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不要来攻略我!》作者:duoduo 文案: 云生云灭,云起云寂。 云寂觉得自己一定是取错了名字,才会被毁了容貌关在方寸之地,无声无息的过了一辈子。 可就算与世隔绝,也依然没能躲过被利用、背叛、杀人灭口的狗血命运。 老天给机会重来一次,云寂变云起,不求风生水起,只求逍遥自在。 可谁能想到,原来老天爷的机会不是给他一个人的,前世那对将他利用的淋漓尽致,还要兔死狗烹的一对儿,竟然也来了。 云起撑着头,看他们上蹿下跳、焦头烂额,好不快活。 加油加油,不就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偿所愿,刚准备享受胜利的果实就被他轰上天吗? 没关系,大不了重来一次嘛! 看好你们哦! 提示,只爱萌慡的亲,请跳转第八章 。 本文又名——《不要来攻略我!》 新文求收藏 内容标签: 重生 打脸 慡文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起 ┃ 配角: ┃ 其它: VIPqiáng推:做了一辈子笼中鸟,又被人一杯毒酒害死的云起重生了。认一个护短的师傅,学一手无双的相术,练一身厉害的武功,再加上一堆自动靠过来求着他抱的大腿。云起翘着腿儿,嗑着瓜子,看着前世的仇人不停的作死。本文语言细腻、感情生动,主角身世堪怜,却从不自怨自艾,坚qiáng懂事,一路走来,令人喜爱又心疼。前世的恩怨纠缠,今生的情感纠葛,主角的身世之谜,一点一滴,娓娓道来。文中的一众小和尚大和尚更是思想超脱、行为有趣,萌点满满,实打实的“吉祥物”。 ==================================================== 第1章 天很蓝,风很清,云寂很生气! 同样是投胎转世,当然应该一视同仁,大家一起洗白白了重新开始才对,凭什么单单在他身上偷工减料,省那么一碗孟婆汤? 若说人生就像画画儿,人家都是一人一张白纸,想怎么画怎么画,偏偏就给他一张上辈子涂抹的乌漆嘛黑的烂草纸,这叫什么事儿? 合着上辈子的污点还得留到这辈子? 他承认自己上辈子是活的有点稀里糊涂,可是就算让他记着那些糟心事儿又有什么用?他还能再从娘胎里钻回去,找那对夫妻问个一清二楚不成? 那可也太高估他云寂了。 想当初那个叫顾瑶琴的女人给他灌下毒酒时,曾罗里吧嗦说了一堆的话,什么历史啊,文明啊,穿越啊,让他简直怀疑自己二十年的书是不是都白念了,怎么连大白话都听不懂了,最后还又捅破那件对他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的事。 对着一个将死的人唠唠叨叨,约莫是想看看他怨毒悔恨的模样,听他目眦欲裂的问一句“为什么”,或看似恶毒实则绝望的诅咒一番——可他实在没那个闲心,只说了一句“你好吵”就闭上了眼睛。 他对这些事,好奇心向来不qiáng,连那个时候都懒得追根究底,何况现在?当然,这并不表示他豁达到了这种地步,恰好相反,云寂是出了名的小肚jī肠、睚眦必报,他走了以后,那对夫妻便是不立刻跟着他的屁股后面过来,也苟延残喘不了几日。 你说该报的仇也报了,他觉得他自己死的挺瞑目的啊,怎么就不能让他好好的投个胎呢? 云寂躺在院子里的破草席子上嘀嘀咕咕,怨天怨地,说着一堆没人能听得懂的话,冷不防一张大脸忽然出现在他头顶,猩红的舌头、锋利的牙齿闪电般袭向他的脸,牙还未至,一股腥臭味儿已经先一步扑面而来,熏的他喘不过气来。 云寂大惊失色,双手揪住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死命的向外推。 好一阵过去,那颗大脑袋终于偃旗息鼓,云寂坐起来,气喘吁吁并怒气冲冲的瞪着眼前这只可恶的黑色大狗。 体重足足有他三倍的大黑狗无辜的扭头看着他,咧着嘴,吐着舌头,呵着气,很是憨厚的样子,但云寂依旧不依不饶的揪着它脖子上的毛,半点不敢放松:要知道这只和他一样被拴在院子里的臭狗,除了担负着监视他不许乱跑的职责外,还要负责处理他制造的生活垃圾…… 所以他是绝对绝对不会让这只臭狗舔到他的脸的! 死也不要! 这也是他对老天爷不满的原因之一。 你说真正的不到一岁的小娃娃哪会有他这么矫情,有个大狗天天陪着玩多开心,可他倒好,整天得防贼似的防着它,斗智斗勇斗力,辛苦的一塌糊涂。 云寂伤心的恨不得咧嘴大哭。 不过两辈子加起来已经芳龄二十五的云寂自然不会做这么丢脸的事,等喘匀了气,稍微有了点力气,就恶狠狠的扑了上去,仗着这只狗不敢伤他,用体重将它“狠狠”按倒,趴在它的肚皮上,捞起拴在自己腰上的布条就朝它嘴巴上绕去——看我不封住你这张臭嘴! 至于为什么用栓自己的绳子而不用栓那只臭狗的……栓狗的烂草绳,又粗又硬又扎手,他那牙签似的小手指头根本把它挝不过来。 云寂捆的很辛苦,黑狗玩的很开心。 于是丑娘一进门,看见的便是在草席上滚成一团的两只,又好气又好笑,先将云寂捞起来,在他头上弹了一记:“小泥猴儿,又欺负狗狗了?” 这咯嘣脆的一击让云寂眼泪都快出来了,又疼又委屈:到底谁欺负谁啊? 丑娘解开云寂腰上的布条,在他身上拍拍打打一阵,勉qiáng弄的gān净一点后嵌进怀里,然后松了大黑的草绳。 大黑欢快的叫了两声,一溜烟就出去了。 云寂倒也不嫉妒,那只狗出门也不是单纯撒欢去了,要知道他们家就他们娘俩儿,又一分地没有,只能靠丑娘白天给人帮闲,晚上在家绣帕子勉qiáng过日子。他们两个自己都饥一顿饱一顿,就差没饿死了,哪还养的起这么大一条狗?所以大黑不仅要负责看家护院带孩子,还得自己养活自己,偶尔还叼个兔子麻雀之类的回来,给它家小主人打打牙祭。 想起这事儿,云寂就忍不住又开始自怨自艾:他一个二十五岁的大男人哦,竟然还不如一条狗有用……心累。 胡思乱想中,丑娘已经快手快脚的将云寂外面的罩衣扒了下来,然后又开始用布条打包,顺便给他一个惨不忍睹的媚眼:“宝贝儿,今天有香香的蒸蛋吃哦,高不高兴啊?” 云寂张牙舞爪的挣扎,不肯就范。 不喜欢被捆着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丑娘在外面给人帮工,一个女人gān着男人的活计已经够累了,回家还有一堆事要做——他就算帮不上忙,可也不能这么拖后腿,让人gān活都背着。 正奋力拼搏呢,冷不防丑娘“吧唧”一口重重的亲在他的小脸蛋儿上,还意犹未尽的将脸贴在他脸上狠狠蹭了几下,喜滋滋的宣告:“娘最喜欢我们家宝贝儿了!” 云寂浑身僵直,连挣扎都忘了,他上一世虽然活了二十多岁,却一直被关在小小的院子里与世隔绝,面对着或是虚伪或是厌恶的有限几张脸,何曾这样被人毫无保留、毫无条件的喜爱过?那从心底满溢出来的纯粹的、浓烈的爱意,让他心里又暖又软,像是要融化了一样。 如果云寂会说话,他一定会清清脆脆的回一句“宝贝也最最喜欢娘亲”,就算不要脸的装嫩也要让丑娘高兴一下。 问题是,他还不会说话。 别以为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投胎就能变成神童,五个月满地跑,六个月能背诗——那得硬件跟的上才行! 七个月就早产的云寂原本就先天不足,生下来又没能吃上几口奶,靠着米汤才勉qiáng活下来,身体远比同龄人弱的多。 他倒是想走路,可腿是软的,他倒是想说话,可舌头不争气。 所以现在满打满算九个月的云寂还处于行动都靠爬,语言都是“啊”的阶段……说起来都是泪啊! 晚饭是没有油只洒了几颗盐的jī蛋羹、见汤不见米的稀粥,和丑娘揣在怀里带回来的半个只咬了一口的玉米面馒头。 正值秋收,为了赶紧将地里的粮食收回来,不管多么吝啬的主人家都不会克扣中午那一顿gān食。只是虽然午饭管饱,但连吃带拿肯定不行,云寂不想也知道,自家好qiáng的丑娘为了带回这半个馍馍给他,一定饭只敢吃到半饱,活要做到最好,还得遭受不少白眼。 想到这里,云寂越发嫌弃自己的无用,自bào自弃的张嘴等待喂食:jī蛋羹是坚决不碰的,米汤泡软的玉米面馒头啃上三四口,再灌上一肚子热汤,云寂就摇头闭嘴宣布吃饱了。 摸摸云寂被汤水撑的鼓鼓的小肚子,丑娘将剩下的馒头和粥吃完,jī蛋羹则仔细收起来,很是发愁:总是吃这么少,可怎么好啊! 等丑娘收拾好,云寂就小小的打了个哈欠,对她传递出“我困了”的信号。 他必须要养足jīng神,留着力气和他娘斗智斗勇:待会丑娘肯定会趁他睡着把jī蛋羹喂给他,可千万不能迷迷瞪瞪的吃了! 这种天儿,jī蛋羹这种金贵东西是放不到明天早上的,喂不进去丑娘就只能自己吃掉,而且以后就不会再做这种用半个月的口粮去换个jī蛋回来的傻事了。 云寂也知道自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该这么造,但他吃不饱大不了营养不良,人瘦点,个小点儿,关系不大,可若是原本就在生他的时候狠狠伤了一次身的丑娘再这么熬下去,怕是要糟了。 他活了两辈子,好容易有了那么一个娘,可千万不能再弄丢了。 吃完饭的云寂先洗白白,然后躺在丑娘的怀里听她唱小曲儿。 丑娘人虽然生的丑,但声音却很好听,又轻又软的调子很快就让云寂昏昏欲睡: “亮光虫儿飞呀飞,爹爹叫我捉乌guī; 乌guī冇长脚,爹爹叫我捉麻雀; 麻雀冇长毛,爹爹叫我摘毛桃; 毛桃冇开花,爹爹叫我吃发粑……” 云寂又打了个哈欠,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迷迷瞪瞪的想着原来他还有爹,下意识的将脸在丑娘香软的怀里蹭了两下,就陷入了梦乡。 “砰砰砰!砰砰砰!” 剧烈的敲门声让云寂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入眼的便是窗外晃动的火光,还没反应过来,便听一声巨响,门被狠狠从外面踹开,“砰”的一声撞在墙壁上,撞得整个房子都瑟瑟发抖。 跟随而来的是一声爆喝:“丑娘!你的事儿犯了!” 第2章 云寂自打一个月之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清醒过来之后,见到的人少的可怜,但对这个声音倒是熟的很,正是他家邻居兼房东——陈硕,长得人如其名,壮硕的很。 云寂很不喜欢他,原因有二,第一,爱打老婆,时常弄得隔壁鬼哭láng嚎吵的他睡不着觉,第二,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对丑娘心怀不轨。 丑娘是长得丑,可那主要是她脸上长了一块块白的吓人的花斑,但五官细看却是很不错的,而且她正值妙龄,身材还不曾像村里的其它妇人一样,变得粗壮或gān瘪,若是只看背影的话,他家丑娘其实是极为悦目的。 不过这男人属于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的那种,也就敢用眼睛偷瞟或说几句下流话罢了。 门被猛地撞开,丑娘第一反应便是手忙脚乱的抱起云寂拍哄,怕他吓出个好歹来,见云寂不哭不闹,睁着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睛看着自己,顿时松了口气,将他重新放下,转过身去,妄图用纤细的身躯将儿子完全挡在身后,怒声道:“你们是什么人?从我家里滚出去!” 女为母则qiáng,向来说话细声细语的丑娘第一次如此大声的对人叱骂,然而声音中的颤音却向所有人bào露着她的不安。 “你的家?”说话的是陈硕的媳妇,一个gān瘦的妇人,声音有些尖利:“笑话,不过是借你住几日,什么时候就成了你的家了?” 丑娘怒道:“我给了租金的,租期未到之前,这里就是我的家!” “呸!”gān瘦妇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道:“给你住就是你的?你那几个铜板儿够做什么?我是看你孤儿寡母的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才……” 陈硕见这婆娘这个时候竟还有闲心扯噪,沉下脸不耐烦道:“行了!” 又对丑娘道:“给你留点体面,快点穿好衣服出来!差爷们在外面等着呢!” 当着外人的面,陈硕倒显得有些君子,虽踹开了门,却站在院子里没进来,说话时脸也侧在一旁。 丑娘咬了咬唇,看向gān瘦妇人,妇人不耐烦道:“看什么看?我得在这看着你,省的你跑了,回头官爷治我们一个窝藏包庇之罪,我们找谁喊冤去?再说了,就你这鬼样子,谁稀罕看你?平日我不小心看一眼,晚上都要做半宿的噩梦……” 她嘴巴不停,却没什么人听,丑娘在她说第一句话时便默默的越过她去合上了门,有些木然穿上外衣,眼睛却一直钉在云寂身上,似有千言万语,却颤着唇一句也难出口。 动作再如何慢,总有穿好的时候,丑娘将安安静静躺在chuáng上的孩子抱起又放下,放下又抱起…… 抱出去不安心,留下更不安心……却连一个可以托付的人都没有。 我可怜的孩子…… 眼泪这一刻才如雨下,怎么抹都抹不尽。 一直喋喋不休的gān瘦妇人看她这幅模样,也有些不落忍,撇过脸去“切”了一声,嘀咕道:“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做这幅模样给谁看呢!” 丑娘如同被激怒的狮子一般猛地抬头瞪向她,哑声道:“你说什么?” gān瘦妇人冷不防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一步,又不肯落了下风,冷笑道:“又不是我说的,你有本事对外面的官爷吼去?” 丑娘没再理她,咬了咬唇,用小被子将云寂裹起来抱在怀里,缓缓走了出去。 她的不安和恐惧,谁都能感受的到,但云寂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伸出手紧紧抱着她的脖子,给她少的可怜的温暖和勇气。 外面不大的院子里站了十来个人,有男有女,其中两个腰悬大刀,一身官差打扮,居中的却不是他们,而是一个四五十岁管家模样的男人,穿着颇为讲究,身后跟着两个仆妇并几个小厮。 院子外面,还围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gān瘦妇人跟在丑娘身后,一出门就越过了她冲到两个身穿差役服饰的男人身边,道:“几位官爷,就是她!” 伸出手指指向丑娘,义愤填膺道:“当初她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这么丑的女人怎么可能生出这么gān净漂亮的孩子来?而且孩子那时候才一个多月,她就一口奶水没有,这可能吗?还有啊,这女人常常把孩子一个人锁在家里,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连看都不回来看一眼,连是死是活都不管……天底下哪有这么狠心的亲娘?” 这番“有理有据”的话,说的云寂都要佩服她了,要不是还没学会走路,一定冲上去挠她两爪子:这妇人,明明自己贪图丑娘给的好处,信誓旦旦说会替她看着自个儿,结果从早到晚一眼不来看,将丑娘留下的吃食全昧进她自个儿的肚子,完了还来诉苦,说她把了多少次尿,哄了多久的觉,陪进来多少吃食云云…… 云寂咬牙切齿:欺负小爷不会说话是吧!回头就让大黑咬的你哭天喊地! 想到大黑,云寂一惊,忙扭头到处去找,终于在墙根底下找到一动不动的一团黑影,可九个月的孩子视力原就不好,加上月光昏暗,火把的光又照不到那里,连是死是活都看不出来。 他虽然忧心,但这会儿剑拔弩张的,显然不容许他先去探查一条狗的生死……紧紧抱着他的丑娘脸色比死好看不了多少。 但云寂不觉得这次的事会有多么凶险,来的这些人,显然不是以这两个官差居首,当家做主的应该是那个管家模样的人,可是若这些人是来找丢失的孩子,便未免太平静了,而且云寂从未怀疑过丑娘会不是他的亲娘。 里面或者有其他内情?或者只是个误会? 先开口的果然是那个老管家,他轻咳一声,陈硕赶紧扯了一把自家那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婆娘,gān瘦妇人连忙闭嘴,老管家这才道:“这位姑娘不必惊慌,我们不是坏人。” 顿了顿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家太太十月前产下一子,遭到府中小人嫉恨,竟悄悄将小少爷偷了出去,卖给了人贩子。我们千辛万苦才找到那人贩子,人贩子却说,将小少爷转手卖个了一个……呃,相貌奇特的女子。我们到处打探,才找到姑娘你的行踪。因怕引人误会,才找了两位官爷做见证。 “你放心,我们顾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家,只求你将我家少爷归还,你花了多少银子,我们必会双倍奉还,并另有重谢。” gān瘦妇人闻言,脸上得意褪去,有些悻悻然,要不是当着官爷的面,怕是又一口唾沫呸了出去:原来不是拐带孩子,而是买了别人拐来的孩子!但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偏还让她摊上这么好的人家,居然还肯给钱!真是便宜她了! 啊,对了,这孩子她也有份照顾啊!这个女人都有钱拿,怎么都不能少了她的一份吧? 她想着怎么开口去表表自己的功劳,那边丑娘却如释重负,就像临刑时被忽然赦免的死刑犯一般,既狂喜又茫然。 原来只是误会,还好只是误会…… 她腿有些发软的晃了晃,好一阵才缓过神来,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道:“这位老丈,你们找错人了,宝儿是我儿子,不是你们家少爷。” 见老管家面现狐疑之色,显然对她的话并不深信,丑娘迟疑了一阵,咬了咬唇道:“妾身原是江南曲县人士,夫家姓云,丈夫半年前离世,族人为夺家产将妾身母子赶出家门,老丈若是不信,尽可去打探……” 丑娘这会儿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为了让人相信,连自个儿的跟脚都抖了出来,云寂却心中警铃大作。 需知听一个人说话,和看一个人写字一样,从语速、语调、遣词用句等很能看出些东西来,比如性情、比如情绪,但听这个老管家说话,却给他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 这种不协调不是虚伪,而是刻板。 就像一个演技平平的戏子,对着剧本念台词一般,虽然该快时快,该慢是慢,该喜时喜,该怒时怒,却都浮于表面。 而且他口口声声是找孩子来的,却到现在为止都没说将他抱过去看一眼……忒假! 所以,这老头儿为什么要来这儿唱这么一出大戏? 要抢孩子的话,顺着那妇人的话接下去就行了,何用这么麻烦? 可他和丑娘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 这出大戏又是唱给什么人看的? 只见那老管家迟疑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后,道:“此去江南路途遥远,若是……不如娘子先同我们回青城,让我家夫人认认孩子,然后我们再……哪怕这孩子的确不是我们家少爷,也绝不会让娘子空跑一趟……” 看着已经完全放下戒心,正考虑老管家的话的可行性的丑娘,云寂不由有些心疼,伸手抓住她的头发,使劲一扯。 丑娘吃痛,猛地清醒过来,歉然道:“对不起,我……” 话未说完,门口传来一道清雅平静的声音:“不必如此麻烦。” 那道声音堪称动听,然而传到丑娘的耳朵里却仿佛晴天霹雳。 刚刚还以为虚惊一场的丑娘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再也不敢存任何侥幸,脸色瞬间煞白如死灰,踉跄后退几步,软软的坐倒在地上。 她浑身战栗、牙齿战战,于是没有发现,她怀里的孩子,反应也如她一般不堪。 那个几乎从来不哭的孩子,正难以置信的扭过头去。 那是在梦里,都没能梦到过的声音,竟隔着一个轮回,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看着缓步而来的修长人影,他深深闭上眼,从咽喉深处发出近乎□□的两个字,含糊颤抖的没有任何人听得懂。 “师傅……” 第3章 “不必如此麻烦。”男人的声音不大,慵懒随意中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天然威压:“那孩子后腰上,有一块水滴状的粉色胎记,看看就知道了。” 他的话,击毁了丑娘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她情绪几乎崩溃,只知道绝望的看着来人,不停的流泪、摇头,仿佛这样就可以拒绝即将到来的命运一般。 她抱着云寂,如同抱着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她双臂越揉越紧,仿佛要将这个孩子挤进自己的身体中一般,然而,却又在男人在她身前缓缓半蹲下来、伸出手来时,几乎毫无反抗的任他将她的孩子夺走,只留下低低的哽咽和哀求:“求你……求你……放过我们吧……” 云寂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那人的膝盖上,鼻端传来熟悉的让人心酸的气息。 “太瘦了。” 刚准备挣扎着爬下来的云寂,耳朵里传来丑娘惶恐的声音:“对、对不起……” 云寂差点肺都气炸了,他娘居然对这个人说“对不起”,凭什么,我瘦不瘦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 埋藏了十几年,梗在他心中两世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瞬间,如同井喷一般爆发出来。 他双眼瞬间模糊,伸手抓住那只在眼前晃动的修长大手,拽倒自己面前,狠狠一口就咬了下去。 这一咬,是真的用了全身的力气,不管是吃奶、吃饭还是和狗狗打架的力气全都使了出去,用他那几颗rǔ牙,将那根手指死死咬住,咬的自己牙齿生疼……甚至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全身都在颤抖。 他是真的恨极了。 他生性淡漠,所谓爱恨情仇很少萦绕于心,可是…… 如果说,前世他爱过什么人,那么只有他。 如果说,前世他恨过什么人,那么只有他。 如果说,前世他最想忘掉的是什么人,那么,只有他。 前世也曾有人骂他铁石心肠,可是和这个男人比,他算的了什么? 他从未见过,比这个男人更硬的心肠。 前世,他的人生被从中间鲜明的分成了两半。 前世的他,没有父母,只有这么一个师傅,一个宠溺的他无法无天,让他连自己的孤儿身份都毫无自觉的师傅。 他甚至没有奶娘丫头,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人亲手打理。 他是在他的怀里长大的。 是这个人,喂他吃第一口饭,扶他走第一步路,教他说第一句话,握着他的手写下第一个字…… 曾几何时,只要他一句话,这个人可以放下手上所有的事,去给他做糕点、去陪他放风筝、去带他采山茶…… 但凡他想要的,哪怕只是无心的提一句,都会很快出现在他的案头,无论是江南的花魁,还是御膳房的珍馐。 师兄贵为皇子,五次上山,在门口跪了三天三夜,也不过入门做了个记名弟子。 而他无论想学什么,那个男人都尽心竭力的教,即使自己并不jīng通,也会亲自去替他延请名师。 哪怕等先生来了,他早已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一句“现在不想学了”,那个人也不过无奈的摇头失笑,转头去给先生陪不是。 那个人的书房禁地,擅自出入者死,却到处都是他胡乱涂抹的痕迹,好笔好墨、名人字画、古董珍宝,被他糟蹋了多少数也数不清…… 从记事开始,他就无忧无虑、百无禁忌的,生活在这样一个温暖光明不见任何yīn霾的世界里,周围所有人都是温和善良的,都宠爱并喜欢着他,师傅、师兄、先生,甚至厨娘、丫头、小厮…… 连山水阳光、风霜雨雪,都那么美丽动人。 只是这一切,在他十三岁时戛然而止。 他从没想过,他所见到的美好的一切,竟然是寄托在一张脸上的。 他毁了一张脸,于是这个世界就对他翻了脸。 向来对他关怀备至、宠溺无度的师傅,在最后一个大夫摇着头从他的房间走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没有安慰他的不幸,没有倾听他的哭诉,甚至连见都不肯再见他一面。 他不顾一切的想冲到他面前,问一句“为什么”,说一句“师傅,你不管我了吗”可是这个他向来横行无忌的庄园,此刻却处处都成了禁地。 他的师傅,真的不管他了。 丫鬟仆役对他的态度从阳奉yīn违到不闻不问,从冷嘲热讽到拳脚相加,最后在一个寒冬将他赶出山庄。 那是他第一次下山,山下的世界和山上一样冰冷。 天真可爱的孩童用碎石瓦片驱赶他,善良勤劳的姑娘用夹着碎冰的河水泼他,淳朴憨厚的村民拿着棍棒铁锹追赶他,要将这个怪物活活烧死…… 十三岁的他赤着脚,一个人走在冰雪中,连对那个毁了他的人的恨意都开始变淡,心中只剩了对这个世界的陌生和惊惧。 只是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他总是想着,那个人一定不会不管他,一定会来找他,一定会来救他。 到了那个时候,他一定要生很久很久的气,才和他说话,才吃他做的糕点。 然而没有。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等到那个人。 前世今生,他满脸血污的躺在chuáng上,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便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 他出门时那一声叹息,便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很久很久之后,云寂才终于想明白,原来,对他翻脸的,并不是这个世界,只是这个人而已。 他无声而笑:原来十多年毫无保留的疼爱,竟会为了一张脸而改变。 如果这样的疼爱都可以是假的,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这句话问的多了,他似乎终于变得铁石心肠起来,以至于当那对男女露出真面目时,他甚至都没有多少意外和愤怒,更谈不上恨。 他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可是当这个人再次毫无防备的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也许,他其实并没有长进多少。 云寂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这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可以高兴时对他爱如珍宝,一转眼就将他弃若敝屣! 他怎么可以想将他捧起来就捧起来,想丢掉就丢掉,他怎么可以在他好容易想忘掉他时,又这样蛮不讲理的出现在他面前!欺负他的娘亲!打扰他的生活! 云寂咬着牙,不依不饶的碾着嘴里那根修长的手指。 闷笑声入耳,感受着这男人胸膛的震颤,云寂气的眼圈发红,还没来得及将怒气全部转化成力气,下颌就被轻轻戳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松了口。 “牙长的不错。” 淡淡的评价了一句之后,男人脸上的笑容敛去,从云寂紧攥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指,将他按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掀开了他背后的衣襟。 男人看了很久,直到深秋的夜风将云寂chuī得打了个喷嚏,才回过神来,轻轻盖上云寂的衣襟,问道:“起名字了吗?” 丑娘有些茫然的摇头。 男人道:“你既然说夫家姓云,那就叫云、起好了。” 云和起二字之间,微不可查的顿了下,似乎果真是临时意动取的名字,又或者是话到嘴边时,忽然改了用词。 丑娘低低的应了声“是”。 男人不再说话,指背在云寂的小脸上轻刮。 云寂愤然扭过头去,不理他。 男人再度失笑,又随即敛去,脸色恢复平淡,淡淡道:“不是他。” 他站起来,弯腰将云寂原封不动的送到丑娘怀里,丑娘呆呆接过,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男人直起腰,平静道:“打扰了。” 就那么转过身,毫不停留的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萧瑟的背影。 第4章 看着自家主人就这么走了,老管家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忙从袖子里摸出十多两碎银子放在丑娘身边,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匆匆带着人离开。 以为有大热闹看,谁知只是一场误会的村民三三两两的散去,gān瘦妇人看着丑娘脚边的银子,既羡慕嫉妒,又担心因为这一场乌龙,让她失去得到它们的机会,于是凑在丑娘身边,开始叙说她如何为丑娘担心,如何庆幸只是误会云云…… 她喋喋不休的说了半天,却见丑娘只是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眼睛没有一点光彩,知道自己的唇舌算是白费了,只得悻悻然离开。 临走前看一眼地上的碎银子,很是不舍,然而即使知道她这会儿拿了银子,丑娘也未必能察觉,却依旧还是不敢——到底是大户人家当着官爷的面给的,她哪敢现在就动什么歪心思? 小院终于恢复了黑暗和平静,丑娘爬起来,抱着云寂回屋。 她勉qiáng合上支离破碎的门,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子:“亮光虫儿飞呀飞,爹爹叫我捉乌guī; 乌guī冇长脚,爹爹叫我捉麻雀; 麻雀冇长毛,爹爹叫我摘毛桃; 毛桃冇开花,爹爹叫我吃发粑……” 眼泪一滴滴落在云寂苍白的小脸上,冰冷苦涩。 云寂以为见到了那个人,他会夜不能寐,然而他低估了婴儿身体的本能,他甚至连多想的时间都没有,就那样在丑娘的拍拍打打、摇摇晃晃中沉沉睡了过去,连梦也没做一个,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丑娘没去上工,正低着头收拾东西,云寂很能理解——见过了那对夫妻的嘴脸,这里是再也住不得了。 接下来云寂就看见了正无jīng打采趴在门口的大黑,很是高兴它还活着,于是给了它一个灿烂的笑脸。 难得被小主人待见一次的大黑很是兴奋,一跃而起,摇着尾巴扑上来,伸长了脑袋就舔,被小主人嫌弃的推开后,又锲而不舍的扑上去。 丑娘显然有些魂不守舍,竟然没发现儿子的窘况,低头用火钳拨弄着炉火,大约是惊魂未定的缘故,手微微有些颤抖。 指望不上娘亲,云寂只好自力更生,撅起屁股爬到chuáng内侧,对鞭长莫及的大黑做了个得意的鬼脸,便不再理它,躺在chuáng上看着天花板出神。 他昨天心情激dàng,有很多事没去想,现在却不得不想。 他确定自己没有认错,无论相貌身形、声音语气,还是气息,都是那个人无疑,只是比记忆中,要年轻许多。 云寂记得很清楚,前一世的那个人,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因病身故,他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难不成是和自己投胎在了一个时间,一个地点? 可是一个人投胎转世之后,会相貌、声音、气质、习惯、喜好,都还和前世一样吗? 云寂摇摇头,又或者,他这一次轮回,竟投胎到了几十年前?他遇到的,是几十年前的师傅?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以后会不会遇到这一世的自己? 这一世的自己? 这个荒唐的想法,让云寂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了昨天被他因情绪激dàng而忽略了的一句话。 “那孩子的后腰上,有一个水滴状的粉色胎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水滴状的粉色胎记。 他有的啊! 上辈子他有,这辈子……看丑娘的反应,大约也是有的。 两个人,在同样的位置拥有同样形状胎记的几率有多大?而这两个人,和同样一个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几率,又有多大? 难道,他并不是投胎转世,而是重新回到了小时候? 可是,他分明叫云寂,为什么现在又起名云起? 为什么他前世从来没听说过丑娘的事? 云寂脑海中一片混乱。 那个人分明告诉他,他从小被遗弃在山庄门口,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可如今,他分明与丑娘相识,他分明专程来寻他……虽然不知为何最后放弃带他回去,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是毫无疑问的。 那个人到底瞒了他多少事? …… 云寂一惯冷情,可是涉及到前世今生他最在意的两个人,却也忍不住多想,只觉得脑海中各种念头纷纷扰扰,完全抓不住要点。 又微微皱眉,人生重来一次,那是不是意味着,前世遇到过的那些人,还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细数起来,他的前世果然活的失败,前十年面对着无数张伪善的面孔,后十年又因为一张鬼魅般的脸,令得人见人恶……人生重来,他竟想不出几个愿意再见一面的人。 胡思乱想中,忽然被一声响动惊醒,云寂微楞抬头,却发现是丑娘看见他醒来,惊得失落了手里的火钳。 见云寂扭头看过来,丑娘低头避过他的目光,弯腰捡起地上的火钳,又开始翻弄炉火,只是一双手抖的厉害。 云寂微楞,丑娘在这种时候生炉火,云寂原本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反正这里住不得了,先前攒下的木炭也带不走,不如索性用了……但此刻,却看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思来。 他好奇的翻过身爬到chuáng沿坐下,终于看清丑娘胡乱的用火钳拨弄的东西,并不是炉火,而是放在炉火上灼烧着的一枚铜簪,如今已经烧的通体发红。 那是一枚最普通的发饰,不值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簪头是一朵比铜钱略小的梅花,形状也极粗糙,只有村里最穷的妇人才会用这样的发簪。 云寂愣了一下后,才想明白丑娘想做什么,眨了眨眼,很乖巧的在chuáng沿边趴了下来,就像他刚醒来的时候一样。 他趴在chuáng上,“专心致志”的玩了一阵手指头,见丑娘没什么动静,便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丑娘正痴痴的看着他,脸色灰败,比昨日见到那个人的时候还要难看。 云寂对丑娘露出一个安慰的笑脸,丑娘却如同被人打了一棍般,摇摇欲坠。 于是云寂敛去笑容,将头扭向另一侧,不让丑娘再看见他的脸。 娘,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没关系,来吧,我不怕疼,我不怪你。 虽然我知道,面对着那个男人,做这些毫无意义,但如果能让你稍稍心安,我愿意的,娘。 来吧,别怕,娘。 来吧,没关系的,娘…… 身后终于慢慢开始有了动静,声音小小的,窸窸窣窣,然后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嗞!” 那一声,就像猪肉被扔进油锅里,一股烧焦的皮肉的焦胡味扑鼻而来。 云寂浑身一颤,没有回头,泪水毫无预兆的喷涌而出。 他将脸狠狠埋进被褥里,将泪水和哽咽一起捂住。 娘,你不要这么傻,娘。 终于,腰上的衣襟被轻轻掀开,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袒露在外的肌肤也变得格外敏感,能感受到有灼热的气息在靠近,能感受到肌肉在发烫,汗毛在卷曲,能感受到紧紧攥着炽热铜簪的那只手,颤抖如风中的落叶。 不要怕,娘。 没关系的,娘。 云寂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下的到来。 然而他等到的是“当!”的一声,铜簪落地。 丑娘崩溃的跪倒在地上,破碎的哭声从紧紧捂住的双唇里挤出,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汨汨而下。 云寂坐起来,拉起丑娘的右手。 血肉模糊的伤痕,横贯在布满了茧子的掌心,横跨着几根丝毫谈不上细嫩的手指,铜簪簪身上的纹路在上面隐约可见。 我的傻娘啊! 云寂伸出嫩嫩的小手,抹去丑娘脸上的泪水,不停的流,他就不停的抹。 娘,不要哭。 我就在这里,我不会被任何人抢走,就算被迫离开,我也发誓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娘,不要怕。 我知道你怕他,不敢见他,不想和他有任何纠葛,那么我们一起,走的远远的。 世界那么大,总有他找不到的地方。 娘,不要哭,不要怕。 我在。 第5章 陈家村,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离小镇很近,jiāo通便利,且是出了名的民风淳朴。 就在村头小溪附近的一片浅滩里,正聚集着好些个孩子,最大的有十一二岁,最小的看起来才三岁左右,居中的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手握一根树枝,在地上边写边念:“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周围的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跟着念,声音并不齐整,但包括最小的流着鼻涕的小女孩在内,都念的分外认真。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就是,自己不喜欢或者做不到的事,就不要qiáng加于别人身上。这告诉我们,与人相处,要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要能够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小男孩简单解释完,顿了顿道:“今天先生有事,就只教了这一句,里面有两个生字,欲和施,我把笔顺写在地上,你们自己看着练。”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胡乱的答着“好!”、“知道了!”、“是!”,乱糟糟一片。 小男孩也不维持纪律,等他们自然安静下来,才又道:“待会大牛和二狗一起,去郎中那儿将这几天摘的枸杞卖掉,卖的钱先放在大牛那儿,明儿再分。” 两个大点的男孩应了一声,小男孩道:“你们先别急着走,把鱼分了再说。我的那两条小笋儿带回家去,请你娘一起煮了给咱家送过去。就说是塘子水gān了捡的,家里吃不了那么多——我娘她不出门,不会知道的。”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怯生生道:“可是这样你娘又会塞钱……” 小男孩道:“塞钱就拿着,等下次卖粮的时候再填回去就是了。” 又转头对其他孩子道:“如果有人说起,你们记得要帮忙解释,不要让人误会了笋儿她娘……只不让我娘知道就是了。好了,分鱼吧!” 所有人迅速行动起来,有的去扒开泥坝,有的去折柳条儿来穿鱼,小男孩道:“果果和柳儿留下练字!你们还小呢,不能下水,回头打湿了衣服,你们自个儿没事,你们自家哥哥却免不了一顿胖揍!” 于是两个最小的孩子悻悻然回来,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照猫画虎。 小男孩则拿出帕子,仔细收拾自己身上不小心沾上的泥点子、草叶子。 “云起哥哥,”小丫头柳儿画了一阵,扭头看向他,脆生生道:“用树枝写字手一点都不疼,可为什么云起哥哥每次都要用细布包着呢?你看,柳儿都不包!” 云起答道:“因为写多了手上会起茧子啊!” 小丫头好奇道:“起茧子不好吗?爹爹娘亲手上都有茧子,哥哥手上也有。” 云起点头,认真道:“有茧子挺好的,只是……娘会心疼啊!” 柳儿茫然的眨眨眼,云起却没心思为她解惑,而是看了看天色,拿起自己的小书箱:快到放学的点儿了,他也该回去了。 正要再jiāo代几句,忽然听见村口方向的小路上传来大喊大叫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焦急:“云起!云起!” 云起心里咯噔一声,向喊话的少年望去,那少年一面喊一面飞跑:“云起,快!快快!你、你娘她……她不行了!” 云起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中书箱砰的一声落地。 少年的喊声那些孩子也听到了,惊呼一声担心的围过来,还未靠近,便见云起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拔腿向村子狂奔而去。 才刚跑出几步,就被地上的碎石拌住,狠狠摔了下去,摔的尘土飞扬,láng狈之极。 往日看见这种情景,这些孩子都会哈哈大笑,肆意嘲笑一番,如今看着却只觉得心酸,还不及抢上去搀扶,云起已经自己爬起来,一声不吭的向前跑去。 来报信的少年这会儿终于到了,二话不说将他捞到背上,转身向来路跑去。 听到背上传来沙哑的道谢声,少年也红了眼睛,心情沉重:多好的孩子啊,可为什么命就这么苦呢! 云起趴在少年的背上,眼泪顺着下巴,一滴滴落下来。 他知道丑娘身体一直不好,不过是在拖日子罢了,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知道丑娘陪不了他多久……可无论知道的多清楚,不管做多少准备,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没有用的,什么都没有用…… 丑娘和他的家就在村口,离这里最近的地方,可往日觉得微不足道的一里多路,此刻却仿佛像远的没有尽头。 破败的院落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见少年带着云起过来,都悄悄叹了口气,向一旁让了让。 老村长上前,摸摸云起的头,叹道:“已经喂了参汤,人也醒了,大夫已经让人去请了,但……唉!进去好好陪你娘说几句话吧!” 云起仰起小脸,对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旋又敛去,用袖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又理了理头发,这才掀开帘子进门:“娘,我回来了。” 丑娘正静静的倚在chuáng上,脸色灰暗,嘴唇也呈现出不详的灰白色,见云起进门,脸上露出微笑,轻声问道:“放学啦?” 说话的声音却不见气虚,甚至比平日里听起来还要qiáng上少许,但云起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心中更是酸楚。 这段日子,丑娘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恨不得每天守在她身前,只是那日不过早回来一个时辰,就将丑娘气的吐血,又qiáng撑着起身用竹板抽了他十多板。 云起自己不觉如何疼,但丑娘却是又心痛又心疼,身上的病更重了一成,至那之后,云起再不敢提前回家,至于请假回家侍候丑娘的话,更是提都不敢提。 云起“嗯”了一声,又点点头,解释道:“先生今天有事,早放学了一刻钟。” 说着走到chuáng前跪下,几个守在丑娘跟前的农妇,悄悄出去,合上门。 “起儿……” “在呢,娘。” 丑娘抬起手,轻轻抚摸云起的小脸,轻声叹道:“我家的起儿,生的可真好看啊!” 云起含泪道:“那是因为娘生得好。” “是啊,”丑娘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神色间不无得意:“可不就是娘生的好……” 她的手停在云起的脸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起儿啊,娘,对不起你……娘以前答应过你,要看着你状元及第,看着你娶妻生子,看着你儿孙满堂……娘,恐怕是做不到了……看不到了啊……” 看不到我的起儿状元及第,看不见我的名字起儿娶妻生子,看不见我的起儿儿孙满堂…… 云起低下头,压抑住咽喉中破碎的哽咽,不让丑娘看见他眼中涌出的泪水,只感觉那只gān瘦冰凉却温柔的手,一遍遍在他头顶留恋的抚摸着。 “不要哭,起儿,不要哭。”丑娘柔声道:“娘有话要对你说…… “有些事,娘本来准备一辈子埋在心里,以后跟着娘一起埋进土里……可你,这么小……娘不敢告诉你,却又不敢不告诉你……” 第6章 “起儿,不要打断娘,有些话,听不懂没关系,但一定要记住。” 云起低低的“嗯”了一声,抬起头。 丑娘伸出手,替他缓缓拭去脸上的泪水,片刻后才开始低声诉说。 她的年纪并不大,但声音中却带着几分苍老:“算起来,那不过是六七年前的事,可是现在想起来,却像是发生在上辈子一样…… “娘知道,你从来不嫌娘长得丑,可是你不知道,娘本来不丑的,一点都不丑…… “娘生在农家,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和妹妹都是继母生的……你外公他重男轻女,但继母待我……却还尚可。只是家里地少人多,我十四岁的那年,遇到了灾荒,日子便过不下去了。 “这时有个继母同村的大娘过来,说可以帮我找户好人家去做丫头,保准能吃饱穿暖,不受打骂,卖身银子也高,爹没怎么犹豫就应了。 “说好了是做丫头的,可到了地方才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继母的同乡,继母她……把我卖到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老鸨儿说我虽然长的不错,可是年纪偏大,身段僵硬,手脚粗糙,关节粗大,没多少□□的余地,让我直接去…… “那天,娘是准备一死了之的,可谁知道却遇到了……”她顿了顿,才道:“一个……男人。” 她不愿说出他的名字,只是垂下眼睑,轻声说了下去:“他告诉我别怕,他替我赎了身,带我去了他的别院。那是一个很大的山庄。虽然他自己很久才会去一次,我很久才能见他一面,但是他对我,真的很好。 “他从不对别人笑,可他对我笑。他从不理别的女人,可从来不会不理我。他甚至会亲手给我做秋千,陪我挑首饰,给我画花样子,教我认字…… “我从来没有那样快活过,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我……没有办法不喜欢他。 “那个时候,我就像一只被染了色、放上枝头的山jī,可笑的以为自己真的就变成了凤凰。 “我告诉他,我想嫁给他,就算不能做他的妻子,做他的妾,做他的外室,做他的丫头……都可以,只要能陪在他身边,什么都可以。 “可是他却摇头,说对他来说,我就像他的妹妹一样,他会给我挑一个如意郎君,说会给我准备嫁妆,让我风风光光出嫁…… “可我不要做他的妹妹,不要如意郎君,不要嫁妆!我只想嫁给他! “他之前什么都依我的,只有这一件,无论我怎么求他,都没有用,他甚至开始不再见我。 “那个时候,我像疯魔了一样,他越是拒绝我,我就越是想他。那天我知道他回了山庄,就偷偷跑去找他,看到他一个人喝酒喝到半醉。我……我就……偷偷在他酒里下了药……” “第二天,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又羞又喜又怕,一遍遍想着,待会看见他,我要怎么哀求他,怎么让我留在他身边……我就那样等啊,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一碗药,和一顶花轿。” 丑娘gān涸的眼眶里一点点涌出泪水:“他真的好狠啊!好狠!” 她gān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自己的脸:“他竟然用一碗药,毁了我的脸,将我送给了别的男人。” “我的清白,我的容貌,我作为女人拥有的一切,都没了……那个时候,我真的,好恨啊!我好恨!” “娘!”云起紧紧抓住她的手:“娘,你别说了,别说了!” 丑娘摇头,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本来自以为是的觉得,他就算生气,也不舍得把我怎么样……可我怎么都想不到,一个那么疼我宠我的人,竟然会忽然变得这么狠……起儿,那种忽然从云端,跌落到深渊的感觉,你不会懂的。就像一夜之间,从极乐世界,跌到了十八层地狱……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云起苦涩一笑:娘,我懂的,我怎么会不懂。 “就像天塌地陷一样,第二天醒来,我看见了我所谓的夫君,看见了自己鬼魅一样的脸,我就疯了……每天不停的哭,不停的闹,不停的寻死。 “最后一次,我去跳河自杀,夫君追过来拉我。纠缠中他自己掉了下去…… “我浑浑噩噩,不知所措。云家的人顾忌我是山庄出去的人,不敢把我怎么样,将我又送了回去。 “到了山庄,我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我才渐渐的清醒,明白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多么罪孽深重!事到如今,我能做的只有把孩子生下来,好好养大,继承他云家的香火,向他赎罪。 “起儿,你要记住,你的父亲,他叫云寒山,寒冷的寒,大山的山…… “清醒过来的我发现,之前山庄里所有认识我、见过我的人,竟一个都不见了。现在的下人们只知道我叫丑娘,是山庄嫁出去的丫头,因为意外连累死了夫君,才被送回山庄。 “我本想着这样也好,等生了孩子,我就带他离开,好好过日子。 “可后来有一天,我去后园走走,竟看见那个男人,正陪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散步,最可怕的是,那个女人……竟然长的和以前的我,几乎一模一样! “我逃一样的回房,翻出他以前给我画的画像,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画里画的,从来都不是我,他疼的,也从来都不是我…… “原来,他对我好,只是因为我和那个女人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原来,他一直在透过我,看着别的人,直到我做出不知廉耻的事,他才觉得我不配拥有这样一张脸,不配站在他身边,于是就将我毁了容,远远的打发掉……” 云起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他前世跟在那个人身边十三年,便是对他再多埋怨,也不愿违心贬低他。那个人,高傲而冷静,怎么会因为一张相似的脸,做这种自欺欺人的蠢事? 只是此时此刻,他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安静的听丑娘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便晕了过去,晚上就生下了你。你早产了两个月,生下来又瘦又小,差点没站住……幸好山庄里请着最好的大夫,才保住了我们娘俩的命。” “大概又过了十来天,那个女人的肚子也有了动静。那天,我听见尖叫声响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山庄里就多了两个传闻,有的说她生了个儿子去了,有的又说是一尸两命……我不知道这两个传闻哪个是真的,只知道那天晚上那个男人过来,将你抱走了一个时辰,才又送回来。 “但不管怎么样,那个长的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终究是去了。男人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有一天,你因为吃不上奶而哇哇大哭,怎么都哄不住,他忽然进来了,从我手里把你接了过去。 “后来,他就经常过来,亲手给你做玩具,替你洗澡、给你穿衣服、帮你换尿布,抱你出去晒太阳,唱歌哄你睡觉……他甚至比我、比奶娘做的都还要jīng心。 “可他对你越好,娘就越担心。你和娘长得像,和那个女人也像,娘真的担心,他将你也当成了那个女人的替身。 “再后来,娘发现他竟然在你的后腰上,做了一个胎记,一个水滴状的粉色胎记,看起来就和天生的一模一样,怎么抹都抹不去……可是你是娘生的,你身上的每一寸地方娘都一清二楚,他做的手脚,骗不了我! “最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的身上,也有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胎记! “那个男人,他竟然想,将你变得和他心爱的女人一模一样!” 便是在这种时候,云起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腰:这个胎记,竟然是做出来的? 丑娘的猜测,他并不怎么相信,他记忆中的那个人绝不会这么浅薄癫狂,可为什么要为他做这样一个胎记? 丑娘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平静了许多,也虚弱了许多:“娘这一辈子,毁了就毁了,可是娘怎么能看着你,和娘落得一样的下场?怎么能看着你,沦为别的女人的替身? “所以,那个女人七七的那天,我就抱着你,逃了出来。 “过了大半年,他找到了我们,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你带走,可是,他给你取了个名字,叫云起。” 丑娘苦笑一声,道:“你知道吗?那个女人的名字,就叫云曦。云曦,云起,云曦,云起……连名字都那么像……” 丑娘苦笑着,轻轻咳嗽起来,声音虚弱无力。 她说了这么久的话,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已渐渐耗尽。 云起坐上chuáng头,伸出手抚着她的胸口,为她轻轻顺气,低头不语。 丑娘气喘了一阵,才又勉qiáng开口:“后来,我就带着你,搬到了这里。可我知道,他没有放手,他一直在暗处,看着你…… “你还记得吗,你三岁的时候,有一个收购药材的商人,花了三十多两银子,买了你练字的手稿……如果不是他派来的人,谁会那么傻? “还有,私塾的先生,从来都不肯收你的学费…… “给我看病的大夫,不仅诊费,甚至连药费都不肯收…… “还有大黑,几乎每天都能叼回来猎物,有时候甚至有狍子和小野猪…… “还有周围的邻居,都对我们那么好,每天过来照看娘不说,只要有什么好东西就端过来……” 云起默然。 那个商人之所以花三十两银子买他的手稿,是因为手稿上是他默的前世的几张偏方。他还简单做旧过,骗那商人说是他家的祖传秘方,那商人才绞尽脑汁从他手里将东西“骗”过去,然后逃也似的离开村子,再也没有来过。 先生之所以不收学费,大夫之所以不收诊费,那是因为他事先已经给过了。 大黑叼回来的猎物越来越多,是因为他在山上下了陷阱,每天都带着大黑去收网。 邻居们对他们jīng心照料,除了本性醇厚之外,也因为他一直在教他们的孩子读书,教他们的孩子认识草药,带他们的孩子去采蘑菇、摘金银花、摘野jú花、摘枸杞、挖甘草、编柳筐挣钱。 云起没想到丑娘平时什么都不说,并不是没看出异常,而是想到了别的地方,他张了张嘴,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丑娘此刻每说一句话,都变的极为吃力,可她还是挣扎着说了下去,只是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娘本来也想过,再带着你走的远远的,可是,娘……实在是太没用,没有他暗中照顾,我们根本就活不下去,更别提供你念书了……可是,娘的起儿,怎么能不念书呢……” “起儿啊,你不要恨他,你没有资格恨他的,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丑娘的声音低低的,断断续续,宛如梦呓:“其实,娘也是没有资格恨他的……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对你好,就恨他……也不能、因为他不再对你好,就去恨他……没有谁天生就、就有……对你好的义务…… “他的确毁了娘的容貌,将娘嫁了人,可是,如果没有他,娘在青楼,过得又会是什么日子……就算娘做了不知廉耻的事,可他还是,给娘找了一个,很好的夫君……只是可惜……可惜…… “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一定陪着他,好好的,好好的……过一辈子……” 她渐渐闭上了眼睛,神色安详,云起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见已经闭上了眼睛的丑娘忽然又双眼大睁,原本安详的脸上也现出挣扎之色,嘶声道:“我……原本就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是,我的起儿,又有什么错……又有什么错……” 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却始终不肯闭上,两行浊泪缓缓的流了下来:“娘的起儿,还这么小……这么小……” 云起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缓缓伏下身子,将头轻轻靠在丑娘的胸口,抱着她瘦小的身躯,偎依在她的怀里,喃喃低语:“娘,起儿会好好的,会好好地……金榜题名……娶妻生子……儿孙满堂……长命百岁……” 泪落如雨。 丑娘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笑容,吃力但又满足的用双手环住自己的孩子,如同以前哄他睡觉时的每个日日夜夜一样,轻轻的、柔柔的拍抚着他的单薄瘦小的脊背: “亮光虫儿飞呀飞,爹爹叫我捉乌guī; 乌guī冇长脚,爹爹叫我捉麻雀; 麻雀冇长毛,爹爹叫我摘毛桃; 毛桃冇开花,爹爹叫我吃发粑……”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说一句,师父不玩替身的。丑娘的话,只是从她自身的角度看到的部分“真相”而已。 第7章 丑娘就葬在村头的墓地里。 母亲客死他乡,原该他这个做儿子的扶灵回乡才对,但丑娘从未向云起提起过,她祖籍何处,父母兄弟何人,住在何方——她生前都不愿提及,想必死后更不愿和他们扯上关系。 丑娘如此,云起自然更不会去找这些将他母亲卖入青楼的所谓亲人。 至于云氏祖坟,八成是容不下丑娘的,而剩下那座山庄,更是丑娘一生的痛,是以云起索性将她葬在了这里,毕竟在这里的数年,他们过得虽算不上无忧无虑,却也舒心自在。 只是如今,少了丑娘的小院,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变得冰冷荒芜,再也谈不上舒心二字。 云起放下笔,将写好的书信装入信封,放在书桌显眼的地方,用镇纸压好。 丑娘离世,他很是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只觉得仿佛人生都失去了意义一般。但他终究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有着一颗比普通孩子qiáng大太多的心。 相似的痛苦,他前世也曾承受过,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死过了一次,他很清楚的知道——无论如何心痛,终究要走出来,并继续走下去的。 他吃力的挪开木箱,将木箱背后的一块青砖抽了出来。 那青砖其实只有半截,该是另外半截的地方,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匣子里放着他们家最重要的东西——房契和地契。 刚搬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带着老管家给的十多两银子,买了两亩薄田,租了这院子住。后来云起稍大些,便隔三差五弄笔银子回家,丑娘也舍不得乱花,除了将租的院子买下来,剩下的大多用来买了地。 今儿一亩,明儿两亩的,委实攒了不少。 所以别看他们娘俩住着全村最破的房子,却说不定是全村最有钱的人。 云起掏出地契房契,忽觉手上的触感不对,将最后一张抽出来一看,顿时愣住。 在装着他们家最重要东西的小木匣子的最深处,放得竟不是房契地契,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张薄薄的绢帕。 云起打开绢帕,顿时浑身一僵:绢帕上,绘着一个少女。 用眉目如画已无法形容这少女的美丽,容貌,只是她美丽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看着她,便像是看着洒在山野中的金色阳光,gān净,烂漫,不染一丝yīn霾,不沾半点尘埃。 云起从她身上,隐隐看出几分丑娘的影子,却很清楚这不是丑娘,因为丑娘她,从未如此幸福过。 便是在她最快乐的时候,身上依旧残留着往日的不幸留下的痕迹,这样的纯真娇憨、无忧无虑,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她的身上。 然而云起之所以惊讶,却不是因为这少女的美丽,不是因为她和丑娘相似的五官,而是因为,他曾见过一张和她极为相似的脸,也是他前世见到的最后一张脸。 那张脸的主人,名为顾瑶琴,前世便是这个美丽的女人,口中说着恶毒的语言,用白嫩的纤手喂他服下毒酒。 但这上面的少女,当然也不可能是顾瑶琴,因为顾瑶琴这会儿应该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 云起摇头:还真是……一团乱麻。 这少女的身份,其实已不必再猜,除了那个传说中的“云曦”,还能是谁? 而且还有更直接的证据——在那少女的颈侧,有一个浅浅的水滴状的粉色胎记若隐若现。 云起越发肯定,当初丑娘应该是被云曦的容貌惊吓住,以至于钻进了死胡同走不出来,以至于她的故事里,添了许多自己的想象进去。 云曦的胎记是在颈侧,若那个人果真要将他变成另一个云曦,为何要将他的胎记做在后腰?再者,云起并不觉得自己长得和她有多像,更不觉得,当年的那个人还有丑娘,能从一个刚生下来不久且早产两个月的孩子身上,看出他将来的模样。 四张相似的脸,两个一样的胎记,前世今生的恩怨。 云起忽然摇头一笑。 上辈子的恩怨已了,上一辈的事与他无关,他为什么要为了这些上辈子,或上一辈的乱七八糟的事纠结,而làng费自己的宝贵时间? 前一世,在外人眼中他的人生或许悲惨到了极致,从天之骄子,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也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而云起自己,的确也曾自怜自伤过,但更多的时间,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活的满足而充实。 这样的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生活方式,也许并不正常,但云起却已经习惯并喜欢,这辈子也并不准备改变——不管上辈子是什么样的yīn谋,不管上一辈有什么样的布局,都去他妈的!恕不奉陪! 他摸出火折子,将画像点燃,随手扔进盆里,又将房契地契塞进信封,然后背上一个小小的包袱,转身离开。 母亲去世,他再留在这里毫无意义,不过徒惹伤心。 更重要的是,虽然他不愿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但想也知道,在那个人的布局中,他定是极重要的一环——要摆脱这些,不是想想就可以的,他必须去等一个人。 半个时辰之后,院外传来柳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娘!娘!你一定要好好劝劝云起哥哥,让他就来我们家!以后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漂亮衣服,柳儿都让着他!哥哥,你也是,对吧!” 一个憨厚的声音“嗯”了一声,柳儿娘笑道:“娘也想让起儿到我们家来啊,那孩子,会念书又有本事,而且重情义,有这样一个儿子,娘做梦都会笑醒。不过啊,想要他的可不止咱们家,娘不一定抢的过呢!” 说话中,母子三人提着食盒进了院子,叫了一声没人应,便诧异的推门而入。 “咦,这里有一封信,应该是起儿留下的!二憨,你也跟着起儿学了一年多了,快看看!” 二憨应了一声,打开信封,几人都被里面的地契房契吓了一跳,二憨忙翻开信签。 他到底识字不多,看的有些吃力,但好在里面没什么生僻字,说的也是大白话,连蒙带猜的勉qiáng能看懂。 “小起说,谢谢我们这段时间的照顾,他去远方投亲去了,让我们不要担心。房子和地,让大家伙帮忙照看一下,地里的产出不必给他留着,就用这些钱,请个私塾先生,教村里的孩子识字。他说无论一个家,还是一个家族,想要兴旺,不识字、不读书是不行的……” “投亲?云起哥哥还有亲戚?” “胡说什么呢,他和丑娘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怎么可能没有亲戚?只是他一个孩子,一个人上路怎么能让人放心?算了,我们先去找村长……唉,那孩子果然是好的,只可惜和咱们没缘……” 第8章 十一天后,看着城门上大大的“衡城”二字,云起舒了口气。 他上辈子虽然活了二十四岁,却几乎没有出过门,更没有和陌生人打过jiāo道,而这辈子因为年纪的关系,九个月大的时候那一次旅行,算是他唯一一次出远门,可惜那个时候他整天被人抱在怀里,且昏昏欲睡,没能涨多少经验。 找最大的车马行,住最老的店,走最热闹的路——一路上严格遵守这三条的云起,终于安全到达目的地,没有半途被拐子拐了去,被野láng叼了去。 到了这里便简单了,剩下的就看运气了。 城门外不远有个卖混沌的活动摊位,许是因为这会儿天色已晚,人们或急着进城,或急着回家,混沌摊上一个客人都没有,看店的老夫妻两个正慢条斯理的收拾东西。 云起过去,数了八个铜板递给老板娘:“给我捞半碗就够了,多了我吃不完。” 老板娘笑笑,又数回来四个给他,道:“半碗混沌,四文钱就够了。” 炉灶的火都快熄了,还要为他这半碗混沌重新捅开,却不肯多收他四文钱……云起心中微暖,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运气真的很不错,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好心人。 混沌很快就端到面前,云起拿起筷子捞了一把,里面挤挤攘攘的,绝不只是半碗的量。 老板娘在他面前坐下,笑道:“吃吧,能吃多少吃多少,反正多的也留不到明天……像你这样大的小娃娃啊,就应该多吃一点,好将肠胃撑开,以后长的壮壮的!” 云起没有多说什么,道了谢,低头开吃。 老板娘问道:“你这孩子怎么一个人出门,你家大人呢?” 云起道:“大人在城里。我在这里等人,如果关城门的时候他还不来,我就进城去,明儿再来。” 老板娘道:“城门马上就要关了,看来你等的人今儿不会来了。对了,我们夫妻两个每天都在这里摆摊儿,每天城门开的时候我们就来了,不如你把你要等的人的模样跟我说说,我要是见到了,帮你问一声,省的错过了。” 云起点头,道:“我要找个大和尚。” 老板娘讶然道:“和尚?你要找和尚,应该去庙里才对啊!城外就有好几座庙,城内也有两座,尤其是城外两心庙的慈安大师,佛法最是高深,若是能得他点化,那可是天大的造化。” 云起摇头道:“我不找他们,我要找的大和尚,穿的又脏又破,长得又白又胖,杵着一根木棍,手里托着一个大碗……”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很大一个碗。” 老板娘笑道:“那个不叫碗,那叫钵。” 又道:“天地下哪会有穿的又脏又破,还能吃的又白又胖的和尚呢!小家伙,你是被人家给糊弄了吧?” 话未说完,却见面前正吃混沌的孩子抬了头,眼睛愣愣的看着前面,她扭头一看,忍不住笑道:“啊,原来还真有这样的和尚!今儿可是长见识了!小家伙,你找他做什么?” 云起摇摇头不说话,低头开吃,只吃的肚子圆滚滚,才停了筷子,道了谢,不紧不慢的进了城。 和尚一路要化缘,走的慢,且模样扎眼,只要见到了,就不怕他跑了。 这世上,除了有限的一些人,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不像和尚的和尚,其实是整个大潜帝国最最高的高僧,但是在民间,便是他的法号都少有人知。 前世的云寂在六岁的时候曾见过他一面,这和尚在山庄给他算了一卦,说他:“命运多舛,恐不寿。” 又说,若随他修佛,可求得此生顺遂。 当时那人大怒,揪着和尚的衣领将他丢出了山庄。只是在第二天一早,却又来问他,愿不愿意随那和尚学佛,若是愿意,大不了他去给那和尚陪个不是,再请回来。 又说这和尚甚是护短,做了他的弟子,大有好处云云,还讲了一些和尚的趣事给他听,说了许多好话。 只是云寂对修佛没有半点兴趣,当然是不肯的,那人也不勉qiáng,只是jiāo代下去,谁也不许私自带他下山。至于他自己,每次云寂吵着要下山时,总是引开话题,勾着他去玩别的,渐渐的他便忘了下山的事儿。 只是由此可见,这和尚身份超然,连那个人也不敢轻易得罪,且他对和尚的卦,就算说不上深信不疑,可也绝对不敢轻忽。 云起见识有限,以他的身份能接触到的人更有限,这和尚,却是其中最好找、最好见的人。 便是好找好见,能在到衡城的第一天就碰到他,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 白白胖胖的和尚,捧着比脑袋还大的饭钵化缘,越看越像是假和尚,自然招来一堆白眼,好半晌也没能化到几把米。 胖和尚摸着镫亮的光头唉声叹气,忽然发现面前多了个孩子。 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男孩,生的粉妆玉琢,眉目如画,正挡在他面前,负着手,仰头看着他。 胖和尚微微弯下腰,眯起眼细细打量眼前的孩子。 他从未见过这样矛盾的人,分明破衣烂衫,却浑身透着一股宛若天成的贵气;分明年纪幼小,却流露出一股只有岁月才能冲刷出的从容平静;分明风尘仆仆,却让人觉得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gān净;分明不谙世事,却仿佛带着历经磨难后的通透和坚韧。 云起仰头问道:“大和尚,你在化缘吗?” 胖和尚笑应道:“是啊!贫僧是在化缘。” 云起又问:“可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碗化缘?” “因为贫僧吃的多。” “你为什么吃的多?” “因为贫僧胖。” “那你为什么胖?” “因为贫僧的碗大啊!” “那你为什么碗……好吧,因为你吃的多。” 于是云起不问了,不满的嘀咕:“所以我最讨厌和尚了,总喜欢绕圈子把人绕晕。” 胖和尚眨眨眼:“你说什么?” 云起也眨眨眼,看着他,道:“你不是要化缘吗?你的碗太高,我够不着。” 胖和尚看了他一眼,将手放低了些,云起道:“还是太高!太高!太高!” 一连几声“太高”,最后胖和尚只好叹着气,将碗放在地上,道:“现在呢?” 云起嗯了一声,道:“现在可以了。” 他迈开右脚站了上去,然后是左脚,拍手道:“好了,我把自己化给你了!” 和尚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云起认真道:“你自己化来的缘,若是不要,佛祖会怪罪你的呢!” “你……”和尚深吸一口气,又叹一口气,道:“小施主,你能不能先从贫僧的碗里出来?” 云起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大师,我都将自己舍给你了,你还嫌我不够诚心吗?” 和尚叹道:“施主自然诚心诚意,可是和尚不吃荤。” 云起道:“没关系,和尚不吃荤,我可以帮你吃啊!” “可是和尚连自己都吃不饱……” 云起认真道:“和尚吃不饱,是因为碗太大,和尚带着小孩一起去化缘,大家会觉得和尚用这么大的碗化缘,是为了养小孩,就不会嫌你的碗大了。而且,我吃的很少。” 和尚摸着下巴沉吟:“好像很有道理啊!” 云起点头认真道:“本来就很有道理!” 大胖和尚一直低着头、弯着腰和这个六岁的小家伙说话,这会儿觉得有点累了,索性在地上盘膝坐下,道:“这么说,小施主想要跟着贫僧一起去化缘?” 云起点头。 大胖和尚无奈道:“小施主,你这样胡闹,你爹知道吗?” 云起好奇道:“大和尚你jīng通医卜星象,没看出来我父母双亡、亲友俱丧,无依无靠吗?” jīng通医卜星象,这小孩……大胖和尚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又戛然而止,道:“这个,大和尚还真没看出来。” 云起终于舍得从他的碗里跳出来了,却也不还给他,而是在他对面坐下,将那个比他身子还要圆润的大腕放在膝盖上抱住,道:“你收我做徒弟,我帮你化缘好不好?” 和尚道:“你不是吃荤吗?和尚可不能吃荤。” 云起摇头道:“我不做和尚。” 和尚诧异道:“你要拜和尚为师,却又不做和尚,那你想跟着和尚学什么?” 云起道:“大和尚医术虽然jīng湛,却也只是jīng湛而已,连数一数二都算不上。至于星相之术,大和尚虽天下无双,但我对国运大势,毫无兴趣。剩下的,唯有相卜二字,大和尚既在jīng研佛法的基础上,还能jīng通医卜星象,我只习其中之二,应该算不上贪多。” 和尚道:“可是和尚的医卜星象,皆从佛法中来,你不习佛法,如何学得相卜?” 云起摇头:“我不信。” “嗯?” 云起道:“和尚会卜卦,道士会卜卦,街头的相士也会卜卦,学了易经的书生也会卜卦……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佛说,众生平等。既然老天爷这般公平,那命脉运程这些看起来玄而又玄的东西,想来也不会只拿给特定的人看……只是有的人看得懂,有的人看不懂罢了。 “我要学的,只是如何看懂老天爷留下的信息而已,与佛法何gān?” 和尚撑着头道:“贫僧倒是觉得,小施主你颇有慧根,是个学佛的料子。” 云起摇头,道:“我以前就不喜欢诗词歌赋,如今自然也不会喜欢修佛。并非是他们不好,而是与我这个俗人而言,这些追求心灵的东西,就像自己和自己较劲一般,太累,也太耗时。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用来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尚且不够,哪有空研究这些东西?” “小施主感兴趣的事,就是相卜之术咯?” 云起道:“我以前对这个也不感兴趣,觉得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真假难测,似是而非,比不上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学问来的有趣,只是经历了一些事之后,又觉得这些东西比什么都要好玩。” 和尚叹气道:“小施主拦下和尚要学这个,只是因为觉得好玩?” 云起眨眨眼道:“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和尚看着端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家伙,又忍不住叹气道:“够,当然够!” 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要求主动学什么东西,除了“好玩”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呢? 云起道:“所以你到底要不要收我做徒弟?” 和尚想了想,道:“你方才说,贫僧收你做徒弟,你帮贫僧化缘……可是若是贫僧收了你做徒弟,你不仅不会化缘,反而要贫僧来养,那贫僧岂不是亏大了?而且贫僧本来就看着不像个真和尚,若是再带个不是和尚的小孩,就更不像和尚了!现在贫僧就已经吃不饱了,到了那个时候,岂不是连口水都喝不上?” 云起瞪着这个睁眼说瞎话的和尚,问道:“那你要怎么样,才肯收我做徒弟?” 和尚竖起一根手指,道:“一盏茶的时间,若你能给贫僧化来一顿饱饭,贫僧就收了你!” 云起起身道:“哪用一炷香的时间?等着!” 抱着那个比他身子还粗的大碗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已经半支起身子的大和尚,道:“你若是想趁我化缘的时候偷偷溜走,我就抱着这个大碗,去你的苦度寺,告诉你的那些徒子徒孙,你始乱终弃!” 大和尚一噎,重新坐了下去,呵呵笑道:“和尚吃饭的家伙在你手里呢,能跑到哪里去?快去快去,和尚还等着你孝敬的第一顿饭呢!” 第9章 前世今生,除了躺在丑娘的怀里动弹不得的时候外,云起从未因为一个“钱”字发过愁。 前世他没挣过钱,也没花过钱,有什么需要,自然会有人送到他面前。而这一世,等他自己能活动自如之后,虽没多少钱,却也不曾缺过钱——当然,这与他在某些方面没什么欲望有很大的关系。 要化顿斋饭,凭着他如今的模样,去装嫩卖乖弄几个馒头当然不成问题,但既然是孝敬师傅的第一顿饭,就不能随便。 云起出了小巷,左右看了眼,便抱着大碗,挡在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面前,学着和尚的模样,单手作礼,称阿弥陀佛,一面将碗伸了过去。 “去去!”被拦住去路的男人极不耐烦的看着他,道:“一边儿去,小要饭的,学人家和尚念什么‘阿弥陀佛’,没见爷我忙着呢?” 一面伸手去推。 云起闪身避开,道:“施主若是不肯随缘,我可就要喊了啊!” 男人“切”的一声,道:“我怎么着你了就要喊?你喊啊,我看有谁理你!” 云起道:“那我可真喊了啊!” 他将手放在脸颊边,做喇叭状:“有小偷偷银子啦!” 他虽说着要喊,声音却小的只有那男人听得到,男人飞快向后看了眼,又急又怒,压低声音骂道:“小兔崽子你找死是不是?” 一巴掌便要扇过来。 云起做出一个停的手势,伸手指向他身后的大汉,道:“给我五两银子,不然……我就去找他要了啊!” “你!”男人将手举得高高的,却终究没敢落下来,咬牙切齿的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进云起的大碗里:“便宜你了!快滚!” 云起却不滚,看着他认真道:“我忽然觉得5两银子太少了点,麻烦你再加5两,谢谢!” “你!”男人咬牙道:“好,爷给你!给你!” 又从怀里掏了一大锭银子,举得高高的再松手,银子落进碗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云起将头探进碗里,看了眼这锭足有十来两的银子,很是满意,道:“看在你多给了5两的份上,就免费提醒你一句,不要想着等会跟着我,到没人的地方再下手——你用自己的脑子想想,我刚刚才从巷口出来,为什么会知道你偷了人家的银子。” “为、为什么?” 云起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都说了让你自己想了。” 转身便走,那小小的背影,竟似带了几分风流气韵。 看着他的背影,男人觉得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发寒,到底没敢跟着这怪异的小孩,甚至连再度找人下手都不敢,骂了一声“倒霉”,左右瞅了几眼,灰溜溜的离开。 小巷里,胖和尚盯着碗里的银子,叹道:“贫僧是让你去化斋,不是让你去讹银子。” 云起不满道:“银子可以变成斋饭,斋饭也可以变成银子,有什么区别?化斋乃利诱之,讹银是威bī之,有何不同?你们和尚口口声声喊着不着相,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其实最多规矩的就是你们!” 又道:“我要去买最好的斋饭,你要不要来?” 胖和尚吞了口口水,将反驳的话也一同吞进了肚子:“来。” 于是云起在前,和尚在后,不紧不慢的沿街走,和尚道:“和尚也想问,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小偷,还知道他偷了谁的银子?” 云起道:“他的脸上就差清清楚楚写着,我是小偷几个字了,为什么我会看不出来?” “怎么说?” 云起道:“因为他总是盯着人的钱袋,却又怕人知道自己盯着别人的钱袋,所以一直做这种动作……” 他转过身倒退着走路,一面举起手里的大碗,做出一副仔细把玩的模样来,眼角却溜溜转的盯向和尚的光头……他原就生的玉雪可爱,再做出这种怪样来,更是招人,大和尚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脑袋。 云起不满的跳开,放下大碗,继续道:“他先前颇有得色,应该是刚刚得手,加上我一喊有小偷,他就下意识的向后看,不问也知道他偷的是谁的银子了。” 大和尚摸着下巴道:“和尚忽然觉得,徒儿你的确很适合做和尚的徒弟啊!” 云起瞪大了眼,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所谓的相卜之术,其实靠的就是察言观色吧?” 大和尚gān笑一声,含糊道:“都有!都有!” 云起哼一声,不再理他,转过身去。 和尚问:“你既知道他偷的是谁的银子,何不还给失主?” 云起道:“这银子是我从小偷手里得来的,既不是那人给的,也不是地上捡的,为何要给他?” 和尚道:“你不还他银子,难道不是因为他正要进赌场吗?” 云起冷哼道:“他自己的银子,莫说是拿去赌,便是拿去扔进水里听个响儿,又与我何gān?同样的,我的银子,又与他何gān?” 和尚好一阵无语,许久后才道:“徒儿啊,你真的只有六岁?” 云起道:“大和尚算不出来吗?” 和尚道:“和尚要是什么都算得出来,就不做和尚了。” 云起道:“那你又知道我是六岁,不是五岁、七岁?”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坐在衡城最有名的素斋馆里,和尚埋头大吃,小孩儿乱没形象的趴在栏杆上向下看。 楼下的大街这会儿很热闹,铁甲森然的骑兵正护送着十几辆马车缓缓驶过,很是气派。 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帘悄然掀开,露出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漂亮的小女孩有一双清澈柔媚的大眼睛,抬头看向这个衣衫褴褛、趴在栏杆上的小男孩,微微皱了皱眉。 云起却觉得这种感觉很新奇,托着腮,看着那张有几分熟悉的脸——甚至还对她笑了笑。 “别看了。”和尚嘴里含着菜,头也不抬,含糊道:“那是六皇子和顾家七丫头的马车。” “你又知道了?” 和尚道:“这会儿城门早关了,如今会经过这里,又有资格令人重开城门的,便只有他们了。” 云起沉吟道:“六皇子,顾家七小姐……顾……瑶琴?”难怪看着有些眼熟。 和尚咦了一声,道:“你连她的名字都知道?” 云起没好气道:“我连你的名字都知道,知道她的有什么稀奇?” 又问道:“为什么两个小孩会自己跑到这里来,没有大人吗?”若是有大人在,和尚也不会拿这两个人的身份来说事。 和尚撇撇嘴道:“因为他们是去江南拜师的,只是那人面子太大,他们既找不到在那人面前说得上话的大人带他们来,便索性自己来了……这样反而显得更有诚意不是?” 云起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堵的慌,从栏杆上溜下来,坐回凳子,嘟囔道:“和尚真八卦,什么都知道。” 和尚道:“和尚不八卦,道士才八卦……和尚知道这么多,是因为和尚要见的和他们想见的,是同一个人。” 云起想了想,道:“那我们不要去了好不好?” 和尚讶然道:“为什么?” 云起道:“因为我不喜欢他们。” “不喜欢谁?六皇子?顾七小姐?还是……” 云起打断道:“都不喜欢!” 和尚叹了口气,道:“不去就不去吧!谁让和尚吃人的嘴短呢!” 继续捧碗大吃。 云起撑着头看着他,那人说和尚最是护短,原来竟护短成这样吗?千里迢迢来见的人,因为他一句话,果真就不去了? 嗯,这个师傅要好好爱惜才行,以后有人找他麻烦的时候,才有地方躲啊! 衡城,乃京城与江南之间的必经之地,衡城的繁华富庶,也多与此有关。云起之所以来这里堵和尚,也是这个原因。 从这里南下两百里,就是江南地界。江南虽号称水乡,却也多山,其中又以莫gān山为首。 莫gān山虽无雄奇险峻之资,却以山势连绵、秀丽多姿而称著,有修竹万顷、清泉处处,四季如chūn,最是宜人。 在莫gān山深处,有一座山庄,顺山势而建,亭台楼阁连绵百里,气势恢宏,又有流泉飞瀑、奇花异草、珍禽异shòu,不可计数,远远望之,便如人间仙境。 只是此庄奇诡,远远望之可见,想要近前看个究竟,却总有山石或险滩阻路,待要绕行,却越绕越远,总不得其门而入。 久而久之,民间便出现种种关于此庄的传说,荒诞不堪,不值一哂。 夕阳下的山庄,更显瑰丽,在半山翠竹环绕的凉亭中,有眉目清雅的男子正撑着额头假寐,却忽然毫无预兆的睁开眼睛,看向因察觉到他正在休息,准备先行退下的青衣人,道:“说罢!” 青衣人低头道:“没接到人。” 男人皱眉,倦懒的神情一扫而空,便有一股无形威势骤起,语气却没什么变化:“没接到谁?” 青衣人心中一凛,道:“都没接到。” 不等男人动问,又主动解释道:“大师说,主人您要他见的人,他已经见了,就不来打扰您的清净了。而少主人则……被他带走了。” “被他带走了?”男子挑眉道:“也就是说,我让他来看一眼,结果他直接把人给我拐走了?” 青衣人自然知道自家主人这是生气了,不由为那和尚捏了一把汗,口中道:“主人不许我们打扰少主人,是以下属们不敢上前,也不知究竟。但远远看着……像是少主人主动跳进大师的碗里,缠上了大师。” 男人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头。 青衣人道:“要不,属下……” 男子迟疑了好一阵,才怏怏道:“算了,他高兴就好。” 听着自家主人语气中难以掩饰的失落,青衣人有些无语,自家主人惊才绝艳,但是在某些方面,委实是少了一根……不对,是少了很多根筋。 又开口问道:“六皇子殿下和顾家七小姐不日就要上山拜师,请主人示下,该如何行事?可要迎他们入庄?” 男子显然心情很不好,嗤笑一声,道:“拜师?他们哪来这么大的脸?” 青衣人犹豫了一下,道:“听闻七小姐的容貌,与当年……” 话未说完,男子已神色骤冷,语气却平淡依旧:“让他们滚。” 青衣人一凛,不敢再说,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第10章 和尚原是一时意动,才收了这么个小徒弟儿,自然不会真的指望个六岁的小娃娃来侍候自个儿,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给小徒弟当奶妈子的准备,但不想,这个看似娇气任性的小家伙,竟是格外的省心。 这种省心倒不是指他有勤快或坚毅之类的品质。譬如走路,有的孩子,累了便死活不肯再走,有的孩子,又一声不吭,哪怕脚磨烂了也咬着牙走下去,直到最后倒下。 云起则是累了便喊累,饿了便喊饿,疼了便喊疼,让他再坚持一阵,他便起来继续走。 这样的反应,看似平庸,实则在大人眼中,最能放心。过于骄纵固然令人头疼,可一味硬撑,也不全然是好事,因为有时候的硬撑,往往属于无谓的牺牲,在令人心疼的同时,也会给人添更多的麻烦。 当然……也有不省心的地方。 胖和尚摸着光头,看着端端正正盘膝坐在地上的云起,唉声叹气。 他的那个被云起抢去的大碗,正端端正正的摆在云起面前,大碗两侧的地上,放着两张长条形的白纸,写着不伦不类的两句话:“天生灵童,看破前世今生;名师高徒,堪透过去未来。” 见胖和尚一脸纠结,云起安慰道:“师傅,你放心,我一定能挣到钱养活你的!” 胖和尚哭丧着脸道:“徒弟啊,佛祖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的!” 云起很乖巧的点头:“我知道啊!” 又认真问道:“那佛祖有没有说,出家人的徒弟可不可以打诳语?师傅放心,徒儿听话的紧,如果他说了,我立刻就把招牌收了!” 看着徒儿那一脸诚恳的小模样,胖和尚无言以对,gān笑道:“徒儿啊,你能不能把那个……碗先还给我,我去化个斋……” 云起歪头想了下,从怀里掏出二十文钱,放进和尚的大手里,大方的挥手道:“师傅啊,你去买个新的吧!” 你去买个新的吧…… 和尚看着自己用了五十年的……大碗,欲哭无泪,gān笑道:“徒弟啊,这个碗又重又旧,不如还是你用新的吧!” 云起坚定的摇头:“做徒弟的,怎么能只想着把好东西留给自己呢!师傅你放心,我抱的动!” 于是和尚挥泪和自己的饭碗告别,拿着徒弟孝敬的铜板,去买了个最便宜的陶瓷小碗。 云起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和尚之所以化不到斋,一是人太胖,二是碗太大,如今这个衣衫褴褛的大胖和尚捏着个又小又浅的可怜小碗上门,施舍的人果然多了许多……毕竟这么小的碗,一把米下去就是大半碗,多有成就感? 于是和尚买碗回去的这一路上,背上的褡裢里就装了半袋粮食了。 几天的饭有了,和尚盘算着这些米够吃到下个小镇了,便收起小碗,去找他的宝贝徒弟。 到了地方,却是一愣,只见他家宝贝徒弟的生意可比他好太多了,摊位前竟然人头涌涌,虽然大多是看热闹的,但客人也不少。 小家伙一脸肃然的坐在地上,对面前一个一身粗布短褂的中年人道:“虽无大富大贵之命,但家有贤妻孝子,也是旁人求不得的福气。” 又问:“地里种的什么?” 中年人答道:“种了大豆。” 云起作势掐指算了算,道:“记得一到农时,立刻收割,宜早不宜迟,迟则破财。” 中年人道了谢,轻轻放了两个铜板进碗里,转身离开。 紧接着又有两枚铜板隔着两个人扔进云起碗里,扔铜板的年轻人问道:“算算我今年能不能考中举人!” 见他插队,周围的人有些不忿,但也没人发作,给他让出了个地方。 云起看了他一眼,道:“你这辈子连做秀才的命都没有,考什么举人!” 顿时哄堂大笑。 年轻人恼羞成怒道:“你凭什么说我连做秀才的命都没有?你要不说个一二三来,今儿休想走!” 云起道:“你问我你能不能考上今科的举人,我已经清楚明白的告诉你了——不能!我为何要解释给你听?你请先生念家书的时候,也要让他把字一个个教给你不成?” 年轻人梗着脖子道:“你不解释清楚,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胡说八道的?” 云起从铜砵里抓起一把铜板,轻飘飘洒了出去,扬在年轻人身上,语气也是轻飘飘的:“故意找茬,胡搅蛮缠,不就是为了这个么?拿去!拿去!” 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大笑。 云起对圈外的和尚笑笑,站了起来,道:“不算了!我要回家咯!” 快步跑到和尚身边,将手里的碗捧给他看:“师傅,我挣了好多钱呢!” 和尚大笑,牵着他的小手,向城外走去。 众人看着两人的背影,面面相觑。 年轻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两人走远,咬咬牙,就要蹲下来捡地上的铜板,却被身旁一个老人拉住:“小柒儿,想钱想疯了吗你!这钱你也敢拿,也不怕折了福气!明儿赶紧找个庙好好拜拜,跟佛祖请罪!” 年轻人不以为然道:“叔也你太迂了,那明显就是个小骗子……” 老人打断道:“骗子知道你连秀才都不是?骗子知道老实头家里有贤妻孝子?你给我消停点儿吧!人小孩子几个铜板都惦记,你缺德不缺德你!” 云起将碗里的铜板都倒进和尚的褡裢,得意洋洋道:“我说我可以养活你的吧,师傅。” 和尚期期艾艾道:“徒弟啊,其实师傅化缘也挺厉害的……” 云起道:“我知道啊,我只是在学以致用,学问,是要经过实践来检验的,也要经过实践来增长。” 和尚苦着脸道:“可你这是还没学就开始用了!” 云起吐吐舌头,不说话。 和尚问道:“你从周围人的反应,看出那小子不是秀才,又从那农夫身上的衣服、手上的糙纸和糖葫芦,看出他妻贤子孝,这个为师都能理解,但是……你为何劝那农夫早些收割?” 云起道:“因为huáng豆还有半个月就要收割,而接下来一个月雨水丰沛……师傅,这是你昨天晚上看星星的时候告诉我的啊!” 和尚愣了下,赞赏的拍拍云起的肩膀:“徒儿,有前途!” “师傅……哪个前/钱?” “呃……哈哈,哈哈。” 第11章 云起用木勺在小锅里搅了搅,看了看色泽,又舀了勺汤出来尝了尝咸淡,便将勺子放在一边,锅盖盖好,宣布道:“不用添火了,就这样再焖一刻钟就可以吃了!” 和尚挠挠头:“你怎么连这个都会的……” 他这六岁的小徒儿,也未免太多才多艺了点吧! 云起混不在意道:“这算什么,我们村好多女孩儿,四岁的时候就踩着凳子上灶台了……” 微顿了顿,又道:“我娘病了半年多,她生性节俭,不肯请下人……我除了熬药煮汤,也帮不了别的什么忙。” 便不再说话,去小溪边洗了手,随手从树上折了一根柳条儿下来,坐在岸边拍打水面,看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儿从尖尖的柳叶上滚落,溅在水面上,一颗又一颗。 大胖和尚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跟着一起看水珠儿,看着看着,发现再这样下去,只怕自家徒儿眼睛里也要掉水珠儿了,gān咳一声,道:“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衡城遇见的那一行人?” 云起“嗯”了一声,随口道:“记得啊,六皇子和顾家七小姐嘛!” 和尚道:“他们去江南拜师,你猜结果怎么样?” 云起懒懒道:“他们去拜师,自然是成了,还能有什么结果?” 前世六皇子既然能成功拜师,那这辈子自然也可以。 至于顾瑶琴…… 云起冷哼一声,他可是知道那个人对顾瑶琴的青睐的。 原本就是他的亲侄女儿,有着谁都比不了的血缘亲情,而且性情也讨喜……当初那个人,可是顶着所有人的压力,应是将他身上的爵位传给了她,虽然皇帝为了平衡双方,将爵位降了一等,却也让顾瑶琴成了开国以来唯一一个女侯爵。 当初顾瑶琴之所以能成为整个大潜帝国的传奇,他也算居功至伟! 虽然云起不记得上辈子有过顾瑶琴拜师的事儿,但那个人为了她,连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收个徒弟算什么? 虽然云起每每称前世恩怨已了,这些人的事儿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只要一想到那个人对他不理不问,却将害他的女人捧到了天上,就气闷难言——虽然顾瑶琴害他,是那个人去世很久以后的事,但只要一想起来,还是生气,很生气! 如今,那个人竟然现在就要收她做徒弟,更是将云起气的咬牙切齿,一根柳条儿气势汹汹的拍打着水面,恨不得眼前这条小溪就变成那个人,让他好好抽一顿! 虽然丑娘说,不能因为一个人对你好,就恨他,也不能因为那个人不再对你好,就去恨他。 可他就要气,就要恨,就要不讲理! 抽死你!抽死你!抽死你! 和尚举着袖子挡住溅到脸上的水珠儿,一脸茫然:他到底是哪句话没说对,惹到他家宝贝徒儿了,竟然气成这样? 不过,看见自家聪慧懂事的不像个孩子的徒儿,难道露出这样幼稚的一面,和尚颇感欣慰,笑呵呵道:“你这可就错了,他们啊,连门都没进,就灰溜溜的走了。” 话刚说完,就见小徒儿手里的柳条一顿,闪电般回过头来,一双漆黑大眼亮晶晶的看着他:“真的?” 和尚笑道:“我骗你做什么?他们这会儿都已经打道回府了……他们的马车比我们快,说不定路上还能碰到呢!” 云起有些茫然的眨眨眼,道:“可是,gān嘛不收?” 那不是他顶顶喜欢的两个人吗? 和尚道:“不收才正常啊,你以为那个人的门是那么好进的?他要真肯收弟子,还轮的到那两个?” 云起道:“那个人……他不收弟子的吗?” 和尚道:“你说呢?” 云起无意识的晃着手上的柳枝:上辈子他不还收了他和六皇子两个吗? 回头问和尚道:“你不是说六皇子他们两个很有诚意吗?在门口多跪几天不就得了?” 和尚冷哼一声,道:“你以为那个人是谁?那是天底下最凉薄无情的人,说他心如铁石都是在夸他! “他不想收就不想收,绝不会因为对方表现一点诚意和毅力就改变主意。而且他既然已经开了口,他们两个就算在山门口跪到死,庄里也不会有一个人敢给他们通传,敢在他面前提起……也就是说,他们便是跪死了,他也不会知道,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云起一头雾水,是这样吗? 可是前世,六皇子不就是在山门口跪了几天几夜,才被收入门墙了吗? 呃,不对……那个时候,好像是有人给他传话来着。 不巧那个人,刚好姓云,名寂。 当时的情景,云起记得不太清楚了,隐约像是听谁提起有这么个人,他就跑去看,正好看见那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男孩,正在用青草折蚱蜢,而且地上已经折好了好多个。 他走近了细看,那男孩就主动问他要不要学……这么好玩的东西,他当然要学啦! 然后,他就多了个师兄。 所以前世,六皇子之所以入门,是因为他? 真是……一团乱麻。 云起将柳条愤然扔进水里:说了不管前世那些破事的,想它gān嘛?总之以后躲那个人躲的远远的,再不理他就是了! “师傅,我们吃饭去吧!” 于是去喝汤吃馍馍。 云起熬的汤相当不错,只不过除了丑娘,就只和尚有这个口福。 只是他的熬汤手艺,却不是从丑娘那里学来的,而是来自他前世的仇人——顾瑶琴。 前世他容貌被毁,那个人不再管他,然后他所谓的师兄,六皇子刘钺收留了他,再然后,就认识了顾瑶琴。 然后又过了十年,就送给他一杯毒酒。 那个时候的顾瑶琴,待他极好,为他寻医问药,对他嘘寒问暖,甚至还亲手鼓捣出各种美食,只为让他多吃一口……她每次介绍美食时,总是不厌其烦的解说各个环节,好让人知道她的用心。是以云起虽然没有刻意去学,但听得多了,多少有了点印象,后来自己煮的时候,稍稍留意下,便也会了。 和尚盛了汤,放在两人当做餐桌的石头上,云起从褡裢里翻出几个大馒头,递给和尚一个,自己掰了半个。 馒头又冷又硬,好在汤是热的,云起正准备将馒头掰碎了扔进汤里泡软了吃,便看见眼前多了一个油纸包。 云起扭头看向和尚,却发现和尚撇过头,仰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云起狐疑的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顿时瞠目结舌:“jī腿啊!” 和尚gān咳一声,道:“你又不是和尚……小孩子家家的,不吃肉怎么长个儿?” 云起馒头也不吃了,整个扔进和尚的汤碗里,笑嘻嘻的啃了口jī腿:“师傅,很香呢!” 和尚手忙脚乱的抢救自己被污染的汤和馒头,没空理他。 云起吃的满嘴都是油,嘴巴里塞的鼓鼓的:“师傅,你去买jī腿啦?” 和尚用筷子将汤里的馒头戳起来,一口下去就少了一半——“和尚吃的多”这句话可不是诳语。 明显和尚不想理他,可云起还在叨叨:“师傅啊,以后你别自己去买了啊,我要是馋了,我肯定会瞒着你偷偷吃的……你看你本来就不像个真和尚了,连化斋都化不到,现在又带小孩又买jī腿的,人家更当你是骗子了!” 见和尚黑着一张脸准备发飙,喋喋不休的云起赶紧咬着jī腿、端着饭碗跑的远远的,躲到大柳树下面一个人吃,等吃完了,洗好了碗才又溜回来。 和尚到底是和尚,当着他的面吃jī腿,还是他亲自买来的jī腿,云起有些过意不去。 等他回来,这边和尚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包袱都上了肩。 又要赶路……云起看看头顶的大太阳:“师傅啊!” “怎么?” 云起打着大大的哈欠,眼睛似乎都睁不开了:“师傅你背我走好不好?困……昨天晚上没睡好。” 和尚无奈的蹲下身,云起顿时困倦全无,欢快的跳到他背上。 大和尚武功相当不错,多背个小孩不算什么,一样健步如飞,比云起自己赶路不知道快了多少。 “师傅啊!” “说。” “我们待会进镇子的时候,买个盆好不好?” “买盆做什么?” 云起道:“师傅赶路辛苦了,晚上徒儿给你烧热水泡脚,泡泡脚睡得可香呢!” 和尚不领情:“是你自己想泡吧!” 云起也不狡辩,笑嘻嘻道:“我们买个大的,两个人一起泡!” “……” 和尚不吭气了,背上的人却还不消停:“师傅啊!” “嗯?” “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怎么忽然这么好?和尚正在狐疑呢,就听见自家宝贝徒儿继续道:“以前我每次睡觉的时候,娘亲都唱歌给我听,可惜师傅不会……师傅,我唱给你听,等你学会了,下次我困了唱给我听好不好?” 和尚顿时一头黑线,云起却不理他,自顾自的唱了起来,声音不大,却清脆悦耳:“亮光虫儿飞呀飞,爹爹叫我捉乌guī;乌guī冇长脚,爹爹……” “徒弟啊!” “嗯?” 和尚道:“和你商量下,你把爹爹两个字,改成师傅好不好?” “好!”云起慡快答应,搂着和尚的脖子,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儿:“亮光虫儿飞呀飞,师傅叫我捉乌guī; 乌guī冇长脚,师傅叫我捉麻雀; 麻雀冇长毛,师傅叫我摘毛桃……” 一开始是云起一个人唱,后来和和尚两个人唱,再后来是和尚一个人唱,云起趴在和尚的背上,打着小呼。 连日的行程,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辛苦了。 晚间,云起在客栈的chuáng上睡的香甜,和尚起身关窗,忽然劲风扑面,和尚微一抬手,指间就多了一张素签,上面唯有七个大字:“老秃驴!欺人太甚!” 七个字,写的锋芒毕露、杀气腾腾,和尚仿佛透过这张纸,看见了写字那人咬牙切齿的模样,顿时心情大好,恨不得高歌一曲,大笑三声。 于是矜持一笑,抬手关窗。 若不是宝贝徒儿睡的正香,他一定要将窗户关的砰砰作响,关出那闭门谢客的嚣张气焰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稍稍解释下:和尚知道云起的身份,却知道的不仔细,并以为云起是从师傅那儿知道自己身份的。 第12章 大潜帝国,天化17年,冬。 正是数九寒天,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又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地上积雪足有一尺多深。这样的天气,便是最勤快的人,也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窝在被窝里或缩在火炉边上,熬过这一个寒冬。 半下午的时候,雪又开始下了。 纷纷扬扬,鹅毛似的大雪不再一片片飘飞,而是一团团的坠落,地上的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堆积着。 路上行人绝迹,天上飞鸟绝迹,大山之中,却有一个人影在攀爬。 显然,这绝不是一个爬山的好时候。 飞雪自有灵性,或许是为了在风中再多停留片刻,于是总喜欢落向更低的地方,无意间便将这坎坷的大地,变得越来越平坦gān净。 只是谁也不知道,在这平坦下面,是结实的土壤,是锐利的山石,还是幽深的陷阱……也许一脚下去,便是深渊。 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比如一截锋利的剑尖。 云起蹲在地上,唉声叹气。 自从拜了个喜欢叹气的师傅,他也被染上了这个毛病,有事没事都喜欢叹两声,更何况现在还真的遇上了麻烦事儿? 他幸运的没被那柄yīn险的利剑伤到,却在想将这柄剑□□,以免被哪个倒霉鬼一脚踩上的时候,连带着拔上了一只手,手上,又连着一个死人,死人,又挨着一个死人。 很多个死人。 云起扒拉出来三个死人以后,就没再继续了。 这些死人身上只有新鲜的浮雪,而上一场大雪是两天前的事儿,所以这一场战斗,或者说是屠杀,就发生在这两天。 这条路,是通往苦度寺的必经之路,也只通往苦度寺一个地方,所以如果这些人不是慌乱之下走错了道儿,那么就是准备去苦度寺,或者刚从苦度寺离开。 不管是哪个,总归和苦度寺有关,而苦度寺的麻烦,就是他的麻烦……想假装看不见都不成。 云起四下看了眼,又顺着山道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处山崖边停了下来,那里的积雪有很明显的大面积滑落的痕迹。 云起伸长脖子向底下探头看了一眼,然后蹲下,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扔了一把:“没有人从这里跳下去,对吧?” 铜板散落,云起看了眼,不高兴的一个个捡起来,再扔:“他们已经死了,对吧?” “唉!好吧!” 云起继续再扔:“就算我不管,他们也没有生命危险,对吧?” 连着三个否,虽然都是预料中的事,但云起还是觉得今天的运气不太好! 将铜板揣回怀里,他起身又向前走了一里路,才在一个山崖处停了下来。 先将背上的背篓取下来,掏出一件厚重僧袍扔在地上,又将背篓重新捆扎了下,从山崖边推了下去。 看着背篓咕噜噜从视线中消失,云起才将那件足足能装三个他的大僧袍裹在身上,顺着山崖溜了下去。 哦!耶!安全着陆! 云起拍拍屁股爬起来,没怎么高兴:玩是挺好玩的,可问题是,下来容易上去难啊!就这么一溜,他这半天的山等于白爬了。 云起在不远处找到了自己的背篓,重新背上,瞅准一个方向就开始前进。 一个浅却不窄,只能勉qiáng称得上是“dòng”的山dòng里,半躺半坐着三个人。 两男一女,皆衣衫华贵、容貌出众,却也都形容láng狈。 便是最爱笑的顾瑶琴,脸上都没了笑意,yīnyīn沉沉的,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 比起周围两人,她的处境要稍好些,坐在最避风的位置,且身上除了自身的裘衣,还有一件厚实的披风,更重要的是,她是三个人里面唯一没有受伤的。 便是如此,她也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了,脚早就失去了知觉,手也麻木了,浑身上下仿佛只剩下胸口还残留着一丝热气。 怎么会这样呢?她顾瑶琴难道会死在这里?这也太可笑了吧! 可是已经有人死在这里了,她身上披风的主人,那个护着他们一起逃到这里的侍卫,不久前就因为身上不算太重的伤势,死在了他们面前。 这样的天气,好人都撑不了多久,何况受了伤?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周围除了雪落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了他们几个活物。 顾瑶琴勉qiáng搓着手,获取少得可怜的几许暖意:都说人如果不吃饭,可以七天不死,可在这样的天气,没有火,没有食物,别说七天,再有一天,她就该硬了。 食物…… 她的目光不自觉的在dòng口那具尸体上瞟了一眼,又受了惊吓似得缩回来,紧张的深呼吸……不行,不行的!不行,不行! 坐在她身边的刘钺并未回头,却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般,淡淡道:“我们后面的人马只慢我们两日路程,寺里也时常有人下山,最慢再过两天,应该就会有人寻来。” 这话已然说过几遍了,并未给顾瑶琴带来多少力量,她不觉得自己还能撑过两天,但还是“嗯”了一声,声音柔顺。 最外侧的男人皱眉看了下天色,道:“我出去转转,看能不能找点引火的东西,再这样下去,连今天晚上都过不去。” 顾瑶琴眼中显出期冀之色,现在的情形,火比食物更能保命。 刘钺道:“四哥就算要去,也得等雪停了再说,现在连路都看不清,能找到什么?” “四哥”沉默下来,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微微皱眉。 这样的气候下,他们被发现出事和被搜寻到的时间,都会被最大限度的延长……说是最慢两天,其实是最快两天才对。 山dòng里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闭上眼睛靠在山壁上的两个男人同时睁开眼睛,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将已经冻僵了的手,握上冰冷的剑柄。 待要问话的顾瑶琴在刘钺的眼神示意下闭嘴,紧张的看着dòng外。 “咯吱、咯吱……”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入耳,并越来越近,三个人的心脏仿佛都在跟着脚步声一起跳动,“四哥”低低的开口:“是人。” 声音中有紧张,也有希冀。 现在来的人,可能是救命的,也可能是要命的。 脚步声渐近,在风雪中有些模糊的人影出现在他们被山dòng限制过的视野中。 三人心中的紧张褪去,只剩下纯粹的惊喜:来的人看身形应该只是个少年,戴着斗笠,却没穿蓑衣,身上一身粗布短袍,脚下是半旧的布鞋,背上还背着一个附近山里人最常用的背篓,大约是因为走惯了山路,在这么大的雪中前行,也没感觉怎么吃力。 dòng口很大,且和地面平齐,没什么可以隐蔽的东西,所以当他们看见少年的时候,少年也看见了他们,脚步越顿了顿之后,从风雪外走了进来,摘下了斗笠。 本就直勾勾看着他的三人呼吸顿时一窒,便是在这种情景下,也依旧为之神夺,实在是这少年的容貌过于出众,便是见惯了俊男美女的三人,在这种山野之地遇见,也涌起qiáng烈的不真实之感,觉得他不似真人,倒更像是哪里来的山jīng水魅。 反应最大的却是刘钺,瞳孔瞬间缩小,似要一跃而起,却因身体冻的麻木,微微一挣后又跌了回去,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少年脸上。 云起对三个人的反应彷如未见,目光在角落里微微一扫:那个地方,有熏的发黑的树枝,有烧剩的布条,有用完的火折子,还有……嗯,应该是钻木取火的工具? 这一堆东西,很形象的在云起心里勾画出他们从不断尝试到灰心放弃的整个取火过程:先用火折子点树枝——失败,然后用火折子点衣服,以求引燃树枝一一失败,如是几轮之后,火折子烧完,于是开始钻木取火,最后的结果不问也知道——失败。 “需要帮忙吗?” 少年的声音清澈悦耳,充满活力,全然感觉不到半点从风雪中走来的冰冻僵硬。 几人相顾无言,心想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 刘钺哑声道:“你说呢?” 我说呢?我说不需要。 云起在心里腹诽,要知道他刚刚看清这几个人时,差点想转身就走。 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前世他对他们就没留下多少恨意,这辈子又已经过了十几年了,早就没什么感觉了……当然讨厌是难免的。 于是少年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取下背篓。 他的动作很利索,先从里面扯出两件僧袍、一chuáng薄被扔给他们,再掏出三个烧饼递给离他最近的“四哥”,然后又拎出一个捆扎的极为妥当的金属油壶,将里面的香油淋在枝叶上,用火折子点燃。 三下五除二的完成这一系列工作,然后将火折子、香油、斗笠、背篓等一一放在地上,云起拍拍手,转身就走。 因为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三人等他出了山dòng,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顾瑶琴急声道:“你去哪儿?” 云起头也不回,没好气道:“当然是回家啊,不回家留在这里陪你们过年啊!” 顾瑶琴瞪大了眼,不可思议道:“你……你……你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了?” 少年停步回头,也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们:“东西全给你们留下了,有吃,有喝,有衣服,有火……你们还想要什么?” 顾瑶琴何曾被人这么不耐烦的对待过,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乡下土小子,奈何现在形势比人qiáng,咬了咬唇,道:“这里风这么大,你能不能……” 话还没说话,却见少年已经转身走了,只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顿时气的脸色发白。 只是少年虽然走了,却没有走远,而是在前面山坡上蹲下来,搓了个雪团。 积雪很厚,雪团在地上随便滚了两圈,就形成了一个不小的雪球,自己顺着山坡开始向下滚,越滚越大,越滚越快,直冲dòng口而来。 顾瑶琴惊呼出声,还没来得及喝骂,就听砰的一声,雪球狠狠撞在dòng口,雪沫飞的到处都是。 “你做什么?!” 顾瑶琴顾不得手脚僵硬,挣扎着起身清理身上溅的雪花,“四哥”道:“你不是嫌风大吗?现在没了。” 那撞开的雪团,正好将dòng口封了大半,只留下一个勉qiáng供人出入的dòng口,寒意顿时去了大半。 三人对望一眼,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原来封住dòng口是这么简单的事,那他们之前受的一夜半日的罪,算什么? 甚至还活活冻死了一个人。 “啊,”顾瑶琴轻呼一声打破沉默,道:“我们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了,他到底帮了我们,还留下这么多东西……看他的样子,家里日子应该过得很清苦,我们该给他点银子才对的。” “四哥”道:“他出现在这条路上,随身还带着崭新的僧袍,应该和苦度寺有关,我们到了寺里再打听就是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明白袭击我们的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泄露了我们的行程。如果这个问题不弄清楚,我们就算活着出山,也不一定能活着回京。” 刘钺默然不语,“四哥”的话半句都没有入耳。 他以为天地之大,他此生再也遇不到他了,却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少年,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出现在他面前。 他以为没了那个人的庇佑和骄纵,便是那个孩子也会变得泯然于众人,却不想,今生今世的他,依旧如前世那般,活的比任何人都gān净,比任何人都自在,即使是布衣草鞋,也无法遮掩的gān净,自在。 真是让人羡慕的……无地自容。 第13章 天上月色正好,石径上的积雪被打扫的很gān净,云起无声无息推开院门,待看见纱窗内透出的一灯如豆,脚步立刻轻快起来,一扫之前的小心翼翼,飞奔到门口,一把推开,欣喜道:“师……” 呃?师傅呢? 忽觉不对,猛地转身后退,却还是没能躲得了额头上的一个爆栗:“师什么师?这么晚了不知道等天亮再山上?” 云起笑嘻嘻道:“我不是怕我不回来,某个人会孤影对寒窗,独坐到天明吗?” 见和尚作势又要敲,忙一脸正色,举起大拇指夸奖道:“师傅你偌大的体型,还能练出这般神出鬼没的本事,不愧是我神算子的师傅!” 说完从和尚身侧一溜烟钻进禅房,轻车熟路的在火炉旁的蒲团上坐下,顿时一股融融的暖意从下而上腾起。 云起舒服的呻1吟一声,将鞋子也脱了,脚窝在被烤热过的蒲团上,道:“真舒服,可惜太小,不能躺下……师傅啊,回头徒儿给你盘个炕呗,保准一个冬天都暖暖烘烘的。” 和尚道:“出家人睡什么炕?” 云起道:“出家人也是人,一样吃饭喝水睡觉,明儿我就给你盘炕,你先到我房里挤两天!” 