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金猎手前往山林深处》作者:matthia 文案:赏金猎手接了一个普通工作,去了一个普通小村子, 村外的山里住着一个法师,据说保护了村民很久, 法师非常优雅,身份非常神秘,说话极为暴躁,沟通起来非常吃力…… CP:猎手X法师 作品标签:欧风,HE。 第1章 将近黄昏时,晴空骤然变脸,几分钟内,暴雨倾盆。 卡林格披上风帽,裹紧油布,坚持继续策马赶路。 夜幕完全降临后,雨基本停了,他才终于看到了黑树村村口的木头路牌。远处起伏丘陵上趴着一座座小房子,大概因为时间已晚,又加上暴雨刚过,村庄既无炊烟,也无灯火,显得死气沉沉。 靠近村落后,卡林格下了马。村里的房间都关着木窗,当他路过时,也有些好奇的人家会从窗缝里偷看。 有个孩子直接打开了门,探出头,好奇地盯着卡林格,卡林格对他微笑挥手,孩子却害羞地缩了回去。接着,一个女人站在了门缝处,估摸是孩子母亲。 看到卡林格的瞬间,她轻轻“啊”了一声,多半是被卡林格带的武器给吓到了。卡林格把湿透的斗篷挎在手臂上,露出了斗篷下暗色皮甲,腰侧的细弯刀,以及背上斜挎的阔刃剑。除此之外,他带的高头大马身侧还挂着几把备用武器,大多藏在毯子下,只有一把破旧的战斧露出了长柄。 “夫人,冒昧打扰了,”卡林格轻轻行了个躬身礼,“我在找一家名叫‘欢歌小屋’的酒馆,不知您是否方便为我指一下路?” 妇人从半掩的门里指了个方向:“就在那边,十字口东边。不过……” “不过?” “不过,你是找叫‘欢歌小屋’的酒馆吗?是这名字?” “对。” “哎,但它不是酒馆啊。地方是没错,就在那边,但它不是酒馆。你要是想买酒喝,就别去。” 卡林格刚想问“那它是什么”,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随即明白了妇人的意思。不是酒馆,但又叫“欢歌小屋”这种名字,那估计就是风流场所呗。看这妇人也不直接说它是什么,多半就是如此了。联络人只说了让他去“欢歌小屋”,但确实没告诉他这是什么类型的营业场所。 于是他不再多问,向妇人道了谢,牵着马向十字口走去。 妇人指的方向没错,“欢歌小屋”就位于十字口东北角,是个二层小楼,比民房大一点,还带了个最多能站三个人的迷你小院。屋子上窗户紧闭,木质窗缝里能透出些微光亮。 无论是作为酒馆还是作为“那种”场所,这屋子都过于安静了……和卡林格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屋子里一点“欢歌”也没有。 卡林格带着马匹走近,门直接开了,估计是屋里的人听见了马蹄声。 开门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看着傻乎乎的。卡林格说出了来意,少年点点头,请他进门,再去帮他拴好马匹。 猛一看去,这地方还是更像酒馆。账台正对大门,旁边是通向二层的楼梯,一楼大厅左手区域摆着数组长木桌和凳子……与酒馆不同的是,除了桌椅之外,右手区域是一排排的书架。 确实是书架,不是酒柜。室内灯光够亮,卡林格看得很清楚,架子上还真有书。 看到卡林格,一男一女从长凳上站起身。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士一脸惶恐地躬身,年长的女士低头行了屈膝礼。 “霜原的卡林格!传奇的恶魔猎手!您的光临令此处蓬荜生辉!”男士高昂的声调把卡林格吓了一跳。 “您喝点什么,这有餐单。我推荐焦糖煮黑茶配芝士奶霜。”女士递上来一张硬纸板。 卡林格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上去:“我是由赏金猎手公会的推荐来的,他们叫我和黑树村治安官联络……你们两个谁是治安官?” “我们都不是,”男士搓了搓手,“治安官受了伤,体质正弱的时候又染了重病,现在接待不了人。我是黑树村首席常驻吟游诗人,是治安官的外甥。” 你都“常驻”了,还算什么“吟游”诗人……卡林格又望向那位女士,女士提了提裙摆:“我是他妈,也是治安官的姐姐,也是这家店的店主。您喝点什么?如果决定不了,就本店当季特饮可以吗?” 卡林格不禁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他是接到求助才来的,这个案子看上去挺玄乎,危险度被评估得很高,赏金猎手公会里没什么人愿意接,他一路赶来,穿过暴风雨,看到笼罩在黑暗中的小村庄……连天气都在渲染这村庄的无助和悲惨。 但现在看起来……这地方真有恶魔吗?这些人哪有一点紧张害怕的样子? 常驻诗人邀请卡林格落座,恭恭敬敬地帮他挂起斗篷。那只是一件反复缝补浸满雨水的粗织斗篷,肩膀上还用搭扣半挂不挂着一条烂油布。 女店主收起餐单,走去后厨,卡林格一直没有正式点餐,也不知她最后会端出来什么。 “我们直接说正事吧,”卡林格双手交叠在桌上,“给我讲讲你们遇到的麻烦。” 诗人点点头:“遇到的麻烦?还真是有不少。比如说,我们店里一直不卖酒精饮料,但我妈说应该适当增加些低度的配制酒,我说,那不就失去自身特色了吗……” “我是问你黑树村遇到的麻烦!” “啊!对对对……”诗人讪讪一笑,“对,我们向领主发了求助信,领主派过卫队来,不管用。然后他帮我们把求助分发到猎手公会了,这不,你来了。现在我给你从头说起……” 说着,他从桌子底下掏出一把鲁特琴。 住手……卡林格心中暗叫不妙,一手扶额。 这时女店主走出来了,她端上来一杯看着像麦酒的东西,以及小盘装的烤面包片和莓果。卡林格喝了一口饮品,那不是麦酒,看着像酒泡沫的部分其实是甜腻厚重的奶制品。 诗人拨了一下琴弦:“事情其实不仅仅关于恶魔,还与一个精灵法师有关……” 黑树村临山而建,名称正是来源于附近的山林。村落毗邻高山,山上林木的树叶在秋冬色浅,在春夏则变成浓到发黑的墨绿色,再加上树干颜色很深,当地人一直简单粗暴地称之为黑树。 这里的山林比普通森林更为昏暗,即使在白天也必须提着灯才能行走。即使是最勇敢的猎户,最远也只敢只到半山腰为止,再往前走,就不再是属于人类的领地。 山林深处居住着一位法师。都说法师们通常居住在高塔里,而这位法师的塔却是竖直向下的,入口在山峰高处的洞穴里,塔身倒置,嵌入整个山体之中。 入口处为塔底,最深处为塔顶,由“浅”入“深”,就像从人间向着地狱探索。 听到这,卡林格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去过这个地方吗?” 诗人说:“没有。但我舅舅去过。就是治安官。” “他进过那座塔?” “没有。” “那你说……” “他上过山,上到了高处。哎你别心急,先听我讲啊……” 如果有人离开村落,走进山林,行进到接近半山腰的地方,他会看到大量警示标志。 有木牌,有石碑,有缠在树上的布,每个警示物新旧不一,有古老得看不出年月的,也有自己父辈留下的。 警示牌所提醒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在山体内的法师塔中,蛰伏着沉睡的恶魔。 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山区丘陵地带爆发过一场大战。恶魔之王与巨龙之王在此处厮杀了整整十年,最后,巨龙王将恶魔王彻底击败,并且将其吞噬入腹。 巨龙王虽然获得了胜利,但大战损耗了他的力量,令他渐渐衰弱。他在战场上原地卧下,一睡不醒,逐渐化作了山脉。 恶魔还在巨龙的肚子里。虽然他耗尽了力量,却没有彻底死去。据说这一带的山脉上树木普遍色深,就是因为恶魔的力量一直在感染着土地。 他沉睡着,等待着,等着某一天力量重新充盈。总有一天,他会从沉睡中醒来,重新征伐千百年后的世界。 在人类尚未踏足此地之前,精灵先来到山中。 精灵本来就很神秘,其中更神秘的就是精灵法师了,他们在山体上建立了法师塔,研究巨龙与恶魔。 山顶那座倒置的法师塔,正是建立在巨龙的头部之上。塔身结构沿着龙的喉咙一路向下,最终通往恶魔沉睡的位置。 卡林格又一次插话:“等等,难道这龙是直立着身体、仰着头死的吗?” 诗人说:“龙这么神秘,我又没见过。” “还有,这说不通啊,”卡林格说,“巨龙把恶魔杀了,还吃了,结果巨龙死了,变成山了……那恶魔怎么没变成矿?” 诗人低头拨弄了一下琴弦。卡林格觉得他可能是在组织语言。其实刚才他的语言组织得不是特别好,基本都是拨琴弦配上大白话,也不押韵,只是语调比较抑扬顿挫而已。 诗人抬起头说:“恶魔是一种来自异界的邪恶生命,恐怕无法用常理理解。” “好吧,”卡林格耸耸肩,“所以,是这个恶魔醒了吗?” “我觉得它还没有?” “那你们找我干什么啊?” 诗人有拨了下琴弦:“如果那恶魔之王醒了,人间必定陷入浩劫,黑树村还哪能像现在这样正常生活?话虽如此,我们确实也受到了来自山林的一些威胁……不要心急,不要心急。我马上就讲明白了。” 很久以前,山林、巨龙、恶魔、法师……它们都只是虚无的恐怖故事。居民知道这些,却谁也没真的见过。 从几年前开始,事情开始变得不太对劲了。 第一次记录在案的遭遇是这样的:一个年轻猎户正在捕狗獾,受伤的狗獾一路逃窜,带着猎户靠近了半山腰警戒线。 那只狗獾有着难得一见的好皮毛,猎户实在不想放弃,再加上他年轻气盛,不怎么相信村里的老派禁忌,所以他无视了警示,继续沿着山路追逐猎物。 追了一段时间后,猎户还是跟丢了狗獾。在他想要折返时,却听见密林深处传来恐怖的吼叫声。 那肯定不是狗獾的声音,也不像是狼,这个地区并不存在狮虎之类猛兽,最危险动物的应该是熊。猎户见过熊,知道该怎么应付。 猎户做好了心理准备,保持着警戒向山下走。忽然,身后的树木沙沙作响,他猛地回头,林中闪出一道影子…… “是熊吗?”卡林格再一次忍不住插嘴,“还是恶魔?” “不是,都不是,”诗人好像还有点自豪,大概是自豪于听众猜不出故事发展,“猎户没看清,他跑得快,连滚带爬就下了山,回头一看,那东西没有继续追下来。” 卡林格摸着下巴想了想,这些村民没见过什么世面,看见的东西不见得算数。 诗人继续说道:“这只第一次出怪事,我们村并不重视。就在这不久后,又有一些事情接连发生了……” 第二次怪事的当事人是一对小情侣。他们的婚事被父母反对,两人决定私奔。 如果沿着大路走,他们可以走到城市,本地领主的城堡在那边。女孩的哥哥在城里当卫兵,男孩的妈妈在城里卖药,小情侣怕走这条路会被发现,于是决定选择另一个方向,冒险翻山。 两个人跌跌撞撞,眼看就要走到山顶。光线越来越暗,暗得快要伸手不见五指了,男孩鼓励女孩别害怕,他还没说完,女孩忽然发出惊叫。在几步外的灌木丛里,一双赤红色的眼睛正牢牢盯着他们。 先是出现一双眼睛,然后更多眼睛在黑黢黢的角落里浮现出来。男孩勇敢地拔剑冲上去,却被黑暗中的东西拖进了灌木,女孩喊着恋人的名字,也被一股力量绊倒在地,头磕在树根上昏了过去。 在昏昏沉沉之中,女孩醒来过一次。她先是看到一张苍白而俊美的面容,然后一双手伸过来,覆上她的眼睛,她再次昏睡了过去。 彻底清醒后,两人都回到了村里。是村里其他年轻人冒着危险上山把他们接回来的。 卡林格问:“我得确认一下,‘苍白而俊美的面容’是你的文学修辞,还是当事人这么描述的?” 诗人说:“这已经是简略版了。当年那个女孩的描述更加华丽,我都没背下来。我们怀疑她看到的是法师,就是一直住在山里的那个精灵法师。” “现在那对情侣怎么样了?”卡林格问。 诗人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两家人不再反对他们结婚,但前不久他俩自己分手了。” “我是问你他们的伤势怎么样,生活得正不正常。” “哦,这个啊,他们其实没怎么受伤,只有点小擦伤吧。” 诗人继续讲述后来的事。近几年里,村民在山林中接二连三遇到危险,而且越来越频繁。 一开始是猎户们难以正常狩猎,后来是原本很胆小的动物突然开始主动袭击人类,再后来,动物开始在夜间造访村庄,家禽家畜屡屡遭殃,受袭击的禽畜不仅仅是被捕食,有时候还会被无理由地咬死和撕碎。 去年春天,终于发生了村民遭到攻击的案例。一个年轻人深夜跑到果园去挖土藏东西,被黑暗中扑上来的红眼睛小型野兽撕咬。 惨叫声很快就引来了其他村民。一共来了十多个小伙子,四个姑娘,这些勇敢的年轻人们拿着柴刀、铁锹、锄头和平底锅,在果园里勇斗两只狗獾、一只狐狸、一只山猫和八只野兔。 小动物死了一大半,逃走了一些,勇敢的年轻人们都挂了彩,有些人伤得重,甚至留下了永远难以消除的肢体损伤。 村治安官把这事说给领属地的卫队,卫队根本不信。兔子和山猫、狐狸、狗獾一起袭击人类?这怎么可能? 渐渐地,异常愈演愈烈。去年夏秋时节又发生了几次袭击,人们看见的不仅是性格大变的动物,还有些是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形态的野兽。 村里先是雇了几个外面的猎人,这时他们雇的还不是赏金猎手,而是普通的职业猎人,也就是专门对付猛兽的那种。他们一共八个人上了山,活着回来了四个。 至此,事情终于引起了领属地卫队的注意。 卫队派了两个人来初步查看情况,这俩人都没敢上山。他们给出了比较行之有效的建议:村民别上山,日落后别出门。 这办法倒也可行。暂时可行,但不是长久之计。猎户们终究需要生活,总不能这辈子就放弃狩猎。 更要命的是……冬去春来,到了今年,大白天也开始出事了。 有一两次是人们遇到从山上跑下来的凶暴动物,人们有经验,总算没酿成大祸,还有人看到从未见过的生物在田垄上徘徊,因为害怕,目击者没敢走近。 于是,领属地卫队终于有动作了。他们派来了一支十人小队,加上村治安官和五名村里民兵,十六个人一起上了山。 这趟探索并非为了清除凶暴动物,只是想找找异常的原因,所以他们事先商量好了:一旦有事,尽量逃跑,保命优先。 他们此行不虚,还真的遇到了怪物。其中形态最正常的是和狼犬一样大的兔子,其他东西完全是怪物,人们甚至说不出它更像什么。 这次行动中,村治安官受了伤,现在还躺在家里。卫队的伤员们回到领属地汇报情况,领主也觉得情况确实不妙,担心恐怖的东西扩散到城市。 于是,领主决定招募赏金猎手来管这事。 “赏金猎手”和一般意义的猎人不同,他们不接猎熊猎狼的工作,他们的猎杀对象通常是恶徒或怪物。据说经验丰富的赏金猎手一人就可以消灭整个兽人营地,还有些猎手亲眼见过鬼怪和恶魔。 领主原本的意思是,花点钱,找来十几二十个猎手,最好能再招募几个法师。其实最稳妥的做法是通知神殿骑士团,他们才是最有保障的作战力量,但领主觉得这事还是最好别传得太远。 于是,本着尽量低调的原则,他们只通过猎手和冒险者公会私下招募人手,没有通告其他领属地。 结果,肯应征的猎手只有一个卡林格。 其实还有个流浪术士也愿意来,他给领主提出的建议是干脆放火烧山,领主决定打发他回去。 为什么没人愿意来?其实卡林格隐约知道原因。他在猎手公会看到这则招募时,就觉得肯定没几个人愿意来。 黑树村的事确实严重。这些案例在外行人看来乱七八糟,没细节也没规律;而在内行人看来,往往越是这样的案例,背后隐藏的危险性就越大。 如果有委托书写道:“城西边有个地精巢穴,天天抢劫路人;雪山上有个废弃龙巢,里面住着一窝霜巨人……”那么,这样的委托不难解决,这是清晰明确的优质求助。 一窝霜巨人确实危险,但只要猎人能掌握敌人的种类和行踪,就能心里有底,提前做好作战计划。 而像黑树村这类情况,大多数猎手都不爱理睬。细节不明的混乱案情通常会导致得不偿失。要么风险隐蔽,最后损失大于收益;要么风险虽小,但会涉及一堆麻烦的人情事理。 不论怎样,反正卡林格还是来了。 听完案情后,卡林格问:“最后的这趟探索,伤亡情况怎么样?” 诗人说:“他们的目标是探索和逃跑,没想拼命,但还是有一个士兵死了。” 竟然只死了一个人,够不错的了。这话听着过于冷酷,卡林格没有真说出来。 卡林格用比较委婉的方式说:“看得出来,有了城卫队的加入,伤亡情况还不算过于惨重。” 诗人突然露出想起什么的表情:“啊!不,其实不是因为城卫队!是因为法师帮助了他们!” “法师?” “就是我提到过的法师,精灵法师,藏在山里,住在上下颠倒的塔里的那个法师。我舅舅……治安官遇到他了。那个法师不是怪物,真是精灵,是活着的精灵,不是鬼。” “跟我说说那个精灵。”卡林格说。 诗人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眉眼间露出一股挺骄傲的神色。 “看,这是精灵亲手写的,他把信交给了我舅舅,我舅舅交给了我。” 淡黄色纸张,挺厚实,像是从手记上撕下来的一页。 卡林格打开折痕,映入眼帘的是秀气的字体。文字是通用语,倾斜角度和字形又带有明显的精灵语特征。 从字形判断,写信人用的不是常见的羽毛笔,而是水晶雕琢成的锐利细笔,这种笔在精灵中很常见,人类的工艺目前难以制作出来。 写信人字迹优美,整个信件干净工整,没有一处错笔。 看着这样的信,你可以遐想写信人会有着怎样的神态气韵。 于是卡林格开始仔细阅读内容。 信上写道: ------------------------------------ 给你们议长或者村长或者酋长。 告诉你们所有人,别他X的再来了! 你们要不要命啊?我们说没说过这边危险啊?那么多警示牌,那么多!都白立了是不是? 你们的眼睛只负责哭?不负责看字是吗?你们是不是瞎?你们文盲?全村都是文盲?你们的脑子一出生就挖出来扔进便桶了? 那些警示可都是用通用语写的啊!其中很多都是你们村的老人留下的,就是你们的上一代,还有上上代! 回去问问你们家爷爷奶奶,看他们不抽死你们这帮脑残! 上次还有个弱智说要干掉恶魔……我可去你们家黑毛山猪的吧!别再他野山菌的给我添乱了! 我心平气和地跟你们说清楚。 你们之中,也许有谁家的爷爷奶奶真的上过山,还参与过一些事,留下过警示……所以,你们就认为你们也能来,也能像祖辈一样参与这些? 省省吧!别找死了!现在情况和以前不一样!比以前更危险! 算我求你们了,你们别来瞎搅合了,越搅合死得越快。你们要是非得想死也别来山里送啊!在自己家吃屎撑死不就得了! 记着,都记着,给我滚回去!别上山了! 把我气死对你们没有好处! ——恨你们的 山里的居民 ------------------------------------- 信的最后一笔还勾了个字体花样。 “这是精灵法师写的?”卡林格看完全文,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TBC 第2章 卡林格没来之前,黑树村里很多人都看过这封信了。 他们一致认为:山里的精灵一定出什么问题了,没准已经被恶魔殴打、摧残、胁迫、折磨了,更糟糕的情况是,被恶魔占领了身体什么的。 卡林格问诗人为什么有此猜测,诗人表示,其实他们村子祖祖辈辈都知道山里有精灵,在老人们的记忆中,那个精灵温和儒雅,风度翩翩,绝对不是现在这种气质。 气质还是小事,不算重大证据。更重要的是,他们村的人见过精灵在很久以前的写的信,信上的字体与今天的字体完全不同。 上一封信送到村里,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封信现在也收藏在“欢歌小屋”店中,在诗人讲述这些事情时,女店主去后面拿来了旧信。 旧信用的纸张更正式,店主把它封裱在了相框里。卡林格拿来一看,确实字体不同。 骂人信的字体工整漂亮,而旧信的字体就不太好看,软绵绵,东倒西歪,松松散散,虽然能看出是成年人所写,但会给人一种邋遢懒散的感觉,和今天的信件字体完全两种风格。 旧信里一句脏话也没有。开头是一些简单寒暄,下面是一张列表,列出了许多书名,最后还表示这些书在一个月能应该能从外地邮寄到领属地内,但需要村民去城里自行领取带回,并列出了一些地址和姓名,叫收信人有空可以去探访。 最后,写信人祝福小店经营顺利,写明不必回信,如有任何疑问,让他们联系上述列出的某个地址,那里会有人代为转达。 “这信很多年前的了,据说当年是一只鸟送来的,”诗人解释说,“是送给那时的村长的,现在老村长早就去世了。” 卡林格问:“信里提到祝福经营顺利,指的是你们这家店?” 诗人点点头。 “你们这到底是卖什么的店?” 诗人说:“其实是图书馆,也卖一点小食品。” 图书馆??卡林格再一次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他回头望着另一侧区域,那一排排的书架,确实有小型图书室的氛围。 看到卡林格的表情,诗人的母亲笑了出来。 她自豪地捧着装裱信件的相框。作为本店店主,这次她主动承担起了解说任务。 店主说,这个“图书馆”正是在山中精灵的帮助下才建立的。事情起源于更久更久以前,久到店主的妈妈的爸爸还是小孩的时候。 从那时起,村民就已经知道附近的山上住着精灵法师了。大家都对此好奇,但谁都没有见过他或她。 某天,一箱子书本突然出现在黑树村村口,箱子里留了一张字条,大意是是这些书是整理东西后不想要的,烧掉很可惜,就送给黑树村了,大家随意处置。 有人认为书是城里的文化人送的,也有人认为是山里的精灵送的。不管怎么说,黑树村把书留下了。 倒不是因为他们多热爱阅读,而是因为这个箱子和里面的书都挺精致,看着神神秘秘的,留着挺有趣。 那时候的“欢歌小屋”是个酒馆旅舍,生意极为惨淡。黑树村不在商路上,附近也没有什么迷人景色,很少有旅客经过。 村长决定把书都存放在“欢歌小屋”。他考虑到:书是送给整个村子的,他一个人留下不合适,而且他们家也根本没有地方能放下这么多书,把书放在面积够大的酒馆旅舍里是最好的,这样全村人都可以去看。 从这以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书被送到村子里来。有时箱子凭空出现在郊外,有时装载在马车里,从城市方向运过来。 出现在郊外箱子里的都是旧书,书目没什么规律;城市运来的则是新书,车夫说是这些是别人付款订好的货,让他直接送到黑树村。 这些年里,黑树村出过三个药剂师,七八个抄写员,出过数不清的城卫队成员,他们基本都去了城里工作,其中有些还进入了领属地骑士团;前十几年里,村中还出过两个施法者,如今一个在海边的什么学校进修,一个没做法师,做了精炼师,在跟着施法材料团队做生意…… 如今回想起来,这些人小的时候,他们每天泡在在“欢歌小屋”里,先看画书,再让店里的账房或诗人教他们读字。 到了今天,“欢歌小屋”仍然很少有游客投宿。它已经不再是酒馆,完全变成了全村的图书室。尽管如此,如今反而有更多客人愿意来了,女店主从外面的书里学了不少新奇的菜色和饮品,有时候,住在附近城里的人会专门跑到黑树村,只为尝一杯店主精心调配的当季特饮。 这一切都要感谢当年的精灵。虽然村民谁都没见过他。 近些年,精灵再也不送书来了。黑树村倒不介意,他们已经学会了自己去外面进货,不再依赖免费旧书。 村民们真正在意的是,精灵的存在感越来越弱,山林里的恐怖故事却越来越多…… 他们甚至怀疑过,精灵是不是已经死了?或者离开了? 说不定,现在已经没人保护那座倒置的法师塔了,所以塔内的恶魔正在慢慢复苏。 听完这些,卡林格完全明白这家店究竟是怎么回事。它不再是酒馆,却承袭着酒馆的店名。这样一想,估计“常驻吟游诗人”本质上是个启蒙儿童教师吧。 店主和诗人讲话都特别没有重点,卡林格只好自己去归纳。 在卡林格看来,写信人的态度并不重要,字迹才是疑点,甚至字迹不一致也可以理解,说不定森林中本来就不止有一个精灵……真正重要的是,从种种细节中可以看出,曾经的写信人和现在的写信人都很关心黑树村,在这个前提下,前者悠哉恬淡,不怎么担心安全问题,而后者已经暴躁到濒临爆炸了。 “好,那先这样吧。我去看看。”卡林格把骂人信还给诗人,站起身来。 “看什么?” “去山里看看。” 诗人和店主大惊失色,赶紧凑过去,拦住要去拿斗篷的卡林格。 “现在怎么能去啊?”诗人说,“天已经黑了,这时间进山可不明智……即使要去,你也得等明天再去啊!” 卡林格摘下了挂在门口的斗篷。“天黑之后,怪物会更活跃,对不对?” “对啊对啊,所以……” “所以,夜晚也是赏金猎手的大好机会。” ============================= 卡林格没有骑马。临走前,他从马背上多解下来一短剑和一把手斧,都挂在了后腰的备用带上。 他一直朝西南方向走,经过田野里的岗哨,走向林木越来越茂密的山路。黑树村本就坐落在山脚下,山上山下没有明显的分界线。 山林在白天就非常昏暗,夜间就更是一丝月光也透不进来。黄昏时明明下过雨,山里的地面却并不泥泞,足见树冠遮天蔽日,简直形成了一层护罩。 黑暗和盘根错节的地面没有阻碍卡林格的速度,他很快就赶到了能看见警示的半山腰。 那封暴躁信里说的还真没错,只要不是盲人,就肯定能看见这些警示。 树和树之间插满了木牌,石碑立在所有勉强能走的小径中间,树枝上垂下无数草绳,绳子上挂满警示语……各种警示牌绵延了极大范围,即使从不同路径上山,也一定能多少看到几个。 虽然现在是夜晚,但警示物上的文字全都十分清晰。因为有淡淡的萤火之光从树缝间溢出,摇曳着照亮范围内的文字。 卡林格注视着那些萤火。它们显然不是大自然里的小生灵,而是魔法的产物。村民没有提过它,恐怕是因为没人敢在夜间上山。 这法师可真够细心周到的,连夜间照明都准备好了。 卡林格从警示物中绕过,继续深入山林,手掌压在身侧的鞘边。 