,封她贵妃位,加上常常赏赐也就够了,江承光何尝是委屈自己的人? 且二人的确有过患难与共、温情絮絮的日子。 她已相信了他的真诚,直到所谓的“君心难测”。 忽然有一天,江承光不再踏足玉堂殿了,她快速地失了宠,突然地就像是当初短暂的得宠一样。期间她分明不曾做错说错一件事,仅仅是突然地便失去了所拥有的一切。 李月河愕然、受伤,但只能归于沉默。 赏赐不曾断过,但人却再也没有来。很偶尔的几次,也是眼神晦涩,笑容难懂。李月河困居深宫,思念家人和烈马。而苏合真,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得宠,并渐渐和她形同陌路的。 直到她前世死去的那一刻,苏合真依然是宠冠六宫。 想到这里,越荷无意识掐起了手帕,暗嘲地笑了。 景宣六年,李贵妃病逝。容妃晋贵妃,为苏贵妃。李家嫡次女入宫封贵妃,称小李贵妃。 那是李玉河,她嫡亲的妹妹。而现下,乃是景宣七年秋。 苏合真啊苏合真,枉你做了这么多,宫里的李贵妃虽去了,现下却又捧出一个,这是何苦呢?你的皇后梦终不能成。而玉河,她的亲妹妹—— 对李家来说,宫里的李贵妃是叫月河还是玉河,有什么分别呢? 越荷心下微黯。 不说李家如何,现下的她不照样是往那处宫室去的么?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摘旁人? ——她借了身子还魂重生的这个姑娘,现下正是即将参选,甚至半内定了的秀女之身。 第3章 今生越荷 前路必不会平顺,注定了风刀…… 越荷的容颜生得很美丽,尽管现下大病初愈,也不掩姝色。 她的祖父是一位将军,故眉眼虽因水乡滋养透出秀婉妍色,却不失棱角。 面容沉静端丽,神采中却隐有光耀之态。微勾的凤眼沉下时,便自然地流露出属于李月河的贵重气质。若展颜欢笑,则有爽朗豪美之色,可叹实不常见。 又生得莹润肌骨、如瀑青丝,端的是位美貌佳人。 若非要挑些不足,则在其人太瘦。若能养得丰盈些,便可以称雍容国色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红颜美人,不过十六的年纪就断送了性命。 越荷思及这少女的身世,不由倍感命运之心酸坎坷、造化之弄人。 李月河之父李伯欣,一生最为人所称道的功绩,便是在夏陈的东陵之战中打败了由老将越威所率领的三十万陈军,并迫使其自尽。那年的越荷才刚一岁。 在傅氏的陈王朝崩溃的过程中,曾经经历过数次惨烈战争。其中极艰险的一次,是越威老将军带着几个侍从拼死地救出了陈朝皇帝和大皇子。 在逃难过程中,陈帝有感越威之忠烈,亲口允诺,将来要为大皇子娶越威的孙女越荷。那时兵荒马乱,在场的不过陈帝、傅北、越威与越氏家仆两人。 陈朝不久覆灭,而这一婚约便不为人所知。 至少前世的李月河便从未听傅北提起过此事。 夏灭陈后,大定皇帝为显宽厚,也是为了防止傅氏余孽暗卫、刺客之流鱼死网破,将陈朝最后一位公主傅卿月接入宫中抚养。 而大皇子傅北先是被李伯欣所俘,之后成国公的军队却被土人和叛军围城半年,傅北被迫在李氏军营里耽搁下来,由成国公夫妇半监|禁、半抚养了一段日子。 后来大定皇帝听说,高兴地大笔一挥,命成国公夫妇继续抚养下去,前朝皇子的问题就此解决。 李月河隐约听父亲讲过,大定皇帝是个极粗疏豪迈的英雄人物,既是刚毅果决,又肯怜贫惜弱。 他一是嫌傅北身份麻烦,二是懒得和个小孩子为难,三也有借他的血脉引一引前陈死忠的意思。 不过大定皇帝平生最不耐烦掰扯,随手把这些事情一气儿交给成国公来办,惹得李伯欣苦笑连连,对这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越荷现在想来,大定皇帝果不愧是英雄豪杰。 把前朝皇子交给领兵大将来抚养,几乎是逼着父亲为了自保丢弃兵权,不然密谋复辟罪行简直翻手可扣。只是大定皇帝不曾想到,灭陈之后天下战火竟又烧了数年,成国公不仅未能卸甲,反而功劳愈厚。大定皇帝自己却因积年病根,猝然去世,未来得及替儿子料理了老功臣。 这些都是长大后慢慢才琢磨清楚的事儿,髫年的李月河却不会懂。 她只是欣喜于有了个温润的哥哥。而李伯欣豪爽过人,李夫人亦心胸宽阔,俱不曾阻他们儿时相亲。李月河,也就这样和傅北两小无猜地长大。 但是,她从没听傅北说过那婚约的事情。 可对于越荷而言,那桩婚事却是早已定下、并无法更改的。 ———————— 越荷留给李月河的记忆多半是模糊的,像是隔着纱窗,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 唯独退亲和之后的死亡一节,记得最为清楚。 大约就是在宫中的李月河身故后不久,傅北行色匆匆地赶到了越家后人被划地贬黜的江南,并提出退亲事宜。 其实此时谁都清楚,和他结亲乃是一个天大麻烦。加之这桩婚事也没几个人知道,便是悄悄退了也不伤颜面。傅北的态度又极诚恳,只说自己身体有疾,不愿耽误了越姑娘。 照常理说,这退亲之事是无有不成的。 然而,偏偏当年见证了此事的越氏老仆忠诚耿介,自越荷幼时便教育她要忠于前朝、嫁给傅北,使她得知退婚事后一病不起。而这老仆气性极大,以为少主辜负,不多久竟和老妻一道悬梁自尽了。越荷姑娘得悉此噩耗,悲从中来,珠泪滚滚,自责不已。 不到几日,亦是撒手人寰、溘然长逝。 再睁开眼时,已换了那个从后宫争斗中惨烈败退下来的李月河。 其实此事中没什么必然的对错:于傅北,退亲是他决意为之,而他已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最好。得悉越姑娘病倒后也不曾置身事外,延医问药、斋戒祈福。 他亦不是不曾同那越家老人诚恳解释,只对方实在倔强不听。酿成惨剧,非他所愿。 彼时月河初初醒来,神思恍惚。又念及自己是已嫁过人的身份,何必惹得儿时伙伴为难,于是坦然同傅北私下解除婚约,约定再不重提此事,也不曾对外张扬。 然而傅北停留日久,终究招来一些闲言碎语,他才离去,越家偏房便逼上门来,口口声声越荷与前朝皇子私通置家族于危地。 长房势孤,只剩下越荷和几个仆妇丫鬟。 纵然是失势的越家之中,也少不了争权夺利!越荷纵然知道拖得越久越不利自己翻盘,但她历经前世波折已是心灰意冷,对越家又无甚归属之感,更懒于应对那些跳梁小丑。 恰在此时,本地接到一道圣旨——前朝遗老家眷们大多被圈进在此江南之地。 这道圣旨讲的是,皇帝要显示皇恩浩荡,特意加恩前朝遗民们。准其男丁参与新的恩科,并留出一定名额。选其少女充入宫廷,以示亲和爱抚之意。越家名望极重,自在此列。 越荷便对仆妇们道:我去罢了。 江承光的圣旨写得再是言辞华美,终不过是为了借此笼络人心、收拢前朝残余势力。他已当了七年的皇帝,愈发得心应手。越荷想起少时娶她的太子,不由默然。 她心中清楚,前路必不会平顺。甚至从踏上征途开始,便注定了风刀霜剑。可是,假若不走上这一遭,她终归是……越荷知道自己对后宫仍有心结未了。 那是苏合真,是李家,也是江承光。 ———————— “越姐姐!” 一掀帘便露出楚怀兰明朗的笑容,正喜滋滋从外面进来。纵然越荷心有愁绪,也不禁被她感染,淡淡笑道:“阿椒。” 楚怀兰也是笑了起来。她是北方少女的长相,爽朗明快,透着大气,远看偶有错认做秀气儿郎的。此刻她一身骑装,半点没有即将参选的样子。 前朝遗老的心思晦涩而倨傲的。既向往着新朝的荣华,又舍不得放下原先的架子。但楚怀兰长在这样的家庭,却偏无半分这样习气,只是健美开朗。 她乃是陈帝长姊之女,傅卿玉和傅北的堂妹,也算是皇室中人。 按说宫中已有傅卿玉被封作慧婕妤的,是正经的前朝公主。挑个楚怀兰,实在多此一举。然而慧婕妤是个病歪歪的,恐怕寿命无多。 楚怀兰被急急地塞到应选秀女队伍中,便是为了预备补慧婕妤的缺儿。 越荷只觉楚怀兰比她境遇更坏些,因为自己至少有的选,而楚怀兰竟没得选。 但楚怀兰仍是每天欢笑玩闹的,不见半点愁态。 说起慧婕妤,越荷却是有些印象的。那是个安静而聪慧的女子,从不参与争权夺利,只静静在长乐宫里养着身子。李月河因傅北缘故亦是怜惜这位前朝公主,从不为难,两人算得上是融洽。 然而,在那一日,皇帝突兀地要将贵妃的名字改作“云河”时,是慧婕妤傅卿月立时跪下,言称自己亦不配“月”字,自此改名为傅卿玉。 皇帝原先还给过一个再旖旎不过的“鬓发若云”做遮羞布,却被她硬生生扯掉。 这样一来,便是再不晓事的都明白了:皇帝从贵妃名字里夺走“月”字,不是因为喜爱她的如云青丝,只是因为她配不上后位。 傅卿玉向来明哲保身,然而那一次偏偏那样地急切,仿佛一巴掌扇在贵妃的脸上。越荷仍记得那时的羞愤与侮辱,但楚怀兰实在和她堂姐不同——为人毫无机心,爱笑爱闹。 她小字阿椒,极易被当做是娇气的娇。然而相识后才会发现,阿椒这小字,于她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楚怀兰像是微甜麻辣的小椒,带着独特的香气。 尽管此字分明有另外的解法——椒兰者,后妃也,又有美德之意。 然而同行的少女这般爽朗活泼,越荷微生怜爱,终免不了照拂几分。二人因此结下情谊。 ———————— “越姐姐,你瞧前头的集市多热闹。”楚怀兰极亲热地搂着越荷肩膀,神采飞扬,又指问两个侍女,“楚翘、连锦,你们说可是不是!” 连锦活泼,自是欢笑拊掌。楚翘却是特意挑出的家生子,细心稳重。 她见楚怀兰浑不把选秀放在心上的样子,连连苦笑:“小姐,可别再出去了罢。咱们也快到京城了,万一碰上宫里的使者,叫他们看见小姐这样子……” “有甚好怕?”楚怀兰不在意地扬头,“反正母亲说了,我是必然选中的。就是落选也好,合我心意!”说着又是扯着越荷的衣袖要和她亲昵。 楚翘无奈,只得退立一旁。 楚怀兰便像是打了胜仗般得意,一面挑起帘子看外头风景,一面招呼越荷同赏。 说起来二人同行还是楚怀兰主动邀请的,她是傅北堂妹,又是陈朝皇族,对那退婚之事知晓一些。楚怀兰性情爽直,只气恼堂兄无情,又分外同情遭到退婚的越荷。带着弥补的心态相处,倒让越荷有些哭笑不得。 “那边什么事儿这么多人瞧?我也要看!” 忽闻窗外嘈杂之声大作,楚怀兰立时来了精神,摩拳擦掌恨不得下马车围观一般。 夏朝因开国后连遭战乱、人口益少,律法新俗多有抬高女子地位,鼓励婚嫁、鼓励女子走上街头的。所以楚怀兰虽跳脱,行为尚不算出格。 此时马车正经过那挤挤挨挨的当口,越荷侧脸望去。 但见一童稚少女跪于地上,头上插着小小的草标。一身过窄过小的白色孝服,束在本就瘦小的身子上。再加上她红肿的双眼,越发惹人怜惜。旁边一具腌臜的尸身,惨淡裹在草席里头。 少女哭得悲切,反反复复只是一句“求好心人怜惜,帮小女子安葬了父亲,小女子愿卖身为奴”,看上去十分可怜。 越荷心中微动。这少女眉眼十分清秀,倒有几分像是……未长开的苏合真。 第4章 卖身孤女 愿卖身为奴,生生世世伺候公…… 正愣神间,楚怀兰已叫停了马车,翻身而下。英姿飒爽,好似女侠。 她径直走到少女跟前,蹲下身,一点儿不嫌弃尸体的脏腐臭热,柔声问道:“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家中出了什么事?” 少女的目光浸透了泪水,希望与求恳交错,话语断续不成句: “我……小女子小茶,今年十一岁。父亲被强盗刺死,家中佃田也被收回。只我一人,实在无力安葬父亲。还请这位小姐……这位公子垂怜。” “小女子愿卖身为奴,生生世世伺候公子!” 她这一番话说得泣不成声,十分可怜。 楚怀兰轻易被触动情肠,急忙上前将她扶起,安慰道:“好啦,好啦。小茶!我答应你,别再哭了。”又扬声道:“连锦、楚翘,拿上碎银,雇几个人来帮忙。”一面安慰小茶。 正柔声细语间,楚翘轻声道:“小姐,咱们这一趟是要去……这个丫头就算买下来,又怎么安置呢?” 楚怀兰经她提醒,不由为难。 此地已距京城不远,离家中何止千里之遥。即便买下小茶,也没人能把她送去江南楚家。可要是带在身边,这一趟偏偏是要入宫…… 忽见越荷的婢女桑葚挑开帘子,和人打听事情。楚怀兰眼睛一亮,忙爬上车坐到越荷身边。 “越姐姐。”纵然楚怀兰心胸坦荡,此刻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若,你把小茶留在身边吧?她看着是干净能干的,人又孝顺伶俐,准没错。” 越荷上京时带了两个婢女,分别叫枸杞和桑葚。枸杞染病身亡,如今只剩一个桑葚孤零零的,是要带进宫的。楚怀兰正是瞧上了枸杞空出来的那个位置。 按说秀女选秀入宫,是万没有带着贴身侍女陪嫁的道理。 天家规矩森严,宫女每年都是精心选拔,确保身家清白。若秀女直接便可大喇喇给婢女入了宫籍,那是既不成体统,又担着出事的风险了。 前世李月河的姚黄、魏紫能够陪嫁,盖因她嫁予江承光时,对方是太子而非皇帝,太子府的规矩没那么严。等到做了皇帝,两人是拿了太子府的名额编入宫女名册的。 后来皇帝选进来的秀女,除非特别开恩,一律也不许带家中人手。 而楚怀兰和越荷恰在特别开恩之列,因为她们的身份是要被拉拢的前朝遗民。越荷熟悉江承光的性格,知道这正是他的处事方法:大处不让,小节安抚。 纵然前朝公主之女和将军孙女又如何,照样要走程序参加选秀,任昔日如何煊赫,现下也是大夏子民。此为大处。 允许携婢女入宫,这是在小节给予温暖关怀,也是安抚那些自尊心奇强的前朝老人,以示格外亲厚。 毕竟千里迢迢上京不易,家眷们又多半被圈在江南不许出来、无法陪同。若无特意开恩,带与不带侍女实是两难。 越荷暗忖,江承光是极苛求完美之人,即便小事也要做得面面俱到。陪嫁侍女既是恩宠,也可能是把柄。聪明谨慎的或许懂得藏拙,但出个心怀怨怼的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无论是否有江承光的算计在,楚怀兰此事终归做得不妥。 相赠婢女如不是上对下、长对幼,那必然得是双方极为亲密互信的,否则难免惹人猜忌。而她和楚怀兰相识一月有余,远没有到那个地步。她这样贸然开口,实在莽撞。 楚怀兰见越荷神色淡淡,本就心中忐忑,自忖是否要出言补救。不料下一刻,对方便微一颔首,起身掀了帘子,大大方方下了车,却是一言不发。 “小姐!您何苦为此事坏了和越姑娘的交情?”楚翘压着嗓子,急得跺脚,又不时探头看向越荷走下车的背影,神态里带了几分不确定,“越姑娘这……” 越荷神色不定地看着眼前那个稚嫩单薄的少女身影。 “你叫小茶是么?” 小茶只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垂下的凤眸,冷清而黑沉。她慌乱间根本没记住那匆匆一瞥的模样,只记住了那双眼睛,还有对面女子那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是的,我、小女子小茶。” 或许这是更好的安排。 越荷望着她清秀的容颜,想起的却是另一张脸,属于年少的苏合真。 她想起两人一起吃包在一张手帕子里的绿豆糕,黏糊糊的,手心全是汗。想起合真几回祭母的悲痛欲绝,她陪着她在祠堂守了整夜,用热帕反复擦拭她苍白的脸。 “你很好。”她敛了情绪,淡淡道,“暂且跟着我罢,旁的日后再说。” 留下小茶不过是忽然的起念,其实她只是有几分少女合真的影子,和越荷记忆中的容妃已没有半分相似。但她想留下她,也许为了提醒自己什么,也许只是不想再一次失去。 楚怀兰气喘吁吁从后头赶上来,饱含感激望了她一眼,对地上的小茶道:“傻着做什么!快给越姐姐做个礼,从此你就跟着她了,我是再不管的。”末一句兴许是楚翘的叮嘱。 小茶忙磕头感激不提。 越荷却没再理楚怀兰带些讨好的话头,只轻声道:“天家的事不比外头,须得处处谨慎。暂且留下,若她自己愿意,看着也还过得去,到时候再提。” 楚怀兰一愣,愈愧愈惭,也深服越荷细心。 两日多的光景,小茶父亲的丧事操办完成,一行人再度出发,只捎上了个胆怯瘦弱的小姑娘。 楚翘和连锦都似不大喜欢她,生怕将来她做了什么不对的叫越荷迁怒楚怀兰。但桑葚和她相处倒好,而小茶手脚也勤快利索,磕磕绊绊过了月余,总算抵京。 无论楚家还是越家,被拘在江南已久,都不可能在京城有自家住宅。 兴许是体谅这一点,两人才刚入京便被宫中来人截住,之后住宅饮食都已料理妥当,无一处不显细致关怀。楚怀兰初到京城,极是好奇,见天儿偷摸着往外面的街上逛。 越荷虽对回京稍有感慨,却是足不出户,借练字整理思绪,也尽量和前世宫中不少人见过的那笔字,写出差别来。 而初选的日子也很快到了。 —————— 本朝初选是在温室殿内,数名老宫女为待选秀女检查身体。看其是否身有瑕疵、创伤、异味,是否仪态端庄、步伐沉稳,以此黜落一批。 但家世好、提前打点过的,或是上面有交代的,只要不是自身问题太大,过这一关倒并不难。 前朝连出了几位荒淫帝王,随意掳掠宠幸民间女子,致使百姓不能安心婚嫁。于是大夏便新立了极为严格的选秀制度,其中第一条便是自愿报名、不得强制。初选时被黜落的,便是报名进来却条件不合适的。 因凡报上名的必然是女子或家族选择的,故名册中如有功勋权贵、高官世家的女儿参选,只要品貌过得去,皇帝一般都会点进宫,否则就是刻意落面子。两代下来,已形成默认的规矩。 在此桎梏之下,平民女子想要出头自然不易,但真能选上的却必有过人之处,所以也没什么反对的声音。而因着夏朝后宫的贵女们,个个都是怀着家族目的明确送进来的,在干政一事上也限制极死。皇帝或许会因为表彰家族而厚赏嫔妃,却绝不至于因此恩宠。 此外本朝的宫女亦是年二十许可出宫,皇帝不得随意临幸,用一大堆繁复的条件流程,来最大程度上制约宫女们加入后宫的可能,也对皇帝加以限制。这些都是吸取了前朝的教训。 越荷记得当初江承光看中一个姓汪的宫女,便很是废了一番周章。足足惊动了宫里数个司、署确认检验,还差点把风声传到前朝去。 经此一事,江承光大感失了颜面,无论宫女何等娇媚可人都再不肯收用,那汪氏也就成了宫女中唯一飞上枝头的幸运人。 想起汪氏,越荷不禁蹙了蹙眉。她与这女子并不和睦,然而想到两人可以说是同病相怜的遭遇……口唇里溢出一声叹息。孩子,后宫中总有那么多双眼睛,容不下一个无辜的稚子。 无论是宫女所出抑或贵妃所出,都是一样。 心绪翻涌,越荷晓得场合不对,强行按住了那些急欲涌出的记忆,用深深的呼吸吐纳来平复心情。无论如何,她已回来了,她绝不情愿让自己的孩儿枉死。 即便这需要她忍辱负重,需要她重新面对那些故人的面容。但是在得知选秀的消息之后,她根本不曾想过其它的可能。 很久之后她才偶尔生出疑惑,为何当初的自己一心认定了归来,而没有想过另外的可能。多半是淡淡的,在心头一掠就过了。 可后来她想这个念头越来越多,终于不得不承认:当初的自己,的确曾经有过另外一种可能。 ——去过截然不同的人生。 第5章 顾盼生波 凤眸女子温和淡笑,那神情气…… 初选在辰时一刻开始。 待选秀女们首先进到一间侧室,换上里面备好的衣裳。是前朝盛行的透明薄纱制成的明衣,有好几种浅淡娇嫩的颜色可选,但尺寸却约莫相似,过于丰腴的决计穿不上。 轻如蝉翼的明衣披在身上,少女们顿时变成了天宫仙女。一个个低头浅笑,含羞地任由老宫女透过纱衣打量她们年轻的身体:比起彻底裸|露,穿纱衣待选倒不失为一个保留尊严的办法。 大夏之选美标准,以乌发蝉鬓、娥眉青黛、明眸流盼、朱唇皓齿、冰肌雪肤为佳。楚怀兰平日里素有些自负美貌,但如今见了一室佳丽,也是忍不住赞叹。 刚要去寻越荷,看看自己为她挑选的淡紫明衣可是合宜,目光却不期然扫过身侧一个女子。 那是一个十分出众的美人,容貌极盛。虽神色隐含抑郁倔强,但更给她增添生动之感。 女子有一双极为美丽的眸子,圆且大,明亮有神。那像是被唤作杏核的眼形,但两稍又微有上翘,流露出一种天成的纯真妩媚来。 一对明眸,顾盼生波,令人望之而叹。 只是那明眸少女的手臂上,却有着一道刺眼的伤痕。显然是近几日划破的,还未长好。虽不深,但很长,蜿蜒了小半条手臂,隐隐的暗红色在素纱衣下,尤为触目惊心。 “她手臂划伤了,怎么不知道选件颜色深点的纱衣盖一盖呢?非选最素的。”楚怀兰悄悄与越荷咬耳朵,深为这女子惋惜,“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人,那伤看起来也就几日工夫。” 大夏选用宫嫔的标准极严,体无瑕疵便是其中首条。明眸少女的伤口虽浅,将来长好后必不留痕。然而她带伤参选,却是必不能过。 来参加选秀的都是自愿报名,因此楚怀兰深深同情于她。 越荷却久未答话,直到楚怀兰催问,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未必如此。”观那女子的神色姿容,她心中已有猜想。 楚怀兰大惑,还要追问,已有老宫女前来,领着换装完毕的少女们排成行列,去隔壁一间屋室接受查验。那明眸少女恰好就排在楚怀兰与越荷的前面。楚怀兰看一室的莺莺燕燕,不由咋舌:“人可真多,怕是不缺我一个。” 少女身形微有所动,仿佛在听楚怀兰的话,又仿佛没在听。 —————— “奴婢尚宫局徐藏香祝各位小姐安。” 徐藏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头发梳的整齐端正。很少笑,寡言少语,但并不苛刻,为人持身端正。因她有个叫做瑞香的妹妹在贵妃身边服侍,所以做了李月河的心腹。 越荷心道,也不知自己死后,瑞香是否被调去了藏香身边,她们姐妹如愿在一处了么。 心中才感了亲切,忽然忆起,迎接新秀女分明是尚宫局之职,而徐藏香却是尚工局之人。不知刚才她的确说的是“宫”字,抑或只是代人办差?越荷讶异之余,终是在心底渐渐起了寒意。 眼见快轮到自己,越荷暂收敛了思绪。恰好此时那明眸少女迈步上前,听见宫女报出的是“顾盼”的名字。越荷便也随旁人一起看她。 顾盼,这名字和她的样貌倒是极为贴切的。 顾盼走得又快又急。她步子迈得很大,像是刻意要让自己显得粗鲁,然而从小浸染的贵女气派却难以抹杀,仍然在眉梢眼角流露出来。 所有人都望向她手臂上的创痕,而顾盼也几乎是带着一种挑衅的目光看向了徐藏香。 徐藏香的目光平稳掠过顾盼的臂上创痕,连一刻也不曾多做停留,而是万分仔细地将她全身上下都扫视一遍。顾盼紧抿着嘴唇,渐渐变得满脸通红,神色中流露出犹豫、后怕与倔强。而徐藏香沉静地看着她,用平稳、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说道: “左拾遗顾无益之女顾盼,过选。” 顾盼的眉一抖,神色不知是侥幸还是羞恼。但她仍似不服,忍不住张口道:“你……”“敢问徐司正,顾姑娘过选是何道理?”却同时被另一个明朗的女声打断。 顾盼讶异回头,神色不觉流露出一丝轻松。 却见是楚怀兰走出了行列,扬声询问,越荷阻之不及。她虽并未大吼大叫,然而嗓音明亮、口齿清晰,在静寂的室内尤不能忽视。 楚怀兰并不理会秀女们小声的惊呼,推开越荷的手,仰头直视着徐藏香平静无波的双眼,重复道:“请徐司正解释,顾姑娘过选是何道理?” 越荷正讶异于她的大胆,徐藏香已沉稳而肯定地说道:“顾小姐仪容大方,体无瑕疵,自当过选,无有差池。”又接过小宫女递来的秀女名册,打量了两眼,“楚小姐,女子当有贞静少言之德。”显然是记住她了。 秀女中有幸灾乐祸掩鼻轻笑的,也有满面关切颇觉同情的。但楚怀兰只见到另一边被剔除资格的女孩们强忍抽泣、小声呜咽,心中不平之气更作,向前一步头一仰便要继续争执。 越荷情知不能再让她由着性子发作,二人都是前朝遗眷,或许不至共荣却必定会同休,来到这宫中必要谨慎小心。遂上前捏握住楚怀兰小臂,迎上徐藏香带着审视的目光,坦然而温文: “楚小姐蒙圣上恩泽才能来京,心下震慕惶恐,这才言行失当,还望徐司正宽宥。”稍一顿又道,“听外面的姐妹们提过两嘴,徐司正最是明理知事,想必可妥当处置。” 徐藏香深深看了越荷一眼。 凤眸女子温和淡笑,那神情气度竟像极了李贵妃。但是,她就肯定自己方才翻名册时记下了楚怀兰的出生背景,绝不至于听不懂这番话么? 目光又落在楚怀兰其后的那个名字上,越荷!越威将军的嫡孙女,今上所勾必选之人! “这是自然。”徐藏香微微一笑,敛去心中疑惑。 —————— 一场由顾盼生出的波澜消弭于无形,越、楚二人自是顺利过选。此时留下的不过六十余人,其中又有几个勾定的,那些无背景的女子想要过下一关,才是千难万难。 经此日一事,越荷已觉楚怀兰性情颇为粗莽,若不扭转,恐难有宫中前途可言。 但二人的身份极敏感,寻常绝不会有妃嫔愿意亲近,若不抱团就是真正的势单力薄。而后宫里另一个带前朝血脉的傅卿玉,却是楚怀兰之堂姐,要撂下也是自己被撂下。 她暂无别的办法,只能尽力约束阿椒,留待入宫后再观来日。 是夜初选过关的女子们都留宿在温室殿,等候数日后的复选。安排是两人一间住,越荷与楚怀兰分在一处自无二话,隔壁却是顾盼与另一个冯姓女孩。 用膳后不久,楚怀兰便约着越荷出去散步,越荷推了。阿椒便独自出去不提。 她们入宫参选是不能带婢女的,名义上四个婢女仍在外头安排的院落里等消息,实际上早从小门接进宫里的别处去学礼仪了,这也是明白的“内定”证据。 也正因几个婢女不在,除洒扫有宫女负责外,凡事一应要自己拾掇。越荷又极熟悉内宫景象,所以不愿出去。 实际上她也存了个隐约的念头:阿椒是极“动”,那么她该安静些才周全。倒不一定是借着对方衬托自己什么,只是站在“越荷”的立场看,难免要努力捡拾一下前朝贵女的尊严。 她练着泡了一壶茶的工夫,隔壁的冯姓女孩便过来拜访了。 叙话中得知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名唤韫玉,钱塘人士。越荷见她相貌颇有动人之处却并不张扬,性情也亲和温婉,是极标致的小家碧玉,倒和那位略显骄纵的顾氏贵女反差强烈。 略坐了一会子,冯韫玉便主动告辞,说还要去拜访几位姊妹,言语小心周全。越荷本想提这院里的姊妹下一轮便要黜落大半,提早结交没什么用处,又醒悟冯韫玉并非是自己这般内定的。她陪着小心,也是希望别被明枪暗箭给波及,好生去参加下一轮。于是闭口不言。 越荷又独坐了片刻,思及楚怀兰还未归来,不由有些担心。 宫中是非颇多,未知何处便隐藏了肮脏秘密。纵然越荷在这深宫里住了六年多,也不敢说件件清楚。楚怀兰性情直爽,若真有人设计,怕是会跌入圈套。 越荷到底感念她相待的情谊,遂起身去寻。 白日里阿椒顶撞了徐藏香却仍入选,聪明人应当清楚她是“钦定”一类的了。就怕遇上个钝且莽的、或是心怀不忿的……那才是大麻烦! ——————— 纱窗透着月色清丽,明媚容颜的女子却是愁眉不解。 在旁人看来,她此时的模样实在有悖贵女身份——侧躺在地上,安安静静凝视着手中的碎瓷片。室内,静寂无声。只有打碎了的茶杯与流了一地的茶水。 顾盼嗤笑。 冯韫玉倒是温顺体贴,她不过提了句想要独处,便识趣地避了出去。可笑她出去了许久,自己竟到如今还没能够下定决心。 失手摔破茶杯,又因茶水跌了一跤,恰好被碎瓷片划伤脸颊。多好的理由!假如伤清清楚楚在脸上,便是姑姑的面子再大,也不能再当众择选她入宫了罢…… 下手轻些,也不会留疤。 顾盼那对有神的眼睛中翻涌着的痛苦和挣扎,渐渐为决绝所取代。她稍稍估算了一下力道,狠下心来,便要让自己“跌倒”在那碎瓷片上—— 门忽然之间被敲响,又是初选时听过的那个声音:“顾家姐姐?你在么?” 慌乱在顾盼的面容上浮现。她定定神,心中却清楚以那楚姓女子的莽撞必不好打发,电光火石间已然下定决心,抬起手来便要立即割脸,然而敲门不应的楚怀兰却已推门而入。 “顾家姐姐,楚怀兰来看你……哎呀!顾姐姐你这是怎么啦?” 顾盼只伏于地,一对美目晦暗不明,凝视碎瓷片尖利的边缘。 强烈的愤恨从她心底迸发出来,瞬间又被另一种庆幸和自责的神情所取代。顾盼使劲儿闭上眼睛又睁开,手一撑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理一理裙摆,端庄温柔地答道: “多谢姐姐关怀!顾盼不慎跌倒,致使姐姐受惊。还请姐姐屋里坐坐,顾盼为姐姐烹茶。” ——果真如徐藏香所言般,仪容大方。 第6章 锦缎之争 越妹妹,怎么会认得太后的宫…… 越荷不料自己竟会目睹这样的一幕。 顾盼的屋子就在她的旁边,中间不过隔了一棵月桂树。当时越荷出来寻阿椒,便是立在月桂树下忖度了片刻先往哪边去。结果一会子工夫楚怀兰不知从哪里绕了出来,也没看见站在树影里的她,突兀地敲了顾盼的门,之后又是破门而入。 月桂树极高大,不仅遮了越荷的身影,更掩了顾盼的纱窗。从屋内来看,纱窗应当是被月桂遮了干净。但屋外的视角,却能从枝叶缝隙里窥得屋内的一星半点。越荷极不巧,恰恰看见了顾盼欲要割脸的那一幕,和阿椒的推门几乎是同一刻。 她之前没来得及阻止阿椒,现下两人已经在屋内对坐着聊上,她更不好出来打断。更何况她撞破了顾盼的秘密,尽管对方并不知道,尽管之前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到底有几分别扭。 屋子里的顾盼不愧是教养良好的贵女,三两下便拾掇了妆容,笑着和楚怀兰打趣起了自己的失态,几句话便把她原本不多的一点疑心消了干净。两人亲亲热热浑似一对好姐妹。 今晚看来是不会有更多意外了。越荷思忖着,缓缓退回了屋舍。 待阿椒归来,必要提点她一番。宫中容不得莽撞,撞破别人秘密是要惹祸上身。别看如今顾盼笑语嫣然了,她若真的……心存了自伤离宫之念,却因为被阿椒撞破不得不放弃计划,否则一夜跌倒两回就太刻意,那么她心里怎会不记恨楚怀兰?阿椒纵是大大得罪了她也不清楚。 这样一个被钦定入宫的女子,身世纵然不是她猜测的那般,也必然不弱。阿椒和她结怨,有害无益。而如今二人是一损俱损的关系,越荷不禁深感头疼。 然而楚怀兰这莽撞性子不改,她终究不能和她互托要事,只能暗藏心底。方才之事,暂时也不好和楚怀兰说了,以免她在顾盼面前显露出来,平添一桩事,以后再慢慢想法子罢。 或许经苏合真一事,她的心已冷了下来。当初她对初入太子府的手帕交有多么体贴照料,最后得到的失望伤心也就有多么大。现下她看似关照阿椒,实际不过是同舟渡河的缘故,又有身份上的天然要站在一起,远没有阿椒来得真挚。 无论如何,复选在即,总不能再出岔子。 —————— 次日用过早膳不久,温室殿便迎来大批的宫女、执事。走在前头的仍是徐藏香,后面鱼贯而入数十个宫女,怀里各抱着异色绫罗绸缎,也有拿针黹绢袋的。 众人心知这是要宣布复选题目了,各自屏息凝神。徐藏香倒不复初选时的言简意赅,而是细细向众人分说解释: “选秀乃本朝新立规章之一。本朝二位圣人,先帝戎马一生、未曾选秀,当今圣上亦是勤政,仅在四年选过五位宫嫔。当时一切草创,规矩粗陋,因此今时多有完善补充。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天下女子中的佼佼者,必有一技之长。而复选要考的东西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从审美、女红、巧思到性情、处事,都在这一次复选里考了。” 见众人俱凝神听讲,徐藏香才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此处有六十二匹锦缎,颜色花纹各异,都是极珍贵难见的。待选秀女六十二名,每位小姐可自选一匹锦缎,并领取针线,为自己裁做一身新衣。线最多三种颜色,时间则以七日为限。” “七日后,小姐们换好亲制的衣裳、用统一配给的胭脂水粉上妆,由宫女们领着去游览御花园。小姐们可在御花园群芳中,自择一花簪上。不许争抢,先到先得,一旦择定,不能反悔!除统一发给的木簪及自选的花卉外,不许佩戴任何饰品,将有专人监督。” “每一节都将有女官记录各位小姐表现。待选花之后,小姐们将参拜圣上、李贵妃与洛婕妤,由三人主持选秀,圣上亲自遴选!现在,小姐们便可以挑选锦缎了。各位请勿争抢,各凭本事。祝小姐们前程远大,来日宫里荣华相见。” 徐藏香语毕,微微一福。越荷犹然沉浸在“李贵妃”的名头换了自己妹妹来担的荒谬感之中,身边的秀女们已就这格外别致的复选规矩小声讨论了起来。 “七日时间,要裁衣裳实在勉强,更别说刺绣花样了。看来还是落在选锦缎上。” “我倒觉得规矩很好,无论女红、巧思、审美穿搭哪一项,只要有所突出便不会被埋没,当然也不能有太短的。也不能只顾着争缎子,心里先得有个数。” 也有人对徐藏香话里透出的信息感兴趣:“除圣上外,是李贵妃和洛婕妤负责这次选秀?听闻贵妃是正一品,婕妤仅是从三品,是这位洛婕妤格外得看重么?” “是,也不是。”自有消息灵通的来炫耀,“这位李贵妃又称小李贵妃,因她姐姐大李贵妃去了,才被钦点入宫,距今不到一年。小李贵妃年轻些,难免经验不足。洛婕妤是太子府的老人了,为人素来思虑周全,且如今宫中高位嫔妃不多,苏贵妃和慧婕妤又体弱,无论按资历还是尊卑来排,可不就轮上洛婕妤了么。” “姐姐果然博闻强识。”秀女中有听了觉得大长见识称赞不已的,但更多却是趁此机会悄无声息上前去比划绸缎的。于是炫耀的也不肯再讲,连忙也去宫女们处选取,唯恐拿不到好的缎子。一时间,有掐尖要强的,也有要表现贤良淑德的,更有选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的,众人百态,都被女官们暗暗记下。 —————— 此次分发下来的缎子,多半是适宜少女的娇嫩鲜艳之色,也偶有雪青、黛紫的。像桃粉、鹅黄的便很多,但色泽都有微差,绝不至出现两匹相同的。 秀女们初时还会因为深恐挑不到合宜的而慌乱,后来便是彻底看花了眼,但觉哪一匹都很好。只有少数对色彩极敏感、又深深了解自己的,才用很短的时间便选定,径直去拿针线了。 越荷正在两匹颜色极近的绸缎之中斟酌,忽然一个面熟的老宫女健步而来,神色冷硬。她暗暗吃了一惊,便见那老宫女扬声道:“楚小姐,这是您的绸缎!”不由分说便将一匹正红的绸子塞到还在兴致勃勃挑选的楚怀兰手中,其神情之不近情理似比昨日徐藏香更甚。 “我的?”楚怀兰吃了一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我分明还没挑选……”话到一半,声音渐低,恼怒从她的眉眼浮现了出来:“这是我的?”她愤声道,用力抖开绸缎。 正红色张扬地铺开,灼伤了她的眼。 “姑姑,你是什么意思?我根本没挑中这个。”楚怀兰捏紧了手指,思及越荷昨夜劝说,才勉强按捺住胸中不平,“这是最正不过的正红色!且抱来的六十二匹锦缎中,根本没有这个……” 楚怀兰就算再不晓事,也知道宫中的正红色唯有皇后可穿!而景宣朝皇后早逝,她若真以此缎裁了复选新衣,岂不是让别人指着鼻子骂她觊觎后位!这是大大的犯禁!再看周围秀女的目光,冷淡、不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楚怀兰再是大胆,心下也开始慌乱了。 “楚小姐,”老宫女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方才徐司正已宣读过复选规则,一旦择定便不能反悔。”按住楚怀兰挣扎的手,劲儿竟出奇地大,“这是圣上亲自定的规矩,楚小姐莫不是想抗命?”眼带冷笑。 楚怀兰即便性情粗莽些,此刻也明白了是有人在针对自己。她的脸不知因惶恐还是愤怒涨得通红,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老宫女见状,情知她已无法反抗,极冷淡地衽一礼便要转身离去。楚怀兰见她轻蔑自己,更加愤怒,脑子一热便要追上去争辩,忽然被越荷拉住了手臂。 耳边传来轻轻一句:“那是太后的宫女。” 愤怒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与慌乱。楚怀兰一把抓住越荷的手:“越姐姐你是说……她……” 越荷微微点头:“莫再争辩。‘得之我命,失之我幸’,这不是马车上你自己说的么?阿椒,想一想楚家,想一想你的母亲。咱们就算是落选,也不能因为和人吵起来这样可笑的原因。” 又见人多眼杂,遂耳语道,“回去细说。” 楚怀兰连忙点头,敬服不已。 然而,一丝疑惑却在慌乱之后慢慢腾起:越姐姐,怎么会认得太后的宫女呢? —————— 既然真的是遭了针对,楚怀兰也只好自认倒霉。她催着越荷别顾自己,感觉去挑一匹好的,省得还要拿别人剩下的。忽闻一女声道:“楚姐姐请留步。” 越荷与楚怀兰转身,便见一女子迎面而来。这女子身材高挑,因而显得比常人更瘦些。但却并非形销骨立的那种瘦,而是一种收束了力量之美、生机蕴藏的修长挺拔。她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艳人,爽朗不凡。开口声如金铁,清脆而有力:“淮阴聂轲,问两位姐姐好。” 言谈大方,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聂姐姐好。”两人忙回礼,却不解聂轲来意。聂轲刚欲开口,一看越荷两手空空,忙道:“瞧我糊涂了,这位姐姐还没选好缎子。还是等姐姐选好再说,不能耽误你的正事。” 越荷颔首,心中暗赞聂轲的细心体贴,与她外表的直爽英媚大不相同。也不推辞,便去领回心中早已择定的一匹绛紫锦缎。这样的颜色年轻女孩穿了显老,多不会选,但越荷却很喜欢,直接抱了回来。她心中清楚自己如无意外必定过选,所以极是从容,不慌不乱。 聂轲与阿椒已闲聊了一阵子。见她抱了绸缎回来,友善一笑,方才说明来意: “淮阴聂轲本是富商之女,县中恰有另一名叫‘聂可’的女子报名参选,名字错登成了我的,上报之后才发现。县官怕吃‘监察不利’的责任,便上门托我父亲叫我走上一遭。我这人素无羁绊,也是随父亲走南闯北过的,倒很愿意来京城瞧瞧,还能见识天家气象。我想:选上是光宗耀祖,来日兄弟也有机会受恩荫入朝为官,不必因商贾之身受人歧视。若是选不上,算是公款游历了一番,也绝不吃亏。便来参选了。” “我本是为增长见识,不料过关斩将,竟来到了复选关卡。在外数日,左思右想,聂轲终是爱自由甚于做宫妃的光耀,且爹爹兄长们也极思念我,盼着我归家。听闻姐姐分到一匹犯禁的红绸,不若姐姐与聂轲交换,这样一来姐姐不必担心忌讳,聂轲也好趁机脱身,稳稳当当地落选归家。” 又道:“我的是墨绿色。” 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楚怀兰心中先是一喜,继而想起红绸的来历,却又犹豫了起来。 “然而——”她叹了口气,“聂姐姐既是一片好心,阿椒便实言相告!阿椒此前鲁莽,多半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能当众强塞红缎子给我,人家的强盛可见一斑!若姐姐换了去,我怕姐姐平白担了我的孽,被人家迁怒,那反而是我的错处了!” 聂轲却不以为意,爽朗笑道:“怕甚!有道是‘天高皇帝远’,我志在回淮阴,又不是留在宫里看眼色,纵是大人物,难道能追着我打?且我亲眷中也没有出仕做官的,一桩小事难不成能记上几十年么?我看此事正是两相便宜。” 她语气诚恳:“姐姐,此次天家恩典甚厚,凡过京中初选者,皆可得珍品绸缎一匹裁衣,即便不中也可自行保留,算作表彰女儿之出彩。更何况还许我们赏玩御花园,聂轲岂不是已经赚到了么?姐姐手中的红缎,我已瞧了,难得在色彩纯正、做工精美,想是哪地上贡的。我父一方巨贾,又极疼我,我都少见如此珍奇的红缎。姐姐志在入宫,这红缎裁后却要因避讳长压箱底,而我不然,出宫后,裁了做嫁衣岂不是又尊贵又合宜?这不是极好的事么!” 楚怀兰听她如此,已是动摇,便望向越荷请她决断。越荷想了一想聂轲的言辞,又见她神色磊落,心中已无疑问,便笑道:“聂姐姐如此好意,阿椒若再推辞就太过了。” 楚怀兰闻言大喜,连忙递去正红绸缎,与聂轲的墨绿绸缎相交换。聂轲自是爽利一笑,两人就这么顺顺当当完成了绸缎的交换,心愿都遂。兴许阿椒是“绝地逢生”太欣喜了,竟又道: “姐姐今日拔刀相助,阿椒感激不尽!便预祝姐姐早日回到淮阴,来日嫁个好人家,日子也过得顺心圆满!”又指一指她怀中红绸,“到时候姐姐披着嫁衣,就说是用天家赐的绸缎裁的!姐夫全家必然惶恐,不敢小看姐姐,哈哈!” 越荷见她忘形,轻轻摇头。聂轲却不害臊,只喜盈盈道:“谢阿椒吉言!愿咱们来日相见,俱都如愿以偿罢!”楚怀兰抱着绸缎和她对视,两人笑作一团。世上之事未必全部美满如意,可是能如此心怀愿景,却已经让很多人感到羡慕了。 第7章 故人重逢 曾有故人甚喜牡丹,今她已故…… 七日之期很快过去,秀女们的新衣也都裁制完毕。 因有老宫女严厉管束的缘故,六十二位过了初选的秀女之中,纵有一二不善女红的,也无法求助他人。因此,七日内已陆陆续续有八名秀女不愿丢丑,主动放弃了。只待同游御花园的荣赐之后归家。而越荷和楚怀兰的七日时光,则都在忙碌的制衣中度过。 时间紧张,秀女们多是各忙各的,少有相互走访,也来不及勾心斗角,全把心思放在衣裳缝制上。但隔壁的冯韫玉却来了一次,谈话中隐约透了一点消息:顾盼的“顾”,是顾太后的“顾”字。越荷先前的猜测便落到了实处。 前世她主持宫宴,接待过不少命妇贵女,知道太后之兄有个嫡女,生得花容月貌,极是娇宠。但她并没见过那个顾姓姑娘,直到冯韫玉透出口风,才敢断定顾盼的身世。 今上生母早逝,一直由先帝的顾贵妃,也即当今顾太后抚养。两人感情甚笃。越荷印象中,顾太后乃慈和淡泊之人,从不为娘家讨要什么,也鲜少插手后宫之事。 但顾盼既然入了宫,她自己的侄女终归是要护的。何况据越荷猜想,顾盼因不愿入宫必然和家里闹过,太后对她自伤的事情怕也有数。她不能责怪侄女,只好迁怒多事的楚怀兰。 阿椒,怕是已经给太后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但这终究不是眼前考虑的事情。换上新衣,施了脂粉,越荷和其他秀女一起由宫女领至御花园。带路宫女重申过一遍细则,便自行告退,留秀女们自行游览。 正值秋日,御花园仍是花团锦簇。因引了温泉,又有花匠日夜侍弄的缘故,竟有不少春花夏花盛开。秀女们见了,俱是赞叹不已。都是既想尽情游览,又恐好花被人先摘了去。还有谨慎的反复追问“真的好摘吗?名花也行吗?”旁人只答:“名花配美人。”言下之意倒颇可推敲。 于越荷,御花园是故地重游,心境自然不同。楚怀兰和几个秀女叽叽喳喳地赏玩花儿去了,她却自有一番心情,只是低头独行。不知不觉间便远离人群,竟然走到了昔日最爱看的牡丹花圃边。秋日牡丹,争奇斗艳,雍容华贵,其中更有许多她以前没见过的,大约是这一年新移植的。 越荷正欲举步上前,耳边忽然掠过那一日苏合真的话语,又急又快,带着决然愤意: “喜欢这劳什子的牡丹……你给我记住!就是走上了黄泉路,你也牢牢地记住我今天的话!” 神色微黯。 一圃牡丹,都是名贵芳菲的品种,名字也极尊极美。雪映照霞、富贵满堂、火炼金丹、紫斑牡丹、三遍赛玉……越荷的眼里是花,心头却始终回放着前世临死的景象,不甘而绞痛。她缓而深地吸入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才略微舒缓了心头痛楚。 牡丹花圃分为左右两块,中间以一棵繁茂美丽的花树隔开。越荷已走完了一半。她低头绕过那遒苍的花树,欲往对面去。不料方一抬头,却见一素衣女子转过身来。心中咯噔一声,却是避之不及。那一刻,记忆犹如浪潮汹涌而至,裹挟着酸涩苦痛。越荷木在原地,动弹不得。 ——素色玉簪花纹束衣,腰挽玉色烟罗更显纤弱。腕上软玉手镯似脱非脱,只因主人实在消瘦羸弱。面色苍白的女子双眉浅淡而修长,密密睫下是秋水样的双目,含着愁绪却仍是温柔。 乌发以点银簪子挽成愁来髻,压得脖颈不胜重负一般微微垂下。转过身时,一对白玉耳坠旋着划出两道半圆的弧线,又最终沉静在她耳畔。 苏合真。苏贵妃。 越荷的两只手,藏在袖子里颤抖。她几乎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时刻——那是杀了她和孩儿的仇人,亦是少女时代最亲密相依的伙伴。她怎又瘦了?是良心不安噩梦缠身,还是纵然昧着良心杀了她李月河,却仍看不到后位希望,这才日夜忧愁?而合真已经缓步过来,素净的面容上有温和的笑徐徐漾开,她道: “牡丹开得很好,不是么?” 越荷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扑上去狠狠地咬她踢她——然而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颤抖却强作平静的:“这位娘娘好。”膝盖僵硬到屈不下去。 苏合真不以为意,温文道:“我姓苏。” “苏贵妃。”越荷亦恢复了镇静,她知晓以新身份入宫后必然会与苏合真再见,只是料不到这样快罢了。好在她知道自己回来时为了什么:“没想到娘娘喜欢牡丹。” 她分明记得,苏合真最喜的是芬芳洁白的玉簪花。 苏合真的目光重又投向圃里的牡丹。她秋水样的双目倒映了怀念与些微心痛,缓缓道:“‘花王有意,念三秋寂寞,凄凉天气。’曾有故人甚喜牡丹,今她已故去。宫里却再也养不出那样好的名花倾国了。” 越荷的心冷了下来:苏合真总是这样,悲天悯人、心地善良。李月河分明是被她害死,她却还能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来怀念,连在她这新入宫的秀女面前都要做戏……她实在是把戏演到了骨子里。然而,那种入骨的伤怀,真的是能演出来的么? “娘娘节哀。”说出这句话,越荷心中讽刺的同时又平静无比。曾经的自己,的确已经死了——因为眼前这个柔弱善良的女子。 本以为能压抑下去的愤恨委屈又再度涌上心头,越荷别过头不再看苏合真。合真却已细细打量她一番,继而笑了: “你是来择花的应届秀女?” 越荷平平地答:“是。” 苏合真见她一身紫衣,微勾的凤眸里安静蛰伏着什么情绪。她目露复杂之色,忽然发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越荷。”越荷说。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抬起头,带着刻毒的复仇快意无所顾忌去直视苏合真的眼睛。她会以为是做梦么?会以为是冤魂归来索命,还是勃然大怒,彻底撕下伪善的面具?然而—— 苏合真面色惊白,捂住胸口踉跄着倒退两步,眼神又是痛苦又是不敢置信。她的脸上,似有悲戚之色闪过。渐渐的,又归于平静了。她轻轻喘着气,问:“越威老将军的孙女,是叫这个名字么?”又轻声地说:“果然是个好名字。” 看来即便在养病,她也对后宫里的事情大致有数,足见圣眷优渥,比之李月河出息多了。越荷淡淡道:“是。多谢娘娘赞誉。” 苏合真又细看她几眼,忽然快步近了花圃,用力地掐下一枝黑紫牡丹。她的手微微发抖,胸口也剧烈地起伏不定,却是将那艳丽花儿递来,在风中轻颤着: “簪这个罢。这花名叫‘青龙卧墨池’,是很好的花。与你相衬。” 越荷微感诧异。这是强行赐予?但要说与她衣裳容颜相衬,这花的确是合宜的。可是,苏合真又是什么意思?心中思绪翻涌,才接下那花,要道几句谢辞,又听合真叹道: “你兴许不知道,这花里有个传说。从前我的故人,最不喜欢这个昏庸霸道的传说。但我以为,纵然是恶水临身,也总好过天庭万般。唉……她那时很傲气。” 越荷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青龙卧墨池有一个关于爱情的传说,可惜一对恋人被昏庸的王母所害,不得成仙,生生世世只做了牡丹。她少时便很不喜欢这样的故事,虽然长相厮守好过牛郎织女的年年盼佳期,可是好好的恋人,又凭什么要遭那番罪呢?她喜欢的故事是君明臣贤,善恶有报,就与她的爱恨一般分明。少时合真常笑话她,说岂能尽如人意。 但她却守着自己的傲骨不改。纵然是幽居侍弄花草,养的也是花王牡丹。时人以轻柔洁白为美,牡丹中黑色的品种本就少,青龙卧墨池已是品相最好的。但她偏偏不喜其传说,又嫌色泽不够浓郁,亲手培育出了新的黑花魁首,就是冠世墨玉。 只可惜…… “若论黑牡丹,仍以贤德贵妃亲手培植的那两株‘冠世墨玉’为最。其繁美黑艳,堪称举世无双。可惜贵妃故去,两株牡丹,便也败了……宫中再养不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多种这‘青龙卧墨池’。今日我拿这花给你,且祝你讨个好彩罢。” 苏合真温柔地笑笑,神色已不再悲伤,而是略带怀念。 越荷却因她的作态而心生厌恶。面前这个女子当真有心么?为何在做下那些事情后,仍可以云淡风轻地谈论她们曾经的“交情”?那难道不是她眼中的笑话么。 贤德贵妃——这是李月河的谥号。可笑她生前愚鲁,竟得了这样一个谥号,还以皇后礼安葬。江承光为了安抚李家,实在不惜颜面。但是,父亲在乎的也未必是她罢了。 苏合真望着那位名叫“越荷”的秀女,她平静无波的脸,让她想起另一个女子的面容——曾经,失宠之后的贵妃,就永远是这幅神情。她看着她春风得意,看着后宫中人争斗不休,却始终平静以对,不再付出多余的感情。若不是后来意外怀孕,大喜大悲,她甚至都懒于给她敷衍一点厌恨罢。 心中没由来地一阵难受,苏合真轻轻挥了挥手道:“既拿了花,你先去罢。我还想再看一会子牡丹。”又低头轻嘲,“你若不喜欢那花,随便丢了也行,我会同她们说不给你录入。” 越荷遂缓步离去。过了阵子,合真才约莫记起,这秀女仿佛始终不曾向她屈膝。 自嘲一笑,也罢,纵是屈膝……她又怎么受一个和月姐姐如斯相似的女子之拜呢?痴痴望向牡丹,合真怅然复吟道: “花王有意,念三秋寂寞,凄凉天气。木落烟深山雾冷,不比寻常风味。勒驾闲来,柳蒲憔悴,无限惊心事。仙容香艳,俨然春盛标致。 ” “雅态出格天姿,风流酝藉,羞杀岩前桂。寄语鞭蓉临水际,莫骋芳颜妖丽。一朵凭栏,千花退避,恼得骚人醉。等闲风雨,更休孱愁容易。” 语渐低微,终不可闻。 “等闲风雨,更休孱愁容易……” 第8章 群芳相看 那木芙蓉含笑一如钟薇,淡然…… 时辰既到,众秀女便陆续归位、等候遴选。 然而不知是贵人事多,还是存心考较秀女们的涵养,竟是久久未有人至。秀女们虽心下纳罕,也只拿了帕子小心地擦去额上细汗,不敢旁顾。又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才见一个圆脸宫女脚下生风地小跑过来,袖着手,脸上却是喜气洋洋。 “诸位小姐们实在久等!好叫诸位得知,方才我家贵妃诊出身孕,圣上一时大喜,外头有些忙乱,这才耽误了许多时间。想来这也是好兆,该阖宫同庆的!现下那边忙完了,小姐们尽可随奴婢入殿参选。娘娘已吩咐,今日面圣秀女无论中与不中,均赐金镯一对,以表庆贺。” 秀女们听了此言,不由小声议论起来,更有出身贫家的展露欢颜的。她们还在讨论宫女口中的是贵妃究竟是苏李哪一位,越荷却因这突然的消息有些站不稳。 心中如有一道惊雷闪过,轰鸣震响。方才那个宫女,是玉河身边的琼英!——怀了身孕的是她的亲妹妹李玉河!是了,定然没错了,是玉河怀孕了! 玉河……?那个娇宠长大的女孩儿?她疼爱至极的小妹?怀了江承光的孩子,这竟不是一场梦。刹那间,越荷心中滋味莫辨。然而更有一种奇特而宽慰的念头浮起:玉河既入宫不久便顺当怀上,那、这说明皇帝并没有限制李家女儿怀上孩子的意思!他并未心狠到底! 那么她前世的怀孕也并非是旁人算计中的一环,而是真正的意外! 思及此处,越荷藏在衣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她耻于自己这一刻感到的安慰,像是还残存着的软弱。但下一刻呼吸又陡然急促:既然怀孕的是玉河,苏合真又一向以为皇帝忌惮李家势力会扶李家女坐上后位,那么她会不会像对付昔日的自己一般,对着玉河出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妹并不知道苏合真的真面目! 紧迫感让她无暇再思考自己的事情:江承光是无法依靠的,他的确不喜欢带着李家血统的孩子,她前世就已经知道。他对她怀孕表现出的并非是忽视,而是刻意的冷淡——这一次,他也未必会站在玉河那边。 江承光对怀孕妃子的态度是从先帝那里承袭来的。有本事生下孩子并庇护的女人,才有资格做皇子公主的母亲;有本事平安长大的孩子,才有资格角逐皇位。 这种态度既冷血又实用:妃嫔怀孕时他几乎不会多加保护,生下后如是皇子照旧放养,若是公主才会稍稍庇佑疼爱。因此,他登基七年,至今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成。 倘若有宫嫔害人并被抓住了证据,他也不吝处罚。但主动回护却是极少,因此宫中孩子屡屡夭折。现下只有辛后所出的大公主,及云婉容膝下的大皇子存活。 公主是身份娇贵的女流暂且不论,据越荷前世所知,大皇子亦是因江承光有愧云婉容才刻意保了下来。其余的,如汪婉仪夭了的儿子一般,生来死去,俱是寂寂。 然而玉河现下已不是你的妹妹——心中有一个声音提醒着,那是长信宫李贵妃,和今生的你并无一丝牵绊,你连关怀她的立场都没有,更如何考虑这些问题? 忍不住暗自苦笑。 但尽管满腹心事,越荷到底在宫廷生活中学会了不露声色的镇定。她在秀女队列中一言不发,跟着宫女到了偏殿等候传唤,也等着迎接未知的将来。 —————— 温室殿内。 皇帝江承光现年二十八岁。浓黑的眉宇下,好看的眼睛时常微微眯起,流露出或温和、或阴郁的神情。他是颇有城府的人,深谙帝王之道亦以明君自期,但小节上却时常显露内心的犹疑不安。他为人勤政,但也不拒绝遴选美人。很难说他究竟是心狠还是心软,喜怒亦是不定,但惯常却以温和面目示人,身上时时闪现出身为帝王与平凡男人的矛盾来。他坐在正中。 居于左之尊位的是贵妃李玉河。年方十六的贵妃初初怀孕,整个人都透出幸福的光彩。先前正因皇帝想送她回宫休息,她却闹着要留下看选秀,这才耽误了时辰。 玉河的神态是那种被宠爱的女儿家所拥有的无忧无虑的娇憨,大而灵动的眼时常一转,流露出任性与顽皮,及对身旁男子毫无原则的崇拜依赖。她个子有些娇小,坐在身形高大的皇帝身边无半点贵妃的气魄,倒有贵女的风度。将近一年的宫廷生活并未给她的少女心肠带来多少改变。 而皇帝右手边的则是婕妤洛微言。她姿容清丽,却不似苏贵妃之病态,而是温婉贤淑、气度端雅。她出身金陵世家偏支,早在大定二十年便入太子府。早年并不受宠,然而近年来随着父亲官职一路高升、荣登族长,她也渐渐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她如水之柔婉,却能不动声色而穿石。今日她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并不衬容貌,却年轻老成。虽则隐在煊赫的贵妃之后,然而贵妃年轻不懂事,宫嫔里真正能说得上话的,还是这位端庄婉约的洛婕妤。 此时秀女们已陆续进来过五六个。按本次选秀的规则,入选的留下赐座,落选的从另一侧被引出,待选秀结束一起送出宫由家人接走。现下已看过了五六人,虽偶有亮点却不足令皇帝动容,竟无一个被留下的。殿内气氛不由有些沉闷。 洛婕妤察言观色,不曾多话。玉河则是倍感无聊,后悔不曾听皇帝之言回承晖殿歇着。又暗忖下个秀女是否要问些刁钻问题捉弄一番,也显自己聪明。而江承光面上不露声色,手里却摸了两回玉坠子了。 钟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进正殿的。 当太监叫出“钟薇”之名时,无论江承光抑或玉河都稍打了些精神,因为这是那份早已定了的“必选名单”上出现的第一人。如前所叙,大夏选妃秉从自愿,故世家贵女只要过了初选,几乎不会被黜落。即将相之家,三世未可辱也。 然而即便不看家世,钟薇的资质也值得入选。她所裁制的一袭深衣,月白色的缎料上无半点线缝痕迹,唯独裙角栩栩如生地长出一丛水仙来,意境深远雅致。发间亦簪了淡色的木芙蓉。 那木芙蓉含笑一如钟薇,淡然而美好。 皇帝不禁微微点头。宫里和世家间的尊重是相互的,皇帝会挑选豪族女子入宫,而世家也不会送上粗陋浅薄之女。钟薇,绝对是世家女中的佼佼者。 洛婕妤温婉地转向皇帝,轻声道:“皇上,这深衣是极难制成,而此番考核之艰难尤甚。盖因深衣上下为一体,而所给衣料有限,倘裁剪拼接必有痕迹不美。而此女裁制时,却是做到心中有数,下手也极准。一气呵成,绝无半点纰漏,才得此衣,可称沉稳细心。十分可嘉。” 此言也见洛微言详知女红,非玉河可比。如无她在,江承光一个男子未必能知女红好歹。 其实洛微言心中尚有一言未道:此女绝非仅是心细沉稳。她七日能裁出深衣已是手艺娴熟,绝来不及给衣裳多做装饰。她必早知此事,故舍弃全局,只在衣裙一角精心刺绣了水仙,可谓胆大心细!而钟薇也成功了。这绝对是个心中有成算韬略的人! 皇帝闻得洛婕妤此言,果然大悦。正欲开口,贵妃已抢先道:“那便留下钟氏,赐座!”说罢又俏俏地瞧了皇帝一眼,一副我要施恩你别妨碍的样子,惹得皇帝微笑不止。 钟薇遂下拜:“臣女钟氏蒙受天恩,不胜惶恐,拜谢圣上、贵妃娘娘、婕妤娘娘。”落落大方,沉稳有度。 玉河不服,轻轻噘嘴:“还是先谢圣上,臣妾的心白费啦。”惹得江承光轻笑不已。而钟薇也恰到好处地微露惶恐之态,受赏退到侧旁小坐。 —————— 许是“好事成双”的道理,钟薇堪堪在一旁坐好,下一位秀女已令人眼前一亮。只见冯韫玉镇定地走到帝妃面前福身:“民女冯氏韫玉,参见圣上、贵妃娘娘、婕妤娘娘。”她虽口称民女,却镇定自若,胜过前面许多人。 皇帝见她装束,不由大感纳罕:“不是只许挑一匹布的吗?你身上怎么搭了四色?” 原来冯韫玉一身粉色对襟襦裙,腰间收束着鹅黄腰带。水绿霞帔垂落身侧,还牵出墨绿穗子,清新雅致、温婉怡人。其小家碧玉的独特风情展露无遗。发间妃色朱槿花瓣轻垂,芳心吐露,娇艳欲滴,更给冯韫玉增添一分美丽。 冯韫玉虽有些紧张,却并无闪避之色。 她道:“回圣上的话,先头吩咐各选一匹,想来是考较单色制衣的本领。然而民女粗笨,不巧得了湘妃色,又怕不合,心想规矩里不曾定死了相互间不许交换,便看作一条出路。特裁了些粉缎去求姐妹们交换,竟得应允,实是民女之大幸。” “原来如此。”皇帝抚掌笑道,“虽说是钻了空子,但能说服其它秀女,也是你的本事。互惠互利的道理虽浅显,却没几个人真能看透说透的,可见你聪敏过人。” 走到这一步的秀女之间,竞争已是相当激烈了!尤其是冯韫玉这样毫无背景的女孩。这样情况下,她竟能说服三个秀女陪她换料子,实在难得。 互换衣料以给自己增色的举动虽然有些钻空子,但对本就没把握单色出彩的姑娘们却不失为一次好的冒险,的确互惠互利。且换衣料亦是结下一份互助之情,万一几人中有入选的,保不得便是青云直上。故冯韫玉此举,实有大智慧。 虽说颇有些“犯规”之嫌,皇帝却并不生气。 本来此番复选,就是综合考较了女红、审美、处事等几个方面,取其佼佼者。原本处事一项只在争选布料、花朵中考,冯韫玉能别出机杼,于制衣过程中靠处事出了彩,亦是她的本事。不过下回选秀这漏洞就该填上,不许再换。否则今日之事传出,岂不是人人都要钻漏子? “冯姑娘的女红看着也颇好。”洛婕妤见玉河没有出声的意思,方柔声道:“你既叫做韫玉,那妹妹可叫怀珠么?‘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此语倒与你品性有些仿佛。” 冯韫玉温顺恭敬道:“娘娘高才。民女小妹尚在襁褓,多谢娘娘赐名。”提及妹妹,她神色中不由流露出一种欢欣与温柔,看得皇帝心头一动。 早有乖觉的太监唱声: “冯韫玉,留名。” 冯韫玉遂欣喜而不失态地谢了恩,也挪步到钟薇身边去坐。选秀亦继续进行。 第9章 争奇斗艳 “可‘荷’字犯了臣妾和姐姐…… 接下来的秀女中果见几个配有粉色滚边镶边、宫绦坎肩的。然而没了初次闻知的惊喜,这些秀女也确不如冯韫玉之品貌,俱是落选。 亦有故作聪明之人未按规定行事,在御花园中见了好花便舍去先前所折,偷摸丢了的。这些秀女,玉河早拿了宫女的记录在手,凡碰上必讥嘲一番,这才解了烦闷。 其实犯下这些错误的多半是民间女子,唯恐不能入选,而世家出来的不说早学了礼仪规矩,更是心中有底。玉河居高临下,只觉得那许多人是枉费心机。 此番选秀注定了不会采选多少民间美人。三年前景宣朝初次选秀的时候,只选了五人,不是民女便是大家族的偏支,如今位份最高的也只是贵姬罢了。而这一回,应选的世家之女却是格外的多。 玉河皱眉看向名册,上头所谓的必选之人就有足足五个! 右相之女钟薇、镇国公次女金羽、左拾遗次女顾盼、前朝庄敏公主之女楚怀兰、前朝越威将军孙女越荷。最后一个竟还与她姐姐月河同名,看了便心中腻烦。 尽管江承光给她姐姐改了名字,但玉河却对那个新名字毫无半点亲切感,心中仍当姐姐叫做“李月河”,看那名字时自然也分外碍眼。 身子在座位上扭了几扭,便惹来皇帝的关注。玉河甜笑撒娇,答了声没事。 李玉河忽然有些同情殿下那些战战兢兢的女子——皇帝勤勉,更非好色之人。在已内定了五人的情况下,民女约莫只会选二三个充数罢。真是可怜她们这样争破了头! 又想到自己就坐在皇帝身边,春风得意、后宫最贵,不由绽放明媚笑靥。 那笑意才到嘴边便骤然收住,转而化为惊讶。杏眼轻扬的女子快步踏入,风带起斗篷边缘。 天青色斗篷只是粗粗裁剪而成,相较于其余女子的精细裁制,这斗篷简直可以说是直接拿那天青绸缎裹在自己身上一般了——上首三人手中的名册都记录着各位秀女所挑中的料子颜色,因此很快反应过来那斗篷便是顾盼的作品!竟是这般敷衍? 太监正唱名道: “左拾遗顾无益之女顾盼觐见——” —————— 茶梅开在鬓角,顾盼不自在地福身一拜。 这是一朵杂色茶梅,小小的开了没几日,在御花园里原是要被清理的。是半边红半边白的颜色,中间又多有斑驳交错之处。除初看令人皱眉后,细瞧倒也有几分意趣。然而此刻却无人留心那朵茶梅,目光俱都投注在天青色的斗篷上,端看顾盼如何解释。 玉河性急,已是扬声问道: “顾小姐这斗篷倒取巧,不知可否同我们分说个中缘由?” 顾盼圆而美的大眼流露出冷淡麻木的色彩,却犹有一丝挣扎。她道: “臣女手拙。” 简简单单四个字,并无多加解释之意,摆明是不愿给面子。若是寻常女子畏惧落选,纵然真的手拙也少不得想法子辩解,但顾盼却一幅听之任之的样子。皇帝不由微皱眉头。 洛婕妤轻声向皇帝道:“这是太后娘娘的侄女。” 皇帝顿时明白此女不仅要选,还要高封,心下已生了几分淡淡抵触。顾太后是他养母,与他向来感情融洽,为人亦是明理慈和,从不仗着身份在后宫揽权,更不为家里请封讨赏。这样的贤太后,皇帝自然万分敬重,多加孝敬。 顾氏家族所有的福气似都用在捧出了顾太后一人上,近年来愈发地后继无力。纵然皇帝好心给舅父授官,对方却实在鲁钝懦弱,总是办不好差事。 原看他儿子有几分堪造,预备等入了翰林再抬举的。不幸这位大公子去岁夭折,实在断送了整个顾家未来的希望。 为不至使家族太过没落,太后难得向皇帝开了一次口,请他纳一个顾家女儿入宫,好歹维持一些体面,也再保顾家的尊荣几年。皇帝自是应允。 然而他和太后的合计虽好,却不料这顾家送来的女儿似不懂事。皇帝白遭了顾盼的轻慢态度,心下如何能喜。好在洛婕妤懂得打圆场,已轻笑道: “顾小姐如此聪明灵巧,想来也懂得侍奉君上。不若留下她罢?” 皇帝对洛婕妤的识趣感到满意,瞥了殿下容色殊丽的顾盼一眼,略点头道:“留罢。”却没见着顾盼听见太监唱名时晦涩的神情。 她低着头默默到一边的小几坐下,听见太监叫的下一个名字是: “忠义将军越威孙女越荷觐见——” —————— 云鬓簪了一朵浓紫似墨的牡丹,许是洒了些金粉,故这暗沉便有了夺目的闪耀。绛紫裙衫上大朵大朵的金线牡丹铺开,给人以眼花缭乱之感,却不及主人风采动人心魄。 薄施粉黛的女子身着深紫缕金牡丹云锦宫装,缓步迈入时,竟让人错觉这非是来参选的秀女,而是一位姗姗来迟的娘娘。那匹选缎时无人理会的绛紫云锦,本不是妙龄少女能轻易穿出彩的。然而披在越荷身上,却毫无违和之感,使人只想赞一句“名花倾国”。 可惜身形过于单薄,像是久病初愈。此刻平平福身,声如风过松林: “民女越荷,参拜圣上——李贵妃、洛婕妤。” 早在她入殿的那一刻,皇帝已豁的站了起来。此刻更是望着她,嘴唇微微蠕动: “……月河?” 越荷道:“民女越荷。”无波无澜。 殿内气氛一时沉凝奇特,只留下皇帝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蓦然又坐下的声音。忽然一声轻笑传来,打破一室静寂。李贵妃与长姐相似的凤眸微微眯起,竟是笑了出来: “你倒乖觉,知道自称民女。” 可是——那女子进殿的一瞬间,她竟也如圣上一般,错以为那是姐姐。于是到了看清越荷面容的那一刻,一种错认亲姐的羞恼与此人竟敢相似于姐姐的愤怒共同冲上心头,玉河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怎么可能认错自己的亲姐姐? 越荷心下刺痛,不是为妹妹口气中透出的轻蔑,而是为这一刻如此清晰的亲人陌路。而江承光却只是盯着她的脸看,许久,才缓缓舒展了身体。仍旧是看她,声音轻浮地不似真实。 他道:“越荷……很好的名字。” 这两个字他分明在名册上认见过的。可是,越荷长得并不像李月河。她比她美丽多了,除了都有一双凤眼外,脸颊身形找不到一处相似的。他竟还是认错了。莫非是因为容妃送的牡丹么? “圣上,可秀女名中的‘荷’字犯了臣妾和姐姐的名讳呀!”玉河急道,拉住江承光臂膀。不知为何,她极不愿意去看越荷的脸。心中莫名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只道是自己太厌恶对方了。 江承光终于从虚幻中醒来,他缓缓道:“昔日贤德贵妃名‘月河’,亦不曾要慧婕妤‘卿月’改名。小玉,你当学你姐姐的品格。越氏的名字朕听着颇好,罢了吧。” 玉河心下不喜,但亦不敢反驳,只得狠狠瞪了阶下的越荷一眼。她又气恼跺脚,见江承光皱眉这才赶紧捏了帕子坐好。 江承光又看越荷一眼,道:“留罢。”他似乎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转过头去不愿看她了。 越荷心中滋味难辨,又是好笑又是沉郁,还有一种难言的哀愁决绝之意。她回来了,如她死前对苏合真的赌咒一般,以新人“越荷”的身份。 这是一条绝不能回头之路,但为何她自己还不曾惊怒慌乱,那些曾经的故人却一个个露出了迥异的面目呢。 至少她是绝不相信江承光会真心怀念她的。 福身谢恩,缓缓退到一边,不再多言。 —————— 又是不出彩的十余人,尽管个个貌美手巧却难以挑起皇帝兴味,都是黜落不用。如今时间过半,采选中的四人中,竟仅有冯韫玉一人是真正被挑出来的,可见民女入选之艰难。 玉河坐了许久,便有些不耐。忽听太监唱名“聂轲”,顿时拍手笑道:“这倒奇了!又是聂政又是荆轲的,想必是位侠女。”皇帝听了亦笑。 他从刚才便一直在很认真地看秀女,头不曾往另一边扭过。如今见玉河说得有趣,也是展了欢颜。正要再打趣两句,已见聂轲步到阶下。 女子身着正红弹墨蝶纹百褶裙,衬得她英气勃勃的面容多出三分妩媚来。肌肤白皙,身姿挺拔似白杨,乌黑浓发间簪着洁白的茉莉芬芳。三种极致浓烈的颜色撞在一起,更令聂轲的容貌气质显得惊艳无比,一瞬间便强势夺了所有人的眼眸。 皇帝的神情便不自觉地流露了些欣赏来。玉河讶异,洛婕妤则是皱着眉头翻开册子细细查验,秀女聂轲与楚怀兰交换绸缎——眉头舒展开。 如此,纵然聂氏入选,也会恶了太后。而楚氏没有老实受罚,在太后处的印象怕要更坏。有了错处的,终归比寻常的更好拿捏些。 不过照规矩终归得问一声:“正红色乃是正妻方能用,聂小姐这一身……”话不必说尽,白露锋芒。但那衣裙似嫁衣却是谁都能瞧见的。再看名册确认:商女! 越荷亦在一旁瞧见,心中思量着,聂轲当日所言果然是真心话。她这样裁剪留了不少余地,回去再修改补缀便是一件华美嫁衣,又是天家赐的料子——这般洒脱如何不令人羡慕! 然而,以她对皇帝的了解,江承光却似已动心…… 果然聂轲尚未开口,江承光已然笑道: “话虽如此,聂氏如今尚为闺阁女儿,穿正红却是无妨。”他眼底有一丝惊艳之色,又很快抹去,“这样很好看。” “那便依圣上所言罢。”玉河接话,又不服地警告,“入宫后可不许再用正红了,当年即使我姐姐也没能用上——” “玉河。”皇帝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玉河撇嘴,摸了摸尚未显怀的肚子。皇帝对她是很疼爱的,她也十分恋慕皇帝——可对方总不愿意提到姐姐。上回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他就大发雷霆。今次约莫也是看在她怀孕的面儿上—— “不让我提我偏提。”她有些任性地想着,心下冒出和姐姐争个高下的念头,“难道他还念着姐姐吗?可是、可是——他又为什么不肯追封姐姐当皇后呢?” 聂轲面上有惊诧之色闪跃,片刻后又化作释然。尽管眉眼间还残了一丝不乐,也很快为英艳之色驱散:“谢圣上、两位娘娘恩德。”暗笑自己小女儿态了。 虽则阴差阳错还是入选,但好歹也曾做此打算,光耀门楣亦是好事一桩! 于是豁然开朗,再无郁色。神情爽利,更添风采。恰如一株春日的白杨树般,挺拔而茁壮,透着勃勃的美丽生机,令见到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投去惊艳目光。 第10章 祸起金衣 姐姐如不嫌弃,可唤我小字仙…… 聂轲谢恩后到侧旁便遇了越荷,惊诧喜悦之余,忆起之前表露的心意,不由微觉尴尬。 正欲解释,越荷已然摇头微笑。聂轲一喜,便知无复多言。二人遂在一处坐了,刚要小声地说话,殿内的诧异之声却已追着唱名声响起—— 那是一个素衣少女,面容柔美而秀丽。然而细看不难发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有着极为倔强坚强的内心。这些品质从她眼形秀气的眸子、微微颤抖的肩膀闪现和流露。 她跪伏在地,身子有些微颤,但大体仍保持镇静。少女确然是很美的,然而引起惊异的却并非是少女的美貌—— “……镇国公次女金羽,金黄色绸缎。” 洛婕妤低声地念出书册上的内容,一对好看的眉毛微微蹙着。她道: “不是说不会做衣裳的都主动退出了吗?怎么金小姐……” 洛微言倒无为难金羽的心思,毕竟这也是必选名单上的一人,等闲黜落不了。然而有些事总要问清楚,也借机看一看各位新宫嫔的为人品性如何。 “前头不有顾盼的斗篷么?”玉河嗤笑,显是心有成见。 洛婕妤未搭她的话头,只是端看金氏作答。皇帝亦皱眉看向金羽,此番世家所送女子中,只见了钟薇温婉懂事。顾盼看着便桀骜不服管,而这个金羽却…… 只见金羽柔顺下拜,背脊却是挺得笔直。她自袖中取出一物,双手托举,高高置在头顶: “圣上容禀,此乃臣女复选所制之物。” 那赫然是一条男子用的金龙腰带。 —————— 蓝色的匙叶草藏在她的乌发间,小巧、玲珑。金羽镇定地举着自己的腰带,不去理会周围骤然嘈杂起来的议论声,只静静道:“臣女缝制腰带一条,献给君上。” “你好大的胆子!”玉河不忿,一拍桌案便要站起来斥责,直吓得琼华连声“小心动了胎气”。李玉河却不理会,只愤愤道:“一个两个都不想着好好在女红上用心——算计些什么歪心思呢!莫非规矩没听清么?只会来投机献媚!” 显然,她仍对先前冯韫玉的“投机取巧”耿耿于怀,却一并发泄给了金羽。 金羽素净的面皮微微涨红,但她却不辩驳,只是垂首道: “臣女不敢。臣女自知入选无望,然不愿丢了镇国公府脸面,故连夜赶制此物,以表国公府忠君报君之意。” “且听她解释一二。”洛婕妤用商量的语气说话。玉河扭头不理,却算是默许了。 只见金羽仍倔强地高高捧着那腰带,道:“臣女无德,日前便制好一件乌金彩绣祥云纹石榴裙,然而昨日晚间再验看时,却发现裙装不知被何人划开一道长痕,已无法修补。” “臣女明白一人一匹布的规则,也不敢为自己无力看护御赐之物叫屈,只得寻出裁衣剩下的边角料制成一条金龙腰带献给圣上。一则,表镇国公府对陛下尊崇之情、忠君之意。二则,不致使人以为镇国公的家风不善,女儿怯懦到故意划衣避选、诬陷旁人。” 她这般口齿清楚、条理清晰,令人不由生出好感。皇帝听得微微点头,想她不怨旁人,只是自责、尽力弥补,又见她神色有些憔悴,显然是连夜补制。那些许边角料要连缀成一条腰带又谈何容易,遂道:“取腰带来。” 自有宫人去将腰带捧来,只见金光耀耀,那祥龙亦栩栩如生,似要腾飞。皇帝细细看了一回,赞道:“金家淑女的针线的确很好。” 金羽的神色里终有了一丝如释重负:“如此,臣女不致使家门太过蒙羞了。” 玉河听得金羽被人划破衣裳的事情,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同情,但也存了些怀疑。便命道:“琼英,去取金氏原先制的衣裳来给本宫瞧瞧。”琼英应诺。 不多时取来衣裳,玉河细细验看,果然精美绝伦一件裙装,唯独中间裂开极大口子不能缝补,不由抚之叹息。而金羽依然垂首跪着,不发一言。 皇帝亦瞧了衣裳,道:“既如此,着人彻查此事。” 尽管他向来信奉“放养”,不爱理会小节——自己若没本事护住衣料,落选岂不活该,这本就是选拔的一部分——然而众目睽睽,也实在没必要包庇犯错的品行不端之人。再者说金羽的不卑不亢、镇定勇敢已给他留下极好的深刻印象:“那么,金氏便留用罢。” 又温言抚慰:“衣料之事,朕会还你个公道。” 金羽骤然拜倒在地——与其说是拜倒,倒不如说她是紧张之下没了知觉,骤然放松软倒在地。但即便如此也未失名门风范。原先各种心思都被此刻的宛若新生所冲淡,金羽喜极而泣:“臣女感谢陛下厚恩!” 她终于,保住了镇国公府的颜面。而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显得不足一提了。 —————— 那一日,最后一个入选的女子,是前朝庄敏公主之女楚怀兰。她着一身墨绿色骑装,手持玫红芍药怒放。眉眼俊秀,远看雌雄莫辨,也的确风姿不俗。不善女红的楚怀兰,靠着身别出心裁的打扮出了彩——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必定会入选的原因。 景宣七年选秀,计有入选秀女七人。 这些秀女们将会暂居在温室殿中,由老宫女教导宫内规矩。而一夜心绪难言的歇息后,各位秀女的位份便已有明旨发下,正是由李贵妃与洛婕妤二人拟定、又由圣上审阅过的。 左拾遗顾无益次女顾盼,封从五品芳媛。 右相钟优之女钟薇,封正六品嫔。 忠义将军越威孙女越荷,封从六品贵人。 镇国公金述岱次女金羽,封从六品贵人。 前庄敏公主傅氏之女楚怀兰,封正七品美人。 钱塘县令冯度文之女冯韫玉,封从七品少使。 淮阴商贾聂大仰之女聂轲,封正八品采女。 这回的分封结果颇能叫人琢磨出一些特殊意味来:钟薇的家世最好,位份却被顾盼压了一头。皇帝也还宠信右相,只是终究更敬爱养母。而也许正是因为太后家衰微,顾盼才更能被抬赏起来。 论起对前朝遗民的影响力,越荷决计不如楚怀兰,然而位份亦是由她压了对方一级,或许皇帝意在表明无论前朝身份如何,入了后宫便得通通废了去,按新朝的规矩论。这是树立权威。 金羽的出身封到贵人不出奇,但考虑到她没保管好衣料的失误,能封从六品足见皇帝对她有心。冯韫玉和聂轲的家世在宫中俱是不值一提,分别封了从七和正八的品级。选秀那日皇帝分明更喜爱聂轲,却并未因此抬举她,看来是极轻贱商贾的态度。 听说自己位份的时候,顾盼并没露出什么欢喜神色,反而有些一闪而过的厌倦。钟薇倒是落落大方地接受恭喜,也笑盈盈地说了些来日互相扶持的话。 楚怀兰有些自矜身份,对自己被越荷压了一头颇不舒服,但也清楚不是对方的错,没多久仍和她如常往来。冯韫玉很擅交际,虽称不上长袖善舞,但天生的亲和力足以叫大部分人对她生出好感。而聂轲与金羽二人竟然是旧识。 那一日,越荷去金羽处探访,却闻门内隐有哽咽之声。聂轲的声音里充满了强行压抑的怒火与鄙薄:“……你不能这么惯着她!素素,你怎么敢……” “聂姐姐也在么?”此时再离开未免不妥,越荷即刻扬声敲门,门内的声音戛然而止。须臾,双目通红的金羽过来开了门: “让越贵人见笑。” “金姐姐叫我越荷罢。”越荷道。看她们神情尴尬慌张,便一副没听到多少东西的样子,只追问道:“原来聂姐姐和金姐姐这样相熟?只是方才我隐约听到聂姐姐唤金姐姐作素素?” 聂轲的神情略松弛了些,道:“我自来与父亲走南闯北的——她家新搬来京城不久,从前却是住在西蜀的。我与素——我与她的确早已相识。至于素素……” “那是我的乳名。”金羽抢着答道,又对越荷微笑,“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告诉轲姊别提她也不肯听。我已大了,很不乐意听人家叫我乳名。” 又补充道:“我小字仙儿,越姐姐如不嫌弃,可唤我小字。” “金仙儿。”越荷口里咀嚼了一回,笑道,“是个好名字。” 金羽与聂轲相视,似乎达成一种无言的默契。而越荷亦不再深究,和两人随意地闲谈起来。 第11章 宫闱诸事 故贤德贵妃,姓李,讳云河。…… 准宫嫔们对宫廷礼仪的学习在一日之后开始。 上午是学习宫规礼仪,下午则听老宫女介绍一些后宫的情况,提点紧要避讳之处。 指过来主教习的是位名叫安顺的老宫女。越荷依稀她记得是皇帝生母的身边人,一直以来被江承光荣养着的。此刻,安顺正对众人细细地讲解着: “宫中现有嫔妃十二位。圣上年轻勤谨,不爱流连女色,膝下只一子一女。诸位来日侍君,必要一力忠贞体顺,和睦相处,早日为圣上绵延子嗣。一女乃长宁公主,讳梓安,生母为已故端淑皇后。一子乃皇长子,讳惟馨,生母为婉容云氏。” 七人听了,俱是点头。 安顺又道: “古有‘为尊者讳’,在宫中此乃因有之意。如行差踏错、冒犯贵人,则为重罪必罚。首推则为圣上生母萧太后,亦称孝恪太后,名讳葳雅。圣上养母,当今顾太后,名讳束珍。此二人对圣上有养育之恩,必敬之重之。” “亦有‘死者为大’之说。本朝后宫曾故去两位尊贵人物,圣上痛之惜之,都为之封宫祭奠。必得慎重以待:其一,故端淑皇后,姓辛,讳栖梧,曾育长宁大公主梓安,现归苏贵妃抚养。辛后之凤仪宫至今封存。其二,故贤德贵妃,姓李,讳云河。贤德贵妃无所出,乃当今小李贵妃之亲姐。其生前居住之重华宫至今封存,不可冒犯。” 略顿一顿,安顺的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有些神思恍惚的越荷,道:“还有‘月’之一字,原属贵妃闺名,又兼月主后宫之意。诸位贵人,务必慎重待之。” 尊长死者之名不可轻犯,因此必要先申令过新进宫嫔一遍。而其它高位妃嫔的名字虽不一定要避讳,平日里冒犯了也难免惹其不快。故众人应是之后,安顺又一一细讲了起来: “如今宫中最尊属苏贵妃。名合真,一年前由容妃进位贵妃。苏贵妃性情温善,体弱多病,避世未央宫中,极少露面。然圣上待苏贵妃极怜惜。昔日有‘苏合香’犯贵妃闺名,小李贵妃常以此说笑,圣上便觉不悦,特改‘苏合香’为‘清夏香’,取其夏日可清心之意。故各位贵人须得记住,宫中的苏合香一律唤作清夏,切不能叫错。” 越荷闻言,但觉心中苦涩。皇帝封了她的重华宫——莫非他真不知她是因何而死么?却依然待苏合真如故。楚怀兰已好奇问道:“圣上这般爱重苏贵妃,想必苏贵妃很美。” 安顺微露一丝笑意,又很快敛去,不露声色道:“苏贵妃自是品貌出众。” 环视一圈,见无人要询问,便继续说道: “李贵妃名玉河,入宫一年有余。乃贤德贵妃之小妹,居长信宫承晖殿。入宫即封贵妃、受荣宠,如今身怀有孕,更加贵重。贵妃性急,受不得冲撞。平日里必要恭顺以待。” 这是在提点众人了。越荷听闻妹妹盛宠煊赫,心下却生隐忧。 “贵妃之下,为慧婕妤。姓傅,讳卿玉。早年讳卿月,曾与贤德贵妃一并改名,因小李贵妃入宫又欲改名为圣上所止。慧婕妤身子亦不大好,然兰心蕙性,雅好棋艺,圣上特加封号‘慧’以示嘉许。虽为昔日逆陈公主,却由太后抚养长大的。亦因太后恩宠,能以从三品之身居一殿主位,即长乐宫临华殿。婕妤喜静,素日不与人来往。” “慧婕妤之下,为洛婕妤,名微言,居永信宫怡春阁。洛婕妤自太子府起便侍候圣上,圣眷优渥。她为人仁慈体恤、执法有度,颇得人心。如今李贵妃怀孕,又年轻不擅宫务,苏贵妃、慧婕妤身子不爽,因此宫务多由洛婕妤打理,太后帮着掌眼。洛婕妤乃宽厚之人,颇可亲可喜。” “霍婕妤与洛婕妤并列,名妩,居仙都宫金华阁,乃是当今圣人之表妹。霍婕妤为人,性情刚烈。景宣三年钦点入宫,资历较旁人略浅,不曾掌管宫务,但也深得圣眷。” “除这几位十分要紧外,宫中还有沈贵姬、汪婉仪、云婉容、贺芳仪、丁修仪、薛嫔、迟美人七人,都是甚少面君。这些是七品之上的妃嫔们。而七品以下,如少史、御女、更衣之流,则不限数量,故略去不提。” 新人中,聂轲和冯韫玉都封了正七品以下,此时不免尴尬。 安顺又道:“七人之中,云婉容名舒窈,乃皇长子惟馨之生母。汪婉仪曾育二皇子已夭;贺芳仪曾育皇子出生即夭未序齿;沈贵姬、丁修仪俱丧一女。” 越荷听了,倍觉深宫可怖之余,亦是暗自皱眉。 除去沈贵姬丧女怕是近一年内才发生的之外,她印象中亦有几个妃嫔或怀过身孕或夭过皇子公主的,却不曾听安顺提起,亦不在十二人之中。不知她空缺的一年里,后宫发生过何事,这些妃嫔是死了抑或废了?深感惊寒。 又听安顺淡淡道:“当今太后虽为养母,却与圣上感情甚笃,亦不爱插手后宫之事。”顾盼脸色有些不好。“因太后性情淡泊,妃嫔每月初一、十五前去问安一次便可。平日里便是去了,最多是门外磕头,连门尚且进不去。只除了慧婕妤,是太后最为疼爱的。” 这样算是大概地讲过了一遍。七人又问一些问题,下午的课程才罢。 这样上午习礼,下午知事的日子过了半月有余。终于有一日,安顺脸上露了欣慰的笑意。在例行解答过七人的一些问题后,又从袖中取出一卷圣旨来,朗声道: “各位主子已习礼圆满,明日就可搬去各自宫室居住。接下来便是各位主子的宫室安排。” “诏曰:顾芳媛赐住昭阳宫灼华阁。” 半月的学习,足以让众人在听到宫名时便反应过来这一宫的情况。欣羡的目光纷纷投向挤出笑容谢恩的顾盼,这可是个绝佳的好地方! 如今昭阳宫尚无主位,只云婉容、迟美人两人住着。她们又都是多年未晋封过的,迟美人无势,云婉容文静,俱是极好相处。这摆明了是要将顾盼往主位嫔妃的位置培养。 只是顾盼与太后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也无人敢置喙她得到的特殊待遇。殊不知顾盼心中却是抑郁烦闷,几不想听下去。 众人都等着往下听其余的宫室安排。 “钟嫔赐住长秋宫清心阁。” 有了这话在,钟薇亦是大方微笑着谢恩,回应众人的道喜。长秋宫亦是无有主位,且离皇帝的建章宫更近,同样是风水宝地。皇帝看重右相,可见一斑。现居长秋宫的有沈贵姬,另有一个姓穆的长史。 “越贵人赐住仙都宫牡丹阁。” 越荷沉静地谢了旨。仙都宫里,霍婕妤性如烈火,还有冰美人薛嫔。除去霍婕妤脾气跋扈不好相处之外,倒也没什么不好。 “金贵人赐住永信宫窥星阁。” 金羽肃穆下拜谢恩。永信宫有洛婕妤执掌凤印,虽无主位之名而占其实。另有贺芳仪居住。窥星阁比不得钟薇、顾盼的宫室好,但金羽仍是认认真真地谢恩,无一丝敷衍不满之色。 “楚美人赐住长乐宫东明阁。” 长乐宫由慧婕妤独居,她乃前朝公主,亦是楚怀兰之堂姐。这样的安排倒是再合适不过,楚怀兰听了也极欣喜,上前接旨谢恩不提。 “冯少使赐住长信宫扶风阁。” 长信宫主位为李贵妃玉河,又有丁修仪居侧。看起来倒是主位最煊赫不好惹的,但冯韫玉性情温婉亲和,想来也能处得好。她亦谢了恩。 “聂采女赐住永和宫生花阁。” 永和宫只住了丧子后脾气极坏的汪婉仪一人。好在聂轲心胸开阔,亦不抱怨,爽利地谢了恩。 至此,景宣七年的新进宫嫔即将入宫就位。大戏,亦是帷幕将开。 第12章 仙都牡丹 姚黄的确不能明白,那个女子…… 七月二十二日,新宫嫔进宫。 依前圣旨所赐,越荷入住仙都宫牡丹阁。 仙都宫位属西宫,是一处极为富丽奢靡的所在。因处太液湖侧边,夏日清凉无比,常有水汽蒸腾,状似云雾缭绕,故名仙都。而牡丹阁亦如其名,为牡丹所簇拥之处。深紫浅红,花瓣层叠,煞是好看,令人目不暇接。 不过还能看出些新近移植的痕迹来,倒像是为了越荷的入住特意布置的。 大夏未曾沿袭前朝都城,因此皇宫也是新建,结构与前朝迥异。单以内宫论,正中有皇帝的建章宫,太后的寿安宫,太子的安庆宫与皇后的凤仪宫。凤仪宫在端淑皇后病逝后便封存,至今已有六年。而安庆宫只当今天子做太子时断续住过几个月,现下也是空置。 四宫之前又有御花园,供贵人赏花散心。东西二宫,则居内宫两侧,各有统领。 东宫以重华宫为首,下辖昭阳、长秋、长乐、长信四宫。重华宫自贤德贵妃故去后封存,故东宫遂以副宫昭阳为首。然而,昭阳宫内云、迟二人俱是无争之辈,去岁又有小李贵妃玉河大张旗鼓地入住了长信宫室。长信宫位置虽偏,但有小李贵妃之尊,又因她之入住大加修缮。因此,东宫现下隐以长信为首。东宫旁为上林苑。 西宫以未央宫为首,下辖仙都、永和、永乐、永信四宫。其中永乐宫至今无人居住,未央宫苏贵妃体弱避世。仙都宫霍婕妤备受宠爱,永信宫洛婕妤执掌凤印。霍婕妤的仙都宫乃西宫副宫,但洛婕妤资历深厚又掌权,故西宫之首尚混乱无定。西宫内含太液湖。 如今景宣朝之后宫颇有些错乱之处,东西二宫都无真正的首位,且后位悬空。主理后宫的洛婕妤位份不高,处事又圆滑宽厚,因此后宫多有争风吃醋、结党营私乃至互相陷害之事。远不似当初贤德贵妃严明法令般清明。 且说回仙都宫。 越荷才由桑葚与小茶陪着到了牡丹阁,便见姚黄与魏紫迎上行礼,不由心神大震。 “婢子姚黄拜见越贵人。”姚黄仍和从前一般稳重,只是稍稍消瘦了些。行礼时动作标准,并不抬头看越荷。 “婢子魏紫拜见越贵人。”魏紫娇艳的容貌如今失色了些许,不复往日得意。她边行礼边偷扫一眼越荷容颜,嘴角轻轻地撇下。 越荷伸出欲扶的手又缩回,她说:“都先进屋罢。”心下却思量自己前世的两个大宫女为何会分来此处。偏就这么凑巧? 她入内落了座,手边已有热茶酽酽的。桑葚和小茶侍立在旁,牡丹阁的宫人各自上前见礼。 “牡丹阁首领太监冯有力见过越贵人。” 冯有力方脸,三十来岁,看上去颇能干,语气带着点儿亲近色彩。 “牡丹阁内监小钱子、小吴子见过越贵人。” 两个内监跟着行礼。小钱子看着和冯有力年岁相当,样貌忠厚老实有些木讷。小吴子却年轻,约莫二十岁,虽然说话规矩,脸上笑容却讨喜,颇有几分机灵劲儿。 三个内监里就没什么熟面孔了。越荷微微点了头,听宫女们继续往下说。 姚黄与魏紫仍是照前唱了一遍名,便轮到了两个粗使宫女。按制贵人由三名太监、六个宫女服侍,越荷因身份得到优待,才有了小茶、桑葚两个名额。牡丹阁还剩下两个生面孔宫女。 “牡丹阁宫女石竹见过越贵人。”石竹五官端正,身材粗壮,快到出宫的年纪。 “牡丹阁宫女文竹见过越贵人。”文竹年纪小些,声音细弱。 本朝宫女二十可出宫。越荷估过石、文二人的年纪,微不可查地皱了眉头。这么安排不大合宜,也推翻她从前掌凤印时配人的规矩。不知旁人处又是如何。 不再去想那些没用的东西,越荷抿了口茶,打量着侍立的宫女太监了。她晓得里面有一二个机灵的或在窥探她的反应,凤眸微微一挑,属于贵妃李月河的雍容贵气自然而然地流露,是执掌后宫多年留下的积威。否则,多年无宠的李贵妃又何以弹压后宫? 她端详着下面人的反应。 姚黄面上微露诧异,然而纹丝不动。魏紫忍不住,尽管身子没动,却偷扬眼梢。石竹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只是头更低了些。最小的文竹已有些瑟缩。冯有力不露声色地直了直背,小钱子的头本就极低,现下看不出表情。小吴子倒跃跃欲试要出挑一样,强行按捺住了。 越荷微微一笑,道:“都起吧。桑葚,赏。” 桑葚遂将赏赐一一发放,众人都是规矩地谢恩,石竹、文竹和小吴子露了喜色,小钱子似乎拿着赏赐有些不安。只魏紫没太多表情,显得格格不入。 越荷俱都看在眼里。她等众人谢完了恩,才道: “今日我入住牡丹阁,便算你们的主子。” 见众人要惶恐应是,她摆一摆手:“本分内的事,做好就行。天底下无论到哪里,都是这么个道理。至于本分外的……”沉思复笑,“实在要做,想来我也是拦不住的。你们自己心里有个掂量就行,只别忘了自己是哪宫的人,和谁荣辱与共。” 她说话虽不严厉,不知怎的却浑然有威势。众人俱是唱喏,独姚黄心下有些恍惚的念头闪过。 越荷又问:“宫女中何人为首?” 姚黄忙回了神,恭声道:“因主子还要带自己人进来,牡丹阁暂无大宫女,留待越贵人任命。”虽是这般言辞,然而看众人都等她出来回话,便知牡丹阁宫女以谁为首了。 越荷赞许地看了姚黄一眼。她素知对方懂规矩又聪慧,倒是魏紫有些倔性儿,从前自己和姚黄都有些偏宠她的。越荷细细打量了姚黄,又看一眼自己带来的婢女。尽管心底更亲近用惯了的姚魏二人,但桑葚毕竟是家生子,若不提拔她,难免显得无情。 “桑葚打小服侍我,可惜年轻不懂事。”越荷道,“便以姚黄、桑葚为掌事宫女。你二人记得友爱扶持,不许无故生事。” 此安排不算意外,两人自是点头应是。 “好了,我也乏了。姚黄陪我去卧房说会子话,其它人先散了罢。”越荷道。 —————— 姚黄一贯是聪明的女子,不然也不可能成为李贵妃倚重的大宫女。然而此刻,姚黄的确不能明白,上首坐着的那个身穿黛紫芙蓉如意裙的女子在想些什么。 “这么说,”越荷抬手拆下发上最后一根白玉嵌珠绿翠簪。她鬓发乌黑油亮,盛美如云,衬得肌肤白净剔透:“你与魏紫先前都是服侍贤德贵妃的,之后又被苏贵妃要了去?” “是。”姚黄谨慎道,“苏贵妃与贤德贵妃乃手帕交。”提及苏贵妃时,她面上神色仅是感慨伤怀,并无什么怨愤模样。越荷留意到,不由微一蹙眉。 得听姚黄继续说道:“贤德贵妃病逝后,苏贵妃将我与魏紫,还有重华宫另几个宫人都要了去。我们在未央宫做的都是服侍大公主的活计。” 这话实在出人意料。照常理说,苏合真害死李月河后,带走她的宫人要么是为折辱,要么是为消灭人证。可大公主是皇帝的独女,身份娇贵,把重华宫的旧人安排去她身边服侍,又显眼又不讨好。苏合真为何要做这样事情? 越荷不由问道:“苏贵妃待你们可好?” 姚黄面露讶异之色。越贵人这话倒像是有所预设,可她一个才进宫的贵人,怎会无端对苏贵妃质疑?便道:“自然是好的。苏贵妃贤良,又向来疼爱大公主,对婢子们也很是怜惜。” 这不像是反话,但越荷更不相信姚黄会被收买。她低头沉默未语,又听姚黄继续说是: “……复选那日苏贵妃回宫,便召了奴婢与魏紫去,说是见了位面善的秀女,也就是主子您。就打发我们过来牡丹阁伺候着。” 越荷眉头轻锁,不知苏合真究竟存了什么心思。是单纯想打发了姚黄魏紫,还是对她起了什么疑心?但还魂之离奇如非亲历谁又会信? 现下的她不过是个小小贵人,身份又是颇敏感的前朝余孽,怎么看也毫无威胁。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后宫之路本就艰难险阻,她若畏惧,又怎会回来。 “面善么?”越荷自语,心中有一股难言滋味。前路愈发迷雾重重,曾经的凶手露出暧昧可疑的善意,而现在的她却要去争取那冷眼看她死去的帝王之宠爱,作践自己一般达成复仇目的。整件事情,实在是荒谬可笑已极。 她忽然间有种不值如此的念头,却又默默地想:那么,你把自己和孩子失去的性命当做什么呢? 而姚黄立在她身后,只是垂首不语。 从今日见到越贵人开始,她心底一直存着些古怪的念头。尽管这位贵人言行似都出人意料,她却莫名心生亲近,甚至有种……重见了李贵妃的错觉。 越荷,这个名字实在太巧了。 她又不由自主稍抬起头,去望向那独坐着女子的侧脸。很美,也带有一些萧索的意味。她产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关切和担忧,想要使她舒展眉头。世上怎么会有一言一行都如此相似之人?那神态举止、说话语气,分明就是她从小服侍着的那个人。可…… 姚黄又想起刚才越荷面对宫女太监们训话时的场景,终于明白心中那点隐约的不对劲是为什么:太淡了。这个使她莫名亲切的越贵人,不像是年轻紧张的少女。她的神色中有种疏离的恬淡,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这样的性情,在宫里会很难。 但她的意志又似很坚定,不像能被勉强的,倒像是有自己要完成的事……姚黄的思绪猛然中断,她自嘲今日是怎么了,胡思乱想的。自己虽然跟着贵妃有过些见识,又哪里懂看人什么的。才一面的工夫,却白揣度了这么多。 还不如多想想怎么劝魏紫,别再因越贵人和李贵妃同名而对她抱有敌意了。毕竟接下来要在牡丹阁当差,总不能横鼻子竖眼。并非人人都是贵妃,愿意包容她脾性的。 又是想起贵妃啊……姚黄神色渐苦,伤感不言。 前世今生的主仆二人各自沉浸在心事当中,久久无话。 第13章 富贵之花 花中之王,也是你敢用的!…… 这一夜越荷睡得并不安稳。不只因为重重的心事,还因当晚的江承光选择临幸了霍婕妤。仙都宫内帝王车辇浩浩荡荡地摆开,熟悉又陌生的喧哗嘈杂,扰得庭前牡丹摇了许久。 亦因江承光驾临金华阁之故,越荷对霍婕妤的拜访便没能成行。 原要改去拜访另一位薛嫔,却因皇帝的人守在宫里不方便走动。最后还是薛嫔叫人递了话,说不必急在一时,明日在霍婕妤的金华阁相见便是。于是越荷亦未坚持,早早安歇了。 她们这些新入宫的宫嫔尚不在侍寝名单之中,要等三日后侍奉过皇后茶水才可。如今中宫空置,苏贵妃久病不见人,李贵妃又新孕无资历,便以拜过太后为准。 晨起唤姚黄进内室梳妆。 着一木兰青宫绣缎裳,披了藏蓝夹衫,隐着莲纹暗花。最朴素不过的玉笄,并着八根累丝珠钗梳起如云的高髻,白银缠丝双扣镯安静卧伏在双腕上。分明是朴素庄重的打扮,因着身子大病初愈,沉默时倒添几分清愁之姿。行止却凛然有贵气,不见柔弱态。 姚黄赞道:“主子生得的确好。”越荷不过一笑。 才要出门,便有内监过来传旨。言日前金羽制衣被划一事已有眉目,奉帝命晓谕后宫。乃秀女林氏所为,现已将其父官贬三级。 小吴子忍不住奇道:“此次选秀佼佼者众多,不说顾芳媛,就是我们越贵人,还有钟嫔也都是资质出众的,怎么那林姑娘想不开,偏要针对金贵人呢?” 那传旨内监不露声色地看了越荷一眼,慢吞吞道:“老奴听闻那林氏是霍婕妤家的姻亲呢。” 霍婕妤,是仙都宫位份最高的嫔妃。另一位不受宠的薛嫔也是依附于她,故她是虽无主位之名,而有主位之实。而越荷如今入住仙都,势必也别不过她的风头,要在她屋檐下讨生活。 越荷心下微沉,呵斥了小吴子,又谢了那似笑非笑的公公,让魏紫送他出去了。她虽神色漠然,到底照做。回来时手里已少了荷包,越荷微微点头。 这是有人在传话敲打,警告她远着点霍婕妤。但是,到底是谁做的这事? 殊不知那公公回去见了主子,特意提了几句:“听闻魏紫姑娘气性极大,昔日被未央宫要去,苏贵妃是如何也支使不动的。今日越贵人处却是她送的奴婢。” 上首的贵人轻笑一声,摆手不言。 —————— 越荷左思右想自己入宫以来事宜,并无特别出挑之处,那传话的公公也非前世熟面孔,只好把那句话看做是一次随意的挑拨。不过她也暗自留了个心眼。 划破金羽衣裳之人乃霍家姻亲,这个姻亲关系是可远、可近。 但一定要追究的话,金羽出身镇国公府,而镇国公府向来与月河、玉河出身的李家交好。霍氏却是江承光新近扶植起来,专门制衡李家在军中势力的。其中幽微之处,颇可琢磨。 宫中无小事,背后都是不同势力的纠葛。哪怕原本不是,发生的那一刻,便也是了。越荷搁下手中的冷盏,淡声道:“姚黄、桑葚,陪我去金华阁拜见霍婕妤。” 至金华阁时,薛嫔已在。越荷依次向两人问安,霍婕妤不冷不热叫了起。 霍妩乃现下宫中最得宠的妃子,风头极劲。她乃天子表妹,景宣三年时被钦点入宫,初封正五品芳仪,至今已是从三品婕妤之位,距独掌一宫的贵嫔仅差一级之遥。 她的母亲姓萧,是天子小姨。前朝时霍、萧二家俱是大族,时有通姻之好。先帝起事不慎,致使妻族被陈帝屠戮大半,霍家亦受牵连,从此衰落。 至景宣一朝,霍氏单薄的子弟中却出了难得的将才。 皇帝对军中李家的独大早有不满,遂顺势加恩提拔霍氏,霍妩也因此接连晋封。她生得又极美貌,江承光待她偏宠有加,在后宫之中可谓势大。 霍妩身着铁锈红蟹爪菊宫衣,眼波慵懒带笑。身材修长而略显丰腴,华贵而娇艳。翡翠珍珠头花并两朵芙蓉绢花缀在反绾髻两侧,一支贵嫔方可用的双鸾步摇,金累丝与红宝石交相辉映,彰显着她之盛宠。 盛装华服,富贵逼人。妩媚的桃花眼,风情潋滟。 坐在下首的薛嫔是位冰美人,也是宫中小有名气的才女。 她穿的是藕丝琵琶衿夹衣,下着雪青腰裙。发间插着玉花鸟纹梳,并两只灵芝竹节银钗。整个人清冷地坐在一旁,随意把玩着腰间的碧玉荷花佩。 霍妩以手掩口,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指上戴的琉璃珠子戒指七彩闪光:“这就是牡丹阁的越贵人了,样貌还真是出众。” 越荷料不定她的心思,又记得早上的警告,只规矩地欠身谢过。 薛嫔拨了拨指甲,淡淡道:“越荷妹妹,的确姿容不俗。”又道,“贵人清淡朴素,娘娘富贵华美,在一处看了,倒很合宜。” 虽是奉承之语,然而她神色冷清,语气随意,只让人觉得是实话实说。霍妩果然盈了笑意,啜一口香花饮,才不紧不慢转向越荷,口里道: “贵人今日如此庄重得体,”话锋骤然一转,“怎么听说当日面圣时贵人穿了一身绣牡丹的袍子呢?花中之王,也是你敢用的!”愈往后语气愈急,竟有逼越荷下跪认错之意。 越荷素知霍妩性情急躁刚烈,眼下她似已极怒,若不服软必难收场。然而,独此事她不愿妥协。前世她甚爱牡丹花王风骨,临死却遭合真之辱蔑,悲愤难平,始有今生还魂重来。 纵然换了身躯,她仍然不愿忘记至爱的牡丹,如同不愿忘记自己的过去。 苏合真说,让她下辈子安心地做乡野蠢妇,再不要爱牡丹。可是她一定要继续地爱牡丹,永远地不肯忘记过去那个自己,否则她根本不必回来。 遂坦然道:“凤仪宫之外尚有牡丹阁,既如此,想必用牡丹作饰是无碍的。” 凤仪宫即先皇后所居中宫,霍妩面色一僵:“你好大胆子!” 越荷起身一福:“嫔妾不敢,仅是深慕牡丹风骨罢了。昔日则天皇帝命群花开放,独牡丹不开,故将其贬至洛阳。牡丹于洛阳生长,焦骨复苏,遂有‘花王’之名。花王赞的是牡丹独一无二的傲骨,而非其它。嫔妾不才,也愿效仿牡丹风骨。且……” “花中有风骨的甚多,梅兰竹菊各有千秋,都以清傲论。”霍妩冷笑道,“牡丹虽有则天皇帝的典故,则是富贵煊赫之花。你这般牵强附会,岂不是故作声势?” 此时霍妩神态犹怒,话却不如最先严厉。越荷本以为她是要借着由头给自己下马威,但见霍妩分明未达此目的却神色渐缓,便知因是被人挑唆起的性子了。 前世越荷作为执掌后宫的李贵妃时,因霍李两家的矛盾,和霍妩之间便从来不对头。对方城府不深,性如烈火,又与皇帝情意缠绵,偏是如此才每每呛得她头疼。 但霍妩也有其可爱之处,若真意识到自己不占理,绝不会胡搅蛮缠。最多佯装无事。这一点,倒是比昔日得宠的白贵姬强多了。 ——如今宫中已无白贵姬此人,却不知一年之内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正想找个话头带过去,薛嫔已轻声道: “牡丹有花王风骨,也是富贵之花。咱们的仙都宫有婕妤娘娘,自然也是富贵之地。且牡丹为花中之王,花中之后却是月季,若真计较,月季才是满宫各庭院都开的呢。” 越荷投去感激一瞥,薛嫔这是真心帮着劝的话,对方却并没什么回应。假如她要挑拨,自有一百种说法指责自己心高,使霍婕妤生出嫌隙。现下这般,却是解围巧妙。 前世她与薛嫔没什么交集。这位冰美人,心地倒是不坏。 “仙都宫,自然是好地方。”霍妩嗤笑一声,神色略带骄矜,“得了,不早了,今日就散了罢。越贵人,明日记着早点过来,我领你去拜见太后。” 越荷自是道谢。 —————— 同薛嫔略叙了几句,越荷回阁稍歇。 新人们虽已入宫,却尚未拜见掌宫之人,地位尴尬,也不好太过张扬。越荷虽有心拜会一下楚怀兰,无奈对方分在东宫群殿,太过遥远。且楚怀兰与那位前陈公主傅卿玉同居一宫,自己身份敏感,贸然凑过去反而会招来宫中闲话,便按下念头。 西宫之内,仙都宫所相近的无非永信、永和二宫。而新人之中聂轲、金羽在此宫室。越荷本意去探访一二,不料才坐了片刻,文竹已进屋通报,道是金贵人与聂采女一并来了。 越荷忙起身相迎。 一阵儿说笑声,金羽与聂轲携手并肩而来。二人乃旧日友人,如今虽位份有差,却不改姐妹相交之情。聂轲穿银红缂丝的袄裙,戴了几根做工精细富丽的长金钗。金羽则是缃色鹤纹留仙裙,搭一件彩绣蝴蝶的褙子。颈佩墨玉璎珞项圈,极是细腻温润。 三人互相见了礼。 “姐姐们今日当真光彩动人。”越荷赞道,“感情也深,竟一起到了。” 她这话并非奉承。复选之时,众人虽也精心梳妆打扮,到底限于条件苛刻难以施展。而今日联袂而来的两人,却是令人眼前一亮。 金羽微微笑道:“越姐姐谬赞,倒是姐姐太朴素庄重了些。” 又言:“洛婕妤宫务很忙,教导了我两句便罢。贺芳仪亦是谈兴不足,又听闻云婉容处大皇子病了,便匆匆打发了我要去探访。我早早拜完了码头,只好去找轲姊。” 聂轲亦笑:“都说汪婉仪脾气不好,她懒怠见我,我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在外头见个礼便罢。半路遇上仙儿,又想我们三人同居西宫,自当亲近一番,便邀她一起来瞧你。” 此时小茶已端了茶水点心来,越荷见她一一摆放,忙向金、聂二人询道:“还不知两位姐姐爱喝什么茶?我这边备了些信阳毛尖,不知合不合口。” 二人都道:“并不挑剔。”俱饮了些,言笑晏晏。 第14章 宁嫔头筹 顾盼或许装病,宁嫔却是实封…… 话题便自然地转到了茶水上头。 三人又谈了片刻宫中妃嫔爱喝些什么茶。越荷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方才拜会霍婕妤时,她喝着的是‘香花饮’。” 江承光爱品茶,故宫中多有爱钻研茶饮者。霍婕妤这样,可谓另类了。 “她这是难得的自在呢。”金羽拈了块枣泥豆糕细嚼了,浅笑,“都云茶水清苦,花汤香甜。婕妤喜甜,想来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性子,仙儿倒很羡慕这样女子。” 越荷亦请她尝尝其余点心,备了翠玉如意卷、菊花佛手酥等。都是小块即食不损仪态的。她揣度着金羽应极看重这个。果见仙儿娴静地用了,并未推辞。 聂轲不参与她们的对话,只讨了一碗糖蒸酥酪,撇掉葡萄干吃着。 越荷便知二人是以仙儿为首,一面思索其意,一面伴金羽闲聊着。期间因对方要求,终是改称了一句仙儿,从此亦改唤她作金仙儿。 金仙儿是蕙质兰心的女子。二人喝了半日茶,又续过好几回杯,终于起身含笑告辞。而越荷送走她们时,对其来意也揣度得差不多了。 是想尝试着初步结盟。 聂轲入宫或有意外因素,金仙儿作为世家贵女,却是受着家族期望入宫——如顾盼那样不情不愿的只是个例。所以,金仙儿想来是要在后宫有所进取的,否则也不必参选了。 要么抱团取暖,要么投靠高位嫔妃。很显然,金仙儿的选择是前者。而除去聂轲这位能够信任的挚友之外,她又看中了越荷,并且上门接触了一番。而对方的想法越荷也能猜出一二:入宫的新人中,封到高位的几乎都是世家女子,各有打算。只她一个背景特殊。 两个贵人抱起团来,在宫里也算是稍稍稳当。 越荷亦对金仙儿、聂轲二人有些好感,只她的身份于情于理得先行拜会过那位前陈公主,又有楚怀兰天然被视为一国,故不好立即应答。金仙儿也是通情达理,今日不过微露意思。再者她素来沉得住气,好歹再看上半月呢。此事倒不急。 ——其实,假若金仙儿想要投靠高位嫔妃,她有一个天然的对象玉河处可去。因仙儿出身的镇国公府素与李伯欣交好,她若要亲善玉河,小妹必然欢迎。可金仙儿性情似柔实倔,镇国公与李伯欣乃平辈相交,她就不肯平白受李玉河庇护矮了一截,非要自己根基稳固了,再去结交。 越荷思及小妹,又是心下微黯。赏玩一回庭前牡丹,便早早安歇了。 ———————— 次日,越荷早起梳妆后,由霍婕妤领着去拜见太后。 中宫虚悬已数年,且自贤德贵妃病逝之后,后宫更无真正主事之人。李贵妃年轻天真又忽然怀孕,苏贵妃更是体弱多病、不问俗事。慧婕妤身份尴尬,致使凤印只能由洛婕妤不尴不尬地执掌着。她非一宫主位,却管了偌大的后宫,性情又谨慎。虽有霍婕妤、沈贵姬为辅,终归不大得力,致使宫内愈见散漫乱象。 这种乱象也体现在对太后的参拜上,大多都是一宫、两宫人一起来的,各自为政,没个样子。如仙都这般有得宠高位的便自领一宫,有些门庭冷落的宫室便依附着近些的,总也陆续到了。等人到齐了,这才由洛婕妤领着,至殿前恭候。 太后的寿安宫位在御花园后。宫中种植花木无数,繁花密缀,绿叶葱茏,有恬静淡泊之感。顾太后亦是仁慈温和之人,向来潜心静修,唯独对皇帝颇多关爱。早年她也还喜欢月河,只是后来越发疏淡,到现在更是极少见外人。 半柱香工夫过去,宫女终于带来太后有召的消息。众人方进去拜见。 寿安宫内极暖和,已烧了热热的地龙,是宫中的独一份。太后正披着藏蓝毛滚边宽袖斜坐。鹤发已生,但精神尚好。额头围了昭君套和绿松石勒子,双手套在紫貂皮的暖手捂子里,上面有祥云和七彩神鹿的纹样为饰。眼皮微垂,似有精光。 “都起来罢。”太后极和气,“姑娘们鲜花般嫩。老婆子怕冷,叫你们看笑话了。” 众人忙口称不敢。洛婕妤方要接话,霍妩已抢先娇笑道:“娘娘又在拿我们寻开心,什么‘姑娘’?不过是些新人随我们来仰慕您风姿罢了!怕是您笑话我们粗笨呢。” 太后微微一笑,并不斥责她插嘴卖乖,只换了话题问:“顾芳媛似是不在?” 这便份数宫务了。洛婕妤垂首恭谨道:“昨儿刚派人来报过风寒不适,想要休息几日。” “哦?”太后微微皱眉,半晌,方接道:“可惜了。”她自个儿养的儿子自个儿清楚,为着她的面子,皇帝怕是打算今晚就招顾盼的,哪晓得她这样不肯争气。 “太后娘娘别忧心,顾妹妹有您的疼爱呀,福气可长着呢。”却是丁修仪开口,语笑嫣然,仿佛对顾盼甫一入宫便几乎追上她的品级没存半点嫉妒之心,“这是咱们怎样也羡慕不来的呀!” 太后虽不理后宫诸事,然与皇帝感情甚笃。若得太后夸赞一两句,皇帝自然另眼相看。所以许多妃嫔也是使劲浑身解数讨好太后,平时还没办法见着呢。丁修仪算是抢了先。 她是景宣四年入宫,相貌妩媚娇弱。早年得过宠,如今虽淡了不少,却比一般妃嫔强些。因此也多一分争强好胜的底气在。 太后笑骂:“独你会说话!哀家不过白关怀一句,毕竟也许久没见盼儿了。你既这样羡慕她,莫如替哀家多往她那里走动,也好沾些福分。” 丁修仪喜道:“有娘娘的话在,嫔妾自是愿效力的!”若因此入了太后的眼固然好,就是不能,得了这桩差事,日后也多个和太后亲近的由头不是? 见下面人心有些浮动,太后微微一笑,又示意宫女捧来一个木匣,向洛婕妤道:“你如今既执掌后宫,回头也替哀家走一趟,好好关怀盼儿一番。再把这个赏给她,告诉她哀家念着她呢。” 宫女自将木匣捧到洛婕妤处,原来里面是一支金累丝衔珠蛱蝶簪,似有些年头了。做工精美,富丽流奢,那细金拧成的蝴蝶颤颤巍巍,栩栩如生,姿态似将振翅飞去。明珠则温润闪烁,是极大极饱满的一颗。洛婕妤亲手接了,忙是应喏,道不敢忘。 余下妃嫔也将太后对顾芳媛表现出的重视给牢牢地记住。 又闲坐了片刻,太后呷了口茶,忽发问道:“楚美人是哪一位?” 楚怀兰忙出列下拜:“嫔妾楚氏拜见太后。” 太后也不叫她起,仔细打量了一番,方说道:“你是卿玉那孩子的堂妹?也好,哀家特意让婕妤将你们安排在一处住。你也多学学你堂姐的本分懂事。”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斥责的意思。楚怀兰不敢分辩,忆起昔日越荷的提醒,悔之不及。她面皮涨红却不敢露出半分不敬,应道:“嫔妾省的。”又言:“谢太后关怀安排。” 太后见她态度温驯,也还满意,点头不复多言。 有老宫女捧了铜盘上前,唱道:“太后娘娘赏楚美人碧玺扳指一只。”楚怀兰倍感意外,方要接过,忽见那宫女容貌,正是当日硬塞她绸缎之人! 这哪里是什么恩威并施,是彻彻底底的警告! 楚怀兰心中惊涛骇浪,又是委屈又是惧怕,只得低头诺诺地接了谢恩,退后无话。旁人不知此间细节,纷纷以为太后的欲扬先抑颇有看重之意,只越荷有些担忧。 她既接赏,太后亦不多在意了。又和颜悦色地同宫嫔们说了几句话,便命散了。 —————— 其实太后不独给顾盼和楚怀兰备赏,所有新人都得了一份。如越荷便得一只成色极佳的金丝玉手镯。然后来再看赏时太后却是轻描淡写,远不如先前赏赐楚怀兰来得令人印象深刻。 阿椒为此委屈非常,闷闷地话也说不出来。长乐宫只她和慧婕妤两人,对方又身子不好,故她今日竟是由一个识路宫女领来的,此时更没个人可说话。而越荷那边霍妩催得急,非要把她一并捎回去。只匆忙安慰了两句,便不得不告别。 楚怀兰张了张口,似想问什么,最后还是按了回去。 回仙都宫的路上,薛嫔对越荷说:“你现下既在仙都宫,婕妤便将你视作自己人。她的性子,是要怎么将你带出去就怎么再带回去的。你也别多心抱怨。”原来她都看在眼里。 越荷忙称无事。二人便也稍聊了两句,约定下午越荷去她听雪阁拜访。 回牡丹阁后,越荷即刻打发姚黄去探望顾盼。姚黄回来只道:“去的人极多,芳媛不肯见,只让我们远远地望了一眼。似是卧病在床,面带憔悴。” 越荷点点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她对于顾盼的猜想得到了一半验证,但也不打算多做什么。好在今日去的是姚黄,素来谨慎,纵有怀疑也绝不会问。 午睡起后,依约去听雪阁小坐。 薛嫔是性情冷清之人,与烈火般的霍婕妤恰是两个极端。但两人的关系却似极不错,想必有一套相处之道。前世越荷与薛嫔并不相熟,对方既不得宠也不爱挑事,显得泯然众人。但现下同居一宫,想是少不得往来的。 薛嫔芳名候珠,又有小字曰弼兰。她向以才女自矜,说话喜好引经据典。越荷观她确有才情,只是平素好似无人分享一般,有些急于表达,因此会给人卖弄炫耀之感。好在神情清冷,冲淡一些这种感觉。她虽心细有思虑,城府却不深,难怪和霍妩相交。 越荷和她闲谈到了晚间,方回牡丹阁用膳。 这一夜,皇帝在点人侍寝时,最先选的果然是顾芳媛。无奈得知她身体有恙,于是按位份顺延给了钟嫔。钟薇就此拔得头筹,成为新人中最先侍寝的一个。 次日,钟嫔得赐封号“宁”,是为宁嫔。 第15章 芳心难吐 恐怕李家会指望再进一步,把…… “她本事倒大!” 金华阁内,霍妩撂了手里的流霞花盏,面上露出点点冷笑来:“宁嫔果然是好本事,和她父亲一个样子,惯来狡猾能媚的。我尚且不曾有封号,她倒抢了先机!” 从三品的婕妤虽按例无需封号,然而宫中既有傅卿玉这个另加了封号的婕妤在,霍妩心中又怎会痛快。且她素不喜欢右相一家,钟薇这是撞上了枪口。 “娘娘何必动气。”薛嫔清淡一笑。 她在霍妩面前也有些体面,此刻便心平气和地说道: “娘娘又没从正六品的嫔开始做起过,否则岂会无封?平白的,圣人也不好给娘娘加封号罢了。慧婕妤亦是因她养在太后膝下数年这才有的加封,圣人看重的是娘娘。” 见霍妩神色稍霁,她才又捧起流霞花盏,触手仍有余温,道:“新调配的香花饮,里头有些玫瑰瓣子,是从御花园最好的一批里摘来的。圣人特划了给娘娘,且不辜负此番心意罢。” 霍妩眼底有暖色闪过:“瞧你说得花儿一样,我无非是尝个甜味,哪里要那么金贵了。”接过啜了一口,“暖胃也好,回头你拿些回去,就算不爱喝,待客也体面不是。” 薛嫔自是谢过。 霍妩又气道:“现下她得了赏赐却能躲在长秋宫不出,想也叫人发火!她是不必向李氏请安了,也不必被堵着酸。哼,以前我入宫得皇上厚待的时候,在李云河那里……” “贤德贵妃秉性高傲,为人却并不苛刻狭隘,也非善妒之辈。”薛嫔驳道,“她并不曾将娘娘如何,其实当初是娘娘气不过家人在军中遭成国公打压,处处与贵妃为难。” 霍妩拍案:“薛嫔!我是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了吗?”复气笑,“好,我小心眼。但轮到李玉河,总是她先和我过不去的吧?这丫头可比她姐姐惹人厌不止十倍。” “嫔妾说了些实话罢了。”薛嫔轻笑,“娘娘何必介怀。” 她们提到是这样一件事:宫中失后,为约束宫嫔,曾要求妃嫔每三日向贤德贵妃请安一次。后来贤德贵妃病逝,小李贵妃入宫,她又年幼不知事,宫里便很是松散了一阵子。前段日子皇帝才打算立规矩恢复向贵妃请安,李玉河却怀了身孕,这请安自然又免了。 等下次再提,至少也得等玉河胎稳、甚至是月子之后了。 霍妩又啜了口香花饮,转头却见薛嫔容颜清冷,心下一动,道:“你倒是沉得住气,见得她才入宫一日便压到你头上来。” 薛嫔淡淡一笑:“嫔妾家中虽累世读书,到底近两代人才入仕,混得寒微小官。自然比不得宁嫔右相之女来的煊赫。”竟似毫不在意。 又道:“先头两位李氏女都是入宫即封贵妃,到底是天下已定。论身世,宁嫔未必弱于她们,却只封到正六品的嫔。虽是右相谨慎伏低的缘故,她却也是委屈了。” 霍妩也没搭话,兀自思量着该找个机会向皇帝请封一回薛嫔了,毕竟是自己仙都宫住着的人,不好薄待了。这样一想,便又想起刚刚请安离去的越荷,随口问道:“你看越贵人怎么样?” 薛嫔略沉吟了片刻,道:“看着仿佛有些太过……”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她顿了顿,“她瞧着不大像个鲜嫩的花朵似的小姑娘,反倒隐隐有些暮气。不过,才见了这一面也难说,嫔妾不能下断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的事情,又有谁知道呢?” 霍妩抚了抚发上孔雀珐琅彩银钗的细细流苏,仿佛是喃喃自语一般:“是啊,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当晚,景宣帝江承光点了贵人越氏的牌子。 ———————— “主子,您准备怎么打扮?” 魏紫终于忍不住问出这话的时候,心底既有奇妙的失落,又带着不屑的委屈。她紧盯着被她一语惊醒、回过神来的越荷,心里却在想:这个借了贵妃遗泽的人,也有她的心事吗? “啊……嗯,圣上可说了在何处用膳?”越荷有些匆忙地回道。 “圣上朝政繁忙,内监说应当是在建章宫先行用膳,再驾临仙都。”魏紫垂首回道,听得上方久久无言,良久,方闻一叹: “你看着办便好。” 她的侧脸倒映在铜镜之中,清冷如月下河水。 ———————— “李家那边可能会有动作。” 江承光批阅奏折的笔顿了顿,随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接着说。” “李伯欣倒没怎么表态,只是李不疑的夫人递了好几次折子要去探望李贵妃,都给洛婕妤驳了。” “此事朕亦知。”江承光目露激赏之色,“洛婕妤向来聪慧体察,即便朕未曾交代,也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一点,像她父亲。” 又道:“李不疑?这名字着实讽刺。先帝为李伯欣长子赐名‘不疑’,原意是彰显宠信,表达永不相疑之心。可惜,李家偏偏要辜负这份信任!”愈往后,面色愈是阴寒。 “上一个叫‘不疑’的,仿佛是汉初留候之子。”那人表示赞同,又意味深长。忽然话头一转道:“只如今李贵妃有了身孕,恐怕李家更不安分。” 江承光皱眉。 “不必添油加醋,朕心里有数。不过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翻不了天去。” 他冷冷道,声音哑滞,目中隐有痛色浮现又很快隐没。 “先前贤德贵妃那胎……那胎没的太冤。李贵妃既是她的亲妹,朕便还给李家一个皇儿。朕意已定,无复多言。无论是男是女,这个孩子都必须保住。你不必再说了。” “恕臣多言——但圣上对贤德贵妃加荣太过,‘贤德’二字已是极重,又以皇后礼葬……甚至预备将李贵妃的孩子暗记到贤德贵妃名下!若是公主还好,若是皇子,那也成了半个嫡皇子了。李家难免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来!不提将来,只现下李贵妃有孕,圣上待她如此优渥,恐怕李家会指望再进一步,将贵妃推上后位!” “朕的皇后立谁,终归是朕说了算的。”江承光的神情冷得像冰,“他们若想试便试。就算将来非要撕破脸皮,也绝不会是现在。后位?筹码还不够——说来大皇子也满四周岁了。”语气柔和了一些,“你叫钟相慢慢给他留意着,务必请一位好名望、持身端正的太傅。” 那人答应一声,悄无声息退去。江承光揉了揉眉心,拿起笔又放下: “赵忠福,去越贵人那里。” 他素来是自持之人,可是这一刻,有种强烈的情绪让他想着,假如那名叫“越荷”的女子,不至太过令人失望的话,只为这名字,他也愿意——让她而非楚氏来做后宫里“前朝”一脉中,被抬举起来的那个新人。 —————— 越荷今日梳的是秀丽典雅的盘桓髻,以芳香郁清的梨木篦束插。繁发乌黑,盛美如云,斜戴一支扭珠莲花宝石钗作为装饰。上衫为雪青云雁细锦衣,下裳着丁香色累珠叠纱霞茜裙。较之寻常十六岁少女的清丽,更有一分冷幽在。 就连魏紫都不得不承认,当越贵人凤眼微垂,神色淡淡的时候,当真是像极了先前的李月河。只是,她比李月河更美,而这正是魏紫不忿的原因。 但魏紫与姚黄毕竟是李月河自小的贴身侍女,情分非常,又是对她再熟悉不过的。换做旁人见了,至多有些恍惚,未必能察觉什么。只不知,江承光是否还记得些许。 越荷垂下眼帘,想必是不会记得的。 掐着帝王车架快到的时辰,越荷按规矩出门候接。牡丹阁外,新植的牡丹正怒放。秋日的花中之王风姿绰约,“姚黄”的形如细雕,质若软玉,“魏紫”的千瓣层叠,浓红入紫,俱是风流艳骨。越荷见到这些花儿,不由倍感心酸。 昔日封后事端,她与江承光已渐冷淡不睦。有一次,对方曾质问于她,将两个贴身侍女分别以牡丹之王与牡丹之后命名,是何居心?是否窥伺后位?犹记那一次她是何等失望、伤心,又是何等固执倔强,和他相争吵闹。 她是否曾幻想过成为他的皇后?是有的。毕竟辛后过世多年,她在后宫位高资厚,又曾和他有过一段甜蜜快乐的时光,想要成为皇后,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可这怎么会是她的罪证呢?且,姚黄魏紫的名字是她幼时便取下的。当时不过看两个侍女一人姓姚,一人姓魏罢了……终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越荷的心,便是这样渐渐冷了下来。 而江承光到达牡丹阁时,看到的也是这样一个越荷: 垂首的女子看不清神情,清淡内敛的眉掩映着微勾的凤眸。听罢通传,则下拜于牡丹之前。雪青丁香,冷淡自矜中透出天成贵气。牡丹衔珠华胜垂于额前,略添一丝风情。 他记得这种衔珠华胜有一个别名,叫做“芳心难吐”。 “越贵人起罢。”他道。 第16章 华胜相宜 朕唤你作阿越,如何?…… 江承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晦涩难辨。越荷低着头,感到他慢慢走来执起了自己的手,又吩咐旁人不必跟着伺候。少顷入了屋内,方听他醇雅的嗓音道: “贵人的手有些凉了,可是方才受寒?” 越荷微一摇头:“嫔妾无碍的。”忽然想,在他把自己当做另外一个人的时候露出的脸孔,会不会比曾经在李月河面前,更加真实一点? 江承光低头瞧了一眼,从刚才进屋他就没放开她的手,忽露了些笑意: “你手腕倒生得比旁人好看,细润白腻,偏有些瘦了。可见是该叫你在朕的身边享福,再养得丰盈些为上。朕记得私库里还有串成色极好的红玛瑙手钏,回头让人给你送了来把玩。” 越荷淡淡地笑了,声音微带嘲讽:“多谢圣上恩典。人言圣人生而知之,圣上不过看了嫔妾一眼,便知这许多事情,可见人言不虚。” 那人抓她手太紧,要挣开谢恩也为难,越荷索性略去。 江承光却当她是在奉承,难抑地开怀大笑起来。又道:“你是叫越荷,对么?”他凝视她的凤眼,“选秀时朕便赞过,这是个好名字。你要记住这话。” 越荷亦望向他的眼,眸中含了清冷的月光。凤眸睁扬,勾出冷淡雍艳的弧度,她似浑然不觉。声音却清亮愉悦,仿佛真是初蒙圣眷、倍感雀跃的少女一般: “圣上也与嫔妾一般喜欢‘越荷’这个名字么?” “是。”江承光温和地笑,并没感受到她话里的微刺机锋。那神色像是纵容,又像是怀念,忽而低低道: “以后,朕唤你作‘阿越’如何?” —————— “以后,朕唤你作‘阿越’如何?” 闻得此言,越荷心头一颤,她近乎是本能地要拒绝这个称呼。话到嘴边,却是故做不知的一句反问:“……圣上,为何不唤阿荷呢?” 江承光微微一笑:“‘荷’之一字固然清丽,却少了亲昵,念起来也不如‘阿越’好听。”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假如曾经他没有那么固执地想要对抗、想要证明自己,结局会否不同? 又佯怒道:“好大胆子,敢质疑朕!”看她如何应对。 越荷却不惧。她亦无心同对方演戏,只似怅然地一笑,道:“也好。听长信宫贵妃名‘玉河’,其姐贤德贵妃又讳‘云河’,嫔妾到底不好太冒犯她们的。” 江承光闻言微愣,佯怒的神色也淡下来了。片刻后,他重又露出笑容,像是隔了一层,又像是长辈在看不懂事的孩子般,温和而宽容,只手指按着翡翠扳指。 他道:“是。贵妃她……小玉极爱掐尖争强的,不招惹她也是为了你好。” 对于李家而言,或许宫里的李贵妃叫什么名字也没甚区别。但对于江承光而言——月河与玉河终究是不同的。他侧过头,看见了垂在她额前的牡丹华胜,便伸手摸了一摸。 越荷的身子忽然一阵痉挛。江承光感受到了她的颤抖,却当做是少女的羞怯,并未在意。他道:“这似是‘掌花案’?” 越荷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只手:“……圣上博闻强识,嫔妾不知。” 江承光道:“并非如此,此花甚是珍惜,你不知也不足为奇。朕也不过偶然才识得罢了。” 他的神色似有怀念:“此朱红之花产于曹州,名‘掌花案’,乃牡丹中的珍稀品种。因其娇贵难离故土,故只本地人识得。朕也是早年征战时过境曹州,身边又有爱花之人,这才认出了。想来制此华胜的工匠当是曹州人罢,不然不会将‘掌花案’雕刻得如此细腻逼真。” 越荷垂首未语。她自然是识得“掌花案”的,只不能解释一个未离过江南的少女为何能知,才佯作不识。事实上,从首饰盒中瞥见这牡丹华胜的时候,她也很意外。 但,正是因为意外,才更想要试探。而江承光竟一眼认出了。 曹州牡丹名满天下,她久仰慕之。当年以侧妃之身伴太子征战时过境曹州,路宿于当地豪族之家“云园”时,她便恳求太子伴她赏花。云园,正是当地名花所集之处,而其主人云鼓珍以擅培牡丹扬名一地。在主人的热情陪伴下,年轻的她与太子相依偎着赏遍了云园的名花。 那个时候,也是她先认出了“掌花案”,然后再一一说与太子听的。 亦是在那里,江承光接受了云园主人献上的女儿,整个太子时代,他最为宠爱的女子——云舒窈。甚至若不是将来那一场令人怜悯悲哀的意外……也许,他会一直地宠爱她下去,甚至超越后来的苏合真。 想到舒窈的不幸命运,越荷微微出神。原本因为江承光话语稍有感怀的心,再度冷了下去。 被他漠视与伤害的女子,云舒窈也许是第一个,但李月河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再听江承光温柔款款的话语时,她的心便沉静了许多。 “……曹州牡丹,素以‘大、艳、美、浓’四绝闻名,‘掌花案’为其中之最。叶枝挺拔繁茂,花首雍容华艳。花开似火,朱光灿然,果与你相配。朕见你衣着冷清,此‘掌花案’恰好增一点艳丽之色,可谓是点睛之笔。” 越荷并不爱这艳色,亦只好道:“圣上谬赞了。” 江承光拉了她的手坐下:“你住牡丹阁,不妨多看看牡丹。朕瞧你戴这华胜很好,回头再命匠人给你打几副别的品种来。你看你喜欢什么,尽管提。” 越荷道:“圣上何必费心。才进来片刻工夫,便又是要赐钏子,又是要赏华胜的。这般厚待,嫔妾如何领受得起。”声音清清冷冷的。 她低下头,心想莫非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么?昔日李月河只因喜爱牡丹,便被指为觊觎后位、不臣之心。今日对着新纳的美人,他却主动要打牡丹的华胜给她,这难道不是很好笑么? 而江承光已轻声笑道:“前头朕说十句话,你才肯答个一句半句的,朕还以为你是不善言辞。现在朕要送你东西,你却推辞不止。莫不是嫌了朕,不肯搭理么?” 从来都是妃嫔哄着他,找他感兴趣的话头来,生怕冷场。越贵人这性子按说该不讨喜的,可他偏觉得即便她一言不发,只要待在他的身边,便有种舒适之感,似乎填满了挖去的空缺。 “圣上恕罪。”越荷欲要下拜,江承光偏扯住她臂膀不让。僵持了片刻,她终无奈福一福身,重又落座,婉言道:“嫔妾只是在想是否要叫些茶水点水。” 无论她心里怎么想、准备怎么做,也不必平白得罪皇帝。 “朕不必,你若渴了饿了便要。”江承光温和道,“来你这儿前朕才食了些什果冻糕,滋味不差的。说来朕不爱吃梨子的,但若做入什果冻糕,倒能吃一些。” 他的态度始终温和,近于闲聊。越荷也慢慢放下戒心,恍惚间,竟有回到前世的感觉。 她道:“已是晚间,天这般冷,圣上怎可食冻糕这等凉物?若批折子累了,不妨吃些甜汤,暖胃又养身的。圣上不爱梨子,可吩咐做燕窝银耳、枸杞杏子的,一样香甜可口。再配些千层糕、红豆酥饼的,填填肚子也够了。” 江承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越荷心下微惊,才觉失态,垂首道:“嫔妾妄言。” 她感到江承光的目光如一阵风拂过她的脸颊,又越向更远的地方:“……无事,你说得极有道理。朕回头便这样吩咐下去。”声音又轻又缓,“只你忘了,朕虽不爱吃梨子,放甜汤里亦是可以享用。可惜,后来做了来总不是那个味儿,朕还怪想的。” 越荷低声道:“圣上说笑了,嫔妾今日才知圣上不爱梨子,又如何有遗忘之说。”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了。 江承光没再说那些没头没脑的话,而越荷亦未再佯作无知。他们在摇曳的烛光中,想起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但都什么也没说。许久,江承光的声音轻轻响起: “夜深了,安置吧。” 没有浓情,仍是沉默,只有衣裳解去的窸窣之声。蜡烛熄灭了,一室的黑暗中似有暗潮涌动。拥抱、抚慰,身体的温暖互相传递却传不进心里。 喃喃的话语很快就模糊不清,化为轻声的叹息。 第17章 荔枝美人 你难道就这样忘了咱们小姐了…… “魏紫,你怎的还在这儿?”姚黄边拿扇子扇着茶炉,边随声问道。 “圣人上朝前须得垫些茶水点心,越贵人年轻难免不周全,你且快快送去呀。” 身后久无动静,姚黄讶异回首:“魏紫……”却见她眼眶下青黑一片,显是没有睡好。 “早叫文竹送去了。”魏紫揉一揉眼睛,“你既交代了,我怎会忘。只是,姚黄姐姐,你说圣上为何待她那样好,这已经连着宠了三日了。明日还不知会不会……” “魏紫!”姚黄厉声喝道。 她疾步走到门边,掀了帘子见外头无人,这才松一口气,转身又是疾言厉色道:“魏紫,你该仔细些——什么叫‘她’?那是我们现在伺候的主子!至少也得称一声越贵人。” “越贵人?不,是……越嫔了。”魏紫颓然道,“方才阁边听说的,圣上已经下旨,晋封她做了越嫔。这份恩宠何其身后,可是——姚黄!” 她忽然之间激动起来,眼里闪着痛苦又质问的光: “昨晚难道不是咱们一起守的夜?圣上、圣上对她说了些什么,你难道不是听得一清二楚?她不过是沾着咱们小姐的光!姚黄姐姐,姚黄姐姐,你难道就这样忘了李贵妃,忘了咱们小姐了吗?” 姚黄沉默半晌,拍了拍魏紫的手: “自然是不会忘的。” “这便好,这便好。”魏紫双目泛红,连连点头,“这才是我的好姚黄姐姐,咱们和小姐从小一同长大……姐姐,那越嫔又何德何能,竟能叫你心折效忠?难道就因为她有几分像小姐么?” “分明咱们小姐的正经妹子还在宫里做娘娘呢。即使你是想借势为小姐复仇,对付苏氏那贱人,咱们该找的也是二小姐呀——” “魏紫!”姚黄短而急促地警告她一声,厉声驳斥:“说了多少遍,别再对苏贵妃不敬,她毕竟——”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圣上心尖上的人,我万万说不得她。可是她害死了小姐!” 姚黄的面容闪过一丝犹豫,她咬咬牙说道:“此事断不许再提。魏紫啊,你总这样口没遮拦的,迟早会引来祸事。且苏贵妃……也轮不到我们胡说。”她目露一丝怅然。 “你不能这样,总是带着偏见看人。不说苏贵妃,我见越嫔品性上佳,待我们亦亲切宽厚。可是,你难道指望她和苏贵妃一个样,即便你甩冷脸也好言哄劝么?” “哼,苏氏惯会惺惺作态、口蜜腹剑的,她那脸我瞧了就恶心!”魏紫嗤之以鼻,见姚黄面色实在严厉,才不甘不愿住了口,眼眶又是一红,“姐姐,我也知道那越嫔本没做错什么事。只是姚黄,我、我真的好想咱们小姐……我就是见不得旁人拿她邀宠!哪怕是无意的也不成。” 姚黄轻叹一声,上前将魏紫揽在怀着,拍着她肩膀,无声地安慰于她。魏紫亦不再说话,只伏在她肩头默默抽泣,室内静寂至极。 忽地,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女声,唬得两人急忙拭了泪去迎接。却见是丁修仪的宫女珊瑚轻快地走来。 “两位姐姐在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说与珊瑚听听?” 姚黄松了口气,忙笑道:“不过是些闲话,不值一提的,妹妹怎来了?” 珊瑚仿佛没看见魏紫的红眼眶一般,笑眯眯地说道:“我家主子听说越嫔晋封的消息,心下欢喜,便打发我来送些东西庆贺呢。” 魏紫喃喃道:“消息怎的这样快?” 珊瑚笑道:“可不是嘛!咱们主子是东宫的,越嫔主子却是住西宫的。妹妹也奇了,这消息竟长了翅膀般一时半刻便飞去了,自然也不敢怠慢,赶着脚程便来了。”又交付礼单。 姚黄识字,读了看是些钗环首饰,另有一尊缠枝牡丹翠叶熏炉和一坛子甜香。 珊瑚夸口:“这甜香可是我们主子新得的呢,据说是纯清幽远,十分好闻。主子念着越嫔少年入宫,怕东西不齐全,便特意叫我送了来,说给越嫔点了用。” 姚黄笑道:“丁修仪有心了。”又让魏紫引着送东西的内监去私库,一一登记,“我们这牡丹阁呀,圣上前儿才说该多品品牡丹,可见丁修仪这熏炉挑的用心。主子见了,必定欢喜。” 珊瑚甜甜一笑:“越嫔主子喜欢就好。” ——————— 越荷晨间醒来时,江承光业已上朝。桑葚、小茶满面欢喜地道贺,她才知自己已封了嫔位。心下料想,这次恩赏后,江承光想是该点别的新人牌子了。 她并不知道现在的江承光又看中她什么,或许只因为“越荷”是个难得的美人,又较新鲜的缘故罢。 沉思中姚黄已细细地拿“和粉香”为她傅了身,又净过手脸,整齐地穿戴了,才起身用膳。 略食半碗碧粳粥,便听人传讯,说玉河的宫女琼华来了。 桑葚、小茶都要去迎,姚黄却立刻断定必是有事,当下又夹了一个如意卷给越荷,嘱咐她快吃。另又把装芸豆糕的盘子推来。 果然琼华入内行过礼后,便笑盈盈地说:“咱们贵妃想瞧瞧越嫔了,特遣奴婢来请。还望越嫔劳累一回,随奴婢移步承晖殿罢。” 越荷愣了一愣,唇边本因重逢泛起的淡淡喜悦便淡了下去。她道:“自当如此。只是既要拜见贵妃,请姑娘容我些工夫整理妆容。” 说话时目光在姚黄身上停顿了片刻,她果然解意,轻推了身旁的小茶,附耳说几句。小茶果然面露讶色,低头缩肩快速从门口溜了走,没发出什么响动。越荷见了,微微舒一口气。 琼华似有所觉,却不回首,丹唇含笑:“越嫔说的哪里话。”连连摆手,自是候着。 越荷点点头,起身避入内室梳妆。她的双手已不觉缩在袖中握紧,指甲几乎折在了手心——这时的传唤,用意不言而喻。可那个女子是玉河,是她真心疼爱着的亲妹妹…… “主子,听闻贵妃跋扈骄横,是否要以简朴示人?”桑葚忧心思虑。 越荷豁然睁眼,凤眸中已无半分李月河的情绪残留,而是沉静得一如秋日静静的水潭,只是里面已有了些枯黄的残荷败叶。她道:“不必,你听我安排便是。” 这是新近得宠的越嫔初次拜见于圣眷优渥、任性娇纵又身怀有孕的贵妃娘娘——贵妃李玉河。 ——————— 玉河斜倚榻上,妆容娇媚慵懒,衣饰华贵带香。四名宫女手持泥金绣面的竹柄扇为她扇着风,而汪婉仪则半坐她下首,双手托举起一盘莹润冰清的荔枝。 盘子是缠丝玛瑙的,又红又艳,剥了壳的荔枝则滚圆软腻,似含微光。 玉河手指亦极柔白,略带些孕中丰腴,拈起荔枝送入口里含了,便如抿了一滩冰甜的蜜水般。不由赞道: “听闻古时有宝贝‘隋候珠’,夜视有光。我却看这荔枝比那能看不能吃的隋候珠强上许多,更是宝贝。这般滋味,吃几颗我竟要醉了呢。” 汪婉仪忙谄笑:“娘娘才用过早膳,即刻食用荔枝,怕是不好。” 玉河斜斜横她一眼,道:“怎么?本宫做事还要你来指教?没听太医说荔枝是安胎的么?再者说了——”她微翘的小指抹了鲜艳明媚的蔻丹,灼灼地刺人眼。 “圣上一番心意,耗了那许多冰呀香呀的,才给我存了这么些荔枝。贵重倒在其次,心意和稀奇最要紧,我不受用着,难不成赏给你?” 那荔枝本是夏日之物,如今秋日正浓,却摆在盘中。这在别处或许算件奇事,但在玉河处便不算什么:从她进宫之日起,旁人便知了这位贵妃的豪奢娇慵,以及皇帝待她的格外偏宠。与她那堪称孤傲的姐姐不同,李玉河事事都要最贵最好的。 旁人或许因为怀孕要慎用花儿粉儿、胭脂蔻丹什么的,可是在玉河处,一应的早有皇帝吩咐下去,制了最好最安全的来。因此,即便是在孕中,她也能风风光光、容光焕发。 若非近两日秋老虎起来热得没有胃口,便是十成十的顺心如意了。 又拈了一颗荔枝入口,樱桃般的小嘴一抿,端是娇媚可人。玉河凤眼扫过,汪婉仪已吓得跪在了地上,双手颤抖,又唯恐打翻了盘子,模样实在可笑可怜。 随手取绢子擦了嘴角,道:“罢了,收起来罢。”汪婉仪忙谢恩。 玉河却转头向拿扇的宫女抱怨道:“用什么蛮力?不是说了轻轻地照冰块扇,把冷气送过来么?这都不懂,笨蛋!”一面却不理她反应,单手支了颐,又面向汪婉仪抱怨道: “今年的秋天也忒毒了,原先明明好好的一层层秋雨下凉呢,突然又没头没脑地热起来了,叫人心烦意乱,闹得慌!” 想来她也实在热得厉害了,才做的这幅打扮:裙唤留仙,绣百花拥蝶,热闹浮艳至极,恰如一团娇媚的粉雾晕在裙上,霎是可人。原着了妃色绣芙蓉的竖领襦衫,后嫌太热硬给脱了,换作枣红的明衣,隐约映出雪白的肩颈,极不成样。婢女们围着她横竖劝了半日,又因着越嫔要来,这才勉强地加了一件石榴花褙子,但膀子却尽皆露了。 见她凤头翘履一只歪套在莲足上,另一只不知怎地滚在了地上。分明是闺阁女儿娇态,小手却不住抚摸尚且平平的小腹,又透出一种别样的母性。 洁白柔腻的臂膀,套了一双金灿晕然的明珠绾臂金钏,以双金环相叠掐丝缠绕明珠生辉,富贵华丽,有清脆悦耳之声。抬手时那臂钏便也滑落一截,更显她富丽之外娇媚活泼。 “贵妃娘娘的恩宠向来是头一份儿的。圣上如此疼爱娘娘,必然会遍搜消热之法使娘娘舒心。更遑论,娘娘现下身怀有孕……” 汪婉仪的脸色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又很快地堆起笑容来:“咱们圣上又是这样看重娘娘和小皇子呢!” “那还用你说?”玉河俏丽的眉眼飞扬过得意,旋即又沉下,“只不知那姓越的女子使了什么法子,竟将圣上给哄住了。本宫今儿倒要看看,她是怎么个狐媚法!” 汪婉仪正欲添油加醋,琼华已进来报:“越嫔至。” 玉河胡乱拢了衣袖坐起,当下扬声喊道:“请她进来,我要见她!”汪婉仪见了,悻悻地闭嘴不言。玉河眉头紧锁,预备着怎样敲打这敢于和她姐姐名字相似的女子。 第18章 姐妹不识 本宫纵不如姐姐,也轮不到你…… 在越嫔缓步入内的一刻,玉河紧皱的眉头便不自觉松了几分。 新封的越嫔上笼白玉兰散花纱衣,下罩软银轻罗百合裙,绣了藤萝长枝。垂挂髻以两根青绿色玉簪固定,又杂几朵同色绢花。 面色恬淡,稍瘦的手腕上卧伏了一串沉香木蝉玉珠。 玉河见了,便有清新扑面之感。 她虽爱奢华装扮,然打小惧热,如今见越嫔穿戴清凉,心中不由松快些许。尤其她腕上那串小玉蝉,稚拙可爱,隐约让她想起闺中和姐姐捕蝉的时光。 开口时,原本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口吻便不由顿了顿,道: “过来,走近些……让本宫瞧瞧你的姿容。” 她原要说的是“姿色”,不知为何心中一梗,硬是换了词句。而下首的越荷面上不动,心下已感刺痛之意。她定了定神,待要移步,汪婉仪已然笑了起来,眼神怨毒: “娘娘您瞧,这越嫔实在矜持。您不过想细看她一番,又不是要生吞活剥,这般扭捏作态,是把咱们娘娘当什么呢?” 汪婉仪丧子后彻底失宠,为保住荣华只好拼命巴结着宫里权贵,状如疯狗般,咬噬那些年轻得宠的女孩。但长年下来,或许她也在这种行为中得到快意,愈发癫狂。 昔年月河为掌宫贵妃,亦是她巴结的对象之一。如今身份变换,汪婉仪便迫不及待调转了矛头。越荷见此,心中只有好笑悲哀的,却没什么恼怒之情。 她并不应答汪婉仪的挑刺,只静静地上前了三步,微微抬脸。心下平静坦然,只有些悲伤莫名。天底下怎会有十全十美之好事?虽重活一世,却要与妹妹相见不识,日后还不知要经历些什么。思及此处,不由更感寒凉。 玉河神色掩在团扇之后,看不分明。汪婉仪却犹自刻薄不休,越荷见她实在无状,遂不轻不重道:“婉仪怕是言重了。贵妃身怀有孕,如何听得这些粗话的。”给了个软钉子。 汪婉仪宫女出身,说话素无讲究,又爱尖酸的,听了着实叫人头疼。可她自己却并不察觉,见越荷还敢顶嘴,气得一拍桌案提高嗓门,喝道:“你冒犯娘娘,还有理了!” 越荷微微摇头:“嫔妾不敢。” 却听妹妹已倦倦地道:“婉仪,你小些声,吵得我耳朵疼。”一句话叫汪婉仪涨红了面皮,却不敢争执。 玉河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又转向下首的越荷,神色逐渐变得幽深不定。 她惯不爱口舌纷争,可不知怎的,心中却有维护于她的微妙冲动。可玉河也并没忘记自己叫她来是为什么——到底心气未平,要争一争。 心下情感交杂,又因孕热有些睡思昏昏。李玉河爽性快刀斩乱麻应付过去,开口道:“去取本宫的织锦昙花披帛来。” 这是直白的讽刺:昙花一现。虽盛极一时,终不能久持。但越荷却微舒一口气,因为这总比她料想中的许多结果好多了。当下默默等着。 玉河亦不说话,只时不时瞧她腕上的玉蝉。 不多时,琼华已捧了那披帛来。金线刺绣的昙花煌煌灿烂,似要刺人眼眸。玉河开口道:“赐给越嫔罢。”神色已倦极,扭头不再看。 却闻越荷道:“娘娘好意,本不该推辞。只此物甚是华贵……”转头瞥见那屈膝的女子,玉河心中没由来一阵烦躁,气急道:“怎么?本宫的赏赐你还不敢要?莫非要本宫为你请封,做了妃子娘娘才愿意领受?”话出口,自己先愣了。 越荷低声道:“不敢。”眼中终是忍不住浸了湿意。方要下拜谢恩,却见玉河面色极疲倦,又兼茫然出神,终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你看着甚是困倦,可是畏热睡得不好?” 玉河惊问:“你怎知……”才觉失态着恼,越荷话已继续了下去。 “娘娘不妨用些桂枝百合汤,趁温热饮了,可清热安眠。万不可一时贪凉享用冰镇……”她微微叹息,“听闻娘娘母家有至宝青缕玉枕,极清凉又无寒气。娘娘既怀了身子,不妨向成国公夫人讨要。想来夫人一片慈心,必然愿意助娘娘安眠些许的。” 其实,那青缕玉枕早做了李月河的陪嫁。 据越荷打听,应当已被江承光随其它陪嫁之物一并赐予玉河,此刻便正在长信宫中。只是玉河孕中难免诸事忙碌,宫人们未必想得起来这件前贵妃的陪嫁之物,故越荷出言提醒。 她总是盼着妹妹好些的,更何况,她那么个小小的人如今又怀上了孩子,不知道有多么凶险……越荷已立誓不再频频回顾前世,可如今她仍忍不住怀疑,妹妹是否会蹈上自己的覆辙? 而此时的玉河已然紧紧地攥住了玉制扶手,面上满是惊厉之色:“你——你又从哪里听来的本宫家事?”心中惊涛骇浪,从前长姐也是这般叮咛于她,炎炎夏日,一勺勺喂她带温的桂枝百合汤,哄她酣甜入梦。这一切,难道真的是巧合? 越荷低声道:“青缕玉枕乃前朝至宝……” 玉河一言不发,只觉头中乱糟糟一片,既有要大吵大闹的烦躁,又有种莫名的温情之感。忽然之间,她再也不想针对越嫔,只想关起门来痛哭一场。 此时却有宫女来报:“禀娘娘,霍婕妤至。” 玉河才惊醒过来。虽不知霍妩来此为何,她却断然不愿在对方面前流露感伤软弱之态。遂强收了思绪,皱眉道:“请。”而针对越嫔产生的些许疑虑,也完全被霍婕妤的突然来访给打断了。 不多时,霍妩已扶了侍女红绡的手入内。仿佛是刻意同玉河别苗头一般,她穿着打扮亦极富贵奢华,较之玉河的娇媚,又增一分艳丽之色。 只见她披流彩织金的蜀锦长衣,额饰以桃花金钿,煌煌艳艳,似有光浮。高髻乌云,堆钗环珠翠;腮腻香雪,摇银玉流苏。长眉扫鬓,端的是美艳逼人。 整个人便如一幅锦绣,望之使人耀目,行走时更有异常妩媚之态。 此刻听她笑盈盈道:“贵妃娘娘怎地好端端唤了个越嫔来?她才入宫几日,不识得规矩,若冒犯了贵妃,该是我仙都宫教导不力的错处。” 越荷避让开来,微微福身以示恭敬。霍妩却未看她,只唇边含了若有若无的挑衅笑意瞧玉河。 而玉河的面色已然沉了下去,只觉肺欲炸开。口里冷冷道:“怎么,莫非本宫训导新人,还要向你霍婕妤报备一声?或者你以为本宫是豺狼虎豹,准备将越嫔生吞活剥么!”敌意显著。 宫里贵妃、婕妤不睦已久!二人早有过多次意气相斗,平日里亦多攀比。贵妃位高,婕妤多宠,算来谁也不是完全的上风。 且她二人都爱做富丽装扮,玉河更娇艳可喜些,霍妩则多些妩媚风韵,各以为美,自是互不相服——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双方都来自于军功之家。 玉河出身成国公府,父亲乃开国功臣,亦是当朝重臣。而霍妩出身的霍家却是由今上亲手提拔,近年来在军中多与李家抗衡。双方争权夺势,互别苗头,已结下深厚仇怨。 便是两家的闺秀,在京城宴会上遇见了,也是要吵闹甩脸的。李月河是出阁早,霍妩和玉河却是打小便斗得厉害,又互相敌视。现下同为宫妃,安能和睦相处。 却听霍妩懒洋洋道:“报备么,自是不敢求的。宫中皆知小李贵妃娘娘是跋扈惯了的,我能求什么?无非是怕越嫔不懂事惹贵妃动了胎气,这才急忙赶来了。” 霍妩乃高傲之人,尽管仍居从三品婕妤之位,心下却早将自己看做了仙都宫的主位。玉河的手伸到了仙都宫来,她安能不怒? 越荷既入住仙都宫,就当归她管辖,即便有错也轮不到旁人教训,不然丢的仍是她霍妩的面子。故小茶禀报后,她便立即赶来,无论如何不肯落下风。 只她人虽来得匆忙,却不忘精心打扮。语气亦不慌不忙,犹带一丝戏谑。 玉河果然动怒,指甲几乎折断在掌心。但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面上渐渐浮现出春花烂漫之笑容,口里却露出几分讥诮之意:“是么?原来霍婕妤已能替本宫管教人了?” 她神色忽然转为冰冷,重重一拍桌案:“你哪里来的胆子!本宫竟以为皇上终于许你一个主位了。怎么,婕妤是梦里当贵嫔久了,认不清现实了吗?我堂堂贵妃行事,何须你来多嘴多舌!” 未能得封贵嫔名正言顺地统辖一宫乃霍妩心病所在,玉河此言极戳霍妩痛处! 她神色微变,却是曼声娇笑道:“岂敢。不过是忧心娘娘……孕中焦躁,事情一时给闹大,彼此下不来台而已。”眼波里却流露出几分恶意,“毕竟娘娘素来骄纵,比不得先前那位贤良淑德。我占了入宫早的资历,现下又辅理宫务,自然是要为娘娘多分忧的。” 玉河听她提起亡姐,俏脸顿生寒色。她目光不觉扫过阶下默立的越嫔,竟因在她面前提起姐姐感到了一丝不适。而就是这么一耽搁的工夫,汪婉仪觑见空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霍婕妤这话好没道理!别是特来欺侮我们娘娘年轻的罢!嫔妾记得清楚明白,先前贤德贵妃在世,您照样没少同她呛声为难。贤德贵妃总是品性端良、无可指摘的罢!如今又拿她做筏子,来挑贵妃娘娘的不是。难不成婕妤以为,自己比两位贵妃都高出一头?” 汪婉仪这段话倒是难得的一针见血。 可霍妩看也不看她,只轻蔑一句:“你又算什么东西?配与本宫说话么?”就轻飘飘打发了。 “那不知道以本宫的身份配同婕妤说话么?”玉河终忍不住,愤声喝道:“霍婕妤,我姐姐自然是贤良淑德,千好万好。本宫纵然有不及姐姐之处,却也轮不到你来挑刺!” ——更何况,自己的恩宠远胜于姐姐,这一点也足够了。 越荷听了心下凄然,贤良淑德?不过被逼无奈后自保的招牌。 殿内气氛一时因玉河的怒喝而僵住。此时却听得男人笑声醇厚道:“贵妃这里今日好生热闹。”正是江承光已至。 第19章 慧极必伤 慧婕妤近些年愈发有沉疴之态…… 江承光来得突兀又理所当然。 他和声笑语地同两位妃子说话,不多时便哄得玉河气也顺了,霍妩笑靥真了。只二人还暗暗别着劲,他就佯作不知。期间并未给越荷一言半语的,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三人谈笑间,江承光道出今夜已点了贵人金氏的牌子。越荷微舒一口气,果然感觉气氛松快不少,大约是达成一致的缘故。二位娘娘好歹不至于和还未侍寝过的新人争风。 她心道:江承光的性情其实极不愿意被后宫之事绊住手脚,他一心治理朝政,被两人的争吵拖过来不知该多么着恼,面上却有说有笑的。大约,李霍之间的冲突,于他是必须把控好的度量。 或者说……还没到那个撕破脸的时候。 心下危机感更重。 却不知原本因妃嫔无谓争吵心中烦躁的江承光,虽未与她说一句话,看见越嫔静静站在那里,心中亦生出一种沁凉之意。 直至半个时辰之后江承光因朝政离去,霍妩、越荷才向眉眼含笑的玉河告退。 彼时越荷望见妹妹身侧神情难看愤愤的汪婉仪,心下暗道此人喜好挑唆,妹妹将她留在身边,怕是易生祸患。只霍妩催得甚急,才一言不发地随她去了。 当夜皇帝果然临幸金仙儿的窥星阁。 金仙儿的颜色极好,眼眸尤其柔美含情。她又是温婉坚毅的性情,早在选秀之日便给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也是连着侍寝了两日。由贵人晋为嫔位,是为金嫔。 如此,七位新人之中,除去抱病的顾盼,已有三人侍奉过圣驾,俱是按照位份高低排列。楚怀兰初封正七品美人,满以为接下来会轮到自己,却不料当夜皇帝却点了位份最低的采女聂轲,又晋封她做少使,心下不免倍感委屈。而再次日,受召的又是宫里失宠已久的贺芳仪。 楚怀兰自小不曾被这样忽视冷淡过,尽管陪着她被忽视的新人还有一个冯韫玉,她却以为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筹,断不可等同视之,慧婕妤实劝不住。故委屈之下,竟直接来仙都宫找了越荷。 现今宫中贵妃怀孕,太后袖手,已无请安定理,约束也散漫。楚怀兰在宫里走动,自然挑不出什么问题。但越荷见了她面上不曾掩饰的委屈之色,不免讶然。 “……背地里,不知道怎么嚼我的舌头,看我不起!”楚怀兰连口茶都不曾喝,便愤愤不平地抱怨了一大堆,直说得口干舌燥。又转头见越荷面容,愣一愣才摇摇头,道:“唉,瞧我都说些什么呢。明明好不容易见一面——越姐姐,可叹咱们宫室远了,这些日子竟不曾往来。” 越荷为她倒了一盏茶:“到底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该谨慎为上。且这两日我估摸着你心下不安,不好去打扰。谁知道你竟来了。” 她这话也是实情,毕竟新人在初次侍寝之前肯定都是绷着一根弦做足了准备,上门打扰着实惹人嫌。谁想到楚怀兰会突然跑来? 阿椒摇了摇头:“堂姐也是这么说的。” 她穿一件宝蓝的料子极厚密的袄裙,上面缝缀了极多珍珠,又印染了玫色的杜鹃花。小袄葱绿色,压着沉沉的璎珞金锁。 上京的几月间,越荷并未见她穿过这身衣衫,看来是慧婕妤待她极好。 楚怀兰似乎也察觉到总讲些丧气话没意思,刻意带开了话题,讲些新鲜见闻: “东明阁的景致极好,但总比不上临华殿,栽了极多的萱草,据闻可以忘忧。慧婕妤是我堂姐,我们是多年未见了,她待我极好。只是她看上去极纤弱苍白,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叫人忍不住心下怜惜。” 越荷心道,傅卿玉向来体弱多病,倒有些近似苏合真。只不过,苏合真是敏感多思忧愁入体,傅卿玉则是冰雪聪明淡泊出尘。前者叫人怜惜,后者使人感慨罢了。 傅卿玉的身体是天生不好,她多年来眼看着渐渐衰败下去的。可苏合真,到她临死前也不过是体质弱了些,容易染上风寒咳疾什么的,为何现下却病到了不能理事的地步? 一瞬间的出神并未被楚怀兰察觉,她嘴巴没停: “堂姐是喜静之人,故东宫虽人多却鲜有人来长乐宫打搅。我却闲不住,就近串了几次门。宁嫔的清心阁布置淡雅素净,她烹茶本事极高,日常又爱习字。虽对我客客气气的,往深了却也谈不来。沉香阁的沈贵姬脸有些长,更是个没趣之人,很别扭。瑶华阁的云婉容人倒温柔,但她和贺芳仪坐在一起绣小衣,姐妹情深得很,我又挤不进去。唉,最后我只好去瞧了顾盼——” 她言及此处忽露了些心虚神色,见越荷果然皱眉,忙道:“我不过是听闻她病了去看一眼——我晓得太后为何不喜我,难道叫我干等着么?总该把这解了——”说着,声音渐小,郁郁不乐。 越荷见无人留心她们的谈话,方问道:“顾芳媛看着还好么?” 楚怀兰讷讷道:“昭阳宫灼华阁,原是极盛之地。然而顾芳媛卧病,好地方也失色不少。她原是明艳动人的美貌,如今因着风寒,脸也瘦下去,神色也灰,不过眼睛偶尔还流露些神采。” 越荷思量一番,道: “顾芳媛那边——我看她的性子,未必是你得罪了她,只怕是太后晓得了你当初的话,要拿你给她做脸。到底她是太后的侄女儿,将来改变心意,要得宠也不难。如今病着,亦不会缺太医、医女照顾。你搅和进她们姑侄之间,实在有些难办——阿椒,顾芳媛的风寒果真很严重吗?” 楚怀兰道:“我观她神色,似是不乐。” 越荷点点头,算是略过这一桩不谈。又道:“入宫了这些日子,我也当挑时机去拜访慧婕妤。只不知她身体如何,是否方便叨扰?” 楚怀兰“呀”了一声,立时露了笑颜:“正要说这个呢,你有这个心就好。咱们毕竟都是——毕竟都是,”她自己也略微晓得难为情,向四周瞧了瞧,“毕竟都是陈朝王公重臣的后嗣,自然也当多加亲近。便是你不提,我也要领你去见堂姐的……”她嘀咕,“总也是公主呀。” 越荷轻声问:“慧婕妤也这个意思么?” 楚怀兰却未察觉她神色变化,撇了嘴道:“怎么,我事事都要与堂姐通了气再做吗?不过一件小事罢了,难道我又做错了什么?” 越荷心下微叹,楚怀兰的性子未免太直。正因她们三人有这层微妙联系,才更需从长计议。绝不是她以为的直接抱团那般简单,那才是真正的自绝未来。 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岂是现在的她们能承受之罪名?然而话到嘴边又吞下。 拜见一次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刻意避着不见照样叫人说嘴,又何苦扫对方的兴致。 遂点了头笑道:“我们阿椒主意越发大了。” 楚怀兰喜道:“我就知越姐姐不会变的!” —————— 慧婕妤闺名曾为傅卿月。 卿月者,月之美称也,亦可代指百官。她是陈朝最后一位公主,又由本朝太后抚养长大。 细论来陈朝最后的公主与皇子,取名都不曾遵从族谱。 慧婕妤本从“珊”字,却因中秋诞生,战火连绵,人心不稳,被大醉的陈帝指月命名“卿月”。而傅北本从“北”字,可叹彼时陈朝已濒临崩塌。陈帝说,这孩子怕是不会有兄弟了。干脆抹去后一字,直接以“北”为名,果然一语成箴。 姐弟二人的命运,便也自此飘零。 蕙质兰心如傅卿月,在后宫日久,自然也明白自己名字的尴尬。陈朝还在的时候,她身为公主,取一个主月的名字还无关紧要。可如今做了夏朝的妃子,留着这个名字,便很有些不识趣。 于是她便改了自己的名字,借着皇帝为贵妃改名的时机,而且择了一个并不出挑的“玉”字。红花香玉,女儿家最常用的名字。淡雅如傅氏,亦是放低了身段。 她乃安静守礼之人,又懂事识体,因此太后愿意疼她,皇帝也愿意给她几分体面。位份虽只封到婕妤,却是因为她受封时朝上才因前朝之乱争执过一场,故而只好低封,又赐了封号做补偿。来日便是直接提到妃位,也是可能的。 前世月河对傅卿玉且怜且敬,历经改名之辱后才冷淡下来的。现在想来,对方似早已看透了她的结局,亦曾有隐晦提醒之语。而再回首改名事件的前后,她渐也察觉到慧婕妤之无可奈何。 终究不能轻下定语。 傅卿玉接待二人的地方并非是休息的厢房,而是正式的厅堂。越荷只和楚怀兰闲坐了片刻,这名年轻女子便由侍女搀扶着出来,坐在了上首。 慧婕妤上着苏绣月华锦衫,下笼烟水百褶裙,微微含笑,不胜纤弱。柳叶眉细长而弯弯,一对眸子澄澈温煦。面色总是苍白,只在咳嗽的时候会稍稍有些病态的红晕。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平日里行事从挑不出错来,的确是个极聪慧剔透的女子。然而人云:慧极必伤。 慧婕妤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多病,身子向来不好。近些年,愈发有沉疴之态。 对于慧婕妤强撑病体来厅堂接待二人的行为,楚怀兰显然有些不解,好在她素来马虎,也没纠缠在这上头。越荷心下却暗赞慧婕妤体贴:不在厢房接见,不显过分亲近也方便各自往来。 便起身请过安,默默坐下,听她如何开口。 第20章 公主之问 越荷,你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难为越嫔妹妹还来看我。”柳叶眉的女子淡淡一笑,声音极为好听,“只是我身体不好,怕过了病气给你。咱们远远地说几句话便罢了。” “堂姐!”楚怀兰有些不满,“你这是说的什么见外话,越姐姐和咱们一样,都是——” “阿椒。”傅卿玉以目光止住她将要脱口而出的话,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我和你越姐姐有些体己话要说,隔壁给你备了冰糖奶窝,先去吃一碗好么?金丝酥糕亦留着呢。” “堂姐,我可不是小孩子。”楚怀兰撇嘴,又忽地吐舌,逗了两人俱笑,“好啦,知道你们嫌我傻气,我走就是。” 离去时脚步轻快,并无生气模样。 越荷心道:阿椒虽于前朝身份上有些执著,到底性情本真爽朗,也很难得了。 待她去了,傅卿玉方温婉一笑:“难为你一路照拂阿椒,我已听她说了。这孩子这般淘气性子,想来给你添不少麻烦。”然语气亲昵,显然对堂妹颇为喜爱。 越荷微笑道:“娘娘多礼。阿椒爽朗,亦叫我心下开阔许多的。” 傅卿玉仔细瞧她一眼,温声道:“这话暮气了些,你一个年轻姑娘,本不该如此郁郁——我实在得和你道一声歉。”微露愧疚之色。 越荷忙道:“怎敢。”心下明白对方是在提傅北退亲之事,其实那件事对她也很尴尬,倒谈不上需要致歉——真正需要致歉的那位越荷姑娘,已经不在了。 傅卿玉道:“无妨,此事不过几人知道。你到底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又命不久矣,何必说出来阻你前程?不过陈年旧事罢了,你无需害怕。” 越荷心中一缩,假若她曾经定亲的事情被人捅开……到底是极不好听的。 然而,正如傅卿玉所言,她的确没有不愿意越荷得宠的理由。 这位前朝公主对万事都看得极淡,但也总愿意照拂几分自家人。哪怕她或许更亲近堂妹楚怀兰,也不至于刻意害她。正想着,已听卿玉叹道: “倒是我们……对你不起。” 越荷沉默了下来,她想起因为傅北退亲而悲愤上吊的两位老人,孰是孰非,又怎么说清呢? 傅卿玉已在轻轻地喘息: “也不必瞒你,阿椒入宫,本是为我这病弱的身子。圣上的意思,要有这么一个人在,能够显示出本朝对前代的宽容,也好叫野人返乡务农、遗民各自归顺、治理减少波折。” “而点你入宫则是为了军心——陈朝军队里有不少壮丁编入了大夏军中,遣散的也多是青壮之年,他们都极爱戴越威将军。越荷,你比阿椒聪明,有些事须你多担待。况且,这几日我看下来……” 她垂下睫毛,微微一叹:“阿椒定然是得不了宠了。” 闻得此言,越荷心中一跳,旋即露出一丝不安神色。 傅卿玉流露了些宽慰之态,温文道: “此非你之过,无需介怀。我是明白的,想来日后阿椒也会明白……”她声音淡淡的,“圣上虽要抬举咱们,昭示宽容,却绝不会过分抬举,平白叫陈朝遗民们自矜身份,也惹臣子们不满。”提起前陈,她面色如常,只目光稍黯。 越荷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这是江承光的性格,其太过苛求完美,凡事都追求绝对平衡。有抬举的,必然有失意的作为反差,而现在,她很显然成了被抬举的那个。 换作别的皇帝,或许不会如此在意。后宫的女人漂亮可爱,能讨好到他就给些恩宠,天下岂不早在掌控?楚怀兰或许还有些希望。但这条路在江承光处却是被堵死的——他这种对于绝对完美的极致追求之下,内心的不自信和不满足如此清晰。 不过在民间和朝堂,这位皇帝的风评倒很不错——他也的确致力于塑造一个圣人的形象。 但越荷此刻却只能佯作不知,劝道:“圣上尚未招过阿椒,或许来日更喜她……也未可知。” 傅卿玉轻轻摇头:“这届选秀入宫的七人里,唯独阿椒是圣上不曾瞧中的。其余虽有内定,人却颇出彩,或如顾芳媛,又有太后为盾。所以,阿椒必然会是那个失意之人,这已很明显了。” 她道:“或许这也是件好事罢……阿椒并不善于同人争斗,至少她的身份能保证她衣食无忧、不被人无端地苛刻陷害。” 语气颇有悲凉感伤之意,越荷不便接话,只好听她往下说着。 “阿椒是很喜欢你的,我想,若托你照顾她一二,你想来是肯的。必须要有一个和陈朝有关的女子在后宫站稳位置,阿椒的性情不适合,我也只能托付给你。可是越荷——” 她静静道:“见过你的面之后,我反而开始不确定起来。或许,你比阿椒更不合适。” 那道声音轻飘飘的,停在越荷耳中,却不啻惊雷。越荷心神俱震,隐隐有种强烈的直觉,傅卿玉真的已经看出了什么关键的东西!行一大礼道:“请娘娘指点。”她不断回想着自己的每一个细节,是哪里——哪里让傅卿玉——聪慧剔透的傅卿玉有了这种想法? 莫非真的有注定之说么?莫非重来一番的李月河,仍然是一个失败者?种种念头不断纷扰,耳边却是傅卿玉的声音,宁和而好听。她说: “你看上去……想争又不想争。” 越荷愣住了。 “你……小小的年纪,心里却极厌烦这些纷争,似看惯了罢?可你偏要入宫。我观你言谈举止,绝非一时负气赌劲之人。越荷,你是有什么心愿在宫中,非要来这里,却不稀罕争斗之事,也无手腕意志么?可知这念头多么荒谬!” 傅卿玉咳嗽几声,苍白的脸泛上红晕,她制止了要过来搀扶的侍女绿蜡,继续说道: “既入宫,便当下定决心。除非你决意避世,放下所有念头——妄图含糊逃避争斗是绝不行的!可知一点软弱便会害死自己?越荷!我们第一次见面,此前素不相识。然而,你日后在后宫和我代表的是那些可怜可敬又可鄙的人——你必须认清自己的位置,早下决断!” “否则,你以为这样下去能够有多久?你——你是聪明之人,必定懂我意思。” 她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现在后退一步还来得及。可是将来,一旦你真正选择了接替我的位置,便不容你回头!越荷,你可知为何我这么多年,离一宫主位只差一线却屡屡未封?” “因为我晓得自己命短,又精力衰微,无力卷入更多。圣上有意平衡后宫,我不肯担这个责,如何能奢望主位?可是你不一样啊,越嫔。你年轻漂亮,圣上现下又还喜欢你,你明明可以做得比我更好——登上贵嫔位甚至妃位,但你也必须投身——” 她薄而优美的红唇忽而一抿,吐出两个冷冰冰的字眼:“斗争。” 越荷心下忽生寒意。 卿玉厉声道: “我不管你心中作何想法,你是轻蔑自己的身份也罢,骄傲自己的身份也罢。自此,只要你踏上这条路,你就和那些人——遗民罢,你们都用这个称呼——你就和他们休戚相关。他们是你的后盾,你披荆斩棘、砥砺前行,也会为他们开阔天地。别以为后宫一亩三分地就是全部了,对别人也许是,对我们这种人,绝对不会是!” “昔日,他们的子弟出仕的时候,因身份被人刁难,可以说,我是慧婕妤的子侄。圣上都愿意封慧婕妤,你们又凭什么饶舌?来日,他们要说,我是越嫔、越贵嫔、甚至是越妃的子侄——你的存在可能不是为了他们,但已经和他们所有人紧密相连。我今天的话,你全部记住,日后也不可忘记。越荷!假如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在皇帝面前仍有体面,想必现在开始教导楚怀兰,也可出些成效。而比起如今这般心气皆无的越荷,粗莽却自有闯劲的楚怀兰,或许是更明智的选择。 她垂下头,凝视着那衣衫简素的女子,目光沉凝如霜。越荷,你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而此时的越荷亦是心中有叹:傅卿玉能在后宫立足多年,纵然谦称一声“避世”,也是极有水准的——她的确一语道出了关键。就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关键之处。 是啊,她回到了后宫,曾经害死她的地方。她似乎是为了公道而来,为了自己心中的善恶,除去自己之外没人会在意的往事。又似乎……那只是渐渐地变成了一种习惯? 尽管她厌倦着她所承受的一切,可是在那道圣旨来到江南的时候,亦是她自己做出了选择。她是真的恨极了苏合真么?抑或只是失去了在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生的勇气,又急于找回自己失却的人生,这才匆忙地回来。她的心里,其实从未准备好浴血厮杀。 假如不是傅卿玉点醒,她不知道自己还会继续这样的状态多长时间。 还能够这样下去吗?宫墙深深,是能够容下闲愁思绪、掉以轻心的地方吗?当她以越荷的身份回来之初,难道不该早已下了决定?生,或者死。 ——这个问题容不得丝毫的逃避! 第21章 情深不寿 不过几个逆陈的罪女,也敢在…… 慧婕妤,实在当得一个“慧”字。 或许,正是这种过于锋利的聪慧伤害了她的身体,才使她多年来缠绵病榻,直至如今无可奈何,托付来日。 越荷心想,难道她还要消极地躲避下去么?还要对往事伤感追怀不知所措,把自己送回来让别人再害死一次,让死去的孩子不能闭眼么? 不,她绝不肯如此的。 从今日起,暂且放下属于李月河的牵绊,将那些过往牢牢尘封在心底,扮演好“越荷”的角色。就像不要为了关心玉河而得罪霍妩,不要为了试探苏合真刻意刺激,不要去揣度皇帝对曾经的李月河有几分真心——这些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不要……再把自己当成李月河。 你是越荷。越嫔越荷。 再睁开眼时,越荷眸中的晦涩已然退去,剩下清明的坚决。她下拜道:“多谢娘娘教诲,越荷永志不忘。”前世种种,这一刻烟消云散。 傅卿玉遂露了笑意,目中有激赏之色: “你比我想象中更加果决。” 越荷恭敬以大礼拜她,不仅是拜点醒她的傅卿玉,亦是以越荷的身份,感激这位为了前陈子民耗尽心力的陈朝公主。她值得这些尊荣。 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她都感激对方及时地点醒了她,让她得以更积极地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前朝后裔的身份,在高位嫔妃眼中,或许暂时是一层无关紧要的保护。但低位嫔妃间的倾轧争宠从来如此险恶。纵然她对宫中多有了解,亦可能不慎遭害。 见越荷这般情状,傅卿玉微微点头,已知无需多言。但凡越荷记得今日,便自会照顾她堂妹楚怀兰。有些事情,不是多说就有用的。又微笑道: “说来,阿椒是我堂妹。现下我与她又是同居一宫,日后少不得要多加亲密。如此,你也不必时常来访我。有什么话,托人跑一趟带来就是。” 越荷颔首。 两人已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尽管目标一致,将来仍要减少来往、规避风头。三个与前朝有关的宫嫔聚在一起,太容易落人口实、被扣帽子。结党营私、意图复辟,罪名听起来可笑,真沾上一点边,却不是她们能够承受的。 既然今日已来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不如谈得更透些。傅卿玉便转而道: “我在宫里许多年,一点浅见,你听听也罢。如今,你根基尚浅。霍婕妤虽对手下人不差,然而,你既立誓要继承我的位置,来日必然是要往一宫主位上争取的。” “以霍妩的心胸,容不得你到这个地步。李贵妃又年轻爱吃醋,看她身边围绕的都是些失宠善媚的嫔妃便知。你要得宠,她必然是生气的。剩下的‘山头’里,洛婕妤心思深,这人我都不大看得透。其余的……反而苏贵妃处,是你现今最合适的托庇之所。” 越荷面色一僵。苏合真?尽管才立誓要放下过去,但想到要去最大的仇人,也是最不知如何面对之人手下过活,她仍有些不能呼吸。 傅卿玉见她神色,却只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往下说道: “苏贵妃体弱多病,为人又与世无争。且她与我,是素来有些不和的,刚好避嫌。” 卿玉抚了抚翡翠滴珠的耳坠子,发觉越荷露出些诧异神色。 “圣上向来敬重于她。你与她一位闺中旧友,性情举止有些仿佛,她于那人有愧,应当会愿意庇护着你。而圣上又尊崇苏氏,有她开口,你自能从霍婕妤处迁出,顺顺当当入住未央宫。并且——苏贵妃一贯体弱。” 她意味深长。 ——情深之人,向来不寿。 越荷并未领会到傅卿玉真正的话中含义。她只是在思忖着,此前从未听闻傅卿玉与苏合真不和——试问宫中有谁会与避世的慧婕妤不和?又有谁会与温婉善良的容妃不和?且二人素少交集的。至于傅卿玉方才提到的,苏合真体弱……越荷的瞳孔骤然放大。 傅卿玉的意思,是叫她现今暂托于苏合真,受她庇佑。而来日苏合真病重逝去,再无束缚,自然又可图谋高位,一箭双雕。且,体弱如苏合真,已许久不能侍寝,偏皇帝时常去她宫中看望。此中亦颇有可以谋划之处……越荷心下忽生一种怖惊忧伤。 乍然听旁人轻描淡写地说起她的体弱,才意识到她的病情究竟到了何等地步。这样又算什么呢?苏合真遭到了报应?可这所谓报应何等轻忽可笑,与她死前的痛苦决绝相比,简直不值一提。然而,如今她的复仇对象却缠绵病榻,她的痛苦竟不知向谁倾洒—— 心里茫茫然,空落落的。越荷低声道:“多谢娘娘美意。”却不再多言。 傅卿玉微微摇头,已然明白了她的回绝之意:“随你,志气高些自立也没什么不好。”后半句却是误会了。 越荷亦无心解释,只道:“阿椒想来等急了。” 傅卿玉恬淡一笑。 —————— 离开临华殿的时候,庭前萱草随风摇曳。越荷亦是心头微松,仿佛压了许久的大石被移开,说不出的畅快。她感到自己离开了傅卿玉聪慧含愁的那双眼睛,却莫名有些凄然。 好在楚怀兰天性爱闹,在旁边说笑打趣,越荷心中阴霾也渐散去。她既承了卿玉的情,自当有所回报,为她看顾楚怀兰一二。故也应答相和,有说有笑,原本的疏远之念彻底放下。而因别居有些生疏的二人,也是再度亲密了起来。 之后便又在楚怀兰的东明阁坐了片刻,越荷忖度对方今夜仍有接驾可能,自己多留实属不便,早早地辞行。谁知阿椒许是无聊疯了,硬要相送,竟伴她到了长秋宫地界。 长秋宫无主位,有沈贵姬、宁嫔、穆长史居住。三人阿椒都拜访过,虽不大谈得来,到底可以说说话。其中又因宁嫔气度最好,为人亲切大方,最得阿椒喜爱。 当下阿椒兴致又起,欲引越荷一并顺道访一访钟薇。越荷见她想起一出是一出,不免好笑,又急推辞。正推辞间,忽闻一片行礼之声。 “参见汪婉仪。” 越荷急拉了楚怀兰,随众人下拜。却听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响了起来: “这不是越嫔和楚美人么!还真是好兴致哟!” 汪婉仪不曾叫起,只是冷笑连连,缓步来到两人面前。 她是早就失宠又丧子的,宫里高位嫔妃见她可怜,虽不喜也懒于搭理,她又专爱找低位撒气,这些年竟养出了满身的戾气。一张瓜子脸本来颇有几分动人之色,近几年愈发显出刻薄相来。 汪氏宫女出身,虽有些美貌,但嗓音先天不足,尖利粗陋。原先伴君时诸般避免开口,反而博得一个文雅知礼的夸赞。如今她失了君心,又无子女兄弟依仗,便破罐子破摔起来。原本美丽的容貌,也渐渐染上了嗓音里的尖刻了。 越荷见是她找茬,心知不妙,强在楚怀兰之前作答道: “回婉仪的话,嫔妾才与楚美人一道看望过慧婕妤,现下正相约一起去看宁嫔。不知婉仪何故在此?” 同越荷一样,汪婉仪居住在西宫。寻常散步,不会到东宫这边来。 汪婉仪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是极为不屑:“我的事你也敢过问,真是反了。” 又冷笑道:“慧婕妤?你们倒是懂得抱团儿取暖啊!逆陈的罪民之女,怎么,在大夏宫中还敢这样嚣张?宫里容得了你们结党营私么?”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那嘲笑的话语如刀,句句扎在人心上:“不过是几个逆陈的罪女,也敢在外头招摇?我乃正正经经的大夏子民,良家出身,也是你们能攀谈的么!” 这些话里充满着恶意,摆明了是故意找茬!汪婉仪这些年惯会这般寻衅滋事的!越荷才要说话,那边被她按住手的楚怀兰已然大怒,不管不顾地挣脱开去—— 越荷惊愕中,只见她豁然站起身来,每一字每一句都压抑着深沉的怒火: “还请婉仪仔细,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东西!” 第22章 婉仪寻衅 白净的面皮上,鲜红的血珠子…… 越荷心下一紧,再要阻拦已来不及。楚怀兰的眼眸中燃烧着激怒之火,她昂然道: “婉仪说话要仔细!婉仪以为嫔妾不配同你说话,可嫔妾等也是正经选进宫来的,莫非婉仪在质疑圣上的决定?假若嫔妾是逆陈罪女,那选中嫔妾的圣上是什么?婉仪又是什么?婉仪置本朝于何地?且嫔妾父母俱是仁爱宽厚之人,婉仪红口白牙,以罪民蔑辱,难道不怕圣上治罪吗!” 越荷诧异于她的大胆莽撞,又不由生出几分钦佩之心:似这般身为前朝王室的自尊,无论楚怀兰抑或傅卿玉,乃至傅北,都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 他们平日也谈笑如常,但被辱及心中珍爱之时,同样会如激怒了的狮子一般发出怒吼。这一点,却是还魂而来的自己所无法感同身受的。 而汪婉仪不料小小一个美人竟敢反驳自己,气极反笑: “好,好,好!楚美人果真好大的胆子,什么时候一个七品美人也敢驳斥堂堂正五品的婉仪了?口出狂言之徒,我叫你起来了么!来人啊,给我把她按下去!” 越荷心下一沉,最坏的结果发生了! 汪婉仪是疯狂暴戾之辈,即便楚怀兰刚才那话是难得的针针见血,她也听不懂背后的严重后果,而只要逞这一时之快!越荷前世贵重,从未以下位者的身份面对过这种人,她此时感到加倍的棘手了。答应过慧婕妤要回护楚怀兰,现在,她究竟要怎么做? 汪婉仪的宫女凝露已指使着两个粗使太监去压服楚怀兰跪下,她面上有不忍之色,却对主子的命令无可奈何。而楚怀兰自知触犯宫规却凛然不惧。 她直直站立,挣扎着绝不肯跪这辱没故陈之人。可又怎拗得过两个青年太监,终是被按倒在地上。她这样被强迫跪下,已然气喘吁吁,鬓发散乱,面色潮红,仪态全无。 只一对眼睛湛然有神,冷傲逼人。 汪婉仪缓步上前,伸出套着缠丝莲花金镯的素手,长而尖锐的赤金嵌翠滴珠护甲闪着耀眼的光。她亲昵而温存地抚摸着楚怀兰的脸,口中笑语连连: “楚美人,你长得倒真好看,难怪敢于对我如此不敬,怕是存了来日压我一头的心思呢——”话及此处,面色忽变,“掌嘴!” 又快又急的一巴掌就这么劈手甩出,护甲在阳光下金耀刺目。 楚怀兰尚且愣在原地,而越荷顾不得其它,一把握住了汪婉仪的手腕—— “还请婉仪手下留情!”她急急道。 越荷素知汪婉仪性情狂躁,早有防备对方伤人之心,这才及时拦下。然而以她目前的身份断难长久制止对方,一面握住那只手腕僵持不让,一面脑内飞快想着说辞: “楚美人她年幼无知……美人毕竟尚未面圣,若污损容颜,圣上见了怕是不好,也会责备婉仪……” 她心急之下语速飞快,可汪婉仪岂是能被说服之人,闻言愈发大怒,奋力甩起手腕来: “她算什么东西?也配面圣?你又算什么东西,在这里与我说嘴!我愿意教导她,是她的荣幸——”又喊宫女来拉开越荷。 楚怀兰本因这突然的变故有些发愣,真见到那长而尖锐的护甲在眼前晃动才知害怕,极力躲闪。忽然间,脸上一阵痛楚。原来争执间那护甲仍是划破了她的面容! 楚怀兰愤怒又委屈,夹杂着恐慌惊惧。 她白净的面皮上,鲜红的血珠子一滴滴渗出。连锦见了,已急着哭告哀求起来。 桑葚亦是吓得六神无主,忽然瞥见远处婉约身影,急忙高声喊道: “给洛婕妤问安!婕妤玉安!” 乍听“洛婕妤”之名,汪婉仪手中动作不由一顿。越荷急放开她手后退恭敬立好,洛微言温婉含怒的声音已然响起:“这里是怎么回事?” 微言着青缎掐花对襟外裳,外搭镜花绫披帛。腰系碧色宫绦,垂挂洁白玉佩。茜色兰纹留仙裙长及曳地,又罩一层金线描花飞鸟的花笼短裙,端的是典雅淑柔。 她梳的是叠拧的朝云近香髻,以珍珠玲珑八宝簪固定发髻,正中拧旋处佩戴鸾凤垂帘珠冠,清丽容颜更添大气庄重,不愧是执掌后宫的洛婕妤。 此刻她秀眉微蹙,问话虽平缓,却带着说不出的威势。 甘草轻喝道:“娘娘命你们回话呢。” 汪婉仪如临大敌,急忙跪下分辩不止。她全无先前的嚣张跋扈之态,面露畏惧,说话亦是磕磕绊绊,其中又满含指责推卸之意。 似她这般出身低微又爱作践人的,面对名门毓秀的洛婕妤有种天然抬不起头的自卑——尽管,偏支出身的洛微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曾被人给低看轻视。 楚怀兰犹自抽泣呜咽不止,愤怒过去之后,便是毁容的惶恐与后怕。越荷守在她身边,拿帕子为她按住伤疤,并不和汪婉仪强辩。 须臾,那边洛微言的宫女甘草捧一块冰玉过来,正是微言先前腰间所系的那块。越荷露出感激之色,忙包在帕子里给阿椒敷了。 待汪婉仪辩解完,阿椒的啜泣也渐止住。洛婕妤一言不发,又问二人:“你们有何说辞?” 二人道:“娘娘容禀。”亦讲了一遍事情经过。微言细细听了,楚美人是激愤委屈,越嫔却持正不偏。又思量了一番,方摇了摇头,沉声道:“汪婉仪,你实在是越活越回去了。” 汪婉仪面露惊色,楚怀兰则是大喜。而洛婕妤已平缓却不容反驳地说了下去: “先贤德贵妃理事时对你多番警告,想是如今我掌宫不严,教你愈发嚣张,竟来和新人为难?今日之事,乃你挑衅在先。慧婕妤乃太后亲自抚育,越嫔、楚美人亦是圣上亲点入宫,莫非你是要质疑圣上与太后的意思?还是自以为更加高明么?逆陈已是往事!如今人人俱是大夏子民,婉仪存心挑事,莫不是以为陈朝犹在?” 一字一句,似有千钧之力,压得汪婉仪冷汗直冒。她身子不断颤抖,最后竟是软倒在了地上,跪对那温婉威严的女子:“娘娘恕罪!嫔妾知错了!” 洛婕妤微一摇头,冷声道:“甘草,去禀报圣上:婉仪汪氏寻衅滋事、殴打下位,着降为从五品顺媛,罚俸半年。三月之内,禁足畅安阁,日诵《女论语》十遍……” 汪氏瞠目结舌道:“娘娘,嫔妾、嫔妾不识得字……”愈往后愈是低声,面皮也涨得通红。出身宫女,不识大字,一向是汪氏心中隐痛,又多为众人所笑,此刻勉强说出,简直无地自容。 洛婕妤淡声道:“正因如此,才要你长长记性。到时自有识字的老嬷去训导,你安心跟着学就是。”随后不再理哭嚎哀告的汪顺媛,又转向越荷、楚怀兰二人,面露不忍之色。 “今日之事虽因汪顺媛而起,可楚美人亦有冲动犯上之嫌。若不罚你,实难服众。” 楚怀兰忙道:“嫔妾明白,娘娘尽管罚,嫔妾绝不会有怨怼之心。”见洛婕妤痛快处置汪氏,她已是扬眉吐气,也不由对这女子倍增好感。 洛婕妤微微点头,越荷亦言:“嫔妾亦有错,愿同受罚。” 楚怀兰面露感激之色,正欲开口,洛婕妤已然道: “既如此……楚美人禁足十日,越嫔禁足五日罢。禁足期间,撤去名字,不得接驾。楚美人,你遭这番无妄之灾实在可怜,回去后务必好生将养,不留疤痕。我那里还有些玉津膏,晚些时候派人送去,必助你早日恢复容颜。” 楚怀兰喜道:“多谢娘娘恩德!”越荷亦下拜。 洛婕妤此番处置可谓公正明理、不偏不倚,却又能让人看出她的真心偏向。即便楚怀兰、越荷受罚,也说不出她的不是来。尤其楚怀兰,原本破损了容颜便不宜面君,所谓禁足,实是保护,又赐下膏药。楚怀兰对她实是满心感激。 而越荷的五日禁足在这些前提下看来,也就实在无关紧要——她不过被台风尾扫到了,且人人都有倒霉的时候。越荷心中微叹一声,亦道:“多谢娘娘主持公道。” 洛婕妤面含浅笑。 汪顺媛已经瘫软在地,面色煞白。微言带着怜悯看了她一眼:“扶她回去罢。” 第23章 婕妤身孕 恭喜圣上,霍婕妤有喜了!…… 承晖殿。 玉河站在阶上左等右等,终于望见了熟悉的身影,顿时展露娇憨笑颜。天真可喜的模样,叫皇帝心中一颤:“给圣上问安,圣上终于来啦。” “小玉快起。你还有身子,可不能大意。”江承光扶她起来,一片柔情蜜意。 玉河扬起娇笑:“圣上待臣妾可真好。” 江承光宠溺地点她鼻头:“朕自然是疼你的。”又微微一笑,“朕讳‘承光’,宫中独你的宫室‘承晖’犯讳,朕却一意保留,朕的心意,你还不明白?” 玉河喜笑颜开:“我自然知道。当初若不是圣上拿这个哄我,我还不肯住这偏远的长信宫呢!好在修缮过一番后也能看了。” 她笑容甜甜,白嫩的小手搭在江承光肩上,灵动的眼眸转着光。 “那不知道圣上能不能再宠臣妾些?” 江承光笑语:“你说。”心下已生不悦,面上不露声色。 玉河满心信任,不自觉便带了点儿撒娇抱怨的语气: “臣妾终日怀着身子,哪都不能去,无聊极了。平日里,也就汪氏几个人来给臣妾解闷逗趣。方才听闻洛婕妤禁足了她,这汪氏自然是有错,可圣上就算不心疼她,好歹心疼几分臣妾呐!” 江承光的面容不自觉地一冷,又见玉河依然笑得天真,方缓了语气: “有朕陪你解闷说话的还不够么?”哄劝着,“小玉,微言她现下可是代你执掌后宫——这才做了第一件大事,朕便立刻去驳了她的面子,到时候谁还愿意敬服于她?到时候,事事都拿来烦你,你就更不好安心养胎了。听朕的,那汪氏粗陋,又屡教不改,随微言的处置罢。且除她之外,丁修仪不也和你要好么?”目光渐渐晦涩。 现今乃大夏之天下,更是他之天下!汪氏三言两语就将他三个妃嫔归入陈朝一流,江承光心中又怎么会舒坦?更遑论其中还有一个“越荷”。 他是很不喜欢玉河为汪氏说话的。 玉河听了,心中有些郁郁。丁氏和汪氏,能一样么?丁氏虽也奉承巴结她,到底不如汪氏全无尊严。可这话又不好对江承光说,只得嘟了嘴: “可圣上,汪婉仪——汪顺媛为您诞育过二皇子,又伤了身子不能有孕。您就是不喜欢她,也可怜她几分罢。再者说,满宫都知道汪顺媛是臣妾的人,拿她给洛婕妤做脸,岂不是伤臣妾的面子么?” 她这样夹缠不清地求情,江承光反而愈恼,微蹙眉头又极快展开: “不过降一级罢了,算不得什么。这是汪氏自己犯错,并非微言有意为难。且,汪氏曾有幸为朕诞育皇子,已经是她的福分。宫里诞育过的嫔妃,不少的体面还不如她呢。” 这里指的诞育过的嫔妃,自然是说那些诞育了又丧子丧女的。景宣一朝,后宫中这样经历的嫔妃并不少,譬如那位身为罪臣之后的贺芳仪。 “至于伤你颜面——”皇帝俊朗的面容笑得暧昧:“小玉,你是正一品的贵妃,朕又这样宠爱于你,有谁敢小觑了你去?宫规森严,微言不过照章办事,你别想太多。” 他这样哄骗,玉河自是心花怒放,陶醉之下亦忘了汪氏之事。 又听得江承光赞道:“说来,微言也是朕身边的老人儿了,只比你姐姐晚三年入府。”忽生叹息,“她素来是温婉得体,无有错处的。现下以从三品婕妤之位勉力主持后宫,很多事情亦是无法名正言顺,委屈她了。” 玉河不满地扯了扯他袖子,江承光才回过些神来:“……只是现今三位婕妤资历都已足够,贸然晋封其中之一,对另两个不公。若一齐晋封,又不免动静太大。”他实际上的想法是:三位婕妤之中,傅卿玉地位超然,洛微言把持宫权,霍妩备受宠爱,恰好形成制衡,打乱了反而麻烦。 玉河听了道:“是这道理,如今宫里嫔妃虽不少,主位却寥寥,只我与合真姐姐二人。三位婕妤若再进一步就是封贵嫔、做主位,这事是该慎重些的。若非大功,给个封号加赏也罢了。” 这话是难得的周全得体,亦合她贵妃的身份。江承光听了赞道:“你说得有理。果然是贤妃,懂得为朕分忧了。” 玉河嘻嘻一笑:“臣妾不过妒了洛婕妤,不想看她高封哩!”又抱怨道:“圣上知道臣妾的好,日后不要忘了臣妾就好。毕竟臣妾也没个好封号呢!”——其实这话颇有些无赖之处。 玉河因其姐之故,初封便是贵妃,而按例贵妃是不加封号了。假如另外赐下,便是无上尊荣了。玉河想讨这个封号,也是为了压合真一头,做成真正的后宫第一人的意思。 尽管她也亲近苏姐姐,可圣上更喜爱自己,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江承光低低地笑:“朕与你的日子还长,现在就万事俱全了,来日还怎么封赏?”见玉河露出爱恋之色,又道:“朕拟了封号,是‘章’字。婕妤人如其名,微言大义,治理后宫又颇有条理,实当赞赏。赐封号‘章’,也是嘉许鼓励之意。” 玉河道:“圣上说是便是啦。”有些酸味。刚打算撒个娇儿哄江承光答应她更多事情,已见琼英琼英领着霍妩之侍女红绡匆匆而入,玉河不由皱眉。才要问话,红绡已经恭敬地跪下行礼: “参见圣上。参见贵妃娘娘。恭喜圣上,霍婕妤有喜了!” ———————— “妩儿的身子如何?”江承光一路脚下生风,面带喜色,才进金华阁便迫不及待发问。 薛嫔眉眼微微含笑,这些年霍妩对她多有照顾,她亦是承情。这么位冰美人笑起来,可谓是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她道: “陆医女说婕妤已有孕两月,正派人去请太医来再确认一回呢。”宫中妃嫔多是由医女看诊,出了大事才会劳动太医。 江承光喜上眉梢:“好!”又道:“还称什么婕妤?朕已下令,晋封妩儿为贵嫔,赐号‘宜’。以后,要改成宜贵嫔了!”脚步却不停。 其实江承光对孩子的态度向来冷漠,尽管膝下只一个皇子,这位年轻皇帝也无有紧迫之感,而是坚持自己那套残忍的法则。这次所以表现出额外的欣喜来,不过因为怀孕的是霍妩此人。 前番他才决意保下玉河的孩子,虽不担心自己能否压住李家因此的躁动,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霍妩这时候怀上身孕,便似是帮他打了擂台,江承光自然高兴。 怀孕大事,加封是必然的。此时江承光亦有些后悔早先在玉河处定了给微言赐封号的事,这下霍妩先登贵嫔,反而把另外两位婕妤甩在后头。 然而他绝不容许自己出口之言反悔,故仍是把两道加封旨意晓谕六宫。 霍婕妤加封宜贵嫔,洛婕妤赐封号“章”。 念头再是纷杂,见到黄花梨木高床上霍妩拥衾而卧的身影时,都尽数隐去。江承光大笑道:“妩儿可是给了朕一个大大的惊喜啊!”握住她手,“宜贵嫔,等胎稳了,就迁去仙都宫的正殿和欢罢。教你做仙都宫名正言顺的主位!” 霍妩闻言,又惊又喜,娇艳容颜更增幸福之色:“嫔妾——臣妾谢过圣上恩典!” 她拥了祥云纹的绛紫锦被斜卧,发髻拆了大半,一头乌发散乱在肩上,露出难得的柔弱来。钗环早卸了干净,盖因先前乍闻怀孕,不知所措,又怕尖锐之物伤了孩儿,一时竟发傻气。 江承光见她如此,不由心生怜爱,龙颜大悦:“宫中近日果真喜事连连!既有新人入宫,又有贵妃、贵嫔接连怀孕。妩儿乃有功之人,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 霍妩甜蜜一笑:“臣妾别无他求,圣上近日多陪陪臣妾便好。”一颦一笑间妩媚天成,自有一种旁人模仿不来的风流神态。江承光见了心动,自是答应下来。 忽而“嗤”地一声笑,却是薛嫔捧着盘,挑了帘子进来。一张清冷的脸上也透出笑意来:“娘娘这样没羞没臊的!”她手里端的是一盘香甜可口的糖糕。霍妩忙道:“是我才要了来的。” 江承光便含笑拈了一块喂她,霍妩面若桃花,细细咀嚼了,方道:“可算吃到东西了。” 皇帝大奇,却见立在旁边的薛嫔低头一笑,不紧不慢说道: “说来此事遭人笑话,娘娘知晓身孕还落在吃食一事上。昨儿个娘娘提了一嘴,要吃樱桃肉,今日厨子做了来,宫里便特特摆在娘娘面前。谁料娘娘只吃了一口便吐,嫔妾等吓得不轻,请了医女来才晓得是有孕。因先前吐得厉害,娘娘是到现在才吃了这一口热糕呢。” 又含嗔道:“娘娘都多大的人了,也不晓得保养自己的身子。有孕了竟是一无所知!分明和李贵妃的月份差不多,倒比人家晚了这些日子才发觉。” 霍妩娇媚地横她一眼,懒懒道:“自是因我身子健旺,怀孕也无不适,哪里像李贵妃那般娇滴滴、孩子气!”说着又吃吃地笑起来。 江承光绷不住,亦被她逗笑,只得道:“你呀,你呀。”一时欢声笑语,和乐融融。 第24章 楚女无封 楚怀兰成了新宫嫔中第一个侍…… 方才薛嫔话中提到的立了大功的菜品,虽名为“樱桃肉”,实际上并非是樱桃之果肉,而是一道来自苏州的美味肉食。 它是将五花条肉下沸水煮五成熟,切做樱桃大小,又以绍酒、冰糖熬煮,下姜葱米粉等,待出味后丢去。最后再撇去浮沫,捞出便是一道名菜。其出锅之时,艳丽透红、色泽诱人,若以青翠叶菜铺盘相衬,则更为鲜妍喜人。 ——这道菜虽可口,却是饱含油脂。也难怪霍妩会因孕中不适,呕了出来。 此刻霍妩犹感惋惜,抬起眼一瞧江承光,似抱怨一般: “可惜那‘樱桃肉’特意做了来,如今反倒吃不下去了。圣上快多喂臣妾几块糖糕罢,挨到现今,臣妾也实在是饿得不行了。”红艳的樱桃小嘴开合个不住。 江承光心中一动,如她所言端过那糖糕盘子,又开口赞道:“‘柳似眉莲似腮,樱桃口芙蓉额’,妩儿当真是美人。朕的福气着实不浅。” 霍妩娇声笑道:“圣上是天下至尊之人,自然享有头一份的福气。”目视于旁边的薛嫔,示意她近前来,“圣上,您瞧薛嫔这忙前忙后的。这薛嫔呀,素日里就常陪着臣妾。这次臣妾有喜,亦是她陪着查出来的。圣上不如提一提薛嫔的位分,也算让她沾点臣妾的喜气?” 薛嫔听了,忙要下拜。这亦不是什么大事,江承光细思了一番:“你所言不差。薛嫔,朕记得是上回选秀入的宫,如今也有三年了。现今嫔位在正六品——” 他打量了一番薛嫔冷清的容颜,已有几分陌生:“从五品的话,五席已有二。那么……” 江承光的话语一顿,他想起如今在嫔位的,还有宁嫔、越嫔和金嫔。本朝后宫制度极清晰严明,除从七品以下不限数,每一品级都是框死了人数。正六品是八人,从五品便只允五人。假如此时晋封薛嫔,那么宁嫔、越嫔、金嫔三人中必然有一个会被卡在嫔位上,除非越级加封。 这三人都是新近入宫,在他心中却比许久不招的薛嫔更可亲些。 “圣上——”霍妩看出他的犹豫,心中着急,连忙撒娇,“您瞧薛嫔还在这儿等着呢,又有什么好犹豫的?这点面子总要给臣妾罢。” 薛嫔忙道不敢,江承光心念一转,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来日再看也罢,便微微地笑了,道: “薛氏,既然宜贵嫔为你请封,朕便允了。着晋封为从五品修媛。日后朕不免要埋首政事,修媛务必好好陪伴贵嫔,谨记今日提携之恩。” 霍妩含笑道:“听见没呢,圣上封你做薛修媛呢,还不起来?” 其实她想给薛修媛争取的是从五品之首的婉媛之位,然而看江承光先前的犹豫便知此事难成。霍妩到底不是玉河那般的天真不懂看脸色,再多的念头,此刻也只得压下不提。 薛修媛听了,自是谢恩不提。冰雪一般的人儿,即使此刻微露喜色,也是独具冷淡之风韵的。江承光看她妆容淡雅,忽生了些兴趣,却又转向霍妩笑道: “你既然有了身子,那么后宫之事也只好暂且卸下,一切万以养胎为上。日后仍是由章婕妤主理,沈贵姬为辅。不过,待你诞育孩儿之后,以贵嫔之身回来,自然另有一番计较。” 霍妩婉转一笑,不胜甜蜜娇羞:“能为圣上诞育孩儿,臣妾已是欢喜之至呢。” 江承光温情地抚她的长发,薛修媛早已悄悄退出。桌案上,鲜艳如火的切花开得张扬热烈,恰似霍妩盛极的宠爱,绚丽之花瓣掩映出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 ———————— “今晚上,圣人是去了薛修媛处?” 洛微言不在意地轻笑一声,依旧修剪着那棕盆的垂叶榕。甘草似有些着急,但也不敢说什么。白术则沉默地立在后面一言不发。良久,方得到直起身来的微言赞许一瞥。 “甘草,你就是太心急。”微言叹道。 “可是娘娘……”甘草有些不服气地辩驳着,“今儿明明该是您的好日子,眼看着得了封号就要压过那霍氏一头,谁料得她就突然有了身子?不能侍寝,就把人往自己的跟班那儿推,存心给您找堵添不痛快呢!” 洛微言淡淡笑了:“甘草,低调一些不好么?我倒很喜欢她来替我挡风。”又道,“莫用‘跟班’这样的词儿吧,薛修媛不会喜欢你这样说的。她倒是个真正冷清的有才之人。” “她自作她的诗,哪及得上娘娘打理宫务来得辛劳。”甘草嘟囔一声,“白术,你说是吧?” 白术略显消瘦的脸上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姐姐说的自然是对的。” 微言看了白术一眼,又看甘草一眼,微笑道: “明日去请徐司正来吧,今儿有笔账,我看的不大明白。” ——————— 几日来,皇帝像是一夕之间发现了薛修媛的好处似的。但凡去后宫,留宿的都是薛修媛的听雪阁。虽因政务繁忙,十几日内不过宿了后宫两回,然而也足够旁人醋意翻天了。 其实江承光不过是去瞧霍妩的,只是她月份尚小,胎还不稳,因此都未留宿。而仙都宫的另外两位,无非就是薛修媛与越嫔。皇帝虽更想看越嫔,但霍妩一力引荐薛氏,越嫔又被章婕妤给禁足,因此薛修媛便得了十足的好处。 她先前宠爱稀薄不过是因为不善言辞,虽然相貌美,却自矜才华,总爱谈些风雅诗词,叫皇帝头疼。如今皇帝看她已然有几分陌生,再听听也不是那么无趣,反而别有风味。 不过薛修媛的宠爱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一日,被点中侍寝的是楚美人。 作为除抱病的顾盼之外,仅余的两位未曾侍寝的新人之一,楚怀兰的被临幸自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反而是此前的被跳过、以及汪氏风波后的毫无慰赏,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皇帝对于楚美人的冷淡。而结果,也不出众人所料。 第二天,没有任何旨意传下。 ——楚怀兰,成为了新进宫嫔中第一个侍寝后没有任何封赏的人。 第25章 鸠占鹊巢 愿与仙儿互相扶持,只盼不必…… “这人的际遇呢,也真是难说。楚美人要早生上十几年啊,便是堂堂正正的公主之女,也能过上金尊玉贵的日子。可谁想到偌大的陈朝一夕倾覆呢?” 霍妩拿眼角扫一眼越荷平静的面色,似笑非笑地问道:“越嫔,你说是吧?” 越荷垂首道:“贵嫔娘娘说的是。” 侍寝无封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儿。只是之前侍寝的几位新人或多或少都得了晋位和赐封号的嘉许。而楚怀兰位分原本就偏低,皇帝招她后却毫无表示。 且此前皇帝点新人侍寝一直按位份高低顺延,独遇到楚怀兰之时跳过…… 这些事迹都指向一个事实——皇帝并不喜欢楚怀兰。 楚怀兰之身份若以前朝论,是高于越荷的,现今却硬生生低了越荷一肩。这件事拿出来,对双方都是一种讽刺,也或许,正是皇帝的意思。 霍妩话里原先带了几分刺意,又见越荷的应对无趣规矩,便又悻悻地倚回了软垫上。 现今仙都宫的主殿和欢仍在收拾,要待她行过册封礼后再搬迁过去。然而,霍妩毕竟是已得了皇帝旨意的准宜贵嫔,执掌仙都一宫。因此越荷每日晨间的问安,也就成为了一种义务。 新封的宜贵嫔既不开口,气氛不免就冷了下来。薛修媛虽为清冷之人,然素与霍妩交好,又念及她怀着身孕,便淡笑接了话茬: “际遇之事,本就难定。楚美人如今侍奉圣上,亦是天大的福气。便是娘娘幼时,也未必料到过今日之福气罢。” 霍妩幼时,霍氏一族尚未被今上起用,落魄乡野。彼时的他们绝不能想象,会有今日之荣华富贵。薛修媛这话极有水准,而霍妩亦有些得意。 她又横了越荷一眼,眼梢轻扬:“话是不错。” “只怕是……”她声音忽而一厉,“有些人鸠占鹊巢,盗了自己不该有的福气。不知这又该如何论呢!” 薛修媛闻言不由微愕:霍妩这话说得极刻薄,实不像她素日脾气。座下不过她与越荷二人,这——这越嫔虽先头有过三日恩宠,到底入宫不久,哪里就值得霍妩如此针对?且此言实在伤人。 转眼要去看越荷,目光却不由一凝:只见金仙儿正白着一张脸儿,俏生生立在门槛外。 霍妩亦见着了金仙儿的身影,微微有些诧异却并没坐直身子: “哟,这不是金嫔么?好好的,怎么来本宫这儿了?” 现今宫里没个地方让嫔妃天天去请安相见的,假如不是仙儿此前访过仙都宫,霍妩还认不得她。 却见金羽抿出笑容福身道:“给宜贵嫔请安,贵嫔娘娘玉安。”待霍妩叫起之后,又和薛修媛、越荷分别见了礼,道:“嫔妾来寻越嫔说话,不意越嫔还在娘娘处。” 她身量纤细,柔美的脸上自有一股韧性,此刻微笑应答亦是端庄得体: “嫔妾想着也该来拜会贵嫔娘娘,祝贺娘娘晋封怀孕之喜。然娘娘的宫人们忙于迁宫事宜,领嫔妾进来的那位姑姑半路又突有要事。嫔妾原想自己先候着命当归进来通报,不意您先瞧见……” 霍妩点点头,既不是擅入,那也无甚可指摘的。原打算和金嫔说几句话,胃里忽然一阵翻涌,是愈来愈严重的孕吐又犯了。便不耐烦再支应下去,意兴阑珊地摆一摆手道: “你的心意本宫已知晓,既没什么事,且与越嫔下去罢。” 金羽与越荷谢过恩,自是退下。 待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霍妩终于忍不住猛地起身,扶着额头,匆匆入内室干呕不至。薛修媛心下关切,正欲随去,脑中忽而闪出一个念头: 方才霍妩那番“鸠占鹊巢”之语,恐怕并不是对着越荷,而是想起了一贯与她敌对的小李贵妃玉河吧……李氏姐妹都封了贵妃,且李玉河入宫便狠压了所有人一头,难怪霍妩不乐…… 只不知金嫔她有什么烦恼之处?脸色竟那般差劲。 念头越扯越远了。薛修媛摇了摇头,起身步入内室,暗自祈祷上天让宜贵嫔少遭些罪。 —————— “仙儿是歇的不好么?怎么脸色这样差。” 越荷与仙儿相对而坐,见仙儿缓缓饮了一盏仙居碧绿,方问道。 仙儿含笑摇头:“哪有呢,只是吹了些风罢了。”又道: “倒是轲姊没歇好。她昨儿晚上嚷着要喝茶,我实在拦不住。结果闹得半宿没睡着,现下还在补眠。好在永和宫没主位,最爱闹事的汪顺媛又在禁足中,也没人扰她,极清闲自在。” “难怪仙儿是独身来了。”越荷笑道,“仙儿爱饮仙居碧绿——都占一个‘仙’字,实是巧了。”又想起皇帝因苏合真将苏合香改为清夏香的旧例,不由微微出神。 仙儿闻言,却是有些怔了,旋即笑道:“是了,是巧——我顶不耐烦大家管我叫金羽的,最好都如你一般,称金仙儿才好。”又言:“这‘羽’字本是——本是一个道士取的名儿,说此女命里终究与道家有缘。可叹我一个宫嫔,难不成还能修道去么?” 语罢,两人俱是一笑。只是金仙儿的笑中略含一丝苦涩。 听她又道:“今日我来,是想与姐姐说些体己话——楚美人之事已在宫中传开,虽你我都清楚非你之过,然她此时必然委屈,你若去见她,若气头上吵嘴,反而不美。” “听闻慧婕妤是个极美丽剔透之人,必会好生宽慰堂妹。故以仙儿浅见,姐姐不妨晚些再去看楚美人,免得闹出什么来,彼此都难受,也不值得。” 越荷微微一笑:“难为你这样为我着想,我原也是这个意思。她们堂姐妹想必正在说话,去了也是干等着。仙儿,叫你费心了。”——且她并不觉得阿椒是此小肚鸡肠之人。 二人相交,贵在互信。虽她应了傅卿玉之请,日后必然和阿椒多有来往,但亦不至于每次出了一点小事便上赶着嘘寒问暖,那样才会使彼此的关系更脆弱不稳。不过这些却没必要摊开讲。 又听金仙儿盈盈道:“我自是愿为姐姐费心的。姐姐领情便好,否则仙儿就是枉做恶人了。若姐姐真心疼我,今后,也请姐姐为仙儿费心一二,可好?”言下之意,已极清楚。 金仙儿本非争强好胜之人,然她既代表镇国公府入宫,便撑着家族的脸面,绝不好任人揉捏。她外表虽柔弱,内里却是刚毅之人,自有主见。 现今宫中除了避世的苏贵妃、慧婕妤等,势大的无非便是李贵妃与宜贵嫔两派。原本,仙儿是欲靠向李贵妃的,然而…… 入宫以来,金仙儿愈发感到,李、霍两家之间的仇怨背后,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掌控。考虑到霍家是当今天子亲手扶植,又急吼吼和李家在军中争权,一切就显得很可疑了。 尽管镇国公府素与成国公府交好,然而家中已无兵权,只是虚架子。金仙儿本能地判断出,镇国公府不适宜掺和进这趟浑水之中,但她亦不能直接投向李贵妃之外的山头。 所以,在新人中结盟,便成了唯一的选项。 众新人之中,聂轲与她交好。而怀兰粗莽,钟薇心深,韫玉唯诺,顾盼避宠。只有越荷是最合适的那个对象——以仙儿之聪慧,自然能够看出,越荷才是将会继承绝大多数陈朝政治遗产的那个人。 一个较为超脱的身份,加上持重平和的性情,没有更好的了。 此刻,金仙儿在等待越荷的答案。 而她等来的是越荷的欣然一笑: “宫中岁月漫长,虽不知未来如何,但越荷愿与仙儿互相扶持,只盼不必相负。” 闻得此言,金仙儿婉丽的容颜亦露出了清浅却真心的笑意。她那对极柔美的狭长眸子中似有水光氤氲,却又很快隐去。衣绣团菊的女子温婉颔首道:“仙儿与姐姐同愿。” —————— 赵忠福觑了觑皇帝自右相离去后便分外阴寒的面色,终是担心占了上风,乍着胆子出声道: “圣上,今儿个在何处用哺食啊?” 江承光微微抬眉,便见自己的大太监满面惶恐地跪下:“奴婢死罪。” 遂摇了摇头道:“起吧,朕晓得你关怀朕的身子。” 这老奴不过是盼着借哺食的由头让他去哪个妃嫔那边歇着,别再头疼。只是沉甸甸的心头之患,哪里是妃嫔几句撒娇甜言能缓解的? 他沉思了片刻,问:“朕多久没去看大公主了?” “回圣上话,半个月了。” 年轻的帝王顿了顿,又问:“苏贵妃身子还爽利?”话才出口,心却一灰。 赵忠福唯唯而应:“苏贵妃那边仍是秦太医看着——没来回报,想来也就是往日那般了。” 往日那般,也不过是越病越重罢了。江承光沉默许久,道:“朕就不去看她们了。” 又言:“吩咐尚食局,做一道公主爱吃的蟹粉豆腐羹送去未央宫。苏贵妃那边,仍拿上等血燕将养着。她宫内但有什么缺的,都即刻补足,不许耽搁。” 赵忠福答:“是,奴婢这便叫人去传话。只是圣上今儿个去哪位主子处歇呢?” 哪位主子处?听到这个问题,江承光竟一时茫然出神。他微微摇头,眼前不意竟闪过一道安静沉默的身影。心中忽然生出慌乱的迫切来,夹杂着不该的期待: “朕——朕去越嫔处罢。不叫人通传,你直接随朕去便是。” 说罢撂开手边折子,甩了袍角径自出门,赵忠福忙是跟上: “圣上您先等等,奴婢还得叫人备辇哪圣上——” 第26章 诡谲前事 贤德贵妃死后尊荣,生前却遭…… 江承光进牡丹阁前原不欲使人通报。 只是他既来了仙都宫,宜贵嫔又怀有身孕,没有不去瞧一眼的道理。 故而待江承光再回转至牡丹阁,已见越荷出来迎了。 这年轻的宫嫔身着藤青缂丝荷花长裙,外搭一件鹅黄琵琶襟上衣,清幽娴雅。云鬓盛美,探出珊瑚翡翠编织的一只小小蜻蜓,为她平添娇美之色。正是此前江承光赏赐之物。 江承光依然唤她做“阿越”。 “不必多礼了,起罢。”眉目舒朗的青年帝王,似温情又似无情,执了她的手步入阁中,微微一笑,“阿越今日甚美。” “朕没使人通传,可叫你这里匆忙了?” 小茶正捧了一盘水晶饺子来,仔细摆在桌上。 越荷侧观他面容,并无不满之色,便含了笑道:“本就是哺食的时分,嫔妾自己也要用膳的。听闻圣上驾临添几道菜而已,虽然匆忙,倒还赶得上。” 又见桑葚捧着最后一道通花软牛汤上桌,遂言:“这下齐全了。” 江承光见她神情自若,方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而嗅到一股淡淡甜香,又扫了桌上菜样,奇道:“哪里来的奶香味儿?” 越荷一愣,小茶已清脆地答道:“主子方才用了些叫胡乳达、乌日莫呢,是姚黄姐姐的手艺。”童稚的声音念起胡名,还带着些别扭。 江承光说:“哦?是奶豆腐和奶皮子罢。”神色便看不出什么了。 越荷低声道:“是。嫔妾一时好奇,恰好姚黄会做,便尝了些。味道是极好的,有甜淡奶香,如圣上不嫌弃些许羊膻腥气,饭后倒可一尝,以代甜汤。” 从前,太子侧妃李月河,曾经钟爱于胡乳达、乌日莫这些胡食。 那还是她随太子出征、深入北疆的时候。游牧之地,殊无粮草,大军行过,免不得要就地取材。那段日子,营帐里天天吃的都是牛羊肉,喝的都是牛羊乳。 太子和侧妃吃得会精细些,像奶茶、奶酪、奶豆腐、奶皮子什么的,都有厨子做了来。 可惜太子厌恶羊膻味,离开草原后便再不肯用。倒是李侧妃很喜爱这些食物,带走一个胡厨,日后仍时不时品尝。 后经汉厨改良,这些胡食实际上已精细了许多,膻味更是减缩到了常人可忍的地步。只江承光在草原的几个月厌极了羊奶,后来怎么都不肯再吃。 此刻听越荷之言,他忽然又想起了草原上灰头土脸的那几个月来,想起那满嘴的羊膻味,还有极爱饮羊奶的那个女子。她并不美貌,但何以…… 江承光道:“不必等饭后,取一盏胡乳达来朕吃。”又言:“你是江南水乡长大,也难得你爱吃这个。”帝王心性,不免有些生疑。然而转念一想——他仍是叹。 贤德贵妃虽死后尊荣,生前却遭九五之尊厌弃至极。 越荷虽是初入宫,可这些事并不难打听到。且她身边的侍女又是对贤德贵妃忠心耿耿的牡丹双姝,绝不会助她以此事邀宠。 胡乳达已奉了上来,盛在青瓷小碗里。 莹白滑腻的块儿,微微地颤动,极能引起人的食欲。江承光端起那青瓷碗,尽数饮了干净。 淡淡的甜味里杂着些羊奶的腥膻,他的味觉总是对于这物事格外灵敏,或许那本就是拔不去的味道,一如心头刺痛。 江承光又看向桌上菜式,是越荷自己的分例加上几道匆忙赶制的硬菜,丰盛热闹,有什锦鸡丝、迎霜麻辣兔、杨河春绿等。便让越荷一起坐下用膳。 越荷问:“是否要嫔妾为圣上布菜?” 江承光默然摇头,取一筷子小天酥,就着肉末烧饼和珍珠饭慢慢吃着。越荷亦无心强求。 她是先盛了小碗的软牛汤喝下,才开始用主食。拣了几个油焖草菇,又用过了翠绿玉镯,才开始夹肉菜。她是爱吃肉食的,所以按照母亲嘱咐先拿素菜和汤垫一垫,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迎霜麻辣兔是避寒的节气菜,辣得痛快淋漓。但越荷更偏爱的则是另一道花酿驴蒸。 这道来自前朝宫廷的菜式是极美味的佳肴,酒气熏熏,驴肉软烂,又浸透着一股奇异的桃花香气,实为难得。此乃厨子花了一个下午才蒸出来的,倒不是临时赶制。 她吃些肉饭,又夹栗子红豆糕吃。 江承光侧头看了,颇觉越嫔用箸取菜虽不失端雅,用饭时却隐隐有些痛快之意。又挺香的。 实不知她是何等情况下养出的这般举止,每每有出人意料之处,却又逼他紧按心脏,不愿去追问追查,深恐黄粱梦醒。 两人各自用膳,侍女亦是寂寂无言。江承光但觉这一室沉默并不叫人尴尬,反而很是舒服,使他下午以来的烦躁心绪渐被抚平。越嫔确不爱奉承,可他偏生喜爱她。 他夹了一筷子兔肉,放到她碗里:“吃罢,你也太瘦了些。”越荷似吓了一跳,讶然看他。又见他温和微笑,忙低下头匆匆吃了。 —————— 青丝流泄,逶于腰间。越荷着一件月白流云纹立领中衣坐于镜前,任由魏紫为自己梳妆。 铜镜中的女子模样生得极好,微勾的凤眼此刻却晦涩不明。 江承光已上朝去了,然越荷的心再难平静。 她本以为前世长达数年的漠视,以及最后身死魂消的惨烈结局,早已断绝了她对江承光的情意。然而昨夜二人灯下闲聊,江承光那样温和地凝视于她时…… 他对她说,胡乳达虽有些羊膻味可厌,但他仍是念着的。 其间种种,竟有些动摇她的意志,恍惚间回到新婚之时。 只是,想起她如今的身份,想起江承光这样的温柔是给了貌美新鲜的少女,而非前世那个真正盼望着他的、绝望的月河。越荷的心,终归是渐渐地冷了下来。 可笑曾经十分情谊,被岁月命运逼杀,竟还残了一二分。尽管再不浓烈,却如斯固执,无可抹杀。越荷想,也罢,谄媚终归装不长久——情意若还残着一分,便装作七分给他看罢。 是时候认真思索自己在宫里的处境,及对未来的打算了。 昨日与仙儿一谈后,她与金聂二人已是半正式地结了盟。这是新人之间抱团求存的意思。 宽泛些的话,楚怀兰也能算在内,只她和慧婕妤太亲,又是胸无城府之辈。故无论越荷还是金仙儿,昨日都不曾真正提起她来。待日后慢慢商议才是—— 毕竟,就算是此前互相有些好感的越荷与金仙儿,也不可能因为一次结盟的约定,便立时互相信任起来。这仍是要日久见人心的。 这番新人抱团结盟并不牵扯高位嫔妃在内,也不是为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而是为了“势”之一字。四人都是初初入宫,并无什么人脉,即便如今有些得宠苗头的越荷、金仙儿,也不敢说就稳了。若抱团结盟互为支应,要生存便容易了许多,旁人也不会轻来招惹。 但昨日确定盟约后,关于宫中局势的一番详谈,则是真正让越荷感受到了仙儿的聪慧善思。 她道:“眼下宫中,后位虚悬。主位娘娘不过李贵妃、苏贵妃,外加才因怀孕晋封的宜贵嫔三人。越荷,你可瞧见了?在宜贵嫔晋封之前,自贵妃位以下,妃、昭仪、贵嫔等俱是空缺。” “宫中积年的有些脸面的妃嫔,多在从五品至从三品之间,而这下限也并不高——新人之中,顾家小姐初封便是从五品的芳媛。” “这些半高不低的争来争去,上游却多有高位空缺。越荷,你想……” 彼时越荷微微点头:“是,我亦有此念。” 仙儿便继续道:“本朝皇后是元年就薨了的,之后宫内一直是贤德贵妃专权。我打听过一些消息,早年宫里头的高位并不似如今空缺,如苏贵妃,一年前就是容妃。而昭仪、贵嫔等,亦各有人。只贤德贵妃病逝后的一年,宫里不知发生些什么事,连续折了三五人,又容妃高升,这才叫高低断层,中间不尴不尬地空出一截来,造成如今的局势。” “你我乃景宣朝第二次选秀入宫。越荷你也知道,本朝不似前朝,凡官宦人家适龄女儿都要先经过宫选才可婚配,必要自愿应选才可。上一届选秀是景宣四年之事,亦是我夏朝的初次选秀。” “那一届的秀女们大多来自民间,因规制初定,人多观望。且几个最亲善的勋贵官宦人家,又无适龄女儿。最后入选的五人中,家世最好的也只是个四品官之女,姓沈,如今封正四品贵姬。” 景宣四年选秀情况越荷又如何不知。彼时她仍是位高权重的贵妃,虽已失宠,到底不是一年后议立皇后又遭改名羞辱的时候。那次的选秀是她一手操办,情况自是了然于心。 但仙儿有一点说错:那些有意送女入宫的勋贵之家,并不是那一年没有适龄女儿。 从景宣二年开始,皇帝已陆续地点了一些议定的贵女入宫。那些有门路的,是早就在宫里了。这才造成那一年的选秀中,应选的世家之女寥寥无几。 而在李月河死去,到越荷归来的这一年多的时光里,忽然间消失的也多是那些二、三年入宫的女子。她们都是极有家世,早些年在宫里晋封非常之快,已然占住了高位,甚至超过不少太子府旧人。如今似是有下封口令的缘故——她们已几乎不被提起。 这般波云诡谲、重重迷雾,越荷纵是身怀前世记忆,却更加觉得难以看清了。 第27章 处境艰险 难道,那竟然会和自己的死亡…… 越荷仍然记得那些曾煊赫一时的女子。 公孙昭仪、敏贵嫔、萧白徐三位贵姬,及一位非常得宠的施婕妤。 至少在她死去之前,她们是这样的位份——但如今却消失得一干二净。 除公孙家一年前遭发配、白家近日被黜落抄斩之外,另外几位妃子背后的母家,如敏贵嫔之盛家、萧贵姬之萧家,如今都还好好地掌着自己的权势。 然而他们在后宫里的女儿一夕之间被彻底发落,却又并无公开缘由…… 越荷仅是稍加想象,便能感受彼时京中的山雨满城。 实不知江承光是使出了何等的雷霆手段,才压服下这些一齐折了女儿的勋贵人家。 他又为何非要将自己置身那般险境,不顾一切地要一齐处置了这些煊赫的高位妃子? 莫非是……越荷心底有个绝不可能的答案:能同时打落这么多高位妃嫔、又逼得她们母家不敢说话的,只能是她们共同犯下了弥天大错。 这样的大事,短短一年间,真可以遮掩掉的么? 而贤德贵妃之死,及其后的风光大葬,却是众所皆知。 难道,那竟然会和自己的死亡有关么? 经历前世的死亡,她已不敢将人想得太好,然而也不愿想得太坏。 越荷前生所珍爱之人不多,父母双亲、玉河傅北,外加合真与承光。父亲不曾体谅她处境屡屡自居功劳,合真背叛彼此情谊直接狠下毒手,江承光漠视她在后宫日渐凋零…… 她尝尽了被珍爱之人中伤的苦楚。 可她仍然对世道心存些希望,至少她感到是自己的运气坏了一些,人又无用了一些,这才遭受了不幸的命运,而非世道本该如此。 越荷默默地想:贵妃之死,这样的大事,的确够打落那么多骄悍妃嫔了。可是,前世的她虽鲁钝到看不清苏合真的真面目,却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聋子瞎子。 如公孙昭仪、敏贵嫔、白贵姬等人的确曾因窥伺后位,而与她屡屡为难。但最后杀死她的人却是苏合真,她亲自端来了那碗要她性命的毒汤,偏安然无恙。 似公孙等人,或许曾在背后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却绝不至于个个来毒害她,也不至于全是凶手。 或许,江承光的确曾经因她的死亡,感到片刻的痛苦。 但他的所作所为,更多是借李月河之死,彻底打落了宫中妃嫔膨胀的势力。 尤其是那些早年为巩固帝位而纳的妃子,几乎个个不落。 贵妃之死仅是一个借口,一个导|火|索。 她们未必真的对她做了什么,却并不妨碍他一气罢免了所有。 就连死亡都被利用得彻底……越荷攥紧手掌,但觉掌心生疼。 不该有的妄念,是该去了罢。 她忆起昨日与仙儿做的论断:不论缘由究竟如何,现今宫中高位与中低位嫔妃之间已出现了一截断层。而这批次入宫的新人中,又颇巧合地多贵女、世家女。 本朝后宫制度是极森严分明的:从七品及以下不限人数,但从正七品开始,美人、才人各十名。正六品贵人十名,从六品嫔八名。从五品婉媛、芳媛、顺媛、修媛、德媛各一名,计五名。 正五品婉仪、芳仪、顺仪、修仪、德仪各一名,计五名。从四品婉容、芳容、顺容、修容、德容各一名,计五名。正四品贵姬四名,从三品婕妤四名,正三品贵嫔三名。 从二品昭仪左右各一,正二品妃三名,正一品贵妃两名。另有皇后超品不论。 前朝曾设正一品皇贵妃,却致末代乱政之祸。故本朝后宫撤去皇贵妃,迁原从一品贵妃为正一品,从一品也就此空缺下来。 能够清晰看出,后宫品级从低至高,大体呈一下宽上窄的塔型。 亦即,低位妃嫔若想向上晋升,则每一品级都是拦路坎,每一处都会有人被阻拦不前,并且占住了位置,使后来者无法向上。 试想一下其中残酷,几有不寒而栗之感。 好在,现今后宫的嫔妃并不算多,上升之路也未被封死…… 然而,想要在这后宫之中步步前行,决计免不了厮杀。 越荷想起昨日同仙儿的合计:这一批次入宫的秀女多功勋官宦人家,未必不是看准了如今的时机。不仅中高位多有空缺,连后位亦是虚悬! 对于勋贵们来说,皇帝哪有永不立后的道理? 尽管这批入宫的秀女位份大多还不高,但是她们有充足的上升空间,又有家世作为倚仗,注定了未来的上限会极高。甚至几年之后,进入后位的争夺也未可知—— 元年端淑皇后薨逝之后,后宫进入了贤德贵妃的时代。而至六年贤德去世,又因未知的动乱处置了众多高位嫔妃。宫中出现了一段权力的空白期,并且可见地仍然会延续下去。 小李贵妃入宫曾让众人以为她会是李贵妃的继任者,然而小李娇纵天真、不堪大用。另一位动乱中仍旧高升的苏贵妃,又缠绵于病榻。 宫中事务由两位婕妤、一名贵姬名不正言不顺地商量着打理,又渐渐出现了无法约束争斗的乱象。 可以肯定的是,伴随着妃位、昭仪位、贵嫔位的大量空缺,原本的中层嫔妃必然渴望上升。而这一批家世极好的新人同样异军突起,争夺着那些将越来越少的高位。 乃至最后的,剑指后位。 尽管越荷来自前陈的出身,已注定了她几无可能问鼎后位,但在晋封之路上,敌人永不会少。 如仙儿之言:“此次入宫的新人,至少钟薇和……我,都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 说到“我”的时候,她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仿佛在强迫自己接受某些事实,眉眼再度流露出坚毅之色。 “顾盼或许家里也是这个意思,但她眼下并无此心气,全靠太后帮扶。” “亦因此,我一开始便知道若寻钟薇结盟,是自讨没趣,何必彼此欺瞒做戏,便径自来寻了姐姐。钟薇她是心深之人,我有些看不透。但以她右相之女的身份,又是这么个缜密的心思,如无意外,将来必是可达一宫主位的,她志向说不定要更加高远。” 越荷便感仙儿之聪慧远视:“那么仙儿是要我押注你么?” 她并不感到两个才入宫的新人谈起争夺后位是多可笑之事,因为仙儿确有此底气。 只是,有些感叹前世蹉跎多年的自己。 却见仙儿摇头:“不……我并不求姐姐现在便押注于我。” 她的神情里,有可贵的真诚:“未来难料,纵然我今日仗着家世乍着胆子说了一番大话疯话,也不过是一些可能,未必能成真的。现下我只愿携姐姐之手,一同前进,至于未来能到哪一步,端看造化罢了。” “咱们之间,也并不分高低首尾,只愿守望互助,互不相负而已。” 越荷遂道:“仙儿有此心意,那你我自是携手共进的。” 她亦感钟薇虽端庄大方,心思却有些深不可测,难以看透。 而较之钟薇,金仙儿便性情柔婉不失刚毅,且又和爽朗的聂轲交好。越荷是更愿意和仙儿结盟的,然而有关她自己的未来…… 越荷闭上眼睛,仿佛仍能听见前世那个女子死前痛恨绝望的喘息。 她晓得,金仙儿虽然品性颇好,但也不是无谓地看中于她。约定携手共进,也是知道她陈朝的身份,在前期会是莫大的保护,会走得较为顺遂——因为皇帝会抬起一个陈朝女子来接替傅卿玉的位置。 而到了后期,陈朝的身份又会制约于她,不能染指后位。 若到时候两人同在高位,那么她支持金仙儿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其中算计,光明正大,无非互补罢了。 这也是金仙儿不担心她将谈话泄露出去的原因:她们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天然盟友。 但是越荷自己,又真的安心接受于新生的身份带给她的新命运么? 她曾在命运的巢窠里痛苦辗转,眼看着生路堵死,又无人能理解她的痛苦,最终悲惨死去。她回来,或许本就不仅仅是想着复仇,更是试图改写自己前世的失败命运,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而…… “主子,髻已梳成。”魏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越荷睁眼,但见镜中女子的美丽容颜陌生而模糊,如隔云端。 一道清瘦的人影正侍立在她背后,那是魏紫。 见到她这般憔悴倔强的模样,越荷不由心中一软,道:“魏紫,你的好手艺。”这往昔的娇娇婢女只是低头,言称不敢。越荷心头刺痛,不禁伸手握住魏紫双手,感到她身体微微颤抖。 这双手比起昔年跟随贵妃时,也并无多出的伤痕。只是仿佛更加消瘦了。 叹道:“魏紫,你的心结我何尝不知,只是——” 冯有力恭敬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越嫔主子,宜贵嫔那边遣人来了。” 越荷转过身去,扬了声音:“快请进来喝茶。” 心道却是:宜贵嫔如今怀孕金贵,不知她派人来做什么,且再看看。 第28章 合情自展 “……李娘娘?” 越荷思及此处, 虽遗憾来不及与魏紫叙话,仍是匆匆起身,又不忘拍了婢女的手以示安慰。 身后, 魏紫飞快拭去了眼角一点晶莹, 若无其事地跟了出来。 —————— 宜贵嫔素来性情骄矜,越荷做好了被请去捧她的准备。却不料白白虚惊一场。 那宫人来传递的意思极为简单:贵嫔身子不适,近日免越嫔请安。 越荷闻言, 颇感讶异。以霍妩的性情,应该会大肆炫耀其身孕才是, 竟然这般谨慎小心? 又与那宫人关怀问候几句宜贵嫔的情况,这才命桑葚好生送了她去。 过后让人更加看紧门户,想要相安无事。 只是,宜贵嫔的孕中不适似乎比所有人预料中,来得更为严重。 当日晚间,皇帝招幸少使冯韫玉, 而就在冯少使与皇帝初初宽衣之时, 宜贵嫔的宫女红绡闯进了长信宫扶风阁, 并以“贵嫔身子不适”为由请走了江承光。 —————— 长信宫承晖殿。 玉河将手轻柔地放上了尚未隆起的小腹, 与姐姐生得极为相似的凤眸却是冷冷抬起。 “怎么?冯氏晋了才人?” 琼华垂首, 恭敬回道:“回娘娘的话, 金华阁那边的消息,口谕已下了。听闻是宜贵嫔主动提出的补偿, 另外还赐了不少首饰。” 玉河冷笑道:“好个宜贵嫔!都是怀了身子, 她倒比本宫更金贵三分!成日里装模作样的, 猖狂个什么劲儿?哼,现下假惺惺地打赏了人就作罢?这落的可是本宫长信宫的脸!” 主位嫔妃对本宫妃嫔不仅有管理之权,更有教导爱护之责。且那冯氏温顺静默, 玉河虽嫌她过于小家子气,却也曾有心抬举一二。 如今她认定了霍妩是在拿腔作调,与她为难,心中极为不忿。玉河越想越气,竟是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案上。 “嘶——”她疼地抽了口冷气。琼英急道:“娘娘仔细手疼!”忙拿起玉河的手小心翼翼地揉着。玉河只是任她动作,眉头越皱越紧,突然发问道: “章婕妤那边,重阳宴准备得怎么样了?” 琼华有些担忧地看着主子的面色: “应该差不多了。章婕妤也是宫里的老人,不会出纰漏的。” 玉河冷哼一声:“好!她敢叫我长信宫的人丢丑,我便要落她仙都宫人的脸面!” “去,请丁修仪来一趟罢——对了,再叫给冯才人那送两只羊脂玉镯去,好生劝慰一番。告诉她,本宫绝不会对此等歪风邪气坐视不理,必给她做主!” —————— 韫玉晋了才人,却是这般尴尬的境地。此后数日,宜贵嫔仍是头晕恶心不断,皇帝来后宫多是探望她。因此,冯韫玉的招幸也是一推再推。 现下后宫中人嘲笑的对象已不再是楚怀兰,而是换成了冯韫玉。 只冯才人和楚怀兰不同,她素来是个绵软文静的性子。旁人酸她几句,纵是再刻薄她也只是涨红了面皮温顺听着,久而久之旁人不仅觉得无趣,心中反倒略略泛出愧意来,见冯才人仍是温柔地问好,不由生了些好感。与当初楚怀兰的待遇,可谓是天上地下。 因宜贵嫔孕中强行霸占皇帝的缘故,玉河极是不满,差点儿就想也仗着自己的身孕闹上几回。然她终究担心真的诅咒了孩儿,便闷闷作罢。只是到底不乐。 越荷与宜贵嫔同居仙都宫,自然比玉河更清楚些内情。 霍妩的孕中反应的确极为强烈,已连着免了她数日请安,更是一再推迟了搬迁去和欢殿的日子。镇日里,金华阁都有宫人抬着脚跟快速奔走,连带着薛修媛也是面含忧色。 越荷远远地望见那些低声交流的宫人,以及金华阁偶尔扫出的碎瓷片,只觉心中有一股不祥之意,似阴霾挥之不去。 这段日子霍妩愈发心躁,连她身边最得脸的红绡都被罚过两三回了,旁的更不知怎样。连带着,仙都宫也有些阴云密布,人人脸上少见笑影儿。 越荷在牡丹阁坐久了,渐觉心烦气躁。 她察觉随着霍妩的怀孕,宫中又有一股暗流在涌动。如今她并非前世羽翼丰满的贵妃,决计无力掺和进去,反而要留心不能被人利用。 留下最为忠心勤谨的桑葚看家,越荷携姚黄、魏紫二婢出门,探望楚怀兰,亦借此散心。 仙都宫位居西宫正南方位,与未央宫隔太液湖相望。 这是京中的潮白河水引流到此,宫女一路捞去枯枝腐叶,便极干净清澈,成了妃嫔们散心的太液湖,也叫做蓬莱池。 越荷步行未久,便近太液湖。远远才觉得水雾迷蒙,已见一素衣美人携一女童立在湖畔。她心中忽然一刺,正想悄无声息地避开,那女童已转过身来,展颜笑道: “母妃您瞧,那儿有个美人姐姐。” 苏合真回首,那蝉鬓含着的玉蝶缀珠步摇微微摇曳。她着月牙白并蒂莲素锦留仙裙,外搭对襟羽纱长裳。风来衣裙起,似是飘飘欲去、临风不胜的仙子。 越荷见躲闪不及,只得近前俯身行礼: “苏贵妃玉安。大公主玉安。” 合真微微一笑,发若乌木却偏偏面容胜雪。若非越荷一月前才在御花园见过她一面,怎样都无法相信,人的面色竟还能更苍白一些——她的病容哪怕是最不通医术之人也能轻易看出。 贵妃消瘦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衣裙之中,似乎风一吹,就要飞走了。 “越嫔起吧。” 越荷遂起身,心底如坚冰之冷。 她已不愿看对方面容,多牵扯无益:“嫔妾无意打扰贵妃与公主,先行告——” “母妃,这位姐姐好亲切。”却是大公主带着疑惑的声音。 这孩子睁了一双乌黑似葡萄的溜圆眼睛,正盯着她看。越荷一时哑然,却见合真抚了抚公主的头发,柔声道:“梓安,这是越嫔。” 越荷心口一酸。当初她与苏合真尚且交好之时,也时常去广明殿看望大公主。 这孩子周岁便丧了母被抱到了苏合真处,既是身份尊贵的嫡长公主,又是宫里唯一一个孩子。彼时,太后、皇帝、贵妃、容妃四人,都将她放在心尖上疼着,公主也被养得天真乖巧、不知世事。 前世越荷也曾期待,若孩儿如大公主般也很好了。只可惜,她的孩子终究没能来到这世上。但她一度确曾待梓安如亲女。 未料……未料这个孩子还记得自己么?她该有八岁了罢。 梓安却已撒了合真的手,踩着软底珍珠鞋蹭到越荷身边来,仰起小小一张脸来。 她梳着丱发,两大股乌发以垂金锁、红丝绳系结成对称的二锥,放置在左右头顶上。自髻中引出的一小绺尾发,松松垂在杏黄色云肩上。穿的是樱红色的散花衣裙,看起来格外甜美娇俏。 公主仰脸望着越荷,小脸困惑且惊奇:“……李娘娘?” 越荷的心猛然一跳,张嘴欲支应过去却愣愣说不出一句话来,似有百感交集。合真已温声唤道:“梓安,别闹人家,到母妃这儿来。” 大公主软软唤了声“母妃”,依言偎了过去,只仍回头看越荷。苏合真摸一摸她发上黄澄澄的金锁,语气似怅然:“梓安,可是想你李娘娘了么?” 大公主闷闷地应了一声,将脸埋在合真怀中:“儿臣很想念李娘娘。” 越荷眼中忽有难以抑制的酸楚。在误以为身份被叫破的那一刻,她更多是慌乱不知所措。 可是逐渐回过神来,她又不能不被这小小的女孩所感动——宫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在这般真诚地记得她、怀念她么?甚至,她有一刻感到那双稚童的黑眼睛是真正地认出了她来。 倘若、倘若她的孩子生下来,或许也会这么可爱贴心罢。 心头的苦涩酸楚,及对合真的恨意不甘在这一刻又前所未有地翻涌起来,几成惊涛骇浪之势。却闻苏合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似要讲话,心口却袭来一阵强烈的疼痛。合真捂住心口咳嗽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妖异的红潮。大公主急忙从合真怀中起身,将帕子递给那瘦弱的女子: “母妃!母妃!您又心口痛了么?母妃,您别吹风了!咱们快回去罢!” 那素色手帕的一角,绣着洁白芬芳的玉簪花。 合真以帕掩面咳过一番,玉簪花上便晕染开了可怖的暗红之色。她又虚弱地笑笑,将帕子带血的地方不着痕迹折进去,口里轻声哄道: “梓安乖,母妃没事的。只是有些着凉了。” 大公主皱着眉头:“母妃总这样不保重自己。”她恹恹地,“母妃总该心疼梓安……梓安现今只有母妃了。” 合真心中一颤,掩去面上黯然,柔声道: “听话,梓安。母妃没事呢——半夏,起风了,速带公主回去。本宫很快就来。” 半夏急道:“主子,您这身子——”却在合真温和的目光中讷讷住了声。 只好牵住大公主手,默然一礼退下。 苏合真沉默半晌,方对越荷道:“我这身子实不中用,叫越嫔看笑话了。” 第29章 重阳佳宴 假如不弄清真相、报复凶手,…… 合真与公主交谈之时, 越荷始终默然无言。 她仍沉浸在那一瞥的惊涛骇浪之中:纵大公主的身量不足看到,那一口洇染了帕子的鲜血,她却是看得清楚分明。苏合真的身子, 竟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么? 记忆里的合真, 也不过是柔弱了些,时常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一年不见,竟到了如斯境地。越荷心下有隐约的快意, 可又有着莫名的慌乱,她总不能就这样死了罢? 这算什么, 苏合真岂能这样清清白白地死去,享着尊荣美名。她原不配的——但是…… 越荷不知怎地,嗓音竟干涩起来。她勉强地笑了笑,挤出句客套话: “大公主这样懂事,娘娘很有福气。” 合真闻言,却露出几分怅然神色来:“可惜了孩子……我这身子, 照看不了她几年啦。” 越荷不能容忍自己的酸楚怜惜之情, 她别过脸: “娘娘吉人天相, 必不会有事。”敷衍的话, 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合真望向她, 眼眸似秋水两泓。她的笑意总是那样温柔清浅:“不知怎么的, 这孩子好似很喜欢你——我也一样。越荷,别声张我咳血的事好么?” “……大公主喜欢, 是嫔妾的福气。”越荷避而不答, “嫔妾省的。” 苏合真深深看了她一眼, 唇边含笑:“多谢你体贴我。”又言:“借你姚黄扶我回宫好么?半夏才陪着公主去了,我这身子实在是——” 越荷颔了首,姚黄忙下拜:“奴婢遵命。”尽管察觉到魏紫隐晦带刺的目光, 此时也不及回应了。又闻合真叫起,姚黄忙上前扶住她:“娘娘,您感觉如何?” 合真微微喘气:“无事,我们走罢。” 越荷默在原地,看合真与姚黄的身影渐行渐远。身旁的魏紫似心中不快,轻轻“嗤”了一声。越荷无心教导于她,亦再无拜访楚怀兰的兴致,只道:“我们也回去罢。” —————— 宫里的日子实在是极相似的。 之后的一段时间,霍妩的孕吐似好转了些,责罚宫人亦少了,但请安仍是免去。仙都宫气氛渐渐地好转,而越荷日子亦过得极清闲松快。 现今她是新入宫的越嫔,颇有宠爱。既无做贵妃的事务缠身,又并不处在前世最后那些绝望痛苦的情绪之中。清净松散的日子过久了,竟有些恍惚的快乐。 然而,她亦知仙都宫绝非净土,后宫里的争斗没有一刻是休止的。而苏合真的重病、江承光暧昧的态度,以及前世的种种谜团,亦纠缠在她心头。 偶尔半夜惊梦醒来,脸上仍是湿漉漉的。 越荷知道,假如不弄清真相、报复凶手,她终不能平静。 如今她位份低微、人手有限,要查探那些被刻意隐瞒起来的真相,实在是难上加难。且又有记忆里空白的后宫一年,那些消失的嫔妃,会否知道些什么呢? 听闻,她们是被严密看守在冷宫之中的。 越荷心知,景宣六年贵妃薨逝后,宫内大批嫔妃被打落,剩下的这些除位份太低根本掺和不进去的,能够在风波中保全己身必有本事,所以也不敢小看任何人。 然而打听到的消息实在有限。 好在,总算旁的有些进展,尽管讽刺好笑了些:近日来江承光待越荷宠眷愈浓,赏赐不断。而楚怀兰经傅卿玉指点,亦决心与她们三人抱团,如此已成一小股足以自保的实力。 对于未来,越荷与仙儿之间是心照不宣的。 至少,就算不能重回前世贵妃之位,以越荷姑娘的身份,仔细筹谋,三五年间坐稳一宫主位总是有把握的。再进一步,如昭仪、妃等,则可插手宫权,调动人脉,逐渐剥开真相。 她在镜前呆坐片刻,但念一定要谨守誓言不忘。否则漫长时日里和江承光、苏合真虚与委蛇,焉知几年后的她不会面目全非呢。 只是……苏合真的身体又能撑到那个时候吗?越荷想起那方带血的帕子,不由久久无言。 “快到重阳了罢。”她轻声自语,“这是思亲之节啊。” —————— 重阳节确实快到了,且宫里的重阳宴也将要开了。 佳节九月九,新人入宫已月余,正是同乐之时。 自来重阳便是古之佳节,有登高、赏菊、插茱萸等风俗,亦有敬老之意。贵妃玉河自怀孕来便被拘得厉害,实在烦闷透了,因央着皇帝借重阳名头大办一场宴会,也好解闷。 而皇帝亦是风雅之人,又有意彰显孝心。故嘱咐章婕妤,务必将重阳小宴办得雅致些,叫太后舒舒心。 只是开宴前夕,太后却因身子不适而未至,却是成了一桩遗憾。不过无论如何,重阳宴总是如期举行了。妃嫔们各着盛装,语笑嫣然,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现下后宫之中,玉河、霍妩相继怀孕,虽宠眷仍渥,皇帝时常探望问候,到底不曾留宿。故而既有旧人趁势而起的,又有新人占住鳌头的,争宠之事,手段频出。 最得宠之人乃金嫔仙儿,皇帝喜她性情柔婉刚烈,待她恩宠尤甚。不仅时常留宿,更招去伴驾了两三回,将她选秀时缝制的金龙腰带常系在身,以表情意,可谓是荣宠至极。 接下来便是越荷。说来好笑,此生她不过尽妃嫔之本分,真心早已淡了。也隐约拿地前世相探,却只浅尝辄止地看一看江承光之态度便罢,不曾真正拿“旧情”邀宠。但是,许是越荷姑娘确然美貌的缘故,江承光却颇爱流连于牡丹阁。越荷看出他有心压抑,否则来的日子许会更多。 她并未清高到以为不靠江承光的宠爱,她便能顺当晋封、寻摸线索。但是,每每面对那张曾经爱慕过的面容,她心头总有微刺,不能全然讨好,郁郁难言。 越荷之下,似洛微言、薛修媛、宁嫔、丁修仪等,亦算有宠。再到其余人处,自然稀薄了许多。但不论宠爱如何,妃嫔们俱是受邀出席佳宴,这也是不少人难得的面圣机会。 除去卧病的苏贵妃、慧婕妤、顾芳媛,胎动不适的宜贵嫔与自请陪伴她的薛修媛,妃嫔们俱都来了。 此次重阳宴未时三刻开席,尽管是以哺食的规格招待,开席却极早,是叫大家尽情取乐的意思。洛微言的布置亦极精心,将小宴摆在了上林苑内。 花匠们移植了许多秋菊,使重阳的气氛格外浓郁,而宴席便在花丛之中。傲霜的菊花卷着细长的瓣儿,簇拥小小的花|心,开得灿烂而热烈,似黄金浪潮。 香气淡淡氤氲开来,令人心旷神怡。 才未时二刻,江承光便由赵忠福领着来到席上。才进来,见莺莺燕燕满座,又有菊花风雅,不由笑赞:“微言,你的好心思!” 章婕妤急忙起身,温婉而得体地对答:“圣上满意便好。” 江承光笑着让她落座,一面坐在主坐上,拥了身旁娇艳华贵的玉河:“都别太拘束,贵妃出这主意,原是让大家松快松快的意思。今儿个是家宴,都玩得尽兴才好。” 座下妃嫔自是婉声应是。 江承光扫一眼坐席,转向赵忠福道:“重阳糕和菊花酒给太后送去了么?” 赵忠福忙道:“送去了。亦专门问询过太医,太后时节饮些菊花酒也不碍的。” 江承光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今日没来的妃嫔,也都送一壶菊花酒、一盘重阳糕去,以表同乐之意。若身子不适,如妩儿孕中,赏赐旁人亦可。” 他顿了顿,轻轻“唔”了一声,问: “听说顾芳媛今儿个没来?她入宫恁久了,身子怎么总不见好转?” 章婕妤忙是回话:“顾芳媛身子的确没见好。她这病最先发作时瞧着不过寻常风寒,谁晓得近日里愈发严重,整个人病得昏昏沉沉,好在尚无性命之忧。” 又补充:“先前太后去瞧过一次,顾芳媛怕过病气儿,给推了。” 江承光微微点头:“倒是个知礼的,也罢。传旨,顾氏入宫以来卧病良久,朕心甚怜。念其温顺知礼,着晋为婉仪,不必谢恩了。” 微言道:“圣上慈爱体恤之意,嫔妾先代顾婉仪谢过圣上。” 江承光微露笑意。座下嫔妃闻听,俱是先惊后妒。皇帝这般作为,无非是担心顾盼久病不能承宠,遭人轻视,也是给顾盼做脸的意思——当今圣上,果真纯孝! 要知这顾婉仪可从未承宠,圣上也只能是看在她为太后侄女的份上加以提拔。 看来,这顾婉仪身为太后亲眷,身份实在是得天独厚。幸好她现下缠绵病榻,否则风头说不准比金嫔更甚!一时间,妃嫔们心思各异。 而江承光却并不理会妃嫔间的暗潮涌动,只是举杯笑道:“今日重阳佳节,上林苑风光独好。朕与尔等赏菊赋诗,当真一大快事……” 众妃俱含笑举杯回敬,独玉河撅了嘴道:“圣上又欺负人了,臣妾等哪会作什么诗。”她孕中有些孩子脾气,话出口了才想起这会儿不比私下,不由后怕又带着窃喜,娇娇地看了皇帝一眼。 江承光心情本就不错,又得她这一眼,什么怒气也没了。 只含笑道:“哦?小玉不会作诗,朕倒不奇怪。只是小玉怎么替诸位爱妃们认了不会作诗呢?难道朕的妃嫔之中还找不出个才女来?” 玉河自知失言,臊得脸儿通红。 章婕妤已含笑起身道:“圣上这可真是与嫔妾等小女子为难了。阖宫之中若说才女,唯独薛修媛称得上。只修媛现下陪着宜贵嫔,可分不出身来。至于新妹妹们是否有此才能,就恕嫔妾不知了,正想借今日小宴亲热了解一二呢。” 语罢,忽而向越荷投来意味不明的一瞥。 第30章 绿水两生 那、那怎么办?这不是要叫你…… 越荷本在尝今年的菊花酿, 忽被微言这么注视了一眼,不由心下疑惑。 江承光已抚掌笑道:“微言何必如此谦虚,现放着你难道不是才女么?” 洛微言便收了目光, 温婉俯身道: “女子无才辩是德。嫔妾虽读了些书, 不敢称是才女,更不敢拿来炫耀,以违女德。” 江承光望着她微笑。微言原是温婉沉静之女子, 行事最得体不过的。 这是他信任喜爱她的缘由,也是他不会盛宠她的缘由。 遂道:“罢了, 微言要藏拙由她去——只是单单赏菊也太无趣。” 微言笑道:“正要说这一桩呢。嫔妾想着现今李贵妃有孕,新妹妹入宫以来,除拜见太后外,竟不曾一处请安过。只住在一处的略熟悉些,旁的便是东宫的不认识西宫,西宫的又不认识东宫了, 竟还闹了三两起笑话。不如就借今日之机会, 妹妹们各展所长, 以做取乐, 也好让大家熟悉一二。” 江承光闻言大乐:“微言这主意出得倒是不错。”又笑, “可难道只是新人们下场么?” 微言含笑推了:“真一个个排起来, 宴得吃到明天早上呢,反正日子还长。再者说, 嫔妾等也不好同新妹妹们抢风头——既圣上允了, 那咱们便先说好。只算作是姐妹间的闺阁之戏, 争高低可以,却不可伤了和气。圣上呢便负责出彩头,出多少端看圣上心意, 只是太少了姐妹们可不依。” 江承光自是应下,又笑道:“虽是微言同朕兜了好些弯子才引出这一桩来,但以你之周全,想必早已通知了要下场的,先做准备,也已布置妥当了罢?非瞒着朕!” 微言道;“圣上英明,自然如此。但也没早多久,不过提早了一日通知,算不得准备充分。想来还是有些惊喜可看的。那么,请圣上先与嫔妾等共饮一盏酒,金妹妹就该下去准备了。” —————— 楚怀兰撇了撇嘴,轻轻扯了扯越荷的衣袖。 “越姐姐你可推了?昨儿章婕妤宫人来时我就拒了,咱们是什么身份——虽已——总归是娇贵的金枝玉叶,哪儿能卖艺一般?” 越荷手脚冰凉,她紧紧地攥住衣袖:“昨日便有人来问询于你?” 楚怀兰不明就里:“是啊,越姐姐,莫非你那边不曾——”见越荷难看面色,她几乎要惊叫起来,“那、那可怎么办?这不是要叫你当众出丑吗?” “总共才几个新人,又去了病着的顾盼,断然不至于闹出这般错漏来!” 她越是深想,神色便愈愤愤,阿椒怒道:“若真是忘了还好,最多不能表现,咱们也不稀罕。可现下这般,一定是有人故意要害你,打你个措手不及!” 又急急地问:“越姐姐,你可有应急的法子?”神色十分关切。 越荷按住她手:“别急,这事最多丢丑,好歹不要命——让我仔细想想。”声音亦微微变了。 金黄色的万寿菊开得绚丽多姿。 花丛掩映之中,金仙儿正娴静坐在藤编小几上,她手中拿着的,是一幅已经刺绣了一半的菊花图。那菊花已经勾勒出大致模样,只是还不甚清晰。金仙儿却不急。 她低头安静地做着女红,静美成一幅画卷。 江承光今日心情似是极为不错,说话总是带着笑意:“仙儿这是在做什么呢?”对着的却是章婕妤。洛微言温文道:“哪有这样的道理?金嫔苦心准备着,倒叫嫔妾一语道破天机?” 她只是含笑,不肯说透。妃嫔们见了,不由对她多增好感。 他们自管柔声细语,越荷却仍是皱了眉头听楚怀兰道明经过: “你是说,来询问你的是章婕妤的宫女?且她来寻你时,除我之外的才艺都已记下?” 她这么一说,楚怀兰也发现了不对:“章婕妤住在永信宫,若她的宫女从近到远地传话,最后一个知道的应该是宁嫔!可她来寻我的时候,除了你,连宁嫔的才艺也已录好了,那宫女还笑着和我讲了一遍呢。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不由望向那青色罗裳的女子,见她微含笑意、品貌端庄,忽有心惊肉跳之感。 越荷喃喃道:“不对,章婕妤乃圆融之人……总共才这么几个人,肯定会避免才艺重复。快,阿椒!”她语气骤然急促起来,“你还记得那宫女和你说的话吗?其他人都定了些什么?”此次小宴是双人一席,时间紧迫,她只能相信楚怀兰的记忆。 楚怀兰也忙是小声地回答。她乃粗疏之人,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现下努力要回忆起来帮到越荷,纵是秋日也急得额上生汗不断。紧紧握住越荷的双手迅速流失着热度,如同置身冰窖。 “别急,阿椒。”越荷低声宽慰于她,“最多丢些颜面使圣上不悦,不至伤筋动骨的。纵是不能全数记起,也不打紧的。” 楚怀兰急道:“可是——可是后宫里头,圣宠不是大事么?堂姐是这般与我说的呀。” 越荷默然。的确,纵然楚怀兰如何鄙夷献艺,也无法改变什么。后宫里头,所有的规矩不过为了那一人的喜怒哀乐。面上冠冕堂皇,私底下却为争宠百计尽出…… 温婉守礼如章婕妤,亦安排了妃嫔献艺。而自己,也不过仗着一分熟悉罢了。 但现在实在不是想这些的场合,越荷思绪很快拉了回来,皱了眉头苦思不止。忽地,却听见江承光大笑起来。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可见是满意至极,已不能掩藏。江承光望向金仙儿柔美秀丽的身影,面上的笑意怎么也收不住: “没想到朕的嫔妃中还有此等藏龙卧虎之人!竟是失传已久的双面绣!” 众人皆是望去,只见那绣棚已被江承光执在手中。金仙儿正立在席前,洁白细腻的脖颈含成柔美的弧度。她微微仰着头,面上沉静美好的笑缓缓绽开。 江承光满脸都是嘉许的笑意,含笑与她对视着,仙儿丽色面容泛起淡淡红晕,柔婉而欢愉。 她的才艺已完成了。 玉河最是性急,早嚷起来:“圣上只自霸着看,也不给臣妾等观赏一二?”江承光这才笑着命赵忠福将那双面绣递与正替玉河告罪的琼华,命给妃嫔们传看,目光却始终未离开仙儿的身影。 但见仙儿着鹅黄杏花琵琶襟,下笼青碧罗裙,雪肤生光,乌鬓扶珠。面上虽因谦逊而微笑,背脊却自有骄傲,一双眼眸盈然喜悦。江承光见她如此情状,不由微微出神。 想起她选秀时遭人陷害,亦是不肯认输,连夜赶制一条金龙腰带献上,金嫔,实是个外柔内刚的可敬性子。 而妃嫔们已瞧起那双面绣的惊世之作来。 那绣品捧上来时不过是半成品的样子。彼时正面还可见菊花的大略模样,背面却只是密密的针脚。金仙儿刺绣之时又不曾翻转,故而直到她将刺绣呈上,竟无人料到背后的风光。 她所绣的“绿水”乃是菊花中极雅致的品种。 花心为绿色,由花心至花瓣末端颜色逐渐减淡,直至乳白色。细长繁多的花瓣莹润如玉,自花心向外舒展,末端又微微向内蜷曲,极是高雅舒美。 玉河细细观赏了,但觉那刺绣巧夺天工,正反两面无一绣线刺破,针脚均匀疏密有当,连线尾都巧妙地藏在了针脚中,无处可寻,可谓是浑然天成。 那正反两面的“绿水”亦一般的整齐匀密,淡雅出尘、凌霜高洁,令人望之则叹。 玉河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不禁赞叹一回:“这绿菊看着好清雅,金嫔的女红不俗。”又转向江承光笑道:“臣妾是个俗人呢,更喜欢瞧那金灿灿的菊花,织锦流霞似的,多好看呀。” 金仙儿含了浅笑:“娘娘说得很是,只是那流光溢彩的样子,得用长卷来绣才更好看呢。时间紧促,嫔妾一夜之间实在是赶不出来,娘娘若喜欢,嫔妾改日再绣了给您。” 玉河听她此言,顿时高兴了:“那便一言为定。”又转向皇帝撒娇,“圣上不赏赏金嫔么?”江承光只是笑。 那绣棚业已传到章婕妤手中,她细细观赏一番,亦开口赞道: “针脚细密、构图大方又和色无迹,更难得的是两面毫无杂色。双面绣失传已久,今日得以复生,实是大幸。金嫔,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这般本领?” 金仙儿婉声道:“娘娘谬赞。不过是嫔妾无事时读些古书瞎捉摸出来的。” 江承光见她不骄不躁,心中更是满意。又念及之前本就打算晋封她,遂笑道:“金嫔恪守宫规,女红出众,深得朕心——着晋为从五品婉媛。” 金仙儿忙是上前谢恩。 江承光又笑着问道:“下一位是哪个宫嫔?” 章婕妤答:“冯才人已去备着呢,就来了。”语罢,瞧聂轲一眼,又隐晦地看了一眼越荷。 越荷攥紧了手指,想起阿椒方才的话: “冯才人大约是作画,聂少使我记得很清楚,是剑舞呢……” 无论怎样,是到了下决断的时候了。 第31章 红衣金菊 朕何有幸,可得理卿。 韫玉所作, 乃是一幅画卷。那画上的孩儿身着红肚兜,藕节似的胳膊白胖可爱,冲天辫十分讨喜。孩儿怀里又抱了条灵活甩尾的红鲤鱼, 真是叫人看了就喜欢。 她是极乖觉之人, 当场便将画卷献给了玉河,又说了不少吉祥话凑趣,因而亦在正七品之中虚进一级, 做了冯美人。 在她作画期间,越荷心下不断掂量着。将手指藏在案下, 反复试着力道…… 直至章婕妤的宫女甘草前来请安: “越嫔随奴婢去罢,主子叫您先做准备呢。”她低低地说道。 楚怀兰面露焦急之色,待要开口,越荷已用眼神制止于她。随即,她落落大方地向甘草笑道:“既如此,那聂少使之后便是我么?我倒有个念头, 不知可否转达婕妤通融一二, 是……” ———————— 先是远远的鼓声传来。 琴声突兀地响起, 乐师的手指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声如金铁交鸣, 几令人心潮澎湃、难以自已。盛开的金色菊花丛似也染上冷厉肃杀之色。 鼓声愈近, 也愈发响亮了,每一声都重重敲在人的心上! 隐约地重叠了心跳声, 似有种渴望欲冲云霄。天地之间, 只鼓声与琴声激昂回荡。 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明净, 湛蓝如洗。丛丛金菊傲霜绚烂,色彩浓重得像是用饱蘸了颜料的画笔重重抹出。那金黄色几欲滴落,挺立于寒风之中。 一红衣女子踏着鼓声的节拍于花丛中轻跃而起, 手持长剑寒光闪闪。足尖轻点,金色花瓣被风扬起,更衬得她英气勃勃妩媚无双。 那是聂轲! 剑劈长风,凌厉无双,铿然有清鸣之声。红衣女子持剑飞旋,手里抖出一朵朵剑花来。或劈刺、或反撩,长剑横甩,剑上所挂金石相撞激鸣,与那琴声鼓声竟是隐隐相合,一时争奏! 忽静忽动,变幻无穷。静时沉渊似凝,动时行云流水。乌发仅以一根白玉簪半挽,余下散飞风中,似墨之舞。红衣飞旋蹁跹,英姿勃发,宛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而连绵不绝! 众人一时震撼莫名,纷纷看得入了神。玉河更是激动,舍了仪容击掌大笑道:“好!” 但见聂轲身姿矫健,一手抛剑,折腰轻旋,又一手拾剑,长长的剑穗在风中扬起,可谓刚柔并济。剑影如海浪潮生,波光粼粼,惊心动魄。 琴音铮然,鼓点愈促。聂轲踏着鼓声,踮足起旋。红衣飞扬,青丝如瀑,美不胜收! 忽然之间,鼓声如潮水激涌。有数朵浓金绣球菊被宫人抛到空中,正在聂轲之上方。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数只羽箭破空而来,赫赫有声,一一命中花|心。 金绣球菊顿时散落纷纷,细长的金色菊瓣自花心四处飞落,如乱蝶之舞,纷然翩翩。浓金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有着近乎透明的质感,晶莹剔透。 红衣佳人擎剑飞旋,剑击菊瓣,于金色花瓣海之中旋转跃着。 那数只羽箭打碎金菊后都稳稳下坠,恰好成一半月弧形,斜插入聂轲身前的花泥之中。鼓声变得更加急促了。忽然之间聂轲奋力起跳,右足点地、左足高抬,身躯又后折下弓,横剑点花含情,蓦静在原地不动。而鼓声也在这一刻骤停,空留余音在天地之间回荡。 但见聂轲扬起的红衣缓缓落下,而更迟一步的,则是如梦初醒般的赞叹声。 “好极!实在好极!”玉河率先拊掌而笑,妃嫔们也纷纷称赞不止。 这实在是宫里妃嫔绝难见到的本事,也是旁人无论如何也模样不来的。 而江承光的目光却远远投向花丛之外—— 那里,一身骑装的越荷正缓步走来,面含浅笑。她手中握着的,赫然是一把玉弓。 ———————— 江承光只是怔怔地凝望于她:但见越荷湖蓝劲装,乌发高挽,有冷淡利落之感,似是故人远归,姗姗而来。他不禁道:“月河这是……越嫔……”话里难言。 他犹不能言语,震惊至极的玉河已然出口喝道:“越嫔!谁给你的胆子!” 她拍案而起,娇美面容上,尽是后怕与恼怒之色。 “……御前射箭!你说,万一伤了圣驾,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越荷下拜未言,章婕妤已然解释道:“贵妃息怒,所有箭头都已包了厚布。钝得很,不能伤人。”又轻声微笑,“如此,可见越嫔之箭术精湛。” 玉河这才略息怒气,但仍望着越荷,神色仍是难以捉摸,似有阴沉之意。 但江承光却不曾理会她二人这番口舌,他甚至看也未看玉河、微言一眼,径自走下席去,亲手扶起越荷来。又执起她的右手细细端详,果然在拇指上见到一道深痕渗血。 他开口温情而轻柔,只捧了那手惜道:“阿越既要射箭,如何能不戴扳指?割得这么厉害。” 众妃嫔甚少见他如此柔情之态,不由愕然。 皇帝又言:“快叫医女。”他一面说,一面脱下自己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塞到越荷掌心,使她团握住,再温声说道: “你伤口应该还疼,暂且别戴。下回再要射箭,别忘便是。朕的骨节大些,你戴了许不合适,回头再到私库里给你挑好的。怎么……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这话极轻忽,似是说的人,要掉下泪来了。 越荷心头酸涩翻涌,好在此时玉河不甘地嚷了起来,打断她的沉湎: “圣上!御前行险,毕竟不妥,您是万……” 江承光头也不回,道:“无碍,朕是上过沙场的人,哪儿就那么金贵?便是射偏了——” 他的眼神骤然柔和起来,像是三月新绿低垂的杨柳枝条,拂过她的脸颊,声音已近乎是低语了:“便是射偏了,朕为你接下就是。” 他话里隐然是一件旧事:早年,太子侧妃随太子征战沙场,行经曹州时,二人曾射箭做比。侧妃一箭射偏,险些伤到民女云氏,好在太子及时接箭。后来,那云氏亦入太子府,成为宠妾。 云氏舒窈是温婉柔雅的女子,极体贴周到,又生了一对绵绵含情的美目。望向年轻英俊的太子时,仿佛那便是她一生的仰慕仙人。太子亦被这前所未有的缠绵爱意所打动,给予她盛大热烈的宠爱。只可惜,一切的梦都在先帝病重之时残忍破碎。 情意与宠爱之间,从来没有对等。那时的舒窈,曾经流露何等绝望哀戚的眼神—— 是那个眼神将越荷惊醒过来。 她微微低下头,避开江承光的视线,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耳边皇帝仍在柔情款款道:“越嫔就晋封为……” “圣上!”章婕妤忽地起身,蹙眉道:“越嫔妹妹的箭术虽好,到底是借了聂少使的剑舞才格外惊人。圣上若要论赏,请有次有序,自聂少使起。” 她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为之侧目:江承光欲嘉奖越嫔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连流露不满之色的玉河都不再试图劝阻。章婕妤此言,除掰正顺序、拖延半刻外,实在没什么意义,更阻不了晋封。 可她何必说这句话来打搅皇帝的兴致?她向来是个最会看脸色的圆融人儿啊。 江承光果然蹙眉,微露不悦之色却并未发作。 他仍是执着越荷的手——越荷只觉握着自己手的人陡然震了两下,似是被惊醒一般。江承光已然转向了聂轲: “聂少使的剑舞颇好。” 聂轲一身红衣立在金色花丛中,手中宝剑寒光闪闪。原本英气勃勃的美人,此刻得了皇帝一句赞许,看来竟似有些羞涩之意。她执剑行礼道:“嫔妾谢圣上赞誉。” 长剑击地,锵然有声。江承光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只是舞剑之事,甚为危险,宫中不可多行。少使日后该留心些。着晋为,贵人罢。” 这是极难得的越级晋封,越荷却察觉江承光目中似有森寒之色。想来以对方心性,是绝不乐意身侧有此等危险的。聂轲剑舞虽惊艳,却不免失欢于上。只是,方才自己那般箭术…… 又看向聂轲,她生花般的容颜上犹带些晕红薄汗,神色却已黯然下来,似有些意兴阑珊。勉强闷声答应了一回,才俯身谢恩。仙儿微皱眉头侧头瞧她,亦满面担忧之色。 越荷只觉得这二人都并不快活。 正思量间,医女已至。江承光不再理会它事,托了越荷的手让医女细细包扎。 他素日待妃嫔虽温和,却少见这般柔情之举。众人见了,俱是心下翻醋: 新人之中,越嫔宠爱仅在金婉媛之下。今日看来,圣上待这越嫔还似更亲密爱怜些。不知金婉媛处又是如何。抑或,越嫔将更进一步? 一时间气氛凝滞,无人交谈。待越荷手上敷了薄薄一层药膏子,江承光重又将她手牵回去,微笑着说道:“朕方才已想好,晋封越氏为芳媛,加赐封号‘理’。理者,正也。” 他道:“越氏乃通理明义之人,又兼玉容洁润。《说文解字》有云:‘理,治玉也。顺玉之文而剖析之’。玉之温润高洁,非‘理’不可得也。朕何有幸,可得理卿。” 此言,已极珍极重了。 闻得江承光这激赞之言,席上妃嫔少有不变色的。玉河翻了酒盏,沈贵姬面露惊容,丁修仪亦银牙咬唇,只微言似早有预料,起身盈盈笑道:“嫔妾恭喜圣上,恭喜理芳媛。” 一时间,越荷只觉无数目光落在身上。她不得挣了江承光握她的手,俯身谢道: “嫔妾谢圣上恩赏,虽不敢辞,受之实愧。” 江承光只是望着她微笑,眸光似是温柔的水波,粼粼的,却无法看透。 ——本朝制,后宫之中唯妃、贵嫔、嫔、贵人加以封号,其余则以姓氏冠之。越荷既封为从五品芳媛,本不该有号,皇帝特加之,乃无上恩宠。 可是,内心深处,她却只觉这封号有些古怪之意。 通理明义、玉容洁润……如此解释,实是牵强了些,越荷亦不觉得江承光心目中会给自己如此之高的评价。可是,这个突兀的封号,究竟想要表明些什么呢? 她尚未想透,已听章婕妤清婉的嗓音响起: “圣上入席罢,宁嫔的琴您还没听过呢。” 第32章 修仪捧糕 错非这魏紫,断无今日之重阳…… 宁嫔的琴自然是极佳的。《高山流水》觅知音, 有古朴高洁之雅意。 若非先前红衣金菊的剑舞绚烂热烈,想必众人细细品来,也会赞叹不迭。只是刚看过动人心魄的剑舞, 尚未心静, 便开始听宁嫔抚琴,自然会有些不上不下之感。 尽管宁嫔琴艺出众,意境酝酿也佳, 最后不过得了皇帝淡淡两句夸奖。献艺诸人中,亦只有她未得晋封。然钟薇不躁不怨, 仍是平静以对,倒叫不少人私下赞她端方有德。 因楚怀兰自矜身份,顾盼又卧病在床,新人献艺也就此结束。又有章婕妤安排的歌舞坊数十女子轻歌曼舞,重阳宴气氛渐至高|潮。不少妃嫔吃了几盏菊花酒,已生薄薄醉意, 面若桃花, 当真娇艳风流。又有皇帝格外宽允, 互相之间也说起笑来, 一时间上林苑里热闹非凡。 阿椒却有些闷闷地。她频频地取盏吃酒, 想着今日献艺新人多半受赏得封, 不免心生悔意。 自己本不过一时骄傲,才至不好改口的地步, 今日实是新人们难得表现的机会!她这般轻易给放了去, 焉知多久才能等到下一次?自己, 是本不得宠的啊……毕竟,她又不似越姐姐,越荷。 怀兰眸含涩意, 频频望向身旁越荷,盼望她能觉察自己心意,宽慰于她。只不知道越姐姐在想些什么,似是沉浸于思绪,不曾注意到她的别扭,阿椒亦只得自怜。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还未反应过来,越姐姐已然反败为胜,不仅没丢颜面,反而大出了风头——尽管这风头不似聂轲那般大,可是显然,圣上中意极了她,这就够了。回忆起先前的焦急忧虑、百般担心,竟似梦一场。也不知是谁要害越姐姐?宫里稍得些宠爱,便如斯可怕么? 她又想起堂姐的谆谆教诲,对方腮白如新雪,却含了温柔关怀的笑意,字字句句,告诫她莫以意气用事,当和越姐姐携手……携手?何必呢,自己本来就不甚中用。圣上丁点不喜欢,入宫这些日子,也不过混到个美人。又何以谈携手?她哪有这脸面。 阿椒思及此处,不禁抑郁难言,酒盏里碧色新酒盈盈吹皱,却不解她心头烦忧。 越荷素乃心细之人,又待楚怀兰多出三分关切。按理,她早该察觉身边女子的异样。然而现下她玉箸拨着盘里的酸甜果子,眼神却恍惚,显是已沉浸在了心事之中。 越荷在想之前发生的那一场“意外”。 先前只顾着急思应对之策,纵然决意以箭术相搏,江南姑娘的纤弱之身要复原前世箭术也非易事。后又有江承光一番温情关怀,因而直至钟薇高淡的琴声将至,她才渐缓过神来,整理那一番尚未理清的心绪。可以肯定,这绝非意外遗漏,而是人为! 正如怀兰所言,新人不过有七,去了不肯的怀兰、不能的顾盼不过有五,常年办事的宫女们何等缜密细心,竟能忘了她去? 且洛微言特特加以暗示,正是“虽未录她名却仍要她献艺”之意,要她快做准备。假若无她提醒,自己茫然不知,忽被叫起塞一架琴或一支萧,无措之下不能献艺,想来是要大大丢丑的。故洛微言今日,实是暗中相助,卖了人情与她。 不提别的,且说她一说设想,微言之宫女便急与聂轲商议,又为她寻弓箭靶子速练一二,这便是鼎力相助之举。否则她便是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施展。 可是,不提别的,这一桩针对实在来得有些古怪莫名。 便以最坏之情形假设,若洛微言不曾提醒相助,在聂轲剑舞之后宫女忽言:该是越嫔来献艺某某了。她上前无状,最多是丢丑惹得皇帝不悦,到底不是犯下伤筋动骨之大错,不害性命。可见设此计策之人,为的不过落她颜面——但是宫里,谁有这样的权柄手段,又非要为难于她呢? 若说龃龉,她也不过得罪了汪氏罢了……越荷的心陡然一沉。 错非章婕妤之暗助:从日前让宫女绕路通知阿椒,使她知悉所有人的才艺,到将她与阿椒座次刻意排在一处,再到暗示她献艺时辰和寻来弓箭——越荷绝难逃脱此设计。 洛微言果乃玲珑剔透之人,虽不知先前她何故非要打断皇帝之言……但,连主办重阳小宴、绝不希望宴上出岔子的洛婕妤都只得听从,想要相助也得绕弯子,这个幕后之人,已是连她都深感忌惮、不便得罪的了。 这答案实在不言而喻:是她的妹妹玉河,亦是当今之李贵妃。 是极,这般粗疏之阳谋,这般直接地下脸,除了玉河,宫里还有谁会这么做呢?况且,汪氏素乃她身边之人,她又与仙都宫主位霍妩不睦,本有理由如此……越荷心下却生出疲惫寒凉。 她如何愿意和情分深厚的亲妹敌对?可是还魂之事何等离奇,妹妹又年幼天真,她难道能拿去与妹妹阐述真相么?还是将她拖入自己的仇恨中来?如今这般,实是苦楚难言。 反而章婕妤洛微言,知晓她圆滑,未料对人心之掌控缜密如此。 从前越荷为贵妃时,宫中尚有不少桀骜嫔妃,微言位份又不高,旁人多言她温婉得体,处事圆滑。未料精明亦是不让——方才之才艺安排,若说她料不到聂轲的剑舞和越荷极可能弄砸的才艺之后,众人一时间难以精心欣赏琴曲,这可能么? 随意一个安排,就按下了新人中家世最好、潜力最足的钟薇,旁人还不得不承她抬举之情,实可称一句能谋善算。 正思量间,忽听丁修仪声音甜腻腻地响起,道是:“圣上,嫔妾宫里做了些重阳糕,滋味极好,请您尝尝。”说着便款款起身,端一秘瓷小盘上前。 她素来有些恩宠在身,故行止也更放肆些,惯于献媚讨好的。江承光瞧着新鲜,非大错也极少训斥。在座妃嫔虽不屑她邀宠,亦学不来她那副媚人模样,只得哼一声扭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见丁修仪一袭嫣红云锦所裁的长尾鸾裙,垂至脚腂的金丝软履。又披粉霞般的长长锦绶,梳画里仙子的飞仙髻,样貌娇艳,宛若天人。 嘴角一颗美人痣,似容颜点睛之笔,细小不损姿容,却是别样风流。又兼成色极艳的紫磨金步摇垂下细细流苏,与耳边明艳东珠共辉闪烁,端的是娇弱妩媚无双。 眼下她亲端了重阳糕上前,身姿摇曳似有独特风韵。 重阳糕又称花糕,以糖、甜豆沙、猪油、果仁等制成,颜色鲜艳可爱,也较年糕更薄些。多是做三层,夹些青果小枣核仁蜜饯,极香甜可口。 江承光见丁修仪面若桃花,又俯身相奉,便失笑道:“偏你用心,朕还缺你几口糕饼似的。”却信手拈了一块在唇间,才咀嚼下去,面色已改,渐流露出怀念之色来。 “甜糯适口,风味独佳。果真做的极好,修仪,你用心了。”已大有温和之色。 妃嫔们颇觉惊妒,丁修仪却甜甜微笑道:“圣上喜欢,再好不过。”眼波流转,似瞟了一眼越荷,“嫔妾记得以前每年重阳设宴,圣上都坐在贤德贵妃身边,想是吃惯了她宫里人的手里,便差人着意打听,这才敢来向圣上献宝。这既是贵妃的福泽,也是圣上的情意。” 情意?越荷听得此言,只觉讽刺。又见江承光神色果有些缅怀,心道:他是真的觉得死了的比活着的好,还是只是想叫众人以为他情深义重? 丁修仪已娇声笑道: “听闻贵妃宫中的重阳糕从不夹干果核桃,而是放些新制的桃脯、乌枣。猪油要烫开后最白腻的。甜豆沙也须打得极软烂,浸泡红豆的水和揉米糕时的一般,得是煮过三回新摘桂子的,缠上些甜丝丝的香。到隔水蒸煮时,却要换‘雀舌茶’烧第二遍时的茶汤,反复滚过,花糕才染些清苦之气,不至一味甜腻。最后仍须艾草轻拂少熏,洒些菊花瓣子,这才制成最独特的一味重阳新糕。” 她讲得细致,众人不觉也听了入神,便有个姓郑的御女软声问道:“先贤德贵妃素来是豪阔清高之人,如何宫里糕点制得这般繁琐精细?” 丁修仪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是极!瞧我这记性!”又笑道:“这也叫精细么,宫中更有千百种精细法子,只圣上爱贵妃处的方子罢了。不过此中确有缘由:此乃贵妃母家制重阳糕之法,贵妃身边的侍婢学了带入宫里——圣上既喜欢这糕,莫不如赏赐一番理芳媛身边的魏紫!” 她目光转向越荷,甜意隐在两腮嫣红里: “说来,实在要感谢理芳媛身边的魏紫。嫔妾记得她服侍过贤德贵妃,便派珊瑚去打听一二,只是抱了有缘即可的念想,未料她竟是半点不肯藏私!错非这魏紫,断无今日之重阳糕。” 越荷心下已生了些不安之情,却听玉河颤着声音问道: “你说的是——我姐姐的……宫女?” 第33章 牡丹双姝 昔日贤德贵妃身边的牡丹双姝…… 玉河话方出口, 魏紫已出列上前,恭敬低俯:“奴婢从前的确是服侍贤德贵妃的。”眸里水光盈盈,尽是强自克制的激动与欣喜之色。 越荷不及惊怒震怖, 玉河已然颤声道:“你果真是……魏紫?打小服侍我姐姐的魏紫?那么姚黄呢?姚黄又在何处?” 玉河在姐姐死后三月入宫, 彼时姚黄、魏紫已双双被苏贵妃要去侍奉大公主。苏贵妃乃深居简出之人,姚黄、魏紫不会跟在她身边走动,玉河身边又无人提及此事。加之姐姐离家之时她年纪极幼, 竟不曾想起还有两个李家的忠心奴仆流落在宫里。 她既有此问,姚黄无法, 微向越荷揖礼,亦出列答道:“奴婢姚黄在此。”又言:“现下奴婢与魏紫二人服侍理芳媛,是先头苏贵妃赐过来的。” 玉河乍闻姚黄、魏紫消息,念起国公府里的时光,真是万般感怀。她孕中易感,此时已含了泪水, 急道:“快起来, 你们快好好起来给本宫看看……姚黄, 魏紫, 果真是你们!” 她见二人拾衣上前, 仍是记忆里的容颜, 却染了不少风霜,不由自责道:“真是你们, 本宫竟混忘了!都怨我不记事, 那时候在府里, 你们服侍我姐姐,你们……”语带哽咽,“姐姐去后, 你们可曾受过委屈?可曾、可曾……”泣不成声。 那是她血浓于水的亲姐姐呀!见到姚黄魏紫,便想起姐姐死在宫里自己却见不得最后一面,斯人已去竟有一年多的光阴了。玉河情难自己,不由出言关怀。 然而她急于关怀,却未注意到话里不妥:询问姚黄、魏紫可曾受过人走茶凉的委屈,可不是指责微言等治宫不力,指责苏贵妃、理芳媛苛待了她姐姐的故人么——自然,旁人绝不会认为她是在质疑苏贵妃,那么被质疑的那个只能是理芳媛了。 这话虽无心却着实不客气。