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赠我一枝春 作者:多层蓝 短篇春日小甜饼。 陈养怡×谢峤 猫系软妹程序员×自由如风花店老板 【全文存稿】 文案: 陈养怡家楼下开了家花店,老板用闺蜜的话来说“帅得不像真人”,她很没出息地对他一见钟情。 怂了一辈子的陈养怡第一次鼓起勇气打算追人,但是…… 她是新手不懂就问,追人都是这么顺利的吗? 他按着她的手加了微信,帮她解围,送她小熊玩偶和明信片,用她拍的照片当微信头像。甚至最后陈养怡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表白时,他还笑笑,怪她说得太晚。 陈养怡:也行,却之不恭。 『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相爱是归鸦背日,是倦鸟投林,是离得再远也朝那个吸引自己的灵魂奔赴而去。』 * 在一起后,谢峤这个花店老板每天都以职务之便给陈养怡送玫瑰花,日子久了收腻了玫瑰的陈养怡委婉地提醒他:“其实你可以送别的花的。” 于是谢峤问她喜欢什么花。 陈养怡来劲了,报菜名般说了无数种,谢峤还兢兢业业地真把它们全记了下来。 陈养怡失笑:“你还真的打算全送吗?” 谢峤认真点头:“当然了。” 一束花的仪式感,永远不会过时。 更何况,你来我人生里时,带来了满园花繁叶茂、无与伦比的春天。 注: 1、有gl情侣,但描写比较少,介意勿入。 2、峤,多音字,在这里音同乔。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甜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养怡,谢峤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春天该谈恋爱啦 立意:早睡早起,好好生活 第1章 一枝 春寒料峭。 今天是个大晴天,但是早春的河堤旁还有些冷,陈养怡躺在一堆野草中,脑袋里哼着欢快的小曲,手臂盖在眼睛上遮挡刺眼的阳光。 一只三花猫喵呜喵呜地跑进她的怀里,陈养怡一边假寐,一边惬意地撸着猫。 身后传来沙沙的细微声响,似乎是有人踩着草地靠近。听着方位,那人越过她走到了不远处的岸堤边停下。 陈养怡纹丝未动:“哥?” 话音落下,只有习习的微风吹过树叶,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她。 陈养怡略微感到奇怪,除了她哥,还有谁会来这里? 她挪开胳膊,映入眼帘的是个陌生的男人站在岸堤上,陈养怡刚睁开的眼睛在适应光线后,逐渐看清了眼前男人的样子。 人很高,穿了一身黑。直击人心的一眼型帅哥,乍一看还有点像《致命之吻》里的山崎贤人。 陈养怡的心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 他应该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此时正转头看向她。 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漂亮的眼睛,陈养怡一时怔住,慌乱地站起身,话都说得语无伦次:“修车,你是……您是来修车的吗?” 男人点头,冷峻的眉眼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陈养怡的紧张感缓解了一些,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前院传来的声音打断—— “陈养怡!” 是她哥陈日迟。陈日迟从修车厂的后门走出来,满手都是脏污的机油,交代她:“去帮忙喷个漆。” 陈养怡乖乖去喷漆了,走之前还不忘向帅哥小幅度地挥挥手。 帅哥居然也学着她的动作跟她拜拜。 得到回应的陈养怡心情大好,下一秒却低头看见马甲上沾到的枯草,她的反射弧转了一大圈,试探性地伸向自己的后脑,果然也摸到两根草叶。 果然,遇到帅哥必出丑是个亘古不变的宇宙定律。 陈养怡刚燃烧起来的一簇小火苗“嗞”的一声,被浇灭了。 要喷漆的是辆经典红的法拉利360,撞损修复后就差车身喷漆,陈养怡听着车主说要求的时候,不知道陈日迟和帅哥在后面交谈着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并肩从后门走进来,然后在一辆炭黑色的杜卡迪摩托车面前停下。 在陈日迟的耳濡目染下,陈养怡早就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她一眼就认出它的型号,XDiavel S,售价大约二十六万。 完全是有钱人的爱好。 陈养怡摇摇头,不再关注那边的动静,专注起手上的事情。 喷漆是个精细活,所幸车身损坏区域不大,陈养怡忙完揉着酸痛的腰起身,下意识往陈日迟那边看了一眼。 那边只剩下陈日迟和一辆孤零零的摩托车,已不见黑衣帅哥的踪影。 居然这么快就离开了。 陈养怡把喷枪放回原处,悄咪咪凑到陈日迟跟前:“刚刚……” 陈日迟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惊魂未定:“陈养怡你走路没声的吗?什么事?” 陈养怡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没事。” 陈日迟却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看上帅哥了?” 他举着老虎钳转头看她,笑得贱兮兮的:“你求我,我就把他微信给你。” 陈养怡不理他,抬眼看到胖胖的三花猫在后院的阳光底下伸懒腰,拔腿往后院去了。 这是陈养怡休假的第三天。 妈妈前段时间出了场车祸,万幸没有伤得很重,但作为事故的主要责任方,赔偿金花光了她毕业几年攒的所有积蓄,包括她为休假准备的旅游基金。 没有钱出去玩,陈养怡就在她哥开的修车厂帮忙。 她最喜欢这里的后院,一大片空旷的草地,几棵柳树和一棵很大的七叶树,一条不知名的河,岸堤,芦苇丛,还有她哥收养的三花猫,逐渐从小猫咪长成了小猪咪。 每天修车身上的衣服总是会弄得脏兮兮的,所以她可以毫不顾忌地躺在草地上,颅内循环喜欢的歌曲,阳光不刺眼的时候,数一数路过的飞鸟。 昨天刚过惊蛰,树木开始抽枝,草地逐渐变绿。视野开阔,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远处的风力发电机。 对她来说,这里就是世外桃源。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那个男人并没有走,还真真切切地站在她刚见到他的位置。 陈养怡抱着猫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人还在这,陈日迟却用他的联系方式敲诈她。就像笃定她不敢自己去要似的。 ……她确实不敢。 怂包陈养怡在离人还有六七米远的地方就停下了,倒是男人听到了她的动静转过了身来。 她这次得以更细致地看清男人的面容。 眉骨很高,耳朵上戴了黑色的耳骨钉。 两只手垂在身侧,手指修长,指节泛着青白色,手腕上戴着个手镯,手镯也是黑色的。 陈养怡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想牵。 她暗暗唾弃自己。 男人看向她怀里的猫,似乎是真的欣赏,又似乎是出于礼貌:“它好可爱,叫什么名字?” 陈养怡回答:“练练。” 怀里的猫应和着她“喵呜”了一声。 “当时我哥随便找了几个名字,在叫练练的时候它应了,所以就叫了这个。” “原来是这样。” 他一边回应她一边向她走过来。 陈养怡的社恐属性发作,随着他的靠近,她逐渐将自己的呼吸都屏住了。 男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异常,小心地从她怀里接过小猪咪。白皙的手指碰到她的,陈养怡慌得想退后一步,又担心显露出异样,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她听见男人轻笑一声。 这里四下无人,练练昏昏欲睡,他好像是在笑她。 谢峤确实是在笑她。 手上的胖猫在他这个陌生人怀里呼呼大睡,但眼前这个嫩生生的小姑娘却好像比猫还怕生。 他收起笑意,轻声问她:“那你叫什么名字?” 尾音轻飘飘的,像逗猫棒上的羽毛。 小姑娘老实回答他:“陈养怡。耳东陈,养怡之福的养怡。” “嗯。”他主动礼尚往来:“我叫谢峤。感谢的谢,山乔峤。” 陈日迟的声音又在这时传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这次他喊的是另外一个人:“谢峤!” 随着先人一步的大嗓门,陈日迟的身影也从后门探出来:“你的车修好了。” 谢峤朝他颔首示意:“好。”然后把手上还没捂热的小猪咪还给她。 陈养怡接过已经睡得不省人事的练练,鼓起今天最大的勇气叫住快要走远的男生:“等一下……谢峤。” 说不定,她可以不靠陈日迟就要到他的联系方式呢。 然而她憋了半天,在谢峤逐渐疑惑的眼神下,只堪堪说出两个字:“没事。” ……她还是不行。 二十六岁人生中第一次的一见钟情,她连第一步都不敢踏出去。 谢峤却没有继续离开。 其实他一眼就看出小姑娘想要做什么。他甚至能看见女孩处在一个差一点就勇敢的界限上。 往常他已经走开了,但今天鬼使神差的,他居然想推她一把。 于是他站在她面前刨根问底,却又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但是我听说,有时候人说没事就是有事。” 陈养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头脑发胀地点头:“嗯。” “所以,你原本是要问我什么?” “问你……”陈养怡不敢直视他,视线干脆挪到了自己的脚上,话语却默默坚定了起来:“问你,你的联系方式。” 谢峤非常愉快地和她交换了微信。 人已经走远了,陈养怡还盯着手机出神。 昵称是“1001”,陈养怡胡乱猜测这也许是他的生日。头像是一个绿色小恐龙骑单车的简笔画,意外的可爱。朋友圈没有内容,孤零零地写着一句“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前院隐隐约约地传来陈日迟的声音,被陈养怡敏感地捕捉到:“……变速箱我这到货了就通知你,到时候你把车开过来我给你换……” 陈养怡的心像坐了趟过山车,这会被惯性甩上了圆环顶端。 他还会过来。 在不远的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将会第二次见面。 陈养怡不好意思直接问,但又坐不住,于是装作不经意地旁敲侧击。 要么是偷看一眼陈日迟的进货单,要么是在仓库巡逻,四处寻找有没有变速箱的影子。 看得陈日迟直叹气,干脆直接告诉她:“不出意外的话,下周六能到货。” 今天还是是周日。 周日到周六,整整一个星期,算不上近的两个日子,陈养怡胸腔里的心脏却已经超前冲撞了起来。 她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休息,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还有鸟群呼啦呼啦扇动翅膀的声音。练练长跑疾冲进她怀里,撞得她有些心烦意乱。 她掀开盖在脸上遮挡阳光的书,书页散开,顶上印着它的书名。是随手拿的《小王子》。 翻开的那页正好写着狐狸对小王子说的话:“比如说你下午四点钟来,我从三点钟起就会开始感到幸福了。” 陈养怡懊恼地拍拍脑袋。 什么蠢书。 手机的震动拉回了陈养怡出走的思绪。 是谢峤,向她发了一遍他的名字。 陈养怡没有复制粘贴,而是自己在键盘上打了一遍,改好他的备注。接着注意到备注栏下面的“描述”。 她极少填写“描述”这一栏,但此时的她看着空荡荡的文本框,默默地把想到的一句电影台词打了上去:“You had me at hello.” 好像太矫情。 于是她又一字字删掉。 回到对话框,陈养怡把自己的名字也发过去,然后踌躇着开始没话找话。 【养乐多多益善:你的名字1001是什么意思呀?是在国庆生日吗?】【1001:是一千零一夜】【养乐多多益善:居然是童话故事】【1001:对】陈养怡把这个“对”字快盯出洞来,对方也没有继续发消息过来。 她又实在没有接话的天赋。 对话就这么结束了,聊天记录甚至没有占满一整个屏幕。 空中大雁排成人字形不知道朝哪飞去了,远处风力发电机停止了转动,练练在她怀里舔毛。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陈养怡顿时悲从心中来。 吵闹的只有陈日迟。 陈日迟乒哩乓啷地收拾工具,然后轰隆隆地关上卷闸门,来到后院赶人:“收工了收工了,你也哪来的回哪去吧。” 陈养怡没吭声。 陈日迟这才注意到妹妹苦大仇深盯着手机的样子。 他一屁股坐到陈养怡旁边:“怎么?进展不顺利?需要一些来自亲哥的智慧吗?到失恋的地步了吗?要不我带你去喝酒?” 陈养怡白他一眼:“你好烦。” 陈日迟哈哈一笑:“看来是不用哈,那我去跟我的狐朋狗友喝酒。你呢,洗洗我送你到公交车站,天天草丛里打滚也不嫌脏。” 今天陈日迟有约,收工得格外早,陈养怡摇摇晃晃地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回到公寓附近,天才刚刚黑下去。 最近有些倒春寒,昼夜温差巨大,路中间种的樱树花落了一地,被来往的车辆碾碎成泥。 陈养怡突然想起家里的花瓶或许要换花了。 她折去常去的花店,却见平时亮起的“薇薇花店”四个大字黯淡着,卷闸门上贴了张A4纸,写着“老板庆祝周年纪念日去了,歇业三天~”。 她看着这个荡漾的波浪号笑出了声。 看来今天不巧。 于是她回头往家走。她像往常一样拐弯,却在拐角处见到一家往常未曾见过的小店。 灯牌上写着“二月见花”,暖黄的灯光从店内投射出来,像是暗夜里散落的烛火。 居然是一家新开的花店。 陈养怡走上前,瞧见玻璃门上挂着的小白板上写着“今日矢车菊特惠”。 从白板的印记可以看出“矢车菊”的后两个字被擦去,重新用红色和金色的记号笔写上。 黑、红、金,是德国国旗的颜色。 陈养怡忽然想起矢车菊是德国的国花,不禁失笑。 无用的、可爱的小心思。 于是陈养怡进店挑了一束粉色矢车菊、一束向日葵和一束香槟玫瑰,花店还贴心地赠送了一些尤加利叶。 结账的时候陈养怡听见店员小姐姐接电话。那边刚响起一声“喂”,店员小姐姐慌忙关掉免提,答:“老板好,有什么事吗?” 陈养怡脚步一顿。 她有些讶异,这么温馨的小店,老板居然是个男生,而且,声音好好听。 更讶异的是,这声音这么熟悉。 第2章 两枝 陈养怡狠狠摇摇脑袋。一定是crush来得太猛烈让她上头了。 她实在是没办法把一身黑喜欢机车的酷盖和店名都文绉绉的花店的老板联系起来。 更何况那只是一声“喂”,而且声音透过电流也许会有一定程度的变形。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 巧合。 从修车厂到公交车站的那段路上,陈日迟所谓“亲哥的智慧”突然撞进她的脑海:“现代人呢,不相信浪漫。但是所谓无巧不成书,所谓量变引起质变,巧合一多,就会觉得命运来了,爱情来了。所以陈养怡你猛冲就完事儿,制造偶遇制造巧合,他下一秒就能认定你就是他的命定之女。” 陈养怡脑筋一转。万一呢。 如果真是巧合,她稳赚不亏啊。 于是她把快要踏出店门的脚步收回来,从抱着的一大束花后面探出头朝店员小姐姐偷偷打听:“你们老板是姓谢吗?” 店员小姐姐点点头。 “谢峤?” 店员小姐姐又点点头:“您认识我们老板?” 陈养怡也点点头:“认识认识。” 押中宝了。 陈养怡找了个“我要当面亲吻他”的表情包,把“他”改成“你”,又打了半屏的[亲亲]表情给陈日迟发过去。 【陈[狗]:中邪了?】【养乐多多益善:谢谢亲哥的智慧[亲亲]】【陈[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陈[狗]:接受现金和转账】【陈[狗]:[支付宝收款码截图]】【陈[狗]:支付宝也方便】陈养怡给他拉黑了。 那头的陈日迟看到红色感叹号习以为常,收了手机轻嗤一声:“小兔崽子。” 陈养怡转头点开谢峤的聊天框。 感谢天,感谢主,感谢玉皇大帝南无阿弥陀佛,她终于有话题可聊了。 今天的目标不大,就是让聊天记录占满这个屏幕。如果能滑动了,就是额外的胜利! 陈养怡斗志昂扬地发出第一条消息。 【养乐多多益善:景园路的“二月见花”居然是你开的吗?我偶然听到的,还去找店员小姐姐确认了一下】【养乐多多益善:[暗中观察.jpg]】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半小时过去,对面没有回。 也许是暂时没看手机。 陈养怡翻出吐司面包和三明治机,用仅有的食材做了个简陋的三明治,吃完,对面还是没有回。 陈养怡又开始研究起插花。放两朵开得正好的向日葵在花瓶中间,香槟玫瑰和小雏菊铺底,再插上粉色矢车菊和尤加利叶。这样弄完了还觉得少了点什么,陈养怡翻出批发的情人草插上两根作为点缀。 插花弄好了,陈养怡满意地擦掉手上的水珠,扬起一个微笑,打开微信聊天框,对面仍然空空如也。 他没有回复“是啊”,她也没能回他“好巧啊,我就住在这条街上”。 陈养怡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第二天一早,陈养怡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微信有没有新消息。 有一些群里发的通知,还有一些公众号发来的信息。 陈养怡把小红点一一消除了,打开谢峤的聊天框,消息仍然停留在那个暗中观察的表情包上。 她终于丧气了。 别说能不能滑动,两次了,他们的聊天记录加起来都没能占满整个聊天框。 大失败。 陈养怡下了楼,本想同往常一样去等公交,却在楼下看见了坐在摩托车上昏昏欲睡的陈日迟。 她走上前去轻踢他一脚:“你怎么在这?” 陈日迟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见到是她,把挂在后视镜上的另一个头盔递给她:“来接你啊,我的公主殿下。” 陈养怡一眼看穿他:“昨天喝酒喝太晚了没回家?” 陈养怡是市中央商圈打工的上班族,所以房子租在城区,陈日迟的修车厂开在郊区,为了上班方便房子租在离修车厂不远的地方。两兄妹平时住得并不近,所以昨天陈日迟压根没回家才来顺路接她才是唯一的解释。 陈日迟:“人艰不拆哈。上车。” 陈养怡其实有点嫌弃这天气坐摩托车太冷了,但她很好心地没有说出口。 稍微体谅一下为了给妈妈赔钱把车卖了只剩下个战损小摩托的傻哥哥吧。 陈日迟骑车又快又稳,陈养怡戴着头盔穿得也很厚,其实吹不到什么风,于是她的思维逐渐发散地开始回想。 陈日迟第一次买摩托车的时候才十五岁。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钱,买了辆二手的摩托车开回家炫耀,果不其然当场挨了妈妈几脚。陈日迟屁股被踹了几脚不痛不痒,当晚就把他心爱的摩托开出去寻欢作乐,妈妈最后只能把气撒在无辜的陈养怡身上,说什么如果她也是这么乱花钱的话,就停掉她的零花钱。 还真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 再后来,陈日迟高中毕业去了北京上学、开修车厂,留下还是初中生的陈养怡和妈妈在家里。 陈养怡想偷偷揪一下陈日迟报仇,但想到自己还在他的车上,又把手收回来,暂时放过了他。 到了修车厂,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的傻哥哥打了通电话之后给陈养怡嘚瑟:“变速箱确定周六到货,我已经通知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帅哥了。” 他把消息记录给她看:“不过他还没有回复我。” 陈养怡对不是只有自己受到冷落感到一丝的安慰,同时给陈日迟发的支付宝收款码打了五毛二过去聊表谢意。 但陈养怡周六并没有等到谢峤。 这周六修车厂的客人意外的多,陈养怡一个帮忙的都忙得晕头转向,但从天亮忙到天黑,直到送走最后一个客人,陈养怡也没见到谢峤和他那辆炭黑色杜卡迪的影子。 她心中的失落更深一层。 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 说“你没有回消息,也没有来换变速箱,我担心你出了事”?还是说“变速箱已经到货了,但您没有回消息,为了确保您得知这个消息才给您打电话”? 好像怎样都不是很合适。 陈养怡最后还是没有打出这个电话,她怎么算都觉得师出无名。 她的年假并不长,这不到两周的假期先是因为资金问题而取消了旅游的计划,然后又因为一朵将开未开的桃花在单相思中过去一大半。 日子像风起时吹动的书页,很快地一页一页翻过去。陈养怡数着日历算时间,谢峤还没来换变速箱,她的假期已经要结束了。 ———— 和猫系长相反差很大的是,陈养怡是一名IT行业社畜,在学校码了七年的代码,现在又在这个公司码了快三年。 早在大三第一次实习的时候,陈养怡就下定决心绝不当程序员。 CS实在是一件很无聊很无聊很无聊的事情。 当时她已经确定可以拿到保研资格,在短暂的实习结束后,她向母亲提出想跨考别的专业。 但是和母亲辩驳了三天之后,她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准备推免。 这个职业不是她选择的结果,但从学习到工作,也将近十年。 她现在逐渐能找到一些码农的快乐。 第一当属于IT行业的年薪之高。 第二是不同于初学时的心浮气躁,她现在已经能心平气和地debug一整天,de出快乐,de出幸福,de出人生的奥义。 第三,就是她在办公室养的这些绿植。 她养了足足五盆,不同品种,不同习性,喜阴的放在墙角晾着,喜阳的放在窗台,她甚至给每盆绿植都起了名字。 然而就在复工的当天,陈养怡心爱的小兰花被同事打翻的开水烫死了。 陈养怡这几盆盆栽养了有些日头了,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对它们有了些许的感情。打翻开水的同事比她还痛心,甚至想用自己心爱的手办赔偿给她。陈养怡当然拒绝了,同事这才想起:“哦,我给你买盆新的吧。或者你买,我给你报销。” 复工第一天工作不算多,陈养怡今天下班很早。早到她坐着公交车回到家附近时,天还没有黑下去。 最近天气开始回暖,路边的夹竹桃开了满树,陈养怡很是嫌弃那股子恶香。 咖啡馆的店员在门口端着托盘推销新出的甜品,奶茶店门口排出一条小长龙,下班的人们走进7-11。 她从这些人群中穿过,又混在十字路口的人群中等绿灯。 陈养怡想起中学的时候看过的《伊斯坦布尔假期》,书里的男主角戴德利是一名画家,最喜欢画的风景是十字路口。 他说:“你无法想象十字路口处的生活在细节上是何等的丰富。” 那个时候陈养怡住在学校里,很难见到外面的世界,现在的生活也只剩公司和家两点一线,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 十四岁的陈养怡在午休的时间打开一本绿色封皮的课外书,读到一位画家的阐述,蹑手蹑脚地奔向窗户,眺望学校外面的马路。 但那时的她没有看见一个十字路口。 红色的小人消失了,绿色的小人走动起来。 陈养怡走过斑马线,对面店铺的名字逐渐清晰。 二月见花。 陈养怡慢吞吞地意识到什么,心里升起一股隐秘的雀跃和欣喜。 花店玻璃门上的小白板撤了下来,换成了一块更大的黑板立在地面上。黑板上写着本季新品和今日特惠,还画了一些可爱的简笔画。 陈养怡逐行读完,抬头的时候顺便往玻璃门里看。 店里面和再里面都没有男生的身影。 她推门进去,慢腾腾地挑着花。店门口的风铃每响一次,陈养怡都会在心里默数三秒然后抬头看向门口。 风铃叮叮咚咚地响了三次,陈养怡失望地垂下眼三次。 事不过三。 再磨蹭就太不合理了。陈养怡付了款抱着盆栽从店门口走出来,手机叮铃东隆响起来,是倪微微打来的电话。 第3章 三枝 倪微微问她:“最近怎么很少见到你啊陈布偶,没出什么事吧?” 倪微微是薇薇花店的老板,陈布偶则是大学的时候倪微微给她起的外号。 这个名字的由来显而易见,因为陈养怡长得像布偶猫,性格也像。温柔安静,脾气超级好,同时怕生又容易焦虑。 “没有,”陈养怡一手抱着盆栽,一手拿着手机往租住的小区里走:“就是弃暗投明了,换了家花店。” 倪微微一下就明白她在说什么:“是那个趁我出去度蜜月就偷偷开起来的新花店对吧?听说那家店的老板帅得不像真人,你不会也是因为颜值抛弃我的吧?” 陈养怡避重就轻:“这家店老板是我哥的客户。还有,谁让你月月都去度蜜月。” 倪微微暂时相信了陈养怡的说辞,转头向她嘚瑟:“你这种单身狗是体会不到我的快乐的。” 陈养怡不置可否。 电话那头换了个声音:“倪微微胡扯半天说不到重点,我们打电话是来问你下班没,出来玩,林鹤川的酒吧开业了。” 是胡嘉琳,倪微微她对象。 陈养怡垂眼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挺早,于是故作可惜:“被你们逮到了。发个地址过来。” 林鹤川的新酒吧离这还算近,陈养怡抱着盆栽原路返回公交车站。 公交车站正好停靠了陈养怡要坐的线路,是一辆双层巴士。但这里是红灯,陈养怡放弃追上它的想法,乖乖准备等下一辆。 一步一步踏过斑马线的时候陈养怡又开始胡思乱想,抱着盆栽走在路上,她有点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里昂。 ……也许是玛蒂尔达。 双层巴士并不是敞篷的,陈养怡打开了一点窗户缝,清凉的风灌进来,盆栽的叶子微微晃动着。 黄昏了,今天居然有一点星星。 可惜城市里的霓虹灯闪烁,大片的光污染让她不足以辨认出一个完整的星座。 公交车缓慢起步开始走动,新买的兰花的叶子伴随微风发出簌簌的声响。陈养怡把头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假寐。 月亮升至头顶,云层像翻滚的海浪。与此同时,人行道边的街灯无声亮起,花店门口风铃声清脆悦耳,有个穿黑色长风衣的男人握着门把手推门而入。 ———— 林鹤川的新酒吧就叫相约酒吧,为此他还小小地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陈养怡她们并不拆穿,只是隐隐地为他的客流量感到担心。不过开业这天酒吧人挤人,她们倒是白担心一场。 陈养怡穿过人群坐到吧台边上,倪微微和胡嘉琳已经在那等她了。 酒吧里光线昏暗,只有墙上挂了几个壁灯和每个桌子上摆着的岩石夜灯发出暖色的光,整个室内都装修得很有氛围感,有一些客人在拍照打卡。音响里放着舒缓的歌曲,除此之外就只有人群里低低的交谈声。 林鹤川站在吧台后调酒,背后的菱格酒柜摆满了各式基酒,看到她之后热情地朝她打招呼:“好久不见!最近过得怎么样?” 陈养怡敷衍道:“挺好的。” 倪微微和胡嘉琳在聊大学同学的八卦,细数谁谁谁结了婚,谁谁谁刚生二胎,然后转头照常催陈养怡:“你个万年铁树什么时候开花啊?单多久了?七年还是八年?” 陈养怡没回答,林鹤川道:“我们养怡姐要容貌有容貌要才华有才华,何必执着男不男人的。对吧?养怡姐,喝啥?” 陈养怡考虑到明天还要上班,点了杯水果宾治——一种完全没有酒精的鸡尾酒。 倪微微说:“这不是想看陈养怡吃一吃爱情的苦嘛。” “说到这个,”胡嘉琳道:“我前几天碰到了钱婉思。她说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婚礼就定在劳动节。” 倪微微听到这话如临大敌:“陈养怡,就算是为了不被那个学人精压过一头,你也得在劳动节前找到个高富帅男友气死她。” 倪微微、胡嘉琳、钱婉思,还有陈养怡,大学时是一个宿舍的。刚开学的两个月,大家还算相安无事,但自从钱婉思暗恋的一个男生开始大张旗鼓地追陈养怡之后,她就逐渐跟陈养怡不对付了起来。 钱婉思的针对体现在方方面面。先是作为课代表单独不收陈养怡的作业,陈养怡知道了之后直接把作业交给了老师。后来她大概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在大学里实在是不痛不痒,就开始在各种细节上模仿陈养怡。 陈养怡用什么护肤品她就跟着买,陈养怡穿什么衣服她就买更贵的类似的款式复刻她的穿搭。甚至于陈养怡用的学习软件、做的学习笔记,都被钱婉思偷偷抄过来,然后转头用陈养怡的学习方法在网络上当起了学习博主。 倪微微和胡嘉琳都被恶心得受不了,但是陈养怡觉得和这种憨批撕逼费心费力,干脆无视她,任由她作天作地了很久。直到大二的时候陈养怡和当时的男朋友谈了恋爱,钱婉思有了新的暗恋对象,这事才消停下来。 陈养怡现在也懒得跟这个憨批计较,随口回答:“那到时候我带林鹤川去呗。林鹤川弟弟不也是一表人才吗?” 林鹤川得意地笑:“谢谢养怡姐赏识嘞。” 胡嘉琳却摇摇头,声音带了点同情:“但她结婚的对象是邱畅欸。” 邱畅就是陈养怡大二那年谈的对象,也是她活到现在情史上唯一的男人。 陈养怡这下梗住了,终于有了点斗志:“不就是劳动节吗!” 劳动节前,去哪找个高富帅男友同时气死恶心的前室友和前男友呢。 第一个映入陈养怡脑海的人就是谢峤。 谢峤确实是个很极品的男人,人很高,身材比例很好,脸用倪微微的话来说是“帅得不像真人”,开的摩托二十多万,这至少不是她这种穷人能享受到的爱好。 完美符合高富帅。 陈养怡努力回想第一次在修车厂后院的碰面,虽然第一眼看着气场很强生人勿近的样子,但其实谈吐上却温和有礼。除去外形优秀,他似乎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只是,这么好的人,又凭什么属于她呢? 陈养怡喝完了水果宾治,倪微微和胡嘉琳已经没在吧台前坐着了。她转过头,视线在室内逡巡一圈,——音箱在放《Buried Treasure》,歌手的嗓音慵懒暧昧,最角落的卡座里,桌子上两个只剩下橄榄和冰块的空杯,两人窝在皮质沙发里接吻。 陈养怡嗤笑一声,懒得管上班不上班的事了,把空杯子推到林鹤川面前:“来一杯玛格丽塔吧。” ———— 陈养怡所在的工作组属于游戏工作室,组内最近打算推出新人物和新剧情,策划组抠破了脑袋,美工组见人就逮——灵感枯竭要了他们半条命,陈养怡倒是老神在在的,该做什么做什么。 晚上七点,陈养怡划去工作日程本上的最后一项待办,伸了个懒腰,准时结束今天的工作。 她从大学起就有做日程规划的好习惯,加上她有一点轻微的强迫症,不能接受自己列出的任务最后不被完成打卡,所以她的工作规划十分清晰、工作效率和专注力都很高——这大概是钱婉思从她这学会的方法之一,也是领导赏识她的原因之一。 今天的天气预报显示晚上有中雨,陈养怡把窗台上的绿植挪到墙角,收好自己的包,打卡下班。 天色已经彻底沉下去,气温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明显下降了几度,陈养怡穿得不够多,把整个脖子都瑟缩在外套的领口里,撑着雨伞,艰难地走在京城的雨幕里。 包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来电铃声在嘈杂的街道上显得微乎其微。陈养怡来不及接电话,但手机对面的人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铃声响了半分多钟都没有被挂断。 陈养怡在一个便利店前的屋檐下翻出手机接起了电话,对面是陈日迟,拨电话时很有耐心,讲的话却很简略:“妈让你给她打个电话。” 陈养怡抬起手看了眼表,确实是周三。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 人要是水逆起来坏事还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今天开完这周的例会,陈养怡还在心里规划接下来的工作内容,就被领导叫住:“小陈,来我办公室一下。” 不幸的是,明明是中国的五大姓之一,但整个工作组中,只有她一个人姓陈。 走到领导办公室的短短的路程上,陈养怡大脑飞速转动,她才复工两天,工作上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纰漏,至于休假前,她工作交接的文档写了三千多字,该说明的都说明清楚了,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未知最让人恐惧,这话应用在这时候也挺合适。 进了办公室,黎山的表情却意外的和善:“小陈啊,最近工作不忙吧?” 好像不是什么好话。不能让老板觉得自己不够勤奋,陈养怡谨慎地回答:“还行,最近在做一些日常的维护和测试,修复玩家反馈的bug。之后新剧情的方案出来之后工作量可能会更大一点。” 黎山点点头似乎是表示肯定,接下来却讲了一段工作无关的事情。 大致是他的表妹做了个自己设计的品牌,需要建立独立的官网。领导不愧是领导,关于品牌理念和品牌故事信手拈来,演讲极其富有感染力,陈养怡代入感很强,十五分钟之后感觉自己已经是该品牌的元老了。 黎山最后以一句“以后你要是在我表妹家买东西呢一定会给你个亲情价”结束了演讲。 是不容置喙的语气。