警示物区域形成了缓冲带,要走很久才能离开。卡林格以为再往上会越来越暗,谁知恰恰相反。 高高的树冠内透出柔和的光,一开始很暗淡,像是树缝投下星光的碎片,越是继续向前,光线逐渐变强,肉眼完全可以看清四面八方。 整个环境被照成了淡淡的冷光蓝色,就像是置身于海底中的森林。 卡林格啧啧感叹了一下。他无暇欣赏美景,在他身体斜后方,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他早就察觉到了那股气息,但他没有转身,也没有改变步速。 前方的树丛深处忽然闪过一丝猩红。卡林格的双眼敏锐地捕捉到那跳动的光亮,目光锁住它,看到它从一棵大树的后方攀上去,无声地消失在枝叶之间。 一阵微风吹过,整片森林沙沙作响。 卡林格拂掉兜帽,拔出腰间的长弯刀,就在这同一瞬间,黑色的影子从头顶的树冠中向他俯冲过来。 长刀带出一条弧形光晕,切断了黑影直直向下的路径,怪物发出一声嚎叫,向后斜掠出去。 卡林格并未追击,而是猛地转身,面向从背后扑上来的血盆大口。长刀的银光再次一闪,一股腥臭的黑色液体喷溅在卡林格的斗篷上。 现在他看清这两只怪物了。背后偷袭的,是一只形似郊狼的黑色动物,双眼血红,有着过于膨胀的胸颈部肌肉。从树冠扑下来的,则是一头大得惊人的啮齿类动物,头部像某种鼠,全身的毛都掉光了,皮肤质感就像正在燃烧的木炭,龟裂的缝隙里透出隐隐红光。 两只怪物调整了一下姿态,再次朝卡林格扑了上来。这次它们不再静默地开始袭击,而是在展示獠牙的同时,也发出了狰狞的嘶吼声。 卡林格先对付没有毛的那只,在它再次尝试跳扑的时候,一刀从它的喉咙刺入,再扭转身体,把这鼠形怪物甩向扑上来的黑色郊狼。鼠形怪物从刀尖上滑开,落在地上不再动弹,郊狼撞开它的身体,刚要前冲,卡林格已经跳到了它的头顶上,一刀斜砍,郊狼无声地瘫倒在地,头颅和脖子之间只有薄薄的皮毛相连。 “这不能算是恶魔。”卡林格嘟囔着。 他没有收起武器,而是提着刀继续向前走。长弯刀上沾染黑色血液,但很快就滴落干净,刀刃映着林中的蓝光,更是散发出森森寒意。 森林中的杂音变多了。潜伏在暗处的东西愈发躁动,正在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卡林格默数五秒,一只黑色的猛兽从右侧跳了出来。紧接着,同样方向出现又一只,另一侧的暗处也浮现出数对红色眼睛。 接连击杀三匹野兽之后,卡林格向着第四匹冲去,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他身后接近,围拢形成了一片扇形。 卡林格原地跃起,闪开已经扑近的怪物,同时攀住一只够粗的树枝,翻身挂了上去。 刚才他身后的位置是一群毛茸茸的小东西,说是虫类有太大,说是兔子老鼠又太小。那些东西没能触及到他,但也不急于追击,而是直接跳到了体格较大的怪物身上,开始疯狂啃咬。 卡林格仔细观察,看出那些小东西根本不是同一类生物,有些像是扩大无数倍的毛虫,有些又像是长出尖刺的蚂蚁。 大体型的怪物哀嚎着扑倒在地,同时,另一些小怪物开始爬树。卡林格干脆从树上跳了下来,爬到一半的小怪物也噗噜噜地落回地面。 在卡林格思考“用脚踩它们是否效率太低”的时候,地面上浮出一道白色光线。 光线从远处密林中迸发,呈树枝状迅速蔓延,就像地面上的闪电。闪电所到之处,草丛与树根之间发出一阵阵啸叫声。 近在卡林格眼前的小怪物一个个地被光线切过身体,犹如被最锋利的刀切碎一般。尸体的切面上散发着薄薄的热气,一滴血液也没有溢出。 森林瞬间安静,草木摇动的声音都完全消失了。片刻之后,又是一阵骚动,然后逐渐又归于平静。 卡林格望向光线源头方向。那边也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他。 两方对峙了一会儿,他干脆迈步走了过去。树丛中传来一阵摩擦声,噗地一声,一只巨大的蜘蛛从灌木丛中站了起来。 它大约有一人高,通体黑色,细树枝般的腿支撑着圆形身体。仔细一看,卡林格很确定这东西并不是蜘蛛。它只有四只脚,没有头。 黑色蜘蛛没有任何攻击动作。它没有眼睛,但卡林格仍然有被注视的感觉。 “这是一种机关魔像,我认得,”卡林格看着蜘蛛说,“施法者在附近吗?我想和你谈谈。” “请靠近。” 魔像还真的发出声音了。不是人声,是一种非常死板的声音,听不出语气,甚至听不出说话人的性别年龄,只是僵硬地把每个词的读音连接在一起。 卡林格迟疑了一下。魔像再次发出声音:“请靠近,请靠近。” 于是卡林格走了过去。他走到近处,魔像的四条腿折叠着缩短了一些,圆形身体的高度下降,降到人类胸口高度。 卡林格低头一看,球体顶部有个红色圆点。 “请按此处,”魔像死板的声音说,“请按此处,可通话。” 这倒好玩。于是卡林格把食指按了上去。魔像发出声音:“请稍候,不要移动手指。请稍候……已接通,可以移开手指了。” 卡林格按照提示挪开手指,试探着问:“呃,我是在和活人说话吗?” 魔像回答:“竟然夜里跑进山里?你是想死,还是想死得特别惨?看你好像不是黑树村的人,你是谁?” 声音还是那种死板的语调,但卡林格能感觉到其中的情绪变化了。 这不是预设的声音,应该是施法者把意识连接了过来,通过魔像的发声系统与他对话。 卡林格忽略了嘲讽的部分,仅做自我介绍:“我是一名赏金猎手,叫我卡林格就好。” 对方沉默了片刻。如果对方是法师,肯定能明白赏金猎手与普通猎户的区别。 “是黑树村那帮弱智请你来的?”魔像再次发声,以平稳的语气吐出刻薄的词句,“你如果想活到明天,接下来就听我的,给我老实点。现在,这架构装体会给你带路,送你下山,你睁大眼睛,别犯困,别乱跑,好好跟上,我保证你安全。” 卡林格说:“不行,我不走。我是来完成工作的,还没做完事怎么能走?”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厉害?赏金猎手特别了不起?简直屠龙勇士啊?” “村里的人说你是一位精灵法师,”卡林格带着笑意说,“我看你也挺忙挺累的,难道你不需要帮手吗?我想见一下你,咱们谈谈这地方发生的事,合作一下吧。” 魔像发出的声音提高了语速:“合作个屁!你这人不知好歹啊?你有老婆没有?有母亲没有?你自己想找死也行,你就不为别人想想吗?刚才你遇到的只不过是很初级的异界感染体,才三只,你觉得自己打赢了就特别厉害是不是?如果你没事就在山上乱晃,你没准会遇上三十只、三百只!它们完全可以把你撕成三百块,到时候你老婆和你妈一针一线把你缝三天三夜才能埋了你!” 今晚,卡林格第三次被深深震撼了。 人人都说,法师这个群体待人刻薄,思维敏捷,伶牙俐齿,看来是真的。 这个法师……怎么如此有文化?说起话来怎么如此文明,如此优雅? 魔像迈动细细的腿,调转方向,试图让卡林格跟上去。但卡林格偏不。他不跟着魔像,反而继续向山上走。 魔像“刷刷刷”地跟上来,催着卡林格下山,平板的语气中不断爆发出特别优雅的词句。 卡林格并不理它,只管向前走。 深山之中,脚下已经没有明显的路径了。卡林格不断用长弯刀扫开碍事的枝杈,走了大约不到半里地,来到一片较为空旷的林间空地。 空地不大,前后也就几十步远。借着树冠上的魔法照明,卡林格看到对面的树林中钻出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灰蓝色长斗篷,身形修长,兜帽下露出几缕泛着冷色的金发。他宽大的袖口下垂出一只水晶灵摆,灵摆上包裹着森林中难得一见的暖色光芒。 “法师阁下,晚上好啊。”卡林格微笑着向他走去。 TBC 第3章 卡林格走上前去,穿灰蓝色斗篷的人却退了一步。 他只退了一步,然后就稳住了身形。刚才的反应像是下意识的动作。 卡林格没有走得太近,他在比较体面的距离停下脚步,将握刀的手移到身后,轻轻躬身:“赏金猎手卡林格,愿为你效劳。” 对面的人抬起手,似乎是在用悬在掌下的灵摆侦测些什么。 那人戴着深色软皮手套,手套和宽大的袖口间露出一小截纤细的手臂,在林中幽蓝色的照明之下,显得皮肤格外苍白。 犹豫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收起灵摆,慢吞吞地摘下兜帽。 淡金色长发,浅绿色眼睛,鬓边尖尖的小耳朵,清爽柔和的面部线条……竟然真的是精灵,黑树村的常驻吟游诗人竟然没搞错。 精灵轻轻点头还礼。卡林格盯着他,他却不敢对视,只是看着卡林格身边的草地。 “你……”精灵开口说话,声音特别小,“你好。” “你是法师?”卡林格问。 精灵点点头。 “我怎么称呼你?” 精灵小声说:“雾凇。” 卡林格左右看看:“哪有雾凇?现在可是春天。” “不是……我是雾凇。” 好奇怪啊……卡林格琢磨着。 本来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从信件和通话来看,这法师显然极为暴躁,见面之后,自己肯定免不了被当面辱骂……他倒不介意被辱骂,甚至还有些好奇。 现在情况和想象中不一样……名叫雾凇的精灵挺有礼貌,甚至有点怯生生的,根本不像能说出“你老婆和你妈缝你三天三夜”这种话。 卡林格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也许山里住了不止一位精灵?黑树村的人也说了,他们很久以前也和山里的精灵通过信,旧信与骂人信语气不同,字体也不同。 为了确认,卡林格问:“刚才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雾凇只是点头。没吭声。 “你用魔像传话?”卡林格还是不信,于是再次向他确认,“是你用法术对某种媒介说话,然后由那个魔像传递出来吗?” 雾凇又点点头。还是没出声。这会儿,细脚球形构装体不知道上哪去了,大概是法师已经又差遣它去别处巡逻了。 卡林格又问:“我在黑树村看到一封信,信上说……”他回忆了一下信件内容,觉得应该省略一下骂人的话,“呃,信的主要意思是劝村里的人别上山,别冒风险。是你交给村治安官的吗?” 雾凇先是点点头,又轻声问:“马洛和那些年轻人还好吗?” “马洛是谁?”卡林格问。 “就是治安官……” “哦。其他人都还好。我没见到治安官,他家人说了,他的伤不要紧,但后来好像是又生病了还是怎么的,所以还在休养。” 雾凇又是只点头。卡林格心里暗暗觉得有趣,这精灵也太神奇了!写信和传讯的时候可谓妙语连珠,现在面对面说话,怎么连正眼看人都不敢了? 卡林格又向前靠近几步,从精灵的肢体动作看,他显然很想后退,大概又怕不礼貌,于是就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 距离更近之后,卡林格把声音压低些,面带笑意地说:“雾凇阁下,很高兴能认识你。你看,之前我就说过我的建议了,我是来工作的,你也是忙于处理这地方的麻烦事,所以咱们就合作一下嘛,好不好?” “但是……”雾凇皱着眉头,显然是仍然不同意这个提议。 卡林格继续说:“对了,我想先说清一件事。我没有母亲,也没有老婆,如果我真被怪物撕成三百块,恐怕也只能让你帮忙缝。但你不用担心,我敢来,就说明我心里有底,我不会被撕成三百块拖累你的。” 卡林格故意复述精灵的“好词好句”,精灵不一声不吭,脸上挂着尴尬的假笑。 哦,精灵的耳朵尖有点红。 虽然光线昏暗,卡林格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这时,山林深处传出一声长啸。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像是山狮,又比山狮的声音更加尖锐。 雾凇抬头看了一眼远处,自言自语着:“我该回去了。” 他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化着,似乎是在做出某种艰难的决定。片刻后,他向身后的林地微微侧身,回头望向卡林格:“跟我来。” 卡林格听话地跟了上去。“我们去哪?” “就是……去我住的地方。都这时间了,外面不安全,你还是明天再下山吧。” 谁说我要下山了……卡林格快走几步,想赶到精灵前面去,他带着武器,可以承担拨开碍事杂草的工作。 当他贴近精灵身边,目光越过精灵的肩膀,却发现精灵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精灵前方有一条微弱暖光连成的小径,只要沿着它行走,就可以在密林中毫无阻碍地前行。精灵手中的灵摆也在发出同样颜色的光,仔细看去,还有细小如露珠的东西在不断滴落。 于是,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在密林中,卡林格左顾右盼,精灵微垂目光,只看着身前的一点点路。 卡林格问:“你住在山里?” “是的。” “你一个人?” 精灵叹了口气。“以前我和老师一起在这里。” 看他的语气,这位老师不是死了就是扔下他走了……卡林格又问:“你的故乡在哪?是西南森林吗?还是约尔岛?看你的长相像是西南那边的精灵。” “算是吧。”精灵既言简意赅,又模棱两可。 无论卡林格问什么,精灵都是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卡林格看着他的背影,一路都在思考该如何逗他多说点话。 途中,他们又遇到过一次黑色怪物的袭击。那东西身形巨大,有些像是山猪和食肉动物的混合体,它在森林里横冲直撞,挤断了不少树木,看到精灵和人类时,它发了疯一样地冲过来。 在雾凇抬手施法之前,卡林格先拔剑跳了出去,这次他没有用弯刀,拔出了背上的阔刃剑。 开始雾凇还想阻止,但当他看到卡林格每一次攻击的精准与迅猛,他就没再出声,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 当怪物的血喷溅过来时,精灵敏捷地向后躲了几步。卡林格从尸体上拔出剑,挥臂甩了甩,笑盈盈地向精灵走回去。 雾凇没有对这场战斗做出任何评价,只是静静掏出一块布巾,递给卡林格。 卡林格楞了一下,才明白这是想让他擦干净剑刃。 “不用了,多谢好意。”卡林格直接把沾着血污的剑收入鞘里,“这是一把比较特殊的武器,不会锈,也不会越来越钝,甚至故意用血养一养才好。如果拿它杀异界生物,杀得越多,剑就越来越好使。” 雾凇收回布巾:“哦,我明白。高等奥术援护类附魔,龙咬武器。” “对,是叫这名字。你们法师就是博学。” 精灵露出浅浅的微笑:“这类附魔我也能做。只是手法上太麻烦,很久不做了。” 说完,他继续转身带路。 卡林格一直在观察雾凇,他隐约察觉到,雾凇的神色比刚才要放松一些了。 法师看到了猎手故意展露武力,看到了以近战武器击杀目标的血腥场面,但他反而更放松了? 是他觉得更安全了吗?还是……他终于相信“这个人是真有点本事,不会很容易死”了,所以安心了一些?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的地形陡然拔高,形成一座立于山林上的断崖。 崖壁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植物,更没有任何依附其上的建筑,精灵继续朝着断崖走去,一点没有要绕过去的意思。 当他们足够靠近断崖,雾凇念了一句咒语,崖壁上渐渐浮现出一张流淌着银光的法阵图案。 雾凇把手掌按在图案最低处,又喃喃细语了几个音节,一扇青铜色拱形双开大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卡林格吹了声口哨。原来这里还真有法师塔啊,黑树村的诗人竟然没理解错。 雾凇先走进大门,回头示意卡林格跟上。 卡林格也走进去之后,大门眨眼间消失不见,崖壁外部恢复成了光秃秃的山石。 进门后的大厅极为空旷,上方是宽大的拱顶,墙壁和地面都是裸露的砖石构成,没有地毯,也几乎没有家具,只有像是耗材的东西装在木箱或麻袋里,随意堆放在各个角落。 大厅中心有一口向下的天井,天井没有护栏,站在旁边能直接看到下方深处的各个楼层。楼层间以螺旋楼梯相连,楼梯边缘也同样没有护栏,在螺旋空出的中心,悬着刻有魔法符文的石质浮碟。 雾凇迈上浮碟。不等他提醒,卡林格就自觉地跟了上去。 浮碟缓缓向下时,卡林格问:“这真的是个倒置的法师塔?下面才是塔顶?” 雾凇问:“黑树村的人这么说的?” “不然还能是谁?” 雾凇说:“其实这是一个远古时留下的遗迹,不是塔。都向下挖洞了,干吗非要说是塔呢……但我的老师确实把这地方叫做‘坠月塔’,他就愿意这么叫。黑树村的人都是被他误导的。” “坠月塔?” “哦……是这样的。如果你从城市和附近村庄的方向望过来,在全年大部分季节里,月亮落山的时候,都是消失在这座山身后的。老师以此为灵感,把这座遗迹称为‘坠月塔’。”说到这,雾凇轻轻摇了摇头,“我的老师和一般的法师不太一样,是挺浪漫的一个人。” 提到老师,雾凇的话好像变多了。卡林格问:“你老师叫什么名字?” “夏勒·静湖。”念老师的名字时,雾凇的语速放缓,语气极为郑重,“他基本是个隐士,你应该没听说过他。” 卡林格确实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从名字的风格上,他能分辨出这名字来自西南森林。西南森林更推崇神术,很少有精灵去做法师。 不同地域的精灵有不同的命名习惯,像卡林格这样四处冒险的人,基本都能从名字分辨出对方的老家大概在哪。 浮碟停在向下的第五层。精灵带着卡林格刚走下来,大厅一角的房间自动打开了房门。一只圆形长腿魔像从房间里走出来,“头”上还顶着一叠刚换下来的被单。 “今晚你在这里休息。”精灵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房间一角是新铺的床,还配有软椅、衣架、书桌,床头和墙壁上各有一个魔法光球,书桌上准备了一壶水和一份面包干。 看着好像挺贴心的,但这房间显然不是客房。作为客房,它未免太大、太空旷了。房间面积非常大,足够宽宽松松摆下十张床,估计这里以前是大书房或者仓库,后来才腾空了东西,暂时让人休息。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这座“坠月塔”本来就不具备迎接客人的功能。 卡林格走入房间,雾凇跟在他稍后的地方,大致给他讲解了墙上光球的用法。那是个现成的魔法物品,不需要懂施法也能使用,其实卡林格早就会用了,毕竟从前他也和别的法师合作过,但他没有打断雾凇的话,而是微笑着静静听他说完。 说完后,雾凇转向房门,准备离开,卡林格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雾凇怔住了一下,缓缓回头:“先生,下次你不要这样突然拉住法师。不止我,对别的法师也不行……” “抱歉抱歉,我有事情要说嘛。” “我不是指责你,”雾凇说,“主要是因为,这样太危险了。法师身上通常有防护类法术,你贸然和他们身体接触,可能会有危险。” 他一边说着话,卡林格一边缓缓放开手。卡林格偷偷地确认了一件事:雾凇的反应速度非常迟钝。 他比那些文弱书呆子人类法师还要迟钝。 在森林里的时候也是如此……卡林格抢在前面去攻击那头怪物,雾凇静静站在一边。 这本身并没什么不妥,但凭卡林格的经验来看,雾凇的反应速度显然比其他施法者慢很多。 卡林格是经验丰富的赏金猎手,他当然知道不能随便摸法师。法师中有不少神经质,有些会在身上藏被动麻痹咒语,还有些更丧心病狂的人会藏即时诅咒法术。 而经过刚才的事,卡林格能够确认:这个精灵法师身上,并没有预置任何防护法术。 不愿意见人,不喜欢与人合作,行动略显迟钝,身上不准备被动防护术……对于一个精灵法师来说,这样真的有点奇怪。 但雾凇确实是施法者,他会施展其他法术。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是觉得防护术没有必要吗?这座山林里危机四伏,按说他不该如此松懈。 “你先别走,”卡林格故意用身体挡住精灵,“我还有事想和你聊呢。” 雾凇叹口气:“这座山的事?不用了……” “在森林里你说起过一个词,‘异界感染体’,”卡林格说,“我知道异界感染体是什么。很显然,这座山上有来自深渊位面的力量,山上的动物正在被侵蚀,正在慢慢被改造成真正的深渊生物。如果放着不管,这种感染迟早也会波及人类。” 雾凇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卡林格耸耸肩:“怎么?我可是赏金猎手啊,我当然知道深渊位面。” 雾凇又低下头,绕过卡林格身边。 “我没有和你合作的打算。我得走了,请你休息吧。” 卡林格跟在他身边:“听说坠月塔最下方有个半死不活的远古恶魔。是真的有吗?” 对这个问题,雾凇回答得倒干脆:“没有。” “是没有恶魔?还是没有‘远古’恶魔?还是虽然有恶魔,但不在坠月塔下面?” 雾凇没有回答。他走出房间,微微躬身致意:“明天上午魔像会叫醒你,然后我送你下山。” 卡林格一手撑着门框:“等等!你还没告诉我茅房在哪呢?” 粗俗的用词让精灵皱了一下眉毛。他向走廊尽头指了一个方向,踏上浮碟,缓缓下降到深处。 TBC 第4章 房间里只剩下卡林格一个人。 精灵法师并没有叮嘱“你不能去哪哪哪”,大概他知道知道叮嘱也没用,越说不让去,人就越想去。 卡林格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待着。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喝点水,脱掉斗篷,以更轻便的状态走向门口。 他没有直接推门出去,而是先从腰包里找出一个小铁盒,把里面的油膏涂抹在自己外露的皮肤上。 这油膏是针对构装体的干扰剂。将它涂抹在活物身上,只覆盖住外露皮肤的大部分面积即可,生效后,构装体会对该活物视而不见。 这样一来,塔内所有魔像都无法发现卡林格了。只要他小心一点,避开法师本人就好。 其实避不开也没事。反正那法师只会写信骂人,连当面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卡林格闪身出了门,走上螺旋阶梯。他倒想坐浮碟,但浮碟不听他使唤。 他没有向下走,而是先向上探索了几层。上面几都也很空旷,基本都是堆放杂物的库房,他简单看了看就离开了。 他沿着阶梯一路向下,在第六层、七层和八层停留了一会儿。 第六层有两个比较大的房间,里面是各种工具台,各种杂物零件,还有未启用的魔像,和拆解修理到一半的魔像。第七层与第八层都是大型图书室,到处都是一排排的书架,飘着一些能随时调用的小型浮碟,并且有一些桌椅和沙发之类家具。这层看起来最有人味儿,至少没那么冷冰冰的。 卡林格尝试在这两层找点有用的资料,找了一会儿,他决定放弃。书太多了,而且有好多都是他看不懂的奥术文字。 他又下到第九层。这层的房间看起来也是研究室,有一大堆瓶瓶罐罐。一间房间的地板上留有血迹。这层最大的房间中有数个石台,上面躺着一些外形似狼的生物,它们的肢体被铁链固定着,胸腔被打开,显然已经死了。 房间角落的笼子里也关着两只已经死去的怪物。笼子是金属制成,栅栏上还刻有法术符文。 两只怪物长得细节不同,大致风格却一样:都是肢体扭曲,双眼赤红,毛发一部分脱落,另一部分呈现异色,牙齿与爪子异常生长,脊背和反关节处伸出外露骨刺。 是深度异界感染体,或者应该叫已转化体。或者说得更简单点,它们已经彻底变成深渊生物了。 看来这屋子是解剖室。也真难为法师,竟然得把这种东西抓回来。不知法师的实验顺不顺利,是否取得了有价值的进展。 说来有点奇怪……正常情况下,法师们一定会把实验室锁起来,但卡林格一个锁也没撬,每个房间都是他大摇大摆走进去的。之所以他畅行无阻,是因为——这些房间根本就没有门。 除了像是起居区的第五层以外,绝大多数房间都没有门,只有石墙上的门洞。 作为法师塔,这地方实在是太简陋了,塔的所有者显然对生活环境很不上心,一切都显得随意敷衍。 从第十层开始,走廊和房间再度变得十分空旷简陋,没有照明,没有家具,没有适合生活或研究的任何摆设,是完全闲置的空间。 到了地十三层,卡林格没法再向下走了。从这里开始螺旋阶梯断掉了,从断裂痕迹看,它应该是塌落于很多年前,一直没被修好。 一路探索的过程中,卡林格看见过不少魔像,没有遇到法师本人。这说明法师多半去了更深的地方。法师可以操纵浮碟,也可以用浮空类的法术,所以不用走楼梯。 卡林格站在第十三层的平台向下看,下面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坠月塔的深度显然已经超过了山体的高度。 ========================= 法师雾凇沿着倾斜的坡道向下走。 坡道上是自然外露的泥土草木,看着像正常山丘的一部分,其并非如此。 除了坡道,这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树木,没有远处的景物,没有天空,也没有光线。坡道之外的其他方向,均为漆黑而空旷的虚空。 雾凇手里没有光源。在这里,他不需要照明也可以行走。 坡道的角度越来越缓,最后,雾凇走上了平坦的地面。泥土和草木不见了,从这里开始,是一片光滑平整的灰色石地。 