偏偏她又未指名道姓,越荷若主动解释,难免过急,若不解释又恐被动,却原来今日之针对局面未完!正踌躇间,姚黄已跪下稳稳磕了一个头: “奴婢等多谢贵妃娘娘关心。苏贵妃念贤德贵妃之情分,待奴婢等极好。现今理芳媛亦眷顾有加,奴婢等没受什么委屈,娘娘可自放心。” 姚黄实是周全之人,此话顿解越荷之尴尬。越荷心中才定,魏紫已扑上前去,仿佛除了玉河外眼中已无它物,语带哭腔:“娘娘,奴婢不委屈,奴婢不委屈的!奴婢过得很好……能见到二小姐,奴婢又有什么委屈的!娘娘啊,您这样大了!您的眼睛多像您姐姐啊!” 她激动之下,实在是什么规矩也顾不得了,但玉河如何忍心斥责于她。见魏紫这般忠贞模样,更是大受感动,转身向皇帝求道:“圣上,这姚黄魏紫是从前服侍臣妾姐姐的侍婢。臣妾过去不知也罢了,今日既见了,实在要向圣上求一个恩德——请圣上允诺,将她们迁到臣妾宫中罢。” 一番求诉,实在令人动容。只是……不少目光落在越荷身上:现今姚黄、魏紫在理芳媛身边服侍,可李玉河欲夺人家侍婢,竟是问也不曾问上一句!何等折辱轻蔑之举! 皇帝微蹙了眉头又很快展开,看向越荷:“理芳媛入宫不久,苏贵妃特意给她两个稳妥的老人帮扶,你这实在是……”私心里,他亦想把这二人留给越荷,像是一切无改。 但平白的,也不好扫堂堂贵妃的面子。 未料他话语未完,玉河已然扬声答道:“圣上既如此,那不如问问理芳媛的意思!”凤眼圆睁,似有威势,“理芳媛,你又怎么说?” 这已有些逼迫意味:莫非越荷如今还能不应么?楚怀兰看得心惊肉跳又愤愤不平,聂轲眉宇紧锁,仙儿微微张口终是无言——而旁人已多是幸灾乐祸之色,瞧着理芳媛今日必要丢脸了。纵然平日里没什么龃龉,可到底理芳媛占了不少宠爱,见她倒霉,快活不是应该的么? 至于越荷…… 越荷心下的确不愿让姚黄和魏紫走。 玉河虽贵为贵妃,但承光殿人业已编满,更有信赖的贴身之人琼英琼华,纵然要去了牡丹二姝,也不过是闲散荣养着。玉河又非细心之人,那里怕不是二人的好去处……然而,或许正如魏紫一般,姚黄也盼望着回到李月河的亲人身边吧?思及此处,越荷忽感茫然。 于情于理她都无法推拒,一个月和“越荷”相处的情谊,如何比得上自小服侍的贵妃之妹。这对她而言是一个不能破的死局。 她该答应下去,接着阖宫都会赞誉小李贵妃与贤德贵妃的姐妹情深,或许还顺便轻蔑地提一句她。只因贵妃娘娘一个起意,便不得不送出两个侍婢,其中甚至还包括自己的掌事宫女。 电光火石之间,心头念头转了几转,俱是死路。越荷起身回道:“贵妃垂爱,自是姚黄魏紫之幸。然而……”她敛了神情,“嫔妾身边再无如她两人般老成持重之人,深为倚重,旁的又不大经事,还请圣上贵妃……” 玉河已不耐烦打断道:“本宫赐你两个好的便是,有何好争?” 她想起此前一番筹划,和丁修仪神神秘秘的“必叫娘娘出气”,心下已生些烦闷悔意。她要落仙都宫面子,原是想针对霍妩最要好的薛氏,不知为何心念陡转,非把对象换成了越姓女子,仿佛为了坚定自己的心志。现今这番场面,非她所愿,但是—— 纵然她强要宫女,那也是她姐姐的身边人!对方如何不识抬举,偏不肯成全于她?莫非以为自己是她姐姐,也配用她姐姐的宫女么?配……像她姐姐! 遂委屈道:“圣上您瞧,臣妾不过看上两个宫女罢了,这也不肯给”终究心绪激荡,不能掩饰。玉河口里道:“……她又怎么配用姐姐的宫女!” 越荷心中痛极不能言语。皇帝闻言微怔,回过神来却是沉声喝道:“贵妃!” 玉河不料他竟不肯向着自己,犟脾气上来,亦直直地看皇帝,死活不肯松口。 场面一时僵持,众人不敢言语,见皇帝、贵妃斗气。微言等相劝亦无法子,忽然间,一声“砰”响打破了沉寂!侍女姚黄肃然下拜,沉稳道: “娘娘错爱。奴婢愿继续服侍理芳媛,还请娘娘成全!” 众人遂哗。 玉河惊讶之至,一时说不出话来。魏紫不敢置信,扭头看那下拜的女子。越荷只觉眼眶一酸,隐忍的泪意终有些难持。是了!是了!她自己虽无法拒绝,但仍有破局之法。那便是……姚黄或魏紫亲口回绝!然而短短一月的情谊,越荷如何能奢望她们为自己推拒玉河的意思。谁知姚黄竟…… “为何?”却是皇帝问道,神色难明。只见姚黄又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圣上、娘娘恕罪。贵妃一番好意,奴婢极是感念。只是娘娘念着贤德贵妃的情分,奴婢却不能不知好歹。昔日,奴婢为贤德贵妃掌事宫女,贤德贵妃又是娘娘亲姐。奴婢若去娘娘处,岂不叫娘娘万分难做?奴婢如何能让娘娘遭人非议。且,奴婢由苏贵妃赐予理芳媛,芳媛对奴婢多有优容,奴婢不能不报。贵妃情谊,奴婢铭感在心,可万难听从。” 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纵使旁人有心也挑不出错来。持重沉稳如姚黄,得月河倚重多年。越荷心下动容,她何德何能,能得姚黄两世相随?纵然今日她主动留下亦是为玉河考量的缘故,越荷也记下这份情谊。 而玉河亦是拧了眉:姚黄话说的这般明白,她自然不会听不懂。长幼有序加上死者为大,姐姐的大宫女到了她身边,论理是要比她的琼英琼华更为尊贵的。若是继续让琼英琼华为大宫女,旁人就有了嚼舌的理由。若是让姚黄魏紫为大宫女,又恐琼英琼华寒心。 玉河心下不乐,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胡乱点头:“你说的是。”念头一转,终归有些不舒服,又问魏紫道:“那魏紫你也是一样的心思么?” 魏紫本在怔怔,闻言忽一咬牙,下拜泣道:“奴婢不敢给娘娘添乱,可……奴婢自愿当娘娘的执扫宫女,只求贵妃娘娘将奴婢带走罢。” 玉河悚然有惊:“可是理芳媛待你不好?” 魏紫抬首盈盈泣道:“并无。只是、只是奴婢甚是思念贤德贵妃……奴婢甘为执扫宫女,但求侍奉娘娘身侧。”说着又向越荷磕一个头,“求主子放奴婢去罢。” 不料又出变故,众人俱是惊住。越荷脸色微变,心知自己无法阻拦,说到底魏紫忠心的是前世的贤德贵妃,她还能说魏紫有错么?嘴唇动了动,终究道是: “……你有心,我何苦做那恶人。”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 魏紫面上露出真切的喜色来,又犹豫着看了姚黄一眼,终究走到玉河身前再次叩首道:“求娘娘收下奴婢。” 玉河见她忠贞,欣喜不胜,抚着小腹道:“也罢,也罢。魏紫,本宫必不亏待你!你先在本宫身边随侍着,来日等本宫的孩儿出身,你便是孩儿身边第一得力之人。” 现今宫中只一位皇子一位公主,玉河又是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无论诞下的是男胎女胎,都必然令人瞩目。安排在孩子身边,倒也算是个好去处,不至于辱没了先姐的宫人。 魏紫连忙谢恩道:“多谢娘娘!”玉河含笑叫了起。 忽听清脆的拊掌声,却是丁修仪娇滴滴笑道:“这才好呢,得亏娘娘的主意,这下可是两全其美呢!”又转向越荷挑眉笑道,“理芳媛不会舍不得罢?” 越荷轻声道:“嫔妾不敢。”心下却是微微一叹。此番,实在是她累了姚黄。魏紫那番甘愿去当玉河身边执扫宫女的话一出,众人只会觉得她是自矜身份,而忆不起她先前的周全考量了。 魏紫的话实在是同时打了她们两人的脸。 想来玉河目的已达到,可她初闻姚黄魏紫的讶异喜悦绝非做戏。丁修仪,重阳糕……魏紫生出离意,业已久了罢,就连姚黄都措手不及。 重阳宴最终在一片和乐的氛围中结束。昔日贤德贵妃身边的牡丹双姝,就此离散。魏紫跟随李贵妃而去,姚黄执意留下服侍理芳媛,着实令人叹息。 这一日,回了牡丹阁。越荷屏退旁人,才握住姚黄的手要说话,小茶便进来通传说江承光今天晚上要歇在她这儿,不觉讶然。 第34章 魏紫泣血 苏氏心肠歹毒口蜜腹剑,是她…… 闻得江承光将至, 越荷微微一愣,道:“我晓得了,去罢。” 沉吟一刻, 心里已有所推断, 却极讽刺。轻轻摆头,复又握了姚黄手道:“你我虽名为主仆,可我初初入宫, 事事都是你与——与魏紫二人周全着,我心里头是念着的。” 姚黄垂首道:“奴婢不敢。”目中有水光氤氲。 越荷一叹:“你心里, 想必也更亲近贤德贵妃的妹妹罢。我承你的情,可你也实在不必委屈自己。” 姚黄拭了泪水,俯身下拜:“魏紫她不懂事,还请主子见谅。” 越荷的笑便淡了几分:“我明白的,你不必说了。”说到底,魏紫忠于的是先前的她, 或者说是李氏一族。她又有什么立场怪罪魏紫?只是姚黄—— 姚黄跪伏于地:“奴婢是真心跟随芳媛主子的。” 越荷忽而眼眶一酸:“你先起来, 地上凉。” 姚黄拗不过她, 仍是行了一个大礼才慢慢起来道: “奴婢晓得, 主子虽觉得魏紫叫您丢了面子, 可也敬着这样的忠仆。奴婢旁的不敢说, 对贤德贵妃的忠心不绝比魏紫逊色半分。只是贤德贵妃去了一年,苏贵妃将奴婢指来服侍主子。奴婢尽自己的本分, 主子也肯信任奴婢, 奴婢心中实在感激, 真心跟随于芳媛主子的。主子许是不信罢,只奴婢心意确然如此。奴婢……见主子第一面,奴婢便觉得熟悉亲切。” 她终是触动情肠, 说到最后也闪了泪光。可姚黄素来隐忍,只低头拭了,肩膀微颤。 可她怎知越荷心下又是何等感怀欢喜。 熟悉亲切啊,这样轻忽的理由在越荷心中,却是重若千钧。姚黄不知,她自己怎会不知?泪欲涌出……终究,在月河死去一年之后,世上还是有个人记着她,念着她,并且愿意跟随到这一世来。一时心中感慨万千,不知何言。 姚黄见久无回应,心中一叹,正要再说下去,越荷已握住她手道: “姚黄,能与你有这样的缘分,我十分欢喜。我必不错待你。” 姚黄见理芳媛目光温情而肯定,密睫微颤,含泪应了声是。 ———————— 江承光至时,越荷堪堪清洗好手上的伤口,正重新敷药。 方才她应急射出几箭,来不及寻合手扳指,因此弓弦在右手拇指上勒出深深一道血痕,左右拇指也有些许擦伤。按理说带了伤是不便接驾的,但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且皇帝自己提了要来,自然也没不长眼的硬要上赶着劝。 皇帝入内便免礼,叫越荷坐下。又拿起她的手细看:“这生玉膏抹着是不错。姚黄,记着给芳媛一日两换。”姚黄连忙答应。 江承光又亲为她缠了巾纱,口里似随意般询问:“你从前学过箭术?射时如何不佩扳指?” 越荷羽睫覆下,轻轻掩过:“少时和爷爷的家将学了些,也久不曾练了。老人家是小兵摸爬滚打地上来,哪里有扳指护过,教我便也如此。也只学了一些时候罢了。”话是诌的,却能找到些依据。且记忆里那么个老家将早已死了,江承光也不至于为此深入追究。 江承光“哦”了一声,似乎才回想起来面前女子的爷爷是陈朝越威将军,曾叫夏军吃尽苦头,最后败于李伯欣之手。正想说什么,瞥见越荷面前的杯盏,遂道:“你怎么吃酒呢?受伤就该饮食清淡,忌酒辛辣。且这冰翠杯子太冷,里头的酒喝了是要胃里难受。” 越荷失笑:“圣上过虑,只是小伤。嫔妾虽爱饮些清酒,但亦懂得节制之道。” 江承光遂不再说话,许久之后,才轻轻一叹: “今日委屈你了。” 越荷面上只是不露声色的柔顺笑意:“嫔妾不委屈,贵妃乃性情中人。” 江承光冷哼一声:“性情中人?阿越你不必劝,她素日里的骄纵任性朕何尝不知!李家不过是要她继续占住贵妃的位置,可她哪里及得上她姐姐——”自觉失言,忙住了口。却见越荷神色不变,垂了首低低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不由叹了一声。 “贵妃骄纵,朕素日里碍于……也的确太惯她了。” 越荷听出皇帝话中有不满李家的意思在,一颗心早就提起。只佯作柔顺安静,盼他多吐露几句才好。前世她便深知皇帝不喜李家势大,的确,先帝留下的功臣难以讨新皇喜欢,哪怕有她这个贵妃在也一样。但是,他宠爱玉河若不是出于真心喜爱……江承光从来不是喜欢委屈自己的人。 进京路上,不是没有听人议论过大将军、成国公李伯欣居功自傲、权势熏天,但从皇帝口中听到这样语气……越荷再睁开眼时,眸光已是清明,她见对方不言,遂柔声道: “贵妃不是心思多的人。嫔妾听闻,贵妃家居之时便深得大将军宠爱,只因贵妃与将军性情仿佛,直言快语,不打拐弯。” 又见江承光看她,只浅淡一笑:“怎么?嫔妾爷爷因败于大将军而自刎,嫔妾便一定得说大将军的不是?越荷旁的不知,只知当时虽情势倾覆,大将军胜过爷爷却是凭的真刀真枪的本事,爷爷败于大将军之手也算无悔。嫔妾总不见得希望赢了爷爷的是个奸诈小人罢?” 江承光眸光暗沉:“你倒懂事,只是旁人未必这样想。” 越荷看他眼睛:“虽说三人成虎,可嫔妾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皇帝的眉头舒缓了些:“你还小。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手指摩挲那冰翠酒盏,“好了,手上还有伤,睡着了会长得快些。你先歇罢,朕再看卷书。” ——————— “你是说——”玉河惊得站了起来,旋即厉声喝道,“魏紫!谁准你红口白牙地污蔑苏贵妃!我姐姐是身体虚弱小产而死,与苏姐姐她又有甚么关系?” 魏紫重重磕在地上,额上血迹斑斑:“奴婢所言句句为实,娘娘若不信,奴婢愿一死证清白!”她哭泣道:“娘娘,正如姚黄所言,理芳媛待奴婢确实优渥。奴婢为何不顾一切也要求您收留?只因奴婢非告诉您此事不可,也只有您才能给贤德贵妃报仇!奴婢甘愿背上忘恩负义之名也要来您身边,实在是贤德贵妃恩重,不得不报呀!娘娘,您姐姐死得冤枉凄惨啊!” 她见玉河神情无措,心下报仇之志愈坚,声音凄厉如夜枭: “那苏氏心肠歹毒口蜜腹剑,是她害死了贤德贵妃!苏氏,她生怕贵妃诞下龙子之后登临后位,便翻脸对贤德贵妃下手,亲自端来了毒汤水!” “娘娘啊,苏氏和她父亲一样,都是忘恩的豺狼啊!您想,苏相不是受过我们将军救命之恩的么?这些年却和将军翻脸,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苏氏入太子府后,贤德贵妃也曾欢喜不尽、事事照拂。可她怎样!照样负了贵妃!纵然娘娘不念姐妹情谊,不肯为贤德贵妃报仇,也须知此人歹毒真面,多加提防!” 她用尽全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脸色竟苍白如死,字字泣血:“娘娘现今已怀了身子!恰如当年贤德贵妃!纵然娘娘不信我之言,那苏氏觊觎后位,也绝不会让娘娘平安生产的!贵妃娘娘!您听我之言,为贤德贵妃报仇雪恨,亦是为您自己铲除毒蛇啊!” 玉河惊骇欲绝,紧紧攥了胸前长长的妃色锦绶,许久才平定了气息,虚弱道:“……你先下去,让本宫自己想想。” 魏紫泣而再拜,方才退下。 待她退下,玉河登时摊在贵妃榻上,鬓发散落,乌眸中俱是慌乱。她紧紧抓着婢女的手,道:“琼华,她说的可是真的么?苏姐姐真的会害我?我,我还有孩子…… 琼华忙为她拍背抚慰:“娘娘定神,定神……”又扬声向殿外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娘娘煮点儿桂圆红糖水来安神?”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玉河的手臂。 玉河渐渐定了神,好看的眉骤然蹙起:“琼华,你,你不觉得这事儿有些古怪么?” 琼华道:“奴婢看那魏紫确是诚心诚意、不惜赌命的。只是——”又犹豫道,“先前贤德贵妃的事,实在难说。娘娘那时还在闺中,哪里能知道些旁的?” 玉河急促道:“不,你不知道!入宫之前,爹爹曾嘱咐我多交好于苏姐姐——琼华,你可知么?爹爹亲口告诉我,他与苏相仍是至交。只不过朝中避讳,为了苏伯伯仕途故才假意闹翻,私下仍有往来。否则文武勾连,苏伯伯这些年也不可能这样快地封了左相。这事,旁人都不知。” 琼华大吃一惊:“那小姐你——”一不留神,闺中的称呼脱口而出。 玉河摇摇头:“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那魏紫既然是我姐姐身边人,说话想来有几分可信。但苏相之事,却是父亲亲口|交代。”又沉吟道:“暂且留心着,寻机会让大嫂入宫说话。” 琼华自是应下,又琢磨着问道:“此番那越氏侥幸,主子可还有打算?” 她是想让玉河想些别的,别太紧张害怕。毕竟比起分庭抗礼的苏合真来说,理芳媛实在是微不足道。玉河若要对付,也极轻松。不料玉河听了,却微微出神,眼前竟又浮现出那女子手握弓箭走来的模样。 那模样一时和记忆里的姐姐重合在一处,难以分开,纠缠不清。 玉河不由脱口:“不,且不必了。”又见琼华不解,方缓了心神道: “我又不厌恶她……不过是为扫仙都宫人颜面。魏紫之事阴差阳错,已达了目的。日后,我长信宫的人不许与越氏为难。”说完,仿佛松了口气般。 心里再多纠葛,尽数撂下。她不想看越氏的样貌神情,那实在叫她感到……既已为难过,证明自己没有软弱困顿,那便算了!以后这件事就算完,眼不见心不烦得了。 琼华稍一犹豫,道:“奴婢记下。只是丁修仪当日献糕之举,恐非意外。” 玉河一挑眉,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她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罢了,总归是有心讨好本宫。虽然是自作主张,但得了魏紫也不坏。” 她下意识又恢复了“本宫”的自称,仿佛宫中的尊荣带给了她的底气一般。玉河竭力忘掉魏紫先前那一番言语,面上重新露了点笑容: “明日丁修仪来时,本宫说她两句就是了。琼华,你说我这次赏她点什么好?” 琼华只笑:“不拘什么。娘娘的福气,旁人想沾还沾不上呢。”见玉河神色轻松了不少,方放下心来,“奴婢去捧桂圆红糖水与娘娘喝。” 玉河允了,琼英自躬身而出。玉河解了青丝,独坐正殿。忽觉周身一阵寒凉彻骨,却是那热烫香甜的桂圆红糖水也不能驱散的。 第35章 尚食女官 或许,秦司膳会是一个好的突…… 自重阳宴后又过去一月, 已是秋冬相交之际。 玉河怀孕业已四月,小腹微凸,有丰腴孕态。只不知为何愈少见人, 身边总带着那个名叫魏紫的侍婢。早在太医道她胎稳之后, 江承光便想恢复众妃请安,玉河却一反常态地推拒,只是闭门不出, 又时常叫嫂嫂常氏进宫说话。 而另一位有孕的宫妃,宜贵嫔霍妩, 孕吐却是愈发地厉害起来。尚食局的宫人想尽办法,精心调配,端上来的饭食也难让宜贵嫔多用几口。比起孕里康泰的玉河,霍妩这胎实在害得厉害。她迅速地消瘦,面色亦憔悴,又不大能施用胭脂水粉, 除去薛修媛外, 竟也是谁都不见了。就连江承光的探访三次里都要推掉两次, 唯恐自己这幅丑样子被对方看了去。 这一日宁嫔钟薇亲自捧了手腌的梅子来探望宜贵嫔, 说是助她开胃消食。到底钟相与霍参将都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制衡开国勋贵的, 平日虽顾忌结党不多往来, 却自有一份默契在。霍妩收拾了衣裙妆容,着人请钟薇进来。正是方太医三日一回来和欢殿请平安脉的时候, 宁嫔自将梅子让太医瞧过, 才请霍妩品尝。 时越荷正于牡丹阁内雕制木签。 上回重阳宴之后, 宫里岁月如旧。虽走了魏紫,桑葚却愈发勤谨得用,和姚黄亦交心深了一层。越荷养好手上伤后, 将江承光送来的弓箭扳指束之高阁,平日里和仙儿、聂轲、阿椒等往来,也落得清净自在。经重阳宴交锋,她心下不免蒙上疑虑,行事也更为谨慎。左右要查前世的事情非一时之计,须得有耐心,真相总会明白的。 聂轲带了极多的藏书入宫,多是山水游记。越荷讨了几本慢慢翻看,竟也有些趣味。 宫里妃嫔都自有一套消磨日子的办法,但热闹过后,总觉寂寥。便有人忆起重阳宴,除去几番交锋暗流外,也算是宾主尽欢。长日无聊,这样的小宴不妨多办上几回,也好姐妹玩耍,免得四处生事。章婕妤乐得做个好人,遂代众人向皇帝进言。 江承光虽严于律己,倒不爱在小节上拘泥旁人,听微言说得有趣,便爽快应下。微言又做主在她的怡春阁和众人商议,最后决定在西宫太液湖内小岛办一回风雅酒席。规矩已经定好了,就是学着文人雅士的模样玩“流觞曲水”,另外还要擎签行酒令,到时候会邀请皇帝来参加。 这场酒席宫内嫔妃无论身份高低,俱可参加。只是必须凑个趣儿:要么亲自制三张木签子,要么出一坛好酒,以做宴饮欢乐之用。越荷自是随众人选了制木签,也只聂轲准备献酒。但她现在还拿不出来,因为正在酿着——入宫的那个月埋在生花阁芙蓉花底下的,待来年春时便可起出。 如此各自参与准备,倒也多出不少趣味。而酒席的日子便定在了来年的春夏之际,到时候再翻黄历挑好日子,必得众人都尽兴欢畅才好。 越荷左右无事,便要了些上好的梨花木制签子。用娟秀的小楷写下“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任劝十分”,又取了小刀,在桑葚忧心忡忡的目光下,于签子底部胡乱刻了些山水湖泊,极不成样子。又想起前几日见仙儿制签时的笑语嫣然,她拿细毫绘出美人模样,又写了极促狭的签语,笑得不成样子,连连叮嘱她不许告诉聂轲,不免有些失笑。信手丢了那签子。 “又刻坏了,也罢,桑葚你把它拿去烧了,我还是请仙儿帮我画几笔罢。”边说边笑,“再去找姚黄来,我们清点内库,总得拿份谢礼去的。” 桑葚念叨着总算姑娘肯收心不乱刻东西了,抢了小刀和木签出门去。越荷含了笑意丢开刚才当辞典翻的那本《论语》,却见小茶矮身进来。纤柔的少女入宫以来面色已大有好转,但因个子窜高,仍显得清瘦。她声音细弱地解释道:“主子,姚黄姐姐同秦司膳说话呢。” 越荷讶然,小茶忙道:“是尚食局的秦司膳,似乎与姚黄姐姐是旧识。近几日宜贵嫔胃口极差,仙都宫的膳食都是秦司膳亲自送来的。刚才不知怎么碰上了,就说了几句话。” 越荷点一点头,把书递给小茶收好。秦婉和姚黄交好,她是晓得的。前世,秦婉就是玉堂殿李贵妃之人。盖因她曾被人构陷,向贵妃求救,贵妃派侍女姚黄出面为其周全,此后秦婉升为司膳,亦对玉堂殿存报恩之心。彼时虽是李月河说了一句话的缘故,真正为秦婉费心费力的却是姚黄,两人便也结下了深厚情谊,后来也多来往。 秦婉乃知恩图报之人,有她在,玉堂殿的吃食从来安全妥帖。前世她怀孕之后严防死守,如今回首或有疑虑,日常的饮食安全上却绝无问题,正是秦婉之功。越荷细细思量,秦婉是妥帖之人,她又掌管尚食局,想来前世有哪些钉子对自己的饭食动过手,她总有三四分了解。或许,秦婉可以是一个好的突破口,但这还得倚靠姚黄和她的交情。 只是,现下姚黄虽决意跟随于她,贸然去提替她的前任主人复仇,未免太过荒唐。越荷也只能留心着暗暗想办法——但无论如何,有姚黄和秦婉的交情在,牡丹阁的吃食安全总有些保障了。 心下才合计着这些个,转眼姚黄已带文竹捧了今日的哺食来,笑意盈盈道:“尚食局最近给宜贵嫔置办的膳食极尽精细,连带我们一宫也沾光不少。主子尽可享用。”说着便把六七道菜品并米饭摆上来,果然都极好,有秦婉拿手的烧鹧鸪和醉虾琵琶,又配了些开胃的陈皮兔丁拌做酱料。 越荷独自用膳时不喜侍女布菜,近两月来牡丹阁俱知,故也无人上前打扰。她口味较前世没什么改变,只是这具身体不受用笋类,食用少许便会起红疹。 越荷瞥了一眼桌上的虾籽冬笋,便叫撤下去给侍女们用。姚黄应了,又柔声道:“其实主子不必如此行事谨慎,既是讳口,和尚食局说一声也就是了。且有些汤水是熬过了笋又滤出的,主子迟迟不提,万一误伤了,反而不美。” 越荷却微微摇头:“不必讨人嫌,无非起点小疹,给什么吃什么罢。”她不想显得太张狂。 姚黄叹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外间忽生嘈杂之声,忙移步去问。过不多时,便带了白着脸的文竹匆匆进来,听她说道:“禀主子,宁嫔主子方才拜访宜贵嫔。她身边的佩兰说……说宜贵嫔屋内摆着的切花不利孕妇,现下贵嫔的宫人锁了院子要去请太医和圣上呢。” “圣上仿佛在金婉媛处。”小茶细声细气接口道。 —————— 那日的仙都宫兵荒马乱,皇帝、方太医、主理宫务的章婕妤和沈贵姬都是匆匆赶来。和欢殿内灯火通明,霍妩惊恐欲绝,哭闹不休。 皇帝皱眉安抚于她,章婕妤面容肃穆立在殿中,命宫人细细审问。沈贵姬秀眉紧锁,来回查看。立下大功的宁嫔钟薇安静坐在一旁,既不多言多语也不居功自傲。 而这一切都与越荷无关。 她坐于牡丹阁内,听着宫人不时传入的消息。贵嫔宫内的切花并非稀有之物,不过是贵嫔兴起在御花园折了些玫瑰月季,手植移栽,统称一句切花罢了。且霍妩怀孕不久即迁宫,彼时和欢殿上上下下每件搬进去的物什都是太医亲自掌眼过的,按理不当有所疏漏。 只不过,偏偏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宫女小墨,在太医来的日子将切花搬了出去晒太阳。此后每回太医请脉,她都刻意如此。于是,便叫宜贵嫔受了一个多月的煎熬。 深夜里姚黄的低语格外令人不安: “宜贵嫔孕后素日无事,便极爱赏玩这盆切花。又兼她爱花露饮,便觉自己养出来的制饮更有意趣。自怀孕以来,宜贵嫔每每心烦意乱、恶心呕吐,又兼头晕目眩、食欲低迷,俱是这盆玫瑰的香气所致。宁嫔的宫女佩兰素来有些医术,察觉不妥便即刻禀报,这一提就请来了太医。” “贵嫔怀孕以来常常自言胸闷,但孕妇胸闷本属常事。贵嫔虽格外严重些,身边人也只是加倍体贴,根本没料到会是遭人陷害。可今次太医却说,孕妇胸闷过于严重,便会导致胎儿体弱,严重的话甚至会胎死腹中。此征兆对怀孕初期的孕妇来说尤甚……” “姚黄。”越荷忽然间打断了侍女的话语。她和衣躺在榻上,雪肤乌发,嘴唇在这一刻几乎失了血色,喃喃地说道:“你说,宫里有多少个孩子是这样没的?” 姚黄吃了一惊:“主子慎言!这……宜贵嫔的胎还在呢!”语毕,自己也慢慢陷入了忧伤。她沉沉地道:“奴婢也不晓得。”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了。 第36章 婉容舒窈 “理芳媛,你还不认罪!”…… 和欢殿一夜灯火通明, 而越荷亦是翻覆难眠。仿佛墨汁落入了一坛清水,搅动开表面的平静澄澈。这段时间的安宁平和,已不复返了。 次日清晨, 便有人来传唤, 说章婕妤在怡春阁处理此事,除卧病嫔妃外皆要出席。越荷整理衣饰,至时大半妃嫔已在。听宫人说, 除苏贵妃、慧婕妤两位从不问俗事的,并一个病恹恹的顾婉仪, 再有怀着身孕的李贵妃、宜贵嫔,阖宫妃嫔,俱在此了。 兹事体大,皇帝虽在早朝,仍派了贴身内监赵忠福在此旁听。而宜贵嫔身为苦主,对幕后之人自是恨入肺腑, 虽遵医嘱未至, 亦派了侍女红绡代她听审。 座下妃嫔们低声议论, 不安又带些窥刺的兴奋。仙儿低声道:“这么大的阵仗, 想来已有线索, 只待一审了。越荷, 咱们务必谨言慎行……” 妃嫔业已齐至,便有宫女奉了新茶。微言在侍婢甘草的搀扶下坐了主位, 但见她面色清冷, 身着绛紫暗花织锦袄裙, 外披一件玄色毛坎肩御寒,头戴祖母绿眉勒,格外庄重肃穆。开口仍是平静柔和, 但话里意思却已含刚意: “在座诸位姐妹之中,少不得有资历高于微言之人。只是微言既受皇命,便忝居此位。今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姐妹们海涵。” 众人皆称不敢。 微言道:“昨日宫内出此大事,我极震惊惶恐。是微言治宫不严,才使贵嫔受歹人之害。现今贵嫔卧病不起,微言虽自责,亦要先为贵嫔查找真凶,才敢请罪。沈妹妹,请你相助于我。” 她口里的沈妹妹自然是辅助她打理宫务的沈贵姬,见沈氏颔首,微言才往下说道: “昨日宜贵嫔之事相信诸位已尽知,乃宫女小墨将有害之花置于贵嫔身侧,又瞒过太医所至。此时,多亏宁嫔妹妹机敏。圣上昨日已与我说,决意晋封妹妹为正五品德媛,以彰妹妹功绩。然宁嫔谦虚谨慎,以‘贵嫔尚病、不敢邀功’之由婉辞,实堪为众人楷模。” 听她赞许,钟薇忙侧身言不敢,众人亦应是称赞。独红绡脆声道:“章婕妤,贵嫔深恨幕后之人,还请婕妤速速审断,莫要扯这些旁枝末节贻误了。” 她这趟过来代表的是宜贵嫔,一言一行皆可视作霍妩之意,所以并不畏惧这位掌宫婕妤。 洛微言素来与霍妩有些不和,但亦不追究红绡的失礼,道:“昨日之事。我已命人追查。那宫女小墨本是无亲无故之人,贵嫔素日又待她不薄。她敢谋害贵嫔的胎儿,想来是财帛动人心。而这宫女屋中确然搜出一笔财物,可惜行事之人极谨慎,现下仍未查出那笔财物的出处。 薛修媛淡淡道:“婕妤命我等来,想必不止这一点话要说罢。” 微言微微颔首,沉静道:“不错,那宫女小墨虽已自尽,但好歹还查到一点线索。” 小墨自尽之事众人却是第一次听说,一下子都惊疑相问。便有口齿伶俐的女官出列,把那小墨自杀的来龙去脉讲了清楚:原来她早在宁嫔叫破切花之害并着人请太医时,便知大事不妙。编了几个借口想出宫未得,便决然跑回屋里自尽。待微言查问出侍花宫女时,她身体早已冰冷。 殿内议论纷纷,越荷心下却有疑虑:既是能被财帛动心之人,又焉会这般决绝自尽?又见仙儿面露沉思,似也想到了此节。她牵着衣边香囊摇了一摇,似在对越荷说不要轻举妄动。 待殿内质疑之声少歇,微言方掷下一言: “那宫女小墨有一同乡,名唤艾草。素日里,除仙都宫人外,她也只和这艾草有来往了。” 一时间,殿内嘈杂之声陡然飞起,而洛微言定定地望向那安静的女子,道: “婉容,得罪了。” ——艾草乃婉容云氏舒窈之大宫女,阖宫皆知。 而云婉容,却是大皇子的生母。 众人俱是看向云婉容,带了些恍然大悟:这的确说得过去。云婉容虽是大皇子之生母,但她不过民间富户出身,堪堪坐了一个从四品之位。假如宜贵嫔能诞下皇子,必然会压过大皇子去。 这般揣论极是合理,众人心下已有了三分信服,却见云婉容起身微微一福,道: “未能约束宫女,是嫔妾之罪过。”云舒窈的身影总是寂寂的,可她却有一双清亮柔和的眼睛,似不曾受过岁月磋磨,“然而恕嫔妾无礼,那小墨与艾草仅是相识罢?多的证据恐怕并无。否则,娘娘昨日就该拿了艾草去了。” 她着一玉色绣折枝宫裙,外搭织锦软毛斗篷。面容素净而安详,清瘦如一株木兰。这样的身影,让不少太子府跟来的老人,都依稀想起当年那个独领风|骚的云侧妃——她得到的宠爱,怕是连后来的容妃苏合真,也追不上十之六七。然而,星移斗转,不过七八年的工夫,云舒窈已然成了宫里最安静透明的一个人儿。 昔日太子登基,众人满以为云侧妃能得一个妃位。谁料,仅是从四品的婉容,还一困了这许多年。昔日温婉雅致的云婉容彻底失了宠,渐渐消瘦下来,神色却愈发地沉静了。 微言却执盏啜了一口,神情似笑非笑:“婉容此话有理,我倒不敢辩了。”她放下茶盏,话锋顿转,“可微言却从不相信什么巧合之语,只知事在人为。” 她温婉的眉目似生凌厉之色:“况且,如今婉容的大皇子可是独一份的尊贵。” 云舒窈闻言,蹙了眉头。方要张口再辩,已闻出列之声,却是贺芳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怔怔看了芳仪俏艳的容颜,心下忽生恻意。 “娘娘容禀,嫔妾素日与婉容交好,深知她为人品性。婉容乃淡泊之人,只愿大皇子平安长大,绝不至做下如此失德之事。求娘娘明察!嫔妾愿以性命担保,婉容绝对与此事无关。”她声带暗哑哀凄,与往日独来独往之态大异,“且不说有罪推定何等荒谬可笑,便是以婉容皇子生母的尊贵身份……婕妤这样给婉容没脸,真当圣上能干看着么!” 她这话先软后硬,隐隐透出威胁之色。洛微言惊怒斥道:“还不速去扶芳仪起身!”贺氏却只是跪地不起,额上挂珠蝶钗脆声敲击于地,她重重叩首,沉闷有声:“但请娘娘慎重对待此事,既事不定,还望慎言,勿损大皇子生母之清誉。圣上,只大皇子一个皇儿!” 洛微言自掌宫以来,虽也被霍妩等人当面冲撞过,但她终是和和气气又不失威严端庄,何曾被如此指着鼻子讽刺用心不良,不免动怒道:“你——”秀眉蹙了又蹙,声音也冷了下来:“贺芳仪,这是要拿大皇子来压我么?” 云婉容面露复杂之色,贺芳仪只不卑不亢道:“嫔妾不敢。” 她在宫里素来独来独往,一派冷清。万料不到,这贺芳仪竟敢当面顶撞掌宫婕妤,却只为了和她交好的云婉容——似一柄多年藏刃的利剑悍然出鞘,寒光大闪。 红绡却冷哼道:“芳仪虽言不敢,却也做了。”她倒并无为洛微言解围的心思,只现下云婉容有谋害自家主子的嫌疑,这贺芳仪拼命护她,阻碍查问,又怎么算? 微言淡淡瞧她一眼,恰借此机会结束这场言语交锋,便肃了面色: “虽说法理之外尚有人情,可此语的原意是人情已含在法理之内。惩恶扬善,方是正理,不然只怕有罪之人依旧为害,致使旁人受难。芳仪,那小墨独与艾草交好,婉容确有嫌疑。我宫务在身,不得不查问个清楚。还请芳仪,勿要阻我。” 三言两语便又扭转了于己不利的风头,而云婉容早在方才贺芳仪叩头之时便已随同跪下,此刻更微微扬首问道:“所以娘娘只凭些牵强揣测便要审问嫔妾的宫女么?” 她低声道:“嫔妾不信那小墨在仙都之外,独独认识艾草一人。嫔妾之瑶华阁在东宫,而宜贵嫔之和欢殿在西宫。相隔如此之远,而宫女们素日自有职守。莫非……她们还能闲着没事串门子么?”语毕,唇边浮现一丝哂笑。 “隔得远也挡不住情真啊。”迟美人壮着胆子插了句话。 贺芳仪冷冷瞧她一眼,干脆直起身来:“娘娘待要如何?”她眉眼凌艳俏丽,独具一种风采神韵,竟衬得满座犹如庸脂俗粉。 气氛一时僵持,微言方欲开口,忽见甘草低着头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微言细听了,面上便露出喜色,眉头亦是展开,拍手道: “好,快请方太医和何典膳进来罢。” 她又急下阶,亲手扶了云婉容起来,面上似是不知如何言说的羞愧之色,俯身拜道: “今次姐姐的委屈,实属微言之过。微言能力不足,不得不假责姐姐,这才好叫宫人遍搜宫室,找出首恶。现今元凶已出,姐姐要打要骂,微言都一力承担。只求姐姐宽恕!” 她旋即转身,向越荷喝道:“理芳媛,你还不认罪!” 第37章 花露堪饮 秦司膳,又去了哪里? 越荷骤然遭此指摘, 心下惊骇莫名,隐隐有一种冰冷下坠之意。只起身向洛微言的方向福了一福,道:“嫔妾不知罪在何处, 还望娘娘明示。” 洛微言望着她, 神色又是失望又是心痛:“证据已确凿,你仍不肯说么?” 殿内已生微噪,不少妃嫔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目光里有隐秘的刺探, 带着鄙薄与不屑。越荷向已有些坐不住的楚怀兰微微摇头,仍是道:“嫔妾不知。” “唉, 你……”微言叹一口气,手撑着桌案,像是气急心痛,竟有些摇摇欲坠,“理芳媛,你圣眷优渥, 如何做出此等事来……”她似说不下去, 歇了两口气, 仍欲再劝。 忽听贺芳仪冷冷道:“娘娘若有话, 不妨直说。没得半遮半掩, 倒似证据确凿了般。” 她不知何时已重新落座, 眉眼重新结了霜雪,笑影半个也无, 声如碎玉击石: “若娘娘再信誓旦旦要拿芳媛一回, 回头却又冒出个什么‘真真凶’, 岂不可笑!可惜理芳媛年轻无根基,比不得云婉容有大皇子傍身,能劳娘娘亲为致歉。若屈了她, 岂不白受?” 贺芳仪素不爱与旁人来往,忽然说出这么一番针对之言,微言不由又惊又怒。她明白这是此前动了云婉容惹恼对方的缘故,便也和声作答: “妹妹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这回说是真的,自然是真的。” 贺芳仪别过头去,不再与她做这些言语争锋。她攻击微言,自然不是为回护越荷——满堂不少糊涂蛋或许信了洛微言那一番“拖延时间、先搜证据”的言辞。可她知道,自己不信! 要拖延时间,本有千百种方法。便是将所有人拘着喝茶,以她掌宫人的身份也是能的!再不济,也该与舒窈提前打好招呼。偏偏,逮着一点证据就那样地指摘大皇子之母,这用心何其歹毒? 若非自己紧紧相逼,使洛微言不得不调转口风。即便她后头还肯举出新证,云婉容却是清白已污,颜面已失,最后岂不害在大皇子身上! 可她未料到洛微言棋高一着,竟是做好了两手准备。哪怕对云婉容的污蔑被自己拼着命堵了回去,可她转眼又轻飘飘抛出了“真正的罪人”理芳媛,说什么佯装问罪,顿时洗清了前头污蔑的嫌疑。又下拜道歉,好一副贤良嘴脸……反而显得自己逼迫太过、锋芒毕露。 她倒不惧此番露出锋芒,反正素日恩宠也是平平。只是自己这柄剑难得出鞘一次,却被对方按回。来日再有类似之事,说话却难有今日的力道了。 宫里的明眼人终究是少,或者说,她们往往选择了沉默。 理芳媛,这颗抛出来的棋子。事情是不是她做的,其实并不重要。只是,作为一个有宠爱、却因为身份缘故注定不可能亲子成龙的妃嫔,她又何必要去陷害腹中男女未知的宜贵嫔呢? 而此时的金仙儿也在思忖这个问题。 越荷有没有做这件事?重要,也不重要。她是自己的盟友,绝不该轻易折在这个地方。况且揣摩其动机、相交人品,仙儿已能将越荷的嫌疑排除掉八九分。 唯一的变数就是身边宫女为人收买,犯下错事,又死活咬住越荷不放——仙儿微微摇头,真要那样,能替越荷翻盘的就只剩下皇帝一人。 可是,就算不遇到那样的情况,事情便简单了么?凝望洛微言清丽端庄的面容,金仙儿不由心中生寒。洛微言打理后宫,虽有放纵妃嫔争斗巩固自己权势的可能,却绝不愿意出现此等大事,显得自己失职。为了挽回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她一定会不惜代价地尽快查出真相,至少,是给皇帝一个可信的真相。 她需要一个凶手,而现在已经有未知的证据指向了越荷。无论如何,这是最可靠的办法。更何况……此前洛微言试图借投毒之事下云婉容脸面,却被贺芳仪硬生生挡了回去,情急下只好叫出为了寻找真凶的名头。现下她既将越荷定为真凶,便绝不会轻易再打自己的颜面。 诚如贺芳仪所言,若再信誓旦旦要拿人一回,回头却冒出了真正的凶手。那么,洛微言此番处事,就真的是颜面无存了——因此,她会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越荷定罪,无力翻案。 要救下越荷,很难,很难。但是,金仙儿决定一试。 仙儿能想到的,此时越荷自然能想到。 她不知是何人将自己推到台前,作为替罪羊——也未必是洛微言,但此时她已然站在了对立面。重阳宴时她可以随手施恩自己,现下也能为了尽快结案而推出自己。 这无关洛微言是否讨厌于她,仅仅是为她自己的利益罢了。 洛微言不会愿意为她脱罪。她想要自证清白,唯有找到切实的证据,逼迫对方不得不改口。越荷直起身来,漠然道:“嫔妾亦洗耳恭听。” 微言望着她摇了摇头,道:“还不请太医与典膳进来么?” —————— 两个粗使太监合力将屏风展开,便听得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何典膳入内福身候着,方太医却立在了屏外,俯身问安。隔着雕花,看不分明神色,仅听他徐徐说道: “……依佩兰姑娘所言,贵嫔乃是身受切花之害。然贵嫔身子素来健旺,区区切花,不过偶尔一室共处,未必能致贵嫔如此。臣等遂依娘娘之命,重查和欢殿,终是发现,贵嫔娘娘日常所用的花露饮,似有些不妥当之处。” 红绡惊叫:“可主子日日都要吃上几盏的!”一张俏脸顿时惨白。 方太医仍是恭恭敬敬道:“经臣校验,配置花露饮的蜂蜜之中,似掺杂了些玫瑰花粉。臣已问过了贵嫔,贵嫔说是……” 红绡急急打断道:“可——可贵嫔怀孕之初太医院早已检查过日常饮品!那时便有太医言称玫瑰花粉不妥,所以,花露饮里一律改用了牡丹花粉和稍少许薄荷。早些日子,因贵嫔喝不惯重新调配的口味,还倒了好几回。这又……这玫瑰花粉又怎么混进入的?” “玫瑰可理气解郁、活血散淤、调经止痛,于女子有滋养之效。但若孕期沾染,气血太活,亦可伤胎。”方太医低垂着头,吐字清晰,“至于为何又会混入玫瑰花粉……臣不知。” 微言亲自为云婉容捧了茶水致歉,又面向众人道:“切花巧合也罢、刻意也罢,真正伤胎的却是这玫瑰花粉。今日婉容深受委屈,才使宫人们有隙遍搜宫室,查找真凶!” 她沉下脸望着越荷,秀眉微蹙,似极痛心:“话已至此,理芳媛还不肯认么?” 越荷才要开口,楚怀兰已气道:“娘娘这是已拿越姐姐当罪人看了么?”她再难按捺,“便是要死,也该死个心服口服!天下岂有逼人认罪的道理!” 这话并不文雅,却透出纯然关怀之意。妃嫔们重又议论纷纷。越荷收回将出口的言语,心下却有暖流涌动。而洛微言瞧着她二人,心知让越荷自愿认罪极难——她轻叹了口气,道: “何典膳,你说罢。” 众人的目光便都投向了那碌碌的女子,闻得她喏喏道: “是的,娘娘。这……这花露饮,原是以茉莉、玫瑰两种花粉,掺杂蜂蜜、竹叶、麦冬、白糖、清泉等物所制。其虽可美容养颜,然宫中女子多饮茶水,只偶尔向尚食局领些品尝。唯独宜贵嫔一人极爱花露饮,以之代茶水日用。她宫中便备着泡花露饮的诸样原料,宫女们随时可制。” 她咽了咽唾沫: “然而,不久前贵嫔怀孕。太医遍查和欢殿,言说玫瑰花粉于孕妇不利。红绡姑娘如临大敌,那时便将和欢殿剩余的玫瑰花粉全部送回了尚食局,唯恐害了娘娘。只是,贵嫔实在喜爱花露饮。尚食局便特地想了法子,以无害的牡丹花粉并薄荷替代,重新调配,亦有风味。贵嫔这才展颜。自贵嫔怀孕后,尚食局送去的新配料中,绝无玫瑰花粉之迹。而理芳媛的宫人,却曾特地去尚食局领取过玫瑰花粉。” 话至此处,矛头已清晰。 却听金仙儿柔声道:“这玫瑰花粉,并非少见之物。旁人处未必没有,怎么就能因此认定是理芳媛了?便是理芳媛的宫人领了些,就能证明是理芳媛造的孽么?那未免太过轻巧。” 何典膳忙应声赔笑:“婉媛有所不知。这玫瑰花粉虽极寻常,各宫日日皆食。然而宫里规矩,多是贵人点了单,尚食局做好送去,极少有单领玫瑰花粉的。数月以来,只理芳媛一人。” 金仙儿微微点头,似极认同,冷不防又问道:“既说数月,那数月是几月?数月之前,又有何人领取过?此时是否尚有积余?贵嫔怀孕之后,和欢殿查验极严,玫瑰花粉混入蜂蜜必有异味,为何宫人多日不觉?且尚食局之外,玫瑰花粉是否能从别处获取?如新人自带、家中所送、偷买夹带,甚至私自摘了庭院鲜花研磨亦可得……” “这……”何典膳额上生汗,她岂有思量过这些,“奴婢愚昧无知……但那花粉入蜜一事,奴婢晓得是花露饮的前几道工序中,蜂蜜已杂它物熬煮,味道不再纯正,故一般人尝不出……” 仙儿笑了一笑:“也就是说,玫瑰花粉也许是在尚食局时便混入蜂蜜喽?” 她不再理会何典膳,转向洛微言:“嫔妾无礼失德,请娘娘降罪。” 洛微言深深吸了口气,道:“无事,金婉媛思虑周详。只是……” “嫔妾尚有一事不明。”聂轲忽而开口道,“听闻尚食局的账册乃是司膳秦婉所管制。为何今日不见秦司膳,却来了何典膳?秦司膳,又去了哪里?” 第38章 玫瑰花粉 既然是匆促推诿,布局必有不…… 聂轲此语直指要害, 似有些隐指洛微言不公。 众妃嫔闻言皆是振奋精神,不料微言淡淡道:“秦司膳与此事或有关联,已停职查问。”竟是一句话便打了回来。 越荷的心微微沉了下去:秦婉与姚黄是有些交情。 难道那人设局之时, 竟本就做好了将自己推为替罪羊的准备么? 此时却见洛微言拍了拍手, 道:“你们虽为理芳媛辩解,却不妨听听她如何说。尽管金婉媛之言有些道理,但是, 现今在座只理芳媛嫌疑最大。我若不查问她,是何道理?”隐隐有些厉色。 在座妃嫔听她此言, 心中一凛:是,此事好赖本不与她们相干,千万别被拉下水来。纷纷噤声。更有穆长史尖利道:“娘娘此言,极有道理!理芳媛的宫女好端端地怎会去领什么玫瑰花粉?必是有害人之心!难不成是尚食局委屈她,故意为难么!” 沈贵姬拨了拨指甲说道:“不可能,理芳媛素日得宠, 尚食局不会如此敷衍。”她冲洛微言点了点头, “更何况, 尚食局的司膳秦婉与理芳媛婢女姚黄乃至交好友……” 洛微言逼视于她:“芳媛, 你怎么说?” 至此, 她的矛头终于彻底拨转了过来——越荷羽睫微垂。无论楚怀兰、金仙儿还是聂轲都为她做出了辩驳, 她们是可靠的,却难以帮她更多。 “嫔妾未曾吩咐过此事, 想来宫女并无缘由直接去领取材料。” 微言道:“但档上却记着牡丹阁曾经领了不少玫瑰花粉。” “或许是宫女有心讨好主子, 拿去下厨呢?”聂轲犹然道。 沈贵姬面色沉沉:“若是有心讨好, 必然会报来讨好主子,可理芳媛显然不知。”她在宜贵嫔怀孕后被指来协助洛微言处理宫务,但似乎插不上什么手, 脸带愠怒。 聂轲争道:“可理芳媛又有何理由要去害宜贵嫔?她二人并无嫌隙……” 红绡恨道:“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微言望向越荷,见她跪得笔挺,面色如霜,心中不由一叹,道:“理芳媛,你可认么?” 自她出言呵斥以来,越荷几未开口,此刻声音便有几分晦涩暗哑之意:“嫔妾未曾做过此事,不知去领用的是哪个宫女?” 在她身后,姚黄眼睑低垂,声音却透出几分决然之意,与微言的一并响起:“是桑葚。” “那么,就传桑葚来罢。”微言淡笑着说道。 桑葚被传至怡春阁的时候,是被两个年长宫女挟持着的。 她整个人都瑟缩做一团,圆脸上也再无平时的盈盈笑意,只剩下惶恐和强自支撑的镇定。 微言瞧她一眼,并不叫起,只肃声道:“你可知罪么?” 桑葚满脸惶惑之色,颤颤巍巍道: “奴婢不知……奴婢、奴婢给主子添什么麻烦了?” 沈贵姬方嗤笑了一回,红绡已恨声道:“好个忠心的贱|婢!你给我如实招来,是否理芳媛指使你去领用玫瑰花粉、来谋害宜贵嫔的?” 桑葚惊得面容失色:“绝无此事!那……领用玫瑰花粉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可也绝无……” “自己的主意?”丁修仪冷笑一声,“难道你的手艺比尚食局更强?且你一个小小奴婢自作主张领了玫瑰花粉,你主子又说不知情,这不是很蹊跷么?” 桑葚已吓得红了眼眶,可她情知此事干系重大,绝不能畏缩,大声辩解道:“不!不是这样……”她哭着望了越荷一眼,“奴婢只是听医女说,玫瑰、牡丹与茉莉同服,能缓解小日子的不适!前些日子,主子小日子时身上有些不痛快,奴婢便想为主子做一道家乡糕点玫瑰酥饼,这才去领的……苍天明鉴!奴婢所领实实在在都是玫瑰酥饼所需之物,也不止玫瑰花粉一样呀!” “可理芳媛方才却说她不知此事。”洛微言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桑葚垂首低泣:“的确……主子只知奴婢奉了玫瑰酥饼,并不知是奴婢亲手做的。为、为了调养主子身子,奴婢在酥饼中另掺了牡丹、茉莉花粉,所以,主子识不得奴婢的手艺了。” 她以袖拭泪。 “那你这忠婢又扭扭捏捏做戏给谁看?”丁修仪嗤笑,“既讨好,缘何不叫理芳媛知道?其中兴许有鬼呢。” 桑葚情急之下待要再辩,金仙儿已蹙了眉道:“玫瑰、茉莉、牡丹?此三者同服,确可行气止痛、清热解毒、理气和中,又有开郁辟秽、止痛安神之效。” 她直视于桑葚双目:“你是越姐姐的贴身宫女,为她着想本没什么错。只是你既领了食材回去,每顿的消耗之量便也不记在尚食局处,便是你自己记了,此时也难以采信。若不证明玫瑰花粉到底费在何处……只怕难证越姐姐之清白。” “所谓玫瑰酥饼不过是个借口!”红绡厉声道,“她们主仆的口径疑点重重,想来不过理芳媛假借玫瑰酥饼授意这婢女去残害龙裔罢了!现在只需拷打此人,真相必出!” 楚怀兰拍案而怒:“事情尚未查清,怎么就能红口白牙地诬赖人了!” 越荷心生暖意,亦言:“若如此定罪,嫔妾不能心服。” 红绡气急,才要发怒,却见微言的侍女领了另一人入内,正是玉河之婢琼英。 她不卑不亢一福道:“诸位娘娘、主子安好。贵妃娘娘业已听说玫瑰花粉之事,因身怀有孕,不便到场。特遣奴婢来说一句话。” 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定在越荷面上,一字一顿道: “贵妃说,昔日她将芳媛叫去问话时,宜贵嫔曾予以回护,两人并无嫌隙。” 语毕也不多事,又福一福身便向章婕妤告退,微言自是允诺。 一阵寂静之中,却是金仙儿猝然起身道: “娘娘,理芳媛实在没有理由去害宜贵嫔!” 她俯首道:“一则,芳媛并无子嗣,无子嗣便无忌讳之心。二则,芳媛与贵嫔并无不睦。方才琼英姑娘之言足以证实。三则,自贵嫔怀孕以来,圣上每每探访仙都,最后多是歇在了牡丹阁……芳媛若加害贵嫔,于己实在是有害无利。”又顿一顿,“薛修媛,你看呢?” 薛修媛清清淡淡道:“贵嫔确同芳媛无有嫌隙。”话虽简单,可她与宜贵嫔关系密切,这一句便顶得上旁人十句。 今日进来之后她就没发表过意见,如今开口语气虽冷却颇有说服力。 红绡急道:“修媛您怎能……” 薛修媛道:“要紧的是为你主子找出真凶来。”微微摇头。 红绡本有些关心则乱,经薛修媛一言猝然惊醒:没错,章婕妤想要的是凶手,而未必是真凶。但她身为贵嫔的侍女,却一定要咬住那伤害贵嫔之人!一时不再言语。 琼英的传话之后,又有金仙儿陈情、薛修媛作证。如今虽无证据倾斜,但人心之动摇最为微妙。不少人已经暗自犹疑,怀疑理芳媛究竟有何理由要残害宜贵嫔及龙裔。 洛微言惯来圆滑,懂得利用人心。但她少有如此人心向背的情况,亦知——比起留下办事不利的印象,叫人家看穿她只顾威信、不管真相、潦草结案的想法,则更是毁灭性的后果。 遂望向越荷:“理芳媛,你可有话要自辩?”心下暗思如何了解此事。 越荷不能料到玉河竟会派人来为她说话,心中似悲似喜。更有些百感交集之意——倘若无金、聂、楚三人言语相逼,使得人心动摇,洛微言焉肯给她留辩白的机会? 但现在仍需要证据来为自己洗脱罪名。 越荷方才已将事情来去想得通透清楚:欲证明自己的清白,最直接的法子便是证实了牡丹阁的玫瑰花粉用量账目清晰,没有多余的拿去毒害宜贵嫔。 但是,这偏偏是最不能走的一条路子,因为方才洛微言已经提起了秦婉。就算牡丹阁的账目没问题,对方也大可翻脸说是秦婉暗自多给,只是不曾记账! 出手之人真正想做的是落去霍妩的胎!推到她头上或许是顺手,或许是因为秦婉。而桑葚则是那个被设计的对象。既然是匆促推诿,布局必有不全之处! 越荷道:“请娘娘将尚食局的秦司膳请来,我们当面对质。” 洛微言一怔,旋即深深看了她一眼。 “准了。” 第39章 七两界限 最多,她有七两玫瑰花粉可用…… 越荷的思路很清楚。 陷害之人不可能料事如神, 知道会在这几日事发。假如她是从尚食局偷盗玫瑰花粉来用,那么至多一月,尚食局例行清点账册就会发现不对。而那人想要让霍妩落胎, 却需几月之功。 因此, 她必定有另外的食材来源。 但万一事发,要如何推到旁人身上呢?——越荷尽量揣度真凶的思路。自然是在宫中妃嫔中找个能寻上关系的,而要说越荷身上与此事最大的干系?最易被泼脏水的地方? 不是仙都宫, 而是姚黄。不是因为她与宜贵嫔同住一宫,而是因为她的婢女姚黄认识尚食局的司膳秦婉! 所以, 破局的关键,就在“尚食局”和“秦婉”的身上。 她兀自低头沉思,已听宫人通传:“秦氏至。”遂抬起头,安静等待。 —————— 秦婉入内时,穿着一身简单的湖绿袄裙。 虽是被人剥去了司膳服制,她却并无失态之状, 只是神色有些疲惫。镇静下拜: “奴婢参见诸位娘娘、主子。” 何典膳见她毫发无损地进来, 面色稍变。 微言便问:“秦司膳已至。芳媛, 你待如何?”语气仍是稍稍严厉。 秦婉微微目视越荷, 似有些苦笑之色。越荷只答:“嫔妾想请秦司膳当场再算一遍玫瑰花粉之用度, 对照是否有所出入。” 妃嫔中有嗤笑之声响起, 似是感她黔驴技穷。洛微言却拧了眉头:“便是查了,又如何?” 越荷说:“若查了, 嫔妾自然知道该如何辩驳。”话极坚定。 微言沉吟许久, 终是微微点头。 何典膳诺诺地将手中账册捧了过去。秦婉接了, 又向微言求了算盘,双手如蝴蝶穿花般拨打。妃嫔间或有窃窃私语,秦婉都充耳不闻, 只专心打着算盘。 不过片刻,她便抬首道:“奴婢算好了,娘娘容禀。” 微言颔首应允。 秦婉复又垂首望向账簿念道: “本月玫瑰花粉用途如下。 承晖殿,玫瑰花酱一小瓷坛,豆沙卷十二个,用量八两; 瑶华阁,玫瑰豆沙包十二个,鲜花饼四个,玫瑰酥四个,用量二两; 东明阁,白糖糕六个,玫瑰冻两份,用量一两; 牡丹阁,千层蒸糕一份,红豆糯米团两个,玫瑰花粉二两,用量四两; …… 扶风阁,玫瑰酥四个,用量半两。 后宫之中上月共计支出三十一斤七两,尚食局共存有玫瑰花粉八十二斤二两。” 她声音略微沙哑,但语速不快不慢,很容易就让人信服。秦婉合上账簿道:“上月开始之时,尚食局仍有玫瑰粉一百一十四斤五两,如今账簿上……有六两并无支出记载,却无故消失。”虽是说到于己不利之处,语调却并无半分变化。 “六两?”微言若有所思,“秦司膳不知这六两玫瑰粉的下落?” 而穆长史已嗤笑道:“还有什么好问的?消失的六两定然是叫她暗中拿给旁人了!” 沈贵姬呷了口茶:“事态未明,尚不好说。”又道,“理芳媛的侍女姚黄与秦司膳确是旧识,可难道日后宫中饮食有所差错,就都是理芳媛指使么?那也太荒谬。” 她不知为何,忽然又平和了起来,竟是替越荷说了两句公道话。虽于今日之事无助,但只要越荷能够洗清,来日总不至于再受这层关系拖累。 姚黄已在越荷身后默默了许久,此时忽地锵然道:“奴婢与秦司膳相识,是在贤德贵妃身边的事情。理芳媛入宫也只几月!若以此事相疑,莫如直接拿奴婢是问,这才是公正之语。” 她话里竟有以自己来保越荷的意思。 越荷闻言即刻呵斥道:“姚黄,闭嘴!”又抬首定定望向洛微言: “方才娘娘允许嫔妾自辩的话,可还算数?” 微言点头:“自是算数。”又微微摇头,“只是秦司膳已重算过账目,无缘无故地少了六两玫瑰花粉。虽不能断定与你有关,其中亦无你可辩解之处。” 越荷明白这是个二选一的赌局。 按照她的推断,凶手必定有另外的玫瑰花粉来源,才能长期残害宜贵嫔。那么,尚食局内消失的玫瑰花粉,就极为可疑——这是凶手为了栽赃到她头上临时布置的一环。 此事也不难,只需一个小宫女,或撒入水中,或强行吞服,要减少一些尚食局内玫瑰花粉的分量,实在不是很难。假如她仍是重华宫的贵妃,只需将当夜尚食局内人等分开查问,抽丝剥茧,自能找出那颗棋子。可是,现在的她却是“戴罪”自辩的低位妃嫔,更不可能指望洛微言如此做。 她咬住下唇,吐气如兰:“既如此,谢娘娘给嫔妾机会。”又问:“红绡姑娘,重配花露饮之后,味道可曾再有差别?” 红绡傲然道:“和欢殿上下伺候贵嫔饮食无不精心。重配后的味道虽与孕前饮的不同,每日里却没什么差别的。除娘娘之外,也有茶水宫女们试味。” 越荷微微点头:“何典膳说那蜂蜜是专调配了来制花露饮的,也就是说,这些蜂蜜只有一个用途。那么红绡姑娘,敢问自娘娘有孕后,蜂蜜消耗了多少?” 红绡不解她的问题,但想到薛修媛的提醒,仍是忍住回答道:“自娘娘孕后,用的便是最好的‘野雪蜜’。此前次一等的蜂蜜,也再没用过。野雪蜜珍贵异常,只用极小坛子封装。故自娘娘有孕至今,已花销了三坛有余。如今正是第四坛。” 这便有数据可对了! 越荷察觉洛微言的神色已显出焦躁,当下再问道:“红绡姑娘,不知这些野雪蜜,今日都带来了么?可有旁的已经工序、却尚未掺过玫瑰花粉的野雪蜜?” 红绡答道:“都已带来。至于未掺花粉的野雪蜜,想必尚食局内还有。”她终于不能忍耐:“理芳媛,你问了我这许多问题,还不能说要怎么自、证、清、白吗?” 在场之人中要说关心真相,或许无出于她了。 越荷道:“好,那么就请红绡姑娘来判断我是否残害过贵嫔罢。婕妤,嫔妾恳请您指定一位心腹之人,与红绡姑娘和桑葚一并去尚食局,将完好的野雪蜜取来。” “到时候,只需两相对照。计算每坛野雪蜜需多少玫瑰花粉,才能调出和欢殿内的赃物之味。这样,或可使嫔妾清白自出。”她说。 微言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才语气轻缓道:“这是该当的道理。”又扭过头:“甘草,你就走这一趟吧。红绡姑娘,也劳烦你了。” “不劳烦。”红绡冷冷道,“我倒要亲自取了那野雪蜜来,尝个清楚明白!” 于是三名侍女退了出去,寂静之中,只金仙儿笑道:“花露饮以鲜花露水、蜂蜜药草调和而成,稍有改变,口味自异。既有对比,之后由姚黄重调、红绡姑娘品尝,秦司膳、何典膳为证,方太医检查药性。真相便一清二楚了!” 她这话是重新强调,又何尝不是堵上由微言之人包办此事、瞒天过海的可能。 却有丁修仪娇笑:“除尚食局消失的六两之外,牡丹阁可也领了二两。若是毒害宜贵嫔所需花粉多于八两,你这话还勉强可听。可若是少于八两,又要怎么辩驳?”话才说完,想起刚才玉河派人来表明的态度,暗道自己不可多言。 端听越荷作答。 彼时越荷正凝神看着侍女们摆好长桌,置上雪蜜与玫瑰花粉等物。闻言微微回身,只淡漠道:“花露饮尚未调出,嫔妾也不知结果。盼老天垂怜,肯还清白罢了。” 姚黄在她身后说道:“此前奴婢看过账簿,牡丹阁内尚有一两玫瑰花粉留存。” 自有人核查过了来报:“刚才搜宫之时,牡丹阁确还余下一两玫瑰花粉。” 此时甘草、桑葚、红绡三人已带了野雪蜜回来。经方太医查验,是已处理完工序、却未掺杂过玫瑰花粉的。只有一坛,端正摆在长桌之上。 微言不情不愿道:“以最坏的情况论,理芳媛最多有七两玫瑰花粉可用。”她闭了眼睛,“若……计算出来的结果多于七两,那么芳媛无辜。” 一时之间,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姚黄与红绡两人走到长案之前,甘草站在一旁紧紧盯着她们的动作。姚黄轻轻地舀起了一勺玫瑰花粉,撒入了野雪蜜之中—— 她开始沉着地搅拌起来。 —————— 尚食局带来的野雪蜜只有一坛,又被均等地分作了七份。 红绡沾了第二盏的野雪蜜尝了一口,微微摇头:“味道仍涩,再加。” …… 已是第五盏了。 第四盏的口味据说已经比较相似,但红绡犹嫌不够。姚黄于是重调。此时秦婉站在一边,默默心算着。她是尚食局女官,长于算数。估过第四盏倒入的分量,再心算一番,不由暗惊。 这个数字,居然就和七两差不多! 所以,红绡所求的精确是有必要的——更多一点,或者更少一点。 秦婉心下暗暗祈祷:和欢殿的野雪蜜用了三坛,如今在用第四坛。另外还有一坛未开封的也是被做过手脚。也就是说,犯事之人至少拥有每盏玫瑰花粉的五七之数。 三十五倍!现在只看一盏需要多少花粉,才能和那赃物味道一致了! 甘草在旁记录数字,而当姚黄调配出第六盏之时,有宫女入内通报:“圣人至。” 第40章 旧婢之心 奴婢知道自己比不得姚黄姐姐…… 江承光本无掺和此事之打算。 虽说打算给霍妩面子彻查此事, 但洛微言既然已经接过了此事,他也乐得不管。直到后面进展胶着,才稍稍上了些心。 江承光看待后宫妃嫔的方式很简单, 无非是有用的、喜欢的, 以及其它。而他看待这件事的角度也是单刀直入:谁会是获益者。无论间接还是直接。总之,这个人不会是越荷。 而排除越荷的可能性之后,他的思绪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玫瑰花粉的来源上头——越荷能想到的, 他也能。必然是有人从宫外偷运! 此次这人是要药霍妩,焉知下次会不会是刺君?江承光愈想愈怒。 宫禁有此不足, 一群妃嫔却仍将审议之事纠缠在越荷的清白上。他站在外面听了片刻,只觉心烦。那手眼通天之人,越早抓出越好! 遂道: “芳媛处的玫瑰花粉不过二两,消失的六两究竟在何人之处,尚且存疑。如今却要芳媛自证清白,难道婕妤丁点别的办法都没了吗?”话语里有不满讥诮之色。 他看事情向来只从利益考虑, 于是结论下得粗疏, 却也大多是对的。然而后宫女子心思微妙曲折, 几点疑窦就够她们认定或怀疑。如今听江承光这样说, 只当他是疼惜理芳媛, 不由醋意大发。 微言一怔, 旋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忙下拜道:“芳媛之事与云婉容一样, 都不过有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可如今既已问开, 若不查清, 也损害理芳媛的声誉。” 见江承光勉强点了点头,才道:“是嫔妾失职之罪,愿圣上息怒。” 她后一句指的自然是宫禁之事, 果然江承光面色缓和:“宫禁之事也牵扯到外臣了。这是宫内宫外的问题,没有单拿你一个问罪的。” 又转向红绡道:“试出来没有?”口气微微有些急躁。 红绡不敢耽搁,凝神啜了一口,细细品味:“是了,正是此味!”又让甘草等人上前尝过,果然已难察区别。宫人又忙着打算盘,最终由甘草深深一福道: “一盏是两钱两分,则一坛为一两五钱四分。五坛则为七两七钱。” 楚怀兰抢道:“既然如此,越姐姐的清白也水落石出了!” 有不会看眼色的,嘟囔了几句:“七钱分量何其之微,谁知是不是夹带……”谁料始终平静着的洛微言忽然重重一拍桌案:“够了!整日疑神疑鬼成何体统!” “尚食局法度森严,宫门出入也是手续完备。”她脸生愠色,又很快化为愧疚与不安:“今次是我无能之过,屈了芳媛,更耽误圣上的要事。微言领罪。” 说着,竟是要亲下台阶谢罪的意思。 越荷侧身避开:“嫔妾不敢。”脸色却淡淡,似不曾经了这一场风波。 洛微言心下暗叹:到底没能借机发作了她!又看江承光面色,料定他不愿看这出纠缠戏码,于是作恭顺状,安静等待他的裁决。 江承光露出淡淡赞许之色,道:“朕会命羽林卫介入此事,今日便先散了。” 他又看了越荷一眼,目中有少许温情: “芳媛既证过清白,今日之事,朕不希望听见议论。” 众人应喏。越荷心中划过些许无奈,又很快化为对今日事端的庆幸。她赌对了。金仙儿、楚怀兰、聂轲甚至冯韫玉、钟薇都投来关切的眼神。 越荷回以浅笑,又辞了洛微言宫人的挽留。心下却有些沉郁之色。 今日赌对了,那,下次呢? —————— 牡丹阁是鲜少焚香的。 越荷素来不爱豪奢精靡,也闻不惯香气熏熏。然而今日她却由着姚黄张罗,久违地点起了香料。意在祈福去晦。 皇帝亲赐的千步香乃是南郡的贡品。传闻其香气远播千里,可直上苍穹,薰人肌骨,不生百病。此时闻来,只觉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缥缈而幽雅。 桑葚跪于地上,目光低垂,只看着理芳媛软底珍珠绣鞋上的云纹。 她眼睛早就哭红,却一句话都不肯分辩。已是跪了两三刻钟。 越荷慢慢用完了一碗荷叶膳粥。香气熏得她有些头晕,晦气未除,反碍了些胃口。现今连清淡的荷叶粥都难以下咽,索性总算吃完了。越荷看向桑葚的圆脸,沉声道: “事已至此,你还不肯把话与我说清楚么?” 桑葚一怔,泪珠子就一串串地掉了下来。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躲闪着目光,哽咽道:“是奴婢连累主子了。” 越荷见她哭得伤心,叹一口气,亲手递了帕子过去。待她擦干净了脸方才问道:“桑葚,你又怎么会想起,要给我去领玫瑰花粉?” 桑葚低垂了脑袋:“奴婢……奴婢也不晓得的。奴婢只是听容医女,说几种花粉调在一起更加滋阴,就、就想着让主子补补气血。奴婢就去领回来了……” “桑葚!”越荷的语气严厉了些,“可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你既领了却又为何不同我说?”心中却暗暗记下了“容医女”之名。 却不料桑葚听她言语冷淡,心中惶恐已极,竟是猛地向前扑在她脚边,紧紧揪着越荷衣裙下摆不放,“哇”地一下子便哭了出声来: “小姐,小姐!不是桑葚不肯告诉您——是、是……”她眼睛红得如兔子一般,神色又是委屈,又是羞愧与后悔,“是、是打入宫以来,您就再也不会信任和亲近桑葚了……” 她看不见越荷脸上闪过的震惊,只是哭着说道: “桑葚知道自己不好,桑葚不如姚黄姐姐稳重懂事,也不熟悉宫里的事情。可是桑葚也是一心为着小姐的!小姐的口味变了,习惯也变了,桑葚再也服侍不好小姐了……” “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奴婢再也不是小姐最贴心的桑葚了……小姐,奴婢不是有意瞒着您的!奴婢只是想为小姐做点事情,奴婢打小就陪着您,最了解您呀!您那么喜欢吃奴婢做的玫瑰酥饼,奴婢想着只要、只要为您再做一次玫瑰酥饼,您吃了,就晓得奴婢的心意,就会重新看重奴婢,喜欢奴婢了……是奴婢有罪!竟敢瞒着小姐!” “可、可是您没有吃出来奴婢的手艺……也许是奴婢做毁了。”她抽噎,“小姐,奴婢有罪!奴婢给小姐添了大麻烦,奴婢以后知道了,再也不会暗地里与姚黄姐姐相争!奴婢再也不敢给小姐添乱了!但求小姐不要赶桑葚走……小姐!小姐!没有您,奴婢哪里还有家啊!” 偌大的一室,只余她脱力的泣声。 越荷几乎愣住。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因,不由面露复杂之色。 可桑葚还在哭着,以为她的小姐不要她了。不知道她的小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越荷无声地叹了口气,亲手将桑葚从地上拉起来,柔声说道: “傻桑葚,我怎么会赶你走呢?” 李月河既然选择了代替越荷活下去,接手她的身体、记忆与经历,接手她的人生,就不该背离这个角色。可是,她的确没做好。 直到桑葚指出之前,越荷都不清楚自己无意的疏远态度,给这个年幼的女孩造成了多大的惶恐,使她感到不安、紧张、害怕。 桑葚心地单纯,即便因此被人利用,也未生出背叛之心,可是同样的事情……如果再一次发生呢? 重生以来,她下意识地亲近着姚黄魏紫,即便魏紫投玉河而去她都报以理解。那件事或许给她敲了一些警钟,但还不够。对于桑葚?她让桑葚当了大宫女,可是旁的一切都信赖着姚黄。 这其中虽有姚黄年长稳重、熟知宫中事宜之故,却也同样是因为,她并没有那么信任属于原主的桑葚。她远未接纳这样一个贴身女侍,可是…… 越荷深吸了一口气。 她已经不是李月河了。越荷,是一个崭新的名字,又是一个崭新的身份。哪怕保留着一些属于李月河的情感,可现在的她,终究已经是越荷了。 桑葚的事情只是一个投影,假如她未曾因此事惊觉,这样下去迟早会有更糟的事发生!这小女孩何等懵懂纯善,至此仍是一味自责,不曾离心。可若换了旁人……到底算她失察。 越荷亲手将桑葚扶起,羽睫覆下,掩去眸光晦涩。 可她温柔的语调是桑葚能够听懂的,小姑娘又抽起了鼻子: “好了,桑葚,以后别再犯傻了。是我不好,没有与你说清楚。你姚黄姐姐先前是服侍过两位贵妃主子的,留在我这里又是推拒了李贵妃之请。我若不诚心待她,岂不平白辜负了人家?这段时日委屈你,不过是仗着咱们从小亲近,我私心以为你必定体谅之故。却忘了解释,是我不好。” 她顿了顿:“至于改变口味一事,不过是初至京城水土,保养身体,免得染疾罢了。且我孤身来此,总要和众人亲善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啦。” 桑葚闻言泣道:“奴婢不知小姐用心,给主子添乱了!是,奴婢不该胡思乱想的。” 越荷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回,重又展露了温和的笑容:“自然,你永远是我最信任的贴身宫女。好啦,桑葚,这次就先罚你一个月分例算作惩戒。别哭鼻子了?回去早点歇罢。” —————— 荷叶玉盘翠绿莹润,望之生辉。 纹理细密而有致地在盘上纵横,碧绿色的边缘掀起层层叠叠的浪花。一小小的荷苞粉嫩娇润,落在果盘一侧。数道深纹自荷叶中心而发,将荷叶分成六块。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加上手艺人的匠心独运,才凑成这样一块荷叶玉盘。 宫女小心翼翼捧着荷叶玉盘入内,琼华含笑接过去,捧给玉河。 那玉盘的格子中摆放的是酥炸金糕、奶白枣宝、豌豆黄、水晶梅花包、花生粘、莲花卷六物,玉河觑了一眼,琼英自夹了奶白枣宝给她享用。甜糯之味令玉河忍不住眯了眯眼。 “娘娘好生清闲。”琼华嗔道,“宫中现下都快为宜贵嫔的那胎闹翻了,偏娘娘这么不在意。” 玉河噙下口中的枣肉,方漫不经心道:“她怎么样,关本宫何事,现下后宫又不是本宫打理的。”她骄矜一笑,“再者说了,就算平安生下个皇子,难道还能越过本宫去?” 琼华笑道:“娘娘说的自然是。”又道,“只是娘娘怎么派人去给那理芳媛说话呢?” 玉河微微一怔,旋即不耐烦似的摆了摆手道: “本宫不过一时起意。做便做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还需要由头?” 琼华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正要再说一通她身为贵妃,纵然随意之举也会有无数人揣测的道理,忽见外头小宫女行色匆匆走来,神色一凛,忙去叫她到里头来问话。 过不多时,眉头越蹙越紧,遣了人下去便犹豫着向玉河回道: “霍氏哭闹不休……听闻圣上有意晋她为右昭仪以表安抚。” 哐啷一声,荷叶玉盘摔得粉碎。 —————— 钟薇只着月白中衣,净了手焚香,执笔写下两个大字“戒躁”。心气平和,故笔势顺畅,那字亦是秀丽大方。 右相之女,写得一手好灵飞体。 泽兰入内一福,待钟薇点了头,方谨慎道:“主子,宜贵嫔——霍昭仪一事已经下了定论。圣上为表安抚,打算晋封宜贵嫔为霍昭仪。” 钟薇淡淡一笑:“圣上有意抬举霍家罢了。若是生下个皇子,指不得就要封妃。”又撂下笔道,“好了,你继续说罢。” 泽兰应是,细细道: “羽林卫的确查出些了什么,只宫里头未曾声张。圣上的旨意是公孙蕙华赐死。奴婢打听过了,那公孙氏先前也是住仙都宫的。早年是个昭仪,因极气盛,与霍昭仪一贯不睦。彼时公孙氏位高而霍昭仪位卑,两人颇有些仇怨。后来贤德贵妃去世未久,公孙氏便犯事被发落去冷宫。” 钟薇听她说这些旧事,不由随口问了一句:“景宣六年事当真查不出半点痕迹?” 泽兰摇头:“是呢。就连那时候在宫里的也是一知半解呢,现下有了封口令,更是难以打听。只知道当时确实死了许多人,被发落的除公孙昭仪外,还有三位贵姬一位婕妤,和一个贵嫔。” 钟薇悠悠拭着手:“看来,贤德贵妃在圣上心中的位置的确特殊。”却不向满脸疑问的宫女解释,只道:“你接着说。” 泽兰只得往下说道: “后面也没什么了。就是说公孙罪人对霍昭仪怀恨在心,便收买了宫女如桐等。在霍昭仪所用的蜂蜜中掺杂玫瑰花粉,意图害霍昭仪流产。涉事一干人等,除公孙氏外,俱已杖杀。” 她犹豫了片刻:“只……最为关键的,公孙罪人如何从宫外夹带之事,没半点消息。” 钟薇“嗯”了一声。 泽兰这才舒了口气,复又说道: “霍昭仪怀疑此事另有主谋,哭闹不休,圣上已经晋封她为昭仪表示安抚。由于侍花宫女小墨之事牵扯不明,云婉容亦遭波及。太后已命人将大皇子抱去了……” 钟薇轻轻道了一声“知道”。 她沉吟了一会子,刚想说话,忽见贴身宫女面色忧惧,不由莞尔:“你怕?” 泽兰忙表忠心:“奴婢不怕。”犹豫了片刻,神色极为认真,“奴婢只一心一意服侍主子,旁的什么都不管。只是,难道主子您就不怕么?位高如霍昭仪——尚且险些被害,何况咱们……” 钟薇淡淡瞟去一眼,唬得泽兰连忙跪下。只听主子素日温和的声音变得冷淡,说: “泽兰,你要记住。我是右相的女儿。” 她生得晚了几年。如今,圣上已经坐稳了天下。后宫占着高位的,除去接替姐姐位置的小李贵妃外,俱是太子府时的旧人。新人入宫,再也不能指望高封。不然,她不至于现在还是个不尴不尬的宁嫔——可她不会永远只是个宁嫔。 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意,钟薇似叹息似感慨: “泽兰,要有耐心啊……” 语毕,看着侍女有些迷茫的神色,钟薇笑了。她起身道: “好了。叫人进来帮我更衣罢,我去瞧瞧沈贵姬。” 第41章 公孙蕙华 木然的脸上忽然转过一道奇异…… “前公孙昭仪……?” “是。”姚黄低着头, 前日桑葚狠狠哭过之后,她的态度便愈发恭谨得体。越荷素知她乃持重聪慧之人,极为放心。“圣裁如此, 确是公孙氏残害龙裔, 又嫁祸主子。现下正在审问。” 越荷执棋敲盘,不慎一滑,跌碎了黑白。 前公孙昭仪, 公孙蕙华。她低下头,仍能想起那个女子身着华服、笑如芙蓉的模样。 但是, 这并不是她伤怀或惊怒的原因。 公孙氏,这个名字,她重回后宫之后听过几次。与盛萧白徐施一并,都是在她“死去”的一年间,被扫入尘埃的女子。越荷曾数次,想要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今宫中的老人们, 多半经历过那段日子, 却被下了封口令。高位的明哲保身, 低位的懵懂不知。偶有一两个知情的, 却难与现在的越荷敞开心扉。 越荷揣度, 以姚黄的聪慧机敏, 和她多年做贵妃大宫女的位置牵扯。就算那段时间她只能在苏合真宫里服侍大公主,些许风声也足以让姚黄推断出不少东西。但是, 姚黄显然不愿轻易提起。而现今的她乃越荷而非李月河, 更无从强逼姚黄开口。 她沉吟了许久, 终是开口道:“我是否能见一见公孙昭仪?” …… 越荷的要求说来有些古怪。但若说她是作为受害人,想要质问陷害者一二,也未尝不可。矛盾点在于公孙氏被单独关押提审, 想见她一面需建章宫许可。 即便见了,当着侍卫内监的面,也难真正问些什么。 但偏偏消息传去不过半日,建章宫便真的允了。越荷得知,心下情绪难辨。但是赶在此事在后宫传开之前,她终是披了斗篷去南宫看望故人。 已是初冬,叶落萧瑟。 越荷着紫檀缕金宫裙,梳了端雅的发髻,又插了带穗子的琉璃小梳。她自入宫以来,在江承光面前多是以清冷幽丽打扮居多。虽则对方常笑她少年寡言,过于持重,但到底穿着打扮仍带着少女的影子。但今日不知何故,却多了一分肃然的作风。 她披着淡色的斗篷默默行走,姚黄桑葚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两人俱是不言不语。桑葚因前日情切,未免有指责姚黄争宠之嫌而抱愧。姚黄却是自有一段思绪,凝在心头不解。 莲步轻移,转眼已至南宫。有宫人出:“请贵人稍待片刻。”越荷应承。 便曲径通幽地来到了一处生着火的小室。南宫是废妃罪人安置之所,一路走来,所见无不是残破失修。但此处倒还可一坐。越荷定了定神,轻声询问:“要等多久?” 那宫人答:“公孙罪人才灌过汤水,现下有些神志不清,想来要一个时辰。” 越荷吃了一惊,又问了两三句话,便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话音未落,忽然门外一阵歌声袅娜响起,越荷与宫人对视,俱是吃了一惊。宫人尴尬道:“是有人发着疯呢……可别污了贵人耳朵,待奴婢去处理便是。” 越荷听这歌声,似有些耳熟。她心里浮现出一个名字:徐纨。 徐贵姬最是能歌善舞,偏她又爱谈玄论佛,江承光曾很是眷恋于她。越荷踌躇片刻,思及来意,终是忍不住推门出去。却闻歌声越来越远,渐趋于无。 宫人嘈嘈切切,推着一名敝衣女子走过。 越荷当下不及思量,匆匆拾级而下,却与那敝衣女子打了个照面。不由吃了一惊:这是前敏贵嫔盛氏,双名幽欢。并非她以为的徐纨。 又听宫人赔笑道:“是这女子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到后面桂堂……平日里后面那个很安静,吃喝之外不哭不闹,结果被她引得唱起歌来了。正要拉人回去关押。” 越荷心绪紊乱,问:“这是……?” “盛幽欢。”那敝衣女子却挺直了脊梁冷冷道,清傲似梅上雪,“我知道你,是皇帝的新宠,姓越。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越荷诧异于她身在冷宫,消息竟灵通:“我来见公孙氏。” 盛幽欢撇过头,似想说什么。身后的宫人急了,猛推一把:“你快走!别挡贵人道!”可那模样却是更怕她会说出些什么。越荷待要再问,已被一个大内监挡着:“芳媛主子,外头极冷。”而盛幽欢被推搡着已转过墙不见。 越荷静立片刻,但觉心头迷雾愈浓,难以拨开。 而后面与公孙蕙华的见面果然也未能问出些什么来。 公孙蕙华乃重罪之身,不似先前见的盛幽欢那样衣衫整洁。整个人神志不清,半疯半癫,嬉笑抓土为乐。越荷问了数句,对方始终无答。却指着她大笑:“哈哈,你……哈哈!”又恨恨地咒骂不休,嘴里胡乱吐着名字。 越荷留神听了片刻,她辱骂对象以洛微言和盛幽欢居多。但不知她是被教训多了,还是本能还存有一丝清明。尽管叱骂不休,却没吐出丁点把柄来。 污言秽语惹得桑葚皱眉不休,越荷却只是静静站着,等待她回过神来。片刻后,公孙蕙华吐出一口脏血,有气无力道:“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越荷先前心中已料定了七八分,此事非是公孙蕙华主使。因此也无甚愤懑之意,只道:“我叫做越荷。先前宫里出事,曾受过一些牵连,所以过来看看。” 她原本木然的脸上忽然转过一道奇异的光:“越——荷?” 越荷垂眸凝视于她。那张惨白的脸孔抬起来,扭出狰狞的笑意:“哈哈哈哈!月河!哈哈哈哈!月河——李月河!越荷——哈哈哈哈!” 她兀自狂笑不休,指着越荷的手臂剧烈摇晃。倒紧张得宫人都要上来拉住她,免得她发狂伤了贵人。为稳妥起见,桑葚已低声恳求越荷早些出去,看着也问不出什么。 姚黄却慢了一拍,神色有些恍然哀伤。 越荷最终不得不离去的时候,到底也没从公孙氏的口中得到更多。 她只记得最后一次回首,见到的公孙蕙华放肆高笑,那笑声中似有一股明悟之意。而她自己,却越来越难以猜透。 仅仅半日后,公孙蕙华便被绞死。 …… 在后宫掀起一阵风雨的霍昭仪事件便这样匆匆地落下帷幕。 前公孙昭仪赐死,数名宫女杖杀。何典膳偷卖宫中物品,被没收财产赶出宫廷。而宜贵嫔则晋为了新的昭仪,以示安抚。越荷清白已明,亦感仙儿、怀兰等人之助,多加亲近往来。 裁决如此简单,而又不容置疑,只因是江承光亲手写了谕旨。 而越荷知道这个结果比大多数要早。 因为,在那日她看过公孙氏,心事重重地归来不久,牡丹阁便等到了江承光的驾临。 彼时越荷心绪不宁,又听说秦婉业已官复原职,反是那何典膳被打落尘埃,便遣姚黄过去问候一二。经此一事,阖宫都知道了两人的情谊,倒不必刻意再遮掩。 半个时辰后,姚黄端着秦婉手制的一碗奶白豆腐回来。 她入内时江承光已坐着与越荷说了几句话,忽见她端来的青瓷小碟,上面软腻着莹白方整的一块儿,不由生了些胃口。笑道:“你倒会享福。” 越荷看出他的心思,示意姚黄将豆腐奉上来。 江承光却难得嘴硬:“不急,用膳时再呈上罢。”他眉目疏朗温和,不时转动腰间金穗,仍是金仙儿缝制的那一条。谈话亦很亲切平静。 越荷本以为他会仔细问公孙氏有关的事,孰料几句轻飘飘的“是么?她对着你发疯叫你的名字 ……”便过去了。江承光怔愣了片刻,随后又是笑若春风。 她素知对方待己极苛,未料就是偶尔用些小食都不肯。便清清淡淡地笑了一笑:“嫔妾现下想用,莫非圣上不允么?” 江承光微觉尴尬:“若阿越你想用,尽管便——”他又有些啼笑皆非,语气松快了些,“是,总不会裁你个御前失仪的。” 越荷不理会,只管让姚黄将那奶白豆腐搁在案上,又吩咐去取一把青葱色的玉勺来。置在碗里轻轻搅拌,青白相间煞是好看,令人食指大动。 她细细舀起一小勺来,倾身喂给了江承光。 江承光气叹道:“放点芫荽不更好么?”却是咽下了。 越荷含了笑意:“芫荽调味是很好。但若要那清味,直接做奶白豆腐鱼头汤不是更好?这道奶白豆腐要的就是味道清淡恰到好处,不好太鲜的。”说着又喂江承光用了一口,“圣上既不裁嫔妾失仪,那现下嫔妾自也不编排您。只不知圣上究竟是怎么个裁法。” 江承光自视为天子圣人,要求极苛,虽有些荒谬,总好过浪|荡之辈。 对方细细品咽了一番,笑言:“是编排不得,朕乃皇帝。”又道,“你说的很是,只是清淡的还是夏日尝好。时值初冬,舌头没点滋味都要冻没了。” 越荷为他倒了一盏茶水:“是,时令将至。尚食局想必已备好宴了,像羊肚白腰、虎眼细糖、酥糕鲍螺也是该上桌了。冬至该吃羊肉,一冬才不冷。不过宫里有地龙,素日是冻不着的。” 她又缓声道:“但南宫倒是很冷,嫔妾过去挨了冻。”说着轻轻呵手,仿佛真是在回忆当时的冷意。“圣上?”她侧头微笑,似幽荷初绽。 江承光凝望于她的侧脸,久久难言。 越荷有一双很美的眼睛,是凤眼,生得湛然有神,隐带贵气。但这双眼睛最美的不是它的形状,而是眼神里的沉静与寂寥。仿佛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年轻女子灵魂的寒意。 他畏惧这寒意的侵袭,却又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 “是冷么?”他轻轻地、轻轻地说道,声音却寂了下来,“那就永远不要去那里。” 第42章 珠兰大方 “本宫会直接奏请圣上,赐下…… 越荷是很年轻的江南女子。她才只有十六岁, 却安静得像是在宫里度过了半生。 江承光见到她的第一面,就觉得她与旁人不同。 别的女子,哪怕是机敏如金仙儿, 持重如钟薇, 她们的机敏和持重都是有限度的,都是属于少女子的。他可以一边宠爱她们,一边任用她们, 但是越荷不同。 越荷身上的清冷孤寂,像是已经凋敝了的荷花。她很少扮作天真无知, 只是用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背后那种异样的成熟苍老,便让他的心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不明白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可是江承光懂。所以,他才要克制自己。 江承光抬了抬眸,似有话要说, 却只是接过了越荷手中的青瓷小碟。 “上次的事, 委屈你和秦司膳了。”他缓声道, “姚黄与秦婉交好, 现下已朕知晓。以后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 不用刻意避讳什么。” “公孙氏, 罪有应得罢了,你不必为她多想。” 前一句何其体贴, 后一句却又默然无情。越荷顿了顿, 装作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 “多谢圣上恩德。说来有一事:前次姐妹们曾相约在春夏之际开风雅酒席, 但婕妤娘娘有议,说是春夏时本有清明日,夏至又乃圣上生辰, 日子实多。预备将酒席迁延,到白露日举行。想来多一些时日,聂姐姐的美酒定然更加香醇。只可惜楚美人空等一阵子,近来常与嫔妾抱怨。” 她唇边笑意柔柔,江承光不禁答允一声,复又微笑起来: “明年春夏日子是多,还有春狩呢。” 又言:“朕登基以来,只春狩过一次。是三年前的旧事,预备明春再去行宫春狩一回。阿越,你想随朕去么?” 春狩么?越荷一愣,垂下眼睑:“若得圣上垂爱,越荷自是不胜荣幸。” 景宣四年那次春狩……皇帝并没有带上失宠的她啊。 江承光却并未察觉她的变化,反而兴致勃勃道:“你既然会射箭,那可会骑马?” 越荷神思被拉回,却也没了刚才的兴致。只淡淡道:“江南多山丘,嫔妾无此福气。” 江承光微微一怔,旋即握起她的手温和道:“不要紧,朕教你。” 又道:“随朕去?”竟已经是哄孩子的口吻。 越荷快快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好。” 江承光温和地凝望于她,面上慢慢笼上一层轻柔的哀伤与自责。他走过去,将越荷揽入怀中,温声道:“阿越,你——你会骑的很好的……朕会带着你骑‘紫燕’……” 他又默了许久,才哑声道: “霍昭仪可有与你生嫌隙?” 越荷闭目静静道:“无。” “她虽骄纵,却还知礼,”江承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昭仪若给你气受了,回头来告诉朕,朕寻个由头给你迁宫就是。她是初次有孕,又险些滑胎,心下必然有所芥蒂。近日,你不必常常往她那里请安,朕会与她劝慰一番。” 越荷伏在江承光怀里,神色看不分明,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 霍妩的晋封礼延迟到了十一月二日。 前次她由婕妤晋封为贵嫔时的晋封礼,便因孕期不适而挪到了十月中下旬。后来皇帝为了安抚于她,又再晋一级直封为昭仪,匆忙之间不少东西都要重新置办,那晋封礼也就再次地推迟了。 至十一月二日乃吉日,霍妩受封,从此正式为霍昭仪。 新封的霍昭仪,就在仙都宫的和欢正殿接见了前来祝贺的各位妃嫔。 彼时,和欢殿内焚着南越进贡来的熏肌奇香。 那香气缭缭绕绕、甜腻馥郁,令人闻之即醉,更有滋颜养身之功效。如今霍妩身怀有孕,原不该点香。此香却与旁的不同,恰可调养身体,因此皇帝赏赐了极多下来。 只因其香气过于浓郁,又特意叮嘱过睡前一个时辰必须熄灭,否则恐怕影响安眠。 霍妩已褪下册封礼服,换上一件石青云纹蜀锦大袖衣,下笼着银红绣梅绡裙。虽是在室内,御寒的妃色斗篷却未解。手中一个五蝶捧寿式样的八角紫铜手炉,颇为精致可爱。 自怀孕以来,霍妩便格外注意自己的身子。如今更是一刻也不肯离了手炉。她侧过头,看着宫人将一柄新赐的三镶如意摆好。一对桃花眼说不出的妩媚凌厉,口气却极淡漠。 她道:“红绡,给妹妹们上茶。” 众人连忙谢恩。 便见红绡捧了胎青瓷盏一一奉上。众人掀了盏,只见花露饮颜色鲜妍,气味芬芳。小小一盏,似牵引出诡谲的甜蜜气息,引得众人心神不定。 刚刚解了禁足的汪顺媛一惊一乍道:“昭仪娘娘竟赐下了花露饮!”又见众人都看她,忙悻悻笑道,“听闻娘娘爱用此物,嫔妾等怎敢冒昧。” 微言闻言一愣。 她茶盏之中并非花露香饮,而是一盏翠色的“珠兰大方”。 清绿的茶汤幽雅芬烈,明亮芳醇。 略一抬头,便对上霍妩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眸。 微言觑她一眼,自淡淡饮了一口,似不甚在意。 霍妩这才不紧不慢道:“本宫赐给你,你还不要么?” 她将“本宫”二字咬得极重。 如今宫中除霍妩之外,只苏、李两位贵妃尊崇。连皇长子之生母云氏,也不过是个婉容。而李贵妃年轻,苏贵妃病弱。霍妩自是得意万分。 近日那云氏因大皇子被太后抱走,日日思念却不敢显露,只与好姐妹贺芳仪同跪在佛龛前,为太后与大皇子祈福。此行此状,何其可怜?霍妩自己怀着孩子,想起此事,不由有些可怜她。 云氏从四品的位分原不能亲自抚养皇子,只不过她与皇帝多年情分,又是尊贵的长子,这才求得了恩典。可多年情分又如何?当年那样得宠的她,跪了这么多日,也未见皇帝关心一次。 阶下汪芳媛的脸色煞是好看。 她讷讷地辩解:“娘娘所赐,嫔妾固不敢辞,可是……”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不敢吃那盏花露饮,生怕其中有毒的心思。 同为玉河一派的丁修仪忍不住轻蔑地瞟去一眼,心道这可真是个蠢货。 当年这位怀着二皇子的时候,也曾和霍妩一般地哭闹,这才连晋了好几级。皇子死后,又因为哀哭吵得江承光心烦,得了晋封,在宫里也算是头一份儿。以至于她宫女出身,倒爬上了正五品,直追作为大皇子生母的云婉容。 但都是李贵妃麾下,终究不好看着汪氏继续丢人。 丁修仪便语气轻快地嘲讽道: “顺媛怕是记叉了罢,这花露饮是唯有掺入玫瑰花粉之时,才对有孕之人有害的。莫非昭仪娘娘会当众害你一个不成?再者说了,你禁足了三个月,圣上可一面没见过你……” 话里意思,溢于言表。 “你!”汪芳媛对她怒目而视。 “都给我闭嘴。和欢殿内,岂容你们放肆!”霍妩冷冷道。 怀孕之人性子最是不定。她面色阴沉地在众人面目上扫视了一阵子,最后在洛微言的面上停下了。脸上的笑意像是敷衍地拿纸片糊弄的,骤然发难道: “不愧是‘章’婕妤,果然是含章秀出,玲珑心思!圣上素赞你行事最有章法,没得偏漏了害了本宫的凶手去!” 微言起身一福:“微言无能,致使娘娘受惊。”她的语气恭敬而毫无波澜,“圣上英明,真凶已经归案。娘娘福气有余,小皇子必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是不是真凶还两说。”霍妩冷笑道。 很显然,她也不是个傻子。 微言的话虽中正,语气却见生硬。她道:“圣裁已定,公孙氏买通娘娘宫人,罪大当诛,而今圣上已经为娘娘主持了公道。” 婕妤微微抬首,目光极为真诚。 “还请娘娘切勿激愤,孕中忌多思。” 霍妩见她这般油盐不进,不由怒上心头,笑意森森:“只不知那公孙蕙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都被废入了冷宫整一年,竟然还有魄力与财力来谋害本宫!”她深吸一口气,骤然道: “此事既已定论,本宫不再追究。可假若再有下次——” “本宫不会再给她在冷宫苟延残喘的机会。” 她一字一句,冷浸心头。 “本宫会直接奏请圣上,赐下三尺白绫。” 众人闻言,俱是打了个寒颤。又有谁料得到,本是恭贺晋封的时辰,霍妩却不顾吉利,这样当众警告,字字叱血!都说,为母则强,只是霍妩今日作为,也实在太…… 越荷垂首。 盏中的“珠兰大方”,是清澈明亮的上好品类。那香气清幽芬烈,入口亦是鲜醇回甘,只是越荷心底,却不能自抑地泛起苦涩之意。 珠兰大方清幽的香气与熏肌香相冲,顿感浓烈熏人。 以霍妩的烈性子,若真伤了她的孩子,必然会不管不顾,与她认定的凶手拼个鱼死网破。 原来,玉河那日不知缘由的相助,终竟还是在霍妩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第43章 剑光晴朗 到时候打到了猎物,朕烤给你…… “前次之事多亏你们为我说话。” 霍妩处散了后, 越荷邀金仙儿、聂轲、楚怀兰三人至牡丹阁小坐。可她一开口便是这句客套,连性子最和婉的金仙儿都笑着摇头:“越姐姐,你早谢过我们几次啦。” 越荷也不矫情, 自己同样落了座, 含笑道: “你们都晓得的,仙都宫主位怀着身孕,我不好有大阵仗惹眼。今天恰好能凑齐我们四个人在牡丹阁坐一坐, 当然得正式谢过。若无你们,我不能全力相抗的。” 楚怀兰心直口快道:“那可不必, 越姐姐。我们是什么情分?”说着眨眨眼睛,又感慨道:“平日里,总觉冯美人温婉和善,和我们也挺亲近。可那日她不到最后事情结果分明,却也未发一言。唉,我还总以为自己已经和她交好了……真是人心难测。” 越荷握住她的手:“这才显得你们情谊可贵。”又言, “冯美人便是那样性子, 明哲保身于她自己身份也是应当的。连锦, 你可由得你们主子这样口没遮拦得罪人吗?” 连锦忙是上前回话, 礼数周全, 话语却是大胆俏皮: “楚美人哪里是奴婢管得住的!要是楚翘还能劝上一二, 奴婢可没那样大的本事。要让楚美人安分下来呀,和让楚翘不再说教一样难!她们两个在一处才是正好, 奴婢不敢凑热闹。再者说这不是芳媛主子这儿么?自有芳媛主子管教呢。” 越荷便看着她笑, 心中此前的忧虑, 也不觉散去了不少。 尽管有江承光之言,她这些日子对霍妩的请安仍是恭谨不落。只对方久在养身,并不见客。今日, 她也只是被台风尾扫了扫。想来霍妩虽孕中生疑,到底只是给了个警告,暂时还没有太多针对的意思。有时候,忧思过度反而无益。不如顺其自然。 毕竟,自己于此事无愧。如今一个普普通通的芳媛,也不至于如前世般身居高位,宫里风吹草动都要被人盯着揣度。 便听聂轲关怀道:“仙儿你眼底怎的乌青一片?没睡好么?” 金仙儿面带倦容,仍是含着春晓般的笑意:“无事,昨日绣贵妃娘娘要的那长幅双面绣,废的时辰久了些。” 聂轲不由埋怨道:“总这样不注意自己的身子!贵妃也没催着要吧?偏你这样急——当归你也该多劝着你主子。” 金仙儿只淡淡地笑:“难不成让人说我镇国公的女儿连绣花针都拿不稳,做个刺绣推三阻四的?”又见聂轲神色关切,越荷与楚怀兰也都看过来,便温婉道:“怪不得当归的,是我自个儿一意坚持。你们也不必担心,我得着趣儿呢。” 她又含笑道:“说来,我正琢磨着一种新的双面绣。是指双面异色、异形、异针的绣法,名唤‘双面三异绣’。若能成了,也是美事一桩。” “真有这般神乎其神的技艺么!”楚怀兰讶异道,“我想一想都头疼。姐姐针法,当真精妙……” 却听聂轲大笑起来,一叠声叫道:“决明子,快,去取我的剑来。我要舞剑为金婉媛庆祝。”回头又见三人一脸笑意,不由气闷: “做什么?我祝贺仙儿罢了!” “不过想起决明子,恰是味清目的药罢了。”越荷笑道,“恰好仙儿身边的当归也能活血,刚好给你这舞刀弄剑的聂女侠行走江湖用。” 仙儿亦是笑意难忍:“我可不敢托大——怕是轲姊你自己手痒了吧?”她迟疑片刻,又关切道:“只是,圣上似乎不喜你……” 聂轲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黯淡,很快又掩去:“不喜便不喜罢,我既不损害旁人,便由得自己开心。料圣宠也不是我这等不识好歹之人可得的——我哪里能称什么聂女侠?” 她抬眼望去外面晴空,忽而想起少时与父亲行走四方,不由眼眶一酸。 金仙儿柔婉的面容亦微露黯然,转瞬又化为笑意清冽,因着里子的坚定故格外明锐。她道:“轲姊,今日我们可要好好见识你的本事。” 闻得此言,聂轲重展欢容。越荷但见她信手将剑抛起,似是劈开了长空的晴光…… —————— 深夜。 顾盼身着藕荷色素绢单衣,抱膝坐于床头。 她已经清瘦了许多。手臂上的伤口早已长好,可面色却是一日一日地白了下去。顾盼细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唯独一对明媚的杏核眼,依稀可见往日之湛然有神。 桃之夭夭,瑰姿媚逸。艳若桃李,皎若明月。昔日左拾遗的嫡次女顾盼,也是月貌花容的名嫒美姝,哪一次宴会上不受众人瞩目。如今却…… 罢了,终归是自己的选择。顾盼无声无息地缩回锦衾中,只觉得夜深寒凉,孤枕难眠。忽而栀子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似乎有些怯怯地: “主子,太后娘娘遣人送了对昆仑玉掐金镯来……” 顾盼只觉心中一阵烦闷,随口道一声“进来罢”便不再说话。有脚步声慢慢挪到她跟前,却久久没有开口,顾盼猛地起身道:“还磨蹭什么……” 她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一对杏眼瞪得溜圆儿,神色怔怔地: “太后姑姑……” —————— 越荷一个用力将毽球高踢,信手接住向屋内走去。 便见江承光拊掌道:“诗云‘踢碎香风抛玉燕’,古人诚不欺我。” “正是冬日呢,哪里有什么香风。”越荷笑一笑,“庭前牡丹尽都养着,留待来年呢。” 江承光顺势拿起她的手暖一暖:“才在外面一会儿工夫手便这样冷?朕刚才叫哺食添了一道野味涮锅。你吃了定然喜欢!” 他回忆:“从前朕在外头行军的时候,陪着士兵啃干粮,总想着那一口暖暖身子,也亏得有人不嫌麻烦,特意给朕开小灶。” 越荷神色转淡:“伺候太子也是身边人的本分,亏得圣上惦记了。” 江承光目露一丝黯然,又看那花丛道:“宫里头向来喜欢花团锦簇,即便冬日也要让庭院开满鲜花,亏得你一心一意养着这些牡丹,不要工匠换。你这人,也太是念旧,刚才却说朕。” 越荷淡淡道:“开过牡丹的地方,其他花也不配来。”说完惊觉自己处境,连忙下拜道,“嫔妾失言。” “朕知道你无心。”江承光扶她起来。 在他看来越荷并非愚钝之人,清楚自身没有家室依仗,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去觊觎后位。更待她有几分难言的情愫,因此并不觉得严重:“下次稍微留神,莫当着旁人如此。” 他想,她这样地喜爱这片牡丹,回头迁宫时也得让人移植过去。 慧婕妤的身子是愈发地不好了,他早晚是要扶越荷为一宫主位的。现下的仙都宫,已有霍昭仪在,倒显得当初的安排有些欠考虑。 不过,那时的微言也料不到,他选的会是越荷而非楚怀兰罢。江承光思及此处,笑容微微。 说来以慧婕妤的身份,早该是一宫主位。只是她似乎天生就与主位无缘。 昔日她初封之时,朝上便出一件关于前朝的大事,致使皇帝只好将她封为婕妤。后来几次欲要晋封,慧婕妤都病得几乎要去了般,无法行册封礼。皇帝事务繁忙,又不可能时时记着此事,于是她那样的身份拖到今日,竟也还是个婕妤。 江承光想到此处,便吩咐赵忠福道:“回头提醒朕,晋封慧婕妤为慧贵嫔。这次不能再拖了,册封礼看她什么时候身子好再行,可旨意一定得先发了。” 转头便见越荷一身冬装站在他面前,江承光不由出神:另外一张面容在他心头浮现。 另一张,没有这张轮廓秀美、肌肤莹润的脸。那张脸上的凤眸也没有这一张上的好看。可他偏偏就记起来了,那张棱角分明、并不美丽却足够令他感动的面容。 也是在冬天,那张脸冻得通红,尤其是鼻头都没有知觉了。哈一口气,双手搓着,搓着搓着就把自己给搓笑了……江承光用力眨了下眼睛,忽然唤道: “阿越。” 越荷不解望他,眸光淡淡,不杂一丝纷杂。江承光知她对自己情意不过一二分,只是不知怎的并不着恼,也未必期盼。他温和地笑了。 “没什么,只是想着春天的围猎。你骑马的样子定然好看。到时候打到了猎物,朕烤给你吃。” 越荷随声地,答了句好。 两人又看了会子景致,江承光拥着越荷回屋里去了。 第44章 棋子决绝 可谁会想到,这枚棋子竟有那…… 那日皇帝不知触动什么情肠, 过后竟叫人私下送了许多赏赐来。 都是账面上没有的。皇帝的意思是私下赐给她,不必记入账册。越荷拿着支洒金镂空牡丹玛瑙步摇细看了一会儿,却对冯有力道:“登记入库。” 小茶轻声相劝:“圣上既然都说了是私下赐的, 主子何必这样小心?再说这金流苏垂着多好看, 主子带上这步摇必然光彩照人。” 越荷淡淡一笑:“我又不往宫外去,私下赏的又能如何?还是谨慎些好。”又道,“步摇的佩戴本朝虽无限制, 可在前朝却唯独主位嫔妃才能使用。我自己虽不甚在意,却也不愿太过招摇。收好吧, 来日再用它。”独拣出一手钏放在一旁。 小茶应是,将那支步摇并其余皇帝赏赐之物悉心收好。她做事勤快灵巧,很让越荷多看了几眼。越荷又将手钏递给桑葚,嘱咐道:“好生装了去送给顾芳容。” 那是南越进贡来的小叶紫檀手钏,以猫眼石、琥珀石、绿松石与佛头等制成,另有水晶、黑曜石、蜜蜡杂居其间, 香气淡雅, 温润剔透。越荷隐约记得太后有个模样相似的。 她无心冒犯太后, 转赠于太后看重的顾盼倒合适些。 这顾婉仪虽自入宫以来就卧病不起, 如今却听人说是好多了。加上她又是太后的侄女, 皇帝那里的赏赐也是不断, 绝不至旁人轻视她。妃嫔们虽少去打扰,但礼品也是不断。 越荷送一手钏, 并不打眼。 她看了看愈发知进退的桑葚, 起身对姚黄道:“我们去外头找金婉媛罢, 我有些烦闷了。” 姚黄道:“霍昭仪处……主子是否要去拜会?”那时她就立在越荷身后,一切尽收眼底,自然为越荷感到担忧。 越荷道:“算啦, 昭仪未必耐烦我去见她。待她胎气稳固,或是生下皇子了,我再去看罢,现在去大抵是要碰一鼻子灰的。”摇摇头。 先前霍妩还在养身子,她走一趟问候也就罢了。如今过去,怕是只有忍受对方脾气的份儿。越荷并没那么好的性子。她想了想,说: “我看薛修媛虽性子清冷,人却厚道,过两天我少不得往她那走一趟。找个她不在照顾霍昭仪的时候罢,现下还是去找金婉媛。” 姚黄无奈:“倒也是。”又笑道,“不知怎的,主子与金婉媛这样投契。明明是与楚美人一同上京的呢。” “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我与仙儿的缘分大抵格外厚重些。”越荷含笑,“仙儿是外柔内刚之人,乍看寻常,实则没几个男儿抵得过她。” 又叹道:“只是她活得忒累了些,事事想着镇国公府的名誉。” “又在编排我?”却见金仙儿站在门口含笑说话。竟是和越荷想到了一处,先来拜访了。 她狭长柔美的眸子中氤氲着笑与淡淡的悲哀,纤细白嫩的双手都缩在毛茸茸的暖手筒里;又披了毛滚边斗篷,看上去更显得整个人轻淡无双。 她在后宫中决不是最美,面容称得上秀丽,但动人处不过是眼角一点柔情婉转。偏偏,却是新人中最为得宠的一个。越荷想,金仙儿的好处大抵就在她的柔情与倔气上了。 “哪里敢。”越荷笑着起身去迎,“又是你来得早,冻着没有?” 仙儿道:“无事。”犹豫片刻又道,“刚才圣上召我去建章宫伴驾,可到了门口便见丁修仪哭闹着,赵公公叫我先回去。我想了想,就来你这儿了。” 越荷眉心一蹙:“出什么事了么?” 仙儿迟疑道:“我也不知,只是听说……听说丁修仪的弟弟冲撞了彭城夫人的车架,夫人大怒,命人拿了他生生打折了腿,后来又伤口感染发起热来……圣上已经指了太医去看,丁修仪现下却在求圣上处罚彭城夫人——那彭城夫人,是霍昭仪的母亲。” “丁修仪的父亲不是顺天府丞么?他的儿子身边就没有人照顾,反而眼睁睁看着公子挨了毒手?”越荷惊诧难言。 “姐姐慎言!”仙儿匆匆道,“我是想着姐姐要在昭仪手下过活才特意来说一声儿——正因丁府丞外放,留在京中的家眷仆人才所剩无多。丁家并非世代豪门,是在丁府丞这一辈才兴起的。又是外官,在京里哪能有多大脸面……听闻,彭城夫人当时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十分肆无忌惮。”最后几句,已是附耳而言的了。 彭城夫人,是霍氏落难时报恩娶的草莽之妇,说话一贯粗俗难听。早年越荷接见命妇,就对那女子颇感头疼。而她现下又肆无忌惮地辱骂丁家——若此事为真,江承光心里肯定有所不满。 他目下还要借着霍家牵制李家,绝对不会重重发作。但是,她的李家…… “看来,丁修仪要白跑一趟了。亏得她是个好姐姐。”越荷一叹。 “谁说不是呢。”金仙儿亦摇头。 其实宫里头隐约有所揣测,此事是玉河要借机挑衅霍妩,而丁修仪不过是枚棋子罢了。 可是谁能想到,这枚棋子竟有那样大的勇气与决心。 ——正月初一,昭仪霍氏落水滑胎。 —————— “怎么回事?” 江承光行色匆匆,眉头紧皱,一身吉服还未换下便匆匆赶至和欢殿。只见殿内一片凄清。 宫女们脚步匆匆面含忧色,不少已经赶来的妃嫔也是一脸戚戚。丁修仪披发赤足静静跪在殿前,素日娇媚的面容全无半点血色,只唇边含着一抹刻毒笑意。嘴角的一粒美人痣,格外妖艳。 她亦是一身尚未换下的妃色衣裙,此刻跪在殿前格外讽刺。 洛微言刚要回话,江承光已然瞥见殿前的丁修仪,怒极攻心就是一脚踹去:“贱|人!” 丁修仪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鲜血染红了美人痣,凄艳哀绝。 她惨然笑道:“那贱|妇的母亲,生生打折了嫔妾弟弟的腿!嫔妾的弟弟原就身体虚弱,现下已然高烧去了!难道不配一个公道!嫔妾的父亲得到消息亦是重病不起……他忠心耿耿,是圣上的好臣子,难道也不配一个公道么!” “丁旸?”江承光皱眉,“朕并未接到……” 微言断然喝道:“你放肆!外朝与后宫之事岂能混为一谈!”又见丁修仪含怨的目光转过来盯着她,缓声叹了口气:“你就没想过,会罪及家人?” 丁修仪目光幽幽:“嫔妾早年丧母,与弟弟相依为命。犹记得父亲艰难为仕之时,宗族里只晓得求他帮忙,却忘了当年是如何对待我们一家……嫔妾如今,难道还怕连累他们么?”语毕又是冷笑,“嫔妾原不过去御花园散散郁气,谁料得她会横里撞上来!有心无心都罢了,圣上反正是认定了嫔妾蛇蝎心肠,可嫔妾弟弟之仇怎能不报!” 江承光听得怒上心头:“所以你就枉顾宫中法度?霍昭仪还怀着身孕,你竟推她入湖……” 丁修仪淡淡道:“圣上说法度,可还不是为了霍妩的身孕和霍家的将才将罪魁祸首轻轻放过?既然圣上不肯,嫔妾只好自己来求一个公道,如今心愿已了,由得陛下发落。” 江承光面色阴寒,刚要开口,红绡已经噙着眼泪跑了出来,她直直跪下道:“求圣上为昭仪做主!昭仪的小皇子……没了。” 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圣上要不要去看看昭仪?想来血污也清干净了。”微言轻声劝道。 江承光愣了一愣,眉目间便不觉露出些淡淡厌恶:“不必,她现在想必难过着呢。正月初一见血,实在不吉——”他毫无怜惜之意地觑了地上女子一眼,“丁氏交由掖庭诏狱审问。” 丁修仪的神色无半点波动,却是云婉容不忍问道:“诏狱毕竟是污秽之地,修仪也是圣上的妃嫔……”见江承光愈发不耐的面色,云婉容的神情渐渐黯淡了下来。 “大典还等着朕。” 江承光淡淡道一句,便匆匆离去。 —————— 丁修仪最终撞壁自尽。 那个原本神色淡淡、等待处罚的女子,在皇帝走后被后宫妃嫔讥讽良久,又有和欢殿宫人失心疯一般扑上来撕咬,最终不知听了谁的一句话,骤然起身撞壁自尽。 五日之后,有消息传来:丁修仪之父丁旸因儿子病故一事重病不起乃是虚妄之言。 丁修仪已永不可能知道此事。倘若她不是误以为父亲重病不能活,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连累于他——宫嫔自戕,乃重罪! 然而,丁修仪已死了。 后宫之中与霍氏敌对,又有能力布下此局的人……联想到丁修仪原先的效忠对象,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然而,李贵妃并没有失宠。 相反的,作为宫中唯一的孕妇,她更加地得宠了。 霍昭仪对此,自然是不忿的。丧子后她,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戾气一日日地重了起来。开头几日若无人拦着,甚至要冲去承晖殿找玉河拼命。 侍女虽拉住,却不能阻止她一日日地阴沉下来。 好似一朵开残凋敝的芳艳之花。 ———————— “霍昭仪与李贵妃彻底成不死不休之局面,兴许也是圣上的目的。” 艾草执一盏明烛立在案前,轻声说道。 云舒窈抄着佛经的动作顿了一顿,旋即轻轻一叹:“或许如此。” 她说:“既然昭仪滑胎之事,已成定局,陛下自然希望顺水推舟——又或许,只是其它人乘势,教陛下更加厌恶李贵妃罢了。” 艾草轻声道:“李贵妃人虽娇纵,处事也不如先头那位公正明理,可心地却不坏。圣上——” “圣上只肯相信他所看到的。”云舒窈复又低头抄写起来,“况且太医不是说,霍昭仪再不能生育了么?一箭双雕,既令李、霍之争更加激烈,又让霍昭仪再无怀孕机会。布局之人倒是好心思。可这与咱们关起来过日子的有什么关系?” 她摇了摇头,怅然道:“艾草,我只是今日看圣上态度,我又想起当年——” “主子!”艾草连忙打断她的话,“别说了,您别说了。那些都过去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您好好保养身子,千万别再伤神了。终究现下最要紧。” “你说得佷对。”云舒窈悲哀地笑笑:“可是,我的皇儿回不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第45章 昭仪有怨 案上佛经已为泪水浸湿了大半…… “我的皇儿, 再也不会回来了。” 云舒窈苍白着脸,她的声音那么冷寂哀伤,像是不能醒过来的梦。 “圣上, 他嫌弃霍昭仪正月初一滑胎不吉, 竟是看也不愿看她一眼。而我当初,自以为两心相知,何尝又不是……” “主子!”艾草紧紧抓着云舒窈的手, “都过去啦,这些都已经过去啦!是您糊涂了!大皇子, 咱们大皇子在太后娘娘那儿好好的呢!您别多想,过段日子太后娘娘就会把大皇子送回来的,主子您……”她亦是泪水涟涟。 云舒窈唇边绽开虚幻的笑,泪从眼角滴落:“是啊,惟馨!惟馨是个好孩子,可他……” 她突然间如梦初醒, 大力推开艾草, 惊惧地大口喘气:“惟馨?她不会夺走惟馨罢!艾草, 我们得去把惟馨接回来, 艾草……”她满脸是泪, 无助至极。 艾草亦觉眼睛酸涩, 抬袖拭泪道:“主子莫哭,咱们明天就去求圣上, 奴婢想圣上对早年的事情也是后悔的, 圣上一定会把大皇子送回来, 主子……” 门外有宫女迟疑着敲门:“主子?贺芳仪来看您了。” 云舒窈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勉力道:“不见。就说我睡了。” 外面窸窣片刻,很快无声。 云舒窈愣愣瞧向案上佛经, 那佛经已为泪水浸湿大半,再不能看了。 —————— 霍妩怔怔看着案上佛经,原本称得上工秀的字迹如今都已被泪水浸染。 一阵悲凉自心头袭来,她轻声问道:“红绡,你说,我还剩下些什么?” 红绡亦觉悲痛难忍:“主子您别这样,一切都会好的……您还有霍参将和整个霍家,有奴婢等以及和欢殿,还有圣上的疼爱……主子,您莫要这样啊!” 霍妩握掌为拳,面色森冷,折断指甲尚且不知。一字一句,似从牙缝挤出。她恨声誓道: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又挥手拂落案上杂物,听那乒乓落地之声,才觉心头稍稍好过了些。 霍妩冷冷道:“红绡,我当真不能生了?” 红绡垂首,不敢看霍妩面色,支吾着应:“……是。” “好。”霍妩闭上眼。她的心已经无法更疼痛了,只有理智还在支撑着: “帮我物色一个性情温顺的低位嫔妃。我要借腹生子,料想圣上他不会不答应这点小事。” 红绡见霍妩总算有了点念想,连忙打起精神,为她出主意:“仙都宫现下还有薛修媛和理芳媛二人,奴婢看……” “都不妥当。”霍妩断然否决道,“修媛待我是宫中难得的真心,叫她母子分离的事我做不出来。别说什么住得近方便探望的话,这些都不一样!而理芳媛素有宠爱,依圣上抬举前朝之人的意思,将来必会是一宫主位。取她的孩子,也不妥当。再说理芳媛绝非逆来顺受之人。” “抬举前朝?”红绡微微一愣。 “不然呢?”霍妩淡淡看她一眼,“前朝皇子傅北都能在朝廷上被任用,还不是什么普通的虚职。贪图名声也好,收拢势力也好,咱们圣上的心思你还看不出来?” 话语间,竟隐有几分超脱之意。 红绡不敢答话,只飞快思索着霍妩口中合适的人选。位分低微、性情温顺、前景不佳、宠爱稀薄又渴望上进……她忽然眼前一亮。 “娘娘以为,冯美人如何?” ——————— 数日后,美人冯韫玉被抬为冯嫔,迁居仙都宫金华阁。 那金华阁正是霍昭仪晋封之前的住所。如此荣宠,可谓是极大幸事。 只是冯嫔原先所居之长信宫扶风阁,乃是受李贵妃管辖的。如今被骤然要走,玉河不免感到失了脸面,此后对着冯嫔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冯韫玉一贯温婉亲和,很得人心。然而她出身普通,如今骤然居了嫔位,其它新晋宫嫔难以服气。韫玉处境艰难,只得更加依附霍妩,着意讨好。 越荷偶尔遇见她,只觉她虽装扮贵气不少,却并不快活。 只是随着冯韫玉的晋封,楚怀兰却意外成为了此次入宫妃嫔中唯一一个没有受过晋封、且位分最低之人。这样冷遇,也实在太过。因此,皇帝很快又补晋封了楚怀兰为贵人, 钟薇不久后则被提为德媛,是表彰她先前道破切花之害的功绩。但声势并不大。 景宣八年的冬日,也就这样地过去了。 越明年,很快又是春狩之时节。 宫中事务早已安置妥当。妃嫔们各自期盼,想着能随驾侍候。 几月间,得宠的仍是仙儿、越荷等人,因她二人结盟意笃,又都得宠,倒引来一些瞩目风波。而霍妩孕后调养,多日不能侍寝。重新挂上名牌时,很是与皇帝缠绵一番,此后风头更劲,来势汹汹,隐约逼迫着长信宫里养胎的李贵妃。 此次春狩,江承光所点妃嫔不多。老人中,只点了一个贺芳仪。新人带了金仙儿、越荷、钟薇三个,后来又添了聂轲。霍妩虽已恢复侍寝,到底身子虚弱了不少,不便随驾。 她本想皇帝让将冯韫玉带去,只是皇帝以“是去打猎,冯嫔不合适为由”给推了。反而金仙儿极力举荐的聂轲加入名单,惹得霍妩极为不快。 说来也是尴尬,宫中高位嫔妃不是怀孕,便是体弱静养,再有就是要打理后宫不能脱身。因此,这次的随驾嫔妃之中,竟然以正五品芳仪贺秋君为首。 若论宫中最美的女子是谁,或许各花入各眼,难以争出高下。可若只是指出最美的几个女子,贺秋君却绝对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名字。 她拥有一种使人望而惊艳的美丽,妖而不媚,自有夺人心魄之风采。若说昭仪霍妩风情绵绵,贵妃玉河娇憨慵贵,那么贺芳仪便是神|韵独具。她走下车架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淡桃色的袄裙,偏偏叫人移不开眼睛。看上去极为俏丽,却又干练冷清。 素日里,贺芳仪只是独来独往。除云婉容之外,谁也不相交。 江承光并不是十分地宠爱她,但每月总也有几日。然而,多年来,贺芳仪几乎没有被晋封过。这与她罪臣之女的出身有关,也许同样与她那个夭折了的孩儿有关——江承光厌恶不吉之兆,在霍昭仪滑胎事后,便是再愚钝的人也能猜出七八了。 若非这幅艳丽美貌,贺秋君或许会沦为罪婢,沦为富贵人家的玩物,更甚者流落于青楼楚馆——可她偏偏被当年还是太子的皇帝给看上了。这样妖媚的容貌,以及江承光之后的宠爱,使得贺秋君沦为了朝臣口中的祸国妖女。 江承光最是爱惜名声之人,此后对贺秋君的宠爱便节制起来。而这位当年入宫便是正六品之位的罪臣之女,后来的七年里,也仅仅晋封了两级罢了。 望着贺芳仪艳而不俗的容颜,越荷不禁想起,离宫前夕,正是贺芳仪苦苦求情,江承光才肯把大皇子送回来云婉容那里。又思及两人多年交情扶持,越荷不由微微走神。 “芳媛可会骑马么?”见她走神,贺秋君也不生气,只淡淡询问,用手中的马鞭拨着细草。 越荷道:“不会。姐姐会么?”贺秋君的马术如何,她倒真是不知。 “尚可。” 现下是在赶往温泉行宫的路上,浩浩荡荡一路人,午间暂且停下歇息。妃嫔女眷们,自是聚在一块儿说着闲话。越荷同贺芳仪闲谈了片刻,举步去寻金聂二人。 远远只听聂轲的声音带着些许歉意,向金仙儿道:“仙儿,你不该为我向圣上求情的。”她面有悔色,“我只怕圣上因此恼了你,那就得不偿失了!” 金仙儿此刻却并无素日柔婉之态,反而极为强硬道:“轲姊你自幼便精通马术,又是个不爱拘束的性子。难得有一次出宫的机会,我怎能不为你争取?”神情真切动人。 “至于圣上……”她目视天空,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我入宫的缘由你并非不知,能保镇国公府富贵平安便好,旁的,也并不入我心。” 这番话虽于平淡之中大有深意,却不是旁人能领会的。故金仙儿也未刻意避人。 聂轲幽幽叹道:“能被选入宫的,自然有一番光宗耀祖的心思。可我的性子你是晓得的,有些事情不愿去强求。圣上并不喜爱我,反倒很喜欢你。你本不该为了让我随驾而去求情的。” 金仙儿冰凉柔软的手握住了聂轲的。 她柔柔道:“宠爱是什么永久的东西么?我得了宠爱,求一件能让我高兴之事都不成?好啦,轲姊,别说啦。”她望向远方苍翠起伏的山脉,以及相接的碧云蓝天,“你看,外头多美啊。” 聂轲一时也出了神:“是啊,素素你看……”话才出口又骤然顿住,两人面色都有些许不自然。却是钟薇“哎唷”一声笑了出来:“倒不知道金婉媛还有这么个小名。” 她恰好拨开草丛,笑着走过来,又冲越荷点头。越荷见了,亦过来拉了聂轲的手笑笑不提。 金仙儿听她所言,眸光一闪,婉声道:“只是小名罢了,旁人不叫我都忘啦。轲姊与我是少时相识,这才总绕不过弯来。听着怪淘气的。” 钟薇亦是一笑:“原来如此。”也并不追问。 越荷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只是思绪一瞬间便无影无踪。 她含笑摇头,向三人告辞,先行回了马车。 第46章 故马紫燕 昔日驯服紫燕的,正是太子侧…… 稍晚时分, 众人便抵达了温泉行宫。 此处山明水秀,曲径通幽,大有江南园林之风, 端的是清幽雅致。行宫前方不远便是龙兴围场。一行人便在温泉行宫住下。因着组织围猎要安排的事情甚多, 之前尽管有所布置,但大批人马总要好生歇息一番,待精力充沛了才能去射猎。 因此首次围猎, 仍安排在了三天之后。 歇息一日,便有御前之人来寻越荷, 说是皇帝相邀。 越荷不知其故,又听宫人提醒她换上骑装,当即想起皇帝说要教她骑马的话。便挑一件雪青色骑装换上,又搭配了鹿皮靴,匆匆随那宫人而去。 远远便见含笑的江承光向她伸出手来,越荷将手递与他, 目光却禁不住看向江承光身后那匹显得有些躁动的马儿, 这是…… “它叫紫燕。”江承光说道。 他身着玄色短衣, 外搭牙色窄袖, 腰系短衣与同色的蹀躞带, 足蹬长靿靴。 一身胡服装束, 英气勃发。 军队中着胡服之举,乃是先皇在李伯欣将军的提议下推行的。窄袖利于驰射, 短衣、长靿则便于涉草, 大大提升了军队的战斗力。如今江承光所着的一身, 与他当年的战袍相差无几。 “是匹好马,只是性子烈得很。”他微笑着说道。 越荷的眼睛不由微微发红。她含笑附和道:“是,是匹好马。叫紫燕么?”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 口里喃喃道:“皮毛油光水滑,毛发黑里发紫,果真是匹很好很好的马儿。” 她又走近了几步,却见那马儿鼻中喷出起来,扯着缰绳,警惕地要后退。心下不由好笑,又杂着伤感、心酸,百感交集。这是她的紫燕,已有八年未曾见了。 它现在该十一了,还是好年纪。当年她与它亲密嬉戏,战场驰骋。后来又抛下它,做了江承光的贵妃,再不能相见。紫燕它……恐怕也不晓得曾经骑着它飞奔的李月河已经死了罢? 她闭上眼睛,仿佛仍能回忆起那时的场景。 松林浓绿近黑,为皑皑白雪所覆盖。一匹黑紫色的年轻母马驮着它的主人奔驰,长长的毛发在风中飘扬。它的主人,那个十七岁的年轻女子,玄色袖衫为风所鼓起,在黑夜中不露半点形迹。 女子面色坚毅,并不美丽的容颜在这一刻也开始泛光。她要去搬来救兵,来营救那正在重围之中的男人——是她的夫君,亦是她的太子。密密的雪珠子打得脸生疼,女子紧紧握住缰绳,不敢叫马儿发出半点声音…… “的确是匹好马。” 江承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念,男人目露些许怀念之色: “它曾与朕一并上过战场。从前,有个极为勇敢坚毅之人驯服过它。后来那人随朕回京,朕问她可要带紫燕一起?那人却说,宁可叫紫燕在塞外自由自在……朕于是也未曾将紫燕带回京城荣养。不料,那却是它与主人的最后一面。” 他抚摸马儿的鬃毛,长叹道:“它的主人已过世啦。这马儿不知道,却日夜长嘶,再也不肯叫其他人来骑……哪怕是朕,都不行了。” 他转向越荷,眼神中有某种闪光:“不过,朕今日想再试试看。” 越荷却移开眼去。 她已看见了马仆牵着的一匹白色公马,正兴奋地撅着蹄子。这是匹好马,且十分活泼,充满精力又愿意亲近人类。以及……在公马的身旁,马仆手上长长的、末端有着皮质项圈的坚韧竹竿。 那是套马杆。 驯马对于骑手而言,是极大的考验。那些真正的好马——刚被捕获的神俊野马,或是血统高贵、桀骜不驯的西域宝马。在彻底被人驯服之前,是不会接受骑乘的。最上等刚烈的马儿,即便是被驯服,也只肯为主人心甘情愿低下头颅。 如今大夏境内,皆是依照胡人的法子来驯马:骑手骑一健壮好马,手持套马杆,策马追向那野驹,奋力将项圈甩上上马脖子,缩短两匹马间的距离。等到距离足够近时,骑手便侧身撑着套马杆换到野马背上。野马会做出各种动作来摆脱束缚,而骑手也会使尽浑身解数保证自己不被摔下去。待到野马精疲力竭、彻底服输,骑手便算是驯服了这匹马。 普通野马一旦被驯服,便人人可骑。而宝马有灵,譬如紫燕,惟有曾经驯服它的人才能驱驰。 而昔日驯服紫燕的,正是太子侧妃李氏月河。 越荷凝视着紫燕的瞳孔,忽而之间对皇帝道:“圣上,让嫔妾试试看罢。” —————— “圣上,让嫔妾试试看罢。” 江承光忽然间听她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由愣住。皇帝先是有些犹豫,继而明白过来自己的犹豫是多么可笑、多么令人心慌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呵斥道:“阿越!” 那声音里,充满着怒气与怜爱。他说:“阿越,紫燕性子烈的很,你又不会骑马……” 江承光暗自烦闷:自己方才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她一个不会骑马的女子,如何让紫燕低头?尽管他已决意要在这次狩猎中重驯了紫燕,交给越荷来骑乘。那也该是在他驯服之后。 他的确有些幽微心思难言,但他更清楚驯马的危险。 越荷轻声道:“我以前在家中,曾骑过几次的……” “不行!”江承光断然道,“叫人牵着走两圈可不算骑马。” 他难得地拿出了自己的温柔来:“阿越,别任性,嗯?紫燕可不止摔过一个人。” 越荷眉眼间酝出一点笑意。紫燕不仅摔过人,当年还为了救她咬过人。她诚恳地望向江承光: “就让我试一试罢。我一见‘紫燕’,便觉得和它十分有缘。就让我先过去摸一摸它,若它不肯让我上去,我便不争了行不行?” 江承光望着那对微微勾起的凤眸,失言许久,终是答了声“好”。 —————— 昔日的太子侧妃月河,曾经亲手驯服过宝马紫燕。 彼时她还极为年轻,并没有胜过旁人的力气,也没有什么驯马惊艳。能制服紫燕,靠得却不是骑术出众,全凭一股子不肯服输的倔劲儿。 江承光记得,那时的李月河虽然从小历经战乱,可是身为将军之女,却也从未操心过马匹难驯之事。时局混乱,她在常年颠簸中学会的不过是如何督促马儿跑快些,如何叫马儿别出声。对于驯马之事,却是一窍不通——也许不比今时的越荷,更了解多少。 然而,那个抱着马脖子,咬牙切齿不肯放手的姑娘,最后却真的征服了那匹绝世好马。在精疲力竭之后,一人一马相依而立,马儿温顺垂首,舔着她手心的糖霜。 江承光有些恍惚地想,他怎么会答应越荷去试骑紫燕呢? 常有人说,马儿是有灵性的。越荷相信这一点。 骄傲如紫燕,即使被人抽的遍体鳞伤,只要来者不是李月河,它绝不会愿意再任人驱驰。江承光或许不相信这一点,但越荷绝对无法忍受眼看着紫燕受那样的苦。 她想要试一试。 马儿辨认主人,靠的不过是气味。现下马仆已经松开了手里的缰绳,只长长地拴在一根结识的木桩上,给了紫燕活动的空间。越荷凝望着马儿,缓缓走近了几步。 那马儿呼哧呼哧向外喷着气,向后退去。却是不远不近,仍旧保持着先前与越荷的距离。旁人不知,紫燕这副模样,已算是难得的温顺了。江承光见到,不由“咦”了一声。 却见越荷弯腰折身,自右靴中抽出一把匕首来。 那匕首打造得极为精美。是白玉短鞘外缠着银镶,又刻了古拙而神秘的胡人花纹。触手温润,挥之凌厉。尤为令人赞叹的是那匕首柄上,匠人精心地将那银制短柄打造成了雄鹰之首的模样。鹰嘴微微向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这是……”江承光失了神。 他甚至忘记了妃嫔靴中暗藏匕首对他的威胁与恐怖——尽管越荷已经提前告知于引路太监,可那太监只是警戒一旁,未能够在两人间插上一句话。 他只是想起:这样的匕首,李月河也有一把。 或许冥冥之中她们的确有种独特的联系吧,越荷想。在她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最初,便惊愕地拿起了这把搁在床头的匕首,寒光一闪割断了侍女桑葚殉主上吊的白绫。 她一直知道,桑葚的确是极为忠心的。 在看见那柄匕首之后,紫燕忽然不动了。 马儿大大的眼睛里浮现了水汽。它不安地撅着蹄子,侧过头去,好叫自己的眼睛看得更加清楚些。越荷慢慢地走上前,她没有拔出匕首,神情温柔又悲伤。 马儿有些烦躁不安,可是也再没有后退了。越荷轻轻地举起了匕首,她将那匕首柄上的鹰嘴,微微用力地压在了马儿的右侧腹部,一下一下,按着记忆里的节拍,摩擦着,摩擦着…… 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突然间毫无征兆地从紫燕眼中滚落。马儿扬起前蹄,仰脖长啸一声,似呜咽似欣喜。它转头便咬住了越荷的衣襟,马首在她脖子上亲昵地蹭着。大大的眼睛之中,满是亲昵与信任的闪光。 越荷的眼眶也湿润了。她反手抱住马儿的头,依偎着它。 灵马识主一事,原来,并非传言…… 身后忽传来江承光惊奇的声音:“咦——阿越,这紫燕当真十分喜欢你……” 越荷擦了擦眼角,强自按捺心绪涌动,转头微笑道:“从前嫔妾听爷爷的部将说过,爷爷总喜欢拿匕首柄给马儿瘙痒。没想到竟真的有用。” 江承光大喜过望:“那也是紫燕与你有缘!”又叹道,“这样一匹好马,这些年却不许旁人近身,如今可好了!朕可以将它赐给你,但紫燕极善奔驰,你练好马术之前,不许和它疯闹。” 越荷自是谢恩,指腹却悄悄擦过马儿腹下并不明显的一道浅印。 在常年的逃难中,李月河无论走到哪里,右靴中都会藏一把匕首。自从得到这柄珍贵的鹰嘴匕首之后,更是从不离身。只是这把匕首的鹰嘴稍稍高出了靴子,骑马飞驰时,便一下一下轻轻刮在紫燕的右腹。若纵马狂奔双腿紧夹,更是会嵌到了肉里。 早年李月河未曾留心此事,待后来察觉了,不再将匕首放在靴中,紫燕却反而不乐意了一般。李月河就也只好哭笑不得地继续放着,又在中间垫一块软布。 轻轻捋着紫燕的长毛,越荷禁不住粲然一笑。 第47章 前朝皇子 年少时亲如兄长的男子骑在一…… 两日后。 风中旗帜招扬, 猞猁、豹子、猎狗、藏獒兴奋地嚎叫。鹞、鹰、雕、鹘在天上飞旋,锐利的眼睛寻找着猎物的踪影。一队数十人的小队纵马而去,听从号令, 敲锣打鼓地将野兽向中心的密集地带赶去。王孙公子们张弓搭箭, 跃跃欲试,只待围猎开始。 大夏民风虽然算是开放,可这样政治意味浓厚之场合, 也自然是不容女眷出现的。 皇帝要借此机会看一看各家的青年才俊,并表示对于武将的重视。毕竟自开朝以来的趋势便是文官日益得势, 武官处自然少不得多加安抚。除此之外,也不乏锻炼身体、趁机游乐的意思。 “把野兽驱赶到那么个密集的小圈子里围着猎杀,实在是没意思。” 越荷独自看了风景片刻,忽听这一语,回首看却是聂轲,当下笑道: “怎么你一个人?仙儿呢?” 她们虽是交好, 也较亲善, 但早已默认金、聂二人间更加亲密, 几乎形影不离。 聂轲耸肩:“学骑马呢, 把我赶走了。说我总是唯恐她摔了, 这样是学不会的。”又叹道, “这围猎瞧着真是好没意思,跑这么远不会就为这一趟罢?” 越荷一笑:“估摸着只能算个开局, 后面也就散了各自打猎了, 愿意在营帐休息也是可以的。我正桑葚去打听野兽少又离围猎远的地儿呢, 打算去跑跑马。你要一起去吗?” 聂轲含笑摇头:“不了,我还是担心仙儿。她性子倔不要照顾,我也不能真的不管她呀。”又道:“听闻圣上把昔日贤德贵妃的坐骑‘紫燕’赐给你了?你千万别太冒进。好马性子大都烈得很, 别把自己伤到,旁边总得有个人看着。” “我晓得了。”越荷明白她的好意,但也只是笑了笑。又远远看见桑葚的身影,忙道:“那我先去了。”便与聂轲告别。 聂轲道:“好,你去罢。”亦去找金仙儿。 ———————— 越荷骑着紫燕在林间飞驰。 破开疾风的感觉实在美妙,于她又有种恍然隔世的生疏与欢悦。右靴微微露出的鹰嘴,一下一下啄着紫燕的腹部。这本该是有些疼痒的,可紫燕却显得颇为欢愉,不时欢叫一声。 这具身体有些射箭基础,但在骑马上却是个彻底的初学者。江承光履行了“教她骑马”的诺言。不出几日,越荷已经能够策马小跑。江承光只以为她是悟性惊人。毕竟再怎么能装,身体的僵硬生疏是装不出来的。因此也不再禁止她骑紫燕。 围猎已经进行了半日,王公们乐过了,也很是索然无味。因此不时有人偷偷离开队伍,去林间自己溜达,而皇室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越荷一路留心着,不离开专属皇家游乐的那片森林中,以免身为皇帝的妃嫔却叫外男看见。本朝虽礼教不严,可谨慎些总无大错。 正策马间,忽而听见有马蹄声相近,越荷只道是有人误闯了此地。她一时兴起,现下是独身策马,故如今也无人可去通传一声回避。好在紫燕神俊,驰骋避开也不是不可能。 正要再赶马儿跑快些,忽闻一声极为清朗好听的“芳媛请留步”。 越荷微微愣神间,马儿已跑出数步。 她勒马回首,淡淡道:“傅巡抚。” 相隔二十步的距离而已——李月河年少时亲如兄长的男子正骑在一匹青马上与她对望。 傅北身着玄色直裰,襟口处有暗绿色藤纹交错。身姿挺拔,风致雅洁。琥珀束发冠一丝不苟地束起每一绺长发,凤目明澈而温和。 从前李月河望着他的凤目,也曾笑过可惜两人不是亲兄妹罢。 然而越荷在回身那一刻便已清楚自己的身份,于是淡然微笑:“不知巡抚有何事?” 傅北策马稍前几步,在与她相隔十步的地方停下。他的神情极是诚恳,隐含一丝歉意与节制的关心,道:“理芳媛好。” 越荷稍稍侧身,回礼道:“巡抚客气了,马上不便,还请巡抚见谅。” 若说傅北的眼形是与她相似,那么他的眼神,便是像他宫中的姐姐慧婕妤罢,都是一般的澄澈与温煦。 傅北温雅道:“无事,是我唐突。”又言:“前次去给堂妹送行,曾远远见过理芳媛一面,这才冒昧来问——慧婕妤的身子可好些了?不知楚贵人近来还好么?” 越荷心下一松。 入宫后念及属于前身的诸事,唯独关于傅北退婚的一桩最是紧要。虽是当年父辈的私下约定,并无多少人知晓,可万一曝出来,绝对是祸事一桩。刚才回身时她就想到此节,然而料想以傅北的剔透,即便的确因愧疚而担心她的身体,也绝对不会多言。 于是只淡淡扮演好属于越荷的冷淡: “慧婕妤体质差一些,如今仍是静养着。楚贵人很好,教大人费心了。” 傅北目光一闪,在紫燕身上凝了片刻,方温言道:“麻烦理芳媛了。今日傅某莽撞,给芳媛添了麻烦,在此赔不是。望芳媛勿要气伤了身子。”却是在隐晦地为之前的事情向她道歉。 越荷垂下目光:“越氏早已忘了,也请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傅北诚恳道一声“好”。又道:“芳媛保重身体,在下先行一步。”微微躬身,一打马便驰去,不消片刻便无影无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用来形容他,当真不外如是。 明明是文士的直裰,策马驱驰的他却并无半分文弱之态。 越荷散去因突见儿时伙伴却物是人非带来的一点荒谬感,摇了摇头,也向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 ———————— 围猎之后,王公贵族们便在这片灵秀之地各自寻各自的乐子。 有享受温泉的,有在行宫中游玩的,亦有不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嫌着围猎太轻松,约了比试身手再去打猎的。这样的情况下,妃嫔若要去清场策马也很为难。毕竟本次所带的妃嫔位分普遍不高,狩猎范围又太广泛,一个不留神就会有公子哥儿追着猎物误闯过来。 江承光也非迂腐之人,只让妃嫔们换上男式骑装,便允她们在附近一带走动。妃嫔马前各自绑上一块特赐的玉牌,即使有外男撞见也懂得回避。 不过后妃们换上男式骑装的样子,也的确好看。金仙儿翩翩少年,聂轲英气勃勃,钟薇大方自若,贺芳仪冷冽逼人,越荷则是最肖男儿的一个:只因她骑装上身,扬鞭策马之时,分外像是沙场兵士。至于模样,倒是其次了。 她骑着紫燕,与江承光策马而行。 皇帝的坐骑亦是极佳的“玉狮子”。马名照夜,通体雪白晶莹无一点杂色,只是越荷更爱自己的紫燕。两人策马谈天,恍惚间回到从前时光,偶尔也弯弓搭箭,自有侍卫来捡起猎物。 “朕只道你箭术好,未知骑术上的悟性也这般高超。”江承光含笑看她。 妃嫔与皇帝同行时,应当落后半步。然而骑马时要做到这一点实在很不容易,越荷开始还留意着,后来见江承光不甚在意的样子,便也放开了。两人甚至兴之所至比试了一回跑马快慢。 远远瞥见一只雪兔身影在林间一闪,越荷不及回答江承光的话,信手挽弓射出一箭。那雪兔敏捷地跳跃,羽箭擦过雪兔的背,钉在了树上。 越荷已顾不上关心第一箭的成果,转瞬间又是一箭向雪兔的方向射出。这一箭比之上一箭更加有力,射向她凭直觉推断出的雪兔将要逃向的地方—— “啊!” 第48章 疯马伤人 就算能不脱力坠马而死,也会…… 一声短促而克制的惊叫。 越荷心下一沉, 江承光已经扬声问道:“是谁?” 却见藕荷色骑装的钟薇从树后走来。她右臂的衣袖已经被划破,便将袖子叠上,按住了擦伤的部位, 不至将伤口裸|露在外。仍是恭恭敬敬地问安道:“圣上。” 江承光见她伤着了, 不由瞥了越荷一眼,问道:“感觉如何?” 钟薇微微笑道:“一点擦伤,不碍事。换身衣裳就得了。” 越荷自责道:“此事是我不好……”到底是她伤的人。话才说了一半, 钟薇便道:“无事,芳媛并没看见我。想来也是无意的, 何况我真没受什么伤。” 江承光见她身后并无旁人跟着,不由蹙眉:“德媛,你怎么孤身一人?朕不是命人安排了会骑术的宫女随侍左右?” 钟薇的马儿此刻从树后绕来,亲昵地蹭着她的脖颈,钟薇道:“嫔妾一时贪恋风景给跟丢了……”只是按着右臂的划伤。 江承光道:“你手臂不方便拿缰绳。”犹豫片刻,“朕送你回去。”又歉意看向越荷。 因为对自己的自信, 他和越荷骑马射猎的时候, 只不过远远跟了两个侍卫。如今钟薇手臂上有伤, 衣衫又划破了, 仪容不整, 还是他亲自送回去妥当。而越荷刚刚学骑马, 虽然天资过人,但身边也不能没人。而侍卫随行又不合适, 只好让越荷独自留着了。 钟薇似是看出江承光的顾虑, 道:“不若理芳媛也一起回去?嫔妾不敢冒昧相邀, 只是芳媛假若待在这边无事,不如和我们一起走一趟,也免得危险。” 越荷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终归是她伤了人家,不好再添麻烦,遂道:“好。” 三人到底是一并回去了。 因着钟薇臂上有伤的缘故,皇帝与她同乘一匹。越荷骑着紫燕跟在旁边,而侍卫远远地带着钟薇的马匹跟在后面不敢靠近,唯恐一不小心瞧到了皇帝女人的伤口。 到了临时驻扎休息的营前,江承光抱着钟薇小心下马,对越荷道:“别下来了,朕等会儿就回来。”竟是还要陪她出去散心的意思。又接过太监手中的披风给钟薇罩上,送了她进去。 越荷在门口稍待一会儿,便觉杂人太多有些不耐,干脆策着马慢慢走开了一些。那玉狮子竟也跟来,亲昵地相偎。越荷付之一笑。 不多时便听见江承光的笑声:“阿越你也忒促狭,不知道等朕。” 青年帝王从营帐处迈步而来,越荷回头朝他粲然一笑。两人对视,竟有些陌生而模糊的心动,俱是一时无言。江承光咳嗽了两声,正要说话间,忽有惊呼之声响起—— 越荷骤然回头,便见一匹疯马带着一个女子疾驰而来! ———————— 褐色的大马高高扬起四蹄,长嘶吼叫。眼底一片血红浑浊,不管不顾地狂奔直冲而来,竟有几分疯牛之状!那疯马的后面有着数人在驱马急追,然而却被越甩越远。 唯有一水绿色骑装女子伏于马背,双手紧紧揪住马鬃毛。她的身体在马上剧烈摇晃着,犹如一片枯叶将要被风吹下树梢时的垂死挣扎。 女子惊得面无半点血色,只一对柔美狭长的眸子还蕴满着灵秀与倔强。 “素素!” 一道银红色身影高声呼唤,不断抽着马儿。是聂轲,神色焦急而惊慌: “素素!你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就到了!抱紧马脖子,素素!” 那一瞬间,一切都好像被凝固。竭力抓住生命的女子奋力与疯马斗争,聂轲与宫女、侍卫在后面拼命地追赶着,而在金仙儿的前方…… 左边是营地,人流如潮!侍卫正迅速地聚集起来,预备要冲过来保卫皇帝、再解救于她。但是江承光同样站在那里,而且他已经来不及避开了,还站在是最前面! 右边,右边则是森林,且不在围猎的范围之内。仅是粗粗清理一番,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更加重要的是,一旦入了森林,一匹发疯的烈马拖着一个柔弱的女子,谁还能找得到她们!或许,在找到之前金仙儿就已经坠马而死了罢? “素素!素素!” 聂轲焦急的呼唤牵动起所有的记忆,金仙儿右手死死抱住马脖子,左手则高高扬起,用尽全身力气执鞭在疯马的左臀狠狠一抽—— 冲撞皇帝,罪及九族。 从金仙儿抽马到那疯马彻底调转方向,已经冲出去很长的一段路。 因此,那疯马几乎是险险擦着江承光过去的!只差一点儿,当朝帝王就会被这匹发狂的疯马给撞飞,而侍卫甚至还没来得及赶到! 可是聂轲绝望地叫了起来:“素素——” 发狂的烈马,又如何能追赶得上?更何况那疯马刚刚还吃了一鞭。假如在进入森林前不能拦下疯马,金仙儿就算能坚持住、不脱力坠马而死,也会彻底地无迹可寻!现今那疯马跑得这样快,即便冒险跳下也是死路一条!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聂轲地瞳孔骤然放大—— 越荷在追! ———————— 越荷的确在追! 在金仙儿想尽办法控制着马避开江承光的那一刻,越荷早已策马转过一个大弯,反身追逐。聂轲心焦催马之余,不禁热泪盈眶:现下能追上金仙儿的,或许只有那一刻刚好在马上、距离极近、马匹又分外神俊的越荷了!可是,她的骑术当真能行吗? 侍卫还没上马,再不救下人,一切都来不及了!越荷大声呼喝着,声音被风刮向身后,可她依旧朝前方大声地喊着:“仙儿,不要勒缰绳!抱住马脖子!抱住马脖子!”一面夹紧双腿,鹰嘴嵌入马腹中。 紫燕飞驰如电,两人之间的距离与金仙儿和森林的距离一样,在不断地缩短! 金仙儿已经被颠得面色青白,话也没力气说。可她依旧紧咬下唇,死死抱住了那匹疯马,决不让自己被甩下来。眼眸里,透着对生的渴望与倔强。当初就是这张素净柔婉的面容,在玫瑰花粉事件时,毫不犹豫地站到了越荷身边!不惜一搏,全力相助! 五十步……二十步……十步,近了,近了! 风把呼呼的啸声灌入耳中,越荷手中没有任何可以制住疯马的东西!看上去,她似乎除了陪金仙儿跑完最后一程之外,已经毫无办法!但是! “仙儿,抱马腹!” 电光火石之间,越荷弯腰直从右靴中抽出匕首,短鞘正好留在靴内。越荷看也不看,一按匕首柄上的鹰眼,便感觉到手中的匕首已成一把短刀。咬紧了牙关,越荷用尽全身的力气—— “抱马腹!” 一刀狠狠斩下,骏马的脖颈顿时鲜血如注! 那马首被割下一大半,只一小截皮肉相连。疯马几乎是瞬间毙命,马身还保持着前奔的姿态,四蹄却迟滞着黏在原地。那股爆发的速度将金仙儿从马背上狠狠甩下,向前滚落了数圈。 她的骑装上沾满了疯马的鲜血,手腕脚踝皆被擦破流血,灰尘扑扑。金仙儿抬起头来,一张沾土的俏脸上还可见惊恐之色。疯马侧里倒在地上,鲜血很快就染红了草地,天空中的鹰都忍不住飞将下来,在低空盘旋注视。 紫燕亦被浇了一头鲜血,马儿向前狂奔一阵,终于在主人有节奏的拍打安抚中平静了下来。越荷又驱驰紫燕回到了金仙儿落马的地方。她跳下马,赶紧去看仙儿虚弱的神情。 远方有一抹银红风一般赶来。 金仙儿苍白的嘴唇虚弱地动了动,支撑着向越荷道谢了一句,便昏了过去。而聂轲已然跳下躁动的马匹飞跑过来,关切地问着“怎么样,怎么样!”。在更远的地方,侍卫们正不要命地策马狂奔而来…… 全乱了。 ———————— 这场疯马伤人事件,最终被定性为一场意外。 宫人检查了马的浑身上下,甚至开膛破腹去查看胃肠中还没消化的草料,却没能找到半点线索。而当时跟着金仙儿的聂轲与宫女都作证说,马匹是突然之间发起疯来的。 金婉媛并没有冒进不当的举止,乃是无辜受累。并且,由于宫人在马前挂错了玉牌,她骑上的,本该是分给贺芳仪的马。这样,就使得事情更加复杂了。 江承光对于这种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事十分恼火。 那日几串意外相叠,最终导致他险些葬身马蹄,是金仙儿舍命一般将马赶往树林,才没让他伤着。加之不能揪出使马发疯的真凶,皇帝为了弥补,便越级晋封金仙儿为修容。 然而,或许心有阴影,直到回宫之前,他也再没有招幸过新封的金修容。 越荷亦被晋封为了理修仪。只是,她心中全无喜悦。总觉得看似平静的时日之中,孕着诡谲的波云,却怎么都捉不住头绪。 在离宫之前,因金仙儿执意请求带聂轲随驾,曾与皇帝闹得很不愉快。如今尽管在祸难中表达了忠贞之意,但皇帝一时也并未再宠爱她,只是多加赏赐了一番。 越荷理不清思绪,又担心江承光明面赏赐,心中迁怒,本有意为仙儿稍稍邀宠。只是金仙儿坚决辞了一番,每日只是在帐中同聂轲说笑,不论其它。 皇帝的安全不是小事。今次祸事虽落在金修容身上,但龙颜震怒、大肆清查之下,到底人心惶惶。春狩就这样匆匆落幕,皇帝携众人归宫。 此番同行的五位妃嫔中,金修容险些丧命却临危有忠贞之举,众人都以为她必得后福。理芳媛救人有功,晋封了修仪。钟薇添了道浅浅伤口,仍是平静温婉。聂轲是焦心自责,而原本要骑上那匹疯马的贺芳仪,却默默无言。 越荷念及她的身世遭遇,不由多了些心绪。 假如,贺芳仪当真骑上那匹疯马坠亡,得益的只会是那人。可那一贯是个性子温婉沉静之人,不似能为此狠辣之举的。孰是孰非,一时之间倒也很难看得清楚。 第49章 石破天惊 贵姬沈氏告发修容金氏冒名顶…… 回宫之后, 越荷先去拜见了主位霍昭仪。 流产之后的霍妩瘦了不少,离宫数日,也未见好。但她的眼神, 却越发冷厉。见到越荷后, 淡淡关怀了几句惊马之事,就命她回去。 在皇帝离宫之后,霍妩与玉河数番争执, 甚至惊动了太后。太后因着玉河的身孕,不免就多加偏袒于她。霍妩心中郁结, 如今越发不爱理人。而玫瑰花粉之事,又让她对越荷有所防范。 越荷对此情状,只得苦笑。好在薛修媛还肯为她说两句话,情况不至太糟。 当日皇帝看过霍妩,转来越荷这边时,神色就有些淡淡的。开口便问道: “阿越可想迁宫么?” 彼时越荷正轻嗅新茶, 闻言不由一怔:“圣上何出此言?” 江承光仍是道:“长乐宫的云光阁, 永和宫的明瑟阁都是好的。要不然就去和苏贵妃住着, 实在不行, 永乐宫现下也还空着……” 越荷不得不打断他了。 “圣上, 好端端地, 嫔妾做什么要迁宫呢?”她含了浅笑起身,帮他褪去外袍, “嫔妾在仙都宫自在得很, 何况嫔妾也舍不得庭前这些牡丹花。” 江承光随口道:“迁过去就好。”又叹道, “妩儿失子后伤痛,有什么地方做得过分了,朕也不忍心苛责于她——朕瞧着她不大喜欢你的样子。”眉头却有些紧缩。 越荷细细思来, 当是霍妩心中郁结,言语冲撞了江承光,叫对方有些嫌隙。便应道: “是了,花粉一事本已解释清楚,然而孕中最易多思,昭仪想来是不愿看见嫔妾的。再加上后来昭仪的孩儿……”她恳切言语,“只是嫔妾若骤然迁宫,恐怕满宫流言蜚语,胡乱揣测。更可能借机污蔑昭仪的清誉,而嫔妾与昭仪来日相见也就尴尬。嫔妾心想,实在不到迁宫的地步……” “你说得有理。”江承光叹,又安慰她,“只是这样一来,她若有些刺人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的。” 越荷笑道:“是,昭仪最是口硬心软的人。”一面又暗暗忧虑,霍妩滑胎之后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呢?假如她当真对玉河出手,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 回宫后不久,金仙儿的宠爱重新恢复了。 霍妩前头着凉,又病了一场不能侍寝。占过些宠爱的丁氏自尽,钟德媛又伤了手臂。尽管口子不大,她却极守礼,愈合前不敢侍寝的。因此算下来,每月倒是多了不少日子。 因此,金修容的盛宠就更加地打眼起来,甚至招来了不少高位嫔妃的忌惮。金仙儿不同于越荷,她到底是镇国公的嫡女,是有着家世尊贵做后盾的。 如今宫中后位虚悬,虽说看上去李贵妃最有希望,可皇帝若真有心,迎她入宫时何不直接封后,而要她做了贵妃?后宫里但凡有些家世的,谁心里没点儿思量呢。 和欢殿永远是富丽的。即便霍昭仪滑胎,也依旧是后宫中最引人瞩目的地方之一。 冯韫玉一身樱桃色齐胸襦裙,温顺地坐在小几上,手执美人拳为霍妩捶腿。她力道适中,一下一下不快也不慢。可霍妩却无心夸赞。 她听着红绡的回禀,面上仍是冰寒一片,只冷冷道:“圣上这些日子,都是在那金氏那儿?” 红绡讷讷道:“金修容替圣上挡了灾,圣上难免偏疼些……”说到后来却也编不下去了。 霍妩冷笑连连:“替圣上挡灾?也不看看那马是给谁骑的?”说着又是一阵烦躁,“说来贺芳仪素日里也不见得多么得宠,又是那样的出身,有谁闲着没事去害她?”目光又落在冯韫玉身上,霍妩嗤笑一声:“好是没用,本宫亲自引见的,却也没见圣上多么垂青。” 韫玉晓得霍昭仪不过想借自己的腹而已,圣上不宠爱她其实是合对方心意的,只温顺道:“嫔妾无能,不能为娘娘分忧。” 霍妩哼了一声,也不再说她。问道:“圣上今日要来看理修仪?那就叫她过来陪本宫说说话罢。冯嫔,你回金华阁去。那是本宫先头的好地方,以后有的是你的福气。” 她这话说的理所当然,而她也的确有这个底气。 韫玉的嘴唇都要咬出血来。她俯下身子,喏喏地应了声是。 —————— 江承光到底还是有几分喜爱霍妩的,虽则看出霍妩的心思,但也在日子上宠幸了几次冯韫玉。霍妩便也暂时未与玉河争锋,一副安心养病的样子。 这一日江承光去看章婕妤。洛微言正翻看着各宫的账册,见他来了,行礼后也轻嗔道:“圣上不晓得微言这里正算得头疼?莫非是来帮忙的?” 江承光哈哈一笑,随口问道:“微言可有看出什么名堂来?” 微言回身捧起那账册,含笑道:“圣上切莫小看了,也是门大学问呢。”说着神色便有些为难,“臣妾正看到金修容的。按例,从四品当每月享有白面二斤、白糖二两、甜酱六两、白蜡二枝、黄蜡二枝、羊油蜡二枝,只是金修容处,数目似乎有些不对。” 江承光渐渐便淡了神色:“哦?” 微言恍若未觉:“修容的用例,白面领了三斤,白糖则有五两。另外蜡也是领了六枝白蜡,黄蜡与羊油蜡未领……”她所言白蜡之类都是每枝一斤五两的分量,并不是寻常蜡烛。 微言歉意道:“臣妾原不该拿这些小事劳烦圣上的,只是修容的宫人说多领便多领了,自然会用分例补上。宫中物件皆有定量,看在修容的面子上也没人说什么。可是如今已经月末,尚食等局并未收到额外的贴补,臣妾心下甚是不安……”她说着,俯身行了大礼。 “原本不是多少分例的问题,为着姐姐妹妹的情分,臣妾也愿意为金修容贴补上这些。可是有一便有二,谁又能知旁人会否纷纷效仿。此源一开,来日必有祸患,因此臣妾请求圣上严厉处罚以正宫纪。” 江承光的面上看不出半分感情:“只是宫女仗着修容的名号作祟也是有的,修容未必知情。”心中却想起之前霍妩抱怨金仙儿假模假式的话,心中不由一阵烦闷。 微言含笑道:“圣上怕是错解了臣妾的意思。”她道,“修容妹妹年轻不懂事,那些个宫人一下子轻浮起来她也放不下面皮去呵斥。臣妾想着帮她清一清那些魑魅魍魉呢,就怕妹妹多心,以为臣妾要清洗什么人,所以才要请圣上帮忙呢。” 江承光动情道:“微言,你总是这样细心周到。”又想起前次太后提过的事来: “你现下执掌凤印,还住着怡春阁的确太委屈。金修容之事,你很可以作为主位来教诲她——过两天就搬到宣明殿去罢。” 微言一愣,旋即露出喜色来。她屈膝下拜道:“谢圣上恩德。” 江承光打趣道:“可惜了,章贵嫔!你的册封礼还得自己打理,现下朕的后宫可离不开你。”说的洛微言微微红了脸,江承光温和道:“你的好处,朕都记在心里的。” 微言婉声道:“为圣上,自当是如此的。” —————— 在二月的同一日,洛微言与傅卿玉受封为贵嫔,是为章贵嫔与慧贵嫔。其中傅卿玉因为身子缘故,没能到场行册封礼,不过有皇帝的默许在,如今她贵嫔的身份也算彻底坐实。。 宫中又添两位主位妃嫔,真是好不热闹。 早春本就是生机勃勃的季节,贵妃的肚子又日日隆起,叫人欣羡不已。现今霍昭仪的位分压了章贵嫔一头,皇帝本有意待她养好身子后,便从洛微言处接手凤印。多少人以为这位新封的章贵嫔会百般推脱。然而微言答应地极是大方,倒让许多人高看一眼。 后宫一时也有欣荣旺盛之景,实堪称道。 然而,好景不长。 仲春时分,草木疯长,百花吐香。 二月二十日,贵姬沈氏告发修容金氏冒名顶替孪生妹妹入宫一事。 一时间,后宫震荡,石破天惊。 第50章 素女洒泪 故圣上之怒,只由嫔妾一人来…… 曼陀罗有着清幽淡雅的芳香, 却会迷惑人的神志,使人产生幻觉。 当聂轲匆匆忙忙被召入建章宫的时候,她不会料到自己佩戴了几个月的香包中, 那种独特的香气, 会令她反常而莽撞地叫出那个名字。并且,成为压倒金羽的最后一桩证据。 不,或许应该叫她金素。 春日的暖意未能蔓延至建章宫冰冷的金砖, 刺骨的寒凉透过单薄的春衣一阵阵扎人。沈贵姬双手交叠肃穆而拜,声音清晰而肯定: “……前次嫔妾与章贵嫔闲谈, 得知镇国公府的二小姐是个极活泼聪慧的女子,因金修容素日举止文雅温婉,便心生疑窦。圣上是知道的,章贵嫔是京中世家的女儿,女儿间聚会总是有相见之时。只不过贵嫔年长镇国公府两位小姐几岁,入宫之前相见也隔了七八年, 性情变了也是有的, 故而未敢多言。” “未过多久, 得蒙圣上恩德, 嫔妾嫂嫂入宫探望。嫔妾与她闲聊之时便提到了镇国公家的两位小姐。嫂嫂言镇国公府两位小姐一胞所生, 容貌生得别无二致, 俱是美貌极了。只是姐姐素温婉沉静,妹妹羽活泼伶俐。而两人之中, 姐姐又甚少见人。” “嫔妾便委托嫂嫂打探此事。日前, 嫂嫂来信, 她已见过了镇国公府的金素小姐,称赞那是个极为灵秀俏丽的人儿。” 她说话时,金修容便静静跪在一边, 秀美的面容藏在阴影之中,看不出变化。 皇帝冷冷道:“继续说。” 于是沈贵姬复又言道: “嫔妾当下便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兹事体大,不敢妄断。嫔妾食君之禄,决不能将此事等同儿戏,便私下托母亲打听。后来又从镇国公府极亲密的亲眷处得知,‘仙儿’乃是小姐素的表字。嫔妾再命宫女湘乔打听,得知与金修容自小交好的聂贵人,曾经在她惊马的生死之际高呼‘素素’……事情至此,真相已是昭然若揭。” 她下拜道:“嫔妾不敢隐瞒,只等证据整理好便即刻禀报圣上,由圣上圣裁。此番嫔妾胆大妄为,越权行事,还望圣上恕罪。” 江承光淡声道:“你现下还辅佐着章贵嫔协理后宫,岂能说越权?”他眉心一皱,“只是这样大的事,你不与章贵嫔商量一番,就直接过来禀报朕了?” 他神色淡淡,但任谁都知皇帝业已极怒。他甚至不愿看跪在地上的金素一眼。 沈贵姬盈盈道:“贵嫔现下正为修容教导宫人……嫔妾恐怕此事让贵嫔接手,反而阖宫误会了贵嫔的用心。”语毕见江承光目中未见怒色,沈贵姬心中一松,道: “此刻证人、证物都只等圣上传召了。” 江承光挥一挥手,表示不必。 他终于转向了金仙儿,声音冷厉,近乎切齿:“修容,你认么?” 至此事情已然全部败露,即便咬死不认,也改变不了什么。 金素微微仰起头,月白襦裙在膝后铺开,散成一朵淡雅的香花。那素净的面容镇定而勇敢,恰似选秀时的初见。她有一对极为狭长柔美的眸子,曾使江承光迷恋。 她道:“嫔妾无话可说。” 双手交叠至于身前,缓缓下拜叩首。她细腻洁白的脖颈含成一个柔美的弧度。 江承光默了片刻:“那么,你是承认了?” “圣上英明。”金素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她久久跪伏未起。 “为何?”江承光嘶声问道,“为何?朕待你们金家不薄,何苦要——” “嫔妾会进宫正因为圣上待金家不薄。” 江承光看着金素柔婉却坚定的身影,心中忽然间生出一种被欺骗了的恼怒。镇国公府此举,何其大逆不道!他们是在欺君犯上,将他皇帝的尊严至于何地?且——他闭上了眼睛。 金素秀丽的面容也变得可鄙可憎起来。 “你先退下罢。”他声音平淡地对沈贵姬说道。跟着,江承光以一种想要尽快结束话题的姿态,向那名叫金素的女子发问:“仙——金修容,你告诉朕为什么?” 金素默了许久,方艰涩道: “大夏制,适龄女子自愿参选。原本,嫔妾妹妹极渴望侍奉圣驾,只是她撞头受伤后,不知怎么的忘了许多事情,又闹着不肯离开家……”她苦笑一声,“那时的妹妹已经过了初选。镇国公府的女儿,过了初选,几乎已是一只脚踏入了宫门,除非,殿前表现实在太差。” 她垂首;“可若那般作为,又会败坏了金氏女儿的名声,影响族妹们婚嫁……若说是突发恶疾,大夏也有过先例,当时圣人为表恩宠甚至派了御医来看诊……欺君之罪便更好些么?家里实在无路可走。嫔妾与妹妹一母同胞,容貌并无差别,便使嫔妾代替妹妹,入宫伺候圣驾。” “那你们便以为朕是可以随便欺瞒糊弄过去的么?”江承光面色阴寒。 或许站在镇国公府的角度,此事合情合理。江承光从一开始见到的就是金素,金羽只是通过了皇帝不需驾临的初选,也就无所谓欺瞒背叛。可是对于江承光而言,他帝王的尊严被冒犯了。 他感到偌大的愤怒:被臣子愚弄的不快。而金素原先的不愿入宫,以及金羽出尔反尔的举止,都使他对于镇国公一家人产生了极差的观感。 金素衣衫单薄,羽睫覆下:“金氏不敢。” “你现在要说什么?是你改了主意想要侍奉朕,所以主动代替了妹妹?此事是你一人之过?”江承光看她神情波动便知自己说对,冷笑连连:“金修容倒是勇敢。” 这一声金修容,如今听来格外讽刺。金素像是鼓起极大勇气一般,直视江承光晦暗的双眸: “嫔妾知错。圣上乃是圣人天子,自然不会因为一桩起因可笑的小事,而将镇国公府治罪。金家素来忠贞,绝无不臣之心。圣上在选秀时点金家女儿进宫,也是为的彰显尊荣。如今,镇国公府并无忤逆之心,圣上虽然震怒,却怀仁德之风,断不会因此事而废金家。” 她字句清晰吐露:“故圣上之怒,只由嫔妾一人来承担。” 皇帝目光暗沉注视于她,似乎想问她何来如此勇气,竟敢担下天子之怒。他忽然感到自己似乎从未了解于她,从未了解这宠爱了半年的温柔姑娘。恍惚间,有种陌生和厌恶隔在两人之间。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帝王青底云纹的靴子从金素身边走过,并无一丝停留。 金素脊背挺得笔直,面上却忍不住有泪水滑下。 只听得帝王低沉而无感情的声音在身后向人吩咐道: “修容金氏,暂禁足于永信宫窥星阁,无诏不得出。命章贵嫔尽快安排一次家眷探望,届时镇国公府夫妇,和他们家的小姐,必须过来当堂对质!” 等那脚步渐渐远去,金素松一口气,骤然瘫倒在地上。冰凉的脸上已经全是泪水,却扬起一个惨淡笑容。 还好,还好,圣上没有直接传羽儿入宫。圣上还是愿意给镇国公府这个面子的,没有掀开此事狠狠发作。还好…… 可为什么笑着笑着,又是满脸的泪水? ———————— 金羽进宫的那天,是三月的最后一个日子。 天空一碧如洗,御花园花团锦簇。她着一身绣着金盏菊的对襟襦裙,跟在父母的身后,带着好奇与畏惧的眼神走入宫中。 金羽与金素样貌别无二致,眼形自然也如姐姐一般秀美。然而,若说金素的眸子是狭长柔美,那么属于金羽的那双,便是灵慧剔透。 她周身上下都散发一种谨慎压抑着的活泼随性、疏懒明媚,因此也就独具魅力。当她露出笑容的时候,经常不能立刻记起“笑不露齿”的规矩,笑出一口整齐洁白的贝齿后才堪堪反应过来,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她时而快活大方,时而忧伤沉静,站在那里,便是一道生动的风景线。 在她入殿前,江承光原本是沉着脸的。直到,他看见了那个根本不清楚发生了多么严重事情的金羽。她自以为表现得足够规矩,想要不着痕迹地打量打量满座妃嫔。其实,任谁都能发现她冒冒失失的小动作。 镇国公夫妇的脸都青了,只不敢在皇帝的注视下斥责女儿,拼命扯她衣袖。 妃嫔们聚集在永信宫宣明殿内。 她们大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此时以一种混杂着怜悯的奇异目光注视着金羽。江承光决心借此给所有人一个警告,因此便不避开后宫的任何人。 那日的金素说的没错,镇国公府素来知趣,支持于他。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废了金家。他只会暗中给一番警告,同时狠狠捉着这个可大可小的冒犯把柄。 而他同样希望通过这些妃嫔的口,隐晦地将这个态度传达给各个世家。 他目视于下,殊无表情,淡淡道: “金氏,你可知罪么?” 金夫人的脸骤然间变得煞白起来。 她哀叫一声,不及与丈夫交流,便扑通跪在地上,泣道:“求圣上明示……” 霍昭仪轻蔑地嗤笑一声: “做都做了,居然还不敢承认?” 金夫人的面色更加苍白起来。她强自支撑着回答道:“镇国公府从未对圣上有过二心……”而镇国公只是长叹流泪,伏地哀哭不止。 他们被传唤进宫时便隐有猜测,当时还心怀侥幸。现在看来,全都完了。 “你们是没有二心。” 江承光目视跪在两人身后、至此终于明白过来形势不对的金羽,冷笑一声:“可你们送一个冒名的女儿入朕的后宫,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51章 若得山花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 皇帝疾言厉色的呵斥, 把镇国公夫妇吓得魂飞魄散。 镇国公抢前两步,重重叩头:“老臣有罪!金述岱有罪!”他似是惭愧难言,瞬间苍老了十岁。而金夫人浑身战栗, 已说不出话来, 只反复“臣妇、臣妇”地支吾着。 独金羽吓得面无血色,忘了一切。她直愣愣抬起头,盯着皇帝的脸猛瞧, 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心中只反复叫“完了, 完了”!被发现啦,我就要死在这里啦! 脑海中各种念头转来转去,整个人却抖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好几回,“不干姐姐和娘亲的事,圣上要罚就罚我”的话语冲到喉头,又被她哆嗦着咽下。 皇帝再不看她们, 转向赵忠福肃声道:“传金素入殿罢。” …… 金素入殿的时候, 神色很是平静。 素衣女子目凝于地, 一步步进到君前, 叩首而拜: “罪女金素, 叩拜圣上。” 她的面容平静无波, 跪姿恭敬、庄重甚至称得上优美,与她那显得有几分别扭难看的妹妹大为不同, 正是每一个世家贵女都会被教导的跪姿。 江承光凝视着这个往日自己极为宠爱的女子, 看着她素净近乎寡淡的面容, 忽而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何会那样宠爱于她,又或者看到的不过是个假面人儿。 一种厌倦的感情充斥了他的心:“镇国公,你没什么话想对她说?” 镇国公怔怔看着憔悴了不少的大女儿, 目光触到聂轲含悲的眸,不由一颤。 他心知再抵赖也是无用,长长叹一口气道:“老臣知罪啦。一切都是老臣的主意,不敢请求圣上宽宥,但望圣上看在老臣两个女儿年幼无知的份上,只降罪老臣一人罢。” 这番变故,在座妃嫔虽早已知晓缘由,可打量着金素、金羽一般的容颜、不同的气韵,仍旧止不住地讶异。实因这桩事情实在荒唐至极,又可大可小,众人便有些神态不一。 若往大了说,混进宫中的假如是刺客,圣上的安全如何作保?且如此荒谬行事,似有藐视之意。若往小了说,不过是镇国公府的小女儿闹脾气不肯入宫,临时换了大女儿顶上而已……一切端看圣上如何判决了。 想到这里,不由都去看金羽。毕竟她才是事情的源头。 金夫人已涕泪连连,闻言又要起身上前,要说都是自己的主意,不肯害了丈夫。金羽跪在他们身后,面色煞白,心中顿生决意,一咬牙便抬首道:“求圣上恕罪!” “——此事全因罪女而起,与姐姐和母亲无关。”她话音不落就连连磕头,尽管动作不甚标准,却砸地有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金羽道:“求圣上赐罪女死罪。” 江承光手握着碧色玉佩,目光沉沉,忽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那你又为何突然间不愿入宫?” 金羽满心念头乱转,俏丽的面容上闪过迟疑之色。眼看着皇帝不甚耐烦,终于不敢拖延。金羽再拜于地,又缓缓直起身子,一对美目蕴泪,却依旧熠熠生辉。 她轻声念道: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众人一怔。 金羽的声音极是清亮,此刻柔柔说来,别是动人。她道: “参选本是罪女自个儿的意思。那时候,罪女一心想光耀门楣,因而渴望侍候圣驾。只是后来罪女意外撞伤了额头,不仅忘记了一些事,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入宫自然是无上荣耀,只是罪女的性子过于跳脱,宫中规矩严谨,只怕会给家中抹黑。况且,入宫也不方便与父母姊妹相见。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只要能自在地过一生,也算是值得了,又何必非要入宫呢?” 这番话也算是真心而发。殿内一时静寂,金素婉丽的面容忽然滑下两滴泪来,又很快拭去,她远远地望了妹妹一眼。因着泪眼朦胧,竟有些看不清那一模一样的人儿。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薛修媛轻声重复道,“好诗。”说完才惊觉自己一时失神。便听江承光问道:“此诗可是你自己所做?” 金羽犹豫了片刻,终究道:“是罪女早年于一孤本上所见,旁的尽皆忘了,只剩这一句记得。” 江承光静默一刻,道:“好。” 众人不知他这一句“好”从何而来,不敢作声。独金羽扬着头跪于地上。 那一瞬间的她,因为内心的坚定肯定而格外动人。光从外头落进来,撒在她灵秀的面容上,一瞬间竟恍似仙子,叫人看着微微失了神。 金夫人跪在地上,周身都在发颤。她和镇国公抱头痛哭。江承光的目光越过老夫妇,深深看了金羽一眼,又看了眼金素,忽然间,冷笑了起来: “镇国公,不是朕不愿意宽恕金家。可是欺君之罪,又岂能纵容?” 镇国公伴君多年,听皇帝这话虽然严厉,可隐约已有了些放过的意思,不由精神一振。 “老臣行事荒唐,请圣上降罪。” “降罪倒不必,”江承光的目光在金素与金羽间游移,仿佛漫不经心一般说出了那句话,“欺君之罪,必得重罚。可要是没有欺君呢?” 没有欺君? 这一刻,所有人,包括跪着的金素、金羽都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那绝情的帝王。他是那样轻松地说了一句: “既如此,换回来不就是了。” —————— 换回来不就是了。 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吐出的话语绝情如斯。 越荷怔怔看着荒诞的一切,如此自然地在眼前发生。仙儿黯淡的眸子与咬唇的沉默,金羽挣扎中流露出的羞涩与害怕,以及所有人、所有人的理所应当…… 聂轲遭到了呵斥,金夫人催促的眼神投向两个女儿…… 当这一天结束之后,宫中依旧会有一位叫做金羽的修容。而镇国公夫妇,则会带着他们的大女儿金素回家……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啊。越荷想起仙儿柔美的眸子,婉丽的面容,以及柔中带刚的性子。一切都回归原位,只是仙儿呢?仙儿又要怎么办? “主子。”姚黄微微躬身,带着担忧地望着越荷,“您怎么了?” 越荷牵动嘴唇时只觉得僵硬无比,她眼中全是恍惚之色,愣愣的问道:“那……怎么样了?” 姚黄轻叹了口气道:“聂贵人被禁足了三个月,金、金修容大概已经回了窥星阁了。圣上今晚去了她那里……” 一股凉意贴着肌肤而生,越荷不禁浑身战栗。 皇帝,竟无情至此……纵然镇国公府的行为有所失当,可他明明可以——假如他只是看上了金羽,仅需略提一句,急于弥补的镇国公府,必然会愿意让两个女儿一齐侍奉君王。 可他没有。他把所有被欺骗的怒火,都发泄在了金素一人的身上。 越荷没有错过江承光最后看向金素时,那淡漠至极的一眼。 他曾经宠爱金素,喜爱她柔中带刚的性情,与她情意绵绵。她曾经回报以热烈的勇敢,在生死之际,宁可坠向绝望的森林,也不愿伤害那位帝王。 江承光素来知晓,金素将镇国公府看得极重。当时他不过付之一笑,认为金素生死之际,已展露出了满腔的爱意忠诚。他的妃嫔本当如此。可当他意识到,金素的入宫,从头到尾都是为了镇国公府。她本来并无侍奉他的意愿——所有的怜爱,顿时成了痛恨。 那么多的细节,都成了罪证。 可是,只因为那一刻的恨意,他便要冷酷地驱赶于她么?越荷遍体生寒。那是金素的一生,只因为他瞬息一语,便彻底毁灭了?他不是不曾喜爱和盛宠过金素啊,甚至那只是几天前的事。只因他电光火石间,对那个吟着“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的少女生出了心思,又不肯叫别人说他好色,便轻描淡写地提出一个堂而皇之的“换回来”? 他是狠心若此啊。 “主子,主子。”姚黄面带焦急,“您怎么了?要不要叫个太医来?” “不用了。”越荷木木道,忽而一把抓住姚黄的手腕,“姚黄,人言千里井不反唾,圣上他……” 姚黄急道:“主子慎言!” 她沉默一阵,有些艰涩地说道:“贤德贵妃生前最后的日子……圣上也如今日对金家女儿一般。男女欢情,本难有真的。” 越荷一怔。 是了,她竟混忘了。害死她的哪里是苏合真,分明还有那人的冷漠。她竟被这些日子的温柔快乐打动,几乎给忘了。 一种疲倦悄然爬上心头,她颓然靠在椅上,以手掩面。只觉自己身在网中,无力挣脱。 ——————— 太后疲倦地揉着额头,即刻有乖觉的宫女走过去接手。 微言将粥奉上,含笑道: “娘娘尝尝这桑菊豆豉粥罢,臣妾亲手做的。对头疼有些好处的。” 太后尝了一口,眉头舒展:“亏得你孝顺。”又道,“盼儿的事,准备好了么?” 微言忙应道:“都好啦。顾妹妹的事,臣妾不敢不用心的。” 太后叹道:“就她性子倔,非要和哀家闹脾气!拗不过那丫头,还好有你看着。” 微言垂首道:“臣妾不敢居功,顾妹妹性子虽倔,却是真心孝顺太后娘娘的。” 太后“嗯”了一声,又仿佛漫不经心地挑起了话头: “金氏的事,你参与多少?” 微言心中一紧,忙跪下道:“臣妾只先前略略从沈贵姬那儿听到了些风声。” 太后看了她一会儿,慈爱地笑笑:“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微言心中飞快思索着,沈贵姬的确将事情遮遮掩掩,意图独自立功。可圣前那承情之语,却是说得似是而非。她向皇帝说金家二小姐的性子是从自己处听说。圣上多疑,必然觉得是自己推波助澜了。 沈贵姬那人,素日里亲近的是李贵妃。可李玉河哪里像是有这般主意的人? 微言想,圣上是不喜爱妃嫔机心过重的。无论如何,这下沈贵姬虽然因举报有功得到了赏赐,可圣上必然疏远于她。李玉河,真的能够让沈贵姬那等爱慕功名之人如此效忠? 怀着孩子的李贵妃暂时不会被疏远,可自己与沈贵姬那边,恐怕圣上会暂且冷着一段时间了。这样的话,得到好处的人又会是谁呢?那幕后之人究竟是为了铲除金素,连带波及于她。还是为了动摇圣上对她的信任,才借金素的事情当棋子呢? 假如是后者……难道有人已经将她列为对手了? 念头还未理清,已听得太后随口向身边人问道:“那金家长女,最后如何了?” 宝扇恭敬道:“金家夫人的态度极诚恳,已经找好了京城二十里外的青云观。金小姐很快便要出家了。” 太后满意地“嗯”了一声,道:“算她们识趣。”又对满脸诚惶诚恐的洛微言说: “倒把你这孩子忘了。” 微言忙称不敢。 太后摇了摇头:“回去罢,微言。” 微言这才恭谨退下。直到寿安宫外,她才敢长出一口气,忽地惊觉背后已然全部汗湿。 “白术。”她道,“青云观的春天,大概会比宫里冷罢。” 名叫白术的宫女浅浅一笑,总是含着忧愁的面容此刻分外温情:“娘娘不必担心。金小姐到底是贵女,家里不至于连个道观都打点不好的。” 微言感慨道:“是啊,还是得有个好出身啊。”又看向白术,微微一笑,“你难得陪我出来走动,随我去御花园看看罢。那里的花应该开得正好。” 第52章 金素番外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 秋为金而色白, 故曰金素也。 我出生在秋分日,因此取名叫做金素。母亲唤我素素。 母亲在秋分日为父亲诞下一对双胞胎姐妹,我是其中的姐姐。在父亲刚刚为我起好名字的时候, 一个疯羽士不知怎么闯了进来, 对父亲说,他一双女儿都是与道有缘的。 天道轮回,祸福相化, 只在一念。这双女儿,说不得就要羽化成仙而去。 他说完这些话便飘然而去, 父亲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便为妹妹起名为金羽,又在我及笄之时授小字“仙儿”,取的是压一压批命的意思。 可惜,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自小父母便教导我说,素素, 你是姐姐, 凡事要照顾妹妹。他们还说, 素素, 你是镇国公的嫡长女, 你代表着家里的脸面。于是, 我友爱妹妹,恪守礼仪。我总是不断想把事情做得更好, 想让自己做一个更好的镇国公嫡长女。为了维护家里的颜面, 我几乎可以不惜一切。 那时候, 我以为那就是我的责任,我的宿命,或许有一天, 那也会成为我的幸福。 小羽是我的妹妹。她是个非常灵动活泼的姑娘,妹妹不仅意味着责任,更意味着血缘的爱。我总是十分疼爱小羽,而小羽也很惦记我。我们是一对很好的姐妹,贵妇们都评价说,镇国公的一对姐妹,姐姐温婉含蓄,妹妹活泼灵秀。 她们夸赞着我,目光却总是被小羽的明媚吸引过去。我含着微笑立着,陪她们闲聊,而妹妹无忧无虑地在门廊下扑着蝴蝶,那是我对儿时最为久远的记忆。 时常,人们会忘记我只比小羽早出生一刻钟,而我几乎也忘了。 那时候,镇国公府还在西蜀。举家搬迁到京城也是好几年后的事了,一切看起来都那样久远。多雨的西蜀,天空总是阴沉沉的。这样的天空下,日子也变得冗长起来。在一个难得的晴日,母亲带我与妹妹过府拜访,我在那一天的路上认识了仗义助人的聂轲。 聂轲姐姐长我一岁,却比我多出许多见识。她是富商之女,自幼随任侠之风的父亲走南闯北,因此胸襟开阔,谈吐不俗。母亲不是很瞧得起她的出身,可我却偏偏和聂姐姐一见如故。 和聂轲在一起的时候,心情仿佛也与晴日的天空一样明朗。她红衣的颜色真是鲜艳,照亮我平淡温馨同时也压抑沉闷的时光。 聂轲姐姐唤我素素。我们很快成为了手帕交。可小羽和聂姐姐似乎天生不对盘,让我很是头疼。聂姐姐在不久后随父亲远去,我们依依惜别后便是数年的不见。 在我十三岁那年,镇国公府举家搬迁京城。不久之后的新年节庆,母亲带着我与妹妹入宫参拜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是个很大气,让人觉得很舒服的女子,妹妹说,她的衣裳真好看,宫里也真漂亮,她将来就想要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我和母亲都是笑着,以为她在说傻话。 可小羽是认真的,她当真一心要入宫。人世间至高的荣耀与繁华,那或许是一个女子能站到的最高处?小羽是有这个资本的,她聪明灵秀,活泼漂亮。我的妹妹,我自然愿她一世安好。 镇国公府从西蜀迁到京城便是圣上有意彰显荣养之意,若镇国公府的女儿参选,必然是能入宫的。并且,将来也大致能有一宫主位的位置。妹妹想去,那便去。我自会为她侍奉好父母。 妹妹一心要在景宣七年那次的选秀入宫,家里自然也会想法子为她打点。那是景宣六年的时候,宫中的贵妃娘娘薨了,一同死去的还有她未出世的孩子。我想起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不由胆战心惊。后宅阴私,我岂会不知?尽管那位娘娘去世之后追封极隆,并以皇后礼下葬,可随后容妃的晋封,以及小李贵妃的入宫,都让我为妹妹感到忧虑。 我们发生了一次很严重的争执,妹妹竟对那样盛大的下葬欣羡不已。我不知道我的妹妹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野心勃勃的样子,但我终究是愿意为她好的。 小羽顺利通过初选,回来的时候,她与我一般无二的眉眼中蕴着飞扬的神采。突然之间我就觉得,既然这是小羽自己的选择,而她又的确渴望那份荣耀,做姐姐的我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小羽撒娇喊着我姐姐,她因为快乐而美丽。我摸着她的头发,感慨我们果真是不同的。 但命运的转折往往令人措不及防。 那一天,小羽意外撞着了额头昏过去。当我与母亲匆匆赶到,见到的便是一个惶恐不安、缩在被子里已经不认识我们的小羽。她丢失了全部的记忆,如同小兽一般蜷缩成一团。 看着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的妹妹,我并没有多想,只是满心的心疼。 小羽听到要去复选、并且必定入选的消息后,吃惊又惶惑,嘴巴张得大极了。失忆后她仿佛把仪态都忘光了,我心急如焚。可小羽一下子甩开我的手,仿佛下定很大决心似的。她的脸上有野心,有挣扎,有畏惧。最后,她大声对我们仿佛也是对她自己说,她绝不要进到皇宫里去。 可这怎么可能呢。 小羽已经过了初选,复选除非她当众出丑,否则一定会被选中。我把这话对小羽说了,她却仿佛得到了指教一般兴高采烈。我愣住了——从前小羽虽然顽皮淘气,但从不会这样任性自私,不将家族放在眼里。当众出丑不止是丢了镇国公府的颜面,更会连累金家女儿的婚嫁,我们岂能做出这样事来? 小羽支支吾吾,我的心却慢慢沉下去。她不是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不愿想罢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我的妹妹对待我们一家如同生人?失去记忆的同时,连多年的感情都给忘了吗? 小羽依旧闹着不肯参选,甚至连“皇宫不过是座囚笼”的话都说了出来。这样的大逆不道——小羽,你口口声声家里为了名誉不顾你的幸福,可你何曾将家里放在眼里? 母亲忧愁的目光,父亲泛白的头发,以及妹妹不改的任性,都让我渐渐下定了决心。或许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我这么做?我整理了仪容,推开书房的门。 看着正愁闷低语的父母,我微微地笑了,轻声说道: “让我替妹妹去吧。” 名誉,亲人,宗族。她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是我所一力维护的。母亲哭着抱住我,说对不起我。我苍凉地笑笑,依旧温婉地安慰她,去哪里不是嫁呢?说到底,是我自己的选择。家里对不起我,而我又何尝对得起自己。 我参选那天,小羽没有来送我。或许是没有勇气面对,但我远远看见她的浅绿襦裙在墙角后一闪。真奇怪啊,我在马车上恍惚地想着,小羽从前明明那样喜欢金黄色,如今怎么总是穿绿裙子呢? 我不出意料地被选中了,尽管中间出了点儿波折。我绣制的那条乌金彩绣祥云纹石榴裙被人从中间割开一道长口子。我曾有一瞬间想起小羽醒来后那些叛逆的言论,可是我很快动起手来连夜赶制。我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入选还是落选,但我绝不会让人家说金家的女儿懦弱无能。 那条金龙腰带最后成为一道纽带,而圣上给了镇国公府这个面子。 我被封为金贵人,住进了永信宫窥星阁。圣上十分宠爱我,我不明白是为什么。他会含笑唤我“仙儿”,而我微微仰头,柔顺地应答。圣上性情并不果断,然而在朝政上却逼迫自己显得英明有为。或许,我为了镇国公府的一切无奈,在他眼中也是熟悉可亲的。 他待我很好,我也柔顺地侍奉他。于是,我很快成了备受宠爱的金嫔,后来又做了婉媛。 宫中的日子冗长且日复一日,只有时不时的中伤与暗箭会让我猛地提起心来。我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但我也过了下去。我和同批入宫的越荷要好,而她也的确值得相交。甚至,我还惊喜地得知聂姐姐也来到了宫中。尽管她并不得宠,可聂姐姐一贯洒脱,看着倒比我更快活。 那一日的重阳宴,金黄色的万寿菊开得灿烂耀眼。我手持一副绿水双面绣棚,含笑与圣上对望,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喜悦,那一刻,是我入宫以来最绚烂的时光。 霍昭仪的滑胎打断了我宁静的美梦,一地的血与圣上淡淡的一句“不吉”教我心寒。为了这个孩子宫中不晓得闹出了多大的风波,云婉容、越荷都曾牵连在内。可是孩子终究没能保住。看着憔悴的霍昭仪,我不禁心想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变成这副模样? 我没有疯,可我还是拿这个问题去问了圣上。那时,他的面色太过吓人。我才意识到我真的低估了一个帝王所能拥有的任性。他可以自制,但他同样有权将每一个如花的女子抛在身后,再无问津。尽管不久后他又开始招幸我,但我觉得,很多东西都变了。 真正触怒他的,是我为聂姐姐求情。我希望他能带聂姐姐一起去春狩。 圣上最厌恶旁人对他的决定指手画脚,我虽然清楚这一点,可是,既然圣眷注定不能长久,为何不趁着还在做些让自己觉得值得的事呢? 聂姐姐,她的入宫也有很大的意外成分。她本该与父亲一起骑马,走遍我偷偷向往却不敢说出来的江湖。我多么希望她能再一次地策马扬鞭啊。 圣上最终依了我。可他也冷落了我。那时候,我的失宠初见征兆,而我意外地安之若素。聂姐姐以往都唤我为素素,我因为生怕旁人发现秘密,又怀着隐秘的自尊不想被用妹妹的名字称呼,便请大家称我“仙儿”。当时,越荷说,这真是个好听的小字。 我的失宠没有持续多久。 那是在去行宫的路上,圣上本已减少了对我的招幸。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他看我时审慎、犹疑的目光。可是事情发生的那么仓促,马儿发疯,竟带着我冲了过去。我看着根本无法避开的他……我咬着牙一扯缰绳,任由疯马将自己带向几无生还希望的另一边。 不能让他受伤、不能让镇国公府因此获罪,两个念头我不清楚哪个更加重要。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就已经这么做了。 越荷救了我。她精湛的马术和救人的勇气令我感佩。当时我不会知道,聂姐姐悲喜交加唤出的一声“素素”,会成为来日的祸根。 圣上重新开始宠爱我,因着我之前的舍身为他。或许,正是这件事,让他相信了我的情意。他私下笑着低语,夸赞我忠贞不二。他像是被打动了,这让我忘记了,他本来已经开始不再那么地喜欢我。帝王心,变得实在太快。而我或许连过客也算不上。 我与妹妹交换身份的事情,在回宫后不久被曝了出来。看着圣上目光的冰冷,我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终是渐渐沉了下去。我说,我愿意背负所有的责任。 我不是不知道这些话会刺伤他的自尊,当初他喜爱的便是我柔中含刚的性子,如今的我依旧如此,却是为守护我的家族。一切都摊开了,我不是自愿入宫的。 我可以哀哀哭泣,倾诉情意,祈求怜爱。但我的家人不能冒这个险——他曾欣赏过的,属于我的性情,终究把我们推到了对立面。我不是不清楚他想看我怎么辩解,但我终是选择了认罪。 他让我禁足。 再一次被传召到建章宫的时候,我见到了我的妹妹。鲜艳活泼,惶恐不安,眼中有对富贵荣华的向往,也有对宫苑深深的畏惧。我一言不发地跪下。 我听着圣上向妹妹发问,听着她勇气十足又娴静淡泊的回答。一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我痴了,圣上也痴了。小羽说这话时候的语气太真诚,太动人。 或许她在失忆之后,当真是如此想的?可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虽猜测圣上不会因此废了金家,可依旧无法放下心来。小羽这样,会否得罪了圣上? 圣上的问话戛然而止。他没有问下去,没有问小羽是如何的自私哭闹突然不肯入宫,没有问家人是如何的无奈,没有问我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登上那天的马车。小羽性情淡泊,而我却成了那个营营碌碌的全然丑角。我的心,一点一点凉下来。 终究未料到他绝情如此,或许那段时日的亲密缠绵反而成为了他今日厌恶的根由。曾经对着我的目光,投注到了我妹妹身上。那个和我有着一样面容,性情却截然不同的妹妹,小羽。他随意地说道,那就让她们把身份换回来吧。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已经能经受所有打击,可这句话的冷酷无情还是令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泪水就要涌出,我却有大笑的冲动。 这就是、这就是君王呵,他可曾想过这般举动置我于何地?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金素不过是个玩物,用够了就丢掉。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罢?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们甚至会佩服他的帝王心术。亲手帮金家抹掉了“欺君”的证据,却又将把柄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可是,我呢? 我听着聂姐姐因为不忿出言被人拉下去,听着金羽有些勉强的应答,听着圣上淡漠而无感情的声音……我终于笑了。笑自己的执迷,笑自己的不悟,更笑这世间…… 我原本就犹如草芥一般啊,即使是遭遇风尘倾覆,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只待清明时分,我便可归去了。如今我终于想起那疯羽士的话,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景宣八年,清明。镇国公嫡长女金素在青云观出家为道。 第53章 罗袜生尘 踏着乐声于殿中轻盈而旋,如…… 自金羽入宫以来, 后宫中便大半是她的风光。 不同于姐姐的温婉,金羽聪敏灵秀,俏皮大胆, 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这风韵来自于她与众不同的见识与人格, 因此就格外吸引皇帝的目光。 而这样一位灵气十足的女子,却是淡雅有德,时而口出“若得山花插满头”之类的奇句, 都用古书上看来的推脱了。可这事一而再、再而三,镇国公府的藏书莫不能越过天下去?众人也就渐渐认定了金羽乃是一位谦逊的奇女子, 更是一位难得一见的才女。 对于金羽的得宠,众人是不忿的。然而人们多用一种怜悯又含着奚落的目光注视于薛修媛——在金羽之前,宫中的才女便属薛修媛。可是薛修媛所作那些诗,哪里比得上“莫问奴归处”、“我欲乘风归去”、“只有香如故”、“嫁与东风春不管”一类高华呢? 但薛修媛不愠不怒。她仿佛以此磨砺了心性一般,以前急于卖弄的心思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清冷。她甚至主动向金羽讨教, 只是金羽都一一推辞了。 只是金羽纵然盛宠, 如今的修容之位已是极高, 何况这位分到底是她姐姐一步步升上来的。江承光现下也并没给她晋位的意思。 金羽仍旧住着姐姐的窥星阁, 甚至连当初姐姐的贴身宫女当归也并未撤换。虽然, 宫中的奴婢都是尚宫局一应派给的, 寻常宫嫔并不能带来家中侍婢,无论选择哪个宫女贴身侍奉都是可以的。可像金羽这般心宽的, 却不多见。 然而聂轲对金羽的厌恶却根深蒂固。 越荷也曾与她相谈, 那时聂轲英气勃勃的眉宇间尽是厌恶: “金羽为人自私, 素素自小便事事让着她。早年我便不喜欢她,谁料她长大了愈发令人齿冷。入宫由得她想去便去想不去便不去?何苦害了素素一生!” 越荷默然不语,只想起那个面容婉丽的女子, 狭长柔美的眸子。 ———————— 夏至那一日,是江承光的生辰。 宫中的宴会从早间便开始,皇帝晨起先在朝上接受众臣朝贺,随后回建章宫,接受众妃的恭贺,最后再在万岁楼大摆筵席,同宴众宾。妃嫔、皇子、重臣与命妇均是出席。只不过妃嫔内眷居于楼阁之上,外有帷幕飘飘,隔着受邀的重臣们。 酒过三巡,众人皆是薄薄有了几分醉意,太后更是早早离席。气氛逐渐轻松不少,妃嫔们逐一献上寿礼,其中虽有奇珍异宝,然而不过博得江承光淡淡一瞥。唯独云婉容手抄的几卷经书令江承光微微失神,望向云婉容的目光中有了些许怀念与愧疚。他道: “婉容随侍朕的日子也久了。” 云舒窈起身应是:“嫔妾伺候圣上快八年了。”她立在那里,清清瘦瘦的却无端让人觉出朦胧的温婉,眼中亦是有点点泪花,“嫔妾还记得当年因缘巧合入了太子府,是因为贤德贵妃一箭射偏,圣上救了嫔妾……” 江承光亦是慨而叹:“八年了,朕记得你只比微言晚两个月入府。” 他不由想起当年往事,终究是他对不起舒窈。也是天意弄人,偏偏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又看见云舒窈清瘦的身影,不由感愧,“你侍候朕的日子久了,更何况又……” “更何况又为圣上诞下大皇儿呢。”沈贵姬笑意盈盈转过身来,举起手中酒盏,“云妹妹当真劳苦功高。” 江承光听闻“大皇儿”三字,心中忽地咯噔一下。满腔柔情,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却是再无回味旧情的心思了。他匆匆道:“贵姬说得有理,婉容到底劳苦功高——就晋封为婕妤罢。” 从四品的婉容到从三品的婕妤,是直接跳了一级!众人不由嫉妒起云婕妤的好运来。谁料到几卷佛经能引来圣上这番感慨?却不知江承光原本更有一番重温旧梦的心思。 独越荷想起早年旧事,止不住地叹息。 云婕妤淡淡谢过了恩,便轮到金羽了。 她今日穿着打扮的甚是清雅,可是眼神却灵动狡黠,带着一丝得意一丝不安。江承光含笑免了她的礼,便见金羽使人搬上一木桶来。 那木桶尽管做的严丝合缝,却显然和这雕栏画栋的大殿格格不入。 江承光笑问道:“羽儿,你送朕的是什么?”竟一点也不恼,反而新奇至极。 金羽边示意宫人掀开木盖,边朗声道:“启禀圣上,嫔妾献给圣上的乃是‘一统江山’!” 江承光先是一愣,看清木桶里的物件后旋即拊掌大笑道:“好!好一个一统江山!” 又笑着让小太监给妃嫔们展示金羽的贺礼,原来那桶中满满都是生姜,竟是个“一桶姜山”!妃嫔中有聪明灵巧之人先行反应过来,失笑之余不禁感慨金羽的好心思。 现下北戎蠢蠢欲动,几番试探伤了不少大夏百姓,而前陈的势力仍零散分布在各地,暗流涌动之下威胁着统治。金羽这“一统江山”,可谓是正送在了江承光的心坎儿上! 江承光喜极,正欲说晋位之事,忽忆起“金羽”一入宫便是修容之位,实在过高不宜再封,只得作罢。又赏下无数珠宝首饰。 ———————— 越荷欲要送出的,乃是一只玉雕寿桃。 玉是难得的美玉,莹润无暇浑然天成,由尖尖头的粉色到下头的洁白,再到最底下的翠绿,竟是连在一块儿的天然美玉。 她手中握着那把鹰首匕首,仔仔细细雕刻了两个月,才磨出寿桃表面的光泽来。 不能说其中不含情意,只是执着匕首长达两月,磨都磨出一片用心来。尽管后来出了金素的事,冷了大半的情思,可这寿桃仍是刻了下去,于是终竟成了。偶尔越荷停下手中的刀活儿,静静凝望一会儿那玉雕。心道,究竟值不值得呢? 雕了便送出去罢。 只是纵然小太监唱名时特意说了是理修仪手刻,江承光不过惊奇一声,接过去细细摩挲又夸奖几句。看着其余妃嫔因为这份稍显关注的对待而嫉妒不已,越荷忽觉一阵悲凉。 她见过广阔辽远的天地,甚至也曾在其中驱驰过,缘何要在这里争夺可笑的宠爱?是,她对江承光的确有余情未了,然而这情即便舍了也不至于伤魂夺魄,她又缘何要回来? 苏合真的病容与她假惺惺的关怀,枉死的孩儿,以及江承光一直不肯放心的李家……越荷慢慢闭上眼睛,这些何尝又不是她自己为自己套上的枷锁呢? 正凝神间,忽而章贵嫔起身敬酒,笑容满面道:“今日乃是圣上的万岁节,自当普天同庆。只是寻常吃酒终归无趣,臣妾命乐坊排演了一出《羽仙》,不知圣上可愿一观?” 江承光闻羽仙二字,不由微怔,道了句:“可。” 于是微言命人去传话,不多时,自有数位舞女上前来。便命开始。 十数位舞女于殿中各成姿态,殿内渐渐沉寂。不过片刻,丝竹之声渐起,静立的舞女们逐渐鲜活起来了。她们踏着乐声于殿中轻盈而旋,如同仙子罗袜生尘。 舞女们身着鹅黄色羽衣,手持白羽扇,翩翩而舞,曼曼而歌。身姿绰约,面若桃花,“流津染面散芳菲”,大约也不过如此了。 这舞曲不似寻常的轻歌曼舞柔媚蛊惑,也不似《兰陵王》一般激荡铿锵,反而颇具皇家的华贵雍容气度,听来令人只觉如在天上,云雾缭绕。那舞女们轻挥羽扇,行走之间却飘逸如仙,透出一种从容而华美的气度来。 她们时而微斜着缓缓回身,白羽扇掩住玉样的面容,时而羽扇轻拂,如仙鸟雪片上下翻飞,时而又徐徐扬起双手羽扇,轻舞慢转,极是舒展。 羽扇轻掩间,教人只觉仙气缭绕,不由心醉神迷。忽而舞女纷纷聚拢,白羽扇微微抖动,身姿亦是轻轻摇摆,以羽衣羽扇纷纷环成一圈,众人不得见内,只心中隐有期盼。 但闻仙乐之声愈发轻缓,只余筝声一拂一拂,渐趋于无,最后落出一个空灵的泛音。便在那泛音奏出之时,众舞女们忽纷纷而散,依次从圈内散出。 众人只见正中一女子缓缓起身,扬扇折腰。仙羽自空中纷纷洒落,女子仙姿佚貌,面如霞明玉映,眸若星辰明朗,眉心一点朱砂,如仙女临凡。 只见她冠步摇冠,佩珠睽洛,著白色羽服,珠围翠绕,蝉纱薄饰,明艳高华不可方物。神情泠然的女子,有一双极美的妙目,她手持羽扇,翩然起舞。鹅黄色羽扇轻轻抖开,众舞女簇拥在女子身边羽衣扬起,女子就如同身在云端。望之则不敢亵渎。 纯白、鹅黄两色开合遮掩间,时而露出女子明丽清冷的容颜。 那是顾盼! 乐声此刻终于转急,众舞女踮足而旋,霎时间宛如异花铺开,隐隐有芳香扑鼻。她们的舞姿行云流水,从容而优美。顾盼独反向而旋,微微上翘的杏核眼漾开水样的潋滟。 她的舞姿柔而不媚,纵使身处众舞女之中,也不由令人赞一句“倾城独立世所希”。 顾盼面上逐渐弥漫开笑意,轻旋而舞。一对会说话的眸子在与皇帝相接时愈发明亮。 仙羽散落,舞女们依次旋着,慢慢将身躯铺在地上。乐声渐消,云雾散去,顾盼犹如飞天,单足而立,羽衣飞扬。羽扇掩映住她半边丽容,只露出半个浅浅笑靥。 “好!” 江承光拊掌喝彩,心下欢愉已极: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好一个顾婉仪!” 第54章 莲步姗姗 徐藏香的妹妹,自己曾经的宫…… 一舞《羽仙》, 久病无宠的顾盼顿时一飞冲天,晋封婉容。 而灼华阁,也顿成宫中炙手可热之地。 新晋的顾婉容生着一副明媚的容颜, 偏生对着旁人有些爱理不理的冷淡, 颇得江承光宠爱。她侍寝的日子虽晚,可和太后的关系摆在那里,自然不容小觑。因此宫中一时间, 竟有几分顾盼与金羽互别风头的意思。 这一日江承光在灼华阁歇午醒转,见顾盼坐在一边翻书, 不由笑道:“‘几卷好书消永夏',盼盼好是自在。” 顾盼的杏眼轻轻一挑,淡淡地也流露出几分纯然妩媚的风情,她道:“‘几卷好书消永夏’?倒是佳句,只是嫔妾学识浅薄,未曾听过。” 江承光的脸上就略带上了几分笑意:“朕也是头回听羽儿说的, 金修容才学过人, 妙句频出, 实在当彰。” 顾盼“哦”了一声, 低下头默默无言。 她明明容色姝丽明媚, 偏偏神色略含冷意, 并且连掩饰也敷衍。便教江承光不由地想起金羽来。或许是觉得他薄待了金素,金羽待他也是有些冷淡疏离的。 偏她性子活泼大方, 一开心起来便把什么都忘了。她有时与他亲昵牵手, 也只是开怀笑着, 并不羞涩,当真是“思无邪而心无碍”。 金羽身上自是有许多新奇之处的,江承光思绪辗转, 右手正好按在瓷枕的中凹处,便笑了。 “金修容才学过人不假,性子也忒古怪。稍微有些底蕴的人家,用的都是瓷枕,再不济也是木枕。每日里下去活血按穴也是好的。偏偏修容嚷嚷着咯的脖颈生疼,非叫人做了个什么羽毛枕来,还让朕也一起用。” “朕枕着,只觉怪模怪样,和她说瓷枕的种种好处,她却说‘种种好处还不是落在我身上?比起那些好处,我宁愿要夜夜安眠。人生在世,既然明日之日不可知,不若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要委屈自己?’。朕倒是说不过她。” 顾盼淡淡一笑:“修容的确独特。” 忽而就想起先头那位金修容,她曾远远见过几面的,那亦是个极为端雅沉静之人。镇国公府的家教,却出来性格迥异的两姐妹,失忆当真会让人有如此大的变化? 她道:“上回我见到金修容,她行走间百褶裙摇动得十分厉害。可她却浑然不觉,仿佛不知道要注意这个似的。” —————— “凡大家闺秀,自幼修习德容言功,行止进退俱是有礼有节。”红绡道,“古人所言,观其行则知其人,其中确有莫大道理。” “还请姑娘教我。”韫玉诚恳道,一旁的枸杞早已捧了茶盏去给红绡。 红绡道:“便以百褶裙为例。世家女子行走之时,大多莲步姗姗,百褶裙微微而摇,裙上的铃也无半点杂音。”她瞥见冯韫玉神色,不由好笑,“冯嫔也莫要妄自菲薄,只要肯用功,总能学会的。昭仪娘娘既然开了口,奴婢自然尽心。” 尽管霍妩滑胎后沉寂了许多日子,可她依旧是后宫中无人能小视的霍昭仪。红绡身为她的贴身宫女,说起宫中其它人,也就颇有些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态度。她道: “宫中的妃嫔冯嫔想必都是认得全的。要说仪态最好呢,自然是苏贵妃、慧贵嫔与章贵嫔。慧贵嫔就不必说了,她养在太后膝下,自幼就是事事求全的性子。如今虽然病得厉害,偶尔见人亦是仪容端整。苏贵妃与章贵嫔都是文官世家的女儿,也是自小就教养着的。至于新入宫的这一批宫嫔中,也就属钟德媛的仪态最好。” “如今的金修容,竟是半分仪态也无。”红绡的口气中透出轻蔑来,“说起来,金修容和顾婉容都是和旁人有些格格不入的。可顾婉容虽冷淡,礼数倒不错。金修容那样,也就圣上看着一时新鲜罢了,终归不能长久。像咱们宫的薛修媛,那性子冷清是天生的,可她心地好的很,内里不说如何热,但能帮总是愿意帮一把。人家礼数也是好的,因为心确实到了。” “修媛姐姐的确照顾我良多。”韫玉轻声道。 红绡笑道:“冯嫔也搬到金华阁有些日子了,说起来——要说礼数,冯嫔以为理修仪如何?她和你同批入宫,如今又同住仙都宫,冯主子有何看法?” 韫玉迟疑道:“越姐姐的礼数么,应当是极为严谨的。如章贵嫔、钟德媛等似是将礼数融入了骨子里,一举一动做来都舒展有韵。而越姐姐……不知为何,总有几分军中‘令行禁止’的意思。说是大气,又似乎与昭仪娘娘的不同……” 红绡一愣,忽而觉得韫玉口中那理修仪的礼数举止贴切无比,深里想去,倒有几分贤德贵妃的影子。忍不住一哂,道:“冯嫔观察仔细说得极好。” 又言:“冯嫔可歇的差不多了么?我们再练几遍。” —————— “慧贵嫔的身子如何了?” 越荷浅浅啜了一口仙居碧绿,问道。 楚怀兰拈着一枚蜜饯青梅,只是不往口里送,忧心忡忡道:“姐姐去年冬日有些遭了寒,如今也只用些清淡的流食。”她叹道,“是衣裳也宽了,人也憔悴了。医女说姐姐性子聪慧剔透,然而不免太过劳心,只怕是……”她仿佛有些不忍启齿,“就在今年了。” 越荷默然。在金仙儿被逼出宫后,聂轲亦遭禁足。她们四人,转瞬被砍了一半。楚怀兰或许也是倍感凄凉,近日时常跑来牡丹阁与她交流感情。而慧贵嫔的病情,则是她们间讨论最多的。 纵然慧贵嫔去世之后,自己的晋封必然更快些。可是想到那个女子,越荷心底到底免不了唏嘘。傅卿玉确然是心思深重的,她的身份致使她处处谨慎小心,又顺从上意,唯恐江承光失去对前陈遗民的耐心。而当初改名之举……恐怕也是早就明白自己名字中的“月”太招祸。又一心要做出恭顺的低姿态吧。 如今越荷易地而处,倒没有了当初的愤懑痛苦。都是无奈人罢了。 楚怀兰勉力一笑: “越姐姐,宫中的确阴气太重了,我自个儿都觉得浑身不得劲似的。” 越荷止道:“乱说!照你这样讲,那军中岂不是阳气过重。阳气重则心燥,心燥又如何按令作战?” “入宫以来便没怎么见过苏贵妃,只一回远远瞧见,觉得她当真面白如纸,仿佛吹一口气便要化了飞走了。”楚怀兰闷闷道,“越姐姐,你晓得我没有旁的意思,可是那时候我觉得姐姐比苏贵妃看着情况好多了。同样养着病,如今姐姐却……” “阿椒!”越荷忙道,一面用眼神示意桑葚、小茶都退出去,“怎的如此糊涂?圣上对我们……”她声音渐次轻下来,“圣上对我们自然是好的。下次不要说这种话了,只怕会招祸。” 楚怀兰答应一声,又想起另一桩事,忙道:“对了,越姐姐。你还记得我们入宫时的事么?就是我,我说了顾盼——”她不由有些郝然,“你说她是不是记恨了我?前次去李贵妃处请安的路上,我遇见她行礼,她也没搭理。越姐姐,你帮我拿个主意,我可要去和她赔礼道歉?” 越荷斟酌了言辞,方缓缓道:“从前她卧病的时候你去看她,她待你如何你也说过。若有嫌隙,何必今日才发作,毕竟她是太后的侄女,自与旁人不同。而我旁观了半年,看着她仿佛有些——竟有些不愿意入宫似的。” 楚怀兰一怔:“此话怎讲?” 越荷道:“她手臂上的伤口,以及你说的,那夜她差点划到脸。若说是巧合未免太过了。”虽然那日自己是偶然在外头瞥见,然而时隔恁久再说出来,恐怕遭嫌,“你大概还记得金羽的话罢,虽则太过自私,却到底是从心而发的。‘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或许这也是顾盼的意思。” 楚怀兰惊道:“你是说她也是不愿入宫的?可她为什么……” 越荷道:“我也只是猜猜罢了。顾盼似是比金羽多了许多牵念,然而究竟不愿。”于是左右为难,好容易鼓起勇气割脸,偏偏被楚怀兰撞破。 越荷心知顾盼如今心中未必快活,可这还不是最遭的。若有一日顾盼落到什么不好的境遇,只怕会更恨楚怀兰——人往往都是愿意怪罪别人,而非自己的。 她转了念头,不由一叹:“阿椒,从前你未必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 楚怀兰叹道:“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罢了,谁晓得她自己九曲心思!况且也是……宫中实在无他事可做,计较又多,不免就把同一件事翻来覆去想。” 越荷刚要劝慰,忽闻小茶的声音脆生生在外头响起: “主子,楚贵人,章贵嫔使人送了东西来。” 越荷扬声道:“快请。”一面歉意冲楚怀兰笑笑。略整仪容,转头见到的却不是洛微言的甘草,而是…… “瑞香?” ——徐藏香的妹妹,自己曾经的宫女徐瑞香。 第55章 贵嫔野望 可宫中想要她性命的,何止苏…… 越荷的声音很轻, 轻到她自己几乎都没法儿听见。 她只见那宫女矮身福下: “理修仪安,楚贵人安。奴婢白术。” 白术这个名字,是属于洛微言另外一个贴身宫女的!越荷忽然之间, 浑身冰凉。 “起来罢。” 如果说, 她曾经的宫女摇身一变,改名做了洛微言身边的贴身宫女,备受信任……那么在这背后, 又隐藏着多大的利益和阴谋。 她竭力维持镇定,说话的语气多么温和, 藏在袖口下的双手却暗暗攥紧。她道: “白术是么?我记得章贵嫔身边的两位大宫女便是你和甘草,只是入宫以来还是头一回瞧见你。姑娘是很少出来走动么?” 白术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 “是。奴婢身子有些弱症,素日里贵嫔娘娘怜惜,少让奴婢出来吹风。” 又言:“今次甘草被霍昭仪叫去问账,这莲雾又实在不易保存,奴婢便走了这一趟。琉球进贡来的好莲雾, 娘娘特意吩咐要泽及满宫, 一同分享。” 她说着, 自将手中的盘子高举。那种名叫莲雾的果子有种梦般的红艳, 果然是极为难得。 越荷听她说起洛微言的语气每每恭顺, 只是不免显得太过恭顺。 心底的谜团愈来愈大, 只装作不意,含笑道:“白术姑娘说话做事都这样好, 除了姚黄, 我这里当真没什么人能和你相比了。只不知道白术姑娘服侍贵嫔娘娘多少时日了?” 白术面色微变, 仿佛很不情愿提及一般。平平道:“一年多了。” 时间对得上。 越荷只是略略想了些东西,现在的情况也不便深问。便命人厚厚给了赏赐,又让姚黄送她出去。不久后又送楚怀兰离去。 当夜, 越荷独留了姚黄一人在内室中。面色淡淡道: “姚黄,你知我素日倚重你。只是有一事我很不明白。” 姚黄今日也稍稍有些心神不宁,她屈膝道:“奴婢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越荷细细斟酌了会儿,手里执着茶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茶叶,才道: “你仿佛与那位白术姑娘是旧人。” 姚黄面色一变,道:“是。”她叹了口气,“主子真是目光如炬。我与白术,都是昔日一同服侍过贤德贵妃的——主子若不问,我原没打算讲这个。” 她轻轻地说:“奴婢虽念着贤德贵妃的情,也没得拿昔日的事来求主子。” 越荷道:“你说罢,我听着就是。” 昔年的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串珠成网,她不由遍体生寒。 姚黄面含悲色: “昔日那白术名叫瑞香,乃是贤德贵妃身边一位颇受信任的宫女。地位虽比不上我与魏紫,但贵妃对她向来包容倚重,让她司掌贵妃宫中的器具。” “景宣六年时,贵妃娘娘去世,我们这些旧日宫人都离散开来。除了我和魏紫被苏贵妃要去,剩下的大都被重新安排去了低等妃嫔处。唯独瑞香被章贵嫔——当时还是洛婕妤要了过去。” 她冷笑道:“开始是做普通宫女,不过一月便立下大功成为了贴身宫女。奴婢看得分明,她们做戏给人看罢了。” 她说着说着,不由心生悲愤: “怎么说也是昔日贤德贵妃倚重的宫女,章贵嫔七窍玲珑心的人,怎么可能就愿意平白让她做自己的大宫女呢?而且一开始她们也颇掩耳盗铃,只知道一个名叫白术的给提拔了做大宫女,那白术甚少离开永信宫,若非今儿她来了,我也还不晓得那白术便是瑞香!错不了的,昔日奴婢管辖玉堂殿的众位宫女,还能认不出她么?” “再看她那副故意疏离的神气,便什么都晓得了。” 她一字一句:“今日奴婢本来要去尚宫局对账,临时有事才回来的。一切都是正好的,是老天叫奴婢碰见这瑞香,认出她来!” 她话到这处便止住。越荷感念她的心意,但仍是问道: “你是说——瑞香能得章贵嫔看重,或许之前便是她的人?” 姚黄此举,是不愿意让根基尚浅的“越荷”牵扯进“李月河”的旧事中,可对于越荷来说,那是她亲身经历的切肤之痛,她非得弄清楚不可。 姚黄果然叹息道:“奴婢不过猜猜罢了。谁也不晓得,瑞香是否是章贵嫔的钉子。只是奴婢越细想越可怕,章贵嫔素日温文圆融,甚得人心。贵妃去了不过一年多,她便越过旁人攥紧了宫中大权,偏偏还叫人交口称赞。她如此积极,若是存了那样的心思……” 她面色阴沉不定:“对贵妃出手,也是可能的。” 越荷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而姚黄微微回过神来,却歉意道: “不论如何,主子现在未必在她眼里。奴婢清楚这宫中的规矩,主子本不必牵扯进这些旧事的。况且说,”她凝神片刻,“若章贵嫔果有此心,不至于心慈手软到让贵妃昔日宫女去做她大宫女,生生留下隐患。恐怕直接便灭口了。如此一想,一切,也未可知。” 越荷自然清楚姚黄最后那话不过是宽慰于她,况且当初徐瑞香的事,因着徐藏香坚持,也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她道:“我晓得了,姚黄。你先下去罢。” 姚黄深深福身,无言退下。 手中握着的那盏茶,早就冰冷下来。越荷抖着手往口里送,刺得心头寒凉。她却感觉不到似的,只觉得自己就是个天大的傻子。 当初——当初江承光虽厌弃了她,可宫中想要她性命的,又何止苏合真一人? 诚如姚黄所言,白术若是只有自己一人,恐怕早就被洛微言灭口了。越荷的指甲折断在地上,她不由冷笑起来。只因为当初洛微言计划中涉及了不止一人,而另一人的价值太大,是她无论如何不会去灭口的。单单灭了白术的口,只会令那人生惧反水。 这一点,却是姚黄绝不会知道的了。 还魂以来的许多疑点连在了一起,越荷微微闭上眼睛。 还是在前世的时候,尚工局的司制徐藏香悄悄来到了她宫中,求着她屏退了众人。一向严厉寡言的徐藏香跪下便哭诉,原来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就在越荷宫中。 徐藏香言道,此事涉及家丑:数年前,她父亲曾勾引一大家小姐私奔。大家小姐到了父亲家后才知他早已娶妻,并且有了个五岁的女儿——便是徐藏香。那小姐恼怒不已,又发现身怀有孕,在胎气稳固后不久便偷溜着跑了。 后来那小姐回到了自己家里,被人送到庄子上疗养,对自己如何私奔有孕之事闭口不言。不久,那小姐产下一女,取名为徐瑞香。 藏香十二岁之时,父亲忽满面愁容的进来,告诉了她这许多事,又告诉她那一家人因罪抄家,她妹妹瑞香被没入宫廷为奴。因家里早就有所打算,要送藏香入宫小选,父亲此来是恳切委托她找到妹妹稍稍照顾一二。 藏香入宫不久便惊闻父母双双离世,一时觉得自己无亲无故,心生痛苦绝望。后来机缘巧合,听闻贵妃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名叫瑞香,又偷偷找机会见面试探,只觉血缘亲情果是天生之事。藏香在瑞香颈上见到了父亲的一样旧物,于是再无怀疑。 她偷偷地来见李贵妃,便是请求贵妃好生照顾她妹妹,而自己愿意为贵妃效力。 当时李月河已经是宫中最为尊贵的贵妃,愿意来投效的人多得是。只不过她见徐家姐妹情深可怜,便多了些关注罢了。藏香顾忌亡父的名声,不敢明着认妹妹,两人只能私下见面。 她央求贵妃:若有事要派人去尚宫局,一定要优先选瑞香去,自己愿意为贵妃做事。 那时的李月河既无害人心思,要委派尚工局做的也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她命人细细查探过当年旧事,果如徐藏香所说,又同情她们的遭遇。素日里,也肯眷顾于她们姐妹。而徐藏香知恩图报,后来也仔细排查送到她这边的器物,竟为她帮上不少忙。 这样算来的话……越荷蓦然一笑,那徐氏姐妹应当都是洛微言的人了。又或许两人本就不是姐妹,无非做一场戏骗她就是。那姐妹两人把持着从尚工局到重华宫的一应器物,若要做手脚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而自己当初竟然就这样被蒙骗…… 若非有还魂这一桩机缘,今日又偶然见了白术。越荷怎会料到温文圆融的洛微言有恁大的野心?又怎会料到当初她的身故竟有这么多人暗中出手……? 此事还需仔细查验。 若一切猜测果为真实,她李月河,必然不会让洛微言如愿。 至于苏合真……越荷微微一滞,心下有伤。至于苏合真,她位分高,且得江承光爱重,又是久病不起难以捉到把柄。要对付她,总不是一时的事情。 第56章 钟女有孕 “我要上去,必须有人下来。…… 窗外是一片寂然无声。 钟薇双手安详地置放于小腹之上, 唇角含着淡淡笑意。佩兰、泽兰亦是高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佩兰率先问道: “主子,已经两个月了,我们何时让圣上知晓?” 钟薇面上含着温柔的笑意, 目光却清醒明锐。她轻声道:“不急, 再等一等。” 泽兰忧心道:“若是再等……”她脸一红,“若是再等,万一圣上又招幸……主子呢?” 佩兰啐她一口, 钟薇也忍不住淡淡笑了,她道: “莫要心急, 我不是要等多少日子,而是要等一个时机。” 见佩兰若有所悟,泽兰一脸茫然,钟薇便含笑解释道: “你们算算看宫中的位分。” 见两人都开始思索,钟薇微微笑道: “现下我居从五品的德媛之位,按例, 除非特别受宠, 怀孕晋封一级, 生女晋封一级, 生子晋封两级。假如现在让圣上知晓我怀了身孕, 必然是晋封至正五品。” “也就是说, 不出意外的话,即便我生下皇子, 也只能是跃居正四品之位。距离能坐主位抚育亲子的贵嫔, 仍差两级。且我未必能一举得男。不过, 算也不是这么算的。” 她抚摸着自己还不见隆起的小腹:“七个多月,也足够发生很多事了,总能找到一些机会。且我以为, 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产子上,不若先行筹谋好一切。毕竟,我乃右相之女,不出意外的话,圣上不会一直把我按在低位。而我要做的,就是给他晋封的理由。” 泽兰仍是有些不明白,佩兰却已经开口道: “那么主子的意思是,在曝出怀孕的当头,便想法子谋求越级晋封?” “这、这又要怎么做?”泽兰不由问道。 钟薇看她这样懵懂,也是暗暗叹了口气。罢了,忠心便好。复又说道: “总归,要么是亏欠,要么是立功。只要时机选好,总能筹谋一番。” 泽兰恍然大悟:“所以我们要把别人给拉进来?这,当下最得宠的金修容、顾婉容……” “你以为别人就任着我利用?这事哪里又那么容易呢?”钟薇笑着叹气,“你呀,好好和佩兰学学。顾婉容那样的身份,只要太后还在,沾了她是得不偿失。金修容倒是莽莽撞撞,但我唯恐她是故意藏拙,还要再行观察。总之,”她的神情冷肃起来,“我要上去,必要有人下来。” 她润莹的红唇微微开合,吐出三个字: “汪、顺、媛。” —————— 越荷是在用哺食时得到消息的。 那时姚黄正悉心为她从砂锅煨鹿筋中择出一碗好的来,而桑葚方夹了桃仁山鸡丁到她碗里。跟着小茶行色匆匆地进来,说出了她听到的一切: “奴婢刚才听说,钟德媛不知道怎么冲撞了汪顺媛。汪顺媛大怒,叱骂于她,又起了推搡。德媛好声好气赔罪,不料拉扯下受伤,昏了过去,医女说……医女说钟德媛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越荷不由一怔,便听小茶又急又怕地往下说道: “圣上大怒,说汪顺媛又在无理取闹……现下,圣上已经下旨,晋钟德媛为钟芳容,贬汪顺媛为嫔。”这一贬一升,显然是在安抚于钟薇了。 她喘着气儿,显然话已经说完了。 钟薇忽然被曝出有孕,连升两级。宫中荣辱,实在是变得很快。越荷失神片刻,命人取了桌上的慧仁米粥与肉末烧饼赏给小茶,让她下去吃。小茶自是满脸感激地退下。 她一下一下搅和着碧梗粥,却不往嘴里送。桑葚见粥要凉了想要提醒,还是姚黄看出越荷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悄悄扯住了桑葚的衣角。 越荷沉吟片刻,钟薇有孕,不过是叫宫里头的水更混了。她自己曾经有过失子之痛,也没心思去加害旁人。现下她所踌躇的,仍是那一桩事。 洛微言使人往她宫里安钉子是真的,是否当真出手害了她,越荷虽直觉有七八分,却不愿妄下定论。但是,如何试探,又以何名目去做,如今自己的身份却是颇多掣肘。 然而宫女与她忧心的却非同一件事。 “主子。”待越荷哺食后在庭院中消磨时光,桑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您就不心急吗?这一批次入宫的,除了先头那位……除了金修容,也就数您最得宠,接驾最多。现下钟芳容怀上了,您却……” “桑葚!”姚黄轻斥一声,又道,“不急,主子的福气在后头。” 理修仪虽是一贯有成算的样子,姚黄却仍担心她会被桑葚的话挑动了心思。毕竟无论是强行受孕还是出手对付钟薇,对现下的越荷来说都是不智的。 越荷看她两人这幅样子,自然明白自己的两个大宫女分别在想些什么,不由莞尔:“你们放心。” “孩子……”她声音渐轻,如同呓语,“孩子,若有缘分,是会有的。” 月色轻柔地洒在光洁如玉的面容上,越荷回过神来,才见两人担心不已。姚黄尤其心有戚戚。遂叹了口气道: “好了,我真的没事。”只不过,是想起自己先头那个夭折的孩儿罢了。“陪我去内库瞧瞧,送什么贺礼给钟芳容才合适罢。” ———————— “越妹妹。” 钟薇起身,越荷忙是道:“莫起来,你好生养着。今日来的人多,芳容想必累着了。” 钟薇含笑摇头,双手轻柔地搁在小腹上,语气温柔:“哪里的事,躺了一日我也正烦着。不过,今日来的人倒真是多。” 越荷一笑,命人将两匹散花绫捧上前来,道: “芳容姐姐不是不知道我的家世,也拿不出多么珍贵的东西。这两匹散花绫,是前朝宫里的织娘所制。我统共就带了这么多上京来。散花绫光滑柔软,质地轻薄,给小孩儿做衣裳最好不过。” 钟薇忙道:“这样珍贵,如何使得?我也是读过《西京杂记》的,‘霍光妻遗淳于衍蒲桃锦二十四匹,散花绫二十五匹。绫出钜鹿陈宝光家……机用一百二十蹑,六十日成一匹,匹值万钱。’我怎好收这样贵重的物品?” 越荷笑道:“姐姐也知道那是陈宝光妻子的绝世织物技艺无双。我这两匹,又哪里比得上。”一面又道,“姐姐不肯收下,莫不是嫌弃?” 钟薇无法,只得命人接了,一面又叹道:“何苦为这小孩子费那样的心思!” 越荷神情亦是温和缅怀的:“孩子小,总该好好照顾着。” 毕竟是自己的孩儿,见旁人送出这样的礼物给,当然欣喜。钟薇道:“叫妹妹破费了。” 越荷含笑摇头:“我自个儿留着也没什么用场,不若借花献佛。”一则她也是真心看到孩子高兴,二则越家的确没让她带多少东西上京,拿皇帝赐下的物件再去送人未免不好,挑来挑去也只选中了这一样。 又道:“到底是贴身的东西,姐姐不妨让太医查验一番。毕竟孩子还小,我只道散花绫轻薄柔软,也不知它用料是否合宜。” 钟薇这一次的笑容便带了点儿真心:“多谢妹妹提醒。” 这样做是避嫌也是示好,尽管钟薇自己绝不会不去排查,可宫中的暗箭防不胜防,旁人肯主动避嫌自然是好的。 “汪顺——汪嫔禁足了许久,没想到才出来又那样张狂。”越荷道。 她想起之前自己与楚怀兰被她罚跪的事,当时还是洛微言来救。除了那一次,就连重阳宴时,自己也曾承过洛微言的情,是作为越荷而非李月河:“姐姐可有什么不适吗?” 钟薇笑着摇头:“哪儿就这么娇贵?睡了一觉我便好些了。说来我还该谢她,若不然,我自个儿都不知道有孕了呢。”这是要把“不知怀孕”坐实。 越荷垂目一笑:“只是汪嫔恐怕不乐意呢。” 又说了一会子话,越荷便向她告辞。 回去的路上,桑葚终究忍不住问道: “主子何必如此?那散花绫乃是前陈穷奢极欲,搜寻了天下最好的丝线,征集了最最手巧的织娘制成的。主子怎么不留着呢?” 越荷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她自己的孩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正说着,一路已经走到了御花园,便见小茶匆忙跑过来道: “主子?圣上已经到了一会儿了。” 越荷稍感意外:“圣上下了朝不是应该去看望钟芳容吗?” 毕竟不能让江承光久等,越荷只得稍稍加快了步子,随着小茶而去。 第57章 越荷试探 必然会挑唆贵妃与昭仪相斗。…… 刚入牡丹阁, 便见江承光负手而立。他站在牡丹花圃前,不晓得在想什么心事。 越荷福身请安许久,那人才蓦地回过神来, 大步过来就将越荷拥在怀里。 “圣上?” 越荷惊疑不定, 又不好推开他,只得劝慰道:“圣上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 江承光不语, 只沉默许久,唤道:“阿越。” “圣上?” “……没事。”他终究叹了口气道, “朕没事。” 他的确没事。 他只不过是……恰好听见金羽的宫人劝她早早为自己打算,然后那位其实入宫不久的金婉媛叹了一声: “牡丹花好空入目,枣花虽小结实成。” 他保下了玉河的胎,想要还给李家一个孩子,还给月河一个孩子。可是他到底还是没能原谅自己。玉河与月河,终究是不同的。他对月河愧疚, 从来不会碍着他宠幸别的女人。但他也不愿将给月河的感情, 再倾注给别的女人。 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苦涩。他的可笑, 卑鄙, 嫉妒, 痴狂, 以及自以为果决的狠辣。那些隐秘而龌龊的,不应该属于一个帝王的心思。 “阿越。”他缓声道, “慧贵嫔身子愈发不好了, 你也不必再提避嫌的话。素日多去看看她便好。”他沉吟片刻又道:“朕已经允了她弟弟傅北入宫探望。” 看着越荷答应了好, 江承光心底那块常年不愿触及的地方,忽然就明朗许多了。他是绝不愿意让别人触碰那里的,可若是越荷, 似也可以。 纵然往事已无法挽回,他究竟不愿长久地被自己的阴暗折磨下去。他道: “朕会命人收拾长乐宫的云光阁,你去那里,暂住几月,好好照顾慧贵嫔。”又道,“来日,朕会再次加封于你。” 这要求没头没脑,很有几分古怪之意。听起来倒是让她去云光阁暂住的意思居多,晋封还只是个幌子。越荷推辞不过,只能应下。任心中百般念头,也不过化为一声叹息般的“好”。 ———————— 搬去别宫暂住之事,宫中未有先例。不过越荷与傅卿玉之间千丝万缕的牵连,纵然口上不说,众人心中也是明白,加之是皇帝的意思,因此并无什么异议。 江承光本有意晋封越荷至从四品,然而钟薇刚刚因孕晋封。他正想对右相表达恩宠,越荷的品级追得太快,终究不妥。因此暂时搁下。只是云光阁一应事物,俱按照正五品的规格来置办。 原本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底下人却不敢不放在心上。因此云光阁的布置是处处精心,到最后甚至连尚宫局的司正徐藏香都走了一趟。 司正亲自布置,只是叫大宫女陪着未免不尊重,又兼心中存了事。越荷便亲至了云光阁,与徐藏香一齐看那些陈设布置。 “一时找出恁多陈设也是为难,”越荷称赞一句,又转向徐藏香,“这番差事来得急,听闻徐司正原先是尚工局出身,想来这博古架上的陈设也费了司正不少心意罢。” 越级置办摆设,不好过于张扬,同时还得让皇帝满意,的确是个为难人的事。徐藏香淡淡一笑,仍是落后半步,不骄不躁的样子:“奴婢的本分罢了。修仪主子喜欢便好。” 越荷见她这般油盐不进,心中到底是疑虑未去的。觑了一眼外头,便含笑道: “徐司正也莫要推辞,别的也就罢了。唯独那一件梅子青釉瓷,莹润青翠乃是难得的上品。我恰好听人略说过几句来历,非是徐司正,旁人也想不到那上头。” 徐藏香见她提起那物什,不由微微出神。忽而桑葚匆匆忙忙地跑入,口里早嚷了起来:“主子,主子,那瑞香病得厉害呢!怎么都没个人去照看呢?” 越荷不着痕迹地扫一眼徐藏香面色,便沉下脸喝道:“桑葚!轻狂成什么样儿,这里的掌事宫女哪一位不比你年长?你要再这样莽莽撞撞,莫怪我不容情。” 桑葚慌忙跪下:“奴婢不敢,主子恕罪。”大气都不敢喘。 姚黄无声无息叹了口气,轻声劝道:“主子不妨听她说个明白。”接着又仿佛为缓和气氛一般,开口打趣儿道:“说起来,先头宫中也有个名叫瑞香的宫女,桑葚这般匆忙,我一时竟想叉了意思。想来桑葚指的是庭前的‘千里香’罢?” 越荷暗赞一声姚黄机敏,向徐藏香道一声“叫司正看笑话了”,便淡淡道:“你且说罢。” 桑葚此刻便有些支支吾吾:“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奴婢当她们薄待了主子……”她此刻慌张之余又带些委屈,“奴婢以前听人说,千里香乃是花中祥瑞,所以又叫瑞香。那现在瑞香蔫掉了一朵,又是什么意思呢?” 越荷气笑了:“不过是朵蔫掉的花儿,掐掉不就是了?劳烦你跑这一趟,我心里头都要不安了。”又放缓了语气,“本就还没布置妥当,不到入住的时候呢。你这样急匆匆的,我素日的话都忘了么?” 桑葚讷讷道:“奴婢也只是忧心,毕竟这祥瑞是有福的,蔫掉了当然就不好了——奴婢已经把那花掐下来了。”她说着便伸出手。 许是刚才一时焦急,瑞香花的汁液都绞出来了,自然也看不出是否蔫坏。 桑葚面上一红:“奴婢知错了,还请主子绕过奴婢这一回。” 越荷肃声道:“你虽是我的贴身宫女,但也不能错了规矩。罚你四个月的份例,你可心服?” 桑葚唯唯应是。 越荷见这般情状,也只得苦笑一声,向徐藏香道:“我管教不善,还请司正多多包涵。” 庭前瑞香之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该是侍弄宫人的职责,若非要扯上祥瑞之名,亦与尚宫局脱不了关系。徐藏香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她谨慎道:“无妨,修仪主子太过客气了。奴婢会命宫人再次仔细排查,务必让主子入住时一切妥当。” 越荷道:“劳烦你了。”一面又让姚黄递吃茶钱。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心中俱是各有思量。徐藏香似无察觉,略推辞一番也就收下,继续向越荷分说起了云光阁的布局陈设。 —————— 姚黄自小茶那里接过了托盘,亲自捧着入内。 内室中如今只越荷一人,正凝神想着些什么。见她进来,也不过点头示意她将托盘放下。虽说大夏人习惯用朝食与哺食两顿,可宫中的贵人主子们在两顿之间也时常叫些点心来。 姚黄一面将吃食摆在桌上,一面轻言细语道: “是小厨房才做了送来的。这红豆膳粥熬得极是甜软香糯,对调养身子也是好的。燕窝金糕卷自不必说,滋阴养生有奇效。主子该好好用些才是。” 她稍一犹豫,摆完吃食后并不退去。 越荷见她这般,便想起了之前的事。果然姚黄轻轻一叹道: “恕奴婢大胆,可主子何故要让桑葚去试探徐司正。” 越荷不语。这些事情,她的确难以和姚黄解释。同时她也暗暗地心惊,毕竟姚黄不知藏香与瑞香的关系,能做出揣测也是极为难得的。 只听姚黄说道:“主子若要听,奴婢不是不愿说。只是主子不必过于执着旧事。”她略顿一顿,似乎不晓得怎么往下说,“从前徐司正与瑞香姑娘,都是贤德贵妃身边的得力人儿,贵妃去世后,也就她们两个依旧体面着。想来她们也是另有门路的,可是无论如何,这都不应当是主子现下去管的事。” “徐司正是得了何处的缘法暂且不论,只是白术现下是章贵嫔的宫女,主子一介修仪,与章贵嫔为难并无好处。主子并非是那不知事的轻狂人儿,为何一定要追寻旧事?” 贤德贵妃已经去了,纵是再愤懑再委屈,姚黄也将一切埋在心底。此刻她并不想将无关的理修仪拖进来,毕竟她也只不过怀疑白术是章贵嫔当年的钉子,并无实证。若为此,再牵连了无辜之人……姚黄暗暗叹息,她自认做不到魏紫的决绝。 “姚黄。”越荷幽幽叹道,“我知你是为我好,再追查下去也不过是白白得罪人。可假如她果真是那样的人,我们不得不多加提防。难道我就不曾得罪过章贵嫔么?” 这世上毕竟没有前日防贼的道理。不说以攻代守,至少也得有所准备,虽然此刻的她,应该还不在洛微言眼里。而前次的得罪,双方也早已心照不宣地揭过。 但她另有理由:“她若果真有那番图谋,必然会挑唆贵妃与昭仪相斗,届时胜负难料。我终究是要回到仙都宫的,谁知会不会沦为棋子?” 第58章 长公主至 不如就让贺芳仪去领大皇子来…… 姚黄乍闻此言, 微微一愣,眼眶便有些湿润: “是奴婢想岔了。”她略带哽咽,“主子在宫中, 过这样的日子, 奴婢看了着实难过。” 昔日的贵妃,何尝不是如此呢。 越荷悄然一叹。 之前桑葚嘴里慌里慌张嚷出“那瑞香病得厉害”时,越荷不着痕迹地留意了徐藏香的神情。假如两人当真是姐妹情深, 关心则乱之下,怎么也要流露出几分动静来。 然而, 那徐藏香初始只是疑惑,继而诧异惊疑,旋即又恢复如常,并无真正的担忧关怀之色。这样的话,她当初对自己说的,大概都是假话了。 那样大一个谎言, 其背后居心之不良, 可想而知。当日的徐藏香与那白术不过是合谋来蒙骗她罢了, 越荷的指甲无意识叩着桌角。如果只为安插一个钉子, 绝做不到这等地步, 除非幕后之人还想利用这钉子多做些什么。洛微言, 所图甚大……她骤然攥紧了手。 无论这两人是否浑水摸鱼做了什么,洛微言对当初的李贵妃, 都绝对没存什么好的心思。 越荷道:“我不晓得她的用心, 可我也不愿莫名其妙就枉死在宫中。姚黄, 你知道我这一层身份或有人看重,可于宫中妃嫔却未必放在眼里。有阿椒在,折了我不会是大事。” 她语气转重。 “你明白我的意思。既然当日的洛婕妤能在李贵妃身边安下钉子, 今日的章贵嫔自然有理由渴望更进一步。若她真想在贵妃与昭仪之间挑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是绝不愿意投她的。” 姚黄犹豫片刻,轻声道:“主子打算如何?” 越荷略一沉吟,道:“贤德贵妃的旧事——虽然远了些,倒没那么容易引人注意。你先细细查探着,谨慎为上。或许有一天,我为了自保,也得替贵妃说上几句公道话。” 面前的姚黄已忍不住热泪盈眶:“好。” 越荷想,这已是眼下的她,所能想出最好的理由了。即便,就算不为自己讨个公道,洛微言若一意后位,迟早有一天,还会对自己的妹妹玉河动手。坐以待毙,绝非越荷的意愿。 她断然道:“就这样办,还是记住以隐蔽为上,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虽则当年的事情,想来早被抹去痕迹。可既然洛微言投鼠忌器地留下了白术,想来对方必然有些法子制约。或许,她能从别的地方找到洛微言的破绽,可越荷究竟还是更想查清当年的旧事。 天理如何,莫非要等到死后方能证明知晓?如今她也只能用自己的双手去为自己讨回公道。 越荷轻叹一声,无论如何,她不能辜负了第二次的生命。尽量为前一世的苦痛找回债主是一则,可若痕迹已经全无,或许她也会采用旁的手段罢。 果然昔日慧贵嫔之话乃至理,含糊着想要逃避争斗终究是无法的。可叹不过半年的光景,她又要自己陷入争斗了。越荷看着姚黄面色的黯然,料想她是想起了自己当初的身陨,也不由叹道:“去罢。挑几件好东西赏给桑葚,她今日受委屈了。” —————— 上林苑向来是宫中极盛的景致。 因时人重意头,故苑中多爱栽种“玉堂富贵,竹报平安”八样花木,即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兰花八种。如今时至盛夏,八景中正有几样可以赏玩,又逢真和长公主入宫,故霍昭仪带领了宫中妃嫔,在上林苑陪着长公主说话。 霍妩自养好身体后,便沉默无声地从洛微言处接过了宫务,一桩一件处理起来。洛微言心头如何不得而知,面上却是态度恭敬而不绵软的。 霍妩虽在品级上压了她一层,却是怀孕之后的事。之前两人平级时,反而资历深些的洛微言更得信任,因此霍妩对付起宫务来不免就有些吃力。幸而宫人得力,辛苦些也还没出什么岔子。 宫中妃嫔的贴身侍女,也不过是从尚宫局发送来的人中挑中的,自然比不上家中的侍女贴心。而皇帝登基之前就伺候着的侧妃、侍妾,却是有家中侍女陪嫁的。这些卖身契握在主子手里的侍女,便也一同入宫成为了心腹。诸如李月河的姚黄魏紫,苏合真的半夏,洛微言的甘草。 至于越荷、楚怀兰与李玉河,则是独得了恩惠才能带着侍女入宫的。而即便颇得霍妩信任的红绡,都是尚宫局送来的人,因此宫务之权,只要能牢牢抓住,是必有回报。 且说回真和长公主入宫一事。 这位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姐,甚得圣上尊敬,与驸马亦是日子和美。前些年驸马家族犯事削爵,圣上恐伤了公主面子,特意厚厚地加封于公主,后又找个时机起复了驸马。但经此事后公主亦是自感惭愧,鲜少入宫。近几年心结淡了,加之太后年岁渐长,这才肯寻常入宫看看。 此番公主入宫,圣上极是高兴,吩咐好生招待。故霍昭仪领了后宫一众的莺莺燕燕,陪同真和公主在上林苑赏花。 长长的一段路,栽种的都是玉兰树。抬眼望去,只见那玉兰花洁白芳香,如莲的花冠由遒劲的褐枝托举着向外盛。花瓣向四方舒展开来,整一处景致都是白光耀眼。 真和公主江德音身着鸦青色暗花祥云纹礼服,于玉兰的苍叶白花间很显庄重大气。 她眉目与江承光有些仿佛,只是更加秀美些。公主晓得霍昭仪是头次操办正式场合,未免有不尽人意之处,虽见了许多妃嫔请安,也并不嫌烦。 众人伴着公主说笑一阵,公主含笑问道: “昭仪有心,实在折煞本宫了。只是本宫久不见一双侄儿侄女,能否请来一叙?” 妃嫔之中,怀有身孕的玉河未来,而大皇子与大公主的母妃亦是抱病未来。霍妩歉意一笑,道:“原是我疏忽了。”又命人去抱皇子、公主前来。 汪嫔把玩着手指甲,娇滴滴笑了起来。她声音本就稍显尖利,这样笑反而有些渗人:“昭仪娘娘考虑的可真是周到啊!”她这人屡教不改,竟又拍着巴掌笑道: “那长宁公主也就罢了,毕竟有九岁了,贵妃也能放心。可大皇子才五岁,几个宫人能叫云婕妤安心么?果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晓得心疼。” 霍妩冷冷瞧了她一眼,刚要发作,冯韫玉已急急道:“汪嫔这话未免太不难听了,娘娘还年轻,这些方面自然比不得您。”汪嫔新被贬黜,如今反而和她平级。冯韫玉素日避让着她,今日出口也实在是怕霍妩和她冲突。她补救道:“谢谢汪嫔姐姐赐教啦。” 薛修媛蹙着眉向霍妩示意。 “好,那便找一位有资历的宫嫔去领大皇子。”霍妩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说道,“章贵嫔,你觉得呢?” 洛微言一直是恭敬地落后半步,此刻出列也不惊慌,淡淡道: “贺芳仪与云婕妤相熟,大皇子也是见惯了的。不如就让贺芳仪去领大皇子来。” 第59章 巾帼心烈 “你过来让我瞧瞧。”…… 乍然听此提议, 真和公主微微蹙眉,又像想到什么一般舒展开来,不置一词。 越荷却心中微惊:旁人或许不知道那一桩旧事, 可她早年亲历其中, 却是十分清楚的。洛微言……从前自己或许以为她会是无意,现在想想,她究竟还知道多少? 那边霍昭仪已经发了话。贺芳仪眸光闪动, 福身下去。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公主随意问道:“我听说母后的侄女入了宫,是哪一位?” 顾盼目光淡淡, 出列一福:“婉容顾氏参见长公主。” 公主望着她微微一笑:“不必如此拘谨,说来你还可以叫我一声表姐的。” 虽是玩笑话,但亲近之意并非作假。顾盼自是口称不敢。 “长公主是先帝的女儿,又得圣上敬重,嫔妾不敢高攀。” 她本是明丽的容颜,今日为了迎接长公主也特意打扮过, 一双杏核眼极是好看。 真和公主一笑, 刚要开口, 洛微言已笑着说道:“婉容一向知礼, 公主怕是听不到一声‘表姐’了, 不过好在一会儿能听人叫姑母。” 这话说的有趣, 众人俱是笑了。 洛微言又道:“昔日先帝为诛灭逆陈,悍然弃官起兵。逆陈追杀先帝家眷, 若非公主托身男儿寄养他处, 吸引乱军, 圣上怕是有性命之忧。公主的恩德,姐妹们都记在心里的。” 她入府甚早,对早年间的事也比众人知道得多。这番话触动情肠, 引得公主眼眶微湿,更有善感的妃嫔直接拿了帕子躲到一边去。 楚怀兰绞着手,一时只觉自己格格不入,不由就望向了越荷。越荷冲她点点头,亦晓得这种时候自己做什么都是尴尬,不着痕迹就往后退了一步。 却听穆长使笑道:“修仪姐姐,你躲什么呢?” 越荷忽遭瞩目,心中一阵恼意。她现在的身份以及将来的升迁,都是与前陈息息相关的。纵然她未必从心底认同,可也必得维护这个身份,不然反而让人从心底看不起。 她瞧了一眼穆长使,淡淡道: “为什么避开,大家都是晓得的。可穆少使为什么提这一句,我倒想问问了。” 不明着拿自己身份说事,却指对方居心叵测、无事生非,也算是打了个巧妙的机锋。穆长使涨红了脸,犹要争辩:“嫔妾只道修仪为越氏的事儿羞愧了,想要说和几句……” “哦?”越荷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继而冷笑一声,“不知穆长使这般情谊,倒是越荷的不是了。” 穆长使哪有说和的面子,不过是胡乱扯个借口。她一向不得宠,便也就无所谓荣辱,反而和汪嫔一样喜欢搅和。不同于汪嫔戾气深重,见谁咬谁。穆长史更喜欢找些鸡零狗碎的茬儿。宫中没几个喜欢她的,但都不把她当回事。 现下低位妃嫔们窃窃私语着,久了到底不像话。霍妩便十分不耐: “都长本事了,没得叫长公主看笑话呢。” 妃嫔们立时鸦雀无声,真和公主一阵好笑,反而向越荷道:“你过来,让我瞧瞧。” 越荷依言过去。面容端静,脚步沉稳。真和目视于她,不禁微微点头。 若说早年东躲西藏的恐慌已经彻底忘记,那自然是谎话。可这些年毕竟是养尊处优过来,而陈朝也已覆灭多时。真和长公主看见越荷的时候,已经没有痛恨,只有感怀了。 “你是扬威大将军的孙女?” 单从公主的问话,就很难不叫人放下戒备的态度。扬威大将军乃是前朝皇帝加给的尊号,而先帝追给越威的谥号却是“忠义将军”,不过表彰其气节而已。如今提起越威,大都是称“忠义将军”,还记得扬威大将军威名的,寥寥无几。 越荷大大方方回道:“是。” 真和公主一时感慨万千,当年迫得她东躲西藏、险些丧命的,便是扬威大将军的麾下。如今他的孙女,却又被钦点入宫。人生际遇之奇妙,不过如此。想到这里,竟对越荷生出几分怜惜的心思来,又想到她之前对穆长使的回击,既不自矜身份也不忘本,越发叹息了。 其实真和公主对前陈的恶感,早在傅卿玉那里便消磨不少。毕竟傅卿玉被接入宫里充公主教养时,她也还未出嫁,对方处处谨慎小心,又身世可怜。公主是厚道人,本就不愿为难了。 “本宫还记得你爷爷的威名。”江德音感慨道,“上回听驸马说,围猎的时候有个妃嫔飞马救人,是越老将军的孙女,你果然很好。” 越荷想起亲父亦是将军出身,再想起已经青灯为伴的金素,不由心中一跳,垂首道:“公主谬赞了。公主是巾帼英雄,越荷不敢比。” 比起以男儿身份在臣子家教养并行军伍之事的真和长公主,仅是救人的越荷自然不能相比。恐怕本朝女子,也唯有李月河能够相提并论了——李月河与江德音交际甚少,但互相感佩,有一股神往之意。前世她最落魄时,真和公主也曾遣人关怀问候于她。 真和长公主许是也想到了这桩事,不由地叹了口气。 正怅怅间,却听金羽笑道:“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长公主的事迹,人人景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她本是一时口快,想到这段词句便忍不住道出,见众人纷纷望来,不免有些得意,又赶快告诫自己谨慎为上。已听长公主含笑道:“是个嘴甜伶俐的,只是这样好的诗,本宫可担不起。”接着又肃穆教诲于众人:“身为皇家公主,自是要有所为的。” 公主看着金羽,也不过是些怜惜的心思。小姑娘哪里知道当年的旧事,她虽做男儿打扮,让臣子教养亦是颇多不便,最后也只得嫁了那家的儿郎。至于夫妻情感和睦,只是自己运道好罢了。 众人亦是低头思量金羽的词句。薛修媛眉头微蹙,又很快展开。 金羽才听闻了公主旧事,不免好感顿生,又想起因自己之故出家为道的金素,心头也是一颤,更加敬重起公主来。仿佛有了这份敬重,便能理所当然地减轻自己的惭意一般,道: “长公主何必如此谦逊,嫔妾也是有亲姐——嫔妾明白,身为长女必然是有许多无奈。公主于乱世之中担起长姐责任,保护幼弟,周全血脉,胆魄如此,实在可佩。” 她一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免有些许伤感。感觉不对时堪堪抬头,却见众人满脸怪异地看着她,不由心中一跳。顾盼已嗤笑一声道: “谁说咱们公主是先帝的长女了?” 第60章 微言立威 贵妃娘娘要生产了。 “谁说咱们公主是先帝的长女了?” 此言一出, 在场妃嫔都是忍不住轻笑出声。金羽不知所措,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知错在何处。仓促认下没准儿会丢更大的人, 金羽一咬牙:“还请婉容姐姐赐教。” 顾盼向来不喜欢金羽, 此刻虽未曾奚落于她,语气听着也差不了多少了。她冷笑一声道: “金修容是才女,自然不通俗物。可孝道却乃人伦天理!圣上即位之初, 加封大公主为长宁公主,念及亲姊真和公主亦是公主尊位, 论亲厚反而亲女长宁公主的赏赐更多些。圣上便对众臣说道‘朕的女儿,怎及先帝的女儿尊贵’,于是一律加封先帝诸女为长公主。故长公主所指乃是圣上的姊妹。真和长公主乃是先皇的第二女,令仪长公主才是先帝之长女。” 宫中的宗法伦理于她如信手拈来一般,顾盼见金羽脸色难看,堪堪在解释完“大长公主”乃是皇帝姑母之后便住了口。金羽脸红得无地自容, 盈盈下拜道:“多谢婉容姐姐赐教。” 顾盼轻哼一声没有理会。汪嫔却扑哧一笑:“怪道金修容乃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原来见识也不过如此。”她又瞧了冯韫玉一眼, 笑容渐深, “还不如人家冯嫔, 虽然是小门小户出身, 至少晓得谨言慎行不卖弄。” 冯韫玉之前出言, 不过是担心霍妩和汪嫔吵起来迁怒了自己,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得罪资历更深的汪嫔的。她低眉顺眼, 怯怯道:“汪嫔姐姐谬赞了, 嫔妾不敢和金修容比肩的。” 她行止间, 百褶裙本已能做到几不摇动了,现下一时着急,裙铃叮叮当当响了一阵, 旁人倒还没怎么样,她自己先急红了脸。 金羽不由心中愠怒,她可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软柿子,直接刺了过去:“汪嫔妹妹,你就是这样和堂堂从四品修容说话的?要说起出身的话,我记得妹妹原先是个宫女罢?” 汪嫔最恨旁人提她的出身,此刻不由勃然大怒:“你——” “都说够了没?”霍妩看她们要吵起来,皱着眉头呵斥,“汪嫔别整天挑事,本宫就不记得你占过理。还有金修容,回去好好弄清宫里的事,别整天读些没用的。连‘长公主’都弄不明白,还有心思看闲书念酸词?” 她的身份高出两人不知凡几,因此说话也极不客气。没尽早打断两人的争执,只不过打算看一看金羽的性情本事。现在这般,还不能叫她放在眼里。 金羽与汪嫔俱是垂首道:“嫔妾晓得了。” 汪嫔这人,霍妩早就懒得理会了。可是看见金羽那副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样子,她却心下来气。正要再讽刺几句作诗无用,又想起薛修媛,堪堪住了口。 正要再开口时,已远远地看见一群人过来,有小宫女过来禀报: “大皇子来了。” 霍妩一看便皱眉:“本宫只派了两个宫女,贺芳仪自己也就带了一个。哪里会有这么多人?” 小宫女喏喏回道:“云婕妤听说真和公主想看大皇子,便要挣扎着起身。等到贺芳仪进来,婕妤更是不肯躺回去了,硬逼着我们给她更衣洗漱,现下婕妤已亲自陪着大皇子来了。” 公主不过是想要见亲侄子一面,云婕妤非要亲力亲为,是担心公主的人照顾不好大皇子还是担心公主亏待了侄子?众人看向真和公主不好看的面色,不由各自思量起来。 只见云舒窈着玉色交领襦裙,缓缓上前,从宫女手中接过大皇子,仔细放在地上。而贺芳仪落后一步,明明一路都没能插上手,换个人面上早就不好看了,她却只是静立不语。 “侄儿惟馨拜见真和姑姑。” “嫔妾云氏拜见真和公主。” 公主淡淡向云舒窈叫了起,却含笑将手伸给大皇子:“馨儿过来,让姑姑好好瞧瞧你。” 大皇子一骨碌爬起身来,走到真和公主身边。他年方五岁,养得白胖健壮,虎头虎脑,十分憨态可掬,偏一双黑眼睛极为灵动,软软就叫了声“姑姑”。 真和公主仔细看着这孩子,竟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俯身将他抱了起来,惊得宫人连忙要上前接住。大皇子却丝毫不怕,只是咯咯笑着,套着黄澄澄金镯子的小胖手犹如藕节一般,在空中乱舞,哄得真和公主愈发开心了,忙不迭叫人将准备的小礼物取出来,拿给大皇子玩儿。 在这一过程中,云婕妤始终立在稍后一步的地方,清雅温婉的面容藏在阴影之下,脸上的神情看不分明。只一双明若星辰的眼睛,始终追随着大皇子的身影。 时而欢愉,时而担忧,给她周身上下都笼罩上一层母性的光辉。越荷不慎瞥见她的目光,那种灼人的感情几乎烫得她心中一疼,随后就是隐忍的绵绵刺痛。 “有个孩儿真好啊。”是低而温存的叹息声。越荷讶异回首,说话的竟是汪嫔。 她触及越荷的目光,神色一僵,随即冷哼一声,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又用阴阳怪气的语气再次感慨道:“有个孩儿可真好啊。” 她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这话刚好是在霍昭仪身后说的。霍妩面色一寒,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一攥。方要发作,忽然想起汪嫔也是流产了一个孩子的,一时竟有些可怜她。 汪嫔却犹嫌不够,更加张扬起来了:“是啊,有个孩子多好,贵妃娘娘可真是有福气!等这一胎生下来,圣上不晓得有多么欢喜。要我说,李贵妃就是福气好,入宫就是贵妃,才几个月就怀上了,家里又得力,这可是谁都比不上的呀。” 她嘻嘻地笑。 “哟,昭仪娘娘这么瞧我做什么?怪渗人的。” 霍妩冷笑一声。这女人,未免太过给脸不要脸了。 “别说你是什么身份,就是能生也没资格养着。当年凭着肚子闹着要晋封,现下还不是给打下来了?”她勃然喝道:“汪氏,记住你的身份!李玉河怀她的孕,也没见你占到点喜气。成天腆着脸在她宫里晃悠,圣上还不是照旧瞧不上你!” 长公主本在一侧抱着大皇子,听霍妩疾言厉色说了这许多话,神色便有些转淡。霍昭仪痛快固然痛快了,顿有些下不来台。 还是洛微言善解人意地上前扶住她的手,转向汪嫔微微拧眉:“几个月了,还是不思悔改。你回去罢,等昭仪气消了自然会将你的惩罚送到。” 又面向众人朗声道:“圣上年轻有为,志在四海,我们做妾妃的,更加不能寻衅滋事,致使后宫不稳,圣上烦心。圣上如今膝下只一儿一女,宫中又有李贵妃与钟芳容有孕,是值得高兴的大喜事。怀孕的妃嫔自然是大功一件,将来少不了封赏。你们能照顾到的,也算是功劳。此时不趁机沾点喜气,难道还要争风吃醋、祸乱朝纲吗?” 她顿了片刻,复又说道: “昭仪娘娘年轻体健,又深得圣眷。将来无论如何也是终身有靠,圣上也绝对不会亏待了昭仪。可是你们呢?一无生育之功,二有口舌之罪,难道还指望着凭这个封赏?”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是又有道理,又有气势,实实在在打消了不少人乱动的念头。长公主投来赞许的一瞥,微言此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讷讷道:“臣妾僭越了。” 毕竟这番话下去,她固然立起了威信,掌管后宫的霍昭仪反而会有些难做,至少一时算是落了下风。可是看她这副谦卑的表现,好像也不那么让人介怀了。 长公主却思量了片刻。她正欲开口,忽然前边一个有些面熟的宫女匆匆跑过来。霍昭仪已然惊问道:“不是叫你去接大公主了?怎么一个人回来?” 那宫女气喘吁吁,话都说不清楚了: “大公主……大公主托给南香照顾了……奴婢是先来禀报的……贵妃……贵妃娘娘要生产了!” 第61章 紫苏落水 究竟是……哪个李娘娘呢?…… 众人匆匆赶至承晖殿时, 玉河已经躺在榻上痛苦呻|吟。 来时那宫女早已把一切禀告分明。原来她奉命去接大公主来,一路行至御花园,忽而遇见贵妃, 捂着小腹紧蹙眉头, 魏紫一个人陪着,急得跳脚可又不敢走开。事态紧急,两个宫女商议着, 派脚程快些的她赶来报信,而南香则留着和魏紫一同照顾大公主和贵妃。 那宫女在赶来路上, 已经入长乐宫临华殿向慧贵嫔求救,贵嫔匆匆指派人手过去,堪堪在贵妃发动之前将她抬回了承晖殿。 “贵妃身边怎的只有魏紫一个人服侍?”真和公主又惊又气问道。 回话的小宫女低着头,声音细讷如蚊蝇: “长公主恕罪……贵妃娘娘本是因着身子不适,未能去迎一迎公主。可是不想贵妃歇了会子反而觉得身上懒,想要起来走动。琼英姑娘苦苦劝着, 说贵妃既能起身却不去见长公主, 恐怕有心人会造谣。偏偏贵妃怀孕后气性就格外大些, 一时发了火就不许人跟着, 只让魏紫姑娘搀扶一二。偷偷派去跟着的小宫女也被娘娘赶回来了, 奴婢们实在没有法子……娘娘身子一贯康健, 奴婢等也料想不到娘娘会早产!” 霍昭仪冷哼一声,面色阴寒:“想不着?原来承晖殿的规矩这样好!” 治下的后宫出了这样的事, 霍妩心中十分不豫。又想到玉河正要生产, 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真和公主淡淡瞧了霍妩一眼, 又肃然问道:“贵妃现下情况如何?” 婆子回道:“娘娘只是疼得厉害些,还没开始生产!” 公主颔首道:“你进去,告诉李贵妃。本宫在此坐镇, 圣上大约也快来了,让她安心生产!” 霍妩面上一白,清楚真和公主是不放心自己,也是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一片沉寂之中,只有微言轻声向公主道:“当此时刻,微言本不应当多嘴——只是大公主不是与贵妃娘娘在一处的么?为何不见大公主?” 真和公主悚然一惊。 妃嫔们纷纷都议论起来,面含忧色。穆长使更是直言不讳道:“先头听那宫女回话,一共只三个宫女:贵妃的魏紫以及昭仪娘娘派去的两位。难道苏贵妃竟没叫个宫人随侍大公主?” 众人面面相觑,此事的确不合常理,只是先前都心忧于早产的贵妃,无人发觉罢了。 长公主蹙着眉重新将那宫人叫来细细问话,只听那宫人回道: “因着苏贵妃卧病,大公主坚决要多留着人手服侍母妃,故只带了一个名叫紫苏的小丫头。那紫苏半路忽然抱着肚子说疼,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大公主又不好一直等着,便由我们陪着继续行进,后来,就遇见了李贵妃和魏紫姑娘了。南香与魏紫姑娘合力搀扶着贵妃挪动,奴婢匆匆赶来报信儿……大公主当是跟着贵妃的呀!” 真和公主沉吟片刻,又问左右道:“圣上怎的还不来?”得到江承光已经在赶来的消息也不过皱一皱眉,吩咐说,“本宫忝为圣上亲姐,又年长于诸位,便托大安排这一回——还请昭仪带人速速去御花园一带寻大公主,贵嫔带人去寻那紫苏并查探贵妃早产是否人为,本宫坐镇此处,必尽力保得母子平安。” 在这宫中,大公主并没碍着别人的事,想来不会有危险。而紫苏的骤然失踪与贵妃的早产,则偏偏让人有着巧合之感。显见得,真和公主更加信任章贵嫔而怀疑霍昭仪,担心她对贵妃下手! 霍妩凌厉妩媚的桃花眼冷冷一扫,公主这般防范也算事出有因,毕竟假如给了她霍妩机会,她也绝不会对李玉河心慈手软——难道不是她害自己流产的么?丹唇轻启: “好,那本宫就叫姐姐使唤一回。”面上似笑非笑,转向宫人时却是一片冷厉,“随我去御花园找人!再不然就去未央宫问问!” 洛微言隐晦地看了她一眼,亦道:“微言必不负姐姐所托。”也是带人退下。 ———————— 越荷十指暗扣,藏于袖中,只听着楚怀兰絮絮地说着什么,心头却一时担忧一时犹疑。 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产房中依旧没传来什么消息。她的妹妹玉河正为了新的小生命奋力挣扎,而皇帝面容端肃,未有言语。 今日之事处处藏着蹊跷。玉河身边只带了一个魏紫也就罢了,可是御花园并非偏僻之地,附近必然是有宫人巡视的,魏紫怎么可能因为担心玉河没法儿走远了叫人?而能够将那些宫人一一支开的——越荷羽睫覆下,果然自从洞悉了洛微言的用心,才更觉她可怖吗? 假如玉河出事,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与她有怨同时又掌管宫权的霍昭仪,实在是一箭双雕的好计,只是玉河的孩儿……亦是被人拿来算计了。越荷不由心中愠怒惊怖。 怀孕的玉河遭遇大公主,如果玉河胎动不适的时间更晚一些,是否会“恰好”地落在大公主头上?大公主冲撞了玉河,致使她早产?然后——玉河与苏合真之间的矛盾同样被挑起。 这布局之人的心思……越荷惊出一身冷汗。 若非她因着这桩还魂缘法,同样会被瞒在鼓中!毕竟洛微言平时的为人太好,根本看不出丝毫野心! 仍在思量间,忽听一阵嘈杂。原来是霍昭仪带着人回来了。她一路抓着大公主的腕子,动作虽不甚温柔,步子却显见得放缓了许多。 大公主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娇美的脸蛋此刻写满了怯意。霍昭仪放开她的小手,下拜道: “臣妾参见圣上、皇姐。长宁公主已经寻回,正在此间。”语毕便有人将大公主拉到皇帝面前,江承光忙俯身去看女儿,一时间心疼不已:“梓安,怎么了?说出来,父皇给你做主。” 皇子要严厉要求,公主却可以好生宠爱,何况长宁公主乃是已故皇后的女儿,正正经经的嫡长女,江承光素日不免便偏疼她些。眼下见女儿哭得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也是极为耐心地哄着。 “苏贵妃性子柔弱,倒把梓安养的太天真了些。”真和公主微微一叹。 她惯是看重气度的,偏大公主就娇怯天真了些。 霍昭仪立在一旁,淡淡回道:“长宁公主自个儿跑开的,远远地跟了一路,躲在长秋宫外头哭得伤心极了。臣妾左右问不出什么话来,就先带公主回来了。” 江承光一时口讷,见霍妩仍是神色淡淡,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哄着大公主说话。好半晌,大公主才闷闷答道: “儿臣见李娘娘捂着肚子说难受……儿臣心里很怕。从前的李娘娘也是有一回,吃了一盏茶便腹痛得难受,儿臣想去看望可是母妃和父皇都不准……后来母妃便告诉儿臣李娘娘去了,儿臣很怕很怕……” 江承光背对着她。越荷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觉皇帝身体忽然一僵,手却轻柔地拍在女儿背上,将她搂在怀里。 “不要怕,梓安,不要怕。”他温声道,“李娘娘会没事的。” 可他说的,究竟是……哪个李娘娘呢? 越荷心中担忧妹妹,身旁楚怀兰喊了她好几声,她一时间没顾得上。而楚怀兰瞥见真和公主正望过来,便也不敢说话了。两人一时寂寂。 片刻后,洛微言的宫女甘草匆匆而来,对着皇帝便是一福,道: “找着那紫苏了,她不慎失足落水淹死了。主子叫奴婢来回个话,说自己见过血光不方便过来,省得冲撞了贵妃。” 倒是乖觉得很。江承光一愣,问道:“淹死了?竟这样巧?” 也无怪他多心,座下嫔妃中,有谁会相信那宫女当真是恰巧淹死了? “身上可有什么东西搜出来?”长公主问道。 甘草垂首道:“无。” 皇帝神色渐冷,放下大公主便嗤道:“好一个失足落水!”又道,“彻查此事。” 此事恐与洛微言脱不了关系。这个念头立时闪现在越荷心中,让她去审理,能有什么结果?甚至,她可能会将罪责推到别人身上……越荷心中一紧,忽见大公主面上凄惶,显见得是被紫苏之死惊到了,却一时无人理会。眼见甘草就要退下,越荷出言道: “圣上,大公主现下正……” 她话虽只说了一半,江承光看着女儿的小脸,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意思?心下一阵内疚。 他的一双儿女,大皇子因着他对云婕妤的承诺,并不十分严厉,而大公主更是被娇宠得过了。今日梓安实在是受了惊吓。他一面哄着女儿,一面又听越荷轻声道: “公主身边只派了一个宫人照看,虽是公主孝顺的缘故,却也太不精细了。宫女一时身子不适走脱了,那么公主又当如何呢?总是要两个人互相裨补的好,这样也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嫔妾一番妄言,还请圣上恕罪。” 越荷素日不爱出头,忽然说了这些话。旁人只以为她是在讨好,真和公主却若有所思地看了越荷一眼,露出点笑容来。 而江承光已然道:“修仪这话说得有理,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紫苏之事只让微言一人主理,也怕她有所疏漏。”显是有所思量,他转向霍妩,微微拧眉,“昭仪,你与贵嫔一同审理此事。你位份尊贵,但事情到底是贵嫔先行主理的,这件事上,两人暂不分主次,只以真相为要。” 霍妩应是。 正吩咐间,一阵骤然高亢的尖叫从产房传出,似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接着便是婴儿的啼哭,仆妇的欢声笑语。江承光不由转过身去,手指无意识搓着指腹。 只见稳婆喜气洋洋跑过来笑道: “恭喜圣上!贵妃娘娘为圣上诞下了个健健康康的小公主,母女均安!” 听闻玉河产女,妃嫔们神色各异。江承光却似浑不在意一般,反而颇为高兴,大笑道:“好!”一面又命人赏赐。众妃嫔也忙是道贺,一时之间忙乱起来,场面喜气盈盈的。 越荷恍惚间回头望了一眼承晖殿,无论如何,妹妹的女儿已经平安诞生了。她按下所有念头,收拾了笑容,亦是上前向江承光道喜。 第62章 幼玉有福 “幼玉是极有福气的。”…… “圣上很宠爱二公主呢。” 小茶一面为越荷倒茶, 一面忍不住去看她面色。越荷笑了笑,没有接话也没有呵斥她。小茶很单纯,这高兴起来了, 继续说了下去: “都说皇子、公主本就福气重, 不能多宠,恐怕小孩子受不起。故而大皇子是三周岁时取的名,而大公主则是皇后娘娘病逝前起的名。可二公主才刚出生, 圣上就起了名字‘梓宪’。听说贵妃娘娘很欢喜呢。” 比起刚入宫时,小茶明显活泼了不少: “大公主‘长宁公主’的尊号, 是在圣上登基之时加的,毕竟大公主乃是嫡出,身份尊贵。可奴婢听说,圣上还想在满月宴给二公主加个尊号呢!这也太过宠爱啦!” 她面上不由露出点点欣羡来。 梓宪,梓宪,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名字。越荷不禁要想, 假如自己的孩儿生下来了, 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好名字呢?一时又觉得自己可笑, 摇摇头撇开这个念头, 问道: “那紫苏的事情, 可有什么结果了?” 小茶皱着眉头想了片刻, 又展颜道:“主子猜得没错。那日,御花园一带的宫人的确被人调走了, 现下还查不出什么。”她稍稍压低了声音。 “只是魏紫姑娘坚持是苏贵妃所为……倒也不是全无依据, 霍昭仪的人捡着了那紫苏丢弃的香包, 里头全是玉丁香之类的花粉!那香包若让贵妃娘娘闻了,肯定是要胎动早产的,昭仪现下断定那紫苏是为人指使, 后来又胆小怕事丢了香包想躲开一劫,最后被人灭口……” “魏紫既然一口咬定苏贵妃,那李贵妃的意思呢?”越荷忽然打断她问道。 小茶有些疑惑,仍是答道: “李贵妃不是很乐意的样子,呵斥了魏紫一番,可也没有多解释。” 这倒还像是玉河的性子,只是似乎对苏合真起了嫌隙。越荷抬手揉了揉眉心,魏紫既然服侍了玉河,肯定会将苏合真谋害自己的事情告知于她。这样看来,玉河并没有完全相信。毕竟,苏合真一向是极疼宠玉河的。而自己不到死时,也认不清那人的真面目。 但是,不信也好。越荷一阵苦笑。尽管苏合真因为体弱多病,已经将近一年没有侍寝了,可皇帝依旧是时常探望垂询,那深情脉脉的样子,实在叫后宫中人看得眼热。玉河与苏合真对上,胜负难料。她怎愿让娇憨的妹妹冒险?只是经过这次的事情,玉河也该对苏合真多几分提防了。 “继续说罢。”她道。 小茶便道:“昭仪与贵妃向来不睦,便是寻到了那个香包,没有其它证据说话也没甚底气。贵嫔周全着事情,一一看望问候了两位贵妃等。太医说贵妃的早产也许是自然发生的,并无外力作用。旁人白白算计,一样也没落着贵妃头上。” “这样说来贵妃娘娘真是福大命大。”桑葚笑捧着果盘进来,香甜的蜜桃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绒毛,“从不晓得小茶这样能打听。” 小茶面色绯红,也不回嘴,还是认认真真回答着越荷的话: “紫苏的香包有好几个,其中有一个就挂在大公主身上。圣上恼怒的很,却特意去安慰了苏贵妃叫她莫要多心。”她迟疑片刻,“奴婢觉得,这桩公案还是得糊涂了结。” 越荷听她言语,亦是暗中点头。御花园的人手被支开,如此大的手笔,还能不留下把柄么?除非那出手之人刻意将大半个后宫牵扯了进去……就如同她阁中的文竹,也在那一日去领物件时经过了御花园,苦着脸招呼了一个相熟的宫女帮着搬了阵子。 这样大一笔糊涂账,江承光不会愿意去算。而霍昭仪与章贵嫔两个人一同查探,也难以理清——越荷料想即使自己猜错,此事与洛微言无关,那也该牵扯到霍妩。 利害相关,她们自然会自发把水搅浑。 瞥见小茶犹犹豫豫的面色,越荷禁不住一笑:“有话便说罢。” 小茶诚惶诚恐应了是:“奴婢僭越了,只是奴婢有些不明白……”她顿了顿,“主子那日怎的要出言呢?莫非、莫非主子怀疑章贵嫔不成?” 越荷暗赞一声小茶剔透,仔细打量她一眼却是温和笑道:“胡乱想些什么呢?”她垂首,慢慢拨了拨指甲,“我终究是要回仙都宫的,难不成一辈子留在长乐宫?到那时候——你也是晓得的,昭仪有些不喜我。何况,昭仪位分在贵嫔之上,直接越过了昭仪也实在不成体统。” 小茶叹服道:“主子考虑的是。”又很快欢喜起来,“奴婢方才忘记了,御前的路公公告诉奴婢,圣上晚间仍要过来,请主子好好预备。” “好你个小蹄子,明明是最和咱们相干的事,偏偏让你忘了!”桑葚含嗔,脸泛喜色,又转向越荷笑道,“才说二公主有福气呢,其实咱们也是一样。圣上这么喜欢主子,想来咱们也是后福无穷的。主子您说是不是?” 越荷低头笑了笑,面上却无什么欣悦之色。她又想起离宫的仙儿了。只道: “可别轻狂了,我要问你,你们姚黄姐姐呢?怎么早起就不见了?” 桑葚一愣,神色便有些小心翼翼:“去瞧魏紫了,奴婢看她约莫是有些话要劝魏紫姐姐。” 越荷心下了然,也不便多说,只吩咐她们各去办事不提。 ———————— 紫苏一事的处理,到最后果然是轻拿轻放。打杀了两个玩忽职守的奴婢,也就算作了结。或许因为罚得实在轻了,江承光对于二公主更是疼爱,又在她满月那日正式加尊号“幼玉”,是为幼玉公主,自此,荣宠无限。 越荷只是听说,这位才刚满月的小公主,已经要被记入玉牒宗谱了。 “修仪在云光阁住的还习惯么?” 江承光看了会子越荷修剪梅子青釉瓶中的瑞香花,含笑问道。 迁居也就是前两天的事了。越荷放下剪子,清淡一笑: “哪里不是住呢?圣上放心,嫔妾没那么娇贵的。” 江承光“嗯”了一声,又道:“傅巡抚快入京了。” 越荷心里清楚他指的是傅北,大约是要提傅北入宫探望慧贵嫔一事。果然江承光道: “他虽然身份——事情倒确然办得好,挑不出错。朕自然要给他这个恩典。” 他面上神色温和,却带着淡淡的倨傲以及一丝疑虑。越荷素来知晓他,怎会不明白这个意思。只含笑道:“圣上看人,定然是不差的。” 江承光含一缕笑意:“是,阿越说的是。朕自然不会看错人。” 说着,拿起剪子要自个儿也修剪一番枝芽。 越荷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江承光对于傅北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从他的太子时代,一直延续到登基为帝。早年和傅北的情分,曾让李月河费尽心思想要尽力消弭这些,可努力统统是无用。这里头,兴许也有先皇的缘故。 “在想什么?”江承光并未回首,只是口里问道。 “在想……”越荷神色微黯又很快笑道,“去年秋日洛姐姐便约了酒席,摆在今年。如今快要到时候了,嫔妾倒想不起自个儿写的签子了。” 江承光哈哈一笑:“这样才有意思。”又道,“吃酒便吃酒了,你们偏费恁多心思折腾。” “无事可干便只好折腾了。”越荷笑笑,不以为意。 “慧贵嫔体弱,你素日里是辛苦的。”江承光摇摇头,不愿再说一般,“只是既然约定了吃酒,那便去。不必瞻前顾后留下陪卿玉,她心里头在意的——也并非是这些。” 越荷应是。 “对了,阿越以为‘幼玉’这个封号如何?”江承光似是突然想起,面上不免有些得意,“贵妃喜欢极了,直接就拿幼玉来称呼小公主呢。” 越荷轻笑一声:“圣上该去问才女金修容的。不过嫔妾也觉得很是好听。幼玉公主,是极有福气之人。” 江承光淡淡一笑,神色也慢慢变得悲哀起来。