陈养怡还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已经为她规划好了之后美好生活的蓝图。 堪称画饼之王。 陈养怡是软柿子,但她是个有感情的软柿子。 她老老实实做了半辈子人,公交车上会给老弱病残让座,逢年过节也会烧香拜佛,为什么勤勤恳恳打工之外,活还会从天上来?她很不解。 但她归根结底还是个软柿子。 她不知道怎么拒绝,也不敢拒绝,最后选择了忍气吞声。 陈养怡从这份工作总结出的第一个刻骨铭心的经验,是太过被领导赏识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此刻,陈养怡站在便利店在窄小的屋檐下握着手机,淅沥的春雨沾湿她的头发。屏幕上已经调出母亲的号码,她只需要轻轻按下一个拨号键。 可她仍在踌躇犹疑。因为就算再接十个白干的私活,也不会有拨出这个电话糟心。 第4章 四枝 她想了想,把手机塞回包里。这里也不是什么打电话的好地方。 似乎是她纠结的时间太久,便利店的店员推开门走出来,用一个试喝杯盛了点热奶茶递给她:“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陈养怡接过纸杯,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打扰了,我马上走。” 她把带有余温的热奶茶一饮而尽,终于感受到了属于这个春夜的一点温度。 回到家的陈养怡还是拨出了妈妈翟芳林的电话。 对面接得很快,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寒暄,而是平淡地指出:“还有半个小时就是我的睡觉时间。” 这是在指责她的电话打得太晚了。 知道对面不会听进去,陈养怡还是解释:“我回家路上用了点时间,北京今天下了挺大的……” 话还没有讲完就果不其然地被翟芳林打断:“少找借口,最近工作怎么样?” 陈养怡噎了一下,还是顺着她的话回答:“工作组打算推出新的剧情,所以最近加班会比较多。”她没敢说领导找她的事,只简略说了下最近工作上的进展。 “嗯。”那头翟芳林不辨喜怒地应了一声,又开始如常询问其他方面的情况。 陈养怡有些麻木地一一回答她。也许是平时锻炼出来的,陈养怡很擅长将生活中令翟女士不如意的地方去掉,并把剩下的部分圆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然而即使交了差,这样事无巨细地分享自己的生活也令她感到十分的不适。 翟芳林也许是真的到了睡觉时间,今天没有进行什么咄咄逼人的追问,就只在最后的时候问了陈养怡一句:“陈养怡你几岁了?” 陈养怡依然顺着她的话回答:“二十六岁。” “那你知道你明年这个时候应该攒下一套房子的首付了吗?找男朋友这种看缘分的事情我不能催你,钱财至少是你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吧?” 陈养怡作为翟芳林的女儿二十六年,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不可理喻的话。 翟芳林自己出了车祸,花完了她和陈日迟几乎所有的积蓄。赡养父母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她伤好了,转头让她一年之内凭空变出一套房子的首付,但凡有一点道德、一点算术能力或者一点点常识的人都说不出这样的话。 但陈养怡更加知道的是不能和她争辩,而且她的本性也让她说不出“你要是没生病我明年就有这么多钱了”这种残忍的话,于是她仍是顺着她的话说:“知道了。” 对面传来一声冷笑:“光说不动算什么知道。” 陈养怡无声地深呼吸,期盼自己冷静下来。但她根本做不到冷静,这几天的委屈都累加到一起,她能做到的事情是像之前一样做了千万遍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声线却听不出半点异常地回答翟芳林:“我会努力的。” 翟芳林终于满意地挂了电话。 陈日迟的电话这时掐好点一般打了过来。陈养怡接电话的时候已经忍不住鼻音,彻底暴露了哭腔。 陈日迟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她又说了什么?” “就是一些她说了千万次的东西。” “但她每次都能找到不同的方式说出来是吧。就挺气人的。” “是啊。”陈养怡苦中作乐:“也是个值得学习的地方。” 陈日迟见她还开得起玩笑,也逗她:“你得庆幸翟女士今天没有让你视频,不然你的发型和耳环也要遭殃。” 翟芳林属于究极控制欲的家长,而陈养怡在家里也属于最软的那个柿子。翟芳林捏不动皮糙肉厚的陈日迟,导致陈养怡从小就是遭殃的对象。 从还是个没懂事的小孩起,陈养怡就必须吃完翟芳林盛的饭,剩下一粒就是对不起袁隆平爷爷,夹菜最好一口菜一口肉,不然就会被翟芳林的筷子打手背。刚进入青春期的陈养怡写过几天日记,被翟芳林发现了之后日记本就不再上锁,陈养怡受不了她的窥探放弃写日记,翟芳林却不乐意了,勒令她每天都写够三百字以供“检阅”。有了手机之后,翟芳林的消息陈养怡必须秒回,电话必须秒接,不然她就打遍所有能联系的亲戚朋友,甚至是同学和老师。 再有就是现在,翟芳林规定陈养怡每周必须给她打三个电话汇报近况,分别是周一周三和周五,周末倒是非常“人性化”地给她放了个假。陈养怡还和陈日迟开过玩笑,周一是“开周汇报”,周三是“周中汇报”,周五是“结周汇报”,有时候还得加上一些答辩。 和天底下千千万自诩“我是为了你好”的家长不同,翟芳林更冷漠残酷,她对陈养怡太过严厉,以至于陈养怡根本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为她找到一些温情的借口。 然而最可气的不是翟芳林究竟有多么恶劣,最可气的是,陈养怡活到现在,忍受了这么多年,依然没有脱敏。 作为一个人的孩子,她依然遵从最原始的本能,去在乎自己母亲的看法。 这才是陈日迟能丝毫不受影响,而她连电话都不敢打出去的最深层的原因。 因为陈日迟早就不在乎翟芳林的看法了,他也像往常一样劝陈养怡不要在乎:“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她只是个很坏很坏的女人罢了。” “我知道。”陈养怡声音很低:“道理我都知道。” 明白很多道理,却依旧过不好这一生。这句话完全就是陈养怡的真实写照。 陈日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采用了往常的惯例:“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哭多了变猪。” 陈日迟从小都是这么安慰她。直到现在,这句话已经成了药到病除的灵丹妙药。 陈养怡果然破涕为笑。 陈日迟见安慰好了她,再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留下陈养怡一个人坐在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声本是最自然的白噪声,但陈养怡今晚却怎么样也睡不着了。 ———— 第二天一早还是得去上班。 昨天下了雨,今天的天气还没有回晴,天色雾蒙蒙的,乌云低垂,似乎是准备随时再落一场雨。 陈养怡浑浑噩噩地下楼,听见音乐喷泉在播放“跟所有的烦恼说拜拜”。 她住的这栋楼旁边有个小广场,广场上有个音乐喷泉,但大多数时候不会运行,导致这里经常被广场舞大妈们占领。 今天不知道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音乐喷泉干了回本职,有不怕冷的小孩子在其中穿梭,身后的大人追都追不上。 陈养怡的心情好了一些。她也往广场上走,打算穿过广场去往对面的地铁站。 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过了一会儿又调转方向骑了回来,停在她面前。 车上的人穿着一身黑,抬起手和她打招呼,手腕上戴着那只黑色的镯子。 “嗨,早上好啊!” 陈养怡的大脑迟钝地转动着,反射弧像是被昨夜糟糕的睡眠无情地砍断了。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居然是谢峤。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来天,陈养怡猝不及防地看到他,心脏快速地跳动起来,脑子忽然变得无比清醒。 “……早上好。” 谢峤见到她很意外也很兴奋:“好巧,居然在这里碰到你。” “我住这边。”陈养怡终于说出这句话,然后明知故问:“你怎么在这里?” 谢峤用下巴点点对面的花店:“我的花店开在这里。”然后他又感叹了一次:“真的好巧。” 陈养怡也装出惊讶的样子:“真的吗?我前几天还去过一次。” “那以后也常来玩。想要什么花通知我一声,我立马就进货。” 对于只见过一次面的人,一般寒暄到这里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但谢峤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主动向她解释前段时间的失联:“我的手机前段时间摔坏了,新的现在还没有到。” 他顺带吐槽了一下该品牌的配货速度,然后带着歉意继续解释:“我现在手上只有个工作手机,本来打算直接去修车厂解释一下可能联系不上我的事,但是当晚就有个工作安排出差了——不是花店,是别的工作。昨天晚上才回到北京,正打算今天去一趟修车厂的,没想到在这碰见你了。如果我有没回你的消息真的很抱歉。” 陈养怡第一次听见他说这么长一段话,当然,他们本来也没有交谈过几次。 她能感受到自己心中的不郁在消散。 不只是因为他不回消息带来的失落,甚至包括给领导干白活、被翟芳林一如既往地训斥,这些事情带给她的郁结,都似乎在慢慢消退了。 像是有魔法一样。 广场上嬉戏打闹的小孩子有个没看路差点撞上来,谢峤眼疾手快地拉了陈养怡一把。 陈养怡回过神来,可猝不及防的靠近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她声线不稳地回答他:“谢谢……没事,我也没发什么重要的信息。” “不管怎样还是很抱歉,”他直视着她,眸光清澈,陈养怡离他很近,甚至可以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她第一次有些嫉妒一个男人的睫毛长度,但对方并不知道她的想法,似乎还在过意不去:“我送你一束花吧,你留个地址,我让小赵送过去。” 小赵大概是花店的店员。 陈养怡没觉得需要这么麻烦,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真没多大事。” 谢峤并不多纠缠,点点头:“好吧。” 陈养怡觉得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于是退开一步,谢峤突然注意到广场边的地铁站:“我说这么多耽误你上班了吧,真不好意思。” 这是寒暄结束的信号。 陈养怡竟然觉得有些不舍。 不过上班确实不能迟到,她摆摆手:“没有耽误的。那……我走了,再见。” “嗯,”谢峤也向她挥手:“再见。” 谢峤的自行车转向,继续去他的花店,她也继续去往地铁站。音乐喷泉又唱到“跟所有的快乐说嗨嗨”,也不知道是谁过生日。 走到了地铁站门口,陈养怡的右肩突然被人轻拍一下。 还是谢峤骑着自行车,停在她面前。 太阳从阴天的乌云中艰难地撕开一个口子,带着暖意的阳光打在地面上。 他露出一个微笑,眼底反射着细碎明亮的光,说:“忘记跟你说了,工作顺利。” 特意回过身来,竟然只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陈养怡的心空了一瞬。 她有点磕绊地说:“你也是。” 谢峤再次离开了。陈养怡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呆呆地也许看了有十秒。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像是命运专门馈赠给她的礼物… 陈养怡努力遏制,但仍没忍住在地铁上笑出了声。 她无比确定一个人彻底沦陷是什么样子。 因为现在的她就是。 第5章 五枝 陈养怡不知道的一件事情是,昨天晚上搭公车的她没看见谢峤,但是谢峤却看见了她。 他晚上的航班刚刚落地,就来到景园路打算视察一下花店的情况。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明明没有任何缘由,可他却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 回头的那几秒,一辆双层巴士从他眼前驶过,大概是第三排或者第四排,有个女孩抱着一个绿叶盆栽靠着窗,头发微卷,侧脸恬静而熟悉。 他当时以为自己看错了,还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如今看来大概没有看错。 但他也许是真的出了什么毛病。 谢峤没有立即去换变速箱。 他不知道陈养怡之前在休年假的事情,只是根据上次去是周日大概判断她会周末的时候去修车厂帮忙。这次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他跟陈日迟把时间约在了周六。 周六很快到来。 虽然已经不在修车厂帮忙,但是接到陈日迟“线报”的陈养怡还是准时出现在了郊区的修车厂。 起初陈养怡还装模作样地想要上手帮忙,被陈日迟心领神会地赶走:“你俩别在我这待着,挡我视线了都。” 于是陈日迟一个人辛勤劳作的时候,陈养怡和谢峤两个人晃晃悠悠地来到后院。 两人踩在河岸边湿润的泥土地上,陈养怡给谢峤科普:“那边的是芦苇,这个是菖蒲,捏开会炸绒的。” 谢峤就真的上手捏了捏。 菖蒲炸开的绒毛体积完全与它原本的样子不成正比,谢峤下手有些用力,有一些绒毛随风飞到她的脸上,陈养怡笑着挥开。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陈养怡对河边每一种不知名的野草如数家珍:“这个叫水竹,这个是铜钱草……” 像一个植物王国里最学富五车的史官。 陈养怡报菜名般说了一大串,然后不好意思地问他:“听我讲这些乱七八糟的是不是很无聊啊?” 谢峤摇摇头:“不会。你对这些花花草草很感兴趣吗?” 陈养怡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那我知道一个地方你应该会喜欢。 “今天下午有空吗?” 陈养怡上一秒还在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报菜名”行为感到懊恼,下一秒就接到了类似于约会的邀请。 她一时怔住:“有空……当然有空。” 换个变速箱实在花不了太多时间,陈日迟走到后院门口,感觉自己像个戏里唱白脸的反派角色,每次都是他来拆散这俩的二人世界:“变速箱换好了,我试骑了一下,没什么问题。” 谢峤点头向他道谢,然后转头看向陈养怡:“走?” 陈养怡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了。 走的时候某位白脸老大哥一个人在背后唱独角戏,怪腔怪调地举着一把螺丝刀:“你和我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都是工具罢了。” ———— 陈日迟花了十几年,也没让陈养怡学会自己骑摩托车,但是今天她坐在谢峤身后,比单独一人骑在车上还紧张。 她微微拉开了一点和他的距离,杜卡迪起步提速,微凉的风打在她的脸上,陈养怡双手用力抓紧了座椅。 他离她近到她真的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甚至看清了他耳骨钉上的花纹。 陈养怡的心惶惶然悬浮在高地上,一直到车子停下也晕晕乎乎的没有落回实处。 谢峤把车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路边,熄火拔钥匙。陈养怡这才注意到他们离之前需要天气好才能眺望到的风力发电机近了许多,她甚至能看清机身上蓝色的“华北电力”几个大字。 来这里干什么,看风车吗? 陈养怡没有问出口,谢峤也没有解释,而是拉着她直接走进一条逼仄的小道。 没过几步视野就开阔起来,陈养怡被眼前的景象惊讶到一时合不拢嘴。 谢峤这才出声,声线里还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我就说你会喜欢的。” 是一片巨大的郁金香花田。 各种颜色的,红的、白的、黄的、粉的,很整齐地排成列状,这一列又一列,绵延成奶酪般甜蜜的整片花田。阳光似碎玉落进花田里各朵盛开的花瓣里,有一两座风力发电机就矗立在花田中间,平添了一丝西欧风情。这里空无一人,显然不是开放的景点,更像是私人培育的花圃。 谢峤坦白:“这里是我今年开春偶然发现的地方,也不知道属于谁。说实话,我开那家花店也是因为觉得这片花田太好看,所以才一时兴起。” 陈养怡点点头:“确实足够漂亮。”她转头看向他,眼神真挚,没有羞怯的闪躲:“谢谢你跟我分享这个地方。” 谢峤被这个眼神看得有些愣神,下一秒就听见女孩带着正义感的担忧:“我们这样擅闯别人的地方是不是不太好?” 谢峤笑了笑:“那我们就不进去。”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盒饮料:“苹果还是葡萄?”陈养怡接过葡萄味的,谢峤继续脱下风衣铺在地面上:“就坐在这里聊聊天。” 两个几乎算不认识的人要怎么开启话题呢。陈养怡想了想,提议:“这样吧,我们互相猜对方的职业,猜错了就完成对方一个小愿望,猜对了就反过来。” 谢峤爽快答应:“可以啊。” “那我先猜……建筑师?飞行员?等等,你不会是个模特吧?” 谢峤咬着吸管笑:“所以你打算猜几个职业?” 陈养怡伸出三根手指:“三个吧。三中一也算我厉害了。” 谢峤遗憾地摇摇头:“可惜了,一个都不对。我是做投行的。确切地说是之前,现在已经辞职了。” “投行…确实有点难猜到,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你想象的是什么样?” 陈养怡诚实地回答:“可能因为你长得很帅,我猜测的时候会偏向一些很帅气的职业。如果不是太不切实际,我甚至想猜你是宇航员……投行精英也挺帅的,我就是不怎么了解。” 谢峤道:“其实不帅气,给资本家打工罢了。” 陈养怡嘿嘿一笑:“大家都是同一战线的。你猜我的吧,也给你三个机会。” 谢峤想了想,说:“编剧,摄影,服装设计。” 陈养怡奇怪地问道:“为什么都是创作类的啊?” 谢峤答:“不知道。就觉得你是想象力很广袤的人。” “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过我。”陈养怡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过你也一个都没有猜对。我是个码农,不是很负责想象力的部分。” 谢峤竟觉得有些可惜。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了一件彩色的马甲和工装背带裤,随意地躺在草丛里,站起来跟他说话的时候脑袋上还粘上了几根枯草,像个小孩子。 第二次在花店门口,他看见缓慢起步的双层巴士从他眼前经过,女孩戴了个画家帽,小半张脸窝在上衣领口里,怀里抱着一个绿叶盆栽,漂亮得像画报。 第三次在喷泉广场上,她戴了个黑框眼镜背了个双肩包,脸嫩得像是要去上学的高中生。 也许是他先入为主,他始终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是温室里的花朵,而不该是重压下的社畜。 他轻声问她:“那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陈养怡微微摇头:“算不上喜欢。”她想起这周摊上的糟心事:“你呢,是因为不喜欢才辞职的吗?” “原本谈不上,但去年干出了胃病,”谢峤一副很遗憾的样子:“——就决定讨厌这个行业了。” “那确实还是身体重要。”陈养怡很有共鸣地点点头:“既然我们都没有猜对,那就各自欠对方一个愿望?不能太过分的喔。” 谢峤当然点头答应:“好。” 职业聊完了,陈养怡努力开辟新的话题:“上次你说你的微信名是一千零一夜的意思,有什么寓意吗?” 谢峤的思绪随着她的问题飘回那个下午,陈养怡说“居然是童话故事”之后,他只来得及回了一个“对”字,手机就被他的好损友不小心碰落进了啤酒杯。 装满啤酒的啤酒杯。 谢峤继续上次没有完成的解释:“是因为我大学的时候去支教,给山区的一个小姑娘讲过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从那之后我的微信名就改成了1001,我把它当成一个提醒,提醒我时常和孩子们保持联系。” 陈养怡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一个机车酷盖居然同时也是古道热肠热心山区教育事业的支教老师,有点颠覆她的想象。她惊呼一声表示赞叹:“那个恐龙骑单车的头像…” “也是孩子们给我画的。” 果然如此。 “你现在还会去山区看他们吗?” 谢峤点头:“嗯。每年都去,我第一年讲一千零一夜故事的那个小女孩现在都上高中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计算:“明年夏天高考。” …… 陈养怡觉得自己像一个闯关的游戏玩家,不断地收集着属于谢峤的人物碎片,然后逐渐把他拼成一个完整的轮廓。 他每说一句,她似乎就离真实的他更近一点。 这个星期六像是专门为了弥补上一个略有遗憾的星期六而生的。 日头逐渐西落。云层镶上金边变成绚丽的晚霞,鸟雀归林,从霞光里飞过。 陈养怡看见自己的影子逐渐被拉长,最终落到谢峤的脚边。她仍在与谢峤谈天说地,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做贼心虚,稍稍挪动身体将影子挪开,但没过一会又悄悄挪回来,用影子不动声色地靠近他。 缠绵的,隐晦的,见不得光的心思,在暮色里发酵。 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似乎幻化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影子,嬉闹着推搡着攀附上他的腿、他的腰身、最终坐在他的肩膀上。 谢峤似乎说了什么,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陈养怡没有听清,于是她听见他又重复了一遍:“回去吧。” “哦…哦!”陈养怡才反应过来,立即答应:“回去吧。” 谢峤站起身来,陈养怡似乎看见坐在他肩膀上的小影子被抖落下来,失望地撇了撇嘴,然后垂头丧气地回到她跟前,和她脚边的影子融为一体。 她被自己无厘头的想象逗笑了。 谢峤好奇地问她:“你在笑什么?” 陈养怡摇摇头:“没事。就是觉得你的评价很正确。” 她的想象力确实还挺丰富的。 第6章 六枝 把陈养怡送回去了之后,谢峤一个人回了家。 这房子他买了七八年,然而真正住在这的时间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半年——他之前在国外工作,每年几乎只在休年假时回国,短暂的年假里,他去山里看望孩子们和回家看望父母又会减去一大半的时间。 朋友建议他把房子租出去,这里地段好、环境好、安保质量好,不用压价也一定有一大群人踏破门槛。但是谢峤没有这么做,一来他其实并不缺这点租金,二来把房子租出去意味着又需要多跟至少一个人打交道,在他的观念里,这甚至有些得不偿失。 于是这房子里这么多年来,家具一直按照老样子摆放着。 谢峤端着杯咖啡坐在吧台旁边,巡视了一圈屋内的构造。一个巨大的内嵌书柜里并没有放上几本书,显得空空荡荡,事实上他家里甚至没有几件生活用品,更别说精神食粮了。正中央干巴巴地摆放了一张长沙发和一个茶几,连抱枕都没有,他自己也不记得把它们收到了哪里。墙上本来有张壁画,不记得哪年出门的时候担心它落灰难以清理,于是收进了储物间,只留下几颗孤零零的钉子。 谢峤的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冒出几个大字——家徒四壁。 辞职后的日子过得清闲到迷茫,也许在开花店之后该做的第一件大事,是重新装修这个一点也不像家的房子。 说起开花店,倒完全是一时兴起。事实就跟他和陈养怡说的那样,谢峤辞职后回国的第一天,正处在一种以后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的如释重负的心情中,就在京城郊区发现了那片美不胜收的郁金香花田,于是当即有了开花店的念头。 花店的成本对他来说不算高,选址、装修、开店都进行得很顺利,他雇了两个店员替他打理,于是他自己很快又清闲下来。 甚至因为这些年长居国外,他在国内几乎没有能联系的朋友——只有一个傻子,在回国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误杀了一部他的手机。 放在大理石台面上的手机“嘟嘟”地震动起来,正是那位“傻子”打来的电话。 接起电话,对面的人语气带着埋怨:“怎么回事找不到你人啊,打一下午电话了都。” 谢峤拿下手机看了一眼,确实有几个范陇西的未接来电。 他简略地解释:“手机开了静音,没看见。” 范陇西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你还能一下午没看手机?” 谢峤懒得回答,道:“有事说事。” 范陇西的声音弱了下来:“倒也没有什么正事。但是……” 他似乎有意卖关子,经过了几秒不必要的停顿之后才继续说下去:“我听说谢老爷子招了个年轻有为的秘书,媒体都说那可能是他培养的AREA新继承人。” AREA是谢峤父亲创办的企业,主要做房地产相关行业,在房价水涨船高的那几年转了个盆满钵满,一跃成为房地产行业的龙头老大。 简单来说,谢峤是个超级富二代。 但谢峤倒是不怎么在意:“这是必然的结果。” 谢峤的父亲谢秋义只有他一个孩子,谢峤母亲去世得早,谢秋义也一直没有再娶,一心只想公司把留给谢峤。谢峤从小叛逆惯了,对公司没有兴趣说不要就不要,自此分歧演变成争吵,在一次争吵之后谢峤一气之下出了国,想干出一番事业向父亲证明自己。 只不过两方在这场较量中都没有赢。谢峤作为华尔街也少有的三十岁以下的MD,年薪也没有他爸一周赚得多。谢秋义近些年也逐渐妥协,开始培养新的继承人。 范陇西倒是有点替他可惜:“那么多钱啊。” 谢峤只回:“志不在此。”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彻底离开投行了?” “嗯。彻底离开了。”谢峤想了想,说:“我打算先把西山县的学校安置好,再考虑之后的事业规划。” 西山县是他支教去的地方。 范陇西其实挺佩服谢峤的。同样是富二代,他就是典型的大众意义上的贬义的富二代,吃喝玩乐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事了。 但是谢峤,小的时候还跟他一起翻墙逃课看车展,现在却已经默默蜕变成不靠家里的帮助,在三十岁前拿到了三百万美金年薪的优质青年了,甚至已经格局大到关心起了扶贫事业和教育事业。 “说到这个,”范陇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下个月有个慈善拍卖晚会,你应该会去吧。就是程宿文他爹每年都会举办的那个。” 程宿文是他俩高中的一个校友,不算很熟,但也算认识对方。他父亲是餐饮业大亨,也是全国有名的慈善家。程宿文的父亲举办晚会可能是为了真正的慈善,但现在这种晚会基本上已经变成了富人甚至某些明星作秀的平台。 谢峤本想拒绝,但是范陇西在那边苦心规劝他:“之前你人在国外,人不到钱到还显得很有心意,但现在你回国了,人就在北京,不去一趟多不好。还可以多拉拢几个富人投身你心心念念的山区教育事业,正好发挥一下你老本行的余热嘛。” 谢峤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还是答应了。 他恍然想起这也是他当年不愿意接手他爸公司的原因之一——没有必要的应酬。 电话的最后范陇西道:“遇到困难一定跟兄弟说一声哈,我什么都没有,闲钱还是有一些。”他知道谢峤做的事基本上都是自费。 谢峤只是理所当然地回答他:“我怎么会遇到困难。” 范陇西直接把电话挂了。 谢峤笑了笑,还没放下手机,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 是程宿文。 程宿文上来就问:“回国了?” “回来一段时间了,”谢峤喝了口咖啡润嗓,“是因为慈善晚会的事?” 程宿文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在拟嘉宾名单,来确定一下你要不要过来。其实我觉得你不要你爸产业之后就是个穷光蛋,但是我爸很赏识你,说什么你是真正的有为青年。” “那麻烦你替我谢谢伯父的抬爱。”玻璃杯磕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动,谢峤语气奉承,面上却没什么太大的表情:“我会去的。” “得嘞。”程宿文停顿了一下,说:“还有个事儿。” “嗯?”谢峤走到沙发前坐下,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 “你带个女伴来吧,”程宿文解释:“我爸还挺有意撮合你和我妹的,你要是不带的话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而且我觉得你也养不起我妹。” 三句话不离嫌弃他穷。 谢峤一时间哑口无言:“……知道了。” 挂了电话,谢峤有些烦躁地扔掉手机,窝进沙发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当个好人还真难。 ———— 新剧情的DDL十分紧迫,经过了紧锣密鼓的一周的加班,陈养怡终于在一个周五的晚上完成了最后一次测试。 最近加班加到精神都有点恍惚,陈养怡走在回家的路上恍然以为自己还身处在游戏世界中,直到转过弯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灯牌。 二月见花。 陈养怡算了算日子,家里的花应该已经进入了垂暮之年。 她所在的公司大多数时候都很人性化,这也是她从某大厂跳槽过来的原因之一,但是再多的人性化基本上都会在DDL前选择性消失。最近陈养怡的生活就是在公司加班,回到家后在家里加班,做完工作倒头就睡,然后第二天再浑浑噩噩地去上班。 不仅家里的花得不到应有的照顾,陈养怡翻了翻微信,她和谢峤最近两周的交流也几乎等于没有。 陈养怡朝二月见花靠近。 万一今天能碰上运气呢。 店门口依然立着那块小黑板,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今日特惠那栏品种格外多。风信子、海棠、马蹄莲、兔葵,还有郁金香。 陈养怡看到郁金香几个字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推门进店,但店里只有两名店员,并没有谢峤的身影。 陈养怡有一瞬间的失落。 这一瞬间的失落在下一瞬间蔓延开来,这一刻整周的疲累侵袭而来,陈养怡突然有种整个身体被抽空的感觉,连肩膀也觉得沉甸甸的。 悲伤化作购买欲,陈养怡把今日特惠那栏的花全部各买了一大束。 在店里守到昏昏欲睡的店员似乎也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来了这么一大单生意,热情得令她有些受宠若惊。胸牌上写着“小赵”的店员还提出帮她送货上门,被陈养怡婉拒了。 抱着满怀的花回到家里,陈养怡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花瓶似乎不太够用。 陈养怡先把水盆里接满水,把新买的花安置在水盆里。 但是花花的性命迫在眉睫,陈养怡打算第二天一早就直奔离家最近的宜家为它们购置新的居所。 ———— 坐在公交车上靠窗位置的陈养怡远远地就看见了远处三层楼的蓝色建筑,上面标着几个硕大的字母“IKEA”和“宜家家居”。也许因为是周末,周边还有个商场,这会人流量很大。想到待会要面临的人挤人的场面,陈养怡扶着车窗叹了口气。 人果然是不能冲动消费。 陈养怡之前的花瓶也是在这一家宜家买的,所以这一次来了之后她轻车熟路地直奔三楼。 周末的宜家格外多结伴而来的情侣,两两依偎在一起,亲昵而甜蜜。 然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陈养怡只觉得他们挡路。在人头攒动的三楼,陈养怡艰难地拉着黄色购物篮来到花卉区域,拿了几个之前买过的同款花瓶放进购物篮里。 