随着步伐的起伏,法袍边缘轻轻飘起,偶尔露出他未着鞋袜的双脚。苍白的脚掌走过之处,隐约留下一个深色的足印,像是水气所致,又像是未干的血痕。 痕迹只在空气中暴露片刻,就又缓缓消失了。 最终,他走到一片垂直于地面的结晶墙壁前。 晶体整体是暗淡的灰白色,靠近表面的浅层较为通透,内部则浑浊不堪,就像是一池污水冻成了巨大的冰体。 雾凇把左手贴在结晶表面。渐渐地,晶体内部愈发黑暗,似乎有什么东西翻涌着,越来越向表面靠近。 但任凭那东西如何挣扎,它都只能被困在表面之下,无法触及外部。 整个空间无比寂静,雾凇却可以听见尖锐到令人不适的咆哮声。他皱着眉,轻轻弯下腰,抵抗着这几秒钟的耳鸣。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望着晶体岩壁的高处。 岩壁的尽头伸入黑暗中,通向另一个空间。在雾凇望着的方向,一股银色的光脉缓缓注入晶体,向下沉降,直到沉入与地面齐平的高度。 隔着厚而浑浊晶体,雾凇并不能看到其内部此刻的景象,也看不见那股光脉的具体形态。 但是,其实他不用看,他早就知道那是什么。 晶体内部的黑暗又涌动了一下,气息逐渐平稳,转而扑向那片银色的物体。 雾凇深深叹气,双手都撑着晶体壁,额头也抵了上去。他整个人依靠在庞大而肮脏的冰山上,闭着眼,双手在晶体表面游走搜寻。 他的指尖划出几条路径,晶体内部传出震动,作为对他的回应。 雾凇猛地睁开眼:“还有一个在山下?怎么会……” 他立刻起身后退,回到来时的坡道。他尽力想走快一点,脚步却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跌倒。 回到坡道高处后,泥土地面变为人工雕凿的石阶。周围的黑暗也逐步褪去,露出挨着阶梯的墙壁。 从这里向下看,下面只是无穷无尽的螺旋阶梯,并没有什么泥土坡道和结晶岩壁。 雾凇站在残破的石阶平台上,一手摸着石墙,另一手在空中划了个图案,召唤待命的浮碟。 浮碟从低处迅速出现,带着他平稳上升。 上升到大概十五六层的时候,浮碟停下了。 雾凇看着墙壁,一脸窘困。 “猎手先生,请问……你在做什么?” 他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人。当然就是赏金猎手卡林格。 之前,卡林格在第十三层的残余阶梯上安装了一个固定机关,用绳索连接好,栓好自己,穿上攀爬用的钉钩工具,一点点向塔深处尝试绳降。 卡林格扭过头,露出忧愁的表情:“我睡不着。” 雾凇说:“我有安神药。” 卡林格说:“这倒不用。我们赏金猎手都是这样,经常会失眠啊,做噩梦啊,我都习惯了。睡前多做做运动,就能睡得踏实一些。” 说完这句他俩谁都不信的谎话之后,卡林格继续挂在墙上,回头看着雾凇,雾凇的嘴唇动了动,张开,又合上…… 卡林格读出了他嘴唇的动态,那显然是一句硬生生被吞回去的脏话。 雾凇操纵浮碟缓缓靠近墙壁。“上来吧,”他一脸疲惫地说,“算我求你了,别折腾了。” 卡林格跳上浮碟:“好的,我懂了,我认输了。即使我顺利地降下去,恐怕也看不到塔下面的东西。” 雾凇叹气:“你知道就好。” “我也是刚刚看出来的。因为我发现,虽然你显然很不高兴,却一点也不着急。你知道我根本下不去,下去了也看不到什么秘密。下面的东西是被魔法屏障什么的保护着吧?” 雾凇只是继续叹着气摇头,没有回答。 浮碟缓缓上升。卡林格歪着头观察雾凇,精灵的脸色很差,似乎不仅仅是因为气恼,还因为极度的疲倦。他看起来相当虚弱。 于是卡林格没有再逗他。卡林格也明白,这个雾凇显然十分固执,不是那种多费口舌就肯合作的类型。 这也没关系,赏金猎手们一向擅长单独行动,别人的协助从来都不重要。 浮碟回到第五层,卡林格老老实实回了房间,面带微笑目送精灵离开。 =========================== 这一夜算是平平稳稳地过去了。第二天一早,卡林格醒来后没有看见雾凇,只有两只球体四足魔像在等待他。 这次,魔像既没有传递骂人口信,也没有播放骂人留言,它们只是安安静静把卡林格送出了大门。 从坠月塔内部看,大门就是普通的双开拱门。一旦卡林格走出门外,再一回头,身后就只有平整的岩壁了。即使他走上前触摸岩壁,细细检查,也找不到任何像是门的痕迹。 “竟然都不亲自送我。你就这么生气吗?”卡林格失望地耸耸肩。 下山的时候,卡林格还是做好了战斗准备,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即使现在天色已亮,遮天蔽日的山林中还是十分昏暗。 这次卡林格什么怪物也没遇到。抵达半山腰时,他再次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警示物,却连一声怪叫都没听见过。 卡林格故意在山林里多摸索了一会儿。等他回到山脚下,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他离开山路,刚走到田埂上,发现前面堵了一群人,为首的就是常驻吟游诗人和女店主。这些人挨在一起挤来挤去,谁也不敢再向山路的方向靠得更近。 看到卡林格的身影,女店主惊喜地大叫了一声。这叫声犹如一道口令,黑压压人群突然爆发出欢呼,向着卡林格汹涌而来。 卡林格吓得够呛,连连退了几步,最终还是被人群围拢了起来。 诗人激动地冲上来试图拥抱,卡林格灵敏地闪开了。于是诗人改为牢牢握住他的手:“你竟然活着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死在山里!” ——你到底是想让我活还是想让我死。卡林格回以僵硬的笑容。 女店主打量着卡林格问:“你受伤了没有?伤到哪了?我们村子里有医生的!她可能还没起床,我这就让人去叫她!” ——我伤到心了。昨天有个精灵说要送我下山,最后他没来送。 一个昨天并没出现过的老人拍了拍卡林格的手臂:“你回来了就好,杀不了恶魔也别灰心,那是恶魔啊,咱们一般人都对付不了,我们不怪你的……” 卡林格说:“我遇到了几个怪物,都给杀了。今天我先回来休息,晚上我继续去杀它们。” 人群静默了几秒,然后爆发出各种大呼小叫。刚才那个老人甚至眼里泛出泪花,喊着黑树村终于有救了。 这时候,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靠近过来,拉了拉卡林格的斗篷。 卡林格低头一看,昨天他见过这小孩,就是他刚抵达村子向一个妇人问路的时候,那家门缝里怯生生的小孩。 女孩小声问:“你看见精灵了吗?” 卡林格诚实地回答:“看见了呀。”考虑到自己一路上摸摸索索,手不太干净,他就没有去摸小孩的头。 “精灵一个人在山上,他害怕吗?” 这可爱的提问让卡林格楞了一下。听他们提到精灵,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有人问精灵是不是还在生他们的气,有人问精灵能不能下山来,有人问是不是恶魔囚禁了精灵,还有人问卡林格是否会再次上山,能不能帮他们把一些东西转送给精灵。 卡林格问他们想送什么,有人说想送信件,有人说想回赠一本黑树村的编年志。常驻吟游诗人说想送点水果和酒略表感谢,毕竟精灵救了他的舅舅,也就是本村治安官。 其实,就在下山的时候,卡林格还琢磨过一件事:名叫雾凇的精灵为什么不离开这座山? 雾凇的导师不在了,附近也没有他的同族,他守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即使山体深处有危险的东西,这也不该是雾凇一个人的责任。他完全可以离开,即使想认真负责,也可以招募一些冒险者和赏金猎手来处理这些事嘛。他干吗要死守着一个不宜居住的破遗迹? 卡林格甚至想过,说不定“恶魔”之说本来就是法师自己搞出来的,其中也许有某种阴谋。 这确实是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 不过,现在看着黑树村这群又蠢又天真的村民,卡林格也能隐隐猜到另一种可能。 卡林格只管工作范围内的事,自知不是什么善良柔软的人。但他也承认,世上是有这样的人存在的。 TBC 第5章 作为赏金猎手,卡林格的工作还远远没有完成。只杀几个受感染的动物是不够的,他得想办法让这一切彻底了结。 他理所当然地借住在了“欢歌小屋”的二层客房里。这里的客房也刚刚收拾出来,但比坠月塔里的客房要温馨舒服多了。 这天吃过午饭,他又去山里晃了一圈,什么危险都没遇到。 蛰伏在暗处的视线消失了,窸窸窣窣的潜行者们不再动弹,空气中流动的恶意也消散了不少。 是因为太阳升起来了吗?好像不对。深渊生物确实喜欢在黑暗中狩猎,但这不是因为它们害怕光亮。从前有几次村民遇险也是在白天,白天并不安全,只是相比之下夜晚更加危险而已。 晚饭时间,卡林格准时回到村里蹭饭。吃过之后,正好太阳西沉,他又返回山里。 如果能遇到怪物就再杀几只,如果遇不上,也应该能遇上法师的四足魔像,还能再欣赏一下法师骂人。 他真的遇到了球形四足魔像,而且接连遇到了两只。这次,球体里并没有传出骂人的声音,它们只是远远跟了他一段,像是为了监视。 卡林格穿过半山腰警戒带,借着柔和的照明下再次深入山林。现在明明已经又是夜晚了,这一路上他却什么怪物也没遇到。 今天的山林比昨天平静。这绝不是错觉。 卡林格找到了昨天见过的岩壁,这里是坠月塔的入口。没有法师,他无法找到大门。 走到近处,卡林格在岩壁上发现了一张纸。纸被一支手臂长短的构装体零件固定着,贴在低处,与人类身高齐平的位置,极为显眼。 卡林格把纸张扯下来,这显然是一封给他的留言: “我猜到了,可能你会回来。死心吧,我不会再招待你了。因为昨天山里很危险,所以我才让你留下,今天就不必了,情况已经好多了,你不需要我保护,我也不需要你帮忙。别说什么赏金猎手的工作如何如何,你的工作关我什么事?但如果你真的十分迫切地想帮助山下那些人,现在你向下看。” 向下?这封信到此结束了。卡林格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精灵是叫他向脚下看。 他看向岩壁最下方。杂草中散落着一些小碎石,在灰色与绿色之中,深红色的绒布小盒十分显眼。 盒子有手掌大小,拿在手里略微有点重量。卡林格打开盒子,盒中套着一只鸭蛋大小的椭圆锡盒。 绒布盒的盖子内侧也贴了一张纸,纸折了两下,卡林格把它打开,看到上面用很小的字写着: “山里没你的事了。如果你想有点用处,就拿着这个回到黑树村去。锡盒内是一些药物,是今天白天刚刚配制完成的,你去找到上次上山的那些蠢货,把药发给他们,一人一粒就可以,看着他们吃下去。记着,是上次上山的人,就是马洛治安官他们。更早之前的人不用给药,他们还好好活着就说明没事。这件事尽快做完,不要拖太久。” 卡林格打开锡盒,盒内是一粒粒白色的小圆球,就像磨砂质地的珍珠。锡盒盖内侧又贴了一张纸条,上面用更小的字写着: “盒子送你了,不必还给我,根本不值钱。也可以送给欢歌小屋当摆设。” 卡林格噗嗤笑了出来。他收好盒子,又在岩壁附近走了走,没再发现其他留言。 下山的路上,卡林格又耗了好长的时间。他故意到处去寻找感染体,仍然是一个也没找到。 不过,这次他倒是发现了点别的规律。 在半山腰警戒带以上,树林中没有任何正常动物或昆虫活动。这一区域要么像昨天那样有怪物袭击,要么就像今天这样彻底寂静。 而在警戒带以下,也就是普通猎户白天可以去的那些范围,就还能听到一些虫鸣和小型动物的活动声音。 卡林格又留意到了警戒带的形态。警戒带并不是一条篱笆,而是前后绵延一段距离区域范围。从最高处到最低处之间,起码也要走个一刻半刻。 听说警戒带是经年累月留下的,也就是说,需警戒的区域在一年年扩大。一开始危险区只环绕山林高处,现在则向山下扩展了不少。 如果把异界感染视为岩浆,那么这座山就是迟缓温柔的火山,岩浆从火山口徐徐排出,步伐缓慢地向着山下流淌,只要你别距离它太近,短时间内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身为赏金猎手,卡林格也算对异界学小有研究。凭他已掌握的知识来看,以上很多事情都是不太合理的。 人们口中常说的“恶魔”实际上是异界生物的一种,它并非来自宗教所说的地狱,而是来自深渊位面。 黑树村本地的传说认为山体内部有“恶魔”,是“恶魔”的复活造成了这一切,其实这是不可能的。 活的恶魔并不会造成异界感染。即使恶魔跑到一个人面前,和这个人拉手亲嘴再结婚,这人也不会变成异界感染体。 因为恶魔是活的,活物的深渊力量被灵魂限制在体内,除非他把力量转化为法术进行屠杀,否则,那些力量是不会被动地外泄的,不会与本位面元素发生反应。 真正会引起异界感染的,是来自深渊位面的无生命物体。比如一件来自深渊的武器,如果保存不当,它就有可能对持有人造成感染。感染就是字面意思:受到侵蚀、生病、异化、死亡…… 在感染者死亡后,则被彻底转化为另一种生命,成为真正的深渊生物。 “物体”也包括恶魔的尸骨,所以,假如山里真的有恶魔尸骨,倒确实有可能引起异界感染。 但是通常来说,“感染”的规模不会很大。异界物品的力量都是有限的,一具尸骨顶多害死一两个人类或大型动物。要达到黑树村周边这么多次、这么长时间的感染程度,需要的恶魔尸骨恐怕要比村民人数还多。 异界感染早晚会结束,深渊元素不会无休无止地蔓延,它会慢慢消散,最终被本位面内的正常元素抵消。 而黑树村山林里的感染情况却非常特别:它从轻微到严重,持续了数百年,横跨几代人的人生,数百年里周边地区都还算安全,最近几年内感染却愈演愈烈,不断侵蚀着山里的生物,还一点点向着森林外蔓延……究竟是什么东西脱离了控制,并且强大到可以侵蚀这么多动物? 要对付异界感染,说难也不算很难:杀光范围内的受感染体就可以了。感染体本身是普通生物,它们的尸体不会继续散发异界元素,所以放心杀就是了。 大多数赏金猎手杀过的“恶魔”其实都不是真的恶魔,而是“完全感染体”——说白了就是受侵袭后变成了深渊生物的动物。 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真正的恶魔,位面旅行又不是郊游踏青,恶魔哪有那么容易跑过来。 黑树村附近的山里有过不止一个法师,法师们显然在尝试压制异界感染,曾经的成效也还算不错。他们都搞了这么久了,竟然至今无法彻底消除它……即使他们找不到感染源,难道他们连受感染的动物也杀不完吗? 卡林格怎么想怎么奇怪。要么是缺少了重要信息,要么就是触及了自己的知识盲区。 最直接的解决方案,就是找个知情人,软硬兼施地问个明白。 但卡林格不能这么做。凭着多年的识人经验,他能分辨出什么方法适合什么人。那个雾凇绝不是一般的法师,不论是求他、利诱他、逼问他,都不会有什么效果的。 昨天卡林格想潜入坠月塔深处,后来他冷静下来细想了想,即使他绳降成功了,估计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那座塔内部简陋且疏于防备,真正重要的东西肯定是通过法术保护的,他再下降一百层估计也看不见。 卡林格回到山脚下,回身遥望整片山林。黑树村的事情就是这么别别扭扭、黏黏糊糊。 别的赏金猎手不来就对了,一般人真没这个耐心。 ========================== 回到黑树村时已是凌晨。卡林格穿过寂静的街道,来到“欢歌小屋”门前。诗人和店主并没有等他,大门已经锁了,他敲了一会儿也没人来开。 不过,屋子侧面的二楼窗户下靠着一把梯子。以前这里没有梯子,显然是今天特意放在这的。 卡林格简直要气笑了。黑树村的风土人情真是韵味独特,这村子根本不适合被恶魔侵袭,它一点悲惨忧郁的气质都没有。 话虽如此,世事毕竟不比戏剧,往往无规律可循。 卡林格爬进二楼客房,坐下来,打开锡盒观察药粒。 精灵说要把药分发给上次上山的人。看他的意思,这药应该是用来预防感染的。 但是……仔细想想,这药也有点奇怪。 除非你天天都待在泄露深渊力量的物品旁边,不然哪有这么容易受到感染?面对感染体,无论你是打一下,摸一下,被它的血沾一下……都不会受到感染。异界感染又不是瘟疫,它不是靠接触怪物尸体来传播的,感染的原理根本就不一样。 再身为赏金猎手,这点知识卡林格还是懂的。 异界感染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它先侵蚀水土,然后才是生物。 比起疫病,它更像是不断扩散地盘的幽灵。它会在生物衰弱或意志松散时趁虚而入,慢慢把活物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东西。 当元素侵袭到你的时候,你和你身边的人很可能根本无法察觉。等到能察觉到的时候,事情往往已经无法逆转。 卡林格把锡盒揣在身上,坐在屋里想了好一会儿。 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有点猜到精灵的意图了。 =============================== 卡林格休息的时间不长,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去楼下拼命敲门,叫醒了诗人,让诗人带着他去找治安官马洛,以及那五个村内民兵。 这一上午,卡林格成功发出去了五粒药。五个民兵住得不远,听说是山里精灵给的药粒,他们都感恩戴德地吃了下去。 第六粒药要给治安官马洛。马洛家十岁的小儿子开了门,他说马洛伤口感染,发烧烧得厉害,哥哥姐姐还有妈妈都陪着爸爸去城里看病了。 治安官去了城里,那正好。卡林格回到“欢歌小屋”,去后院牵出自己的马。他下一步也正要去城里,去找上过山的城卫队成员。 今天没有暴雨拦路,骑行的速度比上次快很多。卡林格在黄昏之前赶到了城市。 以前他和城卫队打过交道,所以很快就找到了那十个士兵——其实是九个,还有一位已经回归了神明怀抱。 卡林格说明来意,把药粒分发给他们,当场看着他们吞下药粒。做完这些后,卡林格向他们打听城里有几位医师,分别住在什么地方。 在士兵们的指引下,卡林格匆匆赶往城里的每一家诊所。治安官马洛不在任何一间诊所,更准确地说,不是不在,是他根本没有来过。 卡林格反复向每间诊所、向守城门的卫兵确认,不仅诊所没接治过马洛,甚至从那次上山探索之后,马洛就从没有来过城里。 卡林格心里升起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立刻折返回黑树村。 天已经黑了下来。卡林格快马加鞭,疾驰在起伏的乡间道路上。他暗暗地咬牙切齿:我也真是蠢,一个十岁小孩就把我骗了,当时我不应该走,应该硬闯进马洛家里去。 那十六人上山探索之后,真正"幸存"的并不是十五个。 是十四个。 TBC 第6章 晚餐时间,女店主把在后院练琴的诗人叫了出来:“你去马洛家把小表弟叫过来。他们一家不是去城里看病了吗?那小孩才十岁,他们家没人给他做饭。” 诗人伸了个懒腰:“天都黑了,他家人肯定回来了。再不回来城门要锁了。” “总之你去看看,万一他们真没回来,你小表弟晚上得一个人在家,不是更可怜了吗?” 诗人想想也是,于是放下琴就出去了。 白天的时候,他带着赏金猎手去了一次马洛家。他们没进门,十岁的小表弟只把院门开了一道缝。诗人本来想进去坐坐,但又怕小表弟管他要零花钱,于是就和猎手一起立刻离开了。 天黑之后,村子安静得像个无人区。现在大家都怕遇到怪物,连白天出门都要结伴而行,到了晚上,很多人连窗户也不敢开。 诗人深感惋惜,以前的黑树村可不是这样。 以前的晚餐后是“史诗时间”,村里大多数人会聚集到“欢歌小屋”来听故事和弹唱。有的时候是诙谐小曲,有的时候是长篇传奇故事,每隔三天会安排一次“儿童时间”,讲的都是孩子们喜欢的有趣冒险。正因为有这个传统,诗人才能被称为黑树村的“常驻”吟游诗人。 现在情况变了,即使是白天,人们也不再喜欢听什么传奇冒险了。刺激的故事里通常有怪物和凶杀,而现在村子附近真的有怪物,也真的有人因此而死,大家再听到这种故事,也只会心有戚戚。 诗人自己也多少有些害怕。比如现在,他一个走在静悄悄的小路上。幸好治安官的家并不远,前面再拐个弯就到了。 他刚走出小路转角,就听到治安官家的院子里传出了细细的哭声。声音只高了一下,然后立刻压低下去,是女性的声音,可能是舅妈,也可能是表妹。 虽然不知道她们怎么了,但这至少说明家里有人,他们从城里回来了。 哭声让诗人有点担忧。他的舅舅治安官马洛一直伤病交加,这趟看诊回来后,家里还有人哭泣……难道是马洛的病情有什么恶化? 诗人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把措辞想清楚了,这才上去敲门。 来开门的还是他最小的表弟,那个才十岁的小孩。 诗人原本是要把这小孩带走的,既然他家人都回来了,诗人就改口说想进去看看舅舅马洛。 小表弟和白天一样苦着脸,对他说:“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还没回来,他们带着爸爸去城里了。” 说完之后,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立刻补充说:“我已经吃过饭了,有点困,正睡觉呢。” 诗人脑袋一懵。刚才他听得清清楚楚,屋里绝对有别人在。 他立刻板起脸来。倒不是他故意吓小孩子,而是他怀疑舅舅真有不测,心里紧张。 “你跟我说实话,”他按着小表弟的肩膀,“马洛到底怎么了?” 小孩坚称家里只有自己。但孩子毕竟只是孩子,撒谎的时候,头一两句还比较自然,被重复问上几句,渐渐他的神色就有点慌张了。 诗人通过门缝向院子里看,小表弟用身体卡在门缝上,小手使劲抓着门板,显然是生怕诗人硬闯。诗人心一横,双手抓住表弟的腋下,想把这孩子抱到一边,谁知这孩子比他想象中沉很多,他竟然没抱起来。 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就这样在门口拉拉扯扯,而且谁都不敢大声喊人。 虽然他们不敢出声,屋子里却突然传来了重重的钝响,还伴随着一声惨叫。 门口的两人都僵住了。表兄弟俩对望了一下,一起向屋中跑去。 马洛一家的二层小屋面积不大,屋里没点灯,诗人猛地闯进去也不知道该往哪看。小表弟拉了他一把,把他带到厨房方向。 黑黢黢的厨房里传来痛苦的呜咽声,一团影子在地板上磨蹭蠕动。表弟迅速点燃桌上了的蜡烛,诗人这才看清,是他的舅母和大表弟趴在地上。 厨房地上有个方形的地窖入口,舅母和大表弟正趴在入口边,用力地拉扯着什么东西。 小表弟立刻扑上去:“怎么了!怎么了!” 舅妈咿咿呀呀地喊着话,她嗓音沙哑,哭得语言都变了调,诗人几乎没听懂她说的话。而大表弟目光专注,没有吭声,甚至没发现屋里亮了蜡烛、多了一个人。 看清眼前的情形之后,小表弟也放声大叫起来,并且也立刻趴下来拉住了什么。 诗人被眼前的情况吓得有点腿软,但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他并没有看到舅舅的尸体之类,而是看到舅母和两个表弟脸色苍白地趴在地窖口边,死死抓着表妹的手臂、衣服甚至头发,正拼命把她向上拽。 地窖的木门搭在表妹后背上,遮住了视野,诗人看不见下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地窖里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这是怎么了!”诗人也跪下来,抓住表妹的一侧腋下。 一用力他就感觉到了……下面有东西拽着她,力气非常大,上面这么多人也拉不过那股力气。 这家人根本顾不上回答他。他们吓得只会乱叫,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表妹没有尖叫,她的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闭着眼,已经失去了意识。 下面传来一种可疑的“嘎吱”声,像是布料破损……也有可能是人的身体被扯断。趴在地上的四个人都听见了,他们既不敢太用力,也不敢放开手,力气稍微一松懈,表妹的身体就又被拖下去了几寸。 “闪开点,让我过去。”这时,耳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一家人回过头,惊喜地看到赏金猎手卡林格的身影。 虽然卡林格说了“闪开”,但那家人哪敢放开女儿的手,他们只是呆在原地,尽量压低身体,一副吓到停止思考的模样。 厨房对卡林格来说过于狭小,他快步走过来,腰间和背上的武器撞出一路叮叮咣咣的声音。 他直接从诗人头上迈过去,一脚踹开扣在少女背上的方形门,直接跳进了地窖。 一家人感觉到那股拉扯的力道松了一下,他们立刻用力拽,总算把昏迷的女儿完全拖了上来。 女孩长裙破烂,一条腿血迹斑斑,另一条腿不仅带着外翻的伤口,还以可怖的角度扭曲着。马洛夫人当场嚎哭起来,诗人赶紧脱下外套把表妹裹住,大表弟和小表弟则扶住哭叫的母亲。 地窖里传来卡林格的声音:“你们出去!离远点!” “好!”诗人带着哭腔回应,“需要多远?” “你们家院子里!” “好!好的!” 地窖内,怪物就在卡林格面前五步远的地方。 