他笑了笑,如同呓语: “是啊,幼玉是极有福气的。” 他温和道:“幼玉有福,可惜朕的儿女并非都——阿越。”他一顿,“幼玉能做朕和李贵妃的孩子,的确是极有福气的。” 第63章 太液酒席 “怎么才女金修容都不知道呢…… 时至白露。 一竿竹篙撑在湖里头, 韧劲全在蓑衣太监手中释放开,小舟一时行得飞一般,水花四溅。 可楚怀兰却欢喜极了, 她半点不怪罪, 只笑道:“越姐姐,这趟真有趣呢。” 越荷失笑。闻得同舟的冯韫玉软声道:“多赖贵嫔娘娘费心操持,姐妹们也难得这样轻松一聚。” 楚怀兰一扭头, 似笑非笑:“好你个冯嫔!背着昭仪娘娘却夸起贵嫔娘娘了是不?” 冯韫玉脸儿通红,忙摆手分辩道:“我没……楚姐姐你别说啦!” 越荷知她现下托庇于霍妩, 处处谨慎唯恐遭到厌弃,便向楚怀兰努一努嘴,果然阿椒慢慢止住了话头,转而言笑晏晏道: “姐妹们相聚吃酒,本是乐事。贵嫔娘娘用心,眼下看着倒是雅趣了许多!” 阿椒此话不错, 洛微言的确在此事上很费了一番心思。 此番的酒席摆在太液湖湖心, 一个名叫“陶屿”的小岛上。 打理着宫中庶务的洛微言, 从来都是个清雅之人, 因而酒席也布置得很是幽静不凡: 林荫之下凉意舒爽, 奇花异草淡淡芬芳。匠人精心清理出来的坐席, 多是就地取白石打磨而成,别有意趣。更不用提那一曲折宛转的“流觞曲水”。 妃嫔们虽养尊处优, 鲜少有真正玩过的, 此刻都不由前去细瞧。 美人们衣袖宽大, 随风而动,远望竟有几分飘逸洒脱的味道。越荷入了席,目光却刚好触及金羽身影。她正挽着钟薇的手高声谈笑, 仿佛在背诵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钟薇的身孕已经四个月,如今略略显了怀,她只是温婉浅笑,时而回答一句,引得金羽赞叹不已。越荷转开目光,见顾盼独自立在一片树荫下,极为明艳的容颜此刻却流露出几分孤寂来。 这一酒席只图风雅有趣,因此位次也无人在意。只留了最好的一个给皇帝,剩下的都是妃嫔随意挑拣,先到者得。并无依仗位分宠爱强令让座的事情发生。 楚怀兰总也觉得前头的位次更好,仍要再看。越荷却懒怠动弹,便就近拣了个位置坐下。她稍有些畏热,从姚黄手中接过了扇子,自己轻轻地打起来,是心静则凉。 近旁的两个位置离她都颇有些距离,薛修媛正坐着其中之一。越荷与她一笑,命姚黄将提前备好的扇子送去一把,果然薛修媛含笑致意。 忽闻笑声朗朗,脚步匆匆。一个极清脆动听的声音响起:“理修仪姐姐的姚黄好细心。”却是盈盈而笑的金羽,她极是大方地坐在了越荷另一侧,笑靥如花: “越姐姐不介意我坐在这里罢?” 越荷淡淡一笑:“修容自便。” 金羽见她神色并不端着,很有几分好感。又想起当归说,这位理修仪乃是姐姐入宫后相识的好姊妹,心头不由有些难堪。兴许旁人是看不上自己的——可她又何尝愿意走到这个地步? 吐出一口郁气,金羽将刚从越荷那里讨来的扇子扇得飞快。罢了罢了,人活着还不是图个开心?何必要自苦呢?这样一想,她又快活起来了。 ———————— “妹妹们写的签子已着宫人巧匠重新描摹誊写,绝不会露了行迹。” 谈笑之中,洛微言起身,落落大方宣讲规则:“故而何签为何人所写,本宫也是一概不知。”她抿唇一笑,“所以姊妹们或有促狭语句,嬉闹之时也是不必忧心被人家恼上记恨的。” 她转过去,望向刚刚赶来的江承光,唇角含笑:“圣上以为如何?” “微言细心。”江承光赞了一句,又随口询问,“是怎么个规矩?” 微言笑道:“并不复杂。圣上瞧这‘流觞曲水’,玉带弯弯,每位妃嫔座次前都刚好是一折弯处。拿特制的托盘装了果酒和签筒,一路漂流。在何人前方停下,那人就需饮了一盏,接着掣签。至于签上写了什么?”微言抿嘴一笑,“这个臣妾可也做不了主了。” 江承光笑道:“那便开席罢。” 于是一番笑闹,盘子便在众人的注视下,于玉带中晃悠悠漂浮起来。年轻的妃嫔们图有趣儿,俱是眼巴巴望着。偏偏那托盘怎么也不停靠。微言不由失笑: “你们都等着呢?这流觞曲水不过是偶作消遣的玩意儿,正席还摆在这里。总不能邀了大家,却喝回去一肚子水酒罢?且安心,没那么快停下的。” 众人这才不再盯着瞧,俱用了些糕点果品,都与相邻的妃嫔说笑起来。 越荷本来颇不耻金羽为人,偏她的词句确实清华高远,不似小人之作。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应答起来便也不算太冷淡。只是仙儿的倩影倏然在心头闪过。 越荷怔了片刻,心思惘然。 妃嫔间说笑一阵子,气氛渐渐热烈。忽闻摇铃之声,楚怀兰拍着巴掌笑道:“停在我这儿啦!”迫不及待就要掣签,却被宫人笑盈盈拦住:“贵人,先吃盏酒。” 楚怀兰明眸闪闪,一仰脖便吃了个干净,极豪气地翻手给众人看,引来一阵轻笑。 她笑道:“这下可以了罢?我倒是第一人了。”于是也不迟疑,信手便取出一只木签,翻出另一头,念道: “无怡神于暇景,惟属意于新诗——不知出处者饮。” 众人一时愣住,皇帝拊掌大笑,却是看向薛修媛:“一看便是你写的签子了,实在无趣!” 薛修媛不免有些面红,洛微言嗔道:“圣上,说好了不叫人晓得签子是谁写的,这才有乐趣儿。臣妾主办宴会的都没偷瞧,您怎好亲自破了规矩?” 江承光哈哈一笑,也不说什么了。便见霍妩自斟了满满一杯,向众人道:“修媛才高,这出处本宫是不知道的。先干为敬。”语毕亦是喝了个干净,皇帝不由叫好。 昭仪都已喝了,旁人还敢推脱么?众人暗叹,这薛修媛还真是个书呆!便闻钟薇温婉道:“无怡神于暇景,惟属意于新诗——徐陵的《玉台新咏序》。不知我说的可对么?” 微言笑一笑:“自然是对的。”又面向众人,“姐妹们别想着胡乱混过去,都老实些领罚。”自然又是一阵笑声。 越荷饮了,见金羽握着杯盏迟疑,问道:“修容饮是不饮?”金羽才如梦初醒一般,犹豫片刻笑道:“当然要饮!我可不晓得这个。”一面仰脖吃了干净。 穆长使“哎呦”一声笑了起来:“怎么才女金修容都不知道呢?”一时引来了众人目光。 金羽意态闲闲地理了理鬓角,横她一眼:“我就不知道怎么了?”才女二字叫她面上有些臊了,可嘴里却是轻哼一声,“才女便需得读过所有的书?需知学海无涯,又有谁能读尽天下书?就算读成了,也未必是才女,说不得便是个书呆——再说我何时自称过才女?” 众人一愣,俱是笑了起来。江承光击掌赞道:“羽儿谦逊,实堪为众人楷模。何况羽儿‘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坦率过人,朕心甚喜。” 金羽似羞似喜瞅他一眼,又为自个儿斟上一盏。素手纤纤,皓腕霜雪。 酒席重新开始,那托盘又在流觞曲水中行进。这次停下倒没花多长时间,第二个轮到掣签的乃是云婕妤。她缓缓饮了酒,面上漾开桃花般的红晕,挑了只木签取出来,轻声念道: “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庭前有竹林或兰花之人饮三分。” 她清浅一笑:“这样的签子——那嫔妾先却之不恭了,好在只要吃三分。”又重新取了一杯吃了三分。她殿前开的兰花,确是极美的。 江承光笑道:“有些意思了。”这签可比头回的有趣,他环顾众人,“不知还有何人出来领罚?” 薛修媛叹口气起了身,拱一拱手:“嫔妾领罚。”亦是唇边含下三分清酒。 众人不觉莞尔,霍妩更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瞧她刚才一道签,为难了我们多少人,现下只饮三分还是便宜了她!”都催促着薛修媛快喝。庭前竹,正是她的听雪阁。 薛修媛喝罢,忙丢了酒盏,面色泛红。众人笑过一阵,纷纷对接下来一签期待起来。 ———————— 紧跟着的两签倒都是有趣的。 金羽掣着了“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来迟者罚三杯”,众人嬉闹着灌了来迟的江承光,又闹着要找出这位“心思聪明灵巧”的妹妹,微言怎样笑骂也拦不住。乱哄哄你猜我我猜你,气氛甚是热络。而玉河掣着的则是“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与善骑马者饮一杯”。 善骑者还好认,越荷、贺芳仪、霍妩都是被推举出来,衣服鲜好却是各说各有理的事,一时之间分辨得热热闹闹,最后大半在座妃嫔都不得不吃了这一盏酒。 “该我了呢。”洛微言好容易制住笑闹的众人,饮了清酒方读出自个儿抽到的木签。她道: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将军之后满饮一杯。” 大夏开国未久,文武仍是并重。此签想来就有敬武之意。 在座的武将之女也无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笑嘻嘻起来要饮,有的还故作豪迈慨然之态——军士保卫家国,本当尊敬! 眼见着玉河、霍妩与金羽纷纷起身,越荷犹豫一瞬,终是执盏而起,饮下一杯。不少窥刺的目光落在身上,她也恍若不觉。下一刻,汪嫔尖利的嗓音响起: “哟哟哟,倒忘了理修仪也是将军之后呢?” 第64章 美人何在 虞兮虞兮奈若何。剑舞美人饮…… 汪嫔这副嘴脸着实叫人不喜, 没得搅合了宴会的好心情。 江承光不由蹙眉。已见越荷骤然神色冰冷: “汪嫔姐姐,我敬你比我年长,叫你一声‘姐姐’。可是这样我便由得你大放厥词么?” 她望向盏中残酒, 神色不明, 倏而一叹:“莫非‘忠义将军’不是圣上赐下的名号么?” “汪嫔你又何必多嘴。”玉河见江承光神色不豫,连忙抢先呵斥道,“大好的时候, 何必出来扰人兴致?理修仪乃是忠义将军嫡亲孙女,圣上亲自裁断, 绝无质疑之处。” 又面向皇帝娇憨求情道:“臣妾没管束好宫里人,圣上罚罢,臣妾受着。” 江承光面色稍霁,伸出手点了点她的鼻头,亲昵道:“你以为朕不会罚么?”又转向汪嫔,冷声道, “这样不懂规矩, 又何必出来招摇!” 汪嫔吓得连忙伏地请罪。 霍妩嗤笑一声:“真是没规矩。堂堂正五品的修仪要被一个小小的嫔嘲弄?理修仪你也不用顾忌她的资历了, 像这样没脸没皮的人, 说什么都嫌不够呢。”却也暗嘲越荷软弱。 越荷未语。她并不想将精力放在无谓的争执上, 可是, 汪嫔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于她,嘴里还永远是“前陈遗民”这一条罪状。 旁人投注来的怜悯目光, 越荷不会感受不到。 那同时也是一种排斥, 将她作为“前陈遗民”与所有的“大夏子民”排斥开来。越荷清楚, 她能够以此身份进阶,却不能以此身份处事,否则终归失道寡助。 她心下不由微恻, 也无怪乎慧贵嫔那样避世了。纵然旁人没有敌意,光是异样排斥的目光,就够让人难受了罢?自己,到底不是真的越荷,对前朝将军后裔的身份认同感不强,因此才能注意敏锐,思虑利弊。假若她如阿椒一般冲动,只怕…… 想到这里,越荷就忍不住去看楚怀兰。只见她垂首沉思,与往日之态大异,不由暗暗纳闷。正想着,阿椒抬起头里,勉力冲她笑了笑,眼圈儿有些发红。 从来爆碳脾气的阿椒,亦是被伤得狠了。越荷心下怜惜,赶忙让姚黄过去递话安慰。 ———————— 皇帝的心情自然要紧,汪嫔讷讷地住了口再不敢多言。酒席又重新热闹起来。 下一支签却是由贺芳仪抽出,她饮罢交与宫人念。那签上写的乃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自认者饮。” 妃嫔一时哄堂而笑,江承光也笑骂了好几句“胡闹”。哪个促狭的小妮子写下这样香艳的签令?难怪贺芳仪不肯念了! 霍妩懒洋洋笑:“不晓得谁这样淘气,写了这一支出来?”妩媚的桃花眼一瞧皇帝,曼声道,“莫非圣上觉得有人敢不饮么?” 说着嗤笑一声,自行饮下了手中满满一盏。开席以来她饮的算是最多的,此刻却还不显醉意。 江承光笑着摇头,不以为意。又见妃嫔们一一举起酒盏,向他一拜饮下,心中不由满足。越荷即便是心头稍感不适,也只得随众饮了这一盏。 她一边心下暗自摇头,一面想着,霍妩说得对,又有哪个人敢承认,自己并不心悦于这位君王呢? 余光瞥见金羽双手绞在一起,却端坐不动。越荷不由一惊。正想要催她一句,已有人注意到了这边。李玉河凤眼圆睁,直直道:“修容,你怎的不饮?” 众人纷纷望来,不由心下大异。都想起那日金家姐妹在殿前的话语,这金羽本是不肯入宫的,心中若没有圣上也是可能——然而她怎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她若有赴死之胆,早在当日便能拒不入宫,何必要…… “羽儿为何不饮?”江承光执着自己的酒盏,面上仍带着笑如春风,却禁不住令人心头发寒。 众人心头一颤,顾盼方才还微微绯红的面色顿失血色,只是无人留心!却见金羽不慌不忙,手握杯盏起身,朗朗笑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羽儿的心意,圣上难道不知?” 心中恋慕着一位郎君,他却并不知晓我的情意。方才饮酒的妃嫔全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恋慕”之心,而金羽却独独大胆指出,自己的心思皇帝必然知晓。 如此看来,倒是旁人理解错了这签子的意思! 江承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指着金羽说不出话来: “羽儿、羽儿……好个古灵精,促狭鬼!” 明白过来的妃嫔也有忍不住噗嗤的,也有觉得自己技不如人惭愧或愤恨的。无论如何,面上总是跟着哄笑一场。越荷却思量着,金羽能得江承光宠爱,果然是有她的过人之处。 观她于情意上看得颇淡,性子又刚,不愿低头,便婉转地让皇帝自己思量。不但显露了自己的聪慧过人,又免于承认“心悦于君”,反而让皇帝自己去猜。如此聪明机变,灵巧妙思,却是自己多有不及之处。越荷也不由叹服。 而在无人留心之处,顾盼面露一丝苦笑。金羽,这样的聪敏,不肯交出自己的心,还迷得圣上这样看重?而自己……万般柔情,又是否为真呢? 不觉痴了。 ———————— 托盘于玉带上一路流淌,已经是流过的第九趟了。抽过签的妃嫔当然是心满意足,没抽过的却还巴巴望着。而这一回,总算是停在了越荷面前。越荷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饮过酒。 方才掣出一只木签,翻转过来。堪堪要念出口,面上不觉一黯。 “越姐姐,上头写的是什么?”楚怀兰性子急,早忍不住开口问道。 越荷心中怅然,并不回答,只是念道: “虞兮虞兮奈若何。 ——剑舞美人饮两盏。” 江承光闻言,不由就去找聂轲的身影:“聂贵人呢?” 微言温婉回道:“贵人今日托人说了身子不适,未能过来同乐……贵人亲手酿制的桑落酒,已经摆在诸位的面前了。” 江承光笑了笑:“那便一人替她吃一口,都尝尝这桑落罢。”神色却转淡,“当真好酒。” 越荷心中一叹。 其实,聂轲已经很少出席妃嫔聚会的场合。 自从金素出家,金羽入宫,深厌金羽的聂轲认为她实在对不起素素,可是两人几番冲突,都让皇帝给严厉呵斥。眼看着金羽春风得意,聂轲又怎会愿意面对那张和挚友一模一样,却分明是两个人的面容呢?这件事,就是越荷再劝她也无用。 其实在越荷看来,金羽身上不乏可取之处。只是为人有时偏于自私,不肯顾忌旁人。但想到金素与聂轲的真挚感情,越荷又能说些什么呢? 目光移向手中的木签。“剑舞美人”,一看便知是金素对好友的揶揄。那时候的金素风光无限,婉丽的面容上总带着笑意。 这酒席从一年前开始置办,中间有不少签子,还是素素写下的罢? 那时候——那时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满以为自己会参加这场酒宴的。 纵然已过去了许久,有些事情,依然会在身边留有刻印。就如同手上这支,明显是金素所写的签子。而那签筒里签子再多,也不会有金羽的妙思。 洛微言正在向皇帝请罪,言说自己忘记了将签子择选一遍。其实不过是因为提起了金素,败了皇帝的兴致,只是无人敢明说罢了。越荷瞅一眼金羽,心道,前头她答得再妙,因为这一支木签,皇帝念起了金素,一时间定然要不想见她了。 金羽慢慢吃了一口聂轲所酿的桑落,听人家称赞着“清且香醇,入口绵甜,回味悠远”,自己却只觉得辛辣。 又一次,她觉得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 皇帝虽神色转淡,但有花朵般的妃嫔们哄着劝酒,终究好了不少。仍是宴饮为乐。 酒席后半段,抽着的大多是中规中矩的木签,也少有先头的意趣。说到底,有趣的签子终究是难寻的。任你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东西没准儿前人早已玩遍。 越荷所写的“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任劝十分”亦是被钟薇给抽了出来,她含笑敬过皇帝。因着身怀有孕,她今日喝的是些甜果酒。 “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掌宫务之人自斟三杯。” 沈贵姬手上的签子一念出,她还没说什么,早有人拍掌笑道:“好极好极!素日都是姐姐们约束着我们,现下总算该你们吃酒!”一面又推举李贵妃、霍昭仪、章贵嫔、沈贵姬四人出来。 玉河笑着一句“本宫可没接手过几日宫务”,吃了一盏便含混过去。沈贵姬亦是说她不过是个打下手的,吃了两盏便不肯吃了。霍昭仪倒是爽快,命人拿了三个小盏统统倒满,唬得江承光连道“别喝了”。她却毫不领情,纵情之下三盏下肚。 江承光见了,又好气又好笑:“这样能喝,下回叫人给你拿个大海碗来!” 霍妩听得耳热,笑道:“择日不如撞日。” 江承光摇头笑叹道:“果然是醉了!”一面让宫人扶着霍妩歇去,“今日昭仪怕是吃酒最多的人了!也难为她撑到现在。”气氛热烈之至。 冯韫玉乍着胆子软语笑道:“昭仪娘娘素日那般高华,今日好容易合力放倒,嫔妾们也是努了力的!” 江承光大笑:“是!今儿所有的酒签看着都像是在为难妩儿!”示意冯韫玉与他共饮一盏。 另一头章贵嫔那儿却吵嚷起来,楚怀兰的嗓门最大: “圣上您给评评理!章贵嫔说她醉了,就是不肯吃酒呢。” 她素是个心思单纯之人,虽见洛微言为难过越荷,可也以为不过是误会的缘故。待这位贵嫔仍有不少好感。越荷待她如妹妹般照拂,内里的诸般计较却不会细说了。 洛微言从来自持,哪里有过醉后失态的时候?江承光不由眼前一亮,扬声笑道: “微言!你尽管吃酒,自有朕帮你收拾酒席呢。” 微言含混着说了句什么,好容易让众人散开。她说自己醉了,可看上去眼睛却更亮,比起平日的温婉含蓄,更有一种动人心魄之美。 “非要三杯?” 江承光遗憾耸肩,面上闪过一丝促狭笑意:“朕本来也不想的……可偏偏昭仪耿直,已经喝了干净。朕若是放过你,怎么和昭仪交代呢?” 微言一哂:“好。”翻手便泼了一杯在地上,面容肃穆起来:“既然是吃酒,那么也不单饮。今日宴饮之酣,微言恰思故人……”她怅惘一叹。 “第一杯当敬端淑皇后。娘娘执掌后宫,温和耐心,微言有幸曾得娘娘教诲,必然永世不忘。” 江承光望着她,神色柔和,微微叹息: “非是醉了,微言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你看她话还说得清楚,那不过是家教使然。若是清醒,她怎会在朕高兴的时候提起故人?”那敬意,绝非作假。 然而这才只是第一杯。 “第二杯当是贤德贵妃。”洛微言似面有悲色,“贵妃法度严明,却也体恤下人。贵妃执掌之时,宫中少有生事。微言仰贵妃之德,必铭刻于心。” 越荷掌心刺痛却毫无察觉,死死盯着洛微言温婉清丽的面容,她好演技! “第三杯。”洛微言粲然一笑,眸中有光,“臣妾忝居高位,战战兢兢,常恐辜负君恩。囿于宫规得罪姐妹,心常有愧……愿姐妹们原谅微言素日得罪之处,先干为敬。” 她一时豪迈,亦是翻手饮下,众人不由叫好。江承光心中暗叹,微言心思玲珑,却着实赤诚。 “该是时候,这最后一盏,共饮完便归去罢。” 他如是说道。 望着众人哄然应是,江承光率先了饮下自己的那一盏桑落。些许酒洒在衣襟上,江承光却是微微地笑了。 第65章 卿玉陈情 来日必止步婕妤之位。 秋风渐起。至七月末, 转眼新人们入宫已满一年。 宫里头热闹过一次后,也就慢慢归于平静。 玉河自得了幼玉,疼得是如珠如宝, 她又素来不擅打理庶务, 对于宫务之权就没那么热衷。好在几个贴身大宫女苦劝,玉河才勉力接手了些,实际上也是让身边的大宫女琼英来办理。而魏紫因着曾经辅佐过贤德贵妃的缘故, 也得了重用。 霍昭仪如今居于次一席,她素性好强, 落到她手上的事便一定好生打理。其间虽因宫务具体处理与玉河有过争执,却也即时止住,隐忍不发。 越荷见此种种,估量着霍妩必是因流产之事恨毒了玉河,想要一击必杀。 她并不觉得玉河的性情会做出这番事来,丁修仪虽是被人当了枪使, 可唆使她的却未必是玉河。因此不由平添许多烦恼忧思之处。 越荷自问, 她回宫不过因为心有牵绊。现今的她虽已不复是李家女儿, 与妹妹的情分却做不得假。加上洛氏与自己前世之死或有关联, 越荷怎能不怀疑, 她会在霍妩与玉河之间挑唆作乱。 然而自入秋以来, 慧贵嫔的精神头却是一天比一天差了起来。 她原先还能隔几日起身在庭中走走,后来连从榻上坐起来, 都显得十分吃力。傅卿玉睡得越来越多, 清醒的时候却一日比一日少。可她偏又极好洁, 纵然气喘吁吁也要擦身、梳洗。 越荷入住云光阁本是为了就近照顾慧贵嫔。双方已然默许,在傅卿玉死后,将由越荷来接手她的政|治|遗产。如今傅卿玉病势沉沉, 越荷不得不将大半精力放在她的身上。 这一日早早起了身,越荷只换了一件葱绿色石榴裙便去看望慧贵嫔。傅卿玉已醒了,正由着人给她喂汤水。见了越荷,也就微微一笑: “你来了。” 参芪炖白凤原是补气益血之物,偏偏傅卿玉的身子虚不受补,只好用一些掺了水的汤顶着。她如今这样活着,简直如同吊命一般。眼窝略凹陷下去,肤色也黯淡不少。唯独一对温煦的眸子依旧澄澈,仿佛从不曾受半点俗事沾染。 越荷对她说道:“是,我来了。”便接过绿蜡手中的小碗,亲自端了喂傅卿玉。 傅卿玉如今也就用汤水不费力,小厨房天天挖空心思给她做些易克化的流食吃。可卿玉的身子终究是无可挽回了。越荷慢慢找着话同她闲聊,她也只是含笑听着。 “已得圣上恩准,特意延请了京中有名的的韩厨子入宫。”越荷舀起汤水,“上回娘娘曾经提过,想用两口龙须面。这韩厨子正是京中做得最好的。他会在宫中留段时日,娘娘何时有胃口了,觉得能吃两口,便即刻唤他做去。” 傅卿玉吃力一笑:“我随口一提,不过是早年用过一回罢了,也没见得多么上心,何必这样麻烦?”却还是说哺食时便送一碗来罢。 越荷自是命人记下。过一会子傅卿玉不肯再用那勺中的汤水,微微摇头,越荷便知她是吃不下了。没忍心多劝,只交给宫人端下,又为她净面。 傅卿玉看着她那样仔细,忽而问道:“我没肯阿椒来瞧我,她没往你身上撒气罢?” 越荷一愣,忙道:“没什么大事,阿椒虽然不乐,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其实楚怀兰的确十分不悦。尽管她业已接受越荷来接替傅卿玉的身份地位,可她自己乃是卿玉的堂妹,血脉更亲。堂姐生病了,越荷能去照顾,自个儿却不行,是个什么道理?因此楚怀兰的不悦可想而知。然而越荷只道没必要让傅卿玉病中烦心,也就略过不提。 傅卿玉摇摇头,暂时就不提这一桩了。她转而道: “现下宫中,李贵妃于宫务无心,而霍昭仪有意布置势力,抓得就更紧些。章贵嫔么,圣上倒让她襄助霍昭仪的,可惜霍昭仪看不上她,拿些杂事远远打发掉了——这里头水深,可叹宫中人也就盯着顾婉容和金修容的争奇斗艳看了。” 越荷知道这是傅卿玉要教导她了。 几日来,傅卿玉都慢慢与她分说着宫中事物,也告诉她一些能用之人。她言语很少,但字字打紧,一针见血。傅卿玉虽然病弱已久,在宫中却自有一份势力可用,即便病在临华殿内,也能收到外头的消息。 对于越荷来说,无论是作为贵妃李月河还是修仪越荷,她都身在尘网之中,许多事情并无远离纷争的傅卿玉看得清楚,因此也有不少收获。 “顾盼与金羽……”傅卿玉笑了笑,“你来日的前途进益,不光落在你我的身世背景上,也总得有两分圣眷。如此,现下留心她们倒也没错。” 她话说的极慢,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如不用心,当真听不出她的气喘微微。 “顾盼眉眼妩媚,性子却有几分孤僻冷清。她性情还真,又有太后当后盾,来日必是个有前途的。” 她说着,轻轻一叹:“从前我见顾盼,确然是不耐于杂事人情的。但她从前对圣上冷清,现下却仿佛动了些真心……只怕又要有变数。”她略顿一顿,“至于金羽,诗、词均不类其人。或许面上有几分约莫相似,可内里,她姐姐的事便可看出此人自私怯懦。她有小智小勇,而无大智大勇。平日或可称一句聪明灵秀,别的在我看来,却是远不如顾婉容的。” 越荷思量片刻她的话,不由问道:“我虽不通多少诗词,读着金修容做的也觉得好。都说文如其人,会否有什么误会?”神色不由有几分迟疑。 傅卿玉淡淡一笑:“文如其人,说的是文章行句间可以看见一个人的品性。观点可以为了种种利益而作伪,但句法之中自然有迹可寻。而金修容……”她哂了哂。 “她文风极杂,并无定法。按说历代并非无有可兼做几种风格诗的诗人,但内里总有统一之处,而金羽就大不相同。有时候,连语句习惯也大变……我倒不敢妄言什么,只是她的宠爱若立在这样的根基上,也并不稳固。” 傅卿玉的目光很淡,她说起恩宠的淡漠态度令越荷略有些不适应,却又仿佛本该如此一般,她道:“高位嫔妃争夺宫权的纷争,与你并无多少关系,只提防被当了枪使就罢了。”她幽幽一叹,“你的身份会护着你,也会碍着你更进一步。如何抉择,端看你自己的意思了。但是——” “别忘了你为何能替代我的位置。” 傅卿玉目视于越荷,一字一顿道: “你行差踏错,未必会牵连陈朝旧部。可业时宫中却再难扶植起阿椒了——理修仪,记住我今日的话。陈国虽亡,大夏兴起,但仍有子民不忘旧恩。我是陈之公主,亦是夏之妃嫔,我所能做便是尽力庇佑着这些忠陈之人,至少不会为他们带来祸事。胜败已定,无需多言,可夏朝皇帝愿意笼络你我,也正是因为有陈的那些子民在。” “我做过的事,也是你将来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素知遗老的子孙中多有出身夏朝,渴望为仕的。便是遗老们自己,也有拿着忠诚当幌子博取名声交换政治资本的。我并不怨怪他们,毕竟大多数人肯和夏对着干,当初便已尽了情分。你入宫,我只要你做好这一位人物。你若做到,我便肯尽力助你。我冷眼看了数日,你对陈的感情倒是稀薄,幸好还有一分敬意在,人也并非轻狂浅薄之辈。我便仗着年长提点一句:你在宫中即将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与陈的关系,以及那些心系陈朝的‘遗老们’。” 她肃穆道:“如有一日忘怀,来日必止步婕妤之位,不得封主位。你可记得?” 越荷心中一颤,垂首应道:“是。” 她背负执念而还魂,将李月河的恨与爱一并接手,匆匆离开“越荷”属于的地方。 但她终究也还是越荷,她同时还将背负起关于越荷的一切。诸如越荷与前陈的关系,诸如她的爱恨悲欢,再诸如……越荷与傅北曾经的婚约。 傅卿玉已道:“好。”又转而道,“阿北过些日子也该进宫来瞧我了,叫人催着些准备。” 提起弟弟时,她脸上有了浅浅笑意,转瞬即逝。 第66章 往事如烟 “我活着本来就是个彰显仁德…… 傅北赶回京城的时候, 宫中的慧贵嫔已经病得起不了身。 对于这位养在宫中的亲姐,傅北的记忆是很浅的。只不过是血脉的稀薄联系,以及信念的相合, 乃至最后渐渐成为彼此的一点牵挂。人活在世上, 总该有所挂念的,不是么? 但他不能立即去看姐姐。如今的他乃是夏朝之臣子,而非陈朝皇子。入京之后, 首当面见天子述职,述职之前, 又必须回府沐浴更衣。傅北从来会有最无可挑剔的礼仪,让人忽视他身份带来的尴尬,因此纵然焦急,他也镇定从容。可惜偏偏有人等不及。 “李伯父。”傅北拱手一礼,“久未相见,身体可还康健?” 李伯欣脱了大氅, 呵呵一笑, 伸手扶起他来:“来看你一眼, 毕竟江宁小鬼多, 缠身了可就麻烦了。”又正色道, “你心急去见你姐姐, 我并非不知。前头玉丫头往家里捎话,说圣上打算留你在宫中住一阵子, 曲台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心里就没个成算?” 他说话素来如此豪气, 反倒让疑心之人不由自问是否多思。然而傅北曾在李府居住多年, 自是比旁人更了解李伯欣为人。闻言,不由面色一变:“将军慎言。” 对这位带兵打垮了陈朝最后的希望,之后又奉旨抚养他长大的将军, 他始终是念着些情分的。 李伯欣觑他一眼,哈哈笑道:“我道是怎么了,你还怕上了?”他摸一把下巴,手却落了空,遗憾道,“可惜我的好胡子。”粗豪果决,武人风范。 他又冷笑道:“怎么?傅家小子,越活越回去?你小时候的心气儿哪去了……”竟是诛心之语,“你若愿意当个闲散人,当初又何必费那些心力出了京去?” 傅北神色却淡淡:“一时有一时的念想罢了。”又言,“不过是入宫看望我姐姐,将军未免想得太多了。” 李伯欣嗤笑一声:“便是一直留下去呢?拘着你,你又能怎样?还能因为这一点撕破脸?不要命了?”他眼底有淡淡的关怀,但更多是烦闷不满,“圣上的性子,你我不晓得?” “将军。”傅北正色道,“往事如烟,俱已散去……将军今日其实不必来看我,免得给自己平添麻烦。至于将军之前提的事,还是忘了罢。” 他是清楚李伯欣的性子的。能问出这些话,足见他是急躁了,也要开始试探拉拢。 李伯欣一阵恼怒,粗声粗气道:“怎么,和你说两句话就能触了谁的霉头?”又哼一声道,“苏修古那老东西……他女儿做下的事,也合该我们闹翻了。虽说他已经不肯认苏贵妃——可都做到这一步,若天子还不肯满意,我也没法子了!你以为,你一味恭敬就能躲过?” 傅北不语。他清楚李伯欣有着怨恨、不甘,但他更清楚,李伯欣的怨恨并没有多少关乎那个,独自凋零在宫中的女子,而是关于他……越来越膨胀的野心。 在这一点上,江承光或许并没做错。 “我活着,本来就是个彰显仁德的笑话。”傅北淡漠一笑,“但既然有机会,能做些值当的事。那便去做了,来日,也不会再有遗憾。反正呵,”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已经变了。” 李伯欣眼睛一眯,没有讲话。 ———————— “阿姊。” “阿弟。” 只需两声呼唤,所有的陌生尽皆消退,留下的是血缘中天生的亲近。只是心中有太多涌流,一时却是相顾无言。卿玉声带哽咽:“巡抚……且坐。” 傅北意识到自己刚才片刻的失态,眼睛也是一酸,勉力道:“贵嫔的身子不宜久站,贵嫔也请先坐……” 本该是亲近的姐弟,如今各自的身份却是夏朝的臣子与妃嫔,而且还不得不把这一层放在姐弟之前。傅北哀声道:“贵嫔清减了。” 卿玉的衣裳发饰都极是简单,仿佛承受不住那重一般。她微微一笑:“不到这个地步,你我也难以相见。”又道,“圣上留你住了么?” 傅北含笑道:“是,住在曲台。圣上总是体谅我们姐弟,肯让臣多陪陪娘娘的。”却只字不提建章宫中的一切。 卿玉只道:“你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她充满怜爱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心中慢慢滋生一点悲凉,忽而问道:“阿北,值得么?” 他这样的身份,回了京,要想再出去,哪里就能能够呢? 当初,这个弟弟不愿意浑浑噩噩、装痴作傻地过一生,不愿低着头弯着腰苟活,要给自己找到点足以什么支撑生命的东西。于是,本来几乎打动了太后,可以舍身佛堂清净了的自己,走了原本就定下的老路,成为皇帝的妃嫔。 那时的她,早早被养在太后膝下,与傅北不过远远见过几面,却依旧存下念想。姐弟两人,孤苦无依,总该有一个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于是卿玉没和任何人商量,便做了。 这么些年,傅北没有辜负她当时的心愿,纵然有借力的缘故,可二十七八的年纪做到正三品的巡抚,也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傅北失笑。 “没什么值不值的。”他淡淡道,“阿姊,无论来去,我做的都是我真正认为要去做的事。”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向来温文的面容下却有疏拓之意。 卿玉于是摇头,不再劝说,只叹一口气道: “前头叫人备了龙须面,咱们一起尝尝罢。” ———————— “事情已有些眉目了。” 越荷正执盏而饮,闻姚黄之言不由一怔:“你说。” 姚黄道:“奴婢求秦司膳,借着宫人出宫采买食材的当儿悄悄探查一番白术的身世。司膳的人已经打听到了些东西,当初的‘徐瑞香’,确确实实是被没入宫中为奴的。” “瑞香最早入宫时,是在尚宫局学习宫规。那还是先帝的时候,有一年尚宫局忽然有宫女查出患了瘟疫,太后娘娘当即命人封宫,按名册清点人头,与那宫女亲近之人全部不许出屋,最终数人身死,瘟疫也险险被控制在尚宫局内……” “此事之后太后自感造了杀孽,对存活之人极是优待。而徐瑞香亦在那一场瘟疫中存活。然而奴婢几番打听,借着以前的关系找到一个同样存活的宫女,再三许诺央求。她才肯私底下告诉奴婢,活下来的人并不是徐瑞香,而是冒名顶替的……” 越荷骤然一惊。 姚黄继续说道: “那时染病的是个叫花梨的宫女,太后果决,命将尚宫局与她来往多的宫女全部关进一间屋子,尚宫局的其它人关在另一边,并将尚宫局封宫处理。徐瑞香和花梨并不熟悉,却和花梨屋中的宫女霜儿要好。按照太后的命令,霜儿等人染病可能极大,要关在一起。而染病可能小的其余人会被关在另一边……” “那霜儿生怕自己会被同屋的人感染,费尽心思把徐瑞香骗进了自己该去的那间屋子,却顶着徐瑞香的名字去了另一间……后来,霜儿本该呆着的那间屋子果然也爆发了瘟疫,里面的人无一幸存,而另一边的宫女却幸免于难。” 说到这里,姚黄不禁也有些怜悯: “可怜那徐瑞香,就这样白白替好友送了命。其实太后已经是宅心仁厚了,换个人,准会把尚宫局的宫女通通烧死,而太后却极力救治,虽然隔离可怖,却也活下来了一大批人。然而那霜儿后来又有什么境遇,如何摇身一变,用了何等法子,叫别人不去揭露她的身份,奴婢尚未查清。” 人心可怖如斯。 为了活命,不惜撒谎陷害好友么?越荷深深闭上眼睛,她道: “我知道了,继续查下去,别惊动任何人——也先别让任何人知道。” ———————— 因着傅卿玉时日无多,江承光特意开恩,令傅北在曲台暂住,以全姐弟之情。此举一出,天下无不称赞皇帝仁厚。 而傅北行走在曲台与临华殿之间,不免也就有了遇见越荷的时候。 即便是亲弟弟,也没有为皇妃侍疾的道理,日常探望也只能匆匆,因此傅北每每相逢,都要询问几句卿玉的身子。越荷一一应答,并无不耐,再偶尔相遇,也渐能寒暄一二句话了。 这一日傅北来到临华殿时,傅卿玉仍是昏睡沉沉着。她身子虚弱,醒的时间也少,纵然强硬要求旁人在傅北过来前唤醒自己,越荷也是不敢依的。因此傅北这一日注定又是无功而返。 他立在中庭,遥遥一拜后忽而轻声一叹: “竟不知自己该不该过来了。” 越荷刚从内室出来,见他这般也只得说了句:“贵嫔身子撑不住,还望巡抚多多体谅。” 傅北摇头苦笑:“我哪里是为自己白跑一趟?我是想着贵嫔本就够辛苦了,可是——妃嫔见外臣需得仪容整肃,贵嫔与我相见,更衣梳妆,反而是累了她。她的身子……经不得折腾的。” 越荷轻声劝道:“巡抚何必自苦。贵嫔的身子她自己也是清楚的,但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等死,哪里及得上能见见亲弟呢?“贵嫔见了巡抚,心中欢畅许多,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 傅北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不过是看着亲姐在盛装下勉力支撑心中难受罢了。 他道:“多谢修仪照顾陪伴贵嫔娘娘……娘娘与我夸赞过修仪体贴周到。” 越荷垂下睫毛:“是么?娘娘待人温和宽厚,我自然是该回报一二的。” 纵然前世曾因改名之事和傅卿玉有些不悦,但此生她的提携和点醒,越荷还是念在心上的。况且傅卿玉的剔透,从来就不令人讨厌,她道:“贵嫔娘娘为人确是极好的。” “是,姐姐很好。”傅北的目光也柔和起来,带着淡淡的愧疚和伤感,“其实,我与姐姐未曾见过几面的。真正要说熟悉起来,还是在这几日里。” 他喃喃地说着,不自觉就将“娘娘”说成了“姐姐”。 越荷垂首不语,听他道是:“我们虽然相见甚少,却互相知晓在世上还有个亲人。犹记得少时曾蒙圣上恩德,正月之时,由奋武大将军带着入宫拜见。我晓得太后身边有个姑娘,是我的嫡亲姐姐。但是我不能抬头,目光也越不过那道帘子。” “那一日的宫宴,依着规矩是要谨慎守礼,不该吃多少的。我心思涣散,不由多夹了一箸龙须面。这些事,我浑忘了,姐姐却记在心上,她还……” 傅北几欲说不下去,又想起此话对着越荷将实不妥当,叹道:“我失礼了。” 越荷见气氛有些尴尬,笑笑一便略过不谈,又道:“听闻巡抚自小聪慧不凡,没想到也有这样的时候。”然而话才出口,她心中又咯噔一下。 “聪慧不凡。”傅北淡淡一笑,眉宇间些许苦涩转瞬即逝,“是先帝,抬举了。” 第67章 相类故人 修仪马上姿容与小可一位故人…… “聪慧不凡”的确是先帝对于前朝皇子傅北的评价。 先帝早年忙于征战, 竟是未添一子。战前所生的孩子,多半夭折或被杀。到了最后,序齿第一的江承光竟然比最大的弟弟都大了十余岁。 再加上他嫡出的地位, 太子之位, 似乎是没有旁落理由的。 但是越荷却隐约记得,先帝,并不喜欢太子江承光。 那并不是什么对长子的忌讳, 更多的反而是恨铁不成钢——先帝曾将太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因而对他优柔的性子十分了解。这位长子, 天资平平,性格又优柔寡断,的确不是为君之料。 然而,其余皇子尚未长成,年岁过轻,也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潜力。夏朝需要一位太子, 因此江承光的受封, 更像是一个不被君王满意、却举目没有对手的太子最优项。 江承光同样清楚, 那位果决狠毅的先帝对他并没多少喜爱。因此, 他一心证明自己, 也一心要掩盖自己性情中的软弱一面。他在太子时, 做事便刻意学着先帝。 即使是现在,他在朝臣面前, 也极力压制住一切的身为合格帝王不该有的情绪与想法, 不容许自己出一丁点纰漏。他并没有做一个明君的天赋, 却一直在强迫自己成为。 从这个角度来说,江承光,或许也是可悲的。 但是在当时, 即使江承光再是努力,先帝依旧对自己的太子感到很不满意。 那位武将出身的帝王,清楚帝王孱弱、朝纲动荡的危害。他希望,能有另一个优秀的人来给太子以压力,迫使他更加成熟,同时又不至于真正威胁太子的地位。其它的儿子,实在太小。因此,傅北便进入了先帝的视野——假如前朝尚在,这个少年便是今时之太子。 似乎顺理成章般,在一次偶尔拜访过成国公府之后,先帝大肆夸奖了傅北。他称赞傅北聪慧不凡,此后亦屡屡在江承光面前,拿他和傅北相较。 作为一位父亲和帝王,先帝想做的不过是逼出长子的潜力。他所要考虑的是自己的江山,至于儿子是否会因此记恨傅北,来日又会否拿他泄愤,对这些,先帝都毫不在意。 那个时候,李月河还小,自然也无从知晓先帝的心思。而江承光对于傅北那种隐晦却又根深蒂固的敌意,却是她在嫁入太子府后才渐渐发觉的。 李月河想,江承光真是一个明理良善的人,明明不喜欢傅北哥哥,平日对他却也不曾冷眼刻薄过。她想起很久以前,傅北哥哥第一次被先帝称赞的时候,母亲摸着他的头发,叹息着说了甚么“平安是福”、“藏愚守拙”之类的话,李月河没能听懂。 但她知道母亲也心疼傅北哥哥,母亲不会害他的,为什么哥哥反倒拒绝了呢? 那时李月河追了上去,气喘吁吁地把话问了出来。高了她一个头的傅北屈下身来,摸着她柔软光滑的乌发而笑。他说:“月儿,伯母说的话我都明白。可是人总得留点什么在世上吧?这份赞誉,我的肩膀还担得起,来日也不会后悔的。” 李月河没听懂,只追问道:“哥哥要留下什么?那哥哥要留什么给我?” 傅北失笑,隔日就打发人送了她一把精巧的白玉缠银鹰首匕首。那是前朝的宝物,末年自西域的边陲小国进贡来的,据说是举国之宝,共有两柄。陈帝曾经将其中一把赐给将军越威。 但是李月河不清楚这个,她只是见那匕首好看又锐利,于是便欢喜地拿着。后来李月河常年插于靴中不离身的匕首,也就是这一把了。想到这里,越荷不由有了感慨之意。 温文如傅北,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好一个文雅公子”。但他外表是君子温润,内里却独有一股抑郁高洁、傲骨嶙峋之气。他相信自己的意志,亦要选择自己的人生。 先帝的目的他怎会不知,可是比起装傻做痴,成为江氏展示仁德的工具,莫如借此机会奋起,随着自己的心意,生命多一年就是一年!他也会谨慎筹谋、步步小心,却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活着。 他何其有幸,因着先帝刺激自己儿子的心理,竟得了那么多的大儒教诲,接触到各种精微高妙的辞章。他又何其不幸,聆听过圣言的心蠢蠢欲动,不愿放弃慧根成为庸碌蠢人,他聪颖的天资难道只能用来藏拙自保? 于是终于顺着心意走了下去,其间虽有牺牲的成全,终究在他,还是值得的。 “不提这个。”傅北笑一笑,又起了个话头道,“恕我冒昧,只是那日围场行猎时,修仪飞马救人……小可有幸目睹。修仪马上姿容与小可一位故人甚是相似。”他道,望着越荷微笑。 “不知修仪,是与何人学的骑马?” 越荷心中微微一怔,傅北尚且记得她马上的模样,而那个说是亲自教她骑马的人呢?念头不过一转,她含笑摇头:“没学多久,圣上教的罢了。” 傅北沉默一瞬,哑声道:“不像。” “什么?”越荷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不像。”傅北道,他叹了口气。 “之前林子里偶遇过一次,那时候修仪骑马的样子虽与我那位故人相似,到底也是寻常的骑马办法。我指的是……”他微微一顿,“修仪策马去追金修容时。” 越荷讶异看他,心中隐有所悟。果然傅北接着说道: “逃命练出的马术,和逸乐下的炫技马术是不同的。我那位故人……后来寻常骑马与旁人无异,但受惊之时策马狂奔,本能使出的,仍是当初逃命的样子。寻常人,没有那样的经历,绝不会那样骑马。而那种样子,我太熟悉了。” 越荷一时无言,未想到他敏锐至此。 “越荷”的确没什么颠簸逃命的经历,也没学过骑马,拥有那种在长时间逃命中的驱策马儿的本领,着实蹊跷。即使说是旁人教的,也解释不通——那种逃命中的骑马,是被刻在灵魂深处的深深恐惧,给压迫着前行的。非亲历者,不能领悟。 这才是两种骑马方式最本质的区别。 她低头想了片刻,才醒悟过来自己并无义务要向傅北解释。越荷方要开口,傅北已道:“不必答了,是小可逾礼——还请修仪悉数告知慧贵嫔的情况罢。” 越荷松一口气,道:“巡抚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有些事还是忘掉的好。” 婚约的事,由不得她不放在心上。她是意有所指的。 又道:“慧贵嫔昨日哺食用了小半碗碧梗粥……” 傅北答应一声“自当如此”。 他听她讲着姐姐的情况,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皱紧,心底也越发确定起来。 第68章 归来何苦 “李月河,你又为何要回来呢…… “近日西戎那边不大安生。” 江承光说完这句话便撂下了手中的折子, 目光轻飘飘地从两位得力爱将上扫过,便闭目不言。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处事方式,并且得心应手:在真正将自己的意思说出口前, 弄清那群臣下的真实想法。江承光认为他对下面两个人已经足够了解, 而他们也回答也不出他的所料。 “这帮蛮夷,几年没被收拾又皮痒了?哼!”李伯欣嘴里骂骂咧咧了几句,还不满地拍了下大腿, 目光毫不避讳看向皇帝,“臣愿意为圣上出战, 必定给那西戎一个好看!” 这是在给谁撒气呢?个倚老卖老的老东西!江承光心下不满,睁开眼睛,盯着霍参将瞧。果然霍兆知情解意,利索跪下,沉稳道: “区区西戎何劳将军费心,微臣亦愿为圣上分忧。” 江承光看向李伯欣。 李伯欣则斜眼向霍参将, 冷哼一声道: “怎么?现下毛头小子都敢和我抢军功了?叫你指挥军队, 谁能放心?” 霍参将不卑不亢道:“某的确不如将军多矣。”他话锋一转, “但某至少不会在开战之前就将敌人视为‘战功’轻狂, 将军, 怕是过于自信了吧?” “区区西戎也叫你怕成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东西!”李伯欣怒道, “西戎算什么?我带兵赶得他们屁滚尿流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地方躲躲藏藏呢?” 霍参将亦是被激起了怒气, 反唇相讥道:“人都说少年壮志, 老骥伏枥。将军倒是勇猛, 可是这等粗言秽语,又是该在圣上面前说的吗?” 眼看他们两人要吵起来,江承光咳嗽一声道:“两位爱卿说得都有理……” 他顿了顿, 才说到最关键的部分。 “奋武大将军是军中的旗帜,没了将军肯定是不行的。可是将军是不是该给年轻人点儿机会?”他笑笑,对李伯欣的难看面色恍若未觉,“一个小小的西戎,也还伤不着大夏的根基,拿来练兵却是好的——霍参将。” “臣在!”霍兆连忙下拜。 江承光眉宇一肃道:“命你带兵六千,逐个击破西戎各部,卫我国土!” “臣必不负所托。”霍兆大声回道,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迈。而一旁的李伯欣面色不虞,总算没当场发作起来。 等到两人都退下,江承光才微笑向屏风后道:“果然不出相国所料。” 钟相忙是诚惶诚恐道:“都是圣上圣明,微臣不敢贪功。” 他那一把夹杂些许白色的美髯颤颤巍巍。江承光含笑道: “相国也太谦虚了。按朕原本的意思,乃是‘奇正相合’,令奋武将军领一路为正,参将又领一侧路为奇。一者借奇正制胜,二者亦可对奋武将军有所约束,以免其势力膨胀。可是究竟不如相国淡化矛盾,制止奋武将军出京来得好!” “臣为右相,自当为圣上分忧。”钟相说得正气凛然,他又道: “其实臣一直是这个想法,无论西戎抑或南蛮,都不值当圣上倾力一战。我大夏泱泱,和它们计较反而显得太过认真了,没得抬举了他们。着一擅长兵法的心腹将领带几千人,虽不能和西戎打起大战,要给他们教训也是尽够了。只要以分个击破之法对付西戎,六千人绝对够用。况且还能为大夏练兵练将,以免武器入库军心松弛,也算是一举多得。” 江承光感慨道:“懂我者,钟右相也。”又想起之前询问苏左相时,苏修古的态度。 左相希望以战促和,避免无辜伤亡,因此必须启用最令西戎胆寒的李伯欣李将军,哪怕两人已经闹翻却仍要以大局为重——已经闹翻?江承光心中一突,面色却逐渐阴沉下来。 钟相见此,也不再多话,找了个由头自告退了。 ———————— 将近冬日的时候,霍参将于点兵台上承旨,带领六千精兵,发誓不破西戎不归还,决然而去。 在这一次不算太大的军事行动中,奋武大将军李伯欣没有受到任何的任用。尽管尚能用“杀鸡焉用牛刀”来解释,然而明眼人都察觉出来,这位圣上和大将军的关系,已经不如以往的亲密了。 似乎并没有任何关联的,宫中怀着身孕的钟芳媛,因为温文知礼而得到了晋封。她由正五品芳容跃居为正四品贵姬,一下子被抬举成了新晋嫔妃中的第一人。 在钟家与霍家,家主都选择了坚定不移地站在皇帝身后,而朝臣中依旧亲附李氏的也并不少。这样时刻,越荷原是会忧心如焚地等着消息的。然而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竟是分不出心力要忧思焦急。 因为,傅卿玉病逝了。 在病榻上挣扎了数月的她,终究没能赢过太医的断言。那个笑容和煦性子剔透的女子,在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极为安详地去了。 她被追封为慧妃,谥号则定下“和”字。 楚怀兰眼眶通红,跪在前来吊唁的妃嫔末位一言不发。越荷的位置比她前了数个身位,只消楚怀兰抬头便能看见她。 在和慧妃病逝之前,一直以来照顾她,“恭勤谨慎”的理修仪,亦得到了她的提携回报,晋封为芳容。一时间在宫中传为美谈,但这背后有多少人羡慕,有多少人不屑,却是不得而知了。 然而于楚怀兰,她知晓越荷照顾傅卿玉的细心周到,也记得自己的探望一次次被推拒。或许她没法子像越荷那样细心,但她对堂姐的心也只多不少,为何偏偏——楚怀兰攥紧了手。 她不该想这个的。楚怀兰告诉自己,她不聪敏,也不娇媚。皇帝不喜欢她,她想活着,只能靠懂事。可她偏偏做不到这个……别人愿意为她担着,她应该感到庆幸啊。 可她还是忍不住咬紧了嘴唇。 和慧妃之死,在宫中算是一件大事。 太后亲自为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抄了《南华经》陪葬,皇帝抚摸着她的棺椁追思感慨,亲写祭文天下发行,赞美她的人品如月一般皎洁,表达自己对于这位前朝公主的尊敬缅怀。江承光还特意下旨,将傅卿玉的名字改回“傅卿月”。 “卿实堪配”,他这样对人们说道。 然而,真正被和慧妃之死带走了至亲之人的,却是病倒了的傅北。 皇帝便顺理成章地留他在宫中养病。他人在曲台,越荷也未曾见过。转眼便是数日,因而忽然之间,在临华殿前遇见傅北的时候,越荷几乎是大吃一惊。 他消瘦了,彻彻底底的消瘦了。面上还有掩不去的病容,但是身姿却依然挺拔如松。一对凤目,望向人时总是澄澈而温煦,只是此刻掺杂着些许郁气。他向越荷拱拱手:“芳容。” 越荷侧身避开,又回他一礼:“巡抚。”她问道,“巡抚刚从临华殿出来?” “是。”他淡淡笑道,“去看了看和慧妃生前的地方。” 此刻两人正立在临华殿的中庭,四面虽有灌木花草却是低矮,也不能藏人。因此不自觉地,就有几分放松了,心里清楚即便有一二句话过界,也不妨事。 冬日的第一场雪刚刚停下,越荷的宫人已抱着她湿了的斗篷匆匆回去换了。她收了伞,轻声劝慰道:“和慧妃……必然也希望巡抚早日养好身子。” “莫再叫巡抚了。”他道,“江宁那边总不能没人看着,我病得日子久了些,圣上已经派了新的巡抚过去。”他笑一笑,“现在不过是个白身。” 身为不被皇帝喜欢的前朝皇子,需要付出多少算计和心力才能得到那点位置,来施展自己的才力?越荷不清楚,但她知道那绝不会是与傅北表现出的淡然相衬的轻松。她覆下睫毛: “傅公子。” 这声称呼于她有些怪异,有些新奇,别扭之中无端生出些过亲密的不安。越荷张了张口,又不知如何改口了。雪地很宁静,傅北目光是一贯的温和。 他的确有着君子的品格,因而不自觉间就令人信赖。 他道:“我对不住阿姐。她把自己关在这里,是为了我能出去。可是我又回来了。” 越荷微微别开目光:“我以为,和慧妃是希望公子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出是公子当时想要的,归则是公子此刻想要的。既然都是公子的心愿,那娘娘没有不愿的道理。” 傅北失笑:“是,你说得有理,是我着相了。只是——”他看向越荷,神色中带着莫名的悲哀,“李月河,你又为何要回来呢?” 第69章 感君犹记 而我,选择了这条路就再也不…… “李月河, 你又为何要回来呢?” 一句话,如惊雷在耳边炸开。片刻间,傅北的面容模糊了, 世界也模糊了起来。 越荷但觉头昏脑涨:她?李月河——越荷——她一把推开傅北将要搀扶的手, 疾奔几步,扶住树干大口大口喘气呜咽,像是离开了水的鱼——李月河?她是李月河, 李月河! 有多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有多久没人再这样叫她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关于李月河的一切, 除了那些太过强烈的情感,都已淡化在了属于越荷的身份下,近乎死去——但是,随着这一声呼唤,什么都复苏了,什么都回来了。 还有一个人认得她, 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个人没有忘掉她, 哪怕换了面容换了身份, 在得到第二次生命的同时被迫舍弃了曾经的一切——还是有一份感情执着地追了过来。 这世上剩下的不是一个人!不是她一个人! 那一刻, 越荷觉得天光分外刺眼, 晃得眼中都要滴下泪来。 临华殿静悄悄, 除了她和他没有别人,宫人们都已被安排到别处, 只有执扫宫人还会每日晨间来此整理打扫。越荷抬起头时, 傅北的身影已遮住了日光。 他叹息道:“月儿……”伸手扶她立好, 不再动作。 越荷渐渐回过神来。她仍然在喘气,胸口翻涌的情绪却能够咽下去了,整个人渐渐也镇定下来。她迟疑而直接地望着他, 声音略带些颤抖:“你是如何知晓的?” 就像她以前看他一样。 傅北见她终于回过神来,温柔地微笑了下,敛去面上的悲哀。 他道:“就是认出来了,还需要旁的吗?” 是的,这种事情本来就不需要别的理由啊。越荷一怔,已听他语气淡淡道: “你我自小一同长大,算来也是极相熟的。再者说一个人的形容气质,独一无二,更难改变,何况我们本就亲近熟悉,如同兄妹一般。” “你能认出我,那,那其它人是不是——”越荷仍在震惊恍惚之中。她声音虚弱,仿佛比傅北更像那个病人。抬起的眼眸里,却跃着两团小小的光。 傅北立刻打断了她:“不会的。”他顿了一顿,才道,“我也是看到你抽出那把匕首,骑马去追金修容,才真正起了疑心的。加上之前问及此事时,你的情态……毕竟此事过于离奇,若非实在凑巧,你的名字与前世相同,又有那把匕首,我也没法想到那里去。” 虽是兄妹之间情意笃深,到底仰仗了老天恩赐。 越荷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仍是温暖如潮——究竟,在这些巧合之后,还是他凭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感觉,认出了她。认出了她李月河。 傅北望着她。这张脸,他是之前就见过的。就在那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不去背负那个他并不想要的、约束力也近乎于无的婚约。 他当然清楚这可能伤到旁人,但即便跟了自己,又何尝不是跳入火坑?此间种种,已难分辨。何况于他而言,他做不到娶旁人为妻,无论怎样都做不到。不愿勉强,亦不肯将就。 他只想要退婚,为此愿意尽力补偿。但是越家的反应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冷冷送别他这昔日少主之后,一对越家老仆愤而自尽。而越家小姐更是遭受打击,卧病不起。 他虽感到愧疚之至,亦清楚小姐的心病在于乳母老仆之死,而非是他。且,他实在也没有拿自己的一纸婚约去救人的心思——那太可笑,太乏力了。拖到后面,只会更伤。 傅北只能选择为那位小姐斋戒祈福。他诚心希望这位越姑娘能活下来,活得比另外一位他认识的月姑娘更好、更快乐。而奇迹当真出现了——越荷活过来了。 他上门询问消息,越家门人虎目含泪,看着悔婚的他是又怒又怨。可终究,在心底还是将他当做陈朝的太子看,耐心应答。然后,越荷掀帘而入。 傅北记得很清楚,那个面色苍白,身躯亦因久病显得瘦削的女子,披着淡青色斗篷的样子。她的眉眼很好看,棱角分明,面上有些许的茫然无措,看向他时却带着淡淡的缅怀转瞬即逝。拥有一双微勾的凤眸,似他不愿醒来的梦境。 她道:“巡抚的意思,越荷很清楚了。早年一句戏言何必作数,白白耽误了彼此。前尘往事,越荷都已忘却,巡抚也尽管忘了罢。从此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便是了。” 那一番话说得淡然沉着,却叫傅北也忍不住讶异,随后就是感佩与莫名的熟悉。但是,那种熟悉勾起的思念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 傅北告别了越家,继续踏上自己的路。之后,他听说越家小姐入宫了,后来又得了一个“理”字做封号。理,李也。这样的巧合让他有些莫名的愤怒,对于江承光的愤怒。 然而这情感很快就淡去。如果不是那一次惊心动魄的围猎,他不会发觉那就是李月河。 如果早一些知晓……如果早一点发觉……傅北的手藏在宽大的衣袖中攥紧,他凝视着越荷的脸,用一种近乎悲哀怜爱的语气问道:“你又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要回来?这个问题,似乎从她入宫那一刻起便无时无刻不再纠缠着。越荷不知为何竟不敢看傅北的眼,她别过头去,道: “总还有心事未了。” 傅北声音低沉:“你不该回来,不该为那些仇恨将自己再拖入泥沼之中。” 越荷猛地抬头,逼视他的双眼,眼中似有光芒燃烧:“你是要我放过她——放过那些人?你,你又怎知她们曾经迫我到何种地步,那些年的哀苦伤痛。绝望悲凉……” 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伴随着情感之洪流轰然涌出。越荷未觉自己已泪流满面。她以为自己已经喊得声嘶力竭,其实声音却熄灭在了喉口。她小声、尖锐地哭道:“你们不会知道!” 那是第一个人,是还魂以来的第一个人,也许是唯一一个,能够和她分享属于李月河最后时光的那些情感记忆。那些痛苦绝望,哀伤激烈。至于妥当与否,此刻又怎会想起。 越荷泪眼朦胧,双手颤抖。她觉得傅北的声音似乎也在发抖,那人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压在她肩膀上,近乎语伦无次: “知道,你受的苦我都知道……” 他一遍又一遍说着,像是在安慰那个迷路的、受惊的孩子,想要将他内心的关怀与爱怜倾诉于她,告诉她她永不是孤身一人。她的颤抖随着他紧握的拳头传到他的心脏,使他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傅北的右手颤抖着向她示意,提醒她好好注意周围。然后,他终于镇定下来了。 他叹息着对越荷说道:“不值当的,月儿,这一切真的不值当。无论什么都没有你重要,你不该为那些人搭上自己……你,你真不该回来啊!” 越荷没有接他的帕子,找出自己的擦了脸,又紧紧抓着。她已平静下来了,听他说下去。 “这一切真的不值当,你不该回来的。是,苏合真害了你,李家弃了你,江承光负了你,这些都是他们的错。你回来,又要拿什么报复他们?你只是在折磨自己……月儿,月儿,你嫁入太子府前我就对你说过,你值得更好的,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但那时候你不能不嫁,没有别的法子。可是现在呢?现在,你是越荷。越荷!” 他匆匆忙忙地说着,像要把心头的话儿一口气吐个干净: “你本来可以这样——你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远远地走了,去看一看山看一看水。你可以不要入宫的,在退婚之后。你可以骑马打猎、放纸鸢……你至少可以在那里,过些你真正想要的日子,而不是什么入宫后才求着自己想要的日子——那已经是一种割舍和痛苦了。” 他的嘴唇颤抖着啜泣:“你是越荷啊,全新的越荷。你完全没有必要背负前头那些——”你如果恨死了他们,非要玉石俱焚,那么让我替你报仇啊,我已经在这么做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不惜搭上自己的生命? 傅北感到自己难以说下去了,喉头被涩意哽咽住。他又一遍问道: “月河,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你可还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么?你对我说,从前的事忘了便忘了,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何必要自苦呢?可是你,又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回来呢? 你本可以把这一切告诉我的。 越荷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双靴子的云纹上。许久以后,她才轻声答道: “我……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回来,就好像命运注定是这样,牵绊还没能解开。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意识到,我还可以有……其它的生活。我还可以选择,不回来。” 傅北的话正如石子投入心湖散开涟漪。回宫后第一次,越荷发觉自己心乱如此。那是一种强烈的、后悔的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你知不知道,你本来可以不要这样的!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本来会得到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已经错过了什么。 李月河生命大半的牵挂都在京城,而非是江南的秀丽水乡。她在重生之初,怀着极大的恨意不甘,又尚有许多羁绊未了。她殷切地想要寻回割裂了的一半人生,而没有考虑过其余的可能。 当那道圣旨出现的时候,李月河未曾犹豫。她的爱与恨在那里,她失去的一半人生在那里。 但现在,在傅北的声声质问关切之下,越荷,却后悔了。 “我已经在这里了。”她悲哀地望着他,缓声说道。 她终于承认,如此坦诚,也是在此刻意识才到的——她走上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但是,她现在已经是宫里的理修仪……无论选择是对是错。哪怕她再想要回头,也无法。 但是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总得付出代价。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声音决绝了起来: “傅北,你今天说的话,我会全部忘掉。因为那些已经于事无补。而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她这样说道。 然后,转过身和他告别。 “再见,傅北。谢谢你还记得我,谢谢你还认得我——但是,什么都不必说了。” 第70章 山雨欲来 只要她还想为贵妃找回公道,…… 冬日的第二场雪下来的时候, 傅北已经离宫。 他回到他京中的府邸暂住。而越荷,也迁回了仙都宫的牡丹阁。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越荷自己心里知道, 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正抱着暖炉坐在雪地中的小几上发呆, 忽而脑后一温。江承光温暖的大手正抚摸着她的发髻,他带着怜爱和关切含笑问道:“大冷的天,怎么一个人坐在雪地里?”神色温暖。 越荷笑笑, 没很放在心上:“看看雪景,也是很漂亮的。” “哦?阿越有如此雅兴?”江承光不由大乐, 他笑一笑,仿佛想起了什么,便说道,“上回羽儿倒写了首雪景的诗,果真极好。可要朕背给你听么?” 数月相处间,越荷对金羽并无好感, 但也不好拂了皇帝的面子。于是轻轻点一点头。 江承光目光也放向远方, 负手于后, 沉吟片刻方颂道: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 惜南皇北武, 略输文采;周宗魏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 西戎可汗, 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大约是沉浸在了诗词的意境中,背完许久, 他才回身淡淡笑道:“阿越以为,此词如何?” 南皇北武、周宗魏祖、西戎可汗,都是之前的一代人杰。越荷听了心向往之,也不得不赞叹一句:“豪迈已极,气度不凡。”又感慨道,“果然人不可貌相,金修容多么灵秀之人,却会写出这样的诗篇来。着实是好气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她失笑了。 江承光凑到她耳边,笑嘻嘻说道: “朕要是自认这今朝的‘风流人物’,阿越心里头会不会笑朕?” 越荷被他弄得耳后发痒,当下又气又笑道:“嫔妾不敢!” 不敢可不是心服的意思,江承光|气得拧一下她的鼻头。越荷皱着眉头推开他,轻轻避开几步。方走开了,却发现数位宫人正手捧铁炉器具等纷至沓来,越荷不由一愣。 下意识就看向江承光,等着他向自己解释。 果然江承光搓着手取暖,嘴里哈出一阵阵白气笑道:“上回出去围猎的时候,不是说好了烤肉给你吃?只可惜,那样多的事,最后匆匆回来也是耽搁了。” ——那一次围猎,是因为金素的惊马风波戛然而止的。越荷闻言忆起,情绪也不禁有些低落。她挤出一个笑容,勉强笑道:“圣上还记得。” “自是记得。” 江承光想是也记起了金素,神色间颇有些不自然,但他很快又若无其事笑道: “朕乃天子,一诺千金,岂能言而无信?今日便给阿越补上罢。可惜朕当初猎的那只鹿已不在了,不然便最是应景。” 越荷面上笑意不变:“圣上当真要亲自动手?” “那是自然。”江承光一口应道,巴巴看着她,仿佛期待她说些什么好听话似的。 越荷却懒怠搭理他,她近来神思很累,心事也积得多。江承光自觉无趣走开,过一会儿却又涎着脸笑回来问道:“阿越怎的不劝朕?” 越荷觑他一眼:“有甚好劝的?” 江承光|气结:“朕以为你该说‘圣人言;君子远庖厨’来劝朕的——没想到呐。” 越荷似笑非笑:“于是圣上就可以教导嫔妾了?”她慢条斯理言说,“君子远庖厨,指的是君子心怀恻隐怜悯,不忍听闻动物死前的哀鸣,故会远离庖厨之地……如今世多庸人,反而拿此自矜身份,不肯下厨了。这才是违背圣人的原意呢,又哪里有不让下厨的意思?” 江承光指着她笑。 越荷见他如此,不由微微一笑,心头连日的阴云也淡去很多。这个玩笑,江承光也曾和李月河开过的。她当然记得他那时候说的话,以及自己的窘迫……越荷抬眼望天,心想这宫中毕竟不全部是苦痛吧?总有一些值得留恋的吧?她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啊。 她受过许多痛苦、折磨,如今又经历自我怀疑,是靠最后一点念头支撑下来。纵然要利用旁的手段,利用曾经的一点温馨记忆来引动江承光的心思,也好过行尸走肉罢。 只是傅北那些话……她摇头,轻轻一叹。 “想什么呢?”江承光轻轻撞她小臂,“烤完了,可以吃了。” ———————— “她当真是这么筹谋的?” 洛微言随手搁下眉笔,嘴边挑起既不可思议、又带些玩味的笑容来。 她再一次确认道: “你主子现下的确在追查当年的事,并且在想法子透给霍昭仪?” “是。” 地上跪着的青色宫女身影,看上去瘦瘦小小,说话声音很细,带点儿怯懦。她低垂着头,仿佛对上首之人充满了畏惧。 洛微言的目光在她清秀的脸上凝了片刻,面上闪过思索之色。很快,她温和地笑了,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小宫女喏喏地应着声退了下去。 洛微言清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霾。她重新拿起了那只眉笔: “甘草,白术的病有些时日了罢?” 回答她的,是甘草平稳的声音:“是病了些时日了——徐司正昨日过来的时候,才问过她呢。” 微言不置可否,悠悠一笑。 ———————— 越荷紧紧握住桌子一角,尽量控制住面上的波动。 姚黄的语气,越到后面就越平淡了,仿佛所有情感气力都耗尽。她道: “那时正是瑞香司掌着贵妃身边器物的。” 好半天,越荷才说出话来: “重华宫封宫后,一件东西也不曾挪动。只有屏风给碰坏了,是么?” “是。”姚黄道,面上带一点悲哀的笑,“只有屏风碰坏了拿去尚工局修理过。贵妃在世时,那屏风就曾按照贵妃的意思改制过一次。当年改制的工匠,在贵妃去世后不久便告老还乡……而那个工匠,已经死了。” 线索到这里就断开了。越荷几乎已经能够肯定,当年的洛微言是对李月河存有恶意的。那么,将司掌器物的宫女瑞香、尚宫局的司制徐藏香、离宫去世的工匠以及两次修理的屏风连成一条线——一条十分完整清晰,令人后颈发凉的线。 这样精巧的布局,这样狠毒的用心,当年洛微言就是借那屏风整修对李月河出了手? 她抬首看向姚黄,语气森然: “继续查,查个清楚。是,屏风上的蹊跷肯定被她们处理掉了。但至少得弄明白当初害人的手段,不然也没法子——”她眸光一冷。 洛微言位分比她高,也远远比她更受皇帝信任看重。越荷若要对付她,必须一击致命!如今她在暗而洛微言在明,谨慎行事,未必不能拉她下马。 姚黄却会错了意,她不会料想到面前女子对于洛微言的恨意,因而道: “其实尽够了——拿这些透给霍昭仪,剩下的反而她做更有利些。主子——”她诚心诚意劝道,“主子不必脏了手。” 话说完,她也慢慢迟疑了。其实当年的旧事,那些拼拼凑凑的真相,足够让一个人对宫中的一切失望透顶。不过是对贵妃的一点挂念一点不甘,使得姚黄咬牙活了下来。 有些时候,她也会羡慕魏紫直白的感情,羡慕魏紫强烈的爱憎,但她只能不言不语。 而今,她要借着理芳容的手给贵妃复仇吗?当年贵妃的死,哪里只是洛微言一个人所为,那分明就是——这样做,又有意义吗? 理芳容,她本就不该牵扯进来的。姚黄吐出一口气,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罢了,该劝的她也劝了。何况只要她还想为贵妃找回公道,注定会牵连到旁人。 很多次姚黄都会劝说越荷,不要掺和进当年的旧事,白白地得罪了洛微言。自己是贵妃的旧婢,有些事不能不做,而越荷却根本没必要这样。但是,她从来就没劝动过越荷。 “你说得有理。”越荷道,垂下羽睫,“只是,我有我自己的执念,必须去完成。” 第71章 雷霆震怒 是那姚黄怂恿主子对付的章贵…… “主子总有许多悄悄话和桑葚姐姐说呢。” 桑葚才一从屋里出来便被一群人打趣, 苹果脸蛋上笑盈盈的,却什么要紧话也不肯透出来。 她打发了小宫女,撇过头就见小茶正仔细擦着案上的青釉花瓶, 心中一阵气恼:“石竹又支使你帮她做事了?” 小茶笑笑:“石竹姐姐身子有些不舒服……” 桑葚啐道:“就她好意思推三阻四!不就是想着快到出宫的年纪, 再勤快也没什么前途,就欺负新人了么?小茶你也太好性子了。”她拉起小茶冰凉的手,关切道, “下次她再瞎使唤你,别理她!我看主子看重你, 还在她上头。千万别让人白白欺负了去。” 小茶垂首,声音细细的:“桑葚姐姐,我晓得了。” 桑葚又宽慰她几句,道:“你回去歇歇罢,我还有事去趟和欢殿,先不陪你了。” 小茶慌忙摆手说不用, 于是桑葚与她作别, 一路慢慢走着。要想不露声色地把白术的事情透给红绡, 她还得先想好怎么开口。 ———————— “赵公公,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尚宫局徐司正, 在宫女中也算得上人物了。可见了御前第一得意的赵忠福公公, 也是不敢不殷勤周到的。就见赵忠福抖开拂尘,懒洋洋笑道: “没法子呀, 贵嫔娘娘难得托一件事, 洒家也得跑个腿呀。” 他这样一说, 徐藏香心中便有了数。但众人可都好奇上了,只是没人敢去打听。赵忠福也不说。眼下贵妃疼着女儿无心庶务,昭仪事事争先偏偏缺乏经验。 章贵嫔是个仔细人, 看出昭仪出了纰漏,又不好当面点破,只能迂回请赵公公帮忙瞧一瞧。这份玲珑体贴的心思,除了章贵嫔,谁还能有?赵忠福自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 他问道: “负责教导新进宫女礼仪的单姑姑呢?” 宫女们对视了几眼,还是徐藏香道:“去用膳了。她这几日身子有些不适,来的也少。左右我们先顶着她的班。” 赵忠福一皱眉:“身子不适?” “是呀。”却是个嘴快的小宫女脆生生答道,“单姑姑是觉得不大舒服,这几日牡丹阁的姚黄姑姑都特意带了红糖醪糟去瞧她呢。” 赵忠福心里一嘀咕,赶忙阻止了徐藏香对那宫女的呵斥,继续问道:“你是说,服侍理芳容的姚黄姑娘?她来找你们单姑姑做什么?” “也没什么……”在刚才徐藏香的呵斥之后,小宫女明显自己都心虚了,“就是最近一段日子,姚黄姑娘总来找单姑姑说话。奴婢瞧见过好几次……” “行了。”赵忠福截断她的话头,不由又头痛起来。 这事不对劲。理芳容怎么看都算半个霍昭仪的人,她也没理由在这事上坑霍昭仪一把。不过既然都撞了上来——揣度着皇帝的心思,霍昭仪还是很受看重的。 总还得把这件事弄个清楚,不能叫霍家的女儿出了事。 “领洒家去瞧瞧你们单姑姑。” ————————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了。” 赵忠福长出一口气,总算把自己知道的交代了个明白。其实他也暗暗心惊,万没想到姚黄居然有那样大的胆子,而她又凭什么得到了理芳容的支持?事情虽然和他一开始以为的“理芳容暗中给霍昭仪使绊子”不同,可他查到的那些不是更加叫人意外! “哦?”虽然只是一个字,但赵忠福很清楚皇帝生气已极。 果不其然,江承光低沉却语速极快地问道: “所以说,姚黄一直没放弃追查贤德贵妃当年身死的……真相?” 他的语气有片刻的滞涩,很快为阴郁的怒意所掩盖:“谁给她的胆子,一个奴婢也在朕的后宫搅风搅雨?还查到了章贵嫔的头上?简直荒谬之至!”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下去。最终下定决心一般:“去牡丹阁!” ———————— 江承光来得着实突然。 时越荷正捂着暖手炉与宫人说话,江承光没叫任何人通报,阴着脸就一言不发进来了。越荷心中一突,起身就要迎,却见他摆摆手示意宫人下去,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一般。他的目光越过她,死死钉在姚黄身上,他最后说道: “——你也出去。” 帝王之尊,亲自驾临审问一个宫女,甚至让这宫女的主子出去,着实不合常理。然而,不论外面的人们是怎么想的。在牡丹阁内,姚黄直挺挺跪在地上,江承光面色森寒,冷笑不已。 “你倒是个忠心的旧婢,比那魏紫更甚。朕错看了你!” 姚黄目光低垂:“奴婢不敢。”身影却纹丝不动。 “你不敢?”江承光冷哼一声,笑意幽深,“你不敢么?姚黄,难道和单氏拐弯抹角打听贵嫔宫女的不是你?难道托人去查白术身世的不是你?难道一心搅乱朕后宫的不是你?好个胆大妄为的奴婢!不愧是你主子调教出来的!” 那话语裹挟着的怒火,偏偏才出口便烧了干净。江承光看着姚黄绷紧的肩膀,语气慢慢变得温和起来: “过去这么久了,也就你还惦记着她……”他慢慢组织着语言,声音中染上安抚诱导的意味,“姚黄,你记着贵妃是好的。但贵妃是滑胎大出血去了的,没有别的缘故……就只是普通的滑胎……而已。” 越到后来,他的声音越轻,犹如梦呓一般,最后发出一声长叹。 “章贵嫔……她和朕说过,那白术的确就是贵妃身边的瑞香,也的确是罪女出身。贵嫔心善,将她留在身边,也是记着贵妃香火情的意思。你又何必……抓着不放?” 姚黄骤然间抬起头来。 她目光极冷,带着些许不甚恭敬的嘲讽。嘴唇微微开启,猝不及防就吐出了扎在江承光心头的字句: “奴婢哪有那胆子真正追着不放?贵嫔娘娘么……比起旁的,倒也算是软柿子了。” 江承光心中一紧,已听姚黄步步紧逼道:“莫非圣上当初不知,贵妃的滑胎多么‘寻常’?这宫中还有什么事,是圣上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么?分明就——” 她眸中的悲愤已经冷却,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 “贵妃就那样去了……圣上,没别的话想说么?” 江承光耳中一片轰鸣,不可置信地看向姚黄——慌乱、怯懦、心虚以及最后熊熊燃起的怒火,使他一把扼住了姚黄的脖颈——最后又颓然垂下。 他没有勇气去正视的事实,没有勇气为她讨回的——依然有人在做。所以,他还要掐断吗?帝王威严被冒犯的愠怒在后一刻猛烈袭来,江承光一甩袖子,厉声喝道:“滚出去叫你主子进来!” ———————— 这是一个冬日的傍晚。没有雪。日光也是稀薄的,却还不到点灯的时刻。因此,假如在你跨入屋内的一刻,天边的浮云刚好遮蔽了太阳,你会觉得这一刻是阴霾而严酷的。 而越荷踏入正殿时,遇见的就是这诡谲而不祥的景象。 江承光的脸忽明忽暗,厌倦与愤怒交错着,最后向她袭来的,却是彻骨的冰寒。 “呵!”他冷笑道,“芳容能否为朕解释下,姚黄究竟在做什么?” 越荷强作镇定——事实上,这一刻,除了镇定她或许别无所有。她泰若自若道: “姚黄在做她认为应当做的事。” “是么?”江承光逼近一步,面容阴鸷,笑容从嘴角一点点漫开,“那么理芳容,朕很想知道,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终于来了。 身边的贴身大宫女做出这样骇人的事,没有主子若有若无的默许又怎么可能?的确越荷没有立场,放任姚黄为旧主查明真相。那么她的允准,也就更加耐人深味——她究竟打算通过这件事,谋取怎样的好处? “嫔妾……深悯其心。”越荷避开了他的目光,淡淡道。 江承光却不肯放过她,连连冷笑:“芳容不是蠢人,难道不晓得姚黄之事一旦揭发,牵连必广。何况她胆大包天,竟敢将事情攀扯到章贵嫔身上——” 攀扯?攀扯!在他心中,洛微言自然是温婉得体的,绝不会做出这些事来!可他既然认定了是攀扯,那么姚黄——越荷心下一沉。 一室沉寂,两人都一言不发。沉默中氤氲着更阴晦的怒火,熊熊燃烧直至爆发前夕。门外的大太监正挨个向小宫女问话,她们惊惶不安互相推搡,极力克制之下仍忍不住小声啜泣。 和欢殿的霍昭仪、金华阁的冯嫔、听雪阁的薛修媛,都或是自己来了,或是打发了宫人过来看。沉寂之中外头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喧嚣。 突然之间一声哭泣格外尖利,刺穿所有令人心烦意乱的低语: “奴婢说了,奴婢说了——是、是姚黄姐姐怂恿芳容主子,借此机会对付章贵嫔,来向霍昭仪投诚的!” 一道哭腔,原本就细弱的声音此刻极为尖利骇人,压过所有的哗然之声,继续喊出了下半句话: “——芳容主子,也、也是允准了的!” 第72章 幽禁思过 姚黄的确会知道是苏合真对李…… 那个声音来自于小茶。 越荷一个恍惚, 江承光的怒喝已裹着火气从她身边而过。是那种阴冷至极的怒火,越燃烧越叫人浑身一点点凉透。他在命令小茶进来,而越荷背对着他按住心口—— 竟然是小茶。 这是一个局。越荷立刻就肯定了, 不然小茶说不出那些含糊的构陷话来。但是——她心下一阵慌乱, 小茶是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人?为何她一无所觉? 这个被她从宫外带进来的,卖身葬父的小姑娘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改换了门庭,还是有人竟然手长到在她入宫之前就安下钉子?这又会是—— “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江承光的声音很冷。这意味着他对于地上跪伏着的小宫女吝于表现什么感情, 同时也暗示着压抑的终将要爆发。越荷去看小茶,她瑟缩颤抖, 该说的却一分没少。 指甲深深刺入肉中,面上却扬起淡漠的讽刺。她转向皇帝: “呵。”她道,“圣上以为嫔妾——为了向霍昭仪投诚,去对章贵嫔动手?” 见江承光不语,越荷仿佛不经意一般放慢了语速,脑海中却还在拼命思索着。她张开两片嘴唇, 轻飘飘道: “一则, 嫔妾与章贵嫔无怨。贵嫔性情温厚, 位分甚高, 若说嫔妾为了一桩与己无关的陈年往事, 并且是还未查清的陈年往事, 去与身居高位的贵嫔作对,那岂不是太可笑了?二则, 此话也太过看低霍昭仪了。昭仪的性情圣上不会不知, 她哪里是为了丁点摩擦就要置人于死地的小人?嫔妾若果真做了, 说不得要被忌惮防备。三则,嫔妾入宫以后的门庭——圣上还不知道么?” 她抬首时眸光极是沉静,仿佛一行一止都无比从容。可江承光逼视着她的眼睛, 嘴角竟扯出一丝笑意来。他慢慢地说道: “可是芳容,你依然没给朕解释清楚,你放任姚黄查探前事并攀扯贵嫔的事呢。” 越荷抬起头,江承光幽深的目光中,是不会更清晰的冷酷。显然他抓住的才是问题的关键,而这恰恰是她无法回答的一点。沉默吗?还是继续辩解? 好一阵子两人谁都没说话,最后是江承光冲小茶扬了扬下巴,神情疲惫。 “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又对她说一句:“你别打断。” ———————— 这是一个冬日的傍晚,将近日暮。越荷从未感到如此手脚冰凉,可她手心分明是汗。她站着,以一种不可反驳的姿势,近乎屈辱一般聆听着来自宫女的控诉。 模糊的记忆开始变得清晰,越荷仿佛看见以前的自己,看见那个掌管后宫却不被丈夫信任的李月河,因为容妃的一场病而遭到的疾言厉色的呵斥。真好笑,她想。 那时候为何就那样在乎?然后她意识到,一切必须不一样。 小茶说道:“我们都晓得姚黄姐姐和魏紫姐姐一样,心里头只念着贵妃娘娘。芳容对姚黄姐姐一直宽和优待,因为姚黄姐姐在宫中大小事务上都十分擅长。但即便如此,芳容也不可能同意姚黄姐姐去追查以前的事连累到自己。所以,姚黄姐姐就说服芳容,这件事对芳容也有好处。” 小茶还说:“姚黄姐姐给芳容分析,来日芳容假若诞下皇子,因为芳容是前陈忠义将军的孙女,这个皇子必然会受到恩宠却不能继位。那么最简单了断掉一切麻烦的办法,就是让孩子‘先天不足’。芳容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必须为母而强,想办法掌握到宫务权才行。那么章贵嫔就绝对是绕不过去的。” 小茶仍说:“奴婢原是不晓得这些的,芳容主子做事十分谨慎,连桑葚姐姐也不晓得全貌。每一次,芳容主子都是和姚黄姐姐私下说的。奴婢偶然听到了主子和姚黄姐姐的话,心里很是不安。奴婢斗胆一句,”她飞快地抬头瞟了越荷一眼,怯生生道,“姚黄姐姐之前大约更愿意追查的是……苏贵妃。” 也就是说,姚黄之前的判断是苏合真害死了李月河。而为了获得现在的主子理芳容的支持,她找到了各种理由,并成功说服了对方。而理芳容出于私心,又影响姚黄,迫使她拿章贵嫔当突破处……越荷不禁要冷笑了。 但是,这样一个事实反而是江承光所愿意相信的。或者说是他潜意识中期望的。姚黄的确会知道是苏合真对李月河出的手,所以之前的指责并非针对其它! 那么当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相信了这一条真相后,越荷又该—— “小茶。”她截断对方的话头,“说够没有?” 她看了一眼江承光,对方并未对她违反之前命令做出任何表态:“你就是……这么当好一个宫女的?窥刺偷听,妄自揣测,满嘴谎言?” “我记得楚贵人当时买下你。”越荷最终道,“她说让我带你进宫,我说缓一缓,先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时至今日,小茶,你还后悔自己的决定吗?” 小茶一愣,赶紧低下头,越荷注意到她后背都湿透了,显然也紧张不安到了极点: “奴婢当时说越小姐的话奴婢都听。”极快地说完这句话后,她也稍稍从容了些,“可是,奴婢进了宫才知道,天下是圣上的。奴婢……不敢为自己开脱,只是奴婢不愿对着天子撒谎。” “有人拿着刀逼你说了?”越荷嗤笑道。没再说话。 室内再次沉寂下来了。小茶跪在地上,垂首。越荷立在她面前,然后江承光踱步了过来,和她并肩却并不看她,声音晦涩。他问道: “芳容,你都认么?你没话辩解么?” 这话有点急躁的意味。越荷心想,她温和地笑了笑,反而比江承光平静多了。 “嫔妾答应姚黄的追查,并没什么私心。而嫔妾也还没想过——孩子的事。这丫头胆子倒是真大,也能说,和嫔妾把她捡回来时差得多了。” 江承光目光沉沉看向她。 “没别的话?” “没了。”越荷道。 帝王深深看她一眼,转过身吐出一口长气,道: “理芳容因和慧妃病逝悲痛欲绝,哀容过损,无法见人。着于牡丹阁养病半年,派专人看护,非诏不得出。” 越荷嘴角扯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谢主隆恩。” ———————— 冬日的寒意丝丝缕缕爬上人身,细小的雪珠子被风裹挟着,撞开门帘闯入屋内。 桑葚催着小宫女去搬屏风来,越荷见她们磨蹭着的样子却懒怠训斥,随口就打发了去。见桑葚颇有些闷闷的,心中一柔:“这副苦脸做什么?门帘厚着呢,几颗雪珠漏进来也就罢了。” 桑葚虎着脸,究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仔仔细细又给越荷整了一遍衣领,防着风漏了进去。 越荷知她为自己冒失忤逆皇帝气恼不解,却也无从解释前世恩怨。遂不再言语,只拿了她端来的茶捂着手,慢慢地喝着。 忽然一阵冷风灌来,越荷喉咙口一阵痒丝丝的凉意,将要咳嗽,已见桑葚挡在了她面前,对扶着墙进来的女子冷声喝道: “掀个帘子费你好大的劲儿?折腾来折腾去,也不怕把病气过了主子!” 横眉冷对,远不似先前亲热。 越荷苦笑。便见姚黄倚墙而立,一只手正抖抖地放下帘子,显见得瘦了许多。那一副病容,的确十分憔悴。她手握成拳头按在嘴边,忍着咳了几下,道:“桑葚,我有话同主子说。” 桑葚却冷笑一声,挡在越荷面前分毫不让,口中字字句句直戳人心: “怎么?打量着我们都是傻子呢!你口口声声说为主子考虑,可最后不是你把主子扯到什么积年旧怨里来的?章贵嫔哪里是碰得的,偏偏你自己找死还要捎上我们。现下好了!要不是和慧妃刚刚病逝,圣上顾忌着陈朝宗室那边的感受,你以为主子还能坐在这里,当这个名存实亡的理芳容,听你信口雌黄?” “桑葚!”越荷一下子站了起来,然而姚黄已是摇摇欲坠,“你先下去!” 桑葚一脸不服气,眼角微微泛红,嘴里嚷道:“我再不管你了!”扭头就跑了出去。越荷心中一突,终究还是到姚黄跟前,对着慢慢低下头去的她说道:“别放在心上。” “我清楚并非你蛊惑的我,既然是我自己的决定,又有什么好怨恨迁怒的呢?更何况,”越荷自嘲一笑,“就像桑葚说的那样,我很清楚圣上不会拿我怎么样,至少现在不会。和慧妃仙去未久,众人皆知我是择定的下一个陈朝主位,在阿椒被扶起来之前,圣上不会贸然将我拿下。” 其实,以越荷真正的罪名——“纵容指使宫女陷害高位嫔妃”,假如真正公之于众,朝野之人哪怕再要为她说话,至少明面上是找不到理由的。可江承光偏偏不肯要这么一个瑕疵。 他不愿意显得像是自己被激怒才拿下的她,宁可慢慢隐忍下来。因此,他不会杀越荷,甚至不会公开她的罪行,而是逐渐淡化她的存在。 “这一点,章贵嫔也是清楚的。”姚黄点了点头。 “但是,奴婢查到的那些东西已经足够她忌惮了。毫无疑问她不想奴婢查下去,所以她出手打断。章贵嫔她固然清楚这个时机发难主子不会受到严惩,但这样对她反而更好。” “一来,主子才刚因为和慧妃病逝晋封,如今不好发落刚好令圣上心存芥蒂,避免主子复起。二来,圣上匆匆重新扶植楚贵人,情分必然稀薄,而楚贵人也远比主子好对付。三来,从贵嫔之位起晋封步步维艰,她今日能让圣上怜惜愧疚,来日必然有所回报。” 越荷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不错。”尽管桑葚忠心,她却依然更加倚重姚黄,这并非只是因为前世的情分。姚黄的剔透是她所看重的,“你做得很好。” 姚黄摇了摇头:“不过是补救的法子,祸本就是奴婢闯出来的。” 越荷道:“若非你做事小心,审问时又留下心眼,未必能瞒过洛微言去——她不晓得我们不止查到了白术的身世,更查到了屏风上头。要不然,纵是一时遭人怀疑。她也非除了我不可。” 她低声地叹:“若非你把那份私抄下来的尚工局记录烧毁,她们必然会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屏风的问题。” “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姚黄勉强笑了笑,“屋子里就奴婢和圣上,圣上背对着奴婢。奴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壮着胆子掀开香炉把那账簿丢了进去。真险,就差那么一点儿。幸好老天庇佑——”她默默叹一口气,“老天也不愿好人死得冤枉了的。” 越荷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她,语言太过无力了。她只说道: “既然查到了瑞香的身份,当初她司掌工器,那么下一步的思路通常就是检查当时的器物。器物纵然有问题也肯定会被处理掉,所以查看尚工局的记录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姚黄,我要令她确信,我们就是在打算进行这一步时被打断的。以洛微言的谨慎,心里肯定还有疑虑。我要她——至少现在要她彻彻底底打消这一点,不然我们依旧是不安全的。” 姚黄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露出一丝冷笑: “那少不得得靠小茶那蹄子了。她原是个‘忠仆’,只是不敢欺君。如今报了君,再回来请罪——做戏倒是全套。靠她的眼睛,我们总有法子给章贵嫔点儿误解的。” 越荷点点头:“好。我不会见她的,嘱咐其它人对她态度一如往常,不必刻意折辱。我们明白她是洛微言的人,她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布局务必仔细。除你之外,我放心不下别人。章贵嫔非留着她给咱们添堵呢,这么个‘忠仆’吞了苍蝇似的丢也丢不掉,看着却碍眼。” 姚黄道:“主子放心。”又见越荷面色微黯,道,“主子,那蹄子的事谁也料不到……主子不曾做错甚么,也莫要再放在心上。” 越荷看着外头雪地的白光,道:“我没事,只是在想她究竟何时投了洛氏,还是开头便是贵嫔的人。”又对姚黄道,“桑葚那边……还请你多担待。” “本就是奴婢之过,这些都是应受的。”姚黄坚持道。 见越荷仍是看雪,她低头裣衽一礼,默默离去。 第73章 各处心思 “魏紫,你先留下。”…… “真只是查到了白术的事?” 洛微言蹙着眉头询问。 她总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一定有什么重要线索被忽略了。她再次问道:“没有别的问题?” 甘草犹豫着看了一眼白术,对方正面无表情侍立在洛微言身后,沉静得仿佛事不关己。 “尚工局的记录没有被调阅的痕迹, 目前也没有发现牡丹阁的人和尚工局接触。倒是有人看见过姚黄站在重华宫外头张望。”甘草犹豫着, 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主子,会不会是我们想太多了?或许就是个巧合呢。奴婢推想,她们不过是偶然发觉了白术的身份, 然后根据她从前保管器物这一点顺路追查,思路根本就是发散的, 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假如我们不曾即时制止,她们也许会好运地顺着器物查到账簿,然后发觉真正的不对。但我们偏偏早早就制止了呀,在她们找到真正的疑点之前。奴婢觉得,主子没什么好担忧的。” “甘草,你一向是最谨慎的。”她道, “你当真觉得没有问题?你知道的, 我从来就不相信巧合。我走到今天, 靠的也不是什么巧合。” 她声音清冷:“我的看法和你恰恰相反, 白术就是瑞香, 这一点根本就不难发现, 我也从来没有刻意掩饰。可越荷和姚黄都不是轻狂冒进的人,她们怎么可能根据这一点就起疑心, 觉得是我害了李月河?难道李月河的宫女都给她陪葬了不成, 分配到其它人处服侍不是天经地义?” “我反而觉得, 她们是掌握了些什么关键的信息,才有胆子和我周旋。”洛微言继续说道,越说越觉思路清晰, 心中也越发肯定,“她们是掌握了关键的部分,然后一步步反推,想要得到一个完整的、能彻底击溃的我完美证据。从源头开始,一直追到我身边。我想事情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她们一定用了障眼法。” “查。”不等甘草回话她便简洁明了地下令,“继续查,注意别被她们给蒙骗了!你知道的,如果越荷在为和慧妃哀悼的过程中‘病逝’了,圣上必然会对我起芥蒂。可假如我的推测是真的,她们的确掌握了关键的信息——” 白术的眼珠微微动了动。 “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让她们一起病逝了。” —————————— 清心阁的名字好听,但在冬日里读来却没得一阵清寂。 前些日子晋封贵姬,人来人往的祝贺时尚不觉得,如今却很有些冷清萧索的滋味。 然而钟薇并不觉冷清。换做薛修媛那样的才女,或许会自怜自爱,感叹一番冬日肃杀;若是金羽说不准又别出心裁歌咏大气。但钟薇不,她明白现在自己需要的不是热闹也不是情怀,钟相的女儿正怀着四个多月的身孕。 “圣上说今日下了朝就来瞧主子,”佩兰轻声道,“主子是否要重新梳妆?” 钟薇道:“不必。”想一想又道,“坎肩换成杏色那件罢。” 佩兰应喏自是去取。 钟薇又向泽兰问道:“宫中如今都谈论些什么?” 泽兰忙道:“都是些不打紧的。贵妃一心娇宠着小女儿,三天两头办宴会炫耀。理芳容那事明着虽不好提,暗处却有不少人闲话。总之……大抵没多少人盯着主子的身孕不放。” “这就好。”钟薇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她脸上露出一个淡淡自矜的笑,“怀着身孕,再怎么样也会有人盯着,但只有不是满宫看着就好。要用阴私手段我倒还有几分底气周旋,只要不是有人直挺挺冲着我的肚子撞上来。” “奴婢等必然誓死护主子周全!” 钟薇看着自己的侍女笑了,话到嘴边又咽下。 她从来不喜欢拿极端情况考验自己身边的人,因为自信可以避开那些事情,自信绝不会使自己落到那般田地。同样的,她对于泽兰的话也并不多么相信,但此刻泽兰的确忠心便好。 “好,我知道了。”她最终这么说道。 —————————— 今日朝中并无大事,皇帝来得颇早。钟薇心中清楚,江承光仍是要回去看折子的,因此并不着意留人,也不因自己孕中不便伺候将人推往别处,皇帝便高看了她一眼。 “这阵子养胎还好么?”他温声垂问道。 钟薇含笑,轻抚小腹:“一直细心将养着,医女说脉象很是妥当。” 江承光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很看重钟薇的懂事大气,不会故意闹腾让人心烦,晓得他看重的是什么。当然,钟薇的出身给了她不会被冷落的底气,也就不至于进退失据。但皇帝是懒怠去体谅妃嫔处境的,他只觉得钟薇这样让他很是舒服。 放松地闲聊了一阵子,话题慢慢发散开来。江承光虽不大乐意提起越荷,然而向来的习惯占了上风。他道:“之前的事微言确然受了委屈。” 钟薇知晓皇帝心中有个疙瘩,但出于公正处事的态度依然决定安抚章贵嫔,虽然他对章贵嫔的感觉已经有些微妙了。假如章贵嫔得到补偿,恰恰坐实皇帝此时的感觉,这次的“委屈”也就算是过了。但看皇帝的意思,这补偿大约就是晋封了。 贵嫔之上就是昭仪,洛微言若晋封,昭仪则满! 果不其然,江承光接着说道:“贵嫔在朕身边日子是久了,虽然才晋封不久,但再晋一次也说得过去。昭仪位如今缺一,给她正是好的。” 念头不过在心尖一转,钟薇脸上已带出浅浅笑意:“章贵嫔的确是劳苦功高。” 这话虽不差,然而她紧接着面上便现淡淡忧色:“只是臣妾有几句话要与圣上说。” 江承光见她神色认真,随意点了点头。 钟薇于是道:“古语云‘不居其位不思其政’。臣妾并无协理后宫之权却妄议宫事,望圣上宽宥。” “记得臣妾初入宫时,霍昭仪与章贵嫔均在婕妤之位。如今章贵嫔若晋封昭仪,则二人再次齐平。然而时移世易,许多东西却不合适了。数月间霍昭仪曾孕育龙胎,虽究竟没能保住,然而功劳人皆可见。章贵嫔兢兢业业操持宫务,功劳却不如昭仪打眼。晋封贵嫔,恐招来他人闲话。” “再者。如今贵妃无心宫务,宫中诸事大都由霍昭仪操持。霍昭仪乃右昭仪。贵嫔若晋封则为左昭仪,我朝左尊右卑。昭仪掌事未久,贸然换了尊卑莫非要重以章贵嫔为先?终竟不免尴尬。况且——”她深深一叹,“昭仪心中一直是有郁气的。” 皇帝沉默了。 他当然明白钟薇的话不无道理。流产始终是霍妩心里头的结,再说害她流产的是与玉河亲近的丁氏,他实际上是有些放任霍妩针对玉河的意思的。 “昭仪……也是个可怜人。” 原本昭仪的位分就是补偿她的,洛微言再晋封便压到她头上,之前补偿的意味也就消失了。再说江承光对霍妩的确是有几分心疼的。况且—— 虽同为保皇党,比起钟相的睿智以及霍参将的忠心,洛慎行不免就显得过于圆滑了。在功劳上,微言的父亲与另二人也是不好比的。同在保皇党内,也该赏罚分明。 “贵姬此话很有道理,朕当细思。”他赞了一句,心中已搁下晋封洛微言的念头。 ———————— 襁褓中粉嘟嘟的婴儿睡得好香,小嘴巴砸吧着掉出来晶莹的口水。玉河拿手指去喂她,然后自己先咯咯地傻笑了起来。 “琼华你看,宪儿她真乖!” 琼华脸上尽是无奈:“娘娘,您别闹幼玉公主了,公主睡不饱是长不好的。” 玉河笑道:“真有意思!我是小玉,她是幼玉,圣上倒被丢到一边了!”说着也从善如流,将幼玉交到琼华的怀抱:“带她去睡吧,好好照顾公主!” 琼华自是应喏。 玉河扫视殿中,眉头微微一皱,不经意般摆了摆手,宫女们自是会意纷纷退下。唯独一个紫衣身影愣愣不觉,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慌忙要跟着退去。玉河已然叫出她的名字: “魏紫,你先留下。” 惶然发觉贵妃正看着自己,魏紫心下一慌。众人各自退去,她只得低着头默默上前言道: “贵妃娘娘。” 玉河蹙眉道:“你有心事。”她仿佛想到了什么,面色阴了一层。 魏紫硬着头皮道:“娘娘操心了。奴婢只是有些挂念姚黄,听闻她被……杖责了。” 玉河轻轻“嗯”了一声。 “理芳容因和慧妃去世悲痛成疾,重病不起。姚黄有失职之罪。” 这是宫里人人所知的事。然而魏紫到底在宫中数年,怎会听不出如此明显的借口?理芳容有了错处,圣上看在和慧妃的面子上不好发落,才让她“病了”。那姚黄所谓的失职之罪也就不成立。皇帝对于她和姚黄一贯宽待……下令杖责,姚黄必然是犯了大错了! 想到这里,魏紫心下一横。到底是数年姐妹,如何能见死不救。理芳容现下算是废了,姚黄挨了板子又陪在她身边,莫说是前程,性命都难保! 膝盖重重撞击在青砖石上,额头贴着砖石令凉意渗透,魏紫艰难道: “奴婢晓得是自己过分了……但求娘娘看在奴婢服侍了您和贤德贵妃的份上,和圣上说句话儿把姚黄要过来吧!” “你先起来!”玉河喝道,“能帮的我会不帮么?只是姚黄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假若我开了口她却拒绝,难道不是更加触怒圣上么?” 她温声劝慰:“魏紫你先别着急,姚黄不会有事儿的。” 魏紫流着泪说道:“奴婢只觉得心乱如麻……理芳容身边怎么会是好去处,姚黄那样谨慎的人不知是被她唆使着做下了多大的错事,圣上才这样责罚……” “魏紫!”玉河厉声喝道,声音中带上了自己也未察觉的一丝烦躁,“芳容怎么也是主子,不是你好瞎嚷嚷的。再说这次——”她略一沉吟,“大约还是姚黄自己起的意。” “魏紫。”她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想你也应当知道事情轻重,不需我多做交代。这次的实情是——姚黄和理芳容要刺探章贵嫔的事。圣上没和我细说,但似乎还是和姐姐有关。” “贤德贵妃?”魏紫失声叫道,“怎么会扯到贵妃身上?难道姚黄……” 玉河目中有疲惫之色。 “姚黄咬着章贵嫔不放,并坚称贵嫔和姐姐身故有关。” 第74章 小妹之念 这一刻,对于皇帝的爱恋被彻…… “什么?”魏紫尖叫一声, “可那明明就是姓苏的贱|人——” 她终是在玉河的目光中闭了嘴。 玉河心下一阵烦闷。入宫之时父亲只说后宫水深,看姐姐境遇就知一二,定要保护自己, 她还没当回事。可先是魏紫信誓旦旦控诉苏贵妃, 后有姚黄不声不响咬上章贵嫔。整个后宫里头,竟没有一个可信任的妃嫔么?只觉疲惫。 魏紫默默许久,忽而道:“奴婢要找姚黄问个清楚。”她叩首, “求娘娘成全。” “姚黄……越荷。”两个名字在心间划过,李玉河想起后者的面容, 听宫人碎嘴过的几句失宠宫嫔的处境突然浮上心头。有些莫名的不忍促使着她快些答应魏紫的请求。 玉河心觉这不忍可能来源于姐姐,将对姐姐的怀念投注在一个前朝罪女的身上更令她觉得侮|辱了姐姐。然而心中更强烈的却是不做会后悔之念。 玉河道:“去罢,提个篮子,东西自己置办,说是本宫派去的便好。” 魏紫大喜过望,谢恩不迭。玉河却独自沉吟, 久久未语。 ————————————— 在魏紫离去以后, 姚黄把她带来的东西都交给桑葚去放好。她在庭前找到了越荷。 “主子。”姚黄恭敬道, 将刚才和魏紫的对话和盘托出。 越荷微微蹙眉。魏紫过来她是知道的, 但姚黄把话对魏紫挑明到这个地步却是越荷所没想到的。这就导致了…… “姚黄, 你有没有想过这会把李贵妃拖进来?”越荷的语气较平常更加严厉, “原本洛微言或许会先对霍昭仪动手。因为霍昭仪一旦出事,圣上必然厌弃李贵妃, 她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但你这样一来……” 姚黄跪下道:“奴婢有罪。”然而语气不卑不亢, “李贵妃是李家的女儿,奴婢怎会害她?主子言语中有回护贵妃的意思,可贵妃自己若无防备, 一旦出了错漏岂是可弥补的?” “贵妃既知了洛氏的真面目,洛氏岂能坐以待毙。”越荷却面色如冰。 姚黄心中疑惑,这位越主子什么都好,偏偏对于李氏过于关注。这对自己原是好事,然而出现在越荷身上岂是寻常。念头不过一瞬,姚黄已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奴婢有罪,请主子责罚!” 越荷正欲叫她起来,忽而对上姚黄明亮而坚定的眸子,之前两人的对话浮上心头。越荷目光一路下移,最终落在了姚黄洁白的腕子上。 ———————————— 永信宫宣明殿。 小茶是被洛微言正大光明叫了来的,因此进门不用刻意避人。然而人人看她的稀罕目光却令小茶恨不得缩回宫去。 她如今是为了忠君而出卖主子、之后又不愿离开,甘愿留下忍受打骂的好奴婢,恰好叫贵嫔想起了,于是叫过来垂询。一切都光明正大,可偏偏又透着极度的虚伪。 小茶原本不过是主人布下的一步闲棋。 越氏与楚氏的内定入宫,以及其中之一丧了一位侍女,都不是什么刻意遮掩的事。身为贵女也不缺她一个棋子,随手一步闲棋,竟真发挥了作用。她服侍到了越荷身边。 想来主人的确是所谋甚远。 慢慢想着已到洛微言跟前,小茶随甘草下拜道:“娘娘玉安。” 微言推开玉色大氅的毛领,露出一张清丽秀雅的面容。她沉静道:“来了。” 甘草退后,小茶膝行上前,极是冷静地回话道: “奴婢留着乃是一阳招,难保所见不是他人刻意混淆视听。因此奴婢尽力只说所见,不带个人所感,由娘娘辨析。” 微言微微点头,小茶于是道: “昨日,贵妃宫人魏紫携棉、药等物至牡丹阁,并与姚黄私谈。理芳容在之后的时间内曾分别与姚黄和桑葚单独呆过。理芳容可能指责了姚黄。下午,桑葚对奴婢发火,姚黄劝阻,二人争吵。姚黄手腕似有淤青。桑葚话中提及,芳容依旧容忍姚黄只不过是看重她手中的某样东西,桑葚更指责姚黄是虚张声势,说不会再容忍她多久,让她趁早跟着魏紫走人。” 微言细细听了,又追问了几句细节,小茶一一作答。微言于是露出淡淡笑意,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小茶退下。甘草急问道:“主子可有头绪了?这理芳容,究竟查到了屏风的事没有?” 樱唇轻张,微言含笑道: “无。” 甘草一时大感诧异。 微言瞧了她一眼,向自己的得力侍女慢慢解释道: “小茶留在理芳容那边,她的身份是挑明了的。因此她看到的东西,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别人故意让她看见来误导我们的。这样想的话,要弄清楚其实就不难了。” “越荷身边最看重的两个宫女便是桑葚和姚黄。她入宫以来更加依靠老道的姚黄,但桑葚却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桑葚才是真正能代表越荷态度的人。何况,那越荷因为姚黄办事出了纰漏才被幽禁,若说她心中没有一点怨怼,可能么?” “小茶所看到的的一定是真假掺半。而根据她所见可知的就是:越荷与姚黄有矛盾,碍于姚黄还有后手才继续优待她。越荷对姚黄的倚重是自入宫以来的,因此这后手只可能是关乎我们。对于这段话直接的理解,就是越荷故意让桑葚和姚黄吵架,通过小茶透露给我们,她手上还有我们的把柄,如果继续为难必定鱼死网破。然而——” “然而洛微言聪明多思,她必然还会往深里想。”越荷笑意浅淡,执盏啜了一口,对姚黄说道,“因为姚黄对于贤德贵妃极为忠心。” “因为姚黄尽管留下侍奉理芳容,但她其实与魏紫一般,对于贤德贵妃极为忠心,假若她手上还有一丝一毫的把柄,在圣上未作出判罚之前,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因为不知来日是否还有机会面圣,哪怕证据不完全也要立刻交出来。因为她真正忠心的人是贤德贵妃,而非理芳容。”微言道。 “但姚黄你在贤德贵妃外,却对我有一层顾惜,不肯拖着我送死,更希冀图谋来日,于是瞒下了屏风事宜。”越荷声音渐低,“或者说,你很清楚那奈何不了洛微言。” “所以说,她们其实只是在虚张声势。”微言以指甲轻敲瓷碟,“这样一来,所有的东西都能解释得通了。越荷与姚黄根本没有查到更深一层,并且关系出现裂痕。桑葚作为越荷真正信任之人早已对姚黄不满,因此就这由头发火。而姚黄手上的伤痕也并非苦肉之计——以姚黄对于李月河的忠心,真可能效忠下一个人么?”微言一阵冷笑,“因此……” “因此,以洛微言之多思,反而会比旁人更多想一层。而我们也就打消了她的疑虑,逃过这一劫。”越荷将清凉的药膏涂抹在姚黄青紫的腕子上,二人对视,默契至极却露出一缕苦笑。 ——来日定不再受这钳制。 ——————————— 承晖殿的甜香丝丝缕缕,富丽奢侈尽显贵妃后宫第一人的恩宠。玉河斜倚在榻上,口中的枣儿已噙了许久却仍未含下,仿佛要索尽其最后一丝甜意,直至索然无味。 魏紫跪于地上,原本自己还未平静的内心却随着贵妃的神情再生波澜。她从未如此痛恨过李老爷,要将小李贵妃也送进这宫里来。折了一位李贵妃,还要折下一位吗? “姚黄所说……就是如此。”魏紫嗓音艰涩,“当年害死贤德贵妃之人,众人只知道盯着容妃,可谁能想到那洛氏也插了一脚!姚黄一直怀疑这一点,又没有证据,不愿将娘娘拖进来,这也是她留在理芳容身边的原因……理芳容肯支持她查当初的事。” “如今姚黄已经有所头绪。洛氏不止在贤德贵妃身边埋了瑞香,她还命人买通了工匠……就在贵妃日日对着的那扇屏风里藏了有毒的香料……” “够了!”玉河猛地喝了一声。 她抬手打翻了枣盘,晶红剔透的枣儿霎时咕噜噜滚了一地。娇媚的面容带笑,却是似泣非泣: “之前你与我说,苏姐姐害了我姐姐。如今姚黄又说洛微言也动了手脚……那么你告诉我究竟谁才是仇人——究竟是谁害了姐姐……” 她终于忍不住,泪珠滚滚落下。 “文雅安静的苏姐姐是仇人,温良大方的章贵嫔也是仇人,你们一个个只管把话往我这边递,那么这个后宫我便没一个人可信任么?” “主子!主子!”魏紫急忙起身,不顾尊卑便将玉河哭泣的面容埋入怀中,如哄劝哭泣小儿一般轻声哄劝道,“主子莫哭……莫哭……” 她说着也是目中含泪,从未有一刻如此心疼怀中明明应该无忧无虑的女子。 “奴婢在这儿,奴婢永远一心一意为你考虑着。” 她抹干眼泪,毅然推开了玉河: “可是主子,日子总得过下去……你听我说,我们不能任由别人宰割……靠自己也得活下去。洛微言,洛微言她对后位有野心,她迟早有一天会对主子出手……我们在明而她在暗……” 玉河脸上还挂着泪痕,可她也冷静下来了,目光前所未有的明亮: “意思是说我得帮越荷复宠是么?” 见贵妃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还很可能听进去了,魏紫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是这样没错。”见到玉河微微皱眉,魏紫慌忙解释。 “奴婢一定是为您考虑的。洛氏诡谲,不能不防。而理芳容已经和她撕破了脸,假若她能出来,必然可以牵制对方,我们便有了喘息之机,更可从旁窥伺寻找时机……总好过独自对付她,又不知她究竟何时出手。” “越荷?”玉河口中呢喃过这个名字。 突然间,一种相依为命的孤苦感涌上心头。对于那个女子莫名的亲切熟悉,在这种时候,仿佛她们就成为了最好的天然联盟。越荷,同样是洛微言的敌人。就好像当初姐姐被洛氏害了一般……玉河说不清那只是亲切抑或其它。 她就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把这个名字握在了手心。 “我要帮着她复宠。”她喃喃道。这一刻,对于皇帝的爱恋被其它东西彻底压过去了。 ———————— 金羽握着木柄儿一阵用力,捣得木碗中花汁四溅,原先半透明的鹅黄花瓣儿顿时残了满碗。 她瞧那花汁暗暗的,早没了做鲜花时的风韵,不由一阵无趣。金羽将碗儿撂在桌上,闷闷唤道:“当归——当归——这宫中好生无趣!” 青衣侍女匆匆赶来,见到金羽又是坐得没个儿正形。 金素温婉端坐的模样倏忽闪过心头,当归垂首道:“主子有何吩咐。” 金羽觑她一眼,嘴里又是念叨了几声无趣:“做胭脂不好玩儿,还有别的法子打发时间么?” 当归凝眉未语。 金羽看她那小心谨慎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当归是昔日金素的侍女,她自觉对不起长姐,留她在身边也算是弥补。她金羽可曾亏待过当归?偏偏她战战兢兢,从不能相信她的好意——罢,罢,金羽不是计较的人。可她也不乐意天天对着当归的苦瓜脸!后宫中还有谁能这样好性儿? 正思量间,云娘已端着果盘从门口而入,金羽面色稍霁。 这云娘却是她亲自提拔上来的宫女,爱说爱笑特别合她的心意,会八卦打听,也敢于和自己谈笑。对金羽来说,可不是快活自如的多!因此她也格外宠着云娘。 只见她笑语嫣然,将果盘搁在桌上,口中妙语连珠: “大喜事,大喜事!圣上刚派了人来,请主子去上林苑伴驾呢!” 金羽先是精神一振,随后又有一些懒懒地说道:“旁人不知,云娘你却不明白我的心么?” 云娘笑着冲当归努努嘴,示意还有人在呢,眼波流转道:“可不是么!圣上要主子伴驾算什么稀罕事儿,奴婢轻狂了!”她声音轻轻的,偏偏带着掩饰不住的飞扬的愉悦:“主子刚才不还嫌无趣么?与圣上去散心游玩不是好差事?” 金羽笑道:“对!是好差事!但也用不着上赶着。” 她暗自思量,如今自己的宠爱,大多是皇帝新鲜的缘故。她既为现代女子,一朝穿越便要利用好这优势,不能一味曲意奉承。想来古代闺秀是不敢对于皇帝放肆大胆的,她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在皇帝心中留下她金羽的位置。既来之,则安之。她必要想法子使自己过得好些。 云娘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手里动作却不停。 不多时,又捧着一盘首饰回到金羽面前,俏声问道:“主子欲要作何妆容?” 金羽沉吟道:“如今雪化了,干干净净的必要着明艳之色抢眼……先为我换身衣裳。” 当归在一旁听她二人说笑了半晌,心中滋味难辨,听到金羽此语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主子,圣上喜好黛紫色。” 金羽听她出声扰了自己兴致已是不悦,目光一闪便微微笑道:“是么?”一面却用手指了一件茜色百褶裙,目视当归似有深意,“可我却中意这茜色。” “当归你要知道,我并不需要事事依着圣上的心思来。不然后宫三千佳丽,人人身着黛紫色便能得圣上之心么?”金羽手抚过百褶裙,声音轻柔,“我颜色虽好,却是灵巧娇柔,可媚亦可俏,却偏偏当不得黛紫的端雅庄重。这颜色既不适合我,要来何用?” 当归慌忙跪下谢罪,金羽瞧了她一眼,也不叫起,自去换衣梳妆不提。 —————————— 至上林苑时,远远便见江承光坐于亭内高声谈笑,身侧坐着的是薛修媛。金羽心中一气,又暗笑自己和个古人计较什么,反正求得是富贵安康又不是劳什子的情意。 便行了礼,笑笑坐在江承光另一侧:“圣上。” “羽儿来得可是迟了,朕与你薛姐姐可等了一阵子。”江承光笑着调侃道。 薛修媛侧身:“不敢在修容前称姐姐。” 金羽忙扶她起来,嗔道:“姐姐年长于我,还当不得这一声么?” 薛修媛只微微笑道:“达者为先。”金羽想起这人是个书痴,暗道自己凭着这个时空没有的诗词占了好大的便宜,竟得了薛修媛真心敬服,不由又惭愧又得意。 江承光原先看二人互相推让着有趣,此刻便笑吟吟道:“羽儿不必谦虚,朕是知晓你的。” “不敢。”金羽垂眉,才学究竟不是自己的,还是留一线为好,“嫔妾不过是胡乱读了些书,拿书上残句糊弄人罢了。” 江承光道:“一次两次也罢了,可你所说诗句闻所未闻,朕的藏书阁还不至于破落至此。”见金羽神色有些不安,他宽慰地笑笑,“谦虚是好事,但也不必过于谦虚。朕又不是不欢喜才女。”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金羽也不好反驳,只暗骂自己先前得意轻狂,一不留神说了好多诗词出来。炫耀的时候倒是得意,却给自己挖下好大一个坑。于是也就有些闷闷地不说话。 三人便坐着谈笑了起来。 第75章 修媛生疑 这‘浓春’二字,可谓妙极。…… 化雪后的上林苑, 风光极好。 江承光请金、薛二人来,本就是有风雅的意思。现下金羽缄默,薛修媛便一一吟诵起描摹冬日景象的诗词, 时不时发几句感慨。金羽凭着后世的见识, 也能做出几句精彩点评。 这一般来说,糊弄普通人是够了。可偏偏那薛修媛却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她口中许多冷僻诗词, 金羽也是闻所未闻。 越往深里说去,金羽心中就越是叫苦不迭, 只盼着早点儿解脱。 便主动提议一起去赏梅。 皇帝欣然允诺。 三人刚欲动身,有小内监匆匆跑来,对江承光耳语数句。 皇帝神色一凛,只说有宫务便匆忙而去。 皇帝虽去了,可金羽与薛修媛性子里都有点儿随遇而安的味道,于是也不各自回去, 便一起在梅林中慢慢走着说话。金羽看薛修媛神情冷冷清清, 偏偏有种她羡慕不来的冰美人气质, 再加上修媛性子高洁, 对于她的“才学”不妒只赞, 在后宫实在难得。 金羽处境本就尴尬, 无人可守望相助,此刻不由生起亲近之心。 她随口赞道: “姐姐长得真是好看, 我听人说的‘柳眼梅腮’, 说的大概就是姐姐罢?” 语毕, 自个儿先笑了。 然而薛修媛听了她的话语,脸上却并无笑意,反而紧紧锁着眉头, 缓缓道: “李易安词曰:‘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这柳眼眉腮,说的是嫩柳初长,如媚眼微开,艳梅盛开,似香腮红透,以此赞颂春光。如今凛冬未过,怎……” 金羽心中大叫糟糕,她这是又犯了一知半解的毛病了!现代接受的信息量大,很多知识她都只是浮于表面。此刻要应付薛修媛的疑问可不容易。 然而她急中生智,脸上带笑道: “我素来喜欢乱用词儿,不求精确,只求意蕴,倒叫姐姐见笑了。再者说来,姐姐美则美矣,只是过于冷清。妹妹也想借此劝姐姐多笑笑,诚如春风拂面、大地回春那才好看呢!” 薛修媛面上露出信服的神情:“原来如此,倒是姐姐迂腐了。” 金羽好险又混过一劫,暗道侥幸。却闻薛修媛笑道:“说来妹妹做过许多好诗——妹妹别盯着我瞧,是你从书上读来的,总行了罢?姐姐已读完了,其中一句,真令人击节赞叹。” 金羽忙问道:“哪一句?——姐姐可别笑话我了。” 她想起这是之前的事,薛修媛一直称赞她的才华,想要品鉴她以前的好诗。金羽推辞不过这个诚心的读书人,只得胡乱抄了记忆中的几首给她。 “乃是‘浓春孤馆人愁坐,斜日空园花乱飞’一句。”薛修媛含笑而语,“羽妹妹当真巧思。这‘浓春’二字,极言盛春之时春光浓艳丰富之态,可谓妙极。” 金羽面上不由闪过自得之色,她颔首道:“姐姐谬赞,妹妹愧不敢当。” 薛修媛眉心微微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她又赞了几句,含笑另起了话头。 —————————— 顾盼读了一阵子词,但觉心旌摇曳,将那书卷搁在桌上,轻声叹了口气。 “栀子。”她唤道,“我想吃花茶了。要香甜的。” 栀子笑容很甜,做事也很周全,吩咐过了小丫头,过一会儿果然端着花茶过来。 那套茶具极为精致漂亮,彩绘的陶瓷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顾盼捧着茶暖了暖手,方慢慢饮了一口,赞道:“好香。” “花茶虽不是什么风雅之物,但嘴里甜丝丝的也舒服。”栀子笑道,“偏偏是金修容喜欢弄新花样儿呢,说是要用梅花瓣子上的雪水来煮茶,效仿古人呢。” 顾盼嗤道:“东施效颦!也不看看她有无那么灵的舌头?无趣,无趣!” 这样说着,她却是撂下了手中的花茶。 “主子自小就学着品茶的。”栀子道,“能分辨近百种茶,可主子私下还是喜欢吃花茶。” 顾盼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摇头:“别说了。” 栀子住了口,又听顾盼问道:“听小宫女碎嘴了几句,金羽嫌枕头不舒服要改,栀子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事说来也怪。”栀子沉吟道,“金修容怎么说也是镇国公府出来的,按说早该习惯……宫中多用玉枕、瓷枕,枕中凹以养气血、活经络,哪怕是寻常百姓家也要用木枕。偏偏金修容不知道怎么回事,叫嚷着不舒服,非要人换……听说是拿上好的缎面缝了,里面塞了鸭羽鹅绒之流,软软得怪奇怪的。” “一点儿都不像个大家闺秀。”顾盼皱眉,“竟也没人管她,我非得和太后姑姑说……算啦,提她的名字我都嫌烦。”满脸不虞。 而永信宫窥星阁内。 回了宫的金羽同样在与云娘谈起顾盼。 “她那副清高样儿真是矫情。”金羽面带不屑,“她看不起我,可也不想想自个儿——” 云娘抿嘴一笑:“这主子倒是错怪顾婉容了呢。”她美目流转,声音低低,“女子一旦将心托付了出去,又如何不进退失据?主子入宫晚了几——主子大约是没见过从前的顾婉容的。” “从前的顾盼?”金羽被云娘的话头吸引住了。 “是。从前的顾婉容又美又冷清,称了病就窝在灼华阁不肯出门,整个人身上不带一丝人气儿。”云娘回忆,“哪怕是对圣上,她都爱理不理呢。那时的婉容,的确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她的嗓音轻轻柔柔:“可是,太后希望婉容得宠,婉容就不得不出来争——这下好了,咱们圣人多么俊美文雅的男子,婉容动了心。所以,她也就无法幸免啦。” “动了心?”金羽喃喃道,以手慢慢抚上心口。许久,她才转过脸,勉强对云娘笑道: “竟不晓得你还有这样的见识,以后务必多多提点我才是——那红珊瑚耳坠子赏你了,自个儿去取吧。” 云娘欢喜地谢了恩,金羽却独坐原地,凝眉细思。 还是大意了,不知不觉间她对皇帝亦生出一丝眷恋来。然而…… 深吸一口气,她金羽胜过旁人的地方,不就是没有交付真心吗?在原先的时代时她又不是不曾读过宫斗小说,那些痴恋皇帝的除了女主角之外,哪一个又能落得好下场? 只有把握住自己的心,才能在这后宫中求存! 金羽,你不要忘记帝王是多么无情的人。他现在宠爱你,也许和之前宠爱你姐姐没有分别——还记得金素的下场吗?你绝不能迷失!不要沾沾自喜,也别因为来自现代就自高自大。 宫斗文中不有一种套路,是说自以为是的穿越女最后被“土著”干掉么?何况那些穿越女还有她没有的系统金手指!金羽,冷静些。你不能以为自己是主角,你要看清这一切。 她低声对自己说道。 “其实,我和顾盼是很像的罢。” ———————————— 永和宫生花阁。 聂轲将剑鞘置于案上,对剑出神。 以手按剑,轻轻一弹,铮然有声。寒光凛凛,仿佛剑也有着不甘。聂轲信手挽了个剑花,竟是要就此做场剑舞的模样。 决明子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主子?楚贵人来访。” 聂轲惊醒,却也有些灰了心,抛下长剑道:“请。” 不多时,楚怀兰并楚翘、连锦二婢由决明子领着进来。聂轲正欲寒暄几句,楚怀兰已高声问道:“聂姐姐,我是来寻你喝酒的——姐姐有好酒没有?” 虽不知来意,但聂轲也被勾起几分酒兴,一边命决明子去取了来,一边笑道:“自然是有的。上好的罗浮春招待你,好不好?” 楚怀兰面上显然有几分抑郁不平,有意借着酒来发泄,哪管得上其它。但见决明子捧着一陶瓷酒坛而来,将二人面前的酒盏一一斟满。她拍掌笑道: “有趣有趣!别宫吃酒都是用酒壶精细装着,还是聂姐姐的坛子合我的心,没找错人!”却举起那酒盏一饮而尽。 她说得虽豪放,素日却也是不吃酒的,这样猛地灌下去,还咳了好一阵子。 聂轲举杯,亦是饮下:“‘色泽如玉,芬芳醇厚,入口蜜甜’,东坡居士诚不欺我。” 楚怀兰砸吧着嘴:“可惜太绵柔了,不够烈。” 聂轲失笑:“阿椒有心事么?” 楚怀兰此时已吃了三盏,借着酒劲儿,斜斜横一眼聂轲,吃吃笑道:“姐姐的洒脱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阿椒心中……自然有愁闷。” 聂轲见她有了醉意,忙向决明子使个眼色,叫她搀着水给楚怀兰酒,口中却劝慰道: “有什么愁事,不能借着好酒浇个干净么?今日你若愿意,便与我说说。咱们一同吃了酒,回去好好睡一觉,烦恼全消。” 楚怀兰只是摇头,许久后,才苦笑道: “聂姐姐,你听说了么?李贵妃要帮越姐姐复宠。” 第76章 似假非真 假如,假如越荷就是李月河……… 乍然闻她此言, 聂轲先是一愣,旋即喜道: “越荷已禁足了数日……这是好事啊!只是——阿椒,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她不免有些疑惑。 尽管金素之事后, 聂轲已狠狠伤了心, 鲜少离开生花阁。但对于越荷,她仍是关怀的。 楚怀兰只是痴痴的笑: “姐姐,你自然是不留心这等事的。可是越姐姐与我荣辱相系……我自有我的法门去留心。”她的神色慢慢凄楚起来, 静默了足有半晌,方轻轻一叹: “圣上本就喜欢越姐姐, 如今有李贵妃帮忙,越姐姐定是要起来了。” 聂轲见她神色有异,心中思量一阵才明了。 原来之前越荷禁足,人人以为皇帝会着重晋封楚怀兰,可偏偏一点动静也无。如今越荷似有解禁之势,阿椒在宫中, 大约是看不到前途了。 得到希望之后再被浇灭, 或许世上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为残忍了。 正思量间, 已听楚怀兰幽幽道:“聂姐姐……你莫要笑话我。我并不曾怨妒越姐姐, 我只是心里委屈。表姐在时, 我侍奉她也是勤谨;圣上来时, 我亦不曾有半点错处,怎么越姐姐总有贵人相助, 我却偏偏要过这样的日子呢?” 聂轲静默一瞬, 道:“阿椒你一向心胸开阔……” “可我也不是个傻子!”楚怀兰合着双目, 却有泪慢慢滑落,“我看着他人有自己无,怎能不难过。我不似聂姐姐洒脱, 对圣上无心。哪怕是聂姐姐你……” 她双目倏尔张开,放射出异光来:“聂姐姐难道便不恨金羽?” 聂轲一怔,手中酒盏滚落于地。 却见阿椒已恢复先前模样,慢慢说道:“罢了,我是醉了。可是聂姐姐,你自来自往乐得逍遥,何尝不是因仙儿之事对圣上彻底失了望?我却还做不到。” 聂轲的手指不知不觉绞在一起:“我自然,是记得素素的。” 楚怀兰似是半醉半醒,梦呓般一句:“是啊,仙儿那样好的人,偏偏被个自私自利的金羽连累至此……所以说,聂姐姐就从未想过为她复仇么?”她痴痴笑道,“你何不去争宠,得了圣心再向金羽复仇!”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声调已变,几分凄厉竟似恶鬼。 聂轲愕然道:“阿椒你……” 楚怀兰却猛醒过来,摇摇晃晃起了身,不伦不类地拱了个手道:“今日叨扰姐姐了……阿椒不胜酒力,先告辞了。” 聂轲愣在原地,许久才追出几步去,对着已经离去的楚怀兰叹道: “若果如此,我又与金羽何异?” 希望阿椒今日,只是喝多了罢。 —————————— “……不然主子试着让圣上教您学弓箭吧?圣上不很喜欢理芳容的那一手好箭术么?或者主子提刻意两句姚黄,让圣上往那边想想看?又或是拉着圣上去太液湖一带散心?奴婢觉得……” 玉河听魏紫绞尽脑汁地帮她出主意,如何让皇帝念起越荷的好重新宠幸她,心中又是酸涩又是不耐。虽然是自己做的决定,可一想到要将江承光推给别人,玉河仍是心下酸痛。 因此,哪怕魏紫出了半天主意,她仍是一个没听进去,只顾愣愣地出神。 可到了当晚皇帝招幸她时,玉河沉吟片刻,忽冷不丁唤了一声: “圣上。” “怎么?”江承光本自兴致勃勃和她说些早间朝堂的趣闻,如今被打断,面上却不怎么见恼。 “有时候,我觉得理芳容很像我亲姐姐。”玉河垂目道。 “……” 一阵沉默。江承光问道:“谁教你说的这个话?”心中惊疑不定。 玉河今次已是不按常理出牌,索性做到底:“没人教我说这句话。”她干脆利落道,“臣妾一直这么觉得,只不过今夜分外想告诉圣上。” 江承光一怔。 便听玉河慢慢地说道:“其实打从头一次见到理芳容,臣妾便觉得她十分亲切熟悉。陛下可还记得臣妾曾经刻意针对过她?那是臣妾想到自己竟往旁人投注对姐姐的思念,觉得她有什么资格像我的姐姐,因此才恼羞成怒……其实,臣妾并不想为难她,臣妾很喜欢她。” 我不再要为难自己啦。江承光明白玉河是这个意思。 然而,然而他却因为这句话控制不住地手抖起来。 真的有这样的事?越荷入宫一年来,江承光不是没有过荒谬的念头,否则他何苦刻意压制自己的感情——他是早就觉得,越荷之行止分外像那人的。 然而,他只恐是自己疲累过度,又后悔太重产生错觉。今次因为她搅和进旧事更是大失所望……然而,不同的两个人会有同样的错觉么?竟连身为亲妹玉河都觉得她十分亲切? 一个太过荒谬,因此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念头如一道闪电,忽然亮彻了他的心头,并且无可抑制地占据了他的思绪:假如,假如越荷就是李月河…… 假如!假如越荷就是李月河的话,那么她做的事又能算什么?放纵姚黄追查当年的真相根本就不值一提!她尽可以拿回旁人欠她的一切。假如她就是……假如她就是…… 这个念头太不可能了。可是江承光无法控制自己去畅想这种可能,去希望着这一切成真。假如……假如……一阵挣扎后,他对玉河说道: “朕突然想起还有一件要紧政务没办,小玉,你自先歇了罢。” —————————— 楚怀兰扶着连锦的手往宫里走着,冷风一吹,酒气散了不少,面上倒显出些茫然之色来。 她遥遥见着了个身着宫装的人影,近了才知是沈贵姬,连忙行礼道:“沈贵姬好。” 沈贵姬看一眼她泛红的面色,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自让她去了。 —————————— 微言执白,于棋盘徐徐落下一子,道:“还是过于风平浪静了。” 黑子不假思索紧随而落,微言却拈白另出一窍。黑子即刻杀来,似是要将白子赶尽杀绝,然而无声无息之间却被白子包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微言面含自信之笑落子,“需知谋定而后动……料敌之所未料,可。”素手拈白,意态闲闲。 却见棋盘上风云突变,原先已入陷阱做困兽之斗的黑子忽然全力死搏往一方冲出,竟有壮士断腕之感。微言神色却是巍然不变。 “困兽之斗,因势而解。” 果见她落子飞快,不多时便将刚刚才气势如虹的黑子逼入绝路。 “若能因势利导……”微言沉吟,见棋局已有分晓,也不再落子。 她低头沉思片刻,忽而笑了。 “圣上心忌李家久矣。军中李家势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所以么,霍家因势而起……李霍争锋遂成。如无意外,三年之内霍可代李,到时霍昭仪势大,李贵妃名存实亡,不过换一人压在头上,于我却无甚用处。唯一转机,不过这三年之内。” “你待如何?” “现有鹬蚌相争,渔人忌鹬而亲蚌。未出手故,恐污手耳。若蚌横死,渔人必以雷霆之怒出手。到时鹬蚌皆不存,于是安稳。” “只是那钟氏阻你晋封,现下她有孕,贸然出手不过为她吸引视线。” “因势利导,我固知之。” “如此甚好。” 茶已微凉。微言落下最后一子,随手拂落案上黑白,起身道:“白术,服侍我休息。” 白术闻声而入,恭敬小心。 微言唇边淡淡笑意,那执黑执白,分明都是她一人而为。 ———————————— 长夜漫漫,沿上有水滴答而落。越荷睡得并不安稳, 幽禁以来她便时常做梦。那些梦境犹如择人而噬的兽,将她扯入最痛苦的回忆。越荷断断续续梦见前生和今世,梦见失去的孩子,以及苏合真刻毒而骄傲的笑意,梦见与江承光的温情,还有他的无情。那些本以为不会再萦绕于心头的记忆再次归来,似仍能穿透她的魂魄。 既入宫,便当下定决心。傅卿玉的话语冷冷响在耳边,越荷忽然自梦中惊醒。 她翻身坐起,紧紧抱住自己,一句话都没说。轻轻的呼吸声温热地困在膝盖间,吹拂着她的脸,越荷从未觉得自己软弱如斯。 良久,她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江承光悄无声息地抱住了弓着身子的她。 皇帝已经来了一段时间。静静看着越荷沉睡中皱紧的眉头,还有嗫嚅着的嘴唇。他没有叫醒她,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有那个因为玉河的话产生的奇思妙想不断在他心中翻涌。江承光明白现在的自己已经进入了一种奇特的状态——明明知道绝无可能,但依然忍不住去想。 假如越荷就是李月河。 假如李月河还活着。 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搂着怀中女子有些偏凉的身子,梦呓一般道: “没事了,朕在这里……阿越,阿越,朕在。” 越荷的身子先是僵住,然后在他的安慰下竟然渐渐放松。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甚至眼神都不曾交流。到了最后,是越荷先睡着了。 次日醒来时,皇帝已然离去,并未留下半分痕迹。 而幽禁依旧继续。 第77章 满宫皆敌 “我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后,…… “圣上昨晚上……真的去了理芳容那里么?” 玉河慢慢睁大眼睛, 又闭上,仿佛那就能抹去眼中的情绪似的。 她忽然间咯咯地笑出声来:“很好啊,我们本就打算帮她复仇的啊——魏紫, 你说, 我们要不要把圣上去看她的消息散出去?”她转过头,睁着美丽的凤眼看向魏紫。 魏紫担忧道:“娘娘……” “我没事。”玉河低下头,一滴一滴眼泪往下掉。 这是她第一次把皇帝往外推, 而且真的一推就成功了。她不愿意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但她心里很难过, 她清楚,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样好啊。”她抬起头,笑嘻嘻说道,“圣上心里已经对理芳容重新有了感情,只不过刚下了旨意命人家养病半年,随便就痊愈了实在不好。不过那理芳容啊, 但凡有些手段, 总能哄得圣上放她出来, 而且出来后又必然是复宠。到时候牵制住洛微言, 这不是很好很好的么?” 但是, 这不是玉河想要的啊。 她扳着手指头嬉笑出声, 目光却逐渐忧伤冰凉,到最后滚下珠泪。 慢慢的, 寒意侵袭了她的身体。玉河打了个寒颤, 突觉遍体生凉。 “琼华。”她突然道, 声音迷惘,目光怔怔,“你说, 到底有多少人害了姐姐?又有多少人打算害我?我好似算不清了。” 苏合真、洛微言、霍妩……还有谁,还有什么人?隐藏在黑暗之中,是她还不知道的。 忽然间,一股悲愤的力量从心头涌起。玉河猛然起身,大口喘气。她心中浮现姐姐的笑影儿,一时悲极,只觉得整个宫廷,包括她心爱的皇帝在内,全部都是自己的敌人! 这些人中有些是害了姐姐的,有些是要害她的,有些则是冷眼旁观、推波助澜,面上却装得亲亲热热、一团和气。这些人,这些人,她们为的——不就是那一个后位吗?! 玉河很累很累,她已经分不清该相信谁,怀疑谁,也不知道该报复谁。而她的目光,就这样无可避免地指向了那从未真正在意过的至高之位—— “我要当皇后。”泪流满面的玉河突然癫狂地叫了起来,“我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后——” 拿走后位,就等于一齐报复了,所有那些想要害她和姐姐的女人!这些女人费尽心机,为的不就是坐上后位吗?好,那她李玉河就要抢先一步,就要把后位给拿走。 她要牢牢地霸占住那把凤座,有谁想要登上后位,都必须先踏过她李玉河的尸体!李家将军的血脉在体内奔涌,掐断三根指甲的玉河,已然下定了决心。 “我要当皇后。”她又一次说道。 然后,睁开眼睛,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被她这一句话吓到,跪了满地的宫人。 玉河忽地,轻轻笑了。 —————————— 雪化得很干净,或者说被宫人扫得很干净。 牡丹阁不栽别的花,是越荷的意思。旧根仔细护着,明年还能发芽。好在司花鸟的宫人见她失宠也懒怠折腾,于是也就这么留下了,不刻意去换应景的花。 于是在江承光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片光秃秃的枝脉。他先是愣了下神,然后方意识到这才是冬日最常见的样子,而非处处培上的新梅。 盛景看多了,寂寥反而意外合心。 “圣上。”越荷起身微微一福,轻声道。 她穿的是花纹式样很清淡的衣裳,安静坐在庭院里的木椅上。见他进来了也只是微笑,心绪宁和,不悲不喜一般问了好。起身时木椅吱呀一声,更显庭院里安静。 皇帝原先的一丝不自在就没了。 他示意越荷坐下,让人也寻一张椅来给他,随后命众人退下。 “近来还好么?”他和颜悦色问道。 越荷自然不会以为皇帝真像他面上那般温和,但她也无意使他狂躁,于是淡淡笑道: “很清净,倒没什么好不好的,养心罢了。不知圣上好不好?” 江承光右手大指下意识摸索着食指的关节处,面上仍是一派温煦: “朕过得很好,只不过李贵妃娇纵,很有些惦念你。朕不过说她几句,便吵闹起来了。”又道,“你名字念起来和她姐姐的仿佛,小玉原是不大乐意的,现在却有几分在意你了。” “蒙贵妃厚爱了。”越荷平静以对,双手相叠置于膝上,极是安然。 姚黄与魏紫说了些什么,本就没有瞒过她的道理。 越荷能够推断出,妹妹的心思是要帮她复宠,借此牵制洛微言。越荷自然没有不抓住这个机会的道理,但妹妹能将皇帝亲手推出来,这份改变,由不得她内心不复杂。 她知道这是必然的局面,却又不得不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甚至不能保护自己的妹妹,更保护不了自己。越荷微微出神,眼底已冷清了下来。 皇帝却不嫌她无趣,他随口又起了别的话题,絮絮地说着,漫无边际地闲扯。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皇帝很平静地问她道:“怎么会肯姚黄那么做?” 知道他早晚要提起这个话题,越荷并不慌乱。 皇帝寻求解释,已经是打算谅解她的意思——只要她能自圆其说。可是,为什么要同意姚黄针对洛微言?——当然因为她就是李月河,就是姚黄与魏紫一心要为其复仇的李月河。 但她不能这么说。越荷出神地想着,过了片刻,才慢慢叹了口气。 “圣上,”越荷的声音很轻,但带着说出来便能使人相信的力量,“嫔妾从江南至京都,从前朝至大夏,无所依托,犹如孤魂。” 她说的的确是实话。 “嫔妾身边只一个桑葚从家里跟来,她年幼惶恐更甚于嫔妾。而越氏族人自几位跟随爷爷的家将过世后,便视嫔妾一介孤女如草芥。嫔妾于族人既没什么挂念的,入宫时日又短,惶惶然无所依托。圣上虽宽和,终究是君主,嫔妾当守本分。除此之外,嫔妾所能凭仗之物……” 她目光幽幽:“所能凭仗之物,也唯有心中品格罢了。” “朝代更迭,份数天理自然。越氏如小舟居大浪,倾覆之后,世事已非。若无一事坚守凭仗,嫔妾不能自处。嫔妾素日知晓姚黄性情,时至今日,哪怕圣上因此动怒,嫔妾依旧相信她。姚黄从不是无事生非之人,至多有什么误会在其中罢了。而嫔妾所执着处,内心所深信耳。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真相总是值得尊敬的——这就是嫔妾同意姚黄追查的原因。” 皇帝凝视她点漆般的目,缓声问道:“你就不怕她惹出事来,牵连于你?” 越荷淡淡道:“若无所依托,残魂又谈什么牵连。嫔妾并不畏惧。” 皇帝目视她片刻,见越荷清清淡淡,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一丝释然的暖意来。 “傻气的丫头。”他嗔道,“阿越,朕固然体谅你守德之意,然而旁人因此构陷又如何?你此番行事未免过于——罢了,有朕护着你,明理知德总不至于成坏事。理芳容,日后你当更加谨慎才是。”言语中已大有谅解之意。 越荷笑意微微,只是未达眼底,而皇帝全然不觉:“谢圣上,谅解教导。” 第78章 玉河发难 要比‘姐妹长情’?芳容却还…… 自那日探访牡丹阁、与越荷一叙后, 皇帝先前的几分迁怒猜忌便消了干净。之后,反而待她真正有了些且怜且敬的意思。 越荷自然不知玉河说服皇帝来见她时用了何等言语,于是半分不曾往所谓移情上猜。 何况就算知道了, 她也只会付之哂笑——江承光于李月河, 何曾有情? 然而皇帝心意虽转,也不过悄悄来了两趟和她说话,明面上却不显。 越荷清楚江承光一心显得贤德无瑕, 她如今困于牡丹阁,明面上的理由虽是“忧病不起”, 但后宫尽知那不过是禁足的借口。江承光若改口太快,反而打了自己的脸。但越荷推测,自己出去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大雪落后,有除夕将至。 果然,除夕前几日,承晖殿便有人来, 说是奉了贵妃娘娘的旨意, 让医女再次给理芳容看诊。 那领头的宫女正是琼英, 笑意盈盈言道: “贵妃娘娘挂心着芳容, 说是除夕夜快到了, 宫中姐妹难得相聚。芳容若身子有所好转, 不如出去走动走动,哪怕坐上片刻也是好的。娘娘甚是惦念您呢。” 又命医女看诊, 待医女亲口确认越荷已大有好转, 可以出行, 忙拊掌笑道: “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了!” 越荷轻声道:“劳娘娘挂心,定会赴宴。”心中明白这是江承光解她禁的暗示了,然而琼英言语中将她和玉河说得如此亲密, 想到妹妹如今暗沉许多的心思,越荷也不由怅然。 “也请娘娘珍重自己的身子。”越荷最终只能这样说道,然后命人送她们离去。 除夕宫宴,缠绵病榻数月之久的理芳容到宴,其姿容清减,然未损端雅肃然,众妃甚惊。 —————————————————— 除夕宫宴之日,天先是降了片刻小雪,然后便渐渐停下。 月辉皎洁,夜空明朗,竟是难得的好天。 宫中树木,皆扎结宫灯,制作精巧,有光华隐隐,映出描画人像。而建章宫前,御花园内,便是宫宴所在之处。 太监们以模样极美丽、极花团锦簇的屏风围出一大块空地,又精心陈设座位,细细布好炉火。有年轻的宫女们手持宫灯,笑语穿梭,一时间,隆冬竟有暖意融融之感。 其实此次宫宴不止有后宫众妃参与,更有前朝重臣。只不过重臣位次均在建章宫前,而后妃位次恰恰落入御花园内,又有屏风相隔,得以两相无碍。 皇帝与太后独端坐于殿堂之上,于众臣看来却是高远不可相近。而等宫宴开头的祝酒等辞毕后,皇帝便会入御花园内与群妃同乐,如此可谓宫宴之内还有私宴,安排得甚是妥帖。 此次宫宴仍是由洛、霍二人携手操持的。小李贵妃抱着女儿,未置言辞。然而宫中传闻,贵妃已有收权之心,此番宫宴后便要揽权于手。 越荷已得解禁的消息,宫中消息灵通者早有了含糊了解,但这样的人士终究是少数。于是当众人真见她施施然披一极厚的狐裘斗篷而来,多是大感惊讶。 与她比邻而坐的钟薇最先回过神来,起身含笑恭喜道: “见芳容气色,病已大好,实堪庆贺。” 她身孕已有八月,越荷岂敢真叫她累着,福一福道:“多谢贵姬关怀。嫔妾身子已好上许多,今日不过来略沾一沾除夕喜气,不敢劳动娘娘。” 钟薇一笑,由着她的侍女扶着慢慢坐下了。 于是妃嫔们又各自叙话,虽不免有窃窃私语向越荷而来,终未有人当面说什么。 相熟之人如薛修媛、冯嫔,碍于位次遥遥举杯致意。越荷于众人之中瞥见怀兰眸光,只见她灿灿笑意不似作假,遂心中一定,却未觉其情态过盛。 越荷幽处数日,再出来时虽有恍然隔世之感,却也觉心明眼亮。 她清楚此番出来是仰仗玉河,而玉河与霍昭仪交恶许久。加上之前皇帝几番来探望她,瞒过别人还可,却唯独不可能绕过仙都宫主位霍昭仪。因此今日之后,无论霍妩如何宽宏,也必然对她心生恶感。这是有得必有失了。 在情感上越荷自然更加愿意与玉河算作一派,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转换门庭,却令她始料未及。之前的霍妩最多言语上刺过她几句,却还看在她同居一宫的份上维护过两次。 思及此处,越荷也不免一叹。 除夕总是好日子,不缺吉利话讨喜的。宫妃们平日里无论如何针对,到了今夜总得人人露出一张笑脸儿来,方不犯宫中的忌讳。即使有什么话,也是绵里藏针,不痛不快。 原先还有玉河、霍妩二人位份极高,无有约束,口角交锋不断。然而今年的玉河端坐首席,沉着大方,而霍妩则是将怨恨深锁于心头,面上也是一派高华风度。于是,在江承光辞别群臣来家宴处小坐时,看到的便是一片难得的和乐融融景象。 江承光落座,与李玉河同居于首席。 他身边原该是皇后的位次,然而宫中无后,只两位贵妃。今日苏、李二位贵妃均到席,然而李贵妃能坐于君侧,显见得高下已分。 越荷的目光不着痕迹扫过苏合真,只见她独居一席,四周特地以牡丹屏风相围,手捧暖炉,肩披大氅,显然是畏寒到了极点。真不知她为何还要强撑着出来。 越荷见那牡丹屏风竟与自己前世被藏毒的那副有几分相似,不觉一怔,随后便是各种揣测涌上心头。那屏风分明是洛微言下毒之处,怎么苏合真竟也……许是巧合?然而心终难定。 忽而闻得姚黄低声唤她,越荷方回转过神来。只见江承光身边一个小太监,名唤生儿的,手中端着只盘子来到她面前,仔细由姚黄取走上面的小碗,恭声道: “圣上言这一品官燕尝着甚好,香滑可口,入味绵长,特意让奴婢送一盏给芳容主子吃。” 越荷抬头,江承光正望着她微笑。一旁的玉河竟也淡淡笑着,无端让人心一阵惶恐。 越荷清楚这是皇帝惦念她的恩赐了,连忙起身谢恩。察觉到有不少窥测的目光扫在身上,越荷却是不避不让,宛然一笑。 既然一定要追查当年之事,迎风而上,已在是非之中,那么又何必装模作样地避让呢?再者说,玉河扶持她出来,定然有要她与人相争的意思。她总不能用过便忘,自个儿躲清静去……那些清静,也从来未曾归属于她。 越荷却未见到,随着她含笑谢恩,玉河的面色反倒沉了下去。 “主子?”琼华担忧地低声唤道。 “我没事。”玉河勉强一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我只是不大喜欢看她这样……不,不是她招惹我了,我本来就是要她出来争的。” 琼华心疼地看着主子,只以为主子要将皇帝推给别人心中难过,却不料玉河心底滋味更加复杂。她能感受到,自己心里的不舒服既是因为皇帝的目光被别人吸引,更、更是因为那越姓女子……玉河总觉得自己能隐约体察到她的内心。 这使她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独是她从前和姐姐之间的。她能感受到越荷并不喜欢众人瞩目,然而却不得不为之——说来好笑,玉河觉得,自己正为她感到难过。 她挣扎了片刻,还是决定坦然面对心中的感觉。但无法忘记的是,她,李玉河,已然看中了那空悬的凤座。有些事情不该出现偏差的。 她现在要光明正大宣布越荷是她的人,然后推动她出面,牵制住洛微言。 身着华服的玉河,周身气质已与先前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她依然秉承骄矜高傲的风范,然而那份无忧无虑的娇憨天真却不知不觉间消匿无踪。也许对着皇帝时她仍能熟悉摆出那副情态,但其中添了几分刻意,却又有谁知晓呢。 李贵妃含笑道: “先前听说理芳容有疾,本宫十分忧心。如今看着虽好些了,也实在要好好将养。” 然后不等越荷回答什么,她便扭头看向皇帝,笑靥如花一派天真,仿佛刚才关怀的真是亲姐姐一般:“圣上,芳容侍奉和慧妃勤谨诚心,乃至在其去后数月缠绵病榻,其诚堪为楷模。” 此话既出,是人人都明白越荷被划到李贵妃那边去了。 江承光也十分给玉河面子,或许她的话正好讨了他的好,他竟也乐意当着这些是真的,道:“贵妃所言有理。” 这话不由叫众人大吃一惊,同时也意识到越荷之前所犯错处,还不仅仅是简单放过,甚至没叫皇帝存一丝芥蒂,各自警惕。越荷也只能又起身谢恩。 但见玉河笑微微地睨了她一眼,目光却转到苏合真处,骤然间又冷了下来。 她的红唇微微开合,声音仍是浸润的甜美,却带上一丝刻意的挑衅: “只是要比‘姐妹长情’,芳容却还比不上合真姐姐。” 合真原本微微带笑的苍白面容骤然间因诧异而掠过一丝红晕。 玉河仍是甜甜笑着,口中却丝毫不容情: “记得当初合真姐姐与我姐姐贤德贵妃交好,自贤德贵妃病逝后,合真姐姐便哀毁成疾,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到今日依然病弱如故,这份姐妹情深,可不得称赞么?” 越荷悚然一惊,玉河看似在夸赞苏合真姐妹情深,其实根本就是在直刺于她,道她是杀害了李月河的真凶!玉河,她怎敢这样直接让苏合真知道她已视她为敌?难道就不怕…… 她骤然去看江承光面色,只见皇帝面色沉沉,无半点笑意。江承光直接喝道:“李贵妃!” 这已是极严厉的呵斥,然而玉河却似半点不惧,头一歪,神态娇憨,声音甜糯: “难道臣妾所言有误?合真姐姐不是因着我姐姐缘故,才一日日消瘦下来的?” 江承光仿佛在强行压抑自己的怒气。 他一贯极为看重苏合真,哪怕近几年因为她身子娇弱不能承宠,素日也是敬爱有加。但是,对于玉河笑语盈盈的问话,他竟除了叫她闭嘴外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在这时,有一道极清淡的声音说道:“小玉所言,半点不差。” 正是苏合真。 她甫一出口,皇帝面色大变,就连玉河也微露几分诧异之色。 然后合真只清清淡淡道: “臣妾的确甚为思念贤德贵妃。”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快得无法察觉的愧色,然而于玉河,她在惊异之后便是勃然大怒。姐姐分明就是她给害死的,这苏合真竟还敢踩着姐姐做筏子? 玉河冷笑一声,甜润的声音此刻竟有几分森冷: “那么,合真姐姐如今糟蹋自个儿的身子,便是因为太过思念我姐姐,想要去见她么?”衣着华贵的李贵妃咯咯一笑,“只是不知道姐姐乐不乐意见你。” 这是当众撕破脸了!众人见玉河如此,心思各异。 大多数妃嫔虽不清楚之前还亲亲热热的两位贵妃怎么就突然起了争端,然而也明白玉河这形同诅咒的话头一出,二人已然是决裂之局。而江承光更是面有愠色。 除夕佳节,玉河甩的,可不仅是合真的脸子! 他正欲斥责,不想妃嫔中已有一人突兀起身,正是越荷。 “苏贵妃娘娘,”她这话说得又快又急,显然是要为玉河解围,“李贵妃的意思是,贤德贵妃与您姐妹情深,必然希望您好好保重身子,安享人世。”说完也未抬起头来,只是垂首安静着。 江承光闻言,见话圆了过去,面子上到底好看了些,口边的呵斥便止。 而玉河说完前头那句话,就被琼华扯了好几回的袖子。此刻冷静下来,虽心头还是不忿,也没多说什么。而苏合真,依然只是淡淡笑着,道:“芳容说得很是。”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之中。 皇帝素来看重节日喜庆,之后又申斥了李贵妃几句,也就罢了。而妃嫔们又各自说起话来,只是总归不如先头活泛,叫皇帝不是很满意。 洛微言一向最是体察圣意,见此,便又借着关怀幼玉公主的名头,向刚才被申斥后便有些蔫蔫的玉河搭起话来。玉河心情本是不佳,然而听闻微言问起女儿,也不禁微露笑意。 她已决意去学“虚与委蛇”那一套,便笑吟吟就着幼玉公主的话头,同她亲热地聊了下去。一时间,满座都跟着说起了育儿经。 月份已高的钟薇在众人之中,便有些坐立不安。越荷侧过头与她轻声说了两句话,钟薇点点头,刚要表达感激之意。 忽地,正与玉河说话的洛微言转过头来,意味深长注视于钟薇。 第79章 本草有谬 她说不出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 佳宴除夕, 酒酣肠热。 洛微言却目视于她,微微地笑了一笑。 钟薇心头乍然一惊,然而此刻的微言业已转过头去。身子已重的钟贵姬, 思量了一番自己的谋划是否被人察觉, 最后却也只能把一切都压回心底。 她重又含了笑意,继续谦恭柔和地聆听着,那些或善意或恶意的育儿建议。 而宴席属于霍昭仪的一角, 此刻却与众人格格不入。 霍妩涂着蔻丹的指甲,在手心生生地折断了一根。那张妩媚艳丽的面容上, 此刻尽是如锋寒霜。心头好像有血在滴出,从身体里流出孩子的痛苦又一次向她袭来。 人人都在笑,人人醉在这歌舞升平、太平盛世……可是,她那个无辜流走了孩子呢? 霍妩目光如针刺向高位上欢笑着的贵妃,李玉河! 她一定,会让这个女人付出代价的。 ————————————— 金羽宴上酒喝得多了点儿。 她散席之后整个人也还是晕乎乎地, 偏偏精神头极好, 嚷着笑着闹着转着, 硬说要自己走走散步, 却不想立刻回宫。除夕夜, 被金羽带在身边的乃是她亲手提拔的云娘, 而非姐姐留下的当归。那一贯就是个纵着她胡闹的,此刻见她如此, 竟也不知道劝。 主仆两个兜转了一阵, 还是在花丛掩映的御花园坐下来歇息。 “主子, ”云娘想说点儿俏皮话,引逗金羽开心,“您看看这御花园, 大冬天的还是这么漂亮,工匠们为了侍候贵人,正是挖空心思,何等巧妙!” 然而金羽却好像提不起精神来。她的嘴里只是抱怨着无趣,又提起“温室”“大棚”什么的,云娘费力去听,弄得头昏脑涨,只好夸赞她见识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 金羽于是自矜地笑一笑。 她这么傻傻地笑了很久,忽然问道:“云娘。” “主子?”云娘应声,“我在呢。” “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很可怜。”金羽却道,看来她是真的喝醉了。 “你看,我根本就没得选。”她嘻嘻地笑了两声,“我啊,告诉你这个秘密,我根本就不想到古代来的!什么情啊爱啊的……我也不想当玛丽苏,真的!我……我、我本是想逃走的!哈哈!可惜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还会连累了姐姐!” “云娘……”她含糊地嘟囔道,“我究竟还是被送进宫来了,可这条路又这不是我选的!我什么法子也没有……”金羽吃吃笑着。“你说,我外面看着快活,不把圣上放心里头,可是,可是宫里日子这么长,人啊,总是不自觉就想找个念想……可我不想当玛丽苏啊,真的!” 她一下子又精神起来了: “你晓得么?这叫宫斗秘籍。那些自以为是的玛丽苏小姐,都是用来炮灰的,你知不知道?我想——我只想活着呀。”她悄然道,“最好能活得好点儿,耍耍我的小聪明,云娘……” 云娘听了主子这一番半懂不懂的醉话,早被说得楞了。一时也没心力分辨她说的“马梨酥”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见着了金羽的醉态又似要发作,连忙过去扶她。 不料金羽这回却是装疯卖傻,见她近前,得意一笑,却是一把抓住她胸|前的绵软给揉捏了起来,口中笑道:“桃子!别跑啊,嘻嘻……你躲卫生间也没用,我们回去上课啦……” 云娘又羞又窘,可金羽真仰起头来笑嘻嘻看着她时,她又不觉有些痴了。 一阵匆匆、急促的脚步声,云娘猛然间回过神来。 她安置了犹醉着吐泡不休的金羽,悄悄从树后绕过去一看:只见霍昭仪面带愠色向这边走来,后面跟着楚楚可怜的冯韫玉。那位尊贵的霍昭仪口里头,仿佛在怨毒着什么。 她猛地停下来,转身对着冯韫玉就是一巴掌! 惨了!云娘心道她们撞破了密事,恐怕要糟。连忙又回转身来,捂住金羽的嘴巴,不断向她比划求恳。好在金羽前头听得一声脆响,如今又见了霍昭仪的艳衣,理智已回了几分,便也肯安静躲在树后。主仆两人,只盼着早点儿熬过这一场。 那边又听霍妩恨声骂道:“没用的东西!” 冯韫玉整个人都瑟缩成了一团儿,声音颤颤得带着哭腔:“嫔妾无能!” 霍妩的目光狠厉,扫过她平坦的小腹。冯韫玉惊吓已极,整个人都后退了好几步。而霍妩此刻忆起失去孩儿时的苦痛,还有方才宴会上那李玉河炫耀自己女儿的得意嘴脸,不由得怒意更生。 她气道:“不争气,你的肚子怎么就不知道给我争点气!这么长时间了……本宫把你送到圣上面前是为了叫你生孩子的!冯嫔你怕是只顾着邀宠,把本宫的话都给忘了个干净吧!” 冯韫玉吓得扑倒在地,发誓道:“嫔妾不敢!”她哭道:“只是嫔妾实在无能,讨不了圣上欢心,接驾次数始终寥寥。嫔妾的肚子也实在不争气……是嫔妾不能为娘娘分忧,嫔妾当死!” 她这么一哭,却惹得霍妩心烦起来,没好声气地说道:“滚!给我滚起来!” 冯韫玉便忙不迭站好。霍妩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人家理芳容还在禁足呢,就能勾得圣上几番垂怜、亲自看望。瞧瞧你自己,同住一宫的,又有本宫提携,竟也没带着半点儿好!本宫是失心疯了才会认你这个没用的玩意儿。” 冯韫玉怯懦啜泣:“嫔妾不敢的……娘娘您才是圣眷优渥。” 霍妩又狠狠地盯着她的肚子,仿佛期盼着那里会立刻鼓起来,给她生下一个白胖娃娃来。冯韫玉浑身哆嗦个没完,却也再不敢后退了。 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让霍妩心头之火又起: “怎么着,你还委屈上了?” “嫔妾不敢。”韫玉温温驯驯地垂首,状极可怜。 霍妩冷哼一声道:“今日,本宫在仙都宫不想看到你这无用无能的废物!” 一甩袖袍转身,却又带着好几个宫女走了。只有冯韫玉一人孤零零留在原地,一滴泪水从她眼眶中淌出,顺着鼻尖滴落下来。 韫玉苦笑一声,向旁边小道走去,却一转过来,就愕然地看见了金羽的脸。 金羽好尴尬:“嘘。”霍妩还没走远呢。 冯韫玉目光黯了黯,安静地点点头。 金羽见她如此,又于心不忍了,她轻声道:“我今儿个没来御花园。” 韫玉面露感激之色,忙是点头作揖。 金羽见她这副温顺至极、逆来顺受的模样,忍不住就把心头的话给问出了口: “她这么对你,你就不生气吗?” 韫玉愕然地看着她,金羽自知失言,悔不当初。良久,在她以为韫玉不会回答时,面含愁绪的女子轻轻一叹,道:“这就是命。” 原本,在入宫时,她也曾满心雀跃、心怀期盼,以为可以得到圣上眷顾,光宗耀祖。但是,到了此刻,韫玉终于认清,后宫那么多的如花美眷,她永远不会是最优秀的一个。而圣上的眼光,也难以为她停留。除了依附于霍昭仪,奋力一搏,她还有别的法子么? 这就是命,属于她冯韫玉的命。 不知为何,在韫玉这样悲哀而无奈的语气下,金羽觉得自己说不出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了。 —————————— 除夕宴后不过数日,一阵凉雪,病倒了素来安静的太后。 等到医女请脉后惶惶地出来,众人才惊觉,太后,的确已经到了迟暮的年纪。 于是后宫的宴饮都停了下来,几个素来在太后面前有脸面的细心妃嫔轮着去侍奉,皇帝更是日日来问候。因着圣上的忧心如焚,朝上霍李二家最近也极乖觉,都是相安无事,而后宫表面上更是一派平静,只有孝心忧虑与袅袅的道家香火。 青云观亦是来了人问候,只是那道长离去时摇着头,叹息不止。 数日以来,顾盼侍奉在太后病床前,两眼哭得肿如核桃。她入宫之初不大懂事,便蒙受太后教诲照拂。太后乃是她后宫之中最亲的人,如今太后病笃,顾盼怎能不伤。 皇帝见她如此伤怀,也有几分感动,不日便将顾盼越级晋封为婕妤。太后在病榻上听了,微微点头阖上眼,知晓即便自己故去了,皇帝也会念着顾家和盼儿,于是就心安很多。 再瞧着那顾盼并不因晋封而喜,仍是日日在她眼前勤谨侍奉,太后愈发心软起来。 太后所染乃是风寒,之后又病势沉沉,逐渐转了肺痨。 这肺痨原是最难医的绝症,但是犯到了太后身上,御医们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儿去治的。寿安宫的药换了一波又一波,前去侍疾的妃嫔总能闻到浓浓的药味儿,偶尔还能撞见面带忧色的太医。 而今日过来侍疾的金羽,撞见的却是个面色惨白、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的小宫女。 “你在那儿干什么?”金羽扬声问道,声音中不觉有几分斥责之意。寿安宫中她尚且不敢喧哗,这个宫女又是怎么回事? 然而那小宫女闻声却好像得到指引一般,扑到她面前来,紧紧抓住她手臂,口里哭道:“修容救我!修容救我!金修容,求你救救奴婢啊!奴婢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的恩德!” 金羽惊疑不定,刚要呵斥她放开自己,又见那小宫女不过十一二岁年纪,面容稚气得很,心下稍软。换作现代,这还只是个读五六年级、被父母娇宠的女孩子呢。 遂柔声道:“什么事,你与我说。这里是太后的寿安宫,我虽做不了主,却能帮你想个主意。”心下一叹,虽则不想卷入是非,然而扭头避开,也不是自己的作风。 金羽的眉头微微一皱,瞧这小宫女的样子,莫非,太后之病重另有隐情? 心陡然间跳得快了一拍,金羽勒令自己冷静下来。太后在宫中又不曾碍了谁的道,哪里会有人要冒着风险对太后动手?也没几个人有这样本事……她瞳孔骤然一缩,那哀哀哭着的小宫女,手臂上的衣衫竟然渗出血迹来。 这是什么人,竟能在太后宫中伤人! 而那小宫女已经再也忍受不住地哭出声来: “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啊!”她哭道,“太后是对奴婢恩重如山,医女说要用奴婢的肉入药奴婢忍着疼也熬住了,可是奴婢不想死……奴婢的伤口一直在出血!” 她眼睛一下子睁的大大的,瞳孔中黑白分明:“医女说割一块肉而已,伤口会长好的,她也给奴婢包扎了,可是奴婢的伤口为什么还在流血……修容!修容!奴婢身上好冷啊……奴婢的手臂真的很痛很痛,奴婢是不是要死掉了……修容!修容您救救我啊修容!” 金羽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而小宫女继续哭道:“求求你,修容……求求你找个医女给奴婢看看手,医女们都在太后那里,奴婢出不了寿安宫……奴婢真的会死的,修容求求你……啊!” 她突然间惨叫一声,两个年老阴沉的嬷嬷迅速抓住她肩膀,捂住她的嘴往里殿拖去。金羽如梦初醒,往前一步就想要喊住手,可是寿安宫……这副惊骇惨绝的景象真的是人间吗? 金羽心乱如麻,只觉又惧又怕,遍体生寒。她想要抓住那宫女问个清楚,又怕答案太骇人,恨不得转身就逃!脚下好像生了根般动弹不得,眼睛里头酸涩不堪,整个人都要被劈作两半。 有个模糊的人影从里殿走出来,金羽定睛一看,居然是钟薇! 钟薇仍是平素温婉可亲的模样,衣着清雅,举止大方。隆起的小腹更为她增添一分母性的柔美。金羽原本惶惶,见她仍是往昔模样,绝不在这惨绝人间,立时生了几分亲近,恨不得落下泪来。 她抬脚想要走向钟薇,忽而记起钟薇是从里殿走出,应当与那小宫女还有两嬷嬷擦肩而过……她的脚步,又生生地顿住了。 “贵姬?”她迟疑道。 钟薇含笑,并不计较她不行礼的罪过:“修容来得好巧。” 刚才肯定是个噩梦。金羽想,要不然,钟薇怎能依旧这般温婉浅笑呢?于是她仿佛就安心了下来,只是太阳穴依然突突跳个不停,面色也苍白如纸。 钟薇觑了她一眼,唇边露出些笑意,带着她往殿内走去。 宫女们井然有序地穿梭着,果然没有半点小宫女和老嬷嬷的痕迹。金羽刚舒一口气,忽而钟薇轻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竟有一种阴森诡谲之感。 “修容。”钟薇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低头尽是温柔。她含笑道:“刚才没给吓到吧?” 金羽一瞬间神经紧绷:“没、没啊。”她下意识想略过这个话题,“我们快去看看太后吧。” 钟薇却轻言细语道:“不急。”她抬起头,目光如水波。“说起来,那小宫女的确是个孝顺孩子。”她悠悠道:“听说能救太后,便主动过来说愿意献药……” 她轻柔地笑了一声:“好孩子。” “献药?”金羽只觉浑身血液冰凉。 “是啊。”钟薇慢条斯理转过来,诧异地看向她,温婉的眉目一瞬间竟犹如厉鬼,“修容不知道么?” 她眉目含笑,一字一句道:“《本草纲目》言,人肉可治肺痨。” 人肉可治肺痨…… 人肉可治肺痨! 突然间,好像黄钟大吕在脑内敲响。十几年的教育还有现代人的高傲涌上心头,金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甩开钟薇的手,怒道:“荒谬!” 人肉治肺痨,荒谬至此!金羽从来没真的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边。此刻她只感到无比的激愤,无比的痛苦还有无比的……寒凉。她好像回到了高中的课堂上,老师正在讲着鲁迅的《药》。曾经打瞌睡的课堂,却是她现在求而不得的美梦。 穿越以来的不安定还有与时代的割裂感,在这一刻几乎全部爆发了出来!金羽想要大叫,想逃跑……但理智却冷冰冰告诉她,这些都是真的,你回不去了。 她颤颤巍巍环顾四周,好像人人都长着一副空白的面孔,上面是一模一样的习以为常。钟薇,钟薇!温婉可亲的钟薇,也是淡漠地笑着。这里是怎么了,怎么了? 这真的是人间。 她多想回去,回到那个有电器有污染有亲人有朋友的世界,那个教会她一切在这里毫无必要道德观的世界!但是……不可能了。把愚昧当作真知,把践踏当作荣耀……金羽从未比这一刻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与这里是多么格格不入,更从未比现在更清楚地明白—— 再格格不入下去,她会被这世界彻底绞杀! 可是,她又真愿意这样地活着吗? “荒谬?”钟薇诧异地转过来,“妹妹,你说什么?这是圣上的意思啊。” 圣上……江承光…… 钟薇的声音好遥远,一点儿也不真切。 “圣上本打算自己割肉表孝心……被拦下……小宫女自动请缨……圣上褒扬……” 不,不,她听不下去了,她实在听不下去了。金羽面无人色,一把推开钟薇,跌跌撞撞就往寿安宫外跑去。身后好像听见云娘和当归焦急的呼唤声…… 当夜,修容金羽便发了热病。 她烧了半宿,口中只是胡言乱语,眼底又不断地淌泪。 皇帝以为她是撞了邪,只吩咐人烧点儿黄纸做法,也没责备先前寿安宫冲撞的事。而醒来后的金羽吃吃笑着,对着一室道符话不成话,宛如丢了魂魄般。 她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坐了一整夜。 直到天明。 “当归。”她冷冷道,声音已经恢复镇定,眼底是一片墨色氤氲,“随我去向太后请罪。” 哭够了,总归得认清现实。金羽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懦弱自私的普通人,可是,她想活着。难道这有错么?那么,她想,她现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忘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道德,只保留一些可称为情|趣的小玩意儿。然后,安心地作为一个宠妃,或者别人手下的棋子,活下去。 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第80章 傅北番外 长夜漫漫无人入梦,为何泪总…… 人这一生合当有所为, 有所念。 于傅北而言,白玉兰树下拖着马鞭的女童,便是他的一生所念。 傅北很少去回忆记忆的最初, 那些麻木灰败的面目, 悲痛压抑的哭声以及永久不散的血腥。陈朝唯一一位幸存的皇子,不是太子而胜似太子,就这样, 在稚童之龄,成为了一些人的希望, 与一些人的憎恶。 锦衣玉食的生活在逃难初始便无法维持,皇父面对忠心救驾的将军,先是一口定下自己与将军孙女的婚事,继而又难免地猜忌,怀疑起自己最后的屏障来……傅北就这么度过了那几年浑浑噩噩的日子。 太惊慌了,人人都如同惊弓之鸟, 没有人有功夫去关心一个孩童细腻敏感的内心。他们想要忠义, 又想要荣华富贵, 傅北又算什么, 一个筹码, 也是一个象征。就连他的名字——他是北字辈, 因为没有兄弟,所以陈帝慷慨地让他独享了一个北字。 然而傅北却并不觉宽慰。 孩童的直觉, 亦能体味到那深入骨髓的寒凉。 陈朝之崩塌, 轰轰烈烈。一夕之间, 似锦繁华都灰飞烟灭。傅北从一个人的怀抱被抢到另一个人的怀抱,粗豪的将军大声吼着什么,他惊惶欲哭, 但却明白嗓子哑了也不会有用。 天,彻底变了。 他没料到的是之后自己居然会迎来一生中可能最是安逸的一段时光。 彼时的傅北还不是日后温润如玉的公子,年幼的前朝皇子虽然在战乱中磨砺出远胜孩童的心性,却因为疏于教育尚存几分稚懵。他的心被灰尘、被鲜血、被哭声所掩埋,但是如今这一切都远去了。 他也许知道自己前朝皇子的身份已经是个累赘,然而彼时年幼,尚不会知道人生前路戴着镣铐的独行何等艰辛。他只道一切远去了,平淡过下去也罢。 ——假若不是午夜惊醒时,黑衣暗卫逼迫他记住的密语。 陈朝仍有一股力量潜伏,对新朝既是威胁也是制衡。这股力量若不顾一切反击为乱,足以给堪堪建立的夏造成重创,同时也会暴露自身,迎来属于自己的灭顶之灾。 现下大势已去,他们的愿望很简单:守护住陈朝的最后一个皇子,傅北。 也许十数年后他们会变得不足为惧,然而如今这把由陈朝数百年势力淬炼出的毒刀,却在夏皇室的心照不宣之下,成为了傅北最后的依靠。傅北,就是双方维系平衡的天平。 假如没有这股力量,则傅北未来只能看夏帝之仁慈与否。但是他们的存在,也注定了傅北无法彻底被夏朝放下心来……这个隐患,应当被养得胸无大志、贪图安乐,才是最好。 傅北有时也会想,倘若自己不曾开智,是否不会有如此多的痛苦?然而,当初夏帝指定的抚养前朝皇子的府邸,却属于最为傲慢不羁的成国公。 这一步错乱的棋子造成他日后人生的荒谬。可叹那夏帝不是看不明白。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清楚,纵使他如何在网中挣扎,也逃不脱命运的囚笼,所以不甚在意罢了。 他可以不在意,但傅北却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然而在他还不曾真正知晓命运之残酷的时刻,他怀着一颗尚且有所期待的心与成国公的女儿相遇了。 很俗套的故事,借住的落魄男子与贵族小姐,或许朝夕相对当真是会生情的,而将军府也只有李月河与他年岁相仿——若有人知晓他的情思,大抵会这么想。 但是,傅北心想,换一个处境,换一个地方,他会爱上的,依然是那个李月河啊。那么笑容灿烂,那么生气勃勃,又那么温存体贴,英气中带出明快的爽朗。 月儿,月儿,他总是这么唤她,然后小姑娘会笑着嚷嚷阿北哥哥,无关其它的,他的心感到非常非常地熨帖,与温暖。 成国公李伯欣,的确是个不一样的粗人。他看不起前陈最后屡屡的败笔,然而却也不会出于愚忠去鄙视傅北。他知道把他养废了最为妥当,然而见他和爱宠着的女儿往来却也不见阻止,只是哈哈一笑,顺其自然。 于是几年之后的李月河便能坐在傅北膝上,听他用轻缓的语调念出当世大儒的注解。 成国公最喜欢折腾,他愿意试着好好养养看这个陈朝的小子,因为看出他有点不一样的心气儿。那个时候的李伯欣除了打仗还是天大地大,乐趣最大,因此和傅北也处出了点儿真感情。 自然,是不会比得上月河与阿北之间的。 他们那么亲密,两小无猜地长大,仿佛那些阴霾都不存在,傅北正是月河的兄长,李家的公子一般。月河生辰的时候得到一根马鞭,她很快活地玩耍了一阵,然后当做头绳使,红艳艳地扎在头上。不慎扯着了头皮,白玉兰树下的小姑娘委屈得要命,眼睛也酸酸胀胀。 身着锦衣的小公子细心地为她解开,便换来小姑娘缺了门牙的一笑。 他们藏在树的影子里消暑,一同骑马,一同念书。李夫人曾忧心过这份亲密,怪罪丈夫不当一回事,反而叫两人孩子伤心。然而李伯欣却含笑不语,成国公的长女本来在皇室眼中就定下了出路。而姓傅的……他微微一笑,年岁渐长,明了的可不只是自己的心志。 更何况,圣上退朝后那意味深长的一问,里头也大有道理。 难道他李伯欣,就看得上温吞懦弱的大皇子了么? 傅北是在仓促之间得到的夏帝召见,正如同数年前的他在仓促间被裹挟着出逃。然而如今的少年正正衣冠,哪怕毫无准备亦有自己的风骨。那一日之后,一句“龙章凤姿,憾不为吾子”的评语,将傅北推上了风口浪尖。 他默默承接下准太子压抑着嫉恨的视线,心口却也有着不甘在滋长。傅北可以月朗风清,可以诗画怡情,然而他也曾被寄予厚望,哪个男儿不愿才智得彰? 他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粉身碎骨之路,然而比起虚假的粉饰太平,他宁可要一刹的伟丽。 傅北是极富才情的,然而这副才情于他,不过一道催命符咒。前朝的遗孤不需要什么才情,更不能出将入仕。然而,傅北却精微地把握住了两代皇帝的心态—— 大定帝觉得他翻不起风浪,认为尽可以废物利用,拿他的本事来激一激没有兄弟争锋的太子。这样的话,暂时给他一点施展空间无妨。而景宣帝呢,太子时期就一直被大定帝拿傅北鞭策,他对于傅北是又嫉恨又怜悯。他得了皇位,然而内心却明白自己其实并没赢过姓傅的,于是偏执症发作硬要把他比下去,哪怕故作宽容地给予傅北“机会”。 如此,傅北便又在朝上走动了。原本最荒诞不可能的事,说到底,帝王一点心思罢了。而傅北苦心筹谋之余,却明白自己距离李月河愈发遥远。 假如他真是个养废了的前朝皇子,硬要求月河为妻,勉强还有一分把握。如今他意气难平,虽不准备利用身份掀起什么风浪,然而亦不愿被圈养终身,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势力,皇帝便更不可能允准——月河乃是成国公之女,成国公又手握天下精兵,皇帝早已想好了要许她给太子。 望着月河看向自己时纯粹孺慕的眼神,傅北淡淡微笑。他的心思不必说破,世上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得到成全,不尽如人意的世事中有那么一件能得偿所愿,尽够了。 于是那几年中,他初初离了金丝笼,在朝堂上不显山不露水地,慢慢展露属于傅北的才华。而她被许给太子,李侧妃戎马随侍,扬鞭策马尽显风华。傅北心想这样也是好的。 他听闻江承光对李月河很好,至不济李家的后盾也不会使他受欺负。 只是那一日朝堂上擦肩而过,新封的太子对他露出诡谲而隐秘着恶意的笑,他道: “你心悦的是我的侧妃。” “殿下说什么,微臣不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手心其实已经渗出一层薄汗。 太子意味深长地微笑。在父皇的评判中,他面对傅北从来落不得好。如今这人心悦的女子成了他的侧妃,对他来说也是一场胜利。雄性角度上的征服算来虽然可笑,却是刻在骨子里的劣根本能。他平日里压抑得太狠,在这隐秘又快意的征伐中便尽情放纵。 傅北知道自己不该说什么,他多说多错,甚至会牵连月河。他亦不知江承光是何时看出了他的心思?这位太子是心思极细,好关注小节,然而……然而……一想到在皇帝有意无意纵容下太子对自己的阴暗情绪,如今这情绪却有可能发泄到月河身上,傅北便觉嗓子干涩。 他无意招惹于她,不想还是害了她。傅北又着人细细打探,再揣度太子性情,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太子虽能征伐,却很爱附庸风雅,对将门之女的月河也只是平淡。 他对自己嫉恨已久,得知月河是他心上人,如今又嫁予他为侧妃,便多留了几分心。至于后来的刻意温存,引诱她动情,无非是另一层幼稚的报复。 江承光何其无聊可鄙,要拿个小女子满足他挫伤的自尊。而他傅北又是何其自以为是,累她至此。而今她对新帝有意,傅北再欲护她也是鞭长莫及,甚悔之矣。 他只能自请远调。若他能远远地走开,江承光看不见他,便不会忆起往昔的灰暗情绪,对月河也不至于那般反复无常的迁怒。 傅北是不曾想过要在江家王朝建功立业的,他所愿者不过能稍展才学,为天下耳。而今功名情思皆不成,这笼中雀鸟挣扎的一生啊,也只不过是上位者的玩偶。 他、月河还有江承光,这副死结拧着,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的卑鄙,还有一个女人的茫然不知,究竟什么时候会到尽头呢? 然而,当李贵妃滑胎身亡的消息传到江宁时,姓傅的巡抚还是怔怔了半晌,随即哇得吐出一口血来。他闭上眼,终于用上了那夜暗卫教给他的密语。 “查清楚……必要给贵妃一个公道。” 他不仅是夏的官员,他还是陈的皇子啊。可惜悔之晚矣。 查清楚,又如何呢?人死如灯灭,芳魂不可追。 傅北在那一天就做了两个决定。 他的人生,短短二十几载,按前朝皇子的身份来看,已是不可思议的丰满有骨。如今割舍了,倒也没什么挂念。月河故去了,阿姊眼见着也不能行。那么,能不能随着他的心来一次,无所顾忌,无所畏惧? 傅北当即动身前往南方故地,哪怕声称身有隐疾亦要与父皇仓促为他定下的那位越姑娘退亲。然后他真正地动用那些暗卫做了一件事,唯一的一件事。 “给苏氏下红颜枯。” 江承光,动不得。他虽无意求生,也不想将陈的最后子民逼入死路。而苏氏,却是枉费月河那般信任。红颜枯乃前朝之秘药,能使女子渐憔悴,气息衰微而生机流失,过程极为漫长痛苦,无药可解。这般送她去见月河,也算罪有应得。 而于傅北自己,剩余的人生不过一场幻梦,等着迟早的死亡罢了。 笑也随心,哭也随心,只是长夜漫漫总无人入梦,为何泪总沾襟…… 第81章 自为困局 青云观的守徽,可不就是金素…… 太后卧床日久, 后宫免不了有几分萧条。 景宣一朝的后位已空悬了数年,平素还看不出什么,但到了太后真正病倒的时刻, 主事的李贵妃又年轻, 便显得有些纷杂。好在诸妃都晓得皇帝孝顺,没敢去心情不好的江承光面前招摇,总算没弄出大事来。 然而, 这也足够太后和皇帝念叨一番,追怀旧人了。 人老了, 病久了,免不了思念。太后这一日在病榻上握住皇帝的手,从故去的辛皇后追忆到贤德贵妃,又从贤德贵妃念到自己养大的和慧妃。 江承光很耐心地听太后说话,眸光时不时微微一动,显见得也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到后来, 太后叹了一声, 道:“卿儿那孩子心思重, 她实打实孝顺哀家, 可到底惦念着傅氏的那一点血脉——我记得她那个弟弟, 现在还在京里吧?” 江承光恍然从追忆中醒过神来, 连忙答道: “是,儿臣命他给和慧妃守孝。虽然不大合规矩, 但和慧妃也就他一个亲人。” 太后半阖着眼皮, 并不抬起去看皇帝:“你是想借此把他留在京里吧?” 江承光眸色微沉:“是。”又道:“他身体也并不康健, 留在京里荣养着,算是恩德了。” 太后瞧了他一眼,又垂下目光。江承光大约清楚这一眼的含义——太后心软了, 这心软既是为香消玉殒的和慧妃,又是为当年被先帝推出来的傅北。 果然听太后劝道:“我知我儿最是个有主意的,你从太子做到皇帝,无一处不苛求尽善尽美。那傅氏,你拿他当心底一块疙瘩,依我看很是不必。” “如今你为君王,他不过一臣子,你总惦记着他不是很荒谬吗?有时候能看开就看开点儿,早几年你若看得开,还会给他出京的机会?还不是存心较劲。你富有四海,何必还揪着傅北不放?” 江承光淡淡道:“母后究竟是怜惜傅氏的。” 太后目视于他,恨铁不成钢道:“我纵然因着卿儿的缘故对那傅北有一分怜惜,刚才说的那些,哪一句又不是为你?他怎么样,如果不是顾忌着前朝的最后一支暗卫,便是你杀了,我不过感慨一句。可你怎么样,关系的却是我大夏的天下!” “你拿个小小的前朝皇子当心魔,说起来可笑不可笑?” 江承光面有触动之色,却终究隐忍下去。 “谢母后为儿子顾虑。然而……”他仿佛有几分难以启齿,“儿子与傅北,除了先帝指着比较的那桩事外,后面又延出一件新的来。儿子的确有过几分在意,但儿子也将母后今日的话听进去了。” 太后微微点头:“你知道就好。”却不再追问皇帝明显不想提的那件“新事”。 她略顿了顿道:“既然如此,你且让那傅北进宫来给母后看一看。哀家年岁大了,也就替你掌掌眼的本事。你是皇帝,你本不该对一个臣子如此在意的——对外就说哀家思念卿儿,想见见她弟弟,给点恩赐罢了。” 皇帝自是应喏。 ——————————— 越荷此前原以为临华殿前与傅北一见便是最后一面。 对于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曾经的李月河,她是很感激的。想到自己还魂之初,如果能早与傅北相认,省去后宫里一番磋磨,也免不了嗟叹。然而越荷深知多想无益。 如今两人一居后宫,一居朝堂,纵然心中有所挂怀,却不必再多联系。 未料这一日寿安宫侍疾还不到一个时辰,便有宫人报傅公子在外头候着了。越荷诧异之余告一声罪,暂且回避。 片刻后,便遥遥看见傅北的青色衣角消失在太后寝殿的屏风后。 越荷没得到准话,也不敢先回去,左右是候着,免不了心中思量傅北此来何为。 她细细地思忖着,从江承光对傅北若有若无的恶意,到对方在京城中的久久停留,还有她隐约知晓的、属于前朝皇子的保命底牌……这么一联系,竟是大感诧异。 越荷抿住嘴唇,心中有几分为傅北担心。 皇帝要留他在京里磋磨,他是真没有脱身的法子,还是人已经用出去了? 寝殿里,太后隔着一道帘子,影影绰绰看到了傅北的风姿温雅,不由赞叹一声先皇随手一指都是个出挑人儿。同时愈发明白江承光为何对傅北如此在意。到后来又细细问了几句话,见他不卑不亢,条理极清楚地说来,太后好感更增。 原本不过因着和慧妃的缘故有几分在意,到后来则是真的平添了几分怜惜不忍,暗道这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傅北的眉目间,与他姐姐,又是有几分相似的。 太后瞧着他,想起在自个儿膝下长大的傅卿月,忍不住长叹一声,潸然泪下。 谈兴也就淡了。太后便让宫人请傅北出去,同时又赐下不少补药给他养身子。傅北谢了恩。 而待到他提了下摆踏出寝殿的门槛,刚好吃完了两盏茶的越荷款款起身,与他匆匆一瞥,又擦肩而过。傅北见她目光中有几分忧色,心头微暖。 然而他太清楚,越荷这具身子与自个儿先前的婚约是个大麻烦,也不好在太后宫中与她贸然搭话,单看她气色尚好便足够了。 越荷那神情,是担忧他被折断羽翼困于京内,他又何尝不知。 京里明刀暗箭甚多,有的是人愿意向皇帝表忠心,拿他投石问路。前朝给他留下的暗卫,用一个少一个。他留在这里,是自为困局。 然既然早已有了决断,有些话就不必多说。 ——————————————— 越荷怀着重重心事伺候太后,面上却丝毫不敢露出来。到后来想的分明: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自己于傅北也没什么助益,才先把事情放到一边。 待她辞别太后回到牡丹阁时,天色已颇晚。越荷草草用了膳,开始写大字解闷儿。 都说字如其人,一个人的字最容易体现一个人的心性。越荷庆幸这具身子的主人于书法上造诣不深,她换一种前世不常用的字体慢慢练起来,也不会被人发现异样。 毕竟,借尸还魂之事实在离奇,除了傅北她并不想让第二人知晓。 越荷写了好几张纸,微感疲倦。正在这时,有宫人来报:“聂贵人求见。” 越荷连忙让人请她,又一叠声儿叫备茶备糕点。 聂轲已许久不出她的生花阁了,或许金素之事后,彼此都有些心灰意冷罢。越荷一边寻思她的来意,一边整整衣袍去厅堂待客。 转过一道屏风,只见聂轲披一件石青色的斗篷立在那里。 她仿佛更瘦了,显得五官更英挺深刻,面色被风吹得发白,没见什么妆容。只身姿还是一如既往地挺拔,仿佛立时就能再跳一只剑舞。她清清冷冷站在那里,如同一柄藏于鞘内的剑。 虽然敛了光华,却不损其利。越荷直唤她的名字道:“聂轲。” 聂轲猛地回过头,上前几步,嘴唇嗫嚅,最后竟是拜了下来:“理芳容。” “聂贵人请起。”越荷心里头,对聂轲的影子还是挑布料时那个英气的女子,以及当初为金素仗义执言的宫嫔。最初有过一番同盟之谊,虽随着金素离去淡下来,但也强过旁人。 她伸手欲要去扶对方,但聂轲却侧身避开。越荷蹙眉道:“聂贵人这是何意?” 聂轲面上闪过挣扎之色,她的目光在越荷的宫人身上很快地滑过,口中只道: “嫔妾有一事相求,请芳容助我!” 越荷会意,命众人下去。聂轲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然而面上仍有几分羞愧之色。 她道:“嫔妾定然是疯魔了,实在没有门路才寻上了芳容。这件事说来与芳容并无干系,芳容若是不肯帮,嫔妾也并无怨言。但芳容若肯相助,今日聂轲虽无所回报,来日定为芳容前驱!” “聂贵人的意思是……”越荷仍是迟疑,不十分敢应。 她虽然对聂轲的品性很是信任,然而聂轲自金素事后便鲜少出门,不问世事。这次求到自己头上,又究竟是怎样的大事? “贵人不妨先把事情说来听听。” 聂轲道:“嫔妾得到一个消息,圣上有意请青云观的真人们入宫,为太后做一场法事。芳容在圣上面前得脸,想必能帮嫔妾这个忙——嫔妾别无所求,只希望青云观的女真人守徽能在这一批入宫的名单里!” 越荷听到这个要求不由微愣,旋即反应过来。青云观的女真人守徽,可不就是去年清明出家的金素么!守徽,乃是金素的道号——未料昔日聂轲因金素而闭宫不出,今日又为见金素一面而求到她这里。这份姐妹情谊,也算是比得过金坚了。 聂轲仍在说着:“嫔妾也没有别的本事,无非是家里行商,父母兄弟都极疼爱,手头格外宽裕,银子使多了,便也能拿到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芳容若有心,自有更多线人供芳容驱使。我与芳容一同入宫,晓得芳容是个心慈的,所以冒昧恳求。我并不多求别的,只希望有机会能远远看素素一眼——” “只叫我看一看她瘦了没有,过得好不好!这次的机会,实在千载难逢。”她恳求道,难忍哽咽之音,“求芳容助嫔妾一臂之力!” 越荷见她情状,心中感佩,反复思量此事可行与否。片刻后,方开口道: “此事我可勉力一试。” 聂轲喜道:“多谢芳容!” 越荷又道:“我亦不敢说有十分把握,现在说谢,言之过早。我只能尽力为你筹谋。”她心中隐约有些难过之意,尽管事情颇麻烦,但聂轲这般举止,到底是情分已生疏了。 “轲并非不知事的人。”只见聂轲淡淡一笑,面无悔意,“芳容愿意为轲筹谋,聂轲已是感激不尽。无论事成与否,定有厚礼奉上。” 越荷笑了笑,也不放在心上。 聂轲见她如此,思忖片刻,言道:“最近,你可有见过楚怀兰?” 越荷一怔:“是有些日子没见她了。她说要斋戒些日子,不能见人。怎么了吗?” 聂轲似有话说。越荷与她斟了一盏茶,刚要谈下去,忽闻有轻轻叩门声。 之前几位宫女已经被她遣出去,她们并非无事打扰的人,越荷不禁扬声问道:“出什么事了?进来说。”她见门敲得并不十分急,料想虽然要事,却与己无碍。 见得姚黄推门而入,冲着两位主子微微一福,言简意赅: “主子,冯嫔有孕了。” 第82章 山花已非 你这梦做得倒奇,竟托身为一…… 冯韫玉的身孕在后宫短暂掀起了一阵风波。 越荷虽与她同居仙都宫, 然而如今主位霍妩并不待见她,二人见面也稀少,所以更多消息, 竟然是从宫女处口口相传来的。 如今宫中只一位皇子、两位公主, 钟贵姬肚子的月份虽大,到底也没落地。因此冯韫玉这胎也颇受众人关注。 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冯韫玉位分低微, 即便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是要被霍昭仪抱走的。此番据闻皇帝有意晋封冯韫玉为正五品德仪, 但霍昭仪瞧着不大乐意,最后也只草草封了个从五品的顺媛罢了。 前头霍妩落胎之事,皇帝本就心存内疚,冯氏若诞下龙子,说不得玉牒上便直接记了霍妩的名字。因此虽然冯韫玉身份低微,这一胎也有不少人暗暗戒备着。 越荷虽对此没什么心思, 但思及如今的仙都宫中, 霍昭仪、冯顺媛、薛修媛素来亲善, 自己隐隐排除在外, 又有几分得宠。将来如有人对冯韫玉出手, 就近栽赃到自己头上却是难以防备。 因此隔几日皇帝过来时, 便隐约提了迁宫的意思——也是时候了。 “说起来仙都宫中,金华、牡丹、听雪三阁俱满, 也的确过于热闹了。”越荷唇边含笑, “旁的倒没什么, 只是冯顺媛如今诊断出了身孕,昭仪护得紧,嫔妾怕一不小心有所冲撞。” 江承光道:“也是。”若有所思, “只是没个名头,贸然迁宫引人瞩目。” 他看向越荷小腹微笑道:“若怀了龙子的人是你,朕即刻以贵嫔之位相待。如此,挪出去做一宫主位也是顺理成章。” “圣上错爱了。”越荷未见多么惊喜,只是微微垂首,仿佛不胜凉意一般。 江承光见她如此,极是怜惜,伸手要去揽她入怀,却被对方侧身避开。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还是越荷先起身下拜道:“嫔妾有罪。” “罢了,地上凉,起来。”江承光扶她,叹道,“也好吧,朕便晋你为贵姬,也算是有个由头。只你别不舍此处的牡丹就是了。” “圣上说笑。”越荷垂首,看不清神情,“都是圣上的赏赐,哪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 “你今日是怎么了?”江承光问道,但不等她回答又按下话头,“罢、罢、罢!你说罢……长乐和永和,你喜欢哪个?” 越荷本就没琢磨出敷衍言辞,见他转而询问起迁移的宫室,念头在心中转了一圈就眉心微蹙。宫中宫室虽多,然而凤仪、重华已封,永乐久无人居,长信、未央、仙都、永信已有主位,长秋与昭阳虽空,却分明已有虚待之人。剩下的,的确唯有长乐和永和了。 长乐为东,永和在西。前者自和慧妃故去后便由不得宠的楚怀兰独居,后者现下则是聂轲与嫔汪氏住着。按说越荷如今算半个李贵妃的人,应当是毫不犹豫选长乐宫的。何况长乐宫的云光阁,她在照顾和慧妃时也住过,这样挪宫总不算动静太大。 但说起来……越荷微微蹙眉。自和慧妃病逝,她又禁闭了数日后,再走出来,楚怀兰便与她有些莫名生疏。尽管她也试图开解对方,终是不得其法。 为着傅卿玉,越荷也会尽力照拂楚怀兰,但人心幽微之处,她前世便未能理清,今生果真能得全么?、至于永和,倒很清净。又住了一个聂轲,只是…… 越荷瞥见江承光微沉的面色,顿时醒悟。她道:“请圣上定夺!” 但或许是她想差了。江承光并不是在生气,听了她这一言,面上却是刚刚回神的样子,显然之前在想事情。帝王沉吟片刻,道: “长乐宫的和慧妃去了没多久,云光阁又是你侍疾时候住的,不吉利。” 越荷本以为,这是要她去永和宫的意思。不想江承光紧接着又道:“永和可忒远了些,而且那边地冷,不好给你养牡丹。” “圣上多虑。”越荷虽不好直接下皇帝的面子,然而此前他嬉笑着提起子嗣,于她不是不戳心的。 遂语气淡淡道:“嫔妾好牡丹不过尔尔,攀附富贵气象而已。圣上如此言语,反倒叫人惶恐不安。” 牡丹为百花之王,她无论前世今生其实都不好承受——勉强要过来,也不过是博了个头破血流的结局。 但江承光今日似乎打定主意要爱怜娇宠于她,特意将人搂到膝盖上坐下,模样亲亲热热的。 这副作态若对着身量娇小的玉河还能看出几分情趣,但之于越荷却是万般不适。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推脱了,江承光已开口道: “你喜欢清净。既然如此,朕便命人把重……把永乐宫再修整出来。永乐,永乐,一世长乐。贵姬离了家人独自入京,平日又很不爱笑,心思太重,于身子无益。朕赐你独居永乐宫,你可在清安、含章、奇兰三阁自择一入住。有朕庇护,你必会福寿绵长,不至……” 他话到最后又顿住,只是带着温情的目光看她。 那目光太深,几乎要刺破这具皮囊看见她的灵魂。越荷被看得头皮发麻,只得出声打断道:“如此太过招摇,太后尚在病中,嫔妾……” 江承光听她自称嫔妾微微皱眉,恍惚觉得还是臣妾二字听得更顺耳些。 他道:“无妨,你只择一阁出来告诉朕。”又言:“宫中宫室本就有些风水间的道理,朕封了两宫虽不至有什么妨碍,于太后凤命却有些滞涩了。如今新整长乐,算是通一窍。你住进去养养人气,没人敢说什么——后宫本该兴旺和睦,才好叫太后颐养天年。” 越荷闻言,只道他早有主意,遂不再推辞,草草道:“清安之名甚好。” 江承光含笑,遂命人记下修整永乐的旨意,又言主修九华、清安一殿一阁,含章与奇兰稍作修整即可。但旨意虽下,真正动工却要等到他和太后提过之后了。 此番整修宫殿事出有因,动的又是他私库,朝上不会有人置喙。只是这些却不必与人多言——他将越荷揽入怀中,一缕神思恍恍惚惚,却飘向那封了许久的重华宫。再回神时,不禁一叹。 而这一切此刻伏在他怀中的越荷却一概不知。 她想了片刻的楚怀兰,又念起先前聂轲提过的那桩事——尽管聂轲开口请求时,意思是请她求一求皇帝便罢。但越荷却另有成算。江承光性情凉薄,他现下既有几分喜爱金羽,就不会去翻金素的事来找难堪。因此这件事……还得落在太后身上。 说起来的确十分赶巧,两日以后便是越荷与金羽一同侍疾的日子了。 —————————— 寿安宫外头堪堪遇见时,越荷便察觉金羽今日分外不同。 不是说衣着,甚至形容举止也很难概括——分明还是那一副娇柔灵巧的模样,待人也是一般无二的言笑晏晏。但越荷不知怎的,分明觉得如今的金羽较之从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的她大抵有半个局外人的意思,虽有些无伤大雅的清高自怜,到底存了一两分不同常人的心性。如今她眉梢眼角都暗暗渗入淬了毒的艳,偏偏自己一无所觉,更美也更枯萎。 越荷恍然间有一种感觉,金羽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踏入后宫,成为宫妇。 殊途同归。 然而念头不过飞快转了一转就按下,越荷与金羽点点头,先她半步入了寿安宫。素日里不大重规矩的金羽竟也是乖乖等着,未有多言。 今日来时,太后已醒了一刻钟,精神尚且不错,正听几个宫女说话逗趣儿。 越荷进去,只拿了帕子给太后擦脸按摩,不曾加入莺莺燕燕们的说笑中。反而金羽,这时候又拾起原先不拘小节的作态,大大方方加了进去。 她本就有才女之名,此刻更是妙语连珠,连一贯不喜爱她的太后都被逗得笑了几声。 越荷把对方谈笑自若的神态暗暗记下,倒也没有抢她风头的心思。金羽见她是真的不在意,渐渐撂开先前几分顾忌,说笑得更加开朗,却十分留心语速和吉利。 用心之细致,是从前的她怎么也没有的。 而此刻金羽已经笑嘻嘻说道: “这几日外头雪好大,想是明年有个好年成。圣上的龙气泽被天下,咱们这些离得近的,自然有更多彩头在。嫔妾昨夜见雪地天光甚美,忍不住坐在窗下痴看了半宿。这灯花呀,可是一直在爆呢。嫔妾想想就知道喜事是今日太后的一展颜了。” 她的话说的讨巧,太后都忍不住微露笑意:“那你倒说说,哀家现下是第几展颜了?” 金羽慧黠一笑,道:“嫔妾不曾数那灯花爆数,只晓得太后的福气绵泽长久,哪里是灯花能够历数干净的呢?自然,太后如果愿意多一笑赏给嫔妾,那就是嫔妾天大的福气了。” “妹妹嘴好巧。”一直安静服侍太后的越荷冷不丁接了一句话,她极平和又意味深长地冲她一笑,“只是妹妹这样机灵,想来灯花里头还有更多喜事,预兆见贵人。”她转向太后时,笑意便自然而然柔顺几分:“听说青云观要来人为太后祈福,是圣上孝顺,太后有福。” “贵姬说的是正理。” 太后的尊贵,究竟是得看皇帝的心意的。因此越荷这话虽插得突兀了些,太后也听得很是满意。只是当她含笑转向今日很是讨喜的金羽时,目光就不禁暗沉了几分。 金羽当初进宫那事闹得荒唐……瞒得了外头,难道还瞒得过她么?再看金羽,虽然也唇边含笑,但眼底显然流露出几分茫然,仿佛不知道理贵姬突然提青云观做什么。 她这么无一丝破绽,反倒叫人齿冷,才多长时间那位替她出家的金素小姐就被忘得一干二净,连青云观三字都不记得了……想到这里,太后目光微冷,拍拍越荷的手背道: “好孩子,你性情温和安静,难怪皇帝喜欢你。” 金羽一时茫然,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 其实说来她也有几分冤枉,金素出事时金羽尚且有几分天真,又存着趋利避害保护自己的心思,因此刻意回避听闻——这青云观她虽模模糊糊耳熟,却万记不得那是姐姐了却尘缘之处了。 本陪着她说笑给太后听的宫女们,一时还察觉不到这电光火石间的微妙心思转变,仍是在捧着金羽。只见其中一个宫女笑说道:“都说金修容是个天大的才女,看了一夜的雪,竟未得半句?”显然是在开玩笑。 而金羽不以为意,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能抖包袱了,就此接道:“半句没有,一句是有的。说来这诗我还未写成,只偶得了一句,是‘灯生花里艳,雨作雪时声’。” 宫女不解其意,赞道:“很美。” “那么,”越荷微笑着转过头来,也接她的话茬,“咏雪的诗那么多,金修容从前应当也作了不少吧?何妨一起说来?我记得有一首《沁园春》,就气魄很大。” 事实上她心底微有存疑,“雨作雪时声”,而昨夜分明是北国常见的干雪。之前《沁园春》一词写的也是干雪。她记得金羽出身蜀地,兴许是见过湿雪的。 但这诗,照她意思,是在摹写昨夜之景,怎么也攀扯不到回忆上去。 北原干雪与江南湿雪景象大异,金羽如何便认错了?殊不知这本就是一江南诗人的诗词,因其余三句露了平民学子的气象,金羽才特特截掉,留下一句纯写景的。不料仍是被看出了不对。 然而任越荷心思百转千回,金羽却无从得知。 对方只是笑意盈盈道了一声好,又请神色不知何时已然转淡的太后指教,便胸有成竹一般念道:“《浣溪沙·记梦为寒士景》:覆块青青麦未苏。江南云叶暗随车。临皋烟景世间无。雨脚半收檐断线,雪林初下瓦疏珠。归来冰颗乱黏须。” 应当也是不错的诗作,只越荷不如太后通诗,见对方怔了一会子,缓缓道: “你这梦做得倒奇,竟托身为一男儿。” 金羽笑中略含顽皮之色:“嫔妾自小就淘气。” 她记得的诗歌总是有限的,若因为不符身份被削去大半,也太不甘心,因此就想了个梦中所见的法子,特特嵌入诗题。如今从太后这里试探来看,效果还不错。 她没有看见的地方,越荷冲姚黄摇了摇手指,示意对方仔细记下金修容诗歌的一字一句。梦,由心所结,但江南、临皋这些地方,甚至细致到了“雪林瓦珠”……金羽,真的去过那里么? 而促使她真正产生的怀疑的是金羽那日念诵的最后一句。对方说: “且烧生柴火,静听湿雪声。” 越荷看她十分柔婉地侍奉在太后塌边,受了冷遇亦不以为意,心下薄凉。但面上只轻笑道:“可怜我在旁边听了半晌,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俗人,听不明白妹妹的才华呢。” 太后今日待她也格外宽容些,闻言笑道:“怕什么俗不俗的,皇帝有的是福气给你。” 越荷笑笑,似是极为害羞,太后也就不再打趣。金羽面上和顺笑着,心底到底有几分不平,为何太后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又冷淡了自己?她深吸几口气,慢慢把心气儿压下去。 说到底,这不是原来的世界了,一切都不能自以为是。 不想这时候越荷歪过头来,看着她笑了一声。理贵姬素日雍容冷淡,突然这么一笑竟让金羽惊了一惊,以为对方也被穿越。只听越荷打趣儿道: “旁的诗我是不懂的,只不过金修容曾经写过的那一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虽然浅显,却很是动人。修容快别为我这个俗人动气了,你的才气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金羽神色大变,暗中思量一贯冷淡的理贵姬今日又为何频频针对自己?她却不知一来越荷本对她没多少好感,二来又有心试探,三来答应了为聂轲一试。三桩叠加,可不就有了今日绵里藏针却句句戳心的理贵姬! 金素的事又何尝不是金羽一块立身不正的心病,对方又是在最重礼仪的太后面前提起来——金羽惴惴不安地看向病榻上的老妇。 太后神色微微一动,越荷复又说道:“那一日,修容风姿逸出,竟把旁人都衬下去了。只不知道如今福泽深厚的修容,还能不能插戴那山野之花了。” “罢了。”太后叹道,“你们都回去吧,哀家有些累了。” 越荷不动声色与金羽对视一眼,自是含笑退下。 几日后,寿安宫传出消息,太后点明了这次青云观进宫的名单上,必须要有守徽女真人的名字。一时阖宫上下无不等着看金羽的笑话,叫她咬碎一口银牙。 同日,贵人聂氏至牡丹阁,以大礼相待。 第83章 守徽至淡 那孩子看着淡然出尘,愈发叫…… 太后虽然病着, 但皇帝也不是完全不往后宫走动了。 这段日子他的梦很多,又兼之前太后让傅北入宫,他远远见了一眼的事, 心里头越发寂寥。于是在面子上, 就是圣上近日很爱理贵姬了。留宿虽然不多,但两三日就要找人说一回话。 就连太后正经的侄女顾婕妤都没这个待遇——自然,说闲话的人懒怠去考虑, 照料太后累病了的顾婕妤又怎么可能再把病气过给皇帝。因此后宫众人多有说越荷得宠的。只是她究竟入宫日浅,没有子嗣, 外加心照不宣的前朝背景在,高位嫔妃们都很沉得住气,最多有人酸两句罢了。 越荷身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宠爱里,却觉二人间淡得狠了。 前世曾经夹缠的爱恨,现在都归于平淡。江承光很难再给她什么激烈的情绪波动,她也不会因为和对方的接触而不适——日子太平, 反而有一种平淡的错觉, 让她隐约觉得两人有了前世不曾有的默契, 生出些这样下去就很好的念头。 自然, 那些都是诞妄的。但越荷回忆起前世的时间越发的少了——她重温的仅有关于自己死亡的部分。如果不是曾经死前刻骨铭心的痛恨仍能在心口作痛, 她几乎以为那是另一个人的一生。 金素的事情既然差不多定下, 聂轲所承诺的厚礼也在不久后送来——那是一份宫中线人的名单,拉拉杂杂, 差不多每个宫室都有一二的宫女在列。 越荷很吃惊, 聂轲只说是爹爹很疼她, 生怕她被人害了去,再多也说不出了。摩挲着那份名单,越荷想起依稀听谁说过聂轲虽然入宫以后也没什么宠爱, 但吃穿用住都被打点得妥妥当当,不禁暗叹对方身家卧虎藏龙。 她整理了一份即将随她迁去清安阁的名单,又加了几个这次晋位后新添的伺候宫女,撂了笔起身,去唤醒正午睡的皇帝。对方不知发的什么疯,非要到她牡丹阁来睡,吩咐一声什么点叫醒就躺下。越荷怕吵着了他,整个牡丹阁的收拾搬迁都停下了。 “唔。”江承光哼了一声,睁开眼,入目的又是舒心的天青色,纵然眼前还迷蒙着也知道是谁,他带着笑叫:“阿越。” “圣上起罢,不是说要去看太后吗?”越荷叹一口气,仍是催他。 “陪朕再躺一刻,时间还来得及。”江承光又闭上眼,手臂伸过来圈住越荷的腰肢,强把她摁在怀中。越荷又好气又好笑,待要挣扎,这人又死抓着不放,索性就着这别扭姿势一只一只蹬掉了软鞋,双腿也一并移上榻来,道:“圣上的规矩呢?” 江承光低声笑:“蹬鞋的总不是我。” 越荷想斥他,两条胳膊被紧密相贴的身子夹得死紧,没高兴动弹。 她忽然间幽幽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样的日子曾经是前世的她求而不得的,换到今世却莫名其妙就得来了——不就是差了一张面皮吗?她人品性子一概是那般啊。可她已经不喜欢,很不喜欢。说来她所求,究竟是什么呢? 大抵是浑身相贴的姿势太亲密,此刻的幽叹又太凄楚,越荷终于没忍住,喃喃问道: “圣上,您喜欢嫔妾什么呢?” 她感到江承光的身子僵了片刻。 “你选秀那天着紫衣很美。”那人终是在她耳边呢喃道,“朕一见就很动心,心想这样的气质,该什么的人品相貌才配得上。果然真正伴着下来,日久见了人心。” “人家都说薛修媛是个冷美人,才女,但要朕说,你才是最冷的。修媛性子冷,不爱讲话,你则是心冷得很,大约是怨着被家里送上京的意思。” 他叹气说:“朕总是觉得,你淡得要化了,唯独……唯独之前被姚黄怂恿去查旧事时,有几分血气。阿越,朕心里很妒忌,妒忌你淡着朕,倒能记挂旁的事,尤其那一桩——罢了,往事不提。不过现在总好了许多,你看着虽还淡,脸上总有了真正的笑模样。朕很想好生宠着你,让你多笑一笑,多开开怀,大约这是朕上辈子欠了你的,所以一见你就挂记。” “但是。”越荷静静道,“若圣上真的喜欢这样的嫔妾,上辈子又怎么会欠下呢?” 她心底有个不可思议的猜测,这猜测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仿佛靠近一步就要粉身碎骨。 江承光叹了口气。 “世事总难尽如人愿的。”他道,随即就不再多言。而越荷也没有追问下去。 她的心事更深也更沉了,前世就好像一个黑洞,拖拽着她舍弃今生已拥有的一切掉下去,看清虚妄与真假。她不说话了,安静倚靠着江承光,仿佛能从那人的体温中得到些许慰藉。 越荷已浑忘了江承光要给太后请安的事,她靠了不一会子就有了几分倦意。将要入睡间,她突然听见一个名字极轻地从头顶上方那双薄唇中吐出,带着厌恶与某种耻辱似的恨意。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她听见江承光低声念道: “傅北。” 越荷没有发抖,她阖上眼帘仿佛已经安然睡去,但她的心却一点一点尖叫着战栗开来。傅北,江承光恨傅北……那是恨,而不是她所以为的厌恶。 究竟什么样的曲折,才能让富有四海的君王如此切齿地痛恨一个人?被君王如此恨着的人,又将有……怎样的下场? 谜团仿佛越来越多,而冬日的寒凉冰冷刺骨,是怎样的体温也暖不过来的了。 ———————————— 数日之后,青云观的真人道士们入宫,为太后祈福。皇帝指了宫里一座院署给道士们住,而被太后特意点了名的守徽女真人,则是刚刚入宫就被接到了寿安宫。 金羽几日前刚为太后侍疾一次。她知道在姐姐的事上自己无论如何辩解也是落了下乘,于是面对太后仍是笑语连连,却不曾失了分寸。 这种懂事在当时给人的观感还好,然而金羽在宫中荣养着,模样何等之灵秀慧黠,甚至略带一丝丰腴之美。唯有金素分明与她一模一样,却偏偏气质截然不同的面容出现在太后眼中时,这株两生花,便愈发地在姊妹的衬托下,变得清丽起来。 金素还在宫里的时候,太后没见过她几面,只最后案发时听过一耳朵,心里觉得这小姑娘胆子倒很大。如今一见,青布道袍的女真人安静恬淡,曾经温婉的眉目愈发显得淡然出尘。 她清瘦的身子裹在宽大的道袍中,仿佛吃了很多苦,但这苦却又给她养出一种崭新的气质——是像太后这种老人家,最为怜惜的那种至淡来。 她谈吐很文雅,依稀还有大家小姐时的样子,但说话时气质宁静,语速比她妹妹稍慢几分,说起道观里的事也是无悲无喜一般微笑,不哭诉不争吵,却比任何事物都更动人。 太后很怜惜她。昔日金素那份外柔内刚的心性本就十分难得,如今在道观熏染了恁久的香火,外面愈发如水般柔和清透。 她对她说:“守徽,你这几天就住在哀家这里,时常陪哀家说说话。有过来侍疾的妃嫔,你想见她,也可以带回自个儿的屋子慢慢喝茶,不要太拘束自己。” 金素很安静地点点头,道:“谢谢太后,守徽知道了。” 当天稍晚的时候,皇帝过来探望太后,太后就忍不住提了一嘴金素的事,嘴里又抱怨道: “我看这孩子十分招人疼,那么清清冷冷淡然出尘,和她那同胞妹妹倒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孩子的心胸性情都极好,模样也叫人怜惜,可惜了。” 皇帝笑笑,道:“镇国公府本来打算送来参选的就不是她。”心里却因为太后这话勾出几分绮思,有一处角落悄悄热了热,又被他按掉。 “是啊。”太后叹道,“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躲也躲不掉。不该是你的,迟早得失去。” 皇帝的脸色变了变,太后察觉到了,问:“怎么了?” “没什么。”江承光答得极快,他又补充道,“太后若喜欢她,多留一阵就是了。” 语毕也不多留,找了个借口便匆匆告辞。 ———————— 越荷心里既存了事,接连几天睡得都不大安生。皇帝因此免了她数日侍疾,但无论怎么问,越荷都只是笑笑说自己还好,只是懒怠动弹罢了。却不肯提心底的那桩忧心事。 如今去往寿安宫最勤的是聂贵人。她倒也很坦率,在殿外给太后磕一个头,便径自去寻守徽真人,毫不遮掩。宫里很有些冷言冷语,嘲她拿孝敬太后做筏子看自己好姐妹的,聂轲也一概不理会。 她本就无心宠爱,如今和金素是见一面少一面,怎么会被流言耽误。而太后因为喜爱金素,对聂轲也颇有几分慈爱之意,很愿意看两个小辈的姐妹情深。如此,流言没多久也散了。 然而人在宫中,便不得不卷入是非。金素与金羽的关系宫中嫔妃差不多都晓得,如今两姐妹俱在宫中,虽然碍着皇帝的面子不好当面拿旧事说话,但总可以期待她们碰面一回。纵然金素已经是方外之人,拿着来臊如今颇为得宠的金羽也是好的。 金羽很明白这些人看笑话的意思,干脆就闭门不出。可也该是她倒霉——这一日午后闷得厉害了,不过在宫墙外绕着走了一遭,却刚好与聂轲迎面相撞。 “唉哟!”金羽叫了一声,手头的扇子跌在地上,扇骨已然折了。云娘看了心疼,便不忿冲聂轲嚷嚷道:“贵人走路也不仔细看着!这是修容主子最喜爱的扇子呢!” 聂轲原要俯身相歉,这一刻听云娘言语,才明白面前何人,于是英气的眉眼间渐渐浮上嘲弄来。她也不行完一礼,就此起身,古怪一笑道:“修容大冬天拿着扇子?真是风雅,我们这些俗人原不懂修容的气度高华,失敬了。” 金羽听得心中有气,然而她终归还要一二脸皮,知道前事自己有错,便咬了牙不再争辩。还拦住欲要争吵的宫女云娘,道:“聂姐姐,我如今已避着你们了,你还要怎样?” 言辞婉转委屈,竟仿佛是自己受了天大的苦楚。 聂轲冷笑一声道:“好一个金修容——也是我忘了,你算哪门子的修容呢?不过人家辛苦从贵人一路到了修容之位,然后叫你捡了个天大的便宜罢了!你看圣上如今动你位分不曾?再者说了,什么叫你避着我们了?素素不是你给逼出宫的?我是自己嫌你恶心,懒怠出门,何至于到了你嘴里,反而是我们的不对?金修容,你说是不是?” 金羽面上胀红,她气结道:“聂姐姐,你不要不识抬举!前事如何现下也改不了,可是你——”她颤巍巍举起手指晃了晃,“你斗胆在宫里头说这些话,就不怕我告诉圣上,叫你禁足么?到时候你还见不到我姐姐呢!放心,我知道自己不对,不做这个小人,可你也休要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聂轲怒极反笑,“是是是,你等小人发了善心,我自然是感激不迭的。为素素的缘故,我也不好继续和你相争。可是你记得:这后宫里有你金羽得势的一天,就没有我聂轲入世的一日!言尽于此!” 她说完这些,冷冷打量了金羽一眼,拔脚就走。金羽气得胸口一涨一涨,连连按了好久才觉得心气稍平。云娘又要上来帮她揉,金羽只觉得浑身烦躁,一把拂开她的手,喝道:“回宫!” 自己的宫室里,总是能随意发火的。至少假装大度咽下的那些火气,此时都可以吐出来了。金羽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摔花瓶的毛病——从前在电视剧上看到还笑,还心疼那些文物。如今觉得,可不是摔起来最得劲儿吗!这逼死人的地方,不摔摔东西心里还不得出毛病来! 她愤然想道,聂轲虽然讨厌,有一句话到底没说错——金素,怎么都是她和皇帝之间的一块心病。 不剜掉,她就没法儿走向属于自己的人生。 第84章 满纸荒唐 了无牵挂之人,何苦连累人家…… “你倒说说, 她是不是讨厌得紧?” 聂轲一进寿安宫里,守徽真人的那间侧殿便松散随意起来。她拿了一杯茶,咕嘟咕嘟灌下去, 苦得直皱眉头, 才接着说下去。 “我看她如今越发装腔作势了,大冬天倒拿着一把扇子,还指望我感谢她不责罚冲撞之罪——呸!我就是命不要了, 也不和这等小人低头!” 在她说话时,金素只是安静地递过一块素馨的帕子, 看着她发泄了个痛快,开始满头满脸地擦汗,才温声言语:“你何必别着她。” 金素叹道:“如今宫里的日子是你自己过着,她又很得宠,为难起来,苦的还不是你?今日她还有一二分廉耻, 知道对你我不住, 肯不计较你的冲撞。可是宫里头人心易变, 下一回她若直接关了你禁闭, 你又要怎么来看我?” 聂轲讷讷, 道:“素素, 我晓得了。”又道,“只是叫我向她低头, 是万万不能。大不了以后避着就好了。”她又想起什么, 略略高兴了一二分, 对金素说道: “素素,宫里头虽人心易变,但到底有几个不移志向的。你可还记得越荷吗?那时候你便拿主意和她交好, 如今一看,人果然不坏。我这次便是求她相助,才让太后指了你进宫。这事对她并没什么好处,她却肯帮忙,可见宫里还是有真心的。” “是呀,还有你这万贯家财又不意的恩宠。”金素一笑,敛了蛾眉,安安静静的,“想必你已谢过她了,来日若有机会,我也要谢她一谢。轲姊,我要劝你一句,我是不成了,你总不好一辈子都这么过下去。来日你若有意,越荷仍然是好的盟友……唉,你不该为我顶撞皇帝避居的。” 她道:“我在尘世之外,算得上了无牵挂。父母都很康健,妹妹……她荣耀了,总是对家里好的。唯独你是我知心的姐妹,我很挂念你。” 金素回宫以来,素日里都十分寡言沉默。唯独在聂轲面前,因为真心替她考虑,才会多说几句话。饶是如此,聂轲犹嫌不够,痴缠着想要旧日友人多笑一笑。可现下,她却是肃了神情道: “素素,可是你呢?难道就愿意这么过一辈子么?人的一辈子有那么长,你竟都要耗在那青云观里头?我不愿你过那样的日子!我不能!” 金素垂首,淡淡吐出四个字:“皇命难违。” “那就是说心有不甘喽?”聂轲急忙起身,头探到金素跟前,十分认真去看她神色,“素素,我也晓得皇命难违,可我也知道事在人为!你若自苦,便无人救得了你,可你若有心……” “也没什么不好的。”金素淡淡道,面容藏匿在阴影中看不分明,“莫说了,轲姊。比起宫中的蹉跎纷争,青云观倒还清净。至少家里人送来的打点不少,我过得并不差。” “可是,”聂轲犹不甘心,还要再劝,“素素,你这么心如死灰的样子,叫人觉得马上就要去了一般——你忘了一年多前我们入宫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我又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我们满怀憧憬,那个时候——素素啊,人总要怀着一些念想吧?” 她叹:“你这样在青云观里度日,又算什么呢?” “守徽不曾有念想。”金素安静敛目,藏起所有情绪,背影孤单挺拔,“我只知道,昔日我入宫护着了镇国公府,后来我出宫也不曾连累家人。金素……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却唯独对不起自己。”聂轲摇头,心想无论什么法子,能救救她可怜的姐妹就好了。但是,皇帝的意思入的道观,又怎么出得来?除非皇帝或太后再次指婚——可是,这可能吗? 又有什么人会愿意接手被废弃过一次的金素?想来想去,也只是幽幽一声长叹。 ————————— “那么,你是聂贵人的人。这件事干系不小,你须得请她过来一叙,我才好使用你。” 牡丹阁内,越荷和颜悦色地对下首不起眼的小宫女说着话,然而她的内心却远不如面容上那般宁静,甚至是有几分焦灼在的。 她竟不知道死了一遭后,这世界是怎么了。 江承光对傅北愈发恨得要命入骨,而她那位原本十分争气、心高气傲的傅北哥哥,如今居然一副安然坐困京城,束手待擒的模样——他难道不知这是一条死路么? 越荷固然两生两世不曾对傅北生出旁的心思,然而他终竟是她的哥哥,是她离奇的借尸还魂之后,唯一一个一眼认出她的人——这样的人,若是全无办法也就罢了。如今她胡思乱想了几夜,竟然勉强得了一个乍看荒唐、细思荒唐、荒唐透顶,然而偏偏能保住他性命的办法。 如今端看他愿不愿意——越荷下笔写信时,不免就有了几分踌躇。 这封信是要通过聂轲的人脉送到宫外给傅北看的,内容十分要紧。因此她不能在对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直接劳动——聂轲虽把人脉给了她,然而不过交接数日,若出了事,真正追查还是会连累到对方。再者说了……她这个胡思来的法子,却不光是傅北一个人能办成的。 纵然他愿意,也要另一人配合才行。 傅北不要命了,她这个做妹妹的总得想法子拉他一把。 越荷于是涂涂改改,思索反复,才终于落笔写就一封满纸荒唐的书信。她刚刚装好,便听姚黄说聂轲来了。越荷闻言,惴惴不安。但即使再惴惴不安她也得硬挺着上,因为聂轲能揣度着金素的心思拿主意,因为这正是那个荒唐法子的关键—— “轲姊,”越荷退了众人,单刀直入,“我欲要为仙儿做一桩大媒,不知姐姐能否在其中相助一二?” ————————— “北兄见字如晤:近日坐困宫内,心中常有不安。量己虽无谋事之策,却有一分观察入微、体贴上意的本事。伴他既久,总能瞧出些性情心思来。圣上深厌兄长,又拘兄长于京。以兄之慧,岂不知大难临头?月虽不才,冥思数日得一荒唐之法,可保兄长性命……” 越荷将墨迹新干的信纸压在了几本书下,沉思了一会子,伸手要去拿茶水喝。 却不想才递到唇边,门口的姚黄便“啊呀”一声道:“主子拿错了,那盏是方才聂贵人剩下的呢。”说着就要进来收拾。 越荷闻言怔了一怔,把茶盏放回桌上,又慢慢推到桌子另一边,仿佛还能看见片刻之前对面人脸上错愕、怀疑与担忧交错不定的样子。 她倦怠道:“贵人走了多久了?” “约莫两炷香了。”姚黄瞧着她脸色,小心地回道。刚才越荷与聂轲密谈,屏退了左右。她也只是在聂轲离去后才等在了门口处,听越荷传唤。 越荷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事急不得的。”随后抽出那信纸,看了一眼,又拿到烛上烧了,“成与不成,还得看另一人。” “主子歇歇罢。”姚黄劝道,见越荷不以为然,又道,“聂贵人就算有消息给主子,也是明天的事了。”越荷这才应道:“你说的很是。”起身洗漱。 —————————— 聂轲一路疾走,从牡丹阁直直回到自己的生花阁,心乱如麻。可脑子却反复回想着刚才越荷的主意。荒唐!她在脑海中大声斥骂,难道要把素素当成给那人脱身的物件? 可是另一个声音反驳道——旁人怎么看,又如何呢?后宫所有人在皇帝眼中不过一个玩意儿,如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名头,素素的后半生难道真就耽误在青云观了? 这事勉强也能说两全,又为什么不答应下来呢?然而以素素的性子……聂轲清楚,金素虽外柔内刚,关键处颇有几分决断,然而这决断却是为的旁人而非自己。 她是断断不肯为了一己私利,给家里带来哪怕一分风险的。这件事,必须要有人推她一把才好——难道自己真要替素素做决定? 她聂轲倒是不怕坏了事遭怨恨——若素素过得不好,不消她来怨恨,聂轲自个儿就能心如刀绞了。她所担忧的是此事对金素究竟是祸是福……且越荷要推动此事的动机也很可疑,虽然对方透了底牌,那傅北曾与她有亲,对方早日娶了旁人于她才好安心……可若是这么说,难道不是那傅北死透了才最方便么?兹事体大,即便与越荷曾有情谊,她也难以当场答应。 假若越荷当真为定亲之事不能安心,那么她根本不必伸手拉傅北这一把。不需要她做什么,只需静静等待,皇帝发作的那一日。又或者,二人的确有私情? 聂轲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赶忙忘掉。越荷是信任她人品才愿说出此事,她怎好反过来胡乱揣测……无论如何,这桩婚事只是权宜之计。 她倒没指望素素再得个真心夫郎,那也太难了。只求对方脱离道观清苦,回世人间过她应得的日子。如此说来……聂轲反复琢磨了半夜,终是有了决断。 “我要他一句保证。”次日,聂轲如是对越荷说道,神色端穆,“不求他待素素如何温柔体贴,但请他谨遵礼节,敬重妻子。不然,聂轲虽一时奈何不得,终有一日要讨回公道。” ———————————— 傅北展开案上的信前,踌躇了一会子。 他其实并不大愿意去读信,因为他已不是少年人,不怀那份惹罪的绮思。傅北知道这封信是谁写来的,而那人对他并无情思。正因如此,能让一向谨慎的她冒险送信出宫,除了他的生死之事,还有哪一桩?傅北微微一叹。 可惜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早下了决断,舍去这条命也要替李月河报仇。既然如此,原本苦心赢来的筹码,也不必在意了。 他还是读了信。 眉目微微结起,又因为愕然而展开。一丝暖意渗入心田,接着便是化不去的苦涩味道。傅北摩挲着那信纸的边缘,原是要放在烛上烧了不留后患的,到底有几分不舍,又展开细细读了一遍。 越荷的意思他大抵明白了。她在信中说,她发觉皇帝不知何故十分厌恶嫉恨他,比早年更甚,欲除之而后快。如今他滞留在京,只能任人鱼肉。圣上盯着,天长地久,总会被抓到把柄。因此,最要紧的就是打消了皇帝这份不知为何突然起来了的心思。 傅北蹙眉,他是不想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惹越荷烦忧的。然而她不晓得,江承光的心结正在李月河上头,来日说不定会因此吃亏……他又往后读了下去。 越荷言道,她伴君多时,总能看出皇帝的几分性情心思。江承光此人,平时压得狠,藏得深,心里就有几分隐秘曲折之处,反而愿意从小节处些寻满足。 这是本性还是因先帝打压而成已不可知,但他若能从心底认为自己成功折辱了傅北,便可心满意足,高抬贵手,为傅北放出一线生机。 数月前,宫里因真假修媛风波闹了一出,金素被废黜出宫,但明面上却只是金家长女出家为道。外头人可能不知道详情,但是在江承光眼中,金素却是他“废了”、“不要了”的。 之前,太后曾经分别召见过金素和傅北,对他们两人都很有几分怜惜之意。太后的身子是愈发不好,心肠也愈发软和,很愿意做些成全人的善事。她对皇帝的性情,应当是很了解的。因此,假如傅北愿意去求娶金素,那么太后也许能够被说服赐婚。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此事若成,那么金素不必在清苦之地耗费余生,傅北也算是自辱了一番——至少,于皇帝而言,自己的弃妾让他娶回去做正妻,正是一番隐秘的折辱。因而皇帝那边也有把握会同意。一旦皇帝觉得心满意足了,傅北就可以说是得了半道保命符,暂时不必担心随时降下的雷霆之怒。 这个主意虽然看似荒唐,却是贴合皇帝的性情而为。成与不成,单看傅北肯不肯了。 越荷最后写道,她与金素在宫中相识,虽然不算非常亲密要好,但也感佩对方人品性情。不论她是否为傅北良配,婚后各自相安也好过如今的分别有难。恳请傅北细细思量,斟酌再三。 傅北想要苦笑。越荷在信里说,这个法子她只有四成把握,但是在傅北看来,可能却高达七成——越荷不知道,但她却偏巧想出了这个法子,不知道是不是上苍的意思。 傅北与江承光之间,起初是先帝刻意营造出的单方面敌视。之后这份敌视发酵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继位之外一切都算坦途的江承光,也就把这份敌视看得分外重…… 越荷不知道,江承光在他这里唯一的一次真正胜利,就是他得到了傅北的心上人。那么,傅北失去了所爱,又必须娶他不要的一个妾室,这件事对于江承光来说……远比越荷最开始的料想,更为畅快百倍。可是,那又如何呢? 最后放下信时,傅北的心间是一片坦然。 越荷的考量很细致,对双方也都有好处。然而她不知道傅北已经存了死志,所以千般考量都是没用的。他一个了无牵挂之人,又何苦去连累金氏姑娘?他总是活不了两三年了。 那些全都很好,春水夏花,秋果冬雪。但是,和他不必有牵绊了。 第85章 合真垂泪 合真,请圣上成全。 时隔数日, 傅北又一次得到了太后的召见——也许是这个年迈的女人真的思念他的姐姐,也许是越荷在他无言的拒绝中感到了焦虑,想方设法求来的一见。 但将死之人总是有平常心的。傅北年纪虽比太后轻许多, 但他乃是自觉自愿地迎接死亡, 而太后却是在挣扎之后才无可奈何地淡然下来。 或许正是因为他这种坦荡的气度,太后对他有种格外的亲近与喜欢。 自然,这一点喜欢平常来看做不成什么大事, 毕竟傅北乃是朝上之人,与太后又不是什么姻亲, 哪怕太后想要替他向皇帝求情也不好开口——这份淡淡喜欢也不足以让太后去改变皇帝的心意。除非有什么人恰好推了一把,又或者和另一份喜欢相叠加,造成意外的局面。 但前提总得是局中人同意。 傅北已拒了,但越荷未必死心。而这一日或许是太过凑巧,或许是老天都想要成全他们的缘分。他跟着内监来到太后寝殿的屏风之外安静候着,就听到里面太后正在和一个年轻女孩子说话——听音色倒不过十八九, 声音清淡柔和, 但又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静淡然。 傅北没有抬首, 但余光便能透过实木雕刻屏风的间隙, 隐约地瞥见那个女孩子的背影, 清瘦而笔挺。她穿的是道姑的布衣, 十分朴素的样子,但还能瞧出一两分曾经应有的风姿——傅北意识到自己今日已想得太多, 于是就此打住。同时他大概明白里面说话的女子是谁了。 果然太后十分慈祥地问道:“吃住比起你家里应当差了不少, 还习惯吗?” 那姓金的姑娘很镇静地回答道:“为太后祈福, 原是应当的。何况小女子自愿出的家,有太后和皇上的怜惜已经是天大的福气,怎么会有不习惯呢?” 太后道:“但哀家却觉得你瘦了。” 金姑娘说:“侍候青灯, 总要心诚才好。食素的人自然该瘦些,不过心里清净松快,还能养气养身。守徽学到很多。” 太后叹:“你太素淡了。”金姑娘却只是不说话。 没由来地,傅北对那位金姑娘有了一丝敬意——此前越荷称赞过她人品,而宫中那一场闹剧般的姐妹相替,傅北大概也知道一些。之前还只是淡淡听过,如今见她不疾不徐、不怨不怼,缓缓应答,联系到那一桩闹剧里金家长女的尴尬处境,不由就有几分怜惜。 但傅北面上向来不露分毫。倒是太后往这里瞥了一眼,想起今日召了他过来,于是向金姑娘道:“守徽,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找哀家吃茶。哀家要见一见卿儿的弟弟,他们姐弟两个性情模样倒很仿佛。” 很仿佛么?傅北心中微哂。他姐姐为了他坐困深宫,安静枯死,而彼时的他却是满心壮志,如今连壮志都舍了坐等灭亡……于是,太后见到的他,才有了一两分姐姐的淡然么? 余光瞥见金家姑娘很从容地行礼转身,从他侧边走过,并没有偏过一眼。 傅北突然心想金家姑娘应当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金姑娘过去的太快,他的眼睛只捕捉到青色的衣角趁着苍白的面皮儿。 他安安静静地绕过屏风进去给太后请安,乱了的心思却没那么容易平复了。 —————————————— “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越荷问他。 太液池畔的杨柳尚未抽条,但树身也掩映出大片的风光,理贵姬越荷便与前朝皇子傅北在此相逢。彼时领路的小宫女突然捂着肚子说疼,傅北心下虽犹疑却还是允了她自行解决,接着往前不过数十步,便与越荷狭路相逢。 他微微苦笑道:“理贵姬。” 虽然知道是关心,这般冒险还是让他承受不起。 “不要紧,”越荷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宽慰道,“不过寒暄一二句,此地开阔,不会有人听见。”她的侍女亦候在数步之外,傅北瞧了一眼,依稀记得是她曾经府中、名叫姚黄的那个。 “我……”傅北见她清眸关切,如何能说出早存死志这样的话来,只侧过头淡淡道,“我于此无心,你晓得我的性子。” 越荷倒没有太过生疑,傅北性子看着温和,内里却有股子傲气,要不然也不会入了朝堂。她只道他是有别的思量,不愿利用自己的婚事,遂道:“只要你无事,怎样都是好的。” “多谢你关心我——”傅北难得有几分狼狈,话到嘴边又迟疑,他问:“但我实在不愿意耽误人家,而金姑娘也未必愿意吧。况且,”他神色略肃,“此事你还是不便插手,莫忘了‘越荷’和傅北昔日的婚约。虽然说没多少知道,一旦露出去,总容易叫人觉得你——” 他到底是君子,后面说不下去,自己心里却悄悄烧了一角,又涩又疼。 “我晓得。”越荷显然也明白此刻不是深谈的时机,她点点头示意记住,随后又回答傅北先前的问题,“守徽真人我不便去见,但她另一个姊妹聂贵人去问了,应当是肯的。我实在是担心你,能多几分把握就多几分把握,但如果你一定不肯,也就随你。” 傅北默默无言,他不能对越荷说自己的真实想法。 只得转了一念: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准备好了迎接死亡的,那么在死亡之前何必让越荷挂心呢?况且说那个姓金的姑娘,他也有几分钦敬之意。一纸婚书助她离了道观,接回府里就当多养了一个人。等过几年他死了,金姑娘也好带着财产回娘家,而不是在道观度过大好年华。 这也算是一桩好事了——何况越荷仿佛也很怜惜金素。 “我总是不肯辜负你的。”傅北道,安静的眉眼里有着点点的自嘲,“好吧,越荷,我娶。既然大家都愿意,而这的确是一桩两全其美。” 越荷不由从他的神情中感到一丝怪异,然而她究竟是松了口气,被侥幸感淹没。于是之前的怪异便也不算什么了——傅北答应下来便多一分生机,怎么会是坏事呢? ————————————— 傅北入宫次日便又是越荷侍疾的日子。 她心里明白事关紧要,于是再三斟酌言辞。先是陪着太后言笑晏晏地聊了一阵子,才不着痕迹把话题往金素身上引,接着徐徐笑道: “说起来,无论是守徽女真人,还是那位傅公子,都很得您的心意呢——倒显得我们这些宫妃无用了。” 太后淡淡一笑:“不过恰巧合了眼缘罢了。”不过细细一想,自她病后心软,叫进宫的两人,无论金素抑或傅北,都是人品极好的样子,不由有些叹息他们之前的磋磨。 越荷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倒不会上赶着撒娇卖痴,只是说:“嫔妾昨日在太液湖畔遇见了傅公子,本还想讨教几句如何孝敬太后的。” “那怎么没讨教呢?”太后微笑着说道。 越荷嗔道:“嫔妾又没长了一张和慧妃的脸。”太后才乐了。她笑了两声,道:“哪里只是这个道理?那本就是极为出色的一个人,只不过因着你傅姐姐的缘故我才想到见一见罢了。” 越荷亦笑,故作不知道:“只是既然太后这般夸奖傅公子,又接连两次唤他入宫,他想必是极为有心的。那么,为什么没有带着妻子进宫侍奉您呢?” 侍奉倒不是最要紧的,只是太后若要召见朝臣,总是带着妻室方便些,越荷此问也很合理。 “他还不曾——”太后说了一嘴,忽然怔了,接着笑着摇了摇头,“也罢,你不是京城人,入宫以后也没处听那些消息。傅家的小子还没成婚。” “啊呀——”越荷仿佛有些郝然,“嫔妾闹了个笑话。”她似乎有几分好奇,又似乎是不甘心地问道:“那傅公子为何不成婚呢?嫔妾匆匆一瞥以为他的岁数必然是——” 她连忙摆摆手道:“嫔妾知错,原不该问这个的。”只是太后面上笑容已失,越荷只能偷眼打量她,极为不安的样子。 而太后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诚然,傅北乃前朝皇子,皇家自然不会高兴地给他延续血脉。但是放在天下人眼中,会不会就是皇帝心胸狭窄,想叫傅氏断子绝孙呢? 成婚后无所出是一回事,一直拖着不成婚,反而叫人议论。这么一想,也是时候给傅北赐婚了。只是皇帝对傅北的不喜满朝差不多都晓得,谁家会心甘情愿嫁女儿呢? 他妻子的身份总不能太低,免得让人说皇家苛待他。太后考虑起来,此时她不是慈祥的老人,又是尊贵的太后了。 目光陡然间一沉,太后发觉自己竟是联想到了镇国公府“出家为道”的长女身上。 金素,无论如何都是镇国公府的一步废棋,把她嫁给傅北,身份上很说得过去,而镇国公府也绝不会反抗。之前的那件事发生在宫中,朝堂上面并无几人知晓。知道的,也必然守口如瓶。 唯一的问题反而在金素曾经侍奉过皇帝,并非完璧,可能引起傅北的不满。而把皇帝曾经的妃子赐给臣子也太过荒谬……太后心里想着,便有几分头疼。这个解法看似好,却有些疏漏。万一闹出大乱子呢?连带着对顺便引出这个问题的越荷看得也不是很顺眼。 把金素嫁给傅北,办法是不错,但问题也很多,难道,这世上真没有两全的法子吗? 正在这时,有侍女进来说道:“苏贵妃来了。” 太后听了,吃了一惊:“合真?”越荷亦是心头一跳。只见太后面上闪动着不确定,忽而对越荷道:“你今日先回去。”又扬声道:“请苏贵妃进来。” 越荷心中正乱,闻言即刻告退。 未久,一清丽单薄的宫装丽人扶着侍女的手,气喘微微地进了来。 她俯身下拜道:“臣妾有恙,恐过疾给太后,今日隔着屏风遥遥一望,便算是全一全心意。” 太后却道:“哀家如今还怕什么?合真,你这孩子近前来,哀家有一桩心事想要与你分解。” 苏合真于是颤巍巍起身,她的面容已不是新雪似的白,而是有了故纸般的薄黄侵染。整个人看着更憔悴,偏偏披一件很宽大的氅。她在太后床边一小几落座,柔婉道:“太后请讲。” 她浅浅笑意极是温婉,却因病容而令人心头生凉。太后叹道:“合真……”一一说来。 是夜,皇帝踏足广明殿。 时宫女都已退下,唯独合真一人靠案而坐,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皇帝见她如此,再多恼怒不满都咽下,只道:“好歹捂个手炉。” 合真浅浅一笑。 江承光于是不再多言,他在她身旁坐了,良久才哑声道:“你也觉得……朕应当给守徽和傅北赐婚?” 苏合真很安静地笑了笑,捋了捋头发,道:“我还以为圣上乐见其成。” “大胆。”江承光早一年与她说话就不敢用什么力气了,因此此刻也不像真的发怒,面容反而有几分愁苦。他道:“可是合真,我心里并不快活。” 他叹道:“我总觉得傅北他——我是很讨厌他,但他是可以不成婚的。他可以纪念,但我不可以。我是想折辱他,但这样就好像……就好像……”他仿佛有些说不下去,最后还是轻轻、轻轻地道:“就好像最后一个纪念她的人都被我抹掉了。” 合真静静看着他:“姚黄、魏紫、臣妾、乃至圣上,都是惦念着月姐姐的。” 江承光只摇头道:“不纯。” 苏合真幽幽一叹:“圣上是好皇帝,一条路总要走到底才显得不后悔。” “可是有什么意思?”江承光道,他眸子睁得很大,里面有白天所见不到的恐惧,“合真,朕是要去和先帝争一口气,还是要和自己?” 苏合真只觉舌尖有点点苦意弥漫开来,她忍住心酸,不再去想,复道:“可是,圣上不愿争了,傅北难道又是自愿的吗?” 江承光蓦地转过头看她,目光在黑暗射出,冷厉而炯炯。 苏合真不避不让,一声叹息后便是清泪两行。她由着泪水滑落,跪倒在地道:“圣上最好忘了,大家最好都忘了。不然,臣妾又为的什么?圣上……月姐姐不知道傅公子的心思,她拿他当哥哥看,圣上就不能成全月姐姐的心愿吗?” 江承光面上不辨喜怒:“你竟为傅北说话。” 苏合真道:“我是为的月姐姐和圣上。”江承光遂哑口无言。 那病容女子只是跪的笔挺,重重叩头,道:“合真无怨,但请圣上成全心愿。”江承光不忍地扭过头去,匆匆起身,却是再也不能做答。 次日,皇帝探访寿安宫良久,与太后长谈。几日后,太后颁下诏书,令出家为道的镇国公府嫡长女金素还俗,嫁予前朝皇子傅北为妻,满朝讶然。 第86章 宁章结怨 贵嫔此后恐怕子息艰难。 金素与傅北的婚事就此尘埃落定。 且不说聂轲如何向诧异的金素解释, 单看太后那里。她将事情吩咐下去后仔细想了一番,慢慢便觉出不对来:无论是心血来潮的招金素入宫,还是把傅北和金素联系到一起进而给他们赐婚, 这背后都有越荷言语的影子, 难不成真是巧合? 太后又找贴身的宫女问了几句话,心下愈发纳罕。 金素入宫还能说是打压皇帝对金羽的印象,那给傅北和金素牵线就和她完全没什么利害关系了, 越荷有什么必要这样去做呢?虽然她并没借此做什么,太后那边的印象总是坏了几分, 颇有点嫌她心思深又多事的意思。 越荷知道自己是越安静越好,察觉太后的态度后也不上赶着分辨,这反而让太后又有些怀疑先前的论断,没立时对皇帝说什么。 只是太后淡了越荷不过数日,宫里尚未察觉出什么端倪,又是一场小雨—— 雨后, 这位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就这样静默地故去了。 ———————— 灵堂之前哭祭的嫔妃们均是一身缟素, 饮泣默默。 已是太后故去的第三日, 前两天撕心裂肺的哭嚎废足了力气, 真正伤心的如顾婕妤, 早就悲不能支, 被人强扶了下去休息。剩余的妃嫔们一二靠近着低语,偶尔拿起帕子掩在眼角轻泣几声, 博个聊胜于无的孝顺名头。 毕竟, 朝上近来又出了大事, 皇帝虽然震怒发了脾气,到底还是得理事,不知什么时候才往灵堂走一遭呢。 苏、李二位贵妃, 一位体弱不胜,一位要照看公主,均是早早回去了。霍昭仪明面上位分最高,但究竟是章贵嫔办事更老道,宫人们无形中就更有些依靠着她。霍妩见了,很是不悦。 她注意到钟薇挺着肚子跪在那儿,咬着细细的银牙,额上渗出汗水,腹内不禁一阵酸楚。面上却道:“钟贵姬有孕在身,不能久持的话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罢。” 这话说得略不客气,然而钟薇却很感激。 她是哭灵最用心的几个嫔妃之一,哪怕这个时候依然跪得笔挺端庄,身子早有些累了。她知道自己临盆的日子近了不该马虎,但是——云婕妤前车之鉴尚在,钟薇不敢放心。 她的孩子若在太后刚故去时呱呱落地,很易遭到皇帝的冷淡。所以这时候的她务必要更加恭敬柔顺识大体。但是,再怎么样,若孩子不能康健,一切都是虚的。 钟薇刚要感激霍妩几句起身,洛微言轻飘飘的一言已经过来。章贵嫔含笑道:“还是昭仪姐姐细心体贴,贵姬跪了这许久,虽说是替龙子尽孝,还是过于劳碌了。” 她恰到好处地一顿,钟薇顿生一阵不祥预感,听得章贵嫔言笑晏晏道: “可是贵姬如此孝顺,刚才那么久都一言未出,我们也不好太拂了你的意思——不如让宫女请贵姬去侧殿,在软垫儿上跪着捡佛豆给太后祈福吧?既轻松些,也不妨碍尽孝心。” 洛微言说的很是,言语间也很周到,但是周到到这个地步不免让人心生疑窦。 “多谢贵嫔体恤。”钟薇心知自己此刻不能直接提出回宫,否则一切前功尽弃,她就势道:“那么我便先捡佛豆了,再回宫休憩,既不至于心愧,又全了二位娘娘的美意。” 捡佛豆,再如何一个半时辰也足够了,她倒还能撑得住。 妃嫔里有人起身想为她说话,钟薇不动声色一个眼神制止了。心里虽然重重疑虑,面上还是带着浅淡、略含悲伤的笑意随宫女入了侧殿。 洛微言在后面看着,笑若春风,眼神却是微暗。 越荷先前跪在钟薇与金羽之间,看得分明钟薇已有几分耐受不住。 劝解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下,对方显然是想要拼一把的——但洛微言言语间又生变故,越荷余光扫到沈贵姬面上一闪而过的焦灼,不禁微微诧异。 这位沈贵姬……宫中仿佛都当她是玉河的人啊。 然而沈贵姬面上神情去的太快,一转眼又是无波的平静略含一丝做作的悲伤,越荷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身边的金羽轻轻咕哝着什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世人都晓神仙好”,不知是记得不全还是诗词没做完,中间数句都是含糊过去。越荷却听得有几分出神和怅然。 思绪纷飞间,不知过了多久,偏殿处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有宫女惊声喊着冲过来,嘴里直嚷道: “不好了不好了!钟贵姬昏倒了,她、她好像有些见红!” ————————— 二月十九日,怀孕九月的贵姬钟薇因哭灵长跪而昏迷见红。 贵姬长跪昏迷,期间短暂醒来,坚持不肯在灵堂侧殿生产,不顾众人劝阻,勉强挪移到了最近的长乐宫东明阁,即贵人楚怀兰居所。之后历经一夜,终于诞下二皇子。 皇帝遂晋封钟薇为贵嫔,是为宁贵嫔。 长秋宫清心阁。 “咳、咳。” 新晋的宁贵嫔扶着侍女佩兰的手慢慢地起身,喝了一盏茶水,才倚靠在床头,平静地笑了,说道:“这几日还真是兵荒马乱。” “娘娘母子均安就好。”佩兰小心翼翼地说道。 钟薇又笑了一声,神色有些萧索:“再看看罢。”她蹙起眉头,对自己被算计之事很不满意。 佩兰又哄道:“娘娘,如今你已是一宫主位,不日便要从清心阁搬去玉芙殿……” 钟薇冷笑道:“灵堂、侧殿、东明阁、清心阁、玉芙殿!这几天我搬了多少地方?” 如今细细想来,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实在太多,要查探也困难——灵堂中以“捡佛豆”绊住她的洛微言,必有问题。但后面连着搬地方,难保没有其它人浑水摸鱼。 有能力对她动手的人未必很多,但有心思害她的…… 钟薇自入宫那刻起,便始终以贤德贵妃旧事警醒着! “娘娘,您看看二皇子罢。”泽兰抱着裹在棉缎里的孩子迈过门槛儿进来,嘴边带笑,眼神忧虑,“您看看,这孩子长得很好呢。” 钟薇有些心动,远远瞧了一眼孩子安恬睡着的白嫩脸颊,还是摇了摇头道:“罢了,不好过病气给他。”神色却舒缓许多。 当日漏夜,贵姬沈氏领着另一女子悄悄离开沉香阁,趁夜入了钟薇的清心。果然内室点着烛火,钟薇散着头发坐在榻上,神色倦怠忧虑,显是在等她们。 沈贵姬心下有些不详,还是上前一步行了个大礼,笑道:“恭喜贵嫔娘娘,如今可做了长秋宫名正言顺的主子了。” 沈贵姬此话自然有第二层的含义——钟薇不仅做了长秋宫的主子,同样是长秋宫人、也是她沈贵姬的主子。 宫里人自然很难想到,在钟薇入宫之初,居于高位的沈贵姬便向她投了诚。如今钟薇果然不负所望,两年便跃升贵嫔之位,沈贵姬便愈发心服起来。 只是这“名正言顺”如今终究还是一句空话,沈贵姬明面上还是李贵妃的人。暗地里,则心知肚明了。 钟薇倦怠地扶了扶鬓角,神色却略冷:“虚的话就不必说了。”她看一眼沈贵姬身后垂首的女子,微微挑眉道:“可靠吗?” 沈贵姬道:“娘娘放心,这位陈医女无论自身还是家人,都与我沈氏很相熟。” 钟薇笑了一声:“也是,你能领来给我看身子的,必不至于是容氏那样的蠢笨角色。”一面伸出手让惶恐的陈医女给她看诊,一面毫不介怀地与沈贵姬继续言谈。 沈贵姬微郝。她投效于钟薇,一是因为对方家世斐然、心思缜密、前途远大,二则是两家人私底下的往来的。沈氏以钟右相为主,她在钟薇面前不过占了早入宫的先机,自然不敢太过放肆。 因此在钟薇入宫之初,她便想在对方面前搏出头来,这才派医女容氏用玫瑰花粉陷害了同期入宫最得皇帝青眼的的越荷——其实原本的目的还是为了动霍妩的胎,对方的家世一旦生下皇子,后面便很难遏制了,必然会是钟薇的大敌。 那时她贪功冒进,急躁出手,钟薇得知后便断定此事早晚会被发觉,干脆自己在霍妩处揭开一切,顺势得了赞誉,之后又陷到越荷身上搅浑水。 回忆当初,沈贵姬仍是不得不叹服这个初入宫廷女子的心思。 “当时究竟还是急了些。”钟薇蹙着眉头微微摇头,不知是因为回忆起了旧事不满,还是借回忆旧事掩饰自己当下的烦乱,“越荷的出身,前期是助力,末了反而成约束。她就是添个皇子,也没什么可惧的。若不是时间不够,我倒更想把事情推给金素——” 她微微一笑:“不过,现下的金氏和先前又是完全两个人,倒是你误打误撞了。” 沈贵姬忙道:“不及娘娘深谋远虑。” 钟薇的手不自觉抚上小腹,冷冷道:“但金羽近来倒像是乖觉了,心思也深多了。她虽然背着个污点,难保不会一时得势作妖。我看这——” “娘娘,娘娘……”正在这时,那陈医女畏怯的声音打断了钟薇的话语,钟薇神色一怔,嘴唇不自觉抿起,竭力淡淡道:“你说吧,没事。” 沈贵姬明白钟薇心里一直是担忧的,刚才谈笑也不过是故意分散注意力,不然平日她说话绝不会那么不客气。她自然也能明白钟薇的担忧,既然有人能做手脚使她动了胎气提早生产——假如不是她半途醒来一意坚持,二皇子甚至会在祖母的灵堂侧殿出身,血污、不吉! ——那么难保对方不会动的更深,比如说,伤了她的底子。 她焦虑地注视着陈医女,希望她能给出一个安慰的答案。 却见那陈医女抖抖了半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于钟薇的逼视之下,用略带哭腔的声音道:“贵嫔——贵嫔此后恐怕子息艰难,奴婢无能……” 第87章 金女心计 是不是,该拉拢一个医女甚至…… 贵嫔此后恐怕子息艰难—— 此话便如一道惊雷, 轰然在耳边炸响。 蓦地,钟薇新雪般的面容上血色尽失。她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气力,缓缓瘫倒在床背上, 用手紧紧攥着枕头的一角, 良久,才强撑着问道:“是什么东西?” 嘴唇颤抖,但声音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和恨意。 陈医女啜泣道:“容奴婢再次为您验看。” 她细细询问了一番钟薇那几日的行程, 面色愈发难看,又揉开她雪白膝盖上跪出来的乌青一团, 才终于吐出定论道:“是……您最后跪的软垫有问题。” 钟薇只凝视她不语,陈医女道: “之前在大殿里众人皆是跪于青砖指上,膝盖自然冰凉。贵嫔娘娘曾言去侧殿之后,宫女为您拿来的垫子是稍稍温过的。您身边的泽兰只着重看了触手的佛豆和入鼻的佛香是否有问题,却忽视了那垫子。奴婢大胆猜想,那垫子里应当有一味秘药, 冷热相冲发散开来, 刚好从您的经脉入体, 游走全身, 继而催产。假若不是您素日保养得好的话……” 她犹豫片刻, 终是道:“恐产后血崩。” “好歹毒的心思!”钟薇终于难耐怒意, 恨得扯断了枕上的丝绦。 旋即意识到自己将来子息艰难——医女这么说,大约就是无甚希望了, 更是悲怒交加, 一时忍不住就要唤宫女把二皇子抱来, 守在身边才安稳。 幸好,钟薇尚且保持有二分清明,她咬碎银牙道:“满宫之中, 能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个地步,又有这份机巧心思的唯有洛微言一人!我终究还是是低估了她!” 沈贵姬亦是面色凝重:“而且那日是霍昭仪先提议的,洛微言后面如何补充都只让人觉得她温柔体贴——”她冷声笑道:“只怕那垫子早就毁尸灭迹了。” “自然。”此刻钟薇反而冷静了下来,“像我和她这种人,一旦出手,自然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只是她面色森冷至极,哪有半分平时和婉的样子! “而且娘娘说第三日跪灵大殿里的香料有所不同,据说是霍昭仪提议的,更能清心,而泽兰也称不会伤身。”陈医女此时道,“奴婢恐怕那香料正好是那味秘药的引子。” 整座宫殿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俱看着钟薇的面色愈发沉下来。 良久,她惨声笑道:“洛微言,好!好!好!” “娘娘!”沈贵姬凄声道,“您——” “不必说了。”钟薇抿着嘴唇,十分果决,“还有什么补救的余地?” 她忽然想起一事,赶忙问道:“圣上可晓得我不能受孕了?”不待旁人回答,她又自语道:“应当是不知的,否则这次哪怕他有些恼了我——洛微言肯定会趁机上眼药,说我为了表孝顺不顾龙子,哪怕是真孝顺,也未免太蠢——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也不止抬我到贵嫔之位。” 她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很好,圣上不知道——所以他以为我还会受孕,以后还有机会晋位,所以不急着立刻把我抬到高位。”她又扬眉道:“洛氏的药就那么灵,御医都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小的医女反而看得出来?” 陈医女慌忙道:“奴婢是凑了巧儿了!” 她解释:“那药性在产后之初是瞧不出来的,至多看出娘娘宫寒不易受孕。御医们都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除非是直接伺候圣上的李太医,否则什么都不会说。这副药性是要在产后的第五日才缓缓显露,历经七日,消散殆尽。过了那阵子,便是大罗神仙来,也瞧不出来了!” 钟薇神色微冷,道:“是啊,圣上并没有派李太医来。”她想着想着,突然自顾自笑了:“真是好药——不怕,不怕,圣上不知道,我自己透给他。” 她微微笑道:“为了生下二皇子拼尽全力,元气大伤,此后怀孕艰难,这个理由如何?” 沈贵姬忙道:“娘娘英明。” 钟薇面色却极沉:究竟是她自己存了侥幸周全之心,才没有在洛微言拿话堵她的时候立即回绝。因此,给了对方可趁之机,然而…… “洛微言一贯喜欢做好人,借别人之手成事。可这次,哪怕别人都以为是霍妩,我却一定知道是她。”钟薇喃喃道,“她为什么不装了?” 蓦然间,头脑中一阵清明:洛微言之所以不再掩藏,既是因为她钟薇的威胁性太大,大到了其不能容忍。也是因为……洛微言知道钟薇已经发觉了她的真面目! 那只能是李玉河早产的时候了。 钟薇脸上忽青忽白。她不在乎李玉河是否能诞下那个孩子,毕竟她与她父亲赌的,都是皇帝将大获全胜。届时李家女所生的皇子公主,自然前途皆无。 但她在乎那个秘密——贤德贵妃之死里,所有人真正扮演的角色,以及皇帝的态度。 她要做解语花,就必须得到确切的答案。 可是,经过那次出手,她已然对当年之事猜测出大半。然而付出的代价,又是否值得呢…… 钟薇亦不知了。 沈贵姬仍然小心地观察她的面色,钟薇忍住心中烦躁,吩咐道: “事已至此,只得争取最大的回报。设法使圣上知晓我不能生育一事,且以为我自己不知情。这样的话……他不会厌弃我的二皇儿,也应当会在满月宴上加封于我。” 二皇子,差点出生在灵堂!而钟薇现在要做的,是攫取身份权力,绝不能再失去独子! “……罢了,我乏了,你们下去吧。” “娘娘务必早日休息,保重身子。”陈医女连忙告退,沈贵姬反而迟了一步,犹豫着说道:“要不然,让她们把二皇子给娘娘抱来……” 此时门被推开,一道月光落在钟薇苍冷惨淡的面容上,竟骇得沈贵姬难以言语。她不敢再说,匆匆辞别。而钟薇在她身后,细声细气、慢条斯理地说道: “不用了,免得吓着了皇儿。” 门关上了,月光消失了。烛火也被钟薇吹熄了。偌大的内室唯独她一人。 开始她只是惨淡地苦笑着,慢慢地,她又再次果决起来。 “好吧,好吧。”她自言自语道,“事情已经这样,我就和你斗一斗。反正我们的目标都是后位,迟早要图穷见匕的,对不对?倒是该感激你给我上了一课,最惨烈的一课。我没败在人心,我没败在算计,我唯独败在了宫权,败在了光明正大过招的机会!” 她又一次地冷笑起来了。 如果不是司掌宫务,洛微言不可能利用那么多的宫女。从暗示霍妩换香料,再到她后来那个垫子,甚至中间她不能反驳洛微言的建议——无非都是宫权,宫权。 她输了一次,她不能再败。 钟薇心想,她一定要把宫权牢牢握在手中,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夺走她最后的希望二皇子。 满月宴或者,最迟周岁宴,她会迎来一次晋封。但之后,不能生育的她已为主位,再想晋封只能看朝堂上的父亲——而钟薇是不肯坐以待毙的。 那么,成为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如何?一把最为体察他心思、为他斩除心腹之患的刀如何? 钟薇在昏暗的内室里,微微地笑了。 从前她怀着世家女的矜傲,尽管深知自己入宫的目的,总以为可以像闺中时那样,优雅完美地赢得一切,再披上一层美丽的外衣。以为可做皇帝的贴心人、解语花。 至于刀,沈贵姬可不是她手里一把刀么? 可如今,她也不得不领悟,自己的价值,从来只以皇帝的想法为准。后宫,是厮杀场。她再聪明,家世再好,也可以沦为旁人脚下的晋升之梯—— 总有一日,她会站得比洛微言更高,让她不得不屈膝求饶、付出代价。 她们间的这个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那么,成为皇帝手中一把听话的刀的事,就从皇帝如今最为忌惮的李家,以及他们的李贵妃,李玉河开始罢。 —————————— 冬去春来,草木生长。转眼间,太后故去已经三月。宫中扯了缟素,渐有又欢声笑语。 而宁贵嫔钟薇所出的二皇子也三个月大了。 这三个月以来,素日待人亲善和气的宁贵嫔闭门不出,也很少接受探访,只是静心养病,和照看着因早产略有些不足的二皇子。 宫里人的心思从云婕妤的大皇子,逐渐转到宁贵嫔的二皇子,恨不能立时叫双方分出胜负来。 可惜两方似有默契,都安静得很,窥视目光才渐渐转到暗处。 宫中既已不是大皇子一枝独秀,将来势必有储君之争。 局势,在不知不觉中便搅浑了一池清水。 这样的时刻,就显得云婕妤与贺芳仪间的小聚格外意味深长。但两个女子多年来心照不宣。 云婕妤不过略提了句“二皇子出生的情景,与我孩儿有些仿佛”,贺芳仪便冷笑道:“大皇子福寿绵长,你这个为母的倒是该坚坚心性儿。” 云婕妤的脸白了白,终究一叹:“我自然不会亏欠了我的孩儿。” “你知道就好。”灯火摇曳间,贺芳仪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森冷,“云舒窈,宁贵嫔可不晓得当初的旧事,别指望她会对你感同身受——” “如今她和二皇子恨不得从你这里咬下块肉来呢!” “大皇子,二皇子,活下来的才能序上齿。”贺秋君的神情冷肃,合上她且妖且俏的面容,自有一番摄魂夺魄的风采,“从前人们都说,汪嫔是夭了的二皇子的生母,可以后还有谁会冒着得罪宁贵嫔的胆子提这句话?宫里只有一个二皇子,也只有一个大皇子!” 她又冷笑道:“别看那汪嫔仿佛依附着李贵妃,粗俗鄙薄的样子。可我看她心思虽浅,歹意却深。自从夭折了皇子,便如一条咬人的疯狗,凡见到怀孕有子的宫妃,不论尊卑秩序、宠爱浅薄就敢上去吵闹一番。你这般绵软,素日又只知道娇宠溺爱皇子,怕不是要着了旁人的道!” 云舒窈抿唇道:“我自不会辜负你一片心。” 贺秋君冷笑:“那便好。”随即摔门而去。 云舒窈在后面一声轻叹——这是她们许多年来的第一次争吵,难道就不能像原来那样同心协力吗?想到自己的大皇儿,她神色一肃,为母,总是当强的。 无论对谁。 ——————————— 五月中旬的时候,产后休养许久的的宁贵嫔钟薇,终于怀抱着二皇子,再一次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她至此正式迁入玉芙殿,成为长秋宫的主位嫔妃,并且行了正式的贵嫔册封礼。 由于太后新丧刚过百日,二皇子的满月与百日,皆不曾大肆操办。但皇帝却一道圣旨赐下了二皇子的名讳:惟馧,同样表达了对宁贵嫔之子的看重,使得后宫中人无不纳罕—— 向来迷信吉凶的皇帝,竟然对差点出生在灵堂侧殿的二皇子颇多优容。 这是因为……宁贵嫔? 如今宫中两位皇子。大皇子讳惟馨,二皇子讳惟馧,二者都指香气,可引申为人品,倒看不出高低。但大皇子的名讳里有“惟吾德馨”的典故,二皇子的母族又出色,要想站队也该先斟酌。 有消息灵通的,得知皇帝吩咐了玉芙殿一应摆设照妃位来,都自以为拿准了心思。 而这时候,越荷按照数月前的约定自仙都宫牡丹阁,迁入永乐宫清安阁,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不耽搁你的好前程。”霍妩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冷,旁边薛修媛遥遥点头,而小腹微挺的冯韫玉讷口不言。越荷回了礼,就此独入了永乐清安。 太后故去三月后,皇帝便渐渐踏足后宫和留宿了。 病愈的婕妤顾盼一跃成为了皇帝心尖儿上的人,之后便是霍妩、越荷、玉河、钟薇与金羽等。其中金羽算是最为勉强的一个——尽管人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如今对顾婕妤的宠爱,不过是因着太后的关系。但事实便是:金羽与顾盼走的差不多都是性子傲、又不失活泼纯然的路子。 顾盼那边得宠了,金羽自然要分薄。 可是,作为被分薄的一方,金羽又怎么可能毫无想法? “主子莫气莫慌,”云娘在一边小心翼翼劝着,“圣上心里还是更疼您的。” 金羽目色沉沉,斜过眼去却是似笑非笑道:“哦?”她微笑道:“但我顶着的却是金素的位分,如今也不曾晋升过一次。” “主子何须如此。”云娘昂首挺胸,“大小姐本来就是顶您的名字入宫,这一切合该天注定,您这样聪慧灵秀,又何须惧怕旁人?” 金羽沉默片刻道:“我倒不是怕她。” “但是虽然讨厌,顾盼和我的确有几分仿佛之处——至少在圣上眼中如此。而顾盼如今因为太后的关系很得看重。而情分,总是慢慢积起来的。” “假以时日,只要她不犯傻,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上去也是早晚的事。”她慢慢地说道,“我是有争的心思,但我也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如今我需要的是圣宠,那是我唯一能争取的。宫权什么的,究竟还早了些。” “顾盼待在那儿,始终是个祸患。”她沉思道,“早晚必成心腹大患啊……” 她心思百转着,最好能挑唆顾盼去皇帝面前中伤别人,一石二鸟。 那个别人……就很有趣。 之前越荷不是和金素要好看不上她吗?正是个好人选。顾盼比起自己,终究还是浅了城府,对皇帝也更恋慕。只要好好谋算,未尝不能让她自己作死…… “云娘,”金羽出声,状似极欢快喜悦,浅浅笑道,“听说顾婕妤最近常去御花园,我们去与她说话谈心,好不好呀?” 云娘自是无有不从。 金羽闻言,满意一笑,唤了人进来给她梳妆,心思却飘到了远的地方。 她暗自思忖着,“牡丹花好空入目,枣花虽小结实成”——这句话她之前拿来说笑嘲讽过越荷,现在想来,自己何尝不是缺个依仗。宫里,终究是子嗣靠得住。 是不是,该拉拢一个医女甚至太医了呢? 第88章 怀兰生妒 如果不是越荷,她何至于到了…… “顾婕妤!” 金羽一声清脆惊喜的唤声, 生生让正欲避开的顾盼止住了步子。 顾盼转过身来,神色淡淡,衣裳饰品无不素净, 只鬓角扶了一支鹅黄的花簪子, 娇艳清新。 金羽如今也有些眼力,晓得这是皇帝赐下的宝贝,心里不由就有些泛酸, 面上还是笑道:“给婕妤请安,姐姐真是好兴致。” 顾盼无有不可地点了点头:“金修容。” 她较刚入宫时瘦了些, 但比起太后病重之时则是丰腴几分。衣衫虽然素淡,面容却红润,眉眼隐隐漾着动人的春|意。金羽一见便知,顾盼对皇帝是动了真情了。 近来皇帝的宠爱,于她渐渐压过太后逝去的悲戚,这才显出如此景象。 以前的金羽是看不出这些的, 然而宫中妃嫔时不时小聚, 除了一二个春风得意的, 大多是怨妇。见的多了, 就比较出来了。宫里的事最是隐晦, 又最是藏不住的。 不过如此。 金羽笑容清甜, 靠近她一步,顾盼蹙眉后退, 金羽却赶声笑道: “怎么, 婕妤不乐意与我叙旧?” 顾盼只淡淡道:“有甚好叙。”她自小也是天之骄女地宠大, 很有几分脾气。之前她便看不上金羽的作态,如今自己恩宠占了上风,虽然心情尚好懒得计较, 架不住对方拼命往上撞。 顾盼蹙眉,自己看着就这么好欺负? 金羽却摇头笑道:“只是看姐姐恩宠将尽却不自知,有些可怜可叹罢了。” “你说什么!”顾盼猝然转头,杏眸里满是寒意,“金修容——” 金羽却歪头,天真笑道:“你可别不信——啊,你现在在想我是故意骗你的吧?