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她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养怡晃了晃脑袋,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黑框眼镜戴上,狠狠眨了几次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她露出一个笑容来,很快收敛住,但下一秒又像忍不住似的笑了出来。 她的话说早了。 冲动消费是有回报的。 第7章 七枝 居然碰见了谢峤。 谢峤今天穿了一件牛仔外套,个高腿长的,显得格外清爽。 陈养怡拉着小购物篮过去高兴地和他打招呼:“嗨!好巧呀。” 谢峤不同于她,推着一个大号购物车,里面装满了各式物件,手上还拿了一张白纸,上面记录了一些单号。谢峤见到她了似乎也很惊喜:“好久不见。” 陈养怡指了指自己的小篮子:“我来买几个花瓶,你呢?”她扫了眼他满载的购物车,问:“是在装修吗?” “差不多吧。”谢峤点点头,“在家里待久了才发现缺了很多物件,所以过来一次性购置齐全。” “这样啊,”陈养怡拍了下手,“巧了,这方面我可是专家。” 不仅如此,她还举例说明:“我老家房子的装修都是我一个人跟进的,我哥租的房子也是我布置的,他一个糙人根本做不来这些。” 她的小心思根本明显得不得了。 然而谢峤也不知道发现没有,只是顺着她的话接道:“那你能给我出点主意吗?” 陈养怡藏在黑框眼镜下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亮了起来:“好呀好呀。” 她从手边的东西讲起:“我的笔比较多,普通的笔筒装不下,所以我会买这种装饰花盆当作超大号笔筒,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需求……” “这个信盘很适合用来装文件,如果你把它竖过来,它还可以用来放书,就像一个全包书托一样……” “这种布盒除了放在衣柜里,也特别适合用来收纳数据线这种小东西……” “还有这个床头柜,一般的床头柜放久了底下都不好清理,这款抽屉柜比较轻可以钉在墙上做成一个悬空的床头柜,就好打扫多了……” “如果经常用电脑的话,我特别建议换个升降书桌,坐久了可以站会儿,对腰好……” 陈养怡显然很有生活经验,遇到用过的物件就会事无巨细地向谢峤分享自己的使用心得。三楼从头逛到尾用了一个多小时,陈养怡的嘴就没闲下来几分钟。 逛完了家居区,两人顺着指示路线来到用餐区。 谢峤和陈养怡各推了一个大购物车,里面装满了陈养怡刚刚推荐的所有器物。陈养怡开头拖着的小购物篮倒是放了回去,她的几个花瓶堆在谢峤的购物车里,丝毫不起眼的样子。 谢峤侧头问她:“你想吃点什么吗?” “我倒是不饿,”陈养怡这一刻有点后悔她早上吃得太饱,但是一起用餐的机会不能放过,于是她提议:“但是这儿的提拉米苏还不错。你要来一块吗?” “当然。”谢峤点头,把购物车推向寄存处寄存,“你喜欢吃甜食吗?” “喜欢,”陈养怡小鸡啄米般点头,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了一个手势,有着一个成年女性控制体重的自觉:“但是只能吃一点点。” 两人买了提拉米苏之后,找了个空桌面对面坐下。 餐厅里众人广坐、人声鼎沸,人群中交谈声此起彼伏,偶尔能听见电子播报的机械音。 谢峤在这嘈杂的背景声中夸她:“你还挺像一个销售员。” “哦?”陈养怡问他,一双明亮的猫眼里满载着期待:“那你觉得我是一个合格的销售员吗?” “当然了,”谢峤抬手指了指远处寄存处的购物车:“那些都是你的战果。” 陈养怡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嘿嘿一笑,挖了一大勺蛋糕送进嘴里,含糊地道出了她一开始就有的疑惑:“其实我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对面的人也配合她发出疑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应该会去更高档的地方呀。或者都是用那种手工定制的东西。”陈养怡解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身边有辆二十多万的摩托车呢。还有自行车,就是我在广场上碰见你的时候你骑的那辆,我没看错的话那辆自行车比杜卡迪还贵吧。” “所以你现在坐在我面前,我总有种富人也逛宜家的落差感。” “就还挺……”陈养怡搜索了会词库,终于找到一个不太合适的形容词:“朴实的。” 谢峤失笑:“车是爱好。至于……” 他回想了一下二十九年来的人生,自己好像确实没有好好地……生活过。 工作忙碌的时候,他在整栋楼中唯一亮着的那扇窗户里吃过冷掉的披萨,有时候只在出差的机舱里获得一整天中唯一的睡眠。闲下来的时候他要么在床上补觉,要么就是发展一下仅有的爱好,骑着摩托车无目的地狂奔,最远的一次他一路骑到了亚利桑那的大峡谷,然而时间紧急,他没看两眼就得坐飞机回家,摩托车还得灰溜溜地托运回去——以至于他家里几乎只有生存需要的家具。北京的这套房子更甚,空荡得像是被人抢劫过一通。 面前的女孩则不同。她可以把同一个柜子玩出七八种花样,会自己做手工的地毯和相框,因为喜欢植物所以认识了路边的每一种野草。 她的生活是鲜活的。 谢峤忍不住一直回想起那个双层巴士从他眼前开走的场景,座椅里的女孩戴着一个画家帽。 她是那种在内心里作画的人。 “我确实没有怎么注意过生活质量。”他随意找了个理由:“也许是之前的工作太忙了。” “那正好呀,”说话间陈养怡已经解决完了自己的提拉米苏,此时正看着谢峤盘子里的眼馋:“你现在辞职了,还有钱,正是享受生活的好时……” 话还没说完,陈养怡就意外地瞥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如果是平时她可能还发现不了,因为她有点近视,但非工作的时候一般不戴眼镜。然而今天她戴上了黑框眼镜就没摘下来,以至于那两人的脸远在十米开外就无比清晰。 陈养怡把自己缩到角落里,一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边祈祷老天爷这次放过她。 然而并没有。 谢峤对她突如其来的行为感到奇怪,一句“怎么了”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惊喜而又做作的声音打断:“养养!居然真是你!” 还真是狭路相逢。 陈养怡坐直了身体,脸上堆出一个敷衍的笑意:“好巧啊。” 今天是什么旧友重逢日吗,先是谢峤,然后是现在的钱婉思和邱畅。 如果真的是的话,就不能停在遇到谢峤那一刻吗? 她在心里默默诅咒老天爷。 表面工作还是得做。 陈养怡简略地给谢峤介绍:“这是我大学同学。” 然后装作感兴趣的样子朝钱婉思问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你们也来逛宜家呀?” 钱婉思挽住邱畅的手,笑得一脸甜蜜:“对,我们来给新房添置一些家具。”她朝谢峤亮出订婚戒指:“我们要结婚了。” 谢峤淡淡笑道:“恭喜。” 陈养怡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恭喜个屁。” 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邱畅此时出了声:“陈养怡,这位不向我们介绍一下吗?” 钱婉思也笑得一脸无害,兴致盎然地接话:“对呀对呀,这位是你男朋友吗?” 谢峤没有立即否认,而是看向陈养怡,是示意让她定夺的意思。 陈养怡的第一反应是坦然否认,然而她看向邱畅那张熟悉的脸,脑海中的画面一下子定格在他们分手前邱畅那个嫌弃的表情上。 “陈养怡你逊不逊啊。” 这是那个时候他对她说的话。 回忆一开始就停不下来,这句话反复在陈养怡的脑海里循环,让她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 加上谢峤的沉默,竟像是默认帮她撒谎的样子,陈养怡一时间竟有些鬼迷心窍,点头承认:“对,我男朋友,谢峤。”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陈养怡才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飞速跳动起来,一路攀上了嗓子眼,甚至背上也冒出了点冷汗,像是小时候偷吃糖果被母亲抓住后的心虚和紧张。 但谢峤居然没有很大的反应,而是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陈养怡见谢峤这么配合,紧张感逐渐平复,她听见钱婉思假意的恭维:“哇!你好你好,养养你也太不地道了,有个这么帅的男朋友居然藏得这么深?” 于是她也挤出一个笑:“刚交往没多久。” “这样呀。”钱婉思点点头,像是怕她忘了似的提醒她:“我们五一的婚礼,你记得带你男朋友来参加哟。” 陈养怡自然也应付过去。 寒暄结束,钱婉思挽着邱畅走远,陈养怡等看不见他俩人了,才终于放松下来,摘下眼镜双手捂脸,整个人窝在椅子里不想动弹了。 直到谢峤带着点戏谑笑意的声音传来:“现在我要去他们的婚礼了吗?” 陈养怡戴上眼镜,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不用。” 刚刚谢峤的配合至少为她挣回了一时的自尊心,她不敢再做更多的要求。婚礼上怎么样是五一再考虑的事,至少她已经有这一时的自尊心了。 她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刚刚真是谢谢你了。要不……” 陈养怡在怎样感谢他的方式中摇摆,接着忽然想起了那个黄昏的郁金香花田里两个人幼稚的约定。虽然不知道还作不作数,但是陈养怡还是厚脸皮了一回。 “要不就当你欠我的愿望完成了?这样算过分吗?” 第8章 八枝 谢峤摇摇头:“当然不过分。” 陈养怡继续补充,下一句话终于露出了她的真实目的:“如果你有什么愿望的话,我一定会尽全力帮你完成的。” “好。”谢峤很好说话地答应了,然后站起身来:“咱们也走吧。” 下一步是去一楼配货。 谢峤拿出刚刚记录好的单号一一向工作人员确认,大件的家具填了地址选择送货上门,小件的器具则推到收银台长长的队伍后面等待结账。 路过整齐排列的仓库时,谢峤突然问她:“我看大家都喜欢在这拍照打卡,你需不需要我帮你拍几张?” 陈养怡一愣。随即有些紧张。 宜家她来过很多次,拍照打卡什么的早在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干过了。这些都不新鲜,但今天是谢峤。 谢峤要帮她拍照。 脑子里一直是这个念头,陈养怡的几个常用的pose都摆得非常不自然,最后只在镜头下留住了几个比着剪刀手的傻憨憨的笑。 她今天穿了件杏色长裙和一件贴了□□熊跳跳虎刺绣贴的棕色针织马甲,黑色的长发梳成两个拳击辫,黑框眼镜没摘,格外显得学生气。 谢峤看着手机里的成片,没忍住夸她:“很可爱。” 陈养怡甚至没反应过来:“真……真的吗?” 谢峤确认:“嗯。” 陈养怡没憋住笑意,眼睛弯成月牙,双手都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于是摸摸口袋拿出手机:“我给你也拍几张吧。” 作为摄影师的陈养怡自然了许多,给谢峤留下了百八十张360度无死角的帅照——当然是他本人就足够无死角,然后一并给谢峤发了过去。 陈养怡暗暗地发笑,这下他俩的聊天记录可以翻好久好久了。 ———— 谢峤买的东西太多,陈养怡帮他推着其中一个购物车跟着他来到停车场。 谢峤一一把东西装进后备箱,然后从蓝色的购物袋中拿出陈养怡的花瓶——以及一个玩偶小熊,递给陈养怡。 陈养怡没有伸手去接,她的眼神在谢峤的手上和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有些不太确定地说:“这是……给我的?” 她甚至没有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个玩偶放进购物车的。 “嗯。一个小谢礼,今天麻烦了你不少时间。”谢峤点头,见她不接,他有些疑惑地发问:“不喜欢吗?” “没没没,”陈养怡连忙摆手,接过了小熊,有些腼腆地笑:“谢谢。” 似乎到了告别的时候,陈养怡看着谢峤关上后备箱,主动提出:“那我走了,你也一路顺风。” 谢峤叫住她:“等一下 。” 他问她:“你开车来了吗?” 陈养怡摇头。 他挑了下眉,表示疑惑:“那你走去哪?” 陈养怡总觉得他是在取笑她。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就向她招手:“过来。上车。”像招呼小动物似的。 陈养怡就像个小动物一样被招上了车。 谢峤今天开了一辆迈巴赫,车里没有任何的装饰,干净得像是新车,但又没有新车的令人晕眩的气味。 陈养怡坐上副驾驶,系上安全带,接下来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除了碰见了两个最不想碰见的人,今天实在是有很多意外之喜。第一次和谢峤逛商场、第一次和谢峤一起吃饭、第一次坐他的副驾驶,都是头一回,所以陈养怡上车之后有些不知所措。 玩手机应该不算礼貌,那聊天的话又要找什么话题呢,陈养怡的手放在膝盖上摩挲着,裙子都被抓皱了,听见谢峤问她:“你住景园路那边?” 陈养怡乖乖回答:“对,盛景花园小区。” “那其实挺顺路的。”谢峤转过头来就看见女孩一副局促的样子,像是被逗笑了似的:“怎么突然就不健谈了?” “我什么时候……”陈养怡正疑惑自己什么时候在他面前健谈过,就回想起自己刚刚在三楼滔滔不绝的一个多小时,于是有些难为情地闭了嘴,不说话了。 谢峤不逗她了:“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没有你我一个人可能真的不行。” 陈养怡知道他只是谦虚,但听到这样的肯定依然会忍不住的开心:“嘿嘿,帮上忙就好。” “对了,”谢峤提起另外一个话题:“今天你提起那个愿望的事,我想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我完成。” 陈养怡坐直身体,屏气凝神地等待下文。 “你可以拒绝,”谢峤道:“但其实基本上跟今天的情况差不多。” 陈养怡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情况,有些拿不准地向他确认:“假扮男女朋友?” 谢峤简明扼要地把慈善晚会的事情解释了遍,最后总结:“所以我需要一个女伴,并且可能会被默认成为我的女朋友。” 他似乎觉得这样的请求很冒犯:“如果你不想做就拒绝,不用被那个约定束缚住。本来不该这么麻烦你的,但是……你是我回国之后认识的唯一一个女性朋友。” 言下之意是他只能来找她。 但这个行为里究竟有没有夹杂私心,他自己可能也说不清楚。 陈养怡一瞬间被更大的惊喜砸中,没经过大脑思考就把真话说了出来:“没关系没关系,我想做……” “我是说,我愿意……” “不是,我答应。” 好丢脸。 但陈养怡已经不在乎此时有都多丢脸了,谢峤说的每一个字对她来说都是惊喜。 “女伴”是,“女朋友”是,“唯一一个”也是。 谢峤似乎也松了口气:“着装问题你不用操心,我会给你送过去。你介意留一个具体的地址给我吗?” 陈养怡爽快道:“没问题,我微信发给你。” 谢峤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可能还需要你的鞋码、身高体重和三……” 他停住了话音,陈养怡打字的手也缓缓停住:“三围?” 谢峤有些懊恼,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之前没想到这一层。你最近有时间吗,我带你去见设计师,你们直接交流比较好。” 陈养怡倒是没有怎么觉得被冒犯,但暴露这样的身体数据多少有些令人羞耻,何况是在喜欢的人面前。 “我周末都有空。”她及时补充:“这周。” ——她毕竟还是个苦命的打工人,而鬼知道下周还需不需要加班。 “好,我打个电话。”谢峤在面板上操作几下,拨出一个号码。 陈养怡默默地看着他。他戴着蓝牙耳机,她听不见对面说话,只能听到谢峤的回复。 谢峤的声音真的很好听,介于成熟大叔的厚重和少年人的清亮之间,和缓地娓娓道来。 如林籁泉韵。 “喂?最近忙吗?” “……今天有空吗?” “……那我直接过来?” “……行,没问题。” 整通电话谢峤都没说几句话,也没有多余的寒暄,显然是和对方很熟。 按下挂断键后,谢峤和她解释:“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有自己的工作室,据说在他们圈内还挺有名气的。” “哦?”陈养怡提起一些兴致:“叫什么?” “叫木兰,花木兰的木兰。听说过吗?” 谢峤的话语间还透露着对朋友的不自信,但陈养怡眼睛在这一瞬间已经亮起来:“当然了!木兰是国内很有名的国风高定品牌,其实我不怎么了解这方面的东西,但是也听过他们的名号。” 她对这个品牌的美丽裙裙夸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要带我去见木兰的设计师?” 谢峤纠正她:“其实是木兰的创始人。” 她再次确认:“现在?” 谢峤失笑点头:“嗯,现在。” 陈养怡顿口无言。 还真是足够魔幻的一天。 ———— 木兰的工作室位于老胡同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除了门口挂着一个黑底的木牌写着“木兰”两个字,一点也看不出这就是著名国风高定品牌的大本营。 谢峤按了门铃,陈养怡则双手握在身前乖乖等待着。 开门的是一个戴着渔夫帽黑色长衫的男人,见到谢峤随意地打了个招呼:“来了。” 到了陈养怡这倒是明显礼貌了很多,侧过身来做了个手势:“请进。” 四合院当中摆了个小桌,桌子上散乱地摆放着一些茶具,显然在他们来之前里面的人正在品茶。桌子旁边有个鸟架,上面停了只灰鹦鹉,看到有人进来居然十分彬彬有礼地说了句“欢迎光临”。 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显然就是木兰的创始人娄一白。 娄一白个子不高,但是人很清瘦,他把二人领进室内,然后也没交代什么,自己又匆匆出了房门。 谢峤领着她来到沙发前坐下,趁着娄一白不在悄声提醒她:“待会你可能会经历一些盘问。” 陈养怡点点头,视线在房间内环绕一圈——这应该是老房子改造成的一个工作室,空间很大,没有多余的装饰,有很多挂满了衣服的移动衣架、两台缝纫机、几个人体模特,以及衣架上、沙发扶手上、缝纫机桌子上等各处地方散落的布料,面前的茶几上还有一盒摊开的针线。 还挺……不修边幅的。 没过半分钟娄一白就回来了,端了两杯茶摆到二人面前,然后兴致勃勃地发问:“哥,介绍一下呗。” 谢峤简略道:“这是我一位朋友,过来订做一件晚礼服。” 陈养怡顺势站起身来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我叫陈养怡。” 娄一白握住:“你好你好,我叫娄一白。” 谢峤看着二人的互动轻啧,几年没见,这小子还挺人模狗样的了。 娄一白示意她站到一个小圆台上,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个软尺,正要量肩宽,就被一直默不作声的谢峤打断:“你们这没有什么女性助手吗?” 娄一白不解:“大哥,现在是周末,有也放假了啊。” 谢峤的话头被堵住,娄一白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游移了几个来回,不太确定地把软尺递给谢峤:“要不……哥?你来?” 第9章 九枝 谢峤没说话,第一反应是看向陈养怡。小姑娘一声没吭,脸却渐渐地红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这屋里似乎有点热。 他当然没有接过软尺,而是摆摆手示意娄一白继续他的工作,然后不甚自然地转移话题:“晚会是下个月25号,你注意点工期。” 娄一白背对着谢峤,闻言只是比了个“OK”的手势。 他对眼前的女孩更感兴趣:“妹妹,你是哪里人啊?” 陈养怡顺着他的动作抬起胳膊,回答:“楚江人。” “哦,南方的。”娄一白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楚江,这地方我是不是在哪听说过……” 谢峤接过话,解答了他的疑问:“是我支教去的地方。” 陈养怡闻言瞪大眼睛:“真的吗?”她越过娄一白的肩头看向谢峤:“你去的哪里?西山县?” 楚江市是挺大的一个地级市,行政区域内有山有水,西山县位于崎岖的山区,是著名的贫困县,陈养怡虽然不是西山县人,但作为楚江人当然也有所耳闻。 谢峤点头承认:“对。” 陈养怡之前只知道谢峤去支教,却没想到谢峤去的地方就在她的老家,一时之间觉得无比神奇:“真是巧了。” 解决完了这个疑惑,娄一白像谢峤预料的那样继续进行盘问:“那你跟我哥是怎么认识的啊?” 陈养怡的思绪被拉回来,她回想了一下两人初见的场景,还真是不好形容,于是模棱两可地回答他:“就是偶然遇见的。” “偶然遇见的啊……”娄一白仔细地琢磨这几个字,却怎么也琢磨不明白:“就走大街上遇见的?就认识了?” 谢峤打断他:“一白,有点分寸。” “哎。”娄一白应了一声,蹲下身来给她量腿长前嬉皮笑脸地道了个歉:“不好意思啊,实在是我哥寡太久了,没忍住好奇。” “没事。”陈养怡闻言好奇地发问,声音轻悄悄的,眼睛也偷偷摸摸地看向了谢峤:“你哥单身很久了?” 娄一白笑:“岂止是很久。”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一直寡着呢,压根没有见他谈过。” 陈养怡有些诧异,以谢峤这种条件,居然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 但更多的是暗喜,心中忍不住升起更多自作多情的猜测。 两人这段对话的声音很轻,坐在沙发上的谢峤一点也没听见。 娄一白见陈养怡的态度就清楚了大概,于是他继续悄声劝她:“妹妹,抓住机会就上,能不能让我哥脱单就看你的本事了。” 陈养怡的眼睛乌溜溜地睨了眼谢峤,此时的他正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壁灯的暖色光打在他的脸上,突显出眉骨和鼻梁硬挺的轮廓。 完全就是看一次令人动心一次的存在。 陈养怡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各项数据量完了,娄一白和她沟通关于礼服的想法:“你想要什么风格的裙子?对版型有要求吗?想要长裙还是短裙?” 陈养怡其实有些意外,她总以为这种有自己风格的设计师应该会很特立独行,没想到他倒是很尊重她的想法,听这话音,似乎是她想要怎样的礼服他都能满足。 但陈养怡这辈子没穿过高定,对礼服更是一窍不通,于是她全权交给娄一白定夺:“其实都行。哦,不需要太繁琐的。” 她是不想太麻烦对方。 。“那我发挥空间挺大呀。。”娄一白笑:“就喜欢你这样的客户。” 他拿出手机调出微信:“加个微信吧,到时候随时跟你沟通。” 陈养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拥有了木兰创始人的微信。 回家的路上,陈养怡实在没忍住掏出手机和倪微微炫耀。 【养乐多多益善:你知道木兰吗?】【vv:花木兰?】【养乐多多益善:不是,是那个国风高奢】【vv:听说过,怎么了?】【养乐多多益善:我即将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木兰了!】【养乐多多益善:而且我还加上了他们创始人的微信!】【vv:陈布偶你能耐了啊】【vv:怎么做到的速速如实招来】【vv:你不会是今天救了人家一命吧?】【vv:还是人家看到你了?】【vv:宝,听我的,不能轻易卖身啊!】对方还在持续轰炸,陈养怡却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对啊,要怎么解释这个事情呢。她还没有跟倪微微交代过自己跟谢峤的事情,谢峤在她眼里还是那个传闻中脸帅得不像真人的抢她生意的花店老板。 她本来想着这件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等下次聚会的时候再和盘托出。 没想到今天居然因为一件礼服过于激动而提前暴露了。 陈养怡匆忙打出“下次跟你解释”几个字发过去,按下了锁屏键,靠着椅背苦着张脸。 免不了被一顿盘问了。 把手机装进包里后,陈养怡偷偷瞥了一眼谢峤。 今天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她都不知道偷偷看了他多少眼。 谢峤正在专心开车,侧脸线条流畅,她能看见他的睫毛在对面车灯的映射下打出的长长的影子。 她似乎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像是海盐的清新的味道,也许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陈养怡的鼻子寻着那味道悄悄地闻了一大口。车顶上响起“滴滴哒哒”的落雨声,北京的这场春雨还没有完全停歇。 车窗上逐渐被密集的雨珠占满,谢峤打开雨刮器,车窗上的雨珠被刮走,露出一片令强迫症满意的洁净。陈养怡的眼睛跟随着雨刮器匀速的动作,不一会儿感到一股困意。她的头没有知觉地一点一点的,没过多久就睡熟了过去。 陈养怡醒来的时候,谢峤的迈巴赫稳稳地停在路边的车位上。 迷迷糊糊醒来,看见的是暖黄色的车灯和不太熟悉的车内构造,直到听到熟悉声线的一声“醒了?”,陈养怡的脑子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的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有没有流口水——还好,唇边是干燥的。 第二反应是掏出手机看时间——还好还好,没睡多久。 陈养怡离彻底的无地自容就差那么一点点,但还是有那么几成的无地自容。 她抓起自己的东西开门下车,匆忙地道歉又道谢:“不好意思我居然睡着了,谢谢你送我回家,我就先走了。” 谢峤叫住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小姑娘:“等一下。”然后从后排的车座上拿过一个袋子递给她:“我刚去打包的盖浇饭。” 面前的女孩一时没接,谢峤又做出一个向前送的动作:“回去就不用做饭了。” 陈养怡这才接过,道了声谢,看着谢峤开车走远,车尾灯逐渐消失在车流中,身形也没有动一下。 袋子里的饭香飘进她的鼻子,一股后知后觉的饥饿从胃里涌上来。今天确实没来得及吃饭。 而她好像遇见了一个很好很好,好到不真实的人。 ———— 陈养怡最近很喜欢来林鹤川的酒吧。 不过主要不是来喝酒,而是来工作。 黎山让她干私活就算了,还理所当然地要求她不能在公司里做。 他给她推了他表妹的微信后,陈养怡每天都在艰难地和这个难缠的甲方沟通,先是挤牙膏似的说诉求,陈养怡做完一版就要为她新的诉求做下一版,再是喜好摇摆不定,前一天还称赞的东西后一天就嫌弃得不行要求重做。 陈养怡觉得自己像是在伺候一个精神失常的奴隶主,而她就是那个不能反抗的奴隶。 于是她干脆抱着电脑来到林鹤川的“相约酒吧”,祈祷酒精能帮她麻痹大脑忘却这种痛苦。 后来就成了惯例,下班之后也暂时不回家了,而是来到酒吧伺候奴隶主。 陈养怡今天照常在相约酒吧找了个卡座放上电脑,也照常让林鹤川调了杯新加坡司令,这种酸甜口的鸡尾酒很是醒神,完全是比咖啡还要完美的工作伴侣。 不过她今天还没工作太久,倪微微就赶来坐到她对面,“啪”的一声合上她的电脑,气势汹汹地质问:“你!木兰!到底怎么回事?如实招来!” 似乎是匆忙赶来太渴了,她还一口气喝了她半杯新加坡司令。 胡嘉琳也在她身后赶到,拿着半杯水在陈养怡面前坐下。 这场面,还差一个人就是三堂会审了。 陈养怡于是把从修车厂后院第一次见到谢峤起,到他拜托她做女伴的事情和盘托出。 “全部讲完了,能乞求宽大处理吗?” 倪微微在她讲话期间已经把她剩下半杯酒全喝完了,听到她的“结案陈词”也没有喝人嘴短的自觉:“不能。” “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之前一点风声也没向我们透露?” “也不是……多大的事……吧?”陈养怡有点心虚,但眼下她关心着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你们觉得我有戏吗?” “当然了,”胡嘉琳道:“有钱的单身帅哥让你给捡到了,纯纯天上掉馅饼啊,得把握住。” 陈养怡于是冒出一个傻笑。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陈养怡拿起来瞅了一眼,是娄一白发来的礼服设计图。 还有一句“初稿,有什么不满意再改”。 陈养怡还是头一回当甲方,可是对面发来的图太美丽,她压根跳不出一点瑕疵。 设计图跟她交代的一样,并没有太繁琐,就是一件简单的吊带修身开衩长裙,颜色是很嫩的绿色,裙摆上有绿色牡丹的暗纹,配饰则用的是珍珠项链和珍珠耳环,整套看着有种民国风格杂糅着现代风格的贵气。 陈养怡作为一个门外汉不能再满意了。 她给娄一白编辑了长长的一段彩虹屁发过去,表示了自己的喜爱程度,然后把设计图拿给倪微微和胡嘉琳炫耀。 爱美是天性,陈养怡并不能免俗。 坐在对面的两个人也是。 倪微微此时抱着陈养怡的手机爱不释手,泪眼朦胧地命令陈养怡:“你必须把谢峤搞到手。” 胡嘉琳把她的脑袋扒到一边,淡淡朝陈养怡解释:“她喝多了。” 陈养怡点头:“看得出来。” 胡嘉琳一边扶着倪微微的脑袋,一边向她抛出问题:“不过话说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表白?” “表白?”陈养怡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脑袋转了好大一圈才反应过来:“对哦,还得表白。” 她一直沉浸在暗恋得无比顺利的快乐中,差点忘了后面还有九十九步要迈。 林鹤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吧台后面出来,坐到了陈养怡旁边怂恿她:“对啊养怡姐,你得大胆地上才有机会呀。”他喝了口水提出另一个猜想:“还是你打算等谢峤跟你表白?” 陈养怡连忙摇头,两只胳膊摆出了无影手:“我都没想过让他喜欢我。” 最后这个“我”字落地的瞬间,陈养怡的动作顿住,她突然间意识到一个最难解的问题——对啊,谢峤究竟喜不喜欢她呢? 第10章 十枝 更多的问题接踵而至。她一直傻乎乎地单恋着人家,反过来谢峤喜欢她吗?还是只把她当朋友?真的要表白吗?表白了会不会朋友也做不成?如果要表白的话,她又应该怎么做呢? 陈养怡明明没有喝酒,也感受到一股脑袋胀痛的感觉。 她并不是什么恋爱专家。 她唯一的一段恋情短暂得可怜,还没有一个和平完善的收尾。 甚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邱畅的那句“陈养怡你逊不逊啊”都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引发导致了无数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从此面对爱情她变成一个退缩主义者。 不敢前进,一步都不敢迈。 甚至遇见谢峤这么好的人,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先退一步怀疑他的真实性。像是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酒吧里照常放着音乐,今天的BGM是Westlife的老歌系列。胡嘉琳和喝多了舌头都大了的倪微微在给她出着各种歪主意。而林鹤川个缺德吃瓜群众,专门调了杯酒摆到陈养怡面前,说是叫“爱情的苦”。 陈养怡拿过一个岩石夜灯,一颗一颗地把里面的石头拿出来,然后又一颗一颗地放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总摆不回原来的样子。 夜还长,但是——陈养怡的银色笔记本电脑被搁置在一边,鼠标也被丢在角落,手机落在沙发的缝隙里,难缠的甲方洋洋洒洒地给她发着消息,她一条也没看见——工作是别想做了。 ———— 宿醉不会有好后果。 陈养怡觉得她应该把这八个字刻烟吸肺才行。 昨天林鹤川调的那杯“爱情的苦”意外的挺好喝,她连给自己灌了三杯。喝的时候不觉得上头,但今天早晨起来时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被重物碾压过一遭。上班虽然没有迟到,但是工作时明显进入不了状态,进度耽误了不少,还被领导表妹打电话质问她昨晚为什么不回消息。 至于宿醉的罪魁祸首——那个关于谢峤究竟喜不喜欢她的问题,她也并没有得出答案。 