它双眼赤红,面部上半截还能看出一点人类特征,下半截则皮开肉绽、颚骨凸出,獠牙直接穿过牙肉和嘴唇刺出来,肿胀的身体上包裹着血衣,脊背拱起,四足着地,脖子与手脚上都生出黑色毛刺。 卡林格摸了一下阔刃剑的剑柄,看看周围,又叹了口气。 空间太窄小,用阔刃剑会受到阻碍;面前这个生物皮糙肉厚,用细弯刀又容易损坏。 卡林格卸下了后腰上的小战斧,在手里掂了掂:“我有点能理解精灵为什么满嘴脏话了,我现在也很想骂人……” 怪物晃着头嗅了嗅空气,嘶吼一声,向卡林格扑来。卡林格没有闪避,而是直接迎向怪物的獠牙,把斧子顶入怪物上颚,手腕一用力,怪物的头部受到冲击撞上地窖屋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虽然怪物的嘴巴被斧子卡住,它的前爪却牢牢抓住了卡林格,卡林格也不挣扎,他顺势骑在仰倒的怪物胸口,从腰包里掏出了小锡盒。 锡盒里是来自精灵的最后一粒药。卡林格拿出珍珠大小的药粒,把它捅进了怪物大张着的食道。 其实卡林格可以不给它吃这粒药剂。反正他是来杀它的,它吃不吃药也没什么关系了。但卡林格还是给它喂了药。 因为他想看看这药的效果到底是什么,是否与他的猜想一致。 不一会儿,怪物爪子的力道松开了。卡林格从它身上站起来,拿走斧子,怪物慢慢闭上嘴,胸腔缓慢起伏着。 卡林格站在怪物面前,怪物却不攻击也不防御。它带着伤,平静地躺在那,仍有人类特征的半张脸上露出安逸、飨足的神色。 卡林格抽出细弯刀,抵在怪物的脖子上,怪物仍然慵懒而平静,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白天的时候,那些民兵和城卫队员也吃了同样的药,他们吃完后一切如旧,没有出现这种病态倦怠,甚至巡逻起来还更有精神头了……卡林格心中暗想,关于药的功能,他确实猜对了一部分,同时也猜错了一部分。 这药不是防止人被感染,而是给异界感染体的安慰剂。它抑制了感染体的行动,即使没有猎手帮忙,吃下药物的感染体也会在一定时间内变得无害。 精灵应该是想安静地处理这件事,不想引起恐慌。他的想法倒也不算错,从昨天到今天白天,既然村中还算平静,就说明感染体还未彻底变异。 如果白天的时候治安官马洛能吃下药物,估计这会儿也不会攻击家人。 这么一想,山林在一夜之间变得平静了许多,可能也是和这种药物有关。 卡林格不太明白的是,既然精灵法师有能压制感染体的手段,他为什么不一步到位把事情做完?山林里的异界感染现象已经持续了这么久,说明他从未大范围地、彻底地使用过这种药。 是因为药刚刚被研究出来吗?还是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大量生产? “唉,一会儿去问问他好了。”卡林格把锡盒塞回腰包里,然后将细弯刀一压,一划。 怪物的颈部涌出鲜血,既不挣扎,也没喊叫,眼中的红光逐渐暗成漆黑。 卡林格用的时间很短。他从地窖爬出来,那一家人还在院子里手忙脚乱着。 看到卡林格走出来,他们谁都没有问“怎么样了”。 他们很清楚地窖里那个“东西”是什么。如今它毫无动静,猎手则穿着沾血的斗篷走出来,谁都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正因如此,马洛夫人抱着女儿,哭得更厉害了。 卡林格无奈地摇了摇头。此情此景,他也懒得责问他们白天为什么撒谎。 还能是为什么?无非就是侥幸心理……他们肯定已经发现马洛不对劲了,在马洛还没彻底变异前,他们总觉得他“还有救”。他们不想让村民知道马洛有可能感染,也不想让外来的赏金猎手杀掉“还有一线希望”的马洛。 要说蠢,确实挺蠢的,但现在骂他们也无济于事。 卡林格拍了拍年长男孩的肩:“你去找医生。记住,要把你妹妹的伤情说清楚,让医生做好相应准备。” 少年点点头,擦着眼泪站起来。常驻吟游诗人想跟他一起去,卡林格拦住他:“你不用跟着去,外面没那么危险。你去找点桌布床单之类的东西,把地窖里的尸体盖上。这类尸体散发异味的速度比较快,味道很恐怖的,将来你们最好烧了它。现在你们肯定来不及烧,在处理它之前,先多少遮一遮。” 诗人面露惧色,委屈地点了点头,慢慢走向屋子。显然他一点也不想负责干这个事,但如果他不去做,他的舅母或表弟妹就更做不到了。 最后,卡林格蹲下来检查了一下女孩的情况,掏出一只小扁瓶,交给马洛夫人:“这孩子不会有生命危险,别怕。如果她醒了,你把这个给她喝几口,能止疼。一小口一小口喝,就像喝烈酒那样。别喝太多,之后会有副作用,会头晕,可能还有幻觉,多休息就好了。没受伤的人别喝。” 马洛夫人点点头,牢牢攥着扁瓶。 卡林格站起身,那个十岁孩子伸手攥住了他的斗篷:“对不起……” “没事,别怕。” 他揉了一把小孩的头,走出院子。 街道不像刚才那么昏暗了。有几扇门打开了门缝,木窗里也透出了火光。刚才的动静肯定惊醒了附近的邻居。 马洛的家人苦苦隐瞒了这么久,最终也没逃过惨烈收场,邻里四舍仍然会知道实情。 卡林格想到,山里的精灵法师也是这样。他也一直在隐瞒某些东西。 不知他的担忧又是什么,也不知他的决定是否正确。 卡林格骑上马,匆匆穿过村子。经过田埂的时候,他侧头望着坠月塔所在的那座山。 深色剪影般的山顶上浮着一层微弱的冷光,那不是月亮的华彩,而是遍布在树冠之间的魔法照明。 =================== 与此同时,雾凇再一次从塔底部的结晶墙壁前离开。 他走得比之前更慢,一点点挪着双脚。好不容易才回到浮碟上,因为怕站得不稳,他得坐下来再让浮碟上升。 虽然他身体不适,但心情却挺好,这会儿还坐在浮碟上哼起歌来。 浮碟停在有图书室那层。雾凇的体力恢复了一些,好歹能走着穿过一排排书架了。他来到墙壁尽头,在乱糟糟的书桌前坐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拿起倒扣在桌上的书。 这本书有些与众不同。这里的书本大多数都又厚又大,封面有皮革保护,文字多是精灵语或法师们专用的奥术文字,而雾凇手里的书很薄,是简单的硬纸封面,质感也不太古老,上面的字是通用语:《掌握社交礼仪——受欢迎的绅士与淑女必读》 雾凇翻开上次看到的地方: 接待客人的礼仪——第三节 :细微之处博得好感,收获长期友谊。 前面他都看完了。上一节最后一段讲的是如何体面地送客人离开。 其中讲到,不要丢下客人自行离开,也不要仅仅派出仆人,你要亲自把客人送出庄园的主体建筑,但不必跟到外面的大道上。 分别之前,要和客人友善地寒暄,不要在客人离开时表现出明显的激动和放松,否则会让客人有受到驱逐的感觉。 即使双方并未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也要礼节性地提出欢迎再来…… 雾凇回想了一下他是怎么送走赏金猎手的: 说好了要送他出塔,其实没有去送。 叫魔像送他出去,而且只送到塔门口。 之前明显地表现出不欢迎他,也不希望他再来。 “很好,应该可以的,”雾凇满意地想,“只要照这上面反着做,我就能成为一个特别不受欢迎的人。” 于是,他开始阅读下一章: 第七章:与伙伴分别前的礼仪。 第一节:因故需要长期脱离社交圈,告别之前,如何让绅士与淑女们不会忘记你? TBC 第7章 因为遇不到感染体,卡林格这次上山用时很短,午夜前就赶到了坠月塔。今天的岩壁下没有纸条也没有盒子,看来雾凇不再需要他了。 现在的问题是……没人给他开门。即使雾凇知道他站在这,恐怕也不会给他开门。 卡林格象征性地敲了几下石壁,又大声喊人,最后还捡了一堆小石子,朝着曾出现过大门的区域丢个不停。 这一切都没有用。估计法师根本听不见。 卡林格想起了那个球形四足魔像。魔像身上有个机关,可以传话。根据之前的经验,法师肯定在山里留了很多魔像,仔细找找,应该能遇见。 于是卡林格改变了策略。赏金猎手今天不找恶魔,改为漫山遍野搜寻四足魔像。 魔像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赏金猎手们有可能面对的敌人之一。以前卡林格接过好几次关于魔像的工作,其中印象特别深刻的有三次: 第一次是搜寻走失的谍报型昆虫构装体,劳心劳力,报酬很低,非常烦人;第二次是和两名猎手一起刺杀某死灵师,死灵师迅速就死掉了,反而是铁魔像与血肉魔像非常难对付;第三次是受某法师委托,破坏一具失控的石制盾卫,接到任务时,卡林格还以为是它只比成年兽人略高一点,谁知那是个三倍体的倒霉玩意……最后卡林格成功地破坏了它的法术核心,他全程没有被盾卫打伤,但差点跌下来摔死。 对付魔像,卡林格还是很有经验的。他了解魔像的运作方式,而且还时刻准备着能够扰乱魔像的辅助用品。 他一边留意地面上的痕迹,一边拔出背上的阔刃剑,在剑身涂上闪着微光的粉末。这是一种扰敌魔法制剂,把它撒涂于金属物体表面,该物体会吸引具有探知、侦测等功能的魔法构装物,若构装物具有攻击能力,则会因受到制剂影响而自动进入敌对状态。 无论是有巡逻能力的嵌合尸,还是起到监控作用的魔法眼,或是任何一种材质的魔像,只要它具有“侦测并敌对”功能,都会被药剂吸引。 这药只能作用于金属物体,涂在活物身上无效。通常猎手们的用法是拿它搞障眼法,欺骗巡逻的魔像或尸骸,把它们引走,自己则偷偷潜入目的地。 现在,卡林格把制剂用在了自己的剑上,这么做是有一定风险的。因为,会被吸引过来的恐怕不只是“侦查兵”魔像。 通常来说,法师的地盘上不会只有一类魔像,而是会有不同形态的各种构装体,分别用于监视、侦查、传讯、杂务、攻防等等。万一坠月塔附近藏着守塔盾卫之类的东西,它也会被制剂唤醒,直奔卡林格而来,并且自动切换为敌对状态。 卡林格拉伸了一下胳膊和肩颈,做好了作战准备。 望着被幽幽蓝光映照的岩壁,他自言自语感叹道:“见你怎么这么难?比去见国王见公主还难。” ======================= 雾凇还在看书,目前读到了“如何避免不辞而别的失礼”这一节。这时,图书室高处的齿轮嘎吱作响,一条锁链连接的金属小球徐徐降下来,一亮一灭地闪烁橙色光。 雾凇一激灵猛地站起来,又因为短暂眩晕而跌坐在椅子上。 “守塔者启动预警?”他惊讶地看着高处,继第一个橙色光球之后,还有两颗球也开始发光并下降。 “搞什么……三个全都启动了?”雾凇赶紧推开书本,从法袍内侧掏出一张羊皮纸卷轴。 卷轴展开后,雾凇的双手抚过其表面,指尖从文字上带起一根根线条,像挑起丝线一样把它们挑到半空。伴随着一声咒语口令,线条扩展成一张幻术形成的平面“纸张”。 “纸张”是一张俯视布局图,所描绘的正是这座山林。 地图中心的虚空区域是坠月塔,周围零落着代表树木和道路的图形和线。在地图上有一些发光点,它们是四足球体魔像,图例上将它们称为“眼蛛”。 雾凇可以定位住任意一个眼蛛,调取其侦查记录。现在的情况是,塔内的构装体并无异状,而塔外的所有眼蛛都在移动,塔周警戒区域的三台守塔盾卫都启动了,所有构装体全都向着山道上某处汇集。 雾凇查了一个又一个眼蛛,终于在其中几台身上看到了遭遇敌对生物的实时信息。 对着信息仔细一看,他立刻认出了对方是谁。 雾凇定位住一个眼蛛,指尖挑起光点,从中展开一张新的幻影纸张。他拿起桌上的琉璃笔,不需沾墨,在那张“纸”上奋笔疾书。 与此同时,卡林格被四只眼蛛围在中间。 这种侦查魔像本身没什么战斗力,但他也得小心应对,因为它们可能会释放事先储存的法术。 卡林格知道球体上面有个小红点,按下去可以和施法者沟通,他正寻思着要怎么安全地按到红点时,魔像主动发出声音,顶部的小红点也明亮了起来:“请靠近,请按此处,请按此处,可通话。” 卡林格熟练地按下去,接下来是和上次一样的提示音:“请稍候,不要移动手指。已接通,可以移开手指了。” 还没等他说话,魔像迅速发出语调平板但饱含怒火的声音:“怎么又是你?你他X的到底干了什么?” 卡林格噗嗤一笑:“只要不是当面说话,你就这么暴躁?” “当面的时候我也很暴躁!现在我问你话呢,你干了什么?” “我有事要找你,”卡林格说,“因为没法‘敲门’,我只能这样引起你的注意了。好,既然联系上了,快给我开门吧。” “不开!滚!” 坠月塔内,雾凇飞快地写完“不开!滚!”这句话,差点一气之下扔掉笔。 幸好他迅速意识到这是琉璃笔而不是羽毛笔,而且是静湖老师留给他的。 雾凇靠在椅子上,愁得直揉眼睛。他已经尽可能表现出排斥和敌意了,那个赏金猎手竟然还不放弃。 他能猜到,构装体的异常一定是因为扰敌药剂。想要消去药剂的影响,要么得使用有反制效果的药剂,要么得把受影响的构装体取消行动能力,再重新唤醒。无论哪一种,他都得打开塔门走出去。这些事情没法远程完成。 他不想去。不想面对卡林格,不想面对黑树村的人。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擅长当面与人沟通。 所以他用信件痛骂村民,通过魔像驱赶赏金猎手——他书写文字,眼蛛远程把他的话读出来。 其实眼蛛可以直接传递声音,卡林格的声音就是这样回传的,但雾凇不行,他没法直接骂人,因为他很可能会说话不利索,语调也不够凶,那样就一点威严感都没有了。 这时,卡林格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连谈谈都不愿意?我是赏金猎手,赏金猎手一向和法师合作,我又不是那些歧视施法者的神殿骑士……天哪,我看见你的守塔盾卫啦!它来了!它来了!” 雾凇面色纠结。这几个守塔盾卫是静湖老师亲手研制的,雾凇很清楚它们有多强大。 虽然卡林格自找麻烦,但万一他真被盾卫打死也不太好…… 雾凇在幻影纸张上写道:“看见了盾卫还不跑?它们的守卫的范围只到半山腰,你跑快点,跑下山就没事了。快点滚吧!” 卡林格立刻回话:“你们塔就三个盾卫吗?是不是太少了?” 其实从前不止三个。这么多年,坠月塔也出过各种各样的事,现在还留着的只剩下三个了。但雾凇不打算好好回答,他只想把这个猎手赶走。 于是他写道:“嫌少?那你就别跑,留下和它们打架吧。等你死了之后,我把你的故事告诉山下的诗人,让他写一个弱智猎手和盾卫决斗然后被盾卫踩成人毯再锤爆脑袋的故事。至少能警醒一下世人。再见,我要关闭通讯了。祝你死得惨点。” 另一边,卡林格站在凌晨的山道上,扛着阔刃剑,听着眼蛛念出以上词句,看着三个比熊还大两圈的盾卫从不同方向接近……他有点紧张,但不害怕,甚至还忍不住笑出了声。 卡林格啧啧感叹:“真精彩,真精彩……撕成三百块让妈妈和老婆缝三天三夜,和盾卫决斗被踩成人毯……雾凇大师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精灵啊,你老家的同族都这样吗……” 其实雾凇仍然能听见这边的情况。他口头上说关了通讯,其实并没有,他只是让眼蛛身上的红点看似熄灭而已。 雾凇的脸有些发烫。其实他还能写出更刻薄的句子,但他不想继续写了。 对话会分散卡林格的注意力,毕竟卡林格面对着守塔盾卫呢。 雾凇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去开门,不去帮卡林格。卡林格的战斗能力不弱,只要他认真一点,逃掉应该是没问题的。 卡林格想跑确实不难。他的扰敌药剂用在了剑上,只要丢下剑,盾卫和眼蛛根本不会针对他本人。但卡林格偏不这样做。 距离最近的盾卫冲过来挥臂劈砸,卡林格扛着阔刃剑连跳带攀,挂住一处粗树枝,看准位置,纵身跃下,踏住盾卫肩头的同时,巧妙地将剑刃卡进它后肩胛与腰部的结构接缝。 这个位置是大多数大型盾卫的弱点,或者说是设计缺陷。它们的攻防守动作无法触及此处,剑刃卡进去之后,它没法自己把它拔出来。 成功之后,卡林格敏捷地跃开。另一架盾卫扑了上来,朝着身上挂剑的同类猛攻。 很快,三架盾卫打作一团。它们同样强韧,同样坚固,同样没有触觉、不知疲惫。虽然它们互相猛烈攻击,但其实谁都不太能伤到谁。 卡林格压根就没想真和盾卫打架。人类很难伤到金属构装体,除非利用一些手段破坏其结构,但他没带专业工具,也没带专业参谋,于是他只好想出这么个法子。 他躲在一旁,一边深切哀悼那把阔刃剑,一边故意发出各种痛苦的声音。 先是闷哼,偶尔小声惊叫,骂脏话,激烈地气喘,咳嗽,咬牙切齿,嗷嗷叫,故意用脚蹬地、摩擦植物、用石头打石头,折断一把地上的枯树枝,配上压抑的痛呼。 他早就猜到了,雾凇说要关掉通讯,其实肯定还在偷听战况。 眼蛛虽能帮助法师侦测一些东西,能发声、传声,但另一头的法师多半是看不见画面的。如果他看得见,他就会看到三个盾卫互相攻击,那他早就该开始骂人了。 卡林格猜得没错。 那些声音在雾凇听起来,显然是赏金猎手受到金属盾卫围攻,已经被殴打得奄奄一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跑了。 雾凇在书桌边抓起一把拆了宝石的旧权杖,杵着它匆匆赶到螺旋阶梯边,踏上浮碟,蹲跪下来,让浮碟以最快速度上升。 雾凇一路上都在低声咒骂。对现在的他来说,仅仅是这样快步走路,都已经是很大的负担,所以他连骂人的话也说不连贯,声音也断断续续。 这样实在是有点难受,但他又实在不想闭嘴,骂人是他唯一的发泄方式了。 虽然他的时间不多,但他也不想在事情完结之前就被意外气死。 出了坠月塔之后,他边走边回忆静湖老师的工程图纸,回忆自己学过的所有急救知识,并且把树冠里的魔法照明调亮了几个度。 赶到冲突所在的地点时,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惨烈的场面:一个盾卫趴在地上,另外两个盾卫暴风骤雨般攻击着它,它的肩胛接缝里死死卡着一把剑,剑已经扭曲变形了,于是卡得更紧,盾卫本身倒没什么损伤,只是因为被压制而很难重新站起来。 雾凇的视线越过三个庞然大物,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对面树下。 卡林格毫发无伤,面带笑容,像初次见面时一样对他行了个躬身礼。 雾凇瞬间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十分想破口大骂,但刚才的匆忙行走让他胸腔发紧,实在是有心无力。 不论卡林格如何,他也不能放着这三个盾卫不管。他召来一只眼蛛,在其顶端划出法术字符,眼蛛从身体侧边弹出一个小盒。 雾凇默念咒语。随着他的手势,小盒里飘散出淡金色的沙粒,沙粒流向三架盾卫,从它们的身体各处的接缝徐徐渗入。 沙粒全部没入魔像体内之后,一条条纤细的丝线从空气中由虚变实,一边是魔像的各个关节,一边是法师的指尖。 看到这一幕,卡林格聚精会神,暗暗惊叹。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法师修理魔像。 雾凇抛下了木头权杖,左手牵引着魔像,右手在空中划出各种法术符文。三只魔像先是停止动作,再是缓缓恢复备战站姿,一只魔像去拔掉了同类身上扭曲变形的剑,然后三只魔像整齐站好,列队,慢慢走向坠月塔附近,回到它们待命时的掩蔽地点。 做完这一切之后,空气中的丝线也消失了。雾凇放下双手,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卡林格。 “你……”雾凇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底气不足,一时没能把话说完。 卡林格立刻接话:“治安官死了。” 雾凇楞了一下。 卡林格说:“他躲了起来,你给的食物没及时送到,他攻击了家人。我杀了他。” 雾凇轻轻点头:“原来是他……” 卡林格问:“你只知道有感染体离开森林了,但并不知道是谁?” “嗯。我只知道大概范围……”说着说着,他慢慢睁大眼睛,“等等,刚才……你说什么?” “我说治安官死了啊。就是叫马洛的那个人。” 雾凇向前走了两步,直视着卡林格的眼睛:“不……刚才你说……食物?” 卡林格笑了笑:“当然是食物。对,我看出来了,你给的东西不是药,更不是预防受感染的药。人类吃它没有任何效果,但感染体能用它获得满足。感染体满足了,舒服了,攻击欲/望就会降低,就会慵懒甚至沉睡……就像你对山里其它感染体做的一样。” 雾凇好像松了一口气。卡林格觉得他的神色别有深意。 雾凇说:“你懂得还挺多……对,就是这样。这是一种法术药剂。” “只是法术药剂而已吗?”卡林格靠近精灵,“你为什么不向外界求助?大家一起研制法术药剂难道不好吗?再说了,既然有感染体,就必然有感染源,咱们一起想办法把感染源清除掉,这样不好吗?” 被卡林格紧紧盯着,雾凇反而移开了目光。他没有解释,扭头向坠月塔走去。 卡林格紧跟在后面:“盾卫的事也不全怪我。我一直想找你谈正经事,可是你总是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我是来工作的,你也是在对付异界感染,咱们的目标一致,到底为什么不能合作?” “因为根本不需要!”雾凇烦躁地回过头,“事情就快结束了。不劳你操心了!” 刚才雾凇丢掉了木权杖,这会儿,他脚步有点发虚,眼前也一阵眩晕,也许是因为一时走得有点急,再加上之前积累的疲劳…… 卡林格察觉出精灵有点不对头。他问了一句“你怎么了”,精灵没有回答,好像是根本没听见。 卡林格伸手轻轻拍到雾凇的肩膀,他已经发现了雾凇脚步虚浮,所以特意小心留意了力道。 手指接触到深色法袍时,雾凇整个人突然向前面跌倒。卡林格手疾眼快,一把捞住精灵的腰部,没让他直接摔倒在地上。 雾凇不是被绊倒,他昏过去了。 “好轻啊。”卡林格把精灵横抱起来,走向坠月塔。走了几步他又想到,精灵昏过去了,那谁给他开门? 没别的选择,卡林格只好下山。 借着林间的魔法照明,卡林格端详着怀中的精灵。精灵的皮肤毫无血色,头部和四肢以完全被卸除力气的状态垂着,就像一具被剪断提线的木偶。 TBC 第8章 雾凇徐徐转醒。 他还闭着眼,能够感觉到眼皮外的光亮,现在一定是白天。知觉一点点地恢复了,身体仍然很沉重,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没问题,看来这次是缓过来了。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雪白。起初他疑惑了一下,然后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雪白”,而是他脸上盖了一层白被单。 雾凇把被单掀开,先看到低矮的木质天花板,再看到脚尖方向的褪色壁纸,然后是右手边的粗布窗帘,最后是右手边——狭窄的房间,贴墙放置的木桌,桌上是水壶和一件黑乎乎的斗篷。 桌边有个木凳,凳子上坐着赏金猎手卡林格。 卡林格脱掉了斗篷,还穿着皮夹和护臂,腰上的弯刀也没卸掉。他抱臂靠着桌子,腿架在床头柜上,看到雾凇睁眼看他,他挑挑眉,说了句“早安”。 雾凇就这么侧头看着他,他也看着雾凇。 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是尴尬还是默契的复杂气氛。最终,是雾凇先移开了目光。 雾凇揪了揪手里的白被单:“这是什么?” 卡林格耸耸肩:“因为你死了,所以我把你盖起来了。” 这句怎么听都像个恶劣玩笑,但雾凇既没有笑,也没有生气。 卡林格看他久久不说话,就主动说了下去:“雾凇阁下。你是真的死了。这句话不是调侃,我是认真的。” 雾凇的脸色仍然苍白,但其中多少能看出些血色,比凌晨时看着好多了。这幅样子虽然憔悴,倒还不至于像个尸体。 但雾凇并没有反驳。他慢吞吞地爬起来,靠着墙。 平时他行走在空旷的地下遗迹中,所以下意识地想和人保持更远的距离。这间位于“欢歌小屋”二层的客房实在很窄,即使他缩到墙角也躲不远。 卡林格问:“我确认一下。你还记得昨天发生的事吧?” “记得。”雾凇小声说。 “你知道自己‘昏倒’来着,对吧?” 雾凇点点头。 “那就好,免得我们沟通不畅,”卡林格说,“我是个赏金猎手,这么多年到处跑来跑去,该见过的东西都见过了。我能分出‘活人昏睡’和‘尸体’的区别……别说是我了,普通村民也能分出这个吧?凌晨的时候你在我面前昏倒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你突发了什么急病,我进不去坠月塔,就只能带着你下山。走了没多远我就意识到不对劲,从你的温度、神经反射、僵硬程度等等来看……我抱着的并不是一个昏睡的精灵,而是一具精灵的尸体。” 雾凇双手抓着被单,手指收得越来越紧。 整个人绷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憋出了回应:“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我看出你是个尸体,你还问我怎么样?” “那我应该说什么?” 卡林格从没遇到过这么难聊天的人。 他把椅子拖近了些,膝盖顶在床沿,手肘撑在膝盖上,向前探身,目光牢牢盯着雾凇。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卡林格问。 雾凇侧着脸,看着墙:“这一点也不重要。” 卡林格说:“你是不死生物。” “你都说我是尸体了,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是个肉身魔像?” “不是。” “巫妖的暂用品容器?” “根本不是。” “是虚体生物凭附在精灵尸体上?” 