可是那样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况且,话我说出来,听不听是你的事!难不成你自己不会动脑子去想?” 最后的话语她说得又快又清脆。金羽正过头来,欣欣然对着面色惊疑不定的顾盼轻声言语,笑意清浅。 “姐姐如今的恩宠为何而来,自己难道不是心知肚明?”她轻言慢语,缓缓笑道,“我看你得意了这一时,心中很是不忿,干脆打碎你的美梦。反正你我之间,不是彼此有数?” 顾盼的面上顿时褪去几分血色,她强作镇定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金羽却依旧言笑晏晏,她直指顾盼如今恩宠的源头,却半句不提:假若把握机会真的得了圣心,日后稳固下来的恩宠,难道就不是恩宠么? 她道:“你难道不是因为和太后的关系才得了圣上看重?”她丝毫不肯给对方的机会,一步一步上前,步步紧逼道:“你心知肚明,圣上如今不过是思念太后,才待你格外温存。你仗的是太后的风光!可圣上再怀念太后,能怀念一生?到时候,哼!” “这又与你有什么干系?”顾盼又气又疑,说话便毫不客气,“我是太后娘娘的侄女,谁还能抹去不成!有本事你叫娘娘认你去!” 金羽却只是微笑,那笑莫名让人心里发慌,她笑眯眯道:“不敢,不敢,我自然是没有这个本事的。”然而她的下一句话便如同惊雷,炸响在顾盼耳边—— “可是婕妤啊,圣上是见你孝顺,才和你在一块儿伤心。你如今这副蜜里调油的样子,怎么看都是要让太后寒心的。” 眼见顾盼身子愈发摇摇欲坠,金羽心中暗道,成了! 其实,她刚才那番言语多不过是胡搅蛮缠,就如顾盼自己所言,她是太后侄女,这个身份还能抹掉不成!既不能,为何不坦然受着?而皇帝现下因为思念太后厚待她,来日未必不会因为这段日子的情分依旧喜爱她。可是,凡事偏偏有一个可是! ——比起在现代看过无数小说的自己,身为大家闺秀的顾盼,心思还是太简单了! 她的爱恨简单,至诚也刚烈。顾盼爱上了皇帝,便认准死理,皇帝宠爱她是因为太后,这一点人人知道,可她却假作不知。如今一旦被戳破,心里自然不好受。更何况,金羽冷眼看去,顾盼对太后也是真心孝顺。 如今她那副羞愧和自我怀疑的神色,倒是意外之喜。 啧,其实太后怎么可能责怪于她?她老人家早看遍了宫里的是是非非了。能借着顾盼的恩宠让顾家更有面子,才是太后真正关心的呢。金羽冷冷想着,却添上了最后一把柴火。 “那么我且看着,顾姐姐。”金羽笑意盈盈,却歹毒如蛇蝎,“你的恩宠,又能到几时?到时候,圣上怕还是要找他心尖儿上的人去吧——” “啊,你不知道是谁?可笑,可笑。你看宫中圣眷优渥的几位,贵妃有女、昭仪之父掌兵、贵嫔亦是新晋诞子。那唯一一个既无家世,又无子息的,不是理贵姬越荷,又是谁呢?” 顾盼脑中有一根弦,骤然之间断了。 ———————— 在御花园听过金羽那一番挑唆言语后,顾盼只觉得,其中桩桩件件,竟都是合上了她心头的忧惧。 她是娇宠着长大的,从前不愿入宫便差点下狠手划伤了脸,如今恋慕皇帝,自然也希望对方待她一如这般——因此,对旁人无伤的“看在太后情分上”,对顾盼却不啻天大打击。 而她又因为自己沉浸于宠爱忽视了哀悼太后自责起来,一时间,竟是又气又愧,走路带风,匆匆就从御花园往昭阳宫赶。 顾盼是想要径直回自己的灼华阁的。她现下心思杂乱,不想见任何人。 然而,灼华阁离御花园尚远,日头又近黄昏。顾盼想起今日皇帝不曾说要来看她,仿佛是要去看理贵姬越荷,心中更是百种思绪,翻涌不休。 她心头既积着事,脚步又走的快且急,转过弯儿一不留神就撞上一张小桌,忍不住哎呀一声,心头火气,道:“谁在这边摆的东西!” 原来这是长乐宫东明阁的地界儿,自和慧妃故去后,只楚怀兰一个人孤零零守着。 她虽不得宠,好歹宫室里没旁人拘束,渐渐的便自己放纵开来。今日无非是思乡情起,想要张罗着准备晚些时候拜月,没想到横里出来一个顾盼撞上。 楚怀兰素来嘴上便不肯吃亏,闻言顶道: “婕妤好大的火气!我这案好好摆在那儿,难道不是婕妤自己撞上来的?” 顾盼定睛一瞧,眼前人青紫衣裙,眉浓目清,可不是楚怀兰!一时间选秀时被对方坏了好事的记忆撞入心头,若非楚怀兰,她——她还不在这宫中呢! 又模糊记得楚怀兰与越荷交好,顾盼顿起心火邪气,闻言便冷笑道:“好!好!好!你倒还知道我是个婕妤呢!”接着再不与楚怀兰说话,只对着贴身侍女吩咐道:“楚贵人失礼冲撞于我,又违制置案于长道,命在此罚跪,明天日出之前,不许起来!” 说完这句话,她便负气而走。 楚怀兰愣在原地,只想着好好的哪来一桩飞来横祸。将要转身分辩,顾盼的宫女早过来扭了她跪下,嚷着不准违背主子的意思。而顾盼人早没了影儿。 晦气,真是晦气!鬼知道她又发的什么疯?我呸! 她兀自在心头骂着,可是被逼下跪的屈辱,却终究使这位前朝公主之女,红了眼眶。 ———————— 当日皇帝正是去了越荷处。 晚些时候,楚怀兰遭顾盼罚跪之事已然传遍了全宫。概因太后去世之后,宫中人人谨慎小心,素来跋扈的霍昭仪又看顾着冯韫玉的胎,顾盼闹的这一出,动静就有些大了。 皇帝去越荷宫中前,便隐约听宫人说了一嘴。 他虽没太放在心上,到底是有些不悦的:楚怀兰虽不像个有脑子的,倒也不是心机深沉、无事生非之流,顾盼随意处罚,未免太不仁慈。这一点,就很不像太后了。 及至到了清安阁,询问了几句越荷迁宫后的情况。见对方不着痕迹把话题往楚怀兰身上引,心下便有些了然和感叹。 皇帝微笑着问道:“你是要给楚贵人求情?” 楚怀兰与越荷的出身,是免不了牵连的。越荷若不出声,便显得无情。皇帝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不觉得她是故意在拿事情做筏子,指责顾盼——尽管顾盼的确有些行为失常。 越荷道:“圣上英明。”又道:“嫔妾问过宫人事情始末,楚贵人虽有些过错,跪一夜也实在太伤身了。嫔妾与楚贵人有些交情,担心她撑不住。”别的却只字不提。 她应当找个机会,和楚怀兰好好谈谈。最好劝解了对方的心事。 前头她还是想左了些,即便她未必看懂人心,也该先尽了力。总不能觉得尴尬,便不去相处,最终彻底生疏陌路。……若是可以,能不能把阿椒接到永和宫来,一起住呢? 她现在也算勉强如和慧妃所愿,有了些庇护楚怀兰、乃至前朝人士的能力了罢。 越荷兀自思忖,而皇帝自然不知后宫琐事,对她近日与楚怀兰的生疏更分毫不晓。 他沉思了片刻,又向贴身内监问了一遍始末。拜月,思乡也。楚怀兰是前朝公主的女儿——点她入宫,不正是为了昭示仁慈?如此……拦着人家思家,倒尴尬了。 “你有心了。”皇帝宽慰道,又对内监道,“去让楚贵人起来吧,江南那边进贡的绸缎赏她两匹。”又想到这样未免伤了顾盼的面子,他最近对她还是颇为喜爱的。 补充道:“也给顾婕妤赏一桌御膳房的素斋。” 越荷求过情便差不多尽了自己的本分,此刻也只是浅笑不语。 皇帝吩咐完了,又凑过来和她说话。越荷一面应着,心中却想到了楚怀兰那边——前几次,楚怀兰便有些不待见她了。不知道今晚的事,能否…… 也只是浅浅一叹罢了。 ————————— 待消息递到东明阁,已经是星光渐淡。 楚怀兰一双膝盖跪得青紫麻木,偏偏还得被两个侍女扶着叩谢恩典。末了颤巍巍起身,由楚翘心疼搀扶着回室内。连锦则是抱着皇帝赏赐的两匹绸缎跟在后头,一言不发。 三人俱是默默无语,至回到了殿内,点起烛火,用温水和药膏揉开了腿上的淤青,神思才与痛觉一并回归。 楚怀兰禁不住“啊呀”了一声。 “主子忍一忍,很快就好。”楚翘半跪在地上为她敷药,垂着头不敢让怀兰瞧见自己的眼泪。而连锦扯着主子的袖子,恨不能让主子搂着自己哭一场出来。 楚怀兰安静了半晌,忽然问道:“今天越荷给我求情了吧?” 声音很笃定,带着隐约的嘲讽,眼底却有泪光闪烁。 她不等侍女回话,便自顾自说道: “是了,圣上在她那里,她就是为了圣上心中的形象也必然要给我求个情……什么时候,我竟然落魄到了这个地步?”她笑出声来。 几个时辰的长跪,教浮躁的心慢慢冷下来,继而发酵出平日里强行压抑的委屈不甘,到最后,酝酿成了一场风暴。 楚怀兰眸光沉沉,一字一句向侍女们问道: “我怎样,也是前公主的女儿。身份、容色,我哪一个比不上她?昔日圣上因为她细心侍奉和慧妃晋封,可是和慧妃乃我正经的表姐,我何尝不是事事关心?——是了,圣上要布施恩泽给前朝,只需要选出一个人就是了,剩下的那个就是被放弃和自生自灭的。” 她低低语道,话不成句:“假若、假若越荷她不曾入宫……那么,被选中到那个人就一定是我吧?”她蓦然回过神来,被刻意遗忘的无数信息涌入大脑,几乎要惊叫出声。 楚怀兰愤然道:“可是她本来就不该入宫的!” 她分明应该嫁给……傅北的。 第89章 顾盼失宠 她失宠了,我痛快得紧! 皇帝前头虽然因着太后的缘故, 更加看重顾盼几分。但对她前日的轻狂,心里不是不着恼的。几日后想起来去看她,却发现顾盼重新衣着缟素, 默默为太后祈福, 对自己也冷淡下来。 皇帝的恼意便更甚,面上却冷冷道: “婕妤这般有孝心,那么朕就不打扰了。”语毕, 拂袖而去。 ——皇帝的心思自是百转千回的深沉,顾盼先前虽然哀痛, 却渐渐与他琴瑟和鸣,欢悦起来。如今不过有了些失宠的苗头,便又捡起所谓的孝心来。 这不是刻意争宠,又是什么? 再者说了,正经的儿子都脱了孝服,她一个妃嫔在那里表孝心不改, 岂不是暗暗打了皇帝的脸?却不知顾盼此举是真心羞愧。 而顾盼见得皇帝如此, 心中又愧又痛, 竟是慢慢把金羽那一番说辞给信了个全套。 却说皇帝那边恼了顾盼, 渐渐便想起金羽的好处来。 之前给金素和傅北赐婚时, 惊鸿一瞥的镇国公府长女, 清瘦间更添风骨,皇帝久久不能忘。金羽和金素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说起来真不知道是谁成就谁。 皇帝过去窥星阁之前, 心里还在拿金羽与金素比较, 但是进去闲谈一会儿后,之前的来意便尽忘了,反而惦记金羽的可爱。 这也就是金羽的好处了。 皇帝的心思很好猜:他来后宫是图畅快的。金羽能讨好他, 自然比顾盼可喜。再者说金羽的言谈也很稀奇,一会儿精妙一会儿又出些孩童的纰漏,皇帝虽有些疑心她是故意,但也没太惦记心上。 而金羽一边见气氛正好,思忖着时机成熟,便趁势靠到皇帝怀中,撒娇道: “圣上,您说羽儿可好么?” 皇帝自然不吝言语,抚摸她的头发道:“羽儿自然是聪明活泼、乖巧伶俐。” 不想金羽闻言,竟是两行清泪直接坠下。皇帝惊问:“羽儿怎么了?” 金羽却是摇头不肯言语,皇帝再三追问,她才垂泪道: “羽儿只是想到自己如今的修容之位乃是圣上对姐姐的恩宠,心里很是惶恐。”她小心翼翼抬起眼帘,见皇帝眼底有一丝沉思,便赶在对方想起自己早先的不对前,低柔分辩道: “羽儿自己入宫以来,并不曾真正得到晋封过——圣上,羽儿不敢说自己真的不贪图名位,但羽儿同样惦念这里头圣上的情意。羽儿早先行为失当,想到要远离父母便吓得手脚冰凉,又撞坏了头,缩在被窝里不敢出来,浑浑噩噩间便由姐姐顶替了入宫。” 她叹:“羽儿自然是千不对万不对,但如今姐姐既然已经另嫁,羽儿斗胆一句:此后在宫中陪伴您的金家女便是羽儿。羽儿纵然愿意为先前的过错赎罪,却不愿永远陷在那错误里,得不到圣上的原谅。” 她睫毛颤颤,很是动情,余光瞥见皇帝略有动容,便依偎到他肩头,轻声道: “圣上可还记得太液酒席上,羽儿抖过的那个机灵?那的确是羽儿的真心话。‘心悦君兮君不知’,如今君能记否?今日羽儿剖析心语,入宫以前虽有诸多错处,如今却是真心爱慕崇敬圣上,万望圣上宽宏,允羽儿以自己的真心侍奉陪伴,羽儿感激不尽。” 皇帝听了,久久无言。就在金羽暗自忧心是否言辞不够动人,要不要再说两句时,皇帝终于缓缓开了口,却是微笑的一句:“记得从前羽儿唤过朕两声承光兄,如今怎么听不到了?” 金羽破涕为笑,心中想着从前真是傻瓜,面上却娇羞道:“爱之深,珍之重,不敢逾矩,恐君远。” 见皇帝笑着点了点她鼻头,亲昵道:“日后私下还准你这么唤。”金羽才松了一口气,甜甜笑着叫了两声“承光兄”,面上又是喜悦又是不敢置信。 心中却道:好险,可算成了。 次日,皇帝晓谕后宫,修容金氏灵慧端淑,晋封贵姬。 而存在于金羽与顾盼之间的这一场看不见硝烟的争斗,最终以金羽的胜利告终。 她们间的确是此消彼长的,因为在皇帝被金羽用“入宫后才爱上他,入宫以前虽然仰慕、到底病后恋家”的理由说服后,再想起顾盼刚入宫时刻意装病推拒恩宠,那点瞒不过人的、以退为进的小心思,帝王又怎么会不知? 两相比较,到底是金羽更为可爱。 这样,宠爱就向新封的金贵姬那一边倾斜。之前风光的顾婕妤反而渐渐失宠—— 然而,顾盼才是入宫后真心爱上的那一个,金羽不过刻意柔情。 如此想来,反而是可笑可叹了。 ——————————— 宫中向来不缺乏踩低逢高之人。 纵然金羽与顾盼之间的这一场战役,硝烟无声。而当事人之一的金羽,更是不乐意看到顾盼受到刺激、奋起反抗。 但是顾盼的失宠已成事实,宫中的风向再也不是金羽能控制的了。 人们没多久就摸清了皇帝的心思,知道顾婕妤失宠了彻底—— 有一些因此去交好金羽,更多的则是毫不避讳地嘲笑顾盼。 顾盼之前性子傲,不知不觉便得罪了不少人。而顾盼却仿佛没知觉一般,只是咬牙念经,闭门不出的自苦,倒让风声渐渐散了。 这一日越荷迁宫以来难得的出门,且是往东宫那边去——无论牡丹还是清安,都在西宫。她不过在暂居云光时住过两日东宫,而自从与楚怀兰陌路以来,越荷已很久不曾过去了。 尽管她有心修复与楚怀兰的关系,但这一回去东宫,却不是为她去的。而是玉河邀她过去看幼玉公主梓宪—— 二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更深一层确定两者间的关系。 但幼玉的确见着了,且生得很好,越荷便放下心来。 “我瞧她好像更喜欢你。”玉河懒懒趴在榻上,口中酸溜溜道,目光却不离陪着幼玉玩耍的越荷,叹道。“这一点,像她父皇。” 越荷心中有惊,见玉河只是说笑,醋味倒不太浓,才渐渐放心。 其实玉河自己也不明白她对越荷那种莫名的亲近感——但好在两人如今在同一条船上,她也不必刻意逆了自己的心意去为难。又磨着吃了一碗的双皮奶,对越荷抱怨她迁宫也不迁到东宫来一起住。玉河对越荷要回去,还是有些依依不舍的。 可末了她反而自己看开,笑道: “也难怪圣上不让你来东宫陪我住——喏,你的前程,有眼睛的都看着呢。而且早晚的事,她们也未必愿意阻你个后劲不足的。” 她的眉眼狡黠,分明还有少女的婴儿肥,神情却略带疲惫:“长秋、长信已有主位,昭阳的顾盼离主位也只有一步之遥,虽不知道要等多久,终究可盼。长乐主位故去不吉,而重华么……” 她扑哧地一笑,连连摇头道:“圣上怎么会重开姐姐住过的宫室呢?我就是要自己迁宫,也不许你住进去!” 然后又是失态的大笑,一反常态急着赶越荷走,又叫琼华送她。 越荷留不住,回去的路上多向琼华打听玉河的近况。对方虽然有些警惕,还是忍不住倒了些苦水,说玉河近来很有些行为失常。越荷暗暗心惊却一时无法,只得暗自记下,好留心查探。 回去的路上,因为惦念着玉河的情况,越荷就不禁有些走神。因此直到姚黄轻声唤了她数次,越荷抬起头来,才见楚怀兰站在路边的角落。 怀兰淡淡地看着她,不声也不响。 越荷疑惑道:“阿椒?”还是旧日的称呼,人的感情却不知何时淡了。 楚怀兰垂首一礼道:“给理贵姬请安。” 越荷连忙叫了她起,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怔怔的竟没什么好说的。那种令人尴尬的生疏气氛弥漫在她们之间,令这次偶尔的遇见几乎成了负担。 最后还是越荷先问了一句:“你回东明阁?” 话本已到嘴边,想起身旁的琼华,又忍住了,只作平常。 楚怀兰怔了怔,才缓声道:“是。”又补充道:“才从宁贵嫔那里回来。” 言语很自然,但神情里颇有几分郁色。 越荷见二人同路,索性邀了她同行。两人在长长的宫廊慢慢走着,楚怀兰起先还落后她一两步,后来越荷提了一次,她便坦然与她并肩而行了。 两人都很客气,很生疏地说话。也不知道是谁先提了一句旧日情谊,越荷遂低低感叹道:“如今我在宫中,并没什么真正得力的友人。” 越荷这句话的原意,是惦记着当初和楚怀兰亲密无间的日子。原本,她们二人再加上仙儿、聂轲,携手共进是很稳妥的。偏偏仙儿离宫,聂轲幽居,一夕之间,结盟破裂。 而楚怀兰又渐渐和她疏远起来。越荷心里,不是不感到孤单的。 然而听在楚怀兰耳中的,刺耳却是那“不得力”——是了,她们本就是一起一落的关系,如今提这个又有什么意思?于是冷冷笑了一声,不去搭腔。 越荷一时尴尬,也难再找话。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楚怀兰忽然出声道:“你晓得顾盼如今的境况吗?” 她声音冷冷毒毒,大不似以往爽快明朗。越荷本来不想接,然而见楚怀兰转过头来,双目明亮若晨星,终是不落忍,轻轻点了点头道:“宫中还有谁不晓得呢。” 楚怀兰冷笑一声,神色间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痛快:“可不是一报还一报么!你说她仗着太后的威风罚跪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日?”她见越荷似有意劝阻,骤然间激动起来,“我知道,你又要劝我慎言!慎言慎言慎言,如今又有哪个盯着我慎不慎言!反正还能打杀了我去吗!” 她冷笑一声:“左右不会牵连到你头上便是了,我晓得轻重。” “阿椒,我并非那个意思——”越荷不及说完,便又被打断。 楚怀兰眉头拧着,嘴里噼里啪啦,仿佛要把之前的郁气一吐为快,而顾盼的遭际让她格外感兴趣似的。她道: “你是不知道如今她那里门庭有多冷,佛堂?我看是雪洞吧!哼,她还假清高着呢,也不知道配不配……” “楚怀兰——”越荷见她越说越过分,不由出声制止。却见楚怀兰已不笑了,侧过脸来,一字一句冷冷道:“怎么,我就说不得?你连这个都受不住?” “那么我便偏要说,”她刻薄道,“她顾盼失宠了,我痛快得紧!” 同一时刻,一股大力撞在肩头上,越荷被撞得侧开两步去。 却见顾盼披着御风的薄斗篷,打横里撞出来。嘴唇紧抿,神色冷凝。 她也不去理会越荷,径自冷冷地觑了一眼嚷着“你威风什么”的楚怀兰,迈步便蹬蹬地走了。 楚怀兰仍在后面嘲道:“真是稀罕!天大的孝女子也要出门了!”顾盼却不作理会。 越荷见楚怀兰这样顽固,竟不知如何再劝。匆匆对她说了两句话,就在前头一个转口就此别过。却没看见身后楚怀兰眸光的冷淡。 “哼。”她轻轻地说道,“宁贵嫔说的,果然是对的。” ————————— 顾盼走的快且急, 风掀开了斗篷,吹得透骨寒彻,她不作理会。宫人在后面嘟囔着跟着,她扭头掷去一瞥,才继续迈步向前。 不怪刚才越荷惊得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如今顾盼面上的神色着实阴郁,孤僻得让人想不起先头那个明媚杏眼的顾婕妤。 “楚怀兰。”她亦是轻轻、轻轻地说道,唇边露出一丝幽微的笑意,偏执的几近疯狂,“我记得那个时候,是你坏了我的好事吧?” 那一天,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成功,只差那么一点点就狠下心伤了自己的脸,避开入宫的命运—— 如果没有入宫,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那些是非?是不是她根本不会对皇帝动心,而是嫁给另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 祸头,祸头其实就在这里啊! “我怎能放过你呢。”她的声音化在风里,轻且无望。 第90章 李家月娘 琵琶虽好,喧宾夺主才是罪过…… 太后故去三月, 宫中尽是萧条。 然而皇帝恼顾盼而宠金羽仿佛是一个信号,渐渐的,胆大些的妃嫔敢于重新邂逅和讨好了。便是胆怯的, 因着皇帝这三月对后宫的冷淡, 也亲手做了汤水点心送去。 一时间后宫又重新欢腾喧嚣,瞧着竟比太后在时还热闹些。 身居高位的几位,自然是不必亲自操劳的。听闻是沈贵姬进了言, 小李贵妃便生出了开宴的心思。一者由她出面,宴请皇帝与诸妃, 她自然要与皇帝同坐,这便是对于后位的一个暗示。二者乐坊新近排了一出很美妙的舞曲,幼玉公主年纪虽小,却是个喜好热闹的,玉河又宠女儿得紧。 越荷和她提了一次,先前宫中不管如何喧闹, 究竟与开宴不同。玉河却叫她别担心, 自己自有打算:那宁贵嫔的二皇子诞下以来便不曾大肆庆祝过, 皇帝心中必有缺憾。自己到时候一提, 便显得又体贴又庄重, 还免了责备。 越荷劝她不住, 也没法子,只能在心中暗暗提防沈贵姬的招数。 五月下旬, 暑气已渐浓。小李贵妃开的一出赏舞宴, 便在她自己的长信宫承晖殿。 时皇帝与诸妃皆至, 一时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妃嫔们穿着俱是清凉风流,细节处添以用心。 金羽最是大胆, 衣衫轻薄束腰,皓腕盈盈一截,惹得皇帝瞧了她好几眼。越荷正坐在金羽旁边,连带着都有些不自在。 好在开宴未久便进入正题,乐坊的管事宫女被传上来,介绍今日要献的舞曲名为《月华》,跳舞的则是位新练出来的姑娘,博皇帝与妃子们的一笑。 玉河拍了拍巴掌,于是管事宫女退下,有数名浅青色宫装女子抱着琵琶上来,列居席侧。她们妆容、衣着大都相似,唯独最前一个头顶斜斜插了一只梅花簪子。 另一名素衣女子大概就是今日的舞女,打扮很是清雅。只见她容色雪白,面容清婉甜美,稍稍侧头看了眼皇帝的位置,便背身向众人,一言不发。 琵琶声起,铮铮清响。 那女子却只是兀自不动,背身折袖垂手而立,动静之转化变化凝固在那一瞬,偏成一个极美的起手式。一袭素色长裙,水袖柔柔,腰系着软绿烟罗。 琵琶铮铮第八响,她终于动了。 那折了水袖渐次轻缓地拂过,向下低垂,如湖心漾开的水波。她的腰肢柔软得像是杨柳,被看不见的风弯成韧的弓形,又极有弹性地缓缓收回,伴着翻飞的流云飞袖。 琵琶,只琵琶女第一人在孤零零地铮铮拨弦,而舞,也唯独女子一人。 仿佛聚集了此方天地的呼吸般,缓缓而舞。 足尖微微点起,骤然一个轻旋跳跃,水袖翩飞,女子终于转过身来,举起的袖子要遮不遮地掩映出她容颜娇美。她的唇边仿佛有着极淡的笑意,但又清清冷冷的。眸子会说话,但说的又是一些隐晦的话。如此传神与动人,在场众人的注意力无不被她吸引。 这支舞很慢,却显得时间过得太快。舞过半旬,变化终起! 说不清是琵琶的音先变了还是舞女的气势先变了,又或者正是天衣无缝的一瞬间。所有的琵琶一同和鸣,金铁之声铮铮脆响。而舞女的舞也由着徐缓的朦胧转向急速了! 只见她甩抛长袖,舒展身段,恣意旋转,舞动跳跃如月宫仙子。一时间水袖如月光流动,营造出极美极朦胧的意境,而琵琶声也更急了! 忽然间,舞女狭长的袖管长长飞起,又如同断线的纸鸢缓缓落下,一瞬间竟像是有了生命似的。而她早已在众人注意力都在那袖管上时转过身去,如开场一般背对众人。 那张柔美清丽的面容自右肩上倒过半张来,右足微微抬起仿佛要踏下去。双手背置身后,裙裾正欲翩飞。正是:唯恐捉不住,飞去逐惊鸿。与此同时,琵琶之音也骤然消失。 天地间,只留下那个遗世独立般的背影。 “好!好!好!”寂静之后,却是皇帝率先拍掌出声,随后妃嫔们也交互着讨论起来,但并不热切,看向那舞女的目光大多是忌惮防备的。舞女却只是转身下拜,道: “奴婢以舞《月华》,恭祝圣上万福。” “跳得很不错。”皇帝看向那舞女的眼神中,很有几分感兴趣的意味,“你叫什么名字?” 却见那舞女垂首应道:“奴婢娇娃。”眼帘低垂,刚好让坐在上首的皇帝看得不甚完全,加上之前舞的惊艳,更有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滋味。 “娇娃。”江承光沉思着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忽而展颜一笑道,“这名字不好,显得过于娇媚妖冶。依朕看,不如把‘娇’字改为‘皎’,月出之皎皎,刚好配得上你的舞。”到后面便有了几分悱恻的味道,“‘皎’字清丽,‘娃’字娇美,皎娃之名甚好。” 那女子也很是识趣,即刻再拜道:“皎娃谢圣上赐名。” 江承光于是很满意的一笑,刚要在说些什么,那边金羽已经笑出声道: “圣上别光顾着看跳舞的,那边的琵琶也很动听呀。”她却是有些着急了,如今她才复宠不久,若出来一个惊鸿一舞的皎娃,必然有碍。 见皇帝被拉回注意力,神色却有些不满意,金羽勉力笑了笑,急忙补救道: “那琵琶女的琴音甚好,嫔妾方才听着入了迷,胡诌了两句诗。” “哦?”皇帝这么一听,神色才好看了些,重新起来了几分兴致。他是知道金羽时不时冒出来的才华的。“说说看。” 金羽暗道好险,知道这一关勉强混过。待要念诗时,她却又有几分得意的凭仗出来。清了清嗓子,方缓缓念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众人原本都等着她念下去,发现她只念完四句便住了口,听着竟似无头无尾一般,不由都有些发愣。霍昭仪首先冷笑了一句,道:“说是两句,果真是两句。” 随即轻笑一声,侧过头去,不再理会。竟像是一巴掌打在了金羽脸上似的。 薛修媛若有所思,而皇帝的面色已经有几分不悦。金羽见势不好,连忙补救道:“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这里头的感受,不是诗人们所共通的吗?我只是一时想到这两句精妙,才拿出来献丑,并不是有意作弄。” “一句佳句,足以点亮整首诗歌了。”却是钟薇在闲闲地笑,可她话锋一转,“诗者,本来就是靠一时灵气生发全诗,都有了两句了,还不足以补全吗?比起灵气,这后头的添补才更见诗者的功底。” 金羽抿唇,讷讷道:“嫔妾受教。”心里却有些不服气,照她看,白居易的两句话,还不足以艳压全场么? 钟薇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即使她心中认为这两句诗很是浅近通俗,但除了那个比喻,并无十分出彩之处——那些白描的诗歌也有好的,但那也得是有情有景。似金羽这般无头无尾,且听起来丁点儿不像中间两联,更像是一首叙事长歌里的。单拿出来,也未免太好笑了。 不过金羽闹得这一出,倒很合她的心意,也显得事情更加凑巧。 皇帝听她们谈了几句,心中同样有数。但是被金羽这么一打岔,对皎娃的在意倒淡了几分,反而就着话头问向那个领琵琶的女子,着青衣戴梅花簪的,微微笑道: “金贵姬独独称赞你的琵琶很好,可见确有过人之处。” 那琵琶女抱着琵琶起身下拜道:“多谢圣上、贵姬称赞。”然而她略顿了顿,却是不卑不亢地说道:“然而这称赞恕奴婢愧不敢当。奴婢与姐妹们的琵琶曲,原本就是用来衬托舞蹈的。曲舞和谐,方是上道,若喧宾夺主,反而是不美,甚至可称罪过了。” 众人一看,果然那跳舞的皎娃垂首立着,颇有几分失意。而这琵琶女虽然恭敬,暗地里却不软不硬地顶了金羽的夸奖一下,倒让众人有些快意。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金羽此刻的笑容,颇有几分勉强,她道:“琵琶与舞都是极好的,只不过我刚好对琵琶有所感触罢了。” 琵琶女道:“如此,奴婢方知自己不负所学。” “你叫什么名字?”沉默了半晌的皇帝,此刻终于开口道,却是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弹琵琶的女子身上了。他的神色古怪的柔和,很有几分感触的样子。 琵琶女俯身再拜道:“奴婢姓李,闺名月娘。” 皇帝不由怔了一怔,随后便是长久的怅然。越荷亦是纳罕之余有些不安,却一时找不到头绪。 空寂之中,只闻玉河一声冷笑。 然而却还是金羽率先开口,她面向皇帝道:“圣上,这个名字未免有些冒犯先贤德贵妃……”她是难得吃了一回亏,一时间只是生气,忍不住就要顶回去。 玉河却冷笑一声道:“我姐姐不是改名叫云河了吗?何来冒犯之说?”她侧眸看向皇帝,神色又媚又纯真,笑道:“圣上以为如何?”眼眸中却分明是:我姐姐用不得的字,她竟用得? 皇帝却沉默了许久,仍是温和地问李月娘道:“你多大了?哪里人?怎么进的乐坊?” 李月娘不卑不亢答道:“奴婢今年十六了,祖籍山东。因家父犯事抄没家产,被贬为奴籍、没入乐坊,如今已有三年了。” “三年……”皇帝怅然一叹,思绪悠悠,他许久才从自己的情绪里回过神来,道:“你不必改名了。李月娘,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李月娘道:“谢圣上恩典。” 可却在众人以为皇帝要收李月娘入宫的时候,皇帝却又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李月娘平静道:“奴婢先前只一个弟弟,一起送入京城为奴,阉割的时候发了热去了。如今孑然一身。” 皇帝很是叹息,又追问了几句她的身世情况。不顾在场妃嫔的诧异,赏赐了李月娘一批金银财帛和一把上好的琵琶,又给了她良籍,允许她出宫嫁人。 众妃多半松了口气,又见到李月娘面上稍稍流露出些欢欣来。在场的无不以为这比收用入宫更好些。而那另一边先头风光无限的皎娃,却是没人在意了。 这场赏舞宴起的马马虎虎,收的莫名其妙,最后更是氛围古怪。 有人得到了想得到的,也有人牵起了久远的思绪。钟薇轻笑地瞥了一眼上首神色不虞的玉河,又看一眼离去的月娘……重头,还在后头。 第91章 巧言加罪 他们竟敢刺探他心底永不愈合…… 李月娘一事来的突兀, 去的也急。 越荷心下很有些不安生,隐约觉得皇帝当时古怪的态度是和自己前世的名字有关。可是又忍不住自嘲:那人真的曾有把她放在心上?却是当局者迷,苦恼之后, 怎样也看不清了。 直到几日之后朝上传来消息, 镇国公、庆国公等十一家勋贵联名上书,恳求皇帝立后,越荷才恍然惊觉这来势汹汹是针对何人! 永信宫窥星阁。 金羽狠狠将手中的扇子掷在地上, 目光冷冷瞧着跪在地上的侍女当归,口中嗤笑道:“什么时候, 家里还做起我的主来了!” 当归尽管身子轻颤,吐字却极是清晰分明,她竭力柔顺道: “主子,国公爷也是为了您考虑。镇国公与将军府向来交好,李贵妃上位也能照顾您一些。您先前出了那么一桩事,又资历浅、无生育功, 在这一点上是争不过贵妃的, 倒不如……” 她话没说完, 金羽已经劈手一个耳光落下, 虽然因为当归跪得远些没能打实, 但那长长的护甲仍是在侍女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侍立在后的云娘惊叫一声, 连忙抖抖上前恳求道:“主子息怒!” 对于自己亲手挑中提拔上来的云娘,金羽总是比对金素留下的当归多几分耐心的, 她当下和婉了声色, 道:“没事, 你且后面站着去。”又转向当归。 当归的眼圈已经泛红,但她脖子梗的硬生生的,身子也跪得笔挺, 连抬手捂脸也不曾。她盯着金羽那张与金素一模一样的面容,似是压抑到了极致,终究一字一句吐露出来: “主子不喜欢奴婢,可奴婢怎么也是服侍过大小姐的……奴婢没有依仗资历的意思,可是先头的事难道不是主子对不住大小姐么!天底下没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国公疼您,让大小姐顶替了入宫,现下您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大小姐却差点落得个终身青灯古佛的去处。难道国公爷因此就不为您考虑了吗?” “这段日子,国公爷往宫里递过几次话,您句句不肯听。现在他豁出一张脸,替李将军推贵妃上位,还不是为的替您表明立场,求人家将来看顾你吗?!主子不体谅国公爷和奴婢这些真心为您好的人,难道还要重用那个只会顺您心意的云娘吗?” “你什么意思?”金羽被这句话给刺痛了,她穿越后在镇国公府一直是蒙头过日子,后来入了宫改变心思也只是为的自己,既没对这对便宜父母投入什么感情,自然也难接受他们的管教,更何况她早有成算——“愚蠢!”她又气又急地骂出这一句,却没法儿说什么了。 那李贵妃要当皇后不早就当上了?先头的辛皇后死了多少年了?李玉河和她那个短命的姐姐,两个李家女占了贵妃位七八年,都没能上位,皇帝的心思还不清楚吗?这就是经典套路的炮灰女——再加上李家拥兵自重的背景,皇帝早晚是要对这一家子动手的。 那个便宜爹跳出来支持李贵妃,不是给她找麻烦吗?! 何况金羽心里早已想好了要投靠的一方——宫中现下也就李玉河、苏合真、霍妩、洛微言、钟薇五个主位,其中李玉河已经被她认定为皇帝要除的炮灰,苏合真病歪歪又是一个傅卿玉,霍妩现下虽得圣心,但李玉河去后,手握兵权的霍家就是下一个被忌惮的,而且霍妩看着也不是多么聪明有心计的样子。 钟薇家世太好,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反而洛微言,聪明谨慎有宫权,为人低调,入宫多年又膝下无子。金羽觉得自己是个能生的,和洛微言合作最好不过。 当然,和洛微言这种聪明人合作很容易就着了道——但金羽自信背后有个镇国公府,总不至于被杀母夺子。总之,比起另外四人却是强的太多了。 “你自个儿回尚宫局那儿去吧。” 金羽想心事想得不耐,瞥见当归还直挺挺在下首跪着,心里就更烦了:“我也不耐烦罚你,总之我这儿是不需要一个向着府里头的婢女的!你别让我看见你就行!” 当归重重叩头道:“是。”咬唇起身而走,不复多言。 她心里同样委屈难平,渐渐的,却又对金羽如今的自断后路生出一些快意来:她和云娘一样是宫中分配到窥星阁的,只不过先头金大小姐看重她,待人又和气,她才心生感激,投桃报李。如今这位二小姐,家里人为她好多加嘱咐她却发怒。丢了镇国公府的支持,金羽又能走多久呢? “云娘。”金羽吹吹茶水,好一阵子才缓过心头的气。 她握住侍女的手,言辞款款道:“日后,你便是我身后的大宫女了。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平日又机灵,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懂吧?”说到最后,她眉眼竟不自觉阴郁了几分。 “云娘明白!”那侍女藏好喜色,故作惶恐,却是满面的忠心耿耿,“必然不负主子所托!” ————————— 钟薇亲手斟了一盏茶,细心捧了递过去。见皇帝虽面有不豫,却不像是要发作的样子,才体贴地询问道:“圣上……” 皇帝瞧她一眼,眼中有怜色一闪而过,很快不见。钟薇故作不知,只轻声问道:“圣上可是心有郁结?” 江承光自然是不意外她如此询问的。 钟薇是个得体细致的女子,消息因为家世的缘故也默认得很灵通。皇帝朝上有什么烦心事,都很愿意找她聊聊。钟薇不会故意去谈,却也不会像别的妃嫔一样避的跟什么似的。她笑意盈盈的,却能让人感到很熨帖。 这一点甚至比洛微言更好,因为微言还是太着眼后宫了些,对朝上没有钟薇那么灵。而且洛微言谨慎惯了,有些事就不方便谈,比如今日让他烦心的后位。 “他们逼人太甚!”皇帝重重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拍得桌子上的茶杯都颤抖起来。 江承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憎与烦恶,能让他情绪外露至此,可见是气狠了:“李伯欣就这么急着送她女儿上位?无论哪个都不在乎?” 钟薇心底纳罕了一瞬,暗暗把皇帝这句话记在心底,因为一般的说法应该是“李伯欣就这么急着送她女儿上位,上个不行就换这个”,如今这话,倒像有些为先前的贤德贵妃鸣不平似的…… 这听起来,可不太像是皇帝冷待贤德贵妃的传言啊。 但她心中想什么,却不妨面上浅浅笑着劝道:“凭他们说什么,到底还是由圣上做主。他们也只不过是聒噪一两句惹人心烦罢了,圣上是有自己决断的。” 皇帝哼了一声,心气却因为钟薇这句话平了不少。他拿起桌上那盏茶水,又喝了一口,才慢慢道:“你说的很是。” “后宫的事是圣上的家事,只要不曾扰了朝堂,他人也就无从置喙。如今圣上膝下两儿两女,福气大得很。后宫也不曾闹出什么大事,哪里就碍着旁人了呢?”钟薇含笑道,旋即她神色又慢慢地透出几分犹豫来,“只是有一句话……臣妾觉得不太妥当,可还是要和圣上说一说。” 皇帝道:“你说。”显然很欣赏钟薇的态度。 钟薇遂道:“前几日那李月娘——或许是臣妾妄自揣测,但陛下难道不觉得,事情也太巧了么?” 江承光仿佛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他唇边淡淡的笑意凝固了,神色是透着冷的骇人。 钟薇忙道:“臣妾失言!圣上……” “和你没关系。” 皇帝的话语虽然很轻柔,但面容却彻底地冷淡了下来。他道:“原来如此。” 李月娘,李月河,李伯欣,李玉河……珠子般的线索串联起来,很容易就能窥见全貌。为什么那个琵琶女当日如此出挑,举止行事皆是不凡,又偏偏名字又叫做李月娘——江承光悚然一惊。 想到自己之前对她的怜惜,不要她改名以及放她出宫……被欺骗了的愤怒使他的心骤然间激动起来。他竟然因为这么一桩刻意的设计想到了而她,想到了…… 皇帝的疑心普遍不轻,江承光算是其中翘楚。何况事关他之心病。如今钟薇这么一提醒,他前后想了一番,已然是认定李月娘之事乃是李家的一次试探——试探他江承光对贤德贵妃的情分,对李家的态度,从而判定是否能够成功把李玉河推上后位。 他们这些卑劣的臣子,怎么敢伸出手来刺探他心底永不愈合的伤处?他们凭什么?他们又怎么敢插手他的后宫,甚至来揣摩帝王的心思?纵然之后肯定还要派人去查李月娘与李家的干系,彻底落实猜想,可江承光心中已经自有了判定。 他们见他怜惜李月娘,便以为如今可以推李玉河上位——真是笑话! 他连李月河都可以舍弃,更何况一个李玉河?只叹他差点着了他们的道……真是好得很! 从镇国公府的金羽无故把话头引到琵琶女身上,再到之后她答话精彩,引得他询问名字,这一步步都是算计好的。 倘若没有那一日问答时他表现出来的温和态度,也就不会有之后镇国公府等联名上书请立李玉河为后!——李家的手,伸的实在太长了。江承光的脸上,愈见阴霾。 朝堂也许能影响后宫,但他却不会因为后宫影响朝堂。李伯欣,或者说李家,迟早要铲除,而李玉河也决不能成为皇后。从这一点上看……月河当年的死,也算是惨淡里仅有的一点好。 他无声无息叹了口气,接着便是冷冷的嗤笑,以及从心底深处所涌起的,对李家乃至李玉河无休无止的厌恶烦躁。 钟薇面含微笑地陪侍在一边,她很清楚,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皇帝已经加重了对李贵妃的恶感,并且愈发忍不了李家的跋扈。 如今的她干干净净地收了尾,接着便是等待适当的时候,以及表现出自己的价值了。 关于这一点,又有谁会比她更有心得呢? 第92章 挑拨离间 这药约莫是损母利子的吧?韫…… 永信宫的宣明殿, 近几年来往的人是很不少的。 居住于此的章贵嫔洛微言,为人温婉亲和,又擅交际。再加上先前她司掌宫权, 自然有的是妃嫔愿意亲近她。然而近来几月来, 原先懒怠理会宫务的李贵妃开始认真,霍昭仪那边也是十分用心,倒显得原本司掌宫权的洛微言, 处境十分尴尬。 宁贵嫔的二皇子风头正劲,夺走了满宫的视线, 愈发衬得宣明殿这边黯淡。而洛微言却是不骄不躁,不忧不虑,只是一个人给自己煮茶喝。 她尝了尝,感到味道很好,于是装了一些命人送去建章宫给皇帝。剩下的一些,则是很随意地赏给了两个贴身侍女, 甘草和白术享用。 甘草和白术大约清楚主子的作风和心境, 故而推辞也不再三, 纷纷饮了称赞。连素日有些体弱不爱说话的白术, 都带着笑影儿陪着逗趣了几句, 哄洛微言开心。 洛微言笑了笑, 眼底却依然是淡淡的。 她刚要说什么,有小宫女在门外恭敬地说话:“娘娘, 郑医女来了。” 郑医女近些日子负责看顾的是冯顺媛冯韫玉的胎, 之前还是来洛微言这里回报。近些日子洛微言不很得意, 她面上就有几分轻慢和不耐烦,过来时还一路碎着嘴抱怨不能去向李贵妃回报,趁机沾沾贵妃娘娘的福气。可是一进了洛微言的宣明殿, 先前还浮躁张扬的医女立刻便沉稳起来, 她跪下问安道:“主子好。” 话很短,但心意表得明白。洛微言满意地点点头,让甘草去扶她,自己却还是慢慢地吃茶,末了,方状似无意地问道:“冯顺媛的胎,有四五个月了?” 郑医女磕头道:“快五个月了。” 洛微言又问:“那么能看出是男是女么?” 她说着,并不看郑医女,只是慢条斯理抚摸自己的指甲。 郑医女迟疑了片刻,方道:“霍昭仪看她的胎很紧,奴婢与楚太医都是分开诊脉和记案的。奴婢不敢妄言……”她咬咬牙,道:“但奴婢也有七分肯定,冯顺媛肚子里的是男胎!” 洛微言的眼珠转了一转,却道:“光七分,虽值得冒险,却还不够。” 郑医女道:“奴婢晓得,必然仔细留心。况且那冯顺媛月份渐大,想来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能看得分明了。” 洛微言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辛苦你了。”她温声道,“你做得很不错,本宫向来不会亏待自己身边人。”又命白术去取东西来赏赐。 那郑医女本来慌忙摆手不敢收,见白术递来的是两张田契,不由一愣,反应过来又是感激不迭。她自己不好收一些金银财物,被人发现了很难解释。但是给家里的好处却是能收下的。 郑医女暗道:先前章贵嫔对宁贵嫔出手时,自己虽未涉其中,也算稍知内情。那宁贵嫔也算是细致聪敏的人物,但为章贵嫔出手的那个宫女却能全身而退。自己这个主子,跟的倒是好。 洛微言却不理会郑医女的心思了,她一心思忖着冯韫玉肚子里的男胎,渐渐便有了打算。 世上的事哪能有十成的把握?五六成便值得一搏,何况七成。先头那话只不过要郑医女更加卖力留心。即便冯韫玉这一胎早被霍妩看上了…… 洛微言微微一笑,她要对付霍妩,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皇帝现下忌惮着李家,因此重用霍家。而在先头霍妩落胎事后,她和李玉河也算是不死不休。这样看来,霍妩怎么都会长久地得势下去,如果皇帝一时除不了李家,甚至可能立霍妩为后,在宫中压制李玉河……而霍家若能立下大功,霍妩就更是前途远大。 所以,有心后位的她提早对霍妩出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 更何况洛微言需要一个孩子,一个皇子。 这么多年,她对自己不能生育的惨痛事实早已认得清楚明白。 “娘娘,郑医女已经走了。” 甘草看她面色不对,有些担忧,遂轻声道:“娘娘打算怎么做?” 洛微言慢慢摸着自己的手指甲,目光里落下一片阴霾。 她道:“我是无论如何也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皇子的。” 数年以前,她意外发现了皇帝对待李月河的特别。当时,朝上霍家未起,李家算是一家独大,很难说皇帝会不会真的立李月河为后——于是她自以为隐秘地对李月河动了手,想着让她不能生子。结果被苏合真敏锐察觉,不动声色地加以回击,最后那药反而落在了她自己头上。 想到这里,洛微言的笑意越发嘲讽。 但她到底还是从苏合真身上学到了不少手段——到最后,那苏合真难道当真拦住她了么?李月河还不是一尸两命地去了?纵然里面不止她一人的功劳,她洛微言也已是今非昔比了。 霍妩有多看重冯韫玉这一胎她不在意,她要的就是摘走这枚甜美的果实。她是不能生了,但她仍可以抚育皇子,且她从无一刻放弃自己的野望—— “甘草,”她支颐而笑,意态闲闲,“你说,孕中的女子是否会格外地多思?况且,玉碟上的亲生母亲活着,真能不碍养母的眼么?” ——————— 无解。 这是冯韫玉察觉贴身宫女私底下往霍妩那边去,藏了药回来却扯到别的上头时,第一个想到的词。 心底蓦地生出一阵悲哀,除了被算计的惊慌之外,冯韫玉感到的,竟还有如此多的“终于来了”。从一开始她就隐约预料到了这一天,自霍妩选中她“借腹生子”的那一刻时。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冯韫玉绝望地反问自己。 自从被挑选入宫以后,她又能走怎样的一条路呢?她的入宫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之后也没得过多少恩宠,还不是和家里一样做低伏小、战战兢兢,唯一的好处就是家里可以说“光宗耀祖”,毕竟也是伺候过皇帝的人了。 可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宫里有宠的女子不多,要么是出身世家,要么也有自己的独特位置。前者如李贵妃、霍昭仪,后者如理贵姬,还有故去的和慧妃。唯一一个宫女出身还得过宠的是汪氏,她最得意的时候还诞下的皇子,可现在还不是落得一场空,人人都拿她当个笑话看? 不,汪氏或许比她还强些。汪氏还敢小丑似的冲上去讥讽那些怀孕的宫妃,无论位分高低,然后又被扔回去羞辱禁闭。她已什么都不在乎,但冯韫玉是谨小慎微惯了的。她怎么做得来。 杀母夺子,戏文里不是没有听过,可落在自己身上却格外冰凉。冯韫玉手里捂着枸杞捧来的热茶,却疑神疑鬼地不敢喝下。 那才从霍妩处回来却佯装无事的宫女满面疑惑地唤道:“主子?”冯韫玉险些泼了热茶。 她定定神,才喝了一口,道:“无事。” 就算霍妩欲要杀母夺子,也不至于损坏孩儿的健康……这药,约莫是损母利子的罢?冯韫玉很诧异自己还能保持内心的平静,但是不平静又能怎么样呢? 她便是去闹一通,皇帝还能真为她惩处霍妩么?而且她很清楚,没有霍妩,自己也不会有怀孕产子的机会。且她的位分,也不可能抚养孩子。 韫玉摸了摸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心道,她能这么果断地下手,看来自己这胎是个皇子了。 她已过够了每一天都谨小慎微、担惊受怕的日子。韫玉心想,自己死了,皇儿和霍昭仪便不会有所隔阂,这样孩子就能有个好前程。她边想,边把手里的茶喝完,可是眼泪却忍不住滚滚而落。冯韫玉把侍女们都赶出去,一个人抚摸着肚子,轻声垂泪道:“吾儿……” 泪已不觉爬满了脸颊。 —————————— “也不知道主子是怎么了,满面含愁的。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枸杞一边熬药,一边皱着眉道:“我看是该是孕中多思之兆,也不知道红绡姑娘给的清心散好不好用……紫衣,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名叫紫衣的宫女从沉思中惊醒,连忙笑了笑道:“孕中多思不是很正常?枸杞你也别太担心啦。霍昭仪那边只怕还更紧张这一胎,拿来的药肯定是有用的。” “也对,”枸杞点点头,若有所思,“紫衣,还好你提醒我。我听人家说怀孕的女子最爱胡思乱想,没有的事儿都能想出许多弯弯绕绕来。要是知道这是红绡姑娘拿体己私下求来的药,说不定又得感伤迟疑。还是让主子安心养胎为好。” 紫衣笑了,眉眼弯弯:“主子有你这么贴心,才是最有福气的呢。” 两个宫女说笑一阵,又亲亲密密地挽了手出去剪花。 —————————— “她倒十分沉得住气,也看得分明。”洛微言从紫衣那头听说了冯韫玉的反应,稍微一想便能推测出对方的心思,也不由高看她一眼。然而……她微微一笑。 “可我就由得了她么?”她轻飘飘地笑了,“我要的,总是要拿到的。紫衣,你先回去……让她再不安生一些,人无论如何都是惜命的。等她辗转反侧了,再给她我的消息。” 紫衣默默应是,而洛微言抿唇,笑意既淡又凉。 第93章 佛口蛇心 孩子虽记在我名下,却不会少…… “你说什么?” 冯韫玉愕然地看着紫衣, 这个在自己身边向来不显山不露水、很是低调的宫女。此刻对方正瑟缩着跪在地上,仿佛不明白自己刚才说出的话意味着什么,怯生生地瞧着她。 韫玉却顾不得劝解安慰, 她扬声道:“都走得远一些。”接着拧着眉头看向紫衣。 紫衣会了意, 连忙把刚才回禀的内容再次重复一遍: “……因奴婢与章贵嫔身边的甘草是同乡,平日虽不敢高攀她,有一回遇见小人, 却蒙她受过她一番照料。”紫衣一边说,一边十分小心地抬眼去看冯韫玉, “前日甘草姑娘特地来找奴婢,说章贵嫔想和您聊聊。还托奴婢带了一句话,说的是……玉牒不能福及家人。” 她见冯韫玉脸色愈发难看,急忙砰砰磕头表示忠心:“奴婢思来想去,不敢耽误主子的事才来回报。可是奴婢敢指天发誓,自己从不曾泄露金华阁的半点事出去!恳请主子明鉴!” “你是说……”冯韫玉声音缥缈, 仿佛并不曾留意紫衣后面的毒誓。她缓缓道:“章贵嫔请我过去一见?” “是。”紫衣小心地说道, “您若有意, 奴婢回了甘草姑娘, 章贵嫔自然会安排一切。” 冯韫玉的心跳得很快, 她感到有什么情绪在胸膛里复苏, 那是不甘心——玉碟无福及家人。她当然清楚皇儿的玉牒会改记在霍妩名下,这也是为了皇儿的前程考虑。可是…… 冯韫玉这个人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别看现下宫中人人都清楚明白霍妩是借她的肚子要皇子, 但宫里头的信息又哪里通得到外面?更何况是她这样没有背景宠爱的?到最后, 家里人也只不过知道她进宫几载后病逝, 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冯韫玉,冯韫玉,到底怎样才能甘心? “好吧。”她轻轻叹口气, “那你去安排吧。” 但愿、但愿,一个两个都是算计她腹中的孩儿,她……就算活不成了,能不能凭借这个孩子,为自己在世间留下一点存在的证明呢?冯韫玉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神情从惆怅渐渐转为坚决。 ——————————— “那么你是知道,无论我还是霍妩,都一定要改孩子的玉牒了?” 永信宫宣明殿,身着天青襦裙的洛微言,话说得明白,目光却带一点点不知是不是刻意的怜悯。冯韫玉为了避开霍妩耳目地过来,已经换了一身宫女衣裙。在洛微言面前,气势是显得弱些的。然而她已经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洛微言又态度温情脉脉,倒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冯韫玉颔首,她不是那些一味怨愤的人,晓得有些事情纠缠了也是无益:“自然懂的。” 韫玉抬起眸子,目光清明地望着洛微言:“但是你得告诉我,我放弃霍妩选择你,又有什么好处?你又需要我做些什么?” 洛微言没计较她不大恭敬的态度,冯韫玉那种自知之明的聪明有些超出她的预料。她微笑了一下,很平缓的说道:“这第一条,当然是不要你的孩子认贼做母。” 她循循善诱道:“哪怕你为了孩子的前程,愿意让他永不知晓自己的存在——杀母仇人和旁观者,总是有所区别的吧?况且,霍妩性急且粗疏,总比不得我会教养孩子。” 她的言下之意,是自己的前程更远了。 “那娘娘又为何看中了我腹中的皇子呢?”冯韫玉一针见血道,“娘娘年轻有宠,明明可以有一个相连的骨血。我要如何相信娘娘自己产子后,不会视我儿如障碍?” 微言的面色沉了沉,但韫玉抿唇看她,分毫不让。 良久,洛微言才悠然道:“自然是因为我伤了身子不能生了。”语气平静,看不出半分不快。而冯韫玉紧绷到现在的一口气,终于能慢慢吐出。 “况且霍妩害人心虚,她改了你孩子的玉牒之后,绝不会给你的家人任何好处。”洛微言喝了口茶,继续劝说道,声音已经比之前冷淡一些,但冯韫玉显然不会在意这个,“因为她要让人们以为这就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说不得一狠心还会斩草除根……但我却不同。” 她道:“我不介意皇儿知道他有一个生母,只要我待他足够好,他又足够聪明,加上一个霍妩的罪证在,他就绝不会和我离心——当然,我不会刻意告诉他,但也不至于为此毁灭证据。玉牒自然是要改的,但除此之外,你的家人都会得到赏赐补偿。这样的话,岂不是双方都好?” 冯韫玉静静看着她,道:“所以娘娘的意思是,由于我位分太低不能抚养皇子,才让您抱去了的。是,这个说法很合理,但现下谁都知道这一胎是霍昭仪看中了的——您有话不妨直说,要我做什么吧。” 洛微言抬手唤人,只见宫女甘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递给冯韫玉一香囊。而洛微言仍是微微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何?” 冯韫玉面无表情道:“若娘娘有心,使事情败露,到时候嫔妾以死谢罪,霍昭仪又身故,岂不还是您占了最大的便宜?还祸及家人。” 洛微言道:“但你还有别的法子么?”她安静浅笑:“要么让孩子认贼做母,要么相信我,赌一把。我现下是没法给你证明的,要往坏里揣测,一万个人有一万种法子坏事。但霍妩做的事已经很明白了不是吗?我比她,要更加可信。” 韫玉沉默片刻道:“好。”又道:“告诉我这药怎么用。” 仙都宫和欢殿。 霍妩懒懒抬眸看薛修媛,眼底却是带些许笑意的。她道:“瞧你那点出息,我这儿又不是多好的宝地。人家理贵姬搬走了,你倒赶着过来。” 薛修媛淡淡笑了笑,倒说了句公道话:“理贵姬的前程大家都看在眼里,仙都宫已有主位,她早晚是要走的。”又道:“娘娘的福分又不差她一个。” 霍妩被逗乐了,道:“也是。”又感慨道:“那时我怀着皇儿何等风光……”她眸色沉了沉,渐渐显出几分偏执的恨意:“李玉河——那冯韫玉肚子里出来的,终究不是我的。” 薛修媛见她如此,朝红绡使个眼色,让她把其它宫女赶远些,才劝道:“娘娘万不可说这些话了。孩子生下来就是您养着的,平白落了把柄离心又有什么好处?人心都是肉长的。” 霍妩面色缓和道:“你说的是。” 又道:“我不过随口发泄两句,你也太小心。”薛修媛只苦笑不语。 那厢霍妩已经把心思回到冯韫玉怀着的孩子处,她既然决定了抱养便是真心真意,哪怕还没落地,也已当了半个自己的。提起时,就很有几分欢喜,她道:“太医说,很可能是个皇子。” 红绡笑道:“恭喜娘娘!”又觉得应当替主子考虑周全,遂问道:“可事有万一……” “无妨。”霍妩道,“万一是公主,仍旧记在我名下,但允她抱回去养,圣上那边自有我担着。让她给我再怀一胎便是,能生,总能生下皇子的。” 她提到“能生”时,神色稍微恍惚了一刹,又很快恢复如常。 霍妩道:“她毕竟是孩子的生母,到时候皇子即使记在我名下,我也不会亏待了她。对人对己坦荡一些都好,天底下哪有不漏风的恶事?”她神色沉沉,“李玉河肯造孽,我却——哼!二公主有她那么个母亲也是不幸的很。” “娘娘能这么想再好不过。”收到红绡的眼色,薛修媛笑了笑劝道,“不过娘娘也要相信您的家人,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朝上,后宫,俱为一体。李贵妃那里么……” 她顿了顿,终究不好说太冒昧的话,正巧又想起另一桩搁置很久的心事,于是一并摊开: “金贵姬她……” 第94章 那时欢喜 许多往事清清冷冷在那里,经…… 宫中要起动静也多是先暗潮汹涌着, 等到翻了明面上,迟钝的人才能察觉出动静来。 越荷虽然意外得了聂轲手中的人脉,大多用在收拢永乐宫清安阁一带上, 对外面的消息尽管有些关注, 但也不能十分上心。 待她频繁听到金羽往洛微言处走动的消息,察觉不对时,这两人已经走得极近了。 越荷不是洛微言, 自然猜不到她利用金羽掩人耳目背后的真实目的。但她至少能看出一点,那就是金羽眼下已经打算投向洛微言, 选择她当自己的靠山。 金羽此人心思机敏灵巧,一时柔软一时歹毒,又兼洛微言的引导,将来若对上必然是大的麻烦。因此她就让人多加留心了些。 不想这一日刚好撞上上门拜访的聂轲,二人谈及此事,又是一番感慨。 “同批进宫的, 也就你和宁贵嫔最出息。”聂轲嗤笑, 那笑嘲讽的是并不坐在这里的金羽。她虽然已经不大在意恩宠, 但宫里毕竟以此论短长。 “金羽本来就晚了大半年, 现在也该急了。” 论家世, 金羽比不上钟薇, 何况钟薇有子。论宠爱,金羽又比不上越荷, 而越荷的身份本就能让她独立于大半宫妃之外。因此她必须寻找找一个靠山, 如今这样, 其实不叫人意外。 “谈她做什么。”越荷道,“我不过是以防万一。” 聂轲却道:“你在宫里势单力薄,虽然因着身份之故很少会碍聪明人的眼, 也难保将来卷入纷争。还是找两个帮手为好。”她笑笑:“不过现在你应该算半个李贵妃的人吧?” 越荷“嗯”了一声,心道自己有心去弄清的是上一世的道理。可是入宫日久牵绊愈多,也就越难找回最开始不顾一切悍然追求真相的勇气。尽管如今的她依然还在——她道: “不过是有共同的敌人罢了。” 洛微言那里,她前世今生失手了两次,自然愈发谨慎。 聂轲说:“你就是心思太重。其实你该学学我,多么自在。” 越荷道:“宫中无宠的嫔妃那么多,也唯独你有这份心思。” 聂轲笑:“舞起剑来便什么都忘了,还不许我自个儿寻自在?再说我如今是真的不在乎恩宠了,看淡了,不值得。” 越荷心思沉甸甸的,口中却道:“再自在,能抵得过外头?” 聂轲明显愣了愣。她勉强笑了一笑,道:“好歹现在素素出去了——不提什么因祸得福的鬼话,也算老天开了一回眼。对了,素素近日还好吧?”提起金素,她总算多几分活力。 越荷叹口气,也配合地转移话题:“是,她过得很好。” 又道:“你当初可把我和她瞒苦了。” 聂轲嘿嘿一笑:“我也是赌一把。告诉了素素,她未必肯答应,还好现在她不至于怨我。说真的,虽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可素素又不是什么鱼,被强扔到水里,我费力捞她不是自自然然!”说到后面,又有几分郁色。 越荷道:“我们虽没有信件往来,也通过几分消息。” 她露了几分笑意:“仙儿是很吃惊这桩婚事的。但她天性柔和平顺,又年轻持重。傅北过府时便是最好的礼节迎她,过府后更是十分敬重。二人起初相安无事,后来渐渐相熟便时常谈话,有些互引为知己的意思。他们都是很倔强又很有风骨的人,淡薄起来相交便也如水一般。” 聂轲笑道:“这样的话最好。”又道:“虽说让素素嫁给傅北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求他疼爱有加,只求一分敬重,脱离牢笼。但两人假若真心相守,自是更好的了!” 她们在这边说话揣测,却不知傅北因为早有决心,很不愿意拖累人家姑娘。而金素向来心细如发,感念傅北对待她的平和宽容,发觉对方心事沉沉便着意留心。 两人到后来,的确在世上又多了一个可托付之人。 但听聂轲感叹道:“要是能见素素一面就好了!” 她又怀念起不知愁的少年时光: “那时候我们刚刚认识,素素是个极温婉的闺秀,小小年纪就很沉稳。而我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投了缘,嗨!我羡慕她的高雅脱俗、温柔可亲,她又好奇我大江南北的见识……哎呀!可惜那回撺掇她爬树没成!金羽从小就是个告状精!” 她说着,又愤愤不平起来。只是这份对金羽的厌恶不似平时的鄙薄,隔着遥远的时光,倒有几分孩童的赌气,令人追思不已。 “越荷?”聂轲唤道,发现坐在对面的女子神色有些恍惚。越荷回过神来,歉然道:“有些倦怠。”刚才短短的时间竟仿佛睡了一觉,梦里有小小的玉河,追着她的裙子叫姐姐。 “这样。”聂轲没太纠缠,她兴致勃勃提议道:“我给你舞一曲剑舞如何?你不是也会一点琴吗?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弄着玩,自娱自乐。” 越荷扑哧一笑:“可今天是赶不上了。”只字不提恩宠有加的自己较之聂轲繁忙许多。 聂轲不以为意,笑道:“那么今天单看我的就是!”说着即刻让人取剑,拉着越荷就走到庭院之中。六月初的阳光晴朗,微风吹拂。蓝天明净如洗,流云万里悠悠。 聂轲藕粉衣裙,手脚处绑的扎扎实实,持着双剑,神情明亮开朗。 庭前新移的牡丹还没盛开最好的光景,但聂轲站在那里,她便能让一切失色。 越荷观赏她这惊天一舞。 聂轲的剑,极快极利,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不懂剑的人至少能说一句这绝不是花架子,因为她的眼神、气质、身形都传达着这一种锋利无匹与艳丽无双。她的美是割伤之后鲜血汩汩的动人,是长剑破风的飒飒一声。 她的衣裙翻飞不是柔美的蝴蝶,而是翱翔的鹰! 光华何灿,剑舞动魂。 她收剑时立于树下,人自不动而叶落纷纷的身影,要让人记住一辈子不敢忘。 “越荷?” 聂轲收剑许久,也不见越荷出声,疑惑地叫她,同时脚下也不停地走去:“你怎么啦?” 转眼已到越荷跟前,却见她坐在搬到外面的小椅之上,双目闭着,头微垂下。聂轲一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来不及说话,越荷已经有所感觉一般偏过头来,跌到聂轲怀里。 聂轲急忙搂住她,见她一会儿工夫便睡得十分香甜酣沉,有心取笑,又担心她是这阵子睡少了不舒服。于是终究没出声,且又制止了侍女的上前,无声无息将双剑撤下。 她任由越荷靠着她安恬而睡,酝酿着在她醒来之后的挤兑之言。 —————————— 六月的十四日于越荷而言是个很特殊的日子。 这一天是李月河的生辰,却并不是越荷的生辰。李月河出生在六月十四日,在她出生的那一年,并不是个利于诞生的好日子。而越荷则出生在几年之后的二月十二日,花朝之节。 花朝节是百花生日,而牡丹为百花之主,仿佛是一个很好的寓意。 然而,出生在这一天的女子又何其之多?入宫以后因为怕惹人,越荷生辰便不曾怎么操办过,今年因为太后之事,更是根本没过。然而李月河的生辰,却是她留给自己缅怀的日子。 这也是提醒,也是警告。一个人必须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总不能一路走一路丢,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因此早起她梳妆后先去瞧了玉河。玉河看着心情不大好,见到她倒有些莫名和缓,留着说了一会儿话,又要她留下吃饭。越荷推了,自己出来散一圈,才迟迟回宫。 她这一圈走得很远,绕过承载了无数记忆的重华,也绕过尚安居着仇人的永信与未央。深紫色的衣裳,很难得的庄重。她走得一丝不苟,回到清安阁时已发了一身汗,才感到心里舒坦一些。 越荷沐浴更衣,换了另一件轻便些的衫子出来。 她今日很难得,想要做一点什么纪念。于是命人去倒一些清淡的竹酒,又亲手去了小厨房,做一道应景的点心相配。六月十四日,开的是荷花。而她做的这道点心正从荷花上来。 新摘的荷花瓣,洗净后内侧抹上豆沙馅,顺长对折。沾上鸡蛋和面粉调出的泡糊,一片片下到七成热的油中,炸为浅金色。捞出来匀称地摆放在盘子里,撒上些许白糖——这便是济南传来的美味,名称便是“炸荷花”。据说要大明湖的白荷花做来才最正宗。 越荷在盘子上铺了一块精心挑选、翠绿匀称的荷叶,再细心地把那些浅金色的莲花瓣一片片叠起来,重新摆成莲花的形状。当中以剥下的莲子点缀,便显得十分好看。 她端了盘,从小厨房出来,便见到姚黄匆忙地过来,神色焦急,道:“圣上来了!” “什么?”越荷略吃一惊。 近几日朝上似乎很忙,皇帝一直不曾踏足后宫……然而这些念头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越荷刚要把盘子递给姚黄,自己稍事整理去迎接皇帝,江承光已走了进来,赞道:“好香!” 荷花荷叶的清芬,莲子微苦不发散,再加上油气和白糖,可不是又鲜又甜么! 越荷只好就势屈膝道:“圣上。”皇帝却大出所料地直接从盘子里拿了一片花瓣,因为刚出锅还被烫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嘶”声。然而他吹了吹就放到嘴里,不曾半途而废,还赞道: “清香甜淡,外酥内软,很好的手艺。” 洒了白糖之后的炸荷花是有些偏甜的,吃多了难免腻。然而配一颗清苦的莲子解味,便很恰当了。皇帝这边有意,越荷一时便走不开。 她也不好推脱,就这样和皇帝上了小桌,对着外面初升的月,倒了一盏竹酒:“圣上请。” 竹酒很淡,越荷不担心江承光吃不消,所以虽见他喝了几杯,也没着意去劝。 她不知道江承光过来之前已喝了另一道陈酿,那酒后劲上来的慢,力道又强。待江承光来到她这里时,身上虽没什么酒气,头脑已不如平时清醒自持。 竹酒再淡也是酒,他这么一喝,慢慢也就上了头。待越荷察觉不对时,江承光已经站起身来,对着月亮说了一句:“好亮好大的月亮。” 越荷很不喜欢面对这种情况下的江承光,因为那会使她恍惚回到旧日时光。 她刚想说点什么符合宫妃身份的规矩的关心话,打破这种气氛。皇帝又说了一句:“我记得那天月亮倒映在月河里,也是这么大的。” “阿河,月河。”他呢喃,转过来面对越荷时已经是一双朦胧的醉眼,嘴里却嬉笑了一声,含着不明意味的悲苦,嘴里哼唱道:“芳诞祝好,恭贺绵长……” 越荷生生呆在了原地。 不同前几次的隐隐约约,似是而非,因此哪怕有所预感,她都能强烈地否认掉。这一次皇帝的指向如此清晰如此明白,令她惶恐之余不寒而栗。 心,逐渐往下沉——越荷?月河! 阿河……这个名字难道还有第二个人?他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阿河,今日是你生辰。”皇帝见她不答,扯着她的袖子,咧嘴笑了笑,“朕来看望你,别生朕的气……”后面又模糊成撒娇似的抱怨,令人无端粘腻得汗毛倒立。 “我们许久没见了吧……” 醉话,这是醉话!越荷庆幸自己的大脑此刻还能思考——许久没见!皇帝仅仅是一时认错了人,而不是真的认出了她。这个答案使她心下稍安的时候,又忍不住有种不平的抑郁。 她心想,便是说了又如何?有什么话还不好当面问清楚么! 电光火石间,她几乎要站起来问出一切。可是另一个念头阻止了她——李家! 越荷霍然惊醒,发现背后已是一身冷汗。江承光忌讳着的李家!他也许能在一个后宫妃嫔面前随意表达对逝去者不知真假的哀思,但假如李月河没有死去,情况就完全不一样! 以江承光的心性,他会做出些什么来她还不了解吗? 到时候她连现在偷偷摸摸的查探都做不到,只能被他圈在后宫里,任着他宰割她的家人们。 但是李家……想到这个,她怎能心思不沉重。 不同先前对丈夫与家人不睦的尴尬,此刻她更多是担忧皇帝怒意积累后的结果,莫非事情毫无转圜余地……她兀自想的出神,偏头一看——皇帝已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越荷叫了个宫女服侍他清洗,自己喝完了剩下的竹酒。同样是心事满腹地走向内室。 月光如水,映照当年。 许多往事清清冷冷停留在那里,经不得细思。 第95章 聂侠折剑 那悲凉的大笑声响遏行云,经…… 那日越荷本是要等着皇帝洗漱之后服侍他睡下的。但约莫是心思太纷杂, 没一会儿工夫反倒自己歪倒在榻上睡着了。后来姚黄进来照顾二人分别睡下,自是不提。 次日越荷醒来时,江承光已上朝去了。而隔几日再见时, 对方也很是自如, 倒像那晚是个梦境罢了。 事实上江承光本也想把那做个梦境,凡事可一不可再,而他在越荷面前失态已非初次。他辗转反侧, 醒来时只觉做了个很长的梦,却又什么都不记得。 隔日, 江承光便心烦意乱地派人传话给李玉河,说夏日荷花好,打算在太液湖畔开一宴与众妃同赏。由头也很好笑,就是在越荷那里尝过的炸荷花。 玉河现下很愿意在众妃面前表现自己“后宫第一人”的位置,加上事情的起因也算是自己一边的越荷,所以她承办事情还算积极。 只不过干赏荷花也是无趣, 玉河便想着问问乐坊那边, 有没有新排的好曲子相配。 她原本没抱多大希望, 因为不久前才献艺过一出。待到下面人把乐坊准备的节目报上来, 玉河不禁“啊呀”一声。 “陈皎娃, 《楚人舞》。”她一字一句念道, 神色极是疑惑,“我记得她上回不就跳过一支了么?” 那是过去不多久的事情, 当时还叫做娇娃的美貌姑娘领跳了一支《月华》, 的确是技惊四座的。然而当时金羽出言打岔, 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那位叫做李月娘的琵琶女身上——玉河此时想起尚有些不快,于是本来有幸得到皇帝垂青的皎娃,就此为人遗忘。 玉河不是不清楚乐坊的规矩, 里面不少女子都把被选入宫视为脱离苦海的法子。伺候天下至尊至贵之人,总好过年老色衰后随意被指派出去服侍不知哪里的达官贵人。日常献舞,虽也有庄重的,但像上次那般,明显是要捧那个叫皎娃的——虽说那女子的确有被捧的本钱。 但已失过了手,乐坊居然肯捧她第二次?其余那些盼着出头的女子没把她生吞活剥了去? 这些念头也只不过是一刹那的工夫,玉河并就不是喜欢多思的人。 她说:“那就这样吧。” 她是很厌烦那些要往宫里钻的人,但厌烦之下同样有着疲惫的习惯。玉河怔怔地想,姐姐从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她又是怎么克服的呢?那时的玉河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不曾细细追问过这一场的歌舞,因此直到开宴之时,她才知道《楚人舞》竟然是一支…… “剑舞?”金羽愕然出声,声音有些略大,因此吸引来不少目光。 她讪笑两声,随口敷衍道:“只是有些惊讶,毕竟聂贵人珠玉在前,没想过还会有人再跳。” 然而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好,今日聂轲难得地出席了宴会,约莫是散心的缘故。可对方是怎么都不会给她面子的,果然聂轲冷笑一声道:“不敢当。” 又道:“我入宫之后只当众跳过一回剑舞,金贵姬果真看过么?” 金羽脸臊得有些红,心里也气恼。但今日的场合聂轲未免显得太不客气,因此洛微言也开口不轻不淡斥责了一句:“聂贵人慎言。” 又和气笑道:“贵人是姐妹,怎么好和娱人的舞女相提并论。” 这话虽然是在责备金羽,但旁人听来反倒对聂轲更刺耳些,也合了数日来金羽往返于微言宫室的传言。聂轲顿了顿,没再搭理她们。 方才那一阵子口角,越荷没能插上话,此时见无事了,也不免松口气。聂轲从金素出家后就很少出席宫中宴会,像是在表达着某种决心,直到金素现在过得好些了,她也才多了点笑容。今天她正是被自己拉出来的,若没能散到心反而受了气,那才不合算。 这时候已有伺候的宫女往每个小桌上端一盘子炸荷花,应当是布置宴会者的意思。也有人说笑着并不隐蔽地看越荷,她感到不很自在。 于是去看那边剑舞的准备。 先前引起金羽一声诧异的剑,此刻正是由两个绿衣的少女握在手里。亭亭玉立,就像是太液湖里的荷叶。而过不多久,领跳的正主——一身荷花粉色劲装的陈皎娃已经上前。 她看起来英姿飒爽,目光灼灼,神光内敛,很有几分味道,与上次的柔美清丽大不相同。越荷看了也不禁暗赞,难怪她能得到第二次领舞的机会! 她很自然地去看聂轲,不是出于比较的心态,而是更信服对方的判断,毕竟自己在这一方面实在外行。可是聂轲微微蹙眉,竟似感觉不到一般。 这不像是花架子,倒像有几分真功夫!聂轲捏着筷子,暗暗警惕。 什么人会教一个舞女真的功夫?难道只是她多心? 剑舞很快便开始了。 皇帝坐在上首,贵妃侧陪。其余受邀的妃嫔们在下坐着,跳舞的三名女子正在位次环绕之中。 先是那两名绿衣女子挥剑相击,声音清脆悦耳,煞是动听。她们舞剑的手势也极为好看,剑上丝缎飘飘,望之刚柔相济,翩若惊鸿。 两柄相叠的剑忽地一开,陈皎娃持剑而袭来,凝神一击,竟是气势十足。妃嫔们见多了柔婉的歌舞,一时被她这一招惊艳,忍不住纷纷叫好。 先头两个绿衣女子还是绵软无力的花架子,但陈皎娃这显然是真功夫…… 不对,哪里都不对。聂轲的眉头越皱越紧,她的目光豁然移到那柄被陈皎娃握紧了的剑上—— 那把剑是开了刃的! 此时剑舞的节奏却已愈发地快了。 两名绿衣女子在携手向着陈皎娃进攻。她们的双剑合在一处,直直向前递去。却见陈皎娃沉下目光,不慌不忙,足尖一点,竟是踩在了那两剑交汇之处! 那两名绿衣女子欲要将她甩脱,向后一扬。此时陈皎娃接的应当是个后翻落地的动作,可她不知怎么地忽然一跃,居然就着这一股力道腾飞,持剑而起—— 突然间,一剑刺向了上首的皇帝! 她们献舞的位置离皇帝很有几分距离,但刚才那一套动作连击使出后,恰恰是倒退到了最近皇帝之处。加上那突然的一跃,原本可以控制的安全距离,立刻变得岌岌可危! 玉河惊叫一声,仓惶地握住江承光的手臂就要把他扯开,然而陈皎娃全力一击又怎是轻易能躲开的!妃嫔们惊叫恐惧之声不绝,越荷霍然起身,却阵阵晕眩,几乎看不清眼前。 血光从江承光的胸口绽放——这一前世征战之时,最最恐惧的噩梦,似乎立刻就要上演! 哭嚎惨叫之中,忽然爆出一阵带着喜悦的惊呼! 只见那陈皎娃的胳膊一颤,剑招已经乱了。 那女子强压住喉中血拥,仍是一剑刺向皇帝,却被回过神来的江承光,抓起一只酒盏竭力打开。而陈皎娃气力已尽。 她一个踉跄斜倒于地。被一股脑儿地冲过来的侍卫,给团团地围住。 惊魂未定的皇帝与众人,至此刻才看见了,陈皎娃的背后不断漫出的血迹! 杏色宫装的聂轲正持剑站在她身后。 原来刚才电光火石之间,陈皎娃猝然发难,早有防备的聂轲旋即起身,从茫然惊讶的绿衣舞女手中夺走一把剑,飞身相击。 她手里这把剑自然是没开过刃的,但是由聂轲挥出,居然也有七八分威力!那陈皎娃感到背后杀气袭来心道不好,却不愿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拼着受伤也刺出了那一剑——而结果众人都看得分明,受伤的陈皎娃后招无力,跌落后被冲上来的守卫们擒下。 今日这场刺杀能够安然度过,最大的功劳便是夺剑击退了刺客的聂轲! 妃嫔们俱都受了惊吓,一时想到皇帝若真的出事,自己何去何从,都是惊慌不已。又见聂轲救人及时,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不禁就有几分妒忌—— 聂贵人这么大的功劳,怕是以后要飞黄腾达了吧? 唯独越荷抚着惊跳不止的心脏,稍微怔一会子,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直直地看向皇帝。 果然,江承光的面色并不是一般人以为的喜悦与劫后重生。 皇帝面色森寒,仿佛正压抑着极大的怒气,厌恶地望着地上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陈娇娃。那陈皎娃已经被后续冲上的侍卫们给击昏过去,此刻仍是昏迷不醒。 然而皇帝面上的怒意却未散,目光沉沉地,已转向了还立在下头的聂轲。 ——他的眼中一瞬间所爆发的,竟然是浓浓的猜疑与忌惮! 那是劫后幸存瞬间不能掩饰的本能,被情绪裹挟着暴露无遗。江承光从来克制隐忍,因而在危难之后的爆发就更为明显。 最卑劣的怀疑,如春芽破土般冒头。 江承光一想到身边竟还有一个剑术厉害更甚刺客的聂轲,心中就不能不被阴暗的思想所充斥。 她的剑术如此高超,虽则今日救驾,可明日呢?人心从来难以掌控,更何况…… “聂贵人。”他站起来,森冷地说道,“朕是提过不乐意见你使剑吧?你今日使剑如此顺畅,可见是从未把朕的话放在心上。” 一时间满堂皆静,人人瞠目结舌看着皇帝,不敢相信他居然在这一时刻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江承光或许觉出了不对,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此刻言行大异往常,已是维持不住那副温文尔雅的假面。然而死亡的威胁刚刚散去之后,被压抑的恐惧全部爆发。 在这份爆发面前,旁的又算什么? 妃嫔中潜在的刺客威胁,以及此人对他素有怨言,不把他的话奉为圣明……似这样一个人还敢使剑,他又怎么敢把她留在身边! 江承光此时眼中已经看不到别人,他只想清理干净身边的威胁。 在他的眼中,下头的聂轲不是刚刚救了驾的妃子,而是一柄寒光闪闪、桀骜不驯的利剑。他被这剑光刺痛眼睛,更兼于聂轲毫无温情,只想将之折断。 极致的静,连风都停滞了。天地间仿佛都在默然不语,凝视这一幅荒诞的画卷。 妃嫔们惊愕难言,一切都仿佛倒退回了,她们见证金素金羽两姐妹身份换回的时刻,甚至还要更加荒谬——她们想要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能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贵人聂轲持剑而立,身上的杏色宫装已有几分凌乱。 她在天地之间与皇帝对视,一双眼眸诧异清凌,一双眼眸阴郁森怖。蓦地,聂轲大笑起来。 这是怒极了反而生出的笑意,已经是什么都不在乎,偏偏里头还有两分悲凉,为自己竟做了这样得不偿失的蠢事,为天下之主是这样一个心胸狭窄之人! 聂轲仰头大笑。 她已经从那双眼睛中看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男人,看出自己接下来将要遭遇的是怎样的命运。而这是何等的荒谬啊!她从开始的诧异不解,到后来的遍体生寒,再到如今唯有大笑—— 淮阴聂轲不曾后悔击杀刺君之人,却恨自己的盛世遭遇的是这样一位君主! 她仰头大笑,笑声极为苍冷。那悲凉的大笑声竟至响遏行云,经久不散。 聂轲连道三声:“好,好,好!”她终于止住笑意,目光冷冷冰冰,缓缓举起手中那柄花架子的剑——侍卫们不知为何突生一阵紧张,护卫在皇帝面前,显得可笑又可悲。 他们这才发现聂轲的右手已经满是鲜血:她刚才用这把钝剑挥出的那一击是费了何等的力气啊!却见聂轲的左手已经握住剑刃,缓缓收紧。 纵是剑未开刃,抓握得那样之紧,手上同样有鲜血缓缓淌出! 众人不知为何不敢言语,皆屏息凝神看着这一幕。 越荷心下震惶,欲要出言相阻,已来不及—— 聂轲的左手缓缓用力,右手犹然紧握着剑柄。乍然之间清脆一声,这把未开刃的剑就此折断!英气女侠将那两截断剑掷在地上,哐当有声。 她的目光已冷,心已如坚冰。她缓缓跪下,声音清冷如铁,道: “聂轲不尊圣意,擅自练剑。今自请出家青云观!” 第96章 孕事之喜 盛怒之下,何其狼狈。 “你说什么!” 一声惊呼, 却是玉河掩口而出,打破了自从聂轲出言之后,经久不散的寂静。 玉河下意识便道:“聂贵人何必……” 她想要用求助的目光看江承光, 但看向身边人时, 却只觉又陌生又骇人! 江承光微微皱了皱眉头。他直到此刻才有些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怎样的蠢事—— 皇帝可以去猜忌,而这几乎是应该褒奖的本能。但自己无论如何不应该, 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这岂不是逼着身边人寒心? 然而他此刻才想到,未免有些迟了。 江承光眸中的森冷一时间仍未褪去, 他却努力要显得和气可亲,看起来不免就十分可笑,只是在场众人没有一个笑得出来。 但见江承光面对聂轲,和颜悦色地说道:“聂贵人何必如此?” 他又仿佛突然间反应过来似的,道:“贵人聂轲虽擅自练剑,然, 救驾有功, 功过相抵……着晋封为芳容, 再赐封号‘靖’, 以彰其功。那么靖芳容, 请起吧。” 聂轲却自岿然不动:“还请圣上成全。” 江承光的面上顿时显出几分愠色:他怎么可能容许聂轲在这个时候离开, 彻底坐实他“忘恩负义”的名头?对方未免太不懂事! 那种阴沉沉的情绪又要冒头,几乎把他的理智吃掉。 江承光强行给压了下来。提醒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心中这么想, 话里却不可能带出来。江承光一时间吃不准仿佛彻底失望透了的聂轲会不会当众给他面子, 再加上刚才之后对她尚存几分莫名的心悸压力, 反而不敢去深谈。 他只刻意避开这个话题道:“靖芳容的手伤了,还不扶她回宫,请最好的太医来治!需要什么样的好伤药, 尽管去问朕的私库取用!”话虽如此,其根本还是要绕开青云观一节。 聂轲冷笑不语,她是清楚皇帝的心思了,自然也知道她走不了。 聂轲也不说话,整个人孤零零站着不动。她任由战战兢兢的宫女上来拉住她的袖子,自己却只是以寒冷如电的目光扫视众人一眼,终于转身退下。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她整个人冷冷清清,像是化不开的雪,又像是孤绝的远客,走往另一方无人的天地。她的背影何等孤清,她的脚步何等坚定,她一次都不曾回头。 像是彻底的失望,又像是另一重的新生。 新封的靖芳容失望之后的心死与冷清,却恰恰衬托出皇帝盛怒之下的狼狈。而聂轲所留下的那种肃杀寒冷的氛围,也骇得在场妃嫔久久不敢言语。 她们心中都很清楚,今日之后,聂轲只怕要彻底失宠了! 但她们又一时茫然,失宠,这个词真的应该和聂轲挂在一起吗?或者说,她们真的配用失宠这个词,来形容聂轲吗? 看看强压怒火的皇帝,再看看孑然一身风骨傲然的聂轲……不少妃嫔竟沉默下来了。 霍昭仪凝视聂轲的背影,禁不住一声轻叹道:“却不知该为谁可惜。”一时间也是思绪纷纷。 然而于皇帝而言,他此时已很是不悦。江承光清清嗓子就要说话,却有一个侍卫喊叫起来:“那刺客醒了!” 于是人人的注意力,又重被牵回陈皎娃身上。只见那容颜娇美的女子悠悠醒转,猛地咳出好大一口血来。她的剑摔在地上,整个人的后背也渗出血迹。 额上冷汗涔涔,脸上却并无后悔,只有懊恼与恨毒。 现在正是同仇敌忾的好时机,因为一旦这叫做陈皎娃的女子得手,后宫妃嫔大半都要失去指望。皇帝很庆幸她醒得是时候,却不知道他的妃嫔们一时还无法忘记聂轲的身影,忘记她那寒光闪闪的宝剑。 他已忍不住厉声喝道: “你为何行刺于朕?背后有何人主使?” 陈皎娃早已被捆的结结实实,下巴又脱臼,定是无法自尽的了。因此虽有侍卫在一旁防备,倒看她在地下挣扎不去理会,等着她回话。 却见那陈皎娃挣扎了一会儿,抬起头厉声笑道:“昏君!昏君!你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哈哈!”又口吐一些胡乱言辞,让人摸不着头脑,只恐她已经得了失心疯。 皇帝听她污言秽语头疼,刚要喊人堵住她的嘴回头再审问。那边陈皎娃的狂笑声乍然中断。 她已软倒在地死去。 转眼之间一个大活人死在眼前,妃嫔们无不惊恐,皇帝更是怒道:“怎么回事!”看向侍卫们的眼神如同一群废物。 最近的那个侍卫不敢推脱,连忙上前检查,回来才战兢兢道: “……实在没想到,她不把毒|药藏在牙齿里,却是藏在了衣襟处。应该是刚才在地上磨蹭时咬破衣服吞下去的,现在人已经死透了。是臣等无能。” 皇帝的面上愈发阴云密集,他沉着脸说道:“给朕查清楚……”话音未落,妃嫔间又是一阵骚动。这已经皇帝今日又一次被打断话语,他极不耐地转过眼去,却骤然收缩了一下瞳孔! 捂着胸口,闷闷昏倒在贺芳仪身上的人,竟然是越荷! 先头陈皎娃昏迷的时候就已有人去喊太医,此刻太医堪堪赶到,皇帝立刻喊他去看越荷。 那太医正是个中年人,闯入这一方妃嫔所在场地很是不安,得了圣旨只能低着头过去。 妃嫔们无不躲避,唯独扶着越荷的贺芳仪镇定自若,一边安置越荷,一边还能指派身边其它惶惑不安的妃子,让出空间来。 终于,太医给越荷把了许久的脉搏,才转身对皇帝道:“恭贺圣上,这位理贵姬已有身孕一月半。” 众人不由纳罕。 皇帝怔怔道:“好。”又让太医过来检查陈皎娃的尸体。 他此刻突然想笑,非常想笑。 这样一个荒诞的日子里,来了个货真价实的好消息收尾,可不是最为荒诞和好笑的么? 皇帝这么一想,居然高兴地止也止不住,他心想宠妃怀孕的消息大肆宣传一番,总可以夺走前两个消息的风头,于是越来越满意。最后居然有点想笑。 荒诞。他想,太荒诞了,可是就是莫名地高兴。 几日后,宫外面传开的消息是这样的:那一日的宫中出了三件大事。 头一件是舞女刺君不成自杀,第二件是妃子救驾得封,第三件是宠妃怀孕。人们茶余饭后乐于探讨救驾的妃子与怀孕的宠妃不同的晋封待遇,反倒把前一桩给淡掉了。 但真正的有心之人却不会忘记。他们很清楚什么才是应当关注的。 第97章 仙都惊变 仙都宫的霍昭仪发了急病去了…… 越荷这一胎查出来时, 很有些惊险。 彼时聂轲孤身远去,越荷不知为何,心口骤然一阵剧痛, 夹杂着极大的决绝与失望。 她似是又看到了仙儿苍白单薄的身影, 只想站起身来喊住那寒极清绝的女子,然而身子忽然一晃,昏倒过去。 太医言说, 越荷已有了身孕。 因着她素来身子健旺的缘故,后面稍稍调理一阵, 便也无大事。只是那阵使她昏倒的心悸,太医却说不出个什么来,只能支应说是受了惊吓。 皇帝原先正因聂轲的事情有些心虚,如今骤然闻她有孕,恨不能把宠妃怀孕的这阵喜悦闹腾得再大些。因此,越荷得到了极厚的加封。 她甚至都没想到, 自己会这么快重回一宫主位。 理贵嫔的晋封之礼还要等越荷胎气稳固再行。 如今宫里很有些议论。因为高位妃嫔刻意引导着, 倒不会往皇帝薄待功臣聂轲那一方面想——其实也不需高位妃嫔的引导, 宫中的女人自有自己的生存智慧。 她们会给自己找一点念想, 而这念想又只能寄托在江承光身上, 所以她们对他自然仍旧是崇敬爱慕的。也只有素日淡薄不争的几位, 加上一个曾有过异于时代三观的金羽,有些心冷感慨罢了。 但聂轲彻底退出宫廷争斗, 对于金羽又是一桩好事了。 宫里议论起越荷的身孕, 大多很羡是慕。 她再度越级晋封, 入宫不过两年,已经是一宫主位。而聂轲虽有救驾之功,也不过跳了三级罢了。且二人品级怎能同日而语? 聂轲那里彻底成了一座孤清的岛, 但如花的妃嫔们依旧在皇帝面前欢笑着祝贺于他。 如章贵嫔,便微笑着说:“理贵嫔一批的秀女入宫前,圣上膝下不过一子一女,如今已有两子两女,又有两个妃嫔怀孕。果然圣人有福,得天庇佑。” 皇帝遂龙心大悦。他对自己真命之人、洪福齐天的说法是很满意的。 又见到章贵嫔这样温婉知礼,想起她入宫日久,又为自己打理后宫,如今和越荷平级,依然不骄不躁,心下就有些愧疚怜惜。但他又想到伤了身子不能有孕的钟薇,过阵子本来也要找个机会给她晋封的,两件喜事不如攒到一起,于是就没提。 越荷入宫的时候,许多妃嫔心中便有数,她接替的是傅卿玉的位子,迟早要为一宫主位。然而傅卿玉入宫几载,越荷又入宫几载,思及此处,免不了几分忌惮。 但她们又想到皇帝的性情,外在最是稳重端方,万万不会让一个前朝女子之子更进一步,于是高位慧眼者纷纷放下心来。看不透的,多是一些眼光不足以谋全局的,于越荷来说,尚可应付。 她的身孕已然二月,晋封礼正在两月之后,而迁宫也是那时。届时她怀胎四月,胎气正稳,加上九月天高气爽,刚好合适劳动腿脚。 但现在还远不到九月的时节,怀胎二月的越荷也只能静居清安阁养胎。 偶尔看着侍女忙碌着收拾正殿九华,总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越荷抬手抚摸小腹,里面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这多不可思议。怀孕,这对于越荷而言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情。 前世她曾经以此为情感寄托,而那个孩子的逝去又把她带来了现世。 越荷的心思杂乱,但唯独面对孩子时,内心是澄净安宁的。 她希望这个孩子享有无杂质的爱与无忧虑的儿时,而不是背负一些别的执念。前世李贵妃之子是绝不可能无忧无虑的,他在母体之中便备遭暗算,但今生的理贵嫔之子却有了可能。 理贵嫔,李贵妃,默念这两个词时,越荷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大抵今生安逸的光阴更多,弄得她人也钝钝,快要忘却了前生的刀光剑影。苏合真的病在她眼中宛如天谴,除了暂时还无法除掉的洛微言,她大概可以好好迎接这一新生了——理贵嫔,李贵妃。 越荷又一次揣摩这两个词语,蓦地一阵不可思议的好笑:如果以前朝将军孙女的身份,此生再次登临贵妃之位,那么居然又是一个“理”贵妃——李贵妃! 她那时候只是感到一些时光交错般的荒谬,并没有细细地想进去。一方面是前世的成见太深,另一方面则是姚黄进来告诉她:“云婕妤来看娘娘。” 云舒窈与越荷之间素日是没什么往来的,但越荷怀孕之后上门探访的妃嫔不少,更遑论她乃大皇子之母,必然更加关心。越荷因着前世的缘故,知晓云婕妤的一桩密事。此事干系极大,如被其它知情者利用,又必然是不小的风波。身在宫中,总是得事事留心。 她有心探知些对方思绪,所以道:“快请。” 起身时微微叹了口气,她并不觉得有孕后移了性情,然后前日楚怀兰来看她时,却是落得不欢而散的下场。越荷如今养气,又兼精神头不足。而楚怀兰则是一腔抑郁。 话不投机,险些吵了起来。 最后楚怀兰拂袖而去时却是冷笑: “你以为我很乐意奉承你?不过提醒你一句,别人眼里我们还算一伙儿的!” 越荷直觉对方话中有话,但一时问不出来。回来后细细斟酌了一番,才终于理出了些头绪:所谓“一伙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着两人的“同出一源”,她注定没有多少荣耀可以提携楚怀兰。但得罪的敌人,却可能将她们一同记恨。这敌人可以是风头正劲的自己无意招惹,也可能来自楚怀兰那边。 那么,这是一句提醒,还是怨恨咒骂呢? 越荷这边且不好说。至于楚怀兰,她虽是口无遮拦,但真正坏过事、又会记恨她的,也只有顾盼了。越荷左思右想,也不知这是他人离间之意,还是对方有意示警,只能把这一桩先搁下,并且暗暗警惕——好在若是提醒,想来阿椒处总有转圜余地。 又思及遁世不肯见人的聂轲,心中一伤。 此番思绪说起来庞杂,但真正过脑也不过片刻工夫。 越荷起身出去迎云婕妤时,对方也只是堪堪进来。 只见她玉面含愁,身姿纤柔不胜,衣着清雅简单,行走之间宛如出水芙蓉。见越荷出来相迎,清婉一笑道:“贵嫔娘娘太客气了。” 她入宫日久,哪怕位分低了一阶,越荷也不好太受她的礼,侧身避开去扶她,道:“婕妤请起。”一边想,江承光后宫中的女子,除了玉河与霍妩略见丰腴,娇柔妩媚,其余的都是偏瘦削的。眼前这位云婕妤便是太过清瘦了。 但看在云婕妤眼中,便是孕后仔细将养的越荷微微养胖了些,如今纤秾合度正是相宜。 女子鸦黑的鬓发润泽见光,一半梳起一半垂下,并簪了两朵栩栩如生的绢花。这个发式原本有些偏家常,可是越荷着的雪青衣裙,料子虽轻柔舒适,却很能衬出贵重的气度。 云婕妤看着,心情便有几分复杂迟疑,但转瞬想起贺秋君为她分说过的,越荷的身份前途有限,于是缓缓露出微笑来:“贵嫔看着气色很好。” 越荷不曾施用粉黛,但面颊确实白里透红。她一面引着云婕妤进去坐,一面思忖着自己合适说的、又好引出话头的话。 待二人分两边坐下了,才笑笑道:“孩子的确很乖,不曾闹我。” 又道:“不知大皇子昔日在婕妤腹中有没有十分活泼?” 她这话本是十分得体的应对,半是奉承对方半是拉近关系,不料云婕妤怔了一怔,半晌方回神而笑,眼中似有湿意:“没有,那也是个十分安静乖巧的孩子……他乖得不得了。” 越荷“啊”了一声,道:“那便也盼着我这孩儿如大皇子一般懂事听话罢。” “这怎么能一样呢。”云婕妤失笑摇头,清丽温婉的面容上又慢慢浮现一点悲哀,“……怎么能一样呢。” “婕妤?”越荷疑惑皱眉,有些不悦的样子。 云舒窈回过神来,勉强笑道:“一时神思不属,让贵嫔见笑了。” 又道:“孩子被查出来的那日偏偏来了刺客……唉,见血不吉呀,当时又那样混乱……幸好,你的胎养的很稳当。只可惜圣上不能常常相陪了。” 越荷不动声色道:“圣上约莫不喜欢不吉利的兆头。” 其实是她因聂轲之事心生戚戚,加之精神头极差,连推了江承光几回。而对方亦有些情绪,虽不发怒,却也少走动了一些。 又道:“说到刺客,也不知道是哪方的宵小如此大胆。我听人说,圣上早年登基之前也遭过一次刺客,是婕妤舍身护驾?婕妤如今瞧着身子怯弱,别是那时候伤重落了病根罢。” 云舒窈怔怔地听着,眼中忽而滚下两行泪来。 又勉力笑道:“是,我是为圣上挡过刺客的一剑。”却绝口不提任何细节,只笑言,“今日明明是来探望贵嫔的,怎么尽扯我的旧事?贵嫔也太好性儿了,任着我唠叨。” 话虽如此,她神色间却添几分不易察觉的亲近。越荷心知缘由,面上却不提。 二人又叙话了片刻,云舒窈便要告辞,越荷挽留了一番不住,干脆起身送她到门口。一时间二人携手并肩,言笑晏晏,倒有几分好姐妹的样子。 然而刚到宫门口,便见一个穿青衣的小宫女急匆匆跑过来,满脸惊慌,到了跟前顾不上喘气便叫道: “贵嫔娘娘!婕妤娘娘!仙都宫……仙都宫那边,霍昭仪她发了急病,好些人都赶过去了!” 二人相视愕然。 第98章 修媛来归 薛氏自此甘为娘娘效力。 霍妩突然的病逝, 来得极为蹊跷。 纵然听到消息时便猜到情况不好,可越荷也没想到,霍妩会去得这样快。 这位容颜美丽的霍昭仪, 素日里身子颇为强健, 却忽然去得不明不白。太医验看后又说不出什么名堂,只推是心悸急病,实在无法不令人惊骇。 然而埋藏在这份心惊之下的是软弱与怀疑, 以及更深的恶意忌惮。什么人只手遮天到了这种地步?又有什么人会妒火中烧地对着有宠无孕、即将得子的霍妩下手? 皇帝焦头烂额地安抚了霍家。 他一向信赖倚重的臣子满面含悲,忍不住下泪。江承光于是循着自己的猜测, 将他们的悲痛引向仇恨,再转嫁给心目中的凶手,承诺必定讨回公道。 他终于把他们送走,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小憩。双眸突然之间张开,里头仅是森冷的忌惮与防备。霍家人,是为他这个皇帝在站队!如今, 霍家失了一个昭仪, 又失了一个即将到手的皇子, 最得利者……李家人的手, 实在是越伸越长了。 如今还能暂且用仇恨把他们牢牢捆在自己的战车上, 可是以后呢?他能拿什么来给霍家施恩, 又不至于再捧出一个李家来! 皇帝沉沉地出了一口气,对身旁始终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内侍说:“追封霍昭仪为贵妃, 让下头拟几个谥号送上来吧。” 他顿了一顿, 又道:“记得提醒朕, 找个由头提拔章贵嫔与……宁贵嫔。” ——————————— 几日之后,皇帝因为霍昭仪突然病逝之事,大发雷霆。更在查看了医女的记录之后斥责李贵妃——霍昭仪一向身子康健, 对例行的检查身体便有些不太上心。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毫无征兆地突然病逝。 李贵妃主理后宫,若要追责,也只能落在她头上了。 然而皇帝后面的动作跟的实在太快,一串串眼花缭乱猝不及防,倒让人看不清他是真的对李贵妃不满,还是找由头剥夺宫权提拔他人了——很快,章贵嫔与宁贵嫔纷纷获得晋封。 章贵嫔晋为昭仪,而宁贵嫔更是再度越级,晋封为妃,二人在后宫中一时风头无两。 皇帝命令李贵妃专心思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她的凤印,交由新晋的宁妃、洛昭仪二人打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承光这是要在霍妩病逝之后,迅速扶植起二位新贵,在后宫中制衡李贵妃的势力。 他对李家的忌惮与厌恶,几乎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钟薇这一次的晋封能够越过洛微言,其间自然有她不能再孕,皇帝怜惜的缘故,但更多却是凭借她右相之女的有力出身,以及主动针对长信宫的作风。 这位后宫新贵的宁妃,怀中抱着她刚满五个月大的皇儿,笑意温和,衣着清雅贵重,端坐在案前,执笔细细地书写,不时对殿下立着的宫人发问。 她便是这样从从容容地点数了长信宫历年用度的奢靡之处,并且乖顺地交给皇帝,让对方发难时的罪名,再添一桩名正言顺。 皇帝现下是十分厌恶玉河的,因为他相信,后宫中要针对霍妩的唯有玉河一人——他眼中不大去看小女子们勾心斗角的意思,只是着重朝廷大局。 李与霍,不死不休,一为敌,一为辅,泾渭分明。便是不是,在他眼中也自然而然地是了。 玉河最初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厌恶不解其意,只是更觉一分心冷,后来逐渐意识到是有人暗地里把霍妩之死往她身上泼了脏水,却苦于没有证据。且事情没有真正摆在明面,就连辩驳也无法。 “所以娘娘请您多留心一下宁妃和洛昭仪。” 清安阁内,越荷的小腹尚未见隆。她刚刚送走了一位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的客人,便又接待了来自妹妹处的侍女琼英。琼英的神色间还有着迟疑与愤懑,但她将玉河的话转告得一字不落—— “圣上现下显然是心中怀疑我们娘娘与霍昭仪之死有关,可是圣上既不发作,我们便无从分辨。娘娘说,此事得利最大的便是宁妃与洛昭仪两人,她怀疑霍昭仪之死与这两人有所干系,所以请您多多留心。娘娘一贯信任照顾您,还希望您不要辜负娘娘的期望。” 越荷谨然应诺。 但她随后又忍不住问道:“但是倘若我没有记错,娘娘身边素日还有沈贵姬与汪嫔侍奉着,不知娘娘除我之外,可有吩咐她们?” 琼英略感意外,但还是如实回答道:“汪嫔是个粗疏的,娘娘不曾吩咐于她。沈贵姬与宁妃住的极近,倒是让她多留心了一二。” 越荷对于沈贵姬真正效力之人早有怀疑,又不好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挑拨离间,只道:“我看却是洛昭仪更得利些,霍昭仪病逝后,冯顺媛若诞下男胎,主位之中唯洛昭仪可得。” 琼英点头道:“奴婢会告诉娘娘的。”躬身一礼离去。 越荷缓缓吐出一口气,右手不知不觉又抚上小腹,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心定下来。 这世上最难的无外乎坚守。 她早已不是李家的女儿,如今勉强能扯上关系的也就是玉河那边,可她依然不能不为家里忧心。也许父亲对她很淡,但母亲与兄妹们却是感情极好的。 更何况,君王的厌恶对于位高权重的臣子,简直是一道催命符…… 也许,她一定要用越荷的身份,同时来完成越荷与李月河两个人的牵绊,实在太过为难,但放下一词说得再轻巧、再容易,又有谁能轻易做到呢? 她缓缓垂下头,神色看不分明,道:“霍昭仪去了,仙都宫只余冯顺媛与薛修媛二人。冯顺媛的胎是定会挑一位主位嫔妃照看的,到时候薛修媛一个人独居,也太过寂寞。” “你们说,我请圣上重开奇兰阁,让薛修媛搬过来陪我住,好不好?” 姚黄目光闪了闪,却是桑葚先好奇地问道: “那么刚才薛修媛来找主子,就是说的这个事吗?” 越荷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倒也不是。”她神思悠悠,仿佛望着案上的纹路出了神,“不过是一同追忆一番昔日在霍昭仪处的时光,有所感罢了。也是我自己的主意。” 桑葚“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姚黄有心弄清主子的想法,但越荷却不再说话了。她回想起半个时辰以前见到薛修媛的样子:那位向来清冷的美人眼眶微红,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如果不是衣着仍旧清爽整洁,竟让人以为她是在何处受了天大的苛待磋磨。 而她求自己屏退宫人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语出惊人—— “昭仪之死有极大的不对!” 薛修媛,一贯是霍昭仪最为信任的宫妃。二人感情甚笃,她自是能察觉到一些旁人不知的细节。眼下薛修媛言辞肯定,面色惊惶而隐含悲痛,只是反反复复道: “昭仪是让人害了去的——她们想要冯氏的孩子,那——” 越荷打断她:“你有何证据?”她神色端肃:“话不可乱说,否则反而招祸!” 薛修媛咬牙道:“我亲眼所见冯韫玉的宫女从洛昭仪那里……” 话到此处已不必再说。 越荷又道:“有人晓得你察觉内情了么?” 薛修媛摇头道:“我并不十分肯定,但不管怎么说,我与霍昭仪素日那样亲近,她们又要捏造昭仪之死的‘真相’,说不得何时就要对我动手。” 她眼眶微红,抬头定定地看着越荷:“我是清楚娘娘的人品的,也相信娘娘断然与此事无干!薛氏今日前来,便是求娘娘收容,救我一命,以图来日为昭仪复仇!” 她道:“洛昭仪对娘娘的忌惮图谋,娘娘自己也是清楚的!我一个人虽然口说无凭,到底能顺根慢慢找出更多证据,端看娘娘信不信我,肯不肯要我这个把柄!” 越荷沉吟片刻,道:“你先回去,面上一切如常就好。” 薛修媛苍白的面容上,总算出现一丝血色。 她喜道:“多谢娘娘!自此愿为娘娘效匹马之劳。” 越荷又道:“她们绝不会这么快就动手,你回去后,注意着些日常饮食就行。”她顿了顿,“冯顺媛在仙都宫肯定住不长久,等她迁宫后你再一并迁出,顺理成章。而且局势也更加分明,看得清真正图谋之人的面目。” 薛修媛道:“好。”又道:“娘娘敢收下我,我也定不负娘娘!” 她点漆似的黑眸如寒星闪亮,从前清冷的面容,一瞬间似有刀锋般的寒意。 越荷始知她与霍昭仪旧情之重。 第99章 妄言旧事 苏合真与李月河,当年是真的…… 长信宫承晖殿。 玉河柔莹润白的双手翻过账册, 身后恭敬侍立着侍女琼英,怀中抱着幼玉公主梓宪。 幼玉公主似是有些不爽快,在侍女怀中扭了好几扭, 惹得琼英低头温声劝着。下首原本安安生生用着茶水的昭仪洛微言, 也抬起头来。 她笑了笑,温婉可亲地问道:“二公主这是怎么了?” 如今已是八月,距离霍妩之死已有一月之久。皇帝先头夺了玉河的宫权, 朝上的李伯欣虽不怎么发作,倒是递了好几道折子, 请求重礼祭奠死于八月的贤德贵妃。皇帝被他触怒。 可这又是一件他虽想忘却、一旦提起又不能轻忘的事情,江承光无法,只是反复留中。而李伯欣似不懂看他颜色,连续递折子,皇帝被捏到软肋,又不肯叫旁人认出来, 不由更怒。 隔天便佯装大度, 重新把凤印还了李贵妃, 心里却还憋着气, 也不肯看她。 不过玉河却已不大在乎这些, 她重握宫权之后便更加谨慎, 再不肯让人钻了漏洞。如今验看洛微言做好的账册便是其中之一。可洛微言也不见多么恼怒,反而笑着和幼玉讲话。 但幼玉只是把头埋进琼英怀中, 闷闷的样子, 不曾理会微言。 她人虽小, 也清楚母亲并不喜欢那位昭仪娘娘。而洛微言并不曾恼,仍是笑意盈盈的。方要再拿话去逗她,玉河已豁然撂下笔, 转头道: “宪儿?可是饿了。” 她原先是借着验看账册,很有几分晾晾洛微言的意思。可惜对方只是安安生生地喝着茶水,如今又与她心尖上的女儿套近乎,玉河怎能不恼。因此声音里未免带出几分不快。 然而她到底是慈母心肠,瞥见女儿稚嫩的笑脸,心便软了大半,哄道: “宪儿,过来,给母妃抱抱。” 幼玉公主挣扎着下了地,慢慢走到案边,团进玉河怀里,唤道:“母妃。”神色很是郁郁不乐,“母妃,阿宪想大姐姐了。” 公主口中的大姐姐正是先皇后之女,如今由苏贵妃抚养着的长宁公主梓安。李玉河闻言,脸色变了几变,欲要开口发作什么,又不愿让下面老神在在的洛微言看了笑话,只强笑道: “宪儿可是嫌闷了?回头我让你外祖家的表姐进来陪你好不好?”她温柔哄劝,“你大姐姐还得陪伴苏贵妃,怕是一时不得闲。”虽如此,提起苏合真,她面上仍流露出几分愤愤。 幼玉只是嘟嘴抱怨:“我想要大姐姐陪。”小胖手乱挥。 小李贵妃一时不好当着外人的面仔细哄她,又轻拍后背劝了几句,便命琼华抱公主下去吃些点心。随后她转过身,也不重新去看那账册,神色却淡了许多。 “本宫新理宫务不久,尚不娴熟,倒让洛昭仪久等。” 洛微言从容道:“这本就是嫔妾的本分。”又道:“二公主真是玲珑可爱。” 提起女儿,玉河的神色不禁柔软了一瞬,但洛微言接着又说道:“宫中现下只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二公主有您做母亲,身份的确是十分尊贵的。” 她微笑道:“只不知将来要看哪一位的眼色。” 此时她的意思已经十分分明,那就是玉河如今再是娇宠着女儿,将来公主也只能指着异母兄弟的脸色过活。如今大皇子惟馨为云婕妤所出,二皇子惟馧为宁妃所出。若是素来闭门幽居、不与众人往来的云婕妤成了太后还好,宁妃与贵妃之间,可不是那么和睦。 不提宫中种种,单宁妃那在朝堂上不断给李家使绊子的父亲,便足以叫玉河咬碎银牙。 她当然听懂了洛微言的挑唆,却只是冷冷一哼,轻蔑道:“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玉河从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子,这么高高在上又是轻飘飘一句,纵然是洛微言涵养再好,也禁不住白了脸。但她思及目的,却是忍下这一口气,叹道: “娘娘如今和我斗气,那岂不是让钟氏渔翁得利?” 微言道:“自思贵妃去后,宫务名义上便由我与宁妃二人主理。但如今娘娘归来,而宁妃前一阵虽产后养身子没怎么碰过宫权,不日也要复出。到时候,想必又是好一番分割——娘娘岂能纵她?” 思贵妃即先霍昭仪霍妩,谥号为“思”。她发病故去之前,也曾手握宫权,去得却是毫无征兆又急急匆匆,令人万分心惊。 当时玉河还因此被皇帝怀疑。她心知不是自己搞的鬼,却不清楚是洛昭仪还是宁妃作祟。如今见对方这么言辞恳切地劝自己,玉河一时间只是冷笑。 “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借刀杀人。” 微言缓缓摇头:“非也,不过是自保罢了。” 她诚恳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于娘娘如是,于宁妃亦如是。她那样的出生,又生下了二皇子,难道不会想要更进一步?还是说,娘娘愿意将来与公主一并仰人鼻息吗?” 玉河的神色骤然一厉:“你这是料定本宫生不下皇子?” 微言却是从容微笑道: “如今还有可能,但假若宁妃得势,她能眼睁睁看着您诞子吗?娘娘位分虽贵重,但心思计量却远不如宁妃了。”她见玉河面色阴晴不定,于是轻轻叹了口气,下了最后一剂猛药。 “——好叫娘娘得知,嫔妾早些年伤了身子,已是不能有孕了。” 玉河闻言,惊得碰翻了手中茶盏:“你——”她愕然看向对方。 大殿内此时伺候的三四名宫女都急忙跪下,恨不能缩入地缝。而玉河满面吃惊之色,却见阶下的洛微言不闪不避,似是云淡风轻,唇边却仍含一丝苦涩,定定与她对视。 她说这话前毫无征兆,甚至不曾避开殿内宫女。玉河一时间大为震动,又为对方的不按常理出牌有几分疑虑。方想探问,却听洛微言镇定道: “娘娘是想问我怎么伤的身子,之后不能有孕么?” 玉河下意识一点头,而不待她反应过来,微言目中已流露痛厉之光: “这就要问娘娘的亲姐,贤德贵妃李月河了!” 她似是极为痛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时间叫出的竟然是贤德贵妃的旧名,而非被圣上改了的那一个。而玉河惊骇欲绝,霍然起身—— “不可能!”她咬牙切齿道,“我姐姐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她一转身,呵斥道:“你们退下!”随后还不等那些宫女退完,便又匆忙转过身来,神色焦急而慌乱,厉声呵斥道:“绝不可能!” 玉河说的又快又急:“我姐姐绝非这样蛇蝎心肠之人!她性子大气,从不屑用这些阴毒手段。况且假如她真有这手段,怎么可能又着了道儿故去?” 她仿佛也被自己说服一般,声音更大:“绝不可能!” 微言却是惨然而笑,声音冷厉:“不可能?娘娘以为我蠢到连谁害的我都查不清楚么?”她恨声道:“贤德贵妃,好一个贤德贵妃!那些手段她敢对别人用,别人就不敢报复到她头上?哼,她死得倒凑巧,要不是事情查出来晚了,我还巴不得过去踩一脚——” 她大笑道:“她害我不能有孕,我发什么疯要拿这事诳你?” 的确,想要合作,却编造出自己和对方亲姐的嫌隙,不合常理——玉河这么一想,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开始相信,不由毛骨悚然。 她抿着嘴唇,肃然道:“我姐姐绝不会做那样事。” 洛微言亦是冷面冷心:“那嫔妾有何必要撒这个谎?” 玉河一时茫然,声势不禁缓和下来,她道:“许是有所误会……”又惊觉不对,猛然呵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洛微言道:“无非是为了取信娘娘罢了。” 她说:“我……我不为自己搏一个前程,我不拿着这宫权斗上一斗,岂能甘心?我也不乐意同李月河的妹妹联手,但宁妃如今大有一飞冲天之势,光我一人,却是压不住。” 她故意示敌以弱,却是想要让玉河无意之中放下防备。而接连抛出惊雷的情况下,对方对自己的目的也会不自觉相信上几分。见那宫装女子神色柔和不少,洛微言不禁暗自思忖起来。 她刚才倒不是完全的虚情假意,毕竟自己当初失了生育能力,虽则不是李月河动手,却也是因为想对付李月河,被她的小姐妹苏合真反击了过来…… 这两人当初好也是真好,后面闹翻了又能那么决绝。苏合真,果然是个狠人。 她心里想,苏合真为李月河出头,李月河肯定是知道的。都是宫中嫔妃,就算彼此有几分真心,还能傻乎乎做了好事瞒下来?那时候两人是真热乎,苏合真肯定找过李月河邀功。 那么李月河在这件事上,也绝不无辜!她死了,让她妹妹担下也是一样! 此时却闻上首的玉河狠狠摇头,珠翠碰撞之声大作。她烦躁道:“说了这么多,你来找我,究竟是想图谋什么?总得拿出个章程吧?” 微言唇边出现一丝计策得逞的微笑,却是转瞬即逝。她不紧不慢道:“宁妃钟薇,最大的依仗也不过是在她的二皇子身上……” 她本以为事情至此已是十拿九稳,不料玉河听到此言立刻变了神情,起身断然拒绝道: “如果是害孩子这么伤天和的事情,我是死也不肯做的。” 洛微言的温婉神情僵在脸上。 第100章 瓜熟未落 宫中有言:妖孽将出。…… 玉河的断然拒绝使得洛微言惊骇不已, 却也只能默认告退。 洛昭仪没有料到的是,李玉河竟然软弱到这样都不肯对孩子出手的地步——白费她做的那一番戏!她仔细琢磨,看来挑唆玉河率先出手怕是不成。不过, 倒也无妨。 宁妃是聪明人, 聪明人总明白聪明人心里在想些什么的。 洛微言清楚对方在晓得自己不能有孕之后,必然会更加保护好二皇子,同时谋求别的出路, 那就是成为后宫中的“帝党”,顺从皇帝的心意做事。 皇帝最近对李家愈发不满, 对李玉河,也是一样。洛微言自知其中不仅她的功劳,乃是后宫几个妃嫔及前朝她们的母家合力。说来李家失势才是大势,而李玉河蠢人一个本不必太计较。 她原来的打算是挑唆了李玉河对宁妃的儿子出手,能成最好,即使不能成, 也能激怒对方, 说不定就能捉了对方的把柄去, 留待后用。 宁妃这边为皇帝故, 本来就打算对付李玉河, 如果能够挑起她的火气, 那正可以渔翁得利,可惜……微言抿起唇角, 李玉河心慈手软, 活该送死。 就是不知道, 等到钟薇真正出手逼到她面前的那一刻,李玉河又能做出什么样的反击呢? 她这么细细地考虑了一阵子,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微言心想, 不知钟薇会用个什么法子来对付李玉河。她惯来是比自己还会装样子的,李家失势毕竟不是立刻的事,而皇帝眼下的心事也就这一桩。钟薇肯定会稍留余地,而不是直接和李玉河对上。 这样的话……李玉河如今面上的附庸,不过理贵嫔、沈贵姬、汪嫔三人。 沈贵姬面子上是李贵妃的人,实际效忠的却是宁妃,这一点洛微言不会不知道。而汪嫔如此蠢笨,在后宫诸人眼中不过一跳梁小丑般的笑话。钟薇的第一刀,也绝不会这么轻。 那么她将要针对的人就必然是……洛微言轻声一笑。 理贵嫔越荷可怀着身孕呢。她那出身虽然朝上没什么明显的助力,可皇帝自己的苛求完美的心思便足以使她立住。加上圣上也的确待她有几分不同,不由令她想起自己偶然而知的密事…… 宁妃要怎么拿她开刀,倒是令人稀奇。 而洛微言自然是没有想错的。 要拿越荷开刀的确不容易。她素日虽与李贵妃亲善,却不太参与宫中纷争。加上本身身份超然,又身怀有孕、皇帝怜爱,钟薇若自己出手,就算打落对方,最后必然也会在皇帝那里留下不好印象。而这也是钟薇自己原先踌躇的问题。 然而,即使是钟薇也没有想到。 她驱使家仆去调查理贵嫔少时本是顺带之举,却竟然会有这么大的一场收获—— 钟薇抚摸着二皇子熟睡的面容,柔柔地笑了。 —————————— 朝上近来多有弹劾李家拥兵自重的,皇帝多半留中不发。有一给事中当面在朝上语气激烈地提起了,皇帝却只是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他几句。这在众人眼中,无疑是皇帝真对李家淡了的征兆。 而消息传到后宫,玉河未免也是心里难安。 之前被夺去凤印她尽管惊怒委屈,却也没想过去争这一时之气。不料父亲比她还觉得被下了面子,隔天就反复请祭奠姐姐,逼着皇帝又把凤印换回来了。 这样一来,皇帝心里岂能舒坦? 玉河是极担心家里的,但她却担心自己的话传过去又会让父亲再做出什么激烈之举,因此事情只好闷在心底。可是闷在心底又觉不痛快,便时时让人去请理贵嫔过来说话。 如今她既坦诚于心,便觉得理贵嫔确实很好,言辞亲切,为人又温柔,待她也好。 玉河晓得理贵嫔怀着身孕不方便走动,每每派了轿辇去,或者自己上门也是有的。如有适宜孕妇所食,也都命人往九华殿那边送去。 已是九月,怀胎四月的越荷正式行了册封礼,自此便是正经的理贵嫔。而迁宫事宜也落下尾声,越荷自偏殿清安迁入正殿九华,自此便是永乐宫的主位嫔妃。 永乐宫是新收拾出来的宫殿,没什么旁人。唯一一个,还是越荷亲自开口向江承光求来的薛修媛。因迁宫之喜,特晋封一级,做了薛婉仪。 她自择了奇兰阁居住。 霍妩故去后不久,冯顺媛便被洛昭仪以“孕妇金贵,需主位照看为由”接去了永信宫,暂安排在怡春阁,以规格论确是极为抬举。 彼时小李贵妃、宁妃都有些不太乐意的样子。然而宫中高位嫔妃,除苏合真外到底只剩下洛微言不曾生育,她又侍奉多年劳苦功高。因此圣上一口应允,也没什么大的风浪掀起。 现今冯顺媛的胎应有八月余,据医女说似是个健旺的皇子。洛昭仪照料她极为精细,顺媛也鲜少外出走动。众人只听说她的肚子挺得极高,却是没几个亲眼见过的。 这日,与往常并无不同。 越荷陪玉河坐了一会儿说话,便告辞回宫。 她的小腹已经能看出微微的凸起,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全新的生命。玉河心情仍不很好,但是体贴她,只道:“我没事,你回去吧。” 越荷犹豫了一下,又出言问:“李将军说要送侄女入宫陪伴二公主的事——” “被我否了。”玉河却有决断,她疲倦地揉了揉额头,“多事之秋。” 又瞥一眼越荷的肚子,关切道:“你也当心。” 越荷心中再忧虑,也只是点点头。 她很看重这一胎,也想要好好将养着,平时是不该多思多虑的。而且为了孩子的缘故,也该积福积德。但是,正如玉河所言。 多事之秋,不能不防。 莫说宫中自有眼红的盯上她的肚子,光玉河和李家那边,也没法让越荷放下心来。 但越荷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且与她所有的预料无关。 并且,站出来的是她绝对不会料想到的那个人—— 十月桂子落的时候,有一则流言在宫中逐渐传开: “理贵嫔越荷,在入宫之前,是曾经和男人定过亲的。” ———————— 流言刚刚传入永乐宫的时候,越荷正在试新茶。闻言一时怔愣,手里一抖,茶水泼湿了衣裳。 姚黄见了,极是心疼:“这蜀锦乃是李贵妃特意赐的,阖宫也就得了三匹……”她话到一半,忽然见到越荷、桑葚难看面色,前者还好,后者已是将惶恐写在了脸上,不由讶然。 “——竟是……真的?” 越荷看她一眼,并不多言。 但这已足够叫姚黄明白目下的处境,她急忙屏退了旁人,又厉声告诫他们不许多言多语。 越荷沉吟不语。她并未阻止姚黄的举止,哪怕料知是无用功。曾经担忧的密事终于被揭露,她在心底发凉之余,又不禁有些微妙的释然,仿佛这一刻终于来到了似的。 然而这消息因何而起…… 越荷垂下眼帘,只觉手中新捧上的茶盏也沁出凉意来。 她清楚,现下姚黄的惊异,也绝不会是后宫中头一份的。而这样重大的事情被揭开,幕后之人所图绝不是轻飘飘的一些中伤。对方必然是拿到了证据,甚至是想要就此给她吃一个大亏的。 然而,矛盾在于明明是事件中心的她,却无法立刻给予还击。 置之不理?流言只会更加厉害。而假如出手压制,反弹之下旁人反而说她心虚。更何况,此事为真,深入查探后不是不能知晓,她现在否定只是给别人送上把柄…… 但是,任由宫中继续传着这些流言,影响慢慢发酵开来,便是真能“澄清”,也已大坏了。 越荷定了定心神,即刻让桑葚去告知玉河事态始末,甚至盯着她学了一遍话该如何说。要她请玉河出手,不可让宫中继续胡言,拿宫嫔的私事作谈资,以损天家威严。 这固然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是,这对于目下的情况也只是杯水车薪。 便是玉河愿意出手镇压,掌着宫务的另外两位也不见得肯帮忙,暗地里推波助澜又或者直接就是幕后黑手呢?再者说宫人之嘴难封,有心人助长之下…… 越荷其实并不很心慌。 正相反,她心中有一种渐渐升起的笃定,知道这次的事伤不了她。入宫之前定过亲,那又如何?她是退亲之后正当入的宫,最多被人说几句嘴,道理上没有站不住的。真要闹大了,也不过是为的惹皇帝嫌弃她,觉得她定过亲又不诚实罢了,这些也都不大能站住脚。 可是,叫她不愿深思的一点是,这人能这般笃定地把事情宣扬出来,肯定是有所证据。那么,她又怎么可能放过活生生在宫中的另一个证人,然而…… 遣去东明阁的宫女却被打发了回来。 旬日,已闭宫静居数月的顾盼遣人来送了她些物什。没甚出奇,只是些衣料、珍玩,又有顾盼手抄的经书。来人只说是婕妤补上的贺礼,祝理贵嫔迁宫大吉。 这时候送来贺礼,宫人们俱以为顾盼要雪中送炭,颇感安慰。姚黄亦揣测,顾盼是失宠幽居数月渐渐清醒,决意再度争宠,因此谋求联合,特意向风言风语中的越荷示好。 越荷忆起顾盼的种种性情,却觉她是宁可“抱残守缺”的—— 这样的人或许会流于偏激,但绝不愿玷污心中的美好,更不会以此为筹码。 顾盼待江承光一片真心,待太后亦然。 越荷沉吟片刻,展了顾盼手抄的那本经书。其间夹一小笺,墨迹新干。寥寥数句,似是关怀问候之语。她逐字读完,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恰在此时,听桑葚疑道:“娘娘……这顾婕妤倒是挺大方,想来从前太后的确赐了她不少好物。十匹缎子,九匹都是上好的织锦。只其中不知为何杂了一匹楚锦,想是拿错了。” 姚黄随口应道:“楚锦在民间虽有些价钱,于宫中却只是平常衣料。想来的确是拿错了,顾婕妤不至拿这个来赠娘娘。”说完亦是有所悟,脸色稍变。 越荷淡淡看了小笺最后一行的“吾心极慰”,道:“不,她正是为了送这一匹楚锦,才搭上的那些好缎子。都收起来罢,不必理会。” 她记得顾盼对楚怀兰的怨愤之意,在对方眼中,自己与楚怀兰无疑是一伙儿。如今自己遭殃,又与楚怀兰分道扬镳,难怪顾盼那一句“吾心极慰”了。 如今宫中纷纷流言她曾定亲一事,以顾盼高傲性情及对皇帝恋慕,为此鄙夷她倒不出奇。只是如此外露的急切,想来的确是遭了楚怀兰的牵连。 越荷默然片刻,强振精神问:“如今宫里还有什么别的事么?” 姚黄答:“除了娘娘的事外,还有一桩。近来永信宫太医请的格外勤快,但对外只说是为稳妥起见。宫里纷纷传言,冯顺媛的胎不稳。” 桑葚道:“这么说,风言风语全落在娘娘和冯顺媛头上?偏宫里头就咱们娘娘和冯顺媛挺着肚子,这……想来是……”她揣度是有人不乐见皇子出世,但宫中几年学会的谨言慎行,却叫她生生压了下去,只说:“唉,是个多事之秋。” 越荷叹道:“是啊,多事之秋。” 然而,议论此事的宫人们并未想到,至十二月越荷怀胎七月,对于她曾定亲一事的议论已渐渐平息之时。冯顺媛那分明怀满了十月多的肚子,竟还在高高地挺着。 宫中有言:妖孽将出。 第101章 阿椒发难 理贵嫔越荷,曾经和男人定过…… 冯顺媛是三月末曝出的有孕, 到如今已怀了十个多月了。 虽说是“怀胎十月”,但妇人怀胎多只需九月余。称为十月,不过是个约数。然而冯顺媛这一胎似极古怪, 分明已经怀满了十月, 却仍未有瓜熟蒂落的迹象。 此事在宫中议论纷纷。 皇帝亦从前朝繁忙中抽身,专程去探望。照看这胎的洛昭仪只是愁眉苦脸,言说太医瞧了也没甚么问题, 产婆、乳母早已备了多时,可偏偏冯顺媛的肚子没半点要生的迹象。 江承光心里也犯嘀咕, 转着些古怪念头。然而不等他问出口,洛昭仪已私下回道: “臣妾……照料冯顺媛以来无有不用心的,见她总不生产,心里难免嘀咕。” 她的模样像是惭愧似的。 “臣妾命贴身宫女去伺候顺媛饮食、更衣,她果然是小腹高挺,并非假孕。延问了数个太医, 的确是十月身孕, 又非什么怪病。臣妾实在无法, 连观音佛祖也拜了又拜。” 她温婉道:“倒是这一拜, 来了些奇兆。” 江承光正心神不定, 闻言又喜又疑:“你讲。” 微言答:“臣妾拜观音疲累而神游, 似闻天外传音,言‘春时蒂落第一声’。说来也怪, 臣妾听了这话, 顿时清醒。疑是幻觉, 但此七字却印在脑海中不能忘。” “哦……”江承光沉吟片刻。 他倒未必信,然而比起宫中“妖孽”的流言,到底洛微言的话更好听些, 是好兆。既然不是自己失德招来灾患,那么洛昭仪的说法便有了几分可靠。 他含糊地给出态度:“微言是有德之人,上苍眷顾。” 洛微言亦懂得奉承:“是圣上有德,微言不过恰逢其会传话罢了。”她款款笑道:“圣上,咱们只暂且杀了宫中流言,不宜声张出去。想来再等些时日,定有所报的。” 江承光允。 于是宫中流言在洛微言的大力整治之下,又消了踪迹。妖孽妖孽,冯顺媛怀的是圣上之子,怎能是妖孽呢?虽如此,但人心里不免犯嘀咕。 越荷因流言甚少离宫,只听暗线说洛微言仍是不慌不忙、气度端庄,心道以对方手段,之前又怎会容忍那般荒谬的流言传出?想是备好了彻底的后手,要打个翻身仗。 先抑后扬,取胜之道。 但她自身怀胎已求谨慎,却是难再理会那番波云诡谲了。 只有一回江承光来看她时,提起冯韫玉的胎,神色并不见欢喜,隐隐带着阴郁。 越荷仍记得,当时江承光说的是: “……妖孽之说,朕是绝不肯信的。朕未失德。” 他顿了一顿,眼色更厉:“朕未于天下失德!朕未负于天,天又如何会负朕?……”却无意识地张出一只手,似想要摸摸她隆起的小腹。 越荷听他继续说:“只是祥瑞……嘿!朕也没多信,宫里近来多有谄媚说法,圣人怀胎十二月而降,冯顺媛之胎或许应在这上头。圣人……亦是可笑。” “只圣人总比妖孽好听些,朕才未摆脸。听他们说得多了,倒也有几分憧憬。兴冲冲地去瞧了冯顺媛,谁料太医说胎儿虽不落地却极健旺,但冯顺媛却是个苍白萎靡的病样子。” 他叹口气:“朕当时……便灰了一半的心。圣胎,圣胎,固然是好,但弄成这幅人心不稳的样子?……朕少子嗣,不过盼着有孩子安生落地,健旺长大罢了。” “冯顺媛挺着肚子,却是瘦得脱相。站都无力,脸上粉厚得吓人。” “从前她不说多么知情解意,至少温顺讨喜。如今却是神思恍惚,朕问她一句,要半天才回两个字,又情绪激动,拉着朕的衣袖要嚎啕。朕虽怜惜她怀孕之苦,见了亦不喜,着她躺着便离宫了。” “此后,朕又瞧过她一次,却是嗜睡昏迷未醒,脸色黯淡无光。于是朕再想起关怀龙胎,虽到了永信宫,却只呆在昭仪的宣明殿,而不乐意去瞧顺媛的怡春阁了。” 越荷听他这番剖白,并不动容,只觉心下寒凉。 冯顺媛这孕征实在太古怪,皇帝又漠视得过了——似有什么不祥的猜测要浮出水面,回过神来却见江承光怅惘笑着凝视于她。 他道:“……唉,朕哪里想要过什么圣胎?朕无非是希望一切平顺妥当,孩子就该十月而诞,正如国家以平稳为上道,才能长治久安。阿越,咱们的孩子也该妥妥当当地降生,这才叫人高兴、愉快。冯顺媛那胎,总归古里古怪的,还是快生下来为妙。” 说完这些,他没要越荷回答,径自起身走了。 或许因流言之故,江承光近来待越荷颇淡。谁料到他忽然来说了这么一通真心言语。越荷送别对方,双手交叠至于小腹。七月的身孕,正是孩儿的小手脚有劲的时候。 忆起相请三次、皆不来应的楚怀兰,越荷的心却愈沉下来。已做好了不能挽回之念头。 冯韫玉的流言若按下去,有关她的极可能被抬起。而宫中少有无头无尾的手段。引起此事的人,莫非真没在暗中做好准备,等着一击致命吗? 越荷想:莫非她此生合该为复仇而来,所以不能有半点牵连。仙儿、聂轲、怀兰,初入宫时定盟的三人,一个一个弃她而去。 敌人又在暗中窥伺,总不能安然。 她抚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心里终是渐渐有了决断。 十二月六日,宁妃钟薇于长秋宫玉芙殿设宴庆迁宫。 …… 其实宁妃迁宫已有数月,然而二皇子身子总是不大康健,宁妃慈母心肠忙于照看,自然就没心思去顾迁宫宴。甚至越荷那边的都开过了三月,她这边的才备好。 越荷出门前,已有些心神不宁。 幕后人的招数,悬空着迟迟未落,而事情的敏感更使得流言无法真正消解。然而,总没有她自己去找皇帝解释的道理——这是前几日皇帝来时她没有开口的缘由。 皇帝若不问,她便不能答。可此事,其实早了早好。从她这里不能破局,只能被动等待幕后之人出招。楚怀兰的离心更是埋下了深深隐患。 越荷倒是有心为自己澄清一二,然而傅北身份何其敏感,江承光又对他有些心结。自己若贸然扯出前头订婚的事来,万一江承光迁怒更重,那才是真正的无法挽回。 她整理妆容,心思沉沉。 出门时只觉身子有些笨重。桑葚在旁看得心惊,嚷着娘娘何必要去? 越荷与姚黄对视一眼,两人却是一个念头: 引蛇出洞,不能再避。幕后人要发难,总是得在大场合才好踩她的脸面。今日是宁妃的宫中,她若出事宁妃亦有责任,反而比旁处更安全些。早,不如晚。 “都讲‘七活八不活’。”出门前,姚黄低声对她说道,“实在不行,娘娘赌着……拼上一把!闯出个痛快,人也不好叫这些事儿憋着,看看能不能叫圣上怜惜一点。” 但她愁眉紧锁,显然极是不愿的样子。 越荷拍一拍她手安慰道:“我晓得的,你放心好了。” 这一日她身边陪着的是桑葚,从家里带来的桑葚。也唯独桑葚更加清楚其中始末,可以为她分辩清楚。故而姚黄哪怕再是心忧,也只好在宫里等着。 “便是宁妃的宫室,总是以李贵妃为尊。她在,我又怕什么?”越荷又劝。 然而,或许正是此语成箴,至玉芙殿时,本该早至的玉河并未出现。 据说,是幼玉公主忽然发起了热来,使得贵妃慌了手脚。 越荷已清楚玉河在此事中绝对站在自己一边,那么便是幕后人的手竟然长进了承晖殿。她低声一叹,丢出那么重要的棋子,只为对方自己?料想今日后必然宫中又是大换血。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仅是顿了一顿,越荷扶着桑葚的手,悠悠步入了玉芙正殿。 一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酝酿了两个月之久的大戏,迟迟地上演了。 ……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宴未过半,一片祥和之中,素来温柔恬淡的云婕妤,忽然向楚怀兰发问道: “近日宫中多有流言纷纷,言说理贵嫔入宫之前曾与楚贵人之堂兄、前朝傅氏有亲,不知其中真假,不如借此机会请楚贵人为我们阐明?” 越荷心下一沉,未及出言,便见今日入席后看也不曾看她一眼、神色冷若霜雪的楚怀兰霍然一笑,轻蔑羞耻一般,口里道: “这自然是真的,哪里有什么好分辩的?” 一时间,满座哗然。 楚怀兰这话一出口,无数道窥视的目光便向越荷身上来。 主位的宁妃轻咳了一声,口中道:“都是宫中姐妹,俗话说‘英雄不论出身’,今日既得了缘分聚在一处,何必谈往事?” 又对云舒窈道:“婕妤,你素日温文恭谨,今日何故做口舌之争?” 云婕妤掩面羞愧。 宁妃见状,已表了自己的宽和,心中十分满意,又要言笑晏晏地把话头递出去,不料正在此刻,妃嫔中忽有一人发声道:“娘娘此言差矣!” 众人望去,原来是失宠已久的汪嫔。此刻她端然而坐,面上隐然有兴奋刻毒之色流过,竟不似往日遭人耻笑的粗鄙疯癫。 汪嫔望向越荷,目光似是从她凸起的小腹划过,口里冷笑道: “英雄虽不论出身,可是有人含糊其辞、蒙混过关,这又怎么算?” 越荷方蹙眉,宁妃已然斥道:“汪氏!大庭广众之下,哪有你胡言乱语的道理!”又怀了些安抚意味地看向越荷,“贵嫔,你且歇着,龙胎要紧。” 那汪嫔犹自不甘,口中还道:“正是因为龙胎要紧,其生母的品行才重要,哼!不说退婚入宫嫌贫爱富的品行,单单是差点和前朝逆贼有所牵连,这就……” 她这话不仅指责越荷,还将楚怀兰也连带了进去,几乎叫她立刻变了脸色。 第102章 孰能无恨 被人践踏轻蔑,尝尽出生以来…… 众人见汪嫔亦将楚怀兰指责在内, 便道场面要更乱。 楚怀兰往日里虽算安分,但涉及辱陈之事,却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岂料这回她仅是狠狠剜了汪嫔一眼, 扭过头去再不说话。 越荷心道:汪嫔多年以来攀附玉河, 自己现在归在玉河一派,她却突然出言指责。 对方心机并不像极为深沉能潜伏多年的,那该是…… “汪氏!”正此刻, 又一人拍桌而起,众人讶异望去, 原是薛婉仪。只见她一张素白面容气得泛红,张了半天的口,却也没吐出多厉害的词句来:“住口!龙裔之事岂容你非议!” 越荷却知她是在回护自己,心下微暖。 “正是如此。”沈贵姬亦道,肃然有声,“理贵嫔、楚贵人为圣上钦点入宫, 必然是品行端方, 早有查证, 哪里容得到你来胡言?至于龙裔生母的品行重要?” 她微微一笑中仿佛带着刺:“说句大不敬的, 想来之前夭了的二皇子, 太医说胎里带弱, 是否就是汪嫔这位生母怀胎之时到处张扬、借机生事之故呢?” 她这话既快且毒,汪嫔听了先是怔怔, 随即脸上出现极可怖的神情, 似是触动了逆鳞, 掀开桌子就要扑过来:“你竟敢——” 一场针对越荷的风波,在沈贵姬轻巧一言后,竟似被转了锋芒一般。 随着汪嫔发疯一般的动作, 宴席上一时大乱。而沈贵姬不慌不惧,她并不去看那汪嫔如何被宫人制住犹自辱骂不休,只在这纷扰乱象之中,对着越荷淡淡一笑。 越荷微微点头,心中却明白此间事决然未了。 上首的钟薇看着乱象,心中倍感不乐。尽管此次发难亦有她的诱导在,然而今次乃她迁宫之贺的喜庆日子,又是在玉芙殿主位开席,李玉河也未至,好容易放开手脚一回。 原本借机刺上越荷一番,引起风头怀疑,也就罢了。这汪氏状如泼妇,看了实在是…… 然而她终归是知事的,站起来疾言厉色呵斥道:“还不快把她拉下去!” 汪氏自丧子之后便格外听不得人说她孩儿的不好,加之今日又被越荷的肚子给刺激,现下更加是癫狂,污言秽语迭出不穷,让人看了就皱眉。 便有妃嫔絮絮道:“果然是宫女出身的,没教养。” 那头汪氏已被拿了住,伏在案下咒骂哭泣。 宁妃怜她多年丧子,又恼她不分场合,现下冷了面色不言不语。倒是沈贵姬致歉道:“臣妾一时激愤,口无遮拦的,倒说中汪嫔的伤心事,是臣妾不对。” 宁妃道:“你也是好心。” 越荷见状无法,亦要起身请罪。却在此时,今日至此还不曾说过什么话的洛微言,却恰到好处地止了她的动作,微笑道:“先等一等。” 她起身款款道: “本宫今日见了一番争执,本不欲多言。只是听方才贵姬提‘贵嫔、贵人’什么的,才想起理贵嫔同楚贵人一处出来,又是一同进宫,是圣上要多加优厚的。楚贵人为前庄敏公主之女,如今却只居贵人之位,是否有些委屈她了?她资历也够了,别的不说,晋封一二却是该的。” 这话不仅断了越荷请罪的动作,反而让宫嫔们回想起先前争论的焦点来,看向越荷的目光也多诡异——无论如何,以前朝那边的身份论,楚怀兰是宗室之女,而越荷是臣子的女儿。 按照忠义的思想,怎样都该是越荷帮扶着楚怀兰。如今她更得皇帝看重也就罢了,但也不知道帮扶一二,自己倒成了贵嫔,楚怀兰现下也只是个贵人。 这还真是……啧。 越荷才闻此言,便感汇往自己身上的诸多目光愈发不屑。她明白此事没什么好分辨,再是口舌如簧,明面上也辩驳不得,遂只安静俯首道: “是此道理,臣妾惭愧。” 她这么干脆恭敬地认下,又让不少之前鄙夷她见利忘义的妃嫔心里泛起了嘀咕。 虽然“忠于旧主”的好话人人会说,可深宫之中也没多高的道德水准。理贵嫔面上隐有黯然之色,会否是楚贵人先行不善? 又想起之前楚贵人出言指责理贵嫔曾与旁人定亲一事……气氛一时微妙。 而越荷的表态终归是有用的。她首先自认了“惭愧”,挑起话题的洛微言便不好再明里暗里地给她扣罪名。不过这位昭仪娘娘到底没看上去那么好相与,只瞧她温柔和气地一笑,口里道: “那么便再好不过,姐妹之间仍然是和气亲密,只是以后也须得多多关心留意呢。” 宁妃是不喜欢洛昭仪的。可要说起落越荷的脸面,她也不介意顺手一做。尽管说,比起正争夺后位的她和洛微言,怀着孕的越荷因她敏感的身世,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比起怀孕有宠的越荷,入宫之时还曾引起不少波澜的楚怀兰,便更不算什么了。 而好笑的是,这位前朝庄敏公主之女仍自不知。 钟薇清丽的面容上露出温厚之色,望向楚怀兰与越荷,仿佛满眼欣慰。 “昭仪所言极是,楚贵人确该抚恤。那么便由本宫托大,做主晋升楚氏为正五品德仪吧。” 她这话一出,楚怀兰固然怔愣之外溢出喜色,在座妃嫔们也是纷纷讶然。之前洛微言提起话头或许是想拉拢楚怀兰,但就算她来做主,最多也就是晋升个一两级聊表心意。毕竟后宫之中,还是要以皇帝的脸色论的。直接晋升三级?钟薇倒是有气魄。 但洛微言心思一转,反而更有一番好念头。 她笑眯眯地看着楚怀兰下拜谢恩,神情倒是一派和气,仿佛真心为这姐妹友爱之象而高兴。然而她不疾不徐地出口,玩笑的口吻,却叫谢恩之后欲要起身的楚怀兰,膝盖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说起来,楚德仪的母亲乃前朝正一品庄敏长公主,若以前朝来论,那么楚德仪出嫁之时,便该封个三品的郡主。之前德仪在从六品的贵人位上呆了那么久,着实委屈。好在如今宁妃娘娘做主,提拔成了正五品的德仪。来日,楚德仪若登临三品之位,也算是一桩恩德美谈。” 越荷身上冷汗细密,洛微言此话太毒! 果然,随着她玩笑般、似感叹似可惜的言辞一出口,楚怀兰面容上,那因着晋升德仪而生的雀跃喜色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不知何来的悲伤与惘然。 接着,那双呆滞的眼眸中骤然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并且随着她转头的趋势,一并向越荷处袭来! 是呀,是呀,如今她楚怀兰卑躬屈膝,为自己升成了个待遇好点的妾室而欢欣不已。可是她忘了,自己在家里时,也曾经千娇百宠。父母亲人屡次念叨她是何等出身不凡,她看似不耐听,心中却同样有骄傲自矜在生长。 可入宫之后,原本应该是“臣女”的越荷,爬到了她的上头! 她被人践踏、被人轻蔑,尝尽了出生以来从没尝过的苦楚! 楚怀兰焉能不妒?楚怀兰焉能不恨? 她本该是正三品的堂堂郡主,长公主之嫡长女,煊赫风光。如今却在敌国之君的后宫中,苟且偷生,要为着家人忍让,还要看着一个小小的臣女爬到她上头! 纵然夺去她“郡主”身份的不是越荷,可是随着洛微言的一句话,楚怀兰先头因为受到封赏而浇灭的诸多怨愤,终归是再度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便连此前曾有的一丝“我这样是否不对?她亦没真正做过什么伤我之事”的念头,也在这股突如其来的怨愤之中,被焚毁殆尽。 楚怀兰抬起一半的膝盖再度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她一眨不眨地望着越荷,口里大声说道: “楚怀兰谢宁妃娘娘封赏!谢洛昭仪体恤!嫔妾得两位娘娘爱护,感激涕零,有何遗憾!只是,承蒙两位娘娘厚恩,嫔妾有话不得不说!” “尽管之前姐妹们论道说‘英雄不问出处’,可是理贵嫔与我堂兄曾有亲事一说,确凿无疑!姐姐们一片真心为嫔妾考虑周详,却忘了先前理贵嫔一事尚未说清!” 越荷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而楚怀兰话犹未绝—— “理贵嫔不仅曾经与我堂兄定亲,昔日在和慧妃身前侍奉时,更曾以此向和慧妃邀宠献媚。否则,和慧妃乃我堂姐,为何她偏爱越氏尤甚,临终要教导的仍然是她非我!” “况且那时候……那时候我堂兄亦是由圣上恩准,入宫探过病,和她照过面的!” 一句话,直接将越荷的罪行,从“隐瞒亲事入宫”,升到了模棱两可的私|通之事上! 第103章 宴上惊伤 冰凉的液体,在裙下蔓延开来…… 越荷跪在毡子上, 神情冷淡而坚硬。 方才她情知不能遭此构陷,被迫要下跪陈情。洛昭仪却忽地阻了她,微笑说她怀着龙裔、地上寒凉, 接着又命人取了毛毡子来铺在地上, 竟是一切周全,逼得她不能不折身。 桑葚已红了双眼,越荷却犹自漠然, 只轻声道: “是已定罪了么?若无,那么我便辩一辩。” 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神色, 缓声言语: “其一,和慧妃病重,我侍疾,同入宫探病的和慧妃之弟谈几句病情,从未避人,有何越矩?莫非要我满世界嚷着他曾与我定亲, 我不能见他么?” “其二, 我同傅家公子的婚约是早年陈帝和祖父随口约下, 既无六聘, 更无媒妁。我二人除退亲时隔帘子说了几句话, 便是入宫后因和慧妃之故再见, 难道这也能叫私情么?强翻出来附会,着实可笑。” “其三, 我……我很爱我乳母。”她低头, 想起李夫人的慈爱关怀, 泪水潸然,“她是个倔强老人,因感退亲受辱, 遂悬梁自尽。因此一事,我恨傅氏尚来不及,又怎会有私情之嫌……不过碍于宫规,勉强敷衍他罢了。越荷愿以祖父的名誉起誓!” 别人都说她说越威将军的孙女,却从不提她父母。越威的名誉,于越荷而言已是至重。桑葚闻言,只觉自家小姐委屈至极,不由失声痛哭。 她尖声叫道:“是!我家娘娘没有骗人!那傅家公子好生无礼,忽然便上门退亲,累得小姐气病……呸!其实他若不提,谁又记得当年一句戏口了?偏偏越寿爷爷和梁奶奶那么刚烈,受不了气……他们一起上吊自尽,我们小姐哭得好惨!” “她哭得背过气去,险些死了。大夫都要我们准备后事,天可怜见……谁要说小姐能和姓傅的有私情,那是在骂我们越门全家!小姐险些丢了性命,焉会再有什么私情啊!越寿爷爷在天之灵,必然要骂死这些黑心长舌背地里构陷的!” 她哭得心碎欲绝,越荷却只是低头默默掉泪,场景一时很凄婉动人。 要紧的是一时没人敢出声了:越荷拿越威的名誉起誓,桑葚更是刚烈到直言“说小姐和姓傅的有私情就是在侮辱越家满门!”,这下旁人还能冲上去“侮辱”么? 越家虽自越威之后没落,但老将军的忠义爱民,如今在民间仍然声威赫赫。皇帝正是为表现对忠义之后的看重,才点了越荷入宫。 平日里指责她行为不端可以,但真上了大事,这忠义之后简直就是最好的保命牌!尤其现在桑葚说的如此严重,扯上了整个越家的名誉赌咒发誓——现在就算是她真的私通了傅北,皇帝也要强行让她清清白白,不然就是仗势欺人、不守公理!反而叫人暗地嘀咕。 意识到此事,有人懊悔不迭,有人心中大恨。但更有人不愿放过越荷,咬牙切齿,心道就算皇上要保她名节,只要把事情落实,必然对她心生芥蒂,浑没意识到皇帝若要保理贵嫔,自己却拼命给理贵嫔找黑材料,在九五之尊眼中是多么可厌的行为! 而楚怀兰就是这么失了心的。 她怎么都没料到,本以为必定获罪的越荷,竟然又要翻身。而她自忖同样是前朝后裔,皇帝就算不喜,怎样也要给她两分面子,不会轻易黜落,到时候也不比现在冷冷清清的坏多少。 一时间竟是恨意横生,非要至越荷于死地不可! ——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决绝地恨她,至多是妒忌不忿罢了。若她被众人鄙夷唾骂,被打落云端,她一定会同情她,为她说好话。但是……楚怀兰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冲动支配了她的思想,她自小莽撞,更没被人教导约束,而楚怀兰现下只想做一件事! 最后一点溅到干柴上的火星子,是汪嫔的一句话: “那前朝余孽一上门退亲,理贵嫔就病倒了?怕不是伤心欲绝、以泪洗面吧!” 她知道该从哪里瓦解皇帝对越荷的宠爱了。 低低吐出的话语像是淬了毒的棉絮,似梦呓一般: “那也未必……理贵嫔,咱们入京同坐一辆马车。” 她美丽的脸容上露出似真似幻的微笑来: “那时候,我可怜我堂兄悔婚于你,一路对你嘘寒问暖,你便也郁郁不乐、忧愁满面。上京的日子里,我从未见过你对堂兄半分恨意。后来!后来!” 那声音渐高,趋于尖利,脸色也扭曲起来—— “堂姐病时你同堂兄交谈病情自是理所当然、光明正大,可日日人来人往,谁也不能保证除去人前的对答之外,人后有没有私相授受那么一两次,是不是?真若有心,偷总能找到法子的!” “可真若有心要构陷,也总能找到借口!”钟薇似是再听不下去了。 她绝不希望自己的宴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站起身来冷冷道: “楚德仪!你实在太过了!今日就见你咬着理贵嫔不放,可见她骂过你半句?真要有什么证据,说出来就是了,这么捕风捉影,你不嫌丢人么!” 宁妃的话骂得又快又急,楚怀兰便如被扇了一巴掌般,整个人耳边嗡嗡作响、脸庞发热。她茫然四顾,但觉无一人助她护她,莫非自己真的错了? 绝不! 她大声道:“我没有!我、我有实证,越荷和傅北私相授受过。前年狩猎的时候他们便都随了驾,恐怕那时候便旧情复燃。之后,借我堂姐的病情交流暗中往来。” “后来,你还给傅北写过书信,难道我说的是假的么?那段日子太后有意给傅北做媒,你便突然地孝敬起了太后,见天儿往她老人家那里跑,宫里一双双眼睛,难道没看到吗?!” 她喘了一口气,望着越荷惊骇的面容,心中又是偏愤激怒又是酣畅淋漓,继续说: “你就是那时候给傅北写了信!哼,你是不肯要他娶别人吧?但他仍是娶了金素……你便开始往金素的姊妹聂轲那儿跑,可笑。你以为、你以为!” 她声嘶力竭:“你以为这些事情旁人都不知道吗?!” 越荷心下已震怖到无以复加之地步,那封信!那封她写给傅北、劝说他娶金素的信! 她分明已经万分小心,传递时借用了聂轲和傅卿玉所留的人手做双重保险,竟然还被人瞧见了?他们隐忍不发,一直到今日才豁然揭开,又该有多么大的图谋、多么大的野心? 楚怀兰决计没有这个本事!她背后究竟是谁要置他们于死地?——楚怀兰连傅北这个堂兄的情分都不顾了吗! 她自己、自己尚不要紧,不至因此被杀,又有孩子,总还有回旋余地。但傅北……傅北的命……!她冒着天大干系送出那封信,只是为了保他性命! 顿时,越荷只觉心头惊雷阵阵,头昏眼花,小腹似也传来下坠之感,只是在眩晕之中辨认不清。自被发难以来始终维持的镇定总算破功,她皱眉张口,只觉干渴焦枯: “你荒……”却是踉跄了一下,险些伏倒在地。 楚怀兰似乎在大叫着她是心虚,可是,她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女子冲这边急匆匆走来,像是想要抓住她再分辨一二,眼神要吃人一般。 她还在叫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走得又快又急,忽然竟也脚下一滑,直接撞翻了一张摆满了果子佳肴的桌案。 那桌案一翻,直接冲越荷倾倒在地的身子而来,眼看已是避之不得。越荷头疼欲裂,身子酸痛,竟只能勉强抬手相挡。 忽然之间,一只蹬着青色蟒靴的脚横里伸出,重重踹开了那掀翻的桌案,亦把楚怀兰狠狠砸翻在地,给酒水菜肴洒了她一身。同时响起的是一声暴怒的:“你放肆!” 来人一把将越荷揽在怀里。 越荷此时腹痛更甚,伴着头昏脑胀,已到整个人要裂开的地步,几乎看不清此人是谁。 刚才一番挣扎拖移叫她彻底滚下了毡子,跪在冰凉的青砖上,现下虽被人揽着,膝盖的冰冷刺痛却不能缓解。而更加清晰的则是一种冰凉的液体,在裙下蔓延开来,又黏又滑。 她听见,是江承光的声音在惶急地喊叫:“越荷!越荷!” 越荷困惑又疼痛地张大眼睛,却还是看不清楚皇帝的面容,只微喘着吐出两个字:“我生……”便因强烈的寒冷与痛楚陷入了不安的昏沉之中。 第104章 艰难生产 你取刀来,切开我身体,放孩…… 半梦半醒间有阵阵腹痛绞着, 像是前世纠缠不息的梦靥,却又格外清晰、真实。温热的巾帕拭在脸上,口里被哺进参汁…… “她怎么还不醒?明明都疼成这样、哭成这样了, 怎么还不醒来?!” 是合真守在她的病榻旁忧心如焚吗?可她自己不是还……不, 不,不是合真。容妃只会冷眼旁观,掩藏心中的窃喜, 她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么,这个焦急忧切的女声, 究竟是谁的? ——玉河!是她的妹妹玉河! 原来已是移魂重生!越荷猛然睁开双眼,只觑得头顶红彤彤的帐子,还有两条垂落的长带子,被自己痉挛的双臂攀绞着。数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在眼前乱晃,惊喜叫道: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目力与耳力之外,一同复苏的还有先前被睡眠镇去大半的痛觉。 越荷尚不及理清纷杂涌入的信息, 已疼得“哎哟”了一声, 可却是细弱暗哑如狸奴, 没有半分她以为的凄厉。而下身撕扯般的疼痛则更甚, 阵阵袭来。 鼻间隐约有血腥气, 混杂着药粉味道。 “她醒过来了?”又是玉河的声音, 她在外间,几乎喜极而泣, “快叫我瞧瞧……什么?本宫也是生过公主的人了, 怎么进不得产房?圣人将昭仪托付给本宫, 我……” 玉河何时生了孩子?她满心惊惧惶恐,竟难辩两世真假。 头脑又混沌一片,疼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劈开, 却并不带来片刻清明,只是拖坠着,在折磨中坠入深渊。 头发汗涔涔散在脑后,疼痛间本能地挣扎踢蹬歪了身子,只觉床榻已被汗水浸透彻底,里里外外蹭到的都是濡湿。更不知自己昏迷了多长时日。 有宫人用热巾帕敷着她的额头、眼角,低声哄劝:“娘娘节制体力,不妨吃点东西,为龙裔着想……”恰逢此时,她的小腹又是一晃,恰映在越荷视线里。 她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高高隆起的小腹,一时间竟忘了疼痛。 越荷已不记得她昏睡时所做的那些,关于前世的梦,但梦中的悲痛绝望却深深地回荡在心里。她骤然被疼痛唤醒,竟还以为是在历经上一世的流产。 可谁料,她的肚子动了一动。 宫人见她目光似有反应,心知此话有用,忙是再接再厉:“娘娘醒了!一切就好办!先前娘娘昏睡着使不上劲儿,如今娘娘苏醒,必可努力诞下皇子!” 遥远的、梦呓般的尖叫、哭泣声一瞬间消失了。 越荷以绝大坚忍勉强集中精力,唇齿间血腥一片。她侧过脸,用力地看清了那宫人的脸孔! “郭稳婆……是你……” 那轻飘飘的声音里,终是有了几分安心。 越荷匆匆扫过陈设,已知此地非九华殿。 她亦想起了自己在长秋宫见红、被江承光抱起的场景——长秋宫属东宫,永乐宫属西宫。情况紧急,断无将她远远送回去生产的道理! 如此险地,身边的稳婆竟是此前所选、反复确认过稳妥的自己人……这场战终归不是她一个人在打了!可是,她是在长秋宫见红……长秋宫主位是钟薇!钟薇如何会做这曲折的善事…… “越荷姐姐!越荷!越荷!姐姐你……你若听得到我……求你应答一声!……” 哽咽的是玉河,她似是跌在了地上,钗环头饰碰撞不绝。 那声音哀哀,听得越荷胸中为之一痛。强自屏息凝神、呼喊了一句:“我无事……” 只她虽以为是呼喊,声音却极低微。好在玉河听见了,发出喜悦的泣音。 她哭着喊了两句:“姐姐!姐姐!”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越荷仍疼得眼前发黑,但心智总算归来,明白了眼前的处境——她在强行生产、情况极不乐观,而她肚子里还拖着一个七个月的孩子! 早产!又是在别人的宫室!两条性命全都踩着细绳儿! 她不能指望别人,她必须做自己和孩子的主心骨! 越荷用力嚼碎口里残余的参片,声音虚弱地从紧咬的牙缝中咯咯挤出:“我已昏睡了多久……?情况究竟如何……?我的孩子……” 郭稳婆忙答道:“娘娘昏睡了十个时辰,近一日了!”她用力擦去额上汗水,显然也是担忧至极,“先前娘娘无论如何也唤不醒,只是呜咽尖叫,太医都进来扎了两回针……后来又有人污蔑说娘娘中邪,被贵妃骂走了,圣上之前……” 她颠三倒四地说了半晌,总算领悟过来越荷此刻最想听到的是什么。一咬牙,照实说道:“娘娘昏睡时间太久,太医说日落前娘娘若不能苏醒,则龙胎必窒息于腹中!” 即便越荷疼得浑身是汗,也不由悚然而寒。 郭稳婆道:“好在……娘娘终是醒了!先前医女听了好久胎音,孩子还活着,只是——娘娘产道未开,孩子在里面呆得越久,就越容易出事!” 她只见到越荷的脸色变得苍白:“孩子还能保多久?” “此事无法下定论!只是多待一刻,龙胎便多一刻风险!” 郭稳婆转身从宫人手里接过羹汤:“最要紧的是娘娘产道始终不开!这大大难办……恳请娘娘服下羹汤,保存体力,再随奴婢动作,以助生产!” “我要怎么做?”越荷坚决地问她,“你全说出来,我会照办。” 郭稳婆经验丰富,深知孕妇崩溃之下纵然先前心再诚也难配合,却不打击她,只点点头:“那么请娘娘先进食些许,保存体力。待您缓过一口气来,奴婢便要开始了。” …… 疼。 身体仿佛被投入了熔炉之中,炼得火热滚烫竟至熔化,黏糊糊的一滩什么都不剩下了。越荷已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她失力、脱水,已在这小小床榻上挣扎了四个时辰。 郭稳婆急得满头大汗:“娘娘,只开了三指,还是不行呐!小皇子可能……” 她痛得颤抖不止。回回身体稍有麻木,便思倦怠长睡去。可小腹仍然高耸着,时不时抖晃,逼得她一颗心又高高悬起。她似乎感觉到那个孩子也在动,在挣扎,在拼命地想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越荷狼狈地咬着枕巾,呜咽不止。 太阳落山了,承晖殿之中点起了无数的蜡烛,高擎着撑出明晃晃的光亮,也叫越荷眼睛刺痛——她眼睛太酸,已经流不出泪水。宫人的脸摇晃着重叠在一处,刺眼的烛光下只叫人觉得惨白可怖、极为吓人。 而每一张脸上,都是欲说还休的哀伤、同情。 她失神的时间越来越长,仿佛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要被大声的呼唤才将落回这具濒死挣扎的肉|体。于此刻,她又重温了前世将死时的感觉,竟怀疑起这一次终是要被真正接引而去。 她的心愿未了,可——若死便死罢,至少,她的孩子该看一眼世间! 玉河在外间疯了一般,拍打屏风哭泣不止。越荷的喉管里骤然榨出一声尖细的鸣叫: “啊——” “娘娘使力!娘娘使力!”不止一个宫人垂泪道。面孔都熟悉起来了。 有姚黄、桑葚,有琼英……她们全都守着她,在拼命地捏她的手、刺激她的穴位,想要呼唤她的神智归来。 郭稳婆已哭道:“娘娘总算又神智清明了!这——” 越荷疼痛地抽着气:“我又——我已经生了多久?” “娘娘生了六个时辰!”桑葚不顾一切地哭道,“可是从娘娘宴会上昏倒到如今,已经过去整整十六个时辰了!娘娘生了一天一夜了!” 她跪在地上,极力忍着嚎啕: “求求小皇子、小公主!您若知晓娘娘在受这么大的罪、遭折磨,求求您快平安出生吧!娘娘受了委屈冤枉才……求求老天佛祖保佑娘娘母子平安啦!越寿爷爷、梁奶奶……还有忠义将军!您的在天之灵、在天之灵请保佑娘娘!” 越荷在疼痛恍惚之中竟心生错谬—— 假如越威将军并那一对忠诚的越氏老仆在天有灵,知晓她这残魂占了越家小姐的身子,必定是勃然大怒,而绝不肯保佑她的。 那么……她苦苦挣扎着、淌着汗泪血心想:自己这半条命本就是上天垂怜,侥幸得来。而她浑浑噩噩、为人无能,竟未了结半点恩仇,反是越结越乱。 只有这个孩子清白可怜,安慰了她前世的慈母心肠,又带给她一丝希望。 是了,这孩子最是无辜可怜,未尝见过世界半点光亮。 假如能叫这孩子保住一条性命,她纵然是死了,也……好歹也……了却一桩心愿。前世太糊涂,唯有这一点执念清楚。 她骤然昂起脖子,激烈问道:“还未开到八指么?” 郭稳婆喏喏不安:“只……四指。” 烛火跃动、摇晃,像是不安之极,又像是在这长夜最黑、黎明未至的关头,想要不顾一切地燃烧迸溅出所有的光亮! “不能再等了。”越荷决然道,“孩子有危险。” 她凄然欲开口,却是偏头重重呛咳出了一口血来。 “我必定活不成,那么放这孩子一条生路——” 那双眼睛有着奇异的光亮。 “郭稳婆,你去取刀来,切开我下|体,把这孩子救出来。” 第105章 隔屏梦赐 是一位皇子呀! 一瞬间, 所有烛火都加剧燃烧晃动起来。 郭稳婆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浸湿一片锦毯。她怔怔地说:“娘娘……您在说些什么啊?”那神色又像是恐惧,又像是哀求。 越荷却紧紧攥住了她抽搐的手, 厉声道:“听不明白我的话么——取刀来!剖腹、切下|体, 做什么都好!把孩子放出来!” 她又感觉到孩子在肚里动了,是活着的,这念头叫她坚定起来。 郭稳婆却一下子跪在地上, 诺诺道:“您……” 越荷心知她畏怯不肯,呼吸愈发急促, 又恨己无力说不出多少话来。 她昏迷时已被拆开发髻,浑身上下更无半点尖锐之物。却忽然看见跪着的一个小宫女戴了一根喜鹊铜钗,顿时起意,劈手抓了来,就要往自己腹上划! “娘娘!”郭稳婆骇得魂飞魄散,拼了命地上前抓住, “娘娘谨慎!谨慎呐!” 越荷拼着一股心气紧抓铜钗不放, 郭稳婆喊道:“快来人拉住娘娘呐!”于是又伸出几双手来, 激烈地僵持了一阵子, 到底是越荷身上无力, 手一松, 铜钗掉于地。 满室都是惊呼、啜泣和叹息声。 越荷想,她刚才其实有机会刺中……只是她要的是划开, 若一味不顾地扎下去, 反而伤了孩儿……长夜犹然, 而她气力已渐衰。 有人哭着跑出去禀报……她又咳嗽了两声,决定拼最后机会一试。 “这孩子在我心里,远比我自己宝贵。”越荷断续道, “救救他吧!光凭我自己……已经没办法带他来这世上了——” 她换口气:“圣上毕竟也没来瞧我了……” 言下之意,是圣人未必怜她,孩子却是龙裔,务必先保住孩子。可稳婆等人仍是不敢——纵然圣上不来,躺着的也是贵人,她们岂敢断送一位贵人的性命! 正徒废唇舌间,忽然外间又有嘈杂之声。一位丽人疾奔过屏风掀珠帘而入,脸容苍白、鬓发微乱,神情犹然强作高傲,声音却已泄出泣意。 “娘娘!您进这里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她高声说道,眼眶微红,神色气愤,“越荷,你真是好胆气!好想法!居然敢做出这样——这样的事来!你不要命了吗?” 她又要走近,吓得半数宫女都去阻她。李玉河横眉冷目:“都给本宫滚开!” 先前已经听完了越荷“夺钗欲剖腹”的那一番丰功伟绩,李玉河也有些心有余悸,胡乱摸着头发把能找到的尖头钗环都拆了拔了,又把镶着金玉的腰带摘下来扔在地上,这才昂首上前。 “你可真是了不起!”她恨声痛骂,“圣人把你托付给本宫,本宫把寝宫让给你生产、守了数个时辰,你就是如此回报的吗?!” 她这么不顾一切地抖搂恩德、责怪产妇,顿时有许多人想上来捂嘴。越荷却听到她发抖的嗓音,恍惚了一会儿,意识到这里是长信宫,不是她以为的长秋宫。 难怪一直是李玉河守在外头!她在长秋宫昏迷,按理说是要就地安置,却挪来了长信宫生产,还是玉河的承晖殿——虽然不远,到底颠簸! 一定是玉河力争来的,也难怪身边有郭稳婆在了。钟薇不会使绊子,她会比谁都热心周到,但偏偏碍住你的事。只有玉河,真心实意地护她,想方设法地帮她! 这是她的亲生妹妹呀!越荷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 李玉河站在床头边上,数落得激昂切齿:“什么叫‘圣上毕竟也没来瞧你’……好啊,你要想听,那我告诉你。圣上抱你过来,也守了半日,只是要批折子,在你醒前一刻钟才走的。江承光每天的折子要看多久你也有数!估计天亮前能批完吧,建章宫眯一会儿,又该上朝了。” 她说:“只怕他下了朝还要来找你,若你真能熬到那个时候!这也是不愿意来瞧你?这也是你的借口?越荷啊越荷,我真是……”摇了摇头,哭腔浓了,“你就是不想活了!” “我告诉你了,圣上满心在意你,守着你枯坐许久,刚才还晋封你做了昭仪,你高兴了吗?肯活了吗?还要挖你肚子里那块肉——”她面目扭曲一瞬,“谁稀罕!” 泪水从她的一双大眼中滚落。 越荷知道,玉河是想起了前世的自己——想起了李月河,想起她落胎后不久殒命。她才同自己解开心结亲近一二,忽然又噩梦重演。血缘天性,她的赤诚报给了自己。 她咳嗽两声:“我并未……” 李玉河厉声道:“你撒谎!”又言:“你嗓子哑了,喝点汤吧。”顾左右而言他。 越荷却不能承受她的目光,阖上了一双眼。 “可是……这孩子……” 玉河恨恨地望着她的肚子,仿佛想要把那个小孩子弄出来:“难不成真要皇帝来了,他、他才肯出来?气煞我也!” 越荷知道她想左了,勉力一笑,拉扯叠去被上一片血污。 疼痛又逐渐地剧烈起来,像是肚里的小孩儿化成了一滩水,在搅风弄雨、翻江倒海。每隔一会儿,他就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或一只脚来,踢蹬着显示自己的存在。 越荷被疼痛拉扯得没了力气,小腹始终在坠着。 天,逐渐地亮了起来。 她垂着头,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但孩子没有死,他远比母亲有力气,还在闹着想找一个出口。 玉河哭了一场,被宫人拖出去了。掉在地上的钗环被捡拾起来,亮晃晃的。越荷哑声问:“姚黄、姚黄……还要多久啊。” 姚黄流泪不止。 她问了稳婆、医女,又转过头来柔声道:“又开了些。娘娘再坚持一阵子,兴许按摩按摩就开够了……”擦了擦泪,强笑道:“这么能折腾,定是皇子。” 她陪着讲话,助越荷提神:“本以为冯顺媛要先生呢,谁晓得还是……”住了口,“这样一来,不论诞下的是皇子、公主,都是行三。” 宫里刚好两个皇子、两个公主。 新昭仪含泪微笑。 她又疼得叫唤了两声,眼前发黑。玉河又要进来摸她额头。 似她这样的尊贵人物肆意进出产房已经叫这些下人不得不接受、不得不习惯,可这一次有所不同。外间的阻拦声里,忽然出现了一声“圣上”! 玉河本已半只脚迈进来,闻言惊疑不定:“圣上?圣上不是该在建章宫歇着?不会儿也要出发去上朝了——哎呀,真是您,怎么……” 江承光的声音倦哑:“朕听说情况很坏,还没生出来。” 玉河似是屈了膝:“是,昭仪已很拼命。她……很不顾惜自己。” 江承光沉声道:“朕都已听说。”又对着里面高声说话:“昭仪,你听得见吗?” 越荷没立刻意识到“昭仪”是在叫她。 等她过一会儿想起来了,要答应却很难,只张了张嘴巴。宫女斗胆回道:“圣上,昭仪娘娘没什么力气出声儿了……” 江承光听得急:“阿越!越荷!” 李玉河说:“圣上,别进去!”屏风翻了一面。 李玉河是为越荷好。江承光不喜欢污秽不吉,哪怕一时触动进去瞧了,过后却怕他嫌脏、忌讳。这还是魏紫告诉她的。她悄悄留心,已得到证实。 江承光被扯住,也失了心气,只愈发焦急地叫:“阿越!阿越!” 隐约听到李玉河问:“圣上,您怎会来此?该去上朝了罢。” 江承光说:“朕漏夜批完奏折,离上朝还有点工夫,要睡反而怕一会子晕。建章宫外来了三批人,说情况不妙。朕便来看一看她。”又扬声,“阿越?怎样,还好么?” 李玉河坚定地说:“圣上,您去上朝吧,这里有我。” 江承光迟疑地踱了一会儿。 李玉河又说:“您过去吧!不能迟了。我会转告她——” 江承光却下定了决心:“不行,我还没同她说上话。” 李玉河不明白他在执着什么,心里蓦然升起一个念头:难道,他是怕这一走,上完朝回来,越荷就死了么?还是说他有过这样的经历? 这么一想,忽然就有了点悲悯温存。只是不是对江承光,而是对前面那个死掉的女人。 她取下了自己的披帛:“圣上,昭仪是没力气说话了,但臣妾有个办法。” …… 越荷又做梦了,是关于前世的梦。 她一会儿坐在马背上,一会儿又坐在那个人膝头,一会儿又躺在宫墙里的寝殿。梦境斑驳繁杂,引人层层深坠。但时不时有人轻轻拉她。 她睡得好沉,不知那是一条缠在手臂上的披帛,另一头被江承光攥在手里。江承光拉一下,她便也轻轻地拉一下,把自己哄得安下心来。 江承光攥着那披帛,就好像同她说上了话。他牵了半刻钟,神情逐渐柔和,听宫人催促,便把披帛的另一端缠挂在屏风架子上,静默地步出去了。 越荷又过了两刻钟才清醒一些。睡后披帛已从手臂上滑了下去,她痛苦地咳嗽,也没有宫人能和她张口吹捧江承光来的事情。 咳嗽完了,她镇定地说:“好像出来一点了。”有点喜悦。 闻言,折腾了一日一夜的稳婆大喜,忙探头看一眼:“好!是好!能看见一点儿头!” 稳婆念了句佛:“胎位还正,太好啦!”她支起身子喊:“端水进来!这次真的要生了!” …… 越荷想过,会不会这是上天给她的一场劫难考验,不然为何之前百般辛苦、宫口不开,只是累坏睡了片刻,反而可以生了。 她始终在疼痛、清醒中拉扯,直到这一日的巳时,稳婆用力一抱,孩子响亮啼哭—— “生啦!”玉河喜极而泣,泪珠滚滚落,“是三公主,还是三皇子?” 为这小小孩子守了这么久,中途只睡了短短两回,她也想知道结果。 郭稳婆露出笑容。 “恭喜贵妃!恭喜昭仪!是一位皇子呀!” 第106章 喜鹊近香 圣上没有,想要询问臣妾的吗…… 江承光绕过屏风, 脚步迟缓地走入。 他虽极疲累,一路却记得叫人不要出声。行至内间,果然见了小李贵妃正坐在杌凳上, 怀里抱着个小小婴孩, 满眼温柔疼宠之色。 奶娘同几个婢女侍立在她背后,望着那婴孩,神色无不关切。 架子床上的女子仍未醒来。姚黄正取沾了水的细布, 给她擦拭嘴角。 奶娘最先发现了皇帝,极惶恐地要拜。江承光抬手制止, 默然不语地踱步到榻前,低头对着越荷似褪去了一层色彩的脸瞧了片刻,才示意小李贵妃同他一同出去。 玉河颔首,极小心地将婴孩托给奶娘。 江承光如今待她,已生嫌隙。然而见到玉河如此关切温柔地照料越荷的孩子,心中竟似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感动。仿佛玉河也同他有了心中灵犀, 对越荷投注了同样的感情。 这算是他成功的补偿么?江承光不知, 亦不肯深想。 须臾, 玉河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脸上带些疲色, 却强撑笑容向江承光行礼。 江承光随手免了, 问道:“昭仪今日可醒过?” 玉河微微点头:“醒过, 就在圣上上朝的时候。” “那她说了什么,可看了孩子?有无膳食进用?” “昭仪只睁了一会子眼便睡去了, 醒来时说过些胡话, 摸额头又没烧着。太医说昭仪身体亏损, 兼之多思多虑,这才魇住了。只需静养上几天,精神头儿终会恢复。膳食仍是缓缓喂进去些参汤、燕窝。趁着今儿昭仪醒时, 还用了几口莲叶粥。” “说胡话……哦,那也不妨事。告诉朕,她都说些甚么?” “也没甚么,只是以为喜鹊儿——以为三皇子仍在腹中,急得喃喃。又梦中流泪,唤着母亲和圣上。其它的,臣妾也没听清。” “贵妃照料昭仪,委实辛苦。喜鹊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啊,是臣妾和宫人们随口唤三皇子的。昭仪刚烈,宁可拔钗刺腹亦要保皇子平安。臣妾等深为敬佩,这几日照料皇子,便取了昭仪夺下的喜鹊铜钗做皇子诨名。实在儿戏,圣上赎罪。” “喜鹊儿,这小名倒好。”江承光思索一番,“将来教这孩子晓得,他母亲生他的辛苦。”又微笑道:“这孩子出生,朕的确颇为喜悦。” 如今见他表露情衷,玉河已不那么吃惊,更不会教他轻易触动。 她退了一步,笑容恭谨,却藏着针:“圣上添了三皇子,自然是喜。可是皇子早产,昭仪更是平白受了莫大苦楚。不知这罪魁祸首,圣上打算如何处置?” 江承光眉头微微拧起。李玉河却佯作不知,更加逼迫: “楚德仪无事生非,于宫中造下口业。更是当面冲撞昭仪,险些害了龙裔,难道不是大罪么?圣上如今禁足于她,却连位份也不动,难道是真信了她口里的无稽之谈!” 她的话太诛心,江承光本能呵斥道:“贵妃!你逾矩了!” 小李贵妃纹丝不动。江承光心下烦躁,喃喃道:“朕岂会信她?朕怜昭仪、幼子,暂不加以重责,不过是为昭仪积福,盼她早日恢复罢了。且楚氏——” “楚氏身份特殊。”李贵妃道,“可是,咱们难道要为此缚住手脚吗?” “楚氏素不聪敏,背后应当有人。”江承光犹豫片刻,终于吐露心声,“况且,她的确举了些所谓证据,大多荒谬。可……” 其中一件,言之凿凿,似针刺在他心头。 江承光愠道:“这些事,昭仪醒了,你也不要同她讲。贵妃,你管着后宫,不许对此事再起议论风浪。务必使昭仪名声清白——她的晋位礼也由你来办,时间定在开春。” 李玉河答道:“臣妾明白了。” 她见江承光又往内室去,俯身瞧了新晋的右昭仪许久,又亲自抱着三皇子哄了一会儿。温柔得好似天下第一等的好丈夫、好父亲。 可她的心,却很难再掀起嫉妒的涟漪。 使昭仪名声清白——而非还昭仪一个清白。 李玉河心里沉重:竟能让江承光在那样痛恨她的情况下,再次动摇起来。楚怀兰,究竟说了些什么?她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事呢? …… 越荷睁开眼时,便见有个人在近前望她。 她睡得久了,竟怔得连唬一跳也不曾。那人却更呆,嘴唇动了几下,猛地靠她更近。 越荷本能闭上了眼。下一刻,那热意迅速远去。她睁开眼,江承光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嘴里呆呆道:“你醒了……总算在朕来的时候……” 她想起自己已醒了几次,想起自己在生产——孩子呢?——对,已经平安了,是皇子。 喜悦的泪忽然夺眶而出。江承光见了,急忙用拇指帮她擦拭泪水,可是越擦越多。 “你受委屈了,朕晓得……”他手足无措,“以后定不会了。” “孩子,孩子。”越荷嘶哑地说着,声音细弱无力。 江承光便命人抱三皇子过来。待那乳娘近了前,他竟是亲自起身,小心地将婴孩搂在怀里。温柔地俯下身去,让越荷看孩子的小脸。 姚黄上前,扶着越荷起身。 她贪婪地望向自己的孩子:沉睡中如此乖巧恬静的一张脸,没什么胎发。脸和小手都很红润,却不够丰满。或许因为月份不足,个头很小,教人看着,心里也疼痛起来。 想到前番惊险,她心里又疼:“是我对不住这孩子……” 江承光道:“罪魁祸首,尚在受审。你这般揽责,岂不是平白屈了自己?” 难以想象,他会对一个婴孩这么温柔。越荷记得,昔日江承光从不亲近自己的孩子。还魂以来,也只见到他对幼玉疼宠一些。难道,皇帝的年岁大了,终于怜爱起幼子么? 她听见江承光轻拍三皇子的襁褓,唤道:“喜鹊儿……喜鹊儿……” 越荷定了定神。 她知晓自己应当询问事情如何。毕竟,除去生产的惊惧、得子的喜悦,她还记得楚怀兰当众道出她给傅北写过“情信”时,那种几乎灭顶的恐惧。 昏睡数日,事态如何?楚怀兰究竟从何打听到似是而非的消息? 江承光如此温和,是已有定论,还是确不在意? 桩桩件件,极为扰心。然而,她张口却是一句: “喜鹊儿……” 江承光便微笑起来:“是啊,这是贵妃给孩子起的小名。朕很喜欢,便这么叫着了。”他顿了顿,强调,“李贵妃,给这孩子取了小名。” 越荷不由恍惚:还魂几载,如今听到“李贵妃”三字,她已不至于再当做自己。可兴许前度噩梦频频,前世今生交错,又模糊了身份—— 江承光这话,近乎让她以为,是她自己,李月河,给孩子取了乳名。 “喜鹊儿,是很吉庆。”于皇子来说,也算个贱名儿,易于养活。 江承光含笑点头。不知想起什么,脸上忽然闪过阴霾。但他很快又若无其事,继续同越荷讲道:“这孩子乳名已定,朕又给拟了个大名。” “这一辈是从惟从香。朕想了许久,最中意一个‘馠’字。馠者,香也。既指香气浓郁,又可指香气淡雅。贵时相宜,穷时亦有格。花之繁茂与傲骨兼得,倒像是你喜爱的牡丹花。” 从香可挑的字不多,表意几乎都是讲香气。但江承光所解之馠字,确然不错。 喜鹊儿是早产,颇有些体虚。江承光在此刻赐名,便是不肯让他被老天收回的决心——他给皇子取名素来不拖延,但也是等到满月宴后。这次早早择字,是有一份福气厚重的意思。 越荷微微一怔,心头难免有所动容。 她道:“圣上如此怜爱喜鹊儿,臣妾铭感五内。” 江承光便摆摆手,脸上笑意仍是和悦。经这么一番交流,哪怕尽力小声,喜鹊儿也已有了要醒的征兆。皇帝招了乳母,将皇子细心地抱走,才又在越荷身旁坐下来。 他们似乎沉默了许久。 但也只是桌上的燕窝粥放得凉了。越荷先开口,忍着疲倦不适: “圣上……没有想要问臣妾的吗?” 闻言,江承光伸出去取调羹的手,忽地晃了一晃。 第107章 信纸新摹 为了他们,她也绝不能倒下。…… 越荷看不清楚江承光的神情, 只觉得那人的温和,收起了些。 “这世上,没有放着伤人者不去查问, 反而来逼迫皇子生母的道理。”江承光的声音很是漠然, “朕要问,也不是问你。” 话中容忍庇护之意,足以令人涕零。 但越荷想求证的, 并非皇帝的态度——这甚至是她最不放在心上的一桩。后宫妃嫔仰赖皇帝宠爱,力图活得繁花似锦。越荷辗转重生而来, 所求却只有真相,与在意之人的安康。 她沉默片刻,想着怎样追问,才会妥帖。不料皇帝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开了口: “傅北……你应当也清楚,朕不可能不在他身边放人。” 越荷的心跳快了一拍。难道是傅北没有烧掉她的信么?可那信中, 她的口吻和立场实在有太多可疑之处, 假使江承光真的得到了信中内容, 他绝不会是这般态度。 而皇帝如此敞开地向前朝将军后裔越荷, 说出自己放了暗子, 这又是为的什么呢? 已听江承光继续说道: “他身边新留了个信封, 颇为珍爱。直到几日前,才放火上烧了。” 说着, 他仔细观察她的面色, 怀着自己都不明白的, 希冀和痛苦。 妃嫔与人有旧,甚至那人是他最憎恶的傅北,江承光理应发怒。可是越荷…… 时至今日, 他不得不承认,已在她身上投注了太多对于那个人的思念。 得知越荷与傅北曾有婚姻,他被冒犯的惊怒,甚至少于那一刻涌起的思绪:越荷与傅北也有着那样的牵连,这会不会使她,更加像李月河一些? 傅北所珍藏的那个信封,其实没什么破绽。纸笔用料都是寻常贵重,来路没有破绽。也没有信纸,只空落落一个信封,上面写了三个字“兄亲启”。 兄亲启,兄亲启,那是傅北自己的字迹。 江承光知道,李月河只摹过两个男人的字,且都能摹得像极。一个是他,月河曾怀着情意,临摹他的字迹,也渴望贴近他的心。一个是傅北,月河少时曾拿他的字做帖描过。 傅北珍而重之收在身边的“兄亲启”,难道会是他自己疯了写的吗? 世上懂得摹字的人不少,但…… 而听江承光说了,傅北收着的只是个信封,越荷心里便是一松。 身为宫妃,给外臣传信,她又如何不警醒。 早年她摹过几个傅北的字,此事只有家人知晓。虽然不足以写完全信——信里她用了别的字体——但信封上的“兄亲启”,完完全全就是傅北的字迹。 傅北看了,必晓其意。 而对于其它人,那就只是“傅北自己的字迹”。哪怕怀疑是旁人摹写,如何会怀疑到死去的李月河,或怀疑到从未见过傅北、也没拿到过她字帖的,被圈在江南十多年的越荷? 只是想到傅北最终也烧了信封——几日前,应是她被楚怀兰发难,艰难生产的时候。 他定然很自责厌恨罢。 可是,应当不是他那里暴露的,楚怀兰总不可能在傅北处有人手…… 越荷道:“这时节给……傅公子写信的人,料想不会太多,但也未必只有一个。”她目中微露怅惘,“前尘往事,其实尽该放下的。” 这样说的越荷,心里想的是,皇帝最好也能放下对傅北的恨意。而“越荷”的身份本身,这句“放下前尘往事”,亦是隐隐的表态。 可是于她自己,前尘往事,恩怨情仇,偏偏最不能放下。这便是荒谬了。 皇帝听了,并不欢欣。 他只是略带漠然,注视着窗格外的刺目日光:“那也算了。” 疑窦、痛苦、思念,使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皇帝道:“楚氏派了人在你身边,见着你写字时印在背面的几个墨痕,于是捕风捉影。加上她又妒恨你,这才酿了祸。” “朕会责罚于她,你好好安歇,身体痊愈后,由李贵妃为你办册封礼。喜鹊儿出生在嘉平月初八巳时,钦天监都说是个好时辰——这孩子,定然会健健康康。” …… 数日后,越荷在承晖殿听闻:德仪楚怀兰染病,皇帝命居留东明阁,不得出来走动。 彼时她正和玉河在一处。越荷自艰难产子之后,元气有所损伤。即使她不愿为玉河添麻烦,多次提出尽快回九华殿。但玉河却以贵妃的身份将她强硬留下,要她出了月子再走。 越荷感受到妹妹的关心,对方在她生产之时受了太多惊吓,于是暂且留在长信宫。但她已想好了,待到身体好些,必要尽快回去。 不说江承光几次来看她时,对着玉河此举颇为不满——如今她风口浪尖,喜鹊儿虽然早产体弱,又几乎没有继位的希望。但他毕竟是江承光为数不多的儿子。 假使她或喜鹊儿在长信宫有何不测,或遭了人算计,那么玉河便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玉河不会想不到这一点,甚至琼英、魏紫,都极力地劝说过她。可她仍然决定以贵妃的身份庇护越荷,这心意如此坚决,纵然后宫众人眼中这只是谋算——却使越荷感动。 喜鹊儿是七个月生下来的,柔弱如小猫崽子一般,吹不得风,甚至吃|奶的力气都缺乏。乳母和宫人细心照料,玉河更是常常将他搂在怀里。 越荷自己尚未康复。她是损了元气而非染病,倒不必避着孩子不见。但手臂无力,难以稳稳抱住儿子是真的。只好看着他在身侧由旁人照料,满心欢喜。 她能抱一抱的是幼玉公主。 贵妃之女,公主幼玉,千宠万爱。从前越荷只见过几回这个小姑娘,如今住在了长信宫,便常常与她碰面。加之玉河也有意让幼玉和喜鹊儿亲近。 幼玉公主时常来探望弟弟,继而也由越荷抱上一抱。 她人虽幼小,却极有主见,亲近越荷,并不听长信宫中的一些声音。 看着幼玉趴在喜鹊儿枕边,这般温馨场景,总让越荷恍然:若上一世她的孩儿降生,是否也是这般的童稚可爱呢? 那日,幼玉和喜鹊儿已经都困了,被抱去睡了。 玉河拿了一张大字来,兴冲冲给她看:“瞧瞧!我写了两个孩儿的名字,看着好不好看?”身后跟着的是皱眉的魏紫,与侍立她身边的姚黄对视无言。 越荷看了,“梓宪、惟馠”。玉河的字迹隐隐飞扬,不失秀骨。 正要与她品评一番,便听宫人来报:楚怀兰生病独居。 越荷听了,脸上没什么波动。李玉河却冷笑道:“还是嫌轻纵了她,竟然那般红口白牙,污蔑于你!如今这般轻轻放下,如何能平宫中人心?” 尤其宁妃、洛昭仪,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越荷略摇一摇头:“皇上毕竟……再者说,她终竟是和慧妃的堂妹。” 李玉河冷笑道:“她为了污你,连和慧妃的亲弟弟一同扯进来,哪里还用你替她念情分?幸好皇上不曾对傅北哥哥发难,否则我必要去问问她,心是怎么长的!” 越荷默然:不发难未必是好事,若在心里积下去,才是可怕。 当年江承光对傅北的怨恨,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么?想到玉河毫不犹豫地信她,心中微暖。当年傅北在李家,也是抱过她这个妹妹的。 只是细细想来,似乎当年,她和苏合真亲近,和玉河亲近,和傅北亲近。而傅北,虽然也与合真、玉河有所交际,最常常来往的,只有她一个。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又坐片刻,李玉河道: “皇上也不对外说楚氏招了什么,我的意思是,总要还你清白名声。正愁苦间,谁料靖芳容来了,说是太后下旨后,她托你写封信,劝金素安心嫁予傅北。因此信上有了傅北之名、婚姻之事。楚氏不知通过什么手段,窥到了一丁点儿,便妄自揣度,肆意诬陷,着实可恨!” “靖芳容所言之有理,我与圣上对外俱是如此澄清……她的剑舞风骨,果真可佩的。” 越荷听了,便知果是聂轲所为:只这样,江承光怕要更加憎她了。 自从再度入宫以来,她经历过许多阴谋算计,也得到过数人的援手相助。如今的越荷已然登临昭仪之位,距离所有人认定的那个,前朝旧人所能达到的荣耀顶点——妃位,仅是一步之遥。 或许,距离宫权也不远了。 她仍然站在这里,背负许多人的帮助期望,也注定要为了这些人:玉河、聂轲、金素、姚黄、喜鹊儿、傅北……为了他们,绝不能倒下。 十二月的最后一旬,身体有所好转的越荷终于向李贵妃请辞。 她移回永乐宫九华殿时,一言便看出这里被新近修整过,愈发尊贵富丽,合了皇子生母理昭仪的身份地位。同时又布置精巧,合适居住。 喜鹊儿被乳母抱着,头脸都遮了风,睡得正香甜。 奇兰阁的薛婉仪,已经出来迎她。 越荷与她互相见礼,并带着孩子和宫人乳母,在九华殿安置好。不久又迎来皇帝的赏赐,如流水般不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刚刚诞育了三皇子的理昭仪,是何等的受宠。 流言并不曾影响她在皇帝心目中的丁点地位,甚至那位主动告密的楚德仪也被斥令思过。宫里的澄清,难道真的叫妃嫔们深信不疑么?可皇帝的态度,还有贵妃的回护,已是不容置疑。 于是,从理昭仪搬回九华殿的那一日起: 宫中访客不绝,携厚礼而来。一时间,九华殿,灼手可热。 第108章 帕腹旧画 那是李月河的孩子,原本会穿…… 临近年关, 九华殿的热闹风头,盖过了一切。 越荷新近产子,三皇子惟馠尽管被传体弱, 到底在一日日长大。更何况还有皇帝日日探访, 赏赐不绝。宫里人向来最会拜高踩低,这些日子,不仅妃嫔、女官, 连太监都有想求门路晋身的。 这般下来,越荷要安心闭门, 也不能够了。 她心里忖度已久,此生已有了孩儿。无论如何,是舍不掉的牵挂。即便为了这个孩儿,她也必须要立起来,不能由人算计了去。 于是她这次并未闭门拒客,而是撑着身体见了一些人, 谈了一些事。 如今宫中以小李贵妃为首, 又有宁妃和洛昭仪协理宫务。越荷能够坐稳昭仪之位, 诞子功不可没。但洛昭仪能给插手宫务, 不代表她就能够。洛微言的资历, 是她难以比拟的。 但总也要做好准备。如今, 至少有些人在向她靠拢。 前朝后人的身份,曾经使许多人疑虑, 但现在的越荷已经立住脚跟。无论是膝下的皇子, 抑或皇帝的恩宠, 都足以弥补这一点。 而无论是要保住孩子平安长大,抑或调查前世更多隐秘,越荷都需要人手, 需要宫权。 目前明面上她仍然是依附着玉河,但因身份特殊,又隐隐独立在外。此前生产时,她和玉河关系大近,便趁机提了沈贵姬未必可靠之事,玉河回答会加以留心。 但她亦不可能因着越荷一言,便轻易废了身边尚且得用的人手。 沈贵姬毕竟是辅助洛微言打理过宫务的,如今玉河有心收拢宫权,更要仰她为臂膀。 而对于越荷,身边真正可用之人,妃嫔里唯有聂轲与薛婉仪。 聂轲的性情人品俱是可靠,只是她已被皇帝深深厌憎,素日不和他人来往。薛婉仪如今算是仰赖于她,而近几日,越荷也和她多加接触,愈发觉得她有些不俗之处。 从前越荷只以为薛婉仪是清高才女,如今九华殿事情极多,她对着宫人们指点一二,竟然梳理得井井有条。 细问下来,原来薛婉仪自言的“累世读书,近二代才出仕”乃是谦辞。 前朝三四十年里,权力更替频繁。天下多有兵祸,加之帝王也昏庸无道。当年虽有不少世家大族暗寻新主,各自押注。亦有不愿与之为伍,退隐山林的。 薛氏当时只是普通的读书人家,却跟随了一位颇有名望的太傅家族。薛家伴之隐逸多年,虽则未仕,得到的教育资源却极为不俗。 至于薛婉仪——以候珠为名,弼兰为字——她为何要入宫,却是她所不愿开口之事了。 越荷亦然不曾追问。只是薛婉仪的得力,大大缓解了她缺乏人手的问题。 她白日里会见前来拜访的妃嫔,晚上虽因身体之故不便侍寝,江承光倒也常来看望她与喜鹊儿。越荷就近荐了两回薛婉仪,皇帝亦肯给面子。 尽管惦念着宫外的傅北,不知这场风波传到他耳中,又会予他怎样的冲击。但这样满宫目光集于一身的关头,越荷亦不可能再去和傅北联系。只能祈愿与金素的婚事,果真能给他带来平安。 她心中辗转思忖,最终还是看着喜鹊儿恬静的睡颜,才得一二安心。 这日午睡方起,正同乳母叙话,询问孩子的情况。桑葚从屏风后转了进来,圆脸上略带喜色,却也不失稳重:“昭仪娘娘,又有人给我们三皇子送了东西。” 比起侍奉过贵妃的姚黄,桑葚对她的晋位,更加重视和喜悦,人前人后必以“昭仪娘娘”呼之。越荷见她放开心扉之后,做事愈发得力,也不在这小小细节上多加要求。 便微笑着问道:“笑得这样甜,是什么好东西?” 乳母早就知趣告退,桑葚便不好意思地抿着靥儿:“东西虽好,奴婢近日却也长足了见识,并不值得如此。实在是送东西的人……”她还是忍不住,高兴地笑了起来。 “昭仪娘娘素来得李贵妃看重,如今又有皇子傍身,在宫里的地位可算稳了,再不怕那起子小人攀诬。不过宫里的贵妃究竟是有两位,现下幽居避世的苏贵妃都使人送了亲手制的帕腹来,可不是足足的亲厚之意么?有两位贵妃的看重,娘娘位置稳固,奴婢这才喜悦。” 从那次玫瑰花粉事件后,越荷便授意姚黄多加教导桑葚,她亦肯学上进。如今桑葚算是心明眼亮,对她在宫中的立场处境也很清楚,更能第一时间领悟各种举动背后的意义。 所以,苏合真送来礼物这一平常的举止,才会使桑葚如此高兴。 ——她是不会知道,越荷有取宫权调查前世之心的。自然认为以小姐尴尬的地位处境,能够得到宫里大人物看重保护,安安稳稳过日子,便是莫大的好处了。 可越荷却来不及去纠正桑葚的误会了。 在从她口中听到“苏贵妃亲手制的帕腹”那刻起,越荷的手脚发冷心脏狂跳,一时间血液直往头脑上冲,几乎要站起来吼出一句:“拿出去!烧了撕了扔了!别让她做的东西碰喜鹊儿!” 是最后一丝理智将她按在了榻上,苍白着脸色询道: “我……说过,喜鹊儿近身的一应物品,都须医女查了,再由我看过罢?” 桑葚怎知她心潮的起伏:“自然是呀,奴婢连日来都好生盯着呢,娘娘放心。”又道:“娘娘怎的又提这个?虽说皇子的安全重要,但娘娘也应保重身体,勿要多思多虑。” 越荷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你说苏贵妃做了婴孩衣物,取来我看看。” 这下桑葚也看出她的不对,满面忧虑地福了身出去。须臾,才捧着几件叠好的婴孩衣物进来。越荷定了定神,命她拿来细看。 她前世落胎于苏合真端来的一碗药汤。 那是重华宫里调配的养胎药,苏合真恰来看她,说笑间便亲自端了过来。过后,贵妃便腹痛不止,落了胎。重华宫上下对于贵妃何等仔细……偏偏就是那一回! 谁能想到苏合真那样大胆,如非就发生在眼前,李月河也无法相信。 重生以来,虽与苏合真碰面极少,但—— 李月河是真的,真的,不愿再碰苏合真的东西,更不敢让她沾染自己的孩儿分毫。即便心里深知宫妃日常问候送来的东西,必然是查验多次没有问题的,她也怀着那种深入灵魂的恐惧。 潜藏极深的恨意仿佛要在一瞬爆发,却又无处倾泻。 越荷强令自己以现世的身份思考:这是苏合真的示好。她不需要依附对方,不必特意让喜鹊儿穿上这些衣物出去见人。但也得自己瞧上两眼,万一旁人问起了,能夸奖几句花纹刺绣…… 桑葚看出她脸色不定,动作亦轻巧。先将托着衣物的漆盘放在一旁,再轻柔地抖开最上一件帕腹,给越荷展示。她在一旁声音轻轻地解释道: “这些都是苏贵妃最得力的大宫女半夏送来的,说是娘娘身体不好,光这几件便绣了许多日子,又用去晦的药草熏过一遍,绝不会沾染半点病气,心意尽得是很足的。” 这也是桑葚先前感到喜悦的原因:无论这些婴儿帕腹是否苏贵妃亲手做的,但这番陈述的亲密示好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然而,越荷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那的确是苏合真的女红。 甚至那帕腹上的图案,都是如此熟悉。 她怔了一怔:“……再给我看看别的。” 每一幅,每一幅,每一幅!都熟悉的不可思议。倘若举着帕腹的人不是桑葚而是姚黄,她所处的不是永乐宫而是重华宫,越荷竟要以为自己还在前世。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 ……那是她的孩子,李月河的孩子,原本会穿上的衣物图案! 在越荷的记忆里,那些过往是如此清晰明白。 曾经,她初初怀孕之时,虽然与彼时受宠的容妃已略生疏,但总以为虽不亲密也还有一分交情。更何况,容妃要在皇帝面前维持她温柔善良的形象。 于是,在听说她怀孕的那一刻,面前的苏合真,眼里盛放出了无比喜悦的光芒。 尽管合真的这份喜悦没有持续多久,转瞬便化为了忧虑——彼时李月河以为她是忧虑自己尚未有子,于是多加宽慰。苏合真勉强笑着,含糊了过去。 过不几日,她便当着皇帝的面来探访她,甚至画了许多可爱新巧的图案。 苏合真坐在李月河床边,将她亲手描画的图案,一一给她欣赏:“你瞧这个龙儿衔珠好不好看?还有这幅并蒂花开、红鲤出水……” 苏相的女儿,琴棋书画俱是绝艺,描些图案,自然不在话下。 李月河看了,是个个都喜爱。与苏合真挑了许久,才选出三四幅来。期间江承光早就不耐,匆匆离去。她却觉得,能与合真重修旧好,未尝不是幸运。 当时苏合真勉强地微笑着,约定回去就按着这几幅图案,给她的孩子绣出帕腹来,作为给她的贺礼。她在心里幻想了许多次,孩儿穿着合真亲手绣制的兜兜,会是何等可爱。 甚至有天夜里她醒过来,自己都忍不住照着那些图样绣了些—— 那时她总是做美梦,总是心怀期盼。可惜生于战乱,女红颇为不佳,只好期待合真的绣艺。 可最后…… 越荷闭上眼睛,不愿回想。 最后,是苏合真杀了她的孩子。依然如那日般言笑晏晏,却成为她长久的噩梦。 她前世,终竟也没有见到那些帕腹,更无法见到孩儿将之穿在身上。 没想到会是这一世…… 桑葚惊慌焦急的声音,冲入耳廓。越荷睁开眼睛,接过手绢擦了泪水。 “我没事。”她道。 苏合真杀死过前世的她,这一次她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第109章 岁末一叙 永信宫那里,急招太医!…… 苏合真送来的婴儿帕腹, 虽都是当年所描画的图案,料子却极新。料想果然如其宫女所言,是近几个月熬着身子, 辛苦刺绣出来的。 越荷虽然知道, 她不大可能对现在毫无威胁的自己,如此明晃晃地出手。亦然让医女私下检查了数遍,都说这衣物毫无问题。 甚至刺绣手法、布料选用都极注意, 极为贴合幼儿情况,绝不会使娇嫩的婴孩肌肤有任何不适。 如此, 她反倒不明白,苏合真的意思了。 不提这份亲密示好之意——苏合真的女红,她再熟悉不过。对方明显是病病歪歪的模样,要绣出这些帕腹,不知得多么受累。可是,她又能有什么目的呢? 莫非怀疑起了她的来历, 要行试探之举么?可对方又不能眼见自己的反应, 何谈试探。 这根本不值得。 想来想去, 越荷也只能勉强揣度, 兴许李月河死了多年, 苏合真如今病重, 终于有些良心不安。于是撑着病躯绣了些衣物给她的孩儿,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她抚摸过那些曾急切渴望见到的、精美绝伦的绣品, 心中却是一片苍凉。 “收起来罢。”越荷如此吩咐道。 …… 越荷没有再见过苏合真派来的人, 也没再和她产生往来。 这样也好, 在乍悲乍怨之后,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控制得住情绪。 但是,另一位与她前世之死有关、且如今半撕破了脸皮的人, 却是要见的。 洛微言确实沉得住气,哪怕如今越荷明面上略压了她一头。洛昭仪仍然会笑意浅浅地来拜访,客气地说些称赞之语,藏住话里只有两人能听懂的机锋。 在越荷看来,彼此都知道无法化干戈为玉帛,人前也就罢了,人后实在不必这般假客气假亲热。偏偏洛昭仪仍是那个温婉端庄的贤良模样,眼里藏着试探。 对方如今掌着宫权。 越荷知道,自己唯有走下去。 傅北告诉她的,她曾有另一条路可走,在她选择再次入宫的那一刻起,已然断了。和慧妃点醒她,逼迫她尽快投入这厮杀场,她如今愈发能够领会。 只是想到傅卿月——她死后终于重新拾起这个名字——曾经托付给她楚怀兰,如今后者却幽居东明阁,不知怀着怎样的心绪。 越荷回想起和对方究竟怎样走到的这一步,终究有些郁郁。 这些日子,来探访她的人很多。圆融如洛微言,避世如苏合真。 但她仍然记得,顾盼忽然到访时,晦涩的眼光。 顾盼恨过楚怀兰,乃至因此迁怒过越荷。或许她也知道这份恨意没什么道理,但是在宫里,谁还会和她讲道理呢?谁还会耐心地教导帮助她呢? 那个在她闹气不肯侍奉圣驾时,会安慰她的老人,已经故去了。 这才是顾盼最痛苦的事情。 楚怀兰已然被禁锁,越荷并不知道自己和顾盼还有什么联系。然而对方突如其来的到访,还是使她不得不整理衣衫、接待一二。 “恭喜,昭仪诞育皇子,如今可谓风光不凡。” 顾盼一进来,便扬声为贺。她如今愈发消瘦,但眉眼仍然美丽,略带些抑郁之色。可是她话里隐隐的讥嘲,却颇为令人捉摸不透。 “难得见顾婕妤一面。”越荷并不正面回答,只是随口寒暄。 于是顾盼便在原地站定,讽刺一笑:“我如今可是个晦气之人。” “——别担心,我不进去,不会把病气,过给你的小皇子。” 见她如此直白,越荷已察觉不妥:“婕妤这般,着实令我赧然。婕妤是先太后与皇上看重之人,怎可自轻呢?想来先太后并不愿见婕妤如此。” 顾盼凝望于她,眼光却是晦涩。 “哼。”她轻轻地笑了一声,颇为古怪,“楚怀兰说你给她堂兄写信,这事是真是假……她这人很可恶,却也没什么脑子,不会平白无故编出这些来。” 她直视着越荷的眼睛:“宫里的澄清,我一个字也不信。” “楚德仪失心攀诬”“昭仪仅是写信给守徽真人聊表关怀之意,信中提到了婚事”……这些都是李玉河与江承光做主放出的,澄清之说。 李玉河是自然地信任着她,而江承光却似不肯问,甚至对这般状态接纳极佳。 但宫里人是不是真的相信?总之,不影响她们来和越荷攀关系、套交情罢。 私下当然也会嚼舌嘀咕,或是怀着嫉恨诋毁。但内心深处,也没几个人相信——自天下靖平以来,傅北居于京城,而陈朝遗老们被圈禁江南一地,双方根本不曾接触。 在越荷入宫之前,与傅北的唯一一面是退婚。 这……天下还真能有人,失心疯到,这样就私|通上了么?戏文也不会这样编啊。 然而,旁人会把这些放在心底,最多与亲近的宫人私下嘲笑一番。 顾盼却不会,她甚至敢于为这事找上门来。顾盼既憎恶楚怀兰,又如此清楚对方的性情。 越荷读懂了她的目光——你凭什么做出那样的事?凭什么在那样地辜负了皇上之后,还能被他轻巧地放过,甚至享有现下的无限风光? 就凭你和楚怀兰一样,是逆陈遗老的后人么! 她曾经枯寂下去的双眼里,冒着熊熊的怒火:“昭仪娘娘,没有话要说吗?” 姚黄于她身后出列,厉声出言:“婕妤,你放肆了!” 顾盼怒道:“闭嘴!这里哪有你一个奴婢说话的份?” 越荷终竟不可能、也无必要与她解释,那些自前世而来的曲折幽怨。于是这次与顾婕妤的见面,便是不欢而散。 听说顾婕妤,后来强闯了一次东明阁,狠狠斥骂了楚怀兰,并指责陈朝遗老们用心不纯。 过后,连她自己,亦被皇帝申斥。 “宫里的花只图一时明艳,给贵人赏玩。过了时节,便有别的开得更新更好的花儿来替,永远是不绝的。开得长久的,无非那么几种。” 又是一个雪天,越荷与宁妃钟薇,对坐闲谈。 京城的冬日,时常是下雪的。宫妃们几年下来,早已看惯。算着时候,景宣九年也没有多少场雪了——景宣十年的元日,已然近了。 这就更添宫中的喜庆之气。 作为同一批入宫的秀女,宁妃与理昭仪之间,没有太多的利益冲突。但钟薇与李玉河的对立,又使她们不可能真正亲密交心。 不过,坐在一起说说话,总是可以的。 更何况,她们都诞育了皇子。 钟薇的二皇子眼看着前途远大,越荷的喜鹊儿尽管因生母出身注定受限制,却也因此能得一分平安。只是,对着两个咿咿呀呀的孩子,想那么远,究竟有些过了。 宁妃便和越荷说说育儿经,也谈她自己前些月的心得体会。 越荷听了,倒是颇有收获——钟薇不至于在这上面弄假,随手卖个人情,并不妨事。 再者说了,宁妃钟氏现今亦分担了些宫权,来探望未出月子的她,算是尽己之职。 此刻,钟薇便柔和言辞,意有所指: “虽然有些开败了,忽然又逢着暖气起来的,但根苗先不行了的,总归后继无力。听闻昭仪独爱牡丹,皇上特意移植了不少,只待来年盛放。” 同批入宫的秀女里,聂轲、顾盼如今避世、金羽已换了一人,楚怀兰亦失了圣心。能算是“开得长久”的,无非是越荷与钟薇二人。也难怪她生出雅兴来。 “说起来,还有韫玉……” 钟薇眉头微微一蹙,又轻柔地释开。 尽管如今身居宁妃高位,她提起仅是从五品顺媛的冯韫玉,仍然不失亲切,使人听了动容。钟薇略带忧虑地说道:“韫玉这一胎也不知是怎地了,分明比你怀早了许多,如今还没落地……” 越荷知道她并非空穴来风:如今对于冯韫玉迟迟未落地的那一胎,宫中的议论其实都快压不住了。玉河、钟薇不得不合力,想方设法地压制。 偏偏洛昭仪平时虽然看着好说话,却把冯韫玉这一胎看得极紧,又有皇帝的默许,竟是连脉案什么的,也不许别的太医瞧。 如今,已很久没人见到冯韫玉了。 思及此处,钟薇也忍不住有些忧虑,暗道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实在是,她手头的信息太少,不足以见招拆解……强行要入局,行事不慎,反而会落了下乘。 越荷自己为孩子挣扎过几天几夜,听到韫玉的事,不由也生出了关怀之意。 气氛一时沉闷下来。 钟薇略略打起精神,寻思着换个什么话题,也好拉近一下关系——她对越荷本人并无恶感,尽管前次是自己设计于她,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心思的转变。 楚怀兰没有供出她来。钟薇也想不到,仅是拿过去试探对方的一二言辞,会让这个前朝庄敏公主之女,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立刻嚷出,打了她一个猝不及防。 好在结果尚算可以接受。 如今,既然理昭仪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那么稍稍亲近些,又有何妨呢? 于是微笑道:“说起来,惟馠与惟馧,年岁也就差了十个月罢。等三皇子身体好些了,倒可以与我们家馧儿多多亲近些……”一个没有继位可能的皇子,会是最好的臂助。 这样来看,越荷如能被拉拢来她这一派,倒是最好的了。 钟薇头脑灵活,思绪亦然飞得极快。 而就在这一刻—— 匆忙的脚步声,越荷的姚黄与钟薇的佩兰一起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禀告娘娘……永信宫那边急招太医!” 话里的意思,竟然是冯韫玉那拖了近十一个月的胎,要生了! 顿时间,越荷与钟薇,俱是面露惊容。 第110章 怀兰番外 她总觉得,皇帝还会再来的。…… 庭前的腊梅又发了几支, 迎着冬雪缕缕幽香。 楚怀兰掀起门帘,便被冷风扑了满面。她咳嗽两声,拂开婢女的手, 走到庭院中央。仰起头来, 看着顶上四四方方的一角蓝天。 看得久了,眼睛再酸痛,景色也是不变的, 使人厌倦。 她又咳嗽了几声,听着婢女的劝说声愈发惶恐。 在说些什么呢?“如今虽名为养病, 外面却被侍卫守着,更叫不来医女太医”“主子上个月才病一场入了寒气,万万不可再次染疾”。 以及最后哽咽的那句:“已经不是咱们在家里的时候了……” 她恍然想道:“是啊,我已不是楚家娇宠的公主之女,而是个多余的、不讨人喜欢的嫔妃了。” 究竟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呢?楚怀兰回想过去,竟然不能明白。 从小, 她便知道自己是家中最珍爱的女孩儿。母亲去得早, 父亲亦然不曾另娶纳妾, 只抱着她过活。早逝的母亲给予了她过时又尊贵的血脉, 家里曾经私下唤过她“郡主”。 她生来在自家小小的圈子里尊贵, 尽管长大后被教导了些谨言慎行, 却仍然存着一分傲气。 在几年前她就知道,自己将成为那位天子的妃嫔。 对楚怀兰来说, 这似乎在没什么大不了。作为隐形的“郡主”, 配给新朝的天子, 总不算是辱没身份。否则,她又要去找谁,维持家里的骄傲呢? 阿椒, 阿椒。这个名字,是椒房之宠的许愿么? 楚怀兰曾经设想过多次,她与新朝的天子将发生怎样的故事——或许他们相知相惜、互相倾倒,又或许只是猜忌防备、难以交心。 无论怎样,那都将奠定她后半生的基调,她会以骄傲的姿态活下去。 可楚怀兰从未想过的是——只有漠然。 皇帝甚至不是刻意地冷淡她,他仅仅是,对她毫无感觉。 迟迟到来的临幸,唯一不被封赏,以及除了庆典仪式之外,再也没有过的碰面……皇帝不仅是漠视了她,更是几乎遗忘了后宫中有她这样一个存在。 楚怀兰不愿承认,她对此是羞恼的。 她于是更加仰起头来,更加骄傲也守护陈朝后嗣的骄傲,亲近堂姐,每日里表现出对圣宠毫不在乎的模样——可是夜深人静、夜深人静…… 她还是在想。 渴望被重视,无法接受漠然。 甚至这种情绪渐渐熬成了浓稠的嫉恨,使她无法再与越荷好好相处。 越荷,这个女子,在后宫中本该是与她类似的存在。 她本来应该是选了来衬托她的——楚怀兰知道不该如此,可她总是忍不住这样想。自尊使她无法接受自己不如旁人,被踩在脚下。为什么皇帝选中了她? 又为什么,皇帝偏偏选了一个,就要放弃另一个呢? 你看看我吧。无数个夜里,她心想。到后来,这念头便成了:如果没有她,你会不会看着我呢?……如果没有她,我才是郡主,我才是那个可以代表前陈的人! 这念头如此幽僻绝望,任谁都看不出阿椒的明艳之下,竟会这样想。 她知道,她不该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去针对另一个来自前陈的女子,她苦苦压抑。 可是,在越荷试图窥探前事,遭到幽闭之时,楚怀兰还是感到了一阵狂喜,并且升起了满心的期盼:她已经被放弃了,那么我可不可以? 堂姐选择了她,圣上选择了她,李贵妃可笑地在乎她,所有人都像是选择了她。 那么我已经安静地等待了这么久,是她自己出了问题。 可不可以换成我呢? 应该是前面压抑了太久,这次的希望便如此强烈,像是冬日涌进来的晴朗天光——可是在希望最终落空之时,便也如劈头盖脸的风雪,在阴沉的夜幕里,将她冻成了冰人。 “贵妃帮了她呀。”钟薇的表情像是叹息,“皇上心底终究是偏爱越荷的。” ……偏爱,偏爱,凭什么呢? 她冷到麻木了,眼里流出了泪来。 从那一刻起她便知道,楚怀兰不能再欺骗自己:她深深嫉妒越荷,并希望她消失。 你配么?配么?她开始用更加严苛不满的目光注视她,越看便越是感到愤懑不平。你如我一般爱着陈朝的荣耀么?你既然没有那个心,又凭什么代表他们? 你像我一样……渴望着皇上的注视么? 更多的细节被回想起,曾经的相处都被历数出罪证来,足以她在心底判越荷十个死刑。她已经审判完了她,便相信自己十足正义,便相信自己可以比她更好。 ——你不该入宫来的,你明明该和傅北在一起,做我一辈子不见面的堂嫂。 这念头本来尚可压制,却在钟薇告诉她那件事的时候,彻底爆发。 “有宫女发现了越荷的一些事,我想找你参详一二。” 宁贵嫔的态度总是让人很舒服,不怜悯,也不居高临下。楚怀兰喜欢她饱含善意的注视,她逐渐地信赖这个女子,并愿意向她倾诉,尤其还事关越荷。 “是什么,你说吧。” 于是,在钟薇离开之后,她心里愈发烧出了一团火。尽管钟薇说,寥寥几字不足以定罪,那宫女只是偷偷瞧见了,并没能拿到证据,平白嚷了出来也是无人相信。 可楚怀兰就是知道,那是真的。 宫里的流言愈演愈烈,宁妃的迁宫庆宴之时,楚怀兰特意好生梳洗打扮一番,盛装出席。 我要送你一件礼物,她心想。 因此,她怀着满心的嫉妒怨毒,以及深切的憎恶鄙薄,喊出了那些话: “那自然是真的!” 随后的天翻地覆。她忘记了傅北也是她的堂兄,忘了陈朝需要一位皇帝看重的妃嫔,她什么都忘了,她就只是执拗地看着越荷。 看着她跌倒捂腹,看着她被江承光抱起…… 在狼藉满地的杯盘之中,楚怀兰恍然地想:天气,还真是冷呢。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到了这个样子。 在这场混乱的宫宴后没多久,楚怀兰便被人押着,送回了东明阁。她不哭不闹,不争不辩,只是常常抬起头,看一看天空。骄傲像一只孔雀。 只是偶尔一个恍惚,想起最先见到的越荷。 那时候,那个病容憔悴,却颇为秀美的女子,是何等令她喜爱呀……她曾经以为她们会是朋友,会互为臂膀。到头来,唯有她是多余的那个。 楚怀兰独坐东明阁内,想了很多很多。 那天下了雪,她听见宫人特意来通知,说越荷诞下了三皇子。 真好啊,这样陈朝后人的影响力,岂不是更有保障了?……可越荷又不是个诚心的……我便是想这些,又有谁来听呢? 她呆呆地坐了很久,忽然一抬脸,皇帝站在她的眼前。 江承光的脸色很奇怪,说不上阴沉或是疑虑,只是严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会说那些话?写信又是怎么回事?……是谁告诉你,让你来攀诬昭仪的?” 哦,她是昭仪了。 楚怀兰于是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涌出。 “没有谁!没有谁!”她听见自己说道——在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她总是真心诚意的。 宁妃不肯我说的,是我自己气急了才说的。她想。 楚怀兰在冷风中,擦了一把眼泪,昂首道: “皇上想知道怎么回事么?那么嫔妾就告诉你!……证据我虽拿不出来,心里却知道此事是真的。我在越荷身边,放了个暗子。” “她写了张纸打草稿,因为忽然有人进来,便慌忙之下用书本压住。过后虽然把那信纸烧了,却在书的背面印下了几个字。嫔妾的人没能将书带出来,却将内容牢牢记住了。” “是‘已为坐困之局,为傅君筹谋……姻缘谬……金素’。” “我们一起入京,是我对她不够熟悉么?这里面的意思,不是昭然若揭!” 她只觉得皇帝的面色在一瞬间变了,有种古怪的晦涩喜意,又怀着重重疑窦,好似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你确定么?她真的在那时候,给傅北写了一封信。” “绝对没错!”楚怀兰不知道皇帝的面色是什么意思,她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说的话兴许会起反作用。然而,她已经缺失了注视太久太久,急切使她脱口而出,“我能以性命担保!” 她不知道江承光陷入了怎样的震动:那段时间,暗卫发现了傅北珍藏的一个空落信封。 信封上是傅北自己的字迹,墨迹很新。他知道,傅北会这样重视的,大概只有寥寥几个人的东西。而这些人中,会用傅北的字迹写字的,只有李月河。 可那墨迹是新的,而相近的时间里,越荷给傅北写了信——这是楚怀兰信誓旦旦的。 他不愿去细思里面的缘故跟脚,也许是不愿戳破这一刻,那满怀着痛苦思念与疑虑的、战栗的渴望……那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 但这巧合却慰藉他的心,使他不愿去问越荷,却渴望从楚怀兰这里得到更多证实。 “你前头说,你们是一起进的京?那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呢?” 等到江承光离开后,好容易平复了激烈情绪的楚怀兰,才感到了口舌的干燥。 一个多时辰…… 她真是感到好笑,皇帝从前陪伴她,也没有这样久过。 我这么做对不对呢?看皇帝的面色,我是不是反而帮到了她呢? 楚怀兰不愿意想下去。她搜罗记忆,编织言辞。 她总觉得,临走前面色带着些踌躇的皇帝,还会再来的。 第111章 初为清鸣 不敢刺探冯顺媛,雅贵人却是…… 景宣九年, 十二月二十二日。 已是年末,京城里家家户户早挂起红灯笼,准备迎接新的一岁。然而, 在大夏的皇宫, 王朝权力的中心,气氛却是紧张而不安的。 宫女、内监低着头小步快走,妃嫔们也各自待在宫里, 少出去走动。 日前,冯顺媛胎动不适, 到了急招太医的地步。阖宫都以为,这个迟迟没有落地的孩子,应该出来了。可是守着消息的宫妃们等到最后,只得到了“顺媛近日可能生产”的消息。 从那天开始,皇帝江承光再也没有踏足后宫。 宫妃们很大程度上,是仰赖皇帝的喜爱活着的。于是, 她们也将江承光的性情摸得七八分透了。皇帝现下必然极为烦躁, 对于那个迟迟没有降生的胎儿。 消息虽还没传到外朝, 但想来该知道的, 也都知道了。 若只是个来迟的孩子也就罢了, 万一……拖到现在, 纸面上已将近十二个月了! 因此妃嫔们反而加倍地安分起来,近来再没听到谁和谁拌嘴吵闹。连最是聒噪的汪嫔, 也被小李贵妃寻了错处禁足, 发不出半点声音。 种种诡谲之处, 不足为外道也。 一切,只待孩子降生了。 而永信宫宣明殿之中,处于风暴中心的洛昭仪, 却眉目安然。她支颐含笑,望着面前只坐了小半个软凳的绿裙女子:“现在你也见过她了,有什么想法没有?” 金羽脸上还残着些恍惚惧色,却在听到洛微言声音的那刻,立即打起了精神。 她拈起帕子,按了按唇角,也压下胃里翻涌的呕意,只剩下脸上略显僵硬的得体笑容:“娘娘智计深远,嫔妾深为叹服。” 洛微言望着她的神色,便似露了些欣慰:“我原就同白术说,你是个可造之材。好孩子,如今果然叫人刮目相看。”语调大为柔和。 可是,想到前一刻所见的,冯韫玉是如何恹恹地躺倒在床上,眼窝深陷、肚腹高挺,手臂青筋暴起——好似所有的生命力都被那个贪婪的婴儿给夺走了。 现在的冯韫玉只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只是一具生产的机器。 纵然近来渐渐转了性子、硬了心肠,金羽仍然感到深切的恐惧。 可是她逼迫自己稳住心神:洛微言带她去看冯韫玉,不是要看她如何畏缩恐惧的!难道现在还回得了头吗?既然已经选择了站队,那势必要发挥出自己的价值来! 我绝不能沦落到冯韫玉那般地步!既然后宫就是厮杀场,我想活着又有什么错? 于是这个有着与孪生姐姐一般容貌的女子沉静一瞬——在这一刻,连洛微言都感到了恍惚——接着,她徐徐绽出了恭敬温煦的笑意。 洛微言便含笑收回了目光:金羽和金素究竟是不同的。两人同样可以沉静,但金素的背后是守护家人的决绝,而金羽究竟只是在坚定所谓的“本我”之心了。 她听见金羽这样说道: “既然此事已经定计……那么娘娘可否想过,趁势再做些什么呢?” 洛微言的表情更加欣赏起来,她示意金羽继续说下去。 “现今宫中很有对冯顺媛这一胎的疑虑,无论是引蛇出洞,加以反制。抑或是趁此人心浮动之机,除掉些碍眼的虫子,都能大大增强娘娘在宫里的威信。” “娘娘执掌宫权日久,想必人脉是不缺的。但现今李贵妃揽权,又有家世出众的宁妃携子在旁虎视眈眈。您素日以温婉示人,如今又屈居昭仪之位,倘若不砍掉几只手,怕有眼皮浅的小视了您,也不利于您和李、钟相抗。譬如,有位曾得罪于您,如今却好好受着宠爱的宫妃。” “于此,嫔妾倒是有一计……” 听着她娓娓道来,洛微言的眼神愈发变得明亮而肯定。末了,她莞尔一笑。 “照你这样说,倒是条好计。那么,便拨几个人给你,算是让你试试手吧。” …… 永乐宫九华殿。 姚黄默然退出,与守在外头的桑葚示意,又向小宫女吩咐: “先头秦司膳送来的好菜,且先温着,主子与薛婉仪想来还要说一会子话。除了我和桑葚,你们都回去做事罢。” 小宫女们各自退去,姚黄便立到侧边去。桑葚亦静默无声,将门扉掩紧。 越荷搁下羊毫,理了袖子。见对面的薛婉仪仍然垂首细思,脸上却有一股决然之色。不由问道:“你真的想好了么?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你冒这个险。” 薛婉仪抬起头啦,眼眸寒亮如星。 “我既托庇于你麾下,这本就是应有之义。更何况,事涉霍昭……思贵妃。” 她来到越荷这里,所求的从不仅仅是庇护,更是为枉死的霍妩讨回公道。 薛婉仪问道:“你我已推敲数遍,我绝不会拖你的后腿。只是昭仪,你果真想好了么?要在这时候反击洛氏。我虽日思夜想着为思贵妃复仇,但来到你这里,已做好蛰伏的准备。” 她的意思,是没有料到越荷在自己尚未出月子之时,便决定发动反击。 越荷漠然道:“你亦知这是反击。我与洛微言,因姚黄追查贤德贵妃之事,已然结仇。她掌着宫权,天长日久,总能对我加以掣肘。因此,我必须要对付她。” “这一点上咱们目的一致。更何况我当年在仙都宫,与思贵妃总是有一二分情谊的。” 薛婉仪微微一笑,她知道越荷最后一句话,只是给她面子。但这并不妨碍两人合作。 其实越荷心里有更多缘由,不便说明: 比如洛微言极大可能参与了她前世之死。 比如洛微言的野心越来越大,若放任下去,她迟早会对下一个李贵妃伸出毒手。 再比如,皇帝对李家及玉河愈来愈防备,已将霍妩之死算在了玉河头上。倘若能抓住洛微言的把柄,能否让皇帝稍稍愧悔玉河之无辜呢? 故而这件事上,她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既然她觉得自己黄雀在后,可以趁这时节出手。”越荷道,“那我们正该给她一下厉害的。毕竟,她的谋划再好,再是把薄弱处做成陷阱……冯韫玉,也还活着!” …… 次日,平静已久的宫里,忽然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素来默默无闻的迟美人,因裁制给二皇子的帕腹格外精细,被宁妃大为赞赏。皇帝闻言,亦赏赐了这位入宫多年、几无盛宠的女子。 经宁妃进言,迟美人受到封赏,从多年不曾变动的美人位上,一跃升为贵人,且得了一个封号“雅”字。是为雅贵人。 雅贵人的晋封多少在宫里引起了些涟漪,尤其是当下人心浮动的关头。 这是宁妃在无声地宣示权力:如今,宫里的掌权者不仅有李贵妃和洛昭仪,更多了她这位育有皇子、前途光明的宁妃。最重要的是,她能给跟随她的人好处,雅贵人就是一例。 有人心动,有人嗤笑,但宁妃的权势已是不争事实。 而试探着投诚、却得到了意想不到好处的雅贵人,她亦是显得十分喜悦,万分感谢宁妃。雅贵人自从入宫以来,圣驾只接过两三回,位份更是从未变过。 如今因高位宫妃轻巧一言,晋封做了贵人,怎能不令她百感交集。 雅贵人虽然位分卑微,但是在宫里的年份久了,自然和一些门庭冷落的宫妃有所来往。这些女子都没有圣宠,如不抱团取暖,岂不活得更加难过?此番她略略得志,虽仍是不敢轻狂,却也和几个素无圣宠的姐妹私下聚了一番,大大称颂宁妃,惹得众人心动不已。 但是,在宫里所有人都认为,宁妃已借雅贵人达到自己“千金市马骨”的目的之时—— 这位新封的贵人,乍着胆子去到了永信宫,请求拜见怀胎日久的冯顺媛。 …… 宁妃、洛昭仪,加上一位怀着身孕随时可能生产的冯顺媛。 雅贵人一脚踏进这漩涡,人人都在猜测她是否有什么依仗。或者,这是宁妃的指示? 可是永信宫中,宣明殿内。 迟氏在洛昭仪面前深深地垂下头,言辞卑微至极: “冯顺媛温柔谦逊,素来与人为善。当初多多少少也帮过嫔妾……如今她怀着身份,姐妹们既是欢喜,也很有些担忧。故而嫔妾想求见顺媛一面。一来告知她嫔妾晋封之事,也让顺媛开怀些许;二来探望于她,毕竟顺媛的情况,总让嫔妾们不能放心呀。” 她头垂得那么深,声音又那样颤抖,于是见不着洛微言无声无息的微笑。 冯韫玉这人,虽然不讨皇帝的欢心,却颇有几分亲和力。高位嫔妃多看不起她,不肯买账。但对于那些失宠多年的女子,冯韫玉境遇比她们好些,却从来愿意和她们相处,也肯帮些力所能及之事。两三年下来,总有些情谊的。 雅贵人微微瑟缩了一下,更加恭顺地站好。 她听见了洛昭仪的声音: “……雅贵人,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你向来安分懂事,难得提一次恳求,又如此合理。本宫倒是不好拂你的面子。” 听着雅贵人喉咙里压抑着的喜泣之声,洛昭仪微微叹了口气。 “只是你要晓得,顺媛这胎无比重要。她孕中体弱,兼身体也不大好,常常昏睡。你决不能惊吓了她,晓得吗?顺媛如今有些多思,如她同你说了些胡话,你也不可乱传,以免毁了皇子生母的声誉。本宫说的这些,雅贵人你都要牢牢记住,知道吗?” “知、知道了……”雅贵人怯怯地答。 她其实此刻已有些后悔,但亦知不能当场反口:“昭仪娘娘大恩,嫔妾永志不忘。” 洛昭仪遂微笑道:“那你便去见她罢。” 于是,永信宫怡春阁,这座被众人猜度不休的宫室,便对着雅贵人敞开了。 她走入时,尚且有些胆怯和好奇。 但是,当雅贵人离开这座宫室之时,她的脸变得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当交好的宫妃试探着向她询问冯顺媛情况之时,雅贵人只是闭紧双唇,使劲摇头,不肯出言。 如此一来,猜测便演得更厉害起来。 窥星阁内,金羽描了黛眉,对镜粲然。 “我所料的,果然不差。”她眉眼弯弯,“不敢去向冯顺媛刺探,可雅贵人这么个软柿子,谁不想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来呢?可惜,这些人胆量仍是不足。枉费我许多心思。” 一二日内,雅贵人的清华阁,常有宫女出入。许多妃嫔向雅贵人送上晋封贺礼,间或打听什么。雅贵人通通谢过,却是咬紧牙关不肯说。 清华阁在昭阳宫中,此宫自顾盼失宠以来颇为冷清,如今一时热闹。便惹得顾盼闭起门来,云婕妤亦约束大皇子不许走动,希冀避开这一场是非。 可宫中既然起了波澜,便不会平白无故地静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洛昭仪忽至建章宫,拜见皇帝江承光。半个时辰后,皇帝派人送了一份旨意给李贵妃,要求她盖上凤印,立即晓谕后宫。 玉河看了,那上面是: “……遂有薛、汪之党,有失德行,窥探永信宫内……” 派宫女向雅贵人打听怡春阁见闻的宫妃,都得到了这份明旨申斥。但其中,只有薛婉仪与汪嫔被点名。汪嫔素来粗鄙张狂,做出这种事也并不稀奇。 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么…… 当这一日的最后,洛昭仪的宫女甘草来到永乐宫中,请理昭仪派出宫女旁观,当众宣读申斥旨意,并在最后将薛婉仪禁足三月的时候。 大约所有人都认为,这次,是越荷一派吃了亏。 第112章 宫权之议 洛微言一时间,竟有些草木皆…… 有人吃了亏, 自然有人得意。 金羽便笑意盈盈地斟了酒,向洛微言举过一回,满饮入喉。 “此番虽不算让她伤筋动骨, 好歹也伤了臂膀、下了面子。要紧的是, 晓谕了后宫,此后那些眼皮浅的,便要噤若寒蝉一段时日, 知道我们娘娘亦不好惹了。这岂不是少了许多麻烦?” “如此,羽为娘娘贺。” 洛微言放了茶盏, 言语和煦:“贵姬劳苦功高,我是不会忘的。” “岂敢岂敢。”金羽连忙开口,姿态放得极低,“若非娘娘指点,嫔妾如何能够得计?不说别的,单是与宁妃商议, 让她简拔了雅贵人, 便是奇谋一桩, 嫔妾万难想到的。” 洛微言便有了些真切的笑意: “这有什么?你且记住。虽则我与她都志向深远, 将来难免一战。可如今既双方得利, 亦可以商议合作。我为她宣扬擢拔雅贵人之事, 任由低位宫妃心思动摇,生投靠之念, 宁妃坐收渔利。又如何不愿应我之请, 早些行‘市马骨’之事呢?” 她未道出口的是:钟薇前次生产惊险, 究竟谁做了手脚,双方都心知肚明。但她们其实是同一种人,无利不起早。只要合适, 的确可以暂时联手。 只是合作的时候,需得留一手。否则钟薇反咬一口,也绝不会留情。 金羽不知前事,听了只是叹服:“娘娘智计深远,嫔妾难及万一。” “只引出了一个薛婉仪,到底有些不足。薛婉仪与理昭仪隔了一层,理昭仪又与贵妃隔了一层。”她的神色,好似无限惋惜,“倘若让风声传得更猛些,教旁人觉得咱们对冯顺媛做了什么,自以为抓住把柄,再兴冲冲跑到皇上面前去……闹出那阵仗来,才算尽全功呢。” 洛微言道:“你初次试手罢了,以后难道没有机会?” 于是两人撂下这个话题,又随意说笑。只是名为说笑,金羽却搜肠刮肚,想着伶俐话儿,不时哄得洛微言轻笑。可她的后背上,早已冷汗微微。 “对了。”闲谈一阵,金羽忽然想起一事,“此番嫔妾试手,虽有诸多所得,亦难免有不解之处。永信宫现今娘娘掌管,另有嫔妾、冯顺媛与一个贺芳仪居住。” “嫔妾自然唯您马首是瞻,冯顺媛亦即将产子,独那一个贺芳仪。她美则美矣,鲜少接驾,位份更是寻常。嫔妾引着雅贵人来时,险些撞上她,那神情亦是冷冷的。” “嫔妾于是心有疑虑:以娘娘的身份手段,难道不能收服这么一个无宠的低位嫔妃么?何苦将她放在自己宫里,平时没什么,关键时候难免碍手碍脚。抑或娘娘别有安排……?” 她这倒不是排除异己,确实是,之前的行动里,贺芳仪的存在使她受限了。 永信宫就那么大,进进出出,有个无法信任的宫妃在那里,虽然她总是闭门独居,也难免叫人多思量一回。洛微言掌宫权这么久,必然要将自己的宫室打造得铁桶一般。 却如何留下了这个有些桀骜的贺芳仪? 但见洛微言怔了一怔,道:“不妨事。你来得晚,有些事情不晓得。这姓贺的女子,和宫里一些旧事有牵扯。皇上对她,有几分在意。” “你只要礼待着她,平日里倒不需在意什么的。” 却并未回答将贺芳仪留在自己宫中的缘由。金羽听了,虽则不解,却也知道这是洛微言所不愿说的。只好答应一声,重新拿出笑脸来。 “这回虽然占得上风,那些人未必服气,兴许还要谋划反击。越氏是个能沉住气的,但李贵妃可不善隐忍。如此一来,说不得还能撞进咱们网里。” “只待娘娘得子……” 永乐宫九华殿。 “永信宫内是否有问题,这是一定的。”几日前,越荷这般与薛婉仪分析道,“关键在于,皇上怎么看。洛微言如此大胆,做引|诱之态,必然是铺好了陷阱。” “到时候,就算咱们戳穿,她自然有一套言辞使皇上信服。” “所以,除非弄清她找好的借口是什么,我们不能这样做。” “我明白。”薛婉仪的神色清冷,“只有让她以为自己得计,放松警惕,我们才能一击得胜。和敌人见招拆招,走入她布置好的节奏,是最傻不过的了。” 她以棋敲案,遽然落子:“不如,直捣黄龙!” 而现今,薛婉仪为了让洛微言放松警惕,已经自行走入局中。她受三月禁闭是凤印盖了章的,越荷亦无法探视,不能与之商议。 虽是计划好的一步,仍感叹她的孤勇。 越荷拾起那枚棋子,再问姚黄:“上回秦司膳来咱们这儿,没露破绽吧?” 姚黄略带自豪道:“秦司膳本就被认作是咱们的人,偶尔来关怀一趟娘娘饮食是否香甜,看看食物是否合季节、利玉体,谁会觉得有问题?” 然而,秦婉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她的尚食局女官身份。 她在宫里的时间那样长,又处在尚食局那样的繁忙之地,认识的人之多,绝对远超想象! 越荷呼出一口气:“若真能成功,我当面谢她。” 随即起身微笑:“玉河处,应当有响动了。” 入局的人越多,布局的人才会越疲于修补。更何况,玉河此番并非浑水摸鱼,越荷也不仅仅是要让洛微言稍受打击。她更想要的,是借此机会真正成为执棋者! 毕竟,洛微言与越荷,如今都是从二品的昭仪啊。 薛婉仪被明旨申斥的次日,小李贵妃以精力不济为由,送了些账册去九华殿。并且让人传话说:“理昭仪人品贵重、通理明义,皇上亲赐之封号可为证。如今既已位列昭仪,是时候学着看看宫务了,也好早日来帮本宫的忙。” 尽管是私下传话,却如昨日洛微言得到的旨意一般,立刻、而且是自发地传遍了全宫。 人人都意识到:这是李贵妃的反击! 洛微言以昭仪之身打理宫务,纵然她资历更高,但身为皇子生母的理昭仪,难道就没有资格吗?李贵妃这是在引理昭仪入局,是要在贵妃、宁妃、洛昭仪三足鼎立中,增加自己的力量! 这样,李贵妃一派,在宫中的话语权势必会扩大! 着实一着妙棋,虽然看似简单,但理昭仪入宫不过两年多。资历如此之浅,宫中人按既定思维,并不以为她可以插手宫权。 此次薛婉仪被关,人人以为李贵妃要发怒、要如何以牙还牙。谁料她别出机杼,直接提出让越荷进入宫中权力中心,这是狠狠将了洛昭仪一军! 一时间,倒有不少从前觉得李贵妃年轻粗疏的嫔妃,对她刮目相看,并考虑着是否靠拢。 而永信宫中的洛昭仪,却是罕见地打了一个杯子。 “她要做什么?”洛微言的脸色微微扭曲,“她不是向来只会憨头憨脑,怎么突然就知道要图里子了?”宫人连忙安慰:“任她如何也是徒劳,理昭仪资历那样浅,不能服众的。” 洛微言却摇头叹气道:“这一次固然不能成。但李贵妃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本来觉得理昭仪无资格插手宫权的人,就会推翻一次思维。这样到她下次提时,阻力便更小些。” “原本越氏兴许要养上三五年的人望,这样一来,时间便大大提前了。越氏那名字、模样、手段,本也是劲敌。她要插手宫权,我如何不气不急,这才一时失了态。” 又皱起眉头:“只是越氏也是个聪明人,难道看不出李家是条要沉的船么?还敢往上靠?抑或是自负凭身份可以免于冲击……” 这般的思忖,终究是无果。 洛微言最终只能沉下脸来:“罢了,这次是我失算。只是李玉河不选择迎面回击,而是肆意出招。这终究难以防范。如今只好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了。” 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容易过去,就算只是李贵妃让理昭仪插手宫权的一次试探,但借着帮忙的名义,越荷的确开始看账册了,这是说得过去、也不能阻止的。 洛微言自然想要弄清楚,这两个人如此急切的背后,是否会藏着什么目的。 而当她亲自查到,玉河送往九华殿的那些账册,所载的全是永信宫近一年的饮食、药材、衣料取用之时。洛微言的情绪波动,便更加剧烈了。 就算她相信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但被人盯着查,这种被动防范的滋味绝不好受。 洛微言是个多思多想的聪明人,最后关头,她绝对不许出纰漏。她开始代入越荷的角度,揣测她会怎样出招,会从哪个地方攻来。 一时间,竟有些草木皆兵。 洛微言亦知道自己是入了对方的局了,但是,她总不可能明知道有危险而不去防范。见招拆招,咬牙硬撑也是一个办法。左右离那日子只有几天了,到时候便知道谁是胜者。 她眼皮略略青了一块,口中喃喃:“饮食药材……会否我想错、或者想得太多?” 叫来帮忙猜想的金羽,一言惊醒了她: “宫权不仅是看账,更是调动人手。会不会,她们的目的从来没变过,仍然是冯韫玉或者雅贵人?尤其是后者,那个软弱的性子,只要能守住风声,秘密地当面逼迫于她,估计无有不说的。” 洛微言按住乍惊的心跳,缓缓出气:“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我总觉得,她们的气魄不会这么小……兴许,冯韫玉,才是真正的目标。只是,我们的理昭仪将会怎样做呢?” 她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猜想,神色也更为镇定,浅笑重新回到脸上。 当这一日,洛微言重新梳理宫中近期事务,发现了年前祭祖一项时。 她轻轻敲击桌面的手指,忽然为之一顿:“找到了呢。” “原来……是这样的小伎俩啊。” 第113章 除夕有宴 今夜的九华殿,便托付给你了…… 在祭祖仪式即将开始的前夜, 洛微言忽然提出,理昭仪越荷也应参加。 此事自然在宫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祭祖,对于宫妃而言, 是身份地位的肯定, 亦是荣耀。皇帝祭祖万分重要,妃嫔们虽无资格入祖庙参拜,亦有专门的场合行祭祖之事。 祭祖是在城外的青云观里, 来去车马劳顿、耗时颇久。妃子们留住青云观一夜,两天一夜方返宫。过程中为表虔敬之心, 不可随意与人说话交流。 景宣一朝,自皇后、贤德贵妃相继身死,后宫的祭祖仪式,往往由一位权重的妃子,带几名德高有功之人进行。过去几年,都是洛昭仪办的。 今年小李贵妃收了权, 必是要以她为首。另外新掌宫权的宁妃、资历深厚的洛昭仪, 也非去不可, 否则便易被人攻讦。 但是, 越荷凭什么去?洛昭仪别是傻了, 平白给她抬身份罢! 宫里自然颇有不平之声, 皇帝亦感奇怪。关键时候,是洛微言力排众议, 一意坚持: “理昭仪位份也高了, 这种场合, 应该有她一份的。更何况她刚刚立下大功,诞育皇子,合该将皇子生母带去, 给老祖宗们看看!” “虽则生育未久,但理昭仪康复颇佳。且本朝并不提倡月子之说,先帝更是直斥过月子污秽是无稽之谈。咱们身为后辈,自然应当顺从前辈的心意,怎可以此阻挠?” “前陈将军后裔又如何?不正该给先辈们看看,前陈是如何归顺夏朝的么!” 总之,经洛微言一番争执,终是在青云观祭祖的名单上,增加了越荷的名字。 一时之间,后宫颇感羡妒。 使她们更加酸溜溜的是,越荷很快主动推辞,说:“身子仍有些不妥,恐路上不便。”她们盼都盼不来的,越荷竟然还要往外推! 洛微言便批复:“医女随行,不必烦扰。” 越荷再辞:“三皇子尚且幼小,想留下来照顾。” 洛微言回:“自有乳母照看,无需操心。” 越荷兴许词穷,却又辞了一次:“许多资历深厚的姐妹没有轮上,我实无颜面。” 洛微言这一次的回答,语气便严厉起来: “明旨已发,你这样拖拖拉拉、不情不愿,是觉得辱没了你么?皇上看重,给你这样的恩德。理昭仪你再推辞,我们便要怀疑你的用心了。” 如此,越荷只好勉强答应:“那留下我的侍女姚黄照看惟馠吧。” 这场辞让,才落下帷幕。 …… “果然不出娘娘所料呢,那越氏果真急了,不肯出去。李贵妃亦然不悦,只是祭祖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脸面,她反而不好明言,以免被认为阻了身边人的前程。” “吁,甘草,你要牢牢记住,我此番能够扳回,全赖手里有点权力。” “是,宫权绝不该让旁人染指,也绝不能丢掉!” “越氏如何不乐,也必须被我带走,这便是以权以势压人。况且找到了好借口,她还必须谢我送她脸面呢。” “所以,越氏原本的计划,便是留在宫里?” “对。理昭仪想要直接见到冯韫玉。可是——宫权并非万能,重要的还是看掌握在谁的手中。我有宫权,她们也有,难道她们能压过我去么?” “所以,她们只能选择时机,人为塑造出一个理昭仪短暂能做主的时间段,打一个时间差。也就是把我调走,趁我不在,将一切盖章定论。” 洛微言道:“可惜这个时机并非她们制造出来的,我便可从容应对。” “理昭仪终究根基浅薄,倘若我不在,她或许可以强行闯宫取证,抑或凭着染指宫权的威势,趁山中无老虎,以雷霆之势调换人手。届时我便是回来也晚了。” “但是,我将她带走了。小李贵妃和理昭仪都去青云观祭祖,宫里便没有她们一党的人主持局面。看似不胜不败,但她们的目的已经无法达成。” “是能让那个宫女姚黄指挥?还是禁足的薛婉仪?那不是平白给我送把柄?” 洛微言红唇一弯:“所以这次,是我胜了。” “娘娘英明。待到这次祭祖归来,冯顺媛也差不多要发动了,娘娘便可见到小皇子啦!” “嘘……还是要谨言慎行啊。” “奴婢遵命!” …… 十二月二十八日,李贵妃、宁妃、洛昭仪、理昭仪离宫,往青云观祭祖。 一路上,理昭仪以“产后体虚”为由,只是待在马车内不肯见人。洛昭仪以为她计策落空、心中羞恼,一笑而过,并不逼迫。只确认了她要同往青云观,始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行。 只是到达青云观后,洛昭仪发现衣着朴素的越荷神态安然如常,心中又生疑虑。 加之她细细观察,越荷始终是平淡以对的模样,路上竟无半点异动。 不由怀疑自己是否有少虑之处,更兼担心宫中生变。只是祭祖之时,不可大张旗鼓去信问讯,再者说也就一两日的工夫,勉强安慰自己忍耐。 待到二十九日午后启程回宫,洛昭仪一面强作镇定,使人回去打听消息。一面看着越荷,她这次坐到宁妃的马车里,两人很是说了一会儿话。 总体而言,并无异动。 反倒是李贵妃颇为困倦,似乎一直在打瞌睡,将至宫门时才露了个脸。 此时洛昭仪已收到“宫中一切无事”的回报,再度料定许是自己吓唬了自己,越荷她们是黔驴技穷。最多越氏养气功夫好罢了。竟把自己吓着,实在不该。 心念一转:无论如何,到了这种时候,再怎样谨慎小心,也不为过。 时间越来越近,她的计划不容有失。倘若觉得危险,就该更加仔细才是。 于是,回宫后的洛昭仪,极为谦逊地表示,李贵妃此番布置的除夕宴极好。自己已没什么要建议的了。冯顺媛身子重,情况又特殊,现下只想闭宫照料她一段时间。 皇帝遂允。 时间转瞬而过,已至除夕夜。 洛昭仪虽身在永信宫中,多年经营的眼线却足以使她知晓一切。派去盯着九华殿的人回报,没有什么特殊动静。她略略放下心来,决意就此给这长达十二个月的计划收尾。 而永乐宫的越荷,却更换了新裁的宫装,隔着帘子与被禁闭的薛婉仪祝贺一回,乘上辇车去赴这次由玉河主办的除夕宫宴。 …… 景宣九年的最后一日,这场除夕宫宴,格外隆重,仿照早年旧例,重回兴台举行。 临近年关,宫中再如何暗潮涌动,也拿出了喜庆的装扮。从午后起,不便赴京的重要官员们,所备下的节礼,便源源不断地送入皇帝所在的建章宫中。 而京城内的勋贵高官,亦在家中清点礼单、更换礼服,预备亲去宫里向皇帝祝贺新岁。 自酉时起,皇帝来到兴台,携后宫众妃落座。一刻钟后,亲贵要臣们纷纷携家眷到来,在兴台的长阶之下,由内侍引导入座。随后宴饮开始,在乐坊奏乐之声中,妃嫔轮番贺岁。 接着是大臣贺新岁。内侍唱到名者,携礼单上玉阶,向皇帝祝贺。如此往来不绝,直至日落。 皇帝亦向大臣祝贺,宣读封赏,及对来年之展望。随后,皇帝携一些亲密臣子和妃妾,至宫门城墙之处,观烟火。向百姓发赏钱,以图吉利。 此时应已亥时三刻,皇帝回转宫中。可再与重臣设一私宴,亦可回后宫与妃子小宴,并无明确约束。守岁至钟声鸣响之时,按习俗吃吉果、饮酒、放爆竹、包红纸赐福等。 这便是除夕宫宴的整个流程了,按制,如玉河、微言这些高位嫔妃,都是要全程随从的。 但洛微言已然以照看冯韫玉为由,早早地推辞了,留下李玉河主持大局。 越荷抚摸孩子柔嫩的脸蛋,喜鹊儿吃足了奶|水,已经睡了。他每睡一回,总要一个多时辰的。这孩子虽然身体较弱,却显得落落大方,被不熟悉的人抱着照看,往往也不哭。 诚然这兴许只是做母亲,强加附会了些美好祝愿。但多少能让越荷放点心。 惟馠尚不足月,是无论如何不能带出去参宴的。 她又轻轻吻了吻孩子的脸颊,示意乳娘将三皇子抱走。前生枉为贵妃,却落得凄凉而死。今生再是眷恋爱子,她也必须拼杀出一个安全的环境,母子才能好好地活。 考虑到这是越荷产子、位列昭仪后第一次出席重要场合,兼如今谋划着宫权,她决意隆重梳妆。不必多么煊赫,也要让人感到不同。 从婉约的新月眉,换作轮廓更加清晰的双燕。脸上只敷粉、不施胭脂,双唇晕染出明艳的绯红。又找巧手宫女,梳起鹅胆心髻,堆叠斜倚,颇为雍容端雅。 发髻以八支喜鹊报春铜簪为饰,又佩攒金千叶华胜。垂于额前的芙蓉,晃动时如溅金光,立即点亮了整张脸。使秀丽容颜更添一分贵气。 衣裙选了宝蓝金绣的云鹤留仙裙,青莲色的大袖衫上隐着十二种祥鸟,手艺巧夺天工。 当她梳妆完的那刻,身后的姚黄、桑葚不由屏住呼吸,随后齐声道:“拜见昭仪娘娘!” “请起。”越荷道,随即扶住姚黄,诚挚托付:“今夜,九华殿都交给你了。” “姚黄必不辱命。”她决然回答。 越荷又望向桑葚:“你随我去赴宴,考验可不低。” 桑葚道:“昭仪娘娘放心,谁冲着您和三皇子来,谁便是奴婢的敌人!” 目光交接之时,她眼中的无畏是如此清晰。 越荷道:“好。”她的脸,转向了外面将坠的夕阳。“我们也是时候,出发了。” 第114章 相见时难 血脉相连,血脉相连,却已不…… 越荷抵达兴台, 不算太早,亦不算多么迟。 此时江承光未至,小李贵妃独坐高台。见了她, 眼睛微微发亮。越荷向她行礼, 在自己的位置坐好。见对面洛微言的位置空缺着,再边上苏贵妃的位置亦缺。 两席空缺,偏偏连在一处。玉河看了, 很觉不美,便令撤去洛微言的席位, 让顾婕妤坐到那边去。独保留了同为贵妃的苏合真席。 她这样做,虽然也合情理,到底让人心里揣摩。 这是不是,开始揽权的李贵妃,在表达对洛昭仪的不满呢? 只是李贵妃虽然位份尊贵,却只得一女。冯顺媛那胎眼看着是被洛昭仪划为禁脔了, 估摸着皇子的可能性极大。现在洛昭仪宁可不参加除夕宴也要亲自守着, 这里面……啧啧。 皇帝既然未至, 妃嫔之间有所来往的, 便趁着这难得的相聚, 互相寒暄起来。 越荷右手边坐着的是宁妃钟薇, 左手边则是云婕妤。巧合至极,三位诞育了皇子的宫妃竟然坐在一处。钟薇素来人缘不错, 又兼位高权重, 自然不少人来向她问好。 倒是云婕妤处, 来了永信宫的贺芳仪。 她们二人素来交好。贺芳仪到了,先向越荷深深一拜:“参见昭仪。昭仪风姿更甚,令人景仰。”越荷请她起来, 略寒暄两句,贺芳仪才转去和云婕妤说话。 按说除夕宴这等场合,皇子皇女们亦当出席。可惜宫中如今长成的只有大皇子与大公主,其余的三位还是年纪幼小了些。而大公主更是陪着病弱的养母,极为紧张不肯离开。 皇帝便做主,皇子皇女们由苏贵妃照看着,在未央宫摆一桌小宴,也算是陪苏贵妃过年。等晚些时候,他从城墙上回转了,便去陪伴自己的子女及苏贵妃。 为此,惟馨、惟馧及幼玉都在开宴之前,被送去了未央宫广明殿。只有年纪最为幼小、还不太能吹风的喜鹊儿,留在了生母宫殿中。 因着这桩事,玉河险些和皇帝当场吵起来。顾着年夜的计划,才忍了。 只是临别前千万叮咛,要幼玉只许和大哥亲近,不能接近苏合真,“以免惊扰她的病情”。又派了魏紫随行,托她小心。桩桩件件,道不尽慈母之心。 现今云婕妤便是在思子了。 其实大皇子已满六岁,素来健康,无需如此小心。但云婕妤还是频频出神,忍不住望向未央宫的方向。和贺芳仪往往也说不了几句话,便走了神。 这般神态,贺芳仪只得默立片刻,亦望一眼西宫,再向越荷辞别。 越荷与她点头,又在心中默默推想。 不多时,听见内监的高唱声:江承光,终是来了。 …… 已是除夕,皇帝态度亦极和煦,路上与好几个妃嫔说话。至越荷处,更是温声询问了许多三皇子的情况。末了才到上首,与玉河落座。 江承光素来不会对刚出生的幼子流露什么偏爱。 看起来,三皇子虽因生母出身继位无望。但眼下,确实很得圣心。 妃嫔们恭贺吉祥,纷纷献上寿礼。皇帝状颇欢悦,举盏满饮。玉河坐在他身侧,软语娇笑,气氛一时热络。两人竟似从无裂痕一般。 不多时,臣子们便陆续到来。 文官以苏左相为首,武官则是以成国公李伯欣为首。各携家眷,在玉阶之下遥遥一拜,随后寒暄见礼。苏相与成国公反目多年,人尽皆知,如今即便宫中相见,也面色严肃,互不理会。 唯有钟右相面色柔和,站在两人之间,分别致意。 钟家本为望族,钟右相和他女儿,如今都颇得皇帝宠信。即便桀骜如李伯欣、清高如苏修古,亦要卖他几分面子,缓了神色点头拱手。 不少妃嫔见场面如此庄重,本在赞叹。但那些生父生母便在下面的宫妃,便难以按捺情绪:小李贵妃眼圈发红,不断按着眼角才使泪珠不落。向来行止大方的宁妃亦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好似希望借此将玉阶之下遥远的身影,看得更加清楚。 金羽的目光触及镇国公夫妇,便忍不住一抖,随即又氤氲出些水雾来。 霍总兵列位颇前,他短短一年,已然列居正二品大员。只是身边并无亲眷,显得颇为冷清。 在宫中有亲族的还有督察院左督御史洛慎行、都转盐运使司运使沈公明、拾遗顾无益等。 另有一个傅北,携了妻子金氏,在席位中间偏前。镇国公夫妇过去问候时,金氏态度恭谨,却不曾抬头看玉阶之上。镇国公夫妇不知何言,唯有内疚。 金氏的丈夫傅北,如今是个白身。但除夕宫宴自有特殊之处,他并非唯一的白身。 妃子们望着亲人不甚清晰的身影,纷纷忍泪。而在这所有人中,越荷的情绪恐怕是最难以控制、又最需要控制的。眼前不知何时变得模糊,手心掐住了血却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弟弟……李月河的家人! 血像是发了烫、发了狠,要冲出身体,不顾一切和亲人到一处去,这种渴望剧烈灼烧着越荷的心。可理智告诉她,自己身体内流淌着的再不是父母的血,所谓的血亲感应,只是臆想…… 可思念就是思念,平时或许可以控制,顶着另一皮囊,如此近的距离! 似乎只要一时放肆,一时勇敢,不计较后果,便可奔下长长的玉阶,化作当年的幼童,扑到父母怀里,也跨过十多年的岁月长河。 回到李月河成为太子侧妃之前!回到她的父亲当了成国公之前! 那短暂的,家人和美的日子…… 她贪婪地望啊望啊那些许久不见的面容,心里总想着我只再看一眼,却偏偏忍不住。泪水是否已经夺眶而出?还是思念沉甸甸地坠在了地上。 血脉相连,血脉相连,没有血脉也仍然相连。多久不曾见面! 玉阶之下,李夫人忽觉眼眶一热,背过身狠狠擦拭两把。 “怎了?”李伯欣见状,自然问询。 “没什么。”李夫人勉强回答,“只是,想起了我的阿月……”她、她倘若没有出事,现在也是玉阶之上含泪望来的妃子一员呀! 李不疑道:“娘,您这是对着小妹想长姐。” 李伯欣皱了皱眉,并未言语。 恰巧此时,傅北带着酒盏过来,是要向这位于他有半父之恩的成国公贺新岁。李伯欣大笑起来,举杯迎上去:“你小子……” 傅北不避周围的异样目光,神色平和,同李伯欣相饮。 不知不觉,他的身体挡住了李夫人,同时侧过身来,忽然向玉阶上望了一眼——强烈思念的寄托被打断,越荷猛然清醒过来。这样遥远的距离,别说眼神,便是神情都看不清楚。 但她依然收到了傅北无声的提醒:不能失态。 你是越荷,前陈越威之孙女越荷。你不会对着战败你爷爷的成国公露出这种表情,你不应该对着玉阶下的任何人流露出这样哀苦的思念,你的弱点必须隐藏…… 恰此时,桑葚低声道:“娘娘,你快别看了。我知道你憎恶傅……那个人,但咱们最好同他再无交集!”桑葚在她背后,只看得到她侧过头、肩膀颤抖,却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越荷忍着痛苦,摸了摸脸上干涩,这才道:“好,我记住了。” 端起案上桑落酒,一饮而尽。世间痛苦,莫过于此。 这种痛苦绝不会止境的;她将终身在对这种痛苦的品尝之中,牢牢记着自己的身份。而越荷知道,现在才只是第一关:不多时,大臣们便要上玉阶来送节礼了。 …… “记得去年皇上过寿时,婕妤之父特地入京拜过。怎么今日仿佛没有来?” “贵姬说笑了,我父不过寻常士绅,哪里有资格常常参拜。” “这却不然。婕妤资历深厚、劳苦功高,云园主人更是皇上称赞过的良善人家。本朝恩荫虽少,但皇亲国戚,总归有些优待。婕妤不为自己,也该想想大皇子。” “可……” 旁人的说笑闲谈飘进耳朵,却飘不进心里。 越荷足饮一杯苦茶,控制着目光不要再望向玉阶下的群臣宴。环顾身侧,除了宁妃等少数人已稳定心神,许多妃嫔犹然眷恋不舍地凝望。 不少人泪盈于睫,顾盼更是泪水滚落,大睁的眼里不知是痛苦还是折磨。 玉河如今果然长进,她不再痴痴情态,反而转过身去,与江承光低声交谈。 过不多时,烟花炸响。皇帝赐的酒水送到了各个席上。传话内监下了玉阶,与下头的人交谈几句,便唱了名:“成国公、奋武大将军李伯欣,携家眷贺皇帝新岁!” 听到内监第一个叫出的是李伯欣之名,武官这边还好,文臣处却有几人脸色不太好看。 夏朝以武而立,却要以文治国。近年来,为了修生养息,也是为了抑制成国公这批开国功勋的势力,江承光不断抬升文臣地位,给予种种优待。 只是即便皇帝心中,对成国公再是忌惮嫌恶,在这样的场合,他仍是不得不承认李伯欣群臣之中位列第一的身份。 但成国公并不显得骄傲,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他追随先帝,为大夏打下江山,难道不该得到这样的尊重。辛苦一生,征战一生,为何要战战兢兢,仰赖他人鼻息。 还非要弯下腰去,自污名声,靠皇帝的心意,做一尊被善待的塑像! ——他并不是塑像!大夏亦是他辛苦建立的,当年铁马金戈何等豪迈,安能向小子谄媚。 于是,在皇帝显得亲切的注视下,李伯欣慢慢站起身来。 他没有犹豫,脸上毫无惊喜惶恐,充满着坚硬的信心。李伯欣率先大步向前,踏上那长长的玉阶。在他的身后,李夫人与李不疑紧紧跟上。 众人都默默注视着李家人踏上那玉阶,一直来到皇帝的身前。 “贺陛下新岁!”三人齐声喊道。 第115章 骄狂将军 这李将军是倚老卖老,当场为…… 如此近的距离, 如此亲切的面容,再度听到他们的声音! 越荷只觉得心跳已快到无法感知,眼睛发涩, 舌根品尝到鲜血的铁锈味。幸好, 在场的还有比她更为激动之人。玉河紧紧捂住嘴唇,激动喘|息,眼里满是泪光。 皇帝已起身相扶:“成国公请起, 夫人请起。” 李夫人是巾帼英雄,曾经在城破时保护过年幼的江承光, 因此深为他敬重。夫人中,亦是头一份的颜面。此刻她虽面露激动,仍然举止有度:“谢皇上。” 反观其丈夫,虽也是口里言谢,态度却极为从容,甚至有闲心冲站起身来的小女儿一笑。 皇帝似无察觉, 仍是态度和煦, 亲切问候着成国公夫妇。又面带笑容, 喊了玉河过来, 将她揽在怀里, 笑道:“贵妃可是想极了你们呐。” 玉河再难忍耐, 满怀思念之情倾吐而出,场面一时间, 极为感人。 这样的场面, 多像是翁婿一家, 和和睦睦。谁能料到底下的暗流?越荷怔怔看着,恍然间,自己身在其中, 又如此遥远。久别的亲人面对着面,眼光里满是眷恋不舍,可…… 在如此感人的场合,没有人会留意到理昭仪嘴唇的颤抖。 也许他们的余光会扫过她,却像对待一个陌生人般毫不在意,甚至在心里奇怪她的神情举止。没有人知道她的目光里埋藏什么,她的心里苦苦喊着什么。他们忙着把自己的目光、自己的心意给予玉河,哪里顾得上理会一个奇怪的后宫妃嫔。 越荷根本无法把目光从亲人身上挪开——父亲仍然那般桀骜,母亲似乎瘦了些。小弟呢?这意气风发又有些毛毛躁躁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呀…… 许许多多念头藏在心里,趁着没人在意,越荷多想纵情一回。 但就在这时,母亲的脊背微微一动,那半张脸好似要转过来——就算绝不可能,越荷也屏住呼吸——她真的转过来了,明白无误,而且是对着她的方向!距离那么近,越荷能看到母亲眼里聪慧而镇定的光芒,使人温暖安全,护佑了她一整个少年。 她的眼泪滚下来了,彻底忍不住了。 李夫人完全面对着她了,同时另一个人的身影出现——是玉河,原来是她扶着李夫人转向这个方向的。她嘴唇微动,似在说什么。越荷头脑发胀,什么也听不清。 她自然不会知道,玉河此刻在低语的是: “母亲,那是越威将军的孙女,现封为理昭仪,单名一个荷字。” 年轻的李贵妃神色有些微的迷茫。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冥冥中却又觉得,应当如此。她道:“我……总觉得她十分亲切。” 即便再是迂回婉转,一个母亲怎会捕捉不到与孩儿名字一般的发音呢! 玉河尚在茫然间,李夫人已大步向那默默流泪的宫妃走去。 她来到这位打扮得富丽雍容,如今却恍似个无家孩童的理昭仪面前,心中有莫名的激荡。李夫人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有什么要从胸腔里冲出来了。 这有些年纪了的、京城妇人之首,现下柔和地问道: “孩子,你哭什么?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母亲就在自己面前,温柔地询问关怀,甚至递来一方带着她体温的手帕!对越荷来说,这是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她拼命咬住下唇,忍住啜泣,再顾不得什么仪态。 喉咙里只流出一声细细的呜咽:“我想家了……” 她将那帕子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汲取着热力。 李夫人爱怜地望着她,说:“莫哭了,莫哭了。”越荷哽咽难言:“我看到你们……你与玉河……我真想娘……想我娘,我——” 听她伤痛之下,对幼女脱口而出的称呼,李夫人竟不觉得冒犯,反而更添亲近之情。闻听越荷声音哀切,心中生出凄楚:“好孩子,哎……听说你才生了皇子,可别哭伤了身子呀。” 话语里满是真情。 越荷听了,虽然只有流泪更狠的份儿,却止不住地点头。 这边的动静,自然吸引许多人的目光。但不需她解释,故事已自发被编好传颂。“理昭仪见李贵妃母女相见,思念亲人,流泪不止”“李夫人宽厚善良,安慰于昭仪,一段佳话”“……”。 李不疑见母亲与那前朝败将的孙女说话,久久不返,已觉奇怪和不耐,唤了声“母亲”便要过去。李伯欣正不露声色地同皇帝寒暄,忽然之间,他看到皇帝的神色变了。 李伯欣一时间只觉得新奇,他几乎是看着江承光长大,对他的性情颇为了解。这位从来不被父亲钟爱的皇长子,自长成以来便极为好强,从来不许自己犹豫软弱,对于这种“在忌惮的臣子面前神游”,更是视为奇耻大辱,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成国公的眼里,皇帝的神色几乎是柔和而缅怀的。 这种柔和甚至短暂击中他的心,使他想起他曾经不仅仅将大夏视为自己奋斗的成果,亦将江承光视为子侄。 只是,这时间太过短暂。内监上前小声提醒着时间,李伯欣未曾在意过的那个宫妃道一声歉意,夫人与儿子纷纷回到他的身边。前者掩去眼角的红意,示意亲子将怀中的礼单赠上。 那内监于是开始读:“成国公府献玉璧一对,明珠十斛……” 举凡勋贵重臣,该送何等规格的节礼,自有定例。大夏开国不过二十余年,尚且生机勃勃,这定例也不会成为官员的负担。自然要多送或是少送也可,只是豪族更惯于约定成俗。 更贵重的不是送不起,但为何?臣子们是靠能力说话,而非是挖空心思讨好君王。 因此,除了那些急切想要在皇帝面前露脸的、犯了大错想勾起旧情的,或是处境尴尬想借此向皇帝表心意的,节礼会重重加厚、别出心裁。 李伯欣送礼向来循例,不耐烦多加来宣扬财力,亦不在这种事上彰显刺头。 此刻他背手听着,姿态如一棵雪下青松,虽然有了年纪,仍然挺拔。礼品早已送入宫中,由内监宫女看好,此刻不过走个形式。众人也难得神思散漫,回想方才之事。 贺岁的规矩,是读完礼单之后,由大臣再上前,口称吉利之词,将礼单亲手放在皇帝身侧的小案上。随后皇帝回祝,才算是结束。 听着内监的语调起伏,礼单显然快读完了。 此时该是李伯欣上前接回礼单。熟料他只是在原地,不肯动弹。众人觉察出异样,不免吃惊心慌。皇帝的面色虽还维持着,却已颇为勉强。 待那内监读完了,犹豫着是否要亲自将礼单交还。 李伯欣这才开了口,手抱于胸:“不疑,你去向皇帝祝贺。” 此言一出,众人遂惊。 让亲子代为祝贺不是不可以,但这一般发生在重臣衰老无力、或是染病不能行的情况下。而且要提前和宫里知会。这样,便可上演一出君臣相当。 如李伯欣这般,自己明明身体康健,却当面让儿子代为祝贺的,可以说是藐视了! 朝臣中的细微议论声顿时消失,正拭泪的玉河亦然身子一僵,带着些恐惧地看向老父,又去望江承光的脸。越荷亦望着皇帝的脸,只觉得心脏要从胸腔里扑出。 江承光的神色已经变得深沉僵硬,好似有一张面具粘在了他的脸上。 他道:“成国公此为何意?” 而众人已听见成国公洪亮而豪迈的声音,带着十足的长辈气: “当年老臣追随先帝,打天下多年。如今老臣的儿子已经长成,合该追随新皇。故而老臣将儿子领来,叫他上前。也给皇上瞧瞧,是否满意这小子!” 倚老卖老,兼有为子讨官之意! 成国公竟然如此骄狂!玉河捂着嘴,面露惊容。李夫人的脸色变得难看。群臣亦颇为躁动。 感到鼓舞的开国武将,深为愤怒的保皇文臣,还有犹豫不定的骑墙派……一时间,伴随着李伯欣唇边那缕淡淡的笑容,场面竟定格如画卷。 而打破这寂静的,是年轻的李不疑。 成国公嗣子的脸上满是意气风发的喜悦之情,他从不知所措的内监手中夺走礼单,大步上前,深深一拜:“李不疑拜见圣上,愿圣上新春安康,愿为圣上镇山河!” 何等的意气,俨然一个年轻得多的李伯欣,只是少几分心机深沉。 皇帝的脸色逐渐趋于冰冷。气氛一触即发,这刻无数人的心悬了起来。他们都捏着一把汗。皇帝是要选择翻脸么?可他是否真的做好了翻脸的准备,又能否承受与李伯欣决裂的代价? 最重要的是,在这场帝将之争中,自己应当如何抉择?! 只剩一个李不疑,朝气蓬勃地喜悦着,等待被封赏。 越荷已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所有人,都在盯着皇帝的脸,看这位帝王将会如何选择。 忽然间,江承光的脸上扯出了一抹极为怪异的弧度。 他张了张嘴,好像是想要做一个微笑的表情。李伯欣的眼睛眯了起来。江承光的话头,在无形之中顿了一顿,可他开口却是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从有些干涩,到逐渐真情实感。江承光仰天大笑,慨然道: “好!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成国公,你这儿子……” 却在此时,忽然有内监疾步赶来。 那内监神情匆忙,略带些喜悦。赵忠福将人拉到一旁,严声询问几句,又急忙拉着人回来。他毫不犹豫,选择插|入两人的对话之中,跪下高声回禀道: “恭贺圣上!永信宫处传来讯息,冯顺媛已经发动!想来,除夕夜要添一位皇子皇女了!” 第116章 何乡乐土 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 “好!好!好!” 片刻之后, 皇帝大笑起来,连说三个好字。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那毫不作伪的喜悦之情——不仅仅是即将得子得女的激动, 更是这消息来得太及时、太巧妙了! 果然, 下一刻,早有臣子当众出列,遥遥一拜:“臣苏修古为陛下贺!” 随后, 钟相、镇国公等亦纷纷为贺。连先前气势咄咄的李伯欣,也不得不在众人的裹挟之下, 心不甘情不愿地抱拳道了一句:“恭贺陛下。” 江承光心中喜悦之至,转头向内监吩咐道:“多叫几个医女去微言那里听命。告诉她,待这一胎下来,朕重重有赏!” 又看到仍拜在地上的李不疑,江承光心中大悦,上前将人扶起, 道:“看来是上天发愿, 若得一位皇子, 便该由你来佐之。如此, 倒不必急于一时了。” 这是四两拨千斤, 巧借名目推卸了当场给李不疑授官之事, 又温情许诺,李家未来仍可追随下一任皇子, 仍有富贵可享。 李不疑听了, 虽遗憾暂未得官, 却也颇感受赞,高声道:“谢圣上恩典!” 群臣听了,既有失望的, 也有暗自赞许皇帝应对巧妙得当的。 只是,皇帝虽然迫于情势,随口一说……倘若那冯顺媛真的得了皇子,又归于高位嫔妃抚养。那么,有今日的一言,未来的前途,还说不准呢。 至此,李伯欣也唯有心怀不甘,携子退下。 宴会,再度和乐融融起来。 …… 大臣们一位位上前,道着吉利话儿,也送上礼单。 桑葚见越荷始终背部僵硬,不由心生担忧,悄步上前,问道:“娘娘、娘娘……可是时候了?奴婢该去办事了。” 她但觉越荷的身子一颤,好似梦中惊醒,随即一股大力攥住她手腕,直捏得生疼。 桑葚忍着痛,轻声提醒:“昭仪娘娘……” 她听见越荷略带喘|息的声音:“不,你别去!” 此时,正值霍总兵上前给皇帝贺新岁。他身边并无家眷,显得形单影只。深深拜下,语带哽咽:“臣霍兆贺圣上新岁,霍氏举族深念天恩……” 皇帝的模样亦极为唏嘘,亲自走下去,握住霍总兵的手,追忆思贵妃。直说得霍总兵泪流不止,又多加恩赏一番,这才罢休。 与此相比,他先前看向李伯欣的目光,哪怕显得亲善之时,也寒意刺骨。 越荷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惊肉跳之至。 “不,不要你去传话……”她说完这些,犹觉不够,心中的恐惧如小孔,渐渐被虫子咬得越来越大,不做点什么便难以平息,“我亲身去!” 话一出口,登时醒神。越荷坚决道:“此事不必劝阻,我必须亲自过去!” ……从皇帝对李霍截然不同的态度之中,有些足够令人清醒的东西。原先布好的局,假如不改掉这一步,兴许,会反遭其殃,甚至牵连到家里! 必须将李家的痕迹清理干净。 望着桑葚惶然的目光,越荷再度强调:“事关紧要,这回,我非去不可了。” …… 浅蓝色宫女裙裳,外滚一圈鼠毛。发上簪两朵绒花。 这是冬日里最常见不过的宫女打扮。 桑葚实在拗不过越荷,但以堂堂昭仪之身,亲自去……未免太难以解释,也太显眼了!于是,她只得取了宫女衣物来,然后借口理昭仪洒了酒水在身,扶她更衣。 好在原先也预备了由她传话确认,桑葚大宫女的打扮过于出挑,才备好了这一套普通宫女衣物。越荷与桑葚的身量相仿,倒穿得进去。 时间着实紧张,换好衣裳来不及说话,待桑葚望过了风,越荷便即刻出发。 临行之前,桑葚紧紧握着她手:“小姐,我……此去一定小心!” 越荷深吸口气,与她沉重点头。 “冯顺媛终于生产,也不知洛微言如何将时机计算得如此之好!永乐宫处,薛婉仪与姚黄——罢了,我信她们一定能做到!桑葚,你要时时留意,一旦成功,立刻通报!” 这女孩含泪深福:“奴婢记得了。” 越荷与她道别,身影随即没入黑夜。 …… 兴台本是大宴之所,虽然景宣一朝不曾动用几回,但规格却是齐备。 越荷一路低着头,绕过几处宫人的聚集,来到东宴阁。守门宫女询问她来此作何时,越荷便压低了嗓子,轻轻地答:“奉李贵妃之命,来清点礼品。” 这本也是掌凤印之人的权力。宫女不疑,由她入内。 越荷便走了进去,只见灯火摇曳,珍奇礼品堆叠如山。不少健壮仆妇、士卒家丁,都在此等待清点完成。有拘谨束手站立一旁的,亦有守着礼品面容肃穆的。 兴台最早的设置,便是为了大宴群臣。故而,其位置在群宫之前,与外朝颇近,方便出入。偏阁侧殿,亦为此而置。其中东宴阁,便是专门让大臣的随侍等候,或暂时放置礼品之所。 众臣贺岁,礼品运进来总需要时间,便需一地暂放。 越荷前生掌管宫务,故而对这不常启用之所,也是心中有数。健妇家丁们只能在此,不可入内,但宫人来此清点却是无恙。她快速扫了一眼,便找到了欲寻之人。 李矩,伴随父亲征战数年、被赐予姓氏的孤儿,此次被派来盯着节礼呈送。 这可不是小事,送给皇帝的节礼若出了问题,便是不敬之罪。李家树大招风,更应警惕。故李矩一路小心盯着,直到宫人一样样清点无误,他才稍稍放下了心。 转瞬又念起小姐私下传信,吩咐府里去联络人的事。 应当要不了多少时候,那些老兄弟就要到皇帝面前了吧。只不知道小姐的目的,能否达到?想到皇帝如今愈发抬举霍家,李矩心中,有些不安。 此时,却见一位垂首的蓝衣宫女走进。 李矩是久历战阵之人,从不缺乏警惕,顿时喝问道:“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那宫女却半抬起脸,声音有些发涩,像是刻意掐着说话。李矩愈发怀疑,却听那宫女微笑地说道:“……我奉命来清点几家节礼,见您身边这桃子玉雕好看,忍不住过来瞧瞧。” 大定帝曾赐给李家一座桃园,从此李家时常以桃回礼。 李矩听了,仍是犹疑。那宫女继续说道:“真像活了似的!叫人看了也馋。想来桃子若会说话,必然也忍不住自夸汁水香甜……” 听到宫女的话,李矩的神色已然一变。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随即侧过身去,嘴里却笑:“你这丫头不知,我们李家的桃子确实甜,往年总要往宫里送几箩筐,两位贵妃娘娘都爱吃。可惜如今时令不对,你……” 便听到那宫女嘴里吐出极轻的几个字:“换江。” 李矩听了,微微点头,示意明白。 那宫女此时才抬起头来,深深看他一眼。李矩一时间,只觉得那目光将他定在原地,有一种亲切之感。过了许久,才想起来:怪了,怎么一个小宫女,模样生得如此之好,且白净细腻的? 而越荷此时已强作镇定地出了东宴阁,忍不住抬袖拭一把泪。 “桃儿成精,自夸汁甜”,是李家的一道暗语。 这暗语一出,便意味着是自己人,接下来的话便会被相信。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让玉河再去通知李家人临场修改计划,而遣桑葚去,又无法确信。 毕竟李家并不知道今晚的一切全出自理昭仪谋划,他们只是在执行二小姐的命令罢了。 因此,她只能在情急之下瞒天过海,换上宫女服装,亲自过去,当面以李家人才知晓的暗语,示意修改计划。如此,得以周全。 越荷也并不担心会被戳穿:李矩虽在李家地位不低,但并无资格出席大宴,更不会知道理昭仪什么模样。对他来说,只是个宫女情急之下来传话。知晓暗语,自然是李贵妃所告。 而李家得到的也只会是李贵妃临场改计,派宫女来通知的消息。谁会抓住个宫女不放?宴散之后李家人便要出宫,也不可能去向玉河当面询问。 如此,她只消后面寻了借口,找玉河背书,便可悄无声息,脱身而出。 能做的都做了。 越荷快步走回,行经兴台侧边时,忍不住回首遥望。 李家人的位置上,缺了李夫人。越荷心中挂怀,却不敢久留。匆忙回了去,与忧虑不已的桑葚入内间换了衣裳、重梳头发,才若无其事地回宴上坐好。 …… “贺陛下……” “贺陛下……” 已至酒酣耳热之际,现轮到许多普通臣子敬献节礼。这些臣子寻常都是远远地见皇上,趁此机会恨不得多留下些好印象。故而礼物多有精巧用心的,词儿也讨巧。 江承光便也温情勉励,做足了明君开怀的模样。 只是以越荷对他的熟悉,总觉得皇帝眉宇间仍有些阴郁之色,难以化开。 又在心中推算几回,和身旁的妃嫔们聊几句永信宫传来的消息,得知冯韫玉仍在生产。 越荷便低下头去,默默算着时间。果然,在大臣们祝贺完毕之后,经内监通传,便有二十多位寻常百姓打扮的老少长幼被请入殿中,与皇帝问答。 这是大宴例行的环节之一。百姓中挑选德高望重之人,为皇帝贺岁,亦表朝廷关心民生之意。且百姓的选择也有计较:致仕老翁、商贾幼童、寻常百姓、退伍士卒,各类都要两三人。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越荷的目光,便停留在那些退伍士卒之中:他们是从大夏各地被提早召来,多是在立国之战中建过功的。个个穿着虽不富贵,却也显得干净体面。整理地排成一列,颇有军伍之风。 其中一个苍老、略带驼背的士兵,动作却慢了一拍,化不开的是皱纹里的愁苦。 越荷只看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而在皇帝离席,预备好生加以关怀,以表爱民如子的心意之时。 老卒列伍中,那苍老的士卒,忽然“扑通”跪下,眼中热泪涌出。 他深深叩头道: “老卒死罪!