和尚不理他,在他身边坐下,提着火钳在炉子里一阵捣鼓,扒拉出两个大黑疙瘩来。 云起大喜,欢呼道:“烤红薯!师傅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迫不及待的从和尚手里接过火钳,将黑疙瘩扒拉到自己面前,“啪啪啪”一整敲打之后,也顾不得烫,呵着手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和尚就开始láng吞虎咽,吃的满嘴黑炭。 这大冷的天,再没有比吃一个又饱肚又暖身的大家伙更舒服的了。 半个下肚,再来半个。 火炉暖烘烘,蒲团暖烘烘,烤红薯暖烘烘,人也暖烘烘。 和尚把云起湿漉漉的鞋放在火炉边烤着,道:“一去就是大半年,也不知道回来看师傅一眼,怎么,捉迷藏就这么好玩?” 云起满嘴的东西,含糊道:“什么捉迷藏?听不懂。” 和尚翻了个白眼:听不懂个屁!真听不懂就不会有“听不懂”这三个字! 道:“你跟那家伙都玩了十年的躲猫猫了,还没玩够?他这次可是说了,你要再躲着他,他就要来拆了我的和尚庙!” 云起眼睛一亮,道:“这个好!等他来了,师傅你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 和尚翻了个白眼:“你确定不是让师傅我被人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 云起顿时泄气:“原来师傅你打不过他啊!” 和尚道:“要不,咱们师徒一块上?” 云起头摇的跟车轱辘似的:“还是算了吧!” 和尚:“……” 他还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就知道扔师傅出去顶缸,自己躲的远远的! 不过,和尚就这么一个窝,可不能真让那家伙给拆了,倒不是就怕了他……抢了人徒弟,到底心虚不是? 口中鄙夷道:“你要是恨他呢,就骂他一顿,打他几拳出气,你要是讨厌他呢,就告诉他让他滚,这辈子别出现在你面前……总这么躲着算怎么一回事?” 云起一顿,忽然觉得嘴里的烤红薯都没了滋味,嚼吧嚼吧吞进去,又咬了一大口,才含糊道:“我娘说了,让我躲他躲的远远的。” 和尚冷哼道:“你娘还让你考状元呢,怎么没见你读过四书五经?” 云起谎话被戳穿,恼羞成怒道:“我就不想见他怎么了?凭什么他想见我我就得见他!” 不想见,更不敢见。 他怕自己牢牢建立的心防,在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就崩塌成渣。 不见就不见!。 gān什么要勉qiáng自己? 我又不是和尚,又不要修什么心境,畏缩就畏缩了,这么着? 见云起冷哼一声,神色再度变得平静,和尚道:“你就不好奇,那个人高傲了一辈子,为什么独独对你不一样?” 云起道:“天上悬日月,地上有山河。” 和尚一头雾水:“所以呢?” 云起道:“所以我为什么要想这些问题?” 前世今生,云起都拒绝想这个问题。 天上从来悬日月,地上自古有山河,师傅当然疼小寂。 为什么要理由! 这是那个人,用十三年的一分一秒、点点滴滴,根植在他的灵魂中的答案,根深蒂固,就算转世重生,也没有丝毫动摇。 好吧,好吧! 和尚叹气:他家的宝贝徒弟,连蛮不讲理都蛮不讲理的这么理直气壮,真是……不愧是他家的宝贝徒弟! 和尚很无奈:他能怎么办呢? 人心啊,就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不管他做什么,就都是可爱的。 反正和尚这辈子是没救了。 怕徒弟吃太快噎着,倒了碗温开水放在他身边,指背扣响茶案,gān咳一声道:“你给我带的礼物呢!” 一去大半年,回来连根线头都没看见! “哎呀!”云起这才如梦初醒,一拍头道:“路上给人劫了……师傅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这事儿!” 伸手一指道:“下边的山道上,堆着几十具尸体,我跳到山崖底下,又找到三活人。其中两个是六皇子刘钺和顾七小姐顾瑶琴,还有一个男的,比他们稍年长些,不认得。” 和尚微微皱眉,放下烤红薯,双手合十,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才又道:“那是当朝四皇子,刘钦。” “又一个皇子,”云起喝了口水,道:“他们gān嘛来了?” 和尚道:“皇帝想要更国号,修历法,测国运。” 云起恍然,挑眉道:“所以他们是来请师傅您出山的?师傅你面子很大哟!” 和尚道:“不是和尚面子大,是如今的皇子不值钱。当今陛下一共有十二子,他对后宫嫔妃一视同仁,对膝下诸子也一视同仁……如今正宫无子,太子之位虚悬至今,众位皇子为此手段尽出,力求表现,办起差来比朝中大臣还积极——请和尚出山,这也算是一桩美差,成有功,败无过,有皇子来才正常。” 云起点头,又疑惑道:“但这和顾瑶琴有什么关系?” 他虽说没故意躲着这一gān人,可一个高在庙堂,一个混在市井,就这样还能碰到两次,不得不说是冤家路窄。 和尚看了他一眼,道:“顾家是当今天子的母族,如今的顾家家主是太后的兄长,皇上的亲舅舅,承恩公顾崇。顾瑶琴是顾崇的孙女,原本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但才华出众,六岁时便因一首‘咏鹅’被誉为神童,并因此被太后召见,又因缘巧合,见了陛下一面。此后便时常进宫,陪伴太后皇上。 “如今的顾瑶琴,不仅深受太后和皇帝喜爱,且被誉为天下第一才女,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尤其是今岁中秋,皇帝招群臣、妃嫔一起在宫中赏月时,顾瑶琴对月起舞咏,咏了一首《明月几时有》,令太后泣不成声,掩面离席。” 说着,和尚击掌吟道:“明月几时有,把……” 云起接口道:“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和尚道:“你看,短短数月这首词便天下流传,连你整天混在市井之中骗钱都听过,可见其妙。” 云起道:“那首咏鹅,是不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和尚颔首道:“六岁就能写出这样的诗来,不错吧?” “不错不错,”云起笑道:“当然不错。” 老天爷还真是奇妙啊,总是喜欢给人惊喜。 前世他容貌被毁之后,全然不见外人,日常接触最多的,便是刘钺和顾瑶琴两个,所以对他们的事,知道的要稍稍多一些。 前世顾瑶琴见到皇上和太后,还是刘钺请婚之后的事,那首“明月几时有”,自然更不是她在宫中所作,而是出现在另一个完全相反的场合——青楼。 当日顾瑶琴扮作欢场女子,在花魁盛宴上一曲惊天下,引的无数人一见倾心——刘钺便是其中之一。 但也因为此事,皇上太后对她的印象极差,他们两个想尽办法,最后顾瑶琴也只能以侧室的身份入皇子府……若她不是姓顾的,有此一事,她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 云起虽不擅长诗词,却也知道这东西与心境有很大的关系,即使是同一个人,在经历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不同的情境下,也不可能创造出一字不易的同一首诗来。 另外就是那首“咏鹅”,云起也是见过的。 不过这首诗前世并未流传,而是被顾瑶琴用炭笔,写在那卷她记录了许多新奇学问的册子上。 那次顾瑶琴不知道是嫌云起的问题太多,不耐烦答,还是答不上来,便直接把册子扔给他,让他自己看。册子里记录的东西多而杂,云起还没看仔细,便被顾瑶琴冲进来夺走,说上面写的太乱,等她整理好了再给他。 等三日后云起拿到她整理好的东西时,上面诗词歌赋文章,便一个也不见了。 如今看来,这里面也大有文章。 哈!之前他还说老天爷偏心,让他一个人带着记忆重来一遍,如今看来,重来一次的似乎不止是他? 顾瑶琴,嗯……云起想到白天在山dòng的那一幕:也许,还要再加一个刘钺? 顾瑶琴认不出来他很正常,前世他见到顾瑶琴的时候,脸早就毁了。 至于刘钺,他这个从小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师兄,若不是认出了他,何至于那么失态? 那两个人,这也算是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了吧? 重来一次,大家都变了很多啊! 他换了和尚做师傅。 刘钺留在了京城,看起来混的还不错。 顾瑶琴学聪明了,没去青楼颠倒众生,而是走上层路线,成了宫中的宠儿。 嗯,这挺好的。 之前他还有点矛盾,这两个人吧,他看着就讨厌,可是总不能因为他们还没做过、甚至不可能“再”做一次的事情,就和他们过不去吧? 现在倒好了,再怎么不待见他们,也不用心里过意不去了啊! 正胡思乱想着呢,被大和尚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怎么,知道人家六岁就会写诗,羡慕了?” 云起回神,笑嘻嘻道:“我六岁就能拜到这么好的师傅,要羡慕也该她羡慕我才对吧!” 和尚被拍的心怀大畅,美滋滋喝了口水,继续刚才的话:“顾瑶琴如今的受宠程度,不亚于皇子公主,甚至有传言,说皇帝将她许配给谁,谁就有可能做太子……你说在这种情形下,她要来看热闹,谁会拒绝?” 云起举起大拇指,道:“师傅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不愧为八卦之王!” 和尚对他的讽刺听而不闻,道:“和尚也是要吃饭的,苦度寺一向不受百姓香火,却能将庙宇修的这么jīng致,为什么?” 云起鄙夷道:“师傅你能不能稍微有点世外高人的样子?” 和尚笑嘻嘻道:“和尚个子是挺高,不过不在世外,在方外。” 云起翻了个白眼,闭上嘴:是聪明人,就不要跟和尚打机锋。 第14章 第二天一早,等和尚们做完早课,云起就去找方丈师兄说了山崖上的事儿,而后便抓了几个小和尚一起,去给大和尚盘炕。 原是不合规矩的,但关键这位小祖宗要做的事儿,就没人能拦得住,且又是为老祖宗盘的炕,是以庙里的大小和尚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由得他们折腾。 云起在造东西一项上极有天赋,绘出图纸,然后将小和尚们指挥的团团转,看似乱糟糟一片,各做各的,实则有条不紊,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一个崭新的大火炕就出现在了大和尚的禅房。 小和尚们纷纷散去,忙自己的事去了:苦度寺庙不小,人却少,几乎没有闲人,若一定要说有,云起算一个,大和尚算半个。 于是云起亲自动手,将火烧到最旺——新炕要这样连烧几天,彻底去了湿气,才好住人。 云起和大和尚一起,坐在灶旁的小凳子上,一个捏着铜板,一个数着念珠,就今天晚上是下大雪还是小雪打着赌,偶尔扔几根柴火,又或丢几颗花生进去,不知不觉大半天就过去了。 “太师祖!小师叔祖!” 小和尚气喘吁吁的跑来,边跑边叫,很焦急的模样。 云起都懒得理他,这小和尚,成天都风风火火的,甭管什么事儿,到他这儿都急的跟家里着了火似得。 大和尚道:“莫急,莫急。” 不是大和尚啰嗦,一句话要说两遍,而是“莫急”两个字,便是这小和尚的法号。 莫急道:“太师祖,小师叔祖,普泓师叔让我来问问,这里有没有多的热水。” 云起道:“那三个人已经救回来了?” 莫急道:“是救回来了,不过不是三个,是四个。师祖说,他们身上有伤,又冻得狠了,最好能有热热的水泡一泡……厨房那边也烧了一些,但没那么多。” 云起在这儿烧了大半天的炕了,热水当然攒了不少,不过是准备留着给救人回来的和尚们泡脚用的,但这话说了也没用,拿出去还是会紧着那几个先用。索性也不说了,起身和莫急一人提了一大桶热水去前院客房。 刚进前院,云起便差点把鼻子都气歪了。 只见前院的井口边,一个小和尚正高高的挽着袖子,拿着丝瓜瓤子,奋力的刷洗一个大浴桶,从井边泼的水量来看,这浴桶已经刷了好些遍了,小和尚两只手冻的通红,时不时吸一下鼻子,模样甚是可怜。 云起将水桶重重撂在地上,小和尚闻声抬头,见到云起顿时吓的一个哆嗦,赶紧跑过来赔笑,压低声音道:“小师叔祖,小师叔祖,您息怒,息怒……普泓师叔说了,明儿,不对,待会就让普惠师兄给您做个新新的,比这个还大还漂亮!” 云起冷哼道:“我说怎么大雪天的去救人,厨房里的水都没备够,合着是准备好了,人家嫌脏不肯用是吧?” 小和尚嘴巴不利索,就知道连连赔不是,还生怕声音大了被人听见,恨不得跳起来堵云起的嘴。 莫急这会儿早就放下水桶,跑到厢房门口,将厚厚的门帘掀开一条缝,钻进去一个脑袋,对着里面挤眉弄眼抹脖子。 一身袈裟,正陪着刘钦几人喝茶的普泓先不紧不慢的致了歉,走到门口一看,顿时扶额,先在莫急额头上清脆响亮的敲了一记:让他去借点热水,谁让他把这位小祖宗招来的? 忙掀了帘子,加快步伐过去。 “师叔!师叔!息怒!”普泓低声道:“衣食父母,衣食父母呢!一年半载的也招待不了一次,忍忍就过去了!寺里就这么几个浴桶,就数师叔你的最gān净漂亮……那边普惠师弟已经在给你做新的了,正选料呢!不信你去柴房看去。” 云起冷哼道:“用了我的东西,还嫌我脏……嫌脏她怎么不自己洗?莫徐才几岁呢?你不知道这会儿水有多冷?” 普泓苦笑道:“我倒是愿意自己洗,可和尚也是男人,那位女施主……” 他生怕火上浇油,忙打住,连声提醒道:“衣食父母,衣食父母呢!师叔你忍忍啊,就这几天,很快就打发他们走!” 云起自然不会把火发在普泓身上,这寺里的和尚们一心修行,所有俗务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最辛苦受气的莫过于他。 一敲莫徐的小脑袋,道:“洗gān净就得了,你这是想把锯末刷一层下来呢?” 莫徐揉着脑袋道:“莫徐答应女施主要多刷几遍的,出家人不打诳语。” 云起恨铁不成钢道:“别以为剃个光头就是和尚,你出了个屁的家!” 莫徐嘟囔道:“师傅答应莫徐,只要到了十八岁,就给莫徐正式剃度的。” 云起拿这小和尚没辙,索性眼不见为净,转身回了后院,和大和尚jiāo代了一声,便去了柴房劈柴。 今天光他烧炕,就将寺里几天的柴火烧的一gān二净,偏偏负责劈柴的师侄今天去山下救人,这会儿怕是累的不轻。 回到厢房,普泓发现顾瑶琴正站在窗口,顿时一愣,顾瑶琴微微一笑,道:“普泓大师,刚才那位少年,看着好生眼熟,可就是昨日给大师送信之人?” 普泓点头称是。 顾瑶琴懊恼道:“果然是他。大师刚才实不该拦着他的,说到底他对我们有恩,见他一面也是应该的。” 普泓笑而不语。 顾瑶琴又道:“他是寺里的杂役?叫什么名字?” 普泓摇头道:“本寺没有杂役,这位是寺中一位长辈的俗家弟子。” 却没提姓名。 俗家弟子,和杂役有什么区别?顾瑶琴笑笑,想了想,从手腕上取下玉镯,道:“烦请大师将这镯子jiāo给他,权当感谢他昨日雪中送炭之情。” 普泓却不收,道:“他就住在寺中,女施主若有意,不妨自去。” 顾瑶琴劝了两次,普泓却始终摇头,只道:“几位施主,热水厢房都已经准备妥当,几位可以沐浴更衣,好生歇息了……若有需要,可以吩咐莫急莫徐两位师侄,贫僧还有事,先行告退。” 对三人合十一礼,转身出门。 顾瑶琴僵在原地,片刻后才笑笑,道:“这苦度寺的大师们,真是好大的架子。” 两位皇子大驾光临,结果庙里的老和尚、大和尚们一个都不露面,只派了一位辈分仅比还没正式剃度的小沙弥高一点的“普”字辈弟子招待,便就这一位弟子,态度也是平平。 刘钦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杯,小小的饮了一口,没有说话。 他们这位表妹庶女出身,且日常出入宫廷,深受皇上太后喜爱,应该深谙察言观色之术才对,怎的到了外面,竟迟钝起来,看不出这位普泓大师原还恭敬,自她提起那位“杂役”,才冷淡起来。 劈柴这种事,云起是做惯了的,倒不是和尚们nüè待他,而是想要猜对老天爷留下的谜语,心静最为重要,要想心静,最简单的便是长时间做一件单调、重复的事儿,譬如捡佛豆,譬如劈柴。 云起选的是后者。 捡佛豆固然轻松,可是云起向来对这种毫无价值、纯修心的行为深感排斥——他的时间可不是这么làng费的。 刘钺等人找来的时候,云起还在劈柴。 看着手起斧落的少年,几人都有些愣神,他们不是没见过人劈柴,却第一次看见有人能劈柴,都劈的这么自然随意且赏心悦目的。 不见怎么用力,随意一斧落下,粗壮的木块便顺着纹路一路裂开,轻松的仿佛撕开一张薄纸。 连声音也如裂帛一般,带着几分悦耳。 刘钦叹道:“想不到小兄弟武技竟这般出众,先前是我等眼拙了。” 云起早便发现了他们,本以为他们只是随便逛逛,不想竟来搭起话来,头也不抬道:“我是会点武功,不过这劈柴的本事和武功无关,熟能生巧罢了。” 这句话倒不是假话,不过这熟能生巧的“熟”字,指的却并不是劈柴——他这十多年,一直在跟老天爷较着劲儿,有时候看着天空大地,都能看出花纹来,更别提这木头上——那纹路在他眼里,简直比他的手指头还粗,一斧下去,自自然然就散了,颇似书中写的庖丁解牛的境界。 又道:“你们身上有伤,又方才沐浴,实不该出来chuī雪风,仔细着了风寒。” 一生病,又得找人照顾,甚至下山买药——麻烦。 刘钦笑道:“多谢小兄弟关心,不过得小兄弟救命之恩,若不来当面答谢,我等寝食难安。” 云起将脚边的几块木头劈完,这才收了斧头抬头,顿时一乐:哟!又一个熟人! 先前莫急就告诉他,他们救回来的一共是四个,没想到,这第四个人,竟也是个熟人。 这位一脸漠然站在顾瑶琴身侧的高大男人,正是前世顾瑶琴的贴身侍卫,名叫陈群,来历神秘,武功极高。 前世云起曾听人提起过,这位陈群陈大侠义薄云天,因被顾瑶琴救过一命,便以性命相报,对她忠心耿耿,数次救她出险境,为她赴汤蹈火、百死莫辞。 想来之前这位陈大侠先是替他们挡住追兵,完了又脱身去寻,在山崖下找到了这几个……看他的模样,伤的可比刘钦、刘钺重多了,在这种重伤下,还能下到山崖找人,实在是不容易。 前世今生,这位顾家七小姐,好像总能碰到些好东西,真是让人羡慕的运气啊。 笑笑道:“如今你们已经谢过了,我也收到了,可以吃得下、睡的着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都好生回去窝着吧,就甭再给我们添麻烦了! 却见顾瑶琴对他温婉一笑,道:“虽是道了谢,却还未曾答谢……这枚玉镯,权当谢礼,还望莫要嫌弃微薄。” 将玉镯jiāo给陈群,示意他送到云起手中。 云起拿起玉镯把玩两下,又随手扔给陈群,道:“是太微薄了。昨日若不是我给你们留下续命之物,今天又引人去救,你此刻已经命丧huáng泉。区区一个手镯,怎么能抵的上你一条性命?这样吧,我也不嫌弃你姿容浅薄,就留在我身边,做个丫头吧!” 顾瑶琴一阵错愕,好一阵没能反应过来:“你……” 让她做丫头?让她给这个杂役做丫头?让她顾瑶琴给这么个杂役做丫头? 哈!哈哈!这简直……简直……荒谬?可笑?狂妄?不可思议?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些词儿全加起来,也不足以形容她心情之万一。 这小子莫不是是个疯子? 让她做丫头?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整个大潜,有几个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陈群更是一步上前,眼中杀机毕露。 “你竟然不肯?”云起愤然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大恩?若非是我,你连活着做丫头的机会都没有,不曾让你做牛做马、赴汤蹈火,竟还不知足?哼!好个忘恩负义之徒!” 顾瑶琴一时气结,万万想不到她一片好心,亲自来给这个小小的杂役来道谢,竟然会遭遇这种羞rǔ,偏还发作不得。 脸上露出无奈笑容,道:“救命之恩,原该以命相报,只是我非孑然一身,家中还有父母亲长在堂,等着我回去尽孝……若小兄弟果真想要丫头,待我下山之后,便送几个乖巧伶俐的上山替我服侍恩公,可好?” “何人没有父母亲长?”云起摇头失笑,道:“这世上的人啊,多是如此,她若救人,一个馒头,几根草药,便觉得对方合该对她肝脑涂地、粉身碎骨,还一辈子也还不尽,人若救了她,赏上几两银子便觉得仁至义尽……人性之贪婪无耻,莫过于此。” 顾瑶琴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皱眉道:“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我何曾让人为我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云起不理她,看向陈群,挑眉道:“你死皮赖脸呆在她身边,是要证明自己比她高尚吗?” 说完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又转向刘钦,道:“昨儿那一篓东西,大约值个七八两银子,只是背上山不易,你若觉得过意不去,给我九两便可。” 刘钦在身上摸了摸,笑道:“前日遇险,身上的荷包早就不知道失落到哪儿去了,这九两银子先欠着可好?等下次见了再还,又或者,小兄弟有机会京城,便到我府上讨要,如何?” 云起看了他一眼,摇头失笑,道:“那便罢了。”将地上的木材收拾出来一捆,背在背上,转身离开。 堂堂四皇子,便是再落魄,也不至于连九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只是宁愿欠着,也不肯真用那区区九两银子,还了这救命之恩罢了。 目送少年的背影远去,刘钦回身,见顾瑶琴脸色苍白,似摇摇欲坠,摇头道:“表妹不必如此,那少年不过是玩笑罢了。” 又微微一笑,道:“救命之恩自然要报,只是……若他让我给他做下人,我也是不肯的。” 顾瑶琴展颜一笑,笑容明媚如牡丹初绽,又颔首低眉,轻声道:“多谢四表哥。” 刘钦看一眼至始至终一语不发的刘钺,道:“我们也该回去了,那少年说的是,刚沐浴完,是不该出来chuī雪风的,若是着了凉,倒又给人添麻烦。” 这才想起,竟又忘了问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第15章 晚上果然下了雪,不算太大,但足足下了一个晚上,早起一看,原本gāngān净净的青石路上,又堆起了厚厚的一层。 云起起chuáng,先给炕里再加一遍火,灶上换一锅水。 昨儿晚上,云起和几个小和尚轮番起来给大和尚的火炕加柴,让它旺旺的烧了一夜,以求缩短烘gān的时间……云起粗粗算了下,这样下去,再有两天就能睡人了。 待云起简单梳洗下,又将院子里小路上的积雪打扫gān净后,和尚们就做完早课回来了,开始各忙各的,铲雪的、做饭的、劈柴的,不一一赘述。 莫急莫徐两个小家伙图省事儿,又从云起这儿借了桶热水,提去供那几位贵人梳洗,而后便开始清扫客院的积雪。 待刘钺等人收拾妥当出来,他们两个便又放下扫帚,先去给客人们取了早饭,才又开始继续打扫。 别说刘钦、刘钺两位皇子,便是庶女出身的顾瑶琴,也自打生下来,就没被这么可怜的人手侍候过,更没受过这样的冷遇……是觉得新奇好玩,还是憋屈气闷,却看各人心境了。 等几人用完饭,莫急莫徐两个再度扔了扫帚,将碗筷拿去厨房清洗,等回到前院,却发现刘钦正在院子扫雪,且已经扫出一大截子路来,显然并不是装装样子而已。 莫急忙上前抢过扫帚,正色道:“施主身上有伤,师祖说了,要好生将养,不能劳累。师祖医术高超,他的话要好好听的。” 刘钦以往兴致来时,也做过这些“下人”的活计,被他“抢了”工作的,哪个不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唯独在这儿,却受了小和尚一顿一本正经的教训,不由大感有趣,道:“行,那我去歇着,你们若有事需要帮忙,可以叫我。” 莫急点头,认真道:“施主若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叫我们。” 刘钦点头,径直去了刘钺的房间寻他下棋。 当然,下棋只是幌子,更重要的是商量下接下来的章程。 可惜刚开局不久,还未切入正题,顾瑶琴便带了陈群过来,在一旁观棋煮茶,刘钦二人对望一眼,默契的开始一心下棋,不提其他。 原本就天寒地冻,这山上比山下又更冷几分,在被窝里时还好,这会儿不片刻顾瑶琴就冷得有些受不了。 她有了昨日的教训,知道寺里的人脾气古怪,便没去问他们要手炉脚炉之类东西,只吩咐莫急莫徐两个小和尚,将几个厢房的火炉都搬到这个房间来,算是集中取暖。 莫急莫徐这会儿已经扫完地了,合力将火炉抬了过来,却没立刻出去,莫急道:“几位施主,今天上午我们寺里要扫瓦上雪,我们也要去帮忙。若你们有事,可以去那边找我们。” 莫徐补充道:“你们看哪边屋顶上有人,我们就在哪边,很好找的。” 刘钦讶然道:“我看贵寺的建筑颇为坚固,这点积雪应该不成问题吧,为何要扫雪?” 莫急道:“小师叔祖说,这场雪后会晴上三日,完了还会有更大的雪,远胜往年。寺里的房子虽然质地不错,但有些已经上了年头了,为防万一,还是要扫一扫的。” 说完两人一起施礼,并不等人答复,径直转身出门。 刘钦正要问问他们口中的小师叔祖到底是何方神圣,不想话还没出口,他们就已经走了,只得摇头笑笑,继续和刘钺下棋。 一局收官,刘钺道:“这房里待着气闷的很,不如去外面转转?” 刘钦也没什么心情下棋,点头:“也好。” 他这位六弟向来寡言少语,这几天仿佛变得更是yīn沉,自从进了苦度寺,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 如今难得主动提出来出去走走,他自然不会拒绝,何况这里确实无趣。 顾瑶琴目露委屈之色:说这里气闷,是怪她将火炉都搬过来吗? 她早就已经后悔硬要跟着跑这一趟了。本想着苦度寺的度海大师,相术佛法天下无双,若能得他青眼,哪怕只是一句批语,就能让她的地位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不会像现在一样,无论他们表面对她如何追捧,骨子里也只当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罢了。 谁想到了这里,度海大师的影子都还没见,便先受够了罪,受够了气! 见刘钦、刘钺两个全然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样子,径直起身出门,顾瑶琴更觉委屈,转头看了眼站在她身后的陈群,欲言又止,黯然低头掀了帘子出去。 这会儿领着一帮小和尚上房顶扫雪的,自然还是云起。 他轻功最好,身手灵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目光jīng准、算力无双,往往只拿着木耙随手一点,大片大片的积雪便顺着瓦片簌簌而下,既快又准,且绝不伤一砖一瓦,效率惊人。 刘钦眯着眼,仰头看着高高坐在房顶上的少年,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这少年的确容貌出众没错,可他怎么会产生,这少年无论做什么都赏心悦目的错觉? 也有可能……不是错觉? 回想少年走在雪地中的轻松自如,劈开木块时的信手拈来,还有此刻随意拨弄,他仿佛觉得,冥冥中似乎有种他看不见听不到的神秘韵律,在和这少年的一举一动相合。 也许是山巅古寺的特殊环境,给他带来了某种超脱尘世的幻觉,以至于他竟无端想到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形容词——“天人合一”。 他收回视线,自嘲一笑,转头看向身侧的顾瑶琴和刘钺。 顾瑶琴显然还陷在昨天的不愉快中,微低着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嘴角微不可查的泛着几分冷意。 而刘钺…… 那双原本就沉如渊海的双眸,此刻更是深不见底,直直看向高高的殿阁之上,那个笑容明朗,整个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不见任何yīn霾的少年,神色莫测。 云起站的高,早就发现他们几个过来,只是懒得理会罢了。这会儿被刘钺看得膈应,便站起来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见了更生气的一幕,怒道:“莫徐!谁让你上来的?添乱呢!下去下去!” 若是矮一点的地方也就罢了,他这会儿正在全寺最高的阁楼楼顶,离地足有十多丈,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又叫道:“梯子呢?莫聪!快把梯子挪这边来!莫徐,你再不听话,信不信我踢你下去!” 正担心那小子笨手笨脚摔下去,转身准备下去扶他一把,忽然有微不可查的破空声入耳,一颗石子悄然she向他脚踝。 云起“呀”的一声惊呼,脚下一滑,重心骤失,向后仰倒,顺着房顶一路翻滚而下。 刘钺、刘钦下意识便要抢上前去,身形刚动,忽然发现身前多了几道人影,普泓和几个僧人并肩而立,皆一身袈裟,神色平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牢牢挡住他们的去路。 在他们身后,一个硕大的身影,正快如闪电的向云起的落点掠去。 与此同时,周围风声乍起,六道人影或从房顶,或从屋檐一跃而下,一声不吭向这边飞扑过来。 刺客? 刘钺几人神色骤变时,却见那六道人影从他们身侧一掠而过,直扑他们身后的陈群。 兔起鹘落间,双方已经jiāo手数招。 这六个人,论武功谁也不是陈群的对手,但联手之下却威力惊人。六人宛若一体,你进我退,你攻我守,不过数招间,陈群胸口便被击中一掌,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爆退十多步。 那六人依旧一声不吭,如影随形,陈群落地才片刻,又被一人双掌拍在胸口,飞退数丈。 顾瑶琴此刻终于反应过来,急声怒斥道:“你们gān什么?这是要造反吗?你们好大的胆子!还不住手!我叫你们住手啊!” 无人应答。 就在她几句话说完的期间,陈群已经又被击中数次,连连飞退,直至飞出寺外,“砰”的一声跌落在地,溅起一地飞雪。 在陈群飞出寺门的一刻,围攻他的六道人影便停了下来,安然肃立,双掌合十,齐宣佛号:“阿弥陀佛。” 下一刻,便一哄而散,拿扫帚的拿扫帚,搬梯子的搬梯子,好一幅乖巧勤快的景象。 刘钦三个此刻才注意到,将陈群一路打出殿外的人,竟然就是那几个扫雪gān活的小沙弥——负责侍候他们几个的莫急莫徐小和尚豁然在内。 不由心中震撼。 陈群的武功如何,他们是见识过的,那日若不是他战力惊人,他们三个此刻说不定已经命丧huáng泉。 以陈群之能,便是受了不轻的伤,也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可他在这六个不过十多岁的小沙弥手下,竟似全无还手之力! 千年古刹,卧虎藏龙,竟至于此! “阿弥陀佛!”普泓一声佛号,唤回他们的注意力:“几位施主,苦度寺中不留恶客。几位烦请下山吧!” “大……” 刘钦才说了一个字,普泓大袖一展,一股沛然劲风迎面扑来。 刘钦也有一身武艺,倒不是不扛不住,只是他如今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且身负皇差,哪敢随意恶了这群和尚,只得顺势后退,轻叹一声,带着两人离开。 普泓等人也不为己甚,没有非要盯着他们出寺不可,见他们离去,原地合十相送。 等他们走远,普泓等人转过身来,正要慰问下受了惊吓的云起师徒,便听见云起欢呼一声:“哦!耶!终于把他们赶走了!” 和那大胖和尚“啪”的一声,击掌相庆,大胖和尚得意道:“还是和尚看得准吧!我就说你今日要遭逢小人,瞧!” 云起笑嘻嘻道:“师傅果然威武,不枉我特意站那么高!” 于是大和尚、小和尚们无声叹气,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该gān嘛gān嘛去。 第16章 客房中,盘膝坐在chuáng上的陈群睁开眼睛,面色比先前好看许多。 “四表哥,六表哥,”顾瑶琴不等陈群开口,抢先道:“这件事因我而起,陈大哥只是想为我出口气罢了,你们不要怪他……我这就去给他们赔不是。” 说完起身要走。 刘钦自然不会由着她满腹怨气的去“陪不是”,好言劝住。 顾瑶琴苦笑一声,又轻叹一声,道:“不过是个小小的玩笑罢了,我们那么多人,难道会由着他摔死不成?如今他毫发未损,陈大哥却被打成重伤,他们还想怎么样?为了一个不知尊卑的杂役,竟然驱逐皇子,这苦度寺,是不是也太……” 若换了在京城,只凭那杂役上次对她的无礼,就算杀了,别人也只会说一句自作自受,可在这苦度寺,不过吓唬他一下,竟然连累两个皇子和她一起被驱逐出寺,简直让她颜面扫地。 偏偏那杂役挑拨的话言犹在耳,让她连向惹了事的陈群发作都不敢,还得替他在刘钦刘钺面前兜着。 刘钦摇摇头,没有接话,看向陈群,问道:“能走吗?” 陈群点头。 刘钦道:“那你先休息一下,片刻后我们出发。” 起身就要出门。 此时此刻,他真的有些后悔这趟差事带上这位大小姐了,不是顾瑶琴不好,事实上,她的表现已经胜过京城绝大部分大家闺秀了——没有娇气任性,没有蛮不讲理,便是身处绝境也不曾哭哭啼啼惹人心烦。 可问题是,她到底是被千娇百宠长大的千金小姐,而这里,偏偏又是超然世外的苦度寺,没人追捧这位天下第一才女,也没人纵容她偶尔的小姐脾气。 刘钦轻叹一声,他们此刻待在客房,虽然没人来撵,但既然被下了逐客令,身为皇子,怎么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赖着不走,好在他们伤的都不算太重,休息了一个晚上,好歹恢复了些元气,下山不成问题。 可也不好真这么灰溜溜的下山,总要jiāo代几句,且那少年因为他们而跌下楼阁,如今不知情景如何,于情于理都要去看看。 刘钺显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一语不发跟着起身。 顾瑶琴站起来道:“我也去。” 刘钦微微皱眉,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率先出门。 此刻苦度寺瓦上雪已经除尽,整个前殿空无一人,三人只好向后院禅房寻去,还未进后院,就听见熟悉的笑声传来,正是莫急小和尚的声音。 “别耍赖啊!前面就该我了!” “知道知道。” 三人巡声望去,却见莫急正滚着一个大大的、崭新的木桶飞快向这边跑来,笑的好不快活。 见到前面有人,莫急连忙收住脚步,木桶因没人再推,又滚了一截之后停住、倒下,莫徐晕晕乎乎的从桶里冒出个小脑袋,晃晃头,道:“到了?” 一抬头看见刘钦三人,顿时吓了一跳,忙从桶里跳出来,端正站好。 刘钦笑道:“两位小大师这是?” 莫徐呐呐道:“我们给小师叔祖送浴桶……” 顾瑶琴冷声道:“你们不是说没有新的浴桶吗?” 她几乎按捺不住怒气:直到现在,她只要想到她用了一个男人用过的浴桶,就浑身难受,若是真没有新的也就罢了,结果…… 莫急走到近前,头一仰,道:“就是因为没有新浴桶,所以才把小师叔祖的借给你用啊!我小师叔祖有洁癖的,你用过的东西,他才不要,当然要做新的!” 顾瑶琴气的浑身发颤,她顾瑶琴如今没嫌弃别人,倒被别人嫌弃了!而且还是个不知道多大年纪的糟老头子! 忍了又忍,道:“不是说他有洁癖吗?你们这样又算什么?” 莫急得意道:“我们当然不一样!我们不仅可以拿来玩,而且还可以拿来用呢!” 又一字一顿道:“外人就不行!” 说完还想再接再厉,刺上几句,忽然看见莫徐正拼命的给他打眼色,一扭头顿时吓的一个激灵,吐吐舌头,和莫徐两个一前一后,抬着浴桶飞快的跑了。 “你们怎么还没走?”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刘钦等人一回身,便看见背着木柴,提着箩筐的云起。 见他神色如常,刘钦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道:“这就走了,来看看小兄弟你有没有受伤,还有,向方丈大师辞行。” 云起倒不知道该称赞他好涵养呢,还是好城府,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道:“我没事。辞行就不必了,出家人不讲这些繁文缛节。” 刘钦笑笑,正要说话,刘钺忽然开口道:“小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 云起不等他说完,打断道:“既然是不情之请,那就别说了……我很忙,告辞。” 抬脚便走。 刘钺猛地上前一步,拦住他去路,看着他道:“可否劳烦小兄弟送我们下山?我们原本就不熟悉道路,加上雪深路滑,想必贵寺也不希望我们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若苦度寺因为驱逐皇子,害得他们有个什么万一,便是苦度寺底蕴深厚,也吃罪不起吧? 威胁我啊? 云起看了他一眼,道:“从苦度寺下山只有一条路,今天上午正好有两位师兄下山,你们顺着他们的脚印走就是了。” 不怕死你就自己跳下山崖来陷害我好了! 一把推开刘钺,头也不回的离开。 刘钦看着两名猪队友无声叹气:原本准备临走前再来修复下关系,好吧,修复成这样! “走吧,下山。” 上山的路坎坷,下山的路也不好走,四人从上午走到临近天黑,才终于进入离寺里最近的小镇,却发现和来时的空无一人相比,整个小镇都忙碌热闹着。 刘钦随意找了个人问了一句,那人答道:“早晨苦度寺的大师下山jiāo代了,三日后还有大雪,让清理瓦上雪,多备gān柴呢!” “苦度寺的大师们很准吗?” 那人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不耐烦的挥挥手就那么走了,竟似连话都懒得同他们说了。 刘钦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人离开,末了道:“我们先去客栈住下,乌大人他们就这两日也该到了,等他们到了,再正式上山。” 他们是带着皇差来的,自然不可能还未宣旨就离开,原本想着先一步上山,委婉传达皇帝的旨意,等仪仗到了再正式宣旨,以示尊重,不想先是遭遇袭击,身边侍卫死伤殆尽,自己也差点丧命,末了又因为一点不算意外的意外,被撵出苦度寺。 如今,只好直接宣旨了。 刘钦苦笑,他这辈子,还真从没这么窝囊过。 夜深人静,天上有星无月,地上莹莹白雪映照着星光,倒显得比明月当空时还要亮堂几分。 星光下,一道人影无声无息越过不高的围墙,轻飘飘落在院中的积雪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来人站在院中,并没有隐藏身形的打算,伸手从一旁的树枝上捏起一撮积雪,一弹指she了出去。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积雪在窗棂上碎成粉末……窗内无声无息。 来人在院中静静等了一阵,也没等到里面有动静,无奈叹了口气,举步向窗户走去。 他走的不紧不慢,步履如常,然而从第三步开始,步幅便越来越大,速度便越来越快,最后跃向窗棂时,已如同从天上狠狠砸下来的陨石一般,带着无与伦比的速度、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撞了过去。 窗棂轰然一声粉碎,紧接着是一声钝响,再然后,闷哼声,撞击墙壁声,踢翻桌椅声,摔碎瓷器声……各种声音接踵而来。 再然后,原本就已经破碎的窗棂又被人从内而外撞开,一道比先前高大许多的人影倒着飞出窗外,落地后又连退数步,还不及站稳,先前撞入的人影又飞she出来,手中一根七尺来长的木棍,向他当头砸来。 高大人影一声不吭,腾身后跃,同时手中长剑横在头顶,挡住从天而降的一棍,闷哼一声落地,惊怒道:“是你?!” 却是陈群的声音。 持棍人彷如未闻,落地后一个旋身,棍随身走,旋风一般横扫而来。 陈群一跃而起,不想持棍人仿佛早料到他这一招,长棍速度最快时忽然棍稍杵地,同时一脚踹中棍身,右手一压一松。 顿时七尺长的木棍如同离弦的箭矢,如同噬人的毒蛇,从地面弹起,扭曲着,震颤着,狠狠拍在陈群身上。 陈群高大的身影轰然落地,激起飞雪无数,张口吐口一口鲜血,将地上的白雪染的殷红。 来人全然不给他喘息之机,抬手抓住弹回的长棍,又是一棍从天而降。 千钧一发之际,陈群一拍地面,身体旋转横飞,险而又险的避过这一棍,但紧接着,第三棍、第四棍、第五棍……一棍比一棍更快的袭来。 又是“啪”的一声,陈群背上扎扎实实挨了一棍,被狠狠拍下地面,地面都为之一震。 来人“咦”了一声,落地后没有第一时间出击,而是讶然道:“你受伤了?” 声音清澈如水,犹带几分稚气,不是云起还能有谁? 陈群坐起来,吐出嘴里的雪沫和血沫,惨笑道:“笑话,我有没有受伤,你不清楚?” 云起冷哼一声:“果然是欠揍!” 再不说话,又一棍捣了上去。 陈群挑剑迎上。 顿时人影错乱,雪沫横飞,中间穿插“啪”“啪”的棍击声和闷哼声。 陈群越打越是心惊,他从小和人争斗无数,经验丰富无比,他与比他qiáng悍数倍的人打过,他与比他多出百倍的人打过,便是再危险的时候,也没有如现在这般的……无助过。 是的,无助。 对面那个少年,仿佛比他自己,比他的任何一位师长都要了解他的武功一样,每次招式刚刚出手,那根令人心惊胆战的木棍就会长了眼睛一般,蛮不讲理的劈向他连自己都不清楚的薄弱之处、破绽所在。 他的任何后招,任何反应,在对方眼里,就仿佛白纸黑字一样清清楚楚,一棍扫来,烟消云散。 再次被拍在雪地上,陈群浑身剧痛,五章六腑一起翻腾,骨头不知道断了几根,gān脆不起来了,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你打吧!打吧!随便你!老子不玩了! “喂!” 少年催促的声音传来,陈群将脸埋进雪里,不理。 感觉屁股被棍子戳了两下,陈群就当自己死了,不理。 “我数一二三,你再不起来我打了啊!” 陈群冷哼:我起来还不是一样被你打? “一……二……” 陈群捂着胸口翻身坐起来,道:“等下,你先说清楚,起来还打不打?” 云起掰着指头数了下,道:“放心,我今天只打你九棍,刚刚已经打够了。” 陈群“噗”的喷出一口老血,怒道:“你他妈的刚刚打了老子二十四棍!二十四棍!” 话音刚落,一根黑乎乎的木棍就出现在他鼻尖,少年悦耳的声音传来道:“刚刚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 “……” “你是觉得我数的不对?”少年好脾气的道:“那我们再来一次?” “……”陈群咬牙道:“没有,你数的很对,是我数错了。” 云起慢条斯理的收棍:“哦!” 第17章 云起“哦”了一声,随手扔开长棍,转身就走。 陈群抹一把脸上的血渍,看着这个莫名其妙冲进他房间,将他bào打一顿的少年,竟然就这样一句jiāo代没有的施施然离开,顿时一口气直冲脑门:“站住……站……你给我站住!” 见少年果真停步回头,那双好看的眼睛带着几分好奇和无辜看了过来,陈群顿觉浑身发寒,一个激灵冷静下来,觉得浑身上下都开始疼了起来,气势急转直下:“为、为什么打我?!” 他长这么大,遇到过无数想杀他的,想伤他的,想弄残他的,可这种明明有能力杀了他,却专程过来bào打他一顿的,还真第一次遇上。 遇上前者,他是宁死都不肯输口气的,可是后者……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吧! 云起眨眨眼,看着这个气势汹汹叫住他的高大男人,用这么委屈可怜的口气说话,他还真有点不适应。 前世的时候,这个人的形象向来是和忠心耿耿、义薄云天、冷漠qiáng悍等等词儿联系在一起的,他也亲眼见了他不止一次,却没听他开口说过几句话,笑容更是从未见过……这可也相差太远了。 云起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阵,感觉的确就是前世那人没错,于是又变得兴趣缺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陈群几乎要气乐了,你他妈的莫名其妙来把人bào打一顿,还不兴人问句为什么? 咬牙道:“不教而诛,就不怕我下次再犯?” 于是云起转过身来,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看着他,认真问道:“疼吗?” 颇为关心的模样。 若换了是旁人这样来问,陈群或者一声不吭,或者咬牙说一句“不疼”,或者挑衅的来一句:“你说呢?” 但现在,他显然很明白这两句话出口以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光景,硬气些被人一剑杀了也就算了,可被人抄起棍子又一顿bào打之后再问……忍气吞声道:“疼。” 真他妈疼! 云起满意点头,道:“那就够了。” 所以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打疼就够了。 直起腰,准备离开。 他越是这样,陈群越是不忿,越是不甘心他就这么走了,梗着脖子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不就是那几个小和尚为你出气,你为那几个小和尚出气吗?那些小和尚打中我九掌,我假装吐了九口血,所以你就要来打我九棍,打的我真吐九口血,不是吗?” 云起“嗯”了一声,道:“果然打一顿会让人变聪明。” 所以说,棍子就是比舌头有力。 他巴拉巴拉自己说出来,哪有被打的人自己悟出来效果更好? 前世他手无缚jī之力,只知道陈群武功高,却不知道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可是这一世,他不仅自己武功不错,眼光,更不错。 苦度寺里的几个小和尚是有几分厉害,合击之术也的确高明,但到底年纪还小,且几乎完全没有实战经验,他们合力之下,或者能打败陈群,但想要将他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还得再练几年。 更何况,这群小和尚们年纪小,内力低微,且又未存杀心,哪有能力随意一掌就让他伤至吐血? 你既然戏弄我们家小和尚,假装被打的吐血,我就打到你真吐血! 陈群越发郁闷,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做?你就不好奇谁在你之前伤了我?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打了这么久,两位皇子殿下还不出现?” 云起道:“兔子会为自己的窝修建不为人知的出口,田鼠会将偷来的粮食藏在隐秘的地下,小孩子会把零花钱塞在被褥里……这天底下,谁没有点自己的秘密?这也好奇,那也好奇,我还活不活了?” 陈群道:“那你好不好奇,我们哪天会再上苦度寺?” 回答他的,是一根横空飞来的木棍,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吓出他一身冷汗。 “给你做拐杖,好好养伤吧。” 陈群这才看清,原来将他打到吐血,打的不知道断了几根肋骨的凶器,就是一根扁担,也不知道那少年从哪儿顺手捞的…… …… 云起翻过围墙,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刚刚因bào打陈群一顿而来的舒慡心情,因为陈群的最后一句话烟消云散。 陈群的问题,他虽说不上心,可既然提到了,无聊时难免会想一想。 首先,陈群为什么要she出石子?为什么要假装被小和尚们打伤? 为了给顾瑶琴出气?不存在的。 最简单的分析,只从结果上来看,是挑唆那几个和苦度寺的关系,让苦度寺对刘钦等人心存恶感,让刘钦等人或朝廷对苦度寺心存忌惮。 做这些不是针对苦度寺,就是针对刘钦几个,但苦度寺与世无争,前者几乎不可能,若是后者,那么陈群或者是其他皇子派来的,或者直接针对整个皇室或朝廷。 看他方才提到“皇子”二字时,不经意流露出的嘲讽之色,应该不是其他皇子的手下,甚至他对整个皇室,都持有一种不认同的、鄙夷的态度。 对当今的皇室不认同,唯恐天下不乱……大潜开国以来,夺位失败、自诩正统的皇子皇孙多了去了,云起连猜都懒得猜了。 哈,前世那小子一直待在顾瑶琴身边,也不知道都做了些什么,这个云起倒真有点好奇,可惜这世上没人能给他答案了。 第二个问题,陈群在他来之前,已经先被人打伤过了,而且伤势颇重。 听陈群的口气,出手的人应该是他认识且想不到的人,于是选项只剩了三个:顾瑶琴、刘钦、刘钺。 用脚丫子想都知道答案是谁。 所以说,刘钺和顾瑶琴之间,有点奇怪啊! 有那首“明月几时有”在,刘钺一定知道顾瑶琴是重生。 但顾瑶琴知不知道刘钺也是? 这就悬了,最起码她绝对不知道他就是前世的云寂,否则对他的态度,不会如此轻慢。 所以,这对上辈子历经艰辛才走到一起的恩爱夫妻,这是在搞什么呢? 一个左右观望,对四皇子刘钦的态度,比对前世的丈夫还要亲近。 一个冷眼旁观,全无坦诚相对、夫妻相认的意思,还出手重伤她此刻最大的依仗之一。 瞧不懂啊瞧不懂。 第三个问题,为什么他们打架,而刘钺刘钦没有出现? 这就简单了,因为他们现在都不在客栈。 不在客栈在哪儿? 睡不着出去溜达啊,喝花酒啊,打架啊,和亲信们悄悄碰个头啊……可能的原因多了去了。 其实真正让云起挂心的,只有剩下的那最后一个问题,偏偏这个问题,最是无解。 于是不再多想,回到住处,将托人代买的东西收拾收拾,启程回山。 等云起回到寺里的时候,天已大亮,和尚们都已经做完了早课,大胖和尚自己坐在灶前烧炕,烤红薯。 云起走到他身边坐下,随手抓起根烧火棍就在灶里一通乱捅,和尚被冒出的黑烟熏的连连咳嗽,挥着袖子扇了两下,斥道:“去去去,有话说话!乱捅什么呢!” 云起将烧火棍放下,怏怏道:“师傅啊,你能不去京城吗?” 和尚叹了口气,道:“你说呢?” 云起冷哼一声,道:“我现在最讨厌听到这三个字了!” 于是和尚继续叹气,不说话了。 到底还是云起忍不住,慢悠悠开口道:“所谓世外高人呢,应对皇帝征召,全都是一个套路。愿意出山的呢,必要先拿乔一番,省的下山了被人看轻,完全不准备出山的呢,倒要好言好语相待,以免恶了君王……师傅,你这算不算在拿乔?” 和尚翻了个白眼,将烤红薯扒拉出来给他,道:“你这张嘴啊,就数讽刺师傅的时候最利索!” 揉揉云起的头,叹气道:“衣食父母呢!” 又道:“别总拿世外高人几个字来嘲笑你师傅,头顶着天,脚踩着地,这世上,哪有什么‘世外’高人?都要吃喝拉撒睡呢!” 见云起低头不语,和尚笑道:“反正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野,一年半载才回来看我一次,我在哪儿又有什么关系?去京城还省了你爬山的功夫呢!”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云起还是开心不起来,因为和尚不会开心。 更年号,测国运,也许很快就能解决,可推演历法,却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 更何况,这些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就如同什么“衣食父母”,也不过是借口。 苦度寺千年古刹,根基深厚,在外有千倾良田,再养一百个苦度寺都养的活,哪里需要什么皇家供养? 只不过是当今天子励jīng图治,登基十七年来,内平藩王,外御qiáng敌,改封地制为郡县制,将天下大权一人独揽。 依旧年富力qiáng、jīng力旺盛的君王,越来越不能容忍存在于他的控制之外的事务,而偏偏苦度寺名声在外……说是客客气气来请和尚出山,可和尚出山之后,还回的来吗? 云起跟在和尚身边十年,最了解他不过。也许和尚以前也曾云游天下、历练修行,可是现在的和尚,是一个只想舒舒服服待在家里,看山看水看星星,吃斋念佛打瞌睡,连山都不愿下的宅和尚。 十年前受邀去莫gān山,路上遇到他的那次,是这十多年来他唯一一次出门。 想到这样的和尚,要去京城那块繁华肮脏地,去应付那些一肚子弯弯肠子的达官贵人,他就心疼。 虽然云起从不肯将“老”这个字,安在和尚头上,和尚也的确一直很jīng神,但作为苦度寺辈分最高,甚至整个大潜辈分最高的和尚,他的年纪真的不小了。 云起一直认为,生命到了这个阶段,就有资格以自己最喜欢的方式活着,爱宅,就好好在家宅着,哪儿也不用去,什么人都可以不见,喜欢逛,就全天下去逛,想上山上山,想下海下海。 “师傅,我替你去京城吧。” 第18章 接连两天,平静无波。 原本过惯了平静生活的云起和和尚们,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日子弥足珍贵,果然人要到失去,才知道一直拥有的可贵。 大和尚的火炕第二天晚上就能睡人了,云起抱着铺盖,和莫急等一gān小和尚一起,早早的就在上面占了位置,美其名曰“暖炕”。 本以为会被自家师傅揪回去收拾一顿的小和尚们,发现向来jīng明的师傅竟然压根没注意到这事儿,顿时大喜,晚上一窝蜂的过来,将那一席大炕,挤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其中又以大和尚身宽体胖,睡得最是委屈。 一样挤了一夜的小和尚们足足兴奋了半日,还在叽叽喳喳的说谁的脚最臭,谁磨牙又放屁的时候,山上又来人了。 人还是那些人,却不再是被冻得全身僵硬,满身伤痕,衣衫不整,只能让人轮流背上山的láng狈模样了。 两个皇子和一个钦差的仪仗全部展开,将苦度寺还算宽敞的山门衬的狭窄寒酸,身穿朝服的刘钦刘钺和乌大人端肃威严,妆容jīng致、身披红色狐裘斗篷的顾瑶琴眉目如画、雍容华贵。 一gān人再度迈入苦度寺,方丈领着大大小小的和尚们在殿前侯旨。 在丫鬟簇拥下的顾瑶琴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那个胆大包天的杂役,甚至连救了杂役的胖和尚都没见,不由有些失望。 只是这种场合,便是她再受皇帝太后的宠爱,也没有她说话的份儿,而刘钦刘钺仿佛没发现一样,她也只好压下了提醒众人,还有人没来接旨的心思。 大潜崇佛,佛门子弟便是见驾,也只用执佛礼,接旨自然也不必跪拜。 方丈领着一群和尚安静听完圣旨,说了一句:“请稍后。” 便转身离开,三十多个和尚转眼间走的一gān二净,只留下普泓一个,引他们去厢房暂时休息。 所有人都知道这道圣旨恐怕来者不善,但却没人想到,皇上的动作会如此之大。 苦度寺所在的山,名为东山,因是大潜东面最高最大的山而得名。 京城郊外,也有一座山,名为玉屏山,因山势陡峭、树木葱郁而得名。又因山中风景如画、四季如chūn,处处都是溪流瀑布,又有奇石温泉点缀,乃是京城一大盛景。 今夏陛下令内务府在玉屏山大兴土木,其院落画廊、亭台楼阁,皆jīng致非凡。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陛下为自己修建的避暑山庄,可谁也没想到,皇帝竟亲自为别院题名为“苦渡寺”,且将玉屏山,更名为“小东山”。 东山,苦度寺。 小东山,苦渡寺。 皇帝在圣旨上委婉的表示,想请度海大师入驻苦渡寺,主持大局,但他的意思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是要将苦度寺一锅端呢! 庙给你们修好了,连山都为你们改了名字,又派了两位皇子和一个钦差去请,面子已经给足了你们了——来,还是不来? 敬酒已经上了,吃,还是不吃? 刘钦、刘钺等人在厢房喝茶,他们已经做好了将茶水喝gān,甚至喝到明天的准备。 苦渡寺的建成、东山的更名,在钦差离开京城的时候,都还只是个决定,在三日前才成为事实。 皇帝的意思,连刘钦、刘钺都是第一次知道,更何况这些和尚?这种举寺迁徙的大事,岂是“稍后”一下,就能决定好的? 然而,真的是稍后。 他们一杯茶还没喝完,将他们带着这里,上完茶之后就不见人影的普泓和尚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份名单。 苦度寺一共三十二人,九个老和尚,十四个年轻和尚,八个小和尚,一个俗家弟子。 前往京城入住苦渡寺的名字也勾出来了,老的一个没去,小的一个没留。 普泓和尚的话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年轻的,能去的,咱们都去,至于老一辈,他们在这里过了一辈子,别无所求,只想老死于此。 东山的苦度寺,以后不会再收弟子,只求在他们老死之前,皇帝能从京城苦渡寺或别的地方,派人来打理寺院,以免荒废了这千年古刹。 乌大人问,那更国号、测国运、修历法的事,怎么办? 普泓道:“度海师叔祖平生只收过一个弟子,乃是贫僧的小师叔,云起师叔。云起师叔在此道之上,深得度海师叔祖真传,此次也会同我等一同进京。” 这就没问题了。 简直不能更满意。 原本准备好了要打持久战,狠狠扯上几天皮的,不想这群和尚们这么gān脆,而且开出的条件,比他设想的最好的结果还要好。 虽然老和尚们都留了下来,可是既说了这里不再招收弟子,只想老死于此……陛下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更何况,一群德高望重甚至老jian巨猾的老和尚去了京城,哪有一群小和尚好辖制?他们不去才好呢! 原本以为要耗费大量唇舌、大量时间的差事,就这么简简单单搞定了,乌大人很是高兴,一挥手大方的给了和尚们三天的时间准备,然后又得了普泓一句:“请稍后。” 普泓说完这句,便在几人愕然的视线中,转身离开。 这次稍后的稍稍有点久,喝了两盏茶。 一个背着小小的包裹,眼圈有些发红的小和尚出现在了厢房外的院子里,默默站着不动。 紧接着又来了一个年轻和尚,穿着袈裟,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然后又是两个大和尚。 最后普泓自己背着包裹进来,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刘钦几个终于坐不住了,从厢房中出来,刘钦和普泓更熟一些,开口问道:“普泓大师,你们这是?” 普泓宣一声佛号,道:“贫僧已经收拾妥当,这就随大人前往京城。” 乌大人看着站了一院子的和尚,瞠目结舌:“这就收拾好了?人到齐了?” 这效率,也是没谁了。 普泓道:“云起师叔还在和师叔祖辞行,稍后便到。” 乌大人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办过这么容易的差,很是有些不好意思,gān咳一声道:“既是前辈大师,我们该亲自去迎才是。” 普泓欲言又止,最后合十道:“请。” 于是普泓引着刘钦、刘钺、顾瑶琴、乌大人四人,后面跟着二十二个和尚,再后面跟着一众侍卫、丫头,浩浩dàngdàng一群人进了后院,停在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外。 院子里有人在说话。 “师傅,今年我泡了好些酸菜,过年的时候,咱还吃饺子?”声音清澈,犹带稚气。 “不吃饺子吃什么?”和尚的声音也挺中听。 少年道:“可以吃混沌啊,饺子馅大,皮儿劲道,混沌皮薄味鲜,入口即化,各有各的好。” 和尚道:“还是吃饺子,混沌个儿太小,吃的不过瘾。” 和尚是个吃货,但这个吃货和尚,向来求饱不求jīng。 院子外面站着的一群人,听着这家长里短的话,有些不耐烦,只是普泓不通报,他们也不便开口。 顾瑶琴则有些膈应:原来这和尚,就是那个嫌弃她用了澡盆的所谓“小师叔祖”!果然只听声音就令人讨厌,只是这个和尚,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不仅不能得罪,还得好好表现才行——这样一个有“道行”的和尚,往往随口一句话,就能让她这样的千金小姐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不可不慎啊。 还有那个可恶杂役,竟然是他的徒弟,等去了京城,要他…… 想到去京城,顾瑶琴更是烦躁,她宁愿那个小杂役就在这庙里待一辈子,不然去了京城,他又将所谓的救命之恩到处乱说,甚至不知天高地厚的提什么“做丫头”的话,那她顾瑶琴岂不是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 还是要找个机会,再好好警告他一次才行。 只可惜陈群受了重伤,暂时没办法出手。 又想到陈群这些天对她的态度,和前世大有不同,顾瑶琴更是将那个挑拨离间的小子,恨的牙痒。 里面没营养的对话还在继续。 “师傅,这只胖的归我,这只瘦的归你……师傅你说它是怎么长的,明明都是一天生的,怎么就胖了这么多呢,这都快两个重了啊!” 见和尚抱着小瘦狗愁眉苦脸,云起安慰道:“师傅你放心,你连我都能养活,养条狗不成问题……狗不吃肉也能活,而且等它大一点,就可以自己去外面打猎了。师傅你假装不知道就好,反正狗又没出家。” 和尚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云起道:“师傅,其实我也不喜欢养狗,养狗还不如养乌guī呢,至少能活的久一点,等到我死的时候,它都能好好的陪在我身边,这样我永远就不用为它伤心,多好。” 和尚道:“那不如我们不养狗了,就养乌guī!”养乌guī多简单! 云起叹气道:“乌guī要吃肉的啊,师傅!” 又道:“不说了,我走了!师傅你要好好养知道吗?可别养瘦了啊!” 和尚不耐烦的挥手:“知道了知道了!走吧走吧,啰嗦!” 于是啰嗦的云起推门而出,看见站在门口的一大群人,尤其是那位顾大小姐,一身红色狐裘站在雪地上,犹为醒目。 云起摇摇头,他都不知道她上山来gān什么,上次是遇险被人背上来的不算,可这次……苦度寺这么高,车马轿都不能通行,她一不是皇子,二不是钦差,爬这一趟累不累啊! 顾瑶琴见这一身粗布袍子,怀里抱着一只胖墩墩小花狗的杂役看向自己,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却见普泓双掌合十,恭声道:“见过小师叔。” 一众和尚一起弯腰行礼:“见过小师叔。” “见过小师叔祖。” 顾瑶琴一愣,茫然扭头,寻找所谓的“小师叔祖”,便见那个小杂役“嗯”了一声,对普泓道:“人都到齐了?” 普泓恭声道:“启禀师叔,都到齐了。” 小杂役微微点头:“既然到齐了,那就走吧。” 第19章 连顾瑶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瞬间,是什么样的心情,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想到自己一声接一声的“杂役”,只觉得脸上火热热的发烫,却又有些委屈和愤怒:既然身份这么高,既然辈分这么大,为什么偏要一身杂役的打扮,每天做杂役的活?劈柴、扫雪、下山采购……这能怪她认错人吗? 虚伪!做作!沽名钓誉! 刘钦则苦笑,他早就感觉这少年很是不凡,却仍旧没有想到,他在寺中的身份如此之高。 同时心中释然。 难怪莫急莫徐两个小和尚对这少年这般恭敬。 难怪普泓将他们晾在客房也要先去和那少年说话。 难怪顾瑶琴对少年语出不敬之后,普泓态度立刻变得冷淡。 难怪陈群将少年击下楼阁之后,他们会遭到驱逐…… 他到底是皇子,便是涵养再好,被人毫不留情的赶出寺去,也难免心中不快,如今却恍然:不是苦度寺太过嚣张,将皇子都不放在眼里,而是你既对别人的长辈动手了,若别人还对你客客气气,那才是不正常吧? 乌大人看见这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幼的“小师叔祖”,也有些犯嘀咕,但见刘钦刘钺没吭气,也就不多生事了——说实话陛下其实也不太信这个,道行差点就差点吧,辈分在那儿就行! 反正差事能办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怎么不是个和尚呢? 这么漂亮的孩子,若是穿上一身月白袈裟,口宣佛号,定然美若佛子,谁敢嫌他年纪小身份不够? 刘钺则只淡淡一笑,无论这少年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他都不会惊讶。 云起此刻哪有心情去管他们是何反应,抱着怀里刚满月的小狗,率先向寺门走去,一gān大小和尚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 一转入前殿,便看见方丈老和尚带着七个老僧站在道旁。 云起脚步微微一顿,带着大小和尚们过去,看着方丈老和尚布满jú花的老脸,认真道:“师兄不必担心,我会照看好你这群徒子徒孙的。” 老和尚看着他,笑了笑,微微摇头,没说什么“生死有命”之类的佛偈,缓缓伸出手,将少年颊旁的一缕乱发顺至耳后,微笑道:“照顾好你自己。” 云起不知怎的眼睛有些发酸,于是没敢开口说话,只“嗯”了一声。 老和尚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大小和尚身上,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八位老僧皆一身袈裟,双目微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以普泓为首的二十二个大小和尚亦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就此别过。 就这样出了山门,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回头看了眼,然后第二眼,第三眼……脚步变得越来越慢,路仿佛越来越长。 眼泪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一张张小脸上,云起看着哭的一抽一抽,仍旧qiáng忍着不敢出声的莫徐,停下脚步,摸了摸他的头,道:“看看你,鼻涕都出来了……想哭就哭,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下一瞬,走在莫徐身边的莫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听了云起的话,莫徐原本准备哭出声了,结果被他一吓,又吞了回去。等反应过来,才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裂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眨眼间,八个小和尚一个接着一个坐在地雪上,扯着嗓子,哭的惊天动地。 云起摸着怀里胖墩墩的小奶狗儿,扭头看向那个分明还近在眼前的寺门。 “小师叔……” 普泓有些担忧的叫了一声。 小和尚哭也就罢了,吓一吓哄一哄就好,要是这位小祖宗也哭了,可怎生是好? 才刚叫了一声,剩下的话还没出口,就见这位小祖宗抱着奶狗儿,转身向寺门飞跑而去,顿时无语望天。 乌大人摇头叹气:刚还说这些和尚好生gān脆呢,结果直接坐在大门口就哭上了,那位“小师叔祖”就更别提了…… 只是胸腔里那颗早就在官场上打磨的刀枪不入的心,却不知怎的,仿佛融化了一小块一般。 云起没有进门,在门口就停了下来:“师兄!师兄啊!” 那一寺的老僧就在门内:“师弟。” 云起道:“过年的时候,记得要等我回来才包饺子啊!你们手艺那么差,和面也就算了,可别糟蹋了我的馅儿。” 方丈在门内应了一声“知道了”,想着不愧是师徒两个,一样的就只惦记吃。 只听云起继续道:“等我们走了,你们就剩这么几个人,地窖里的菜可别再小气吧啦舍不得拿出来吃,放坏了可惜……我们好不容易从山下搬回来的呢。 “还有秋天埋下去的甘蔗,也记得挖出来吃,就算咬不动,也可以轧成汁喝,可甜呢!再放下去该酸了。” “对了,记得别自己磨豆腐。前年我就做了风磨,莫愚一走,你们要不会用的话就去问师傅,他什么都会。生豆芽他也会,正好师傅房里盘了炕,温度高,用来生豆芽刚刚好…… “外面雪厚的很,明儿起又有大雪,山路不好走,没事你们就别下山。我jiāo代了山脚下的莫二哥,隔两天上一次山,缺柴缺米同他说就是了,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他巴不得替咱跑腿,挣点零花钱呢! “我们走了以后,有些地方的雪就别扫了,反正也没人住,开chūn它自己就化了……” “师弟。” 滔滔不绝的云起忽然被打断,眨了眨眼:“啊?” “师叔说的果然没错。” “啊?师傅说什么了?” “师弟啊,你真的很啰嗦。” 云起有些不满,想再说几句,却忘了自己刚才说到哪儿了,只得道:“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 云起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道:“师兄,等过年的时候我回来,给你们一人盘个炕……别用什么清规戒律的来糊弄我,和尚冬天还穿棉袄呢,睡炕怎么了?” “师弟……” “好吧好吧,”云起怏怏道:“这就走了……这就走了。” 他抬头,看向寺里最高的那座阁楼,顿时笑了,将怀里的小奶狗儿举过头顶,抓着它的爪子挥了挥。 师傅,我走了啊!你要保重。 于是转身离开。 脚步却轻快不起来,他从十三岁开始断断续续的下山回山,这条路走了无数次,却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宛若割裂般的疼痛。 走到小和尚们身边招呼一声:“走啦!” 于是哭的七荤八素的小和尚们一个个消声,擦擦鼻涕眼泪,将包袱背好,重新站起来。 乌大人有些为难的靠近普泓,道:“普泓大师,你看……” 他们一gān人,今天天不亮就开始登山,走到半下午才到,本没想过今天就下山的。结果一时不查,被这些和尚们给牵着鼻子走了——要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会儿太阳都快落山了,难不成要摸黑下山? 普泓看一眼云起,再看一眼背好包袱的小和尚们,有些茫然的问道:“怎么?” 乌大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位顶多只能算是少年的“小师叔祖”,正紧紧抱着他的小奶狗儿,只见一个个小和尚眼圈发红,背着自己的小包袱整齐的排着队,顿时好不为难:人和尚们该哭也哭过了,该告别也告别过了,结果让他们先回去,咱明儿再来一次? 这种话,就是以他的脸皮之厚,也说不出口啊! 云起也没等他开口,径直带着和尚们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然后所有人发现,原本崎岖坎坷,并隐藏在厚厚积雪下的山路,忽然变得好走了起来。 那少年的眼睛,仿佛可以透过厚厚的积雪,看清地面的每一处细节。 不需要小心翼翼的来回试探,或者大步而行,或者一跃而下,或者索性坐在积雪上,一滑便到坡底。 少年开路,后面按小和尚大和尚小和尚……的队列前进,等他们踩过之后,路就更好走了。 到了小镇门口,月正上中天,普泓看向乌大人,道:“大人之前想说什么?” 乌大人仰头看天,心想果然和尚就是讨厌,漫声道:“此处没有驿馆,只能委屈各位大师同我们住客栈了。” 他如何不知道,这些和尚们非要连夜下山,是不愿让他们扰了寺里的清净。这个他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做都做了,还来装傻问这么一句,就可厌了。 当然,在这些和尚眼里,只怕他要更可厌的多。 第20章 刘钦他们住的,自然是镇上最大的客栈,小一些的地方也容不下这么多人。 他们来时住的院子没退,是以虽半夜三更扣门,也不怕没地方住,只需给和尚们腾出几间房便可。 云起辈分最高,待遇最好,分到一间独立的上房,其他人多是两人或三四人一间。 小和尚不用云起操心,自然有那些年纪比云起大的多的“师侄”们照看,云起目送他们离开后,示意引自己回房的伙计稍等,转身走向刘钦一群人。 还未开口,顾瑶琴便先迎了上来,道:“云公子。” 云起微微有些愣神,上一次听到“云公子”这三个字,还是上辈子的事。 “云公子,”顾瑶琴郑重行礼,道:“先前在寺里的事,瑶琴还未来得及向云公子致歉。我那位侍卫,天生耿直,见我心中烦闷,误以为是云公子惹我不快,才会……如今他身受重伤,正在客栈养伤,等他伤势好转,瑶琴自会带他来向云公子赔罪。” 她顿了顿,又道:“云公子原本就对瑶琴有救命之恩,结果大恩尚未得报,竟又出了……瑶琴真是羞愧难当。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还望云公子大人大量,原谅这一次。日后云公子无论有何差遣,瑶琴断不敢推搪。” 云起微微皱眉,还未及开口,刘钦刘钺也慎重开口,说的话相差无几。 虽然佛说众生平等,但那要站到一定高度才能看得见,如生死,如老病,如chūn秋……在凡人眼中,众生从未平等过,甚至连人与人,也并不平等。 一样是救命之恩,若他果真是苦度寺的一个杂役,得些赏赐,或赐个前程,便是这些人对他最大的回报了,哪有资格得到他们慎重的致谢,甚至听到“但有所命,扑汤蹈火”之类的话? 云起当然不会将他们的话当真,也不至于生气。 非是他们势利,而是世情如此。 譬如他们在山中遇险时,为他们战死的那十多个侍卫,他们可曾想过要对他们以命相报? 譬如为他们阻挡追兵的陈群,可曾得他们一个谢字? 云起微微摇头,表示此事到此为止,转头看向乌大人,问道:“明日将有大雪,我们在这里暂住几日再启程如何?” 乌大人先看了刘钦一眼,没有得到示意,为难道:“陛下还在京城等着呢,延误行程恐怕不好吧?反正路上如今已有积雪,下不下雪对赶路并无多大的影响。何况这里条件简陋,就算要歇,何不到了前面驿馆再说?” 云起微微沉吟后又道:“那可否先派人沿途探查一遍,我们再上路?” 乌大人摇头失笑——不管辈分多高,到底是小孩子家家的第一次出门,就爱瞎操心。 道:“云公子尽管放心,这条路我们前日来时刚走过,不会出什么岔子,更何况明日出发之前,自然会有人在前面快马探路。” 云起“哦”了一声,顿了顿,到底没再多说,转身回房。 客栈的上房当然比他的禅房舒服,只是想着被留在山上的九个老和尚,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第二天起chuáng和师侄、侄孙们一见,却是黑眼圈对黑眼圈。 早餐就在客栈用,馒头包子牛肉面羊杂汤,虽不算美味,但量大管饱。只是和尚们不吃荤,只能就着泡菜吃馒头、喝稀粥,刘钦等人很有些不好意思,歉然表示昨天到的晚,来不及筹备,以后断不会如此云云。 倒是和尚们并不介意,吃的还算香甜。 刘钦他们一桌倒有几样jīng致的菜肴,却是顾瑶琴的丫头们一大早起来拾掇的。 云起刚进门,顾瑶琴便来邀他过去一起坐,被拒绝之后,又亲手将三道素菜送到云起桌上,说是特意吩咐过了,丫头们做的时候,连刀具砧板都换了新的,绝没有沾半点荤腥,只管放心用。 云起也不拒绝,道了谢,问店家要了几个盘子,将素菜分成几份,将和尚们坐的三张桌子,一桌分了一点。 和尚们没有làng费食物的习惯,是以他们吃完起身的时候,盘子里面已经是gāngān净净了。 顾瑶琴微微松了口气。 昨夜她仔细回想了下自己在这位少年“大师”面前的言行,很庆幸自己其实并未有过什么过分的举动,便是在他无礼的要收她做丫头的时候,应对的也算得体。 唯一的、最大的不愉快,便是陈群的那一颗石子儿,但这件事,当真不是她示意的,以后可以慢慢解释。 因为有“救命之恩”这一重因果在,她不管心里如何着想,在这少年面前都是客气有礼的,反倒是这位“大师”,从一开始对她的态度就很不好,仿佛故意针对她一般。 可他们素味平生,她何曾得罪过他? 顾雅琴忽然心中一动:难不成,是因为她用了他的浴桶? 想想也只有这个原因了,她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这位小大师还真是……真性情? 不过,真性情也好,真性情最好。 出门在外没太多讲究,很快便吃完饭准备赶路。于是刚刚才觉得这些和尚吃住都不挑,很是省心的乌大人,又开始头大起来:这些和尚,真真一点都不省心! 他早就为他们备好了马车,可谁想这些和尚,一不肯骑马,二不肯坐车,非要步行! 这些和尚爬惯了山,又都有功夫在身,走路是不慢,不怕耽误行程,可问题是,他们这一大队人马中,夹扎着一群背着包袱步行的和尚,这算什么? 这不是无端端的将“恭请”两个字,变成了押解吗? 路上百姓们看了怎么想,怎么说? 大潜向来崇佛,这些和尚又是从苦度寺出来的,连皇帝都客客气气的派了两个皇子来请,若真这样被他“押解”回去,陛下不砍了他的脑袋才怪。 要是大家陪他们一块儿牵马步行,说倒是能说过去,可是这么深的雪,其他人又没有和尚们的脚下功夫,都下马步行,这要走到猴年马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乌大人头大如斗,费尽唇舌,这些和尚还是只管摇头。 最后和普泓商议之后,算是选了个折中之法,大家分开走,一处住。 前面是快马探路,提前准备好住处,中间十来个身手好、脚程快的侍卫陪同和尚们步行,最后是大队人马压阵。 商量妥当之后,时间已经不早,和尚们省事儿,行礼都在肩上,没什么好收拾的,说走就走。 刘钦、刘钺等人,还有乌大人,在门前相送,云起将吃撑了正在地上撒欢的小胖狗抱起来,走到乌大人跟前,单手为礼:“一路小心。” 乌大人一愣:这话该他说才对吧? 还没来得及开口,云起就已经转身,带着和尚们上了路。 和下山时一样,云起的行礼在普泓的肩上,他抱着他的小奶狗儿,在前面开路。 说是开路,但其实谈不上一个“开”字,就是走在最先而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走过的路,总会变得异常好走。 从早上走到中午,吃饭,休息片刻,然后继续走,午后不久就到了目的地,顺利的让同行的侍卫都为之咋舌。 而原本坐车骑马,本以为会很快追上和尚们的大部队,却迟迟未到。 这次住的是专门招待官差大臣的驿站,条件比客栈要好许多,房间也早便安排好了,并备了热水供他们洗脚换鞋。 云起走向正安排各项事宜的侍卫头领,道:“两位皇子和乌大人他们现在还没到,你们不如去看看?” 侍卫看着一脸稚气、怀里抱着胖嘟嘟小宠物,实在不像是“大师”的“大师”,笑道:“云公子不必担心,别看王爷他们骑马坐车,但这么深的雪,加上人多队伍长,相互拖累之下,走的慢是正常的。我们来的时候,这段路也走了足足一天呢!” 云起低头摸着怀里的小狗头,道:“还是去看看吧!” 转身离开。 侍卫微楞,看向正忙着拾掇小和尚的普泓,普泓道:“还是去看看吧。” 刚刚被揪着掸gān净了身上的雪的莫急从他身边经过,学着普泓的口气,道:“还是去看看吧!” 侍卫头领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寒,也顾不得休息,留下两个人照看和尚们,自己带着剩下的人骑上快马,顺着来路飞驰而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部队终于到了。 一百多人的队伍,倒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也几乎人人带伤。 和尚们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主动上前帮忙照顾伤者,安置死者,又念经超度亡灵,云起从大和尚那里学了点皮毛医术,自然也没有闲着。 直到天黑,才把所有人安置妥当,负责安排一切的是左臂上被划了一刀的乌大人,至于刘钦等人,被人搀扶着进门之后便再没有露过面,云起不过遥遥看了眼他们yīn沉的脸,也不知道伤势如何。 发生了这种事,晚上只能草草解决,吃过晚饭的云起刚进房门,就被人一把抓住领口,抵在墙上,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云起抬头看着陈群盛怒的脸,道:“有你在乎的人死掉了吗?” 陈群的手攥紧,一字一句道:“我在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云起道:“节哀。” 陈群咬牙道:“云起!” 云起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就不觉得奇怪,为什么你是唯一一个来问我这句话的人?” 陈群一愣。 云起推开他的手,道:“回江湖去吧,陈大侠。这里不适合你。” 第21章 驿站的差役极为贴心的在云起的房间准备了一个简易狗窝,可惜小胖墩不是很喜欢,云起将它放进去,它一翻身又爬出来,一摇一摆的朝云起怀里拱,于是又放进去,又爬出来…… 云起蹲在地上,和小家伙不厌其烦的重复这个无聊的游戏,僵立良久的陈群终于反应过来,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起颇为同情的看了他一眼,简直不明白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就这脑子,还玩潜伏呢! 道:“再问你两个问题。 “第一,两位皇子前不久才在山中遇袭,十多名侍卫尸骨未寒,他们自己也险些丧命。若在这种情境下,我的再三提醒都不能引起他们警惕,那身为皇子,他们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第二,对方既然是有预谋的埋伏,你们有多少人手理应一清二楚。在对方准备充足,攻其不备的情况下,为什么你们才死伤三十余人,而两位皇子……毫发无损?” 陈群正皱眉沉吟,忽然一愣:“等一下……你说他们毫发无损?” 云起淡淡道:“若两位皇子果真身受重伤,便是乌大人爱民如子,也不至于从头到尾都在外安置伤患,只大夫来时,才进去呆了一炷香的时间。而且你别忘了,我是个相士,虽道行未必jīng深,但想看出一个人的气色如何还是很容易的。” 陈群捏紧拳头,咬牙道:“你是说,他们根本不是不相信你的话,而是将计就计,好将那些人引出来?” 说完不等云起答话,又自言自语道:“是了,那些人占尽地利,从山顶推下巨石拦路,而后又居高临下,箭雨覆盖。可是箭雨只持续了一轮,就莫名其妙停了,只剩下林中埋伏之人近身搏杀……显然不是他们不想继续she箭,而是不知被什么人给清理了……” 陈群一时间神色万变,良久无语。 云起终于不耐烦,将小胖墩裹进毯子里,小家伙左冲右突出不来,着急的“呜呜”只叫,让云起很有些报复的快感,想当年他还是个小奶娃娃的时候,可是被大黑欺负的够惨…… 想起那条比人还要灵性的狗,云起心情又低落下来,掀开毯子,将小胖墩抱起来,戳戳它毛茸茸的小脸,斥道:“你可比它差远了!没出息!” 小胖墩反应贼快,扭头就舔,又被云起嫌弃的推开。 云起看了眼比进来时脸色平和许多的陈群,“咦”了一声,道:“陈大侠怎么还在这里,不去找罪魁祸首算账吗?” 陈群皱眉,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云起抱着小胖墩坐到椅子上,一边低头顺毛,一边漫不经心道:“不如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却骗了我们所有人。你在想,为什么他们明明知道会有袭击,却不告诉你们? 然后再想,是了,明摆着你们的人里有内jian,若是说出来,对方有了准备就不妥了,这事也怪不得他们。 然后再再想,其实这一战在所难免,你那位朋友身为侍卫,也算是死得其所、求仁得仁。 然后再再再一想,若不是两位皇子早有准备,安排了后手,死的人只会更多,也许连你自己都会没命……” “所以说,”云起总结道:“现在的你是不是不仅不恨,甚至还有些敬佩两位皇子殿下的先见之明? “怎么样,陈大侠?我这位相士可还算合格?” 陈群一时哑口无言。 云起淡淡道:“你朋友离世,你想都不想就来指责我,为什么明明知道可能会发生变故,却没能说服你们相信。待如今知道这些是两位皇子的计谋之后,却不仅不去找他们算账,反而敬佩他们的高明……陈群,陈大侠,你不觉得自己欺人太甚么?” 陈群张口结舌,呐呐无语。 云起看着他,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道:“先前我见你,因一次所谓的救命之恩,就行奴仆之事,还以为你另有算计,现在看来,我真是高看你了……陈群,你从骨头里,就是个奴才!欺善怕恶,欺下媚上,偏偏还要做出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来,真真令人作呕!” 陈群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嘴唇颤动,却依旧没能说出话来。 他觉得云起说的不对,他陈群,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对刘钦那些人,一丁点的好感都欠奉……可是一时之间,竟又无言以对。 是的,他的确不喜欢这些皇孙贵胄,可是他也的确觉得,刘钦刘钺这次的举动并无可指责之处,他的确觉得,他的那个并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朋友,死的并不冤枉…… 所以说,在他陈群心里,皇子们隐瞒身份,让他们不明不白的去送死就是应该的,这少年只是没能说服别人相信他,就该死? 那这少年说他欺善怕恶、欺上媚下,又有哪一句骂的不对? 陈群一时间心乱如麻,又隐隐觉得这个逻辑有什么地方不对,却无论如何都理不出头绪,却见云起低头不再看他,道:“看在你刚刚死了友人,又身受重伤的份上,我今天饶你一次,下次再敢碰我,哪只手碰的,我打断你哪只手……现在从我房间里滚出去,以后也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声音平淡,丝毫不见怒意,却正因为没有丝毫怒意,让才陈群心里更加难受,看了眼一心一意陪着小奶狗儿玩耍的云起,仓惶离开。 第二天的早饭是送到房间里吃的,不过和尚们仍旧是聚在一起用的饭,果然比昨天在客栈吃的丰盛许多,味道也好。 收拾好碗筷吩咐小和尚给厨房送去,普泓道:“小师叔,我看两位殿下近日内恐怕不便启程,不如我们去说一声,先行上路?” 云起也有这个意思,这些贵人之间的恩怨,他们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正要点头,昨日和他们走了一路的侍卫头领进门,道:“云公子,两位殿下请你过去一趟,有事商谈。” 普泓道:“我陪师叔一起去。” 侍卫头领道:“两位殿下此刻只想见云公子一人,若大师有事,不如先稍后片刻?” 普泓看向云起,云起摇头示意不必担心,抱起和他形影不离的小胖墩,起身随侍卫离开。 他对自己的安危并不担心,这次上京,他顶替的是大和尚,是皇帝亲自派人来请的人,他们再大胆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到了上房,里面只有刘钦、刘钺和乌大人三人,刘钦刘钺身上都有包扎好的伤口,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和药味,让小胖墩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见云起进门,刘钦三人一齐起身拱手,刘钦道:“先要谢过云公子提醒之恩,否则只怕我们上百人,这次都在劫难逃。” 刘钦的话里没有半句矫饰,且他胸口分明还缠着纱布,却举止如常,全无半点隐瞒自己的伤势是伪装出来的意思。 然而正是这样的“推心置腹”,让云起心中升起不好的感觉:他可没有和这些人“推心置腹”的打算,而且他也不觉得,这些许感激,会让这些逢场作戏惯了的人忽然变得坦诚起来。 于是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如此,却不说话。 几人等着云起开口,好顺势说下去,见他不吭气,刘钦看了乌大人一眼,乌大人gān咳一声,先请云起落座,亲手给他倒了热茶,才道:“这次我们请云公子来,除了表示感激之意,还想商议一下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云起微微点头,还是不说话,乌大人只得继续说下去:“我和两位皇子殿下商议了一下,觉得既然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后面的路只怕也不会太平,再分开走的话,恐怕不太合适。” 云起道:“行程的事,你们同普泓师侄说就好。” 乌大人点头微笑道:“等先问过云公子的意思,我们自然会同普泓大师商议的。” 云起道:“我没什么意见。” 便要起身。 刘钦做出稍等的手势,开口道:“不瞒云公子,这次得云公子提醒,我们不仅性命得以保全,而且还生擒了数名刺客,巧的是,这数名刺客的身份……” 他微微一笑,才继续道:“算不得隐秘。” 云起皱眉,抿唇不语。 刘钦刘钺两人对视一眼,刘钺接过话头,道:“昨夜我们已经得了这几人的口供,只是口供这东西,尚可抵赖,若是他们活着回京的话,就会有人的日子变得很不好过。” 他定定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这聪慧的孩子已经听出了几分端倪,微低着头,抿着唇,长长的睫毛掩住双眸,双手将那只胖墩墩的小奶狗紧紧圈在怀里,背却挺得很直,浑身散发着抗拒的气息。 刘钺心里有个地方在隐隐发疼,却还是看着他,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后面的路,恐怕会很不好走,如果继续兵分两路的话,若是让人误会有人假扮成侍卫或僧人,混在大师们的队伍里,就不好了。” 有些话,他宁愿自己说出来,有些事,他宁愿自己来做。 如果一定要选择残忍,那么他宁愿对他残忍的人是他自己。 见云起依旧低头不语,彷如未闻,刘钦苦笑一声,道:“云公子……” 却见云起忽然抬头,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睛看了过来,淡淡道:“所以你们今天叫我过来,一是为了表示感激之情,二是为了恩将仇报?” 乌大人忙道:“绝无此事,云……” 话未说完,云起人已经站了起来,转身出门,竟是只字片语都没有留下,更没有留给他们说出自己打算的机会。 三人相视苦笑:原想着先敬酒再罚酒,软硬兼施,结果才刚刚上了饭前小点,人家便看出酒不好喝,一走了之。 将他们的敬酒罚酒,都晾在这里。 第22章 看着云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刘钦苦笑一声,道:“六弟,你太急躁了。” 有些话,本该留着万不得已时才说,实不该一开始便这样獠牙毕露。 刘鉞应了声“是”。 刘钦和这个yīn沉寡言的弟弟并不太熟,别的话也不好多说,只能微微摇头。 …… 一百多人,死的死伤的伤,驿站的气氛可想而知,但却并不冷清。 有两位皇子和钦差在此,又刚刚遇险,当地官府派了大量官兵在外驻守,官员流水似得来了又走,来去都是一脸愁苦。 皇子遇袭,这是堪比谋逆造反的大罪,却发生在自己的地盘上……扯上一丁点的关系便是人头落地,就算扯不上,也免不了一个失察之罪,让他们怎么笑的出来? 直到晚上,驿站才稍稍清净下来。吃了晚饭,云起坐在厢房的台阶上,拿着树枝在地上胡乱涂抹,眼睛却不知道看着哪里,小胖墩在一旁的扒拉积雪玩。 脚步声响起,有人顺着长廊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身材高大、一身华服的男人坐在小小的台阶上,显得有些滑稽,但刘钦的神情却很坦然。 云起抬头看了眼刘钦:“有事?” 刘钦双手放在膝盖上,似乎觉得有点冷,握在一起搓了搓,抬头看向天空大朵大朵飘落的雪花,问道:“还要下多久?” 云起见他顾左右而言他,低头继续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随口道:“这里的话,三四天吧。” 刘钦默然片刻后,又道:“有些年头没这么大的雪了……你说,这么个下法,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云起道:“瑞雪兆丰年,对活下来的人说是好事,活不下来的,就是坏事。” 每年冬天,总是死人死的最多的季节,冻死的,饿死的,雪压塌了房子砸死的……年关年关,并不是说说而已。 无话找话也是门技术活,刘钦显然并不熟练,又沉默下来,抬头看着天空中雪花以各种不同的姿态飘落,而后头低了片刻又抬起来,苦笑一声道:“如果我现在来说,我们其实没有恶意,会不会显得很可笑?” 云起道:“如果我说,明天我就准备带着同门上路呢?” 刘钦毫不犹豫道:“可以。” 又道:“但是侍卫还是要派的,我们有皇命在身,不可能让你们完全自己上京。” 竟似深思熟虑后的答案,而非信口敷衍? 云起诧异的抬头,他这会儿倒有点相信刘钦这趟来,真的带了几分诚意了。 他看着刘钦,道:“也不会在我们走后,私底下有什么动作,让人误以为有人犯藏在我们之中,前来截杀,以图进一步激怒陛下?”刘钺话里话外暗示的,便是此事。 刘钦直视他的眼睛,道:“我们的确曾准备用此事来bī你就范,但从没想过真的这样做……如果我们真的有心如此,就不会在你面前说出来,甚至根本就不必和你说什么,不是吗?” 云起“嗯”了一声,道:“我去和普泓师侄说一声,明天一早启程。” 正要起身,却被人一把抓住,云起停下,低头看向紧紧攥住他手腕的手。刘钦缓缓松手,视线从云起脸上移开,撇开脸看向墙外,口中道:“我知道这样很不要脸,但我还是想说一句——云起,我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卑鄙……我只是,在那种环境生活的太久,习惯了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渐渐的忘了……” 忘了一些做人的根本…… 救命之恩,提醒之德,换来的却是威bī利诱,刘钦可以想象自己在这少年心里,肮脏成了什么模样。 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如刘钦这样的人,早就不会在乎了,可是当视线的源头换做这少年时,却不可忍。 或许是因为受了他两次大恩,也许是因为,这少年,和他见到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云起道:“抱歉,我没有在你说的地方生活过,所以没办法感同身受。但就算能,我也不会同情你,因为你们不是失去了平静度日的资格,你们只是还想要更多。” 这世上,谁不想要更多? 云起的“不同情”,却让刘钦骤然轻松起来,摇头道:“云起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挺让人讨厌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没听过吗?” 大家都活成一团烂泥时,当然谁也不会嫌谁脏。 这个时候,镜子的出现就很讨人厌了。 云起道:“水又没求着鱼来住,我自清浊,与尔何gān?” 转身离开,去敲普泓的房门。 刘钦坐着没动,好一阵才微微摇头,自失一笑,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洒然向外走去。 水是没有求着鱼来住,可是我这个烂泥塘,却希望能有很多鱼来住啊! 很多很多鱼。 和普泓说了下明日启程的事,云起便抱着小胖墩回房,进门便是一脚踹向门后的黑影。 可惜他怀里的小东西很大程度上妨碍了他的动作,而来人功夫也不弱,一闪身躲开,冷哼道:“大爷我专门跑来给你通风报信,你就这样回报我?” 云起道:“不需要。而且我说过,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陈群冷笑道:“你不敢见我,是不是怕我戳穿你的谎话?” 云起瞥了他一眼,懒得说话。 陈群愤然道:“什么天生的奴才,全是骗人的对不对?你害的老子一夜没睡!奴才个屁,你信不信现在刘钦若是站在我面前,我就一刀捅了他!” “是啊,我是骗你的,”这个人说起皇子的时候,从无半点尊敬,怎么可能对他们有什么奴性?云起道:“因为你受的教育,和他们是一样的,所以很容易代入他们的身份去思考问题,知道换了你是他们,恐怕也会如此选择,自然就少了几分怨恨。” 陈群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咬牙道:“你看看,你看看!你也是佛门出身,出家人不打诳语知不知道?你这算什么?算什么?这样耍人好玩吗?” 听闻原来自己骨子里竟带着所谓的奴性之后,他是真的吓得头都要爆了,辗转发侧,彻夜未眠,差点把自己头发都揪完。 云起道:“你骨头断了,眼睛也瞎了吗?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出家了?还有,天生的奴才是假的,但我讨厌你是真的——你是不是忘了你昨天做了什么了?你要是再不滚出去,我就要自己动手请了。” 他有时候甚至都怀疑,前几天挨了他几十棍子的人是不是这小子,肋骨都断了几根,还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的——若不是先前不小心打多了几棍,有些不好意思,他恨不得再重打一遍。 陈群慌忙举手,要求暂停,道:“昨天的确是我的错,我是没立场来指责你……所以我今天不是来将功抵过了吗?你就不问问我,来通什么风,报什么信?” 云起抬手驱赶,道:“没兴趣。” 不管通什么风,报什么信,都是事后诸葛亮。 陈群愤然出门,迈出去一步后又缩回来,也不管云起听不听,快速道:“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想用那些小和尚的安危,要求你配合他们演一出戏。之前你算到会有袭击的事,被他们传的神乎其神,就是想利用这一点,让里面的jian细自己露出破绽。 “初步计划是将有嫌疑的人每个人手上用特殊的药物做个记号,然后让你做一场法事,言明如果不是jian细,法事后手上的标记就会消失,这样谁悄悄抹掉了自己的标记,谁就是内jian。 “这个计划是顾瑶琴那个女人想出来的,她最近对我挺上心的,每天亲自送汤熬药,我才趁机从她嘴里问出来。 你可千万别着了他们的道儿,先前的事也就罢了,出家人慈悲为怀嘛,知道他们有难提醒一声不算什么。可你若是真的帮他们演戏找出内jian,就算彻底上了他们的贼船了。 “像你们这样的神棍,保持超然的身份比什么都重要,要是真的身上贴上了四皇子的标签,别说其他皇子,连皇帝都容不下你们。” 云起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或许是从朋友的死亡中走出来了,这人竟又有点脑子了? 只听陈群继续道:“还有,他们商量过了,就算你拒绝,也绝不能和你jiāo恶,要好好道歉安抚。 “云起我告诉你,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这是这些人惯用的伎俩。很多人就吃这套,被人打了还感激涕零,全然忘了,那颗枣儿原本就是他自己的。” 他快速的一口气把话说话,末了吐了口气,道:“好了,上次我she你一石子儿,你打了我二十多棍,断了我两根肋骨,算是扯平了。昨天我冒冒失失闯到你房里指责你,可你也耍了我,害的我一夜没睡,完了我还给你打探消息,所以现在也扯平了!我陈群,可不欠你什么了!” 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背着手,竟还有那么几分潇洒劲儿。 第23章 一夜无话,第二天和尚们早早起chuáng,将院子里的雪扫了,吃过早饭,背上包袱,带上斗笠,便出发了。 刘钦一共派给他们六名侍卫,这六名侍卫,轮流派两名骑马先行,负责探路和提前安排住宿,剩下四人则牵着马,与和尚们一路同行,护卫周全。 和尚的队伍里只多了四个人,且都是步行,这点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被人误以为其中藏了人证,可见刘钦这次,是说话算数的。 按说以刘钦他们此刻的处境,最有利的解决方式,便是利用云起一行人转移那些人的注意力。 和尚人虽不多,战力却不俗,以他们为饵,一方面可以暗度陈仓将人证移送回京,一方面和尚们若是受袭,甚至有所伤亡,皇帝必然bào怒——皇子之间明争暗斗,皇帝尚能忍,但若是肆无忌惮的攻击他慎重其事派人去请的人,坏他的布局,却不可忍。 虽然这个计划提前被刘钺点破,被云起dòng悉,但实际上若刘钦铁了心要这般行事,和尚们也无可奈何。 正如陈群所言,这些人惯用的手段,就是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这就是刘钦给的甜枣。 明明和尚们原本就和此事全然无关,却还要感谢刘钦放弃算计他们。 明明枣是自己的,却还要谢人的不夺之恩,正如明明命是自己的,却常要谢人不杀之恩一样,归根结底,只怪自己太过弱小。 完全自行上路之后,和尚们的行动就“散漫”了起来。 路上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跤,原该自认倒霉,和尚们却一定要将它从路基上挖出来,扔的远远的,再将路填平了才肯上路。 道旁有倾覆的车辆,人多摇头,擦身而过,和尚们必要上前搀扶,将马车修好,货物重新装好,才肯上路。 道路被山坡上滑落的积雪覆盖,人皆翻越而过,和尚们却非要停下来,将积雪全部铲尽,才肯上路。 路上有人拉着装满柴草的板车艰难前行,人皆习以为常,和尚们却一拥而上,前拉后推,直到分道扬镳,才肯上路。 小道上的独木桥,雪后危险湿滑,人皆小心翼翼度桥,或绕道而行,和尚们却要过去,将那小桥加宽加固,又在两端钉下木桩,木桩上架上长棍,做出一个简易的扶手,才肯上路…… 同行的几个侍卫,态度从难以理解,到习以为常,到搭把手,又到和和尚们一样,看见“不顺眼”的东西,就习惯性的上前“修理”,也就用了五六天的时间。 是以当他们看到有个老人坐在道旁沟渠里时,不等和尚们动起来,自己便上前问了句:“老丈,怎的坐在这里?” 老人冻的脸色发青,身上头上都是雪花,下巴和舌头都僵了,说话很不利索,却挤出一点笑容来,挥手让侍卫别管他,道:“小、小老儿走累了,避避风,稍后就回家去了。” 侍卫笑道:“这大冷的天还出来,是心里不痛快了吧?怎么,儿女不听话了?没事儿,我们送你回家吧,哪个儿子不孝顺,我们替你收拾他!” 他原是打趣,老人却勃然大怒,道:“谁告诉你我儿子不孝顺了?我儿子媳妇儿,都是天底下顶顶孝顺的人!走走走!快走!再不走,老儿我用拐杖敲你!” 他冷得厉害,抖抖索索的说不来一句完整的话,却气势十足,一脸凶悍。 侍卫一片好心却讨了个没趣儿,只是他跟着这堆和尚混久了,脾气也变好了些,自不会和这可怜的老人计较,耸耸肩,回到队伍。 然而和尚们却不走,因为云起不走。他不仅不走,还跳下gān涸的水渠,蹲在老人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素饼,递了过去,道:“我们送你回家,可好?” 老人一挥手将素饼打落在雪地上,怒道:“都说了不用你们多事!老夫又不是乞丐!要你给甚吃的?滚滚滚,都给我滚!” 侍卫见他这般不识好歹,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道:“云公子,既然他……” 云起摇头打断他的话,从怀里掏出一锭四五两重的银子,放在老人gān瘦如枯枝的手上,依旧问道:“我们送你回家,可好?” 老人愣愣看着手心里的银子,银子带着少年的体温,热热的灼着他的掌心,老人好一阵才慢慢弯曲手指,将它紧紧握在手心里。 两颗浑浊的泪水慢慢在凹陷的眼眶里酝酿,老人慢慢伸出手,捡起地上的素饼,拍去上面的积雪,珍而重之的放进怀里,这才对云起露出一个哭一般的笑容:“好。” 这般前倨后恭,贪得无厌的小人嘴脸,原该让人鄙视嘲笑才对,但面对老人那张苍老的脸,含泪的笑,却谁都生不出嘲笑之意来。 云起也没笑,招呼道:“过来搭把手。” 两个侍卫率先跳了下去,一人弯下腰,一人搀扶老人,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老人的双腿瘦如枯骨,完全使不上劲儿,显然已经瘫痪多时。 可见老人方才什么走累了歇一会的话,全是假的。 可他既然双腿瘫痪,又怎么一个人来的这里? 和尚们还懵懂着,几个侍卫到底见惯世情,又回想起老人方才的忽然发怒,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有的摇头叹息,有的一双铁拳蠢蠢欲动。 刚刚还不肯回家的老人,这会儿却急了,趴在侍卫的背上指着路,一个劲的喊着:“快!快!” 老人的家不近,离开大道走了足足三四里路还没到地方,背他的人都已经换了两拨了,正要问还有多远时,一个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叫声传来:“爹!爹!爹啊!你在哪儿啊!你应我一声啊爹!爹……” “我、我儿子!”老人激动起来,哆哆嗦嗦道:“是我儿子,我儿子啊!我儿子来找我来了!柱!柱啊!爹在这儿!在这儿!” “爹!” 喜出望外的声音传来,一个满脸泪水的男人狂奔着出现:“爹,爹你没事太好了呜呜……爹……都是儿子的错,都是儿子的错……” 看见男人出现,即使原本捏紧了拳头决定揍他一顿的侍卫也打消了念头,不是因为他哭的真切,而是他怀里,还揣着一个孩子,一岁左右的模样,瘦瘦小小,尚看不出是男是女,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被雪风chuī的睁不开眼。 “爹没事,没事……是这些贵人和大师救了爹,柱啊,快、快给恩人磕头!” 男人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连连叩头,和尚们忙将他搀起来,老人道:“对了,娥娘呢,怎么没看见她?她人呢?快,快去跟她说,咱们有钱了!有钱买粮了!” 男人抹了把眼泪,咬牙恨恨道:“爹你别提那个恶毒的女人,以前是我看错了她!我已经把她休了!” “你……”老人一愣,然后拍着大腿道:“糊涂啊!你糊涂!” 又道:“哪是她恶毒啊,是我bī她的啊!是我!是我bī她的啊!” 男人骇然道:“爹!” 老人抹泪道:“实在是没办法啊,你们再这样被我拖累下去,一个都活不了啊!走,走,咱回家,回家去……回去跟娥娘陪个不是,以后咱好好过日子,啊?” 男人连连点头:“哎!哎哎!” 忙过来从普泓背上接过老人,又道:“爹你以后可别再犯傻了啊!你要是有什么好歹,儿子也不活了……” 老人连声道:“不会了!不会了!” 普泓道:“施主家在哪里?若远的话,不若我们再送一程。” 男人还没来得及回话,云起便摇摇头,道:“我们回吧。” 于是一行人转身回官道,普泓见云起情绪低落,叹了口气道:“民生多艰,苦厄难度,我们等只能行力所能及之事,小师叔不必过于耿耿。” 又道:“幸好小师叔慧眼,才免去一场悲剧,也是功德一件。” 云起摇头,没有说话,一名侍卫却有些迟疑的开口道:“云公子……那娥娘……是不是?” 云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普泓微楞,而后一声轻叹,停下脚步,转向那对父子离开的方向,双手合十,低声诵道:“阿弥陀佛。” 其余和尚虽大多还未反应过来,却也跟着照做,末了重新上路,莫急问道:“师叔祖,你们刚刚说娥娘怎么了?” 云起在他光头上拍了一记,没好气道:“出家人要清心寡欲,哪来那么多好奇心?” 莫急嘟嘴道:“我还没出家呢!” 却到底没有继续问下去,沉浸在拯救了一条人命的喜悦中,快活的向前跑去。 这是一个凄凉,却并不离奇的故事,也许就在此时此刻,还有许多个地方,正在发生。 虽世道还算太平,没有频繁战乱,但这个大多数人都只能勉qiáng填饱肚子的年代,处在最底层的人们,闲时吃稀,忙时吃gān,一家人平平安安活到新一轮的粮食入仓,就是一个伟大的胜利。 这样的家庭,脆弱的经不起半点风làng,或一场大病,或一次灾荒,就是灭顶之灾。 云起不知道这对父子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总归都是“活不下去”这个结果。 活不下去,就要有所取舍,或卖房卖地,或卖儿卖女,或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自己走入风雪之中…… 于是才有了这样一幕,瘫痪在chuáng的老人将儿子骗出去,威胁媳妇将自己拖出去等死。 媳妇虽然应了,却不肯将他扔在荒野之中,而是带到了偶有行人的官道旁,老人虽闭目等死,却依旧竭力维护着儿子媳妇的声誉,不许人将“不孝”二字,放在他们头上…… 老人瘫痪多时,却衣衫厚实,面目洁净,无馁饥之色,可见他口中的“儿子儿媳都孝顺”,并不是虚言,既然儿媳是真的孝顺,又怎么承受的住“害死公公”这种事,邻居的鄙夷,丈夫的痛恨,还有自己内心的痛楚……她怎么活的下去?给丈夫指明公公的方向之后,唯有一死了之。 云起jīng通相术,一看男人面相,便知道他妻子已然离世,所以才拒绝了普泓送他们回去的建议。 想到那对欣喜如狂的父子回到家中,会承受的打击,云起不敢看,也不忍让小和尚们看。 云起有时候真的很不明白,这样的小人物的生死挣扎,与那高高在上的皇位更替、权利争夺,到底孰大孰小。 前世的时候,顾瑶琴曾用一句“恨不生在帝王家”,来安慰刘钺的失落。 云起却只想骂一句:“去你妈的恨不生在帝王家!” 他回头再看了眼那对父子离去的方向——若是他们能早到片刻,若是男人再迟回家些许,也许那个贤惠孝顺的女人,就可以活下来,那对父子也不会在悔恨中度过余生。 原本善良和睦的一家人,便可以和和美美的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只是这世上很多东西,一旦错过就再也不能重来,何况是生命。 云起忽然脚步一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内功已有火候,几近寒暑不侵的他,忽然觉得寒意透骨、冻彻心扉。 前世他十三岁遭劫,数月后离庄,然后又过了两年,传来那个人的病故的消息。 那个时候,他多大来着?十五岁,还是十六岁? 现在他多大来着?十五岁,还是十六岁? 他是不是已经病了?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极力的驱赶着这个念头,心中的惶恐却在不断扩散。 生命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重来了,云起。 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云起。 不要! 不要! 我不要! 第24章 所有和尚中,普泓最为心细,见云起忽然脸色煞白,神色惶然,忙低声问道:“小师叔,你怎么了?” 忽然心中一惊,急声道:“不会是师叔祖他们……” 云起的变化来的毫无预兆,由不得他不想起自己这位小师叔的“神算”之能:小师叔一向冷静,能让他这么失态的,也就寺里的这些人了……莫不是忽然感应到了不好的东西?莫不是留在山上的长辈们出了什么事? 云起闻言,抬头愣愣看了他一阵,却慢慢缓过神来,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神色渐渐镇定,直至如常,道:“不是……没事。” 普泓微微松了口气,却见云起又道:“我们走快些,就在前面的小镇落脚。” 普泓点头,也不追问,催促了小和尚们一声,加快步伐。 云起占卜向来随意,丢根树枝、看一眼飞鸟,便算起了卦了,慎重时大不了丢几颗铜板。 他一向觉得,如沐浴更衣、斋戒焚香等,其实对占卜没什么用,老天爷不会因此就给你更多的提示……但现在他却觉得,老祖宗传下来这些东西,不是没道理的。 老天爷虽然不吃这一套,但占卜的人却需要。 在温水中好好浸泡一下,穿上舒服gān净的衣服,点一炉清淡的佛香,的确可以舒缓jīng神,宁心静气。 云起的性情,用大和尚的话来说,说好听了,叫心静,说难听了,叫冷漠,冷漠的可以将自己的事,都用旁观者的心态去看。只是他的冷漠藏的很深,如不靠近,便感受不到。 偏生要读懂老天爷的意思,除了灵气悟性,最重要的,便是这种宛如置身事外的冷漠,或者说心静。 只是此时此刻的云起,慌的若不是普泓提醒,连自己会占卜都忘了,如何还能保持心静? 于是生平第一次需要起这些东西来,于是开始沐浴、更衣、焚香、静坐。 足足一个小时之后,他才取出和尚传给他,他却很少使用的两片古老guī甲,闭目片刻后,掷在地上。 ——平安。 “平安。” 忽然的轻松让云起感觉到一瞬间的虚脱,手脚仿佛被抽gān了血液一般无力动弹,好一阵才开始慢慢恢复。 云起捞起guī甲,又丢了一次。 “康健。” 云起最喜欢问老天爷的,便是这种最最简单的“是”与“否”的问题,因为这样答案最明晰,解读起来丝毫不费脑子,也不会出现歧义。 平安。 康健。 既是平安康健,那他前世的病又从何而起? 这种注定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云起没花时间多想,出门去厨房找东西吃——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没沾,都快饿死了。 第二天的云起,便恢复了正常,和小和尚们一样笑嘻嘻的赶路,唯有心最细的普泓,能偶尔从那张脸上,读出几分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忐忑,顿时心疼的厉害:自家这位小师叔虽然看起来稳重,但到底只有十五六岁,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要挑起重担,离开师长的庇佑,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生活,怎能不忐忑不安? 因他们是皇帝的“贵客”,所以一般都住在驿站里。靠着侍卫身上的腰牌和公文,不管去哪里,总能得到最高的待遇,住的宽敞又清静,饮□□致,服务周到。 只是这次投的驿站,还未靠近,就听到里面喧闹的哭声。 原本哭声不该用“喧闹”两个字来形容,只是里面哭的人太多,大人孩子老人都有,又各哭各的伤,各诉各的苦,各骂各的天,便显得喧闹了起来。 虽然乱糟糟的听不真切,但那哭声中各自的绝望凄苦汇聚在一起,越发让人不忍猝闻。 驿站的官员远远的侯在门外,赔笑着将他们朝后面院子引,赌咒发誓说后面院子绝对清净。 小和尚们心肠软,只在门外听个声都要掉眼泪了,只是长辈没开口,才没敢擅自进去,却忍不住要问个原由。 这事倒不用驿丞解释,先一步来探路的侍卫早就打听清楚了:昨儿夜里有百姓取暖不慎,将自家的房子给点着了,又因为取水不易,救援不当,眼睁睁看着整一条街都化为了灰烬。 这一场大火,死了足足二十多个人,剩下上百人无家可归,有的甚至连一件棉袄、一chuáng被子都没抢出来——这种天气,别说吃饭的问题,光露宿街头就能要了他们的命。幸好县老爷慈悲为怀,将他们暂时安排在驿站,这才刚刚住进来,所以难免吵闹。 虽说许他们住这儿,但驿站的上房都是给官老爷留着的,自然不可能让给他们住,只能安排在那些专门给马夫、下仆等住的地方。便是这些地方,也不敢让他们占完了,是以最后只能上百号人挤在一个大院里。 这些人好端端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夜之间家当尽毁,至亲永隔,便是勉qiáng合家逃得性命,也是过了今天没明日,让他们怎能不伤心绝望? 那边哭的凄凄惨惨,和尚们这边却早就备好了上好的房间、足量的热水和jīng致的斋饭。 见和尚们一个个面露不忍,驿丞一面暗示底下的差役赶紧去让前院的人闭嘴,一面又连声解释,说那边安置的百姓也给他们准备了食物,稍后就分发云云。 不由暗暗埋怨知县老爷,既然想在这些可以和皇子甚至皇上说的上话的和尚面前,做出一副爱民如子的模样,好让他们回京后帮他说几句好话,稍稍挽回下这场大火造成的失职之罪,就该早点打算才对,偏生到和尚都快进城了才下定决心,弄得哭天抢地、乌烟瘴气不说,更让他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见和尚们什么都没说,放下行李洗手吃饭,驿丞很是松了口气,他还真担心这些心善的和尚非要先去看前院那些人,问东问西,甚至将自己jīng心准备的素斋拿去分给那些人吃,让他心血白费。 其实他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苦度寺的和尚们,对于别人的善意,总会小心翼翼的维护。譬如路边遇上一个富人和一个快饿死的乞丐,富人送给你一个馒头,该怎么做?有人会将馒头转手送给乞丐,但苦度寺的和尚们不会,他们会慎重接受,道谢,然后取出自己的食物赠与乞丐——当然,若那乞丐没有这个馒头就会丧命,那就另当别论了。 乞丐需要救助,可富人的善意也不要辜负,哪怕这份善意并不纯粹,也不要去鄙视和嘲讽。 和尚们吃完饭,道过谢,便去了前院。 他们去的时候,前院已经安静下来,这会儿正在吃饭,一人两个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素馅包子,不够再拿,管饱,比他们平日里吃的还好。 和尚们也没在前院多呆,转了一圈便出来,然后直接出了驿站,开始分头去化缘,这次不光化吃的,旧衣服、破被子、烂鞋子、缺了口的瓷碗……什么都要。 