雾凇竟然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我不是。” 卡林格观察着他,他的眉宇间有种微妙的神情,并不是秘密被揭穿的慌张,更像是被触及了某些回忆。 卡林格说:“雾凇阁下,你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 雾凇斜眼看他:“哦,我是什么处境?” 卡林格指指房门:“这是欢歌小屋的二层。早晨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路上有个小孩看见我了。现在消息传开,估计黑树村全村人都知道我把山里的精灵带进了村。此时此刻,一层坐了十几个好奇的村民,屋外还聚集了一些,他们都想看看山里的精灵。女店主说要烤一盘树莓派,有个小孩正在拿蜡笔画画,准备画好了送你。村治安官的家属最近悲痛欲绝,但他们还是互相搀扶着过来了,说无论如何想见你一面,治安官的老婆说,丈夫生前非常感谢你,现在他不在了,她想代替他亲自对你道个谢。” 这些听着都不是什么坏事,根本不是那种能拿来威胁人的事情,但随着卡林格一句句说出来,雾凇的脸色却愈发难看。 他轻轻摇头,手指继续紧攥着被单,攥得指节发白:“不行……别这样。别让他们进来……也别让我出去。” 之前卡林格只是猜测,没想到竟然完全猜对了。 这个精灵非常不愿意接触村民,其中原因估计比较奇特,肯定不只是害羞这么简单。 卡林格问:“为什么不想见他们?你以前是接触过村民的。” 雾凇说:“以前只是偶尔的意外……他们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后面还有一句话,他的声音太小,听不清楚。卡林格问他在说什么,他一脸惆怅地抬头问:“他们……怎么会想要感谢我?他们应该讨厌我才对啊?” “为什么应该讨厌你?” “我一直很努力地让他们讨厌我……这样才能……” 说到一半,他停顿住,拧着眉毛思索片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算了。我可以都告诉你。”雾凇说。 “真的?” 雾凇点点头:“我可以都告诉你,但你要让我回去。让我回到坠月塔去。别让他们接触我,也别让他们跟过来。” “可以。这不难。”卡林格眼珠一转,在这等我,别出声也别动,一会儿我来接你。” 卡林格起身拍了拍精灵的肩膀。雾凇低着头,感觉到肩头传来轻轻的压力,带着温暖的体温。那手掌离开之后,雾凇才抬起头头,皱眉看着卡林格离开的背影。 ================= 大约一顿饭的时间,卡林格回来了。他谨慎地关好门,压低声音说:“好了,我和村民说完了。我带你出去,他们不会打扰你。” “外面没人了?”雾凇问。 卡林格说:“来,把这单子盖好。” 他扬起被单,又一次把雾凇盖住,雾凇扒开单子,一脸迷惑:“这是干吗啊?” 卡林格说:“我跟他们说,你死了。” 早晨卡林格带精灵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的人就觉得精灵半死不活的,所以这个谎言显得格外可信。 雾凇愣在那,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卡林格笑嘻嘻地把布单子披在他头上,盖住脸,一手揽过他的肩膀:“放松,靠在我身上。” 雾凇还在恍惚中:“你……你说我死了?什么?为什么?” “唉,你不是希望村民别打扰嘛?没事没事,我先带你回坠月塔,之后大不了再瞎编个法术,把你起死回生。” 说着,卡林格把被单里的精灵横抱起来,精灵身体僵硬,不知道怎么待着才好,卡林格还指导了他一下,头靠在哪,手怎么下垂之类的。 出门之前,卡林格贴着精灵的耳朵说:“别动,全身放松,都交给我就好。” 雾凇不知道走廊里有没有人,所以从这开始,就不敢动也不敢出声了。 雾凇的脸被盖着,所以看不见外面的气氛有多沉重。 一层大厅里,村民无人就坐,全部脱帽起立。女店主和常驻吟游诗人昨天一直在为治安官哭,现在哭肿的眼睛里又一次盈满了眼泪。 年纪小一些的孩子拉着大孩子的手,轻轻摇晃,问哥哥姐姐“精灵也会死吗”,大孩子没有回答,比出“嘘”的手势。 卡林格抱着雾凇走下楼梯,人们自动分开,让出路来。门外的村民自动站成两列,所有人都安静而肃穆。 有个年老的妇女坐在木头轮椅里,轻轻擦着眼泪:“唉……我的祖父母还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山里守着那些危险的东西了。他守护了我们好几百年啊……好几百年啊……” 有人把卡林格的马牵来,马竟然十分灵性地压低身体,让卡林格直接抱着雾凇坐上了马鞍。 马匹缓行,卡林格面色严肃地对人们点头致意。 这一路上没有人碍事阻拦,也没有人过度好奇。虽然并不是每个村民都面带悲伤,但大家的脸上都显出了沉重的敬意。 离开村子之后,卡林格策马加快步速,先是小步慢跑,然后飞奔起来。雾凇侧坐着本就不太稳固,现在不得不伸手抱住卡林格。 “慢一点……”雾凇仍然小小声地说话。 “到这已经没人了,你可以活过来了。”卡林格单手抓着缰绳,另一手把布单从精灵头上拂掉。 因为马匹飞奔,雾凇紧紧靠在卡林格身上,卡林格低头一看,雾凇的脸上竟然也挂着泪痕。 “死的是你,你哭什么?”卡林格问。 “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很难过。” 卡林格说:“虽然你说话难听,但黑树村的人们很喜欢你嘛。” 雾凇说:“他们喜欢的并不是我。” “那是谁?”问出口之后,卡林格忽然自己想到了答案,“是另一个精灵,对吗?你的那个老师?” “是的,是静湖。” “我冒昧一问,他是离开了还是死了?” “某种意义上说,他就在你面前。” “什么意思?” 雾凇坐在卡林格怀里,抬头看向他:“你所看到的精灵,就是我的老师,静湖。” 卡林格一点也没表现出吃惊。毕竟他早就发现这个精灵是死的了。 “那你又是谁?‘雾凇’又是谁?”卡林格问。 “我会带你去看。” 他回答的是“带你去看”,而不是“以后再说”之类……卡林格不禁开始遐想,这肯定意味着坠月塔深处会有些什么。 无论有什么,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此处异界感染频发,那么情况最坏,也不过是有个远古恶魔尸体什么的吧。 进山之后,卡林格先下了马,伸出手敞开怀抱,让精灵跳下来。精灵犹豫了一下,念了一个简单的短效浮空咒语,从马背上缓缓飘下。 卡林格在马耳朵旁边嘟囔了几个发音,马匹转身小跑,朝着村子方向返回。 山林的白天依旧幽暗。两人慢慢走在山路上,雾凇脚步虚浮,晃晃悠悠的。卡林格主动伸手给他,他低头致谢,顺从地接受了搀扶。 卡林格笑问:“刚才有力气施法了,现在怎么又这么虚弱?还有,之前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死过去?” “因为我少了一条腿。”雾凇说。 卡林格低头看了看,精灵行走的时候分明用的是两条腿。 雾凇和人沟通起来别别扭扭,显然也不是喜欢开玩笑的类型。 察觉卡林格的目光后,雾凇苦笑道:“这个身体是完整的,但我不是。解释起来很复杂,将来你看了就会懂的。” 卡林格说:“好吧,等进了塔里,咱们慢慢搞清楚。不如我还是抱着你吧,这样走太慢了。” 雾凇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卡林格横抱起精灵,这次不需要装死,所以雾凇轻轻勾住了猎手的肩颈。 远远看到山顶区域的岩壁时,林木稀疏了不少,阳光终于又一次照在两人身上。 山风吹动精灵淡金色的细软发丝,让它轻拂过卡林格的面颊和脖子。 雾凇轻轻眯起眼睛,把脸微低,转向卡林格的颈侧,就像是在害怕这样难得的阳光。 TBC 第9章 卡林格走到岩壁前,把精灵放下来。雾凇一手摸着石壁说:“猎手先生,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卡林格说:“别这样叫我,叫我的名字不是更好吗?” 雾凇回头看了看他:“抱歉……你叫什么来着?” 卡林格哭笑不得地重复了一下自己的名字。雾凇认真地重新说了一遍刚才的话:“卡林格先生,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无论你在坠月塔内看到什么,都请务必保密。” “当然可以。赏金猎手的嘴都很严。”卡林格说。 雾凇点点头,像从前一样念出咒语,岩壁上浮现出坠月塔的大门。 这次进入坠月塔,塔内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变化。空气比之前更加阴暗潮湿,温度也下降了不少,总之就是比从前更不适合活物居住。 雾凇直接带着卡林格站上浮碟。卡林格问:“想到达坠月塔底部,是不是得穿过法术壁障?” 雾凇说:“确实有法术壁障。其实很简单,你一个人下不去,和我一起就可以。静湖的法术壁障只对他自己开放。如果别人要进来,必须是他亲自带领着的客人。” 前几次乘坐浮碟,卡林格能够看清每一个楼层的样貌,而这一次,随着浮碟缓缓下降,他周围的事物愈发模糊,楼层之间的界限被黑暗渐渐吞没。 “之前我看到你的实验室了,”卡林格说,“你好像捉了不少感染体,是在试验那个小药粒吗?” “是的。只可惜我做得很慢。我太笨拙,远不如静湖老师手法娴熟。” 四周完全变成漆黑的空间之后,雾凇与卡林格走上一段石阶。石阶与上方的其他阶梯断开,必须通过浮碟才能抵达。 他们向下只走了两三步,环境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他们脚下的并不是石阶,而是坚硬泥土构成的坡道。 两人沿着坡道下行,没多一会儿,就来到了黑暗中巨大的结晶墙壁前。 卡林格自认为见多识广,但也深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雾凇跪坐下来,长袍下摆沾到泥土,淡金色的长发也垂落在地上。他把额头和手掌贴上结晶壁,嘴唇嗫喏着细不可闻的声音。 起初卡林格想伸手搀扶,又觉得雾凇可能是在施法,于是就站在一旁,没有去碰他。 结晶内部,深邃的黑暗中渐渐浮出一团颜色较浅的影子。影子与雾凇遥遥相望,晶体中传来一波又一波的震动。 影子几乎蔓延到了雾凇面前,与他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在雾凇的手掌移动时,影子一直紧紧跟随着手的轨迹。 影子时而退入深处,时而扑向浅层,它一次次冲击着晶体表面,就像是一条无法挣脱水面束缚的大鱼。 “这是什么?”卡林格本能地摸着剑柄。从理智上说,他也明白这玩意应该不会怕普通刀剑。 雾凇回答:“它就是这场异界感染的源头。” “它好像是活物,而不是恶魔尸骨什么的……”卡林格走进了些,仔细观察晶体中游曳的影子,“有点像幽影生物,要么就是某种我没见过的异界生物。你说它是感染源,但这不符合常理啊,活着的恶魔是不会引起异界感染的,就像活的人也不会传播食尸鬼病一样。” 雾凇点点头:“知道得还挺多。赏金猎手真不简单。” 卡林格笑道:“难得听你夸人。” 雾凇继续说道:“你说得对。正常情况下,活的恶魔是不会引起异界感染的。但在死灵学、异界学学派研究者们的实验室里,这些常理经常被颠覆。他们虽然不会让活的恶魔传播感染,却会改造能传播感染的深渊元素,令其拥有活物的灵魂心智。” “你是说……” 雾凇摸着结晶说:“卡林格先生,如你所见,结晶内隔离着的东西是一团庞大的深渊元素集群。这种东西就像火或水,本该只是无意识的元素而已,但这个元素集群却有自主意识,有攻击性,某种意义上说,它等同于活着的恶魔,同时又可以感染周围的水土与生物。” “我再猜猜看。难道……它就是你那位老师的研究成果?” “对,它是老师的研究成果,”雾凇轻轻地说,“也是静湖老师本人。” 卡林格看向结晶。当影子距离结晶表面非常近的时候,他看清了影子的轮廓——那是一个巨大的人形物体。 它比常见类人生物庞大数倍,又不及巨怪那样敦实。它修长蜿蜒,比例扭曲,就像是人形影子投在石头上,在光线的把戏下,拉出诡异舞动的线条。 雾凇看着结晶,简单地讲述了一下关于静湖的事情。 静湖在几百年前来到这座山里,他的目的就是进入山中,找到古书记载中的战场遗址和遗迹建筑。 本地人传言山下藏着恶魔,其实这说法既对,也不对。什么“龙吃了恶魔然后变成山”显然是无稽之谈,但这一带确实曾是远古时的战场,地下深处确实埋葬了遗骨,其中有大量异界生物。在更古早的岁月中,人们为了纪念和镇守,兴建了深入山体、竖直向下的螺旋形地下神殿。 静湖把山中的古遗迹改造成了研究室,常年居留于此,还浪漫地将遗迹命名为“坠月塔”。 至于他为何远离故乡孤身一人,雾凇从未得到明确的答案。他只能猜想,因为静湖老师是来自西南森林的精灵,精灵们很少涉足异界学和死灵学,他们视此类学派为亵渎,通常是敬而远之的。 法师静湖的生活没什么可多讲,对外行人来说,无非是一堆枯燥的流水账。 总之,这座“塔”和塔内的种种机关都是静湖的手笔,包括眼前这块巨大的结晶壁障,也是静湖为了安全地研究深渊元素而研制出的。 在漫长的岁月中,静湖曾和山下的人类村民产生若有似无的友谊。据雾凇回忆,静湖平时很少笑,但在收到村民的回信时,他有好几次竟然被逗得笑出声来。 尽管如此,精灵与村民的距离从未拉近。静湖不愿意和人类有太深交情,村民也对精灵、法师、恶魔遗骨之类的事物稍有畏惧。 雾凇不记得自己陪伴了静湖多少年。应该起码超过了一个普通人类的寿命。 从前他从不接触外界,更别提和村民通信了,直到近几年,他才不得不接触村民。 因为静湖老师已经不在了。 在一场失败的法术实验中,静湖亲手提取出深渊元素,却未能成功控制住它,于是遭受到了异界感染。 如果不加干涉,静湖的身体会逐渐变异,灵魂一点点消散,原有人格死亡之后,他会变成真正的深渊生物。这个过程无法逆转,只能延缓,但静湖并不颓丧,也不畏惧,他反而还有些兴奋。 他没有放弃。他不仅重启了实验,还把自己当做了最后一个实验品。 “所以,这就是他的成果?”听到这,卡林格再次仔细观察结晶中的影子,“有自主意识的异界元素集群?这就是他想做的东西?做出来又能干什么用?” 雾凇惭愧地一笑:“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掌握的知识没有老师那么多。我只知道,很多奥术研究在初期都看着没有什么用,但实际上,它们继续发展下去,却有可能改变很多东西。就像你的剑,上面带有高等奥术援护类附魔,被命名为龙咬武器。在很早以前,法师们刚刚研究附魔方式时,只能做到在铁水上浮现字符,而且只是能写,咒语无法生效。当年人们也不明白这事有什么意义。” 卡林格点点头:“也对。可你的老师已经变成这样了……他还能继续搞研究吗?说是有自主意识,但这东西怎么看都只是一团混沌,它的智慧连深渊下等魔怪都不如吧?” “是的。它还没有狗聪明。”雾凇说。 卡林格沉默几秒,问:“……你就这样评价你的老师吗?” “这是事实。虽然说它是静湖,但实际上……静湖早就消失了。” “你真的把它和狗比较过?” “我对它做过基本的交互尝试,把一些指标和各种动物以及人类对比过。” 雾凇回答得特别认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卡林格言语中微妙的戏谑。 写信的时候妙语连珠,当面说话却如此真诚柔和……卡林格想逗他两句,缓解一下紧绷的气氛,却反而搞得自己有了罪恶感。 除此之外,卡林格还有更好奇的一件事:结晶里是静湖所转化的“成果”,结晶外坐着的是静湖留下的尸骸…… 那“雾凇”到底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雾凇说起与静湖的互动时,卡林格想象出的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精灵,但实际上肯定不是这样。现在的雾凇是静湖的尸体,那么曾经的雾凇又到底是什么形态? 雾凇说了这么多坠月塔的秘密,却对自己的身份只字不提。这肯定不是因为忘了说,显然他在故意回避或拖延。 来自结晶深处的震波越来越强烈,带动着地面也开始颤动。 雾凇又一次整个身体趴在结晶壁上,小声嘟囔着,似乎是在安抚里面的元素集群。 待影子稍稍后退,不再冲击结晶表面之后,雾凇扶着结晶慢慢起身,蹒跚回到坡道旁,坐在合适的高度上。卡林格也跟过去,握着刀鞘,抱臂站在他面前。 雾凇说:“静湖老师料到过今天的局面。这个元素集群是直接诞生在实验室中的,是个很强大的试作品,它比任何异界物品都危险。如果控制不当,不仅山里的动物会被感染,感染可能会侵袭整个黑树村,甚至是远处的更多城市。所以,老师也提前设计了一整套应对方法,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执行。只要我一步步按照老师的指示去做,异界感染一定会被终结。” “怎么终结?”卡林格问。 “和你所知的普通手法一样,杀掉感染体。” “杀死元素?” 雾凇说:“我明白你的疑问。元素不是恶魔,按说无法‘杀死’,只能驱离或让其自行匀化。但这个元素集群不同,静湖老师的灵魂融入其中后,现在它是一个活物了。” “怎么杀?把结晶弄碎,放它出来?” 雾凇摇摇头:“不能轻易放出来。老师提炼元素的时候,使用了遗迹下方整个古战场上的恶魔遗骸,所以,现在我们眼前的东西非常强大……卡林格先生,你了解深渊生物的力量体系吗?” 卡林格的说法比较直接:“我杀过恶魔。不止一次。” 雾凇说:“比喻得直观一点……这个元素集群的力量,几乎相当于一个恶魔领主。如果你了解深渊生物,你就一定明白,这不是几个猎手或施法者能对付得了的。” 卡林格缓缓点头。隔着结晶,他无法直观地感受到那东西的力量。 他对恶魔这类东西还比较了解。如果雾凇所言属实,要杀死这种恶魔领主般的深渊生物,起码得动用若干个骑士团队伍,再找来一群复数的高阶奥术施法者……而且即使赢了也会死伤惨重。 “不过,我们不用太担心,”雾凇微笑着说,“它是被老师做出来的,老师当然知道如何毁灭它。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执行老师的指令,一点点做着准备。我可以削弱这个元素集群,等到时机成熟,再最终让它无效化。现在法术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场灾难可以结束了。” “是什么法术?”卡林格问。 雾凇面露难色:“我说不清楚……我真的并不渊博,只是能执行老师的指示而已。” 他一向不喜欢和人对视,这会儿,他抬头扫到卡林格的眼睛,又立刻避开目光。 “你不相信吗?”雾凇说,“如果你认识别的法师,可以和他们聊聊,他们肯定懂的。真的不是每个学徒都能理解导师的研究,但即使不理解,他们也能执行指令。” 卡林格说:“这些东西,都写在静湖的笔记里了吗?” 雾凇说:“对。都在笔记里,都是他打算留给世人的。正因如此,他并不介意毁掉首次成功的实验体。将来,总会有人在更安全的环境里继续研究这些。他的笔记都在书房,如果你想看,可以去读一读。” 卡林格心想,你们法师的研究成果都是用奥术文字记录的,我根本看不懂…… 雾凇说自己不理解静湖留下的法术,也不知是说了实话,还是拿准了反正别人也看不懂笔记。 雾凇继续说:“今天日落后,我打算启动最终的法术。在这之前我要去处理收尾工作。你总是说要帮忙,那在我真的要托你去做一些事了,可以吗?” 卡林格说:“当然可以。你说说看。” “第一件事,是关于山里的其他感染体,”雾凇说,“为了专心施法,我要逐步撤掉山上所有防护法术,切断所有魔像的法术连接,只保留林间的最低限度照明。但这样一来,山里残存的感染体有可能跑到村子里去。之前我已经差遣魔像去清扫了几次,但我担心仍然有感染体没被找到。我希望你能帮我去打扫整座山,把还活着的感染体都清除掉。” 卡林格说:“这倒是我的本职工作,即使你不托我去做,我早晚也得干这件事。但是……你说要清扫整座山?整座山哎?你知道这山有多大吧?” 雾凇了然地点点头,从罩袍内层掏出一只小绒布袋,递给卡林格。 绒布袋里装着一捧白色药粒,和之前雾凇给过他的那种一样。这次药粒的性状略有不同,不如上次均匀,有大有小,有些看着精致些,有些却粗糙无规律,像是情急之下赶制出来的。 雾凇解释道:“你带着这个到森林里,用血液滴落在上面,轻轻把它化开,涂抹在身上或者武器上,就像你骗我的盾卫时一样。对感染体来说,这东西就散发着有吸引力的气味,你在山林里随意行走,范围内的感染体会主动来找你。”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虽然说要用血化开药粒,但并不是非得用你的血。你随便用个动物的就可以。或者等一会儿你去实验室,架子上白色标签小瓶里都是可以用的血液。还有,你出去之前,拿上一只照明杖。灯火会变暗,你得用它来照路。” “你还真体贴。”卡林格点点头,收下绒布袋。 雾凇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这会儿不知怎么,他突然有了和人对视的勇气。 他对卡林格说:“除此外,我还想托你做一件事。” “别客气,说吧。” “我想委托你去一趟奥法联合会。我并不知道这个机构到底在哪,因为我也没去过。总之,你找到他们,把坠月塔的事情告诉他们,然后带着他们的人到这来。清扫得差不多了之后,你不要再回坠月塔,你要立刻下山启程。因为我希望你能快点动身去做这件事。” 这倒是个有点出乎意料的委托。卡林格问:“为什么要去找奥法联合会?” 雾凇说:“当然是为了老师留下的笔记。静湖的一切都在坠月塔内,这些书籍中不仅有实验细节,还有很多他留下的其他宝贵成果。老师曾经叮嘱过我,一定要保护好他的书籍和笔记。世上有那么多法师,总有人会来这到个遗迹,把研究成果带给懂这些的人。我一个人可拿不走这么多书,而且我只是个学徒,我需要有经验的施法者帮忙分辨它们。” 卡林格没有立刻回答。他皱眉看着雾凇,雾凇被看得不自在,又低下了头。 看卡林格还不说话,雾凇小声问:“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可是倒是可以,但是……”卡林格摸了摸下巴,“我接的工作是杀怪物,领主会付我钱,但帮人牵线搭桥可不是我的本职工作啊。我是赏金猎手,你得给点报酬才行。” “你想要多少?或者要什么东西?只要我给得起就行。” “便宜得很,”卡林格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我要你不回避,不遮掩,直白一点地让我知道,雾凇是谁,你是什么。” 雾凇一直躲闪这个话题,听了卡林格的话,他不但没有紧张,反而露出像是松一口气的表情。 “现在不能告诉你,”他笑着说,“等你带着法师们回来之后,我再让你知道,这样行吗?” 卡林格问:“那时候我一定能知道吗?” “一定能知道。” “好,”卡林格走近他,“那我姑且相信你,这份报酬就之后再领。” “那么我们走吧。我送你到塔外……”雾凇话还没说完,卡林格突然伸手过来,雾凇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又被猎手横抱了起来。 雾凇走路确实踉踉跄跄的,于是他默默接受了这份好意。 他们先去实验室拿了小血瓶和照明杖,再送卡林格出去,去完成清理山林的工作。 坠月塔的大门又一次打开,白天的阳光投到两人脚下。卡林格把雾凇放下来,雾凇倚靠在门边。 雾凇交待道:“这次我会让塔门暂时开着,方便你在猎杀中随时回来休息。日落时,我会启动法术,彻底关闭塔门。那时如果你在塔内,就要及时离开;如果你在塔外,就不要再回来了。塔内的无关人员会干扰到施法过程,导致法术失败。这不是开玩笑的,你要认真对待。” 卡林格说:“我明白,然后我就去做你的第二件委托。” “好。”雾凇微笑着点点头。 TBC 第10章 卡林格来到半山腰,坐在刻有警示语的石墩上,将弯刀与手斧平放在面前。 他打开装药粒的绒布袋,又打开装血的玻璃扁瓶,闻了一下。 “哦,渡鸦血,”他皱了皱鼻子,“真带劲啊,不愧是搞死灵学和异界学的。” 死灵师们常常要用血液作为施法触媒,外界都以为他们会抽人血,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人血作用有限,最高效的施法触媒是渡鸦或夜枭的血液。 “幸好你很体贴地准备了血液,不然我还得先去抓小动物。”卡林格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药粒分成几份,一些摆在武器刃上,一些捧在左手手心。 他是不会割伤自己用自己的血的。肯定不会。 药粒血接触渡鸦血,在武器上慢慢融开。弯刀被染红时,卡林格嗅到一股不太对劲的气味。 那味道并不常见,但它激起了卡林格遗忘已久的某些感受……他一时有点懵,又把血液继续倒在左手掌心的药粒上,继续观察着。 药粒先是分解为粉末,然后彻底与血液融为一体,黑红色的血颜色变浅,灰白色的药粉变暗,最后融合成琥珀色半透明的柔滑液体,从性状上看,还挺像保养武器用的油。 