扰陛下除夕贺岁之兴,老卒死罪!陛下容禀!” “老卒等,原为陛下龙骧军之旧人,因伤残归乡,居于江西道,共计一百三十七人。如今身有残疾,无法自立。穷困潦倒,不能维生,陛下赏金又被吞没。孤苦伶仃,辛酸无尽!迫不得已,代战友们前来,乞求陛下做主!” “恳请陛下为老卒们,做主啊!” 话未一半,老卒抓住身上棉衣两侧,双手猛地发力,“哗啦”一声,将那棉衣撕得粉碎。 顿时,众人只见些发黑发霉的絮草,满天乱飞。那原本打了些补丁、却勉强能称整齐的棉衣里面,缝着的竟然是一件破烂不堪、寒酸至极的外袍! 第117章 木兰无兄 景宣八年慰问龙骧军老卒的,…… 那件寒酸的外袍, 就这样展露在所有人面前。 也许是为了面圣,这件外袍被浆洗了多遍,许多地方都发白、破烂起来。絮草满天乱飞, 即便是在老卒异动时便冲上去的守卫, 见到这样一件不堪的外袍,也忍不住停滞了一瞬。 老卒伏跪于地,含泪叩头, 被守卫按在地上也不闪不避,只是口里道:“请皇上做主!” 江承光的脸色已经发青, 看不出是恼怒还是其它。他的一只手按在案上,身体前倾,嗓子有些压着。他问道:“你说……你是龙骧军的士卒?” 老卒哽咽难言。因他方才忽然出列,守卫们上前制住他时,已经搜过了身。此刻便有人搜出一物,由赵忠福验看后, 立即捧到皇帝面前。 那是一块蛟龙玉佩, 老卒道:“这是皇上昔日赏给老高的。” 江承光接过, 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 脸色更加凝重。群臣妃嫔, 此刻无不噤声。但听皇帝低声问道:“老高?高严……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老卒刘善。皇上应当不认识老卒, 但昔日龙骧军中,无人不念皇上的英明果敢。大定十八年末的三原埋伏, 李侧妃星夜传信, 皇上得讯后即刻命将计就计, 取得大胜。老卒当时为南路程偏将麾下溃兵,于此战后被皇上收拢,从此成为龙骧军一员。” “十九年二月的范邑围战, 老卒随队列冲锋,为十五先登者之一。八月的南蜀陵道夹击,皇上亲自到阵前喊话劝降,致使大批逆陈士卒投降,当时老卒便护卫在前线。” “十一月的栗山守卫,老卒等连守半月,饥饿疲惫,战友杨苦根伤重昏厥。皇上与李侧妃不顾危险,亲上城楼,多番鼓舞,并将自己的药物分给老杨,他这才活下来。后来阳城遭伏,老杨为报皇上恩典死战不退,最终战死。” “二十年的雍州作乱……” “二十一年河谷奇袭……” 这桩桩件件,由他一一说来,细细历数自他加入龙骧军后,在当时还是太子的江承光指挥下,参与过哪些战斗。当时的江承光做了什么,他自己又做了什么。 听他如此叙述,众人仿佛又回到那天下未平的时光。铁马金戈,断臂残肢,鲜血哀嚎,亲人分离……小李贵妃掩面啜泣,越荷亦听得一瞬恍惚。 皇帝的面色不觉间柔和许多,他忽然道:“这么说,雍州那次,你们没被打散,是因为李侧妃在敌人箭矢下冒险冲到军阵侧边,连续喊话,告知援兵将至……” 名为刘善的老卒深深拜下:“是。其实当时许多士卒已经力气尽丧,再无生念。是李侧妃多次冒着箭矢冲到近前,高声喊话,老卒等才坚持下去。熬过五个时辰,终是等来了先帝的援军。” “当时老卒等侥幸活命,都深念李侧妃之机变果敢。前些年……贤德贵妃的消息传到江西道,老卒等都深为憾恸。” 群臣俱在,李伯欣正在下面,他听到已故长女的旧日所为,不禁侧耳倾听。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又略带遗憾痛惜。 皇帝忌惮李家,设法消弭李家在军中的影响,已是无可避人之事。可是,他竟然毫不犹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细细地追问起那次雍州围困时,李侧妃全部的举动。 这一问一答里透出的缅怀追思之意,于大臣们自然是些许暗示,但于越荷,却是无法言语了。 良久,皇帝方深深一叹: “是啊,贵妃她……她是这世上难得的好女子。她走得那样之早,朕亦是深为痛心。二十年时朕受创昏迷,无怪军伍动摇。却不知道,原来是她多番冒险、近前传讯,才稳住军心。” “贤德贵妃聪慧果决,当年随朕从军,有木兰之风。可惜她为成国公的第一女,生于战乱,长于颠沛,父亲常在军中,亦无兄长可靠。嫁予朕后,也无几日安闲……” 说到这里,他似乎再忍不住,举袖拭泪。 玉河等人亦然垂泪不止。宁妃道:“臣妾虽未见过贤德贵妃,却多听闻其事迹。贵妃出入军伍之中,照料圣上,情急时亦能持剑杀敌,护佑君王,深为可佩……” 皇帝郁然道:“不要说了。”宁妃微微一惊,这才住口。 皇帝又沉默片刻,方温和了声音,道:“放开他罢。刘善,方才朕听了贤德贵妃旧事,一时伤神。现在,你可尽说龙骧军旧卒之事……”声音渐渐森冷,“朕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竟然连朕身边旧卫的抚恤金,都敢侵吞!让昔日功臣,着敝衣来面圣!” 这已是给事情定了性。 听出皇帝的震怒之意:无论是龙骧军旧卒抚恤疑似被吞没之事,还是除夕佳宴上闹出如此丑闻,都足以让江承光大怒。而显然,贤德贵妃旧事已让皇帝对这刘善多几分眷顾。 那么怒火,无疑会向着那些涉事之人倾泻! 今日正是除夕之宴,京内无数官员都聚集在下方。他们原本有的踌躇满志,有的喜笑颜开。如今,纷纷感到山雨欲来之势。 和此事隐有牵连的自然满心惶恐,其它多少沾亲带故的,也未必好受。 左督御史洛慎行脸色发白,似准备出列请罪。但皇帝正和刘善问答,语速极快,声音带怒。 龙骧军,并不是一支军队的正式序列。 事实上,在大定年间,并没有所谓的龙骧军存在。只是太子江承光受大定帝之命,常常要亲赴前线,参与征战。其中,他多次指挥的几支军队,后来在登基后,被统一改组,并授予了“龙骧军”这个荣耀的称号。当年在江承光麾下的、已退役的士兵,也被一一追发抚恤金。 龙骧军中因伤残逐年退役之人,按制应得到地方荣养,官员年节问候,京中派出的巡查大臣,亦要上门关怀,加以礼待。 但如今,这些皇帝深寄情感的旧卫,竟然在地方上被苛待到活不下去,不得不在向皇帝拜年的时刻铤而走险,祈求他能探查真相,还众老卒一个公道! 这背后,绝对会牵连到许许多多的人! 洛慎行的腿脚已经开始打颤:因为,在景宣八年被派去江西道巡查政策实施、兼有慰问龙骧军老卒之责的督查院御史,正是他! 而群妃所在的高台之上,越荷向洛慎行的方向遥望一眼,便不再关心。 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中,是可以看出她受教育的痕迹的。其中,父母的影响或许会占绝大多数,洛微言以温婉示人,处事圆融。而其父洛慎行作为御史,同样是滑不留手。 却因为在朝堂上,往往愿给同僚留几分面子,颇受好评。 洛慎行因他的圆融成事,注定也要栽在这上面。 太擅长处事的人,心里便早早地分出了利弊得失,结交一个人能够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都被他算了清晰。以洛慎行的心细如发,不可能漏掉慰问龙骧军老卒一项。唯一的缘故,只是他在得知真相时,选择了用来和人交换利益,选择了默许这些事情的发生。 他代别人大度,用别人的苦难,来结交当地官员,换来一个宽厚美名。 因此,他就必须要在这样的场合,承受皇帝的震怒。 越荷不再将注意力停留在这场已既定了发展方向的审判上。她将目光轻轻移向父母的席位,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其实,在最初的设计里,她和玉河原打算找的,是霍兆麾下的一名退伍士卒。 那士卒亦在江西道,与李家老兵多少有点联系,也和刘善等人,受同一个地方官磋磨。原本,越荷的打算是借此揭开,还那些士卒一个公道,亦多少引出洛氏与霍氏的矛盾。 借用李家的人脉,已经将事情查得清楚明白。士卒受苛待之事,霍兆并不知晓。他向来也是身先士卒、爱兵如子,得知必然大怒。刻意隐瞒的洛慎行也会遭到其记恨。 宫里宫外,隐隐都将霍妩之死,归结于李玉河,可真正的凶手却是洛微言。 皇帝对妹妹愈发露出冷淡提防,越荷多多少少,有着借此为妹妹开脱的意思。 但是先前敬献礼单之时,父亲的倨傲,以及皇帝的反应,都是越荷察觉出了不妙的端倪。 江承光对李家的防备远比她以为要重得多。这样一来,倘若皇帝追查起士卒最近接触的人,就有可能发现李家的痕迹,必然大怒。此为引火烧身! 幸好当时为了保险起见,她让玉河传讯,多联系了几个受苦士卒。 因此,当她用暗语接头,并示意“换江”之时,李矩便能领悟,是要安排昔日江承光手下的士卒,来完成诉苦求告之举。事情一旦揭开,老卒们的生活都能得到改善。但安排江承光的旧日士卒来揭破,却有可能引动皇帝的温情,也更能隐去李家在此事中的痕迹。 这便是由她来执行的那一半计谋了。 洛微言千防万防,没有考虑到越荷的着眼不仅在后宫,更涉及朝堂。而她只在宫权宫务上打转,更没有想到越荷能和玉河联手,借用李家的力量,翻出洛慎行的失职之证…… 如此,在冯韫玉发动的紧要关头,传来父亲被严厉呵斥、甚至可能下狱的消息。 洛微言,你会怎样应对,怎样抉择呢? 只是,唯独没有料到刘善的一席话,让皇帝当众,缅怀起了前世的李月河,甚至对她做出如此之高的评价……来到此世之后,越荷并非初次碰到有关前世的痕迹。 但是第一次,从皇帝口中,得到如此恳切真诚的赞语,仍令她有一瞬颤动。 可那又如何,李月河终是葬在了深宫。 越荷深深闭上眼睛,向身旁的桑葚道:“去问问李贵妃的人,是否已向九华殿传讯过了……接下来,就看姚黄和薛婉仪她们的了!” 洛慎行的罪证非洛微言的罪证!但父女二人的地位息息相关,洛微言必然慌张。在慌张之下,便有把柄可抓,有余地施展!这样,才能够真切打击到身在后宫的洛微言! 这便是两头的取舍了,洛微言猝不及防之下,即便知道是弄险,也只能为之。 听着几番询问之下,越来越清晰的证据链,以及皇帝高涨的怒火。 越荷心中默然道:忠卒受辱,前生沙场为伴,今世可以助你们,讨一个公道了! 而此时此刻,永信宫中。 收到紧急传讯的洛微言,向来温婉得当的脸容,像是裂开一样。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她猛然站起,惊疑不定,“为何会突然有人发难?他们针对的究竟是谁?是江西道串联的十几个县长,还是本宫的父亲!” “失职重罪,兼有私下结交之嫌啊……” 洛微言声音发颤,她控制不住,险些软倒在地,被白术一把扶住。 “快派人打听消息!快些啊!” 她霍然转头,目光死死盯住灯火通明之处——那里,正是冯韫玉的产房! 第118章 元春而诞 这……这不是皇子,她分明,…… “倘若, 让冯韫玉现在便诞下皇子,我携功求情……” 这个念头,在最为慌乱的时刻, 不可抑制地出现在了洛微言的脑海里。 “不, 不行!”但她到底聪慧,立刻从这看似可行的办法中挣脱出来,“如果是我自己产子也罢了, 皇上多少会念情分。可是,这胎是冯韫玉所诞, 哪怕阖宫都默认要给我养……” “此时此刻,我若拿着冯韫玉的孩子去向皇上邀功求情,只会让他更加愤怒!” “不仅如此!原本,我打算让冯韫玉在产子之后便血崩去世,孩子只需要我一个母亲。但现在,父亲办事出了纰漏, 皇上本身就可能迁怒于我。这当口冯韫玉如果死了……” “可是她的身体强行拖到现在, 本来也无法保住了!” “不行, 我不能慌乱, 不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就把最后一张牌打出去!我为这一刻准备了这么久, 现在急急忙忙地破坏了,不仅不能起效, 反而辜负原先的心血!” 深深嗅闻了宫女递到鼻端的香囊, 清凉的香气让洛微言逐渐缓过神来, 重做回那个冷静的洛昭仪。她吩咐道:“快派人,寻个借口把金贵姬请来。” 如今这时节,手上能用的人越多越好。 “随时注意兴台那边, 有任何消息,立刻传讯给我!”也只有这么办了,“让外面的人不要议论,消息在永信宫之内一定要锁住,暂时还锁得住!人心不能乱,千万不要忙中出错。” 父亲她要设法保下,这么长时间的心血……也绝不能白费! 然而,当兴台传来的消息愈发惊人,从皇帝震怒发难,到数十名大臣当场请罪,再到洛慎行被单独点名、皇帝咆哮着责备他辜负信任…… 洛微言的指甲将掌心掐出了血,她终是无法忍耐了。 “天底下没有父亲挨了训斥,女儿明明有能力却坐视不理的道理。更何况,若是在前朝也就罢了。兴台我分明可去。若不去,一来于心不安,二来名声也要遭人说嘴。” “羽儿,小白。” 她走下自己的座位,在摇曳的烛光之中,来到两人面前,声音带着些温软亲切。好似是大姐姐,在将要事托给信任的亲妹。 金羽来此之后已知事情经过,虽然棘手,亦是自己立功的良机——若洛微言有了孩子,那自己再要一个便不会被抱走了罢。可是她尚且不及表态,余光已扫见旁边的白术脸色发红。 她决绝道:“奴婢定然不负娘娘所托!” 怪了,她自投靠洛微言以来,也见过几回白术。这宫女总是个沉默苍白的模样,好似个没影子的人。还是第一回 见到她情绪如此波动:脸也发红,声音也发颤。 小白、小白…… 金羽连忙回过神来:“嫔妾愿为娘娘效劳!” 洛微言又微笑着鼓励她们几句。只是她虽然笑着,脸上的不安却越来越明显。到最后,她话里也多番停顿,只好勉强道:“今日,宫室便托付给你们了。” “贵姬在此坐镇,由白术辅助你调动宫人。记住,稳住人心,不要让宫里的事情传到外头去!还有,冯顺媛的胎,究竟何时落地……” 她深深望了白术一眼:“情况危急,唯有仰赖二位了!” …… “洛昭仪已赶往兴台。” 毫不起眼的一个洒扫宫女,所传的一句话不消多久便入了薛婉仪的耳。她望向身侧衣着颇为简素的姚黄,微微一笑:“到底是贵妃,借调她的人手,消息便极为快捷。” “亦是贤德贵妃打了底子。”姚黄叹,又振奋精神,“此番打了洛昭仪措手不及。她便是来得及想明白,这回我们借了贵妃的光,也无以应对了。金贵姬虽然有些难缠,到底不比洛昭仪亲自坐镇。这下,便有了机会。” “还需一等。”薛婉仪清清冷冷的嗓音,回荡在奇兰阁中。 “洛昭仪对冯顺媛一胎看得极重,若非我们忽然引入朝堂之争,她绝不可能在这紧要关头,离开自己的宫室。即便离开了,以她的谨慎,也必然会有后手布置。更何况金贵姬这人很有些心计,那个白术也不是好对付的。依我看,还是再等等。” 姚黄笑了笑:“好,我听婉仪的。” “娘娘留我下来,本就是守好九华殿,兼协调人手,帮助婉仪。毕竟奴婢是贤德贵妃旧仆,宫里有些资历人脉的,与李贵妃那边的人手也有些情面,这样才施展得开来。” “只不知道,婉仪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寒夜里,一盏孤灯偶然地爆出一簇灯花,好似映亮了薛婉仪眼中的火光。 “等到冯韫玉产下,她想要的那个,上天赐福、元日而诞的皇子之时。”薛婉仪冷冷道,“左右她们不敢明着动手,冯韫玉总还要喘几口气的。且那个时候,她们好不容易熬过一场,精神头正松懈下来,以为必不会再出意外,宫里巡察难免抓得松些。上兵伐谋……” “到时候,洛昭仪恐怕还被绊在兴台处。”姚黄亦然语气坚定,“奴婢便可寻隙掩护正被‘禁闭’的婉仪,悄无声息出了永乐宫,寻隙进了怡春阁……” 她忽然语调一转:“只是有了李贵妃相助,埋钉子、予洛昭仪还击之事,已经未必需要咱们亲自出动。婉仪还是坚持,冒着违抗圣旨、被人发现的风险,非要去这趟怡春阁吗?” “我有些话,想问冯韫玉很久了。”薛婉仪凝视着双手,轻轻地说,“这终归是要做个了断的。以后,我也知道该怎样向思贵妃来解释这一切。” 听她如此言语,姚黄沉默了很久。 两人便再无交谈,只是静静望着那一盏灯火,映在纱窗之中。 外面,渐渐飘起了小雪。 …… “行,就这么办,你们好好看着。” “该吩咐的,洛昭仪已尽吩咐过了。我也没什么要多说的。只多掂量一下自己是不是十二分的细致尽力,免得到时候,后悔也不及。” “这时节打发什么人来送节礼?让摆到外头去,就说里头忙着,别让她们进来。” 金羽回过了一群人,饮下半盏茶,才觉身心疲惫,重重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只有真的上手了,才知道处理起来多么麻烦。饶是她多少有点心理准备,此刻也颇感焦头烂额、左支右绌。 到底哪些是真正的意外?哪些的背后又埋着试探和算计?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所有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她不得不全部慎重对待,悉心处理。她不能不将事情做好,可再这样下去,恐怕精力也撑不住了。 趁着室内无人,她略出了一会儿神,随后脚步踉跄地往外走。 “又叫起来了?是冯顺媛在哭么……” 金羽脚下忽地打了个绊,神思也为之一滞。 她用力挤压着眉心,试图给自己一丝清明。分明不久前才看过,冯韫玉昏迷中的挣扎也细若无声,稍微远了床榻几步便听不到。但此时此刻,她竟然恍然听到那些哭声,又绕在耳边。 强提起精神,对着正外间进来的白术道:“怎样?” 白术冲她一礼:“还行。不少宫室应该是得了消息,想往永信宫窥探的不少。这种时候,断断不能容她们添乱。我叮嘱了好几个领班的,也各处查看过,目前应无大事。” 金羽道:“也得谨慎着些内处。”她到底不是彻底的自己人,有些话不好说得太透,“人心动不动摇,兴许就会给个猝不及防。”两重保险,方能无失。 听了这话,白术反而浅浅一笑:“多谢贵姬提醒,此话极是有理。” “不过……娘娘向来对宫里,抓得很严。” 金羽与她对上的目光,便微微一亮:若洛昭仪连自己宫里有哪些钉子都一清二楚,平时不搭不理,关键时刻施展出雷霆手段。那么,这手段当真令人信服! 便道:“是我多提醒一句,只是……” 白术已直言问道:“不知顺媛处,如何?” 金羽面色略带凝重地摇了摇头,左右宫人已然屏退,室内静寂无声,只有那隐隐的呻|吟哭泣似也追上了耳朵,在纠缠不休。 “我不确定。”本身便是半途接手,金羽亦不遮掩,“情况亦不可能尽与我说。如今的状况……拖到子时,很难。冯顺媛现下喝了药,昏昏沉沉的,但孩子要出来,怎么能忍住?” 毕竟,这一胎虽没实际说得那么久,却也扎扎实实在冯韫玉肚子里呆了十一个月出头了。 先前用的那些药,也已将冯韫玉的身体,熬到了极致。 “尽量拖,不行就生。”白术倒比她果决,“娘娘需要皇子,冯顺媛也不能折在今晚。大不了就让医女改口,总归要出个章程。我们既为娘娘坐镇,绝不容许出乱子?” 听着洛微言身边的一个普通宫女,在这种场合都能如此果决,金羽心中不禁异样羡妒。 只是万般思绪,化成一声:“你也别太紧张,这后半夜,怕是有的熬呢……” 就在不久之前,永信宫收到的消息,洛慎行的处境,似乎并没有因为洛微言的到来而改善。 …… 这注定是漫长而艰险的一夜。 躺在永信宫内挣扎的冯韫玉,为了生父向皇帝恳诉的洛微言,战战兢兢的一干涉事人等,以及在除夕宴上出了如此丑闻、满心不快还在强压着的江承光。 巧就巧在事情出在龙骧军旧卒身上,虽然随着事件的扩大,受害的还乡士卒已不止于龙骧之人。而且是这样重大的场合,绝大多数涉事之人正在现场。 假作无事地继续开宴,是如鲠在喉。 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锁拿官员,是偏听偏信。 于是,只有身负监督之职、却未曾禀报的洛慎行,成为了皇帝源源不断怒火的倾倒之处——江承光或许只是要表明自己的愤怒,但洛慎行并不无辜。 满殿的安静,再没有人敢于出声,只有洛慎行要被当场拿下。 而洛微言,当着许多素日受她管辖的妃嫔的面,苦苦向皇帝哀求。她不是不知道这会让皇帝对她好感全无,但今日这种场合,皇帝丢尽了面子,怎能不重重处置个“罪魁祸首”?倘若父亲被彻底打落尘埃,那么之后的前途,便废了! 圣心总还有把握争取,可下了狱的官员……还是犯了皇帝的忌讳…… 洛微言,只能凭着她在皇帝前的一点颜面,苦苦僵持。 “今日大吉之宴,本不应闹出这些事来。父亲或有失察之罪,可是直接锁拿下狱未免太重。圣上,事情尚未调查清楚,臣妾本不该胡乱置喙。但左督御史是臣妾生父,多年来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的年纪大了,枷锁沉重狱中寒凉,恳请圣上三思。” “臣妾无颜替父诉苦,但倘若将来事情查实有变,既伤君臣之谊,亦损圣上英明啊。乞请圣上您……看在臣妾侍候您多年……看在臣妾还照顾着冯顺媛的份儿上……” 她多多少少,终于在情急之下,流露出了以皇子自重的意思。 尽管,那个孩子尚未出生。 从老卒撕裂棉衣,到如今昭仪求情,时间已经拖得很久。冬日的寒风愈发沁入骨髓,吹得人身心发冷也疲惫。到这个时候,所有人,其实都在盼着这场“飞来横祸”尽快结束。 甚至连江承光,他一开始的愤怒,也渐渐转为了,如何体面收场的考虑。 皇室的颜面总要挽回,这是他容许了洛微言求情的原因。 而洛微言虽感心力交瘁,口中却默默记数。 终于,就在皇帝的沉思之中,在这一片诡异的僵持中,景宣十年的钟声,敲响了。 去旧迎新的十二道钟声,似乎短暂震碎了黑夜里的阴霾。不论先前如何,此刻所有官员妃嫔都深深下拜,口里贺道:“为圣上恭贺新岁!” 除夕结束,新的一天,以及新的一年——景宣十年,终于在这心思各异的冬夜,到来了。 洛微言亦随众下拜,心中一松。 可她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刻,永信宫怡春阁内。 钟声的到来也让众人面色一松,稳婆喜悦催促,手中一拉。伴随着冯韫玉的一声忽然爆发的尖叫,孩子已滑入稳婆怀里的锦兜。 稳婆笑着说:“可真吉利,正正好好大年初一,辞旧迎新呢……”边说,边低头分开这长了十一个多月、格外结实的孩子小腿,定睛去看。 金羽与白术此刻都是大松一口气,正期待间,忽然见稳婆的脸色逐渐苍白。 “怎么了?是不是皇子有所不对?”白术一个箭步,就要冲上前去。 她劈手夺走孩子,面上同样露出不敢置信之色。金羽看了,只觉得满心不祥。 稳婆哆嗦的唇,终于在这一刻发出了声音: “这……这不是皇子,她分明,是个公主啊!” 第119章 漏夜真相 思贵妃,究竟是你们怎样害死…… “回禀圣上, 冯顺媛于钟响时刻,诞下一位公主!” 当这分明是报喜的讯息传来兴台之时,洛微言只觉得身子阵阵发软, 脚下几乎站立不住。心里头, 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苦心孤诣地铺垫,圣人十二月而诞的传言, 春时蒂落第一声……新岁钟声敲响之际,除夕与旦日交汇的那一刻, 原本一切都是那样地完美! 却偏偏败给了这一声“公主”。 应吉兆而生的皇子,能够成为皇位的有力争夺者。应吉兆而生的公主,除了讨皇帝一时欢心,又能有什么作用!尤其是现在,她和皇帝都如此盼望一个大大的好消息。 无法心服,怎能接受?分明找了那么多经验老到的医女, 都说一定是皇子…… 洛微言在阵阵眩晕之中, 用力咬破了舌尖, 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哪怕是公主, 元春而诞的公主总也金贵些!现在顾不得了, 有多少牌都得打出去, 否则,等皇帝处置了父亲, 自己还有什么办法! 当即再度跪下, 神色尽管恍惚, 口里已近本能地道出: “恭贺圣上得女,臣妾……” 而在听说冯韫玉诞下公主的那刻,越荷的神情, 同样是诧异的。 这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洛微言非常非常地重视冯韫玉那胎。为此,不惜从霍妩那里将人夺来,又关在宫里头这么长时间。假如不是通过某种办法,确认了是皇子,她怎会如此? 但是转念一想,医女也非神仙。哪怕是皇帝太后,也多有青年而逝的。就算所有人摸出来都是男胎,可真正落地前,又有谁能信誓旦旦作个万无一失的保? 意外总会发生。洛微言将人力可控的做到极致,便自信有回报。 偏偏冯韫玉这被所有人诊断为男孩的一胎,生出来,便是一个公主。 这样的走向,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甚至江承光脸上喜悦的神情,也僵硬一瞬。 随即而来的便是轻微的不满: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怎么…… 他本也想着自己子嗣稀少,只一个大皇子进了学。三皇子是越荷所生,已提前失去了继位资格。二皇子的母家偏是钟家。钟家虽然极为可靠,但也不能让他们独大。 有些事情最好从一开始就遏制。 洛慎行是个摇摆不定的老狐狸,但这人也有一批盟友。如果洛家得了一个“天降圣人”的皇子,会不会想着极力一争呢?这便又入了局,可为他所用。 然而看着现在,洛微言求了半天的,竟是个公主! 纵然知道子嗣落地之前,难以定论,江承光心中还是有些觉得,洛微言不堪用了。更何况现在洛慎行又出了这样的丑事,虽然祸根不在他身上,但过分的圆融亦让人不喜。 沉吟半晌,想着群臣都等着,而且多个女儿也无不好,只是不符合心理预期罢了。 便问:“母女均安?” 那宫人喜洋洋道:“是!” 洛微言心中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划过。 皇帝已道:“三公主以‘静安’而封号。冯顺媛诞育皇女有功,着晋封为婉容。”口气颇为平淡。韫玉虽是连升两级,也不过是做了从四品的婉容,倒没什么人妒恨。 宫里先头的公主皇子,总是由一宫主位养着的。只有云舒窈以从四品之位抚育大皇子多年。 不过众人都知道,这是皇帝惦念当年云舒窈拼死护驾之功,予她的补偿。 冯婉容能否拿到这个脸面……估计是没什么指望。 果然皇帝沉思片刻,目光又看向脸色发白的洛微言。虽然今日对她颇有些失望,但宫中高位嫔妃本就不多。冯韫玉又是她宫里的,这孩子她先前一力想要,那也该她养着。 遂道:“静安公主由洛昭仪抚育。” 洛微言听了,心中只是悲喜交集,颤颤地道:“多谢圣上信任。” 既然将公主给了洛昭仪,洛慎行的发落,便不至于到入狱那步。皇帝虽然对刚出生的女儿没多少怜爱之情,至少不会在这时候打女儿母家的脸。 因此,静安公主好歹算是救了洛微言一回。 只是筹谋已久的风光大胜,成了一场勉强糊弄颜面的败局,再怎样接受,心里都是不甘的。 皇帝此刻亦感心中憋闷。洛慎行是无法重重处罚了,但这么多大臣看着,那老卒也满眼是泪的。他总要摆出个态度来。可是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除了抓监督不力的,还能抓谁呢? “洛慎行暂贬为通政司参议,罚俸两年,待事情查实之后再行处罚。其余人等……” 这场除夕宴,注定没多少人能欢欢喜喜地度过。 皇帝仍在斟酌着怎么收尾,越荷的思绪,却已飘向永乐宫中。 此时此刻,她们的谋算,应当收尾了罢? …… 永信宫中,金羽抱着三公主,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白术亦不愿相信辛苦谋算出来这么个结果,嘴唇动了几次,最终还是:“……不管怎么说,以后这也是娘娘膝下的公主。咱们得好好照看。” “是。”原先盼着大胜一场,结果却如此潦草,金羽也不禁流露出几分疲惫态。“只是现在,公主诞生的消息一出,各宫派来恭贺的人更多了。” 这明面的恭贺最是烦人,必须拿出大量时间虚应。各宫妃嫔虽然都去赴宴,但也留了值得信任的宫人看家。此刻得知三公主出生,送来贺礼是极为合理的反应。 金羽也知道,但她真的是疲惫已极。 白术能接待绝大部分,但那些高位嫔妃派来贺喜的——谁都知道金羽就是被洛微言叫来看宫的——金羽也得亲自去见,去说话寒暄。 这样一来,两人忙得脚不沾地,更是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又来人了。”听着外间的动静,金羽长叹一声,“只盼着这一夜快些敷衍过去。” 白术叹息点头。 如今谁都知道,三公主归于洛微言抚养。故而贺礼都是直接送到洛昭仪的宣明殿。至于怡春阁那边,冯韫玉刚生产完,又被拘着许久没见人了。旁人也不愿在这时候去触洛微言的霉头,自然是将给冯婉容的贺礼一并送到宣明殿处,左右洛微言不会贪的。 而金羽和白术,也被迫回到了宣明殿。 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让冯韫玉的孩子在除夕最末、新年之初诞生,已然天衣无缝地完成。尽管是公主而非皇子,枉费了许多心计。但…… 冯韫玉也快要死了。她的身体拖不住,无非是迟早的事。 现在让医女看着她便好了,多余的,她们也实在顾不得了。 …… 冯韫玉在昏睡中,呼吸急促地发着汗。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她只是感到胸口沉重到喘不过气来。疼痛已经消失了,口里弥漫着血的气味。冯韫玉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可她觉得自己不能死。 我还没有看过我的孩子一眼啊…… 怀着无尽的悲哀,她眼角淌泪,却挣扎着无法清醒过来。 薛婉仪便站在她的床前,一言不发。 她穿着宫女的青衣,头发挽得简单。眼神如冰,望着昏睡的韫玉。双手捏为拳头,呼吸略带急促。那服侍冯韫玉的医女正在她身后,态度畏惧。 终于,薛婉仪开了口:“弄醒她。” 于是,冯韫玉嗅到一阵极为刺激的气息,她猛地呛了个喷嚏。她醒来了。 睁开的眼睛,刹那便露了惊色:“薛……” …… “她已经去了呀。”姚黄轻轻叹息,“算了,总要见这一面的。” …… “没想到是这个时刻,其实我心里一直有所预料,会有个人来要我交待一切。但真没想到是你,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冯韫玉奄奄一息躺在自己的血污里,眼角有泪。“我向你承认,是我……我自己出于恐惧,被挑唆着,害了思贵妃。” …… “什么?又出了事?”金羽脚步匆匆,“浣衣局有个宫女险些淹死?叫小茶?是——理昭仪身边告状的那个,后来被打发走的?” 白术忙道:“这事,可不能不理会啊!”三公主现下由她抱着,睡得倒甜。 金羽听懂了白术的暗示,事实上,她也早就猜出小茶多少和洛微言有点关系。无论是有人想灭口,还是借机作乱,都不能不防。 一咬牙:“现在咱们又走不开……把人叫过来审!” …… “她那时候想着,就算养了你的孩子,也不会亏待了你!”薛婉仪冲到冯韫玉榻前,一双眼睛几乎要射出利剑来,“你怎么敢……你凭什么!” 冯韫玉的气儿已是出多进少:“我,对不住思贵妃。她没有害我,反而我害了她。我以为,洛昭仪比她更加心地善良。没想到,是我自己,瞎了眼。” 薛婉仪再也忍不住,厉声斥责道:“是!你是瞎了眼!落到现在半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你以为姓洛的会对你的女儿多好吗?你拼了一条命生的女儿,人家养了来当个吸引皇上的小宠。你觉得洛微言会真心疼爱、照顾你的女儿?你做梦!” “静安、静安。”冯韫玉喃喃地唤,“还没有人,把她抱来给我看一眼。” “你见不到她的。”薛婉仪冷冷地说,“你的时间也快到了。现在外头一片慌乱,洛微言自己忙着抗辩。永信宫里里外外都是她的人,谁会多一事把孩子抱来,冒着你发疯的风险?” “我知道,都是我的报应。我这辈子,只做了那么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偏偏不可原谅。”冯韫玉惨笑,“你说里里外外都是她的人,可你也进来了,孟医女对你如此听从。” 她苍白的手,抓住了薛婉仪的衣袖:“你要问,便快些问吧。我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多多少少,也让我赎走些罪孽。” 薛婉仪忍回泪珠,深吸一口气,问道: “思贵妃,究竟是你们怎样害死的?” 第120章 韫玉之死 她至死还在等着,见女儿的第…… 霍妩的死因, 始终是许多人心里的谜团。 纵使在若有若无的暗示下,宫内都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李贵妃,甚至皇帝本人都因此事对玉河多番发火。但是手段粗疏的李贵妃, 又如何将事情做的那样滴水不漏? 现在, 真相就在跟前,在奄奄一息的冯韫玉口边。 她眼瞳涣散,苍白而瘦削的手, 轻柔拉扯着薛婉仪的衣袖: “洛昭仪的人……给了我羚羊角,还有一块非常美丽的石头。” “我不认得那种石头, 只知道光彩熠熠。她们教我,偷偷地用羚羊角敲击那块石头,磨出粉末来。天长日久,倾倒在思贵妃日常的饮食之中,使她身体衰竭、猝然而死。” “那时候,我孕中多思。常常畏惧饮食出问题, 总是跑到小厨房自己去看。思贵妃体恤我怀胎, 从不让人阻拦。可她没想到, 我是无法信任身边任何一个人。我……亲自下的粉末。” 被她牵着的那只衣袖, 好似石头般僵冷。薛婉仪一动不动, 恍若死去。 “后来我也害怕, 我拼命地读书,想要弄清楚那种石头是什么。” “晶莹灿烂, 实难形容。我试了多次, 那石头极为坚硬, 寻常手段根本损不了一点儿。洛昭仪赏赐了我许多陈设,里面便包括羚羊角。她教我,沿着石头的纹理和些微瑕疵处, 用力敲打。” “就这样,我一点点,磨下来了那些,绝命的粉末。” 石头,羚羊角,都是装饰品。而且绝对无毒。 但是金子也没有毒,吞入胃里却会致死。谁会疑到两三件寻常的装饰上头?更何况,那石头显然是洛微言特地寻来。凭冯韫玉言语不详的几句,饶是薛婉仪饱读诗书,也难以分辨是哪种。 她心中满是悲愤激荡,半晌,才吐出一句:“那石头与羚羊角,应被她收走了罢。”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洛微言怎会落下如此明显的把柄。 冯韫玉苦笑:“是……思贵妃去世的前一日,东西便被悄没声息地收走了。我,我那时才明白。在我身边插了人手的,不是骄横直率的思贵妃,而是这个,心机深沉的洛昭仪!” 只可惜,后悔也来不及。后来她被迁入永信宫,洛微言将她视若禁脔一般囚着。想得再多,再惶恐,又能向谁求助呢?冯韫玉早已清楚,洛微言更不可能容自己活下去。 即便她不顾一切地向皇帝告发,自己已经活不成了,谁来照顾自己的孩子啊…… 一个皇子,在缺乏约束的后宫里,没有高位嫔妃的庇护,要怎么活下来呢?思贵妃已经死了,她只能相信——只能相信洛昭仪在害死她后,会全心关爱这个她费心谋来的孩子! 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多人寄予厚望的一胎,居然是个公主!居然是个公主!哈哈哈! 冯韫玉惨笑出声,呛出满嘴粘稠的血: “我……我……这是谁的报应?这是谁的报应?!” 她又哭着说:“我唯一对不起的,只有思贵妃……” 薛婉仪站在她的床头,凝视这张已经流露出衰败、却还被药物强行吊着命的仇人面容。恨意是满的,却也无法直率地甩出一巴掌,痛斥她为何那么做。 冯韫玉可怜也可恨,她即将死于自己的选择。 她得知了这些,得知了霍妩身死的真相,偏偏没有拿到任何关键证据,难以指证也难以告慰亡魂。就只是,知道了,并且再一次地痛恨。 为什么呢?为什么! 却就在这个时候,冯韫玉用尽全身气力,从血污的裙裳扯下一块衣料,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她的脸上,露出了释然又平静的微笑。 “薛婉……仪你是……来找我质问的……也不止于此……你们要对付洛微言……我全都想透了……看到孟医女……假如我产后即死模样可怖……便能狠狠中伤她……” 大喘了口气:“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 “我……用粉末害思贵妃的时候……就合该有今日。那时候我……每晚磨了,下到她茶水饮食里……洛微言这么以为的……可我鬼使神差,每一回都偷偷留下了一丁点儿……” “这些我贴身存放……洛微言只派人偷拿走了石头和羚羊角……她不晓得我、我还留下了这些粉末……证据……” 薛婉仪眼瞳一张,忍不住伸手就要夺来。 却在这时,冯韫玉已然拼了命地发狠,将布料撕为两半——其中一半,伴随她无力垂落的双手飘走,落在薛婉仪怀里。另一半,却被她拼了命地,递到流着血的嘴里,用力地吞咽起来。 些许细微的晶莹粉末飘散在空中,折射出闪亮的光。 冯韫玉合着自己口里的鲜血,大口大口吞咽,用力地咽下这些细碎的、曾经助她害死了人的石粉。猛然间,她用力咳嗽起来,嘴里呕出一口暗血! “我……今晚……死定了……” 她有气无力,脸上却仿佛恢复了些光泽:“外面的事我听说了些……我生完孩子就死……她照顾不周……剩余一半……你拿去做证据,想办法,我……” 孟医女早已抢步上前,拿住她的脉搏,越摸越是心惊。 那点石粉确实不够致死,但冯韫玉,早已是强弩之末。现在是她自己赴死。 “我只求你……”她哀哀地说,“我不配说这话,但是能不能、能不能看在我……今晚死了,又偷偷存下这些粉末的份儿上……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将来若有机会……” 闭上眼睛:“若有机会,帮我看顾她一二……或者……你们找到了证据,真相大白,她得知自己的生母是个心狠手辣又愚蠢无知的小人……起码告诉她……” 冯韫玉的眼睛微微睁大:“我、我愿为她死掉的,我爱她,我还没有看过她一眼……” 她的话已经说不出来,更多的鲜血,从她的鼻子和嘴巴里流出来。只有那双哀戚的眼睛,还在恳求地凝视着,薛婉仪的脸。 最终,薛婉仪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只说:“你的女儿仍会做洛微言的女儿,今日之事我会一五一十告知理昭仪。” 冯韫玉的嘴巴动了动,没有出声。 薛婉仪背身推开门,外头清辉洒落,细雪无声。在她的身后,孟医女安静地俯身恭送。而冯韫玉躺在满是血污的床上,半只手垂落在榻边,眼睛犹然睁得大大的。 像是在做最后的哀求,又像是,等待着见到女儿的第一面。 …… 景宣十年的元旦,三公主诞生,两个时辰后,生母冯韫玉因血崩而死。 皇帝闻讯,极为哀痛,追封冯韫玉为婕妤,以贵嫔礼葬。并予冯家人恩赐。 ……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实际上也只是景宣十年的第二日。 越荷与薛婉仪相对而坐—— 尽管名义上薛婉仪还被幽禁着,但如今洛微言颜面大失,永乐宫中又以越荷为主。在宫内私下出入几回,倒也不是问题。 此刻,越荷想着自己算计了前世深深恋慕的君王,使他勃然大怒,使他新年当头一盆霉运,心中却再也没什么太大波动。 她只道:“可惜了静安公主。” 原本怀着“元春而诞”的吉兆,不说怎样,也能让皇帝多看重一分。偏偏生母也死在这时候,养母的家族又刚出了事。总归让人心里嘀咕。 只是虽然怜悯静安公主,越荷也无后悔之意。 洛慎行包庇那些贪官污吏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怜悯被欺压的百姓老兵?皇帝被搅了新春的喜气倒霉,那些事情也不是虚假的。至于韫玉…… 越荷与薛婉仪计划的核心,便是韫玉之死。 并非她们冷血无情:两人早就看出,洛微言容不得冯韫玉活下来。在生完孩子后,冯韫玉只会被吊着命,整个永信宫,都视她为将死之人。 韫玉的身子早就垮了,救不回来,她们也无法插手到永信宫中。 唯一的机会,便是趁着洛慎行出事、洛微言方寸大乱,将后者调离。随后金羽与白术仓促接手,便有了可乘之机。加之李贵妃的人手帮助,薛婉仪才能偷偷潜入永信宫,见到已被视为死人、生产过后奄奄一息的冯韫玉。 冯韫玉迟早会死,但她那时候还没有死。而一个亲历事件的活人,是可以说出很多秘密的。 薛婉仪想知道的,是真相。 并且她做好了准备,说服冯韫玉在那时候放弃用药吊命,产后血崩而亡——冯韫玉的死亡已是注定,但她的死可以成为“非意外”,可以成为打击洛微言的把柄,只要她愿意配合。 这样便能报复到洛微言。 事实也的确如此,皇帝在得知“母女均安”后不久,又收到冯韫玉产后大出血而死的消息。孟医女当场反口,承认冯韫玉之死是众人照料不周。 永信宫对待冯氏极为散漫,只顾着新生婴儿。冯韫玉死前,竟然满榻血污,她是死不瞑目! 这就是永信宫的把柄和罪孽:她们本就做好了让冯韫玉悄无声息死去的准备,只是没有想到,会那么快。而且,成为了别人的把柄…… 事情的结果,是洛微言失去了掌管宫务之权。 “粗心大意,又是粗心大意!你父亲粗心大意,连累无数老卒饥贫困窘。你粗心大意,朕交给你照顾的冯婕妤,不久前还是母女均安,这便血崩而亡!既然这般粗心无能,管理宫室都做不到,那又拿什么来打理后宫?——和你父亲一样,先卸了职权,闭门反思罢!” 这是皇帝得知后,发出的严厉斥责。 韫玉的一条性命,换来洛微言失去宫权。 究竟轻重如何,值得与否?洛微言抱着变成公主的养女,她绝不会甘心,她又要出什么样的招数。种种思绪积在心头,纵然此番算是大获全胜,两人也并不感到如何喜悦。 良久,薛婉仪吁出一口气:“听说,洛昭仪为三公主取名‘梓守’。” “这是要表明守着女儿,安心闭门反思的意思。”越荷淡淡道,“只不知道,韫玉若在的话,会不会喜欢这个名字。她……还是没见到吧。” 薛婉仪出神地凝望窗外积雪。 越荷知道她又想起了思贵妃。只是,虽然从冯韫玉手中拿到了那包粉末,一时间却也很难查出具体的石料。孤证无法定罪,事情便卡在这里。 正如她前世的重重阴云一样。 起身推了窗: “无论怎样,已是新的一年了。” 景宣十年已然到来,这是越荷回到宫里的第三年了。 第121章 闲话冬晨 咱们的喜鹊儿,爱做什么便做…… 洛微言先受父亲之事牵连, 后又照顾不当致冯韫玉去世,在宫中可谓大失颜面。 如今,她被皇帝夺了宫权, 勒令闭门思过。纵然洛昭仪素得圣心, 亦不得不带着静安公主退居永信宫。取了一个“梓守”的名字,多少有些自表恬淡,暗示愿意守着女儿独居忏悔的意思。 只是, 静安公主的生母不会知道这个名字了。 她已经在年初二下葬,去得无声无息。 龙骧军卒的抚恤被克扣一事, 在京中议论得沸沸扬扬。如今拔出萝卜带出泥,受害者并非一地、一军。皇帝雷霆震怒,尽管因着新春还克制规模,却已毫不容情地发落了不少涉事官员。 这其中,洛慎行不算被打落得最狠的,亦不算是最轻的。 只不过, 妃嫔在宫中的脸面, 关乎家世地位、宠爱权势、有无子女……洛微言骤然失了前二, 如今只得了个皇帝至今没瞧过一眼的三公主, 实在是根基动摇。 尽管她在宫中掌权多年, 金陵洛氏本也有些底蕴, 不独洛慎行一个做官。 洛微言现今,仍算是失了势。 可是, 洛微言的失势, 并不意味李贵妃在宫里, 就会得意多少。 贵妃与皇帝的关系虽未恶化,但已不似前几年那般亲昵。如她刚入宫时那般抱在膝上爱怜,是近乎绝迹了。且除夕宫宴上李伯欣的骄狂、李不疑的冒失, 还有皇帝的态度…… 这些终究是在不少人的心里,留下了痕迹。 走了一个面甜心苦、软钉子害人的洛昭仪,宫里仍然不是李贵妃一家独大。育有二皇子、父亲深得圣心,为人又端庄大方的宁妃,在许多人眼中,才是深具未来皇后风范的那个。 对此,玉河多少有点不痛快。 但她如今的顾忌更多,许多宫务杂事需要耐着性子一点点掰扯,到底没办法随心来。加上父亲的态度令她颇为悬心,就更不得发脾气了。 景宣十年的春节,便在这样的暗潮涌动中度过大半。 直到正月初八,皇三子惟馠的满月礼,才给宫里带来了真正的喜庆气氛。 理昭仪,这位自江南而来的前陈女子,向来很得皇帝的宠爱。如今她诞育的皇子满月,又是这样的时候,皇帝便着意大办,也算是给年收个好尾。 一连三日,皇帝都宿于理昭仪处,这在过往并不常见。 理昭仪入宫已是第三年,虽然也曾因犯错被发落过,但总体而言是长盛不衰。皇帝喜爱她,常常到她的宫里去,频率却永远不会太高,像是在进行某种程度的克制。 许多人以为,江承光是不愿过于地宠爱一位前陈女子。 因而,最近他的连连留宿于九华殿,便格外引人瞩目。 冬日的清晨总是带着些冷意。窗外雀鸟啾啾,棂角贴的红纸福字被风吹得扑啦响。尽管已经是年初八,醒来时仍有错觉,鼻尖会萦绕些鞭炮的硝|烟味。 越荷睁开眼时,怔了一怔,已脱口而出:“圣上……” 江承光正坐在她的梳妆处,翻看镜匣。零零散散的眉黛、口脂被翻了出来,滚在桌面上。他正举着一支青莲玉梳,对着外面的雪光端详。听到她呼唤,很自然地问:“醒了?” 乳母抱着喜鹊儿,侍立在他身后,瞧着像是已经叫来看过一回的样子。 这样从容的岁月,依稀有种静好之感。越荷忽觉眼中一酸,撑着坐了起来:“圣上怎么没去处理朝政?也不唤臣妾起身伺候。” 一面说,一面将散落如云的长发拢到身后。 江承光淡淡道:“年初九便要复朝,朕想着难得歇一天。你素来浅眠,今日却未醒,朕便看你再睡一会儿。不想到这个时辰了……喜鹊儿已吃过一回奶。” 话说得闲散,态度也是像丈夫多过像君王。 越荷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见到铺了一桌的钗环首饰。 她作为后宫嫔妃,虽然也要打扮,但多交给宫人打理。需要什么,直接从首饰匣子或库房中取出。却也从没有似这般铺了满桌。如今看了,才觉出多来。 便接过姚黄递来的茶水,随口问:“圣上翻出这些来做什么?” 江承光笑了笑,在透过窗纸的晨光下,竟然显得很是温和。 “朕想着自个儿先起了,便帮你看看钗环衣裙。毕竟是咱们喜鹊儿的好日子,你做生母的也该隆重些。只是看来看去,看花了眼。里头不少是朕送你的,你穿戴过的却少。” 越荷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但江承光已经说了下去: “你也不是很爱打扮的人,只是新做的衣服首饰放旧了,到底蛮可惜。” 他又拿起了一对葫芦坠子,细细摸索着:“朕记得这还是快两年前,你出去围猎受了惊,给你的那批赏赐。这对坠子朕亲自赏玩过,想着你戴了会是什么样子。” 听起来也不是责备的意思。 越荷早已认清,皇帝对着今世的“越荷”,与前生的李月河,是截然不同的态度。或许因为身份样貌,或许因为其他。她倒并不觉得多么难过,毕竟人总有许多面目,她本就不擅识人。 但几年下来,她也习惯于以一种新的方式和皇帝相处。这不算难熬。 遂吁出一口气,微笑道:“圣上若喜欢,臣妾今日可尽戴上。” 孰料江承光打量了她两眼,倒似认真考虑一般,随即摇了头,有些忍笑:“你……没戴过的太多了,若全戴上,怕要走不动道。看来,日后该多赏你些笔墨书本,少赏钗环了。” 越荷听他说起笔墨,心里道,果然江承光还是喜欢苏合真那般书卷气的女子。 却也并不伤感,道:“笔墨书本,总比钗环更好打发时间。”又瞧一眼睡得香甜的孩子,“不过臣妾如今有了喜鹊儿,想来往后的日子总是好过的。” 这当然是假话,前世今生的种种,始终萦绕她的心头。但要为孩子挣出平静安宁,亦是真的。 江承光便带着笑近前,刮了刮她的脸:“阿越啊,你这是‘有子万事足’了。” 他将喜鹊儿从乳母怀中接过,温柔地拍哄着:“朕与你有了这个孩子,也十分欢喜。” 越荷并非前陈皇室,却又与那个覆灭的朝代有着或多或少的纠葛。如今由她来诞下这个作为联系的孩子,确实再合适不过。也难怪皇帝的心情如此之佳。 对于喜鹊儿这样的身份,将来会有怎样的道路。是做个金玉闲人,还是寄情山水,越荷也想过很多。只是终得先守着他安康长大。 遂并不回答,只笑说:“过会儿便要抓周了。圣上在臣妾处盘桓了三天,也抱了这孩子三天,可看得明白,臣妾是来不及教他抓什么的。” 抓周作假,也算惯例。 小小一个孩子,若抓了寻常的也就算了。可身在皇家,难免有诸多忌讳。婴孩不知事,抓了玉玺龙印怎么办?或是抓了吃食玩偶,被讥笑为草包怎么办? 故生母常会早几天训练孩子。野心大的,便抓个象征尊贵的。野心小的,也抓个吉祥如意,或是文墨一类的。总之,不能当场出岔子。 越荷亦考虑过是否要先教了孩子。但一来江承光近几日始终在她这里,二来,她前世今生第一回 真正做了母亲,多少有些好好经历的心思。 喜鹊儿皇位无望,众人也不忌惮。她心里也想知道,孩子究竟会抓什么。 只是事有万一,遂提前和皇帝打个招呼。以她所料,应无大事。 果然江承光愣了愣,展颜一笑:“好,朕命人把敏感些的都收了。剩下的,无论咱们的喜鹊儿抓了什么都无妨。朕给他兜着,这孩子爱做什么做什么。”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眼前的人,是喜鹊儿的父亲,对他颇为疼爱。却也是前世冷待李月河多年,漠然坐视她死去的君王。越荷停顿片刻,若无其事地扬起笑脸。 “有圣上这句话,臣妾便安心了。” “朕富有四海,再怎样也不会亏待孩子和他生母。”浸在冬日明亮的光芒里,皇帝的神色却似融了些暖意。他道:“你先梳妆换衣罢,是咱们喜鹊儿的好日子。” “朕方才说没挑好衣服也是说笑的。”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江承光击了击掌,“让人给你新裁了一身,应当是合适的。你瞧瞧看,喜不喜欢。” 越荷应了一声,两位宫女果然捧着件簇新的衣裳进来。 那料子看着颇为柔软厚实,却并不臃肿。蜜合色,上面绣了几朵白牡丹。花蕊用了珍珠和金线,霎为精巧可爱。领口又缝了一层兔毛,是冬装的式样。 她并不觉得抗拒,称赞了一回好看,便让宫女帮她穿上。 皇帝略侧过身去,只拨弄妆奁,并不盯着她穿衣。 越荷一面由宫女帮着穿戴,一面让敷了些玉容粉。因是刚醒,头发还散着。 待到领口的最后一颗扣子系上,她揽镜一照: 年轻女子肤色胜雪,神色透着些冷淡。带毛的衣领竖得很高,更衬出脖颈的修长优美。乌发随意而散漫地披着,有些蓬乱,却多了初初醒来的柔倦。 着锦绣衣,秉冷清貌。 越荷微微一愣。那位来自江南水乡的越姑娘的影子,在这张脸上已经几乎不可寻。她看到的是她自己——李月河,完完全全的李月河。 恰在此时,皇帝回转过脸来。 他没有立即说话,就只是,看着她。 江承光动了动嘴唇,忽然,颇有些生疏地唤了一声:“喜鹊儿他娘……” 第122章 蜜合牡丹 朕一定,也会做你的好丈夫。…… 深冬的早晨, 是略带冷冽的明亮。 透过薄薄一层窗纸,这亮堂依旧,却没有那种刺骨。越荷的半张脸落在晨光之中, 她呆呆望着皇帝, 一时竟想不明白这个称呼。皇帝也怔着看她,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子。 见越荷回过神来,神色流露出诧异, 江承光一口吞了方才的话,改唤:“阿越。” 这才是常态。蜜合冬袄的女子神色舒展开来, 再无迟疑之色:“圣上瞧着如何?臣妾觉得合适,不如就穿着一身。只是接下来还要梳妆,不便接驾。” 江承光道:“很好看。”他听出越荷隐隐的送客之意,“朕去旁边读会儿书。” 越荷提醒:“圣上若愿多走几步,旁边的奇兰阁便住着薛婉仪呢。她是个饱读诗书的,想必同圣上有话聊。或是将人请了来也行。” “你倒会提携宫里的人。”皇帝嘴角一牵, 看不出笑还是不笑, “算了, 朕还是让惟馠陪着。理昭仪可得快些梳妆, 否则是不便出内室走动的。” 一面说, 竟然真的吩咐乳母抱起喜鹊儿, 随他出去了。 而在江承光的脚步彻底踏出内室的那刻,越荷的神色才彻底淡了下来。 姚黄低声询问:“主子, 怎么了?” 越荷吁一口气:“没什么……去给我拿点蜜水, 喉咙干得慌。” ——若说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 在看到镜中身影的那刻,越荷也记得了。 这件衣服……不,确切地说, 是这个颜色和花纹。和记忆里某个小小角落的一块布料,彻底对上了。她曾经想要过,那是当年李月河为数不多的女儿心愿。 是有年冬天的事。李侧妃随太子征,颠沛奔波,已有数月。 那场战役的原定计划是远击塞外,执行却并不如意。 途中经历了粮草丢失、与叛军搏杀,还迟迟找不到敌军主力。待到终于在风雪茫茫的草原上,邂逅了与夏朝友好的牧民部落时,众人都是喜极而泣。 牧民们知道领军的是贵人,连忙送上热腾腾的羊奶、炊饼和肉食。 李侧妃倒是很喜爱羊奶,可惜太子喝不下去,又不愿显得骄矜。再者说,那时与大部队失散的秘密,沉甸甸压在江承光心头。而他们遇到的只是一个毫无作战能力、民众贫穷的小部落。 为了宣扬教化、笼络牧民,江承光拿出为数不多的钱财与这个部落买卖,而不肯强令他们奉上口粮。此举大大赢得牧民好感,也在后来为太子增添声望。 但当时,深入草原又缺衣少食的太子,处境无疑是困窘的。 士卒奔波转战,早就个个成了叫花。太子与侧妃也顾不得体面。虽然盔甲还完整,但整个人也灰扑扑的,像是刚用沙子洗了身。脸上磨出些红,皮肤也糙了,实在是不忍卒看。 不久前,侧妃小日子刚刚痛了一场,太子怜惜她,在这小部落又找不到红糖。侧妃便说自己喜欢羊奶,热点喝便好了。 太子沉默不语,轻轻抚摸侧妃乌云般的鬓发。转头请了个胡人厨子来,做了一碟“胡乳达”。 奶香甜淡,藏不住膻味。太子蹙着眉头,侧妃却用得香甜,又说自己好多了。太子十分疑心侧妃是骗他,跟着吃了一口,眉头皱得解不开。此后更疑心了。 但是侧妃,自此以后,便很喜欢这类胡人点心。 他们在这个牧民部落盘桓了一些日子——其实也算不得盘桓,牧民逐水草而居,他们只是跟着移动。尽管最终目的地不同,迟早分道扬镳。但大漠苍茫,人多总安心些。 这段日子,比不得战场厮杀来得惊险,却也映出些许窘迫。 战场上,太子和侧妃可以不顾自己的衣衫破旧损毁。但如今稍稍安逸,两人总得规整些。太子还好,身量仿佛的中原衣衫,总能找到几件。 侧妃的处境便尴尬些:她要不要像过往那样,处境安定下来,便脱去铠甲,做好柔顺的妃子呢?铠甲脱了,不说胭脂,衣衫也要置办几件。风沙天又易磨损。不脱的话…… 她最后还是选择不脱,灰头土脸,穿着男装在太子身边。 直到有一天,太子忽然告诉她:有一批游商行经这个牧民部落。 下午会有个集市。太子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顺便打听消息。 侧妃自然无有不应。 这对青年男女,在大夏的身份何等尊贵,如今却狼狈不堪,在这远离都城、千里之外的草原上,参加牧民部落的集市。命运的机遇总是奇妙的。 集市上燃着一堆堆篝火。牧民夫妻、年轻情侣,路过时都和他们打着招呼。这些皮肤粗黑的人,虽然语言不太通,性情都很友善。 还有身姿曼妙的牧民姑娘,踏着拍子,在许多人的掌声中唱歌跳舞。 物资虽然匮乏,人心的喜悦却与大夏并无不同。 太子与侧妃且走且看,心中多有感慨。 忽然,又是一处人潮聚集。而且多是情侣,或者年轻的姑娘。太子谦和地请人让道,李月河却有些好奇。 她转过头去,眼睛忽然一亮:李月河瞧见了一块很好看的衣料。 那是块蜜合色的料子,上面绣了白牡丹。 绣工实质只能算普通,料子也一般。但是在这里,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衣料是个游商带来的,很得意地拿出来展览。 中原许多物品,在草原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稀罕物。因此,游商宁可摆一个高价,纵然一时卖不出去,开张了也够吃几个月。 他倒不介意旁人围观,因为在草原,这的确是很罕见的好料子了。 刺绣,或许还能找到几个草原绣娘。但蜜合色,这种精细的色彩,只有中原才染的出来。草原人只会染最简单的几种颜色,没有染料也没有那手艺。 因此,哪怕这衣料放到任何一个大夏的小城,都毫不出彩。但它在这里就是如此珍贵,吸引了所有女孩的目光。 而李月河也不例外。 她想起了那个唱歌的姑娘,脚腕的铃铛,以及投向太子的大胆注视。 她是想要站到太子身边的,但自己连一件体面的衣裙都找不到了,看上去比牧民丫头更野。人一旦稍微安逸,便想要拾掇自己齐整些。尤其在心爱的人面前,哪里会没有这念头呢。 侧妃想要那块衣料,她想要给自己做一条裙子。 她也知道衣料在此被炒得十分昂贵,根本不值;知道太子所余的财货不多,还需采购军粮,且丈夫严令公平交易,不肯收受贿赂;知道裙子即使做了,也来不及穿几回…… 可是,这么灰头土脸了十多天,沐浴都难以满足。她的确想要,好好地收拾一下自己。 与其说是想要那衣料,不如说是衣料引出了她内心的渴望。 太子也瞧出来了,他柔声地问:阿河,你怎么了? 侧妃羞于启齿自己的渴望,她只说,太子陪我多瞧两眼,有点思乡了。 于是两个人便默默依偎着,看了一会儿那块被展示的、中原才有能力印染的蜜合色衣料。太子未必不知道侧妃想要,但这并非千金换一笑的时候。 更何况,千金换一笑从来不是他们之间的故事。 最终两人在集市上也什么都没买。 只是,在几天后,当部落首领将他的女儿介绍给太子,并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献媚之意时。侧妃还是感到了一阵低落:她见过那个女孩,明眸善睐,有着火辣的身段。 侧妃回到自己的营帐,咬着牙,翻找出了身边仅剩的一根金簪。 ——没有簪子,她可以用木头削,照样可以挽头发。 她捧着金簪跑回最后一天的集市,却得知,那衣料已经被人买走了。 李月河满心的失落忧伤。 她在外面慢慢地踱步许久,直到夕阳沉入远方的高草,艳红的余光也收了。她才回到太子的营帐。一进去,太子便略带脾气,问她跑到哪里去了。 侧妃低头默然,反问那首领的女儿呢,是否要自己去教规矩。 太子怔了怔,便笑了。 他笑起来是那般好看,像是暖融融的春|光,化了心上的冬雪。 “什么首领女儿?早推了,我才不要。”太子当时这样说道,“我同他们说,几日来在我身旁的那个女子,是我的妃。你们这里没一个姑娘比得上她的。” ——所以这样的事,就没必要提了。 被这样抬举、认同,即便只是做了回绝的借口,心里怎么能不感动呢? 李月河的眼眶当时便有些红。 江承光咳嗽两声,略微不自在:“我说的是……你的马术。你骑马确实厉害,我让人领他们去看了‘紫燕’,何等神骏。那丫头一见便心服,坦诚自己不如你。” 可他说着说着,声音也低微下去。 两人的目光接在一处——似乎有什么地方,开始发红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来了件紧要的军务,叫走太子。侧妃在他身后低着头,心里泛着甜意,想着木簪的确方便些,还不怕丢。不如将金簪卖了,多换些粮草棉布,也好帮到军队。 也就顺理成章地忘记了,买不成衣料的些许不快。 或者说,到了这个时候,有没有衣料本就不再要紧了。 女为,悦己者容呀。 有太子这样的剖白和对待,她还要害怕些什么呢? 后来,李月河便彻底忘记了衣料的事,也再也没见到那块,牵动了她一个下午的蜜合色料子。 过不多久,便到了别离的时候。 那日太子被叫走,正是因为收到线报:斥候极有可能,发现了另一路军队的行踪! 但消息不宜立即传出,恐牧民部落里混有耳目。 行将离开之时,部队略有骚动。很多士兵带着对未来缺衣少食的惶恐,想要抢一把再走。或者,换个文雅些的修饰,强行买卖。总之,是以稀少的财产,尽可能多地拿走牧民的生存资源。 太子镇压住了场面。 为此,他杀了好些人。出鞘长刀如雪寒亮,映出太子冷肃的面容。像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他的父亲,做出“平庸无断”的评价呢?李月河想。 也就是在那一夜的喋血中,侧妃心中是如此坚信,太子真正是个坚毅果敢的仁爱之人。 是将“仁爱”予士卒,满足甚至放纵他们的欲|望。还是将真正的仁爱,给未来的子民?大定皇帝从来不屠城,哪怕在占领一座绝不可能守住的城池时,他的破坏也从未针对百姓。 “他们迟早会是朕的子民。”李伯欣将皇帝的原话,当成故事,说给长女。 在那一夜晃动的火把、激烈的谩骂与淋漓的鲜血中,许多人都提出了异议。他们不认为区区小部落,比安定军心重要。 士兵得不到发泄,得不到安全感,就容易哗变。主将失去对军队的掌控,那才会是在座所有人的灾难。 可那时的李月河,眼眸却比启明星更亮。 “我知道,殿下是对的。”她道,“殿下会是好的君主。” 江承光自争吵中归来,听她此言,神色似颇为动容,亦揽住侧妃肩膀。嘴唇动了动,最终吐出的是句:“……阿河,你真是个罕见的女子。” “朕也一定,也会做你的好丈夫。” 言犹在耳,转眼十年。 第123章 满月抓周 二皇子未满周岁,竟已学走路…… 越荷穿着那件蜜合色绣白牡丹的冬装。 她到达满月宴时, 尚食、尚工、司乐等宫人早已忙碌起来,有领头人上前恭谨问安,询问她是否有不满意之处。作为惟馠的生母, 兼宫中的高位嫔妃, 越荷已有独立操办宴会的资格。 江承光要留在九华殿,读完手头那本书才会来。 毕竟,理昭仪是来操办宴席的。离开宴还有好几个时辰。皇帝若连这种事都要陪着她, 便显得有些过于宠爱了。尽管这些日子以来,皇帝对于理昭仪和三皇子的疼爱已非秘密。 大夏倒不讲究“父不抱子”, 但也在意父亲的威严。江承光近些日子常常亲自抱着三皇子,如非后者的身份特殊,恐怕又要人心浮动。 越荷同几个宫人轻声交谈片刻,打发了去。 她前世是操办惯了这些的,并不觉得有多困难。只是思绪时常回到安恬睡着的孩子处,又时不时, 想起江承光今早和很久以前的神态。 抚摸身上的衣料, 珍贵而柔软, 白牡丹用金线刺绣栩栩如生, 珍珠轻颤。 这是真正的好料子, 并非当年那块——因在塞外才显得格外稀奇。可是越荷心想,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她怎会以为是当年那块?怎会以为江承光真的将那买了下来? 可皇帝让她穿这个,大约也不是什么巧合。 兴许, 他在李月河死去之后, 终于觅得一点愧悔的柔软。于是, 他循着记忆,让人裁制出这件华贵而精美的衣裳,却只能穿在新人“越荷”的身上。 想到这些, 心中不知该是堵,还是难过。 但…… “苏贵妃要来?”越荷眉头微微皱起,“她不是,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只是隐晦的说法,确切来说,是宫里早就做好了苏合真某日突然离世的准备。越荷自做昭仪以来,在宫中愈发心明眼亮,已不止一次听到“未央宫急招太医”的消息。 苏合真病得都起不了身了,她要来参加满月宴做什么? “只说来凑个喜,见一眼三皇子。”回禀的宫人神色也很不解,“并不会入座久留。苏贵妃的身子不好,她出行一次,屏风、暖轿、手炉这些,都必须早早置备好。” 越荷点一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做吧。” 她吁出一口气:倘若江承光真心惦念李月河,那么害死李月河母子的凶手,苏合真,绝不会现在还受着尊崇好生活着。哪怕后者缠绵病榻,皇帝给予她的仍是极为隆重的待遇。 可见所谓的惦念,也不过是一点儿聊做情趣的玩意儿罢了。 越荷不再将心思放到这上头。 满月宴的客人里头,除了苏贵妃外,也有几位不常见的。便是三皇子的兄弟姐妹们,除去静安公主尚不足月、随母避居,其它几个皇子公主,都会被生母或养母带着出席。 这也是宫妃们难得一次见到多名皇子公主的机会。 席位设好之后,渐渐已有人来。喜鹊儿作为今日的正主,亦在不久前被宫人抱来了。越荷以温柔目光抚过他的脸颊,并不怎么留意宫中所说的江承光随后便至。 她叮嘱宫人将孩子抱到后头,不要多吹风。 这时听到一把婉转清脆的嗓音:“昭仪安好。理娘娘,可以让我瞧瞧弟弟么?” 来人是长宁公主,越荷不需细瞧,便认出这个养于苏合真膝下,当年她也抱过的女孩儿。 在皇帝为数不多的子女之中,长宁公主居长,又是元配的辛皇后所出,地位非凡。皇帝待自己第一个长成的女儿,也是颇为看重,特意请了宫里有学问的女官教她读书。 长宁公主如今十一岁多,性情纯孝,因养母多病,常常侍疾,少在外面走动。 见她穿着藕荷色的裙衫,戴了几支流苏小钗。颇为淡雅清新,也有几分女儿家的活泼。一举一动,俨然有了端庄风范,倒并不多么怯弱,只是显出谦逊温善来。 越荷心中一动:这女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公主的模样也不算格外秀丽,胜在仪态出众,隐有其生母之风。 越荷含笑道:“自然可以。哪有拦着姐弟亲近的?倒是公主近几年甚少离开未央宫,如今一瞧已是大姑娘了。”一面示意宫人抱了喜鹊儿上前,轻轻掀开一角遮风的锦兜。 “嗳,这便是喜鹊儿了。”长宁公主神情隐隐带着亲近喜欢,“长得好,很白。” 一两年前,长宁尚且是个有些懵懵懂懂的女孩子。如今却已能离开养母的庇护,独自赴宴寒暄,成长颇快。越荷心里揣度着,是不是苏合真开始着急教她了?怕自己……命不久矣? 心便重重一沉。她尚未解清前世之事,也尚未与苏合真当面对峙。可生死岂是人力能挽回。 和长宁公主多谈了片刻,话里话外,探听了些未央宫的消息,并不让人乐观。 公主亦满面忧虑:“母妃性子倔,我本说我替她看看弟弟便好了,她仍是想自己看看。”又歉然道:“理娘娘勿怪勿嫌,母妃只是身体衰竭,并无什么病气在身。且她只想远观一眼。” 越荷心里并不愿意让苏合真接近自己的孩子,但也没必要当着公主的面回绝。只草草道:“岂敢?圣上都常常去看苏贵妃的,想来这病也不会害及旁人。” 公主轻轻一叹,再不多言。 长宁的年纪,应该要给她留意夫婿了。无非是勋贵官宦,或者科举新秀。说起来,明年便又有一届会试,届时或有青年才俊上榜。 越荷目送长宁公主找到位置落座,才去招呼旁人。 随后,宁妃、云婕妤、金贵姬等也陆续赶来。宁妃牵着二皇子,温文地带到众人眼前——令人惊讶的是,二皇子在她的牵引下,竟然真的是磕磕巴巴地走了起来的。 江惟馧比之喜鹊儿,也不过早出生了十个月。如今快满一周岁了。 寻常婴孩一周岁开始学步,早些的十一个月也成了。只是富贵人家,并不急于让孩子长成,多是纵容优待,唯恐伤了骨头。像钟薇这般早早教会孩子走路的,极为少见。 二皇子走得并不好。厚软的小鞋一直在滑、扭,若非母亲牵着,几乎要坐到地上。 可他毕竟是自己走过来的,虽然蹒跚学步,嘴里咿咿呀呀,小手挥舞。 宁妃牵着孩子,温婉一笑:“教着馧儿走了几步,今日兴许是想见弟弟,才跑得这么快。” 而众人的惊叹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越荷见二皇子仰着脸,是个天真安静的模样,脸上好似能看出聪慧。连忙道:“这么看着,我也心疼了。宁妃快抱抱他罢,万一哭了,喜鹊儿也要为哥哥哭了。” 钟薇时刻注意着孩子能否承受,自然不消她说。闻言便示意乳母将二皇子抱起。 二皇子到了乳母怀里,她仍牵着儿子的手,轻轻拍打,十足的疼爱之意。 “惟馧与惟馠的年纪相仿。如今看着虽不明显,可小孩子长得是很快的。”宁妃笑意盈盈,“等到过个几年,他们一个七岁,一个八岁,便能玩到一起了。” “我带着馧儿来瞧他弟弟的满月,可是盼着惟馠早日成长,和他二哥相互扶持啊。” 话里是有些招揽之意在的。 越荷一笑:“孩子玩不玩得到一起,还要看缘分。不过他们年纪相近,本就是独一份的缘分了。喜鹊儿还小,还要慢慢地长大,盼着他哥哥别太心急了。” 钟薇亦回以笑容:“有甚好急,昭仪说得对,缘分到了,自然是长久。” 又让乳母抱着二皇子近前,牵住喜鹊儿的小手拉了一会儿,才满足了她“兄弟亲近”的愿望。轻声哄着亲子,告别去坐了。 这种场合,皇子公主们难得碰面,总要交流的。钟薇并非孤例。 不久,李贵妃携着幼玉公主到了。云婕妤的大皇子,亦在下学之后赶来了。幼玉连两岁也没有,说话倒是伶俐,也十分熟悉越荷和惟馠。 大皇子惟馨便生疏许多,低头问安,有些内秀的模样。 他是个清秀的孩子。云婕妤也很清秀,但两人的清秀总觉得不大相同。大皇子所学会的是母亲的寡言。不过听说他文章做得倒是很不错,有几分灵气。 按理说,这是江承光第一个长成的儿子,容不得他不在意。 偏偏大皇子在宫里,所得到的父爱,也就比皇帝至今没瞧过一眼的静安公主强些。比不得受宠的长宁、幼玉,连出生没几天的三皇子也比不得。 此刻他来向越荷请安,兼贺小弟满月,便背诵了一篇提早写好的锦绣华章。虽然这般称赞,但大皇子还不满七岁,显然写不出多少生涩词汇,约莫是云婕妤为他准备的。 这种场合,兄长是该表现出对弟弟的仁爱包容之心。 大皇子二皇子均如此,他们的生母亦在后头使力。 大皇子背起来不算感情充沛、抑扬顿挫,但也嗓音清澈,一片真诚。 越荷便代子谢了他:“惟馨给弟弟费心了,只是喜鹊儿还贪睡呢。” 大皇子冲她拜一拜手:“应有之礼。祝弟弟健康无忧。” 幼玉公主被母亲抱着,也招了招手:“我一样的!”又忍不住逗弄起另一个弟弟——二皇子惟馧来。她见惟馧也没有几次,可这个漂亮白净的小娃,竟然能含含糊糊地喊声“姐”。 宁妃真会教孩子!幼玉公主完全被吸引了,她绊在这里了。 三弟弟什么时候都可以见,二弟弟的母亲却和自家没什么来往,只能逮着一次玩一次啦。 玉河心里存着些事,极想往越荷处去。偏偏女儿玩得兴致勃勃。她亦舍不得强行将她拽开,旁边的宁妃又言笑晏晏的,伸手难打笑脸人。 骄矜如李贵妃,也只好先和钟薇寒暄着,不时听到女儿软软的童音—— “弟弟!” “结……” “是姐姐呀。” ——实在是欠了这孩子的。 长宁公主看了一会儿,也走过来轻声说笑。幼玉对大姐素来有好感,不多时便和她玩到一处。只有大皇子,留在云婕妤身边,听着母亲教诲。 妃嫔们熟悉的各自聚在一起说话,也有客套着说要看三皇子的,越荷多数推了。 抓周所用的长桌已经被宫人抬入,摆在正中。预备撒在桌上的物件,装在两只小箱子里,如今还上着锁。桌上铺了一层暖和厚实的锦缎,下头还烘着暖炉。 越荷亲自看了一遍,也觉得无可挑剔。 如今,只等着江承光到来,开始抓周仪式了。 “皇上驾到——” 第124章 铜马合符 那么,白术与徐藏香那边呢?…… 江承光来得算是早。 他今日只穿了一件常服, 但也比较贵气精致,丝毫不显敷衍。颜色偏于杏黄,比越荷的蜜合色更深些。站在一处, 竟然隐隐有些相衬的味道。 后头跟着赵忠福, 领着两个小太监,抬了一只小箱子来。 江承光便笑了笑:“想着喜鹊儿抓周,刚去私库里寻了些。兴许和你有重的。”命人打开那箱子, 果然棋盘、书卷、玉佩、宝剑等,都是常用的抓周之物。 从前也有过皇帝, 会给爱子的抓周席上添物。他们临时起意,往往是给一块随身之物。若孩子抓了,此后便要不同凡响。 帝王亲自所赐,总有些暗示在。 英明如先帝,因对太子不满,也曾在幼子的抓周宴上摆了自己的私印。好在那位皇子懵懵懂懂, 并没抓上。而大定皇帝也并非是要易储于幼子, 他仅仅是要敲打江承光罢了。 江承光命人带来的只是寻常之物, 想来是爱怜三皇子, 欲尽慈父之心。 虽然举动与定储分得很开, 总归有几分惹人注意的。 碍于旁人在, 越荷不好说什么,轻声嗔道:“圣上一片好意。可臣妾也瞧了, 一样的东西置办两份, 倘若喜鹊儿抓了臣妾的没抓圣上的, 那可不能恼。” 江承光笑道:“自然如此,朕只是想给他把桌子铺满了。” 如此,为了满足皇帝, 那抓周的桌案不得不又换了一张大些的。 有经验的宫人上前,将那些物品错落摆放,中间要流出孩子爬行的道来。还要注意着尖锐、沉重之物,既不能扎人也不能倾覆。 很快,经过了宫人引领的一系列仪式,抓周也正式开始了。 喜鹊儿在宫女怀里,不久前才睡饱了觉、吃足了奶,此刻十分精神。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小胳膊小腿乱挥乱踢,嘴里“啊啊”地叫着,还在笑呢。 谁看了能不赞叹一句,这孩子养得好。除了个头小些,已经看不出早产儿的虚弱来。 越荷却知道,喜鹊儿虽也有些玩闹的精神,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睡着。很乖,也很柔软。 此刻,她正将孩子从宫女处接过,抱在怀里,低低呢喃着自己也不知道内容的话。 随后越荷解开了襁褓—— 屏风、暖炉已经将室内捂热,桌案上更铺着柔软的毛料与锦缎。 她的儿子,喜鹊儿,“啊啊”叫着,趴在了抓周桌上。翻了半个小身子,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先笑弯了眼睛。厚实的兜帕穿在身上,绣的喜鹊栩栩如生。 这婴孩翻了一会儿身子,乖而安静地趴着,只小脑袋转来转去,显得很茫然。 妃嫔里有人发出善意的笑声:“三皇子真是可爱。” 长宁公主牵着幼玉公主的手,屏息细瞧。大皇子微踮脚尖,也很关注。 江承光感兴趣地看了半晌,忍不住催道:“喜鹊儿,你快往前爬爬。”前头有不少物件都是他拿来的,就堆在孩子爬几步便能抓住的地方,看得他着急。 宁妃笑道:“圣上可别心急,三皇子看着便是性子沉稳。且当初他二哥也磨了一阵子……” 话音未落,喜鹊儿已微微昂起头,手脚并用,往前爬了起来。 “啊。啊。” 婴孩爬动起来,最操心的是两旁的宫人,仔细护着盯着,怕他摔怕他磕碰。喜鹊儿却似心有目标一般,埋头苦爬,手脚并用。妃嫔们都把目光投向他前进的方向。 玉佩,没要。小剑,没要。《论语》,没要。 等喜鹊儿毫不犹豫地爬过了一只金子打的小麒麟,不少人发出了叹息。 “弟弟不会一个也不拿吧。”幼玉关怀,“或者让他再爬一圈?” 越荷也攥着襁褓,目光追随着孩子。 她并没提前教过喜鹊儿,在她的心里,也是隐隐盼着知晓,这孩子会抓什么的——诚然抓什么都不会影响她对喜鹊儿的爱,但为人父母,或多或少有些企盼得到上苍暗示的心。 也就在这个时候,喜鹊儿的手脚颤了颤,像是累了的样子,不爬了。 江承光显得有些失望,但失望里多少带着宠爱,让宫人去把孩子抱回来,哄一哄,再放上桌,随便抓一个也就是了。 大概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不愿受累。就在这时候,喜鹊儿伸出小胳膊,奋力一抓—— 桌案上的抓周之物,摆放是比较密集的。哪怕喜鹊儿已经快爬到了尽头,身边也有许多样。像是一吊钱、火折子、《道德经》、鸾凤珮、砚台等等。 但喜鹊儿毫不犹豫,胳膊伸出去,碰到一个最远的,便拉扒回怀里,随后抱着不动了。 距离隔得有些远了,越荷也看不清那物什是个什么。只晓得是个小小的、发着金光的东西,被喜鹊儿拿到怀里,也看不见了。 皇帝显然很关心:“快把三皇子抱过来,朕瞧瞧看。” 于是喜鹊儿又被宫女抱了起来。他倒是很乖,不乱动也不哭闹,也可能是累了。抓来的东西便揣在怀里,也不嫌冷得慌。 皇帝见到儿子来了眼前,先亲自接过抱了,动作并不生疏,随后伸手,没花多少力气,就从喜鹊儿怀里拿出了他抓到的那件东西。 举了起来,对着光线一瞧。江承光微微一怔。 那是个小巧玲珑的铜马,雕刻精细,颇有光泽。马儿纵蹄奔跃之姿,栩栩如生,背上的鬃毛都随风倾倒。但这并不值得关注。他的指头轻轻一按,铜马即刻分为两半。 两半的内壁,分别刻了一个小字,“玉”、“骢”。 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也并不值得说,大定皇帝的爱马之名,正是“玉骢”。 之所以说不是秘密,是因为这事本没什么好隐瞒的。但是,大定皇帝一生传奇无数,玉骢马也并没有什么显赫的事迹,单独而言,不值一提。况且这名字在马中也并不独特。 格外让江承光注意的,是铜马分为两半的设计。 这并不是普通摆件挂饰所需。类似的东西,能让他联想到的—— 是虎符。 虎符一分为二,由君王所持,战则分半予将军,将军持之令军。 这一分为二的铜马…… 江承光眉头动了动,却并没说什么。宫人过来请示,要看一眼三皇子抓中的物品,当众宣布,江承光便松开了手掌,让他们看清那只小小的铜马。 尚仪衣着的宫人一愣,继而露出笑容,宣读: “三皇子抓周得铜马一匹,寓意皇子当为千里之驹,健康平安!” 闻言,那些原本站得远些、也未看清的妃嫔,也多是松了一口气:哪怕她们绝大多数人没能诞育皇子,但是否希望别人的儿子得意,却是显而易见的。 哪怕宫人说得花团锦绣,抓了只铜马,也只是个中下罢了。 马儿再好也是任人驱驰的,还不如猛虎,至少称个“王”字。 越荷就在江承光身侧,也看清了他将铜马藏在手心开合的动作,心中微微一颤。正在此时,江承光已侧过头来,声音却抬得较高:“这意头不错,不过朕还有解法。” 他微微笑道:“朕记得昭仪骑马的天分很高,想来喜鹊儿也会擅马的。这是好事。会骑马的人,身体一定不差。他健康,朕便安心了。” 话里俨然是满意的态度。 喜鹊儿还在江承光怀里抱着,除了“咿呀”两声,倒也乖巧。越荷将他接到自己怀里,裹紧襁褓:“那便借圣上的吉言了,臣妾对孩子的期望,也唯有平安而已。” 那位尚仪已捧着小铜马,下场走了一圈,出示给众人。回来的时候,便将之交给了姚黄:皇子满月抓周所得,惯例是让生母收着的。 妃嫔们在轻声议论。 “当年大皇子抓的是麒麟玉佩,二皇子好似抓了《商君书》……” “三皇子抓的倒是别致。” “不过瞧着圣上和理昭仪都挺喜欢的,看来也是心里有数。” 越荷抱着喜鹊儿,见孩子多少有些昏昏欲睡,便捂紧了些,教人将他抱到后面去休息。宫人们已伶俐地撤下抓周的桌案等,重新布置宴席。接下来便是满月宴了。 皇帝是说了他要留下吃满月酒的。 但他既然留下,越荷便不好一直站在皇帝身边。毕竟在场的还有玉河和宁妃,先前是看孩子抓周才站开了些。又想了想,越荷问姚黄要来了那小铜马,轻轻捏在手里。 铜马微凉,捂在手心里,轮廓也很分明。 这让她想起爱马紫燕。铜马分为两半,兴许是个信物的设计。 满月酒一直吃到了晚上。越荷心里惦记着,苏合真说要来。最近没什么场合碰面,她确实想亲眼看看对方的情况。只是等了又等,直到华灯初上,苏贵妃的车辇也没有出现。 长宁公主频频探身,未能得见,不久前已面露忧色地辞了行。 越荷带着心事,又不便追问。 直到这一日很晚的时候,她才得到了消息:苏贵妃病情加重,刚刚支撑着上了车辇,却连未央宫都没能出去便昏倒了。宫人们早先得过命令,并未往外传消息。 未央宫常年有医女留着照看,故而她们宫门一关,竟也真的瞒住了。 皇帝得讯后,神色有些沉重,也有些庆幸。对身边人吩咐了一两句,便袖着手对越荷温声道:“苏贵妃身子有些不妥,朕要去瞧瞧她。” 他今日留的已够久,给足了面子。越荷自然无心阻拦:“苏贵妃的身子要紧,圣上快去罢。” 她看着江承光离去的背影,心却不知不觉间沉了下去。 这日散场时已经很晚了,传过来的消息,是苏合真醒了。皇帝还留在未央宫。不过他多半是不会留宿的——苏贵妃病重以来,皇帝待她荣宠依旧,却也不怎么过夜了。 也有人以为皇帝只剩个面子情,试图放肆起来去踩苏贵妃的,被狠狠收拾了几回后,宫里便再没做这等想法的了。 而越荷抱着熟睡的儿子,回到九华殿之后。 她吩咐宫人把喜鹊儿带去顾好,随即对着跟进来的姚黄,面色一肃: “小茶那条线,是彻底断掉了么?” 姚黄深吸一口气,答:“是。宫内能查的已查遍了,可这蹄子本就是主子从宫外半途领来的。咱们在宫外又没什么信得过的人手。虽说托了李贵妃,可李家未必会动用十分的力气。” “且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以永信宫那边的谨慎,想来能清扫的都扫干净了。” 越荷听了这回答,并不意外。转而问道: “那么,白术与徐藏香那边呢?” ——这两个被留下的知情人,或许才会是,她们所一直寻找的突破口。 第125章 玉河疑虑 李贵妃的位置坐得稳,比什么…… 哪怕诞下皇子、封了昭仪, 在宫中已有了稳固的地位。 越荷也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入宫的目的。每当看着喜鹊儿咿咿呀呀地学语,她便想起那个无声无息死掉的孩子。那仍然会让她在午夜惊醒。 查探真相, 说起来好似多么跌宕, 实则不过是慢慢地抽丝剥茧。 发现了对方的漏洞就去查,有可能是陷阱,但也无法为此干坐着不动。 像小茶这样被抛出来的暗子, 洛微言想来是做好了十足的把握,怎么查都查不到她身上——可是她既然能驱使小茶, 两人间总该有联系。就算这联系被扫清了,也存在过。 无非是看哪一方的手腕更高明,做事更细致,再加上一点点运气。 尽了全力,也就够了。 越荷没有指望能从小茶那里真查出些什么来,她倒是有些好奇, 当初宫外卖身葬父, 针对的究竟是她还是楚怀兰, 抑或只是随手一计。 现下她的势力也只在宫内, 对外头的事情很难追查。 成国公府已不再是她的母家, 越家早没几个亲近人, 又被拘在江南一地。硬要算起来,通过玉河可以调动几个人, 情况危急的话, 傅北的人手……她也知道些。 但她并不愿意再连累这位温和淡泊的兄长了。 越荷的心念虽然转动, 下头的姚黄却并未停顿,就着她的话答道: “至于白术那边……倒是查到了点东西。” 这却有些意外,越荷讶异一声, 听姚黄回禀: “那白术,先前只查到她原名霜儿,是顶了徐瑞香的身份活下来的。近些日子细细追查,又翻看了历年宫里录写新入宫女的名册。才发现这个霜儿……是姓白的。” 她生怕越荷不解,补充道:“是白贵姬的白。” 白贵姬出身京城白家,在李月河死去一年后的风波中殒命。 这位容貌娇艳的女子,在世之时颇为受宠,性情亦有些跋扈。只是死后无名。姚黄唯恐越荷不知宫里旧事,却不知她前世早与白贵姬交手过数次,又怎会忘记那张面孔呢? 如今,白贵姬虽然死了,其家族地位亦隐隐走了下坡路,但到底烂船还有三斤钉。 倘若这白术的来历,与京城白家有关,那事情恐怕愈发复杂。 洛微言和他们联手了?他们谁做了谁的棋子?那白术换了徐瑞香的身份,潜伏李月河身边,究竟是出于谁的谋划呢? 越荷顿了顿,却道: “那么‘白术’这么个名字,多半不是巧合了。” 洛微言,应该是知道霜儿的真实身份的。 姚黄亦然赞许:“洛昭仪那里不好说,但顺着霜儿这条线找到白家,总算能有着手点了。”她眼中隐隐有泪光闪过,“真相若有重见天日之时,奴婢也算对得起贵妃了。” 越荷无声握住她手:“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李月河的死,如今看来,至少牵扯到了苏合真与洛微言两人。 苏合真堕了她的胎,而洛微言借她的身边人,在屏风内□□。越荷从前一直笃定是苏合真杀了她,如今,竟然不晓得,毒汤水和毒香料,究竟哪一样才是真正害死自己的元凶。 洛微言从来不动声色,而苏合真的真情假意,她一直是看不清的。 勉强按捺心绪,姚黄已咽泪道:“奴婢会继续盯着人查下去……白家,他们和贵妃有什么恩怨!那……白贵姬的事……景宣六年圣上发落那些宫妃,他……” 景宣六年,江承光发落宫妃之事,始终是越荷心中疑团。 闻言,她心念一动,如今大抵能够顺理成章地问出了:“姚黄,我还不知道,景宣六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皇上为什么要黜落那些妃子?” 越荷自己的揣测,是以李月河之死为名,趁机扫掉了不少家族在宫内的势力。 但姚黄却低头默然。 她似乎有一瞬的怒意切齿,快得越荷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姚黄叹一口气,平淡地说: “景宣六年时,贤德贵妃故去不久,奴婢便被苏贵妃要了去。那阵子她生了大病,未央宫好几个月都没出去过人。当时外间的事只隐隐听到一些风声,但圣上发了极大的怒,不允许议论。甚至在宫里头,连个名目都没摆出来……因此,奴婢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越荷听了,略感失望。道:“好,那么我们日后再留心打听吧。” 那么接近的时间内发生的两件事,总该有些联系的。 她捏紧了掌心的铜马:“那些南宫废妃里,活着的应当知道什么。两边一起查下去。姚黄,我不着急,我已有了喜鹊儿,为了他我也得好好活着。但该得的,总要还回去。” 姚黄凝望着这初为人母宫妃的侧脸——她不愿承认这是在怀念,但是比起为了李姓离去的魏紫,她仍要承认自己的确是在“越荷”处找到了一点寄托。 她躬身道:“是。薛婉仪处,奴婢也会留心着。兴许她那里能找出证据。” 洛微言并非无懈可击,只要收集到足够的把柄,总有扳倒她的一天。可是…… 姚黄将心绪按回腹内:那不是她能想、能计较的。 恐怕,只有李月河亲自回来,才能迫使那个人承认吧?可贵妃已经不在了。 …… 满月宴后,宫里再没什么别的大事。无波无澜地过了几个月。 宁妃的二皇子惟馧满了周岁。这在宫里也是一桩喜事:太小的婴孩容易夭折,活过了一岁便闯过一半的鬼门关。因此朝里朝外,也很是热议了几天。 饶是钟薇素来谦逊,也忍不住露出些松快喜悦。 越荷虽与她多少有过些嫌隙,但利益上没什么冲突,也不至于对着个孩子出手。因此她仍是将心神放在喜鹊儿身上,果然如江承光说的那般,“有子万事足”。 只是宫里宫外,从来不可能真正平静。 二皇子逐渐长大,受到威胁的不仅是大皇子。钟相作为其外祖,近日在朝上愈发得脸,且隐隐有了和霍氏走到一处的征兆。而与之相对的是,年夜李氏父子的猖狂,使成国公与皇帝间的裂痕,越来越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这是四月的一日,李贵妃将宁妃邀来宫里,商议宫务。 越荷亦然在这里。如今李贵妃愈发流露出要抬举她的意思,似乎是预定了理昭仪来做她宫务上的帮手。尽管越荷资历不够,却常常叫她来旁听。 有着前世的经验,越荷很能襄助妹妹一二,往往不着痕迹,便解了玉河的困厄。 今日这般请宁妃来议事也算是常态。 年轻的李贵妃如今也算将宫权揽在手里,宁妃态度算得上柔和,却从来不卑不亢。虽然没有明显的争权之意,却也守住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且露出不容插手的意思。 两人共理宫务,虽然并不怎么愉快,但也能够接受。 越荷私下想过,大概宁妃并不那么急切于向玉河争锋——因为她认定了受李家连累,玉河总会失势。因此她只需墙倒众人推,而不必立即下场撕咬。 可是,李月河的家族,李月河的家人……这些她不能触及,却又煎熬在心! 越荷按捺住心思,听玉河与钟薇议事。 “那么今年的选秀必然是要延缓了。只是究竟后推,还是这一届便不选了,还是要圣上亲自来拿个章程的。”钟薇道,“本朝尚无此例,在前朝多半是延后一年选秀。” 太后于去年病逝。身为皇帝自不可能守孝三年,但选秀这样的事,为了面子也要停一停。 越荷这一批是景宣七年入的宫,原本到了景宣十年,是该再办选秀了。 玉河听钟薇提起这桩事,神态不变:“是么?不过,不用去询问圣上了。前些日子他私下与本宫提过,本届选秀作罢,三年后再说。” 钟薇含笑:“好。圣上果然仁孝。” 这是江承光的性子了,对外永远做到最好。玉河见话里流露出的“与皇帝的亲密”,并没能让宁妃神色波动,不由有些不渝和急躁。在越荷安抚的注视下才缓过神来。 待到钟薇离去后,玉河眉头一皱: “她现在越来越有一宫主位的样子,虽还显得敬我,钟相却处处针对父亲。” 越荷知晓,玉河心中仍是在意的。她最近偶尔显得急躁易怒,已经察觉到了皇帝态度的变化。刚想转移话题,玉河已经强打起精神。 “不说这个。洛微言那边,怎么样?”她半阖着目,略带倦容。 对于洛氏,因牵扯到了李月河,玉河的敌意向来更深。且她们之前一番分析,洛微言在遭受了父亲降职的打击之后,很可能会蛰伏一段时间,但她不会甘心永远蛰伏。 她要谋求复起,必定会有动作。而许多人都在盯着她的动作。 越荷摇头:“不知。不过金贵姬近来,倒是常常邀宠。”金羽已投靠了洛微言,目前没有改换门庭的迹象。“盯着洛微言的,不止我们一家。” 玉河冷冷道:“可惜没拿到证据,不能叫她彻底翻不了身。” “你的位置坐得稳,比什么都重要。”越荷道,她声音放轻,“我听说,贤德贵妃死去后,外朝有过不少动荡议论……直到你入宫才止歇。” “玉河,你已是贵妃,一次两次的上风也不算进益,不出错才是必要的。” 李玉河听了,仍是皱眉,却忽然问了一句: “宁妃和洛昭仪也有仇怨……她会不会借机出手?” “宫里盼着少个对手的人,只多不少。”越荷怔愣一瞬,立即回答,“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玉河,我只希望你不要被旁人害了去。你不要急躁。” 她叹了口气:“好,我知道了。时候也不早,你回去看看喜鹊儿罢。” 等到理昭仪的身影消失于承晖殿,幽幽的呓语方才低低出口: “可是,幼玉已经快两岁了。为什么,我再也没能怀上皇子呢?” 第126章 此志难竟 金贵姬首制的公主车,在京中…… 越荷既已得知曾经的侍女白术与京城白家有关, 后者现下又服侍在洛微言身边,便不得不在意此事。宫外她的人手有限,难以追查。眼下, 唯有着眼宫内。 或许, 在亲历过李月河之死、以及当年风波的南宫废妃那里,能够问出些线索。 可惜越荷如今虽接触了些宫务,实则是玉河有意提拔、允她分担。她本人并不能名正言顺地触碰宫权, 也就找不到与南宫废妃接触的名目。 固然可以派侍女去问询,但打草惊蛇之下, 未必有什么好结果。 于是只能和玉河提了两句,留心着些南宫废妃的处境。虽不至于多么优容,但人若在眼皮子底下被宫人磋磨死了,也是掌权者的失职。 玉河只以为越荷在提醒她,倒是很上心。 她如今掌着宫权,很多事情都要格外留心。以贵妃之位, 又有越荷襄助, 倒能压得住宁妃。只是, 当权力清晰地捏在手里, 让她觉得自己能做到很多事情时…… 玉河私底下查了多次, 自己为何两年未孕。 却没有分毫的结果。 这件事她羞于向越荷提及, 随着越来越多的接触,她已经接纳自己对理昭仪的情谊——但正因为这份情谊, 玉河才不愿向她倾诉自己的可怕猜想。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 “如今洛氏失势, 娘娘身居贵妃高位, 正该是得意之时!”下首之人神采飞扬,不掩喜色,“中宫空悬多年, 咱们早该如此。如今得了娘娘一言,嫔妾必然不负所托!” 玉河轻轻地开口:“你最好做得干干净净。” 那女子深深一福:“愿为娘娘鞍前马后!” …… 宫中人都以为,趁着洛昭仪失势,李贵妃与宁妃必要趁机提拔身边人。 李贵妃的确是这样做的。宫中追随于她的,理昭仪本就位高有宠。汪嫔几番胡言,已经招了她厌烦。故而这次,李贵妃向皇帝请了旨意,加封贵姬沈禾为婕妤。 沈婕妤入宫多年,也算得上资历深厚。且两年前她还有过检举金家姐妹换人入宫的功绩——只不过皇帝看中了金羽,便给压下了。 如今加封,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当初事件中的另一位主人公金羽,近日来却常在外面走动。这或许出于洛昭仪的授意。在失势之时,推出手下的人来博取恩宠。因此,有无数目光盯在金羽身上。 ——可惜,金羽倒是很沉得住气。也没露半点口风。 而在李贵妃为身边人请封的同时,宁妃那边的动作便小得多了。她近来和云婕妤走得近了些,也在皇帝面前引荐了两回。只皇帝似是真的不愿亲近后者,虽有恩赏而不加宠爱。 李贵妃与宁妃所共同留心着的,是洛昭仪将会以怎样的方式图谋复起。 这样一来,明显受洛昭仪指派,近日格外爱逛御花园的金羽,便成了双方关注的重中之重。 可金羽的确没做什么,只是格外地爱赏花了。当她收敛起自己早前过于率真的性子,穿着天水碧的衣裙,莲步姗姗、口里吟诗之时,那场面仍是动人的。 她也会抱着四个月大的静安公主出来走走。亲手抱着,乳母随在旁边。脸上一派温柔喜爱之情,见了人还要打招呼,连声夸赞公主的乖巧可爱。 众人面上和她敷衍,实则全是试探,她也全不在意。 没过几日,她再出现时,便换了个花样—— 只见金羽仍然是言笑晏晏,手里却推着一辆奇特的小木车。这木车有个探出的扶手,下面装了四个小轮子,形状好似大斗。边上描画着花草鱼虫,鲜艳可爱。 而木车里躺着的,则是咯咯直笑的静安公主。 公主埋在暖融融的锦被里,小手奋力挥舞。木车上部有个可以推拉的顶盖,挡住了过于刺眼的阳光。顶盖下又系着十来条细绳,拴着色彩明亮的布偶,让公主抓着玩。 “我实在很喜欢这孩子,便忍不住参详了一二。”金羽说这话时,神色略有自矜,“这样便能不费力地带孩子出来走动。布偶也能引逗公主伸手,玩得开怀。” 妃嫔们哪里见过如此新奇之物,忍不住纷纷围上来,问长问短。 金羽倒是真的没有撒谎。无论旁人追问什么细节,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看来,这位才女,这次是真的用了心思的。 这般本事,旁人纵使嫉妒,也学不来。 她还十分大方,将自己指导之下,工匠最终画出的图纸,描摹了好几份,送给众人。 无论金羽为人如何,这东西很好,挑不出任何错处。 别说越荷看了觉得好用,就连素来持重的钟薇,都忍不住表达了喜爱之意。只是她觉得这小车未免将孩子哄得太精细,有耽于玩乐之嫌,所以最后还是没有点头。只把图纸好好地收着了。 越荷心里亦然很喜欢。只是不想借给金羽这道风——偏偏皇帝撞见了她翻看图纸的样子。江承光见不得她这副喜爱又犹豫的样子,确认安全后,立时找了工匠去打了新的来,说给喜鹊儿用。 他也没有薄待金羽,厚厚给了番赏赐,还延用了她起的原名“婴儿车”。 皇帝带头,自然有无数人跟风。 这样,“婴儿车”便在京中渐渐风靡开来。只是宫外更爱称为“公主车”。 静安公主十二月而诞,生于元春之时,吉兆人人喜爱。金羽一番动作,公主名声更甚,连带养母洛昭仪也被频频提起。以阳谋论,便是很高明了。 纵然李贵妃与宁妃联手提防,也没能挡住—— 皇帝忽然动了念头,当真在一日下朝后,去看望了静安公主。 …… 永信宫,宣明殿。 洛微言半阖着目,倚在床头。手臂垂着,似极无力。静安公主被安置在她面前的婴儿车中,已经睡得香甜万分。洛微言的目光好似落在公主身上,可细看却是空茫一片。 渐渐的,竟有几颗泪珠滚下了脸。 “你哭甚么。”江承光在门边问道。 他自来不是爱陪妃嫔感伤的性子,更何况洛微言是有罪在身——她的筹谋,他多多少少知道些。但此番先是洛慎行,后是冯韫玉之死,洛微言委实过了。 手段不是过错。使了不干净的手段,还被人连连捉到错漏,便惹人厌烦了。 但洛微言果然是堪堪才发觉他的意思。神情茫然一瞬,有些迟钝地起身,右脚甚至撞上了婴车,发出“钝”的一声。美人俯首,脸带泪痕:“罪妾给圣上请安。” 江承光并不理会,信步走到婴车旁,端详了片刻女儿的脸。 这是他的第三个女儿,没了早先的新奇感。因在母腹中养了许久,倒有些健壮。 洛微言只是默默无言,半蹲着身不曾起来。江承光既然来了,便代表肯听她说一二句话。因此她只将态度恭顺到极致,露出最柔婉的一面,又带些恍惚。 江承光果然望了她一眼,道:“你既称罪妾,看来是知错了。那你说说,有何错处?” 相伴多年,洛微言清楚,江承光的“听听”真的就只是“听听”。他并不打算给她台阶下。否则以她的罪名,岂不损伤皇帝英明。 何况如今宫中,有宁妃制衡李贵妃,皇帝并没有那样需要她。 她缓缓跪于地:“罪妾日夜煎熬,思来想去,自己共有三罪。” “一罪,为主位,不能庇佑冯婕妤,更有私心作祟,以致宫人失职、照顾不当,乃使婕妤产女血崩。二罪,为宫妃,不能审慎明察、知礼重义,重家族而轻道义。三罪,为洛氏女,不能约束家族,劝诫生父,反而试图遮掩,欲以皇女自重,逼胁圣上。” “此三罪,历数于心,不敢或忘。” 她评起自己来,确实够狠。皇帝听了,闷笑一声,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你私心想要冯氏的孩子,便放任她血崩而死。私心想保住父亲的地位,保住家族的权势,便不顾黑白,胁未出世之子向朕求情……微言,说来说去,都是你的私心。” “凡人自然有私心。但你既一言一行都是私心,朕当年何必选你执掌后宫!何必给你这些权——难道是为了让你借朕的势肥自家的么!” 他语气豁然震怒,重重拍了一下桌案。静安公主被惊醒,吓得大哭起来。 皇帝看着哭泣的女儿,面有愠色。洛微言急急去看公主,似是欲言又止。须臾,江承光拍了两下手掌,有宫人进来,抱着公主出去哄了。 他这才看向略带颤抖的洛微言。 她的脸色颇为苍白,所着衣物形制,定睛一看,竟然像是太子府时的。兴许是为了唤起旧情——但偏偏,江承光做太子时,看重过辛栖梧、盛宠过云舒窈、在意过李月河…… 就是没有,怜惜过那时颇不起眼、父亲尚未展露才华的洛微言。 此刻,江承光便这样看着她。 宫中女子保养得宜,更何况她近些年算得上顺利。洛微言比起太子府时,并没有苍老什么,反而更添些清丽端庄。只是这身江承光并不记得的太子府旧衣——他纯是靠形制认出的。 显出一种荒诞古怪的可怜来。 “罪妾……知错。”她哽咽道,“圣上,罪妾知道不该说什么‘人非圣贤,皆有私心’之言。也知道往日虽有功劳,圣上早已厚厚赏过,功过本不能相抵。” “妄图搅弄风云,却惹了一身麻烦,是罪妾太过自大。” “连月来独居宫中,常常静思己过。微言知晓自己有罪,但圣上心里,本也是清楚明白的。世人如此,宫中也是人人如此,只求家族昌盛之利,而不问江山社稷之重。” “毕竟,臣妾不是贤德贵妃。而世上,怕也无第二个贤德贵妃了!” 第127章 仙掌骤落 难道玉河初次出手,便能狠心…… “臣妾……自然记得贤德贵妃。” “为太子侧妃时, 罕见寡语,行止有度。每随太子从军,辄依军令, 从无动摇。为贵妃, 则秉公义,以后宫安生为念。处事从来不问亲疏,只讲道理, 绝无私心。” “其间种种,便是臣妾如今想来, 都甚觉震动。” “微言自知难行此事,故而每每思及贵妃言行,都深为惭愧。可是如贵妃的人物,便是男女各拉一千,也难寻出一个。其品德之贵重,正在于罕见。” “臣妾私以为, 圣上是惦念贤德贵妃的。至少敬重她的品格。” “贵妃风范, 至今难寻一个。正是深知自己做不成贵妃那般的人, 臣妾才……怀念贵妃。也因此, 备觉羞愧。” 江承光灌了满耳这样的话, 离开时, 脚步都有些打飘。 洛微言在他的身后,却失去了多余的表情。她拿起帕子, 一点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方才哭过而泛红的双眼, 此刻却显出一种异样的冷静来。 是真的, 果然如此。 验证这件事并不使她感到快乐,即便知晓皇帝虽未给她解禁,心里却已不再责她。 为何不再责她?哈哈。正因为她拖出了贤德贵妃李月河与自己相较, 又甘愿认输——在皇帝心里,本也没人及得上她。既然及不上,那么做不到李月河那样,不是理所当然么? 便也没什么好怨怪的了。 可是,她并不愿意做李月河那样的傻子。便是让皇帝记到如今又如何?李月河死的时候也算得上众叛亲离……最后一面见的是苏合真,而皇帝当时还在敏贵嫔处。 洛微言向来把自己藏得深。但今时今日,她也忍不住稍作感慨—— 圣上啊,你当真以为,你对贤德贵妃之心,无人察觉吗? 即便我佯作未觉,只说你敬重她……可你这样失魂落魄的姿态,真的瞒得住人么?何况,如今宫内还有个理昭仪。名字像,脾性也像。圣上爱的,难道真是她的美貌么? 洛微言将帕子收回怀里。 我也曾青春美貌,也曾是太子府旧人。因不得宠爱,不得不细心揣摩,却反而叫我逐渐地窥破了每个人。到后来李月河死了,反而是我活着,还一度成了独持后宫之人。 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后悔的。 不过偶尔夜里,也会有些翻覆不甘——凭什么她们都有盛时,也都得过些情爱倾心。而我,只能把所有一切收在眼里,拿做筹码,去图谋权力呢? 皇上喜欢过许多人,最爱的是李月河,只其中从来没有她罢了。 …… 江承光踏出宣明殿时,眼前的天光使他恍惚一瞬。 洛微言固然是试图周旋,却也难得动情。她忽忽地提起旧事,反教江承光有几分无措。 洛微言说得并不全对。李月河不是没有私心,譬如她也曾在军伍之中,渴望着一块鲜艳衣料来裁裙子。可她每每相忍,将公义置于私心之上。且不为得谁青眼,出于本心罢了。 或许正因这般品格,江承光昔年才对她另眼相看。 可惜后来—— 不,不该想了。无益之事。江承光环顾四周,发觉自己仍在庭院之中。但心绪尚未抚平,是不该走到外面教旁人看去的。 既已来了,永信宫内还有一位资历深厚的妃嫔,应去看她一眼。 他便移步往弄玉阁走去。 弄玉阁置了许多书案,摆了许多书卷。可是细细一瞧,那并非宫妃常读的闲书,也不是什么诗词文集。那居然就是四书五经,并各家集注。且桌上翻开的一本,似乎写了不少批注。 贺芳仪便研着墨,眼神温存地望着那些文字。 谁能想到她原先也是不识字的? 当这女子抬起头时,即便后宫中也极为稀缺的美貌,竟然映亮了这一室。 “圣上。” 江承光吁出一声,拾了些微笑: “秋君,你又在读书了。” …… 皇帝虽去看了公主,却不曾宽恕洛昭仪。 这消息传开,令李贵妃与宁妃二人,都是松了一口气。洛昭仪深耕多年,毕竟强敌。何况她二人都与其有仇——李贵妃疑其杀姐,宁妃更因其不孕。 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她复起。 纵然皇帝那日幸了贺芳仪,之后的一月见又往永信宫去了好几回,回回称赞金婕妤的主意妙:什么婴儿车、“益智玩具”、小乐园……究竟没让洛昭仪解禁出来。 越荷与玉河同坐闲谈时,便也感慨过。 比起李贵妃,洛昭仪若复出,对宁妃的威胁只会更大。概因其根基最浅,又有个皇子招摇。不料过了这些时日,宁妃始终不露声色,当真沉得住气。 却不知玉河听了她的话,略略心虚地掩了眸。 此时已是五月天了。喜鹊儿日渐长得好起来。越荷也敢于推着那婴儿车,偶尔带孩子出来走走。这日便是带着孩子来了承晖殿,与玉河坐坐。 幼玉公主也有个婴车,但她活泼,见了仍想往弟弟的婴车里钻。惹得玉河发笑。 如此好的节气时辰。 便是越荷也料想不到,在这日的叙话后,长信宫李贵妃便病倒了——最初只是小病,太医诊治说风寒。后来不知怎的,渐渐整个人都不能起身,卧床迅速憔悴下来。 这般情状,自然使人忧虑。 皇帝探病,李家也有命妇来求见,各宫妃嫔求见…… 越荷联想起自己前世中毒而死的情状,只觉越想越是惊心,更怀疑妹妹的病不同寻常。探病之时,言辞激烈不加掩饰。但说来也怪,玉河在她面前,精神也算上佳。 她言语上应了,眉宇间却有一丝散不去的忧愁。 再之后,便是贵妃的连日昏睡。寻常宫妃,也不再接见了。 如此病情,自然无法理事。因而在一日皇帝探望时,便由李贵妃跟前的魏紫,转达了其心意:暂卸宫权,全交由宁妃处理。 后面又跟了一句:“若宁妃觉得事不可为,或有些吃力,不妨提携理昭仪。” 这样才让人信服,真是出自贵妃心意。也可见她的确是病得厉害,不得不放权。 宁妃做事自然是万分妥帖。虽接了宫权,却即刻遣人来问,邀越荷一并理事。只是越荷满心忧着妹妹,喜鹊儿又半岁都不到,离不得母亲,便不假思索地推了。 这样,后宫便暂时由宁妃独理。 她拿了权势,却是不骄不躁、兢兢业业。便是越荷从前初做贵妃时,也不敢说一上手便有她这么妥当的。而玉河那边,兴许是听太医话卸了担子、好生静养的缘故,近日也不大昏睡了。 只是还需卧床十天半个月的,也不能见风见人,更不好空耗心力。 宫里私底下都议论李贵妃这一场病,来的不是时候。平白给了宁妃机会,让她得了好大风头。 越荷过了这些日子,冷静下来,却多少咂摸出了些不对味。 这日,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插了翅膀般,迅速地传遍了全宫—— 昭仪洛微言,于金贵姬之窥星阁观赏植栽时,被忽然倾覆的植栽砸伤。 据说,那植栽本是冲着洛昭仪的额头来的,俨然要置她于死地。亏得身旁一个姓白的宫女拼死相护,替昭仪挡了一劫。那白姓宫女当场重伤昏迷,而洛昭仪也被砸伤了右手。 洛昭仪是宫中数得着数的高位嫔妃!更遑论膝下还养了一个公主! 便是如今圣心不稳,受了责罚。堂堂一宫主位,在下辖的嫔妃宫室内出了事,也足够骇人了! 皇帝当时在建章宫理事,得到讯息即被惊动,赶往永信宫探望。执掌宫务的宁妃并宫中其余妃嫔也匆忙而至,就连病着的苏李两位贵妃都遣了人来问候。 宫中,多少年没发生过这般稀奇之事了。 更为吊诡在于,永信宫急急忙忙安置了洛昭仪、甚至连皇帝也来探视询问之后。金贵姬的宫人,才愕然地发现——早在洛昭仪出事之前,偏殿里便有一个尚工局的宫人,自杀了。 …… 洛昭仪受伤兼受惊,如今卧了床修养。 宣明殿的正殿便空了下来,皇帝坐了正座,宁妃陪在一旁。下首许多嫔妃按位份列坐着。按理,此时是要审一审事情经过,并问责于人了。 首先要罚的必是金贵姬,洛昭仪是在她宫中出事。 而宁妃近日来独掌宫权,她亦有不可推卸之责。 可是尚工局宫人的提前自尽,却立即将事情从一桩“可能的意外”,推向了有人暗中捣鬼……再者说了:越荷眼睫低垂,立即想起了宫中的几项定例。 事若过巧便不是巧合,而玉河又在此时以病脱身。 此事既已发生,后悔自己没能劝诫成功也是无益。越荷如今只希望,玉河将痕迹扫得干干净净,不要被牵连入此事来。 但玉河究竟是出于甚么动机呢?是为了痛打落水狗?是为了给李月河报仇?她居然一无所知。且如宫人所言,那植物当时是冲着洛昭仪的头砸的…… 难道玉河初次出手,便能如此狠心果决么? 且此次的论责——其余宫妃未必敏锐,只以为宁妃是挨了台风尾。可是钟薇本人管了这些日子的宫权,心里明明应该有数,此事发生在这时,偏偏与她有不少干系。 可钟薇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举止却并无失态。 越荷望了一眼在场的贵人:除去皇帝、宁妃与自己之外,来的有云、顾、沈三位婕妤,金贵姬、靖芳容、薛婉仪、贺芳仪、雅贵人、穆长使。 两位贵妃皆病,怀兰与汪嫔被黜落。更寒微些的采女、更衣进不到这个场合。 如今,也就是这些人了。 而随着众人齐齐落座,医女来传达洛昭仪之伤情…… 审议,也该开始了。 第128章 永信宫议 无妨,朕信得过理昭仪。…… 洛昭仪虽在禁足中, 但事发之前,皇帝已往长信宫数次,略有宽纵之意。且她又是公主养母, 即便不能出长信宫, 在宫内走动几步还是允准的。 这才有了洛昭仪在窥星阁被砸伤一事。 窥星阁乃金贵姬住所。金羽早已投身洛微言麾下,如今后者在她处出了事,惊得金羽是面无人色。又忽然间得知了宫人之死…… 如今她半个罪身, 虽有一席,却恍惚瑟缩。 每遇发问, 起身应答,是心神不宁的模样。 而皇帝这边问过了几个人,妃嫔们也大致晓得事情经过了—— 原来金羽最爱海外之物。先前宫里进了些海外栽植,她便挑了一小盆回去,常常欣赏把玩,取名为“仙人掌”。 金贵姬也算是皇帝的宠妃, 她喜欢, 下面的人自然留心。 日前, 宫里得了一新植, 与那金贵姬命名的“仙人掌”同出一流, 却形态甚巨。 有宫人向金贵姬邀好进献, 金贵姬看了,自然大喜。 那巨型的“仙人掌”, 也是绿色叶肉、带着密刺。颇为壮大, 有半人多高。搬入金贵姬的窥星阁后, 便万分得其喜爱,每日里赏玩不止。 后来,金贵姬又突发奇想。既然这仙人掌如此巨大, 何不将其雕琢出一番形状呢? “于是,臣妾便派人去尚工局,想着请个手艺高超的女匠来……”金羽哽咽,“圣上也知道臣妾素来爱玩闹、多奇想,可谁知这一番竟是入了旁人的局!” “现在看来,那在桌脚与仙人掌上动手脚的,便是那王女匠无误了!” 无论她后来是如何懊悔,当时的金羽便是兴冲冲地派人,请了个据说“技艺高超”的王女匠来。 这王女匠相貌寻常,应答却灵敏。金羽向来自诩识人,如何不高看她一眼。 她唤了人来,自己却有些举棋不定,不知究竟要雕琢何种花样。遂将王女匠留在了宫内,慢慢地商议。金羽左右也是个宠妃,些许小事做得了主。这一留,便留了四日。 孰料,第四日午后,洛微言到了窥星阁来,亦表露出观赏“仙人掌”之意。 她究竟是来找金羽交代什么事情,还是真心想观赏那盆海外异植,如今金羽既然咬紧牙关,旁人也难知晓。但是,能够确定的是,洛微言既然来了,要看一眼“仙人掌”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偏偏这么一看,出了事。 “臣妾宫里进了一盆巨植,人尽皆知。昭仪有意观赏,臣妾自然引她前去。仙人掌置于厅堂东南角,西侧观看,透过阳光最好。臣妾将位置指给昭仪,不过说了两句话的工夫……” 据金羽所言,她自然是把最好的观赏位置给了洛微言。 仙人掌便摆在东南角的一矮几上。其质地近玉,透光尤其有一番妙处。洛昭仪既然在此观赏,那么按例侍女是要奉茶的。金羽身边的云娘便端了茶过来。 “是、是……奴婢奉了茶,昭仪略饮一口,复又递还。奴婢便就近搁在那黄花梨矮几上……”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那黄花梨矮几,竟似被小小一茶杯压垮。木腿折断,骤然倒了下来! 且,这一倒,本是当面砸下,后退一步或可避开。孰料此时此刻,那“仙人掌”居然也从中折断,立时跌下,当头砸来!这是冲头脸而去,若是砸中必成重伤,且有毁容之险! ——洛昭仪猝不及防间,几乎就要被那一截异植给砸中! “幸好,昭仪身旁的侍女白术,反应极快……” 当是时,金羽尚且迷惑惊恐,白术却已拼了命地扑过去,挡在洛昭仪身前,替她承受了那植株滚落的重重一击。 这忠勇侍女的拼命,为洛微言挣得了生机!她代主受过,至今仍昏迷不醒。而洛微言本人逃过一劫。虽然也被撞倒在地、后又被植株砸了右手,至少没什么大伤! 事情经过大抵如此。 可是,虽然金羽等人似已将事情全貌交代了,越荷心里,却还有几分疑问。 果然,在座嫔妃中有人轻轻挑眉。顾婕妤笑道:“这样听来倒像是一桩意外。” 顾盼、金羽素来不和。果然,听了她这略带讽意的一言,金羽霍然抬起头来,高声道:“怎会是意外!……”她满面泪痕,“那桌脚和仙人掌上,分明被人动了手脚!” 她正要哭诉,皇帝已微微皱眉,问:“‘仙人掌’这名字是你取的?” 金羽不知何有此问,诺诺道:“是。”也只能作此答。心中暗自悔恨:她原先不过是有些惦念前世,又想着雕个花样邀宠,才使人抬了那仙人掌回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既然砸了昭仪,可见是不吉。名字是你胡乱取的,以后不要用了。” 江承光轻飘飘地说道。 心明眼亮之辈,自然是听出皇帝的不喜之意了。 金羽连忙应是。 经此打断,她哭腔也止住了些,理清思路,道:“圣上容禀。昭仪娘娘是何等谨慎温柔人?纵然如今圣上有些宽纵,她轻易也不会出宣明殿一步的……” “为何今日偏偏来了臣妾的窥星阁?只因尚工局来验器之故!” 她这话堪堪讲完,宁妃已然跪下:“臣妾有罪。” “起来说话。” 原来,宫里有一桩定例,每年四五月间,要将各宫的屋子和陈设查验一遍。这也算是时节里的大事。掉漆的便补漆,更重要的是防止出事。 先前,玉河与宁妃一同处理宫务,定下的便是玉河的人查东五宫与中四宫,宁妃的人查西五宫。但因玉河病得突然,事情便全权交托给了宁妃。 到玉河病前,也只不过查完她的长信宫罢了。 因而,金羽此时交代的事情,便透露出了重要信息—— 洛昭仪被仙人掌砸中,是因桌脚折断、仙人掌又被人做了手脚。 可假设是那王女匠做的手脚,为什么尚工局的宫人上午明明查完了窥星阁,却什么也没发现? 这是严重的渎职!因造成了洛昭仪的受伤,牵头的宁妃更是大罪! “好叫圣上知道。”金羽泪眼朦胧,“尚工局的米司制,今早来的永信宫……按例是要从主位宫妃处查起。但静安公主有些贪睡,洛昭仪便让米司制先去查臣妾的窥星阁。” “这一查也费了两个时辰。米司制她们便回去了。下午又来,要查宣明殿的摆设。一群人走进走出,难免有些动静。静安公主人小,受不得吵闹,洛昭仪又心疼公主,这才抱着她来了臣妾处……幸好那时公主由乳母抱着,没受牵连,否则臣妾当真万死!” 她已解释清楚了缘由:米司制带人来查看宣明殿器物,洛昭仪怕公主被吵着,便带公主来了窥星阁暂避,是拳拳爱女之心。 而既然来了窥星阁,闲聊之余去看金贵姬新得的玩意儿,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也无需解释之事。只不过,有人利用了这一点,暗下毒手罢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意图置洛昭仪于死地? “这人心机必定很深。”贺芳仪淡淡道,“照金贵姬所言,那矮几是在放了一盏茶后折断的。也就是说,她早早命人锯断了桌脚的大半,且算好了什么情况下会折断。她甚至算准了洛昭仪的站位,更将那番邦植栽也弄断了……否则只是桌脚折断,当面砸来,不至于避无可避。” 是桌脚折断之后,仙人掌也折下来半截,才使人猝不及防。 众人听了贺芳仪这番话,只觉得背后发冷。况且她言中分明有未尽之意——既然米司制上午才带人查过窥星阁的宫室摆设,缘何没能发现矮几和植栽上的手脚? 能做到司制的位置,绝不会太蠢。要么是受人指使,要么是设局者有更高明的手段。 听她分析,金羽只觉得更加惶恐,一咬牙,亲自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物奉上。越荷的位置离皇帝不远,看得清楚:那是一段细细的金线。 “这是臣妾命人,从那自缢的王女匠住处搜出来的。”金羽切齿,“想来,割断了仙……割断了番邦植栽的,便是此物了!” 仙人掌不同于其它植栽,叶肉极为饱满厚重。照金羽所言,那仙人掌是被从中斩断,才会如此轻易地跌落—— 那么为何仙人掌已然斩断,她这些日子以来,还能够一无所觉地欣赏? 大概便是因为,有人拿这根细细的金线,一点点地割破了它。 这样,仙人掌只剩极少的部分牵连着,外观不细看,却根本无从发现。 此刻,金羽想到自己与这断了大半的仙人掌相处数日,无知无觉之下几番走到跟前欣赏,几乎是与死亡擦肩而过——不由更加痛哭,更加痛恨。 她这样失态,众人一时无言,同时更觉幕后之人心思恶毒。 这样,还是同样戴罪的宁妃叹了口气,道:“臣妾有罪。米司制是臣妾任命提拔……她才检查过窥星阁,却仍是出了这样的大事,可谓是渎职至极。” “同样,有人在臣妾眼皮子底下,办成了这么一件骇人的恶事。臣妾实是无能。” 如今,米司制等人已被押在殿外候审。 江承光望了宁妃片刻,原先不露声色的神情,略略释出一丝安抚:“朕晓得了。宁妃你到底年轻,办事没有经验。”这份显然的宽慰,使许多妃嫔忍不住嫉妒。 “但是——”皇帝话锋一转,“到底是你手下的人出了疏漏。究竟是真的粗心大意,还是被人收买,都未可知。如今,宁妃你已不适合审理此事了。” 钟薇态度自然:“是该如此,臣妾羞愧至极,无有异议。” 原先洛昭仪出事,李贵妃与苏贵妃都卧病,事情该由宁妃主持审理。但如今宁妃既然和事情有所牵连,那么她理应是避嫌的。 既然如此,宫中的高位嫔妃,也唯有…… “阿越。”当着众人的面,皇帝毫不掩饰地唤了越荷一声,“这件事便交给你办。” 越荷早有所料,并不吃惊。但妃嫔中颇有议论之声。她正要应答,云婕妤忽然开口:“圣上,臣妾非是异议——但理昭仪才多大呢?比宁妃娘娘还要小两个月呢。” “宁妃娘娘接手宫务也有一年左右,但理昭仪不过是前些日子看了些宗卷。圣上,事关紧要,牵涉到洛昭仪、宁妃、金贵姬等人,您此时点了理昭仪,只怕她年轻,办起事来也为难。” 云婕妤在宫里向来有些无争,这话应也是好心。这么一桩大案,势必要出结果的。若交给了越荷,越荷又迟迟拿不出定罪的证据,那其实是害了她。 越荷起身的动作一滞,已听江承光道:“无妨,朕信得过理昭仪。” 皇帝听云婕妤说到“理昭仪比宁妃还小两个月”时,有过一瞬的恍惚,但掩饰极快。 他又道:“的确,事关重大……朕会派几个有经验的内监帮着理昭仪查验。” 这话一出,众人心下顿时清明:原来皇帝是准备让自己身边的人去审,只不过不好师出无名,挂一个高位嫔妃的名字罢了。实际工作,还是内监们做。 如此一来,理昭仪不需做什么,只要点个头,事后说不定白添一桩功劳。 可见,皇帝对这位前陈的女子,是喜爱极深了。 却不知道皇帝心里的确对理昭仪存了几分期望的。 越荷不知皇帝心里的打算,但这样一听,也知道是以内监们为主,自己约莫负责询问几句便是。倘若真和玉河有关,那她是否料到了这一刻呢? 无论如何,她起身谢恩:“圣上抬举,臣妾必定竭尽心力。” 江承光扶了她一把:“尽力而为,不必惶恐。”他环视四周,“宁妃,二皇儿亦离不得母亲,你先回去照料他罢。朕亦要去处理政事,此处便交给理昭仪。” 钟薇微微一愣,旋即微笑应好,又对越荷道:“昭仪有任何疑虑,使人递个话过去。本宫必然言无不尽。祝愿昭仪成功,早日揪出真凶。” 话罢了,和众人一同送皇帝离去。之后宁妃亦离开。 这样,永信宫的主殿,便全交由越荷了。 …… 越荷被人扶去上首坐了,心中虽有诸多想法,面上却端住了镇定。 她情知江承光遣走宁妃,是为方便她施展。在场之人,如今以她位份最高。而江承光的意思,也并不是要她立即审出一个确切的结果来——他后头还预备派内监来相助的。 只是洛昭仪这般高位的嫔妃受伤,纵然一时不能出结果,明面上总要有个姿态。 她啜了口茶,平淡地说: “洛昭仪此次受伤,说是只伤了手,实则却有生死之险。而论起受伤的缘故,桌脚与番植一齐折断,该是有人擅动手脚了。如今之计,只可细细追查。不能轻纵。” “依本宫之见,可查之处有三。” “其一,窥星阁上午才由着米司制带人查过,下午便出事。那究竟是米司制办事粗心大意,还是她麾下被人买通了?” “其二,王女匠是什么出身来历,为何要匆匆自缢。她住处又搜出了金线——金线昂贵,宫里虽有绣娘要用,保管向来严密。这金线又是从何而来?” “其三,桌脚究竟是何时何人折断的。是王女匠动手,还是另有同谋。” “照此三者,米司制是要审的了。永信宫内许多人也要查问……金线要么出自尚服局,要么是宫外夹带,这便要尚服局与侍卫那边配合的了。” 越荷笑了一声:“今日仓促,只好问问米司制了。” 话毕,已有人将米司制并五个她带着检查窥星阁的宫人押上前来。 米司制是个三十多岁的消瘦女子,如今被剥去了官服,只草草裹了一件宫女衣。略带颤抖,眼眶发红,眉头拧起,神情满是懊悔。后头跟着的五个宫人,俱都哭泣。 独有一个哭得最惨,其它四人都离她远远的,好似在避什么蛇蝎。 越荷甫一打量,心中便大略有数。身旁姚黄上前喝道:“昭仪面前,岂可做如此姿态!” 那群宫女受她一喝,得了惊吓。其中两人,却骤然醒过神来一般,拼命地扑上前来,大声哭泣控诉道:“不关婢子们的事,不关婢子们的事!是她!是红妹这个贱蹄子!” 言下之意,竟是要揭示真凶一般! 许多妃嫔提起精神来。越荷皱着眉头,命人将她们分开按下。随即,又望向始终低着头的米司制,道:“米氏,你且说说,她们为何一齐指控这个宫女‘红妹’。” 米司制道:“是。” 皇帝要求宁妃回避,不止因为检查宫器之事,如今是她主理。更因为眼前的这个米司制,正是宁妃接手宫权一段时日来,特意提拔的一个典范。 据说她原先只是尚工局内寻常宫人,虽然手艺不错,却笨口拙舌,多年未得提拔。宁妃掌权之后,格外相中了她,力排众议,提拔她做了司制。原是预备让她立功的。 不想,落得如此下场。 此时此刻,米司制满心只有后悔的——她自己如何且不论,宁妃是多年来第一个赏识提拔她之人,若这次连累了宁妃,那她如何愧疚也是无济于事! 更何况带出来的这些宫人,也都是素日里要好的…… 遂扬声回道:“昭仪娘娘容禀,她们指控红妹,确有根由。” “概因今日我们众人为求速度,分工协力。当时负责查验番植所在之室的宫人,正是红妹!奴婢身为司制,确有大罪。但其余四人并未失职,实是无辜!” “望昭仪娘娘仁慈……能够饶恕她们!” 第129章 反间为谋 越荷终于想到,自己忽略了什…… 一派寂静之中, 米司制只听上首那位贵人淡淡道。 “饶不饶恕,原不是我说了算的。”正当她心下沉之际,那位理昭仪又道, “圣上自有明断。你若真心想救她们, 便该原原本本将事情说出来,这才好分辨。” “是、是……”米司制诺诺回答,当下决定再无隐瞒。 她虽然不善言辞, 但心里有成算的人,也还是能把言语理清楚的。 米司制道:“奴婢等翻检整修, 已经过了好几个宫了。按照宁妃娘娘早些时候的安排,今日正该去永信宫。原先早上便到了的,依例先看洛昭仪的宣明殿。但因为静安公主未醒,洛昭仪便打发我们先去看侧旁的窥星阁。” “奴婢于是带人进了窥星阁查看。” “一行六人,以奴婢为首总揽。其余五人,各有任务。如红妹负责查看西室器物, 八娘负责查看东室器物, 小杜负责查看正室器物, 安儿看外宫墙和瓦片, 嘉儿看内墙。” “当时她们各自去查看, 奴婢亦跟着四处巡看、提点一二, 嘱咐她们办事用心。” “那王女匠本也是尚工局之人……” “她与你关系如何?与那五人关系又如何?”薛婉仪忽然问道。 米司制怔了一瞬,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 “王女匠……本名王珠, 她手艺不俗, 奴婢曾荐过她几回。其余五人中, 独有红妹与王珠有些往来,另四人都没什么牵连。” 宫中人情复杂,便是尚工局也要分些派别的。有差事便是出头的机会。米司制口中虽只是“推荐”, 说得轻飘,照此意思,王珠应该也是她这一派的人,或至少是她尝试拉拢过的。 这样一来,尚工局的涉事宫人俱是米氏一派,米氏又为宁妃所提拔—— 越荷心中默思:这更像是,玉河特意布了来针对钟、洛二人的局了。 但还是有些不对。 她道:“你继续说罢。” “是。”米司制定了定神,“那王女匠既出自尚工局,她见我们来办正事,便热情说要相助。左右她在金贵姬这里几日,闲得厉害……奴婢谨慎起见,并不要她掺和。但因她不是外人,也没刻意防备。那王女匠素日只和红妹最好,在奴婢眼前待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去寻红妹了。” “奴婢责在总督全局,是以在窥星阁内四处巡视、督促她们办事,如有不妥的便上前指正。但奴婢至西室几次,只觉得红妹十分勤勉,王女匠也在相助,并没察觉问题。” “到中午时分,窥星阁查验完毕。除了几件漆器要补漆外,没什么大问题……奴婢等用了午膳,便返回宣明殿处。这次洛昭仪爽快让进,自己带着公主去了窥星阁。” “奴婢们在宣明殿四处查验,忽然间听到外面嘈杂,隐约听得是洛昭仪伤了。接着便被宫人们冲进来锁拿了,关押至此刻,更多的着实不知。” 她哽咽:“奴婢所知,已尽说了!昭仪娘娘,奴婢身为司制,有失察之责、亦有用人不当……但除红妹之外,其余四人办事努力,并无不妥。” “恳请昭仪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绕过她们!” 言下之意,是甘愿受罪了。 越荷微微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又转向那被所有人孤立的红妹:“你怎样说?” 她道:“如米司制所言,西室器物俱是你验看的。她并不晓得那桌脚被动了手脚……那么你呢?你倒说说,你进去的时候,那桌脚究竟折了没折?” 此话其实近乎是白问,人人心里也有一杆秤。 ——桌脚无论是怎样弄断的,都需要耗时间、也必然发出声响。红妹等人是上午去验看的,彼时光天化日、人来人往,便是她与王女匠合谋,也不可能在那时候弄断桌脚。 更大可能,是王女匠或其他人提前锯断了大半,然后在红妹去验看时,将她糊弄了过去。 果然,听到越荷如此发问,那红妹便也哭出声来: “奴婢……不知道!” 她说话很有些不连贯,满含着惊惧委屈:“奴婢进了西室,王珠便和奴婢说话。她说自己在窥星阁留了几日,最常来的便是这西室。因闲着无聊,早已将里里外外都打量过了!” “王珠眼力一向毒,奴婢便也信了她的妥当。她又劝奴婢不用再看,并说了许多趣事来搅扰。奴婢虽然也粗看了些地方,但因与王珠说笑太久,待到米司制来催时,恰恰没能看完番植那一块地方……奴婢又不敢自承办事不用心,见王珠再三保证,便说查过了、并无不妥。” “如今想来,那王珠之意图何其明显!奴婢……奴婢……” 满堂只闻她的哭哽之声。 聂轲叹了一声:“这样看来,竟是那王女匠先做好了手脚,再瞒过查验宫人了。” 越荷微微点头。可她心中却另有一股不安:设若布局者本就打算以番植杀人,那么她更该畏惧桌脚的手脚被人发现,必然要在动完手脚后立刻置洛微言于死地。 尚工局检查旧物是早就定好的事,去各宫的日子也不难打听。 为什么偏偏选在尚工局刚查完的时候?还要冒着被尚工局的人发现的风险?——除非,布局者除了洛微言外,还想针对钟薇。因为米司制是钟薇的人! 哪怕是寻常日子,有哪宫的器物坏了、伤着人,都是尚工局的大罪!更何况是在尚工局刚刚查完无误、信誓旦旦保证不会有事的几个时辰之后…… 宁妃独办了一件大事,却出此纰漏,必然圣心大失。 而玉河却因病从中抽身,幸运逃过一劫。 倘若真是玉河……越荷越是以此为凭来猜测,却觉得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大庭广众之下,众口嘈杂,她一时间也难以理清思路。 她道:“你罪在失职,本无可恕。但如今王珠事前自缢,她必是谋划者之一。你既然与她交好过,事发前又聊了不少,可细细回忆,当时她有什么不对、说了什么。” “若能找到新的线索,纵然罪不足赎,多少可得个恩典。” 那红妹本以为必死,听到越荷之言,眼中骤然放出希望之光,又转为黯然。 她拼命苦思,却仍忍不住痛哭: “昭仪娘娘恩典!奴婢……奴婢心慌意乱,一时实在想不出来。但请昭仪娘娘宽延几日,奴婢能想到什么,一定毫无隐瞒,助昭仪查出真凶!” 越荷轻一点头,自有人上去将红妹等人带出。 而殿内复归于静。 众人目光此时都在越荷身上:她们都清楚今日很难得出结果。不过,这理昭仪初次主事便是审理如此大案,神态冷肃,并无慌张,倒是令人高看一眼。 似乎那宫权之议,真是有几分道理的。 越荷道:“好。那么第一桩疑,大略有了结果。尚工局的宫人是被那王女匠蒙骗,也是就事情还是落在她身上。那么桌脚如何而断,是否王女匠本人动手脚,还是另有同谋?” “本宫方才也使人看过了,桌脚最先的断痕十分齐整,似是刀具所为。非如此也不至于让窥星阁人难以发现。可是宫里哪里来的这等器具?” “第二桩疑,今日便需查一查永信宫其余的人了。” 越荷这样一桩一件吩咐下去,查询探问,从午后一直熬到了日坠黄昏。妃嫔们早已失去先前的兴致,纷纷久坐无聊起来。越荷便让她们去探望一番洛微言后退下。 又查问许久,得出几个新的线索: 桌脚的痕迹,的确很像是锉刀。但是永信宫翻了一遍,并没能找到疑似刀具。 尚服局不曾丢失金线,但近两月也有几个贵人索要过。是李贵妃、大公主、宁妃、顾婕妤。而稍晚一些时候,宁妃又派人来说,她回去清点金线,宫里的金线的确被窃走了一根。 这样看起来,便更像是……宁妃谋害洛昭仪之局。 或者说,是有人谋害洛昭仪又嫁祸于宁妃之局。 越荷按着额头,颇觉疲惫。 她此时已回到九华殿中,姚黄上前为她按摩,边轻声问道:“娘娘,可要奴婢去寻魏紫问个明白?”显然,心思敏锐的她也有相同的担忧。 越荷虽确实想问,又忍住,道: “圣上命我审理此事,宫中何人不知?倘若李贵妃确实有意……确实有话要交代,那么早该交代了。或者她以为如今无数目光在我身上,她更不愿意来联络,以免旁人议论。” 思来想去,到底不安。 “桑葚。”她道,“近日有没有什么,能光明正大与承晖殿那边来往的由头?对,到时候就由你去,你多在魏紫、琼英她们几个面前待一会儿……” 她仍是怀疑此事与玉河有关,否则怎会那样巧。但她心里又认为,不可能全然是玉河……玉河做不到这样程度。 如今事情交到她手上,在秉公追查之前,她仍是想要先看清楚,妹妹的立场。 “如果有话,她们必然会找机会,私下与你交代的。” 若实在无法……只得随机应变了。 却不知同一时刻,在承晖殿之内。 琼英跪了下来:“娘娘,事到如今!既然圣上命理昭仪审理,那正是天赐良机……纵然不要她牵涉其中,可是她作为主事宫妃,肯稍作遮掩,咱们便高枕无忧了!” 但玉河却并不答话,眉目冷冷,空视前方。 “我说了,不许。” 琼英急了:“她既然是咱们的人,凭什么不用?娘娘——” “何必把她拉进来?”玉河却只是说,复又笑着摇头,“算了、算了,说不准以后便不是了……若这次不出意外另论,真要有意外,那不必连累她的。” “娘娘!” “琼英——不要再说了。” …… 这夜皇帝看望了洛昭仪,安慰一番后,回建章宫独宿。 次日,身边的大太监赵忠福,亲自带了几个能干又伶俐的内监,到了九华殿来。说是皇帝安排给理昭仪的人手。昭仪可尽吩咐他们办事。 越荷问了,那些内监中有会武的、会医的,更有个官职不低、能叫巡防侍卫答话的。心下便明了,看来皇帝这次是真的想要一个结果。 毕竟,昨日确认过了,桌脚疑似被锉刀锯断一事时,不止皇帝,便是连她自己都惊了一回! 金线还可说是夹带,如锉刀之物,究竟是怎么弄进来的?……像这样的刀类,后宫中绝不该有。便是有一二处需用的,也都审慎保管。否则宫妃能弄到刀具,岂不天下大乱! 越荷询问过后,见这些内监都各有所长,显然也指向了明确的任务。便交代了几句,打法他们各自去办事。自己坐了片刻,起身去了永信宫,准备找洛昭仪与金贵姬再问一问。 但这显然也是问不出结果的。 洛昭仪虽然受伤,伤在右手,她本人一直神智分明,该说的昨日都说了。金贵姬如今冷静下来,人有条理了许多,但也找不出新的疑点。 越荷这一次只能是无功而返。 只是临别之前,洛微言笑容似有深意:“理昭仪如今操劳,只不知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当时越荷答:“真相便是真相,何谈想不想要。洛昭仪这样说,莫非是心里有了猜测么?” “我能有什么猜测?”洛微言摇了摇头,笑容更大,“本宫倒是很想知道,究竟什么人如此歹毒,欲置本宫于死地。如今,只看理昭仪的了。” 越荷辞别而去。 午后那些内监回来了几个,越荷听他们回报,是去查了那王女匠的出身、交友。令人意外的是,王女匠并不是什么孤女。她有父有母,且都在京城安置,近日也无财宝入账。 被抓住关押的那刻,王家夫妇都恐惧极了,却根本不晓得女儿在宫里做了什么事。 王女匠自缢干净利落,竟然不是因为亲人受胁……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使她抛弃生命,犯下这样一桩大罪? 议了一下午,仍是没有多少结果。侍卫处在按着排班排查,越荷不便去见,也只好等待。 桑葚倒是寻了个由头,去了玉河处。只是她虽在那里磨蹭许久,玉河的宫人却只是随意闲谈,没有任何交代托付之意。桑葚也只得失望而归。 想来,这一日,也难有大的收获了。 可是到了晚间,江承光来到九华殿里,好生安慰了一番越荷,对她说一时无结果也不必忧惧后……躺在这位帝王的身边,越荷辗转反侧至天明,终于想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霎时间,她惊出一身冷汗。 而此时,已是事发的第三日。越荷按捺焦急,伺候着江承光更衣。送了皇帝上朝后,她即刻前往承晖殿求见玉河,而玉河不肯见。 站在承晖殿前,越荷只觉得心中有一股寒意在攀援而上。 “娘娘,您这是……”桑葚不明所以,又分外忧虑。 “我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想破了脑袋,也不确定是谁做了这件事、又为什么能做到这个地步?”越荷喃喃道,“可是换个角度呢?假如我是玉河——” 假如我是她,我要办成这件事,我会怎么做? 玉河堂堂贵妃,自然不可能亲自出手,更何况宫里多少目光在她身上。她必然要有一个得力人使唤……这人本该是自己,但或许因为自己劝了多次,不要轻举妄动,玉河绕开了自己。 那她还能去找谁!她手下还有什么得力的宫妃! 事情至此,答案已是昭然若现——沈婕妤!只能是沈婕妤!玉河吩咐沈婕妤办了这件事! 早在去年,越荷便已疑心过沈婕妤其人,概因她对宁妃流露出了格外的关切之意。虽然只是一瞬,虽然可能是看错,但越荷从未放下警惕。 她当然也提醒过玉河,但是没有足够的证据,玉河不可能为此放弃身边一员大将。 假如,按照最坏的可能…… 沈婕妤的确是宁妃的人,而玉河毫不知情地吩咐沈婕妤去对付洛昭仪,并且嫁祸宁妃。那么沈婕妤会如何去做?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霎时间,豁然开朗,所有答案都在她眼前浮现。 为何她从接手此事来,便频频有诡异之感?为何她一面觉得是玉河授意,一面又觉得哪里古怪?究其原因——玉河或许的确授意过沈婕妤,但宁妃,一定在里面添了一把火! 否则绝不会闹到,洛昭仪有生死之险的地步!玉河还不至于一动手便不留余地、如此之狠! 想通这些之后,越荷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她于千头万绪里,猛地揪出来那一句—— 玉河有险! 第130章 何谈有情 那李月河算什么呢? 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 越荷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近乎透明。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娘娘!”桑葚急声连唤,喊回了越荷的神智。 “桑葚!”越荷忽然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使力之大, 桑葚险些痛呼出来,“桑葚,你听我说……你现在, 立即去尚食局,帮我选几样时鲜的菜式来, 我午膳想尝个新鲜的。” “记住——”她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无比轻声、无比分明,“我要吃笋。” 桑葚猝然睁大了眼睛:“娘娘!” “快去罢。”越荷却背过身去,打发她走人,“事关紧要, 不能拖延。” 桑葚脚步发飘地走了。 为今之计, 只好抢时间, 只好堵一堵!越荷心绪犹在起伏。不知江承光对她这位“宠妃”究竟有几分情意?可她手里哪怕有半张牌, 都得攥紧, 打出去能管用一刻是一刻! 她再次走到承晖殿前, 对守门的宫女说:“本宫有急事要见贵妃。如若不便,请琼英、琼华、魏紫任意一人出来, 本宫单独转告亦可。” 那宫女却只是畏惧地摇头:“昭仪娘娘, 您请回吧。贵妃吩咐了不见您的……” 越荷深吸一口气:“便连她的大宫女也不能来么?” 守门宫女显得更畏怯了。她说:“……几位姐姐, 都伺候在贵妃身前。贵妃尚未痊愈,是离不得她们的。恳请昭仪娘娘宽恕。” 话里含义虽委婉,却也是不肯让她见到的意思。 越荷知道, 这只能是出自玉河的吩咐。她既不肯来见自己,也不让身边的大宫女来见自己——因为只要见了面,那些忠心为她的大宫女肯定回对理昭仪有所请求。 但她也没法子,将这么重大的猜测,告知玉河这里任意一个普通宫女。 玉河为何要如此?难道她是怕连累了自己么?越荷眼眶发酸,却也知道玉河既然下定决心,那么今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和她们说上话的了,还不如尽快去收拾局面。 遂吐出一口气,道:“好。她们若有工夫,便来九华殿找我罢。” 话毕再不耽搁,转身而去。那小宫女自进去交代理昭仪所言不提。 …… 越荷如今不得不按照最坏的可能来做打量。 若玉河真交代了沈婕妤,沈婕妤又与宁妃合谋,那么她们手上必然捏了玉河的把柄。她们必然做好了计谋,将沈婕妤摘出,而把事情全部算在玉河头上。 她既然不知事情全貌,更无从谈替玉河扫尾。为今之计,只有拖延。 而沈婕妤若做好了告发玉河的打算,洛昭仪出事之后,她便已拿稳了玉河害人的证据。拖到此刻尚未告发,只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除了玉河之外,她们还想将自己拉下马。 按照寻常思路,很轻易便能得出,洛昭仪的事情一出,宁妃身为掌宫之人要避嫌,事情便要由理昭仪来审理。那么李玉河叮嘱她为自己遮掩痕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宁妃和沈婕妤等待的,就是越荷为李贵妃徇私的那一刻!接着同时打翻她们两人! 但是玉河偏偏没有…… 事情已经拖到第三日,玉河今日又态度坚决地不见她。至此,宁、沈应该明白,玉河是不会将理昭仪拖下水了。所以,她们没有理由再拖延。 她们会腾出手来,对付玉河。随时!证据都会被拿出手! 思及此处,越荷不再犹豫。 宫人已传来新的消息:锯断桌脚之物找到了,的确是一把细小的锉刀。被人埋在了永信宫怡春阁的月季花下——怡春阁本是冯韫玉生前住所。 韫玉死后,怡春阁便荒凉空置几个月了,的确可以藏物。 内监们得了消息,立刻赶去查验。 而皇帝第一日看望了洛昭仪,第二日来看了自己,第三日总也要去安抚安抚宁妃的……毕竟宁妃就算犯错,也是二皇子生母。 更何况,江承光抬举钟家的意思显著。 越荷轻轻地开口:“传膳罢。” 当日下午,内监们有了极大的进展,赶来九华殿,欲向理昭仪回报。可他们得到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理昭仪,病倒了。 …… “怎会如此?”江承光皱着眉头,“用过午膳后不久,便发了红疹?她吃了什么。” 桑葚跪在他面前,声音略带颤抖,吐字却清楚: “回禀圣上,娘娘独自用膳,向来简朴。今日尚食局一共送过来八道菜,是:素烧茄子、花菇鸭掌、溜鸡脯、玉笋蕨菜、三仙丸子、金菇掐菜、甜合锦和蜜饯海棠。” “娘娘用得少,只食了半碗饭,配些茄子丸子鸡脯的,又用了笋和几个蜜饯。” “余下的,尽皆赐给宫人。奴婢们吃了,并无异样。兴许,不是膳食的缘故。” “那她平日里饮食可有什么避讳的?是否有不能用的?” “没有。”桑葚坚定地回答道,“没有。娘娘并无不受用的食物,最多是不爱吃。” 她仍跪在地上。江承光扫了她一眼,便不再关心,转而去望躺在榻上的越荷。 只见她朝着里面。半脸覆了一层柔软的绸缎,双目阖起。洁白细腻的脸上,却冒出数十个红疹来。江承光将手探入被子里,握住她无力的柔荑,果然也摸到了些异样。 “皇上……”赵忠福惊呼一声。 “无需多言。”江承光撤回了手,神色有些郁郁,“看来果然是全身都起疹了。昭仪怎么说?她是疼还是痒?是否有无力之兆?” 桑葚尚未答话,赵忠福已直言道:“圣上,昭仪既然不是因食材过敏,那这疹子便有传人风险。您圣体贵重,实在不该再留在内室了!” 江承光却只对着桑葚:“你说罢。” 桑葚低声道:“娘娘只是有些痒,兼带头晕。这病应该不会传人。奴婢自小服侍娘娘,她其实也起过几回疹子……慢慢养上十来日,便自然消退了,并不碍事的。” 赵忠福并不放心,江承光却道:“是么?那你好好照顾她。” 他说完这句话,眉头又拧了一拧,看向正安恬睡着的越荷……忽然低低地说了句:“她发了疹子也不难看,把面纱去了罢,捂着难受。” 便带着赵忠福出去了。 他身后,越荷无声睁开眼睛,向贴身侍女递了个眼色。 姚黄、桑葚会意,都跟了出去。 便见那领头的办案内监上来打个千,赵忠福会意,同皇帝说道: “圣上,如今理昭仪突然病了,但永信宫那事儿还查着……郭内监他们虽能办事,有些人证物证的,终究要理昭仪示下才能去提了来查。”言下之意,是越荷这病耽误了事。 他并不是针对理昭仪。只是,洛昭仪遇袭之事,事关重大,不该拖延。 要么皇帝新抬举一个妃嫔主事,要么将事情揽回来,亲自负责——郭内监等人虽然得力,宫里并没有让一群内监不受约束、到处乱窜查探的道理。必须有一个人来主事。 理昭仪忽然病了,其实是束住他们的手脚,拖延了进度。 不料皇帝听了,思忖片刻,道:“若此时撤换,虽因病情,到底要让理昭仪受宫里议论。”这是自然的,宫妃们背后必然嘲笑越荷办事不利、装病推脱。 “她……性子安静,身份特殊,又是皇子生母。不该受此议论。”他没发觉,自己竟有些自我说服的意思,越说便越确信,“此事不必再提。” “仍然由理昭仪主理,诸事向她汇报。阿越是起了疹子,又不是神智昏聩、不能决断。朕意已决,赵忠福,你如此示下罢。” “奴婢听旨。”皇帝话说到这个地步,赵忠福也只得接旨。 而在跟出来的姚黄、桑葚,将皇帝的吩咐转告给越荷之后,越荷心里终于松了半口气:这件事,成了!复又有些复杂—— 按时间,沈婕妤应该已经向皇帝告发过了罢。她身上本就打着“李贵妃一派”的烙印,又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巧而又巧地病倒,明显是在拖延。可皇帝,竟然能够容忍。 他是在装不知道,还是确实相信“越荷”这个人? 前世今生,在这帝王身旁躺过数年,越荷仍不能真正看清他。哪怕今世做了“宠妃”,她心里也常常看不清,江承光对“越荷”究竟在意多少。 若是真的在意呢?她忽然想。若是皇帝真的对她有情,真的在回护、纵容她呢? 更深的叹息从口中溢出—— 那李月河算什么呢? 如果同样的脾性,前世万般渴求而不得的,今生却轻易送到了手边。 那么,对皇帝一片赤诚、满心爱慕的李月河,究竟又算是什么呢? 她于是无法想下去了。 …… 建章宫偏殿。 沈婕妤被人引来后,已等了许多时候。为防失仪,茶水不敢多饮,现下是既口干也心慌。 如此情形,倒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年前告发金素的时候。 也是在建章宫。 当时她已暗自投靠了钟薇。后者谋略高超、为人审慎,察觉金素身上的疑点后不露声色,很快便揪出了真相——而钟薇,将告发的任务,交给了她。 一来,是使她立功。二来,也为铲除金素这一劲敌。 当时新进嫔妃中,的确以金素最为风头占尽。其余如顾盼、越荷等,各自优势明显、劣势却也明显,钟薇并不多么放在眼里。唯独金素家世、人品,都极为出众,又得皇帝喜欢。 所以,想要往上爬的钟薇,提前铲除了这个敌人。 当年的一批新人中,如今的确是宁妃钟薇最为得意。虽说论起来皇帝最宠爱的是越荷,但她的身份注定了前程有限。而宁妃位份高、家世好、膝下有皇子…… 沈婕妤真心觉得,自己押注对了。 只不过回想当初,她偶尔也会有些想法—— 虽说以越荷的身份,最高估计只能妃位。但是,皇帝对她的宠爱的确是少见的。当日钟薇位份尚低,手中虽握了她这一招暗棋,却也不敢轻动,只能针对一个新人。 而彼时越荷身边的小茶,正是沈婕妤之父留的暗子。 天时地利兼有人和。 只不过,钟薇思忖再三,仍是选择了对付金素罢了。 她想对付的人,向来没有失利的。也不知道,如今看着越荷这般得宠,宁妃是否会后悔,当年没有利用小茶这枚棋子早早一击,彻底打垮理昭仪…… 哪怕后来趁着理昭仪查探旧事,与洛昭仪联手,予她一击。到底没能使她伤筋动骨。 过盛的宠爱足以弥补身份的不足。宁妃,她究竟有没有后悔呢? 钟薇驭下素来宽和,却也不失严厉。这问题埋在沈婕妤的心里,却是她不敢去问的了。 念头在心里转了许久,沈婕妤实在口干,便又捧起茶盏,小小啜了一口。正在此时,她终于听到了殿外的动静,伴随着太监长长的一声: “皇上驾到——” 她急忙搁下茶盏。 江承光,终是来了。 …… “朕回来了,你继续说罢。”江承光道。 先前,皇帝本是去长秋宫安抚宁妃的。不料宁妃却为他引荐了沈婕妤,说是有一桩大事要告发。江承光听了个开头,脸色便沉下来。 原来沈婕妤竟然指控,一切都是玉河所为! 她口称自己从前追随李贵妃,却只是图某个生存。不意,李贵妃竟然指使她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还要求她嫁祸给宁妃——沈婕妤自然是万万不敢的。 可她只是听人吩咐,手里并没捏住证据,又不敢贸然向皇帝告发,唯有求助宁妃。 好在宁妃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假意配合,收集把柄。宁妃肯给她作保、也肯带她面圣。 “但是,臣妾当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沈婕妤声声哽咽。 当时,沈婕妤便说到了这里。但是赵忠福进来传了几句私话,江承光听了一怔,便站起身来。他吩咐人先把沈婕妤带到建章宫的偏殿,回头再慢慢询问—— 随后,他便离开了。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沈婕妤被带到建章宫后,不敢呼唤侍女。她自然无从知晓,江承光是得知内监查出了新线索,又听闻理昭仪忽然病倒,心中认为这事更为紧要,才先离开了。 她但觉得,再次回到她面前的皇帝,神色虽似如故,细看却有几分心神不定。 算算时候,怡春阁内的锉刀该被发现了罢…… 沈婕妤于是定下心神,恭声回禀道: “臣妾听从宁妃娘娘吩咐,假意敷衍着贵妃那边,以图拿到证据。贵妃要臣妾从宁妃处盗走金线,以便来日行栽赃之事。她还要求臣妾和永信宫的钉子联络。” “此时臣妾才知道贵妃竟然在永信宫也安插了人手!从她言谈中,臣妾推测王姓女匠也是贵妃的人,只是王女匠那边并非臣妾去安排联系的,没有实证。” “若不是在永信宫有人配合,贵妃要如何精准地推断出洛昭仪的站位?又要怎么确保桌脚会因一杯小小的茶而折断,继而致洛昭仪于死地?” 她声带哽咽:“臣妾无能!因臣妾多加推诿、事情总是办不好,贵妃发了好几回脾气……”沈婕妤挽起袖子,露出青紫掐痕,“臣妾向来不得宠爱,是以贵妃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圣上可还记得之前贵妃曾为臣妾请封?当时臣妾还欢欣鼓舞,以为得了贵妃看重。谁料她是要笼络臣妾做这样黑了心肠的歹毒事呢!臣妾决计不敢的!” “因贵妃嫌弃臣妾办事不利,臣妾也很难知晓事情如何,日夜忐忑不安。” “宁妃藏了一条金线,让臣妾告知贵妃已然窃走……臣妾原以为贵妃那边事情尚未安排妥当,金线可断番植却不能断桌脚,臣妾大罪——不料贵妃忽然动手,险些害死洛昭仪一条性命!” 她哭着说:“若非臣妾犹犹豫豫,洛昭仪本不必遭此大罪……” “朕记得你状告金氏姐妹时,也是如此作态。”江承光忽然怫然,“不要哭了!你既然事前不知她要动手,犹豫尚且情有可原。怎么事发之后,又犹豫了三日才来找朕?” 沈婕妤一惊,同时更加明白宁妃为何将立功的机会留给她:功劳立了,圣心失了,又有何用? 可她本也没什么圣心,不如拼命一搏! 她深深低下头去:“臣妾知罪。” “臣妾本不愿拖延的,只是一则证据不足,贸然指控贵妃多少有些胆怯。二则……”沈婕妤抬起脸,“理昭仪亲近李贵妃,宫中人尽皆知。” “如今理昭仪主审此事。倘若李贵妃有意使她包庇,必然会派人联络。臣妾等的,便是能不能拿到这一桩证据,否则终究有失审慎。” 皇帝口边,衔着一抹轻嘲的微笑:“那你们如今是拿到了?” 沈婕妤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没有。” 她的语气更加审慎讨好:“想来圣上果然不会看错人,理昭仪并无偏私之意。又或是李贵妃与理昭仪本没那么亲近。臣妾等了三日,仍无结果,便只好立时来剖白了。” 沈婕妤之前话说了一半,江承光便去看望越荷了,当时命人将她带去建章宫偏殿。 也就是说,沈婕妤这番话语是真心实意。 可是,李玉河没有要求越荷袒护她是真,越荷却在这个时候,忽然使自己病倒…… 江承光的手指捻在了一起。 或许看到皇帝久久不愿回答,沈婕妤心中愈发慌乱。她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除此之外,臣妾还有另外一桩证据,来证李贵妃陷害之事!” “李贵妃此番装病,明面上是巧合,是为将责任全部推给宁妃。实际上,她一直在给自己服用药物!” “李玉河是打算,在洛昭仪出事之后,曝出自己为后者下毒所害,使她彻底无法翻身!” 第131章 三面埋伏 臣妾要指控长信宫李贵妃,欲…… “娘娘这次, 是既冒险也遭罪。” 桑葚在越荷脸上敷了药膏,又细致地揉开:“您何必如此呢?” “稍微擦些也就算了。”越荷却避了避她的手,“不能那么快好。后面少不得, 还得吃一两次笋。也不好总是向尚食局索要, 否则有心人便能发现……” “娘娘!”桑葚抬高嗓音,随即又泄了气,“您放心罢, 上次那道‘玉笋蕨菜,本就是凉拌的。奴婢早已将笋丝都挑出来, 用冰存着了。如今天气不算太热,还能留个一二日的。’” 她眼圈儿渐渐发红: “只是娘娘这样……未免太辛苦、太折腾自己。而且,娘娘为何要这么做?” 越荷情知难答,却也不忍这忠诚侍女如此灰心,便拉住她的手,恳切道: “桑葚, 这许多事情我只能仰赖于你, 却也难以一一诉请缘由。” “如今似有人要借机陷害李贵妃。可是李贵妃明知道我主审案子, 却拒不见我、也不使人和你传讯, 这一片保全我的好意, 不是昭然若揭吗?我又怎好辜负她。” “不过病上些日子罢了……” 她说这些话时, 桑葚始终默默不语。末了,才叹息道: “可是娘娘若救了贵妃, 却因此行迹外露, 失了圣心, 那可怎么好呢?” 说完,她大约明白无法说服越荷,也不再多言。勉强地笑了一笑, 便在水里洗净了手。端着那盆水出门了,悄悄地按着眼角。 越荷望了她离去,心中只叹:她从未以为自己拥有的东西,又怎会惧怕失去? 如今也只有喜鹊儿让她顾忌一二了。 桑葚出去,姚黄便进来。她是沉重能担事的人。越荷这番作为,为着避险秦婉那一层关系的缘故,几乎都是和桑葚商议。她后来知道了,既不反对,也不赞扬。 只是双眼带些忧伤,福了一福:“娘娘安康。” 越荷直入主题:“如今,玉河大抵是更不会见我们的了。” “是。”姚黄道,“可是依娘娘的猜测,沈婕妤已然告密,那咱们又能拖到什么时候?” “玉河虽然行事略失粗莽,但她本也不笨。”越荷轻轻地说,“我以为锉刀之事必然不是她所为。她便是要使人弄断桌脚,也不会用锉刀这等……挑动皇上神经之物。” “故怡春阁发现锉刀之事一出,贵妃便该反应过来,有人插手了。”姚黄接口道,“如果有人栽赃贵妃偷运这等利器入宫,那么于她是大害。可是——” “可她只能推测出有人在浑水摸鱼,未必能确认是沈婕妤背叛她。” 越荷脸色有些苍白:“至少,她此时也该提高警惕,设法应对了……我这里能做的有限。说实话,姚黄,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真相是那样好查的么?” “尤其是,当我明知道,如果追查下去,得到的那个真相,极大可能是别人伪造出来陷害玉河的。而事情真貌尚来不及出,玉河已会受害。我现在,还能怎么做呢?” “但娘娘强用自己的身体拖着,总不是办法。”姚黄叹息,“您——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哪怕奴婢以李家人的角度,都无法盼望您做更多的。” 越荷默然望向窗边的烛花,她不再说话了。 …… “咳咳……” 玉河躺在床上,身子陷在一床章彩华丽的锦被中。 她较原先已消瘦不少,脸上似也失了光泽。唯独双目明亮。听完侍女回报的、怡春阁内发现锉刀一事,玉河冷笑了两声,却忽然伏在床边、呕出一口血来! “娘娘!娘娘!”琼英唬得大叫,“您不要如此啊!” “我有什么不好?”玉河拂去唇边血迹,不以为意,“那药的效用咱们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么?如今这般,也并不超出意料……只是那锉刀,锉刀!” 她稍露愤色,琼英切齿道:“有人在背后害娘娘!” 便见玉河拔出了发里的簪子,狠掷于地! “哼,什么锉刀?要使什么锉刀?谁宫里还没几件锋利些的首饰么!本宫的父亲是堂堂将军,如何要往他处寻锉刀,这般拙劣!”她怒道,“我分明让人用的是个金梳子!” 那梳子是她珍宝里的一把,本身并不锋利,上面却有几朵坚韧的花,边缘可做切割之用。 东西是拿给沈婕妤了,她用后也还回来了,本是天衣无缝。 如今看来,要么沈婕妤也被下头人骗了,要么是沈婕妤本人叛了。 “沈婕妤使人递话,说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琼华道,“还嘱咐娘娘万事小心。” 玉河笑道:“你信她的话么?” 琼华不言,琼英道:“信与不信,终归要娘娘来断。倒是理昭仪有心了,奴婢得到消息是,她现下忽然病了,为此内监们查探的进度也要拖延。” 玉河又缓缓叹了一声,忽然问:“你们说,她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琼华茫然道:“这奴婢怎么知道?想来,人心本是互相体恤。娘娘待理昭仪便很好。从前,奴婢们其实并不能明白娘娘为何那般喜爱理昭仪的……想她那里也是一样。” 玉河眼中有什么闪了闪,但她掩去失望之色,转而提起正事,细细考量。 “无论是沈婕妤害我,还是旁人,左不过从三件事上来。” “王女匠、金线和锉刀。”说到“锉刀”二字,玉河终究难掩怒色,“这事最重!夹带利器,罪名何其歹毒?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甩了开去……” “旁人若做好打算陷我,必然已经伪造证据。为今之计,你们二人需得把宫室门户看牢,万万不可有串联之事!”李玉河发号施令,“王女匠是沈婕妤寻的,金线也是交托给她的。最坏的情况,这两桩里也有后手等着咱们。” “但是无论如何,罪名都不会重过夹带利器!” 她深深吸一口气: “洛微言出事那天,我便觉得不对,当时你们还说是巧合,说是老天收她……可我分明只是要她伤个手,最后再抖出她对我下毒。为什么偏偏就是冲着她的头脸去的?” “设若没有那白姓宫女拼死阻挡,我今日岂不是还要背上她的命!” “白术——是姐姐身边的瑞香。她叛了姐姐却肯为洛微言而死……其实若真能夺了洛微言一条命,为姐姐复仇,也罢了。”玉河神色一厉,“可既然是如今的局面,我便不得不奋力挣命!” 她道:“理昭仪处,已尽力为咱们争取时间了,咱们自己便绝不可泄气。” “奴婢等,尽皆听从娘娘吩咐!愿为娘娘效力!” “派人去向沈婕妤问清楚她联络王女匠的来龙去脉,再排查长信宫一切可疑之人——抢在旁人拿出证据、给我定罪之前,咱们至少要翻回一局来!” …… “如今有人盯着,既然不能联络,便只好看我与玉河的默契如何了。”越荷叹道。 …… 理昭仪病倒,是在窥星阁事发后的第三日。 不到晚间,消息已传遍了全宫。 有人以为她是装病推卸,也有人以为她出自李贵妃授意。上门探望、言语试探,层出不穷……好在江承光来看望时,恰好撞上。 皇帝当下便发了一场脾气,说:“昭仪病着,你们还要搅扰!不见三皇子哭了么!” 这才将人都赶走。 越荷连日设法食些笋,身上红疹便消了又生、生了又消,整个人也常常借故昏睡。 这回,江承光倒肯听人劝,也不再往里间来了。只是他在屏风外面踱步,不住叹气,似胸中颇有抑郁难言之事,又似怀些纠结期望。但最后,他也只是隔着屏风道: “阿越,你庭前的牡丹开了许多。雍容锦簇,煞是好看。” 那声音模糊,带着疲惫反复:“等你痊愈,朕与你同赏。” 越荷这一病,的确错过了牡丹盛放。 她咳嗽两声,虚弱无力道:“多谢圣上挂怀,臣妾身子不碍的。只是耽误了宫里的大事。如今,有没有新的裁断?” 新的裁断自然是难有的。可也快了。 越荷虽借病拖了几个日子,也刻意延缓了内监们追查的进度。 然而,更多的线索还是在不断地浮出水面—— 据说,王女匠处搜检出来的金线,经追查对比,极似宁妃处失窃的那根。 据说,那把细小的锉刀,同样来自于掌营造百役的尚工局。可是所谓“六尚”,除尚食局之外,其余五者的位置,并不在内宫之中。 锉刀若出自尚工局,能入内宫,必是使了手段瞒天过海。 而事发前几日的值班侍卫、出门人等,亦在一一排查之中…… 如此种种,未出意料,并不需多提。可是到了越荷病倒的第五日,也即事发后的第七天,有个她竭力压了许久的消息,终是传了出去: 王女匠悬梁自尽,本就疑点重重。她的家世背景,这几日也被查了个透彻。 家人安好在京城,并无矛盾。王女匠本人言辞灵巧,在宫中有不少如红妹一般的朋友,但也没有特别要好、形影不离的……财帛也许可以诱人犯事,但如何使人甘心赴死? 且这一死,家人朋友连累干净,那财帛要来也是无用。 故而,早便有人猜测:王女匠实则是被人杀死,诈称自尽的。 如这般事,有经验的内监其实第一日便能瞧出来,结果也确实如此。王女匠虽称自尽,实则被人勒死——但越荷以“勿要打草惊蛇”为名,让他们将消息压住了,仍然满宫里查。 因为勒死王女匠的人还没有找到,事情本身也是有疑点的。 光天化日,窥星阁中,能对王女匠动手的,必然是永信宫人。但是又无法将她们一一拿来拷问,因洛昭仪和金贵姬都要脸面。而王女匠其人,也颇可疑。 哪怕她不知事后会有人来杀自己,本以为能活…… 可是事情既然发生在在金羽宫中,一想便知是出了内鬼。而窥星阁近日只有她一个外人常驻。又是手艺高超的女匠,又是负责弄那番植的。 她凭什么以为自己能从中脱身? 既然知道不能脱身,还去做此事,那必然不是普通的财帛能惑得了的了。甚至,越荷相信她是有亲朋好友受胁……偏偏就是卡在了这一点上,没有! 这王女匠能查到的任何亲朋好友,全都完好无损,甚至不知此事! 越荷以此为据,坚决认为事情另有蹊跷,不该贸然放风,要求内监们再查。 可是拖延了这些日子,宫中渐有议论,猜测不止,风声也的确是传出去了。 而玉河处的动静,越荷即便在“病中”,也不断听到——李贵妃仍在卧床,李贵妃的家人入宫探望,李贵妃招了几个嫔妃侍疾,李贵妃打发走了身边一个宫女…… 她明显有事在做,越荷这边尽力配合。 然而,纵然她再能拖延,皇帝亦给出了近乎默许的态度。 五月十一日,越荷先前所点出的三条线索,近乎离奇地,在同一日都有了结果! 而这样的情况下,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了。倘若越荷继续称病,那么皇帝无论亲自来理、或是另指定一个嫔妃,总归不可能让线索白白空置在这里。 于是,越荷覆了一层面纱,命人传讯各宫。 几位办案内监纷纷聚集到永乐宫九华殿——案子开审了。 …… 依照皇帝的要求,既然有了决定性的线索,那是该公开的。 越荷邀了众妃来宫中,听那几个内监细细地说了。 尽管她中途多番模糊,但是,等到其中一人明确指出,锉刀似是夹带在每日运果蔬的木车中带进来的,而侍卫之所以不察,是有宫人在当时与他们说话分心…… 当其直指这宫人是玉河宫中的婢女双枝之时,越荷便知道,幕后人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 对方苦心孤诣谋划许久,既然敢于揭发,必然是做好了完全的谋算,绝非一时可解。她沉着脸听了许久,抑住妃嫔之间的躁动,并不评论,只道:“还有其它,且一一说来。” 妃嫔们大约也知道她素日和李贵妃亲善,估摸她情绪不佳,不敢多言。 于是,新的证据被指了出来—— 经过内监们多方查证,有人说出,王女匠在受金贵姬召唤过去之前,曾经有几日的忧惧失措。那段时日,王女匠还被人撞见过,握着一支珠钗流泪。 这样便可推断,王女匠大约的确是受人胁迫,信物便是珠钗。 珠钗如今尚未找到。但根据宫人回忆中的大致模样,再让王女匠的亲朋们一一对比,终于找到了主人。王女匠之母失声痛哭,说那是自己陪嫁的压箱底之一,女儿曾见过多次。 她不常翻检陪嫁,不知此物失窃。谁知,竟然会因此断送了女儿性命呢! 事情查至此处,不需多说,众人也能明悟:想来,是有人窃走了王女匠之母的这件陪嫁,作为信物来威胁,使她以为家人受拘。 王女匠这才铤而走险,最终断送一条性命。 如此,颇令人唏嘘。但王女匠并非是自尽,而是被人勒死后伪作自尽。这一点,内监们业已查明。越荷问:“那么勒死她的人,可查到了么?” 为首的内监垂首作答:“秉娘娘,如今的确是有些眉目了。” 话毕,只见金贵姬忍着羞耻,站起身来。 她命人押上自己的贴身侍女松叶,后者已被锁拿。 这松叶和云娘一般,是金羽真正入宫后,黜落了姐姐的旧人,自己选拔|出来的。 金贵姬垂泪言说:“我入宫的缘由,在座皆知。彼时我弃了当归,而另选新人。不料选出来的,却是别人的暗子,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怪我无能无力,自己的宫室都看不牢,还险些害了洛昭仪!” 那松叶被拷打过一番,遍体伤痕,却只冷笑,不肯指认。 众人虽面上同情,可私底下却倍感轻蔑:这金贵姬连贴身侍女都拿捏不住,可见是个废物。 金贵姬缓了一口气:“她虽不肯认,可是我回想起来,她几番的言语动作,真正的主子是摆明了的!”她圆眼一睁,“正是长信宫李贵妃!” 恰在此时,沈婕妤也当众跪下,凛然道: “臣妾亦要进言!臣妾要指控长信宫李贵妃,欲以阴私手段,置洛昭仪于死地,并欲嫁祸构陷宁妃!臣妾本人便是人证,因为李贵妃当初,曾想派臣妾做这件事!” 正在此时,槛外传来长长一声:“皇上驾到——” 江承光,已然来了。 第132章 琼英对质 这样的解释也能令人信服么。…… “婕妤所言之事, 此前已尽告于朕。”江承光道。 这便是略去了沈婕妤中间三日的隐瞒。而皇帝的口一开,众人心中皆是明悟:既然江承光不曾贬责沈婕妤,反而容许对方在这样的场合公开说出来…… 那么, 李贵妃谋害洛昭仪一事, 应该是有了确凿的证据。 越荷面纱下的脸变得苍白,手指抓紧了衣裙。 如今情势,极为不妙! 她站起身来迎接, 皇帝扶了一把,旋即紧握住她手, 不许她请辞离开,而是命人又搬了把凳子来,摆在主座旁边,让越荷坐。 他笑道:“事情是你办的,朕不过来听个结果,焉能夺你之功?” 越荷默然不语:这话在试图保住玉河的她听来, 如此刺耳。 宫妃里却有反应过来的—— 理昭仪病得这样巧合, 难道就没有人怀疑么?难道皇帝本人也不疑么?如今李贵妃眼看着要落马, 皇帝却刻意说了这样一番话, 用意是将查案的功劳安在理昭仪身上。 虽然其中或有保住她这“前陈之人”的缘故, 可是谁敢料定皇帝对理昭仪本人无心? 一时间, 不由又羡又妒。 越荷道:“圣上既然来了,臣妾便不该越俎代庖。这些日子, 臣妾病的不巧, 便是处置下令, 也很为难。还是由圣上来审罢。” 江承光许了。于是当着众妃嫔的面,沈婕妤又将那日的言辞说了一遍。 听了她的言论,众人心惊之余, 不由面面相觑。 头一个提出质疑的是聂轲。 她道:“李贵妃为何要害洛昭仪?贵妃昭仪膝下俱是有女,夺子一说不通。贵妃位份高于昭仪,如今贵妃掌权而昭仪受罚……李贵妃有何理由,残害对方?” “正因为贵妃如今得了势头,才想将落魄的敌人彻底踩死。”沈婕妤毫不犹豫,“以洛昭仪掌权的根基,她又不乏心机手段,将来必有复起之日,必然是个大敌——贵妃如此说的。” “既然忌惮,便要打虎,打虎便要一击而成!” 沈婕妤的声音急切,似乎急于洗去自己“曾经讨好过李贵妃”的弱点。她昂然道:“臣妾依附过李贵妃一段时日,观她言行,显然志在后位。如此,高位嫔妃便都是敌人了!” “不然,怎会有今日害昭仪、陷宁妃之事!” “婕妤此言纯是揣度,并无真凭实据……” “够了!”江承光忽然轻喝一声。 越荷情知事情决议,大半在江承光一人。所以从皇帝进来之后,便始终留心他的神态动作。见沈婕妤控诉了玉河许多,皇帝都没露出什么怒态。唯独涉及后位之事—— “皇后之位,也是她可以轻易肖想的么!”他语气严厉,“朕今日便把话摆在这里。朕不欲立后,此生不会再立皇后。若有心思的,趁早可以收了!” 妃嫔们听完纷纷惊诧,连忙起身谢罪,口称不敢。 江承光这才平复了略显粗重的呼吸,道:“继续议,此事不要再提。” 越荷心中略有纳罕:从前江承光也训斥过她“窥伺后位”。本以为他是忌惮李氏女,但如今当众掷下如此重话……莫非他真是不想立第二位皇后么? 可是辛皇后生前身后,也并不见皇帝多么重视敬爱。缘何有此语? 妃嫔们已就着沈婕妤抛出来的话头,讨论起来。皇帝让沈婕妤说出这些话,本身便是一种态度。更何况刚才发了一番脾气——是以此刻,开口之人几乎都是在回忆贵妃平日的不妥。 偶尔发怒成了举止暴躁,分发赏赐成了窝藏歹心…… 而最终一锤定音的,是内监们判定的第三桩证据: 沈婕妤既然早早告密,又在宁妃默许之下,取走金线,以此来获得李贵妃的信任。那么,宁妃处“丢失”的金线,实则是到了李贵妃手里,最后又用来做了切割番植的利器。 金线极细,难以做标记区分。但是人证在此,宫中又只失了那一条金线。 再有前面的铺垫,实际上,这件事落在李玉河头上,也是板上钉钉。 便是越荷,也只能叹了一句:“如此大案,非证据确凿,不能令人心服口服。” “圣上,臣妾有话要说。”此刻是金羽开了口,“事情出在臣妾宫里,臣妾治理无方、识人不清,确实该罚。可是宁妃在知晓李贵妃意图谋害的情况下,既不提醒洛昭仪,又不能派人保护。如此行为,亦是有失妥当,恐怕不能服众。” 她这样子,倒像因为犯了错,在努力攻讦宁妃,以此在洛昭仪面前找补。 江承光尚未应答,沈婕妤已道:“是臣妾之错。” “宁妃因不曾亲自接触,故而措置皆仰赖臣妾判断。臣妾以为李贵妃尚未谋划完成,不会在近期出手,为免打草惊蛇,才暂时没有提醒洛昭仪……” 金羽冷笑一声:“可是,我宫里的摆设被人动了手脚,宁妃亲自提拔的人去检查一圈,却敷衍了事,什么也没发现,同样是事实罢?这也是治理不力,婕妤为何不肯提了?” 沈婕妤心道:事实上,钟薇不是没有将自己完全摘出的办法,但那样便显得太过心机缜密。而且,钟薇当初做好的,是砸死洛微言的准备。 若能彻底铲除这样的劲敌,那么一时被认为“治理不力”,也不算什么了。 不巧的是,洛微言命大,活了下来。此时钟薇的安排,便有些不够了。沈婕妤能做的,只是尽量让所有目光都放在李贵妃的歹毒上面——蓄意害人和无心之失,哪个更可怖,一望皆知。 “未能查出贵姬宫中被人动了手脚,的确有错。但王女匠为人所胁,此事难以预料。宁妃不过只提拔了米司制一人,到红妹和王女匠处,已是隔了一层,不算大错。” 沈婕妤道:“宁妃为我指了出路,救我于水火,我心中感激至极。” 皇帝听她们有来有往说了这些话,颇为厌烦,但也听得出潜台词。遂面无表情道:“宁妃确有失职之处,罚俸三月。洛昭仪此番受了委屈,待她痊愈后,与宁妃同掌宫权。” 这是因宁妃的错,又将洛昭仪提拔起来了,也是对后者遭罪的补偿之意。 但现今还掌着宫权的李贵妃,却被忽视了…… 事至于此,辩驳无用。越荷起身一拜,道:“圣上,如今众人所言,似已认定了事情为李贵妃主使。但无论如何,似贵妃这样的高位,总不能轻易定罪,总要给她一个陈诉的机会。” 她只能相信妹妹,这几日时间里,或许抓住了什么新的线索。 江承光微微点头:“有理。只是贵妃如今病着,怕是无法受召。” 越荷道:“那么问问身边的大宫女也是一样的。总要经过这一步。” “也好。”皇帝应了她,“那么去宣召贵妃的陪嫁侍女来应答罢。” …… 众人在九华殿坐了段时候。哪怕最初之意是听审判,但皇帝既然在了,妃嫔们的讨论里,便不自觉地掺入了表现的因素。越荷之前吃笋,疹子本就没好。如今一听,更加昏昏。 皇帝静静坐着,取了卷书读,并不愿意参与妃嫔的谈论。 越荷因着要换药,中途向皇帝告罪一声,避到内间去。再出来时,玉河的陪嫁侍女琼华已到了。笔挺地站在下面,身后还跟了一人。 内监道:“姑娘来的路上,想必情况都晓得了。不知姑娘有没有要代贵妃辩的?” 但见琼华冷笑了一声,愤然道:“这也算是证据?” 她即刻口齿清晰流利地说: “奴婢来的路上,事情尽已听说了。可巧,三件事,奴婢没有一件敢替贵妃认的。先说那松叶,金贵姬审了半日,她也没吐出真正的主子。所谓效忠于贵妃,不过是金贵姬的猜测。” “因混在其它事中,竟也无人追究。敢问这样的也算证据么?” “奴婢在此敢对天发誓,那松叶与承晖殿从无瓜葛。不信,尽可查这几年的往来!” 好,这是先声夺人!越荷心中暗赞一声:诸多证据里,自然有坚实的,有不可靠的。琼华先挑了一桩不足为信的,猛烈辩驳,便先使得自己可信起来。 但这只是开头,要紧的是,其余几桩证据要如何驳倒? “锉刀与金线事且不论了,左不过是这位姓沈的娘娘另攀了高枝儿,污蔑我们贵妃。” “贵妃宫里的双枝,方才也叫人拿走了。据说是给安了个‘协助偷运刀器’的罪名。这也不怪,重刑审判之下,如何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想来栽赃娘娘的人敢说这一桩,那蹄子必是不可靠了。也说明不了什么。” “还有那王女匠。可笑!她对着珠钗垂泪,凭什么就说珠钗是我家娘娘取来的?这件事更没影了,竟连个传递的中间人都没捉着,便急吼吼栽赃给娘娘。如何不叫,滑天下之大稽?” 她这样快言快语,跟个炮仗一样,固然解气。后面的话语,却渐渐显得有些无力。什么“外人攀诬”,什么“就算承认也是屈打成招”,越说越不像样起来。 其中的道理,根本无法令人服气。 果然,听了她这样的尖牙利嘴,沈婕妤身边的湘乔便忍不住了,反驳道:“谁说王女匠的事便没有证据了?”脱口而出,又不安地看了一眼沈婕妤。 见沈婕妤微微点头,这湘乔脱列而出,转身一福: “好叫圣上知道,珠钗一事已有证据,只因尚不完全,主子这里才没有呈上。可既然李贵妃的人指责我们为攀高枝肆意污蔑,那便不能不说了!” “将珠钗转交给王女匠并胁迫她之人,其实,已经找到了!” 话出口,众人俱是精神一振。 第133章 月夜献匕 正是前陈传国之宝的,那把白…… 听闻沈婕妤的侍女称已拿住重要证据, 在座之人均觉振奋。 越荷心中飞快地划过一丝不对,当前却也不及思考,只能随着她们的言语听下去。 湘乔已道: “我家娘娘其实今早已找着了人证……御花园有个洒扫宫女, 名唤秋露的。因与李贵妃的大宫女双枝是同乡人, 素日有些往来。” “此前有人看到,是这秋露私底下把王女匠叫了出去,拿出珠钗来胁迫她。想她一个小小的洒扫宫女如何有此能耐?必然是身后有人了!” 琼英听了, 却只是冷笑不止: “有人看到?是什么人?为何不早些出来作证?再说即便真是秋露,除了同乡之说外, 又有什么证据栽到贵妃头上?往来贿赂一应都无,凭这样也能算证据吗?” 她话锋忽然一转:“圣上和诸位娘娘,可知我身后这奴婢是谁么?” 说着,身子避开,露出那小宫女瘦弱的身体。 湘乔忽觉不妙,果然下一刻, 琼英便扬声道:“世上果真有如此好笑之事!你湘乔当面指责了半天秋露如何, 可如今秋露正在你面前, 你反而不识了!” 众人皆面露惊诧, 琼英遂向皇帝深深一福: “好叫圣上知道, 此前怡春阁发现锉刀之事传开后, 我家娘娘即便病中,也深感不安。皇宫焉能有如此之事?倘若下次再有别有用心之人偷运, 岂不威胁圣驾么!” “因此娘娘拖着病体, 先将自己宫内排查了一遍, 又请求入宫探病的世子夫人,在宫外也多多留心些……不料这一查,没能查出偷运锉刀的真相, 反而发现有人要害娘娘!” 她指着那宫女秋露: “这蹄子因与娘娘宫里的双枝有几分交情,便被胁了来攀诬娘娘。好在世子夫人那边得力,及时查到证据。” 听她说到这一处,沈婕妤已是面色大变! 之前她们未曾举证此事,便是因为证据有缺——那秋露忽然寻不着了。 不料,这正是李贵妃予以回击的伏笔。宫外发生什么事,她们宫内难以立即得到消息,而李贵妃却以病为名,召了数次嫂子来。 原来是私下在筹谋反击! 李贵妃宫里的双枝是宁妃的钉子,前几日她们以配合调查为名,将之带走——宫里出了这样大的事,纵然贵妃之尊,也不能阻拦。可是,只要她一日不被处置,她仍然是贵妃! 可以指名道姓地带走大宫女双枝,却不能去搜宫。因此也就无从发觉,李贵妃的人将这个宫女秋露,藏在了长信宫中! 直到今日忽然带出,成为反戈一击的证据! 好在…… “秋露的家人遭到挟持,正要带出京城。”琼英道,“世子夫人及时派了人去,将他们解救下来,如今安置在李家的一座别院里。他们已写了证词,也可随时接受圣上传召。” “只可惜在挟持秋露家人的是一群死士,纵然世子夫人的人留下了几个,却也纷纷自尽,没能讯问出幕后之人。但至少,已经足以证明,是有人要恶意栽赃贵妃娘娘!” 此时那秋露亦跪下叩首:“奴婢悔不当初!因家人受胁,奴婢不得不答应攀诬贵妃……好在贵妃娘娘及时发现,非但没有处置奴婢,还派人解救了奴婢的家人,使奴婢此时敢于说实话。” “奴婢铭感五内,再不敢有任何隐瞒!” 谁也没料到,会出这样一个反转。众人一时都愣住。 须臾,顾婕妤问道: “你说是有人胁迫了你的家人,那么这人究竟是谁?又是如何指使你的?” 秋露抹着眼泪:“奴婢不过一届小卒,如何见得到主使之人呢?”她详细描述了自己睡梦中被人叫醒,粗哑女声予以胁迫,并蒙着她的眼睛带到假山后,给她看家人信物的事迹。 说得极为详实,倒是可信。可惜的是,连中间人也只有“嗓音粗哑”这样似是而非的描述。 越荷微微点头:如此反而是正确的。 玉河那边固然可以称从死士口中、从秋露身边发现了幕后之人的行迹,并直接指控宁妃或其他人。但是时间何其紧迫,布局必然不能尽善尽美。 一来幕后之人已有防范,二来若被戳穿、反而罪加一等。 如今玉河最重要的是脱罪,而不是将罪名还给具体的某个人。 “这么说,也还是没有真凶的线索了。”顾婕妤略感失望。 “圣上,这秋露家人受胁之事,听起来倒和王女匠处是一般伎俩。”薛婉仪道,“既然贵妃证实了自己在此事上遭人构陷,那么前事是否要重审?” 在此事的审议中,皇帝表现出了对李贵妃的淡漠,却也没有什么显露的厌恶之情。 他究竟是否希望罪名落在李贵妃头上? “圣上!”却是沈婕妤出言,“臣妾有罪,若秋露之事果真是别有主谋,那么臣妾便是入了主谋的套,多给贵妃添了一桩罪了。可是——” “纵然秋露之事是构陷,前面几桩事,也算是证据确凿!” “否则金线怎样解释?锉刀怎样解释?” 金羽亦咬牙道:“此事洛昭仪是苦主。李贵妃或许也被人栽赃一笔,可前面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是甩脱不掉的!圣上……” “金贵姬说身边的松叶是贵妃的钉子,可不就是栽赃么!” 琼英反唇相讥:“如今人也没讯问出个什么来,便做了所谓的铁证,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说完,她向皇帝深深一拜: “圣上,奴婢情知前几件事,众人都有疑虑。但如今既然证明了秋露一事,是有人栽赃贵妃。那么焉知此事,不是旁人设计的一场大谋?” “恳请圣上多派人手,也多给贵妃一些时间,好自证清白!” 这番话,称得上是铿锵又合宜。 秋露之事,的确不足以作为证据,推翻前面所有的判断,但至少能让人心里有些怀疑:既然指向李贵妃的那么多桩证据中,有一桩是假的,那么其余的便真的可信么? 好歹,能给贵妃争取些时间生机。 越荷听完,见琼英眼带求恳地望自己,即刻接口道:“臣妾亦以为是此理。不是说不追查真凶,洛昭仪的公道势必要还的。但总不能为了有一个真凶,就匆促结案。” “贵妃位份何等尊贵,又是公主生母,该审慎对待才是。” 皇帝不言。陆续又有妃嫔出来说话,既有求情的,又有怀疑秋露的。 最终,江承光道:“王女匠一事,的确有些疑点。” “但是锉刀、金线、双枝……证据已然罗列,贵妃确有失当,不能不罚。” “暂时将李贵妃禁足于长信宫中,郭内监等人继续查探。五日之内,朕要一个确切的结果。这次,便再也不能虚应言辞了。” …… 五日。 琼英的应对可称不俗,但也只为玉河争取到了五日! 越荷心道:玉河的确灵敏,在最短的时间内,给自己抓住了秋露这张牌,并及时打出。但是,既然撕破了脸,宁妃那边定然会更加防备。玉河又被禁足。 以宁妃的本领,这五日之中,玉河处想再拿到什么颠覆性的证据,实在太难! 双枝算是人证,而且要么被收买,要么早就是宁妃的钉子,这是难以翻盘的。 剩下的——锉刀的来历、盗金线以嫁祸宁妃。锉刀、金线…… 连月来索要过金线的,只有李贵妃、大公主、宁妃、顾婕妤四人。 玉河自己那处没有说服力,宁妃作为设局者,更不可能相助。大公主是苏合真养女——唯有顾婕妤处,或许能动些脑筋。 然而顾婕妤虽答应一见,却只是讥笑: “理昭仪对圣上究竟有几分真心呢?反而如今为着李贵妃奔走起来。看来,昭仪在乎的,只有权势而已。”此前越荷与傅北定亲的事,虽然皇帝给压下了,但顾盼显然是在意的。 越荷默然片刻,道:“莫非婕妤看人,只评对圣上是否痴心么?”除去痴心之外,便人也不是人了么。“况且李贵妃之事,你我都知道,有人背后作祟,疑点不少。” “那又与我何干。”顾盼嗤笑,“我连圣宠都不去争了,难道你以为能收买我?” “还是说,理昭仪……认为圣上的后宫内,果真潜伏了一条毒蛇么?” 顾盼对越荷素来有意见,越荷虽知此事难成,真被她当面拒绝,仍然感到失望。大公主那里必然也是不成的了,苏合真凭什么扯谎来护李玉河?尤其在她杀害了李月河的情况下。 玉河此前已是与合真公开撕破了脸,虽因皇帝的维护不能多加针对,但言语和宫务措置上,颇能看出这样的倾向。 大公主素来孝敬养母。这样的情况下,是决计无法指望未央宫了。 越荷心中烦扰至极。 而这五天时间,宫中暗潮涌动,双方都在角力。只是一方胜券在握,独成守势,而另一方却是愈发显出困兽之象,着急而无可奈何。 第四日夜,皇帝驾临九华殿。 这本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皇帝向来很喜欢理昭仪。 但在此时,越荷心中,已然下定决心。 她红疹已好了许多,但仍覆着面纱。陪着皇帝用完晚膳之后,这黛紫衣裙、轻纱覆面的女子默不作声,转身从内室捧出一物来,直直跪在皇帝面前。 “圣上容禀。”她道,“臣妾以为李贵妃之事,确有可商榷处。如窥星阁桌脚之断,众人皆以为是锉刀所为。臣妾却发现,私库中的这把匕首,似有移动痕迹。” 那把匕首被她托举起来,寒光熠熠。白玉匕身,缠银鹰首。 正是李月河与越荷各有一把的那支,前陈传国之宝! 第134章 毒脉有异 而是被人下了绝育之药。…… 越荷晓得, 她是一定要救妹妹的。 本就有两世的情谊在。更何况玉河此次多半是遭人陷害,更何况她对着洛微言出手,最大的目的不过是替李月河报仇…… 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要如何弃妹妹于不顾! 但是, 越荷同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行险。 她手上仍托举着那把匕首:白玉微凉,银雕的鹰嘴似有冷光。 这是前陈的传国之宝, 共有两把。 一把赐给了皇子傅北,后又被他转赠给成国公之女李月河。 一把赐给了将军越威, 最终传入孙女越荷之手。 宫中不得持有利器,但是似这般的宝物,本就有一定的豁免权,更何况是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的——初入宫时,越荷曾经凭此斩断疯马头颅,救金素一命。 所以在这个时刻, 她又将之捧了出来。 越荷知道自己近乎是在无理而争, 她的理由如此虚弱, 声音却坚定—— “先时怡春阁发现了锉刀, 臣妾心中便有疑虑。王女匠既然身死, 那么再多猜想终竟只是猜想。的确是那把锉刀断了桌脚么?……宫中是否有其它的尖锐之物?” “于是, 臣妾便想起了,自己私库也有这么一把匕首。” “今日眼看了一番, 发现果然有动过的痕迹, 匕首上也有木屑。” 她说着, 将匕对自己、首对皇帝,递了过去。皇帝信手拔出,这把神兵利器果然是寒光闪闪, 上面有细小的木屑,正在轻轻地飘落。 他凝望着匕首不语,未说什么。 越荷情知:以内监们的本领,确认桌脚为何物所断再简单不过。哪怕同为刀具,锉刀与匕首都能切断桌脚,但留下的刻痕决计不会相同……但她现今,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或许,唯一的希望在于,无论是她还是江承光,都隐隐明白—— 越荷并不是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新证据。 她只是找到了一个借口,好无声地哀恳江承光,放过李贵妃一马。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承光心想。他的头又隐隐地疼起来了。那把匕首握在他手中,如此寒亮,那铁刃宛如一泓秋水,倒映出了他自己略带茫然的一双眼睛。 为什么呢?这或许并不是他真正会问出口的理由。 在这样长久的沉默中,越荷唯有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虽然不能断定是何物所为,但是臣妾保管利器不利,本也有罪。匕首既然被人动过,又沾染了木屑,不知这段日子究竟被拿去做了什么。恳请圣上审慎,再次明察……” 她低低地说了许久,直到再无一言可表。 而江承光只是默默坐着,用那种梦游似的神色,端详着那把匕首。 良久以后,他忽然被什么惊醒——也许只是一阵风。 江承光站起身来,将匕首还于鞘中,单手递还给越荷,恍然道:“朕晓得了。夜已深,昭仪你病未痊愈,早些睡下罢。朕……还有公务,先回去了。” 他背过身,脚步发飘,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九华殿。 而越荷扶着冰凉的地砖,慢慢起身,叹了一声。 事已至此,她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 在江承光留给李贵妃自证清白的最后一日时,所有站在李贵妃这边的人,近乎是绝望了。 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未央宫的苏贵妃,会在这日的晚间,拖着支离的病体,一路到了建章宫。她特意来向皇帝请罪——为保管金线不利。 “是臣妾派人以大公主的名义,索要金线的。”苏合真气喘微微,脸上除血色全无外,也没什么肉了,“只因梓安这孩子的衣服上,数日前被抽走了一根金线。” “圣上可记得,去年梓安的生辰,穿了条乌金的石榴裙?便是那上面的了,梓安十分喜爱……” 苏贵妃现在,连说话也很吃力了。真无法想象,她是怎么从未央宫,一路来到了建章宫。 皇帝连声道:“合真,你不要讲了,让你身边人说话,朕都信的。” 苏合真缓了口气:“谢圣上。” 于是便由她的大宫女半夏来讲述:原来长宁公主有条极为喜爱的裙子,用了许多金线缝制的,只在去年生日穿过一回,等闲不拿出来。今年晾晒时,忽然却发现上面少了条金线。 裙子的绣工精细,金线本就只用了两股,少了一条,很容易看出来。 公主自然不快,但也不愿声张。好好的金线,怎么会少了?必是让人抽走了。便让侍女去尚服局又领了几条回来,再请绣娘加以缝补。 事情始末如此。 “圣上。”半夏的口气和缓,极似苏合真,“娘娘的意思是,既然公主这里也失窃过一根金线,那么截断番植所用的,就未必是从宁妃处窃来的,也可能是从公主这里窃的。” 金线极细,本就难以做标记。既然有两处都失了金线,的确难以分辨,究竟是哪一条。 “娘娘与长宁公主素来是与世无争,旁人或许以为娘娘不会声张,才看准了这一点,来陷害他人。”半夏道,“娘娘的意思是……既然无法确定金线用了哪根,李贵妃便不能真正定罪。” “臣妾以为,玉河无辜。”苏合真喘着气,自己说完了最后的话,“求圣上……” “不用说了!”江承光道,又怕吓着她一般,连忙来扶,“合真,你既然开口,朕自然是肯信的。不要这样糟践身子……太医分明说你不能再走动了!” 苏合真只是虚弱微笑:“那么圣上,是应了臣妾之请么?” “应了,应了。”江承光连声道,“你快回去——不,你先去内室躺着,朕喊太医。” 合真的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 她道:“圣上的惦念,本不该是待臣妾好……玉河的性子,你我固知,她姐姐以往,多么疼爱她呢?今日,臣妾还活着,还能说这些话来。” “等臣妾身死之后,圣上还会谅解玉河吗?” “合真!”江承光急声道,“你必不会死,朕为天子,难道庇佑不住一个女子吗?” 但合真只是微笑着。 良久,江承光背身,带着颤声道: “把苏贵妃……及昨日理昭仪所言之事,往宫里放出风声罢。” 这是他最后能答应的事情了。 …… 在这最后一日,宫中的风向竟真是一夕扭转。 固然,还有许多可疑,李贵妃的罪名并不能洗清。 但是先有理昭仪进言锉刀之事的疑点,后又有苏贵妃举证——失窃金线不止一条,幕后或许另有其人。那么,指控李贵妃的两件事,证据都不能算是十成十的了。 唯有一个双枝,是确然叛了的,也吐出许多不利证词来。 但至少现在,已无人能给李贵妃轻易扣上“欲杀洛昭仪”的罪名。 事情终竟要有一个结果的,如何判决,俱在皇帝手里。而江承光心里清楚,就算——就算理昭仪和苏贵妃先后举证,李玉河在这件事上,也并不干净。 他手里其实还有最后一桩证据:是沈婕妤密告于他,却未公之于众的。 “李贵妃服药装病,意在指控洛昭仪毒害于她。” 这最后一桩证据能不能得到落实,其实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皇帝对于李贵妃的判决。概因此时,玉河的罪名说成立也成立,说不成立也可以攻讦。 最终的处罚,从剥夺贵妃之位,降为妃、贵嫔,到禁足思过,都有可能。 不论外界多少人揣测不休,在最后一日的夜里,皇帝踏入了久已不至的承晖殿。 李玉河躺在病床上,等着他。 她早已屏退左右,内室并无他人。玉河脸色苍白,呛咳两声,那种显而易见的憔悴,仍然使人心惊。江承光走进来时,近乎以为她已步上她姐姐的后尘。 但想到她先前还有几分娇憨可爱,如今却也使出心机手段来,皇帝说不出的失望。 玉河已勉力撑着,坐起身来:“圣上。” “小玉。”皇帝仍是旧日称呼,口气温和,眼里却少了情意,“你病了这样久,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河望着他,微微笑了起来:“圣上果真不知道吗?何必要再问呢。” 江承光听了,更加断定她是有陷害洛昭仪之心,如今是在垂死挣扎。 他于是神色转冷:“贵妃,不妨直言。” 江承光为何认定了李玉河是在陷害?一则沈婕妤早已出首告状,二则李玉河的病来得突兀。他也并不担心玉河此时尝试说谎——因为根本无用。 如沈婕妤所言,李贵妃是给自己用药,使自己病倒,以此将宫权全部甩手给宁妃,再布下窥星阁之谋。如此,既杀了洛昭仪,又陷害了宁妃。倘若洛昭仪不死,最后还有一计。 ——届时,李贵妃将爆出,自己之前并非是生病,而是被人下毒谋害。 沈婕妤是说,李玉河已经谋划好了一切,只不过这事她不涉入其中,不知详情。 江承光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而且,玉河已经无法抵赖了。如果她之前给自己用过药,哪怕在得知沈婕妤背叛之后就停了,短短几日,脉象中一定会留存着中过毒的痕迹——她无法骗人。 于是他望着她:他并不愿意相信,但是越荷的态度,近乎是苦求,合真也开了口。 无论怎样处置,之前总要给玉河一个说话的机会。 便见李玉河睁大了一双眼睛,怨愤而激烈地说道:“圣上要臣妾直言?好!好!” “臣妾的确不是平白病倒,臣妾是被洛昭仪下了药——” 江承光微微抬起眼皮,他已预料到结果了。 “——绝育之药!” 皇帝的脸色,忽然一变。 第135章 凤位无主 姐姐,不然换你来夺这后位罢…… 承晖殿一片寂静, 只有玉河,倔强目视着皇帝。 她忽而嫣然,笑意却冰冷刺骨:“圣上为何这副表情, 难道臣妾说的有什么不对么?” “你……”江承光回过神来, “你详细说说,怎么回事。” “臣妾诞了幼玉之后久久不孕,心里便怀疑是何时中了招。”玉河轻声道, “可是宫里的医女没本事,死活看不出来。臣妾想了半天, 约莫是被人收买了。” “嫂子给我找了个特殊的方子。照着抓药吃了,若体内没有绝育药,便会上吐下泻几日。” “若体内有绝育药,则是以毒攻毒,渐渐将药性排出。代价是会虚弱半个月左右,也正是臣妾如今的病症。”玉河笑道, “事到如今, 臣妾难道还不清楚么?”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 “那为何——”江承光这一刻, 竟有些想逃开她的注视, “为何你以为是洛昭仪, 你拿到了什么证据?” “没有。”玉河答得干脆利落。 可她话锋一转:“依臣妾这些日子的症状看, 中了绝育药,至少有一年了。臣妾堂堂贵妃, 能把手伸到臣妾宫里的人, 必得是有宫权的。而宁妃掌权也没那么久。” 她凝视着江承光:“所以, 臣妾以为是洛昭仪,难道不对么?” 江承光道:“因此你便要杀她?” “圣上心中臣妾就是这样人么。”玉河仰首道,“臣妾绝对不曾有杀害洛昭仪之心。便是对她有所怨怼, 更多也是为了姐姐——” 她眼中的江承光,勃然色变。 玉河直直望着他:“圣上要回护洛昭仪么?那么圣上以为,这绝育药不是洛昭仪给臣妾下的,又能……是什么人呢?” …… 皇帝离开承晖殿时,玉河没有起身相送。 等江承光的身影彻底消失,她终是抑制不住地,发出了悲凉的大笑声。 或许早就有猜测,早就有明悟,但真正证实之后,还是控制不住地难过。玉河心里清楚,纵然她佯作不知,一遍复一遍追问“不是洛昭仪,还有谁能给臣妾下药”…… 她与皇帝间,大约也再是回不去了。 整理了衣领,她的神色又转为冷淡。 这次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归根结底,在于沈婕妤的背叛。越荷之言没错,她果然是别有心思——但是在此之前,谁能想到,她一个有资历的嫔妃,会早早投向刚进宫的新人。 还好,她同样防了沈婕妤一手。自己并非是服毒,而是在解绝育药。 脉象上绝无问题。 皇帝受此冲击,已然无法继续向她问罪。但是往后…… 回不去了,到底回不去了。 无论是李贵妃,还是,皇帝与李家。 …… 皇帝离开之后,很快发下旨意:长信宫李贵妃,夺宫权,禁足思过三月。 随后,又向洛昭仪赐了些珍宝作为安抚,并许诺待她康复,再掌宫权。而洛微言先前的禁足自然是解除了——这下,李贵妃算是与洛昭仪互换了处境。 宫里都认为,李贵妃谋害洛昭仪,不说证据确凿,但也十之八九。 如此大的事情,最后这样草草了结,判罚也不重,是众人没有想到的。 但皇帝一意如此,将事情压下,妃嫔们也无法,只有私下嘀咕议论:皇帝究竟是喜爱李贵妃呢,还是重视李家,所以放她一马? 她们很快也知道了答案。 纵然在禁足之中,只是不许出去,没有不许皇帝本人来看的道理。 如之前越荷禁足时,皇帝便探望过她几次。 但是,素来得宠的李玉河,在禁足期间,没有得到皇帝的探望。这似乎是一个信号——窥星阁之事,没有损伤她的权势地位,却将圣宠给消耗得差不多了。 对此,玉河称得上是安之若素。 而牵涉入事中的另外两个妃嫔—— 沈婕妤反戈一击,却没能将玉河打垮,反而告错了状,颇为惶惶。她又本不得圣宠。幸好宁妃还肯庇护一二,才没落得惹人耻笑。 金羽自己宫里出了事,贴身宫女也没看好。皇帝虽没罚她,神情却淡了很多,甚至去找了一回顾盼。在这样的情况下,金羽愈发失措,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来争宠。 宫里一时间,又有些不安定起来。 而对于越荷,她始终感到错愕的是,苏合真为何会为玉河求情。 这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以她认识的那个合真的性情来看,似乎理所应当。可是,苏合真害死了她和孩子,她已无法用旧日眼光去看她——这种情况下,合真反而又来救玉河。 她能是为了什么呢? 越荷每每想下去,总会回到前世身死的那一日。 可笑在于,她竟然又生了软弱,又生了别的念头:既然洛微言当初在屏风里藏香料害她……那么会不会,洛微言才是害死她的真凶。合真只是一时妒恨,想落她的胎—— 她自己都晓得,这话有多么无力。 越荷抱着喜鹊儿的襁褓,不知不觉便坐了一个下午。 苏合真的身体是极差的,如今勉强出来一趟,立即又请了无数太医,随后便是闭宫疗养。她纵然有当面一问的冲动,也是不想和不能的。 越荷心里最想的,其实还是见玉河一面。 她们这次全程没能交流,虽然联手躲过一劫,实则越荷有许多事情光凭猜测,不能尽知。而她也很想知道,妹妹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 江承光倒似看出她的心思,道:“你若想去看贵妃,朕许你一次。” 越荷便谢了恩,自去了。 …… 进承晖殿时,是魏紫来应。她再无之前的厌色,恭恭敬敬行一大礼:“参加理昭仪。” 越荷叫了起。一路进去,承晖殿的宫人无不恭敬。众人都知道,李贵妃此番遭劫,理昭仪是出了大力的。面纱昨日才摘掉。 一路到了里间,便见玉河蹲在地上,温柔地哄着幼玉公主。 见她进来,玉河便打发了幼玉,先去玩耍。幼玉活泼泼地扑来,向越荷索了一抱,才快活地出去了。她长得既漂亮又可爱,实在讨人喜欢。 玉河的脸色已然比上次见时好了不少:“圣上竟肯让你来。” 越荷直言:“不知怎的,他虽卸了你的权,却也有几分保护之意。言谈里,有让我试着协理宫务的意思,只是一时不好明说,遂让我过来请教。” 玉河嗤笑一声,两人俱都安静片刻。 越荷发问:“你这次,究竟为何要鲁莽行事?” 或许私底下她们已习惯这样的相处。玉河不会觉得受冒犯,越荷也不会觉得煎熬。她不是要责备妹妹,但对方忽然激进至此,总得有个由头。 “没什么。”玉河道,又低下头,“我想试试,能不能一起打落她们两人。” “你稳住自己的位置,本已立于不败之地。何况还有李家……” “李家?”玉河忽然抬首,“李家果真是永远的依仗么?” 她脸色有些森冷,望向越荷时,却是柔和的。玉河心里想:我不该告诉她那些事,不该让她知道皇帝给我下绝育药,我最终又是靠什么度过了这一劫难。 但我总要告诉她李家是条摇摇欲坠的船……她待我心也诚,我何必连累她跟着淹没。 她刚要张口,越荷已急急抓住她手腕,讶异问道:“你晓得什么事了么?怎么忽然这样说?” 玉河便轻描淡写答道:“只是心有不甘,做一尝试。越荷姐姐,我想做皇后。”她盯着她的眼睛,“在皇帝说那些话之前——我想试试,成为皇后。” “我很想知道,他能不能容许我铲除两个对手,能不能容许李贵妃,登上皇后之位。” “……” “只是看来,圣上并不愿意立后,我全做了无用功。”玉河道,“但我其实,还是想做皇后。”那是她在发现皇帝忌惮后,惊惶不安、孤注一掷的反击。 她想要证明往昔的恩爱为真,迫切想要证明一切不过是胡思乱想,却输的一败涂地。 但从没有一刻,李玉河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意识到。 刨除掉所有对于皇帝的情意,她仍是,想要成为皇后的。这凤座,谁又敢说不想要? 越荷默然:看来她们姐妹两人是一般的心愿,自己前世也有过这样的渴望。只是…… “你是想要做圣上的妻子么?”她道。 “不。”玉河迟缓而坚定地摇头,脸色苍白,“不是。” “我只是——想要占住那个位置。皇后是后宫中最有权势的位置,也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女人……倘若其他人都是我的敌人,倘若那个后位是她们所有人的梦想。” “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想?我为什么,自己不能做皇后呢?” 凤凰,何其煌煌,百鸟之主! 她大大的眼睛望着她。 是啊,为什么不能呢? 即便江承光发了那样的明话,越荷相信,洛微言与钟薇,并没有放弃成为皇后的梦想。 那玉河为什么不可以?……李贵妃,为什么不可以。 “我试过,失败了。他不许我做皇后。”玉河轻忽的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姐姐,不然换你来罢?怎样,要不要一试。” “我做不成皇后,那就让姐姐你来做皇后。咱们总是一处,想来你也不会害我。” 越荷不及思考,已本能回道:“我的身份注定不能——” “怎么不能?”玉河轻声喝道,“姐姐,后宫之中不进则退,不是你想独善其身,便可以的!后位看似遥不可及,可你是皇子生母,本又置身事外。凭你我二人合力,如何不能奢望一个后位?我自己虽然不可能……他那么忌惮我的父兄……” “但是,姐姐可以。” 她最后吐出的,已近乎是梦话了: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才能活下去……” 越荷望着妹妹,她睡梦之中,仍在呓语。心中有浓重的悲伤之感,又隐隐觉得不祥。她心想玉河定然是醉了,否则说不出这样话来。 但是,她说的皇帝忌惮李家,以及想要“姐姐”做皇后,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今夜她注定也难眠了。 第136章 以子换子 若想生皇子,那便先杀掉一位…… 越荷回到九华殿后, 为玉河的话翻覆半夜。 皇后之位,其实是此生的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一则,江承光从未有过要立皇后之意。二则, 以越荷的身份, 做到妃位便差不多了,若能得个贵妃那便是天时地利。而皇后,根本是毫无可能。 还有最隐秘的一条, 仍是那句—— 倘若此生的越荷能够轻易得到,那么前世李月河的一腔真心, 又算什么呢? 她回来本也不是为争宠,不是为了皇帝。最开始或许胸中仍有痛苦的情意,但如今也渐渐转淡了,反而皇帝隐约地在意了起来。 越荷回来,是为了前世的真相,是为了向恶人复仇。 喜鹊儿的到来本是意外之喜。 但除此之外, 也没有多少值得挂怀的。 心里想的反而是:玉河此番虽说是剑指后位, 却有一股隐隐的急躁, 仿佛想证明什么似的……而她最后的那些话, 又是什么意思呢? 越荷耳边忽然朦胧地回响起玉河的声音: “假如抛开一切, 不论可能不可能, 也不论圣上喜不喜欢。真的有那么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可以成为皇后, 姐姐, 你想不想要?” 想不想要呢…… 扪心自问, 她并不贪图后位的尊荣及所带来的一切,玉河口中的情境也不可能成真。但是,依本心来看, 后位仍然是珍贵的,是好的。 她的抗拒,除了远离麻烦之外,更多恐怕是介怀于前世。 无论如何,这些终竟是不可能的。 越荷叹了一声,听着喜鹊儿的呼吸,渐渐入了梦。 …… 永信宫,窥星阁。 金羽脸笑得都要酸痛了,皇帝瞧完她又新设计出的那些“益智玩具”,终于淡淡给了一声赞:“不错。你在这上面花了心思,倒是有些奇巧的。” 她忙应道:“臣妾不敢居功,是静安公主可爱,忍不住多疼她些罢了。” “唔。”皇帝心不在焉,“最近有没有诗词?” 金羽咬牙:她便是读过些诗词,也顶不住皇帝这样索要。况且最最应景、出彩的那些,她早在入宫的一二年间用尽了,如今实在想不到合宜的。 有时绞尽脑汁,只想出了残句,同样无法邀好。她现在也晓得一些“才女”发言的格调了,似之前拿乐天居士长诗中的孤句来卖好,是大大失误。 她抚了抚黛紫衣裙的褶皱,尽力笑得更甜也更无辜:“哪儿那么容易得呢。” “臣妾之前犯错,满心惶恐。如今心思又都用在静安公主身上了,一时间还真没什么诗兴。”金羽道,“圣上都来了永信宫了,不若去看看公主罢?” “还有洛昭仪,因臣妾治宫不严,使她遭了罪,臣妾一直心有惴惴……” 她是竭力在劝皇帝去洛微言那里。 洛微言的手伤虽然看着可怖,医女的精心疗愈之下,好的也快。前两日,她已经开始处理宫务了。这也代表着李贵妃被发落之后,宫中又回到了钟、洛二位的时代。 皇帝听了,倒有些似笑非笑:“你倒是懂得补偿卖乖,补到朕身上来了。” 金羽忙道:“臣妾岂敢……” “行了。”皇帝拧一把她的脸,“朕去就是了。你放宽心思,安心地过着。这些奇巧之物固然好,不过也只能算是锦上添花。朕还是更爱你的诗才,嗯?” “必然不负圣上所愿。” 金羽甜甜应答,笑容里满是自信飞扬。 这笑仿佛一直生在她的脸上,直到皇帝离开后的许久、许久,她已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 贴身侍女云娘担心,上来扶她。不料金羽在看清她的脸后,反而勃然大怒,重重地甩了她一耳光,自己也跌坐在地:“滚!不忠心的东西!” “娘娘!”云娘哭道,“奴婢冤枉啊!” 金羽坐在地上,怔了一怔,忽然又急起来,扑上前去:“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不该打你……”只是她越说,越是迟疑。 云娘哪里敢应,吓得连连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金羽望着自己伸出却扶不到人的手,妄自出神了一瞬。 ……她身边的钉子不是云娘,是松叶。 可是,她亲自提拔的云娘便可靠么?松叶何尝不是她自己选出来的?想到这一节,金羽便止不住地想要大笑。 是啊!是啊!松叶是个钉子,是个叛徒,叛徒的主子却非是她出首状告的李贵妃! ——松叶,是洛昭仪的人。 犹然记得,从洛昭仪口中得知此事时,她是何等震惊,一瞬间脊背发凉。但那女子只是闲闲而笑,轻描淡写:“只不过随手丢了个钉子,高位都这样,不必介怀。” 原来在那样早之前,在金羽暗暗决定要找个靠山,选中洛微言之前,洛微言已经选中了她。 不——或者说,果真是她自己决定投靠洛微言的么? 回忆过去无数被搅碎的细节,金羽毛骨悚然之余,竟然不能判定,那是否出自自己的真实意志。 “其实没动她加害过你。”洛微言的笑意微微,“有什么好怕的?将来便该是你往新人宫里丢钉子了。再者说,咱们不是很有默契么?” 她似有深意:“你——挑中了我,而我也选择了你。” 在洛微言对金羽说出这些话时,金羽便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 这位洛昭仪如何敢对她这么不加掩饰,甚至直接揭破身边就有自己钉子的事实呢?思及此处,金羽只想大笑。因为自己!因为太过蠢钝的自己,已经在身上打下了太多属于洛昭仪的烙印! 她为她做了那么多事,现在对方手里满是她的把柄! 便是逃,也来不及了…… 所以,在彻夜的惊惶不安后,第二日的金贵姬,会如此平静地出首指认自己的贴身宫女,为李贵妃之钉子——这不奇怪,洛微言向来善于借势。 既然是宁妃在针对李贵妃,既然自己这边已经吃了苦头,那么为何不干脆将李贵妃打死呢? 松叶是洛昭仪的死士,她甘心被推出去送死。洛昭仪还特意叮嘱,让她只是咬死不说,而金羽开口将事情猜到李贵妃头上—— 松叶毕竟不是李贵妃的人,若让她直接咬住李玉河不放,细细追问起来接头时间地点、接头方法,反而会露破绽。倒是让松叶闭口不言,金羽愤愤指责,反而更有可信度。 可惜的是,理昭仪求恳、苏贵妃包庇,李玉河终究是逃过一劫。 金羽还记得洛昭仪谈论此事时的微笑,她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扳指,言语却透出几分可惜: “她真是好命……到了这个时候,还受着庇护。” 什么庇护?哪里来的庇护?是李家么? “倒是没有想到,”洛微言若有所思,“理昭仪在圣上心里,已经到了这样的分量么?竟然是全乎继承了那一位……圣上放过李玉河,看似是因苏贵妃,实则是重理昭仪。” 理昭仪,继承了谁……?皇帝心里,有过一个白月光么? “不说那些了。”洛微言收了笑容,望向跪在座下的她,静静地说,“金羽,你说,你想要生一个孩子?你是觉得,我苦心谋划,却得了一个公主,所以便会抬举你了么?” 金羽将头埋得极低:“不敢!臣妾只是以为……或许可凭皇子争宠……” “但有了皇子,也是给了你依仗,对罢?”她温柔的嗓音,像是哪里爬出来的鬼,“金羽,你想要做皇子生母,但是皇子生母,是那么好当的么?” “你怕啦?以为生个孩子就稳妥了……哦,也不是不行。” 她的心被高高地悬了起来。 “宫里三位皇子,这个数字,我觉得是很妥当的。”洛微言仍在笑着,“羽儿呀,你若是想生一位皇子,就先替我杀掉一位,来表个诚心罢!” 洛微言看向金羽那张惨白恐惧的脸,她已经知道这个女子最终的决断了。 松叶甘心被推出去送死。而金羽,珍惜自己的性命。 她想要活下去,便不得不为她办事。 果然,金羽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娘娘?”她惊恐地喘着气,“娘娘不可……娘娘,我怎么做得了这种事——” “你能的。”她轻言细语,慢条斯理,“你最机灵啦。” 金羽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她知道,这不是什么交换,这就是投名状——更深一层的投名状。她做了,便会被对方迫着一步步陷得更深。 ……但她已无回头之路了。 “我不生。”她涕泪横流,“我不生皇子了,还不行么?”天真地哀求着。 “本宫觉得觉得你出了个好主意。”洛微言自顾自地说,“确实,我的人该添个皇子了。可是,我已经抚养了公主,便是再来一位皇子,暂时也没办法抚育。” “可若是把你的位份提上来罢,你的心大了,不听话,该怎么办?” 她在她带着哭腔的“不会的,不会的!”的保证声中,笑道:“所以,先替我杀个皇子罢。这样,咱们彼此便能放心了。你不用怕,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 七月的到来,使满宫似都陷入一种燥热。 幼玉公主的生辰在六月初,因生母的禁足,过得有些潦草。但皇帝没有拘束公主。那日的白天,公主被接了出来,到越荷的九华殿里,尽兴地玩了一回。 这也是贵妃的意思。对于女儿和越荷的亲近,玉河素来乐见其成。 但是到了七月的炎阳之下,年幼的公主便不再喜欢出门走动。反而妃嫔们借着赏花之名,常常往上林苑、太液湖或御花园一带行走,以图遇见皇帝。 这样的情况下,沉寂数月的窥星阁金贵姬,忽然以一张芭蕉复宠。 她在那绿意欲滴的芭蕉叶上,写了仅记得的七个字“芳心犹卷怯春寒”,表尽爱而胆怯之情。江承光见了,果然龙颜大悦,再次流连于窥星阁。 …… 七月的一个颇为普通的日子里,越荷带着喜鹊儿,在上林苑散步。 第137章 婴车乍惊 惟馧在弟弟的小车上出了事。…… “便是非要去一位皇子, 为什么要是二皇子?” 金羽乞求着,她犹然垂死挣扎,不知自己的神态取悦到了洛微言:“大皇子或者三皇子不行么?宁妃娘娘何等权势, 又将二皇子护得那么小心……” 洛微言被逗笑了:“为什么?羽儿,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单单想要捏住你一个杀害皇子的把柄罢。既然有机会,何不一箭双雕。” 不, 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已确定好了,根本不是临时起意。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大皇子生母不显, 三皇子流着前陈重臣的血。况且,本宫也没想到夺嫡那么远,我不过是想要断了宁妃的未来罢了。” “宁妃已然不能生育。若能废去二皇子,便是废了大半个宁妃。” 洛微言道:“断了她的前程,亦抽了她的精神气儿。” 金羽哀求:“可正因如此,宁妃娘娘必然待二皇子万般呵护。娘娘!求求您……” “哪怕真的得手, 宁妃也一定会发疯啊!到时候她如疯狗般追着我们咬, 拼命向我们报仇, 岂不白白让旁人得利么!” “昭仪娘娘三思, 现还有李贵妃这个敌人在!咱们早前不还同宁妃联手对付李贵妃么?” “宁妃与我, 本就是不死不休。”洛微言镇静地说, “李贵妃算什么?吃着家族姐妹遗泽的东西。皇上忌惮成国公,注定不会让她执掌后宫。” “而在父亲出事之后, 我也失掉了登顶至高的大半资格。倘若我还有心气, 倘若我还想要一争, 就必须把宁妃拉下来。至少,拉到和我一样的起点。” “我没有皇子,她也不能有。而且, 是永远不会有。” “你不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时机么?……” “一个小孩子,有无数种法子使他死掉。等他长大了,受到的看重越来越多,便是那时候铲除了,宁妃说不得已爬上高位、将我压倒了。又有什么用?” “况且,你总有新奇手段。”洛微言温柔地说,“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羽儿,你能为我立下大功。事后,本宫一定保你生下一个皇子。” 她说的,是她的道理。洛微言曾使宁妃绝育,两人绝无法媾和。所以,趁着她刚刚复起,旁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以卑劣手段将宁妃也打落尘埃,是有用的。 可是在金羽这里…… 世上还有比她更凄惨的穿越女么?落到现在,她竟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做主了。想要怀个孩子,仍得靠恩赐、求主位许可,甚至还要被逼着抛弃良心,去杀害小孩来做交换! 她多想喊一声她不干了,梦醒后又是家里的床。 但是金羽的头已垂了下去。 她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的? “我……尽力为娘娘做到。”她哽咽,“但我无法保证成功。” “没关系。”洛微言只是微笑,“你知道结果的。” 那天,金羽步履蹒跚地回到窥星阁。她又哭又吐,吓得宫人们团团乱转。可她也不知道她们的真心假意……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洛微言的人。她醒来,还是在后宫中的院落。 她已经,回不去自己的家了。 …… 正值盛夏,上林苑端的是一派好风光。 柳叶已从春日的嫩黄,转为夏日的深碧。微风吹拂,旷人心脾。紫藤攀援,饱满垂挂。更有夹竹桃、石榴的明艳,栀子、茉莉的芬芳扑鼻。 越荷推着“婴儿车”,带着喜鹊儿漫步。 喜鹊儿如今已有半岁大了。宫里也有育过孩子的老宫女,都评价说这孩子的性子算是安静。也有人夸聪慧的,但这么大的孩子,其实看不出来多少。 越荷花了许多时间陪伴他,和他说话。 之前因为玉河的事,她不得不使自己病倒,忽略了孩子几天。结果喜鹊儿便哭了起来。等到着急忙慌将孩子哄好,她听见姚黄有些欣慰地说:“咱们皇子是很亲近娘娘的。” 她后来的几个月,便更加在孩子身上用心。 老宫女们都说,孩子的说话早晚不仅看天分,更看有没有大人耐心教他、对他说话。越荷相信她们的经验。尽管孩子尚未开口,她仍然憧憬想象着听到“阿娘”的那天。 金羽那套“益智玩具”的创意,宫里已经采用开来,做了许多。 兴许那些颜色鲜艳的小玩意儿,真的讨孩子喜欢。喜鹊儿常常伸手去抓,越荷心里爱怜孩子,见他身体茁壮了些,外面春光又好,便想着带他出来走走。 夏日傍晚,多少有些闷热。 越荷边与宫人闲谈,边引逗着孩子去看景。不料一转弯,便遇到了宁妃。 其实也未必是巧合了。此处是上林苑内的一处亭子,引了活水环绕、搭建石桥,是观景的好地方。宁妃想来也是出来散步,有些累了,便在此歇息。 两人看到彼此,俱是一怔。 钟薇正欲浅笑,忽然怀里有些躁动,二皇子低声喊道:“娘!娘!车……”她连忙低下头去,轻轻抚摸孩子的后背。越荷这才留意到她怀里的小人。 原来母亲的心都是一样,有了孩子便更愿带他们走动。 遂让姚黄推稳小车,举步上前。 越荷细细打量着有些时日没见的二皇子:他如今也有一岁多了,小孩子本来就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如今生得脸蛋盈润,眼睛大而有神。 二皇子穿了件鹅黄的孩子衣,如个玉娃娃一般,眉目隐约能看出灵秀聪慧。 比起江承光,他外貌上继承了更多属于钟薇的特征。 越荷看他小鞋底上有些污痕,便知道钟薇之前又带着他练走路了。遂笑了一声,赞道:“二皇子长得好快,如今愈发康健活泼。” 钟薇抱紧怀里有些闹脾气的孩子,素来淡然的眉目间,也染上几分赧然: “这孩子难得淘气……” 便见二皇子努力地探出头来,一个劲儿地盯着那婴儿车,眼神里露出渴望。 嘴里喊着:“娘!车车!娘!车车!” 越荷如今走近,才听清楚了二皇子在喊什么,不由有些失笑。 先前金羽的婴儿车创意风靡宫中时,除了早已长成的皇长子、皇长女,余下四个皇子公主年龄俱合用。但是玉河、越荷纷纷命人去制了,独宁妃的玉芙殿毫无动静。 皇帝也问过,钟薇则说,不要太过娇惯宠爱孩子。 江承光春秋正盛,朝臣们如有指望,也不敢明着来。但宁妃和她的二皇子显然是个好人选——她对儿子是很有要求的。越荷一直能听到旁人谈起“二皇子会说话了”“二皇子走路很好”。 但再怎么天资不凡,他终竟是个孩子。且他的严母,心里亦疼爱着他。 今日双方恰巧撞上,又见到弟弟坐在婴儿车里自得其乐。小孩子哪里懂得遮掩,二皇子满脸俱是对婴儿车的喜爱与向往。难怪钟薇有些不好意思了。 越荷便笑道:“这算什么呢,小孩子喜欢点东西,有什么大不了。” “二皇子聪明得很,说话走路都快。现在还在他玩耍的年纪,想要些什么也不碍的。” 钟薇便流露出了几许释然和意动。 只是她还不及回答,二皇子已急得小声嚷起来:“车!车!”手使劲儿往婴儿车伸。 “馧儿!”钟薇轻声呵斥,一面将儿子抱得更紧,“昭仪见笑了……” 这孩子平素一定没有这样想要过什么。钟薇犹豫片刻,终是爱子之心占了上风。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二皇子细软的头发:“理昭仪,是我冒昧恳求……这孩子实在喜欢小车得紧,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平时不太惯他的。” “能不能,把这小车借给馧儿坐上片刻?” 大约是知道请求冒昧,素来端庄的钟薇,脸都有些微红了。 她的确是很疼爱孩子的。哪怕寄予了诸多的期望,设下了严格的要求,也不肯给他婴儿车这样娇宠富贵的玩具……但是孩子渴盼得极了,钟薇也忍不住一时心软。 借来给孩子玩一时,总不算放纵罢? 想她一片慈母之心,越荷觉得没甚好推拒的,便笑了一笑:“无妨,正巧我也想抱抱喜鹊儿了。”她在钟薇的谢声中,俯身将喜鹊儿小心地抱了起来,连同襁褓搂在怀里。 这孩子被母亲抱起,顿时显得更有精神。脸上有了笑窝儿,眼珠也灵活地转来转去。 钟薇投桃报李,亦赞道:“三皇子瞧着不俗,好奇又胆大。” 越荷只是笑。她轻轻地拍打着孩子,吩咐宫人将婴儿车内的小床褥收拾一番,接着便示意钟薇可以让二皇子坐进去了。二皇子早已等不及,在母亲怀里也伸出手去。 钟薇便亲自给他脱了小鞋子,把他放了进去。 二皇子端端正正,坐在小车上,像个小将军。 难怪他这么喜欢,实在是这婴儿车的设计太过讨孩子欢欣了!上好的木材本就有淡淡芳香,雕刻绘画出斑斓的图纹。里面铺着温暖的被褥、叠着柔软的玩偶。顶上还披挂了一层轻纱。 放下来时,便挡去了阳光的直刺。孩子待在里面,十分舒适。 顶上又有一圈儿彩带,扎着珍珠、宝石和布偶。二皇子伸手去抓,够不着,却也不恼,被逗得咯咯大笑。左摸摸、右摸摸,玩得极为尽兴喜悦。 钟薇亲自扶着小车,见二皇子活泼,也忍不住微笑。 她见越荷已抱了三皇子坐在亭子内,低头轻声地哄着。便对她示意一番,亲自推着小车,在亭子周围慢慢地走着。小车一摇,头顶的宝石更加晃动,二皇子的笑声整座亭子都听得见。 夏日晚风轻拂,蔷薇花簌簌而落。 钟薇握着把手,方走了几步,便见越荷的两个宫女上前:是名唤姚黄和桑葚的。只见她二人走到小车前边,一左一右,用后背虚虚抵住婴儿车。 这一看便知是为了防止脱手,看来理昭仪用了这些时日的婴儿车,也确有经验。 钟薇自然乐见于此。她手上一面抓紧,一面又在两个宫女的保护配合下,带着二皇子漫步在上林苑内。尽管手握得有些酸痛,但看着孩子的笑颜,总忍不住多爱他些。 终究是借用的物什,玩耍了两炷香的工夫,钟薇便道:“好了,咱们回转罢。” 越荷的两个婢女都说:“不妨事的,我们娘娘都说不必急。”但钟薇仍是坚持。 这才慢慢地往回走,一路上仍是赏景。 钟薇早便知道,越荷身边的姚黄乃前李贵妃之人。但始终没有接触之机。她此前已有猜测,并花了些时间精力去验证。如今人正在眼前,岂有不搭话之理。 遂又试探闲聊了些话。姚黄谨守本分,虽然回答,却也只是寥寥几句。 钟薇面上仍是含笑,心里却不觉将更多精力放在了思索上。 此时她们已经返程大半,举目便可远眺到那亭子。钟薇心中,也有些放松。 而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钟薇但觉手上忽然一重,惊骇之余刚要用力扯住,便觉脚下也是一扭。因使了力气之故,整个人都重心不均,她竭力拉了一把,便脱手跌在了地上! “惟馧!”钟薇失声叫道。 而这一刻,前面两位抵住婴儿车的宫女,也是惊慌而猝不及防的。她们连连被失控滑下的婴儿车撞得往前踉跄了好几步! 在钟薇惊骇欲绝的呼声中,只有二皇子以为这是某种游戏,还在没心没肺地大笑着。 好在桑葚机警!自从越荷做了这婴儿车以来,因是金贵姬首倡的物什,她们极不放心,里里外外检查了多遍,也想过各种突发情况!此时此刻,桑葚第一个回过神来。 她膝盖“扑通”一跪,上身往侧边俯去,双臂伸出,用力拦住就要滑落的婴儿车! 而姚黄亦已反应过来,反身上前,以身体力顶。 便见那婴儿车晃了几晃……终是在她们的联手阻拦中停了下来。 “惟馧!惟馧!” 钟薇一边急切呼喊、一边连滚带爬地扑了上来。她的双手紧紧抓住婴儿车的两侧,目光急切地在二皇子的小脸上逡巡,确认着她有无受伤。跟随的宫女都来扶她,钟薇泪珠已滚滚而落。 “惟馧……” 二皇子在母亲的泪眼中,无忧无虑的笑声也渐渐止了,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他已经被母亲轻柔地接了过去,搂在怀里。钟薇鬓发散乱,只有神情温柔,拍着他哄:“惟馧不怕不怕,阿娘在,阿娘在……” 二皇子被拍了一会儿,大概被紧张的气氛吓到,张嘴大哭起来。 “奴婢等有罪!”几个随侍的婢女连忙跪下谢罪。 姚黄与桑葚也要跪,钟薇一面落泪,一面轻喝:“二位于我儿有救护之恩,焉能跪拜?”又严令佩兰将她们二人拉起来。“今日之事多亏二位,回去后我必向理昭仪致谢。” 她们出事的地方离亭子不过百余步,此时那边都看到了动静,越荷亦在赶来。 钟薇伸手拂了泪珠,目光转为冰冷:“这次的事不是意外,方才……” “娘娘!”泽兰已徒手一抹,掘出一块鹅卵石,举了起来,“有发现了!” 只见那鹅卵石在日光下,竟然闪烁着一股不正常的亮光。此刻被泽兰举起,有细小的油滴顺着她的手臂滑落。钟薇看了一眼,呼吸便粗重起来。 “怎么回事?”越荷已然赶到,看见不觉一怔。 “有人要害娘娘和二皇子!”泽兰愤声道,“是清油!他们在鹅卵石上抹了清油!” “看来,是有人想行一石二鸟之计。”钟薇肃声道。 尽管眼睛发红、怀里抱着大哭的二皇子,她仍然迅速镇定了下来。 钟薇转向越荷:“还未谢过妹妹宫人的机警,倘若不是妹妹多留了个心眼……” 言中未尽之意,光是一想便觉得悚然:假如越荷没有派宫人跟着,那么,如今得到的奏报便是,二皇子因为坐了三皇子的小车,而摔到了地上,甚至是活活摔死! 届时,钟薇与越荷便是不成仇也难。 越荷显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脸色也严肃起来:“我已派人去通知圣上。” “查。”钟薇低声喝道,“查!一定要查!究竟是谁动的手脚!” 险些丧子,使她受了极大惊吓,如今抱孩子都有些过于用力,二皇子哭得更凶。 越荷方要提醒,钟薇已让宫女服侍着,换了一双新的软底鞋—— 原来方才她急于扑上来查看孩子是否安好,鞋底又沾了清油打滑,情急之下竟是将之直接甩脱,仅着薄袜奔来。如今袜上尽是污痕,钟薇何曾如此狼狈过。 母亲之爱,能至于此。 但是,江承光听到后,会是什么反应呢……他向来不甚在意子嗣,真会如宁妃这般惊骇欲绝、又震怒不已地命人追查么? 宁妃自然也想到了这一节,面色凝重下来。 她忽然将孩子交到佩兰手里,上前紧紧攥住了越荷的手: “妹妹,此事是共同针对了你我二人,意在一箭双雕。倘若方才三皇子也在车上……”她见到越荷的神色也紧绷起来,“那又会是什么光景呢?幕后之人,用心极其歹毒!不惜伤亡!” “圣上固然会查,但他不会如我们般迫切。” “这次的事,如有机会,也请妹妹进言。请妹妹派人,和我一起追查。咱们都是皇子生母,都是风口浪尖上的人。可是,这不是理由,把孩子让她们害了!” 最后一句话,几乎破音。 她的手如此冰冷僵硬,攥得越荷指节骨都发起疼来。 可是,越荷终竟没有甩开。想着若是喜鹊儿坐在车里,她便止不住地担心后怕。 “好。”她应道,“我和你一起查。” 第138章 新师故旧 前陈的秀才们,不知有几个能…… 宁妃出事, 是在一处斜坡上。 坡度本不大,故而几人都不曾在意。为了美观,地上装饰了许多鹅卵石。宫人每日将之洗得干净透彻, 阳光下能折射出熠熠光彩。谁知, 这却为幕后黑|手制造了契机。 数颗被涂抹了清油的鹅卵石被挑出来,作为证据送入长秋宫,摆在宁妃的面前。 “鹅卵石只铺了一条窄窄的小道, 娘娘踏在上面,而姚黄、桑葚扶在婴儿车的两侧, 反而避过了鹅卵石小道。是以她们先走过去,没有察觉。” “待到婴儿车触及清油,开始倾覆。娘娘猝不及防之下,伸手去拉,便被带着猛地往前几步。此时娘娘亦踏在了清油之上,脚下打滑, 脱手而出。” “若非桑葚姑娘反应快, 这次, 恐怕真的有生死之险。” 听完泽兰的话, 钟薇的脸色变了几变, 终究忍不住喝道:“他们好大的胆子!” “查验的结果也告诉理昭仪一声, 再送些东西过去感谢。除了给理昭仪的,也挑些宫女合用的给姚黄和桑葚。”她吩咐道, 又问:“圣上, 怎样说?” “圣上……”泽兰注意着她的脸色, “圣上自然也是极为震怒,命令下头的人好好去查。娘娘放心,圣上是极在意您和二皇子的。” “在意?”钟薇脸色难看地笑了几声, “什么在意?” 今日情形危险,如今甫一放松,她难得有些失控:“他在意的是钟家,是我父亲!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如今我又不能生了。若失了惟馧,他自然心痛。” “哪里是真正在乎自己的孩子,在乎我们这对母子?” “娘娘慎言!”泽兰与佩兰急忙跪倒,“您不要多想,圣上终究眷顾——” “罢了,罢了。”看到两人的模样,钟薇忽然间,觉得挺没意思。 或许生死惊险,使她更感到母子血脉相牵,自然便对那态度漠然的君父有了不满。可是这份不满其实毫无意义,哪怕不说、不碰,若容它在心底发酵,将来还是碍了自己和孩儿。 “本宫一时气话罢了。”她缓缓地说,“倒清油的人,找着了么?” 佩兰连忙回禀:“今日去上林苑洒扫的宫人,已都押下来了,正逐一审问。负责擦洗鹅卵石的最可疑,但旁人也不能轻易放走。此事还需一段时间。” “尽快。”钟薇按揉着额头,有些疲惫,“此番出事,我们自己也有问题。倘若不是理昭仪细心多思,惟馧是否真的会出事?你们一个个的,却没人想到,也没人想着防范脚下。” 在场的婢女均花容失色,跪道:“奴婢有罪!” “各罚俸三月,此后警醒。”宁妃淡淡道,“行了,传膳罢。” …… 云娘惴惴不安半日,终于听见通传之声。连忙拾起笑容,迎接出去。 金羽方从宣明殿回来,见了她,只是眉毛稍稍一抬,伸出手去。云娘连忙搀扶着她进了内室,又屏退左右,忧心忡忡问道:“娘娘,怎样?” ——洛昭仪,没有责罚你罢? “你是在关心我?” 金羽脸上有些疲态,闻言却似笑非笑地挑起了眉毛。 “奴婢是娘娘的人,自然关心娘娘。”云娘心里一个咯噔,忙把话说得委婉动听。 自金羽那日绑走了松叶以来,她愈发喜怒无常。云娘知道她最忌讳什么,忙不迭地澄清: “奴婢是娘娘一手提拔,最最记挂娘娘了。这不是担心……” “我看你是担心洛昭仪的大计不能成。”金羽挺起脊背,冷冷地说,“蠢货!你以为她把我叫去是骂我了么?自然是宽慰一番,唯恐我不肯继续做。” 云娘叫屈:“娘娘,奴婢怎么敢呢?——洛昭仪果真没有责罚娘娘么,那太好了!” “责罚?”金羽冷笑,“那也要看她能用个什么名义。难不成责罚我没弄死钟薇的儿子?好笑,宁妃钟薇是什么人,景宣七年那一批里最拔尖的,便是……” 便是此前,她隐在李贵妃背后欲陷死洛微言,孰料李贵妃得了苏、越的帮助,未有获罪。宁妃没能完全甩脱“驭下不利”的罪责,又失了尚工局几个心腹,势力范围有所收缩。 “那也绝不是好对付的!” “洛微言怎么可能指望我一次就成功?我真成了,她才怕了。”金羽定定地盯着云娘,好似在考量她,会什么时候将这番话传到宣明殿去,“我失败了,她只会安慰我,轻言细语地哄着我,好让握继续做她的刀,继续去害二皇子!” “可是经此一事,宁妃必然更加防范,届时娘娘又要如何下手——” “我说了,不急。”金羽笑了起来,“再说,谁说我没有下手了?” 那笑里藏着自嘲、隐痛和疯狂。 云娘睁大了眼睛:“娘娘……” 金羽却不再理会她了,端端正正地坐到桌前,提笔练字。 她心里道:洛微言为了帮助她谋害二皇子,不惜将手下的人脉给她调动。这人脉,难道她甘心接触一回便放回去么?况且,难道她就真的对洛微言死心塌地,真的没有防备对方么? 皇子若死,必是大事。更何况,宁妃之父乃是钟右相,二皇子本就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届时,皇帝发怒追查,难道洛微言真的会在重重逼迫之下,保全她么? 洛微言的暗子终竟是她的!倘若事情被发现后,众口一词指控出自己……到时候,黑了心肝谋害皇子的自己被推出去,而她洛微言照样可以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凭什么? 金羽慢慢地笑了起来。 要么我听从你的吩咐办事,你得忍受我一个个折损你的人手,越来越了解你的暗子布局。要么,咱们一拍两散,鱼死网破罢! ——是你逼我的,是你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上来的! 只是她在砚台里,饱沾了贡墨——皇帝特赐给她这才女——的羊毫,却沉重得怎么都抬不起来。反而一颗大大的泪珠,晕染在了宣纸之上。 的确回不去了。 …… 七月中旬,因二皇子险些受伤一事,宁妃在宫中大肆追查,闹得人心浮动。 可是,有嫌疑、有责任的宫人扣押了十几个,最终的怀疑范围缩小到三人之中,但真正倒了清油的那枚棋子,始终没有找到。这样的话,如何处置也很为难。 宫里多少有些议论之声,江承光亦渐渐流露出不耐。 最终还是宁妃发了狠:她把涉事宫人全都杖责一番,赶出宫去。而那受怀疑的三人,均被处死,甚至他们在宫外的亲人朋友,也被钟相派人关照了一番。 她这次的手段的确狠厉,用意实在震慑后宫。 母兽为了保护幼崽龇牙咧嘴,公兽却无法欣赏这种美感。 之后,皇帝虽出于安抚,多往玉芙殿去了几趟,但真正留宿,反而少了。 个中得失,钟薇心中也算清楚。只是,为了保护皇子,她已经不惜代价。 这次的事情,彻底激发出了她心中深藏的恐惧:自己已经不能生了,若失了惟馧,她要怎么办?甚至——她会落入什么样的处境?皇帝会找人代替她,还是钟家自己做出选择? 就像贤德贵妃李氏死后,宫中又有一位新的李贵妃。 世家大族,其实殊途同归。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钟薇对于二皇子的保护,简直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吃穿用度、花草摆设,无不细细验看。而这些事上,总能发觉一些微小的不妥。 这便使得钟薇更为惊心,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 …… 转眼已到八月,天气开始转凉,丹桂飘了香。 玉河已然解禁,仍然和越荷往来。此番禁足,越荷曾忧心她会郁郁不安、身体受损。孰料玉河仿佛有些放开心胸一般,还趁着禁足,好好调理了一番身体。 脸颊白里透红,身姿轻盈略丰。不像是诞育过公主的贵妃,倒像哪家的贵女。 越荷见她如此,自然感到喜悦。如今,沈婕妤已不可用。越荷入宫之后新识得的嫔妃中,聂轲和薛婉仪都称得上可靠。考虑一番后,越荷为玉河引荐了聂轲。 聂轲如今早已无心参与后宫争宠。但她有救驾之功在身,又和理昭仪交好,倒无人敢小视。 越荷为玉河引荐聂轲,并非出于介绍帮手的心理。而是聂轲剑术高超、心境开阔,相处之余实在能让人受到感染。妹妹也是将门之女,兴许能够意气相投。 再说后宫中讲究抱团,聂轲哪怕不投效玉河,能亲近几分,对现今的两人都算有利。 果然,玉河识得聂轲后十分欢喜,甚至想要让幼玉拜聂轲为师。 聂轲唬得连连推拒:“可别!公主的确可爱,但圣上不喜我舞剑,可别因为沾染了我,坏了公主的前程。”身为公主,圣宠几乎就决定了一生的前程。 玉河却很坚持:“你先别急着推拒,我去提提看,说不定便成了呢?”她脸上闪过一丝讥笑,“对女儿和对爱妃,总是不同的。” 自从解禁以来,玉河便不大得宠了,人人都说她还是受了上次风波的影响,皇帝心里有个疙瘩。但出人意料的是,幼玉公主得宠依旧。 皇帝仍然会时不时来承晖殿看望公主,而玉河便是在他来探望时,提的。 那时皇帝沉默片刻,反而问道:“你怎么会想出这个主意?” “臣妾出身将门李家。”玉河答得干脆利落,“并不以武艺为薄。公主身上也流了她外翁的血。何况,习武练剑有何不好?强身健体,还能保护亲朋。” “臣妾相信,武艺总是属于自己的,是夺不走的。身为父母,难道不盼着孩儿有保护好自己的能力么?” 她说话时,认为皇帝大概率会动怒。但江承光只是听着,甚至有过片刻的恍神。 “哦……啊、好。”他匆忙道,“那等幼玉再大些了,便让她随着靖芳容学罢。朕也晓得聂轲的本事。不过,堂堂公主拜个宫妃为师,说出去到底不好听,好似皇家找不到女剑师似的。” “私底下可称师父,拜师礼什么的,便罢了。也不要外传。” 玉河略感失望,但结果已然超出所料,道:“那么,圣上是否要给靖芳容些补偿呢?救驾也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靖芳容又要教公主本领,不如将位份升上一升。” 江承光听了,虽然心中还有微刺,也觉此话有理,赞道:“贵妃考虑周到。” “那便晋她为从三品婕妤罢。” “谢圣上恩典,谨遵圣上旨意。”玉河听了,果然欢喜。心里却笑:婕妤之位只有四席,原先是云舒窈、顾盼、沈禾三人,如今多了一个聂轲。 除非将来有大的变动,那么金羽,便只能在四品贵姬位上继续待下去了。 皇帝见她微笑,心里道:她现在越发客气,也不介怀朕称她“贵妃”而非“小玉”了。江承光叹了一声,情知无法追问。 彼此,都已是心知肚明。 …… 玉河为聂轲求得了晋升旨意,这份拜师礼厚厚砸下来,由不得聂轲不动容。 “还是薄待了幼玉的恩师。”她笑道,“否则,聂婕妤便有一位公主徒弟了。便是拿出去说,也是极有面子的事。如今这番算是亏待,婕妤快别臊我了。” 聂轲察觉她的真诚,不知如何推辞,只憋出一句:“若缘分到了,总会有的。” “却向哪里再寻一位公主来拜你做师父?”玉河嫣然,“洛昭仪膝下的静安公主么?便是苏贵妃的长宁公主也已大了,又很文静,她定然是不愿意的。” 聂轲啐道:“谁又真的收徒上瘾了?幼玉也还要再长两年身体呢。”她眼中露出一丝怅然——宫中岁月悠长,却也无波无澜,一眼望到了尽头。 她从来无意寻死,但这样的人生又有何意义呢?聂轲不知道还要煎熬多久…… 或许这时候,与幼玉公主两年后的师徒之约,已经算是珍贵的期待了罢。 思及此处,不禁愈发感叹这个提议好。 越荷在旁边听着,脸上也是淡淡的笑。心里却想:玉河果然长大了。从前她虽然也待人诚心,话里话外却不懂得照顾,也不会想到提出晋位,这样拉拢人心的手段。 若是能够无忧无虑、真诚坦荡地过一生,谁不愿意呢? 她们姐妹是不成了。 希望幼玉与喜鹊儿,将来可以。 …… 皇帝不再宠爱玉河,对越荷的宠爱却一如既往,甚至更多。 又过一夜后,次日正是休沐日。无需上朝。越荷昨夜正是伏枕而睡,醒来颇有些腰酸背痛。她手肘撑着、膝盖使力,想要就此起身,却被皇帝伸手一揽,跌在他的胸膛上。 “圣上……”她轻呼,似叹似嗔。 江承光却只是抚摸她的如云鬓发,偶尔也摩挲脸颊。 须臾,他碎碎地说起话来,多是一些近日的烦心事。 越荷陪伴他日久,这样的情况也遇到几回,知道并不需要自己回答。遂不以为意,慢慢地调整身体,伏在了他的怀里。相贴的皮肉,这般温度总让人沉迷几分。 只是如今再也不会了。忽然间,头顶传来一句叹息般的:“阿越……” “圣上唤臣妾何事?”她温顺地并不关心地答。 皇帝望了她的脸一眼,却又将越荷按回怀里,只是抚摸头发:“你,想家么?” 越荷恍然。想家么?自然想。想到骨头缝都疼起来的时候,分明父母兄弟就在眼前,却无法冲上去相认,甚至说一句话都要靠侥幸。但她知道皇帝所问的并不是李家。 皇帝问的,是在江南的那个越家。 遂斟酌言辞,淡淡回道:“臣妾并不想念越家,关心爱护臣妾之人已尽去了,剩下的不过是仗着亲人名分肆意践踏、为己谋利之辈。臣妾倒是有些想念,江南的风光。” 可她没有去过。随江承光征战时也路过几回,总是不及观赏。而重生于越荷之躯,上京的那段时日,本是她最好的机会。踏遍江南风景,也彻底摆脱这一切…… 可惜,她给弄丢了。 思及此处,越荷不禁有些黯然。又告诫自己:多想无益。 而皇帝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说到江南……噢,朕记得,你入京参选是在景宣七年。当年朕也发了恩旨,允准前陈相关的人等,凭科举本领入仕。听闻当年便有几个考中童生的。” 他微微笑道:“算来,今年秋闱,当年考中童生、后又过了院试成为秀才的,这届便该应试了。” “不知他们当中,有几个人能考上举人。” 第139章 皇子之死 都道此间无好客,何须添笔诉…… 江承光忽然提起秋闱, 越荷便有所预料。 听了“举人”之言,心中愈发明悟。 她微笑道:“圣上如此说,想来是有了关注的对象。” 江承光果然赞许, 轻轻揉了下她的耳垂:“阿越聪颖。” 举人与秀才, 可说是隔着一道分水岭。 秀才虽能享受禄米,也有一定的尊荣,但终究算不得踏入官场。唯有成为举人, 才是正式拥有了被举荐做官的权力——而大部分人,也将止于此步。 那些更有志气的、或是家境撑得起的, 会在举人之后参加会试,争取成为进士,这样便可以直接授官了。举人虽有做官资格,只能补进士的缺儿,未必轮得到。 但不论怎么说,从秀才到举人, 总是跨过了一大步。 江承光待前陈之人, 素来有一番优抚之意。选拔女眷入宫, 又给男丁科考资格, 便是其一。当年开的恩科里, 也的确给前陈之人多留了几个名额。 但这样的优待止步于府试, 童生之后,能考到多少, 只能凭自己的本事。 江南的前陈遗民虽有不少, 但被本朝冷待多年, 不得参与科举。江承光旨意发得突然,临时准备的自然比不过旁人十年寒窗。当年考上的童生双只手都数得过来。 更遑论再往后面,便没有优待了。那些系着前陈|希望的学子们, 不得不以自己之力攀登。 算起来,如有天资出众之辈,自那年考中童生后,几年内每试必中。那么到了今年秋天,便该有了应考举人的资格了——换句话说,便是前陈人可以走入官场了。 越荷也知道科举困难,想到皇帝话里的意思,不由讶异非常。 这才是前陈人参与科举的第一届啊!便是真有好的苗子,也很难竞争过那些为了科举多年苦读的。更何况到如今,要过五关斩六将,要面对江南士人的偏见,还需有一丝运道…… 倘若真有人能在这一届参考举人,那便是当之无愧的天骄了! 果然,皇帝已笑道:“这一届的江南士人里,有个叫张涯的分外出众。自考中童生以来,每试必然名列前茅。更难得的是为人谦逊,甚少交游,只闭门读书。” 越荷知道,区区秀才,便是再优秀,也难以惊动圣听。除非…… “你可知这位英才如今年岁几何?竟然只有十五岁。”江承光说着,愈发流露出欣赏之意,“听说是耕读为生,还奉养着祖父母。” “这般年轻么?”越荷脱口而出。 “是啊。”江承光又笑,摸摸她的头发,“这样文采的学子,想来在当地是有些名声的。阿越你从前在江南,可曾听过张涯之名么?他是前陈定远伯的表侄。” 越荷入宫这些年,因身份之故,对前陈那边弯弯绕绕的关系,大略也知道一些。但详细到哪家的学子读书好,便是一抹黑了。 遂避而不谈,只道:“圣上又诨忘了,臣妾入宫的那一年,前陈的学子们才被允许参考。此前男丁们俱以为科举无望,从不以此炫耀攀比,臣妾哪里会听说张涯之名?” 况且,景宣七年的时候,张涯估计还是个十二岁的小童呢。 “是朕疏忽。”江承光语气未改,“张涯这一支和定远伯主脉素来也不亲近,他是在这两年科举出了头、有了名气后,才受重视的。难怪你不知道。” 越荷只是问道:“圣上如此高兴,恐怕不止是觅得少年英才。” “当然!”江承光见她接话,好不开怀,“朕开恩科,特赦前陈士人参与科考,用意便是给他们一条出头之路,免得他们前程无望、怨怼作乱。如今才第一回 秋闱,便有了成效。” 张涯的确是大好的榜样、例子。 有了他受表彰在前,原先一门心思想着前朝光荣的前陈士人们,便该受到影响,来钻研本朝的科考,最终为皇帝所用了。 “况且张涯文采出众、见识不凡。朕看了几篇他的文章,颇合心意。以他的本领,这一场秋闱必中,说不得还能摘取解元之位!” 越荷恍然:原来张涯不仅文采出众,可为表彰,而且政见观点也颇合江承光之心。想来在入仕之后,也能继续成为皇帝优抚前朝的功绩、招牌。 若这一届张涯果真摘得解元,朝野内想必议论声是有的。但这个年轻人的前途,已经被皇帝挂在了心里,只要将来不行差踏错,想必不会坏的。 越荷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傅北—— 皇帝允许前陈士人踏入朝堂,他们在受了二十多年冷待后,终于可以尽情施展才华。但是,傅北不会有这个机会……或说他本不可能有,却冒着死的风险挣了来。 在一个厌恶他的帝王手下,以前朝皇子的尴尬身份办事,究竟有多难呢? 他如今已不再办差了,但是被羁押在京里,深居简出。 前陈士人踏入朝堂——这是两三年内必然发生的事情——到那个时候,傅北的身上必然又会吸引无数目光,而这些立场天然亲近他的前陈士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定然会刻意避险,甚至通过攻讦傅北来“自证清白”……人心如此。 但越荷这一刻,还是感到了一阵冷意。 江承光素来对傅北有种针刺般的恨意, 他此时的喜悦里,是否有几分,是看到了傅北的未来呢? 思绪一起,应答就慢。 “……到时候,张涯这批人在朝堂上立住了。你和喜鹊儿也算有依仗。”江承光抚弄着她,轻轻地说,“虽说你们本就不碍旁人的路,但添些底气,总能过得更好。” “等喜鹊儿周岁时,朕封你做妃。” 他话都说了快一半,越荷才反应过来—— “圣上待臣妾如此好。”她声音里带些茫然,“……臣妾铭感五内。” 原来,竟有一分,是想到了自己么? 这的确是待她很好了,朝堂事外,还能想到她些。越荷自己都未想到。难怪江承光好端端和她提朝堂之事,原来是联系到了她的身上。 越荷的身上是被打上了属于“前陈”的烙印的。纵然,这使她得以豁免许多,但同样有着“前陈”烙印的人,势力壮大些,多少也让人高看她一眼。 来日喜鹊儿长成,储位自然难争,但多少要出入朝堂。互为臂膀,互相依仗,才是长久。 倒是江承光打算给她妃位,的确过早了些。 入宫的时候,傅卿玉也曾同她谈过。以她们的身世,将来最高,约莫能到妃位。但终究也要熬年岁、育皇嗣才可得。毕竟妃位是作为终点,总没有半程就把人提上去的道理。 越荷入宫三年,最初不过是从六品的贵人,即便有宠有子,封到昭仪已经算是快了。更遑论江承光还打算给她封妃。思来想去,不太妥当。 便道:“只是妃位确实重了些,臣妾怕受不住。” 她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测。 若是将妃位视作终点,没有短短三年就提拔她做妃子的道理。 除非,在江承光心里,妃位并非是终点,那…… “朕既然给了,你定受得住。”江承光却不许她退却。他心里本是有考量的,如今见越荷离那位置更近了些,都忍不住有些欢愉,“回头孩子长成了,你也可学些宫务。” 总不至于一个人待着无趣。 越荷情知皇帝不愿再听她推辞,而若能沾手宫务,对她的过去将来,都有益处。遂柔和地答道:“好,臣妾听圣上的。” 江承光便又笑了。他今晨似乎心情不错,整个人的状态都舒展,颇有些懒洋洋的。 皇帝素来严于律己,很少能见到这般姿态。他道:“难得清闲。你再休憩会子,回头咱们去太液湖走走。都八月天了,昨日还见些残荷的,再晚便看不成了。” 提到太液湖,越荷便想起侧旁的未央宫,那是苏合真的居所。 前世关系好时,她是常常往那边去的,太液湖的景致也不知赏过多少回。 “金贵姬又写了一句诗,是叫‘留得残荷听雨声’。朕听了,意境很好。可惜诗没做全,要她补起来,她推说在想,实在……” 这样的日子,伴着絮絮地说话,好似也是很宁和的。 两人消磨了这些光阴,又起身用膳,逗弄了会儿喜鹊儿。江承光兴致颇高,越荷正含笑应答着,忽闻外间有喧闹之声。 皇帝已然皱起了眉头,而越荷固知姚黄之端肃,有她在外面守着,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吵起来,必然是出了大事。扬声唤道:“什么事,进来讲。” 须臾,掩起的门扉被匆匆推开。 进来的却不止是姚黄——宁妃的贴身侍女泽兰跟在后头。她脸色苍白,眼里满是惊恐之色,整个人都似在发抖。越荷见了,心中便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出了什么事?”她急声问道。 便见泽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声涌了出来: “二皇子、二皇子不好了!” …… 皇帝立即赶往长秋宫,越荷不敢逾制,稍稍落在后头。 遇见同住一宫的薛婉仪,忧心忡忡出来问消息,越荷也只是答:“长秋宫似乎出了大事,我要去看看。你稍后若听到什么,不要惊慌,也跟上来便是。” 她心里满是不可思议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 钟薇调|教宫人的确是有一手的。那泽兰虽然慌得不行,在哭哽两声之后,终于是把事情原貌交代了清楚。原来,二皇子所谓的不好了,竟然是中了毒! 可是宁妃是多么仔细小心的人,二皇子入口之物向来是慎之又慎,并有专人试毒……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伎俩? 越荷一路赶往长秋宫,路上竟也遇到了几个消息灵通的妃嫔。知她先前与皇帝在一处,纷纷上前打探。事情未定,越荷自然不敢露口风,只是加快了脚步。 然而,在这数十位妃嫔赶到长秋宫之前。 一个更令人惊骇的消息,已经从长秋宫传了出来—— 二皇子中毒太深,回天无力,已然薨了。 …… 直到回到九华殿,越荷都处于一种深深的恍惚中。 二皇子,就这么没了?还是因为中毒。 她记得江承光惊愕的神情,对方眉头紧锁,下令彻查此事;记得宁妃撕心裂肺的哭声,钟薇抱着孩子小小的身体,仪态全无,绝望地一遍遍喊着“惟馧”;记得妃嫔们在长秋宫内的窃窃私语,或真或假的关心试探,以及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太医跪在地上请罪,负责膳食的宫人一个个地被绑了,押到御前。 天子与宁妃同时震怒,他们的结局可想而知。 越荷如今回想起二皇子那可怜的小尸体——头软软地耷拉在母亲臂弯里,脸色青白,手脚软绵绵地垂着。身上还穿着新做的衣服,脖子上挂着黄澄澄的长命锁,全是父母的期许。 现在,什么都没了。 她也是诞育了孩子的人,更何况二皇子、三皇子本也年岁相近。看到那孩子死前的凄惨样子,心里便忍不住一抽一抽的,又觉得受惊吓。 到底是什么人,手眼通天到了这个地步。宁妃千防万防,竟也没防住? 心里的念头胡乱转了半晌。 喜鹊儿似乎醒了,小被子里传来窸窣之声。越荷叹了口气,起身走了过去。 …… 二皇子中毒身亡之事,吸引了全宫的目光。 消息在不断披露:致使二皇子中毒身亡的,是一种叫做“甜菜”的番菜。引入宫里有了几个月了,食用的不多。但因为口感清甜,颇受孩童喜爱。 可是,甜菜原本是无毒的,此前一些宫里也要过。吃了并没什么不妥。 太医反复地查了半日,竟然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甜菜平日里煎煮,毫无毒性。偏偏在焖煮之时,会生出许多慢发的毒素来! 二皇子平日里也吃过几回甜菜。他一岁半了,宁妃严格,早已让他断奶,开始食用些软羹。为了让孩子吃多些,长秋宫人在吃食上也是耗费了许多心思。 甜菜便是她们偶然发现的:宫里引入一段时间了,是个新奇玩意儿。 试着做了些,二皇子也能吃下去。 为了照顾二皇子,长秋宫得皇帝允许,开了自己的小厨房。她们从尚食局领了甜菜回来后,一开始是按照尚食局研究出的几道食谱做,很快便不满足,开始自己尝试新的。 事实上,今日这道要了二皇子性命的“甜菜鱼羹”,便是长秋宫小厨房自己的创作。 厨娘以为甜菜清甜,配上河鲜,炖出来必然又软烂又养人。做完尝了些许,口味果然不错,便迫不及待放在朝食之中献宝。 因甜菜食用过几回,长秋宫又对食材查得极严,没人想到会出问题。 可是在此之前,谁能想到,原本好好的菜,会因为换了一种做法,便化为穿肠毒|药?! 二皇子用膳前虽也有人试毒,但总不能让一个婴孩顿顿吃冷的。是以试毒之人只提前两刻钟品尝,便端去给二皇子。而两刻钟时间,也足够绝大部分毒|药毒发了。 还有第二重保险:试毒之人的舌头都灵。天底下就没几种毒|药能做到无色无味的,加入菜肴,味道定然会有细微的变化。这样试毒之人便可品尝出来。 偏偏,这甜菜焖煮出来的毒素,避开了这两重保险。 其一,甜菜焖煮之毒发作时间为半个时辰以上。其二,甜菜本身便是菜品。且这道膳食是新制,试毒之人此前也没尝过。 这才酿成了,二皇子被入口的膳食毒死的悲剧! 事实上,在二皇子出现呛咳、恶心症状时,宁妃的宫女佩兰曾努力助他呕吐。但是已然来不及。而那试毒的内监,或许因为是成人,或许因为食用得少,和二皇子差不多时候发作。 如今那内监也吐了一场,说是头晕目眩、胸口心跳极快,但应是活下来了。 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负责试毒的内监活了下来,而金尊玉贵的二皇子,偏偏送了命。 还是断送在自己的小厨房里,宫人出于讨好试做的新菜……宁妃此时该是何等的绝望自责,该是何等的痛苦痛恨呢?纵然理智知道一定是有人背后捣鬼。 可是,那种自己害了孩子的痛苦,必然难以摆脱。 就像越荷前世,明明深恨合真,可除此之外她更恨自己,为何要轻信,喝下对方端来的保胎药?……可那明明是自己宫里熬的,明明不该出现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住那些痛苦的思绪,不让它们翻涌上来。 此夜,宫里尚还算得宁静。 可是到了明日,怕是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 这一日的黄昏,当宁妃抱着断了气的孩儿犹不肯放手,绝望哭泣之时。 金羽在窗前,展开了宣纸,望着窗外赤金流淌的天空。 落日凄艳地红着。 她提笔写下了,此生唯一一首真正属于自己的诗词: “林间黄鹂啄金羽,深宫画眉语他乡。” “都道此间无好客,何须添笔诉断肠。” 第140章 白女前事 洛微言想要,却无法理解这种…… 永信宫, 宣明殿。 二皇子之死,使满宫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长秋宫。而这两日,掀起的风波也从来不小。 无人在意的是, 宣明殿里那个救了洛昭仪一命的宫女, 不久前醒了过来。 或许,只有宣明殿的人会在意。 洛微言踏入偏殿,便闻到一阵清苦的药香。 帷幕之后, 白术正端起药碗,低头啜饮。她额上犹然缠着纱布, 双手正不住地颤抖着。那次以身相救,纵然抢回了一条性命,但终究给她的身体留下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据医女说,她是伤着了后脑。虽看似无碍,此后手脚会有些不协调。 如今,白术见到洛微言来探望, 自然是想要放下药碗来行礼。可是她越急越慌, 双手一抖, 竟然将那药碗给摔在了地上。白术怔了一瞬, 便面露伤感自责之情。 “无需多礼。”洛微言忙道, “小白, 你快躺好。” 这样亲切而温柔的称呼,正是白术最最渴盼的, 也稍稍抚平了她内心的躁动不安。 她于是顺从了她, 不去考虑规矩或其它, 在洛微言温和的目光中躺了下来。她想要尝试露出一个微笑,但也知道自己的相貌平庸。最终,也只能靠那双眼睛, 传达深深的敬慕之情。 洛微言望着她的时候,面上虽然带笑,心里总有一种深深的疑惑。 她真的如此简单地操纵了一个人的情感么?为什么她自己的情感漠然至此,却能拨动这侍女如此深沉的情感?——从前,她自然是以为自己手段高明。 但是白术竟然愿意为她而死,而且是那一时刻的本能。 这使洛微言受到震撼,同时又倍感迷惑。 但她不会外露的。她只是微笑:“小白,你还好么?” …… “奴婢今日所得的一切,都是仰仗娘娘。从始至终,只有娘娘关怀过奴婢、把奴婢当个活人看待——”白术擦了泪,“奴婢为娘娘效死,也是应该的。” 洛微言知道白术的弱点是感情,她向来善于操纵这一点。 但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忽然有些离奇的冲动,开口:“其实,你不该轻贱自己——” 她摇头,不明白自己的情绪,只是苦笑:“若没有那些事……你原本,和我是一样的人。” “或许这就是奴婢的命。”白术冰凉的手,好似挨到了她的衣袖,“奴婢始终觉得,遇到娘娘是非常幸运的事情。或许,这是奴婢一生中唯一的好事。” 洛微言望着她其实颇有几分清秀的脸,说不出话来。 白术原名,白霜儿。她的生母,出身于京城白家。 白家如今已然不存,但在当年,也是显赫之族。至少,在洛慎行发迹前,洛微言也是难以攀上白家的。但白霜儿虽然姓白,却不全然算是白家人。 她母亲曾经白家的嫡次女,父母千宠万爱,给她挑了一门好亲事,是边境的郑家少将军。 可是,二人新婚不过三年,郑家便被定了通敌之罪。 当时,郑少将军正在前线,对家中变故毫无所知。是他的顶头上司成国公李伯欣,亲自拿下了他。 郑家举族抄斩。白氏女纵然出嫁前身份再是尊贵,如今也是逆臣之妻,同样获罪。虽因丈夫与通敌事无涉,得了些减免,但也要被充为乐妓,不许赎出。 当时,白氏女刚刚怀有一个月的身孕。 白家父母虽后悔心疼,但与郑家结亲,已让白家的权势受到影响。此时若是公然去救女儿,只怕朝堂上又要受攻讦。拖延、犹豫,直到白氏女临盆前夕,她才被上报了“死亡”。 白氏女被改头换面,带回了白家。从此不再是贵小姐,而是下仆。 经过入狱的颠沛、及八个多月的蹉跎,白氏女心中已然绝望,知道家人也并不可靠。但为了活命、为了女儿,又不得不依靠着父母。于是,她给刚刚出生的女儿姓了白。 既是与前夫断义,也是盼着白家二老,能多顾念些这个不能见天日的外孙女。 可惜,她做了八个多月的乐妓,纵然因怀孕和打点不曾受辱,流言蜚语也从来不少。句句如刀,能逼死人。 而白父没过几年便“忧惧而死”。 新任家主是位陌生堂兄。偏新家主的亲妹,与白氏女在闺中颇为不睦。 如今得了势,又深觉白氏女玷污了姓氏,愈发要作践她、将她踩死。 白母被送到别庄疗养,已然帮不上忙了。 为了活命,也为了女儿,白氏女咬着牙忍了下来。 她学会了谦卑与顺从,再也不提起自己原先的身份,仿佛她只是个普普通通、被主家好心收留的白家下人。她含辛茹苦地养大女儿,教她对白家感恩戴德,告诉她是白家救她们于水火之中。 白霜儿便这样长大了。 后来,那家主之妹自觉无趣,也不大来找白母的麻烦。她们度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白霜儿不知身世,满心感恩。可是,终归有些人知道这对母女的来历,终归有些人,以践踏旁人为乐。 尤其是曾经高高在上的小姐与小小姐。 白霜儿遭了人算计,成了家主嫡女的奴婢。 那原本该是她的堂妹,但现在一主一仆,天地之别。 她伺候堂妹十年,勤勤恳恳,直到堂妹入宫,才得以回到母亲身边。不料白贵姬天性骄纵,入宫之后,初时还收敛,后面便仗着皇恩,敢和执掌后宫的李贵妃叫板。 后来,白贵姬竟嫌伺候的人不顺心,要家里想法子把以前的婢女送进来。 此时,白霜儿之母已然病逝。母亲死去前没有告诉她身世,只给她看好了一门婚事。白霜儿原打算过了孝期便嫁,谁知道白贵姬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没人询问她的意见,甚至知道她身世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白霜儿就这样被送进了宫,做了一名普通宫女。隐去姓氏,只称作“霜儿”。深宫之中,白家纵然有些势力,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一开始,霜儿只是做了个洒扫宫女。准备寻个契机,让白贵姬将她要到自己宫里去。 命运如此受人摆布,霜儿犹然记得母亲的遗言:要活着,要忍耐。 她在宫里也认识了个新朋友,名唤瑞香。是个呆笨而天真的女孩。身世倒也可怜,据说母亲是大家小姐,被勾引有孕,又发现那人早已有妻,怒而归家生了她。 外翁外婆倒也肯养着她们母女,可惜家族后来获了罪,她也就被没入宫廷为奴。 据说她那花心的生父还有个女儿,比她大六岁的。瑞香无所谓地说着。 哪怕那个时候,霜儿还不知道她们命运的相似与不同。她仍然觉得羡慕……瑞香的母亲私奔有孕,却仍被父母疼爱。而自己的父亲,那个连累母亲沦为乐妓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为何母亲,至死都不肯说。 她与瑞香结交为友,起初也有几分真心。 但她没有告诉瑞香自己最大的秘密,近日来一直被珍藏心底。宛如小兔子一般,雀跃而温热——她遇着了宫里的洛贵姬。 洛贵姬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她见到奴婢在哭,竟然上前宽慰,还温存耐心,同她说了那么多话。霜儿自小被教着对一切感恩戴德,哪怕自己再不愿意,也努力咽下。 从来、从来没有人,这样地关心她本身——好似她不是低贱的奴婢,而是一个人。 她真是天上的仙女啊,霜儿痴痴地想着。若能服侍在她身边,也不枉了。 从小到大,霜儿渴望的不过是温存和尊重。而洛微言给了她这个。她很快便深深敬慕对方。想到白贵姬终会把自己要到身边去,霜儿竟有了不情愿之意。 也许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那个叫花梨的婢女染了瘟疫。 她们被关起了,许多人,乱哄哄的,慌慌张张。瑞香也在,很坚强的小女孩,脸圆圆的,对她说不要害怕,老天保佑。我带着爹娘的护身符……分你一半。 瘟疫封宫,白贵姬自然无法来要人,她现在根本不想沾霜儿。 这是不是说明,如果能熬过这一劫,我便自由了? 可是,我要先熬过这一劫,我要先活着。霜儿拼命的想。她从小到大被压抑的欲|望,在这一刻猝然爆发。她想活着,她想活下去! 被留在宫女的侍女,和花梨接触多的,要关起来。而另一些待在其它的屋子。 毫无疑问,后者的生存率,远远大于前者。 霜儿真恨自己,为了讨好花梨,曾经替她做过些活计。现在,要怎么办呢? ——在生死的压力下,霜儿背叛了瑞香。 她哄骗了这个好朋友、小妹妹,将瑞香送进了那间……死亡的屋子。随后,她顶着瑞香的名字,去了另外一间。有些人认出了她,发出惨烈的尖叫。 霜儿,不,瑞香,冷冰冰地说,我现在和你们在一起。你们要是嚷出去,你猜,你们会不会也被关到那间屋子里去?或者谁敢嚷嚷,我扑上去咬她。 她又缓和了语气:放心,这段日子我也会注意,离你们所有人远远的。 只要,没人去告发我。 宫女们求活,生死之际,本就乱糟糟的,居然真的被她唬住。 瑞香,就这么活了下来。 她仍然会想起“霜儿”发现被骗时的不可置信,后者尖叫、质问。又在她的哄骗声中,慢慢地睁大了眼睛,畏惧地说:真的吗,这样我们就能都活下来。 傻瓜,骗你的。她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玩弄人心的天赋。 那是她第一次害人,为的是存活。瑞香知道,自己有许多漏洞。但不知为何,到了最后,她想好了一切的解释,却没等到“霜儿”告发她的那天。 那间屋子里,有人染上了瘟疫。“霜儿”,死了。 白霜儿,真的死了。 瑞香恍恍惚惚地走出宫殿,扑面而来的阳光,使她不知所措。很长一度时间她都处在恍惚之中,直到一天夜里,她又遇到了洛贵姬,并控制不住地扑到对方怀里,放声大哭。 她在语无伦次中坦承了一切,又害怕又绝望,生怕洛贵姬再也不理她。 但是,这个在宫里没什么权势的洛贵姬,却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没事的,瑞香,有我在。我会为你摆平一切,我会帮助你的。” 果然,洛贵姬又花银子又做威胁,真的替她压下来了这件事,还落实了她“瑞香”的身份。 她自由了,可是白贵姬认得她的脸。 瑞香真不知道怎么感激洛贵姬才好。她觉得自己从身到心,都已属于对方,便是为了对方而死都愿意。她想要服侍洛贵姬,心里又明白这不是真正能帮到对方的方式。 毕竟,洛贵姬在宫里,处境也不好。 又过了些时日,在洛贵姬的照拂下,瑞香过得愈发好了。而她甚至得到了分配到贵妃身边的机会——服侍宫里的第一人,贵妃李月河! 那时候,皇帝还是很宠爱贵妃的。 瑞香犹豫半日,终于决定争取这个机会。她去找洛贵姬,想要告知对方自己的决定。不料洛贵姬眼神闪烁,在她的一再追问下叹了一声,递给她几张薄纸。 十六岁那年,瑞香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郑少将军与白二小姐之女。 好笑的是,她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只觉得一切荒唐、可笑。 洛贵姬叹:“倘若没有那些事……说不得咱们是一样的人,我未必有资格来结识你。瑞香,太可惜了。你真的要去李贵妃身边么?” 她面露担忧之色。毕竟,是李伯欣擒住了郑少将军。 瑞香心里涌动的却是另外一种念头。 是啊,若没有这样的事……说不得,我还与她是手帕交呢。 酸酸涨涨的。 “我,要去。”她慢慢地说,“我想看一看,看一看。” 未必是,为父报仇什么的。她对素未谋面的父亲,其实没有多少感情。但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过往的来龙去脉,总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 李伯欣的女儿,李月河,是什么样的人。 她看到了,也知道了。李贵妃法纪严明,待下却颇有怜悯。若贵妃和成国公是一样的人,那自己的父亲……洛贵姬说,她的父亲并不曾通敌叛国。 哪怕整个郑家都被下狱彻查时,她父亲也没有任何罪名。 洛贵姬又叹,通敌叛国的是她大伯。可惜这事太严重,整个郑家都被抄斩了。 其实,若不是李伯欣当场缴了郑少将军的械,有兵权在手—— 郑家,或许能周旋到一个轻些的判罚。 毕竟那还是先帝时期的事了,边疆尚未平定,时有战事。郑少将军为人赤诚,又是一员骁将。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成国公俘虏了郑少将军,郑家再无回旋之力。 瑞香心里,复杂难辨。 她就这样在李贵妃身边服侍着。勤勤恳恳,话很少,像个影子。又利用自己所知的一些琐碎信息,帮助着洛贵姬。这过程中,白贵姬也认出了她的脸。 白贵姬自然要求她做自己的钉子,监视贵妃。 瑞香面上答应,转头便报给了洛贵姬。 在洛贵姬的微笑中,她们都已知晓——瑞香,真正投效的只有一个人。 于是,她同时周旋在三方之间,却只真心地帮扶洛微言。 再后来,她凭借瑞香给她的那个护身符,成功地和瑞香的姐姐,徐藏香相认。徐藏香对这外人生的妹妹自然没什么感情,但瑞香服侍在李贵妃身边,两人互为援助,本也有利。 她不知道瑞香真正的主人是谁。等她知道的时候,已经陷得太深了。 …… 后来,瑞香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在贵妃失宠,容妃煊赫,洛贵姬被封为婕妤后的一日。 