云起不是和尚,自然不能去化缘,也没去假冒什么天生灵童继续骗钱,而是直接给了驿丞几两银子,让他给前院添几个火盆,又去附近的药店,买了驱寒防寒的草药,煮了一人分一碗,以防这些在风雪中冻了半夜加一天的人得了风寒,雪上加霜。 然后仗着从大和尚那儿学来的皮毛医术,给受伤或生病的人逐个诊治。 这些受了灾的,自然都是可怜人,却并不都是好人,也有仗着年轻力壮,在本就狭小的大通铺上一个人占三个人位置的,也有拿了人东西却反咬一口硬说成是自己的,也有揪着云起不放,仿佛不给她好处就是要害死她一家似得…… 若换了平日,驿馆的差役对这些或者视而不见,或者上去一通老拳,但这会儿有云起在,他们不敢不管,也不敢狠管,束手束脚的好不láng狈。 最后倒是云起发话,才将这些到了此时此刻还要欺负人的家伙扔出去,冻了半个时辰才放进来。 有了这些人做榜样,等天黑了,和尚们带着米面、棉被、衣服之类的东西回来分发的时候,便异常顺利。 因放不下这些人,他们第二天便没上路,和尚们依旧去化缘,云起则留在驿站,配置药膏给那些个烫伤的居民。 他在医术上并未得和尚真传,但因为前世的经历,对于皮肤上的伤颇有经验,并知道不少珍贵的方子——都是刘钺千方百计寻来的,只是再好的方子,对他脸上恐怖的伤痕也无能为力。 药膏配好,云起正要拿去前院,刚出门便被一个侍卫抢去,笑道:“云公子,这些粗活我们来做就好,别的不敢说,上药这种事,咱们比您还熟。” 又道:“这雪足足下了四天,难得晴一次,不如我陪您去外面走走?听说这里一叶楼的茶最是有名,点心做的也好,尤其是院子里有一株四百年的老梅,开的是疏密有致、浓淡适宜……一叶楼上有三四个雅间,离得最近,视线最好,推开窗就能摘一枝,再美不过。” 云起看了他一眼,因遇到这种惨事,所有人心里都难受着,和尚们还在外面辛苦化缘……刘钦派来安排他们食宿的侍卫,个个都圆滑世故,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劝他去喝茶赏梅? 加上他一句话里,带了好几个牵qiáng的“四”字,云起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摇头道:“我对梅花不感兴趣,不管它是活了四百年,还是七百年。” 便要关门。 “云公子,”侍卫忙抵住门,却怕伤着云起不敢狠推,低声快快道:“实不相瞒,是四爷他……” 云起眯起眼,这侍卫懂得用隐晦的话暗示他,自然不至于连他的回话都听不懂,却还要直言点破,想来刘钦找他,是有什么急事。 但他一点都不想参合这些皇孙贵胄的权势之争,虽说刘钦先前放过算计他们,勉qiáng可以算做一个人情,但苦度寺救他性命在先,怎么都不欠他的。 侍卫见他神色不虞,又低声道:“昨日大火,一百多人生计无着,别看县官如今将他们安置在驿馆,等咱们一走,只怕立刻会将他们撵出去——大师们再怎么样化缘,也不过能得些衣食,解决不了长久问题……可这对四爷来说,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云起问道:“所以要我去了,四殿下才肯说这一句话?” 侍卫额头立刻浸出冷汗:“不,不是……只是……” 云起点头道:“一叶楼是吗?我知道了。” 他也没什么东西收拾,抱起在他脚下打转的小胖墩便准备出门,侍卫忙跟在后面,急声道:“云公子您误会了,这些话是属下自己说的,和四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云起道:“你也误会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和我也一点关系没有。” 他这辈子虽然在和尚堆里长大,却不是和尚,也当不了和尚。 和尚们心慈,讲究导人向善,他却懒得理会,喜欢的,亲近些,不喜欢的,避而远之就是,是以那句“所以要我去了,四殿下才肯说这一句话”,全无半点指责的意思,只是单纯的问话而已。 只是他这句“和我一点关系没有”的“解释”,听在侍卫耳中,却是另一重意思,吓得硬是在大冬天冒出一身冷汗,后悔不迭:方才他若是跪下来苦苦央求,这少年未必就不肯,可他偏偏鬼迷了心窍似得,说出这种近似要挟的话,生生将自家主子在这少年心中的形象,败坏了个gān净——他被刘钦派在少年身边,哪会不知道自家主子对他的看重,这下子真是…… 他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见少年已经下楼,忙定定神,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跟上去,中途将上药的活儿jiāo给一个同僚,自己引着云起上街“逛逛”。 第25章 云起走了一路,那个叫常山的侍卫就解释了一路,直到云起说了句“回去记得将驱寒的汤药喝一碗”,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被外面的冷风一chuī,透骨的寒。 他若不想生病,这会儿最好的选择是赶紧回去,换一身gān慡衣服,喝碗姜汤,只是他自认闯了大祸,哪敢再将云起丢在大街上,比起主子的事儿,他得个小小的风寒算什么? 也不敢再啰嗦,引着云起朝一叶楼而去。 “一叶楼”是这里最大最好的茶楼,只是在这种大冷天,再好的茶楼也没多少客人,天冷不愿出门是一回事,还有便是这种天儿,一壶茶端上来,一时片刻便凉透了,还品个什么劲儿?一桌备个炉子温着也不现实,倒是雅间里不仅常备着炉子,还有专门的茶博士侍候。 只是茶馆生意再冷淡,看着有个粗衣麻布、一看就不像能喝得起茶的少年抱着条狗进来,伙计也难热情的起来,正要冷着脸将人撵出去,就被随后进来的常山一锭银子晃花了眼。 常山挥退要给他们引路的伙计,自己领着云起上楼,到了雅间门口,轻轻敲了下门,听到刘钦略带沙哑的“进来”两个字后,便轻轻推开门,给云起让开了路,又在他进去之后,在门外将门带上。 雅间只有刘钦一个人,正半蹲在火炉边扇火,火上煮着茶,水汽蒸腾,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听见有人进门,刘钦头也不抬,道:“你来的正好,茶刚煮好。” 他将茶提到案几旁,示意云起在他对面坐下,便开始分茶,动作虽有几分生硬,但也颇像那么回事儿,末了将斟好的茶盏放在云起面前,抬手道:“请。” 云起将小胖墩不甘寂寞的小脑袋按了下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道:“茶还凑合,手艺太差。” 他这一世什么都将就,但上一世活的那二十四年,却有二十三年半都过着最jīng致的生活,这茶水,用来喝自然没问题,用来品,就太次了。 刘钦也不尴尬,自嘲一笑道:“幸好第一次献丑,就是在你面前,否者又该被人捧的连自知之明都没了。” 云起没有说话。 他不是傻子,岂能感受不到刘钦对他的屡屡示好?只能这种示好,只能影响云起对他的态度,却无法影响云起对他的感观。 曾几何时,那个叫顾瑶琴的女人,对他足足温柔体贴了十年,事事亲历而为,无微不至,可最后利益不再时,露出的嘴脸却是何等的狰狞。 只听刘钦又道:“我煮茶的手法是不行,但家里着实藏了不少好茶,云起你是行家,等到了京城,还要请你帮着品鉴一下,省的以后贻笑方家。” 云起摇头道:“我喝惯了师兄们在山里采的野茶,旁的再好也只觉得‘凑合’,吃不出好坏来……四殿下可否有话直说?我还赶着回去熬药。” 刘钦暗自苦笑:这少年到底是不知世事,还是见惯世情,才使得他屡试不慡的结jiāo手段,在他身上全无作用。 就是那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管怎么样,都难再靠近一步。 知道再绕弯子,只会让少年反感,刘钦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前,背对着云起,好一阵才开口,沉声道:“云公子可知,本王昨日差点命丧火海?” 说着,推开窗户。 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那一树开的正盛的腊梅,而是大火后的断壁残垣。那抹刺眼的黑,在冰天雪地中远远看去,就像一道丑陋的伤痕,又像是顽童在雪白的纸上,用浓墨划下重重的一笔。 刘钦伸手一指,道:“昨夜,我便在此投宿,同行十七人,我,十六个近身侍卫,还有四名人犯。如我们这些人,夜里向来警醒,且安排有人值守,可是火起之时,每个人陷入沉睡,最后还是一个人犯惊醒,拼力将盆中的冷水踢到看守他的侍卫身上,那侍卫又泼醒其他人……只是有几个房间火势太大,完全无法靠近……” “昨天夜里,我带的十六个侍卫,重伤两人,死六人。” 他仰头看向天空,深呼了一口气,才低声道:“我的那些近身侍卫,都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父皇让我亲自挑选的,陪在我身边足足十年……我不敢说待他们如手足兄弟,毕竟兄弟二字,在皇家来说,根本就是个笑话,可我却将他们当做了我身边最可亲可信之人。 “可这些人,苦度寺一役,死了十二个,今天又有六人惨死……半个月内,去了足足一半。” 这个在人前从未放下过微笑的皇子,此刻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几分刺痛。他屡屡受挫,险象环生,身边的人伤亡殆尽,是他刘钦无能没错,可更因为,他从未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过这些人。 且不说十年情义,他自认对他们并无亏欠之处,便是只看利益,自从他们当着皇帝的面,对他宣誓效忠的那天开始,他们便和他休戚以共,连家小都纳入他的掌控,若他因为外力身亡,这些侍卫不管有没有gān系,都会为他陪葬——他们有什么理由背叛他? 可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苦度寺山路上一战,他们的行程队伍里的一百多人都清楚,除了死在山上的那些人,谁都可能是jian细。而后大队人马返京时,有人犯忽然中毒,更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他才带着最亲信的十二名侍卫,押着比谁都惜命和配合的四名人犯,换了便衣,轻车简从,秘密返京……可谁能想到,那jian细竟也被他带在了身边。 刘钦闭了闭眼,手负在身后,语气恢复平静:“云公子,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纷争,在你眼里是何等的肮脏,正如你所言,我们不是失去了平静生活的权利,我们只是想要更多……可是我们生下来就在云端啊云起,我们没有自己跳入淤泥任人践踏的勇气……对我而言,这样的选择,比奋力一搏还要艰难。” 云起依旧没有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是对错两个字就可以粗鲁评判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云公子,”刘钦沉声道:“我知道你不想卷入此事,可是自从我们在东山受袭开始,苦度寺就已经卷进来了……你以为我刘钦死在回京的路上,你们苦度寺的人,会因为和我分道而行就可以置身事外? “好,退一步说,就算你不在乎父皇的怒火,不在乎自己在京城会不会过得举步维艰……那昨天晚上死去的二十四个无辜百姓,你是不是也不在乎? “我知道昨夜大火因我而已,这些人是受我连累,我也没想过要将自己完全撇清。可是云起,你想过没有,若火势从一家而起,便是蔓延的再快,最多烧掉两家,其他人就算救不了火,逃生是有时间的吧?可为什么会足足烧死二十四个人? “因为那些人,从头到尾想烧死的,就不止我们几个,他想用一场大火,来掩饰我的死因,毁灭证据。 “你可知道,昨晚同时起火的,足足有六处,而中了迷药的,也不只有我们一行人,你可知道,若不是我们率先冲进火场救人,将人泼醒,昨天晚上会死多少人?火势会蔓延到什么程度? “云公子,便是佛门中,也有降妖伏魔的怒目金刚。难道这些畜生,不该受到惩罚吗? “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可与那些人相比,我刘钦,最起码还算是个人!” “云起……”刘钦的声音中前所未有的带了几分软弱:“帮帮我。” 看着窗外素白世界中那一笔刺眼的黑,刘钦觉得自己将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身后却从头到尾没有传来过任何回应,他自嘲一笑,准备挥手让身后的少年离去,以保有自己少许尊严时,却听到熟悉的、清澈的声音传来:“所以那些人会被安排到驿站,是你的意思?” 刘钦苦笑一声,道:“是。” 云起“哦”了一声,又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刘钦缓缓转身,看着他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云起无语抬头:你是皇子啊,要不要这么天真? 什么都没想好,就找一个不算熟的人求助的吗? 看着云起的表情,刘钦又是苦笑: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很荒唐,天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这少年能帮他,或者是因为当初这少年用一个小小的雪球,就解决了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呼啸寒风的那一幕,给了他太深的印象,让他觉得不管多困难的问题,到了少年手里,都不算个事儿? 不过见了也好,这少年就算未必能帮他,却绝对值得信任,能这样发泄下心中的郁愤,也不错。 只听云起道:“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不知道怎么做,那做什么,总该知道吧? 幸好刘钦这次没有再来一个“不知道”,否则云起该转身就走了:“找到jian细,带着人犯,活着回京。” 云起“嗯”了一声,低头给有些待不住了的小胖墩顺毛。 刘钦又道:“我已经向京里递了折子,父皇不日就会派人过来接手人犯……到那个时候,就没我什么事了。” 云起点头道:“所以需要解决的,其实只有找出jian细这一件事?” 刘钦苦笑:“是。” 只要找到jian细,不管是继续赶路,还是就地隐藏,都好说。 云起“哦”了一声,没再开口。 刘钦也沉默下来,静静看着坐在对面、逗弄着怀里小奶狗的少年,少年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睫毛很长。 心中忽然升起一缕异样,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也许,他并不是真的认为这少年能帮的了他,也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他只是……忽然想见见他,而已。 刘钦侧头看向窗外,随口道:“我听闻你相面之术得度海大师亲传,是不是可以……” 云起接口道:“你是想让我用相面之术,帮你指认jian细?” 刘钦回过头来:“不行吗?” 云起道:“不行。” 声音虽不大,语气却断然,绝无转还的余地。 刘钦皱眉道:“所以其实你是可以做得的,对吗?” 云起“嗯”了一声,道:“但是不行。” 轻而易举能做到,却拒绝的如此gān脆,刘钦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隐怒,沉声道:“为什么?” 第26章 “为什么?” 面对刘钦话中隐藏的不忿,云起头也没抬,道:“你若要用相术,找出可疑之人,诈得他露出破绽也就罢了,但若欲以相术而断人之罪……” 云起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刘钦苦笑:皇家权势之争,无所不用其极,什么荒谬的罪名没有,这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又不是去冤枉无辜。 沉声道:“哪怕是对方是毫无人性、满手血腥之辈?” 云起道:“是。” 若上位者,习惯了以术士之言为凭而决事论罪,不管目前是利是弊,这个世道,终究会变成最坏的世道。因为术士的话,是不需要证据的,老天爷不会跳出来说“你撒谎,你污蔑我”,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话,是老天爷说的,还是他自己说的,他说该死的那个人,是老天爷想让他是,还是他自己想让他死。 别人如何做,他不管,他能管住的,唯有自己。 刘钦看着回答的毫不迟疑的少年,微微有些失神:这少年,是过于迂腐,不肯变通,还是过于冷漠,只求自己心性无碍? 却见少年的目光终于从小奶狗身上移开,抬头看向他,道:“找出内jian而已,有那么难吗?” 云起现在还坐在这里,不是想帮这个人。这个人的侍卫,莫说死了十八个,便是死了一千八,一万八,他也懒得过问,因为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 但那无辜枉死的二十四条人命,却让他没办法视而不见。 他昨天在那群灾民中呆了很久,知道刘钦的话是真的,前天夜里,若不是他带着人冲进火场,救醒最初的一拨人,且不说火势还会蔓延到什么程度,最起码,如今在驿站哭泣的一百多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用一场大火,无数条冤魂,掩盖几个人的死亡真相。 刘钦说背后之人“满手血腥、毫无人性”,这八个字,每个字云起都是认可的。 和这样的人待在同一片天空下,云起都觉得难受的很,更何况任他站在云端,继续呼风唤雨? 不管刘钦想将那个人拉下来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但“将他拉下来”这件事,正好也是云起想要看到的。 只听刘钦苦笑道:“那jian细能潜伏在我身边多年,不露丝毫破绽,岂是易与之辈?他一次行动失败,只会更加小心翼翼,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要短时间找他出来谈何如意?更何况,他们都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弟兄,哪一个没为我负过伤、流过血、挡过利刃?我实不愿怀疑他们,更不会在没有丝毫凭证的情况下对他们严刑拷问……” 除非这少年肯…… 罢了! 少年拒绝的如此gān脆,刘钦也不愿qiáng人所难,摇头笑笑,道:“不管如何,云公子肯来听我倾吐一番,已经很感激了,心里也畅快许多。其实此事也并非完全没有解决之道,只要将我身边这几人全部调开,便无大碍……不过是心中稍有不甘罢了。” 他自嘲一笑:“稍有”不甘?是“大有”不甘啊!他与背后那人,只算敌手,不算敌仇,可是对身边的jian细,却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他这话,与送客无异,云起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一边安抚着怀里的小奶狗,一面道:“你带了十六名侍卫,死六人,重伤两人?” 刘钦点头:“不错。” “重伤多重?” 刘钦道:“险死还生。” 云起道:“那这两人便可排除在外,若他们是jian细,见人犯尚在的情况下,绝不敢让自己失去行动能力。” 先不说贪生畏死是人之本性,就算苦肉计也不会真的拿自己的性命玩笑……若这会儿失去行动能力,不能跟在刘钦身边,jian细还有何用? 刘钦点头,他的想法也是如此。 只听云起继续道:“你说烧死六人,尸体呢?” 刘钦道:“尸体都在。” 云起当然知道尸体都在,若不在,就该说是失踪,而不是烧死了。 “尸体没少,那有没有多出来的?” 刘钦微楞:“多出来的?” 云起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位皇子估计是被悲愤冲昏了头,脑袋不清楚了,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明白,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觉得,那jian细会把自己烧死在火场,以证清白吗?” 刘钦哪能听不出云起语气中的不满,他也觉得自己这两天脑子乱的厉害,苦笑:“这怎么可能?” 云起道:“能活着他当然不会想死,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头像贴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被全天下的人追捕。所以他一定会准备好一具和自己身形相近的尸身藏在附近,以诈死逃生。” 刘钦眼睛微亮:“不错。” 云起道:“两种可能。第一,他的身份是烧死的六人之一。第二,他还藏在你身边。” “若是第一种可能,那么这六具尸体中,有一具是替身。jian细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很重,在布置好一切以后,早早离开。所以不会有多的尸体,殿下只需让仵作将那六具尸体仔细查验,通过身高骨骼牙齿伤痕等对比,应该不难看出被调换的人是谁。 “第二种可能,jian细行事谨慎,在安排好退路之后,假装同别人一样中了迷药,到最后关头再脱身,以保证功成。若是这种情况,那么一定还会有一具尸体藏在附近。” 刘钦道:“我们住的院子没有多出来的尸体,但是客栈里,却有一具至今没有确定身份的尸体。” 云起道:“第一种可能先不管,第二种可能,jian细还在你身边。 “那么第一、第二个清醒的人必然是清白的,或者说,和他们一同守着人犯的几人,都是清白的。因为其中若有jian细,他不会任由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而会在第一个人清醒时,就将他杀死。”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我是jian细,我会守在殿下身边,因为殿下才是里面最大的变数,若殿下死于意外失火,便是人犯有一两个人逃生,混乱之中也难逃他们掌心。 “若我是他,会在最后脱身之前,先将殿下捂死——那时殿下必然已经吸入烟尘,便是验尸也验不出什么来。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意外不是外面忽然有人来救援,而是出现在内部。 “那些清醒过来的侍卫,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来看殿下是否安好,这个时间绝不会太长,所以jian细根本来不及动手,或者说,他这会儿已经不敢动手了——毕竟是诛九族的大罪,他的家人都在明处,怎敢明目张胆的做?” 刘钦双眼越来越亮,听到最后,双眼已带上了浓浓杀意,只是还未开口,便听云起继续道:“这种可能性最大,但也不排除那人等在别处,准备最后再进去下手的可能,所以不能因此便下决断。” 刘钦点头,他此刻思路已渐渐清晰,道:“守着人犯的是四人,其中一人在救人时身受重伤,也就是说,我身边现在有嫌疑的,还有五人。” 云起又道:“四名人犯,可有主次之分?” 刘钦点头:“有。” 云起道:“这就简单了。殿下带着已经没有嫌疑的几人,押解主犯上路。那五个,让他们各自分散。” “分散?” “这五个人,其中三人分别各自押解一名人犯上路,剩下两人,令他们各找一名差役假扮人犯同行,以掩人耳目。殿下辛苦些,为这五人各自制定大致的方向路线,令他们或亮明身份、求助官府,或隐藏行踪、悄然上路……最后约定在某处与陛下的派来的人马汇合,jiāo接人犯。” 刘钦沉吟道:“这倒是至少可以保住主犯和两名帮凶……” 这样首先保证了他身边都是可靠的人,且人少更容易隐蔽行踪,而剩下三名人犯,jian细最多只能掌握其中一个……不得不说,这个主意虽大胆了些,但却是迄今为止,他听到的最靠谱的主意了。 却听云起继续道:“接下来,殿下只需派人分别在五个汇合地点附近守着,看哪个地方有人去探查就好。” “五个汇合地址?”刘钦一愣,继而恍然,拍案而起:“五个汇合地址!” 五个汇合地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分头行事的真正目的! 他此刻脑海中一片清明。 先制定五份粗略的计划,与五人分别见面,将计划jiāo给他们,令他们看后即焚、立刻上路。 并直言告诉他们,为防jian细,他们必须分头上路,且决不可将行程泄露给他人。 那上面,每个人的路线都是不同的,jian细也只知道自己该走那条路,只有汇合地点是一样的。 他负责的人犯,已经在他手里,所以他能泄露的,只有汇合地点! 汇合地点每个人都有,便是泄露,也不会bào露自己。 jian细一人行事方便,当然会将这个消息传回去。而他背后的那些人,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便是怀疑有陷阱,也不会放过任何可能,一定会派人前去暗中查探…… 只是那jian细万万不会想到,所谓的汇合地址,竟然每个人各不相同! 他泄露出去的所谓的“汇合”地点,知道的人只有刘钦和他自己! 刘钦在小小的茶室中来回踱步,恨不得大笑两声:如此简单!竟如此简单! 既能找出jian细,又可保人犯安全。甚至……他还可以不动声色、将计就计,等jian细到了地方之后,果真派人接应,让他以为依旧骗过了自己,反坑那人一把,来个人赃并获! 不过此事,一定要隐秘行事,并要先和父皇派来的人商量好,切不能让人从他们的行踪中看出破绽。 待他想好所有细节,回过神来,想要好生感谢下那少年时,却发现厢房中只剩了他一人,顿时一愣,唤道:“来人。” 常山和另一侍卫应声进门。 刘钦道:“云公子呢?” 常山道:“云公子走了有一阵了啊!殿下还有事吩咐?属下去请他回来?” 刘钦微微摇头。 如今形势bī人,等下次再好好致谢不迟。 又皱眉道:“他既然走了,你为何还在这里?” 常山道:“云公子说,殿下身边正缺人手,让属下就留在殿下身边。” 见刘钦神色不虞,低头道:“先前属下在云公子面前说错了话,只怕被他彻底厌了,殿下,属下……” 刘钦道:“罢了,那你就留下吧!常海,你去。切不可再惹恼云公子!” “是。” 第27章 从茶馆出来,早过了饭点儿了,云起便在街上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一边自己吃,一边一小块一小块的丢在地上,引着小胖墩在下面一颠一颠的追。 带着小奶狗儿,自然跑不快,但他也不急,虽说要回去熬药的话是真的,可即使没有他,留在驿馆的人也会按吩咐将药熬上分发。 等云起回到驿馆,院子里空空如也,和尚们早就用过了午饭,又出门化斋去了。 云起转身回房:如今该处理的病患也处理了,这会儿再去前院也帮不上什么忙,无非多听几声哭诉,于事无补。 自己辛辛苦苦跑了一路的,好容易回到家的小胖墩被拦在台阶下面,眼看着主子自个儿走了,顿时又急又气,“呜呜”直叫。 云起一回头,便看见小奶狗儿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左冲右突,上蹿下跳,就是上不来。 云起乐了,也不帮它,就那样坐在楼梯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它蹬着那四条小短腿,拼命的向上扒拉。 不出意外的又倒翻了下去,四脚朝天,小胖墩大怒,爬起来扯着它的小嫩嗓子,冲着自家主子“汪汪”的叫了两声,气势汹汹的模样。见自家主子没被它震慑住,老老实实下来帮它,只得又开始“呜呜”哀求。 云起撑着头,看它又叫又跳的模样,噗嗤一声失笑:原来就连一条小奶狗儿,也懂得软硬兼施的道理啊! “很久没看见小师叔这样笑了。” 普泓平和醇厚,略带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起拍拍屁股起身,道:“普泓师侄没去化斋?” 普泓道:“正在等小师叔呢!” 一面为云起拍掉头上、身上沾的雪沫,一面道:“小师叔到我房里坐坐可好?” “好。” 普泓的房间住的是两个人,他和最小的莫徐,不过这会儿莫徐出去化缘去了,只普泓一个人在。 普泓给云起端来热茶暖手,道:“明天一早,我们便继续赶路,小师叔以为如何?” 云起微楞:“明天?” 要这么急吗?他倒还好,和尚们放得下这些灾民? 普泓打开放在案上的粗布包裹,道:“小师叔请看。” 包裹里面,是零星银票和堆的如同小山一般的银锭、碎银子、铜板。 “这是化缘来的?” 普泓点头道:“苦度寺名声在外,信众们一向虔诚,只是我们往日化缘,只求粮米,不收财物。此次为救济灾民才破例,幸好事先同师弟们商议好了,只化一炷香时间的银钱,否则……倒是不好处置了。” 他们化缘时,便说明白了是救济此次遭受火灾的灾民所用,若是得的银子太多,分给那些人反而不妥,可若挪作他用,哪怕是用来给佛祖塑金身,也算是贪墨。 那些施主,若让他们自己拿银子出来送与灾民,他们未必愿意,可若过了和尚之手,尤其是过了苦度寺的和尚之手,便一个个慷慨之极,仿佛只有这样,自己的善心才会落在佛祖眼中一样。 云起有些咋舌,这来钱的速度,可比他假扮神棍算命骗钱快多了,甩他家胖子师傅更是甩了不知道多少条街。 有这些银子在,那些灾民的生计自然不成问题,难怪准备明天便上路。 正要开口应允,却听普泓忽然问道:“小师叔今年多大?” 云起愣了愣才道:“快十六了吧,怎么了?” 怎么忽然问这个? 普泓又道:“小师叔可知师侄今年多大?” 云起想了想,道:“三十?” 普泓道:“师侄今年三十有六了。” 云起点头,他倒没大惊小怪,山里的和尚活的无忧无虑的,都不怎么显老。 却听普泓轻轻叹了口气,道:“若我娶妻生子,儿子都该和你一样大了。” 云起顿时瞪大了眼:普泓以你我相称,又提起妻儿,难不成想还俗了? 若是这样,他倒是不反对,可这也太突然了吧? 对于普泓言语中的“不敬”,倒是没放在心上。 只听普泓又道:“所以小师叔虽是普泓长辈,但在普泓等师兄弟眼中,小师叔和莫急、莫徐没什么区别,都只是孩子罢了。” “我还记得小师叔刚来的时候,只有这么高一点点,”普泓比划了一下,唇边溢出笑意,“小小的一个人,冰雕玉琢似得,让人看见就想亲一口,可性子,却像个小大人一样。 “什么都要自己来,饭自己盛,衣服自己洗,打水的时候提不动,就去厨房借了大碗,一碗一碗的端; “人和斧头一样高,却硬要去劈柴,还自称是为了炼心……后面才渐渐好些了,却还是什么都喜欢自己扛。” 云起有些恍惚,原来普泓眼中的他,是这样的吗? 不是他倔的不近人情,他只是…… 他只是有些害怕,不想再那么理直气壮的接受别人的好。 他只是习惯了一个人……承担,承受。 并不以为苦,并不知其苦。 云起忽然有些茫然起来,却冷不防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普泓揽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少年,抚摸他的发顶,低低的叹息传入云起的耳膜:“小师叔啊,你知不知道,我们一直,都很心疼你…… “临走的时候,你告诉师傅,会好好照顾我们,师傅说,让你好好照顾自己。这也是我们想对你说的话。 “小师叔你总是把自己当成大人,当成长辈,可你是不是忘了,连莫聪和莫愚都比你大,你也只是个孩子啊!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懂事都是因为艰难……小师叔,我们一直希望,你能不要那么乖,不要那么懂事。 “可小师叔你永远只在师叔祖面前,才像个真正的孩子,会生气,会撒娇,会蛮不讲理,会诉说烦恼,会窝在他的怀里睡觉……师傅和我们,其实一直都很羡慕他。 “小师叔,我们知道,可能这辈子也不能让你如对师叔祖那样,放心依靠,可是,我们也绝对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小师叔,我们不是需要你照顾的孩子,我们都希望你能活的轻松、自在。” 云起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从自己的师侄怀里钻出来,眼圈有些发红,也有些气急败坏。 正要恼羞成怒,却听普泓又道:“小师叔,如果师叔祖知道你过得这么累,一定会很后悔当初让你下山。” 顿时沉默下来。 他知道为何普泓会忽然对他说这些,下山之后,他的确有些束手束脚,甚至郁郁寡欢,不复以往的快乐从容。 可是往日的时候,师傅和和尚们都自由自在的活着,他心无挂碍,自然可以如风一般,活的快活自在。 可现在,老和尚们守在山上,年老体衰、无人照料,大小和尚们才下山,便见识到了那些贵人间的勾心斗角、腥风血雨,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其中,尸骨无存。 一路所见,又多是手足相残、家破人亡、人性泯灭。 他实在快活不起来。 云起不由自省,真正的qiáng者,便是肩挑重担、身在泥沼,心也依旧自在潇洒,终究是他心性脆弱、根底浅薄,才会稍有压力便自困樊笼。 正想着,是不是让普泓给他介绍几本佛经看看,在这方面再加qiáng加qiáng,却见普泓笑笑,道:“先前小师叔不在的时候,住在前院的灾民搬出去三家,不知道小师叔听说了没有?” 这话题换的太突然,云起有些反应不过来,重复道:“搬出去?” 普泓点头,道:“他们的房子虽烧了,可是地基还在,房契官府那里也有存根,没抢出房契的,可以在官府那里补办。 “那里地段不错,已经有好几位施主过来,想要买下地基在上面建铺面,虽然给的价格不算太高,却足够他们在乡下买间房,买块地,一家人虽辛苦些,却也能好好活下去。 “大约是看见像莫徐那么小的孩子,都在冰天雪地中为他们化缘,有些羞愧,今天许多人一大早便出去找工作,也有的直接去了镇外,准备砍柴回来卖。 “今年冬天太冷,柴火的价格一直很高,而且供不应求,所以只要勤快些,就不愁饿肚子。” 云起点头,外人再怎么样,也只能襄助一时,最终还是要他们自己能站起来才行。 却听普泓道:“小师叔,你看,我们都以为他们会走投无路,但事实上,就算没有我们,他们一样能靠自己活下去,是不是? “所以世上有些事,常常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个样子。” 什么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云起抬头看向普泓:他是在借灾民之事点醒他,说和尚们没有他,靠自己一样会活的很好,所以让他不要有压力? 普泓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他这个小师叔啊,有时候聪明的可怕,有时候又笨拙的要命。 道:“小师叔可知,我苦度寺在佛门意味着什么?为何陛下一定要将苦度寺迁入京都?” 有些话,原本应该到京之后再说的,他只是见云起被侍卫带走,很担心自家的小师叔,会不明不白的给人欺负了去。 他只是看着少年每天如小母jī一般,小心翼翼的呵护着所有的人,很心疼。 他只是看着少年渐渐失去在山上时的笑脸,渐渐失去他宛若与生俱来的快活自在,很心酸。 第28章 云起看着他,不说话。 他入门时便和和尚说了,不修佛,所以和尚从不在他面前谈佛,也很少提及佛门之事,至于寺里其他大师的讲经传法,自然更不会去。 日常和寺里的和尚们相处,说的也都是些jī毛蒜皮的小事,诸如哪处的野山茶可以采摘了、明日下山带几个莲蓬回来、偏殿漏雨要请不要请工匠来修之类的话题——一个连香客都不接待的乡野小庙,谁没事了就叨叨“我苦度寺如何如何”? 他这辈子在苦度寺中长大,可关于苦度寺的地位云云,反倒是在前世听来的更多些。知道苦度寺是千年古刹,地位超然,知道他家大和尚师傅度海,则是全天下辈分最大的和尚,也是道行最高的和尚。 这算不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至于皇上要把苦度寺搬到京城——不是说是因为顾忌苦度寺在佛门声望太过,影响太大,所以搬到京城方便监管吗? 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的不成? 只听普泓娓娓叙道:“苦度寺,是当初佛祖入中土后,修建的第一座寺庙,乃佛祖当年传法之地。是以苦度寺虽只区区数十人,却是中原佛门之祖。 “佛家传入中土已有千年,如今正是兴旺之时……小师叔,你可知道,当今天下一共有多少寺庙?” 云起摇头,他知道和尚庙很多,但具体多少,却没仔细算过。 普泓道:“不算只一二僧侣的乡野小庙,大潜一共有寺庙四万多座。仅京都一地,便有四百八十寺。且佛门中人,几乎人人习武qiáng身。” 云起不由咋舌,四万座庙,哪怕每座庙里只有五名僧人,便是二十万习武之人,便是去除老幼,也有点吓人啊! 当然,账不是这么算的,否则皇帝仅一人,何以能驱使天下万千百姓? 佛门人虽不少,却分散各地,且和尚所求,只是清净度日、侍奉我佛。如今太平盛世,便是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有“大志”的和尚,也休息让所有佛门中人团结起来,替他冲锋陷阵。 是以和尚虽多,却拧不到一条绳上,算不得威胁。 普泓叹了口气,又道:“当年武帝失德,以至天下大乱、征战不休。为早日结束战乱,我佛门曾派五万僧兵襄助太1祖,这还不算因此投效的佛门信众……” “当初太1祖皇帝得佛门襄助时,曾发誓若得天下,必举国尊佛,佛门中人,不服役、不纳粮、不拜官……然而正因如此,导致佛门如今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佛门中人越来越多,土地越来越广。 “人多,陛下忌惮;地广,税收锐减;不服役、不纳粮、不拜官,便有懒惰贪婪愚顽之辈借佛门之名,行不法之事……长此以往,我佛门倒成了伤民害民之物,更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陛下早有意遏制佛门,只是佛门本身实力不俗,信众广大,陛下又有先祖誓言限制,若过于qiáng硬——需知陛下当初改分封制为郡县制,虽没有将已然分封的土地全部收回,但宗室在封地上的权利却被削减殆尽,任免官员、铸造钱币、政务军事等等一律不得沾手,且日后收回封地也是迟早的事儿。这些宗室虽看似平静,实则个个蠢蠢欲动、虎视眈眈,若这个时候佛门出现什么变故,必被他们利用挑唆,导致天下大乱。” 云起会意,点头道:“所以陛下要动佛门,唯有先占大义,而这个大义,就是我们苦度寺?” 苦度寺乃中土佛门之祖,只要苦度寺支持,那么皇帝就算有什么过激的举动,那些别有用心之辈,便休息借此攻击皇帝违背太1祖誓言,更别想挑拨天下佛门。 普泓点头,道:“别看如今佛门呈蒸蒸日上之势,然看似锦上添花,实则烈火烹油。 “佛门中良莠不齐,有真正信奉我佛的虔诚弟子,也有借佛门之名,敛财肥己之徒,甚至有些寺庙还藏污纳垢,沦为魔窟。这绝非我们愿意看到的,我们更不愿看到,有朝一日当今天子,被迫行灭佛之举。 “因此整肃佛门,不仅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我苦度寺的意思,是以师叔祖和师傅,才会毫不犹豫的让我们前往京都。 “整肃佛门,陛下借苦度寺之名,苦度寺借陛下之力。 “只是这里面的关窍,陛下和师傅他们都心照不宣,连乌大人、四皇子只怕也未能堪透,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普泓顿了顿,又道:“师侄不知道师叔祖是怎么对你说的,但是小师叔需明白,苦度寺虽小,绝非任人宰割之辈,莫说皇子,便是陛下,也不能颐指气使、随意加罪。 “若非如此,只是请人上京而已,陛下为何要大费周章,改山名、修寺庙,派一位一品重臣和两位皇子亲临?” 云起冷哼一声,将牙齿咬得咯咯做响:他那个无良师傅亲口告诉他,皇子亲临,是因为他们想在皇帝面前留个好印象,所以现在只要是个差事就抢! 他恨不得现在就回山上去,找那个胖和尚狠狠打一架! 整天唉声叹气说什么“衣食父母”,害得他心疼的一颤一颤的,然后眼睛一闭,义不容辞的就跳了进去,结果…… 有这么坑徒弟的吗? 亏他还担心那些皇子之间的战争会牵扯到和尚们身上呢,现在看来,和尚们一直平平安安,并非他们手下留情,而是不愿招惹佛门吧! 也怪他见识太浅。 他上辈子做了一辈子的笼中鸟,这辈子除了在山上学星相之术,便是混在市井之中,看千人千面,研习相术、jīng修占卜,从不曾关心过天下大势,以至于身在局中都不曾看清形势,才会中了他那个无良师傅的招! 普泓道:“所以小师叔,到了京城,你只管安心过你喜欢的日子就好,就算任性些也没关系,我们、苦度寺,甚至天下佛门,都可以替你遮风挡雨……便是我们都挡不住,还有陛下呢!” “我们上京,是来为陛下撑腰的,所以陛下,自然也要为我们撑腰,不是吗?” 云起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 原本以为自个儿是一颗被连根拔起的小白菜儿,叶儿huáng啊,没了娘…… 谁知道睁眼一看,原来是被高高供起的一尊大佛! 胖和尚,你给我等着!我若不让你三天吃不上一粒盐,我就不是你教出来的! …… 东山苦度寺,大和尚正坐在炕上抄经,忽然打了个冷战,不由一愣:“难道又下雪了?还是炕烧的不热?咦……没有啊!” 重新提起笔,刚写了两个字,又是一个冷战,不由叹了口气,嘟囔道:“徒弟啊徒弟,我要不这么说,你怎么肯老老实实上京呢? “其实京城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反正哪怕把天通个窟窿眼儿,也有的是人冲上去帮你顶。” “师傅我也想把你留下来陪我,可这是那个家伙的意思,和尚实在没脸拒绝……和尚当年从他手里把你抢回来,害的你们十年不曾见过一面,若再惹恼他,可真要来拆了和尚的和尚庙了!” “而且好端端一个少年郎,总不能以后就跟着我做和尚吧?就算要做和尚,也要先看看俗世繁华不是? “阿弥陀佛,佛祖勿怪,佛祖勿怪,弟子可不是说做和尚不好,弟子最喜欢做和尚了……” …… 第二天照常启程,照常多管闲事,照常走的很慢,而且越来越慢,因为快要到京城了。 走的慢,不是因为京城附近的路难走,而是离京城越近的人,便越早知道苦度寺的和尚要来了。 皇帝立小东山、建苦渡寺的事,是明发了圣旨的,甚至在和尚们下山之前,苦度寺的高僧将要前来主持苦渡寺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京城。 和尚们一路走来,皇帝老儿完全没有帮他们掩饰身份的意思,甚至唯恐不够醒目似得,要求他们入住驿站。 驿站的差役对诸如“这些大师是什么人啊,怎么还能住在驿站里”的问题,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和尚们一路的所作所为,也被人不动声色的宣扬了出去。 此为造势。 高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在为这一群年纪不够大的“高僧们”造势。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和尚们一路之上,遇到的信众越来越多。 有人希望和尚们给孩子取个名,有人希望和尚们给老人念段经,有人想让和尚们收下他一捧米…… 遇到这种情况,和尚们能怎么做? 说天气太冷,你们赶紧回去休息? 那些人在冰天雪地等了他们一天,好容易等到了,就等来这句“温暖”的劝慰? 还是说下次切勿如此? 可下一站等在那儿的,也不是这波人啊,想也知道,那些远远看热闹,等时间差不多了就前来“解围”的官差们,绝不会那么好心的帮他们把这句话传到下个城镇去。 数日后,和尚们终于住进了离京城最近的驿站,这一路说不上千辛万苦,可也十分艰难——但不包括云起。 经历过一次被人包围的经历之后,只要一看见前面的人群,云起就会抱着他的狗越走越慢,和和尚们拉开距离,一副“我就是来打个酱油”的模样,从从容容绕去驿站洗澡吃饭喂狗。 看着和尚们累的和小胖墩似得天黑才回到驿站,云起没有丝毫内疚感——反正就算多了他一个,也不能让和尚们早回来一秒。 这样毫无意义的“共苦”行为,云起嗤之以鼻。 最后这一站,和尚们依旧在云起洗完澡、吃完饭、喂完狗之后才回来,不过同来的,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乌大人?” 面对云起诧异的眼神,乌大人苦笑:“下官一行人,在这里等了诸位两天了。” 他们原本是走在最后的,可和尚们越走越慢,而刘钦一行人更是走着走着不见了,然后刘钺也不见了,最后倒是他们最先到了京城。 又叹道:“下官的差事,是接云公子和各位高僧回京,诸位未到,下官拿什么去见陛下?” 说完从袖子里拿出几张写满字的纸,道:“这是明日入京的安排,先前已经和普泓大师商议过了。” 而后开始讲解,云起被那一大串的官衔绕得头昏眼花,打断道:“只说我要做什么行吗?” 既然和皇帝约好了要互相捧场,那么配合着把这场秀走完,也是分内之事。 “行。” 乌大人慡快放下手里的纸,拍拍手,进来一个几个侍从,手捧衣裳、鞋袜、配饰等物。 “两件事,第一,云公子你是想乘车还是坐轿? “第二,出门前把衣服换了。” 这两件事云起很能理解,毕竟他现在是“高人”嘛,就算年纪做不了假,可也不能一幅乡下小子的模样不是? “乘车。”云起应了一句,目光扫过那几个托盘,提起外袍看了眼,忽然有些想笑:“这是出自顾七小姐之手?” 乌大人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这少年会相面也就算了,难道连衣服都能相? 口中道:“是顾七小姐亲手设计,她身边的丫头裁制的。” 云起“哦”了一声,又有些好笑。 真不怪他小人之心,实在是在前世,他曾听过顾瑶琴这样一番论调:“都知道人挑衣服,却不知道衣服更挑人,一样的衣服,有的人穿着飘逸如仙,有的人穿着就跟裹了条chuáng单似得,这就是卖家秀和卖家秀的区别! “呃,说这个你不懂……举个简单的例子,譬如一个从没出过门的乡下小子,穿了一辈子的窄袖短襟,忽然给他一件广袖当风、衣襟翩然的雪白长袍,他就能风流潇洒、宛若谪仙了? “笑话!你信不信他连手都不知道朝哪儿放,连腿都迈不开?谪仙?小丑还差不多!” 他不记得当时到底是对谁的不满,引发了顾瑶琴这样一番言论,但顾瑶琴显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袖子唯恐不够大、衣襟唯恐不够长的袍子,绝不是他一个山里长大的小子能驾驭的了的。 这是让他出了丑也怪不得别人,还要恨自己辜负了她一番心血呢! 若是事后,她再诚恳道歉,悄悄找人甚至亲自耐心教导他礼仪规矩,他岂不是要感谢她一辈子? 第29章 第二天是和尚们入京之旅的最后一场秀, 务求隆重。 所有人都洗的白白净净,头上的发茬儿重新剃一遍,大和尚穿上隆重袈裟,小和尚穿上gān净僧衣, 包裹先不背了,留着后面有人送去, 一个个手持木鱼、口颂佛经、低眉敛目而行, 便连莫急莫徐这些个小家伙,都显得庄严肃穆。 老和尚一个没来,就只能努力增加这些大小和尚们的分量。 皇帝在这上面是不遗余力的, 虽然派来的人不多, 却没有一个滥竽充数的, 不说别的,仅皇子就来了四个, 若加上去东山接人, 结果把自个儿接没见了的刘钦、刘钺两个, 等于一个小小苦度寺的几个和尚,就动用了皇帝一半的儿子。 更何况一路还有高僧相迎、信徒相送。 从驿站到苦渡寺, 这整一套路数下来, 能将最qiáng悍的人都累成狗,当然,云起不算,因为他是“世外高人”啊! 以前他老爱用这四个字来嘲讽他家和尚师傅,如今自己也尝到了其中的滋味儿。 其他人辛苦跋涉时, 他穿着新衣服,抱着洗的gāngān净净的小土狗儿,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里,身旁还有两个青衣小厮烹茶研墨侍候着,马车下另有四个随车步行——也不知道是乌大人从哪儿借来给他撑场子的,质量颇高。 闲着没事儿,云起将乌大人特意留下的章程又看了一遍,发现顾家姑娘的小心机大约是白费了——可能是因为他的形象实在太上不得台面,乌大人索性让他将神秘路线贯彻到底,一应需要抛头露面的环节,都将他排除在外。让他换身新衣服,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他在院子里就直接上车,然后一直待在上面,便是有人特意来问候一声,也一律由小厮代答——连声都不让他出。 也幸好内务府不惜大费周章,修了一条相对宽敞的山道,虽然一路蜿蜒,却从山脚直达寺门,能让他一路坐车到苦渡寺,否则云起怀疑,乌大人说不定要让他直接“神秘失踪”了。 因为就要到新家了,昨天晚上小和尚们太激动,吵吵嚷嚷的闹得云起半宿没睡,这会儿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没多久就把他摇出困意来了,索性歪在马车上打盹儿,小厮青一、青二很是体贴的给他送上枕头、盖上薄被。 马车时走时停,云起也没怎么在意,不过这次停的有点儿久,一路保持安静的青一低声提醒道:“公子,苦渡寺到了。” 苦度寺? 云起一惊睁开眼睛,才豁然醒悟,此苦渡寺,非彼苦度寺。 坐起身来,青一体贴的将车帘拉开一条缝,云起便看见比苦度寺宏伟了数倍的山门,也上面大大的“苦渡寺”三个字,不由摇了摇头。 “好丑。” 当今天子的字儿,写的可真不怎么样,不过气势倒挺足,但和尚庙的匾额,写的这么锋芒毕露的,合适吗? 再看别处,比出发的时候,不知道多了多少人,竟然还有不少女眷。大约是要等礼成之后,进去烧一炷香,便是抢不到第一炷香,做第一批香客也好。 不过苦渡寺的香客,大约也就这么一批了,苦度寺向来不接待香客,苦渡寺自然也一样,也就今日“开业”,例外一次。 咦,那个是……顾瑶琴? 云起轻轻眯起眼,前不久他还想着,要不要找个账本儿,将顾瑶琴算计他的事记上一笔,省的他转头就给忘了,结果今天正主儿就送上门来了,这倒省事儿了。 顾瑶琴今日又换了一番打扮,不像山dòng时的láng狈,也不复第二次上山时的华贵,而是一身浅浅的鹅huáng,显得楚楚动人。头上钗环俱无,只簪了一朵素雅的山茶。竟不是绒花、绢花,而是真正的山茶花,在飒飒寒风中,竟也开的娇艳欲滴。 在这种季节,这一朵山茶,无疑比金玉宝石还要难得,还要令人惊叹。 云起倒不怎么吃惊,在冬天里培育蔬菜、瓜果以及花卉的本事,还是他教给顾瑶琴的呢,有什么稀奇? 当然也不纯是他的功劳,想法原是顾瑶琴的,不过他把顾瑶琴的“异想天开”变成了现实,又教会了她罢了。 顾瑶琴这会儿正站在一个端庄秀丽的妇人身边,不时低语谈笑,模样甚是亲密。只看那妇人的位置,便知道她身份不低,甚至隐隐还在皇子之上,想来应是皇室贵胄。 云起只看了一眼,正要挪开视线去寻普泓他们,不想顾瑶琴忽然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温暖鼓励的笑容,顿时微楞,想着是不是自己看的太用力,被她察觉了时,顾瑶琴已经回过头去,继续和那妇人低声说话起来。 云起比划了下那缝隙的大小,确定在顾瑶琴的位置肯定看不到他——笑什么呢这是? 他懒得多想,歪着头从帘子缝隙里找到了正和其他庙里来的大师们jiāo流感情的普泓,还有站的端端正正的小和尚们,看了一阵觉得没意思,不想视线一转,又看见顾瑶琴朝这边笑了笑。 云起微微皱眉,只听青二低声道:“公子爷,这位顾七小姐好玩的紧,每隔片刻重要朝这里笑上一笑呢!” 云起顿觉一阵恶寒,低声吩咐了几句。 青二点头,下车找到普泓大师耳语一阵,又回到车上,吩咐车夫启程去云起住处。 云起住的院子,虽和苦渡寺相通,但却是独门独院,出入并不一定要经过苦渡寺……后面还有诸多流程,他懒得再等了。 …… 云起离开不久,普泓和尚便领着苦渡寺的僧人,和周边寺庙来的高僧一起进了寺门,其他人便留在寺外,让这些和尚先去庙里“开个光”,等寺门再次打开时,好进去烧香。 虽此刻天上艳阳高照,但脚下的积雪却不断地散发着寒气,北风更是刺骨,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的,哪会在这里苦等,一个个纷纷回到马车避风。 山门前,却开始陆陆续续出现许多衣着简陋,挎着装有香烛、香油的竹篮的百姓。 苦渡寺不接待香客,唯有今日,所有人都可以进去烧一炷香,只是山下被官兵封锁,信徒大多都被拦在了山下,唯有本就住在山上的,才能抄小路攀山而来。 虽然一路艰辛,却都面露欣喜,一脸虔诚。 这会儿顾瑶琴也随着妇人一起,登上一辆马车。 她扶着妇人坐下,又亲手为她的手炉添了些银霜炭,笑道:“公主也累了半日了,闭上眼睛歇歇吧。我会替您仔细盯着,绝不让您错过第一炷香!” 妇人嗔怪的看了她一眼,道:“你叫我什么?” 顾瑶琴吐吐舌头,道:“是我错了,表姑姑!” “公主”笑了笑,神色很快又淡了下来,索然道:“我又不信这个,第一炷香第二炷香的,有什么关系?” 顾瑶琴讶然道:“表姑姑既然不信这个,那为什么还要……” 这位长公主殿下的性子,最是清高冷傲,对这样的热闹闲来不感兴趣,可今天却一早过来,在寺门冒着寒风等那些和尚们等了这么久,末了又继续在门口等着他们开寺门,好进去烧香——若不是因为虔诚,那是为了什么? 长公主靠在车壁上,神色淡淡:“我来,自然有来的道理。” 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顾瑶琴也不敢纠缠,倒上两盏热茶后,在她面前坐下。 长公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微微皱眉,虽茶是好茶,水是好水,但因煮的太久,失了韵味,只能勉qiáng入口——糟蹋了。 她的这位“侄女儿”,虽然聪慧过人,可惜除了诗词一道,其他都只是平平,便是偶尔因心思巧妙,令人眼前一亮,但实则未得jīng髓。 不过女儿家家的,也不必要求太高。 她随意喝了两口便放下,问道:“你去过苦度寺,感觉如何?” 顾瑶琴道:“苦度寺当然很好,寺庙修建的古拙大气,有一种宏大旷达之美,让人见了,仿佛时光错乱,回到了千年之前一般。可就是山太高,路又难走,爬上去累的我腿肚子都发抖。 “寺里的大师也很好,小和尚也可爱,就是……反正都很好。” 长公主不悦道:“有什么就说什么,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个破毛病,凡事吞吞吐吐,遮遮掩掩!” 顾瑶琴知道这位公主性子向来直慡,见不得人绕着弯儿的说话,忙解释道:“真没什么,大师们都很好,就是……脾气稍微大了点儿。” 长公主微微皱眉,和尚和脾气大三个字放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别扭,但顾瑶琴既不肯说,她也就没再细问,又道:“那位度海大师的衣钵弟子,名叫云起的,你也见过了吧,是什么样的人?” “当然见过了,还吓了一大跳呢,他嘛……”顾瑶琴眨眨眼,顽皮尽显,道:“不告诉您!反正他的样子您绝对想不到就是了!” 公主摇头,对她卖的关子不置可否,道:“我在京城,便听说他道行jīng深,卦准如神,可是真的?” 顾瑶琴道:“我在山上呆的时间短,没见过他起卦。不过我听莫急小和尚提过一次,好像是说算到后面还会下雪,然后过了几天果然就下雪了!可见道行jīng深是没错的。” 公主噗嗤一声失笑:“这就道行jīng深了?果然是个小白痴!我还说明儿会刮风呢,我是不是也成神算了?” 顾瑶琴茫然“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讪讪笑了,过了一阵,又悄声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来,表姑姑,我讲给你听吧!” 公主笑道:“好啊!” 顾瑶琴gān咳一声,正色道:“话说,有三个书生结伴上京赶考,听说有个算命先生卦准如神,便去找他算算,看自己能不能高中。” 公主听到“卦准如神”四个字,便先笑了,顾瑶琴抿嘴一笑,绘声绘色道:“结果算命先生对他们举起一根手指,含笑不语。 “书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离开。算命先生的徒儿便问:‘师傅,一根手指,是说只有一个人能考上?’ “算命先生摇头道:‘如果一个考上,那就是一个中,如果两个考上,就是一个不中,如果一个都没考上,就是一个都不中,如……’” 话没说完,公主已经笑得不能自已,道:“你啊你啊!真是个促狭鬼!” 正谈笑间,车下传来侍女的声音:“公主,寺门开了。” 公主敛去笑意,神色恢复淡然,道:“这些和尚倒还利索。” 顾瑶琴掀开车帘看了眼,道:“啊呀,被大表哥抢先了!表姑姑,要不我去拦住他,让表姑姑先进去?啊,那几个小和尚怎么回事?” 又道:“这些大师怎么回事?在苦度寺的时候,就曾把四表哥、七表哥还有我给撵出寺,现在又拦着不许大表哥进去……他们到底想gān什么呀?” 第30章 长公主皱眉, 反倒不急着下车了,掀开帘子看了一阵,只见那边的冲突不仅不曾平息,反而也愈演愈烈的趋势。 四个皇子和一些说得上话的大臣都围了过去, 虽说听不到声音,却也看得出来, 有的在劝大皇子刘钧, 有些在劝挡在门口的四个小和尚。 然而,小和尚们只管摇头,大皇子刘钧越加bào怒。 长公主看了眼聚在远处不敢靠近的山民, 眼中顿时显出几分怒意: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在这里闹起来! 一个个不知好歹!不顾大局! 刘钧怒道:“你们小师叔祖算什么东西?他说不能进, 就不能进?你们是不是忘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不是忘了, 这天下姓什么?” 刘钧气的七窍生烟, 说话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他身为皇长子, 身份何等尊贵,一大早就到这个破地方来chuī风, 就为了给这群和尚们捧场, 结果人家竟然不让他进去! 这简直是,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却听那年纪最小的莫徐小和尚认真答道:“小师叔祖就是我们的小师叔祖,不是什么东西。他说不能进,当然就不能进。还有这里是苦渡寺,是佛门净地, 天下姓……姓……” 他想了好一阵,挠挠自己的光头,试探道:“姓……天?” 他答的认真,但听在刘钧耳中却是满满的嘲讽,猛地发力将抱着他的几人推开,道:“爷本不愿来这个破地方!但现在,今天这炷香,爷还非烧不可了!都给我滚开!” 便要硬闯。 四名小和尚退开两步,摆开架势。 刘钧冷声喝道:“没见有人要跟爷动手吗?你们都是死人?” 一身戾气尽显。 站在一旁的几名侍卫齐齐上前,虽顾忌场合,未曾拔刀,但便是空手,也有一股血腥杀伐之气激dàng开来,这几名侍卫,竟似沙场百战之士。 乌大人差点要哭了,捶胸跺足道:“大皇子,切切不可啊,切切不可!想想陛下!想想陛下!” 只是他的话,和尚和侍卫,谁也不听,大皇子更是置若罔闻。 眼看好端端的喜事就要变成丧事,一个清冷之极的声音传来:“我看谁敢!” 乌大人如蒙大赦,用袖子连连擦拭额头的汗水。 长公主大步而来,冷声道:“刘钧!你长本事了啊!这苦渡寺三个字,是皇兄亲笔所写,挂上去不足十日!你要闯进去,尽管闯,我们谁都不拦着你!” 刘钧便是再大的脾气,也不敢冲着这位大潜最尊贵的公主发,抗声道:“姑姑,实在不是侄儿鲁莽,而是这些和尚太过分了!我们在这儿chuī了半日寒风,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抬举他们,给他们长长脸? “结果我们给人家脸,人家不给我们脸!连门都不让进!姑姑你说说,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长公主不置可否,转而面对四个小和尚,和声道:“敢问四位小师傅,为何阻拦他入寺?” 莫急道:“小师叔祖说,他不洁,身带污秽,若是往日也就罢了,今天这个日子,绝不能让他进去亵渎佛祖。” “说我污秽?哈!哈哈!”刘钧怒极反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喝道:“爷从接到圣旨起,斋戒沐浴更衣茹素,连女人都没碰一下!爷这辈子都没这么gān净过!居然说我污秽?哈!哈!哈哈!说我污秽?” 他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他身为皇子,不说日日沐浴更衣,可也差不了多少,更何况有圣旨在,他可是将自己洗的白白嫩嫩香喷喷才过来的,居然被人说他“污秽”? 简直是可笑!太可笑了! 莫急被他笑急了,大声道:“小师叔祖从来不会说错话,他说你污秽,你就是污秽!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爷不知道!让他给爷滚出来说清楚,爷到底哪里污秽了!” 莫急道:“我们小师叔祖现在不在寺里,你要想知道,等回头自己去问。” 一个侍从上前,对刘钧耳语几句,刘钧恍然,道:“你们是说我身上有冤魂附体?哈,爷是打仗的,手底下沾的人命多了去了!要不是我们这些人在外面杀人如麻,哪来你们这些和尚安安静静念经的地儿……” “够了!” 长公主冷喝一声打断他,道:“不能进不进就是了,何来这么多废话!” 又道:“瑶琴,你先陪我进去。” 顾瑶琴应了一声,小跑上前,扶着长公主的手向寺门走去,不想才走了几步,便被人拦住,几个小和尚单手持礼,道:“对不起,你们也不能进。” 长公主神色一冷,道:“怎么,难道我身上也有污秽不成?” 这原是一句气话,却不想和尚们齐齐点头,道:“正是。” 长公主差点按捺不住怒火,她素有洁癖,从来只有她嫌别人脏的份儿,如今竟被人说她“污秽”? 顾瑶琴道:“几位小师傅,你们是不是弄错了,表姑姑她……你们小师叔祖呢?快请他出来说话,或者请普泓大师来也行!” 莫徐答道:“你们身上污秽,进去会亵渎佛祖,想要上香,回去沐浴更衣后再来就是了,叫小师叔祖来有什么用?” “你……”顾瑶琴跺脚,道:“连表姑姑你们都……那这天底下,可还有gān净的人?那今儿我们这么些人,是不是都不能进?” 莫急摇头道:“倒也不是全部……” 顾瑶琴吃惊的掩住唇:“啊?” 不是全部,那就是大部分人都不能进? 长公主轻轻吐了口气:谁能想到,原本只是来走个过场的事儿,竟会闹成这样。 皇上派她过来,就是怕那几个皇子自持身份,闹出什么不好看的局面来,让她来压服压服,可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些和尚们…… 若只是拦住一两个不让入寺也就罢了,把这一群人都拦下来,岂不是让这场陛下jīng心谋划的“盛事”,变成了一场笑话? 可若是qiáng行入寺,更是万万不可。 皇帝今日之举,一是为了抬高这些和尚们的身份,二是为了让天下人都看看,他是尊崇佛门的。若qiáng行闯寺,这一番打算付之东流不说,还会适得其反。 罢了,不算是查明内情,还是追究责任,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最关键的是把场面圆过去。 长公主微一沉吟,双手合十,对和尚们行了一个佛礼,温声道:“既然如此,我等万不敢亵渎佛祖,这便回去沐浴更衣,改日再来……只是我们带来的香烛灯油,可否请小师傅们代我等供奉佛前?” 无论如何,今日哪怕放低身段,也要给足了苦渡寺的颜面。 小和尚们齐齐还礼,道:“阿弥陀佛。” 长公主颔首,从侍女手中接过放着香烛等物的竹篮,郑重jiāo到莫急手上,口宣佛号施礼退开,路过刘钧身边时低喝一声:“刘钧!” 刘钧咬牙,从侍卫手中夺过东西,塞进莫徐手里,转身就走。 剩下的人对望一眼,纷纷效仿,按身份高低,依次上前。 也没人去问一句诸如“小师傅,你看我身上污不污秽,可不可以进寺”之类的话。 笑话,长公主和皇子都“污秽”了,他们敢“gān净”吗? 要脏大家一块儿脏就是了。 所有人放下东西,就忙不迭的离开了,乌大人自然是留到最后,唉声叹气。 他和这些和尚相处了一段时间,对他们还是颇有好感的,他实在不想看见他们倒霉,也实在想不通,这些和尚们一惯明理,怎么会忽然闹这么大一出? 如今苦渡寺的面子是有了,可是全京城的权贵,也被他们给得罪完了。 以后如何在京城立足且不说,光眼下皇上这一关可怎么过?且大皇子又是个睚眦必报的…… 而且这里面倒霉的,也不止是和尚们,作为主办此事的官员,逃得了谁也逃不了他。 登上马车,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顿时气的差点跳脚骂娘:这群和尚,到底是要gān什么啊!还真以为自己是陛下请来的,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竟是要将这些权贵们朝死里得罪啊! 不让进就都不让进得了,偏偏又将那些老百姓给放了进去,你们这是生怕自己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啊! 这些死脑筋的和尚!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都不想再看了,怒气冲冲说了句:“回京!”庙里不让他进去,大和尚们不肯出来,小和尚什么都不知道,他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和尚们惹完事儿,寺门一关睡大觉,可怜他还得去向皇上复命! 这哪是复命啊,这是要了他的老命啊! 皇帝那儿过完堂,还有长公主、大皇子、三皇子……一溜的王公大臣等着他给个jiāo代呢! 可让他拿什么去jiāo代?他怎么知道这群和尚忽然发的什么疯? 命苦哦! 还以为这次摊上了一个美差,谁知道一路尽是腥风血雨,好容易心惊肉跳的挨到京城了,最后又闹这么一出! “停!”他忽然一个激灵:“停下停下!先去云公子的住处。”他忽然想起来,这次发疯的好像不是和尚,是云起? 此处山道狭窄,调头不易,只好大家伙都先下车,将马卸了,再慢慢挪。 好容易调好车头,将马套好,却见莫急小和尚一路小跑过来:“乌大人!乌大人!” 乌大人不知道该惊还是该喜,有气无力道:“说!说说!” 莫急笑嘻嘻道:“乌大人是要去找我家小师叔吧?不过我家小师叔说了,你去了也没用,他只是看出你们身带污秽,并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啊?”乌大人顿时傻了眼:“这个、这个理由它说不过去啊!” 又抬起胳膊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道:“连我也污秽?不会啊!昨天我可是用香皂狠狠搓过一遍的……现在都还闻着香呢!” 一抬眼,却见莫急已经转身走了,忙追上去一把抓住,道:“哎,小师傅,你可不能这么走啊!就那么一句不知道,让我怎么跟皇上jiāo差?你们就算编,也给我编个靠谱的啊!” 莫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拉着我也没用。” 乌大人差点哭了,却见莫急走了两步之后,又回过头来,挠挠头道:“哎呀,差点忘了,小师叔祖好像还jiāo代了一句话来着。” 乌大人如同黑夜里看见曙光,连责怪小和尚不靠谱的心思都没有,连声道:“什么话?快说快说!” 莫急道:“小师叔说,前些日子看见乌大人的时候,身上都还是gān净的。” 乌大人一愣:前些日子都是gān净的? 那他这几天沾什么了? 踩狗屎了? 没有啊! 再说就算踩狗屎,也没有这么多人同时踩上的道理啊! 想了又想也没个头绪,正想再问仔细点,小和尚却早一溜烟就跑没见了。 第31章 云起站在他家“院子”门口, 稍有点晕。 “栖云居。” 和他的名字倒挺配。 不过这到底是个院子啊,还是个园子? 云起叹了口气,对跟了他一路的青一到六,以及车夫挥手, 道:“行了,我到地方了, 你们回吧!” 他觉得自己还是拐个弯儿, 直接去苦渡寺找个小院儿住得了,这么大的地方,打理起来岂不是要了他的小命? 几个青对望一眼, 青一肃然道:“我们是公子的人, 公子让我们去哪里?” “嗯?” 云起眯起眼, 看了青一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哦”了一声, 向园子走去。 青一忙抢在前面, 道:“小的给公子引路。” 园子很jīng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美轮美奂, 假山奇石、瀑布流泉,妙趣天然,可称得上步步成景,显然耗费了极大的心血,却不知原主是谁——他代替胖和尚入京是临时决定, 这园子自然不可能是为他修的,当然也不是给胖和尚的,因为和尚要住庙里。 分明是第一次上小东山,景致也是从未见过,但云起却越走越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看着横在溪流之上,任由溪水在身上浅浅dàng漾,幻化出奇异波纹的青石,云起微微皱眉:这种分明是jīng心点缀,却偏要弄出野趣横生意味来的……风格,好生熟悉。 或许,这些设计园林的,都喜欢这种调调?他逛的园子少,还真不太懂这个。 云起伸个懒腰,懒得再逛了,直接让青一带他去了正院。 正院门口乌压压站了一堆人,等眼巴巴的等着。 云起皱眉,他并不反感使唤下人这种事,我掏钱,你gān活,很公平,但问题是,管理下人这种事,很麻烦。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快步上前,手里捧着一个小盒子:“公子,这是这园子的房契,以及我们的卖身契,是皇上赐给公子的。” 云起“嗯”了一声,接过盒子,问道:“你们从哪儿来?” 管事稍稍迟疑了下,道:“禀公子,我们都是官奴。” 官奴,无疑是大潜身份最低的一群人,别人卖身为奴,还有赎身或被主人家赐还自由身的可能,但官奴,却全然没有指望,一生战战兢兢,只求活命。 □□好的官奴,往往老老实实、任劳任怨,也不敢卖弄口舌,在市场上是极受欢迎的。 云起看向青一等人,道:“你们也是官奴?” 青一等齐声道:“是。” 是个屁! 云起很没有高人形象的翻了个白眼,将手里的盒子扔给青一,道:“你收着吧!” 他和老天爷单方面较劲这么多年,一双眼睛堪称火眼金睛。 这几个青还有那个车夫,虽然看起来或清秀文弱,或老实平庸,实则每个人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且都见过血,而且是不少血——与他们比起来,皇长子身边那几个沙场练出的百战之士都不够看。 是皇帝派来保护兼监视他的? 反正暂时看不出有什么恶意就是了。 他先前派二青去传话,其实也带了几分试探的意思,结果这么荒诞的命令都被二青一丝不苟的执行了,说实话,还是觉得挺顺心的。 最起码,这些人在翻脸之前,应该挺好使的。 “东西jiāo给你了,这园子和人,你看着安排吧!” 几个青似乎也没有想要完美无缺扮演“官奴”身份的意思,被“委以重任”,青一全然没有诚惶诚恐的意思,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是”,低头退下。 平白得了偌大一个园子和满园子的人,云起完全没有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当然更不会受宠若惊——皇帝赐的东西,也就是摆在那儿给你看看的,切莫当真。花了用了卖钱了,都是大罪,他什么时候不高兴了,说收回就收回了,有没有地契都一个样儿。 对云起而言,这些御赐的排场,就和当官的官服是一回事儿。 大和尚没来,他身份不够、资历不够、道行不够,怎么办?排场凑呗! 云起没进园子,转身向苦渡寺走去,趁着和尚们忙着招待香客,还没来得及分派住处,他先仗着自个儿辈分大,抢个心仪的小院子再说。 至于这里,摆着看得了。 园子后面和苦渡寺相同,和来时便不是一条路,要穿过一片开的极美的梅林,走在林间小道上,雪风清冽,花香沁人,令人身心俱畅。 一枝红梅斜斜探入小道,拦在几人眼前,红花白雪,相映成趣。 云起心中微动,伸手在枝条上一拉一放,顿时积雪飞溅,几片花瓣徐徐飘落。 云起看着地上的雪痕落花,低声道:“明日,西行,三十里……他明日到京?” …… jīng致素雅的妆台上,放着一张雪白的素笺,小小的碳条在纸上飞快涂抹,随着线条越来越多,男子的影像在纸上渐渐清晰,修长挺拔的身形,垂坠如瀑的长发…… “好漂亮……” 略带痴迷的声音让顾瑶琴手一滑,在纸上留下一道粗粗的碳痕,顾瑶琴混不在意,转头看向自家的丫头流年,道:“你说什么?” 流年道:“小姐画的好美……小姐,你画的是哪家公子,为什么只画一个背影呢?奴婢真想看看他的模样。” 顾瑶琴目光落在画纸上,顿时愣住,好一阵心烦意乱,将炭笔一丢,道:“本就是不存在的人,画什么脸?” 又问:“这套衣服,能做吗?” 流年连连点头,道:“小姐放心,奴婢别的不行,但论女红,但凡您能画出来的,我就能做出来!” 顾瑶琴道:“那就去做吧!” “按谁的尺寸?” “云起。” 流年应了,道:“小姐您对他可真好。” 顾瑶琴淡淡道:“他救过我的命呢!” 流年道:“那也是小姐心好,才时时惦记他的救命之恩!” 顾瑶琴不置可否,流年又道:“小姐,这幅画……我可不可以拿去看看?” 顾瑶琴道:“给你了,以后别再让它出现在我面前。” 流年应了,欢天喜地拿了画纸,退了出去。 顾瑶琴嗤笑一声,一个背影便欢喜成这样,若她真看到了那张脸,不知道还喜不喜欢的起来?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个人的形象,竟在她脑海里刻的如此之深,她不过是想将当初她为他设计的服饰画上一套出来,竟画着画着,便成了那个人的背影。 她那么讨厌、那么恨他,可是,又那么……想念他,比任何人,都要想念。 云寂。 万丈红尘,无尽荣宠,待回头再看,竟发现唯有在他身边时,才能得片刻心安。 顾瑶琴闭了闭眼,qiáng行将自己的思绪拉回。 前世为了讨好那个人,她特意为他设计了许多套方便活动,又大气雍容的服饰,如今倒正好给了那个叫云起的少年。 她会设计服饰,会制作美食,会诗词歌赋,会养颜化妆,有超出这个时代的见识,有和各种难缠客户打jiāo道的经验……这个世上,无论男女,只要她肯用心,没有讨好不了的人。 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年,无论来头有多大,她也有信心拿下。 原本是想等他先吃点小苦头,再拿这些东西来哄他开心,慢慢靠近,但她现在却怀疑,有没有继续在他身上耗费心血的必要。 这少年,比他想象的还要蠢。 根本不用她多事,自己就将所有人都得罪了。 全京城分量最重的那些个权贵,在冻了半日之后被他拒之门外,既受罪又丢脸,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亏,一个个恨的牙痒痒的。 虽也有没去的,可算上姻亲故旧等错综复杂的关系,整个大潜,从皇帝到大臣,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被他得罪了个gān净。 还要不要理他呢? 罢了,不过是几套衣服、几句暖心的话罢了,不值当什么,就当她发善心好了。反正有所谓的“救命之恩”在,那些人也迁怒不到她一个小姑娘头上,说不得还会赞她有情有义呢。 俗话说莫欺少年穷,便当做是一颗闲棋好了,在他被所有人践踏的时候,递出些善意,便是得不到回报,也没有损失什么。 这次的事,旁的人或者还会观望,但大皇子性情bàonüè,又睚眦必报,应该很快就会去找他的麻烦,然后便轮到其他人落井下石了……不妨等他尝尽了世态炎凉,她再出现。 也不知道大皇子会如何行事? 听说这位大皇子,可最是好色不过,不拘是男是女,只要看上眼,必要千方百计弄到手,且从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他若见了那少年,也不知道…… 顾瑶琴端起茶盏,小小的喝了一口:也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那个从未正眼看过她一眼的少年,还不会依旧gān净的,就像刚刚从雪山上流下的一汪清泉? 唇边刚逸出一丝冷笑,便见丫头尺素急匆匆进门,道:“小姐,长公主派人来了。” 又低声道:“是秦嬷嬷。” 顾瑶琴“啊”的一声起身,道:“快先请去花厅喝茶,我这就过去。” 秦嬷嬷是长公主身边最得意的人,等闲差事不会劳烦到她,到顾家来还是头一次……公主这是找她什么要紧事吗? 正要起身换衣服,门外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七小姐恕罪,公主殿下还在等着,奴婢不敢耽误,便斗胆擅自过来了。” 顾瑶琴连道不敢,忙将人请进来,秦嬷嬷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公主殿下让我来问七小姐一句,那香皂,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顾瑶琴一愣,当初的香皂方子,是长公主自己不要的,她供货,长公主出铺子出人,拿三分红利——怎么这会儿又问起来,还问的这么急? 微笑道:“也就是些花瓣、香粉、珍……” 她脸色忽然一白,声音却没有停顿,只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珠之类的,我也记不太清了,嬷嬷要是不急,我这就去拿方子,抄一份给嬷嬷。” 秦嬷嬷道:“不必了。” 屈膝行了一礼,告辞离开。 顾瑶琴含笑将秦嬷嬷送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脚下便是一软,尺素忙扶住,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顾瑶琴脸色惨白,咬牙将她推开,急声道:“快,快去香皂作坊,让他们将所有原料都处理掉,一点痕迹都不能留!快!” 尺素道:“小姐,到底出……” 顾瑶琴怒道:“我叫你快去!” 尺素忙应了一声,提起裙子就向外跑。 顾瑶琴道:“跟她们说,都不许进来!” 自己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到椅子旁坐下,手脚都在抑制不住的发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会,不会!一定是她想多了,一定是她想多了! 香皂铺子也算是长公主的产业,她来问一声也是应该的,跟那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站起来,抖着手摸出一个匣子,将里面的几张纸扔进火盆。 看着它们一点点化成灰烬,顾瑶琴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些。 没关系,没关系,就算真和那件事有关又怎么样? 方子只王妈妈一个人见过,原说的就是她家祖传秘方,自己不过是掏银子罢了。她虽得了方子,可具体到底用的是什么,她怎么知道?她一个千金大小姐,总不能亲自去盯着那些人gān活吧?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她才是里面最冤枉的一个呢! 她定了定神,到书桌边坐下,取出纸笔,开始写字。 忽然门被猛地推开,顾瑶琴刚要发怒,便见流年慌慌张张冲进来:“小姐,小姐,不好了!” 顾瑶琴手一抖,几滴墨汁滴在纸上,写了大半的方子立时就废了,顾瑶琴烦躁的将笔一扔,怒道:“又怎么了?” 流年道:“刚刚、刚刚门上的小厮过来传话,长公主的人去了香皂作坊,将那里面的人都抓了,东西也都封了。” 来了!顾瑶琴闭了闭眼:到底还是来了! 她深吸口气,笑笑道:“不要慌,香皂作坊里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这就去找公主问问,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快服侍我换衣服。” 顾瑶琴镇定如常,流年稍稍好了些,一面去顾瑶琴拿衣服,一面道:“可是尺素她……” 顾瑶琴猛地站了起来:“尺素怎么了?” 流年道:“听门上的小厮说,长公主的人悄悄守在我们门外,尺素一出门,就给他们抓了,也不知道是……小姐?小姐!” 顾瑶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这会儿终于想明白,为什么那边都已经拿了人,这边秦嬷嬷还要多此一举的来问她一句…… “来人!快来人啊!七小姐晕倒了!来人啊!” 流年的叫喊声仿佛从天边传来,顾瑶琴恨不得跳起来捂住她的嘴,或gān脆掐死这个蠢货,却偏偏连眼睛都睁不开,意识就那样沉入深渊。 云起!云起!你……你……你害我! 第32章 乌大人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冰火两重天, 本来以为差事办砸,得罪大批同僚,从此前程无望,谁知转眼间就峰回路转。 皇上派他千里迢迢将苦度寺的和尚请来, 又辛苦安排这么一场大戏,为的是什么? 诸般造势, 都是为了在百姓们心里留下两个根深蒂固的念头。 第一, 全天下最正宗的寺庙就是苦渡寺,最厉害的和尚,就是苦渡寺的和尚! 所以, 苦渡寺的和尚的声音, 才是真正佛门的声音, 其他和尚的话,该听的听, 不该听的别听。 第二, 皇帝陛下对佛门, 是万分敬重的。 所以,皇帝陛下若是收拾了哪个庙的和尚, 那一定是这个庙的和尚不虔诚, 是假和尚,而绝对不是在针对佛门! 显然,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必须有一个相对漫长的、潜移默化的过程。 在乌大人的计划中,这次大型活动最理想的结果, 是能在百姓中听到这样的声音: “苦度寺啊,听说那可是天下佛门之祖。苦度寺的大师,一定是天底下最高明的和尚吧?” “听说皇帝派了好几位皇子公主,千里迢迢将天下第一高僧、佛法无边的度海大师的衣钵弟子,请来为大潜测国运呢!也不知道厉害成什么样子,要是能请他算个卦就好了!” “皇帝陛下为了请苦度寺的高僧过来,直接将玉屏山改名叫小东山,在山上修建了苦渡寺,比东山的苦度寺还要庄严,花了海量的银子。还专为圣僧的弟子修了偌大一座园子,听说比御花园还要漂亮……” “……” 然而经过一场闹剧之后,他听到的声音是这样: “知道吗?苦度寺的大师们上京,所有的皇子、公主还有王公大臣,都在苦渡寺外面恭恭敬敬等了一整天!都快冻成冰棍了,就为了进去烧一炷香,结果连门都没让进呢!那些人被关在外面,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恭恭敬敬留下东西就下山了!” “知道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去吗?说是他们身上有污秽呢!原来那些有钱人用的香皂,就是那个,要足足几十两银子才能买一小块的香皂,是用猪油做的!哈哈哈哈……” “那可是去拜佛啊,佛门是什么地方,戒杀生,戒荤腥,连皇帝陛下都下旨,让他们在上山之前,要焚香、沐浴、更衣、茹素……结果他们,涂一身猪油就去了,你说人大师能让他们进去吗?还达官贵人呢,简直笨的跟猪一样!” “啊呀!那位圣僧弟子,真是活神仙啊!别人都闻着香喷喷,看着gāngān净净,但他老人家远远一眼,就看出他们浑身污秽!了不得啊!” “啊对了,那香皂铺子,不是公主开的吗?听说那方子,可是天下第一才女琢磨出来的,一小块就要几十两银子,原来竟然用的是猪油啊……啧啧!” “……” 基于某种微妙心态,大多处于社会底层的人,都很乐于看见那些身份比自己高出很多的人出糗,也很喜欢谈论这些人的糗事,以获得某种满足感。 再加上皇帝、公主、高僧、香皂、银子、才女、神仙等等热门词汇,导致这个话题经久不衰,传遍大街小巷,还越传越离谱。 苦度寺的名声、小师叔的神异、皇帝和王公大臣的尊佛崇佛,就在这些越来越荒谬的传言中,渐渐深入人心。 可以说乌大人这次的差事,不管是从宣传内容,还是宣传力度上来说,都远远的超额的完成了任务。 对于这样的结果,皇帝是喜闻乐见的,用这些权贵们小小的出丑,换来这样大的战果,一万个值啊! 皇帝陛下满意了,乌大人自然高兴,但却绝不敢表现出来,因为还有很多人不高兴。 长公主殿下,四位皇子殿下,还有诸多皇孙贵胄、王公大臣、诰命夫人…… 原本以为是苦度寺的和尚们给脸不要脸,正想撸起袖子好好给点颜色给他们看看,结果最后一看:不是人家不给你脸,是你自己蠢! 人庙里第一天迎菩萨,你一身猪油的去上香,人家能让你进去? 一口老血吞回肚子,这个憋屈啊! 简直是奇耻大rǔ! 一大早去山上chuī了半日的雪风,就为了迎那一群野和尚,原本就满腹怨言,结果末了连门都不让进。于是这满腹怨言就化作了熊熊怒火,可这怒火还憋在肚子里没来得及撒出去呢,就发现自己成了全城的笑柄! 看陛下煽风点火、乐见其成的架势,他们只怕还要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真是肺都要气炸了! 找和尚算账?得了吧,嫌丢人还没丢够?一身猪油的去上香,怪人和尚道行太高给看出来了吗? 长公主的麻烦更不敢去找,而且长公主显然也是受害者,这会儿找上门去,给人撒气啊? 于是剑锋所指,便是那位造出香皂的天下第一才女,顾七小姐。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东西是猪油做的!不知道会一听公主问方子,就立马派人去毁尸灭迹?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我们要去庙里,你他妈的自己也在! 明明知道他们要去庙里上香,明明知道香皂的方子不对,却完全没有提醒的意思,让这么些人白受了这么大的罪,丢了这么大脸,还成了全城的笑柄……这事儿,能就这么算了? 他们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去亲自找个小小的庶女算账,是以这一日,承恩公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府门车轿络绎不绝,连承恩公六十大寿,都没这么热闹过。 甚至有人上折子给皇帝,请求治顾七小姐的“欺君之罪”,毕竟焚香沐浴,那是皇帝陛下的圣旨不是? 当然这样的折子,被心情大好的皇帝陛下毫不犹豫的驳回了。 这次的事儿,那香皂可是大功臣,若不是顾及手底下这些人的颜面,他恨不得下旨将那小丫头嘉奖几句呢!怎么舍得处罚她? 哈哈哈,这么好玩的事,不妨再多来几次! …… 正午时分,顾瑶琴手脚冰凉、脸色惨白的坐在门房简陋的长凳上。 这十年来,长公主府她来了无数次,却从没在门房里待过,大多长驱直入,直接去见公主殿下,便是公主一时脱不开身,也会被迎进小花厅喝茶……可现在,她坐在狭小冰冷的门房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了,甚至连一个火盆、一盏茶都没人送来。 门帘终于被挑开,顾瑶琴急忙起身,眼中带着期盼:“张嬷嬷,公主殿下肯见我了吗?” 张嬷嬷摇头,叹了口气,道:“先前奴婢就说了,公主殿下昨儿chuī了雪风,今天一早头疼的厉害,实在没jīng力见客……不过奴婢既然受了顾小姐的请,少不得寻着机会,壮着胆子又禀了一次。 “公主殿下说,顾小姐你的人也放了,作坊也原封不动还了……却不知还有什么不满,非要见公主殿下不可?” 顾瑶琴道:“既然公主殿下病了,那……” 张嬷嬷打断道:“劳七小姐惦记,公主殿下只是略感风寒,太医已经诊治过了,说好生静养几日便可。” 好生静养,也就是说不见客了,顾瑶琴咬咬唇,道:“不知嬷嬷有没有告诉公主殿下,瑶琴带来两盆山茶……” 她养花的技术其实一般,太名贵的山茶也养不出来,但能冬日里开的这般娇艳的,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张嬷嬷道:“怎么没说?公主殿下说了,她向来不喜欢这些妖妖娆娆的东西,让顾小姐你带回去呢!” 听到张嬷嬷将“妖妖娆娆的东西”几个字说的格外重,顾瑶琴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脸又白了几分,身体摇摇欲坠。 张嬷嬷叹了口气,道:“顾小姐这会儿还没用午膳吧?天寒地冻的,顾小姐赶紧回去吧,奴婢还有活儿要做,就不多陪了。” 顾瑶琴哪肯放她走,如今她连公主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张嬷嬷就是她唯一的希望了,一把扯住她的衣袖,一张银票轻轻巧巧的落入她的袖口,道:“烦请嬷嬷再帮我说说话,香皂的事,一直是尺素在负责,我也是被她和王氏哄骗了……” 张嬷嬷讶然道:“竟有这样的事?这样的背主的下人,顾小姐怎的还不打杀或发卖了?” 顾瑶琴赔笑道:“是是,我回去就处置了她们。” 又掏出一张纸jiāo给张嬷嬷,道:“烦嬷嬷代我向公主解释一二,这张方子,便是张氏jiāo给我的,里面的确没有……我是亲眼看着她按这方子造出了香皂,实在没想到,她们会从中弄鬼。公主若是不信,派人按着方子一试,便知真假。” 张嬷嬷狐疑的看了方子一眼,道:“罢了,奴婢再替七小姐跑趟腿就是,天冷的紧,七小姐先回去吧!” 顾瑶琴大喜,行了一礼道:“有劳嬷嬷,我就在这里,等着嬷嬷回话。” 张嬷嬷道:“既如此,我让人送点点心过来,给姑娘填填肚子。” 她出去不久,果然有人送了茶水点心进来,却是门上的下人自己用的,这样粗陋的东西,顾瑶琴这辈子别说吃,连见都没见过,哪里吃的下? 却还要挤出笑容,对这些以前连正眼都懒得看一眼的下人,殷勤的道谢。 待门房里只剩她一个,看着放在桌上的粗陋点心,看着搁在地上冒着黑烟的火盆,顾瑶琴紧紧闭上眼,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死死憋了回去。 手脚却克制不住的在发颤。 十年了,她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一步步走到今天。 费尽心机讨得皇上、太后、长公主的欢心,在京城贵族心中留下端庄大方、德才兼备的印象,在民间享有天下第一才女的美名,慢慢积累下许多家底…… 重生以来,她每一步,都走的那么稳,那么好,比前世qiáng了无数倍。 皇帝欣赏她的才华,太后表示过让她做自己孙媳妇的意愿,长公主一直想撮合她和自己的儿子,祖父已经答应,等今年开祠堂,就将她记入嫡母名下…… 一切是多么的顺利! 承恩公的嫡孙女,天下第一才女,别说做皇子妃,就算做皇后都使得的。 她有才、有貌、有出身,有皇上太后的宠爱,接下来她要做的,只是继续刷声望,选定自己的真命天子,然后像上一世辅佐刘钺那样辅佐他,让他立下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功勋,脱颖而出,成为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选…… 这些并不是她的幻想,而是她jīng心谋划,花了十年的时间,一点点为之努力,眼看就要达成的目标! 可是现在,全完了……全完了! 一夜之间,她就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她努力了十年的东西,竟然因为一块小小的、小小的、可笑的香皂,就成为泡影! 她曾是所有读书人仰慕的天下第一才女,可现在所有人都叫她“猪肉才女”。哈,猪肉才女,还有比这个更可笑的称呼吗?就算她再写十篇二十篇“明月几时有”,又有什么用?她依旧摆脱不了“猪肉”二字。 她曾是京城最出众、最受欢迎的贵女,可现在,几乎全京城所有的权贵,都对她厌恶至极。 她曾是承恩公和夫人最值得骄傲的孙女,可现在却连见她一面都不肯,直接让下人告诉她,改族谱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她用香皂、香水讨好过的贵妇们,曾经有多喜欢她,现在就有多恶心她。 尤其真心信佛的命妇,更是恨她入骨,认为她是故意陷害她们…… 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不信佛,根本不会去想什么虔诚不虔诚的问题,何况她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竟然这么神奇,连这种事都会被看出来? 难不成她要跟她们讲,什么叫化学反应,那些猪油通过化学反应已经变成了其他东西?且不说会不会被人当成疯子,便是有人信了又有什么用?便是变成了其他东西,还不一样是用猪油制的? 是,看起来她没被治罪,不用坐牢,甚至没有损失一分银子,丢失的只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声望和人脉。 可除了这些声望和人脉,她还有什么? 剥除天下第一才女的光环,去掉圈子里的好名声好人望之后,她顾瑶琴,不过是一个承恩公府里,一个不能承爵的承恩公次子的庶女而已,而且还是一个声名láng藉的庶女,是整个京城的笑柄。 这样的身份,莫说皇子,稍稍要点脸面的人家,谁会娶她做正室?更别提那些贵人可能的报复…… 多么可笑的事! 十年经营,竟因为一块小小的香皂,一块小小的香皂…… 如今她唯一的一丝指望,就是宫里的两位贵人肯听她解释,肯扶她一把。 可是现在整个顾家,哪有人愿意带她入宫?整个京城的权贵,被她得罪殆尽。 可笑她昨天还想云起的笑话,结果转眼厄运就落到了她自己的头上。 她却连该恨谁都不知道…… …… “小师叔祖!小师叔祖!” 云起撩开车帘,看着跑的飞快的小和尚,笑道:“慢点儿,别摔着!我又不会跑……怎么了?” 莫急气喘吁吁的在马车前停下,道:“小师叔祖,你是不是要去京城?” “是啊,去京城找个人。”云起笑道:“你也想去?上来!小师叔祖带你逛街!” 莫急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却转眼又蔫了,怏怏道:“师傅不许我们随便出去……” 云起道:“我带你们呢,怎么叫随便出去?快上来吧,听说京城可好玩了!” 莫急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摇头道:“我还是不去了……小师叔祖,那个,嗯……” 他眼巴巴的看着云起,不说话,云起哪还不懂,笑道:“知道了,你最喜欢吃的云片糕,还有莫徐的糖葫芦,莫欢的小糖人,莫喜的松子糖……放心,忘不了!” 莫急顿时眉开眼笑,又咬着手指期期艾艾道:“听说京城还有很多我们见都没见过的好吃的……” 云起接口道:“要是看见了,就给你们都买回来,对吧?” 这下莫急笑的连嘴都合不拢,挠着头不好意思道:“也不用都买回来,买几样我们尝尝鲜呗……那小师叔祖,你可早点回来!” “嗯,知道了。” 没良心的小和尚,就只想着好吃的,白疼你们了! 只听莫急道:“小师叔祖,听师傅说,有些店里的点心会放荤油,让我们不要乱吃……小师叔祖,您能认出来的,对吧?” 云起道:“我又不是神仙,连这个都能看出来……不过我会问店家的,放心吧!” 莫急道:“可是你不是连他们用放了猪油的香皂洗过澡,都能看出来吗?” 云起笑道:“我那是随口一说,糊弄他们的呢!” 莫急呐呐道:“可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云起从身后捞起一缕长发,道:“看看看看,认得这是什么?” 莫急撇撇嘴,道:“可是师傅说,就算不出家,也不可以撒谎的,撒了谎要下……” 云起叹了口气,道:“是啊,那怎么办呢?不如小师叔祖我在家闭门思过三天?” 莫急嘿嘿一笑,挠挠头道:“那还是不要了吧……嗯,我相信小师叔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佛祖也不会怪罪你的!” 又挥手道:“小师叔祖,我去扫地了……你记得要早去早回啊!” 云起放下帘子,摇头失笑:谁跟他说这些小和尚一个比一个老实的? 他这双眼睛,的确能看见,或者说看懂一些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东西,但猪油什么的……这种本事他真没有。 香皂,是前世顾瑶琴最早的“发明”之一,也是她最bào利的产业之一。前世早在他认识顾瑶琴之前,她就已经在用它挣钱了,只是东西做的并不太理想——猪油的太硬,素油的太软,且皂化时间太久。 后来经过云起的研究,知道里面各种油脂的比例不同,香皂的软硬程度、泡沫多寡、成型时间便不同。他在实验过程中,记录了不少相对成熟的方子,其中最简单的,效果又相对好些的,就是猪油和豆油混合——这里面也确有纯素油的配方,但原料偏贵,且获取不易。 想也知道顾瑶琴会用哪一种,而且他很怀疑,当初的方子,顾瑶琴能记住几个。 说不定便只有猪油豆油这一种,因为当初顾瑶琴卖的就是这种,而所谓档次不同,不过是在这个基础上添了些旁的东西,这个却不是他研究的了。 前世恩怨他本来不想再计较,可顾瑶琴既然这辈子还要针对他,那就别怪他随手反击了。 如是用力过猛……还请自认倒霉。 第33章 小东山离京城只有三十里路, 且jiāo通便利,马车跑快一些,半个多时辰便到。 云起这次只带了一青、二青和车夫三个,一路上向两个“小厮”打听, 京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准备买回去给家里的小和尚们。 于是一青二青便从京城最有名的各种小吃点心, 说到味道最棒的川菜馆子、歌舞最美的秦楼楚馆、嘴巴最损的说书先生、声誉最好的镖局…… 而后又提起京城的王公贵族们, 他们知道云起不喜欢官场上那些起起落落的事儿,便从街头巷尾的传闻趣事说起,譬如哪家的大人最是惧内, 家里的葡萄架子隔三差五要倒一次, 哪家的爵爷最喜欢买古董, 偏生又不识货,被人坑了一次又一次, 每次都嚷着再买这些破玩意儿他就是猪, 却每次都熬不过三五日便重新出现在古玩街上。 这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等快到京城的时候,那些王公大臣的名字基本上都在云起的耳朵里过了一遍, 二青话音一转, 又说起一事:“听说今天上午,三皇子殿下bào毙了。” 云起微楞,若他记得不错,昨天到苦渡寺上香的人里面,便有三皇子的名字, 不过他没瞧见,但既然能冒着风雪上山,身体应该还可以,怎的就突然没了? 只听二青继续道:“陛下说,恐三皇子染了时疫,令人立刻发丧,并下令不得登门祭拜,甚至整个三皇子府,都被暂时封了起来,说是要查验,看还有没有染病的。因怕引起恐慌,所以要等数日之后,确认没有时疫,才会将三皇子的死讯告知百姓。” 皇帝十二个儿子,如今只剩了十一个了。 云起微微点头,听到昨天还接触到的人的死讯,心里总归有些异样。 正准备听下一则消息,却听一青接口道:“我听说今天上午,有两个官差,押送了一个叫曹锐的年轻人出城,说是发配边寨的犯官家人,遇赦不赦。那个叫曹锐的犯人,模样和三皇子刘锐……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话说的如此清楚,云起想要听不懂都难,问道:“四皇子和七皇子两位殿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青二青对望一眼,眼中显出些许诧异之色。 他们将这等隐秘主动告知云起,自然是因为云起和这事儿有些关联,谁知还不来得及解释,云起便已经想通此节。 一青恭声答道:“凌晨入城。” 凌晨入城,皇帝上午便让三皇子“bào毙”,封了皇子府,将正主儿改头换面发配边疆……云起本以为那两位将人犯带入京之后,还有漫长的官司要打,却不想当今天子处置的如此迅速果断,是该说这位陛下雷厉风行,还是该说他冷漠无情? 虽说事关数十条人命,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由来都是一句笑话,在云起想来,最可能的结果,便是这位皇子身边的人被清洗一遍,而他自己,则被狠狠申斥一顿,彻底失去继承大统的可能,再被禁足或软禁一段时间。 如今皇帝完全剥去他皇子身份,将他孤身发配边关,很出乎云起的预料。 想到这位为所欲为惯了的皇子殿下,身份忽然急转直下,成为最为低微的配军,到边寨苦寒风沙之地,自己洗衣服做饭种地,甚至还要被驱做苦力,云起的心情顿时好了几分,也忽然有些好奇,那位皇帝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同样诧异的是,他这几个“小厮”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了些。 这等隐秘,只怕连文武百官、皇子公主都未必清楚,他们身在城外,却早早便知道了一切。 马车进城,在一处街头停下。 “是这里了。” 云起将一路记着各色点心、小吃的纸条jiāo给青一,又掏出张银票给他,道:“你们带上马车,去把这上面的东西买齐了,再回来找我。” 青一道:“这些事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公子我……” 云起打断道:“这边的事,我也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说完转身跳下马车,头也不回的离开。 …… “一笑楼”,是京城最大最热闹的茶楼,却不是最贵最好的茶楼:地方大,但环境不怎么样,茶挺多,但味道不怎么样,人流量大,但往来的都是苦哈哈。 但甭管老板挣没挣上钱,起码这地方人气是够的,不管什么时候来,都热闹的紧。 “一笑楼”底下是大堂,满满当当好几十桌的客人,靠墙还有个小台子,偶尔有说书的、卖唱的,会在上面来上一段儿,挣点茶钱。 楼上环境稍好些,没底下那么吵,座位也宽敞,甚至还有几间雅间。 但所谓雅间,也不过是靠着栏杆的几个座儿,用木板稍稍隔了下,不会被周围的人gān扰,且一转头就能看见楼下的情景,不妨碍听书听曲儿。 二楼最靠边的雅间里,这会儿正坐着两个三四十岁模样的男人,衣着打扮并不扎眼,但模样气度,却和这茶馆的气氛格格不入。 年纪稍长些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生的高大英挺,唇上留着短须,眼神犀利,眸光轻扫间,便有一股无形的威严蔓延,令人心惊胆战。 他已算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只是与那看着年轻几岁的男子坐在一起,仅从容貌上,便再看不出什么亮眼之处,只因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有着一张足以令天下绝大多数男女都自惭形秽的脸,气质更是出尘。 英挺男人听着雅间外诸如“才女、香皂、猪油”之类的言语,很是快活,直接将手上的半个橘子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吐出大把的籽儿来。 见对面的人瞥了他一眼,英挺中年男人毫不客气的瞥回去,道:“怎的?儿女不争气,还不兴我自个儿找点乐子?猪油才女……噗哈哈……猪油才女……这个称呼……” 他忍不住“吭哧吭哧”笑了几声,道:“你说,我怎么觉着,连那‘明月几时有’都带了点儿油腻腻的味道呢?” 见对面的人低头喝茶,全然没有捧场的意思,男人只得自己停下,双手架在桌子上,一面剥橘子一面道:“对我来说,香皂这玩意儿,可是比那首‘明月几时有’还要好的东西。 “连我都替那丫头冤的慌,明明做出来的是顶顶好的东西,结果却弄得跟过街老鼠似的,那香皂铺子要不是平儿开的,只怕这会儿都给人砸光了。” 他又扔了小半个橘子进嘴里,道:“我说云卿啊,那玩意儿你也用过……是好东西没错吧?就算是用猪油做的,又有什么关系?不腥不臭的。” “云卿”放下茶盏,道:“卖肉包子,算不算错?” 男人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挑挑眉,不说话。 “云卿”靠在椅背上,很没形象的模样,在他身上,却散发出致命的慵懒意味,懒懒道:“卖肉包子当然不算错,但是用肉包子假冒素包子卖给和尚,那就错了。若那和尚吃包子的时候,又被人发现,害的他连和尚都做不成,那就更不能怪人家回来掀他的摊子了,不是吗?” 这事原没什么好辩的,男人也只是随口说说,又道:“比起那小丫头冤不冤枉,其实我更好奇的是,那个叫云起的小孩子,到底怎么看出他们用来洗澡的香皂里,放了那玩意的?难不成真是个有道行的?” 听到云起二字,“云卿”唇边不经意的勾出几分笑意,悠然道:“或许……那就是个信口胡说的小骗子?” “嗯?”男人狐疑的回头,眯着眼睛看向他:“听起来你竟然很喜欢那个……嗯,小骗子?” “云卿”低头喝了口茶,淡淡道:“故人之子。” 男人顿时大感兴趣,连声追问,可惜对方理也不理,只得怏怏作罢,提起茶壶给“云卿”斟满,道:“这次还没多谢你,要不是你帮我把那两个小子拎回来,说不定今天我一下子就要少三个儿子了。” “顺路罢了。” 男人道:“那两个也算是不错了,引贼入瓮的法子想到不错,就是可惜错估了他们那位三哥的脑子,若不是去接应的人是你……后果难料啊! “你说老三也是,怎么就蠢成这样?杀人灭口,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儿,真以为别人是聋子瞎子不成?既然有本事调动军队,那就直接剑指京城啊,我还算他目的明确。” “云卿”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剑指京城?那才是疯了。 男人又叹了一声,声音颇有几分伤感,道:“天寒地冻,听说老三出城没多久,身上的袄子鞋子就被那两个差役给扒了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边寨。” “云卿”道:“既然心疼了,大可把人再招回来。” 男人淡淡道:“在我心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听说我的话传到以后,他就跪地大嚷,求我赐他一死,求我给他留点尊严……他若真那么有骨气,就不该活着出皇子府。 “死一个,是为了保住其他。我有十二个儿子,总要拿一个出来杀jī儆猴,让他们听明白我的底线。 “争夺家产不算错,我也争过夺过,看谁手段高明,输赢生死自负。只是有一点,别给我拿家底子折腾!” 说到底,还是那二十四条人命的事。 能哄得那些拿刀拿枪的给他们卖命,那是他们的本事,可是那些老实本分的百姓,却是大潜的根本,现在便把他们当做草芥,日后还了得? “云卿”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低头安静看着茶杯中的叶片起伏:说的这般大义凛然,不过是心如铁石,对他那个三儿子,没多少血脉亲情罢了。 男人大感无趣,忽然发现楼下不知为何,竟忽然安静了下来,忍不住探头一看,顿时愣住:“哈,顾云卿你看,这小家伙,竟有几分你当年的风范呢!” 第34章 小胖墩不满的呜咽声传来, 云起才发现再这样下去,他只怕要把自家小奶狗儿的骨头给挤断了,脚步停顿下来,低头安抚怀里的小胖墩, 同时也在安抚自己。 见与不见,他已经纠结了十年, 难道到了现在, 还要继续纠结不成? 不过是看他一眼,知道他还活着好好的,便罢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 难不成还能问他, 为何上辈子要对他弃之不顾? 那是哪怕面对上一世的顾云卿, 他也不想问的问题。 二楼雅间中,男人没能说动对面的人起来看热闹, 很是有些可惜, 却见那个怀里抱着条小奶狗儿, 一动一静皆如画的少年,在脚步微微一顿之后便径直上了二楼, 顿时又高兴起来, 正要吩咐外面的人将他请过来,却听顾云卿道:“不要拦他。” 男人微微一愣,不要拦他? 合着这孩子,是来找他们的? 不由好奇心大起,忍不住起身挑起帘子, 向外看去。 刚刚走上楼梯的云起若有所感,一抬头便看见帘后那个坐姿懒散的男人,顿时脚步一滞,气息混乱。 ……好久不见了,师傅。 就像一辈子、两辈子那样的久。 云起静静看着他,这个男人,前世今生,好像从未变过,那遗落在衣襟前的几缕长发,那捏着茶盏的素白指尖,那微微低垂的修长睫毛……所有的一切,都依旧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那么熟悉,那么……温暖。 温暖的,让人想落泪。 云起一步步靠近,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看着那个人缓缓抬头,和他四目相对。 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看着那清冷漆黑的双眸中带着审视的目光。 ……审视。 云起如同当头挨了一棍,如同身处融融chūn日中却忽然被人整个浸泡在冰水中……心中升起无尽悲凉。 不是他。 不是他。 不是那个,将他捧在手心里,疼爱宠溺了十三年的那个人。 不是那个,忽然松开双手,任由他跌落地狱的那个人。 不是他…… 他qiáng行忍住落荒而逃的冲1动,牢牢将自己的双脚钉在原地。 他终于清醒的意识到,他躲了他足足十年,不是因为他恨他怨他,不想见他,而是因为,见了,就醒了。 而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人,不是他。 那个宠溺了他十三年,将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捂在心上的人,不在这个世界。 他不在。 再也见不到了…… 不管是,爱他恨他怨他想他,都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眼泪毫无预兆的喷薄而出,顺着脸颊流淌,从下巴滴落在衣襟,一片片的湿透。 顾云卿看着站在眼前的翩翩少年,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他出生时的模样,又瘦又小,一身通红,皱皱巴巴的,难看的要命。 后面慢慢长开了,一天比一天漂亮,小手嫩的都让人不敢碰…… 再后来,就不见了,等找到的时候,就变了,变得野的就像他怀里抱着的奶狗儿似的,一口咬在他手指上,让他又疼又痒又气又笑。 明明是自己咬了人,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流的像绝了堤似的,还一抽一抽的连气都喘不过来,让他手足无措。 记得那个时候,他手指上还留了几颗小小的可爱的牙印,可惜到了第二天,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看着少年脸上的泪痕,顾云卿头疼的叹气:他看这小子瞪着他,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又来!又来! 情报上可没说他有这爱哭的毛病啊,怎么一见他就哭,一见他就哭! 虽然都说孩子见了娘,无事哭一场,可他在他娘面前,不是坚qiáng的很吗? 求助的目光落在懒洋洋靠在门边的男人身上:哄孩子,会不? 男人:呵呵。 他家那些个,还用的着哄? 早在三岁的时候,就知道想方设法的讨他欢心了! 顾云卿瞪了男人一眼,低头翻袖子、找帕子,少年却自己用袖子擦gān了眼泪,开始看他的脸,他眼睛通红,眼泪还没gān透,却看得很仔细,道:“手。” 顾云卿伸出右手:怎么,还要再咬一口? 得得,只要不哭,怎么着都成。 靠在门上看热闹的男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少年修长的手指按上顾云卿的腕脉,不由站直了身子: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吗?什么时候从不信人的顾云卿,竟会老老实实把要害jiāo到别人手里? 云起皱眉,他有些后悔没和和尚好好学医术,把脉也把不出太深的东西,于是又仔细看了掌纹,然后松了手。 顾云卿道:“如何?” 云起“嗯”了一声,他不敢多说话,怕忍不住又哭出来。 脉象平稳qiáng劲,面相和掌纹也一切正常,并无灾厄疾病短寿之相。 这就很好,这就够了。 云起对他微微弯腰,算是行礼,双手抱着小胖墩,转身向外走去。 男人下意识的为少年掀开帘子,待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醒悟过来,不可思议的“哈”了一声,道:“你们两个,还真把爷当了打帘儿的啊?” 顾云卿懒得理他,谁求着他打帘子了? 男人回到顾云卿对面坐下,道:“你们这是gān什么呢?莫名其妙。” 顾云卿揉揉额头,再度靠在椅背上,懒懒道:“他奉师命来看我一眼,看完了,自然就走了。” “至于我,”他叹了口气,道:“他来的太突然,我忘了自己准备跟他说什么了。”来的突然,哭的更突然,哭的他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原本最烦人哭,何况是男孩落泪,可只要那小家伙一哭,他就开始慌神。 男人捧腹大笑,可惜对面的人完全没有被人嘲笑的自觉,让他愉悦度大减,忽然想到一事,道:“等等,你说他来的太突然……不是你让他来的?” 顾云卿道:“我是让他来见我,却没让他来这里见我。” 男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区别,愕然道:“那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要知道他们今天逛到这儿喝茶,完全是他一时心血来cháo,可那少年目的明确,径直上楼进厢房……他若不是顾云卿叫来的,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 顾云卿淡淡道:“因为他的名字,叫云起。”言语中颇有几分得意。 男人渐渐眯起眼,一直挂在唇边的不羁笑容敛去,道:“云起?” 其实并不意外,在京城,若有这般风华的少年,他不会不知道。而近期入京,又和顾云卿有关,还这般年纪的,除过云起还能有谁? 只是,为何云起,便该知道他们在这儿? 想到京城那些“荒谬”的传闻,还有传说中那位高僧的神异,他的神色渐渐凝重。 顾云卿低头喝茶,随口道:“他是云起,他想见谁,自然就能见到。” “嗯?” 顾云卿淡淡道:“之前他不肯见我,三年内我为他下山七次,却始终未能见上一面。如今他师傅令他来见我,我入京第一天,他便来了。” 这样的话,若换了任何人说,男人也只当做是笑话来听,可是出自这个人的口…… 男人向楼下看了眼,可惜此刻少年早已离开,男人道:“他果然只是你故人之子?” 若只是故人之子,能让顾云卿三年之内,下山七次去找他? 若只是故人之子,为何又始终不肯见他,且见面便哭? “想来是想起了他母亲吧,”顾云卿道:“他母亲对我有心结,他一直认为是我害死了他母亲,自然不肯见我。先前我要挟度海和尚,若他再躲着我,便去一把火烧了苦度寺,和尚才bī他下山。”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见男人一脸狐疑的看着他,顾云卿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解释有些牵qiáng,然而天知道那小子为什么每次一见他就哭……不悦的瞥了男人一眼,道:“不然你以为呢?他是我私生子?” 男人也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太荒谬,笑笑不再纠缠,又叹气道:“你怎么不真的去一把火烧了苦度寺呢?那我该省多少麻烦啊!” 顾云卿不理。 男人道:“差不多到饭点儿了,找个地方吃饭如何?你许久没来过京城了,我带你去瑶琴那丫头的川菜馆尝尝,那味道,真绝了!” 顾云卿摇头道:“没兴趣……陛下你请便吧!” 男人道:“别啊,你难得来一次,过了今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溜出来……我知道你是想去找那小子,可你总得容人缓缓,否则他一看见你又哭上了,你还能说得上话吗?” 见顾云卿皱眉不语,男人道:“莫不是我们几十年jiāo情,还比不上一个小娃娃?怎么,让你陪我吃顿饭就这么难?” 见男人连这种无赖手段都使出来,顾云卿摇摇头,道:“走吧。” 待晚些直接去住处找他好了,反正人已经到了京城,跑不了。 …… 不知到哪里飞来的雪球砸在肩膀,散开的积雪溅在脸上,冰冷的触感让云起神志为之一清,渐渐冷静下来。 眼泪早就gān了,眼睛涩涩的难受,心里空dàngdàng,更难受。 他先前口口声声说要放下前世恩怨,其实何曾放下过?若真的放下了,就不必口口声声喊着放下,若真的放下了,也不至于十年不敢见他一面。 如今见了……算是真的醒了吧! 两个世界,便是再像,也不一样。 连那个人都不再是他。 云起苦笑一声,终于放缓了脚步,却发现自己不知道闷头走了多久,早就不在刚才那条街上了。 这里人流量比方才略少,但周围铺子的门面却要jīng致许多,想是富人们来的地方。 他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准备算算哪里可以遇到青一几个,还没来得及扔出去,忽然看见一辆马车疯了似的冲过来,车内传来惊恐的叫声,周围行人纷纷躲避,好一阵人仰马翻。 云起伸指一弹,两枚铜板飞出,套马的绳索应声而断,那匹看着颇为神骏的黑马狂奔而来,车厢在滑出几步后,撞在一旁的摊子上,侧翻过来。 