陈养怡下定了戒酒的决心,但还没坚持到两秒钟,就在床头柜上看到一把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钥匙。 记忆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慢慢回笼,陈养怡逐渐想起昨晚林鹤川在她们回去之前,各给了她们一把酒吧的备用钥匙,说是最近要去云南采风,拜托她们没事的时候去照看一下酒吧。 林鹤川大学的时候就是摄影发烧友,吃饭能省就省能蹭就蹭,但几万块钱的镜头说买就买,时至今日兴趣丝毫未减,出去采风是常有的事。 帮忙照看酒吧,隐含的意思是酒可以随便喝不用付钱了。 本着能白嫖就白嫖的精神,陈养怡立即忘记了近在昨天的惨痛教训,下班之后又抱着电脑去了“相约酒吧”。 最近陈养怡常来,而且一看就是老板的朋友,酒吧的几个酒保都认识她了。宋维新最近染了个蓝毛,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觉得自己完全是天下第一帅的时候。 陈养怡解决完一段扯皮,合上电脑来到吧台前。蓝毛凑到她跟前:“养怡姐,今天还是新加坡司令吗?” 陈养怡摇摇头:“弄点吃的吧。” 宋维新给她倒了一碗玉米脆片,然后凑得更近,小声地跟她说:“养怡姐,告诉你个秘密,这里有个人想要你微信。” 他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故意将眼风扫向身旁正在调酒的另一个酒保,言下之意不能再明显。 陈养怡顺着宋维新的眼神看向另一边的顺毛小哥哥——应该是弟弟,弟弟长得挺好看的,调酒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衬衫的袖子挽起来,露出的小臂上还有青筋突起。 似乎是注意到陈养怡的眼神,帅弟弟朝她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又迅速把眼神收回去。 挺帅一弟弟,自己要是再年轻一点,他也肯定是她的菜。 但是现在……陈养怡看了几眼就收回目光,不会动心就是不会动心。 至于那个让自己动心的人。 陈养怡回想着昨天自己头疼的原因。胡嘉琳说得对,表白是必须做的事。 她要勇敢地踏出这一步,不然等待她的只有错过。 陈养怡点了杯长岛冰茶,杯壁上挂着一小瓣柠檬的酒色泽很像是红茶,但其实是由四种40度以上的基酒混合调制而成。 她一口气喝完给自己壮了壮胆,然后点开微信,照常翻找着那个绿色小恐龙的头像。 第一遍居然没翻到,陈养怡屏气凝神重新慢速地滑动屏幕,这才发现谢峤居然换了头像。 是一张侧面的半身照,谢峤穿着牛仔外套站在镜头前,背景是吊顶很高的、货架上摆放着各种型号纸箱的宜家仓库。 陈养怡晃了晃脑袋,酒精延缓了她的思考速度,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给他拍的其中一张照片。 这是她给他拍的照片。 对于一个打算表白的人来说,这简直是莫大的鼓舞。 陈养怡傻笑着点开谢峤的对话框,快速打下几个字,但想了想又一一删掉。她跳下高脚凳,打开玻璃门来到露台上。 相约酒吧的选址在热闹的街市里,酒吧位于三楼,从露台可以俯瞰到步行街上的人潮涌动。露台上没有人,清凉的微风让陈养怡清醒了一点,她用只剩下冰块的杯子贴上自己因为酒精而红透了的脸颊降了降温,视线重新凝聚在手机的界面上,鼓起勇气按下了绿色的拨号键。 ———— 谢峤最近挺忙的。山区虽然已经通路,但很多孩子上学要走很远的路,依然需要天不亮就起床,跋涉几个山头才能来到学校。他打算在学校里建一个设施完善的宿舍,但是平地起高楼必须经过当地政府的审批,各种手续材料都需要他去办,而他人又不在当地,实在是挺麻烦。 他在手机上订好了明天的机票,打算亲自跑一趟。算了算日子,进展顺利的话还能在清明节前回北京。他刚按下指纹付款,就看见了一个电话打进来。 是他父亲,谢秋义。 谢峤滑动屏幕接听,谢秋义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听说你小子最近打算建个乡村小学?” 谢峤回:“不是建学校,是在学校里建个宿舍。” 谢秋义很是不屑:“就用你赚的那点小钱?” 谢峤被气笑了:“对,就用我赚的那点小钱。” “做公益挺好,”谢秋义难得肯定他几句,然而下一秒又说起了些老生常谈的问题:“你要是肯接手我的公司,现在十个乡村小学都建成了。” 谢峤觉得自己简直和他无法沟通:“是,你有钱,但是我不愿意要你的钱,就这么难理解吗?” “我哪是这个意思,”谢秋义不知怎么还笑得出来:“你怎么像个电视剧里不受金钱侮辱的良家妇女似的。” 他依然是那套说辞:“我是为了你好嘛,你要是……” 谢峤不想听下去,直接打断他:“我在国内读书的时候你希望我去国外进修,我去国外工作你又希望我回来继承你的家业,我现在做个公益都入不了你的法眼了,我看你跟我挺过不去的。” 对面沉默了几秒,声音都低了一些:“你怎么会这么想。” 谢秋义这么多年来也是第一次袒露心声:“我只是惜才。谢峤,就算你不是我的儿子,见到一个这么优秀的年轻人,我也会想办法把他挖过来的。” “你这么说的话,”谢峤的表情好看了许多,声音里还带了点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傲娇:“就好听多了。” “哦?”谢秋义锲而不舍:“那你肯回来吗?” 谢峤笑得很残酷:“不能。” “行,我下次努力。”谢秋义似乎也习惯了谢峤不会轻易“就范”,他正色道:“谢峤,你一直是我的骄傲。可能我很少提起过,这是我的失职,但是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通话结束之后,谢峤收到银行发来的短信。 谢秋义给他转了帐,2后面一串0。 整整两千万。 谢峤当然没打算要他的钱,他正打算转回去,就看到来自谢秋义的两条未读信息。 “就当是你从我这募捐来的。” “好好做。” 没给他犹豫的时间,屏幕上又出现一个来电显示。 这次是陈养怡。 接通电话后陈养怡格外紧张:“谢峤,你最近有空吗?” 最近确实算不上有空,但谢峤还是回:“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对于陈养怡这种级别的怂包来说,一杯长岛冰茶储存的勇气值到这里也就用尽了,她支支吾吾的,没敢直接在电话里说出想说的话:“就是……想约你见一面。” “什么时候?” “明天,后天,周末,都行。”只要给她一个缓冲的时间都行,陈养怡想。 但事实往往就是这么不尽如人意,谢峤回她:“明天后天周末可能都不行,我有事情需要离开北京一趟。如果你有急事的话,今晚可以吗?” 今晚可以吗? 表白迟早都要表的,今晚就今晚吧。也许是酒劲上来了让陈养怡头脑有些发热,她这么想着,就如此冲动地答应了。 她给谢峤发出自己的定位,然后紧张地在露台的座位上坐下。 从一个要表白的想法到即将见面,事情发展得有些快,陈养怡甚至完全没有进行任何准备。 她把随身的托特包从室内的位置上拿出来,掏出小镜子检查了一下今天的妆容,嗯,暂时还没花,但脸着实有点过红了。接着是穿着。今天倒也没有刻意打扮,就穿了件运动外套和牛仔裤,长发披在身后,头上手上一点装饰也没有。 如果这个时候面前出现一台时光机就好了,她一定穿越回今天早晨,好好打扮一下自己。 陈养怡紧张得心神不宁。她从杯子里舀起来颗冰块放在嘴里嚼碎,正纠结是再喝一杯酒继续壮胆,还是弄点醒酒的东西清醒过来时,对面的位置上就坐下一个人。 挂掉电话还没多久吧,来得这么快吗? 陈养怡抬头,动作却在看清对面人的脸后彻底僵住。 不是谢峤。 -------------------- 作者有话要说:一般银行卡转账是有限额的,咱就忽略这个事哈。 第11章 十一枝 居然是邱畅。 她的前男友,邱畅。 陈养怡的表情冷下来,一副不欢迎他的样子:“有事吗?” 面前不请自来的人理所当然地笑:“当然有事了,不然找你干嘛。” 陈养怡今晚有更重要的事情,她只想速战速决:“有事说事。” 邱畅收起二郎腿,将胳膊支在面前的桌子上,身体前倾靠近她。 陈养怡嫌恶地退开一些,听见邱畅说:“陈养怡,你一直没忘记我吧?” ……什么精神病发言。 陈养怡摆出和尼克杨几乎一模一样的黑人问号脸:“你从哪里臆想出来的?”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没忘记的话,也是没忘记他给她带来的伤害。 邱畅对她做的事,她很久之后才学会那个词,叫做PUA。 事情还得从大二的陈养怡忽然想学滑板说起。 那时陈养怡一时兴起买了个长板,加入了学校的滑板社,自此认识了当时的滑板社社长邱畅。 邱畅长相帅气、开朗大方,有着最吸引当时的陈养怡的阳光耀眼的样子。 他们很快地踏入恋爱,问题出现在恋爱之后。 邱畅善于交际,人缘很好,更多的时间放在经营自己的社交圈上;陈养怡的好朋友只有倪微微、胡嘉琳和林鹤川他们几个,虽然偶尔发展一些爱好,但绝大多数时间沉浸在学习中。 这本来是可以调和的矛盾,但出现在邱畅和陈养怡身上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因为邱畅会在出现任何矛盾时,将问题的缘由明里暗里地怪到陈养怡身上去。 陈养怡为了做课设不愿意陪他去聚餐,邱畅说她只想着自己;陈养怡不愿意跟他一起去夜店,邱畅说她不够开放。 那个时候她还天真,每次遇到类似的事情都真的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日积月累也逐渐变得更加不自信。 分手的导火索也来得很快,陈养怡和他交往两个月的时候,邱畅想去开房,被她拒绝之后,邱畅说出那句“陈养怡你逊不逊啊”,当场和她分了手。 这句话在分手后的一段时间都成了她的梦魇。 说到底她没有多在乎邱畅,她在乎的是她作为一个女朋友、作为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很“逊”,在所有她跟邱畅起矛盾的事情上,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她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怀疑,甚至消沉到被人传言对邱畅余情未了。 这也许也是邱畅今天莫名自信感的来源之一。 邱畅还在自信地反问她:“难道不是吗?” 陈养怡则是在思考,面前的杯子里都是冰块,如果泼到人脸上的话会不会把人刮伤。 在心里默念了一万遍“讲文明树新风”后,陈养怡决定还是跟他讲讲道理:“我明确地回答你:不是、没有,我没有还记着你。而你,一个马上就要结婚的人,你今天来找我又是想干什么呢?” 邱畅的脸色随着她的回答逐渐难看了起来。 陈养怡还在继续:“你指望得到什么呢?是我对你倾诉衷肠,然后你好背叛你的未婚妻吗?” 邱畅的脸彻底黑了下来,他发出一声冷笑:“陈养怡,我还真是看错了你。” 陈养怡更加觉得不可思议,面前男人的德性还真是一点没变。她怒极反笑,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臂:“你又怎么看错我了?” 她倒是要听听他这次能说出什么花来。 邱畅道:“你不就是觉得自己攀上谢家了吗?现在这么得意,不会真觉得自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 “谢家?”陈养怡对他说的每一个词汇都感到陌生,“你是说谢峤?” 邱畅一脸“你别装了”的表情:“谢秋义很低调,但互联网还是会留下一些信息的。陈养怡几年不见你能耐了啊,转头攀上高枝了。” 陈养怡真不知道谢秋义是谁。但听邱畅的话音,谢峤家里似乎不是一般的有钱。 甚至有钱到至于让邱畅今天跑到她面前发疯。 邱畅还在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你不会觉得谢峤对你是真心的吧?那种家庭出来的公子哥怎么可能对你这种层次的女人上心,顶多也就是图个新鲜感……” 陈养怡忍无可忍,把手边的托特包抓起来就朝他脸上扔了过去。 包里没什么东西,但本身有一些质量。邱畅先是被砸懵了,反应过来后把她的包随手一甩,站起身来就要朝她动手,陈养怡握住桌上的杯子精准地泼了他一脸冰和水:“现在清醒了没?” 邱畅这下彻底被激怒了,他抹了把脸,扬起右臂,掌风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一个人抓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是谢峤。 吧台后的两个小酒保也发现了异常,赶到露台上,挡在陈养怡面前。 宋维新不忿地嚷嚷:“你tm什么烂人啊还想打女人,我打你爷爷个腿儿!” 谢峤的脸色也完全沉下来,陈养怡从第一次遇见他起,就没见过这种可怕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单手就把邱畅的胳膊扭到身后去,邱畅疼得嗷嗷叫,一个劲地喊着“给我放开”。 谢峤置若罔闻,冷声问他:“你刚刚想干什么?” 邱畅吸着气回:“我没……没想干嘛,你给我放开。” 谢峤松开手:“以后别让我看见你出现在她面前。” 邱畅此时怂得不得了,他扶着自己被攥青了的手腕,闻言立刻点头,直奔酒吧大门光速离开了这里。 邱畅离开后,陈养怡的力气才像是被抽空了似的,瘫坐到椅子上。 刚刚单独面对他时,她更多的是愤怒,邱畅口不择言地诋毁她,还诋毁谢峤,让她一时没有忍住情绪,冲动地动了手。此时邱畅离开了,才有一股子后怕的感觉从她心头升腾起来。 宋维新和他旁边的帅弟弟都关切地看着她,帅弟弟今天第一次主动开口:“养怡姐,你没事吧?” 陈养怡摇摇头:“没事。刚刚谢谢你们。”酒精带来的红晕早就在她脸上消失,此刻她脸色有点苍白地拜托他们:“能给我倒杯水吗?麻烦了。” 两位酒保离开了露台去给她倒水 ,谢峤拉开椅子,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他坐了下来捏了捏眉心,似乎还在平复刚刚不郁的情绪。 陈养怡撑出一个笑意,也向他道谢:“刚刚也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今天差点就为冲动付出代价了。” 谢峤没有说话。 陈养怡继续没话找话,填补这段尴尬的沉默:“本来是我约你过来的,没想到让你看到了这种不好看的场面。” 谢峤仍然没有说话。 陈养怡也安静了下来。 她没有好好地打扮,半途还出现了邱畅这样的不速之客。 今天好像不是个适合表白的日子,她苦笑着想。 宋维新给陈养怡和谢峤各端了一杯水过来,见到气氛似乎有些微妙,一句话也没敢说,又回到了室内,还顺手拦住了其他想要到露台上的客人。 谢峤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才终于开口:“以后不要把自己处于那种境地了。” 陈养怡攥着自己的衣摆,手指无意识地抠动着衣服的布料,闻言只乖乖点头。 谢峤没有问她今天找他来是干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陈养怡也没有提起。 沉默地喝完一杯水,谢峤站起身来:“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陈养怡点点头,跟着站起来,想要收拾东西回家,这才发现她的包不见了。露台的栏杆不高,似乎是在刚刚混乱的过程中被邱畅甩下了楼底。 陈养怡趴在栏杆上朝楼底下张望,并没有见到托特包的踪影。 二人来到楼底检查了一番,也没有看见包的踪迹。这条步行街上扒手本就很多,估计是很难找回来了。 谢峤问她:“包里有重要的东西吗?” 陈养怡想了想:“电脑和手机都掏出来了,包里就一些小东西……等等,”她摸了摸身上的各处口袋,然后有些无可奈何地确认:“我的钥匙在包里。” 邱畅真的害死她了。 谢峤又问:“身份证带了吗?” 陈养怡有些麻木地摇头,她没有随身带身份证的习惯。 所以现在回不了家,去不了酒店,陈日迟家离市区又太远,陈养怡想了想,掏出手机给倪微微打电话,铃声响了四十多秒,没有人接。 “净在关键的时候不靠谱。”陈养怡挂了电话小声嘟囔。 谢峤看出她的窘境,问:“没有地方去了吗?” 陈养怡尴尬地点头:“嗯。” 谢峤接过她的笔电揣在手里:“跟我来吧。” 步行街里不能行车,谢峤把车停在了步行街外面的车位里。这个时候城市里的夜生活还没有完全结束,行人穿梭在灯红酒绿的街市中,有些商家的门前甚至仍然排着长队。 两人并肩前行,从这些熙来攘往的行人中穿过。陈养怡平时走路是乌龟速度,慢吞吞的,但谢峤个高腿长,脚下生风,此时也并没有等她的意思,陈养怡需要加快步伐才能跟上他。 他好像很不开心。 陈养怡向来不是会活跃气氛的人,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出了步行街。一直到上了车,谢峤系好安全带就要点火起步,陈养怡才提起勇气抓住他的胳膊:“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谢峤看了一眼女孩攥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冷峻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他轻声回答她:“当然没有。吓到你了?” 陈养怡摇摇头,松开了手。 谢峤偏头看了眼副驾驶上的女孩,女孩另一只手摩挲着安全带,眼底都是对他的关切。 她紧张的时候似乎都喜欢捏个东西攥在手里 。 谢峤终于回过神来。 刚刚他的脑子有点乱,盛满了他自己也描述不清的情绪。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他居然被吓到了——在那个男人上手要打陈养怡的瞬间,他的心脏有一瞬间的骤停。 第12章 十二枝 谢峤清了清嗓子,表情彻底回归正常,前面十字路口的绿灯只剩下岌岌可危的两秒钟,他缓缓降速将车停下,偏头问她:“那个男的……是在宜家碰到的那个?” 陈养怡点头。 回想到那天陈养怡奇怪的态度,谢峤猜测:“前男友?” 还真敏锐。 陈养怡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地点点头。 她苦巴巴地解释:“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怎么找到我的。”为了防止他误会似的,陈养怡着重强调:“不是我约的他。” 红灯的倒计时变成0,迈巴赫缓慢起步提速。走出了最热闹的商圈,车流变得稀疏起来。 陈养怡回想起邱畅说的那些难听的话,不着痕迹地向谢峤试探:“你是什么时候到的相约酒吧?” 谢峤回:“刚到就看见你朝他泼水。” 看来是没听到什么。但这个答案也不太美妙,陈养怡默默在心里祈祷希望她当时的姿势优美一点,千万别留下什么泼妇的形象。 “所以他今天找你是为什么?” 然而邱畅说的每一个字都不适合转述给他听,陈养怡只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发什么失心疯。” 所幸谢峤也并不刨根问底。 陈养怡转头看向车窗外。一轮皎洁的下弦月悬挂在西边的夜空,随着他们的移动从城市里鳞次栉比的高楼中穿进又穿出,像是在跟着他们走似的。 迈巴赫开进一个地下车库,谢峤领着陈养怡进电梯上楼。 谢峤的房子是一梯一户的设计,吊顶也很高,陈养怡看着比她租的整个房子还要大的客厅,深深体会到了一些切实存在的贫富差距。 她开始相信邱畅说的是真的了。 谢峤将她领进了客厅,道:“我这里不常来客人,你稍等一下。”接着就进了一个房间,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陈养怡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家具——沙发旁的置物架、墙壁上的挂画、茶几上的纸巾盒,都是那天她陪他在宜家挑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谢峤还没有出来,陈养怡没忍住好奇,站起身来晃悠到书架前。书架上三三两两摆了一些书,大部分是证券相关,陈养怡对这些书名上的词汇都感到陌生,想来书里的内容她也一定不知所以。 她的视线在整面书架上扫视了一圈,很快被一个摊开的盒子吸引了注意力。 盒子里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只是一些不同尺寸的明信片,有一些明信片能明显看出经历了一些年岁,纸张都有些发黄。明信片的背面有各式图案,有些印的是照片、有些是水彩画。 几乎都是风景,有烟雨里的江南水乡,有蓝天白云下的大昭寺,有烈日下的黄沙,有狂风中的海浪,最漂亮的一张当属于雪山下的桃花林,照片的上半部分是巍峨峻峭的雪山,下半部分是连绵起伏的粉色桃花林,上下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而这种鲜明的反差又形成了一种特殊而直击人心的美感。 桃花林明信片的正面还有三行字,笔触行云流水、遒劲有力:“年年桃复花,月月杯复酒,祝你日日无虑无忧。” 没有署名,也不知道是谁送给他的,陈养怡酸溜溜地想。 谢峤此时终于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陈养怡拿着明信片的样子被抓了个正着。 她有些心虚地把明信片放回盒子里,又把盒子推回去,然后若无其事地问:“你出来啦?” ——从她能问出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就可以看出来,陈养怡真的很不擅长没话找话。 谢峤失笑:“没事,你可以随便看。这就是一些我以前出去旅游攒的明信片罢了。” 陈养怡闻言像是发现了盲点,向他确认:“都是你旅游攒的?” 谢峤点头。 陈养怡又问:“没有别人送给你的?” 谢峤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她:“没有。” 陈养怡憋着笑从盒子里拿出那张桃花林明信片:“所以这上面的字,也是你写给……你自己的?” 谢峤的脸上难得地闪过一丝赧然,不甚自然地解释:“那时候……还年轻。” 他迅速地转移话题:“跟我来吧,卧室已经布置好了。” 陈养怡把明信片放回去,拍了拍手,心情大好地跟着谢峤来到客卧。 客卧略显空荡,床上明显是谢峤刚刚铺好的四件套,还有一件白T和一条灰色的运动裤。谢峤拿起来递给她:“我这没有女生的衣服,这两件都是新的,你将就着穿。” 陈养怡接过衣服,谢峤问:“你明天几点上班?” 于是陈养怡打开地图软件查了一下公交线路,算了下通勤时间:“八点半左右出门吧。” 谢峤点点头:“那来得及,我送你去上班再去机场,时间正好。” “对哦,”陈养怡这才反应过来,满心歉意:“我都忘记你明天还有事了,今天还这么麻烦你。” 谢峤没什么所谓地摆摆手:“没有麻烦。” 交代得都差不多了,谢峤摩挲了一下他手上的镯子,起身打算离开,但走到房间门口又转过身来,最后一次向她确认:“今天真的没有被吓到?” 陈养怡笑着摇摇头:“真没有,我这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谢峤这才像是放下了心来似的:“那就好。我先去洗漱了,有什么问题再找我。” “好,”陈养怡答应了,朝他挥挥手:“晚安。” 谢峤轻掩住客卧房间的门,也回她:“晚安。” 门锁“咔哒”一声合上。确定谢峤走了,陈养怡平静的表情没有绷住,没忍住一下扑进松软的被子里,还兴奋地打了个滚。 此刻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 第二天一早,谢峤如昨晚计划的一样送陈养怡去上了班,还贴心地给了她一个电脑包,让她不至于徒手抱着电脑和乱七八糟的数据线。 陈养怡的好心情遮掩不住,春风满面走进写字楼打卡上班。 来到工位上,陈养怡从谢峤送的电脑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自己的电脑。 谢峤给的这个电脑包就是普通的黑色款式,上面一点花纹和装饰都没有,但是此时在陈养怡手中俨然成了宝贝,她甚至打算带回家封装起来好好珍藏,再买个新的还给谢峤。 掏出了电脑,接下来是电脑和手机的充电线。 她的手探进夹层,却意外摸到了一个触感绝对不是数据线的东西。薄薄的,像是张卡纸。 陈养怡把它拿出来放在桌面上,竟然是那张明信片。 背面是雪山与桃花林的照片,正面是谢峤遒劲的字迹。 “年年桃复花,月月杯复酒,祝你日日无虑无忧。” 明信片从客厅书架的盒子里被挪到这个电脑包里,显然绝对不是个意外。 这事实在是太好理解了,谢峤把这张明信片送给了她。 主要的也不是这张明信片,他是把这句话送给了她。 陈养怡站在自己的工位上看着这张明信片,一时之间没有动弹。 直到来上班的同事拍了拍她的肩膀:“早上好!发什么呆呢?” 陈养怡这才回过神来。 悸动在此刻疯狂生长,一个荒芜的星球霎时绽放了满园的玫瑰。 陈养怡眉眼含笑,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她现在知道,她该珍藏的其实另有其物。 ———— 西山县的手续很快就办好了,谢峤本来打算按计划打道回京,收拾行李时却被一双小手拉住。 李苒苒才七八岁,还比同龄人发育得迟缓,站起来还没有谢峤的腿高,她扎了两个麻花辫垂在两侧的肩膀上,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此时蓄满了清澈的液体,岌岌可危的,似乎下一秒就要滚落下来。 小姑娘忍着哭腔挽留他:“哥哥你别走。” 谢峤蹲下身来,视线和她平齐,柔声安慰她:“我夏天还会再来的,到时候待好几个月呢。” 春天里孩子们还要上学,所以新宿舍楼打算等暑假再开工,到时候他肯定会再回来监工一段时间的。 李苒苒却听不进去,她的父母也是这么答应她的,却已经几年没有回家里来了。她生怕眼前的人走了就不再回来,使出吃奶的劲死死地攥住他:“你别走。” 谢峤尽量耐心地和她解释:“我这段时间还有别的事情,等事情解决完了,我就回来。” 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抽的:“那你回来了还走吗?” 谢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了。 他在这座村子里见过三岁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走远,提着自己的行李——其实就是个塑料袋,坐在村口放声大哭,他安慰过夜里做噩梦梦见爸爸妈妈不要他了的孩子,他念过孩子太孤独了把狗狗写进《我的朋友》里的作文。 他第一次来西山县距今已经十年,这里最早的时候缺交通设施、缺水缺电、缺教育资源,然而他知道这些孩子们缺的是远不止这些。 他们还缺陪伴。 谢峤不忍再说出拒绝的话,他打开手机查看了一下日历。清明要给母亲扫坟,这是必然要回京的。之后最重要的就是25号的慈善晚会,中间确实还有一段较为空闲的时间。 他把日历给小姑娘看,一天一天地给她算清楚:“你看,现在是2号,我现在就把飞机改到4号晚上,我5号去了北京之后立马坐飞机回来,最迟你6号就能见到我,这样的话你算一算,我只离开了一天,可以吗?” 小姑娘算清楚了日子,终于不哭了,拉着谢峤的手破涕为笑。 谢峤也松了口气。他如他承诺的一样把当晚的航班退掉,改成了两天之后的,然后抱着脸都哭花了的小女孩去洗脸。 此时正值中午,山里的午后阳光热烈,炊烟渐起。树木葱茏,依稀可以听见精力旺盛的孩子们在远处的打闹。谢峤抱着李苒苒路过未来宿舍的选址,扬起一个微笑。 这里贫困落后,闭塞不发达,被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速度狠狠地甩在身后,但不论如何,有希望就是最好的事。 第13章 十三枝 同一天晚上,陈养怡坐上了回楚江市的飞机。 一是要给去世多年的父亲扫坟,二是母亲强势要求她在假期回一趟家。 因为有了第一个理由,陈养怡在心里自动忽略了第二个。 但自欺欺人得了一时,回了家后陈养怡就再也忽略不了她的母亲真的很擅长逼人发疯的事实。 翟芳林是一个作息非常规律的人,规律到吃喝拉撒都精确到每一分钟。陈养怡跟她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把她的作息刻进了DNA。她看着表做了饭、打扫了卫生、洗了澡,终于在睡前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并没有锁——不然可能会让翟芳林大发雷霆,然后放松地躺倒在单人沙发上和倪微微聊天。 倪微微最近对一个悬疑剧很是上头,在微信上和她分享各种关于凶手的猜测,陈养怡认真看完每一种,然后称赞她的每一种猜测都很有逻辑。 倪微微则是指责她敷衍。 话题从悬疑剧一路转换到了养猫还是养狗,陈养怡打了个呵欠,看了看表,差不多是睡觉的时候了。 从单人沙发上站起来,转身的时候陈养怡被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比悬疑剧吓人多了。 陈养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取而代之的是愤怒涌上心头:“妈,您在这站多久了?” 她甚至没有听见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翟芳林抱着臂,终于出了声,语气冷漠而不屑:“怎么,你聊天有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吗?” 陈养怡忍着怒气,一字一句地解释:“这不是能不能看的问题,你这样很不尊重我的隐私……” 翟芳林却自动过滤了她的话音,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我觉得你换个发型比较好,你的耳朵不适合露出来。” 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语气间似乎还有商有量的:“要不明天去剪?我觉得金师傅那家理发店不错。” 这个不容置喙的样子,跟她决定她的大学、她的专业、她工作的城市时候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陈养怡生理上感到不适。 但她还是没有发泄,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不去。” 翟芳林挑了挑眉,似乎感到了一丝意外,这个被她驯服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居然会展露出反抗性。但越是有反抗她越是有征服欲,她没有生气,反而像是遇到了好玩的挑战:“不行,你得剪。” 见陈养怡不吭声,她大发善心地做出了让步:“我可以让你自己挑理发店。” 陈养怡不明白怎么事情就发展成她必须去剪头发了。 然而翟芳林一直就是一个这么不可理喻的人。 陈养怡知道如果她不服软,之后遭殃的可能不止于她的发型,她把愤懑咽回肚子里,假意答应:“知道了。” 翟芳林露出一个满意和胜利的神色。 陈养怡再接再厉:“很晚了,妈你不该去睡觉了吗?” 翟芳林看了眼时间,确实到了她平时睡觉的时间,于是她点点头,轻飘飘地离开了陈养怡的房间,还心情颇好地留下一句嘱咐:“你也早点睡。明天九点半跟我去理发店。” 去个屁。 陈养怡超级小声地骂出了这句脏话,然后终于松了口气。 但也仅限于今晚。那明天呢,真的要因为翟芳林一句话就换掉她好好的发型吗? 当然不。她的发型挺好看的,她精心挑选了很久花了很多钱剪的,她的耳朵也没什么问题,她还有很多漂亮的耳环想露出来。 但与此同时,她内心还有个很小的声音在说,这只是发型而已,比翟芳林以往对她学业、工作、人生选择的干预小多了,顺着她一次,至少能避免一次争吵。 想到这里,陈养怡狠狠地摇了摇头。 她已经受够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她已经顺着翟芳林的心意太多次。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很羡慕身边所有的同龄人。不管贫穷还是富裕,家庭生活是否美满,他们大多数时候都能做出自己的选择。倪微微和胡嘉琳和她上的是同一个专业,胡嘉琳是因为喜欢才留在了这个行业,倪微微和她一样压根不喜欢计算机,但不同的是倪微微早就悠哉游哉地开起了小店,而她还得日复一日地做着不喜欢的工作。 林鹤川则更是放飞。林小公子大学读的是历史,爱好是摄影,最终开起了酒吧。 还有谢峤。 谢峤是她见过最自由的人。 邱畅来她面前发疯之后,她有偷偷地百度过谢峤和谢秋义。那些小道新闻、绯闻八卦里,把谢峤放弃父亲产业的事情写得一清二楚。他还跟她说过,他开花店的起因只是因为见到了一片惊艳的郁金香花田。 他的人生里,似乎想做什么就能去做了,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从来就没有选择,从很小的时候起,如果不是翟芳林满意的选择,根本不能称为一个选择。 陈养怡从小就在思考这一切的内因。事实上,保持思考、保持大脑清醒,是还没有独立能力的她当时唯一能做出的反抗。 