与皮肤接触的药剂散发出更加强烈的气味。同时,武器上的药剂也已经转化完毕。 卡林格“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看看手掌上的溶液,又左右晃头嗅了嗅周围。他想起来了,他认出药粒的成分究竟是什么了。 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又改为尽量浅浅地呼吸,最后又还是忍不住深呼吸了一次。最后他面色纠结地揉搓着双手,把剩余的溶液涂在衣服上。 其实脖子和脸暴露在外,理应也涂上一点,但他决定还是不要了,如果头面部涂上这东西,他怕自己在战斗时受影响会分神。 这股味道十分浓烈,浓到占据了他周围极大的空间,令他有一种被晕眩之物包裹的错觉。 如果他事先知道渡鸦血和药粒的成分,他可能不太想同意这个方案……但现在也来不及了,而且这药剂确实有效,肯定能成功吸引大批感染体。 想着药粒可能的成分,卡林格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他在赏金猎手这一行里小有名声,平时很少污言秽语,这年头粗俗的佣兵会惹人讨厌,态度友善得像个骑士一样,才能得到更多信赖。 但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不得不情感流露一下了。 流露完之后,他听到森林深处已经传来了窸窣异动,潜藏着的感染者已经闻到味道了。 “雾凇啊雾凇,”卡林格自言自语着,把斧子别在腰后,拿起弯刀,丢掉了刀鞘,“唉,这该死的味道也不能怪你。如果你把药给黑树村的人,或者给其他猎手,他们可能什么也闻不见……” 几秒之后,四下到处都是低沉闷雷般的喉音,远处,还有尖锐疯狂的尖啸声此起彼伏。 “多亏了这股味道……雾凇,不用你自己坦白,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了。” 在卡林格自言自语的时候,幽暗的林木间亮起一双双血红色的眼睛。 卡林格用力一挥弯刀,划出一道银色长弧,与此同时,数十只大小各异的怪物跃出树丛,咆哮着向他扑来。 ============================================== 鸟群惊起,树木无风而动,野兽或怪物的声音时近时远…… 黑树村的人们站在田埂上遥望着山林,能感觉到山上正有大事发生。 村子里,欢歌小屋一层坐了十几个人,更多的人聚集在外面,有些三三两两小声交谈,有些皱着眉踱来踱去。 屋内落座的都是村中颇有名望的人,比如年事已高的村长,治安官的遗孀马洛夫人,常驻吟游诗人,女店主,还有几个中年人和与村长同龄的老人。 一个皮肤黝黑的胖妇女说:“精灵保护了咱们这么多年,现在莫名其妙死了,山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恶魔到底想干什么……咱们难道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只是等着?” 坐轮椅的老人说:“事情不对劲,不能贸然行动。比如说,精灵从前好好的,怎么后来突然变得脾气暴躁?” 秃头中年人说:“上岁数了都这样,性格会变。我妈年轻的时候也好好的,对我不打也不骂,老了之后天天和我吵架。” “那是精灵,又不是你妈!”女店主说,“依我看,精灵脾气没变,他还是为我们好。你们都看过他写的信,他那么暴躁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怕咱们出事吗?他不想让咱们上山,怕咱们被恶魔害死。要是咱们不管不顾地上山去了,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苦心?” 常驻诗人拿起鲁特琴,拨弄了一下:“我妈说得对,但我得补充一些别的看法。” “好好说话别弹琴。” “好吧,”于是诗人又放下了琴,“精灵的脾气没变,他一直为我们好,这一点显而易见。但问题是,死了的那个精灵,显然不是几百年前一直在山上的精灵。” 大家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齐齐看向他。显然其他人也早有这样的猜测。 诗人继续说:“咱们都看过信,信上不仅语气不同,连字体什么的都变了,你们有人说是因为精灵被恶魔侵蚀了,还有的说是精灵岁数大了,其实哪有这么复杂?这事不是很简单吗,显然山里有不止一个精灵啊。咱们村子一直都把精灵当什么大自然的神灵看待,其实不是,精灵种族大多数生活在西南森林和约尔岛,少数会在外漂泊,他们和咱们一样每天要吃饭睡觉过日子。精灵也会死,猎手卡林格把他抱出去的时候,你们看到他的手了吗?反正我看到了。他的手除了好看一点以外,和咱们的手也没区别,中指侧面还有拿笔形成的茧子呢。” 女店主轻抚儿子的膝头,有点迷茫:“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诗人说:“我想说,这不是‘精灵死了’,而是‘又一个精灵死了’!山里死了两个精灵了!上一个精灵,就是很久以前的那位,他为什么突然杳无音信了?你们觉得是因为什么?显然是因为他死了。从他死了之后,恶魔开始蠢蠢欲动,这时爱骂人的精灵开始和咱们有联系,骂人精灵虽然为咱们好,但一直特别生气特别暴躁,这又是为什么?显然是因为他的长辈或者朋友死了,他光是对付恶魔就已经精疲力尽了,哪有心思跟我们客客气气?” “有道理……”坐轮椅的老人捋着胡子说,“为了对付山里的恶魔,已经死了两个精灵了,不仅如此,咱们村里也有人牺牲了。” 听到这,马洛夫人擦了下眼泪,抬起头:“我丈夫病重的时候还和我们说过,他见到那精灵的时候,精灵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不过他还是很感谢那个精灵,精灵用魔法帮了他们,要不然他们得死更多兄弟。” 常驻诗人说:“现在,这个精灵也死了,外面来的赏金猎手又上山了。所以我们怎么办?我们就等着,等着猎人也死了,然后再找别的猎人来?” 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领主会想办法的呀……” “要是恶魔一直杀人,领主肯定不得不想办法。那是以后的事了。问题是,现在咱们怎么办?你们看看这家店,欢歌小屋,最初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还有你——”诗人看向秃头中年人,“你女儿是药剂师,儿子被外面的什么教院直接邀请入学,去当法术研究者的学徒。他们俩从小就爱看各种药剂图鉴和生物图鉴,其中有不少还是将近一百年前的古书呢,是山里精灵送来的那批。再过几年,要是你儿子成了大法师,你会把他叫回黑树村吗?回来之后,让他到山上去,像那些精灵法师一样保护我们?” 人们有些沉默,有些缓缓摇头叹息,也有几个窃窃私语。 刚才那位黑皮肤妇女说:“我也觉得干坐着不行,但是随便上山也不行。那个精灵说得对,咱们毕竟不是专业的,白白送死也没意义呀。” “我是这么想的,”诗人站起来说,“咱们的村卫队和年轻人上山,不越过半山腰的警戒线。如果遇到想下山的怪物,说什么也要挡住它们。如果山里猎人求助了,他也不用跑回村来,咱们能直接上去帮他。” 人们讨论了一下,都认为这样可行。垂垂老矣的村长看向诗人,做了个“过来”的手势,诗人蹲在他面前,他拍拍诗人的肩膀。老人说话有点不利索,但村里人都能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于是,十几人走出欢歌小屋,集合村卫队成员,召集自愿上山的年轻人。 不擅长战斗的村民里也走出一人,是那个曾经因为私奔而昏倒在山里的姑娘,她骑上马匹,打算去城卫队见哥哥,争取再找点人来帮忙。 常驻吟游诗人也参加了上山的队伍。这次他带了把防身用的短剑,没带鲁特琴。但他不带乐器浑身不舒服,于是就揣上了一只口笛。 一群人出发之后,诗人边走边默默想着:黑暗的阴影逐步蔓延,百年的和平岌岌可危,被保护着的人们下定决心,不再…… 不再什么呢……他大概是想表达“不再畏惧,但也要注意不能给人瞎添乱”。想写得美一点,修辞还挺难的。而且这段史诗必须提到牺牲的精灵和帅气的赏金猎手,真有点难写。 想着这些,诗人的情绪愈发激昂。胸膛中充满着某种东西,也不知到底是创作的热情,还是战斗的勇气。 =========================== 虽说雾凇会开着塔门,但卡林格并没有中途回去休息。 有什么可休息的,浪费时间,他根本不需要。 原本山林中有不少四足魔像,它们负责日常巡视,还负责分发安抚剂。山里的感染体们会定期吃到雾凇做的药粒,吃了之后,它们会感到饱足,老实一阵。 现在魔像全都不见了。雾凇说过,他会切断魔像的法术连接,把力气留着去施展别的法术。 感染体们大概也该吃下一顿“饭”了,它们嗅到了新的美味,而且这次的食物还沾染了渡鸦血……它们几乎陷入癫狂,全部倾巢而出。 卡林格的身上也沾了血化开的药粉,他和他的武器变成了珍馐美味,吸引着山里所有感染体。 在它们一个接一个扑上来的是很,卡林格还特别留意了一下它们的模样,有些生物还在转化过程中,有些已经彻底转变为深渊生物。 半半拉拉的感染体好办。它们完全是疯的,只会一个劲扑咬,被砍伤了也不知道跑。 卡林格的弯刀刺穿一只大型感染体的喉咙时,它还沿着刀锋向前挣扎,死活也想伸头咬上一口,卡林格只好扭转刀锋,挥臂一振,怪物的头颅飞入树丛,彻底安眠。 对卡林格来说,比较难办的是那些完全感染体。它们不太疯,它们知道恐惧,知道跑。 起初它们也被味道吸引而来,但当它们靠近卡林格,却不再进攻,而是扭头奔逃。 因为完全感染体已经是深渊生物了,用人类喜欢的词来说,就是低等恶魔。它们有了新的意识,新的行为模式,当它们发现敌人的威压过于恐怖时,“美食”的诱惑就不算什么了。 逃跑可比猛攻要麻烦多了。卡林格一边应付身后无理智的怪物,一边在林间追逐逃窜的低等恶魔。这样的奔波持续了很久之后,树林愈发安静,冒出来的怪物越来越少了。 卡林格继续巡视,并且故意制造一些噪音,凡是他走过的地方,已经遍地是怪物留下的血污。 他望向高处。树木太茂密,他看不见天空,更看不见被森林遮蔽的远处天际。 雾凇说在日落时会关闭塔门。卡林格没法观察天色,不知现在距离日落还有多少时间。 卡林格想过,要不然直接回去算了……现在残留在外的东西也没多厉害,应该只是一些胆子小、个头小、擅躲藏的低等恶魔。论危险度,它们甚至不及那些个头大的中度感染体。 即使这些小东西跑下山去,受训过的士兵就可以对付。只要他们人数够多,别害怕,认真点,一人对付一个应该没问题。 但卡林格还是决定不能走,得把这些东西清理干净。 卡林格并不怎么担心黑树村村民。他当然要尽可能保护他们,但他自认为这是出于赏金猎手的责任感,而不是什么善良。如果黑树村在有他的情况下还出现大量死伤,这事说出去肯定会败坏他的职业名声。 还有就是因为雾凇。雾凇都那么千叮咛万嘱咐了,他要是杀不完山里的感染体,以后恐怕就没机会再听一次雾凇骂人了。 卡林格身上沾满了黑色的血,他一身黑衣,看不太出来,但斗篷已经明显越来越重。 他一把扯下斗篷随手扔开,有些距离较远的小怪物就顺着斗篷追了过去。毕竟他的斗篷上也沾染着药剂气味,而且远离他本人,想逃走的小怪物忍不住还是想去尝一口。 斗篷落进远处灌木,激发出一阵尖叫。卡林格听得清楚,那分明是人类的声音。 于是他拨开枝叶,跳过灌木,迅速赶过去。只见斗篷落在一片石头与树木形成的警戒标志之间,一群大小不等的多足小生物在旁边爬来爬去,几个民兵打扮的年轻人拿着剑和短矛一阵乱戳,还有几个人骑在较粗的树枝上,抱着一堆石头朝小怪物扔。 卡林格两步跳过去,几下就干掉剩余的怪物。年轻村民们惊讶地看着他,他看村民的目光也十分惊讶。他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上山了,而且还真弄死了一些感染体。 在其中一个年轻人想鼓掌之前,卡林格及时制止了他:“没时间和你们聊天。听着,既然来了,就帮我个忙。” 听他这么说,再加上刚才成功杀死怪物的成就感,年轻人们十分兴奋。 卡林格拾起刚才那件斗篷,用匕首切割成了一个个小块。接下来,他找了几个脚程快的民兵,把可以诱敌的衣服碎片散落在位于警戒带上的数个地点。年轻民兵跑去找到所有上山的队伍,把这一消息传达给大家。 根据卡林格的布置,他们这些人埋伏在衣服碎片附近。残存的小怪物受到药剂蒙蔽,会优先注意到衣服,而不是真正的活人。一旦看到有怪物聚集,埋伏的民兵就将其围攻干掉。 卡林格特意叮嘱了他们,干掉目标就立刻撤开,直到下个目标出现。只可以在警戒带外或警戒带范围内活动,绝对不可以走进山林深处。 这样一来,村民们可以帮他干掉剩余的小怪物,而且也不会因为靠近坠月塔而被感染。 卡林格特意强调,这是精灵的遗言,请他们务必遵守。他接下来要去贯彻精灵的遗志,彻底消灭恶魔。 村民们一个个面色庄严,以祖先的荣耀发誓,一定会听从精灵的叮嘱。 布置完这些,又花去了不少时间。卡林格透过树缝望向天空,原本湛蓝的颜色已经变得暗沉,估计金红色已经爬上了西方天际。 坠月塔的大门就要关上了。他必须在这之前赶回去。 雾凇要他直接离开,他原本是同意了。但自从认出药粒化开的那股味道之后,卡林格就明确地知道:如果他不赶回去,雾凇就再也不能走出坠月塔了。 TBC 第11章 在欢歌小屋存放的书籍中,有一本比较特殊。这是一份手抄本,由本地村民代代接力制作而成。几十年前,一位老人去世之后,他的子女将它捐到了欢歌小屋。 手抄本内记录了一些本地故事,都是不太正式、缺少旁证、无法收录到编年志中的类型。 其中一个故事,说的是远古时代恶魔与龙的大战。 据说在很久以前,恶魔之王与巨龙之王大战整整十年,最终,恶魔战败,巨龙获胜,人类和其他动物欢欣鼓舞。 这个故事有多个不同版本。如今村民普遍记得的版本是:巨龙把恶魔吞吃入腹,自己也耗尽体力而死。龙压制了恶魔的力量,让它无法复活,然后巨龙慢慢化作了山脉。如今黑树村附近的连绵丘陵与大小山峰,便是巨龙的身体。 恶魔还被压制在山体深处,仍然在伺机而动,大山最高处有一个倒置的高塔,也就是如今的坠月塔,塔的内部就是龙的喉咙,沿着它一路向下,就会遇见被禁锢的恶魔。 这个说法当然是假的。说好听点叫神话,说难听点,就是外行人胡说八道。 龙不可能变成山,那得是多大一头龙啊……而且坠月塔显然是远古祭祀场所的遗迹,内部都是人工修凿痕迹,它怎么可能是龙的喉咙。 还有,真正的异界学研究者们都知道,龙是不吃恶魔的。反而是深渊生物真的可能会吃龙。 深渊生物以吞噬灵魂能量来强化自身,在啃食肉/体的同时,它们也会吞下生物的灵魂。它们会吃任何东西,植物,动物,人,精灵,异兽,甚至不死生物,当然也包括巨龙。 巨龙灵魂蕴含着厚重的能量。对深渊生物来说,巨龙时时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气息。 如今世上根本没人见过龙,也没几个人见过真的恶魔。 恶魔只偶尔出现在远离尘嚣的法师塔里。有些异界学学者会试着召唤深渊生物,召来的通常是弱小的低等魔怪。 赏金猎手们也有机会见到恶魔。他们要么是帮助法师收拾烂摊子,要么就是解决一些异界感染者。 对于现在的人们来说,比起恶魔本身,异界感染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威胁。某些异界物品流传入人群之中,或者是深埋的远古战场重现于世,这些都有可能引发异界感染。 异界感染就像是罕见的传染病,要说厉害,也确实厉害,但它并非无法控制,所以也不需要过于恐慌。 作为赏金猎手,卡林格不止一次面对过异界感染体,还见过真正的低等魔怪。他本以为坠月塔的危机也不过如此。 现在他却意识到,有件一件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 卡林格赶到山顶岩壁前时,夕阳正在西沉,对侧的天空已经被暗蓝色笼罩。 他也顾不得欣赏美景,一步不停地冲向岩壁上的大门。 门扉正在从上向下消失,消失的过程是一点点、一块块的,就像是岩壁上的画作被无形的手擦去一样。 赶在最后几秒,卡林格好歹是钻进了门里。站在塔内,他终于能安下心来回头看看了。 从内部向外看去,高塔大门不是被抹去,而是如正常的双门一样缓缓合拢。天空的颜色被挤成细细一线,最后彻底消失。 一层大厅有数个四足魔像。它们全都瘫倒在地,一动不动,对卡林格的到来毫无反应。 雾凇说过,他要切断和魔像的连接,关闭塔门,撤销预置的所有魔法防护,把全部精力用来准备“最后的那个法术”。 现在坠月塔内已经没有任何魔法防护了,任何人都可以畅行无阻。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浮碟也没了,想上下都得走螺旋楼梯。 卡林格沿着楼梯跑下去,一步跨过两三个阶梯,速度比一般人快得多。阶梯在第十三层中断,卡林格也只能暂时停住。 他稍稍探身,看向坠月塔漆黑深邃的底部。 石壁上的魔法照明灭掉了一大半,光球都没了,只剩下一些不需要施法者驱动的自发光永燃石。螺旋阶梯之前更黑,一眼能看到的范围也更小。 既然魔法防护都消失了,那么即使不需要雾凇陪同,卡林格也可以抵达高塔深处。问题就是要怎么去。之前他尝试过绳降,降了那么久也找不见能落脚的地方。 卡林格把弯刀扔了下去,然后是手斧和匕首。片刻后,他听到了触底的叮当声响。 于是他笑了笑,向着黑暗纵身越下。 想要进入被魔法掩蔽着的区域,必须有塔主法师随行,否则坠月塔深不见底。现在情况变了,卡林格坠入一片黑暗,凭着本能翻转身体,以灵巧的姿态落在了地面上。 他翻滚了一下,半跪着支起身体。这是一片非常开阔的地下石洞,上方是拱形洞顶,连接着竖井般的坠月塔,由于光线昏暗,前后左右宽得看不清尽头。 卡林格把自己的武器捡了回来。他注意到,脚下的地面并不是泥土,更像是一片厚实的冰面,从内部泛着莹莹微光。 这就是之前他见过的结晶壁。那时候他从一个缓坡走下去,看见的是结晶壁的立面,现在他应该是站在结晶的顶面上。 向周围走走,应该就能找到之前那块斜坡。也许雾凇就在下面。 行走的时候,卡林格能够感觉到结晶下传来震动。起初很轻微,然后频率加快,力度变强,一下跟着一下,变得像是心脏跳动的频率。 每一下心跳,都是一次结晶深处的雷鸣。卡林格听到了细小的碎裂声,他脚下的部分还网好,但肯定有某处的晶壁正在裂缝。 他仔细聆听,让碎裂声与轰鸣声为他指引方向。 几百步之后,他看见地上出现一列法术字符。鎏金色笔画烫在结晶表面上,一个一个字符咬合在一起,连接成一道弧形,深入更远处的黑暗之中。 卡林格看不懂字符的含义,但能从其形式上看出它的大概用途。这应该是某种禁锢咒语,相当于无形的墙壁。从颜色看,施法者用了不少罕贵的宝石粉末加持效果,从陈旧程度看,法术是从很久以前就预置于此的,绝不是近期才形成。 卡林格先用弯刀探了探,确定不会撞上东西,才迈步走进符文范围内。走进去之后,他在无意中一转身,发现身后的空气中异常地泛出反光,他把弯刀抵上去,刀柄接触到无形的坚硬墙壁。 “可以,真够可以的!能进来但不能出去?”卡林格伸手过去,果然也摸到了隐形的壁障。 在壁障内部走了几步,罕见却熟悉的味道又一次出现了。就是白色药粒用血化开之后的那股味道。 这里的气味比一包药粒产生的味道更加浓烈,它像无形生物般蠕动着,不一会儿就蔓延得无处不在,包裹住卡林格全身。 卡林格想找个东西捂住鼻子,想了想,估计没用,还是只能忍着了。他怕被气味扰乱心神,就一直提醒自己,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真正该戒备的地方。 结晶地面微微倾斜,向着前方形成凹面。从这里开始,有些暗红色的液体积聚在脚下,并且因为地面下凹而越来越深。 这是混合起来的血液。狼的血,渡鸦的血,蛇的血,各种可以作为强大施法触媒的血液。 起初它们仅能沾湿卡林格的靴子,随着他继续向前,血液的深度渐渐没过脚踝,最后,他得在深及小腿的血池中蹚行。 前方的昏暗中盘踞着一团巨大的黑影,距离较远时它太模糊,有点像是尽头岩壁上的洞窟;走近一些就可以看清了,这不是洞窟,不是贴在墙上的,而是一头伏在结晶表面、浸泡在广阔血池中的巨兽。 说是“巨兽”也不准确。它没有皮肤,没有肌肉,没有毛发或鳞片,贴地的巨大头颅上没有眼睛,只有黑漆漆的眼眶……它的全身上下,皆为森森白骨。 骨与骨之间紧缩着,摩擦着。巨兽以蜷缩的姿态伏在血池之中,犹如一座残破的城堡。 在卡林格靠近时,巨兽的脊背骨又向下压低了几分。它的头颅侧过来,眼眶中亮起微微红光,一只前爪带着淋漓血水扬起,拍在卡林格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它移动的是右前方的爪子,左前爪则贴在血池中一动不动。左前爪的指骨只剩半边,尺骨呈现半溶解的状态,只有桡骨还连着一点爪腕。 除此外,它的其他部分也不太完整:它贴近地面的肋骨全都不见了,胯骨上布满细小的碎裂痕迹,一侧腿骨完全不见踪影,另一侧的腿骨也碎了一半,碎掉的部分正在血水中咕咕冒泡,似乎正在融化、下沉。 因为它在黑暗中通体洁白,所以卡林格清晰地看到了它背上的结构:那里本该有一对巨大的翅膀,而现在却只剩下两块残缺的骨根。 它的头颅为长形,有一座小房子那样大。在它的眶上、眉骨和颚骨等位置,分别伸展着几条长短有别的棘刺。棘刺几乎都已折断,卡林格观察它们根部的位置,能推想出它们曾经的模样。 这是一具巨龙尸骸。一头古老的、缺损的、残破的……早已死在遥远年代的龙。 它是龙尸,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龙。从它聚集黑色气流眼眶,以及眼眶中明灭闪烁的红光来看,这是一具复生魔像。 复生魔像是死灵学派的产物,它属于构装体,同时也属于高阶不死生物。与简单的金属魔像、土石魔像不同,这类以尸骸为基础的魔像需要灵魂核心,通常具有足以与人类沟通的智慧。 卡林格又前进了几步,来到血水中的爪骨旁边。 站在这巨大的尸骨面前,他知道,它是有自我意识的,它有与人沟通的能力,有五感,有记忆。 骨龙的颈部早已没有发声器官,喙中却传来带有威胁意味的低吼。卡林格没有退却,而是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了苍白的爪骨上。 “雾凇,”卡林格看着骨龙的眼睛,“别生气嘛。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在塔里乱闯了。” 骨龙仍然只能发出轻微的喉音。而精灵雾凇的声音,则从有点远的某个方向传来:“你这个……怎么又回来了。” “你这个……”后面理应还有一个名词,大概是雾凇能写出来,但说不出来的那种名词。卡林格在心中替他补全了完整的版本。 “怪不得……”卡林格轻轻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雾凇’根本不是精灵的名字。西南森林与约尔岛没有冰雪,精灵基本都生活在四季温暖的地方,几乎没有精灵会以锋锐的冰霜作为名字。” “我们说好了,将来你会知道的。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非要提前知道……” 仔细分辨,“雾凇”的声音是从下往上传来的。 卡林格想到了他去过的那条坡道,以及坡道旁的结晶立面。从声音位置来推测,那具精灵躯壳应该是坐在整个结晶的下方,身体倚靠着晶壁,就像从前一样。 卡林格说:“如果我真的去找奥法联合会,等我带人回来的时候,应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吧?那时候,会有经验丰富的法师调查坠月塔,推测出一切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他们会告诉我,这里曾经有一个研究死灵学和异界学的法师,他的错误不仅害死了自己,还差点造成一场灾难。好在他对这样的情况早有准备,在还未进行最危险的实验之前,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具骨龙魔像。骨龙魔像既是法师的造物,也是法师的助手,甚至是法师用来抵消风险的用具……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雾凇的声音继续从巨大晶体下方传来,“老师创造了我,就是为了应对今天的局面。” 卡林格说:“对深渊生物来说,巨龙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吞噬巨龙会令恶魔的力量充盈,光是闻到巨龙伤口的味道,就足以令恶魔发疯。 “但是,如果不加节制,进食过量,恶魔反而会因此而死。对恶魔来说,巨龙的血肉和灵魂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更像是药。你也看过不少书,应该知道人类社会中也存在这样的药剂,吃一些就能提高专注力甚至体力,会让人感觉很好,下次还想继续吃,甚至会因此上瘾,但如果吃药的人忘乎所以,长期大量服用,最终就会被药毒死。” 