云起抢上前几步,将冲到他身边的黑马缰绳拉住,随它跑了几步,拔下马腹的尖刺,慢慢将它安抚下来。 在闹事中惊马,这些人,还真是不把人命当回事! 云起牵着马向车厢走去,一转身却看见一个骑在马上的高大男子,正握着马鞭,狠狠向刚刚从车厢中爬出来的两人身上抽去。 云起再次弹指,带着厉啸声飞舞在空中的马鞭断成两截。 手中的分量忽然变轻,让刘钧的身形晃了晃才稳住,调转马头,冷喝道:“是谁!还不给我滚出来!让爷看看,到底谁敢管爷的闲事!” 虽口中喝着“是谁”,刘钧的目光却牢牢落在牵马而来的少年身上,黑色骏马,白衣少年,这般从容行来,映着路边的皑皑积雪,便是一幅绝美的画卷。 刘钧挑眉,他虽看似莽撞,却非全然无脑之辈,且不论这少年的气质风采,绝非常人所有,便是那一手击断长鞭的暗器功夫,也让他不敢太过轻忽。 不过也只是认真几分罢了,这大潜,真正有分量的人,还有他刘钧不认识的? 还未开口说话,却见虽然暂时逃过一劫,却依旧被落下的长鞭吓的脸色发白的一对主仆已经扑了出来:“云公子!云公子!救救我!” 看着泪流满面,见到他如同见到亲人的顾瑶琴,云起有些无语:大姐,我们很熟吗?怎么走哪儿都能遇上? 那边刘钧的双眼却已经眯了起来,神色不善的看着他:“你是……云起?” 那个将他挡在寺门外,让他丢人丢到家的云起? 云起瞟了一眼已经自动自发躲到他身后的顾瑶琴主仆,随手扔了缰绳,轻轻抚摸怀中的小奶狗儿,“嗯”了一声:“我是云起。” “好啊!”刘钧随手扔了手里的半截马鞭,挑眉道:“我说怎么的,爷自己用的香皂里面有什么东西,爷自己都不知道,却给人一眼看出来呢,原来你们两个是一伙儿的!合着,这是联起手来涮着这满朝文武好玩呢?” 面对这荒唐的指控,云起连解释的欲望都没有,他和人同谋还有可能,顾瑶琴是疯了,才会把自己朝死里坑呢! 不过刘钧显然也只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罢了,扔下马鞭便是一种无形的暗示:知道云起的身份之后,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粗……便是他贵为皇子,也是不敢的。 云起道:“这位嗯……大人?” 他并不清楚刘钧的身份,而顾瑶琴显然也没有帮他释疑的意思,只得随口说了个称呼,道:“可是曾在佛前不敬?” 见这小子居然敢主动提起这起子事儿,刘钧冷哼道:“爷就从来没信过这玩意儿,有什么敬不敬的!你到底想说什么?不敬又怎么样?” “我想说的是,”云起道:“有些东西,还是有的。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他看向刘钧,神色颇为认真,道:“在我眼中的世界,每个人,都不停行走在比蜘蛛网还要复杂无数倍的道路中,他每走一步,身后无数道路涅灭,身前又有无数道路生成……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选择,也许说的一句话,走的一步路,喝的一口茶,就将他推进完全不同的道路……” “哈!神棍!”刘钧不屑的嗤笑一声,道:“少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糊弄爷,你这样的骗子,爷见得多了!你就算说的再天花乱坠,爷也只当是放屁!” 云起看了他一眼,没错,他可不就是神棍?而且还是御封的专业神棍呢。作为神棍,不忽悠几个信徒怎么成? 口中依旧继续道:“每个人的道路都不是单独存在的,会和许许多多的人或重叠,或冲撞,所以人的命运,也会被周围的人影响甚至决定。譬如你此刻出现在这里,或者就是因为你曾在佛前不敬……只是你自己感觉不到罢了。” 刘钧早就不耐烦了,要不是顾及这少年的身份,说不定已经一脚踹过去了,正要叫他闭嘴,却见少年又道:“我知道你不信,但是,转头向后看,再向后、再向后。” 刘钧扭头张望:“什么东西?装神弄鬼!” 云起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却知道,在你身后四百步的地方,有一个足以影响甚至决定你的命运的力量……言尽于此,无论你想做什么,尽管继续,我不会阻止你。” 话未说完,刘钧已经忙不迭的从马上跳了下来,神色难看之极。 他身后四百步,静静停着一辆马车,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马车上的标志,但坐在车辕上的那个人影,有些眼熟。 还未能确认那人的身份,刘钧便看见,那个人对他招了招手。 刘钧顿时脑子一阵混乱,他转头看向少年,咬了咬牙,对少年拱手一礼,道:“那日在山上……” 现在他已经能确定,坐在车辕上的,是他父皇的亲信侍卫无疑……那么马车里坐的,还能是谁? 这少年从小长在山上,昨天才入京,他能隔着四百步,认出皇帝的亲信侍卫? 虽然他对那番乱七八糟的鬼话,还是将信将疑,但却完全想不出别的可能,且便是那少年胡说八道,单是提醒了这一句,也足以让他感激了。 却见云起打断道:“不信佛,算不得大错,无心之失,也怪不得你。只望日后能收敛些戾气,方有福报。” 说着将手里的尖刺扔了过去,道:“不是你的东西吧?” 刘钧接过血淋淋的尖刺,脸色顿时一变,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他便是再笨,这会儿也完全清醒过来了。 他正怒气冲天的想要找顾瑶琴算账的时候,顾瑶琴这小贱人就人仰马翻的倒在他面前,让他想不注意到都不行……以他的性子,怎么会不冲上去抽她两鞭子? 可这两鞭子抽下去,那一口黑锅,就牢牢扣在他头上,想摘都摘不掉了。 抽顾瑶琴不算什么,可闹事惊马,在他父皇眼里却是不能容忍的行径,他父亲早上才因为老三的事雷霆大怒,他再顶风作案,下场可想而知! 且皇帝就在那边看着,让他连抵赖推诿的余地都没有! 刘钧沉着脸不再说话,对云起弯腰一礼,牵着马向马车的方向走去。 云起转身,向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才刚走出几步,便又被人拦下:“云公子!云公子!” 云起看着惊魂未定的顾瑶琴,道:“有事?” 顾瑶琴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屈膝一礼,道:“多谢云公子相助,瑶琴无以为报……” 她顿了顿,道:“前日瑶琴为公子裁制了两件新衣,再过两日便能做好,不知……” 云起皱眉,他真的觉得这样子很烦,他自认已经将对她的反感表现的很明显了,怎么还扒着他不放? 打断道:“顾小姐,你最近是不是很倒霉?” 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话,顾瑶琴有些错愕的看着他,委屈和愤怒同时涌上心头:我倒不倒霉,你不知道吗?这都是拜谁所赐! 云起道:“不知道顾小姐有没有听过一种符,叫反厄符?” 顾瑶琴愕然摇头。 反厄符?顾名思义,是可以翻转厄运的符咒?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顾小姐,可否请你以后离我远些?”云起道:“对我有恶念者,我能感知,对我有恶行者,会被厄运纠缠……尤其顾小姐曾受我大恩,厄运难免更加凶猛。请好自为之。” 转身便走。 顾瑶琴脸色苍白的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遍体生寒。 对他有恶念,他能感知,对他有恶行,会厄运缠身? 所以我暗地里对他的嘲笑鄙夷,他都知道? 所以我之所以倒霉,是因为我对他的算计? “小姐!小姐!” 流年的叫声将失魂落魄的顾瑶琴唤醒,她摇头,呐呐自语:“我不信!我不信!世上哪有这么荒唐可笑的事!假的!肯定是假的……什么反厄符,怎么可能?这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小姐,”流年没听清顾瑶琴说什么,急声道:“小姐,马车翻了,车夫也伤的不清……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顾瑶琴深吸口气,道:“牵上马,川味阁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先去那里。” …… 云起没能走出多远,又被人拦住,顾云卿施施然站在路边看着他,问道:“去喝茶,还是吃饭?” 云起脚步顿了顿,决定不理他,绕过他从一边走。 顾云卿叹了口气,问道:“你是准备自己用两只脚走着去,还是我把你打晕了,像拎小狗似的拎回去?” 云起再度停下,瞪着眼睛看他。 顾云卿道:“怎么,是觉得自己能用扁担把那姓陈的小子敲的不知道东南西北,就以为自己有资格和我动手了,还是觉得,你那满口胡说八道的本事,能将我也忽悠住?” 云起忍了又忍,怒道:“喝茶!” “嗯,真乖。” 第35章 一样是茶馆, 环境却大不一样,若说一笑楼是喝茶的地方,那么这里就是品茶的地方。 之前云起就在类似的雅间,看过刘钦煮茶, 只能说似模似样,煮出来的茶也只能喝, 不能品。但换了是顾云卿, 即使不喝,只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便已赏心悦目。 顾云卿煮的茶, 能喝到的人不多, 但云起上辈子却是喝惯了的, 只尝了一口便放下。 又找了个小托盘,将茶水倒进去, chuī凉了放在地上, 喂给在他脚边上窜来窜去的小胖墩。 顾云卿在他身前坐下, 道:“不好?” 小胖墩有半日没吃过东西了,云起拿了块点心掰开, 放在小瓷盘里, 随口道:“茶叶放置不当,香味流失殆尽,煮的人也不用心。” 这种场合煮茶,多为拉近关系或炫技,天然就少了几分滋味。 顾云卿难得亲手煮一次茶, 却被人拿去喂狗,却不知怎的生不起气来,只是有些诧异:那和尚是贪吃不错,但没什么品味,怎么养出个嘴巴这么刁的孩子来? 尝了一口,发现云起没冤枉他,评的还算中肯,便也放下,将面前的一盘糕点推到云起面前,道:“这里面放的有羊奶。” 云起“嗯”了一声,捡了几个掰开放在盘子里,弯腰放在地上,果然奶香味儿比较吸引狗,小胖墩吃的láng吞虎咽,尾巴摇的欢实的很。 顾云卿看着他一心一意侍候小奶狗儿,也不催促。 倒是云起先忍不住,道:“找我做什么?” 顾云卿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支持额头,道:“主要是想看看你。” 于是云起翻了个白眼,坐在那里让他看。 第一次见面的冲击之后,云起理智上已经将他和上一世的师傅分开,可在感情上,却很难将他完全当陌生人来看,索性顺其自然……爱咋地咋地吧! 看到他的反应,顾云卿有些啼笑皆非,道:“你没什么话想要问我?” 云起不理他,去一旁洗手。 他最想知道,也最怕知道的那个问题,没人能告诉他答案,至于其他的,他兴趣不大。 见他油盐不进的模样,顾云卿叹了口气,道:“玉娘对你说过些什么?” 玉娘? 云起一愣之后,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丑娘的名字,只是丑娘容貌尽毁,又自认有rǔ家门,从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出身来历。 云起道:“该说的都说了。” 顾云卿眯起眼,看着他:“比如?” 云起道:“比如青楼,比如下药,比如毁容,比如嫁人,比如生子,比如……云曦。” 顾云卿淡淡一笑,果然是能说的都说了,点头道:“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但知道,又比一知半解要好。” 云起微楞,这个人,竟然是准备向他解释? 在云起的记忆里,能让顾云卿主动做出解释的,唯有一个云寂,没想到今生的云起,竟然也有这样的优待? 点头道:“好,你说。” 顾云卿发现,这小子说话虽句句带刺儿,但相处起来却省劲的很,于是又多了几分满意,微一沉吟后,道:“云曦是我妹妹,亲妹妹。” 云起错愕的抬头,对丑娘而言,她这辈子最大的心结,不是被毁容、被嫁人,而是那个叫云曦的女人。 她一直以为云曦是顾云卿的心上人,一直以为自己是云曦的替身,顾云卿对她好和绝情,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可她,竟然是顾云卿的妹妹? 云起苦笑,若是丑娘早些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就不会活的这么痛苦,是不是就不会去的那么早? 云起没有怀疑顾云卿撒谎,并不是因为这个人高傲的从不撒谎,而是没有这个必要,他云起,还没有让他撒这种谎的资格。 顾云卿道:“想来你也知道,玉娘是我在花楼里见到的,她的容貌几乎和曦儿一模一样,我自然不能让她待在那种地方,便将她赎了出来。” “我自幼父母双亡,只有曦儿一个亲人,玉娘不仅容貌与曦儿一模一样,连性情也有几分相似,只是曦儿娇憨,玉娘淳朴。 “但玉娘自幼吃苦,比曦儿要懂事的多。 “自从曦儿嫁人之后,我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遇见这样一个人,难免就多了几分怜悯。” “我将她当妹妹一样看待,还写信告诉曦儿,曦儿非常高兴,为多了这样一个妹妹雀跃不已,不止一次的嚷着要来看她,还隔三差五差人给她送来礼物,并叮嘱我不要告诉玉娘她的事,说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我身边有个侍卫,是我母亲自幼派在我身边的,同我一起长大,姓云名寒山,对玉娘一见钟情。他的人品我很放心,便答应替他做媒。” 云寒山……云起微微有些失神,这还是他第二次听到他父亲的名字,原来他竟然是这个人的侍卫?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和玉娘提起此事,不想竟遭到她激烈反对,言语中还表现出对我的情谊。 “她可以不嫁寒山,她可以选择嫁给任何人……但不能是我。 “且不说我对她毫无男女之情,只她的容貌和妹妹曦儿一模一样,我就不可能同她在一起。 “我严词拒绝,并开始对她避而不见。想着时间久了,她也就死心的。 “不想那天接到曦儿来信,说她吃的药里被人做了手脚,险些小产……我心痛之余,多喝了几杯,谁想清醒之后却发现……” 顾云卿顿了顿,他一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很少向人解释,更何况是这样难堪的事。 只是想到他和这孩子之间,可能因为明明几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的误会,闹出些狗屁倒灶的事来,就觉得,还是说清楚的好。 他看了云起一眼,继续道:“当时我本想一杯毒酒,取了她的性命……” 见云起神色不善起来,似要发怒,顾云卿嗤笑一声,道:“怎么,你觉得我做的过了?” 云起瞪着他,不说话。 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但当着他的面说要杀他娘,还有理了? 顾云卿道:“若换了是你娘,从乞丐窝里救出个男人,对他视若亲兄,替他谋划终身,末了那个男人对她下药,要了她的身子……你娘是不是该谢谢这男人的青睐,对他以身相许?” 云起冷哼一声。 若真是丑娘遇到这种事,他不将那男人碎尸万段才怪! “女人被不喜欢的人近身,就要死要活的,男人被不喜欢的人近身,难道就不恶心?”顾云卿仿佛听见他的心声一般,冷笑道:“男人对她做这样的事,就该碎尸万段,她对男人做这种事,就理所当然? “她是女人,她就有理是吧?!” 云起道:“她是女人她没理,可她是我娘,她就有理!” 他从没认为丑娘对顾云卿下药是对的,但她是他娘。 而且顾云卿举的例子,也并不合适,最起码站在丑娘的角度,并非如此。 在普通人的观念里,这种事吃亏的都是女人。 丑娘只是最普通的女人,她的想法也是如此,她给顾云卿下药,想的不是要了这个男人,而是“委身于人”,她是痴,是傻,但她没有顾云卿说的那么坏。 “蛮不讲理!”顾云卿气乐了,道:“老和尚就是这么教徒弟的?” 云起瞥了他一眼,他这蛮不讲理的毛病,还真不是和尚教出来的。 某个人自作自受。 问道:“然后呢?” 如今丑娘已经不在人世,是是非非他不想再争下去,每一次争论,无疑都是对丑娘的一次羞rǔ。 顾云卿懒懒道:“后来寒山苦苦央求,且我怒气稍减之后也有些不忍下手,便令人给玉娘灌了药,暂时坏了她的容貌,让寒山带她回乡。 “解药在寒山手里,但我要求他一年之后,才许给她解毒,并从此之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玉娘和曦儿生的一模一样,却和我有了苟且之事,此事绝不可外传。 “于是我宣布玉娘染疾而亡,令人替她办了丧事,又将山庄里见过她的人全部遣散。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了,谁知数月之后,寒山身亡,玉娘又被送回山庄。在此之前,曦儿也因为和她夫君之间的矛盾,大着肚子负气上山。 “然后两人先后产子。 “玉娘带你离开。” 听顾云卿的话越来越简短,云起便知道后面的事,他不想再多说。 云起想了想,问道:“那我背后的胎记怎么回事?” 他没问为什么顾云卿不给丑娘解药,下药之事后,顾云卿对丑娘的感观降到了极点,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卫又被她间接害死,他会管她的死活才怪。 顾云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漫声道:“你自己的胎记,问我做什么?要问也该问阎王爷去啊!” 骗人! 前世云起在他身边十三年,一眼就看出他的敷衍,并不给他含糊过去的机会,道:“娘说我腰后的胎记,是你做的。” “显然,”顾云卿道:“她想多了。” 顾云卿一开启这种模式,云起就知道休想再问出什么来,不再纠缠,又道:“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若只因为他是顾云卿侍卫之子这么简单,以顾云卿冷漠懒散的性格,不会这样三番四次的找他,甚至为此要挟和尚。 顾云卿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手指却在案上轻敲,云起立刻警惕起来,顾云卿沉吟片刻之后,才语气平淡道:“曦儿难产,拼死生下一个男孩,却是一个死婴。 “当时山庄只有你一个孩子,且因为早产两个月,还没能调养好,看上去和初生的孩子没什么区别,我便将你抱了去,告诉曦儿你是她生的孩子。 “我不知道曦儿看出什么没有,只知道她流着泪同你说了许多话,又让我发誓要照顾你一生一世,最后抱着你欣然离世。” 云起默然。 顾云卿难得坐直身子,有些倦怠的对他挥了挥手,道:“我能说的就这些了,你若是还要恨我怨我躲着我,也随便你。” 云起没有说话,弯腰抱起小胖墩,向外走去,到门口时,身后传来破空声,云起一伸手,接住一块玉佩。 顾云卿道:“我不便在京城久留,明日一早就会离开。若有什么急难之事,拿着这块玉佩去找之前那个男人——这京城,大约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又道:“先别急着拒绝,这玉佩也不是我的,是曦儿留给你的,就算不用,也留着吧!” 云起一语不发,将玉佩放在怀里,转身离开。 出了茶楼,云起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平静中带了些茫然,也有少许失落。 除了云曦的身份,顾云卿讲的故事和丑娘相差无几,他为何对自己另眼相看也算有了解释……只是比起这个答案,他倒想听到诸如见他玉雪可爱,一眼投缘之类的无稽的话。 云起自嘲一笑,看看飘着丝絮般云朵的天空,忽然觉得仿佛卸下了一个偌大的包袱,顿时天高云阔,一身轻松。 忽然格外想念大胖和尚。 “公子!” 一青二青的声音传来,云起一转头,便看见站在马车旁的两个小厮。 云起转身上车,两人跟上,一青道:“公子,我们回山吗?” “回。” 于是马车驶出,只是才不到十步又停了下来,二青看了眼,道:“公子,是乌大人。” 云起有些头大,他就来见个人,这一下午的,都被人拦了多少次了?果然出门前还是要看看huáng历的! 只是一想到以后的huáng历怕是还得他来写,顿时对看huáng历这件事也没了兴趣。 乌大人很不礼貌,却又满脸笑容的钻进马车,手里一大叠东西,兴匆匆道:“知道云公子进城了,就懒得再跑一趟小东山了……云公子,这是新年大祭的流程,你先看看,回头得空了,我们再演练演练。” 合着和刘均、顾瑶琴闹了那么一出之后,全世界都知道他进城了? 云起皱眉道:“新年大祭,和我有什么关系?” 乌大人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道:“新年大祭的祭天大典,要云公子主持啊!” 祭天大典又是什么鬼! 云起摇头道:“不去!” 乌大人为难的搓手道:“让云公子您主持祭天大典,可是陛下的意思,这不太好吧……” 话还没说完,便又得到两个字的回复:“不去。” 乌大人叹了口气,道:“云公子,这祭天大典听起来很繁琐,但一点都不麻烦,就和上次一样,你从头到尾坐在马车里,就出来那么一小会的功夫,说上三五句话就成……” “不去。” “不然那三五句话,我也安排别人替你说,可千万不能说不……” “不去!” 乌大人顿时头大如斗,一路上多懂事一孩子啊,怎么一入京就变了个样子呢? 先前在苦渡寺闹出幺蛾子差点要了他的老命,现在又来! 那是皇帝的圣旨啊,能说不去就不去吗? gān咳一声,正色道:“云公子啊,您既然都已经奉旨来京了,该办的差事总得办啊!咱总不能光拿俸禄不gān活吧?” 他悲哀的发现,他堂堂一个朝廷大员,原本威严十足,自从跑了一趟苦度寺之后,姿态一低再低,三低四低…… 云起冷哼一声,道:“我记得圣旨上清清楚楚写着,我来京的目的是为了更国号、测国运、修历法……哪个字提到祭天大典了?” 乌大人叹了口气,道:“要不然,回去我就上折子,让陛下再下个圣旨?” 耍无赖是吧?云起瞥了他一眼,道:“我记得每年腊月二十二日起,朝廷就要封印。 “过了这一天,上到皇上,下至小吏,都不必再上朝或当差。 “别说我还没拿俸禄,便是拿了,从那天开始也该放假了。 “总之呢,我要回苦度寺陪师傅过年,什么祭天大典,你找别人吧!” 乌大人差点憋出一口老血,这是还没开始上班,就惦记上放假了啊! 正要说话,却听云起又补充道:“就算你找皇上下了圣旨也没用,不去就是不去!” 抗旨不尊在别人是大罪,可谁让他是半个佛门中人呢!谁让他是“世外高人”呢! 若随便来个圣旨,就跑的屁颠屁颠的,算什么世外高人? 乌大人终于无话可说,有气无力道:“此事我也做不了主……我去问问陛下。” 唉声叹气的下车。 兴高采烈的来,垂头丧气的走。 你说,主持祭天啊,多好的美差!多大的荣耀! 皇帝跪着他都站着! 最关键是,主持一次祭天,声望噌噌噌的往上涨啊! 结果硬不愿意,要回去和老和尚们过年! 合着在他心里,皇上祭天,还没有和尚们包饺子重要呢! 又忍不住回头叮嘱道:“云公子,您可别偷偷跑了啊,一定要等我回话啊!” 车厢里传来一句“放心”,乌大人松了口气,觉得这位云公子虽然脾气怪了点,但还是毕竟能体会别人的苦衷的。 正准备违心的夸奖几句,以便下次相处,却听云起后半句话传来:“我过了二十二才走。” 顿时又是一滞。 合着不是体谅他,而是在等放假呢! 于是到了嘴边的好话又咽了回去,拂袖就走,这差事,真是没法做了! 只听车厢里还有声音传来:“公子,园子里的那些马资质平平,在这种天气赶路,时间长了怕是不济。” “嗯……哪儿有好马?” 青一道:“马市有时候也能捡到一两匹好的,不过要看运气。想要一下子多买几匹好马的话,要去赛马场。不过,要银子够多,眼力够好才行。” 顿了顿又道:“我们几个里面,四青相马还凑活。” 云起道:“我听说,那里每日都有赌马?” 青一点头,道:“赛马原就是为了赌马。” 云起“哦”了一声,道:“那银子就不成问题了。” 青一嘿嘿笑道:“公子……小的几个这些年也攒了点银子,那个……” 云起笑道:“没问题,明儿我带你们发财。” 青一青二大喜击掌:“多谢公子!” 第36章 第二天还要来买马, 本该在京城找个客栈住一晚算了,但想着小和尚们正眼巴巴的等着他带好吃的回去,便先回山,明儿再来。 小孩子是最容易满足的, 小和尚们也一样,一点好吃的, 便让他们将背井离乡的忧伤抛之脑后, 一个个咧着嘴,幸福的像个傻子。 大和尚们也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容这些小家伙们比往日晚睡了足足半个多时辰。 云起住在寺里, 但园子里的下人们已经开始各司其职了。 管针线的婆子丫头, 才两日的功夫就给云起弄了整套的衣服鞋袜出来, 虽然因为时间太紧,上面没绣什么花儿朵儿的, 但针脚细密, 衣服料子柔软厚实, 比他前世在山庄里穿的也不逞多让,单从质地上讲, 远远胜过了顾瑶琴给他做的那套华服。 云起试了下, 轻巧舒适,很是满意,道:“以后就这样。” 来送衣服和禀事的管家愣了下:“哪样?” 云起道:“别绣东西,舒服合身就好。” 绣朵花的时间,都够做身衣服了, 他又不喜欢这些jīng巧繁复的东西,就别làng费她们的jīng力了。 管家这几天已经深切体会过了自家主子的怪癖,这个要求还算正常,自然答应的毫无压力。 云起问道:“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 要养活那么些人,开销肯定不小,他还等着管家来找他支银子呢,不想倒先送了东西过来——旁的不说,这衣服料子绝对不便宜,有银子也不一定能买的到。 管家道:“那园子里的仓库里,原就放了好些个东西,光布料毛皮就堆了好几大箱,另外还有五千两银子,都是陛下御赐,供公子开府用的。” 他有些无奈:这些都在账上,他早就送来了,可他这位主子,愣是一眼没看过。莫说他现在是官奴,就算他家原主子还风光的时候,他也没被这么“信任”过。 云起发现自己的待遇真心不错,活还没开始gān呢,园子、下人、家伙什就都给备齐了,完了还有一笔安家费。 既然这些人的开销暂时不用他操心,云起也乐得轻松,让管家回去,带着六个青一块儿上京城——甭管这六个青以前是gān嘛的,年轻人喜欢热闹的心情是一样的。现在大家伙儿既然凑在一起混口饭吃,能带上一起玩儿,就一起玩儿。 云起抱着从不离身的小胖墩,带着一青二青坐车,剩下四个青骑马相随。 赛马场在郊外,两里长的环形赛道,周围有青石砌的梯形的看台,高低四层,每层都宽敞的可以容两辆马车并行。 云起他们到的不算晚,但看台上已经挤满了人,几个青护在左右,将他和周围的人群隔开,青一道:“公子别看这会儿天寒地冻,但却是马场生意最好的时候。老百姓不用下地,手里也有了几个闲钱,难免想来试试运气。 “就算不赌,看看赛马也是难得的消遣。” 云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赛马和赌博,都是能让人头脑发热的东西,两者相加,就产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参与”赛马这种贵族运动的优越感,智慧与眼力的博弈,天降横财的诱惑,种种因素加在一起,足以让人忘乎所以,云起很怀疑,这里面是不是已经产生了以赌马为正业的百姓。 青一又道:“这里每天安排两场正式赛马,上午、下午各一场,都是提前安排好了的,参赛的一般都是已经有了些名气的马,骑手也各有来历,早在几天前就开始下注。 “除了这两场,其余都是临时赛。 “谁都可以带着自己的马来参赛,但必须拿出至少二十两银子来赌自己赢,凑足七个人,就可以开赛。当然也有几人对赌的,掏些场地费便可。 “不管是哪种,看得人都可以下注。” 他指着远处身穿不同颜色外袍,骑着棕色骏马的人影道:“譬如这些人,就是下一场临时比赛的参赛者,这会儿出来让大家伙看看,好让周围的人看着下注……赢得人可以抽成。” 云起点头,心想这是不是意味着,一种新兴职业的诞生? 青一又道:“其实不管是哪种比赛,参加的大多还是京城的豪门贵族,有些喜欢亲自下场,有些派门人参赛……公子您看那边那些彩棚,就是他们用来观看比赛的地方。 “当然也有些寒门子弟,借此机会出名,以求能被贵人看重,出人头地。” 青一说完,顿了顿,又道:“今天上午的正赛还有两刻钟就要开场,公子要不要去看看参赛的马?掏一两银子,就可以近距离查看。” 云起摇头。 他又不会相马,看了有什么用? 而且比起看马,他更喜欢看人,这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且大多情绪外露,倏忽间大起大落,气运也起伏跌宕……很有看头。 青一愕然道:“不看马的话,那我们买哪个?” 这个问题简单。 云起转头四下看了眼,道:“看见那个蓝布棉袄的中年人没用?肩膀上有个大补丁还漏棉絮的那个。” 青一点头:“嗯,看到了。” 云起道:“套话会不会?” 青一看了那人一眼,悄声道:“公子是说,去问问他买的是哪个,然后咱们跟着他买?” 云起点头:“只买正赛。还有,完了记得劝劝他,见好就收。” 沾了人的光,好歹要给些回报。 青一应了,青二笑道:“套话这种事,还是我比较擅长,我去吧!” 谁去都没关系,云起从袖子里掏出银票给他,几个青也凑到一起,纷纷掏钱,青四央道:“公子,我跟着他一起去吧!我看着他,省得他中饱私囊!” 云起道:“想去的都去!” 于是身边转瞬间只剩了青一、青五两个。 赛道是椭圆形,所以看台也是一个椭圆的环形,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下注的地方,两头还各有一个不小的平台,赢了的人领取战利品便在这里,且每一个人来兑钱,伙计都会大声将他赢了多少吼出来,听得周围的人心痒难熬。。 这会儿到处人满为患,但平台上却稀稀拉拉,只一些半大孩子在那儿玩游戏。 云起看得眼馋,他上辈子小时候没小孩陪他玩,这辈子的小时候没时间玩。 于是厚着脸皮凑过去,跟人踢毽子、跳格子、抓石子儿,玩的不亦乐乎。 正高兴呢,青二几个兴冲冲的过来,邀功道:“公子公子!买上了!好险就封盘!我们好容易才挤进去的!” 又道:“马上要开赛了,我们快过去吧!” 这一脸期待兴奋的表情,和莫急等吃糕点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可云起正玩的起劲,刚要说让他们自己去看,和他一起玩球的少年们一哄而散:“开赛咯!要开赛咯!” “哈哈,这次肯定是我赢,国公府的追星最棒了,跑起来就跟飞一样!” “哼!那是没和公主府的飞雪比过!” “比过就知道了!反正输的人请吃松子糖!不许耍赖!” 云起:“……” 见云起一个人抱着球,可怜兮兮的站在场中,替他抱着小胖墩的青一gān咳一声:“公子,要不,我们陪你玩?” 瞧那不情不愿,生怕他答应的样子! 云起冷哼一声,道:“走,去看赛马。” 几个青一声欢呼,拥着他向看台挤去。 看台上,上万人挤在一起,却安静的落针可闻,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赛场,只听三声鼓响后,色彩不同的七骑便如同箭矢般冲了出来。 同一时间,看台上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声音,无数人捏着拳头,嘶声竭力的大喊: “红骑!红骑!冲上去冲上去冲上去……” “绿!绿!快快快快快……” “追星啊,追星,你倒是追啊!” “……” 巨大的声响中,云起看向青一:“我们买的什么来着?” 青一看向青二,他也不知道。 青二大声道:“黑骑!是黑骑啊公子!” 真是,都开赛了,还不知道自己该站哪一边! 云起发现,在所有人都狂热的时候,想要保持平静真挺难的,就算他对自己的相术很有信心,但还是忍不住盯着赛场,这种下完注等着揭盅的心情,的确挺刺激的。 黑骑的赔率很高,这也间接说明了它的实力,七骑中,黑骑一开始就落在第六,可只有得了第一才能赢钱。 一圈过去,和前面的距离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越拉越远,便是青一几个再相信云起,这会儿也忍不住开始为自家的荷包哀悼了。 眼看还剩最后半圈,前面四骑你追我赶,不分上下,后面三骑却逐渐拉远。 几个青几乎不忍再看时,变故忽生。 跑在最前面的“红骑”马失前蹄,脖子向下猛地栽了下去,顺着赛道一个翻滚,滑出去老远,眼看活不成了,骑手被摔的飞出一丈多远,好在身上带了护具,虽受了伤,性命无碍。 原本只和“红骑”相差一步之遥的三骑反应不及,有两人直接撞了上去,第三骑险之又险的拉住缰绳,却被身后三骑如风一般的越过。 这样的变故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看台上安静了一瞬之后,又爆发出各种声音。 兴奋尖叫的,痛哭流涕的,破口大骂的…… 几个青自然属于前者,也不叫喊,屏住呼吸,瞪大了眼,一眨不眨的瞅着“黑”,看着它在最后一个弯角越过了第一名,第一个冲到了终点,才齐齐发出一声欢呼。 青二乐不可支道:“黑骑是一搏九啊!我赢了九千两!九千两啊!哈哈哈!” 青四郝然道:“我银子不多,只押了五百两。” 青二道:“青一赢的最多,他和公子一样,都押了两千两!回头记得要请我们吃饭啊!” “是我让你们舍不得下注的吗?想吃饭啊,自己做去!” “……” 云起很怀疑,若不是不好意思超过他,又或者对他不是那么信心十足,这些家伙们一定押的更多。 云起无声叹气,认清了一个事实:他身边的小厮,可能个个都比他有钱…… 二青摩拳擦掌道:“公子,我们下一个压谁啊?” 云起道:“这个,得你们自己去挑了。” 二青失望道:“公子,您不带我们玩了啊?” 云起道:“方才那笔外财,并不是你们运中之物,若是捂着不放,并非什么好事。你们再凭自己的本事或运气赌上几把,才能让气运平息,化为己用,消除隐患。” 二青哭丧着脸道:“公子,那我们要拿多少钱去输啊?” 云起安慰道:“也不一定就是输,嗯,和先前的本钱差不多就成。” 几个青又高兴起来,九倍的利,哪怕把本钱全输出去,也还有八倍呢。 其实他们也没那么在乎钱,不然也不会贸贸然将几乎全副身家拿去陪云起玩,他们更喜欢的,是这种刺激的感觉——当然能赢钱更好,能多多的赢钱就更更好了。 于是在云起再三保证这里不会有危险后,几个小厮被赶去各凭本事赌马,云起则又找了几个伙伴一起玩蹴鞠。 可惜在这种大环境下,几个玩伴很不敬业,每次赛马开赛的时候都要溜号,完了还要进行“技术性讨论”,让云起玩的很不尽兴。 那边一声鼓响,再度被抛弃的云起抱着小胖墩蹲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地上的球,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且略带沙哑的声音:“云公子。” 云起一转头,便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这男人高大的有些过分了,云起几乎将脖子扭断,才能勉qiáng看见他的脸。 男人伸手,云起在他手上扶了一把,站起来。 手滚烫,gān燥,粗糙,上面的硬茧不是差点,而是直接在云起手背上划出几道清晰的红痕。 云起习惯性的拍拍衣襟,可惜上面沾着泥巴的积雪早就融成污渍了,哪是拍就能拍的掉的? 不过云起也只是做做样子,随便拍了两下算了,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这男人还是高的很过分。 眉眼锋利,眼神平静,应该是见过了风làng的。 嘴抿的很紧,嘴角习惯性下压,想来笑的很少,生活压力很大。 肩宽背厚,双肩略张,应该是穿惯了铠甲之类的东西,腿长而直,可见并非自幼长在马背…… 打住! 犯了职业病的云起退后两步,终于获得了一个比较正常的视角,并且开始反思一个以前从没困扰过他的问题:他的个头……真的有这么寒碜吗? “云公子为何不再去玩两局?” “必胜的赌局,和必输的赌局一样没意思,不,应该说更没意思。”云起道:“你是谁?” 男人拱手:“在下秦毅。” 名字有点耳熟,但云起一时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过,问道:“有事?” 秦毅颔首,并不拐弯抹角,直接道:“乌大人将云公子你的意思禀告给了陛下,并告诉陛下你今天会来赌马。是以陛下令人打探了一下,知道云公子刚才赢了不少钱。 “陛下也想跟你打个赌。” 云起“哦”了一声,不说话。 秦毅伸手,手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玉佩,做工质地都是上上:“陛下说,如果你今天能把这枚玉佩还给它的主人,那么不仅能回苦度寺过年,还可以从京城附近的寺庙中,挑选满意的人选,上山去照看各位大师的起居。 “如果做不到,就乖乖的留在京城,主持祭天大典。” 云起从秦毅手中捡起玉佩,点头:“好。” 皇帝需要苦度寺来人为他正名是真的,他想将苦度寺彻底搬到京城,也是真的。 如今苦度寺留下的,基本上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僧,且发誓不再招收弟子,可山路崎岖,粮食药物柴火等,都获取不易,若能从别的寺里找人去照看,也可以放心不少。 第37章 两人说话的这会功夫, 云起的小伙伴们垂头丧气的回来了,他们选中的几匹马儿,没有一个争气的,倒是被一匹看着又矮又瘦的劣马占了先。 看见云起和秦毅两个, 他们远远的就停下脚步,有点不敢过来, 云起也就罢了, 虽然带着小厮,可衣着俭朴,说话又和气, 可秦毅的模样就实在太具有压迫性了。 云起见状有些不满, 看向秦毅:“还有事?” 话都传到了, 还赖在这儿不走。 秦毅道:“陛下让我今天跟着你。” 云起挑眉:“寸步不离?” 秦毅摇头:“那倒没有。” 没有就好。 云起正要说话,却发现这人的眼睛总落在自己手上, 还微微皱眉, 忍不住抬手看了眼, 才发现刚刚被那人手上茧子划过的地方,这会儿已经肿了起来, 看着像被猫挠过几爪子似得。 本来没什么感觉, 这会儿看见了,到觉得有点痒。 云起打小体质就特别,顺便蹭一下就又红又肿,他那一双手,劈柴、练棍、爬树、摸鱼, 什么都做过,水泡是起了又破,可就是不起茧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养的多娇呢! 身上也差不多,别看他日常总穿粗布衣服,其实从小到大,里衣都是用最柔软的细棉布制的,否则一天下来,身上就和受了酷刑似得——便是丑娘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敢让他受过这种委屈。 虽然对这种情况很习惯,但云起还是忍不住看向秦逸那双大手:这到底是手啊,还是钢刷子啊? 却不知秦毅看着他那双手,一样在腹诽:男孩子家家的,嫩成这样…… 云起看看秦毅,又看看迟疑着不敢过来的小伙伴,又看向他,委婉道:“既然来了马场,不去赌两把?” 秦毅道:“怕输。” 云起讶然,怕输这两个字,还真不像是能从这个人的嘴巴里说出的话。 一笑楼二楼,还是昨儿那个雅间,高大硬朗的男人坐在老位置,身边却换了乌大人和刘钦两个,男人翘着腿,很没形象的歪在椅背上剥桔子,随手扔了两瓣到嘴里:“这位云公子,是不是有点名不符实啊?” 两人对望一眼,谁都不开口。 男人更不高兴,道:“云卿不说那小子厉害的很吗?他想见谁就能见着谁,想不见就不见……怎么朕等了他半个多时辰,也没能找来?” 听出皇帝陛下语气中的不耐烦,乌大人苦笑道:“不然陛下您回去,臣一个人在这儿等?” 潜帝摆手,道:“云卿看重的人,肯定不简单!朕非得自己见识见识不可!” 乌大人隐晦的翻了个白眼:什么见识见识,不就是闲着慌,想给自己找点乐子吗? 也不吭气了。 门口适时传来一个声音:“主子。” 潜帝挑眉,笑道:“嘿!来消息了。” 又道:“进来说。” 一身普通青衣的男人进门,潜帝道:“怎么样,那小子算对没?走到哪儿了?怎么这么慢?” 青衣人将头埋的更低,道:“云公子他……他,没算卦,忙着玩蹴鞠呢!” “哈!哈!哈!”潜帝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堂堂一国之君在这儿gān等着呢,那边竟然在玩蹴鞠,还“忙”着玩蹴鞠! 道:“那,那那那秦毅呢!就没去催催他?” 刘钦提醒道:“父亲,您说了不让秦将军gān涉他的行动的。” 潜帝更气,他是说了不许gān涉云起的行动,但催一下不会吗?他不知道他在这儿等着的吗? 但想想秦毅那个死脑筋,这种事还真是他能做的出来的。 怪他自己,怎么就没想过派个机灵点的过去呢? 忍着气问:“这会儿还在蹴鞠呢?” 青衣人摇头道:“没有。云公子等秦将军和他的小厮赌完了马……” 等下等下! 潜帝打断道:“什么叫,等秦将军和他的小厮赌完了马?” 好嘛,主子玩蹴鞠,小厮去赌马,最最关键的是…… “秦毅他跑去赌马了?!” 这个秦毅,和他认识的那个,是一个人吗? 于是青衣人开始说细节:“云公子嫌秦将军碍眼,让他去赌马,秦将军说怕输。 “云公子就说,他今天不会输,让他随便买。 “于是秦将军就去了,把身上的银子、玉佩、项坠什么的,但凡值钱的都拿去做了价,赌了赔率最高的那个……” 潜帝再次喊暂停:“等下等下!秦毅不说他怕输吗?” 青衣人想了想,道:“是这么说的没错……” 这头还喊怕输呢,那头就把全副身家拿去赌了! 潜帝叹了口气,一摆手:“算了,然后呢?” 青衣人道:“秦将军赌了一匹脱了毛的老马,赔率是三十倍……赢了十七万两银子。”语气中是掩不住的艳羡。 明明当时云起的话他也听到了,怎么就没想着去跟一把呢! 三十倍的赔率啊! 这次是好一阵的沉默,几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刘钦忍不住道:“云起说,让他随便买。然后他就赢了十七万两?” 青衣人道:“是。” 刘钦看向潜帝:这下还不信吗? 潜帝不理他,问道:“然、然后呢?” 青衣人道:“然后秦将军领了银子,去问云公子,说还随便买? “云公子正玩的起劲,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挥手让他快走。 “然后秦将军就将本金和银子,都拿去押了一匹双倍赔率的红马……” 乌大人忍不住插嘴:“赢了?” 青衣人点头:“赢了。” 乌大人差点捶胸跌足。 这本来是他的差事啊! 皇上明明是让他去的,他偏偏嘴欠的说什么云起不喜欢他…… 足足五十万两银子啊! 我的钱啊! 我的那个心啊! 疼啊! 潜帝也有点晕,他这是找了个什么小怪物来京城了? 又道:“继续,继续。” 青衣人道:“云公子让他那几个小厮自己去赌马,结果三场下来,各自输了一到三千两银子不等,他们回来之后,云公子就带着他们买马去了,其他人继续盯着,属下先回来报信。” 潜帝道:“那他就没起卦,算算玉佩的主人在哪儿?” 青衣人摇头,道:“云公子除了蹴鞠,就是和他那条狗玩,没见他起卦。” 潜帝拂袖而起,刘钦等人连忙跟着站了起来,刘钦劝道:“父亲息怒,云起他……” “息什么怒啊?”潜帝冷哼道:“找地方吃饭去!没见饭点儿了吗?” 几人对望一眼,闭嘴跟上。 …… 马市离赛马场不远,连马车都不必坐,走了片刻就到了。 秦毅边走边道:“这要看你是要买好马,还是宝马,里面的价位天差地别。普通的好马,三五百两银子就够,但若是宝马,数千上万两都不稀奇。” 云起看向秦毅:“你会相马?” 秦毅言简意赅:“会。” 云起看向四青,还没开口说话,四青便道:“公子,您别看我,我是会一点相马,但和秦将军比……” 他顿了顿道:“这大潜,恐怕没人比的上秦将军。” 云起看向秦毅,问:“会相马?” 秦毅点头。 云起又问:“那会讲价吗?” 秦毅一愣,摇头。 云起不理他了。 他要买几匹能跑远路的普通好马而已,有四青的水平就够了,需要的是会讲价的人。 二青笑嘻嘻道:“公子,我会讲价!” 青二摩拳擦掌,体现他们价值的时候终于来了! 说实话,自从跟了这位主子,他们就有种被退休的感觉。 打架?不需要的。 杀人?不需要的。 铺chuáng叠被?不需要的。 端茶递水?不需要的。 陪主子玩?这个是需要的,但还是不要了吧! 总之,他们现在的作用,就是在主子出门的时候跟在身边,壮大下场面,性质和摆在博古架上的古董花瓶没啥区别,充充门面罢了。 嗯,区别还是有的。 古董花瓶还能值点银子,他们得主子掏银子来养。 青二开始表现:“京城的马贩子,基本都会到这儿来支个摊子,家里的马想转手的,也会到这儿来。不过最具规模的,还是最里面场主自己的店,里面的货又多又齐全,时不时还会有真正的宝马。 “主子要是想捡漏儿,咱们就在外面多转转,如果不想làng费时间,我们就直接去里面。” 云起道:“直接去里面吧。” 马市的味道难闻的很,待着不好受。 到了地方,青二也不必云起开口,直接就让伙计叫管事的来,伙计二话不说,点头哈腰的就去了。 青二正要向几人传递讲价的技巧:这些伙计手上的权利有限,和他们讲,说破天能降的价格也就那么一点儿,所以索性不费那个时间,直接找能做到了主的。 可惜还没开口,管事就已经急冲冲的过来了,青二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就见那管事满脸堆笑道:“秦将军!您今儿怎么有空到这儿来!哎呀呀,真是贵客!贵客!小的这就去给您泡茶去!” “无需费事,”秦毅看了云起一眼,道:“我来陪朋友买马。” 管事这才注意到云起,虽说面生的很,但这般容貌气度,必然出身高门大户,且带的几个小厮也气派不凡,能让秦毅来陪着卖马,身份更不用说。 笑道:“秦将军的朋友,就是小的的贵人!也别说什么买不买的,看上哪匹尽管牵走!就当是小的孝敬的!” 秦毅摇头道:“孝敬就不必了,给个良心价就好。” 他如何不知道这小子想什么,这些生意人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管事有些失望,但依旧笑容不改,并不继续纠缠,道:“行行!您说了算! “这位小公子,不知道您想要什么样的?要多少?川马、滇马、西域宝马,咱们这儿应有尽有! “您放心,绝对是良心价!不然秦将军下次得了好马,不肯卖给我们,主子可不得剥了我的皮?” 什么川马、滇马、西域马的,云起一概不懂,道:“壮实温顺,能跑远路,一匹就……” 青一插嘴道:“七匹!公子,七匹!” 见云起不满的看过来,青一哭丧着脸道:“公子啊,您不会是不想带着我们吧?” 青二道:“不然,您在前骑马,我们在后面跑?” 云起知道自己想要孤身上路恐怕不太可能,道:“你们想要马,自己买啊!” 一个个都比他有钱,还想揩他的油? 死皮赖脸的跟着他,还想让他给买马?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管事则听得目瞪口呆,让小厮自个儿买马的主子,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就算他这儿的马给的再便宜,也不是一个小厮能买得起的吧? 谁知云起话音刚落,那几个小厮便纷纷点头:“那我不要温顺的,我喜欢烈一点的,跑的快一点的。” “白马有没有,骑马当然要骑白马才有范儿啊!” “我觉得我们几个还是买一样毛色的比较好……” “停!”云起制止那几个七嘴八舌的家伙,道:“你们自己去挑,记得帮我也挑一匹。” 又道:“这里闷的很,我先出去透透气,银子先帮我垫上。” 管事瞠目结舌的看向云起:买马让小厮给垫银子?这操作…… 只听青一笑道:“不用不用。公子,今天我赢的最多,输的最少,您的马,算我的!小的给您买最好的!” 青二接口道:“今天的饭算我的!地方随便挑!” 青三道:“那我今天给小师傅们再带点好吃的回去?” 云起一阵心塞,这几个小厮,刚来的时候那叫一个温顺乖巧啊,这才几天呢,就成这样了! 算了,眼不见为净。 转身就走。 秦毅道:“我们从后面出去,人少,路近,味道也没那么难闻。” 云起点头,跟着他走了一截,果然没什么人,再转过一个围栏,顿时微楞。 不同于外面的热闹,这里也有人有马,但场景有些凄凉。 几个伙计正把一匹死马抬上马车,附近地上还趴着好几匹,都神态萎靡,有的眼角还挂着泪。 秦毅道:“这是长公主府的飞雪,算的上是一匹宝马,本来是这赛场的常胜将军……” 又摇摇头,道:“这几匹其实也不错,事实上能上赛马场的,都是好马,只可惜再好的马,一旦伤了马蹄,价值就只剩了一身马肉。 “马蹄原本就容易损伤,赛马场上,往往只求一个快字,更是如此。 “这也就罢了,赛马到底只是消遣,最可惜是战场上。不管再怎么小心,每年都有近三成的马因为这个原因折损……” 听秦毅在身边说个不停,云起忽然对自己的眼光产生了很大的怀疑,这个人看面相,应该是沉默寡言型的啊,怎么话这么多? 忽然一个额头缠着纱布的男人迎面而来,和两人错身而过,云起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秦毅道:“怎么了?” 云起道:“他刚刚应该发了笔财。” 秦毅也跟着回头看了眼,想着这少年口中的发财,那得是多少银子? 不过是个小插曲,云起转瞬就将这人抛之脑后,道:“既然马蹄易损,怎么不给它们穿上鞋子?” 他有些奇怪,连赛马场这东西都已经被顾瑶琴给捣鼓出来了,怎么小小的马蹄铁却还没出现? 也许是……嗯,待价而沽? 毕竟顾瑶琴手中,能对军事大计产生影响的不多,马蹄铁算一个,太早拿出来的话……有点亏? “给马穿鞋?” 秦毅摇头失笑,真是孩子话。 给马穿鞋,亏他想的出来。 且不说有没有用,就算有用,就马这种跑法,一天得耗多少双鞋? 却听云起道:“布做的鞋子不顶事,可以用铁做啊!” “用铁做?” 秦毅有些啼笑皆非,真是越说越荒唐了。 云起道:“我找个铁匠铺试试。” 所谓试试,实在是太谦虚了,上一世第一个马蹄铁就是他看着铁匠做出来的,没多久就普及到了整个大潜。 只不过世人只知道四皇子和顾瑶琴,不知道他云寂罢了。 把这东西拿出来,云起半点都不心虚,上一世他做了多少东西出来,结果最后落得一杯毒酒,就冲着那杯酒,对顾瑶琴,他做什么坏事儿都心安理得。 …… 锅子里的水都加了两遍了,味儿也没之前那么够劲了,潜帝挥手让人撤了,从果盘里拈了两瓣桔子扔嘴里。 这里的水果种类丰富,且都剥洗的gāngān净净,在盘子里摆的跟花儿一样,拿上就能吃。 不过潜帝还是更喜欢自己剥桔子,令人取了一篮来,问道:“那边还没消息?” 刘钦道:“有的。” 只是潜帝正在用餐,没敢打扰。 刘钦拍手,在外面等了一阵的人进门,潜帝道:“他们的马还没买好呢?” 又过去一个时辰了,就算买汗血宝马,也该谈好了吧? 来人道:“早就买好了,不过因为秦将军提起,马脚容易受伤,所以云公子决定给他的马穿上鞋子。” 潜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来人忙道:“不过因为秦将军说,布做的鞋子经不起磨损,所以云公子准备给它做双铁做的。就去了铁匠铺做鞋子。属下来的时候,说已经快做好了。” 好!很好!真是太好了! 潜帝气的两个鼻子跟牛魔王似得喷气。 他堂堂一国之君,放下一大摊子的事儿不管,等了那小子足足两个时辰,结果他跑去给他的马做鞋子去了! “然后呢?” “然后属下就回来了……啊,还有一件事,”来人道:“云公子在马场见到一个人,随口提了一句,说那人刚刚发了笔财。属下就去打听了下…… “那个人,是长公主府‘飞雪’的骑手,先前的赛马中,‘飞雪’本来有机会获胜的,不想忽然失足摔死,还连累其他三个,最后让一匹无名黑马获了胜。” 几人神色微凝,赛马中发生意外是常有的事,但若是骑手恰好发了笔财的话…… 刘钦道:“父亲,要不儿子派人去跟姑姑说一声?听说表弟这一笔,可输了好几十万两银子,姑姑的嫁妆铺子都被他押在里面……” “说,怎么不说?”潜帝冷笑道:“等那奴才捐款逃了再说! “她那个世子,整天不务正业,秦楼楚馆,斗jī走狗,有了赛马场更不得了!就该受点教训!” 刘钦张了张口,到底没敢再说,想着回头找个人暗中盯着那小贼,可别真让人给跑了。 潜帝又道:“不是说马的鞋子已经快做好了吗?现在呢?总不能还要去给他的狗做身衣裳吧?” 来人低头不敢说话,暗骂怎么下一个报讯的还没到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通报声:“主子,秦将军回来了。” 潜帝顿时大怒:“让他给我滚进来!” 让他去跟着云起,结果跑去赌马、买马、给马做鞋,完了还把正主儿扔下,自己回来了! 秦毅进门,半跪行礼,道:“陛下大喜!大潜大喜!” 手中举着两块半环形的铁片,道:“陛下,这是云起做的马蹄铁,有了此物……” “停!”潜帝指着他,道:“这马鞋子咱们待会再说……你先告诉朕,你怎么一个人就回来了?那姓云的小子呢?” “呃……”秦毅看了乌大人一眼,道:“启禀陛下,云起造出此物,对我大潜骑兵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足可抵数十万兵马。 “臣一高兴,就同云起说,愿意帮他做任何事。 “然后云起就……” 秦毅顿了顿,伸出另一只手,手心里躺着一枚jīng致的玉佩,垂首道:“让我把这东西,jiāo给乌大人……” “噗!咳咳咳!咳咳!” 潜帝直接被嘴里的桔子汁呛个半死,好半天才在几人的忙碌下缓过气来。 刘钦和乌大人极力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秦毅依旧面无表情的半跪在原地,仿佛眼前的场面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潜帝喘匀了气,和颜悦色的对秦毅招手,语气平静:“秦毅你过来。” 秦毅摇头。 潜帝柔声道:“你过来,过来过来……朕有话要同你说。” 秦毅还是摇头。 “秦毅!朕命令你……” 话还没说完,秦毅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起来,将手里的玉佩塞进乌大人的手里。 “秦毅!” 潜帝大怒,手里的桔子劈头盖脸的砸过来,秦毅用胳膊护住头脸,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臣答应要亲手将玉佩jiāo给乌大人的……” 他就知道他这位皇帝陛下会耍赖,若让他中途把玉佩抢了去,他拿什么还给乌大人? 潜帝气的七窍生烟,道:“你你你你……你给我滚到一边去!” 秦毅乖乖滚到一边,潜帝吃人的目光看向乌大人:“你跟朕好好说说,为什么那小子会知道玉佩是你的!” 他傻乎乎的等那小子来找他,足足等了快三个时辰,等的他焦头烂额,好吧,最后等到秦毅这个猪队友!不对,是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乌大人在心里哀嚎一声,自从看见玉佩在秦毅手里出现,他眼皮子就开始跳,这会儿跳的更是不可收拾,吭哧吭哧道:“可能……是云公子……他算出来的也不一定……云公子他……” 潜帝愤怒的一拍桌子:“云起他又不是神仙,看到东西就知道是谁的!” 猪队友!一群猪队友! 秦毅在一旁插嘴道:“云起说,这块玉佩,乌大人在苦度寺戴过的……” “乌启道!” 听着潜帝的一声怒吼,乌大人反she性的闭眼、捂头、缩脖子,果然下一刻,一箩筐的桔子下雨似得砸在他头上。 第38章 乌大人见到云起的时候, 他正在帮助他的小奶狗儿克服恐高症。 明明平时挺大胆的,可不知道怎么的,一把它抱上马背,就叫的跟上了刑场一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苦渡寺开荤,准备吃狗肉呢! 这样让云起怎么带它回去见它兄弟? 想到另外那只小家伙, 也不知道大和尚有没有好好喂, 不会变得更瘦吧? 大和尚自己,有没有变瘦呢? 应该不会吧! 他胃口那么好。 看见乌大人过来,云起将怀里的小胖墩jiāo给青一, 从马背上跳下来, 笑吟吟道:“皇上批了我的探亲假?” 对于给他带好消息来的人, 他一向不吝啬给个笑脸。 乌大人总觉得,今天见到的云起, 和他以前认识的那个有点不一样, 但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只是仿佛有种乌云散尽的感觉。 闻言有些同情的看了云起一眼,道:“云公子你不是会算吗?” 这同情的目光, 这嘲讽的语气…… 云起一向算不准自己的事, 但这次不用算都知道,冷哼道:“皇上这是要耍赖呢?” 乌大人gān咳一声,纠正道:“怎么说话呢?皇上怎么能叫耍赖呢,皇上他呢,就是还想再和你打个赌。” 还说不是耍赖! 他小时候就那样, 输了一把说还没准备好,输了两把说三局定胜负,输了三把……不玩了! 正胡思乱想着呢,云起忽然觉得耳根清净了,回头看了眼,喊道:“别让它下来,继续练,胆儿都是练出来的!” 青一应了一声,胳膊里夹着小胖墩,重新跳上马。 于是杀狗一样的惨叫再次响起。 云起这才转回头,随口道:“我怎么知道皇上还会不会耍赖?除非把之前的赌注先兑现了,否则我才没工夫陪他玩儿!” “还有啊,教你们一个乖,有事没事儿别跟我打赌,”云起不屑的瞥了乌大人一眼,道:“打赌这种事,你觉得我会输吗?” 乌大人一噎,想到昨天砸在头上的那一筐橘子,心里那个气啊,冷哼道:“那我也教你一个乖。” “你说。” 乌大人悠然负手,道:“和陛下打jiāo道呢,单靠赢赌局是没用的。” 你以为打赌赢了,就能顺顺利利回苦度寺过年?嘿,做梦吧你!不陪陛下玩高兴了,信不信让你明年都回不去? 云起“哦”了一声,点头道:“乌大人的意思是,不管我赢多少次,皇上都会耍赖,对吧!” 乌大人神色大变,差点扑上去捂他的嘴,飞快向左右看了眼,正色道:“胡说!本官是说,陛下心性坚定,绝不会玩物丧志!” 又压低声音,连声道:“我说云公子啊,云大师!陛下现在是心痒难熬,他不就想亲眼看看你的本事吗,你就给他看看怎么了?认认真真起个卦,好好算一算,不就得了? “只要陛下高兴了,那探亲假什么的,还不手到擒来?说不定一下子给你批个几个月的大长假呢,对不对?” 云起想想也是,什么大长假的且不说,如果一直让皇帝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哪还会有清净日子过? 问道:“这次怎么赌?” 乌大人道:“你不先问问赌注?” 这才是他带来的重磅消息! 云起撇撇嘴道:“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无赖的很,就喜欢用本来就属于别人的东西拿来做赌注——有什么好问的?” 乌大人瞥了云起一眼,负手道:“陛下说了,若是你赢了,就算封你做国师,也不是不可能。” 国师啊,这个赌注大不大? 不信你不动心! 国师?云起还真点吃惊了,瞪大了眼,愕然道:“原来大潜的国师,这么不值钱的吗?” 呸呸!这是什么话? 乌大人神情一肃,正色道:“陛下说了,一个小小的马蹄铁,足以顶十个国师的虚名。” 话一说完他就想打嘴,今天他这是怎么了?稀里糊涂的,动不动就被绕进去!果然遇到这小子,就没好事儿! 可若不解释一句,岂不是让他以为,皇上是会随意拿着国家大事当儿戏的昏君? 事实上他们这位皇帝陛下,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有点荒唐,但在大事上,却是从不含糊的。 云起再次撇嘴:果然又是拿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来糊弄他! 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皇帝! 点头道:“嗯,我知道了,这次要怎么赌?” 乌大人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道:“三个时辰之内找到陛下,就算你赢,这块玉佩,是陛下特意留给你起卦用的。” 又是玉佩,就不能来点新鲜的? 云起眨眨眼,不说话,伸手接过玉佩,恭恭敬敬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他在怀里、袖子、腰上都摸了一圈,才想起来因为今天没打算出门,荷包没在身上,于是对站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的乌大人讪讪伸手,道:“借几个铜板用用?” 乌大人狐疑的摸出一把铜板给他。 云起清了清喉咙,认真数出九枚,合在掌心里很是虔诚的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又是chuī气,又是凌空画圈,看得人眼花缭乱。 然后开始绕着放置玉佩的石桌开始转圈,左两步,右两步,左半圈,右半圈……同时嘴里念念有词。 乌大人忍不住插嘴道:“那七星步什么的,不是道士用的吗?” 云起没好气的回头瞪了他一眼,道:“我佛道双修行不行?” 哪只眼睛看见他走七星步了?不懂就别胡说八道!害的他念到哪儿都不记得了! 于是不再继续转圈,直接入正题。 闭上眼睛,合在一起的双掌晃动几下之后,慎重打开,铜板滚落。 云起睁开眼睛,低头看着满桌的铜板,伸出手指:一、二、三、四、五、六、七…… 谁告诉我还有两个滚哪儿去了? 云起借着转圈,眼睛余光在石凳旁边扫到一个,但还有一个却死活都找不到了,悄悄看了乌大人一眼,又转上半圈,用身体挡住乌大人的目光,将铜板又一个个点了一遍,收起来。 乌大人问:“算出来了?” 云起点头:“算出来了。” 将玉佩和铜板一起还给他,道:“这枚玉佩,就请乌大人代为还给皇上吧。” 乌大人嘿嘿一笑,道:“不好意思,这次我也不知道陛下的行踪。” 语气中不无得意。 昨天你利用了秦毅,今天还想利用我? 可惜了,陛下棋高一着,行踪连我都没告诉。 云起道:“没关系,我已经算出来了。昨天陛下在哪儿,今天就还在哪儿,乌大人,我这还忙着教小胖墩骑马呢,您就帮我跑一趟吧!” 又道:“您要是不愿意,让青一跑一趟也行。” 皇帝只说让他找到他,又没说必须亲自去。 这大冷的天儿,眼看又要下雪,他可不想在大街上晃足三个时辰。 国师什么的,谁爱做谁做去,他疯了才会再在自己脖子上套一圈绳子! 皇上昨儿在哪儿,天知道。 皇上今天在哪儿,还是天知道。 潇洒的挥挥手,去找他家胖墩儿。 看着少年的背影,乌大人退开半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他刚才“不小心”踩到的铜板,再看看走远了的云起:这也能算出来?别是在闹着玩儿吧? 他想了想,将这个铜板和方才八个放在一起,收进荷包。 反正甭管准不准的,他一定实话实话的告诉咱们的皇帝陛下:云大师今天是很慎重很慎重的,起了卦的! 不然再这么玩下去,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至于少了铜板什么的,呵呵——他没看见。 …… 承恩公府,顾瑶琴坐在软塌上,目光呆滞的看着窗外。 这两天,她吃了太多的闭门羹,最后承恩公顾崇嫌她丢人,收回了她出府的牌子,她父亲更是直接禁了她的足,令她待在房间,哪儿都不许去。 顾瑶琴“嗤”的冷笑一声,还以为重活一世,有她从小经营,jīng心培养和祖父、祖母、父亲的感情,再不会如同前世的原主一般,落到一个无声无息活在角落里,等着家里用她联姻、讨好权贵的地步,以至于留给她一个糟糕透顶的开局。 可事实上,有什么区别? 有用时,百般疼爱,仿佛掌上明珠。 无用时,弃若敝履,看一眼都觉得心烦。 老夫人倒是还想着她,可是在这个府里,她的话有谁听? 还有外面那些人,平日里收了她多少好处,为了区区一点小事,就对她翻脸无情! 到了现在,她才真真切切的发现,她十多年来辛苦经营的一切,就像是一个空中楼阁,看似美轮美奂,却没有丝毫根基,根本经不起任何风chuī雨打。 原本以为国公府,会是她的支柱,可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些人才是最恶心的qiáng盗! 就因为她姓顾,就因为他们是她所谓的家人,所以她的一切,就理所当然是属于他们的,心安理得的窃为己有,连一个谢字都没有,反把她这个主人,当做乞丐,当做垃圾! 好! 你们很好! 你们以为,我顾瑶琴就这样完了? 她豁然起身,将一旁做着针线的流年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道:“小姐!” 顾瑶琴道:“去把尺素叫来!” 见流年站着没动,顾瑶琴冷冷看过去,待看清她满脸的泪水,才豁然一惊,手脚冰冷:尺素她,已经……没有了啊。 顾瑶琴一滞,咬牙道:“流年,别哭了,你放心,尺素她绝不会白死!我一定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流年抹了抹眼泪,低低的嗯了一声。 顾瑶琴道:“你现在去外面,给我悄悄找个铁匠进来。” 流年为难道:“可是小姐,我就算找到了铁匠,也把他带不进来啊!” 顾瑶琴这才想起,她往日的种种“特权”,已经被撸的一gān二净了。 有些不耐烦道:“那你去铁匠铺,帮我打一样东西。” 走到案前,拿着炭笔画了两笔,却又猛地停下:不行!这东西实在太重要了,不能jiāo到旁人手里! 这原本是她为她未来的夫君准备的政治筹码,这个小小的,简单的玩意儿,甚至有可能一举将他推到太子之位,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若不是这会儿她手里能立刻拿出来,且具有震撼效果、能让她一举翻身的,只有这东西,她绝对舍不得现在就拿出来。 这东西,是她手里最重要的筹码,人心叵测,她绝对不能让它过了旁人的手! 断然道:“流年,去把你的衣服拿一套来!” 流年骇然道:“小姐!” 顾瑶琴冷然道:“快去!” 流年低低了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针线,向外走去,出门前朝顾瑶琴看了眼,才低头离开。 她打小跟在顾瑶琴身边,她的这位主子,待下人极好,从不打骂羞rǔ。 尤其是她们这些贴身丫头,吃穿用度甚至比外面体面人家的小姐还好,为这样一位主子,就算去死,她也是愿意的。 只是尺素的死,让她心里有些发寒。 香皂的事,主子的过错不过是没有提前告诉那些人,香皂里放了猪油,在她看来,这只是件小事,过段时间就淡了。 可主子为了掩盖这个过错,将尺素推了出去,说她背主。 这也没什么,能为主子顶罪,尺素是愿意的,如果是她,她也是愿意的。 尺素被狠狠打了一顿,还要发卖出去,没有任何怨言。 主子亲手给尺素熬了药送去,告诉尺素,说她已经安排好了,会在外面把她买下来,让她好好养伤,等过一段时间,还把她接到身边来。 尺素感动的泪流满面。 等主子走了,流年给尺素上药,尺素拉着她说了许多的话,说不后悔。 她当时没听懂,还笑着安慰她,说不管是在里面还是外面,都一样是给小姐做事,而且她很快就会出去看她的,让她不要太伤心。 可是当天晚上,尺素就死了。 她家主子哭的像个泪人,说尺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想不通。 她这才恍然,哦,原来尺素是自杀的。 可是午夜梦回,想起尺素那句“不后悔”,就忽然浑身发冷。 流年拿了一套自己没穿过的衣服回到房间时,发现坐在妆台前的顾瑶琴,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了。 雪白的肌肤变得粗糙黯淡,眉毛散乱,眼睛仿佛变小了一圈,唇瓣也没了往日的风情。 如果说之前的顾瑶琴是个绝色美人,现在的顾瑶琴,就只能勉qiáng算的上清秀。 流年微微松了口气:小姐这样出去,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吧? 顾瑶琴动作很快,在流年的帮助下,迅速换上她的衣裙,又道:“你去把外面的小丫头支走,然后穿上我的衣服在chuáng上装睡。” 冷冷一笑后,又淡淡道:“流年你放心,等我回来,他们又会,跪在地上来求我!” 第39章 看着乌启道手里的玉佩, 潜帝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 两次了! 妈蛋两次了! 都是怎么去的,又给我怎么回来了! 內侍张成善解人意的递过来一盘桔子,潜帝举起来却又qiáng行忍住没扔出去,而是开始剥, 眼睛看也不看乌启道:“说!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这桔子剥的又重又急,看得乌启道心惊肉跳, 觉得他家陛下要剥的只怕不是橘子, 而是他这张老皮,于是毫不犹豫、语速飞快的道:“云公子算到陛下在这里,他现在正……有事在身, 所以托臣替他跑一趟。” “算到?他怎么算到的?” 乌启道道:“就是用铜钱起了一卦。” 为了增加说服力, 又道:“他起卦用的铜钱臣也带来了, 陛下请看。” 捧着一把铜钱就要献上来,潜帝不耐烦的挥手示意他收起来——这种东西, 给他看他又能看出什么名堂来?làng费时间。 道:“他算到我在这个茶馆?” 若那小子真能算出“一笑楼”三个字, 岂不是和神仙没差? “不是, ”乌启道道:“云公子说,陛下昨天在哪儿, 今天就还在哪儿……臣就自己找来了。” 潜帝动作微微一顿, 他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事,一向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些障眼法,不过是那些神棍用来骗钱的鬼蜮伎俩罢了,这会儿忽然冒出一个小家伙, 就让他深信不疑,怎么可能? 赌马的事看似神奇,但那种地方,有太多的手脚可做——哪个赢就买哪个是不容易,但想要买哪个,就让哪个赢,却不难。 秦毅倒是可信,不会说谎,但问题是昨天云起那小子根本就没算卦,不过是认出了玉佩是乌启道的,秦毅这蠢东西就自己巴巴的把玉佩给送回来了。 而今天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巧的地方。 潜帝自己的性格,他自己清楚。在某些无关大雅的事情上有些执拗,譬如昨天在这个地方,拿玉佩去招人,不仅没把人招来,还憋了一肚子火,那么今天就非得在这儿,再来一次不可。 若有人堪透了他的性格,想猜出这一点并不难。 会想这么多,还真不是他做皇帝的天性多疑,而是以上种种,看似不可思议,却不是没人能做到,譬如……那个第一个告诉他云起小子有“道行”,勾起自己兴趣的家伙! 当然,那家伙是没有这么做的必要的。 见潜帝若有所思,下意识的将桔子扔进嘴里,乌启道松了口气,知道暂时逃过一劫,却听潜帝又问:“你说那小子有事在身,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那个……”乌启道嘿嘿赔笑:“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庙里的一些琐事……” 潜帝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答案肯定好不到哪儿去,手指遥点,道:“说,说,你说,我不生气。” 乌启道偷偷看了他一眼,道:“云公子他忙着……呃……教他的狗骑马……” 教他的狗骑马! 潜帝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堵在胸口,连声gān咳,拿了拳头去捶:“没事……不生气,不生气,我不生气……” 不生气个屁! 猛地一拍桌子,伸手指向秦毅:“你你你你!就你!去给我把他弄来!” 妈的!老子不玩了! 秦毅皱眉道:“只怕云公子不肯……” 他若是愿意的话,也不至于到现在皇帝都没能见到他的人了。 潜帝怒道:“这还要问我?你长这么大个儿gān什么吃的!他要是不肯来,你就给我把他拎来!他怎么拎他那条狗,你就给我怎么拎他!反了天了!” 什么叫弄来不知道吗? 秦毅很想反驳一下,云起对那条小奶狗儿疼的很,从来都是用抱的,不用拎的,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反正那孩子,一看就知道不重,他不管是抱还是拎,都不成问题。 正要出门,却听潜帝又招手,道:“回来。” 秦毅回身。 潜帝沉吟良久,道:“你去问问他,今儿愿不愿意陪我逛庙。愿意的话,就带他过来,不愿意就算了。” 虽然接连两天没能见到人,但该了解的,也差不多都了解了。 或者是个高明的小骗子,或者是个真能掐会算的。 这在潜帝来看,没多大的区别,有本事就成。 至于性格,或者是名利权势,全然不在眼中,又或者是,太过轻狂。 若是前者,固然难得,若是后者,潜帝也不反感。 轻狂这种事,宛若美人颦眉,怎么样端看做的人是谁。 有本事的,轻狂些叫性格,没本事的,轻狂便是可笑了。 而那个叫云起的小家伙,能将他们这一帮子人耍的团团转,即便是轻狂,也是属于有本事的那种。 这就够了。 身为一国之君,他的时间也不是真不值钱,试探了两天也差不多了,也该gān点正事了。 秦毅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转身离开。 …… 京城到苦渡寺,不过三十里地,骑着快马,热热身也就到了。 秦毅到的时候,云起家的小胖墩,被一只狗可怜兮兮的扔在马背上的箩筐里,没人理会。 虽然还是叫的凄惨,但没了靠山之后,就没再没玩没了的哼唧了,偶尔才来那么一两声,而且还会壮着胆子将爪子搭在箩筐边上,向外偷看。 进步很明显。 云起他们则在玩蹴鞠。 他一个,他家六个小厮,再加上年纪稍大一点的几个“莫”字辈的和尚,凑成两队,在大殿前面疯跑,几个年纪太小的小和尚在一旁呐喊助威,比上了场的人还激动。 秦毅过来,云起很想假装看不见,可惜站在一旁的苦渡寺第一任主持普泓一声gān咳,小和尚们一个个就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样,一动都不敢动了,云起只好将手里的球扔给一旁的队友:“你们先自己玩吧!” 普泓微一躬身,转身进了大殿,小和尚们一声欢呼,又重新活了过来。 云起带着秦毅进了厢房,抹了把额头的汗,给自己倒了碗热茶,喝了一口见秦毅眼巴巴的看着,便顺手也给他倒了一碗。 秦毅两口喝完,又把碗伸过来。 云起腹诽了一句“大水牛”,到底还是又给他倒满,想着幸好他这儿的茶都是论碗喝的,要是换了那一口一杯品的,他还不得拿壶灌? 秦毅又是咕嘟咕嘟两口喝完,道:“你的茶叶挺好喝的,给我一点?” 云起不由再度怀疑起自己的相术来,相由心生,这个人分明应该是最不愿占人便宜的,怎么到了他这儿,就这么的……不要脸呢? 不过反正这种野山茶,寺里多的都可以当菜炒来吃了,便也不小气,将厢房里剩下的,连罐一起给他。 秦毅看来是真心喜欢,当下就收了起来,眉眼含笑,道:“陛下说,这次是你赢了,他约你今天去逛庙,让我来接你。” 赢了? 云起顿时傻眼:他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了,随便胡说八道一句也被他说中? 算了!反正甭管怎么说,那劳什子国师是坚决不能做的! 也许可以用它,和皇帝老儿换个一年半载的大长假? 呃,等下,秦毅说,逛庙? 云起几乎立刻就想明白其中的意味,道:“现在去逛庙,会不会太早?” 秦毅道:“陛下应该是想要趁热打铁。” 趁热打铁云起也喜欢,这摊子事儿早点了结,他也好早点脱身。 潜帝这次的雷厉风行,实在是意外之喜,若是顺利,说不定他都不用批假回家过年,直接可以告老还乡了。 立刻高兴起来,问道:“逛那座庙?” 秦毅道:“陛下没说,但我猜,多半是明镜寺。” “明镜寺啊,听说过,”云起道:“等我一会,我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一身是汗,难受的很……我很快的。” 秦毅道:“不着急。” 不着急? 云起扭头看向秦毅:不是说皇帝还等着的吗?这家伙居然跟他说,不着急? 云起忽然有点同情起那位素未谋面的皇帝陛下了。 秦毅见云起一双眼睛直愣愣看着自己,顿时那张黑脸都透出几分红晕来,gān咳一声,没话找话道:“听说明镜寺有一座梅园,里面种满红梅,就着雪景来看,最美不过。” “听说?” “听说。”秦毅迟疑了一下,道:“我不信佛。” 所以也很少去庙里。 秦毅语气中稍有不安。 云起不屑的瞥了他一眼:在和尚庙里说不信佛,这人是傻的吧? 他还不是不信佛?可他就从来不说! …… 流年那身衣服,走在外面依旧扎眼,自家的店铺不仅不能去,反而要躲着走……不过顾瑶琴并不缺少这方面的经验,找地方换了身布裙,便去打听铁匠铺子的所在。 打铁铺子和国公府,当然不可能同在一个城区,打听清楚后,顾瑶琴便雇了顶小轿,忍受着里面不知道多少人坐过的痕迹和气味,坐着轿向城西走去。 因为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等顾瑶琴快到地方的时候,离她离开国公府,都已经过去近一个时辰了。 想着如今家里就只有一个流年信得过,也不知道能不能撑住,顾瑶琴不由有些心急,正要催轿夫再快一些,却感觉轿夫抬着轿子,快速让到了街边,然后耳边有“哒哒、哒哒”有节奏的马蹄声,不疾不徐的传来,听着很是悦耳。 顾瑶琴忍不住掀开轿帘,便看见一骑缓步而来,黑色骏马高大神骏,坐在马上的人身材伟岸,面容冷峻,气度沉凝,有一种如山岳一般的气势。 “秦毅。” 顾瑶琴低呼一声。 对于这位京城最出色的年轻男子之一,顾瑶琴想不注意都难,单从人品和能力上而言,便是皇子都没有能比的上的,更别提其他了。 顾瑶琴甚至还曾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嫁给他,只是很快又被她否决掉。 这人为人正直,责任心qiáng,只要嫁给他,他就会护着你一生一世,有这样一个男人护着,日子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她是曾心动过,可是…… 他再好,也只是一个臣子,他撑起的天空太狭窄,她胸中的千年文化、文明,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武将能承受的起的。 此刻秦毅的身侧,并行着一辆看似朴素,却比平常宽上些许的马车。 顾瑶琴不由微楞:这马车里是什么人,竟然要他来护卫? 是秦家的长辈或女眷? 此刻有要事在身,顾瑶琴也无心多想,目送他们远去后,就在巷口下了轿,付了钱。 顾瑶琴不敢走的太深,直接进了巷子最外面的铁匠铺,里面哐哐当当正敲着,学徒兼伙计看见客人进门,上前招呼,道:“姑娘您要点什么,镰刀、锄头、剪子,咱们这都有。” 顾瑶琴道:“请你们老板出来。” 学徒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一身布衣,看着也不像大客户,略有些不耐烦道:“师傅正忙着呢,你有事跟我说也一样。” 顾瑶琴沉声道:“我要打一样东西,事后有重谢……你做不了主。” 学徒见她不像是说笑,也没再坚持,高呼一声道:“师傅!师傅!有客人要打东西,您快出来看看吧!” 院内的敲打声戛然而止,半luǒ着上身的男人掀帘子进来,上下打量顾瑶琴一阵,粗声粗气道:“你要打什么?” 顾瑶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图纸,冷声道:“别管这是什么,照模样打出来就是了!工钱少不了你的。” 男人接过,打开看了眼,随手一扔,一巴掌糊在学徒的后脑勺上,道:“这么点儿事都要叫老子,老子养你在这儿吃白饭的呢!” 转身进了后院。 顾瑶琴大怒,忍了气,正要冲上去捡起图纸,却被学徒抢先一步拿到,看了一眼后还给她,不满道:“我说姑娘,你不就要买个铁马蹄吗,说就是了,至于叫我师傅吗?还害的我被骂。” 铁马蹄? 顾瑶琴如被雷击,宛如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脸色瞬间煞白,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她刚刚听到了什么?铁马蹄?马蹄铁? “我说什么?”学徒更加不满,道:“我说你是不是瞎啊!” 他一伸手,从一旁最醒目的摊位上捡起两块半环形的铁片,“当当当”一阵乱敲,道:“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摆着呢!还搞得神神秘秘的,说什么重谢……算了不说了!你要几个?” 顾瑶琴猛地后退两步,眼中带着惊惧,仿佛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两块小小的铁片,而是杀人的利刃一般。 学徒见她神色不对,上前道:“哎,姑娘你没事……” 还未靠近,顾瑶琴已经转身冲了出去。 学徒看得目瞪口呆,摇摇头,将地上的图纸捡起来,随手扔进火炉里,嘀咕一身:“有病。” 他将货架上的东西简单整理了下,一转身,看见帘子又被人掀开,刚要露出笑脸,却发现进来的又是刚才那姑娘,脸色苍白的跟鬼一样。 学徒叹了口气:“我说姑娘……” 他话未说完,便听顾瑶琴冷冷道:“这马蹄铁,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学徒不耐烦道:“还能是哪来的啊,我师傅打的啊!”铁匠铺的东西,难不成还从外面买? 顾瑶琴道:“我是问,你们从哪儿学来的!” 学徒嘿嘿一笑,道:“这可就……” 话还没说完,一锭银子落进怀里。 学徒拈起银子,凑到眼睛跟前仔细看了眼,又咬了一口,才用袖子擦gān净了收进怀里,笑的见眉不见眼,道:“姑娘这事儿您算是问对人了,您要是找别人,还真没我这……” 话未说完,又一锭银子扔了过来,学徒立刻慡快起来,道:“秦毅秦将军,知道吧?” “秦毅?” 听到完全意料不到的名字,顾瑶琴顿时愣住。 学徒得意洋洋道:“这玩意儿,可是秦毅秦将军,和我家师傅一起研究出来的!秦将军最懂马,我家师傅手艺最jīng湛,两个人一合计,东西就出来了!” 当然,和秦将军同来的还有一个抱着狗的小少爷,偶尔会看一眼,不是嫌丑,就是嫌重,还说了句,穿不上去就钉上去好了…… 不过那位小少爷他又不认识,且和这事儿没什么关系,就不用说了吧!否则她追问起来,他答不上来,说不定到手的银子就又飞了呢? “秦毅……” 是秦毅? 怎么会是他? 顾瑶琴失魂落魄的向外走,不小心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手撑在地上磨破了好大一块,也没什么感觉,爬起来又走。 比起马蹄铁的出现,更让她魂不守舍的,是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第二个穿越者或者重生者。 她完全没有有可能见到老乡的欣喜。 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的房间里,一直藏着另外一个人,而自己却全然不知一样,让她毛骨悚然,坐立难安。 想到她的最大的秘密、最大的依仗,她独一无二的东西,再不归自己一个人所有,她就心乱如麻。 再没有比这个,更坏的事了。 她该怎么办? 想想自己做的那些,诗词、香皂、火锅……如果秦毅真的是穿越或重生来的,那自己做的这一切,一定早就被他看在眼里。 羞rǔ而愤怒。 该怎么办? 不对!她眼中显出几分曙光。 以秦毅的身份地位,马蹄铁这种东西,他根本不必藏到现在才拿出来……而且,听刚才伙计的话,他们是刚刚才研制出来的。 也许,是真的呢? 马蹄铁那种东西,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缺的,只是一个思路而已。 也许刚巧…… 她忽然想起云起的话,他说,对他有恶行,会行厄运。 也许,这就是她的厄运? …… 云起撑着头坐在马车上,无意识的揪着小胖墩的尾巴,听青一青二给他讲明镜寺的事儿。 忽然马车一顿停下,一个耳熟的声音从车外传来:“秦将军!” 云起掀开车帘,就看见了拦在马路中间、一身素衣的少女,以为妆容的原因,看起来和之前有很大的不同,但云起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毕竟在看脸这方面,他是专业的。 顾瑶琴应该是跑来的,气喘的很厉害,胸口剧烈的起伏,脸色发白。 她稍稍平静气息后,对秦毅微微屈膝一礼,道:“瑶琴见过秦将军。” 举止端庄优雅,语气不卑不亢,很有几分大家风范。 秦毅皱眉道:“原来是顾七小姐,不知拦住本官去路,有何贵gān?” 顾瑶琴道:“瑶琴有话想跟秦将军说……” 秦毅打断道:“男女授受不亲,顾小姐若有事,不妨请父兄去鄙府下帖子……本官尚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还请让路。” “哈楼,耗嘟又肚?” 秦毅听得莫名其妙:“什么?” 顾瑶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魏晋南北隋,唐宋元明清。” 云起在马车里,听得肚子都快笑疼了,顾瑶琴后面那句他听不懂,但前面那句,他却曾听顾瑶琴秀过,那是番邦语“你好”的意思,只是问到具体是哪个番邦,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前世他就觉得顾瑶琴有些奇怪,从她言谈来看,才情并不出众,对诗词歌赋的理解分明平平,可偏偏出口就是足以流传千古的奇文。 她懂得各种奇怪的学问,却偏偏都一知半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问师承何处时,又吱吱呜呜,前言不对后语。 只是奇怪虽然奇怪,但云起却懒得去深究。 如今他自己有了重生的经历,对顾瑶琴的事,也就猜出了个七八分。 可能顾瑶琴上一世,就保有了前世的记忆,马蹄铁便是她前世见过的东西之一,这会儿见有人做出来,自然会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和她,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却见秦毅脸色一沉,道:“来人!” 顾瑶琴急声道:“秦将军,瑶琴……” 秦毅恍如未闻,沉声道:“送顾小姐回府!代我问问老公爷,孤身拦住男人去路,句句将闺名挂在嘴边,这就是承恩公府的教养?” 顾瑶琴一窒,看了秦毅一眼,目光凄然,惨笑一声道:“秦将军一世英名,不肯帮我也就罢了,又何必对我这一个弱女子落井下石?告辞。” 转身便走。 两名应声上前的侍卫见状,看向秦毅,秦毅微一挥手,示意不必管她,继续上路。 云起却从顾瑶琴的脚步中,看出几分轻快。 想来是试探出来,秦毅并非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秦毅回头示意车夫继续前行,却看见云起正若有所思的看着顾瑶琴的背影,gān咳一声道:“云公子。” “嗯?” 秦毅正色道:“这位顾七小姐虽然美貌,且极会讨好人,但却心术不正,云公子切莫被她……呃,欺骗。” 云起一双眼睛清清亮亮的望了过来:其实你是想说勾1引吧? 还有,你一个大男人,竟然背后说女人的坏话……你这幅刚毅正直的面相,是不是假的啊? 却见秦毅再度gān咳一声,继续道:“云公子,秦毅也不愿背后中伤他人,但此女口蜜腹剑,又惯会装模作样,我担心云公子会被其所惑。” 顿了顿,道:“之前她口口声声,说云公子你对她有救命之恩,却在苦渡寺山门前,以讲笑话为名,暗指所谓相面卜卦,都只是骗人的玩意儿。 “如今她讲的那个故事,京城权贵几乎无人不知,甚至都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若不是出了香皂的事,云公子你此刻只怕已经成了京城的笑柄。” 这事儿,云起倒是第一次听闻,正好奇是什么故事时,却听秦毅又道:“再说香皂之事,香皂中有没有放猪油,原是小事,但小事中也能见心性。 “她虽不信佛,可与她jiāo好的夫人中,却有潜心信佛的。 “初一十五,沐浴更衣,斋戒茹素,连狐裘都不敢穿,就怕唐突了菩萨。 “这些事她不是不知道,可在将香皂送给她们时,却一字不提。不过是仗着没人能看出来罢了。 “可见她与人相处,何曾用过半点真心? “苦渡寺之事,她一样知而不言,让所有人成为笑柄。 “如不是陛下并不信佛,且此事yīn差阳错,结果比陛下预想的还要好,让陛下心情大好。治她一个欺君之罪,半点也不冤枉。” 见云起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眼睛都不眨的看着他,秦毅有些不自然的动了动身子,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此事看似闹得很大,却并未伤筋动骨,她若在事后诚恳认错,等事情淡了之后,此事也就罢了。 “可我们看到的,却是她四处诉冤,仿佛比任何人都委屈。 “她将罪责推到两个下人身上,想将自己摘的gān净,但这京城里,谁是傻子不成? “她之后拿出的方子,的确不放猪油也能成皂,可问题,猪油又不比豆油便宜,她们能从中谋几分利?有什么必要骗她? “权贵之中,出了事将下人推出来顶罪的并不罕见,可出自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却令人不寒而栗。 “若单是自私也就罢了,可她这般凉薄狠毒,让人怎么敢继续同她往来?” 秦毅说完,见云起仍是一脸好奇的看着他,显然没将他的话听进去,不由有些恼怒,沉声道:“云公子,你不要不当回事,那女人的手段厉害着呢,这些年……” 云起打断道:“我会相面你不知道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还用你提醒我?” 秦毅顿时一噎,那他这样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都是白说了? 云起胳膊放在车窗上,头搁上去,趴在上面好奇的看着他,道:“我就是奇怪,你gān嘛对我说这些?” 秦毅gān咳一声,道:“当然是为了感谢云公子,帮我赢了大笔的银子。” 云起咕哝道:“这才更奇怪吧!” 一个从不信这些东西的人,听了陌生人一句话,竟然就将全副身家拿去赌…… 秦毅仿佛没听到他这声嘀咕,目不斜视的看向前面,道:“快到了。” 云起还是看着他,心中升起几分暖意。 怕他被人欺骗,原本沉默寡言的人,在他耳边滔滔不绝,唠叨个不停。 这种,被人担心,被人操心的感觉,很久没有过了。 至从离开苦度寺,他就一直有种孤军奋战的感觉。 周围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和他站在一起,和尚们是很好,可他却不忍让他们,接触这些肮脏的东西,那是他竭力想要保护的一切。 一直以来,唯一能给他带来温暖和依靠的,似乎只有怀里的这条小奶狗。 第40章 秦毅在茶楼前下马, 走到马车跟前,低声道:“云公子,到了。” 青二打帘子,青一跳下马车, 转身正要伸手去扶云起,却见秦毅也伸了手, 便收了回来。 谁知秦毅一看见云起扶在车门上的玉也似的手指, 想起那天自己的老茧在上面划下的红痕,吓着似得缩了手。 青一恼怒的瞪了秦毅一眼,这会儿再去扶已经迟了, 好在云起完全没有让人搀扶的自觉, 自己轻松跳了下来。 秦毅有些尴尬, 好在他那张脸,红了也没人能看出来, 转身率先向店门走去, 走了几步, 却发现云起没有跟上他的脚步,转头道:“怎么?” 云起皱眉:“不喜欢这里。” 却还是走了进来。 茶馆还是和上次一样热闹, 楼下楼上坐满了人, 里面有几个看着眼熟的,看似坐着喝茶,其实浑身绷的很紧,随时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来,且时刻留意着周围每一个人的动向。 云起上次进门, 就被他们盯了很久,这次要好些,大约是因为有秦毅在身边的缘故,只看了两眼就挪开了目光。 一样的店,差不多的人,让云起感觉很不好。 他很不喜欢这里。 那天和那个人在这里见面,是他这辈子最糟糕的记忆之一。 潜帝听到下面忽然诡异的安静下来,就知道正主儿到了,他手里抛接着橘子,靠在栏杆上向下看去,果然看见那个抱着小奶狗儿的白衣少年,正站在楼下,画也似的,煞是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天底下长得好看的人都差不多,这孩子他明明没见过,却总觉得眼熟,有种莫名的亲近和喜爱。 和顾云卿那家伙一样,漂亮的羡煞天下女人,却又不一样。 如果说顾云卿是一坛美酒,隽永醇厚,回味悠长,那么这个孩子,就是一汪泉水,清澈、gān净,不染红尘,却又不是单纯的不谙世事,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反正,各有各的看头。 不过这孩子还小,再长大一点,怕是连顾云卿那家伙都要被比下去了,毕竟那家伙这岁数的时候,可没这小家伙一身的韵味儿……都是历练出来的。 只是这小家伙怎么还不上来? 潜帝正想着要不要把橘子扔下去吓他一跳时,那少年忽然仰头看向他,喊了一声:“喂!” 潜帝左右看了眼,最后不可思议的指指自己的鼻子:“叫我?” “喂”是叫我? 少年道:“你下来!” 潜帝有点懵了,活了几十年,哪怕最落魄的时候,哪怕穿着粗布衣服微服私访的时候,也没被人这么吆喝过! ——喂!你下来! 还是被一个知道他身份的小家伙这样吆喝…… 真是…… 潜帝一时间凌乱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一指,道:“你上来!” 云起道:“你下来!” “你上来!” “你下来!” “……” 听着这样的对话,站在潜帝身边的张成,恨不得自己直接消失不见算了,对少年身边的秦毅拼命挤眉弄眼:皇上先前不是说了吗,让你把这小子“弄”来……什么叫“弄来”?站那儿发什么傻呢! 正准备拿颗瓜子砸那傻大个儿一下,提个醒的时候,楼上楼下两个人的对话终于出现了变化:“反正我不上去,你要是不下来,我就走了!” 潜帝:“……” 张成无奈叹气,这么多人,总不能亮了身份押那小子上来吧? 要真这么做了,他家主子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他! 低声劝道:“陛下,反正咱们不是正要下去吗……云公子他都已经进来了,咱们下个楼也没什么,再说了,听说这位云公子一向说一不二,当初在苦渡寺……” 张成没敢把话说完,潜帝已经一个锋利的眼刀递了过来:什么叫那小子一向说一不二?合着我这个一国之君,就喜欢出尔反尔? 不过这小子的脾气…… 在苦度寺,把四皇子、六皇子撵出门。 在苦渡寺,把长公主,各位皇子,还有王公大臣关在门外。 更别提这两天,踢球遛狗、给马做鞋,都不肯来见他一面。 别说,在他面前转身就走这种事,这小子还真gān的出来! 那小子要真转身就走,他还能砍了他的脑袋? 转念一想。 这小子都到了楼下了,应该不是矫情,而是真不想上来,想起上次他在这儿哭的可怜样儿,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过了。 对他而言,只是几步路的事儿,但对那小子而言,恐怕是戳心窝子的疼。 算了,反正他也是要下楼的,谁让他度量大呢? 谁让他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没脾气呢? 就当给顾云卿一个面子! 潜帝说服了自个儿,当然狠话还是要撂的:“行!你给我等着!” 一拍桌子,起身下楼。 茶馆里的人忧心忡忡的看着那个抱着狗的孩子,上面那个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该不会吃亏吧? 却见潜帝带着人下楼,龙行虎步,气势汹汹,走到云起身边,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愣着gān什么?走啊,gān活去!催催催!喝个茶都喝不清净!” 又骂骂咧咧:“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就知道抱着你那条狗到处溜达,除了赌马踢球,你还知道gān啥?” 脚步不停的向外走去。 云起跟在后面出门,回嘴道:“对,您老人家最务正业,一连三天泡在茶馆里。” 就知道成天找他麻烦,都是闲的! 周围茶客会心一笑,原来是一家人啊! 难怪难怪。 …… 顾府,一身丫头装扮的顾瑶琴脚步匆匆的穿梭在重重院落中。 秦毅不是穿越的,这点她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他的反应骗不了他。 他也不是重生的,若他是重生的,那么他就应该知道,马蹄铁,原本该是她顾瑶琴的东西,以这个人的性格,不会用了她的东西,却对她恶语相向。 看来只是巧合,幸好只是巧合! 本来计划失败,马蹄铁这个重要的战略资源被人抢先一步,对她是一个重要的打击,但秦毅并非穿越或重生的这件事,却又让她松了口气。 这就像,一个人最心爱、最值钱的古董被人偷了,而且再也找不回来了。 在他心痛如绞的时候,忽然有人来告诉他,他的所有家产都被媳妇变卖,然后卷款跑了。 就在这个人万念俱灰,只觉得天塌地陷的时候,忽然又有人告诉他,他的家产还在,之前只是个误会。 虽然古董丢了还是丢了,但这个时候,这个人的心情必然是云开雾散、晴空万里的,连古董丢了的事,都不觉得那么难以接受了。 顾瑶琴此刻的心情,便是如此。 虽然意气风发的去,灰头土脸的回,她的恶劣处境没有丝毫的改变。 但好歹,她赖以生存的东西还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顾瑶琴在门口停下,小院内依旧安静,顾瑶琴松了口气,最后一点担忧也消失,悄无声息的推门进来,返身关门。 再一转身,却吓得差点惊呼出声。 在她身后的石板路旁,整整齐齐的跪着两排人,一个个冻得的脸色青白,嘴唇苍白,眉毛头发上结着白霜,只一双双幽暗的眸子,直勾勾的看着她,幽灵一样。 顾瑶琴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目光迟缓的从一张张熟悉的脸上掠过,看向最前面那个人。 那是一个窈窕美好的身影,青chūn少艾,容颜秀美,眉目如画,有一股天然的娇憨纯真。 顾瑶琴呐呐道:“流年……” 别人虽然也跪着,形容láng狈,却好歹穿着冬天的袄子,流年却只一身单衣,而且浑身上下都被水浇透了,化作了冰棱子,挂在她的发梢和衣角。 年仅十五岁的小丫头,安安静静的跪在地上,垂着头,闭着眼,浑身上下,不见丝毫热气。 顾瑶琴浑身发冷:“流年……” “咔嚓!” 身后的院门外传来一声锁响,顾瑶琴如梦初醒,转身扑向院门,狠狠拉了下,却没能拉开:“你们做什么?开门!快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门外没有任何声音,仿佛整个世界都没了声音。 好一阵之后,顾瑶琴才慢慢冷静下来,僵硬的转过身来,顺着那条两侧跪满了人的路,走向最前面的流年。 抓住她的手,抚摸她的脸颊,咬牙低声道:“流年,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白白受苦……” 流年的唇角绽开一个微不可查的纹路。 她想起来,尺素死的时候,小姐也是这么说的。 小姐,您高兴就好。 第41章 明镜寺, 是京城附近最大的寺庙之一。 庙大,名气也大,和尚多,香客也多, 就建在离京二十多里的郊外。 明镜寺的人气,云起还在马车上就感受到了。 路上的积雪打扫的gāngān净净, 边上有许多小摊, 卖香烛祭品的、果蔬热茶的,还有抽签算命的,虽然天寒地冻, 却客似云来。 苦渡寺众僧的到来, 当今天子对佛门的尊崇, 也间接促进了周边寺庙的生意——苦渡寺去不了,那就去别的庙多烧几炷香。 不过明镜寺虽热闹, 但普通香客, 都集中在前殿, 毕竟烧香拜佛都在这儿。 后殿清净了许多,但人也不少, 多少来游玩或休息的, 以书生或富贵人家的家眷居多。 潜帝和云起一行人,虽衣衫不显华贵,但谁也不会狗眼看人低到他们头上来。 佛拜了,签抽了,香油添了, 长明灯点了,又顺顺利利游了梅园,看了壁画,欣赏了文人墨客留下的诗词,还吃了一顿明镜寺最有名的素斋。 从小在寺庙长大的云起,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寺里有这么多的名堂,绝不是早课晚课、打扫卫生、吃饭睡觉这么简单。 明镜寺的素斋名不虚传,味道相当不错,素jī有jī肉味,素羊有羊肉味,连馍馍也格外松软可口,蘑菇汤更是鲜美,云起喝了一小盅,又来第二盅。 云起还在喝汤呢,潜帝已经在饭后一盘桔了,边吃边道:“接下来去哪儿?” 云起喝了口汤抬头,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愕然道:“问我?” 潜帝道:“不问你问谁?” 云起恼道:“我怎么知道!” 这种事儿,不是应该你们安排好,我跟着走一圈,当个幌子就够了吗? 居然来问我! 我才来京城几天? 你们这地主当的,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潜帝gān咳一声:“要不,你算一卦?” “不算!” 云起将最后一口汤喝完,又拿了个馍馍,jiāo到青一手里:“留着胖墩儿晚上吃。” “去!”潜帝将剥好的橘子随手递给身侧的少年,道:“我说你别给我丢人行不行?朕……我一年给你那么多银子,昨儿个赌马你也赢了不少,还不够你吃几个馍馍?” 橘子云起也爱吃,接过来塞了一瓣到嘴里,随口道:“加了jī蛋的馍馍,别处哪有的卖?” 潜帝微楞,看了张成一眼,张成上前揣了一个在袖子里,笑嘻嘻道:“这馍馍,小的也爱吃紧。” 云起道:“哪用这么麻烦,真要找证据,去他们厨房看看就知道了。素jī里放了肉糜,素面是用高汤熬的,蘑菇汤里放了罂粟。” 潜帝道:“你知道还吃?” 不仅吃,还吃的比他还多! 云起道:“好吃为什么不吃?我又没有持戒。” 苦渡寺里天天吃素,他也会馋的好吧! “这个……”潜帝点点桌上的饭菜:“也是算出来的?” 云起摇头:“吃出来的。” 他又不是神仙,什么都能算。 “你真是和尚庙里长大的?” 这么刁的舌头,和尚庙里能养得出来? 云起不理他了。 几人吃完素斋,又随了一次缘,拒绝了庙里和尚的引导,开始在后园闲逛。 队伍有点散漫,但基本上是,秦毅等人跟着潜帝走,潜帝跟着云起走,云起跟着胖墩走,至于胖墩……天知道它跟着什么在走。 队伍越走越散,最后gān脆各走各的。 …… 林木森森处,有一个十丈方圆的池塘,周围都修着石阶,池塘中间竖着菩萨的雕像,慈眉善目,面含悲悯。 池塘中间结着冰,周围的冰块却被敲碎,露出清澈见底的池水。 水池边上,一个衣着华贵、带了四个俏丽小丫头的老妇人双手合十,闭目诵经,一旁站着两个小沙弥,小沙弥的脚下,是一个大木盆,盆内有水有鱼。 老妇人正在诵经,忽然听到身侧传来动静,睁开眼睛正要训斥,却发现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条胖墩墩的小奶狗儿,正凑到水盆边上好奇的朝里面张望,惊得里面的鱼儿乱跳。 老妇人皱眉,丫头轻喝两声“去”,跺了几下脚,小奶狗吓得呜咽一声,撒开腿回头就跑。 老妇人正要问一旁的沙弥,哪里来的狗,便看见一个白衣少年,从林间的小路上施施然过来,受了委屈的小奶狗冲到他脚下,“呜呜”的告状。 少年抱起小奶狗儿走过来,朝水盆里看了一眼,又转向那个老妇人,问道:“菩萨面前,行此恶事,不怕折了福寿吗?” 老妇人原还想着,这是谁家的孩子,生的好生漂亮时,正要问一声时,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身侧丫头怒道:“你怎么说话呢?什么恶事?我家老夫人慈悲为怀,冰天雪地还来此放生,为的便是行善积德,你胡说什么?” 手指着木盆,得意洋洋道:“这纯金色的鲤鱼,是在菩萨面前听过经的,还有这乌guī,寿元万载,救它一命胜过一百条……” 少年“哦”了一声,目光落在一旁的古朴石碑上,道:“原来这就是放生池啊!” 丫头道:“你第一次来寺庙吗?竟然连放生池都不知道!现在既然知道了,还不向我们家老夫人请罪?” 云起道:“这些小乌guī能增多少福寿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这么小的乌guī,原本在水中活的自由自在,便是不小心被渔夫抓住,也会放它们回去,以免枉造了杀孽。 “可是如今,它们被卖出天价,便再也没有人将它们放回水里,而是带来此地贩卖,十只里倒有八只等不到放生就被折腾死。 “至于这些金色鲤鱼,有没有在菩萨面前听经我不知道,我却知道,它们被人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抓了又放……至死方休。” 小丫头听得哑口无言,愣愣看向老妇人。 云起道:“我听说每年开chūn之后,这小小的一方放生池,每天就有上百人来这里放生……哪怕一个人只放一条,三百天就是三万条,十年就是三十万条…… “我就是好奇,这小小水池,能养得活三十万条鱼吗? “还有就是……这里面的,三十万条鱼,现在去哪儿了?” 云起抬眼,看向老妇人,问道:“这位老夫人,你到底是在放生,还是杀生?” 老妇人眼中闪过迟疑之色,目光在云起、木盆和池塘中心的菩萨身上游移不定。 云起又道:“世人一面赞着菩萨千手千眼,无所不知,一面却以为好事当着菩萨做,才算功德,坏事背着菩萨做,便没了罪孽……何其可笑?” 说完不再理会她们,抱着小胖墩离开,漫声道:“放生放生,放的什么生?少吃一点,才叫放生。” 几人面面相觑,小丫头看看他的背影,又看向老妇人,道:“老夫人,这生,我们还放不放了啊!” …… 云起离开放生池没多久,就遇到人,一个一身袈裟的大师,生的慈眉善目,几缕长须飘扬。 “贫僧慈安有礼,敢问这位小施主,从何处而来?” 云起笑了,道:“江南。” “原来是江南人士,难怪灵秀至此,”慈安大师赞叹一句,又道:“贫僧昔日,也曾在江南修行,江南景象,至今记忆犹新啊……小施主仙乡不知在江南何处,身边怎不见同伴?” 慈安大师声音平和,言语动人,云起同他说着话,也不觉无聊,不知不觉便随着越走越偏。 慈安忽然“啊”的一声,道:“是贫僧的错,难得一见投缘,竟不知不觉带施主到了此处……前面不远便是贫僧的禅房,小施主不如进去喝口茶,贫僧再送小施主回去?” 云起道:“那就叨扰了。” 慈安大师的禅房,水是现成的,就坐在火上,茶叶一冲就得。 云起喝了一口,道:“大师一个人住么?” 慈安大师点头道:“正是。” 云起道:“怎的不让几个小沙弥服侍左右?” 慈安大师摇头道:“佛说众生平等,何况同为佛门弟子,何分贵贱,岂有让人服侍的道理?” 云起笑笑,低头又喝了一口茶水。 慈安大师看着他,微笑道:“施主觉得,贫僧这里的茶水……如何?” “还……行吧?” 云起闭了闭眼,晃了晃头,想要起身,却又跌坐下去,道:“好困……头、头晕。” “晕啊?晕就对了!” 看着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云起,慈安嗤笑一声,道:“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跑来大放厥词……要不是见你生的一幅好皮囊……哼!” 他将云起毫不费力的背在背上,道:“这幅模样儿,就算不好这口的,只怕都忍不住想尝尝鲜了……等到晚上……嘿嘿嘿……佛爷我第一个疼你!” 第42章 门吱呀一声合上, 云起睁开眼睛,眼前是厚厚的帐子。 身上盖着gān净柔软的棉被,外面的厚衣服被褪下来,暖在火炉旁, 鞋子也脱了,整整齐齐放在chuáng下。 他家的小奶狗儿正在蒲团上优哉游哉的玩自己的尾巴, 慈安走的时候, 甚至还没忘记给它倒碗水放在一旁。 要不是清楚听到了慈安的最后一句话,云起简直以为这就是一个误会。 门再度被打开,云起闭上眼睛, 一动不动。 脚步声在他chuáng前停下, 熟悉的声音传来:“云公子?云公子?” 云起睁开眼睛, 讶然道:“秦毅?怎么是你?” 他不是应该去保护潜帝吗? 秦毅道:“陛下说我虽然从来不逛庙,但模样太扎眼, 说不定会被人认出来, 所以让我和青一、青二来找你。” 他身边还站着青一, 想来青二在门口望风。 秦毅将帐子掀开挂起来,见云起神色如常, 松了口气, 道:“还以为你真的着了道儿。” 被子里暖和的紧,云起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坐起身来,道:“我又不是傻的,明知道茶不gān净还喝。” 炭炉这东西, 家家户户都要使,哪怕小孩子都知道,不用的时候,尤其是出门的时候,必须将炭炉的风口封起来,否则里面的炭很快就会烧完,熄灭。 要再生起来是挺麻烦的一件事。 先前云起进禅房的时候,炭炉在敞开了烧,上面坐着的水是沸着的,那问题就来了——慈安既然一个人住,也无人服侍,那么这壶水,是谁烧上的? 当然解释可以有很多,比如慈安只准备离开片刻,临走时烧上水等回来喝之类的。 只是云起这会儿正疑人偷斧呢,有这么一点不合逻辑的地方,就已经够了。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猜错。 云起下chuáng穿鞋,青一半蹲下来给他扯鞋帮子,道:“公子,我们接下来gān什么?” “捉迷藏。” “啊?” 云起活动活动胳膊,道:“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只要躲着不让人看见就行。放心,捉迷藏这种事,我很擅长的。” 这件事里,云起的身份,就是一个幌子,一个见证。 当然如果是受害者,就更好了。 慈安行事缜密,先前就曾多方试探云起的来历,被云起误导,以为他是外地人,孤身前来游玩,这才对他下药。 云起“失踪”之后,潜帝那头自然要闹起来,且将事情闹大,最好再多bào露一些不轨的言行,然后名正言顺的派兵搜查,最后顺理成章的抹了这个地方。 最重要的是,还可以以此事为由头,彻底整顿佛门。云起,甚至潜帝,实际上都是为了将这件事的影响无限扩大,才来的明镜寺。 然而若云起真的被迷晕,潜帝的打算很可能会落空。 这里的假和尚们,又不是丧心病狂的傻子,自然早就想到会有不小心“抓错人”的情况,自有一套应对手段,所以慈安才会将云起舒舒服服的安顿在房间里。 若事后有人找庙里要人,且来头还不小,他便可将人朝房间一引,道:“这位小施主走的累了,在贫僧这里小憩片刻,不想令得各位施主担心,罪过罪过。” 谁能戳穿他的谎言? 只怕连被迷晕的人,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连翻脸都找不到理由。 于是一场误会,和气收场,说不得大家还能jiāo个朋友。 当然,若是事后没人来找,或者来找他的人掀不起什么làng来,那就要另说了。 潜帝当然属于前者,很能掀起làng的那种,所以云起这会儿要做的,就是消失不见,让慈安他们想jiāo人的时候,jiāo不出来。 云起穿好鞋,秦毅已经将他的厚衣服拿过来了,抖开了帮他穿上,问道:“云公子在寺里转了一圈了,可曾发现哪里可能有密室?” 云起在上辈子就习惯了顾云卿和刘钺的照顾,这会儿被秦毅侍候,也不觉得有什么,讶然道:“密室?” 秦毅给云起整理领子,手上的老茧不小心在他脸蛋上划拉了下,顿时不敢在弄,将位置让出来给早就不满的青一,道:“云公子可知,为何陛下名字明镜寺有问题,却迟迟不动?” “嗯,为何?” 秦毅道:“等云公子到京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找不到证据。” 他并不卖关子,不等云起发问,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一直怀疑,明镜寺暗中掳劫少女,就今天的事来看,我们的怀疑是对的,但问题是……他们掳劫的那些人,在哪儿? “朝廷派人数次调查,将这里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但却硬是没有找到她们的藏身之处,也没有找到她们被转移贩卖的迹象。 “他们曾派出女暗探,乔装成村妇逛寺,结果果然被掳走,却没能传回任何消息。” “暗中查办此案的探子说,他肯定明镜寺一定有问题,一定有密室,但问题是,无论怎么样找,都找不到。 “去年曾有一位府尹,亲自带着官兵来搜过一次,就差掘地三尺了,却还是一无所获,后来还因此被许多人弹劾,陛下明知其冤枉,却也不得不将他罢官免职。” “也就是说,如果找不到密室,”云起皱眉道:“就算陛下最后大动gān戈,到时候搜出来的,也可能就是些‘厨房里有jī蛋’之类的小事?” 若真是如此,等于这一趟是无功而返。 秦毅点头。 云起不满道:“那你们还来?” 这些家伙们在gān什么啊!选明镜寺,难道不是因为已经证据确凿,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他来点爆吗? 现在都已经事到临头了,却告诉他,连□□在哪儿都不知道? 秦毅gān咳一声,道:“陛下也是心血来cháo,临时决定的……之前陛下不是还问你,朝哪儿走吗?” 云起冷哼道:“我看他不是心血来cháo,他是闲的无聊!” 秦毅假装没听到他的话,道:“要不,你起一卦?” 云起懒得理他。 起卦起卦! 以为他什么都能算吗? 气哼哼抱起小胖墩出门。 原本的打算,是在附近找个安静的禅房休息一阵,甚至睡一觉,现在自然不成,只能挑了没人的地方溜达,走走看看。 秦毅知道他心里憋着气,也不敢惹他,闭了嘴,安安静静跟在他身边。 云起四下里张望:密室,密室,哪里会有密室? 官府的探子肯定都是行家,他们都找不到,可见藏得极为隐秘,哪是他这样的外行,能短时间看出来的?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那些探子找过的地方,他没必要再找。 可秦毅说他们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那还有什么地方,是会被忽略的? 云起叹了口气,机关这种东西,他是真心不懂啊! 目光扫过稍远处的山峦,不由微微一愣,脚步一顿,秦毅道:“怎么了?” 云起摇头,快步向来路走去。 他们出来其实没多久,片刻功夫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云起在一扇小门前停住,青二忍不住开口道:“公子,这门有什么不对吗?” 一面上前开关了几下……这不就是最最普通的木门吗? 云起四下看了眼,道:“门没什么不对,但门的位置不对。” 这扇小门,是他们方才出来的地方,慈安禅房的后门。 先前秦毅他们不觉得,但听云起一说,也感觉有些不对劲起来。 慈安的禅房位置偏僻,从后门出来,相隔不过半丈,就是明镜寺的围墙。 围墙足足一丈多高,附近也没开什么偏门之类的,那慈安禅房的后门就开的毫无道理了——门开在这里有什么用?难道是仗着没人能看见这块儿地方,偷偷溜出来到墙角嘘嘘吗? 慈安给云起下药,这个和尚肯定有问题,他用来行凶的地方自然也有问题,偏偏这个有问题的地方,又开了一扇有问题的门……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当然不能放过。 云起一指围墙外,道:“翻过去看看。” 青一青二应了一声,青二踩在青一手上,借力一跃而上,青一手指扣住墙缝,如壁虎一般,无声无息便“游”了上去。 秦毅道:“墙外那些探子也曾仔细搜过。” 云起瞥了他一眼,道:“方才你又不说。” 秦毅叹了口气,道:“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再找到点什么。” 可惜现实是骨感的,不多时青一便从墙外探出头来,道:“公子,我们把围墙和地上都查过了,没什么异常。” 秦毅苦笑摇头:想也不会有什么发现。这薄薄的围墙,能藏什么呢?别说上百个女孩,就半个都装不下啊! 云起微一沉吟后,道:“外面墙高多少?” 青一跳下去,片刻后冒出头来,道:“一丈一尺三寸左右。” 云起点头道:“你们过来吧!” 转头看向秦毅,道:“你觉得这墙有多高?” 秦毅道:“一丈五尺……” 话一出口便顿住,道:“墙内墙外,高度差距竟足有四尺?” 云起“嗯”了一声,道:“方才我就觉得有些奇怪,明镜寺依山而建,虽然选的是地势平缓之处,但依旧是由低到高的趋势,可偏偏这一片,地势格外平坦。 “现在看来,地势的落差,被集中到了这里。 “无论是从墙内,还是从墙外来看,围墙都是建在地面,丝毫不见异常,但是……墙内墙外,地势相差足有四尺。” “也就是说,”云起走到墙边,伸手在四尺高的地方划了一条线,道:“这个位置,对墙外而言,才是地面,而下面,都是山体。” 墙上挖个dòng,就进山腹。 云起顺着围墙缓步而行,目光也顺着墙根缓缓移动,终于看到异常的地方,半蹲下来,双手按在墙上,猛力后推。 只听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中,围墙上被他推开一个三尺见方的dòng。 云起起身,看向秦毅:现在总该可以了吧? 青二凑上去,将头伸进dòng里,扔了个石子儿下去,又缩回头,道:“下面只有半人高,要不要进去探探?” 第43章 云起摇头:“好奇心害死猫……等以后光明正大再看好了。” 他是最不赞成无谓的冒险的。 青一好奇道:“公子, 什么叫好奇心害死猫?” 云起看了他一眼,道:“从前有一只猫,看见什么都喜欢咬,尤其是会动的东西。有一次它看见一根会动的绳子在朝dòng里钻, 于是扑上去一口咬住朝外扯,然后……被毒蛇一口咬死了。” 什么叫“好奇心害死猫”?这个问题他以前也问过, 然后顾瑶琴给他讲了一个高深莫测的, 名为“薛定谔的猫”的故事……可惜他没听懂。 他自己都不懂的东西,让他怎么说给别人听? 只好随口瞎编。 好在青一没继续追问这只猫的故事,正在dòng口忙乎的青二哭笑不得的回头, 道:“公子, 糟糕了!门关不上!” 伪装成围墙堵在dòng口的, 是一块大条石,虽然从外面看只有三尺见方, 但地下还有四尺, 极为沉重。 青石下面大约装了轮轴之类的东西, 要推开并不难,但想要拉回来, 严丝合缝的合上就难了。 