小的时候她认为,她如此受控于专制的母亲,是因为她还没有经济独立。所以考上大学起她就狠命地攒钱、赚钱,如果不是翟芳林女士冬末出的这个意外,明年的这个时候她确实能攒下一套一线城市房子的首付。但经济独立的她依然没有摆脱母亲的控制。 她现在把内因归结于她的软弱。 她太害怕和翟芳林起争执,因为翟芳林不讲理、不要脸,有一万种恶心人的方法逼她就范,所以她为此顺着翟芳林的心意无数次,而自己不知道平白忍受了多少委屈。 她有权利决定她自己的发型、指甲、穿着、兴趣爱好、人生方向。 她明明有的。 陈养怡做出了决定,她明天并不打算去剪头发。不只是理发与否的问题,她不打算待在这里了。 这个就算是她眼看着一天一天装修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房子,也根本算不上她的家。 那她要去哪里呢? 她小时候内向孤僻,在楚江没什么好朋友,而陈日迟因为有重要的客户所以推迟了两天回家。此时的她孤立无援。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陈养怡突然灵光一闪,她想起谢峤离京前提起过,他是去西山县办事的。她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回北京,但如果还没回的话,她也许可以去找谢峤。 想到这一层,陈养怡高兴了许多,她坐起身来,把枕头垫在背后当作靠枕,给谢峤发消息。 【养乐多多益善:哈喽,最近回北京了吗?】那边应该还没睡,回复得很快。 【1001:还没,过两天就回】【养乐多多益善:我最近放假回了楚江,可以去找你吗】【养乐多多益善:我也挺想去看看孩子们的】还挺冠冕堂皇的。她嘲笑自己。 谢峤答应得很爽快。 【1001:当然可以】【1001:[定位]】【1001:到了西山就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陈养怡满意地关上手机。这夜不再纠结,她拉熄了壁灯,暖黄的光亮在卧室内消失,室内陷入一片沉寂。陈养怡盖好被子,终于睡了个好觉。 ———— 第二天,3号早上六点整。 陈养怡准时从床上醒来,安静地洗漱完,尽量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她没有和翟芳林正面刚的打算,只想趁早安静地离开。 这个点翟芳林通常还没有起床,陈养怡收拾好包,只带了重要的身份证件和一些随身物品,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就在打开门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陈养怡的第一反应是把包从肩膀上挪下来放到腿边,这个视角有沙发的遮挡,身后的人应该看不到她的包。转过身来,翟芳林身上裹着个毯子正在低头咳嗽,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您着凉了?” 翟芳林摆摆手:“不用管。你去干什么?” 陈养怡大气没敢喘,拿着手机指指外面:“去买个早餐。” 翟芳林没有怀疑:“给我带两个白菜猪肉的包子就行。” 陈养怡微微点头:“知道了。”然后趁翟芳林没注意,轻轻提起脚边的包,从敞开的门缝里溜了出去。 安全逃离。 陈养怡呼吸了几口自由的空气,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短途客运站。 出租车走动起来,透过车窗,她看到一栋栋熟悉的建筑向后退开。路过常去的早餐摊时,陈养怡心里涌起一丝不宁的心绪。 翟芳林似乎感冒了,还等不到她买的包子。 她很快把这一点不安从心里甩出去。 短途大巴很快从陈养怡所在的明渠区驶向西山县。 陈养怡不想麻烦谢峤来接,自己按照他发的定位转了趟公交,搭了辆顺风车,徒步了大半个小时,折腾到中午,才终于抵达了位于大山深处的西溪小学。 陈养怡给谢峤发了消息和定位,等着他来找她。 手机里有很多来自翟芳林的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平时有消除红点强迫症的陈养怡此时却自动忽略了那些,将手机关了机。 四月初,小麦田里葱绿一片,绿色的麦浪随着微风起伏,陈养怡在路面上站着,仿佛能闻到麦田的清香,感到一阵心旷神怡。田间有许多正在劳作的农民,大多数是老年人——她一路走来几乎没见到什么年轻人,甚至有奶奶用当地的方言问她是不是学校新来的老师。 这里的政策显然还不错,所有需要通路的地方都铺上了水泥地面,西溪小学也像是最近才翻新过,三层楼高的白墙还没受到几年风雨的侵蚀,楼顶上红色的大字写着小学的校训——“诚信博爱砺志自强”。 她很快看到谢峤的身影。 第14章 十四枝 谢峤跟她第一次见到一样穿着一身黑——他好像真的挺多黑色的衣服,见到陈养怡的身影后小跑过来:“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陈养怡道:“我过来已经够麻烦你了,就不麻烦你去接我了。” 谢峤没有什么被麻烦的感觉,他还挺高兴见到陈养怡:“今天回去可能不太方便了,我给你申请了个临时宿舍,你可以住一晚上。” 他领着陈养怡往学校里头走。 陈养怡跟在谢峤右手边:“你也太周到了,我原本还打算晚上出去找个宾馆住两天。” “两天?”谢峤有些疑惑:“你的假期应该不长吧,打算都待在这里吗?” 语气间倒没有不欢迎的意思,只是单纯的疑惑。 陈养怡苦笑了一下,向他解释:“虽然这个词跟我的年龄有些不符了,但我是离家出走的。” 谢峤没问缘由,反而是了然地点点头,一副过来人的架势:“那我保证这里一定会是你的世外桃源。” 两人一路往学校后面走。 操场上有在上体育课的班级熙攘吵闹,旁边种了几棵石榴树,此时已经有几朵红艳艳的石榴花冒了出来,藏在青翠的枝条后面。路过教学楼时,能听见教室里传来隐约的读书声。 “孩子们还没放假?” 谢峤点头:“对。不过马上就要放饭了,咱们得先去食堂抢个位置。” 然后像生怕吃不到饭似的,他真的跑动了起来,还向陈养怡招手让她走快点。 陈养怡也晕晕乎乎地跟着他跑起来,一路跑到了食堂,饭香扑面而来。陈养怡一个久坐的上班族,离亚健康就只差几顿垃圾食品了,更是许久没有运动过,正扶着食堂的外墙气喘吁吁,心里忽然感到一阵畅快。 ——许久没有的畅快。 西溪小学的食堂伙食还挺不错,陈养怡吃了几口丝瓜炒蛋、煎豆腐和鱼香肉丝,腮帮子还鼓着呢,就满意地点头认证:“世外桃源第一项检查通过。” 谢峤笑着回:“之后只会更好。” 说话间,一阵“叮铃铃”的下课铃响彻整个校园,没过一会成群结队的孩子们鱼贯而入,拿着餐盘在打饭的桌子前排起长队。 有个红领巾都戴歪了的晒得黑黑的小男孩第一个坐到谢峤身边,开心地喊了一句:“谢老师!” 李苒苒也挤过人群坐到谢峤的另一边,她注意到谢峤对面陌生的姐姐,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拉了拉谢峤的衣袖,问:“这个姐姐是谁啊?” 戴歪了红领巾的小男孩叫蒋伟毅,他比谢峤还要快地接话:“我猜是谢老师的女朋友。”说着还朝陈养怡挤了挤眼睛。 陈养怡听到小男孩语出惊人差点噎住,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你们谢老师的普通朋友,不准瞎说。” “啊真的吗?”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在此时插了句嘴,看样子像来支教的大学生:“我都准备好叫嫂子了。” 陈养怡一个究极社恐,面对这种阵仗几乎快要无地自容,好在谢峤及时开口拯救了她:“别调侃她了。这是我朋友陈养怡,她正好在附近,就过来看望一下我。” 他接着向陈养怡介绍身边的人,他先是指了指戴着眼镜的男生:“这位是祝开畅,去年夏天刚来支教的大学生。” “这个,”他揽住小男孩:“叫蒋伟毅。最调皮捣蛋的就是他。” 最后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李小苒,乖多了。” 李苒苒的脸耷拉了下来,挣开他的手:“我叫李苒苒,不叫李小苒。” 谢峤明显是在逗小姑娘,笑得很畅快:“知道知道,吃完就乖乖去午睡知道吗?” 午饭很快过去。 小朋友们都乖乖回教室午睡了,只剩下陈养怡、谢峤还有祝开畅在学校里闲逛消食。 陈养怡站在两人中间,感叹道:“小朋友们真可爱。我本来想带点礼物来的,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小朋友,就很厚脸皮地空手过来了。” 这倒不是假话。她早上走得急,到了西山县城才想起或许需要带点见面礼的事情,但她一方面不知道该买什么,一方面不知道该怎么运到小学里来。于是犹豫再三,还是厚着脸皮空手来了。 下次再来她一定好好准备。她暗暗想道。 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祝开畅摆摆手:“带什么礼物呀,没必要。养怡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陈养怡回他:“程序员,做游戏的。” 祝开畅来了精神,游戏显然是大多数男大学生都抵挡不住的两个字:“真的吗?是什么类型的游戏?端游还是手游?” “我们工作室大多是手游,”陈养怡慢腾腾踱着步子:“最出圈的是《千里江山》,是个古风经营类游戏,我不确定会不会是你喜欢的类型。” 祝开畅果然有点失望:“啊《千里江山》,我知道这个游戏……不过确实是不感兴趣。” 三人经过操场,艳红的石榴花吐着嫩黄的蕊,墙角还有一丛迎春花,开得凌乱而旺盛。 午后的校园操场上一个孩子都没有,一片安宁,有几个路过的老师模样的人迎面走过来,和他们几个打了招呼。 谢峤把陈养怡送到了她的临时宿舍,宿舍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柜子就是所有的家具,但对此时的陈养怡来说已经绰绰有余。她把包随手扔在一边,躺到了床上,早起加上长途跋涉的疲惫侵袭而来,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此时正值午时,太阳热烈而温暖,西山县宁静的大山里,整座乡村小学都进入了短暂的休憩。 ———— 西溪小学有完整的六个年级,但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一个班上有三四十来人。 “谢峤哥真的让大溪村所有适龄的孩子都上了学,有些家里没钱或者家长不同意的,都是谢峤哥自己出的钱,”下午去上课的路上,祝开畅悄悄跟陈养怡说:“我们都很敬佩谢峤哥。” “大溪村没有中学,谢峤哥给镇上的中学也捐了不少钱,专门用来补助家里贫困的学生。” “我来支教前已经做好了吃苦耐劳的打算,但我到这的时候设施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我听一些老教师说,最早的时候这里连一块好好的墙皮都没有,也没有完整的教学体系,有些老师同时得上好几门课。现在这里能这么像样,除了政府的扶持,还有就都是谢峤哥的功劳。” 祝开畅一桩一件地细数谢峤的事迹,语气里都是崇拜和佩服。 陈养怡认真听完,喃喃出声:“他真的很好。” “是啊,”祝开畅赞同道:“人间男菩萨罢了。” 陈养怡被这句“男菩萨”逗笑了,一直跟在他俩后头的谢峤才终于出了声:“你俩叽叽喳喳地说啥呢?” 语气里居然还有点轻微的不爽。 陈养怡笑着回:“我们在说你是男菩萨。” “男菩萨?”谢峤没听过这些个网络热词,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大概不是它的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 祝开畅坏笑了一声:“你自己查吧。” 说着踏进了教室。 下午第一节是祝开畅教的三年级语文课,谢峤似乎有别的事情,跟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起离开了,陈养怡无聊且好奇,打算在这观摩一会儿。 她悄悄地从后门溜进去,在最后面的空位上坐下,旁边的小姑娘注意到她,居然是中午在食堂见到过的李苒苒,她连忙把食指比唇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小姑娘乖乖地点点头,没有吭声。陈养怡于是放下包,端坐在座位上,认真地听祝开畅讲课。 祝开畅照着课本讲了一篇课文,是克雷洛夫的寓言故事《池子与河流》。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祝开畅讲完课文,布置了一个课堂作业:“我们今天学了一首诗歌对不对?” 孩子们拉着长音齐声回答:“对——!” 祝开畅继续说:“那我们今天也写一首诗歌好不好?不限主题,想到什么写什么,现在就开始。” 孩子们又拉着长音回答:“好——”然后悉悉索索地拿出纸和笔,一个个小脑袋伏着案下笔如有神。 陈养怡也跟着掏出了纸笔,四处张望了一阵,透过窗户看见了操场边的石榴树,于是写了个“石榴花啊你真美”,接着就停了下来,苦恼地咬着笔头。 她一个理科生还真没什么文学细胞。 于是她歪着头去看李苒苒小朋友在写什么。 李苒苒已经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在浅黄色的作业纸上写出一大串文字了,陈养怡凑过去看的时候她依然在奋笔疾书。 陈养怡眯着轻微近视的眼睛努力看清她的作品。 她也在写石榴。石榴的“榴”字不会写,还用上了拼音替代。 “操场上的石liú树已经开花了可我的石liú树还没有开花我给它浇水每天都把它搬到阳光下但操场上的石liú树已经开花了我的石liú树什么时候才能开花?” 陈养怡看得不明所以,她继续好奇地看着小姑娘慢吞吞地写下每一个字。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偷来一颗太阳用来在每个夜晚zhào药它这样我的石liú树就能快点长大爸爸妈妈也能快点对现诺言回家” “兑现”的“兑”字还写错了。 陈养怡看到最后一句话时愣了愣神,眼眶不自觉变得湿润。 祝开畅本来在课桌间游荡,见到她倾身看李苒苒写诗,也好奇地凑过来看。几行字很快看完,祝开畅上扬的嘴角沉了下来,没有说话。下课铃在此时响起,他推了推眼镜,扬声道:“下课,下节语文课给我看看你们写的诗哦。” 孩子们随着下课铃的到来吵闹起来,有些还跑到走廊上追逐嬉戏。陈养怡和祝开畅一起出了教室,两人都因为小姑娘的诗心情有点低落。 祝开畅先开了口打破了安静:“其实在这待久了真的挺能理解谢峤哥的,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也很有钱就好了,只需要一点点钱就可以改变这里孩子的命运。” 陈养怡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慨都是无用的,让她沉默的是内心深处的无力感。 祝开畅有意活跃气氛:“咱不说这个了,清明节要到了,我们打算下午上山采艾草给孩子们做青团,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陈养怡提起了一些兴致:“好啊。” 祝开畅于是加快了步伐,还向她招招手:“走,我们去找谢峤哥。” 第15章 十五枝 山上并没有通水泥路,没有山下那么好走。陈养怡、谢峤、祝开畅还有几个下午没课的老师一起艰难地上了山,一边行进一边采摘野艾蒿。 走着走着,大家在小山坡上分散开来,谢峤凑到正低头寻找的陈养怡身边:“我去查了男菩萨的意思。” 陈养怡抬起头来:“?” 他似乎很是疑惑不解:“你确定是在说我?” 陈养怡这才反应过来,她想象了一下谢峤在网上搜索到“男菩萨”意思后的反应,差点没憋住笑意:“祝开畅逗你的,我们就是字面意思,你为这里付出了很多,他很崇拜你。” 她想了想加上一句:“我也很……佩服你。” 她平时见到需要转发的微博总会转发,见到捐款渠道都会捐,但这已经是她一个还在为自己温饱努力的普通人能做的所有事情了。这个世界上总有李苒苒这样的小姑娘,她无法把她的父母带回她身边。 她只能做出一点微小的努力,谢峤是真正做出改变的人。 谢峤听到这话倒是很淡然:“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 话还没说完,他看着深至小腿间的草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随意从地上扯起一把绿色的野草,期待地看着她:“你认识这个吗?” 陈养怡看看野草又看看谢峤的脸,他似乎很是认真的样子,于是她尽量不做出看傻子的表情:“这不就是我们要采的野艾蒿吗?” 谢峤反应过来,尴尬地把野艾蒿带着泥土的根剪掉放在篮子里,然后扯起另外一株明显不是同一品种的野草:“那这个你认识吗?” 陈养怡没戴眼镜,于是凑近了仔细分辨,没过几秒就得出结论:“荨麻。” 谢峤惊奇:“你居然真的认得出来。” 他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指了好几种不同的野草问陈养怡,陈养怡也无一例外地回答了出来。 谢峤夸她:“你简直像个植物鉴定专家。” 陈养怡不觉得有什么,耸耸肩:“我小时候也是在农村里长大的,这些都是很常见的野草,算不上什么才艺。” 五六个人一起劳作,野艾蒿很快就采得差不多了。陈养怡直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朝山坡下望去,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这里的风景真好。” 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视野开阔,能将村庄的全貌窥见一二,大片的草木葱蔚洇润,小麦田、田埂上劳作的阿伯、西溪小学、一条在村庄里闲逛的老黄狗。今天天气也很不错,天空一片蔚蓝,陈养怡站在半山腰,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天空上才有一丝白云的痕迹。 自然的馈赠果然是最美的。 ———— 陈养怡跟着西溪小学的老师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爬山、采野艾蒿、做青团,一直到日暮西山,陈养怡还尝到了自己劳作的果实。 青团里是红豆沙馅,非常甜,她吃了几个就饱了,出食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去,陈养怡抬起头遽然看见了整个夜空的星星。 长期生活在城市里,她已经太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星空。 甚至可以看见一整条银河的星空。 她立即飞奔到宿舍里,拖了一把竹制的椅子来到操场上。 小学早就放了学,孩子们都各回各家,学校里只剩下悠闲的老师们,操场上更是空无一人。 这里本来就没有高楼,陈养怡坐在空旷的操场中间,视野更是无比开阔,整条银河都映入眼帘。 西边最亮的星星是五车二,北斗七星则悬挂在东北方的高空,牛郎织女隔着银河对望,各自闪耀,美不胜收。 一件外套落在她身上,随之而来的是也提了把椅子的谢峤:“大晚上的不冷吗?” 陈养怡摇摇头:“现在天气挺暖和的。”但她还是把谢峤给的外套穿上:“谢谢你。” 谢峤也坐到竹椅上,舒服地喟叹一声。 “在看星星?” 陈养怡点点头:“是啊,感觉上次看到这样的夜空还是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有一次也是这样坐着看星星,然后有一颗流星就在我眼前划过去了。” “你有许愿吗?” “没有,”陈养怡道:“没来得及。但能见到一颗流星就很棒了。” “是这个理。”谢峤赞同地颔首,此时的他俨然已经把陈养怡视为了生活小百科,脑筋一转动起了考验她的念头:“这些星星你认识几颗?” 但这就正好撞陈养怡枪口上了。 她想了想,道:“你能叫出名字的星星,我大概都认识吧。” “哦?”谢峤的兴致被激发起来:“那先来个初级的,北极星是哪颗?” 陈养怡完全没觉得是个挑战,轻松地笑了一下:“这不是最简单的吗?在北方找最亮的那一颗,或者找勺子,勺口对准的最亮的那一颗就是。”她很快找到,把椅子搬到谢峤身边坐下,指给他看。 为了指清楚,她把脸凑到谢峤的脸跟前,手都快要挨到他的鼻尖。 谢峤表示看到了,陈养怡才意识到他俩似乎挨得太近,不太自然地退开一些,继续说道:“那个勺子,也就是北斗七星,就是大熊座,仔细看大熊座的对面有一个倒过来的小勺子,那个就是小熊座。北极星就是小熊座的尾巴尖,它的名字叫勾陈一。对勾的勾,耳东陈的陈。”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 陈养怡神秘一笑,解释道:“其实是有原因的。大学的时候我有一次坐在学校的草坪上看星星,想找北极星。但是那时候星星不是很亮,甚至看不到一个完整的勺子,找到了一个疑似的,就想用手机软件识别看一下是不是,然后软件告诉我它叫勾陈一,我寻思我应该是找错了。后来偶然间才知道现在北极星的学名就叫勾陈一。” 她讲完这个不算有趣的乌龙故事,总结陈辞:“才知道当时的我没有错过那颗北极星。就还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幸的。” 谢峤接道:“小确幸。” “对,小确幸。”陈养怡感叹:“生活有时候需要一些这样的小确幸,才不觉得那么难熬。” 她显然是想起了和母亲在一起不愉快的回忆,说完这话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 事实上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摆脱这样的低落。陈养怡一个离不开手机的现代人,把手机关机后,今天一整天每个下意识想打开手机的动作都在提醒她,她是因为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情才逃来了这里。 只是这个时候清闲了下来,身边也没有别人,她终于可以放松地将心事摊开,在星空底下晒一会儿。 有些问题她怎么思考也得不到正解,她只能好奇地问身边的谢峤:“你之前投行的工作,是自己选择的吗?” 谢峤点点头:“是啊,为此还跟我爸大吵了一架。” “你父亲不同意?为什么?” 谢峤陷入回忆:“大概就是……他希望我能接手他的事业,那个时候我比较年少轻狂,也有种莫名的清高在身上,觉得我不需要依靠他,所以争吵了几次后我干脆去了国外,避免他插手我的生活。” “那你后来为什么辞职回国呢?是因为身体原因?” 她记得他提起过自己干出了胃病。 “辞职其实是必然。”谢峤笑了一下,解释道:“我更多的把它当成我想要完成的事业,而不是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前年我晋升到MD的时候就觉得足够了,胃病则成为了一个顺其自然的导火索。” “我还有挺多想做的事的,投行是我二十岁想做的事业,以后的话,也许会找个最喜欢的地方开民宿,也可能投资一个赛车队。” “人生很短,我很贪心地想要把想做的事都做完。所以没有办法在乎一些无关紧要的声音,只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谢峤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闪着光。像是一颗世界上最闪亮的钻石被研磨成无数的粉末,一半被撒在夜空上化为点点繁星,另一半则化在了他的眼眸里。 陈养怡没有说话。谢峤的外套对于陈养怡来说很大,她把自己整个人都窝在里面,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没有聚焦地望着前方,像是陷入了沉思。 谢峤抬头看了一会夜空,此时星河灿烂,银河像一条突出的山脊把夜空分割成两半。他觉得陈养怡此刻大约需要倾诉,于是主动开口问她:“你在想什么?” 陈养怡回过神来,眼睛重新聚焦看向他,轻声回答:“我在想……我要是也有这么勇敢就好了,也许我现在完全过着不一样的生活。” 她第一次向除了陈日迟外的人描述自己的母亲以及和她在一起令人窒息的生活。一开始的计划只是简单地概括,可说着说着就逐渐停不下来。 “……她是一个很有野心、很独立自强的女人。我出生和上小学之前都是在农村,我爸老实、平庸,是我妈想着要走出农村,就拖家带口地搬到了市里,在城中村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我们四个人住一个房间里。先是打工,后来有了点钱就开店,也搬到了更大的房子里。我爸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她就一个人把我们拉扯长大,一个人赚够了买房子的钱。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还挺佩服她的,但是可能就是因为她太强势了,她很迫切地想要掌控我的人生。 “我从小就有个严格的作息表,完成任务的精确度必须在前后五分钟内。她每天都会检查我的功课,周末还会给我安排一些课外活动。给我买手机,但是会检查我的屏幕使用时长。 “她挺聪明的,不会一上来就逼我做很难的事,而是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把我训练成一个她满意的孩子。但我不觉得她做这些事情是出于有多爱我,我觉得她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满足她征服欲和强迫症的工具。 “你可能会想问,我为什么不反抗呢?我也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得出的答案是,因为从某些层面上说,她其实挺讲道理的。比如根据她的作息表和饮食规定,我确实活得很健康,从小到大连感冒都没得过几次。计算机这个专业是她给我选的,因为我从小数学学得很好,事实也证明我学计算机确实如鱼得水,比赛、保研、找工作都比身边的人顺利。有了这些正反馈,我慢慢地也就麻木了,忘记了那些原有的不快乐,甚至时常怀疑这些不快乐是不是根本就不重要。我来自一个普通的家庭,也许确实是找一个适合我能赚钱的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我讨厌她却又信任她。一边想要反抗她一边怀疑自己。然后麻木地这么多年过来了,回头看看,却发现自己胆小、内敛、没有几个朋友,甚至没有自己喜欢的事业。” 就算是例会的工作总结,陈养怡也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她终于把自己最难堪的心事暴露出来,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她依然窝在谢峤的外套里,露出的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看向他,问出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所以,你能给我什么建议吗?” 她此刻实在是太需要一个答案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峤思索了一会儿,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第16章 十六枝 四月春天里,朗星布空,银河耿耿。完全安静下来的乡村小学的操场上,谢峤清朗的声音缓缓流入她的耳朵。 “我不觉得你需要建议,你已经有你的立场了。你只是从不表达出来。 “从我成年,我爸表示出他希望我接手他事业的意愿起,这十多年来,我和他吵过的架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但这中间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指望我能说服他——他确实是个老顽固,我也正好遗传了他的倔强。 “我只是需要阐明我的立场。” 阐明……立场。 陈养怡细细地咀嚼着这几个字。 竟然这么简单。她的脑袋一定是秀逗了这么多年,居然没有想通这一层。 翟芳林不可理喻、不近人情,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放弃与翟芳林沟通。可她却忘了,表达的意义不在于说服,表达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而逃避永远治标不治本。 陈养怡终于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谢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么多。” 谢峤摆摆手:“应该的。”说着站起身来:“更深露重的,咱们回去吧?” “好。”陈养怡愉快地点点头,提起椅子跟在谢峤身边。 谢峤的外套长至她大腿中间,月光下看她的影子,显得她的腿短短的。解决了心事的陈养怡情绪明显活跃起来,跟在谢峤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为什么想去做投行啊?为什么不自己创办个公司?这样不是能赚能多钱吗?” 谢峤没有说话,而是朝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拿过她手上的椅子,陈养怡缩回手:“没事没事,我自己可以拿。” 他这才开口:“理由挺幼稚的。” 陈养怡用空闲的另一只手做出发誓的手势:“我绝对不会笑话你。” 谢峤终于回答:“当时我觉得,创办公司就像生了个孩子,要为它负责一辈子,我不想那么早生孩子,所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峤还没说完,陈养怡已经捂着肚子狂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徒劳地解释:“我不是在笑你……绝对不是在笑你。” 笑完了一阵,陈养怡直起身来,想要认真地解释:“就是这个比喻很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句话都没说完就又破了功。 谢峤被她的笑声感染,倒也不觉得难堪:“其实我也有个问题想问。” “什么?” “你的母亲,也是这么对待你哥哥的吗?” “这倒没有。” “为什么?” 陈养怡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出来:“你不能告诉我哥。” 谢峤学着她刚才的样子发誓:“不会。” 陈养怡顿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其实你告诉他也没事……我哥不常待在家里,他从小就上寄宿学校,我小时候可羡慕他了。还有就是……我妈对我哥的评价是烂泥扶不上墙,对我的评价却是孺子可教——我现在觉得这也算是那些有害的正反馈之一。” 谢峤明了地点点头:“嗯,我一定会告诉你哥的。” “要不还是别了吧?” “不行哦。” “别了吧?” “不。” …… 谈话声在夜色下逐渐淡去,操场上恢复了空无一人的样子,山村回归宁静。 一夜好梦。 ———— 第二天一早,陈养怡收好自己全部的家当,即一个随身的包,来到谢峤的宿舍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传来一声:“请进。” 她于是推门进去,谢峤此时正收拾好了行李合上行李箱。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坐呀。” “我就不坐了,”陈养怡摆摆手,她是来道别的:“我马上就走啦,清明节嘛,得回去扫坟,可能还要回去跟我妈吵个架什么的……总之我平白无故过来麻烦了你一天,真的很谢谢你。” “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谢峤轻轻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你真的对我说过很多次谢谢。” 陈养怡随着他的话陷入回忆:“可能是因为……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吧。” 郁金香花田、宜家、相约酒吧的露台,无声的解围、小熊玩偶、明信片还有星空下的谈话。谢峤自信、自由,同时又无比包容。 所以她没有丝毫办法地、完全不可抑制地为他心动。 “但我有点听腻了,”谢峤坐在床沿,长腿支在地面,两只手撑在床面上,微微抬起脖颈看向她:“要不以后少说几次?” 陈养怡仍然站着,她第一次从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向他,从这个角度似乎更能看清他的眼睛,一双沉静的眼眸缱绻温和,像是会说话。 