雾凇的语气一如既往:“你说得对。懂得真多。” “虽然你只是魔像,但你毕竟是由巨龙尸骨制成的。只要加上恰当的法术,你也一样能够吸引深渊生物,勾起它的食欲,让它丧失理智。” “是的。即使是活着的深渊元素集群,也一样会被这种……被这种药吸引。” “我有点好奇,为什么要让它一点点吃掉你?”卡林格抚摸着爪骨,“实验出问题之后,你应该立刻被吃掉,立刻跟着老师去死,也顺便毒死元素集群。为什么你要这样一点点地被吞噬?不痛苦吗?” 雾凇说:“因为我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做什么?” “检查异界元素外泄的程度,检查这座山上其他感染体的状态……如果我被吃掉得太快,很可能会留下遗漏,那样就无法补救了。静湖老师提前筹备好了一切,还把他的尸体留给了我,我可以把一部分灵魂转移到那具尸体上面,这样,我就可以离开坠月塔,可以去做善后的事情了。” “这是你老师的命令吗?” “是老师的嘱托,不是命令。也是我自己的意愿。” 卡林格问:“为了什么呢?就为了那些本地人和他们的土地吗?你觉得这样值得?” “不值得。” 这个回答有点出人意料,卡林格一向话多,这次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该怎么接。 雾凇顿了顿,继续说:“值不值得,和我愿不愿意,是两回事。” 卡林格低头看着脚下的血池,若有所思。 “这些东西,”他比划了一下周围,意指整个巨大结晶和血水,“如果中断掉,会发生什么事?” “元素集群会打碎禁锢用的结晶,会从束缚中彻底挣脱。” 卡林格点点头。之前雾凇说过,这元素集群来自于地底深处,是古战场上数量极多的恶魔尸骨汇聚成的,它十分强大,基本相当于一个领主级的深渊生物。 这样的怪物本来就难控制,它还一天天的吃着骨龙,吃着让自己更加强大的“药”……虽然说这药最终会毒死它,但在它彻底死去之前,肯定有个力量充盈到巅峰的时刻。 如果它挣脱出来,它会一边发疯一边感染周围的土地和生物。这比真正的恶魔领主可怕多了,起码活的恶魔领主不会传播感染。 卡林格向前蹚了几步,来到骨龙的头颅前。他站在头颅侧面,对着漆黑眼眶中的红光。 “雾凇,我有个办法,”他柔声说,“用这个办法,我们能消灭掉这片活着的元素集群,而你也不用死。怎么样,合作吗?” “不合作。你说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卡林格笑了笑:“你都没听细节,怎么就知道不可能?虽然你只是复生魔像,但同时你也是看过不少书的施法者。来,我考你几个问题。” 龙骨眼眶中的红光闪了闪。 卡林格问:“人类遇到深渊元素集群,会被感染,变成深渊生物;那么如果恶魔遇到深渊元素集群,会怎么样?” “弱小的恶魔会害怕,怕被集群吞噬消化。强大的恶魔……会去尝试吞噬元素,用来强化自身。” “说得对,”卡林格继续问,“这类知识,在人类的书本里多见不多见?” “不多见。异界学长期被列为禁忌,就像死灵学一样。” “除了像静湖那种研究异界的叛逆者,没多少人懂这些,对吧?” “对。” “除了部分法师,还有什么样的生物特别了解恶魔?不是只听过几个词,而是真的非常了解他们的那种。” 雾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那还用问?当然就是恶魔们自己了。” 卡林格没有继续问。只是站在骨龙的眼眶前,面带笑意,看着那摇动的红光。 骨龙身上发出细小的摩擦声。它移动残破的前肢,挣扎着支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血池中的卡林格。 血水因为骨龙的移动而泛起阵阵波纹。待到涟漪平静之后,深红色的水面上映出了两个影子。 一个是苍白嶙峋的骨架,另一个是漆黑的巨兽。两者几乎同样庞大,巨兽的背上比骨架多了一对翅膀。翅膀收拢着,叠在巨兽背上。 卡林格抬起头,与上空的骨龙头颅对视。就在这一瞬间,投影中巨兽的双翅一振,向左右展开。 翅膀完全舒展,横跨整个血池。 乌黑的骨头之间留有空隙,空隙里流动着火焰的颜色。 TBC 第12章 “怎么,吓傻了?”卡林格仰着头问。他仍然是人类模样,血池的投影中却显现出骨翼巨兽的姿态。 “你是……”雾凇的声音发抖,“你是……你……” “对对对,我不是人。你没发觉是吧?这很正常,一开始我也没发现你不是精灵啊。咱俩互相欺骗,还挺公平的。” 骨龙就这样直着身体看了他一会儿,也许是残破的骨头无法支撑自身,没多久,它就又跌回了血池中。溅起的血水泼洒在卡林格身上,卡林格并不介意。 卡林格上前一步:“怎么样,愿意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了吗?就让元素集群突破结晶吧,我来对付它。我来吃掉它。” 骨龙本身无法说话,结晶壁下方的精灵尸体也久久不发出声音。 卡林格继续说:“坦白说,我本来就想这么做。解决完外面杂七杂八的事情,我就想回来干这件事。” 雾凇的声音终于又从下方传来:“即使你是……即使你是深渊生物,也无法对付如此强大的元素集群。别想了,你吃不掉它,反而会被它吞噬。” “那可不一定,”卡林格说,“之前我思考了很久,思考着要怎么才能做到。我也知道自己可能力不能及,所以还挺烦恼的……但现在就不一样了,有你帮忙,我更容易做到了。” “我……”雾凇先是沉默了一阵,忽然,他明白了眼前这个生物的意思。 卡林格微笑着,把话明确地说了出来:“让我也吃一点就行了。我会小心把握程度,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自己被毒死。”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血池再次泛起涟漪。 恶魔的影子被波纹打碎,碎片从水面上渐渐浮起,升到半空,围绕着卡林格与骨龙来回扰动,犹如黑色虫群一般。 虫群盘旋了几圈之后,开始向着卡林格的身体聚集。它们钻进他脚下,贴在他身上,覆盖住他的脸……人类身躯被一点点包裹起来,直到完全隐没在黑色虫群之中。 而虫群越聚集越多,在血池中堆叠出一座黑压压的小山峰,它们慢慢梳理着形体,伸出四肢,展开翅膀,聚集出头部,表面不停颤动的碎片慢慢凝固,形成不规则的兽角与棘刺。 现在虫群不见了,卡林格的身形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庞大且完整的深渊生物。它漆黑的头部上裂开几条血缝,缝隙裂开,形成了流溢着红光的五官。 恶魔的声音从它身体深处传来。 “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唉,真舒服,就像回了老家一样。” 雾凇只是吃惊,却并不害怕深渊生物。骨龙的眼睛一直朝向恶魔,眼眶里的火苗来回飘动,似乎是在观察恶魔的种种外貌。 “你希望我吃哪里?”恶魔问道。 “随你,”骨龙回答,“即使你要彻底毁掉我,我也无力反抗。除了凭你喜好,没别的选择。” “我怎么觉得你在生气?” “废话。我一直在与深渊元素对抗,现在却要信任一个来自深渊的生物。” 恶魔拱起脊背,身体压低,手臂延长后撑在血池之中,骨头与火光形成的翅膀低垂下来,竖在骨龙身侧,把骨龙整个笼罩在自身的阴影中。 “我是赏金猎手,我是来工作的,”恶魔说出熟悉的语句,“也许你不信,我可是赏金猎手公会里公认的高手,别人不敢接的任务,我都能去完美完成。我的雇主经常是郡长、商会首领、领主之类的大人物,报酬根本不是问题。我收钱做事,认真工作,这不是天经地义吗?你信任一个猎手,又有什么不行?” 骨龙沉默了一会儿,雾凇的声音说:“以前你也以这副模样去对付恶魔吗?低等魔怪还不吓死。” “不。我可一直在用人类的模样工作,老老实实地使用武器和防具。在这个位面,我们没法以完整形态行动,这里的元素构成与深渊不同,我们会被强行压缩为类人生物大小。多亏坠月塔下面的深渊元素异常浓厚,否则,我是无法回到这个形态的。” 他一边说话的时候,身体上有些地方的棘刺再次化为虫群,贴在身下的龙骨上,从已折断的翅膀骨根到脊柱,又沿着脊柱滑向肋骨和还残存的四肢。 骨龙眼中的幽火颤动了一下,头颅垂下来。恶魔的黑色手掌从血水中升起,托起骨龙的头颅,让它保持在液面之上。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雾凇轻轻问。 “刚才不是说过一次了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位面?” 恶魔与骸骨之间,渐渐响起一种细小的摩擦声。就像千百只蛇蝎在密草上爬行,也像无数牙齿正在研磨砂石。 黑色虫群在龙骨上来回游曳,寻找任何方便下口又不会损伤过重的部位。找到想下口的地方,虫群就会形成从恶魔体表伸出的触肢,触肢顶端裂开血缝,绽开与眼睛同色的嘴巴,伸出与棘刺近似的獠牙。 苍白色的龙骨躺在血水之中,全身被漆黑色包裹,只有头颅露在外面。眼眶中的幽火先是剧烈抖动,然后瞬间紧缩成小小的红点。 它只是一具骸骨,全身没有肌肉与软骨,当它剧烈动作的时候,骨头互相摩擦出一阵阵尖锐的声音。 像是为了安慰骨龙,或是分散它的注意力,恶魔开始回答之前的问题:“要说我为什么来这位面,原因很简单,也很愚蠢。” “我听着呢……” “要解释这个,我就得先说一件别的事。做赏金猎手到处旅行的时候,我听说有些地区的人喜欢养鳄鱼。他们把这当成身份的象征,显得自己有钱、豪迈、大气。但其实并不是每个人家里都有养鳄鱼的条件,即使是富人,也可能根本不了解鳄鱼的习性,甚至不懂怎么保护自己。有钱有势的家伙会带一群人去捕鳄鱼,捕回家后炫耀一番,然后就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了。” 空气中传来一阵闷闷的碎裂声,先是一下,然后接连不绝。龙骨的摩擦声越来越频繁,这具骨架在不停颤抖,因为它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继续说……”雾凇的声音从结晶下方传来,“后来呢,他们怎么处理鳄鱼……” 刚才他问的问题明明是恶魔为什么来本位面,这会儿听着关于养鳄鱼的话题,好像也挺投入。 卡林格的声音说:“给客人炫耀过之后,他们就把鳄鱼扔掉。比如放到远一点的随便哪条河里,甚至有人把它扔进海里。鳄鱼要是死了也就死了,要是活着,它也不能怎么办,就尽可能活着呗……它被放到远离栖息地的陌生河流里,就只能在这条河里生活。想回栖息地几乎是不可能的,它只是一条无辜的小鳄鱼啊。” “你是这样的鳄鱼吗?” “我是啊,”卡林格说,“你应该很了解异界学研究者吧?很多年之前……我也不确定是多少年了,反正很久以前,对异界学研究者来说,能成功召唤到异界生物,就是他们成功的象征。” “召唤你的法师是谁?”雾凇问。 “放心吧,不是你老师静湖,我不认识静湖。” “我又没说是他。我是问你,那个法师是谁?后来怎么样了?” “他死了,但我没有杀他,”恶魔的双眼眯了一下,细细的缝隙弯成弧线,“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召唤我的人已经逃跑了。” “逃跑?你刚才还说他死了……” “我在这个位面玩了一阵子,几十年后,我沿着召唤时的灵魂路径找到了他。他太老了,根本认不出我,他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认不出来。然后没过多久他就死了。我无法回到深渊去,因为异界传送至今也是很罕见的事情。尤其是因为我在这里生活了太久,就像在窄口瓶里长大了一点的鱼似的,我卡在这儿了。” 结晶壁下方传来一声叹息。血池内,啃食的声音仍在继续,巨龙骨架一下又一下地震颤着,像是随时可能会散架一样。 恶魔的翅膀上长出一只黑色爪子,它轻轻抚摸着龙骨的头颅,犹如一道阴影在上面来回摇曳。 沉默会让人把注意力集中在痛苦上,还是得多说点废话才行。 “魔像啊魔像,你怎么不出声了?在同情我吗?”恶魔以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别啊,滥用同情心可不好。我确实挺惨的,被迫背井离乡,还得自己打工生活。不过要是比惨,还是你更惨一点。徒有远古巨龙的身躯,本质上却根本不是龙,只是一具魔像。你的老师把你制作出来,教给你各种知识,像对学徒一样培养你,就是为了在某一天送你去死。” 骨龙立刻反驳:“老师并不能预料到实验会失败……” “嗯,如果失败了,就拿你应对风险。” “这不是老师的强制……而是我自己的意愿。” 恶魔的眼睛对着龙骨的眼眶:“你怎么知道是自己的意愿呢?法师控制一具魔像,魔像又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愿不愿意?你说你是自愿的,你怎么证明?” “我怎么知道!”雾凇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你要吃就继续吃,哪这么多废话,我都这么难受了,你还骂我老师,你有病吧!” 卡林格突然一阵惊喜。这是雾凇第一次面对面凶别人。不是写信,也不是用球形四足魔像朗读。虽然语气还是软绵绵了点,比写信的力度差太远了。 雾凇的声音显然带着哭腔。其中一小半是因为不愿意听关于老师的坏话,更多的一半恐怕是因为无处不在的痛苦。 恶魔说:“如果你想验证一下是否自愿,我倒有个办法,想试试吗?” “你说。” “按照静湖的意思,你最终会被这潭血池融尽全身,渗入结晶之中。元素集群会获得极大的满足,同时也会因此而失去活性。静湖为此安排好了一切,他显然没有考虑过既让元素集群消亡,又能让你活下去的方案……别抖得这么厉害,放松,快结束了。先听我说完,我只是说实话,没有辱骂你的老师。 “静湖没有为你安排过未来的出路。如果你没有自由选择的权限,他命令你为此而死,你就只能去死,即使现在有我在这也一样。 “那么,现在我说一个提案吧。我解决掉元素集群之后,你要活着离开坠月塔。继续用这具精灵的身体活着。你看行不行? “如果你做不到,就说明静湖用法术控制了你。你以为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其实根本不是。如果他没有控制你,而是像人类的父亲母亲一样,只是教育和引导了你而已,那么你肯定可以做到我说的事情。” 雾凇没有回答。骨龙的眼眶中,幽火忽然暗了一下,又马上恢复跳动。与此同时,巨大结晶上传来一阵阵杂音。 先是很深很远的声音,就像冰山在徐行碰撞,然后是近处的碎裂声,从内部向着浅层蔓延。 几秒后,结晶的表面彻底裂开了。 晶体崩裂的噼啪声接连不绝,血池开始变浅,血液向着裂缝中加速倾泻。 恶魔抓紧怀里的骨头,一跃而起。在短暂的悬停时,他展开双翼。 这对巨大的翅膀和之前不太一样了:骨架间的火光越发浓密,不再是半透明状态,而是形成了深红色的实体翼膜,翼膜与骨架的边缘上,新生了出一些细小而锋利的棘刺,远远看去,就像是龙的膜翼与鸟类羽翼合二为一。 恶魔纵身向低处俯冲,与此同时,巨大结晶在他身边碎裂成不规则的数块。碎片并没有塌落下来,而是在空气中一点点化为光斑,然后完全消失。 恶魔找到了更低处的泥土地面。不久前他以人类形态来过这里。隔着一层层光斑,他看到精灵的尸体蜷缩在地上。 他把骨龙放下来,就在精灵的尸体旁边。 骨龙伸出被侵蚀得布满瘢痕的手骨,艰难地拖动身体,靠近精灵,将它护在自己的头颅和胸腔下面。 空气中的光斑全部消失之后,恶魔终于看见了元素集群的全貌。 它颜色不定,表面蠕动着不停变换,时而完全漆黑,时而变成灰色或白色,此时它趴伏在远处的石壁上,覆盖住巨大的范围,起初像是一团粘液,然后汇聚起来,伸出类似头颅和四肢的凸出部位。 它模仿着灵长类生物的结构,但肢体移动起来根本毫无规律,结构不像是任何已知的动物。 它留意着地面上的骨龙,那股诱人的味道显然还在时刻诱惑着它。 当它从岩壁上起跳,向这边扑来的时候,恶魔也收紧翅膀,向它冲去。 两者冲撞在一起,向周围爆发出灼热的冲击,一股烧焦的味道在空间里蔓延开来,味道比任何营火甚至火灾现场都要浓烈,野火咆哮着升腾而起,从塔底冲向天空。 元素集群伸展出无数触肢,牢牢纠缠住恶魔躯体。灰色线条缠绕在血红与漆黑的颜色之上,并且不断收紧、粘连、向皮肤下侵入。 恶魔没有挣扎,反而还展开翅膀,将自己与这些灰色的线条拢住。翅膀上的细小棘刺互相勾连,两边的翅膀最终合拢成一个巨大的茧。 茧的外膜先是暗红,然后变成流动的火焰,这团庞大的火焰就这么悬浮在半空,坠月塔内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几秒后,一声高频的嗥叫打破寂静。声音穿透山体,惊起林中无数飞鸟,野兽四散奔逃,数不清的昆虫从树木上被震落。 那团火焰发生了变化。先是数条尖刺穿透出来,然后黑色从内部翻转出来,把红色重新收入内部。 延向天空的是两片黑翼,垂下地面的是一条长尾,恶魔再次伸展全身,黑色的表皮上显现出一条条纹路,纹路里流动着滚烫的熔岩。 原本纠缠在恶魔体表的灰色已经不见了。 恶魔徐徐下降,身周炽热的空气不断舞动着,像一条条火舌般刮擦着岩壁,贪婪地舔舐着残存的所有深渊元素。 他的双脚接触到地面,那一瞬间,巨大的黑色异界生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穿破旧皮甲的赏金猎手。 衣服下摆先是无风飘动,然后“噗啦”一下落下来,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卡林格深吸了一口气,眼神还有点恍惚。 “唉,没法维持那种舒服的形态了,”卡林格舔了下嘴唇,“没办法。这里的深渊元素已经不够了。” 烈火烧光了氧气,其本身就也会熄灭。恶魔吃完了周围的深渊力量,自身也不得不遵从本位面的规则,被压缩回类人生物形态。 现在的坠月塔底部一片黑暗,但卡林格并不需要照明。 他向着骨龙走过去,在头颅边蹲下来,观察着它孔洞的眼眶。眼眶里的火光太弱了,弱得几乎看不清。 卡林格试着叫了它几声,幽火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还比之前更暗。 正在卡林格握紧双拳,皱眉沉默时,他的衣服长下摆被轻轻拽了两下。 他回过头,精灵雾凇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抬,只是艰难地伸着一条手臂,揪住他下摆破烂的边缘。 TBC 第13章 卡林格心中有三个疑惑: 第一,黑树村附近的异界感染是怎么回事。第二,精灵雾凇到底是什么身份。第三,雾凇写信时的遣词造句为什么如此优雅。 现在前两个疑惑都已得到解答,只剩下第三个问题还没有答案。 卡林格从塔底回到了第七层的大图书室。书架上的书都深奥艰涩,他不会去碰,倒是摊平在桌上的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本礼仪书,不光教授礼仪动作,还讲解在哪种场合做出哪种反应更加得体等等。卡林格大概翻了一下,书里教过如何与人写信寒暄,如何与第一次见面的人打招呼,如何礼貌得体地告别,如何让人对自己有好印象等等……卡林格琢磨了一下,雾凇好像是故意把书反着看,所有行为反着做,争取成为一个不受欢迎、不会被人记住的人。 卡林格笑着摇摇头。不知这是不是法师静湖的嘱托,比如“不要让村民太在意你”之类的。 卡林格专门留意了一下所有通用语标题的书,发现了不少这类通俗读物。从说教社会道德,到礼仪与为人处世,还有讲解各国各地风土民情,以及一些黑树村本地编年志。 据卡林格所知,法师们一般不留这种书,即使他们小时候看过,长大后也绝不会把它们留在书房,万一被外人发现,老脸都没处放了。 坠月塔里会有这些书,显然是因为静湖要像教孩子一样教育雾凇。 主人与工具,法师与魔像,创造者与作品,父母与孩子……静湖与雾凇的关系就像这一切的融合,其中更接近亲子的部分,不知道能占到多大比例。 如果说他们的关系仅仅是法师与魔像,这似乎不太准确,主人不需要对一件工具教导礼仪,更不必给他讲解这个世界。 如果说他们是父母与孩子,也仍然不符合实情,父母生下孩子,并不是为了让他以特定的方式去死。 即使在深渊位面也不会这样。恶魔母亲可能不介意孩子死掉,但她并不会提前设计好如何让他死,然后再好好教育他、好好与他相处。 卡林格自认为非常了解人类,在人类里面,法师是比较难理解的玩意儿。他对精灵了解得也不算多,而静湖又是精灵,又是法师,复杂程度可想而知。 不过,静湖早就消失了,就算理解了他也没什么用。这世上神秘的东西太多了,能懂就懂,实在懂不了也无所谓。 卡林格把随手拿的书扔回桌上,转身离开书房。他来到走廊里,浮碟正好从塔底升上来,雾凇坐在上面。 准确地说,是静湖的尸体坐在上面,真正的雾凇还在塔底。 浮碟停稳后,雾凇慢吞吞地扶着石壁起身,卡林格去搀扶他,他像从前一样低头躲闪着卡林格的视线。 “浮碟能动啦?塔里的魔法体系恢复了?”卡林格问。 雾凇点点头。 “你还好吗?”卡林格搂着他,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是特别疲劳吗?需要我抱着你走吗?是不是累到没法说话了?” 雾凇一脸莫名:“没有……这具身体是完好的呀。” “但你本身受创那么重,灵魂肯定也相当疲惫。” “还好。不会有事。你看,我都有力气恢复塔内魔法了。” 卡林格扶着他重新走回书房,让他坐在软椅上,自己坐靠在书桌边。雾凇一言不发,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 他默默整理书桌上的文件和工具,检查天花板上的一个个法术机关,重新试着启动球形四足魔像……一切动作有条不紊,就像是在度过法师最平凡的日常,就像从没发生过之前的事情。 卡林格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我本来是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的。呃,你真的不用躺一会儿什么的吗?” 雾凇摇摇头:“不用。我不需要。” 也是。他并不是真正的精灵,休息的方式也不是吃饭睡觉之类。塔下的那具龙骨已经脱离了结晶上的法阵,虽然它受损严重,但从此不会再继续被侵蚀,对于雾凇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休息方式了。 雾凇正打算写东西,他拿起琉璃笔,可是手在微微发抖。于是他慢慢放下琉璃笔,换了一支羽毛笔。 在他未落笔时,卡林格轻轻托住他的手腕。雾凇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盯着桌面。 卡林格问:“你是不是还有点怕我?” “是的。” 还挺诚实。卡林格说:“这也难怪。毕竟刚才我……”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如果直白地说“刚才我吃了一点你”好像实在是太奇怪了。现在他是个人,说话得像个人样,于是他改口说:“别怕。你也是法师,你读过书的,像我这样的深渊生物不会随便发狂,我不会再伤害你的。” “我知道,”雾凇轻轻说,“刚才你也并没有发狂。你一直很克制,谢谢你。” “你竟然跟我说谢谢,我好不习惯啊。”卡林格说。 雾凇问:“不应该吗?” “应该,非常应该,”卡林格说,“那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说话的时候他还握着雾凇的手腕,雾凇也没有要抽回手的意思。之前在塔底的结晶上,卡林格抚摸过骨龙残缺的前爪,现在他掌中的纤细手腕属于一具精灵尸体,但在他看来,却和触摸龙骨的感觉没什么区别。 雾凇微微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说:“可以。我尽力而为。” 卡林格感叹:“你回答得这么认真,让我很难接话。” 他这么一说,雾凇就也不接话了。卡林格终于放开雾凇的手腕,继续看着他忙碌但缓慢地处理法师塔内必要的事务。 过了好一会儿,卡林格突然一个激灵站直:“糟了!我忘了!” 雾凇疑惑地看着他,他四下看看:“你这里有钟表吗?” 雾凇给他指了个方向,卡林格匆匆去确认了一下,又匆匆走回来,刚才面对元素集群的时候,他表情都没有现在这么严肃。 “我在塔里待了一晚上了!”卡林格沉着脸说,“山下那帮村民原本以为你死了,现在恐怕他们会认为连我也死了。我得赶紧下山一趟,但愿他们别跑出去喊更多人来。”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雾凇:“不过……你到底死了没有?你决定一下。” “怎么决定?” “如果你没死,咱们就编个理由,说你受到什么什么法术的保护之类的,又起死回生了。如果你死了……那就是死了,我就说已经解决了一切,把你埋在山里了。” 雾凇想了想,说:“那我还是死了吧。