青一青二趴在地上摩挲了半天, 也没能找到机关,秦毅力气虽大,但没有着力点也拿它没办法,三双眼睛一起巴巴的看向云起。 云起道:“别找了,这门只能从外面开, 里面关。” 青二还不肯放弃,道:“不会吧,这些人gān嘛这么傻,弄一个关不上的门出来——也许是我们没找到机关呢?” 云起道:“机关之术我不懂,但万变不离其宗。想让它自行关闭,除了复杂jīng巧的机括之外,还需要一个初始动力……这样复杂的机关,没有条件,也没有必要装在这里。” 弄那么麻烦的机关来关门,效果和在上面挖个凹槽没什么区别……何苦来哉? 又道:“这样的门,从外面,能开不能关,从里面,能关不能开,这样就没人能从这里毫无痕迹的出入,可以防止监守自盗,也可以防止有什么人从里面逃出来。” 秦毅若有所思道:“所以这里,只是一个侧门,而且是无需人专门把守的侧门。” 有侧门自然就有正门,连侧门都设计的如此jīng巧,掩藏的如此隐秘,那正门呢? 青二道:“公子,陛下那边闹起来,那些假和尚肯定要来找你,或者直接将陛下带过来,dòng口这么开着,必定会被发现,不如我进去,在里面把门关上,再去找别的出口出来。” 青一笑道:“我看你也不必去找什么出口,就躲在这附近,等事情过去,我就在外面放你出来。”那个时候,也不在乎bào露不bào露了。 青二笑道:“行!” 蹲在dòng口正要跳进去,忽然一声变了形的叫喊声从dòng口传来。 叫喊声中,没有恐惧、绝望、仇恨、凄凉等等复杂情绪,只充满了一个信息——疼!疼!疼! 那是疼痛到了极致之后,发出的疯狂的无意识的叫喊。 因为距离太远,声音模糊不清,只隐约能判断出是女子的声音。 声音沙哑之极,让人一听,就觉得她的嗓子里,充满了gān枯的伤口和粗糙的砂砾,她发出的声音,也不像是人的声音,更像是伤口和砂砾的摩擦声。 没人能对这样的声音无动于衷。 几人对望一眼,云起道:“青二留在外面,听到信号给我们开门。” 青二怏怏的应了一声“是”,瞪了青一一眼。 明明是他第一个要下去的,结果变成他一个留在外面守门! 青一瞥了他一眼:你活该啊,哪个主子会带着好奇心这么qiáng的手下去探密道? 第一个跳下地道。 然后是云起,秦毅最后一个下来,顺手推上石板。 石板合上,周围立刻一片漆黑,但双眼适应之后,便发现前面有隐约的火光照she进来。 下面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当然这个狭窄,是针对秦毅这样的体型而言,云起和青一走的还是很轻松的。 通道向下倾斜,走了一丈多远后,就变得逐渐平坦起来,而后豁然宽敞。 足可供五人并行的地道中空旷无人,只有并不平整的墙壁上,有一盏盏油灯在安静的燃烧,向远处延伸。 云起低声叹道:“大手笔啊!” 这样的手笔,真的只是一群贪财好色的和尚弄出来的? 喊叫声顺着空旷的通道,在断断续续的传来,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更多,中间夹杂着男人高高低低的笑声,兴奋、满足、癫狂。 三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同时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走了一段距离之后,过道两侧开始陆陆续续出现一道道“门”。说门其实不太准确,其实是一根根碗口粗的树gān做的栅栏,用粗粗的铁链锁着,里面是狭小的山dòng。 当几人的身影出现在第一扇门的门口时,里面传来如同受惊了的小shòu似的动静,然后瞬间死寂。 云起倒吸了一口凉气。 幽暗的灯光下,只能影影绰绰看见那片狭小的空间里,挤了足足十多个人,赤1身1luǒ1体的紧紧缩在一起,几乎每个人都遍体鳞伤,满身血污,用或麻木或恐惧的眼神看着他们,瑟瑟发抖,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地上铺着一层稻草,就算是她们的衣服、chuáng榻加被褥。 云起有些茫然的看着他们,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地方?有这样活着的人? 他前世所经历的,抛弃、背叛、毁容、灭口,这种种一切,和这些人比起来,也许连不幸都算不上。 忽然肩头一紧,被捏的生疼。 云起抬头,就对上秦毅那双几乎喷出火来的双目。 秦毅看着身侧的少年,目光中带着难以压抑的愤怒和后怕:那些人,是准备将这孩子,也变成这其中的一员吗?如果这不是一个局,而是真的…… 云起在秦毅手腕上轻拍,秦毅醒过神来,歉然松手,勉qiáng挤出一个笑容,加快了步伐。 有了第一扇门,就有第二扇,第三扇…… 足足走过了二十多扇门之后,才没有再出现塞满了人的房间,二十多个房间,四百多人,看见他们经过,竟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 与这样的死寂相对的,是越来越清晰的惨叫和狞笑。 青一看了云起一眼,忽然加快步伐冲了出去,如同一道青烟一般,窜进一扇没有上锁的门。 同一时间,秦毅将云起向后推开几步,低语道:“别过去。” 自己却越过云起冲了出去。 门内疼痛的叫喊声依旧,但笑声却戛然而止,变成凌乱的呼喊、喝问和惨叫。 云起慢了一步,才刚到门口,就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但那宛如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已经在惊鸿一瞥中映入他的脑海。 秦毅搂住他的肩膀,用胸口挡住他的视线,低声道:“别看……别看。” 半推着他越过那扇门。 “是……和尚?” 秦毅大手握住他的肩膀,qiáng硬的将他推着向前走,沉声道:“是‘假’和尚,‘假’和尚。” 云起想起普泓曾说过的“魔窟”二字。 佛门净地。 烧着高香,供着鲜果,檀香缭绕。 菩萨在殿上高坐着,金光闪闪。 和尚敲着木鱼,唱着佛号,说“我佛慈悲”。 信众们跪在地上,低声祈求,说“菩萨保佑”…… 一墙之隔,却是人间炼狱。 佛门净地,这是什么“净地”? 清清静静的和尚庙,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个个剃着光头,点着戒疤,穿着袈裟,却是禽shòu不如的畜生! “云起!” 云起闭上眼,深吸口气,再睁开时已经恢复平静,只是眼中,仿佛有淡淡的红色雾气萦绕。 魔窟吗? 魔窟! 青一在处理后继,没有及时跟来。 秦毅半拥着云起,远离了那扇门才放开,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顿,道:“这里面关了差不多有四百人吧?” 云起平静道:“四百一十六。” 秦毅皱眉道:“太多了……我记得明镜寺记录在册的,算上老少,一共只有六百七十六名僧人。” “嗯?” 见云起神色茫然,秦毅有些尴尬,道:“你不懂……我们走快点。” 他是剿过匪的,如果存粹是发泄欲望,女人的比例四比一,五比一,甚至更低就已经够用了,多的或杀或卖。 可这里关的人,远远超过了这个比例。 可若说他们不是为了发泄欲望,而是为了享受美色,那这些人的待遇又未免太差,将人折磨成这样,哪里还看得出美丑。 秦毅越想越是不安,两人加快脚步,走了数丈之后,又见一扇门,这次却是铁门,门外用铜锁锁住。 秦毅双手一扭,铜锁应声而开。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宽阔的山dòng,dòng里摆满了箱子,还有一捆捆如木材般,胡乱堆起的长枪。 秦毅瞳孔一缩,疾步上前,一连打开好几个箱子:“甲胄、武器、兵刃……”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同时涌出一个词:要糟! 就好像屠夫拿着两把杀猪刀,去挑个暗1娼馆子,本来以为是十拿九稳、手到擒来的事儿,谁知道推门进去才知道,这哪是什么暗娼馆子,根本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土匪窝子! 转身向来路跑去。 青一刚出门,就看见往回奔的两人:“公子,怎么了?” 云起道:“你去找另外的入口,设法堵死。” 这里关着的人,若是现在放出去,等于是害了他们,可若是放着不管,又怕有人狗急跳墙,杀了他们灭口。 只能先将这里封起来再说。 …… 禅房中,气氛紧张怪异。 潜帝神色愤怒,实则优哉游哉。 几位僧人看似平和,目光中却悄然闪烁着yīn狠之色,在潜帝等人视线难及的地方打着眼色: “不过是几个外地客商罢了,就算人多又怎么样?懒得和他们啰嗦,做了算了!” 潜帝放下茶盏,起身道:“既然你们不肯尽力,那我就只好报官,请官府来帮我找了!我们走!” 率先向门外走去。 慈安起身相送,眼睛却看向身侧的慈宁,手掌比在自己的脖子上,正要轻轻一拉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欢快的声音:“咦,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第44章 进门的, 是个十五六岁、怀里抱着条小奶狗儿的白衣少年。 肌肤通透无暇,眉目jīng致如画,一双漆黑的眼眸,gān净的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那双抱着小奶狗儿的手,纤细柔嫩, 玉也似的剔透。 显然, 是个被从小娇养在温室中细心呵护,从不曾见过世间风雨,见过人世肮脏的孩子。 纯真gān净的让人羡慕、嫉妒、恨。 这样的孩子, 总是很容易激起人们心中的各种情绪或欲1望, 有好的, 也有坏的。 有想呵护的,也有想摧毁的。 凭什么在每个人都活的这么累、这么脏的世界里, 你就可以无忧无虑?你就可以一尘不染? 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容, 连潜帝心中都生出几分羡慕来, 不过很快醒过神来,斥道:“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目光中也带着疑惑和斥责:不好好藏着, 跑出来gān什么? 云起对潜帝的呵斥满不在乎, 笑嘻嘻道:“我走累了,到慈安大师这里来喝杯茶,不小心就睡着了。 “醒来慈安大师也不在,我去找你们,可又不认识路, 转了好一会没转出去,只好又回来看看大师回来没有,好带我出去。” 他走到潜帝身边,摇着他的手,道:“爹,外面又下雪了,冷的很。我们回家去吧,我想喝嬷嬷煮的鲜鱼汤了。” 看着这个因为记恨他将他弄到长安来,还不批探亲假许他回山过年,而对他爱理不理的少年,忽然一脸的单纯娇憨,潜帝若还反应不过来,那他就不是潜帝了。 不过被这小子甜甜的叫爹,摇着手撒娇的感觉,嘿嘿嘿……还真不错! 板着脸训道:“让你使性子,非要一个人走,活该你受冻!一天到晚就知道惹麻烦……还不快给几位大师赔罪!” 云起“哦”了一声,乖巧行礼致歉,却见慈安虽笑着说“无妨”,目光却落在自己衣襟上,若有所思。 云起笑嘻嘻腾出一只手来,在衣襟上拍打,张成忙上前帮忙,潜帝皱眉道:“到哪儿野去了,滚得这一身泥!” 云起心里给潜帝竖起一根大拇指,不愧是做皇帝的,果然反应比谁都快。 他上下地道的时候,身上难免沾了些土,虽然拍打过,但怎么都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 这里离地道太近,他出现的又太过突然,再加上身上的污渍,难免会引起别人的联想,但他总不能自说自话的解释吧,那岂不是不打自招? 唯有大大方方的拍打以示无辜。 所以说,皇帝陛下的话接的妙。 云起嘟囔道:“我不是迷路了吗,想着胖墩儿虽然小,可好歹也是狗啊,所以让它带我去找你们……可它一点都不听话,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又抓回来……爹,我们回吧,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潜帝一幅拿宝贝儿子没办法的模样:“回!回回!” 于是道歉外加许了香油,一行人出了禅房向外走,慈安在前面引路,几位僧人跟随相送。 外面果然又在飘雪,不太密集,一片片的如鹅毛一般,缓缓飘落,让原本就美如画的雪景,又添了一重意境。 云起抱着小奶狗儿,走在潜帝身侧,看似好奇的东张西望,实则心弦紧绷。 事情到了现在,主动权已经不在他们手上了,至少暂时不在。 来的时候,本以为庙里,不过是隐藏了一些个贪花好色的假和尚,借着佛门的名义,聚敛钱财,掳劫少女,玷污佛门。 可以想到的最最严重的情况,就是这明镜寺从头烂到脚,寺里大半的和尚,都是yín1和尚。 想着这里最近,又最大,最好用来做那只杀jī儆猴的“jī”,可等他们气势汹汹的来了,才发现他们想杀的这只jī,有点儿大。 所谓的明镜“寺”,从建成的时候起就不单纯,它虽然打着佛门的幌子,却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座庙。 仅仅他们看到的一隅,就有几乎挖通了山腹的地道,大量的兵器铠甲,还有qiáng弓劲弩。 地道中囚禁的女人,明显也不是用来享受,而是用来发泄的。 一心沉迷在美色钱财中,偶尔练练拳脚的yín1僧,与日日苦练,偶尔用女人发泄欲望的死士,两者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更何况,秦毅曾说过“太多”这两个字,虽然里面的道理云起没想明白,但秦毅的话他是听懂了的。 寺里算上老幼,也只有六百多个和尚,抓四百个人来发泄欲望——太多。 所以这个号称只有六百多僧人的明镜寺里,真正的人数,可能数倍于此。 明镜寺占地数里,其间房屋林立,僧人的住处又不对游人开放,谁知道那一间禅房里睡的,是一个人,还是四个人? 就算是朝廷的密探潜入其中,也只会紧张的搜罗物证,谁有空去挨个数人头? 所以他们要面对的,根本不是几百个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yín和尚,而是悍不畏死的上千死士! 云起不由瞥了潜帝一眼。 这位皇帝陛下可真会挑地方! 本以为是虎入羊群,结果成了羊入虎口。 高兴了吧? 潜帝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揉揉鼻子,gān咳一声,准备拿着“父亲”的架子再训斥几句,让他把那条讨人厌的胖狗jiāo给别人抱,也好暖和暖和手时,却见一个年轻僧人快步而来,在引路的慈安耳边低语了几句。 慈安神色不变的点头,缓缓侧过身来,脸上含笑,道:“几位施主,顺着这条路出去,就到后园,到时自有小沙弥引路……老衲还有事在身,就不远送了。请。” 微微躬身,单手一引,让开道路。 潜帝点头:“大师请便。” 慈安双掌合十,含笑相送,看着潜帝从他身侧缓步经过,手腕一沉,一截雪亮的利刃从手腕中探出,毒蛇一般无声无息刺向潜帝腰侧。 “当!” 突如其来,饱含杀意的金铁jiāo击声刺耳的响起,一下子打破了禅院中祥和宁静的气氛,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 然后绷断。 如果这样的刺杀都能要了潜帝的命,那他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用手中刀鞘挡住慈安利刃的侍卫发力一推,同时长刀出鞘,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扫向被他推开半步的慈安。 慈安猛地后仰,长刀顺着他的鼻尖划过,宽大的袈裟扬起,卷向长刀。 侍卫手腕连震,袈裟顿成碎片,但慈安也已全身而退。 慈安是最先发难的人,却不是唯一发难的人,数名假和尚和八名侍卫之间的战斗,瞬间开始,又瞬间结束。 双方一触即分,地上留下一具穿着僧衣的尸首,和半个胳膊。 洁净的地面被染出大片深色,雪花落在上面,染上鲜艳的色彩,又转瞬间融成血水。 刚刚还一片祥和,转瞬间就分出生死。 八名侍卫毫发无损,但脸上却闪过凝重之色。 惊疑不定的,不止他们,还有慈安等人。 对双方而言,对方的实力,都远远出乎了意料。 一个以为对手不过是几个看家护院的家丁,却不想个个都是一流高手。 一个以为对手不过是一群略会拳脚的和尚,却不想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亡命之徒。 下一瞬,脚步声起,无数只穿了单薄僧衣的“和尚”,手持戒刀,从各个角落围了上来。 紧接着两道人影飞掠而来,分别落在潜帝和云起身侧。 秦毅和青二。 秦毅望向潜帝,沉声:“这是不是寺庙,是军营!” 青二看向云起,满脸羞愧,低声道:“你们一走,他们就派人下去查看,小的出手慢了些,不慎被他们传出了信号。” 云起有些无奈,他若不出现,寺里的人为杀人灭口,会动手。 他出现了,这些人看出破绽,一样要动手。 随着对手人数剧增,一行人阵型迅速变幻,八名侍卫将潜帝、云起、秦毅、张成等人围在中间,秦毅、张成、青二三个,又将潜帝、云起护住中心。 秦毅低声道:“已经传出讯号,但赶来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事前谁也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种情况。 离京城不过二十里的近郊,竟会存在这样一个地方。 原本只是为了搜寺时动作快些而准备的队伍,此刻竟然成了援军。 潜帝笑笑,秦毅一句“军营”,已经说明了所有情况,此刻除了动手,别无他途。 潜帝看看站在身侧的云起,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却被躲过,于是笑笑道:“小家伙,见过血吗?” 云起瞥一眼地上的尸身,再看向潜帝:你说呢? 潜帝哈哈一笑,道:“一会记得待在我身边,别到处乱跑。” 然后神色一淡,道:“杀吧。” 他没想过要表明皇帝的身份,然后龙躯一震,四海拜服。 在京城附近出现这样一个地方,就已经意味着这些人和他对立的身份……如今的情形对双方而言,都是不死不休。 表明身份,只会让他们疯狂,不表明身份,还能指望下援军。 慈安脱下身上破碎的袈裟,随手一扔,淡淡道:“那小东西给我留下,其他的……杀了。” 于是开杀。 出于不同的原因,没有人想惊动位于数里外,正在前院拜佛的香客,是以没有震天的杀声,只有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惨叫呻1吟。 云起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奶狗儿,想着“小东西”这三个字,说的是这小家伙吧? 和尚人很多,却没有一拥而上,而是进退有度,三五人围攻一处,相互配合无间,潜帝身边侍卫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好手,暂时无人受伤,却也绝谈不上游刃有余,面对源源不绝的敌人,只能勉力坚持。 秦毅、张成武功比侍卫还要高些,却都留有余力,只不让敌人杀到潜帝和云起身边,毕竟他们的目的,不是杀光敌人,而是坚守一炷香的时间。 潜帝看着那些晃动的光头,叹道:“果然训练有素,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笔……这样的人才,朕的手底下也不多见啊!” 训练有素。 云起静静看着一脸凶悍,杀气腾腾的挥舞着戒刀和□□的“和尚”们。 想起蜷缩在山dòng中的少女,想起回响在地道中的惨叫,想起那如同人间炼狱般的一隅…… 又想起小和尚们的笑脸。 又渐渐的红了眼。 你们要杀人放火,要□□掳掠,要造反谋逆……你们去做啊,自有国法难容,自有天理昭昭! 可你们,为什么非要剃着光头、点着戒疤、穿着袈裟,做这种禽shòu不如的事! 云起手有些痒,忽然想劈柴。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潜帝轻叹一声,道:“不适应的话,就别看。” 心中难免有些愧疚:京城近地出了这种事,他责无旁贷,算是自作自受,但对这个被他qiáng拉来的孩子而言,却是无妄之灾。 这孩子从小生活在深山中,在和尚们的呵护下长大,这样的场景对他而言,未免太过血腥。 微微用力,想将他的头按进自己的怀里,为这孩子提供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 然而少年却拨开他的手,看了看身侧的战局,玉般柔嫩的手指在胸口的络子上轻轻一扯,身上雪白的大氅无声坠地。 “云起?” 云起将怀中的小胖墩儿放进潜帝怀里:“帮我抱一会。” 然后走了出去。 现在不出手,难道要等到所有人为了保护他们死伤殆尽之后,再如同天神一般跳出来——看吧,其实我会武功,其实我是高手,然后将皇帝陛下拯救出苦海? 这样的事,云起做不出来。 在潜帝有些呆滞的目光中,那个看似无忧无虑、纯然无害的少年,就这样走出保护圈,脚步和刚才抱着小奶狗儿逛园子时,没有任何区别。 路过身边的战团,少年伸手,净白如玉的手指在劈向张成的一柄长刀上轻轻一推,一柄和长刀齐头并进的戒刀铿然落地,和它一起落地的,还有它的主人的一只手。 长刀主人大惊,回刀劈向云起,却不想云起一步之间,已然到了他的身侧,因为距离的骤然拉近,劈向云起的,从刀锋变成了持刀的手腕。 长刀主人反应也算迅速,立刻后退,缩手。 然而手腕一麻,长刀易手,紧接着脖子一凉,眼前便只剩了激she而出的漫天鲜血。 “噗”的一声,尸体颓然落地。 说来话长,实则云起不过走了两步,一步断腕,一步杀人。 云起没有避开迎面喷来的鲜血,任由它染红白衣。 他是有轻微的洁癖,但显然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 云起握着刀,缓步而行。 不是他故意装酷,实在是人太多,走不快。 刀起,人落。 潜帝看着白衣渐渐被鲜血浸透的少年,忽然想起某个姓顾的少女吟过的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十步太多,一步即可。 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家伙的时候,是个gān净漂亮,被宠坏了的小哭包,一哭起来没完没了,连那个人都被他哭的手足无措。 第二天足足等了他几个时辰都没见到人,发现那小子根本就是个惫懒贪玩,有些小聪明的淘气鬼! 第三天终于将他弄来了,一见之下,原来就是个坏脾气的小屁孩。 不过小半个时辰不见,再见时,又仿佛成了娇憨可爱、纯真无害的小少爷。 再然后,又忽然变成了举重若轻、招招夺命的小杀神,一身血衣映着皑皑白雪,摄人心魄。 一个人,要在另一个人心中留下印记,需要多久? 有人惊鸿一瞥就刻骨铭心。 有人相伴一生,也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潜帝无声叹气,反正这个小怪物,他大概这辈子也别想忘记了。 面前的敌人忽然一死一残,张成压力顿减,bào起之下迅速解决掉剩下两人,退到潜帝身侧,瞠目结舌的看向云起:“主子,云公子,他,他怎么……” 这小家伙,他怎么敢杀人?他怎么会杀人? 他怎么,这么会杀人? 潜帝挑眉:是啊,他怎么这么会杀人?这孩子,哪里像是和尚教出来的,倒是像极了,那个人。 正在杀人的云起不觉得自己会杀人,他这辈子、上辈子,都没学过怎么杀人。 他只会用棒子敲人,还有,用斧头劈柴。 在他那双惯于和老天爷较劲的,能让他劈柴如撕纸的眼睛下,这些假和尚所谓的招式,处处都是致命破绽。 他要做的,只是随手一挥罢了。 这件事在他看来,比劈柴简单了许多。 毕竟,人的血管肌肉,远不如木材坚硬,人的武功招式,更比不得树桩上的纹路紧凑。 “云起!秦毅!”潜帝低沉的声音传来:“向南!” 原本的目标,是守过一炷香的时间,这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但最后能活下来的,也许只有他、秦毅和云起三人。 如今既然出现了变数,那么原有的计划,就可以变一变了。 秦毅就在队伍的南面,第一时间领会了潜帝的意图,不再保留实力,瞬间连杀三人,看也不看身后,开始向前冲杀。 战阵之中,身为锋锐,只管向前向前再向前,至于身后有没有敌人,战友跟不跟的上,不必操心,别去操心。 再度劈开两人之后,秦毅忽然发现身边多出一个人来,熟悉的略带稚嫩的声音传来:“我来。” 我来? 秦毅愕然,有些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就听到潜帝的声音:“秦毅!跟上!” 跟上? 秦毅这才忽然发现,少年的身影已经越过他数尺,地上横着两具新尸,两个“和尚”正要从两侧插入他们的阵容,顿时顾不得多想,内力灌注长刀,将人劈飞,迅速追上前面的身形。 云起不是想抢谁的风头,只是劈柴这种事,有谁比他更擅长? 看着作为斧刃的秦毅,放着天然的纹路视而不见,只知道蛮力砍杀,难受的很。 所以还是我来吧! 怀里抱着云起的宝贝狗崽子的潜帝瞳孔微缩:原来这少年,不仅武功惊人,竟然还懂兵法! 无论前面是怎么样的阵势,他总能找到最薄弱的地方穿插前进,其细致之处,甚至犹在jīng通战阵的秦毅之上! 鲜血溅落,断肢横飞,尸陈遍地。 队伍虽然缓慢,却坚定的向南突破。 包围他们的假和尚,从一开始的十几人,变成数十人,变成数百人,但依旧被云起带领的小小战阵,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云起杀人如劈柴,但人到底不是柴,不会原地不动的等着你来劈。 所以累的有点快。 双腿渐渐沉重,胳膊酸的不想抬起来,手软的有点握不住刀,呼吸急促的如同肺里装了两个大风箱。 其他人比他qiáng不到哪儿去,敌人却依旧源源不绝。 不过幸好,出路就在前面。 云起出刀,杀人,秦毅一跃而出,一拳夹着风雷之势,砸向紧闭的木门。 “轰”的一声巨响,木门dòng开。 秦毅和两名侍卫率先冲出门外,潜帝拉起有些脱力的云起:“走!” 出了门,向东南方向不足七十丈就是山林,那些人在寺里奈何不了他们,等入了山林,就更奈何不了他们了。 门外一样有人拦截,云起消耗太大,开路的人换了秦毅。 全力以赴下的秦毅,杀人不比云起慢,举手投足,重若千斤,一触之下,非死即伤! 出了门,需要面对的敌人少了大半,云起被有意无意的护到了中间,没有一个敌人被放过来。 他索性丢了手里的刀,想着反正不必打架,要不要把小胖墩接过来时,忽然觉得背后忽然发寒,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 云起神色骤变,猛地一侧身,才刚挪动半寸,一股难以抵御的力量,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狠狠撞在他的肩头,撞穿他的肩头,摩挲着他的血肉,毒蛇一般从他的身体中穿过。 云起想也不想,闪电般反手抓去,将那条刚刚dòng穿了他身体的“毒蛇”,死死握住…… 在这一瞬间,潜帝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这辈子,经历了太多。 曾有无数人在他眼前死去,也有许多人为他而死。 替他挡刀的,为他试毒的……他感激,也感动。 却从没有感受过,如这一刻一般的震动。 不久前还甜甜的叫着他“爹”,摇着他的手臂撒娇的少年,就在他面前,被粗如儿臂的铁箭透体而过,鲜血从dòng开的肩头流水般涌出。 少年的反应,却是反手死死抓住那根穿透了自己的身体,又she向他的胸口的铁箭。 巨大的,向来只用于战场之上的铁箭,带着庞大的力量,在少年修长如玉的手中滑动,鲜血从少年指缝涌出。 潜帝能想象,那种血肉被带走,骨头被摩挲的疼痛,只是那只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满身是血的少年,手中握着箭,被巨大的冲力带动着,狠狠撞进他的怀里。 温热的,柔软的,小小的少年,撞在他的怀里。 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流着血。 气息扑在他的脸上,鲜血滴在他的胸口。 时间仿佛静止,看似漫长,其实不过转瞬之间,潜帝才刚伸出双手,抱向伏在胸口的少年,手还不曾触到少年的肩膀,秦毅的大喝的声音传来:“座弩瞄准不易,动起来!入林!” 那支□□,显然早就准备好了,在这里等着他们,但要she出第二支却不易。 云起从潜帝身上退开,嘶声道:“不要入林!向西!” 不等人开始犹豫,潜帝的声音紧跟着传来:“向西!” 秦毅率先向西冲去,青二红着眼,半拖半抱着摇摇欲坠的云起,云起扭头找他的狗:“胖墩……” 他刚刚中箭的时候,看见潜帝把它给扔了。 这个讨厌的皇帝! 他替他抓箭,他却扔他的胖墩儿! 潜帝忙弯腰捡起地上的毛团:“在这儿,在这儿呢!” 破空声起,稀稀拉拉的箭雨从林中she来,幸好他们隔得远,让羽箭威力大减,只一名侍卫受了轻伤。 但随即从林中冲出的黑压压的骑兵,却让刚刚逃出升天的众人,心生绝望。 他们大多数已经jīng疲力尽,伤痕累累,甩开身后的假和尚尚且不易,如何再和这些四条腿的骑兵赛跑? 潜帝沉声道:“后退!压缩阵型。” 阵型压缩,向后急退,他们身后十丈,是明镜寺高达一丈的围墙,只要背靠高墙,骑兵的优势便dàng然无存。 只是十丈,略远。 而且不能迅速甩脱追兵的话,就算没有骑兵,他们又能撑多久? “不怕,”少年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虽虚弱无力,却不容置疑:“我们不会死,一个都不会死……我的相术,很准的。” 所有人苦笑,他们愿意相信这少年的话,毕竟方才若不是有他提醒,贸然向林中冲去的话,一波箭雨就能将他们全部留下。 但这句话,他们却没办法相信。 他们有信心保护皇上,让他活到援军前来,但却不敢奢望,这里的每个人都能活下去。 所有人紧握兵器,安静看着迅速靠近的敌人。 潜帝将小胖墩放在脚下,手在腰间一按,玉带弹开绷直,化作软剑。 蹄声如雷,黑色的洪流狂涌而至,不过上百骑,跑起来之后,却有着千军万马般的气势,席卷一切,一往无前。 忽然间,一声嗤笑响起,声音不高,却在奔雷般的马蹄声中,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随着这一声嗤笑,一道青色的人影从众人头顶越过,落入洪流。 就像狂奔的河流撞上礁石,瞬息之间,人仰马翻。 秦毅杀人如破竹,身前无敌。 云起杀人如砍柴,信手拈来。 此人杀人,如割草。 一剑,一茬。 云起看着那道有些模糊的背影,他从没见过那个人杀人,但却知道,他是他。 于是安心的闭上眼睛,跌进不知道谁的怀里。 第45章 潜帝挥开婢女, 自己掀帘子进门,一见眼前的情景,不由微楞。 那个在他印象中一惯冷情的男人,正靠坐在chuáng头, 合着眼,不知是睡是醒, 纤长的睫毛静谧的低垂, 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 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是个容貌不输与他的少年,虽舒服的靠在他身上, 却睡的并不安稳, 皱着眉, 嘟着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脸上还有泪痕残留。 房间里装了地龙, 虽没有火盆, 却暖和的很,潜帝原本在外面就去了斗篷, 但还是有些待不住, 伸手解开外袍,道:“这是怎么了?” 顾云卿睁开眼睛,不悦的瞥了他一眼,将云起小心挪到一边安置好,起身下chuáng, 淡淡道:“不肯老实睡觉,偏偏伤口太大,好容易止住血,稍微动一下又裂开,不按着他,多少金疮药都没用。” 又道:“把我当成他师傅了,缠着不放。也不知道老和尚怎么养孩子的,好好的男孩儿,被他惯的娇气的不成样子。” 一晚上的兵荒马乱。 因有人在睡觉,两个人都放低了声音。 潜帝拧了帕子,坐到chuáng边,准备给少年擦脸,随口道:“我看他不是娇气,他只是在你面前娇气。” 顾云卿动作一顿,看向少年那张苍白的小脸,不由想起昨夜,他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哭闹的模样,不知怎的,有些心疼,有些心酸。 “师傅,疼,好疼……” “师傅……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管我……” “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你不是我师傅,我不要师傅……我没有师傅……” 倒像是真被人抛弃了似的。 一转眼看见潜帝的动作,伸手夺过他手中的帕子,道:“临天亮才好容易睡踏实,把他弄醒了你哄?” 又道:“陛下不用上早朝吗?” 这么早跑过来,当皇帝这么闲? 潜帝哪能听不出他的嫌弃之意,伸了个懒腰,道:“昨天出了那档子事儿,上朝?上朝听那些老古董唠叨吗?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哈,好像我故意去找刺激似的! “京城近地竟然出现了那种地方,一个个不自省不说,出了事就知道嚷嚷!朕要不是一脚淌进去,等他们自己爆发出来,这天下姓什么还不知道呢!” 潜帝骂骂咧咧发泄了一通,又道:“你不是说离京了吗,怎么还在?” 顾云卿淡淡道:“有事耽误了,怎的,陛下要治我的欺君之罪不成?” 潜帝从云起脸上移开目光,扭过头来看他,道:“我说顾云卿,你就非要这么夹枪带棍的跟我说话吗?” 顾云卿冷笑一声,将毛巾朝水盆里一摔,道:“臣可是记得清楚,才刚托付陛下帮我照看他,才照看了两日,一条小命就差点没了! “昨天若不是我去的及时,先不说那些贼秃你们挡不挡的住,光是流血也要流死了! “陛下就是这样照看他的?” “昨天……”潜帝一噎,又一挥手,道:“算了算了,朕懒得跟你说……你昨儿也累了,自去洗漱吧,这儿有我在。” 顾云卿看了他一眼,转身去了外室。 房间里只剩了两个人,潜帝叹了口气,看向安静躺在chuáng上的少年,将他脸颊边的几缕乱发拨开。 眼前又浮现出他浑身浴血,踉踉跄跄撞进他怀里的模样。 娇气?竟然说他娇气? 娇气多好啊! 被细心呵护的孩子才有资格娇气啊! 倒真希望这孩子,能娇气些。 想起他肩上的血dòng,想起那只被铁箭磨的几乎露出白骨,都不曾松开的手。 娇气? 对这个孩子而言,娇气两个字,太过奢侈啊! 潜帝又叹了一声,替少年拢了拢薄被,想看看他手上的伤,终究没敢碰,目光不经意间,落一旁的托盘上。 云起昨天的衣服自然是穿不得了,连清洗和缝补的价值都没有,直接让下人拿去烧了,这会儿他身上穿的,是顾云卿没上过身的中衣,大了些,不过反正他起不得身,也不碍事。 衣服拿去烧了,他身上的一些零碎,便被丫头收在这个托盘里。 东西不多,没什么香袋子、玉坠子之类的配饰,只有一个连最简单的花纹都没有的钱袋子,十几枚散放的铜板,两片guī甲,还有一枚玉佩。 跟着和尚们,果然没什么好日子过。浑身上下唯一像样点的东西,也就是这枚玉佩了。 潜帝随手拿起来把玩:玉质不错,纹饰却……却…… 潜帝忽然浑身僵硬,手指微微颤抖,猛地将玉佩翻过来,果不其然在底端,看见一个小小的“云”字。 潜帝的呼吸骤然急促,紧紧握住玉佩,目光死死盯在云起脸上,越看越是难以自控,猛地一个转身,大步冲了出去。 …… 小花厅里,顾云卿坐在临窗的太师椅上,看着外面的雪景。 这地方他很久没来了,看着有些陌生。 这些年偶尔上京,他宁愿住客栈也懒得回来,这次若不是为了那孩子…… 他低下头,抚摸手腕上的新鲜齿痕:又被咬了,这孩子属狗的吗?看见他就咬。 回头去问问那个老和尚,到底是欺负他,还是吓唬他了,怎么做梦都是被人丢掉不要了? 既然不好好待他,当初为什么又非要抢了去? 忽然急切的脚步声起,顾云卿转目看向门外。 “陛……” 门外侍女才说了一个字,潜帝已经闯了进来,不曾收敛的凌人霸气,令人胆战心惊:“顾云卿!” 顾云卿眯起眼:“怎么?” 潜帝深吸口气,冷然道:“所有人给朕滚出去,滚的远远的!” 随着周围的人悄然退下,潜帝几步来到顾云卿身前,半弯下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手上的玉佩在他面前晃动,一字一句道:“告诉朕,曦儿的玉佩,为什么会在云起的手里!” 顾云卿淡淡道:“自然是我给他的。”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顾云卿道:“这是云家的东西,我高兴给谁就给谁,陛下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了吗?” 又道:“不问自取是为贼也,麻烦陛下待会物归原主。” 伸手端起一旁的茶盏,便要送客,只是还未拿到面前,便被潜帝面无表情的挥手打翻,道:“顾云卿,你说他是你故人之子……哪个故人?” 顾云卿的目光从碎在地上的茶盏,移到潜帝脸上,冷冷道:“是哪个故人,与陛下何gān?” “顾云卿!”潜帝伸手抓住他的衣领,胸口剧烈欺负,眼睛赤红一片,道:“顾云卿,朕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顾云卿是什么人,朕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告诉朕,是什么样的故人之子,让你念念不忘,七次下山寻他? “是什么样的故人之子,让你将曦儿最重要的遗物,赠送给他?” “是什么样的故人之子,让你千方百计哄他下山? “是什么样的故人之子,让你亲自为他设计修建栖云居? “是什么样的故人之子,让你将亲手调教的六青卫放在他身边? “是什么样的故人之子,让你为了让他睡得安稳,抱着他整整一夜? “还有,他的容貌,他的容貌……” 潜帝闭了闭眼,没有继续说下去,又猛地睁开,看着顾云卿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道:“顾云卿,你告诉朕……到底是,哪个故人之子?!” 顾云卿拨开潜帝的手,慢慢站起来,冷冷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刘渊,但是我告诉你…… “凡事,不要想的太美。” 转身拂袖就走。 潜帝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哀求:“云卿……” 顾云卿挥袖一幅,将他挥退两步,冷冷道:“陛下,美梦,还是睡着了做比较好。” 转身出门。 潜帝呆立在原地,许久之后,忽然猛地一脚踹翻面前的茶案,又无力的坐倒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不断飘落的雪花,眼中是浓浓的疲惫和痛楚。 …… 顾瑶琴坐在梳妆台前,脸色有些麻木,在她身后给她梳头的,是个有些眼生的丫头,以前连进她院子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可以在她身边近身服侍。 小丫头手生,扯得她头皮生疼,丫头自己吓得手都抖了,见顾瑶琴一句话都没有,又壮着胆子将玉钗插了上去。 “小姐!小姐!”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进门,喘着气:“好事!好事到了!” 顾瑶琴冷冷一笑,她如今还会有什么好事? 院门外一把大锁,身边的人被换了个gān净,送来一堆歪瓜裂枣,连规矩都没有的人“服侍”她。 处境竟比前世的原主还要可怜。 只听小丫头喜滋滋道:“是国公爷身边的王管事来了,说要见您!” 顾瑶琴神色一动:“王管事?” 外院的管事,怎么会来见她? 小丫头道:“真的是王管事!他说是国公爷jiāo代的差事,怕别人说不清楚,所以才亲自跑一趟的。” 顾瑶琴微一沉吟,从妆台上取了根簪子,随意插在头上,披了大衣服起身。 王管事上了年纪,没那么多规矩,不必隔着屏风说话,见顾瑶琴过来,起身行了礼,问了好,又道:“七小姐,国公爷吩咐,让您从饭店里抽调两个最好的厨娘,送去西府那边……” “西府?”听到这两个字,顾瑶琴轻呼一声,道:“是……定国公府?” 王管事笑笑,道:“正是。” 顾瑶琴气息有些不稳:“三叔他……回京了?” 顾云卿,他竟然到了京城?他到京城来做什么? 需知一样是国公,但承恩公,不过是皇室对太后亲族的一惯封赏,最多三代而绝,且并无多少实权。 但顾云卿的定国公爵位,却是他凭着本事,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世袭罔替。 更别提他和当今皇上亲如手足,便是皇子在他面前,都不敢放肆。 前世,前世…… 顾瑶琴右手紧紧握住。 只听王管事道:“七小姐你也知道,定国公大人常年不在府里,也没个正经主子主事。这次难得回来,我们东府这边,总不能看着不管,好歹也要搭把手。 “这个单子,是定国公大人的喜好忌讳,厨娘那里,七小姐要先jiāo代一声才好。定国公大人从小在宫中长大,饮食用度,非常人能及,吃食上一定要越jīng细越好。 “定国公还说,七小姐一向心灵手巧、别出心裁,让您一定要多费费心,若能亲自下厨,就最好不过了。” 顾瑶琴心中冷笑一声,用不上的时候,恨不得将她朝死里作践,如今用的上了,倒使唤的自然的很,竟然让自己的孙女,去给堂叔做厨子,还要不要脸! 说的好似帮衬那边一样,天底下谁不知道他们盯着的是什么?以为顾云卿无儿无女,这爵位就一定会落在他们身上? 真是痴心妄想! 口中道:“烦请王管事转告祖父,就说我知道了,必会尽心竭力,不敢让祖父失望。” 王管事微笑点头,道:“难怪国公爷总说七小姐最识大体,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比旁人。七小姐,定国公身份尊贵,若得他青眼,必少不了您的好处。” 顾瑶琴笑笑,道:“多谢王管事提点。” 王管事忙道:“不敢不敢。” 又道:“这次和定国公同来的,还有一位受伤的少年,听太医说是失血过多。七小姐别忘了熬些补血养生的羹汤。 顾瑶琴讶然道:“三叔他竟然带了别人来定国公府?那少年是什么人?” 王管事道:“此事老奴也不清楚,定国公府的规矩极严,里面的事,外人不敢随意打听。 “还有,昨天陛下也来了,呆到二更才走,今儿天刚亮就又过来,说不定午膳也会在那边用。七小姐要早些准备才好。 顾瑶琴有些神思不属,顾云卿一惯冷情冷性,能让他带进府,还这般上心的……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要见到了吗? “七小姐?七小姐?” 顾瑶琴一惊回神,笑道:“我在想找哪位厨娘过来,还有午膳准备些什么……” 王管事点头告辞。 顾瑶琴送到门外,道:“王管事,我房里的流年昨天受了寒,高烧不退。虽请大夫来开了方子,却未见成效,能不能请管事吩咐一声,另请个高明些的大夫过来看看?” 王管事笑道:“这是小事,老奴这就吩咐人去办。” 又道:“说起来,太医院几位医术最高的太医,从昨儿起就一直在西府守着,到现在也没回宫。 “若七小姐能和那边说上话,让定国公开口吩咐一声,别说是个丫头,就算是乞丐,那些太医们也会争先恐后的上门医治。” 第46章 小花厅里, 顾瑶琴拿着刚制定好的膳食单子,胸有成竹的对两个厨娘细细讲解,每道菜该如何调整油盐,如何添减配菜云云。 顾云卿的口味如何, 她并不了解,王管事给她的单子笼统的很, 没多大用。但那个人, 她却是相处了十年的,不说对他了如指掌,但在饮食服饰上, 却自认比他自己还要知道的清楚。 那个人被顾云卿一手抚养长大, 想来生活习性相差不多, 王管事的单子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反正,只要按那个人的喜好做就是了。 她信心十足:天底下, 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个人的口味, 若她做的菜, 都不能令他们满意的话,那这世上就再也找不出能让他们满意的人了。 “八角桂皮花椒等入味之后, 一定要细细的捞出来, 鱼不能有一丁点儿的腥味,就算肉汤,也一定要清,要吃不出半点油腻……” 正说着,一个丫头悄悄进门, 顾瑶琴皱眉停下,丫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顾瑶琴神色微变,对两名厨娘道:“你们先去我的小厨房,将这些菜试做出来,我先尝尝再说。” 挥手让人带她们下去。 等她们走远了,才看向那丫头,急声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又说不用了?三叔他走了?不是昨天才到吗?” “不是,”丫头道:“听说陛下刚刚从宫里调了几个御厨过来,老公爷的意思,咱们送去的人,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御厨吧,反正去了也是丢人,就算了。” 御厨! 顾瑶琴攥紧帕子,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我知道了。” …… 眼看着雪越下越大,张成悄悄抬头,看了眼如同木头桩子一样站着一动不动的潜帝一眼,无声叹了口气。 之前还巴巴的守着,这会儿听到人醒了,高一脚低一脚的赶过来,却又站在外面不进去,自家主子今儿这是怎么了? 别说他是天子,就是他没当天子的那会儿,身上也有一股子莽劲儿,什么时候这么患得患失过? 这是中了什么邪了? 张成摇头,觉得他好像越来越不了解自家主子了。 就算那位云公子,有救驾之功,可曾经救过驾的,又不止他一个啊,他家主子什么时候这样过? 忽然二门外一阵骚动传来,往日若在潜帝身边听到这种动静,张成恨不得一巴掌摔过去,这会儿却期待的偷瞟了主子一眼,见他果然被惊动,心中一喜,道:“奴才过去看看?” 潜帝不置可否,张成弯腰退了出去,片刻后提着一个食盒过来,道:“陛下,是承恩公府那边送了糕点过来,说是顾七小姐亲手做的,枣泥山药糕。 “红枣补气血,山药健脾胃,最适合失血过多的病人。” 又道:“奴才方才已经令人验过了,是gān净的。” 潜帝嗯了一声,抬脚向院子走去,张成大喜,提着食盒跟上。 潜帝进门,先在外间收拾了身上的落雪,褪了外衣,又在火炉边烤了好一阵,散了身上的寒气,这才亲手接过张成手里的食盒,掀帘子进去。 张成看得目瞪口呆,他跟了主子这么些年,就是去见最得宠的娘娘,也没见他这么细心体贴过……这是太后娘娘的待遇吧? 潜帝进门却是一愣,那孩子竟然没躺在chuáng上,而是披了件衣服,正坐在案前写字。 脱去一身血衣后,此刻的少年,静谧安宁,如同名家笔下的江南烟雨。 少年捏着青色笔杆的手指纤细嫩白,玉也似的,gān净通透。 谁能想象的出,昨天便是这样一只手,取人性命如同随手从树上摘下一片绿叶一般,不费chuī灰之力。 看着那起初不觉得,如今却越看越觉得神似的眉眼,潜帝不由有些失神。 听到动静抬头的云起,看见的就是提着食盒,呆呆看着他,目光幽深的潜帝:“陛下?” 潜帝回过神来,将食盒放在一旁,取出里面的瓷盘,放在案上,笑道:“枣泥山药糕,尝尝。” 红枣山药,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外面普通人家也能吃的起,云起自己都会做。 不过这一碟却做得格外jīng致,一个个小巧玲珑,捏成各种不同模样,鲜花、水果、小动物,惟妙惟肖,还在上面恰如其分的点缀着一两颗葡萄gān,可爱的让人舍不得下嘴。 云起忍不住向中间那只红眼睛的小兔子伸出魔抓,却听潜帝gān咳一声:“洗手。” 只得怏怏的“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去洗手。 他如今只有一只手能动,很是不便。一向机灵的张成这次却极没眼色的站着没动,还将两个准备上前帮忙的侍女给瞪了回去。 潜帝自然而然的上前,有些生疏的替云起挽了袖子,浇水洗手,又拧了帕子细细擦gān。 云起很坦然。 他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罢,从顾云卿,到大和尚,都从没教过他什么叫卑躬屈膝,什么叫受宠若惊。更没教过他,谁的身份比他高,见到谁需要毕恭毕敬。 便是前世害死他的那两个人,也从不曾在他面前拿过架子。即使在荣升为太子和太子妃之后,也依旧会为他披衣束发,为他煮汤熬药。 他这会儿行动不便,皇帝帮他搭把手,在他看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潜帝放开云起的手,将帕子jiāo给及时出现的张成,道:“原来你左手会写字?” 他才想到,云起伤的是右手。 想当初那个女孩,也是才华横溢,能双手同书,用不同的字体,写不同的文章…… 云起“嗯”了一声,将装着糕点的碟子端到一旁的茶几上,坐下道:“很早的时候练的玩的,好多年没写过了。” 那个时候过得无忧无虑,看见好玩的就学,大多是些无用的东西。 像左手写字这种事,云起从前世十三岁起就没碰过了,不过底子还在。虽然练就的书法是捡不回来了,但要写出勉qiáng能看的字却不难。 终于捉到了那只觊觎已久的小兔子,直接塞进嘴里,顿时满口清香,甜而不腻,松软适口。 云起满意的“唔”了一声,含糊道:“好吃。” 不愧是御厨的手艺,真心不错。 他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合他胃口的糕点。 难怪权势二字,总能令人趋之若鹜,就只这些常人享受不到的口腹之欲,已经让人欲罢不能了。 见云起吃的高兴,潜帝看了张成一眼,张成会意,转身出门。 潜帝随手拿起云起刚刚写的“书法”,果然是很久没练过了,一开始笔触生疏,不过越到后面越见□□,点头赞道:“写的不错,荒废可惜了。” 云起还在吃糕点,他刚刚起chuáng,一连喝药、喝粥、喝汤,弄得一肚子汤汤水水,半点gān货没有,这东西来的及时。 就着茶水咽下去,“嗯”一声,随口道:“以前觉得这些玩意儿于己于人,全然没什么用处,不过现在看来也不一定,最起码那只胳膊没了,这只也不用再重……” “胡说!” 云起一愣,看向忽然发怒的潜帝。 “胡说八道什么?”潜帝道:“谁说胳膊没了?太医说了,没有伤到关键地方,好生养着,以后别说写字,打架都没问题!” 云起“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专心吃糕点。 倒是潜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放软了声音,问道:“怎么不好好躺着,起来做什么?” 云起道:“伤的不是地方,躺着比坐着还累,而且给自己找点事做,就不觉得那么疼了。” 听到一个“疼”字,潜帝心一酸,看向云起那张仿佛若无其事的脸:这样一个孩子,顾云卿竟然说他娇气? 沉默片刻后道:“昨儿,是朕的不是……” 云起嘴里含着东西,摇摇手,含糊道:“跟你没关系。” 潜帝苦笑道:“连对方的底细都没摸清,就豁然行事……” 云起摇头叹气,道:“不是这么回事儿,昨天吧,都是我自找的。” “怎么说?” 云起叹道:“昨天在茶馆,我就看出来除了陛下你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有血光之灾。不过并没有什么缺胳膊断腿的迹象。 “我想着,咱们不是去打群架吗?难免会有个磕磕碰碰,所以就没放在心上,谁知道吃这么大一亏。” 潜帝有些哭笑不得,道:“你就没给自己看看?” “我又没有照镜子的癖好,”云起边吃边道:“而且相人不相己。 “命运这玩意儿,形象点说,就像一层薄雾。离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尤其是自己的事,因为离得太近,你看见它的时候,也就触动了它……就算算了也没用,不准的。” 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潜帝听不懂,也怎么不信。不过也不会扫兴的和云起争论,转移话题道:“你刚刚在写什么?” “折子啊!” 潜帝一愣:“折子?” 竟然是写给他的东西? 这才拿起来,从第一张开始细看,神色越来越凝重。 的确是折子,是以苦度寺的身份写给他,恳求其帮助肃清佛门的折子。 因为明镜寺的事,类似的东西,他从昨天到现在,不知收到了多少,有些言辞激烈的让他都觉得好笑。 可是这些言辞激烈的折子,除了义愤填膺的斥责喝骂,痛哭流涕的表忠心之外,言之有物的却不多。 但就算那几篇合了他心意的折子,也不敢有这样胆大包天的提议。 其一,彻底清查所有寺庙,搜查寺庙,查验账簿,征集人证诉状,如发现不法之事,严惩不贷。 其二,各州县,根据其地域人口,限制寺庙数量和规模,余者统统拆除,日后不得朝廷批准,不得私自建寺。 其三,寺庙所属田地,一概按律缴纳税赋,且人均不得超过五十亩,多的收归官府。 其四,寺庙中,不得有杂役长工之属,十五岁以上,无身份度牒者,一概清理出寺。 其五,所有僧侣,年不及十五者,不得正式出家为僧。且出家之时,需经过考核,方能发放度牒。 其六,年五十岁以下,已经剃度的僧人,由朝廷组织人手,统一考较其经文佛法,如不能通过,收回度牒,令其还俗,或遣回原籍,或就地安置…… 折子没能写完,也许后面还有七□□十,但只这几条,就已经看得潜帝心惊不已,道:“会不会……太狠了点儿?” 就算是他,也没想过要做到这种程度。 云起瞥了潜帝一眼,嫌佛门势大,要整顿的是他,说太狠的也是他。 口是心非! 他就不信他想的不是这样! 口中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信佛就信佛,为什么一定要出家?在家不一样可以持戒拜佛?只要诚心正意,佛祖岂会怪罪? “至于寺庙,只要能有地方寄托信仰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建的到处都是庙,人人都去做和尚?那些和尚,只知道让信众供养,倒成了光吃不做的寄生虫,与世间何益? “当然我们家的和尚可不是这样的,我们自己种地,自己吃的,可不是什么寄生虫。” 又笑道:“而且如今我也算吃着朝廷的俸禄,总要为皇上你打算不是?特意留着你施恩的余地呢! “譬如,若陛下直接下旨,说所有僧人,人均不得超过田地百亩,必会怨声载道。但现在我先说了不超过五十亩,陛下再大手一挥,涨成一百亩,他们岂不要感恩戴德?” 潜帝看着言笑晏晏的少年,有些愣神。 吃着朝廷俸禄,就该一心为朝廷着想,为皇帝打算? 别说那些朝廷大臣,王公贵族,便是他自己养的儿子,哪个不是为了私利蝇营狗苟,为了权势勾心斗角? 有几个会为了朝廷的利益,皇帝的名声,将这样大的黑锅朝自己身上扣? 哑声道:“那你想过没有,你这封折子,必然是要通告天下的……你就不怕成为佛门叛逆,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云起道:“第一,我本就不是佛门中人,不过打着师傅的名号,白担个名儿罢了,谈何叛逆? “第二,我不觉得,会为五十亩地而怨我恨我的,有资格做和尚,有资格代表佛门。 “第三,让他们有个可以骂的人,总比将怨气集中在天子身上好些,不是吗?” 潜帝默然,一语不发的拿着那几张文稿,转身,放手,看着它们飘进水盆,上面的字迹瞬间模糊。 云起皱眉,道:“陛下不觉得,这东西出自我的手,比任何人都合适吗?” 潜帝转身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朕,不觉得。” 顿了顿,又道:“你好生休息,朕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 转身快步出门。 云起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若这东西不是出自佛门,无论是哪位大臣出头,都一样会将怨恨集中在朝廷、皇帝身上,这对天下而言,绝非好事。 他好歹暂时还能代表佛门,潜帝将他千里迢迢弄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不写,难道要让在苦度寺养老的大和尚来写吗? 云起按了按眉心,觉得有些头晕,他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失血太多,起来活动了下,又说了这么久的话,便感觉有点撑不住了。 对两位侍女道:“可否劳烦两位姐姐帮我穿下衣服,另外帮我知会我那几个小厮一声,让他们备好马车。” 侍女讶然道:“公子您要出门吗?可是外面正下着雪呢,冷的很,不如等雪停了再去逛?” 云起摇头道:“我不去逛街,我是要回苦渡寺去。” 侍女“啊”的一声,期期艾艾道:“可是,可是国公爷吩咐,要您好好在这里养伤的……” 云起道:“国公爷可管不了我。” 侍女嘟囔道:“可是寺里连肉都不能吃,怎么养伤啊!” 云起失笑,道:“素食一样可以补血啊,红枣当归莲藕桂圆……多的很呢!” 他昨天一夜未归,还受了伤,也不知道他的那些师侄、侄孙们担心成什么样子。 他qiáng撑着起chuáng,当然不是因为累或者疼,只是想快快的写完折子,把事了了好回去。如今折子不用写了,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苦渡寺里虽然不能吃肉,可是有和尚啊,大和尚,小和尚…… 只是可惜,是苦渡寺,不是苦度寺。 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懒懒的赖在大和尚炕上,窝在他暖和的被子里,枕着他胖胖的肚皮,跟他诉苦:“师傅,我好疼,要疼死了……” “师傅,那些假和尚怎么那么坏……” “师傅,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好害怕,我还不想死呢……” “师傅……” 他想躺在大和尚的怀里,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的说话,只要他不睡着,就不许大和尚睡。 还像小时候一样,抱着他,哄着他。 师傅,我好想你。 好想……有个人可以靠一靠。 云起转头,对侍女笑道:“这碟子糕点不错,我能带回去吗?我家的小和尚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jīng致的点心呢!” 第47章 承恩公府。 “小姐!小姐!”一向风风火火的小丫头快步小跑进门, 兴奋道:“西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您做的枣泥山药糕,那边喜欢的很呢! “公国爷还说,让您辛苦下, 再多做些……小姐小姐,我现在就去帮您煮枣子吧?” 一副跃跃欲试、与有荣焉的模样。 顾瑶琴暗暗松了口气, 她一直担心东西送不到那人身边, 现在看来,倒是她多虑了,以两家的关系, 不至于连个糕点都送不进去。 看了小丫头一眼, 淡淡道:“三叔他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不过是吃个新鲜罢了,再多就不稀罕了。你去外面大厨房取些桂圆过来, 就说我要熬汤用。” 小丫头清脆的“哎”了一声:“还是小姐想的周到!” 快活的出门。 看着丫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顾瑶琴闭了闭眼:好, 很好,真好! 糕点, 不过是块敲门砖罢了。 糕点送过去了,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 既然吃了她的糕点,自然就不会拒绝她熬的汤,然后再陆续送些可口的小菜。 等再过上一两日,他们吃顺味了, 就可以开始做热菜了。 这种天气,热菜送到那边,早就成了凉菜,她可以顺利成章的过去那边下厨,然后见到顾云卿,见到那个人。 只要能见面,她有百分之两百的信心,可以jiāo好那个人。 同他jiāo好,便等若jiāo好顾云卿。 有了顾云卿的青睐,京城那些权贵算得了什么? 顾云卿向来不在乎什么出身,什么嫡庶,再加上她是顾家人……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成为那边府里,名正言顺的第三位主子。 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看看,到了那个时候,她亲爱的祖父大人和父亲大人,在她面前,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真是期待啊! 顾瑶琴撑住额头,止住思绪:现在,还是考虑正事要紧。 桂圆那个人虽然爱吃,且能补血益气,但桂圆性温,为免被那些御厨御医挑出毛病来,还要用别的东西中和一下才好。 用什么呢? 关键是不能影响味道,最好还能调补身体…… 正在细细琢磨,却见先前被她派去小厨房的小丫头又跑了回来,哭丧着脸道:“小姐,王管事说,不用了。” 顾瑶琴瞬间呆滞:“不用了?什么不用了?” 她的糕点有什么不对?还是出了别的什么问题? 小丫头道:“王管事说,定国公大人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顾瑶琴茫然重复:“怎么会……这么快?” 不是昨天晚上才来吗? 小丫头“嗯”了一声,闷闷道:“早间陛下不是来过了吗,呆了一个多时辰才走。陛下前脚走,那位受伤的客人后脚就走了……大概是因为他们都走了,一早出门的国公爷连府都没回,直接就走了,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离京了。” 顾瑶琴忽然就想笑:哈!走了?竟然就这么走了? 她正野心勃勃的准备大展拳脚,结果,他们竟然就这么走了! 那她这算什么?热脸贴了冷屁股,媚眼做给瞎子看? 老天爷是在戏弄她吗? 让她以为看见了青云之梯,结果刚刚扑上去,就一把抽走! 她狠狠咬牙:这辈子,她做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竟还不如前世! 竟还,不如前世。 “对了小姐,”小丫头又道:“国公爷说,让您把枣泥山药糕的方子写出来送过去,御厨还在那边等着呢!” “好,好……好!” 顾瑶琴猛地挥手,将面前的东西统统掀到地上,茶壶杯碟,在地上摔的粉碎,发出巨大的声音,将丫头吓得差点惊呼出声,跳出去老远。 顾瑶琴脸色铁青,胸口剧烈的起伏:现在竟然连个厨子,都敢来欺负她了吗?! …… 云起到底没住回苦渡寺,而是在几个小厮的劝说下,在苦渡寺休息了一阵之后,住进了栖云居。 地方太小,不能吃肉什么的理由都是顺带的,最关键的是,苦渡寺太冷! 平时还好,穿多一点,盖厚一点,反正他内力有成,比一般人抗冻的多。 可问题是他现在肩膀受伤,穿脱衣服就和受刑一样,且稍稍一动,伤口就裂开了,裂开就得重新包扎,等于好容易穿上的衣服又白穿了。 这个时候还要裹得像粽子一样,岂不是要命? 但栖云居不同,栖云居有好几处温泉,半数的房子底下都装了铜管,冬天的时候通温泉,夏天的时候过冷泉,真正的冬暖夏凉,四季如chūn。 云起又不是那种只要风骨不要命的倔脾气,有这种地方在,哪会自找罪受? “一、二、三、四……”云起掰着指头数了两遍,道:“我进京,今天才第五天对吧?” 青三将药倒进碗里,笑道:“是第五天没错。” 云起叹气道:“你们说,我要不要找个算命先生好好算算,我是不是和京城犯冲啊!” 这才五天呢,发生的事简直比五年还多! 小命都差点jiāo代了。 青四将半躺在软榻上,身上只搭了条薄被的云起扶的坐高些,又调整了软枕的位置,笑道:“公子爷啊,这天底下,哪个算命先生敢给您算命?再说了,依小的看,哪里是您和京城犯冲,是京城和您犯冲吧!” 这才来了几天呢,就将京城闹得天翻地覆,一件事接一件的。 云起不理他,见青三在chuáng边坐下,拿着小勺准备喂药,忙道:“这样喂,是不是要苦死我啊!勺子拿开,碗给我……不用你,我还有一只手能动呢!” 青三却不递过来,边搅边chuī,道:“直接喝的话,还要凉一阵才行。” 云起觉得他现在这做派,简直就和话本里多愁多病身的大小姐一样,让他浑身不自在,道:“甭chuī了,拿去放到外面,这种天气,眨眼功夫就凉了。” 又问道:“青一、青二伤势怎么样,好些了没?” 青三拿着药碗出去,青四道:“皮肉伤,早就活蹦乱跳了。” 又不满道:“公子啊,您就该狠狠罚他们一顿板子才对!没见过主子受了重伤,做护卫的还活蹦乱跳的……下次您别带他们两个,您带我去,保证不会像他们那么没用!” 云起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们不是小厮吗,什么时候又变成护卫了?” 青四嘿嘿直笑,不吭气,一抬眼看见青三进门,忙跑过去接过药碗。 等云起一口气喝了,又是侍候他漱口,又是递糕点,殷勤的很。 云起道:“点心不是让留给莫急他们吗?” 青三道:“您前脚走,陛下后脚就让人把那两个御厨送来了,这是他们新做的。” 云起这才吃了一块,道:“太甜,让他们下次少放点枣泥。” 又道:“顺便告诉他们,等回头见到皇上,我会让他把他们收回去的……人好好的当着御厨呢,忽然被送到这种地方,指不定怎么埋怨呢!” 青三冷哼道:“他们敢!” 云起道:“敢不敢的另说,这里又不是非他们不可,何苦耽误别人前程?” 又哀叹一声:“好无聊啊!” 想骑马,蹴鞠,滑雪,溜冰……不然抓石子儿也行啊! 闷死个人了。 他这是怎么了,当初和大和尚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坐在门槛上看雪,一整天一句话不说,都不觉得无聊。 青四道:“要不我去叫青六过来,陪您下棋?” “不想下。” 他在琴棋书画上面的兴趣,上辈子就耗尽了。 “那我念书给您听?” “不想听。” “不然我去京城,给您找个戏班子来?” “不喜欢。” 青三青四面面相觑,青四“啊”了一声,道:“今儿京城各个消息灵通些的官儿,都送了礼物过来,还留了帖子,说要来拜望呢……要不,找他们来陪您聊天儿?” “和他们聊天,还不如和你们聊呢!” 和那些人聊天,岂不是找罪受? 青三青四这下彻底没辙了,三个苦思冥想了一会,云起忽然眼睛一亮,道:“拿纸和笔来,我写个单子,你们去帮我准备些东西。” 青四忙道:“公子您别动,您说,我写。” 云起“嗯”了一声,林林总总说了不少东西,青四一一记下,问道:“公子,这又是锅又是油的,是要做什么好吃的吗?” 云起笑道:“做香皂。” 先前出了猪油的事儿之后,京城的香皂铺子全都关门了。 顾瑶琴为了洗清自己,将纯素油的方子朝各家各府都送了一份,云起这里也没落下。 不过云起一看就知道,用这方子,根本不可能做出和之前一样水准的香皂来,想来前世的方子,顾瑶琴根本没记住几个,指望他们研究出来,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香皂这东西,他也想用啊! 他对猪油倒没什么排斥,但怎么好意思在庙里用? 青三拿着单子出去找管家,他出去不久,青六就进来,笑道:“公子,刚刚秦将军派人来了,送了一匹刚满月的小马驹过来,白白嫩嫩的,就头顶上一撮红毛,漂亮极了……比小胖墩儿还要可爱!” 云起还没开口,青四“呀”的一声站起来,激动道:“那是秦将军府上,那两匹神驹的种儿,一胎就只生了那么一个! “那小家伙,从上个月出生到现在,不知道多少人上门讨要,秦将军都没舍得,听说就连陛下开口,都被秦将军装傻给混过去了…… “公子公子,小的去给您抱过来吧?这马啊,要越小培养感情才好。” 云起失笑,说的好听是培养感情,但谁不知道这小子是心痒难熬,迫不及待的想去看看传说中的宝马驹儿? 云起也不为难他,挥手让他去了。 青六道:“那人说,秦将军为了追查明镜寺的事儿,忙的气都喘不过来,这一天一夜,连眼皮子都没合一下,好容易抽口跑了趟定国公府,可您又走了……秦将军说,最晚明天,他就过来探您。” 云起不置可否道:“明镜寺查出来什么了吗?” 青六道:“明镜寺是四十多年前建成的,还是上代先皇时候的事儿,只不知现在的主子是谁……但想来应该和皇室脱不开关系。” 又道:“那日的密道,公子您没走完,听说密道那头通往一处山腹,山腹中还藏着一些人马。可惜昨儿陛下带的人手不够,首脑大多走脱了不说,剩下的也死咬着不开口。现在这些人已经移jiāo到刑部严审,也不知道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来。 “我还听说,寺庙的密道和山腹中,只有人和兵器铠甲,钱财却不知道藏在了什么地方。以明镜寺敛财的本事来说,这笔钱可不少。” 云起“嗯”了一声,他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只是很不情愿背后的黑手,能逍遥法外。 “对了,还有一事,”青六道:“半个时辰前,陛下下旨,令天下各地高僧,于一个月内赶到京城,举行佛法大会。 “如今圣旨已经快马下发至各个州县,除了圣旨中点名的数十位有道高僧之外,还要求各州各府,都要选出一名最有名望的僧人,前来参加。” 云起恍然,潜帝这是想让肃清佛门的请求,出自这些佛门高僧自己之口? 只是这样的话,在某些条款上,朝廷恐怕要做极大的退让,短时间内是避免了冲突,但与长远来看,并非好事。 如今的局面,本该下猛药才是,难得又有“明镜寺”这么好的药引子,何必这样温温吞吞的? 不过他到底眼界有限,想来潜帝也有他自己的考量,也不必他来操心。 又道:“那个……嗯……有没有说……” 云起虽然吞吞吐吐,但青六哪能不知道他想什么,答道:“圣旨上没有提到苦度寺。” 云起“哦”了一声,心里不知道是松口气多些,还是失望多些。 他如今的伤势,马是骑不了得,若是坐车,路上积雪加泥泞,等回到苦度寺,huáng花菜都凉了。 何况他的伤,也经不起这样的颠簸。 神色不由有些黯然,对青六道:“你现在就去找乌大人,帮我问问他上次的赌注还算不算数。 “如果算数,就让他赶紧找几个老实本分,最好会做饭的和尚,送到山上去帮师傅他们盘炕包饺子去。” …… 倚翠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之一。 青楼的名字,不必太雅致,因为原就不是什么雅致的地方,像偎红倚翠就是好名字,让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华灯初上,正是倚翠楼热闹的开始,雅间中,一身锦袍,身体略略有些发福的中年人正抱着一个豆蔻少女上下其手,忽然房门被无声无息的推开,一个冷淡的声音传来:“王叔好兴致啊,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寻花问柳。” 中年人神色一冷,面带不屑的看了进门的人一眼,轻轻挥手,令怀中的少女退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六你。” 来的正是六皇子刘钺,施施然在华服中年对面坐下,道:“王叔这般镇定,想来该处理的东西,都已经处理gān净了?” “王叔”漫不经心的拿起一个果子,却只玩不吃,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钺微微一笑,道:“既然王叔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又为何见了字条上的‘明镜寺’三个字,就巴巴的前来赴约呢?” “王叔”轻笑一声,轻声道:“明镜寺的事儿闹得这么大,连皇上都差点丧命,我身为皇上的兄长,关心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我倒是更好奇,老六你和明镜寺之间,到底有什么勾结? “不然,我们现在就去陛下那里,好好的,说道说道?” 刘钺不为所动,悠然靠在椅背上,漫声道:“我知道王叔您是胸有成竹,明镜寺的那些人,从来没见过您,居中联系的,也连尸骨都喂了狗…… “可是王叔,您真的确定,您从明镜寺里拿的那些金银珠宝,就没有一件能查得出底细? “您让他们替你狩猎的女人,真的个个都处理gān净了? “昨夜被你销毁掉的那些人,就没有谁留下什么后手? “还有,王叔,您想过没有……为什么,我会知道是你?” “王叔”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老六你是铁了心的想要污蔑我咯?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六啊,凭着这些捕风捉影的玩意儿,你就想陷害忠良? “我一样可以说,你六皇子殿下,才是明镜寺背后真正的主子! “你信不信,你能拿出多少所谓的证据来,我就立马可以给你变出十倍二十倍来? “老六啊,我不管你手里有什么,但我劝一句,你还是消停一点的好……别偷jī不着蚀把米。” “厉害!”刘钺鼓掌道:“王叔果然不愧是先皇所有皇子中,唯一一个动作不断,却成功活到现在的人,连父皇对王叔都无从下手,真是让侄儿好生佩服。” “王叔”笑道:“老六你的胆识,不也一样出乎我的意料?” 又苦口婆心道:“老六啊,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剑拔弩张的?王叔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大的指望,就希望以后这快活日子啊,能长长久久…… “可别说,王叔这半辈子,还真攒下不少好东西,留给我那几个混账的话,却怕他们没这个福分,白瞎了我几十年的心血。倒是六皇侄,我今儿是越看,越是顺眼……” 刘钺站起身来,身体微微前倾,拱手道:“多谢王叔抬爱。” “好说,好说。”“王叔”笑呵呵的起身搀扶,道:“老六你果然是聪明人……呃……呃!” 他缓缓点头向下看去,又难以置信的抬头:“你……你……怎……么……敢……” 刘钺松手,将镶着宝石的华丽匕首,就那样留在“王叔”的右胸上,“王叔”颓然倒在太师椅上,双手按住伤口,如同离了水的鱼一般,张着嘴,拼命的喘着气,一双眼睛鼓鼓的瞪着刘钺。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还有很多不甘想要宣泄,可是刘钺的这一刀,刺的极为巧妙,让他不至于立刻就死,却疼的死去活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刘钺用帕子擦了擦手,道:“王叔自以为,将首尾处理的gāngān净净,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连父皇都奈何不得你,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不是吗? “只可惜,父皇要证据,我不要。杀人吗,要什么证据? “王叔以为刘钺此来,是来做什么的?为了王叔手里的钱财兵力?还是人脉资源? “我告诉你,那些东西,我一点都不稀罕。 “王叔,您应该好好感谢一下你的那位手下,那一箭没有伤了他的性命,否则……” 他低头看着“王叔”,目光冰冷如毒蛇,轻声道:“我会让王叔您,活的天长地久……” 刘钺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放在桌案上,道:“这是您‘亲笔’写的供状,王叔您能主动认罪,并自杀赎罪,也算是给堂兄他们,留了一条活路不是?想来他们在狱中,也会感激你的深明大义。 “所以现在,请您,慢慢的,去死吧!” 第48章 “汪呜……汪汪汪……呜汪!呜呜……” 听到熟悉的叫声, 秦毅在门口停下,看一眼陪他进来的管家,对迎出来的青一道:“这是怎么了?又在教小胖墩骑马?” 叫的那个可怜啊! 他还真没听过,情绪这么复杂的狗叫。 委屈又害怕, 愤怒又惊恐,一边撒娇一边控诉一边尖叫…… 青一的模样有点láng狈, 脸上挂着水珠, 衣服gān一片湿一片,无奈道:“小胖墩自己不肯洗澡,又不许公子爷给白加红洗……” 秦毅有些想笑: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狗, 那孩子…… 忽然又是一愣, 道:“白加红……是什么鬼?” 青一看了他一眼, 欲言又止,最后gān咳一声, 不说话。 秦毅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然后心情复杂。 一身白毛再加上头顶的红毛, 可不就是白加红……真是好贴切的名字……呵,呵呵。 将那个小不点儿送来的时候, 他是心甘情愿, 甚至是高兴的,可是现在……好吧,后悔谈不上,可就是觉得有点对不住小家伙的那对马爹马娘。 进了门,里面不出意外是一片láng藉。 概括点来说, 就是青一到青六,平均两人一组,分别控制一匹马,一条狗,和一个人。 地上到处是水和泡沫,狗四处逃窜,马栖栖遑遑。 秦毅一点都不觉得吃惊,他都已经习惯了,这位年纪轻轻身份超然的“世外高人”,在没有正事的时候,“玩”这个字,就是他的正事。 见青一带着秦毅进来,几个青都如蒙大赦,这番骚乱,看似是狗和马不听话造成的,但显然罪魁祸首还是那个闲着无聊,非要“帮忙”的一家之主。 有人来将他调开,就最好不过了。 云起起身带着秦毅进里间喝茶,青一青二跟上,临进门前向留下的诸青使了个眼色:趁着主子不在,赶紧把这两个小东西搞定! 云起这里待客的,从门房到他这儿,全都是一样的山泉水泡的野山茶,客人也能理解:世外高人嘛,真拿出什么碧螺chūn,一品龙井什么的,岂不太俗了?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云起这辈子对品茶、论诗、抚琴这些所谓高雅的、情调的东西,统统敬而远之,自然也不会专门让人找些名茶来待客。 茶上好了,云起看向秦毅,等着他开口。 怎么说也是并肩作战的jiāo情,云起不至于将他和别的访客一样拒之门外,而且和他说话也挺轻松自在的,但问题是…… 这位秦将军不是担负着守卫皇宫的重担吗,而且还要过问京城防务,还要顺带查案……怎么一天到晚这么闲,隔三差五就要跑一趟? 秦毅的脸黑,脸皮也厚,就算被云起这样看着,也依旧安之若素,道:“我就是来看看,你的伤痊愈的怎么样了。” 末了又补充一句:“陛下也很关心你的伤,派我来看看。” 每次来都是这句开头! 云起差点忍不住翻白眼,“哦”了一声,例行公事的答道:“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昨天就去了纱布,肩膀上的伤也没事了,再养一段日子就能痊愈。” 他的伤势好的很快,手伤已经基本痊愈,只是留下的伤疤有点吓人。 不过这些疤痕,也在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相信很快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在明镜寺“救驾”的事儿,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因救驾受的伤,当然不能等闲视之。 是以京城几乎所有叫得上名号的人,都送了药物补品之类的东西来,如刘钦、刘钺、乌大人等算是有点jiāo情的,更是亲自过来探望。 只是这些人说话,总喜欢绕来绕去,仿佛所有人都能和他们心有灵犀似的……相处起来实在太累,云起便以静养为名,一个都没见。 旁人还好,说些客套的话,留下礼物就回去了,只有刘钺,再三要求务必将他带来的伤药送到云起跟前,才肯离开。 当晚云起就换用了他带来的药。 前世的时候,刘钺为了治好云起脸上的伤,整整十年都在收罗天下名医灵药。 只是那个时候,云起脸上的肌肉被腐蚀,五官残缺变形,除非重新投胎,否则别说神医,就算神仙,都治不好。 不过虽然他的脸治不好,但那些药,却是真的好药,连顾云卿和潜帝留下的药物都远远不如。 云起的伤之所以好的这么快,就是多亏了刘钺拿来的药。 药是用了,但云起有些莫名其妙。 刘钺不是顾瑶琴那个蠢女人,他原本就认得自己,再加上猪油香皂和马蹄铁的事儿……刘钺会猜不到他是重生的才怪。 既然都知道了,却还送来他前世用过的药物,这是生怕他还没看出来,他的这位前世的师兄,也是重生的不成? 云起想不通,刘钺他到底想gān什么?难道要和他摆明车马,将前世的恩怨,延伸这一世,再重新清算一次不成? 前世的云寂,怎么都不欠他的吧? 虽然蒙他收留、照看食宿是没错,可凭他做的那些东西,哪里换不来锦衣玉食? 他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刘钺的事,最后却被一杯毒酒送入huáng泉。 虽然他死的时候,刘钺并不在场,但和顾瑶琴一起送来毒酒的,却是两个顾瑶琴根本使唤不动的,刘钺的亲信。 当时顾瑶琴说,这世上最恨他的人,真正想要他死的人,其实就是他最亲爱的师兄。 这句话他信了一半。 要他死的人,或许真是他这位师兄。 但他不觉得,刘钺恨他。 上辈子云起就没弄懂过刘钺,只是觉得他活的很累,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这位师兄,虽然站在阳光下,脸上带着笑,灵魂却已经被拉入十八层地狱,正承受着万般酷刑。 这辈子,他一样弄不懂刘钺到底想gān什么。 譬如为什么刘钺会变相对他亮明身份。 譬如为什么刘钺,放着前世许多可以让他飞huáng腾达的东西不用,反而变成大潜一个近乎隐形的孤僻皇子。 云起想不明白,不过好在他不是喜欢为难自己的人,想不通的问题,就不想了。 反正和对顾瑶琴的态度一样,云起不会再信任他,却也不会因为前世的事,主动对他做什么。 按惯例问完了伤势,秦毅又道:“明镜寺背后的主谋找到了,是陛下的兄长,顺亲王刘渝。” 云起微楞,这个消息,之前他就已经从青一口中听说了。 不过顺亲王刘渝死的诡异,他们都倾向于他是被人谋杀,做了别人的替罪羊。 怎么才十多天的功夫,就用这个结论结案了? 秦毅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也这样想过,解释道:“这是定国公查到的结果。” 定国公? 听到这三个字,云起有些恍惚,他不是早就离京了吗?怎么没有回去,反而在查明镜寺的事? 秦毅道:“明镜寺出事之后,定国公就一直带人暗中追查,正要查到顺亲王身上的时候,他就莫名其妙的死了。 “我们也怀疑会不会还有幕后黑手,但陛下说…… “陛下说,他不觉得顺亲王会给什么人做替罪羊。以身份而言,天底下,有资格让他做替罪羊的人,不出三五之数,从性情而言…… “这个人,只有他将别人推出来做替罪羊的份儿,哪轮的到他给别人做替罪羊?这是陛下的原话。 “不过陛下的话,定国公也没有深信,又查了十多日才得出结论,明镜寺的背后的确是顺亲王刘渝无疑,并无其他人牵涉其中。 “至于他的死因,定国公就不肯再继续查了。被陛下问急了,定国公就说,也许是遇到替天行道的好汉,杀了他为民除害也不一定。” 秦毅说的轻松,但当时的气氛,可没这么融洽。 顾云卿语气嘲讽,潜帝面带杀机,说大潜可容不下这样的好汉,擅自刺杀皇室,就算他真的是替天行道,也要用他的人头祭天! 顾云卿便说“陛下圣明”,然后预祝他早日查到真凶,将他绳之于法。至于他自己,因为他的身份不便在京城久留,这就回江南去了。 然后潜帝大怒,骂道,合着你在京城赖了这么多天,是朕求着你的? 当然这些细节,就不必在云起面前说了。 云起也没有要问的意思,他对顾云卿查出的结果无条件信任,只要罪魁祸首死了就行,其他的他并不关心。 在云起面前,秦毅话多的简直像四十五岁的大妈,明镜寺的事说完,又开始说一些后继的消息。 顺亲王刘渝是先帝爷的儿子,潜帝登基之前,有不少支持者,后来刘渝虽然没能登上皇位,但因为手段高明,实力得以保存大半。 加上这些年来的暗中经营,顺亲王的势力不容小觑,他又是个不甘人下的,明面上虽不敢违背潜帝的命令,私底下却阳奉yīn违,小动作不断,委实恶心人。 如今顺亲王倒的既突然又彻底,因是谋逆大罪,攀附他的党羽一个都能没逃过,除了潜帝格外开恩的几位底层官员外,剩下的或杀或流,下场凄凉。 百姓拍手称快,潜帝也拍手称快。 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转眼到了午膳时间,秦毅理所当然的留下来用饭。 两个御厨已经被云起还回去了,但栖云居的厨子,手艺并不比他们差多少,甚至更合云起的口味。 饭前当然要洗手,当下人将四四方方不见任何花纹,却芳香扑鼻的半透明香皂捧上来的时候,秦毅顿时愣住:“这东西哪儿来的?” 不由又想起方才看到的,胖墩儿和白加红那一身泡泡。 至从出了那档子事儿之后,京城的香皂铺子全都关门,顾瑶琴为了撇清,将方子散的京城权贵几乎人手一份,但问题是,半个多月过去,没有一家能做出像样的东西。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顾瑶琴给的方子根本就是假的,对她又多了几分不满。 对于这种情况,秦毅很是苦恼,他用惯了这东西,也不在乎什么猪油不猪油的,但问题是,现在市面上连猪油香皂都买不着了! 却没想到竟然在这儿见到了,而且还奢侈到拿给宠物糟蹋。 “自己做的啊!” 云起随口答了一句,看了青一一眼,青一转身去一旁的柜子里,取了一张纸jiāo给云起,云起递给秦毅:“送给你。” “送给我?”等看清楚后,秦毅像被蛰了一下似的:“这是……香皂方子?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青一笑道:“秦将军放心,这方子也不是单给您一个人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叠纸来,道:“公子受伤之后,来了好多送礼的。管家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公子初来乍到,身无长物,不如就一家送几块香皂做回礼。 “可公子说,这玩意做多了,弄得房子里乌烟瘴气的,还不如直接送方子,所以我们就抄了这么些。 “管家又说,直接这样送去不合适,得做个漂亮的盒子装起来,现在盒子还没做好,所以就先放在这儿了。 “反正秦将军您正好过来,gān脆把您那份直接拿走,咱们还可以少做一个盒子。” 原来不是送给他一个人的啊! 秦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抬眼看向云起:这少年,到底是不懂啊,还是不在乎? 顾瑶琴散方子是迫不得已,就这样还散的是份假方子,可他散方子又是为了什么?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东西根本就是摇钱树? 造价不足一钱银子的东西,卖出去就是几十两银子,数百倍的利润,再加上独家经营,根本不愁销路…… 而且他就算自己不用,甭管送给谁,也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可这样散的满天下都是,就真的不值钱了。 秦毅的想法,正是这世上大多数人的想法,云起哪能不懂,只是他要的,就是让它不值钱。 前世的方子,倒是一直握在顾瑶琴一个人手里,直到他死的时候,香皂还是只有富贵人家才用的起的奢侈品,家境好些的女孩儿,若出嫁的时候能陪送一块香皂,便可在婆家炫耀好些年。 所以“垄断”两个字,永远都是最bào利、最赚钱的买卖。 那个时候他心无旁骛,懒得管外面的事儿,如今,却很不愿意它们成为某一些人的敛财工具。 不值钱最好。 秦毅在震惊了一下之后,却又哑然失笑,坐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 这少年,随口一句话就能让人赢数十万两银子,他会在乎钱? 这少年,陛下招他都懒得去,你让他用这玩意儿去卖人情? 把别人眼中的摇钱树,当成废纸一样丢出去,这才是他会做的是吧? 秦毅将方子原封不动递回去,觍着脸笑道:“我能不能不要方子,拿几块成品?就我家里那几个粗手笨脚的,就算拿了方子,也造不出东西啊!” 怕云起不答应,又忙道:“也不白要你的,我过来的时候,带了几株山茶花来,开的正盛,你现在不方便出门,把花摆在屋子里看看也不错。” 冬天里开的山茶,当然比香皂贵重了许多倍,不过云起对它没什么兴趣。尽管如此,看在白加红的面子上,送秦毅几块香皂还是没问题的。 青二笑道:“秦将军,我们家公子可不喜欢什么花儿朵儿的,您要真有心啊,不如找点新鲜的huáng瓜萝卜青菜什么的,让我家公子尝尝鲜儿。既然有人能冬天种出花来,种菜一定也没问题吧? “本来冬天菜就少,公子偏还受了伤,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天天就那么几样菜翻来覆去的吃着,都快吃吐了。” 秦毅连连点头,道:“我回去就找。” 云起看了秦毅一眼……也不知道他在懊恼个什么劲儿。 …… 承恩公府,顾瑶琴脸色惨白的看着面前的华服妇人,她的嫡母,哑声道:“你、你说什么?” 顾母叹了口气,重复道:“大皇子殿下在外扬言,说要娶你做侧室,而且已经派了人来说亲了。” “你们……”顾瑶琴咬牙道:“答应他了?” 这极不礼貌的“你们”二字,让顾母微微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淡淡道:“若是答应了,我也不必过来问你了。” “母亲,”顾瑶琴站起身来,两行泪水无声无息流下脸颊,哽咽道:“侧妃,说的好听是妃,其实还不就是个妾!烦请母亲替女儿转告祖父——我就算剃了头发做姑子,也绝不给人做小!” 顾母点头,道:“你能有这样的心气儿,倒也不愧是我们顾家的女儿。” 又道:“其实这门亲事,长辈们原本就没准备答应,儿女亲家,做的是亲,不是仇。 “那大皇子忽然要娶你做侧室,谁都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我们顾家的女儿,还没有沦落到要嫁出去给人羞rǔ的份儿。 “只是你祖父、父亲不知道你的心意,怕你有什么别的想法,才来问一句罢了。” 顾瑶琴软软坐了下去,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顾母一开口,她就认定了她这些所谓的亲人,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将她送出去,讨好刘钧,甚至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他们,竟然会为她着想。 只听顾母又道:“虽然大皇子态度坚决,但有太后和国公爷在,倒不必担心他硬来。但是七丫头……” 她顿了顿,道:“你向来是个有主见的,又得贵人青睐,你在想什么,我们虽看在眼里,却也没说什么。 “陛下的几位成年皇子中,唯有六皇子、七皇子殿下尚未成亲,四皇子殿下正妃卧病在chuáng,据说命不久矣……若是以往,无论你想做哪一位的正妃,我们都能替你争取一下。” 顾瑶琴咬唇,脸色有些难堪,她一直以为自己做的隐晦,却不想她的心思,连她一向看不上眼的嫡母都没能瞒过。 只听顾母继续道:“但如今不比以往,别说三位皇子,就算其他稍有名望的世家权贵,都不会娶你做正室。” 越是名门大族,越是最重名声,不提什么相貌人品,仅仅名扬天下的“猪肉才女”四个字,就足以让他们退避三舍……谁不怕娶了她进门,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若不是顾瑶琴先前的才女之名流传太广,反而没这么多事儿。 见顾瑶琴脸色白的跟纸一样,顾母叹了口气,柔声道:“我知道你素日,总怨我和你父亲不疼你,甚至疑心我们要害你。 “我原就只是你的嫡母,照料你衣食周全,教导你德言工容,便算是尽了心了,若真是每日牵着你的手,心肝肉的,怕是你也不信。 “但若说我有意害你,却也小看了我。若我果真容不下庶子庶女,旁人且不说,让你这样一个生母早逝的孩子夭折,有一万种法子……既容你活下来,我又何苦作践你,给自己日后添个仇人?” “你不肯信我也就罢了,”顾母又道:“只是你说你父亲不疼你,却实在是冤枉了他。 “这些日子,他因为你的事,整天忧心忡忡。 “那日秦毅将军忽然上门,说想要买几株你种的花木,多少钱都使得。过了一天又来,问有没有新鲜蔬果…… “秦将军深受陛下信任,前程无量。这些日子以来,人人对你避之而不及,秦将军却主动上门,且他出身寒微,想来不会在乎那些虚名,你父亲便动了心思,不顾没有女方主动上门说亲的规矩,厚着脸皮托人上门……” 顾瑶琴一颗心顿时砰砰直跳起来,道:“那,那他……” 一见顾母的脸色,她的神色又黯淡下来。 是了,自然是被拒绝了。 否则哪里还会有大皇子的事。 顾母见她只关心亲事被拒,对她父亲因此颜面无光的事毫不在意,刚刚升起的几分jiāo心的心思也淡了,单刀直入道:“如今你即将年满十七,虚岁已经十八了,像你这样大的女孩家,就算没有嫁人生子,也早就议了亲,只等着过门了。所以你的亲事,再拖不得了。 “你如今名声不佳,显赫人家的世子是不必指望了,只能在一般家境的嫡次子或庶子中挑选,又或者,找外放的官宦人家……嫁的远些,想来就没那么多顾虑了。你若是没别的想法,我就托人帮着留意了。” 顾瑶琴只觉得浑身冰凉。 说的好听,是侯门嫡次子或庶子,又或者外放的官宦人家…… 实际上不过是些注定与爵位官职无缘,完全没有任何前程,最后只能拿到些微不足道的钱财,被分出家门,然后彻底落寞的所谓名门公子! 她顾瑶琴,竟然已经落魄到,只能嫁给这种人的地步了吗? 她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理智却告诉她,不是顾母故意压制她,不想给她一个好前程,而是她顾瑶琴,真的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 也许她心里一直都是清楚的,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顾母话已经说的差不多了,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道:“你房里那个丫头……” 顾瑶琴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面无表情道:“流年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我不会放着她不管。再说她虽然烧傻了,但女红的本事还在……如果母亲觉得不妥,她的份例我自己出就是了。” 顾母心想这不是份例的事,却也不想多说什么,淡淡道:“你房里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就是。” 转身离开。 qiáng撑着送走顾母,顾瑶琴瘫坐在椅子上,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怎么办?” 两根救命稻草,马蹄铁被人捷足先登,顾云卿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走了。 她曾经不屑一顾的秦毅,如今对她不屑一顾了。 真的好累。 有时候,她甚至恨不得就这样认命算了,嫁个富家子,一辈子衣食无忧,以她国公孙女的身份,也没人敢欺负她。 可是不甘心啊,不甘心! …… 受到山茶花和青二的提示,云起终于想起来,冬天种东西本事,他也有的。而且栖云居里还有温泉,设计好了更是事半功倍——现在种点菜,顺利的话,不等开chūn就能吃了。 想到就做,第二天云起就带着一帮子人在栖云居里“开荒”,作为独臂大侠,他帮不上忙,但动动嘴还是可以的。 苦渡寺的小和尚们都来了,大和尚也来了些,他们在苦度寺的时候,一向自己种菜自己吃,这会儿到了苦渡寺,许久不摸锄头,手痒的很。 苦渡寺里也有温泉,等这边种好了,再去那边也种上,以后大冬天也有吃不完的菜了。 正忙得热火朝天,青一一脸笑容的过来,道:“公子爷,外面来了一位客人,说是长公主府的世子大人的贴身伴读书童……” 贴身伴读书童……是什么鬼? 云起瞥了青一一眼,这家伙平时将皇子大臣什么的,都硬邦邦的挡在门外,怎么今天转了性了,这么好心给人通报来了? 青一笑嘻嘻道:“这不是怕公子无聊,给公子爷您逗个乐吗?那位书童大爷,带了一份生辰八字和一幅画像,说让您给算算,还说事成了有重赏呢!” 云起一阵无语,道:“那个世子,怕不是傻的吧?” 青一笑道:“不仅世子是个傻的,那个书童也是个傻的,这会儿还在外面耍威风呢。怕不是以为,他家的世子爷,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儿呢。” 青二接口道:“他这样想,还真不稀奇。皇上他们见不着,皇子那里,因为长公主深受皇上信赖的缘故,谁都对长公主那根独苗客气的很……他可不就觉得,他们家世子比皇子还尊贵?” 云起摆手,道:“你们别耍人家,害的人在门口傻等,直接让他走人吧。” 青一应了,招了下人过来吩咐。 青二笑道:“公子爷,您的这份好心,可不会有人感激啊!” 第49章 种菜不难, 难的是把温泉水引过来合理利用。 云起绘了图纸,又现场指挥,所有人一起动手,到了晚上也才挖通了两条主渠。 第二天一早继续。 gān到半上午的时候, 管家急匆匆过来,道:“公子, 外面长公主府的世子爷, 带了几十个护 卫家丁过来,在外面叫嚷,说您要是不出去, 他就要让人砸了这栖云居。” 云起“啊”了一声, 有点不可思议, 在这当口,竟然有人砸到他的门上来了? 那天苦渡寺的事儿, 他虽没看到最后, 但大致过程是知道的, 对于主持此事的长公主殿下印象很好,是个比男人还要大气的女人, 怎么她家的儿子, 却有点傻乎乎的? 傻是傻,但是不可爱,或者说,在云起眼中,完全和可爱两个字, 沾不到边儿。 这样的人,能应付来的,或者会觉得他性情坦率鲁直,那应付不来的,却唯有平白被他欺负羞rǔ。 云起一向宁肯喜欢伪君子,也不愿喜欢这种真小人。 随口道:“在门口叫嚷两声,又不犯法,理他呢?” 管家急道:“要是不理他,他可就真的砸了啊!公子爷您初到京城,不知道这位爷的脾气,最是混不宁,性子上来,可是连天王老子都不管的……他说要砸园子,可是真的会动手的!” 云起“嗯”了一声:“那就等他砸了再说吧!” 不砸理他gān嘛?砸了才好收拾! 这段时间养伤养得他都快发霉了,难得有个找上门来的热闹。 青二笑道:“公子,要不我先去门口守着,等他们开始砸了,我就去和他们讲理,省的去的晚了,门真给他们砸坏了——大过年的,也不好找人修。” 云起“嗯”了一声,道:“多去两个人,别话没说成,反倒给人揍了。” 青二不满道:“公子爷,您也太高看他们了吧?” 云起道:“我身边都有你们这样的小厮,你怎么知道他身边就没有厉害的书童?”他不信长公主会不在自己这根独苗身边,留一两个高手保驾护航。 青二偷偷嘀咕一声:所以您不是高估他们,您是看低了我们吧! 不过想想自家公子的身手,这话还真不敢开口,于是约了青六一起,撸袖子去门口打架。 这段时间他可是郁闷坏了,青一也就算了,当时在密道里,可他却是从头到尾都在云起身边的,结果没保护好主子不说,反倒靠主子杀出一条血路才冲了出来,结果主子受了重伤,他就破了几块油皮。 丢人啊! 再不找点什么发泄一下,真要憋疯了。 两人一去就是半个小时,然后一人抱着个盒子,怏怏的回来了。 云起好奇的上下打量了一阵,道:“看这样子,没被人揍啊,怎么跟打了败仗似的?” 青二怏怏道:“那位世子爷,在外面嚷的可凶了,一连声的喊砸,可他身边两个人,却死活拦着不让…… “好容易等到世子发飙了,让人把那两个捆了,扛着家伙来砸门,结果忽然又来了一队人,直接把世子爷给捆了,扔上马车拖走了。 “害的我们白等了这么久,简直没劲儿透了。” 青六接口道:“公子,这是他们留下的赔礼,看样子准备的很匆忙,但价值却不低。” 云起也觉得没劲儿,挥手道:“让管家收起来吧!” 青二道:“他们还留下份帖子——长公主殿下明日要到苦渡寺上香,说希望能见您一面。” 苦渡寺虽号称不接待香客,却也要看来的人是谁。 规矩都是人定的,所以任何时候,都不乏凌驾于规则之上的人。 不过以和尚们的性情,就算来的不是公主,而是普通百姓想要进去烧柱香的话,他们也不会过分拒绝就是了。 云起道:“你去回他们一声,就说明天我在苦渡寺恭候。” 世子是世子,公主是公主。 半个月前,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长公主在苦渡寺的山门前,做足了姿态,几乎是拿自己的颜面,来抬高众僧和云起的地位。末了云起总不能连见一面都不肯,何况她将约见地点放在一墙之隔的苦渡寺,也算诚意十足。 约见的时间未定,虽然长公主进寺之后,还要烧香拜佛,时间尽够云起过去了,但他还是一早就去了苦渡寺,开始实地考察,准备设计图纸。 和栖云居为了取暖,原本就将温泉引流到了各处,只需选块地方,稍加改建即可不同,苦渡寺中的温泉,几乎还处于原始状态,属于天然的景点和大澡盆子,想要开发利用,得从头开始。 先规划好哪些地方种菜、种稻,然后设计温水渠和冷水渠,期间还要考虑水量、水位、流速等等因素。 云起正趴在桌子上画草图,忽然被告知长公主到了,一抬头,见看见缓步而来的长公主安平。 身为公主,容貌气质自然是不错的,端庄大气中又带着凛冽威严,只是因为常年不苟言笑的缘故,导致五官少了几分生动,便也少了几分动人。 云起在端详长公主,长公主一样在看他,看得仿佛入了神,许久之后才自失一笑,低语道:“像,又不像。” 入座上茶,云起与长公主隔着茶几坐下,问道:“长公主说我像谁?” 长公主端起茶盏,道:“一位故人。” 她的回答显然有些敷衍,却在云起以为她不会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推到云起面前:“看看。” 云起迟疑了一下才打开,里面不出意外的,是一位少女的绣像。 长公子一直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以前见过这幅绣像。” 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云起也知道自己的反应瞒不过人,但让他装出愕然或震惊的样子来,甚至来一句“这不是顾家的七小姐吗”,又太为难他了,而且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 除了重生的事,有可能会被人当做妖孽,不敢随便乱说之外,他没什么可瞒人的。 点头道:“不是这幅绣像,却是同一个人,我在母亲的遗物里见过。” 长公主问道:“现在可还在?” 云起道:“烧了。” 长公主似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将秀帕收了起来,缓缓道:“想不想知道她的身份?” 云起知道,不管他回答“想”,还是“不想”,长公主都会讲给他听,因为若不是有备而来,无论关系再怎么亲密,也不会有哪个女人,会把另一个女人的绣像一直随身携带。 而且随随便便,就拿给第一次见面的人看。 长公主此来,只怕就是为了给他讲个故事。 却不知是谁的意思。 虽然知道她怎么样都会说,云起还是老老实实点头:“想。” 长公主摇头失笑,却不达眼底,而后笑容渐渐敛去。 她挥手令周围所有人都退下,缓缓开口道:“你应该知道,本宫的母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出身顾家。如今的承恩公,就母后的兄长。 “除了承恩公外,母后还有一位胞弟,年纪比母后小了许多,几乎是母后一手带大的,感情深厚,非旁人能及。 “我记得小的时候,小舅舅时常进宫,带着我和皇兄玩耍,我们也常常出宫找他……皇兄的武功,还是他亲手教的……诸多长辈中,我们兄妹最喜欢的就是他,他每次来,我们都兴奋不已。” “可惜我们这位小舅舅,虽然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却不幸英年早逝,死在了战场上。 “那个时候我小舅母云氏,正身怀六甲。 “噩耗传来,小舅母立刻动了胎气,拼死生下一个女儿后,连看一眼都没有,就溘然长逝。” 长公主叹了口气,眼眶有些湿润,道:“母后一听到小舅舅的噩耗,就晕厥了过去,可一醒来,竟又听到了小舅母的噩耗…… “母后连头发都没梳,就那样披头散发冲到父皇寝宫,和父皇大吵了一架。我们不知道他们吵了什么,只知道母后愤怒之极,甚至割断长发,说和父皇从此恩断义绝。 “我们都觉得,母后有些过了,虽然我们也伤心小舅舅的死,可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想看到。母后这样闹,反而损了小舅舅的名声。 “但是父皇,却容忍了下来。朝上许多人都说母后无德,让父皇废了她,父皇反而严惩了那些人,从此以后,废后的事就再也无人提起。 “我们都觉得,父皇对母后已经很不错了,可是母后却依旧不肯释怀,直到父皇驾崩,足足十多年,都没有再见他一面。 长公主默然许久后,又自嘲一笑道:“不小心扯远了。” 语气稍缓,道:“想来你也猜到了,绣像上这位女子,就是小舅母临死前生下的女儿,顾云曦。 “那个时候云卿才四岁,曦儿更是刚刚出生,两个孩子父母双亡,祖父祖母也早已不在人世,母后就将他们接进了宫,jīng心抚养。 “那个时候,我八岁,皇兄十岁。 “母后待云卿他们,比待我和皇兄还要好,尤其是对曦儿,更是视如掌上明珠。 “父皇也是如此,不仅对他们宠爱有加,为他们延请名师,还追封小舅舅为候,然后又让才四岁的云卿继承了侯位,又封曦儿为郡主。 “云卿十五岁出宫,那时正逢敌寇犯境,云卿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毅然从军上了战场,从此一发不可收,最后因战功出众,被册封为定国公。 “云卿回京的时候,曦儿都已经十七岁了,母后和我一起,从几年前就开始为她相看夫君,却谁都觉得不满意。 “曦儿最小,在宫里父皇宠爱她,母后宠爱她,皇兄宠爱她,我宠爱她,云卿更不必说,从小到大,宫里最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她,从不曾让她受过一丁点的委屈……” “只是曦儿到底是女孩,再怎么舍不得,年纪大了也一样要嫁人。 “我们勉qiáng挑出十几个人选,让她看看,可是曦儿却一个人都看不上,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她说最起码要像她哥哥那样。 “可整个大潜,哪里去给她找第二个顾云卿? “我们一面物色,一面劝解,希望她能忽然开窍。可是紧接着,父皇驾崩了,未立太子,未留遗诏。 “那个时候,各位成年皇子都各有封地,有自己的军队和百姓。那段时间的乱局,你应该可以想象。 “皇兄身为嫡子,又有云卿为他征战四方,最后还是坐上了皇位。他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便决定撤除分封制,将皇室子弟,都留在京城。 “我们都没想到,皇兄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母后求娶曦儿,说他们早就两情相悦了。 “这件事,遭到母后、我和云卿的激烈反对。 “皇兄府上早有妻妾,我们怎么忍心曦儿和别人共侍一夫? “更何况如今大局未定,皇兄弃结发妻子不顾,立曦儿为后只怕会招致骂名。最重要的是,曦儿虽然在后宫长大,她却根本不知道,后宫是什么样子的。 “她被保护的太好,不知道做郡主和做皇妃,看到的后宫,根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只是,谁都拗不过曦儿。 “为了缓和矛盾,皇兄空置后位,将原配和曦儿同时封为贵妃。 “谁都知道他是为封曦儿为后在做准备,但因为母后和云卿的身份,所有人都默认了此事。 “皇兄原配的娘家,虽然在皇兄夺嫡的过程中鼎力支持,但论功劳之大,又怎及的上云卿之万一?曦儿为后,在他们看来,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内乱平息之后,云卿jiāo出所有兵权,远离京城。” “曦儿成为贵妃,有皇兄专宠,有母后疼爱,过得还算平静,可是一年后,她怀孕了。 “曦儿当年早产,太医便说她心脉发育不全,怀孕生子可能有危险。之前皇兄一直小心,悄悄给云曦服用避子汤,可谁知道还是出了意外。 “皇兄不想让她有危险,亲自给她下了堕胎药。 “谁知道yīn差阳错,孩子保住了,但嫌疑却落在皇兄一个妃子的香包上。 “皇兄轻拿轻放,罚了那位妃子禁足。 “皇兄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等到收到云卿的信,才知道曦儿一直耿耿于怀,认为他没有继续追查下去,是因为不在乎她、不在乎他们的孩子。甚至觉得皇兄娶她,也只是因为顾忌云卿手上的兵权。 “皇兄无奈,索性和曦儿明说了此事,并希望她能将孩子打掉。 “曦儿哭了三天三夜,打胎药递到嘴边又被她砸掉,说谁想杀她的孩子,就先杀了她。 “孕妇情绪原就不稳,何况发生了这种事,她越来越疑神疑鬼,谁都不信,太医开的药也不肯好好的吃,身体一日比一日憔悴,再这样下去,从可能有危险,只怕就变成了一定有危险了。 “所以后来她胎像稳固之后,带着人离家出走,并留下书信说要去找云卿时,皇兄和母后索性默许了,派了御医稳婆一路陪同,护送她到了江南。 “谁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母后差点哭瞎了眼睛,却在皇兄来请罪的时候,说曦儿的死,不怪别人,怪她。 “怪她将她保护的太好,才会经不起一点风chuī雨打,怪她当初没有qiáng硬一点,拆散了他们……” 长公主故事讲完,转目看向窗外,许久之后,等眼中的湿意褪尽,才回过头来,低头喝了口茶。 云起问道:“公主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长公主却不答,伸手抚摸云起的头顶,被他偏头躲开。 长公主也不恼,道:“你和曦儿,真的很像。 “那位顾家的七姑娘,容貌与曦儿足有七成相似,虽然性情上……但已经让我觉得既意外又亲切。连太后,都乐意见她。 “不想今天又见到了你。” 云起认真道:“我觉得我和她,一点都不像。” 长公主点头道:“五官的确只像了三四分,但在□□上,却足有七八分。一样的……” 又忽然“噗嗤”一声失笑,整张脸顿时明艳起来,让人眼前一亮,道:“娇嫩。” 娇嫩? 云起瞪大了眼,很是不满:这个词真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娇嫩了! 长公主又道:“不过乍看是一样的,细看却不同。曦儿是一辈子被娇养在温室中,遇到风霜便凋零的名贵牡丹,而你,却像是中途被人搬出去,经历过bào雨风霜后,又搬回温室的山茶一般,看着娇嫩依旧,骨子里却已经脱胎换骨。” 摇头失笑后,又叹道:“只是没想到,那些和尚也这么会娇惯孩子,不过却比我们要会教孩子的多。” 云起有些郁闷:怎么他脸上写着“娇惯”两个字吗?怎么每个人一看见他,就觉得他被从小惯坏了似的? 他是被人宠过没错,可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云起看向长公主,目光挑衅:您家的那位世子爷,才是真的被惯坏了吧? 长公主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抬手给他斟茶,道:“昨天我那个混账儿子给你添麻烦了,我这里代他向你道个歉。” 云起双手接过,道:“世子倒没给我添什么麻烦,只怕给公主殿下添的麻烦不少吧?” 长公主摇头,道:“其实还好。” 又道:“齐玉这孩子,我细心教养到十三岁,就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也学不来那些人的细腻心思,便索性由着他,做一个纨绔子弟。 “像他这样的身份,没有大出息,便不如没出息。做个纨绔,倒比将他硬推到官场之上,被人左右利用,日后惹下大祸,还要好些。 “那孩子虽鲁直,但人品却还好,从不做欺凌弱小之事,且一向吃软不吃硬,虽然混账,却也没做出什么真正伤天害理的坏事来。就算偶尔撞上什么他惹不起的硬骨头,也因他一惯的名声,和我的几分薄面,没什么人同他较真。 “且我也不是全然放纵不管,时不时一顿板子下去,慢慢的,什么事儿能沾,什么事儿不能沾,也就明白了。” 云起没有说话,这种事,还轮不到他来插嘴。 不想长公主说着说着,却语气一转,道:“不过这次,这混账倒真给我添了个不小的麻烦。” 不等云起开口,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他一直喜欢赌马,这个毛病我也知道,管了,却没管那么厉害。 “可他这次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将近百万两银子的东西都压了进去,输了个一gān二净……连我的嫁妆庄子,都被他赔了进去。” “愿赌服输,这事儿原本没什么可说的,狠狠一顿板子,打的他半年下不了地,自然就改了。再不改,就送去庄子,做上半年苦力。 “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后继。 “原来那场赌局,他本该是赢家,但那匹飞雪的骑手被人买通,在赛场上做了手脚……这一点,却是你告诉我的。” 云起愕然:“我?” 长公主点头道:“你那日在赛马场,可是曾见了一个缠着纱布的人,并且说了一句——他刚刚发了笔财?” 不过半个月前的事,云起自然记得,点头。 长公主道:“那便是飞雪的骑手。” 云起扶额。 只听长公主又道:“若齐玉果然是赌性难改又运气不佳,那输了钱就输了,我自领回去好生管教就是。可若是被人算计了,却不能就这么捏着鼻子认了。说句不怕丢脸的话,百万两银子,对我而言也不是个小数目,伤筋动骨啊! “那个背主的奴才,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齐玉急的跟没头苍蝇似的,又被人出了昏招,派人带着画像过来,想让你算一算,能在哪儿找到那个奴才。” 云起道:“公主殿下也是这个意思?” 长公主笑笑,缓缓道:“我倒觉得,找到那个奴才也无济于事,他也未必知道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还不如从这件事里,谁是最终得利之人查起。 “我派人仔细调查,发现上次那一局里,下了重注的人不少,但却没有一个人压对,毕竟跑在前四的全军覆没。 “这一局,其实是庄家通吃。 “可是赛马场背后最大的东家,就是皇上,然后就是我、顾家等等,从中分红。 “这件事,总不可能是皇兄做的吧?不过……” 长公主看向云起,意味深长道:“倒是还有一个人,却是因此,名利双收。” 云起无力的趴倒在桌子上,撑着下巴,唉声叹气道:“我猜那个人,一定姓云,名起。” 长公主噗嗤一声失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第50章 捉虫 就像长公主所说的, 云起才是那场赌局中,获利最大的那个人。 他和他的几个小厮,赢了数十万两的银子,又在皇帝等人心中, 留下了神秘莫测的印象。 真正的名利双收。 便是他最后指出那名骑手有问题这件事,在有心人眼中, 也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 那个做了手脚的骑手, 原本就不可能永远隐藏下去——谁冒险做下这种事,赢了大笔的银子之后,还会老老实实的留下做奴仆? 远走高飞是一定的。 他一走, 这件事自然会bào露。 等到了那个时候, 云起这句“无心的多嘴”传出去, 既能增加他的神秘感,又能排除他自己的嫌疑, 岂不又是一举两得? 云起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若不是他自己就姓云名起, 他都要觉得, 那个叫云起的神棍,就是幕后的黑手无疑了。 云起道:“公主殿下说的是, 听起来我的确是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人……但是, 公主殿下觉得,我有这个本事吗” 他一个才入京第一天,势单力孤的少年,拿什么去操控这样大的赌局? 而且若“飞雪”那一局果然是他做了手脚,那他云起, 就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那么后面秦毅赢得两局,也该是他做了手脚才对。 这也太看得起他了。 长公主微微一笑,柔声道:“你没有,不代表别人也没有啊!” 云起当然知道她口中的“别人”是谁——定国公,顾云卿。 云起自嘲一笑,若是换了前世,那个人说不定真的会站在幕后操控一切,大费周章只为博他一笑,但是今生……他云起何德何能,值得他费这般心思? 只是这话自然不会说出来,他也不会义愤填膺的抗辩,说什么“凭我云起的相术,何须用这种下作手段”之类的话,坐起身子,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道:“所以说,还是和我没关系啊!” 既然有手段的是“别人”,和他云起有什么关系? 长公主眯起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打,道:“你这样耍无赖,可非君子所为哦!” 重生以来,每每一想起那个人,云起就会觉得心身俱疲,而今天提到他的次数,也太多了点,此刻终于耐心耗尽,不想再笑脸迎人,道:“耍赖总比傻乎乎的被人拉下水qiáng,不是吗?” 真当我和你那个傻儿子一样,这么容易被人骗? 按照长公主的说法,现在他是最大的嫌弃人,是众矢之的,所以应该主动站出来,查明真相,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才对。 