她来到永信宫,在洛微言的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野心。洛微言对她说:“瑞香,我要争,你要帮我。”如此直白,理所当然。 瑞香,答了好。 洛微言要杀李月河,因为她发现这是皇帝心里最隐秘的执念。 割不掉,剜不去。 皇帝可以动情,但不能动爱,否则会是后宫所有女人的噩梦。洛微言说,皇帝已经爱上了贵妃。倘若他们之间心结解开,那么一切都来不及了。 所以,她选择帮皇帝了断。 先下手为强。 李月河死了。在洛微言、瑞香、徐藏香,以及更多人的联手之下。 她落胎而死,魂断重华。 而皇帝盛怒之下清洗后宫,骄纵的白贵姬亦在风波中殒命。洛婕妤谨慎地隐于幕后,逃过一劫。随后,她遵从诺言,满足了瑞香长久以来的心愿。 她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改名叫白术,做了自己的贴身宫女。 白术,真正得偿所愿,真正自由了。 …… 她做了洛微言的贴身宫女,并且仍联络着徐藏香,迫使她为洛微言做事。徐藏香以为,她和白术同时存活是对洛微言的威胁:一者死,另一者为自救,便会立即出首状告。 但她不知道,白术本就决意为洛微言而死。 徐藏香,不过是白术手里的、献给洛微言的筹码罢了。 …… 忽然回忆起这些旧事,难免令人心中感慨。 洛微言叹问:“你这样,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了么?” 为一时之情,报答至此,甚至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么? 洛微言想要,却无法理解这种感情。 “奴婢所愿,皆已得偿。”白术的脸,安恬静好,“对奴婢来说,最渴望的就是常伴娘娘身侧。如今,奴婢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洛微言竟不知如何作答。 一时间,两人对着案上的瑞香花,倒是难得地,沉默了下来。 第141章 结盟请求 备一份厚礼,我要去访理昭仪…… 相对坐了半晌, 白术才张了口,轻柔问道:“娘娘,现在宫里如何?” “还能怎样?”提起这事, 洛微言倒是有些笑意, “宁妃疯了一样地查,但料她也查不出什么来。毕竟是她宫里人自己想的主意,又不是我们动手——最多攀扯出来几个弃子。” 白术心悦诚服:“娘娘英明。” “我早就知道, 金羽这人有些不同之处。”洛微言语气似感慨,似稀奇, “做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又会写诗,又能认出番邦来的花草,还失忆过。” “这样的人,岂会是寻常之辈?” “金贵姬确然不同。”白术提醒,“但娘娘也要当心,万不可引火烧身。” “你放心, 我心里有数, 防着她的。” 白术醒来后, 洛微言私底下便再不对她自称“本宫”。此刻她微微含笑, 清丽动人。 “我也是试了许久, 才敢于用她。金羽手头那点本事, 便是从前能掀起波浪来,现下只剩小道了。事到如今, 也算捏在我手心里。她若真有什么神异的, 早该反抗。” “倘若宁妃的人真的查出了线索, 请娘娘不要顾惜,立即将金贵姬推出去。”白术强调,“若事态紧急, 便是奴婢也该舍了。” 洛微言望着她的脸,却道: “……我若沦落到交出自己的宫女,那也是无翻身之望的谷底了。” “只要活着,便有希望。娘娘昔日教我求生,奴婢今日愿为娘娘赴死。”白术言辞坚定。 “罢了,罢了。”洛微言笑了一声,“怎么好好的,说起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咱们好不容易挣出来,如今我做了昭仪,你也拿回了白姓,该高兴才是。” “往后的日子,定然越过越风光,越来越好的。” 白术的笑意里抿出一点泪珠,她答道:“好。” “无论怎样,我都是跟着娘娘的。” …… 二皇子之死,在宫里掀起了一场极大的风波。 被羁押处置的宫人极多,便是低位嫔妃也有几个被叫过去受审的。皇帝的心情眼见着不好,任谁都不敢在这个关头触他和宁妃的关头。 可是查来查去,越发像一场意外! 怎么可能?宁妃几乎想要大笑,可是,这竟然是真的! 焖煮本就是容易想到的做法……是自己宫里的人想的主意……提建议的人也找出来了,吓得魂不附体……好好的甜菜,为何会煮出毒来?! 她知道,已经很难得到想要的结果了。 至多杀几个出主意的蠢货,可是又有什么用? ——身家清白、明面上毫无瓜葛的暗子,便是自己也有好些个。被派来制造这样一场明面上没有问题的意外,从尚食局到自己宫里,真要说相关,何止三四十人! 这么多人,她无法全部严刑拷打过去,而且即使拷打,也很难得到结果。 关键在于,幕后的人究竟怎么知道的害人法子?! 钟薇自然不会知道,甜菜在几百年后已是常见的蔬菜。但偶尔仍会引发事故。金羽有一年回老家过年,隔壁邻居家就是误食了焖煮后的甜菜,约一个小时便觉得头晕恶心。 医生抢救及时,人没有大事,但也警告说若吃得再多点、或送来晚些,会有生命危险。 最幸运的是那家的小孩子没有吃。否则,相同的摄入量,大人可以撑住,孩子必死无疑。 金羽调动所有时间赋予她的知识,居高临下,寻找着突破点。她将洛昭仪暂借给她的人手撒出去,天女散花一般,触及宫里的每一个角落。 当她在哺食中尝到甜菜时,一切都已注定了。 …… “不能再这样查下去了。”钟薇近乎无声,“她们是有备而来,已经扫干净了首尾。我再继续发疯,也惩治不了真凶,反而涉事宫人都属于长秋宫,是在折损自己的势力。” 多日的痛哭、失眠,她的眼睛已然红肿。 可是那双眼睛里,火焰熄灭又复燃,最终藏在了深深的坚冰之中。 她的身侧,跪着宫女佩兰、泽兰。两人陪着她默然流泪。 “可是娘娘,难不成咱们就这么算了吗?”泽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咱们不为小皇子报仇了吗?” “怎么不报!”钟薇猛然抬起头来,她声音冰冷,“只是无谓的追查不必了。” “至于报仇——我心里也有数。并不是非要拿到证据,才能断定幕后之人是谁。”她冷笑,“得利的能有几个?着急的能有几个?” “她们希望我一蹶不振,我绝不会让她们如愿。我定然过得风风光光,比我孩儿……”一阵锥心之痛,“比我孩儿在世时还要好,压得她们抬不起头来!” 钟薇眼中闪过隐痛:“通知下去,不必再查了。已被扣押的,各自罚俸、杖责发还,提出建议和经手的那几人处死,其余涉事者不再株连。” “已经第七日了。”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泽兰连忙搀扶。钟薇却只是望着眼前的观音像——原来,她先前正为孩子点灯祈福,“第七日了……” “我要好生葬了我孩儿。” 她颤抖着往佛堂外走,侍女们连忙跟随。可钟薇,却忽然之间回过头来。 “替我备一份厚礼。”她吩咐,“我要去访理昭仪。” …… 二皇子出了事,真凶为何,宫里人人都有自己的揣测。 但是能在宁妃重重防范之下得手、又使对方追查七天无果的,想来就那么几人。 越荷心中,自然也有猜测。 今日二皇子头七。想到那个不久前才见过、面相十分聪慧剔透的孩子,就这样夭折了,而他才比喜鹊儿大几个月。越荷默然许久,还是让人去上了几炷香。 宫里波云诡谲,多少目光盯在皇子身上。喜鹊儿纵然身份特殊些,果真能够永远豁免么? 宁妃有宫权,尚且保不住孩儿。她自己…… 思绪纷纷杂杂,越荷告诫自己:为了孩子,以后要更加谨慎才是。而皇帝透出的、愿意让她接触宫权的口风,也可以探一探。不过总得过了现在这段时日。 正在此时,忽听宫人传报:“宁妃娘娘来了。” 越荷微感诧异:“请她稍候片刻,我马上来。” …… 宁妃独自坐着,捧了一盏茶。 她看上去很瘦。妆容藏不住苍白和乌青。 但是看到她的第一眼,越荷便知道,这个女子,没有被打垮。 她脊背很挺。许是刚做完法事、送了孩子最后一程,身上还有些香灰之气。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抵消钟薇脸上,那种投入后宫厮杀的决心。 进来之前,越荷已经拿到了宁妃此次送来的礼单。出人意料,非常丰厚。而翻到礼单的后半部分,尽是些两三岁儿童所用。 越荷对钟薇的来意,已然有了猜测。 二人互相见礼。 “本宫冒昧来访,打扰理昭仪了。”钟薇开口,“想必本宫之意,昭仪已有领悟。不妨直言:本宫有意邀昭仪暂时结盟,联手对付害我孩儿之人!” 越荷不动声色:“宁妃这话,我听不明白。既然宁妃已经找到了谋害二皇子之人,自然应该上达圣听。如何好端端来邀我结什么盟?” “自然是因为证据不足。”钟薇坦然地看她眼睛,“而害了馧儿之人,本宫绝不让她逍遥。” “想要害人是没有理由的,但以处境、利益论,嫌疑最大的不过是三者。其一,云婕妤,她是大皇子生母,本宫的二皇子没了,她得利最大。其二,汪嫔。” 钟薇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她素来疯癫无状,又极为敌视皇子生母,欲拉人同归于尽。先前她夭折了的那个皇子也行二,因此记恨,极有可能。” “但是问题在于,云婕妤与汪嫔,都没有这个本事。或者说,单凭她们做不到这样。” “那么也只有第三人了——舍洛微言其谁。”她下了定语。 事实上,无论真凶是谁,钟薇都已决定,就此动手铲除威胁最大的洛微言。如今她失了皇子,和后者间的差距又一次被抹平。不借着失子之痛与人联手对敌,难道还要纠缠下去么! 再者说了,洛微言的嫌疑的确最大。 看似她没有皇子,她不得利。可是若将眼光放长远些,放到未来的后宫第一人之争,洛微言的确极为可疑。 越荷听她斩钉截铁,以为她果真有渠道侧面证实。 其实,宫里有不少怀疑李贵妃的。毕竟自从霍妩死后,贵妃的名声素来不太好。钟薇没有提及李玉河,无论是真心认为如此,还是刻意给她颜面,她都领情。 但云婕妤…… 越荷道:“云婕妤,你疑她是因她为皇子生母。可我同样是三皇子之母。” “理昭仪素来聪敏,不做无谓之争。这些年下来,我还是信得过的。”宁妃淡淡道,“再者说,我要对付的是洛微言。” “在这宫里,除了她,我还没见你出手针对过谁,想来这次邀约,于我们都有利。” 的确,洛微言对前世的李月河出手,板上钉钉。 越荷此前被禁闭一事,背后正与洛微言有所瓜葛。虽然当时皇帝隐去内情不提,但是以宁妃的本领,打听到事情真相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以她之言,这份邀约,的确是两相便宜。 “我也不瞒你。”宁妃眼神一肃,“从前为争宠得位,我也对你使过手段。但是此时,尽可放在一旁,甚至你要求我赔罪也行。这次也并非长久之约,不过暂时联手。” “时限是——彻底斗倒洛微言,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第142章 人间难留 除非是她活过来了,我才有解…… “宁妃如何信我, 又认为我能做到什么。” “昭仪是圣上的贴心人。本宫丧子,纵然圣上连日多加宽慰,但终究不比昭仪。有些时候, 昭仪的话在圣上心中会更有分量。更何况, 若本宫所料不差,圣上很快便会让昭仪接手宫权了。” “如此,本宫与昭仪联手, 和洛微言,便是二对一之局, 更何况昭仪又与李贵妃亲善。” 纵然如今李贵妃势力有所衰退、大不如前,钟薇也并不看好对方的未来。但是,在现在,李贵妃无疑也是后宫的重要力量。而据她观察,越荷在李玉河面前也很说得上话。 越荷如何得到了李贵妃的欢心?钟薇从前或许好奇,现在并不好奇。 只要能联合更多的人, 彻底压死洛昭仪。便是视而不见, 又有何妨? “宁妃送给我的那些孩子小衣, 想来原是备给二皇子的。”越荷道, “是觉得, 我会念些情分, 或者心存不忍,与你联手么。” “不。”钟薇答, “后宫中藏着这么一条咬人的毒蛇, 敢毒害皇子, 而且已经尝到了甜头。理昭仪,你也是皇子生母,你就不害怕吗?” 见到越荷微变的神色, 钟薇知晓,自己已经成功了大半。 须臾,主座的女子开口发问:“洛微言在宫中深耕多年,要废掉她,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这段时日,是否你我两宫之间,真能完全不起摩擦?——包括李贵妃。” 钟薇心中微惊。先前针对李贵妃的,也有她一份。看来越荷的确警醒。 她和李贵妃的情谊倒不假,在这个时候,要求自己保证这段时间不能对付李贵妃…… 念头不过在心中一转,钟薇应答毫无犹豫:“这是自然。” “便是宫人有些许摩擦,你我一同压下。越荷,咱们同时入宫,景宣七年的秀女,唯有你我二人走得最远。这些年下来,虽未深交,彼此的性情,应当有所了解。” “你是聪明人,知道黜落洛微言,对咱们都有好处。我们都与她早有仇怨。” “这段时日,我绝不会行背后捅刀之举,相信你也一样。” 越荷微微点头,算作同意这桩。 她又发了第二问:“既然宁妃主动邀约,心中想必已有计划。不知,打算以何为突破?” 钟薇淡淡一笑:“金贵姬。” “请详解。” “欲除洛微言,必先除去金贵姬。这便是斩断她的一臂!”钟薇掷地有声,“自从洛慎行出事后,洛微言的势力已不如前,你没有发现吗?” “换做以前,为求稳妥,她害了我的皇子后,就该把金贵姬扔出去顶罪。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可是,这一次,她没有。” “固然可能是金贵姬机敏,抓住了她什么把柄威胁——那我们便更需撬开金贵姬的嘴。更大的可能是,洛微言已经承受不起失去金贵姬的代价。” “她本人已经半失宠了,笼络到身边,最得力、最得宠、位份最高的,唯有金羽!” “是以,若能废掉金羽,必使洛微言元气大伤。” “更何况——”宁妃此刻,终于露出一丝掩藏极深的恨意,“宫里什么人对番邦之物最是熟悉?什么人最善于摆弄些机巧心思?舍她金羽其谁!” “便是主谋为洛昭仪,出主意、动手脚的,定是这个可恶的金羽!” 越荷默默不语:金羽其人,宫里想必很多妃嫔私下都揣测过,毕竟她身上实在有些古怪之处。然而,皇帝喜欢她的诗才,这些讨论才没发酵开。 对于金羽,她始终是有些难以释怀的。并不只为金素——她与金素的感情没那么深。但是,在金家姐妹事件中,金羽表现出的刻骨冷漠、自私,至今想来仍令人心惊。 尤其在,金素是为了她才顶替入宫的情况下。 更何况,这些年她在宫里的顺遂,多少也承了,当初聂轲给她那批人手的情…… 这样算下来,她与金羽,确然是不可调和的。更何况后者已经投向了洛微言。以洛微言的品性,会怎样把人逼为伥鬼,金羽又是凭什么得到了她的信任。 思及此处,越荷不再犹豫。 “你打算如何做?” “目前是两个办法。”钟薇颔首,“其一,继续就着皇儿之死,乃至更多先前的疑案,对着洛微言穷追猛打。逼到她心慌至极,不得不抛弃金羽,断尾求生。” “其二,便是设法去捉金羽本人的把柄了。金羽这个人很离奇,满身的破绽不少,可又偏偏有些运道,撑着她在宫里扑腾了这么些年。” 钟薇冷笑:“若你我二人一齐针对于她,金羽慌乱之下,必露破绽。” “甚至,让她和洛微言狗咬狗起来,才算好看。” 要撬开金羽的嘴,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她跟洛微言本非同心同德,一旦落入绝境,为了求生乃至报复,互相攀咬是极有可能的。 但,金羽也算是数得上来的宠妃。想要拿下她,没有充足的罪证,不行。 “两手准备吧。”宁妃总结,“多从她的身份入手考量。你和聂婕妤要好,聂婕妤又是金仙儿之友,看看有没有遗漏的消息。甚至可以想法子,请金仙儿来宫里一趟。” “要击垮金羽,瓦解圣上对其宠爱也是一条路子。” “顾盼这两年心绪郁结,不大在人前。但论起来,她本人远胜金羽。你与她似乎有隙,那便我去请她,设法说服她重新争宠。想来圣上一时新鲜,必会弃金羽而选顾盼。” 边说,边留意越荷的表情。 毕竟圣宠这东西,在后宫怎么都是不够分的。一个人的异军突起,往往意味着其他人都会分薄了日子。而越荷作为近年来的宠妃,必然也要受到冲击。 然而理昭仪的神色始终淡淡,倒是钟薇心里赞叹,前陈还真是送了个好苗子入宫。 她不知此时越荷只在想: 宁妃果然心智过人,短短时间便点出两条路子,还从外引了仙儿,从内提了顾盼。且慧眼如炬,轻描淡写便道出了她与顾盼不合一事。实在……是个人才。 但是,宁妃生二皇子时似乎受了大的损伤。长秋宫之前也是接驾的日子远多过留宿的日子。 她选择亲自去拉拢顾盼,是不是,真的迫切需要一个“自己人”的宠妃?甚至是,尽快再度拥有一个属于本方阵营的皇子——由顾盼来生。 念头不过一转而过,越荷刚要开口应答。忽然之间,有什么划过脑海。 “她有小智小勇,而无大智大勇……在我看来,却是远不如顾婉容的。” 是傅卿玉气喘微微的声音,判词下得却平静。隔着几年的时光,那日的场景竟又浮现出来。就在这句话之后,傅卿玉还说了什么?她说的是…… “金羽身上破绽或许有,但能击垮她的不多。”越荷肃然道,“我现在想起了个苗头,但暂时不能确定,还需之后细思详问。若宁妃肯信,不妨等我一二日。” 钟薇微微诧异,又露欣然之色:“如此,便等待昭仪的好消息了。” …… 长信宫,承晖殿。 玉河注视着奔跑欢笑的幼玉,神色柔和。琼英脚步极轻地走进来,附到她耳边,悄声道: “娘娘,未央宫那边又要取一批药材,听说是苏贵妃的病症恶化。” 玉河脸色微微一变。琼英问:“这一次,咱们还要拖延么?” 先前玉河落难,宫中最急切伸出援手的,除了理昭仪,便是苏贵妃。理昭仪还有几分情有可原,但苏贵妃么……玉河恨她的事,并不瞒人。 苏贵妃的动机,实在难以解释。但无论如何,玉河终究是受了对方的帮助。 琼英听到贵妃的叹气声。 “她依然不肯与我相见。”玉河眉目有些冷肃,“为什么有话,不能说清楚。” 经过之前的事,苏贵妃的立场,在玉河的心中再次罩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迷雾。她如今虽愈发果断,但既然生了疑心,便不愿那样轻易地伤人。 最要紧的还是和苏合真见面。只要见了面,许多疑问便可以出口。 但是,苏合真却似有回避之意…… 玉河皱起眉头:难道,除了强行闯宫,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思忖良久,发觉琼英仍在等候,她叹道:“不必了。” “以后这样的事,都不必做了。” “琼英。”她轻轻地唤,带着一丝不确定,“我记得,医女说……” “她,是快要死了吧。” …… 未央宫,广明殿。 “娘娘,为何就是不肯见小李贵妃呢。”半夏劝着,“被误解的滋味,怎会好受。何况如今小李贵妃自己也起了疑心,便是冲着为她好——” 苏合真半伏在贵妃榻上,看上去几乎没有了生机。 可是她的话,却是坚决的。 “半夏,不必再劝了。”如今,她说一句话,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不会后悔的。”合真笑了笑。 “不好受么……确然的。但玉河怎么看我,于我并不重要。” “除非是,”她的眼中,倏尔有了一星亮光,又黯淡下来,“除非是她活过来了,真的来到了我的面前,到那一天,我才会觉得,解释是必要的。” “才会觉得,蒙受着这样的罪名在她面前,会多么难熬。” “不要紧,我也快去见她了。” 苏合真轻轻地吐出了这句话。脸上,好像又焕发了生机与希望。 半夏随侍合真多年,也读书写字。但是这刻,她脑海里忽然涌现出的,却不是什么诗家绝唱。而是金贵姬,不久前的一段孤句——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第143章 陶屿诗宴 联诗?不行,不行,我身体不…… 合真说完那些话后, 便默然不言,似乎又沉入往日思绪。 “娘娘……”半夏流着泪,跪到了合真榻前。 当初, 贵妃身死之时, 半夏尚且不知背后的暗潮涌动。或者,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主子,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可是这些年的相伴下来, 尤其合真的病体憔悴、梦中喃语,难道还能瞒人吗! 她只好努力地, 从旁人角度劝:“便是不为了您自己,您想想小李贵妃……” 半夏哽咽:“您也关心小李贵妃的,她是贵妃的妹妹。如今,小李贵妃已然觉察了不对。可是圣上不曾真心待她,您也刻意瞒着她。这样下去,小李贵妃分不清谁敌谁友——” “你要慎言!”却是合真抬起首来, 厉声道, “什么敌人?谁是敌人?这样的话, 也是能浑说的么!” 这番动怒牵动了她的肺腑, 合真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她边咳, 还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提这样话……永远不要提这样话……” “好、好, 奴婢再也不敢提了。”半夏连连保证,泪珠却滚滚而落, “可如今, 小李贵妃也等于是眼上蒙着一层雾, 在摸索着行走。您不告诉她真相,她若跌了坑里,甚至因此出事, 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难道到了那一天,娘娘就会不管她了。” “我自然不会不管她。”合真的眼睫微微颤动,“但……” 不需要她说下去,半夏已然领悟合真的言外之意。 苏贵妃的脸上,始终有一股淡淡的傲气。 她也在意李玉河,但这份在意,全然出于对方李贵妃之妹的身份。而且,她并不会为了玉河改变自己的原则——当年下定的决心。 这世上能让她改变决心的唯有李月河一人,可对方已经不能复生。 而在李贵妃死前,当时的合真,也认为那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是不顾惜玉河。”合真缓缓道,“可是,半夏,我也是天子嫔妃。从小,我父亲教导我忠君爱国,苏家举家如此——而玉河,是李伯父最宠爱的女儿。” 话至此,言外之意已然展露。 她爱惜玉河,但却忠于皇帝。这份忠诚,背负着家族的期望。 不会做任何,可能对皇帝不利的事情。 或许这是她当年失去友谊,如今快要失去生命的原因…… 可是,娘娘为别人考虑了那么多,谁来顾惜顾惜她呢? 半夏掩面痛哭。 此时此刻,她心里竟真的因合真的话,而生出了妄想: 老天啊,你若有眼,请让李贵妃回来吧。 让她亲眼看一看,当年的真相是什么…… …… 越荷在告别宁妃后,立即派人去请了薛婉仪。 等到对方落座,她先不提与宁妃合作之事,而是就着回忆起来的那些话,向薛婉仪请教发问。越荷留心着对方的神态,果然薛婉仪稍露一丝迟疑之色。 “娘娘,怎么会突然说这些?”她声音有些低落,“其实,这些东西嫔妾想过不止千遍。只是唯恐自己嫉妒心起,唯恐自己是文人相轻,污蔑了对方,才不敢提。” 越荷轻柔道:“无妨,我信得过你。” 薛婉仪这才略带迟疑地说了下去:“娘娘方才提到和慧妃生前对金贵姬的评价,说她自私怯懦。这一点,嫔妾恐难判断。” “但是,和慧妃所言的,金贵姬诸多文章词句之中,风格极杂、内里并无一统,甚至句法、典故也偶有抵触之处……以嫔妾所见,的确如此。” “嫔妾从前也常常疑惑,但因这些诗句前所未见,圣上又极喜爱,不敢有疑。” “可是娘娘方才一说,倒让嫔妾想起一桩旧事来。” “从前金贵姬写出那些诗词时,嫔妾也曾十分钦慕,想要向她讨教。但她总是躲避,嫔妾不解之余,只以为她谦逊。后来大抵是缠得她烦了,终于谈过一次。” 她轻轻地笑了笑:“可是那日,金贵姬先是用错了‘柳眼梅腮’的典,以为是夸美人。后又在我称赞她诗中‘浓春’一词创得妙时,微露得意之色。” 越荷不禁露出了错愕的神色。 她不算是精通诗词,但也知道,柳眼梅腮,是夸柳如女儿眼、梅如美人腮,赞颂的是春景。怎么会被错解成,夸人美貌?但“浓春”一词—— “会否确然是她所创,无意重了前人?”越荷问。 薛婉仪只是摇了摇头:“嫔妾当时,是刻意试探。‘浓春’一词,在过往的诗词中出现的的确不多,只有五六次,而且没有广为流传的。金贵姬没有听过,也说得过去。” “但是,金贵姬在此之前,写过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脸色肃然:“沧海水的典故,最早出自三百年前的诗人王扇。其人名声不显,最有名的便是一句‘历劫易翻沧海水’。金贵姬的诗,若非凭空造典,只能、也只能来源于此!” “而‘历劫易翻沧海水’的下一句,便是‘浓春难谢碧桃花’。” “假如她是正常地写诗用典,她既然能写出沧海水,就没道理不知道浓春!” 薛婉仪越说越快,脸色涨红,神色已有几分激动。 “嫔妾便是从那个时候起,真正起了疑心!” 越荷此时,已然回忆起,她曾在太后跟前,听金羽念过些关于雪的诗词,也在那时产生了莫大的疑问——北方干雪,南方湿雪。金羽幼时在南方,长大后来到了北方的京城。 为什么她的忆旧诗,描摹的却是干雪之景。而口占的京城雪景,却是湿雪之景。 思及此处,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开! 越荷忽然身体前倾,紧紧抓住薛婉仪的手,诚恳道:“你能帮我这个忙吗?对照金贵姬所有流传出来的诗篇,找出前后矛盾、或与她本人经历出入极大之处?” “只有你能真正做这件事。而我相信,一旦真正地对比追查,像这样的破绽,还会有极多!” 薛婉仪早已有疑,如今听了越荷同样提起此事,便像是得到了证实一般。 假如……那些绝妙的词句,并非金羽所写,而是另有主人! “定不辱使命!”她保证,“快则七天,晚则半月。嫔妾定然给娘娘一个准信!” …… 九月的天气愈发凉了。宁妃之前染恙,小病一场,但病也渐渐好了。 人们都说,她在从失去皇子的悲痛中走出来。 倒是没人敢因此小觑她,或觉得她就要失了势——不提宁妃自己年轻康健,还有可能再生。她的父亲、她的皇恩、她手里的宫权,哪一样不惹人羡慕! 但只有宁妃自己知道,她是在怎样的悲痛之中压抑着自己。 她快熬不住了。只有仇人的血,才能稍稍缓解她的焦灼、痛苦。 宫中这段日子没什么喜事,因着二皇子死后的大肆排查,气氛至今都有些沉闷。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有人向皇帝提议,再办一场小宴,冲淡连日以来的不快。 提议的人是沈婕妤,大约是新投效了宁妃,急于在她面前卖好。 皇帝自然希望宫里和乐,同意下来。 于是,沈婕妤又带着人手,布置准备了几个日子。这才在九月十一日这天,向各宫室下了帖子,邀于九月十四日在太液湖心的陶屿岛上,赴一场小宴。 众人私底下都说:既然只是吃席,何必跑去陶屿上。想来是又准备了花样。 虽然如此,收到帖子的,也无有说不去的。 怪异的是,沈婕妤的帖子,只发给了正五品及以上的。 宫中正五品及以上嫔妃,计有十三人。除去苏贵妃沉疴不愈,楚怀兰被锁宫中,那么来的便是十一人。皇帝也说要来的,那便是十二个主子。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倒也考量着沈婕妤的能力。有人私底下便说,这是宁妃开始提拔人手,参与宫务了。 但不管众人心里有何揣测,陶屿之宴的日子,终究是到来了。 …… 金羽身着碧桃花绫裙,揣着精巧的手炉,立于扁舟之上。 扁舟过水,湖有微风。她披了雀羽的斗篷,整个人远望,颇有些飘飘欲仙之感。脸被风吹得有些白了,她侧头向侍女云娘抱怨道:“也不知今日是个什么章程,怎么瞒人呢?” 云娘便笑着奉承:“凭她什么章程,以主子的本事,还怕么?” “你说的有理。”金羽想,便是“妃嫔献艺”,左不过当场献一首诗。她自从下定决心以来,早已将记忆中的诗歌都梳理一遍,弄清楚了该对应的场合。 想来主题只要不是太偏,她也能扯出来应景的。 这样一想,心中便不慌了。待到小舟靠岸,她脸上带着一丝浅浅微笑,提着斗篷下了舟船。正要吩咐云娘给划船的宫人打赏,忽然洛昭仪的宫女白术匆匆忙忙奔过来,脸上有些急迫。 “怎么了?”她讶异问道。 “贵姬、贵姬主子!”白术略有些提气困难,“今日的主题是诗宴!娘娘刚来便听说了,吩咐奴婢来告知您一声。说是……要即景联句!” 金羽的浅笑,在白术说出“即景联句”四个字时,便僵硬在了脸上。 她甚至都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洛微言一听说此事就派人来提醒她——发现她的“诗才”古怪的,可不止薛婉仪一人——只是仓促地白了脸,眼睛大睁开来。 金羽猛然回过身,喊道:“快别走!再等一等,我身子不适,想要回去!”她急促地呼吸着:“云娘,你去和主办的沈婕妤说一声,就说我——” 但她的话语,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女声打断了。 “金贵姬,要去什么地方?” 正是沈婕妤那张容色寻常的脸!金羽脸色煞白,正想编造个理由,沈婕妤忽然让开一步—— 在她的身后,皇帝正伴在理昭仪的身边,向这里走来。 第144章 咏絮之才 朕看,便称作《十一嫔妃即景…… 在这一刻, 金羽的头脑忽然无比清醒。 为什么,明明是诗会这样的主题,沈婕妤却出力不讨好地先瞒了所有人? 为什么, 自己乘坐的扁舟来的这样慢, 几乎是最后才抵达? 又为什么,仿佛有人算准了她想跑一般,不光沈婕妤在这里候着, 就连皇帝也被理昭仪带来了!举目一望,岸边赏景的嫔妃竟然不少…… 金羽这一刻, 是真的有了强烈的晕眩之感。 她念头一起,便想晕倒。谁知沈婕妤有先见之明,已亲亲热热地过来搀住了她,同时不露声色地托住了她的背,道: “好妹妹,你可不能走呐。缺了你, 我们的诗会还有什么光华?” 一面又带笑奉承:“妹妹你就坐坐, 也给姐姐个面子, 给姐姐添些光彩。你瞧圣上也在这边, 他听说咱们要联句, 也是颇有兴致。他能冲着谁呀?还不就是妹妹你么!” “姐姐们诗才平庸, 今日全都仰仗妹妹出手了。妹妹呀,快随姐姐入席罢!” “我……”金羽虚弱地开口, “我方才吹了些风, 现在头很晕, 也有些恶心,怕是想不出什么好句子。我、辜负姐姐一番好意。” “妹妹今日怕是不成了,想回去休息, 咱们来日再——” “怕什么呀?”更多嫔妃亲亲热热地涌了上来,把金羽围在中央,“也不用妹妹你费神苦思。须知这联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会胡乱应答些个便好。” “是呀,是呀。妹妹有顾虑,怕堕了名头,我们心里清楚,也绝不会为难妹妹的。古往今来多少文学大家,做这游戏,也没见有一首联句诗流传的。妹妹不必紧张。”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见了我们便跑?知道妹妹是谦让咱们呢。不妨事的,大家尽兴一回罢了。便是谁一时没有佳句,勉强作答,能够韵律协调、前后对称也算过了。这可是基本功。” “联句本就重应答而轻文采。妹妹纵然身体不适,可是会作诗的人,对对子便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随意敷衍我们几句也好啊。这游戏缺了妹妹,总不对劲。” “金贵姬……” “快来呀……” 她们一句一句,竟然将金羽的话给彻底堵死。她的辩解都被堵到嘴里,说不出口。 最后,就连江承光都笑着说了一句:“羽儿,别谦让了。朕方才还同理昭仪说,这诗会少了谁都可,独缺你一个不行。还不快快入席?” 皇帝发了话,金羽知道自己是再无法推辞的了,更何况还有沈婕妤盯着。 只好屈了膝,应答道:“羽儿遵旨。” 身边的妃嫔们于是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又簇拥着金羽,将她一径儿推到了席位上。 金羽心中,愈发惶恐不安。 她又找了三四个理由,想要半途逃席。可是沈婕妤这人盯她实在极紧,甚至都叫了两个医女在旁边,随时给她看脉。这般,便是连装病也不成了。 再是迟钝,金羽也明白自己是遭了旁人算计。 她左顾右盼,众人皆是一派期待之色。在自己之前,宫中以饱读诗书著称的只有薛婉仪一人,为何其他人都不惧反喜……金羽,你要冷静! 向洛昭仪投去求助的目光,但后者除了先前帮她说几句话外,这时也不看她了。 金羽咬牙,知道除了硬上,已是别无办法——若是强行装晕、被掐人中弄醒,她无法保证不尖叫出来。到时候,不但照样得参与,而且脸已丢光了! 心中慢慢劝着自己:罢了,罢了,不就是个联句么…… 在宫里这么多年,又是个“才女”人设,金羽也不是毫无进益。 她大概知道,联句是所有吟诗作对的游戏中,对参与者要求最低的一项。 其它诗词,或许要评意境、摹景。联句因是“接半句,出半句”的玩法,只要求对仗、和韵这基本的两点。哪怕对得生硬,亦不强求,你一句我一句就接过去了。 她,她好歹有些积累,再推说身体不适,怎么也能混过去罢! 这样想着,心里便没那么虚了。只是金羽,到底有一丝不安。 她们……真的会让她这样轻易地过关吗? 金羽一会儿自信,一会儿又觉事不可为。在她的反复犹豫之中,宴席已然开始了。 …… 从前陶屿也设过一回宴,正是在金羽入宫不久的时候。 越荷还记得当日,她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岂不知”作答,曾引来江承光的惊艳目光。如今,若所料不差,金羽也将折戟于此。 联句是宁妃提出的主意。她说:“薛婉仪的证据很足,但若突然处置,众人心中疑惑。不如当众对质,先让大家看清楚金羽惶惶失措的模样。” 唇边浮现一抹冷笑:“她引以为傲的‘诗才’被击溃,这才好对付了。” 事情以她为主,越荷自无不可。 如今,她环顾陶屿旧景,目光却不由越过太液的湖面,望向了未央宫的方向。 苏合真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而妃嫔们环顾旧景,亦是纷纷有感,诗兴勃发。 联句尚未开始,已有好几个嫔妃口占一绝。其中有好的,也有中庸之作。皇帝只是微笑听着,显然很满意。 也有人催金羽,先被沈婕妤啐了:“没见羽妹妹精神头差?得先养一会儿,才好联句。” 金羽正在心烦意乱,也没心思想应景的诗词,虽恼恨沈婕妤越叫越亲热,也只得敷衍着答: “是,我再想一会儿。” 因为一会儿要联句的缘故,宴席也摆在溪石之间,一派野趣。 每人桌前都有小案,摆了精致的瓜果凉菜,还有些龙须面、桑落酒。边吃边聊,半个时辰下来,肚子都垫得差不多了,也就有人提起了正事。 “圣上。”沈婕妤起身敬酒,满面笑容,“今日美景,众人齐聚。何不作诗以表?” 先前,她二次出首告状,是招了皇帝不满的。但沈婕妤如今也想清楚了——圣宠什么的,反正她也没有过!还不如跟紧宁妃,多操办几次这样的大场合,既得利又得脸。 想着,脸上的笑容更盛。 这样的场合,皇帝自然给面子,点了头道:“可。” 沈婕妤便道:“只是若作诗,难免有诗兴好的、诗兴坏的,互相之间也容易比较,怕伤了姐妹和气。不如来一段即景联句,又表和睦之情,又是众人参与,岂不有趣。” 纵然早已知晓主题,沈婕妤这话出口,众人也忍不住议论。 联句诗是什么,众人都知道。规则是起头的人出一句,后来者便接一句,又给下头的人出一句,如此往返,甚至可以无止境,成一首长诗。 因联句诗中彼此都在互相出题,有时候不免意境古怪、主题多变、堆砌辞藻、强行对仗。其中或许有一二好句子,合起来却难成一首好诗。 这是文人间的游戏,但因门槛儿低,许多女孩在家中也参与过。 而对于金羽来说,她想起的便是《红楼梦》中的两次联句了。 是芦雪庵即景联句和凹晶馆联诗。芦雪庵第一句是不通文墨的凤姐儿起的“一夜北风紧”……这样的简单,我应该说得上来罢?凹晶馆联诗的起头倒不记得了,但是有一句好诗。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我能不能借来一用? 但她又立刻醒悟,这场联句的韵脚未定,除非极为巧合,是难以借用的。 况且,寒塘、鹤影、冷月、花魂,与如今的碧波、黄鹂、艳阳、芳草,完全是相反的景象! 根本不能用! 她自顾自地心思杂乱着,皇帝已开口道:“按你说的来就是。” 沈婕妤便带着笑容又把联句的规则解释了一遍,同时再次强调不必紧张。 此番不争高低胜负,只图个轻松意气。接的快的是才思敏捷,接的好是文采逼人。接的寻常也能说一句姐妹和乐。 妃嫔们听了,都跃跃欲试起来。 沈婕妤的法子的确很好。若只是临场作诗,在场的就要划去一大半了。而顾忌到诗文不好、做了旁人的衬托,敢于下场的估计只有三四人。但联句则不同,谁不喜欢这游戏? 左右答的不好还有下一轮呢…… 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下,宁妃提议:“既然联句,自然要誊录下来,否则未免太过可惜。宫中以金贵姬和薛婉仪才华最高,不如便让她们誊录。” 她失子后郁郁,如今难得开口,皇帝自然要给她面前:“就依宁妃所言。” 金羽站起身来时还有些惊喜,心想着自己做了誊录之事,是否联句就不必参与了?但宁妃已然笑道:“不过誊录归誊录,联句这事还是不能逃的。否则少了你们,可是损了大半文华。” 薛婉仪自是谦虚称不敢,金羽浑身冰凉,只觉得坠入网中。 玉河道:“既然誊录,那得有个名字。就按惯例叫《九月十四陶屿即景联句诗》么?” “朕看,便称作《十一嫔妃即景联句诗》。”江承光笑道。 妃子们做联句这样的文华之事,也让他觉得脸上有光。 “谢圣上赐名。”沈婕妤笑,“那咱们便开始罢?婉仪和贵姬都预备好了么?” 两人都说已准备好了。 沈婕妤转向皇帝,神采奕奕:“好!今日即景联句,顺序便以位份来,自李贵妃起,到贺芳仪终。随后贵妃再接。规矩是只要姐妹们还有诗兴,便不停了!” 已有人笑着夸有趣了,沈婕妤再接再厉,道: “那么,便请圣上为这场即景联句,起个头罢!” 这的确是应该的。 江承光便微笑起来: “尽会为难朕。若起个怪的偏的,作不出诗的要来怪朕了。” 他思忖片刻,望了眼桌上的桑落酒,已有灵感: “那起头便是——‘桑落新酿成’。” 第145章 绿蜡有香 妹妹才写过芭蕉的诗,怎么会…… 皇帝开口定了第一句, 下头便有人笑:“这是圣上体恤咱们。” “‘桑落新酿成’,摹写的是小物,便留足了从小转大的余地。” 众人赞道:“是如此, 这下对不出来, 可不许怨怪了。”都笑起来,独有金羽出着冷汗。 皇帝既出了首句,接下来便该是李贵妃了。她的接句最是紧要, 因为这句便要定韵。不论李贵妃选用了什么韵脚,后来者都得跟着她用。 因此, 不少妃嫔心里都暗暗期盼,贵妃能选个常见的。 玉河懒懒一抬眼。她不算多么精通文墨,但这样的游戏总还会玩。 也不求应答多么精妙,贵妃在皇帝说完后不过两息,便脱口而出: “蓬莱旧风光。” 太液湖又名蓬莱湖,今日确然是故地重游。又出:“素节飘桂子——” “是七阳韵!”有人喜笑开颜, “这便好了!” 时人都用平水韵。七阳韵在其中算是大韵, 可选的字词不少。李贵妃如今, 是愈发懂得周全了。 韵已定下, 后面接的人便有了章法。而贵妃之后的便是宁妃。 只是, 李贵妃的后半句, 并不算十分好接。 虽是寻常写景,秋日桂子飘落。但联句诗极重对仗, “素节”即秋, 那么要对也只能是春夏冬的任意一季了。偏如今只是秋景, 先前也说定了只写当下。 若拿出别的季节来,强行对仗也不是不行,只是总显得没趣儿。 宁妃却不慌不忙, 应答: “丹心零露霜。” 好!众人不由惊叹她才思敏捷。素节指代秋日,但也可解作清白之操守。以后一种解法,对“丹心”便是合宜的。 丹心能苦,堪忍受霜雪零落,表坚贞忠诚之意。 且她这联一出,意境陡转,是从写景到夸节了。 果然,宁妃的下半联承接前意:“香草怀正人——” 香草、正人,是屈原的典故。下一位接的便该是越荷,她有个封号,名份上是排在洛微言前面的。众人见她略一思索,应答已出:“焦花冠群芳。” 皇帝笑道:“阿越答得很妙。” 确然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香草对一植物即可,但芦苇、柳絮之流,总不若具体的花类。而越荷的焦花之对,便是两个字单拆开来,也是能对的,这是一妙。 二妙在于,宁妃的半句用了典,她应答时便也用了典。不同的是,宁妃用的是屈原死节之典,越荷用的却是牡丹不受皇命、被贬洛阳、放火烧焦,仍以气节立为百花之首的典故。 焦花虽是现造的词,但轻易便能领悟。 况且,宁妃前头是叹,越荷接句却一转伤感,而显傲骨冠群芳之气,意境可谓开阔。 众人赞了一回,越荷望着下一位应答的洛微言,思忖片刻。 她的下一句也出了: “何意猜鹓雏?” 这是用典兼化用,典出《庄子·秋水》“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诗出李商隐“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接上一句的意境,是在赞扬气节之士后,愤怒地贬责小人之无耻自大。 但洛微言读懂了那微微的轻蔑。 她搁下茶盏,笑着接道:“安肯识骥长?摇羽望蜃楼——” 为何要以凡鸟之心揣度凤凰?你岂不肯睁开眼睛,看看伏枥老骥的志向与足下之路? 却是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软钉子。 而听在其它嫔妃耳中,便察觉出诗的意境转的有些不协调了。 后半句“摇羽望蜃楼”,又是在讽刺庸碌飞禽,空空摆着羽翅去追寻海市蜃楼般的目标。 这句该云舒窈答了。她脾性温婉,也读过诗书,此时接得也快: “曳尾为乐乡。” 曳尾于滩涂之中,亦是《庄子》典,意在自得其乐。与上联却是反过来的。有人追逐着遥不可及的目标,也有人甘于在泥水里自由游弋。 云婕妤想来是借此,表一个安分守己、不争之心。 她素来也是低调的。而后半句仍是息事宁人的风格:“况今良友坐——” 将在座的妃嫔捧为“良友”,又将诗的主题转回了席上。 可惜,顾婕妤默然片刻,接的却是:“忆夕郎君傍。” 这一转再转,顿时从感叹良师益友相陪,而沉湎入了自己的思绪。昔日郎君相陪,浓情蜜意。再联想到如今的寂寞彷徨,用意岂不明显么! 越荷心道,看来,宁妃是找顾盼谈过了,诗里的确有一股后悔求和之意。 而后半句便更加直白:“泣涕一时羞——” 不少妃嫔听在心里,却觉得恼,你要求和,何必来坏联句呢!难不成后面的都要接你的小女儿情么! 再说了,宫里得宠的永远那么几个,难不成人人都要闺怨? 便见沈婕妤应答道:“开靥几曾宕。”虽也隐忍,到底由哭转笑。 她算是组织者,下一句立即又转回宴上: “酒酣投玉箸——” 原来此前种种心绪,不过是醉后一时伤怀。而今酒意愈弄,忍不住抛出手中的玉箸,起了狂态。沈婕妤的诗句不算绝妙,但转场的确很灵。 接下来便是聂轲,她是不善诗词的,凝神想了片刻,两句一齐出了: “江涌罢低昂。拾袖红绡碎——” 众人都笑了,也听得出来聂轲是在用典,只是用得实在不妙,好在意境较为雄浑、疏朗。 她作诗时应是联系了自身,既然醉了么,那便舞剑么! 于是,便取了杜甫赞公孙大娘的一句“罢如江海收凝光”的意境。正巧旁边也有太液湖,勉强算个“江”。看似是写景,实则是以写景喻剑舞了。 后半句便是直接摹写,尽兴舞剑后,拾起袖子一看,红绡都弄碎了。 有人乐道:“江涌开阔,红绡又是柔中带刚,真是好句。” 聂轲赧然:“谬赞。我实在不擅诗词之道。” 她方才饮了酒,面上有些红意。却是刚烈中的妩媚,使人想起她当年身着红衣,举剑一舞。 “接下来便该是金贵姬了!”又有人拍手笑道,“贵姬方才誊录辛苦,但也总揽了全诗。不知此时有什么高论?咦,贵姬——” 目光俱都转向金羽,却见她的脸色发白,手脚僵硬,额上已生出了细细的汗!不由愕然。 若有人此时去她背后看,便会见到,这金贵姬,竟连颈子后的衣料都已遭冷汗打湿! 金羽在宴前才自我安慰了一通,觉得联句简单,可以胡乱支应。 然而被指派做了誊录之职,负责誊写众妃的诗。她是越写越慌乱,涂涂抹抹了半晌。 为何会这样困难!那些诗词论起来好像浅近,可是她们用的是哪个典故?具体落在纸上又该是哪个字?金羽不断擦汗,写了又涂改,对面的薛婉仪却一派从容,运笔如飞。 她把“娇花”又改成“焦花”,拼命想着“鹓雏”怎么写…… 而随着应答的位份随她越近,金羽也越是慌张! 怎么会简单呢?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向来不以诗词著称,只是粗通文墨的妃嫔们,应答起来会如此轻松自在! 一个个还懂得用典对仗押韵,熟悉得好似吃饭喝水一般…… 而她甚至很难弄清旁人脱口而出的,究竟是哪五个字,更遑论思考了。 又要对仗,又要押韵,又要和前一联有相接之处……难道这些妃子,都被提前泄了题么! 她连大夏的平水韵都只学了一半,怎么对啊! 偏偏旁人还催:“金贵姬,就等你了,可别犹豫呀。” “是呀是呀,贵姬平日就常常有惊人之语,水准必然高超。可别再酝酿了,再酝酿下去,又来个绝妙的,我们都得羞愧啦。” “金贵姬……” 金羽的头脑在飞速运转,拾袖红绡碎,这该怎么对? 红绡碎——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她对“翻酒污”行么?不对不对,要押韵,是什么“七阳韵”,也就是汉语拼音中的“ang”音…… lang,bang,sang,rang,kuang…… 郎?朗?榜?桑?伤?旷?究竟用哪个字?对了,皇帝说的桑落酒,酒有香气,舞剑必饮酒,那韵就用“香”字!可前四个字怎么填? 红绡对什么?绿纱窗么?不对,《红楼梦》里说红香绿玉,宝钗似乎还帮宝玉改过诗,改的是什么……绿蜡卷?这个别致,红绡就对绿蜡吧! 拾袖红绡碎,[ ][ ]绿蜡香。 还差两个字,怎么办……究竟填什么…… 蜡是蜡油、蜡烛,听起来像是个熏香。拾袖红绡碎,如何过渡到熏香上来! 眼见皇帝投来的目光已经从疑惑,转为了淡淡的不满。 金羽心中一急,脱口而出: “捡衣绿蜡香!” 见众人都愕然地看她,金羽心知这句实在不太好,强行解释也没用,干脆先出了一联: “左右皆竹影——” 这是她先前誊录时,自己偷偷准备的几句。上联要对人家的诗,要押韵对仗,难以准备。但下联总是自己出题了,虽然也要和前面的有一定联系之处,但写景的多多少少能凑上。 似“左右皆竹影”这般平淡寻常的白描诗,因为至简反而挑不出错来,最适合她了。 金羽以催促的目光看向薛婉仪。 只盼着她快点接下去,让众人混忘了才好! 薛婉仪如她所愿张开了嘴,却并不是接句,而是提出了质疑: “贵姬这联句……似乎不太妥当。” 金羽心中一跳,努力抿出笑容:“我今儿身体不适,状态不佳。请婉仪赐教罢。” 这是打出了“身体有恙”牌。薛婉仪却并不退避,只是望着金羽,道:“请贵姬先解释一番‘捡衣绿蜡香’罢,嫔妾愚钝,实在不解其意。” 金羽知道自己底子薄,多说多错。 然而这个场合,终究无法逃避,便斟酌着言辞答道: “我想着,红绡既碎了,飘落于地。便有人拾起来,谓之‘捡衣’。而衣上传来淡淡熏香,这便是‘绿蜡香’了。不知婉仪,可还有疑问。” 可是,见到薛婉仪蓦然睁大的眼睛。金羽的心中,愈发不妙。 这次甚至都不需薛婉仪发问,沈婕妤便讶异道:“妹妹……绿蜡哪里是什么熏香?” 她不待金羽回答,已出口吟诵道:“‘芳心犹卷怯春寒’,这岂非妹妹之诗么?妹妹当初派人送芭蕉叶子给圣上,写了这七个字,表尽情意,难道是假的么?” 金羽的心越跳越快。可是她写过这七个字献给皇帝,满宫皆知。 如今也难以否认,只好勉强道:“是如此,怎样?” 沈婕妤睁大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 “既然如此,妹妹才写过芭蕉的诗,怎么会不认得绿蜡呢?” “这绿蜡不是熏香——而是芭蕉啊!” 第146章 真假才情 金羽从前那些诗,竟然全非自…… “这绿蜡不是熏香——而是芭蕉啊!” 金羽的心中, 轰然一惊。 她已经顾不得去看旁人的讶异眼神,脸上火辣辣地烫。只含糊地说:“我想的便是摘了芭蕉叶蒸熏,有股子淡淡的清香……” 心中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想起的是“绿蜡卷”, 还道卷什么卷, 原来绿蜡指的是芭蕉! 金羽心中后悔不迭,也知自己的解释不妥。决定无论如何,只咬定了就是这个意思。 不料, 沈婕妤却在此时放过了她,轻飘飘道:“原来如此。” 又露了笑容, 向皇帝解释道:“想来金妹妹是胸中有了辞章典故,可惜一句不能表尽,才使人误会了。怪咱们不会,误解了她。” 金羽只是讪笑,再不肯开口。 见妃嫔们有些露出了信服之色,她才觉得险过了这一关, 又听到沈婕妤疑惑的声音: “但是金妹妹, 你下联出了‘左右皆竹影’, 这又是怎么回事?” 金羽现在已经明白, 她们这样出言, 必然是自己哪里露了马脚, 便沉默不语。 便见薛婉仪微微蹙了眉,道:“怪哉。” “‘拾袖红绡碎, 捡衣绿蜡香’一句, 虽然意思不甚相连, 好歹韵脚平仄都对了。可是怎么到了后一句,平仄全然反了?” “这前两句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第三句便该是‘平平平仄仄’。惯例是单数字可不论,那么至少第二字应为平声,第四字应为仄声。” 她摇头:“可是……‘左右皆竹影’一句,二字为仄,四字为平,是全然弄反了。” “贵姬精通诗词,从前的作品也往往循格律的,怎么会犯如此明显的错误?” 而金羽的冷汗已经顺着脖子落了下来。 惨了!怎么忘了除去韵脚之外,还有格律要注意! 她嘴里仍想狡辩,可是话到嘴边,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若真是什么绝妙之句,平仄错了也就罢了,历代大诗人也不是没有。可偏偏“左右皆竹影”一句,实在平平! 此前还在得意的妙招,如今竟成了催命毒|药! 可金羽没有意识到的是:既然她并没有真正的才华,却要担着才女之名。那么,遇到这样的情景,应对困难,乃至被人当场戳穿,都是理所当然的。 果然,薛婉仪疑道:“前面的姐妹们不是没有平仄弄错的。但……” “一则,她们对得都艰难,为了凑意思、押韵脚已经绞尽脑汁,实在难以顾忌平仄。二则,只是个游戏,姐妹们也非诗词大家。” “可是,金贵姬素来是宫中的才华之首!这句又只是普通的出联和写景,景物是自拟的,诗句意思也极浅近。” “这分明已是最简单、最不需动脑使力的情境!”为什么,平仄全然弄错了? 薛婉仪的话虽未尽,言下之意,众人已知。 会作诗的人,遵循格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更何况是这种最简单的句子。 若是什么极难的下联,为了去对仗上联,不得不用了拗口的词,错了平仄,也就罢了。 但金羽在这种情况下弄错……要么,她是故意献丑。要么,她根本就不懂格律! 而打量着金贵姬有些发白的脸色,不少嫔妃心中,都有了自己的倾向和猜测。 皇帝显然也极为不悦,强压着火气:“金贵姬,你——” 他一时还想不到“盗用”旁人诗词上来,只觉得金羽未免太不懂事,坏众人兴致。 好在下首的钟薇笑道:“罢了,罢了。将军难免阵上死,还不许羽妹妹忘事一回么?” “这轮已耽误得够久了,还有两人,且先答完再说。羽妹妹的句子也留用。” 便将目光投向了薛婉仪。薛婉仪会意,一面下笔不停,一面张口吟道: “前后有兰章。虚白出幽气——” 她身着芙蓉薄锦裙,外罩一层天青的绢纱对襟。发间装饰的正是“岁寒三友”的簪子,以老竹节雕成。清丽出众,有种淡淡矜傲的书卷气。腹有诗书气自华,大抵如此。 这对得便极好,但越荷听在耳中,总疑心她是在暗讽金羽。 “前后有兰章”——前后联句的姐妹,出口的俱是兰香芬芳的辞章。虽是文人的谦逊与夸奖,但想到薛婉仪前面的一个,正是被她质疑了那么久的金羽…… 倒真是有些古怪。 “虚白出幽气”亦然巧妙,妙就妙在化用了“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诗中意境。而原诗又是“兰”,又是“竹”的,这便承接了上面两句。 众人赞叹之余,又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最后一人。 也即在场位份最低的贺芳仪。 她原先是不识字的,但这些年来刻苦读书,今日也被请来。 见贺芳仪思索了几息,淡淡回道:“空明入藻庠。” 虽不能称绝妙,但化用东坡先生“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之句,又将地点探入学府。有称赞文华之意,也算很好。 众人赞了一回,皇帝亦然嘉许微笑。 贺芳仪按例便要出下一句了,接下来就又要从李贵妃开始。 忽然宁妃温婉道:“圣上,一轮已过,姐妹们都各有所得。不如暂且停一停,让两位誊录的姐妹上前读一遍,做个回顾,也好让大家趁机歇口气,吃茶喝酒的。” “待回顾完了,再继续下一轮,可好?” “便依宁妃所言。” …… 又是按位份来的,便是金羽先读。 只是她甫一开口,众人便忍不住皱眉: 须知读书先学朗诵。金羽平时说话还不觉得,但这朗诵起来,却是毫无自信风范,反而有些磕巴犹豫。 很快,众人便知道她为什么不自信了。 金羽读了两三句,声音便微弱起来,吐字也模模糊糊。有人追问,她也不理,只是一个劲儿读下去。 宁妃似是好心为她解释:“妹妹想是身体不适,不如我来替她读。” 便让人去取金羽誊录的纸。金羽一惊,连忙紧紧攥在手里,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那纸,终究还是到了宁妃的手里。 宁妃拿到诗时,脸上露着淡淡微笑。可她只是一扫,神色便变得犹豫起来。几番斟酌,竟也张不开口一般。 皇帝早不耐烦打这哑谜,道:“怎么不读了?” “这……”钟薇为难地看看金羽,又看看皇帝,将诗稿递给了侍女,“臣妾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不如,圣上还是自己看看罢!” 江承光脸色微沉,只是坐着。 须臾,钟薇的侍女泽兰将诗稿呈了上去。金羽惨白着脸,见皇帝一把夺了过去! 只是匆匆扫了两眼,江承光的脸上,便浮现不可思议之色! 玉河离得近,也扫到了几眼。便是她素来文采平平,也不由讶异到睁大了眼睛: 这…… “焦花”虽然写对了,显然是从“娇花”两字涂改而来,想必是刚开始没听懂越荷的典。“鹓雏”竟写成“鸾雏”,这可是别字。“骥长”就更离谱,写了个“姬昌”。 后面的“曳尾为乐乡”写成了“曳尾唯乐乡”,结合上下语境,根本连意思都理解错了。“玉箸”也写错了,“庠”字写成了“详”…… 更别提还有几个地方空着的,写上奇奇怪怪的符号代替。像是外文字。 ——便是大略知道些越荷等人的计划,也知道她们怀疑的是什么事。 玉河在这一刻,仍然感到了深深的震惊。 这就是,宫里人人称赞的才女水平? 怕是苏合真的宫女都比她懂诗吧…… 玉河与金羽接触不多,尚且如此震惊。更遑论宠爱过她好几年的江承光了! 此时此刻,之前的许多细节在心里回想起来。江承光的眼中,逐渐酝酿着风暴。 而金羽也预感了不妙,自己那份诗稿誊得实在不好—— 一面暗暗地骂宁妃为何多事,要让自己誊抄。便是现代的语文长句听写,也有许多写不上来的。更何况是古代的当场作诗,还只能听一遍! 一面又自我安慰,既然这样困难,想必旁人誊抄也不怎样。 因此,她反而不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在皇帝乃至宁妃等人的眼中,她所交上的这份誊抄的诗稿,是多么离谱。 甚至,就连一手策划此事的宁妃,都没想到,效果居然会这么好。 金羽,居然真的只有这么点水平,还敢出来卖弄! 一时间,宴上气氛凝滞。皇帝等人沉默不语,坐得远的嫔妃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而金羽心虚地看一眼皇帝,又看一眼洛昭仪,好似在盼着对方给她出个什么主意。 洛昭仪的脸色也极不好,却不肯看她一眼。 心里,便越来越沉重了。 一派寂静间,是理昭仪打破了沉默。 “既然金贵姬誊抄的在圣上手里,不妨听薛婉仪读她那份。”越荷的声音似流水潺潺,也平静温和,“圣上看呢?” 皇帝勉强回过神来,心头还积着一团郁气,却也知道不能在这时掀桌子发火。 毕竟先前那些足以传世的名句确然是金羽拿出来的,若平白发作,总是不美。 便压抑着答:“依理昭仪所言。” 这下,许多嫔妃都松了一口气。薛婉仪起身出列,衣上刺绣在光照下灿然。 她声音清润,吟诵时婉转起伏,又合于内容,引人心潮澎湃。 道是:“《十一嫔妃即景联句诗》,九月十四日于陶屿。” “桑落新酿成,蓬莱旧风光。素节飘桂子,丹心零露霜。香草怀正人,焦花冠群芳。何意猜鹓雏,安肯识骥长。” “摇羽望蜃楼,曳尾为乐乡。况今良友坐。忆夕郎君傍。泣涕一时羞,开靥几曾宕。酒酣投玉箸,江涌罢低昂。” “拾袖红绡碎,捡衣绿蜡香。左右皆竹影,前后有兰章。虚白出幽气,空明入藻庠。” 薛婉仪吐息如兰,吟声婉转。有人听了,痴痴说: “先前还觉得自己对得太坏,如今从薛婉仪的口里念出来,倒让我以为自己是个诗仙了。” 这话虽是夸大,却也道出了薛婉仪的吟诵,与金羽是何等的天差地别。 此时,薛婉仪已吟诵完毕,向着皇帝屈膝一拜,道: “圣上,姐妹们作诗都极有心思,个中颇有亮点。只是如今才过一轮,也尚未收尾。若断在这里,着实不美。嫔妾斗胆,请圣上允我们再接几轮罢!” 妃嫔中亦有低低的附和声。毕竟,宫里难得有这样聚在一起的机会,还能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若因为金羽莫名其妙写不出诗的缘故,就这样散宴,总是心有不甘。 皇帝心里亦觉得,不该虎头蛇尾。便点头算作允了。 于是目光都投向贺芳仪,方才正轮到她出下一联。贺芳仪想了这许久,早已有了。 “前句是‘空明入藻庠’。”她提醒道,“下一联,我便出‘时闻野老会’。” 李玉河轻笑道:“野老们有见识肯读书,童子却不然,进学最是难熬。” “我便对一个‘也听童子怆’。下联出的是——” …… 自玉河起,便又是第二轮了。 妃嫔们经过一轮练手,虽用掉了不少的韵词,但如今也是渐入佳境。 气氛又逐渐热烈起来。只除了金羽: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脸上的妆容都花了。 她暗暗祈祷着下一轮,下一轮能让她翻身。近乎是神经质地留意着聂轲那里的动静。 果然不多时,又轮到了聂轲。 她前一联是“开席说万寿”,乃是沈婕妤的谄媚之语。以聂轲的脾性,并无兴趣颂圣。但既然是对诗,也不好扫大家的兴,勉强接了一句是“倾觥祝无疆”。 后半句又该她自己出,聂轲陡然一转,道是:“宴乐抛簪笏。” 宴上,旁人都在祝贺帝王万寿无疆。独她敢在醉后,“抛簪笏”而去,是有追寻山水自由的意境的。越荷心道,也只有聂轲能写出、敢写出这样的诗句。 下一个便是金羽了。她双手紧握,里头汗津津的,拼命想着对法。 众人见她那脸色苍白、胭脂都被晕开的模样,便能察觉她的毫无底气与虚弱。身后的云娘已经小心翼翼地扯了她好几下衣角,金羽犹然不觉,口中念念有词。 “宴乐抛簪笏……宴乐抛簪笏……” 快一盏茶的时间,她猝然惊醒,狂喜叫道:“我对出来了!是‘沉酣问海棠’!” 平心而论,她这次对得不差。意境虽不算相连,场景是能接上的。也押了韵、循了律、用了典,唯对仗稍有些不整,但也说得过去。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金羽这句,是假设那位“宴乐抛簪笏”的燕赵之士,归家后大醉大睡一场,醒来后又关怀起海棠花。也算有些意趣。 但…… 将近一盏茶的时间,没有任何人催促,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拼命思考、疯了一样地念叨。看着她脸色煞白地挣扎——这背后的含义,难道还不够让人毛骨悚然么! 果真,金羽渐渐也明悟过来。她的脸更白了,却不肯放弃,出了一联是: “春睡尚未足。” 鸦雀无声。 须臾,皇帝冷冷地开了口:“薛婉仪,你不必管她答的,重新接聂婕妤的便是。”显然,在那盏茶的时间里,皇帝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金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惊恐! 而薛婉仪应了一声,脱口道:“宴乐抛簪笏……那便对‘聚兴指穹苍’!” 不假思索、敏捷作答,又是应和了前句的豪杰之气。 她又张口出下句。金羽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的耳中一片嗡鸣之声。 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到第三轮又轮到聂轲时,她答前面的那句“禅寺藏绿雀”,对以“昆山伏白龙”。兴许是怜悯心起,后面出的一句倒简单,是:“长刀出炉上。” 金羽心中又燃起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她张了嘴:“宝剑鸣匣中。” 但这并不是她的声音,而是薛婉仪的声音。后者已在众人的支持下直接跳过她,作答完聂轲的,又开始出自己的下半句:“清越非无比……” 究竟,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忽然之间,所有人都看不起她了? 金羽头疼欲裂。 …… 第四轮。 聂轲出的是“醉后起琴瘾”,薛婉仪毫无犹豫,对以“梦醒发诗狂”。金羽仍是张口结舌,如个木头人般呆坐一旁。 皇帝瞧了,心中厌烦,也对她彻底失去希望。 此时,薛婉仪又出一联“芳樽溶淡月”,贺芳仪便接了“白璧映深堂”。又出: “笙歌夜不尽——” “差不多得了。”江承光忽然开口。 众妃嫔愣了一愣,明白过来这是金羽的事情倒了他的胃口。 如今四轮下来,诗也很长了,韵也用得差不多了。皇帝的意思,是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刚巧第四轮结束。 “只是还没收尾,总嫌有些不美。”宁妃道。 越荷向薛婉仪递了个眼色,后者即刻领悟。笔走龙蛇,口里霎时接道: “笙歌夜不尽,佳酿日足觞。快极酡玉影,兴尽夸琼浆。” 知晓皇帝的耐心有限,她越说越快,中间几乎毫无思考的痕迹,而笔锋也是愈发洒脱。 “平生崇文事,贤才不敢忘。” 薛婉仪笔锋饱沾了墨水,铺展长卷一挥,最后两句落成: “此日壮人心,万世顾流芳!” 颂圣之句收尾,立意重回一团祥瑞和气。 而就在她这挥毫泼墨、玉口张闭之间,长诗已然成了! 薛婉仪捧起诗稿,道:“九月十四日于陶屿岛,十一嫔妃即景联句诗已成。如今献给圣上,献给盛世太平。恭祝年年光景好,科场文华盛。” 皇帝双目闭着,眉心微皱,却也为她这临场应变的才华微微点头,道:“不错。” 众人听了,都知道薛婉仪这是入了皇帝的眼,被记住了,不由羡妒。 但是,除了薛婉仪之外,今日有一个人,更加值得注意。 便在众人的目光转向金贵姬,皇帝也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金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妾有罪!求圣上饶恕!” 第147章 金羽遭黜 降为更衣,禁于南宫,无诏不…… 在金羽满面仓皇、跪下认罪的那刻—— 洛微言闭了眼睛, 暗暗叹了口气:这枚棋子,算是废了。 其实,金羽不是没有脱身的良机。洛微言虽嘴上不曾相帮, 心里着实清楚, 对方所谓的“诗才”,不过弄虚作假。像这样的场合,金羽怎么应付得来? 所以先是急忙派人通知, 盼着她机灵点脱身。 后又冒了险,动用并不那么稳妥的人手, 调换了金羽桌案上的酒、茶。只要她端起来轻轻地饮上一口,自然会有晕眩呕吐之状,届时便能自然脱身。 可以说,能做的,洛微言都做了。 谁知道这个金羽,平时看着机灵, 关键时刻却能被人用话堵住。而入席以来, 又因为紧张过度, 一口茶水也没碰, 一点食物也不沾。 天要亡她, 洛微言也是无法。 只是心里暗恨:之前父亲出事, 到底让她折损许多势力。否则,宁妃串通这些人一起对付金羽, 她不可能收不到消息。而她们所针对的, 难道仅仅是金羽么? 根本目标, 还是在自己啊! 难道,钟薇真的猜到了……猜到也不奇怪,可她又是如何确定—— 而钟薇, 她目光低垂,觑着惊慌失措、脸色惨白的金羽,心道却是:没想到这样容易。 就是这么个自以为是、招摇撞骗的蠢材,害死了她的孩儿! 钟薇的眼中,又燃起了一簇怒火。 原本,按照计划,是该由理昭仪那一方出面揭穿。毕竟薛婉仪素日亲近她,也更顺理成章。但是,在这一刻,钟薇忽然不想忍耐。 她就不能亲自为孩儿复一回仇么?洛微言未死,金羽身上也该讨回利息! 皇帝的嗓音低沉,正逼问:“贵姬以为,自己有什么罪?” 而金羽还怀抱一丝希望,不肯承认,只哆哆嗦嗦说着什么“今日状态不佳”“败坏了圣上兴致”“给圣上丢脸了”…… 钟薇再不能忍耐,霍然起身。 “圣上容禀。”她语气清越,面上仍是往日的端方模样,无人知道,她此刻的心里是何等煎熬又何等痛快,“臣妾以为,金贵姬不是发挥不佳,而是根本就不会写诗!” 哪怕经过刚才一事,妃嫔们心中都隐隐有了类似的猜想。 宁妃的出言,还是惊起一片喧哗之声。 “这怎么可能?!” “金贵姬可是宫里有名的才女……” “可她刚才那个样子,分明是诗文全然不通,笑死人了!” “若她根本不会作诗,从前那些诗文便是抄袭?可是,这也说不通,天下哪里来那么多绝妙诗词,只供她一人知晓的。难道以镇国公府的权势,真能让那样的大诗人甘心做代笔?” “也说不通啊。从前我便觉得金羽的许多诗词,情志颇有迥异,如今想来,若她并非自创,那么诗词的作者,该不止一人,甚至五人以上说不得也是有的。” “让一个诗人代笔已经令人惊骇,五个这样才华的诗人,镇国公府凭什么笼住呀!” 她们的言辞之间,竟然是直接给金羽定了罪! 而金羽现在的模样也差不多了:只见她鬓发散乱,眼睛睁大,嘴里拼命辩解着,神色里却满是恐惧,仿佛心底最大的秘密被戳穿了一样。 这模样,配什么“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又谈什么诗人风骨? 此时此刻,竟是有不少人,又想起了金家姐妹互换一事被揭穿时,金素那心若死灰的平静表现。如今,这张分明生得一模一样的同胞姐妹之脸,却因为即将失去一切,露出如此表情。 简直……是对金素的玷污! 而皇帝此时,也是想起了当初的场景。 看到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与金素一模一样的脸上,忽然让他觉得一阵恶心。当初因为姐妹截然不同的性情,抛了金素而选择金羽。 岂料今日忽然发现,舍去的是珍珠,却抓了一颗鱼目在手? 他冷然道:“宁妃,你说。” 宁妃便福了一福,脸上露出些许嘲讽:“金贵姬在宫中,以才女著称数年,然而从不肯与旁人谈诗论词,这本就引人怀疑。” “偶尔话题到了,不得不说,应答也古怪,竟似完全不通似的。” “臣妾心里,便起了疑心。” “又读金贵姬从前的诗作,发现情志意趣,往往有迥异之处。甚至诗中景物地点,与贵姬本人的经历,也全然不相合。臣妾至此,已经觉得十分古怪,更以为诗作者另有其人。” 金羽犹然垂死挣扎,辩驳: “人是会变的……我作诗,从来都是妙句偶得。便是平时应答不好,难道就能强说那些诗不是我写的了么?难道非要人剖心自证么?” “至于景物地点,我是读书所见,有些梦中游历一番,醒来便得诗——” “那不知金贵姬读过什么书?能否分享一二?”宁妃微微一笑,见金羽被堵住,又婉然道: “不过,也不必金贵姬剖心自证,一切在诗中就能找到答案。” 她向皇帝一躬:“臣妾恳请圣上,让薛婉仪来与金贵姬对质分辩罢!” 江承光仍不开口,只是淡淡点头,眼底有怒火一闪而过。 宁妃便向薛婉仪示意,薛婉仪起了身。 她脸上并无什么得意之色,只是酝酿着些愤意—— 既是文人对窃贼小偷的不耻,又是为这种无才无德之人,竟然能够招摇撞骗这么久,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等到她开口时,便是清澈悦耳之声了:“所谓文如其人,字显心迹。” “自古以来,写诗虽有用典、摹想的,但也要有根有据,或因身边情景触发,或特意言志表情。而金贵姬之诗词,恰恰与常人大异。” “金贵姬曾于去年,写过一首《雪夜归家》:荒郊贸贸行,断垄俋俋耕。常情所藉躏,岂复怀不平。归来卧破屋,中惟一床横。且烧生柴火,静听湿雪声。” “当时,贵姬说是感怀学子之艰苦,才有了此诗。不知可对?” 金羽心中惴惴,面上却冷笑道: “不行么?我当时才同圣上谈及昨日大雪,京中学子恐有不便……” “也就是说,吟的是京中学子?”薛婉仪冷嘲,“不提‘断垄’、‘破屋床横’、‘烧生柴’这些细节,贵姬一个好人家的女孩儿怎么如亲见一般。” “你可知京城之雪为干雪,而诗中所叙,分明是南方的湿雪!” 金羽心中大惊,强辩道:“我本就是南方人——” “你幼居于蜀地,的确算半个南方人士。你若强说自己写诗时想起了蜀地景象,那我也不能强要你认。可是!”薛婉仪语带讥诮,“可是江南,贵姬去过么?” 金羽已知道她又要发难,立即辩道:“江南我虽没去过,但——” 便见薛婉仪轻轻摇头:“又错了。” “江南,贵姬是去过的。”她一字一句,清晰分明,“镇国公由蜀地至京城前,曾经带着夫人儿女游历山川小半年,其中就包括江南。” 薛婉仪笑道:“不知道,金贵姬对自己的事,究竟记得多少?” 金羽只觉得毛骨悚然,结结巴巴道:“我、我摔过头,忘了许多事……有时候模模糊糊,能想起些片段的……想来就算忘了,江南的景也在心里,又看前代的诗人吟咏江南——” “既然贵姬读过前代诗人的江南诗,那不妨吟诵几句。” 这怎么能答应!金羽冷汗直掉。她虽然也翻过这个时空的诗集,但都是为了确认自己预备“写”的诗词,有没有出现过。哪里会费心去背? 江南诗她是知道几首,但若这时候说出了众人没听过的,岂不更加惹人怀疑! 若她继承的不止是原身的字迹容貌,还有学识和记忆,便好了! 见众人投来的目光愈发异样,金羽心急之下,反而憋不出半个字来。只能看着薛婉仪再次提议:“不若我说一句你说一句?也不要多,只消说十句闻名的就是,这不难罢?” 说着,她自己张口便来了一句:“闲梦远,南国正芳春。” “该你了,金贵姬。” “我……我现在一急,什么都想不起来!”金羽胡搅蛮缠,眼睛里却满是恐惧,“我,不,你们不能就这样污蔑我!” 薛婉仪竟似理解一般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么?一时心急,想不起来也是有的。那不如我来说几句前代有名的江南诗,我说上句,贵姬接下句,这样可好么?” “云落开时冰吐鉴?” “……” “侬是江南游冶子?” “……” “江中绿雾起凉波?” “……” 到后面,她竟也不再等待金羽回答,而是连连吟诵了十首江南诗,才举盏饮了一口,笑问道: “贵姬这些都没读过么?那真不知道贵姬是怎么学的作诗。” “我……”金羽冷汗涔涔,又想狡辩说诗不记得了,写诗的本能还在。 薛婉仪已道:“贵姬还要辩呢?正巧,我这里对贵姬的诗,也有不少疑问。” 她在金羽死灰般的面色中,一桩一件,娓娓道来。 从“浓春沧海”到方才的“绿蜡犹卷”,再到具体一首诗中的韵脚错误(原诗人押了韵,但朝代变迁后读音已更改,金羽不知直接套用),或是错用了边地的俚语方言…… 不知不觉,金羽发抖的身体,已经彻底挺不直了。 她佝偻在地,如被抽去了精神。 薛婉仪至此已说了两炷香,其实她还有许多论据,但见皇帝的面色越来越沉,抛出的内容也足以让众人决断,便识趣地住了口,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 “对金贵姬的诗词有疑之处,嫔妾已录于纸上。圣上可以一观。” 皇帝抬了抬下巴,自有内监过去捧了那叠纸张回来。江承光将之抖开,匆匆地扫了两眼,呼吸都急促起来,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文贼!” 这话便是下了判定,顿时,妃嫔们的议论声又起来了。 金羽跌坐于地,已是满面泪痕,眼珠子转来转去,嘴唇都咬破了一块。她惶急地摇头,喊道:“不是的!圣上,不是的!您听臣妾解释——” 似乎是脚下一滑,她不慎跌在了地上。可下一刻,她竟也不打算起来,而是这么哭着、手脚并用地要爬到皇帝身边去:“不是的!不是这个样子,我……” 两个内监从皇帝身边奔出,训练有素地按住了她。 皇帝强抑着怒气:“你是自己说,还是要受审?” 金羽只是哭着摇头,用那双柔媚而含情的眼睛望着皇帝。 这一刻,她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灭顶恐惧,在这个时代,完完整整的天子之怒!掌握着天底下最大权柄的那个人,她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对方可以轻易让她消失在世上。 而且不会有人保护她。没有法律,没有家人,甚至没有舆论。 从前她不是没有见过皇帝发火,刚见的第一面,他就雷霆震怒。只是那时的火气是对着姐姐去的,望向她时却有几分欣赏。她怎么忘了刚开始的战战兢兢,反而被假象迷住了呢? 更可悲的是,她清晰地察觉了自己的软弱,却毫无办法。 解释?她要怎样解释呢?解释一直以来,自己只是披着别人皮囊的异世魂魄,才华是窃来的,巧思也多半是靠前半生的见闻……这些年得到的越多,她就越是害怕失去的那刻。 尤其当她发现,自己已经逐渐被这座宫廷驯化的那刻。 她离不开了,这就是她的护身符。她又不是皇帝的真爱,只是个小玩意儿,她怎么敢坦白呢?甚至皇帝喜欢的,都是她用来骗人的那部分…… 如今,曾经的浓情蜜意,俱都化为厌恨嫌恶。金羽逐渐冰冷刺骨的心,也清醒了过来。 ——还好,还好。她居然想。 她丢掉了自己的一切,也控制不住地把纷杂的寂寞与孤独,系在面前的男人身上。 但是好在,她还没有,彻底失去自己的心。 这时刻真相被撕开,还能够割舍。 或许不值一提,但也是她仅剩的了…… 金羽那张妆面狼狈的脸,竟然流露出了似哭非笑之情。 而皇帝这刻,根本无心去理会金羽的想法——或者说,两人关注的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对江承光来说,这一刻他所感受到的,除了深深的耻辱愤怒,还有种难以克制的怀疑。 金羽的诗若不是自己写的,那是谁给她代笔? 以那些诗的质量……以薛婉仪的分析……代笔的可能不止一个人! 那么,这样多的诗才绝世之人,凭什么被金羽笼络驱使?镇国公府何时有了这么大的本事!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不,不对。金羽的第一首“惊世之作”,是在身份互换被揭穿的那天就吟诵出来的。并不是入宫后为了争宠刻意使的手段。这说明什么? 莫非镇国公府早有两女互易之心,筹谋已久,更生出不轨? 那自己当初的提议对他们来说,是正中下怀罢,说不定还在心中耻笑—— 江承光的双手骤然攥紧,他最痛恨、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 倘若金羽知道江承光此刻在想什么,她一定会大笑。 笑完又悲凉:直到这个时候,她的“承光兄”,心里想到的仍不是她金羽这个人怎样怎样。重要的是镇国公府,是她从未放在眼里的父母姐弟,而不是金羽这个人! 究竟,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她萎靡在地上,皇帝的目光逐渐冰冷起来:“你不肯说?” “臣妾能说什么。”金羽脸上带泪,她在逐渐找回理智,“圣上不是有决断了么。” 不能承认,绝不能承认自己的来历。她曾经也想过,会不会有朝一日,她能和谁坦白真相,但绝对不会是这个场合,绝不会是现在! 一旦承认,哪怕别无证据,自己会面临什么?拷打、审问、解剖…… 想到这里,金羽打个寒战之余,更加坚定。 绝对不能说出去! “谁给你做的这些诗词?又是怎么传递消息的?”江承光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厌恶,“金氏,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 金羽昂起头来: “诗词是我从前读书读过,臣妾表过多次,可惜无人肯信。” 皇帝怒极反笑:“读书?怎么只你读过,旁人没读过?你读的什么书?是天外之书么?” 金羽编造借口:“残卷罢了,读完便失手焚了,故无人见过。” 她知道,就算这个理由无法说服别人,但只要她自己不胡乱开口,谁也不会想到那么离奇的穿越上去!只要她咬死不说……抄几首诗词,应该不至于会让天子嫔妃受刑罢? 或许,很快便不是了。 江承光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自然不相信金羽的托词,仍认为是镇国公府背后谋划。但是,金羽这咬死不说的模样,已经足够丢人,难道真能大庭广众之下刑讯逼问么? 审自然要审的,但不是在这个场合。 想到有人能在后宫中如此通传消息,视宫禁于无物,江承光,便由衷感到愤怒。 金羽既不肯交代,那就从镇国公府查起。一桩桩,一件件,总会水落石出的。 不然,难道还要让这么多嫔妃目睹,他这副愤怒受骗的样子么…… 够丢人了。 见着皇帝隐着怒气的面色,众妃嫔大气都不敢出。江承光的目光扫过她们,今日揭穿金羽一事,有多少人幕后知情,甚至推波助澜呢? 偏偏这些勾心斗角的妃子看出了不对,而他沉浸在拥有一位才女的梦中,忽视了所有的疑点! 末了,他的视线对上了金羽的。 很奇怪,她张着嘴,好像要笑,眼睛里却没有了一点光。 “贵姬金氏,品行不端,降为更衣。”皇帝冷冷道,“着禁于南宫,无诏不得出。” 这是做出了最严厉的惩罚。而且,妃嫔们都有所悟:这事,绝不算完。 她们看着那雀羽斗篷的女子慢慢跪伏于地,磕了一个刚进宫时绝不会磕的、十分标准的头。 “谢圣上宽恕。” 金羽的眼中,带着惨然,带着骤然失去一切的绝望与隐隐自嘲。 还有些疯狂。 “臣妾必当静思己过,永不……再犯。” 第148章 微光如豆 难道,她连这一点人性,都要…… 一场陶屿诗宴, 曾经风光无限的金贵姬,被剥夺了名位,投入冷宫。 对此, 宫中多有议论的, 但是并无唏嘘之情。 金羽入宫以来,举止古怪,凭着几首诗词获了宠。却原来并不是她自己所写, 这让被她压在底下的嫔妃们如何甘心? 但还有些疑虑之声:妃嫔们能猜到,皇帝将金羽贬入冷宫后, 必然会再次审问她。 不说替她作诗的人是谁、如何传递消息,光是金羽的失忆就疑点重重…… 失忆,真的能让一个曾被精心培养的大家闺秀,变得举止无状么? 聪明人自然有着猜想。 而越荷想到自己的情况,亦生了些猜想:或许,金羽和她是一样的。她在景宣六年死去, 时隔一年在另一具躯体中醒来。如果, 金羽同样是魂魄易体, 却是从未来回到过去? 这猜想着实离奇, 但也说得通。越荷翻覆想了许久, 还是决定压在心底。 而回到长秋宫的宁妃, 所关心之事,却不止于此。 “金羽, 果真是个文贼。”钟薇静静地说道, 有什么东西从她脸上一闪而过, “理昭仪倒是出了个好办法……没想到,这次会如此顺利。” 泽兰神色兼有悲伤与畅快:“也是娘娘布置得力。咱们算是为小皇子报仇了。” “报仇?不,不够, 远远不够。”钟薇喃喃自语,“金羽虽然打落,洛微言却尚且无事。我怎能甘心?不过,这次的事倒是给了我些启发。” 她道:“我本想找到金羽害人的证据,或者靠顾盼来瓦解她的宠爱,好徐徐图之。” “我忘记了,金羽的宠爱本就建立在特殊的根基上,故而可以轻易击破。这次,是理昭仪提醒了我。” 泽兰犹豫片刻:“虽说是合作,但娘娘也该留个心眼,防着理昭仪和贵妃那边。” “我自然知道。”钟薇笑了,“你以为,我为什么敢于放心大胆地去找越荷合作?” ——因为,钟薇这些年来,已经弄清楚了一件事情。 就如金羽的宠爱大半建立在那份“诗才”上,越荷的宠爱,同样不是来源于她自身。当然,也不是和前陈的所谓联系,总之…… 像那种不牢靠的东西,外表再是繁花似锦。只要找准位置一击,便碎了。 “娘娘英明。” 钟薇又沉思:“金羽——她这人是古怪。不过,她也是傻。” “本宫还记得她刚进宫的样子,那时候真是……虽然讨厌得厉害,却不知为何,也有股吸引人的东西。” “可是后来拿出的诗词越来越多,她整个人也愈发名利,原先的气质反而不显了。” 其实,金羽的确低估了自己。 她并不仅仅是靠那些诗词得宠的。尽管,如果是一位正统的古代小姐得到了那些诗词,她一定会比金羽做的更加天衣无缝,甚至一辈子都不让别人发觉。 但她也不会拥有金羽曾经那样,透着股自信舒展,好似也能主宰命运般的意气风发。 这种稀少的特质,就如锥尖刺破布囊,使人无法不去在意。 但是,终究是渐渐变了。 同届入宫,如今各自有改变,各自有境遇。钟薇稍微想了一会子,便放下了。她不是会为敌人感慨的人。此刻的她,更加关心的是如何扳倒洛微言。 “圣上的人还在追查,金羽也必被他们看着。”钟薇思忖,“否则,若能见金羽一面,或派人游说,告诉她告状有功……” “纵然洛微言谨慎,金羽未必拿到多少把柄,也足以给她重击。” “那么,这时候的洛微言,又在想什么呢?” …… “混账东西!”洛微言难得失态,跌了手中茶盏,“如此不中用!” “多喝几口酒,硬说自己醉了,或者趴下便睡,很难么?”她胸口犹在起伏,“却为了这事将自己陷进去,真是好样的!” 白术与甘草跪在她左右,甘草道:“娘娘息怒。奴婢已将下了药的酒和茶收拾干净,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洛微言这才疲惫地点一点头:“你做得很好。” 却在此时,白术忽然一咬牙,磕了个响头:“请娘娘杀了金羽罢!奴婢愿意做这件事!” 纵然洛微言这些年历经大风大浪,此刻也不由一惊: “小白,你说什么?快些起来。” 白术却不肯:“奴婢是诚心的。”她一字一句,“金氏如今被羁押在南宫受审,纵然圣上的重点是宫禁,可是,她现在跟随娘娘,人尽皆知。” “如今,有多少人想从她嘴里撬出对于娘娘的不利消息?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洛微言吁出一口气:“她只要不是蠢得太离谱,便会知道,这时候给自己多添一桩罪名并无好处。难道她把我供出来,我便会放过她么?可笑。金羽心里有数,她不会平白告状的。” 白术垂着头,脸色为难:“可是万一……” 她不知该怎么向洛微言描述自己的感受。有些人是无法用常理来衡量的。此前金羽被皇帝黜落时,她分明看到了那个女子脸上,隐隐的疯狂之色。 如果她非要不顾一切自爆,拖着洛微言一起,那可怎么办呢? 她只能说:“娘娘不该冒这个险。而且,金氏未必那样聪明。她已经落入死地,绝无可能复宠,身上唯一的利用价值便是知道娘娘的事。” “倘若有人以此误导,让金羽认为,咱们会为了掩埋秘密,使她永远闭嘴——” “那她一定会,着着急急地把一切都说出来的。” 白术眼中有冷芒:“既然如此,还不如早些灭了她的口。” “你太鲁莽了。”洛微言却只是摇了摇头,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她,“你以为盯着金羽的人,就只是想要她口中的秘密么?你信不信我若动手杀她,第二天满宫就会人尽皆知?” “小白。”她叹,“我现在,已经是坐困于此了啊……” “比起消灭把柄,自己制造把柄递到别人手里,只会更加可怕。所以,千万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她是那样温柔,“好么?” 白术不甘心地点了头,洛微言又微笑起来。 “但是,若能让金羽主动送死,或者去拉着别人死,那便一石二鸟了。” 她低头默思片刻,对甘草吩咐道: “设法传话给她,告知她我在宴会上救她的尝试,使她相信我不仅不会灭口她,还会设法救她出冷宫。” 这是一层阻拦:人一旦有希望吊着,便舍不得送死。 即便这希望很渺茫,但是,比起宁妃一方可能的、用“你快死了,不若拖洛微言下水”来劝金羽自爆罪行,恐怕,金羽更希望相信的,是她能活着,并且离开南宫…… 洛微言怜悯地摇了摇头:南宫,可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 她还记得当年…… 思绪又逐渐飘远。当年盛宠一时又怎样?权倾后宫又怎样?活到最后的,不还是她洛微言么!这次,她同样会活下去,不会有任何例外。 …… 南宫。 金羽如今,可谓什么都不剩了。身边只有一个侍女云娘。 刚开始,她问:“你觉得后悔么?跟随我。” 云娘只是嗫嚅,仍服侍她。 金羽心里想:这究竟是这个时代的“奴性”,还是她们间真的有情谊?如今,她对自己的判断也无法自信了。 这些日子,她过得并不好。每日翻来覆去,都是问。 尽管她还算是天子嫔妃,那位审问的内监不至于动手折磨。可是反反复复的逼问,精神上的紧绷也足够让人难熬。加上骤降的生活水准,还有南宫格外漫长的日头…… 金羽没过几天,便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皇帝偶尔也过来,关心审讯的进度。并不和她说话,只冷冷瞧着。 金羽有时候,仍有向他说话的愿望。 可是她控制住了自己。她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除非献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那或许能赢来关注,但她只会过得更加痛苦,永无摆脱之日。 皇帝不可能再宠爱她、将她接出去,她就要过这样的日子,一辈子呢? 这种恐惧犹如小石子般,在心中滚来滚去。 可是,在发现云娘每逢着皇帝到来的日子,便格外用心打扮,流露出柔婉风情。甚至还想方设法,摘了些花瓣泡茶。金羽,终于是无法忍耐。 在皇帝离去后,金羽劈手一个巴掌,打在云娘脸上! “跟着我委屈你了!” 金羽脸上有种扭曲的怨毒。 “想攀高枝?想拿我当踏脚石?也不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皇帝看得上你么?” “现在连你这个奴婢,都不甘愿服侍我了罢!” 云娘捂着脸,圆圆的眼里流露出畏惧。她从前觉得这双眼睛无辜可爱,如今却觉得厌恨。 “怎么,想哭?”她冷笑,“晚了!当初怎么来讨好我,哄着我提拔你的,都忘了?如今我一落难,便想去服侍皇帝……你也配么?只会钻营的东西!” 云娘发着抖,任她又打又骂半晌,嗓子里却挤出一句: “奴婢是想过攀高枝儿,可奴婢更害怕……奴婢不想一辈子留在这个地方。” 她猛然抓住金羽的手腕,眼中闪过希望之光:“主子,求求你,你让我服侍圣上罢!奴婢不想永远留在这里?”她又慌慌忙忙举起一只手发誓,“奴婢出去后,必然不会忘记主子——” 金羽就是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她只是个宫女。金羽想。从前服侍自己也算尽心尽力,如今不愿意跟着一起…… 是啊,眼见着自己是要废了,是永无翻身之望了。 都是人,谁会愿意就白白蹉跎一生,待在一个毫无希望的地方? 云娘的确缺乏道德,可是她自己,自诩读书知礼,又能好上多少?如今这般愤怒,何尝不是将对方视作了自己的私有物,视作自己的奴婢,所以肆意发火、斥责。 可是,这本来是不对的。金羽怔怔地想,云娘若在现代,该在读高中…… 难道,她连这一点人性,都要失去了吗? 何必让好好一个花季的女孩子,陪自己暗无天日呢? “你不想待在这里?”她又确认道,语气很木。 云娘哭着:“不想……不想……”她哆嗦,说不出话来。 “好。”金羽道,很平静,“你走罢。我会和南宫的守门人说,我不要人服侍了,让他们放你走。你走之后,就去尚宫局,等着她们把你分到新的宫室。” “估计做不成大宫女了,但总比在这南宫里强。” 云娘猛然抬起头来,遍布泪痕的脸上,全然是不可置信。 “怎么还不走。”金羽说,“想留下来陪我?” 云娘忽地重重跪倒在她面前,磕了两个响头。接着,她站起身来,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转过身去,头也不回,飞快地跑走了。 金羽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又抬起头,看着天。 残阳似血如坠。 她在这里的日子,是真的,没有指望了罢。 能不能,解脱呢? …… 自金羽被贬入冷宫后,皇帝先是发了一通火,接着又好几日没往后宫来。 想是觉得丢脸了。 妃嫔们倒是相反,每日议论,将金羽的事情做了谈资。猜测正义不休。 如今宫中,渐渐的已是以李贵妃、宁妃两家为大,甚至李贵妃若不是得了理昭仪支持,早成了虚架子。宁妃还要隐隐占了上风。 晨间有不少嫔妃去长秋宫问安的。 越荷之后,也与钟薇谈过,如何让金羽出面指证洛昭仪。 钟薇的意思,是要让金羽感受到来自洛昭仪的死亡危机,这样,她才会为了自保出首。但越荷却以为,难度不小。 更何况,如今皇帝虽抓了几个钉子,金羽那边却没审出什么来。 便是不可能永远盯着一个更衣,至少最近这段日子,金羽是被看着的。 但是,好不容易折了洛微言一只臂膀,若不能让金羽交代出些什么来,也太过可惜。 宁妃便用自己的人手,试着给金羽递了几回话,又安排人在她身边劝说。但是,或许金羽是被南宫环境吓得厉害,或许洛微言提早做了准备,金羽并没有被打动。 而过了十来日,忽然有一天,南宫传出消息,金羽好似想通了,要招了。 皇帝早将此事挂在心里许久。他受了如此大的骗,心中实在郁郁。也不让其它妃嫔同行,下朝后便直接赶去南宫,打算一听金羽的解释。 但是,他离开南宫的时候,脸色却很沉。 他大概没有得到任何真正有用的消息—— 不久后,宁妃打听到消息,金羽在南宫已经无人服侍了。她被和最疯的一个废妃,关在了一个院子里。 这应该是皇帝的惩罚,或者是,逼迫金羽坦白的办法。 …… 金羽蜷缩在角落。 她的衣裙已经被撕裂了好几个口子,脸上有脏兮兮的污痕。 呼吸变得急促,金羽惊恐而厌恶地睁大眼睛,推开那个嬉笑不已的女人递来的“食物”——那根本就是泥团! “走开!别过来!”她嘶声力竭。 金羽想:我将来也会像她一样疯么? 南宫的日子本以为已是绝境,没想到还能更糟。不过被扔到这个院落四五日,她已迅速憔悴起来。 为了得到干净些的食物,不得不赔笑讨好。甚至还要自己设法去补破碎的衣服。 对着破水缸里的残水自照时,金羽几乎认不出那个双目无神的女子是谁。 她知道,这是皇帝发怒之下给她的惩罚,那天她的确说了些刺激对方的话。 她大逆不道,挑衅皇权,甚至还试着…… 或许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当时的金羽无法下定自决的勇气,却希望别人替她来做。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金羽知道,只要她肯坦白真相,张口叫唤两声,便会有人救她离开—— 南宫虽是冷宫,却也不是精神病院!要找出那个疯女人来,不知道他们花了多少心思! 可是、可是…… 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流,金羽的脸上,被冲洗出了两条痕迹。 她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她不能容忍自己在这样的生活里,渐渐变成一个疯子。 ——在现代是衣食无忧,从未吃过什么苦头。来到古代后,享受的也是最奢靡的生活。金羽的想象力,使她根本不足以在听到“冷宫”时,明白过来那些具体琐碎的苦难。 但现在她知道了。 我没有办法这样活下去的。或者说,比起这样活下去,我宁可一死! 并非说金羽已经不畏惧死亡,而是! 比起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其它嫔妃不会理解,但作为现代人绝对无法忍受:失去希望、尊严之余,生活水平还跌破了警戒线—— 她更愿意一搏,做个了断。 锦衣玉食,加上对死亡的恐惧,能让大部分现代人说服自己接受穿越后的日子。 但假若穿越后过得凄惨、狼狈,且永远没有翻身之望,见识过21世纪风景的人,又怎能甘心? 况且,金羽心里还有渺茫的希望:或许,她能回家呢? 回家,是这些年藏在心底,不敢深想,却始终支撑着她的那团光。 爸爸、妈妈……金羽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这样便能短暂地安全。 她呜咽着,在心里反复呼唤。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们,快来救救我啊! 金羽一个人伏在墙角,躲避着暴烈的日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 墙外,好似传来了女子的说话、走路声。 她听到了几个模糊的字词—— “李贵妃”“贤德”“景宣六年”。 …… 九月底,喜鹊儿咿咿呀呀,开始见天儿欢快地嚷自己学会的几个新词。 “父父”“大大”“母”…… 越荷便再也不愿离开九华殿了。 孩子从小小的一团长开,已经倍让人感动,每天都如同在目睹着生命的奇迹。但是等孩子开了口,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哪怕原先便常常用肢体交流,但稚嫩的言语,却更加像是孩子成长、融入世界的标记。 越荷每日陪伴着喜鹊儿,耐心地同他说话。 而江承光听到喜讯后,也立即赶到了九华殿。 第149章 重华大火 “那是,重华宫?”幼玉问道…… 喜鹊儿已睡了。 他胎里带出些不足, 尽管如今养得细心,也比寻常孩子柔弱些。但这样柔弱的他,方才却在父母的逗弄下, 无比欢喜地说了许久话。 虽然, 他只会那么几个词。 “父父”“母——” 但孩子只要开了口,接下来学说话,便是可以想见的快。 越荷细心为孩子掖好了被角, 站起身来时却有些恍惚,幸得江承光扶了她一把。越荷站稳, 回首谢道:“多谢圣上。” 江承光却道:“如何与朕生疏了?” “圣上因金更衣之事大发雷霆。”越荷轻声道,“臣妾须得承认,薛贵姬在那日出首状告之前,与臣妾通过气。当时,臣妾也是赞成的。金更衣窃文盗诗,本非善事。” 薛贵姬即原先的薛婉仪。皇帝那日怒气稍歇后, 也因她指认有功, 连升了两级。 但是端看他近日并不曾往后宫走动、也不曾招过薛贵姬, 便不难判断:要么是他对薛贵姬有些不满, 要么是, 皇帝短时间内实在不想再接触“才女”式人物了…… 难怪越荷此时要请罪。 江承光有一瞬出神, 目光却落到桌案上的温玉盏上。 这是成都府的贡品,薄如纸、青纹乱、镂金字, 是他去年赐给越荷的。因知道越荷性情与其它嫔妃不太仿佛, 别人品茶, 她会喝些酒,便特意从库中挑出了这温玉盏来。 也没有其它特别的,不过是倒入酒水后, 会渐渐温热,终如沸汤。 他心里想着旧事,嘴上却说:“不必如此。朕赐你封号‘理’,便是知道你识理义、明大体。金更衣自己犯错,难道要你包庇么?阿越实不必请罪。” 越荷面上似乎微微一舒。 江承光便拾起那温玉盏,里面是晃动着酒水的,晶莹芬芳。他闻了闻,笑道:“是……清夏香酒?这是药酒,看来阿越是晓得养身了。” 越荷怔愣片刻,才想起来清夏香,原名叫“苏合香”,是江承光为苏合真特意改的名。 苏合香酒乃前代御用药酒,“每一斗酒以苏合香丸一两同煮”,有祛病调理之功效。 越荷近来有些不适。姚黄细心,问过医女和尚食局,便细心调配起了她的饮食。包括这酒,亦是她要来的。越荷并没留心过名字。 如今听江承光提起,她心里忽然有一种沉沉坠感。 “温了,且饮罢。”他温和劝解,递了过来。 越荷不好推辞,便接过来饮了。皇帝此时却道:“秋闱已然放榜,你晓得么?” 见越荷神情怔愣,他摇头笑笑:“是了,你定然不晓得,这两天宫里乱糟糟的。况且又是外头的事……张涯取中了,是江南的第二名。” 如今是九月末了。八月秋闱,这时候传到京里,似乎有些晚了。 大约是她的神情在脸上流露了出来,江承光便解释道:“有人不愿见他这样的英才出头,使了些手段。好在江南的巡抚是个有决断的,朕也一直关注着,便又命人重审卷子。” “这才耗费了些时间。不过结果也是好的,张涯拿到第二名,凭的是真才实学。” 他话中颇有欣赏之意,方才又提到苏合真。 越荷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 “圣上的意思,莫不是大公主……” 大公主如今已十二岁,而张涯十五岁,又是少年英杰。算来年龄也算相配。 果然,皇帝露出赞许微笑:“朕只是为长宁留心一二,可别露了口风。” 越荷细细思索:长宁公主身为元后嫡女,更是江承光的第一个孩子,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倘若将她嫁给一位出身前陈、却聪颖上进、观点靠近皇帝的少年英才,必然会成为更加明确的政治信号。而前陈第一位出头的士人被划入帝党,后面的自然受到很大影响。 更何况,张涯年轻有学识,能过科考,相貌估计也端正,称得上是好人选了。 唯一可虑,在于其身份有些低微。举人娶公主,还是有些不配。 不过…… “左右明年春天便是会试,届时各地举人都要入京赶考。”江承光道,“朕也只是看看。便是真有什么,也得等他考中进士再说。况且朕瞧的人选有好几个,张涯也只是备选之一罢了。” 话虽如此,他对张涯的欣赏、喜爱,却并不作伪。 越荷心道:宫中已有自己这位前陈昭仪,倘若大公主再嫁给前陈出身的士人,这份恩宠便显得有些过了——但不知怎么,素来看重平衡朝堂势力的江承光,竟似不觉一般。 她自己也不好再提这话,正好心里别有念头,便乘机一试: “圣上此前提过,臣妾可学些宫务,不知还当真么?” 江承光便望着她:“怎么,如今喜鹊儿不闹人了?” 越荷只是微笑摇头。 “如今金更衣入了南宫。”她斟酌着语气态度,“臣妾便想起,初入宫时似乎也去南宫看过,是颇为破败的。当时臣妾无能为力,如今却觉得,不如重新理一理南宫的规矩。” “便是获罪的废妃,也该有个对待的章程,不该容着下人践踏。” 江承光沉默片刻:“你是不愿插手贵妃的权柄,亦不想与宁、洛相争,所以给自己找了新的地方么?也不是不可以,但——” “臣妾知道,遇做事必先弄清情况。”越荷恳切道,“如今并不打算贸然伸手,只是有这个想头,故与圣上一提。臣妾想要往南宫一行,亲自看个究竟。” “只是看么?” “若可以,自然也要问两句。”越荷的心跳快了,“请圣上恩准。” 一直以来,她所追求的前世真相,或许这次,会有新的线索。 白术、白贵姬、洛微言……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几者间又有什么曲折复杂的关系。或许,只有那些亲历过一切的南宫废妃,能够给她答案。 她微微仰起脸,略带求恳。 而越荷不知道,江承光正是受不住这样的目光。 “好罢,好罢。”他转过头去,似是叹息,“你若想去,近日便收拾收拾过去,也拿个章程罢。” …… 江承光既然答允,越荷准备了下,便去了。 只是,这趟南宫之行并不顺利,她也并未得到想要的结果。 当年被废的六人:公孙氏、盛氏、萧氏、白氏、徐氏、施氏。其中公孙蕙华此前被指控谋害思贵妃,已被绞死。白贵姬在越荷死去的那一年便身故了。 剩下的,只有盛萧徐施四人。 这其中,盛幽欢是她上次入南宫见到的。其人看上去也颇有神智,不似其他人疯癫。越荷原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不料这次,却没能见到她。 并非盛幽欢出了什么事或是执意不见。 而是——她病倒了。 “如何?”越荷蹙着眉头,向医女询问。 她方才发觉盛幽欢病势沉沉、又显然是一副未经医治的样子后,便立刻命人去请了医女。在这期间,她又去见了萧氏、徐氏、施氏三人。 其中萧氏乃皇帝生母的族人,徐氏是个能歌善舞的平民女子,施氏是江承光一位亡故的臂膀之女,被托付给他照顾的。 但是,情况显然没有她希望得那样好。三个女子,都有些疯癫认不清人了。 萧氏只会喊:“表哥!表哥饶了我!”徐氏低声地唱着歌儿。施氏瞧着最安静,却已经听不懂人话,除了吃饭睡觉,什么也不会。 越荷心中极快地划过些疑虑:她始终认为,皇帝是以她的死为名目,刻意地清洗宫中贵女。 但……徐氏和施氏,并无家族为靠。 她们也被贬到这里,而且同在那年的大风波中,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越荷一无所获,心事重重。她回到盛幽欢处,听取医女的汇报。 “盛罪人应是受了凉,又久久不得医治,这才成了低热之症。”医女道,“如今虽开了药,想要将病治好,也得调理半月以上。但南宫的环境……” 她话里的意思,是询问越荷,究竟是把对方治好,还是只要灌了药、有些说话的力气就好。 “治好罢。”越荷道,“不必担心,本宫会和皇上说的。南宫的环境暂时无法改善,但收拾个干净些的屋子给盛氏修养,还是做得到的。至于她的药、这些日子的饮食,由本宫的人安排。” 医女道:“那便没有问题了。”说着,又低头去擦盛幽欢细细的汗珠。 越荷望着这个曾经美丽冷清的女子—— 前敏贵嫔盛氏,出身世家,天性清傲。她记得,在自己死前的那段时间,除了苏合真,就以盛幽欢最为得宠。她的眉目是一种格外清冷的妩媚,人也有些傲气。 但她印象中,对方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在自己病中时还关怀探望过…… 可是,她从前不也以为,苏合真是真心的姐妹。如今又生出动摇怀疑。李月河啊李月河,你真的懂得识人么? 越荷吁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她想要知道真相,必须先把敏贵嫔治好。 “桑葚,你拨个人,来南宫照看她一段时间。”越荷吩咐,“找个细心勤谨些的,私下给月例银子贴补。悄悄的,动静不要太大。” 桑葚自是领命。 越荷满腹心事,往南宫外走去,冷不防撞见了金羽。 金羽正从一间破旧的院落走出来,大约是怕冷,她又裹了一条裙子在腰间。忽然看见越荷,她也是愣住。随即,那目光便幽深起来,似乎带着一种毒蛇般的冰冷恶意。 越荷知晓,对方应能猜到,薛贵姬揭穿她一事,背后有自己的默许。 于是这份怨毒也不足为怪。只是……直到走得很远,金羽也没再出声,那道毒蛇般的视线,仍然黏在她的背上。越荷皱了皱眉。 是幻觉么? 总觉得,金羽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 喜鹊儿的周岁宴,江承光原想大办一场,也扫扫宫里近来的颓气。但越荷想到二皇子故去不久,如今宫里只有喜鹊儿一个年幼的皇子,未免太过打眼,便设法推了。 但皇帝所言的,在喜鹊儿周岁时晋封越荷做妃子的话,依然实现了。 十二月八日下旨时,册封礼所需的一应事物都已备好。十二日便正式册封。 那日的天光晴朗,宫中出一位新的妃子,也是大事。更何况理妃素来得宠。妃嫔们俱都赶来观礼。越荷在行过繁琐漫长的礼节后,行到江承光面前拜下。 皇帝握着她的手,将她扶起。 “此后,便是理妃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几分笑意,“朕答允过会给你的,都一定做到。” 这话说得极轻,加上位置遥远,妃嫔们都听不清楚,只有越荷听见了。 她拜道:“臣妾何德何能……” “不要拜了。”皇帝轻声道,“你站起来,到我身边来。” 在这刻,她的心又生出了轻微的惶恐。越荷依礼走到皇帝身旁,稍微靠后的位置,接受其余嫔妃的祝贺。远远望去,天空苍蓝如洗,阳光溅跃于琉璃瓦,洒出万道光芒。 远远的,似乎是重华宫的方向。 “恭祝理妃娘娘!”妃嫔们拜道。 理妃、理妃……她咀嚼这个称呼,忽然失措。 妃位已是她本以为的尽头,但江承光似乎并未满足于此。而若继续冠着这个封号,再升上一级,她便是……理贵妃。 理贵妃,李贵妃,是不是又回到了前世的终点? 江承光给予她这个封号,又要求她始终冠着,不得摘下。 心中有些震动,又很快压下。 毫无必要,那不可能,别再去想。 她展露微笑:“多谢姐妹们来贺,请起。” 越荷道完这一句,便想要离开所站的地方了。可是江承光忽然间紧握住她的手腕,不肯放松。越荷讶然地回望,却见皇帝怔怔望着身穿妃子制服的她。 轻声唤道:“阿荷……”阿河…… …… 封妃之日发生的一切,很快又成为了妃嫔们议论的重点。 自然,没人听到皇帝那两句细微的叹息。但光是紧握着理妃的手,以及陪她走完了全程的仪式,都足以表明皇帝对理妃的爱重之情。 对此,也有很多人把视线投于宁妃: 先前是宁妃压了一头,如今理妃后来居上。宁妃亡了一子,理妃却刚刚因子周岁晋封。 不知道,两人会不会针锋相对起来? 但至少宁妃面上是没有什么多余情绪的,她甚至笑着向越荷道喜,还打趣她怎么不邀请自己去参加三皇子的周岁宴——言行举止,俨然大家风范。 越荷亦自叹不如。 她封妃后,也开始正式接手部分宫务。这回便不是此前的“跟着玉河学习”可比。既然坐到妃位,除非犯下大错,被皇帝夺走宫权。既然拿到,便不会轻易失去。 因此,她也有一段时间的繁忙。 好在有前世经验,今日又帮玉河处理过一些,还能上手。 这日,她在玉河宫中商议过了午,刚要辞行。玉河便让人牵了幼玉出来,交到她手上笑道: “幼玉自从拜了师父,便极喜欢聂婕妤。可巧你要回宫,快帮我送她一送。好在永和宫离你的永乐宫不远,有你在我也能安心些。” 现在天已经是极冷了。玉河畏寒,虽然今日阳光出奇灿烂,却也不大愿意出门。 幼玉倒还是个小孩子,火力足,天天想着玩耍。玉河又怜爱女儿,便托了越荷。 越荷自无不可,牵起幼玉的小手,笑道:“好,也顺便去看看我家喜鹊儿。”与玉河告辞,边同幼玉说着话儿,边慢慢地往宫外走。 而玉河看着她牵幼玉的背影,却不觉露出一个笑容。 这样……真好啊,就像姐姐还在身边一样。 …… 越荷牵着幼玉的小手,在宫里走着。 幼玉如今已快两岁半了,正是好动的年纪。越荷怕她太累,等会儿到了聂轲宫里反而没力气玩,由她走了片刻,便哄着抱起来。一路走,一路说话。 冬阳素来温暖,今日却是难得有些明艳,映照得有些刺眼。 她们走出长信宫,幼玉忽然伸出手:“那是,重华宫?” 这孩子的眼睛很像玉河,又大又娇,透着好奇和茫然:“姨母,住的……” 越荷心中一酸:自己死后,重华宫似是被封起来了。玉河入宫后,刚开始虽然得宠,可是又有多少次,她曾经对着重华宫,想起自己这个姐姐呢? 甚至幼玉这么小的孩子,都记住了。 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道:“对,是重华宫。” “以前住在里面的,叫李月河,是你母妃的姐姐。” “李月河、李月河……”小小的幼玉,翻来覆去念着这个名字。 “好啦,我们走罢。”越荷轻轻地说,“已派人传了话,聂婕妤在等你呢。” …… “便是烧了永和宫么?让理妃与聂婕妤,一同葬身火海。” “不。”容颜枯瘦的女子冷冷道,“先烧重华宫,再烧永和宫。”她脸上有种似哭非笑的神情,“既然只有一次机会,那就要做到极致。重华宫一旦火起,众人必然去救。” “这样,等到永和宫再烧起来……就来不及了。” …… “咳咳、咳咳……水。”合真唤道。 她就着侍女的手吃了半盏茶,忽然有些心惊肉跳之感。环视四周,屋内并无异样,只宫人的脸上有些隐隐躁动,半夏更是暗藏焦急。 合真心中一滞,立刻发现窗被掩得扎扎实实。 她这病需要空气流通,素日为防她受寒,也会摆个屏风,开小半扇。她记得今日分明万里晴朗,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怎么—— “窗?”她忽然道,“窗户……怎么不开?” 半夏的脸色越来越差,合真愈发生疑,挣扎着往窗户方向望去。 隐隐的,似乎有一小团红光,映在窗上跳跃。 合真再也忍不住:“开窗!立即开窗!” 半夏隐忍地扶住她,道:“只是死物,娘娘可千万放宽心……” “什么死物?你在说什么?咳咳。”合真心中愈发焦急,“快些!立即开窗!” 半夏无法,只得命人开了窗。合真举目望去—— 但见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远方若隐若现。而滚滚直上的浓烟,却已布了大半个天空! 半夏在旁边,心中焦急:未央宫位于西宫正中,因隔着太液湖,远远望着东宫方向时,各处宫室都能露出个边角。而如今,起了火的,正是重华宫的方向! 她正要出言宽慰,忽然之间,合真竟喷出一口血来! “娘娘——”半夏凄然喊道。 而苏合真,已然唇边带血,昏倒于榻上。 第150章 冰镜烧宫 起火了?可理妃娘娘还在里面…… 永和宫, 生花阁。 越荷支颐,看聂轲带着幼玉玩耍,两人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不禁笑道: “聂婕妤, 倘若真让你养个小公主, 必然会教得很好。” 聂轲直起身来。 她穿了条青色袄裙,上披鹅黄绫衫。虽是冬装,丝毫不显臃肿。发上又插了两只带珍珠流苏的簪子, 是给幼玉抓着玩的——聂轲,确然是很宠爱这位幼玉公主。 “你也知道, 我如今没这个心思。”聂轲语气淡,望向幼玉时,却有一闪而过的柔软,“托你们的福,得了这么个开心果。将来倘若我有半分余力,也是要照顾她的。” 幼玉手里捉着一把小木剑, 是聂轲特意打给她的, 虎虎生风, 在雪地里跑来跑去。 聂轲虽走到越荷身旁, 眼睛却无时无刻不在追着她。 越荷心道:看来, 聂轲虽再不愿领受皇恩, 终究是寂寞。 其实这寂寂深宫,真要论来, 又有谁愿意留在里面。李月河失宠后的那些日子, 她想起的并不仅仅是和皇帝曾经的好时光, 还有烈酒、好马、草原的风霜…… 压抑住这一声叹息。 她也知道聂轲之言的隐意:这三个月来,朝堂上又有波澜,而皇帝看似始终中立, 却在前些日子忽然下旨,狠狠斥责了才授官不久的成国公世子李不疑。 李不疑后来在父亲的权势庇护下,还是找到了个兵部的差事,可惜缺乏经验,出了纰漏。 出纰漏不稀奇,但皇帝毫不留情的训斥态度…… 江承光,已经很久没去看望过李贵妃。而玉河在宫中的处境,愈发有些艰难了。 尽管玉河在越荷面前不露,可越荷又何尝不知道她的辛苦。那是她看着长大的亲妹妹。而显然,聂轲也是看出了宫中的局势。但她照看幼玉的心思显然未变。 即便将来李贵妃彻底失势…… 为着如今的感情,她也愿意,将自己仅有的一切,用来照顾这个孩子。 越荷素知她的品行,此时当着众人的面,不便言谢,只好放在心里。 却不知此刻聂轲心里亦有些感慨:当初一同入宫的几人里,如今却是越荷与钟薇境遇最好。钟薇且不论,越荷这边,自己与薛贵姬,投到她处时位份都尚且低微。 当年聂轲为金素事屈膝相求时,不过小小贵人。薛贵姬投入越荷处时,也只是个修媛。 现在,两人也列到了从三品和正四品,境况大不一样。 聂轲并不贪慕这些富贵。但以她的角度看,越荷,兴许真的颇有运道。 想起初入宫时,素素独占鳌头,后来却……如今连那个金羽,也被黜落了。聂轲虽然素来对金羽不齿,但对方落得如此地步,镇国公府似乎也受带累。 多少有些叹息。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都望着幼玉小小的、似乎充满无穷力量的身体。 越荷忽然吸了吸鼻子,皱眉道:“好像有什么味道。” 聂轲尚未答话,侍女决明子便答:“是呢,奴婢先前亦闻见了,主子非说奴婢闻错了。”她又带着些告状语气同越荷道:“理妃娘娘可要说说主子——” “决明子!”聂轲斥了一声,又转向越荷,“没什么大事,无非是今日月例发过来了,有些杂乱。汪嫔那边又像是嫌哪里住得不好,喊了人来整修,所以有些动静气味的。” “主子就是太好性儿。”决明子不平,“虽说咱们不把手伸到旁人宫里去,可是那股子味道实在奇怪,倒像什么东西洒了一般……多少也该问问,谁知道她在鼓捣些什么。” “便是汪嫔不算得脸,可别她胡乱弄什么,连累到主子。” 聂轲却道:“我如今,又怕什么。” 这也不是她刚进宫的时候了。汪嫔虽然尖酸刻薄,但聂轲位份更高,为人又不是个怯懦的。哪怕同居一宫,也并不吃亏。如今反而是汪嫔有些惧她。 越荷听说汪嫔要修东西,先疑了一疑,随后又想了明白。 近来钟薇权柄重。她是个贤惠大方的,为了表示与从前不同,便是汪嫔这样不得脸的妃嫔有了需要,多少也会酌情给些。 “可是汪嫔住的是畅安阁,奴婢却听着先前有人进了咱们毗邻的明瑟阁……” 这倒是确然有些古怪了。 聂轲与越荷对视一眼。前者道:“宪儿在这,没得污了她的眼,晚些再派人看看。” 越荷只是试着再嗅,只觉得那味道很熟悉似的,也不是什么香粉,倒像是……未经处理过的食物,而且是极细小的颗粒,飘入雪中了。 “天也冷,要不要进去喝盏茶。”聂轲邀道。 “好。”越荷含笑应,“喝了你的茶,我也该回去顾着喜鹊儿了。” 她们此时都没有注意到的是。 几团圆圆的光影,有些微微晃动地叠在一起,映照在生花阁的顶梁上。不知何时起,那里的木头有些发黑了,渐渐地,冒出一缕青烟,甚至有了焦糊的气味…… …… “来人啊!救命啊!”半夏鬓发散乱,从内室冲了出去。 承晖殿内,李玉河猛然惊醒,问:“外面什么动静?”听着宫人的回报,她的脸色渐渐苍白,喊道:“快救火!魏紫、魏紫……快派人去救火!全都过去!” 披衣疾走几步,又强摁着心急,让宫人先给她整理。 “圣上那边,应当有人通知了。你们再派个人去看看,若人手不够,就请圣上重派一队来。”玉河咬牙:“凤印如今拿到宁妃那里去了……” “琼英,你去宁妃那边,以本宫的名义,让她速速发道旨意。各宫无紧要事情的宫女内监们,一律派去重华宫参与救火!”双手不住颤抖。“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姐姐、姐姐……” 眼眶不觉已有了酸意,难以言说的心悸,让玉河坐立不安。 “好了么?换双轻便的鞋!本宫自己要过去看!” “慌什么?这么多人在,这么多人参与救火,又有你们拦着,那火还能烧到本宫么!” “宫里防火本就是大事,既已出了纰漏,便绝不可能再允许火势蔓延开来的!况且,重华宫的火起得突然,必是有人背后捣鬼!立刻让开,本宫这就要去看——” 玉河急匆匆地赶去现场,为的是有个贵人在,宫人们不敢偷懒,会尽力救火。 但她没想到的是—— 当年轻的李贵妃一路匆匆、不顾仪态,自长信宫奔至重华宫的那刻。 她首先看到的,是江承光的背影。 皇帝就站在重华宫前,望着那在大火中逐渐倾覆的宫室。他的身旁有无数宫人跑进跑出,手里端着水、抱着从重华宫内抢出来的物什…… 甚至,穿着夜行衣的暗卫也在其中。 可他只是一动不动,后颈如同僵了一般。微微仰着头,望着那火中的重华。 火舌舔舐着横梁,也映照着、跳跃在他英挺的脸上。江承光的眼底,好似有什么在慢慢破碎。可是他只是固执地一动不动,站在离火焰那么近的地方,滚滚黑烟涌了出来。 双片嘴唇无声地张开,好似在呼唤什么名字。 “阿河……” “圣上!圣上!”宁妃匆匆赶上来,也是汗水打湿了鬓发。 长秋宫比长信宫离起火地更近,但她却比玉河来得还要晚了半刻钟,应是听说皇帝已到后才匆匆来的。她赶至皇帝身边,也望了一眼这座摇摇欲坠的华丽宫室。 声音都不由停顿了片刻:“臣妾已发旨意,令所有附近的宫人携水赶来……” 在她的身后,的确跟着许多宫人,都站在外围泼起水来。 重华宫位于东五宫正中,妃嫔们接到消息后,已在陆陆续续赶来,如今也有几个到了的。而西宫距离远些,还没有妃嫔赶到。但想来接到宁妃的旨意后,都会过来。 江承光却没有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反应。 没有赞赏,也没有愤怒。就好似,在他面前燃烧起的不是一座宫室,也不是宫人失职、酿成风险、事故的罪责。而是…… 他仅仅在意的,是燃烧着的重华宫,以及又一次的无力挽救。 面对这样的皇帝,宁妃也不得不陪在后面等着。 而小李贵妃看了一眼,已亲自到外围去,催促着宫人泼水救火,又要辨认从里面抢救出来的东西:她入宫后,重华宫便封上了,皇帝从不许她去看。她思念姐姐也是无法。 如今再次见到姐姐的旧物,却是这样的时候! 玉河心中不知何感,眼泪纷纷而落,只觉得心悸更加厉害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火势终是有些控制住的痕迹。 重华宫虽然封宫,本就有宫人负责洒扫。那些宫人警觉极了,火起没多久便发觉,又大声喊叫引了人来。只是据他们说,这火起得离奇,竟是从高处生起来的。 因而虽发现得早,一时也没控制住。 如今火将将扑灭,重华宫全宫烧毁了一半,格外严重的是李贵妃生前所居的玉堂殿。几个阁倒还好。宁妃站在皇帝身旁,只待腾出人手去查起火的原因。 她心中觉得,对方的神情,似在恨烧的不是别的阁,偏是玉堂殿。 果然如此,宁妃若有所思。 但随即,她又觉得有些不对。环视四周,妃嫔们少了些。 西宫的人呢?都去哪里了? 这个时候,西宫嫔妃早该接到消息赶过来了。皇帝就在这里站着,她们没道理不过来。更何况洛微言也在西宫,她是个多谨慎的人,怎么会…… 就在这时,忽然冲出一个脸带污痕的宫女,跪倒皇帝面前。 宁妃一眼便认出,这是贺芳仪身边的灵芝。难道,西宫那边也出事了? “圣上容禀!”灵芝话音急促,“西宫那边……永和宫,也起火了!” “永和宫?”皇帝急促反问一句,不知为何,脸上在骤然紧绷后,又有些放松之意。 忽然听到一声惊叫。却是玉河脚下一软,被宫人半抱半扶住了。 “是永和宫!且奴婢跑到一半,听见有爆|炸、惊呼之声……”灵芝哭道,“可是,理妃娘娘、幼玉公主和聂婕妤,全在里头啊!” 第151章 冲出火海 一瞬间,就如无数只火蝴蝶在…… 在听到消息的这刻,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个时辰内,两宫接连起火,这绝对不是巧合! 本朝连上前朝, 宫中起火百年也就一两例, 怎么可能会撞在一起发生!定是有人背后捣鬼! 江承光的脑子嗡嗡作响,赵忠福看出不对,立即替他问道: “情况怎样?人有没有救出来?” 灵芝便哽咽作答。可是, 她是起火不久便发现的。禀报贺芳仪后,对方当机立断派她去找皇帝通知。过程中虽见人都往永和宫跑, 也模糊听了几个消息,并不敢作真。 也就是说,这宫女知道的委实不多。 而她提到自己奔跑时,曾听到永和宫的方向传来轰隆雷声…… 江承光的脸色微微发白。 从西宫跑到东宫,脚程最快的暗卫也要一刻钟有余。眼前的只是个普通宫女,且不知他来了重华宫这边, 路上必然要询问、甚至可能绕路。 如此算来, 永和宫起火, 至少是大半个时辰前的事了! 越荷此时可能已经死了…… 这个念头迅疾地击中了他, 甚至比方才重华烧毁时来得更为汹涌悲痛。江承光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要见去见她。 就是现在, 就是这一刻。他要立即赶到越荷身边去。 亲眼见见她, 对她说几句话,无论是生是死。 从前因他的自以为是, 他没能见到月河最后一面。如今, 他还要拖延吗! 正在这时, 一声惊呼:“贵妃!” 原来玉河因惊骇空白几瞬后,竟是奋力推开了扶她的宫人,不顾一切往西宫的方向奔去。 她方才奔到重华, 又站了许久,甚至上前督促宫人救火,分明已是精疲力竭。如今跑得有些跌撞,鞋袜都有些松散沾灰。 可是玉河全然不管,只是要冲到那边去。 有妃嫔醒悟道:“幼玉公主……” 无论因为什么缘故,幼玉公主到了聂婕妤宫里,此刻都容不得李贵妃不心急! 而她这一冲,也让江承光清醒过来。 “玉河,回来!”他厉声喊道。 就算他体力比玉河更强,经过刚才的骤悲与惊吓,此刻也有些腿软不支。甚至他可以想见,自己奔出几步后,便会当着众人的面趔趄。 这样根本无法赶到永和宫去。反而……倘若越荷活着,此后众人的目光都会在她身上! 他吃了一次教训,还不够么? “这样到不了永和宫的。”他深呼吸一口气,“玉河,你回来。” “抬龙辇过来,朕要往永和宫一行。” 江承光道:“玉河,你上来,与朕同坐。” …… 直到抬着龙辇的宫人们一路飞奔,赶上了小李贵妃有些狼狈的身影。 江承光再三呼唤,并到了她的身侧命人停辇、伸手。玉河这才闷声不吭,让他抓着拉上了龙辇。 皇帝到此刻才发现,玉河满脸的泪水,却咬着牙没发出丁点声音。 他心中不禁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柔软,将这曾视作妹妹的女孩儿拥入怀中。 “没事了,玉河,没事了。”他不知是在安慰玉河,还是自己,“她们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朕是天子,理妃和公主得朕钟爱,必受护佑……” 玉河被压在他怀里,先是闷声抽泣,随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圣上,圣上!”她哭着,扯着江承光的衣领,“倘若幼玉和越荷姐姐没了,臣妾要怎么活啊!” 江承光便抱着她。他自己脑子里也是混沌一片,整个人都懵了。说出来的也不知是些什么,但是抱着个和他有相同感受的人,多少是些安慰。 纱帘飘拂,龙辇内的景象若隐若现。 众人只远远望见,皇帝将李贵妃抱在怀里,悉心安慰。 却没人能隔着那一层纱帘,看到皇帝本人惨白的脸色,和眼中交替出现的希望、绝望。 末了,不知谁羡慕道:“李贵妃也算因祸得福。”她多久没和皇帝这么亲密过了? 而且,居然还上了龙辇。 “父母之心,本是如此。”宁妃冷冷道,“请慎言。贵妃心忧幼玉公主,圣上也是公主之父,带着贵妃赶去查看情况。纵然一时逾矩,又有何妨?”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妃嫔们遂不敢议论了。 却没有人知道,这一刻,李贵妃与皇帝的紧紧相拥,都不是为了对方。 而是自己所珍爱的人。 …… “烧吧。”金羽站在和欢殿的屋檐上,口里喃喃,“把这一切烧个干净才好。” 她作宫女打扮,头发绞断了大半,扎了个马尾在后面。 长久的冷热交汇,使她的头脑昏眩不已。而站在屋檐上也并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但金羽依然站在那里。 她扶着一块扁圆形的冰,身后是分外灿烂的阳光。 阳光穿过凸起的半圆冰面,汇聚成一点,映照在那些尚未起火的横梁上。 “再烧大点才好。” 她的手已经冻到失去知觉的,头上却被晒出一层薄汗。 眼中,却有灼灼的希望。 “你得死。”她说,“去死吧,见鬼的世界,见鬼的……女主角。” …… 火烧起来的时候,越荷正和聂轲在内室,取一本书。 聂轲虽然好剑,却也爱读杂书。加上她家资极富,称得上是见多识广。越荷与她聊至兴起,便要去内室寻书,暂将幼玉交给宫人看顾。 她们走进去时,聂轲嘀咕了句“怎么又有些热了”。 当时,两人谁都没放在心上。 在外面的宫人惊呼起来:“不好啦!着火啦!”之时—— 里间的两人正诧异时,便见一簇火焰,自上头坠了下来! “小心!”聂轲喊了一声,忙推了越荷一把。 越荷退了几步,跌坐于椅上。而她刚才所站立之处,已有一截断裂的木头在烧。 差点就要被砸死! 她惊魂未定,刚想要问怎么回事。 可是刚才的那声“着火了”,就宛如一个开关—— 一瞬间,更多的烧断的细小木头,带着火焰掉了下来。 它们有的落在桌案上,有的落在书架上。而室内的木头太多,几乎是挨火就着! 仿佛一瞬间,原本安全的内室便处处是陷阱危机。而这些火苗舔舐着木头、纸张迅速壮大,可以想见,几个呼吸之后,它们便会连成一片火海! “快走!”聂轲冲越荷喊道。 越荷脸色发白,神情却流露出几分坚决。 她点点头,顺手抄起桌上的茶壶,跟着聂轲往外头冲去。这种情况下绝不能被困在内室,否则主梁一旦被烧断,两人都要葬身火海! “这边!”聂轲不断提示。 越荷一面奔,一面撕开衣袖,深吸几次,打湿,掩在口鼻上。 她有过战场经验,虽然起头慌乱,冷静下来后自然懂得应对。好在聂轲也是豪杰之辈,并不拖后腿,反而一径地担心、要照顾她。 屋内不断有燃烧着的木头落下,哪怕平日里走来短短的几步路,如今也要百转千绕。 越荷追上聂轲,才要将另一块打湿了的衣袖递给她。忽然间,那书架承受不住无数燃烧起来的书籍,竟然向着她们这面纷纷砸落! 而那些燃烧的书也随之倾覆,跌了下来。 一瞬间,就如无数只火蝴蝶在飞舞。 越荷根本来不及走出这一段,她竭力推了聂轲一把,自己急速退后。 那燃烧的书架便重重砸落在了两人之间,生生隔出了一道火焰的屏障! “越荷!”聂轲好不容易站稳,转头却见到这样一幅场景。 她焦灼地转过身,不断躲避着落下的火苗,重重跺脚:“该死!” 那书架颇大,而内室空间本就狭小。如今砸落,横断中央,便如一大块地面都燃起了火。这样的情况,越荷却是被拦在火海里,出不来了! 聂轲心中焦急,偏偏惯用的宝剑不在身边。 她只能一面喊:“不要慌!别被烧着!”一面咳嗽着,用手抓起身侧一把木椅——椅脚已在燃烧,但还没烧到椅背。聂轲便抓着那椅背,用力冲地上的书架,又砸又扫。 “咳咳……”她使足了力气,便不得不吸入更多浓烟,眼睛里流出泪水。 门口有宫人在大喊大叫,似乎在尝试救援。也有蒙头冲进来的,却又很快被门口的火焰给逼退。更有人在绝望地喊:“到处都是火!外面全是火!” “娘娘,奴婢救不得您了——” “幼玉!”越荷高喊,“去找幼玉公主!快去!抱着她跑!” 幼玉先前被她托付给了桑葚看着。纵然桑葚忠心孤勇,可是听着外面似也起火的动静,越荷心中更加忧惧。她不知道,桑葚能不能看护好幼玉…… 若幼玉出了事,她该怎样向玉河交代…… 然而,此刻她自己也是身陷险境,还要靠聂轲来救! 聂轲显然也想到了外面还有个小小的幼玉公主,脸色愈发难看。可是她终竟不肯丢下越荷。手上的椅子已经烧得快没了,她便又捉了个不知是什么器具来用力地扫、推、砸! 这办法是有用的! 书架本也不是十分厚重的结构,在火烧之下,早就开始分崩离析。聂轲这样用尽力气地砸,没过多久,就从中强行劈开了一道窄窄的通道。 她还要再劈,越荷见火势越来越猛,生怕如此下来,两人都困在里面。便喊:“好了!” “聂轲,你让开,我现在就冲出来。我们一起活下去,一起出去找幼玉!” 聂轲双眼被烟熏出了热泪:“小心啊!” 越荷深吸一口气,手里先前已抓了几道帐幔下来,又打湿了缠在腿脚上。 她退后几步,猛然冲了出去,边跑边用手里的布用力地扫、压那些猖狂的火焰! 腿脚一阵剧烈的灼痛,越荷强行忍住,只奋力往外去冲。 那不过短短几息时间,却漫长像是过了半辈子。 越荷将手中最后一张燃烧的布丢进火海,猛然冲出了那条窄窄的道,扑到了聂轲面前! 她几乎撞进对方怀里,闻得到火焰的焦味与烟味之中,聂轲身上淡淡的药草气息。 后者一把抓起她的手,道:“跑!” 越荷的双脚已然疼痛到难以站稳,但她隐忍不发,下唇都被咬出了血痕。 在聂轲的搀扶下,她们终于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门前。 但是,这里同样已经烧得,容不了人出入了! “怎么办……”聂轲脸色煞白。 越荷却在此时,用力举起了那把,她刚才落入险地都不曾使用多少的茶壶,将里面的大半残茶,用力往门框一侧泼去,同时喊道:“跑!” 茶水浇泼下去的那刻,火焰被短暂压制,随后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 而就在这短短的时机,聂轲已然扯着越荷的手,奔出了这座沦为火海的宫室! 她们能闻到彼此头发被烧焦的气息。 可是此刻劫后重生的热泪盈眶,都抵不上内心涌起的慌乱之情—— 幼玉呢?幼玉在哪里! 第152章 故乡梦远 是不是杀了女主角,我就可以…… 幼玉在哪里? 越荷与聂轲惶然对视, 心中满是惊怖。 地上有宫女倒伏的身体,而更多人已经不见踪影。举目一望,四处俱是浓烟滚滚。看来, 不仅是聂轲的生花阁起了火, 整个永和宫如今已是一片火海! 出了生花阁,想要冲出永和宫还有一长段距离! 幼玉究竟被桑葚带去了哪里…… 一旦想到她们有失散的可能,幼玉会不会出事, 越荷便心中绞痛。 冥冥中更有种不祥预感,似乎在催促她快些离开这里。 此时聂轲亦咬牙道:“我们先离开生花阁!边跑出去边找!方才阁内起了火, 桑葚不可能抱着幼玉往里头冲,必然出去了。我们一定要找到她们。” 但是,她们究竟是逃出了永和宫?还是仓促下躲到了畅安阁、明瑟阁内,却被突如起来蔓延的火势阻住了生路?聂轲并不敢想。 两人心中沉甸甸的,脚下动作却不慢。 越荷双脚仍在火辣辣地疼痛,她们经过每个宫都会备着防火的水缸——附近有些洒水的痕迹, 想来最初还是有宫女试着救火。 越荷尽力打湿了两人的衣服, 又痛饮几口。 她们已经冲出生花阁的地界, 聂轲的嗓子被烟呛到, 此时不断咳嗽。 可她依然在高声喊着:“幼玉——桑葚——” “幼玉!桑葚!”越荷亦然呼唤, “咳咳……幼玉!” 逃生的本能促使她们往外头跑去, 可是万一幼玉还被困在里头…… 这样的念想,又逼迫她们经过每一扇门都反复排查, 大大拖慢了逃生的脚步! 火势, 越来越大了。 先前还能看到宫女们仓皇奔逃、或有尝试着来救主子们的——然而她们终竟不如聂轲、越荷敏捷, 又两人被打发去寻幼玉。 如今,除了彼此外,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生花阁毗邻的是明瑟阁, 再之后便是畅安阁。 越荷与聂轲一路躲避火焰,艰难地到了畅安地界时,终于遇着了几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跑的宫女。在她们身后,决明子和另外几个人正齐心协力,取水去浇灭门上的火焰。 而桑葚将幼玉护在怀里,正惊恐地站在畅安阁内! 原来决明子等人并非是弃主而走,却是在设法救出幼玉公主! 见了越荷与聂轲狼狈逃出来,她们也是喜极而泣:“娘娘!”“主子!”“没事就好……” 桑葚眼中亦放出了光彩:“娘娘!公主安然无恙——” 幼玉被捂在她怀里,肩膀在细细颤抖。桑葚怀抱着公主,时不时低头检查她的呼吸。越荷与聂轲冲到火门之前,聂轲心急道:“出不来么?” 其实,硬要冲出来也有几分把握,但公主必然会烧伤。 以公主的年纪,即便烧伤,也很有可能送命!谁又敢拿公主的性命来赌? “来不及了,再耽误下去这里要塌了……”越荷喃喃道。 “水泼得用力些!泼到公主身上去!”她急声要求,“快些!” 有了理妃拿主意,决明子等人果然听从,也更能合力施展。不多时,幼玉浑身湿透,桑葚也湿了大半。如今再容不得耽搁,哪怕之后风寒也认了! 隐隐的,似乎有什么地方传来爆|炸、倒塌之声。 “出来!就现在!” 桑葚一咬牙,她的宫女外袍蒙在了幼玉头上。 “趁着门还没塌——” 她一鼓作气,抱着幼玉冲了出来!桑葚的手臂好似烧起了火。但此时越荷与聂轲已顾不得关心这个,所有人都在担忧着离不开这片火海。 “娘娘,我、我有些抱不住公主了……” 桑葚冲出火门,第一句话却不是喊痛,而是煞白着脸提醒。 聂轲用湿漉漉的袖子,在她起火的手臂上重重拂了两下,来不及说话,便将幼玉抢到自己怀里。决明子等人护在一旁,众人就要往永和宫外冲去。 而就在这一刻—— 从未听过的强烈爆|炸声,自身后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地动山摇般的震颤。 就像是元春时无数的烟花,被塞在同一间屋子里炸开。剧烈的声响以及……被炸开后四处飞溅、砸落于地的家具木梁,还有那贴地追逐的滚滚热浪! “跑!”有人惊骇地大叫。 但是,已来不及了。人怎么可能跑过热浪? 那道灼烫的浪潮,自火海中央喷涌而出,裹挟着无数的碎片、石块,向众人追来。在这样的时刻,她们只能拼命和身边人靠在一起抵挡。 “幼玉——”越荷喊道。 她双脚本就烧伤,如今被热浪一冲,再也坚持不住,整个人都向前跌倒,甚至在地上滚了几圈。无数碎片砸在后背,脸和身上都是火辣辣的疼。 有人抓住了她,有人拼命地抱住她,喊道:“小姐!小姐!” 越荷的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砸中。本能告诉她,此时绝不能昏过去。可是她的意识却越发沉重,像是被什么给拖住,渐渐沉入深不见底的海…… 而江承光赶到时,见到的便是在火焰与爆|炸中坍圮的永和宫。 以及被宫人们或扶或抱着,显然受伤、受惊的越荷、聂轲与幼玉。 …… 越荷在最后的爆|炸中,后脑受了严重的冲击。 她在桑葚怀里,昏睡不醒。 当江承光将越荷接到怀里。他掀开她湿漉漉的裙踞,解开那些已经焦黑的布条,看见越荷被烧伤的双足时,皇帝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愕与心痛之色。 同时,又存着几分,她活下来了的庆幸。 幼玉哭了片刻,已睡去了。逃出来的人中,只她毫发无伤,但也被泼了冷水。玉河将女儿护在怀里,急着找医女来看来开药,用手炉暖着、用斗篷裹着。 她望向越荷与聂轲,脸上满是庆幸感激。 在最后的爆|炸中,是聂轲以身护住了幼玉。 为此,她在三人之中,受伤最重。聂轲为防自己被掀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半蹲半跪,将幼玉紧紧搂在怀里。她的后背被撞出了大片淤青,也插了许多细小的碎木片。 连脸颊都有几道划痕。 但是好在,聂轲也活下来了。她虚弱地向皇帝讲清楚了里面发生的事情。 江承光咬牙切齿:“竟然有如此猖狂之事……查!一定要查!” 玉河此时亦拭了泪:“好好的宫里,怎么会起火?况且还炸了,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这人好毒的心肠,看来是一定要置她们于死地!” 她说这话,是想要加重皇帝的决心。 玉河心中有猜测:聂轲素来无争,也没什么仇人,极大概率,她是被连累的那个。 那么,幕后黑|手所针对的,不是越荷,就是幼玉! 偏偏——玉河咬起了牙——偏偏是她最珍爱重视的两个人! 这让她怎么能甘心! 在玉河心里,根本没有越荷与幼玉,谁连累了谁的看法。在越荷险些难产那日,她已彻底接纳了内心深处无法抑制的感情,将她视为姐姐般的存在。 有人要伤害姐姐…… 就是和她李玉河过不去! 哪怕她现在权柄旁落,也要拼死咬死对方! 江承光肃然:“朕必然追查清楚。”他望着怀里双目紧闭的女子,眼中满是痛惜之色。 险死还生……纵然是上天开恩,但是越荷,本来就不该遭受这个! 然而,直到那个“幕后黑|手”被擒到人前的那刻。 江承光与李玉河都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快。那人似乎根本没想过躲避隐藏,就等着被带到废墟面前审问,脸上甚至还有些死寂了的疯狂。 是金羽。 …… 金羽是被数名宫人看着,一步一步走到皇帝面前的。 还有些距离时,江承光便看出了不对:金羽的步态艰难,小腹微微隆起,俨然是一副怀孕的样子! 他随即冷笑起来: “你以为怀了这孩子,朕便不会处置你吗?” “随意罢。”金羽的神情,却极冷漠。 她肚子挺起,看着似有六七个月了。难怪侍卫们发现后也不太敢上手擒她。应该是怕伤了龙胎。 金羽的神态动作,却似有些将这龙胎视若无物。 她缓缓环视一圈,目光停在越荷身上,感兴趣地一收:“她没死,对么?” 江承光眼中骤然爆出怒意:“你果真想杀她。” “金羽,朕没看出来你如此歹毒。不仅人品低劣,还刻薄妒忌……”他恨恨道,“就因为朕喜爱越荷,你便要动手杀她?!” “喜欢?”金羽古怪地询问道,“圣上真的喜爱理妃娘娘么?而不是做了旁人的——” “住口!”江承光|气急败坏,“让她跪下!” 两个力气大的内监,有些束手束脚地捉住了金羽,逼迫她跪下,又怕伤她肚子。 金羽被他喝断,扫一眼旁边哄着幼玉的李贵妃,脸上又泛出笑意来。 但她确然不说了,只是安静道:“为了你?你以为我爱你发狂,所以嫉妒要杀她?” “难道不是如此?除了纵着薛贵姬戳穿你,越荷有何得罪你之处?”江承光痛斥。 “自然不是。”金羽微笑摇头,竟似什么都不怕了。她又重看一眼越荷,目露惋惜之情。“果然……” “我就知道女主角不会那么容易死,做了那么多布置也没用。” “可是,她怎么不死呢?”言下之意,倒像希望再杀越荷一回。 江承光被她的狂悖给激怒,正要再说什么,玉河已抬起头来,神色冰冷。 “你究竟为什么要杀理妃?”玉河冷冷道,“最好老实承认,否则你纵然千刀万剐,将来你的孩子还要在我手底下过活。” 这是当着江承光的面,威胁要苛待皇子皇女了!但江承光竟无反应。 “为什么?”金羽低语,“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我太想离开这个并不存在的世界,太想回到我的家了罢!” 第153章 已百年身 谁要做你的狗屁嫔妃! 金羽如今心灰, 面上却有几分沉静。 她并不遮掩,很快便开口|交代事情始末。 然而,皇帝只听了个开头, 便面沉如水。以兹事体大为名, 强行打发走玉河。 他怀抱越荷,到了九华殿。命人将金羽押了进来。 金羽也不哭不闹,心中似是揣度已久, 话极流畅—— 原来金羽入了南宫后,也受过磋磨。但是从南宫废妃们颠三倒四的话语中, 她逐渐拼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真相:原来,皇帝心中深深爱慕着的,是已经死去的贤德贵妃李月河! 金羽先前,也曾听说过这位贤德贵妃之名。 初入宫时,她不以为意,以为只是寻常的“表面尊贵、家族被皇帝忌惮”的那类妃子。如今才知道结果截然相反, 皇帝曾因李月河之死万分震怒…… 李月河, 李贵妃。越荷, 理妃。 这其中的因果, 还不够明显么? 金羽被废为更衣后, 自知已无复起希望,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回家。 近些时日她思来想去, 愈发觉得, 这个世界的朝代从未听说, 文学发展也与前世时合时不合的。 也许,这里并不是什么平行世界。而是……虚构的产物。 金羽来到大夏前,也是爱看书的。她如今竭力苦思, 把各种可能性都在脑海中描摹了个遍。而皇帝的所爱为李月河,成为了那个最关键的信息。 若李月河是真爱,那么越荷便显而易见,是个替身了。 替身、替身……李月河已经死去,不可能再活过来。 越荷入宫以来连连升位,虽有波折,总能化险为夷。皇帝又极宠爱她。金羽还在洛微言麾下时曾听对方说过,越荷似乎还在追查李月河的事。 这桩桩件件,似乎都在证实金羽的推测。 或许,她来到了一篇古言替身文里,女主角就是越荷。 看似荒谬,看似离奇。 但穿越本身就是离奇,她如今孤注一掷又有何不可信。 那么,如何逃离一篇小说呢? 金羽慢慢地攥紧了手指。 她知道有一些分类在“快穿”下的文章,会讲到各个小世界的崩溃。男女主角,经常会是小世界的气运之子。若他们失了气运,世界便会开始倾颓。 那么,有没有更加便捷的方法?——比如,杀了男女主的任意一方。 杀死主角,世界崩溃,她从中逃生,回到现代。 非常、非常合理的推测。 金羽已经深信不疑了。 她原本想要杀的是江承光。冤有头债有主,纵然江承光曾给过她宠爱,金羽也知道,这个扭曲的后宫里,若说谁背负了唯一的原罪—— 那必然是江承光,无疑了。 可惜的是,她做不到。 江承光身为皇帝,自有暗卫保护。金羽尽管想杀他,却找不到任何漏洞。她已经身在南宫,能动用的人手极其有限。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为了回家她可以不顾一切。 于是,金羽将目标对准了越荷。 这中间,她如何打昏了前来诊脉的医女,混出南宫找到洛微言,半胁迫半诱哄让对方暗中相助,又如何说动了敌视越荷的汪嫔,帮忙打掩护,金羽自然是省略了。 这是她向洛微言承诺的部分,无论成功失败,绝不出卖对方。 ——为什么呢?因为洛微言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与女主为敌的反派,将来必然还会一次次的对付女主。尽管希望渺茫,但万一洛微言能成功…… 为什么要有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 她想要回家,很想很想回家。 金羽一面想着,一面流泪,口里说着计划。 她知道“凸透镜聚光”的原理,因为初中的物理老师带着同学们做过这个实验。她曾经亲手举着一只放大镜,慢慢地看着一团干枯的草茸,冒出烟来。 所以,她想到了这个办法。 冬天很冷,有许多冰雪可以取用。 金羽花了很多时日,一点点、慢慢地打磨出了数十面冰做的镜子—— 扁圆形,双面都微微鼓起,反复修整,至光滑完美。 这过程中,她的肚子也大了起来。 很离奇的是,金羽直到决定杀死越荷的前夕,才发现自己有孕。 她被贬入南宫时,实则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但金羽月事素来有些不调,她本人也粗心,没想到这上面来。入了南宫后,便更顾不得了。 当洛微言派来与她传话的宫人,为脸色惨白的金羽把脉,并告知她怀孕之事时。 金羽整个人,都懵掉了。 她曾幻想过做母亲,曾幻想过凭孩子换来长久的恩宠,为此她动手害死了另一个孩子。但是,现在,这个时刻?……心灰意冷、美梦破碎。 金羽并不想要这个孩子,然而孩子的到来反而坚定了她的决心。 她多少是有些怕死的。 只是,毫无希望的南宫,卑微而折磨的生活,太过消解她的生命。 金羽无法忍受一生这样活着,纵然她会在死亡面前哭泣求饶,但那样漫长的痛苦中,她愿意拼死一搏。 孩子像是一道护身符。 若她失败,未能离开这个世界。怀孕,至少能几个月内保她不死。 金羽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以为这便能保住性命?你以为朕在意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江承光就在这时候冷声斥道: “况且,照你所言,你此时怀孕应是五月有余,然而你的肚子分明……” “我怀的,是双胎。”金羽静静地说道。 多好笑啊,双胎,是不是还要来一个龙凤呈祥? 她看上去多么像一位女主角,可是偏偏不是。偏偏在她自以为女主角的时候,孩子不来。而到了这个时候,上天还要赐下一对双胎来讽刺于她! 金羽惨淡一笑:“我自然没指望就此活命……” 未能杀死越荷的那刻,她已然有些心灰意冷了。 金羽继续交代。 她是如何费尽心机、装扮宫女逃出了南宫。金羽原先的打算,是直接烧越荷的九华殿。然而,越荷受宠,她宫里也有许多皇帝赐下的警觉之人,金羽难以成功。 于是她便迂回曲折。越荷时常要去看望聂轲,那便选在聂轲宫内。 聂轲位份虽高,并不得宠,门庭冷落。 为求保险,金羽甚至先让暗子——从洛微言手中兑出来的——帮她先烧了重华宫。她不知道自己做这件事的心情,但是得到消息后,金羽还是笑了。 没错,果然没错。 皇帝就是爱李月河。 …… 要烧宫,必须站到附近另一座宫室,差不多的高度举起冰镜。 金羽先前试图对皇帝动手时,也调查过。当时她想选凤仪宫,因为那也是封宫已久,荒凉无人。但是当她转移目标,瞄准重华宫时。 她蓦然发觉,同样封宫的重华,却有皇帝的暗卫守着,宫人每日洒扫! 这也是重华宫没有烧得那么严重的原因。 金羽又笑又叹。但她知道,此刻越多人的目光吸引到重华宫那里去,皇帝越是心痛越是在意李月河,那么越荷被活活烧死在火海里的可能性就会越大! 她精心地计算了角度,这次是自己爬上了空置已久的仙都宫。 金羽站在屋檐上,扶着数面冰镜,使焦点相叠。 强烈的阳光聚集在一起。她看着那截屋后的支撑横梁慢慢被点燃,而屋前几人毫无所觉。屋顶上的火,越烧越快了…… 宫里防火,防的是日常用火。 除了雷雨天,谁会想到,这火,居然会从天而降呢? 越荷果然中招了。 可惜,幼玉在里面——金羽也只是这么一可惜。 她虽再不想杀小孩,但为了回家,她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唯一的机会、最好的机会,天公作美,阳光灼烫,越荷还在聂轲宫里,自己成功溜了出来……不能再等了! 金羽还做了第二层保险。 通过愚弄汪嫔配合,她将大量的面粉堆在了明瑟阁内。 这便是先前越荷所闻到的气味了。 金羽知道,空间内若有足够多的面粉颗粒,遇火则会产生爆|炸。 可惜,火烧起来的时候,风向刚好转了,堆面粉的那间屋子没能第一时间着火。等到面粉爆|炸,引起宫室坍圮的连锁反应时,越荷等人已冲到了永和宫门口。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又在看到越荷倒地的那刻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快些啊,有个什么征兆?金羽期待着。头晕?目眩?世界破碎?都可以。快些来啊! 怎么还不来?难道,要我从这里跳下去? 强烈的阳光下,那些冰镜一面面都开始融化。 金羽的心便也如这些冰镜一般,渐渐失去了光泽。 其实她原本,未必会这么早被发现。 江承光的人在扑灭重华宫大火后,已经在四处寻找放火的真凶。除了在长乐宫屋檐上找到几面融化大半的冰镜和一滩水外,没有任何收获。 但偏偏,金羽自己走了出来承认。 “长乐宫。”金羽歪头,“圣上猜猜,楚怀兰有没有助我?” “看来讨厌女主角的,可不止我一个。” “什么女主角?”江承光不耐烦地问道,压抑着心中的隐隐恐惧,“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还有你刚才说的老师、物理课、凸透镜……都是什么意思?!” 他感到深深的毛骨悚然:就好像画皮鬼脱下画皮。 而金羽,终于是彻底地坦诚出,自己的最大秘密—— “圣上没听明白吗?”她畅快地笑了出来,“我,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啊!我不叫金羽,我原本用的不是这具身体,我读的几百年后的书!” “谁要到这里来,谁要做你的狗屁嫔妃!”金羽怨恨地喊道,“你以为自己多金贵?” 江承光的头脑像是被捶了一拳。 他受到的震动无与伦比,但属于皇帝的本能,又使他在对于这“鬼魂”的恐惧之中,捕捉和渴求着,那些最重要的信息。 “你来自……几百年后?”他大口喘气,问道。 “对。”金羽安静地回答。 第154章 又行南宫 无论替身与否,越荷他不能放…… 江承光走出这座宫室时, 脚步是发飘的。 异世魂魄、几百年后……金羽所吐露的,是个完全难以置信的世界。 可是,暗卫里懂得医术审讯的都看过了, 证实了金羽的确怀有双胎, 并无疯病。 而且,他们也说,金羽并无说谎的迹象。 江承光的头脑嗡嗡作响。 他还没有办法接受这光怪陆离的“现实”, 包括金羽最后的那个话本猜测,他也并不以为是真。但是, 金羽所说的一切虽然断续,合起来却有迹可循,也与她的举止吻合。 这能解释她身上所有的不对。 她的自尊骄傲,她的巧思灵敏,她的诗词歌赋…… 倘若,这些都能对得上。那么是否相信, 便容不得他个人感情了。 皇帝还记得金羽最后望着斜阳, 淡淡的话语:“派人去西方看看罢, 圣上。”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会怎么发展, 我也已经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了。但是无论怎样, 我以为历史的趋势大概率如此。这毕竟是说着与我同样语言的故土。” 她脸上有些难看的笑:“虽然, 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但,我也不希望清代的屈辱, 再发生一次。” 她之前讲述自己的世界时, 已经把朝代大略说了个遍, 虽然有些断续,但以金羽那有限的才华,绝对编不出来这般可信。 而她最后的眼神, 也让江承光心里无端一颤。 是真的。金羽所言,是真的。 “就算不是现在,也请圣上留下言语,使后人不要故步自封。”她道。 “我也不知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本以为自己会在取得权势、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告诉可信任的人,但现在……” 她摇了摇头:“就当是,我想要为这个世界做一点什么,想要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罢。” 即使他不愿也不想相信,身为帝王的素质,还是让他第一时间便派了可靠的人看住金羽,确保她绝不会死去。 倘若金羽不是怀着身孕,他现在必然要用各种手段来证实她的话。 诱哄、刑讯、精神折磨,暗卫们精通这些手段。 但偏偏金羽怀着孩子—— 不,倘若她说的是真的,与那可能的未来之事相比,孩子也无关紧要。女子生育有极大危险,金羽不能就这么死了! 江承光冷静下来后,便想让暗卫看看,能否缓缓拿掉这两个孩子。 但通医术的暗卫告诉他的是:无法做到。 金羽的孩子已经五个多月,还是双胎。 她在南宫受了许多折磨,身体境况大不如前,如今根本承受不起流产的代价。这反而会让金羽送命。 江承光无法,只得命人好好照看,希冀金羽能安然生下孩子。 往好处想,金羽本人有些神异,生下来的孩子,说不得能继承呢? 但他心里仍有不安:金羽那日的样子,实在太配合、太平静了。 就好像,笃定自己不会活着一般。 江承光命人在南宫收拾出干净的屋子,暗地里布置得极好,但也让无数暗卫看守,日常服侍金羽的都是有功夫在身的宫女。她等于是被囚禁起来了。 除了等着好好地生下孩子外,什么都不能干。 听人回报,金羽偶尔也会站起来发疯般吐出长串谩骂,偶尔也会尖酸刻薄地讥讽,或者流泪。更多时候坐着喃喃自语,出神。然后又把自己回忆起来的未来之事,誊写在纸上。 她已写了许多了,有一个指节那么厚。 拼音、简体字,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着金羽话的真实。 江承光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他也去看过金羽几次,但对方并不太愿意和他交流。暗卫说,金羽如今的精神状况很不好,一会儿平静一会儿发疯的。 怀着双胎,本也是折磨人的事。 江承光思索完这些,仍是往九华殿去看望越荷。他心里偶尔也会转过金羽那日的替身之说,可是经历了火烧之事,江承光心里清楚。 不论这份情感究竟是什么,他无法再失去越荷。 …… 重华宫与永和宫接连起火,是江承光登基以来宫中最为恶劣的事。 虽因金羽半途供出的那些奇事,皇帝暂且放过了她,并好好地养了起来。但剩下的所有涉事之人,一个也逃不掉。 从看守南宫不利的侍卫,到并不知道金羽要做什么、却有意无意提供机会的汪嫔…… 汪氏这回倒是进了冷宫。 而洛微言,也被拿掉了好些人手。这还是在金羽没有供出她的情况下。 越荷后脑被砸中,昏迷了三日方醒。 她醒来时,江承光正坐在床边。见她手指颤动,皇帝的呼吸便急促起来。声音还温和。 “醒了?” 越荷哑声询问:“臣妾……睡了多久。” 江承光叹道:“三日了。”他忽然俯下身,隔着被子轻轻地拥抱了越荷,“阿越,此后不要这样吓唬朕了。你不晓得……” “若再有一次,朕当真是受不住的。” 饶是越荷心里还有无数疑问,在这时的情景下,也无法开口。 她只能含糊地应:“好。” …… 在火海中,越荷的双脚被烧伤了许多地方,身上也有划痕。 听宫女说,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都是皇帝亲自照顾、给她换药。姚黄略有些低沉,告诉她说,江承光是如何握着她那一截莹润的小腿,对着烧伤的双足蹙眉不忍。 又是怎样为她细心地换药包扎,再轻轻掖好被子。 或许因为不曾亲见,越荷听着,总没有真实感。 重华宫烧毁了,她知晓姚黄的悲痛。甚至玉河在那一日不顾仪态奔跑的事迹,她醒来后也是有所耳闻,深受触动。只是终究不好直言。 于是在相处之余,无声地握住她手,以表宽慰。 玉河来看望她时亦直言:“我不知圣上为何放过了那金羽,似是她还有什么秘密……”她冷笑,“可笑!差点害死一位妃子一位婕妤,还有一位公主,居然也能放!” 她沉默片刻:“此事我心里很不痛快,阿越姐姐若有机会,不妨打探一二。” 越荷点头。 玉河又道:“金羽说,她是想杀你。我看她已经疯了,这些话很不必放在心上。幼玉虽然遇险,所幸没什么大事,且我晓得你们都尽心尽力护她,心里只有感动。” 越荷听出她的真诚,却在送走玉河后,陷入久久的疑惑。 金羽……缘何对她有这么大的杀意? 更加令她惊诧感动的,是桑葚。 桑葚在火海中,先是听从了她的命令,牢牢地看紧了幼玉公主,到处带她找地方躲藏。 后来,又在最后的爆|炸之中,拼了命地扑上来护住了她。 越荷得以幸存,多半是依靠桑葚之功。 这忠勇的宫女也伤得颇重,虽未如越荷一般昏迷,至今也趴着难以动弹。 皇帝已给了厚赏,玉河感念她庇护幼玉,亦追赐许多。 只是据医女说,桑葚就算身子能养好,多少会有些后遗症。 越荷想到桑葚一番情义,又想到火海中聂轲的相护…… 她终究不是桑葚的小姐。可是若有机会,她一定会报答这两人,一定会给她们找个出路。 重华宫已经坍圮了大半,越荷双足敷了药,不能走动,无法亲见。 只是想到庭前的牡丹何辜,不由有些惦念。又听人说,苏贵妃似乎也在那日呕了血,至今昏迷不醒……听说是太医用了猛药在吊命。 有日,皇帝在越荷床边,告诉她说,打算重修重华宫了。 越荷一愣:“这么快便要修么?” “嗯。”皇帝语气淡淡,“玉河——也想修,私库出了不少珍宝。宫中本有余财,没道理让这样重要的宫室一直坏着,必是要修的。” 他提起玉河的口气,倒是比前几个月好了些。 “只是重华宫要修,永和宫便得押后,且永和宫又有爆|炸,情况更为严重。” 永信宫毁了,聂轲自然无处可去。 她也要养伤,这几日是在越荷的永乐宫,暂收拾了含章阁给她住。越荷听出皇帝话中之意,试探道:“那么聂婕妤养好伤,必然要择一个新地方住。” “臣妾的永乐宫也住得下人,不过李贵妃的长信宫,自丁氏死后,还没有旁人在……” 这是在试探,皇帝对玉河的态度。 江承光望了她片刻,改口:“好罢。那么聂婕妤伤好后,便赐居长信宫扶风阁。” 如此也方便她和幼玉往来。 越荷道:“多谢圣上。” 两人都静了片刻。越荷念起,自己在出事之前,曾经去过南宫,试图见到盛幽欢问出些什么。只是当时盛幽欢病得昏昏沉沉,自己也只好给她找了医女照顾。 前些日子才听人说,盛幽欢好些了,原打算再寻个借口去找她的。 反而现在是自己烧伤了脚,下不了床。 那金羽,现在似乎也被羁押在南宫…… “怎么这副表情?”皇帝轻声询问。 他便见到越荷抬起头来,因这些日子要换药,头发只披垂着,有一侧的揽到了身前,愈发衬得身量消瘦。 凤目只是微微垂着,嘴唇发白,寝衣是木兰青的,身上有股清苦的药香。 肌肤是苍白的,这些日子他为她换药,曾经触碰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会害怕弄碎。 越荷看起来病得厉害,神情尤为茫然。 她并不流露什么脆弱,可这样的姿态比什么都要令江承光心颤。 他道:“你……” “她为什么要杀我?”越荷喃喃,“我……想不明白。” 越荷并不知道这句话是哪里触动了皇帝。 但江承光的眼睛的确闪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 末了,他将她拥到怀中,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长发。 叹道:“你若心里有疑……” “等到身体好些了,便亲自去见她罢。” 第155章 莫问奴归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越荷养了好些日子, 不能出宫门。 她在榻上,迎来了景宣十一年的元春。皇帝与宁妃等人在兴台家宴,许是怕她无聊, 派人送了许多精致的膳食点心来, 又特意留了一壶赐福的酒。 赵忠福亲自传话,脸上带笑,说是今年内宫也放烟花, 娘娘倚窗便能瞧见。 这是错觉么。好似从火海险死还生后,江承光便待她愈发好了。 越荷尝了一口合意饼, 夹起竹升面里的鲜虾云吞,尝了两个,滋味很鲜美。里头的高汤是用野鸡、山猪肉等熬出来的,喝下去似暖了脾胃。 她却在这一刻,不经然间想起。去年元春,静安公主出生。 也不知道这个幼小的女孩, 被洛微言照顾得怎样……今日是万家佳节, 却也是她的生辰。 念头转了转也就放下, 越荷没有守岁, 倦了累了便让宫人帮她擦擦身子, 合衣睡去了。却不知江承光晚些时候特地来了一遭, 灯下描摹她的容颜。 如此美丽,却让他觉得无比亲切。 …… 越荷过了十五, 才被允准下地。又将养了一个多月, 才能出宫门了。 聂轲此时已迁去玉河宫中, 她长日以来只和薛贵姬作伴。 越荷心中始终惦念南宫一行,她这人执念并不多么浓烈,可是冥冥中好似有种念头—— 要她一定要去见金羽一面, 亲口问问为什么。 在皇帝抱起摇摇晃晃练走路的喜鹊儿时,越荷又提了一次,得到允准。 于是她次日,便往南宫一行。 正是冬春交界。 宫里残存的积雪在化开,因宫人们打扫勤快,地上倒没什么污水。只是景色未免单调。 唯有几株寒梅,吐着幽香。 越荷腿脚的新皮肉已经长得差不多了,只是颜色更淡更粉,也更怕痒。 江承光伴她睡时,偶尔会故意往那里吹气,逗她直笑。 如今也不许她多走路,特意派了轿辇相随。 但是到了南宫地界,越荷仍是下辇步行。宫人为她披上一件鹅黄锦绣团花的斗篷。 她踏着软底鞋,由人引着进了南宫。先在盛幽欢的院子外略停一停,由姚黄进去交涉。 后者没多久便出来,微微摇头,示意对方仍有戒心、不愿配合。 这本是该想到的事,今日的时间也不能全在这上头。 越荷便点了头,去见金羽。 她不知道昨日夜里,江承光辗转反侧许久,仍是命人去告诫了金羽一番,许她说什么,不许她说什么。 越荷在门口道:“都在外面等着罢。” 随后,她独自走了进去。 …… 金羽坐在桌边,不在写字,却拿了一本书在看。 她听到门响,便转过脸来,那一瞬间涌入的光使金羽的眼睛眯了一眯。 同时,她也看清楚了越荷的脸。 “我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让你来见我。”这是金羽对越荷说的第一句话。 她的表情很古怪,介于困惑和切齿之间。 进来前,外间的宫人警告过,金羽如今情绪很不稳定,今日算是比较好的了。圣上派了人在暗中看着,不会让她伤到理妃,但娘娘自己也需小心。 金羽喃喃道:“……究竟什么意思?什么章程?他就不怕我让你知道?” 她自顾自低语,似乎又陷入沉思中。 越荷却只是望着她:金羽的肚子挺高了,如今是真正的七个多月。 她怀的是双胎,本就比旁人吃力。纵然近来一直在补营养,但是先前亏了底子,又心绪郁结,看着脸还是消瘦了。但改变更明显的是她脸上的神情。 金羽从前总是有种神采飞扬的得意。 哪怕学会了谨小慎微,她骨缝里也散发着那股生气。只是后来生气渐渐被腐气给压倒。如今不知为何,她的神采好似又猛烈地回来了,看着几乎让人害怕。 可越荷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那肚子高高挺,瞧起来便让人心惊。 越荷原本有许多话想问,可是不知为何。 在这刻,看到金羽格外鼓出的肚子,越荷脱口而出:“你就不担心你的孩子?” “什么?”金羽疑惑地看她,似是根本不明白这个问题,“你说什么?” “我说,”越荷整理思路,“你做出这样的事,纵然不顾惜自己,难道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孩子么?你没想过他们会因你受圣上厌弃,落入什么境地,没想过——” “便是不管他们又怎样!” 金羽竟然被激怒了。她胸口起伏,昂然冷笑。 “理妃,你当真可笑。满嘴仁义道德,可是两个没出世的胚胎是人,莫非我金羽便不是人么?” 姣好的眉目扭曲了一瞬:“我没想要他们!凭什么要我为他们束手束脚、奉献牺牲?” 越荷被她这与众不同的思路震了一震:“是你带他们来这世上……” “我说了,不是我自己选的!”金羽咆哮,“就算以前是,怀上他们的时候也不是,我没想要生!我知道你听不懂的,你们根本不会考虑有其他的选择,对吗?” 她忽然举起一盏茶,重重砸在地上。 “我杀了宁妃之子,她便疯了一样要咬死我,至今仍在设法使力。理妃,你也如此,倘若有人害了你的孩子,你恐怕也要不惜代价去复仇的。” “为了什么呢?也许为了权势,孩子就是宁妃的命。” “她是生不成了,没有亲生孩子她便永远缺这一份底气。你呢?” “咱们不是一起入宫,但也认识这么多年,我素来知道你有些清高,对么?” “那你爱你的孩子,是因为爱皇帝么?”她逼问。 “不。”越荷道,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果断,“无论圣上如何,那终竟是我的孩子。我会爱我的孩子,与我的丈夫无关。”她在自己的回答里,隐隐地察觉了危险。 越荷的心有些颤抖。 金羽的选项,使她回到了上一世的最末,流产那刻。 细细想来,她的今生,何尝不是为了那个夭折的孩儿而入宫复仇? 心中忽然爬上一阵异样,仿佛,并不应该如此。 金羽已继续说下去:“是啊,是啊,那你是第三种了,你是天生的母爱。可是——”她目光一冷,“难道女人天生就要做母亲吗?女人就非要有母性么?” 难道不是如此么?她爱前世那个孩子,爱喜鹊儿,的确发乎内心…… 金羽嗤笑:“你定然觉得我奇怪,觉得我是个怪物。可我也是女人,我就没有母性。所谓的‘女人都有母性’,不过是没有母性的被称作了怪物,不被看做正常女人。” “可我想通了,我就要说。生命最后时刻,我要为自己而活。” “我一点不想要这两个小崽子,也没心思为他们考虑。你们谁也别想着用这两个小崽子的前程来威胁我,我不在乎。我只在乎自己。” 金羽是完全放开了。她从前很在意才女包袱,在意自己的形象。 可是如今,困居南宫,甚至她自己已多次有死志…… 难得来一个人,难道还不许她痛痛快快说些心里话么? 甚至她觉得,或许这个时候的自己,才是真正想明白了一些事。 越荷的确被她的话语吓到了。 但她为此掀起的惊涛骇浪,并不愿让别人看见。她把那些种子埋藏到心底。 越荷天性自有一份豁达包容,前世以女子之身随侍战场,不是没有受过议论,也并非没有抗争过。 所以她诧异一瞬,安静地说:“若你觉得能过得好,不喜欢小孩子也无所谓。” “只不过,宫里人人都想活好。你既没避孕,对孩子的到来,总有些责任的。如你所言,你也要自己的选择权……对,这是我从前没考虑过的。” 她道:“但孩子既然在你肚子里,不可能拿掉……你这样怨憎心态,到头伤的是自身。” 但她劝人,关心也是真诚的,是贴近她这个人。这是天赋还是本能? 金羽又在用刚进门时那种诧异的目光打量她了。 “怪不得。”良久,她道,“怪不得,你能做女主角。你是比旁人通情达理些。” “什么女主角?”越荷问。 金羽却不说话了。 她的肚子被踢了两下,这是近来让她烦恼又不得不忍受的。 越荷的话在平时或许有道理,但现在她已经没有那么顾惜自身了。或者说,金羽没有那样强烈的自决的勇气,但她其实盼望着,有人能够帮助她达成。 无论是皇帝还是这两个孩子。 她希望自己死在生育中,希望自己能回到现代,近来她常常在心里祈祷。 金羽心想:其实……我对她说我是女人,但我仍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子。 若在现代,我是不会有生孩子的问题的。 她这么想着,便又出了神。 “我知道我坏。”她喃喃道,“可是,难道不是世道逼我如此么?你觉得世道寻常,是你没见过,我那里的景象……是了,你想不通我为何害你。” 她脸上放出些光芒:“只是因为我的家太好,而我太想回家了。” 越荷不明白这些话有何联系,她觉得金羽有些疯了。 就着话头问道:“你是觉得杀了我,你便能被镇国公府接回去了么?” “镇国公府?”金羽却轻蔑一笑,“那才不是我的家。” “理妃,你既然能见我,看来圣上的确有想头,无论是在乎你还是想让自己冷静。那么我不妨直言了。你知道一个人么?一个被圣上藏在心里,百转千回惦念了数年的人?” 越荷默然片刻:“你是说苏贵妃么?” “呵!苏合真?”金羽笑,“如何在这时候犯糊涂?还是你不敢承认?” “什么?”越荷的心跳,不觉加快。 “承认你就是个替身。”金羽侧过头,望着窗外的梅花,“你应该猜到了罢,圣上的真心所爱只有一人,便是故去的贤德贵妃李月河。” “那苏合真又算什么?和洛微言一样,圣上对着缅怀贵妃罢了。” “轰”的一声,越荷脑子彻底炸开了。 她本能反驳:“这不可能!” 重生以来,不是没有隐隐约约的猜想,不是没有听到的只言片语作旁证。但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些话被明明白白扔到她面前,以这般言之凿凿的方式。 “怎么不可能?”金羽说,“李月河,才是圣上的白月光。” 她又听不懂“白月光”是什么了。 江承光分明逼她改名“李云河”,为何如今人人提起来都是…… 而金羽已然说道: “重华宫的火亦是我放的,我心里清楚。那里至今还有圣上的暗卫在守着。一座封掉的宫室,里面早就不住人了,守着的是什么念想,理妃不明白吗?” “凤仪宫都没有这个待遇,偏偏重华宫有。” “理妃为何得了这个封号,为何又被始终冠着。难道不是因为,圣上并不希望你姓越名荷,而是希望你姓李,换作李月河么!圣上是希望李月河活过来找他!” “洛微言忌惮你,也正是因为你像她到了如此地步。居然不仅是圣上,连李玉河都对你很好,她一直想知道,你哪来的这份本事,又用了什么手段。” “这样下去,洛微言担心圣上终会对你移情彻底,所以才……” “你难道不是因为害怕失去圣上的爱,才去追查贤德贵妃旧事的么?” “……” 一桩桩,一件件,她历数而来,尽皆投掷到越荷跟前。 越荷已然无法回避,这个重生以来时不时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江承光……真的喜欢李月河吗? 她不敢用爱那个词,太重了,也太不实际。可是,仅仅是喜欢,都让她感到茫然。是真的么?那些过往里,也有过喜欢的影子。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前世的惨烈,今生的姿态,种种交织于心底。 越荷一时竟然失语。她大口喘气,将那些汹涌袭来的情绪压下。 或许江承光真的在怀念李月河,她如今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纵然对此再是觉得复杂,她知道自己也无法逃了。 至少,金羽不知道,越荷便是李月河,现在除了傅北也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越荷按住狂跳的心脏,又渐渐回过神来。 她发现金羽正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她:“受刺激了?可别崩溃呀,想想你的孩子啊。” 原封不动,回敬给她。越荷对此只能苦笑。 分明,金羽是要置她于死地的仇人。 但是或许因为见证了对方这些年的转变,或许因为心中强烈的震动疑惑,又或许因为知道江承光留着对方确有要事……越荷此时,却缺乏冲上去撕碎对方的情绪。 她只是翻来覆去地想:若金羽所言为真,那么自己这一生,所为何来? 或者说,若江承光真的喜爱李月河,那么前世的苦痛又算什么? 这是足以撕碎她生活的巨大痛苦。而金羽仍望着她。 她是疯的,可她脸上似乎又有一种精精神神的自由,让人那样羡慕。 “你看起来好像不算伤心。”她总结,“对嘛,像我一样,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多好。多想想自己,别的人,哪怕孩子,本质上都是外人。” “我也不曾厌恶你,可是为着回家,我还是打算杀你,并动手了。” 她见越荷要张嘴,又道:“至于为何杀了你便能回家,你就不要问了,我不会说的。皇帝特意让人叮嘱,不许我告诉你。不过这对你来说是好事,那是我的猜想,未必是真。” “有江承光一个人为此辗转反侧、夜里惊惧,就足够了。想想就痛快。” 对着这样一个破罐子破摔,又很有一套自己逻辑的人,似乎说什么也是无用。 但越荷在临走前,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从刚入宫时,走到现在这样。自己的性子亦损毁了,便从不后悔么?” “损毁么?”金羽不以为意,“你觉得我为了活着,去伤害他人,失去好的品行,是不值得。可是我却以为,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不是……”越荷闭目,“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即便是为了活着,有些事也难以理所当然。我不信真有人看到自己手上的鲜血,会觉得高兴快活。” “就比如,无论你为了什么缘故要杀我,你分明可以选择别的办法,却连着聂轲与幼玉一起陷害,你便不觉得不该么?” 幼玉,尚是个孩子。 “不觉得。”金羽冷冷道,口气又转为轻描淡写,“我这人从不后悔。” “若说我在这后宫之中学到了什么,那便是八个字——” 她红唇一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越荷本欲走了,听到这话,却忽然顿住脚步。 她的目光,终于也带上了怜悯: “你之前说你不通书,果然如此。金羽,这句话,你解错了。” “什么?”金羽久已沉寂的心,忽然在这一刻,近乎直觉地不安起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戳刺。她有些茫然,有些恐惧地问:“你说什么?” 她见到理妃摇了摇头,轻声叹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出自《孟子·尽心上》。它第三个字并不念第四声,而是念第二声,意为约束。” “这句话的意思是,人如果不约束自己,便会天诛地灭。” 金羽解错了这句话,如同解错了她的人生。 她不是没有选择的。又或者说,人性中的善良本是一种变通的本能,在如何惨烈的处境里,都能尽力地开出花来。而金羽解错了这句话,也过早地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希望。 她选择了随波逐流,选择了主动杀死自己的善良,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名义。 自由自私便成了一个笑话,她自己活成了笑话。 到头来,居然是错的,哈、哈、哈! 金羽眼前一阵阵晕眩。 她看着越荷的身影推门而出,逐渐不见。 肚子仿佛又被踢蹬了两下,她恍恍惚惚地低下头,心中想起的,竟然是:冯韫玉,她死前,肚子也是鼓得这么高罢…… 金羽口中,蓦然间爆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似乎有人冲来了,是那负责看她的暗卫。金羽却不管不顾,她只是站起身来,尽兴地狂笑着。人不为己,人不为己,好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都是自己酿成的苦果啊…… 忽然间,她又想起了自己进宫的那日。 满心畏惧,带着小心翼翼的打探,和被皇帝看中的欣喜。 婉声应答:“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实则那时的她,是有过荣华富贵、帝王所爱之梦的。 可是…… “若得山花,若得山花。”金羽喃喃念道。 越荷走出很远,仍听到身后传来金羽不成调子的歌声。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终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莫问,奴归处……” …… 越荷披着鹅黄斗篷,越走越快。 她侧过头,望向重华宫的方向——那里已在重建了,宫人的手脚很快,如今远远,能见着个样子。西沉的落日被隐了一半在其后,重华宫看上去披沐于万丈金光。 有人所求为尊荣,有人所求为情意,有人所求为执念。 那后宫中人人都想坐上的那把椅子,所谓的凤座,上头究竟是怎样的风光? 她见过汲汲营营的宫妃,也任由自己蹉跎了将近两辈子。 倘若自己无力去探究江承光晦涩的心意,那么,拿起能够握住的力量,保护身边的人,永远不要落入金羽那般,被自身和世界一同逼着堕落的境地…… 纵然皇帝私下对玉河和缓了些,但李贵妃的失势依旧明显。 越荷知道,她该下定决心了。 她想要摆脱前世无力而死的命运,想要护住自己的孩子和妹妹,想要让洛微言的美梦成空……而这一切的一切,她所渴望的力量,要从何处取来。 越荷望着重华宫的方向,脸色严峻起来。 她不再说话了。 …… 两个月后,金羽难产血崩,诞下一对姐弟而死。 越荷听到消息时,正在庭前描画牡丹。 传话的宫人说,皇帝命人极力挽救,甚至保大不保小,但依然没能留住金羽的性命。 她终于撒手,离开了这个互相厌恶、折磨她已久的世界。 金羽生下的那对姐弟,皇子是个死胎。公主虽活了,也瘦得小猫一般。 越荷默然片刻,为当初相识一场,也为这些日子以来,因金羽之言想到的许多。不久前,她已从盛幽欢口中得知了想要的消息,证实了许多金羽说过的话。 越荷撂下画笔,正要开口。 忽然门口又有动静,姚黄脚步匆匆走来,脸上隐约有激动之色。 她来到越荷身边,语气带颤:“娘娘,确定了!” 越荷神色一变。她知道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洛微言谋害李月河的证据,终于是找到了。 第156章 合真番外(上) 那么就请圣上一直爱月…… “什么时辰了?”合真问。 “亥时。”宫人答。 这是景宣七年的一个冬夜, 大公主倚在母妃身边读书倦睡了,合真却默默出神许久。 她此时已经十分苍白病弱,但还不像几年后那般完全起不了身。 苏合真拥被而坐, 手捧暖炉。 良久, 她忽然问道:“你说……连玉河都开始喜欢她了。” “玉河虽然率真,却最是灵敏。按理说,她不可能喜欢一个顶着姐姐名字的人。除非——” 一豆烛火飘摇, 苏合真就如一片纸,苍白而单薄。 她喃喃道:“会不会, 真的是月姐姐回来了呢。” 宫人没有回答,合真也并不指望得到她的答案。 她慢慢地躺在干花枕上,玉簪花的香气养神。但苏合真这夜,却做了许多梦。 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 她姓苏,名合真, 是左相苏修古的独女。 家中遍值玉簪无数, 据说是她生母所爱。母亲因生她落下病根, 不到两年便病故。年幼的合真每每努力回忆母亲的模样, 心头闪过的, 却总是成国公夫人。 李夫人极大地代替了她母亲的角色, 给予合真慰藉。 而李月河就像是她的姐姐。 这个姐姐勇敢明亮,做孩子时便有一股执拗气。她不大懂得如何婉转地传达意图, 却天然能够关怀别人, 能够将自己胸怀里的快活与坦荡, 泼洒出来分享。 母亲死后,合真的父亲便未再娶。她在家里是由两个姨娘照看。 当时父亲还和成国公交好,而合真也常常往李家去。 那个家是多么好啊, 远胜过她自己的角落。李伯欣豪迈洒脱,李夫人明理慈爱,李月河爱说爱笑,便是小小的玉河都会追在后面,拉着她的裙摆叫“合真姐姐”。 当时傅北也是来到成国公府不久,还放不太开,总是自己读书。 李月河看不得他拘谨,时常热心地要拉几个人一起玩。但她瞧不出来,傅北与合真虽都文雅谦和,实则并不大喜欢对方,只是看在她的面子上相处。 太过相似的人,是难以接近的。 合真年少时,和李月河一起读书。 她还记得那天,李月河从小厨房里拿了一碗晾凉的银耳绿豆羹,于树下的光影间细细搅动。苏合真翻过诗集的新一页念诵,却不觉怔住。 李月河便凑过来,她读了出声: “临风玉一簪,含情待何人,合情不自展,未展情更真。” 合真心中茫然,李月河却拍手笑了: “这诗写的是玉簪花,一定是你的名字!原来苏叔是这个意思。” 是如此么?合真怔住。她当时也有七八岁了,已经学文几年。 父亲教她读书,平时却待她只是客气疏远,也从不曾说过她名字的含义。 原来……是母亲最爱的玉簪花。 那日回去后,合真思来想去,鼓起勇气问了父亲:“您……是悦慕我娘么?” 苏相只是看着,愈发亭亭的女儿,叹息不语。 他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 可苏相一生没有再娶,直到合真做了太子侧妃,直到他唯一的女儿死去,也没有。 或许是因为父母的收场,苏合真始终觉得,在这世上应有矢志不渝的情感,但那也是独付给一人的。而且……十分少见。 少见到,既然她身边的人拥有了,她自己便不再盼望拥有。 嫁给谁都好,平平顺顺过一生。若能嫁给月河姐姐夫君的兄弟,与她作伴,那就更好。 但是,才将及笄的李月河被定给了太子,做侧妃。 苏合真心里为她的月姐姐委屈不平,她以为月姐姐该嫁给更好的郎君,做独一无二的娘子,过快快活活的一生。但月姐姐倒没什么委屈的。 “我嫁就是了。”李月河当时笑着说,“左不过是侍奉太子,我爹叫我要忠诚于他……” 饶是满腹愁肠,苏合真也被李月河逗笑了。 这哪里是要找夫君,分明是要效忠呢?月姐姐情窍未开,便也不会伤心,是好事。 更何况,在不久之后,苏合真得知,自己同样被大定帝定给了太子。 那日,父亲流露出了尤为激烈悔恨的情绪。 他不愿意女儿去做人家的侧妃,不愿意合真低着头过一辈子。 “爹,女儿不怕。”合真说,“我嫁。” 她是真的不觉畏惧,有父亲在,太子不可能薄待她。 合真本就于情爱并无执念,此后能和李月河做一辈子的姐妹相伴,也很好了。 但是这一刻的满怀憧憬,在将来却尽数破碎。 …… 苏修古愁了几夜,终于也对女儿道: “真儿,有爹在,太子殿下不能轻视你。只是你记住,旁的都可以,最要紧的错误不能犯。你做了太子的嫔妃,就得忠诚于他。” “江承光是太子,身系社稷重任。无论何时,都比你们重要,晓得么?” 忠诚。合真想,怎么父亲也叮嘱这个? 难道她还能背弃太子,做出什么事么?难道她还能和其它皇子串通?或者让太子给自己挡刀? 苏合真笑了:“好,女儿一定做到。” 她没想到,这会成为她悔恨的根源。 …… 苏合真入府后,与李月河有段快活的日子。 太子妃是个脾性温和的女人,虽然也有心机手腕,晓得她们身份贵重,平日里总是客客气气。苏合真度过了从女孩到女子的那关,也并不觉得自己发生了何等变化。 太子尊重她,但并不喜欢她,合真知道。 她不在乎。 像太子这样严厉要求自己的人,是不敢陷入任何感情的。 他只会对着数倍弱于自己的女子放纵一时,看似宠爱,实则随时可以撂下。 那个被他从曹州带回来的云姓女子,便是最好的例证。 李月河受大定帝点名,要随侍太子出征。这便是苏合真嫁给太子后最不顺心的日子了。她一个人在太子府中读书、做针线活儿,觉得日子从未如此漫长。 难道这一生就要这样么?她转念一想,若无月姐姐相伴,嫁给旁人也是一样,说不得还要陷入争斗,更加烦恼。 也就将念头撂下。 她很安静,不像其它女人一样,忙着为太子烧香祈福。 云氏痴情,天天望眼欲穿等太子回来。苏合真却给李月河绣了好几条裙子,又皱着眉头,为她缝了一件男子的褂衫。 但是等到李月河回来,苏合真却发现,事情开始改变了。 …… 江承光看着李月河的眼神变了。 那里面开始藏了光,藏了试探与希冀,但也有浅薄的得意。 苏合真生怕李月河沦陷进去,几番敲打,她只是笑说:“怎么可能?太子府多少鲜花,只有我相貌最为平庸。若在塞外只我一个女子就罢了,你竟说太子格外中意我?” 李月河睁大了眼睛:“他瞎么?” 苏合真语塞。 月姐姐自然是好的,在她心里,哪里都好。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她外貌只是中人之姿。其余的,辛妃端雅,洛氏清丽,傅氏淡泊,云氏柔婉,就连合真自己亦是姿容不俗,宛若清荷。 与之相比,乍一看,李月河实在不出众。 但是谁在久处之后,能不…… 苏合真吞了话,不知怎么说。良久,方道:“罢了,无论如何,总有我看着你的。” 李月河便高兴地笑了:“咱们之间,我看你更像姐姐些!” 合真啐道:“那要不要你学着玉河,唤我一声合真姐姐?” 两人的嬉闹声,便成了记忆之中,最后的无忧光景。 李月河,还是对江承光动心了。 …… 是啊,除了她这早早对情爱淡泊的女子外,谁能抵挡当朝太子的满怀热情呢? 江承光生得英俊,虽总遭他父亲批评,但朝臣们着实认为,他不乏才干。况且他待李月河很好,那段时日几乎是稍有空闲便要和她在一起,带她上街游玩,去京郊跑马。 李月河也从开始的浑不在意,到后来,提起江承光时,脸上有了羞怯的晕红。 “他……待我挺好的。”李月河嗫嚅,“而且,太子殿下为人也好。” 她开始向着苏合真夸赞江承光,越来越多次。李月河提起他们在塞外卧冰饮雪的经历,提起被风沙扑了一嘴的狼狈太子,那是合真未曾经历也插不进去的。 苏合真心里越来越焦急,她无法阻止李月河将一颗真心交付给了太子。 你会受伤的,这样下去,你会受伤的! 但是看着李月河那么高兴,她甚至开始描妆打扮,竟也有些风采。而江承光并不讽刺她,反而真心觉得她神采奕奕,觉得她光彩照人。 苏合真心里,又悄悄改了主意:或许……太子真的能做月姐姐的良人。 她盼着李月河能幸福。 后宅里自然有争斗,苏合真不曾上过战场,却被父亲教导过君子韬略,又聪慧无比。私底下,她为李月河不着痕迹地阻挡了许多算计麻烦。 江承光为此特意来看了一次她,态度很满意,给了许多表彰。 苏合真这才知道,原来太子也是有留意内宅的,他是真心……盼着月姐姐好。 但是,一切是怎样改变的呢? 苏合真,想起了云舒窈那个流产的孩子。 那时候太子妃怀着大公主,苏合真被提拔起来管事,府内发生的一切她尽皆有所耳闻。云舒窈失宠,苏合真并不为分宠的人少了一个高兴。 反而—— 云舒窈的失宠与流产,让苏合真彻底看清楚了江承光这个人。 他不是没有心,没有情。只是他最爱的终究是自己。这个男人本性太过自私,而他对月姐姐的喜爱也来得太快,意图不明。这样下去…… 苏合真心中惶然,她不知要如何去同李月河去说。 她更怕,身陷情网的李月河,真的会相信她吗? 但她错了,李月河比她想象中陷得更深,却也更为敏锐。那个春雨的深夜,月河失魂落魄来寻她,伏在她怀里大哭一场,说的是:“他怎能这么做……他怎么能是这样的人……” 苏合真心痛不已,抱着她安慰:“月姐姐,太子他——” “可我还是爱他。”她听到李月河喃喃道,“我知道了,他没我以为的那么好。可他也绝不是个坏人。我还记得他在塞外,他肯顾惜百姓,这样的怎么会是个坏人。” “就算他没那么好,我还是爱他。”月河痛哭:“我都知道,可是我……” 合真垂目,问:“月姐姐,是因太子对你好,才爱他么?” “不是的。”李月河说,“也许最初有些关系,但现在……” “好。”苏合真,轻轻合上她的双眼,“那就不要怕。有我在。” 我一定会保护你,一定会照顾好你,月姐姐。 如果你真心爱他,那我定不让你受伤。 “我会一直在这里。” 太子登基了,他做了皇帝。月河被封为贵妃,合真做了容妃。 她一直,在李月河的身侧。 …… 皇后病故,宫中位份最高的便是李贵妃与容妃。她们二人又是手帕交,哪怕入宫后也亲密不减。多少人想了法子暗地里中伤,但月河从来不信,合真更是颇为轻蔑。 在云舒窈失宠后,合真也分到了些宠爱。 她并不在江承光面前流露自己的真实。皇帝有些看重她文雅知礼,也有些欣赏,但他看向她时是冷静的,没有看着月河的光。 苏合真想,若能一直这样,也就罢了。 但是逐渐,江承光往她宫里来的日子多了。 苏合真感到了不安,她压抑着内心的惊惧,审慎地试探着。皇帝并不与她亲密,反而总是沉思,皱着眉头。偶尔看她,那目光也缺少温度,像在打量。 他仍然流连于重华宫中,但从前那样恨不得时时黏在一起的样子,少了。 苏合真能感到,江承光似乎在做某种决定,他在克制自己。 偶尔,三个人在一处,江承光会观察她与越荷的相处。皇帝看向李贵妃的目光也不再散发着那种光热,而是带着隐隐的抗拒。 只有李月河一无所觉,仍然沉浸在过往的情意里。 苏合真倍感忧心。 她想方设法地试探,不着痕迹地观察,终于,拼拼凑凑之下,她找到了皇帝内心深处的真相,也明白了江承光的真实意图—— 他……发现了望向月河时,自己眼里的光。 但是,他不想要这光,他打算掐灭。 或许是忌惮成国公,或许是惧怕自己的失控,或许只是帝王非常人,不该有情爱。 苏合真于是懂了。 江承光不能容忍自己为李月河动情,他需要离开她,他要换一个合适的妃子来宠爱,来证明自己的毫无偏颇、不受影响。而自己,是被挑中的那个人。 谁都知道,容妃是李贵妃的挚友,性情恬淡,从不争宠。 且容妃又是苏相之女,便是为了平衡朝堂势力…… 那日,在皇帝于贵妃处拂袖而去,却转而来到了容妃宫中。 这是一个多么明确的信号。 苏合真知道,自己该装作一无所知,欣喜地承受恩宠。 但她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就像是那年问父亲是否爱母亲时一般—— 她跪在江承光面前,问道:“圣上,爱月姐姐么?” 合真能看到江承光变了的脸色。她窥破了皇帝最隐秘的心事,便再不能指望江承光对她会有丝毫的真心喜爱。但她还是要说,还是要问。 苏合真道:“圣上,爱月姐姐么?” 她不需要江承光的回答。 “那么就请圣上一直爱下去,永远不要放弃她。”合真淡淡地说,“月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她一心仰慕圣上。无论圣上将来要做什么,都请您答应我,照顾好她,可以么?” 良久,她听到了江承光哑着嗓子的回答: “……好。” 可惜,江承光没有做到。 第157章 合真番外(下) 误采真香。故来尘世断…… 李贵妃失宠了, 毫无征兆。 刚开始,她只以为是皇帝近来繁忙,与合真说笑也不以为意。但是等到江承光数日不曾去往重华宫, 反而在未央宫多加流连—— 李月河去了一趟建章宫, 也被以“政务繁忙”避而不见。 人人都说贵妃失宠,容妃得意。 她也终于明白过来,无论是为了什么, 江承光确然已不愿再宠爱她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爱与不爱, 都变得这样之快,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茫然地伸手。 却只能看着砂砾流失于掌间。 苏合真自然心里难受。可她知道,江承光是天子,天子做了决定,她与月河都无法违逆。她想要安慰月姐姐, 又不知道这样的自己, 该怎样去见她。 在月姐姐眼里, 自己该是叛了她罢…… 仍是李月河先与她把话说开, 仍是李月河先向她伸出了那只手。 “没事的, 合真, 没事。” 李月河的眼睛微微泛红,脸上却有明快开朗的笑意。 “我老早就觉得, 圣上对我挺奇怪的。我都没弄明白, 他那时候喜欢我什么……我究竟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 如今失去了,也不足为奇。” 苏合真胸口都梗住,她想要张嘴, 想要呐喊:你好着呢,你处处都好! 可是她只是望着李月河,望着她忍泪微笑:“你不要介意,我有些难受。” “但是,从你也嫁了圣上,从我开始爱慕他……”李月河怔怔地说,“我也想过如此情景。圣上待我格外好的那段日子,我也在想,你怎么办。” 凭什么就是她李月河能得到皇帝的喜欢呢? 苏合真那么好,她值得的。 “我……”合真落了泪,“我不在乎,我只想要月姐姐过得开心。” “瞧你,现在又像个孩子。” 李月河便将她拥在怀里,叹道:“我现在,也挺好的啊……” 失宠却不曾失权,新的宠妃又是她的手帕交姊妹。 李月河觉得,这样的日子,她也是能过好的。 她会想念过去的时光,想念和江承光的亲密无间,在草原上并肩策马,也想念认识他之前,和母亲、玉河、傅北、合真在一起的光阴。 但她,是能过好的。 苏合真本以为,那便是李月河伤心的极致了。她过后会慢慢调整过来,而当皇帝学会了如何处理自己的这份情感,也协调好了和李家的关系。 江承光终究会回来抱李月河的。 可是,在之后的几年内,她却一次又一次,见证了李月河的伤心、失落乃至心如槁木。 …… 合真做了帝王的宠妃。 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应是佯装不知,就此入戏。并且借机周旋,当真博得几分怜爱。 可是,苏合真选择了刺破,与江承光虽不再谈论,彼此心知肚明。 那段日子,江承光虽时常宿在容妃处,但或许他也抹不开面子,无法在一个窥见了他的真心、并同样珍爱月河的女子面前,背叛于她。江承光几乎没有再碰过苏合真。 苏合真也并不渴望他的触碰。 江承光应是发现了她的聪敏,在她面前渐渐开始放松。 对着那些或爱慕他、或有所图谋的女子,他总要撑着皇帝的面子,并不愿暴露人性的暗处。 但是对着窥破了他最大秘密的苏合真,江承光前所未有地自在。 他在她身边处理政务,生杀予夺,脸上的漠然从无掩饰。 合真也不惊讶,只是斟茶研磨,尽足了忠君本分。 她好好地做江承光的宠妃,只是希望对方能恪守承诺,将来顾惜月河。 那个时候,李伯欣的野心已经初见征兆。 他所服气的是先帝。正如先帝不喜欢太子一样,成国公也并不太看得起江承光。他掩饰了,但是江承光能够感受出来,他心中有一股愤怒在积蓄。 苏合真便这样夹在皇帝与贵妃中,尽力周旋。 …… 有人看到了皇帝在合真面前格外放松的姿态,加之她这段时间的宠爱,便在外面说,皇帝终于找到了真心所爱之人,那便是苏合真。 合真想要澄清,但皇帝虽皱了皱眉,对此却是推动的态度。 她于是不能说了。苏合真知道,李月河为此背地里又伤心了几回。 她还是爱慕江承光,她正失落于自己并非对方所钟爱的类型。 合真多么想要告诉她—— 他为之难以自持、心醉神迷的是你,他如此惧怕失控,也是为了你! 你无需自卑,更无需羡慕我…… 渐渐的,宫里人都信了。 他们相信皇帝最喜爱的是容妃,相信他欣赏她的文雅谦和。 苏合真希望这段日子能尽快过去,但是江承光有些失控。朝堂上的挫折,与成国公的矛盾,使他控制不住地又去了月河宫里。过后,却又加倍地气恼。 他不能在意李贵妃。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朝堂。 李家的权势够盛了。 江承光开始打压李贵妃,这是为了平衡朝堂。 他甚至开始暗示,让苏合真也与李月河保持决裂,这样后宫便不是李贵妃势大,而成两人相争之局。 但合真不肯听懂这暗示。 她仍与月河往来,光明正大。江承光|气恼,又无可奈何。 他曾以为宠爱合真,月河自然会与她疏远。不料他看低了合真,更看低了月河。 这使皇帝的那颗心,再次为李月河怦然而动。 可惜,他对抗自己心动的,便是施于李月河的无尽打击。 那段日子,李月河从她所爱的人那里,不断迎来冷漠和折磨。或许琐碎,但也足以煎熬一颗曾经骄傲的心。幸而,还有苏合真陪伴在身边。 但是,当朝堂上议立皇后的那一日。 当无数大臣追随着成国公,提出李月河之名时。 苏合真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 在江承光发下明旨,逼迫李月河改名,明示她不配正位中宫的那日。 素来温柔谦和、大家闺秀的合真,终于控制不住地,和江承光大吵一架。 “圣上说要自己慢慢考虑,说要找个稳妥的法子忍住情意。” 苏合真气得胸口起伏: “可是我只看到了圣上左拥右抱,好不得意。折腾来折腾去,还是在为难月姐姐。” 她逼问:“可是月姐姐又做错了什么?是她逼着你求着你去喜欢她的么!” 现在,苏合真甚至不齿于说爱字。 她认为江承光不配。江承光不懂什么是爱。 江承光深吸口气:“朝堂上的事你不懂……” “什么不懂?臣妾自幼学习君子六艺,有什么不懂!”苏合真显已怒极,“这样的羞辱,圣上觉得自己也心疼过一回便罢了。可曾想过外面如何纷纷议论,如何嘲笑月姐姐!” “月姐姐心里又会怎么想……” 她说:“圣上便是不肯再待她好,难道要让她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是笑话吗?” 合真眼里,涌出了泪珠。而在她的逼视下,江承光终于无法隐藏。 他低下了头,把脸藏在阴影中: “你以后……少与她来往罢。” 却是如此。 合真想要发笑,偏偏不能。 她心里明白:她已经配合江承光走到了这一步,想要再回头,是不能了。 他们都是理智的人,不会做那样的事。可心中总归怨怼。 “我真像一个赌徒。”合真喃喃,“盼着自己做的好些,付出多些,将来便会有好的回报在月姐姐身上。圣上是天子,您的话,合真不能不听。” “可是,您能否再向合真,保证一次?” 她望着江承光的眼睛。 江承光低声说:“朕心爱月河,会照顾她一世,绝不弃她。” “好。”合真含笑带泪,点点头,“如此,臣妾遵从圣意。” 此后的一段时间内,苏合真与李月河,果然是疏远了。 合真没有做多余的事,她只是对着月河的邀约,几番推脱不去。 如此,李月河便黯然了:她素来体贴,猜是合真如今得宠,不愿离开情郎,又嫌自己碍眼。 月河自然,不再搅扰。 …… 苏合真没有想到,她与江承光的下一次争吵,会来得如此之快。 那是在得知李月河怀孕之后。 苏合真当面见证了李月河被查出怀孕的快乐。后者已不再期盼江承光回心转意,但能孕育所爱之人的孩子,仍然令她满足。苏合真也如此喜悦。 那是李月河的孩子,不是么? 可是,喜悦转而化为重重忧虑。李月河笑着宽慰,说你如今得宠,迟早会有的。 苏合真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未央宫中。 江承光正在那里等她。 他很冷静,脸色近乎严肃,一开口便是:“这个孩子,不能留。” …… 合真与皇帝大吵一架。 但她知道,江承光所言未尝不对:朝堂上一直在提议立新后,纵然先前他以雷霆之怒否了月河,但如今李贵妃怀孕,又给了许多人希望。 且李伯欣并不心服江承光,若诞下有李家血脉的皇子…… 那或许,会将所有人都卷入旋涡。 可是,苏合真仍然恨江承光。 难道不是他令月姐姐怀孕的么?难道不是他明明无力处理问题,却将月姐姐给牵扯进来? 难道不是他,在所有的手段之中,选择了最伤害李月河的那种? 江承光说:“只有这么两个选择,我和你。” 他想让苏合真亲手为李月河端去落胎药。 “你是希望她恨我,还是希望她恨你?”江承光望着窗外,玉簪花已开了,“朕只伤月河这一回,此时朝堂的情况实在无法让她生子,这会引爆许多事情,包括她父亲的野心。” “但朕将来和月河还会有别的孩子。” “月河是朕的妃子,她不可能离开朕的。而你只是朋友,朋友可以有许多个。你要让她后半辈子,在一个毫无指望的丈夫身边,痛苦地过活么?” 苏合真想说,我并非那种“可以有许多个”的朋友。 但她知道,江承光并不在意。 合真于是惨笑起来:“你就非要如此……成国公还可说是言行失措,可是你非要我行此事。圣上啊,你难道真要把月姐姐身边所有人推开,逼迫她只能倚靠你么!” “月姐姐天性刚烈,你就不怕她玉石俱焚!” “所以,”江承光慢条斯理地说,“容妃会配合朕的,对么?” 苏合真别无选择。 不是不能捏造个别的妃子来给李月河落胎,但谁都不如她稳妥好用,谁都不如她万无一失。李伯欣如此看重月河肚子里的皇子,寻常人堕了,他自然以为是皇帝的意思。 所以,只能是李伯欣的至交——苏相的女儿,来做这件事。 她是月河最信任的朋友。 …… 她再也不会信任我了。苏合真想。 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李月河不是那种没有爱情活不了的女子,但后者已经对江承光深深倾心。 倘若让她知晓,所爱的郎君竟这样冷酷狡猾地算计自己—— 那么,李月河对自己,对人世,都会产生极大的怀疑和失望。 她撑不住的。 苏合真可以淡泊避世,但李月河不是那样的人。 若月河当真有一天,被逼到了避世而居的地步,合真不知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届时的月河又经历了些什么。 恐怕是,明亮鲜妍不复存在,只留下一具槁木之躯。 那不该是李月河,那不能是李月河。 让我骗她罢,她可以恨我,可以对我失望。而这份失望是可以逃避、可以纾解的。倘若让月河直面真相,她固然不至于无法接受…… 但她一定会玉石俱焚。 因为,江承光是皇帝啊。李月河不可能离开这座深宫。 与江承光的关系,才是真正奠定了,李月河人生的基调。 她亲手端来了那碗落胎药,看着李月河饮了下去。 “这是我为圣上做的最后一件事。”前一夜,她对江承光说,“此后,圣上便会安慰月姐姐,便会重新待她好。” “臣妾将终生闭宫不出,永远祝你们安好。” 但是,几乎在李月河饮下的那刻,苏合真就后悔了。 ……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我怎能替她做主,我怎能不问问? 我在她心中,应该不比皇帝要轻。 我怎能如此对她? 那药—— 对,那药是皇帝让太医院精心调配的,保证虽会落胎,不至于留下极大的后遗症。此后用药物慢慢调理,绝不损伤月姐姐的身子。本不该出现问题。 可是,最后那段时间的心烦意乱,还是让合真疏忽了。 一直以来,她在有意无意,为李月河阻挡来自后宫中人的算计。尤其在李月河失宠失势之后,她更加努力地想要保护对方。 之前,有人想给李月河下绝育药,苏合真设法反击,对方应该自己吃下暗亏了。 虽然那人十分谨慎,合真未能弄清楚是谁,但也圈出了几个怀疑对象。 可是,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苏合真疏于对后宫的掌控。 她也就,错过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有人,发现了江承光的真实心意,发现了江承光爱着李月河。 并且,她将这件事小范围地散播了出去,那段时间,宫里的高位嫔妃几乎都得知了这个消息。她们有的惶恐,有的惊惧,但最后不约而同,都选择对李月河出手。 苏合真再是聪慧善谋…… 她也没能,挡住大半个后宫的算计。 李月河的身体彻底垮了。那碗落胎药像是一根导|火|索,使她身体里潜伏着的所有问题,一齐爆发。 数种毒|药、补药、落胎药的作用下,李贵妃断送了性命。 也许,只要少掉其中一种,假如她没有端去那碗落胎药…… 是她,亲手害死了月姐姐。 皇帝在处理朝堂之事,他“太过悲痛”,所以必须逼迫自己冷静,不敢去见小产的李月河,甚至无法去关注她的消息。苏合真想笑。 到头来,两个愚人编了一场戏,砸碎了那轮月亮。 她得到太医的回报后,没有禀报江承光,独自去见了李月河最后一面。 …… 苏合真想过坦诚,想过倾诉。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除了让李月河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得知除了信任的姐妹之外,原来心爱的丈夫也并不可靠,甚至一门心思要她孩子的命! 合真什么都没说。 她戴着骄横恶毒的面具,肆意说着难听的话。 就让她以为,一切出自自己的谋划。就让她以为,她只是看错了一个苏合真。就让她以为,过去的那段爱是值得的,皇帝只不过一时没能赶来…… 一错再错,便错到最终。 她没有告诉皇帝,月姐姐快死了。 你也是凶手,凭什么我在她面前狼狈不堪,你要拿着谎话,去装清白? 我希望她走时,以为自己有过值得的爱。 但我不能容忍,你继续骗她! 苏合真缓缓拾起那朵染了李月河毒血的“昆山夜光”。 忽然下个瞬间,她自己也毫无征兆地,呕了一大口鲜血! 白牡丹吸饱了她二人的血,变得黑艳而妖异。 苏合真摇摇晃晃,走到玉堂殿外。 今日,真是个好天气啊。 至于迎面而来,劈手打了她一个耳光的江承光…… 这一切,她已经不去在意了。 …… 苏合真在景宣七年的冬夜醒来,惊觉又是满面泪痕。 她后悔了。后悔答应江承光的一切。 后悔答应他做他的宠妃,后悔答应他疏远月河,后悔亲手端去了那碗落胎药…… 可是,李月河已经死了。 苏合真还活着。 “你一定是恨我的。”她说,“你的魂魄也不肯来见我了。” 苏合真闭目欲梦,泪又沾湿,玉簪花枕。 这还是她及笄那年,月姐姐亲手为她缝的。 “不要紧……傅北为你报仇,给我用了红颜枯。他倒没找错仇人,害死你,原就有我的一份。这药会让我逐渐衰败,痛苦而亡,历时五年。” “算算日子,差不多能看到梓安,定亲出嫁,足够了。” “事情全然是我做的,圣上不过和我有过些言语,他定是查不出来的。” “我答应过父亲,要为苏氏忠诚君王,这也是我应得的。” “江承光是君王,他便是犯了错,也无人能惩罚他……” “他那副样子,我偶尔见了,倒是觉得可怜。但若真的深想,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他么?且他如今又有新宠,姓越,与你很像。” “对我的诺言,对你的诺言,终竟一个也没能做到。即便因愧疚厚待于我,我也并不想要。” “我将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使傅北认准了我。无非因为,他是苏家所忠诚的帝王。再者说,傅北一旦决心与他俱焚,京中必然生乱,届时社稷不稳……” “况且,你也不希望傅北死的,对么?” “他身份那样敏感,若为你复仇,对上江承光,必死无疑。” 寂静的长夜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月姐姐,再熬些岁月,我便能去找你了。” “到时候,你还会……还肯见我么?”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窗外的呜呜风声,和无尽的黑暗。 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第158章 聂轲离宫 她不能实现的心愿,希望聂轲…… 景宣十一年, 四月春。 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妃嫔们自发聚集到了建章宫外。 前几日,南宫中的废妃金羽, 历时一夜挣扎, 生下一对龙凤双胞胎。 原先,有不少高位嫔妃盯着她的肚子,想着金羽已经废了, 但皇子公主无论如何要出冷宫的。 离奇在于,皇帝那日甚至罢朝守到了南宫外头, 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有妃嫔得到消息,说皇帝私下吩咐医女的是“保大不保小”。但不知何故,最终金羽仍是死了,只诞下一对姐弟。 江承光那怅然若失的样子,让许多人暗暗记载了心里。 这也就罢了,毕竟金羽已经没了, 宫里又添了新丁。 可谁成想, 那皇子一生下来, 竟是个死胎! 偏偏……公主却是活了下来。 龙死凤生, 这是大凶之兆。更何况, 据说公主出生, 是在阴时阴刻。 钦天监算了八字,说是极阴。 女子为阴, 本无不好, 偏偏这位公主, 一出生便抢了胞弟的生机而活。 ——皇子在母腹太久,是窒息而死。 无论怎样,这消息都使人蒙上了一层阴霾。 更何况, 皇帝的心意便决定了许多嫔妃的行事:江承光是颇为厌恶这等凶兆的。 而此次的流言也是有根有据,据说,前朝宫廷内便有一位公主,也是龙死凤生而诞。 当时便有钦天监说了不吉,被罢官。数年内,又有无数高人指认公主灾星。 那公主乃是宠妃所生,最后也不得不在一场百年难见的雪灾后,自缢而亡。 何况景宣朝这两年,朝上和边疆本也不算稳定。后宫虽在掌控之中,也着实出了几件烦心事。 不知道,江承光会如何对待这位四公主。 而如今,随着青云观的却尘真人被请入宫,妃嫔们也隐约猜到了,皇帝的打算。 她们纷纷来到建章宫外,等着最新的消息。 …… 却尘真人乃青云观的高辈长老。 其为前一代青云观观主了心真人的关门弟子,虽然名声不如师父显著,但多年修道,亦然不俗。 了心真人曾为大定皇帝算过三卦,外人不知,但如太子、成国公等人心知肚明。 那三卦皆准,且准到了可怕的地步。 过后,了心真人便不曾下山。夏朝建立后,也予青云观极荣。 大定皇帝病逝前夕,了心真人羽化而去,只留下一名弟子,说是“可堪传道之人”,便是却尘了。这些年来,却尘虽不如了心神异,却也是道家高人。 皇帝只是试着派人一请,想得到几句回复,不料却尘真人却随着来了。 却尘这些年几乎从未下过山。 这是妃嫔们躁动的原因,她们不知道,四公主身上有什么离奇之处,值得却尘真人下山。她们更加盼着的,是真人能看自己一眼,给个批命或指点。 毕竟,这是真正有道行的真人! 而此时的建章宫内。 “圣人必然疑问,贫道如何下了山。” 却尘开门见山,却是石破天惊之语: “只因贫道恩师仙去之前,曾留下箴言,正是关于这位公主的。贫道遵从师命,今日特来转达:公主之母,本非此世之人,为仙客偶至。” “如今,仙客行迹败露,已羽化而去,公主却承受生母气机,与此世有相冲抵触。” “故而,四公主绝不能留在宫中养育。否则恐于圣人有害,于国朝有害。” 江承光先是面露愕然,旋即猛追问道:“那么金氏所言,果然为真?!” “真人的意思,是公主与那异世有缘,会否……” “天机,不可泄露。” …… 却尘真人被留在了宫中曲台暂住。 妃嫔们均未见到他,但这日过后,便有一则消息,在宫内传开—— 四公主命格有异,不能留在宫中。 却尘真人所言是,为求化解,需择一侍奉过圣驾、身染龙气、未有存活的亲子亲女的,属羊、兔或龙的嫔妃,伴在四公主身边照料,这样便是替为父的圣上担了承负。 且这一照料,并非三五年可化解,而是就此离宫,不许留在京中,要在各地走动。 至少,也要等到公主及笄,方可返回。而此后,也不能在侍驾了。 听起来虽然荒谬,却传得有鼻子有眼。再者说,特异命格之人陪伴化解,也是传说故事里常有的。 妃嫔们听了多次,不觉有些相信,都暗自拿着条件在宫里比对起来。 这一对比,符合条件的,竟还不少。 苏合真、贺秋君、顾盼、楚怀兰、聂轲…… 赫然有好些嫔妃的名字在列! 符合的,自然忧心忡忡,生怕就此被逐了出宫去。不符合的,心思也浮动了起来。 在鬼神之事上,江承光素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能不能,借此逐走一位敌人呢? 一时间,宫里又隐隐有些暗潮涌动。 合真体弱,定然无法照料。楚怀兰等同被禁,也不可能。顾盼么…… 她近来,倒是有些复宠的迹象。 先前陶屿诗宴,顾盼那番行迹外露的表白,越荷原以为是宁妃教她,后来才渐渐得知,当时宁妃只是派人旁敲侧击,挑动了下顾盼的心思。 未料顾盼失宠这些时日,本就悔恨了,受人一挑动,立即下定决心,还有些用力过猛。 加上后面金羽又出了事,顾盼的表白,并没被江承光放在心上。 越荷隐约知道,后来宁妃又亲自去见了顾盼一次,似乎说了许多掏心掏肺的真诚之话,惹得顾盼感动不已,就此亲近了她。 此后,有宁妃为她筹谋,顾盼也渐渐复了些宠爱。 这样的情况下,顾盼自然是不愿意离宫的了,何况她还是故太后的侄女呢! 于是,目光都来到了贺秋君与聂轲身上。 …… 越荷得到消息后,便立即去扶风阁见了聂轲。 旁人如何议论,视之为苦差。越荷听了,心中却有一种隐隐的震动。 她来不及多思,便去寻了聂轲,想要知道她的想法。而在闲聊了几句,让人抱走幼玉之后—— 聂轲道:“我想走,越荷。我想要离开这里。” 哪里还需要更多的话?她的眼中已经明明白白,毫不掩饰着。 那是对宫外,对自由的向往。 哪怕身陷尘网多年,一朝窥见光明,她仍然愿竭尽全力,奋力一争。 越荷心中的石头竟落了地:或许她早便知道了聂轲的选择。 聂轲仍道:“实在对不起,半途将你、将幼玉撂开,我怕是无法践诺做她的剑术师父了。但……”聂轲语气尤为坚决。 “我无法欺骗你们,更无法欺骗自己。” “从听到消息、得知有这么个机会的第一刻,我便在想了。我想要离开,我不愿留在这宫廷里。” “我知道这事为难了你,符合条件的嫔妃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未必能轮到我的头上。我半途弃你而去,也无法请你帮我出力——” “不。”越荷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为你促成此事。” 胸口似堵了一团棉花,又吸饱了泪水,酸酸涨涨。 越荷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仿佛见到了明亮的天光,涌在聂轲的身上。 “我一定让你达成心愿。” 聂轲的火海相护之情,她已然能报了。 …… 而等到越荷离开之后,聂轲从激烈的眩晕中回过神来。 她忽然想:越荷如此帮她,甚至当年,越荷也几乎没问过她愿意付出什么,就敢于去帮助,在所有人眼里必然永困道观、了此残生的金素…… 是不是因为,那也是越荷的心愿? 她也想要离开,也想要出去。但是自己已然不能了。 于是,尽力去成全别人。 聂轲忽然想起,越荷与她一般,也是属羊的。原本,越荷此番也有资格。 可是,她已诞育了喜鹊儿,便是有心,也再不能提的了。 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感伤。 聂轲心道:若自己果真能出宫……那么以后,虽一时不能虚言承诺,但她也定会回报越荷的。 …… 越荷在归宫的路上,心中反复想着。 聂轲生怕自己不能得选,是因有贺芳仪和另外几人同样符合。 便是旁人未必像她一样盼着出宫,可是后宫之事何其复杂,轻易便会卷入妃子间的倾轧。 ——要铲除对手,赶走敌人,这同样是大好机会。 但是,越荷心里却知道,其余几人尚可斟酌,贺芳仪却是绝对不符合条件的。 因为,贺芳仪有她的亲生皇子,并且正在世上。 …… 四公主的名字已然定了,叫做梓客。 宫中这一辈的女孩子们,都在宝盖头中择字。大公主是“安”,二公主是“宪”,三公主是“守”,如今四公主得了一个“客”字,据说也是却尘真人所占。 真人说,公主来世间本是一遭为客,不可与君父相亲相近。 江承光便依从了他,如此为四公主起名,又定了封号是“华亭”。 华亭公主究竟由哪位侍奉过皇帝的妃子带出宫照料,宫里近来议论纷纷。 因江承光多少觉得有些不祥不妥,消息按在了后宫,没有往前朝传。 也有人提出,既然只要求身染龙气,那么未必要嫔妃,寻个稳妥宫女幸一回,封个位份也可。 皇帝去问却尘,却尘只是微笑不语。 这应是最稳妥的法子了,支持这办法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无他,妃子出宫,实在太过荒唐了! 还不如,派个稳重的年长宫女照料,也是忠仆。 这样,聂轲便愈发担心,不能遂意。 她如今很有些患得患失,看见希望却不能稳稳抓住,实在折磨人。 越荷试探过江承光的口风,发觉皇帝也是倾向于粉饰颜面,派宫女或低位嫔妃去照料,心里亦然焦急。 她左思右想,别的法子都不一定能成。 遂大着胆子,去了却尘真人的居所之外。 …… 却尘真人居于宫中曲台。 这亦是傅北在宫里的住所。外间有些花木,意境深远。 却尘真人虽喜静修,来宫中却是为了先师吩咐,故而这些时日,他也会在曲台附近走动。自然有不少妃嫔想要凑上去的,能得高人一两句指点也好。 但却尘真人,却始终闭口不言。 越荷这日去见,原未盼着能得到什么帮助指导。 只是她想着,却尘真人虽是高人,进宫办事,总不至于遮遮掩掩。若有机会当面直言一问,究竟要怎么样的女子才可以,那便好为聂轲考量筹谋了。 越荷没有料到的是,她会在曲台附近直接遇见却尘。 那却尘见了她便欣然道:“李娘娘,素来可好啊?” …… 李月河,是见过却尘一面的。 那还是大定朝的时候,李月河与江承光随着大定皇帝,又去拜青云观。 了心真人素来只与大定帝私下谈,太子和太子妃便在外等候。 不多时,真人带着徒弟,飘然而至。 那徒弟正是却尘,其时为一青年,眉目清秀。 众人皆是便服而来,他却微微低头,向二人称道:“殿下,李娘娘。” 随即走了。 越荷被他这一唤,忽然牵出遥远的记忆。 定了定神,她如今是理妃,称一声“理娘娘”也没什么问题。但是,以却尘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如何会称这样亲密尊敬? 先前他对着玉河都只是微微点头。 越荷心中正乱,却尘已然道:“娘娘来意,贫道已尽然知晓。” 心中一突,忙问:“那么聂婕妤——” “娘娘身牵天机,是吉祥之人。”却尘面上蒙了淡淡悲悯,“虽于自身,往往难以得偿所愿。但娘娘真心想要帮助的旁人,却是能够如愿以偿的。” “聂女生辰年月俱是合适,又曾拼死护过二公主,本有福运在身。” “贫道明日便会禀报圣人,诸女之中,以聂女最为合适,别无他人。” 越荷听了他一番话,不及细思,只牢牢记在心里。 连忙道:“多谢真人,越荷铭记于心。” 却尘叹息一声:“聂女与宫中虽有缘分,缘尽则可散,自陪公主去还尘缘。但依贫道看,娘娘心中之愿,恐怕终难得偿的。宜早放下,早悟兰因……” 罢了,不等越荷再答,便去了。 越荷久久在原地,心中忽有感伤无极,却不知为谁。 无论怎样,聂轲,终是能出去了。 …… 却尘既然给了话,次日果然禀报皇帝。 而皇帝深思熟虑久,也觉得此事非聂轲不可。江承光一旦下定决心,事情便推动得飞快。 四月下旬的一日,聂轲被晋为英贵嫔。 同天,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四公主梓客,离开了皇宫。 明日,聂轲会去傅北府上,见一面金素。随后,她将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四公主,在几个护卫宫女的帮助下,四海为家,颠沛流离。 不可派三人以上跟随,这同样是却尘给的批命。 这倒是让有一身武艺的聂轲,格外脱颖而出。 在离宫前的那日,聂轲与这些年来宫中结识的好友告别。 幼玉还小,却已知道抱着聂轲哭,喊着不要走,不是要做幼玉的师父吗,怎么跑去照看四妹妹了呢。玉河也偷偷擦眼泪。 她说,怎么要这么急,怎么不能多准备几日。 越荷却打从心眼里,为聂轲感到高兴。 聂轲同玉河说:“以前你戏言,我能得个公主徒弟,我还不信,如今果成真了。” 她洒脱一笑:“在外奔波,公主自然不能太过柔弱。我已想好了,既然要在外十年,便带她先将塞外转一圈,再到北方,最后照却尘真人所言,定居江南。” 聂轲是淮阴人,江南,正是她的故乡。 “也不知却尘真人怎么回事,这么多琐碎的要求,却如此合心意。” 聂轲笑着,却在望向越荷时,略略盈了泪水: “我不知该怎么报答他……更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越荷擦泪笑道: “今儿是好日子,该高兴才是。以后,咱们恐怕不能见面了,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公主,这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聂轲道:“不够。”仍逼着她说,否则便不肯走。 越荷想了半日,终于得了三桩。 她避开玉河,与聂轲私下交代。 “并非强求你为,而是我心中所愿。既然你出宫,我便托付你一回,将来若遇时机,可寻机为之,但绝不要为此陷入麻烦。”越荷低声道。 “第一件事,圣上允你带一个宫女,我盼你带桑葚走。” 聂轲一怔,越荷已道:“桑葚那里,我自会劝说,她定然听你的话……” 这是她反复考虑后的选择。 桑葚如此忠心孤勇,为的却是先前的越荷。 她在火海里也伤了身体,此后在宫中难免艰难,难免遭人嘲笑嫌弃。越荷自然能护她,但她并不希望桑葚这样过一生。她既然做了主人,便要对这个小姑娘负责。 “请你带她走,我会好好劝她。她是江南人,为人也细心勤快,围猎时我教过她骑马……” “好!”聂轲连忙答应,“我稍后便同赵内监说,带桑葚走。” 越荷想,自己并非桑葚真正的小姐,那么能还给她的唯有自由。 桑葚或许起头不能理解,但宫外的日子久了,定不会想回来的。 “那就要求你后两件事了。”越荷眼中,带了些泪意,“这两件事都有些为难,而且说出来也古怪,所以要避人。我还是那句话,若遇到了,便帮一把,且不要累及自身。” 聂轲道:“你尽管说。”她已然决定,无论多么艰难,必然要为越荷达成。 越荷遂吸了一口气,哽咽道:“第二桩,玉河的家人……与我有些恩典牵连。” 她说:“尤其是成国公夫妇。” “世事难料,朝堂上更是波云诡谲,无法预料明日。万一将来能有你帮得上忙的,请你搭把手,替我照看或问候一声也好。” “我欠他们良多,难以偿还。届时,却不要提我的名字。” 聂轲愕然:“成国公武官之首,我如何照应得上?”但她仍是答应。 “那么最后一件事呢?” “最后一件事……”越荷咬牙,“金素的丈夫,傅北。” “他曾是我的未婚夫,为人也很好。”她道,“我对他绝无男女之情,但傅北的处境实为艰难……与上一桩同样,若真的,遇到了那个时机,你恰好有能力。” “请给他搭一把手,帮他一回罢。” 三件事情,聂轲全部答应。 她没有追问越荷原因,越荷也没有提。前世羁绊,今生责任,本也难以统一。“越荷”对于前陈,该负的责任她会负起来。 但前世的父母、傅北,却是她永恒的挂念。 如今朝上风向多变,聂轲在外,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越荷亦只是心中挂念,提上一提。 盼着将来,万一能有一二分照顾帮扶到父母、傅北,她也心满意足了。 越荷劝住了满心不解、哭泣拜别她的桑葚,送她和聂轲离宫。 仍是四月天,微风暖阳,青草翻浪。 明年芳草绿,故人不同看。 聂轲同玉河、幼玉告别,又与她紧握了一回手,方才忍泪而去。 她虽也哭过,脸上却满是明快与对未来的向往。 聂轲在宫里已许久没有这样的神情了。 她一身红衣,仍如来时,于皇宫之外,翻身上马。只背了轻巧的包袱。 桑葚和两个侍卫随行。四公主正在桑葚怀里,被她含泪哄得乖乖睡了。 聂轲回首,高喊一声:“我走啦!” 越荷在宫墙上,远远望着她红衣策马的背影,姚黄陪在身边。 她忽然忍不住,问道:“你说,我与聂轲,还能有再见之日吗?” 姚黄没有回答。 只有风,把聂轲的声音遥遥传来: “你们……都要……好好的……来找我……记得写信……” 第159章 贤德死因 李月河,死于整个后宫的联手…… 聂轲走了, 带着金羽拼死生下的孩子。 从此,她便是山高水阔,永远走出了这片四四方方的天地。 越荷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 总是常常想起聂轲, 想起四公主,甚至是想起金羽。在她们的最后一面里,金羽的激烈、怨愤, 显然并不珍惜孩子。 但她最终因诞下双胎而死。 越荷心里觉得,与其说是金羽临到死了, 终于牺牲奉献一回。 倒不如说,借着孩子的出生,断送自己的荒唐半生,才更加符合金羽的本意。 聂轲出宫前,也曾在她们的陪伴下,试着亲近四公主。 她与金羽不合, 但四公主却有灵性一般, 十分亲近聂轲。金素金羽本是同胞姐妹, 生得一模一样。聂轲久而久之, 便从四公主脸上看出挚友的神态, 愈发喜欢。 越荷送别她们后, 怅然了许久。 但回到永乐宫内,她的神情即刻肃然起来—— 聂轲有她的未来, 而越荷也有自己的战场。 洛微言谋害李月河的仇, 该算算了。 …… 在与金羽最后一次见面后, 越荷并非什么都没有做。 比如,已居妃位的她,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南宫相应事宜。哪怕金羽那边被江承光派人看守, 后来再也见不到。但病愈后的前敏贵嫔——盛幽欢,却终于是开了口。 盛幽欢是个清傲女子,被废入南宫后,防备心更是深重。 但兴许是越荷所求之事打动了她。 在一个月前,盛幽欢终于开了口。 “你要问景宣六年之事?”当时她眉目轻抬,“无非是为了贤德贵妃之死。” 纵然早有所料,真正听到盛幽欢确认,仍使越荷心中一跳。 盛幽欢道:“贤德贵妃身死之时,圣上正在我的宫里。听闻消息,脸色便如死了一般。他呆站了片刻,忽然叫出一声‘不可能!’,泪水夺眶而出……” “随即他便奔走了,听闻是一路赶至了玉堂殿,还冲容妃大发脾气。” “贤德贵妃下葬,圣上全程相陪,亲自祭奠,据说烧了不少东西。再之后,便是景宣六年那场风波了。”盛幽欢的脸上,有着若有若无的自嘲,“所有他认为伤害过李月河的人……” “他一个都没放过,只除了苏合真。” 越荷沉默片刻:“有那么多人,想要贤德贵妃死吗?” “原本是没有的。”盛幽欢慢慢陷入了回忆,“毕竟那个时候贵妃已经失宠了,权势也被容妃分去。虽然怀了孕,圣上并不如何高兴……忌惮的也有,但本来,大家不会那么急切。” “可就在那个时候,有人散布了一个消息。” “关于,圣上真正放在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谁,并且提供了许多证据……” “我当时,自然是不愿相信的。”盛幽欢叹道,“毕竟彼时我正得宠,自以为与圣上情浓。可是收到那张纸后,我想要不看,却根本忍不住。读完翻来覆去半夜,又哭了一场。” “圣上心里早就有人了,这让我们这些宫妃……无论是指着情爱、恩宠还是权势的,又有什么盼头?一旦如那纸上所说,圣上当真与李贵妃把话说开,两情相悦。” “又要我们这些人来,做什么呢?” 盛幽欢苦笑道:“散布消息的那人,便是算准了一切。知道我们会主动去验证,并且越验证越是心惊。知道后宫的每一个女人,都不会容许那个得到了圣上心的女人出现。” “若她出现,便只能去死了。” 她见到越荷的脸上变得苍白,不禁问:“理妃,你怎么了?” 便见越荷用一种恍惚的目光望着她:“那你……” “我没有。”盛幽欢的脸一下子绷紧了,“随你信不信,但我没有谋害过贤德贵妃。” 她深吸一口气:“那时我虽然嫉妒发狂,但又骄傲过分,不愿意对贤德贵妃出手。但我知道,有许多人这么做了。后来,贤德贵妃身死,圣上大发雷霆,清扫后宫。” “那些趁乱害过贤德贵妃的人,不是进了南宫,便是在那场风波中死了。” “只有我……是因为受了圣上迁怒。”她冷笑,“圣上恨我,他恨为什么李月河临死之前,他没有守在她的床边,恨为什么那个时候,他居然和我在一起浓情蜜意!” “加上盛家当时也有不端之事,他便把我扔到南宫里。” “后来兴许回过了神,又给我改善待遇,我在里面也能听到外头的消息。” “随意罢,反正我是心冷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追问贤德贵妃之事,但你若对江承光的恩宠抱有指望,那不妨早日死心。他这个人……”盛幽欢眉头一蹙,“他是不会真正眷顾你的。” “除非贤德贵妃重返人世,他兴许会愧疚到难以面对。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越荷未曾料到,会从盛幽欢口中得知这样多的消息。桩桩件件,都在推翻前世的认知。 继金羽之后,她第二次,从旁人口中听到了这个说法—— 江承光爱着李月河。 而且如此言之凿凿,甚至荒谬到,是她前世最根本的死因。 苏合真的落胎药,洛微言的毒屏风之外……尚有无数只怨愤的手。 越荷心神剧烈震动,但她知道此刻容不得自己细想,盛幽欢同样在观察她的异样反应。 遂继续问道:“那你认为,除了死去的、在南宫的外,还有其它害过贤德贵妃的妃嫔,尚存于世吗?……不谈苏合真。” 盛幽欢沉默片刻:“我认为有。” “那个隐身幕后,告诉我们所有人,圣上心爱贤德贵妃的人,我认为她还活着!” 她咬了咬牙。 “当年她就藏在众人背后,首尾收拾得干净极了。我一直觉得,景宣六年那次清扫后宫,并没有捉到她。很可能,她度过那场风波活了下来,至今安然无恙。” ……并且,身居高位。 对于越荷而言,那个名字,已经很明显了。 “洛微言。”她们几乎同时说道。 盛幽欢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愤恨:“景宣六年时,她只是小小的贵姬,隐身幕后,躲过一劫。可是这些年来在南宫,我将当年之事翻来覆去地想,虽然没有确凿证据,却发现不少端倪。” “是她,一定是她,洛微言!躲在背后,指使所有人,一起害死了贤德贵妃!” …… 前世最大的秘密,终于浮出水面。 李月河因何而死? ——苏合真的落胎药,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原因。 她死于皇帝的爱而冷落,死于洛微言的精心谋划,死于大半个后宫的针对…… 这个结局,不知比起被最信任的姐妹害死,哪个更为可笑? 越荷再度因为前世,陷入长久的恍惚与自我怀疑。 江承光……喜爱她,至少待她与旁人不同。 这件事,即便她再不愿承认,如今也必须接受了。 可是,这便生出了更大的困惑与痛苦——为什么? 为什么喜爱她便要那样对待她,使她长久地痛苦、抑郁,最终不得不勉强自己放下。又要在这许多年后,猛烈地让她知道一切,如鲠在喉。 所爱之人也爱着自己,这不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么。 为什么,反而酿成了她那么长时间的痛苦。 就因为她的父亲是李伯欣么? 答案或许不止于此。 越荷想,她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江承光了。 她确实愚钝,分不清真情假意,且两辈子都没明白,江承光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否则怎么在李月河之后,还能宠爱越荷。 偏偏,这一世他待越荷的种种好,反而衬出的是前世的最后,待李月河的不好。现在人人都说那份不好里藏着爱意,她却是因为这份爱意断送了性命! 江承光的心思,太过复杂。 以为对方不爱自己时,她尚且可凭着前世残存的情意去周旋。 可是一旦得知,江承光或许也惦念着李月河…… 越荷便怎么,都是别扭。 且她心里,又隐隐有了个念头—— 若真如她们所说……不妨先以“江承光在乎李月河”为前提看待问题。 那么,他雷霆震怒,处置了所有认为与月河之死相关的人。又为什么独独放过了苏合真,甚至至今对她很好?这,说不通呀。 她想起盛幽欢说: “苏贵妃,有没有害过贤德贵妃?我不能确定,但倾向于没有。” “她们早年亲密无间时,苏合真有太多机会动手,可是她并没有。况且我隐约听说,苏合真到后来,还暗地里帮李月河挡过不少的明枪暗箭。” “再者说了,圣上宠爱苏贵妃,是在李贵妃生前。” “李贵妃死后,苏贵妃不再有恩宠,只是被荣养着。她又忽然生了一场重病,此后不问世事。据说未央宫里那些医女,所做的也不过是想方设法给她吊命……” 盛幽欢道:“我猜不出来里面有什么蹊跷,但苏合真是否与贵妃之死有关,确实不好说。” 越荷的心,便因为这个猜测,再度狂跳起来。 会是……真的吗? 合真当年,未必是真的害了她,而是替人背罪! 可是,谁能让合真背罪,甚至到她死前也不改口? 江承光的名字在心中短暂划过。 但越荷瞬息便自然地否了:不会是他。纵然皇帝对待自己多有怪异,可若是要落李月河的胎,那也只能是出于忌惮李家,不肯让李氏女生育。 可仅仅一年之后,玉河入宫,旋即有孕产女。 生下之前,最高明的医女也不能断定是男是女。江承光肯让玉河生,便没理由要杀她的孩子。 心中略略一松:幸好,还有幼玉这么个佐证。 若真是江承光堕了她的胎,越荷此后,当真无法再面对他了。 合真在前世,究竟扮演了怎样角色,越荷仍不能断定。但是能够给她和自己一个机会,仍然让她胸中为之一松。听闻先前重华烧毁那日,她又吐了一回血,上个月才醒来。 不知合真如今的病究竟怎样…… 越荷心道:不论怎样,当前第一要事乃对付完洛微言,为死去五年的那个孩子报仇。 在此之后,再试着去探究属于合真的那份真相罢。 ——况且,对于江承光是否爱李月河,她理智上虽信了,情感上却总有块隐隐的缺漏。 扳倒洛微言,势必要拿出她害死李月河的重要证据。 到那时,皇帝的态度,便能说明许多事情了。 越荷望向庭院。四月牡丹渐渐开了,浸润着春雨,浓艳华贵。 她却总觉得,不如当年玉堂殿前开得好。 但是,那些花儿,已经在不久前的重华大火中,尽成焦骨了。 “遣人去同宁妃说一声。”越荷道,“待过了大公主的生辰宴,便正式发难罢。” 第160章 百花绣衣 合真泪水簌簌而落:“月姐姐…… 长宁公主已是个姿容婷婷的少女了。 十三岁的女孩儿, 仪态端庄,眼底虽有些愁绪,扬起的笑脸却分外得当。听闻, 公主本不想大办自己的寿宴, 但苏贵妃一力坚持,皇帝也赞同,这才开了席。 越荷入了座, 轻轻拍哄着喜鹊儿的背。 春闱已然开始,取了贡士三百余人。再过几日, 便要殿试,由江承光亲自出卷考核。 苏合真在这个时候给大公主办寿宴,果然也是在操心婚事了。 此番设宴便在未央宫内。 听闻是,苏贵妃想要亲眼看着公主办寿——她已经起不得身了。 她卧在屏风后的贵妃榻上,周围烘了好几个暖炉,又盖着毛皮锦衾。声音虚弱, 时断时续, 客气地谢了一番众人肯来赴宴。妃嫔们对视一眼, 俱觉得苏贵妃的身体实在太弱了。 江承光来得早, 听见合真气息衰弱, 面上有一闪而过的痛意。 他道:“苏贵妃身子不好, 四品以上,依次去屏风前拜见一番, 其余的就算了。” 照他所言, 玉河先走到屏风后面, 低声与合真交谈几句。不知说了什么,但众人素来以为两位贵妃不睦,见玉河出来时神情极淡, 隐隐还有几分掩藏的轻嘲。 随后,宁妃亦去客客气气问候一番。 越荷以为,江承光是在特意给苏合真和大公主做脸。 仿佛是,李月河死去后没多久,苏合真便病倒不能接驾了。这些年来,皇帝虽然不乏恩遇,但总有人以为苏贵妃是个病秧子,迟早得给下面人腾出位置来。 江承光每多一分重视,也能震慑住一些人。 可惜李月河死前,却是众人相迫。 越荷定下心神,与宁妃点了点头,她将孩子交到姚黄怀中,便走上前去。 姚黄素来配合,只是神思有些不属。这倒怪了:在越荷将桑葚送出宫后,她与姚黄间是愈发默契。虽然越荷未曾,也并不打算说出自己的身份,但她总觉得,姚黄是贴近了她内心的。 对方从不问她行事的怪异,也不在乎她凭借与李月河的相似之处获宠。 越荷一边想着,一边走上了前去。 今日寿宴,正主便是长宁公主。她是元后嫡女,身份尊贵,如今初初长成。妃嫔们虽想在皇帝面前挣脸,也不敢与大公主争锋,打扮纷纷以清丽淡雅为上。 越荷着一身鸦青留仙裙,印染了浅墨色的蟹爪菊,泼洒开来。鸭黄广绫裁做春衫。 戴了对琥珀荷花掩鬓,又簪绿松石的挑心。 她走上前去,绕过那面屏风——山水青翠的背面,竟是几匹骏马奔驰。越荷满腹心事间,忽然见到苏合真的脸,心中又是重重一颤。 苏合真半倚在靠垫上,眼睫微颤。脸色惨白,形同死人。 如非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她看上去真像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越荷心中忽然有了强烈的惧怕:若证实合真无辜,她却已经撑不住了,怎么办?合真这病,究竟怎么回事。她从前虽然体弱,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倒像是染了什么大病,或是中了毒。 “理妃越荷,参拜苏贵妃。”她轻声道,好似害怕惊醒了合真。 苏合真便睁开眼睛来,脸上尽力绽出笑。 “越荷,越荷……”她虚弱地唤,“你近前些来。” 越荷走了上前,被合真冰凉而如柴的手一把握住。 她定定望她:“许久未见,理妃还喜欢牡丹么?” 越荷鬓边荷花发饰,所合正是她如今之名。她默然片刻,仍道:“自然是喜爱的。” 合真道:“我绣了不少帕腹给三皇子,你瞧着还好么?” 见越荷张嘴欲答,她又咳嗽起来:“咳咳……我都没见过这孩子……倒是梓安,满月宴后画了许多画儿给我。喜鹊儿长得真好。” 如今,喜鹊儿正被姚黄抱在外头。她若想见,只是一开口的工夫。 但苏合真没有。 越荷看见她手边小桌所摆之物,道:“绿豆糕不好克化,娘娘往后少用些罢。” 合真怔了一怔,淡笑道:“好。” 其实她现在哪里还能用糕点,入口都是流食,放着闻闻罢了。 但是,越荷是唯一一个关注到了这些,并且出言提醒的人。 她目送越荷施了一礼,走出了屏风。 合真口中,发出了一声轻叹。 …… 片刻后,看着顾婕妤从屏风后出来。 越荷心里,才恍然回过神来,苏合真问牡丹之事,究竟为何。 原来,本朝有个习俗,以皇后为花神在人间化身。而大公主乃元后之女,自然承袭这份尊贵。按照惯例,大公主及笄之事,便要由宫中有位份的嫔妃,一人绣一品花赠她。 绣得好与不好不论,但须得亲自绣了,公主才会有福气绵长。 真和长公主江德音及笄之时,仍做男儿打扮,又与先帝失散,才没有循此习俗。江承光心中有憾,必是要在长宁公主身上补全的。 原本是要到及笄之时,但近来宫中有传言,说是苏贵妃生怕自己身体撑不到公主年满十五,所以今年寿宴格外操办,百花衣之事也提前。 看来……兴许是争的。 果然,宴会过半,江承光看着大女儿身着粉裙,淑柔娉婷,心肠一软。 便开口道:“昨日,苏贵妃同我说,宫中有许多妃子资历已然足了,宜当加封。朕以为贵妃说得有理,今日是朕之长女的好日子,便也加恩给众人。” 妃嫔们听了,喜不自胜。 皇帝微微示意,赵忠福便捧了旨意来宣读,显然是早有准备—— 于是,除了前不久才晋封过的沈婕妤、薛贵姬等,再加上位份已高的宁妃、理妃。 婕妤云舒窈,晋封为贵嫔,赐封号谨,迁居仙都宫和欢殿。 婕妤顾盼,晋封为贵嫔,赐封号畅,赐居昭阳宫朱鸟殿。 芳仪贺秋君,晋封为正四品贵姬。 雅贵人迟氏,晋封为正六品雅嫔。 其余低位的御女、长使也是各有晋封。未能晋封的嫔妃们,也得到不少赏赐。江承光另外又给大公主加了两百食邑,把苏贵妃的待遇提到比皇后稍逊一筹的地步。 这便是替苏合真与大公主,重重地施恩了。 妃嫔们对视一眼,只觉得宫中的局势又要搅扰。 正三品贵嫔,便可独掌一宫了! 短短半日,宫中便多出了两位主位嫔妃。但细细想来,这两人又是迟早能升上去的—— 谨贵嫔云舒窈乃大皇子生母。如今二皇子夭折,三皇子血脉与前朝有牵连。大皇子本就格外突出。饶是谨贵嫔素日再是低调,也吸引了不少目光在身。她做一宫主位,是迟早的事。 而畅贵嫔顾盼更是已故太后的侄女,哪怕先前失宠时待遇都没有差多少。 如今顾盼有复起之心,皇帝顺势加恩顾家,也捧出一个主位嫔妃来。 只不顾,顾盼与云舒窈先前同居昭阳宫,如今纷纷升为贵嫔,昭阳宫却只能有一个主位。皇帝把朱鸟殿给了顾盼,却将云舒窈从瑶华阁迁去和欢殿。 大约,他现在是真的不喜欢谨贵嫔了。 越荷忆起云舒窈为他挡过刺杀的过去,只觉得心下发凉。 赵忠福宣完旨意,妃嫔们纷纷谢恩。 江承光这才开口道:“梓安再过两年就要及笄了,按例是要到那年再做百花衣。但合真如今身子弱些,不得不提早开始。你们且陪她一起罢。” 说着,就使人端了盘子,依次让妃嫔们抓阄,是抓到哪一品花,便绣这个。 江承光道:“合真绣的是荷花。” 玉河抽了凤仙,宁妃抽了兰花,越荷信手一抽,竟是有忘忧之名的萱草。 她原本很不擅女红的,但萱草不算复杂,也勉强能绣得来。 不多时,妃嫔们都抽完了。 皇帝道:“需绣于同一匹布上,再由尚衣局裁衣。”越荷心道:这为难的怕不是妃嫔们,而是尚衣局的宫人。“合真晚些再绣,先从玉河开始罢。” 众人遂领了命。这是习俗,寓意在福气,本不是攀比之用,那百花衣公主也未必会穿。 没人打算在这事上偷懒,惹得江承光生气。 又坐了一阵子,麻姑拜寿的戏咿咿呀呀唱完,众人也就散了。 皇帝这夜倒是留宿了未央宫,与苏合真谈论了一番大公主的婚事,列出好几个看好的人选。他仍是倾向于张涯,对方此番在贡士中也是年纪最轻的几个,表现不俗。 如今只等着殿试,定下名次。 合真瞧了一回,却更倾向于,正二品都统总兵、永平伯梁畏的嫡子,唤作梁子胜的。 这个少年也是十六岁,曾经考中秀才功名,随后便去了武试。 虽然未曾取中,但梁子胜毕竟是永平伯世子,据闻在边疆时,也曾上阵杀敌。 永平伯一家镇守西疆多年,刚被调回京中不久,便担任京城防务之职,同样是江承光的心腹。他如今已然在排斥军中李伯欣的烙印,除去霍参将外,永平伯亦是一张好牌。 合真只是说:“张涯固然好,可他在朝上势力单薄,又易卷入风浪,反倒需要公主的地位来护。” “梁子胜则不同,少年英才,据闻也是貌极雄壮。梓安性子柔,与他倒是相配。” 江承光道:“不妨事,慢慢再看看。今年或明年围猎,将他们领到跟前来,朕定然要为长宁挑个好丈夫的。如今百花衣已在绣了,长宁定是有福。” 苏合真只是略感伤地微笑。 她盼着自己能看到那天,但是,已然不可能了。 此时的苏合真还不会料到—— 在几个月后,当她拿到那块众妃嫔绣好二十多品花木的料子,轻轻展开,却一眼望见了那支不能更加熟悉的萱草之时。 合真的双手微微颤抖,她从怀里掏出当年李月河赠给她的绣帕,轻轻合了上去。 除去颜色不同外,根茎脉络的走向,毫无差别,只在花开口处,略有差异。 她紧紧攥住那锦缎,泪水簌簌落下: “月姐姐……” 第161章 劾洛昭仪 对圣上而言,活着的永远比死…… 越荷回到九华殿, 也想了一番女红之事。 她前世生于战乱,待到稍安逸时,别的女儿家都会互赠荷包绣帕, 只她什么都不会绣, 眼巴巴地望着。苏合真那时候与她要好,也送了她许多手帕。 李月河便想着,能回赠对方些什么。 要回赠绣品, 自然要绣对方喜爱的玉簪花。 李月河尽力尝试一番,扎得手指微肿。最后还是苏合真看出端倪, 主动教会了她。 此后嫁予太子,又时常随驾出征,李月河的女红,到底没练下去。 她只会寻常的缝补衣服,但若要论精细的刺绣,却也只会玉簪花一种。 当初是苏合真尽心尽力教会她的啊…… 越荷掩去念头:无论怎样, 既然学到手, 总归是她自己的本事。更何况越荷原身也会女红, 她虽然没继承下来, 多多少少能受些点悟。 玉簪与萱草, 形态颇有相似, 都是细长的花茎,花苞在顶端绽开。 百花绣衣本就求福不求美, 她做些变通, 总能绣上去的。 也算是给她疼过的大公主祈福了…… 越荷心里忖度一番, 便将这件事暂且放下。 她将喜鹊儿抱在膝头,孩子方才玩得有些累了,却很依恋她, 伸出小手抱。 嘴里喊着:“娘、娘!” 他现在除了力气小些,因养育得好,和别的孩子也没什么差别。越荷总忍不住多疼疼他,又想起前世那个,寄托了她全部期望,又被生生从体内剥离的孩子…… 孩子。 “你当真要为她复仇吗?”她问薛贵姬。 “嫔妾这些年来,等待的便是这一日。”后者坚定不移,“该劝的话,娘娘都劝过了。我知道这日后,圣上兴许会厌烦于我,以为我心机深沉……” “可是,思贵妃在地下,等的已经够久了。如今李贵妃还为此受着冤屈。” 薛贵姬道:“嫔妾该去了。” “好。”越荷缓缓出一口气,“此次,定要功成。” 景宣十一年六月初五。 贵姬薛候珠,出首状告昭仪洛微言。其言思贵妃霍妩之死并非急病,而是故冯婕妤受昭仪洛微言指使,在思贵妃的日常饮食中,下了金刚石粉末,致思贵妃中毒而亡! 宫里再度,掀起了莫大风波。 …… “你在胡说些什么!” 建章宫内,皇帝显然是动了真火: “微言服侍朕多年,虽然有过失职,但为人始终温婉得体。你空口白牙地攀诬昭仪,难道不怕朕降罪于你吗!” “嫔妾敢于状告便不会畏惧。”薛贵姬语气清冷,“圣上听嫔妾所言,不及询问便斥为荒谬。思贵妃不过去了几年,圣上已然不记得与她的情分了吗?嫔妾只想为思贵妃讨回公道。” 皇帝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但仍是未语。 薛贵姬道:“圣上不妨细思,洛昭仪这些年来唯一一次惶急犯错,便是为了冯婕妤的孩子。当时,宫里又是圣人十二月而诞的传言,又是在元春日降生……” “洛昭仪以为是个男胎,为此做了多少计划打算!” “可是,在冯婕妤的肚子落到洛昭仪手里之前,圣上还记得吗?当时这个孩子,是预备给谁抚养的?当年的冯婕妤,又是谁的人?” “你是在暗示朕,洛昭仪为夺冯婕妤的孕肚,害死了霍妩。”江承光脸色很沉。 “是。”薛贵姬丝毫不惧,“或许还不止于此,因为洛昭仪知晓圣上的心意,知晓圣上希望李霍两家争锋,所以即便她动了手,圣上也会默认是李贵妃——” “所以,她才敢那样有恃无恐,动手残害一位高位嫔妃!” “放肆!”江承光呵斥,“薛贵姬,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朝堂的事也是你能说的?你是在指责朕放任妩儿之死?” 薛贵姬静静地说:“嫔妾没有以为圣上要害死思贵妃。” “只不过,对于圣上而言,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圣上固然不希望思贵妃身死,可是她既然死了,唯有推到李贵妃头上,才最有利,否则反成妨碍,不是么?” 薛贵姬既然敢于说这番话,挑破江承光心中最卑劣之处。 她甚至,就没想过自己能否活着出去,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 可是,薛贵姬却看到,江承光的脸色忽然变了。 她固然为了给霍妩讨回公道,已经不惜自爆,不惜戳破江承光的假面,逼他正视,但是,对方这一刻流露的犹疑之情,却让薛贵姬好似抓住了什么。 皇帝是从哪句话开始,变了神情的?她拼命回忆—— “……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 他也曾经这样,抛下过一个已死之人,并且感到愧疚么? 薛贵姬心中一定,但她已知道该怎样开口了: “圣上以为思贵妃已死了数年,但嫔妾至今记得她。”她的声音变得柔和,“思贵妃绝不应当白白死去。而换句话说,倘若洛昭仪这些年来始终在作伪。” “倘若她真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圣上以为,她这些年来在宫里犯下的罪行,难道会只有这一桩吗!” 如黄钟大吕,这句话惊醒了江承光。 他的脸色不再犹疑了,但依然难看得要命: “你说吧。” …… 薛贵姬将自己去见濒死的冯婕妤之事,尽告于皇帝。 固然,冯婕妤已死,她的话为孤证,难以取信。但是其中细节详实,并无编造,皇帝亦亲历过那段时期,对其中之人的脾性也有些了解。 薛贵姬此时如此不惜自身,至少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而最关键的佐证,在乎霍妩去世时医女记录下的脉象、征兆。 以及冯韫玉给出的那些粉末—— “嫔妾苦苦追查,终于弄清楚冯婕妤口中的晶莹之石为何物。” 薛贵姬道:“正是西域的金刚石!” 其实,真正在查清粉末下落中出了大力的人,是钟薇。 钟薇为子复仇,如今已和越荷等人联手,誓要斗倒洛微言。而粉末的线索太少,薛贵姬的进度受阻。这亦是洛微言的罪证。越荷便和薛贵姬商量着,将事情慢慢地透给了钟薇。 宁妃乃右相之女,自幼饱读诗书,更不乏人手可用。 她很快便做出了猜想,并在之后的时间里,设法进行了验证。 那正是西域金刚石中极为特殊的品种,通体晶莹璀璨,是极美极少见的宝石。 此刻,薛贵姬便将从怀疑到查验的过程,一一说来。 过程中,她隐去了宁妃的作用。这是钟薇自己的提议,她曾说: “要击倒洛微言,便不能让圣上觉得,是我们在抱团攻击她,至少开始不能。否则,他反而会疑心咱们结成了一派,反而会为此保下洛微言,来平衡后宫势力。” “以薛贵姬的角度,从为思贵妃复仇入手,是最不会引起圣上戒心的法门。” “而在此之后……” …… “接下来,便该是我了。” 九华殿内,越荷端肃道。 殿内并无旁人,只有姚黄,如今侍在她身侧,眼中有期盼,却也有着担忧。 “娘娘当真要这么做吗?”姚黄关切,“一旦开了这个口,便是不死不休了。” 她道:“奴婢为贤德贵妃故,自然深恨洛昭仪。娘娘肯留奴婢在身边已是恩德,如今更行此冒险之举。奴婢纵有私心,却不得不让娘娘三思。” “姚黄。”越荷叹道,“先前,我也是这么劝薛贵姬的。” 姚黄不说话了。 越荷说:“我与她注定不能善了,入宫以来,彼此仇怨已经够了。” 更何况,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还有玉河…… 她回宫已近四年。 与合真,不能决断,与皇帝,难以理清。 倘若此事再不成,越荷自己都难看得起自己。 她正在层层剥开前世的谜,尽管也会畏惧,但必须坚定不移。 “放心吧,姚黄。”越荷道,“如果……”江承光真的在意李月河。 她望向手边的那叠誊录之纸。 “那么圣上,应当会好生裁决此事的。” …… 薛贵姬去面圣,自然是带足了自己所能找到的证据。 当年为思贵妃号脉的医女,思贵妃的脉案上种种疑点,冯韫玉处拿到的金刚石粉末,小块的西域金刚石,甚至是与她交换服饰、帮助她见到冯韫玉最后一面的宫女…… 韫玉身边服侍过的洒扫宫女亦找来了,虽然说不出什么实质的,但是冯韫玉临产前的状态、冯韫玉从思贵妃处到洛昭仪处情绪有何波动,这些都是旁证。 证据链上唯一缺失的那环,便是怎样证实金刚石与羚羊角是洛微言赐给冯韫玉的。 那是私下所给之物,除非洛微言的宫女开口,否则无人能证。 江承光的面色越来越沉,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些相信,但是为这样的缘故,拿下一位昭仪,未免太过轻率。霍妩生前…… 他脑海中不期然闪过那妩媚女子的身影,他张扬而热烈的表妹。 但很快,洛微言这些年来默然无声的陪伴,以及在月河死去那日私下为她痛哭—— 又翻涌上了心头。 薛贵姬跪在地上,见到江承光的脸色,心中便凉了一半。 她情知光凭自己,难以一击得手,但是如此多的旁证,皇帝应该知道事情不假,却依然不肯为思贵妃拿回公道!而她这次带了这么多人来,宫里必然已经传开…… 洛微言做贼心虚,只消看她所带的宫人,便该知道她是为霍妩之死而来。 说不得,这位温婉的洛昭仪,很快便会来为自己辩护了。 而她先前说了那么多激烈指责江承光的话,皇帝既然不敢给她结果,又焉能让她好生走出这里?一瞬间,薛贵姬心中,只是想笑。 江承光动了动嘴唇,似要开口。 便在这时,忽然见小内监疾步而入,附在赵忠福耳边说了几句,赵忠福又走到皇帝身边,低声道:“理妃娘娘来了。” 江承光的面色猝然一变。 旋即,他望了地上的薛贵姬一眼,向赵忠福吩咐:“将她带到后面,不许出声。” 又道:“请理妃进来罢。” 薛贵姬心中,忽然又燃起了小小的火苗。 她不言不语,随着赵忠福到了里间。隐约能听见理妃步入的声音。 江承光的话语里,隐含着怒气: “越荷,你也是来状告洛昭仪,认为她在后宫犯下罪行的么?” 毕竟,越荷是这么做过的。 可是,新封不久的理妃娘娘,却露出了一副茫然神态:“圣上……在说什么呢?” 她似是犹豫片刻,才开了口: “臣妾的确为洛昭仪而来……”皇帝脸上隐隐露出厌烦,“却不是为了状告。” 江承光的面色稍霁,又露出些微疑惑。 越荷道:“臣妾要控告先白贵姬,涉险派暗子监视贤德贵妃一事。且如今白贵姬虽死,那暗子仍然潜伏在宫内,甚至如今就在洛昭仪身边!” 她深深福身:“正是洛昭仪的贴身侍女,白术!” 第162章 罪证两桩 洛微言这次,绝对无法脱身!…… 越荷紧随薛贵姬而来, 却不是为状告洛昭仪。 她所状告的是死去多年的白贵姬,甚至在越荷的话里,洛昭仪亦成了受害者…… 饶是江承光以为早就知晓她的来意, 这一刻也不免疑惑。 “你是说, 你要告有人蒙骗洛昭仪?”他蹙眉,“那白术不是贤德贵妃身边的么?怎么——” 越荷便侧首示意,身后的宫女豆绿上了前。 这是桑葚出宫后, 她与姚黄商议再三,提拔起来的新的掌事宫女。为人颇为机灵敏锐, 办事又胆大心细,刚好可以与姚黄互为臂助。 此番带豆绿前来,也是姚黄的建议。 “不能太过挑动圣上的神经。”姚黄说,“至少开始不能。” 越荷如今亦猜出,江承光对她的死亡或有心结。 有心想问姚黄,但时机并不合适,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才忍了。 此时此刻, 她站在江承光身前, 心中并无激动忐忑, 反而颇为平静。 豆绿拜道:“圣上容禀。白术此人, 原名瑞香,乃先贤德贵妃之侍女……” 越荷从容接口: “臣妾心中始终疑惑, 为何故贤德贵妃之侍女, 会改名换姓, 成了洛昭仪的大宫女。不知今日,圣上能否为臣妾解惑?” 那次幽禁时,她曾就着白术之事发问过, 并未得到回答。 可今时不同往日,越荷知道,自己必定能得到答案。 果然,江承光默然片刻。 他道:“微言……与朕一般,深念贤德贵妃。故而提拔她的侍女,以做怀念。” 越荷心中一跳,故作无事。 “那又为何要给瑞香改名?” “微言不欲高调,只将尊重放在心里。”江承光的嗓音颇有艰涩,“但她私下同朕说过,也哭过好几回。年年贤德忌辰,她都——” 原来如此。 在皇帝看来,将贵妃身边的普通宫女,带到身边提拔为大宫女,竟是一种缅怀方式。 越荷笑了一笑:“可惜,洛昭仪或许选错了人,反而保护了害死贤德贵妃的凶手之一!” 她不去看皇帝猛然急促的呼吸,退后一步,将主场交给豆绿。 越荷只是轻轻一点,随后便把话题拨开,不再做任何关于“洛微言害死李月河”的暗示——那太过挑战皇帝这些年来的认知——而是让豆绿,将白术真正的身世一五一十说来。 这同样是,她近几月来,从南宫废妃们嘴里,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消息。 豆绿道:“圣上命娘娘协理后宫,娘娘不欲与李贵妃、宁妃相争,便自请去重整南宫。” “世人皆知,南宫俱是落罪妃嫔,宫中对她们不免轻慢苛待。娘娘初去时,除了盛氏,竟然连一个神志清醒的女子都没有!几月来,娘娘重整南宫的规章,又请医女来医治。” “慢慢的,也有人能偶尔神志清醒,说出几句话来。” “娘娘身边,主要是奴婢在打理此事,与南宫之人的交际也最多。” “只是有一日,无意间谈起了废妃们黜落之前的事,那徐氏便忽然激动起来。” “她道:‘便是人人都做了,可得手的寥寥无几。白贵姬的事,凭什么罚她?’” “奴婢便心生疑惑,再想问,她又有些疯癫,不会说了。” “奴婢心下不安,始终留心此事,终于,徐氏断断续续,又说了些话出来。道是:‘我们的未必成了,白贵姬定然行。她不是放了人在贵妃身边么!还是她的白家人!’” “兹事体大,奴婢不敢擅专,便禀报了理妃娘娘。” “理妃娘娘派了多个医女为徐氏看病,又命奴婢仔细询问。渐渐终于能确定,徐氏口中,白贵姬放在贤德贵妃身边的暗子,不是旁人,正是白术,也即瑞香!” “但是,白家人一事何解?瑞香又是如何被安插到贵妃身边的?” 豆绿道:“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更事涉已故贵妃,便容不得理妃娘娘不上心。可是,徐氏终归有疯病在身,纵然娘娘打听到,她此前与白贵姬交好,所言又多一分可信——” “但是,不拿到证据,终究无法向圣上明言。” “你的意思是,”江承光听到这里,终于打断,他的脸色晦暗不清,“已经拿到证据了?徐氏所言不假,那瑞香果真是白贵姬的人手?” 豆绿道:“是。” 她面上稍露一丝悲悯:“查清后,只能说事情从头到尾,一场天意弄人。” “讲。”皇帝的嗓音很是沙哑。 “理妃娘娘在京中并无人手可用,不得已托给了出宫的英贵嫔,请她帮忙寻找证据。随后,又不知英贵嫔托了何人。但是大公主生日宴前夕,英贵嫔寄来的信中,却道尽了原委。” 英贵嫔即聂轲。越荷将事情推到她身上,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首先,她明面上最能借用的是玉河的人手,但将李家引入此事,必遭皇帝忌惮疑心。 其次,聂轲虽然出宫,按照批命不得归来,但是皇家也不可能真的对一位贵嫔、一位公主放任不管,依旧是常常通信的。 而聂轲如今也担得起这样的事,越荷在她出宫时便商议过了。 最后,聂轲的确可以调动一定的人手,她家资极富,父母又深爱她。 越荷真正找到证据,其实半是和玉河沟通后,借调了部分李家人手,半是通过聂轲-金素-傅北,拿到了部分前陈暗卫的记录——毕竟像白家这样的大族倾覆,暗卫必会留心。 真相抽丝剥茧,令人惊心,却也有些可笑。 侍女如今将事情说得简练,越荷却在得知真相那日,枯坐了许久。 豆绿一五一十道来。 白家如今倾覆,要查到族内发生过的事情,着实不易。大约傅北知晓她的愿景,尽心尽力,最终才得到了这样详尽的证据。 而必要的人证,亦找到了。 豆绿讲出了瑞香的真实身世—— 那个名叫白霜儿的女孩,是怎样因为父家落罪而沦为奴婢,怎样被骄纵的族妹指使,送进宫来。又是怎样,在那场疫病爆发时,鼓足了全部生的勇气,与瑞香交换身份。 瑞香死,她活,从此她成了瑞香。而瑞香的身世清清白白,被不知情的李贵妃选入宫中。 谁会想到,瑞香,竟是白贵姬的族人呢? 简直像是老天偏要收走李月河的性命一般,所以布了如此荒诞巧妙的局。 从头到尾,并无任何人的刻意,白贵姬的原意也不是要安插钉子,白霜儿本也只想活下来。 但她被选到了贵妃身边,而白贵姬认出了她。 一切,便被迅速地推动了。 在这整件事中,唯一让越荷感到疑惑的,便是洛微言的隐身。 既然其余都是巧合,那么洛微言究竟是什么时候收服了白术?又为何要在一切结束之后,将对方留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关于这件事,她的想法是…… “白术,原名白霜儿,在贵妃身边时唤作瑞香。”豆绿道,“她的身世,已全部查清,证据都在此处,圣上可随时传召人证。” 她说着,将怀中的纸张奉了上去。 江承光接过翻阅,脸色愈发难看。 豆绿道:“奴婢以为,白贵姬将暗子放在贤德贵妃身边,必有图谋。那徐氏的话便是旁证。虽不知她具体做了什么,但多半是足以论罪的。” “如今白贵姬已死,这白术却依然苟活,还改名换姓,潜到了洛昭仪身边。” “宫中有此歹毒之辈,奴婢等人不得不惧,故来禀报圣上,祈请裁断。” 越荷亦在此时缓缓开口:“圣上。” 她恳切道:“洛昭仪将白术留在身边,兴许是为了怀念贤德贵妃。但是白术实为白家之人,乃前白贵姬的钉子,并不可靠。” “如今白贵姬虽死,谁知道,这婢女会否继续做出些什么来?” “她又是洛昭仪的贴身婢女,并非毫无机会!洛昭仪白白受其蒙骗多年,必须要有个交代。” 越荷依然没有一句指责洛微言的话,只是说她受到了蒙骗。 江承光的指头一点点捏紧了,豆绿所言严丝合缝,交上来的证据也是详实,绝非谎言。 而他此刻的愤怒,不仅是因为后宫中竟还藏了这样一枚暗子,始终没有发现。更是因为…… 那又是一桩,李月河所遭受,而他没有发现的苦难。 白贵姬给月河下毒不成,被苏合真及时阻拦。待到月河身死后,他勃然大怒,但凡对月河出手过的,无论成功与否,都一齐黜落发作。 可如果让他遗漏了一个人…… 江承光在这一刻,忽然生出了疑心。 不错,越荷仅是指控了白术,而没有控告洛微言,但洛微言在这件事中,当真是全然无辜的吗?瑞香原本姓白,而到了她身边后,又改回白姓。 这一切,仅仅是巧合吗? 而就在这一刻,赵忠福近前,附耳轻声说了几句话。 江承光微微一愣:“传罢。” 越荷侍立一旁,须臾,果然听见内监通传: “洛昭仪到——” 洛微言,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前来自辩了。 越荷神色淡淡,望着前世的仇敌,一步一步自殿外走来。 她拖着长长的裙踞,并不奢华,却也庄重清丽。耳边垂挂明珠,鬓发簪插绢花,流苏轻轻摇曳。洛微言看也不看她,步步向前,拜倒在江承光膝下。 “臣妾洛微言,给圣上请安。不知何事得罪两位姐妹,听闻竟是状告到了圣上面前。” “微言心中惶恐,特来请罪,却也要斗胆为自己辩驳一番。” 江承光语气只是淡淡:“哦?看来你是知晓,她们诉你什么罪了?” “臣妾略有猜测。”洛微言深吸一口气,甘草与白术垂首跪在她身后,“无非又是臣妾这婢女的来历,或要胡沁些臣妾谋害贤德贵妃的瞎话……” 她目露伤感:“臣妾服侍圣上多年,圣上素来也是知道臣妾的,怎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呢?且白术之来历,臣妾私下已尽告于圣上——” “当真尽告了么?”江承光忽然问。 洛微言一愣:“臣妾着实不知……” “好。”江承光极冷静地道,“你不知她们控告了什么,只得胡乱猜测——” “那么现在,朕便告知于你。” 他的语气兴许使洛微言感到了不安,但后者仍努力挺直了脊背。 “第一桩,薛贵姬控告,你谋害思贵妃。且有人看到了你的婢女白术,言语胁迫冯婕妤,且逼其服药。” “第二桩,理妃控告,你的婢女白术,原名白霜儿,乃先白贵姬之族妹。理妃担心白霜儿潜伏在你身边,对你不利,这才特特告知了朕。” 洛微言的脸先是错愕,旋即瞳孔微微张开。 江承光的脸犹然藏在阴影之中。但从听到他开口起,越荷心中便是一定。 洛微言已然张口要辩,但无论她能说出些什么。 ——越荷都知道,对方这次,绝对无法轻易脱身了。 第163章 穷途末路 恶事做尽,却败于一时心软,…… 越荷听着洛昭仪辩解, 心中却是一派笃定。 为何此番江承光一开口,她便知晓洛微言在劫难逃?原因不过是—— 皇帝撒谎了! 他故意说了谎话,在试探洛微言。这证明他的确已经起了疑心。 江承光方才说, 薛贵姬找到了人证, 亲眼看到“白术胁迫冯婕妤,逼其服药”。 越荷一听便知是假话。盖因薛贵姬在真正面圣前,曾经与她商谈多次。 薛贵姬所找到证据之中, 最立不住脚的一点,就是—— 纵然霍妩的死有疑问, 纵然有冯韫玉临终的证据,纵然联系前后,只有洛微言有能力有动机,拿到如西域金刚石一般的宝物,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是,这指认的关键一环, 终究只为推理, 而无法确凿指控洛微言。 而皇帝现在, 俨然是不动声色地越过了这一环, 显得证据十足一般。 虽然不知道薛贵姬究竟说了些什么, 使江承光如此在意此事。 但皇帝拿出这样的态度来, 再加上后手,应当是稳妥了。 洛微言已言道: “白术是臣妾贴身侍女, 所言所行俱出自臣妾吩咐。什么胁迫冯婕妤服药, 根本是没影的事儿。那段日子冯婕妤身体不佳, 所需补药极多,想来是白术在劝她,或是有人诬陷。” “不知那所谓的人证在何处?何不请来, 与白术对峙?” 最后的解释,多少透出些欲盖弥彰。 “至于理妃所言,白术是白贵姬族妹一事……”洛微言羽睫轻颤。 但她犹豫一瞬,最终仍是道:“恕臣妾不知。” 她说这话时,越荷始终留心观察,她两个侍女的神色。 甘草略有放松,白术亦流露出释然,隐隐的,似乎下定了决心。 越荷已猜出了些什么。 想不到,洛微言此生做过许多恶事,最终,却要栽在自己唯一的心软上面。 她不再多言,向皇帝拜道:“洛昭仪自辩,乃其私事。臣妾不便在场,先行告退。” 皇帝微微点头,越荷转身,并不留恋。 她走出建章宫,身影融入外头的落日霞光。 耳边仍能听到洛微言惊慌的哽咽。 皇帝的声音亦然传来: “白术为白氏暗子。纵然你不信,证据已然确凿,必是要收押的……” 就这样,结束吧。 …… 越荷回到九华殿后不久,便接到消息。 