她的思绪不知道为什么顿了一下,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就不经思索地答应了他:“好。” ……还真是美色惑人。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是李苒苒小姑娘快速地跑过来,直奔进谢峤的房间,抱住他的大腿,语气可怜兮兮的:“谢老师你要走了吗?” 谢峤一把把小姑娘抱到自己的腿上:“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最迟后天就回来了。” 李苒苒还没回答,陈养怡听到这话倒是有点意外:“你不待在北京吗?” 也许是她的语气有些震惊,李苒苒更紧地抱住了谢峤,看向她的眼神都带了些敌意:“谢老师答应我会回来的,你别跟我抢谢老师!” 陈养怡话都要说不利索了:“不是……我没有……我什么时候……” 谢峤被小姑娘的童言无忌逗笑了,但还是柔声安慰李苒苒:“我答应过你了,6号一定会回来的。” 然后也没忘记转头看向陈养怡,声线和安慰小朋友时别无二致:“别放在心上。” 陈养怡摇摇头:“不会。那我就……”她指指外头:“先走了?” 谢峤放下李苒苒,站起身来:“我送你。” 李苒苒生怕陈养怡会拐走她的谢老师,也跟着两个人往外走。 西溪小学在上清明假期前的最后一天课,学校的各个角落里遍布着童真的孩子们,有些小女孩在操场上跳花绳,还有三三两两的小男孩在老杨树底下玩“拔老根儿”。 他们三人并肩走在路上,莫名地还有点像一家三口。 陈养怡正这么想着,谢峤的声音飘入她的耳朵:“我大概二十多号再回北京,我们到时候晚会见?” 陈养怡本来因为很久见不到谢峤有些失落,听到这话才想起还有慈善晚会的事情,终于开心了一些:“嗯,晚会见。” 三人不多时就走到了学校门口,陈养怡止住脚步:“就送到这吧。那……再见。” 她弯下腰,向紧紧抓着谢峤衣角的李苒苒小朋友也挥挥手:“再见。” 然后直起身来,认真地看着谢峤:“昨天谢谢……”她停顿了一下,想起谢峤“少说谢谢”的话:“不是,昨天你真的……” 她又停顿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表达自己的感谢。 思考了许久,她最后认真地说道:“你说得没错,这里真的是世外桃源。” 至少,对她来说是的。 ———— 陈养怡重新打开了手机,翟芳林的来电和信息停在了昨天中午,后面就放弃了联系她。 她感到一阵意外。高中的时候陈养怡有一次去市图书馆学习,手机没电关了机,翟芳林每两分钟一个电话,整整打了186个,陈养怡的老师、同学都被联系了个遍。从那以后她再不敢让手机没电,更不会主动关机。 而这次翟芳林居然放弃得这么早。 陈养怡花了一下午坐着短途大巴回到了明渠区。 到了家门口,还没进门,她就听见里面传来的激烈的争吵声。 听着声音似乎是陈日迟和翟芳林。 陈养怡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隐隐约约地辨认出几句“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和“这是我的房子,我怎么没有资格”。 似乎吵得还挺凶。 她再一次感到讶然。大概从陈日迟成年离开家起,他和翟芳林的相处模式基本上就是把对方当成隐形人,也没再要过翟芳林的钱,偶尔会有的交集也是因为陈养怡。 如今她不在家,这两个人怎么会吵起来? 今天发生的事处处透露着不对劲。 陈养怡敲了敲门,里面的争吵声戛然而止。下一秒陈日迟开了门,面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意,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外走:“我们走,别待在这里了。” 陈养怡一时没反应过来,被陈日迟拖着走了数米远,但她很快挣脱掉:“我有话跟她说。” 陈日迟回头看向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陈养怡看着陈日迟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依然坚持:“你让我说完。” 陈日迟像是气极了,从紧咬的牙关里憋出一句“行”,然后再次攥住她的胳膊,这次是牵着她往屋里走,一路走到陈养怡的卧室内,指着墙面斥道:“陈养怡你好好看清楚,你把她当妈,她可没有把你当女儿。” 映入眼帘的是空荡荡的房间,陈养怡的床铺、书桌、衣柜全部被搬空,墙上的装饰画和地面上的地毯被撤去,连床架也没有留下,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四面墙。 陈日迟是今天下午刚到的楚江。他本来不想回家,但是想到自己不回家就意味着他妹妹和他的控制狂母亲将会单独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他还是第一时间赶了回来。 回家之后的第一眼就让他大动肝火——妹妹的卧室完全被搬空,连房门都没有关,像是根本不在乎被人发现。他在整个家里翻找了一通,属于他妹妹的东西,书、衣服、包,甚至是他小时候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很珍藏地收在一个盒子里,现在连盒带抽屉全部都不在了。 陈养怡从小就喜欢捯饬自己的房间,但翟芳林的管教太严格,她需要考出好几次翟芳林满意的分数,才能说服翟芳林同意给自己房间里安置一个花瓶。 这套房子前几年装修过一次,从头到尾都是陈养怡跟设计师和翟芳林两方沟通,最后才终于打造出了大家都满意的方案。家里所有的家具都是陈养怡挑的,更不用说属于她自己卧室里的物件,一定是经过了千挑万选。 他愤怒地质问翟芳林,翟芳林倒很是大方地承认是她的手笔,还大言不惭什么“养养现在很不听话,还敢离家出走,我就得让她意识到不听话的后果。” 于是才有了陈养怡在门外听到的争吵。 眼前的景象也出乎了陈养怡的意料,她转头看向客厅里老神在在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翟芳林,没忍住出声询问,似乎还期待着一个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翟芳林睁开眼睛:“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吗?” “我的东西呢?” 沙发上的人轻描淡写:“扔了。” 所以……言下之意,是她离家出走一次,就不配再回来,她的衣服、日记、所有私人物品就可以像废品一样被随意处置? 陈养怡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也不是伤心,而竟然是想到了一个在网上看到的视频。 主人为了训练宠物狗狗不养成咬沙发的坏习惯,会准备一个玩具狗,在狗狗面前让玩具狗假装咬了沙发,然后“暴打”玩具狗一顿杀鸡儆猴,这样狗狗留下了心理阴影,就不会再咬沙发了。 陈养怡此刻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狗。 第17章 十七枝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不是需要被这样训练的狗,她明明已经是世界上最听话的女儿了。 陈养怡其实从小就很不喜欢也很不擅长吵架。大学时即使有个那么讨厌的室友,她也从来没有跟钱婉思正面刚过,连倪微微和胡嘉琳都一直看不惯她这个怂样,她也依然还是把“得饶人处且饶人”贯彻得非常彻底。 但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谢峤说的那句话。 “这中间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指望我能说服他,我只是需要阐明我的立场。” 她必须得阐明自己的立场。 她忍着颤栗,人生中第一次和翟芳林这样厉声说话:“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你进我的房间从不敲门,我连洗发水用什么牌子都得听你的,我的工作要向你汇报,说得不仔细你还不满意……” 翟芳林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陈养怡生怕她开口似的,很快继续说了下去:“你能理解公司有保密协议,你怎么不能理解一下我也是有自己的私人空间的呢? “我高中的文理分科是你给我选的,我高考9个志愿,你有让我自己填哪怕一个吗? “你来北京跟我住,我房间里从抱枕到抽油烟机全部不合你的意。我没时间做饭点了个外卖,你说我对你不用心,然后我煮了个面,你说太简单,我做了一桌子菜,你又说我浪费时间,总之我怎么做都不会让你满意。 “视频的时候看到我长痘,就怪我晚上熬夜不好好休息,你有考虑过我在一个什么样的行业吗?你理解我加班有多辛苦吗? “我拿到的第一个offer就是sp级别的了,就这样你还是觉得不够,我有时候真的特别想问你,我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让你觉得够了呢?” 一桩桩一件件的,她终于把自己对这个不合格的母亲的不满铺陈开来。 她高昂着头颅把眼眶里的眼泪和喉管里的哭腔憋回去,继续一字一句地说。 “我受够了你根本不把我当作一个人。 “你听清楚了,你完全没有权利擅自处置我的私人物品,你是我妈也不行。 “不止是我房间里的东西,我的私人空间、我的隐私、我的兴趣、我的学习和工作、我的人生方向,都跟你没有关系。” 她说这些话并没有打草稿,想到什么就说了,虽然言语混乱、没有逻辑,但是她终于把真心话说出口。 陈养怡此刻的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但她能分辨出这团乱麻中占了最大部分的是舒畅。 不管翟芳林是什么反应,她此时很痛快自己终于“阐明了自己的立场”。 陈日迟脸上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为欣慰,默默地站到陈养怡身后,没有说话。 翟芳林在陈养怡刚开口时就想说些什么,但见陈养怡越说越激动,就闭了嘴,等待她说完。此时她缓缓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倒不知道你一直以来是这么想我的。” 她态度还算温和,只是语气间没有丝毫忏悔。 “现在你知道了。” 陈养怡扶着桌子,盯着翟芳林的动作,没有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看向她的眼神还隐含着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期待。 但翟芳林注定要让她失望。 她头发已经半白了,此时似乎身体也有些抱恙,没有立即回答,先是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缓步走到陈养怡面前,但话音里却是毫不掩饰的冷漠的指责:“我太失望了陈养怡。” 陈养怡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一直没出声的陈日迟就上前一步,将她整个人都放在身后护着,他盯着翟芳林:“你说什么?” 陈养怡站在陈日迟身后苦笑了一下,之前一直忍着没哭,现在却在翟芳林看不到的角度默默红了眼眶。从小到大她说话走路都很温吞,可看人脸色却很快。不需多言,她已经知道了翟芳林的态度——翟芳林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造成她压抑的根源,只会觉得她太过软弱。 不出她所料,翟芳林厉声道:“没听清楚?没听清楚我就再说一遍,陈养怡你真的让我很失望。这是你对你妈说话的态度吗?这么多年我这么尽心地栽培你,你哥都没有这待遇,我花了多少心思,啊?没有我能有今天的你?一片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我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陈日迟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黑,陈养怡在他开口前制止了他,她直视着翟芳林,一字一句道:“你就当生了个白眼狼吧。” 她拽住陈日迟的胳膊:“我们走。” 该说的话她已经都说了,既然她把自己的痛苦掰开揉碎讲给她听,也依然改变不了冥顽不灵的翟芳林,其他的争执也毫无意义。 翟芳林居然也没有拦住他们,等他俩都走到门口了,才突然出声:“等一下。” 陈养怡很快转过头,脑海里悬起一根绷紧的筋:“怎么了?” 翟芳林又走到沙发前坐下,淡声吩咐:“以后不用每周给我打电话了。” 刚搭起来的筋“啪”的一声断裂了,陈养怡冷笑一声:“不用你说。” 走到门外,她把门很重的一声关上,门锁合上的瞬间,陈养怡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似的,脚步也滞在了原地。 她把脸埋在双手中,沉重地舒着气。 陈日迟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把她抱住,安抚地摸摸她的头顶。 “你今天做得很棒,千万不要自责或者怀疑自己……” 他顿了一下,松开她:“你在发抖。” 陈日迟担忧地将手指探向她的脸颊,却意料之外地摸到一片干燥。 小哭包今天居然没有哭。 陈日迟不知道怎么的更担心了。 陈养怡摇摇头,笑了一下:“我没事,我很……开心。” 她仰起头看向陈日迟,声音发着抖,但是眼里却有光:“今天是我人生中最勇敢的一天。” 陈日迟松了口气,给她竖起一个大拇指:“对,你今天真的很勇敢。” 他揽着她的肩朝电梯走去,按下电梯蓝色的按钮:“勇敢的陈布偶今天还得去找个酒店住一晚,咱走吧,再不走天都黑了。” 电梯很快到来,“叮”的一声朝两侧打开,陈养怡一只脚都踏进了电梯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陈布偶这个名字的?” 陈日迟笑得贱嗖嗖的:“你那点破事还指望能瞒住我?” 说完就挨了陈养怡一拳。 看来情绪是没什么问题。陈日迟看着终于笑出来的陈养怡,心里悬了半天的大石此刻终于落了地。 电梯里楼层数匀速减小,陈日迟正回忆着最近的酒店在哪里,就听见陈养怡若有所思的声音:“你说……给妈找个心理医生会不会好一点?” 陈日迟沉吟片刻:“这倒还真说不好。” 对于翟芳林几十年如一日的双标和病态的控制欲,也许真的需要寻求专业的帮助才能知道答案。 陈日迟大陈养怡五岁,陈养怡出生的时候他就有印象了,但即使他是看着妹妹长大的,在这种情况下,陈养怡能说出这句话,还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翟芳林这种母亲究竟是为什么能养出这么善良的女儿。 如果是他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母亲苛刻而双标,他一定恨死了另外一个孩子。 但陈养怡没有,她从小就是他最乖最可爱的妹妹,这甚至会让他感到愧疚。 现在翟芳林如此伤害她,她居然还能为翟芳林的精神状况着想。 他不想让陈养怡为这事费心:“这事我来办,你不用管。” 陈养怡很乖地点了点头:“好。” 到了一楼,电梯门打开,两人并肩朝小区外走去。 天色将暗,小区门口轮岗值班的保安认识他俩,像寻常一样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陈养怡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下一句话说出口:“你顺便也帮我找一个吧。” 她的情绪也快要生病了。 陈日迟一滞,但还是很快地点点头:“没问题。” 陈日迟答应了之后,陈养怡紧绷的情绪才终于放松下来了似的,她满怀希望地畅想:“我以后的生活一定会过得更好。” 陈日迟赞同道:“当然了。” 陈养怡的思绪天马行空,她想起之前一切她不敢尝试的事情,在翟芳林这个大boss面前似乎都只是些小怪。如今她连大boss都敢打,面对这些小怪更是无所畏惧:“哥你要不教我骑摩托吧?我忽然觉得骑摩托也没有那么难。” 陈日迟当然一口答应:“好啊。” 陈养怡继续异想天开:“说不定以后我可以尝试下蹦极什么的……” 陈日迟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迟疑:“……就你?” 说完当然又挨了陈养怡一拳。 ———— 日子很快步入正轨。 陈养怡和陈日迟第二天去祭拜了已故的父亲,就一起回了北京。 除了陈养怡有时候下了班会下意识地翻出翟芳林的号码,其他时候生活都稀松平常。 陈日迟很快给陈养怡推了一名心理咨询师,陈养怡抽空去聊了两个小时,感觉还不错。 她给领导表妹做的网站终于步入了尾声,完工的这一天陈养怡依然在相约酒吧里就着新加坡司令麻木地匍匐在笔记本电脑前。陈养怡给智障甲方写了个长长的说明文档发过去,关上聊天窗,“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在柔软的卡座里伸了个懒腰。 四月中旬,林鹤川还远在中国的西南采风,陈养怡已经学会轻车熟路地跑到吧台后面自己调酒了。今天帅弟弟不在,只有宋维新一个人站在吧台后面忙活。 酒吧客人如常松散分布,宋维新给目前的最后一个订单送去酒品后,在吧台后坐了下来,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陈养怡干脆让他教她自己调一杯新加坡司令。 宋维新正热心地和她讲解步骤时,倪微微一脸颓丧地从大门走进来,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 陈养怡一边学着宋维新的动作摇晃雪克壶,一边看着愁眉苦脸的倪微微笑道:“看来这次家庭聚会不是很顺心?” 倪微微撑起一个假笑:“是啊,我爸妈问我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生孩子呢。” 陈养怡挑了挑眉:“我以为他们知道你是同?” “知道也不耽误他们传宗接代的心。”倪微微把陈养怡刚调好的酒一饮而尽,很是豪爽地一拍桌板:“再来一杯!” 这架势把旁边的宋维新和近处卡座里的客人都吓了一跳。 陈养怡把手上这瓶朗姆酒的最后一滴倒进杯子里,去身后的菱格酒柜里再取了一瓶,转过身来道:“你悠着点。” 宋维新仍然顶着那头蓝毛,眼疾手快地推了一杯莫吉托到倪微微面前。 倪微微咬着吸管:“不过我最苦恼的还不是这个。” 第18章 十八枝 陈养怡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刚刚给嘉琳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个事。”倪微微道:“然后嘉琳就建议我们真的办个婚礼好了。” “所以?” “我觉得这又没有法律效力,父母也不会同意,真办起来的话也挺大费周章的。但是嘉琳说这是必要的仪式感,父母同不同意不重要,只是和一些真心支持我们的人聚会庆祝一下。总而言之就这么吵起来了。” 陈养怡喝了一口自己新调的酒,被酸得眯起了眼睛:“我觉得嘉琳说得挺有道理的。” 倪微微不可置信道:“你也不支持我?”她转向早就躲得远远的宋维新:“小蓝你说,你支持谁?” 宋维新尬笑两声,决定明哲保身,指着远处的露台说了句“月亮真大”,转头从吧台里溜出去了。 倪微微扭头看了眼宋维新落荒而逃的背影,轻嗤一声:“怂样。” 陈养怡把刚刚的这杯酒倒了,打算重调一杯,见倪微微的舌头都快喝大了,她还是正色对她说:“对你来说不重要的人的看法就根本不需要去在乎,结婚这种事情,最重要的就是你们自己的想法,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了。” 陈养怡说完这话,莫名地觉得有些耳熟。 记忆闪回到清明时节西溪小学的星空下,谢峤对她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陈养怡笑着摇摇头,她还真是现学现卖。 倪微微不忿地辩驳:“那是我的父母欸,怎么能说是不重要的人?” “但相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又不是去民政局盖上钢印,把自己加入对方的户口本里,只是一个代表仪式感的庆典。你这么直截了当地回绝她,嘉琳估计也挺伤心的。” 倪微微消化了一下她的话,乖乖点头:“好吧,你说得也有道理。” 陈养怡揉揉她的头发:“真乖。婚不婚礼的是其次,赶紧去跟嘉琳说清楚,只要能好好沟通啥事都不会有。” 倪微微于是掏出手机,找了个角落去给胡嘉琳打电话。 陈养怡露出一个欣慰且慈爱的笑容。 宋维新不知道啥时候自个儿又偷偷溜了回来,兴致勃勃地和她讨论自己该染个什么新发色。陈养怡放在吧台上的手机“叮咚”一声,是黎山发来一个红包感谢她最近的劳心费力。陈养怡点开一看,才188,居然连200块钱都不给。 “葛朗台也没您抠门。”她小声嘀咕。放下手机前,她点开黎山的头像,将他的备注改成了“诡计多端的穷主管”。 背景音乐在此时换了歌,放的是《Welcome to Wonderland》,陈养怡抿了一口新调的这杯,辣得穿喉。 她好像没有什么调酒的天赋。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夜空上低悬着的圆圆的月亮,确实挺大。 稀松平常的一个夜晚就这样被消磨过去。 ———— 陈养怡最近每周都坚持去一次心理诊所。几次咨询下来,心理医生的态度是陈养怡的心态还算健康,但以后要更多的顺心而为,而不是压抑自己的天性,否则因此患病的前例大有人在。 陈养怡谨遵医嘱,当了一辈子乖乖女的陈养怡似乎终于迎来了迟来的叛逆期。 先是有了“酗酒”问题。 虽然现在已经做完了领导给的活,但之前养成了习惯的陈养怡下班之后的第一件事还是直奔相约酒吧。 连宋维新都调侃她来得太勤快了一点。陈养怡某天看着酒水单算账,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一个月来,她都来这白嫖林鹤川几千块钱了。虽然林鹤川本人肯定不会在意,但陈养怡还是打算等他过生日的时候送个稍微贵重的礼物还回去。 倪微微和胡嘉琳也来得频繁。 两人吵吵闹闹的,最终敲定了办一个大party的计划,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只邀请支持她俩的,日期则是理所当然的定在了5月17日。 本科毕业才学会喝酒的陈养怡通过最近一个月,已经把酒量练得十分不错了,但此时仍有点上头。伴着微醺的酒意,她感慨十足:“大学的时候我根本没意识到你俩在暗度陈仓,现在一晃这么多年了,你俩居然还在一起。” 倪微微嚷道:“这你就冤枉我们了好不好?大学的时候谁吃窝边草啊,我们明明是毕业了几年才在一起的。” “这样啊。”陈养怡的脑筋转不过来:“我误会你俩了。” 换了个发色、现在是一头黄毛的宋维新也加入讨论:“微微姐,你俩谁追的谁啊?” 倪微微不屑地“切”了一声:“我这么大魅力,当然是嘉琳儿追的我。” 胡嘉琳闷了口酒,挑眉:“我持怀疑态度哦。” 宋维新只好转头问陈养怡:“养怡姐你应该知道吧?” 陈养怡神秘一笑,伸出一根食指:“你不如问问她们谁是1。” 倪微微和胡嘉琳果不其然地又为此吵起来。 第二天是照常的例会。 最近又完成了一个新剧情,工作组进入了一个平缓过渡期,陈养怡汇报完自己的工作后就咬着笔头,睁着眼睛走起了神。 直到一声熟悉的“亲切”的呼唤拉回了她的思绪:“小陈,等下来我办公室一趟。” 这话怎么惊人的耳熟。 陈养怡看了眼手机锁屏界面,日期确实是四月份,她没有穿越。 不知道还有什么破事等着她,这次她长了个心眼,进黎山办公室前先打开了手机里的录音机。 黎山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和善,才三十多岁的年纪不知道怎么就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笑眯眯的表情活脱脱像一个弥勒佛:“小陈,上次你做的网站非常不错,我表妹很满意,一直跟我夸你呢。” 陈养怡可没觉得受到恭维,她只觉得他窝着一肚子坏水。 果不其然,黎山下一句话才起了一个头:“我有一个朋友……” 陈养怡就大致明白怎么回事了。 尝到了免费劳动力的甜头,知道她这种独自在外打工的小女生不敢轻易反抗,所以可着她一个人压榨来了。 陈养怡全程左耳进右耳出,默默在脑海里组织待会拒绝的说辞。 她其实可以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比如家里人生病了得去照顾、比如小侄子最近住她家里得去接送,这样的说辞她一分钟内想了五个。 但是这种借口只能让她躲过一次,下一次黎山照样可以找上她。 如果要拒绝,就得永绝后患。 她静静等着黎山说完。 黎山依然是上次的套路,勤勤恳恳地给她画了张大饼,说完喝了口水,胸有成竹地等待她自己跳进陷阱里。 陈养怡则是拿出了毕生的演技,一副感动到不行的样子:“黎总你这是什么话,我当然得做了,不然就是辜负黎总对我的信任对不对?” 黎山很满意,放下茶杯正待开口,陈养怡继续说:“价格您放心,一定比外包公司的市场价低,工期可能稍微长一点,但是质量我一定可以保证,您表妹上次不是也很满意吗?” 黎山差点呛住。 但陈养怡想清楚了,破罐子破摔最坏的后果也不过是被领导穿小鞋,但总之她也不喜欢这份工作,真有那天她辞职就是了。 黎山还维持着表面和平:“小陈啊,上次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陈养怡一脸天真无邪:“我以为上次是您对我的一次能力评估啊。难道您这次找我不是对我能力满意吗?” 黎山也算看出来了她是在睁眼说瞎话,面色逐渐有些不郁。陈养怡不想给他多嘴的机会,假装无意地从兜里掏出手机,又假装才发现似的惊呼:“呀,我怎么把录音打开了?” 黎山:“……”你这趟表演还挺完整。 陈养怡神清气爽地走出了黎山的办公室。 她以前的人生中,从不知道原来叛逆和反抗是一件这么带感的事情。 有一就有二,陈养怡周末甚至去整了个文身。 文身这事她很早就想干了。但以前的她总是被一些偏见、和一些“不利于找工作”的经验教诲束缚住,害怕得好像纹个身下一秒地球就会爆炸似的。 现在的陈养怡早已想通,从纹身店出来后地球也依然照常运转着。 一朵小小的垂丝茉莉纹在她的左脚踝骨处,像一朵展翅的蝴蝶正在翩翩起舞。这个图案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陈养怡只是单纯觉得它好看。 她本来还想去染个夸张的发色,但是考虑到适配娄一白设计的礼服的问题,陈养怡琢磨着怎么也得拖延到晚会之后。 想起了慈善晚会,陈养怡突然间意识到,这段时间她干了很多大事,却唯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谢峤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想到了谢峤,也就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个被她搁置到现在也没有完成的表白。 先是被邱畅打断,后来是三周没有见到面。 她不确定地想,也许这次晚会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 时间很快来到25号。 陈养怡有个老毛病,也许是因为在翟芳林的管教下太害怕失败,她总是在大事发生的前一天晚上特别紧张,比如期末考试、比如工作的面试,她习惯性地列举出所有可能的情况并为之准备好解决方案。于是在她计划表白的前一天晚上,陈养怡天人交战了一宿,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种可能性以及无数种表白的方案,紧张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直到天光熹微,才缓缓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下午,谢峤的车已经停在楼下,而她却看着镜中的自己沉默着抓狂——她的脸上居然久违地冒出了一颗痘痘。 天地良心,她都二十六岁,早就远离青春期了。 怕时间来不及,陈养怡匆忙整理好心情,来到谢峤的车前。 谢峤也跟上次见面有点不一样。 陈养怡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惊奇地指出:“你剪头发了!” 谢峤把头发剪短了,现在是很利索的寸头,整个人显得格外清爽。 他已经穿上了晚宴的西装,颜色是沉稳的黑色,立体剪裁的版型,双排六粒扣绅士且硬朗。 谢峤等着陈养怡系好安全带,然后启动车子,笑道:“好久不见。” 现在正值下午阳光最热烈的时候,谢峤把陈养怡带到了胡同巷里的木兰工作室。娄一白约了化妆师,所以陈养怡可以直接在这里进行一整套妆造。 化妆师是个跟陈养怡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生,扎了两个讨喜的丸子头,见到陈养怡之后居然先上手捏了把她的脸:“哇,好嫩。” 社恐人士面对社牛人士总是无所适从的,陈养怡撑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轻声道谢:“谢谢。” 丸子头小姐姐双手撑下巴做出一个标准的日漫花痴姿势,嘴里叽里咕噜地冒出几句韩语,陈养怡只听懂了“哦莫”和“kiyo哒(可爱)”。 陈养怡觉得她也挺可爱的。 小姐姐看上去年纪不大,手上的功夫却很是利索,甚至轻松地就把陈养怡刚冒出来的那颗痘遮得无影无踪。 感动得陈养怡恨不得当场拜师学艺。 小姐姐给陈养怡化妆的时候,这边娄一白却对谢峤的穿着很是不满意。 “你这什么眼光,跟养妹儿的裙子一点都不搭啊。”娄一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一口纯正的京腔中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他不允许自己的时尚品味被玷污,掏箱底般搬出了两排衣服架子,勒令谢峤一件件地去换。 于是陈养怡一边享受着资深化妆师的服务,一边透过镜子欣赏了一场堪比顶级男模的变装秀。 格纹太突兀,深蓝色不够搭,浅灰色太商务,娄一白最终选定了一套米色复古羊毛材质的三件套,搭配了一个麦穗胸针,打破了沉闷,温柔且随性。 陈养怡化好了妆做完了发型,也试穿了一下为她定制的绿牡丹丝裙。 裙子的实物和设计图完全一致,甚至更加绚丽精美。背上的拉链合上后,定制的礼服裙严丝合缝地贴在她的身上,彰显出陈养怡姣好的身材。 陈养怡的个子不高不低,正好165,但是身材却是顶好,脖颈修长,腰肢纤细,该长肉的地方也一分没落。 谢峤和陈养怡衣冠齐整地并肩站在镜子前,适配得娄一白的话不经大脑地就说出了口:“郎才女貌啊。” 化妆师小姐姐也接上话头:“珠联璧合。” 娄一白不甘落后:“天造地设。” 小姐姐迅速接上:“金童玉女。” “天作之合。” “白头……” “可以了。”眼瞅着这两人的“成语接龙”越说越离谱,谢峤不得已出声打断他们。他低头看了眼腕表:“这里离金鼎大厦还挺远,咱们吃点东西就出发吧。” -------------------- 作者有话要说:5.17国际不再崆峒日。 第19章 十九枝 晚会准时在晚上七点举行。 地点设在金鼎大厦顶层的宴会大厅,由于是请柬制的私人宴会,外面看着很低调,但进去了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整个大厅装饰得富丽堂皇,来宾没有固定的坐席,但是宴会厅里有餐台有酒台,还有一些桌子上立着一些号码牌,从01一直延申到88。 一些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举着香槟酒杯觥筹交错,陈养怡居然还看见了好几个娱乐圈有名有姓的明星,其中一个常年是热心慈善的人设,看来他倒是并没有在这上面说谎。 谢峤低声给她介绍:“这次是一个静拍,拍卖品的标签都在那些号码牌桌子上。如果你有感兴趣的东西,写下你出的价位和名字就行,最后价高者得。” 陈养怡于是走近看了一圈,有很多实物太贵重,桌子上只有照片和相关的介绍。拍卖品大多是富人捐出,故而基本上是珠宝或是古董。她抬头睨了谢峤一眼:“你还真是看得起我。” 谢峤耸耸肩:“也不是没有捡漏的可能性。” 陈养怡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于是在一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古董青花瓷杯下大方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端正工整的几个大字:“20元”。 