但事实上,云起先前那句“没本事”,已经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他云起,做不了这么大的局,诚然顾云卿可以,但全天下知道云起和顾云卿有关的人,有几个? 在知道他们关系的人里,觉得顾云卿会为他做到这一步的,又有几个? 只怕连长公主自己,都没这样想。 他自己傻乎乎的跳出去,在那些人眼里,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原本亲近融洽的气氛中,云起忽然冒出这句话,听得刺耳的很,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安静看了他许久,才又笑了笑,笑意却只浮在表面,未达眼底。 缓缓道:“先前本宫还觉得,你很像曦儿,现在看来,你们一点都不像。” 云起点头,道:“承蒙夸奖。” 夸奖? 长公主眯起眼:“嗯?” 这一声“嗯”中,带着浓浓的危险的味道。 她身为长公主,身份尊贵无比,又曾历经诸王夺嫡之乱,只一声意味不明的“嗯”字,若听在常人耳中,只怕立刻便要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只是要吓到云起这位“世外高人”,却还差得远。 随口道:“在公主的故事里,我看到一个愚蠢透顶、自私自利,只知道以自我为中心,而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一直没完没了给周围的人制造麻烦,却永远一副无辜面孔的女人…… “平白无故的,被人说自己和这样一个人像,难道是一件值得高兴甚至骄傲的事?” “砰!” 长公主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的茶盏当当作响,冷喝道:“云起,你大胆!” 云起随手端起茶杯,笑笑道:“公主殿下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吧?” 为什么他在这个故事里,听到的顾云曦会是这样一种人? 或许是因为事实便是如此,或许是因为,讲故事的人,就是这样想的。 面前这个人,口口声声和顾云曦感情深厚,连对容貌和她有七分相似的顾瑶琴,都另眼相待,可为什么,在整个故事里,没有提到一点点,那个人的好? 为什么对犯了一个小小失误的顾瑶琴,抛弃的如此彻底? 所以,她对那个叫叫顾云曦的女人,根本就看不上眼吧? 云起一手掀开盅盖,低头正要喝茶,一只修长洁白的手qiáng硬的按在茶盏上,很是无礼的中断了他端茶送客的动作,道:“最后一句话。” 云起一抬头,就看见长公主那张恢复了一惯僵硬表情的脸,于是放下茶盏,道:“公主殿下请讲。” 长公主双手jiāo握,放在膝盖上,淡淡道:“是,我的确不太喜欢顾云曦,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感情,从她生下来的那一天起,我就和她在一起,我抱她的时间,比抱玉儿的时间都长。 “你可以不信,我也不必你信。但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可以帮你一次。 “你或许知道,上次在赌马中输了重注的,并不止我一家。 “那些人个个家世不凡,而且,也不是那么讲理。所以,不是你不想下水,就可以不用下水。” “这件事,我可以替你一力承担,保证你不受任何骚扰。但相应的,你也要为我做一件事,一件对你来说,轻而易举的事。” 云起笑笑,道:“公主殿下请讲。” 长公主道:“帮我算一个人的生死和下落,无论最后能不能找到他,我都不会再让人找你麻烦。” 她伸出手,正要从袖中取出东西,却见云起忽然将放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手缩了回去——这样明确的信号,让她的动作一僵。 云起摇头道:“好叫公主殿下知道,我算命的规矩之一,就是只替本人测算。” 长公主看着他,不说话。 云起继续道:“我只为求卦者本人算命,结果也只会告知他本人。若他不在,亲人求问其安危,也可。” 替人追查仇人行踪的事,不做。 长公主摇头嗤笑一声,道:“那赛马场的事又怎么说?” 云起笑笑,道:“规矩是我定的,所以我当然不在规矩内。” 我想算了,当然就可以算。 所以说,所谓规矩不过是借口。 长公主默然片刻后,道:“云起,只是算一卦而已,你连……” 她实在想不到,这少年,竟然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她。 若他的卦着实珍贵也就罢了,事实上,这小子为了不让秦毅打扰他玩蹴鞠,都会算一卦打发他走。 真正的举手之劳而已。 云起终于耐心耗尽,一双一清如水的眸子静静看向长公主,平静道:“我知道如长公主这般身份的大人物,凡事一为立场,二为利益,三为喜好。 “那么长公主殿下不妨站在我的角度上,替我想想。 “长公主原本就不信什么卜卦算命之说,我若果真算了这一卦……” 云起笑笑,道:“不准,公主怕是会说;‘果然是个招摇撞骗之辈!那日的赌局,他能屡屡言中,必然有鬼。’ “若是准了,则又会想:‘果然此事和他脱不开关系,不然怎么能猜到这个人藏身之处?’……是也不是?” 云起问了话,却不等长公主回答,又自顾自道:“所以说,公主殿下口口声声,说只要我算了这一卦,就会为我一力承担此事,再不许人找我的麻烦。 “其实事实正好相反,我只要算了这一卦,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这件事,才是真的再也脱不开关系……而且,公主说‘为我’一力承担,这句话本身就已经将事情扣在了我头上,不是吗?” “公主殿下,你说……”云起笑了笑,微微侧头看向长公主,道:“我清清静静的在山上种我的菜,泡我的温泉,不好吗?为什么要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长公主脸色有些难看,深吸口气,道:“你和顾云卿之间的关系,别人不知道,陛下可是一清二楚的,若是陛下……” 这是要图穷匕见吗? 云起缓缓站起身来,面向长公主,抬起左手抓住自己的衣襟,轻轻一拉。 纤细而白皙的肩头顿时袒露在空气中,深红色的伤疤,衬着嫩白的肌肤,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你……” 云起重新拉起衣襟,道:“明镜寺之战时,长公主并不在场,所以可能不知道,我是真的,差点死了。这么粗的弩箭透体而过,速度连肉眼都看不清,若我反应稍慢一点,现在尸体都快烂了。” 长公主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及此事。 云起继续道:“这是没办法预谋或预演的事情,生死一线间,反应全凭本能……所以陛下信我。 “说句不要脸的话,只怕陛下此刻,信我比信公主殿下,还要多一点。” 云起用手指隔着衣襟,轻轻点点自己肩头的伤,道:“也许当日没有我那一抓,陛下也未必会有生命危险,但我听闻当今陛下最重情义…… “我有没有救到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救他之举,这就够了。 “有此一事,未必能保我一世荣华富贵,但若我只想,清清静静的在这山上养花种草,泡泡温泉,还是没问题的……不是吗? “除了师傅不在身边,如今的生活,已经是我一生所求了。放着这样的日子不过,主动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里,将皇上的信任和感动,一点点消磨殆尽…… “长公主殿下……”云起看着她,道:“在殿下眼中,我云起,就是这么蠢的人吗?” 长公主缓缓起身,慢慢拍手,道:“云公子自然不蠢,只是不知道,若陛下听到你这番言论,会如何着想?” 云起道:“一样的话,听到公主殿下的耳朵里,是卑鄙无耻,但听到陛下耳朵里,说不定会觉得我坦率可爱呢?不是吗?” 长公主再度摇头失笑,叹道:“罢了,既然你对本宫误会已深,那本宫说再多也是无用。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云公子,再会。” 云起抱拳,道:“长公主殿下慢走。” 长公主点点头,缓步出门。 云起没有送她出门,回到案前坐下。 青一进门,道:“公子……” 云起见他一脸挣扎,道:“想说什么?” 青一一咬牙,猛地半跪下来,抱拳道:“公子明鉴,赌场的事儿,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绝对没有把公子要去赌马的消息,传给任何人,场上我们买了什么,也没告诉过任何人……” 云起打断道:“和你们没关系,那和定国公呢?” 青一身体僵硬了一下,又斩钉截铁道:“我们兄弟是定国公派来的不错,但我们暗卫的规矩,一辈子只会有一个主子。 “我们既然认了公子爷,这辈子便只听公子爷一个人的话,便是定国公和陛下,也不能越过公子爷,对我们发号施令。 “我们也绝不会自作聪明,私自替公子爷您拿主意。请公子明鉴!” 也就是说,赌局的事到底和顾云卿有没有关系,他们并不清楚。 暗卫的存在,在云起这里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青一几个是不是暗卫,还有待商酌。 不过云起对他们的身份原就没什么兴趣,随口问一句就罢了,哪里会去刻意追根究底?只要知道他们并无恶意就够了。 挥手让他起身,伸个了懒腰,道:“去叫上青二,我们回去泡个温泉松松筋骨,图纸明儿再画好了……和长公主殿下聊天,简直累死个人。” 又道:“还有啊,你偷听就偷听了,gān什么还要跳出来画蛇添足?” “这不是怕公子爷您误会咱们吗?”青一嘀咕一句,又嘿嘿一笑,举手赌咒道:“公子爷,让小的回避的,是长公主殿下又不是您,所以小的才随便听了那么一耳朵……要是您让我回避,小的一定滚得远远的,就算滚不远,也把耳朵塞起来!” 云起对他翻了个白眼。 青一一脸憨厚状,呵呵一笑,忙不迭的转移话题:“公子爷,有件事小的怎么都想不通。” 云起懒洋洋道:“嗯,说吧。” 青一道:“您不是说,公主殿下根本就不信这个吗?那她又为什么,非要让您帮她算那个人的下落?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她不是要让我帮她算卦,”云起道:“她是想要移花接木。” 青一挠头:“啊?” 云起道:“就像她先前说的,在那场赌局里,输了银子的不止她一家。若是往日,便是输的再多,也只能愿赌服输。 “可是那一次,飞雪的意外是人为,而在里面动手脚的,却是长公主家的家奴。” 云起笑笑,道:“我虽然从没进过赌场,但赌桌上的规矩,我还是知道一些的……赌局之上,不管原本胜负如何,出老千的,可是要通赔的。” 青一“啊”的一声,道:“对啊!那个骑手故意害的四家一起出局,不是耍老千是什么? “他是公主府的家奴,又是代替公主府出赛,出了事,账自然算在公主府头上……天!这么多银子,就算是长公主,也赔不起吧?” 云起“嗯”了一声,道:“别看长公主将这些输了银子的都抬出来压我,但实际上,着急着查明真相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那些人又不傻,他们为什么要去追查真凶?现在摆明了他们输的钱,大多到了陛下的口袋里,他们找真凶做什么?找到了能还他们银子? “还不如就认准了长公主,哪怕不敢上门bī债,也能让长公主捏着鼻子认了这个人情不是?” 青一听得目瞪口呆,道:“那长公主她……” 倾家dàng产都还不了的银子,换成人情,也不得了啊! 那长公主以后在京城,还能保有现在这样超然的地位?还能这样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可不是小事啊。 也难怪她会亲自出手。 “所以说,”云起道:“从昨天世子爷派人上门开始,就是一个套。 “先是书童无礼,然后世子上门闹事,被长公主派人利利索索的捆回去,并且送上价值不菲的赔礼——你是不是也觉得,世子虽然混账,但长公主殿下却再也明理不过?” 青一愣愣点头。 “原本就留下了个好印象,”云起继续道:“今日登门,长公主又态度和煦宛若长辈,并讲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分享秘密,是拉近关系最快捷的方法之一,我自然会觉得她亲切异常。 “再然后,她告诉我,因为顾云曦,她很喜欢我,待我如晚辈亲人……如此一来,让我这样一个,从小就没了娘的人,怎么能不被她打动?” 青一接口道:“然后她又用关于世子的jiāo心之言,进一步和您拉近关系,最后用长辈的语气,提醒公子爷您,已经卷入了麻烦之中,好骗您主动入局……” 云起“嗯”了一声,道:“本来这件事虽然真凶未定,却已经形式分明,长公主成了替罪羊。为了摆脱现状,除了找到真凶,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够分量的傻子入局,将局势重新搅浑。 “可以想见,如果我傻乎乎的一脚踩进去,被她几番运作之下,那些人的目标会逐渐转移到我身上来……然后最可能出现的结果,就是陛下出面,替我抹平此事,平白消耗那原本就少的可怜的帝王情分。 “而我这个傻小子呢,被人从头耍到尾,最后说不定还要傻乎乎的,感谢长公主殿下一路襄助之恩呢。” 青一有些头皮发麻,又吭吭哧哧道:“公主殿下和定国公大人情同姐弟,应该不至于吧!公子爷您是不是把她想的……嗯,太坏了一点?” 云起摇头失笑,道:“这个就叫坏啊? “青一你真是,比我还天真。” 移花接木,祸水东引,这种手段,出自皇室之手,算坏吗? 这不过是他们日常惯用的手段罢了啊! 哈,那些人,要是一个个都是高风亮节、正直善良的好人,才是咄咄怪事吧? 上至太后、潜帝,下至长公主、顾云曦,乃至云起最不愿贬低的顾云卿,有哪个是光明正大、大公无私之辈? 便是他云起,难道又是什么道德君子不成? 天底下真正无私的,唯有圣人。 云起看向青一,道:“如果现在让你杀一个无辜的人,可以救我的性命,你杀,还是不杀?” 青一毫不犹豫道:“当然要杀!” 云起啧啧道:“看吧看吧!你就这样,还好意思说人家长公主坏?” “我……”青一一咬牙,道:“那还是得杀!” 云起“噗嗤”一声失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面临这种处境的。” 又感叹道:“所以说啊,我们都是凡人,既然是凡人,就别把自己弄得那么高尚。大的是非善恶之外,站在我这边的,就是好人,站在对面的,就是坏人,多简单?” 青一点头,道:“小的明白了!明镜寺里,那些乱杀无辜、掳1劫少女的恶和尚,就在大的是非善恶之内,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至于那些赌博抽老千的,关我们屁事……对吧?” 第51章 赌马的事, 云起全然没放在心上,且不说这事儿和他没关系,就算退一万步说,这件事的确是顾云卿为他做的, 那些人也绝越不过顾云卿这座大山,将手伸到他头上来。 只要麻烦找不到他头上就好, 至于事实的真相如何……他没那么大的好奇心。 倒是长公主讲的那个“故事”, 值得深思。 若只是为了拉近关系,卸去他心防,长公主绝对不会将这样的宫闱隐私, 讲给他一个素不相识且全不相gān的人听。 为什么要对他讲这个?或者说, 谁让她来对他讲这个? 后者的答案一目了然。 天底下知道他和顾云曦有几分相像的人, 有几个? 天底下能使唤得动长公主的人,又有几个? 他大致能猜出来, 那个人存了怎么样的念头。 只是, 不可能。 他为什么要用那样刻薄的语言, 去形容一个已经去世的人?除了的确不喜欢她,更为了打消那个人的念头。 他是谁的儿子, 他自己最清楚。 云起笑笑, 不再多想,将头埋进温泉,片刻后又冒出来。拿了香皂洗头,心想回头还是要再改改方子,把专洗头的rǔ液弄出来才行。 现在这一款, 用来洗头总觉得不够清慡。 …… 第二天,秦毅来“探伤”的时候,就带来了关于赌马的事的新进展。 原来那个骑手,一直都在四皇子刘钦的监控之下,只是碍于潜帝的话,不敢提前提醒他们,待事发后,第一时间就告知了长公主。 长公主昨儿来苦渡寺找云起的时候,其实已经派了人,去南下的路上拿人去了。可见云起对于她的看法,绝不是他犯了“小人之心”。 今天一早,那个骑手就已经被押解回京,但能不能审出什么,却不好说了。 按秦毅的话来说:“能这么顺利的拿到人,反倒不是什么好事,这说明根本没人准备灭口。 “没人灭口,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什么背后黑手,就是几个小人物,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发笔横财,第二,就是背后的人藏的太深,背景太大,根本不怕别人从骑手嘴巴里问出东西来。 “反正不管是哪种可能,长公主这口黑锅,都已经背定了。” 云起不知道长公主这会儿,对帮她找到那个骑手的刘钦,到底是谢,还是怨。 若是找不到他,怎么都还能拖着,拿那幕后黑手说事儿。 如今人找到了,却审不出东西,或者审出根本就没有所谓幕后黑手的结论来,那她就不得不给出个jiāo代了。 送走秦毅,云起托着腮,叹气道:“长公主她这么倒霉,弄得我都不好意思报复她了。” 他的几个小厮里,就数青二最唯恐天下不乱,闻言立刻道:“别呀公子,她倒霉是她自己的事,又不是公子爷您害的,那是她活该。 “可她算计您的事儿,咱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云起想想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儿,昨天被人下那么大一套儿,就这么算了,实在有些不甘,于是喊一声:“青四!” 在外间侍候白加红的青四应声进门:“公子!” 云起道:“你和青二两个,待会下山去赛马场,赌马去。” “赌马?”青四眼睛一亮,道:“公子爷,是不是您看小的面相,知道小的今儿要发财,所以让小的去赢点钱?” 云起瞥了他一眼,道:“别!你今儿的面相,买什么输什么,一会下注的时候悠着点儿。” 青四顿时泄气:“啊?” 云起道:“你和青二去赛马场,赌马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聊天。” 青四会意,道:“公子爷,咱们聊什么?” 云起道:“就聊上次飞雪假摔的事。其他的,咱们也不清楚,不是吗?” 青二笑道:“是极是极,我们就只知道,公主府的人在赛场上故意假摔,害的我和青四一个都没买中,亏了我们足足几十两银子,差点倾家dàng产……对吧公子?” 云起对他竖起一只大拇指。 青一道:“你们先去找青五,让他帮你们改头换面一下。 “虽然那地方人山人海,一个个都面红耳赤的跟喝醉了酒似的,但还是稳妥一点比较好。” 青二、青四应了一声,勾肩搭背笑嘻嘻的离开。 云起手指头按着自己的鼻子:“云起啊云起,你真是个坏人!” 明明知道长公主是被人算计了,可还是去火上浇油。 在那次赌局中跑在前四的,基本上都是有过不少胜迹的“名马”,将赌注压在它们身上的赌徒,足足占了八九成。 只是没人将这些普通赌徒放在心上,这些人,别说找公主世子索赔,就连知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 所以现在,云起帮他们一把。 就算不能伤筋动骨,也能将这位高高在上、一尘不染的公主殿下,从百姓心中的神坛上拉下来,另一方面,也可以恶心恶心她。 当今天子最容不下的,就是达官贵人肆意屠戮百姓,自他登基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官爷因此落马,连不可一世的三皇子殿下都被流放。 十多年下来,大潜百姓,尤其是大潜京城的百姓,胆子难免会变得比较大,在那些位高权重的人面前,偶尔也敢讲一讲理。 而是赌徒,则又是所有人中胆子最大的一群人。 这些人一旦上了赌桌,连亲妈都不认得,谁知道他们为了银子,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答案出来的,比想象中要快得多。 青二、青四下午去,晚上天黑才回来,一脸的兴奋。 青二道:“公子爷,你没去太可惜了!咱们今儿可看了大热闹了!” 青四没等他卖关子,就忍不住接口道:“公子爷!今天长公主府被围了!哈哈哈!” 青一愕然:“被围了?被谁围了!” 青二道:“还能有谁,债主呗!” 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向下讲:“今儿下午,第一场完了的时候,我们两个就按公子爷您的吩咐,开始假装聊天。然后一共就说了两遍!” “就只两遍!”青二竖起两根手指qiáng调道:“我们聊完一遍,旁边就有不少人围上来问,我们假装怕惹麻烦,没理他们。然后换了个地方聊第二遍。 “等我们又换了个地方,准备聊第三遍的时候,才刚一开口,就有人来插嘴了,说我们说的不对,真相应该是这样的,然后就开始滔滔不绝…… “啧啧,说的真真的,简直像他亲眼看见了似的! “后面根本不用我们开口,到处都是讲这个事儿的人,还有人主动揪着我们聊。 “有的生怕我们不信,信誓旦旦的说什么他侄儿是公主府的马夫啦,他邻居的哥哥在侯爷府当厨子啦……连消息怎么传出来的,都说的真真的…… “好家伙,要不是话是我们自个儿放出去的,我们都差点要相信了——青一让我们化了妆再去,还真是多此一举,这种情境下,谁能查得出消息的源头,那才是见了鬼了。 “总之没过多久,整个赛马场的人都在聊这事儿。人人都说,要不是公主府抽老千,他们早就发财了什么的,越说越夸张,说的他们自个儿都信了。 “等最后一场赛完,也不知道是哪个输红了眼的,说要去问公主府要银子去。 “又说公主府家大业大,别的不说,光那么些家香皂铺子,一天下来就是金山银海,总不至于赖他们这点儿小钱吧? “反正那个时候,最后一场赛刚完,大家伙也正无聊,想着要是能要出银子来,自己也能沾沾光,要是要不出来,就当看了场热闹不是?咱们一不杀人二不放火,就去要个账,公主殿下总不能把这么多人都杀了吧? “这么一说,赛场上几乎五分之一的人,都去了公主府,把个公主府围的水泄不通。 “那些人也狡猾的很,找乞丐换身衣服,在地上滚一身泥,一到公主府就跪在门口哭,说求求公主殿下把钱还给他们,给他们全家一条活路什么的…… “后面还有更厉害的,有的雇了乞丐,有的直接把自家的老人孩子拉来,就躺在雪地上,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啊! “世子爷带着人冲出来,对着他们拳打脚踢,他们也不还手,就躺在地上打滚儿,大声喊饶命,或者就哭,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反正要不到账,回去也是饿死。 “后来五城兵马司的人也去了,可也无从下手——对着那些跪在地上磕头要账的人,他们总不能动刀子杀人吧?胡乱杀人,陛下怪罪下来,谁吃罪的起? “就这样足足耗了一个多时辰,我们看城门快关了,就赶紧回来了。 “临走的时候,我们看见秦将军带着禁军过去了,这事儿八成连皇上都惊动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几千号人聚集在一起,皇帝不被惊动才怪了。 云起几乎能想象,长公主脸上像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 这大概就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那些有权有势的,怕得罪了长公主有碍前程,怎么都不敢做的太过。但这些手里有了钱,宁愿饿着肚子都要去赌的人,可不管你是什么公主不公主,只要能弄到银子,他们天王老子都不怕。 “嘿嘿,这场大戏,也不知道公主殿下准备怎么收场,那些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就算今儿驱散了,明儿还得来,反正要账又不犯法……”青二意犹未尽,道:“公子,要不明儿咱们也去看热闹吧!” 云起也有点心动,不过不是想去看热闹,而是这段时间窝在家里养伤,窝的他都快发霉了。 “我记得后天就是小年了吧,”云起道:“咱们也该准备准备才是。 “青一你去找管家,让他列个单子,看还有什么没备齐的,明儿咱们进京去买。 “青二你去找普泓师侄问问,看看有什么需要没有,如果小和尚们还没睡的话,也问问他们想要什么。” 第52章 第二天一早, 云起便带上几个小厮一起,分别坐上两辆马车进城。 进了城门,找个宽敞的地方停下,云起跳下马车, 开始分工:“要买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是杂, 各个城区的都有, 为了节约时间,大家今天分头行事。 “东街两个,南街两个, 西街两个……你们是自己认领, 还是抽签?” 青一道:“那公子您呢?” 两个两个两个, 加起来刚好六个。 云起道:“我自己一个人逛。” “啊?”青一立刻表示反对:“公子,京城乱的很, 我们还是一起吧, 要不然遇到危险怎么办?” 青二也嘻嘻笑道:“是啊公子, 您武功高qiáng,没有您的保护, 我们哪敢逛街啊!” “去!”云起哪能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 忍住翻白眼的欲望,道:“我看过了,你们几个今天连油皮都不会破一块,大不了被人宰几两银子,放心放心!” 青一道:“公子爷, 买东西哪要的了那么多人,您身边怎么也要留两个人侍候吧!” 云起摇头道:“不用!” “这儿是大潜京城,你们还怕我出什么事儿啊?再说了,今天我哪儿也不去,”他伸手一指,道:“我就顺着这条街,一路吃过去、玩过去,多的一步路都不走,这样你们放心了吧? “这样,回头你们把东西买齐了,让人先送回去,然后自己逛逛也行,来找我也行……中午的时候我们在对面街上的川味阁汇合,吃火锅子,我请客!” 见几人还在犹豫,又道:“好了,就算真有什么事儿,我要是都应付不来,加上你们又有什么用?” 逛街这种事,当然要无拘无束的逛才好玩,带着一群小厮招摇过市,没意思的很,同样的,那些个“小厮们”逛的只会更不过瘾。 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就算再老成,偶尔也需要松快松快。 几个青对望一眼,青二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然这样,您给自己也算一算,要是真没事儿,咱们就分开走。” 说完一反手变出一面jīng致的铜镜,竖在云起面前,道:“公子爷?” 云起神色古怪的看着他:一个大男人,竟然随身带镜子! 几个青倒是毫不意外,围着云起一顿起哄:“公子公子,您就看看呗!” 云起被缠的无法,只得接过镜子看了眼,又扔回给青二,道:“放心,我也好的很呢!说吧,你们是抽签还是自己认领?” 几个青齐声道:“抽签!” 抽签才公平嘛! 于是抽签。 末了云起将购物单子和银子一一分发下去,青二领了银子,不由分说将镜子塞进云起怀里,道:“公子爷,随时照镜子可是好习惯……我们没在你身边,你记得是不是摸出来看一看啊!” 云起好生无语,但到底还是没拿出来偷偷扔掉,等他们离开,便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铜钱,直奔前面不远的谭家老店。 云起早就听青一、青二介绍过京城的美食,可惜到现在都没机会品尝,这次可不能再错过了。 他早上只喝了一碗稀粥就出门,就是为了留着肚子,尝尝传说中老谭家的油条豆浆。 然后中午去川味阁,至于晚上……晚上就买上一筐老面馒头外加余婆咸菜,带回去和和尚们一起吃。 谭家老店的豆浆油条,听说便宜又美味,可惜只供早餐。 而且油条这东西,唯有现炸出来的才好吃,所以想吃就得亲自赶早来。 到了地方,云起只看坐的满满的露天桌椅,和被挤得水泄不通的摊位,就知道老板的手艺一定名不虚传。 捏着铜板,挤了好一阵,云起才买到两根油条一碗豆浆。挤出人群,正要学周围的人一样蹲在地上解决算了,那边座上就有人站起来,招呼道:“小兄弟,我吃完了,你坐这儿吧!” 叫我吗? 云起眨眨眼,见周围的人看着他,脸上不仅没什么不满,甚至还带着笑意和鼓励,于是不好意思笑笑,诚恳道了谢,过去坐下。 不由想起数年前,在城门口吃的那一碗混沌,心里一片暖意融融——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所以年纪小到哪里都有人照顾! 老谭家的手艺果然不错,油条炸的苏脆又不失韧劲儿,豆浆也不知用了什么秘方,一丁点儿豆腥味都没有。 云起学着周围人的模样,将油条按进豆浆里,趁它还来不及泡软的时候迅速捞起来,咬上一大口。 顿时满口浓香,咸甜苏脆,云起满意的叹了口气,笑的眉眼弯弯:“好吃!好好吃!” 再喝一口豆浆下肚,顿住觉得从头到脚都暖和了起来,舒服的让人想睡觉。 豆浆油条,他在别处也吃过,还真没几个比得上这家的。 起这么大一早,不亏! 云起正吃得香甜,忽然觉得身边猛地安静了下来,一回头,就看见一个黑dòngdòng的大口袋迎面而来…… 两个一身青衣、人高马大的汉子,正撑着布袋,不由分说的朝他头上套,手法快捷熟练的很。 当街掳人? 现在人贩子的胆子都这么大了? 云起轻轻一按桌面,便翻身坐上了桌子,抬脚顺势一踢,长凳飞出去将那两名大汉砸飞,一连撞翻了几处桌椅。 周围顿时一阵惊呼,霎时间,所有食客做鸟shòu散,连店家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刚刚还热闹非常的早餐店,瞬间不见一个闲人。 云起沉下脸,眯着眼看着那群拿着兵刃靠近的人,心中因某种无形的温暖,以及美味的食物而升起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这里,是大潜的京城没错吧? 当初是谁告诉他,大潜京城治安极好,人人安居乐业,几乎夜不闭户,便是膏粱纨袴,也不敢欺男霸女、肆意妄为的? “给爷废了他一只手,抓回去!”一个带了几分yīn狠的年轻声音传来,咬牙切齿:“都给我上,出了事儿,爷给你们担着!” 随着他的声音落地,兵刃出鞘,呼喝声中,云起眯着眼,看着雪亮的刀光削向他的右臂,直到刀光临身,才微微侧身躲开。 所以说,是来真的? 小店外,一个相貌俊美,却神情yīn鸷的年轻人正带着四五个从人,冷冷观战,见云起在那七1八个汉子的围攻中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却不见丝毫láng狈,更毫发无损,顿时大怒,喝道:“你们这群废物,这么多人连个毛头小子都对付不了……你们手里的家伙是gān什么吃的还不快点给我拿下,断胳膊断腿的没关系,给我留他一条小命就行!” 话音刚落,果然眼前一片断肢横飞。 七1八条手臂飞上半空,七1八声惨嚎响彻耳膜。 年轻人顿觉不妙,正下意识想要后退时,脖子上一点刺痛传来,冰凉刺骨。 年轻人低头,目光顺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刃缓缓上移,路过滴着鲜血的雪亮刀锋,路过握着刀柄的如玉手指,路过那张宛若人畜无害的jīng致小脸,终于和那双漂亮清亮、看不出丝毫情绪的眸子四目相对。 这个时候才觉得,腿肚子有点发软。 他身侧几个从人此刻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出兵器,怒喝:“还不放开我们世子爷!” “你知不知道我们世子爷是什么人?竟然敢这样造次!” “大胆!你想造反吗?” “……” “世子?”云起歪了歪头,道:“齐玉?” 齐玉脸色有点发白,语气却硬气起来:“没错,就是你爷爷我!既然知道是老子,还不赶紧下跪认错!你爷爷我心情好,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他知道这少年是有武功的,也听说过他武功很高,但显然,他对武功高这三个字,并没有什么太jīng准的概念。 武功高,什么样叫武功高? 在他心里,一把刀舞的泼水不进,就是武功高。 十来个汉子近不了身,就是武功高。 那七1八个,正躺在地上打滚惨叫的侍从,当他将他们jīng挑细选出来的时候,也觉得他们武功挺高的。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什么叫高手,才知道他以前见到的那些,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原来不过是土jī瓦狗。 怎么突然,他以前自以为的快意纵横,变得像是过家家一样可笑? 但是他不怕! 他是谁? 他是大潜第一少! 他母亲是大潜身份最高的公主,是太后的唯一的女儿,是当今皇上唯一的亲妹妹! 他是长公主唯一的骨血,是太后娘娘唯一的亲外孙,是当今皇上唯一的亲外甥! 谁敢拿他怎么样? 因为皇帝舅舅的怪癖,他的那些玩伴们一个个都胆小如鼠,这不敢做那不敢做,可是他,不一样! 说句不怕掉脑袋的话,就算他那皇帝舅舅,生气了也只敢让人打他一顿板子,要是不小心打重了,还得去太后娘娘那里赔不是! 连皇帝都不敢拿他怎么样,这个小子,他就不怕诛九族吗? 齐玉越想,胆气越壮,伸手朝面前的刀背拨去,道:“我告诉你……” 狠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变成了惨叫。 云起没怎么动他,就只是手腕微微转了一下,于是齐玉拨向刀背的手,不知怎么的扎扎实实按在了刀刃上,顿时鲜血直流。 幸好他用的力气不算大,云起夺来的这把刀也只是普通锋利,否者齐玉的几根手指头已经落了地。 手指的剧痛让齐玉终于慌了起来,不敢再坚信这少年绝对不敢动他,连声道:“我告诉你,你……你别乱来啊,我舅舅是……” 话依旧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这次云起的手没动,只是开始缓步上前,于是手里的刀,也缓缓向前推进。 齐玉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缓缓向后退,连手上的剧痛都忘了,只知道锋利的刀锋正慢慢切进他的脖子里,正一点点的割断他的喉咙。 心里,什么念头,什么狠话都没了。 只能极力的仰着脖子,随着云起的脚步,一步一步的后退,浑身都在发抖,眼泪和鼻涕在脸上糊成一片,裤裆里也湿成一片。 他不敢摇头,不敢开口,不敢逃跑,不敢倒下,连下跪求饶都不敢,只能哀求的目光,看着那个依旧一脸无害的少年,颤抖着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后退。 几步路的距离,在他看来,却仿佛像人间和地狱之间一样遥远,他用了吃奶的劲都走不完。 娘!娘! 救我啊娘! 娘!我怕! 呜呜…… “玉儿!” 仿佛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听到了他的祈祷,梦寐以求的声音忽然出现,齐玉连脖子上的威胁都顾不得了,极力拧转目光,终于看见路旁快步而来的熟悉身影,顿时如蒙大赦,哇的一声大哭出声:“娘!娘!舅舅!救我啊!这个反贼他要杀我!” “云起,有话好好说!”潜帝沉声道:“放下刀!” 云起皱眉,他半个多月来第一次下山,进京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在这样一个平民百姓才来的小摊上,遭遇这么多的贵人,还真是……巧的很啊! 长公主冲到齐玉身边,却不敢冒险将儿子从刀锋下拉出来,查看下齐玉身上的伤势后,看向云起,冷喝道:“云起,你小小年纪,不觉得自己出手太过狠毒了吗?” 云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长公主殿下见谅,云起小时候书念得不好,学了‘设身处地’一词,却不小心学岔了,以至于只要遇到麻烦,总会想,若遭遇此事的,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结果当如何? “于是,结果会是名誉扫地的,我便让他也名誉扫地,结果是骨断筋折的,我便让他也骨断筋折,结果是断手断脚的,我便让他断手断脚,结果是伏尸当场的,我便让他伏尸当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是公平的很吗? “公主要骂人狠毒,也该去骂那个种瓜种豆的人才是。” 又转过头来,看向齐玉,道:“敢问世子大人……你喜欢用那只手?” “云起!” 猜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潜帝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几分严厉。 云起恍如未闻,依旧看着齐玉,齐玉颤声道:“你、你什么意思?” 云起笑笑,道:“随便问问,不想回答就算了。” 他转头看向潜帝,道:“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我自己还不还手,倒没什么要紧。 “只是那些奉命砍人的,现在已经被我断了胳膊,若是指使他们的罪魁祸首,反而因权势背景,而毫发无损的话……” “我怕我晚上,会睡不着觉!” 手腕微转,刀光一闪。 长公主厉喝一声:“云起!你敢!” “噗”的一声。 齐玉愣愣看着地上那根有点眼熟的手臂,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疼痛也仿佛直到此刻才传到他身上,直接眼睛上翻,软软的倒在地上。 长公主双目赤红:“云起!我杀了你!” 云起看向提剑刺来的长公主,眨眨眼:咦,竟然不是花架子? 手中长刀微抬,架向她手中长剑的同时,顺势向她胸口刺去。 刀刚刚伸出去半寸,就被忽然伸进来的剑鞘架住。 却是刚刚站到他身边来的秦毅忽然出手。 云起面色不变,刀锋一转,却还没能抽出来,就被秦毅手中的剑鞘重重一拍、一绞。 云起左手原就没怎么练过,力道和反应皆不足,这会儿能大杀四方,几乎全凭眼里和内力,便是如此,也就能nüènüè那些水货罢了,哪里是秦毅的对手? 被他一拍一绞之下,顿时左手发麻,长刀坠地,还被震得后退半步,立足不稳。 长公主的剑,却已经近在咫尺。 云起下意识抬起右手,肩头隐痛传来,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伤——他此刻伤势尚未完全痊愈,虽然日常行动没什么大碍,但想和人动手却还有些困难,更别提空手接白刃这种高难度技术活了。 这一耽搁,长公主的剑已经刺上胸口,只得略尽人事的侧了侧身。 “叮!” 胸口微震。 云起还没有第二个反应,就被人紧紧抱在怀里,拖到一边,那柄雪亮的宝剑牢牢停在原处,虽颤抖不已,却不得寸进。 一只有点眼熟的、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正死死握着剑刃,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慢慢流进袖口。 云起的目光转移到秦毅脸上,发现秦毅也正看着他,那张向来刚毅的脸上,竟满是凄惶,见他看来,秦毅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不再理他,从潜帝怀里挣脱出来,看向潜帝那张惨白的脸,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口破碎的衣襟,然后在他动手之前,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 随时照镜子算不算好习惯他不知道,但随身带上镜子,也许还有点好处。 若不是有这面镜子在,那空手夺白刃的技术活,拼着伤势加重,也得做不是? 潜帝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身,扬手。 “啪!” 好生清脆响亮的一声。 长公主被这突如其来一巴掌摔退两步,嘴角渐渐溢出鲜血,她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向潜帝,嘴唇微颤,却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向正被人裹伤的齐玉走去。 秦毅这才松手,宝剑铿然坠地。 潜帝转向云起,怒道:“你不是在庙里长大的吗?那些和尚,就教了你这一身戾气?!” 云起瞟一眼这满地呻1吟的人影、散落的断肢、流淌的鲜血,虽然这一切,有九成九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却还是觉得厌烦透顶。 道:“我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到京城,就会变得,一身戾气。” 第53章 潜帝定定的看着云起, 沉默许久,终于还是没说什么,转向秦毅道:“用我的马车,送他回去。” 又淡淡道:“备马, 回宫。” 转身离开。 张成看了眼云起,欲言又止, 最后摇头叹气, 追着潜帝去了。 秦毅道:“马车在这边。” 声音沙哑沉重,仿佛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一样。 云起道:“烦请将军派人去和我那几个小厮说一声, 就说我先回去了, 让把他们东西买齐了再回。” …… 回到栖云居, 洗掉一身的血腥气,云起抱着小胖墩, 懒洋洋的窝在软塌上, 盖着薄被, 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它顺毛。 自从肩膀受了伤之后,他有好一阵没抱过它了。 手感还是那么好, 肉乎乎, 圆滚滚,暖烘烘,沉甸甸,还因为时常被按住洗澡,身上香喷喷的, 抱着很舒服。 云起将胖墩儿放在脖子上,将脸贴在它毛茸茸的脖子上,想着,还是我们家胖墩儿最好。 目光扫过一旁危襟正坐的傻大个儿,落在他胡乱缠了根布条止血的右手上,微微皱眉,觉得有些碍眼。 秦毅看着云起,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偌大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一脸稚气的少年眼巴巴的看着玩伴们一窝蜂的离开,一个人蹲在地上,抱着他的小奶狗儿,用手指一下一下的戳着地上的蹴鞠,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孤单的让人心疼。 后来,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连那条永远抱在怀里的小奶狗儿,也会偶尔放下。 秦毅发现,他真的很不喜欢那条狗,更不喜欢看到少年抱着狗的模样,就仿佛将所有人都隔离在了他的世界之外,只留下那条狗。 这种感觉,很难受。 “秦将军,陛下没让你一直看着我吧?” 秦毅愣了下,才醒悟云起是在和自己说话,有些茫然的摇摇头。 “那秦将军为何还不回去复命?” 秦毅抿唇,侧头避开云起的目光,不说话。 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只要这少年一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慌成一团。 所以别说什么回宫复命,就算被人下了逐客令,他也一样要厚着脸皮、硬着头皮留下来。 见秦毅浑身僵硬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云起都替他累的慌,道:“秦将军是想对我说些什么?” 秦毅还是摇头。 “好吧,”云起发现自己对这块一声不吭的大木头有点没辙,道:“那我替你说?” 秦毅还是不说话。 云起叹了口气,道:“我是平民百姓,长公主是大潜身份最高的公主,是当今太后唯一的女儿。如果长公主死在我手里,不管孰是孰非,我都难逃一死……哪怕是皇上想要保我,也保不住。 “更别提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妹,杀了她第一个不会放过我的就是皇上……可是?” 明镜寺在顺亲王的指使下,害死多少人?顺亲王该不该死?该不该杀? 可潜帝一样要缉拿凶手,一样要拿凶手的人头祭天。 是非正义,和朝廷的体面、皇家的尊严相比,算什么? 云起又道:“你知道长公主的武功远逊与我,以为她无论如何都伤不了我,怕我愤怒之下杀了她所以才出手阻拦,只是没想到我旧伤未愈,反而差点死在她手上……可是?” 秦毅神色有些动容,却还是没吭气。 云起道:“好了,话我都替你说了,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又被下了逐客令,秦毅终于开口,闷声道:“我没准备说这些。” 云起叹道:“是啊,你秦大将军是什么人?铁血将军嘛!哪怕是好心办了坏事,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好解释的,是吧? “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别在我这儿戳着了?” 被人一撵再撵,秦毅再厚的脸皮也顶不住了,抿了抿唇,道:“青一他们回来我就走。” “好!”云起点头,又抬抬下巴,道:“你听。” 秦毅一愣,就听到院外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公子!”“公子!”“……” 紧接着连脚步声也听到了,青一至青六一个不少的冲进来,挡在云起面前,如临大敌的看着秦毅。 云起道:“秦将军?” 秦毅一语不发的起身,转身向外走。 “秦将军。” 秦毅迅速回头,定定的看着云起,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云起声音一顿,道:“算了,没事。” 秦毅双眼慢慢黯淡下来,一语不发的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一消失,几个青立刻活了过来,青二的表情最丰富,简直是泫然欲滴:“公子爷,您下次可别再把我们支开,一个人行动了。” 几人连连点头。 云起戳着怀里的小奶狗儿,道:“别!今天幸好我是一个人,不然你们以为你们在那儿,能像我一样全须全尾的回来?” 别说动手,就算没动手,只怕也要成了他的替罪羊。 长公主家独苗的一根胳膊呢! 这话说的也是……几个青对望了一阵后,青一第一个开口,道:“公子爷啊,您下次可别再这么冲动了。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些家伙就是再可恶,您也先忍忍,等回头咱们再算账,别说削胳膊断腿,就算削成人棍,也是小事一桩,可您何必非要当着陛下的面做?” 青二道:“是啊公子,虽然我们也很生秦将军的气,可是今儿要不是他,您若真的杀了公主……咱们就只能护着您,从京城一路杀出去了……” 青三接口道:“公子,咱们杀出去倒没什么,可苦渡寺的和尚们朝哪儿跑?您……” “停!”几个小厮轮番上阵叨叨,云起都有些招架不住了,道:“放心吧,我没有你们想的那样鲁莽。” 道:“青一你拿着栖云居所有人的卖身契去内务府跑一趟,让他们把这里的下人都收回去。若是他们不肯,就把人牙子叫来,便宜卖给他。” 青一道:“一个都不留?” 云起“嗯”了一声:“一个不留。” 他昨晚才决定下山,今天早上那边就已经布好了局在等他了,若说园子里没有内应,谁信? 他原本也知道,园子里的人个个都不单纯,只是以往他根本没准备在这里常住,只当个摆设罢了,哪管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如今他在这里养了半个多月的伤,渐渐住的惯了,几乎将这儿当成了家,自然便容不下这些怀有异心的人了。 青一道:“那要不要小的再买些人回来?” 云起道:“你让人牙子明天带人过来,我自己挑。” 学了一手相术,大的用处没有,挑几个真正老实诚恳、心无杂念的下人还是没问题的。 云起又道:“去两个人,把庙里的东西送过去,其他的人随意……都先出去吧,我困了,睡一会。” 几个青对望一眼,欲言又止,悄然退下。 云起将胖墩儿放到chuáng下,裹紧被子。 他今天做的事,看似杀伐果断,实则远没有外人看到的那么鲁莽冲动、不计后果。 他不是一个人,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快意恩仇。 就算秦毅不阻止,他也不会真的杀了长公主,最多不过断了她那条拿剑的手罢了。 他是真有些累了,也原就到了他每日午休的时间,可闭上眼睛,却又睡不着,总觉得有浓浓的血腥味儿萦绕在身边,驱散不开。 他在明镜寺里杀了那么多人,晚上也一样睡得舒服踏实,可今天不过断了几根胳膊,却觉得很不舒服。 明镜寺那些人无恶不作,却如同藏在地dòng里的老鼠,偷偷摸摸、小心翼翼,一旦被人发现,就人人得而诛之。 这样很对,坏人,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有的人,明明做着坏事,却还正大光明的走在大街上,别人碰不得沾不到,甚至被伤害羞rǔ都不能还手,还手就是罪大恶极! 这样不对。 这世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神志终于渐渐迷糊,连云起自己都不知道,他现在算是睡着,还是醒着。 后来,又开始做梦。 梦见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听到了熟悉的叹息声,感觉到了温柔厚实的大手,抚摸他的额头。 于是露出笑容,挨着胖胖的肚皮,沉沉睡去。 …… 云起是闻着香喷喷的烤红薯的味道醒的,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chuáng沿上埋头大吃,吃的一嘴的黑灰。 视线忽然变得有点模糊,于是云起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发现人还在,于是嘴巴开始慢慢瘪了起来 大和尚抬头呵呵笑:“睡醒了?” 一见那小子表情不对,有些慌神,忙警告道:“别哭!不许哭啊! “和尚没吃完,最大那个还给你留着呢,乖,咱不哭啊……”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云起眼泪就仿佛山洪bào发一般夺眶而出:“哇……” 不知道是因为想念,还是委屈,还是只是为了撒娇。 就是想哭。 停不住的哭。 大和尚投降似的举着胳膊,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用黑乎乎的手将怀里哭的一抽一抽,连气都喘不过来的小徒弟搂住,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唉声叹气:他这个小徒弟啊,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哭。 还以为大了自然就好了,可现在都十几岁了,还是一点长进没有,哭起来跟小莫急似的。 门外,好容易按压下公主,安抚住太后,脸上犹自带着怒意,肚子里憋了一肚子训斥的潜帝,听着少年断断续续的哭声,原本怒气冲冲的脚步渐渐沉重,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虽然面前只有一扇薄薄的木门,却不怎的,忽然失去了推开的勇气。 秦毅站在他身后,紧紧抿着唇。 少年抽抽噎噎的哭声、蛮不讲理的抱怨声,隔着木门传入他们耳中。 “你怎么才来……我受伤这么久……你一点都不疼我……一点都不疼我了……” “路那么远…消息一传到山上,和尚晚饭都没吃就下了山,鞋都跑坏了三双……” “反正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我的伤都快好了你才来……” “是是,是和尚不好,和尚跑的慢……” “你丢下我一个人,这里的人那么坏,好多人欺负我……一起欺负我……” “别哭别哭,没事,和尚帮你欺负回去……啊,乖不哭了啊……你都睡了一整天了,要不咱们吃了完烤红薯再哭?烤红薯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就知道吃!你只关心吃!一点都不关心我……” 和尚唉声叹气:“那烤红薯还吃不吃?” 少年怒道:“不吃!不吃!” “好好,不吃不好!烤红薯不吃,那这个呢?这个要不要吃?” 少年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师傅你又跑去买jī腿,就不怕人家把你当假和尚打出来……” “和尚这么胖,早就被人当假和尚了……” “……” 第54章 烤红薯冷了就不好吃了, jī腿冷了更不好吃,云起抹一把眼泪,咬着jī腿从chuáng上下来,还有些克制不住的抽抽, 瓮声瓮气道:“之前我把园子里的下人都赶走了……我去给你做饭。” 赶了几千里路过来,总不能让和尚就吃烤红薯。 “不用!”青一从外面探出头来, 笑道:“公子爷, 小的去内务府回来的时候,去了趟川味居,将那里的锅底每样都买了一份回来, 里面就有专供出家人的纯素锅子, 汤底用各色香菇木耳熬的, 香的很呢! “菜我也买了好多,都是他们洗好切好现成的, 煮上就能吃……公子, 现在要不要煮上?” “青一!”云起怒道:“你又偷听我说话!” 听到他们说话没什么, 听到他哭就难为情了! 青一举手发誓,道:“天地良心, 我才刚过来, 就听了这么一句!再说了,您也没说不许我们靠近不是?” 他是只听了一两句没错,但刚刚来了又走了的潜帝和秦毅听了几句,他就不清楚了。 云起是不信的,但也不会继续较真, 道:“锅子煮上吧,我先……” 正要说穿件衣服,谁知道一低头,就看见自己刚换上不久的中衣上,印着几个黑乎乎的指印,于是气鼓鼓的看向大和尚:“师傅!” 大和尚很是无辜的举起手:“这可怪不得和尚,你自己非要朝和尚身上蹭……还有啊!“ 他指指自己胸口的湿痕,道:“和尚的衣服也被你弄脏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云起很想生他一会儿气,可却发现怎么都板不下脸来,于是就不勉qiáng了。 对青一道:“我和师傅先去洗个澡,很快就来……” 又拉了大和尚的手:“师傅,咱们去泡温泉,可舒服了……我给你搓背!我最会搓背了!” 瞥见大和尚不信任的眼神,举手发誓道:“真的!小胖墩和白加红,平时都是我给它们洗澡呢!” …… 拖拖拉拉的洗了澡,又吃了一顿热锅子,云起就带着一家“老小”,去隔壁苦渡寺蹭吃蹭住。 大和尚来了,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云起像是又回到了苦度寺的日子,一天到晚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必操心。 庙里有活儿的时候,帮着gān活儿,没活的时候,就带着一群小厮和小和尚们疯玩。 累了就搬条小板凳坐在大和尚身边,唠唠叨叨的聊天,一件事翻来覆去说一天,也不觉得无聊。 栖云居那边,买下人的计划泡汤了,内务府第二天就又送了一批人来,素质比第一批还要高些,且声称个个都最老实不过,让云起放心使唤。 这些人看着云起时,一个个恭敬中带着惊惧,也不知道来的时候收到了什么样的警告。 云起看了下面相,的确是些忠厚老实的,便没说什么,囫囵收了。 一连数日,他也就回了一趟栖云居,大和尚一次山都没下过,但山下的帖子,却像雪片似的送上山。 和尚回来的第三天,青一、青二就悄悄告诉他,勇毅候的爵位,变成了勇毅伯。 原勇毅候,现在的勇毅伯,正是安平公主的驸马。 青二笑嘻嘻道:“堂堂嫡长公主,驸马只有一个伯爵在身,已经是奇耻大rǔ了。最关键的是公主身份虽高,但她儿子却只能继承父爵,也就是说,齐玉以后最多就只一个伯位…… “这种不入流的爵爷,在这京城,随便一砖头下去,就能砸死几个!看这位大潜第一公子,以后还拿什么嚣张! “爵位这东西,降下去容易,升起来可难了……以后这位齐大公子啊,也就这样了。” 青一、青二幸灾乐祸,得意洋洋,云起也得意的很。 他当初断齐玉一臂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且不提他对潜帝的救命之恩,只凭这会儿潜帝对佛门的大计,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若不想之前谋划的一切付诸东流,潜帝就绝不会让他出事。 别说断了齐玉一臂,就算再闹大一点儿,潜帝也一定会设法保住他。 只是在云起想来,大的问题不会有,但一些后继的麻烦、不疼不痒的处罚在所难免。 可没想到,麻烦和处罚没来不说,齐玉反倒先吃了一记致命的。 大和尚上山的第四天,太后请大和尚和云起入宫赴宴,被大和尚推了。 大和尚上山的第五天,皇上陪太后上山敬香,太后点名要见大和尚和云起,被普泓以“闭关”为名给挡住了,而作为“闭关”的当事人云起,还是在剪窗花的闲聊中,才知道有过这事儿。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二十八,和尚庙里也是浓浓的年味儿。 “师傅啊!”云起趴在和尚们吃饭的大桌子上,看大和尚写字,评价道:“师傅你别的字都写的一般般,就这个‘福’字,写的最漂亮!” 拜云起前世经历所赐,他虽然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几乎样样稀松,但却什么好东西都见过,眼光极高。 大和尚拿着最大号的毛笔在四四方方的红纸上写字,墨里融了朱砂、放了金粉,写出来的字很是富丽堂皇。 大和尚满意的收笔,将写好的福字放到一边,又取了一张空白的红纸铺好,得意道:“那是,就为了写好这一个福字,师傅可是足足练了三年呢!” 云起好奇道:“gān什么要专门练这一个字?” 没听说练字,只揪着一个字练的。 大和尚道:“为了卖钱啊!” “卖钱啊!”云起不屑的撇撇嘴:“多少钱?” 大和尚已经开始写字,抽空给他伸出两根手指出来,还得意的晃了晃。 为了给和尚面子,云起尽量朝高里猜:“二两啊!” 大和尚翻个白眼,道:“看不起师傅我是不是?二两?和尚随便去化个斋都不止二两。” 云起对他做个鬼脸。 chuī!你继续chuī! 还随随便便就化个二两,当初捧着那么大一饭钵,一条街逛完愣是一把米都化不到的人,也不知道是谁。 还是给他涨了点:“那就二十两?” 大和尚对他摇摇胖胖的食指。 “二百两!”云起睁大了眼,道:“师傅你很会骗钱啊!” 大和尚嘿嘿一笑,不再卖关子,道:“是两万两。” 又chuī牛! 云起不怀好意道:“那你一年能卖出去几个字?” 大和尚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哼一声,霸气的一拍桌子:“和尚写多少,就能卖多少!” 云起也哼一声:“chuī牛!” 那些有钱人都疯了吧,拿两万两,买你一个字? 大和尚不理他了,云起又道:“师傅,你写这么多福字,都要拿去卖吗?” 大和尚道:“庙里贴一些,你的栖云居里贴一些,贴不完的就拿去卖。” 云起闲着无聊,也从一旁抽了一张红纸,拿上笔,道:“师傅,我帮你写几张吧……保准没人能认出来!” 临摹大和尚的字,他属于熟练工种。 将和尚写好的一张字放在面前,照着样子比划。 只是越看,越觉得不对,笔一次次提起来又放下,最后额头上连汗都出来了。 大和尚道:“怎么?不好写吧!” 云起将笔一扔,不满道:“师傅,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原来真的有符咒这东西。” 和尚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道:“敢情你一直觉得,庙里的平安符、开光法器什么的,都是假的?天底下的和尚,都是欺世盗名的大骗子?” 云起捂住额头,弱弱道:“哪有。” 和尚道:“既然世上真的有星象之术,那符咒之术自然也是有的。 “你相术有成,能看清天地脉络、气运命理,知道它们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就应该能想到,可以用某些手段影响、调动它们……符咒之术,风水之术,便是源于此。 “只是无论星象,还是符咒、风水,都太过玄奥艰深,以至于世间骗子太多,真本事的人太少啊!” 云起不满的嘟囔道:“你以前都没有教过我……” 和尚道:“知道和尚为什么不教你吗?” 云起气鼓鼓道:“因为我不是和尚,所以师傅藏私!” 和尚再一指,弹在云起脑门上,道:“你可知道常人学符,何其艰难? “就如同盲人学画,他看不见自己要画的东西是什么,也看不见自己画出的是什么。只能凭着模糊的感觉,判断自己画的像,还是不像,却连自己到底哪里像,哪里不像都不知道。 “只能这样凭着感觉一遍遍的练,千遍、万遍、十万遍……最后终其一生,能学会一道符,已经算是高人了。” 又道:“和尚我花了十几年时间,教你如何睁开眼睛看清这个世界,不至于如他们一样,只能在黑暗中摸索……你跟我说,我藏私?” 伸手一指面前的“福”字,道:“譬如这个字,换了旁人,最多只能说的出一个‘好’字,至于好在何处,却如何能看得出来?更别提像你一样,累出一身汗来了。” 云起眯着眼睛,再度看向那个“福”字,清楚的感觉到它无声无息的影响着周围的气息,使其平顺、宁和。 供此字者,可宁家宅、顺气运、避横祸。 两万两一幅……好像不算贵? 不过看一眼半天功夫就写了十多张的大和尚——哪里不贵了?! 云起感叹一声:咱家的祖传手艺,真是好来钱啊! 笑嘻嘻道:“师傅啊,徒儿是能看见不错,可是您总不能让徒儿每个‘字’都自己造吧,给个字帖徒儿先临摹着呗!” 大和尚没好气道:“还没学会走就想跑呢?先把这个‘福’字练会再说!” 云起道:“练就练!” 拿起大笔就要沾墨,大和尚忙伸手护住,道:“去去!自己拿朱砂练去,这里面加的可是实打实的金粉,不便宜!” 两万两一个字,还计较这点银子! 云起一撇嘴:“小气!” 果然远远的跑到一边,磨了朱砂,用小号的羊毫开始写字,一开始用右手,想了想又换成左手。 看大和尚写的轻松自如,自己做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比三岁幼童第一次握笔还要艰难。 云起好容易才写完两个字,效果没见到,倒把自己累得头昏眼花,知道是jīng力不济了,索性不再想着写符,就那么单纯的练起字来。 刚写完两张宣旨,就看见小和尚莫急在门口探头探脑,于是招手让他进来:“怎么了?” 莫急无声无息溜进门,悄声道:“师傅说,太师叔祖写符的时候,不能打扰的。” 云起看一眼大和尚:不能打扰?有吗?刚刚还和他聊天呢! 牵着莫急的手起身,道:“那我们出去说。” 就在外面台阶上坐下,道:“找我有事吗?” 莫急这才将一直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郑重其事道:“小师叔祖,给你的!” 躺在莫急手心的,是一只蚂蚱。 一只草做的蚂蚱,小小的脑袋、修长的身躯、细细的腿、长长的触须,看上去活灵活现,像真的一样,仿佛下一瞬就会一跃而出,消失在草丛中。 也不知道大冬天,做的人从哪里找来的绿叶,看着葱翠欲滴,鲜嫩之极。 云起有些失神,好一阵才道:“哪来的?” 莫急将蚂蚱放在云起手心,道:“我去外面扫地的时候,一位施主给的。” 云起道:“是他让你给我的?” 莫急摇头道:“不是。” 又道:“今天我出去扫地的时候,就看见有个人坐在外面的台阶上折蚂蚱,我就忍不住看了一会。 “他折完蚂蚱,跟我说对不起,耽误了我扫地……就把这个送给我了! “那个人和气的很,就是长得有些吓人,脸上都是疤……他跟我说,他每次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折蚂蚱,折着折着,就会把不高兴的事都忘掉了。” 莫急认真的看着云起,道:“小师叔祖,这段时间总是有人惹你不高兴,莫急把这个送给你……你有没有高兴一点?” 云起摸摸他的小光头,点头笑道:“高兴。” 莫急顿时欢喜起来,笑的见眉不见眼,道:“小师叔祖,那个人做的时候,我认真看了。回头我就去练,等我练会了,天天给你折,小师叔祖以后就天天都高兴了!” 云起将蚂蚱放回他手上,道:“那这个你拿回去,照着练,等你学会了,就可以天天折给我了!” 莫急迟疑道:“可是……可是……” 这小东西他也喜欢的很,可是比起来,当然是小师叔祖高兴更重要啊! 云起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你刚刚把它送给我的时候,我已经很高兴了,把它送回给你,我的高兴也不会少……拿去好好学啊!” 莫急顿时眉开眼笑,将蚂蚱仔细收进怀里,道:“我会的,小师叔祖!” 又迫不及待道:“那小师叔祖,我去找莫徐他们了!他们肯定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一定羡慕死我了!” 不等云起说话,就急急的跳起来就跑,跑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一个急停,转身对云起一个稽首,道:“小师叔祖,莫急这就告辞了。” 云起“噗嗤”一声失笑。 莫急转身,不疾不徐的向外走,没走出两步,就又开始飞跑。 云起笑着叫道:“莫急,莫急哦!” 莫急转身对他挥了挥手,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云起脸上的笑容这才渐渐淡去。 一样的蚂蚱他在前世见的太多,所以一眼就知道,它出自谁的手。 那个人前世的时候,就很会折蚂蚱,各种各样的蚂蚱。 安静雌伏的、振翅欲飞的、张牙舞爪的…… 每一种蚂蚱,都代表着不同的意义,那是只有他们师兄弟,才能看懂的语言。 刚才那只蚂蚱,头压的低低的,触角低垂、翅膀收紧、肚皮伏地,代表的是三个字——对不起。 云起也曾经想过,当刘钺猜到他也是从前世而来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假装不知?是试图和好?还是gān脆再杀他一次? 那他现在,算是得到了答案?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杀了你? 云起刚露出自嘲的笑容,又是一凝:不对,他认识的刘钺,不是这样的人。 前世的事,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可以承担的起的,所以以这个人的性格,根本就不会开口。 那他又是在为什么事,要向他说对不起? 是因为……齐玉? 想想最近他身边发生的事,也就这一件了。 齐玉的事,显然是一个局,一个针对齐玉和长公主的局。 布局的人只要不像齐玉这么蠢,就该知道齐玉带的那些乌合之众,加起来都碰不到云起的一根头发丝儿。 设局之人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让潜帝亲眼看看,齐玉是怎么仗着长公主的势嚣张跋扈、胡作非为,甚至草菅人命的,让潜帝亲眼看看,他的禁令,他的底线,在齐玉和长公主耳朵里,就和放屁一样。 经此一事,潜帝自然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信任、看重长公主。 这里面的玄机,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云起没想到,布局的人,竟然会是刘钺? 刘钺没料到云起会当着潜帝的面,断了齐玉一只手,以至公主发疯,秦毅出手,云起差点丧命,所以才会说这句“对不起”? 以此推之,赛马场的事,也和刘钺有关? 赛马场的事,云起一直觉得有些奇怪。 若说这件事背后无人,只是那个骑手动了贪恋,独自做下那么大的局,云起觉得可能性不大。 因为处在骑手的位置,想不动声色的挣点银子再简单不过,悄悄发大财不好吗?何必像这样弄得满城风雨? 可若说他背后有人,那人的目的何在? 这件事里,除了潜帝和云起,几乎人人都是输家,他为什么要做毫无利益的事? 但如果是刘钺的话……想起自己这位“师兄”的种种难以理喻之处,云起微微皱眉:或许那个人,根本什么好处都不想要,只是处心积虑的,要对付长公主这个人罢了。 赌马一事,让长公主在权贵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在百姓中的名声扫地,如今齐玉一事,又让长公主和潜帝之间,生了间隙。 长公主手中本来就没有实权,全凭身份和皇帝的信任,才能高高在上,超然出群臣之外。 如今因为这一连串的打击,短短半个月之内,她的声势就足足弱了大半,加上儿子残疾,丈夫被贬……如果不是还有嫡长身份撑着,她的话,还有谁听? 长公主风光了一辈子,若真的让她回家相夫教子……怕是对她而言,和杀了她没什么区别吧? 只是云起想不通,刘钺为什么要对付长公主? 他不记得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啊? 云起一扶额:真是的!这些破事儿和他有什么关系? 练字去! 云起刚一起身,就看见大和尚伸着懒腰出门,道:“走!走!吃午饭去!那天那个余婆咸菜,又好吃又送饭,和尚吃了上顿还想下顿,只想想口水都要出来了……” 云起道:“师傅,等三十的晚上,我给你用余婆咸菜包饺子吃,一口下去,那个香啊……” 和尚吞了一口口水,连肚子都开始‘咕咕’叫,道:“还等什么等啊!晚上晚上!今天晚上就包!” 云起道:“好吃的当然要放在三十的晚上再吃!师傅你再忍忍啊!就两天了!” 和尚一挥手,道:“三十的晚上,咱们不在寺里吃,去皇宫吃大餐。” 云起不满道:“gān嘛要去皇宫?我不想去皇宫!” 和尚道:“你忘了你现在是朝廷命官了?三十的晚上要赐宴呢! 又道:“放心,咱就去这一次……有师傅在,你还怕人家把你吃了啊?你去了只管高高兴兴吃你的饭就行。 “宫里好吃的东西多着呢!御厨的手艺可不是chuī的,连馍馍都蒸的比外面好吃,更别提点心之类的,而且还有一些外面买都买不到的果子呢!” 云起尝过御厨的手艺,觉得也就这样,咕哝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算哪门子的朝廷命官……” 到底没继续反对,反正只要和师傅在一起,到哪儿吃饭都一样。 又忽然兴奋起来,道:“那我们回来的时候,悄悄藏点吃点带回来,里面肯定有很多莫急他们没尝过的点心!” 和尚连连点头,道:“回头多准备几条gān净的帕子,用来包东西!和尚袖子大,兜上三五斤都看不出来,回头让他们吃个够……对了,还有青一他们,也给他们留点儿!” 云起道:“到了那天我也穿大袖的衣服!青一他们更喜欢吃肉,等我看有什么好吃又好拿的,就给他们捎回来!” 第55章 勇毅伯府。 安平长公主沉默的看着亭外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下, 神色木然。 终于远离了儿子的哭嚎和丈夫的抱怨,她自然也不必再端着那张自信qiáng硬的脸。 当初挑这么个丈夫,就是看准了他内里软弱窝囊,外面口甜似蜜, 让她不必束手束脚,可以舒心自在的过日子。 事实也确实如此, 成婚之后, 对外,他对她言听计从,对内, 他虽然贪花好色, 但哪怕是再喜欢的小妾, 惹得她不高兴打杀发卖时,也不会多一句嘴。 这勇毅候府, 自她嫁过来的那天起, 就是她一个人的。 这不就够了吗? 至于爱情, 身在皇家,她会相信这种玩意儿? 只是此时此刻, 当所有压力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的时候, 她才开始隐隐有些后悔。那个男人,窝囊无能也就罢了,可连作为男人的担当,也半点也没有! 如今儿子残疾,丈夫降爵, 外面还有一脑门子的官司。 几天前抓回来的马夫,连个屁都没审出来,就熬刑不过死了。 那些参加赌马的人家,隔三差五派人来问,案子查的怎么样了,好像多关心她似的,实际上谁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最让人恶心的,是门口那些贱民。今天驱散明天又来,关进大牢里也不怕,还在外面磕头谢恩,高喊多谢长公主赐给他一口牢饭吃,不至于饿死街头。 这几天但凡有家有口的都要忙着准备过年,情形还稍好些,等过完年,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想让那些赌棍彻底忘掉他还有个可以拿钱的地方,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 这些也就算了,最重要的是皇上和太后的态度。 她承认那天是冲动了些,可是那个贱民,竟然当着她的面断了玉儿的胳膊,让她怎么忍? 却没有一个人体谅她。 皇帝怪她不会教儿子,不识大体,太后怪她得罪了度海大师。 家里两个男人,更是一个哭着喊着让她帮他报仇,一个催她赶紧想辙把他的爵位升回去,说他出门喝酒都没脸,又问门口那些贱民怎么还不打发了,害的他连朋友都不肯登门了! 这哪里什么是亲人,分明是仇人! 可有什么办法,丈夫是她自己挑的,儿子是她自己生的……连诉苦,都拉不下这个脸。 侍女的声音在亭外传来:“公主,顾七小姐在外求见。” 长公主不耐烦的皱眉,“不见”两个字正要脱口而出,却又顿住,道:“请她进来。” 先有定国公府的枣泥糕,后有秦毅的几次上门求购,顾瑶琴的禁令就这样不了了之,只是她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到处走动,这还是她半个多月来第一次出门。 跟着下人到了风雨亭,就看见长公主倚着栏杆坐在亭子里,愣愣看着外面的飞雪,眉宇间隐隐带着几分倦意。 顾瑶琴盈盈下拜:“瑶琴给表……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长公主回头,对她招招手,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也顾不上你……难为你还想着来看我。” 顾瑶琴心有戚戚焉,这些日子,诚然她那边是凄风苦雨,长公主这边,也从没消停过, 先是香皂铺子关张,紧接着齐玉输钱,再然后“假摔出老千”的事情曝光,公主府被讹,再然后,齐玉被断臂,驸马被贬爵…… 这一件接一件的事儿,不管放在谁身上,都要心力jiāo瘁。 想到这些,顾瑶琴对长公主的怨气倒是消了大半……谁家里接连出了这么多的事儿,还能想着拉拔别人? “……过来陪我喝杯茶。” 顾瑶琴应了一声,进亭子坐下,侍女进来奉了茶,又悄悄退了出去。 长公主道:“听说你母亲最近在帮你张罗婆家呢,可有什么眉目不曾?” 一提到这话,不必假装,顾瑶琴的眼泪便汨汨而下,噗通一声跪下,哽咽道:“求表姑姑救我!” 长公主皱眉道:“什么救不救的,孩子话!哪有姑娘家长大了不嫁人的……起来说话。” 顾瑶琴泣道:“表姑姑有所不知,先前大皇子殿下想要娶我做侧妃,被我回绝了。家里怕得罪了大皇子殿下,一心要将我远远的嫁了出去…… “人都说,女人嫁人,就像重新投一次胎,我实在不想就这样,被草草的……表姑姑,求你救救我!” 长公主搀扶她起身,叹道:“我也是女人,你的顾虑我怎么会不懂?想当年,母后皇兄心疼我,由得我自己挑选夫婿,最后还不是……唉!” 又道:“我何尝不想帮你,只是你表哥的情形你也知道,我哪里分得了心!” 顾瑶琴有些惭愧道:“表哥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只是瑶琴无能,请不来名医替表哥治伤,只能在银钱上,略尽绵力。”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帕子,缓缓解开,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 顾瑶琴道:“当初建赛马场的时候,因为是我出的主意,祖父便将顾家的这一成红利,七分入了公中,三分给了我父亲,父亲又留了一分给我。 “后来我在外开店,虽用的是顾家的本钱和人手,但祖父也做主,给我两成红利……几年下来,林林总总也攒了不少银子。 “反正我在家里,吃用都是公中的,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这些银子,表姑姑就先拿去应急吧!” 长公主摇头道:“这些钱你拿回去吧,一则我就算再艰难,也没有用你一个小姑娘的银子的道理,二则,我那个窟窿眼儿,也不是你这几十万两银子能填补的了的。” 顾瑶琴道:“表姑姑,我倒觉得,只这些银子已经够了。” 长公主看向她,道:“怎么说?” 顾瑶琴道:“表姑姑是当局者迷,因为那场赛马压的注银数量极大,就觉得这件事,也要贴进去金山银山才能平息……其实不然。 “表姑姑只管贴出告示,让那些因此输了钱的人,在两日内拿了票据来领银子就是。 “这件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那些个普通赌徒,十个里能有一个,还留着半个月前押错报废的凭据就不错了,加起来应该不会太多。 “至于那些没有凭票的,表姑姑大可不必理他。 “这件事原本表哥才是最大的苦主,输了最多的银子,如今表姑姑能将其他人输的钱一并赔了,已经仁至义尽了,到哪里都说的过去。 “难不成随便什么人,无凭无据的,嘴皮子一张,要多少银子表姑姑就给多少不成?真要敢来无理闹事,拿去衙门打死,也没人会说一个不字。 “还有那些压了重注的,一则他们也未必留着凭票,二则,他们便是留着凭票,也未必会来领银子……只要过了这两日,表姑姑只管以不知真假为名,一概不认就是了。” 长公主微微沉吟,顾瑶琴说的这些,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她一辈子qiáng硬惯了,实在不甘心捏着鼻子认了这笔烂账,更何况将她bī的这份上的,还是那些烂泥里的蛆虫一样的赌棍无赖,她实在不愿让他们得逞。 而且这里面涉及到的人情世故,远没有顾瑶琴想的这么简单, 不过这件事,也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 现在解决,虽然会再多损失些银子,但事情总能解决,声誉也可以挽回一些,若是再拖下去,只怕是花了银子都讨不到好。 长公主笑笑,亲手给顾瑶琴倒了盏茶,道:“算了,这些事儿,不是我们这些内宅妇人能管的,留着外面的男人去操心吧!” 又道:“只是说起你的婚事,我不能分心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你父母俱在,我一个做表姑姑的,委实插不上手。 “再则,你现在的情形,想要在京城找个好人家,也委实不易,除非……” 顾瑶琴眼睛一亮:“除非什么?” 长公主微微一笑,道:“除非由皇兄或母后指婚,这样旁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皇兄那边就算了,他向来不怎么插手这些琐事,最好是能打动母后。瑶琴你应该知道,母后这个人啊,她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就会贴心贴肺的对她好,只是要想打动母后……” 见长公主迟迟没有后继,顾瑶琴急道:“还请表姑姑教我!” 长公主叹了口气,道:“罢了,谁让我喜欢你这丫头呢!” 又道:“你可知道,母后这辈子最疼的人是谁?” 顾瑶琴毫不犹豫道:“当然是表姑姑您啊!” 长公主摇头道:“那个人你是该叫姑姑不错,不过不是表姑姑,而是堂姑姑。说来你应该听过,她就是当今定国公的亲妹妹,顾云曦。 “云曦从小在母后身边长大,不仅是母后最疼爱的孩子,也是皇兄最爱的人。 “皇兄空悬后位十几年,就是因为忘不了她,母后也一直希望,当今皇后能出自顾家。 “说来也巧,你的模样,竟和你堂姑姑有七八成相似,我第一次看见你,还以为……” 长公主有些伤感的摇了摇头,道:“你堂姑姑和你一样,也是一名才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有不jīng。她在的时候,每年除夕之夜,都会为母后和皇兄,舞一曲清平乐…… “我这里都还存着她当年穿过的舞衣呢……” …… “师傅啊师傅!”云起趴在桌子上,手捏着拳头,几乎是眼泪汪汪:“你把我打晕吧!” 大和尚站在他身后给他揉脑袋,安慰道:“没事,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云起哭丧着脸道:“师傅你知不知道,现在我感觉,就好像有个人拿着一把大铁锤,就这样在我脑袋上……” 他比划着:“哐哐哐!哐哐哐!不停的砸! “我的脑袋都要被砸爆了,耳朵也要聋了,还恶心想吐……师傅,你让我怎么睡着,你都没跟我说,写完符会这么难受!” 大和尚愁眉苦脸道:“和尚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写出第一个符啊!而且别人写符,有十成jīng力,能使出来半成就不错了,哪有像你这样的,十成jīng力,倒被你用了十二成出来……jīng神透支就是这样了! “我说徒弟啊,你就不知道悠着点儿吗?感觉支持不住了,不知道赶紧停下来?” “可我好容易才写对一个,怎么舍得半途而废,”云起哭丧着脸道:“可现在怎么办,我好难受啊!先前肩膀上那么大个dòng,我都没这么难受过……师傅你帮我想想办法啊!” 大和尚挠头道:“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云起猛地跳起来,揪着和尚的衣领使劲摇:“那快说啊!” 大和尚道:“佛门密宗手印可沟通天地、锤炼神魂、补养己身,对你这种情况应该有用。只不过这是正宗的佛门手段,你要是学了,可就真成了佛门子弟了。” 云起问道:“要出家不?” 大和尚摇头。 “要持戒不?” 大和尚还是摇头。 云起道:“那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师傅你是佛门老祖宗,我不早就是佛门子弟了吗?师傅你不会以为,我不学佛门手段,以后你或者师兄他们出什么事儿,我就可以看着不管吧? 又催促道:“师傅你好麻烦,快点教我!头疼死了!” 大和尚道:“徒弟啊,这手印呢,我偷偷的教,你偷偷的学,别到处跟人说。要是不小心给人看到,你就说对着佛像自己悟的,打死都不认……省的以后那些多事的和尚,拿大帽子压你……” “师傅啊!你真的好麻烦!” …… 佛门手印,修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过好歹有了指望,而且有事情分心,感觉就没那么难受了。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道是手印起到作用了,还是自个儿慢慢恢复了,云起的脑袋终于不再“哐哐哐”,去泡了个热水澡出来,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青一坐在一边给他擦头发,道:“公子爷,今天栖云居那边贴‘福’字和对联,公子爷您去不去看看?” 云起懒懒的躺在软塌上,有气无力的摇手,道:“今天做什么都别叫我,就让我这么躺着吧!” 他第一次觉得,能够这样清清静静的躺着,原来是这么舒服幸福的一件事儿。 啊,感觉连空气都是香的! 青二笑嘻嘻道:“公子爷,有热闹你要不要听?” 云起问道:“什么热闹?” 青二道:“今天一早,公主府在赌场和城门口贴了告示,说那日因飞雪输了银子的,可以拿凭票去公主府领银子呢!” 云起眼睛一亮坐起来,招手让他们附耳过来,悄声:“想不想发财?” 青一青二对望一眼,齐声道:“想!” 第56章 青二道:“公子爷, 您的意思是,我们找人做点儿假的凭票,拿去……” “去什么去?”云起鄙夷的打断他,道:“出的什么馊主意呢?犯法的事儿, 咱们可不做……我们就是去做点倒进倒出的‘正经’买卖。” 他可是“世外高人”呢,去造假骗人也太跌份了! 他自己的面子不要没关系, 可大和尚这会儿还在京城呢! 正经买卖? 青二一脸茫然的看向青一, 发现青一也是丈二摸不着头,于是又一起看向云起,眼睛里是满满的求知欲——这里面有可以倒进倒出的东西? 云起也不卖关子, 道:“以前青四曾经说过, 赛马场赌马虽然每天都有, 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场重头戏,里面押的银子, 往往是平时的几十甚至上百倍。 “而上次出事的那场比赛, 四匹名马一同上场不说, 那些个世家子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纷纷下了重注, 更是重头戏中的重头戏。 “虽然其他人谁也没有齐玉下的多, 却也少则数千上万两,多则十多万两……这笔钱,对谁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小数目。可以说那一场比赛,是赛马场这一年以来, 最大的一场赌局。 “这场赌局中,普通赌客押的银子虽然也比平时要多出不少,但其中分量最重的,却还是那些世家子弟或巨富。 “输了这么多银子,他们自然会不甘心。但问题是,虽然按赌场上的规矩来说,出千的人是要通赔的,可这些人敢上长公主府去讨债甚至bī债吗?” 青一摇头,道:“他们哪会有这个胆子? “普通人也就算了,这些人明知长公主是被人算计的,若还上去落井下石,那岂不是明晃晃的结仇?到时候不光长公主,连皇帝太后都会不满。银子要不到不说,还惹得一身骚。 “所以这些家伙,大不了拐弯抹角的提醒一声,让长公主记住他的人情。不过别小看这份人情,说不准儿什么时候,就把那点银子连本带利的给找回来了。 “这些人本钱多,顾虑也多,反倒是那些一穷二白的赌棍,反正本来就一无所有,也不怕人打击报复,这才敢豁出脸去堵在长公主门口bī债。” 云起“嗯”了一声,又道:“不过现在就有些不一样了。” 青二恍然,道:“公子是说,有了公主府的告示,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拿了凭票去兑银子?” 云起摇头道:“他们还是不敢的。” 青二愕然:“啊?”那什么不一样? 云起道:“我说的不一样,不是说他们的银子终于能到手了,而是说,他们的人情,也泡汤了。” 青一青二还是有些茫然。 云起道:“虽然按赌场的规矩,是该公主府通赔,但告示上说的明白,因飞雪失足而输了银子的,可以凭票去公主府领银子……可曾提到过‘通赔’两个字?” 青一青二齐齐摇头。 云起提醒道:“当初赛场上,飞雪原本是跑在第一的。” 青一恍然,道:“所以按告示上的说法,严格来说只需要赔押飞雪的那份银子就可以了。” 云起点头,道:“如果是普通赌客,甭管他押的是哪个,哪怕是最后一名,他也可以不要脸的说,要不是飞雪出事,他押的那个一定能转败为胜……死皮赖脸的把银子领了。 “可那些在京城有名号有家业的人家,在明知公主府是被人算计的情况下,还跑去这么说……长公主敢给,他们敢收吗? “可若是不去……告示上又说的明白,因此输了银子的,就去领银子。你既然没有损失,银子没有,人情,自然也是没有的。” 青一“呀”的一声,拍腿道:“长公主肯定是认准了他们不敢要,才敢贴这样的告示!这一招够狠啊,本来欠银子又欠人情,可这告示一出,立刻反客为主。 “去掉那些官宦人家、世家子弟,还有巨富之家,这才用赔几个银子?” 云起摇头,道:“什么狠招?我看是昏招才对。 “她原来是受害者身份,现在告示一出,却等于是将‘抽老千’的事儿,揽到她自个儿头上了。 “那些输了大笔银子的人家,本来想着,钱没了,有笔人情在也不错,可如今银子没了指望,连人情也没了,他们岂能甘心?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用一半的价格买他的凭票……而偏偏这些凭票上,是没有押注人姓名的,拿出去谁也不知道是谁的,而且这些凭票,两天之后就会成为废纸一张…… “你们说,他是卖,还是不卖?” 青一青二这下终于彻底明白,青二喜道:“那咱们几个分头进行,一边悄悄收凭票,一边雇几个闲汉去领银子……哈,这么多银子,怕不是要赔的长公主倾家dàng产? 又道:“咱们得快着点,慢了该有人跟咱们抢生意了。” 云起摇头道:“放心,这门生意可没什么人敢抢……说不准是独家买卖呢!” 长公主又不是傻的,这样大的动静还能察觉不出来?所以除了云起这个长公主明面上的仇家外,其余的人,穷的,买不起凭票,富的,不敢招惹长公主……不是独家买卖是什么? 青一有些迟疑,道:“公子爷,那些凭票咱们可是真金实银买的,要是万一我们买了,长公主那边却不肯兑银子,咱们可就亏死了。” 云起冷哼一声,道:“放心,告示是她贴的,她要是真出尔反尔不给我兑银子,明儿晚上御宴,我就去找皇上喊冤去!” 有告示有凭票,打官司告御状谁怕?有本事就当着朝廷百官的面喊一句——“我就是看准了你们都不敢来才贴的告示”? 她若真敢喊,那银子云起要不要,倒无所谓了。 云起上辈子就是睚眦必报的脾气,这辈子虽然跟着和尚长大,却也半点儿没改。 赌马的事原本和他一点关系没有,结果先是长公主设套引他入局,又是齐玉带人袭击,要让他断手断脚,最后长公主更是直接动手杀人…… 现在的局面,就算他想和长公主和好,长公主也早就恨他入骨了。 既然已经成了仇家,能顺手踩一脚的时候,为什么不踩? 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那是占了便宜的人说的话。 青一笑道:“既然是独家买卖,我们大可将价格压的更低一点,反正那东西在他们手里和废纸一样,看着还犯堵。” 云起“嗯“了一声,道:“价钱你们自己看着办就是。两天时间挺紧的,你们几个都去……” 又笑道:“这钱可不是横财,堂堂正正做生意挣来的呢,可以放心大胆的花。” 青一道:“公子爷,我们都去可以,可是您也要答应我们,我们不回来,您就不出这苦渡寺的大门,更别进城……您每次一出门就出事儿,咱们都弄怕了。” 真不可爱! 云起翻个白眼给他,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快去gān活儿,多挣钱才是正经!” 本来大把大把的挣银子,就已经是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儿了,如果挣得还是仇家的银子,那就更值得高兴了。 这个可比画符来钱快多了,他现在的状况,十天半个月能写一个“福”字就不错了,能卖几两银子还不好说,可倒卖凭票……哼!大和尚从早写到晚,都挣不到他这么多。 从六岁的时候起,大和尚就没他会挣钱,现在也一样! 回头他就拿着长公主那儿挣来的银票,到大和尚面前炫耀去。 说起长公主,云起其实有些不明白。 赛马场的事儿,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点儿都不复杂。说起来长公主也是能人,怎么就拖到现在都解决不了,反而昏招一个接一个,弄得越陷越深。 这件事能有多难? 那些普通赌客的钱,或者死不认账,或者给兑银子,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那些世家子弟,第一时间就该光明正大的见一面,说个清楚明白,是人情就大大方方的认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记得前世那个人和他闲聊的时候曾说过,欠这种不疼不痒的人情,根本就不是什么坏事。 有些官场上的老油条,还会故意欠对方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然后借此拉近关系,开始走动,逐渐亲密起来。 若长公主聪明一点,甚至可以借着此事,不动声色的结出一张关系网来,比她损失的那点儿银子,可qiáng的多了。 说到底,是这辈子顺遂惯了,坚决不肯认输、不肯低头,不肯再吃一点亏,甚至连面子都不肯丢一丁点儿。 可是越是越这样,才越容易将里子面子都丢完。 …… 青一几个离开不久,莫徐小和尚就来了:“小师叔祖,秦将军又来了,又带了好多好多好吃的,还有蔬菜水果,您要不要去见他?” 云起虽然很想知道莫徐口中“好多好多好吃的”,都有些什么,可是这会儿他正躺的舒服,实在懒得动,问道:“你跟他说了,我在闭关没有?” 云起这段时间又是练符又是练手印的,对外一概说在闭关。 莫徐点头道:“说了啊!秦将军说,你要是还在闭关,他就不打扰了,还让我给你说一声,他明天来接你和太师叔祖入宫,大约申时初过来,最晚申时末就要出发,让您提前准备一下。 “啊对了,秦将军还问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他明天顺道带过来。” 云起正要说“没有”,忽然见莫徐脸色微红,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于是问道:“问谁有没有想要的?” 莫徐嘿嘿直笑:“问我和莫急,嗯,还有小师叔祖您……” “你们说了?” 莫徐挠挠光头,呐呐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就是说了。 云起扶额,他都忍不住要佩服那个傻大个儿了! 要知道苦度寺的和尚规矩很好,除了化缘从不问寺外的人要东西,莫徐莫急会向他张口,就是完全将他当了自己人了。 真不枉他三天两头就跑一趟,每次搜罗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把这些小和尚们一个个笼络的死死的。 真是,闲不死他! 见云起有一阵没说话,莫徐不安的抓着手指,怯怯道:“那我去和他说,我们又不想要了……” 云起屈指,在他的光头上敲出一个清脆响亮的脑瓜崩,然后穿了鞋子下chuáng,从柜子里翻出一张宣纸。 拜他那个小气师傅所赐,他只能用朱砂在宣纸上练符,以至于他人生的第一张符,就是宣纸上这个比铜板还小一圈的“福”字,看着寒碜无比。 更膈应人的,是它周围还画着好几个失败品。 这样的“福”字送给人贴大门上……云起发现他的脸皮还是不够厚。 于是翻出前几天剪窗花的剪子,将那个可怜巴巴的“福”字抠了出来。 铜钱大的福字,写在形状不规则,边角参差不齐的宣纸上,就更寒碜了。 云起有些心虚,随意折了几下jiāo给莫徐,道:“你去把这个送给秦将军,就说是我画的平安符。” 见莫徐拿了“福”字要走,云起又有点舍不得,这东西虽然看着寒碜,可也是自己好不容易弄出来的,要是给糟蹋了,那他“哐哐哐”的头疼了一个多时辰,岂不是白疼了? 拉住莫徐jiāo代道:“和秦将军说,这平安符找个荷包装起来,自己随身带着也好,送人也好,切记不要沾秽物,最好也别沾水,否则就不灵了。” 见莫徐欢欢喜喜去了,云起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些日子以来,秦毅委实送了他不少东西,结果他就回了这么一张轻飘飘的纸片儿。 要不,回头再给他写个大的? 第57章 慈宁宫中, 潜帝给太后请安后入座,看了一眼红着眼站在一旁的安平长公主,目光又转回太后身上,道:“母后这会儿招儿子过来, 不知……” “哀家自己倒没什么事,”太后看向长公主, 道:“人呢, 哀家给你找来了,有什么话,你自己跟他说吧。” 又转向潜帝, 道:“外面那些事儿, 哀家管不了, 也懒得管,只一句话:安平不管有什么不是, 也是你妹妹, 关起门来要打要骂都是自己的事, 别让外人看了笑话……她在外面丢了颜面,难道你脸上就好看?” 潜帝低头应了一声。 太后见状并不多说, 扶着宫女的手起身, 道:“我也乏了,去歇个觉,你们兄妹两个说说话吧!” 潜帝和长公主一起起身应“是”,目送太后离开后才重新入座,潜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见长公主依旧不开口,有些不快,放下茶杯道:“有什么事就说吧,朕还有公务在身。” 长公主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打开后顺着桌案推过来,道:“皇兄。” 匣子最上面放着的,是一张皇庄的地契,后面还有厚厚的一叠,潜帝看了一眼,又看向长公主,手指在椅背上轻敲,周围的空气渐渐变的凝重。 长公主淡淡一笑,道:“这是臣妹仅剩的一些产业了……其他能抵出去的都已经抵了出去,只这些,皆是皇兄或母后所赐,若是拿去抵债,恐失了皇家的颜面,所以只好拿到皇兄这里来变卖些银子,好拿去还债。” “还望皇兄能稍快些,臣妹以用午膳为名,暂停了大笔银子的兑换,拖不了多久。” 潜帝看着眼圈泛红,却依旧故作坚qiáng的安平公主,叹了口气,道:“东西你拿回去吧,那边朕会派人去处理……以后管好你那个宝贝儿子,别再由着他在外面胡作非为了。” 胡作非为? 想起还躺在chuáng上整日哀嚎,一天比一天憔悴的儿子,安平愤然起身,哑声道:“不必麻烦皇兄,安平自己的债自己还。皇兄放心,臣妹的嫁妆虽然没了,但驸马家的祖产还在,总不至于一家子饿死街头。” 说完低头行礼,就要退下,却听潜帝低沉的声音传来:“安平。” 安平心中一跳,一抬头就看见潜帝一双冷砺的眼睛静静的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几分不悦和不耐烦。 “你觉得委屈?觉得朕和外人一起合起伙的欺负你?” 安平咬唇道:“臣妹不敢。” “你不敢?”潜帝猛地一挥手,案上的匣子被掀翻在安平面前,地契散了一地,“不敢你会将这一点小事闹到母后跟前?不敢你会拿这些东西来恶心朕?!” 安平看着地上散落的东西,眼泪簌簌而下,凄然道:“在皇兄眼里,这些自然都是小事……玉儿的一条胳膊算什么?驸马的小小爵位算什么?我倾家dàng产算什么?! “可对我来说,除了这些,我还有什么? “皇兄说我委屈,我是委屈了怎么样?难道我不该委屈?!” 她声音越说越大,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潜帝却丝毫不为所动,冷然道:“你有什么资格委屈? “齐玉带人当街行凶,要断人手脚,结果技不如人反被人所伤,他有脸委屈? “这样的事,他以前做过多少?难道就只许他伤人,不许人伤他?你是真不知道他断了一条胳膊,潜京城里有多少人在拍手称快吗? “还有你那个驸马,自从继承爵位以来,正事一件没做过,麻烦一件没少惹,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的爵位早该撸了! “你别跟朕说你不知道他和顺王之间的勾当,顺王送给他的女人和珠宝,你以为你处理的迅速,朕就不知道了?顺王那边的账本上记录的一清二楚! “就你那个窝囊驸马,只要拉去刑部大牢转一圈,不必动刑就会招的gāngān净净!本是抄家问斩的罪过,朕不过降了他的爵位…… “他委屈?”潜帝一拍桌案:“你让他到朕面前来诉诉委屈!” 长公主低头,不说话。 潜帝伸手一指地上散落的地契,道:“还有你安平,你比他们又能qiáng到哪儿去?跟朕说什么倾家dàng产……你拿着这些东西来恶心朕,难不成你的家产是朕给你输掉的?是朕叫齐玉去赌去嫖,去花天酒地、胡作非为的?! “事情出了,不想着好生反省,先是连哄带骗,想拉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进来给你做替死鬼,失败之后,又开始耍横!” 见长公主张口欲辨,潜帝冷冷道:“你既然知道自己赔不起那么多钱,发的什么告示?不就是仗着他们不敢问你兑银子吗?你这不是耍横是什么?! “若不是你耍横在先,那些人会为了那么点银子就把凭票让出来?你自己行事不端,就别怪人趁虚而入!” 长公主默然许久,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平静道:“皇兄又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齐玉当街肇事,是该打该罚,可是云起当着皇兄的面行凶,就一点错都没有? “驸马是没出息,但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敢不敢有谋逆之心,皇兄你难道不清楚?顺王的党羽早在半个月前就被皇兄你剪除殆尽。皇兄本来已经放过他了,现在齐玉一出事,就降了他的爵……皇兄扪心自问,到底是因为顺王,还是因为云起? “那一群无赖天天堵在门口要钱,打不得骂不得,若不是实在没法子,我愿意给他们兑银子?我赔银子你说我耍横……那云起趁火打劫,反倒做对了” 潜帝见她口口声声不离云起,心中更是烦闷,不耐烦的挥手道:“你现在满腹怨气,朕说什么你听不进去,你先回去吧!” 口里说着让安平公主离开,自己却先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皇兄!” 潜帝侧身看向长公主。 “到底是我满腹怨气,还是皇兄偏心太过?”长公主和他四目相对,眼中都是恳切:“皇兄,你醒醒吧!你明明知道的……他不是!他不是!” 潜帝身体一僵,而后一语不发的转身离开。 …… 云起本以为要到晚上,甚至第二天晚上,才能再看见他那几个小厮,不想午饭后小睡了一觉醒来,就看见青一到青六,一个不少的守在外间。 云起揉揉眼睛:“这么快就回来了?” 青一挠头道:“生意做到一半,被撵回来了……” “谁……” 云起刚说了一个字,就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他们是去和长公主打擂台,能撵他们回来的,还能有谁? “皇上怎么说?” 青一道:“皇上派了张公公来,说让您不许再胡闹了。作为补偿,给了您一座京城内城的五进大宅,还有一座六百顷的皇庄,都是上等水田,这是地契。” 云起扳着指头算了下,内城五进的宅子,大概可以卖十几万两银子。不过内城的房子,关键不在钱,而在身份……身份不够,有钱也买不到,买到了也没资格住。 至于六百顷的庄子,如今天下太平,地价便水涨船高,六百顷如果都是上等水田,大概值个七八十万两银子,如果地段好,还要更贵些。 云起点头:皇上出手还是蛮大方的嘛! 伸手接过青二拧来的帕子擦脸,一面道:“那我们亏了多少?”生意做到一半被喊停,也不知道赔进去多少本钱。 青二笑嘻嘻道:“公子瞧您说的,我们怎么可能亏钱?” 又道:“买了飞雪胜的凭票,因为可以稳稳的兑银子,所以我们开的价是三成,买了前四其余三匹的,开价一成,至于其他,都是半成才收,简直和无本买卖差不多。” “我们就是怕出什么意外,所以边买边兑,虽然只来的及兑了三张,但我们兑的时候,都紧大额的先兑……公子您看!” 一招手,青三几个抬过来好几个大箱子,青二得意洋洋道:“这些都是咱们赚的!” 箱子里,满满的金锭子、银luǒ子,还有许多珠宝玉器,青一道:“本来还有古董字画的,可那东西咱们不懂,怕被他们骗了,就没要。” 又从第一个箱子里取出一个小箱子,道:“银票在这里,里面还有二十几张地契,有宅子、有铺子,有庄子……不过都不怎么值钱。” 这几箱东西,看着倒是眼花缭乱,不过加起来也就值个三四十万两银子,远比不上潜帝给的那个皇庄值钱。 云起趴在大箱子跟前,捞起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看了眼,又丢了回去,决定这次就高高兴兴的收手算了。 能将一国公主,bī到拿珠宝出来抵债的份上,已经算不错了——他又不能真的杀了她。 青一又递过来一叠东西,道:“公子,这里还有些没来得及兑的凭票,要怎么处理?” “张公公没把它收走啊?”云起翻了下,这十多张凭票,最小的都是数千两银子——想来也是,如果只几百两,又不打眼,自己悄悄派人兑了就是,何必便宜别人? 这些东西,就这么扔了还真有点舍不得,都是真金白银买的呢! 不过潜帝不把它们收走,就是相信他的信誉,补偿都已经收了,哪好意思再拿去兑钱? 想了想,道:“你们谁再下山一次,跑一趟承恩公府,将这东西拿去卖给顾家七小姐。嗯,就收她个整数,五万两银子好了。” 青一讶然道:“公子,她买了也不敢去兑银子吧,为什么要掏这个冤枉钱?五万两可不是个小数。” 云起道:“她要是去兑,我反而不好意思卖了呢。” 这些东西潜帝都是给了补偿的,他废物利用一下还行,要是再拿去祸害长公主,就太不守信义了。 道:“放心好了,顾七小姐这会儿一心一意想着,怎么重新和这些权贵拉上关系,只要能去长公主哪儿卖个好,别说五万两,再多的钱她都掏的高高兴兴。” 又道:“去的时候记得换身装扮,别被人给认出来了……咱们做生意得守诚信,不能人家花银子买我们东西,回头还被我们给害了不是?” 接下来是分赃,先把长得好看的金银luǒ子挑出来,装进荷包里,准备过几天给小和尚们发压岁钱。 然后是碎银子,留出来给庄子的下人发赏银。 剩下的真金白银和银票,先一人分上一份,金银珠宝扔进库房,用的时候再说。 至于店铺和庄子,回头找中人给卖了,他可没有jīng力去打理这些。 第58章 青五跑了一趟承恩公府, 很顺利就拿了五万两银票回来,按他的话来说,顾瑶琴见了那些凭票,就像快要溺死的人见了救命的稻草一样, 别说讨价还价了,都恨不得再多给一点给他。 女人的心思很难猜, 云起gān脆就不猜了, 看到五万两银票,感觉也平平——钱这种东西,他原本就没什么概念, 之所以这两天这么热衷, 一是因为愿意看见长公主倒霉, 二是被大和尚一个字两万两给刺激了一下。 如今时过境迁,也就觉得没意思起来。 还是相术、符道和手印这些东西, 更能吸引他, 甚至种菜、劈柴, 都比这个有意思。 睡觉、吃饭、玩球、逗狗、遛马、练符、学印……云起一天的生活丰富的很,眨眼间就到了大年三十。 因为要去宫里赴宴, 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所以吃过午饭不久,就开始发压岁钱。 云起年纪虽小,但辈分却高,压岁钱发了一箩筐出去,收回来的却少得可怜。 虽说是每年都吃亏, 可往年好歹还有师兄们补贴,今年却只大和尚一个,亏大发了。 热闹了一通之后,就差不多要准备启程了。虽说是夜宴,其实开始的也不算晚,加上从苦渡寺坐马车进京城就得半个时辰,从城门到皇宫也要不少时间,更得早点出发了。 云起原说要挑一件袖子最大的衣服穿去赴宴,现在却没得挑了,秦毅来的时候,带了整套衣饰过来,从头上的木簪,到腰上的玉佩,再到脚上的鞋袜一应俱全,说是礼部准备的,也不知道算是官服还是礼服。 好在这套衣服也是宽袍大袖,算是勉qiáng符合了云起的要求,只是颜色样子过于厚重,云起有些不太习惯。不过衣服这东西,能将就穿就成,云起向来不怎么讲究。 从头到脚装扮好,最后再抱起他家的小奶狗儿,戳戳它的小脸:“小胖墩儿,哥哥带你去吃御宴咯!” …… 基于某些政1治上的原因,潜帝这段时间在抬高苦度寺众僧的身份上不遗余力,单是秦毅接人,张成引路,便绝不是普通人能享受的待遇。 再度看见抱着小奶狗儿的少年,张成眼中露出微不可查的惊异之色。 每次看见云起,他总觉得这少年身上,有种他异常熟悉的东西,而这一次,给他的感觉格外清晰。 大潜的官服,三品以上至亲王,呈绛紫色,五品以上,为红色。而礼部为云起备的这身服饰,以绛紫色为主,黑色为辅,天然便有种雍容厚重、尊贵大气之感。 但因云起“方外之人”的身份,衣饰和普通官服又截然不同,少了象征品级的图案花纹,只在边角绣了少许云纹,样子也没有官服的严谨规整,格外的宽大繁复,行走间大袖当风、襟飘带舞,在厚重之中,便又多了几分飘逸出尘。 越是这样的服饰,越不是所有人都能压得住的,一不小心,就会闹出沐猴而冠的笑话来,但这一身穿在云起身上,却毫无违和之感,反而将他那一身宛若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显露的淋漓尽致。 令张成百思不得其解的,便是为什么这个在和尚庙里长大的乡野少年身上,却带着比皇子公主还要出众的尊贵之气,且自然而纯粹,宛若天成。 却不知人的气质中,言谈举止、风度仪态固然占了很大的比重,但经历也犹为重要。 人若常年要卑躬屈膝、仰人鼻息而活,被人呼来喝去、打骂羞rǔ,久而久之,气质也会变得怯懦卑微。 人若常年位高权重、一呼百应,久而久之,举手投足都会显得从容自信。 那如果一个人,他从生下来的那天起,他的每句话,都会被周围所有人认真聆听,他的每一个要求,都会被毫不犹豫的执行,那么他身上,自然会生出所谓的尊贵之气来。 如果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身边只有令他尊重喜爱的人,却至始至终,都没有需要他谄媚讨好的人,那么这份尊贵之气,自然会纯粹gān净的宛若与生俱来…… 跟在大和尚身边,听张成殷勤介绍周围的景致,云起颇为无聊的东张西望,倒也没像乡巴佬进城似的,看什么都稀奇。 主要是冬天除了雪,去哪里都没什么好景色可看。 皇宫也是一样,也就是房子修的大些,墙修的高些,道路修的宽些……树一样叶子掉光,雪一样堆的到处都是,房檐上一样挂着冰凌子。 “师傅,你以前来过皇宫吗?” 大和尚点头:“许多年前来过几次。” “宫里好玩吗?” 大和尚想了想,摇头道:“不好玩。” 云起点头表示认可:“我也觉得肯定不好玩。” 一路走来,偶尔也会遇见一队侍卫或几个宫女列队而行,连走路的姿势、脸上的表情都差不多,没有半点鲜活劲儿,一看就知道,这地方没意思的紧。 还有一些同他们一样进宫赴宴的,也大多安安静静目不斜视的赶路……哪像是赴宴,跟赴刑场一样。 张成gān咳一声,道:“宫里其实也有好玩的,不说别的,一会儿的御宴上,不仅准备了许多美食,还有乐坊司jīng心编排的歌舞,另外还请了外面的艺人表演民间百戏,听说好看的很呢!” 云起道:“所以最好玩的,还是在外面找来的,对吧?” 张成笑道:“皇宫就这么大,当然没有外面好玩的东西多,但却能把外面最好玩的集中到宫里不是? “再说,宫里也有外面没有的,今年云公子您来的晚了些,不然就赶上每年冬月的冰嬉盛会了。每到那个时候,陛下领百官,乘冰舟,观冰上舞,那些舞者在冰面之上倏忽来去,花样百出,最是好玩不过。” “冰嬉啊!”云起眼睛亮了:“这个我还从没玩过呢!嗯,苦渡寺里就有一座湖,栖云居里也有,师傅……” 大和尚道:“现在湖面上积雪太厚,一时间哪里清理的出来?等回去以后,让普惠给你们做几个雪橇,一样的好玩……让你家胖墩儿拉你!” 想着小胖墩儿拉雪橇的模样,云起乐不可支,戳着怀里的胖墩儿笑:“一会要多吃点啊,回去才有力气拉我!” 小胖墩很是应景的叫唤了几声。 笑声和狗叫声引了不少人侧目,却在看清三人之后,又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别说指责,连上前搭话的都没有。 走在一处的这三个人,仅张成一个,就足以吓跑很多人了——皇帝身边最得意的內侍,能让他亲自引路的,全大潜能有几个? 还有那个漂亮之极的少年,整个京城的人,就算不认识他,也得认识他怀里的小奶狗儿。谁不知道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公子,其实是个杀人不眨眼且蛮不讲理的主儿,连长公主家的独苗都被他一刀断臂,且是当着皇上和长公主的面下的手。 而最让人心惊的是,下完毒手之后,这小子毫发无损不说,反而勇毅候被皇帝找了个由头,降成了勇毅伯。 齐玉这辈子毁了不说,连长公主殿下都成了笑话。 如今潜京城里最不可招惹的人,早就从世子齐玉,变成了公子云起。 那么那个被云起一口一个“师傅”的大胖和尚是什么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总之就是三个字:惹不起! 张成笑道:“小胖墩儿拉车,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待会我就安排下去,送两辆雪橇和几条拉扯的狗去山上,云公子明儿一早就能玩。” “这敢情好,张公公,谢谢你啊!”云起摸摸袖子,从里面掏出一个红包来,道:“这个给你……嗯,压岁钱!” 张成还是第一次遇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明目张胆给他塞红包的,不过云起给的自然,他便也收的自然,弯腰谢过,又嘿嘿笑道:“如果云公子能给奴才再画张平安符什么的……” 云起慡快道:“画符的本事我现在还没练好,时灵时不灵的,等回头我练好了,第一个送你!” 张成大喜,连声道:“云公子可不兴耍赖啊!” 云起哼一声,道:“你以为谁都像皇上那样啊,总是耍赖。” 张成忙道:“云公子,云公子!这个可不敢胡说的。” 云起点头:“嗯嗯,我们心照不宣就好。” 张成顿时哭笑不得。 只听云起又问道:“不说今天请了民间百戏吗?都有些什么?chuī糖人吗?” 张成“呃”的一声,道:“这个恐怕没有吧?” chuī糖人算百戏吗? 云起有些失望,他总觉得,能把黏糊糊的糖稀绕成各种生动有趣的模样,是件很神奇的本事,又问:“那吐火呢?” “有!当然有!” “吞刀?” “有!” “耍猴呢?” “有!” 云起一连问了好些个,都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于是对原本没多少兴趣的晚宴大为期待起来。 说说笑笑便到了地方,张成领着两人到一处厢房,道:“请大师和云公子先暂时在此歇息片刻,稍后自会有人来领两位入席。” 云起“嗯”了一声,道:“公公自去忙吧!” 张成匆匆出门,招手叫了一位內侍过来,低声吩咐道:“去和刘三儿说一声,别的也就算了,吐火、吞刀、耍猴……这些个,有也得上,没有也得给我上!” 內侍应了一声,张成又道:“还有,派人去街上找个chuī糖人的来,记住了,技术要好,最重要的是东西要gān净,要是客人吃坏了肚子,小心你的脑袋!” “是!是是!” 內侍连声应了,快步离开,张成正要回去复命,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张公公,我家胖墩儿爱吃蒸蛋……少放盐!” 一回头,就看见云起趴在窗户上,笑嘻嘻的看着他,那条有恐高症的小奶狗儿,正缩在窗台上呜呜直叫。 忙笑着应了一声,心情大好。 在这样的场合随意指手画脚、要这要那,自然是不知轻重,但在对方明显示好的情况下,提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反而让人感觉到他的尊重和领情。 张成笑笑:都说这位云公子丝毫不通人情世故,他却觉得这少年通透的紧。 秦毅原是掐着点儿去接的人,是以云起他们到的时间刚刚好,才坐了一小会儿,就开始入席了。 大和尚和云起的座次被排的极前,靠前的位置两人一席,台阶下来就是他们,连皇子的席位都要靠后。 身份越高的入席越晚,大和尚和云起坐下不久,人就到齐了,再不多时,皇上和太后驾到。 云起沾了“世外高人”的光,所有人跪倒叩头时,他就学着大和尚的模样站起身来,低头双手合十,假装自己是佛门中人,只行佛礼。 数度叩拜之后,晚宴才算正式开始,云起终于可以专注于美食和歌舞。 因和大和尚一桌,云起也只好跟着吃素,御厨做菜,花样很多,色香两个字没的挑,但味道……比平常人家自然好了许多,但要满足云起那张刁嘴,还差一点。 不过热菜虽一般,但点心和瓜果却是真的美味。 歌舞也很好。 前世今生,从未涉足风月场所的云起,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歌声婉转,舞姿曼妙,动人之极,难怪有许多人会沉迷其中。 云起耳朵眼睛忙的很,嘴巴也不闲着,还要抽空伺候小胖墩儿吃蛋羹。 看得兴起,抽空给自己倒了杯酒,还没递到嘴边就被大和尚拦住:“小孩子家家的,不许喝酒。” 云起嘟囔一声:“我都快十六了。” 酒这种东西,他这辈子还没尝过,上辈子大醉过两次之后,就再也没碰过了。 不碰不是因为不好,而是因为太好。 那种飘然如仙,世间所有烦恼和不幸全部消失的一gān二净的感觉,实在太过诱人,他对自己的自制力没什么信心,怕自己沉迷其中,一醉不醒,索性尝过滋味之后,就再也不沾。 这辈子倒没这个顾虑,可惜又有师傅管着。 云起悻悻然放下酒杯,又觉得有些不甘,于是将大和尚吃的正欢的点心连盘子抢过来,倒进帕子包了,对大和尚做个鬼脸,大摇大摆的扔进袖子。 然后惹来和尚一个爆栗。 “师傅师傅!喷火呢!”百戏终于上场,一开始就热闹非凡,云起大为兴奋,顿时忘了刚刚挨的那一下,扯着和尚的袖子:“我以前在天桥也看过喷火,可是没这么厉害,能喷这么远,这么久。” 大和尚也看得起劲,点头道:“别说你了,连师傅我都没见过这么厉害的……看那个,耍大鼎呢!” 云起不感兴趣:“这个我也能,我还是想看小猴子……” 身边一声gān咳传来,云起一转身,就看见站在一旁的张成,眨眨眼:“张公公?” 张成手一翻,一个糖人出现在云起面前:“小猴子来了!” 云起惊叹一声:“张公公你会变戏法啊!那再来个小胖墩?” 张成笑道:“变戏法我不会,不过可以让chuī糖人的师傅再帮你chuī个小胖墩。” 将糖人递给云起,又从身后宫女的手上接过酒壶和点心,放在桌上,道:“这是陛下让送来的,果酒,不醉人,小皇孙们都能喝呢!” 又道:“陛下让奴才转告您,他已经吩咐下去,把今天的点心各送一些去苦渡寺和栖云居,让您……咳咳……安心享用。” 一面取了桌上被云起倒空的盘子,递了出去。 云起顿时黑了脸:什么放心享用,是让他别掖东西了吧? 偷点心被主人家逮个正着,连云起的厚脸皮都撑不住了,一时间恼羞成怒,伸手一点自己的嘴角,道:“也请公公转告陛下一句,少吃橘子,小心上火!” 嘴巴都烂了!活该! 张成应了一声退下,片刻后,就端着潜帝案上那盘橘子过来,云起只当是要便宜自己了,却不想张成一伸手,将他桌上的橘子也端了起来,一起jiāo给身后的宫女,道:“陛下说了,云公子您最近火气也大的很,上火的东西少吃。” 赤果果的含沙she影! 上次骂他一身戾气的帐还没算呢,今天又说他火气太大! 云起怒瞪高高坐在台上的潜帝,潜帝得意一笑,转头同一旁的亲王举了下杯,仰头一饮而尽,将那位老亲王感动的眼泪涟涟。 欺负人!