他们认识的精灵是静湖,静湖不在了,应该让他们有机会怀念他。” 卡林格说:“也许他们知道你和静湖是两个不同的精灵,他们知道死了一个,另一个呢?” 雾凇轻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老师叫我‘雾凇’吗?” “因为你的骨头生前叫这个名字?” “是的。那头龙……这么说有点奇怪,那明明是我的身体,可我却不是在说自己。那头龙的名字是雾凇。” 在静湖的大量笔记中,有一段记载了龙骨的来历。它是一头死在遥远年代的银龙,死因已不可考。 它从没有打败过恶魔,甚至它可能根本没见过恶魔。它和古战场上的恶魔尸骨属于不同年代,只是碰巧留在了一个地点而已。 静湖在利用它的尸骨时,从残留的灵魂上面感知到了它的世俗名,那一缕仅存的灵魂只来得及陈述只言片语,就消散在了魔法的流动中。 “我觉得,我还是‘死了’比较好,”雾凇边写字边说,“静湖死了,真正的雾凇也早就死了。如果你告诉村民们我又活了,他们不是白伤心了吗。” 卡林格说:“白伤心又怎么不好了?欺骗他们的感情有罪恶感,所以就干脆骗他们骗到底?” 雾凇歪了一下头,从表情看,他似乎并不能理解“骗他们骗到底”到底有什么不好。 思考片刻后,雾凇说:“我只是觉得,如果黑树村的人一定要为谁而伤心,那就为静湖和雾凇吧。不是我,而是真正的雾凇。” 卡林格不是很能理解骨龙魔像的思考方式,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精灵雾凇”死不死都是小事,无非就是撒谎方式不一样而已。 他探头过去看雾凇写东西。原来雾凇是在写信,仔细一看,还不是一般的信,而是像模像样的遗书。 内容不长,交代的事情也都无关紧要,主要是为了体现出这是遗书。 字体还是那么优美,行文还是那么整洁,措辞也还是十分暴躁,其中还有一些内容几乎称得上是恐吓威胁。 “你干吗对他们这么凶啊?”卡林格问。 雾凇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想用手捂住纸,这导致笔尖震颤,最后的几个字母歪歪斜斜,没能画出完美的花体字。 这样就更像遗书了,而且是濒死的时候写的。 被卡林格一问,雾凇自己也皱起了眉:“也是……其实现在我没那么烦了,完全可以平和一点的。大概是习惯了……” 听他的意思,卡林格琢磨了一下,再一次有点惊喜——原来他不是故意假装暴躁的?他是真的很烦,所以自然而然写出了各种优雅措辞?不愧是龙的骨头,真有天分。 “为什么盯着我……”雾凇抬眼瞟了一下卡林格。 卡林格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如果村民得知山里的精灵死了,山上也没有什么恶魔了,那他们会不会整天跑到坠月塔附近来闹腾啊?这样你不烦吗?” 雾凇说:“这座山本来就属于他们。再说了,没人能发现坠月塔的入口,他们进不来,我也不会出去,这样就没人能打扰到我。” 雾凇找来信封,把信按照固定方式折好,封装,盖印,递给卡林格。卡林格把它塞进腰包里,故意攥了一把,这样信纸会显得更沧桑,更像是山里经过一场惨烈大战都留下的。 两人乘浮碟到最上层,坠月塔的大门又一次打开。 些微晨光从门缝倾泻进来,雾凇看着地板上的冷色光,轻轻叹了口气。 卡林格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但暂时没有多说什么。 卡林格走出塔门,回头对雾凇眨眨眼:“撒谎的事儿都交给我吧,放心。” “你还有答应我的事没做呢。”雾凇提醒道。 “我知道,记着呢。去奥法联合会是吧?那些人真的可信吗?不会有人打什么坏主意吗?” 雾凇笑道:“一群法师嘛。最坏的主意就是霸占静湖留下的书和各种知识。但是没关系,静湖的目的本来就是这样,书也好实验记录也好,本来就是要给他们的。” “也是,”卡林格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他背对着雾凇挥挥手,雾凇对着他的背影轻轻躬身行了一礼。 这次,坠月塔的大门没有马上关闭,而是开了好一会儿,直到猎手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间。 ====================== 黑树村的情况果然如卡林格所料,真是一片愁云惨雾。 这一大清早的,田地里根本没人劳作,路上也没什么人,偶尔有几个小孩跑过来,看到卡林格,一脸迷惑,然后又迅速跑走,不知是不是给大人通风报信去了。 卡林格刚靠近欢歌小屋,一群人就从店里涌了出来。看来欢歌小屋不仅是村图书馆,还是村议事厅。 人们一个个红着眼睛,脸色蜡黄,看起来是基本一夜没睡。常驻吟游诗人和女店主扒开人群,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卡林格,然后双双向他冲了过来。 卡林格赶紧躲开,边躲边喊:“别,别拥抱我,我肋骨受伤了!” 母子俩停下了扑抱动作,眼睛里转着泪花。渐渐地,更多人围了上来,女人们破涕为笑,男人们振臂高呼,数只小孩叽叽喳喳一起说话,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一天,卡林格受到了盛大的欢迎,他自己也搞不清这到底算是欢迎仪式还是演讲大会,反正全村大多数人都聚集在了欢歌小屋内外,坐不下的就挤在街上,卡林格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徐徐讲述着山林里发生的一切。 人们聚精会神地听着,有时候还抹抹眼泪。他一边讲着,旁边还有诗人在小本子上快速记录。 卡林格讲的版本既不是实情,也不是雾凇希望的那个极简版本。 他说,他在山里和精灵交流过,得知了传说的真相: 很久以前,这片土地上住着一头银龙。在位面开裂的事故中,一些恶魔趁机来到人类世界,正好遇到银龙。银龙与众多恶魔作战,但恶魔十分强大,而且数量太多,银龙寡不敌众,最终英勇牺牲。 龙的灵魂没有回归神域,而是留在了土地之中,把自己化作了一道封印,将恶魔禁锢在地下。 就这样,千百年过去了,这片土地一直安宁无恙。 后来,一位名叫静湖的精灵法师来到此地,他得知了银龙的故事,就留下来开始研究彻底消灭恶魔的方法。银龙的灵魂指引着他,他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神秘的实验,距离彻底消灭恶魔这一目标越来越近。 消灭恶魔,就必须直面恶魔。但恶魔狡猾又凶残,精灵最终还是失败了。恶魔借着这次机会,冲破了一点点封印,马上就要重回人间了。 精灵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山下的居民,于是他利用最后的机会,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远古银龙,希望银龙复活,击杀恶魔。 银龙灵魂接纳了精灵的身体,化作了一位拥有高超智慧、强大魔力的精灵法师。在他与恶魔交战期间,外来的赏金猎手就负责清理想逃跑的魔怪。 最后,“龙法师”终于杀死了最强大的恶魔,终结了这场危机。战斗结束后,巨龙的灵魂就要离开了,人人皆知,这种具有神性的传奇生物有着高贵的灵魂,他们的灵魂最终会去往属于真龙的神域。 龙的灵魂离开之后,精灵的身体也失去活性,变成了一具尸体。外来的赏金猎手将精灵安葬在山里,依照精灵的遗言,选了一个没人能找到、永远不会被打扰的地点。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卡林格边讲着这些,边吃完了一顿午饭。他本来想建议村民们也先去吃饭,但村民表示不饿,宁可在这听他讲。 全部讲完之后,整个屋里和街道上先是一片寂静,然后有人低声感叹,有人交头接耳,角落里不知是谁开始鼓掌,带着全部人都逐渐鼓起掌来。 在全村雷鸣般的掌声中,卡林格继续吃着饭,常驻吟游诗人调了调琴弦,甚至想立刻作曲。 最后,卡林格把“龙法师”的亲笔信交给了村长。他叮嘱说,龙法师信任村民,所以才愿意让他们知道这一切,希望他们能尽量保密,不要让外人知道精灵的尸体埋在山里。万一有好事的冒险者闻声前来,会打扰到精灵的安眠。 老村长沉重地点点头,指了指正在调琴弦的常驻吟游诗人:通常外来人都是他们家接待,他讲的故事都要添油加醋,没有外来人会相信的。 卡林格也深表同意。这故事也就黑树村的人信一下,有点本事的人都不会相信。它根本不符合异界生物生存规律,有悖于奥术学科基础知识。 到了下午,卡林格说还要赶到城里和公会的人交接,不得不赶紧动身离开。 村里的人看他有伤,武器也都丢了,就给他准备了两把剑和一堆食物药品等等,还多送了他一匹马用来驮东西。 回想刚来黑树村的时候,卡林格觉得这件任务不好做,搞不好会得不偿失,现在他倒是开心得很,非常庆幸自己没有拒绝这份委托。 对于赏金猎手协会而言,对于真正的专业人士而言,这次的事件无非是一场异界感染。赏金猎手接受委托,扑杀感染体,销毁感染源,一切就结束了。 至于龙和精灵,他们会被写成歌,说成故事,塑造成传奇里的虚构人物。 他们会在诗歌中,而不是在现实中被记住。这样也就够了。这样更好。 TBC 第14章 尾声 卡林格在将近黄昏时离开,差不多午夜过后,他又偷偷回到黑树村附近。 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他赶着两匹马到城里处理了一堆事:安排住处,处理收到的礼物,见领主交差领报酬,被领主留下吃饭等等……做完这些,他假装回酒馆休息,等夜深了就偷偷出城。 他绕过黑树村,直接进了山林。回想起几天前第一次摸黑上山的经历,他还有点小怀念。 深夜的山里并非绝对安静,远处有林鸟夜啼,脚下有簌簌虫鸣。半山腰的大片警戒物已经没用处了,深山里再也没有感染体,只有普通的夜行野兽。 今天的夜路是一片漆黑,因为树冠里没有魔法照明了。因为山里的两个精灵都“死”了,雾凇不会再出现,所以魔法照明理应不再亮起。 回到坠月塔前,卡林格敲了敲石壁。前几次他站在这里的时候,雾凇要么毫无回应,要么很久才会理他,而今天完全不一样,在他敲了三下之后,坠月塔的大门瞬间就出现在他眼前。 还没等他去推,门自行向内打开,雾凇就站在门边。看样子,雾凇应该是一直待在最高层,而不是等发现有人再坐浮碟上来。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雾凇穿着灰蓝色的袍子,袖口里垂下一只发出暖光的水晶灵摆。灵摆是塔内唯一的光源,其他魔法灯火全都熄灭了。 这条袍子已经破破烂烂,雾凇也没换,甚至袍子的下摆比昨天还脏一点,像是长时间在地上蹭来蹭去弄脏的。 看到卡林格,雾凇张了张嘴,露出有点惊讶,还有点困惑的表情。 “你怎么会……”他说了一半,停顿了一下,明显地换掉了后半句,“你回来了?” 卡林格看着雾凇的反应,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怎么,你以为我不回来了吗?”卡林格问。 雾凇说:“没有。我知道你得回来。” “真的吗?可是你好像挺吃惊的。” “我当然知道。你要去奥法联合会见那些法师,然后肯定会回来。” 卡林格笑道:“那不就是等于不回来吗?你真的以为,我会直接离开几个月甚至几年,找到奥法联合会,和他们拉近关系,让他们相信我没胡说八道,和一群法师交上朋友谈笑风生,然后再优哉游哉回来搬书?” 雾凇看着地面,眼神中掠过一丝落寞。很显然,这就是他认为会发生的事。 卡林格走进塔内,私下看看:“你怎么把照明全都关了?” 雾凇说:“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做了,不用照得那么亮。” 卡林格又问:“塔里那些魔像呢?怎么不见它们啦?” “我关掉了大半,留了几个。反正实验室里也不会增加新的感染体了,不用那么多魔像去打扫。” “你怎么样了?” “什么?” “你身体怎么样了?”卡林格故意打量看雾凇的破袍子,“是不是还很难走路?你看,你连衣服都没力气换吧?我猜你还摔过好几下,袍子比昨天还脏。” 雾凇说:“我身体还好,可以走路。只是……只是我要做很多善后的事情,没空注意这些。” 卡林格笑了笑。他看得出来,根本不是这样,雾凇绝对是在坠月塔一层大厅的地上坐了好久,毕竟他连塔下几层的灯也不开。 卡林格没有说破,也没有说自己回来的真正目的。他故意从无关紧要的事情开始沟通。 他踱步到螺旋阶梯边,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是要立刻启程的,不过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回来一趟。” 雾凇一脸认真地听他说,表情甚至有点紧张。 卡林格继续说:“我是这么想的。虽然你可以用这具精灵尸体,按说不影响你行动,但毕竟你本体的损伤已经相当重了,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怎么样,能不能正常生活。所以我想回来一下,确认一下你的情况。” “我没事。”雾凇原本看着他,现在又重新把头低下了。 卡林格留意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询问,只是接着说:“你的老师只留给你一具尸体,没给你留衣服吗?” “当然留衣服了。” “那你能去换一件吗?” 雾凇想说“为什么”,他刚张嘴做出口型,就把声音吞了回去。这还用问“为什么”吗,他穿着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袍子,本来就应该换一件,不需要任何特别的理由。 在雾凇陷入短暂思考时,卡林格做出关心的表情问:“雾凇,你是不是仍然很虚弱,走不动?” 像是急于证明自己能够走路,雾凇也来到螺旋楼梯边,把浮碟呼唤了上来。他踏上浮碟,卡林格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来。 雾凇斜了卡林格一眼,嘟囔道:“反正我又不用见任何人,着急换衣服干什么。” 浮碟停在第七层,雾凇先穿过大图书室,再走向一间角落的小木门。 他走得慢,卡林格也一路慢慢地跟着他,观察着他。雾凇浑身上下仍然倦态明显,但确实比被持续侵蚀时好一些了。 雾凇走进那扇小门,刚要关门,卡林格用手撑住门板:“干吗关门啊?换衣服而已,害羞什么?我连你的骨头都见过。” “不是害羞的问题,而是……正常来说,人都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换衣服,这样是不体面的。” “谁告诉你的?” “书。” 卡林格笑了起来:“你之前不是故意反着学吗?现在怎么又改了?” 雾凇也不傻,他瞬间就想出了另一个合理的理由:“这是静湖老师的尸体,出于尊敬,我总得给他留一点体面。” 卡林格直接用脚尖别过门板,走进了屋里,雾凇不得不后退两步。雾凇刚想开口说什么,卡林格抢先说:“但是,现在这是你的人生。” 雾凇楞了一下。卡林格看着他,收敛笑意,一本正经地说:“是的,这是静湖的尸体。但你要明白,现在你获得的不仅仅是一具精灵的身体,还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你不是被困在地下的银龙尸骨,也不是魔像,不是助手,不是毒药,不是食物,不是必然走向死亡的一件工具。从今天起,你是你自己,你是精灵法师雾凇。或者谦虚点,精灵法师学徒雾凇。” 突然听着这样严肃的话语,雾凇有点懵,眼睛也莫名有点发热。 卡林格稍稍走近一点,把手搭在雾凇肩上,拂开一缕发丝,又捏了一下那薄薄的肩膀。 他故意稍微用了点力气,捏得雾凇疼了一下,但并不会很疼。 雾凇不解地看着他。卡林格问道:“是不是捏疼你了?” 雾凇点点头。 卡林格揉了揉雾凇的肩,微笑道:“刚才是你感觉到疼,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对吗?” 雾凇眼神一亮,但仍然微蹙着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似懂非懂。 卡林格接着说:“既然我碰到的是你,有感觉的也是你,那么我面前的就不是别人,就是你。听着,从此以后,你不要再认为这身体是静湖。也许静湖没有消失,他仍然存在于你的心里——而不是存在于现实中。在你的记忆与心灵之外,则没有静湖,只有你。无论你是名叫雾凇,还是想改个别的什么名字,这都是你。” 在卡林格说话的时候,雾凇总觉得体内那颗以魔法驱动的死心脏越跳越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这些话对在哪,只是觉得听着有些激动,有些让他想哭。 虽然想哭,但又不是真的多么悲伤,所以他没有真哭出来,而是维持着那种眼睛发热、鼻子微酸的状态,导致根本说不出话来回应。 他甚至忘记了他和卡林格本来在聊什么,他们到底为什么开始说这些…… 卡林格轻拍了一下雾凇的肩:“去换身衣服,现在你这样子,哪里像有个新的开始?” 于是雾凇就维持着那个有点懵、有点飘的状态,点了点头,转身慢慢走向房间里的柜子和衣箱。 卡林格这才腾出精力来看看室内,这地方应该是书房里的小休息室,有些简单的家具,如今则更像小仓库,柜子箱子都有点凌乱,放着人形生物能用的居家物品和衣服。 雾凇从衣柜里拿出新的衬衣长袍时,卡林格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些小东西查看。雾凇没回头去看他,只是小声说了一句:“这些东西我用不上,如果有你喜欢的就拿走吧。” 卡林格到处旅行,这里的大多数东西他也用不上。但他还是拿了一些镶宝石的小金银摆件,装进今天刚腾出地方的腰包里。 反正这是静湖的东西,静湖搞了这么大的麻烦出来,给赏金猎手点报酬也是应该的。 雾凇脱掉破外袍的时候,卡林格看向他。灰蓝色袍子落在地上,然后是黑色的贴身长衫……在黑色长衫也滑落之后,那头颜色极浅的金发就披散在了苍白的皮肤上。那种苍白色,令卡林格想起伏在塔底的巨龙骨头。 “雾凇。”卡林格刚一叫名字,正在穿新衬衣的雾凇想回头,又停下了动作。 卡林格暗暗偷笑,继续说道:“我在想一些事情,想和你沟通一下。” “你说。”雾凇回答。新的长衫和他的长发完全遮住他的后背,其实卡林格也看不见什么“不体面”的东西。 卡林格说:“虽然你叫我去奥法联合会,但其实我从没去过,根本不知道这群法师的据点在哪。你知道他们在哪吗?” 雾凇说:“我也不知道……” 卡林格说:“我是这么想的。坠月塔封闭起来之后,没人可以找到它的入口。不会有人闯进来,也不会有人拿走塔里的书籍资料等等。所以,找奥法联合会的事也不用急。我想先去打听下,不仅要打听这个机构的驻地在哪,更是要打听它的制度、风气等等。比如和那些法师相处有没有什么禁忌,管事的人好不好接触什么的。我在猎手公会里也认识一些施法者,我先去见他们,让他们给我引荐一些好相处的高阶法师,也许会有帮助。更重要的是,我毕竟不是真的人类,我得确定法师们不会发现我是什么,或者得确信被发现了也没事。” 雾凇小小声地“嗯”了一下。 卡林格说:“这些事听着就挺烦的,估计会花不少时间。当然了,我也不能天天坐着等,在慢慢处理这些事的时候,我可能会去接一些猎手任务。也就是说,这趟离开之后,等我再带人回坠月塔,应该要花掉比较久的时间。” 雾凇点点头。这次连声音也没出。 卡林格一直偷偷留意着他。他甚至连系衣服的手都停下来了。 卡林格不忍心继续折磨他了,决定把话说明白:“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雾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来?” 雾凇立刻转过身,惊讶地看着卡林格,也顾不上还没把衣服系好。 卡林格笑道:“可能你根本不想跟我来,但我还是想试着邀请你一下。你对外面的事不熟,没关系,我带着你就行。怎么样,你愿意吗?” 雾凇一脸呆滞,没有立刻回答。卡林格说:“不愿意吗?如果你实在不愿意……” 在卡林格说这句话的时候,雾凇开始点头。表情有点纠结,有点着急,小幅度点着头,话又跟不上。卡林格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并不是在表示拒绝。 卡林格故意说:“也对,之前看你的态度,你好像特别讨厌和人群接触……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走,我也不勉强。” “我愿意。”雾凇一边点头一边说。 卡林格面露愁容,叹了口气,摸着下巴半天没说话,像是在仔细思考什么。他转身踱到房间门口,又停下来,皱着眉看雾凇:“千万别逼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我愿意……”雾凇赶紧又重复一遍。他有点着急,嘴巴跟不上想法,只能重复这一句话。 卡林格站在外面,伸出手:“真愿意吗?真愿意就过来吧。” 雾凇点点头,赶紧向着卡林格走过去。 因为他走不快,所以即使是这么几步距离,他也死死盯着卡林格,生怕卡林格突然转身走掉似的。 靠近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去握住卡林格的手,而是身体一晃,直接扎进了卡林格怀里。 这一下,连卡林格都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雾凇出了什么问题没站稳,又很快感觉到并不是。 雾凇没有摔倒,而是有些着急地扑过来,双手先是无处安放地蜷着,然后试探着摸到卡林格的腰带,接着,勇敢地搂住了他的腰。 卡林格原本是想让雾凇过来拉住他的手,他再把雾凇扯过来,也许气氛好,就能顺势扯进怀里。谁知雾凇竟然忽略了那只手,直接过来抱住了他。 雾凇抱得不紧,不敢放开,又不敢实实地搂。于是卡林格笑着伸手回抱住雾凇,牢牢把他箍在怀中。 淡金色的头顶在卡林格肩窝上蹭了一下,马上又不敢动了。 “好,我知道了,我带你一起走,”卡林格一手抱着雾凇,一手慢慢抚着他的颈部和后背,“刚才我说的那些事情,我都带你一起去做。” 雾凇再次声明:“我是真的愿意去,没有不情愿,真的。” “嗯,我看出是真的了,”卡林格说,“那等会儿你去收拾一下东西,把塔里的事情处理好,然后我们就出发。” “好。但是……” “怎么?” “但是……我走得慢,你要等我。” “没关系,不好走的地方我抱你走,就像昨天那样。会骑马吗?”这问题简直多余,先不说法师会不会骑马,一具残疾的骨龙魔像当然不可能会骑马。 “不会……” “那也不要紧,我保护着你就好。”卡林格轻轻揉着雾凇的头发,笑得像是什么阴谋得逞一样。 大概是拥抱久了也有点难为情,雾凇稍微向后退了一点,卡林格也自然地把手臂松开了。 不过,卡林格并没有完全放开手,他一手扶住雾凇的下颚,微微躬身,在雾凇疑惑地刚想说话时,卡林格低头送上一个唐突的吻。 雾凇不敢动,不敢出声,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知道这是亲吻,却不知道这个吻漫长得超过普通标准。 等嘴唇终于分开时,雾凇腿有点软,只好又一次窝卡林格怀里。 卡林格又在雾凇的额头上啄了一下:“之前让你那么痛,我还以为你会害怕这样呢。” 就在昨天,骨龙躺在血池里,被展开双翼的恶魔巨兽禁锢在身下,亲眼看着自己的骨头被啃食,亲耳听着恶魔深红色的尖牙里传出咀嚼声……直到现在,当赏金猎手的呼吸打在脸颊上时,雾凇还会产生嗅到深渊气息的错觉。 照这么说,他是应该害怕。甚至,他也确实是有点害怕。 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他又怎么会产生现在这种恍惚且有点虚弱的感觉? 这时,雾凇听到“砰”的一声,目光越过卡林格的肩膀,是卡林格反手关上了这个小房间的门。 雾凇有些疑惑,刚才他们还说好了要去收拾东西,怎么这会儿卡林格又把门关上了。 卡林格捏起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两人的眼睛离得很近。 雾凇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因为他发现,明明他面前的眼睛是人类形态,他却好像看到滚烫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卡林格也知道这双眼睛吓到了雾凇,于是他闭上眼,再一次送上亲吻。 刚才雾凇还没来得及换上鞋袜,一直赤着双脚站在地板上。这会儿,他的脚跟微微离开地面,肩头新披的袍子却哗啦一下掉下来,落在了脚踝边。 与此同时,那枚手腕上的灵摆也掉下来,落在了柔软的袍子里。 离开施法者后,灵摆上的暖光立刻熄灭了。小房间里一片漆黑,只剩下幽微甘甜的呼吸声。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