洛昭仪除去禁足,并未受到太大的惩罚,罪名是“识人不清”。 光是推论猜测,并不足以给一位高位嫔妃定罪,无论看上去多么合理都不行。 但是洛微言的贴身侍女白术,却是真正被内监们给带走,去接受刑讯了。 有很多人会盼着,白术受不住严刑拷打,供出洛微言来。 但越荷的指望并不在这上头。 她望向案上,宁妃几日前过来时,留下的残棋。 该入局的都已入局,接下来,便要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了。 …… 越荷依照约定,派豆绿去尚食局说了声,要份核桃酪。 这是约好的讯号,乃按兵不动、静观局势之意。 而宁妃听了消息,笑着泼了手里残盏。 “竟然是真的,又让理妃猜中了。”她感慨,“果然,她除了和李月河相似外,多少也有本事,否则不会让圣上如此眷恋。” 沈婕妤坐在下首,趁机进言: “理妃有此潜力,终是大敌。娘娘要不要趁着合作之机,也绊她个跟头?” “你以为她是个不懂得防范的傻子么?” 宁妃睨她一眼:“她也防着我呢,如今九华殿的门户看得多紧?” 她的眼神阴郁一瞬:“与其盯着她,倒不如想想,如何为我补上缺陷。” 钟薇入宫本是冲着皇后之位。 偏偏,先前江承光发了脾气,说绝不会立后。 不能做皇后,那就做后宫实际上的掌权者,做太子的生母。 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风光。 钟薇懂得这个道理,但她不得不面临的困境是:二皇子死去,自己已不能生了。 如非她还能弹压住家族,恐怕族里已迫不及待要送个庶妹入宫了…… 钟薇掩住眼底轻嘲。 嫡庶又如何,她永不会抱着傲慢自大的态度。钟家在宫中的女子,只能有她一个,这样她和她未来的皇子,才能得到家族最大限度的支持。 但是,因太后病逝,皇帝却是罢了一届选秀的,下届秀女要两年后才来…… 空等着,总归让人有些心中不安。 宫里年轻能生育的嫔妃已不多了,况且便是生育,也未必是皇子,未必能抱到自己膝下。 霍妩、洛微言,两人都是前车之鉴。 但现成的皇子么—— 便在这时,沈婕妤咬咬牙,说出了一个使人惊讶的秘密: “臣妾有些想法,或许能帮娘娘得到大皇子!” …… 白术被审问后,很快便吐出了真相。 理妃已将她的身世全须全尾查清楚,白术无从抵赖,便桩桩件件说来。 当年,她冒险拿到了瑞香的身份,并意外被贵妃选入宫中,却不得不被胁迫着为白贵姬办事…… 她生父与李伯欣有仇怨,故而白术毫不犹豫,都报复在了贤德贵妃身上。 如愿以偿,她在自己保管的器具上用毒,害死了贤德贵妃。 白术已然遍体鳞伤,她断断续续道: “是一面屏风……用的是甚么东海奇木,本身便有异香。有人打了做屏风献给贵妃,我便趁机,在屏风里头放了些毒香料。” “那屏风在贵妃死后不久便碰坏了,拿去修了。这是白贵姬手下其他人做的,我也不知道。” 内监们去查验,果然,那做屏风的匠人,亦死了。 他们禀报给皇帝,江承光的怒气已生,却隐忍不发。 他问:“白贵姬死后,她又做了些什么?是谁指使她的?” 内监们都跪了下来。 照白术的说法,她并没有在白贵姬死后收手,族妹的死亡并未使她解脱。 洛昭仪大宫女的身份,使她得以做到很多事情。 包括杀死霍妩,虐待冯婕妤,都是她所为。 “为什么呢?”白术冷笑,“大概是,我已经疯了吧。” “刚开始还有些白家人给我传信,拿我的身份罪名威胁我,要我给这个报仇给那个报仇,到后面,谁还在乎呢?” “上天待我不公,堂堂贵女,沦为奴婢,我焉能不报复所有人!” “倒是洛昭仪,真好骗,还以为我对贤德贵妃忠心耿耿,居然信任重用我——” “谁能想到,贵妃是我亲手下的毒,哈哈哈!” 她这番疯癫的言论,很快便传到了江承光的耳朵里。 随即,伴着皇帝愤怒摔盏—— 洛微言的贴身侍女竟是白贵姬的暗子,当年不仅害了贤德贵妃,这些年来借着洛微言大宫女的身份,还做了不少恶的消息,在宫里迅速传开! 一时间,人心躁动。 人人回想起自己前几年的不幸境遇,都觉得有这位白术的掺和。 更有妃嫔激烈进言,说白术不死,不足以平人心。 而在这一片喧嚣之中。 宣明殿内,洛微言悄然落了一滴泪。 “她是为我而死。”微言叹道,“我对不住小白良多。” 她的神色又冷肃起来:“其余人那边,一定要稳住。尤其是徐藏香,小白宁死也不肯牵扯出她来,所为难道是她么,分明是为我。她知道旁人扛不过……” “绝不能让小白,白白牺牲了。” 洛微言最后的声音,消散在了一室摇曳的烛火之中。 “如果我能挺过这一关……白术,我会为你报仇的,哪怕对象是理妃和宁妃。” …… 白术被刑讯,数日受尽折磨,内监们反复确认,她已说不出更多东西。 哪怕见到刑具便哆嗦不已,本能地哭喊求饶,却也别无罪证可吐了。 这时,内监们才对她交代的证词,更添一分信任,并再次回禀了皇帝。 薛贵姬所控诉的,洛昭仪毒害思贵妃一事,似乎也有了定论。 并非洛昭仪动手,而是这个潜伏在她身边的疯子,借着洛昭仪的名义,多年来肆意作恶,而洛昭仪反而是无辜的,如今受她牵连,还被禁足。 看起来,一切都是如此笃定。 然而,就连皇帝都开始因刑讯结果,产生动摇,怀疑是否自己误会了洛昭仪之时…… 五月的下旬,殿试结果业已张榜。 出身前陈的举子张涯,取得二甲第十名,如今正在琼林宴上,和其它进士一同宴饮。过后不久,便要授官。江承光已接见过进士们,回到后宫。 他心里想着,是该先去和理妃分享一番张涯的名次,还是与合真商议大公主婚事。 张涯他如今亲眼见过了,果然是个眉目俊朗、谈吐不俗的翩翩少年。 皇帝更想去找理妃。 越荷此前说过,自己在京中并无人手可用。虽则妃嫔们私自联系外家,乃宫中大忌。但旁人多少都有家族可以依凭,越荷地位超然,家人都远在江南,又素不亲近。 张涯是个聪明人。将来阿越若有需要,便可以他为臂助,让他帮着办事打听消息…… 旁人有的,他总不忍心让越荷少了。甚至,还想多贴补些。 正思忖间,有人通传:“宁妃娘娘来了。” 近日妃嫔来建章宫面圣,总是有状告之事,莫非宁妃也是一样么? 江承光眉心微微蹙起,但他仍是道:“宣。” 钟薇步入建章宫,不待江承光开口发问,便深深一拜: “臣妾要状告前尚工局司制、现尚宫局司正徐藏香,与洛昭仪勾结害人一事!” …… 当钟薇状告徐藏香的消息传到九华殿。 越荷心里便知道—— 一切,已然尘埃落定了。 第164章 微言落罪 可圣上的爱只会招来祸患!…… 洛微言这次, 在劫难逃。 先前,越荷与宁妃商议的时候,尽管彼此都有防备, 仍能感到因双方合作, 大大推快的进度。但是两人毫无例外,都卡在了一点上面。 她们查到了白术的身世,查到了修造屏风的匠人之死, 查到了徐藏香为洛微言办事的证据…… 但是,洛微言多年来何其谨慎, 光是徐藏香那几桩证据,并不足以将她盯死。 而最最关键的罪名——谋害贤德贵妃。 却又因为,白术当时分明是和白贵姬牵连着,而难以责到洛微言头上。 也就是说,关键在于,怎样证明白术真正效忠之人, 乃洛微言。 两人当时, 卡在了这上头。 “白术究竟是在怎么节点, 因为什么原因投向了洛微言?”宁妃喃喃, “她没什么家人, 不可能被胁迫。若说收买, 当时也并没有什么能查到的利益往来。” “这不可能。只要想收买一个人,必然会留下痕迹……” “或许, 不是这两个原因呢?”越荷就在此时, 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她回忆着瑞香曾经的种种细节, 心中似乎有了答案。 “有没有可能,白术投向洛微言,并不是上述任何一个原因。之所以没有痕迹, 是因为本就无形……” “你是说,感情?”钟薇若有所悟,“洛微言,可能帮过她,从此操纵了她的情感。” 这倒是一种思路,但实在难以验证。 越荷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以洛微言的谨慎,按理说,白术既然得手,她是不会让对方活下来的。可她甚至将白术带到了自己身边……”从前她以为,是有徐藏香的牵制。 但证据越多,越荷越觉得,或许不止于此。 “看来,你是坚持这个猜测。”宁妃落了一子,姿态优雅。 她微笑起来:“好,那就让我们试一试罢。” …… 薛贵姬先出首状告霍妩之死,逼迫洛微言产生危机感,自辩。 越荷随即出面,却是虚晃一招,并不指责洛微言,而是情真意切,表明她被人骗了。 那白术原是先白贵姬的婢女,极有可能是当年谋害了贤德贵妃的暗子。 ——洛微言难以定罪。但白术一个换过身份、先后潜伏在两位高位嫔妃身边婢女,却必是要被拿下审问的。 在这里,越荷与钟薇,便做了双手准备。 白术一旦被拿下,一旦被怀疑与贤德贵妃之死有关,她的事必然会被深挖。 而当年她负责保管器物,贤德贵妃死后,一面屏风被碰坏,随即拿出去修整,修理的工匠又在不久后死去…… 这些都是非常简单,且必然会被查到的事情。 江承光一旦生疑,必然会严刑拷打白术。而白术也该知道自己的事情难以瞒住。 要么,她受不住拷打,为了脱罪,攀咬出洛微言在内的更多人。 要么,她为了保住洛微言,主动将所有的罪责揽到自己,和已死的白贵姬头上。 钟薇以为会是一,但是在越荷的提醒下,她也做好了二的准备。 果然如此。 江承光的配合更是神来之笔。在被严刑拷打、无法与洛昭仪对口供的情况下,白术很快“招了”,状似疯癫,将所有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一定认为,这样可以让洛微言逃过一劫。 但是,钟薇实际上已经捏住了徐藏香为洛微言办事的证据,越荷亦提供了徐藏香与白术的联系。徐藏香不似白术,对洛微言忠心耿耿,寻常人绝受不住那些暗卫的刑讯和拷打。 也就是说,白术试图隐瞒徐藏香的存在,试图避免对方刑后招供,其实反而是证明了—— 她真正的效忠对象,是洛微言。 在白术将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后,宁妃出首,指认徐藏香多年来为洛微言办事, 而且,白术已经供出了屏风之事,当年徐藏香正是尚工局的司制,她又与白术冒用的身份“瑞香”,是从未见面的姐妹关系…… 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洛微言完了。 是她将白术留在身边,是白术奋力的回护,最终定下了她谋害贤德贵妃李月河的罪名。 …… 徐藏香为洛微言办事的证据,虽然只拿到了几桩小的。 但是联系到她与白术的来往,联系到白术认下的罪名……她很快便被内监带走,严加审问。 并且,她如寻常人一般难以扛住刑讯,最终招了出来。 白术在知道屏风一事无法隐藏后,尽数揽到自己身上,拼命隐藏徐藏香在事情中的存在,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在乎这个所谓的“姐姐”。 而是她知道,对方并非像她一样,对洛昭仪忠心耿耿,宁死不言。 徐藏香这些年本就有些是被胁迫的,她没有那样的信念,是经受不住拷打审问的。 果然未出她所料。 最终,徐藏香的招供、白术此前的隐瞒回护,彻底证实了洛微言幕后黑|手的身份。 就此,昭仪洛微言指使白术、徐藏香谋害李月河一事,彻底浮出水面。 也就构成了,景宣十一年初夏,后宫最大的一场风波。 …… “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拿到了所有的证据,并枯坐了整整一夜后。 江承光见到了已经被剥去昭仪礼服、脱簪戴罪的洛微言,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还是疑问:“为什么要对月河动手?她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了?” 话里带着深深的不可置信。 “朕一直以为你温婉得体,知道感恩,当年月河从未苛待过你——” 洛微言没有回答。 她快速而冷静地调整了呼吸,开口道:“我的确做了那些事情,如今不敢请求圣上宽恕,但我还有价值,可以为圣上做许多事情。倘若圣上愿意饶我一命……” 到现在她竟然还在讲着利益,力图证明自己的价值,来挣一条活路。 江承光怒极反笑,他忽然抓起案上的镇纸,重重投掷于地。 那块墨玉顿时四分五裂。 随之响起的,是皇帝暴怒而压抑的声音:“朕在问你,为什么要、害、她!” “回答朕!” 江承光的眼睛竟然有些红了。 洛微言顿了顿,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难看,又收敛起来。 她深吸了几口气,渐渐的,居然扬起了一个怪异的笑容: “我为什么要杀李月河,圣上当真不知道么?” 看到江承光难堪的神色,洛微言昂起头来。 兴许因为证据确凿,辩无可辩,皇帝这副态度又使她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洛微言反而撕下了平时的贤惠假面,话语如同利剑: “满宫的妃嫔,哪个不想当皇后?圣上偏偏要爱那样一个平庸至极的女子,为她愁肠百结辗转反侧。许您做了,就不许我们自救反击,非要我们当个瞎子,此后孤苦一生么!” 她咄咄逼人,分明是狡辩,却使得江承光脸色大变。 “你怎敢这样说贤德贵妃——” “难道不是吗?”洛微言冷声道,“圣上敢说,当年发现自己的心意后,骤然疏远贤德贵妃,背后的原因,难道不是觉得贵妃容貌平庸,又无才华……” 她字字句句,宛若毒刀:“圣上不能接受,自己动了心,还是对这样一个你瞧不起的人。” “更何况她又是成国公之女,成国公是你最恨的权臣——” “住口!”江承光的袖子,将桌案上的茶盏重重扫落到了地上。他脸色发红,呼吸急促胸口起伏,“贤德贵妃……”皇帝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月河是最好的。”江承光轻声道,“她是好看的,朕不容许你这样说的。” “但圣上当年便是那样想的,不是么?”洛微言轻嘲。 “圣上做什么这副表情看着我?难道圣上以为臣妾是聋子瞎子,以为你宠爱贵妃的时日里,臣妾们就该安安静静等着你吗?” “怎么可能呢?” “臣妾每日挖空心思地想啊想,留意您的一举一动,您的皱眉微笑,并不是因为爱您,而是这本就是后宫的生存之道。您的所喜所恶,对我们来说都是如此重要。” “帝王广纳妃子,本无不妥,可圣上偏偏要动心,且这动心是排他的……” “您若与她两情相悦,别人便宛若尘土。” “那怎能怪臣妾等人,容不下她呢。” “贱人!”江承光终于无法忍耐,打了她一个巴掌。 他喃喃:“盛氏开口时朕还不信,朕始终在想,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容不下贵妃,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原来是洛微言躲在背后,操纵了这一切! 江承光竟然想笑。 李月河死后,他绝望到动手铲除所有试图害她的人,无论那些伤害有没有落到月河身上。 仿佛这便能够安慰自己的心,这便能够补偿…… 他放过了自己。 他放过了伤月河最深的那个人。 结果,藏身幕后的洛微言,几乎操纵了一切,害死李月河的洛微言,他没有发现。甚至这些年来信任她,给她恩宠和权势,让她高枕无忧。 罪魁祸首其实是他自己…… 如今回想,洛微言被他留意到,也是在李月河死后。 当时她位份尚且低微,却会将贵妃身边的宫女放到身边敬着,会在贵妃死去那段日子偷偷抹眼泪,会真心实意地怀念。 江承光正是被这个给打动,以为她与自己同病相怜。 加上当时洛慎行在朝堂上开始发迹,他才格外看重洛微言,甚至让她掌过后宫。 却原来,洛微言不过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加以迎合。 江承光的头脑一阵阵晕眩—— 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洛微言是对的。 她窥破了自己的心思,不动声色地铲除对手,小心翼翼地引导利用。并且,如果不是这次薛贵姬、理妃、宁妃三人联手戳穿…… 洛微言几乎已经成功了。 尽管此前冯韫玉之死,已让他待她冷淡了些。但江承光的心底,仍然是把洛微言放在了,未来和宁妃两峰并立,互相制衡的位置上的。 但从此刻开始,不可能了。 理妃,越荷,想到这个名字。他心中不知是浅浅的安慰多些,还是涌起的愧疚更能没顶。 李月河已经死了五年了。 江承光没有走出来。洛微言或许认为越荷是替代品,但他心里总觉得……并不是这样。 而就在这时,洛微言已捂着那半边被打红了的脸,转过头来。 她看上去心平气和,但江承光这一刻,竟然有些不敢听她开口。 这一日他得到的刺激太多,每一样都足以颠覆过去,使他加倍悔恨。 “圣上该知道,自己的爱会给旁人招来祸患。”洛微言声音里有怨恨,“要么就不要动心,要么就在动心后,真正处理好一切,否则——你以为谁容得下她?!” “无论是之前的李月河,还是现在的……越荷!” 第165章 一道玉阶 一节节,拖下了建章宫的台阶…… 江承光已开始将越荷放在心里了。 洛微言是不久之前才发现这件事的。 当时, 她仍以为越荷不过是李月河的替身,至多精巧些。 而这女子竟也聪慧,懂得不嫉妒, 反而如李月河一般, 赢得了小李贵妃的在意回护…… 洛微言不清楚越荷是怎样做到的,但对她来说,这样也就罢了。 真正让她心惊的, 是越荷为了回护李玉河不顾一切。 她居然在没有证据救对方的情况下,不惜让自己病倒来拖慢调查进度——谁都看得出来越荷的刻意——而皇帝, 明明是厌烦小李贵妃,甚至是想要就此处置她的。 江承光竟然为了越荷这样近乎荒谬的态度,改变了心意…… 他容忍了越荷隐隐的顶撞和威胁,并且顺从了她的心愿。 这让洛微言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彻底明悟了,江承光对于越荷所萌发的感情。 她感到深深的无力:难道当初除了李月河, 现在还要应付下一个越荷么? 所以, 洛微言有意无意地纵容了金羽。 纵然她无法理解对方的狂想, 但金羽对于越荷的杀意明明白白。 越荷死了, 对所有人都好。 洛微言是在背后出了一份力的。可惜金羽不争气, 越荷依旧活了下来。 而且还成了理妃, 压在了她的头上。 洛微言带着低低的诅咒,道: “圣上便这样爱她罢。宫里的嫉妒与斗争永远不会停止的, 李月河的事情一定会再次发生。越荷迟早会死的, 圣上的爱便是她的催命符——” 她正在激怒江承光, 她以为对方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都不足为奇了。 但江承光似乎在极大地隐忍和克制着。 皇帝那只攥着桌脚的手,青筋毕露。 渐渐的,那些青筋又消失了。那只手是修长白皙的, 看上去应当执握书卷,或是提笔落言。手指修长,形状优雅。 江承光的面色很平静,但洛微言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或是庇护,或是彻底舍弃。 无论如何……她并不以为江承光会成功。 嘴角似乎要扯出一个笑来。 金羽最后那段时间疯癫,她所得到的消息太少,但拼拼凑凑,其间也不无道理。这后宫本就是炼狱,在里面活得久了,或多或少,便有些疯病。 李月河——越荷—— 但洛微言的笑,最终僵硬在了嘴角。 “你真是,心肠歹毒。”皇帝开了口:“将她带上来。” 接着,遍体鳞伤、被捆绑手脚、塞住口舌的白术,被侍卫拎进了殿内。 她被狠狠掷在了江承光脚下,也就是洛微言的面前。 洛微言的瞳孔猛然缩张,她再也无法控制住表情。 白术在哭。 她的眼睛大大睁开,望着洛微言的方向。 她哭得很悔恨、伤心,好似在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聪明一些,为什么不能保护洛微言。 直到这个时候,她还…… 而皇帝便在此时开口,声音低哑沉重: “你们主仆,谋害贤德贵妃,又在后宫兴风作浪多年。洛氏,你觉得朕应当如何进行惩处?” 洛微言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她撑着,不去看白术,半边脸已经发红。洛微言反而冷笑起来: “圣上这话倒奇了,您不知道,反而要来问臣妾?” 眼中透出丝丝缕缕的讽意: “还是说……圣上已然没了当年的心气儿,所以不敢动臣妾,反而要拿个婢女出气?” 江承光当年为给李月河复仇,不惜一切。 景宣六年时,后宫里的那场风波,让所有人震惊。洛微言亦是反复庆幸,自己未有暴露。彼时那么多出身世家的高位嫔妃被齐齐打落,后宫朝堂俱是震动。 皇帝顶住那样的压力,坚决地处置了那么多人—— 但是,像那样的举动,可一而不可再。 洛微言知道,如今朝堂上仍是右相与成国公相争,皇帝隐隐扶持右相。 局势颇为微妙,若此时处置了自己…… 她笑道:“圣上如此恨臣妾杀了贵妃,却到这一刻还要权衡利弊,当真可笑。” 江承光吐出一口气来,却是不愠不怒,只对赵忠福道: “使人来,当着朕和洛氏的面,给这婢女施刑。” “灌下药清醒,不许睡,慢慢弄,身上一块好皮肉都不许有,最后再贴加官。” 平静的语调中,有种森冷的东西。 赵忠福讶异:“是。”转身要出去。 洛微言被惊住,声音有些颤抖,不自觉去阻拦:“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她惯来琢磨江承光的心思,惯来衡量他的喜怒都如此自如。可现在…… “圣上,圣上连颜面都不在乎了么!” 洛微言抬高声音,恐惧忽然爬上心头:“竟然要如此虐待一个宫女?” 帝王之怒,谁人不惧?她想要拦在赵忠福出去的路上,但这大内监轻蔑地推开了她,宛如踢走一粒尘埃。 而江承光居高临下,已到她的面前。 “洛氏。”他道,“朕曾经容忍信任你。你以为朕不会把你怎样,是吗?” “你还想要激怒朕,甚至还想借此保住她?” 绝不可能。 从他得知两人在月河之死中扮演的角色后,皇帝便不会允许她们任何一人好过。 施刑的内监早已候在外面,此刻得了命令,静静上前行了一礼,便要对白术动手。 白术皮开肉绽的身体在地上蜷缩。 眼看冰冷的刑具泛着光,而两名内监已拖着她的臂膀,将她扯过去—— 洛微言终于难忍,喊了出来: “住手!住手!” 她有些慌张了。江承光只是冷冰冰地瞧着。 心里有一团凉的火,在烧。 洛微言的嘴唇颤动了几下:“她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婢女,圣上何必如此不仁。” 她原先是跪在玉案之前,此刻却挪动身体,挡在了白术面前,手指蜷缩着抓住衣摆。 那衣摆上还有先前被赵忠福踏出的几个黑印子。 “圣上……白术先前是说谎的,她没有害贤德贵妃,她不知道!” 洛微言根本来不及思考自己是为了什么,她的说话声已经很嘶哑了。 或许只是事到临头才发现难以接受,或许只是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本能促使她这么做了。 江承光没有说话,那些内监也并不在乎她这位昭仪的意志。 又有人粗暴地推开了她,她摔在一旁,头脑里好似充了血,又在嗡嗡作响。 洛微言只觉得所有的脸都在今日丢尽了,可是也顾不得。 白术已被拖到了一旁,他们要对她行刑…… 洛微言急促地说:“她不知道的,圣上!” 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又是语无伦次,速度越来越快: “对,对。她不知道的……我当时胁迫的是徐藏香,白术只是恰好负责掌管器具,她哪里认识那些香料,不过失察之罪——” 伴随着响起的,是利器切开皮肉的闷声,鲜血滴答落在玉砖上。 江承光眼皮也不抬:“还有么?” 惨叫透过堵嘴的烂布,更加使人心颤。洛微言禁不住抖了两下,更感绝望。 她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圣上!您——” “娘娘!” 强烈的疼痛终于帮助白术,呕出了口里的破布。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不得不立即咬紧嘴唇,对抗又一次袭来的猛痛。 但失去了堵嘴布,那声音愈发清晰,环绕在洛微言耳边。 “啊……” 洛微言的脸色急剧变幻:“圣上……” “别管奴婢,别顾忌奴婢!”白术呻|吟着,又断断续续地哀恳,“圣上,奴婢死不足惜,娘娘不要——啊!” 疼痛和决心使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白术竟然挣开了内监的钳制,拼命地扑向了前方。 江承光眼神一变,并不理会赵忠福急促的:“圣上小心!” 皇帝抽出案上的长剑,便要举步上前。 不想白术这一番挣扎,原不是为了上前拼命。但见这女子拼命喊了两声“娘娘!”,双脚已被捉住,却用尽全身力气,额头重重叩在地上。 霎时间,鲜血斑斑! 她拼命地撞击着头,竟然是打算速速赴死,免得洛微言眼见她受刑崩溃! “拦住她!”洛微言心中似破了一个窟窿。 她试图抓住对方,但白术挣扎太厉害:“快拦住她啊!” 其余内监如梦初醒,连忙上前。 …… 白术终被制伏。 她额头还在流血,眼睛都睁不开了,尚且有气无力:“娘娘、娘娘……奴婢愿死。” 洛微言脸上,已不知不觉落了两行泪。 她几欲哭哽,却在这时,一声轻轻的“铮”响。 原来是江承光将那把剑还了鞘,信步走上前。 他神色仍然是平静的,但又透着厌恶与漠然。 “倒是个好主子,好奴才。”那双云纹龙靴,来到了洛微言面前,她后知后觉地战栗起来,仰起头,只见到皇帝下巴冷硬的线条,“可是——” “你们谋害着贵妃的时候,也是这样情真意切吗?”他轻声道。 不过一丘之貉。 他已经不愿意再和洛微言交谈。眼前的女子并无悔意,恐怕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仍然会那么做。 江承光淡淡道:“可以了,把她拖下去吧。继续行刑。” 白术被拖死肉一般拖走,洛微言惊惧的双眼里,竟浮现出了痛色。 她还是跌跌撞撞地想要阻拦,毫无力道,但这次是江承光一脚踢开了她。 曾经后宫中翻云覆雨的洛昭仪,在绝望地哭泣着。 可皇帝这一刻想到的却是:比她当年哭李月河的那些,倒是真诚多了。 奇怪,过往他怎么瞎了一样,看不出来? “至于你……”他厌恶地皱起眉头。 愕然已然化作仇恨,涌上心头的,又是无穷无尽的茫然、愧悔。 当年,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处置了那些嫔妃,如今再处置了洛微言,将来,会不会还有谁要冒出来? 人心如此难信,而事情终究归咎自己。皇帝闭上了眼。 “以罪人待遇,拘于宣明殿。日夜舂米、掌箍、笞刑作罚。” 洛微言脸上犹泣,却骤然睁大了眼睛。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全然是不可思议的色彩。 但她张开嘴,竟然无话。 只得倒伏于地,看着江承光的脚步轻飘,越过自己,向殿外走去。 建章宫是冷的,来往过多少得宠嫔妃,又有几个人,真正走入帝王心里。 李月河…… 成王败寇…… 她方才滚在地上。衣裙也脏污了,头发也散乱了,脂粉污了泪痕,脸上还有掌印,整个人狼狈不堪。后背也隐隐佝偻,好似被抽去了精神气,再也寻不到当初执掌后宫的模样。 洛微言在被内监扭住手臂前,勉强回过神,撑着手臂跪了起来。 她尽量体面、冷静地说:“我自己走。” 可是,没有人听她的。口鼻被掩住了,双手也被捆起来,束发的木簪坠了地,有人捉住了她的脚跟。 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洛昭仪,也如她的婢女一般,被人拖得像一块死去的肉。 一节节,拖下了建章宫的台阶。 多少青春,多少才华,多少志向野心…… 也尽付在这玉阶之前了。 第166章 朝堂之争 他们要求追封贤德贵妃为后!…… 洛昭仪被拖出建章宫的消息, 半个时辰内,便传遍了全宫。 妃嫔们很快打听到了皇帝给她的判罚—— 舂米、掌箍、笞刑。 对于养尊处优的妃嫔们来说,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背后所透出的, 是皇帝对她深深的恨意。 江承光并非是抬手处置了又一桩寻常的妃嫔作恶。他是在宣泄, 在发怒。 当年的李月河之死,竟然使得帝王…… 不少妃嫔,在这一刻若有所思。 而九华殿内, 越荷焚香至深夜,终是举起玉盏, 翻手泼洒于地。 明月高悬,庭前牡丹轻轻摇曳。 她轻声道:“孩儿,我终是为你报了仇了。” …… 越荷并没有去见洛微言。 她没有想要问清的缘由,仅仅是在这一刻,回想起前世的种种。 越荷终于觉得,自己有一瞬间, 对得住那个不幸死去的孩子了。 可是, 兴许已经拖得太久太久了, 越荷心中并无复仇的快感。 只像是心灵卸下了些许负担, 疲倦中又有着些许的释然。 这永远不会是一件, 使她想起来感到轻松愉快的事情。 但随着洛微言被打落, 至少她感觉好些了。 不过…… 江承光对洛微言处以极为严酷的刑罚,却并未剥夺她的名位, 这件事情实为异常。 堂堂皇帝不至于没有处置嫔妃的权力, 除非他想做的不止于此。 越荷只在心中祈愿, 她无辜死去的孩儿,来世能投个好胎,平安顺遂一生。 她在正堂, 静坐了一夜未睡。 而江承光同样如此。 …… 天光微明时,皇帝有些沉重地起身,才想起是休沐日。 他有些茫然地四顾,抬步走出宫殿,似乎想要去什么地方。 而在殿外候了一夜、面色焦急的赵忠福,见到皇帝出来,终于面露喜色,上了前去。 “圣上。”他低声道,“昨日琼林宴后,张涯出了点事。” 江承光微微一怔。 随着赵忠福的禀报,他的脸色渐渐肃然起来。 …… 朝上的消息亦传到了九华殿中。 越荷虽因洛微言一事,有些提不起精神来,但也知道此事的意义。 若张涯只是普通进士,那不过一场常见的街头争执,可他偏偏有着前朝的身份。既然卷入风波,自己立场又与他是天然接近,便不得不留心。 但与消息前后脚到来的江承光,却没有和她提起,哪怕一句张涯的事情。 …… 皇帝走进来时,闻到了清淡的酒香。 他蹙起眉头:“阿越,怎又饮酒了?” 其时已是下午,光照渐斜入窗纱。 越荷黛色的裙子,如花朵一般散在地上。 她脸白如玉,有些薄薄的红晕。望向江承光的目光,一时间竟然使得皇帝心头一颤。 他取走她手里的酒杯,自己饮了,俯首扶抱住她,低声道:“怎么了?” 这样的柔情似水,映照着前世晦涩的情意,反而显得荒唐。 越荷被他托住了膝,偎在他臂膀中:“圣上。”声音出乎意料的软、倦怠。 “你……”江承光沉默了片刻,“贤德贵妃——” 他大约以为自己是在伤心,因做了贤德贵妃的影子。 越荷不知为何,心中明明不算酸涩,却忽然有些热热的泪,落在了皇帝的襟怀中。 皇帝却没有哄她别哭。 其实,他只是不愿处理这问题,也隐隐觉得非是替身之流。 江承光忽然开口:“你说……贤德贵妃死得冤不冤枉?” 因为他的爱,没了。可生前,却从来没得到过他的爱带来的丁点好处。 如今他可以疼惜越荷,但给出的越多,心里的空洞却越大。 那越荷呢,她是怎样想的呢。 “圣上是想给贤德贵妃一个交代么。”那女子在他怀里,轻声道,“臣妾听闻,贵妃死前因落胎伤了身。倘若那个孩子生下来……” 她发现江承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 谈话最终未能持续。 两人后来只是对坐饮酒,从落日西沉直到星夜将阑。 越荷难得醉了一场,次日头痛欲裂地醒来,才有气力去关注张涯之事。 琼林宴风波,比之洛昭仪被黜,自然难以引起宫妃的兴趣。 但消息,毕竟是传了开来。不需废什么力气,便可打听到事情全貌。 这件事,看似只是针对前陈士人张涯的一场冲突。 可又牵扯进了朝堂上的文武之争。容不得皇帝不上心—— 按照惯例,琼林宴为朝廷所办,为新科进士们庆功。琼林宴之后,进士们又会继续宴饮,只是分散开来。有的受到邀请,有的与友为伴。 将来朝堂的站队,在这一刻,其实便可初见端倪。 而冲突便发生在张涯离开琼林宴,与两三友人结伴,去赴闵尚书府宴的路上。 闵尚书执掌户部,是清流一派,但妻族亲近天子。张涯懂得在受到的几场邀请中,首先去赴这场宴会,显然也是个心有成算的。 但偏偏,他在路上给几个醉酒的勋贵子弟给截住了。 举凡开国,大多以武立朝,但最终是要以文治理天下。 勋贵们逐渐失权,自然不痛快。眼见着进士们游街看花,更为不乐。不知是谁先受了激,便冲了出去,要和那些得意的新科进士们论一论长短。 过程中的混乱自是不提,不知是谁先喊破了张涯的身份,纨绔子弟们便纷纷冲着他去。 更有人冷笑:“今日成国公世子也设宴,你怎么不去?怕不是心念旧朝吧。” 便有人要逼着张涯发誓,逼他说出个三四五来。 张涯自然不肯。他若屈从,此后便没人会瞧得起他。于是那些勋贵又要逼迫张涯当场作一首诗,献给成国公。这样才能证明,他对这位戎马一生的开国之将,是发自内心地钦佩。 争执许久,张涯勉强写了两句,终于碰上了永平伯世子梁子胜路过,呵斥了那几个纨绔。 随后京中治安官、主持琼林宴的官员亦赶来,就此报给了皇帝。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文武之争本就是朝上敏感的话题,纵然知道治理天下要重用文臣,可是开国之功泼天,要眼睁睁看着权势从手中溜走,谁又能够甘心? 而张涯更是牵涉到了前朝,明眼人都看出来,简在圣心。 更何况事后一查,那几个为难张涯的勋贵子弟,带头的人,和成国公还有些关系。 其父是当年追随成国公的牙将,如今也封了伯,姓杨。 那领头之人乃嫡出幼子,虽然不能承袭爵位,却极受父亲宠爱,在京中飞扬跋扈,也算有点名气。而他父亲毫无疑问,从属成国公李伯欣一派。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要轻拿轻放,已不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堂上的每派势力,都想借此机会打击敌人,达成目的。 而卷入其中的张涯,无论最初他愿不愿意,如今都是被迫地得罪了成国公一党—— 张涯勉强写的那两句诗,虽然是夸武将的,被人拿到李不疑面前献宝时却发现,其中用的那个典故,主角是位以骁勇闻名、却难力挽狂澜、最终殉国的将军。 李伯欣曾在前陈为官,这毫无疑问是种嘲讽。 如今春闱结束,朝堂上差不多要商议着,给新科进士们授官了。 张涯在此时被迫与成国公冲突,虽然非他所愿,也注定要卷入风波之中。 …… 这件事的发生,显然破坏了江承光的打算。 皇帝没有立即下旨剥夺洛微言的名位,只有一个原因。 他想要公开处置她,明明白白地审判,对外让所有人清楚她犯下的罪行。到那个时候,剥夺名位才是名正言顺的。是罪有应得,而非帝王一怒。 唯有这样,他才能觉得稍稍对得起月河。 但是,一旦将证据对外公开,无疑会给成国公一派发难的机会。 李伯欣对大女儿的疼爱有限——这件事最初使江承光庆幸,后来又使他难以接受。 如今,成国公更是已经不再惦念已死的女儿。 这件事公布,除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并不会让多少人有所感慨。江承光非常清楚。 甚至,那只会成为成国公一派的借口。 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发难、抗议—— 我好好的女儿送进宫里,给人害死了!圣上要如何处置洛家?要如何补偿李家! 可笑在于,真正走不出李月河之死的,是江承光而非李伯欣。 他知道自己若公开处置洛微言,是在给李伯欣递刀,这会让对方又有借口占据道德高地。 但是心中的天平几经摇摆,江承光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必须给死去的李月河一个交代。 纵然……这并非是完全的交代。 “但是,月河。”他轻轻地说,“倘若你不能回来,这也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了。” …… 朝堂上争议不休,下头的人互相发难,成国公却稳坐钓鱼台。 但是,春末夏初的时候。 江承光发下的两道旨意,却使这位戎马半生的将军,愕然至极。 其一,向外披露昭仪洛氏的罪行、证据,将其剥夺全部名位,赐自尽。重查洛氏一族之罪。 其二,新科进士授官之中,张涯独被钦点,做了御前讲读学士。 张涯的授官无疑是充满了保护之意。 御前讲读学士并非常设官职,往往由有才学、有名气的大臣兼任。所做的无非是为皇帝答疑解惑。 张涯得此官职,虽然一时远离朝堂权位,却能常常在御前面前走动。 这便是因祸得福。 有大臣抗议,说:“张涯虽有才学,年纪轻轻,能读过多少书?如何充作讲读?” 皇帝只微笑道:“非为朕故,而是皇子年岁渐长,多挑个人伴他读书罢了。” 大皇子如今已有八岁了,早便请了名师教授,又有勋贵子弟陪读。 张涯以讲读学士身份在宫中走动,身份便介于两者之间,也是在给他机会亲近天家。 实则,江承光是在为长女考察选婿,想要就近观察一番,同时也是平息风波之意。 不过让大皇子白担个名分罢了。 但皇帝既然开了口,自然有许多目光,又汇集到大皇子身上。 如今江承光虽然春秋正盛,但膝下只有两个皇子,三皇子又天然被排除了继承权。朝臣们少不得暗地里估量考察大皇子,揣度其是否可为主。 结论便是过于文弱,或能守成,且不免被大臣们凌于其上。 江承光显然也没有要捧起大皇子的意思。 至于前面披露洛微言的罪行么…… 善于钻营借势的朝臣们,对着洛家发起更加猛烈的打击,务必要使他们倒下,从而占得更肥美的利益。独成国公府毫无动静,只请了个太医,据说是夫人伤心哭病了。 人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个前奏。 次日,成国公一党——以那位姓杨的伯爷为首,联名上书皇帝。 他们抗议着贤德贵妃之死,并且要求,追封故贤德贵妃为皇后! 第167章 李氏野心 他竟庆幸月河早早死去。 追封贤德贵妃为后! 这是成国公一派提出的强烈诉求。 他们的理由如此清晰—— 贤德贵妃生前品行贵重, 从无行差踏错,圣上亦为其死亡,多年难以释怀。如今既然证实, 贵妃是遭奸人所害, 才天妒红颜。 圣上焉能不弥补贵妃,焉能不补偿李家! 朝堂上的争斗往往可以因最荒谬的理由而起。 背后争夺的是话语权,是对朝堂的掌控能力。 江承光这次等于是亲手给成国公一派递了刀子。 他固然可以不同意, 但成国公等人的上书便会更加光明正大,也会更加使人同情—— 他可怜的女儿在后宫断送性命, 圣上竟然半点优抚也无,莫非圣上已经厌弃了李家么! 这便是把暗处的争斗,摆在了明面上。 谁都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谁都没想到会从五年前的贤德贵妃之死而起。 当然,江承光亦可以选择同意。 可一旦如此,许多观望者便会对他失去信心, 认为皇帝软弱, 对着成国公妥协。朝堂之争不进则退, 一步错、步步错。双方的矛盾越来越激烈, 皇帝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向李家示好。 哪怕他内心深处, 其实愿意…… 但不可能, 江承光冷酷地想,李月河已经死了。 倘若她活着, 他尽可以设法周旋, 哪怕牺牲一些, 能使她成为他的妻子亦然值得。可是李月河已死,他做更多的举动,弥补的也只是自己, 何况如此愚蠢! 他如今身系岂止一家之命,乃是天下! 如果同意追封李家已死的大女儿为后,那么小女儿是不是也可以为后? 再更进一步,是不是还要出一个李家血脉的太子! 这事情太敏感了,他不得不慎重。 李伯欣啊李伯欣…… 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来得是如此之快,使他在愕然之余感受到了羞辱,又可耻地有一丝庆幸。江承光在想—— 也许早早地死去,对于李月河来说,反而是种幸运…… 不然,她要如何面对野心外露的父亲,又要如何面对意欲诛杀她全族的丈夫? 纵然江承光再渴望李月河能活下来,他都清楚知道,这是两人间的死结。届时,月河会遭遇怎样的失望和打击,又会选择怎样的结局…… 他不敢想下去了。 幸好,如今承担“李贵妃”命运的是李玉河。 幸好,他的身边还有越荷。 …… 朝堂上的议论自然也传到了后宫。 虽是对亡者的追封,但也引起了许多瞩目。 贤德贵妃乃小李贵妃亲姐,据闻在世之时并不如妹妹得宠,但如今皇帝对待她的态度,多少可以窥见些对待李玉河的风向。 毕竟李玉河这一年来,已经不大有宠爱了。 她如今能与宁妃别风头,一是理妃亲近,二是宫外的李家得力。 皇帝近来待李家态度之微妙,有眼可见。是否追封贤德贵妃,便是明确的信号。 到目前为止,皇帝已将请封驳回两次。 双方的角力尚未停止。 后宫中人多半不关心已死的贤德贵妃,毕竟见过她的嫔妃也不多了。反而洛微言屏风埋毒的心计,使不少妃嫔心中暗惊,随即又一拥而上,要痛打落水狗。 在宁妃的牵头下,洛微言更多罪证被翻了出来。 逼迫丁修仪自尽、疯马伤人事件,在思贵妃生前多次毒害她…… 这些罪名,不论是否确凿,都有边边角角的证据,指向了洛微言。 单单毒害贤德贵妃一桩,已经判了洛微言死刑。更何况还有新的罪行,被源源不断翻出来。 洛微言在不久前被赐了白绫。 剩下的罪名,乃至皇帝的怒意,都向着洛氏倾去。 更何况还有朝堂上的文武之争,成国公与皇帝的争斗,这些加在一起,足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所有人都卷在里面,不得逃脱。 连越荷都没有料到,会产生这样的连锁反应。 她现在已经顾不得去为仇人身死释然,也难去思索江承光两世态度的背后,还有苏合真究竟替谁背了罪……长信宫成了越荷常常去的地方。 她与玉河一起等待着不断传来的消息。 “我觉得姐姐应该做皇后,她值得后位。”玉河曾私下对她说,“可是,不该是由父亲来逼迫,况且我觉得,父亲并不是在为姐姐考虑……” 她在短短一两年内,迅速地成熟起来,却在幼玉面前装得若无其实。 越荷心中也是十分不安。 玉河是在景宣六年入宫,伴在父母身边,是四五年前的事。 而自己大定十七年便入了太子府,算来…… 她其实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父亲了。 做李贵妃时,尚能偶尔与身为命妇的母亲相见,但总也交谈不了多久。对于父亲,他留在越荷心中的,始终是那个豪迈将领、意气风发的形象。 她与父亲相处不多,但父亲也教导过她忠君爱国。 虽则父女交心的时刻罕见,但李月河的经历性情,也深受父亲的影响—— 是他选择追随大定弃官造反,使李月河生于逃亡路上,少女时代又常常四处躲避,弓马颇为娴熟。乃至后来出嫁,也是因为这一点被大定帝看重。 与李月河感情更为深厚的是母亲,但她绝大多数的人生经历,却是在父亲那里奠定的。 她的坚毅果敢,她的开朗豁达,甚至她的朋友…… 苏相与成国公早年交好,才有了李月河与苏合真的手帕交。 傅北是大定帝丢给成国公抚养,又是这位成国公亲自开口,李月河才能与傅北来往。 桩桩件件,加上父亲的不世功勋,李月河素来是景仰着李伯欣的。 可…… 现在的她已不是孩子了。 哪怕是作为李月河的时候,在与江承光最为情浓的日子里,她都已经开始察觉,丈夫与父亲之间的那道裂痕。只是当时或许尚轻,如今却愈发难以弥补。 越荷已十多年未能见到生父。 十多年的时间,足以让小童长成翩翩少女,也足以将一个人改变得彻底,更何况哪怕十多年前,她虽敬爱父亲,却从未与对方真正亲密。 越荷站在自己的角度,很难揣测出,父亲究竟是怎样想的。 他与大定皇帝的情谊不假,与今上间的裂痕…… 也是真的。 但是,若不论心迹,不论起因,如今的局势,实在已将双方推到两端。 其实皇帝去年末便有动作了,将永平伯梁畏一家调入京中,并使其担任京城防务之职。 这是在防备谁,不言而喻。 ——李伯欣作为本朝军神,在军队中的影响极深。而使其在朝堂上地位空前抬高的,是驻扎在京城近郊的一支军队,“定军”。 定军前身,乃是大定皇帝的亲卫营。后来大定帝退居幕后,开始磨砺太子,定军没有交到太子手中,反而是给了成国公李伯欣掌管。 其均为精锐,披甲善战,有六万之众,号十万。 若说对这支军队影响最深的两个人,那无疑便是大定帝与成国公了。 江承光作为大定帝之子,并未继承多少遗泽。 定军乃是拱卫京城之军,与前朝的禁军地位相似。这便是京城一带最为强盛的军事力量。哪怕近年来也有换防,但无疑是压在江承光心上的一块石头。 谁都会担心,哪日李伯欣一怒,定军直袭京城…… 那便是血雨腥风了。便是各地有再多的勤王军队,也赶不及。 这算是大定帝时期留下的隐患。 大定皇帝死得突然,他本人也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因急病去世,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布置交代好。他在的时候,能够压制住李伯欣,使其即使在京郊握有强军,也不敢擅动。 但是江承光的手,始终没能伸进这支军队。 他也是有过机会的,也是想过办法的,但是近年来双方关系愈发恶化…… 去年,皇帝找到机会,将执掌京城防务的将领撤职,改令忠心耿耿的永平伯进京防卫,便是他这一方的胜利了。京城防卫,防的就是定军! 说来,本朝大军开拔,需持有虎符。虎符由禁中保管,开拔前夕,皇帝将一半赐予将军。 但是,定军所专属的虎符…… 有一半,始终捏在李伯欣手里。 这是大定帝为表亲近信任,赐给他,并发话说留在成国公手里的。近年来江承光也想过许多办法,始终没能逼迫李伯欣交出那半块虎符。 虎符便是天然合法的调令,按理说是可以代表皇帝的意志…… 眼下,江承光虽然夺得了京城防务之职,但勋贵、武官抱团本就以成国公为首。 总兵之下,有多少人是亲近李伯欣的! 纵然过了这些年,也无法全部罢黜。更何况他手里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填。 而京中的勋贵之家,多有上百家丁,同样是隐患…… 一旦生乱,若事能拖至半月,则皇帝当胜。 若事情只在两三日间,则成国公的胜算也大! 思及这些,越荷的心便紧紧攥在了一起。 固然,一开始的李伯欣未必有那样大的野心,他也想过匡扶君王。 一开始的江承光也未必恨李伯欣到除之而后快,他初入军中时,成国公是教导过他的。更何况当年大定皇帝对太子不满,反而性格豪放的成国公,不吝于几句夸奖。 大定皇帝是希望他们能够君臣相得的。 不然他不会一手促成李月河嫁入太子府。 而李伯欣曾经也是愿意尝试妥协的。 不然他不会同意送出自己的第二个女儿,他看着长大的玉河。 可惜,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无论是谁先起的防备,先有的警惕,或是先生的恶意…… 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只是输赢,只是谁能够从这个漩涡中,全身而退。 第168章 太平怎定 帝王之爱便是迫使其它人向她…… 越荷前世不愿细想, 父亲与丈夫间的矛盾。 毕竟当时,也没有到那个地步。 如今却常常在夜里,因噩梦惊醒。 皇帝就睡在她身旁。 上过战场的人睡眠都浅, 他醒来便将越荷搂到怀里, 哄道:“怎么了?别怕别怕,朕在这里。”可越荷大睁着一双眼睛看他。 她似乎有些被他吓到,往后缩了缩。 江承光怎会知道, 自己在她的噩梦里,刚刚摘下了她生父的头颅。 他又温声道:“做噩梦了么?明日叫医女给你开些安神的药, 或是请青云观的女冠来为你解梦也好……阿越。” “有什么事情,不要总是闷在心里。否则朕要怎样宽慰你呢?” 他待越荷,倒是比从前更好了。 洛微言那番声嘶力竭的诅咒,不是没有给江承光带来震动。 他也苦思过。感情身在局中时,总是难以理清。 但是江承光会尝试着去想,倘若越荷在生喜鹊儿时没了…… 他于是知道了:这是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 比起失去李月河时, 江承光已年长了些, 也更为成熟。月河的死使他接受了自己一部分的失败, 接受了自己永远不可能是个完美无缺的帝王。 如果在乎越荷, 那么就保护好她, 不要失去她。 感情将来总会慢慢看清, 他无法承受再一次的失去。 江承光想,原先他怀着莫名的期待, 盼着越荷成为“理贵妃”的那天。 理贵妃, 李贵妃。自欺欺人, 别无办法。 可现在么,他想要将动作加紧,想要快些将她推上那个位置。 如果说妃位不足以让后宫众人看清他对越荷的心意, 那么贵妃之位一定可以。 帝王之爱从来不是隐藏,而是迫使所有人对着她低头。 当年的李月河,并非是死于他的爱,而是他的爱而逃避、刻意忽视…… 他不会让越荷重蹈覆辙。 有时候,江承光会有些奇特的念头。如荷叶上的露珠般,滚来滚去,又跌入水面,了无踪迹。他总是想—— 自己当真,是将越荷作为李月河的“替身”么? 也不是很对。 说到底,他始终没有弄清,自己为何会爱上李月河。 究竟是李月河身上的什么吸引了他?抑或是她的存在本身?当年发觉心中的情感后,江承光曾经数夜辗转反侧,剖析乃至谴责自己,却无法弄清这种感情的根源。 越荷并不那么像李月河。 不像他记忆里最鲜明、最生动的那个李月河。 李月河明快开朗,纵然中人之姿,也引得无数目光追随。 越荷沉静端庄,虽拥有光耀般的美貌,却并不那么令人注意。 她们相似的或许是焦骨牡丹般的刚强骄傲。 但他心中的越荷更像一朵荷花,清幽而孤寂,远避尘世…… 她并不像李月河,江承光就此下了定论。 可是,他在乎她。 …… 更多的夜里,当越荷从睡梦中惊醒。 皇帝并不躺在她的身边。 于是,她反而能独自平复呼吸,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折磨她的人事。 在让洛微言付出代价后,或许她已对前世有了一定程度的释怀。更何况,如今的事情更为紧要。 越荷一直在想,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其实这并没有那么重要。 帝王与将领之间,必然存在猜疑,只不过有时双方能默契,能克制忍让。 但一旦有一方的天平失衡—— 由谁开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保的本能,将会使他们无法结束这场决斗。 或许最开始谁都没盼着你死我活,但是已经容不得他们了。 而将帝将之争放在整个朝堂,乃至天下的背景里考量。 越荷的呼吸一滞。 她所受到的教育、她的性格,使她无法接受自己的父亲成为“乱臣贼子”。 双方的争斗一旦扩大,受殃的无疑是天下百姓。 前朝末年天下分裂,战火连绵的时代,李月河是亲身经历过的,而她也曾无数次为自己的父亲、为大定皇帝和江承光平息了战乱…… 感到自豪。 她亲身经历过战乱离别之苦,目睹过百姓流离失所的哭嚎,也见证过战场的残酷。 这一切分明已经远离,它们不该再次发生! 何况,江氏天下已三十年了,多少人念着皇室恩德! 而皇帝的身份,使江承光天然具有道德优势。 他只要不是太过昏庸,昏庸到本身的存在便是对于天下人的戕害…… 那么,哪怕最初李伯欣是受到迫害的一方,一旦他领兵反抗,便会沦为天下公敌。 更何况,以越荷对父亲的了解,他在其中,未必那么无辜。 李伯欣有志向,有野心。 先帝在的时候,他的志向不过是封国公、做名震天下的将军。但是江承光登基后,也许认为这位看着长大的皇子才能平庸,李伯欣的想法已然在改变…… 而江承光又是多疑谨慎、看重皇权的人。 他暗藏尖锐的反应,无疑也让勋贵们产生了不安全感。 造成这样的局面,没有谁是无辜的。双方都有杀意,利刃亮出便不能收回。 可倘若让朝臣、让学子、让天下庶民来选,他们绝对想要稳定,想要李伯欣在第一时刻被镇压。这未必是公平的,然而与天下相比…… 不能怪别人做出这样的取舍,成国公的处境太危险了。 眼下,就如一根细线,悬在两人之间。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开。 或许只有一方的果断后退,忍着对方的怀疑和刺探,不断展示诚意,甚至任由自己被剥去利爪、遍体鳞伤……才能勉强有个体面收场。 但以越荷对丈夫和父亲的了解。 他们谁也不会这么做的。 …… 我希望父亲活着。 我希望天下安定,不生战乱。 我希望父亲不要做不义之事。 ——如果他是独独被逼到了角落,不得不反抗,那么我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他一同反抗而死。 天下万姓是可怜的,然而一家一姓的绝望愤懑也是真实存在、不该被轻忽抹去的。 偏偏,我心里知道,父亲并非无辜。而除去对武将必然的收权之外…… 江承光是个合格的皇帝。 情感与理智的拉扯,就是这样,煎熬着越荷的心。 她在这时候,便会尤为痛恨。 为何身为女子,没有参与庙堂之事的权力。甚至她虽是江承光的妃子,是父亲的女儿——哪怕她依然是李月河,也无法阻止两人的角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安地等待着……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太平本是将军定,将军何不惜太平。 …… 成国公派的第三次上书请封,是李伯欣亲自写的折子。 文采平平,笔锋粗莽,但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都说事不过三,古来即便帝王谦让也是三次,朝臣请辞也是挽留三次…… 皇帝若再拒绝,便是撕破脸了。 江承光将奏折留中两日,次日发还,上面只写了两个字“不准”。 但他之后仍去祭奠了贤德贵妃,又在六月初,出席了幼玉公主的三岁宴。 这多少是个缓和的信号,成国公等人也未继续上书。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的举动不过是暂时将矛盾押后,敷衍着缓和一番。 双方实则还在角力,只待下一个节点的爆发。 …… 六月中旬幼玉的生日宴,便是宫里难得的一次嫔妃齐聚。 皇帝也坐了一阵子,算是给足了玉河脸面。 幼玉现在精神又活泼,小小一个人儿,主见非常强,想要什么东西也很明确,口齿伶俐,让妃嫔们夸了又夸。 也让玉河爱得不行。 其余皇子公主们为表和睦,也陪着幼玉说笑玩耍。 八岁的大皇子每每出现人前,必然引来不少打量目光。听闻谨贵嫔如今愈发谨慎,只怕着孩子招了别人的眼,教他谦逊忍让。但与她交好的贺贵姬却有些不同意见。 两人据说为此不欢而散了数回。 越荷如今看着大皇子,倒比从前头更低了些。 这孩子生得清秀,脸上却有些苦闷不乐,但照料弟弟妹妹时,倒尽力笑着。 尤其是对着一岁半的静安公主时,笑容尤为真心。 静安公主行三,是冯韫玉之女,后来由洛微言抚养。 洛微言获罪贬黜后,公主暂时放在了宁妃身边养着。 钟薇多半想要个皇子,谁都看得出来。但如今宫里并没有人怀孕,而高位嫔妃中,只她膝下空虚,所以笑着领受也是理所当然。 唯独引人感慨的一点是,当年洛微言以为冯韫玉腹中是皇子,费尽心机将之记在自己名下。 如今洛微言获罪,她本非生母,皇帝虽对三公主没什么情分,亦然不愿意让女儿有个罪母。思及冯韫玉在世时,也算温柔谦和,最后行差踏错,未尝不是洛微言所诱所逼。 宁妃不乐意记名。皇帝便也没有撤销对冯韫玉的追封,将三公主重新放回了生母名下。 不知冯韫玉在天有灵,得知女儿终是算回了自己的,可会喜极落泪? 华亭公主被聂轲带走,静安公主如今是宫中最小。她温温吞吞,说话也慢。 宁妃虽然抱孩子的动作熟练,但任谁也猜得出,她不会多么喜欢这个半路来的孩子。 大皇子有耐心,慢慢地陪着小妹妹说话。 大公主仍是代表苏贵妃而来,玉河这次待她倒比以前亲切些,唤在身边,说了不少话。幼玉只爱逗着喜鹊儿。孩子们的亲疏,多少能反映些生母的关系。 皇帝见着五个孩子在眼前,倒也觉得热闹有趣。 他将大皇子叫到眼前,和颜悦色地问:“张讲读见过了么?他学问好么?” 近来江承光为朝堂之事烦心,虽让张涯担任御前讲读,着实没见过他几面,倒是听说大皇子颇为好学,常常向张涯请教,固然有此一问。 提到张涯,大皇子脸上便有些欣喜之色: “张讲读的学问,自然是极好的。儿臣受用不尽。” “那就好。”皇帝颇为满意,“日后,倒是可以与他多多亲近。” 他瞧了眼越荷。 心道:说不得,他便会面临和先帝一样的局面。 先帝从来瞧不上自己,偏偏死得突然,最终只有一个成年皇子可以传位。自己现在身体虽好,但先帝何尝不是素来硬朗?倘若自己死了,两位皇子中,唯有大皇子可选。 江惟馨虽然有些文弱,品行尚佳。 张涯乃前朝人士。倘若将来大皇子继位,和前朝有些情分,越荷也能过得好些。 而大皇子听了江承光的话,更为喜悦激动,跪下谢恩: “儿臣晓得,以后必然敬重张讲读。” 长宁公主轻轻地皱了皱眉。而皇帝只以为大皇子是得了父亲的关怀,过于激动。 便也平易近人地笑笑: “你懂得长学问,和品行正直的人才来往,朕做父亲,自然是高兴的。” 宴会上,一时颇为和乐融融。 第169章 山雨欲来 一切,仅在她的一念之间。…… 生日宴没有持续到多晚。 越荷本想留下与玉河再说说话, 但皇帝身边的赵忠福来传了话,说江承光今晚要在九华殿。也只得与玉河辞了行。 而在众人散去之后,玉河哄睡了女儿, 走到正殿, 默然不语。 侍婢们都瞧出她心情不佳,纷纷谨言慎行。 只有魏紫跪到玉河身前,脸带倔强。 良久, 玉河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我方才托大公主问候苏贵妃, 你觉得我对不住姐姐,是不是?” “奴婢不敢。”魏紫声音克制,“奴婢如今是服侍二公主的人,本没资格指手画脚。” “你与姚黄,对我姐姐都是忠心的。”玉河走近,望着她的眼, 有些失神, “你有没有想过, 为何姚黄待苏贵妃的态度一直……颇为敬重?” 魏紫脸露惊讶怀疑, 玉河却不与她多言, 只是自语: “苏贵妃的病, 我心中总是有疑虑。还是有许多事情弄不清楚……” 没有一个人愿意同她开口|交心。 皇帝也是,苏合真也是, 连越荷多少都有些遮掩。 玉河知道他们觉得自己担不住事。但是, 这种明明答案就在眼前, 却因对方的缄默而难以取得解锁钥匙的感觉,实在令人烦躁。 苏贵妃那边,或许, 只有姐姐在世,才能让她开口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 “再看看吧,魏紫,再看看吧。”她安慰着这个婢女,同时也是安慰着自己,“何况,现在这已不是最要紧的事了。父亲为姐姐已和圣上吵了几回,我真担心……” 其实,父亲为的未必是姐姐。 她不过在自欺欺人。 而玉河所能感受的,只是有种汹涌的力量,似乎要冲垮她全部的生活…… 山雨欲来风满楼。 …… 江承光在九华殿坐了没多久便离开了。 越荷静默着,心中隐隐觉得,对方是不愿意自己和玉河亲近。 倘若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爱护,那么便是在他心中,已给玉河和李家判了罪?将那当做一条快要沉没的船。 江承光如何会知道,越荷其实早已身处沉船,不能也不愿下去。 前路俱是荆棘,虽掩在迷雾之中,却步步刺痛。 越荷翻覆想了几夜,终于做出决定—— 朝堂上的事,不是她能干涉的,但她也会尽力打听消息。 她不能为自己无法克服的困难终日坐困。洛微言虽死,前世的谜团并未全部解开。 苏合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事情,虽然没有父亲的野心那样紧迫重要。但她既然为此归来,终究是要有始有终的。 她要想办法弄清事情真相。 哪怕并不会使人愉快,哪怕明知前路的迷雾之中遍布荆棘。 她也必将怀着恐惧,一步步向前走去。 …… 时间走到了七月。 今年的天气分外炎热,京内开春以来就没有几场雨。 听说江南一带倒是雨多,有朝臣上折子说要防范水患的,皇帝亦关照江南的观察使们留心。 如今朝上仍是不太平,追封贤德贵妃一事被按下,但江承光却又提出了新的议题。 后妃们所听到的消息,并不那么清晰。 皇帝似乎有意与西方诸国增进往来,互派学子,加强通商。他应当是准备已久,拿出了不少论述,也有许多亲皇派附和的。但反对的声音更大。 本朝与异邦素有商业往来,但皇帝言下之意,却还要师夷长技。 简直可笑! 风土不同,有些别致玩意儿贩卖也就算了。夷人有什么值得大夏学习的? 而皇帝竟想将国子监的部分学子派往西方,甚至想要在未来,将从西方求学归来的那部分学子,也列入朝廷授官的范畴——这已然是要将西方学术的地位抬高到与本国一阶了! 本国的学究们如何能同意! 朝上大臣多是科举晋身而来,自然不同意撬动他们的根基。何况不少人家也有子弟在国子监的,若将那些不入流的西学之士抬起来了,岂不是与自家为难! 争执不休。而这次,与皇帝矛盾最大的,还不是成国公一派。 而是江承光素来亲近信任的文臣。 李伯欣在朝堂上抱着手,看皇帝与文臣辩论,回到府中兴之所至,叫来儿子谈心。说不了两句,又嫌他蠢笨,打发走了。 只提起酒壶对月笑道: “皇帝啊!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照我说,夷人确实有两下子,用兵最要紧的便是不可小视任何对手。可他现在这么做,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江承光的确进退维谷。 他清楚推进此事会遭受的反弹,但金羽的话,又使他心中时时刻刻,都被危机感折磨着。 且他若想让朝野重视西方,若想让受到西方影响的学子进入朝堂,好保持对那边的关注。不断进行交流,保证不至于无知无觉地腐朽—— 那么就必须承认西方的学术,必须让这些学子在西方受到的教育,在本国也获得承认。 可这便是学术之争、道统之争了。 连越荷都感到了惊讶。 成为圣明天子,是江承光一直以来的心愿。甚至他始终都做得很好。在先帝驳斥他的时候,太子得到许多大臣的支持,正因为他文雅谦和、懂得聆听意见。 可现在,他却如此坚持,甚至与许多亲近他的文臣背道而驰。 固然还没有那么激烈,但江承光想要推进此事,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究竟想要怎样呢? …… 江承光想要怎样,是许多人都在私下研究的问题。 素来与皇帝亲近的钟相,没有表明立场。他受到了不少拜访,但一一谢绝,闭门不出。反而苏相隐隐有些支持的意思,甚至写了一篇文章,讲做学问不该故步自封。 这让苏相受到了不少学究的攻击,驳斥他为了讨好君王,脸面都不要了。 钟相却在私底下和幕僚商讨多日。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以他们素日对皇帝的了解,加上宫里的女儿所给的一些消息。虽然无法确定,皇帝是因为什么,才做出了这样荒谬的判断和决定。但是…… 江承光的目的并不是挑战道统学术。 这至少让钟相松了一口气。 皇帝确实想让众人重视西方。 他应当是希望先提出个过分的要求,再让大臣们最终稍退一步,达成调和。或许是扩充官职,或许是将游学西方作为大臣家中不学无术之子的出路。 这样便是两相满意。 但是……钟相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样对自己并无好处。 本朝两位相国——左相苏修古,右相钟优,俱是大儒出身。 然而两人的差别在于:苏修古少时游学天下,师承也是山野散人,虽然闯出偌大名气,却不在学阀之中。而钟优世家子弟,师承里的辈分可以排到近千年前。 他被这些人捧上来,也注定要受更多约束。 就算皇帝的本意不是打破本国的学术秩序,一旦抬高番邦之学,必然会带来变数。更何况自己断然无法支持此事,与皇帝一向亲近的关系便会渐渐产生裂痕…… 他要设法阻止。 此事不该顺畅进行,或者,至少不该是朝堂上的主流声音。 皇帝,该有别的事来烦心。 …… 近些日子,钟薇总是想起沈婕妤那日的话。 她说:“我可以帮娘娘得到大皇子!”并且,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而经过一番调查,她也基本证实了那个推测。 这个宫里总埋藏着那么多隐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钟薇喜欢这一点,她也乐于利用这点。 谁会想到,谨贵嫔云舒窈并非大皇子生母,真正诞育大皇子的乃是贺贵姬。而贺贵姬之子缘何成了谨贵嫔之子,却是出于皇帝的补偿…… 景宣三年时,云顺仪与贺嫔几乎同时怀孕,又是同一日生产。 历经一日挣扎,贺嫔诞下皇子,却是死胎。而云顺仪生出皇长子,被晋封为婉容。 之后,或许出于移情,贺嫔便对云婉容的皇子极好,两人也常常来往。 景宣四年时,沈禾入宫。当时距离云、贺生产,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但凭借着灵敏的嗅觉和处处留心,她多少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并且做出了猜想。 现在,钟薇验证了这个猜想。 皇帝为何想要补偿给云舒窈一个孩子,暂且不论。 贺秋君这么多年来一言不发,默默隐忍,甚至将孩子拱手让人…… 她为的是什么呢? 不就是因为,怕自己罪臣之女的出身,连累了大皇子的前程么! 贺秋君是希望大皇子争的,偏偏云舒窈懦弱,只求平安。 两人最近其实已经有矛盾了。如果能让大皇子知道自己的身世,甚至外传出去…… 那么,钟薇有把握,让贺、云二人,两败俱伤,最终由自己来安慰不幸的大皇子。 但现在令钟薇犹豫的一点是,朝堂上的风向变得太快了。 根据父亲最新传来的消息,她有些不确定,是要设法得到大皇子,还是做相反的事了。 纵然掀翻洛微言是她亲手谋划,钟薇也早早洞悉了江承光对李月河的感情,但是为着贤德贵妃追封一事,成国公与皇帝愈发外显的冲突,却是她不曾预料到的。 这样的情况下,牵一发而动全身。 钟薇和她的父亲都是皇帝一派,而她很清楚近郊那支定军的威胁。 设若李伯欣造反,为了利用江氏天下的人心,他必然不可能自己登基,而是要扶持江承光之子。三皇子有前陈血脉,朝野上下绝不会允许他继位。 那么,李伯欣会选择的,一定是大皇子。 也就是说,在帝将矛盾空前激化的现在,大皇子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对他父亲的威胁。同样,也是对皇帝一党的所有人,对钟优和钟薇的威胁。 大皇子的存在便是对李伯欣的潜在鼓励—— 有江惟馨在,江承光便是可以被替代的。 李伯欣会有这样一个靶子,可以推出来,糊弄着天下人。 毕竟其它江氏皇族,终究不如大定皇帝之孙使人信服。 该怎么做呢……钟薇想着。 让他成为自己的孩子?或是彻底地毁了他,使大皇子失去继位的资格? 钟薇微笑起来,她真的很喜欢这种感觉。 尤其是她还没有动手,已经发现大皇子的一个致命把柄了。 ——这一切,仅仅在她的一念之间。 第170章 谁无廉耻 江惟馨只是出神地望着。…… 钟薇, 或者说钟家,终究是下定了决心。 …… 七月中旬,皇帝将数十位大臣邀入宫中, 共同商谈西学之事。 这也是近来的常态了。 皇帝的主见不为朝臣接受, 想要争取支持,不得不亲自说服。 他今天请来的,都是些清正有志气的臣子。虽也要做利益交换, 但在利益之外,同样关心着事情是否可为、对大夏有何影响。 因此, 建章宫的气氛也是颇为热烈。 众人讨论正酣,忽然有一学士笑道:“说来说去,还是有些道理不通。” “听闻圣上的藏书阁中有许多西洋志的,不知能否带臣等一观,也多增添些了解?” 大夏虽与西洋通商,寻常人对外夷至多能说上两件新鲜事儿, 却也不知他们的具体国力如何。 皇帝欣然:“说得正是。此乃做学问的态度, 朕如何能不许呢?”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 与皇帝一道, 往宫中的藏书阁去。 藏书阁在安庆宫旁, 有许多珍稀的典籍、大儒批注、石碑等。 大定帝时, 皇子们曾经在此读书。而到江承光登基,他拢共没几个长成的儿子, 藏书阁便多是他自用了。 还有些御前讲读学士, 因为要解答皇帝疑惑, 又常在宫里走动,也会积极去往藏书阁读书学习。 读书人么,总是不放过任何接触珍贵孤本的机会。 张涯便是一例了。 皇帝和大臣们是私下闲谈, 没让内监伺候。出来后更是兴致颇好,与一个刑部的堂主事相谈正欢,让旁人插不进话来。 那堂主事的官位不高,但却是钟右相的门下弟子。 他的亲近,多少也能代表钟相态度的软化,江承光自然格外重视。 一路行至藏书阁,宫人连忙跪拜,更有要进去通报的。 皇帝在臣子面前,自然端着样子:“免了。”又微笑询问:“什么人在里面?” 宫人答:“一大早张讲读便来抄书了。午后大皇子亦来了。现在他们在里头。” 张涯勤奋好读,皇帝是知道的,也深为满意。但大皇子却出乎他的意料。 江承光难得起了兴致:“是么?惟馨来藏书阁勤么?都读什么书?” “大皇子两三日来一次,都是读完书来归还了才借的。今日还回来的是《陈论》,之前借的是《传习录》。” 皇帝笑道:“《传习录》?他这年纪,哪里看得懂。想来是要去找张讲读请教的。” 《传习录》是心学典籍,对大皇子而言,的确太过高深。 《陈论》倒是本朝初年一位大儒的文章集子,因亲历了陈朝灭亡,遂著多文,欲以探讨,让后人警醒。如今史官们对陈朝史的修订,离完成还差着许多。 宫中却搜集了不少资料。 想要了解前朝的兴衰,也只能看这些零零散散的文章。 皇帝没有评价《陈论》,但臣子们看得出他眉眼柔和了些。 “不必通报。”江承光沉吟片刻,笑道,“我们进去瞧瞧,惟馨是不是在同张涯请教。” 臣子们自是拱手称是,随江承光而入。 …… 藏书阁内里曲折,高高立起的书架,堆放着积年的智慧。 尽管匠人在设计时便努力做了采光,但是高大的书架以及过大的内室,仍然使得许多地方,显得暗而安静。 张涯便倚在书架上睡着了。 他得到皇帝的信任重用,实在很兴奋,虽然大皇子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困扰。但是,能够出入藏书阁,是天下读书人都期盼着的。 张涯前夜才将匆匆抄录回去的那本大部头咀嚼再三,天一亮又奔入宫中抄书。 饿了便揣着怀里的饼啃两口,倒也不觉得难熬。 只是实在疲惫,才抵着书架睡了,梦里犹然有书卷香气。 江惟馨站在门口,见到这一幕。 他打发走了服侍的人,脱了鞋悄悄过去,坐在了书架边的木板上,仰头看着张涯。 青色的官袍被走动间的微风带动,拍过他的脸颊。 江惟馨只是有些出神地看着。 他将那位大儒的《陈论》读了许多遍,并不能真正理解。这使江惟馨感到沮丧。这是他能够了解到前陈、了解张涯的最好方式,可他不够聪明。 但张涯却能懂他。他话中有种平和鼓舞的力量。 我的母亲是罪臣之女。云娘娘不是我的生母,贺贵姬才是。 前陈的士人,在许多人的口中,同样是背负着“罪债”的。 他从小到大,听过很多轻蔑提起理妃的声音。只不过,随着那个前陈女子做了理妃,那些声音渐渐地没了。江惟馨觉得,理妃是很有本事的人。 张涯也一样,张涯能做的那么好。 他本来也该是世家公子,如今受着敌视防备,还能潜心苦读,十六岁便中了进士…… 他真好。可惜我做不到。 江惟馨近来心中总是很乱,但对着母亲——无论是养母还是生母,都难以张开口。 只能逃入藏书阁,从书籍中寻找慰藉。而他总在这里见到抄书的张涯。 原先只是仰慕对方的光风霁月、才学风度,渴望多加亲近,如今更有一种深深的羡慕。 羡慕他能从“罪”中走出来。 而自己没有那样的本领。 江惟馨没有朋友,没有同龄的兄弟。 父亲也不大喜欢他,母亲近来更是心事重重。他外表再温柔谦逊,内里却觉得孤独。 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心事。 自从张涯那日开解了他,江惟馨便格外想和这个年轻人待在一起。 他心中有一种淡淡的依恋,是从父亲那里长久缺失的。 他希望和张涯待在一起,希望对方安慰照顾他,像个兄长一样为他引路。 要做什么都行。 …… 张涯的眉头忽然动了动。 江惟馨脸露期待,又慌张地要穿鞋、要爬起来。 张涯已睁开眼,稍稍有些叹息:“大皇子怎么坐在这里?” 说着,便拉了他一把,但动作很快。 他只寒暄了两句,便打算走开,似是刻意避嫌。 或许无人的空间给了江惟馨勇气,他竟然扯住了张涯的袖子:“讲读是要躲避我吗?” 他眼圈儿有些发红:“我知道自己惹人厌烦。可是张讲读的《王叔柔批注传习录》分明读到第三卷 ,听闻后面的尽数被我借走,明明我就在跟前,却也不愿询问一声……” “则敏兄,我已知错了。我不该拿着宫闱的事烦你,你本不能沾染——” “大皇子不是很聪明么。”张涯看着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少年,终究还是有些心软,揉了揉他的脑袋,“您既然知道事不可为……” 皇帝选婿之意,在彻底敲定前,自然不可能告知张涯。 只暗示过,或许会给他指婚。 张涯只能知道,当今天子看重他,想要抬举前陈士人。 身系前陈士人之命,张涯更是万分谨慎,不敢大意。 他紧紧跟随皇帝的步伐,甚至在那样危险的局面,冒着得罪成国公的风险,为的只是代表前陈向皇帝投诚。 不能让自己毁了那么多人的努力,张涯始终坚信这点。 可是,既然要忠于天子,那必然不能再与皇子过多亲近。 当今景宣帝春秋正盛,且并无立太子之意。 张涯既然决心——也必须做帝党,那他就不能和大皇子保持点头之交以上的关系。 偶尔交流请教学问不算什么,但若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前陈好不容易得到的信任便要被毁去了。皇帝会怀疑他们两头下注…… 张涯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大皇子确是稚子,待他一片诚心。张涯想起幼弟,心中总有些柔软。 这使他在大皇子扑入怀中啜泣时,没有第一时间推开。 “则敏兄……”江惟馨低低啜泣,“我知错了,请以后不要不理会我。” 张涯默了片刻,道:“好。等你往后大了,学问精进,说不得我也要请教你呢。” 江惟馨破涕而笑。 藏书阁内的气氛,一时间如此温馨。 可是,站在两排书架后面的江承光,脸色却格外铁青。 他甚至都没办法,去看臣子们低头躲闪的目光。 眼前晃动着的,只有大皇子扯着张涯衣角,大皇子依恋万分地望着张涯,大皇子靠在张涯怀里……这两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简直耻辱!简直丢人!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撞破! 皇室不是不可以有……那种癖好,但也不该放到台面上来! 更不该是个这么小的孩子,脑子里乌七八糟,居然想到了这种事情! ——甚至,还被这么多的臣子,一起看到了。 皇帝如今是想遮掩都难。 就算这些人识趣缄口,可今日后,他会永远记得,大皇子的丢人事被自己和臣子一同撞破了。 更何况,张涯不是别人,还是他看好给大公主的夫婿! 做弟弟的竟然看上姐姐的未来夫婿,何其荒唐啊! 张涯又是那样一副温柔忍让的态度,他想做什么? 江承光心头的邪火,越烧越烈。 他根本不愿意走进去,呵斥两个不知廉耻、当着圣贤书腻歪的少年分开。而皇帝的尊严也使他没办法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去严厉发作此事。太丢人了! 江承光只是一拂袖子,脸带怒气,大步走出了藏书阁。 身后跟着数十名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大臣,俱是如蒙大赦。 那刑部堂主事的嘴角却微微弯了弯,又很快消失不见。 而侍奉的宫人们,方才守在在外面,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能一边追一边问:“圣上!圣上您怎了……” 藏书阁内。 听到宫人的话,大皇子尚且没有反应过来。 张涯的脸色,却是忽然凝滞住,随即变得一片雪白! 第171章 分桃是谣 只盼有些人不要贪心不足。…… 江承光遣散了朝臣, 一路含怒,到了仙都宫。 谨贵嫔连忙相迎,便见皇帝脸色铁青, 勃然呵斥道:“你教的好儿子!” 云舒窈惊惶万分, 连忙跪下: “臣妾不知何罪,但请圣上明示。惟馨他素来懂事……” “懂事?”江承光冷笑道,“就怕他年纪太小, 却已懂了不该懂的事!” 他不再同云舒窈解释,只问:“人都带来了么?” “都带来了, 应当很快就到。”内监答话。 江承光便平复呼吸,等着大皇子和张涯被领过来。 他不能当着朝臣的面处置孽子,却也不能容许两人继续亲密,早吩咐赵忠福将他们领了过来。 室内一片死寂。 云舒窈惶惶不安,几乎想要跪下求情。 而大皇子和张涯,终是被领进来了。 大皇子面上还有几分不晓事的茫然害怕, 张涯却是一进来便跪下叩头:“圣上容禀!” 他声音颤抖:“臣……实无异心。” “还敢辩驳!”江承光闻言更怒, 劈手砸下一盏茶, 胸口急剧起伏, “当朕和朝臣们都是瞎子么!” 朝臣…… 张涯的脸色更白, 嘴唇嗫嚅, 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大皇子怯道:“父皇,儿臣无能, 实在不知所犯何罪。” 江承光几乎又要开口斥他。 可是看江惟馨脸带不解, 再联系两人进来后的话语作态, 心中终是有了一丝怀疑。 “讲吧。”江承光冷冷道,“你和张涯,是怎么回事。” …… 等到月挂中天, 皇帝略带蹒跚着离开仙都宫。 心里,却只觉得可笑。 原来事情真相竟是如此。 原来是自己先入为主。原来是一群成人先给两个少年判定了罪。 大皇子为何忽然亲近张涯? ——只因他意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倍感痛苦不安,却无人可诉! 在大皇子的心里,温和明理的张涯,便是一盏解惑的明灯。虽然不能明言,却能在他的存在中得到慰藉。而他从来和父亲不熟悉,也没有年龄相仿的朋友,骤遭大变…… 如何能忍住,亲近这样一个“则敏哥哥”的愿望呢? 而张涯作为臣子,也做到了谨守本分。他始终记着自己的身份,始终不敢和大皇子过于亲近。 偶尔几次安慰,也只是看对方年纪小,想起了家中幼弟。 如此明了的事态,却因为大人眼中的偏见,横遭污蔑。 想起在自己多番逼问下,大皇子不得不吐露,自己已知晓生母之事的真相。当时云舒窈惊恐到好似天崩地裂一般的神情…… 江承光闭上了眼睛。 他当年亏欠舒窈,所以许诺补给她一个孩子。 贺氏也为了孩子的前程而同意。 但现在,大皇子已然知道了真想。这是他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更糟糕的,是他在藏书馆撞见大皇子与张涯亲近时,态度全然摆错了。 他没有询问,没有试图了解,而是直接给两个少年定罪,气冲冲拂袖而去。身边又有那么多朝臣看着,哪怕他们不敢外传,但事情毕竟已经是扩散到了宫外。 更别提自己满脸怒气从藏书阁出来,又命人将张涯和大皇子带出来了…… 有心人自然会窥见端倪。 大皇子,自此便要背负着不佳的名声。 想到这里,江承光心中有些沉重。 皇帝不可能将十多个朝臣请来,一个一个解释真相。 纵使解释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只会认为皇帝是在打落牙往肚子里吞。 这已然是死局了。 或许现在他严厉处置,谣言能够按住。 但将来,一旦他打算提拔两人中的任意一个,必然会再有人出来质疑。他们绝不会心服。 其实,解决这种事端,唯一的办法,便是在撞见之时立刻叫破。 让两人当着众人的面,将事情解释清楚,自证一番清白。 偏偏江承光没有信任自己的儿子。他,已然把时机错过了。 这污水是注定无法洗清了。 如今想要平息风波,只能将双方都冷处理…… 云舒窈听了,掩面而泣:她的孩子,不仅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此后还要被所有人,看成是个主动引|诱讲读的兔儿爷——大皇子主动祈求的神情,朝臣们看得那么明白。 可怎么办是好啊。 江承光心里很清楚:不仅大皇子,在今日的众目睽睽之后,张涯必将沦为废子。 重要的从来不是真假。何况如今,假的也成了真的。 张涯此前已经牵扯入文武之争,现下出了这等事。就算他再是无辜,只要他留在京中,只要他出现在众人眼前,就永远会有人记着这桩艳|事。 皇室看重颜面,不能继续丢人。 必须将他远远打发走。 实际上,在江承光发怒而走的那一刻—— 张涯与江惟馨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 江城子第一时间便下了封口令,但消息仍然在宫里传开了。 毕竟,皇帝带着朝臣们去藏书阁,不多时又含怒而出,命人将里面的大皇子和张涯带出来。这样的事情根本瞒不了人,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 大皇子与张涯,在藏书阁内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让皇帝如此震怒,大臣们不敢开口? 人人都有揣度思量。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她们的猜测俨然比真相离奇了无数倍。 几日后,张涯被迁官,改任西南一地的县丞,就此离京。 而永平伯一家则是被召入宫中。 皇帝着重夸奖了世子的英武,并流露出欣赏喜爱,想要结亲之意。 这便是想要用一个消息,盖过另一个了。 也是皇帝发出的明确信号——结束此事,尽早翻篇,不要再议论。 但这,并不能真正平息众人心中的猜想。 大公主的婚事固然有些说头,但永平伯本就是皇帝的嫡系,结不结亲都是如此。 京城中人总会记得,总会去想的,是张涯与大皇子的事。 更何况,京中不知什么时候,渐渐还传开了,关于大皇子生母的谣言…… 这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 原来,大皇子并非谨贵嫔之子,生母竟是默默无名的贺贵姬! 据闻,这贺贵姬生得十分美丽妖娆,狐狸精一个。明明只是个罪臣之女,却被当年还是太子的江承光一眼看中,带入府中。 这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么! 且贺家当年所犯之罪也被再度翻出,乃是通敌卖国。 最最严重的罪行,莫过于此。 朝臣们不敢谈论大皇子的风流事,但这一桩流言传起来,却是光明正大。 并且,以谁都没有想象到的速度,在京中扩散开来。 江承光发觉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尽管他那日回去便感到不对:大皇子的身世一向瞒的很好,是谁在他面前嚼舌根? 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然而在他处置大皇子与张涯前,关于大皇子身世的消息,已如插了翅膀般在京中传播开来。 除去最开始传播时还有痕迹,后面便是自发的流传。 散播消息的人早早撤走,如今已然是来不及捉了。 这显然是在针对大皇子。 艳闻或许能赶走张涯,但不至于彻底毁掉大皇子,只能算是重大减分项。但是他的身世却辩无可辩。 有一家子罪臣外族,犯的还是通敌叛国之罪…… 设若大皇子本人不知,外人也不知,那也算了。 可他既然知道了,既然和那家子罪臣有了牵扯,还是叛国大罪。 不会有人允许一个外祖叛国的皇子坐上皇位。 ——这第三步棋,才是废掉大皇子的根基。 此乃后宫争斗,却也和朝堂联系在了一起。 在江承光的角度,他当然无法感受到钟家的意图:钟家生怕大皇子的存在,在未来给予成国公助力,而他们是不会顾惜这个皇子的。 钟氏追随江承光,他们将不惜代价促成皇帝的胜利。 可对于江承光来说,铲除成国公的势力,是他早就定下的目标。 无论能否达成,无论自己膝下有没有皇子,这都是身为帝王的必然为之。 成功或失败,都是自己得到的结果。 这是他所难理解,也是大皇子此次受殃,在朝臣心中彻底失去颜面,将来再难继位的原因。 …… 张涯被打发出京,谁都能看出来,他的仕途大受影响。 但他毕竟代表着前陈士人。 皇帝为此,在越荷宫中待了好几天,才打消了一些人的小心思。 他道:“阿越,张涯十年内是难以任用了。以后我再寻摸合适的臣子做你臂膀罢。” 越荷斟了一盏茶,递过去:“圣上不必操心,臣妾过得很好。” 她犹豫片刻,问:“臣妾听到些议论。说张涯是得罪了人,才被设局陷害,惹圣上厌弃。” 张涯得罪的还能是谁,无非是成国公。 越荷如今在宫中根基稳固,事情始末早已知晓,这显然不是父亲的手段。 果然皇帝只觉荒谬:“得罪了谁?还能——” 他噤了声,脸色却有些难看。 “圣上加恩前陈,臣妾心中是清楚的。”越荷婉转道,“兴许不是得罪人,都是打了谁的眼。正如臣妾至今也想不明白,金羽缘何要杀臣妾。” 江承光默了片刻,却道:“近来京中是不太平。” “若有什么怪话到你面前,你只管和朕说,朕会护着你,不要怕。” 却与越荷想要表达之意,截然相反。 至此,她也不好多讲,只得谢道:“圣上的心意,臣妾都明白。” “明日朕再写两道旨意,追封越威将军及你的父母。” 皇帝眼中寒光一闪:“该给的朕尽给了。到了这个地步,只盼着有些人,不要贪心不足。” 话里有话,却不知何指。 越荷只道:“圣上过了这几日,还是多去看看大皇子罢。” “听说近来愈发不爱见人,谨贵嫔都急坏了。贺贵姬逮住两个说她和皇子闲话的宫人,也是大发脾气,狠狠责打。圣上是皇子之父,终究要圣上拿个主意。” 提起大皇子,江承光神色有些淡。纵然心中有愧,他始终不太亲近这个儿子:“你说得对。” 又问:“喜鹊儿的新玩具做好了么?琉璃珠子就不要玩了,摔碎事小,只怕伤着他。” 越荷心中叹息,面上仍是浅笑:“他最近不喜欢布头玩具,想要只小猫呢。” “朕的孩子,想要什么还不简单?尽给他挑去。对了,番邦的长毛猫不行。喜鹊儿体弱,别让猫毛呛着了……” 他如今,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儿子,也是真的十分宠爱。 越荷却在江承光离去后,默坐良久。 她并不觉得喜悦得意。 只是,想起了大皇子,想起了云舒窈的故事。 第172章 云月往事 定天下的将军,如今竟要谋逆…… 云舒窈入太子府, 是大定二十年的事。 她与太子的结缘,先是因李侧妃射偏的一箭。后来又是李侧妃爱牡丹,太子带着她特意去了曹州有名的“云园”, 再度邂逅了舒窈, 原来她正是云园主人之女。 后来的事情自然不需提,她被带回京城,做了太子爱妾。 云舒窈是美丽的, 她身上有种怡人的温婉雅致,小家碧女的淑婉姿态, 引得太子垂怜。 清婉而柔弱,对着府中任何女人,都是谦卑的。 但与太子的“两情相悦”,又使她无时无刻,都感到幸福,情不自禁微笑—— 在江承光的整个太子时代, 云舒窈无疑是最受他喜爱的女子。 可惜这份喜爱来得快, 去得也快。 李月河永远无法忘记那段往事, 那是她第一次从情爱中醒过神来, 惊愕而痛苦地审视她心爱的太子, 发现了这个男人温文外表下的卑劣之处—— 云舒窈的孩子, 是为了江承光死掉的。 原先还不仅是死掉,原先甚至是做父亲的那个人逼迫她流掉,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 云舒窈入太子府后, 分外得宠。过了大约一年, 她便怀有了身孕。 满心欢喜的云舒窈即刻去寻找太子,因为才一个月出头,胎气不稳, 便也没有公开。但当时府内的太子妃、李侧妃都是知道的。 然而,在云舒窈怀满两月之事,意外发生了。 大定皇帝突然病重。而且,他实际上已经病倒了一段时间,只不过现在终于按不住消息。 云舒窈怀孕的时间,恰好与大定皇帝实际病重的时间吻合。 太子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脸色便改变了。 朝臣们不会相信,堂堂太子,居然是和他们同时得知父亲病重的消息。大定皇帝素来不亲近太子,连他也一起瞒了。自然,江承光也绝不会让朝臣发现这点。 那么,如果让云舒窈生下孩子,所有人都会觉得…… 他是个荒唐、不孝的儿子,竟然在父亲病重期间,还招幸侍妾,使其有孕。 江承光在父亲处得到的支持太少,他所仰赖的便是经营出的好名声,在朝臣眼中纯孝仁善的形象。他决不能失去这个,他决不能允许这样一个孩子的到来,给自己的太子形象泼上污水。 还好,云氏有孕的消息,还没有大范围公开。 当时,江承光尚且年轻。 他心肠还没有那么硬,也无法像几年后那般冷冰冰地要求苏合真,代他给李月河端去落胎药。 他所做的,只是侧面予以暗示,希望云舒窈能懂事听话,自发落去这个孩子。 云舒窈还沉浸在太子的爱中,满心为有了太子的孩子欢喜。 两人的心态截然不同,她怎么可能听懂太子的暗示? 太子说了几回,渐渐又不耐,又痛恨她不能明悟。使自己不得不忍着羞耻,将话说得更加直白。 而在他一次次的催逼和愈发赤|裸的“暗示”中…… 云舒窈,终于明白了。 这对她简直是天崩地裂的打击,没人知道云舒窈是怎么撑过来的。 可最终,素来温婉柔弱,以夫为天的她,选择了拒绝。 云舒窈不肯流掉自己的孩子,为此她彻底失宠,遭受各种冷待。太子在无声用行动逼迫她,希望她早日改悔,“迷途知返”。 但云舒窈偏偏撑住了,死活不同意。 当年的太子也没有亲手堕掉孩子的决心,只好瞒着消息,希望她改主意。 这样一拖,便拖了两个月。 ——当时,李月河等人虽对太子和云舒窈的争执感到奇怪,但她们谁也没想到,太子竟然是打算逼云舒窈堕胎,只以为对方是不愿意在大定帝病重的时候,贸然宣布妃妾怀孕消息,。 最终,她们知晓太子打算的时候,云舒窈的孩子已经没了。 那是一个春夜,下着大雨。 太子在宫中侍疾归来,狼狈不堪。尽管朝臣们都赞颂着他“侍父至孝,亲尝汤药”,可越是被这样夸赞,太子心中反而越担心,消息被引|爆的那日。 孩子一旦生下来,是藏不住的。 所以,他带着一身潮湿归来,便立即命人将云舒窈唤了来。 云舒窈本在缝孩子小衣,得到太子召唤虽紧张,却也抱着对方回心转意的希望。 她依命而来。 可太子的话语实在让她心冷。 太子说:“舒窈,你为孤想想,不行么?咱们以后还会有孩子,孤会像以前一般疼爱你。” 他手边就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堕胎药,太子期盼地看着舒窈,希望她答应。 没用的,都是谎话。 云舒窈含着泪水,却是坚决不肯同意。太子渐渐失去耐心。 两人就此起了争执,不免有激烈拉扯。 春夜的电蛇震雷,映在窗纱上,也映出两人的身影。 就在那一刻,变故突生。 李侧妃等人赶到时,见到的只是一地鲜血。刺客被格杀当场,太子和几个侍卫都带伤。可什么都抵不过,见到云舒窈那刻的惊惧…… 血。许多血,在地上。 那个夜晚,当太子与云舒窈为是否堕胎起争执之时,刺客来了。 有人想要在大定帝病重的关头,杀死太子,使天下大乱。 云舒窈虽然刚才还和太子争执,对这男人失望无比。可是事到临头,见到心爱之人遇险,她仍是奋不顾身,挡在了太子面前—— 舒窈的奋力一挡,拖延了时机,侍卫们终于赶到。 她却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且终身无法再孕。 而她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着流产的时候。 桌上的那碗落胎药,还是温热的。 …… 后来,云舒窈恢复了一切待遇,甚至比从前更好。 但太子再也没有招幸他,在登基之后也没有。 她曾经怀孕又流产的消息,也被瞒得死死的。谁都不知道她和太子有过那样一个孩子。 众人听到的只是,太子有一位云侧妃十分忠贞,在雷雨夜挡在了太子身前。为此被刺客重伤,几个月不能下床,并且留下了疾病。 人们交口称赞,却不知云舒窈那日醒来,是多么绝望。 而她的绝望并没有停止,对她的舍身相救,太子是感动的,但他更加无法面对舒窈。 如果刺客再晚进来一刻,也许他会亲手灌她那碗药…… 如果她当时愣住了,没有扑上来,也许他会抓着她的身体为自己抵挡利剑…… 而这些事情,云舒窈都知道。 所以,太子再也没有办法去见她。他给云舒窈好的待遇,许诺会补给她一个孩子。 但他自己受到的打击和失望——被迫在这种时候认清自己,让江承光如此难堪。 他也无法再去克制,之后的几年内,他非常地宠爱李贵妃。 后来,身份低微却美貌无比的贺嫔怀孕了。 江承光素来知道她有志气,也为了孩子忧虑,便和她商量着,将这一胎记到云舒窈的名下。这样孩子便是清白的出身,便不会受她罪臣之女身份的连累。 贺秋君答应了。 她相信云舒窈的身世比自己清白,相信皇帝的愧疚或多或少会对自己的孩子有益。 于是,在贺秋君怀孕后,云舒窈也公布了怀孕。 并且,两人的“孩子”一死一生。 贺秋君的孩子成了云舒窈的,这便是大皇子江惟馨了。 然而如今,被揭开的往事,却成了所有人的痛。 越荷回忆起大皇子的身世、云舒窈的过去…… 她并不觉得江承光如今偏宠喜鹊儿,使她多么高兴。 反而越是从情感中抽身,就越能察觉到,这个男人骨子里是多么寒凉。 他爱的也未必是李月河,他只在乎自己罢了。 …… 李伯欣回到府中,便听到消息,说是傅公子携妻来看望李夫人。 他恍惚了一瞬,才想起来是自己养过的、那个名叫傅北的小子。 心中已有所察,果然来到正厅,便见傅北在等他。 “不是说来看望你伯母?”李伯欣语带嘲讽,他屏退左右,“又想说什么事。” “李伯父。”傅北拱手一礼,“小侄的内人正在照看伯母,小侄想见伯父,确有要事。” “镇国公的女儿?你们处得倒不错。” 李伯欣一边拿起茶盏,一边大大咧咧坐下:“不过你也小心点,皇帝始终防着你呢。” 傅北身份尴尬,如今在京中,无官无爵。他是不能和任何朝臣往来的,否则不单自己受到猜忌,还会给别人带来灾难。只是李伯欣素来不在意此事,李夫人又对他有养育之恩。 探访病中的伯母,总算是一个能拿得出手的理由了。 而傅北能有此机会见到李伯欣,实为不易。 他必须设法说服对方,放弃那个可怕的念头。 “请伯父不要开玩笑了。”傅北正色道,“小侄与金姑娘,从来以礼相待。” 他微露黯然之色:“伯父或许忘了月儿,但小侄从来不忘。” 傅北的心思,知道的人不多。苏合真是一个,李伯欣又是一个。 他却冷笑起来:“我的女儿,我怎么做,需要你教训我么?你小子心气愈衰,再看不到当年的志向——后面的话也不用说了,自古以来,能被使者几句话说服的国君,都是心中早有悔意!” 李伯欣脸色傲然:“我岂会怕么?” “纵然李伯父不怜惜月儿,可是玉河、不疑还有李伯母,乃至李氏族人,李伯父真的丝毫不在意吗?您这是拖着他们赴深渊。”傅北抬高了嗓音,“还有天下的百姓……” “您当年起兵反陈,横扫天下,誓要还百姓太平。可如今,难道都忘了么!” “傅北,你如今愈发学得冠冕堂皇起来了!”李伯欣将茶盏拂落于地,“当年要还天下太平是真的,如今不能忍受也是真的!” “一时有一时的心愿。莫非婴儿渴奶,一生便能只靠乳|汁求得满足么!” 傅北情知,到了如此地步,李伯欣绝非自己三言两语能够说服。 可是想到深宫里的越荷,想到如今她正受着何等煎熬…… 他总是忍不住,想要多做些什么。 “不提月儿。”越荷的来历是最大的秘密,不得到对方同意,自己不能贸然公开,何况手头也无证据,说出来只会被对方当成失心疯,“就说苏伯父罢。” “他也要你劝我么?”李伯欣嗤笑,“月儿的账我还没同他女儿算过。” 苏修古与李伯欣早年曾是一对好友,后来夏朝建立,两人俱是功臣。为了防止文武结交、惹皇帝忌惮,便假意决裂,这些年也少有往来。 但实则,心中仍有一份相惜之意。只是李月河之死,终究给他们的关系造成了些裂痕。 ——兹事体大,苏合真绝不肯向父亲吐露。 而苏修古虽然对女儿的性情品德有所了解,坚信另有内情,却无法以此来说服李伯欣。 两人在朝堂之外,确实有好些年,不曾真正交谈过了。 不止傅北。李伯欣如今的变化,也让苏修古,感受到了心惊。 第173章 江南水患 冥冥中有什么在斩断,她与此…… 为了避免皇帝猜忌, 苏修古与李伯欣“决裂”多年。 然而这些年除了朝堂奏对,私下也无法往来。 苏修古蓦然回首时,竟不知道曾经的挚友, 已被岁月篡改成了什么模样。 他……没料到李伯欣会变得那么富于野心。 甚至, 苏修古依然不相信李伯欣会造反,但他已经感受到了忧虑。 他私下托过傅北,希望傅北能借着探病之名, 对李伯欣再行劝说。 苏修古道:“圣上如今有通外洋之愿,与文臣间颇有矛盾。成国公在此事上, 却与圣上政见相合。苏某以为,或许可以此为凭,设法转圜矛盾,终能豁然开朗……” 然而,苏修古所言中,核心的一点, 仍然是有一方要选择让步 偏偏, 曾被李伯欣抚育多年的傅北, 却比谁都了解这位沙场老将, 骨子里的桀骜。 傅北此刻虽然尽力劝说, 心中着实是有些绝望。 他方才已经提起了苏修古所托转达之言, 李伯欣听了,只是好笑: “政见相合?倒是难得。不过, 我并不觉得自己该多么荣幸, 就此凑了上去!”他曾经和苏修古是朋友, 但如今并没有像对方惦念自己那般惦念他。 “难道除了小皇帝要杀我,我便不想动他了么!” 那一刻,这位鬓已星星的将军, 眉目竟有狰狞颜色: “姓傅的小子!苏修古之女害了我的女儿。你现在倒肯帮他传话——”他高声斥骂,“是否言不符实,已经做了缩头乌龟?!已经忘了家国仇恨么?!” “小侄自然不能释怀月儿之死。” 傅北当面承受如此勃然之怒,却是言语肃然:“江氏天子于她有负,我永志不忘。” 他亦有些怒发冲冠,激昂意气: “可现在难道只是一家的仇恨么?此乃天下之事!” “无论伯父是否愿意听,傅北之心,亦然如此。伯父或许瞧不起我忍辱,可是既然涉及了天下苍生,以我前陈皇子的身份,是否足以与伯父一叙?” 李伯欣这才收了气势,正眼瞧他一回:“你讲。” “何为家仇,何为国恨?天下太平,是人心所望。” “纵然傅北是前朝皇族,也须得承认,当年傅氏皇族先负天下,以致战火连连、民不聊生。大定皇帝与伯父起义,实是救苍生于水火。即便我的亲族都亡于你们之手,事实也是如此。” “故而国仇一说,从来不立。我心中也从无所谓的光复愿景。” “世间道理大抵如此。正如现在的民心思定,谁敢举起战火,谁便是平民的仇寇!” “如今天下承平近三十年,百姓将将安居乐业,修养了些元气……” “傅北便是蒙受皇室再多猜忌,心中仍然珍爱此世太平。而伯父,作为太平的开创之人,却与天子因意气结仇,如今步步深陷。非只一家一姓之兴衰,祸将延天下。” “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李伯欣缓缓道,“你是想说,你并不是贪图安逸,做了江氏摇尾乞怜的看门狗。而是为了天下太平,愿意放弃仇恨么?” 他嗤笑一声:“不是冒犯!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可你没法逼我也这么想!” “天生万种人物,万般性情。你与月儿是一流,将公义放在小情之前。偏偏我李伯欣,驰骋沙场四十余年,这辈子从来学不会的,就是低头!” 他冷冷道:“你们都来劝我,却无人敢去劝江承光。说到底,仍是欺软怕硬。” 朝臣们无法奢望天子让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便只好劝说将军,去剖心自证。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对这天下有莫大功勋的,分明是我李伯欣,而不是他江承光!凭什么,就得我去低这个头?凭什么他江氏天下的太平,自己不珍惜,倒要旁人来顾念?” “这个没道理的世道,我绝不能心服。我所应得的,旁人所欠了,我终要自己取来!” 李伯欣胸口起伏,又归于平静。他摆了摆手: “姓傅的小子,你回去罢。我晓得你的性子,不指着你入这滩浑水。我也看不上你的身份来做招牌。哼,我瞧不起江承光,难道便瞧得起一团烂泥的前陈皇室么。” 将军言语直白,兼有傲慢之色: “若将来我事成,你自可继续作为贤能,施展抱负。若我事败,你记得当年养育之恩,逢年过节祭奠月儿时,也给你李伯父洒一杯水酒,我在天上也心满意足了。” 成国公天生是个疯子,这使他在沙场上无往不利。 昔年大定皇帝尚可压制住他。大定皇帝一去,便是无人可制。 如今,他竟然将自己的人生,也做了沙场,并且要拖着所有人豪赌入局。 他根本不会顾惜……而他永不心服,永远要挣出自己的一条命! 傅北知道自己无法劝服,李伯欣已然流露出送客之意,而他是不能在成国公府停留太久的。 可是他转身之前,终究心有不甘,开口问道: “李伯父……当真还记得月儿吗?” 李伯欣默然一瞬,道:“我那么好的大女儿,我自然是记得的。” 然而,真正为李月河向苏合真报仇的那个人,是傅北而不是李伯欣。 傅北不再多言,他转身离去,背上好似压着沉沉重担。 李伯欣见他情状,心中忽然也微生恻隐。 他真的,非常难得地想了想自己的大女儿,面貌似乎已经模糊了。 只有一道女童的声音,明亮又快活:“爹爹!爹爹快看,我会骑马了!” 月河倘若还活着,今年该二十九岁了。 …… 八月的雨,淅淅沥沥下。 傅北回到府中,与金素对坐,寂然良久。 金素打起精神来:“好在李夫人是表了态的,她愿意尽力劝说成国公。” 虽然成国公的心意实难动摇,但他与李夫人少年结发,情分是不一般的。 傅北握住她手,叹:“辛苦你了。” “无事。”金素应道,“蒙受您信任照顾,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 “何况,若说实话,我从小学得温婉柔顺,入宫后也是设法讨好君王……倒从来没有尝过,自己参与进这些事来的滋味。” 会慌张,但是,也有种特别的成就感,好似终于飞出了后宅。 金素信任傅北,有时甚至超过信任她那对难以成事的父母。 傅北这才露了些笑:“你才干非凡,如今遮掩名目,是委屈了你。” “我以前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这样。”金素感叹,“真想知道轲姊见到的,又是怎样的世界。昨日又有她的信到,给我分享了冀州的风土人情,回头我读给你听。” “好。”傅北自然同意,“冀州么?那离京城倒不算很远。” “可惜,虽然不远,我却也见不到她。”金素有些黯然,又露出笑容,“没事,我知道您为难,咱们的身份是难以出京的,只是随口一说。” “细细想来,及笄后看过最远的风景,竟是随天子游猎。您记得那次游猎么?” “记得,我也去了。你惊了马,她救了你。” “希望越荷在宫里能好,圣上现今待她还是不错的。” “……希望,如此吧。” …… 大皇子之事引起的风波仍未彻底平息。 后宫中,皇帝安抚了几次,谨贵嫔依然哭得不行。 而贺贵姬的身份既然揭破,她亦想要亲近儿子。大皇子在生母与养母之间,倍感茫然。 可是很快,谁都顾不上这点小小的矛盾了。 一个重大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 长江决堤,江南水患! 消息令所有人感到震惊。夏朝庞大的官僚机构立即运作起来,从各方面收集着消息。 做出判断、处置官员、分发救灾粮……事情千头万绪,向着京城袭来。 长江甚少发洪水,历年来纵是决堤,也多在黄河! 是以,哪怕今年春夏,南方降水格外严重,京中主要防备的也是黄河流域。 谁能想到,竟然是长江那边,出了事! 前朝末年,官员失职,长江流域曾经有过乱砍乱伐、围湖造田之事,也有过几起决堤。不过规模都较小。加上大定帝时期派人治理,朝野内都不曾将这问题放在心上。 偏偏,一出事,便是百年难遇的极大水灾! 江承光在前朝忙得脚不沾地,数日没有进后宫。 妃嫔们在宁妃的提议下,大多也着简素衣裙,削减膳食、捐赠珠宝首饰,以表心意。家住江南的便以泪洗面,整日里惶惶不安,等待着消息。 消息一个个传来,却都是坏的。 江南道靠海的一面几乎全都被淹了,十多个县城受灾。 百姓流离失所,民心不定。 更有谣言在传,说江南从不发大水,如今却有了这么大的水灾,是有人失德! 这样的言论竟然传入了京城,虽然被呵止,但可以想象出在江南一地是多么盛行。 无数饥贫交困的百姓失去了耕地,失去了口粮,卖儿卖女,四处逃生…… 从八月中旬一直到九月初,京中一直弥漫着这样不安的气氛。 而皇帝踏入后宫的这日,却是直奔九华殿。 他见到越荷相迎,嘴唇动了动,却似不知怎么张口般。末了,只道:“阿越你,听说了罢?” 越荷闻言怔然,望着他:“听说什么?” 江承光别开了脸:“先帝用来圈前陈遗老的那个县……淹了。” 越荷尚且愣神,他已一口气说了下去: “淹得非常严重,城墙几乎看不出原貌,数十人葬身鱼腹。朕已经命人尽力救灾,但是刚刚接到了消息,说是越氏一族,也受了灾殃。” 他几乎有些不忍去看越荷的反应:“奏报上说,你的两个叔叔,都过世了。” 越氏一族,乃至前陈遗老,都在这场天灾中,元气大伤。 越荷听了,果然失神,喃喃确认:“我的,叔叔?” 江承光见了,只以为她是哀伤过度,心中更加不忍。 纵然越荷说她与家中关系不睦,可是也不至于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亲人多有葬身,越氏血脉零落,她岂能不伤心? 便将这女子抱在怀里,柔声哄道:“不要伤心,朕在这里。朕会命人尽力救灾……” 越荷心中纷纷乱乱。 她与原身亲人的短暂相处,没能留下多少好的记忆,可那本也是她的责任之一,便这样没了呢?冥冥之间,好似有什么正在斩断,她与此世的联系。 越荷茫然问道:“这场水灾,如此严重么?” 江承光声音沉闷:“确然如此。”他抚着越荷的长发,闭上了眼睛。 江承光没有忍心告诉越荷的是,前陈遗老们忽然遭受水灾,纵然洪水非是人为,也让他受到了许多怀疑。有人相信,这是皇帝在借机铲除前陈势力,更有人在煽动别人相信…… 而同样有一些声音,在攻击越荷。 他们是那套君权神授的理论——天下受灾,是天子失德。 为何偏偏这次水患,将前陈遗老们淹得如此严重?因为天子的后妃,出自前陈的越氏失了德行!她没有诚心诚意地为自己的故国乡亲祈福,才会出了这样的事! 换句话说,已经出了这样的事,越氏还留在宫里,有什么作用呢? 一场天灾,前陈死去的人虽然不过十余个,可是被水毁灭的田地典籍……损失岂能记数! 这些,江承光都不忍心和越荷去说。 可是有些事情,她必须知道,否则她就没办法看清前路、站稳立场。 他是希望她能够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 江承光慢慢放开了越荷,见她脸色苍白却无眼泪。 皇帝柔声道:“阿越,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 第174章 祈福成祸 夺李玉河之凤印,勒令其思过…… 皇帝这轻柔的语气, 和如此郑重的态度,使越荷心中生出了惶恐。 她几乎要以为噩梦成真,对方欲杀她父亲, 轻描淡写来告知一声。 不, 不对,她现在是越荷,怎么可能呢…… 而皇帝已然开口道:“这些年, 前陈那边,其实一直不甚稳定。” 是前陈事么?越荷恍然回神。 “纵然朕有意照抚, 待前陈亦多加优容,但不是所有人都像阿越一般温柔懂事。”江承光笑了笑,“他们其实是不肯领这个情的,还记着灭国之仇。” “甚至,这些人都不是全然听命于傅北——傅北也不会做那样的蠢事。” “其中的一些人,早已另生谋划。” 江承光道:“你可记得聂轲救驾的那次么?宴会上有舞女刺杀。当时, 宫里皆以为此事含糊过去, 因为朕后来也没有大肆追查。那刺客的来历身份你们一律不知……” “其实, 朕的人是查到了的, 只是未曾对外公开。” 话到此处, 越荷已有明悟。她喃喃道:“莫非, 那刺客,与前陈有关?” “朕知道不关你的事, 那些人与你们这些肯归附的, 本非一类。”江承光安抚道, “只是,那舞女刺杀之事,从来不是孤例。” “近些年来, 前陈的势力中那些死不悔改、不肯亲近新朝,甚至誓要颠覆的,一直藏在暗处。甚至朕登基之前,也曾遭遇一次刺杀,那次如非有人相救,朕几乎不测。” 那便是云舒窈失去孩子的一回了。 “这些,都是隐藏本朝承平之下的暗影与危机。”江承光叹道。 他眼中有着忧虑:“阿越,我本不想对你说这些的。但是,此番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前陈遗老毕竟是受灾……那些人的迁怒未必会讲道理。” “我担心,你会事涉其中,或者成为一些人发作的目标。” “朕会护着你,可你也要知道事情轻重,千万不能出事。” 越荷没有留意到,江承光的话里,夹杂了好几个“我”。 她只是在连番砸来的消息之中,近乎本能地嗅到了使人不安的气息。 同时,越荷也更加清晰地察觉到—— 前陈势力、李家野望还是皇帝的周旋,这一切涌动的背后…… 局势可能不会和平太久了。 …… 在从江承光口中得知,前陈遗老们多在此次水灾中受殃时。 越荷便想到了一个人:傅北。 对方的身份,注定会在此时吸引目光。而这漩涡兴许会将更多人卷进去。 果然,第二日的朝堂上。 在皇帝颁发旨意,要求好生照看受灾的前陈之人,帮忙抢救典籍、避免更多损失,重修越威将军之墓,又给越氏等族赏赐之后…… 由大臣提出:前陈遗老与新朝关系本就复杂,如今受灾,京中派去的钦差恐怕无法得到他们的信任。傅北是前陈皇室,素来身受遗老之望。不如给他封个差事,派去安抚,必能事半功倍。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 其实让傅北去江南安抚前陈的说话,早在前几日便有人提出了。 只是江南受灾的县城有十几个,救民才是第一要事。 前陈所在的只是其中一个小县。故而等到大体的事情都商量完了,才有人重新提起此事。 只是针对此事,又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便是认为,傅北身份特殊,又曾经在本朝为官,行事颇为周全,可堪一用。 第二种则说,江氏天下分明稳固,要派也是派江姓皇族。竟然要让前陈的皇室去安抚,这也太给他们面子了,架子摆得太高了!实在不妥、不可! 由此引出的,又是对于傅北此人的探讨。 其实,傅北在京中的位置,着实是很尴尬的。 前朝皇族被新朝优待着养起来,史书上不是没有先例。但多半是圈在京中,封个什么安乐侯、昏庸侯的爵位,如同养一头猪般,终身不得出便是了。 可傅北如今身无爵位,也无官职,只是个白身。 原因其实很简单,便是江承光至今没有放下心结,依然在和他较着劲。 傅北曾经被大定皇帝看重夸奖,他本人也有一番为苍生、践志向的心气,所以利用了江承光对他的敌意,在对方登基后,依然得以在朝野上活跃,以夏朝官员的身份。 但李月河之死使他后悔不迭,为了帮心爱的女子报仇,又将官员身份放弃。 手中捏着的暗卫,永远是藏在水面下时才最有威慑力。当年傅北贸然动用,实力已损,更被江承光摸清了不少底。如今坐困京城,任人鱼肉罢了。 只是他当年做出决定时,虽以为万事无牵,却不料李月河又还魂于世…… 他待她且爱且敬,在知晓她已再度入宫、无回头之路时,甚至连自己付出偌大代价,为她复仇一事,都不肯说出。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惹她后悔难受么? 如今傅北的心愿便是多支撑几日,万一将来有所不测,还能给月儿一个倚靠。 但江承光显然还别着那口气,比如迟迟没有落下的爵位…… 便是两人尚未和解的证据。 一个曾任官职的白身,暂且赋闲,将来不是不可能起复。 江承光不想给他授爵,不想让他先行退出这场争斗,这会使他觉得自己输了。 然而朝臣的提议,却是将傅北再度推上了风口浪尖—— 两派人争执的最终结果,便是让傅北接受新朝的爵位册封,再派去江南安抚! 这样便不是屈服,而是近似于投降的主帅,回去劝降自己的部众了。 朝堂上,当这个意见被提出时,李伯欣控制不住地笑了一声。 江承光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但他没有说任何话,罢朝而去。 …… 朝堂上,是否要给傅北授爵,是否要派傅北去江南安抚,是一桩烦心事。 但后宫之中,也不是全然安宁。 那些因前陈受水灾指责越荷的话实为荒谬,但士大夫的想法多是“就算没用,总归拜一遭鬼神才保险,也不费什么力”,隐隐的,是有些声音要逼迫理妃斋戒祈福。 这里头自然也夹杂着想让越荷脱手宫权的其余嫔妃,但江承光如今已然顾不得了。 他私心是不愿意让越荷去做这事的。 斋戒祈福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动辄十天半月。身体稍弱些的宫妃,根本受不住。 何况这样一来,多少有些承认“不吉”之意,江承光绝不愿意在此事上受舆论所逼。 但是宫里的确在议论了,这绝非是一道圣旨能压住的。 正头疼间,是宁妃给他出了个主意。 宁妃道:“圣上可记得,宫里还有一位楚德仪,是前朝庄敏公主之女?论起身份血缘来,她实则比理妃更为贵重,也更受前陈之人爱戴。” “臣妾知道楚德仪曾经犯错,听闻她一年多来思过,已有明显悔意。此番听闻前陈受水灾,更是忧心如焚,哪怕待遇本就不佳也节衣缩食,想要捐赠珠宝。” “前几日,楚德仪求人给臣妾递了一封信,说是她愿意做这个祈福之人。” “不知圣上愿不愿意,给楚德仪一个机会?” 楚德仪,楚怀兰么?江承光恍然,上次见她似乎是年初的事了。 他心中并未对楚怀兰当年指控越荷一事释怀,但不得不承认,这一年时间,他通过听楚怀兰指责越荷与身份悖离之处,得到了某种隐秘的安慰。 江承光并不觉得斋戒祈福是什么荣光、好差事。 楚怀兰身份足够,对外也从未公布她的罪名。若能代越荷受罪,也算她还了些债。 便点点头道:“很好,此事你看着安排罢。” “是。”宁妃婉然一笑,“臣妾必当安排好。” …… 长乐宫,东明阁。 楚怀兰身着素衣,走出来时,有些贪婪地望着头顶骤然开阔的天空。 宫人提醒:“楚德仪,快走罢。祈福是大事,不好让宁妃娘娘久等。” “我知道,你急什么。”她觑了一眼,抚了抚鬓角,“我这就去见她。” …… 宫里祈福一事正在操办,至少要持续半个月。 按道理是谁提出谁办,但这样不能出错、做好了没赏的差事,向来不怎么讨人喜欢。如今李贵妃失势,便分到了李贵妃那头。而宁妃则是另有要事。 朝堂上争吵了几日,如今也拿出了章程。 傅北仍未授爵,这兴许是皇帝的一点执念。 但他被胡乱挂了个临时的虚衔,派去江南负责安抚前陈子民。 而与傅北一起动身的,还有一批身份尊贵的女眷们。 这是大定皇帝时留下的传统,当时夏朝初建,还是个草台班子,到处都缺人手。偏偏抢险救灾,最易滋生贪污腐败,需有身份贵重、不缺钱财的人去盯着。 大定为人,最是不拘小节,突发奇想,让重臣们的女眷去受灾处监督。 一则,既然是重臣女眷,临行自然会被千叮万嘱,银两绝不如丈夫、儿子仕途重要。 二则,女眷们或有善心,或为表现,能够捐财捐物,为救灾出力。 三则,也是见证一番民间疾苦,将来教出的孩子,不至于太不知事。 此事在朝臣看来实为荒唐,然而大定皇帝的威严极重,就此定下,成为传统。 这还是景宣朝第一次遇到这般情景。 而江承光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奉行这项传统。 这次去江南的重臣女眷不多,只有数十人,和傅北一同出发。 为首的,正是成国公李伯欣之妻,大病初愈的李夫人。 这趟估计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李伯欣主动给夫人抢了名额,兴许是想让她散散心。 九月初的时候,这趟由重臣女眷组成的队伍,便出发了。 ——宁妃先前忙碌着的,正是与重臣女眷们交流,安排坐次车马等。 而在后宫中,越荷虽因皇帝的意思,未能参与祈福。但她位份高于楚怀兰,让对方替代行事,总得有个说法。便按照皇帝的要求,对外称了病。 每日里,只是在九华殿中闭门不出,或练字,或陪喜鹊儿说话玩耍。 然而,看似平静的日子,终是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 楚怀兰祈福之时,发现道祖像前的供奉,竟有些敷衍不净。所焚之香也不好。 她即刻报给了宁妃,之后宁妃又告知皇帝。 皇帝听闻,自然发怒:他其实也是与士大夫一流,觉得“敬鬼神总保险些”的人物。之前不满,只是不想越荷受这个苦头。 可是,这不代表他愿意好好的祈福之事,出了纰漏! 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负责操办祈福诸事的人,小李贵妃玉河。 而越荷得到消息之时,已然是皇帝大发雷霆,夺去了小李贵妃的宫权凤印,勒令其思过。 她心中惊骇难言,即刻起身更衣,将要出去时。 江承光,已然来了。 第175章 遇刺消息 理妃!你恃宠而骄,真当自己…… 越荷近些日子称病, 既不见外人,便总是穿着轻便的衣裙。 江承光很喜欢她这副家常亲切的样子,说笑间夸过好几次。 此刻见她忽然换上正装, 江承光心中已有所察觉, 面上却还撑着笑了一回: “阿越打算去看望朕么?怎么穿得如此隆重。” 越荷眼底失了温度,她望着这个相依相偎十多年的男子。 她一字一句道:“臣妾要去看望李贵妃。” 江承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勃然道:“不许!” 皇帝似是在强压怒气,尽量柔情道:“理妃兴许没听说, 朕便再说一次。李贵妃行事有失,已然丧德, 朕才刚命其禁足反思,不许任何人探视。” “你也不行,听清楚了吗?” 越荷仍是道:“臣妾要去看望李贵妃。” “朕已将话说得很明白了。李玉河才刚犯错禁足,你便要去看她,是视朕的旨意为无物。” 江承光拦在她面前,眼中有什么很深的东西:“理妃这是要抗旨么?” “臣妾要去看望李贵妃。”越荷再言, 她隐隐也有些怒气, “圣上心中难道真的不明白么?” “此事分明处处是疑点, 圣上既不追查, 又不肯给贵妃机会自辩, 反而直接下旨训斥处罚。难道不是圣上心里清楚, 李贵妃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这对她根本没有好处。玉河是富贵里长大的人,她和她的宫人也素不敛财。圣上怎能不经追查就……” “够了!”江承光的脖颈上青筋暴起。 他或许在做出处罚时, 心中是有过犹豫的, 所以脚步才会情不自禁地奔向九华殿。 江承光眷恋着越荷, 但如今两人吵成这样,也是他难以预料的。 他仍想说服越荷:“总归是在她手底下出了事,御下不严, 朕罚她失职而已。” 乳娘抱着喜鹊儿在门外,不知所措。 三皇子听见父母争吵,虽然不能理解,却也吓得大哭。 江承光忍着怒气,示意乳娘将喜鹊儿抱走。须臾,那哭声越来越弱,渐趋于无。 他终是无法忍耐地开口,心慌使他说了重话: “理妃,你不要仗着朕的宠爱,太过骄纵了!” 李月河必将和她的父亲家族捆在一起,是她的宿命。越荷明明家世清白,为什么非要步上李月河的后尘?他之前才庆幸过……庆幸越荷和李家没有关系。 越荷道:“那么李贵妃此时必然心中委屈,臣妾要去安慰她。” 她说完便要走,江承光愠怒,又伸手捉住她衣袖。 几番拉扯下,越荷想走而不得,忽然重重跪在地上。 她的动作突然,语气却是沉静的,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 越荷道:“圣上既然认为李贵妃失职,臣妾也当有一份。祈福之事本该臣妾来担当的。何况这些日子虽然称病,到底没有卸下宫权,臣妾向来又是随着李贵妃办事的。” 加重语气:“若圣上要责罚李贵妃,请一并责罚臣妾,否则无法让人心服。” 或许她心中有与江承光一般的慌乱,才会这样进退失据地逼迫,想要证明些什么。 就好像,如果江承光收回对玉河毫无道理的处罚,他和李家之间,就还存在转圜的余地…… 江承光猛然喘了口气,往殿门处走了几步,又忽然倒转,回到她面前。 忍耐一瞬,终于忍不住拂袖怒道:“理妃!越荷!” 他眼睛有些发红:“非要朕把话说清楚么!是,朕是要处罚李玉河,可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淌这浑水?越荷,听朕一句劝,不要再和她来往了!” 皇帝愈说愈急:“难道你真当她是你妹妹,你真的当自己是——” 江承光忽然惊觉失言。 他的脸色有几分难堪,逃避去看越荷的眼睛。目光却凝在那柔软殷红的嘴唇上。 越荷骤听此言,也是一怔。 但怔愣也只持续了片刻。越荷开了口,镇静地说: “不是圣上先有此愿的么?如今忽要改弦更张,恕臣妾无能。” 是,他的确从玉河和越荷异样的亲近中,得到过些安慰。 但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偏偏,他辩无可辩。 江承光倒退两步,看了她的脸好几眼,不住摇头:“阿越,你……” 这一日,越荷没能去看李贵妃,江承光也没能打消越荷亲近玉河的决心。 两人终是不欢而散。 …… 李贵妃骤然失权,理妃又与皇帝吵了一架,虽然待遇不变,但皇帝也几日没去见她。 便衬得宁妃如今,愈发得意。 楚怀兰今日祈福完成,来向宁妃汇报,才刚起身就不禁开口笑道:“娘娘果真神机妙算,圣上也不追查,直接便处置了李贵妃。还让越荷也受训斥了。” 钟薇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示意身边人都出去。 她这才开口:“辛苦你配合了,其实不算什么奇谋,无非是贴合圣上的心思。” 江承光想要做什么呢?他想要黜落李家。 登基的第十一年,双方的试探和忍耐都达到了极限,近来更是蠢蠢欲动。 皇帝要通过一系列举动,不断给中间派暗示。告诉他们:自己与李家的矛盾已然不可调和,想要在风波之后保住权位的,便要快快选一方投靠。 在朝堂上打击李家,在后宫冷待李氏贵妃,都是一个道理。 钟薇只不过搭上了这股东风。 她给皇帝制造了一个合适的理由,皇帝毫不在意真假,立即使用了。 既然押注了江承光,那么李家就是迟早要铲除的对手,在未来是要沉没的船…… 现在,无论是钟薇,还是钟右相,都打算给这艘快沉的船加码。 尤其是得到家里送来的消息后,宁妃出神地想着,父亲的态度一下子热烈了许多。莫非,他是得知了圣上有什么隐藏的底牌,大增希望么? 分明之前还不是这样想的。 现在,父亲倒似有些,想要尽快逼反成国公,从而建立大功,跃为百官之首的意思…… 钟薇按下思绪:朝堂如何,虽然对后宫有很大影响,但她的对手终究在这里。 罢黜了李贵妃,越荷又为此与皇帝失和,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 宁妃的权势,一时大涨。 楚怀兰还在有些不知趣地抱怨: “那个姓盛的从南宫迁出来了,也塞到长乐宫住。每日里抚琴,真是烦人。圣上如今也没去看过她一眼,都是理妃假好心……” 钟薇重新拾起笑容:“罢了,等祈福结束,本宫便和圣上提此事。” “那不如还是将我迁到娘娘宫里罢。”楚怀兰欢喜道,“长乐宫的景致,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实在看厌了。嫔妾以后也不图什么富贵宠爱,只想跟着娘娘。” 钟薇温声道:“好。”心中却觉得,楚怀兰这样的人,未免太好糊弄。 两人又虚应几句,楚怀兰起身告辞。 她一路往外走,在宫门处忽然听到几声:“畅贵嫔安。” 抬目一望,原来是顾盼披着薄斗篷来了。 两人素来有些恩怨,楚怀兰如今虽乖觉了些,到底不肯坠了气势。正要冷笑,却见顾盼远远地望着她,神色复杂,甚至略带怜悯。 这是何意?楚怀兰不解。 那边宫人殷勤地问:“畅贵嫔又来看宁妃娘娘么?快请。” 顾盼似乎有些心事,几息后才反应过来,笑道:“好,有劳。” 楚怀兰目送她走入长秋宫,心里的怪异之感,却是挥之不去。 …… 李贵妃被斥责、夺权、禁足,是个极为明确的信号。 江南水患一事,已经接近尾声。纵然此时江南一地还在奋力治理、救民,而出发抚民的女眷们还在路上,可是京中该发的旨意都已发出,此事暂时可以撂下。 皇帝于沟通外洋一事,和文臣们暂时达成了妥协,此事要归功于钟右相的恳谈。 他再次将矛头,指向了武将一派。 京城中暗潮涌动,人人似乎都能嗅到那股子躁动不安的气息。 江承光或许从登基那年便开始忍耐,如今已要结束第一个地支,将近十二年了。他再也不愿意忍耐,甚至和越荷的那次争吵都有些刺激到他。 李伯欣身为大夏将军,凌迫君王,手攥定军虎符不放,已是大大的犯上! 任何一个帝王都无法容忍此事。 哪怕不为着他的私心,只凭君王的思维来考量,李伯欣也是必须铲除的。 皇帝一方准备良久,于朝堂上对成国公党羽,多有弹劾,甚至一口气撤了五个中低级武将的职位。 这自然引起李伯欣的激烈反弹。 勋贵武将们怎能心服,纷纷上书言往日功绩,暗责江承光无情。 但皇帝此番硬起心肠,竟然又将两个假意请辞的人给发落。 这彻底激怒了李伯欣。 于是,以言辞为利器,互相间的弹劾开始了。任何一个小小的职位,都会成为矛盾的激发点。要么是这一派的人占住,要么是那一派的人占住。 没有中间派!不允许和稀泥! 政治环境似乎一夕之间便恶化,弄得像苏相一般的老好人无所适从,只能称病逃避,或是作诗遣怀。双方在朝堂上的争执,已然是撕破了脸。 一时间,斗争趋于白热化。 而在后宫之中,不断传进来的消息,无疑使越荷更加痛苦。 她还是见到了玉河,尽管只有短短半刻钟。 曾经娇美天真的女孩儿如今憔悴,握着她的手流泪不语,只在最后时刻反复强调:“保重自身!千万要保重自身!” 越荷愈发心惊肉跳。 她是如此痛苦难忍,偏偏又无人可诉。 她在深夜里脱去鞋袜,游魂般在冰凉的地砖上,走来走去。 又痛苦地倚着廊柱出神,用力地撞击胸口。 这些举动,自然瞒不过贴身侍女姚黄。 越荷觉得,姚黄或许已经察觉出什么了。只是这侍女一如既往地忠心沉默,寂然不言。 ……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这种感觉几乎要把越荷逼疯。 她究竟要怎样做,才能阻止父亲与丈夫的相残,也保住两人的性命?打过最艰难的仗,在绝境中她都没有放弃。唯独这时候,她甚至都不在真正的战场上。 只能坐视一切的发生。 越荷已经数日无眠。她明知道没有办法,却大睁着眼睛反复去想,直到天明。 如今,唯有抱着喜鹊儿,能给她的心灵一丝安定。 越荷知道这样的局面不会长久。 矛盾虽是从朝堂扩散开来,未来必将不止于朝堂,而是扩大到具体的人身上,形态更加激烈。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 事态的升级,居然会开始于李夫人遇刺的消息! 第176章 明珠还恩 他与越荷,当真能有善终么。…… 风卷着黄沙, 扬在高原的山丘上。 车马行走颇有些不便,骑行的人都睁不开眼。傅北打马往前望了一回,又绕到李夫人的轿子旁, 询道:“李伯母, 还受得住颠簸么?不如今日就在这里扎营。” 李夫人咳嗽两声,却是笑道:“无妨。冀州的风沙,我也数年未见了。” 她素来明理, 知晓傅北如今为何而急,便宽慰道: “阿北, 你不要忧心。其余人有什么不满,有我撑着。如今不前不后的,万一有什么急事,救援也来不及。再多走半个时辰,进前头的县城,才算稳妥。” “道理我都明白, 我来说服她们。” 女眷这一行是去江南监督赈灾, 要务在身。 李夫人素有威望, 又在这些女眷中为首。她说话合情合理, 其余人自然要听从。 车队又艰难地前行起来。 暗中, 似乎有窥视的身影, 一闪而过。 …… 尽管一路留心,等到这对车马到达县城近郊的时候, 还是出了点纰漏。 不知为何, 文书对接有了问题。县令又声称最近有马匪作乱, 如不能确认女眷们的身份,他不敢轻易开城门,以免百姓受罪。 傅北听后皱眉, 心觉不妥。 但女眷们跋涉至此,早已万分疲劳,闻言不禁有怨怼之声。 李夫人巾帼英雄,早年也曾抛头露面,随丈夫出入军中。不少如今的大员,都认得她的脸。遂道:“那你问问,城中可有认识我的,我打马去城下给他看一眼就是了。” 于是商议交流一番,李夫人挽了头发,策马至城下。 可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霎时间,三支羽箭直射而下! …… “咳咳、咳咳。” 到了混乱结束的时候。刺客已尽被随行的侍卫诛杀。 李夫人倚石半躺,身下垫着的是傅北解下来的披风。 她胸口还插了半支羽箭,脸上却并无惊惧,反而微微笑着,拉着身前红衣女子的手。 “好姑娘,多谢你啦,救了我一命。” 那女子眉目英艳,身材高挑,手持剑鞘,红衣猎猎。 她有些茫然道:“您说您是……成国公夫人?”侧头又见到傅北,刚与侍卫们吩咐完,面带疲色,捂着右臂的伤口走来,不由惊道:“傅北,你们怎么在这里?” 又有些恍然:“对了,素素是说你们要出京办事,算算时间也差不多。” 原来这救了李夫人一命的女子,正是不久前带着四公主离宫的聂轲! 聂轲带着婴孩和侍卫婢女,先往草原走了一圈,随即欲返程南下。如今,正好经过冀州。没想到巧之又巧,撞上了女眷们去往江南的队伍。 更巧的是,刚好遇见了李夫人被刺杀的那一幕。 当时城墙忽然从极偏的角落,射出三支羽箭。李夫人久经沙场,临危不乱,侧身一避,打马便返。偏偏埋伏在一旁的刺客杀了出来。 女眷队伍中虽有侍卫,到底有一段距离。李夫人本是能战之辈,偏偏手中缺少兵刃。 眼看着,便要送命。 幸好当时聂轲从另一侧过来,本也是要入城的。 见到一名气度不凡的夫人被几个黑衣人围杀,以她的性格自然无法坐视不管,当即将公主塞入桑葚怀中,自己带着两个侍卫策马而上,扯下衣襟上的一枚珍珠弹出。 这才险之又险,救下了李夫人性命。 后来聂轲带领侍卫,与守卫女眷们的那些侍卫汇合,一起围杀刺客。虽然对方反抗极其猛烈,无法生擒,但到底是全部留下了下来。 李夫人胸口中了一箭,自然有人给她止血照料。 聂轲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结束后,才得知了李夫人的身份。 原来,眼前的女子,便是贤德贵妃与小李贵妃之母,成国公夫人! 聂轲在这一刻,是真的有些感受到了,命运的奇妙。 大半年前越荷想方设法助她出宫,临行前别无所托,只在要求她带走婢女桑葚之外,请她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忙照看成国公夫妇与傅北。 如今,桑葚正在成国公夫人面前,悉心服侍。 偏她这次路见不平,救下的恰恰就是几年也不见得出一次京的成国公夫人,还顺带帮上了傅北的忙…… 莫非,这一饮一啄,本是前定么? 而在宫中得知李夫人受刺、心脏几乎停跳,又在之后得知幸好被聂轲所救,虽然受伤,性命无忧的越荷。她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脑海中浮现出的,同样是这句话。 …… 宫中消息传得不尽不实,越荷的心一时起一时落。 待到将事情全貌打听清楚,她才按住心脏,喜极而泣。还好!母亲还活着! 当时的情况极为险峻,听闻黑衣刺客已经举刀向李夫人面上劈来,根本无法躲闪。如非聂轲及时赶到,果断地抛出珍珠打偏了刺客的手。也许母亲此刻已经…… 唯有在这样的时刻,越荷才在强烈的后怕中,有了那么一丝庆幸。 自己相助聂轲时,原本不是图回报。虽然托付了她两件事,却也并不认为会成真。谁能想到,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正是聂轲救了母亲一命! 如果聂轲没有出宫,或是她没有经过那里……母亲已然没了! 而定下心神后,她又不得不去想,究竟是什么人,打算害死母亲? 母亲虽有些名望,但与朝堂无涉,平素也不太爱与其它夫人交际,根本不至于得罪什么人。除非,这幕后之后,根本就是冲着整个李家来的! 他们是想—— 越荷忽然之间,睁大了眼睛。 …… 李夫人遇刺的消息,迅速传遍京中,一时间人人自危。 成国公如此重臣,其妻也是于国有功,竟然大庭广众之下,在县城前遭遇刺杀,委实荒唐!尽管时候查清,那县令等人并无问题,只是城墙上有兵士被杀害,换成了旁人。 但这,毕竟是一桩大事,足够引得京城地动。 成国公闻讯激怒非常,甚至顾不得上折子告假或陈情,直接带着亲卫打马出了京城,要亲自去接回伤重的夫人。 幸好当时苏相在城门口,扯着袖子,苦口婆心地劝说,才勉强将人拦下,换了李不疑出城。 否则皇帝还要颜面大失。 李伯欣虽然没出京城,但他的党羽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更何况此番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受害人,一时间上书不绝。 更隐隐有流言在传,说是有人嫉恨,要害劳苦功高的成国公一家! 尖锐的矛盾又一次被摆在了台面上,而这次甚至比翻出贤德贵妃死因时更为严重! 其实,在得知李夫人遇刺重伤时,江承光也是万分震惊。 他即刻命人调查真相,又忙吩咐赵忠福派太医、车马去将李夫人接回京中疗养。 只是,随后成国公一党抓住这个机会发难,到底让他在心里有些变了味。 对于李夫人,江承光是感念的。 这位夫人对他曾有救护之恩,是以哪怕和成国公关系愈发恶化,江承光心中也深深敬重她。 此番对方出京,也是为国为民。不料路上遇刺。皇帝心中,是极恨刺客的。 但是事情必须要处理。他又颁发旨意,仍命傅北继续往江南一地安抚。其余夫人,如有受到惊吓、实在不愿去的,可以随着李夫人的车架返程。。 又赐下无数珍宝,甚至亲自撰文述怀李夫人带他逃难一事,极表敬意,来安抚成国公府。 过程中还不得不对着冲出长信宫,哭着来到他面前的李玉河说了好些软话。 李玉河如今并不信他,眼见着他派去了太医,又承诺让她时刻得到外头的消息,才擦着眼泪,哽咽而去。临走前道:“臣妾听说姐姐的重华宫快重修好了。” 江承光默然良久。玉河大了,也愈发聪明。 但李夫人出了这样大的事,越荷却没有来找他…… 他又犯傻了,越荷就算和玉河亲密,跟李家又能有什么关系? 江承光展开眉头,不愿去想赵忠福汇报的,越荷在听闻消息时几乎惊骇到昏过去。又是着急落泪,四处打听消息。 他现在,还不想面对这件事。 …… 前朝后宫,将该做的弥补的措施都做完了,皇帝才来得及细细思忖,李夫人遇刺一事。 毫无疑问是一桩阴谋,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 刺杀是针对李夫人,还是任意杀伤一个重臣家眷就行? 前者显然是要激怒李伯欣,挑拨他与皇帝之间的关系——以如今双方间的敌意,李夫人若死在为国办事的途中,成国公必然以为是江承光所为。 他们少年夫妻,情意不浅,届时李伯欣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 而若是后者,目的便是惹得人心惶惶、京城不安。 江承光心中无疑是偏向前一桩的。 刺客都被当场诛杀,纵然死人不能开口,尸体上却能透露出很多信息。仅仅一天后,第二波密奏便送到了京城——经过查验,那些刺客来自前陈。 甚至那县令身边,出主意让他关紧门户、严防马匪的谋士,也与前陈有些牵扯。 看到奏报的那刻,江承光很自然地想起了傅北的那支暗卫。 月河身死的几个月后,那支暗卫曾经活动过一次。虽然时间不长,但是既然从暗中出来,便让他手下的人大致摸了个底,近些年也铲除了一部分。 前陈的人不是都心向傅北,也有很多对他不满的。 但作为前陈最后的皇子,傅北身边一定会有保护他的暗卫。 甚至,江承光能够在侍卫的奏报上看到:在李夫人遇刺的那刻,傅北惊愕之下策马前驱时,已然喊出了那句“快去救她!”。这难道是对随行的侍卫说的么?他实则是在喊自己的暗卫。 但那时候估计已经来不及了,队伍里那么多人,暗卫也不敢跟得太近。 如果不是聂轲恰巧赶到、仗义出手,纵然傅北喊出暗卫,李夫人的命也救不回来了…… 真的是很巧。 想到聂轲缘何出宫,又承蒙谁的帮助,江承光的目光不由深了深。 如果没有越荷,李夫人此番必然送命,而他与李伯欣将被迫在当下彻底决裂。 越荷、越荷、越荷…… 他总是有些看不清这个笼在雾中的女子。似乎他一旦决意穿过那雾,就要遭受不能承受的痛苦。前些日子他总想,若越荷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静静陪着自己,那就好了。 可是现在,朝堂上风云涌动,连前陈势力都不再蛰伏,开始试探着皇帝的底线…… 他们处在这诡谲波云之中,又当真能够全身而退,得个善终么。 江承光一时间,竟然不敢去想了。 第177章 玉堂如新 其实自己从未逃出那囚牢。…… “倒霉!” 有人翻了茶盏, 捋着胡须,最终长叹一声。 精心筹谋,断送在一个横空杀出的聂轲身上, 除了倒霉, 似乎也不知道,该评判什么好。 这屋里没有半点光线,也没有旁人。 这人自己叹了口气, 垂手慢慢收拾了碎瓷片。 他强打起精神来考虑:虽然未能功成,李夫人毕竟是伤了。 此后皇帝和成国公的裂痕, 势必更大。 而且此番首尾做得干净,都甩到了前陈势力头上。以皇帝对傅北的敌意,自然不会放过大好机会。届时,自己又可以继续隐身。 唯一所虑,便是要不要继续这么做。 “做!当然还要做!”他不需要多思考,便下定了决心, “皇帝还藏了张底牌, 时间拖得越久, 对他就越是有利。届时他铲除成国公, 威望空前, 大权独揽……” “还要我们这些人, 有什么用?” “唯有让他和成国公两败俱伤,即便取胜也是勉强。到那个时候……” 中年文士捻着胡须, 无声地微笑起来。 “我的志向, 可是比苏修古, 更为高远啊。” …… 据闻太医已经赶到了李夫人身边,但后者毕竟行动有碍,还需些时日才能返京。 如今是聂轲陪伴着, 让随行的婢女桑葚照顾。 先是江南水患,后是重臣女眷遇刺几乎送命,又牵扯进了好几方的势力争斗。一时间,京城风风雨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是难以平静了。 但是,重华宫却在这个时候,修好了。 重华宫被烧,还是冬天的事情。皇帝心中关照,要求尽力修复、保持原貌。如今到了初秋,虽然外头出了许多事情,却并不耽误宫里工匠们的手脚。 这座贤德贵妃身前的宫室,终究是修好了。 据说,皇帝在修好的那天便独自到玉堂殿里,待了整整一夜。 越荷听旁人提起,心中却是再无感受。 先前母亲受伤,玉河不顾一切地闯宫,按理本是大罪要罚。但兴许是李夫人受伤一事已经足够挑动李伯欣的神经,江承光反而就此默许,撤销了玉河身上的禁足。 只是宫权终究未还给她。 越荷待在长信宫里,陪着玉河枯坐一个下午。 妹妹望着幼玉玩耍的身影,神色有些恍惚,竟道:“若我死了,请你照看宪儿。” 越荷心中一跳,斥道:“说什么胡话!” 然而,两人又分明知道,纵然不到下旨赐自尽的地步…… 玉河的担忧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甚至越荷自己都在想,倘若她还是李月河,面对如今这样的局势,面对丈夫与父亲的激烈矛盾,她又能怎么做?除了以死为谏外,自己还有什么选择? 她知道玉河也会选择那样做。李家的女孩儿,骨子里是一脉相承的刚烈。 “绝不要如此。”越荷搭住她冰凉的手,“还没到那个时候。” 真要来,也该是自己来。凭借着还魂于世、以及皇帝那点微末的情分…… 情分?越荷想笑。当真存在过么? “好,我暂时不提。”玉河此时轻叹一口气,又从怀里取出一只珠钗,形态颇为简素,只有那珠子是淡紫色,日光下十分美丽,“越姐姐,你且看此物。” 手指一拧,那珠子竟然旋了下来。底部有一小孔。 “这里面,可以塞些纸条。”她喃喃道,美丽的脸上有一丝哀愁。 玉河今年才二十岁。 “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倘若将来我又要被锁起来,得不到外面的消息,这珠钗便是信物。”玉河道,“圣上能关着我,却不至于关他的女儿。” “到时候,我就把珠钗戴在幼玉头上,外头自有人手收集了消息,放在里头给我。” “越姐姐,我今日将这条路子告诉你。将来如有急讯,也可以凭这个办法告知。我……” “好。”越荷心中不忍,紧握住她手,“我记住了。” 可等她走在了返回九华殿的路上。 心中却怎么都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那玉河做错了什么呢? 玉河是无辜的。 她现在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皇权背后的争夺厮斗,是如何像一个大漩涡般,将靠近的人都卷进去。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没有对错,只有胜负之分。 正如江承光此前不分青红皂白,为祈福之事处罚玉河。 他难道不清楚玉河无辜吗?他只是要通过对李贵妃的斥责,传达出愈发明确的信号…… 在江承光想要的未来,李家的失权将会是全方位的。 甚至“失权”只是最轻的说法。任何敢于靠近李氏的人,都会在争斗中,像李月河、李玉河一般,被毫不留情地砸碎。 他们都在承受不该承受的痛苦。 可对越荷来说,最大的痛苦竟然是,直到这个时候,她依然无法做到,全然站在亲人那边。 有一部分的自己告诉她,皇帝是对的。另一部分又在无限的痛苦中加以反驳。 就算立场是对的,每个行为都有合理性。但是死去的月河、被中伤的玉河乃至更多无辜的人。她们的痛苦,仍然如此使越荷感同身受,甚至与她自身的纠缠在一起。 越荷在这一刻,如被压在水面下窒息。 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想要去看看,重新修好的重华宫。 …… 重华宫是东宫之首,位于正中。 与西宫之首的未央宫,遥遥相望。 此时已是黄昏,有层金子般的光辉撒在宫室檐角。举目一望,新修成的重华宫在夕阳下,有种庄严而端美的气度。宫门几乎是巍峨的,越荷要仰起头去看匾额。 可是,她曾经在里面居住了六年。起初快乐,后来渐渐心如死灰。 与其说是华美的宫室,倒不如称为冰凉的囚笼。 而在这一刻,越荷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从来没有从那座囚笼中逃脱。 心脏好似被密密的金线收紧,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宫门更似一个巨大的口子,要将她吞进去。 越荷忽然无法忍耐,转身快步离开。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毕竟救回了母亲,毕竟她还有了喜鹊儿……现在的她并不是一无所有的。 她没有看到,在重华宫的另外一侧,停了一座软轿。 那轿子颇为厚重软和,外面盖了数层绒布,显然是怕里面的贵人受寒。 此刻被轻轻地掀开了一条缝。 苏合真就坐在里面,出神地往外望着。 大公主垂泪道:“母妃身体已至如此地步,为何非要过来?” 合真却摇了摇头:“既修好了,我总是要来看一眼的。” 又叹:“玉堂殿不是从前的玉堂殿,人也不是从前的人了,咱们回去罢。” 大公主连忙吩咐侍卫抬轿,又再三嘱咐轻些。 合真说了这几句,已经很乏力气,却不知为何睁开眼睛:“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人,经过了?” “什么?”大公主一心照看母亲,哪会注意,“儿臣没瞧见,要不让人去问问?” “算了。”合真轻轻摆手,又露了些笑,“说来,百花绣衣该好了,这两日便要送来。” 百花绣衣暗示的便是公主的婚配,大公主不禁有些脸红:“母妃……” “好啦好啦。”大公主虽已长成,苏合真哄她,仍如待小女孩儿,“母妃定要给你挑个好的。张涯虽然不成了,梁子胜却很稳妥。梁家是你父皇的心腹,定能保你安康。” “儿臣只盼着母亲长命百岁。”少女偎在她身边,“怎样都好。” 合真心道:料理了女儿的婚事后,便只有最后一桩事,要做了。 …… 聂轲一路将李夫人送至京城,到了城门下才依依不舍勒马。 “能结识夫人这样的女中豪杰,真是荣幸。”她一抱拳,“可惜公主的批命,是绝不可入京城的,否则真想与夫人再相伴些时日。听您讲讲过去,讲讲贤德贵妃的事迹。” “真恨不能与贤德贵妃相交……”聂轲诚心诚意,旁边的桑葚却有些沉默。 李夫人握住她的手:“聂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再说这话,岂不令我惭愧么!” 她连连点头道:“姑娘是个好人,将来必然有好报的。” 聂轲笑道:“夫人也是一样,祝您儿孙得力、身体康健。” 两人就此告别。 聂轲打马转了一圈,对身边的侍卫道:“既然到了京郊,你们且去同圣上汇报一番公主的情况罢。我们就在外面等着。刚好,我也有闺中好友,要约着出来见个面。” 侍卫自是答应。 聂轲将公主从桑葚手中接过,轻轻抚弄小脸。心道却是:不知越荷能否收到她的消息。 她与刺客交手间,隐约察觉了些痕迹。 那并不像是前陈之人。 …… 李夫人带伤回京,成国公亲自迎接,自然在京中又掀起了一重风波。 朝堂上两派的争斗从未停止过,更是有白热化的趋势。 李夫人回京,无异于沸锅里投下的滚油。 一时间,京中又是议论纷纷。不少重臣女眷都上门探病慰问。 皇帝同样派遣贴身内监去问候。然而病床上的李夫人一句“老身死里逃生,实在思念女儿”,却让赵忠福汗湿了鬓角,只能打着哈哈说回去再问。 实际上,在李夫人抵京的前几日,玉河便十分思母。 她对越荷说:“我太想见娘了,便是圣上厌弃我,也该在判决我前,让我见一回娘亲。” 玉河的生命里远比月河更为旺盛,她上次的那些话只是以防万一,给女儿找个退路。实则不到最后关头,她绝不愿意求死。此刻便是积极地想要见母亲一面。 兴许她能知道些什么,兴许她能改变些什么。 可是,江承光怎么可能答应这个要求呢? 妃嫔归宁,是极荣耀的事,也彰显着皇帝的恩德宠幸。 李夫人遇刺受伤,玉河想去看望,合情合理。却偏偏不会合皇帝的心意…… 想到这里,越荷也有些茫然,只得道:“我们都尽力而为罢。” 实则,她也有些日子,没有见到皇帝了。 然而,纵然玉河再是努力,抱着女儿求恳,甚至不顾贵妃的颜面哭闹。 她终究没能改变江承光的心意。 皇帝不允许贵妃出宫探望重伤的母亲,无疑是发出了更为明确的信号。李夫人遇刺绝不是什么缓和的契机,反而将原先还有些隐藏的对立,暴露得更为严重。 干柴火只差一颗火星便能烧起来。 越荷在极度的坐立不安中,已经决定要去面见皇帝。 哪怕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但终究不能什么也不做。 但是,却是九华殿先迎来了,有些醉意的天子。 第178章 天子醉酒 牡丹在月色下,繁茂而雍艳。…… 那次不欢而散后的日子里, 越荷并没有去见皇帝。 她在九华殿内,反复地回想,自己两生两世的全部经历, 希冀能够从中找出些什么, 足以打破这个死局的办法。她挣扎又迷惘的意志,她的心意牵挂,她的亲朋故旧…… 在喜鹊儿的时候, 越荷也曾想过,待对付了前世的仇敌, 今生或许便这样。 以“越荷”的身份,做皇帝的宠妃,分得不多的情意。好在已经不如前世那般执迷,也不会烦忧。陪着喜鹊儿,慢慢长大。 当时,因她生产艰难一事, 连玉河都破了心防, 惶急地喊她姐姐。 不久后更是捉住了洛微言谋害李月河的证据。 对于越荷来说, 那或许是她重生以来, 最为顺畅的一段日子。 直到今年开春的时候, 她都是那么想的。 纵然外朝的暗流隐隐到了后宫, 彼时的越荷想的也是,她不该仅仅自保避世。为了玉河和喜鹊儿, 她或许要努力争取, 要尽快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然而, 一切都破碎得那样快。 天子与成国公之争,被摆到了台面上。 许多不甚敏感的朝臣,或许能悟出, 皇帝绝不会容许卧榻之侧有将军酣睡,绝不会喜欢成国公死死捏着定军的虎符。但是,直到争斗被摆到了台面上—— 他们才发现,那道裂痕已经深到无法弥补。 越荷现在觉得,自己就站在那道裂痕的边缘。 有种强烈的愿望跳下去,奢望能够以身填平。纵然理智知道那沟壑何其之深,即便填入自己的身躯,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情感上的痛苦却无法解脱。 或许那终有一天会是结局,那样落得两相清净。 但是在结局到来之前,即便只有一线希望,她也不愿意放弃。 上天赐她重来一回,难道真要她眼睁睁看着父母亲…… 月凉如水。 越荷忽然惊醒,才觉小臂酸痛异常。旁边的豆绿连忙将孩子从她怀里接走,喜鹊儿已然酣睡了,轻嗔道:“娘娘近来想事情出神的时候多了,还是要顾着身子。早些睡罢?” “我……”越荷喃喃自语,心中念头却愈发清晰,“不了。” “我想去庭前,看看牡丹。” 牡丹在月色下,繁茂而雍艳。 一朵一朵,花首重而大,却被茎叶托举起盛放,不愧花王嶙峋傲骨。 焦骨牡丹,则天皇帝贬之,反而成就芳名。 这世间万物…… 新养的这些牡丹,半是素淡的颜色,半是浓重的红紫墨黑,各占一边。越荷挑中一朵淡绿色的,并不摘下,只是双手捧着,正浅笑道:“姚黄,你来瞧瞧这个。” 忽然觉得夜下空寂太久,正有所察要转身,已有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 皇帝握住她的手腕,身上有些酒气:“别动。” 他似梦呓般:“阿河……” 越荷心中一冷,她现在已经清楚,皇帝唤的是前世的李月河。可既然深情,为何冷待多年,又坐视她被人害死?何况现在对方与父亲仇恨愈深,越荷实在无法毫无顾忌地待在他怀里。 反手用力地推开,另一只手被他握住难以动弹,竟不慎将那牡丹花茎折断。 硕大的花首坠落于地,蒙了尘埃。 越荷猛然脱开江承光的怀抱,那些花枝胡乱打在她背上。 “圣上真的看得清楚,臣妾是谁吗?”她冷冷地问。 转过来才看得清,江承光究竟喝得有多醉。 越荷素来知道,江承光的酒量不浅。毕竟他做太子时不得父亲喜欢,便事事都要想方设法地服众。纵然一开始不擅饮酒,后来强逼着自己,也练出来了。 然而天子此刻只着月白长衫,两腮泛起红,眼睛更有些迷迷蒙蒙。 衬得面前女子那对眼睛,愈发清凉如水。 侍女不知何时被遣退,庭院中只有他们两人。 江承光望着越荷的眼睛,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近乎悲哀的疼痛。 他又紧紧擒住她的手臂,喊:“阿河!阿河!” 越荷心中也有悲哀,可是混杂在更多情绪之中,反而显不出来。他们两个人,现在回望,明明都爱过对方,却到了如今的地步,究竟为何? 倘若当年便是两心许,纵使如今父亲有反心,她也愿意死得轰烈,不让两人犹豫。 越荷从来晓得公理大义,从来不止看到自身的痛苦。 可是…… 若恨她是李氏女,为何先疼爱后冷淡,又在死后这份作态来? 若是曾经还有一分余地,到现在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使了力气,将袖子从江承光怀里扯出来。 大约对方抓得太紧,她甫一用力,衣袖竟然裂开一道口子。 越荷终究做不到这样当场撕破脸,只隐忍道:“圣上醉了,请回罢。” 可江承光却踉跄着往前几步,将她抱住,那么近地瞧着她的眼睛,口里有些含糊:“越荷……月河……”他忽然也觉得心酸,脸上竟然有些湿润,“你心中并不喜欢我这样。” 越荷攥紧了袖子又放开,她心中渐渐冷了,只木然听着。 “我见你的第一面……”他喃喃自语,“就隐隐觉得,你并不那么喜欢我。” 皇帝自嘲地笑:“大概是我的报应罢,这样也好。只是这些年,不论我怎样待你,都——我反而觉得,你对我的心意愈发淡了。是不是,你也知道我不足以倚靠?” “是我的报应,你不喜欢我,我也不能怪你。”江承光忽然将她的头颈抱到怀里,伤心地依偎着,“可是越荷,阿越,你不能走,你要在这里陪着我。” “她会怪我,此后她定然更加恨我,连我的梦也不肯入……” 越荷还是很冷静,推开了几乎有些崩溃的皇帝:“圣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他连声说,又痛苦地闭上眼,“可我不得不如此,如果她在也会知道。她不会反戈,却也绝无法支持——”可是,他却不能为此原谅自己。 纵然那是必须做的事情,然而李月河已经不在了。 六月十四是她的生辰。 江承光驳回了朝堂上追封贤德贵妃为后的声音,自己却想了整整半夜。他知道月河曾有一段时间,非常爱他,想要成为他的妻子。若当年他知道月河没有几年活头,定要满足她的愿望…… 但月河不该就那样死去。 她被洛微言、被自己的自负所害,他再愧疚追悔,不仅没有拿自己去赔,还要伤害她的家人。 倘若月河还活着,定然再也不愿见他。 正在此时,他听见身前的女子轻声道:“若圣上觉得是对的,那……” 她似乎无法说完这句话。 越荷在心中道:我放过他,放过自己。 江承光是天子。 哪怕越荷已然不愿留在他的怀抱里,可是天子本是天下之主。 她情知对方的任何决定都不可能彻底依从私情。纵然她撕破自己的身份,与江承光大哭大闹一场,对方纵然痛心,也不可能为了她,停止对李家的动作。 正如父亲也不可能因为她,交出手中的兵符任人宰割。 她能为两方尽的最后一份心意,或许就是在这场必然的厮杀中,让他们不必忍受“李月河”这个身份,带来的道德、情感上的折磨。 如果天下不能有两轮太阳,那她除非能够解开这个局,绝不可用自己的情感去制止。 至于最后么…… 不论结局如何,或许她只能剩下喜鹊儿一个亲人了。 “您向前走罢。”她有些茫然地说,“不要回头了。” 江承光却紧紧抱住她,仿佛极度不安地索要着保证:“阿越,在朕的身边。朕要你陪着。” 越荷不应,皇帝越说越急:“朕……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越威将军的孙女越荷,我分得清楚。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可是,阿越,你要陪在我身边。” 这未来如何,他必要去闯。可若身边连越荷都割舍了去,那—— 他恍惚地想:这一生始终在孜孜以求权位荣耀,为了达成世人眼中的期许事事苛求完美。不是没有成就感,可是太累,支撑他到如今的,更多是责任和不敢放手。 李月河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完全违背了本能和塑造出来的性情,对根本不应该的人动情。 而越荷则是始终伴在他身边的一支清荷,寂静幽远,偶尔甚至会冰到他的手掌,却能够使他安心。 这是他的生趣,是他奢望拥有不愿放手的人。 你…… “别离开朕。”他不知自己为何这样索求保证,“朕待你好,你若不喜欢‘理’这个封号也可以换。合真那边,我准备升她做皇贵妃,届时贵妃之位便空出一袭,朕许给你。” “喜鹊儿将来也可以做快快活活的小王爷,朕和你一同伴着他长大。” “阿越,你……” 从她再次回宫以来似乎总是如此,总是江承光说着,她听着。越荷心中有隐隐的酸楚,但更多是无能为力的痛苦。她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地握住了江承光的手。 她是爱过他的,那年的草原,她见他果决英武,又以百姓为念,不由心向往之。 纵然如今同样的利刃刺向了她的父亲,她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呢。 不是一个人的野心,不是一个人的忌惮,而是双方都已高举兵刃。 她能做的或许只是尊重和成全。 至少在她无力让父亲软化的时候,她也不能去奢求江承光。 她一定会尽自己的全力,可是倘若事情真的走到那个地步—— 这毕竟是她爱过的人。越荷的回握似乎使江承光感到激动。 他猛然抱起了她,牡丹花丛又摇晃起来,月色清澈而空濛。 前世今生,公理情意…… 正如那滚落在地上的牡丹,已经注定不可能回去了。 第179章 断肠人去 那碗落胎药便是前世最后一个…… 那日过后, 皇帝更加眷恋于理妃,常常留宿于九华殿中。 朝堂上的风暴更为猛烈,但他在越荷的身边, 却似能觅到一丝宁静。虽然这宁静下总是潜藏着不安——玉河如今几乎不愿意和皇帝说话了, 越荷素日又与玉河亲近。 但是每次越荷要张口,皇帝都能通过和喜鹊儿说话,及时含糊过去。 几番下来, 越荷亦明白对方的意思,心里只觉堵得慌张。 但是, 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行事便不能只图意气。 朝堂之事越荷无力干涉,道理却是明白的。 无论争执的开端,谁的错更多一些。闹到如今的地步,为着大局,低头的那个人也绝不能是皇帝。 纵然也有痛苦挣扎, 但大义在前头, 越荷是难以发声了。 更何况, 她现在和江承光, 其实一天也说不上十句话。 皇帝虽然常常与她相处, 但两人多数时候是各做各的, 偶尔有句交谈,还是为了喜鹊儿。其实从前他们话也不算很多, 但是从未到过这个地步。 隐隐的, 似乎都在回避着什么。 纵然外界都说, 理妃盛宠更似从前。分明前陈那边不安分,皇帝还格外厚待理妃,可见这女子是真正走进了他心里。然而两人之间, 到底是生疏了。 如今宫中,理妃盛宠。随后便是畅贵嫔顾盼,近来也颇有风头。 宁妃宠爱平平,不过揽有宫权,皇帝待她素来不错。加之压在头上的李贵妃失了势,宁妃又笼络住了近来得宠的顾盼,故而宫中是她开始独大了。 若非理妃还撑着,李贵妃这边,可称落魄。 不止后宫中,李贵妃未能归宁,在朝堂上也是失势的明确信号。 大着胆子弹劾李家的御史越来越多,甚至深宫中的李玉河,都遭到了两封弹劾,说她苛待宫人、骄奢无度。玉河当时正在用膳,气得摔了筷子,骂:“都是些什么黑了心肠的东西!” 不知是谁卖了她,次日又有人弹劾贵妃“不惜物”。玉河又骂了一回,将宫里狠狠整了一番,这才勉强刹住那些朝臣拿她开刀的风气。 但是玉河骂得再凶,也阻止不了文臣一边倒的趋势。 江承光先前提西学之事时,文臣那边是有些不满的。 但后来被钟相给压了下来,钟相又拍着胸脯将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说定然办好这桩事,还拿出了看着极可靠的章程。 于是,文臣派才能同仇敌忾,又对付起成国公为首的勋贵派来。 朝堂上日日有攻讦诬陷之事,皇帝轻易不下场,却挑着李家人的错处狠狠罚了两回。其中被批得最凶的便是李不疑,他年轻没经验,办差多少有些欠缺。 更何况如今有的是同僚要踏着他晋身,李不疑在兵部,着实是艰难。 兵部的差事,这几个月最是紧要繁重—— 大夏建国后,虽在四方扬了威名,但西戎人素来记吃不记打。他们是游牧民族,一旦觉得缺金银了,便要在秋冬扣关掳掠一番。 前些年的李家军,后来的霍家,都是在与西戎的作战中磨练出来的。 现在每到秋冬季节,兵部都格外忙碌。安排兵员、换防布置、向户部支取所需的粮草、收集军情,事情千头万绪,而且又是军国重任。 一旦犯错,便不容轻饶。李不疑吃了几回苦头,倒是咬着牙没放弃。 这日,他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府中,却见门口停着眼熟的车马,不由怔住。 仆人道:“世子可回来了,苏相上门问候夫人。” 苏相已多年不登成国公府的门了。 李不疑听了,便知对方是借着看望母亲的名头,想来有事要与父亲商议。虽然不知朝堂局势如此诡谲,苏相甘冒成为众矢之的风险上门,究竟所为何事。 他仍然关照道:“千万不许怠慢了,我父亲在与苏相叙话么?” “是。国公让世子先不要过去。” “那我先去看母亲。”李不疑揉了揉脸,摆出笑容来,快步而行。 而此时此刻,正堂内,苏修古却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伯欣兄!”他恳切道,“快回头罢,悔之未晚啊!” 李伯欣侧首望他一眼,却是神色睥睨,脸上俱是冷笑。 …… 苏修古与李伯欣结识,是在前朝末年。分明两人已至中年,却偏偏一见如故。 一个是久做官宦,却看不惯朝堂黑暗;另一个潜修多年,怀一腔济世安民之心。两人何其投机,说了三天三夜不休。 但是苏修古生性淡泊,夏朝建立后便甘愿退后一步。 他低估了李伯欣的满怀欲望,更从未料到,野心能将昔日好友改写得怎样面目全非。 而在苏相与成国公进行这场持续时间并不很长、却终究未能说服彼此的谈话时。 广明殿中,越荷起身离去。 风吹动帘子。她忽然有所觉,转过脸去,只见到帘幕后露出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容。 苏合真好似在紧紧攥着什么,拼命克制着自己。 她定定地看着她,竭力咬着下唇,神色激动似泣。整个人却苍白极了。 越荷心中竟被狠狠撼动了一瞬。 但那帘幕又合上了,隐隐只能见到消瘦的手腕。 她忽然想要上去,想要掀开帘子,想要留下来。 有股冲动要让她对着合真说话,问清所有的事情。然而今日是百花绣衣裁成的日子,众妃嫔齐聚广明殿是给大公主做脸。苏贵妃病情愈发沉重,已经不能下床,只让婢女传话。 刚才那匆匆一眼,合真似是躺在软榻上,由婢女扶抱着。 却不知为何,非要躲在帘幕后面看着…… 越荷心脏不禁快快地跳了起来。 她想要见合真,想要与合真谈话,或许一直使她痛苦的根源,能在合真处得到解脱。多少人的话已经在佐证了,苏合真当年始终是护着李月河的。 那碗落胎药便是前世最后一个谜团。 只要见到合真,便是真相大白了。 然而,越荷所未能想到的是:此后的日子里,朝堂上骤然加剧的风雨,使她彻底顾不得后宫里的事。而合真的身体,确然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 越荷心里既存了事情,便着意打听。 总要做好万全准备,才能上门,而且她也没有想好,是否要主动说出自己的身份。 除去傅北认出了她外,越荷便是李月河,至今仍然是个秘密。 重生以来,她从未主动向旁人坦诚过身份。 如今事到临头,不免有几分犹豫,想着还是先弄清楚情况再说。 苏贵妃那日百花绣衣宴后,据闻又是昏睡了数日。越荷现下愈发觉得她的病有些不对。她手中也有些宫权,苏贵妃处的延医问药,按理说都该有记录可查。 然而,没有。她寻着借口,又看了宁妃处的,可还是没有。 反而玉河给了答案:“你不晓得?也对……苏贵妃宫里的用度,一向是单独造册,交由圣上身边人看的。而她的许多用药,也是直接从圣上的私库出。寻常账册上自然没有记录。” 越荷听了,心中更加觉得不对。 她又让豆绿在有资历的宫女间打听。做这些事时,姚黄始终在一旁默默看着。 越荷有次确实忍不住,便问:“姚黄,你可是知道什么吗?” 姚黄的嘴唇颤抖了两下,终是道:“奴婢知道的,不能说。但娘娘想知道的,苏贵妃这病的来历,奴婢确然不知。只记得贵妃突然病倒,是在贤德贵妃没了那年的十二月。” 十二月么?越荷恍然。 掐指一算,自己已经入宫四年。而李月河已经去世五年了。 她忽然有些心慌:“罢了,既然有人封口,确实不该为难你。” 左思右想,仍然决定去探望一番合真。哪怕不说出身份,旁敲侧击也是好的。 然而,还没等到越荷动身—— 先是苏贵妃好不容易养出了些精神,反复求恳皇帝,将她的父亲苏相请到了宫中,谈了几个时辰的话。随后便是苏贵妃再度昏迷不醒,应当是见父亲时耗费了太多的力气。 未央宫素来不让旁的宫妃打扰。 越荷一日日听着病情,却只觉得,合真这般动一次气力便要昏迷许多时日的样子…… 实在是,极恶劣的征兆了。 她送了两回拜帖,仍想去看望。 但朝堂上连番袭来的消息,却是让她再度感到了眩晕。 …… 在与宫中的女儿见面后,左相苏修古不久便上书请辞。 尽管皇帝大为震惊,情深意切地挽留多次,然而左相意志坚决“老来常思老妻、梦故乡,惟愿山水作伴”。终究是辞官而走。 皇帝无法,发了好几道旨意加封虚衔,又在苏相故乡给他找宅子。 苏修古终是飘然而去。临行前,在京郊遇见练完定军返程的李伯欣。 他神色似叹似惋,遥遥一拱手,对着昔日友人拜下。 李伯欣却避开他,神色倨傲,领着十余个亲卫,策马而走。 夕阳下,苏修古身影消瘦。他在亭边伫立片刻,望着旧日知交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对仆人道:“走罢,该关城门了。” 苏左相辞官而走,钟右相便顺理成章,迁到了左相位置上。如今是真正的百官之首。 皇帝另将前户部尚书闵融提为右相,又做了几次平迁调动。 这样,钟相素来与皇帝心意相近,新封的闵相虽清正,立场也更接近文官。风向,便偏转得更加厉害了。 而就在这样,万分敏感的关头…… 兵部在对西戎的战事排布上,出了一桩不小的纰漏。 而当皇帝下令追查,却发现其中的罪首,赫然是成国公世子李不疑! 第180章 子女落罪 玉河若为不疑求情,那便完了…… 李不疑差事出错, 致使对西戎的防备军出现问题。 消息甫一公开,立即在京中造成地震! 后宫中的玉河如今震惊忧心不论,事情的始末却是飞快地传开—— 兵部负责收集军情等事, 李不疑资历尚浅, 如非成国公世子的身份,绝对不能接触到机要。尽管如此,兵部的要员们也只是派给他不要紧的工作。 可即便如此, 这位公子哥儿居然还是能够惹出乱子来! 本朝军中规矩甚严,纵然对阵之时, 将领有决断的权力。但是未开战时,哪怕是百人长的调动,都需要写成详尽文书,报给朝廷,等待批复。 自然,批复的官员轻易也不会驳了, 无非是程序问题。 但坏就坏在, 边关这次送来的文书上, 有两名将领的名字写反了。 李不疑办的只是最简单的差事, 负责对照资料, 将文书核对一遍有无缺漏, 再报给上官,由上官进行批复。偏偏, 他核对的时候, 没能发现问题。 那上官又是亲近成国公的, 有意提拔他。批复的时候,也让李不疑写了名字。 谁知这样一来,便出事了! 名字写反本来就有个不敬的问题, 是以边关忐忑不安地等待驳斥。谁知朝堂没有发现问题,已经发了旨意过来。这下,他们要再解释也难,便不得不按照这封旨意,将两名将领调换位置。 但是边关原先排布主将时,便已经筹谋到了最好。 这骤然一换,不仅有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风险,更是…… 两名将领一姓胡,一姓聂。那聂将的驻扎边上,是一姓王的将领。如今胡将与聂将换防,便成了胡将与王将毗邻。偏偏这两位大将,彼此有仇! 王将早年嫁妹给胡将,结果胡将不留心后宅,致使王将之妹被其长辈磋磨至死。 之后,王将便与胡将反目。两人见面就要打,更在战场上有过斗气之举,曾被重重处罚。 这些都是录在兵部的档案里的! 为何兵部的上官对照检查时,未能发现任何不对? 如今边关仍在防备西戎,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若将两个彼此有仇的将领放到一处,那便是明知道稻草易燃,还不防备明火了! 可是,要承认文书写错了?还是要指控……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封发还的文书上,李不疑的名字。 最终,主将选择了沉默。这兴许与他曾经跟随李伯欣作战有关。只是重新安排了一次换防,将王将又调走,命快马将新的文书递到京中,恳请批复。 但十余日后,与那文书一同递到圣前的,还有一封来自偏将的血书! 血书内容很快便传遍了京城。偏将义愤填膺在其中,说李不疑办差出错,主将更是意图包庇!这岂非将军国大事当做儿戏么! 事态如此严重,涉及了边关的布防。 故而消息一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 …… 弹劾的奏折如雪花般飞来。 写错文书,原本便不算小事。在如此重要的军国大事上未能发现不对,核对时轻易地放了过去,更是不该有的罪。 如果说前两者勉强还能有回旋余地—— 无数奏折上弹劾的“成国公与边关的唐主将串通,包庇亲子!”“堂堂守关之将,在军国大事居然为了包庇勋贵之子而缄默不言,成国公还不够一手遮天吗!”……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明陷李不疑,实指李伯欣之野心! 纵然人人都知道成国公不安分,可一旦被指出来,他倘若不是明日便准备造反,那么今日,还是必须站出来自辩的!哪怕他是大夏军神,勾结边关守将、包庇亲子,也是重罪! 倘若李伯欣想要将儿子捞出来,他就必须做什么来证明自己“很安分”。 这无疑是帝党蓄谋已久的一次出击,且动手便是杀招,直指核心! 成国公,将要如何保下他犯罪的儿子? …… 李不疑第一时间便被锁拿收押,纵然不曾遭受苛待,也见不到父母家人。 他慌乱至极,想要自辩,却没有任何人肯听。惶惶不安地等待了几日,终于听到锁链上“哐啷”一声响,李不疑抬起头,惊喜地喊道:“父亲!” 赵忠福的声音不阴不阳地响起来:“成国公,请赶快罢,圣上只允了一盏茶的时间。” 李不疑这才留意到他的存在,顿时有些慌了:“父亲?父亲!” 他扑到铁栅之前,急道: “请父亲相信孩儿!也请公公向圣上转达。我、罪臣收到文书时已经翻过了全部的存档,只是当时并没看到对几位将领恩怨的记载。许是有同僚拿去看了,还望圣上明察!” 赵忠福只是一团和气地笑着,连个虚应也无。 李伯欣将儿子的全身上下扫视一遍,转头道:“看过了,这小子没受什么折腾。带我出去罢。” 赵忠福露出些不可置信之色:“您不和世子再说些什么……” “不用了。”李伯欣的声音既硬且冷,“走罢。” 他转身大步而出,不顾身后李不疑茫然又惊恐,一叠声喊着“父亲父亲”。成国公狠狠闭上眼睛,心想这小子,被别人算计了都看不出来么! 难道他真以为是他父亲买通了那边将,替他包庇、遮掩罪行么?愚蠢! 他根本就没收到任何消息。别人纵是有心讨好,也该给他递个信儿…… 这件事彻头彻尾,便是针对李家布的局! 可叹这小子不中用,已经入了局中,还看不清楚。 成国公沉沉叹了口气。 他不在意美色,只与夫人相守,拢共便只有三个孩子。大女儿月河已经断送在宫中,小女儿玉河也献给了皇帝。如今还是自由之身的,只剩下李不疑一个人。 这孩子颇有闯劲,让他好似看到当年。 但不得不承认,或许李不疑才是三个子女中最平庸的那个。 亲情、尊严、野心……他在这世上的挂念如此之多。他想要的也很多,他很贪心。但是如果让最后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都断送了,夫人要如何活在这世上?届时又有何生趣? 只能想法子将他弄出来,打发他走远些了。不疑的性子不适合现在的朝堂。 对了,还得想法子传信给小女儿,阿玉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替她哥哥求情!否则不光于眼下局面无用,更是会连累到她自己身上…… 李伯欣走出牢房时,便又是那壮怀桀骜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无法将这位将军给打垮。 然而,在李伯欣四处联络故旧,设法救出独子的时候…… 宫里的李玉河,已然控制不住满心的恐慌,冲到皇帝面前为哥哥求情了! …… 越荷得知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玉河可能会按捺不住。 朝堂上,李不疑的罪名被拿出来时,便已是证据完备,所以处置也极快,翻覆之间便被锁拿。只有极重的罪,才会让堂堂世子,落到如此地步。 江承光本就忌惮李家,谁知他是否会逮住这个机会,迅速斩了李不疑! 时人都看重子嗣,成国公李伯欣只有两女一子。若李不疑死了,在许多人看来,成国公必定被抽去精神气儿——一个没了后嗣的男人,还搏什么? 事涉家人,关心则乱。哪怕知道皇帝手段如此猛烈的可能性不大…… 可是,只要百分之一的可能应验,玉河失去的便是血亲! 她太慌张了,没有办法接受这种可能。 玉河的人手本就在时时刻刻关注李家的消息。而越荷身份受限,终究无法将自己的激烈关怀传达给更多宫人。何况为玉河办事的有不少是或是受李家恩德,或是被收买。 他们本能地也希望贵妃求情成功,保世子一条性命。 等到越荷赶到建章宫前时…… 她见到的是被两个力大宫女抓着臂膀,强行扭送出来,满脸是泪的玉河。 玉河的额头青紫一片,左眉峰处磕破,正汩汩流着红泪。坠在她的眼睫上,宛如泣血。她的头发也散了一半,乱蓬蓬像是要飞去的芦苇。脸上湿漉漉的。 珍珠冠子摔在地上,碎了大半。衣袖也凌乱地折了起来。 她凄厉地喊着:“圣上!饶我哥哥!求求圣上绕我哥哥不死!”一路被人往外拖去。 “住手!”越荷疾奔上前,怒斥,“放开贵妃!谁敢对她无理!” 玉河这才看见她,却是泪眼朦胧,哽咽道:“越姐姐……我哥哥……” 旁边的内监上前行了一礼,道是颇为恭敬:“理妃娘娘,咱家奉的是圣上旨意。” “李贵妃干涉朝政,兼有失仪,在建章宫内大吵大嚷。圣上命奴婢们将她送回承晖殿内反思。此后待遇削至从三品婕妤,非圣旨许可,不让任何人探视。” 这便是彻彻底底的幽禁,比上次更为严重! 玉河却似听不见一般,只大大的眼睛望她,哭道:“越姐姐,帮帮我!帮帮我!” 越荷在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恐慌,脆弱和无助不仅撕咬着玉河,也折磨着她的心。 她深吸一口气:“好,你在这里等我。”她本来也是为此事而来。 越荷转向押送玉河的内监侍女,厉声道:“圣上让你们送贵妃回去反思,没让你们如此拉扯贵妃!现在还是建章宫门口,等会儿你们想让所有人看到贵妃这副仪态不整的样子吗!” 又放缓了声音:“本宫已知道贵妃所犯何事,这便进去向圣上求情。诸位也知道,圣上向来怜惜本宫。请诸位给本宫一个面子,先给贵妃一些时间整理仪容,也等本宫的消息。” 听她所言确实有理,内监宫女们不由对视一眼。 理妃娘娘固然得宠,她却没有见到,刚才圣上向李贵妃发脾气时的样子有多么恐怖……正是那种堪称爆发的怒气,才让他们不敢把李贵妃留在建章宫前吵闹,要速速将其拖走。 但是,理妃所言也不无道理。而她来了之后,李贵妃确实开始克制了。 几人正在举棋不定,越荷与玉河对视一眼,正要再说些话来加重砝码。 “吱呀”一声,建章宫的宫门打开了。 赵忠福带着笑容出来,先行了一礼: “理妃娘娘来了。圣上已然知晓娘娘的来意,请娘娘随奴婢进去罢。” 没想到赵忠福会出来迎接,几个内监宫女对视一眼,顿时明白:理妃的话还是要听的!而玉河更是犹如绝境逢生。她不再说话,只含泪望着越荷的眼睛。 鬓发之间,有一探出的淡紫珠钗,简朴而美丽。 越荷冲她微微点了头,转向赵忠福道:“有劳赵公公为我领路了。” 赵忠福只是笑着,做出邀请的手势。越荷就此仰起头来。 她一步一步走上玉阶,踏入了那扇打开一半的门。 第181章 离愁别恨 此夜不是离别,胜似离别。…… 越荷踏入建章宫时, 身后似涌进了璀璨的日光。 她身带日影,举步向前。而江承光坐于玉案后,神色沉静。 他见了她, 微微一笑:“理妃不必多礼, 请起罢。” 越荷起身,声音很轻:“看来圣上已经知道臣妾为何而来了。” 江承光望着她:“朕自然知道,理妃是要为贵妃及其兄弟求情。” 越荷遂跪下道:“圣上明断。臣妾自然不敢干涉朝政, 但是事涉贵妃兄弟,她一时情急关心则乱, 绝无冒犯之心。而成国公世子一事……” 纵然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立场,没有身份。越荷仍然忍不住问出那句话。 “臣妾冒昧问一句,圣上是否会为此事杀他?” 江承光沉默片刻:“理妃是为自己问的,还是为贵妃问的?” 越荷的心颤了颤:“两者兼而有之。” 她以为江承光会有疑问,但对方只是说:“好, 朕知道了。” 沉默弥漫在建章宫内。 江承光似乎被什么惊醒, 道:“你非要问这个么?好……朕同你说。李不疑虽然有罪, 罪不至此。此番, 朕并不打算越过律法强行处置了他。” 只是此番。实则, 一旦李伯欣真有反意, 身为李氏嫡长子的李不疑焉能幸免? 但越荷终竟没有问下去。 她只是缓慢地伏跪于地,叩首道:“臣妾多谢圣上恩德。” 旋即起身, 背过去离开。 玉河还在等着她。 “理妃。”江承光似乎站了起来, 他在她身后说话, “你……想不想换个封号?” 那一瞬间,越荷似乎想到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 最后, 她轻言缓语:“臣妾并不在意这个,圣上喜欢就好。” 江承光便没有声音了。 越荷步出建章宫,一眼便看到整了衣冠、却仍透出狼狈不安的玉河。对方含着泪水,即刻便要上前,却被宫人押住,只能急着问:“怎样!怎样?” 她安抚地点了一点头。玉河愣住,旋即捂面,喜极而泣。 “太好了……”她喃喃道,“太好了!” 越荷心中虽有些喜悦,更多却是沉重。 她走到玉河跟前,低声安慰道:“圣上此番不会杀世子,但事情并没有过去。玉河,我没法子再为你求情了。这次也许要关一些日子……但我一定会想办法。” 玉河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后半截,只顾着拉着她手,又是哭又是笑:“多谢越姐姐!” “哥哥没事就好。不就是幽禁思过么,我也习惯了的……” 越荷心中油然升起不安:“千万别这么说。玉河,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嗯,我会的。”她的妹妹微笑起来,好似三月阳春里的一朵小花,“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我还有幼玉,还有越姐姐,我不会放弃的。” 越荷见她被宫人半扶半押,一路踉跄而去。 后者仍不忘回头看她,喊道:“越姐姐,你也保重!” 心中既是酸楚,也是怜爱。 看皇帝此番的架势,玉河必然会被看得极严。甚至派侍卫去守住长信宫都是极有可能的。届时,玉河便是再听到什么消息,也没办法像前两次那样,冲出来大闹。 这是监视,也是另一重保护。 以玉河的性情,绝不吝于为家人出头。但她若继续激怒皇帝,迟早会…… 越荷于是无法想下去了。 …… 李贵妃为兄长求情不成,反而触怒皇帝,被幽禁于长信宫中,削减待遇至从三品。 而这已是理妃求情之后的结果,且理妃后来也沉寂了下来。 一时间,李贵妃处的风头是彻底倒了。 现今,宫中的两位贵妃都不能出来主事。李贵妃被幽禁,苏贵妃更是在见过生父后,昏迷至今。据说还没有醒来。有人私下评论说,苏贵妃如今似是难以动用精力。 每次耗神,便要昏睡许多日子休养,醒来后更加病势缠绵。 但也有人佩服苏贵妃的远见:苏相在见了女儿后不久,便辞官而走。其中若无苏合真的作用,怕是谁也不信。 苏合真深知如今局势,更知父亲虽然智谋不俗,在亲朋好友身上,总有几分天真。她入宫前便知道父亲与成国公决裂为假,而观皇帝言行,似已隐隐察觉。 无论孰胜孰负,对于父亲来说,留在京中,已经不是一个好选择。 而她身为女儿,已然尽孝…… 旁人不知苏贵妃究竟说了些什么、如何劝动父亲。越荷却在长久的不安中,倏尔想起此事。她想,合真必定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所有答案,只能等她醒来。 苏贵妃这次昏迷,持续了大半个月。 她到十月上旬,才再次醒来。而且越荷留心着药物的支取,又询问过医女,竟然发现,苏合真在索要的是一些短时间内恢复元气、却会极大可能损伤身体的药物。 这些药物是宫廷秘制,量极少但效力强劲,多用在老皇帝垂暮、无力说出遗言之时。 可是,此时的越荷却顾不上合真那边了。 因为,经过十余日的朝堂拉锯,对于成国公世子李不疑的判罚,已然尘埃落定了。 …… 成国公为救子,四处奔波,说动盟友、证人。 他更是不惜上折子请罪自辩,难得地在皇帝面前放低了姿态。又私底下割让出大笔利益,换得与那边将私下结交的罪名,被“人证们”削减了三成。 但皇帝至此仍是不能满足。 最终,成国公狠下心来,壮士断腕,终于自请削爵,并撤销李不疑的世子之封。并上书请皇帝,请求免去儿子的一切官位,将他发配到南方军队,做一小卒,戴罪立功。 成国公此次,可谓是将脸面放得极低了。 南蛮远比西戎安分得多,但两三年也要有一场小冲突。 重要的是驻守南疆的主将姓邹,与李伯欣交情不浅。将儿子安排到他手下,远离京中纷扰,至少可以保住一条性命。至于未来,且看两三年后罢。 李伯欣断腕至此,江承光才终于表了态。 他发下的旨意是:成国公府罚俸三年,撤销李不疑世子之封,除去一切官职,贬为南军小卒。要求不许在京中停留,今日便要出城门。 比起李伯欣自请的处罚,却是轻了些,并未动成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 那毕竟是大定帝亲授。江承光的手腕,是愈发高明了。 这次轻放了,下次再罚,便名正言顺。 但是接到旨意的李伯欣,却来不及去想这些了。 他和夫人赶到城外的长亭,要在长子被贬去南军前,见他一面。 …… 白色的囚服有些空荡。 李夫人见到儿子这般模样,忍不住便眼眶酸涩,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她知道,儿子虽有办事不谨慎的错处,更多却是旁人恶意陷害。此番所受的苦头,已然超出了他应得的——李夫人话里透出的是对成国公行为的不赞同。 但她并未当着即将远行的儿子面拆穿。 “你是……受你父亲连累。”李夫人泣道。 李不疑却说:“儿子并不觉得父亲连累我。能做父亲母亲的孩子,儿子很是高兴。” 他在狱中这些日子,也是翻来覆去想了很多。眼看着,是成熟了。 李伯欣这才展露笑容:“好!不愧是我的儿子!” 他亲手解了右臂肩甲,为李不疑披上:“不疑,这块肩甲随父亲征战多年,却没什么损坏。父亲一直以为,是好运的兆头。如今你要去南军那边,父亲便将肩甲赐予你。” “要记住!”他断然喝道,“你父亲能以军功起来!你若是我的儿子,这两年在南军那边,便不要仗着父辈的交情躲懒无赖!好好表现,争取靠自己的本领回京!” 李伯欣大笑:“到那时,为父再给你请封世子之位!” 李不疑跪拜道:“父母生养之恩,儿子永远不忘。今日得蒙父亲教诲,如黄钟大吕,撞散蒙昧。此后必当牢记父母之训,奋勇争先,一雪前耻!” 李伯欣微微点头。李不疑之妻这才得以上前,与丈夫互诉衷情。他们成婚后感情颇佳,只是子嗣不丰,唯有一个女儿,比幼玉稍大些。忽然面临分别,怎能不伤心。 李不疑在父母面前洒了热泪,对着妻子却傲然道:“你等我,不出两年,我必回来!” 其妻掩面而泣,却是连连点头:“我等郎君,我等郎君!” 又同李夫人等人各自说了些话,看管的官差上前拱手。李不疑虽是成国公之子,如今也算犯罪被贬。虽然不至于和其余重刑犯一般扛着枷锁被押送,但也有专人看管督促。 李不疑被催促着离开。这一路该打点的,成国公夫妇都会给他打点好。 可是分别在即,怎能不伤心。 随官差走了几步,李不疑终是难忍,回头喊道:“爹!娘!放心!请珍重自己!” “孩儿一定听从上官指令,争取早日回来看望你们……” 刚强如李伯欣,这一刻也不禁微红了眼眶。 他怎会想到,这将是他与儿子的最后一面。 …… 时间进入十月末。 李不疑还在去往南军的路上,他因父之故,虽然被贬,却不是罪身。尚能策马而行,比徒步快多了。如今,估摸着还有十余日边要到南军了。 朝堂上,成国公因长子受贬,多少有些落于下风。 但是吃了这么一个亏,以他为首的勋贵一党怎会甘心,积极筹谋着反击。 党争之事,仍然是无法平息,甚至愈演愈烈。 但后宫中,却因为大公主定亲一事,多少有了些喜气。 长宁公主江梓安,与永平伯世子梁子胜的婚事,如今已是定下了。皇帝发了旨意,定在公主十六岁那年成婚,命尚工局准备大婚的器物等,又给永平伯世子封了官。 这桩婚事,是皇帝嫡长女与心腹爱臣家族的结合。 不论未来这对夫妻能否琴瑟和鸣,必将使双方的利益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好在众人听说,大公主及她的养母苏合真,都是很愿意的。 大公主需要一个忠臣之家托庇,而在与成国公府冲突越来越明显的当下,负责京城防务的永平伯府,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在旨意真正发下去之前,苏贵妃曾经强撑身体,与皇帝、与大公主都恳谈过一番。 她请求皇帝继续疼爱照顾公主,也要公主将来一定爱惜自身。若此时此刻对未来夫君还有什么不满的,尽可以提——皇帝已代她安排大公主,私下与未来夫婿见过一面。 梁子胜是个可以托付的少年人。 公主在病重的养母面前,大哭一场,落了许多泪水。 此日此夜,虽不是离别,却胜似离别。 所有的消息,都被锁在了未央宫中,外界无人知晓。 而此时的越荷,却在轻轻拆开,那藏在紫珠发钗之中,偷传出来的消息: “吾安勿念,越姊珍重。如事有变,请与吾言。 ——玉” 第182章 南疆战火 朕只想看到理妃好好地醒来。…… 越荷将那短短十六个字读了又读。 如今, 玉河被幽禁在长信宫中,又削了待遇,必然艰难。 纵是那珠钗的机关巧妙, 能将消息送出来, 也必然费了一番心思。而自己与玉河都在宫中,是否出事其实可以听到风声。 想来妹妹只是特意报一回平安,生怕自己担心。 她真正想要知道、真正需要收集的, 是宫外李家的消息…… 玉河已然忧虑到了极点。 她虽被关押着,手下的人传递些消息, 尚能做到。再不济还可以求助越荷。她的妹妹是绝不肯被关着做个睁眼瞎子,再忽然得知家里出了事的。 越荷将那纸条细心地折好,从胸口取下那只铜马合符,一分为二。 这是喜鹊儿满月时抓周所得,设计颇为新巧。只是对婴孩来说大了些,不方便佩戴。 越荷却很喜欢, 常常戴着。两半铜马嵌合虽紧, 一张薄薄的纸却能夹在里面。她也是想给自己找个慰藉, 好似亲人仍在身边。 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了。 她唤来姚黄、豆绿道:“挑身正式些的衣裳, 颜色不要太重。我们去未央宫。” …… 越荷下定决心, 要在千头万绪之中, 挑出自己能理清的那条。 她领着侍女,到了未央宫前, 却被侍女告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苏贵妃, 仍是没有醒来?”越荷怔然, “这些日子,精神还没有补足么?” 那侍女有些赧然。苏贵妃不是未醒,而是上次醒来后立即安排了大公主的订婚之事, 又费了极大心神,这才又昏睡了过去。而且,就是前两天的事。 正屈膝赔罪,想着说些什么,大宫女半夏已出来了。 她眼眶有些儿红,颇为消瘦。见到越荷,似乎一震,却低头不敢再看:“天冷了,理妃娘娘进来说话罢。” 越荷纵有再多疑问,此时也不好出口,只好随了她进去。 半夏边走边歉然道:“理妃娘娘恕罪。我家娘娘身子一直不好,其实圣上是发了旨意的,寻常人来都可以不见。但是……” “我明白。”越荷闻弦歌而知雅意,“姚黄、豆绿,你们在外面候着。” 两人应喏。半夏又道:“倒不传人,只是人多了气味浑浊,我家娘娘又受不得开窗的寒气。” 越荷问:“我能否,见一见她?”即便此时的苏合真未醒。 半夏泣道:“好。”引她进去。 越荷第一眼看到的,是面屏风。 骏马雄健,驰于草原。皮毛皆紫,使她想起爱马紫燕。紫燕如今已经十多岁了,正从青年迈向中年。越荷没有将它带回京城,而是留在围猎之处,让人照应着。 她迈步而入,转到侧面,眼前豁然明亮。 只见屏风背后绣的是花开富贵。锦簇牡丹,生而傲骨,雍容明艳。 这屏风的形制如此熟悉。 越荷忽然觉得时光倒转,只是当年躺在病榻上是李月河,而前来嘲讽的是苏合真。 果真是嘲讽么? 心里有密密麻麻的刺痛,越荷轻轻走到床榻边,低头去看沉睡的合真。 第一眼,便是如今的她,太过憔悴了。 合真很瘦了。这些年,她见到合真的次数极少,但几乎每一次,都要重叠过原先的记忆,直将她死前认识的那个,风光无限的容妃,给模糊不清。 但她瘦削的程度,已然使人心惊。 那张脸上的皮肉,好似都殉入了骨,却加倍显出骨象的晶莹完美来。合真闭着眼睛。眉毛和唇色都有些浅淡了,整个人就像要融化在日光下的冰雪。 她熟睡着的脸,分明是没有神情的,却无端让人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喜悦。 越荷眼睛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可明明…… 苏合真依然是美丽的。 有什么攫取了她的风华,凝固在那张惨白的病容上。她就像是一朵病恹恹的花儿。明知道救不活了、花瓣都残落大半,却因脆弱和美丽而动人。 美人至死,仍是美人。 越荷心里却满是沉重和忧虑。 唯有亲眼见了,才能感知到合真究竟病到了什么地步。甚至在她最恨合真的那两年里,越荷仍然会因一次次的碰面,感到疑惑和恐慌。她真的撑得住吗?合真还能活下去么? 但是这次,她站在她的病榻前,心中似乎有声音告诉她,合真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直到去了外间、饮了半盏茶,越荷才缓过神来,发觉脸上湿润。 她定了定神,问道: “苏贵妃这般,什么时候能醒来,你们可知道么?” 半夏此时已拭了泪,勉强笑道:“如今都十一月了,到月底差不多罢。娘娘的病,奴婢们也说不清楚的。但……”她清楚地记得,苏贵妃病倒,便是在五年前的十二月。 越荷凝神想了许久,心里沉甸甸的。有东西要张牙舞爪地出来,可她却弄不清那是什么。 最终,她只恳切道:“半夏姑娘,我能否拜托你一件事情?” 半夏道:“娘娘请讲。” “我有极紧要的事,需与苏贵妃面谈。”越荷道,“是非常重要之事。请姑娘在苏贵妃醒来后转达。或者无论如何,派人给我报个信儿,届时我再来未央宫求见。” “应该的。”半夏答,又有些唏嘘,“其实纵然您不开这个口,我家娘娘下次也……” “什么?”越荷抬起头来,“什么?” 但半夏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越荷见她什么也不肯说,终是无法。只得回了九华殿。 …… 兴许是见了合真的病容,越荷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许多前世的梦,有幼时与合真的嬉戏,有闺中承欢于父母膝下,有初嫁时和江承光的磕磕碰碰……这些梦来得糊涂,却极折磨人。 越荷此番,便睡了极长时间。 第二日宫人叫起时,发现素来浅眠的理妃怎么叫也叫不醒。 她们着急忙慌,在姚黄的指挥下去请了医女,又派人去通知皇帝。 后面的事,越荷也记不清楚了。 似乎是医女诊了脉,为她开了些药。之后江承光也来了,坐在床边陪了她好一会子,亲自给她喂药、喂饭,又压低声音训斥侍女们不当心。 她想要张嘴为姚黄辩解,但不知怎么,又睡过去了。 越荷入宫以来,身体素来康健。这回梦中惊悸,竟致低热数日,连皇帝都忧心得不行。 宫里的医女和太医已叫遍了。但他们诊来诊去,只说理妃是忧思过度,休养些日子就好。 “忧思过度,她有什么可忧的?”皇帝声带怒气,吓得医者不敢抬头,“朕看是你们胡乱诊断、敷衍了事!若只是低热,理妃怎会这些时日都神智昏沉,甚至和朕说句话也难。” 他忽然顿住,眼眶发酸,只是忍耐: “……朕要看理妃好好地醒来,你们务必要治好她。” 医者们连忙应喏,拜伏于地。 江承光遣散她们,又放轻脚步,走到越荷床边。 她睡得不太舒服,脸上有些烧红,衬得那些没烧起来的地方更白。 他轻轻地道:“你现在休息几天,也好。” 可是千万别休息太久,不要一睡不起。 …… 越荷再度神智清明时,已是十一月的中旬。 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只是忽然有一天睁开眼睛时,便觉得精力足了,甚至可以下床了。 她这些日子虽然睡得迷糊,但多少有些知觉。心想自己大约是心事积了太久,这才在见过合真后,忽然低热数日,昏迷不醒。 床边守着的是姚黄,膝跪于地,头枕在她手侧,显然是累极睡着。 越荷不忍打搅,自己轻手轻脚地下床,除了手脚有些发软外,并无不适。 她望菱窗瞧了一眼,看天色已是下午,自己昼夜颠倒,竟然睡到这时方醒。不知为何,越荷自从醒来,身上总有一种隐隐的心惊肉跳之感。 随着她走到窗外,看到外面,这种不祥的预感,便愈发强烈。 正琢磨着有哪里可能不对,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着惊喜的低呼。豆绿怀抱喜鹊儿,疾奔而入,欢喜道:“贵妃娘娘,你可醒了!三皇子这些日子始终念着您呢……” 越荷见喜鹊儿伸出小手要抱,只顾得心疼接过,没听清豆绿称呼的异样。 喜鹊儿快两岁了,再也不是出生时瘦弱的可怜模样。他说话虽然童言童语,寻常的沟通已经比较顺畅。见到母亲来抱,“嗷”了一声,喊道:“娘!娘!” 又蜷在她怀里说:“孩儿好担心……” 越荷连忙拍他小背,低声哄劝。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些动静。越荷转过身去,原来是姚黄惊醒时,上半身跌了出来。 她想同姚黄问几句情况,但后者已经仰起脸来,眼窝青黑、泪痕遍布。越荷心中一惊,还没问出口,已经听姚黄哽咽道:“娘娘总算醒了。” “南军那边,大公子出了事了!” 越荷腿脚一软,几乎跌坐于地。 …… 李不疑是李伯欣的第二个孩子。 姚黄在成国公府时,也算看着他多年。心中一时着急,便叫出了旧日称呼。 越荷乍一闻讯,险些跌坐,幸好被豆绿扶住。姚黄自责不已。 两人连忙服侍着越荷坐下,又喝了半盏茶平平心气儿,才终于回答了她急切的追问。 原来前些日子,李不疑抵达了南军。 哪怕成国公将独子放到边境是下脸、服软之举,前世子的身上也汇着无数目光。故而李不疑一抵达南军,便有人报回了京城。然而,众人万万想不到的是—— 与李不疑抵达的消息同时传回的,还有一条十万火急的军情。 南蛮挑衅,欲夺百姓口粮!邹将军被迫还击,现下南疆战火已起! 而李不疑在第一批,就走上了战场。 越荷在听到消息的时刻,只觉得荒谬万分。 她紧紧抓着姚黄的手,逼问道:“那现在呢?现在情况怎么样?” 姚黄泣不成声:“大公子……” “他们都说大公子畏敌逃跑,在战场上失踪了!” 第183章 封理贵妃 失去亲人,原来是这般痛苦。…… 越荷从姚黄口中得知消息时, 只觉得脑海中一片嗡鸣。 谁都没有想到,今年的秋冬,西戎那边没有处事。偏偏是向来安分的南蛮, 主动燃起了战火! 李不疑抵达南军的当日, 与南蛮交界之处出了乱子。 南蛮人忽然冲关,口口声声说是,王室一位贵女近日在边境私访, 却被一大夏军官蒙骗后抛弃。贵女不堪折辱,已然自尽。南蛮人奉王命, 要为贵女报仇。 此事处处透着不对劲。 南蛮与大夏虽有摩擦,但也几年不曾动兵。承平时日,边境难免有些两国男女互慕。冒用大夏军官身份、欺骗南蛮女子的,过去也有过。 但是按照正常的处理方式,无疑是先送文书谴责,要求调查清楚真相。再后推诿、扯皮……直到一方忍无可忍, 调动军队以示威胁, 最终得出处理结果。 哪怕这次那名女子的身份尊贵些, 也是如此。 然而, 偏偏南蛮一方根本没打招呼, 甚至核验事情经过也无, 便直接打上了门来! 这个时候,邹主将正带着几个亲近得力的军官, 预备为李不疑接风洗尘。 李不疑被罚来虽不光荣, 但到底是成国公独子。李伯欣乃大夏军神, 南军中自邹主将起,有许多在他麾下被提拔的,看待李不疑便如子侄一般。 纵然李不疑此番只能为小卒, 但叔伯们招待一番、让大伙儿认认脸避免冲撞,却是人之常情。 李不疑刚下了马,便被人迎进帐中,云里雾里。 见邹将等待他亲热,更是深觉不妥。才推辞了一番,忽然外面有喧哗之声。 一个姓朱的副将带人怒气冲冲闯入,见到李不疑,便大啐一口。又骂邹将道:“南蛮人都打上门来了,将军竟然在这里设宴招待罪人,不觉得可笑吗!” 邹将大惊,这才得知南蛮进攻,连忙询问事情始末,又要安排。 朱副将只是冷笑。他闹事时,外面聚来了不少兵卒。听了纷纷感同身受、义愤填膺,觉得邹将不将军务放在心上,倒来招待权贵公子。 成国公虽是军神,李不疑一个毛头小子,又算个什么东西? 朱副将裹挟众意,来势汹汹。邹将一时应对不及。正在此时李不疑挺身而出,言说自己本就是来践行父辈之路、戴罪立功。如今既然战火起,那么愿意自请上前线,为一小卒。 邹将听了自然大惊制止,朱副将等人却幸灾乐祸,李不疑又坚持。 三言两语,便定下李不疑上战场一事。 成国公将自己的儿子安排到南军,虽也有磨砺的意思,却万万没想让李不疑在未经操练的情况下,直接被送上刀剑无眼战场!可此时已然来不及了。 探子打听回来的消息,说是南蛮那边有些混乱,似乎并没有全部出兵。 来的只有四千多号人。而南军足有五万之众,按说并不惧怕他们。 但是,事情不能如此简单来评判。 身为一军主将,既要考虑胜负,也要考虑全局。每年秋冬,西戎都是重点防范对象。而今年尚未能定,对方会不会入关抢掠。 因此,南军这边遇到事端,虽不能有失颜面,却要以忍耐克制为上。 固然五万人倾巢齐出,可将南蛮军队轻易歼灭。但这必然会激怒对方。本身开战的原因,大夏就略为理亏,一旦激怒南蛮,更多军队涌来,南军必然会陷入长久之战。 战争消耗粮草也消耗壮丁。以大夏的国力,若同时与南蛮、西戎开战…… 不能说绝对扛不住,但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因此,邹主将仍欲克制,只打疼、打缩对方,再设法协商处理,并等候京城的意见。 李不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匆促地被送上了战场。 …… 越荷听到此处,只觉心脏被纠在一起。 她已猜到了结果,却仍是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姚黄的泪,一颗一颗坠下来,“后来,大公子便这样上了战场。邹将军同样派出四千人,与南蛮军对战,陆陆续续打了十多天。” 刚开始,战局尚算稳定,南蛮军被拦住,未能侵入国土。 后来,朝廷的批复也送到了,果然是要求查清真相、以稳为主、勿落口实。并强调西戎那边也有不安分的举动,决不能和南蛮久战。 邹将遂更加谨慎,只想将南蛮赶回去便好。 战事中难免有伤亡、难免有火线提拔。李不疑虽然没经验,闹了些笑话。但是他身强力壮、作战勇敢,又因为成国公之子的身份,读过兵书、识文断字,很快便被提拔为十人小队的队长。 每日都有新的作战任务,邹将决意打疼南蛮,派兵出击。 不料便是此次,中了伏击。 李不疑便是在这次出击中,被列位了失踪。 有多名溃败回来的士兵交代,自己曾亲眼看到成国公之子,在战阵上背身而逃,又被卷入南蛮军队之中。而也有活下来的士兵说,成国公之子担任前锋,却轻敌冒进,致使大军中伏。 是是非非,已然说不清了。 如今,最新的奏报便是如此。南疆或许已有了新的变化,但尚未送抵京城。 而越荷已然无法再问。 她怔怔坐着,泪落串珠,却道:“玉河,晓得了么?” 姚黄禀道:“李贵妃应当已收到大公子上战场的消息,但后面大公子失踪之事传来,更有些污言秽语的攀诬……娘娘昏迷着,奴婢便私下做主,截了这消息。” “你做得对。”越荷口气无力,却是赞许,“前面的没拦住也就罢了,不疑……” 她心脏阵阵锥痛,原来失去亲人,是这般痛苦滋味! “成国公长子既然失踪,绝不可让玉河知道。”她更正了称呼,“否则她枯坐在宫里,无人倾诉,只怕会胡思乱想、痛苦欲绝。或是闯出来哭闹……” 越荷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滚落:“连玉河都要受殃。” “继续瞒着玉河。”她喃喃道,“只是失踪、只是失踪……” 说不得,还能找到呢。 然而,李月河久历战阵,怎会不明白失踪的意思,便是十之八|九已经殒命。且多半连尸首都找不回来。更何况随之而来的污水造谣…… 姚黄身在宫中,亲历了这些时日的一封封消息,才能口述如此井井有条。 不疑主动请缨上战场,起初又表现颇为奋勇。忽然怯懦逃跑的可能有,但并不大。分明最难的第一战已经熬过了!他一出事,身上便来了无数的攀诬,谁敢说没人推波助澜! 越荷勉力将喜鹊儿放在地上,只说了句“有消息立即告诉我”,便再度昏了过去。 …… “贵妃娘娘,宁妃、畅贵嫔等人都来探望。说是娘娘久病不愈,她们很不安心。” 越荷空空地望着头顶的帘帐,良久,才道一句:“替我回了。” “是。”豆绿福身。 她有些忧虑,出去时却扬起了笑,冲众人道:“各位娘娘,贵妃身体有恙,不能见人,谢过关怀。还请回去罢。” “理贵妃还没好么?”钟薇微微挑眉,“已经病了大半个月了。” “是。”豆绿不卑不亢,“娘娘昨日醒来,陪三皇子玩了会子累着,是以又有些耗精力。不过医女已说了,贵妃娘娘没有大碍,下个月的册封礼定能赶上。” “听说……”钟薇抛去目光,沈婕妤便上前开口,仍想再打探。 册封为理妃是去年十二月的事,这才不到一年便做了贵妃,晋升也太快了。据说皇帝是见理妃病倒慌了,想要册封来给她冲喜。具体怎样,还不知道呢。 众妃嫔自然想要打探清楚,看看能不能模仿。 但沈婕妤话未说话,谨贵嫔已道:“既然如此,待贵妃康复,我们再来看望。”说着,飘然而去。其余低位妃嫔,也有陆陆续续告别的。 如此,便衬得沈婕妤孤零零的。直到畅贵嫔也告辞了,她才尴尬地笑道:“是我打扰了,豆绿姑娘好生照顾贵妃罢,我也回去了。” 豆绿笑着送走了所有人,才轻轻叹一口气,脚步沉重地往回走。 贵妃如今的情况,可不好说呢。 …… 里间,越荷撑着精神,向姚黄问:“今日可有新的消息么?” 姚黄含泪摇头,又道:“朝堂上的,娘娘可要听么?” “让我缓缓……”越荷低低道,“让我再缓一缓罢。” 这已是她醒来的第二日了。 越荷昨日伤极昏迷,吓了众人一跳。医女诊断后,倒说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昏睡太久、精神不济,加上受了刺激、大喜大悲,这才昏倒。 宫人们都对外遮掩,只说越荷是听说了被封为贵妃的消息,感怀圣恩,有些激动。 是的,她现在已经是理贵妃了。 昏睡大半个月,醒来便得知幼弟失踪、自己封为贵妃的两个消息,竟然使人难以言表。听宫人说,江承光见她迟迟未醒,心中着急,正巧苏贵妃那边也有些不妥,说是命再难吊住。 贵妃之位只能有两席。 皇帝遂重设皇贵妃之位,晋封病重的苏合真为皇贵妃。又将理妃封为理贵妃,也有些冲喜的意思。册封礼已经在准备了,定在十二月末。 宫人们都说,这是皇帝极将娘娘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么?越荷恍然间,只觉想笑。 理贵妃,李贵妃,听起来如此相似,如此嘲讽。尊贵无比的称呼背后,被锁住的是李月河、李云河、李玉河,还是越荷?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这个地步。 “递个消息给玉河,告诉她我无恙。”越荷哑着嗓子。 玉河若能听到风声,是要担心自己的。 “再和我讲讲……”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成国公府上,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第184章 何敢不疑 喜鹊儿是她现世的最后羁绊了…… 成国公府得知李不疑失踪, 自然惊痛万分。 最先撑不住的,是李不疑之妻。她伤心病倒,也使得仆人们愈发躁动不安。在这时刻, 是李夫人强忍悲痛, 稳定了局势。而成国公失去唯一的继承人,亦是愤怒悲痛。 他得知消息时,正与几个旧友宴饮。当场被激得推翻了桌案, 大骂“与贼势不两立”。 贼是谁!南蛮!可是,同谁势不两立?人人心中都有隐约的答案。 自然是促成了李不疑被赶去南军的皇帝! 朝堂上, 成国公连日来已经多次驳回江承光的面子,而江承光竟也隐忍不发。 双方如今稍有克制,不过为着一个道理—— 于李伯欣,他将儿子送去南军,打得是为国出力、戴罪立功的名头。如今儿子阵上失踪,极大可能已死。他固然伤痛难忍, 但绝不可反悔喊出“不该送不疑去南军”的话。 否则, 便是自绝于在军中的威望。 士卒们会想, 原来成国公也是装模作样。 刀剑无眼, 凭什么平民百姓能死, 他成国公的儿子死了, 就要反悔?既然畏惧战阵,又为什么送他来博名声!这简直是装腔作势! 当然, 李伯欣肯送李不疑去南军, 必定是以为万事稳妥, 又有邹将军照拂…… 可是,他能接受儿子战死,但不能接受如此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南蛮之乱, 任谁也没想到!而背后,似乎有隐藏更深的推手。 现今李不疑失踪,名声却大大受污。 京中的传言,不是说他畏敌逃跑反被砍杀,便是说他轻敌冒进致使大军受害…… 分明没那么站得住脚,偏偏说得有鼻子有眼。 这是人出了事也不肯放过,更是在隐隐指责成国公教子无方,不复当年! 李伯欣自然反应激烈。 他如今不好明言后悔,便只好死死抓牢一个点——李不疑失踪多有蹊跷,事情未证明前,任何攀诬他的都是谣言!都用心可疑! 他绝不能忍受儿子这样失踪,还背负着不属于他的污名。 …… 成国公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京中议论之余,也颇有些风声鹤唳。 都说没了根的男人要发疯,成国公都这样年纪了,难道还能再来第二个儿子? 就怕他……破罐子破摔,做出些什么来! 京中已满是山雨欲来之议。 皇帝似乎也在忌惮这方面,他一反常态,严厉训斥那些造谣李不疑逃跑的人,并且积极配合已如火|药桶般的成国公查清真相,还派了钦差过去。 但越是掩盖,反而越是让有些人觉得,是确有其事。 江承光推开奏折,颇有些烦躁地揉着太阳穴。 实在是多事之秋。 景宣十一年着实很不安定。开年便是火烧重华宫,后来又有龙死凤生、四公主出宫,入秋以来,江南水患、成国公夫人遇刺、李不疑战死……饶是江承光素来勤勉,也不免疲惫。 宫人进来,在他耳边回禀:“圣上,理贵妃已睡了。” 皇帝这才惊觉天色已晚。 他定了定神:“哦……睡了?好,起驾过去看望她罢。” 分明宫里两位贵妃,称呼起来相同,他却丝毫没有弄错。 显然,他问这个问题,已不是第一次了。 …… 皇帝默然坐于理贵妃榻边。 理贵妃已睡了。她这些日子大喜大悲,精神头总是不太好,故而睡得也多。 晋封贵妃并没给她的脸上带来什么喜悦,反而细细端详下,有一分化不开的忧思。 你在想什么呢?江承光心里叹息。 他这几天,其实都是在越荷入眠后才来看望。刚开始是她神智昏昏,不能交谈。后来,便是自己也不知为何,总捡着这些时候来了。 朝堂上的风波,同样让江承光倍感煎熬。 他并不希望李不疑在这个时候死去。 这只会深深刺激地成国公,让众人猜忌皇帝斩尽杀绝……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他同样希望调查清楚事情真相,至少稳住李伯欣。 如果能像瞒住李玉河一般,也瞒住成国公,就好了。江承光这么想着。 他深深地皱起眉头。还有一股势力,藏在后面浑水摸鱼。是前陈么?他看向越荷的睡容。前陈的确恨不得皇帝和将军立即反目、自相残杀。 李不疑注定要死,但不该是这时候,不该是现在。 他是李伯欣的独子,更是继承人。自古以来,但凡有谋逆之举的,都是株连九族。李不疑身为李伯欣亲子,怎么可能逃脱? 但是,这不是皇帝会去杀他的理由! 别管此事对他如何没有好处,李不疑刚被贬走就出事,同样是对皇帝名声的抹黑。 究竟是谁躲在后面…… 江承光深叹一口气:今夜,他也注定是无眠了。 …… 连日以来,越荷只觉得心如刀绞。 她无心去准备什么贵妃册封礼,也不愿意接见来探望她的后宫嫔妃。只苦苦熬了一夜,终于捉住皇帝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问他:“圣上,成国公长子,当真至今失踪么?” 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人的身影也看不清楚。爱恨糊涂。 她死死地抓着那只手,像在追求真相,又像是只想得到肯定。 但江承光终究没有回答,他轻轻地推开了越荷的手:“贵妃早些歇息罢。” 待皇帝的身影再也看不见,越荷终是忍不住伏在榻上,放了悲声! 她的弟弟,她的不疑……而这一切难道会是终结吗!这分明只是个开始! 即便早已作出决定,即便理智知道造成这样的局面,非任何一人之错,而若想国家安定,胜者便只能是帝王,尤其在李伯欣年高失子的当下。 但痛苦仍旧是痛苦,反而因她清醒的理智,更加折磨。 她是个叛徒,越荷无声地谴责自己。 指甲划破了手臂,鲜血一颗颗落在枕巾上。 这样的未来,这样的路……她回来一场究竟为了什么,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亲人零落,看着父亲与丈夫成仇,再感受自己的无能为力吗! …… 李不疑出事,令越荷悲痛难忍。 她反反复复地思考,想着有没有办法解开父亲与丈夫之间的结。但是越是去想,就越感到绝望。分明已经做了决定,心中却恨不得将那些全部推翻。 死局!困在死局中的人,要如何逃生呢? 不仅是她,李氏一族都被困住了,现在根本难以回头了…… 越荷连日来精神恹恹,只在心中来回想着李家之事,对宫中的事都有些迟钝。她愈想愈觉得厌世,几乎盼着从未回来过。 直到喜鹊儿跌倒受伤,惊醒了她。 喜鹊儿的伤不重,只是小孩子走路滑了一跤,宫人没用心看着,让他额头上划了道小口子。并不严重,三五日就能好。但越荷却在这孩子的哭声中惊醒过来。 她看到喜鹊儿含着泪水,额上红了一片,心里疼得发慌。急忙将孩子抢了来抱,哄道:“不怕,不怕,阿娘在……” 等到喜鹊儿在母亲的怀里逐渐睡着,越荷也下定了决心。 她必须振作起来,再多想已经没有意义了。 为了喜鹊儿,也为了玉河,为了九华殿的人……她必须打起精神来。喜鹊儿的受伤使她如梦初醒,自己才失神了几日,这孩子便出事。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有别宫的手伸进来? 到时候才是悔之莫及。 而玉河在幽禁之中,仍被瞒着消息,她那边也需要人照拂。 倘若继续消沉,将宫权放在宁妃书中,纵然对方不会干蠢事,但难免不会做小动作。 母亲忍着丧子之痛,仍然治理成国公府,压制京中不利的风声,博得许多赞许。她是母亲的女儿,如今更有了孩子。为了这些,她也必须熬住。 哪怕前路已经看不见光亮,但至少,她要护着喜鹊儿和妹妹,好好地走到那个时候。 …… 越荷强行压下了念头,重新开始打理宫务。 这一查,的确发现不少纰漏,也让她惊出一身冷汗。越荷也恢复了和其它妃嫔的往来,虽然不多,但至少穿着贵妃服制见了几回人。 然而面对薛贵姬等人的关怀劝说,越荷听了,却没法那么做。 她如今处理起宫中琐事来,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疲惫而厌烦。 有股心气儿让她强行撑着。 喜鹊儿的生日在十二月初,因宫里多事、宫外也不安定,终究没有大办,只与几个前来祝贺的妃嫔吃了一席寿面。临到散时,谨贵嫔牵着大皇子上了前。 大皇子的身世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贺贵姬作为生母,自然想要不管不顾地去亲近儿子。但思及如今大皇子名声被污了,若再扯上自己,只怕对他更不好,这才隐忍。但公开场合的注视,却不再掩饰。 她前些日子,已向宁妃请旨,迁到了谨贵嫔宫中,好常常看顾儿子。 如今,贺贵姬就坐在下首,些许憔悴不掩美貌。 谨贵嫔牵着有些怯懦的大皇子上前,冲越荷行了一礼:“理贵妃安。臣妾见三皇子好像有些无聊,不若让惟馨和弟弟玩会儿,也增进感情。” 上次的风波后,大皇子虽得了些赏赐补偿,但在江承光处算是失宠。 见谨贵嫔如此,众人都有明悟:理贵妃与三皇子素来得宠,看来,谨贵嫔是想寻求照拂了。 而越荷思忖片刻,想着两个孩子如今都没什么继位的希望,天然少了些立场对立,年纪又都不大。能亲近亲近也是好事。 遂应允:“谨贵嫔想得周到。” 云舒窈喜道:“多谢理贵妃娘娘!” 座位中有妃嫔发出轻轻的嗤笑声,大约是在嘲笑云舒窈:明明是太子府旧人,却对一个入宫不过四年的妃子如此恭敬。 但云舒窈却不在乎,为了儿子好,她做什么都可以。 越荷扪心自问,她能做到为喜鹊儿如此吗?甚至,在她的身份与她的情感,被朝堂上的冲突分隔起来的现在……若她轻易断送,又对得起这个幼小的孩子吗? 喜鹊儿孤零零坐在天平的一端,对面是不断下沉的、李月河的父母族人。 这孩子也是她与现世最牢固的羁绊,是紧紧抓着她的那条绳子。 不能在这个时候走神。 越荷按捺住起伏的心绪,将目光投向坐席。这一看,便发觉了些异样之处。 钟薇今日……怎么格外沉默,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 大约是越荷关注了她太久,这位长袖善舞的宁妃,很快又端起了往日的笑容。但越荷怎么看,都觉得其中掺杂了一分勉强。 直到众人彻底散了,她也没能读懂,钟薇晦涩的眼神里,究竟藏了些什么。 越荷回到九华殿,正脱斗篷,忽听宫人欢喜道:“下雪了呢!” 侧头一望,小雪细细飘落,满庭牡丹花枝,静寂无声。 第185章 临终诀别 “月姐姐,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今年的冬雪来得格外迟, 但天气也格外冷。 钟薇便觉得冷透了,冷到了骨子里。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日,她仍然时不时会回到, 乍然听到父亲要求那刻的惊恐之中。 “不!”钟薇哀叫了一声, 脸上满是恐惧,“父亲怎能这么做?他怎会这么做?” 她清晰地记得,当时那面貌平平的宫女, 只是轻轻一笑,反问:“钟大人为什么不能?” “宁妃娘娘要记住, 您入宫是为了钟家的荣耀。” 宫女的声音起始柔缓,愈到后面便愈是高昂,声声如鼓点敲击在钟薇心上。她忽地厉声道:“娘娘入宫前,钟家便为你做了诸多布置。如今轮到娘娘为钟家出力,便要推三阻四么!” 钟薇大口喘气:“不可能……”她犹然不能置信。 钟薇急促地说,“我是宁妃!我是宁妃!便是再派一个钟氏女来, 也未必能爬到我这么高!无子又怎样, 圣上春秋正盛, 我迟早能抱来一个!”她的胸口起伏。 “父亲要借我的人手……去做那样的事, 根本就是逼着我去死!” 说到此处, 饶是钟薇素来镇静, 也有些失态。 “那就要看宁妃娘娘的本事了。”那宫女只是冷冷道,“钟大人提前告知, 让娘娘得以早早调动人手、做好万全准备, 已经是念及父女之情了。” 万全准备?哪里来的万全准备!弄险之事, 准备上几年也是弄险! “若娘娘执意不肯,大可以试试,娘娘麾下不少人手, 究竟是听命于你,还是听命于钟大人!可以试试,没了钟家的支持,娘娘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逍遥!” 见钟薇身子发软,宫女又诱道:“只要娘娘借出人手,钟大人许诺,绝不会送第二个钟氏女入宫,钟家依然全力支持娘娘,谋夺后位。” “何况,这也是为了娘娘自己,不是么?” 钟薇呼吸急促,却慢慢闭上了眼睛:“……好。” 她擦去泪痕,漠然道:“你去找泽兰,她自然会借人手给你。至于本宫如何从此事中脱身,只看本宫自己的本事。但若你们有恶意拖本宫下水之举——” 她狠狠道:“就让我父亲看看,我会不会敢玉石俱焚罢!” 那宫女被吓了一跳,如见了鬼一般,想不到素日温婉的宁妃还有这样一面。 她再也不敢威胁,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出去找泽兰了。 钟薇独自坐着,烛光的影子印在她脸上,久久地静着。 …… 更漏敲了两声,玉河急切地从琼英手中接过紫珠钗,颤抖着手拧开。 她匆匆读完了那张字条,并无明确的坏消息,却让人更加烦躁。 “南蛮,南蛮!战事怎么总是平不了!”玉河忍不住抱怨,“那边的人也奇怪。便是不顾及哥哥的身份,将他做个普通士卒看待。可如今的局势,他们难道看不清楚吗?” “哥哥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父亲会忍不住的。”玉河喃喃道。 可是,为何传来的消息,始终是“李不疑随军入南蛮境”? “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受伤。”玉河的泪珠滚落,“不知道娘有没有担心得睡不着。” 可她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玉河从案下小心地取出三日前的纸条,又读了一遍,眉目上渐渐有些舒展的消息:苏皇贵妃,越封贵妃。 “越姐姐能做贵妃,是个好消息。” 琼英如今虽然随她,对越荷有些好感,但并不能够全然信服。闻言驳道:“理贵妃,听起来和娘娘的李贵妃一个样儿,也不知道谁是正主儿啦!” “好了!”玉河急急呵斥,面有愠色,“越姐姐的坏话,一律不许说,还不明白么?” 她轻轻起身,去看了一回幼玉。 女孩儿睡得极熟,梦里犹有笑靥甜甜。 玉河痴痴看了许久,忽然眼眶发热。她擦了泪水,重新回到正殿,肃然道:“倘若事有不测,我要你们听越姐姐的话。无论如何,请求她代我照顾宪儿。” “娘娘!”琼英、魏紫等人都吓得跪了下来,“娘娘说什么丧气话,绝不会的。” 玉河见她们这样惶恐,反而笑了。 她柔声道:“放心,为了宪儿,我也绝不会糊涂的。不过是给你们交代一条后路,以防万一,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总要为她多多考虑,好在宪儿也喜欢越姐姐。” 玉河并不打算放弃,但是现在朝堂形势大坏。 说不得什么时候,自己也要如姐姐一般卷入旋涡。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迎来了废妃诏书,甚至若父亲事败,直接被赐死都有可能。 但是,她决不放弃。 玉河想到外面愈发不好的形势,又不禁感到忧虑: 不知越姐姐,能否从中顺利脱身呢? …… 今年的雪来得晚,一下起来也没完没了。 瑞雪兆丰年。这场雪,也的确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南蛮那边的战事终于平息了。据说是王都介入,并不满意边疆擅开战事。如今,那贵女受骗一事已经重新开始调查。然而纵使南疆战火平定,大量的士兵昼夜搜寻…… 也没能找到,成国公之子李不疑的尸首。 此事始终是个定时炸|弹,沉甸甸压在许多人的心头。 李伯欣终究被亲近的人给劝住。或许这位久历沙场的老将,面对儿子的生死,也不由怀抱一丝希望。若不疑还活着……如今至少是皇帝与自己的人都在竭力搜救。 局势虽看似平缓,底下的暗流仍在涌动。裂痕早已不可愈合。 越荷一日醒来,便听婢女说,今年天气实在冷,庭前许多牡丹花苗冻死了。 豆绿仍在懊恼:“早知道便听花匠的话,搭些棚子护着了。娘娘那般喜欢……” “无妨。”越荷只轻轻摇头,“迟早是要死去的。” 她不再说话。这几天,宫里倒没有什么大事,只除了楚怀兰祈福有功,被放了出来走动。她似乎憋坏了,这些日子到处串门子,倒是很高兴。 越荷觉得,自己像是在等待什么,能够一锤定音的消息。 她的灵魂好似漂浮了起来,只有理贵妃的身体,在麻木地活着。 向哪一边活,向哪一边死,她在等候最终的决定。 …… 在得到未央宫人的禀报时,越荷已经奇异地感受到,自己所等待的消息来了。 江承光这些日子仍是忙于政务,入后宫的时间极少。 来了,也不过是到九华殿,与越荷对坐无言。 越荷已经不再去想,两人之间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步。她如此在意李家,到底露出了多少破绽。江承光的忍让宽容,甚至是眷恋,又是为了什么。 她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声:“好,我这便来。” 随即,在宫人的陪同下,出了九华殿。 深冬,呼吸里都是寒气。越荷路过太液湖,发觉已结了厚厚一层冰。 她被人引着,进了未央宫。 未央宫只有皇贵妃苏合真一人独居,除了她所住的广明殿外,其余几个阁,实则都已是医女居留、熬药的场所。整个广明殿,都弥漫着苦腥的药味。 其中隐隐夹杂着什么熏香,混杂着宫女们垂头丧气的神情,愈发让人感到一种生机的颓败。 越荷知道,苏合真是在昨日醒来,皇帝闻讯立即赶去,陪伴了新封的皇贵妃好一会儿。 她的心紧紧地揪成了一团,一路上想了许多,却又一句都没和人说。 未央宫是极其安静的。 半夏红着眼睛,带路到了殿前,便止步道:“娘娘进去罢,奴婢不陪了。” 越荷心里有种淡淡的异样,但已容不得她多想。 正要示意姚黄留下,半夏已道:“皇贵妃让姚黄姑娘陪理贵妃进去。” 越荷心中的异样感越来越重,连姚黄都面露惊容,惊疑不定地看了越荷,又看半夏。还是越荷按捺心绪,道:“既然如此,姚黄随我进去罢。” 半夏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而越荷领着姚黄,踏了进去。 …… 她第一眼望见的,仍是那屏风。 不同的是,那匹肖似紫燕的马儿背上,竟然用墨痕添了一个女子的身影。那身影只是淡淡勾勒几笔,却飒爽英姿,使人看了便觉得明亮快活至极。 越荷心中一颤。她见屏风底下,搁了一炉香。细细袅袅的烟儿飘起,化入朦胧。 苏合真便躺在重重锦被之中。 她露出的一只手腕,仍如皓雪般洁白,但已消瘦如柴。 室内夹杂着药气、熏香,还有苏合真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死气。闻起来,是种略带反胃的颓败靡香,却又惹人陷落。 越荷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苏合真是真的撑不住了。 这一刻,她心中忽然再无隐隐的怀疑与犹豫。 只低低俯下身子,向曾经交好多年的姐妹,拜道:“皇贵妃安好。” 姚黄张了张嘴,好似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无力。 正在此时,苏合真的眼睛微微张开,泪水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只是安静地哭着,哭着望着越荷。那只枯瘦的手腕,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越荷这才注意到,她始终抓着一块锦帕。 合真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那锦帕也飘飘悠悠,落到了越荷面前。 越荷本只是低头扫了一眼,忽然间心神巨震—— 那块素色的帕子上,一朵熟悉的玉簪花,正静悄悄盛开。 合真的泪,一滴一滴濡湿了锦被。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病容上既是极致的欢喜,又是难言的悲伤。 合真哀声道:“月姐姐,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越荷整个人,如遭雷击! 第186章 相认悲喜 爱恨于此,骤然颠覆。…… “月姐姐, 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闻得合真此言,越荷霎时间只觉得惊骇诧异。可隐隐地,又有种“本该如此”之感。 身后的姚黄“扑通”一声跪下, 泣不成声。 越荷却只是怔怔地望着合真, 而合真亦含泪带笑地望她。 那只伸出榻边的手,似乎带有无限眷恋:“月姐姐……” 在这一刻,似乎什么也不重要了。 越荷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 又矮身蹲下,扶着榻边, 紧紧握住合真的手。眼泪已经溢出,口里却哽咽着道:“皇贵妃说什么,臣妾听不明白。” “月姐姐……”合真气若游丝,却只是贪婪而痴痴地望着越荷的脸。 室内一时静寂,只有姚黄克制的抽泣声低低回响。 良久,合真低声道: “月姐姐, 你现在真好看, 可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样子。怪我, 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认出你来。你心中必定恨我至极, 又怎会肯来见我。” 她说话难得如此连贯, 精神头竟然比前次见时, 还要好些。 越荷心中预感不祥,神色却只是默默, 不肯就此承认。 合真只是微笑望着她, 泪水滑落脸颊:“我……咳咳!”她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喉咙滚动,强行咽下一口淤血,那只瘦弱的手紧紧抓住越荷不放。 越荷不知能做什么, 也紧紧回握着她,为她抚背。 开口时,才发现自己也已声带哽咽:“我帮你叫人。” “不用,不用。”合真平缓了呼吸,她的目光始终凝在越荷脸上不放,“我今日极好。” 她默然望着越荷的脸。须臾,抬手轻拍了两下。 越荷正不解其意,忽见大公主泪眼姗姗地进来。 公主手捧药碗,髻簪凤钗,身着百花绣衣。 百花绣衣素来只图福气,百种花品绣上,不免有些杂乱眼花之感。但年仅十三岁的大公主背脊笔挺、仪态端方,缓步进来时,竟然显得那百花都为衬托。 发上金凤栩栩如生,那是她生母辛皇后之物。 她眼中含泪,脚踏莲步到越荷面前。先将药碗置于案上,又举起双臂,轻轻转了一圈。 最终,定格在侧对越荷的姿态。 一品萱草正绣在她的左肩下。 分明是吉祥福气之花,开口大而舒展,却不知为何绣得有些小开口的秀气。 越荷无意识地按住飘落于地的那块锦帕,手指逐渐用力,将之牢牢攥在手心。 至此已不需多言。 合真含泪冲大公主微微点头,大公主冲她施了一礼,重新捧起药碗,递到合真嘴边。那药汤瞧着颇为浅淡清澈,里面似乎还飘了些干瓣。 合真就着大公主的手,慢慢喝完。 大公主又庄重地行礼,随即这少女有些伤心地低垂着头颅,出去了。 “月姐姐……”合真又绵软地唤,“你可信我了罢?” 越荷默然不语。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前世在与合真断交前,便已许久不绣玉簪花了。只因当年她为送合真手帕,特意和对方学了玉簪花的绣法,随后每每赠送绣品,绣的都是玉簪花。 待到荷包帕子都送遍了,翻来覆去只有那一品花,一般模样。 李月河也不大好意思再送了。 何况那时她已嫁予江承光,生命的重心开始向丈夫偏移,前几年更是要随夫出征。也就渐渐地,不再绣了。一晃眼,都十多年了。 难怪她在绣出那品萱草后,会有些异样的眼熟。 过去已经很远了。李月河此生,多少得了点越荷姑娘的遗泽,也曾给喜鹊儿缝过小布球什么的,以为女红有所精进。 不想在绣花品时,仍是下意识地从了旧日模样。 “不仅如此。”合真轻声说,“月姐姐,你可知我为何一眼就认出来么?” 喝完那碗药后,她精神似乎提振了些,苍白的脸上竟有了红晕。 “当年月姐姐请我教你刺绣,我心中又感动又好笑。知道你只是为了我才学这个,知道你在这上面天分没那么高,李夫人要教时你只觉得烦闷……” “所以,我特意为你研制了一种较为简单的玉簪花绣法。” “你既然只要学玉簪花,那么常见的女红运针实不必一一都学了。我只捡了最简单的两种阵法稍作改编,教你如何勾勒运针。果然你那些年陆陆续续送我的绣品,都是按此法。” 她越说越无力,但也越是激动:“不是说多么难……而是那是我独创了教给你的!” “你用我教你的玉簪针法来绣萱草,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苏合真一时情切,紧紧握住始终神色隐忍的越荷之手,泪如雨下:“月姐姐,我知道你恨我,我实在对不起你。可是,可是你既然愿意见我一面……” 她哽咽:“我也想要见你的。我早就该来见你,我有件事情必须告诉你。” 越荷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她的白皙秀润,合真的黯淡枯槁。 她始终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但合真能听出她语调的颤抖。 越荷淡淡道:“皇贵妃娘娘有话,就请说罢。臣妾洗耳恭听。” 说到底,仍有疑虑。毕竟前世苏合真的表现始终知情,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好……”苏合真脸上,放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你一定要听我说完,我只攒得足这次力气了。月姐姐,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越荷想要追问,但拼命告诫自己忍耐。 她想要知道,苏合真如此作态,如此不惜代价——在前世害了自己,今生又拼命想要告诉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越荷没料到的是,合真的第一句话,就如此使人心惊。 “不要相信圣上!”苏合真捏着她的手腕,用力地说,“月姐姐,不要相信江承光。他之前就伤害过你,现在的他更不可信!” …… 静寂的室内,仿佛有隆隆惊雷声震。 越荷在感到眩晕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平静。好似心中的某个角落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答案,故而做好一切准备。 她更讶异的反而是,为何自己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了合真。 “圣上做了什么?”她问。感受到自己的灵魂高高地漂浮起来,俯瞰着麻木的躯体。 合真仍在笑着,却透出苦涩来:“月姐姐,你终于肯承认了。” 越荷听得见姚黄压抑着痛苦、喜悦的抽泣。 她想要收回手,但见合真分明没有力气,却攥得如此之紧,不由心中一软。 越荷缓缓道:“这并不重要,我只想听皇贵妃将话说完。” 合真忍泪道:“好,好,好。我都告诉你听。” 她沉默了片刻,似在想着从何说起。 而整个过程中,越荷都木然坐着,仍由她抓握住自己的手,宛如一个假人。只有那只手,温度渐渐地降了下来,变得冰冷而僵硬。 合真的声音如此哀戚,好似环绕着她的鬼魂。 “之前,我认出了你。”她缓缓道,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我立即就知道,该找你说这件事。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兴许是近乡情怯,兴许是知道自己必须做个了断……” “我先后同我父亲、同梓安和圣上告了别,撑着最后一口气,才敢来见你。” 她见到越荷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她的月姐姐啊,在没有听到她的自辩前,就已经在为她的身体忧心了。合真感到温暖,同时又很伤心。 她道:“月姐姐可记得么,我见过我父亲后不久,他便辞了官。” “所为何事呢?不过是他原先以为,圣上与成国公之间,尚有转圜余地。他被旧日情谊遮掩,看不出李伯父野心已极。我请父亲入宫,无非是要告诉他一事——” “在五年之前,圣上便忌惮成国公到了极致的地步!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调和!” “证据便是……”合真大口喘息,目光紧紧追随越荷的脸,“当年,他明明心悦于你,却因为忌惮李家,刻意冷落。后来甚至要了你孩子的命!” 她见到越荷的眼皮颤动了两下,阖上目,却淌下两行清泪:“果真是他么?” 越荷低低道:“我从前并不信的。” 她终于露出一点茫然、一点柔软,在少女时代的好友苏合真面前。或许这答案本就在她心里——不再坚硬地抗拒自己的身份,而是选择了缓慢的坦诚。 苏合真心痛如刀绞,却不得不说下去:“的确如此。” 她叹:“月姐姐,我本来想背着这个秘密,直到入了坟墓。” “可是,你已回来了,留在他的身边。我发觉后便忧心如焚。” “即便揭破这秘密会使你痛苦,我也不得不说出来。李月河,我不能看着你一无所觉!不能看着你再次……为他痛苦不堪。” 这样叫破前世的名字时,苏合真的脸上,有种异常凄艳的光彩。 “更何况,李伯父的事情,本就足够让你为难。” “我想着,现在告诉你,或许能帮你决断。” …… 越荷张了张嘴,却觉得嗓音沙哑至极。 很奇怪,她竟然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感觉,只是泪水簌簌而下,流淌如泉。 “里面也有我的私心,我不愿意再让他蒙骗你了。” 合真悲哀地笑着:“月姐姐,圣上恋慕于你,这件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罢?” 越荷轻轻点头。合真道:“是啊,以月姐姐的聪慧,换个身份,岂能发现不了呢?” “我也是最近才机缘巧合,发现此事。”越荷开口时,只觉得喉咙里俱是寒气,“我……十分吃惊,不敢置信。合真,你高看我了。” “前世今生,我也没什么长进,依然被你们两个,似傻子一般牵在手里。” 听她终于又平静地唤了一声“合真”,苏合真不由有些热泪盈眶。 她忍住后半句讽刺所带来的心痛,宽慰道: “怎么能怪月姐姐呢?是圣上,他将心思藏得太深了,行事又太执拗。月姐姐从来真心待人,哪里想到丈夫心窍会如此曲折。” 越荷口中似含了苦汁:“我确实想不明白。” 她道:“合真,我看不明白江承光,也有些看不清你了。”越荷顿了顿,“你身子还撑得住么?不如我们都缓缓罢。” 纵然表现得再是平静,但越荷终归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她话里已有改日再叙之意,但苏合真知道,自己哪里还有第二日呢。 合真心里含悲,脸上也带出几分:“月姐姐,你当真没有想问我的了吗?” “今日无论我说什么,月姐姐似是信了,却从不质疑,也不深问。看似信我,实则约莫是失望已极。”合真情绪激动,不慎推翻了案上茶盏,“哐当”碎落于地。 她哀哀道:“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月姐姐,你尽管恨我,可是不要走,不要不理我……我还有许多话同你说。否则我死也不能闭上眼!” “我没有不信你,合真。”却是越荷先闭上了眼。 只是,有些不知道怎样面对这骤然颠覆的爱恨。 她沉吟片刻,终于有了一个问题:“当年的事情,究竟怎样?” 第187章 前世真相 你可晓得他为何爱你么?…… “当年之事, 是……” 合真正要开口,有宫人端药进来,福身道:“娘娘, 第二碗药煎成了。” 她便闭口不言, 由宫人服侍着慢慢喝完。却拒了递到唇边压苦味的枣儿。 “不用了。”皇贵妃温和道,“我不需要这个。” 待到宫人出去,她怔怔望着越荷, 开口却提的却是:“月姐姐,你若没有回来, 那该多好。” 越荷心中纷杂,这话已不是第一次听说,似乎傅北与合真认出她后,都说了此言。 她淡淡道:“这也奇了,你不是极想见我么?我若不来,你便什么讯息也收不到。” 届时, 合真并不知道李月河还魂, 将抱憾至死。 “我有什么紧要……”合真唇畔是苦笑, “我做错了事情, 本不配知道你的下落, 便是活受煎熬折磨而死, 也是该当。但月姐姐你,理应天高海阔, 永不回来的。” 她道:“我知道, 选秀那日在御花园中, 我遇见的就是你。” 那时,她只是感怀于这秀女的沉静少言,姓名气质皆似故人, 可惜不敢看。 谁知道,真的是上天所赐,李月河还魂归来? “选秀那时就是你,一直都是你。”合真紧紧攥着她的手,“月姐姐,你是什么时候做了‘越荷’的?是刚刚死去的时候么?” 她见越荷始终不肯开口,便知她依然有些顾虑。 也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月河前世惨痛绝望而死,今生又想必恨了苏合真多年。纵然想要信她,一时又怎做得到? 可是,她的时间已然不够了啊…… “月姐姐,你不信我。”合真轻轻说,“这是该当的,若不是如今时局,非提醒你不可,我本也不敢到你面前说这些话。你不信我没有关系,可是,你也不要相信江承光。” 她直呼其名,胸口喷涌而出的,是多年来的抑郁愤懑:“我固然对不住你,他却更加狠心。” 应是见越荷反应并不激烈,合真生怕她心软不肯,说话愈发急:“他既然恋慕你,却能那样待你,可见作为丈夫并不可靠。也可见他与李家裂痕之深,根本无法弥补!” “你夹在中间,绝无两全可言,只是徒沾绝望。” “但月姐姐,他早已负了你,你根本不必为他犹豫痛苦的!” 她哽咽:“我多年在宫里,早已看得清楚。之前我便是用这些证据说服了父亲,同样的话,希望月姐姐也肯相信。圣上既能伤你一次,便能伤你第二次。” “那些冷待、污蔑是你亲身所历,他所谓的‘爱’也是你今生自己察觉的。” “这些,还不够看清这个人么?天子亦凡人!不论他有多少功绩,他在你面前不配抬起头……” 在她一声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凄言中。 越荷眼前,倏尔划过的,却是曾经的点滴美好。 有前世的并肩策马,江承光笑着为她摘去发间的落叶;有今生几次染病,皇帝伏在她榻边细心照料的画面。 甚至,在被冷落最甚的那段时间,她在梦里感到的有人坐她榻边,低唤“阿河!阿河!”。 这些画面纷杂而来,在脑海中晃动不已,几乎使人晕眩。 最终,却定格在了李月河绝望惨死的一幕。 她开口道:“我有一个疑问。” 合真见她终肯探寻,脸上有了喜色。越荷并不想理会,只是说下去: “那碗落胎药是否来自圣上,这件事我重生前后,都曾反复想过多次。但总为一事否掉。” 她轻轻道:“我知道圣上忌惮李氏,我也知道他冷落我泰半出于此……我那时只知道这个,倒没想通他又喜欢又厌恶的心思。”越荷顿了顿,“但我始终不相信,他会残害自己的孩子。” “云舒窈……”合真张口。 “云舒窈流产的确受他逼迫,但他当时还下不了手的,对么?”越荷轻轻道,“谁能想到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而让我确信不是他动手的,是玉河的怀孕,及之后平安生产。” 提及在她身故后不久入宫的玉河,越荷的神色仍然很平静,只是带些困惑。 “我想不明白。” 她的声音嘶哑: “若说是忌惮李氏,他为何容不下我的孩子,却能容下玉河的孩子。幼玉虽是公主,但怀在母腹中时,并不能断定是否男丁。他为何要保玉河平安生产?” 她叹:“……我总是被此事迷了,或许我不愿相信前世那般残忍。” 合真婆娑泪眼。今时今刻,见到越荷平静之下的痛苦,她更不愿意说出。 只得佯作轻描淡写:“我只知道个大概。你身死之时,他极为伤心。后来玉河便入了宫。有一回他同我说,想要补给李家一个孩子。” 合真眼中带着疼惜:“月姐姐,你明白了么?” 不是容不下李月河的孩子,却容得下李玉河的孩子。 而是他想要打落月河之子,却意外害得她身死,悲痛已极。这才不顾一切地做出决定,要还回去一个李家血脉的孩子。 当时,他甚至做好了玉河诞下皇子、成国公欲立外孙的准备。 江承光想要证明的是:他可以留住贵妃和孩子,他原本可以不要因为自己的防备害死月河…… 但在如今,无论合真抑或越荷的眼里,都只觉得他的行为可笑。 良久,越荷才道:“好,我明白了。” 不肯再追问,不敢再追问,不愿再追问。 事实就是这般荒谬而残忍。 合真始终观察着越荷的面色。她心中忧虑,又有几分终于说出真相的如释重负。合真在回答越荷的问题时,刻意略去了皇帝的许多“痴情”表现。 她从来不屑,更不愿因此使月姐姐动摇。 后悔痴狂又如何,决定始终是江承光做下的。 苏合真执意要揭破此事,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不愿越荷在如今的时局下,继续夹在父亲与丈夫间煎熬,甚至被劈为两半!那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痛苦。 皇帝并不值得越荷如此,他早在前世便对深爱着他的李月河犯下了罪行。 认清真相之痛,好过蒙在鼓中,为这个男人伤心流泪、纠葛难解。 苏合真必须让越荷知道完整的前世真相。 这样,越荷便可与皇帝了断。再不必在两个立场之间摇摆难断,将自己逼至绝境——她知道以月姐姐的性子,做得出这样事情。 甚至,合真都会惧怕,自己做了这些仍是无用…… 她低声道:“现在,你肯听我解释从前的事了么?” 越荷的胸口,仍有畏惧在纠缠。好似吞了一块金子入胃,苦涩、沉重。 是姚黄轻推了推她,柔声道:“娘娘信皇贵妃这一回罢。” 她俯身叩拜,泪水涟涟:“皇贵妃之前的确在护着娘娘,奴婢可以作证。那碗落胎药,也非皇贵妃动的手脚。是、是……” 越荷愕然转过身去,她望着姚黄遍布泪痕、似哭似笑的脸,心里有个地方,终于落了下来。 她将帕子递给姚黄,对合真道:“你说罢,我在听呢。” …… 越荷语气转柔,合真大喜过望。 但她身体的确孱弱,又是咳了好一阵子,才得以开口。将前世隐藏最深的秘密,娓娓道来。 合真声音低婉,回忆道:“那时,我晚你一年嫁入王府,只觉与月姐姐相伴是极大乐事。太子待我很淡,我亦如此。我原以为能与月姐姐这样过一世,不想,太子他……” 即便越荷已经做了多次心理准备,合真的话依然使她浑身发冷。 从合真的口中,她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版本的前世。 合真又咳嗽了两声,道:“你记得,当年太子十分嫉恨傅北么?” “记得的。”越荷轻轻点头,“我见他虽有嫉恨,却能予以克制,心中嘉许。” “哪里如此呢?”合真苦笑。 她原想略过这节,但念及必须让月姐姐对圣上彻底死心。而傅北……她既然将真相告知月姐姐,后者必然会在意她忽然病重之事。 即便她隐瞒,月姐姐也迟早会猜到。 只能说出来了。合真叹了口气,温柔地注视着越荷的脸:“他克制,是因自以为已给了对方最大的报复。” “月姐姐,傅北自少时便倾慕你,你不知道么?” 越荷确实不知道。 她恍惚回想过去,许多细节似乎都能验证。然而那些关怀照顾,解作兄妹情谊亦可。傅北最动情的一次,约莫是在认出她的时候。 可惜当时自己也是心神巨震,未能察觉。 或许今日受到的冲击太多,这在平时明明也会是一件让她辗转之事,如今却接受得过于平静。 只有合真的嘴,在一张一合:“江承光知道傅北倾慕你,便格外得意。他故意待你好,引得你心动,只是为了报复傅北。” “如此,傅北藏在心里不敢求娶的女子,竟然做了他的侧妃,又为他动情……江承光这才觉得畅意。”只是,后来他自己亦动了真情,偏不敢面对。 这却是合真绝不会对越荷说的。 一切忽然都能解释通了。 当年,太子为何忽然地在意起了李侧妃,又前所未有地呵护疼宠她……当年她分明已嫁他几年,若他瞧得上她,早便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的动情,也不过是将她做了折磨别人的筹码笑话! 越荷只觉得胸腔里翻江倒海,半生的血泪苦痛都要喷涌出来。 原来只是因为如此荒谬的原因,便要来亲近她、笑话她、折磨她! 心脏忽然撕裂般地疼痛,好似有几只手在扯着,要将她的心给四分五裂。越荷都不知道,原来心里还藏着过去的情意。它们在这个时候遭受了凌迟般的折磨,哀叫着化为片片羽毛飞走。 最终,彻底被暗火渐焚成烬,又粉碎为齑。 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满脸是泪。越荷哽咽至极: “他……怎能这样,他怎么可以如此……” 所谓的爱也是假的,全部都是谎言和笑话。 越荷已猜出后面是什么了,她从未觉得如此软弱想逃,根本没有力气听下去。 她像是团棉花般软在地上,姚黄在背后支撑住她,双臂紧紧抱着她的腰,哭道:“小姐……小姐,你不要这样!”合真亦落泪,竭力伸出一只手,轻轻揩去她的泪痕。 片刻后,姚黄将已无声哭得有些背过气的越荷,推到合真软弱的怀抱里。 合真搂着她,像是做姑娘时一样,轻轻地用手指为她捋头发。 室内寂静至极,只有低低的泣声。熏香与死气纠缠,似在黄泉路前。 合真低低道:“若是你与傅北走了,不回来,就好了。” …… 长信宫。 玉河拧开珠钗,心跳不知为何有些加快。 她将那张叠得极小的纸条,取了出来。 第188章 红颜甘枯 合真,终于属于自己了。 “不是为防别人发觉, 三五日才递一次消息么?” 玉河拆着纸条,神色透出不解:“昨日才来了,今日怎么又来?难道……”她的心跳了几跳, “是出什么事了么!” 手上动作愈发急切, 李玉河手指微微颤抖,展开那被折得有些暗黄的纸条。 太黄了些,字迹都有些不清晰了。 她凝神细看, 然而只读了几个字,便张着嘴急速呼吸起来。 琼英连忙扶住她, 玉河却只盯着那几个小字,泪水漫出了眼眶。 她手也发麻、身子也冰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怎么了?”琼英心中慌乱,“娘娘,怎么了?” 却见玉河情绪激动、神色极为凄厉:“哥哥——” …… 越荷啜泣片刻,终于渐渐回过神来。 心脏像是破开一个大口子, 所有的温暖、希望, 曾经的美好回忆, 都从中飞快地流走。越荷只觉如坠入冰面窟窿, 寒意渗入骨缝, 身体还在不断地下沉、下沉…… 合真亦泫然, 她手臂实为无力,但竭尽所能, 给予越荷慰藉温暖。 心里虽然不忍, 合真已在想着如何开口。她的时间有限, 必须先将重要的事情说完。虽然月姐姐遭此重击,已然心冷……但说都说了,她一定要将前世解释清楚。 她不愿再背负着害死李月河孩子的名声去死了, 她想要在她面前重回清白。 合真道:“当年的事情……” 她见越荷的头动了动,似乎有了反应,不由微生喜悦。 但越荷却道:“当年的事情,暂且不论。” 她微微仰起头,凝重而关切,神情里有种紧绷的色彩:“你先告诉我,你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合真的手,在她掌心颤动,“合真,你不要骗我。” “这不是病,是毒,对不对?是不是、是不是圣上要灭口……” 越荷浑身都僵硬了,她急切地追问着:“是不是他要杀你?我去问他要解药,我这就说出身份,他至少会有些愧疚罢,他会把解药给我的!合真,我一定能救你,我一定能救你的!” “合真,你快告诉我呀!你刚才喝的是什么药?你现在……” 还有多少时间。 苏合真怔怔地看着故人陌生的颜容,忽然唇角一弯,泪水落了下来。 她的月姐姐,就是这样好、这样值得的人啊。 比起前世的真相,越荷更加在意的,竟然是她苏合真的生死……她如何值得啊。后悔和痛苦再次噬咬着苏合真的心。倘若知道月姐姐会回来,她当年,会不会对生多一点眷恋? 不,她最错的是不该答应了皇帝!不该做下那些事情! 合真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越荷见她如此,只是焦心。 她几乎哀声道:“合真,你说啊!你快说啊!” 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就在她李月河死后没多久,苏合真便染了病,渐渐憔悴。原先,她虽有些柔弱,但从没这般病得起不了身! 越荷已是祈求了:“你快说啊!告诉我……”让我救你!让我想办法救你! “我没事!”苏合真扬起大大的笑,“傻姐姐,你也不想想,他要杀我灭口,怎么会拖上足足五年呢?这五年我又不是见不了旁人,咳咳咳……” 她原想遮掩,但见到越荷那种哀戚的神情,心中忽然一灰。 道:我当年骗了她,如今还要骗她么?且就是骗了,又能骗几时,她自己发现岂不更加难受。 待咳完,强笑道:“姐姐,你不要伤心。如今的结局,是我咎由自取。我虽是中毒,却也自愿。月姐姐不要为我费心……我,能再见你一面,说这些话,已是心满意足。” 越荷只反反复复哽咽:“是什么毒|药,咱们用心寻医,难道不能治好吗?” 合真唇边绽出静美的微笑。她衰败成这样了,却愈发有种病态的美丽…… 越荷心中忽然一跳,她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之事。 苏合真已轻声道:“是红颜枯。” 天降雷霆也不会比此刻更为痛苦欲裂。 越荷唇齿欲裂:“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她忽然想起与傅北相认那日,对方眼含悲戚,说她不该回来。又在她哭着怒斥“莫非要自己忘记仇恨”时,露出那种痛苦难言的神情。 还有他在李月河死后退婚,放弃官位回京。这些全都有了答案。 “他、他是为了我……”越荷怔怔地说,“他要给我报仇?” 再也没有更荒谬的了。 分明都是为了一个人好,却谁也不肯说,落到互杀互害的境地来! 越荷的泪水,断线珍珠般砸在地上。 红颜枯,前朝秘药,药石无解。 能使女子渐渐憔悴,生机丧失,过程极为漫长痛苦。 身中红颜枯者,在任何医者的诊断里,都是自然衰老之症。只有日益病态美丽的容貌,能流露出些端倪——可是,连毒都发现不了,又如何能解? 更何况,就连研制了秘药的前朝,都没有真正的解法…… 苏合真少时曾经在一本医术中翻到此毒。当年夏陈鏖战,新编的医书里纷纷写入陈朝的各种毒|药,以免有重臣受害。苏合真见此毒名字颇美,便分享给了李月河。 当时两人还感慨了一番,说这样虽死而美丽,但过程里的痛苦太过折磨,也太轻贱女子了。 谁能想到,近十年后,是苏合真自己身中此毒,且她竟是含笑接受呢。 “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合真笑中带泪,紧紧攥住越荷的手,不管她慌乱之下说的那些“我去找傅北,一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绝望之言。“月姐姐,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见到越荷被这句话击中,摇摇欲坠。 良久,她安静而颤抖地问:“还有多长时间?” 合真笑着摇头:“没多久了。”她又道:“太医原说我能活五年,掐指一算,这个月末正是第五年了。不过,今年我原先已疼得开不了口了,又成日地昏迷着。” “像这样的日子,过了也没意思。月姐姐,你不要伤心,我是自愿的。我实在太想精精神神一次,实在太想同你好好说一次话,好过虚活半个月,让你看着我话都说不出来的丑态。” “刚才那药……”越荷颤声道。 “一颗借魂丹,三服续命汤。”合真仍然笑着,出水白荷般清丽无双,“在你来前,我才吃了一颗借魂丹。方才,梓安和半夏端来的,便是前两服续命汤了。” 借魂丹为续命汤之引,通过强烈的痛苦,刺激出全身的生气。 而续命汤共三服,闻起来香甜,尝却极苦。三服汤药分三次饮下,能吊住半个时辰的命。待到半个时辰之后,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这本是皇室给临终帝王交代继承人所用的…… 越荷今日听了许多可怕消息,却加起来也不如这个骇人! 她以为……她本以为还有一年,还有一个月,还来得及延医问药。就在刚才,她还想着要去找傅北,要和他解释清楚真相,求傅北救救合真。 可如今,合真却告诉她说,自己还不到半个时辰了。 越荷心中剧痛,悲从中来:“你怎能不告诉我……你怎能就这样弃我……”她们才相认多长时间啊,苏合真便要这样离开她么! “月姐姐,我很开心。”合真柔声道,“别哭,别哭。” 她低低道:“你听我说,好么?我还有许多想对你说的话,怕来不及说完。” 越荷含泪点头。 合真叹道:“傅北为你报仇,我并不怪他。他爱你的心意之诚,无可指摘,远胜当今天子。可惜你已回来了。”她话锋一转,“你不必将真相告知于他,他对你全然好意,而我已无救了。” “何必图添痛苦呢。”合真的声音,断断续续,“这也是我自愿的。” 越荷只是哽咽,合真柔软的手握住她的:“真的,不用对他说了。” “你瞧他为你如此不惜性命,倒是我见识过的唯二两个可靠男子。”合真轻笑,“一个是我父亲,另一个便是傅北。李伯父原本也算半个,可惜他为自己的野心,已不惜家人了。” 提及李伯欣,两人都有些默然。 合真又道:“当初傅北为你复仇,也不算找错了人,本就是我的错。” 她见越荷皱眉欲反驳,忙说:“你先听我说完。” “江承光将事情安排给我,只做口头交代,那段时间我们又疏远。单单去查落胎药一事,的确只会查到我头上,傅北没有弄错。” “我也算是为天子挡了一劫。”她脸上有淡淡的笑容,“这样很好,替苏氏偿还了恩情。我再也不想效忠于他,我现在终于属于自己了。” 若是傅北知晓落胎药的主谋便是皇帝……以他的身份心志,如何不会与皇帝两败俱伤呢。 “不过,我和江承光都以为,当年害你的人,已经铲除殆尽。” 合真缓了口气:“若非你自己回来,兴许洛微言会永远逍遥法外。”她是在宽慰越荷。“这些年我对她也产生过怀疑,却始终不能肯定。” “当年有一个低位宫妃试图谋害你,我想了些法子,能够以眼还眼。偏偏那人也谨慎,虽然多半是中了招,但并不声张,我也没法确定是谁。” “如今看来,就是洛微言了。” 越荷只是含泪点头:“我对不住你。” “月姐姐,别这么说。合真都是心甘情愿的。” 苏合真脸上有种明亮的神情。她穿的是少女时的一件旧裙子,绣着洁白的玉簪花,李月河知道那裙子会在风中如何轻柔地摇摆。像是回到了过去,她们亲密同卧。或者这也是合真所期盼。 然而,她已是这红墙之中的苏皇贵妃。 “合真……”越荷伏在她的榻边,泣涕不已,“你别死,别死!我做什么都可以!” “别说傻话呀。”苏合真又费力地摸她头发,“我,月姐姐,给我讲讲你吧。讲讲你是怎么回来的,你现在又好不好。三皇子我远远见了一回,是个聪颖的孩子。” 她喃喃道:“我好喜欢他,我真想做他的苏姨母,看着他长大……” “应该的,应该的。”越荷连声答应,“你从前送我的许多东西,我也没砸了毁了。重华大火时抢救出一些,在圣上那里。我回头便问他讨了来,给喜鹊儿做信物,从此他也是你儿子。” “我已是将死之人,太过晦气……” “只有你该做他义母。”越荷抽泣难忍,“合真,给我留个念想罢!” 她不等合真回应,便说了起来:“我醒过来时是景宣七年的春末,当时‘越荷’因与傅北退亲,病重而逝。我还魂后不愿傅北为难,便做主解了婚约。随即便听到选秀上京一事……” 她将自己的今生脉络,一桩一件,努力回忆,捡出好的说给合真。 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回两个人间,所错失的五年光阴。 但当年从误会开始……又何止是五年呢! 现在想来,许多事情其实早已注定。 如傅北退婚是因受到月河之死的打击——他的身份本就不能娶月河,甚至表露出心思都会造成双方之祸。但月河之死使他孤注一掷地复仇,几乎是在求死了。 苏合真说,天子于此事颇心虚愧疚,所以故意装聋作哑,只让太医诊断,知晓她命不久矣。 他不知是红颜枯,或许只是不愿承认自己对月河之爱,远不如傅北纯粹刚烈。 她含泪说了许久许久,直到屏风后传来轻轻叩声。 半夏忍悲道:“皇贵妃,第三服药来了。” 越荷的嘴唇剧烈颤抖了几下,却又无声。 第三服药,意味着苏合真最后的时间,已快到了。 第189章 质本洁来 未央宫苏皇贵妃薨。 越荷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那碗汤药端到了合真唇边, 半夏的眼泪擦碗而坠。汤色清澈,闻而甘香,真正入口却又苦又腥。饶是合真味觉已不大灵敏, 仍被冲得几乎呕出来。 那碗汤药竟在她脸上呛出两团红晕。合真整个人, 前所未有地恢复了神采。 眼瞧着半夏已泪汪汪地捧起空碗,冲合真与越荷各行一礼,要忍着心酸出去。 合真道:“半夏, 你留下来罢。” 她已恢复了些气力,又同越荷说:“半夏是知道的。” 越荷并不吃惊, 但也含着泪水,向半夏点头。 像半夏、姚黄这般忠诚而聪颖的宫女,怎么可能瞒住她们呢?且她们也值得知道真相。 现在,半夏已跪于床边,无声用身体支撑住合真。 她现在看起来好得多了。病态的潮红,为皇贵妃增添一分罕见的艳色。 然而, 任谁见过片刻前合真苍白如纸的模样, 都会清楚地意识到, 这就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她全部的生机已经被这三碗续命汤激出, 红颜就要枯为白骨。 此刻, 合真在半夏的搀扶下, 完全坐了起来。她拉住越荷的手,就像从前一般。 “月姐姐, 莫哭了。”她轻轻道, “我还有好多话, 想要对你说啊。” “你说,你说。”越荷泣不成声,“我都听着。” “我须得同你解释——这是我的过错, 没有早些来见你。” 合真的泪划过眼角:“可是,我别无办法。” “月姐姐,我的身体到了如此地步,若想同你说话,非续命汤不可。” “前头一个多月,我醒来两回,分别同父亲和梓安作了别。这才敢于服药,换得最后半钟头与你相见。还好,还好,还魂这般的离奇之事,姐姐你竟能……” 她脸上浮现一点柔和的笑意。 “你终是信了我,肯与我相认。” “我自然信你。”越荷的泪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我怎会不信你。” 前世,带给她最大打击的,并非孩子之死,而是合真的背叛。 她的心被劈为两半。李月河苦苦地回想,不愿意接受。但所有人事都指向事实如此,甚至合真自己亦来到她面前炫耀——贤德贵妃于是陷入深深的痛苦。 倘若她以为最坚固的情谊都是假的…… 这颠覆了李月河的所有认知,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能相信的。 她变得杯弓蛇影,不再敢仰赖自己的判断,整个皇宫顷刻使她感到陌生。 兜兜转转,重归于斯,前世被斩断的情谊终能接上,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越荷终于能呜咽着说出那句贯穿了前世今生的话: “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 正因如此,她在世入宫后,虽设法追查前世真相,却总是回避去想怎样报复苏合真。甚至,在合真躺在病床上,唤出那声“月姐姐”,用一如既往的神情望着她时…… 越荷尚未追问前世的细节,便信了。 她们心中实则一直深信彼此,只是天意弄人。即便是还魂之离奇,真相之骇人…… 可惜,一切已经太迟。而红颜枯,更是无解之毒。 合真脸上有了些光彩: “你……信我……可当年那碗药……” 她止住欲开口泣言“无需解释,已然信她”的越荷,笑意如此温柔。 “月姐姐,你的心肠太软啦。这样,我死也不放心啊。” 合真又怜又叹:“你甚至都没有要我解释,便肯信我……不听一听我前世到底做了什么。