云起愤愤的收回视线,给自己倒了杯果酒,喝了两口,很快就忘了潜帝的挑衅,悄悄撞了下大和尚:“师傅,很好喝啊,要不要尝尝?” 大和尚悄声道:“和尚就算要破戒,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破啊!” 也是哦!云起点头,拿了酒壶比划了下,发现藏在袖子里好像不太现实,只得放弃,道:“待会我问张成要一坛!” 到底是一起杀过假和尚的jiāo情,一坛酒不算什么。 云起正要专心吃喝看戏,却总觉得有目光频频落在自己身上,且看得极为专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微楞。 看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坐在上首的太后娘娘。太后今年五旬有余,因保养得当,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虽然眼角唇边都有皱纹,却依旧能隐隐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见云起回望,太后不仅没有回避掩饰,反而对他微微一笑,目光很是和蔼。 云起愣了下,太后这个反应不对吧?他不是伤了她唯一的外孙的仇家吗?就算她因为尊重大和尚,不来找他的麻烦,可也应该看他不顺眼才对吧? 好奇之下不免多看了两眼,又是愕然,泪堂地陷、人中平满……竟然是……无子之相? 那潜帝和长公主算什么? 难道他看走眼了? 不过面相到底只是气运外显,有时候难免会有偏差,云起眯起眼,正要仔细观其运脉,就被和尚一双大手将脑袋给拧了回来,同时一块云片糕塞进嘴巴。 云起将云片糕艰难吞了下去:“师傅,太……” 大和尚抬手又是一块云片糕。 云起哪还不明白他的意思,低声嘟囔一句:“我又不喜欢吃云片糕……甜的发腻。” 喝了口水,吃了口菜,将嘴里的甜腻味儿给压下去,道:“师傅,你说这事儿,皇上他知不知道?” 大和尚边吃边道:“皇家的事儿啊,乱的很,反正和尚不知道……不然你去问问?” 云起连连摇头。 他又不傻,跑去问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少了一个潜在的敌人。 一抬头,却见太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看了过来,于是回她一个笑容,然后扭头去隔壁大皇子的席位上借了块肉过来,喂给脚底下的小胖墩儿。 人多热闹,吃东西看戏之余,还要应酬时不时过来敬酒的熟人,于是时间溜得飞快,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 热闹中,忽然一声罄响,歌舞百戏无声退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落在台阶上,现在上面坐着的,只有潜帝一个,太后早早便退席回了后宫。 云起也看着潜帝,等着他最后讲话,然后各回各家。 然而上前的却是张成,手中捧着一卷明huáng色的卷轴。 云起虽没见过这东西,却也猜到应该是圣旨……竟然这个时候宣读圣旨?还是说,这是新年必备的节目? 云起回头,只见那些文武百官脸上,也都露出惊疑不定之色,看来并不是固定节目。 “陛下有旨……” 四个字一出,所有人再次跪伏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苦度寺度海禅师,佛法jīng深,德厚流光……” 度海? 云起愕然看向大和尚,大和尚低眉敛目,双手合十。 一连串的骈文,听得云起晕头转向,但大意却是明白的——大和尚佛法jīng深,所以潜帝将他封为国师,并赐下宝物如意。 里面除了一大堆褒奖大和尚的话之外,还有关于国师的诸多规定,简单来说,就是从此之后,国师成为大潜的固有职位,国师传承,由上代国师指定,便是皇上,都不能qiáng行gān涉。 国师身份尊贵,地位仅次于皇帝,连皇子见到都要行礼,另外还有修建国师府、享受超一品的俸禄、非谋逆不得加罪等等。 特权林林总总的说了很多,却没有提及实质上的权利和义务,也就是说,这个位置听起来很了不得,但其实不过是个虚衔,所谓国师,也就是个供在佛堂上的泥菩萨而已。 潜帝下这道圣旨,云起是能理解的,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潜帝对佛门的动作已经迫在眉睫,待再过十多天,召集的群僧一到,就要开始下刀了。 现在立大和尚为国师,无非是为了稳定民心,给真正的佛门弟子和信徒,一颗定心丸吃。 只是云起不知道,这道圣旨于一惯逍遥于山野的大和尚而言,到底是尊荣,还是束缚? 圣旨宣读完,云起低声道:“师傅?” 大和尚拍拍云起的肩膀,起身上台领旨,又从潜帝手中,接过一枚晶莹剔透、通体明huáng的玉如意,而后道谢,转身。 台下皇亲国戚、文武众臣,对着捧着玉如意的大和尚齐齐躬身:“参见国师大人。” 声音整齐浩大。 大和尚在玄门中的身份地位以及道行,皆是大潜第一人,被奉为国师,自然无人不服。 云起觉得有点像做梦,他就是来吃个饭、看个戏,怎么一转眼,师傅就成了国师,还被这么些个人参拜。 却见站在上面的大和尚对他招了招手:“徒弟啊,你过来。” 云起“哦”了一声,走到大和尚身前:“师傅?” 大和尚目光在四周扫视一遍后,落到云起身上,缓缓道:“吾徒云起,天资聪颖,已尽得贫僧真传,且星象之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贫僧如今年过百廿,已不堪大用,今将国师之位,传于……” 云起大惊,失声道:“师傅!” 与此同时,两道愤怒的声音从台上台下同时传来:“绝对不行!” “和尚你不要欺人太甚!” 一威严,一清冷。 第59章 整个大殿变得雅雀无声。 几乎所有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皇上在除夕之夜, 忽然宣布封度海大师为国师,这是好事,虽然有点意外,但完全能接受, 这个位置,舍他其谁? 可谁知道一转眼, 度海大师就要将堂堂国师之位, 传给这个不解世事,连赴御宴都抱着条狗的小屁孩儿……这、这也太荒唐了吧! 简直一点面子都不给,难怪把皇上气成这个样子! 可是还有一个反对的人又是谁? 众人的目光陆续向后转, 落到刚刚进门的男人身上。 身形修长如玉, 容貌清隽无匹, 一身青色大氅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雪沫,眼中满是冰冷的怒意。 所有人不由吸了口凉气——定国公, 顾云卿! 这个杀神, 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这家伙, 十几岁就在北疆,杀得那群蛮子血流成河、哭爹喊娘, 完了回到国内, 又开始横扫诸王,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好容易他卸下兵权滚蛋了,结果每次出现,几乎都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这不半个多月前回了趟京,明镜寺的上千个和尚就死的一gān二净, 顺王一党上百位官员被抄家灭族! 这人简直走到哪儿,哪儿就成修罗场,没事老回来gān啥? 人度海大师传位,和你有一文钱关系吗?你反对个什么劲儿? 只是这话,只敢在肚子里转转,没事谁敢招这位?被一剑剁了都没地方喊冤去! 不过这场闹剧既然有这两位反对,总该成不了了吧! 却见大和尚转身,看向潜帝,宣一声佛号,声音平和道:“陛下何出此言?” 这话一出,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这胖和尚,哪怕尊敬你佛法jīng深,可这样……也忒过分了吧! 即使是别人送你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礼物,就算再不喜欢,也得先揣兜里意思意思吧,何况这还是国师之位? 转手就送人不说,完了竟然还问人“何出此言”? 你说何出此言?! 潜帝此刻已经冷静下来,道:“贵徒虽然得大师真传,但到底年纪太小,资历太浅,不如先历练几年再委以重任不迟,国师之位非同小可,还请度海大师三思。” 大和尚微微一笑,道:“敢问陛下,方才圣旨上所言,国师之位传与何人,由贫僧自行决定,朝廷不可qiáng行gān涉,莫非……只是一纸空文?” 潜帝皱眉道:“大师误会了,朕并非gān涉大师的决定,只是将堂堂国师之位,托付给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儿,大师不觉得太过儿戏吗?” 大和尚“哦”了一声,道:“原来未及冠者,不能继任国师,既然如此……” 他笑笑,道:“陛下不如再下一道圣旨,写的更仔细些,说明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继任国师,何等年纪、何等修为、何等出身、何等资历……若是尤嫌不够,不妨将姓甚名谁也提前定好?” 潜帝脸色yīn沉,他之所以将国师传承写入圣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这国师之位,皇帝想任谁任谁,想罢谁罢谁,那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如何能起到彻底安抚人心的作用? 要知道他即将做的事情,实质上几乎与灭佛无异,佛门在大潜根深蒂固,要大幅削减佛门,又不引得天下大乱,一个地位超然而稳固,可以由佛门中人代代传承的国师之位,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老和尚竟然会把国师之位,转手就jiāo给云起,且一句句话锋芒毕露,将他bī的无路可退。 潜帝的目光越过和尚,落在云起那张犹自带着茫然的小脸上,许久之后才艰难挪开,缓缓坐下,涩声道:“既然如此,大师请随意。” “阿弥陀佛,多谢陛下,”大和尚单掌为礼,刚刚转身,还未开口就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度海!” 顾云卿解开大氅,随手扔在地上,缓步而来,冷冷道:“皇上是答应了,可我还没答应呢!” 大和尚看向顾云卿,平静道:“贫僧的事,何须国公大人应允?” 顾云卿冷笑一声,道:“若是你度海的事儿,跪下来求我我也懒得管,你那国师之位,爱传给谁传给谁,但云起……不行!” 此话一出,众人如梦初醒。 是了,谁不知道顾云卿和长公主殿下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弟,这会儿赶回来,八成是知道长公主的独子受伤,专门帮着出头来了! 所以当然要反对这小子当国师啊,当了国师,岂不等于有了免罪金牌,单从身份上来说,甚至比顾云卿这个定国公还要高出半筹,这样还怎么收拾他? 只听大和尚道:“定国公大人何出此言?” 听得人不由摇头:又是何出此言,这大和尚不是装傻装习惯了吧?要知道,咱们这位定国公大人,可没陛下那么好涵养。 却见顾云卿冷笑一声,道:“我看大师果然是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所以忘了你这个徒弟,当初是怎么从我这里拐走的了…… “当年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度海……云起若是做了国师,那我的国公之位,又传给谁?” 所有人像被雷劈了一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他们听到了什么? 度海大师这个小徒弟,是他从定国公那里拐走的? 定国公反对这小家伙当国师,不是想要收拾他,而是想把人抢回去继承他的国公之位? 什么时候,大潜的国师和国公,变得这么不值钱了? 再看看站在台上,依旧一脸懵懂的小家伙,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咱们这辛辛苦苦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啊,还比不上人家拜个好师傅! 同人不同命啊! 咦,不对,和尚是这小家伙的师傅没错,可和顾云卿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说起来,这孩子还挺适合当定国公的传人的,一样的杀人如麻,一样的蛮不讲理,一样的漂亮的不似凡人……咦,仔细看看,竟连容貌气质都有几分神似。 再加上定国公上赶着要把爵位传给他,这位该不是……定国公大人的私生子吧? “定国公此言差矣,”一个“勇敢”的官员站出来道:“定国公姓顾,这位国师高徒姓云,如何能继承顾家的国公之位?” 顾云卿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我的国公之位可不是顾家的,而是我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我想传给谁,就传给谁,与他人何gān?” “怎么会没关系呢?”大皇子刘钧戏谑的声音响起:“承恩公大人家的次子,可是这位刘大人的儿女亲家呢!” 承恩公的次子,正是顾瑶琴的父亲,若顾云卿无后,按亲疏论,定国公的爵位,很可能落在他的子嗣身上。 刘钧先因为顾瑶琴,在苦渡寺出了个大丑,完了又求亲被拒,能踩那家人一脚的时候,自然不会放过。 刘钧话音刚落,就见顾云卿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自己上,重复道:“承恩公大人家的次子?” 刘钧背后一寒,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低头道:“是侄儿失言,请叔叔恕罪。” 怎么就忘了呢,眼前这位和那位承恩公的次子一样,都是太后亲兄弟的儿子,他的亲表叔,瞧不起那位,岂不等于瞧不起这位? 天知道,他最崇敬的人就是这位表叔,打小就挨他的揍,长大了更是追随他的脚步去了军中,哪里敢有半点轻蔑的意思? 又一名官员开口道:“爵位承袭,恐怕国公大人一个人说了不算吧?得看陛下的意思。” 顾云卿不理,对上首拱手,朗声道:“臣请陛下,封云起为定国公世子,日后承袭定国公之位,望陛下恩准。” 潜帝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顾云卿身上,又看了云起一眼,正要开口,却见云起忽然上前一步,道:“先前听定国公言道,国公之位,他想传给谁就传给谁,与他人何gān。云起也有一言……” 他转向顾云卿,清晰道:“你定国公之位,爱传给谁,就传给谁……与我何gān?” 一句话出口,周围顿时安静的落针可闻。 所有人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孩子,莫不是傻的吧? 虽然没了定国公的爵位,还有国师之位等着他,可一个徒有虚名的国师,怎么和位高权重的定国公相比? 更最要的是,你拒绝就拒绝吧,gān什么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就不怕定国公大人一剑劈了你?连累的我们大气都不敢喘! 顾云卿定定看着云起,一身寒意弥漫,几乎要化为实质。 潜帝也沉着脸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打破沉寂,越众而出,沉声道:“陛下,臣以为国公之位,乃是朝廷世袭爵位,代代相传,虽然定国公大人可以自行挑选满意的后人继承爵位,但也要承袭有度才是,没有非亲非故,随随便便找个人就能继承爵位的道理。 “国公之位如此,国师之位亦然。 “若没有一定的章程,今天一个国师,明天一个国师,那国之重器,岂不成了小孩子的玩具?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重新拟定章程,完善国师传承之道。” 既然有人开了头,周围的人顿时纷纷附和。 潜帝终于有了反应,看了最先开口的大臣一眼,正要说话,却见云起忽然抢过大和尚手中的玉如意,转身向他看来,道:“这位大人言之有理,臣也正有此意。还请陛下下令,重新制定国师传承之道,臣一定遵循无误。” 潜帝一双眼睛渐渐眯了起来:臣? 云起道:“自然,若陛下不满师傅将国师之位传与臣,要收回成命,重新拟定国师人选,臣也决无异议。” 说完将玉如意双手捧向潜帝,低头弯腰:“陛下。” 这一瞬间,所有人再次风中凌乱,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要脸!好不要脸!怎么这么不要脸! 别人还没承认呢,皇上还没同意呢,居然就开始厚着脸皮以国师的身份自说自话了,而且还将了皇帝一军:要是不承认我,你就重新再找个人当国师吧,想退回到我师傅身上……不可能的! 要是真不承认他,重新拟定人选,那今天这一出,可就真的成了闹剧了! 先是封度海大师,然后度海大师传给他弟子,然后皇上取消他弟子的国师身份,再换一个人当……那这国师之位成了什么了? 潜帝右手紧紧握着扶手,死死盯着保持双手奉上玉如意姿势的云起,许久之后,才哑声道:“国师大人……言重了。” 云起直起身子,道:“多谢陛下。” 转身俯视群臣。 一众大臣心里叹息一声,只得再次躬身道:“参见国师大人!” 声音中多多少少带了些无奈。 少年清澈而平静的声音从台上传来:“诸位有礼,请起。” 所有人直起身来,再度看向高高站在台上的少年,只见少年眉目如画,神色安宁,漆黑的长发静静披散,繁复的长袍无声铺展,虽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却如同帝子临凡,尊贵而出尘,飘逸中又不乏威严。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然忽然觉得,这少年做国师,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见少年忽然转身,对着大胖和尚展颜一笑,笑容中顽皮得意尽显:“师傅啊,我是国师了哦!” 于是齐齐叹了口气。 一直定定看着云起的顾云卿猛地转身,一言不发的向外走去。 远远的,偏僻的几乎看不到的角落里,顾瑶琴死死盯着站在高台上,被所有人叩拜的人影,掌心几乎被掐出血来,整个身体在战栗:是他!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那个只知道劈柴扫雪的乡巴佬也好,那个整天关在房子里、丑的跟鬼一样的残废也好,明明都那么卑贱,凭什么总是站的比她还高,活的比她还潇洒! 凭什么总要让她低头,让她卑躬屈膝! 凭什么她竭尽全力讨好的那些人,却都去拼命讨好他!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云起笑嘻嘻道:“师傅,我一定是大潜有史以来,脸皮最厚的国师,对吧?” 大和尚点头表示同意:“大潜有史以来,一共有两个国师……你的脸皮的确要比和尚厚一点!” 云起翻了个白眼,哼道:“我刚刚说错了,我其实是大潜有史以来,脸皮最薄的国师才对!” 说到脸皮,他哪敢和大和尚这张胖脸比? 又陶醉的叹了口气,道:“啊师傅,我又要多一栋大房子了!国师府啊,最起码要比栖云居漂亮吧?可惜不能拿来换银子……师傅,你说工部修一座国师府,要多少时间?” “这个和尚没研究过,快的话也要一年半载吧!”大和尚话音一转,道:“就不问问和尚,为什么要让你做国师?” 云起无所谓道:“反正师傅肯定是为我好,有什么好问的?” 大和尚轻轻叹了口气,道:“当初师傅觉得,你年纪轻轻,不该一生就此沉寂在山野之中,就算要归于平淡,也该先见见世间繁华,才好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生,所以才决定让你下山……” 云起打断道:“那师傅现在是后悔了吗?” “后悔了啊!”大和尚点头,道:“和尚本以为,就算京城是一座大染缸,以你的心性,也可以gāngān净净的来,gāngān净净的走。谁曾想到,这里于你而言,不是染缸,而是泥沼。 “师傅对不起你……亲手推你下来,却无力拉你出去。” 云起摇头不语。 大和尚的意思他明白,虽然他还不清楚潜帝和顾云卿到底在想什么,但显然这两个人,都想插手安排他的人生……现在他就算回到苦度寺,也休想安宁。 “和尚既然拉不动你,就只好给你找块垫脚石,”大和尚安抚的摸摸他的头,道:“国师之位只是幌子,没有实权,同样的就代表了没有实责,束缚不了你。然而有这个幌子在,无论是谁,都没办法b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等回头你当国师当腻了,就随便找个和尚,将这个位置传下去。” 云起“嗯”了一声,道:“师傅,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根本不会接这个国师之位?” 大和尚微微一笑,道:“和尚都已经这么老了,还当什么国师?若不是发现你处境微妙,这国师之位,原本该是普泓的。” 云起道:“那等我玩两年就还给他!他是我师侄呢,一代传一代,传给他刚刚好。” 又道:“师傅,你对我真好……” 大和尚唉声叹气道:“谁让和尚就你这么一个徒弟呢,和尚也是凡人,也有私心,不对你好对谁好?” 云起忽然正色道:“师傅啊!” “嗯?” “你不要觉得自己吃亏了,你只有一个徒弟,我也只有一个师傅啊!”云起道:“很公平啊!” “是是是,公平的很!” “还有啊,不要动不动就说老,最讨厌听你说这个字了!” “嗯,知道了……” 师徒两个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正昏昏欲睡时,忽然听到急剧的马蹄声响起,转瞬间就追上了马车。 云起掀开帘子,讶然道:“张公公?” 张成跳下马来,急声道:“太后娘娘忽然吐血昏迷,几位太医束手无策,陛下请度海大师和云……和国师大人入宫,为太后娘娘诊治!” 云起一愣,道:“先前我曾看过太后娘娘的面相,并未有宿疾缠身啊,怎么忽然会吐血昏迷?” 张成欲言又止,道:“这个奴才也不好说,还请两位这就随奴才入宫吧!” 第60章 慈宁宫内灯火通明, 外间几个御医正jiāo头接耳,虽然声音被压的很低,情绪却颇为激烈,正争的面红耳赤时, 见张成带着大和尚和云起进门,连忙禁声, 起身行礼。 内间人也不少, 潜帝、顾云卿、长公主都在,却还有一个出人意料的人——顾瑶琴。 顾瑶琴今日打扮的异常出色,妆容和发式都极为jīng致, 披着一件雪白狐裘, 隐隐露出里面的粉色纱裙, 正脸色苍白的站在一旁,眼中隐隐露出几分惶然之色。 见大和尚和云起进来, 潜帝刚要起身, 却见大和尚做了一个安坐的手势, 缓步上前。 长公主忙起身,让开太后chuáng沿的位置, 大和尚却并不过去, 而是在太后chuáng前三尺外停下,低头宣了一声佛号,双指并其,缓缓凌空点去。 云起退到一侧,目不转睛的看着站在chuáng前画符的大和尚。 他现在初涉符道, 即使有朱砂作为载体,也时灵时不灵,更别提凌空画符了,但提前见识一下总是好的。 在旁人看来,大和尚双手变幻不休,似是随意比划、故弄玄虚,但在云起眼中,却见太后一身散乱灰败的气息,正在大和尚无形的拨弄下,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变得清净平顺。 潜帝几人看不懂和尚的“装神弄鬼”,却能看懂云起的神情,于是神色也渐渐缓和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忽然觉得太后的气色也变得越来越好。 潜帝的目光从大和尚身上收回,重新落在云起脸上。 安静下来的云起,身上仿佛有一种静谧而神秘的力量,能让人浮动的心莫名的安定下来。 而当他每每敛去笑容、微微眯起双眼的时候,整个人就如同抽离了尘世一般,那双漆黑如夜的双瞳,便仿佛正映照着一个凡人看不见的神秘世界……“国师”二字,放在这个时候的云起身上,竟是出奇的相配。 大和尚忽然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口结印,而后睁开双眼。 潜帝起身道:“大师……” 大和尚伸手一引道:“外间叙话。” 潜帝点头,领着一行人转过屏风,到外间入座。 顾瑶琴如同隐形人一般,低头跟着出来,悄悄站在顾云卿身后。 大和尚不等潜帝再次动问,开口道:“贫僧诊脉开方的本事,远不及各位御医,便不献丑了,只是从面相和气色来看,太后此次只是小厄,并无大碍,不日即可痊愈,陛下只管放心就是。” 潜帝松了口气,又皱眉道:“太医他们也说太后的脉象并不凶险,只是为何他们数度施针用药,母后都不见醒转?” “太后不醒,或许是因为不愿醒,”大和尚道:“贫僧能做的,只是为太后调理气息,其余非贫僧所能。” 潜帝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失望之色来,长公主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鄙夷:一问三不知,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就那么手舞足蹈一番,就号称调理好气息了……真是可笑! 大和尚对几人的反应视而不见,对潜帝微一颔首,道:“剩下的事,贫僧也无能为力,这就告退了。” 云起跟着大和尚起身。 潜帝也站起身来,沉声道:“朕送送大师。” 既然潜帝都起来送了,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坐着,跟着一起送到门外,大和尚和云起转身告辞。 云起的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开口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陛下身边就有灵药,何须外求?让她再唱一曲,或许太后娘娘就醒了。” 几人脸上露出惊疑之色,云起又道:“不过我不建议陛下此刻就将太后娘娘唤醒,单纯因情绪激动而引起的昏迷,实际上是人对自己的一种保护,qiáng行唤醒并非是什么好事,反倒伤了本源。” 又问道:“方才太医可曾说起,若不用旁的手段,太后娘娘什么时候能醒?” 潜帝道:“大约三五个时辰。” 云起点头,道:“三个时辰内,太后娘娘必醒。” 长公主终于忍不住开口,冷冷道:“连度海大师都看不出来的事,你却在这里大放厥词……若是母后三个时辰不醒又如何?” 云起看了她一眼,道:“师傅不说,不代表不知道。 “世间万事万物的发展,总是充满不确定性,可能左边是福,右边就是祸。 “譬如一个小小的伤口,可能数日就好,也可能感染化脓,最终致残致死。 “我玄门符咒,并不能直接治病疗伤,却能引导着事情朝好的一方面,甚至最好的一方面发展,尤其是师傅的符……” 他笑笑道:“若太后三个时辰内不醒,陛下尽可拿我问罪。” 微微弯腰一礼,转身同大和尚一起,跟着內侍离去。 他们的背影一消失,张成立刻“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陛下明鉴,关于太后娘娘的病情,小的真的一句话没说,实在不知道云……国师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潜帝微微摇头,道:“起来吧,此事以后再说。” 又转身看向顾云卿,道:“我们,要不要试试,看能不能将将母后唤醒?” 顾瑶琴眼睛一亮,抬头看向顾云卿。 顾云卿淡淡道:“若他说的准,那么就该按他说的,让姑母好生休息几个时辰,以免伤了身子,若他说的不准,就算试了又有什么用?” 又道:“夜深了,臣不便在此久留,等天亮再来探望姑母……告退。” 退后两步,转身就走。 顾瑶琴急声唤道:“三叔!” 声音哀婉。 顾云卿回身,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潜帝,道:“陛下八百里加急,命我火速回京,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场接一场的闹剧?” 潜帝神色有些难看,道:“你先安心在京城住几天,后面的事……再说。” 顾云卿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顾瑶琴站在原地,神色忐忑,不知道该走该留。 潜帝侧头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将顾小姐暂时安置在侧殿,等太后醒了再说。” 又道:“安平你也回去吧,这里有朕守着就行了。” 长公主摇头道:“母后昏迷不醒,我怎么能安心回去?何况明日皇兄还有祭典,今晚不休息一下怎么行?这里还是我来吧!” “……也罢。” …… 皇宫那么大,一来一去又是半个多时辰,等秦毅持令叫开城门,送云起师徒到苦渡寺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四更天了。 生活规律的和尚们早就已经入睡,云起也困的连眼皮都睁不开,大大的打了个哈欠,澡也不洗,大衣服一脱就钻进大和尚的炕头,头刚挨着枕头,就开始打起小呼了。 大和尚不由摇头失笑,也就是他家的小徒弟,心才这么大。要换了其他人,一连发生这么多事,还忽然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哪能这么全然不放在心上,回家倒头就睡? …… 睁开眼睛,又是新的一天,也是新的一年。 云起日上三竿才起,洗漱好坐在炕桌边,帮着青一一起摆早饭,嘟囔道:“我师傅他人呢?还有莫急莫徐那些小和尚呢?怎么大年初一也不说来给我拜个年。” 青一将筷子放在云起手上,转身帮他盛粥,口中道:“小师傅们一早就过来了,实在等不到您起chuáng,只好又走了。” 又抱怨道:“公子您怎么今天还睡懒觉啊,老人们都说,大年初一睡懒觉,一懒懒一年呢!” 云起咬了一口窝头,含糊道:“所以大年初一才更要睡懒觉啊!一懒就可以懒一年呢!” 青一顿时无语,学着他主子平日的模样翻了个白眼。 云起道:“你还没说师傅他去哪儿了呢,还有,怎么今天寺里这么安静?” 平时那些小和尚多多少少总要闹出点动静,今天附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青一道:“谁说今天寺里安静?这苦渡寺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热闹过,只不过这里离的远,公子您听不见罢了。” 云起“啊”的一声,这才想起来,每年的大年初一,是苦度寺一年中唯一一天接待香客的日子,到了苦渡寺这儿,自然也沿袭了这个规矩。 青一继续道:“小师傅们都在前面接待香客,连青二他们都被叫去帮忙了……度海大师也在给香客们解签。” 云起加快了吃饭的速度,道:“那你也赶紧去前面帮忙吧,虽然小东山山势平缓,但若是人太多,还是很容易出危险,如果发生踩踏就更可怕了……你和青二几个去山势陡峭的地方各自守着,多上点心。 “还有,看见那些趁机掏人荷包的、占女孩儿便宜的,或者仗势欺人的,甭管是谁,一律丢出去。” 青一应了一声,又道:“等您吃完了我就去。” 云起瞥了他一眼,道:“你们几个才跟了我几天呢,好像之前没有你们我就不吃饭似的!赶紧去,我吃完了自己会收拾的,一会我也去前面帮着解签……和尚们忙不过来。” 青一这才去了。 每次在栖云居吃饭,必然林林总总摆一桌子,一顿吃完,能吃掉三分之一算不错了,若最后有哪个碟子空了,必然是厨师的失误……做的少了。 可在苦渡寺,làng费粮食是坚决不许的,东西全部吃完,正好八1九分饱。 云起gān掉最后一根咸菜,开始收拾碗碟,就听到门口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的活祖宗耶!这个也是您做的?” 云起回头看了眼,笑道:“是张公公啊?我可不是你家祖宗……我儿子都还没生呢!” 张成不理,呼喝着身后两个没眼色的小太监把活儿接过去,见张成态度坚定,云起也就不客气了,吩咐道:“出了门从这个方向过去,穿过两个院子就是厨房,门口一颗大榕树,院子里有石磨,很好找的。 “厨房的炉子上坐的有热水,兑一点把碗洗洗gān净,然后放在橱柜里。食盒就放在旁边的桌上。” 两个小太监提着食盒去了,云起引张成就在炕上坐了,给他倒上一盏茶,道:“看张公公这样子,太后娘娘已经醒了?” 张成起身道了谢,才又坐下,道:“国师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太后娘娘今儿一早就醒了,满打满算就过了两个多时辰。太医把过脉,说并无大碍,调养几日就没事了。” “那就好。”云起点头,那些太医说话,总是留着点儿余地,再加上大和尚的符,不醒才怪。 又问道:“那张公公此来,是还有什么事吗?” 张成道:“是这样的,太后娘娘虽然凤体无碍,但陛下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想请国师这几日再去帮太后娘娘看看。” 云起摇头道:“不用了。太后娘娘的面相,昨日我和师傅都仔细看过,近日并无劫难。至于如昨晚那样的小厄,有师傅的符咒在,自己便消散了。” 张成问道:“只是不知度海大师的符咒,能灵验多久?” 云起道:“凌空画符,符咒没有载体,起效快,消散的也快,但十天半个月应该没问题。若陛下不放心,回头再来寺里求上一张平安符就是。” 张成谢过,又道:“奴才此来还有一件小事。 “国师大人的国师府现在还没修好,但这段日子,您总不能在京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是? “前不久陛下不是赐了您一座宅子吗,那宅子不久前才修缮过的,景致还过得去,家伙什也齐全,勉qiáng能住人,陛下说,让您这两天有空的时候去转转,看看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或者还缺什么,奴才马上就派人去置办,最好是朝廷开印的时候,就能住进去。” 云起道:“既然能住人,那就这么着吧,回头我让青一他们把铺盖什么的送几套过去就行了。” 他在吃穿住行上面,一向很能将就。 张成道:“国师大人您可千万别客气,这些都……” 云起摆手道:“不是客气,我就是懒得跑。” 张成笑道:“那这样,您要是懒得跑,等回头住进去,发现什么地方不满意,您再跟奴才说也是一样的,奴才立刻派人去改。” 张成一口一个奴才,听得云起有些难受,却也无心去改变他的习惯。 他记得前世的时候,顾瑶琴时常让身边的侍女不要自称“奴婢”,侍女们感动的涕泪横流,却没有一个敢改的。 何必没事给人找麻烦? 只听张成又玩笑道:“昨儿晚上,国师大人可是差点害死奴才了!” “嗯?”云起讶然道:“这话怎么说?” 张成苦笑道:“国师大人可知昨夜太后娘娘是如何晕倒的?” 云起摇头。 张成叹了口气,道:“国师大人有所不知,宫里以前曾有过一位贵妃娘娘,是定国公大人的胞妹,从小在太后娘娘膝下长大,太后娘娘最是疼她,可惜十多年前难产去世。 “昨儿晚上,前面的宴会散了之后,太后那里又举行了家宴,只请了陛下、长公主殿下以及定国公大人。 “长公主殿下本是一片孝心,带了顾家七小姐过去,让她跳了一曲清平乐。 “这位顾小姐和先前那位顾贵妃,原就有七八成相像,在灯光下这么一舞,倒像了个十成十。太后又是悲,又是叹,将顾小姐叫到了身边,手拉着手说话。 “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先贵妃,然后顾小姐就吟了一首词,谁知道还没念完呢,太后娘娘就晕倒了。 “奴才没念过多少书,可也觉得,这首词听着实在让人心里难过的很……” “奴才也就记得那么两句,”张成低声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云起默然良久才回过神来,道:“的确是好词,可谓字字泣血,难怪太后听了会悲痛欲绝……只是,这事儿怎么会和我扯上关系,还差点害了张公公你?” 张成拍腿道:“还不都是因为国师大人您那句话说的太准了,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 “国师大人您想啊,太后出事之后,所有人都守在太后跟前,只有奴才骑着快马追上国师大人您……如果您真的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话,那岂不是只能是从奴才嘴里传出来的? “将后宫里的事儿乱说,可不就是死罪?” 云起道:“那张公公现在说这些,就不怕死罪?” 张成一噎,gān笑一声,道:“如今时过境迁,而且国师大人又不是旁人,说说也无妨嘛!” 又道:“国师大人您可真是神人。别人不知道,奴才自己可是心知肚明的,昨儿当真一句话没说,可国师大人您硬是给算出来了,实在是让奴才佩服的五体投地!” 云起摇头道:“不是算的,猜的。” 他相术虽然不错,可也算不到这么细致的东西,昨天晚上还真是猜的,不过也不是瞎猜。 天寒地冻的天气,顾瑶琴的狐裘内却穿了一袭纱裙,若不是为了表演歌舞,难道是想当着太后的面勾1引什么人不成? 其次是她今天的妆容。 云起对人的相貌极为敏感,一点点变化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在看见顾瑶琴的第一眼,云起就发现她今天的模样有些奇怪,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让眼睛显得比平日里要圆了少许,嘴唇也丰满许多,尤其下唇,硬生生用唇线唇脂,涂抹的让它看起来比实际上厚了少许。 虽只是一点小小的改变,却让顾瑶琴那张娇柔妩媚的脸,忽然变得娇憨甜美起来,更重要的是,变得更像云起在手绢上看过的那个少女——顾云曦。 然后便是太后。 今日大宴群臣,太后难免要修饰一下面容,躺在chuáng上的太后,脸颊上的粉有很明显的被打湿又擦gān的痕迹,显然流过不少眼泪。 再加上顾瑶琴神色惶恐,云起哪会不知道发生什么? 当然他也只猜对了一半,那首“江城子”的出现他就没料到。 云起有些不耐烦,顾瑶琴要做什么,他懒得管,但有些人一个劲的想将他和顾云曦这个名字绑到一起,却让他烦透了。 就这么一点屁事儿,都要拐弯抹角的来讲给他听。 微一沉吟,道:“张公公,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张成拱手道:“帮忙不敢,国师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云起道:“明天晚上我想请陛下和定国公大人一起吃顿饭,还请张公公替我转告陛下,并代我邀请定国公大人……如果明天他们没空,改日也可。” 张成的表情呆滞了一瞬,才连声应了。 第61章 云起早就猜到, 今天来庙里的人应该很多——东山那么陡峭,苦度寺那么偏僻,山下居民那么少,每年的今天都还会来许多人, 而今小东山的苦渡寺,路修的平整, 离京城又近, 名气又大,来的人还能少? 等真正到了前院,云起才发现, 自己做的心理准备远远不够。 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水泄不通……这些词儿就是为这种场景造出来的! 云起果断放弃了去帮忙解签的打算, 这种情形, 就算每个和尚都有三头六臂,也解不过来。 挤到大殿前的广场看了眼, 果然, 和尚们连挂摊都没撑起来, 小和尚负责引路,大和尚负责维持纪律, 青一到青六为了行事方便, 也穿上了一身僧袍,假扮成苦渡寺的俗家弟子,分散在各处上引导人流。 幸好普泓有先见之明,早定下规矩,今日来的香客都只能步行上山, 否则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 不设功德香,不收祭品,不收香油钱,不放生,不供长明灯,不领平安符,不卖香烛……所有香客自己持香而来,燃三炷香供奉佛前,如果提前没有准备的,燃一炷心香也可。 少了这许多名堂,苦渡寺才能堪堪保持有条不紊的状态。 云起朝周围看了眼,转身去了修在苦渡寺最南边的青塔。 青塔本身就高达九层,且修在地势高耸的之处,人站在塔上,就可以俯瞰大半个苦渡寺。 云起开了窗户,靠坐在窗台上,看着下面的人山人海,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叹了口气:这里什么都好,空气清新,视野宽阔,但问题是……太冷。 北方那个呼呼的刮啊,雪沫那个哗哗的飘啊! 早知道就抱个暖炉上来了,再不然把小胖墩这个天然暖炉带来也不错啊! 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去一趟,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传来:“小和尚。” 紧接着人在楼梯口现身:“喝酒不?” 云起道:“原来是陈大侠啊,好久不见,看起来伤都好了?” 陈群懒洋洋的走上来,举举手里拎的酒坛,道:“来一口?” 云起道:“和尚不喝酒,我虽然不是和尚,但也不喝酒。” 等再长大一点再喝。 陈群也不勉qiáng,手轻轻一按就坐上了供桌,坐姿还颇为潇洒,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放下酒坛,舒服的叹了一声。 转眼看见云起正皱着眉看着他,挑眉道:“怎么,看不惯我在这里喝酒啊?” 云起道:“你不信佛,没人bī你,你大可吃你的肉,喝你的酒,睡你的女人……” 陈群嘲讽道:“但是?” 云起没被他激的将话收回去,道:“但是,入乡随俗,到了一个地方,就该尊重这个地方的信仰习俗,如果做不到,就滚。” 陈群一击掌,喝彩道:“说的好!” 抬手拎起酒坛,开始仰头大喝,末了打了个酒嗝,将酒坛一扔,“砰”的一声,在墙上摔的粉碎,剩下的酒水溅了一墙一地。 陈群摊手,道:“好了,现在我可以入乡随俗了!” 云起瞥了他一眼,不再理他,目光落回底下的人群。 “小和尚,”陈群摇头叹道:“我发现你这人真的很没意思!” 云起道:“知道我没意思,就少来烦我……还有啊,别叫我和尚,我不是和尚。” 陈群嘲讽道:“不叫你和尚叫什么?国师大人?云国师?” “我说陈大侠,”云起道:“你能不能别表现的像个满怀嫉妒的怨妇?” 陈群一撇嘴:“我嫉妒你?切!” 又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们这些敲骨吸髓的权贵,有什么值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云起打断道:“诗不错。” 陈群瞪大了眼,道:“为什么你会顾瑶琴的诗?她说这首诗她从来……” 云起一脸恍然,点头道:“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满腹牢骚、一肚子幽怨呢?原来是被她传染了啊!” 陈群看着他,神经质的点着头,嗤笑道:“原来民生疾苦,在你看来就是满腹牢骚、一肚子幽怨。还以为你即便是成了权贵,也和那些人不同呢,原来……罢了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从供桌上一跃而下,拍拍屁股就走。 云起喝道:“站住!” 陈群回头,嘲讽的看着云起:“怎么,云国师还有高论?” 云起伸手一指,道:“高论没有,把你带来的垃圾给我收拾gān净再走!” 陈群挑眉道:“小和尚!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打不过你啊?” 云起道:“不是觉得,是你的确打不过我!把这儿给我收拾gān净滚蛋,否则我把你从窗户扔下去!” 陈群道:“好啊!来来来!让我看看你怎么把我扔下去!” 话音一落,云起在窗台上一按,人横飞过来,手肘撞向陈群右肋,只是人还未到就一个侧翻落地,险险避过眼前凌厉的剑光。 云起看着自己被削断的几根长发缓缓飘落,抬头看向手握短剑的陈群,道:“喂,要不要脸?” “你说我不要脸?”陈群“切”的一声,道:“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拿着根大棍子,半夜三更跑来,欺负手无寸铁又身受重伤的我的?今天可是你先动的手,就别怪我找回场子了……难得你身边没跟着那一堆狗腿子!不是说我不是你的对手吗?来啊,打我啊!” 云起活动活动右肩,又捏了捏拳头,觉得恢复的还不错,于是一脚踹了上去:“果然是欠揍!不服气今天我就打到你服气为止!” 青塔塔顶,长宽不到两丈,两个人在其间翻滚搏杀,宛如困shòu。 人影腾挪,剑光闪烁,拳风呼啸。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陈群的短剑就到了云起手里,再半柱香过去,短剑就架在了陈群的脖子上。 “扫地!” 陈群梗着脖子道:“不扫!有本事你把我扔下去好了!” 从这里下去,以他的身手,运气好毛都不会掉一根。 云起一脚踹向他小腿,陈群听到声音不对,慌忙抬腿避过,谁知脖子一凉,短剑已经勒进去两分,惊怒道:“云起!” 云起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乖乖站着不动,让我打断你两条腿,你自己从这里爬下去。第二,你再躲一下试试,看我会不会把你脑袋削下来。” 陈群艰难的仰着头,道:“不就是扫个地吗?要不要这么狠?” 云起冷哼一声:“少说废话,快选!” 陈群急声道:“扫地!扫地!老子选扫地行了吧!” 不是他没骨气,下跪求饶和断腿之间,他宁愿断腿,可是断腿和扫地之间……傻子才会选错吧! 云起随手将短剑一扔,又坐回窗台。 陈群愤然捡起地上的短剑,怒气冲冲的下楼,片刻后拿着扫帚上楼。 答应了又逃之夭夭,这种事他可做不出来。 而且要是真跑了,以后岂不是要被这小子嘲笑一辈子? 云起看着故意扬起满天灰尘,把扫帚舞的跟柄剑似的陈群,道:“还不服气呢?” 陈群冷哼一声,不说话。 云起摇头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是真不明白,你和顾瑶琴,到底哪来的脸念这样的诗。” 陈群将扫帚一摔:“你什么意思?!” “且不说顾瑶琴如何锦衣玉食,”云起道:“我只问你,你这一坛酒,有多少?” 陈群冷哼道:“八斤,怎么了?” 云起摇头道:“三斤粮食一斤酒,要酿八斤酒,就得消耗二十四斤粮食。这二十四斤粮食,够真正的穷苦之家,一家三口拌着野菜吃足足一个月,结果被你喝三成,洒七成…… “陈大侠,你到底哪来的那么大脸,念什么路有冻死骨?赶紧收拾完东西滚,别在这儿脏我的地方!” 对于陈群喝酒泼酒的举动,云起没什么意见,你有钱,愿意怎么花是你自己的事,别人无权置喙,可你一边糟蹋粮食,一边口口声声嚷着‘那些没东西吃的人多可伶啊,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冷血’,就太恶心了。 陈群僵立在原地,半晌后才勉qiáng出声,道:“可这些粮食,已经酿成了酒,就算……” 说到一半,自己就说不下去了,脸涨的通红。 云起嗤笑一声,懒得再开口。 若不是看陈群老老实实回来扫地,他连方才这番话都懒得说。 粮食已经酿成了酒,就算他不糟蹋,也变不回粮食了……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就好像一个人天天吃jī,却解释说,反正这些jī已经死了,就算他不吃也活不过来,所以这些jī的死,和他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一样。 见云起不再理他,陈群一声不吭的捡起扫帚继续扫地,等收拾gān净了,发现没地方装,就索性将外衣脱了下来,将碎片包着提着,道:“我这次过来,其实是来给你报信的。” 云起从底下的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嗯?” 陈群道:“我收到消息,今天有人要来苦渡寺闹事,所以过来提醒你一声。我可不是为你,我只是不想有人因为这个无辜送命。” 云起问道:“怎么个闹事法?” 陈群道:“越大越好,放几把火,弄出些人命……” 云起点头,道了声多谢。 看着陈群那张五颜六色的脸,云起多少有些内疚——其实这个人真心不坏,他只是活的太茫然,站不稳自己的立场、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而已。 伸手一指,道:“看到那座红顶的房子了吗?你去房顶上站着,看到有故意引起骚乱的就悄悄打晕……别杀人。” 陈群瞪大了眼,不可思议:“你让我去帮你gān活?” 云起道:“爱去去,不去拉倒。” 扭头依旧看向窗外。 陈群欲言又止,转身向楼梯口走去,云起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难道你准备就这样忍耐纠结一辈子?” 陈群转身:“你什么意思?” 云起道:“你不肯去,无非是担心混在人群中的,你的同伴把你认出来,将你当成叛徒。 “但你想过没有,你继续和这些人同行,只可能有两个结果,第一,你最终忍无可忍,以更加决绝的方式和他们分道扬镳,第二,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你想要哪个?” 陈群默然片刻,自嘲一笑,道:“你知道什么?世上的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果然又被自己猜中,云起差点给自己鼓掌:真不愧是做国师的,猜什么都一猜一个准儿。 明明好心来报信,却要喝了酒、打了架才开口,还满口怪话;明明不忍心有无辜百姓被害,却犹豫着不肯帮忙……可见他将自己“报信”的举动,定性成了“背叛”“出卖”之类不好的行径,才会表现的这么矛盾。 云起很轻松的进入了神棍模式:“有多复杂呢?生恩,养恩,师恩,兄弟之情,男女之爱,朋友之谊,又或是家国大义……在我看来,这些东西固然值得以性命相报,但没有哪一种恩情,值得自己违背良知,不情不愿的卖一辈子命。” 陈群看着他,神情有些恍惚。 云起道:“譬如有人倒在路边,即将冻死,被人用一碗热水、一个烧饼救活。后来那人闯出一番事业,找到当初的恩人……你说该如何报答? “还他一碗热水,一个烧饼?或者还他一桶热水,一筐烧饼?又或者,因为当初没有这个烧饼,他早就死了,所以应该跪在地上,将自己的一切双手奉上,给恩人做一辈子牛马?” 陈群呆呆看着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报恩这种事,到底应该报到什么程度,世上哪来的定论?只看自己心安罢了,”云起道:“其实就算选择给人卖一辈子命,也没什么不对,自己高兴就好,但你现在高兴吗?” “是不是你不去做这些事,你的那些恩人、亲人、友人,就会遭遇危险,就会活不下去?如果不是,我看不出你现在的痛苦纠结,有任何意义。” “我若是你,既然过得不快活、不情愿,就好生算算自己这辈子吃了人多少米粮,费了他们多少心血,自己这条命价值几何,折成银子,双倍给他们就是了。 “便是被他们骂几句叛徒,也可痛痛快快的回骂他们‘畜生’、‘禽shòu’、‘毫无人性’……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见陈群神色复杂,云起又道:“看在你原本是一片好心,结果反而被我揍了一顿的份上,如果你钱不够,我可以先借给你一点……我最近刚发了几笔小财,正愁没地方花呢!” 陈群心里乱成一团,烦躁道:“谢了,不必!” 转身下楼。 云起耸耸肩,不再理会,继续眯着眼,看着底下的人群。 忽然脚步声响,陈群又一声不吭的回来,问道:“你刚刚说,让我去哪间房子的房顶?” 云起伸手指了下,又道:“其实呢,你大可不必这么纠结,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就你爹妈来了也认不出来……” 陈群怒哼道:“我没有爹妈!”他变成这样是被谁所赐,居然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云起点头,道:“我知道,你三岁丧母,七岁丧父嘛,我就是打个比方而已。” 陈群瞪大了眼,道:“这些……都是你算出来的?你竟然真的会相术?” 云起简直无语,道:“不然呢?你以为国师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还是说,你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其他的全都是被我骗的团团转的傻子?” 陈群不吭气了,转身又朝楼梯口走,走到一半回头,道:“你使唤我去gān活,你自己却坐在这儿chuī风?” 云起没好气道:“你觉得,我是更喜欢窝在炕上看书,去湖上滑雪,还是更喜欢在这里chuī这‘清新凉慡’的北风?” 陈群愕然道:“原来你早就算到今天会出事?” 难怪听到他的消息一点都不吃惊,更别提着急了。 云起道:“差不多吧……总之还是要谢谢你。” 既然潜帝一心一意捧苦渡寺,那么自然就会有人想让苦渡寺出事——但如果只是苦渡寺自己烧掉几座房子,甚至死几个和尚,都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想要闹出大的动静儿,一年就这么一次机会,有人会动歪脑筋才正常。 但苦渡寺的大小和尚虽然是吃素的,却个个身手不凡,青一他们更是身经百战,再加上有大和尚坐镇,云起并不怎么担心,也就坐在这里观观气运,以防万一。 “谢就不必了,”陈群嘟囔道:“下次下手别这么狠,我就谢天谢地了!” 抱着垃圾转身下楼。 他觉得自己真是犯贱,原本是好心来报信,结果又挨打又挨骂,完了竟然还心甘情愿被他使唤! 呸呸! 谁心甘情愿被那臭小子使唤?他只是看不过去有人用无辜百姓的性命,来达到那些龌龊目的罢了! 这一天过得还算顺利,香客们井然有序的进去烧香礼佛,就算偶有骚乱,也在刚开始的时候就被消弭于无形……要知道哪怕是苦渡寺最小的小和尚的身手,也不是那些三流角色所能抵抗的——那些人就算有高手,也不会自降身份,亲自来做这等勾当。 期间完全没轮到云起出手,他一整天就只下塔了一趟,给口gān舌燥加饥肠辘辘的和尚小厮们,送了点吃的和热水。 送走所有香客,将偏殿里放着的,被打晕的几十个人叫醒,jiāo给被叫来的顺天府衙役押走,这一天才算艰难过去。 关上大门,所有人累的jīng疲力尽。 相对轻松点的云起自觉去厨房烧饭,只是主子都去gān活了,哪有小厮还闲着的道理?于是青一几个也去帮着淘米择菜。 比起和尚们,他们自幼受过各种训练,这种程度的劳累算不得什么。 “幸好没什么一苦苦一年的说法,”青一道:“否则一整年都这样过,还让人怎么活啊?” 青二道:“公子爷,要不您劝劝普泓方丈,想办法再多找几个和尚吧!就寺里这些个人,日常打扫都够呛,更别提其他了……真佩服那些日日接待香客的寺庙,亏他们怎么忙的过来的。” 云起道:“放心吧,过不了多少,外面多的是无家可归的和尚,要招多少都有。” 青一几个一惊,面面相觑一阵后,青一压低声音,道:“公子爷,皇上真的会下令拆庙吗?” 云起“嗯”了一声,熟练的将一大盆萝卜倒进锅里,发出“嗤”的一阵响,青烟直冒。 云起一边用铲子翻搅,一边道:“拆庙是一定的,关键是拆多少的问题。 “大潜各地的高僧已经陆续到了京城,国师的事儿也传出去了,再过两天就该联袂来拜见师傅了。” 青二“呀”的一声,道:“那公子爷您岂不是要和一群老和尚打嘴pào?” 云起摇头道:“论不到我,师傅也不必多说什么……这种事皇上会有安排的,我和师傅去撑个场面就行了。” 这些来参加“佛会”的高僧里,一定有奉了潜帝旨意的“自己人”来引导话题,到时候大和尚和他,只需要表示下支持就够了。 若什么话都要自己说,那他这个国师未免也太跌份了。 青四道:“公子爷,今天下午张公公来过,人太多没找着您,所以让小的带个话。 “他说皇上明天下午会派人来接您,小的问是什么事,张公公说您知道,小的就没多说了。” 云起“哦”了一声,沉默下来,低头认真炒菜。 第62章 第二天, 大年初二,云起一早起chuáng,等小和尚们做完早课,吃完早饭, 就带着他们一起去栖云居的湖上坐雪橇玩。 狗拉人,马拉人, 人拉人, 人拉狗,狗拉狗……各种花样齐出,还有各种自制的“雪橇”登场, 哪怕是褪了大衣服, 也一样玩的满身是汗。 “大人!大人!” 管家在湖边叫了好几声, 被青一提醒,云起才醒悟“大人”两个字叫的是自己, 一扭头就看见站在管家身边的秦毅, 于是从雪橇上跳下来, 笑道:“秦大人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不是说下午才来接吗?” “陛下没派我来, ”秦毅拱手一礼道:“下官是来给国师大人拜年的。” 黑大个儿的官腔, 打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云起失笑,只听秦毅又道:“顺道来蹭顿饭……家里的饭简直没法吃,桌上除了肉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牙龈肿了好几天了,半边脸都是疼的。” 一面伸出手, 云起借力上岸,“咦”了一声,将秦毅松开的手又抓了回来,用手指在掌心戳了两下,奇道:“茧还是硬茧,怎么没那么扎人了?” 秦毅的手触电似的缩回去,云起一抬头,就看见秦毅那一张黑脸都快要变成紫色了,难得他还能保持一脸冷峻的表情,一双眼睛也还算坚qiáng。 云起倒是想安慰一句,男人抹点膏药护手,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儿,但很担心这句话一出口,这个看似脸皮极厚,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面无表情的男人,会直接在地上挖个坑钻进去,于是假装没看到,善意的转移了话题,问道:“秦将军来拜年啊,红包带了没?” 秦毅下意识的去摸袖子,还没开口呢,就听云起高呼一声:“秦将军发红包了!快来领红包!先到先得!手快有手慢无啊!” “耶!” 一阵欢呼声中,小光头们纷纷丢下手里的东西扑过来:“红包!红包!” 秦毅面无表情且头皮发麻的打发了一群小和尚,和六个不要脸的小厮,就见云起一伸手,道:“我的呢?” 他还没满十六呢,过年发红包当然应该有他一份。 秦毅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云起,道:“你不是在练符吗?我就挑了只笔。听说是江南名家做的……不过我是粗人,不太懂这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云起打开看了眼,道:“是好笔,多谢了。” 将笔收进袖子,道:“我说今天秦将军怎么一反常态,穿了宽袖的衣服呢,原来是有备而来啊!” 那么一堆礼物,亏他怎么放下的。 秦毅道:“当了官,走到哪儿身上都要带几个装了碎银子的荷包,随时备着赏人用,年节下更是如此。 “道理就和那些妇人出门做客,头上总要多插几根不值钱的簪子,手上多戴几个镯子是一样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几个需要给见面礼的晚辈?” 云起失笑道:“秦将军在这上面倒是门清,连妇道人家的事儿都知道。” “不是不是,”秦毅忙解释道:“我以前在这上面出过丑,后来朋友教我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我就原样学给你听,没、没别的意思。” 什么没别的意思?这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秦毅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紧接着道:“不过小师傅们的荷包,可不是打赏下人的那种,我来的时候特意备好的。” “是也没关系,”云起摇手道:“大过年的,原就是图个热闹……” 他见秦毅摸袖子,就知道他早有准备,不然也不会让小和尚们过来——他和秦毅还没熟到这样故意戏弄他的地步。 又道:“对了,秦将军能吃苦不?” 秦毅愕然:“吃苦?” 怎么会问这个?难不成有什么为难的事需要他帮忙? 忙道:“我自幼习武,要是不能吃苦,也……” 云起噗嗤一声失笑,道:“不是这个吃苦。苦渡寺里有去年攒下的莲心,用来泡茶喝最能清火,就是苦的很,我反正从来不喝的。秦将军若是不怕苦,我让人给你拿些来。” 秦毅恍然,gān咳一声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原想着抓幅药吃,可家里的老人说,正月里能不吃药就别吃,所以只好就这么忍着。” 云起转向管家,道:“你吩咐厨房,加两道清淡的菜,炖的软烂些,另外派人去苦渡寺,拿二两莲心过来。” 又道:“秦将军可否自己先逛逛?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一会好用饭。” 秦毅点头:“云……国师请自便。” 云起点头,又招呼一声,让湖里玩疯了的小子们赶紧散了,都回去洗澡吃饭,这才转身离开。 秦毅站在原地,看着云起的背影,忽然有些沮丧:云公子……国师大人……明明人越来越熟,称呼却越来越远。 云起沐浴更衣出来,发现那群不听话的小子竟然还在湖里疯玩,而且里面还多了个黑大个儿:秦毅和青四正各自驾着一辆雪橇,由十条狗拉着,绕着湖面狂奔,周围一堆叫好鼓劲的。 等他们冲到终点,又是一阵鼓噪,一群人围成一团,吵闹不休。 云起看清他们在gān什么,顿时气的不轻,跳下湖撵人:“还不赶紧回去洗澡吃饭,大过年的,普泓师侄手里的竹板,可也想吃肉的很呢!” 小和尚们顿时一哄而散,云起看着笑嘻嘻的青一几个,没好气道:“什么不好教,教小和尚们赌钱!信不信普泓师侄的竹板连你们也一起打?还不快滚去洗澡!” 于是青一六个也一哄而散。 秦毅有些讪讪,好在云起只瞪了他一眼,没连着他一起骂。 因为云起的喜好,栖云居的餐桌上一向菜多肉少,过年的时候吃这些反而难得。 因秦毅胃口好,吃相惊人,让云起都跟着多吃了大半碗饭。 吃过饭,秦毅告辞离开,云起回房小憩,睡醒一出门,却发现前不久才告辞离开的人,正坐在外间看书。 云起揉了揉眼睛,却听秦毅gān咳一声,有些尴尬道:“陛下令我接你进京。” 云起忍不住要去看天色:这人到底回家呆了多久,就又跑来了? 秦毅道:“我刚进城门,就被家将截住了。” 合着还没到家呢! 不过秦毅多跑那么一趟也不是没意义的,最起码第一趟他一个人来的,第二趟带了几个侍卫,规格高了许多。 …… 马车停下,云起下车,看看身侧两座大石狮子,再看看头顶大大的“云府”二字,不由微楞:“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饭馆茶楼,云府?京城有姓云的大官儿吗?还是能让皇帝借他的地方请客吃饭的那种? 秦毅有些好笑,道:“你家。” 云起愕然:“我家?” 随即恍然,这大概就是潜帝为了给长公主还债,抵给他的那座五进的宅子了。 正要进去看看,只听秦毅又道:“这里原是陛下的潜邸,一直空着没有赐人。陛下偶尔会来住几日,前些日子又命内务府好生修缮了一遍……” 云起脚步一顿,忽然觉得这宅子越看越不顺眼起来,问道:“附近可有清净些的茶楼或酒馆?” 秦毅苦笑一声,到底没劝,略一沉吟道:“离这里不远有座‘茗苑’,地方颇大,养着些个能歌善舞,又会吟诗作对的清倌人,一些衙门的官员偶尔会在这里聚会,也常有读书人包个院子在里面文会……” 话未说完,云起就唤道:“青一!” 青一会意,抱拳道:“是,公子!” “带银子了吗?” 青一笑道:“公子放心。” 打马离开。 云起转身上车:“走吧!” 秦毅无奈,吩咐人分头去报信,然后调转马头去“茗苑”。 …… 茗苑地方果然够大,仅青一租的院子就格局不小,房屋宽敞,屋外还有假山凉亭,和一方小小的池塘。 潜帝和顾云卿进门的时候,整个院子就只剩云起一个人,正蹲在火盆旁,将里面冒着黑烟的花生和栗子扒拉出来,剥壳吃掉。 刚扒拉出来的东西烫的很,少年时不时被烫的忙不迭的缩手,然后捏捏耳朵,将手指放在唇边chuī一下再继续,专注的让人不忍心打扰。 云起将最后一颗栗子扔进嘴里,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跟师傅学的毛病,看见火就想烤点东西吃。” 潜帝笑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今天就准备请我和云卿吃这个呢!” 进门入座。 云起起身洗手,倒茶,这才落座。 然后喝茶。 一盏茶喝完,也没人开口说话。 云起起身,将茶水重新斟满,回到座位放下茶壶,茶壶撞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两双眼睛同时落在他身上,云起并不坐下,道:“我姓云,名起,父亲云寒山,母亲丑娘。” 声音清晰清澈。 既然没人说话,那就由他来说,所有废话全部省略,遮遮掩掩更没有必要:“家母因长相酷似定国公大人的胞妹,被定国公大人从青楼中救回,后来又犯下大错,被用药毁去容貌,嫁给侍卫云寒山。” 从他一开口,潜帝和顾云卿喝茶的动作便停了下来,缓缓放下茶杯。 顾云卿眼中依旧带着冷意,潜帝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 “之后家父落水而亡,家母回到定国公大人的山庄,生下我之后带我远走他乡。 “九个月后定国公大人找到我们母子,并为我取名云起。 “母亲带着我再次离开,觅地定居,五年后因病离世。 “我办完母亲丧事,离开家乡,后来遇到度海大师,拜他为师,然后一直生活在苦渡寺,十三岁时开始偶尔下山历练,研习相术。 “一个月前,因陛下圣旨,我才带着师侄和侄孙们下山进京。” 云起说完,顿了顿,目光从顾云卿和潜帝身上缓缓扫过,道:“我说完了,陛下和定国公大人可有补充?” 顾云卿自听到“定国公”三个字以后,就垂下眼眸,安静看着面前的茶盏,闻言淡淡道:“没有。” 这是云起那句“与我何gān”之后,他对云起说的第一句话。 潜帝则沉着脸,默然不语。 云起点头,道:“没有就好。” 没有最好。 道:“既然陛下和定国公大人并无疑虑,想必此事就可以到此为止了。请两位记住,从今天起,关于云某的身世,无论任何人,说任何话,我都不会多听一个字!” 声音一缓,道:“两位稍坐,我去叫人上菜。” 就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 云起转身,看向潜帝,然后缓缓坐下。 潜帝伸手在脸上揉了一把,吁了口气,道:“我将云卿召回,原本就是为了这件事……当着你的面说,也好。” 转头看向顾云卿,语气平静,道:“有些话我曾问过你,如今再问一遍。 “你几次下山,只为见他一面,你为他设计修建栖云居,你将亲自调1教的六青卫jiāo给他,将云曦的玉佩送给他,到底是为什么? “别告诉我因为他是你的侍卫之子,你顾云卿,没有这么重情重义!” 顾云卿淡淡道:“陛下第一天认识我顾云卿吗?顾某向来任性,想做什么做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潜帝冷冷道:“我就是太认识你顾云卿,才知道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 “好,哪怕这些统统没有原因,只因为你顾云卿高兴任性,那国公之位呢?也毫无缘由,就要传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顾云卿神色木然,连根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道:“就算有原因,又与陛下你何gān?” 云起冷冷道:“和皇上没关系,和我呢?” 顾云卿看了他一眼,道:“那些东西你要是不喜欢,大可撂出去。” 懒懒的靠上椅背。 潜帝沉声道:“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朕再问你。 “丑娘成亲时,云曦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两人同在莫gān山产子,丑娘却比云曦还要早了半个月…… “你不要告诉朕丑娘嫁人的时候就已经和云寒山珠胎暗结,朕派去的人问的一清二楚,丑娘根本不愿意嫁给云寒山!” 顾云卿侧头看了他一眼,道:“既然陛下查的这么清楚,那么也应该知道云起是早产的吧?” 潜帝冷笑道:“早产?早产多久?你是想告诉我,丑娘嫁过去第一天就怀了孩子,然后早产两个月?” 顾云卿轻描淡写道:“有何不可?” 潜帝死死盯着他看了一阵,怒级反笑,道:“好,这些死无对证的事,朕也懒得继续再问下去,朕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云起的后腰上,会有一个和云曦一模一样的胎记?” 顾云卿嘲讽道:“胎记这种事,不是应该问老天爷吗?” 潜帝霍然起身,bī视他的双眼,道:“云曦曾提起过,她的外祖母身上,也有这样一个胎记,在手腕的位置! “这件事,还是你告诉她的吧?你没想到,她会告诉朕吧? “朕曾问过太医,他说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奇异的病症,与身体无碍,但会遗传给子孙后代……” 他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次,这也是巧合?” 顾云卿默然许久,抬眼看向窗外,忽然嗤笑一声,道:“倒是漏算了这一点。既然陛下查的这么清楚,那我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云起,确实是我的骨肉。 “云曦既然告诉过陛下,我外祖母身上有这个胎记,那么也应该告诉过陛下,我母亲身上并没有吧? “它能从外祖母身上,直接传给云曦,自然也能从我这里传到云起身上,没什么稀奇的。” “他是我的骨肉,我自然想见他,自然要给他最好的,青卫,栖云居,玉佩,定国公之位……” “你撒谎!”云起脸色难看之极,胸口剧烈起伏:“我母亲说我出生时,根本就没有什么胎记,是你……” 顾云卿打断道:“你出生的时候,跟个红皮猴子一样,这么浅的胎记谁看的出来?而且这种胎记,原本一开始并不明显,随着时间迁移,颜色才会越变越深……这一点,陛下应该很清楚吧?” 又道:“寒山的性格我了解,他不是乘人之危之辈,玉娘一天不接受他,他一天不会近她的身,所以你只可能是我的孩子…… “何况寒山死的时候,玉娘身怀六甲,若是你果然是寒山的孩子,云氏族人怎么会这个时候把她送回莫gān山?” 云起紧紧捏着太师椅的扶手,不再说话。 安静许久之后,潜帝慢慢坐下,缓缓道:“朕不信。” 顾云卿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不信什么” “朕不信你顾云卿,会与云曦容貌相似的人有肌肤之亲! “不信你顾云卿,会将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嫁给别人! “不信你顾云卿,会任由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 “不信你顾云卿,会让自己的孩子跟着别人姓!” 顾云卿沉声道:“和玉娘亲近,是醉酒误事。玉娘嫁人前,我曾吩咐寒山给她用避子汤,但他并未执行。 “不带云起回庄,是因为他不想跟我回去,我顾云卿,不做这种qiáng人所难之事。 “不让他姓顾,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我解释的够清楚了吗” “清楚,”潜帝淡淡道:“但朕还是不信!你顾云卿会喝酒误事?你顾云卿会让云寒山给他的心上人下药?你顾云卿会在乎什么私生子不私生子?” 顾云卿道:“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你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我,或者说……陛下你了解的,到底是什么时候的顾云卿?” 潜帝不为所动,继续道:“你找到他们母子的时候,云起只有九个月,连话都不会说,他告诉你他不愿意跟你走?你不带云起上山,难道不是不想让山上多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引起朕的怀疑?” 顾云卿冷笑道:“果然做了皇帝,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变得多疑,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我也不必多说了!看来今天的饭,谁都没胃口吃了,既然如此,恕臣先走一步。” 起身就要离开。 “怎么,心虚了?”潜帝道:“当年见过玉娘的下人,在玉娘嫁人后被你全部遣散,尤其是在她院子服侍的,朕派出几路人手找了足足一个月,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个……那个玉娘,到底是真的这么像云曦,还是你担心朕发现云起的长相酷似云曦,编造出的弥天大谎? “或者说,玉娘和丑娘,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又或者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玉娘这个人?” “还有,当初侍候云曦的下人,也一样被你遣的一gān二净,尤其是产婆和贴身丫头。但朕找到的几个外院粗使都说,当夜隐隐听到里面有欢呼声,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但第二天却传出消息,说生的是个死胎……你又作何解释?” “我今天解释的已经够多了,”顾云卿冷冷道:“就算我解释的再清楚,陛下也不会信,我又何必再多说?好,陛下问了我这么多,我也问你一句…… “我说云起是我儿子,你不信。我说云起是你儿子,你就会信?” 潜帝一滞。 顾云卿居高临下看着他,缓缓道:“刘渊,我再问你,就算你信了,你敢认吗?就算你认了,你能给他什么?你又敢给他什么?! “就算他真是你儿子,你连一个只能战战兢兢、缩着脑袋活着的亲王之位你都给不起!” “陛下,臣真的不知道,”顾云卿摇头,嘲讽道:“您到底是要闹哪桩?” 潜帝“碰”的一声拍案而起,一把揪住顾云卿的衣领,咬牙喝道:“当初若不是你弄鬼,朕的整个天下都可以给他!” 第63章 “当初若不是你弄鬼, 朕的整个天下都可以给他!” 一句话出口,房间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潜帝沉重的呼吸声。 “说的好。”许久之后,顾云卿打破沉寂, 平静道:“既然如此,陛下觉得, 若他真是云曦的孩子, 我有这个必要从中捣鬼,坏他的大好前程吗? “所以,他不是。 “你的儿子, 早就死了!或者说, 他从来就没在这个世上活过! “陛下, 别再自己骗自己了……别做梦了。” 潜帝缓缓松手,跌坐回去。 云起呆呆坐着, 也许是因为心情复杂激动到了一定程度, 让他反而表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冷静, 他甚至敏锐的发现,顾云卿又在装神弄鬼。 他在刻意误导潜帝。 潜帝提出的疑问, 有些分明可以解释清楚的, 他却避而不谈,做出一副“懒得解释”的模样,有些他答了,可能是实话,可这些实话却显得荒谬之极, 只会令人更生疑窦。 他看似口口声声再说,云起是自己的孩子,和潜帝无关,让他别再做梦了, 但当潜帝回过神来之后,这些话,反而更像是赌气之语。 云起不知道顾云卿到底想gān什么,是想让潜帝这样继续纠结痛苦下去,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生是死,或是其他,但他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云起开口说话,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定国公大人说的对,我不是。” “陛下,”他看向潜帝,目光也平静而冷淡,仿佛在这两个人的讨论中,他只是一个无关的路人:“定国公大人不愿解释的问题,我可以解释。 “家母以前是不是叫玉娘,我不确定,但她的确长得和贵妃娘娘一模一样,的确嫁给家父云寒山,的确回到莫gān山产子……这些事毋庸置疑,陛下您想的太多了。 “家母之所以会早产,是因为在山庄看见了同样身怀六甲的贵妃娘娘,受到了刺激。民间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家母怀胎七月,自幼gān惯了粗活,身子骨硬朗,能平安生下孩子并不稀奇。 “而贵妃娘娘产子当夜,之所以有人听到孩子的哭声和欢呼声,是因为贵妃娘娘当时油尽灯枯,定国公大人将我抱去,骗她说是她的孩子,让她最后再看一眼,好走的安心,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家母和顾云曦容貌相似,又同在一处产子,的确有些巧合,但也的确只是巧合……陛下想的太多了,反而把原本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 潜帝声音gān涩,道:“你知道的这些,也不过是丑娘的一面之词……” 潜帝这句话,与其说是“垂死挣扎”,不如说是不愿相信事实,qiáng行抓住一根稻草,给自己一点慰藉。 云起却不愿再给他留下丝毫余地,道:“陛下既然派人查过,就应该知道我醒事极早,虽母亲临死时我只有六岁,却绝非懵懂顽童,母亲的话是真是假,我自有判断。 “而且陛下觉得,家母有必要编出这么多的谎言,甚至诋毁自己的清白,来骗一个六岁的孩子吗?” 又道:“当初定国公大人和贵妃娘娘书信往来中,曾提起过家母。陛下若还是不信,何不去把当初的书信翻出来看看,山庄中有没有过玉娘这个人,岂不就一清二楚?” 潜帝终于不再说话,闭上眼睛,面若死灰。 当他第一次看到那枚玉佩,当他在云起脸上,找到越来越多那个人的影子,当他派出去的人将疑点一次次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有多么激动欣喜,现在就有多么失望。 终究是一场空,一场梦。 就好像十六年前的丧妻丧子之痛,重新又经历了一次一样。 痛彻心扉,痛入骨髓。 不知道过了多久,潜帝长叹一声,睁开眼看,看向顾云卿,声音疲惫:“云卿,我想将云曦的墓迁回京城……” 顾云卿淡淡道:“随你。” “云……国师,”潜帝转向云起,道:“可否请你帮忙寻一个良辰吉日,若是能……” 话未说完,就被云起打断:“不能。” 语气斩钉截铁。 潜帝微微皱眉,看着云起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诧异。 云起道:“不管是挑一个良辰吉日,还是找一个风水宝地,甚至是亲自主持此事……都不能!” 潜帝道:“为什么?” 他不是非要bī迫云起去帮顾云曦迁坟,但云起反感抗拒的态度,却让他有些不舒服。 云起道:“因为不喜欢。” “为什么?”潜帝看着他,沉声道:“就算她不是你母亲,也是你的亲姑姑,你……” 云起打断道:“可我不喜欢她,不喜欢到连‘顾云曦’这三个字,我都不想再听见。 “也许在你们眼里,她是天仙,她最纯洁,最善良,最美好……但哪怕她真的是天仙,是观世音菩萨转世,我也不可能喜欢她。” 他看向顾云卿,道:“定国公大人,你知道吗?我娘她,痛苦了一辈子,她死不瞑目。 “当年的事,我不想为娘亲辩解什么,错了就是错了。 “可在那之前,你解释一句‘我对你好,只是因为你长得像我妹妹’,说这句话很难吗? “一句话,就可以让她解开心结,从死胡同里钻出来,重新看见阳光,重新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嫁人生子……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娘亲不会郁郁而终,我爹也不会为保护娘亲和我而死…… “但国公爷就是不肯说……是因为不知道,没想到? “都不是。 “只是因为,在国公大人心里,我娘亲的生命、爱情,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个女人一句随口的‘我要给她个惊喜’。 “哪怕明明知道,这早就已经不是什么‘惊喜’了!” 这些话,憋在云起心里很久了,只是他是云寒山和丑娘的儿子,他不愿开口去指责另一个男人对他娘亲的绝情,因为这样的指责,近乎哀求。 如今,却有了恨他、怨他的理由。 顾云卿默然不语,潜帝沉默片刻,道:“但这和云曦无关,她是无辜的……” “她当然无辜,她永远无辜!”云起愤怒打断道:“我不能恨她,我不喜欢她总可以吧?! “是我心胸狭窄,是我妒忌她,行了吧!” 是的,嫉妒。 为丑娘,也为自己。 今生的,前世的。 这全世界加起来,在顾云卿心里,都比不上顾云曦一根头发丝。 他和丑娘,又算得了什么? 他仰起头,将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深深憋了回去,这辈子,他再也不会为这个人,流一滴眼泪。 他深吸口气,起身从一旁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取出一叠东西,道:“这是栖云居的地契,请你收回,那个地方我不会再去。 “青一说,他们一辈子只能有一个主人,想必将他们还给你,以后也没什么好日子过……这里有四十万两银票,还有几处庄子铺子的地契,加起来约六十万两,换他们自由身,如果不够,尽管开口,我再补给你。” 他将这些地契银票推到顾云卿面前,最后从怀里取出那方玉佩,压在上面。 顾云卿一语不发,静静看着他。 云起身体微微颤抖,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 云起,云起,你不要那么没出息! 我知道你隐隐期待过他是你的父亲,我知道你连做梦都想,回到当初最快活的日子…… 但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直到现在,他都还将你当成报复潜帝的工具! 在他眼里,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醒醒吧云起! 想想前世的云寂,想想今生的娘亲…… 云起闭了闭眼,平静开口:“定国公大人亲口说过,当初曾下令给娘亲灌下避子汤……所以,定国公大人,您没有儿子,就算有,那个时候也已经被您杀死了。 “我父亲,姓云,名寒山。 “我母亲,别人都叫她丑娘。 “我父亲为了救我和娘亲的性命,葬身水底,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 “我母亲不漂亮,不聪慧,不……纯洁,却倾尽自己的一切来爱我,将我看得比全世界都要珍贵。 “我云起今生今世,只有这样的父母,也只想要这样的父母!” 房中一片死寂。 顾云卿坐在太师椅上,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就那样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停滞在了他的身上一样,连空气都被凝固。 云起知道,这是这个人心情坏到极致的表现。 前世他受伤后,这个人就是这样站在他的chuáng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动不动,站了很久。 云起忽然觉得心里堵的厉害,逃跑似的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向潜帝,语气有些疲惫:“这句话,臣希望陛下也能记住。我不知道这件事,以后还会不会有变故,如果有,请陛下想想这句话。 “我记得陛下曾亲手给贵妃娘娘下过堕胎药,我想即使是现在,陛下也不会后悔下了那碗药,只会恨当初,为什么没有下的更重一些,更狠一下,没有当时就要了那个孩子的命,不是吗? “陛下一心一意要杀死他,如今又找他做什么? “抚慰陛下失去贵妃娘娘的伤痛,寄托陛下对贵妃娘娘的思念? “陛下当初的选择无可厚非,云某身为外人,也只会赞一声陛下情深义重,但当初那个孩子,若果然活了下来,却未必会这么深明大义…… “所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最好不过。” 他从匣子里,取出剩下两张纸,放在潜帝身前,道:“这是陛下赐的宅子和皇庄,想来如果不是怀疑臣的身份,陛下出手也不会如此大方……还请收回。” 说完躬身一礼,道:“陛下,定国公大人,云某告辞。” 不管身后两人如何反应,转身离开。 这场鸿门宴,本是他亲手所设,最后的结果却是三败俱伤。 却也,一身轻松。 云起走出院落,天上的阳光刺眼的很,地上的积雪也刺眼的很,刺的他双眼有些模糊。 “聊完了?” 一个熟悉的要命的声音传来。 一听到这个声音,云起的鼻子就开始发酸,所有的坚qiáng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师傅……” “哎,在呢!在呢!” “师傅,你怎么会在这里?” “和尚没事下山逛逛……顺路接你回家。” “师傅,”云起哽咽道:“我又变成穷光蛋了……” “没关系,”大和尚安慰道:“师傅卖字挣了好多银子,全都给你!” “师傅,今天晚上我要跟你睡……” 第64章 一连几天, 云起心里都有些空落落的,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 和小和尚们玩的也少了,每天大多窝在房间里练符练印,倒是进展飞快, 陆续成功了两张,而且画完之后, 脑袋不再“哐哐哐”疼个没完了, 只会头重脚轻的一顿时间。 期间秦毅又来过一次,云起正懒得见人,便令人告诉他自己正在闭关, 要数日才能出关, 让他帮忙将画成的符带了一个给张成, 算是完成了先前的承诺。 “公子,”青一进门, 道:“外面有个人非要见您, 我都说了您在闭关了, 可他说,您欠了他银子, 问他欠了多少, 他又不说,说您自己知道。” 我什么时候欠人银子了? 云起先是茫然,然后恍然。 肯定是陈群那小子!分明是找人借银子来了,却偏说别人欠他银子,真不要脸! 道:“你去让他进来吧!” 青一应了, 出去后不久又一个人回来,道:“他不肯进来,说让您出去。” 云起冷哼一声:“爱进不进,不理他。” 继续画符。 片刻后,一个人影大大咧咧的翻窗而入,手里提着一个大酒坛子,“砰”的一声搁在桌上:“小和尚,喝酒不?” 云起顿时无语:“还来?” 挨打没挨够怎么的? 陈群挑眉道:“可不是我故意惹事啊,我都说了让你出来了,你自己不来,怪我啊?” 云起叹气道:“你就不能不带酒?” “不能!”陈群直着脖子嚷道:“你不是整天喊我大侠吗?不喝酒,算什么大侠?” 云起察觉他状态不对:“你喝多了?” 陈群“嗯”了一声:“喝了,没喝多!我酒量好着呢!呃!” 云起挥手让青一几个出去,道:“出了什么事?你和你那帮人决裂了?” 看他的模样,显然不只是喝醉了酒这么简单,才几天不见,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就整个颓废了下来,jīng气神仿佛一下子去了一半,眼睛里也全是血丝。 陈群摊倒在太师椅上,无力的歪着头,笑道:“决裂了……是决裂了啊!” 云起默然,这个时候,他很能理解陈群的心情。 那些人显然不是良善之辈,他站在旁人的角度,自然可以轻飘飘的说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对陈群本人而言,却无疑是切肤之痛。 便如见人夫妻反目时,外人说一句“君若无情我便休”,多么快意潇洒,却不知,不是局中人白痴懦弱、自欺欺人,而是这样的割舍,实在太痛。 痛的就像是被血淋淋的撕成了两半,痛的人说不出话,喘不过气。 陈群再次打了个酒嗝,停了一会,又呵呵笑起来:“知道吗?你们前几天送去顺天府的人犯,死了、三个……三个首脑,都死了!”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高声吼道:“我!我杀的!是我杀的!” 云起简直气乐了:“你杀的你骄傲是吧?” 陈群不理他,呵呵一笑,道:“我他妈的听了你的话,去跟他们说清楚,给他们钱,我说……虽然以后各走各的路,但情分还在,以后他们若有难处,招呼一声,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虽然大家不是一路人,可我陈群,还是愿意为他们去死!” “可他们不要钱,他们说,让我帮他们做最后一件事,以后两不相欠……” 云起见他很久都没继续说下去,问道:“他们让你去顺天府的大牢杀人?” “嗯,”陈群闭上眼,道:“我去了,差点没能回来……现在城里到处都贴满了我的画像……赏银一千两! “一千两……我真他妈的不值钱……呵呵……呃!” 云起讶然道:“你就这样光明正大的闯进去了?” gān这种事儿,就算做不到伪装身份,混进去无声无息把人杀了再混出去,最起码也该把脸蒙一下,或者贴个大胡子什么的吧? 而且以陈群的身手,顺天府里有人能拦得住他吗?就算真有那样的高手,也不会整天窝在大牢里啊!陈群是去杀人,又不是去劫狱,等高手赶到,他早就该办完事逃之夭夭了……怎么说差点回不来? 陈群抬头看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觉得,我很像傻子吗?” 云起点头:何止是像啊,简直就是。 陈群不理他,仰头喝酒,不过不像是喝酒,倒像是在洗脸,好几口下肚之后,长出了一口气,道:“你说像就像吧,反正最后的结果,都差不多。” “不过这样也好,”他自嘲一笑,道:“他们养我教我一场,我也帮他们卖了许久的命,我上次出卖他们一次,正好他们也出卖我一次……这才叫两不相欠不是?” 云起猜也是这样,问道:“你没杀狱卒吧?” 陈群瞪着他,显然对他的问题很不满意,口齿不清的嚷道:“杀了怎么样?没杀又怎么样?” 云起轻描淡写道:“杀了,我就将你送去官府。” 那三个犯人来苦渡寺,原就是为了屠杀无辜百姓,引起骚乱,死了就死了,云起不是官差,不会想着为他们讨回公道,但若是杀了狱卒…… 陈群大怒,站起来指着他,大骂道:“是你让老子去跟他们分道扬镳的,你……” 云起冷冷打断道:“我让你和他们分道扬镳,我让你去给他们为虎作伥了?你不仅帮他们杀人灭口,还杀害无辜,我就算把你送官又怎么样?” “你……好……好你个云起……我……” 陈群对着云起指指点点好一阵,却又坐倒回去,点头道:“好!那你来抓我吧!来抓我啊!都来抓我啊!” 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吼了。 真是疯了! 云起一把将酒坛夺走,叫一声“青一”,道:“随便找个空房把他扔进去,再嚷嚷就把他打晕!” 青一应了一声,和青二一左一右将陈群架了出去,云起一开始还能听到他嘟囔,后面就没了声音,也不知道是老实了,还是真的被打晕了。 过了片刻,青一六个依次进来,在他面前齐齐排开,云起将写坏的纸抽到一边,问道:“怎么了?” 青一有些不好意思道:“刚刚我通报的时候,那小子还好好的,没想到一会工夫就喝成这样了……” 早知他喝醉了,就不该放他进来。 云起摇头,道:“无碍。” 又道:“你们几个就为了这个,来请罪呢?” 青一几个对望一眼,还是青一开口道:“不是,之前看公子爷您心情不好,有件事我们没敢问,但现在实在是忍不住…… “前两天有人过来,说将我们六个从暗卫中除名了,连档案都销了……公子,是不是您……那个……做了什么?” 云起“嗯”了一声,道:“我花了点银子给你们赎身了,怎么样?感动啊?”他可不是贴钱做好事还不留名的无名英雄。 青二试探着问道:“那您……花了多少钱?” 云起比划了下,道:“六十万两银子,正好一人十万。记住了啊,你们要想走得话,先把那十万两银子还我。” “不是公子,”青一道:“朝廷暗卫,一向是活进死出,没说可以拿银子赎身的……别说十万两,就算……” 云起打断道:“那就算二十万两好了。你们几个要努力挣钱啊,什么时候把我二十万两银子还清了,什么时候滚蛋!” 说着不耐烦的挥手,道:“行了,该gān嘛gān嘛去,没看我正忙着吗?” 几人欲言又止,见云起专心画符不理他们,只好悄悄退了出来。 人走gān净了,云起却没了心思画符。 指着自己的鼻子骂道:“娇气!这点破事儿,难受几天得了,还没玩了啊!” 他发现自己的心理实在是太yīn暗了,原本是说不出的疼痛,但见了和他同病相怜,不,应该是更加可怜的陈群之后,竟然莫名其妙的好受了许多。 于是又骂:“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怪不得大和尚死活不肯让你出家!活该!” 末了瞪向门口探头探脑的青一,语气不善道:“gān什么呢?” 青一讪讪进门,摸头道:“小的就想问问公子,咱们什么时候再去滑雪啊!” 又道:“年过完了,眼看着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再不去湖里的冰都要化了!” 云起把笔一扔,道:“去!现在就去!” 话音一落,门外传来一阵欢呼。 云起再次瞪向青一,青一嘿嘿一笑:“公子爷您先换衣服,小的这就去找小师傅们!” 等云起玩的一身大汗回来的时候,被扔在厢房的陈群早就没见了踪影,除了那半坛子酒,连张纸片都没留下。 云起倒有些感慨,若不是这辈子再相逢,他怎么会知道,前世那个整日冷冰冰,脸上看不到丝毫笑容的铁血侍卫,原来竟是这样复杂的一个人。 无论是身份,还是性格。 这个人,以后应该不会再回京了吧……天下那么大,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 …… 山中岁月平静过,山外却热闹非凡,大事小事一箩筐。 大点的事儿,如陛下除夕之夜册封了国师,新任的国师大人虽然年纪轻轻,却道法高深,堪比活神仙,先前香皂的事,还有明镜寺那个魔窟,都是国师大人一眼看出来的。 小一点的事儿,如城里又新开了许多香皂铺子,里面的产品分了两类,一种名肥皂,又称为香胰子,一看名字就知道,里面加了猪油的,一种名素皂,因方子是从苦渡寺传出来的,又被称为佛皂,不沾半点荤油。 佛皂因为工艺稍稍复杂一些,且原料稀罕,价格比肥皂要贵了许多,但即使这样,比先前的天价香皂,也足足便宜了近百倍。 这样巨大的价格差距,无疑让长公主和顾家七小姐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又破灭了几分。一个是“猪肉才女”,一个是“黑心公主”,堪称绝配。 近一点儿的事儿,如各地高僧纷纷进京,被京城各个寺庙轮流请去讲经,几乎每日都有盛会,让信徒们又高兴又纠结——今天该去哪座庙,听哪位高僧的说法? 远一点儿的事儿,如顾家七小姐凭着一首“江城子”,再次博得太后娘娘和陛下的欢心,成为京城的红人。 那一首“江城子”传入民间,不知道让多少人哭的不能自已,只是哭罢之后,也只钦佩顾家小姐的诗才,至于人品……看看那降价百倍的香皂吧! 再更远一点的事儿,譬如不知道哪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竟又招惹了咱们的定国公大人,害的他老人家心里不痛快了,一路回江南,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穿山越岭…… 结果一路上足足挑了十几个山贼窝子,山上除了被掳劫的妇人孩子,一个活口不留,吓得那一带的山贼哭爹喊娘,足足几个月没敢出窝…… 过往的客商倒是喜出望外,巴不得这位国公爷什么时候再不痛快一下,重新挑一回。 朝中的大臣们则是既后怕又庆幸,幸好这位爷的邪火没在京城发……感谢所有无私奉献的山贼兄!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整个京城又好好热闹了一回。 云起虽然没去京城看灯,却和所有和尚们一起,磨了糯米,搓了芝麻馅、红豆馅和花生馅的汤圆,美美的吃了一顿,又扎了各色漂亮的花灯,还朝天上放了许多个孔明灯,好生快活。 正月十六,“佛法大会”正式开始。 第65章 佛法大会在京城最大的寺庙“皇觉寺”进行, 要持续足足十天的时间,每日上午高僧讲经,下午辩难,最后一日便要就明镜寺之事进行商讨。 云起虽是半个佛门弟子, 却非出家人,讲经和辩难都与他无关, 只是身为国师, 这样的玄门盛事不能不管不问,第一天无论如何都要去露个脸。 同样需要露脸的,还有潜帝和诸多皇子以及大臣, 算是给足了天下佛门的面子。 安排期间具体事务的, 则是老熟人四皇子刘钦, 毕竟苦度寺的和尚是他接下山的,算是有一点香火情, 不过六皇子刘钺这次却没掺和进来, 反而是大皇子刘钧, 率了数百禁军驻扎皇觉寺,负责护卫安全。 云起和大和尚、普泓三个, 虽然一起从苦渡寺出发, 到了城门口却分道扬镳,大和尚和普泓直接去皇觉寺参加佛会,云起则先去和潜帝等人汇合,等参加佛会的和尚们排好欢迎队列后,才声势浩大的入寺。 皇觉寺中, 上百位高僧肃立两侧,云起和潜帝并肩而行,诸位皇子和大臣紧随其后——并非云起国师的身份真的高到了这种地步,只是在这种特殊的时候,能将国师的地位抬多高,就抬多高。 潜帝等人原还担心云起年纪太小,镇不住场面,如今看来,却有些多余了。 云起依旧一身繁复长袍,宽袍大袖、襟飘带舞。 少年举手投足皆飘逸出尘,加上那张清美绝伦的脸、一双清澈宁静的眼,低眉敛目间彷如佛子临凡,清净无暇又威严天成,便是走在一身龙袍的潜帝身侧,也丝毫不显气弱。 不得不说,单论卖相而言,咱们大潜新出炉的国师大人,真的很能拿的出手。 除了端着姿态供人参观瞻仰外,云起今天具体的作用,其实是没有的。 和他走在一起的,大多数功能和他差不多,就是来撑个场面,凑个人数。 终于走完各种过场,潜帝讲话之后,宣布佛法大会正式开始。 第一个讲经的,自然是佛门第一人,度海大师。 云起坐在蒲团上,闭上眼睛胡思乱想试图分神——没办法,每次听到和尚念经,他就想睡觉,尤其是大和尚,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讲故事,他小时候一不肯睡觉,大和尚就念经给他听,一听就困,百试百灵。 不行了,实在撑不住了! 云起不着痕迹的打了个哈欠,不敢回头看有没有被人发现,灵机一动,开始练习佛门手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大和尚讲经的时候练习手印,效率似乎特别高,大概是听他讲经,更容易……呃,入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起睁开眼睛,却见台上已经空无一人,大和尚正在他身边笑呵呵的看着他,周围一众高僧的目光也集中在他身上,眼中带着欣喜和敬服之色,原就坐在他身侧的潜帝却神色复杂。 “国师大人灵慧天生,修为jīng深,贫僧敬服……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云起一头雾水,实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却也知道不可露怯,单手回礼,含笑不语。 好在此刻又有高僧登台,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台上,潜帝轻拍云起的肩膀,道:“国师大人随朕出去走走?” 他贵为帝王,本身又不信佛,耐心听完大和尚讲经也是出于尊敬,自然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听下去。 云起正好也有溜号之意,于是和他一起悄然起身。 与苦渡寺的清净幽深不同,皇觉寺修的恢弘大气,地势平坦开阔,便是种植的树木,也直挺规整,走在其间,连心胸都开阔起来。 两人顺着青石板路缓缓而行,潜帝笑道:“那些和尚倒是乖觉,朕还以为他们会拿你不是佛门中人来发难,甚至直接bī你出家呢!” 云起摇头道:“陛下有所不知,我苦度寺弟子,不到十六岁,原就不准出家的。” 潜帝愕然:怎么和尚庙里,竟会有这种规矩? 云起道:“苦度寺的僧人,都是真正潜心修佛之人,不是说,找个小孩在庙里养大了,就是和尚。 “如莫急他们,其实都是寺里收养的孤儿,剃光头、穿僧袍也只是为了方便。到了十六岁,就会让他们下山历练,短则半年,长则不限,将能破的戒都破了……等过了半年之期,若还一心修佛,随时可以回来,若在外娶妻生子,师傅他们也只会为他高兴。 “师傅说,不能因为他们在和尚庙里长大,就bī着他们一定要做和尚,用恩义相挟也不行,需得是自己选择脱离红尘,才算是真正的佛门中人。 “苦度寺的规矩,外人不知道,这些高僧是知道的。我现在年纪还小,他们只会认为我是在历练红尘,终究是会出家的,怎么会有意见?” 等知道他不会出家的时候,他早就卸了国师的差事了。 “那你……”潜帝看着他,神色复杂:“不会真的……” 却怎么都将那两个字说不出口。 云起耸耸肩,道:“师傅不许。而且佛门颇多戒律,我虽然更喜欢吃素,但偶尔也会馋肉,若什么时候真厌倦了凡尘,我大概会披发入山吧!” 忽然身边没了人,云起才发现潜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脚步,跟着停下,道:“陛下?” 潜帝看着他,语意微涩:“起儿……” 云起皱眉。 从长公主上山,给他讲顾云曦的故事开始,云起就对潜帝隐隐有了排斥,只是半个月前将身世说开,才又回到了从前……但这一声“起儿”,听得好不难受。 潜帝缓步走到他身边,叹了口气,道:“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 不管这小家伙是不是他的血脉,看他小小年纪就有了遁世之心,潜帝心里堵的厉害。 “人和人的感情,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更不是生来就有的,”他仰头望天,声音中带着几分沉重:“半个月前,你曾说我,即使是现在,也不后悔下了那碗堕胎药,只会恨当初药下的不够重,不够狠…… “是,你说的没错,可那是十六年前,那是十六年前的选择。 “我怜惜曦儿,并不代表我就不心疼我的骨肉,只是在云曦和尚在孕育中的孩子之间,我只能选择曦儿……但那是十六年前。” “若是十六年后的今天,”潜帝侧身看向云起,下意识的伸手抚去,低声道:“若是那个孩子,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让我在他和曦儿之间,再选一次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如何抉择。” 云起后退一步,躲开潜帝的手。 潜帝轻叹一声,将手负在身后,缓步而行,许久之后才道:“若你果真是我的孩子,这些话,我反而没脸说给你听……” “所以云卿,他才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说不出口……更何况,他这个人,原本就不喜欢说,只会去做。别看他聪明绝顶,但在感情上,不管是什么感情,他都笨拙的要命…… “云起,你母亲是你母亲,你是你,就算他曾起意不让孩子生下来,也不表示……” 云起打断道:“陛下,我们可以不聊这个吗?” 潜帝微楞,而后一挥手,道:“算了,不聊就不聊吧……要不是被太后bī着,朕也不想帮那臭小子说好话。” 又笑道:“快到午膳时候了,你难得下山一趟,朕也难得出宫,一起去外面吃顿饭?上次你说请朕吃饭,结果去了饭没吃上不说,还害的朕几天吃不下饭,这次可得补回来。” 云起果断摇头:“不行。” “为什么?” 云起道:“我没钱!” 潜帝顿时无语,他一国之君,主动开口让人请顿饭,这是多大的面子啊,结果被人一口回绝不说,而且理由居然是……没钱! 潜帝叹气道:“那朕请你,行了吧?” 云起嫌弃的看了潜帝一眼,摇头道:“还是不行。” 穿着龙袍呢,还想出去下馆子?开什么玩笑! “我待会和师傅回庙里吃。” 今天他只需要露个脸就行,而大和尚身份高,辈分大,年纪也大,这样的佛会也不必全程参与,有第一天的讲经就够了,后面偶尔去一下便成。 不过普泓不同,作为苦渡寺的代表,不仅要在这里呆够十天,而且在讲经辩难中也要有出彩的表现才行,不然苦度寺佛门之祖的面子朝哪儿搁? 潜帝摇头:还是这么不给面子啊!不过他也就能在这对父子身上,体会一把碰钉子的滋味了,碰的多了,也就习惯了……隔段时间不碰还挺想的。 “那就……下次?” 云起毫无诚意点头:“下次。” “对了,太后一直想见你,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云起摇头:“什么时候都不方便。” 潜帝顿时无语:“……算朕没说。” 潜帝先行回宫,云起就在讲经堂旁边的厢房休息,刚给自己沏了壶茶,就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正是刘钧和刘钦两位皇子。 起身打过招呼入座,刘钦道:“先前蒙国师大人出手相助,刘钦才能平安回京,这段日子事情太多,竟一直未能当面致谢,是刘钦的不是。” 云起摇头,道:“四皇子殿下言重了。” 真不能怪刘钦,自云起入京以来,或者闭门养伤,或者闭关修炼,除了和他一起打过架的秦毅、张成,还有死不要脸的陈群外,其他人几乎一个都没见。 刘钦礼数是尽到了的,隔三差五便送去礼物,甚至亲自去过两次,可惜都吃了闭门羹,直到现在才有了面对面说话的机会。 云起给他们斟上茶,看向大皇子刘钧,道:“大殿下来的正巧,我正要提醒大皇子一声。我今日观这皇觉寺的气运,隐隐有凶煞之气盘旋,大皇子还需严加防范,以免酿成大祸。” 刘钧愕然,道:“既然国师能看出有凶煞之气,就没办法设法驱除?” 云起摇头,道:“这世上的劫数,有些源于气运,有些源于因果,这其中的差别,就如同路遇劫匪和仇家蓄意寻仇一般……前者绕道而行便可化解,后者却只能小心应对。” 刘钧道:“那国师大人可看出来,这个劫,会应在谁的身上?” 云起依旧摇头:“这股凶煞之气游移不决,未有定数,不过并不凶猛,殿下小心谨慎,自可将后果降到最低。” 刘钦道:“国师的意思,是有人刻意要在佛会上捣乱,甚至可能闹出人命?” 他虽然是在对云起说话,目光却看向刘钧,显然这句话其实是为了提点刘钧,于是云起笑笑不答,恰好这个时候上午的讲经结束,便起身离开。 等出了寺门,又看见一个意料外的人:“秦将军?” 这人不是护着皇上回宫去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儿? 秦毅牵着马,和青一几个站在一块,拱手道:“国师大人安危要紧,下官来送国师大人和度海大师回寺。” 云起终于忍不住,道:“秦将军,禁卫军统领的差事,是不是特别闲?” 话一出口,青一几个差点大笑出声,“嗤嗤”声不绝。 秦毅那张黑脸,颜色变了,表情却不变,道:“禁卫军除了我,还有两个副统领,我们三人轮流在宫中值守,陛下不出宫的时候,每……” “多谢秦将军,”云起见他似乎准备将禁军值班表整个背一遍,连忙喊停:“我们走吧!” 秦毅话说到一半被打断,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连忙上马。 半日的插曲过去,云起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修符练印,和小和尚们疯玩,同大和尚斗嘴,还有逗他家的马和狗。 正月二十的那日,又下了好一场大雪,原本有些回暖的天气,又骤然冷了下来。 云起闲着无聊,坐在窗户跟前,将手伸出去接雪花,看着那么大的一朵朵雪花,在手心里化成小小的一点湿痕。 忽然青一掀开帘子,道:“公子!大皇子殿下来了!” 云起“咦”了一声:“皇觉寺出事了?” 刘钧大步进门,带进一身寒气,咬牙道:“明惠大师圆寂了!” 云起道:“明惠大师是谁?” 又道:“是被人杀的?那普泓师侄呢,他没事吧?” …… 在几乎被大雪掩盖的小小凉亭中,刘钺将目光从漫天大雪中收回,转身看向披着一身雪白狐裘的窈窕少女,眼中满是讥讽:“让我向太后娘娘请求赐婚,迎娶你做正妃……顾七小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第66章 顾瑶琴扬起小脸看着刘钺, 凄然一笑,低声道:“六表哥觉得,谁家女儿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刘钺淡淡一笑,道:“顾小姐惊才绝艳, 不同俗流,怎可与别的女人相提并论?” 他的话句句都是赞美, 却谁都能听出他言语中浓浓的嘲讽。 顾瑶琴眼中涌上泪意, 声音中饱含委屈:“六表哥,瑶琴自认没有得罪过你,为何句句夹枪带棍……你是要bī死瑶琴么?” 刘钺脸上嘲讽的笑容敛去, 恢复一惯的索然无味, 淡淡道:“好, 那你说,为什么要我娶你, 我又为什么要娶你?” 顾瑶琴抿唇, 目光定定的看着刘钺, 断然道:“我可以帮你做太子。” 目光和语气中都充满浓浓的自信。 “太子?”刘钺嘲讽一笑,道:“你以为, 我会在乎这个位置?” “你不在乎?”顾瑶琴眼中显过茫然之色, 又坚定摇头:“不可能!我不信!” 刘钺淡淡道:“我又为何要让你相信?” 不再理她,转身就走。 见他真的要走,顾瑶琴急声道:“就算你不在乎,那惠妃娘娘呢?我是太后娘娘娘家的孙女,深得太后娘娘喜欢, 承恩公大人是我祖父,定国公大人是我三叔,他……” 刘钺打断道:“这些话,你不妨拿去说给惠妃娘娘听。” 见刘钺头也不回的离开,顾瑶琴一咬牙,提着衣摆小跑追上来,拦在他身前,道:“六表哥,顾瑶琴没有不知廉耻到那种地步!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会来找你,是因为……” “因为……”顾瑶琴脸色通红,目光却坚定:“因为前世……我们原本就是夫妻!” “前世夫妻?”刘钺眼中露出玩味的神色,嗤笑一声道:“顾小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我没有!”顾瑶琴道:“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我有证据!我是活过两世的人,我知道以后会发生的每一件事,你……” 话未说完,就被刘钺冷冷打断,道:“顾瑶琴,你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太后正想着帮你择婿,而且并不准备将你嫁给皇室中人吗? “你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四哥那个病弱的王妃,迟迟不肯闭眼吗?” 顾瑶琴骇然看向刘钺,脸上血色褪尽,刘钺淡淡道:“别总将别人都当成傻子,顾瑶琴。” 又淡淡一笑,道:“或者,你可以再去七弟那里试试。” 毫不怜惜的伸手将她推开,从她身侧越过。 没走多远,一个侍者疾步而来:“殿下。” 刘钺停下脚步,道:“怎么?” 侍者看了眼顾瑶琴,见刘钺没有表示,便径直说了下去,道:“沧làng寺的慧明禅师死在了皇觉寺,大皇子殿下亲自去苦渡寺,请来了国师大人。” 刘钺呆了一呆,才开口道:“备马。” 侍者应了一声急急退下,刘钺大步向外走去,顾瑶琴如梦初醒,连声道:“六表哥!六表哥!” 回答她的,是刘钺越走越远的背影。 顾瑶琴茫然站在原地,心绪就像眼前的大雪一样纷乱:太子之位,他不在乎?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七小姐,天色不早,您看您是不是?” 顾瑶琴猛地转头,狠狠瞪向面前这个竟敢对她下逐客令的丫头,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刘钺,你会后悔的! …… 皇觉寺中,刘钧很是着急,却还是压下性子,放慢步伐跟在云起身侧,口中道:“这件案子实在诡异的很,这次佛法大会的目的国师你也清楚,所谓讲经辩难,其实都是幌子,关键是最后一日,关于明镜寺之事的商讨。 “为此,这次辩难的题目,也是jīng心挑选过的,多多少少都和明镜寺的事儿相关,譬如昨日,辩的就是……是……那个……” 刘钧“是”了半日也没有下文,索性不想了,不耐烦道:“和尚的话绕口的很,我也学不来,好像是讨论对于佛门而言,到底是应该坚定禅心、宁缺毋滥,还是该大修寺庙、广收信徒……反正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云起点头,道:“死的那位明慧大师,支持的就是大修寺庙、广收信徒?” 又无语道:“大殿下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神仙,这个不是算的,只是随便猜猜。” 不由暗自摇头,这位大皇子殿下,果然头脑简单的很,这种事有什么难猜的?只有死的是反对潜帝举措的人,这里面才有文章可做……别的人死了也是白死。 刘钧吞了口唾沫,继续道:“因为这个论题,昨天下午的辩难,比前几天激烈了很多。 “你知道这些和尚的,平时一个比一个涵养好,说话也谦让平和,但是昨天,你一句我一句的,谁都不肯让人,甚至还出现了打断对方说话的情况,你知道这对于高僧来说,简直就不可思议…… “不过他们虽然辩难的时候吵的厉害,但辩难一结束,就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才刚刚争锋相对过……亏我还夸他们心胸了得呢,谁知道今天上午就出事了! “今天上午有两位高僧讲经,底下的人都安静坐着听,偶尔问些问题,看着一切正常。可等讲经完了,所有人起身去用饭,慧明禅师却一直坐着不动,叫也不应,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 “我们都猜会不会是昨儿,慧明禅师辩难的时候态度太恶劣,今天被人报复了……但是我出发去苦渡寺的时候,仵作都还没找到死因。” 整个过程断断续续的讲完,也差不多到了地方。 明慧禅师的尸体,就放在讲经堂旁的厢房中,前几日云起还在这里喝过茶,聊过天。 厢房门口守着几个禁卫军,见云起和刘钧过来,施礼道:“参见大皇子殿下,国师大人!” 而后掀开门帘。 听到外面的声音,里面的人齐齐起身,各种称呼响起。 “国师大人,大哥!” “国师大人,大皇子殿下。” “师叔,大皇子殿下。” 厢房中人不少,分量最重的,是四皇子刘钦以及一位着三品官服的大臣,大约是顺天府府尹或刑部侍郎,另外还有仵作、捕快,以及几位高僧。 普泓也站在一旁,面容平和依旧,身后站着两名捕快。 见云起看向普泓,刘钦道:“国师大人……” 云起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目光落在身上只剩两件亵衣,且上衣松脱,被侧身放置的尸体上,又看了一眼案上的瓷盘,瓷盘中放着一枚沾血的银针。 名义上来说,这里云起的身份最高,是以他不落座、不发话,所有人都只能站着,看着这个进门后就一语不发的少年。 只见云起的目光又落回尸体身上,淡淡道:“自杀。” 语气虽平淡,却不容置疑。 “国师大人!”那个云起分辨不出身份的三品大臣皱眉道:“这个案子下官等人已经有了眉目,也初步断定了凶手……国师大人忽出此言,会不会太过武断?” 一个半个月前还一文不名的山野少年,忽然间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国师,朝中大臣少有服气的。 加上这少年空有国师之名,手上却无半点实权,若不是他身后站着陛下和定国公,他们甚至连表面的尊重都懒得维持…… 结果这小子,居然真把自己当回事儿,对他办的案子指手画脚来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云起却不理他,目光转向刘钧、刘钦,道:“两位皇子认为呢?” 刘钦微微一笑,道:“国师大人的判断,自然不会错……那就是自杀吧!” 刘钧一阵挠头,最后索性放弃,烦躁的一挥手道:“你们说是,那就是吧!” “荒谬!”三品官服的大臣愤然道:“人命岂可如此儿戏,老臣为官数十载,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断案的!” 一个进门连案情都不问,直接一句“自杀”,剩下两个跟着附和“那就是吧”……天底下哪有这样审案的!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又将矛头对准云起,道:“如今案子已经告破,人证物证都已齐备,凶手业已擒拿,国师无凭无据,开口就是自杀,莫不是想为同门开脱吧?” 这件事,就算告到陛下面前,也是他一百个有理! “为同门开脱?”云起讶然道:“所以你说的凶手,竟然是指普泓师侄?” 三品大员冷笑道:“国师大人何必装傻?国师大人大驾光临,难道不就是为了……” “放你娘的屁!”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大皇子bào怒打断,骂道:“国师大人是被本王请来的! “本王快马赶去苦渡寺的时候,你们连凶器都还没找到呢!一路上国师大人和本王寸步不离,本王都不知道你抓的凶手是谁,国师大人怎么可能知道?” 三品大员道:“或许国师大人早就知道……” 话未说完,云起的目光就已经看了过来,三品大员不知怎的心中一凛,后面的话便缩了回去。 