一个0也不多写。 有穿着白衬衫的服务生端着香槟走过来,陈养怡拿了一杯在手上,人生头一次见识到了所谓的上流社会——初步感觉还不错,至少静拍的形式和她这种社恐人士适配度很高。 谢峤选了几件艺术品写下合适的价格时,有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年轻男人凑上来拍了拍他的肩:“你可算来啦。” 正是范陇西。 他注意到谢峤身边的陈养怡,笑得吊儿郎当:“这位不给我介绍一下?” 谢峤不理会他别有深意的笑容,只是从善如流地介绍:“陈养怡,我朋友。” 陈养怡矜持地小幅度地挥挥手:“你好。” 范陇西心道谢峤竟从未透露过什么女性朋友的事迹,今天居然还带来了晚会,也忒不厚道,但面上只是愉快地自我介绍:“你好你好,我叫范陇西。”说完转向谢峤:“程老爷子刚刚到了,你要不要去跟他打个招呼?”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小撮聚集的人群,人群的中间是一个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的老爷子,也就是程宿文的父亲,这次晚会的东道主程锦书。 谢峤偏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陈养怡。 陈养怡接收到信号,轻轻放下手上一直端着一口没喝的香槟,打起了精神,斗志昂扬得像一名即将要上战场的战士。 可算到她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她圈住谢峤伸出的胳膊,踩着不常穿的高跟鞋,一步一步风姿绰约、身姿挺拔地跟在谢峤身边。 程锦书见到了谢峤很是高兴,甚至还上前迎了几步,六七十岁的老爷子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小谢啊,我可算等到你回国啦。” 程宿文就站在他旁边,听到这话没忍住小声吐槽:“说得跟他是你亲儿子似的。” 老爷子年纪大了,听力却没有丝毫退步,他精准地抓住程宿文未落的话音就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我倒是希望。” 说完还“哼”了一声,活脱脱的一个老顽童。 程宿文旁边还站着个梳着低马尾穿着宝蓝色丝绒礼裙的女生,长相大气明媚,还有点像陈养怡喜欢的一个御姐型女明星,此时正端着杯酒心不在焉地研究自己的美甲,陈养怡猜测她就是程宿文的妹妹程韵文。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似的,程锦书下一秒就把低马尾女生拉到面前向谢峤介绍:“这是小女程韵文,你还记得不?说起来你们也是很久没见了吧,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老爷子许是记性不如从前了,经过程宿文提醒才想起来:“对!还是给她办升学宴的时候吧?算算都有十来年了,你们年轻人待会不妨一起叙叙旧。” 言下之意不能再明显。 谢峤只是礼貌地笑笑,趁着程老爷子的说媒之心没有暴露得更多,连忙拉过工具人陈养怡:“这位是我的一位朋友,陈养怡。” 陈养怡也配合他得体地一一打招呼。 这是委婉的拒绝了。 程宿文站在老爷子背后偷偷给谢峤竖了个大拇指,程韵文也感激地看向谢峤。 程老爷子的脸色僵了一瞬,竟打算不撞南墙不回头,抓住谢峤话语里的漏洞直接发问:“只是朋友?” 陈养怡的心提了起来,她也没想到老爷子竟如此直接。刚刚“朋友”的话都说出口了,现在假扮情侣可是有点来不及。 但谢峤面色未变,还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色,凑近程老爷子低声道:“我还在追。”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这几位都听清。 陈养怡眼尖地注意到程宿文和程韵文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有时候老人家就是好当月老,甚至会罔顾年轻人的意愿,所幸谢峤临场反应挺快,机智地化解了这一出。 但陈养怡的这口气却没松下来。 明知道是假的,但是谢峤那句“我还在追”传入她的耳朵里时,她仍 然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悸动和雀跃。 要是这是真的多好。 想到之前计划的表白,她更是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袭上她的心头。 她可能需要透口气。 几分钟就好。 总之她来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程锦书热情地拉着谢峤去应酬时,陈养怡找了个借口来到室外的露台上。 露台上也有许多人在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陈养怡吹了会风仍觉得不够清醒,正打算去栏杆边上看看楼下的街景时,却注意到最角落的位置里,有一个上行的消防楼梯。 这里是顶层,再上行就是天台了。 陈养怡这会儿大概是真的需要一个人待着,她没有多想,趁着没人注意,顺畅地从楼梯来到了天台上。 这个天台显然是不常来人,横七竖八的管道上锈迹斑斑,着实不是很美观。陈养怡为了安全着想,没敢跑到天台边缘的位置,而是走到了中间的一块空地上。 怕弄脏礼服,陈养怡哪都不敢靠着,也不好坐下,就这么干站在空地上抱着臂发呆。 许是高处不胜寒,刚刚在露台上吹风都不觉得冷的陈养怡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她没忍住更紧地抱住了自己,正狼狈地寻思着要不回去算了,就有一件衣服披在了她的肩上。 回头看,只穿着衬衫和马甲的谢峤正温和地望着她:“我看到露台上有个楼梯,就猜到你大概是上来了。” 陈养怡有些不好意思:“我正打算下去的。” 谢峤一边抬手给她整理西装的领口,一边没什么所谓地说:“没事,下去了也无聊,在这里看会星星也不错。” 谢峤说的是真心话,若不是无声拍卖会需要等到最后公布拍卖成功的名单,他绝对不至于这会还没走。 陈养怡顺着他的话看向头顶的夜空。 城市里没有办法看到跟西溪小学头顶一样的星空,但仍有一些足够闪耀的星星,跨越亿万个光年,落进他们的眼睛。 两人并肩站在一个无人打理的天台上,就这样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谢峤回忆起上次在乡村小学操场上的谈天,他顺着北极星顺利地找到大熊座和小熊座,然后偏头看向身旁的女孩。 女孩仰着头,发丝垂在肩背上,露出的一只珍珠耳环在微风里摇曳,闪着细碎的光。 他看着轻轻摇晃的珍珠耳环出声:“上次只来得及考你北极星这么简单的问题,这次我要问点难的。” 陈养怡欣然答应:“可以啊。” 谢峤随意地指向一处:“比如……那三颗连成一线的星星是什么星座?” 这不是难题,陈养怡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出来:“那三颗是猎户座的腰带。”她努力地教他辨认出猎户座其他的几颗星星,完了还兴致勃勃地介绍:“猎户座挺神奇的,有些文明会很崇拜它,甚至认为猎户座是人类的起源之地。” 完全是胸有成竹,如数家珍。 谢峤面上很是遗憾:“还真是难不倒你。” 陈养怡于是冒出一个开心的傻笑。 她的脖子仰了太久有点酸,陈养怡抬手揉揉脖颈,没忍住感叹:“能看到这样完整的天空真是太好了。” “嗯?”谢峤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 陈养怡于是认真地和他解释:“你不觉得走在城市的街道里抬头看天时,天空是被高楼割裂的吗? “割裂成四四方方的样子,有了边界,怎么看都觉得很不爽。只有在这种高楼上能看见不被割裂的天空。” 说到这里,陈养怡也大概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的,她停了下来,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你大概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十四岁的陈养怡读《伊斯坦布尔假期》,从教室的窗口眺望远方的时候,她第一次发现这样的视野狭隘之至。 她努力地走向世界,可是现在生活在快节奏的大都市里,天空也被割裂成四四方方的,活像那个她看不到一个十字路口的窗户。 她无比讨厌这样的围墙。 所以越是接触谢峤,她就越是羡慕他恣意的人生。 他有想去探索的地方,于是攒了一整盒的明信片;他有想要征服的事业,于是二十多岁就做到了行业最优秀的那一批。他是勇敢的冒险者,而她活像个井底之蛙。 她在说什么呢?她在拐弯抹角地说对他的喜欢。 只是这么久了,羡慕和心动混杂在一起转变成爱慕,她却像个孬种一样不敢说出口。 短短几秒里,陈养怡的脑海里闪过很多事情。 朋友、哥哥甚至是娄一白的鼓励,心理医生的叮嘱,还有就是谢峤本人,对她几乎有着无边无际的包容。 从第一次见面要他的微信,到宜家和相约酒吧,他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一个请求。 表白算个什么呢?她想,明明已经决定了要好好掌控自己的人生,做自己的想做的事,那勇敢就是第一步。 谢峤没有说话,大概是在等陈养怡把想说的话说完。 陈养怡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双手无意识地握紧西服的边缘,终于开了口:“谢峤。” 谢峤轻轻应了一声:“嗯?” 陈养怡的声音更轻,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似的:“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 作者有话要说:养妹:虚晃一招。 第20章 二十枝 没等谢峤发问,她就急切地解释,生怕眼前的人拒绝似的:“我知道这不是舞会,但是穿了这么好看的裙子,总觉得不跳一支舞很可惜。” 谢峤当然不会拒绝她。他只是愣了一下,随即答应:“当然可以。” 陈养怡的眼神一瞬间亮起来,像盛住了整个世界的光。她迅速把谢峤的西服外套脱下还给他,还煞有介事地给自己整理了裙摆。 谢峤失笑,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找了一首《卡伐蒂娜》,按下播放键。 温柔和缓的吉他曲响起,谢峤穿好西服,弯腰做了个标准的绅士礼,朝她伸出右手:“May I?” 声音低沉温柔,姿态更是标准得像旧时的贵族。 陈养怡的少女心指数此刻冲向了顶峰。 她学着在电影中看到的样子,两手翘在两侧虚提着假想的裙摆,回了个礼,然后将手轻轻放在他宽大的手掌里。 四月末的北京已经非常温暖,但夜晚的气温也只有个位数。 天台上的管道尽头处升起雾气,被微风吹散开,像浪花拍打出的泡沫,也像四处游走的云。但陈养怡此刻不觉得冷,她的心在鲜活地跳动,滚烫的血液冲向四肢百骸。 谢峤带着她跳的是华尔兹最基本的舞步。 上下、前后、左右。 脚跟、脚尖。脚跟、脚尖。 他的身姿优雅而挺拔,节奏感轻盈,陈养怡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韵律被他轻轻挑起,糅合进舒缓的音符里。 她跟随着他的动作旋转,腿边裙摆微微扬起,然后下一秒又转回他的怀里。陈养怡透过轻微的雾气,看向谢峤的眼睛。他的眼睛澄澈而温情,像是由这世间所有最皎洁的月色组成。 不会有比这更心动的时刻。 一个就算表白失败,她拥有后就不会遗憾的时刻。 一曲很快结束,陈养怡蹲下身,有始有终地行了个礼。 谢峤在音乐结束后立即脱下了外套,重新披在陈养怡的肩上。 陈养怡乖乖地任他摆布,穿上了大好几号的外套,忍不住开口:“谢峤……” 话音未落,谢峤蹲下身来,单膝跪在她身前:“你的裙摆上好像沾了什么东西。” 陈养怡低头看着谢峤的头顶,话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心脏更剧烈地跳动起来。虽然他的动作不含任何意味,也并不轻佻放荡,但此时此刻她仍被他掀起无限的悸动,难以平息。 谢峤很快弄清楚:“不知道从哪飘来的纸屑……”话还没说完,声音就顿住:“你居然有个文身。” 他似乎有些震惊,仿佛是见到每节课都认真听讲的好好学生突然逃课了似的。 陈养怡垂头看了眼脚踝上像只蝴蝶的垂丝茉莉,点头承认:“前几天刚去纹的。” 说起来,她向他大倒苦水之后,还没有给他同步一下事情的发展后续。于是她暂时放下原本要说的话,声情并茂、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自己和翟芳林吵架的“英勇事迹”,还顺带坦白了自己最近的放飞天性:“我现在敢拒绝领导,喝好几杯酒也不会晕,前几天还去纹了个身。我的叛逆期大概是迟到了十来年。” 她说这话语气是轻松且解脱的。虽然喝酒文身烫头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但这是她终于鼓起勇气打破围墙的第一步。 谢峤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倾听者的角色,安静地听她讲完,温柔地笑了笑:“你很棒。” 下一句却起了另一个话头:“但我倒是觉得,你一直都挺叛逆的。” 陈养怡露出一个“此话怎讲”的表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很难想象你是怎么在你母亲那样高压的养育下,把自己过得这么好的。你有你自己的方式。虽然你一直自认为软弱地‘屈服’于你的母亲,”说到屈服时,他做了个表示引号的手势,“但是你向我倾诉的时候,却把事情逻辑清晰地说得很清楚,甚至包括了你自己深刻的思考。你有你自己的想法,这样就不算屈服、也不算软弱。 “你告诉我你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但是你的领导却在有需要的时候找上了你,这说明你在不喜欢的情况下也把自己的分内工作做得很好,说明你足够优秀。 “你很用心地对待你的每一个爱好。你能说出每一种野草的名字、每一个星座的故事,我相信如果你喜欢机车的话,也一定能熟知每一个型号。至少我现在都做不到,所以我很佩服你。 “这些都是你的反抗。 “如果让我形容的话,你是那种悬崖峭壁上开出的花。很顽强,也很漂亮。” 他在毫无保留地用最极致的语言夸赞她。 陈养怡愣住了。她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不被肯定,习惯了付出全部的努力取得优秀成绩后,最终只换来一句理所应当。 所以此时她的反应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陈养怡怔怔地望着他,颊边升起燥意,她正要磕磕绊绊地开口,就被谢峤打断:“不用谢。” 陈养怡再次回哑口无言的状态。心意难以化成实质的句子,她看着谢峤低头在手机上操作了一番,播放了一首德彪西的《月光》。 法国诗人吉罗曾写过一首叙事诗叫做《月光比埃罗》,讲的是在意大利的贝加摩有一个叫做比埃罗的青年,陶醉在象征理想的月光下,他也因为沉湎于物质生活而被月光所杀。后来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得到月光的宽恕,才得以重回人间。 朴素却极具画面感的音调铺陈开来,万籁俱寂的画图里,透过浮动的云,影影绰绰的月光下,他再次向她伸出右手。 这次他们只是相拥着漫步在柔和的旋律里,脚尖抵着脚尖,在杂乱的天台里狭窄的空地上慢慢腾腾地徜徉,没有多余的舞步。 陈养怡今天穿着十余厘米的细高跟,仍然比谢峤矮半个头。月光下两人的影子一高一矮,谢峤需要低头望进她的眼睛:“毛姆说过,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 “你原本是什么样子,本就不是你的错。” 他仍然说着这世上最温柔的话,像是要把陈养怡过往人生中的缺憾一次性补齐。 和翟芳林吵架的时候陈养怡都忍住了没有哭,可此时她却不知道怎么泪水盈了满眶。 谢峤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是穿过她的胸膛慰藉她破败的心脏。 大脑没有办法进行正常的运转,陈养怡头一次没有瞻前顾后地,不经思考地,将她憋了一晚上,或者说一个月,也可以说从一见钟情的那天起就锢在心中的那句话,夹糅着鼻音说了出口。 没有她在脑海中演练了很多次的各种开场白,只有简单而直接的一句话。 “我好喜欢你啊谢峤。” 这是她打破围墙的第二步。 月光倾泻而下,照着荒芜的人。 谢峤的脚步停了下来,而陈养怡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慌乱和忐忑。但她只是坚定地看向他的眼睛,期盼着一个答案。 一曲《月光》演奏到最高潮,陈养怡听见谢峤畅快的笑声,然后,他借着两人本就相拥的姿势将她抱得更紧。 这个发展倒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她怔住,模模糊糊地听见从谢峤胸腔里传来的声音:“你再不说的话,我都要忍不住说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她太过不解,直接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口。谢峤很快回答她,音色低沉,还有一些轻微的沙哑:“意思是,我也很喜欢你,为你心动,被你吸引。” 谢峤是冬末初春的时候回国的,正好错过了过年,但他没有很在意,总之他跟家里人也并没有多亲近。 回国之后,他在车库里发现了一辆搁置许多年的杜卡迪魔鬼,可惜的是性能不如从前,变速箱也需要更换。他听从朋友的建议,将车推进了一家口碑不错的修车店,在那里第一次遇到陈养怡。 陈养怡被支去喷漆的时候,谢峤和陈日迟进行了一段短暂的聊天。 那时的谢峤看向草丛里晒太阳的三花猫,没忍住感叹:“她好可爱。” 像只受惊的鹿。也像只不亲人的小猫。 陈养怡的傻大哥则进行着一些痴呆猫奴发言:“是吧,人生有猫死而无憾。” 谢峤点头赞同:“也许我也应该养一只。” 陈日迟听到这话兴奋起来:“真的吗?隔壁家二花怀孕了,估计下个月就能生一窝崽,你想养的话我去给你要一只。” 谢峤笑了下,摇摇头拒绝他的好意:“不用了,我想自己去弄一只。” 再然后,没过几天,他被一个电话叫出了国,去处理上份工作恼人的交接事宜。再次回国后,他的新手机还没配送到,他没有办法和她联系,上天却把她送到了他眼前。 那个黄昏里,晚霞被落日染成橙色,光线在高楼间缓缓黯淡下去。双层巴士从他眼前开走时,那是一个没有办法不心动的时刻。 谢峤承认自己是见色起意。 陈养怡就是长得漂亮,比布偶猫还漂亮。 但只需要几次接触,他就知道她绝不止外表漂亮。 他以前那个职业,需要和太多人打交道。在最开始做股票经纪人的时候,二十出头的他就不知道说过多少圆滑的漂亮话,也不知道见到了多少圆滑的漂亮人。 他渐渐习惯和人保持距离。 但是遇到陈养怡后,他却鬼使神差地想要靠近她。 他看到的陈养怡,其实也是那种社会重压下没有棱角的圆。但她是经过揉搓和挤压变成圆后,就自己偷偷在上面画上小花而变得与众不同的圆。 他俗气地被几朵小花吸引。 陈养怡试探着将手攀向谢峤的后背。他没有反抗,于是她逐渐用力将他抱紧。 心脏咚咚咚地跳动,如锣鼓喧天。她闭上眼睛,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能感觉到自己仿佛在与面前的人共振。 不真实感冲向顶峰,她声音轻轻的,混杂着鼻音,像是在撒娇:“你能再说一遍吗?” 回应她的是一个轻柔而克制的吻,落在她的眉间。 谢峤稍微松开她一些,双手捧着她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 她的眼眶微红,还有刚刚哭过的泪痕。他轻叹一声,将唇印在她的眼下,两边各亲吻了一下。女孩的眼睫像振翅的蝴蝶不安地颤动着,下一秒,他摩挲着她嫣红的唇瓣吻了下去。 半颗月亮悬在夜空之上,不知道谢峤放的是哪个版本的《月光》,底噪像是微风沙沙地吹过树林。钢琴曲演奏到后半段,寒夜里的一点星星点亮了黑暗,走进了皎洁的月光。 不知过了多久,谢峤才终于放开女孩柔软的唇瓣。陈养怡的口红被蹭得乱七八糟,钢琴曲早就结束,天台上只余下一阵空旷的寂静。 陈养怡呼吸早就乱了节奏,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得将要失真。谢峤眷恋地又补上几个蜻蜓点水的吻,抵着她的鼻尖仍没有放开。暧昧在空气里升温,他轻轻笑了一声,拉开一点距离,声音温柔到不可思议:“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第21章 二十一枝 明明是陈养怡先表的白,但不知道为什么是谢峤说出了这句话。 陈养怡努力平复着呼吸,但每一次心跳血液都直冲大脑,她头脑发胀,一点都不冷静地、也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当然要。” 谢峤的心紧缩了一下,他搂住女孩纤细的腰肢,轻易地再次将她压向他。 唇齿交缠,谢峤轻咬了一下她的唇瓣,陈养怡的牙关被轻松攻陷。两人的身躯紧紧地贴在一起,在只有七八度气温的晚春的夜晚里滚烫地纠缠。 城市里万家灯火,街面上行人步履不停。而这个夜晚他们停下了脚步,在无人的天台亲吻、起舞,缱绻反复。 陈养怡从随身手包里掏出口红和镜子,补好了花得惨不忍睹的唇妆。两人并肩下楼时,拍卖会已经进行到了尾声,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中年男子正在公布拍卖成功的名单,人群中时不时响起一些掌声。 陈养怡拉着谢峤凑到人群里,兴致勃勃地想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捡漏。 身边凑过来个穿着白色西服的男人,是范陇西。 范陇西本来只是在闲聊场上的拍卖品,直到看见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话音逐渐磕磕绊绊地停下来:“……你俩?” 谢峤毫不避讳地举起两人交握的手:“追到了。” 范陇西惊叹着竖起两个大拇指:“恭喜恭喜。” 上一秒他还在为谢峤这个万年单身汉有了女性朋友惊叹,下一秒女性朋友的“性”字就可以去掉了。 还真是神奇。 陈养怡倒是有点不服气,很小声地嘀咕:“哪有追。” 拍卖会很快结束,陈养怡捡漏的梦想并没有实现,青花瓷杯以二十万的价格被一位不认识的富商拍走,倒是谢峤以六十万的价格带走了一幅名画。 陈养怡乖乖地跟着谢峤向程老爷子道别,走出了金鼎大厦,坐到迈巴赫的副驾驶上时才终于放松下来,靠在皮质的椅背上。 但是下一秒,想到自己坐在谢峤的身边,天台上的情景一帧帧闪回她的脑海,陈养怡放松的心弦再次绷紧起来。 他们现在好像是男女朋友了,但陈养怡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谢峤今天在娄一白的“胁迫”下还喷了香水,柠檬的气味伴随着雪松的味道,简洁舒服。此时两人处在紧闭的空间内,这股香味更是直扑陈养怡的鼻尖。 谢峤在面板上操作了一下,Sting的《Shape Of My Heart》在车内的空间里缓缓响起,一段舒缓的前奏后,是歌手慵懒的嗓音。 车内满是他的味道,陈养怡感觉自己像是被包裹在他的气息中。这令人眩晕的氛围中,谢峤柔声问她:“今天累了吗?累了就睡一会,到了我叫你。” 陈养怡本想说此情此景她怎么睡得着,但看着谢峤的眼睛,她本能般乖乖点了点头。 迈巴赫平稳地起步,驶出停车场混入北京城拥挤的车流。 车窗外灯火辉煌,车水马龙,而陈养怡第一次觉得北京的夜色和街景如此美丽。 最开始兴奋而清醒的情绪在平稳的驾驶和舒缓的音乐中逐渐松弛,没过一会儿,陈养怡真的靠着车窗进入了梦乡。 谢峤侧头看了女孩一眼,单手调整了一下她的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车窗外月色动人,车内车载的音箱里仍然是Sting的嗓音。 “And if I told you that I loved you(如果我对你说我爱你) You’d maybe think there’s something wrong(你会有些许困惑) I’m not a man of too many faces(我并不是善变的人) The mask I wear is one(我的面具始终如一) ……” ———— 车子很快平稳地停在盛景花园小区外的车位里。 谢峤轻轻地摇醒陈养怡,在女孩朦胧的睡眼里柔声道:“到了。” 到了?到她家了?这么快就要分开了吗? 陈养怡有点不舍,但莫名的矜持让她没有说出口,而是乖乖地点头道:“那我走了?” 谢峤却道:“其实现在还早。” 现在是晚上十点左右,对于这座繁华的城市和遍布在城市各处的年轻人来说,夜生活也不过才刚刚开始。 陈养怡的眼睛亮起来:“那……” 谢峤接道:“要不要去约会?” 陈养怡小鸡啄米般点头:“要!” 她很快顾虑到自己的着装问题,犹豫着道:“我上去换个衣服,你……在这里等我?” 但是让他在下面干等着似乎也不太好,没等谢峤回答,她立即否决了自己的方案,转而提出:“不行,要不,你跟我一起上去?”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陈养怡的面上闪过一丝懊恼,转而想到他们已经是正当的男女朋友关系,她又有了一点底气。 谢峤没有异议,跟着陈养怡一起上了楼。陈养怡租的单身公寓只有四五十来平,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她的东西很多,拥挤却整齐地散落在四处。北京的月租贵得吓人,所幸她还算负担得起。 谢峤把西装外套和马甲脱下,只穿了件白衬衫,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长腿支在地面微微屈起,一整个矜贵公子哥的形象。 陈养怡克制了一下自己萌动的春心,进了卧室后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换衣服卸妆洗脸,出门前还在穿衣镜前好好检查了一番自己的形象。镜子里的女孩卸掉了精致的妆容,素面朝天却不显得没有气色,依然明眸皓齿,漂亮得不可方物。她穿了件保守的连衣裙,外面披了件同色系的西装外套——这样就跟谢峤搭配住了。长发微卷披肩,斜挎了一个精致的小包在肩上,手上和脖子上都戴上了配套的装饰。 应该没什么问题。 卧室门轻轻打开,谢峤仍坐在原处,一眼就注意到精心打扮的女孩。女孩虽然保持着表面的矜持和淡定,但轻飘的头发丝都暴露了她雀跃的心情。 谢峤把西装捞在手上挂着,被她感染得心情颇为愉悦:“走吧。” 晚上十点,街道上有一些店面已经陆陆续续地进入了打烊时间。24小时的便利店仍然灯火通明着,奶茶店的门面里店员们却已经开始收拾料理台。 街道上行人不算多,一直走到接近十字路口的地方才人群才逐渐熙攘起来。 两人牵着手并肩走在路边,谢峤提议:“要不要去看个电影?” 这个点剩下的娱乐活动种类有限,一部夜场电影确实是最合适的。 陈养怡点头答应:“好啊。”接着单手从包里掏出手机搜索附近影城的排片。有人牵着,她难得低头不看路也感到安心。 没走几步正好路过了“二月见花”,谢峤这个不务正业的老板驻足打算进店看看。 花店也到了打烊时间,两个店员正在把放在屋檐下的花盆和立牌往店里收。小赵的余光看见了靠近的脚步,扬声道:“不好意思我们打烊……” 话还没说完,才发现是来人是他的顶头上司,于是立即立正站好,乖巧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老板好!” 眼神却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止不住地在两人交握的双手间游移,嘴里已经快要忍不住起哄的言语。 谢峤回忆起什么事情,暂时松开陈养怡:“你在这里稍等一下。”然后推门进店,不知道捣鼓什么去了。 陈养怡独自面对着小赵和另一位店员小姐姐暧昧的目光,有点羞涩地点头承认:“我是你们老板女朋友。” 店员小姐姐此时记忆回了笼,精准地认出了她:“你是不是问过我我们老板的名字?!” 陈养怡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店员小姐姐得到肯定,豪情地拍了下手:“我就说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果然老板还是被你拿下了。”说着还朝她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凑近了悄悄问她:“有空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泡到这么帅的男人?” 陈养怡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所幸谢峤没在店内逗留太久,终于在此时从花店里走出来,拯救了她。 走出来的时候他一只手还背在身后,待走上前了才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里竟然握着一小束娇艳的红玫瑰。每一朵都是盛开得最好看的样子,花瓣上还沾着清澈的水珠。 两个店员这下没忍住,一个“哟——”一个“噫——”地起着哄。 谢峤没有理会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认真地向她解释:“九十九朵太重了怕你抱着吃力,所以暂时先送你九朵。” 陈养怡呆呆地伸手接过,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啊。” 谢峤挑了下眉:“追你呀。” ……哦。 所以她那么小的声音也被他听到了吗? 陈养怡的脸颊后知后觉地升起燥意,忘记了少说谢谢的约定,声音细若蚊蝇:“谢谢。” 谢峤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不用谢。” 接着顺势揽住她的肩揽进怀里,另一只手挥了挥向两个店员道别:“走了。” 花店门口的两只单身狗顿时受到一万点暴击。 问题回到电影上。陈养怡是杂食动物,而谢峤的态度是“都行”,于是她就选了个时间刚好来得及的电影,来到电影院后直奔影厅。 由于是临时买的票,空座只剩最前和最后的几排,陈养怡果断选择了最后一排。漆黑的电影院里,两人坐在人群的最后方,陈养怡爱不释手地握着谢峤的手把玩。 第一次见到谢峤时,她就注意到他漂亮的手。白皙、修长,关节分明,绝对能让最挑剔的手控满意。 而此时居然被她握在手里。 今天一整天的事情都发生得如梦似幻,陈养怡回忆起今天下午谢峤来接她去木兰工作室的场景,感觉都像是上辈子的事。 对于心心念念的人顺利变成男朋友这件事,她几次确认,却几次觉得不够真实。 陈养怡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身边的男人就着交握的手顺势举起她的,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陈养怡的心空了一瞬,下一秒却听见他无情的话语:“好好看电影。” ……行吧。 影厅的巨幕屏上播放的是一个轻松的喜剧电影,观众席里时不时地传来阵阵的笑声。陈养怡侧头看了一眼谢峤,男人的侧脸专注而认真,一心一意得像是正在进行科学研究的学者。 于是她也专心地注意起电影的剧情。喜剧电影的剧情并不复杂,陈养怡很快跟上进度,沉浸在情节中,时不时被演员抛出的梗逗笑。 除了身边多了一个人,很是寻常。 这样的寻常却让她感到足够的心安。 电影的质量还不错,两个小时的时间里紧凑无尿点。影厅灯光亮起,两人跟随着人流一起离开了电影院。 时间已经来到午夜,附近几乎都是电影散场后的人群。 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在路边闲聊,电影院离小区也不远,不多时就走到楼下。 谢峤站定,目送着陈养怡进楼。 女孩一手捧着娇嫩的玫瑰,一手欢快地朝他挥手。女孩显然开心得不行,边输密码还边回头看他。 谢峤挥挥手示意她快进去。 陈养怡点点头,输完密码后大门“咔哒”一声打开,可她却没有进去,而是飞奔向谢峤,飞快地踮脚亲了亲他的下巴,然后又飞奔回去,这才进了楼。 谢峤的手指摸了摸被亲过的地方,低低地笑出声。 这世上的桃花不必再开,因为恋爱已经足够美好了。 第22章 二十二枝 学生时期每周最兴奋的时刻,莫过于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等待假期时期待的心情比放假本身还要令人开心。 这个道理直到现在踏入职场了也很适用。