我是伤过你、害过你的人啊,你怎能不问呢?像你这样,真让人担心。” 她轻轻抵住越荷的唇:“月姐姐,我心中不安。” 可合真哪里知道,不是越荷心软轻信,而是因为她是苏合真,只因为她是苏合真呢! 于李月河而言,苏合真的生死足够压倒一切。 甚至这一刻,江承光对她有过怎样的算计都不足为重。 “那已不重要了。”越荷摇头,“我不要你解释,我宁可同你说些年少过去。” “可我想说。”合真微微笑着,“我……” 她道:“月姐姐,你容我这次。我藏了太久啦。” 合真如此执拗,越荷亦不好阻拦。 “我将要死了,不愿白担污名。”合真歇了一口气,道,“月姐姐,我知道你信我。但是,我依然想把那些事都告诉你……” 她于是,向越荷讲述起了前世。 那些越荷已拼凑出大半真相,却始终没有切身经历过的,前世。 …… 听着合真费尽力气,平缓地从另一个角度,道出前世种种细节。 越荷不能说她不感到痛苦。她骤然得知真相,还来不及重新审视前世回忆,便被一一颠覆。但或许这日的心已经彻底冰透,反而在短时间内,止了疼痛。 它们将来还会加倍撕心裂肺地袭来。 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刻,在现在。越荷几乎全部的痛苦都是为了合真。 没有什么比这更加重要了。 她心里明白:合真不惜灌下三碗续命汤,也要同她重述前世,并非是为自证清白。 合真至死犹然惦念的,是越荷将来要如何自处! 她一定要说出来。为的是,用前世惨烈的真相,彻底斩断李月河对皇帝最后的情分。 “那时我见你们回来,说说笑笑的,知道你在他身上动心,便格外留意。他……也动心过一段时日,但最终反悔。既是厌憎李家,又是不肯动情。” “皇帝欲重择宠妃,以示之前种种也并非特殊。因你我交好,兼家世之故,挑中了我。” “那日,他来到未央宫中,我……” 合真带着无限的痛悔与耻辱,将自己当时的决定,及之后所做的每一件事,尽数告知了越荷。 纵然越荷早已相信,合真从无害己之心。然而从合真口中听到真相,听到她的宠冠后宫,她当年疏远自己,她所做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越荷的悲痛亦在此刻来到了顶点。她失声哭道:“合真,你怎么如此之傻!” 她知道合真一直在帮她,但她不知道,合真一直以来,都是为了她才走入这滩浑水的。 那些傻事,那些痛苦的祈愿,那些背负污名的牺牲! 当苏合真得知,她忍辱负重,换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甚至李月河的直接死因,便是她亲手端去的落胎药——她将情何以堪?合真这些年,又处于怎样的煎熬之中…… 难怪她一点也不畏惧那红颜枯,甚至是欣然地任由毒|药摧残躯体。 这种绝望,岂会比如今的越荷,少上半分呢! 越荷已然满面泪痕。她听到合真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好后悔。” “月姐姐,我好后悔。”她喃喃道,“我好、好糊涂啊!” 泪如泉涌。 越荷紧紧握住她的手,泣道:“我也后悔了……” 后悔来到这宫里,后悔悦慕江承光,更后悔将合真拖了进来。 然而,这一切,除去初初重生为越荷时,她果真有过选择么? ——重生或许是上苍赐给李月河的唯一机会。 可倘若她没有回来,也将终身怀抱痛苦怀疑。而合真亦会无望而死。 一切始终为死局,身为李氏女的她难以逃脱。 心揪成了一团。越荷正要将这些心事对合真一一倾吐。 忽然间,苏合真又似从噩梦中醒过神来。那只手骤然加重了力气,攥得越荷生疼。皇贵妃纤瘦惨白的手臂上,甚至有青筋暴起。 合真大口喘气,一双明亮的眼眸,恐惧而迫切地盯着越荷的脸,叫道:“别再爱他!” “月姐姐,不要再对皇帝有任何心软……” 合真又急迫又痛苦:“月姐姐,你答应我这件事罢。”眼眶发热,声音哀哀,“你因他遭受的,已足够多了。我不想在死后看到你再……” “好。”越荷安抚地压住她的手背,注视那双眼睛,“我答应你。” “你……”合真一怔,脸上忽然露出那种小孩子的惊喜笑容,“你真的答应我了么?” “嗯。”越荷倍感心酸,却是已经坐到了床边,让合真倚靠在自己的肩头怀里。两人的衣衫都被泪水打湿,却浑不在意。“我全都答应你。” 她答得很平静。先前没有提及,只因在她的心里,没什么更比合真紧要。 至于皇帝,后头她要剜去腐肉,总要经历一番痛苦寒彻。但是,从得知皇帝亲手害了他们的孩儿起,得知皇帝曾经的宠爱不过是惺惺作态……这已是越荷必然的决定了。 合真得此保证,一时喜悦。想要说话,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待到越荷为她抚平咳疾,她依偎在越荷怀里,声音却低低的,有些伤感。 “其实,我知晓自己所做,不过无用功罢了。” 合真轻轻道:“月姐姐虽然重情心软,却素有决断,必能斩断情丝。可……姐姐不仅重情,犹重家国之义。你必然心念着家族,却又知道为了天下和平之故,该盼着天子取胜,对么?” 她说中了越荷最为刺痛的一点。 越荷心下酸楚,道:“是如此。” “现在的局势,就像是漩涡。”合真半散着发,贴着她的心儿絮语,“我将要死了,见不到结果,却怕你情义两难全,被卷在里头粉碎……”她苦笑着。 “所以,姐姐一定要牢牢的记住,江承光做过什么。” 合真道:“纵然在国家大事上,他有千万个理由,可是你们之间,从头至尾都是他对不住你!你……绝不要为此自苦。如此,心意才可分明。” 她的全部良苦用心,终于和盘托出。 越荷心里痛极,更恨自己为何不能早早与她交托真相,哽咽道:“好。” 其实,她与皇帝之间还有喜鹊儿,纵然斩断情意,也还有君妃羁绊,但她现在怎愿让合真失望。 合真听她此言,脸上终于绽开小小的笑:“如此,我可安心了。” 她们又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 合真低声道:“姐姐,你可信我么?我从未对当今天子,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 越荷搂紧了她:“我信。” 合真唇边便有微笑:“我……少时就想,要同你嫁到一处。指婚时倒有些开心。”又有些怅恨,“现在想来,他并不能托付。还不如另寻一个可靠之人,也能助我救你。” “傻合真。”越荷嘴上轻嗔,泪水却止不住地落,“你找夫君,还要人家一起帮扶我?” “左右,我老早就觉得,嫁人也没什么意思。可终归是要嫁的,还不如……” 合真的眼半闭着,她说话已有些吃力了。 整个内室,都弥漫着离别的悲意。 越荷哭道:“你不想嫁,那就不要嫁。喜鹊儿给咱们送终。” “如有来世……” 合真梦呓般地张开嘴。 她想要描摹出一幅可供希冀的画卷。然而此生所历的种种,都不尽能圆满。于是她的憧憬也残破,只得退而求其次。苏合真轻轻摇了摇头,失笑道: “我们还是嫁一对要好的兄弟,互相扶持着。虽然不是最好,但也好过今生了。” “不,不,合真。”越荷扶抱着她不断滑下去的身体,泪水滚滚而落。合真的气力已经在快速流失,正如她越来越苍白的面色。“你想不嫁,就可以不嫁的。我们仍然做一辈子手帕交。” 她忽然脱口而出:“或者,真的有那么一个世界……女子不必拘于家中,嫁娶自由……” 这不是纯然的编造。金羽烧宫被囚后,越荷曾见过她,纵然当着宫人们的面,未能交谈多少。但是越荷回去后,却模模糊糊地做过梦。醒来觉得,金羽好似来自另外一个地方。 只是那地方如何,梦里却不肯告知于她。 此刻她珠泪滚滚,只顾着往好处编:“女子不必非得嫁人,怎样过得快活顺意,便怎样去过。可安|邦定国,亦可潇洒不羁……我们便往那儿托生去……” 合真“哧”地一声笑了。 又柔声道:“月姐姐,你哄我呢,哪里有那样的地方?” “一定有的。”越荷紧搂着她,“一定有的!” 可她一时间,来不及解释金羽的事情,更来不及说那她也不曾真切梦过的世界。 越荷只得道:“便是你不肯信,那我们托生去西梁女国如何?这还是闺中你读《西游记》给我听的。此国只有女子,彼此如姐妹般。无拘无束,清净自在。若要生子,便去饮子母河之水。” 这忽然就有了几分可信。 合真也振奋精神,睁大了眼睛:“真的……有这个地方么?” 她呢喃:“对、对,《西游记》虽是志怪奇谈,但西域诸国风俗各异,说不定真的有女儿国……”脸上焕发出神采,“姐姐,那说好了,我们一起投胎到那个地方去!” 这便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希望了。合真紧紧攥着越荷的手,欣然道:“我这就去投胎了,先为月姐姐探路。这辈子,月姐姐再活三十年,我也求一个来生三十而折。” “此后我们再一同降生,最好做一对姐妹……来世我做姐姐,你做妹妹。” 越荷的舌尖已被泪水浸苦,却轻嗔道:“谁要在这地方活三十年。” 合真破涕为笑:“那听月姐姐的,改为二十年。不可再少了,你还要看我义子长大。” 她留恋万分地凝视越荷的脸,嘴里说起的却是,对未来种种期盼: “届时我们便做对姐妹,日日在一处待着,做什么都行。” “我们要身体强健些,头脑灵敏些,便可如男子一般骑马读书了。那女儿国既然能立起来,想必女子们也极厉害,才挡住外面的豺狼虎豹。我们就去做这样的女子。” “待到年岁长些了,再一起去饮子母河水,生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娃娃……” 越荷此时道:“便是反悔不生也行。女儿国便是女子乐土,无论做什么,只要活得开心自在就好。”她想起金羽,想起她冷笑着说母爱并非人皆有之,同样有女子不愿做母亲。 合真恍然一瞬,道:“是啊,这样也好。” 她又强打起精神,悄悄地同越荷说起,对于“女儿国”的种种期盼想象。说起来世她们要托生于怎样的母亲腹中,要怎样亲密如一人…… 越荷嗓子也哭哑了,只连连道:“都听你的。” 她们就这样依偎地拥抱着,听合真说着对来世的梦想。 外间晚霞如撒开的锦缎,铺于傍晚天空。 日影渐西,沉往太液湖的潋滟波光。 不知何时,合真的声音渐低。原先与越荷执握的那只手,也变得冰冷无力。 她的神情还是微笑着的。很安详,很美丽。 越荷的身体僵冷,却远比不上心头空寂。 她木然地抱着合真,听哭声骤然大作,却只觉一片荒凉。越荷忍着足以移山填海的悲痛,轻轻将合真的睡颜,安置在那张榻上。 斯人已去,而她此后又是孤影孑然。 身上牵着的、本就极少的羁绊,终是断去了最深的一条。 半夏与姚黄泣涕不已,而越荷已无法在此处久留。 她如一个积年的幽灵,深一脚浅一脚地飘了出去。 夕阳已大半个沉入湖里。晚霞只剩凄艳余光,再拦不住夜色弥漫。 天地忽红忽黑,渐渐归于死寂。连同那些哭声,都有些远去了。 越荷仰起脸,但觉胸口闷堵、神思渺渺。她的眼底发干,已是无有泪水。 唯一支撑住她的念头是,她不能留在这里崩溃。 合真告知她的,不只彼此情谊……还有江承光对李家的防备猜忌!皇帝对她和家族……从头至尾都是利用……对,都是利用。而且该知道的这些,不止她一人! 越荷想到这里,忽然又生出了一点力气,一点希望。 她要去长信宫,她要去找玉河。她要将一切都告诉她,不能让妹妹再重蹈自己的覆辙! 她要——立即同妹妹相认。 临终剖心、相认未久便生死两隔……这样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一次。她已经经历了人世间最惨痛的离别,更尝遍了生死无常之苦。何况还有皇帝对于李家虎视眈眈,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她要去找玉河,她要和她的妹妹说清楚一切,就是现在。 正是这念头使她没有倒下。越荷拖着麻木疲惫的双脚,踉跄着向长信宫的方向走去。最后的夕晖在她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游魂般的影子。 宫人们远远跟随,不敢接近。 天边不知什么地方,遥遥传来一阵钟声。 那钟声似含规律,听了使人无端悲痛。 越荷又恍惚了阵子,才意识到,这并非幻听,而是真正的钟声。 一撞十二声,乃贵人薨逝时的报丧之钟。 怪了,她模糊地想着。自己虽失神离开,也才走到太液湖边。 未央宫宫人的脚程如此快么?……皇贵妃去世的消息,竟已通知了鸣钟。 越荷心头忽又涌起阵阵钝痛。只是夹在合真死去的悲楚中,一时不能彻底分明。 忽见一个小宫女慌里慌张地跑来,那样子像是急于报信。 越荷心念着去找玉河,她现在只被这个念头支撑着,是苦痛间唯一能抓住的指望。但那小宫女见了她,却认出贵妃服制,连忙奔了来跪下,开口有些颤巍,道: “宫中丧事,宁妃娘娘派奴婢晓谕未央宫。” “什么?”越荷迟钝地看向她。 丧事……自然是合真的,但为何要通知未央宫?这不是她们报的丧么? 便见小宫女吸了一口气,咬牙道: “启禀理贵妃娘娘……长信宫贵妃,薨了!” 越荷忽然间,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第190章 长信丧事 我欲出宫见父母,求你帮我!…… 她好像在梦里。 一会儿是年少的合真为她编着小辫, 一会儿是娇小的玉河佯作发脾气,一会儿又是父亲唯一一回俯身,将她抱上了马。她被父亲的胡茬扎得大笑。不疑在旁边, 冲她做鬼脸。 但那匹马忽然就跑起来了, 而且越跑越快。李月河惊慌不已,大声喊着父亲合真玉河……但是没有人理会她。她紧紧抱着马脖子,忽然之间, 被颠了下来! 越荷骤然睁开眼睛。 她眼前还有些模糊,稍一动便觉得双眼刺痛。人影晃来晃去, 有张肖似姚黄的脸靠近了她。越荷猛地抓住她手臂,半身跃起,急促地问:“玉河没事,对不对?” 室内忽然变得寂静,姚黄喉咙里发出小声的抽泣。 越荷的脸色变得惨白。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却犹然不能相信:“她没死, 对不对?” 姚黄已挣开她的手臂, 含泪跪于榻前, 道:“长信宫贵妃昨日申时一刻薨逝, 娘娘节哀。”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越荷身子忽然失去全部力气, 跌回榻上。双眼刺痛至极, 却再也流不出泪水。 她怔怔地回想,这是一场噩梦么? 真的发生了这些事情么?她才送走了两世最可信的合真, 又迎来了妹妹的死讯。 玉河怎么会死?她明明身体健康, 纵被幽禁也心怀希望……玉河怎么会这样突然地死去! 她们前些日子才通过消息, 玉河还让她“勿念”!她正要设法去见她,正要与她姐妹相认,将前世今生的种种尽数告知于她……玉河怎么就没有了! 她的妹妹, 她唯一的血亲,同样亡于“李贵妃”! 悲痛已难自抑,越荷胸口阵阵气血翻涌。 她忽然翻过身,“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娘娘!”姚黄扑上前头,哭哽不已,“娘娘您千万要保重身子……” 豆绿急嚷着让人去传太医。越荷只觉胸口痛得都要裂开,仍是俯身咳嗽,血溢不止。 良久,她才被抚平气息,躺了下去,双眼却无丝毫神采。 姚黄忍着伤痛,柔声哄道:“娘娘歇好,不要多想。”正欲去取帕子来给越荷擦脸,忽然衣袖又被捉住。只是那只手毫无力气,隔着衣袖都能觉出冰凉如斯。 越荷哑着嗓子:“玉河,是怎么死的?” 姚黄道:“娘娘先平心静气……” “告诉我!”越荷的情绪忽然变得激烈,呛咳道,“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她唇边又溢出了些鲜血。姚黄一面心忧太医怎么还不来,一面又是怕越荷继续呕血,只得告诉她真相:“长信宫贵妃……是中毒而死。” “中毒?”越荷声音轻轻,好似还在梦中,“怎么会中毒?” “是。”姚黄不忍看她,只是低头落泪,“娘娘还记得长信宫贵妃的淡紫珠钗么?曾用来与娘娘传递消息的。如有讯息,便将小纸条塞在里面。” “昨日,贵妃收到讯息时,取出的纸条有些发黄,当时众人都未在意。谁知,那纸条上竟然说大公子已死。” “不疑……”越荷喉中腥苦。成国公三条血脉,从此都不在人世。 姚黄泣道:“贵妃当时便情绪激动,要冲出去质问,不免与宫人侍卫有些拉扯。谁料拉扯了片刻,贵妃忽然脸色发青倒地,那侍卫连忙去叫医女……可医女到时,贵妃已无呼吸了。” “她是中毒身亡。”姚黄痛极,“毒|药就下在那张纸条上!” “这是多么精巧狠毒的设计啊!那纸条是贵妃私下传消息用的,过手的只能是一二心腹,且递入长信宫中,必然由贵妃亲手拆开。且又是极稀少烈性的毒|药,触肤即发作,半刻而亡……” 姚黄语带愤恨,边说边哭。越荷却再无力气。 她反复想着,玉河死前既未能得知她这个姐姐仍在人世,又受了不疑死讯的刺激……思及此处,胸口已是剧痛。不疑已死只是推测,玉河却是真真切切不在人世! ——犹记得建章宫前,自己赶去求情,安慰着即将被幽禁的玉河,许诺一定救她。 不料,那便是姐妹此生最后一面! 那时,玉河是怎样怀抱希望向她微笑,反过来宽慰于她,又是多么信任“越姐姐”啊! 越荷的心被攥出了鲜血。 她忽然哆嗦起来,颤抖着手摘下胸口挂着的小铜马,将其分为两半。 有张小纸条飘了出来。她急喘着展开,动作如此小心,还未看到字迹,眼前已模糊一片。 “吾安勿念,越姊珍重。如事有变,请与吾言。——玉” 吾安勿念、吾安勿念、吾安勿念……她反反复复读着那几个字,喉里一阵腥甜。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姚黄饮泣不已:“娘娘,您不要再看了,您要保重身体……” 手上忽然失去力气,捏不住纸条。它飘落在她的心口,却似重重烫了一下。越荷紧紧地按住,然而不能填补心上的空洞——那已被寒风刺遍冻透了。 她微弱地说:“帮我放回去,收好。”姚黄接过那纸条,亦是痛得发抖。 越荷口里涩得不行,缓了半晌,才问:“谁下的毒?” “仍在追查中。”侍婢敛了伤怀,禀道,“圣上正与宁妃……” 她但见越荷的眼中忽然结了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恨:“是不是他?江承光他——” 姚黄唬了一跳,连忙捂住她唇:“娘娘慎言!” 又扫一眼旁边,好在宫人已被打发远了,听不清楚,靠在越荷耳边喃喃道:“奴婢知道娘娘听了苏贵妃一番话,必然对圣上不信,但此事不可明说。且对圣上并无好处。” 越荷疲极阖上双目:是,她冷静些去想,的确知道对江承光没什么好处。 朝堂上不需问,也知道必已乱成一团。父亲先失踪了儿子,如今唯一在世的女儿也丧了,必然惊怒不已。正如往开水中倒入一锅滚油,局面已彻底不可控制。 但她亦无法再信任江承光了。李月河是如此,李玉河也是如此。 她的妹妹是在被江承光幽禁的时候出了事…… 越荷思及此处,又是咳血不止,好在太医已经赶到。 后者为她诊了脉,且忧且惊:“才一日光景,娘娘身子怎么到了如此地步。” 昨日越荷昏倒后,为她诊脉的正是这位太医。 姚黄连忙追问:“我家娘娘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太医道:“《黄帝内经》说‘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如今看来,娘娘似是大悲大怒,惊痛之下,五脏六腑皆有损伤。咯血更是大伤元气。” 姚黄心里一个咯噔,却见越荷神色淡淡,好似并不放在心上。 “娘娘日后需得静修,戒大悲大喜,才能养好身子。否则,恐有伤寿之险。” “我家娘娘怎么这样命苦!”姚黄失声道,又哀求,“请太医给娘娘开些好方子,奴婢一定监督娘娘好好喝药。绝不让她……她……”她说不出那四个字来。 太医叹息连连:“臣会的。”又提笔写方,命人去抓药。 姚黄一面谢他,一面掩面哭泣不已。 半晌,太医已去了,仍是越荷出了声,轻轻道:“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姚黄哭道:“娘娘!”她的泪落在越荷脸上,似清荷承露。姚黄这两日哭的,已比五年加起来还要多了。泪水滚下越荷腮边,似在替她哭泣。 “幼玉……”越荷吃力地开口,“幼玉,她怎么样?” 姚黄拭泪:“奴婢命人去长信宫,将幼玉公主抱来咱们这了。宫里虽有些议论的,但圣上也没说什么。娘娘放心,现下是魏紫在照看公主。公主昨儿哭了一夜,现下也睡了。” “带来就好,先和喜鹊儿放在一处照顾罢。”越荷垂了眼眸。 玉河将女儿托给她时,不过一句戏言。纵是展望,也是两三年后。谁能料到,妹妹才二十岁就撒手而去,留下一个三岁的女童呢! 幼玉自此便没了亲母,极可能也要失去母亲那边的全部亲人。 思及此处,越荷心中更痛,开口道: “姚黄……你为我更衣梳妆。”后者睁大了眼睛。 “我要去见皇帝。”她静静道,“我要亲口向他要,玉河的公道。” …… 太医的诊断即刻传到了建章宫中。 江承光听完宫人禀报,怔了好一会子,垂着头一字一句道:“将她治好,一定要将她治好。” 宫人答好,又言此番咯血已损寿数,未必补得回来。 “朕不管这个,朕只要你们将她治好。”他闭上了眼,“下去罢。” 宫人退下了,建章宫内只有寒寂。 玉河亡得突然,江承光亦无准备,甚至因为玉河一直康健,他和成国公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皇帝有些自嘲地想,他害死了月河之后,终是又累死了玉河。 成国公五年前丧了长女,又在两月间死了余下的两个孩子,自然悲愤至极。朝堂上已经毫不顾忌彼此的颜面。江承光虽然被动,亦要立即防守回击。 利刃就要戳破彼此的喉咙。 可是这一刻,他不愿去想朝堂上愈发不稳的局势。 “你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么?”皇帝轻轻道,“否则不会如此痛苦。” “越荷……越荷……” “备驾,去九华殿。” 心中有一种莫名而深切的恐慌,他甚至知道越荷此刻会有多么痛苦绝望,可明明不应该。江承光几乎是被这种恐慌的情绪裹挟着,来到了九华殿。 “你答应我,你答应我!你要还给玉河公道!” 理贵妃的嘶声几乎泣血。 江承光连声保证:“朕答应你,朕答应你……”他抱着又哭又呕的越荷,感到怀中的她一直在挣扎地痛苦着,在崩溃而失控地用手肘撞击他的肩膀。 她定是伤心过度了,江承光深吸一口气:“朕一定会给玉河一个公道。” 然而,在负责彻查此事的宁妃,交给他那个结果,并隐隐点明了利弊之时。 江承光仍是知晓,他终于要做出让越荷伤心失望的决定。 “长信宫贵妃薨逝,且是遭下毒而亡,宫内宫外必然疑虑。”宁妃眼下青黑,神情却妥帖柔和,“然而,贵妃会中此招数,实是因她违背圣旨、与人私传消息。” 她的提醒如此有分寸感:贵妃被毒死令人惊惧,但倘若贵妃不是好端端被害了,而是她自己先弄险才陷了进去呢?玉河是受了幽禁处置的,她按理说绝不能和外界互通。 是玉河自受其殃。 江承光知道,这说法必然会大大激怒李伯欣,但却足以安抚许多普通官员。 而宁妃已呈上证据:“据臣妾调查,贵妃受害,是因替她传递消息之人叛变。其已招供,指使她偷换纸条者,乃德仪楚怀兰。此人交代,她只负责送珠钗,消息是楚德仪的人放进去的。” 接触即死的毒|药,全天下都是罕见,寻常妃嫔哪里寻得到? 太医已认出,纸条上的毒|药名为“抚青”。而不巧的是,前陈宫廷的确有这种毒。 楚怀兰又是前陈宗室之女…… 万万料不到查出来是这种答案。但纵然玉河犯错在先,她的死仍然会使朝野惊惧,必须尽快交出凶手。原本,皇帝必会处死凶手,来稍稍平息成国公之怒气。 可前陈势力不久前才涌动过,好几件事背后都有它们的影子。 纵然处死楚怀兰,成国公之怒气也只能稍平,双方短时间内必有一战。而这样更有极大可能激怒前陈那边,使他们也加入到京城的乱象中来,这会让局势彻底失去控制。 江承光终是下定了决心:“废楚氏名位,杖二十,贬为庶人,幽禁南宫。” 又道:“玉河与合真,俱以皇贵妃礼安葬。大公主……” 宁妃乖觉地接口:“大公主说自己已经大了,不愿另寻养母,欲在未央宫中为母守孝三年。另外想请圣上将苏皇贵妃的宫人都留给她。” 皇帝怔了一怔,玉河死得突然,他心力全在那上面,倒忽略了大公主。 “再过三年,她该十六了。”喃喃道,“罢了,就让姓梁的小子再等两年,依梓安的意思。” 江承光犹豫一瞬,道:“幼玉公主,交由理贵妃抚养。” 宁妃眼中划过诧色。 收养公主虽不是什么美差,但依例轮着宫中无子女的高位嫔妃来,是该交给畅贵嫔顾盼的。理贵妃膝下已经有了三皇子,不想皇帝仍是将二公主给她抚养。 理贵妃与公主之母情谊不浅。难道,他就这么在乎越荷么? 仍然掩去诧异,温婉得体道:“臣妾遵旨,必然让人给苏皇贵妃、李贵妃,定个好的谥号。” 江承光微微点头。 钟薇遂退了出去,又同侍卫吩咐:“立即去拿楚德仪,动作要快!” 而皇帝勉强打起精神,却道:“召傅北入宫。” 他不在乎犯错的究竟是不是楚怀兰,证据既然完全指向她,要找出真正害玉河之人便需一定时间。但现在要安抚朝野内外,最缺的就是时间。 楚怀兰落罪提醒了他,现在前陈那边也不安分。 傅北已从江南回来了,路上倒没什么异常举动。他一入宫,前陈暗卫必然要设法盯着护着,便可以重新捉住踪迹。 而楚怀兰毒害贵妃,皇帝仍召前陈皇子入宫解释,谁看了不说一句天子宽宏优抚。 他想了想,已无遗漏,便要批折子。 只是无意侧头一望—— 但见建章宫内,烛泪低垂。 …… 楚怀兰哭喊着“不是我”,被从长秋宫一路拖走的那日,小李贵妃之死彻底结案。 那也是苏皇贵妃的谥号被定为“元懿”,小李贵妃的谥号被定为“明怀”之日。 短短一日,宫中丧了一位皇贵妃,一位贵妃。 妃嫔们想起来,只觉得震惊又恍惚。 两位高位嫔妃俱丧,因未央宫以后留给大公主独居,故长信宫同设二人灵堂,方便妃嫔拜祭。 众妃嫔望着理贵妃立于众人之前的清瘦身影,只觉得心中纳罕。如今元懿皇贵妃、明怀贵妃纷纷亡故,宫中此后便以理贵妃为尊,属她位份最高独压众人。 怎么理贵妃现瞧着,倒似站都不稳了? 而越荷立在两位姐妹的灵位之前,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楚怀兰的哭求声,心中只有寒凉一片。 姚黄这些日子紧随着她,与她寸步不离。生怕越荷哪天发了狠,要再去与皇帝哭闹争执。届时落了对方颜面,亦要落罪。 越荷心里,却再也没有这个念头。 她不会再信任皇帝了。或者说,她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在此时被关。 越荷忽然转身,疾步离开灵堂。 她没有理会哭喊着“救救我”的楚怀兰,纵然知道她未必有这个本领头脑,也分不出足够的心力去关注。越荷一路疾步,走至曲台的庭院前。 傅北正在那处,背手而立。见得她来,即刻转身。 前陈皇子满面忧虑之色,将要开口—— 越荷已决然道:“我欲出宫见我父母一面,无论如何,求你帮我!” 第191章 母女重逢 我名越荷,亦是李月河。 “我欲出宫见我父母一面, 无论如何,求你帮我!” 昨日傅北入宫,接到越荷递来的见面之请时, 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她会有这样的念头。 然而这又在情理之中。傅北欲扶她又忍住, 只道: “你先说,不必行此大礼引人注意。” 他见越荷又消瘦憔悴不少,脸容极白, 唯独双眼透着执拗的恳求。 越荷泣道:“我知道此事实在强求,也必然让你和仙儿为难。但是傅北,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想要见我父母,我必须要见他们一面!如今只有你能帮我。” 他们私下相会,虽有人手掩护,亦是大有风险。 可比起越荷提出的出宫请求,那风险也不算什么了。 但傅北没有犹豫多久,他只怔了片刻, 便道:“好, 我帮你。” 越荷又含泪要拜他, 傅北上前一步, 紧紧抓握她手腕片刻, 又迅速放开。低声言说:“你是想劝说你父亲么?”眼里透着怜惜、悲悯。 在他这样的目光下, 越荷只有羞愧不已。 合真死前已将傅北对她的情意尽数告知,按理说, 对方已与金素成婚, 自己万万不该打扰, 更不该仗着过去一点情分,将他拖入这样的漩涡中来…… 可是越荷已经别无办法了,合真与玉河的死几乎击垮了她。 她现在只想见到父亲母亲, 只想拼了命地去劝说告诫于他们。极度的痛苦迫使她放弃自尊、放弃应守的距离,不顾一切向能帮她的人求助——比起父母的生死,别的又算什么! “是。”越荷的泪水,落在了素色的衣襟上,“我不能不管他们呀……” 玉河死了,不疑死了,父母如此年迈却失了全部的儿女,必然痛彻心扉。而以父亲的性格,难免会做出剧烈举动,彻底不留余地! 她至少要让他们知道,月河尚在人世。她没了弟妹,她不能再没有父母! 尤其在得知江承光所做的一切后……再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她去见自己的父母了! 傅北见她如此痛苦惶然,心中又如何能忍。 玉河的死或许并非皇帝所为,但绝对会大大撬动朝堂上的局势。成国公素来最疼玉河这个女儿,又与李夫人情深。他们短短五年亡了三个子女,怎能不悲痛、发怒! 事情已经彻底失控,而傅北在收到消息的那刻,想的便是:李月河该如何自处。 他曾经想要将皇帝宠爱她的原因、与李氏的矛盾告知她,但当时越荷已经重新做了江承光的妃嫔。他知道说出来也是徒惹痛苦,便隐忍不言。 然而现在,越荷已经自己直面了最残酷的真相。 玉河一死,以她的聪敏,纵然不知情始于何,难道辨不清真假么? 傅北叹道:“好,我定相助你。”望着越荷涟涟双目透出愧疚自责,他又忙劝慰,“不必忧我,我既然答应你,必然有把握,不会累及自身的。” 见越荷仍然啜泣,傅北心中忽然一明,又低低道: “我与金姑娘……只是互相扶持之谊,从无更多。她对你助她离观,只有感激之情。贵妃不必烦扰,这并不会损伤我与金姑娘的关系。” 越荷含泪抬头望他一眼,显然稍有释怀,却仍不能安。 这话说了,傅北的情意及越荷已然知晓,便不是秘密。 他们认识彼此已超过二十年,自来情谊深厚。何况在如今,这多年情愫,也只是小事罢了。 傅北略略侧身,半避开越荷向他行的一礼:“是我辜负兄长之意。” 他心里又是酸疼,又是早知如此。 只道:“不说这个,你先回去。具体何日出去,我定尽快安排好,给你答复。” 越荷心下沉沉,不知如何回报。决意倘若事发,她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傅北。 又谢过一回,才告别而走。 远处,厚且灰暗的积云,堆满了阴沉沉的天际。 …… 越荷出宫那日,是在玉河与合真下葬前夕。 停灵已毕,棺椁午后就要抬出皇宫,送至皇陵安葬。傅北在曲台留住几日,楚怀兰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皇帝也没有理由多留他,只好放他回府。 他辞行时,对皇帝说: “成国公夫妇于草民有养育之恩,如今明怀贵妃薨逝,草民理应看望。” 江承光眉头微微蹙起,前陈势力若与成国公联合,那不是好事。然而,他能拒绝玉河归宁,却不能强令傅北不去探望,只道:“也替朕转达一声问候。” 傅北应了,自退下不提。 皇帝的暗卫一直监视着他回了府,才禀报了没有问题。 却不知傅北只在府内等了片刻—— 两名暗卫无声移开暗门,荆钗布裙、脸上沾灰的女子走了出来。 越荷向暗卫道了谢,傅北已道:“时间紧迫,姚黄遮掩不了多久,我们立即就要去。”他见越荷颔首,深吸一口气,“你想好怎样证明身份了吗?” 后者微微抿住下唇:其实,证明身份不算最难,难的是说服父亲。 傅北见她如此,不忍逼问,指了案上裙裳,向外走去: “你样貌与前世有异,还是换件衣裳再去。这裙裳是我让人做的,我记得你从前喜欢着青色裙子,领口拥牡丹的。制式不可能完全相似,但粗略一瞧极像。” 越荷心中感念,亦知时间极紧,待傅北掩门而出便立即更衣。 桌案上置了一面铜镜,应是让她打理自己的。 她换了那条淡青色的裙子,果然如傅北所言,式样颇为熟悉。又用金钗挽起头发,这是她前几年让匠人做的款式,当时也只是思念母亲,不料今日真能用上。 对着镜子一照,那陌生美丽的面容上,眼神却是苍老的。 她踱步至推门前,有些踌躇地敲了两下:“我好了。” 那门便被推开了,傅北望着她,神情有一闪而过的温暖怀念。 他亦换了身衣袍,算是匆匆洗尘,道:“那我们这便出发了。” …… 他们坐着轿子到了成国公府。 不知傅北是怎么安排的,那轿子竟然没在门口停下,而是直接进了那高大华丽的门户。越荷在轿帘的拂动之间,倏尔望见相隔多年的旧时景象。紧紧攥住手指才忍住没有失态。 她双手搭于膝上,浑身僵硬发冷。 傅北应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临下去前安慰道:“伯父伯母定能认出你的,别想太多。待叙话过了,仍从我府上设法回宫。届时你便是想见金姑娘,也能安排的。” 越荷“嗯”了一声,脸色愈发苍白。 两人不再多话,傅北将幕篱递给她,一前一后下了轿子。 她踏在了阔别十五年的家的土地上,浑身忽然一轻,好似得到什么慰藉。 但隔着白纱也只来得及匆匆打量一眼,傅北与管家略说几句,将她带到屋内:“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请李夫人过来。” 纵然知道此刻说已无什么意义,越荷仍道:“万事小心。” 傅北向她略一点头。 越荷目送傅北疾步离去,有些脱力地倚在雕窗边,紧紧攥住了胸口挂着的小铜马。 …… “阿北,你要带我见什么人呐。” 李夫人已快五十岁了。 近些时日,她为小女儿之死悲痛至极,与丈夫更是大吵一架。虽然人前还强撑着,整个人却迅速憔悴。如非是她看着长大的傅北来请,她是根本没心思见什么贵人的。 现下,连搀扶李夫人的婢女都投来了不赞同的目光。 傅北只道:“是极重要的人,对我与伯母都是。” 李夫人宽容了他的隐瞒。几人无声走着。 成国公府内气氛极其压抑。 被催垮了精神气的女主人、愈发暴躁的国公、谨言慎行的仆妇,还有守着角门的残疾兵士…… 但在那间院落外,牡丹花圃搭了竹棚,护着花王根苗。 一切宛如昨日,十五年来丝毫不变。 李夫人的眼眶微微湿润,却已停下脚步,责备地看向傅北:“你怎能将人带到这里来?” 傅北心下愧疚,只道:“夫人随我来了便知。” 李夫人又看了他好几眼,才沉痛而蹒跚地迈开脚步。 两人走进了这座已封存多年的院落,是贤德贵妃李月河出嫁前的居所。 …… 是母亲的声音,她正与傅北说话,后者要将婢女留在外面。 越荷匆忙离开门扇,背身揩泪,又深吸几口气,才勉强扬着嘴角转了过来。 此时“吱呀”一声,门已开了。 她还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眼中已经模糊了两道身影。傅北搀扶着李夫人进来,那扇门在他们背后合上。越荷想要举步上前,却又踌躇地迈了两步便顿住。 只强撑着,声音几乎是哽咽道:“拜见成国公夫人,我冒昧了。” 她看不清李夫人的神情——后者几乎是张开了嘴,震惊万分的。 李夫人虽不喜女儿故居被用来与“贵人”会面,但行至门口时,心中的些许迁怒已完全消失。甚至,自从不疑、玉河相继传来坏消息,恹然的心脏,狂烈地跳动起来。 就像那扇门的背后,有什么在吸引着她一样。 当看见那青裙女子的背影时,已有强烈的痛苦击中了她的心。而待到那女子转过身来,李夫人更是无法抑制住强烈的呼吸……她,像是看到了月河! 可是不像,根本不像。她的眼皮都在颤抖,细细打量那女子。理智正警告不要怀有任何希望。 她虽老迈了,眼睛还算好使—— 那个女子颇为年轻美丽,是苍白的脸色也遮不住的。 眉毛细淡,嘴唇小巧,可称一声天姿国色,却偏偏清瘦得很,使她看了便难过。隐隐觉得,这样光耀般的容颜,应该合上的是丰润肌骨、豪美笑容。 女子的身子微微发颤。匆促一看,似支清荷,却正受着焦骨之焚。 尤其那双眼眸,好似藏着不尽的痛苦思念,李夫人胸腔里的心脏便也随之颤抖。 细看之下,女子所穿的青裙,样式竟也特殊。 袖口收得窄,底下从中分为两片,模仿了些骑装的作法。静时美观,动亦方便。最适合她那性格开朗的大女儿,是她亲手裁的。连…… 李夫人忽然从几近放肆的幻想中醒过神来。 而她也终于认出了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容,心中的痛苦已然无法克制。 李夫人缓缓道:“不知贵妃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老身先拜过了。” 越荷泪水潸然。成国公夫人与贵妃俱为一品,但她怎么可能生受母亲的平礼?好在傅北紧紧拉住了李夫人。越荷紧走几步,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哀声道: “您当真不认识我么?” 李夫人的神色已变得冰冷而僵硬。 她知道眼前的女子有着与女儿相似的名字,更知道在如今的局势下,堂堂贵妃忽然穿了极似女儿旧衣的衣裙来到面前,作如此低声下气之态,背后可能有怎样的阴谋算计。 她冷冷道:“老身自然记得贵人容颜。却不知贵妃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心紧紧地揪成了一团。 室内气氛一时紧绷,但在那双充满哀伤的眼眸注视下,又有种莫名的酸楚悲伤迷茫。 越荷的泪水顺着鼻梁滑落:“娘……” 她那声音细如蚊蝇,但傅北急忙向她摇头,示意她不要操之过急。越荷勉强镇定心神,待要微笑,泪水却连连落下,道:“夫人虽认得我,却不知我的来历跟脚。” “容我介绍一番……”她哽咽。 “我名越荷,生于大定十三年。家父越平,家翁越威。曾有一未婚夫,名傅北。以此信物为约,但他另将信物赠人,故有退婚之事。” 说着,从怀里取出那把白玉银鹰匕首,边流泪不止,边递到李夫人面前,请她细看。 见李夫人接过,又含泪说下去: “景宣六年,贤德贵妃薨逝。数月后傅公子至江南退婚,不料家人震怒,有悬梁之举,我亦大病一场。醒来后,前尘皆如梦,便就势退婚,参选入宫中,时景宣七年。” “我入宫便识得太后身边的宫人。天子先封我为越贵人,后又冠一封号为‘理’。” “我所住是牡丹阁,分到的侍女叫姚黄魏紫。” “后来魏紫去了明怀贵妃处,姚黄至今随侍于我,此番出宫亦是她为我遮掩。” “大公主得贤德贵妃宠爱,见我第一面便喊李娘娘。明怀贵妃与我极亲,我唤她玉河,她叫我越姐姐。最先之来往,不过是我劝她用青缕玉枕消夏,又温温地饮些桂枝百合汤。” “明怀贵妃生前最后付于笔端之字迹,亦是特特予我的。” 那十七个字,隔着生死,终于来到母亲颤抖的掌心,却已芳魂难追。 越荷一面忍泪递出纸条,一面拔下金钗。 贵妃之青丝如云散落,掩映着斑斑泪痕。 “景宣八年夏,我得宠不久,请人为我打了这根钗子,时常日夜握着,今却日是头一回戴。” “景宣九年春,我随驾至温泉行宫,遇一马为紫燕。据闻颇为不驯、常人难以近身。却是这紫燕,载着我救了当时的修容金氏,即如今傅北之妻。” “也是那次,我与傅北重逢。随后,渐渐有了往来。直到这回出宫,亦是他鼎力相助,为达成我的心愿。” “曾有一位聂姓友人,意气相投。送别时我求她三事,均已践诺。” “我自入宫便与昭仪洛氏不睦,后来屡屡争锋,终于使其伏罪。而所捉住的罪证,便是其主谋害死贤德贵妃一事。” “元懿皇贵妃薨逝前夕,招我叙话良久,特拿了块绣玉簪花的帕子给我。” 那帕子又被傅北呈到了李夫人前,同时递去的,还有越荷前日刚绣好的玉簪手帕。 李夫人几乎已站不稳了,将她递出的信物紧紧捂在心口。张嘴分明无声,却似在嚎啕。 越荷亦浑身颤抖,她添上的是最后一把劲,垂泪道: “我最喜欢的花是牡丹花,最喜欢的点心是绿豆糕。最喜欢的首饰是一根红艳艳的马鞭。曾拿马鞭绑发,却扯痛了头皮,是家中借住的一位姓傅的兄长帮我解开的。” “喜着青裙,因其耐脏,且府内婢女也是青裙,好混为鱼目。” “常与弟妹投壶为戏,若赢了少于二十筹,便要带他们骑我的紫色小马。格外厌烦女红,偏特特学了玉簪绣法,做了几十个荷包香帕,送过好友又将父母弟妹都送遍。” “右腿窝曾经中箭,是父亲撕下衣襟、蹙眉为我包扎的。” “出嫁前夕,两位长辈,一位对我说忠君,一位对我说爱己。” “我能骑会射,催马急行常如逃命。及笄那年得过一雕兔儿的翡翠扳指,是小弟亲手所刻。” “我生于大定三年六月十四,在汉阴地界、月河之畔。” “我名越荷,是当今天子之理贵妃。却还有一个名字,叫李月河。” 第192章 铜符所托 国公当真认不出这是谁吗?…… “我名越荷, 亦是李月河。” 在青裙女子颤声说出这句话时,李夫人已彻底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 她张大嘴巴,泪水无声爬过已有岁月痕迹的面容。眼中说不清是喜悦或悲伤。 李夫人踉跄着上前几步, 终于因无力而软倒在傅北身上, 却撕心道:“女儿啊……” 那声音分明不大,甚至悲痛压抑到只剩抽泣,却使越荷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越荷“扑通”一声跪于她面前, 咽泪饮悲,脸上边扬笑边流泪不止。她紧紧握住母亲枯瘦生茧的手, 哽咽道:“娘,是我!我是阿月,我回来了!” 她感到那双带茧子的苍老的手,颤抖着摸过她的额发、耳朵、脖颈,像是在确认着她的存在。 紧接着,一股大力将她揽到了那魂牵梦萦的怀抱里!母亲的手臂如铁枝般牢牢锢着她, 喉咙里发出失崽母狼般痛苦的悲咽。泪水跌在越荷额角, 又顺着脸颊流入嘴里。 李夫人的嘴唇颤抖几下, 终于放出悲声:“阿月!娘的阿月啊!” “娘!阿月回来了!娘, 是我, 我是阿月, 我是您的阿月……” 越荷抽泣不止,她的声音变得尖细, 泣声中格外模糊难辩。傅北在旁都不能听清。可是李夫人却得到慰藉, 抱她更紧, 语无伦次:“是我的阿月,娘认得你,娘认得你!” 那怀抱远比记忆中瘦弱, 却又如此有力,带着股使人安心的母亲味道。 母女两人再按捺不住胸中悲喜激荡,抱头一场痛哭。 片刻后,彼此衣襟已湿,而发泄出这许多泪水,情绪终于稍稍收住。 李夫人捧起越荷的脸,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笑泪交加:“女儿,你同娘说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真的回来了?不是娘在做梦?” 越荷啜泣:“是,女儿真的回来了,娘没有做梦。” 她待要再说下去,忽见傅北示意。后者早在两人相拥痛哭时便退到一旁,此刻见时机合适,便微微弯腰拱手道:“夫人,我已将她送到,便不打扰你们叙话了。” 又言:“我愿以性命担保,这千真万确是李月河。” 李夫人勉强揩泪,道:“我又怎会去疑自己的女儿呢?”又在越荷搀扶下颤巍巍起身,冲傅北深深一拜,唬得对方即刻避开,“傅公子大恩大德,老身永不能忘。” “伯母千万不要这样说,是你们对我抚育之恩在前……” 傅北急道:“再者说,便是月儿这几年在宫里,也帮过我许多,我理应报答的。”又顿了顿,“只是伯母,月儿如今身份不便,时间有限。请伯母万勿伤神,先捡要紧的说完。” 李夫人经他提醒,才回想起越荷“理贵妃”的身份,一时又是心如刀绞。 但她毕竟不是寻常妇人,深吸口气道:“老身晓得,不使你们为难。” 傅北遂退了出去。他阖上门扇,在后头为两人守着。 隐隐得李夫人含悲道:“上天为何不肯多赐予些恩德!我可怜的阿月,母亲才见到你,却又要将你送回那红墙里去。叫母亲怎么舍得啊!” “娘……”是越荷在忍泪劝说。 傅北并不刻意去听,只觉心下沉沉。 天色仍是暗沉,风吹得枯树摇摇晃晃。他多希望苍天有眼,能怜惜这个命运坎坷、受尽煎熬的女子。身边人说他执念太深,可对于傅北来说—— 那个丝毫不知他心意,却依然深深惦念担忧他,试图为他打消皇帝敌意的李月河…… 她便是最值得的人。 …… 越荷同母亲哭了一回,又在追问下说了此生种种。 提起玉河,便只说早先的来往,又言幼玉在自己宫中,请母亲放心。提到傅北如何帮她,冒了怎样风险,这些年又苦不苦,都只轻描淡写。唯独说到喜鹊儿时有些温馨喜悦。 李夫人听来分明心痛不忍,面上却丝毫不露。她扯出笑容,带着女儿在屋内转了一圈: “阿月,你瞧瞧,这是你从前住的地方。母亲为你好好收着,丁点没变呢。” 越荷心中猝然一痛:是否,像这样的院子还有两个?她、不疑、玉河,终究是一个个离父母而去。李夫人对着三个空荡荡的院落,又是何等心情啊。 李夫人已怀念而感伤道: “这个花瓶记得么?你从前让不疑顶在额上的。这边的帐子母亲让人按时节换的,是你最喜欢的纹饰颜色。还有这边的几个匣子,从前都是你的宝贝,可还喜欢么?……” 母亲领着她,走遍这间国公长女的旧居。 她的手指温柔地抚摩过一件件旧物,声音里浸透着无尽思念。那些物什都保管极好,除了侵染上岁月光辉,几乎与记忆中全无区别。 越荷跟在后面,除了应答些回忆,几乎插不进话去。 她情知那些都是母亲过去无数的寂寞光阴,她插不进去,因为带给母亲那样痛苦的人正是自己。越荷心里又涩又堵。 李夫人也并不强求她,带她转过一圈便停下。背对着她,似乎在平复心绪。 良久,她转了过来,分明还在病中,眼中泪意犹存,神色却透出肃然。那俨然是从前身藏利刃、携全家老小奔波一路,战乱中救护大皇子的巾帼风范。 李夫人道:“阿月,你这样不顾一切来见娘,想必要说之事非同小可。” 越荷素来知道母亲镇静智慧,闻言并不隐瞒,而是垂泪跪下: “是,女儿来见母亲,是有三事。” “一则,女儿还魂已久,虽迟迟未禀父母,是为不孝。心中深感愧疚,故渴盼相认。二则,妹妹与弟弟近来都出了些事,女儿深恐父母心灰意冷,抑或深陷偏激,故必须相认。三则……” 她抬起那张泪痕斑斑的脸。 母女对视的眼眸,透露出的是一模一样的决心: “三则,父亲手持兵符,宫中戒备已深。近来隔阂重重,已有动干戈之险。为父母家族故,为天下大义故,女儿特来求母亲助我见父亲一面,父女相认,得以劝说!” 李夫人的双手微微颤抖:她最骄傲最疼爱的大女儿啊,她怎会不知她在想什么呢?可是…… 她眼帘只拢起片刻,便慈爱道:“好孩子,你长大了,母亲一定助你。”掩去一声叹息。 李夫人素来是行事果决。 她知道越荷出宫冒着极大风险,更有如此要事在身,并不拖延。虽然望向女儿的目光还带着强烈的不舍,却已深吸口气,命越荷戴上幕篱,便要领她去见成国公。 越荷反而痛苦犹豫不已—— 母女分别多年,短短几刻哪里诉得完情肠呢?何况稍后她要求父亲的,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届时不论结果如何……她恐怕也难在与母亲说上几句话了。 李夫人已执握她的手,背身要去开门。越荷却忽然紧紧攥住那只遍布茧子的手掌,泪流不止。 “娘,娘。”她呜咽不已,“出了这个门,或许此生都不能相见了!” 李夫人又如何不痛?可丈夫的野心同样是她心头一刺。她不愿曾经定国安民的丈夫,又亲手毁了这太平天下,然而她终不能说服对方。 女儿还魂说不定是老天保佑,说不定是转机…… 比起家国大义,这一点不舍又算得上什么! 然而她终竟思女多年,亦舍不得松开越荷的手,只得背对她流泪道:“月儿,你为此事出宫,难道不晓得孰轻孰重么?这不仅是救你父亲,更是保住无数人的性命。” “女儿知道,女儿知道。”越荷已有哭得些上气不接下气,她一手紧紧牵着母亲,另一手却在身上胡乱摸索,忽然抓住一物,急急地扯了下来。 她怆然之下,眼前早已模糊,却用力将那物什一分为二,递了一半给母亲。 “您瞧这个。”她挤出笑容,“女儿不敢拖延,但此后再难相见,彼此总要有个信物……您瞧这个如何?这便是女儿的信物了,也请母亲给个钗儿帕儿我。” 越荷胡乱将那黄澄澄的小物塞到李夫人掌心,握了起来: “这是我的孩子,喜鹊儿抓周时抓到的。”她泪中带笑,“您瞧,是匹小铜马。这设计可新巧呢,从中可一分为二。女儿从前就喜欢骑马,将这个作为信物,您一半我一半,可好?” “我前头还没来得及同您说喜鹊儿,他是我的孩子,生得极乖极白,又聪明又可爱。我爱极了他。虽然和您没有血缘,可您若愿意……” “瞎说什么!”李夫人斥责,“你是我的女儿,那便是我的外孙!” 她心中也生出强烈的悲恸来,强笑道:“好,娘收下了。以后娘就对着这小铜马,想我的女儿和乖外孙。”捧起一望,果然栩栩如生。 虽只半边,侧边看也是完整的,倒颇像丈夫的虎符。 此后她与女儿各执半边…… 见越荷仍是垂泪,李夫人叹道:“好啦,你这孩子。” 又将身上的手镯、发簪、耳坠、帕子一股脑儿拿出来,团起来塞到女儿怀里。可惜她在病中,为图轻省,身上统共也没几件首饰,只得道:“娘稍后再去取些别的给你。” “够了。”越荷破涕为笑,“足够了,多了也不好带回去,还给傅北添乱。” “也是。”李夫人应道。越荷不知母亲心里竟转过了与合真一模一样的念头,倘若当初阿月没有嫁给太子殿下,而是嫁了……“好啦,孩子,咱们走罢。” 李夫人雷厉风行,她收拾好了情绪,即刻便要带着越荷去见成国公。 在府内倒不似外头顾忌多。纵然江承光有心监视,都成国公府若连门户都守不住,也不配有那心思了。更何况如今做主的是李夫人。 越荷戴了幕篱,被李夫人牵着,脚步匆匆。傅北仍是伴着她们,几人一路无话。 刚才已问清了,成国公正独自在书房,恰好适宜碰面。 李夫人将两人带到东侧院落,屏退了下人。傅北自避了开去,示意不会去听,会在外头帮她们看着。母女两无声谢过,越荷的手掌心因紧张出了许多细汗,被母亲紧紧捏住。 母亲牵着她的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 成国公听到动静时,烦躁地扔下了手中书卷。 他虽为武将,在前朝做官,也是正经考过科举的。满屋子的书,不少来自苏修古与大定皇帝。然而现在,他实在没有读书的心境。 下人们都议论说,夫人好些日子闭门不出,而国公愈发易怒。 有团火在心里灼烫地烧着,就快将所有人一同拖入这火焰。 他是沙场宿将,尽管上了年纪,仍然耳聪目明。听得出来人有三,一青年男子停住,似乎是傅北。而女子默然不言,跟随夫人到了门前,眼瞧着就要进来。 成国公并不起身,脸色却沉了下来。 他与夫人不是没有感情,甚至素来算是深厚。然而,近年来两人往往意见相左,尤其三个儿女尽皆去后——他虽还在派人搜寻不疑下落,心中着实知晓无救——他们的想法、选择截然不同。 少年夫妻的情分,他们也难对彼此怎样,几番冲突后,终是有些冷战逃避的意思。 却不知夫人忽带了个青年女子来,是什么意思? 成国公抬眼一望,便见发妻身上首饰竟除了干净,衣裳略宽、朴实素净。然而脸上一扫这些日子来的沉痛低迷,虽也端肃,却有几分舒展开来的劲头。 此为何意? 他再看那女子,瞧着也就二十一二岁。看着是个端庄沉着的孩子,却不知为何低着头,肩膀有些颤抖。心中有种淡淡的亲切,像是对着一个值得他照拂的故人。 “夫人,这是谁家孩子?”他语气略缓和了些,总体仍是严厉的,“怎么忽然带来了。” 李夫人望着自己的丈夫,相亲相爱三十多年的人。 她平静而失望道:“国公当真认不出这是谁么?” 李伯欣深深蹙起了眉头:“你若有话可以直说。” 李夫人却不再应答,只侧过身子,对那女子柔声道:“去叫人罢。” 成国公心中忽然划过一道微弱的电流,他想要站起来,生生忍住了。 便见那女子一步一步上前,青裙金钗,是清丽端方。胸口有一黄澄澄的小物摇晃,细看是个动物雕件。她已抬起了头,容貌秀丽,有些熟悉。 望着他时,是种含着哀泪的坚毅。 她缓缓跪于她面前,行了一拜见长辈的大礼,双手交叠,额头相触,道: “不孝女李月河,拜见父亲。” 李伯欣“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第193章 书房谏父 高洁之士志向可张,平民百姓…… 李伯欣的神情是错愕的, 但又很快转为了冷然。 他并不看越荷,只问李夫人:“怎么回事?”手指却扳住了桌案。 “我已将女儿带到面前,你还认不出来吗?”李夫人口气颇为坚定, 声音里却带着失望, “这就是月河,还魂回来了。我们刚刚相认,女儿有话同你说, 我便将她带来了。” 李伯欣张了几次嘴,只吐出两个字:“荒谬!” 他压着怒火, 有心先将这女子弄走,再好好同夫人分说。但看对方消瘦的身影,竟有些不忍。 只斥道:“你是迷了心还是糊涂?抑或非要与我争吵?咱们的大女儿已死了五年了!” “难道我会分不清自己的女儿吗?” 李夫人语调颤抖:“倒是你,伯欣!你是怕了不敢认,还是已经记不得我们的阿月了!” “绝没有弄错,我已经全部问清楚了, 这就是女儿, 活生生的女儿!她死过一回, 隔年春天便换了具身体醒来, 直到如今才寻到父母跟前。” “我怎……”李伯欣又是跺脚, 又是长叹, “你怎能弄出这样事来?” 此时却是那女子开口道:“我知还魂之事离奇,父亲不信也是自然。” 可那声“父亲”, 终竟未使他感到抵触。 李伯欣冷眼瞧着, 看她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但见那女子低头, 用力在左侧衣襟的下部,撕下一块料子来。 “这样的。”她比划,“是这个位子, 比这要大一些,线头也杂乱些,是身紫色官袍,父亲可记得么?我逃命时被射了一箭,流血不止,帕子也用完了。父亲当时撕的就是这样的布料。” 女子喃喃道:“那时是在丛林外头,父亲身边跟了两队人马。” “您要给我止血包扎,便命他们都背过身去。也不向旁人借帕子,便撕了自己的官袍。先撒一层金疮药,又裹了上去,松松打了两个死结。告诉我晚些时候自己用匕首割开,再换新的。” “那时我会在您身边,只因后方驻扎地出了事。那守将生出异心,虽未真正叛变,却挟兵士与女眷自重,不许任何人走脱。母亲心中不安,一面与其周旋,一面称我病了,实则要我报信。” “女儿当年未得紫燕。骑了匹棕色马儿,将水和干粮捆在背上,林子里跑了两夜。” “后来遇上陈的溃兵,几乎被追上。幸好被父亲救了,那时我已疼得哭了。父亲信手劈了两支射来的羽箭,任由手下去料理溃兵,只和孟副将谈笑,说不愧吾女。” “女儿便将泪水擦去,到父亲面前禀了来龙去脉。” “后来父亲用兵如神,将那守将赚出擒拿,全城百姓安然无恙。” 李伯欣神色怔然,那的确是发生过的事情,论惊险功劳,在他的战绩中也不值一提。细节果然如此么?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小小的女儿,腿内磨得血红,忍着不肯和任何人说。 李夫人发现时,气得几乎拧下他的肉来: “你便是不好同女儿太亲昵,就想不到孩子骑那么久的马,必然磨伤吗!连药也不知道给!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粗心又狠心的父亲!” 当时虽是又气又骂,一家人的气氛却极温馨。 女儿月河拉着母亲衣角笑:“爹救了母亲,救了一城的人,就是女儿心里的大英雄。” 犹记得李夫人亲昵地点女儿鼻头,笑叹:“那你自己呢?” 月河道:“女儿是自救,是为家人。” 他心里觉得长女性情过于谦逊,又觉得未必不好。 只是后来,不疑粗莽而热情,壮志满怀,玉河娇憨又爱笑,聪颖伶俐。他大笑着宠爱一双娇儿女,想着或许父母子女间,也有缘分深浅。 思绪回到如今,夫人正掩面而泣。 那女子不闪不避,含泪昂首望他,骨气倒是颇似女儿。 李伯欣是心如铁石,并不会随夫人与这女子落泪。只是攥紧的拳头又放了开。 渐渐地,他也不知哪里感到了空缺,只木然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知道父亲胡须是两日一洗,无论寒暑,比洗发还勤快些;知道父亲吃饭时爱高谈阔论,却也极爱说笑,唯有玉河能跟得上;知道父亲在我定亲之时,对先皇的决定满心服气……” 她道:“我还知道,父亲会煮面。” “有年冬天,我们刚住到成国公府没多久。这座大宅子是先帝赐下的,原是前朝定王居所。住进来的时候,定王的仆人们都遣散了,家里还没来得及找下人,母亲便病倒了。” 李伯欣又是一怔,看她笑中带泪:“……三个儿女中,只我吃过父亲煮的面。” “父亲是煮给母亲的,但也分了一碗给我。” “面是街上买的,抓了几大把,水里煮了几遍,弄得熟烂。分别卧了蛋,给母亲的是形状最完整的嫩流黄,给我的是个烧老些的,父亲吃的是个碎的。” “面里放了许多调料,什么芫菜、葱花、鲜虾皮,还有先帝赏赐北海中草,据说颇珍贵的。在淋上些芝麻油、醋、老抽,便闻着很香了。” 那女子分明笑着,脸上却湿润一片:“闻着香,吃着可不然。” “女儿当时年纪小,只要味道重些便嚷着好吃。母亲舌头却灵,吃完一碗后,又狠狠地拧父亲的耳朵,怪他抛费东西,做出这么一碗味道杂乱的四不像来。说料的分量也差太多了。” “父亲便又笑又讨饶,还让女儿评理。见女儿说好吃,便笑着说下次只来喂我,好养活。” “但后来父亲确实再未去过庖室,女儿心里惦记,又不敢去提。” “纵然大了,也总会想起父亲煮的那碗面,那是女儿吃过最美味的几种食物之一。” 她仰着脸,泪水无声而落:“爹爹,要女儿再煮出那碗面来,你才肯认么?” 双臂垂在侧边,沉重摇摆像是铁木,全身的知觉好似被拆解开来。 李伯欣嘴巴微微张开,呼吸急促。他眼中有欣喜有怀疑,更有些幽暗难辨的东西。 他又猛地背过身去,说:“荒谬!太荒谬了!”声音却颤抖。 李夫人已难忍激愤,斥道:“你可知女儿为何非要来认你?” 她以泪洗面:“她是个孝顺极了的好孩子,知道阿玉和不疑出了事,生怕我们夫妇万念俱灰,又或有什么激烈举动。这才冒着危险,赶来一见。” “你的大女儿就在眼前,兴许只有这一两个时辰的相见。你还不肯转过来,多看她一眼么?” “冒危险?什么危险?谁敢为难!”李伯欣的怒气勃发,他声音骤然高昂,“什么一两个时辰!谁让她走的?堂堂成国公府,难道还留不下……” 他忽然意识到失态,又惊觉夫人话中玄机,遂沉下面色:“为何会有危险?” “成国公府虽是热炭,也不至于进一回门就被烫死!她应是今日来的府上,是傅北那小子带来的。傅北……”李伯欣霍然转向夫人,“她究竟是什么人!” 这自然是在问越荷的此世来历了。 李夫人张口欲答。而越荷已站起身来,掸去膝腿灰尘,静静道: “您应当见过我的,我是宫里的贵妃。” 李伯欣的神情彻底变了。 宫里只有一位贵妃,是前陈越威将军的孙女,封号为理。 越荷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防备与猜忌。 这实在是太巧了,天子妃嫔,在如此敏感的时候出现在他府内,自称是他死去的女儿……可她纵能理解,心中免不了受伤。 她的封号为理,可世间道理从来知易行难,何况至今。 而李伯欣已拂袖道:“理贵妃?好一个理贵妃!夫人既说你有话要讲,那便请你讲罢。” “伯欣!”李夫人怫然道,“我要说多少遍,这就是——” “母亲。”越荷及时制止,心中虽失望,更多却是落定,“我与父亲说罢。” 成国公背身负手,并不呵止。 这是肯听她说话,却不愿相认的意思。 越荷又上前一步,心脏受着密密麻麻、针刺般的痛。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李月河零落的血脉,仍紧紧系着她的魂魄。玉河与不疑之死又浮上了心头,愈想愈疼。越荷甚至都不再去想江承光,那不算什么。 但是,失去弟弟妹妹的痛苦…… 纵然两人各有骨血存世,可昔年和乐融融的五口,昔年的那个家,如今只剩他们三人,这是何等悲怆!而李月河最亲的,也就屋子里头的这两个人了! 她不能再失去父亲母亲。血脉一面慰藉着她,一面又使她痛苦。 越荷终是张开了嘴。 她艰涩道:“我确有要事与父亲讲。却不仅仅是以女儿的身份,更是以一个天下人,一个战火亲历者的身份。” 成国公的背影愈发肃穆。 越荷道:“父亲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豪杰。” “我记得父亲如何教我骑马射箭,从不强束我天性。记得父亲缴获了一座府库的金银米粮,却当场散了大半给贫苦百姓,只抓了把珠子,打耳环项链给我们母女。记得父亲很少在家,但旁人问起我却能自豪回答——我爹爹是成国公李伯欣,是为陛下定天下的大将军!” “有人爱说打天下,有人爱说定天下,其实都有父亲的功勋。” “只是,我私心里总以为,最珍贵的不是多么绝妙的计谋,不是多么惊险的战役,而是战后究竟获得了什么。是满地白骨,也是新的治理,新的希望。” “我是随父亲母亲颠沛过多年的。我还是将军之女,更不需提前朝末年的百姓是怎样生活。” 她眼睛仍然是红着的,却不愿在此时落泪,勉强忍住。 “爹爹,我不是没有遇见过可怜的百姓。他们有的被官员欺压,投入牢中,又在战时被强行编入军队,又怕又哭地被人捅死,一生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我也知道世上有许多像傅北一样的人,明明心性澄明立志报国,偏偏不是出身受阻,便是世道黑暗。前陈难道没有过一腔热血的官员么?明明不通军务,却在武将望风而逃后拼死守城,即使先帝愿意饶其一命,仍大骂反贼,撞柱而亡。” “父亲随先帝征战多年,手中刀剑,不知斩首几何。这些人中也有可惜的,也有可悯的,女儿心里虽感叹,却并不因此盼着父亲放下刀剑,只因父亲与先帝要建立的是更好的世道。” “一个正直高洁之士志向可张,平民百姓有冤得诉,鳏寡孤独者皆有所养的好世道。” “这好世道还没有来。”她眼里闪动着泪光,声音虽有低沉感伤,却如此坚定不移,厚重如山如海,“或许我们看不到,除了传说中的上古先民,谁也没见到过。” “但世道在变好,这是真的。尽管还有被卖进宫里的小内监,尽管还有朝堂上办事仍需打点,尽管这些年不是不曾有过兵祸水患……可世道,的确在变好。” “我不能说当今天子是个多么好的人。”越荷沉默了片刻。 为提醒母亲小心,她说出了一些事情。但越荷并没有将前世的遭遇和盘托出,那已经毫无必要,只会让真正关心她的人痛苦。她道:“但是,江承光做天子,是称职的。” “或许他不是破而后立的大定皇帝,也不是所谓的雄才大略、百年难出之主。” “但这样饱经战火、趋于安定的天下,配这样一个求稳重名的皇帝,是合宜的。” “比起前朝,许多百姓过得好多了。这未必是夸赞皇帝的借口,可这却是请求居于庙堂者,不要轻易毁了他们安宁日子的理由。我始终以父亲为豪,不仅因为父亲的战功赫赫,更因为父亲是协助大定皇帝,重建世道,让百姓的得以安居乐业的大功臣。” “这样的新世道,我在心里珍惜着它。父亲是其建立者,自然也是感情不浅。可是如今的朝堂局势,天子猜忌、相国屡劾,以父亲的慧眼,不难看得出来这是怎样危险的前兆。” “女儿不是平白地为了旁人来请求父亲,更是为了父亲大半辈子的功业理想不至毁灭,为了举家举族的性命。这件事情,根本不会有胜利者……” “女儿已经想了许多日夜,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只要还没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胸口热烫如炭,全部的勇气和信念,对父亲的敬意与孺慕都鼓舞着,才让越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动情又声泪俱下,泪眼一片模糊。 她坚持道:“或许上天让女儿还魂,正是为了——” 可越荷看不见的,却是李伯欣背对着她,近乎可怕的脸色,和不断起伏的胸膛。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成国公勃然色变,吼道:“够了!” 他已经转过身来,脸色极为恐怖,那神情又轻蔑又怀恨,却带着说不出的痛苦。李伯欣发狂似地大叫一声,狠狠道:“贵妃娘娘,真是心怀天下啊!” “为了你那做天子的男人,竟然不惜冒充我死去的女儿,来同我说这样一番高论!怎么,贵妃是已将自己视做了国母,要当江承光的贤内助么!好生贤惠!” “还是说,你以为自己能对天下大事,指手画脚!” 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理贵妃,你的爷爷是我杀的!你还要充我女儿,到底知不知耻!” 他看到越荷惊骇的目光,眼底好似有什么在片片破碎。李夫人在吼叫什么,他已经无心也不想去听,只有心里的那头野兽,不断咆哮地嘲笑着—— 是啊,你们为什么不问问,堂堂成国公,为什么要亲手毁了亲手塑造的太平世道呢? 此刻贵妃的眼泪,只会使他又痛苦又痛快。 “父亲,我是月河,您为何不肯相信——” “若贵妃是代天子前来劝诫,那本官这里尚可一叙。”他冷冰冰地说道,“但若贵妃强行要认父亲,那么显然是得了失心疯,便毫无交谈的必要了。” “此外,若夫人要给贵妃帮腔,那我恐怕也说不过你二人,直接送客便罢。” 他是想要认女儿的,在之前的某个瞬间。 但现在,成国公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可以接受理贵妃的劝说,但不能是女儿。 血脉是种双向的力量,哪怕它实际已不再流动在越荷的躯体里。 这次,室内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越荷脸上已收拾好了泪痕,无声冲李夫人一礼。李夫人忍泪应允,投向丈夫的眼神却尽是失望。而成国公只是巍然不动。 崇峻威严,正如过往在妻子和女儿心中,可是尽皆不复。 “好。”越荷努力拾起微笑,“那不知成国公,想要同本宫说些什么。” “就从贵妃所谓的‘好世道’开始罢!” 李伯欣冷笑道:“本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道理——若一个所谓的好世道,连当年的功臣们、出了大力的创立者都容不下,那它又算是什么好世道!” …… 屋内的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隔着三尺距离,便服出宫的贵妃与官袍在身的国公对峙着。 但听成国公讽刺道:“贵妃只站在丈夫那端考虑,却从不肯想别人的难处。是啊,你是看着天下太平,便要我们这些分明的功臣去忍血忍泪!” “江承光猜忌成性,你却要劝我让步!贵妃是有多擅长慷他人之慨、强人所难!” 他的悲怒如此,满身煞气都被激发,便是朝野上下,也要在大夏军神的面前颤抖。 但越荷并不畏惧。 她的心分明也在震颤中痛极,却举步上前,先反问道: “将军口口声声说天子的错处,那么将军自己,当真是清白的么?” “清不清白,不就在圣上与贵妃的唇舌之间?” 李伯欣讥笑道:“我固然有错处,可是难道值得他预备给我的下场?抄家灭族,还是五马分尸?面对这样的结局,谁人不要反抗?” “贵妃不敢质问天子,倒来谴责我行事过激,当真好笑!” “我说的,不是这一桩。” 越荷直视父亲的眼睛,成国公何其高大,她却凛然不惧: “将军如今自然是身在梁山,可将军当真是彻头彻尾被逼上去的么?最初天子登基时,也不是没有过信赖重用,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难道将军心里不知道么?” 她闭上眼睛:“当今天子如何,本宫已不想也不愿为他辩解。将军生受了委屈,我也知道。但请将军扪心自问,走到这样一步,您有没有过失。” “在最初,您当真是受天子欺压,又铮铮傲骨,才起的冲突么?” “不错!我有!”李伯欣傲然道,“我看不起他温吞懦弱,行事又遮掩过甚,哪里有他父亲半点风采?可是,我虽看不起他,起头也没想要夺他江山!” “但将军心里,是有这念头的。”越荷一步步上前,“或许只是掩于骄狂挑衅之后,或许只是藏在嗤笑轻嘲之中。将军心里先有了这念头,这才生发出来,与天子的猜忌勾结在一处——”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在宫里那些日夜,掰开了揉碎了回想早年的过往,她难道真能骗过自己吗? “是,世人不赞同论心不论迹!可是,将军能够欺骗旁人,却能欺骗自己、欺骗家人,乃至欺骗……自己的女儿吗?您并不是无辜的。” 她道:“况且,到了如今的地步,这些也没那么重要了。” “无论当今天子私德是否亏损,他始终代表的是当今世道的秩序。”越荷淡淡地说,“而他的所作所为,排除一些私心外,也多是在维护这点。” “将军所谓的奋起反击,伤害的是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是好不容易稳定的天下。” “若论心迹,将军未必与天子分得出高低。但若论起苍生,却已输了泰半。” “这不公平,却是事实。”越荷的掌心掐出了血,“天子比将军更为在意天下万民,因为那是他权力的来源、统治的根基。而将军从头到尾,都不在乎这点。” “甚至,也不在乎玉河、不疑……” “够了!”李伯欣的胸口急剧起伏。他的手紧紧捉住了颗扣子,琥珀上的雕纹深深嵌入虎口。“贵妃在这里鼓弄唇舌,挑拨血缘之情,倒是有一套!” “他要害我,成了顺应世道!我要杀他,便是不仁不义!” 李伯欣厉声道:“天子这般心胸狭隘,任何妨碍他皇权的,就算扩大到许多无辜之人,一个个都该为所谓的天下断颈而死!我两个女儿,都是如此!” “不疑如今多半已丧,却还身受污名,这一切又是谁的所为!” “我为自己挣命,为家人挣命,难道错了么!” “将军这便是强辩了!”提到玉河与不疑之死,越荷深为痛苦,但是说到底,江承光对他们并无责任,而李伯欣有,“保全家人本无错处——” “但错非将军早先之举,本不至酿成如今后果!何况将军当真是为了家人么?将军敢说,自己不是想着,成大业路上,亲人必有牺牲。谁能与你闯过,便共享尊贵!” “他们是死于帝将之争,更是死于亲生父亲的无尽野心!” 越荷高声道:“更何况,将军当真觉得自己有多大胜算吗!无非是不甘不肯……” “既然,贵妃认为我全无胜算、已在死路、自取其咎!” 李伯欣已是怒极,他连连拍案:“那贵妃来做什么?劝我束手就擒,减少百姓损伤?还是要劝我自愿献降,保全家人——” “告诉你,就算他为表宽大从诛九族降到诛三族,也足以杀尽你认识的李家人!” 他激怒之下,甚至连默认她身份的话都脱口而出。 但越荷心中全无喜意,只有悲伤低沉。 她知道父亲为何不肯认她:亲缘于双方都是约束。父亲有谋逆之心,于是遍寻皇帝对不住他的罪证,那么子女皆丧,便是极重的一桩,也是他之谋逆义理性的来源。 倘若承认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女儿,而还魂归来的女儿苦苦劝说他放弃…… 这是在自挖根基。李伯欣不会愿意的,他已经准备了这么久,箭在弦上。些许父女之情,哪里足以让一个骄傲至极的将军改变志向? 可是,她爱着自己的父母。哪怕明知希望渺茫,也必须一试。 越荷掀起衣裙,跪了下来,泪水打湿了脸颊。 “你……”李伯欣忽然怔住。 她潸然道:“不是没有办法的。” 越荷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我想了许多日月,终于有了一个办法。请将军听我一言,兴许还有希望!” 第194章 问道天命 天子权柄,将军怀恨。…… “还有希望, 一定还有希望的!” 她好似看不见李伯欣难看又勉强的神色,越荷紧紧抓着那束希望,拼命地说了下去: “夫人肯认我, 将军不肯认我。但将军若肯认我, 我便是李月河,是将军的大女儿。”泪珠于眼睫纷纷坠落,“也是, 当今天子最为愧疚恋慕的那个人。” 她说出来了。越荷已顾不得尊严,抛舍下一切脸面。 只图一个, 能够保住亲人性命的可能。 “将军与夫人勿要有疑……此事千真万确,我在宫里几年,已经彻底弄清楚了!”贵妃哽咽不已,“天子当年误致我死,颇为内疚,常常怀念。允玉河生育, 也是为了这桩。” “可见, 他总是对我有两分情谊的……” 理贵妃仰起的脸上, 似哭似笑, 分明滑稽至极, 却让人看了心里沉重: “这是在我已死的时候。” “如果, 我说出自己的身份——我能使父亲母亲相信,也一定能使天子相信!他会信我的, 他仍然感到愧疚。既然父亲是天子的所恶, 我便去圆他所爱。到时候、到时候……” 她擦了一把眼泪, 竭力冷静地说: “何况天子虽远鬼神,颇信祥瑞之事。我若告知他,还魂前得阎罗天子所嘱, 正是为了化解丈夫与父亲的兵戈而来,解天下之祸。他多少会有几分动摇。” “届时,若父亲愿意归还虎符,上书请辞、解甲归田。有女儿从中周旋,加之还魂这样的异事,加上鬼神之力——总有四成把握,保全家人性命的。” 其实这四成把握,是最好的情况。越荷已是尽力捡着好的说了。 比如解甲归田只是托词,终身处于皇帝监视下做个富家翁才是真相。比如她也不是要圆皇帝所爱,而是打算用前世的一切惨烈——假如江承光稍稍还有些人性,用来交换。 我已在尽力从中调和了,只要你肯放过我的父母,我愿意从此做个柔顺的木偶妃子。 越荷最大的希望,在于还魂之异。 尽管她还魂时从未遇到什么阎罗天子,但她总忍不住心怀希望。万一命谱上就是这样定的呢?为什么就是她一个功德平平的孤魂,得以再世而生? 一定是因为她的身份,因为她可以在成国公与皇帝之间调和,不然没有任何理由! 越荷紧紧攥着这希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而李夫人也无法遵循约定,忍不住开口劝说:“伯欣,女儿已为你考量到极致了。她所言确实可行。你当年平定天下,不是为了现在去……” 但是,她听到了那道漠然而略颤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贵妃娘娘的确好心。” 她的父亲李伯欣道:“可惜,臣不是你父亲。欺君之罪,还是免了吧。” 越荷的心,就此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想要张口哀声请求,但成国公的反应却比她更快,斥道:“你若再唤我一声父亲,就从这个门出去,再也别见了!”他指着那扇紧紧合拢的木门,“这绝不是玩笑!” 无论是他不肯将命运交于他人之手,还是到如今野心已压倒了全部理由,再不愿意后退—— 李伯欣都已经彻底拒绝了,由越荷提出来的这个可能。 他又在与李夫人争吵。 越荷的身体都是发冷的,可是有什么力量,支撑着她站了起来。 她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像是狂风中不肯熄灭的小小烛焰: “好,那我不说了。那么便以夫人所言来论——” 越荷哽道:“将军当年平定天下、还百姓安宁的志向,如今是都改了,还是都忘了?” “你想说的,不过人心易变四字。”李伯欣静静道。 他不知自己为何没将对方赶出去,在越荷已说出了自己最大的底牌,而他显然不愿意接受、甚至连愿意都不肯解释之后。可他还在与这位贵妃交谈,虽有遮掩,到底是自己的想法。 “可是谁人知晓,先变的人是他江承光,是江氏天子!” 这位鬓发已白的将军,思及往事,竟然双手都在颤抖。 他抓起盏茶,一掼于地,含悲发声:“许诺我打天下,同我托志向,让我甘愿追随效命的人,是大定皇帝,是江鸿兴!” 大定皇帝名江鸿兴,已许多年没人提他的本名了。 “若江承光是江鸿兴看重的儿子,我自然心服他!”李伯欣越说越激动,“哪怕他是个垂髫小儿,我也愿意捧着他,坐好那把椅子!可他别说小儿……江承光比不上他父亲的一根小指头!” “因此将军便处处骄狂,轻慢天子——” “大定皇帝本看不上江承光!”李伯欣青筋暴起,“这是他父亲自己的意志,先帝根本就不喜欢也不想把天下交给这个儿子,如果不是忽然重病,如果不是……” 他忽然醒过神来,冷冷道:“你想劝我解甲归田,是么?可你怎知道,我多年前便决意如此了。如果要我交还兵符的是先帝,即便他奄奄一息,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前头说了那么多,贵妃定然有疑问:为何先帝分明不想把天下交给这个儿子,还给他娶了一堆好人家的女儿?太子妃出身天下望族,又有成国公之女、苏相之女……” 越荷的心忽然收紧了,这的确是她不能理解之处。 ——如果先帝本没打算传位江承光,那么她两世不能做主的命运,又算什么! 李伯欣已嗤笑道:“因为,先帝看不上江承光,又只有这么一个成年的儿子!” “他本准备慢慢地挑选继承人。先将年龄合适的大皇子封为太子,稳定众人之心。到时候,再让这位太子成为未来天子的磨刀石,再亲手废掉太子!” 他平声静气地说:“这些打算,我都是知道的。” “像我与苏修古这样的重臣,只能也必须忠于天子,嫁女儿给太子是对天子的效忠,并不会使我们成为太子党。但既做了姻亲,总会有些牵扯。这样太子被废时,我们的声势便受到影响。” “到那时,便是我彻底归还兵权,做个寻常富贵老翁之日。” “这桩打算,是先帝亲口与我说的。他不愿意伤君臣和气,遂用这个法子,用十余年过渡、卸我们的权。当时我也答应。其余几个重臣,苏修古应是知晓。至于别人,我也不太清楚。” “本来,这一切会是最好的打算。”那声音里,多少带了些沉痛惋惜。可又有某种尖锐的庆幸,生动地张扬起来。“所以我会在女儿出嫁那日,对她说忠君爱国。” “这话既是对她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可惜,先帝何其英明神武……天不假年!” 他的话里,诚恳与伪饰是如何混杂,越荷已无力去分辨。 脑海中似有阵阵轰鸣,回过神来,只觉得一切如此可笑。 这显然是真的,成国公不屑于编造谎言来说服别人。 当年她的出嫁便是一枚先帝与父亲心照不宣的棋子,可她两生两世皆痛苦辗转于父亲、丈夫的手心,直到这刻才知道真相,才知道何其不值。 傅北是江承光的磨刀石,江承光原先又是下一位太子的磨刀石……只不过先帝忽然病重,实在来不及另择人选。原先预备淡去影响的臣子,仍然手握重权,又捆绑在了太子的战车上。 于是,太平之下暗藏危机的景宣朝,到来了。 越荷难以评价这些往事,哪怕与她两世的痛苦息息相关。 只是倏尔想起,当年大定皇帝和功臣们约定的,是十多年的时间。如今已是景宣十二年,其实与先帝定下的卸权年月,是差不多的。 当年的功臣们,淡泊如苏修古已主动弃官,也有些在近年的朝堂之争中殒身的。 还坚持着的李伯欣,竟是唯一的异类。 父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身体虽还硬朗,却已是货真价实的老人。像他这般年纪,应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却为了什么,要留在这厮杀场上,赌上举族性命,行谋逆之事呢? “将军说这些话的意图,我听明白了。”越荷木然道,“无非是要表明,先帝瞧不上当今天子,而将军只信服先帝。故而对于天子的轻蔑之意,反倒成了将军忠贞的证据,是么?” 李伯欣道:“是也不是。” 他再度睁开双眼时,里头竟有隐隐的癫狂之色:“这是天意!是老天给我的机会!先帝死时我固然悲痛,可是之后站在朝堂上,看着那个我们所有人都看不起的江承光——” “这不是老天给我们的指示么?别看太子也上过战场,可拔尖的武将,哪个不是被先帝折服、意气相投来的,又有哪个肯心服他了?”李伯欣蔑笑,“先帝不知和我们嫌弃过他多少回。” “可他这么一个小子,竟然意图和我们玩弄帝王心术,还意图收权!” 他如此切齿,神情中有不加掩饰的鄙夷。哪怕如今江承光已而立之年,甚至放眼朝野,占着优势的还是这位帝王,也改变不了李伯欣的态度。 偏偏越荷听了最后一语,失声道:“这便是原因吗?” 她神情里渐渐染上了几分难以置信,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在其位,谋其政。纵然将军认为天子手段有所欠缺,可是站在开国第二位皇帝的角度,他试图由文转武,淡去功臣勋贵的痕迹,也不是错的。” “将军的意思是,因他不是大定皇帝,便不配收权,只配做个软弱傀儡么?这是什么道理?哪怕责其身为帝王,羽翼未丰便想翻脸也算合情。可只因其并非强权的先帝,便先定了不配——” 她疾风骤雨道:“这仍是强者为尊!照此道理推论,被强人劫盗的百姓,不配去走那段路;被赘婿夺走家产的孤女,不配得到父母遗泽。世上不看道理,只论强弱,仍是险恶的世道。” “我不信将军追随先帝时,心中没有过壮志理想!这样,又与被推翻的前朝有什么区别!” 一段回忆忽然闯上心头。 那是江承光登基的第一年,两人尚且亲密无间。 年轻的帝王颓然坐于桌案后,望向她的眼睛里,藏着飘摇不定的烛光:“阿河,他们都说我做的不好,说我不如父亲。” 李月河嫁他前,确实听过这样的流言。 但是相伴数年,她清楚江承光为了达成“子肖父”的期望,付出了多少努力,也清楚他的壮志满怀。听了这些话,自然是又气又心疼:“胡说!” 她跪坐在他身侧,乌云般的长发披散着,脸依偎在青年帝王的背后: “圣上或许不是先帝,但圣上会是好的君主。臣妾从不怀疑这点。” 那些年绵密的心痛,真挚的怜惜,如今全都翻覆成了笑话。 但至少,江承光早年设法集权,作为天子推行清平政令,却被老臣们以不似先帝来攻讦……那些都是真的,而她也是真的见证过。 只是或许对亲人总会有不自觉的逃避和美化,越荷直到此刻才清晰感到—— 父亲并不是将之作为借口,他心中就是这样想的,并且因此认为自己有了更进一步的权力。 她喃喃道:“只因这些,将军不敬天子,不敛声势,日益骄狂……” “那又如何!”李伯欣的手心,又烙下了那枚扣子的印痕,成国公昂然道:“倘若先帝未因急病去世,到如今我该已解甲归田,做一富家翁。可上天,让江承光做了皇帝!” 他漠然道:“从那刻起,我和他的命数便已定下!注定一死一生!” 越荷急道:“为何非要如此不可?” 她的双手攥紧又放开,指尖已垂落了血迹。 “这些年来,将军有过无数的机会。哪怕在一年前,您肯交出虎符。以将军的不世功勋,圣上为了颜面,也会许一个风光善终。” “无论当今天子是否先帝看中的继承人,可他既已做了皇帝,将军便该拿他当皇帝看。武将之首言行骄横,不将皇帝放在眼中,这是取祸之道!” “在前朝时,将军明明也曾为臣多年。为何偏偏到了当今天子即位之后……” 那人是先帝口中的小儿,也是如今生杀予夺的帝王。 越荷隐隐能察觉父亲的骄傲心思,可她无法理解对方这样做的原因。 思及三姐弟皆然受累,未来举家都逃不脱,而父亲毫无悔意,情绪不由激动起来: “为何非要招惹祸事?为何要寸步不让,一意倨傲,到了这个地步?难道在将军的心中,家人性命,还比不上自己的尊严痛快,来得重要吗?!” “尊严痛快?”李伯欣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可笑,可笑至极!” 他神色一厉:“我要的,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公正而已!” “我所拥有的一切,便是我应得的!这些都是我亲手打下来的!” “前朝不仁不义,我追随江鸿兴建立新朝,功劳本来有我的一半!” “我没想当什么天子,甚至在于江鸿兴意图削权时,我也接受了这一切。可是老天换了江承光来做天子——对待这样一位疑心病极重的帝王,贵妃觉得我应该为了家族考虑,含垢忍辱、放下身段么?只因这小子做了天子么?” “可凭什么!我才是大夏的缔造者,他不过是条捡了天大便宜的软虫!” “他当然怕我至极,什么功高震主,什么杯酒释兵权——道理谁都懂。我在前朝是由文转武,我不是没读过书。我知道这些!我知道姓江的小子会忌惮我!” “可是凭什么,要迁就天子、要设法自保、要装作贪财或是好色来自污名声,以此求一个君臣相和的善终的人,是我!” “凭什么我为大夏朝征战了三十余年,临到老了,还要受小子侮辱,低头俯就他的猜忌!” “我不服!”他喊道,“我自己打了大半的天下,从没贪过,拱手让了江家天子。如今老的去了,小的也敢骑在我头上。世人都说削勋贵之权合情合理,可在我自己打下来的天下里,我凭什么要一让再让,虎符、尊严、脸面全都交出去,苟延残喘,还让别人夸他善待功臣!” 他的双目暴起:“这算什么好世道!到头来,一样是天子骄横,一样是不得自主!我做这些,便是要挑翻这个,以天子之喜怒断苍生,人皆屈膝而活的荒谬世道!” 至此,李伯欣造反的目的,已昭然若揭。 他并非耿介忠臣,却也不是彻底的野心家。 从头到尾,支撑他的源动力,不过是“不服”。 像他这样的英杰,从来都是骄傲自负、高看自己的喜怒哀乐远胜于世人。当年追随大定皇帝,心志情谊不是作假。可如今一朝翻脸…… 他愿意时,为苍生而战。他不肯时,谁都要承接怒火! 越荷听了,但觉心中巨震—— 是了,人们都夸赞聪明的功臣,懂得告老求退,知情识趣。可是谁会去想,原先是功臣们缔造了这个国家,而平白继承了一切的新帝,却忍受不了他们的存在。 于是聪明识趣的,卸权自污,求恩荫后代。 而满心仍以为自己躺在功劳簿上,足以被敬着的,稀里糊涂掉了脑袋。 李伯欣介于两者之中。他看的太透,太清楚,可是他偏偏不肯用聪明人的做法。 他偏偏不服、不肯,他就是要得到自己应得的一切,他应该被尊重,应该继续做手持兵符、武将之首的成国公! 他或许不是在赌一口气,而是在悲愤至极,讨要一个公道! 可是—— “倘若这是一乡一县,甚至一郡豪族之争,我必毫不犹豫站在将军这边!” 越荷闭目,两行清泪已下:“可天子之权,将军之恨,事涉天下!” “事实便是,天子维护自身的权力,等同维护当今世道。而将军想要留住权力尊荣,却极有可能生出变乱。这是国家取祸之道,任何稍有志气的士人都不会容许发生。” “从古至今,皆然如此。功臣卸权,帝王优抚。” “这不是将军的错,也不是天子的错……只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才刚建立起来的好世道,所有人都不希望被损毁。将军固然指出隐痛,可是哪里有真正的解法呢?” 确实啊,再盛大的名头,也不是功臣受委屈的理由。 但是,倘若只有这一种解法,又事涉了整个天下——那谁能跳出这个框架呢? “请将军……” “从古至今,皆然如此。于是,我便也该乖乖低头么?”李伯欣颔首,却冷笑起来,“可偏偏,在旁人眼中最简单不过的一事,于我却是千难万难!” 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触碰到了时代的死胡同,于是痛苦徘徊。 有人选择遗忘,有人选择折身,可也有那么一个李伯欣,会选择毫不犹豫去打破! 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不是家人不重要。”成国公沉默片刻,道,“但这口气,积蓄六十余年,甚至积蓄上下两千年,为世上被戮杀病退的百千功臣。如今,已是不能抑了。” 越荷心下沉沉,明知他的做法不对,可又确有情理。 最终,只低声道:“即便将军能够成功,掀翻天子,建立新朝,那又怎样?” “江氏天下三十多年,民心所向……” “所谓的民心所向,是老子和同袍们杀敌立功、不惜头颅换来的!” 李伯欣忽然激怒,须发皆张,怒吼声声。竟然举起一把座椅,折为两半! “我不服!” 那颗衣扣早已化为齑粉,顺着掌心落下。 “许他做初一,便不许我做十五?我只要一个公道——姓江的天子不仁不义,如今刀横到了脖子上,却打我为乱臣贼子,这便是极大的不公平!”他喊道。 “可将军现在所做,却是将自己所受的不公,转为对更多人的戕害!” 越荷亦抬高了声音:“将军非神人,可以为天下奋战,却没有资格摧毁和平。甚至来说,即便将军事成,挑翻了所谓的不公世道,那又能怎样呢!” “将军能换上新的么?若千百年来也没解决得了这个问题,那便不是任何一人之错,而是制度、时代……将军图一时激愤,换了自己做人上人,真能带来什么改变吗?” “不过抹去自己的委屈,凌驾于众人之上罢了!” “或者至少,将军试图想过后果么?想过成功或者失败,会怎样吗?您看着满楼的雕栏画栋,转眼化为狼藉一片,沃土堆积白骨……” 那又是何等惨烈的景象呢! 她试着去理解李伯欣,将自己放到他的位置上。 然而无果,他们父女终竟是截然不同的人。 倘若是越荷功勋赫赫、却遭新帝猜忌,多年前的她会含怒挂印而走,现在的她会心灰意冷、寄情山水。而倘若李伯欣被伴侣如此背叛欺侮,他也不会顾惜家族血脉,必定玉石俱焚。 “我怎知道。” 李伯欣又回到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我从不多想未来——兴许我半途便死了呢。” 越荷却被这句话,给刺激到了:“不知道?” 她怒气勃发:“原来将军只顾得上自己痛快,连后果也没有丝毫考虑么!” “那么多人的性命,就这样被视同草芥?将军怀恨,便连仁爱之心也全然丢弃么!” “倘若将军所谋之事成,届时整个天下都挑在肩上。然而事到临头,将军竟还说一句不知道——将军从头到尾只靠意气行事,难道就不肯顾惜天下的百姓苍生!” 如果李伯欣成功,他必为新帝。 可治理天下和打天下从不是一回事。而他根本没在乎过这方面…… 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公道”,至于之后要怎样肩负苍生百姓,从无考虑! 这是越荷彻头彻尾不能接受的事情—— “将军年高无子,倘若事成,又是一场起祸之源!” 她心肠的已冷,便句句诛心:“将军说自己是为自古以来的功臣们鸣不平,但将军除了行乱臣贼子事、欲篡位自立外,又哪里解决了这个问题呢?” “眼下不疑已失踪了,若将军自立为帝,要将皇位托付给谁?” ……或者,他想拥立江承光之子为傀儡,做一过渡。 大皇子名声已丧,又有自己的缘故在。父亲是否,会瞄上年幼的喜鹊儿! 越荷竟因这个念头,感到了阵阵反胃。 她忽略这种可能,锵然道: “将军传位,无论是同宗壮年,还是又得了个幼子——前者名不正言不顺,后者势力孤单,必定又会与拥立将军的功臣互相防备忌惮。到那个时候,将军又要怎样对待这一批‘功臣’?” “是提前杀了,还是鼓励他们,做和将军一样的事情!” “后者是让天下陷入战乱,而前者与当今天子所做,岂不是毫无区别!” “您如此行事,何尝不是凌驾自身喜怒于天下之上。从头到尾,这桩行为有什么意义?还是能改变这个死循环?将军眼里,可曾有过天下万民?——且将军扪心自问,您真能成功吗!” 李伯欣听得微微颔首,那眼神似是赞赏,又极快掩去。 他反而大笑起来:“成功?我便从来没有想过这桩事!便是败了,又如何?” 越荷急道:“若明知不能成功,却要举家粉身碎骨,且也并非杀身成仁——” “那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成国公那种骨子里的疯狂,肆无忌惮地显露出来。“你认为,一个人如果试图接过天下的重担,就必须准备好自我约束,预备挑起责任。” “可对我来说,那是最最不要紧的事情。” “我不管能否成功,不管将来如何对待天下,我要造反,只是因为我需要做这件事而已!” 他昂首高笑:“你们解决不了我的疑问,那我为什么要去解决你们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让世人的道德,反过来缚住自己的手脚,还要拼了命地去寻求认同?” “治理天下那不干我的事!既然世道待我不公,那即便它待剩下的千万人公正,我也要起来砸碎它,不管成功与失败,这便是我的态度!成与不成又何妨?” “只要史书留下一笔,今朝是我,未来自有他人!终有一天——” 他忽然卡了壳,似乎也不知该怎样去形容,那个经千万次砸碎后,才会建起来的新世道。 越荷眼前,却忽然闪过金羽临去前的影子。 也许会有那一天,会有那个地方,真正的好世道终可寻见。只是…… “在颠覆与未颠覆的千年间,天下万民便不配享有和平安定了么。” 她的声音很轻,融化在了李伯欣狂热的野望中。 …… 父女的这次见面,终是未能说服彼此。 越荷靠在马车壁上,无意识地抓着空落落的手腕。 那里原有一只羊脂玉的镯子,她与母亲泣别时,碰见由下人抱着的、大哭不止的小女儿李寄,便脱了下来送给她——是不疑仅剩的骨血。 越荷始终提不起精神来。 傅北便坐在她身侧,目光里带着关怀,只她现在实在无力回应了。 “伯父……依然不肯认你么?”那声音里藏着些无力,似在恨自己无力相帮。 越荷攥着胸口的半只小铜马未语。 成国公自负骄狂,以砸碎世道为言。可是他的心底,也掺杂了野心欲|望。正因为此,对着还魂的女儿,他才会有愧。才会不肯接纳血脉的链接,不愿与越荷相认。 这样他便是疾言厉色地喝退了理贵妃,而不是赶走了大女儿。 这层遮羞布,谁人不识心知肚明。 “也许他是不愿我牵扯入此事。”她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事实上,若李家真的出事,越荷又怎么可能忍住坐视不理?那是李月河最后的两位至亲了。 傅北忍了又忍,仍是道:“月儿……” “什么?”她的眼皮已浮肿起来,憔悴惊人。 他想要问,问她之前在李夫人面前提起苏合真时,那种温柔悲恸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但傅北全然咽了下去,他只道:“你不希望李伯父做那样的事情,对么?” 那双眼睛,再度流出了泪水。 “是啊。”越荷喃喃道,“你说,和平这样好,为何他们都不肯顾惜呢?” 她应是疲极,倚在马车壁上,渐渐有些睡去。 而傅北隔着轿帘,默然听着外头街上的车语马喧、市井巷子里的人间烟火。 他的袍角被搓皱了,又松松散开。 望向月河:他们所思所想,从来一致。 玉白的手在袖子里,终又攥紧了一片冰凉。 第195章 暗潮涌动 成国公反了!李伯欣造反了!…… 越荷回到宫中, 无惊无险。 理贵妃面色颇为苍白。旁人看了,只以为她在为明怀贵妃李玉河悲伤。可是只有姚黄,她最最贴心、最最忠诚的侍女姚黄, 见她的那刻, 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娘娘……”她哽咽,“您还有奴婢。” 越荷的神情已宣告了这次冒险的失败。 她梦游般跌坐在床榻边,扶着枕头久久不言, 张口却尝到了泪水的滋味:“姚黄。” 喃喃地、虚弱地说:“上天让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让她见证, 一个又一个亲人的离去么。 “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姚黄不知怎么办,只好竭尽全力地安慰她。 越荷惨然一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做不到去告发父亲,哪怕后者的举动必然使京城陷入战火;她也做不到盼望父亲成功,哪怕当今天子于她多有伤害辜负。她已然……没有出路了。 越荷微弱地说:“喜鹊儿抱来我看看,还有, 照顾好幼玉和魏紫她们……” 这具躯体唯一的血脉相连, 她在世上最后能接纳她不顾一切保护的亲人。 越荷没有等到喜鹊儿的到来, 便一头昏了过去。 …… 她以为自己会大病一场, 但没有。 太医说她只是累着了, 身体其实在渐渐好转, 应是补药起了作用。谈起这些时,微微有些邀功之意。越荷让人赏赐, 只觉自己麻木沉重, 像一提线木偶人。 合真、玉河相继死去, 大公主如今独居未央宫守孝,半夏做了她的侍女。 而玉河的宫人,琼英、琼华、魏紫三人被姚黄第一时间带来了九华殿。当时是为问出玉河死前的疑点, 如今是真正留了下来。 幼玉公主和三皇子如今养在一处,她尽力照顾两个孩子。 像幼玉这个年纪,对于生死的认知还很模糊,只知道自己忽然换了个宫殿住。虽然陪着的是很喜欢的贵妃娘娘,宫女们也都在身边,可她想要娘亲,她许多日子没见到娘亲了。 她意志坚定,不是那种被逗一逗就忘事的小孩。哪怕越荷陪着也很难哄好了。 幼玉只是哭着说“要娘亲,要娘亲”。 可是,玉河已不在了。那日,越荷离开成国公府,恰好碰到合真与玉河的灵柩。 她们被抬往京郊的皇陵,从此永远睡在那个暗沉沉的地方。 思及此处,如何不心痛怜悯。 她成日地陪着两个孩子,好在江承光也忙于政务,久不往后宫来。否则她现在的状态,真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有些时候,独自坐着,泪水便不知不觉地落下。 越荷心里都是沉重。她想,她和父亲无法说服彼此,或许只因在乎的事物不同。 尽管生命的最初,是父亲的英雄形象对她造成了莫大的影响,但到头来他们成为了不同的人。 越荷从来愿为大局隐忍牺牲,她看轻自己的幸福,若能换到在意的人事安康便也不紧要。但李伯欣之态度却是相反的激烈,他宁可掀翻一切,留史书一笔。 当父亲与千万平民站在一处时,他是英雄。当他做出相反的决定,那便是史书罪臣。 这一切如何有解法?她还是会想起金羽,想起那个女子的神情,想起她临终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说:“你觉得世道寻常,是你没见过,我那里的景象。” 她说:“两个没出世的胚胎是人,我金羽也是人!” 她说:“凭什么母亲理所当然要为孩子牺牲?” 金羽感受到的那种痛苦,与父亲承受的,是否有些相同呢? 她想了许久许久,终不能有答案。只是:父亲固然有野心,但他的骄傲本非错处啊。如果换一个金羽口中的世道,他也许会一生是骄傲的将军,永不必去做这样的事情。 古来文人失意,常作闺怨诗自比。女子与男子,臣子与君主,权力间的关系或许相似。 女孩们从小被教诲着,要温柔天真,才能讨丈夫欢心。 可为什么世道是这样呢?为什么她们不能展露自己的才能,去与男子争个高低。 正如,那不肯低头顺服的将军。 他功劳赫赫,不肯自污退让以求生,于是招致忌惮,终成贼子。 他凌驾己身痛苦于众人之上,毫不顾惜天下太平,是错。可是他先遭受的痛苦,谁又能给出一个答案呢?越荷久久地静默与痛苦着。 千百年的难题,在她这里也难有结果。 而越荷必然要去迎接的是,属于自己的结局。 …… 成国公府发生了什么,李伯欣是否经历了一番挣扎,无人知晓。 但朝野内外,传着李不疑逃跑而死的声音,却愈发地大了起来。有什么力量在背后推动——或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如滚下山崖的巨石,已经是人力无法阻挡的了! 建章宫内,江承光神色肃然,与几名臣子交谈着。 那些都是他素日里亲近倚靠的文臣,可不知为什么,钟相不在此列。 为首之人,乃新近提拔的闵相。 “前陈那边以何人为首,又与哪些朝臣串通,还未查清么?” 闵相禀道:“霍参将处已有些眉目,但兹事体大,拿到确凿证据前,不敢攀诬。” 皇帝思忖片刻,道:“可以,但春节前必须有结果。” 闵相自然应是。皇帝又问:“成国公,还在找他的儿子吗?” 这个问题,却是守在门边的一名侍卫作答。而那些文臣们也并不吃惊,显然这不是第一回 了。侍卫道:“成国公的人仍在搜寻,但派去追问的次数却变为了三日一次。” 最初,那是恨不得一日五六次的。 江承光道:“由着他们找,但也盯紧些,不要借机和南军主将串通!” 那侍卫应答后便要退下,皇帝又嘱托:“带个太医,去给永平伯府的老夫人瞧瞧。” “圣上仁慈,永平伯府必然感激涕零。前日元懿皇贵妃下葬时,永平伯府世子曾去拜祭。” “那就好。”江承光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都十二月了……” 他顿了一顿,忽然张嘴说:“朕有个儿子,刚刚满了两岁。” 众人听皇帝少见地提起内宫之事,不由愕然。但也反应过来,这便是理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贵妃母子,最得当今天子钟爱。是以哪怕前陈那边多有不安分的,圣上也只是暗中解决。 忙道:“恭喜圣上。” 江承光动了动嘴唇,他忽然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了,为什么要提起来呢。 只道:“今年三皇子的生辰,也没能好好操办。” 有善解人意的臣子道:“都是成国公之祸,以致京中惶惶!” 又言:“待圣上扫清定乱,明年再给皇子好好过寿不迟。不过圣上也该多绵延些后嗣了,如今两位皇子,着实单薄了些。” 为太后守丧之故,下届选秀是景宣十三年了。 江承光心不在焉地应答一声。有臣子以为他听进去,忙借机劝道: “最要紧的是圣上先得保重自身。如您之前所提春猎一事……” 江承光醒过神来,决然道:“春猎一事,非为不可。朕意已定,无复多言。诸臣公若担心出事,请随朕一道,做好万全准备。” “可圣上万金之体,岂能亲自诱敌……” “成国公不会在此时动手。”江承光道,“朕有把握。” 他注视着成国公李伯欣的时间,远比对方注视着他的时间要长多了。或许近一二年内,李伯欣才开始将他从未瞧得起的皇帝放在了眼里,且依然带着老臣居高临下的轻蔑。 可江承光不一样。 还是大皇子的时候,他便在先帝身边,听众人称颂成国公的功勋了。做太子之后,尽心竭力,试图从老臣们口中得到认可。后来他又娶了成国公之女月河…… 桩桩件件,或许他才是最了解李伯欣的那个人。 他知道成国公已亮出的刀剑不会收回,正如成国公知道他必然不会继续容忍。 景宣十一年很快就要过去了,这是他登基的第十二年。 成国公年届六十,尽管身体尚且硬朗,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这位老将军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脾性,他不会愿意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将命运交由天子垂怜。 他只会选择在尚还康健的最后时刻,怀着连丧子女的悲愤,决然一击! 想到死去的李月河,他心中仍然微微一颤。倘若月河还活着,他固然要这么做,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而越荷虽与玉河情谊不浅,将来终究可以长久陪伴。 老天待他终是不薄。 为了越荷,为了喜鹊儿,他也不能输。作为帝王之外,他也是阿越的丈夫,是喜鹊儿的父亲。江承光从没做过什么好父亲,但他也不希望,将任何可能的问题,留给未来的子孙。 他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 喜鹊儿的生辰办得很不起眼,同样的还有越荷的册贵妃礼。 理贵妃的名头,对如今的她来说是彻头彻尾的讽刺。更何况幼玉丧母痛极,越荷照料着孩子,情绪也不由深受感染,哭了好几场,将册贵妃礼也延期了。 其实江承光原本的心思,是预估变乱将在明年初—— 要调动军队、收买人手,这样的大动作,虽无法弄清具体时日,大致范围还是可以估算的。 他想要在今年便将越荷册为贵妃,安安稳稳留在身边。 偏越荷的态度有些抗拒,他见了幼玉的泪眼,也觉心痛,便真的推了。 册贵妃礼推迟,按常理说是对于贵妃的不满。但是等到除夕之宴的时候,皇帝命人将理贵妃的席位挪到自己身侧,只稍稍偏后些,则是让所有人看出来了,皇帝对于这位前陈后人的钟爱。 “冷么?”在除夕的小雪中,江承光握住她的手。 若是在从前,她会喜悦而羞耻。她会悄悄地想,丈夫允她坐到身侧是什么用意。她会在玉阶上放眼去望,看着百官众妃,与丈夫雪中相偎。 但现在,她只是平静地道:“臣妾不冷,圣上费心了。” 百官向前献礼,先拜皇帝,又在内监的低声嘱托下,要向贵妃娘娘祝贺。 这待遇几乎等同皇后。 越荷想起的却是,去年李不疑生机勃勃地上前,代父祝贺,神采飞扬。 她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李夫人据说在那日后又病倒了,不能入宫祝贺。只有成国公李伯欣,依然独坐在武官之首的席面上,背影孤傲如松,却也有几分暮年的哀戚。 已开宴了。江承光胃口似也不好,玉箸拨动几下,忽道:“赐两道菜给成国公。” 他恹恹道:“这道琵琶虾,还有这道雪山梅,是贤德贵妃爱吃的。去赐给成国公罢,看看他说什么。”内监自身应喏,不久端捧两道菜过去。 席面上隐隐有些躁动,远远望见成国公和内监说了几句话,席上多了两道菜。 不禁有人揣测,这是什么意思。 内监回来禀道:“成国公谢过圣上挂怀。”但别的,也没有了。 越荷拢着毛领子坐在江承光身边,只觉得寒风愈发刺骨,愈发冷了。 …… 江承光原本同越荷说,要和她在一起守岁。 但是没到钟声响起,皇帝便被急事唤走。 越荷听着新年的钟声,揽着两个酣睡的孩子,心中只有长久的空寂。 充满了灾厄不安的景宣十一年过去了,但景宣十二年的到来,也并没有多么值得期盼。 这年的起头,入京朝贺的官员乡绅便格外少,据说是皇帝发旨约束。但皇帝之旨并非强令,入京的官员减少,可见也是察觉了隐隐涌动的暗潮,害怕被卷入其中。 而等到新年半月的罢朝过去,素来是天下繁华热闹之首的京城,街上竟然偶有冷落之景。 回乡探亲的百姓,迟迟不归。而街坊邻居心生惶恐,也有不少去城门处探听消息的。稍稍留心便可发现,如今进城与出城的人数,竟然是后者略占上风。 人皆向往的都城,在这一年的开端,好似成了一只吃人的猛兽。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南蛮那边的事情早已查清,也商量了议和。但正式的和书,却是开年后才签下的。而西戎那边虽素来乖僻,如今大半个冬天过去,也没有叩关。更有探子回报,说西戎的主脉往更西边去了。 边境稳定,算是难得的好事情。 但在朝堂上,帝党与勋贵武将,却是彻底地撕开了颜面。 除夕宴时的赐食不过泡影,互相间的攻讦乃至私斗,才是双方间的主旋律。每一日都有官员被申斥贬谪,每一日都有人抓住时机晋身…… 混乱已经到了一个程度,而所有人知道,这样的局面是不会长久的。 因此,也就显得皇帝所提出的,在正月下旬于京郊春猎一事,格外地牵动人心。 …… “将军,此乃大好良机!” “良机?”李伯欣拈须而笑,“你看不出来是诱敌么?” “纵是诱敌又如何?”下头那将锵然有声,“将军教导过我们,在战场上即便再高超的计谋,终是要人去实践。皇帝敢将自己送到定军面前,凭那点随行侍卫,我们如何不敢一击?” 李伯欣却问道:“你认为,定军有多少愿意跟随我的?” 那将领愣了一愣,答:“将军手持虎符,乃先帝亲授,又是大夏军神……定军六万之众,俱肯为将军出击!” 李伯欣又道:“那么,若说明了是反皇帝呢?” 这次,将领犹豫的时间便更长,但仍答道:“将军深耕定军多年,亲信无数。先帝不满当今天子,军中皆知。若明说是反皇帝,估摸也有四万肯追随的。” “士卒们都相信,跟随将军会战无不胜!剩下两万人,也有至少一万五千会按兵不动。唯一可虑的,便是先帝最核心的那支亲卫。其虽受将军统辖,一旦将军举事,恐怕是要为敌的。” “所以啊。”李伯欣一拍掌,“我怎能让那小子看我的笑话?” 他道:“你不晓得。江承光虽不肖其父,至少上过战场,有些胆气。许多士兵一辈子也没见过龙旗与圣驾,见了便要丧胆——定军大半跟随过先帝,是见过的,但情况更糟。” “他们见了龙旗,只怕又要念及先帝之恩,临场混乱反水。除非先下杀手。” 将领服气道:“原来如此,将军思虑周详。” 李伯欣背身负手:“仍是按照计划布置。” “是,将军。只是,属下和其余人等,还有一事不明。” “说。” “兹事体大,将军为什么忽然在年前,调整了举事的日期?这又非是天降机遇,如今我们的人每次联系都要小心翼翼,不让暗手被皇帝发觉。如今大家都是心有不明。” “将军忽然将举事之日,从二月十二日,提到了二月二日,可有何用意么?” 见李伯欣似陷沉默,那将又道:“将军原先的话,都已传了下去。天子不仁,残害了将军三个子女。其中长女为贤德贵妃,生前最爱牡丹花。牡丹是百花之首,而二月十二乃花朝节。在这一日起事,是纪念长女,为家人复仇。可忽然改为二月二日……” 他语极恳切:“这实在太突然了些!再者说了,二月二,风俗里是龙抬头。龙即天子,多少有些眷顾。这在吉凶上,于我们也有些不祥!” “行了,不必再劝。”李伯欣缓缓道,“吾意已决,不需多言。” 那将领追随他多年,素知成国公心意之坚,只得道:“是,属下告退。” 李伯欣却久久独自立在窗前。 良久,他扭唇笑道:“我最后的血脉,还是在世上好好活着罢。” 成国公所不知道的是,二十二日花朝节,恰巧是理贵妃越荷的生辰。 …… 围绕着春猎,宫里上下都做着准备。此番出行不带嫔妃,只有亲近的臣子随行。 宁妃等人稍观朝堂之事,不免忧心忡忡,对着皇帝嘱了又嘱。 皇帝却微笑道:“不会有事的。”他目光远远一望,不知在找什么人。 而他的一语成真。此次春猎,确实没有出什么大事。 成国公托了年高,不曾随行。皇帝带人在京郊春猎三四日,第五日方返。虽然听说回程路上遇到急雨,在驿站躲避了两个时辰,但其余的,也就没有什么大事了。 平静到了,让人有些不敢置信的地步。 此时,是一月二十三日。 平静的表现,仅仅持续到了皇帝回宫那日,便彻底破碎。 左丞相钟优的一位御史学生大胆进言,指出定军驻扎京郊已久,虎符持握于成国公之手,使人心不安。请成国公归还虎符于天子,勿要拖延! 此事自然遭到成国公一方的反唇相讥,既有说虎符归国公,乃是先帝遗泽,莫非当今天子还能跃过开国的先帝么?又有人说小子无知,读了几本酸书就试图插手军务。 沸油与开水相逢,局面已是彻底炸开了。 之后,也有御史跟随上书,言定军虎符一事暂且不论,但是定军确实已驻扎在京郊很长一段时间了。按例本朝军队,都是要互相之间换防的。 定军既然如此精锐,去岁边疆又极不安稳。何不进行换防,将定军派遣边疆,也免得壮士年岁东流、利刃钝于宝库! 虽然看似委婉了些,但根本的意图,毫无变化—— 李伯欣能够凭借先帝诏书,把持虎符这么多年。可是,一旦定军被派遣出去,于他便是天高路远,难以依仗。而定军若被派出,领兵的将领自然要拿到虎符,那么虎符从何而来? 难道真要让皇帝给出宫里的那半虎符,让李伯欣继续攥着、代行天子之职吗? 这是所有人都不会允许的事情。 一时间,御史文臣竟有些众志成城之感。 而更糟糕的是,皇帝虽批驳了要求成国公交换虎符的上书,对后者却抱有一种暧昧的鼓励态度,甚至褒奖了几个发言最积极的臣子。 这无疑令武将勋贵们,感受到了更深的不安。 他们最大的依仗便是定军,定军若被调走,便半成砧板鱼肉! 局势,一触即发。 而真正使双方矛盾摆于台面、不可遏制的,是那提出夺李伯欣虎符的御史,竟然在正月的末尾,被发现死于家中,还是被人勒死、伪装的悬梁自尽!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以武凌文、因言获罪,是所有文臣最恨、最忌惮的事情! 如今,事情显然已经指向了成国公的头上。这对文臣们来说,如何能忍? 于是,京中对于成国公的讨伐声更加强烈。 武将一方不是没有辩解,然而所有人已经被裹挟进了这场争执。他们能够发出的声势又太弱,成国公本人又过于骄傲,虽少出门,却更有骄狂言论传出。 文臣的反击,便愈发悲愤。 与李伯欣沾边的人,无论是亲近交好的将领,还是已死的两位贵妃、长子不疑,都被拖出来声讨。攻讦犹如雨点,成国公府外更有些好事之人,编出歌谣嘲讽不休。 还激得与成国公交好的一位将领,大街上与人动了手,招致更多争议。 夜里被拖走殴打的文臣,白日被臭鸡蛋砸头的武将…… 文武之争,帝将之争,开国武将与治国文臣之争,局势已经彻底无法扭转! 在这样的情况下—— 二月初二,夜色最深沉的时候。 闭门不出的京中人家,忽地听见了大队兵卒奔跑的声音。 盔甲上的铁片沉重地碰撞着,高举的火把在夜色里一晃一晃,被吵醒的鸡犬吓得不敢作声,平民百姓惶恐摸黑起身,紧紧抱着身旁的孩子…… 更有侍者,连滚带爬地冲到宫门前,哭得涕泗横流,大喊道: “反了!成国公李伯欣,造反了!” 第196章 京城变乱 虎符呢?虎符去了什么地方!…… 叩宫门的侍者一路奔跑, 跌撞着来到了建章宫前:“圣、圣上……” 又是惶恐,又是上气不接下气。 却见伴烛而坐的天子,神色异常地冷静。发冠端正, 穿着的也非寝衣而是龙袍。那样子竟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备。 侍者这才有了些安定。他尽量简练地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如何发现成国公府有变—— 那些在两刻钟前,已由暗卫禀报给他的事情。 江承光端然坐着,神情在烛火的辉映中, 光暗交替。 他自语:“还是反了么?”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深深的失望。 天子抽出案上装饰用的那把宝剑——内监常常擦拭, 并无灰尘。可是当宝剑的双刃折出寒光,侍者才惊觉,这把看似用来装饰的宝剑,实则是从不曾锈钝的利器。 现在,这寒光闪闪的宝剑便被天子提在手中,剑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触碰地面。 江承光已站起身来:“走罢, 去宫墙上, 让朕去会会这位大将军。” …… 宫墙所指的, 是大夏皇宫正门处的城墙。 皇宫虽有数门, 但唯有此门是正对重臣们居住的长治道。而长治道为横, 纵为御街, 一路直通京城的正门,甚至从京郊的定军大营奔来, 也是一条直线。 以李伯欣的骄傲性格, 江承光几乎断定他会选择攻打此门。 据暗卫的奏报, 如今是京城中许多勋贵家的壮仆汇集成一队,举着火把造出了声势,再砸城门。而定军中已有一部分潜到城外, 正相互配合。 许多勋贵人家的家丁,都是跟随老将军的亲卫,汇集在一处,自然非同小可。 押注于李伯欣的武将,兴许比他以为的更多。 可是,那些人知道自己押注在了一个怎样的疯子身上吗? 江承光侧头吩咐道:“守好门户,消息不必太扩散。尤其留意着九华殿那边。”他顿了顿,“贵妃近来常常忧思,别让宫人喧哗扰了她,加派些人手看顾着。” 旁边的小内监应喏。 远远地,京城城门上的火把已经举起,无数训练有素的精兵,射出羽箭。皮肉被利器切割开来的声音、痛苦的哀嚎呼救,以及猎猎狂风中旗帜的翻卷招展…… 而眼前的皇宫城门,仍然在严阵以待。 江承光举步上了城墙,不顾周围人的劝阻。他望着夜幕中的京城。 这一夜,会有多少人家在可怕的动静声中拼命捂住孩子的嘴巴,那无数黑灯瞎火的人家里,又有多少惊惧地清醒着,不敢入睡亦不敢点灯。 长治道仍然算是秩序井然的,重臣们或是看紧门户,或是派家丁观望消息。 也有直接举家加入李伯欣一方,或者不惜浴血逃出,要奔到宫墙前效忠帝王的。 远方的火炬,烧破了京城的一角。 “圣上,是否要派人去成国公府挟持女眷?”旁边的守将询道。 江承光笑了起来:“没有用的,你以为成国公会在乎吗?” “况且,李伯欣这时,应该还在国公府内。世人都说成国公善攻,却不知他守城亦是赫赫有名。在这时和他硬碰硬,是愚蠢之举。至少也要等到肯跟随他的乱臣全部浮出水面。” 为图隐蔽,定军最先伏到京城京郊的,只有数百人。后续的必然已经接到调令开始奔袭。 尽管江承光和臣下多番估量,但不到最终,李伯欣究竟能叫来多少人,始终是个疑团。 双方都在寻摸对方的底气,又都藏着属于自己的底牌,想诱导对方先打出来。 “还没到交手的时候。”江承光面色冷峻,“让朕看看梁畏手下的兵,拿得出多少本事。” 然而,皇帝再是镇定自若,在接到最新传来的消息时,也不由变了脸色—— 永平伯副将叛变偷袭,梁畏重伤,京城的门户一夕之间,敞开了! …… 这是最糟糕不过的情况! 永平伯梁畏总揽京城防务,这是前几年江承光与李伯欣的暗斗中,千辛万苦抢回来的关键职位。近几个月双方撕破脸皮,永平伯更是大量调动人手,竭力排除京城防务中李伯欣的影子。 为的便是在出事之时,至少能够保证京内的安全性。 可现在,京城已经不安全了。谁能想到,梁畏赶走了那么多明面上的钉子,却会被追随多年、从未与成国公一党来往的副将,忽然间捅了刀子! 纵然永平伯世子梁子胜当机立断,带亲卫救走了重伤的父亲,并稳定城门守军之心。可是那短短半刻钟里,副将手下的人马,已经打开了京城的大门! 顿时间,定军五百余人,长驱直入! 他们只是到来的第一批,但也是对成国公最为忠诚、作战意志最坚定的一批。纵然五百多人绝不可能掀翻京城,可是有着勋贵们的家丁配合,又兼城门已开…… 死死缠住守军,使城门无法闭拢,等待后续大军到来,却是显然能够达成的意图! 江承光等人万万没有想到,本以为最是稳妥的梁畏,在一开始便出了岔子。 这推翻了他们全部的计划—— 京城城墙原本是最坚固的防线,据此而守,哪怕李伯欣用兵如神,至少可以支撑到他的定军底牌尽出!偏偏城门一开,前面大半计划,尽付东流! 以点破面,局势顿时崩坏到了对皇帝极为不利的地步! 且梁畏重伤,虽不至于无人可用,但副将的背叛本就证明了京城防务还存在漏洞。像这样的钉子,如果还有更多,配合着那些壮仆家丁…… 原来这便是成国公的办法!他出其不意,尚未出面,便已破了第一道城墙! 皇帝等人之前想破脑袋,除了定军外,李伯欣还能有什么后手。他们严密监视着前线的部队将领,唯恐有要配合成国公作乱的,也盯紧了京中的勋贵来往。 但亲信之亲信的背叛,还是使他们愕然之余,又无话可说。 先输一着,地覆天翻! “是否要让高偏将那边……”有将领请示皇帝,忧心忡忡。 “不准!”江承光切齿道,“没有到那个时候!” 火光仍然在晃动着,却渐渐从城门处烧入,点亮了那块地方。 风送来厮杀呐喊声,也让皇帝的身体一会儿冰凉,一会儿滚烫。 “除了必要的皇宫防务之外,能调动的人手都给霍兆。” 江承光很快做出决断,他发了狠:“朕倒要看看,这些拱卫京城的士卒,是否真就不如定军!他们又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圣上不可!万金之躯坐不垂堂——” “去!”江承光却只是呵斥。 城墙上并无文官,只有暗卫和将领。他们不敢驳斥,终究还是听从皇帝吩咐。 江承光攥紧了剑柄,又放开。 他望着火光的边缘,更加深沉的黑夜:这个时候,他的对手成国公,在想什么呢? …… 李伯欣在国公府的厅堂中。 他身披铠甲,头戴金盔,单是坐在那里,便有扑面的沙场血气。纵然鬓发银灰,几十多斤重的锁子甲挂在身上,却如同装饰一般。丝毫不显沉重。 老将军的手边,搁着一把饮过血的、长而沉重的朴刀。 刀,为百兵之胆! 成国公征战多年,擅长使用多种武器,但他最习惯用的,仍然是刀枪。 他端坐在厅堂中,时不时听着人进来汇报,间或点头或吩咐几个字。外面的消息、京城的局势、各方的动向……当成国公阖了双目,一切已跃然在他心中! “好。”他轻轻点头,吐出四个字,“做得不错。” 成国公府静悄悄的,留下来守卫的都是最精锐的老卒,他们不会发出什么声响。除此之外,主人家的院落都是早早熄了灯,如李夫人处更是被盯得极紧。 李伯欣吁出一口气。他并不想在这时候和夫人吵架,但对方的心意显然与宫里的贵妃一致。 他所在的厅堂是唯一灯火通明之地,但气氛也颇肃穆。 没什么人。除他之外,只有两三亲卫。再有便是披甲的传令兵,小步快跑、斗志高昂,半个时辰内已换了几张面孔。新进来的,身上更是开始沾血了。 李伯欣并不在意。 比起旁人臆想中的或激动、或疯癫,他现在的神态反而出奇冷漠。 或者说,作为大夏的军神,他早已经习惯了在战前收敛一切的情绪波动。对人命、对生死、对牺牲,都是如此。只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场战火即将席卷京城,所有人都逃不脱。 蜡烛凄艳地淌着烛泪,成国公又闭目静坐片刻,双目忽然睁开。 “差不多时候了。”李伯欣道。 随着他一声吩咐,原先寂静的成国公府内,忽然响起了阵阵嘈切声。这不是群鸭乱叫的声音,而是有无数的脚步踏在了地上,无数的人正朝着前厅奔赴。 当李伯欣披甲持刀行至正门前时,见到的便是这些庄肃如山岳的精兵强将。 他们向他俯首,偶尔有激动的目光扬起来,也已做了极大的克制。 唇边展露一丝微笑,又很快冷漠地垂了下来。 李伯欣稍作示意,亲兵已骤然扬起两面高高的旗帜,撑在竹竿上,白布晃晃飘飘。一面写的是“天子不仁,戮我亲族”,一面写的是“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他抬起一只手,略略有些躁动的精兵们,很快安静了下来,眼神是火热的。 成国公浑厚而破哑的声音,回荡在这里。 “今日于此,共讨昏君。诸将助我,深感荣幸。”他环顾着,每一双眼睛都写满了信服与激愤,没有任何人对他有丝毫质疑——若有,也不会在这里。“戎马半生,子女皆亡!” “而今回望,昔日亲朋战友多半零落,其岂是天灾,俱为人祸!” “血债应以血来偿,此日非仅为我一家,更是为众先驱,求一生路。将士征战多年,纵南蛮西戎凶恶,衣袍下俱为刀枪之伤,却被那些安享太平之鼠辈诋毁!” “当年宁死不屈者,如今功劳满身。暮年仍需自辩,跪伏以求苟活!” 在一众将士愈发粗重的呼吸声中,李伯欣怒目圆睁,举起碗酒痛饮一口,和着满口悲愤鲜血,喷在了那两面旗帜上! 他嘶声喊道:“江氏天子负我等,李伯欣自此不做顺臣!” “肯随我者,上前饮酒,喷于此旗!”将军骤然举起酒碗,砸碎于地!“今日事成,在场俱为功臣。荣华富贵、封妻荫子,自不需提——李伯欣还要保你们一个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 伴随着碗碎之声,气氛已被推至极热! “天子负我,同仇敌忾!”“天子负我,同仇敌忾!”“天子负我,同仇敌忾……” 将士们低吼不已,如夜里潜伏着的群狼。和声齐震,在长治道上回响成恐怖的嗡鸣。 他们对李伯欣的话深信不疑,完全信服在成国公所描述的那个未来里。 将士们一个个上前,接过酒碗痛饮,又喷酒于旗、砸碎酒碗。不多时,地上已尽是碎瓷片。而那面湿透的、浸染烈酒之香,以鲜血写成的旗帜,却在黑夜中熊烈地招展开来—— 直到所有人都看得到,所有人都被那扑面而来的血气彻底感染! “青史谁著,今朝留名!” 李伯欣低喝,举起那把长而雪亮的朴刀,用力地劈下: “此乃终战,以李伯欣挂帅。众将士随我踏长治道、过御街、破宫门、讨天子!出击!” 火光映在年轻鲜活的脸上,映在刀剑利刃上。 在最深沉的黑夜里,这只三百余人的队伍,从成国公府开始移动,一路踏平长治道,火龙向着御街、向着宫门的方向进军。 李伯欣没有回头接应城门的激战,他只知向前,也只会向前! 夜,更浓重了,伴着铁片的碰撞声,士卒的脚步声。 这座都城,恐怕已经没有睡着的人了。 …… 定军第一批到来的只有五百余人,但他们在叛将和数百家丁壮仆的帮助下,已经控制了半边城门。激战仍在持续,伤亡也在增加。可是当路上的尘土再次扬起,第二批的定军,已经到来。 这是真正的大部队,有万余人。 梁子胜粗估过人数,已生绝望之心。虽比预想中少了些,但如今城门处已难再守,若任由这万人入京——京城中可调动的防卫力量,差不多也就万余,还更分散! 万余定军士卒有条不紊地入京,令人生出对力量的畏惧。 两批汇合时,便有问答:“第一批过来的,还剩多少人?” “不足百人,但杀得痛快!”那壮卒满面鲜血,披发大笑,“你们呢?怎么只来了这么点?” “狗皇帝在京郊埋伏了部队,绊住了五千人和他们鏖战!” 那领头的呸了一口:“还好将军早有所料,说京郊必有伏兵,如今都安排好了!另有百余人奔袭中落后,不久便能赶到。将军这次调了一万六千精兵……” 壮卒问:“怎么只有一万六?莫非还分了第三批人么?” 领头的抹了把脸:“将军的心思,我们岂能尽知?军神安排必有道理,听从便是。” 那壮卒便也信服,不再多问。 而同一时刻,带领三百余精兵踏平长治道的李伯欣,却与霍兆所带的守卫兵狭路相逢。 …… 精兵三百余人,俱是李伯欣之亲卫。 一路上又加入了勋贵们派来的家丁壮仆。虽不如精兵能战,但远远一望,已是千余人的声势。饶是长治道的路极宽大,也被挤得水泄不通。 而霍兆所带领的守卫兵,也是差不多的人手。 永平伯被叛将重伤,已不能战。今夜的守卫,全都收拢到霍兆手里。他将大半人手拨出去,令副将去城门处汇合梁子胜,阻击定军入城。 而自己,则是率领最为精锐的兵员,赶至长治道,亲自阻击李伯欣。 务必不能让对方威胁到皇宫,威胁到城墙上的江承光! 双方于长治道之西,狭路相逢! 李伯欣长刀带血,见了霍兆,只是眼皮一掀:“来得不晚。” 霍兆沉声道:“诛杀乱臣贼子,何时也不晚。” “还是说,将军当真以为今夜的谋逆天衣无缝吗?”霍兆的短髯微微拂动,似在冷笑,“圣上早已洞悉全局,早有安排。定军真的万无一失吗?” “将军若肯此时伏诛,往昔功劳,还可留个全尸。” 饶是他提到了最大的底牌定军,李伯欣神色亦然未动,只略带嘲意道:“江承光知道了又如何?纵横天下四十余年,今日我李伯欣在此,又有谁能拦我?” “那就要先问过霍兆手中之枪了!” 对面隐有躁动,旌旗挥动。李伯欣却毫不在意,只抬了抬手,质问道:“好一个光明磊落,忠心报国——可霍兆,你与当年的我又有什么区别?!” “蒙着眼睛捂着心继续为狗皇帝效力,刀横颈边犹不敢知,可悲啊!” 他喝道:“李家死了两个贵妃,你霍家的贵妃也没了。今日之我,何尝不是来日之你!” 霍兆的眉头动了动,吐出的却仍是雄厚之声:“将军勿再挑拨!” “今日有我霍兆在,谁也别想越过此道!” 他枪尖向前,而李伯欣亦举起朴刀—— “那便战!” 霎时间,刀剑相击,血溅肉飞。 …… 这场战斗持续不到半个时辰,然而极为惨烈。 满地的鲜血残肢,死去兵士的尸体被作为掩体,横里堆满了大半道路。等到李伯欣这一方取得胜利后,他们不得不耽误了一些时间,用来推开士卒之躯。 老将虽老,挂帅敢当。 霍兆虽也是近些年得用的将领,但比起征战多年、技近乎道的李伯欣,终究还是差了一筹!尽管,霍兆带领的是匆匆调拨来的精兵,而李伯欣统领的是由亲卫和家丁混编而成的杂军! 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靠着李伯欣镇定自如的指挥,竟能使守卫兵一方折损大半1 霍兆又惊又恨,不得不在亲卫的掩护下带人撤走。 在他们的身后,李伯欣制止了欲追的士卒:“会有人料理他们。” 他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只露了一个残弯,黑夜里几乎没有光亮。 定军还没有入城么?他始终听着城门处的动静……兴许是他老了,耳力确实不如当年。思及此处,李伯欣沉声道:“城中人手不多,随我一鼓作气,攻破皇宫!” “破皇宫!讨天子!破皇宫!讨天子!” 方才还头破血流的将士们,又拾起一腔锐气。他们在黑夜中推开死去同袍的躯体,匆忙拂去盔甲铁片中黏连的血肉毛发,高举火把,又从长治道向御街进军…… 夜色,愈发深沉。 …… 长治道由西往东,至中轴处,便与御街接轨。 再由御街一路向前,便可直逼皇宫正门! 饶是李伯欣经历过风雨无数,这一刻,也不由微微兴奋。而对于将士们来说,击破霍兆的守卫兵后,他们距离胜利——距离城墙上的江承光,只有短短的几里路了! 这是改朝换代,这是青史留名,这是他们,胜券在握! 定军的同袍们是否仍在城门处鏖战,或竟被梁家的小子带人阻击住了,他们已经不再去想。守卫天子的必然是更精锐的兵士,又是据墙而守,自己随时可能倒下,此刻也无法使他们恐惧。 死去的兵士、逃散的家丁,尽管中间也有小股新的队伍加入…… 但到现在,粗略一算,李伯欣带着的也只有四百余人了! 就是这四百余人,要第一关去闯城门,要为先登! 哪怕是最怯懦的人,在此刻也被满怀壮志冲昏了头脑。更何况在他们即将从长治道进入御街的时候,又遇到了成功突入城中的一支定军,约有千人。 李伯欣行军不停,只令这些人在旁单成一军,又叫了令兵来问话。 “城门处怎样?” 令兵道:“那永平伯世子有些本事,不知怎的,居然说动了许多文臣派出家丁相助。又有霍兆派来的大队人马……”霍兆是率亲卫来阻击李伯欣,但大半人手派去了城门。 “我等竭力死战,如今已有半数突入城中。陈将军正带人反身一击,务必要将城门守军破尽,将外头的也接应进来。忧心将军处人手不够,先派了末将前来。” 能有半数突入城中,按常理说,城门守军早该崩溃了!如今还在死战,看来守将确有门道。也可能是被他这乱臣贼子,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李伯欣啐道:“忧心我?派你等来跟着建功吧!” 但手边可用之兵,顿时到了一千五百。在遍布街道的京城内,已是十分可战了!李伯欣不由生出豪情壮志,放声呐喊:“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声音顿时在府邸、民居间回荡,后头的兵士也被感染,吼叫不已。 成国公却在这时,微微侧过头去。 原来李伯欣早已看出这传令兵另有话说,只是恐乱军心,这才先激起士卒壮志,再乘机低声询问。那传令兵连忙回道:“大营处出了乱子。” 他脸色有些难看:“百余人中毒身亡,兵卒们颇为害怕,万余人炸营逃走。” 李伯欣听完,冷笑起来:“我当是什么,原来如此。” 定军共有六万人。 他今夜只调动了最效忠他、敢于跟着他反皇帝的两万人。如今有一万多在京城内外鏖战,还有几千在来的路上遇到了皇帝的伏兵阻击,留下死战。 另外有千余人,是留在大营附近防备的。 防备的是谁?自然是定军中所剩无几、一心向着江承光的顽固派! 这样的顽固派约莫五千多人,分散在两部中。李伯欣要起事,自然会对这些人有所防备。 其实若不顾及后果,全部坑杀是最无后患的。 然而,此番谋反,打的是天子不义的旗号,自身当然不能也行如此大规模的滥杀之事。不然恐怕麾下的士卒,都会动摇。 不能杀,但也不能眼看着他们去投奔皇帝! 李伯欣便在起事前夜,安排人在这些军士的饮食中放了泻药。军中饮食向来统一,便于大规模下药,何况又是从内部攻破。留下的千余人,便是看管这些理应身中泻药、无力再战的军士的! 可现在既然有兵卒中毒而亡……很显然,其中被人动了手脚! 且中毒的只有百余人,却在大营之中。这必将造成士卒大规模的惊恐,对成国公失去信任。动手的人会派人在军中传谣,说是成国公欲毒杀不跟随他的兵士—— 这的确是打到了七寸上,而李伯欣现在根本无法折身去辩解。 除非他最终胜利,才能洗清污名。 短时间内,大营士卒对于他的信任已经遭受了极严重的破坏。 炸营逃跑的万余人便是实证,这是军纪严明的定军首次有人逃跑! 可以想见,他留下的千余人已经很难控制局势,甚至可能被炸营后失去理智的同袍们踩踏而死!他们是挡不住的!只跑了万余人,已经是将领努力控制的结果了! 难道,他真的要动用……手扶住了腰间兜囊,却并未打开。 李伯欣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之色。事已至此,不能调头。 皇帝手段恶毒,他更是只能胜,不能败! 军旗翻卷,士卒们呐喊数声,斗志正昂扬。眼前已是御街。 李伯欣举刀喊道:“随我上御街!” 御街再往前便是宫门,士卒们不由精神振奋,纷纷往前。连方才李伯欣与传令兵交谈时,另外几十个追上来的“定军”,也大为激动,跟随向前—— “贼人,警戒!”李伯欣忽然醒神,高声提醒。 可同一时刻,后方“定军”们,手中的长刀已深深插|入了亲卫们的后背。 他们脸上还全是憧憬,满怀着对未来的喜悦期盼,就这样被一刀穿心。 鲜血从眼中、口中、耳中喷涌出来,发冷的躯体重重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御街与长治道相接处,道旁无数低矮的民房中,猛地跳出许多兵士来! 为首两人身披旧甲,两鬓斑斑,面带风霜愁苦,却昂然道: “成国公,高严、刘善在此,还记得我等吗!” 李伯欣目已圆张,口中挤出了三个字:“龙骧军!” 伏于此地的兵士,正是龙骧军! …… 御街与长治道不同,多平房,为百姓居住。 李伯欣等人一路行来,因急着攻打皇宫,并不理会闭户的高门或百姓。而后者听到兵戈之声,自然也是黑灯瞎火,躲在门背后偷听动静,不敢出来。 双方勉强达成相安无事。 但谁能料到,长治道与御街交界处的民房里,藏的不是百姓,而是兵卒! 眼下,李伯欣脸色黑沉,方才偷袭的几十名龙骧军得手后已迅速遁逃,汇入从民房中涌出来的那些同袍之中。粗略估算,竟然不下五百之众! 击敌半渡是粗浅的道理,但对方既然于此设伏,说不得早有机关。 李伯欣一面令人查看,一面扬刀上前,声音冷硬:“龙骧军!竟然是你们,皇帝留了一张好后牌啊!”他扫视过这些兵卒,“可是就凭你们,也能阻我,也敢阻我!” 高严肃声道:“事有必为,何惜生死!” 那些涌出来的龙骧军已迅速于他身后排列,军容齐整! 火光一照,跟随李伯欣的士卒惊讶地发现—— 对面那些披甲、神情严肃的军士,竟然……都是四五十岁,上了年龄的老人! 龙骧军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称号。 它虽号为龙骧军,却并非夏朝常设军队中的任何一支,也不归任何人统辖。仅仅是当今天子登基后,给予当年随他作战的老卒们,一个共同的荣誉称号。 也就是说,实际上从未有人顶着“龙骧军”的旗号作战过。 然而今天,一面绣着“龙骧军”三个大字的旌旗,却高高飘荡在了高严等人的头顶。 他们穿的是旧甲,举的是旧兵刃,与对面跟随李伯欣的定军,是天壤之别。可论起军容、论起气势、论起每个人脸上眼里的决心,竟然分毫不差! 龙骧军与定军截然不同。 前者跟随当今天子,兵卒早已年高。而后者最早虽是跟随大定皇帝,后来却为李伯欣所控。近些年来,年高者出,年青者进,是以直到今日仍保持着活力,仍是大夏军列中最可战的一部。 偏偏,是这支平均年龄超过四十多岁的龙骧军,挡在了定军的面前! 他们都是返乡多年的老卒,有的早已务农,有的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有的待遇被官员克扣,直到两年前,由刘善牵头,被贵妃李玉河运作送到皇帝面前,才讨回了公道!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竟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因着皇帝的召唤—— 他们跟随手持令牌的高严、刘善,纷纷地回到了京城。 重新披甲、秘密练习,年岁已高,犹可为国而战! 为什么偏偏是龙骧军,为什么只能是龙骧军——数月来成国公府都盯着京城的出入,每当有大量青年男子流入,他们都会相应添兵、有所防备。 是以方才与霍兆对战时,双方人手相仿。 但唯独龙骧军,都是由世人眼中毫无战斗力的老卒组成。 几个月内,以各种名目潜入京中,而成国公府一无所觉。他们就像普通百姓一样在京城生活中,日夜暗暗地等待着,终于到了这样一天…… 雪亮的刀尖映着跃动的火光! 刘善越众而出,厉声道:“我等老卒,素来叹服成国公之功!可是今日,倘若将军执意要行悖逆乱事,要毁了这太平天下,那么老卒等便不可忍了!” “将军!”有人在旁惊呼。 但见李伯欣亦横刀相迎。他虽比刘善年纪更老,但气力不坠当年,两刀下去便逼得刘善难以招架,口里恨道:“不能忍?哼!当初是谁潦倒落魄,求到我成国公府门前!” 这是要将刘善格杀当场的模样! 高严急忙令人去相助。而李伯欣上前交战,便是已让人查探清楚了大致的机关范围。 无需言语,无需动员。双方军阵最前的一批人,已然短兵相接! 李伯欣遽然出刀:“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能活到如今,靠得是谁!我大女儿在雍州救过你们,这是你除夕夜自己说的!若非我小女儿善心,你们也站不到皇帝面前,早已冻饿而死!” “如今,我两个女儿都死了,你竟敢带着这些人来助纣为虐,不怕举头三尺有神明吗!” 提及月河、玉河,刘善颇有愧怍之色,但又很快转为坚定。 “是!当年承了两位贵妃之恩,刘善理应粉身以报。”他吃力地抬起刀,在几名同袍的相助下勉强格挡住成国公含怒一击,“可当日是私恩,如今是公义!” 他的脖颈上青筋毕露:“贤德贵妃巾帼高洁,明怀贵妃亦心地仁善……成国公作为她们的父亲,难道就不感到愧疚羞耻,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精气神一起,手中似也有了力气,刘善奋力回击: “贤德贵妃披甲执弓,又为士卒们延医问药,多少同袍因此得救,至今仍深念恩德。”声音里染上悲怒,“成国公,你不要仗着自己是他的父亲,便以为可以欺骗我们!” “我们这里见过她的,有上百人!我们记得贵妃,不是你这样的假惺惺,而是货真价实的记得!记得她在战后爱换便服,记得她自豪地提了那么多次,有个还天下太平的父亲!” “成国公口口声声要为女儿报仇,便将自己也骗过,自以为慈父,可是——” 他用尽了力气,大喊一声: “倘若贤德贵妃还活着,你敢站在她的面前,说自己问心无愧吗!” 这质问如此激烈高昂,忽然与理贵妃此前的那声“可天子之权,将军之恨,事涉天下”叠在了一起,如黄钟大吕般,在李伯欣耳边撞响。 成国公素来硬朗,却不知为何打了个踉跄。再回神时,刘善已从刀下逃脱,却并不惧怕,双目如火,昂然怒视着他。 这个小小的兵卒,这个他不屑一顾的老汉,这草芥般的天下万民中亦然不起眼的一个—— 刘善竟然又捂着肋下的伤口,怒目大张,举着一把缺口的刀冲了上来! …… 刘善只是龙骧军士卒的一个缩影。 这些沉默而坚忍的老卒,为着一个信念,从各地奔赴回京,拼上生死。百战精兵纵然年高,凭借信念之坚,竟然也以五百多人的兵力,生生咬死了一千多年轻力壮的定军! 血战!血战!血战! 无数的躯体精疲力竭地倒下,又有无数人或麻木或恐惧或坚定地顶了上去…… 京中宽阔不到哪里去的街道,起了重要作用。路边低矮的平房被熟悉了环境的龙骧老卒作为掩体,更有提前布下的机关。老卒们毫不惜命,一个个疯了般地咬住敌人。 定军竟然被这支人数远远不足、年纪还极老的军队,给困在了原地! 李伯欣战了两刻有余,杀敌数十人,既觉力气消退,又感索然。便喘着粗气,退到后面。放目一望,但见龙骧军与定军鏖战。定军臂缠白巾,龙骧军则身披旧袍,认也极好认。 两方阵后都有人高举着火把。 李伯欣放眼去观,御街向北是皇宫,向南是京城之门。如今,南向似有喧哗之声。城门鏖战至今,应已有胜负。不久,果然见一支定军烟尘滚滚赶来。 正要露出笑容,又见后方赶来守卫军,虽不少人负伤,亦然是可战之兵。 李伯欣问道:“怎么回事?” “回禀将军,我等……” 城门之战最终算是平手,双方的损伤大体不差。 定军能攻入城中,算是小胜一筹。但守卫军也在几名将领的带领下,稳住了局势。哪一方也无法彻底打垮另一方,又都忧心着城中局势。 于是,双方一齐冲入城中,终于和自己这方的军队汇合! 现在的兵力仍然是持平的,双方都是万余人。挤在京城的街头,连转身也难。 自从城门兵冲进来后,造反与平叛的两支军队便暂停了交战,在将领身后,成对峙之局。 而血战中凋零无几的龙骧老卒,也终于得以喘一口气。活着的不足百名,都被接到后方安置。 阵前,李伯欣与霍兆遥遥相望—— 现在,双方的底牌,至少在京城内的周旋,已经差不多打完了。 全京城的兵,几乎都在这里了! 李伯欣自语道:“现下四更了……”长治道与御街的相接处,已经全是兵卒。他知道江承光就在城墙上,离这里只有两里地的距离。 不知那皇帝小儿见到这番景象,见到定军被阻拦在御街上,是否暗暗得意? 思及此处,不禁冷笑。 李伯欣的手,又一次扶住了兜囊。 拖到现在,已比他计划中慢了更多。何况后面攻打皇宫,同样是块难啃硬骨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兵法上的道理好懂得很。定军是能战、敢战、好战,但拖了这些时候,他们不能继续被拖在这里了! ……然而,是否要动用这张底牌,李伯欣还有几分犹豫。 概因这兜囊之中,所装不是它物,而是定军虎符! 自古以来,调动军队需用虎符。虎符乃将权之象征。 李伯欣先前不曾拿出虎符,便能让定军近两万人随他去反天子,魅力手腕可见一斑。 但眼下,也到了不得不动用虎符的时候了。 不提原先还有多少人能被说动,也不提中毒事件后许多兵卒对他信任削弱…… ——只要派人出示了他随身携带的、象征程序合法的虎符,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大批定军将会听从调动,在半个时辰内赶来,以摧枯拉朽之势,粉碎现今胶着的局势! 唯一放不下的,不过是他的不平。 先前,李伯欣没有动用虎符,一则他欲用添油战术、渐渐逼出皇帝的底牌,再以泰山压顶之势来分胜负。二则,他心中多少有些傲慢,欲凭己身,彻底功成。 李伯欣不是真正的野心家,也并非权欲的奴隶。 那些人会日夜垂涎着龙椅,会成日地摩挲虎符,但李伯欣不会。他仅是将虎符收在身上,或许数月都想不起来要看上一眼——凭他的本事,恐怕无人能取走这虎符罢? 这是成国公极度的自信与自负。 定军,既是李伯欣的军队,更是大定皇帝的军队。虎符是大定皇帝予李伯欣的,某种程度上,也象征了江家天子对于他的爱重信任。李伯欣一意抛舍。 他不需要再借助先帝的威望了,他凭借自己,便能有足够多的人追随,成就大业! 手又从兜囊上缓缓移开,局势远没有到那个地步。纵然兵卒数不占优势,以他的本领,克敌制胜也只是多花费一些功夫的事,先前不过是在狭窄地域遇到了一群疯子。 真正难的是击破守卫军后去攻打皇宫,届时许多士卒恐怕已耗了大半气力…… 李伯欣正凝神想着,对面的霍兆却给出示意,身后的士兵们立即争先恐后大喊起来: “李不疑已死,身被万戮!”“李家已绝,成国公府今日踏破!”“定军不愿随叛逆者,皆遭毒死!”“定军大营已炸,贼子再无退路!”“此龙抬头日,为李伯欣陨时!”“……” 都是把柄,都是恶毒的攻心! 到后来,那些声音渐渐合一,俱在欢呼: “李不疑已死!李不疑已死!李不疑已死,身被万戮!” “而李伯欣之死,就在今日!遗臭万年!” 声音如利箭,穿了许多人的心。 李不疑于战场失踪,至今没有下落,且蒙受着满身污名。 李伯欣对这个儿子素来喜爱,自然盼着他能平安。如今对面纷纷以李不疑的死亡来挑衅他,甚至编出各种各样凄惨的死法,这彻底激怒了李伯欣。 更不用提那些污蔑他给定军下毒的言论—— 身后的士卒一时躁动,又被军纪官强行压了下来。纵然他们都是忠心耿耿,舍下身家性命跟随成国公。可是谁没有几个亲朋好友,谁没有认识的人留在大营! 如今大营出了事,也是后方出了事,让他们怎样放心! 桩桩件件,终于使李伯欣下定了决心。 他将一名小将唤到面前,扯下腰间兜囊,张口欲言。 那小将姓吴,多受李伯欣看重。闻得将军召唤,激动不已。低头抱拳,只敢以眼睛余光悄悄去看。可他这一瞥之下,扫着的是—— 但见李伯欣原先带些散漫的神色,在翻开那兜囊时,彻底无影无踪! 兜囊是空的。 本该在里面的虎符,不翼而飞。 李伯欣握着那空荡荡的兜囊,鼻翼翕张。他难以置信,却又知道并未眼花。伴随而来的,是自心头涌上的强烈不安,以及这夜首次生出的恐慌—— 虎符呢?虎符去了什么地方! 第197章 一生真伪 月儿,阿月。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 虎符竟然不翼而飞! 李伯欣不死心地将兜囊翻转过来,粗鲁地倒了又倒,仍是空无一物。 他像是想起什么, 口里低声咒骂, 脸色铁青,却对那小将道:“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小将怀着疑惑走了, 而李伯欣摸遍全身,心中对谁拿走了虎符, 已经有了恼怒的猜测。 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们这一方的兵力不占优势,纵然李伯欣对于击垮霍兆带着的守卫军,有着极度的自信。但之后还要面对据城墙而守的皇宫禁军——他手下的毕竟不是铁人! 即便按照原本的计划,这时候也该调动第二批定军前来了。 只不过,原先是准备继续抽调最信服他的那批。现在大营出了事,炸营逃跑的万人里, 有多少是原本心向他的?有多少是效忠皇帝、浑水摸鱼跑走的?留下的又有多少能为他所用? 这些都是未知数。 因而, 虎符在这个关头成为了必不可缺的一物。 只有派人出示虎符, 那些留下来的大营定军, 才能平息惶惶之心, 再度为他而战! 可就在这个关头, 虎符竟然被…… 饶是夫妻之间向来情笃,李伯欣此刻也不禁生出些恨意来。 他在原地扶腰而立片刻, 吐出一口郁气。再抬首时, 已然下定决心。 成国公向副将吩咐道:“我有急事, 要回府上一趟。此地尽数交给你,就按照我先前的布置对战。”那副将震惊不已。李伯欣心意已决,又吩咐几句排兵布阵, 转身打马疾走。 他们现在刚刚进入御街,往回些便是长治道。 李家位于长治道西,这一段路眼下都在李伯欣的控制中,是以他有底气孤身折返。 眼下交战的地点也离成国公府不远。倘若他赶回便能取得虎符,再回到战场上指挥,也只一盏茶的工夫。 这点时间,凭他早先的布置,副将不至于顶不住。而若能取回虎符,便是握住了今晚制胜的关键! 李伯欣披甲策马,马蹄声嘚嘚,越过寂静一片的长治道。重臣们的府邸早已关紧门户,道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他手下的亲卫兵,举着火把,相隔三四丈远,矗立在漆黑的路旁。 他心中忽有一种异样的沉重,像是有什么,难以回头了。 …… 李夫人的卧房内新供了一尊花神像。 她这些日子被限制往来。但主母想要拜神,总不至于被拦住。今夜,外头的动静那样大,她听得清楚。 李夫人沐浴更衣,虔诚拜于花神像前,叩首三遍。 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屋门被猛地撞开。 李夫人并不回首,只是仍拜在那花神像前,心中默念:请佑我女,此生平安。 丈夫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她背后,质问道:“虎符呢?你把虎符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虎符?”她站起身来,声音又沙哑,又冷冰冰的,“什么虎符?” 李伯欣被激怒,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你还装作不知!这些日子能近我身的只有你,那兜囊也是你绣的,你最熟悉!除了你还有谁——” 他忽然顿住,李夫人眼眶发红,神情带着无尽的失望。 李夫人冷声道:“你尽管去找罢,我是不会说的!” 她脸上的神情已昭显了决心。李伯欣与她夫妻多年,自然知道李夫人此言既出,是宁死也不肯告诉他的了。一时间心中又急又恨:“好!你就看着全家送命罢!”一面目光急切扫过屋子。 在贵妃回宫后,李夫人也与他争吵过几次,是以落得被关的下场。 除了与自己会面外,她并未出过这件屋子。外头看守的是自己的心腹,绝不可能为她传递消息。虎符一定就在屋子里,只不过被藏起来了! 人被逼到极致是会发狂的,或说他已根本不愿去接受其他可能。 李伯欣甩开李夫人,用力推翻了旁边的博古架! 霎时间,上头堆放的玉雕、瓷器,尽皆倾覆于地,片片碎裂。他扫了一眼,见其中没有虎符的痕迹,又发了狂地奔向屋子另一边,翻箱倒柜,每一家具处寻不着,辄将其推倒砸碎。 虎符!虎符!一定要把这个可恶的虎符找出来! 李夫人虽对丈夫失望已极,见到对方这副狰狞至极的模样,仍是有些惊骇心寒。她走至埋头翻找的李伯欣身后,道:“你是不会找到的。” 李伯欣回首投来的那一瞥里,竟似蕴含无限的恨意。 少年夫妻,恩爱非比,怎样就走到了这个地步。成国公亦是人,在活生生逼上绝路之后,他骨子里的暴虐和恐惧终于露了出来。 虽只一瞥,却淋漓尽致。 “伯欣,你也不必怨我。”李夫人平心静气道,“送全家上绝路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让这些提早结束。” “荒谬!”李伯欣斥道,“自我决意起事以来,你屡屡阻挠,从不支持,我也忍了。可是你看看你现在,你所做的这些,有没有一点成国公夫人的样子!” 他已经毁了大半个卧房,将往昔恩爱缱绻的记忆,一并砸个粉碎。 李伯欣忽又上前,握住她的肩膀,热切道: “阿媛,阿媛,你将虎符拿出来!现在都还来得及……” 即便他再怎样虚情呼唤她的闺名,李夫人也岿然不动。 只是悲哀地望着他:“你当真有一点在乎过除你之外的人吗?在乎过我、月河、玉河、不疑吗?倘若有一点,我们也不至于这样送死。伯欣,你太骄傲了,不肯为其他人考虑。” “你在乎过我的阿月吗?在乎过她要如何自处……” 李伯欣青筋暴起,低吼道:“我的女儿,你凭什么说我不爱惜!可是到了现在,你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快把虎符给我,届时她哪里还用做什么贵妃,她是我们金尊玉贵的公主!” “你终于肯认阿月了么?可惜,太迟了。”李夫人喃喃:“太迟了,伯欣。” “你执意如此,自取灭亡,还连累无数人丧命。我已不惜生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 她多少还以为,对方可以听得进去一些话。可就在这时,李夫人看到已经回身,将满地废渣踩过一片,焦躁自语的李伯欣,忽然又如一头野兽般,猛地冲了上来! 她的头脑嗡鸣不已,只有丈夫的声音凌乱而狂热地回响: “在你身上!一定在你身上!我把其他地方都找遍了,肯定在你身上!” “放开!”她用力推拒,但李伯欣蛮横地翻过她的每一个袖子、内袋。 李夫人又惊又痛又失望,劈手甩去一个巴掌:“李伯欣,你彻底疯了!” 与此同时,成国公只觉手指触到了个铜制小物,坚硬冰冷,有个平滑的侧面。 找到了!他大喜过望。这就是虎符,果然藏在夫人身上!他信手推开夫人,不顾对方跌在了满地的狼藉上,急切地喜悦地抓起那虎符,转身就要出门—— “你回来!你把它还给我!”李夫人凄声喊道,又追了上来。 李伯欣只觉不耐,只命人将她拖回去看管,大事不能耽误。仆妇们听从他的命令鱼贯而入。 李夫人被往后拖去,哭喊却远远震响:“李伯欣,你没有良心!” “你给我看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他忽然间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脑袋。成国公的右手,颤抖着打开。 躺在他掌心的,根本不是什么虎符。 那是一半小小的铜马,静悄悄地在那里。 “那是你外孙的抓周礼!”李夫人又哭又叫,“把它给我!把我女儿和外孙的信物——还给我!” 她见到她的丈夫回过头来,眼里方才那种癫狂残忍,已经褪去大半。应是从刚才那种狂热又暴烈的状态之中,醒过来了。 成国公拿着那铜马,脸上露出几分怔然神色。手掌攥紧了又放开,动作竟显稚拙。 李伯欣蹒跚地走回几步,张开嘴,似乎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他在那一瞬间确实想要说什么的,但他终竟没有说出什么话。 成国公只匆匆道:“来不及了,耽误太久了,我必须立刻回去。” 旋即,他将那小铜马揣入怀中,背身大步踏走,不再回头。 “夫人!夫人!”仆妇们连忙安抚她,又跪下泣涕。 李夫人脸上仍有泪痕,却已在几次深吸间,止住哽咽:“都出去。” 她将这些人都赶走,抚着颈项间空荡荡的一根红绳子,重又跪到花神像前,身子瘫软,落泪不止: “我也不知自己的对错了……现在,可怎样办呢!花神娘娘!小女李月河,今名越荷,再世生于花朝,与您有缘。求您怜惜,求您庇护!” “她既已再世,便不该受前尘之苦。其父若有罪,由信女承担。阿月太苦了,太苦了……”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请您保佑我的阿月,往后都好好的,让她好好活下去……不要,再受我们连累啦!”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拉开李伯欣方才推翻的柜子。 从中拾起了,一段白绫。 …… 李伯欣重新回到战场上时,已过去了三刻钟。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饶是李伯欣临走前已经做了尽量详尽的布置,定军在兵力、地形均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仍然感受到了万分吃力。 副将见他回来,几乎是喜极而泣,还不忘关心:“将军回去一趟,拿到想要的了吗?” 他并不知道是虎符,但也有一定的猜测。 李伯欣含糊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而问起了最新的情况,重新排列兵阵。 有只手在怀里攥着,硬邦邦发疼。 成国公的脸色严肃起来,局势并不至于无可挽回,但这样下去必然滑入深渊。这是他来不及追问真正虎符的下落,而一定要回来的原因—— 虎符能调来的是半个时辰后的兵,但若没有成国公坐镇,主力陷入颓势、被人击溃,那就无所谓援兵不援兵了!他们立时就会死! 李伯欣始终端坐在阵后,神色远看无悲无喜,只偶尔吐出调动的命令。 没人能看出这位将军心里在想些什么,也无人知晓他发狠之下,终于做出的决定。 便是没有虎符又如何!龙骧军一出,狗皇帝一方的底牌也用得差不多了!了不起就是先凭着手头的兵再破一次霍兆,随即去攻打皇宫。 他以前发动过无数次奇袭,打赢过无数场不可能胜的仗,他不会败的! 纵然没有虎符,他大夏军神李伯欣,也绝不会折戟于此! 李伯欣仰首一望飘动的旗帜,握住那把沉重的朴刀,又站起身来。 身影,短暂地晃了晃。 “杀!”他低喝,“众士卒,随我出击!” …… 这场战斗持续到了五更鸡鸣。 双方都已竭尽全力,一兵一卒都投入拼杀。期间,李伯欣也写了手令,派人去定军传讯。尽管效果不理想,但毕竟又带回来了千余人。而守卫军那边也有京外的兵过来加入战斗的。 最终,依然站着的那个人,是李伯欣。 霍兆死了。头颅被砍下,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在发怒。 李伯欣粗重地喘气,战斗还没有结束。对面主将虽死,但因着所谓的守城信念,许多兵卒还在直属上官的带领下,与他的定军鏖战。但是要扫清战场,估计也就两刻钟的事情了。 他的胸甲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是霍兆拼死捅入的一枪。 战场上粗略包扎过,现在伤口又裂开了。右臂的盔甲间隙插了一支羽箭,好在入肉不深也无毒。李伯欣啐了一口,用力拔了出来,扔在地上。 他也有些精疲力竭,但深知这时候不但不能露出疲态,反而更要激励士卒。 接下来是关键一战,一鼓作气,攻破皇宫,杀死天子! 想到江承光,想到那个与他搏斗了数十年,致使他三个子女死去的天子,李伯欣仍然恨得牙都发痒,又有几分轻蔑。不知这时候,江承光还在不在城墙上? 他看到终是自己赢了,会否感到害怕呢? 没有后援又怎样!守卫兵已经被打散了。皇宫这块骨头再硬,他也能啃下来! 此时此刻,其实有无后备军已不那么重要,因为双方都已压上全部的底牌,可以看得明明白白。而李伯欣偏偏是世上最善于利用手中的牌,打出精妙结果的那个人。 他一定能赢的。 粗略点了下,经过一夜厮杀,跟随他的定军最多时逼近一万七千人。 如今差不多只有一万出头了。 倘若事成,这些人的家人是该被优待的。 成国公漫无目的地想着,精神难得放空了片刻。京城的大道再宽阔,也比不上郊外。是以交战虽惨烈,双方部队相接处始终只有那么一块。 便是真有后援军,也没办法全部压上去。他更为看重的,是后援军的体力充沛,可与轮替。 唯一还有些可虑的,不过是定军中,死心塌地忠君爱国的那些人。 他们去哪里了?李伯欣稍有些不安。这些人也就不到五千,原本是打算用泻药软了身子,结果有人从中作梗。十余人被毒死,剩下的尽皆跑了。 按照他们的脚程,早该被主将带领着来京城增援天子……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呢?难道,他留在城外的几千人,竟然那样得力,将天子的增援也拦住了么? 左右也只有五千人罢了,就是拦不住也不打紧。 他打垮了近两万的敌人,绝不会惧怕一支小股部队。 李伯欣长吐一气,便听皇宫的方向隐有嘈切之声。 不久,有士卒回报:“是狗皇帝想援助这些溃兵,让他们多支撑一些时日。派了几队人出宫门支援。” “几队人?顶什么用!”李伯欣大笑道,“皇帝小儿果真穷途末路了,增援也只派得出这些来,哈哈哈哈……”纵然知道皇宫一定还留了不少人马,但这消息实在令人开心。 果然,士卒们听到将军豪迈的笑声,也不由激动,杀敌的动作更加迅猛。 口里欢呼道:“讨天子,在今日!讨天子,在今日!” 李伯欣朗朗而笑声,声破夜空,宫墙上耳力稍好之人,恐怕都能听到。 然而,在这样最最志得意满、胜券在握,众人心态都有些放松的时刻。尚在开怀大笑的李伯欣,却凭着为将多年的经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可是霍兆已死,守卫兵已溃散,他们就要取得整个京城除皇宫之外的控制权! 在这时候,还有哪里会出问题呢? 李伯欣正欲凝神去想,忽然间,来自守卫兵的欢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回事?”他冷声质问,“不是让人去阻击皇宫派来的那些援军了吗?他们欢呼什么!”守卫兵虽然还拦住皇宫前,但已经阻止不了定军精锐穿插而过。是以有扼杀援军一说。 旁边那将亦然不知,连忙遣人去问。 李伯欣深深皱起眉头。 不多时,那问的人已回来,正要开口汇报—— “我知道了。”李伯欣缓缓道,“我已经听清楚了。” 那人不知还该不该报,踌躇地望副将。 副将叹了口气,道:“你说罢!将军听清了,我们没有听清。你也说出来让我们知道。” 那人这才醒悟,张口言说,神色却流露出忧惧愁苦,还有些莫名恐惧: “对面守卫兵欢呼……是因援军到了!而且,似乎是大批的援军!” 原本回身放刀的李伯欣,豁然转过头来! …… 援军确实来了,绝无掺假。 不多时,哪怕是最沉浸于厮杀中的士卒,都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 这不是一百人、一千人的声势,而是万人,且绝对不止一万! 士卒们的脸上,出现了恐慌和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敌人?将军不是说,对方最多再有四五千的援兵吗! 而有眼尖者,已经看见了援兵打头者,身上所着的甲衣! “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叫了起来,声音惶恐,“怎么会是……” “怎么可能……”同一时刻,副将不敢置信地揉着眼睛。 “那分明就是定军!” 那支援军身着定军之甲。虽因太远看不清具体的面目,但也足以断定,是他们几个时辰前才分别开来、希冀能同享富贵的军中同袍! 定军! 不会是冒充,援军如潮水般涌来,前后排的甲衣一致。 更何况,在这个时候,京城一带可用之兵早已投入战斗,如此大规模的援军,只能是定军,也只可能是定军! 可是,为什么? 士卒们不知道答案,他们已被裹挟在战场前方,不得不继续拼杀。 却已从方才的志得意满,到现在的惊惧难安。 将领们,也不知道答案。 “不应该啊。”有人喃喃自语,“定军中虽有对举事不看好的,但至差也是两不偏帮,除了那少数非要效忠天子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定军投敌!难道是……” 一个个猜想被提出,但又一个个被否决。 定军除去第一批赴京作战者外,于李伯欣,仍是有不少可用之兵的。然而皇帝下作的使毒手段摧毁了这一切。 偏偏在匆促之间,炸营造成的损失也来不及计量。 按照将领们的估算,此时的定军应当处于无序状态,最好也只是原地驻扎待命! 现在他们如此成规模地到来,一定是有人把他们组织起来了! 可是定军效忠李伯欣多年,谁能在这时候使他们齐齐叛变? 究竟是什么人,在其中作祟! 李伯欣也在想这个问题。 江承光的名字从心头一闪而过,但他即刻嗤笑出声。皇帝没有这个胆子,哪怕他手里捏着定军的另一半虎符。 江承光向来是个谨慎至极的人,他是不敢做赌的。 定军极少与外界往来。在无法辨别哪些人心向皇帝的情况下,贸然调兵,极可能会使异心者混入其中,反戈一击。所以,绝不是江承光调的定军。 那会是什么人?离奇失踪的那半虎符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但很快,李伯欣已来不及细思。 从发现援军,到这些来援的定军投入战场,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暂将这些来援的定军也称为“守卫军”的话,便能发现,如今交战的形式已对李伯欣一方极为不利,胜利的天平正在向着皇帝倾倒。 守卫军在援军的加入下,重拾胆气,奋力作战。 原先深入追击的定军,却在此时显得孤立无援。他们本已极累,先前是靠一股建功立业的兴奋在支撑着。如今对面敌人数倍于己,顿时显出颓势。 还在战场上的定军,正被分割包围,被敌人一口口吃掉。有人慌不择路,竟向着皇宫方向逃跑。要么被追上一刀砍杀,要么被宫墙射下的羽箭刺入肺腑。 局势彻底崩坏了。或说,从大批援军出现的那刻起,许多事情已经注定了。 不甘不服、痛恨不信……这些情绪,出现在许多人的心里。 但最终,终于要有人站出来,怀着这样的不甘愤懑,向李伯欣深深俯首。 “将军,大势已去!”那将含悲发声,“狗皇帝不知怎么说动那么多定军,现在已是无力回天。” “我们只有万人,鏖战一夜、精疲力竭,如何能敌过以逸待劳的大军?即使敌过,还有皇宫禁军。” 他在众人的怒目而视下,锵然道:“但至少,与敌死战,保将军离开,还是做得到的。” “末将愿自领一军,为将军断路!请将军快走罢。幸好咱们还留了后路,往南便是生机!将军盖世英豪,不该葬送于此。只要将军活着,未来仍有希望,我等不算枉死!” 言语中,竟是要拼死阻挡、换李伯欣生机之意! 原先怒视他者,如今也不由感动下泪,纷纷劝李伯欣道:“大势已去,将军宜爱惜自身,再图后事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往南去必可脱身,不必顾惜我们!”“……” 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将领,忠心耿耿,直到此刻也不改心意。 李伯欣的拳头攥紧又放开,神色未显颓然,反而有种异样的决然: “这是你们的意思么?都要劝我逃跑?” “将军,大事惜身,不能算逃遁。且战场上总有一时高低……” “往南去?” “是啊,咱们在南城门附近留了一支后备军,隐藏到现在,不曾调动。如今对面的援军从三面入城,城门必然大开。将军带人一路穿凿,有南门外的军队接应,必然可以逃出生天!” “随即出京城,举反旗,裹挟民众,邀旧部,再谋大事?” “正该如此,将军休要被礼义廉耻困住了,一时成败并不算什么!只要今夜能出了这个京城,以将军的赫赫威名,还愁没有再起之日吗!到时候总要和狗皇帝争个高低!”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李伯欣缓缓点头,却忽然反问,“可是,你们当真觉得我李伯欣,能做一个临阵脱逃之辈吗?” 那将哑然,更有无数人要劝。李伯欣却抬起一掌,道:“不必多言。” 他一手举起呵止,另一手于怀里,捏着那冰凉发硬的小铜马,踱步向前。 远处,无数火把颓然地摇曳着,又随着主人的身死,跌落于地。 更远处的城墙上,仍然是灯火通明。皇帝就在那里。 只相隔两里,只有短短的两里,就可建功立业、翻天覆地、扼死皇帝。可偏偏,如今这两里路成了天堑。 甚至他们还要庆幸于这两里路的存在,使城墙上的羽箭,难以射来。 棋差一着,功败垂成,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李伯欣忽然发怒,劈手夺过一弓,遽向城墙射出一箭! 那羽箭飒飒破空,惊起无数呼声,又快又急,划破长夜。寻常士卒射箭也只有三十丈,但李伯欣这箭不愧为他所出,竟已飞过了近百丈! 它一路破空,一路引得无数人仰望,如流星璀璨。 但最终,也只是黯然无力,在离城墙还有段距离处,坠落于地。 成王败寇,就此昭显。 方才李伯欣射箭时,许多将领都提了一口气。虽明知凭借人力如何射过两里地,但真正见到羽箭落地,仍然有些失望沉重。也有人打起精神,以为成国公一箭发泄过了,终于肯随他们走了。 却不料李伯欣再转过身来时,却漠然坚冷,如寒潭里的黑石头。 他道:“不必约束士卒,要去南门的,便尽早逃生去!” “其余人随我,向前杀敌!” …… 李伯欣身披重甲,挥刀不止。 将领们跟在他身后苦劝,他却充耳不闻。能随他到如今的,都是最最忠诚坚定之辈,除了些许小卒念起家人,抛了兵刃逃遁,其余人等竟然仍肯随他。 在必死之局里,去拼着咬下对面的肉来! 李伯欣边战,边心中暴戾:只差那么一点,为何偏是这一点!倘若援军来的不是上万,倘若在他面前的只有守卫军或皇宫禁军任意一方…… 就算对方人数更多、以逸待劳,他又有何惧,照样破之! 但现在,守卫军的人数与体力优势,已经彻底达成碾压。 李伯欣呸出一口血沫,继续潜心杀敌。 他知道部下们的分析没错,往南去确实有生机。 方才来的援军,是从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涌进来的,对他们已经形成包抄之势。若继续厮杀,被咬在城心,便难以脱身了。但倘若集中剩余的所有兵力,向一个方向穿凿,还是可以逃脱的! 一则,城中空间有限,同一个地方堆不起太多的兵。若集中手头兵力突围,不多做纠缠,凭他的指挥、士卒们求生的信念,必然可以击破。 二则,兵法中常言穷寇勿追。今夜一役,无论定军抑或守卫兵都是元气大伤,继续缠斗对双方俱无好处。还不如放李伯欣带人逃生,这样他们虽能逃走,出城后士气必然涣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纵然李伯欣逃了出城,他又能到哪里去?他当真要裹挟着百姓随他造反,再轰轰烈烈和皇帝战上一场,带领无数人去赴一个必死之局吗?困兽之斗! 不过是另一场更加可鄙的自杀罢了。 所以,他不会走。 这就是他的战场,纵然全无希望,他也要留在这里,一身骨气不屈。 众将仍随他杀敌,为他挡下似层出不穷的攻击。对着那些身着定军之甲的敌军质问,不断劝着李伯欣回头。 现在还来得及逃走,只要走了一切都有希望。 李伯欣却只看着,眼前那名倒下的、身着定军甲衣的小卒。 他头上包着巾子,这是站在皇帝那方的定军,用来区别的标志。那小卒年纪还轻,或许二十岁左右,口里不断涌出鲜血,被他从胸口拔出了刀,跌跪在地上,眼看着是要不行。 可他还张开嘴,无力地说:“将军,收手吧……” “为何叛我?”李伯欣只问。 他其实知道此问无理,定军并非自己的私军,是大夏军队。得令后反了自己,难道有什么可以质问的吗? 可那年轻的士卒微弱地说:“我爷奶……就住在城郊,他们老了,再受不得战乱。”气绝身亡。 李伯欣微微发怔。 正在这时,又有一小将奋力从后方挤来,高声喊道: “将军,捉到了!捉到了!” 李伯欣精神一振,唤小将近前,附耳听了几句,脸上神色初是振奋,旋即切齿。末了,他命众将收拢余兵,咬牙道:“总算是捉住这个罪魁祸首了!都随我,往东边去!” 众将惊极:往城东?那岂非最最取死之道! 然而,他们不会违抗李伯欣。 自皇宫城墙遥望,残余的定军围绕在将旗旁,正成一线,向城东穿凿…… …… 援军是四面入城。现在,就连原先在定军掌控之中的城西,也已经陷落。 欲突围便要选一个方向,但其中,城东绝对是最差的选择。 盖因在援军到来之前,主要的守卫兵就是从城东而来,算是他们的大本营。援军加入之后,城东方向的守卫兵更是力量雄厚。以定军如今的状态,凿进去容易,闯出去难! 然而,李伯欣带人一路斩杀前行,却不是为了什么逃命。 他的神情隐隐亢奋,又带众人拼杀一路,终于在一高门府邸前,暂时摆脱了追兵。 危机绝未解除,只是更深。众人心中沉沉,面对这喘息之机也难有精神。 李伯欣挥手道:“来人,将这门撞开!” 众人愕然抬头一望: 这里竟然是钟相府! 长治道西侧多是勋贵,东侧多是文臣。钟相府便坐落在东侧的中间。 此刻李伯欣发了话,士卒们连忙招来器具撞门,只是心中嘀咕:消息灵通的文臣,老早便躲到皇宫里去了。便是消息不那么灵通的,今晚听了这么久的动静,也该寻个安全地方躲藏。 钟优国朝重臣、圣眷优渥,他怎么可能还在这里? 便是撞开了,捉住几个仆妇管家,又有何用? 大门终于被撞开,落下些细小的灰尘。李伯欣当先而入,咳嗽两声,劈翻两个上前阻拦的家丁。旋即大马金刀,闯到正厅主座坐下。 其余人不知其意,只好守在一旁。 不多时,只见一将,提着一中年男子,从大门而入。 来将正是今夜迟迟不见踪影的那位,李伯欣亲卫出身,是绝对的心腹。 此刻,他将那捆绑极牢的中年人扔在地上,抱拳屈膝道:“此人颇为狡猾、隐藏极深。末将幸不辱命,带人追捕、搜寻一夜,终于将他捉来了!” 中年人惊恐不已,那将一把扯下他嘴里的抹布,还带出鲜血和牙齿。 室内烛灯早已点起,不少人惊讶万分,已经认出了中年人的身份—— 赫然是左相,钟优! 钟优现在的样子实在说不上好看。 他身上是农民的粗布短衣,极不合体,还有些臭气。头发滑稽地被割掉了一大截,胡子黏着鲜血。脸带青肿,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 他早早算到李伯欣今夜起事,即刻准备前往皇宫寻求庇护,也好表忠心。 却不料这个他眼中的莽汉,在第一时间便派出了一堆人堵他,使他不能成行。随后,他又想出种种办法逃生,狡兔三窟,钟相惜命自然有无数条后路。 但这死心眼的李家将,竟然连李伯欣落入颓势时,也追着他不放! 终于在长夜将明之时,将逃跑了大半个京城的钟优捉了回来,绑了,带到李伯欣面前! 方才那小将汇报的,正是李矩即将擒拿着钟优,自城东回来。如今算算脚程,接近钟相府了。 李伯欣在穷途末路之际赶来,便是为了这桩! 他赞许地看了李矩一眼——这正是两年前的除夕负责送李家贺礼,还与扮成宫女的越荷对过暗语的那名亲卫——起身,走到钟优面前冷笑道: “没想到今夜最后,还有这桩惊喜,逮到一只老鼠。” “钟贼,你不是会跑吗?不是最喜欢炫耀聪明,躲在后头挑拨离间吗!如今怎么不管用了?” 钟优把喉咙里的鲜血都吐尽,恨道:“你死到临头,为什么要为难我!” 他还心怀一丝侥幸,却不料李伯欣仰头大笑道:“为难?哈哈哈……为难!”成国公神情忽然一变。 李伯欣厉声道:“钟优,这些年你在背后做了什么,挑拨离间,戮我子女,真当我不知道吗!” “宫里那个黑了心肠的钟家妃子,害死我的玉河。你还敢派人在不疑背后向他射箭,累他身死,以为这些能瞒过别人吗!钟优!”他的眼睛血红,痛恨已极。 “钟优!犯下的这一桩桩一件件,我李伯欣今日纵死,也要砍下你的头颅,祭告苍天!” 钟优闻言惊极,想要狡辩求饶,又知李伯欣现在绝对听不进去。 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在李玉河、李不疑之死中动的手脚,今日无论如何求饶,也绝不会放过自己,恐怕是必死无疑了。恐惧使他的涕泗都横流出来。 但对着李伯欣高高举起的断头刀,钟优在死的恐惧与痛恨中,爆发出一声:“他们难道不是因你受害吗!” “李伯欣,你已是抄家灭族的下场,你全家都死定了!甚至你自己也跑不掉。哈哈哈……为了手刃我,你跑来城东,也是自绝生机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鲜血高溅,飞起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钟相的眼中还凝着恐惧快意,却已不能说话。 李伯欣拂了刀上鲜血,接过酒囊,又痛饮一口,喷于地。 下泪道:“玉河,不疑,阿爹为你们报仇了。”泪水自虎目而坠,又凝于虬髯。此时此刻,谁能不为这位年迈失儿女的末路英豪,悲痛感慨呢? 他已经在绝路上了,和钟优的逼迫挑唆无关,和这些年来,所有明里暗里试着离间他与皇帝、将裂痕制造得越来越大的钟优一党也无关。 这次,李伯欣是亲自,走到了绝路上。 “纵然没有这个小子挑拨,我也不会做一世顺臣!”他啖血道,“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欲,害死我的玉河和不疑!到了地下,再玩弄你的心机去罢!” 掌心捂着的那块铜符,仍然是坚硬冰冷。 李伯欣再不看钟优逐渐变僵的身躯,转身要往厅外走。众将连忙跟随,敬畏不已。就在此时,门口的令兵疾奔而入,一路喊道:“将军!将军!” 他跪倒在李伯欣面前,急声道:“将军!大队人马,包围过来了!” “是么?这调动了定军的主将,也该露出真容了。” 李伯欣自语着,神色反而有些异样的轻松,像是放下了什么沉甸甸的担子。 “走罢,是人是鬼,且随我去看看!” 众将簇拥着李伯欣,到了钟相府门前。只见一侧是定军士卒严阵以待,另一侧,正有大批守卫军,在主将的带领下缓缓逼近。为首一人,身着青衣。并不披甲,也不是武将。 远看着,竟然像是一名文士。 “原来,是你……”李伯欣恍然。 与此同时,城墙上手持远望镜的江承光,也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是他……” 见得那文士打扮的青年下了马,向李伯欣执子侄礼一拜,抬起的,是两人都极熟悉的脸。 傅北道:“小侄傅北,见过李伯父。” 他的右手缓缓高举起来,有一物在无数火把的辉映之中,跃动着格外灿丽古朴、牵动人心的光芒——那赫然是李伯欣处失窃的虎符! …… “居然是你,她把虎符给了你!” 傅北微微蹙眉,忍住一叹,双眼仍是温和澄澈:“李伯父,是你的路走错了。” “李夫人深明大义,不久前召了我去,托以虎符。为的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尽早结束战乱,避免无辜百姓受殃。”他说,“这也是她……是许多人的心愿。” 李伯欣冷笑连连。到现在,一切都在脑海中串起来了。 或许是理贵妃拜访的那次,或许是之后。本就无法接受丈夫谋逆的李夫人,在女儿的痛苦眼泪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从李伯欣身边偷走了虎符,暗中交给傅北。 至于为何是傅北,而不是别人? 一则,她到底与李伯欣恩爱多年,无法直接将这重要的虎符,交给要致丈夫于死地的敌人,哪怕对方很可能是对的。且她被幽禁在府中,也根本不可能和皇帝的人联系上。 二则,傅北是她膝下养育过的孩子,她自然也盼着他能好。 傅北持虎符当众平乱,挽救危急、功劳赫赫。此后虽再不能做官,却也多了一张护身符。江承光再要因为自己隐秘的心思去动他,是不可能了。 何况,傅北素来心系阿月,他能好好活下去,也能多少照看些女儿…… 李夫人算好了一切,除去她执迷不悟的丈夫外,她想要保住所有人。 而傅北又怎忍辜负她的含血托付。 所以,他在事发之后立即出城,手持虎符,收拢炸营之后,定军散逸的残兵。更严令几位保持中立的将领,随他出战,守卫京城。 李伯欣起事,放过了那些心向皇帝的士卒,但并没有放过那些不能为他所用的将领。 虽有几个得以逃脱,余下的尽被伏兵暗杀,那些愿为皇帝效死的,正群龙无主,争执不已。 傅北的到来正是时候。 他前陈皇子的身份固然尴尬,但是手持虎符,代表的便是天子。些许不服挑衅的,随行的暗卫正好料理,而他的身份也足以压住许多人。 傅北聪慧过人,虽因身份敏感,不许接触军略。但是他天分不俗,懂得用人和御下,又颇有胆识,这便是此时最要紧的。凭借多年的耳濡目染,加上以稳为主,他终是控制住了京城的大局。 现在,曾经见不得光的前陈暗卫,也得以走到光下。 他们正簇拥着傅北。而傅北的身后,是以定军为主的京城守卫军。 可以说,整个京城最多的兵力,现在就握在他的手里,正拦在李伯欣面前。 成国公,已是穷途末路。 “伯父,收手罢。”傅北道,“我仍视您为伯父,可现在死去的人已太多了。更何况,您熟知兵法韬略,因知现下无论如何也无法翻转局面。” 他流露出一丝悲伤:“这一地尸首,何必再多添成千上百具?” 李伯欣却冷笑道:“收手!你让我收手?傅北,看不出你有这么狂妄的口气。你们都说我错了,可是你们现在在做些什么?” 他咄咄逼人:“夫人不尊夫意,私盗虎符。而你!口口声声叫我伯父,做的却是这样勾当。怎么?还是软了骨头,做了君王的马前卒?你前陈的子民们……知道你做了夏朝的狗吗!” 傅北身边的暗卫们,面有怒色。 傅北却复杂地望着他,道是:“您提李夫人……难道伯父当真以为,伯母在做出那些事情,并且料定了您的败亡后,会选择独活吗?” 李伯欣的冷笑,忽然凝固在脸上。他失声道:“阿媛她——” 傅北不再说下去:“至于我么。” 他忽然笑了:“您怎样看都好。苟且贪生也罢,想给我身边这些人、给天下的前陈子民挣一条活路也罢,明明被灭国多年、却仍盼着天下能太平安定也罢……” “太平本是将军定。”他低低地说,“当年,将军为公义,破我国家、戮我亲族,这些年来,我想起时虽痛,心中实无怨恨。” “概因道之所失,天下共诛。” “可将军当年还道于天下,如今却要砸碎天下之道……” 傅北深吸一口气:“我能接受前陈葬身,为天下太平。但我绝不愿意看着这世间,又一次血流成河。前陈也罢、夏朝也罢,只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便比什么都重要。” “我与她都是生于战火,都是一模一样的心愿……” “公子,不要近前,危险!”暗卫低吼道。 傅北并不惧怕,道:“无事。”仍是步步往前。定军与守卫军对峙,相隔百多丈。但傅北却慢慢走到了李伯欣面前,三尺之内,颈血可溅。 即使这个时候,他也不认为,自己能让李伯欣甘愿赴死。 但傅北还是独身走上前来。 在两军对峙之中,傅北与李伯欣相对而立。一人平和,一人起先傲然,现在却不断喘气,眼神恶狠狠,像是要吃人。旁人只瞧得见他们嘴唇的微动,却听不见在说些什么。 长治道上的呼吸起伏,却极寂静。 傅北用只有李伯欣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伯父着实不肯回头,那么小侄还要为自己,也是为另外一个人问一句话。您当真爱自己的子女吗?” “您当真……真正在意过李月河吗?” 李月河一生荣辱兴衰,她的遽然得宠,她的深受忌惮,她因何为傲,又是如何信任了父亲的教诲,成长为这样刚烈而明|慧的性子…… 这些,都与面前的人息息相关。 李伯欣万料不到,他到这样时刻竟然问出这样的话。 瞳孔忽然一缩,他恨声道:“我自己的长女,我如何不在乎!若我成事,她便是公主,只是方式与你们不同罢了。”然而想到此刻应已悬梁的李夫人,他着实说不出更多来。 只冷嘲道:“傅北,我实在没想到,你还能抓着过去不放。看来,什么为了天下百姓,为何和平,都是假的。你还是为了她,就这样难以忘怀吗?” 傅北平静道:“不是为她,而是我与她所思所想,从来一致罢了。” 他道:“其实,伯父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磊落重情。” “什么意思?”李伯欣的心脏,忽然无规律地快速跳动起来。 傅北道:“在我带她出宫那日,便知道绝难有结果。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见过了伯父一面,您还记得吗?” 他的神情,似哭似笑,又似嘲讽,李伯欣眼前晕眩,已看不清了。 手盲目地伸入衣襟里,想要抓住些什么。 “那次见面,我提起月河,唤她为月儿。从前,我是这样唤她的。可是……” 傅北定定看着他:“您以前唤李月河,是随着伯母,唤阿月的。” “我那日以月儿唤她,您初时有些陌生,后面便一直随着我叫她月儿,以表亲近。哪怕后来几次对话中,也是这样。我从那时候起,便明白了。” 他的声音终于有些颤抖,也有些悲哀: “您根本不记得她了,对吗?甚至连过去怎样呼唤,也忘得干净。” 像是高悬着的锤头,终于砸落于地。 李伯欣倒退两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茫惑:“月儿,阿月?” “父母子女间也有缘深缘浅,但伯父既能偏爱于玉河不疑,又如何能从不顾惜,被你连累最深、却至今仍然念着你,想要努力为你筹谋出一线生机的那个女儿呢?” “月儿!阿月?阿月?阿月……”李伯欣犹自喃喃。 傅北见他如此,心中再无他话,默然转身而去。 只留下李伯欣一人,有些怔愣地试探着,对着空荡荡的眼前。 那个名字似乎有什么魔力,又似是烫嘴,将人心头隐秘的偏见、辜负都扯出来,暴晒在正午的日头下。 启明星已经升起。不久,新一日的太阳便要东临。 李伯欣兀自念诵几遍,忽然“哈”的一声,也转身大步而走。只是一手抱在怀中,另一手空空垂落,背影不知为何,有几分荒凉。 但是回到阵前时,他又是那位巍峨如山岳的将军了。 “将军……” 有人上前询问,可李伯欣投来的一瞥,立时将他定在原地。 “我李伯欣的性命,不是那么好取走的!”年届六十的老将军哑声道,“今日,唯有死战,也只有死战!诸将肯随我者,共同出击。” “丈夫宁可站而死,不可跪求生!” 在傅北的眼中,火光又烧起来了。 钟相府邸,被陌路的定军放了一把火,火势熊烈。烧得横梁倾颓、匾额带火坠地,再看不出昔日的光彩。 就在这熊熊烈火之前,定军与守卫军发起了已无意义、却又格外悲壮的最后一战。 遍地都是血和残肢。 李伯欣的身旁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但他依然站立着,昂然环顾。仿佛刺入胸肺的刀剑、遍体落下的箭伤,都无法使这位将军倒下。 但他的身体也已有几分摇晃了。身前是一位龙骧老卒的断躯,李伯欣废了好些力气才杀掉对方。他不住喘气,汗和血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和手臂滴落。 还活着的人,越来越少。 到了这样的时刻,生命已变为最最廉价之物。双方都有士卒杀着杀着,忽然崩溃嚎哭,丢下武器逃跑。但真正逃走的没有几个,更多人则被麻木举着兵器的敌方士兵,追上来砍翻。 生与死,死与生,尊贵与卑贱,勇敢与怯懦……这些从未如此之近,又随时可以颠覆。 李伯欣的喉管已经破了个口子,他现在很难说出话了。 还有忠诚的将领,在不辞辛劳地劝他走,拼了命地送上前来,以身躯为他挡刀。但是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他们都在他面前死去。 也有人在喊:“收手罢!将军!收手罢!将军!” 如今的他们,究竟为何而战呢?所有人都不知道了。 李伯欣也未必知道。 他的呼吸变得越发艰难了,扶住断了的朴刀,勉强站住。失血过多的脸原该苍白,又因呼吸的不畅而胀出红色。有什么人在他面前举起了武器—— 思绪忽然变得极慢,也极长。 在一切的最初…… 所有人都说他错了,质问他为何要起战火、毁太平。他从来傲慢,不屑回答,只觉他们伪善。可是在死到临头的关头回想,他当年,难道真的没有护卫世道、保天下太平之心么? 应该是有的。 他也是幼承圣训、科举出身,在最早的时候,厌恨前陈朝堂污浊,又与江鸿兴、苏修古等人结交为友。在那个时候,几人常常饮酒,总说若有能自主的一日,必不使朝廷崩坏至此。 那么,后来呢? 多年征战,戎马伴随了他的后半生。伴随而来的是提防,是不断的离别,也是日益滋生的野望。 得知月河之死时,他的愤懑不是假的,却直到失去玉河和不疑,才真正有了白发送黑发的悲痛。 他一意孤行,一意至此。 成国公李伯欣怎么会错。 但是为父、为夫、为士卒们信赖的大将军…… 如果,如果说他死在五年前,甚至是十年前的一场战役内。后世史书,会如何评说呢? 他们会说他是安|邦定国的大将军,是戎马一生战死沙场的忠诚良将。没有人会得知,他曾有多少的不甘,如同野草般疯长。那正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可其实,一心护世道太平也是他,傲慢自负视平民如草芥,也是他。 孰真孰假,其实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谁又能看清呢? 如果他死得早一些。或者,在阿月深受忌惮、被江承光放任害死前便死了…… 那样的话,长女可生下孩子平安度日,幼子幼女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戕害。妻子虽然伤心,却是名将忠臣的遗孀,自然有无数加封荣养。 而今日随他拼杀、又为他赴死的众将,会永远敬着他、念着他,也会有不一样的明天。 那会不会,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更加好的结局呢? 多想已无益,他呸出一口血沫,大笑着迎向刀剑。 孔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果然有道理。我这个老贼活得太久了,久到前半生立功、后半生怨愤,最终不断地面临失去,还将所有人拖上绝路。 他击断了劈来的刀刃,但与此同时,对方举着的长|枪,也洞穿了他的胸膛。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 阿媛、阿玉、不疑,吾来见你们了。 阿月……从此只安心做好理贵妃。不要再当自己是李家的女儿,也不要当我是父亲。 你,好好地活着罢。 向使当年身便死, 一生真伪有谁知。 …… 成国公李伯欣的尸体,横在了道上。 他的眼睛没有合拢,眼神却没有怨愤不甘,而是一种异样的平静。 左手张开,右手紧紧攥成拳头,搁在心口上。 随着李伯欣的死亡,最后仍支持着的定军,终于溃散了。 傅北命人追击,勿要让溃兵伤害百姓。正在此时—— 皇宫的大门,轰然打开。 一队披着金甲的禁军出现了,训练有素、神态严峻。 他们举着的是龙旗,这意味着,江承光也亲自出来了。傅北不由一怔。 皇帝,应当是特意来确认老对手成国公之死的。 其实,更早些时候,禁军便已出现在了战场上。彼时李伯欣临死反扑,任谁都看得出来那鱼死网破之意,也看得出来,成国公是穷途末路了。 皇帝遂派出禁军,参与对定军残部的收割。 如今,仍有不少战场上禁军在喊着:“跪地者不杀!跪地者不杀!” 但现在,江承光亲自出来了。在大战刚刚结束,混乱一片的道路上。 朝阳终于升起,这一夜格外黑暗,又格外漫长。 阳光照射在禁军的金甲上,辉煌无比,刺得人眼疼不敢直视。 傅北望向江承光,正如江承光也在看他。 江承光的脸容被阳光镀上一层浅光,他亲自披甲提剑,率众上前。 身旁的禁军、侍卫都如临大敌,死死盯着傅北——这位前陈皇子,虽然出人意料地站在他们一方。可如今李伯欣已死,对方是敌是友终不可知。谁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来! 若他左了心思,或临阵倒戈,那又是大险! 他们都是极不赞同江承光出皇宫的,但是皇帝执拗起来,任何人都拦不住。 皇帝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前。 伴随他的动作,有无数人都捏了一把汗。 现在,定军已溃,京中最多的一支武装力量,正捏在傅北手里。 他可以一念而生,也可以一念而死。一切,只在那只小小的虎符之中。 在场诸人,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傅北端然而立,虽身上带伤,风姿仪度不减。他看到皇帝复杂无比的神情,这一刻,有太多的事情难以言说,太多的恩怨不能辨明。 但最终,他的膝盖轻轻落在了地上。 无数人松了一口气。身后的暗卫们虽有不甘,亦随他跪下。 傅北双手高举,托起虎符: “草民擅自借兵,今还虎符于圣上,愿再无兵戈,天下太平。” 江承光在众兵护卫之中,走到了他的面前。 傅北的神色是平静的,不见受辱,托着虎符的手,也看不出任何眷恋。 江承光的胸口起伏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他并没有伸手去拿那虎符,只是背身负手,目光死死盯住傅北那格外平静的脸容。 他早些时候便得到消息,说会有人带定军援救。但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傅北。 是傅北解救了京城危急,使他的心腹大患李伯欣殒身。 但江承光不愿意接受、不愿意承认。 就像过往无数次,他咀嚼着先帝对于傅北的无尽称赞,心头的嫉妒恨意,不能克制。如今他已经堂堂的天子,竟然还要承受傅北之恩。 虽然对方跪着,他站着,江承光却极觉不甘。他不肯接过那虎符,像是不肯认输。 “圣上!”有人急了。 江承光将其制止,低头问道:“为何如此?你当真是要邀好求生么?” 言语里,其实是略有折辱之意的。 但傅北只道:“天下的战乱,已经足够多了,多到稍有人心者都不愿意再添一桩。” 他总是这样,在他面前,得以居高临下。他因为月河的爱一度得到胜利,可心中更有无穷无尽的空洞。他不想放过傅北,更是不想放过自己。 江承光与傅北都知道,今日,只要江承光接过了虎符,从此等闲再也不能给傅北定罪。 纵然傅北以后再也不可能接触丁点军权,也难再任官。 但他毕竟是,自由了。 傅北道:“前陈尚余暗卫,但并无颠覆之心,只是顾惜草民之命。今日,他们俱随草民杀敌平乱,为大夏建功。请圣上赦免他们隐瞒之罪,赐他们清白出身。” 江承光缓缓点头:“准了。”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以后他也不必提心吊胆,来自前陈暗卫的报复,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傅北又道:“成国公……”他深吸口气,“李伯欣之妻深明大义,甘冒奇险盗出虎符,因联系不上圣上的人,才托付给了草民。她当年亦曾救护圣上,恳请圣上赦她无罪。” 这话其实是托词。李夫人联系不上江承光,但虎符到了傅北手里,他没有办法和皇宫对话么? 无非是,李夫人想要利用虎符的功劳,给傅北换一桩保护罢了。 江承光亦点头道:“情理之中。” 又皱眉:“可你刚才和李伯欣说,李夫人已死。” 傅北叹道:“以她刚烈性情,如何不会自尽呢?只是草民既有所料,便派了人护卫着妻子前去,算算时间,应该能救下李夫人,也算偿还恩情。” “你妻子,金素?”江承光若有所思。 其实,李伯欣既然死了,李夫人是否活着,他并不那么在意。后者的确于他有恩,他无意逼迫至死。但若李夫人自尽殉夫,他也不会觉得可惜。 傅北竟然还设法去救李夫人,他……应当是为了月河。 那他当时说那些话,便是在诛李伯欣之心了,也是为李夫人不平。江承光想明白这些,不知为何,竟然有些隐隐的痛快。 “正是,还请圣上赦免李夫人。她年事已高,请让她清静度日罢。” “好。”江承光遂应道,“这一桩,朕也答应你。” 又向侍卫说:“速速派人,去成国公府看护李夫人。” “若她被救下来了,便多叫几个医女陪着,不要让她出事。允诺她若养好身体,以后还可以见幼玉公主。” 侍卫领命而去。江承光若诚心办事,总是这么天衣无缝。 他低下头,看向仍然跪着的傅北。 也看向,地上那具,伤痕累累、遍插刀兵的尸首。 士卒多有凭残躯邀功之意,故而傅北在李伯欣身死后,即刻到其身前看护,保他尸首不受辱。既是尊敬,也是还恩。也正因为此,傅北落跪之时,便在李伯欣尸首之旁。 这是李伯欣的尸首。 赫赫威名的大将军,令他辗转反侧的野心家,终于也如无数死去的士卒一般,倒在了这里。江承光的目光从李伯欣的身体上越过,又端详傅北。 心想却是:这里三个人……都与她有关。 这世上,对于李月河最重要、也最影响了她一生的三个男子,正在这里。 她的父亲李伯欣,已成尸首。她的丈夫江承光,虽胜而不觉欣悦。还有她的……兄长傅北。 此刻,傅北正高举虎符,道:“草民还有最后一事求圣上。” “讲。”他道,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果然。 “请圣上收下虎符,再勿轻易许人,保天下长治久安。” 傅北的声音里,有种与他姐姐极为相似的东西。 他素来心存仁爱,却并不去求江承光放过谋逆众人。一是身份不便开口,二是不欲揽功施恩,三是知晓江承光本会抬手。是以,他开口只求了这件事,只请皇帝收回虎符。 傅北的眼是凤目,月河生前常常说笑,觉得他们合该是兄妹。 此刻,那双凤目之中,是种澄澈至极的温和。那是视自身荣辱为无物,而怀高洁之仁善。前陈皇子道:“圣上为天子,功德自然超拔,不需与任何人相比。” 他彻底看破了他,却并不是轻蔑,而是温文的劝说: “天下动乱太久了,于此时,圣上安定夏朝,草民等都是心服。而对于苍生百姓而言,能够好好活下去,已是最重要之事。草民早蒙战乱,于此比谁都要坚信。” “请圣上接虎符,早为圣天子,定天下太平。” “你……”江承光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知道,在许多地方,他确实是不如傅北的。甚至傅北如果是大定皇帝的儿子,先皇必欲择其为太子。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傅北依然是对的。 他已经是天子了,已经是天下的主人。 若过多执着于自己的情绪,反而使天下再有倾覆之险,这是皇帝绝不该做的事情。 无论傅北如何优秀,天子是他,他要做好。 江承光再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某种决意。 他道:“拿来读罢。” 侍卫愣了一愣,便见有一内监越众而出,抑扬顿挫道: “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宜褒亲贤,以彰厚德。兹有前陈皇子傅北,夙慧忠敏、君子宽和……素蒙本朝之训。今赐其为靖安侯,世袭罔替,望其不负上苍之德,念天子深恩……钦此!” 这道旨意,写下多年了。 其实,自傅北放弃官位回京,为表优抚之意,皇帝早该给这位前陈最后的血脉,赐下爵位。 但他总因自己的不甘不肯,每每拿出旨意便犹豫。 他现在终于同意给傅北赐爵,使其从波云诡谲的朝堂中脱身,得到自由。同时,也是和自己进行了和解。傅北拜道:“臣叩谢天恩,永不敢忘。” 江承光至此,终于拿走了那只小小的虎符。 它那样轻,虽被爱护很好,但也看出有些旧了。真难想象,就是这样一只小小的虎符,竟然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酝酿出那么多的野心。 大定朝给出的虎符,终于在景宣朝的第十二年,收了回来。 自此,天下彻底安定了! 方才派出的侍卫已赶回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圣上!成国——李氏之妻被救下来了,现今由靖安侯的夫人陪伴,暂无大碍。” 江承光察觉傅北似乎有些庆幸,正要再说些什么。 忽然有人道:“圣上,这李氏逆贼,手里似乎攥着什么。” 朝阳已经升起,投射万道金光。 李伯欣至此犹然紧紧握着的那只手,也从指缝间,透出些被折射的奇异光芒。江承光见此,心又悬了起来。 他毕竟没有见过另一半虎符,如此大事,理应慎重。 能让李伯欣至死紧紧握住不放的,究竟是什么呢? “掰开他的手。”他吩咐道。 于是,两个力大的侍卫上前,花了一番力气,终于从李伯欣手里掰出了那折光的铜制小物。 侍卫扫了一眼,待要惊呼:“虎符!”尾音又吞了下去,道刚才看的并不确切。 江承光已不耐烦,道:“拿来朕看。”一面上前。 傅北方才谢恩后,也已起身。闻言,转头看去。 他的眼眸忽然颤了颤,而江承光已接过那被李伯欣至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不是什么真假虎符,而是一匹小铜马。 且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时,竟然觉得有些眼熟。 侍卫实在是大惊小怪,这都能看错。可李伯欣捏着这小铜马,究竟是什么意思?江承光皱起眉头。 他原该将铜马交给旁人验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异常。 但不知怎的,他将那冰凉的铜马握在手中,并没有放开。 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件非常重要之物,于他和李伯欣亦然。只不过,他一时记不起来。 江承光定了定心神,转身看向傅北。 对方的身份紧要,无论是不是真心敬服,为了发挥最大效用,此后必然还有封赏需要配合。而他也不愿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像是弱了对方一筹。 皇帝待要开口,忽然见傅北看向那小铜马的眼神,有些异样。 既像是复杂的悲伤,又像是……些许怜悯。 “你认识这东西?”他张开手掌,“靖安侯,你来说罢。” 傅北却摇了摇头,只道:“圣上,回宫罢。” “什么?”江承光皱起眉头,“你在说些什么?” “请圣上回宫罢。”傅北看向他的眼神,果真有了些哀悯。 但不像是对他的,更像是对别的什么人……江承光厌恨极了这种感觉,他不快极了:“你在说什么?朕为何听不明白?” 傅北只道:“圣上回到宫里,会有答案的。”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恩怨,是该有个了结了。” 再然后,他便什么也不肯说了。 傅北刚刚立下大功,江承光若还要些脸面,就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逼迫于他,给他治罪。 心烦意乱打发走了傅北,江承光又拾起身为帝王的理智与担当。有条不紊,处理起了后续的安置事宜。 有功者如梁子胜应加赏,牺牲者如霍兆要追抚。 继续追击逃逸的叛军,勿使流窜,再伤百姓。 至于钟优,江承光心里也大约有数。他先前便已疏远了对方,正在暗中命人查探。只没想到李伯欣动手这么快。如今钟优罪证未出,钟家暂时也需安抚一二。 可待到将来水落石出之日,钟优纵死,也逃不脱罪名! 又颁布命令,只诛首恶。将其余谋逆的定军投入采石场,判罚为奴二十年,算是宽纵。今夜,确实已经血流成河。 傅北的预估没有错,江承光重名声。且饶是皇帝自认心硬,此刻也不愿再添杀戮。 在处理完这些事情后。 江承光揣着怀里的铜马,也揣着一颗莫名不安的心,起驾回宫。 直到回到宫里,皇帝也没有想明白,傅北的话是什么意思。 看一看,已经过去大半天了,都申时了。 “去建章宫罢。”他决意,“这样迟了,朕该回去,也方便安抚大臣。晚些时候,再寻人来看这铜马,有何古怪。”但他的心却越跳越快,像是有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 第198章 皇后独归(大结局) 谁见幽人独往来。 【卡点儿发的, 这章已经超长了但还是没完,正在写了正在写了,介意的可以晚一点再看QAQ比较连贯, 何况刷新后翻页也超累的!】 江承光怀揣着那铜马回宫。 路上, 他遇着了哀哭不已的宁妃。后者不顾阻拦,扑上来哭诉父亲冤枉,道钟家无辜受害。皇帝经过一昼一夜, 已然疲极,又知道钟家的手脚, 不愿与她虚应。 只道:“事情查明,会有公道。”不肯理会,命人将她拖走。 钟薇的哭声虽远了,仍远远回荡在红墙之间。这多少让他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江承光面色发沉,一路疾行,内侍们亦不敢打扰。 但到了建章宫前, 几人对视一眼, 终是上前禀道: “圣上, 理贵妃娘娘来了, 已等候您多时。” 江承光方张了嘴, 待要说不见, 声音忽在舌尖打了个转儿:“……李贵妃?” 他知道自己弄错了。或许是刚刚处置了李伯欣,又与傅北恩怨了断。否则他怎会有一瞬恍惚, 认为等候着他的是月河呢。江承光默然片刻:“她来做什么?” 却将手中宝剑递给内侍, 自己走了进去。 从室外到室内, 光线倏尔暗了许多。 但是,在建章宫的玉案边上,正点着两盏烛火。火光萤萤绰绰, 簇拥着那跪坐的女子,竟使人无端想起,黄泉路上的引魂灯。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但乌漆般的眼仁里,却跃动着那两豆烛火。 理贵妃便坐在那里,见他进来,缓缓抬首。 江承光进来时原有话问,却不知为何,被她的目光定在原地。只觉那里头是尽极的哀戚,是木然中溅起一星火点的魂灵,是……令他羞愧的、行将离别的最后一瞥。 她站了起来,提起衣摆。应是坐久,略有不支,嘴唇发白发干。 但贵妃举步上前,沉重又轻盈。目光亦如千钧,压得他难以喘气。 是筑起堤坝的苦海,是行经崩裂的山峦。虽不肯轻易倒塌,却已强弩之末,更令人感到那濒临压垮的悲辛。 江承光有些发愣,这才留意到她穿着的是最最隆重的贵妃服制。黛紫色的宫裙,烘托着祥云吉鸟,衣襟处开合牡丹。挽明珠为带,簪金玉为冠。庄重极艳,又不知何。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贵妃,你……” 越荷已轻轻屈膝道:“理贵妃越荷,参拜圣上。恭贺圣上扫平四海。” “快起。”他忙伸手去扶,笑容有些勉强,“贵妃怎么忽然……” 越荷起身,静静看他:“理贵妃应做的,我已贺完了。从此,我也不再做理贵妃了。” “你说什么……”江承光竟有些失言。 这太古怪了,他明明取得大胜,正该是开怀之日,却为什么被这样的气氛、被这样的越荷弄得顾此失彼?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不要再做理贵妃,是要离开他么?可是,她能到哪里去? 手不自觉地攥紧又张开,被硌痛才意识到自己还攥着那匹铜马。 江承光忽然间找回了主见。他皱起眉头,低声训斥:“阿越,你在说些什么话?” 又哄道:“你好好的,做朕的贵妃,有哪里不满意?朕在这里,喜鹊儿在这里,你又要上哪里去?还是说昨儿太吵,魇着了?朕这就叫……” 可他掌心开合的瞬间,那一抹铜光已刺痛了越荷的眼。 她满以为已如死水的心,竟又因此被重重攥了两下。 越荷打断皇帝,颤声问道:“圣上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可以给我一观吗?” “你……”江承光仍感莫名。但多年情谊,他容了贵妃,亲手持着那铜马递给她看,一面解释,“是匹小铜马,从李伯欣身上搜出来的,据说是一直握着,直到殒身。” 他兀自说下去,没留意到越荷渐渐盈出泪水的双眸。 “朕看着颇为眼熟,只是实在想不起来,究竟是何处见过了。便拿了回宫来,预备让人查查看……”他忽然一惊,“阿越,你怎么啦?怎么哭了!” 理贵妃的确在哭。 一颗极大的泪水,缀在她的眼睫上,随着几次颤动,终于砸落于地。 以为已经痛到极致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楚。 越荷缓缓抬起头来:“不必查了。” “阿越,阿越,你究竟怎么了……”皇帝有些心慌。 越荷低下头,用力将胸口的绳结扯断,抓住了那冰凉金灿的小物。 旋即,她微微含泪,一手捏着,将小铜马送到皇帝眼前。 江承光方才将铜马出示给她,是托在掌心。如今,越荷轻轻将属于自己的那半,也放了上去。两半铜马除左右之分外,竟无差别。她将它们合二为一。 铜马合符,天衣无缝。 “圣上想起来了么?”她笑着,“想起来,这究竟是什么?” 江承光张口结舌:“这、这怎么会……这是……”灵光忽然一闪,“是三皇子,是咱们喜鹊儿抓到的!是他的抓周礼!铜马合符,就是喜鹊儿的铜马合符啊!” 可想明了铜马的来路,疑问反而更深。 他疑惑地注视那对严丝合缝的铜马,又茫然看向越荷:“为什么另一半,会在成国公手里?”还让他至死都紧紧攥着。 是啊,为什么呢。 越荷举步近前。离得这样接近,她看得清江承光的无措,心中才更觉悲哀可笑。 她缓声道:“自然是我给的。” “你给的……”江承光成了一只学舌的鹦鹉,他被她出人意料的举止惊住,只会反复地问,“阿越,你为什么要……什么时候、怎么会……” 越荷站定他面前,轻声道:“这是我给我娘的信物。” “我与我娘久别重逢,不胜悲喜,又被迫即刻分别。心中苦闷,便互留信物,好做念想。这半只铜马,便是我给她的。与我留下的这只,恰是一对。持之可以互辨身份。” “至于这只铜马后面又经历了什么,为何我娘会给了我爹,我爹又攥着不放……” 她怆然道:“我也很想知道,却再也没有答案了。” “你……成国公……阿越,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叫做……” “因为那就是我的父亲母亲。” 烛火轻轻晃动了两下。 她半仰着头:“圣上当真认不出我么?” 江承光哑然而惊骇地看着她。 他想要张嘴,想要说出什么,心脏被疯狂而不可思议的猜测乱撞着。可他却被禁锢在原地,手脚躯干麻痹不已,连眼眶都酸涩起来。 只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她平静道,“故贤德贵妃李月河,见过圣上。” “哐当”一声,不知什么被推翻了。 江承光踉跄退了几步,他的呼吸急促、心脏狂跳、手脚冰冷…… 却仍是摇头,带着自己也难理解的心慌与阵阵绞痛:“这不可能!” 他不断摆首:“太荒谬了!你是理贵妃越荷,是越威老将军的后裔……你若不喜欢这个封号,可以让朕改掉。怎能……”可他的声音里,染上了哽咽与慌张。 殿内只有皇帝急促的喘息。 “你是姓越的,不是姓李,对不对?你不可以欺瞒朕……不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了,眼前一会儿是理贵妃雍艳的脸,一会儿又是另一张面容。直到两张脸合二为一,都映入那双静渊般的凤目中。 她道:“相伴十五载,圣上当真认不得李月河么?” 泪水无声无息,顺着皇帝的鼻梁,落了下来。 他哽道:“都退下,殿内外不许留人。”随即,他跌撞着上前,紧紧攥住她的双臂,在殿门合拢的那刻,反复地问道:“是你么?阿河,是你,你回来了?” “是我。”她静静回答,“李月河回来了。” “我知道是你……”他想对着她微笑,却拧出道道难看的沟壑,“太好了!阿河,月河,你回来了,太好了!”有一簇火星,点亮了他的眼,渐渐地,盛放出极致的喜悦来。 江承光用力将李月河揽入怀中,闭目吐息,泪水弄湿了翘起的嘴角。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上苍垂怜,又让朕见到你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一直是你么?对、对的,一直是你。一定是你!” “朕见你第一眼便……月河,你真的回来了!”抱着她的双手,胡乱地捂住了脸,“太好了!朕还有话要同你说的,朕没来得及说,朕这回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告诉你……” 这样的喜极而泣,或是动情拥抱,却没能让怀里那个女子,有丝毫反应。 江承光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未觉,他颤抖着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六年?还是七年?中间可受苦了么?对,这些是不是不能说……怕老天听到又要把你带走。不妨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又抹了一把脸,脸上满是欢畅振奋,又夹杂着几分迫不及待: “可是有许多话,朕憋在心里,欲同你说好多年了。原以为再无相见之日。”他有些小心翼翼的期盼,“朕不知你肯不肯接受,月河,但……” 他轻柔地放开那个怀抱,想要稍稍退后,以便看清她的神情。 “朕一直都……” 那句话终竟没有说完。江承光从一场短暂而荒诞的美梦中惊醒。 他看清了女子的神情。 李月河脸上没什么动容,也没什么无措。 她看着他,像是一块被风剥尽了石衣的旧岩,没有情意,没有愤怒。 一字一句:“故贤德贵妃,罪臣李伯欣之女李月河,见过圣上。” 江承光忽然被刺痛了。 他想起来了。其实他一直知道,只不过在重逢的喜悦下昏了头…… 就在刚刚,李伯欣已经伏诛。 李月河失去了她的父亲,而在此之前,她已经失去了两个亲人。 甚至李夫人也差点……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傅北派了人去救回李夫人,否则……傅北认出那铜马时的神情,对方催促他回宫,这些全都想得明白了。 月河手中的铜马是如何交给了李夫人,她们怎样相见,傅北又知道多少。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似乎都穿珠成串。可是江承光顾不得去整理思路了。 他像被一道惊雷劈在头上,分明预知凄凉却犹不肯接受,只摇头道:“不是……” “不是李月河,抑或不是越荷?” 李月河淡淡道:“圣上愿意怎么想都行,月河来此,是欲同您了结的。” 这话又震醒了他,江承光凭本能紧紧攥住她的手,厉声道:“不行,不许!你……”他眼底泄出丝丝恐慌,“月河,咱们还有喜鹊儿,对,还有喜鹊儿,他是你的孩子……” “圣上以为我要寻死么?”李月河反问,她略有讽意,“若我真欲如此,寻段绫子自缢,谁又能阻?”她江承光脸色发白。 皇帝好似松了口气:“那你是……” 他攥着她的手如此冰凉,但李月河的心更冷。 “请圣上恩准,降理贵妃至青云观为女真人。”她肃然道,“我不愿再做你的贵妃。圣上想说什么,我心里约莫也清楚。李月河已倦了,请圣上放过我,至少还我一个清净罢。” 江承光头脑嗡嗡作响,满脑子只有“她要走”这个念头! 他急声道:“不行,月河!不行!”不敢看她的眼睛,又非要去看她的眼睛。 “朕知道你必怀怨恨,可是好不容易上苍垂怜,朕可以解释,可以解释!” “上苍垂怜?”李月河微微含了泪,“是垂怜,还是引我回人世,重受一场折磨?”她的手在颤抖,“亲族凋零、故友死生……我曾眷恋在意的一切,无不面目全非。” 她道:“圣上还不明白么?我与您,早已无话可讲。” “不会这样。”江承光不能明白,他只得拼命否认,“不会的!成国公他……他犯了罪,但他待你不好,朕从前的亏欠,朕都会补偿,月河,朕、我——” 他真的不明白,怎么会无话可讲,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他不是没有做过与月河魂魄相见的美梦,哪怕在决意诛杀李伯欣之后,也在痛苦中盼望过几回。 他以为她会恨他怨他,会因家族覆灭而绝望崩溃,劈他一刀,与他恩断义绝。 那是他甘受的苦,他着了魔一般地想要承受,只要能再见她,这本是他所欠……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李月河的眼里没有怨恨,却有更加刺目的心寒。 她没有对他失望,因为早已不抱指望。江承光打了个寒战,忽然明白这点。 可他明明是她爱过的郎君,哪怕后来的越荷,也是荣宠加身,她可以恨他恨到咬一块肉下来,但她不能这样近乎冷漠地看着他。那意味着她已经彻底心死了! 他颤声道:“朕可以补偿,朕都可以补偿……” “那么圣上能让我死去的孩儿活过来么?”李月河问道,“是啊,圣上要说人间天子也不能沟通幽冥,就连我自己稀里糊涂,也不知是怎么还的魂魄。可还有一桩弥补,圣上是能做到的。” “是什么?”他急急地问,“你说,朕向你保证,朕一定——” “父亲已然身故,然成国公府虽为主脉,其余族内旁支,遍布大江南北,也有上千人。” 李月河漠然道:“圣上可以违背律例,饶恕他们的罪吗?” “他——”江承光想要张口。 他想要对她解释,想要对她道歉,可他忽然明白了一切。 皇帝颓然道:“朕做不到。” 他的声音隐忍着:“朕知道其中许多人无罪……那些身在其它州府的,甚至连成国公动了怎样的心思也不知。可造反本就是极大的罪名,若是未遂也罢了,成国公领兵致使京城变乱。” 呼吸都艰难起来:“像这样的罪名……不能饶恕,必须诛连。” “否则,便会有人上行下效,便不足以震慑其余宵小,反而威胁王朝的长治久安,是么?”李月河轻轻开口,“甚至哪怕大开恩典,饶恕其中的一些,难保不会有人怀恨在心,又是隐患。” 她全部都明白。 “所以,圣上是一定要诛我的九族了。” 李月河道:“既如此,圣上如何留我。” 倘若他能保住更多李家族人的性命,甚至卑鄙些以此相胁……那么李月河终竟会被牵绊着,会被逼迫留下。可是既然他连这些都做不到,既然他要手起刀落,诛杀她所有的血脉亲人! 那江承光,又有什么颜面和资格,将李月河给留下来呢? 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你是故意的,月河。因为你……” 你根本不会那么做。 江承光痛楚道:“你不会那么做,你根本不是想逼朕,而是想让朕放你走,是么?”他喃喃,“你不会那么做的,他们虽与李家有血缘,于你却远不如成国公夫妇亲近……” 李月河回来整整五年了。 她没有试图依仗身份旧情,在他提剑出宫决战前求他。她若说了,他必然心神大乱多加犹疑……亦不可能答应。可是,她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个念头。 这是李月河最后的成全。 她知道天下靖平要付出的代价,知道父亲与丈夫必有一死。 缄口在前,为的是不以私情胁迫,遗害苍生。 但一切既已结束,她可以开口了。 江承光的心在不断下坠,他的神情越发难看,可是他全都明白了。 “你不会那么做的,朕知道,你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李月河反问,“是圣上心中需被防备的阴毒贵妃?还是觊觎后位,品性有瑕?这些都是当年您申斥过的。” 他脸色变得惨白,一个劲儿摇头:“那都不是真心话。” 但那或许是李月河两生两世,捧着最滚烫的一颗真心,想要同他说话的时候了。 “朕那时候混账……负气……做了许多对不住你之事。”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可你不是那样的人,朕从来都知道。你品行高洁,心怀大义,朕从来心知肚明。” 现在说来的这些话,却只余讽刺。 “朕知阿河,阿河亦知朕。”江承光似下定决心,“朕知道你不会为李氏求情,正如你知道,朕绝不会放过他们……哪怕是为了你,也无法同意。” 他的眼中有悲意沉沉,终归年少时握住的手,不曾珍惜。到现在,已无法挽回。 皇帝有必为与必不可为,他已不能去拥抱李月河了,只能看着她走远。 “朕为天子。”他哽咽,“朕不是不在意你。可是这件事,你这些时日始终不曾求情或刺杀我的缘故,也是我不能放过他们的缘故。你与朕都明白,朕负你良多。” 李月河从未逼他,他却强行将自己放入那样的选择中,剖心解释。 擦了一把泪水:“朕知道你明白,却不能不愧……阿河,你和其他人从来不一样,因此受了许多委屈。你心里有大义,从始至终,变的是朕,不是阿河。但朕变得再多,也忘不掉……” 他有那么一瞬间,因回忆而悸动,那微笑却化作悲哀: “你记得么?有一年在草原上,我们陷入绝境,士兵们缺衣少食,欲劫掠友邻。那时,将领们都决意放任他们,否则在远离大夏的异乡,一个太子的虚名,怎么弹压得住疯狂的士兵?” “可是朕不肯,你也不肯。只有你冒着死也要站在朕这边。” “不是为了遵循礼节,与夫君同生共死,而是因为你心里坚信,这么做是对的。倘若朕那日没那么选,便也得不到你的心意,对么?” 他低低道:“朕始终记得你那时的神情。你说朕未来会是好的天子。火光摇曳之中,你的眼睛比草原上的星子还要美丽明亮。其实那个时候,朕便对你动了——” “在当年,圣上是对的,如今也不能评错。是不是好天子,要留后人评说。” 李月河眼里也含着悲哀:“只是那时,我万料不到,圣天子需踏着我全家的心血性命。” 她曾以为是志同道合,是两心相惜。后来才知,那不过是人生路上极为巧合的一次,过后要蹚的俱是血泪。江承光心有天下不假,但他要做好天子,便要扫去越来越不能忽视的威胁。 也因此,有了今日李家的覆灭。 孰是孰非,哪里论得清楚。帝王没有做错,但李月河已然家破人亡。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抄斩李家满门的旨意或许已如飞了一般,传出京城。所相关者人人自危。卫兵们摘下了成国公府御赐的匾额,闯进去将一切违制之物砸得粉碎。人头滚滚,鲜血横流…… 隔着这样的血海,她已经没办法再用是非说服自己。 或许,李月河就应该早早死去,作为李氏与天子间最早的牺牲品。 “圣上,你我都知道,这个坎儿是过不去的。”她叹了口气,不该回来之人,拖着年轻的躯体,灵魂早已疲惫苍老,“我不可能,也没有道理让圣上为我的家人赔罪。” “可是我也没办法接受他们的死。无论如何,圣上都亲自下了旨意。” 李月河一点点,掰开了他的手,冷冷道: “若圣上不将我视为同族诛杀,也请明白,我已无法做这个贵妃了。” “你……”他又急急地,想对她说什么话。 两生两世,江承光皆年长于她,他是君是夫,总自持身份。李月河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措慌张的神情。皇帝或许一时难以接受,但她的确已经厌倦了红墙内的一切。 若非喜鹊儿,她早已去觅更为清净自在之地。 合真已在那里等她了。 李月河知晓皇帝不肯接受。对方欲岔开话题,她刚好还有话想问,便暂不纠缠。 只道:“我还有一事不明,请圣上答我。” 江承光正煎熬间,见她肯稍让,便如捉住了救命绳索,忙道:“你说!朕必然知无不言。” 李月河便问:“我弟弟不疑,当真是失踪吗?” 李不疑“战场逃跑、连累同袍,失踪至今”,虽则人人都说找不回来了,但她总还还有一丝侥幸。月河紧紧盯着皇帝的脸,不肯放过任何动静。 江承光怎愿使她伤心,然而尘埃落定,他终不能欺瞒,只得如实答道:“你弟弟已殒身了。” 她的细小的泪水,刺了一下他的眼睛。 “究竟怎么回事?”李月河压住眼中翻滚的痛楚,又睁开,“我要真相。” “朕同你说实话。”江承光深吸一口气,“李不疑是遭了同僚的暗箭,背后中了数箭。他算是机敏,明白有人想害他,便撑着要跑,只是没能跑掉。失血过多而死。” “在当时,的确报的是失踪,但朕的人第二日便找到了他的尸首。” 他承认道:“李不疑死状极惨,死因蹊跷、真凶不明。若坐实他已死的消息,恐怕你父亲即刻难忍,故而朕让人瞒了下来。到现在,不能再骗你。” 合情合理,却也极残忍。一位为国拼杀的少年,被暗箭中伤而死,却要被瞒着死讯,藏着尸首。对着他的骨肉亲人们隐瞒死讯。 李月河直指中心:“那如今真凶找到了么?” 又追问:“与在京中散播不疑畏罪潜逃谣言的,是同一主使么?” 江承光沉默了片刻,道:“已有线索,但事涉重臣,还需些时日追查彻底。” “若朕所料不差,此人极有可能已遭你父亲手刃,也算是报了仇。待到一切查清楚,朕会让人给你一个交代。” “父亲虽然行差踏错,不疑年少从未多想,最终也是为国出力而死。” 李月河低声道:“如今李家的名声也不需抹黑了。请圣上发一道旨意,为不疑平反。他从未畏敌潜逃、连累战友,而是死于沙场。再请圣上派人,将他入殓安葬。” 江承光于李伯欣有复杂的恨意,但李不疑这样幼稚而冲动的年轻人,从不在他的心上。况且又是李月河难得的要求,皇帝怎能不应。 他哑声道:“好,朕答应你。即刻便拟旨,为你弟弟平反。” 李月河默然颔首,又道:“李氏族人,不能容情。但大案牵连必广,又有谋逆的名头在。恐有狠毒官吏,借机罗织罪名,将略与李氏往来过的人,投入监牢,夺其家产。” “朕明白你的意思,必然约束官吏,绝不牵连更多无辜。” 他犹豫片刻:“李氏族人,出了五服本分营生的,可酌情减罪,举家流放,或迁至边塞居住。”心中更有一个念头,只暂隐忍不提。 “圣上仁慈,是万民之福。月河代李氏族人谢过。” 李月河屈膝欲谢,被江承光握住手腕不许。 她终归还是说了些情,但更是警戒提醒。一个庞大家族的骤然倒下,会分出多少的利益争夺,又会生出怎样的恶行变乱。不仅在各州县,更在朝野。 连所求,都从不肯为难。但越是如此,江承光的心便越是沉下去。 “还有么?”他不愿意结束,“还有什么事情,尽可以说来。” 月河张口道:“我母亲……” “李夫人早年于朕有恩,如今更深明大义,窃盗虎符以消兵戈。”江承光一锤定音,“成国公府要收回,朕会另挑一京中的宅子给她住,派人照看,绝不使李夫人受辱。” 但心情郁结,终究难消。他又主动开口:“你弟弟不疑,朕记得还有妻女在世。” 李月河乍听此言,几难相信,忙道:“是,不疑之妻出身王氏。女儿也极小,单名一个寄字。我不久前见过她……还给了她一个镯子。” “既然你怜爱她,那这孩子该比别人有福些。” 江承光言:“朕可以下特旨,赦免两人。将她们留在李夫人身边陪伴。” 这实在是极大的开恩了。 时人虽看轻女流,但王氏是罪首的儿媳,李寄是罪首唯一的孙女。与李夫人不同,她是自身有功被赦,旁人最多争论几句“亲亲相隐”,但受到赦免,理所应当。 江承光能够宽宥王氏与李寄,李月河心知肚明,是为了自己。 饶是对眼前之人颇多失望心灰,但此事终是领了情。 她致谢道:“圣上恩德,李月河铭记于心。” 今日她始终以“我”或“月河”自称,再也没有提过一句“臣妾”。江承光嗫嚅道:“你是……当真不愿……”留在朕的身边了。 他知道这实在为难她,知道隔着李家的鲜血。可事到临头,仍忍不住怀有祈求: “阿河,你留下来……不为了朕,也想想喜鹊儿,你要伴他长大……” 李月河避而不答:“玉河出事,颇多疑点。如今指认了楚怀兰,但她显然也非真凶。关于此事,也请圣上查明真相,告慰玉河的在天之灵。” “好。”皇帝缓缓点头,“阿河,你说的什么,朕都答应了。” “那么月河还有最后一事托付。” 李月河道:“幼玉公主是玉河之女,如今不满四岁。我将来无法照看。可公主已失去生母和亲族,在宫中恐怕会多遭冷眼、处境艰难。请圣上恩允,让幼玉公主出宫,由其外祖母抚养。” “如此幼玉可得亲人倚靠,母亲膝下有两个孙辈,也不至于太孤清……” “不行!”江承光勃然色变,“朕不同意,什么叫无法照看?” 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后面的话,只颤声道: “什么叫无法照看?其余什么事都可以,唯独这件不行。你连幼玉都不肯照看了,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同朕托喜鹊儿,托旁的什么……” “朕不允许!”他摇头,声音发了狠,“朕不允许你走!” 李月河静寂的眼中,没什么波动。他看着那里,满心想要找出属于自己的影子,可只有一片秋雨打过的残荷。他知道她已是下定决心,将幼玉托付给李夫人,便是绝不肯留在宫里。 江承光的声音都变了调:“你不能走,朕还有话对你说,朕还要补偿你——” “圣上有话现在尽可以说,若有心补偿何妨善待自己的子女,喜鹊儿与幼玉都还极小。” “他们还小,你就舍得抛下他们?”江承光几乎哀求道,“阿河,朕知道你恨我,朕不奢求什么原谅了。只是你不能走,上苍不能这样惩罚我!才让我见你一面就——” 她不愿与他多言了,脚步轻飘,整个人都似浮了起来。 李家的事,该托付的已托付完了。幼玉得到归宿,喜鹊儿是皇子又牵涉极多,必然也会被好生照料。其实她极想将孩子带走,但也知道江承光不能同意。 多年爱恨,今朝了结。她不想去论什么亏欠背叛,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隔着举家举族的鲜血,再论什么情爱辜负,实在无力又可笑。 但除此之外,她与江承光间,也不剩下什么了。 如今的李月河已经别无他念,只想寻一清净,了此残生。她不明白上苍为何要让她重活,可她为了母亲和孩子,还要撑住这口气。贵妃放开那只手,便要往殿外走去。 外头有晴灿的天光,虽再照不进她的眼,但也是明亮的。 李月河有些摇晃地去推那扇门,可是有人狼狈地追了上来。她被拽入了一个发烫的怀抱,江承光从背后紧紧拥抱住她,哀求道:“阿河,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她的左颊,渐渐沾上了他的悔恨泪水,但右颊始终干燥。 李月河道:“圣上,请放我自由罢。” “不要走,阿河,不要走!”他只会连连地说着,江承光终于无法忍耐,他近乎崩溃地喊着,“朕还没有告诉你,朕还没有对你说——我心里面一直爱着的那个人……” “不是合真,是你啊……” 他哽咽道:“一直都是你,朕可以向天地发誓。朕心中爱你,已许多年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已分不清楚,或许从第一次揭开你盖头时,朕便喜爱你了。月河,咱们把过去忘掉。或者你先让我补偿,补偿够了再一齐忘掉,好么?” 他终于说出来了,江承光反复道:“朕爱你……我是爱你的,一直如此。” 可她既不激动,也不惊讶,只木然地让他抱着。他胸腔里狂跳的心脏,想要从这个怀抱里奔赴于她,与她的心合为一。却只触碰到了深深的冰墙。 李月河淡淡道:“圣上若打算说这个,那么月河还魂这些年来,也是知道的。” 她见过合真,见过其余故人,亲自扳倒了洛微言,查清了李月河之死的全部真相。又以理贵妃越荷的身份走到如今。若说她对江承光之意丝毫未觉,可能么? 江承光显然也想到此节,脸上失了血色:“不……” 他别无办法了,他知道两人间解不开的仇怨,只能竭力去证明自己的爱意,想要用两心相许来留住月河。他急促地说:“不,你不知道,你听我说!” 两生两世,点点滴滴,如影子般闪过眼前。 “阿河,别的事情都可以慢慢解释,可我是真心爱你。” 皇帝抱着她的手在颤抖:“我爱你,我爱你的……我不想伤害你……” “你还记得刚嫁的时候么?那时候你虽比现在开朗,但性情稳重,并不是楚怀兰那般没心没肺的疯丫头。我们坐在一起很少说笑,常常找不着天聊,可我想去见你,已不是因为你父亲。” “或许从我走揭开你的盖头,你望着我,告诉我名字的时候,我便喜欢你了。” “阿河,我就是想见到你,你让我觉得心里平静,我想要和你在一处。”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唤你‘阿河’么?新婚时我是唤你月河的,后来渐渐改了。只因你的亲人故交们,唤你‘阿月’‘月儿’,交情普通的才称名字。我不想和他们一般,特意用了一个独到的称呼。我知道,你是不同的。我也想要在你心里不同……” “这些年你离开我,我常常做梦,又梦见过去的事情。” “我们是有缘分的,你母亲救了我的命,随即便在河边生下了你。我还去看过你,那么小,脸儿红扑扑的。我伸出手,你便抓住了,眼睛乌黑,望着我。我还对你母亲说,今日受恩,以后必然照顾好这个妹妹……对不住,我没有做到。” “那段日子我们一行人沿着月河走,后来我总在梦里回到那处。有时我梦见你在我怀里,忽然掉了下去,被河里的月亮吞走了。有时我又清楚地知道你不在了,我就顺着月河往上走,渐渐走到天上,看到许多光。一个小小的女婴顺着水飘下来,飞快地长开,变成了越荷的模样。” “我抱着越荷好多次……我心里又是想你,又觉得这般对不住你……可古怪的是歉疚感也很淡,或许冥冥之中我就知道……越荷是你。” “那些年我做了许多蠢事,我冷落你,责过你……你没做错什么,我心知肚明,我只是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在意,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放下,便想着推你远些。” “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你。” 他絮絮地说着,过度的恐慌使语速极快,字词也模糊了。可声音里浸透着的悔恨爱怜,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动摇:“阿河,我知道你不信,我做了那些事,怎么能说自己心意真挚……” “我不好,我是个极不好的人。虽然学着做天子,可是作为你的丈夫,我永远是坏透了,连同我的情意也一样。可是这份情意哪怕是变质的,也只写过李月河的名字。” “我爱你,真心爱你。”他落泪道,“月河,求求你,纵然不能原谅,也不要离开我!” 可是,李月河已经死过一回了。 她喃喃道:“爱?”这个词语,如今轻忽而好笑。她信合真爱她,信母亲爱她,信喜鹊儿爱她……或许也能信傅北,但是对于江承光。 帝王心里剜出来的腐肉,纵然是真的会流血,可那坏了的,怎配称爱。 “这些年做越荷,我并不是全无所知。”李月河道,“圣上,倘若您口中那些便是爱,却毫不足以抵消我过去的任何痛苦,反而使它们加倍地不值起来,您可清楚么?” 她推开他:“月河已不愿听了。若圣上待我还有情分,也请不要再说。” “不、不,月河……我知道,朕知道过去犯了许多错!”他激动起来,五官都有些扭曲,又夹杂些卑微愧悔,“我不是求你原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在她爱他的时候,他也爱着她。那是他们的过去,虽然遍布伤痕,但至少证明过两情相悦。 “阿河,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都真心的!你不能走,朕爱你,江承光爱李月河呀!” 反复念出来的那个字,终于激怒了她。 “爱?”李月河的声音有些古怪,“真的是爱么?” “是真的,是真的。”他急急地说,“从前我不懂,也太自负刻薄,如今我全都明白,让我来补偿你。”脑海中灵光一闪,“对,咱们还有喜鹊儿……” “和上个孩子不同,喜鹊儿你我可以一同抚育,让他做个快乐幸福的、被父亲母亲爱着的孩子!阿河,我知道,这也是你的愿望!” 她已被他握着肩膀,强行扭转过身来,眼睛对着眼睛。 那相对着的眼眸,一双狂热,一双原先只有空寂,却从中渐渐腾起了一星怒火。 “是啊,圣上尽可以将一切抛于脑后。您富有四海,只需把握未来。” 李月河紧紧攥着铜马:“可惜,我是个已死之人,我走不出过去!” 她咄咄道:“我的头一个孩子究竟是怎样没了的,圣上敢认么?落胎药是出自谁的授意!又是谁自大到放任了那些人的阴谋算计……” 她不想翻旧账的,现状已经足够惨痛,如沉沉大山压着。可是一旦江承光率先撕破了属于过去的那页,难以抑制的痛苦又席卷心头。 李月河失态吼道:“你不知道吗!” “阿河!你……”江承光的呼吸变得急促,“我……” “还有圣上所谓的爱,圣上到现在还要装作情深,自欺欺人么!” 她仰起的面容,因愤怒又有了生动,不再像是零落的残荷,而像是牡丹。只是,牡丹已在重华宫的大火中烧尽,留下的唯有一身痛极傲极的焦骨。 李月河切齿道:“只因我兄长……傅北他……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情……” “圣上当年将李月河的心意,视同玩物,放在手心随意拨弄。敢问一句,月河有什么对不住您的么?纵然忌惮我的父亲,难道我就活该被人蒙骗,像个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吗!” “不,阿河,我不是……”江承光如遭雷击,“我更早便已经……” “是与不是,如今很重要么!”她道,“圣上当年做出那样的事情,不惜以身做筹,将一个全心爱你的女子,视作折辱他人的玩物。若我早知道这些……” 李月河胸口急促起伏:“我如何会回来受辱!” 那双凤目中,是他曾那般熟悉眷恋的骄傲。江承光发颤的手想摸一摸她的鬓发,却被李月河侧头躲开:“圣上,请您自重。” 还待解释,李月河已道:“请圣上记住,若无还魂之境遇,李月河已被您亲手杀了一次。” “再是移山填海的真情,也换不回死者。况且圣上在做出……那样的事后,已经不配提这个字了!李月河第一世死得冤屈不解,可如今第二世想来,还不如断送当时。” “此番归来,已是悔极。月河残躯,不能栖于宫中。” 她凄厉道:“圣上已经杀了我一遍,或要杀我第二遍么!” “不、不……”江承光张着嘴,面对确凿无疑的事实难以辩解,可又惶恐地想要抓住,“月河,别走,别走!朕做过的事情不能辩解,可是——” 那道嘶哑的、细小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我没有再欺骗你……” 心脏被巨石碾过,一颗心全被碾碎。 他绝望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念着你天可怜见,将你带回我身边。阿河,朕知道你不信,可是我不能再失去你!你再入宫这五年来,我们在一处不是很好吗?为什么……” “那时候不知真相,才忍在圣上身边辗转。如今知道了,圣上还盼着月河装聋作哑么!” 他只摇头道:“不……”泣涕如雨,“我不信你对我别无情谊,阿河。” “再入宫这五年,我们不是很好么?我没有认出你,可也认出你……你瞧,不需别的证明,你站在我面前,我便认了你是我的阿河。你和过去也不像了,过去你最是明亮无双,如今却清幽空寂。如果你说我是假意,为什么我一直喜爱明明和记忆中的你,丁点也不相像的越荷?” “只因为那是你,朕从来没有忘记李月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缘由。” 他追上去攥住她的手,狼狈到声泪俱下: “这些年我一直在念着你,不是因为愧悔,只是因为李月河。阿河,我当年是害了咱们的孩子,不料也害死了你。我杀了许多人给你报仇,唯独放过了自己。” “现在我都赔给你,你恨我,你来向我捅刀。用你的那把匕首,我绝不反抗,阿河!” “阿河,我是做错了许多事,可是我当年在乎你的心也不是假的,只是太过傲慢自负。不是因为后来的愧疚,也不是因为傅北!在知道傅北爱你之前……你还记得吗,就是那次草原!” “你想要买那块料子裁衣裳,但军中弹尽粮绝,所余的钱财都要用来交易粮食。你那时候多么善良体贴,连喜欢也不肯说出口,只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我也知道你喜欢,可我想着不能太宠着妃妾忽略军士,便也佯作不知,只陪你看。” “但后来回到营帐里,你已经不提了,还喝了一碗胡乳达。我看着你,跟着我风尘仆仆,小日子也没有红糖,只能喝腥膻的羊奶。我的心里又煎熬起来,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一只砚台,拿去给人家,把那块料子换了回来。” “我在帐子里等着你,想着你看到这惊喜会如何高兴。可是你迟迟没有回来,我打发走了那个首领和他的女儿,忽然又觉得羞赧。料子实在寻常了些,我怎么能这么高兴地拿来献宝?所以我又收起来了。你回来时,我还有些不高兴,其实你早回来些我便捧了讨你欢心了……” 李月河记得,她那日晚归,是在首领女儿的刺激之下,终于决定去买回那块料子。 但她没有找到,又自觉容颜粗鄙,心里难过,在外面徘徊许久。 现在,江承光却说,原来他早早特意去买了下来,想送她作为礼物。 饶是李月河的心不肯再起波澜,错过的怅然和惋惜,仍然使她张口:“那后来……” “后来我回去,命人照你的身量,从这料子裁了一身衣裳。” 江承光拂一把泪水:“我想要送给你……但那料子放在中原,就连你最寻常的衣裳也比不上。我多么想送给你,又怕你早忘了那时的事情,是我自作多情,就偷偷压了箱底。” 可是她记得,她一直都记得,那是她为数不多女儿酸楚的时刻。 “后来又有几次想送你,却总是错过时机。再到后面,我明白我爱你深了,又不能承认。我心里觉得做天子就不能有弱点,父亲愈是贬斥我,我愈想证明自己。更何况这弱点是你,你是李伯欣的女儿,他从前也是我的长辈,但他不服气我坐皇位……我冷落你,推开你……” 他哽咽道:“我向你承认,那时候我心里也贬低过你。” “我只看得到你没有其它妃子美丽,也没有她们知书达理。我为什么会爱你呢?我忘了当年动心时的种种优点。我将之视为弱点和耻辱,我明明应该责备自己,却反过来折磨你。” “到了那个时候,裁好的衣裳,我已不可能送给你了。直到后来你死去,我才命人给你换上,装作真的送给了你。那件衣服,随贤德贵妃埋在陵墓里。” “我一直记得,一直后悔。还回忆着那件衣裳的样子,命宫人又裁了一件新的给你,喜鹊儿的抓周宴,你穿着它,美丽极了。你还记得的,是么?” 她确实记得,那件新衣很美,最顶级的绣娘裁的蜜合色冬装,白牡丹以珍珠金线装饰,领口拥着兔儿毛。当年草原上一匹物以稀而贵的料子,摆在那件新衣前,简直是云泥之别。 可是,当年李月河渴望过的,那匹寻常的衣料,终是随着她埋入黄土。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理贵妃越荷盛宠无双,有那样多的衣裳首饰,却再没有一件想要的。 或许当年真有过,彼此情意的初初萌生。李侧妃欲添红妆,太子亦为了她看不进去旁人。只是,那一点点微弱的动心,错失在岁月的流逝里。 后来,她动了真心,他却添了伪意。刻意的亲密,得逞的快意,及之后的重重猜忌。 有没有过真心,已经不再重要。或说正是因为他也动过真心,才让人格外难以接受。 “是,我记得。”她的脸上,似哭似笑,“可是圣上,那又能如何呢?” “圣上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时间也不会倒流。何况纵重来一次,圣上能压抑住猜忌,能化解父亲的不平怨愤么?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的,当初的情意,才是错误。” 江承光大恸:“不,阿河,那不是错的!” “错的人是我,我不该那么待你……”他的泪水胡乱地滚落着,江承光一生都没有这么哭过,“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心里面一直多么后悔,我一直想要补偿你。” “我最错的三件事,一是不该为了与傅北斗气,刻意装着疼爱你。可我在此之前,明明已经对你动心!二是不该为了成全自己,冷落你,处处贬低侮辱你,甚至改了你的名字。” 在议立皇后之时,贤德贵妃李月河被迫改名,夺去“月”之一字,暗示其不配正位中宫。 “可我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不是别的,偏偏是‘云’字。” “不是因为什么‘鬓发如云’,那是真的,但不是这个缘由。阿河你不知道……朕的生母死得早,先太后是养母,感情不算亲近。母亲死时,我只有三岁。” “我对她记不得多少了,只知道她死后没多久,都城陷落,我被李夫人带着逃命。可是有一件事,我牢牢记在心里。母亲给我取过一个小名,叫、叫云儿。” 他低低道:“我不是要侮辱你……云儿是我的名字,是别人都不知道的,江承光的乳名。我是想改变朝上的风向,不要让李家更加势大。可我也是,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你。” “那我应该感到荣幸么。”她吁出一口气,“圣上,您有再多的隐情,有再多千回百转的心思,李月河都已经死过一遭。她受的全是欺辱,她已不愿在这里留了。” 江承光的神情如此绝望,可他只攥着她的手,如攥住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喃喃道: “还有第三件对不住你的事情……是我们的那个孩子,也是你的死。” 那是李月河心上永远的伤疤。 她可以看轻自己的身故,但当年那孩子的到来,承载了她全部的期盼。稚子无辜,稚子何辜。江承光于她之死,尚可说不想不愿。但他是真的想杀了那孩子,且也那样做了。 “别说了!”她厉声道,“圣上能把那孩子还回来么!” “朕是做不到,可朕……”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朕后来补了一个孩子给你!” 李月河心神震动,江承光已说了下去:“不是喜鹊儿。” 他喃喃地说:“在你,在前陈的越荷来到朕身边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打算。阿河,你妹妹入宫不是我的主意,是你父亲的想法。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但玉河入宫后,我就做出了决定。” “我要补一个孩子给你!玉河是你的妹妹,她也是李贵妃,我待她宠溺其实都是补偿……” 帝王的面容在烛光的闪烁中,竟有些癫狂之色: “我心想,上天若肯垂怜,便该还给我们一个孩子。” “玉河的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朕心知肚明,若是男胎,成国公一党会怎样欢呼。可自那孩子投到玉河腹中,我便安安立誓,无论是男是女,那就是我们丢了的孩子,我一定要护着。” 他柔声道:“你知道么?幼玉公主,在玉牒上的生母是你。” “朕瞒过了所有人,公主记录在册的生母是你,是贤德贵妃李月河。千百年之后,也只有李月河。朕在心里,就把她当做那个失去了的孩子看待。” “否则,我为什么会疼一个李家血脉的女儿……” 皇帝还做过这样的事情,李月河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些断断续续的言语,使她拼凑出画面,在她身死魂消的那些岁月里,江承光是怎样可笑而无助地想要弥补。他把那件送不出的裙子伴着她烧了,把幼玉偷偷记在她名下。 就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好好的。 良久,她道:“圣上行事,何其荒唐。幼玉终究不是……” 李月河平复气息,强抑悲痛:“当年没了的孩子,确然没了。如今,月河已有了喜鹊儿。请圣上重改玉牒,把幼玉还给玉河罢。” 江承光默然颔首,又怔怔地说:“好,都好。只要你肯留着,什么都好。” 她自顾自说下去:“再请圣上编个名头,四公主那般的留宫有碍也行,将幼玉公主,交由我母亲抚养……”但江承光再也听不下去。 他眼睛都已红了,皇帝悲声道:“阿河,你就这样恨我,这样非走不可吗!” “圣上怎样想都好。”她不愿再去看那双载着可笑情意的眼眸,“圣上若肯讲些道理,应当知道。论理,李家与天子各有所负,但月河对您实无亏欠。” “论情,您方才所说种种,也证明了,您知道是谁对不住谁。” 她轻声道:“我不想要什么补偿,我只想离开这里。” “若朕不许呢?”他的声音在发抖,“朕是天子,朕不许你走,谁也没法带走你!” 李月河定定地看着他:“圣上若不许,我自然走不了。” 还不等他高兴,她又道:“但我也走过一次了。圣上强留着我做什么呢?”她嗤了一声,“一遍又一遍,说着今日这样的话,还是往月河手中塞刀,逼着我捅回你,再行和解么?” 她刺中了他的愿望,却也深深否决:“那毫无意义,也绝不可能。” 热泪滚滚而下,皇帝只哀声道:“月河!月河!” 李月河轻轻地说:“圣上,让我走罢。走到今日,彼此都有无奈。不想计较过去,但我已被这红墙关了十多年,偷来的命也不知有几何。请圣上,放过李月河罢。” 江承光没有说话。 他心里是明白的,明白以月河的刚烈性情,若非幼子的牵绊,这些话他都没有机会说。他知道她再不可能对他微笑,哪怕虚应也不可能。但想到她要离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只要皇帝痛苦而急促的喘息。 片刻后,他缓缓道:“你想离开,无非是不愿留在宫内,也不愿再见朕。” 李月河颔首,皇帝紧接着道:“……你不肯见朕,朕能够答允。若你煎熬不愿,那朕,可以接受不见。”还不待她回答,他又立即说:“但是,阿河,你不能走。”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亮到可怕的光:“你不可以走,阿河。朕要封你做皇后。” 李月河失言道:“圣上疯了么?” “不,朕没有疯。”他缓而坚定地摇头,“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朕唯一能接受的办法。” 他上前一步,狂热而哀恳地看着她的眼睛:“朕不逼你,你也不能逼朕。你留下来,留在宫中,还能将喜鹊儿带在身边。朕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只要你不肯相见……” 皇帝深吸口气:“那朕信守承诺,绝不会逼迫。或者你要封宫独居,朕也同意。” “只要你不走,你还留在这座皇宫里,和朕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朕便可以忍耐。” “封后?”李月河摇了摇头,“我早无此心。” 曾经渴求之物,到如今唾手可得,却已不再想要。 “圣上若将之视为补偿,实无必要。我再也不会打理后宫,再也不愿触碰任何事务。封后是大事,还请圣上慎重考虑,不要费在月河身上了。” “况且。”她低头瞧了一眼,“月河如今的身份,是前陈之人,做不得皇后。圣上素来懂得平衡朝堂,懂得不留缺漏,不该为我破例。” 江承光却道:“不是补偿。”他的声音隐忍,“是我自己……” “若为此故,那更不应该——” “阿河,你不要说你做不得皇后。”他打断她的话,紧紧捏住那双手,“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了,哪怕你再也不愿见我,我也想要你做我的妻子。后宫的事可以让别人打理,况且……” 他闭上眼睛,再开口时,已是属于帝王的缜密:“朕并非信口开河。” “阿河,你借了这位越荷姑娘的身子,承的是前陈与本朝的亲善之任。你若让我贬你出宫,哪怕是寻了再好的借口,朝野内外,会怎么想?” 他知道怎样去说服她,虽悲哀于只能分析利弊,却也不得不为之: “你借了这躯壳,理应偿还其恩。作为天子嫔妃,维系与前陈的关系,便是一桩。如今傅北堪堪在平乱中立下大功,受封靖安侯。这时,理贵妃忽然离宫,旁人会怎么看待?” “他们会觉得朕还在防备前陈,所以才褒赏过傅北,又要驳斥你。没人会相信所谓的解释。前陈的士人们刚刚步入朝堂,你忍心让他们蒙受排挤,让这些前陈子民不被接纳么?” “圣上是在架我,圣上分明可以让理贵妃染病,或者另择前陈女子——” “你就当我是在架你。”江承光红着眼睛,“月河,月河,我知道你觉我无情,但我也没有心肝到那个份上。你真以为我还能够再找一个……” 他缓缓吐息:“让理贵妃做皇后,是最好的选择。” “纵然你不肯理我,闭门不出,出身前陈的女子做了皇后,意义比什么都重大。旁的议论,朕可以压制。月河,你借了她的身份,我不要求你做什么,只要你做这个皇后,一次将人情还清,不好么?你也不会忍心看着傅北的努力付诸东流,更何况喜鹊儿还在这里。” 所言所语,俱合乎情理。哪怕心意坚决如李月河,也无法辩驳。 她确然想要离开,但江承光用她不能拒绝的理由又将她困住。 如果说避世,在青云观是避世,在宫里做一个闭门不出的皇后,同样是避世。况且后者能够庇佑前陈子民,能够彻底还清越荷躯壳的牵绊,还能与亲子朝夕相伴。 她淡淡道:“圣上做到如此地步,我也没有推拒的理由了。” 江承光露出喜色,连忙道:“那幼玉……” “幼玉公主,还是托给我母亲罢。”她心灰意冷,“李家覆灭,她受牵连太重,留在宫里也不会开怀。不如到外祖母身边去。我母亲先前虽自尽过,但她知道我未死,为了我也会努力活下来……幼玉和李寄,正是玉河、不疑的后嗣。这样,也像从前一般。” 她既然同意留下,那江承光自然没什么不能答应的,连声道:“好,好。朕马上就下旨意,也把幼玉的玉牒改回去,落在她真正的生母名下。” “那臣妾谢过圣上。” 她又称了一句臣妾,语气极疲惫认命。江承光心中一颤,强笑道:“往后你做什么都不必拘束……也不必称臣妾,皇后不过虚名,阿河怎样自在便怎样。” 李月河只平静道:“是。” 江承光又道:“重华宫修缮好了,你往后是要住在那里,还是继续留在永乐宫?” “永乐之名何其讽刺,臣妾还是回重华宫罢。” 那是一切的起点,也将成为一切的终点:“请圣上将玉河、合真的旧物,也赐给臣妾。” “都准,都准。”他莫名有些心慌,“阿河,还有件事。朕——” 皇帝一咬牙:“我想要追封你,追封贤德贵妃李月河为后。” 他听见了声嘲讽的笑:“圣上要做什么,何必问过臣妾呢?” 双手紧攥成拳,又颓然放开:“我……”勉强描补,“此事不光是我的私情,和前头特赦一般,对李家,对天下都有好处。旁人不知你便是她,天子忽然追封故去的李氏贵妃,便是念旧之意。届时,对李家的穷追猛打,便不会太过酷烈。还活着的人,也会过得好些。” 李月河只点点头:“圣上觉得好,那便去做罢。” 眼里终是空空如也。江承光看到她这样,几乎觉得强留她是一桩错误的抉择。可是一旦去设想放她离开,顿时又感到锥心裂骨之痛,只得勉强唤:“阿河……” “圣上还有事么?没有的话,请恕臣妾告退。”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他看着她掸去衣上灰尘,许多地方都有泪迹,已擦拭不去。缓缓地,又要走出他的世界。一股强烈的悲痛支配了他,致使他又紧紧地抓住她,喊道:“月河……” 泪水无声而下。 “圣上还有什么吩咐,请一并说完罢。” 他恍惚地问:“你真的,再也不肯见我了么?” 长久的沉默已是答案,江承光抹了一把脸:“没错……是我的报应。你能回来已是三生有幸,是我自私自利,又将你困在这里,怎么能够奢求更多。” 又抱紧她:“可你再不肯见我,这便是最后一面……便是最后一面……”皇帝声带哽咽,“你不要走,阿河,再让我抱抱你,你真的没有话对我说了么。” 归来的贵妃,即将永不相见的皇后,道:“圣上保重龙体。” 他不想听这些,又想寻思别的话头。知道她如今只在乎仅存的几个亲朋,忙保证: “傅北立下大功,又得爵位,朕再也不会嫉恨他,一定保他平安。幼玉给李夫人养着,隔些时日可一起进宫来探望你,特事特办,绝不会有任何人阻拦。还有喜鹊儿……” 那是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喜鹊儿还那么小。” 他酸涩道:“他以后就跟着你住重华宫,但孩子不能永远在里头。再过两三年便要出来读书,及冠后要娶妻生子,要出宫建府。何况现在,孩子也要见见父亲。” 李月河神色淡淡:“孩子要见父亲,谁也拦不住的。” “圣上若想念了,派人将他接去建章宫住一两日便是。只是要请圣上照顾好,防备好宫里的算计,臣妾如今只有这一个孩子了。” 他无法高兴,这也是阻绝了他的念想。他可以见孩子,不可以见她。 皇帝困住了贵妃,又何尝不是得到了,属于自己最大的报复折磨。会在将来的时日里,如一把割肉的钝刀。他们就在同一方天地下,育有一个孩子,却比陌生人还不如,连说话也不能。 江承光一面心如刀绞,一面想着,还有哪里缺漏。 他要照顾好她,纵然她绝不会开心,可他留了她便要给她安排好一切,不再让她受任何委屈。皇帝还想要做最后的努力:“阿河,人有生老病死……” 见她神情漠然,他狠了狠心:“纵然你再不肯见我,可是你毕竟做了皇后,大事朕要和你商议清楚。倘若,朕有朝一日忽然身故,如今膝下只有两个孩子。” “皇长子名声已损,又是个优柔温善的孩子,不宜为帝。接着便只有喜鹊儿了……” “不行!”李月河立即制止,她盯着他的眼,如护崽的雌兽,“绝不可以!” “圣上要封一个前陈女子做皇后,虽然不是皇室的血脉,但也足够离经叛道。喜鹊儿流着越氏一族的血,越氏一族多半殉了前朝,他绝不能为帝。否则人心必然动摇,人人都以为改朝换代的牺牲全都白费,拱手让回了前陈的后嗣。这样的事,哪怕没有臣妾,大臣们也会拼死阻止!” 她决然道:“喜鹊儿绝不可为帝,圣上正值壮年,来日必再有嗣,何必为难臣妾母子。” 若喜鹊儿流着的不是前陈相关的血,她心里虽不赞成,也不会强行去约束孩子的想法。但喜鹊儿的身份偏偏是绝不可以,如果不在最开始便坚决斩断,那对双方来说都是祸患。 江承光原本不是这个意思,但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对他毫无信任,也只有一叹。 “你便这样不信任朕么?”他叹息道,“朕知道你厌倦了这一切,喜鹊儿的血脉难得可以保他平安,更不该卷入风波。可是……” 皇帝的眉头拧了起来:“你是皇后,也是未来的皇太后,终是要和下一位帝王相处的。” 他想为她考虑好未来,考虑好一切,道: “朕会命人在宗室里择一个品行端正的好孩子,过到朕的膝下来,以太子的要求抚养。届时,朕希望让你做他的养母,将这孩子也养在你宫中……” 她一时愕然,脱口而出:“圣上春秋正盛,为什么起了过继之心?” 江承光深深凝望着这张再也难相见的面容:“阿河,你当真以为……” “当真以为朕没有心肝,以为重见到你之后,朕还能佯装无事,左拥右抱,去做回天子,选秀纳妃再延后嗣么?”他难堪地闭上眼睛,声音发颤。 “我的心意是比不得傅北之真,可我爱你也不是假的。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能再见到你,哪怕你已不在乎,我又怎能继续辜负下去?” “从前你死去的时候,我还能麻痹自己,还能装作……过完这一世,再去地府请罪,去求来世姻缘。那时不是没有贪过美色,没有抱过其它女子。可是阿河,你回来了,要我怎么再闭上眼睛?上苍将你带回我的身边,却偏偏要你再不见我,断了来世今生。” 他喃喃道:“我也是个有廉耻的人。虽则在你心里,已近于无了。阿河,无论你在不在意,信与不信,我、朕都……我做不到,在你待在我身边的情况下,再去碰别的人。” 他痛苦地说道:“我不会再和任何妃嫔亲近,也不会有后嗣了。” 这份绝望的心事,倾吐得如此彻底而不真实。 李月河并不相信。或许江承光现在是这样想的,除了爱,他还有深深的负疚。已死者还魂来到面前,在一段时间内,对于亏心的那个人,的确是莫大的冲击。 可他将来究竟能坚持多久,又真能为这份荒诞的歉疚,江山不传亲子么? 她并不相信,却也不去质疑。 只平静地说:“圣上愿意怎样,便怎样。立储大事,当与朝臣商议,和臣妾无关。” “你没有听明白朕的意思么?”他哑声唤住她,“朕是说,未来的天子,放在你的膝下,记为皇后之子,也由你养着,同喜鹊儿一齐长大。” 若真要挑宗室子,太大的已经定型,太小的看不出好歹,总归是六到十一二岁间。这年纪接到宫里,确实需要养母。 而江承光的言下之意,是希望她能做未来天子的母亲,希望她即便在他死去之后……也能被新的天子发自内心地敬重和亲近着。他强行将她留下,也终归为她考虑了所有的后路。 可李月河回道:“圣上抬爱,臣妾实无此心力。” 养一个孩子,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她见过许多不妥的父母,就连自己也未必做得好。若她要做一个母亲,一定给孩子全部的爱意和安全感。 纵然皇帝一片好意,现在的李月河精疲力尽。 她支撑着照顾喜鹊儿长大都不易,又如何分出心力给一个新孩子。 “怎会没有心力?”江承光有些着急,“阿河,你不要看轻自己。你品性出众,又识大义,由你养的孩子,朕最是放心不过。这不仅是朕的私心,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圣上若执意,可将孩子交由宁妃——” 李月河顿了顿,她心里终究对钟薇有所怀疑:“宁妃如不稳妥,也可以交由其它妃嫔。宫中时日漫长,妃嫔们无所事事,知道圣上的指望,必然会用心教导皇子。” “许多妃嫔也是才华出众,远比臣妾更能给孩子教诲。” “但她们虽会用心教子,却必然将孩子教得极为亲近自己。难道她们会真心希望太子去亲近你这个皇后么?等到太子登基——”他想要说下去,但李月河并不关心,只得强行扭转。 “况且,比起所谓的才华,朕以为更加紧要的是心地品性,而阿河必然是能教好的。” “臣妾实在无此心力。” 她再度推辞,又言:“圣上非要培养一个可靠的孩子,何不养在自己身边?” “朕身边?”江承光愕然,旋即连连摆手,“朕怎么行,从没这样的事情……”皇子素来都是宫妃抚养,哪怕抱养的也是,怎么有皇帝亲自带着的道理。 “为何不行?”李月河反问,“是祖宗规矩么?本朝无此先例,但也没有禁止。若作为将来的太子,早早跟在父皇身边,耳濡目染,居移气,养移体,不是正好么?” 她谈起正事来,仍是公事公办,略带严肃,却让他眼眶发酸。 江承光有些窘迫道:“不是如此,朕哪里会养孩子?”他神色茫然,“朕是做过几回父亲,但孩子哪里带过。哪怕有身边人照料起居,可是朕怎么养得好?” “几个皇子皇女,朕都没有亲自养好。哪里会照顾新的孩子呢?” 李月河便明白了。江承光和她是一样的理由,担心没有足够的心力培养好孩子。 她默然许久,道:“圣上。” 他闻言,怔然去看她。李月河身着贵妃形制,年轻的脸上是端静至极的神情,却在提到孩子时,略略有了一丝动容之意。她道:“大定皇帝英明神武,开国定鼎。” “可是细论起来,今日的种种,不能归咎先帝,却也与他有种种关系。是先帝纵了家父之心,亦是先帝对圣上处处不满,刻意抬举傅北来作比,才有了圣上待我的刻意亲近……” 她举起一只手,止住他急欲脱口的解释: “归根结底,先帝或许是英明天子,但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 李月河望着他,和江承光那种用尽全力描摹容颜的目光不同,她只是平淡地望着他:“圣上如今是难以与先帝比拟,但是有些事情,圣上可以做得比先帝更好。此间种种,皆因先帝立太子又怀不满,频频斥责,甚至引得人心动摇而起。圣上为何要蹈此覆辙呢。” 她长叹一声:“自古帝王长于宫妃之手,虽情况各异,不能同论。但君父本也不该只做裁判,他也该去教诲自己的孩子。臣妾与圣上走到今日,已经无话可说,但与生父之缘,都是单薄。” “圣上当年怎样在意先帝的冷落轻视,如今既然要选太子,那便不该让太子再尝一遍。圣上将太子带在身边,同起同卧,悉心教诲。使太子感到安全,不必和旁人作比。使太子承接政务,不必匆忙接手。使太子亦做人子,有天伦之谊。如此……” “往昔悲剧或仍会重演,但至少于此,可全尽心力,可称无愧。” 江承光细细思来,只觉她所言所语,乍听离经,实则无不有理。且太子若由他亲自教养,与他情分深厚,届时自然会听从他的遗愿,尊重皇后。 遂心中一轻,应道:“此言有礼,朕会慎重考虑。” 李月河微微点头:“圣上能有此意,臣妾便已放心了。” 她低下头,拼好那对铜马合符,另一半已从江承光手中取来。小小的铜马,合起来也只有她半个巴掌大,金灿灿地悬在胸前,一摇一晃。 江承光忍泪道:“你往后……真的不见我了么?”帝储议定,他再也无可拖延。 多年的爱愧纠缠,在他心头翻涌。他注定带着这份痛苦,过完余生。剿灭成国公一党是景宣皇帝的政绩,但李月河的归去,则是江承光心上永远无法填满的缺漏。 他的真心所爱,他的全部亏欠,他的过去未来…… 她道:“圣上,已经得偿所愿了。”随即,这位未来的皇后,推开了建章宫的门。 酉时冬末的赤阳,正在西沉前最后一刻的灼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