五一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整个办公室都小小地躁动起来,老板也很善良地没有给很多任务。 陈养怡准时地打卡下班,进入休假模式。 和同事一起走出写字楼时,樱树上的最后几朵樱花被微风吹落,一路翻滚到陈养怡面前。同事正在诉说着放假的苦恼:“我男朋友说来北京这么久了还没去看过升旗,想趁着假期去一次,我说放假去□□广场看的不是升旗,是几万个人头,总之就是还没……” 话还没说完,同事顿住了脚步,眼神也定住不动了,扯了扯陈养怡的袖子:“看,有帅哥!” 陈养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个穿着黑色飞行员夹克的高个男生,靠在一辆炭黑色杜卡迪魔鬼上,手上还戴着一个黑色镯子。摩托车上有一个头盔,他怀里也抱着一个头盔,意气风发得像个征服赛场的赛车手。 同事还在兴致勃勃地小声议论:“这是哪家的男朋友来接女朋友下班的吧?这也太帅了!” 陈养怡有一瞬的惊讶,然后有些底气不足地小声回答她:“那个,好像是我男朋友。” 说完她就在同事惊诧的目光里向谢峤走去。 她的男朋友好像帅得太引人注目,陈养怡在周围暗暗投来的目光下有些无所适从,她小声地问谢峤:“你怎么来了?” 谢峤递给她一个头盔,温柔地笑:“来体验一下接女朋友下班。” 陈养怡戴上头盔,声音在厚重的头盔掩映下有些模糊:“这简直就是……” 谢峤问她:“什么?” 陈养怡怔怔地说出实话:“这简直就是最不切实际的少女幻想被实现了。” 她十几岁的时候也像部分女生一样幻想过一些小说情节,打架喝酒逃课文身但会骑着机车接你放学的校霸也曾是幼稚的她的做梦素材之一。 只是青春期过去了十年,她没想到这一幕还会出现在她面前。不同的是她面前的人不是什么打架逃课的坏学生,而是一个比她幻想的还要好很多倍的人。 谢峤给自己也戴好头盔:“开心就好。去哪?回家?” 陈养怡摇头:“我朋友约我去酒吧喝酒。” 林鹤川在云南待了一个多月终于肯回北京,又临近放假,所以他们四个打算在相约酒吧小聚一下。 谢峤脑筋转得很快:“上次你和你前男友见面的那家酒吧?” 陈养怡轻锤他一下:“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不对劲。”但还是承认:“是那家。酒吧老板是我朋友,他前段时间去云南采风,今天刚回来,就打算聚一下。” 解释完她仍有些迟疑:“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去见她的朋友?这可是挺大的一步进展。 “有什么不能去的。”谢峤长腿跨上摩托车:“还是说你还有一个前男友在那不能让我见到?” 陈养怡哑口无言。这男的恋爱前后好像有两副面孔。 她也跨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不同于上次连他的衣角都不敢碰,这次她试探着搂住的前面男人的腰。 小小的满足感升腾在她的心里,微微上扬的语调暴露了她的好心情:“走吧。” 抵达酒吧的时候,倪微微和胡嘉琳已经到了,这两个人、以及终于从云南回来的林鹤川,坐在露台上,遮阳伞已经收住放在一旁,几个人吹着微风喝着小酒顺便欣赏着日落,甚是惬意。 日落是这个星球上最寻常的日落。落日沉入高楼大厦的缝隙间,只露出半个头,絮状的高积云被泼了金黄的彩墨,渲染成绚丽瑰奇的颜色。陈养怡问了下宋维新,然后推开玻璃门来到露台上。 倪微微和胡嘉琳正在讨论第二天钱婉思和邱畅的婚礼应该随多少份子钱。倪微微认为她跟胡嘉琳是一对,所以只随一份礼金就行了,胡嘉琳表示赞成。林鹤川是胡嘉琳私交很好又刚好上了同一所大学的弟弟,和钱婉思他俩不熟,并不需要去参加这场婚礼,于是老神在在地听着她俩讨论。 陈养怡他俩到了后,话题就转向了他们。 陈养怡先是向谢峤一一介绍了这三位。 倪微微至今只在陈养怡的描述里见过谢峤这个抢她生意的帅哥,此刻终于见了面,她伸出两只手激动地和谢峤握了下手:“同行,久仰大名。” 待陈养怡坐下后,她兴奋地拍了拍陈养怡的肩膀:“既然你已经……”说话间眼神在陈养怡和谢峤之间颇具暗示性地疯狂游移,“不去钱婉思婚礼上秀一番说不过去吧?” 陈养怡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才开口:“我没打算去他们婚礼。” “不去?” “那也太亏了!” “这怎么能不去呢?” 面前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了惊奇和遗憾的表情。 陈养怡左手在桌底下牵着谢峤的手没放,右手拈了片玉米脆片,咬得嘎嘣响,镇定地解释:“我现在已经看开了。五一这么好的假期,去旅个游多好?何必为了什么爽文剧情去面对两个讨厌的人大半天?” “但是爽文剧情,”倪微微尝试说服她:“就在于它爽啊!” 陈养怡就着她的话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同时打脸讨厌的前室友和前男友确实挺爽的,但是…… “还是算了吧,我现在的人生态度是绝不为不重要的人费心。而且之前在宜家碰到他俩的时候,”当着谢峤的面说这话她还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是假扮的,但是效果应该也差不多?” 谢峤则是一副“我家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表情。 倪微微还想说点啥,被胡嘉琳阻止,她看着陈养怡真心地说:“做自己开心的事就好,去了也不知道会被怎么阴阳怪气呢。” 倪微微听到这话,也从上头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也对,不去也挺好。” 林鹤川补充:“你想去旅游的话,要不去云南吧?景色也不错,风土人情也不错……” 胡嘉琳敏锐地抓住猫腻:“你是遇上了什么人也不错吧?” 林鹤川有点不好意思,最近在外采风晒黑了一圈的脸上仍透露出些许的羞红:“大概是吧。” 胡嘉琳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笑容,剩下两个女生也加入八卦阵营。 在这个小团体中,陈养怡男朋友的热度很快被林鹤川的疑似女朋友替代。 这个夜晚也没有人在意不重要的人。 ———— 然而五一假期陈养怡哪也没去玩,因为翟芳林久违地跟她打了电话。 电话打来的时候陈养怡正和谢峤在外面吃饭,陈养怡把礼金在微信上给钱婉思转过去,然后随便扯了个家里人生病的借口表示自己不能去了。钱婉思果然阴阳怪气了两句,陈养怡只当没看见。 放下手机的前一秒,屏幕上出现一个近一个月未曾出现过的来电显示。 陈养怡顿了一下,心想着就算是关系不好的母女,这么久了也得关心一下近况才合理,犹豫了一会,握着手机的手几次收紧又放松,还是接通了电话。 出乎意料的是,翟芳林这次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指责她电话接得太慢了。 电话那头翟芳林女士的声音很冷静,难得地正面叫了陈养怡的昵称:“养养,我得癌症了,宫颈癌。” 陈养怡没有回答,静静地呆了几分钟后,挂断了电话。 脑海里像是有白光闪过,然后所有的记忆被清除,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一手轻轻地放下手机,一手轻轻地放下筷子。下一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眼眶中滚落。 谢峤见状不对,连忙坐到陈养怡身边,揽住她的肩温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陈养怡在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我……我妈妈……生病了。” 她一直认为坚不可摧的妈妈,甚至因为太过强势而招致她的厌恶的母亲,居然有一天也会败在病魔之下。 她怎么会想到,几分钟之前随意找的借口,怎么会这么快地一语成谶呢。 陈养怡和谢峤饭都没吃完,买了时间最近的航班,行李也没收拾,当晚飞回了楚江市。 电话里翟芳林并没有讲得很清楚,陈养怡当时太过震惊也没来得及问,她在飞机上的两个小时可以说是过得心急如焚。 飞机上的轰鸣声令她心神不宁,陈养怡不断想象着最坏的情况,然后立即否定自己,接着又马上想到最坏的情况。如此循环往复着,直到落地抵达医院后,看到穿着整齐人还挺精神的翟芳林女士,她才稍微喘了口气。 翟芳林女士甚至还有心情训斥她:“着急忙慌的像什么样子,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陈养怡此时才懒得在口头上占上风,也没有时间谨遵她的教诲,确认了翟芳林暂时没有大碍,就着急忙慌地去找医生了。 所幸医生的态度很是乐观,翟芳林发现病灶时是偏早期,完全可以做手术根治。 陈养怡终于松下提了一路的这口气,伏在谢峤肩上平复了一下心情。 医院里人来人往映射着世间百态,多的是相拥而泣的人们。医生宽慰了几句就离开了,陈养怡和谢峤独自坐在走廊里待了几分钟。 谢峤一边像哄宝宝睡觉一样轻拍陈养怡的肩膀,一边柔声细语地安慰她:“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医生也说根治的可能性很大,这家医院不行咱就找更好的医院更好的医生,一定不会让她有事的,好吗?” 这话说得跟个霸道总裁似的,却让陈养怡心安了不少。陈养怡点点头,她的情绪比半小时前好了太多,抹干净脸上的泪,拍拍大腿站起来,然后回到病房陪在翟芳林身边。 墙上挂钟的秒针不知疲倦地转动,住院部从人来人往的忙碌变得风平浪静。深夜里,在整栋楼的寂静中,稍晚得知消息的陈日迟也终于赶到。 陈养怡跟他说明了情况让他不要紧张,陈日迟匆忙赶路的喘息平静下来,病房又陷入一片安静。 医院只给了一张陪床的小床,陈养怡和陈日迟就一人坐在小床上、一人坐在坚硬的木凳上,轻声讨论着现在的情况。 翟芳林之前的身体足够健康,可以接受手术,她也已经打算接受手术,现在的问题基本上只有一个,就是钱。 手术的费用加上术后的辅助化疗,去掉医保报销,也是个不小的数目。所谓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但没有钱也真的是天大的事。 他们家算是单亲家庭,一个女人养两个孩子,好不容易在城市里买了房,没有什么底蕴也没有什么积蓄。又好不容易她和陈日迟读完书后工作都稳定下来,家里攒了一点小钱,全部用在了年初的车祸赔偿上面。现在两兄妹手里都没有多少余钱。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现在的时间不算早,翟芳林的生物钟太固定,早就已经在病床上睡着。楚江本就多雨,此时更是像为了烘托气氛似的,下起了不合时宜的雨。 雨珠在楼下的棚顶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令人心烦意乱。 两兄妹算完帐就陷入了大约半分钟的沉默,一直没出声的谢峤在此时站起身来拍拍陈养怡示意她跟他出去。 陈养怡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其实我跟我哥几个月就赚回来了,只是现在手上确实没有很多钱……” 她也不羞于展示自己的困境,但她更不想做的是麻烦自己刚交往没多久的男朋友。 谢峤试图让她安心:“所以找我借有什么不可以,还不需要还利息。” 但陈养怡还是坚定地摇头:“正是因为不需要利息。”怕语气太硬显得不近人情,她又加上一句:“你只需要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借钱总是需要利息的,所谓不需要的情况,往往是用两人之间的感情抵消了。 她对谢峤的感情太认真,以至于她不希望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让它掺杂进别的东西。 总有别的办法能解决。 所幸谢峤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从不强求。夜间的住院部还算安静,他在无人的走廊将她抱紧,语调轻松地回应她:“这个你不用担心。” 陈养怡的手攀向他的脊背,感受着他的温度,有一瞬间希望时间就此停滞。 这样就不用去想过去和未来。 但往往事与愿违,时间仍然无情地流逝着,钱的问题也依然存在。 陈养怡细数未来一段时间她将需要如何节衣缩食:“吃喝玩乐是要戒掉一段时间了,租的房子可能也得换个更便宜的……” 没有生活压力的时候房租还算负担得起,所以她在能接受的范围内尽量让自己住得更加舒适安心。但是一旦欠债的压力袭来,昂贵的房租就成了最大的不必要的开支。 在北京租个便宜的房子估计意味着早上多几倍的通勤时间,想想就足够令人头疼。谢峤在此时再次适时出声:“如果你不接受找我借钱的话,可以接受和我同居吗?” 第23章 二十三枝 陈养怡蓦地抬头看向他。 谢峤的眼睛干净而温柔,似乎只是像那天在相约酒吧楼下的步行街里,单纯地为无处可去的她提供一个居所。 “可是……” “只是暂时性的,”谢峤抬手将陈养怡耳边垂落的发丝轻轻别在耳后,尝试着说服她:“住两个月,手头宽裕了再搬走也可以。我那里有两间空着的客卧,你可以自己挑。” 他在为她理清所有顾虑,但陈养怡仍然犹豫不决。 谢峤叹了口气:“至少让我行使一项身为男朋友的权利。” 陈养怡再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耳边响起一声略显刻意的咳嗽,陈养怡转过头去,是陈日迟靠在墙上,神色不郁地看着他俩。 陈养怡连忙松开扒拉着谢峤的手,乖乖地背在身后,嘴里嗫嚅出声:“哥。” 陈日迟清了清嗓子,道:“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今晚在这里陪床,你们回家里休息吧,收拾收拾明天早上给我带几件换洗衣服来。” 医院确实没有多余的床铺,他们再待下去也没有地方可以睡。陈养怡点点头,提起包牵着谢峤就要离开,被陈日迟薅住胳膊小声嘱咐:“让他睡我房间,不准跟他睡一间房听到没?” 陈养怡瞪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节:“不用你说。” 陈日迟叮嘱到位了,回到病房里,和衣躺在陪床上,睡在离翟芳林的病床一尺远的地方。 陈养怡不放心地从门上的玻璃窗往里头看了一眼,这才向出口走去。 阵雨没有停歇,来到一楼,大厅的瓷砖地面上已经被踩出了凌乱的脚印,没有出门就感到了一阵潮气。 他俩都没有带伞,陈养怡在手机上叫了辆车,冒着雨走到医院外的公交车站上,才终于有了躲雨的一席之地。 公交车已经停运,车站上没有什么人,软件上显示打的车还在几公里之外。 楚江是南方城市,即使落了雨,空气也比北京燥热许多,同时又潮湿得令人难以呼吸。 陈养怡和谢峤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凌晨。 上次跟翟芳林吵完架摔门而出的时候,陈养怡没想过她会这么快再次回来。家里的布局也并没有改变,依然是老样子,她却觉得恍若隔世。 她的卧室房门紧闭着,陈养怡深吸一口气,才敢握着门把手打开房门。 也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门后的情景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的房间恢复了原状。床、地毯、书桌都回归了原处,她的各种小东西也都还在,似乎并没有离开过的痕迹,仿佛那天和翟芳林的争吵只是她的幻想。 陈养怡此刻的心情无比复杂。 她愣了一会神,才领着谢峤去陈日迟的房间。 她也不常来陈日迟的房间,在他的衣柜里翻找了一会,找出两件干净的当季的衣服递给谢峤,将他推进了浴室,自己则回到房间拿了衣服去另外一个浴室。 这一天太过漫长,半夜还淋了雨,身体的疲惫和心里的疲惫同时挤占她的大脑,抽干了她的氧分,此时的她亟需洗漱和休息来回一部分血。 进淋浴室前,陈养怡在镜子前面打量了一会自己现在的样子。 她还穿着和谢峤约会精心选择的连衣裙,米色的裙摆被长途奔波压出褶皱又被雨水沾湿。两根飘带粘在满是水痕的手臂上,陈养怡抬手把它们掀下来。 几绺湿腻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妆花了一些,一整个落汤鸡的形象。 她赤脚走进淋浴室内,打开头上的花洒,温水从孔隙里流下,陈养怡和衣迈进水里,本就沾了水痕的衣服被彻底淋湿。 她今天的心情是无法言说的糟糕。 相比于设想翟芳林的病情可能会往怎样的情况发展,她更多的是回想起爆发争吵的那天,翟芳林抱恙的神色和头上银白的发丝,还有就是那天她没有给翟芳林带回去的两个猪肉白菜包子。 越是不愿想起,那个场景越是在她脑海里扎了根。 大脑像一张碟片不知疲倦地重映着她不愿回忆起的画面,她感到一阵心悸和鼻酸,揪住了胸前的衣襟。眼泪落于脸上,混杂在花洒喷出的水里,了无痕迹。 身后响起不易察觉的脚步声,下一秒淋浴室的玻璃门被拉开,陈养怡转过身去,倏然被男人捧住脸,半强迫性质地接住他的吻。 比起天台上的初吻,谢峤这次用力许多,唇齿狠狠碾磨她的,半舔半咬地攻陷她的唇舌。陈养怡呜咽一声,指甲紧紧钩住他衣袖的布料,承受着这个在淋浴水流下令人窒息的吻。 水流的浸润下,陈养怡好像失去了呼吸的技能,她感觉自己仿佛沉在河底,胸腔被挤压着,氧气很快所剩无几,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连肺叶也察觉到绵密的刺痛。 她努力地汲取着谢峤口中的氧气,感觉到自己的脊背被轻柔地安抚,呼吸系统缓慢地正常工作起来,所有不安的情绪都被冲刷,仿佛是海上的一叶孤舟找到了温暖的港湾。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峤才终于放开了她,并抬手关掉了花洒。 失去了水流的声音,整个室内一片寂静。陈养怡扶着谢峤的胳膊大口地呼吸着,胸腔的气流很快顺畅起来,她终于可以开口说话:“这是……” 谢峤全身也湿透了,衬衫贴在肌肤上,水意携着轻微的重量带来不适的触感,有水珠顺着他的发丝滑落,滴在陈养怡仰起的脸上,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以后不要自己偷偷地哭。” 他也不希望拥有太多感同身受的心碎。 陈养怡怔怔看他两眼:“好。”她很乖的,也一直很懂得听话听音:“因为我有你对吗?” 谢峤紧紧拥住她:“当然。” 陈养怡扬起一个笑得寸进尺:“那你以后也这么亲我。”换来面前的人毫不犹豫的回应:“好。” 陈养怡伏在谢峤的怀抱里,再次轻轻眨了眨眼睛,眼眶还红润着,但已经没有了泪水。 她好像拥有了比“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还有效的灵丹妙药。 ———— 五一假期的第二天,日上三竿,陈养怡才从绵软的床铺里坐起身来。 不同于昨夜里的潮湿和阴沉令人喘不过气,今天阳光重新普照大地,为这个世界带来温暖和煦的气息。 陈养怡有了充足的睡眠,此时精力旺盛,低沉的情绪也一扫而空。两人带着陈日迟的衣服去医院换他的班。 今日日光明媚,走在路上甚至可以听见鸟雀的啾鸣。 白天的住院部比夜间热闹许多,陈日迟坐在凳子上撑着自己的下巴打盹,翟芳林抱着一本浅黄封面的书,已经看到快结尾的地方。 陈养怡正要踏入病房,被谢峤一把拉住:“今天是个挺好的机会。” 陈养怡不解:“挺好的机会……做什么?” 谢峤用下巴远远指了指病床上的人:“和她好好谈谈。” 翟芳林生病了之后整个人变得温和,收起了许多攻击性,并且在两人大吵一次之后,确实需要一次交心的谈话来收尾,否则只会渐行渐远。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陈养怡仍有一点怯意:“一定要吗?” “倒是不一定,”谢峤没有逼迫她,却最懂如何推波助澜:“这取决于你。” 说着取决于她,就是知道她一定会做出那个正确的选择。 谢峤接过她手上的包裹,摸摸她的头,轻声鼓励:“去吧。” 陈养怡去了。她来到翟芳林的病床前,硬着头皮开口:“妈,你想下去晒个太阳吗?” 翟芳林穿着统一的病服,脸色略有些苍白,陈养怡跟在她右边,保持了一点距离。两个人在住院部大楼前面许多来去匆匆的病人和家属中,慢吞吞地散着步。 一段稍许尴尬的沉默后,陈养怡率先开了口,她暂时不敢开门见山,而是找了一个完全不相关的话题:“妈,我和哥的名字都是你起的吗?”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她一直挺好奇的事情。只是之前她们从未有过这样的闲聊时刻,她也因此从来没有机会过问。 翟芳林承认:“当然了。你哥的名字由来是因为他出生在一个傍晚,至于你的名字,很显然出自曹操的那首诗。”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多好的寓意。 不论后事如何,至少她出生的时候,翟芳林大概是很爱她的吧。 陈养怡的心柔软了些许,她终于坦率地为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道歉:“妈,对不起那天我没有给你买白菜猪肉包子。” 两人信步走至一个长椅旁,陈养怡扫落上面的落叶,两人并肩坐下来。 陈养怡偏头看向翟芳林的侧脸,等着她的回应。 翟芳林只是淡淡点头,似乎是接受了她的道歉:“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什么?” “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个男孩子,是你男朋友?你还没有给我好好介绍过。” 陈养怡面上升起一丝赧然,从善如流:“他叫谢峤,我俩刚交往一个星期。” 翟芳林忆起跟谢峤的两次见面,这男孩子身板正面相好,她属于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陈养怡见到翟芳林的笑颜,心情指数也直线上升,她简单总结:“之前是在国外做投行的,年初辞职回国,在景园路那边开了家店。” 翟芳林继续满意地点点头:“他家里人呢?” 陈养怡回答得一板一眼:“家里是开发房地产的。” 开发房地产可不是普通人干的了的事情,翟芳林迅速抓住要害:“有钱人?” 陈养怡点点头。确实超级有钱。 翟芳林失去了笑意:“他是个富二代?” 陈养怡继续点点头,正要解释,就见到翟芳林的脸色风雨欲来,仿佛之前好不容易才有的融洽和谐的氛围都是她的幻觉。 她本能地问出口:“怎么了?” “怎么了?”翟芳林气极反笑,重重呼了陈养怡后脑勺一下,咬牙切齿道:“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你攀附有钱人的时候怎么没这么要脸呢?” 陈养怡不可思议地捂住自己的后脑。 哪怕以前的翟芳林已经离谱到了极点,她也仍不敢相信自己的母亲居然会这么想她。 翟芳林仍在厉声指责她,似乎这事真的触到了她的逆鳞:“这么多年我花了这么多心思,就是为了把你培养成独立自强有自己事业的女人,你最后找个有钱的富二代,你对得起我吗?啊?” 陈养怡的怒气攀升到一半,突然像被点通任督二脉般顿住。她终于反应过来。 原来这就是内因。 翟芳林为什么只严格管教她而放养陈日迟的内因。 不是因为什么她是可塑之才,居然仅仅是因为男女有别。 第24章 二十四枝 陈养怡顺着她的话解释,尝试让她冷静下来:“他确实是个富二代,但他没有依附于他家庭的事业,这也正是我最钦佩他的地方。跟他在一起之后也不会影响我的事业,我不可能为了男人辞职的。” 翟芳林的情绪平静了些许,向她确认:“真的吗?” 陈养怡真诚地点头:“真的。” “……哦。”翟芳林收起刚刚的疾言厉色:“对不起。” “没关系。”陈养怡第一次觉得自己离真相这么近:“您现在愿意说了吗?” 陈养怡和翟芳林进行了一场很长很长的谈话,这是她这辈子头一回如此心平气和地与翟芳林交谈。 事情很长,跨越了很多个年头,但总结起来,也不过寥寥几句话。 翟芳林在和他们父亲结婚前,有过一段潦草收尾的恋情,甚至有一个夭折的孩子。在和他们父亲结婚生下陈日迟后,她以为日子走上了正轨,但没过几年她又生下一名女儿,这让她害怕到了极点。 她夜夜做噩梦,害怕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所以她疯狂监督陈养怡好好学习、让她选择赚钱的专业,期盼她独立自强。陈养怡长得漂亮,她每天都害怕哪个男孩子把她拐走,所以她不择手段地监控着她的生活。 时间久了,她甚至失去了初心,把掌控自己女儿的人生当成常态,而罔顾了陈养怡本身是拥有独立的人格的这回事。 母女俩一直聊到日落西山。几只鸟雀轻盈地飞过,留下几个小巧的剪影。 翟芳林也是头一回剖析自己五十年来的人生。 她在犯了一个错之后的人生中一直尝试着规避相同的错误,却犯下了更大的错。 她也终于感到后悔,声音在晚风中略显萧瑟:“我好像真的做错了。” 陈养怡不想去评判什么,她站起身来拍拍翟芳林的肩膀:“晚上会冷,咱们上去吧。” 翟芳林坐着没动,她拉住陈养怡的手臂,高傲了半辈子的人放低了她的头颅:“养养,你可以原谅妈妈吗?” 陈养怡的心终于受到触动。她其实早已不期待翟芳林的道歉,所以当这个道歉终于到来时,她才感到成倍的意外。 陈养怡重新坐回去,看着翟芳林的眼睛,诚恳地摇摇头:“不可以。” 黄昏里,住院部来往的行人都稀少了许多。陈养怡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场地响起:“我如果这么轻易地原谅您,就太对不起我自己了。” 二十多年压抑的人生,不是短短一句话能抵消的。 她小时候也经常做一个噩梦。噩梦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她剪着短短的头发,穿着短上衣、短裤和绿色的宽松外套,抱着一个绿叶盆栽走在大街上。 但她总是满头大汗地醒来。 不为什么,就因为电影里的小女孩说了一句“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如此?”。 翟芳林似乎有些意外。她眼中的养养总是温温柔柔的,谁都能欺负,可其实她面对大事如此坚定。 “我有建议我哥给您找个心理医生,但我也不知道您去谈过话没有。” 陈养怡温柔地解释:“但我去了。我跟心理医生聊了好几次天,您知道心理医生跟我说什么吗?” 翟芳林的脸色肉眼可见紧张起来,陈养怡笑着安抚她:“其实不是什么很严重的话。她说,我之所以对装修和家居很上心,是因为我对自己的私人空间没有安全感。我为什么喜欢研究花花草草和星星天空,是因为我内心对自然、对更大世界的向往。 “然后我问我自己,这一切的内因是什么。 “是因为您。 “我不会现在就原谅您的,但我们有时间做出改变。您好好地接受手术,我们以后还有不止二十年。” 晚风和暮云中,女孩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医院的花坛里种着月季,微风把馨香送至陈养怡的鼻尖。 五月孟夏,树木葳蕤,再过几天就是立夏。村上春树说过,夏天最让人欢喜。 等到炎热的季节,她要去相约酒吧露台的烈阳下喝冰啤酒,在空调房里打开冒着气泡的肥宅快乐水,在聒噪的蝉鸣中抱着半个冰镇西瓜追剧,穿着吊带裙去沙子都被晒得滚烫的沙滩追逐海浪、看日落被湮没在地平线以下。夏天的白昼很长、快乐也很长。 这个世界上的美好很多,她不希望自己纠结在过去的痛苦中。 说她软弱也好、优柔寡断也罢,她要和自己和解。 五一假期过去,陈养怡仍要回去上班,陈日迟把修车店暂时关了陪在翟芳林身边。 离开的时候陈日迟不放心地拉着陈养怡追问:“你真的没事了吗?” 陈养怡给他看自己虎口处的一个伤疤。 “小时候我把这里割破了,哭着去找你,你还记得你跟我说了什么吗?” 陈日迟当然不记得。 “你安慰我,长大了就不疼了。事实是,长大了确实就不疼了。” 陈养怡笑得释然。人们说不幸的人要用一生治愈童年,所幸她还有一辈子不是吗。 日子过得很快,陈养怡不断从陈日迟那里得到许多好消息。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后续的化疗也很顺利,只要不出意外,翟芳林百分之百能痊愈。 翟芳林经常打电话来,但不再逼她汇报各种近况,而是关心起她的冷暖。 事情真的变得好了起来。 五月实在没什么节日。青年节过去,母亲节过去,时间很快来到倪微微和胡嘉琳婚礼的日子。 倪微微她俩在郊区租了一家民宿,民宿里有个很大的院子,她们在院子的草地上支起气球和烧烤架,民宿的老板是个年轻女孩,超级支持她俩的婚礼,一直热心地帮她们布置场地。 草地的尽头是一个白色和粉色的百合和气球编织成的拱门,她俩将会和天下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样走到那里完成那段众所周知的誓言。院子中间则摆了一些观礼的坐席,周围则是一圈自助餐台,主食、肉类、生鲜、甜点应有尽有——这是陈养怡最满意的布置。 林鹤川独占了一个吧台专门负责酒水,宋维新和帅弟弟也过来帮忙。 陈养怡端了杯桑格利亚汽酒一饮而尽时,婚礼正式开始。两个穿着婚纱的女孩子从草地中间的红毯一起走到拱门下,陈养怡这才注意到拱门下有个小标语写着“love is love”。 陈养怡牵着谢峤的手,没忍住感慨:“相爱真好。” 谢峤在陈养怡的额上印下一个吻,赞同道:“是啊,相爱真好。” 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相爱是归鸦背日,是倦鸟投林,是离得再远也朝那个吸引自己的灵魂奔赴而去。 倪微微和胡嘉琳说着誓词:“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我都爱你、照顾你、尊重你、接纳你、珍视你,永远对你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人群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婚礼的两位主角今天一整天都在幸福地笑,没有停歇过。 晚风渐起,观礼席的椅子撤去,院落里燃起篝火。 民俗老板弄来一个大音箱,随便找了个歌单,连上蓝牙就播放起来。 人们情不自禁地随着音乐起舞。音箱放到《The Way You Look Tonight》,大家就在缓慢的音调里相拥着漫步,放到《Lemon Tree》,大家就在轻快的节奏里跳起小舞。 派对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今晚风也温柔,星星也温柔,陈养怡玩得很是尽兴,但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喝了太多酒,到后来连坐也坐不稳,需要谢峤扶着。 客人陆续散场,就近住在民宿的房间里。 陈养怡也要回房间,被谢峤拉住,附在她耳边轻声问:“我们回家好不好?” 陈养怡脑袋晕晕的,简单的七个字她消化了好久:“回什么家呀。” 谢峤极其耐心且温柔地回答她:“我们的家。” 陈养怡这次反应很快:“我还没搬过去呀。”她上个月末交过房租,这个月的租期还没到期,她不想浪费钱,本是打算等租期到了再搬到谢峤那里去的。 谢峤卖了个关子:“回去就知道了。” 谢峤的车不辞辛苦地从郊区开回市区。陈养怡把车窗降下来吹了半路的风酒醒了一半,在到了谢峤的房子之后则是彻底清醒。 陈养怡的行李已经全部打包好放在了这里,她之前住过一晚的客卧被重新布置,彻底成为了她的房间。 陈养怡惊讶得合不拢嘴:“我们不是说好了等那边租期到了再搬来吗?” 谢峤拈住她额前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轻吻她的额头和鼻尖,声线是动情的温柔:“我迫不及待。” 归鸦背日与倦鸟投林都是回家,而他迫不及待想拥有一个和她的家。 陈养怡抱住他的腰甜丝丝地笑,她专注地看向他的眼睛,仰起的眼眸盛着细碎的光:“我也爱你。” ———— 二月见花最近进了很多玫瑰。 虽然五月确实是玫瑰的花期,但进得未免有点太多。俩店员清点进货单的时候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原来老板的春天来了还会有这种后果。 谢峤的理由倒是很简单。他受第一次约会女孩收到玫瑰惊喜的笑容启发,时不时地送陈养怡九朵玫瑰陶冶情趣。为了保证每次送的时候店里都还有玫瑰的余量,谢峤大笔一挥,增加了好几倍的进货量。 陈养怡把家里所有花瓶都插满后,无奈地笑:“其实你可以送我其他花的。” 平时见他情商挺高,送花却如此直男。这时候倒是可以看出他没谈过恋爱了。 于是谢峤问她喜欢什么花。 “那可多了。”陈养怡掰着指头数:“郁金香,樱花,紫罗兰,蔷薇,满天星,绣球……”见谢峤真的兢兢业业地把她报的每个品种都写下来,她不禁失笑:“你真的打算都送吗?” 谢峤认真点头:“当然了。” 一束花的仪式感,永远不会过时。 更何况,你来我人生里时,带来了满园花繁叶茂、无与伦比的春天。 -------------------- 作者有话要说:没忍住写了合家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