只听云起平静道:“这位大人污蔑普泓师侄还不够,竟然还想将我也牵扯进去?” 三品大员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微一拱手,道:“方才的确是下官冒失了,国师大人还请恕罪。 “只是国师大人,臣觍为顺天府尹,治下出了命案,不敢不问,亦不敢不慎。臣循着证据拿人,何来污蔑之说?” 云起点头,道:“原来是顺天府尹大人。” 又道:“府尹大人所谓的证据,想来就是这枚银针?” 顺天府尹沉声道:“不错!杀死慧明大师的凶器,就是这枚银针。 “这种银针乃是针灸所用,柔软纤长,想要隔空刺入人体,取人性命,非绝顶高手不能。而根据伤口的方位,有可能出手,且拥有此等内力的,唯有普泓大师一人,且……” 云起接口道:“且普泓师侄一向jīng于医术,不管去哪里,都会随身携带几根银针,以便随时治病救人之用。” 顺天府尹颔首:“正是!” 又道:“以下官看来,此案证据确凿,案情分明,实在没什么……” 云起打断道:“府尹大人说人证物证俱在,想来已经派人搜过普泓的随身之物了,可有收获?” 顺天府尹微微示意,一个捕快上前,将手里捧着的小布包打开,里面只有几件零散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了大大小小的银针。 云起拿起一根小针,问道:“府尹大人可认得此物?” 顺天府尹怒道:“国师大人何以戏弄下官?” 云起点头道:“原来府尹大人认得。” 轻轻放了回去,道:“这是缝衣针。 “我不知道其他寺院的僧人有什么样的习惯,但苦渡寺的和尚们,出门时行囊中总少不了针线等物。” 他看向剩下几位僧人,道:“敢问诸位大师,此行可曾携带针线?” 几人颔首,答道:“贫僧虽未随身携带,但与贫僧同来的弟子身上却有。” “贫僧行囊中也有此物。” “贫僧亦然。” 云起看向顺天府尹,道:“不仅出家人如此,想必府尹大人离家时,身边的从人身上,也会携带此物吧!” 顺天府尹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皱眉不语。 只听云起道:“方才府尹大人说,银针长而柔软,隔空伤人不易……但缝衣针却不然,能用此针隔空杀人的,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怕就有一掌之数。前来参见佛会的高僧中,有此本事的更数不胜数。 “若果然是普泓动的手,他只要用缝衣针,谁会将‘凶手’二字,和他联想在一起? “府尹大人,你说我这位师侄,皇上钦命的苦渡寺主持普泓,到底得蠢成什么样子,才会用唯有他自己才有、唯有他自己能用的银针伤人?” 顺天府尹一噎,道:“或许普泓大师用惯了银针,一时顺手也不一定。” 云起“哦”了一声,道:“原来府尹大人喜欢用‘不一定’三个字,来定人之罪。” 顺天府尹老脸一红,又道:“下官承认国师大人之言有理,但这也只能说明普泓行事不周……要知道所有证据都指向普泓大师,除了他,根本没人能……” “有,”云起道:“府尹大人似乎忘了,这里除了普泓,还有一个人能做到。” 顺天府尹道:“谁?” 云起伸手一指:“他。” 现在已经可以称为“它”了。 于是话题又回到了从前——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 顺天府尹皱眉道:“国师大人之言,纯属揣测……” “难道府尹大人的话,就不是揣测?”云起道:“按府尹大人的逻辑,只有普泓能做到,所以他是凶手,那既然明慧大师一样能做到,他怎么就不能是凶手?” 顺天府尹有些不耐烦道:“可明慧大师,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杀?” “那普泓师侄好端端的,又为什么要杀明慧?” “你……这是qiáng词夺理!” “我看是府尹大人你,别有用心吧?” “本官秉公办案,国师大人不要信口雌huáng!” 云起不再理他,冷哼一声:“仵作!” 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的仵作一个激灵,忙道:“在!在在!” 云起道:“明惠大师的致命伤在何处?” 仵作道:“银针从左肋之间刺入,应是伤了心脉或肺脉。” 云起道:“这样的伤势,从受伤到死亡,最快要几息?” 仵作结巴起来:“五……五息。” “银针上可曾淬毒?” “不曾。” 云起冷冷看向顺天府尹,道:“还用我说别的吗?” 从受伤到致命,至少有足足五息的时间,若果然是被人袭击,明慧会连呼叫、倒地的时间都没有? 为什么尸体会一直安安静静、端端正正的坐到最后? 顺天府尹哑口无言。 细查下来,这个案子破绽委实不少,但却是不得不露的破绽。 其一,就是凶器。从常理上而言,若普泓果然是凶手,他只要不是太蠢,就不会用银针。 但问题是,若凶器不用银针,而用缝衣针,如何能将“凶手”指向普泓? 第二,就是尸体。 临死前端坐不动,是个破绽,但问题是不坐不成。 明慧的伤在侧面靠前,若果然是外人所为,那个人因为角度的原因,必然会有一个较大的动作,会被周围人所察觉。 若明慧一受伤就倒地,普泓很容易就能找到到证人,证明他没有伤人之举。 只是案子虽然有破绽,但因为普泓是“唯一”的嫌疑人,这两个破绽有极大可能会被无视,或者暂时忽略。 便是云起此刻明白提出来,若不是他在了解案情之前,就先声夺人的说了“自杀”两个字,也一样不会引起人的重视,很可能只会被人当成是为同门脱罪的诡辩罢了。 但普泓的身份在这里,就算云起现在没有出现,靠这些破绽百出的证据,想要将普泓最终入罪,几乎不可能…… 是了,对方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陷害普泓入狱,他们只要让人相信,是普泓杀了慧明就够了! 若是普泓入狱后,又被释放,只怕更能如他们的愿,更能说明这一切,都是潜帝的yīn谋。 云起转向几位高僧,道:“多谢几位大师协助调查此案,快到午膳的时间了,几位大师先去用饭吧!明惠大师自杀一事,朝廷一定会继续追查,各位不必担心。” 目光不经意的落在普泓身上。 普泓会意,微微一笑,自动将自己代入到了“协助调查”的“几位大师”的行列,应了一声是,和几位僧人一起,合掌行礼后转身出门。 云起见顺天府尹似乎想要阻止,开口道:“府尹大人放心,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偌大的苦渡寺在那儿呢,你担心什么?就算苦渡寺跑了,也还要本国师呢!” 又道:“说了也巧了,我正有一事,想向府尹大人请教,不想今日就遇见了。” 顺天府尹悻悻然道:“国师大人请讲。” 云起道:“前些日子,我一个朋友来山上找我……” 笑笑道:“这个人六殿下也认识,正是先前同两位殿下一起去过东山苦度寺的陈群,陈侍卫。 “陈群告诉我,约莫半个月前,有个认识的人,想花钱请他去顺天府的大牢杀几个人……” 听得众人同时一惊,愕然看向云起。 云起继续道:“不过我这位朋友一向遵纪守法,所以严词拒绝。谁知第二天早上,竟然真的传出有人夜闯顺天府大牢杀人的消息。 “他想着这也未免太巧了,会不会就是他认识的那人做的?正准备去衙门告发呢,谁知道一出门,竟发现城里到处都贴着他的画像,说他是夜闯顺天府之人……” 顺天府尹gān咳一声,打断道:“既然国师大人见了那个夜闯顺天府的凶徒,为何不将他缉拿归案?” 云起道:“且不说夜闯顺天府的人是不是他,就算是,他武功甚高,说完就跑,我打也打不过,追也追不上,拿什么缉拿?” 几人一起看他,很是无语:打不过,追不上?你别逗了好不好? 云起对他们的目光恍如未觉,继续道:“我就是想问问府尹大人,那个提供我朋友画像的,到底是何人?他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见到的我那位朋友?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当面和他对质,看看是我朋友对我胡说八道,还是提供画像的人……才是真的凶手。” 顺天府尹皱眉道:“当时提供绘像的,只是一个路人,现在如何能找到?” 云起道:“就算是路人,提供了这么重要的证据,口供应该是有的吧?府尹大人只需提供他的口供和身份,我自己会派人去找。 又道:“府尹大人放心,云某在卦术上颇有心得,这世上……还真没有我找不到的人。” 顺天府尹勉qiáng一笑,道:“按说这些档案是万万不能给旁人……” 见云起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又改口道:“但既然是国师大人要看,下官岂敢不尊?” 云起点头道:“那就多谢了,回头我会派人去取。” 不再理会他,转头看向大皇子刘钧,道:“这位死去的明惠大师所在的寺庙,距离此地多远?” 刘钧看向刘钦,刘钦道:“二百里。” 云起道:“不算远啊。” 刘钦若有所思,云起却不再多说,道:“既然此间事了,我也就告辞了。” 微微颔首后,转身离开。 大皇子忙道:“我送国师大人。” 跟在云起身后出门。 刘钦跟着走了半步,却又停下,目光落在顺天府尹身上,道:“府尹大人好像很热?” …… 走到无人处,大皇子吐了口长气,拱手道:“这次多亏了国师大人,否则我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怕是跑不了了!” 云起摇头。 这件事,大约是唯一一件能让他主动插手的“政务”了。 整肃佛门,既是潜帝的意思,也是苦度寺老和尚们的心愿,更是他唯一留在京城的理由……只有这件事顺利了结,他才能真正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也幸好他跑了这么一趟,不然若让普泓去顺天府大牢走上一遭再出来,那么潜帝和苦渡寺勾结,暗杀反对“灭佛”高僧的消息,只怕会以最快的速度传的满天下都是。 到时候苦度寺的声望大减,潜帝削弱佛门的大计也会一波三折。 就算现在,事情依旧未能完全解决。 明慧反对“灭佛”的立场在那儿,他的死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只不知道他先前的暗示,刘钦有没有听懂。 刘钧朝四周看了眼,低声问道:“国师,那个明慧和尚,真的是自杀的?” 云起摇头:“我不知道。” 刘钧“啊”的一声。 云起道:“但他必须是自杀。” 刘钧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 其实道理很简单,无论明慧是怎么死的,这个案子必须用最快、影响力最小的方式了解,所以他只能是自杀,而且绝对绝对不能和苦渡寺沾上半点关系。 刘钦正是想到了这点,才会在完全没有佐证的情况下,看似荒谬的对他表示支持——刘钧这傻子纯粹是瞎凑数。 但顺天府尹的表现,就有点意思了。 看起来他是在秉公办案,但问题是,能做到三品大员,他真的会看不清当前的形式? 竟一口咬定普泓是凶手,他到底想做什么? 若不是起了疑心,云起也不会拿陈群的事来试探。 作为顺天府尹,大牢被人大模大样的闯进去,杀了人犯,这是奇耻大rǔ,惊天大案! 结果有人主动提供线索时,这位顺天府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推脱,而不是立刻打了jī血似的去调查……真是好玩。 走到寺门外,云起回身道:“大皇子请回。” 刘钧摇头道:“你是我请来的,自然要由我送回去。” 云起叹了口气,道:“大皇子不用向陛下复命吗?” 刘钧这才如梦初醒:“对对!我这就去!啊不对,得把老六叫上一起……” 云起摇头失笑,转身上车,青一道:“公子,咱们直接回去吗?” 云起道:“去川味阁,吃火锅!” 上次就说去,结果半中间出事没去成,这会儿都到饭点了,又正好在京城,哪能亏待自己的肚皮? 云起忽然想起自己急剧缩水的荷包,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你请客。” 青一道:“从那二十万两银子里面扣?” 云起没好气道:“想得美,这是利息。” 青一嘟囔了一句:“公子好小气。” 青二耳朵尖,立刻告状道:“公子,青一说您小气呢!” 又拍着胸脯道:“公子爷,咱不理他,这次我请,小的有钱着呢,包您一辈子饭都行!” 青一大怒:“去去去,有你什么事儿啊!” 他们几个虽然不是正经小厮,却很知道规矩,有外人在的时候,一句话也不多说,一步路都不多走,和隐形人一般。 这会儿刘钧一走,就又立刻活了过来。 云起本以为这会儿正是饭点,川味阁应该热闹非凡才对,谁知道进了门,却发现里面竟一个客人都没有,伙计倒是不少。 青一讶然道:“你们今天不开门做生意?” 门口的伙计连声道:“开门开门,楼上有雅间,各位里面请。” 青一看向云起,皱眉道:“公子,这里不太对劲,咱们不如换个地方吃?” 云起点头,一转身却看见门外的大雪中,站着一个男人,一身黑色大氅,身材高大挺拔,容貌俊美硬朗,目光却幽冷如毒蛇,浑身仿佛缠绕着一股驱之不散的yīn郁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六皇子,刘钺。 第67章 四目相对, 隔着一扇门,半条街,还有一条yīn阳路。 云起觉得世界真的挺奇妙的,上辈子恩怨纠缠的两个人, 竟然还可以在下辈子相遇……只是这样的相遇,云起并不喜欢, 无论是将上辈子的恩怨重演还是延续, 他都不喜欢。 在云起看向刘钺的一瞬间,刘钺的身体晃了下,像是要进, 又像是要退, 最后却还是站在了原地。 青一看出气氛的不寻常, 迅速驱前半步,随时准备切入两人之间。 云起并没有因为刘钺的出现表现出太大的反应, 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四面相对也只是一掠而过, 如同不经意间掠过擦肩而过的路人。 在他迈出门槛的一瞬,刘钺终于有了动作, 扑了过来。 说是扑, 其实并不准确,只是他步子跨的很大,迈的很急,风扬起黑色的大氅,雪花在周围急切的舞动, 看起来气势有些凶猛。 于是云起停下,抱拳:“六皇子殿下。” 刘钺如同被人斩了一刀似的停步,呆了一阵,才躬身行礼:“国师大人。” 声音低沉暗哑。 云起道:“川味阁是六皇子殿下包下来的?” 川味阁名扬京城,若不是被人包了下来,绝不会到了现在还一个客人都没有。 “是。” 云起道:“六皇子殿下准备请人吃饭?” “是。” “请我?” “是。” 云起默然片刻,转身再次进门。 他不问刘钺为什么知道他会来川味阁,因为这个人,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自己。 在那一瞬间,他是想转身就走的,但正如他对刘钧所言,这世上,有些劫数,绕条道就能过去,有些劫数,不管你怎么绕,它都一直在那儿,迟早会来,倒不如坦然面对。 他现在转身就走,看似gān脆,但后面就会有无数次的试探和守株待兔等着他,与其不厌其烦,倒不如第一次就慡快解决。 一面吩咐道:“你们就在下面等我。” 这辈子他没什么事可瞒人,但上辈子的事,却不准备让任何人知道。 青一几个虽然有些不放心,却还是应了一声,留在了楼下。 一进二楼雅间,云起就发现,刘钺请客比他请客要有诚意的多,他请客的时候,包个院子已经算阔绰了,而且菜一道没上,饭一口没吃,请来的客人就已经被他弄得什么都吃不下了。 刘钺出手比他大方,包了整个店不说,食物也早早就准备好了。 桌子上摆了许多菜,锅子里炖的是酸菜鱼,旁边还有烤肉架。 酸菜鱼是云起最喜欢吃的东西之一,顾瑶琴弄出来的。云起发现,顾瑶琴弄出的食物,好吃新颖,却向来没什么雅致的名字,譬如颇有名气的西施舌,也许到了顾瑶琴这儿,就该叫素炒沙蛤了,不过云起喜欢这一点。 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锅子,闻着扑鼻的香气,云起决定以后对顾瑶琴好一点。 这世上若是没了顾瑶琴,会少很多好东西,他会不习惯。 不过云起自己觉得,他对顾瑶琴其实已经很不错了。 前世的事儿,他早就懒得计较了,这一世顾瑶琴设计他出丑,他才用香皂的事小小反击了下……只是力度没控制好,把她折腾的有点儿惨,但他后来也卖给她一些赌马的凭票不是? 虽然主要目的是为了废物利用挣点钱,可若不是这些东西,让顾瑶琴重新搭上长公主这条线,她哪有机会用那首江城子打动太后? 房间里热的很,云起随手解下身上的斗篷,被刘钺很自然的接了过去,动作比云起那几个不合格的小厮熟练了无数倍。 云起到通风的位置坐下,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刘钺转身将他的斗篷搭在屏风上,自己的大氅也脱下来搭上,头也不抬道:“先吃饭。” 云起看着他,不说话。 刘钺一直没有抬头,自然也看不见云起的表情,他自顾自的摆上碗筷,用小碗盛了少许米饭,浇上鱼汤,放在云起面前。 然后又额外盛了一碗汤,放在云起左手边。 接着从锅里捞出几片酸菜叶子,用筷子将上面沾着的花椒、胡椒、八角等佐料细细挑出来,神情专注的不像是吃饭,倒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摘gān净的酸菜被放在一个碟子里,放在云起面前。 然后才是鱼,鱼头不要,鱼脊不要,只要鱼肚和靠近鱼尾的部位,鱼皮去掉,鱼刺去掉,肚皮上有脂肪的地方去掉,依旧摘的gāngān净净,只剩下雪白的鱼肉放在云起的碟子里…… 看着低头忙碌的刘钺,云起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这世上,也许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刘钺这样了解他的人。 知道他喜欢用汤泡着饭吃,知道他讨厌吃菜的时候咬到别的东西,知道他吃鱼之前一定要先浸一下汤汁。 上辈子,这个人从八岁开始就这样照顾他,直到他死。 哪怕后来刘钺做了太子,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但只要在一起吃饭,就一定会亲手照顾他。 也许一开始只是为了讨好顾云卿,但时间长了,似乎就成了习惯……两个人的习惯。 即使云起丝毫没有动筷的打算,刘钺也依旧没有停下,在云起手边倒上一杯温水,将桌上的菜,每样放了一些在云起的盘子里,然后开始烤肉,将烤好的肉一片片用嫩叶包好,整齐的摆在瓷盘里。 然后也给自己盛了碗饭,在云起身边坐下,开始大吃起来。 从头到尾,没有抬头看云起一眼。 刘钺吃饭很快,却不会给人láng吞虎咽之感,动作gān净利落,也贵气优雅。 他吃的很畅快,吃完一碗,再添一碗,然后再添一碗。 饿死鬼投胎似得。 中间会不断的朝云起的盘子里夹菜,依旧一片片叶子摘gān净,即使那些东西从头到尾都没人动过,他也像没看见一样。 云起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竟然就这样一直坐着,没有起身就走。 刘钺吃完饭,放下筷子,从容不迫的漱口,擦嘴,捧起热气腾腾的茶杯。 却不喝,只是低头默默看着腾起的水汽,感受着隔着薄薄的杯身传来的灼热温度,好一阵之后才终于抬头,看向云起,淡淡说了句“多谢”。 声音依旧低沉,却不复刚才的沙哑,始终环绕在他身边的令人窒息的yīn郁气息,也仿佛消散了少许。 云起道:“现在可以说事了吗?”他都佩服死自己的耐心了。 从刘钺抬头,他的目光就没有从云起脸上离开过,闻言摇头,低低的笑起来,轻声道:“于愿足矣。” 云起只觉得一股怒气只冲脑门。 诚然前世在翻脸之前,刘钺对他很好,可他待刘钺也不差。 山庄里,刘钺对他百依百顺,可他也将刘钺当亲哥哥一样看待,何曾半点轻慢过他?为了他,在顾云卿面前使尽全身解数说话好,为了他,将顾云卿书房里的书偷了个遍。 离开山庄之后,刘钺对他无微不至,甚至亲手照看他衣食,可他也为了帮助刘钺,废寝忘食的研究那些旁人看不起的奇技yín巧,一年到头都歇不了几日。 他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刘钺的事,也从未想过要对不起他,除了顾云卿,他将他当成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最终换来的,却是一杯毒酒。 这些破事儿,连他都懒得计较了,大家从此做个路人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凑到他跟前来,做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说什么“于愿足矣”! 云起深吸口气,将心里的怒火缓缓压了下去。 这句“于愿足矣”虽然让他膈应,但这个人说话一向算数,有了这句话,表示以后他都不会再纠缠自己……既然如此,他何必再在这里和他多说废话,你一钱我一两的算前世的旧账? 于是一言不发的起身,离开。 “小寂!” 云起侧身,躲开刘钺抓向他手腕的手,一回头,就看见刘钺那双幽暗的双眸,如同深渊里燃起了火把,闪着霍霍的光,死死的盯着他,低声道:“小寂,你……想杀我吗?” 暗哑的声音中,竟似带着一丝期待甚至狂热。 云起道:“我连顾瑶琴都不杀,为何要杀你?” 刘钺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恨我?不想我死吗?” 云起静静道:“师傅说,如果被人伤害,那就去尽情报复,但不要恨,因为不值得。” 这话不是和尚说的,是顾云卿说的。 “仇恨,不会给害你的人带来半点伤害,只会让自己的心灵痛苦扭曲,所以不要恨……小寂,记住,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你去恨。” “如果万一恨了呢?” “那就杀了他,然后忘了他。” “可我不喜欢杀人。” “那么师傅帮你杀。” “哦……” “……” “不值得……”刘钺低头哑然失笑,低声道:“不值得,的确是不值得。” 云起转身离开,迈出那扇门的时候,心中一阵轻松。 前世的恩恩怨怨,如今终于完全摆脱,可喜可贺。 又有些唏嘘。 他的上一辈子,活的既简单,又失败。 记事起就在山庄,被师傅完全没有底线的疼爱着,后来又多了一位对他百依百顺的师兄,刘钺。 十三岁灾难降临,被人毁去容貌,残了一只眼睛,伤了一只手,又被撵出山庄,差点死在外面。 是刘钺从京城快马赶回,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他,从此之后,将他护在羽翼之下足足十年,在此期间认识了顾瑶琴。 十年后,云起倒在顾瑶琴和刘钺的两个亲信的毒酒下。 他对刘钺和顾瑶琴没有感情吗?十年相处,怎么可能没有? 可是再多的感情,也被那一杯毒酒浇灭,也被顾瑶琴恶毒的言语摧毁…… 临死前,他告诉顾瑶琴,她心心念念的火枪,他已经造出来了,图纸和样品都放在秘柜里,叮嘱她那东西杀性太重,一不小心就带来腥风血雨,一定不要让它面世,直接连这栋房子一起一把火烧了,gāngān净净。 他知道顾瑶琴一定不会听他的话,一定会去拿。 秘柜的钥匙在刘钺哪儿,开锁的密码却只有顾瑶琴能拼出来——密码锁这种东西,原本就是顾瑶琴的主意。 顾瑶琴不会怀疑他的话,因为上辈子,他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谎话,而且这句也不是。 只是他没有告诉顾瑶琴,他不仅弄出了火枪,而且还弄出了手雷,只是因为这两样东西是纯粹的杀戮之物,才一直藏匿起来,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实验时弄出的动静,也被他用别的理由遮掩过去。 他也没有告诉顾瑶琴,秘柜还有一个隐秘的安全开关,在开关闭合的情况下,按下密码就等于引爆手雷,谁开,谁死。 他这样做,原本只是不想这两样杀器不小心传出去为害人间,没想到却成了他最后的报复手段。 他一个毁了容的残废,那两个,一个是即将登基的太子,一个是风光无限的太子妃,随便哪个给他抵命,都是他赚了。 其实这两个人最终有没有死在他的机关下,他并不肯定,却也懒得打听,权当自己报了仇了。 反正上辈子,他本来就活的稀里糊涂的。 谁毁了他的容貌,他不知道。 顾云卿为何要抛弃他,他不知道。 刘钺和顾瑶琴为何要杀他,他也不知道。 反正活就活的稀里糊涂,那就让它稀里糊涂过去得了,快快活活过日子不好吗?何必要为上辈子的事苦恼? 不是他什么圣父啊,圣母的,而是实在提不起什么劲儿。 只要那些人不来害他,他就懒得理会了。 不认顾云卿,与前世无关,最起码云起自称和前世无关,只是因为怕了他的凉薄。 收拾顾瑶琴,是因为她今生对他三番两次的算计。 至于刘钺,以后不见就是。 如果这些人再来害他,自然另当别论,他如今又不是前世那个孑然一身且手无缚jī之力的废物云寂。 下了楼,云起发现情况和楼上差不多,摆了满满一桌子酒菜,但从青一到青六,没有一个人动筷,眼巴巴的守在楼下。 云起顿时笑了,道:“走,咱们换个地方吃饭……这次我请客。” “公子爷,您可千万别勉qiáng啊!” 云起冷哼:“放心,爷我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这什么世道,小厮一个个都比主子有钱! …… 御书房,潜帝沉默的听完刘钧和刘钦的讲述,默然片刻后挥手道:“下去吧,这次的事你们处置的还算不错,剩下五日,一定要加qiáng防范,再不能出任何问题。” 刘钧和刘钦连忙应是,退出门外。 潜帝叹了口气,靠上椅背,闭上眼睛,张成忙上前替他按揉xué位。 潜帝将他挥开,道:“张成,你看朕的这两位皇子如何?” 张成笑道:“大殿下勇武,四殿下机敏,自然都是顶顶好的。” 潜帝冷哼一声:“老大勇武?朕看他是愚蠢才对!老四确实是机敏,都机敏的过了头了!” “啪”的一声一掌拍在案上,震的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 喝骂道:“慧1明的死,普泓绝对不能成为凶手,他老四会不清楚里面的轻重?他要是不清楚,也不会将所有人死死拖在厢房半个多时辰,一点风声都不让透出了!” 张成一面快手快脚的收拾书案,一面劝道:“四皇子殿下不是不想帮普泓大师脱罪,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能将人拖到国师大人驾临,已经很不错了。” “放屁!”潜帝怒道:“他一个皇子,哪怕仗着身份耍横,会拿捏不住一个顺天府尹?分明就是怕人说他武断、包庇,坏了名声,等着云起来给他背锅呢! “堂堂皇子,倒不如人家一个小孩子有担当!以后朕还指望他有什么作为?简直丢尽了朕的脸!” 张成见潜帝动了真怒,连忙噤声。 只见潜帝烦躁的一拍扶手,道:“去叫秦毅来见我。” 张成应了,出去低声吩咐一声进来。 潜帝拿了纸笔,开始写字。 片刻后秦毅进门,潜帝脸上已经不见了怒意,平静道:“你带着朕的手令,秘密前往二百里外的沧làng寺,调动当地驻军,围剿沧làng寺,一定要隐秘、迅速,一个苍蝇都不要放跑! “若他们束手就擒也就罢了,若是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围剿? 秦毅微微一愣,慢了一拍才应是,从张成手里接了手令,准备退下。 只听潜帝又道:“晚上再出发,你先去看看云……国师。” 秦毅一惊,道:“国师大人他怎么了?受伤了?” “受伤个屁,你当这大潜京城是什么地方,土匪窝子吗?三天两头的受伤?再说就那小子的身手,谁能伤的了他?”潜帝骂道:“你什么时候也跟老大似的,变成一幅狗脑子了? “朕是让你去问问云起,这沧làng寺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离佛会结束,只剩下五天时间了,朕没工夫找人去细查了,你去让他算算!” “算?”秦毅愕然道:“这种事也能算啊,国师他又不是神仙……” 潜帝怒道:“让你去就去,算不算得了,你不知道自己去问他?问朕有个屁用!” “是,臣知道了。”秦毅低头退下,走到一半又停下,道:“陛下?” 潜帝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秦毅正色道:“求人做事总不好空手上门,国师大人喜欢御膳房的糕点,还有西域贡来的果子……” 潜帝盯着他,道:“拿朕的东西去送礼,到时候算是你的,还是朕的?” 秦毅道:“臣当然会如实告知国师大人,是臣从陛下这里讨来的……” 潜帝额头上青筋直跳,忽然有点想杀人。 张成忙解围道:“陛下,云国师他不太喜欢宫里的赏赐,以秦将军的名义送去,岂不是正好?云国师聪明绝顶,自然知道这里面有陛下一片心意。” 潜帝按住额头上几乎要跳出来的青筋,喝道:“滚滚滚!马上跟朕滚!” 秦毅却不甘心马上滚,道:“那点心……” 潜帝一砚台砸过去,没砸在秦毅身上,却把墨汁溅了他一身,秦毅一声不吭的杵在哪儿,就是不走。 张成gān咳一声,道:“秦将军且在侍卫处稍等,奴才一会就安排人送去。” 秦毅这才拱手:“臣告退。” 快步出殿。 gān脆得潜帝恨不得把玉玺也扔过去,砸到他头顶上。 被秦毅这么一折腾,潜帝心里的郁闷反而纾解了少许,问道:“现在协理刑部的是老六?” “是。” 潜帝淡淡道:“让他把顺天府尹拿下……‘仔细’的审。” 第68章 如果能好好活着, 没人愿意去死,尤其还是这种死法,沧làng寺有没有问题不知道,但慧1明一定有问题。只是, 查不查的到,来不来得及查, 就不一定了。 这是云起给秦毅的答案。 然后秦毅若有所思的留下一大堆从宫里顺来的东西, 快马离开。 他动作极快,第四天,消息就传了回来。 沧làng寺只有二十多个和尚, 清苦的很, 有问题的不是沧làng寺, 而是离沧làng寺不远的青云寺——两者看似全无关系,查过之后才知道, 青云寺的主持, 是慧1明大师的私生子。 差不多又是一个明镜寺。 青云寺里, 被查出正在转移中的数目惊人的财富、女人、逃犯、兵器、尸骨…… 于是佛会的第九天傍晚,张成带着潜帝口谕来到皇觉寺, 通报过青云寺的情形之后, 面无表情、一字不漏的传递着潜帝的话:“朕陪国师逛了一次庙,就不小心捅了一个明镜寺,朕命人查查死掉的明1慧,又不小心捅出了一个青云寺! “你们告诉朕,到底是朕的运气实在太好, 还是天下的佛寺,早已个个都沦为魔窟?!” 所有人噤若寒蝉。 一直以来,潜帝对佛门,态度尊敬的过分,手段温和的过分,让某些人忘了咱们这位皇帝到底是什么样的脾气,产生了潜帝不敢把自己如何的错觉,以为死一个声望不小的和尚,就可以让潜帝缩回那只试探着伸向佛门的手。 可谁也没想到,慧1明死了,却还没来得及掀起波làng,就被那位少年国师一手压了下来,而潜帝,不仅没有息事宁人,反而转身就灭了和慧1明有关的青云寺。 这样的雷霆手段,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前有明镜寺,后有青云寺。 便是涵养再高的僧人也坐不住,目光中有难以置信,有愤慨,有震惊,有不安,也有……恐惧。 张成或者说潜帝的话还在继续:“肃清佛门之事,势在必行!只是这话,是出自朕的口,还是出自尔等之口,你们自行决定!” 一句话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面面相觑的众僧。 有的摇头叹气,有的皱眉沉思,有的已经跌坐在地、面如死灰。 潜帝说,肃清佛门,势在必行。 前有明镜寺,后有青云寺,都是骇人听闻的大案,此时此刻,哪怕潜帝直接下旨,说要清查所有寺庙中的不法之事,百姓们会反对吗? 最起码真正的百姓不会。 倘若天下的寺庙果真个个清白,他们大可对潜帝的话嗤之以鼻,硬气的说一句:“陛下尽管去查!” 可是他们清白吗? 人常说,富不过三代,何也?无非是堕落二字。 足足上百年,哪怕原本是清清静静、本本分分的寺庙,经过一百年“法外之地”的纵容,也会滋生出不知道多少罪恶来,更何况这么多年,新的寺庙如雨后chūn笋般源源不绝的冒出来……这些寺庙,到底有多少是因信仰而修建?这些和尚,到底有多少是因信仰而剃度? 有钱了,修个庙,既能挣钱,又可养望,还方便做点见不得人的事,藏点见不得人的东西。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专门为了做见不得人的事,藏见不得人的东西,而修几个庙。 做和尚,可以不纳税、不拜官,且人在庙里坐,念念经喝喝茶,就有人上赶着送钱,为什么不做和尚?有些寺庙甚至连喝酒吃肉睡女人都不耽误,怎能不让人趋之若鹜? 犯了案的恶徒,剃个光头朝庙里一躲,就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逃税离乡的盲流,投身寺庙,就算当不了和尚,只要能给和尚们种地,也算是前债全消了。 自家有田有地的富人,只要想办法将田地挂在寺庙名下,从此以后就不必再纳一文钱的税了。 有了这些,这些寺庙怎么能不变成为藏污纳垢之所? 归根结底,自从朝廷给予佛门种种特权之日起,就注定了会变成这个样子。 僧人中有二三人,默默对视一眼,而后黯然摇头。 如今这件事,只怕已经回天乏力!没想到牺牲一个慧1明,却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事到如今,肃清佛门的事已经成了定局,只是这话从谁的嘴里说出来,区别很大。 如果由潜帝来说,那么明镜寺和青云寺的恶行,无疑会被官府告知天下百姓,而后每查出一处,都会被大肆宣扬,直到百姓对佛门彻底失望、厌恶为止,佛门的根基说不定会被彻底摧毁。 但这样过于qiáng硬的翻脸,很可能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挑起混乱,甚至是战乱。 而如果由僧人们自己提出来,这件事的性质就变成了佛门“自查”,那么不管最后查出来的结果是什么,总能保有一点颜面,百姓们的信仰也不会动摇太多,且参与此事的高僧的声望,还会进一步提高。 而潜帝下手,多少也会留几分余地。 看似很容易的选择题,但是要下决心,对某些人来说却没那么容易。 就如同被关在牢狱之中,不招是死罪,招了是活罪,可若是万一硬扛着不招,就会被无罪释放呢? ……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也是佛会最后一日。 即使上百位高僧齐聚一堂,也未能使气氛变得平和,反而在凝重中透出几分yīn沉。 所有人翘首以盼中,身着玄色繁复长袍的少年缓缓而行,身后跟着刘均、刘钦两位皇子,再后一步,是几位大臣,再后面,是气势凛然、甲胄森然的禁军护卫。 少年步履从容,无限风采,也无限风光。 只是几乎所有人眼中都露出失望之色,即使云起等人已经登上高台,还是有人忍不住向后张望。 “不用再看了,我师父今天不会来。” 高高在上的少年声音清澈平静,目光宁静柔和,在阳光的青睐下,这个气质风华宛若神子的少年,仿佛真的变成了天上的仙人,耀眼的令人不敢bī视。 没有什么开场词,云起平静开口,直入正题:“各位大师都是大智大慧之人,如今佛门是什么模样,诸位比我清楚。 “再这样继续下去,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佛门会变成什么模样,诸位还是比我清楚,所以道理,我不再多讲。” 他顿了顿,才又开口,却转了话题:“我在苦度寺十年,师傅的本事只学了皮毛,唯有占卜之术青出于蓝,连师父都自愧不如。 “当我初登国师之位时,曾心血来cháo,起过一卦,既为国运,也为师门气运,然而卦象显示……如不能当机立断,百年之内,大潜与佛门,二则将仅存其一! “各位大师或许觉得我在危言耸听,但这无关紧要。” 他说完,并不理会底下惊疑的目光,目不斜视道:“四皇子殿下,请。” “是,国师大人。” 刘钦应一声,大步上前,从袖中掏出一个折子,直接就开始念了起来:“其一,彻底清查所有寺庙……” 随着他的声音,所有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折子不长,仅二三百字而已,刘钦很快念完,又退回云起身后。 底下依旧安静的落针可闻,但各种无声的反应,却制造出一种喧闹的错觉来。 云起再度开口,声音平静依旧:“这是我写的。” 刘钦讶然看向云起,这东西,分明是潜帝拿给他的初稿……既然是初稿,就意味着里面留了很大的修改余地,同样也意味着,各个条款都苛刻之极。 在他的另一只袖子里,还放着另一份折子,那才是潜帝真正的底线……他已经准备好了和这些高僧们漫长的谈判,好一点点将它敲定。 可是现在,云起竟然直接说,这初稿是他写的……这样苛刻的东西,他就不怕坏了名声? 果然云起话音一落,底下的“喧闹”变得更加剧烈。 云起冷冷道:“这不是菜市场买菜,不需要讨价还价。” 他的声音冷淡,态度果决:“稍后会有人,给所有人一份副本和空白的折子。若同意,便将它一字不漏、一字不改的抄一遍,jiāo上来。若不同意,那就一个字都不必写。 “没有人需要你们每个人都上折子,即使一份折子都jiāo不上来,也没关系。” 他向一侧伸出右手,刘钦上前,将刚刚念过的折子放进他手心。云起侧身,将它轻轻放在侍卫手中铺着绸缎的托盘中,道:“有此足矣。” 一时间,是真的静了下来。 这些僧人,昨天晚上才刚刚挨了潜帝当头一棒,整夜无眠,想着自请肃清佛门的折子,到底是上,还是不上。 上的话,该怎么个上法? 肃清佛门,怎么个肃清法?肃清到什么程度? 将所有寺庙都搜查一遍?将里面的逃犯都揪出来?那帐要不要看?人要不要查?地要不要清? 不上的话,又该如何 联合所有人一致反对甚至威胁潜帝?又或者求度海大师出头? 莫说那些个心中有鬼的,便是真正的佛门高僧,也在不断思索其中细节。 这下好了,谁都不必再考虑什么、讨论什么了……要不就一字不改,要不就一字不写。 谁能想到,这位少年国师,竟然qiáng硬至此,霸道至此,还有……蛮不讲理至此。 上,那就一个字都别改。 不上,没关系,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们该怎么做? 硬顶着不上? 没有任何意义,少年身为国师,又是度海大师高徒,且本身声望不低,正如他所言,有他一个就够了。所以不上不仅于事无补,而且还可能让自己所在的寺庙首当其冲——慧1明大师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 上?可这些条款……拆庙,还俗,收回土地,限制出家……这和灭佛有什么区别? 正心中翻江倒海时,却听那位少年国师再次开口,却不是在对他们说话:“大皇子殿下。” 刘均抱拳:“国师大人。” 云起道:“将所有禁卫军撤出皇觉寺,这里的人爱走则走,爱留则留,想要上吊抹脖子也随便他。”省的最后折子上了,却有人造谣说是被拿着刀枪bī的。 “是,国师大人。” “四皇子殿下。” “……在。”刘钦迟了一阵才反应过来,现在这个发展,让他有点晕乎乎的回不过神来,这也太……太……该说什么,果断?草率? “你再辛劳半日,带人留在此地,收拢奏折,午时准时送进宫去。过了午时再jiāo的,直接烧了便是。” “是。” 云起再度转向众僧,冷冷道:“家师正在寺中静修,若各位大师要去同师傅讨论佛法,苦渡寺扫榻相迎! “但若是为了去替你那几两银子、几亩地、几个连经文都不会背的弟子叫苦,就莫怪云某不留颜面!” 方才刘钦念的东西,虽然同他先前在定国公府写的那份不尽相同,但大的方向是一样的,虽然看似苛刻,却主要针对滥竽充数的僧人和大肆吞并土地的寺庙,并不会bī着真正的僧人还俗,或令他们无家可归、生计无着。 这些僧人虽不再养尊处优,却可自给自足,比普通百姓好了无数倍,在云起看来,若这样的条款都不能接受,还要闹到大和尚那里,那就别怪他翻脸无情了。 大和尚今天原本是该来坐镇的,不过因为事情有变,才被云起qiáng留在庙里——这件事,若是来软的,自然要靠大和尚的声望一锤定音,但要是来硬的,就要防着有人拿大和尚做挡箭牌了。 云起警告完就再不多话,直接走下台阶,向寺外走去,刘均、刘均对望一眼,开始各忙各的。 僧人们则安静的看着云起穿过人群,目光复杂。 “国师大人。” 云起转身,看见一双双苍老但不失清澈的眼睛,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为非作歹的假和尚,但是站在这里的,却大多数都是真正的道德高僧,洁身自好,慈悲为怀。 微微叹了一声,声音比台上柔和许多,道:“陛下并非凉薄之辈,且向来吃软不吃硬……明镜寺、青云寺,皆是惊天大案,陛下正是盛怒之时,若不将诚意下的足些,姿态放的低些,如何能让陛下消气?如何能让天下百姓释怀?” 又道:“也唯有如此,方能让陛下看在佛门昔年功绩的份上,留几分情面。” 他说的几近直白,只要稍有理智的人就能听懂他的意思:潜帝的脾气极为qiáng硬,若是和他讨价还价、斤斤计较,反而会得不偿失,反过来,若是这边表现的诚意十足,潜帝碍于先祖的誓言,反而不会做的太过。 数十僧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云起欠身回礼,转身离开。 一出门,就看见大块头杵在门口,云起笑道:“秦将军,你是又闲着没事准备去山上逛逛,还是……”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上,道:“还是有人要请我吃饭?” 马车车帘掀开,潜帝探出头来,笑道:“当然是后者……我们上次约好的,你不会忘了吧?” 云起道:“若只是吃饭还行,若是陛下要找人陪你喝闷酒,那就恕我不能奉陪了。” 潜帝笑骂道:“佛门的事眼看就要解决,老子的心情好的很呢,喝什么闷酒,庆功酒还差不多。” 云起看着他,摇头道:“男子汉大丈夫也难免妻不贤子不孝,陛下想开些吧!” 潜帝瞪了他一阵,又泄气道:“朕有点相信你是真的会算命了……不过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讨人厌?” 第69章 说我讨厌还每次巴巴的凑过来? 云起很不礼貌的翻了个白眼, 问道:“去哪儿吃?” 反正川味阁他是不想再去了,茗苑估计皇帝陛下不想再去……除了这两家,京城还有什么好吃的店? 潜帝诧异的发现,自己心情差到了这个份上, 居然还有闲心欣赏云起的白眼:这小孩儿,明明是和尚窝里养大的, 偏生仪态出众, 连从小被严格教养的皇子公主们也少有能及,却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坏毛病,喜欢翻白眼……偏偏那一双眼睛又漂亮的出奇, 黑眼珠多, 白眼仁少, 翻起白眼来丝毫不让人讨厌,反而显得淘气又可爱, 越看越招人稀罕。 可惜再招人稀罕, 也不是自家的。 “还没到饭点儿呢, 咱们先去喝茶,”潜帝叹了口气, 招手道:“过来, 上车。” 云起“嗯”了一声,gān净利索的登上马车,待马车开始行动后,又掀开车帘,悠闲的看路边移动的街景。 潜帝邀人同车,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被他邀请的人大多再三推辞,勉qiáng上车后还要表达一下受宠若惊的心情……第一次第二次潜帝觉得有些动容,第三第四次感觉真是腻歪,第五第六次就习以为常了。 也唯有顾云卿那个小子,才从不将他的“殊恩”当回事儿,是以他虽然很不待见顾云卿那张破嘴,但每次高兴或难受的时候,也只能找他喝几杯痛快酒,说几句畅快话。 后来因为顾云曦的死,顾云卿和他翻脸,三五年都难得回一次京,见到他更是没一句好话,害得他越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这还真不是他犯贱,就喜欢别人不把他当回事,而是面对着一张张诚惶诚恐的脸,看着那些个把他的每一句牢骚都当成圣旨,连他叹口气就要掰碎了琢磨半天的臣子或儿子们,你让他怎么好好说话? 好在现在又有了个只把他当成一个“人”,而非圣君的云起。 “云起啊!” 云起“啊”的应了一声回头,就看见潜帝眯着一双眼睛跟瞅贼似的瞅着他,愕然道:“怎么?” 潜帝有点尴尬,他其实就是无意识的叫了一声,哪里什么事儿?不过脸上却一丁点儿都不露,道:“你这什么相术,连朕妻不贤子不孝都能看出来……不会是有人已经告诉过你,发生了什么事了吧?” 云起再度翻个白眼,无奈道:“我说陛下啊,您在外面的时候,能不能稍微把自己疑神疑鬼的‘好习惯’收一收?您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跟您家里似得,闲着没事儿就一家人坐一块,玩一局勾心斗角小游戏?” “你算哪门子的小老百姓?”潜帝气乐了:“你说朕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嘴巴这么损呢?” 云起道:“陛下不是说我讨厌吗?我敢不遵旨?” 潜帝盯着他看了一阵,下结论道:“你今天心情果然很好。” 以前可没跟他这么贫过。 “当然好啊,”云起毫不掩饰心中的愉悦,道:“这次来的高僧,大潜各地都有,陛下只需再下一份圣旨,将条件放宽许多,与高僧的折子一起送回原籍,昭告百姓,百姓们自然会有感高僧大义、陛下隆恩,旁人再如何挑唆,都无济于事。 “民心既稳,剩下的事就可以快刀斩乱麻……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最多两个月,这件事就能彻底解决。 “到时候京城就再没我什么事了,连幌子都不必再当,或者陪师傅回苦度寺悠闲度日,或者满天下的逍遥快活,怎么能不高兴?” 潜帝却高兴不起来,叹气,道:“原来你是真的不喜欢京城。” 云起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和一处处摊贩,漫不经心道:“是京城不喜欢我吧?至从我进京,这里就风波不算,弄得陛下也好生头大……如今我好不容易要滚蛋了,陛下难道该不拍手称快吗?” 潜帝不理他的调侃,冷哼一声,唬着脸道:“京城有哪里不好?连朕都不敢招惹你,朕的几个儿子对你毕恭毕敬,太后你说不见就不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云起道:“没有人对我不好,只是京城太累。” “累?”潜帝几乎想学这小子的模样翻白眼。 进京两个月,除了陪他逛了一次庙,大年三十赴了一次宫宴,佛会前后各露了一次脸以外,他做过一次正事儿吗?就这样还嚷累,真不知道他以前过得是什么日子,整天躺在chuáng上被和尚们当猪喂吗? 却听云起怅然道:“我在山上时,也一样吃饭喝茶,可吃饭就是吃饭,喝茶就是喝茶,肚子饿,所以要吃饭,口渴自然要喝茶。但到了京城,有人要请我吃饭喝茶时,我便忍不住想,不知道又有什么事……这还不累吗? “最讨厌的是,不仅别人如此,连我自己也渐渐变成了这般模样。” 潜帝沉默下来。 这世上的人,谁不是从纯真稚童,渐渐被打磨的圆滑世故,偶尔夜半惊醒,才会想起那颗不知道何时被自己弄丢了的赤子之心,恍然若失。 而有些人,弄丢的何止是一颗赤子之心。 潜帝神色渐渐黯了下来,想起那一摊子事,那一窝子人,简直恨不得将眼前看到的、碰到的所有一切,统统砸个稀巴烂! 就在他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时,忽然听见云起“呀”的一声,欣喜的站了起来:“停车停车!” 却在车还没停稳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跳了下去。 潜帝愕然看着刚才还忧郁深沉的少年,雀跃的冲到一个小摊前,一脸赞叹的拿起一个竹编的鸟笼。 这鸟笼虽然编织的极为jīng巧,却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里面的两只小鸟也是用竹子编的,简直惟妙惟肖。 潜帝看着少年慡快付了钱,将小摊上各色竹编都买了一份,jiāo给他家那几个不合格的小厮,搬到自己车上去,末了却还不肯走,和摊主啰啰嗦嗦的不知道说了什么,又从荷包里掏出一锭碎银子jiāo给摊主,这才回车。 其实云起行动还算迅速,一来一去也不过片刻功夫,只是潜帝不习惯等人,又心情烦躁,才觉得有些久了,不过也没有责怪的意思,道:“原来你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云起坐好,和外面车夫招呼一声可以上路了,才答道:“我还好,虽然觉得新奇,却也谈不上有多喜欢,这些是给莫急他们买的。” 又道:“前些日子,莫急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个草编的蚂蚱送给我,还信誓旦旦说他学会了,要天天给我编……结果他自己的蚂蚱没编出来,还把原来那个拆的七零八落,怎么都拼不回来。 “那小家伙一个人哭的稀里哗啦的,还不敢跟我说。 “我先拿这些去哄哄他,还和摊主说好了,等他有空的时候,就去山上教莫急编小鸟儿,省的他一天到晚对着那只蚂蚱抹眼泪。” 所以为了买东西回去哄小和尚,就让他在马车上gān等着…… 潜帝忽然有点自bào自弃,一时间连憋在心里的那些烂事儿都忘了,差点忍不住问这小子,心里到底把他这个一国之君排在第几位,不过幸好理智尚存,没将这个nüè心的问题问出口。 好在云起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主动续起最开始的话题开始聊天,道:“陛下既然并不相信我的相术,那为什么要让秦将军来问我沧làng寺的事儿?” 潜帝道:“沧làng寺不是你暗示朕要去缴灭的吗?自然要派人去问问你的意思。” 云起微楞,而后恍然。 他的确提示过沧làng寺可能有问题,不过提示的却不是潜帝,而是刘钦。 显然刘钦明白了他的意思,否则他看似随口问的一句“沧làng寺离这里多远”,不会传到潜帝耳朵里,想来刘钦虽听懂了,却不愿承担风险,不肯明白说出来,却又担心瞒下来会耽误了大事,才索性藏拙,将这句话原封不动的传给潜帝。 这个人在皇觉寺时,也是如此,既不肯出头为普泓开脱,又拖着不许顺天府尹定案,直到他赶来接手为止。 如此谨慎的行事风格,倒让云起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和刘钦之前也接触了几次,刘钦都没给过他这种感觉……也许是到了京城,才变得格外小心? 不过不管是怎么回事,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就是。 喝茶依旧在一笑楼,环境乱哄哄的,茶也绝对谈不上好,不过坐了一阵之后,云起倒是有点明白潜帝为什么会对这里情有独钟了。 地方大,人多热闹,坐在所谓的“雅间”,喧闹声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和布帘传入耳中,仿佛就在身边,而一低头,就能看见楼下挤挤攘攘的茶客……人间百态,尽在眼中。 云起和潜帝其实并没有多少话题可聊,宫里的事儿,潜帝不爱说,云起也不爱听,山里的事儿,云起不喜欢说给外人听,潜帝也酸溜溜的不爱听。 两个人虽然不怎么说话,但谁都不觉得尴尬或无聊,因为他们两个都有同样一个毛病——爱听墙根儿。 潜帝且不说了,访查民情嘛,至于云起,听墙根,看热闹,那是他研习相术的方式之一。 不过云起觉得这次的墙根有些无趣,翻来覆去都是聊那几件事儿,几乎件件都和他有关。 忽然有“顺天府尹”四个字入耳。 顺天府尹被查办很正常,皇觉寺的时候,是个人都察觉他有问题了,但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是刘钺,却有些出乎云起的意料。 他记得上一世,刘钺主要管的是工部,在水利、农耕这一块立下许多功绩,这才顺顺当当击败所有人,当了太子——如今怎么放着上一世的阳关大道不走,反而插手刑狱之事了? 听说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全然不像刘鉞会做的事。 耳中有异样的声音传来,云起一回头,就看见潜帝手里被捏的稀烂的桔子,再看他面前一堆的桔子皮,不由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除夕夜他多了一次嘴的缘故,潜帝今天竟然不吃桔子了,但剥桔子的毛病却没改,他自己不吃,于是剥一个,朝云起递一个,云起接一个,就吃一个,不知不觉,竟然吃了这么大一堆…… 忙道:“陛下您可别再剥了,再这么吃下去,明天我还不起一嘴的泡?要不你剥给张成吃吧!” 张成正侍候潜帝擦手呢,闻言吓了一跳,道:“国……云公子可莫要玩笑,小的怎么担的起?” 潜帝将帕子扔回给张成,道:“不吃桔子吃什么,说出来朕给你剥。” 云起随手从盘子里捡了个核桃扔过去,道:“那就这个吧!” 潜帝看了眼仿佛jian计得逞的云起,摇头失笑,手指收紧一握,手里的核桃“啪”的一声粉碎,又瞥了云起一眼,眼中不无得意。 云起一撇嘴:“糟践东西。” 不再理他,继续趴在栏杆上,看楼下拉胡琴唱小曲儿的一老一少。只看周围闹成这个样子,云起就知道这两个一定技艺平平,那少女容貌也是一般般,不过还是想听听他们在唱什么。 “云公子。” 云起听到张成的声音回头,却见潜帝竟然一五一十从刚刚捏碎的核桃里,将果肉一点点挑了出来,放在碟子里递了过来,云起有些意外的看了潜帝一眼,很给面子的抓了几块放进嘴里。 “我说云起啊!” “嗯?” 潜帝拍拍手里的碎末,看似随意道:“你就真不问问朕,到底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儿?” 到底还是来了! 云起几次不接话茬儿,就是不想听这些事,结果还是没躲过。 于是端起碟子,边吃边道:“猜也猜到了,还用问吗?” 潜帝一看云起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来气,指尖点点桌子,道:“你猜到你说!”语气中怨念满满。 云起指指被扔在桔子皮堆里的烂橘子,道:“首先肯定和顺天府尹有关,让陛下不快的,或者是他,或者是他攀扯出来的人。 “但顺天府尹不过是外臣,不管他做了多少大逆不道的事儿,陛下大不了将他诛九族,不至于这般憋闷,所以当然是后者……想来是顺天府尹招出了哪位皇子,或者娘娘。” 潜帝纠正道:“不是哪位。” 云起微楞。 潜帝淡淡道:“是哪些。” 云起挑眉:原来不止一位,不过想想也正常。 顺天府尹是京城的地方官儿,京城里发生的事,大多绕不过他去,若他清正廉明也就罢了,那些人自会想方设法将事情做得更隐秘些,但若他其身不正,那么一些原该瞒着他的事儿,就会变成通过他的手去做…… 如今这位顺天府尹,当然属于后者,所以理所当然会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他真正知道多少,其实关系不大。 关键是刘鉞想让他“知道”些什么。 刘鉞原就手段了得,又两世为人,有先知先觉的优势,这世上谁能比他知道秘密更多? 而他若想让人知道什么事,还有比通过顺天府尹的嘴更合适的吗? 在云起的沉默中,潜帝低沉疲惫的声音响起: “老大私扣军饷,前后近百万两银子,被他拿去赌马输的一gān二净; “老二截留河堤款,在江南买了一座园子,养了五六个戏班子; “老三已经不在了,他的事不提也罢; “老四在外面私开了几座铜矿铁矿,出产的东西,不知道是变成了铜钱还是兵器; “老五qiáng买田地、qiáng买店铺,bī死十几条人命,还睡遍了京城所有楼子里的花魁,连男人都不放过,现在在外面还养着几个戏子; “老七府里这几年bào毙的丫头下人,都是他亲手杀的,他还喜欢杀猫杀狗杀jī杀猴……” 云起听得心中发寒,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第一个念头是,这些皇子,果然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第二个念头是,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教儿子的?他是不是该称赞他不愧是做皇帝的,儿子个个都是人渣,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第三个念头是,刘钺疯了。 第70章 潜帝膝下的成年皇子有七个, 其中七皇子年方十九,比云起大三岁,而再下面的八皇子却只有五岁,刚刚启蒙, 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足有十四岁。 七位成年皇子中,三皇子早在云起进京之初, 就因为滥杀无辜被贬谪流放, 如今剩下的几个,除了刘钺,竟每个都被咬了出来, 而负责此案的, 却又是唯一没有被咬的刘钺…… 云起自忖并不蠢笨, 可他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刘钺到底想gān什么。 就好像一场各自为营的夺旗战中, 刘钺明明跑的最快、实力最qiáng, 对整个局势dòng若观火, 他大可以光明正大的取得胜利,可他偏不, 他也可以舒舒服服的躲在暗处, 用冷箭将所有对手一一击倒,可他也不。 非要光着膀子从藏身处冲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所有人都捅上一刀…… 成了所有人的公敌不说,他自己也一样脱不了身——那些个皇子做的事, 多少年了都被捂得严严实实,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可如今不过抓了一个顺天府尹,就一股脑都爆了出来……若说这里面没问题,谁信? 偏偏刘钺连编造几个自己的污点来伪装下都不肯。 这般行径,和仰天大吼一声“我就是心怀叵测,我就是图谋不轨”,有什么区别? 以潜帝的心性,只怕宁愿再等十年二十年,在小皇子中重新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来,也不会便宜了他。 这样的结果,没有人比刘钺更清楚,可他却偏偏这么做了。 云起想起前几日那场绝对谈不上愉快的饭局,微微皱眉:于愿足矣,所以开始发疯找死? 云起看向潜帝,只见他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晦涩的很。 听到这些事,连云起这个局外人都觉得有些接受不能,对潜帝的冲击可想而知。 云起抬手给他倒了杯茶,道:“清清火。” 潜帝并不伸手来接,抬了抬眼皮,道:“怎么,同情朕?” 云起将茶杯随手放在潜帝身前,道:“养而不教,怪的谁来?若论同情,我倒是更同情几位皇子殿下。” 他对潜帝完全同情不起来,若是一个、两个儿子长歪了,还可以说他们本性不好,可若是七个儿子个个都长歪了,那是谁的责任? “养而不教……”潜帝嘲讽一笑,道:“不错,是朕的错,是朕的错啊!这也算是……报应吧!” 他沉默下来,云起不太会安慰人,也不太想说话,就那样捧着茶杯坐在一旁。 静下心打量,他才发现面前这个人,和两个月前他在这里见到的,那个笑容明朗、一脸戏谑的男人相比,脸上多了许多疲惫沧桑……仿佛时间过去的不是两个月,而是两年,甚至更久。 “有一段时间,”潜帝忽然开口,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茶杯上,声音放的很轻,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朕……很讨厌孩子,尤其是,讨厌自己的孩子。 “朕知道,这样不对,有错的不是他们,是朕,但朕就是克制不住的厌恶…… “有时候,朕甚至会想,凭什么他们可以活的好好的,生下来就是皇子,高高在上,锦衣玉食,仆从如云,而朕和云曦的孩子,却连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朕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或者已经疯了,才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朕将他们打发的远远的,人,一个都不见,消息,一句都不听,朕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然后朕就没日没夜的扑在政务上,人一忙,就没工夫胡思乱想了。” 潜帝自嘲一笑,道:“人人都说朕英明神武,爱民如子……可谁知道,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一颗心早就烂透了。” 云起依旧捧着茶杯不说话,身为局外人,他无论是指责还是同情,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听到“咔嚓”一声,云起抬头,就看见潜帝竟然又开始捏核桃,不过这次力气拿捏的不错,核桃壳裂成了七八块,里面的果肉几乎完好无损。 潜帝将剥gān净的果肉递过来,道:“还想吃什么?” 仿佛刚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云起接过,道:“要不要我陪你喝酒?” 潜帝不答,又拿起一颗,“咔嚓”一声捏碎,低着头捡拾果肉,一面道:“树长歪了,的确不是树的错,而是种树人的错,但歪了就是歪了,该砍还是要砍,不是吗?” 声音平静。 云起发现自己真是自作多情,做皇帝的人,个个都心如铁石,就算伤心难过,也眨眼间就好了,哪里需要别人安慰? 只听潜帝又道:“孙天赐已经死了,知道此事的就只有二三人,出去以后莫要乱说,朕现在没工夫处置他们。” 孙天赐? 云起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那位顺天府尹的名字,不由又想翻白眼:他不想听吧,非要说给他听,听完了还要警告他不许乱说…… 不过对于潜帝的决定云起还是很高兴的: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切除佛门中的毒瘤,这段时间必须要维持稳定,其他的事统统靠后——这也是他所期望的。 云起从潜帝手中再接过一把核桃,道:“别再剥了,你这是想现在就塞满我的肚子,好省顿饭钱呢?” 潜帝长身而起:“不剥就不剥吧,走,陪朕喝酒去。” 云起跟着起身:“陛下你喝酒,我吃饭。” 潜帝道:“你师傅又不在这儿,喝点酒怕什么,喝醉了大不了住一晚上,酒味散了再回。”喝个酒都这般不gān脆,哪像是顾云卿的种? 云起不悦道:“师傅管我都是为我好,他的话我当然要听,和他在不在跟前有什么关系?” …… 下了轿,潜帝觉得脚底下的路有些飘——想不到米酒喝多了,竟然也能醉人。 管事太监第一时间迎上来,扶了潜帝的胳膊,回道:“四殿下送了高僧们的折子过来,已经在外面等了快一个时辰了。说是一百多位高僧,一个不少的都上了折子,和陛下jiāo给四皇子的那份初稿,一字不差。” 潜帝淡淡道:“告诉他,差事办的不错,让他回去歇着吧!” “是。”管事应了一声,又道:“慈宁宫传来消息,说太后今儿动了怒,连午膳都没用……” 潜帝脚步一顿,转了方向,道:“去慈宁宫。” 又问:“母后因何动怒?” 想起几个儿子的事儿,不由微微皱眉,老六不会把事情捅到太后面前去了吧? “奴才不敢乱打听,”管事道:“但应该和顾家七小姐有关。” 潜帝微微点头,加快了步伐。 到了慈宁宫,一进院门,潜帝就看见端端正正跪在正殿外的顾瑶琴。 少女的背影很好看,腰肢纤细,脖子修长,背挺得很直,听到声音后转头,然后深深跪伏下去。 潜帝彷如未见,快步越过她进入正殿,便又看见半跪在太后跟前哀求的七皇子。 见潜帝进门,七皇子慌忙起身请安,潜帝冷哼一声,对神色不虞的太后请了安,坐下道:“儿臣听奴才们说,母后今儿连午膳都没用?母后何苦为这群小畜生,气坏自个儿的身子,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儿子,看儿子不打折了他们的腿!” 七皇子吓得一个激灵,目光哀求的看向太后。 太后叹了口气,道:“哀家自己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和别人有什么相gān?” 七皇子听到“别人”两个字,神色一僵,正要开口,就见潜帝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杵在这里gān什么,还不滚?” 顿时话也不敢说了,慌慌张张冲出门,路过顾瑶琴时,脚步顿了下,却什么都没说,快步出了慈宁宫。 潜帝道:“母后,到底出了什么事?说出来儿子也好替您分忧。” 太后摇头,道:“你一天到晚还不够忙吗?国事家事,都压在你一个人头上,有空的话,就好好休息休息,散散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连哀家都懒得管,你就别操心了!” 潜帝赔笑道:“那这样,儿子就当闲话听听……不管,总可以了吧?” 太后没好气道:“不管还听什么听,看哀家的热闹呢?你今天一早出去,折子还没工夫看吧?行了,别杵在哀家这儿了,哀家乏了,要歇个觉。” 潜帝连声道:“是是是,儿子这就去看折子,不过母后可否先赏儿子一口饭吃,儿子才有力气gān活不是?” 又道:“中午和云起那小家伙喝酒,结果人家师傅有jiāo代,不让喝烈酒。 “儿子只好陪他去喝米酒,灌了一肚子甜水,还没到家就又饿了——那小子,简直把他师傅的话当圣旨在听! “不对,儿子说错了,他把他师傅的话,看得可比圣旨重多了!” 听到云起两个字,太后的神情就渐渐缓和下来,听到后面忍不住摇头失笑,又问道:“他还是不肯见哀家?” 这会儿,宫人已经送了吃食上来,潜帝一面亲手盛粥,一面道:“云卿的性子有多倔母后您知道,那小家伙的脾气,跟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太后笑道:“可不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又道:“小孩子家家的,一下子遇到这种事,哪能马上就转过弯来,闹闹别扭是正常的……你慢慢来,别吓着孩子。” 潜帝连声应了,将盛好的粥放在太后面前,自己也坐下开始吃饭。 太后虽然说着“慢慢来”,脸上却难掩失望之色,又问:“哀家听人说,他喜欢宫里的点心?” “喜欢,不过不喜欢吃太甜……嗯,这咸菜做的有点像了,不过还是缺了那么点意思。” 太后好奇道:“像什么?” “云起最爱吃余婆咸菜就馒头,我就让御膳房试着做了点,味道还不错,母后您试试?” 太后尝了一口,味道的确不错,但却高兴不起来,道:“那孩子一天就吃馒头咸菜?” “和尚庙里呢,除了馒头咸菜,还有什么?” 太后一拍桌案,骂道:“云卿这混小子,真是不像话!好好的孩子,自己不养,扔到和尚庙里!活该不认他!” “可不是,儿子每次见到都想揍他一顿,可惜不是他的对手……” 半哄半劝的让太后吃完大半碗粳米粥,送去休息,潜帝的脸立刻yīn沉下来,慈宁宫管事诚惶诚恐的站在他面前:“今儿上午,顾七小姐进宫陪太后娘娘说话的时候,德妃娘娘过来了,为七殿下求娶顾家七小姐,被太后娘娘一口回绝了。 “等德妃娘娘走了,太后见顾七小姐情绪有点低落,便劝她说,嫁给皇子看似风光,其实私底下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还有皇家那些bī死人的规矩,哪有半点自在? “又委婉的说七殿下脾气不好,性子有些急躁,不是她的良人……还将先前为顾七小姐看好的夫婿人选拿出来,一一介绍。 “顾七小姐一直低着头,不怎么说话,后来七皇子就来了,进来就跪下,说他仰慕七小姐已久,非她不娶,让太后娘娘成全。 “太后娘娘正要斥责他呢,结果顾七小姐竟然也跪下了。 “太后娘娘一见,气的差点背过气去,手抖了足足一刻钟,话都说不出来。” 话未说完,潜帝手中的杯子已经狠狠砸了出去,脸色yīn沉的可怕。 十多年前,太后也是qiáng烈反对云曦嫁入皇家,也是这样殷切的给她找婆家,结果等到的却是他们两个双双跪在面前…… 后来云曦离世,当初的场景无疑成了太后心中最痛苦的回忆之一,偏偏这两个畜生今天又来这么一出,偏偏顾瑶琴几乎长得和云曦一模一样…… 他可以想象的出,太后当时受到了怎样的打击,是何等的伤心失望。 冷冷道:“继续说!” 管事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老奴自作主张,劝七殿下和顾七小姐先回去,好让太后娘娘歇歇,结果七殿下赖着不肯走,顾七小姐倒是出去了,却跪在外面…… “老奴都没敢跟太后娘娘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后娘娘罚顾七小姐的跪呢!” 潜帝听完,身上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语气平静之极:“去带她进来。” 管事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无声出门,片刻后领了冻得瑟瑟发抖的顾瑶琴进来。 顾瑶琴跪在地上,脸色煞白,眼睛却漆黑清亮,毫不畏怯的抬头看着潜帝。 潜帝道:“你想嫁给老七?” 没想到潜帝说话竟这般直接,顾瑶琴愣了愣,脸颊边飞过一丝红晕,低头低声道:“是。” 潜帝淡淡道:“为何?” 顾瑶琴手指拧着衣襟,咬着唇不开口。 潜帝道:“因为他是皇子?” “不是!”顾瑶琴飞快道,脸上带着被人误会羞rǔ后的委屈:“和七殿下的身份无关,瑶琴只是……只是……” 见她吞吞吐吐,潜帝不耐烦的打断道:“朕记得你以前不是喜欢缠着老四和老六的吗,怎么如今换了老七了?” 顾瑶琴脸上委屈之色更浓,凄然道:“那个时候民女年纪还小,只是爱和表哥们一处玩耍,绝无男女之情…… “陛下,民女不是不知羞耻的女人,只是情到深处,身不由己……这种感觉,陛下不是应该比民女更清楚吗?” 潜帝抬眼,今天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女人,目光冰冷,道:“你说你要嫁给老七,是因为情到深处,身不由己,和他的身份无关?” 顾瑶琴不知怎的,心中泛起阵阵寒意,却还是道:“是。” “就算他不是皇子,只是个平民百姓,你也愿意嫁给他?” 顾瑶琴坚定道:“是!” 潜帝淡淡道:“既然如此,朕成全你。 “来人,拟旨,将顾瑶琴指给七皇子为妻,一个月内完婚。” 说完起身大步出门。 陛下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她?而且完全没有提到让她做侧室……这一切顺利的,简直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顾瑶琴心中一阵茫然,直到被宫人七手八脚的扶起来贺喜,才渐渐醒过神来:我是七皇子妃了?我成了皇子的原配正妻了? 顾瑶琴几乎泪流满面:终于……终于…… 刘钺啊刘钺,你不是看不起我吗?你不是让我去找七皇子吗? 好,我就让你看看,我怎么成为七皇子妃,怎么辅佐他成为太子! 我让你看着,我一步步当上太子妃,当上皇后,当上太后的! 你们不是对我不屑一顾吗?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一个不少的统统跪在我面前! 第71章 第二天, 高僧们自请肃清佛门的折子,就和潜帝的圣旨一起,明发至各个州县。 相比起来,潜帝的圣旨, 比高僧的折子温和了许多,也明确了许多, 譬如考核经文不合格的僧人如何安置, 譬如每个州县留下多少寺庙等等。 如果朝廷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下达这样的旨意,造成混乱是一定的,但有了明镜寺和青云寺两个骇人听闻的大案做引子, 有了高僧们的折子做铺垫, 这样的旨意接受起来就没什么障碍了。 最起码, 皇上还是仁慈的,考试合格的僧人有信徒供养不说, 且每人能保留一百亩良田的配额, 免一切赋税。 就算考试不过的和尚, 还俗以后也有五十亩地供他维持生计……这比普通百姓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了,若是连这样的条件都不能接受, 百姓们不会站在他们这边——事实上, 大多数人直到看到圣旨才醒悟过来,原来那些看似清苦的和尚,竟然一直过得这么好! 于是不少人心里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心理:真正的高僧,青灯我佛足以,自然不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至于那些连一个人一百亩地都嫌少的,算什么大师?不将他赶出去露宿街头就不错了! 至于揪出为非作歹的假和尚,烧掉藏污纳垢的假寺庙——这不是理所应该的吗? 是以对于朝廷的这个决定,大多数百姓是支持的,既然百姓支持了,僧人们能不能接受,就不在潜帝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再不满,除非聚众造反,否则就老老实实受着! 百姓站在朝廷这边,佛门领袖站在朝廷这边,真正的道德高僧站在朝廷这边……这种情形下,若真有不开眼想要闹事的,潜帝巴不得他们能跳出来,正好顺手缴了。 虽然从理论上来讲,圣旨的执行应该是没问题的,但事实上,这样一个涉及到整个大潜的大规模行动,想要从头到尾顺顺当当完成是不可能的,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有地方官收受贿赂、阳奉yīn违的,有寺庙后台qiáng硬、无人敢动的,有僧人qiáng行抵制、拒不听命的…… 这些情况早在潜帝预料之中,他仿佛忘了不久前被送到他案头的几个儿子的罪证,反而将他们委以重任,派去各地主持大局。 所有人立刻警惕起来——这是一场大考! 平日里潜帝就时常安排他们去办差,考察他们的能力高低,但这样所有人一起办同一个差事,却还是第一次! 这种情况下,谁是gān将谁是草包,可就一目了然了! 是以一众皇子谁也不敢懈怠,一个个跟打了jī血似得,点齐人手,雄心勃勃的出发了。 之前云起推断两个月之内这件事就能解决,实在是小看了潜帝的雷厉风行,小看了各位皇子的行动力。 仅仅不到一个月,大潜八成的寺庙被拆除、烧毁,七成的和尚尼姑被还俗,打散离乡安置,还有数十万顷的良田被收归国有,无数金银玉器被纳入国库…… 并非是佛门真的糜烂到了这种地步,而是一众皇子将这些数据当成了考试成绩,一个个各显神通,务必烧更多的庙,撤更多的和尚,收回更多的土地…… 于是对寺庙的勘察一个比一个严苛,对和尚的考核一个比一个刁钻…… 等到百姓们回过神来,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肃清佛门,根本就是“灭佛”的时候,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无数寺庙化为瓦砾。 这样的结果,远远超出了云起的预想,他此刻才知道,同样的圣旨,执行力度不一样,最后的结果就是天壤之别。 但显然这一切都是潜帝有意为之,而大和尚大约也早就猜到了,所以才会在圣旨下达的第一天,就离开了京城,回了东山苦度寺。 这段时间,苦渡寺里所有人,包括小和尚们,包括云起,包括青一他们,都沉寂了下来。 虽然风没有chuī到他们身上,却谁都不好受。 和尚们专心念经,抄经,云起真的开始闭关,专心修习符道和手印。 大约是心无旁骛的关系,云起的修炼速度,几乎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从一开始几天才能写出一张符,变成一天能写几张符。 以前,多久写成一张符,由他的成功率决定,现在,一天能写几张符,由他的jīng力能支撑多少来决定。 耗尽jīng力后,云起就拿出大和尚临走前留给他的“字帖”来研究……如大和尚所言,常人学符,如同盲人学画,穷尽一生之力,能画好二三种已经算是高人,而他,却拥有一双旁人没有的眼睛,且有大和尚倾囊相授,才有这样作弊般的速度。 人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的飞快,当云起收到顾瑶琴的请帖之后,才惊觉离佛法大会结束,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之久。 看到请帖,云起有点懵:怎么潜帝也喜欢乱点鸳鸯谱吗? 顾瑶琴不是应该和刘钺一对吗?他们两个前世恩恩爱爱,又都带着记忆重生,就算暂时没相认,感情总还在吧?刘钺怎么会任由她嫁给别人,而且还是自己的亲弟弟? 何况就算不嫁给刘钺,不是还有四皇子吗?怎么会忽然冒出个七皇子呢? 将请帖拿进来的青二道:“公子爷,您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 云起“嗯”了一声:“有点。” 青二道:“我就说嘛,皇子成亲,有各种繁琐礼仪,从指婚到成婚,筹备个一年半载都算短了,哪有这么仓促的?” 这点云起倒没多想,道:“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是七皇子。顾七小姐不是和四皇子、六皇子走的比较近吗?” 青二道:“婚姻大事,媒妁之言,又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而且六皇子也就算了,四皇子可是有嫡妃的,顾七小姐心气那么高,怎么会去给人做妾?” 云起讶然,道:“四皇子娶过妻了?” 他一直感觉,顾瑶琴对刘钦有若有若无的亲近之意,还以为……原来是他看走了眼? 青二道:“虽有正妃,但其实和没有差不多。四皇子妃身体不好,两年多前小产了一次以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太医都说熬不过那年冬天,但如今已经两年多了,却一直拖着没去,只是病情也不见好转……按太医的说法,哪怕她现在就去了,也不算意外。” 顾瑶琴成亲,云起一共收到三分请帖,七皇子府一份,承恩公府一份,另外还有顾瑶琴一份。 一桩喜事三份帖子,云起觉得蛮好玩的,三份都翻了下,发现内容大同小异,倒是顾瑶琴的更为jīng巧华丽,而且还散发着沁人香气。 青二见云起看得起劲,忍不住嘀咕道:从没听说,有新娘子自个儿下帖子请客人的……真不愧是才女。 云起白了他一眼,很怀疑他一直将“才女”两个字,当成是贬义词在用。 青二讪讪一笑,道:“公子爷,两边都请了,到时候您去哪边?” 论私,顾云卿在群臣面前,亲口说要将定国公之位传给云起,云起就算不是顾家人,关系也匪浅,去顾家赴宴,应该的。 但论公,云起身为国师,去赴宴,当然应该去皇子那头。 云起道:“哪都不去。” 不过他也知道他们几个这个月在寺里闷坏了,又道:“你们要是想去凑热闹,就自己花钱买份贺礼,用我的名头送去,好歹也能蹭杯酒喝。” 青二撇嘴道:“公子您现在真是扣门到一定高度了!”哪有这样剥削小厮的,竟然让他们掏钱买贺礼! 忽然灵机一动,道:“公子啊,要不gān脆把您写的符给他们两张,这省钱又省事儿,也不寒碜,怎么样?” 云起道:“不怎么样!” 青二顿时泄气:“公子……” 云起道:“我倒不是舍不得两道符,而是如果我的符一送出去,他们就立刻倒霉了,那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以后还有人买我的符吗?” 青二jīng神一震,道:“公子爷,您说他们要倒霉?” 云起对这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厮简直没辙,没好气的嗯了一声。 青二眼睛都亮了:“什么时候?快吗?” 云起无奈道:“很快。” 潜帝亲口说的,树长歪了就得砍,七皇子这棵树,歪的厉害。 其他皇子贪财好色、嗜赌爱权,都只算是普通的歪,只是皇子身份导致他们一歪起来,后果就变得很严重,譬如bī死人命。 但这位七皇子的歪,从本质上就和旁人不同……他好nüè,好杀。 这样的人若是掌权,无疑是天下之大不幸。 青二摩拳擦掌:“那小的们更要去看看热闹了! “公子爷,您放心,小的一定把您的贺礼置办的体体面面的,绝不让您丢脸!” 云起翻个白眼。 青一推门而入,手里也拿着一个帖子,道:“既然贺礼你出,那丧仪就算我的好了。” 青二愕然道:“谁死了?” 青一道:“四皇子妃。” 青二“啊”一声,看向云起:“怎么会这么巧的?” 青一道:“更巧的还在后面呢!四皇子妃出殡,和七皇子大婚,正好是同一天。” …… “啊!啊!” 顾瑶琴将眼前能看到的一切,疯狂的摔在地上,茶盏、花瓶、屏风、砚台、花盆……一件件摔的粉碎,几个丫头缩在一旁惊恐的看着她,却谁都不敢上前。 终于能砸的东西全部砸完了,顾瑶琴心中的邪火未尽,从流年手里抢过剪刀,将她正在缝制的罗裙剪的粉碎,然后是chuáng单、被子、蚊帐…… 当她最后将目光看向大红的嫁衣时,几个丫头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七手八脚的抱住她,哀求道:“这嫁衣是内务府送来的,婚是皇上赐的,剪了嫁衣是大不敬啊!小姐!这是死罪啊!” 不仅顾瑶琴死罪,她们也一个都活不了。 死罪…… 顾瑶琴手一松,剪刀落地,立刻有丫头快快的捡起来,藏到了外面。 其他人紧张的看着顾瑶琴,却见她“呵呵”的低笑了起来,推开她们,面无表情的坐在了梳妆台前。 难道真的是老天爷在捉弄她吗? 一个月,一个月而已啊!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女人明明两年前就该死了的,可她就是不死,怎么都不死! 她等了足足两年,终于等不下去了,退而求其次去找刘钺,被他拒之门外,这才不得已,选了七皇子。 可谁能想到,她好容易求到潜帝指婚,还不到一个月,那个女人竟然就死了……你为什么不早点死!为什么不早点死! 死就死了,竟然还冲撞她的大喜之日! 一个女人,一辈子能有几次大婚? 第72章 虽然一个月的时间过于仓促, 但以承恩公府的家底,想在一个月之内筹备出一份说得过去的嫁妆,还算不难。 顾瑶琴虽然是庶女,嫁的却是皇子, 嫁妆自然不能太薄,但同样不敢太厚——七皇子和顾瑶琴在慈宁宫将太后气的几乎昏厥的事情, 旁人不知道, 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 潜帝“一个月内完婚”的旨意,更是将不满表现的人尽皆知。 按说顾府的人只要稍微懂事一点,就应该将顾瑶琴关进祠堂, 好好管教一番, 然后去太后和潜帝面前请罪, 请求取消婚事才对……然而却舍不得。 “承恩公”的爵位,只是对外戚的恩典, 降等袭爵, 三代而绝。 可以说, 若有朝一日太后没了,那么顾家的爵位也就走到头了, 偏生顾家的下一代、下下一代, 都没什么特别出息的,想要靠自己的本事维持住眼下的地位,根本不可能。 过惯了富贵至极的日子,谁肯眼睁睁的就这样没落下去?和皇室联姻,好歹有那么一线希望……若是运气好, 再出一个太后呢? 至于太后娘娘生气……也就是一时的,等事情过去了,再好好哄哄就是,再怎么样,她也是姓顾的,也想看到顾家能蒸蒸日上不是? 只是顾家上下虽然心里是千肯万肯,但也不敢做出太高兴的模样,费尽心思挑了一份既体面,又不打眼的东西,给顾瑶琴做陪嫁。 当然这个打眼,是和其他皇子妃的嫁妆相比而言,在平民百姓眼中,这实打实的十里红妆,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豪奢,看一眼都足以夸耀到咽气的那天。 一路上chuīchuī打打,喜庆热闹,但坐在花轿中的顾瑶琴,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死死捏着怀里的玉如意。 六个皇子妃中,她的嫁妆不算最差,可也只比垫底的三皇子妃qiáng了那么一丁点儿,但三皇子妃出身清贵之家,本就不以钱财取胜,她却出身侯府,虽权势不足,但论富论贵,满朝勋贵,谁能和顾家比……结果她的嫁妆,反倒比其他几个王妃差一大截,这让她以后怎么出去做人? 最让她心寒的是太后,太后是顾家人,往日顾家子女无论男婚女嫁,太后总要送来一份贺礼,或添一份嫁妆,唯有她顾瑶琴,什么都没有! 就因为她没有按照她的安排,嫁给所谓的少年英才,就要这样羞rǔ她,先前对她的种种疼爱,果然都是假的! 最可恶的,是四皇子妃! 明明她的婚事是皇上定的,婚期是钦天监选的,可是就因为四皇子妃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她出嫁前死,害的她出阁的时间硬是被推后了一个时辰,说什么活人不能和死人争道! 同样因为四皇子妃出殡,沿途要设路祭,所以她的花轿不得不绕道走……有些地方甚至狭窄只能让花轿勉qiáng过去,送亲的队伍更是挤成一团。 这个女人,活着给她添堵,死了也给她添堵! 她上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坏了名声,只能一顶小轿以妾室的身份进门,因此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所以这辈子发誓绝不重蹈覆辙,一定要有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谁想她期待已久的婚礼,却成了这个样子,没有一点顺心的地方! 只是再委屈,又能同谁说?这世上,哪有一个真正心疼她的人? 只有…… 顾瑶琴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来。 只有前世那个人,无论她是兴致勃勃的说些“异想天开”的胡话,还是啰里啰嗦的诉苦抱怨,那个人从来不会骂她荒谬,也不会嫌她厌烦,总是认认真真的听,仔仔细细的想,将她的“幻想”变成现实,将她的烦恼化解无形…… 为什么那个人在她身边时,她总觉得他是那么的碍眼,恨不得让他立刻从世界上消失……可是等到他真的不在了,却又发现那个人的善意,竟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 那个人不在了,被她亲手从世界上抹去了。 就算他和她一样活过来,也永远永远不可能原谅她…… 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像那个人一样,永远留给她一份存粹的善意和温暖…… 眼泪无声无息充满眼眶,然后一颗颗滴了下来,先是无声落泪,然后是小声抽噎,最后捂着嘴嚎啕大哭,哭的气都喘不过来,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 她这一辈子,从没有这样痛快的哭过一次。 许久之后,哭声渐小,轿外丫头的声音不安的传来:“小姐,快到了。” 新嫁娘出嫁的时候哭是好事,可是进门的时候还哭就不好了。 快到了……顾瑶琴没有说话,坐直了身子,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妆盒,开始补妆。 片刻后,看着镜子里眼圈微红,却依旧明艳动人的少女,顾瑶琴默默拉下盖头。 好了,哭也哭过了,该向前看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过的更好?这原本就是弱肉qiáng食的世界,就算我不杀你,别人一样会杀你……怪不得我! 这世上,哪个站在高处的人,脚底下不是踩着累累尸骨,凭什么别人死得,你云寂就死不得?只怪你命不好! 花轿落地,喜娘的声音从轿外传来,顾瑶琴深吸口气,闭了闭眼,挺直了脊背。 终于要开始了。 将上一世的路,再重新走一遍。 做翻车,做水磨,做曲辕犁,做纺车…… 挖煤矿,挖石油,挖沼气池…… 种番薯,种玉米,种西红柿…… 造火1药,造大1pào,造□□…… 虽然这些东西,她并没有亲手尝试过,但既然那个人听了她的只言片语就能做出来,那么她亲自来研究,只会更加顺利! 她再也不会像前世那么傻,对别人倾囊相授,以至于明明是属于她的智慧,最后出了成果,在刘钺的眼里,却都成了那个人的功劳! 走过一遍的路,当然会走到更好,何况现在她的起点更高! 她会像前世一样,一步步的将七皇子推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她也将拥有无上的荣光! 顾瑶琴踌躇满志,心已经飞到了天边,人却在喜娘的搀扶下,中规中矩的走完了许多过场,最后在正堂上跪了下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顾瑶琴到了此刻,才忽然紧张起来:她这就成亲了?她有了丈夫了?她和那个并不怎么熟悉的七皇子,这就成了夫妻了? 刘钺以后,要叫她一声“弟妹”了? 她在喜娘的搀扶下站起来,隔着盖头看着身边那个高挑挺拔的身影,第一次觉得羞怯起来,心开始“噗通”狂跳:这是他的丈夫,她的结发之人,以后和她相伴一生的良人…… “圣旨到!” 张成熟悉的声音传来。 顾瑶琴一惊,忙又跪下,在一片跪倒的声音中,张成继续高声道:“皇七子刘钰接旨!” 七皇子接旨? 所有人面面相觑:这个时候的圣旨,不是应该传给他们夫妻两个人吗?怎么就七皇子一个人接旨? 莫不是读错了? 只听张成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七子刘钰bàonüè成性……” 顾瑶琴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心中一片凌乱:为什么大喜的日子,潜帝送来的圣旨上,不是鼓励和赏赐,而是这样的话? 罚没家产,收回王府,除名宗祠,改刘姓为张…… 零零散散的词语传进顾瑶琴的耳朵,她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圣旨宣读完毕,钦差回去复命。 周围的人慢慢站了起来,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安静的像一部无声电影,顾瑶琴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 是的,我是在做梦…… 她站起来,想要掀开盖头看着究竟,忽然听到“啪”的一声。 清脆响亮的声音从近的不可思议的地方传来,震得她耳朵都要聋了,脸颊上像被火烫了一样,盖头飞了出去,人如同被狂风chuī着向后倒去。 她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和她一样,一身大红喜服的男人,人还没反应过来,小腹上就又挨了一脚。 习武之人的一脚,就像一把无坚不摧的铁锤,沉重的撞在她的肚子上,撞的她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重重的砸在香案上,又滚在了地上。 肠子断了般的绞痛传来,疼的她几乎晕厥。 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顾瑶琴手死死捂住肚子,脸上瞬间疼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她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罪。 然而远远没有结束,红色的人影又冲了过来,jīng致的鹿皮靴如同狂风bào雨一般,踹在她身上,踢在她脸上,踩在她手上…… 顾瑶琴睁着朦胧的眼,看着那个刚刚还和她牵着同一条红绸,说要和她白头到老的男人,疯狂的一脚脚踹上来,每一脚都那么狠,狠的要踹烂她的肚肠,踢断她的骨头…… 太后疲惫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瑶琴啊,听姑奶奶一句劝,老七他性子急躁,不是你的良人啊……” 满堂的宾客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要上前劝阻。 一身大红喜服的男人终于打够了,淬了一口,咬牙切齿:“丧门星!” 又在她小腹重重踹了一脚,冲了出去。 周围的人一个一个静悄悄的离开,从宾客,到下人。 顾瑶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动不了,也不想动。 难以忍受的剧痛像cháo水一样,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涌来,将她淹没,她却依旧固执的告诉自己:她在做梦,在做梦…… 皇上已经给她指婚了,她很快就要成为王妃了,然后是太子妃、皇后、太后…… 她会高高的坐在凤座上,看着全世界的人给她下跪,磕头…… 一个人影缓缓靠近,顾瑶琴眼前模糊一片,却能感觉这个人影,是那么的熟悉…… 眼泪慢慢渗出眼眶,带着血色:“云大哥……” 头皮忽然一阵剧痛,顾瑶琴“啊”的一声,被人抓着头发提了起来,重重一记耳光扇在脸上…… “贱人!你还敢叫他云大哥!” 被这一耳光扇的重新倒地的顾瑶琴终于清醒过来,猛地瞪大了眼,浑身颤抖,难以置信的看着刘钺:“是你……刘钺……是你……是你……是你!”声音因为疼痛,断断续续,虚弱的厉害。 刘钺脸上的狰狞渐渐褪去,点头道:“没错,是我。” 顾瑶琴看着他,颤着唇:刘钺,竟然和她一样,也重生了…… 所以这个最熟悉她的人,就这样冷眼旁观,看着她如同跳梁小丑一样上蹦下跳…… 忽然觉得她这一辈子,活的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她忽然愣住,涩声道:“四、四……皇子妃……” 以前她一直觉得是她运气不好,是她的重生导致了蝴蝶效应,可若是刘钺也是重生的…… 刘钺淡淡道:“是我派人告诉她,刘钦身上多出来的荷包是你绣的,告诉她你一直在勾引刘钦,眼巴巴的盼着她死了好嫁过来,所以她才撑着一口气,怎么都不肯死。 “是我派人给她送去了续命的灵药,让她可以活到现在。 “是我告诉她,你很快就要成亲,她可以不用再苦苦熬着了。 “也是我在父皇面前,告了刘钰一状,让他变得一文不名……” 顾瑶琴咬牙切齿:“你……你这个魔鬼……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顾瑶琴,到底谁是魔鬼?”刘钺淡淡道:“我不过是暂时保住了四皇子妃一条命而已,我不过是拒绝娶你而已……是你自己不知羞耻的缠上刘钰,是你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从来没有人bī过你。 “路是你自己选的,也是你自己走的。 “甚至有很多次,别人都已经把你拉出来了,可是你还是拼命的要朝前走。 “你嫡母替你相看婆家,你本可在承恩公府的庇佑下,一辈子平安顺遂、衣食无忧,可你却阳奉yīn违,到处巴结贵人,说她的坏话。 “太后好心给你找夫婿,好心劝你不要选刘钰,你本可在太后的疼爱下,享一世荣华富贵,可你却贪心不足,宁可让太后伤心,让父皇厌弃,也一定要嫁给刘钰这个畜生…… “顾瑶琴,你落得如今的下场,怪的谁来?” 刘钺说完,看也不看躺在地上一身血污的顾瑶琴,转身就走。 “不……”看着身边最后一个人离开,顾瑶琴心中一阵绝望:“不要……不要丢下我……刘钺……” 她挣扎着向前蠕动,无力的伸出手:“刘钺,救救我……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她和刘钰的婚事,是她违逆太后求来的,是皇上赐的,顾家不会,也不敢收留她。 而留在这里,别说她这一身伤还能拖多久,就算侥幸活下来,刘钰也一定会活活打死她的。 如果可以,她向任何人求救,都不想在刘钺面前低头,可是现在,还有谁会多看她一眼……可是她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她已经活了三辈子,她不信自己还有那个运气,再活第四次。 刘钺冷笑一声,脚步不停。 顾瑶琴微弱沙哑的喊叫从身后传来:“刘钺……只有我记得他! “这世上,除了你,只有我……只有我记得他……只有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叫云寂的人存在过……只有我……” 看着刘钺浑身僵硬的停了下来,顾瑶琴伸手:“刘钺,救我……” 第73章 “七皇子刘……哦不对, 是张钰,将顾瑶琴打了一顿之后,就骑马直闯宫门,禁卫自然不会放他进去, 他就拔剑硬闯。 “张钰武功还算不错,那些禁卫又不敢伤他, 竟被他一连伤了好几个人, 闯进去一截子。后来秦将军赶到,才将他制住扔了出去。 “他自然不服,爬起来继续再闯, 但刚冲到宫门口, 就被秦将军一箭she穿右臂。 “秦将军站在台阶之上, 弓开满月,说道, 平民百姓硬闯宫门, 是死罪, 若他再敢进一步,下一箭就取他性命。” 青二说的口gān舌燥, 喝了口水补充道:“嘿别说, 秦将军那幅模样还真挺威风的,和平时咱们见到的呆瓜将军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见云起又对他翻白眼,忙gān咳一声,继续道:“小的见那七皇子对顾瑶琴下手狠的很,还以为他有多硬气呢!结果听了秦将军这句话, 竟然就萎了,果然不敢再进宫门一步。” 云起道:“迁怒于自己的结发妻子,对手无缚jī之力的妇人施bào……这种欺软怕硬的小人,能有几分胆气?” 他虽然对顾瑶琴并无好感,但就这件事而言,那个七皇子,的确是个人渣。 “那也是,”青二应了一声,继续道:“张钰进又不敢进,走又舍不得就,于是就跪在宫门外开始哭丧,哭皇上,哭太后,骂秦毅,骂顾瑶琴,骂在皇上面前乱嚼舌根的人……总之皇上是被蒙蔽的,太后是被欺瞒的,其他人都是陷害他的jian臣贼子,就他一个最清白无辜。 “他在宫门口嚎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所有人都绕着他走,后来张成张公公带着人出来了。 “他还以为皇上终于肯见他了呢,喜出望外的爬起来,结果刚一起身就被按倒,一顿大棍子劈头盖脸打下来……打的真是痛快! “张公公念了他好几条罪状,什么闹市纵马、私闯宫禁、无故伤人等等,等打完四十打板,又当着张钰的面,给门口的侍卫传了皇上的口谕,说再有下次,格杀勿论,又警告侍卫,若再连一个刁民都拦不住、赶不走,他们也不用做了。” “张公公说完就回去了,七皇子挨了板子就老实了,一瘸一拐的回了王府。 “王府里还是张灯结彩,到处贴着喜字,摆着酒宴,可是一个人都没有。客人走完了,下人被收回了内务府,顾瑶琴也带着她的嫁妆走了……七皇子狠狠发泄了一通,掀了好几张桌子,砸了无数个花瓶、酒壶、杯子、碗,然后就开始拼命灌酒,喝了个烂醉,小的回来的时候,他正指天骂地呢!” 云起看向青一道:“顾瑶琴去哪儿了?” 去赴宴的是这两个,一个跟着七皇子,另一个当然盯着顾瑶琴。 青一道:“顾瑶琴被打伤之后,宴会上的人一哄而散,只有六皇子过去和她说了几句话,不过他们声音太小,小的隔的太远,没听清。 “六皇子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他出去没过多久,那个叫流年的丫头就去了。” “流年?” 青一解释道:“流年是顾瑶琴的丫头,跟着她去过东山苦度寺的,您应该见过……听说还给您做过衣裳呢!” 云起点头,顾瑶琴奇思异想不少,设计的服饰也漂亮,可动起手来却是惨不忍睹,好在她手底下心灵手巧的丫头不少,想来那个流年擅长的就是女工。 青一继续道:“流年原本是顾瑶琴的大丫头,听说生了场大病烧坏了脑子,人变得傻乎乎的,一天到晚只会做衣服。 “所以这次顾瑶琴虽然让她陪嫁,却没随身带着她。后来出了事,其他人走完了,她倒是没走,背着顾瑶琴出了王府,又按顾瑶琴的吩咐,在路上拦了一辆马车,去了一处宅子。 “那宅子里应该都是顾瑶琴的亲信,很快就派人给她请了京城最好的大夫,又雇了人将她的嫁妆运回来……小的回来的时候,听大夫说她运气不错,虽然骨头断了好几根,并伤及内腑,但好歹一条命是保住了。” 云起听他们说完,点点头,从柜子里取了几个荷包出来,道:“去把他们几个也叫来。” 青一青二对望一眼,眼中闪过不安,却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 片刻后,六个人一起进门。 …… 下午,云起正在书房练字,门口传来青一有气无力的通报声:“公子,秦将军来了。” 云起应了一声,就见秦毅提着一大筐东西进门,一脸疑惑:“国师大人,青一他们几个这是怎么了?您不要他们了?” “怎么?” 秦毅伸手一比划,道:“六个人,一溜的蹲在屋檐底下,垂头丧气,跟被主人遗弃的小狗似得……” 见客人来了,也不起身打帘子和进门倒茶。 云起挥挥手,道:“没事儿,别管他们,蹲两天就好了。” 见云起满不在乎,秦毅也不多问,将竹筐放在云起面前,道:“正宗淮南的柑橘,存到现在不容易,眼看都没地方买了,凑巧有同僚送了一筐来,我就拿过来了。” huáng橙橙的一大筐,光泽饱满,看着诱人的很,云起随手拿了一个,正要剥开,秦毅忙道:“刚从外面拿进来,凉着呢,放一阵暖暖再吃,别伤了肠胃。” 云起便又放了回去,道:“统共就一筐,你全拿来了?” 秦毅道:“我不爱吃这个,家里又没什么人……再说山上人多,小家伙们一人分两个就没了。” 又转开话题道:“我还带了西域进贡的薄皮核桃,听张公公说你爱吃这个……我给你剥?” 云起摇手,道:“我又不是没长手,要吃自己会剥。” 秦毅有些失望的将拿在手里的核桃又放了回去,正要说话,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yīn阳怪气的冷哼,也不知道是青几的声音,微微一愣看向云起,却见云起仿佛没听见似的,从袖子里取了一个荷包递给他,道:“这是我在山里,取百年桃木刻的符,比纸写的要略好一些,且灵气不会流失……若是替主人家挡了灾,上面就会有裂纹,这个时候就不宜再配在身上了,最好用火化了。等有机会寻我替你重新画一个。” 秦毅大喜接过,正要说话,却听见外面又传来yīn阳怪气的声音:“收的那么高兴做什么,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吧?哼!有你哭……” 云起扶额道:“青二!你给我闭嘴!” 青二冷哼一声,道:“现在知道叫我闭嘴了,我凭什么听你的,你都……呜呜呜……” 也不知道是被谁捂住了嘴。 还真是出事了?秦毅愕然看向云起,云起起身给他倒了杯茶,若无其事道:“秦将军这次过来,是专程来看看我们,还是带了旨意?” 秦毅弯腰接过,道:“昨日国师大人上了折子,说是想把国师之位传给普泓大师,陛下让我过来,同国师大人商量一下。” “嗯?” “陛下说,如今肃清佛门的事余波未平,最好能等事情彻底平定了,再将国师之位传给普泓大师。这样也有助于普泓大师稳定民心、重振佛门。” 云起点头,道:“陛下有没有说要多久?” 秦毅道:“一个月左右。” 云起还没答话,门帘被猛地拉开,露出好几个脑袋:“一个月?” 和刚才垂头丧气的模样全然不同。 云起提起装着柑橘的竹筐摔了过去,道:“谁让你们在哪儿偷听的,都给我滚去分桔子!” 青一几个笑嘻嘻的接过竹筐,一哄而散。 秦毅沉默下来,低头喝茶,好一阵才道:“国师大人是准备卸任国师之位后就离开京城?” 云起并不否认,道:“准备回东山住上一段时间。” 秦毅沉默片刻,道:“京师重地,一国中心,是权利欲望纠缠最深的地方,几乎每个人都被自身或别人的野心支配,不得自由……国师大人不喜欢这里也是应该的。” 云起摇头道:“我从来不觉得,人追逐权势、名誉或金钱有什么不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只是自己不喜欢这些,更不喜欢别人把在争权夺利的时候把我也算进去……说实话,脱开身去看热闹,我还是蛮喜欢的。” 秦毅眼睛微亮,道:“所以国师大人就算离开,也还会来京城?” 云起道:“自然要来的,这里有苦渡寺,还有一帮和尚,我好歹是做长辈的,怎么可能对他们不闻不问?” 秦毅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将青一他们遣散?” 听到云起说“我又不是没长手”就冷哼,见到他送桃木符就说怪话,听到“一个月”的期限,又暂时高兴起来……分明是一幅即将被遗弃的模样。 云起看了他一眼——这人个子挺大,心却蛮细的,口中道:“我遣散他们,与我离不离京无关。 “他们六个各有所长,到外面谁都是一代人杰。 “从这里出去,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可以去寻自己的父母亲人,一享天伦;可以买几顷良田,置一栋大宅,坐享清闲;可以入朝为官,造福一方;可以入军为将,戍守边疆;可以快马江湖,饮风啸月……大好人生,为何要自捆手脚,围绕着别人而活?” 秦毅道:“也许他们觉得,在你身边更快活自在呢?” 云起道:“他们几个从记事起,何曾为自己活过一天?总要将以前向往过的日子,都过一遍,这天南地北,都看一遭,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日子。若那个时候,他们还是觉得呆在我身边更舒服,我也乐得多几个不要工钱的小厮。 又道:“秦将军别被他们这副模样骗到,那几个小子jian猾着呢……连莫急莫徐他们,长到十六岁都要下山历练,他们几个总不至于连小和尚们都不如吧?” “那若……”秦毅开口说了一个字,却又收了回去,低头看着手里的香囊,道:“他们也是一人一个桃木符?” 云起道:“是啊,若是秦将军觉得和他们一样会有损身份,不如还我?” 秦毅摇头,将荷包收进怀里,笑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 脸上的笑容竟是十分欢愉。 他知道在这少年心里,人有亲疏远近之分,却无高低贵贱之别,青一这几个小厮在他心里的地位,只怕仅在两座寺庙的大小和尚之下,如今他收到和他们一样的礼物,是不是说他在他心中的地位,终于升到和这几个小厮平齐的地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第一次在赛马场,看见这少年蹲在地上,抱着狗儿,可怜兮兮的用手指戳着蹴鞠的那刻起,他就忍不住心疼,忍不住在各种不合时宜的时候想起他,忍不住想见他,想对他好,想看见他笑,想让他无忧无虑…… 即使知道,这少年人畜无害的单纯面孔下,是几近天下无双的武功,过人的心智,还有一颗比常人冷硬的多的心,却还是忍不住…… …… 虽然还有足足一个月,但既然归期有望,云起也不着急了,只安心在山上清净度日。 大约是因为离别在即,秦毅来的越发勤了,每次都是大包小包,好吃好玩的东西不要钱似的朝山上搬,并习惯性的在云起面前化身话痨,带来京城各种各样的“内部”八卦。 这段时间,京城最大的话题,就是各位皇子。 当初刘钺jiāo到潜帝手中的罪状,并不只有七皇子一个人的,所以倒霉的自然不止他一个。 在七皇子被宗室除名不久,大皇子、二皇子、五皇子就被抄没家产,软禁宗人府,四皇子、六皇子被杖责四十,闭门思过……这几个皇子被责罚的理由,却是在整顿佛门时行止不当,bī迫过甚。 听到这样的理由,云起倒不知道该佩服潜帝的物尽其用,还是心寒他的冷血无情。 潜帝当初派这几个皇子去督促此事,原就是为了将事情做得更绝,末了却用这个理由处罚他们——皇帝陛下为了佛门的事儿,将自己的儿子们一个个打的打、关的关,谁还敢说皇帝违背祖制、存心灭佛? 既收买了民心,又能理直气壮的处罚几个皇子,却不必公开他们的罪行,以至皇室威望扫地——潜帝的手段,的确了得。 不过据秦毅的“小道消息”,潜帝也并非全无父子之情,将事情彻底做绝——被圈禁的三位皇子,实则并未关在宗人府,而是被隐藏身份,送去了各处。 大皇子在边关做了一个普通戍卒,二皇子在河道做苦力,三皇子则在一处农庄当了长工……他们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便是负责暗中记录他们言行的几名暗卫,也对此一无所知,只负责记录,便是看着他们饿死,也不会出手救助。 这样的惩罚,看似比七皇子更重,却留了希望:若三年之内,他们能踏踏实实做事,有所长进,自然可以回到京城,解了禁足,继续做他们的皇子王爷。 若是没有长进,等待他们的便是如三皇子一般“bào毙”,或是如七皇子一般除名,潜帝送他们走时说的明白,大潜的赋税,绝不会拿来白养废物人渣,便是他的儿子也不成。 区区数月之内,潜帝七位成年皇子,竟只剩了四皇子刘钦和六皇子刘钺两个,偏偏这两个,才是最不省心的。 一个看似事事谨慎,却偏偏去动了最不该动的东西,他要那些能铸造武器、铠甲的铜、铁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卖钱? 一个平时不声不响、不争不抢,却忽然一下子跳出来,像条疯狗一样,将所有人都狠狠咬了一口……他图的又是什么? 好在这些事,自有潜帝去烦恼,云起这gān人,看热闹就够了。 不过这些皇子的消息虽然轰动,但论起热闹,却远不及原七皇子张钰和顾瑶琴一对。 潜帝将七皇子所有财产抄没殆尽,连衣服都没留几件,但顾瑶琴的嫁妆却一件未动。 宫里的太后娘娘和德妃,心疼孙子儿子,分别送了一座三进的宅子、一个百亩的小庄和几千两银子出来,足够张钰一辈子衣食无忧,只是他享惯了富贵,哪里看得上这点东西? 潜帝收走的东西他不敢奢望,便惦记上了顾瑶琴的嫁妆——他们两个已经拜堂成亲,是正儿八经的夫妻,顾瑶琴的东西,可不就是他的? 先是纠集了一大帮人,在各个店里闹,或拿或抢或打或砸,后来更是找到了顾瑶琴的藏身之处,见天的来闹,每天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他们的热闹。 号称“情到深处,难以自已”的两个人,一个是大潜皇子,一个是天下第一才女,却从成亲的第一天就反目成仇,闹得跟泼皮无赖似的,怎不让人觉得好玩? …… 京城一座不起眼的民宅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顾瑶琴终于缓了口气,拭去眼角咳出的眼泪,看向坐在chuáng边的流年,摸着她红肿的脸颊:“疼吗?” 流年茫然摇头,替她轻轻抚着背。 顾瑶琴目光转向满地的láng藉,悲从心来,她顾瑶琴,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蹲在地上收拾的中年妇人叹了口气,一脸愁苦道:“小姐,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姑爷他……” “闭嘴!”顾瑶琴厉声道:“他是你哪门子的姑爷!” “是,是七皇子,”中年妇人道:“依奴婢看,七皇子他找不银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如让刘顺和他好好谈谈,看给多少银子和产业,才肯签了和离书……到时候,咱们或者回顾家,或者到别的地方落脚,怎么也比耗在这里qiáng啊!” “休想!”顾瑶琴咬牙道:“我的银子,就是拿去喂狗,也绝不便宜那个畜生!陈妈妈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摆脱他……刘顺!刘顺呢!” 她声音略大,又引起一长串的咳嗽,听到外面“刘顺来了”的声音,又qiáng行止住,看向进门的青衣男人,道:“长公主殿下怎么说?” 刘顺拿出一个小盒,道:“小的没见到长公主殿下,银票殿下也没收,只让人给小的传了话,说因为上次太后娘娘险些气的中了风,皇上说了,谁也不许在太后面前提你的名字,违者立斩,长公主殿下也不敢违逆。 “至于皇上那边,长公主说,小姐那句‘情至深处,不能自已’,皇上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小姐的婚事是皇上赐的,皇上太后不发话,谁敢做主让你们和离?” 顾瑶琴险些一口血喷出来,咬牙道:“那铺子呢?都卖出去了没有?” 刘顺苦着脸道:“那些铺子,七皇子隔三差五的去闹,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谁敢买啊! “今儿我好容易哄住一个外乡人去看了铺子,可还没谈价呢,那伙人就又去了……唉,如今这些铺子,别说卖了,只怕连送都送不出去,怎么说那也是皇上的骨肉……谁敢惹啊! “虽说是改了姓,可谁知道什么时候皇上一心软,他就又成了皇子了,再说了,就算皇上果然不认他了,也还有太后娘娘和德妃娘娘惦记着呢……” 顾瑶琴默然许久,道:“那就把这些东西,银票还有地契,都拿去苦渡寺,送给云……国师大人。 又道:“流年你也去,去了就跪在地上哭,哭到他心软为止。” 天下能改变潜帝和太后主意的,加起来不过两个半,一个是定国公顾云卿,这个人她就算拼了命也够不着,一个是度海大师,可别说他会不会管,就算会,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最后半个,就是云起了,地位超然,又是顾云卿之子,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后,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可是……”刘顺嗫嚅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顾瑶琴道:“可是什么?” 刘顺道:“可是国师大人,明天就卸任国师了。” 顾瑶琴一愣:“什么?” 卸任国师?为什么要卸任?他才多大,好容易当上国师,怎么会舍得卸任? 只听刘顺道:“外面都在传,说国师大人几次上折子,向陛下请辞国师之职,陛下再三挽留不住,就应了,但是有个条件,就是国师大人辞去国师之位可以,但同时必须受了定国公世子之位。 “小姐,定国公世子之位虽然也尊贵,可却远远及不上国师地位超然,怎么也管不到七皇子头上啊! “实在不行,我们直接走吧,远远的离开京城,七皇子他手里没什么可信的人,也追不了那么远……” 刘顺小心翼翼说着,一抬头却发现顾瑶琴已经神游天外。 “必须受了定国公世子之位……定国公世子……定国公世子!” 顾瑶琴眼睛通红,牙齿都开始颤抖:那个位置,明明是她的!是她的! 那是她上辈子,最风光最得意的一刻,她是大潜开国以来,唯一一个以女儿身封侯的人,万人敬仰、载入史册……那种光芒,比她被封为太子妃,还要耀眼一千倍,一万倍。 如今却便宜了别人! 凭什么她这么努力,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凭什么那个人什么都不做,所有人却都争着抢着把最好捧到他面前,bī着他接受! 前世如此,今生又如此! 我不服! 不服! 不服!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人软软的倒下。 …… 顾瑶琴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暗了,见她醒来,陈妈妈大喜,道:“小姐您醒了,果然今天请的那位医婆好本事!奴婢这就去请她进来!” 顾瑶琴呆呆的看着帐顶,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医婆在她身上折腾,也没什么反应。 那医婆满头白发,一脸皱褶,看年纪怕是有七八十岁,但jīng神却颇为旺盛,双眼也不见浑浊,一见就知道是有些本事的。 “没什么大碍,”检查一遍后,医婆缓缓道:“那口淤血倒是吐的好,不然淤积于胸,反而留下隐患……內腑的伤,再养个七八日也就好了,就是骨头长的慢些,只是以后走路……” 见她拖长了声音,陈妈妈急道:“您是说,我们小姐以后都不能走路了?” 医婆摇头道:“那倒不至于,就是比不得旁人便利罢了。” 这就是说,小姐以后要变成瘸子? 陈妈妈担忧的看了顾瑶琴一眼,见她没有反应,顿时暗自庆幸,没敢再提,道:“还请婆婆随我过来,给我家小姐开个方子。” 医婆摇头道:“老身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开什么方子?老身只是学了些针灸、火罐、接骨、按摩之术,又有几个妇人病的偏方,且仗着身为女人,没甚顾忌,才闯出几分名堂,论开方子是远远不如正经大夫的……方子的话,你们或者用原来的,或者再请大夫来看看。” 陈妈妈连声应了。 医婆却没有就走,迟疑了一下,道:“请恕我多嘴问一句,这位小姐,可是姓云?” 陈妈妈摇头道:“不是。”却不提她到底姓什么。 医婆也不追问,道:“那是老身看错了。” 便要起身离开,却见一直没什么反应的顾瑶琴却忽然开口,一双刚刚还没有焦距的眼睛凌厉的看了过来:“婆婆为何有此一问?” 她如今对“云”字,最是敏感不过。 医婆笑道:“老身年幼之时,在一廖姓家中为仆,和那家的小姐一起长大。因廖小姐与姑娘您的容貌,有那么几分相似,所以老身才多嘴问一声——那家小姐就是嫁入了云家的,只是那时老身已经赎身出来,就断了联系。” 顾瑶琴道:“我虽不姓云,但家中长辈却有姓云的,不知道婆婆说的云家到底是哪家,我也好回去打听一下,说不定还能认个亲戚。” 医婆笑道:“那敢情好。”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也只知道,廖小姐是嫁在江南云氏,具体却不甚明了……不过廖小姐手腕上,有一个粉色水滴状的记号,还是老身亲手画上去的呢,当……” 话未说完,就被顾瑶琴一把攥住手腕,哑声道:“你、你说什么?” 水滴状的粉色胎记! 画上去的! 被医婆在手腕上画了水滴状胎记的女人,嫁的是云家,而顾云曦的母亲就是姓云,顾云曦的外祖母手腕上就有水滴状胎记……也就是说,那个廖姓女人,就是顾云曦的外祖母! 同样的胎记,顾云曦外祖母的手腕上有!顾云曦的耳后有!前世云寂的后腰有! 顾云卿之所以对云寂那么好,就是因为他后腰上的“祖传”胎记!是以虽然顾云卿明面上没有认他,却待他比亲生好好了无数倍! 可廖氏的那个胎记,竟然是画的! 画的胎记,怎么会遗传! 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骗局! 第74章 京城不远的官道上, 马蹄声声,一黑六白,七骑迎风飞驰。 云起一拉缰绳,率先停下, 而后调转马头,转向青一六个, 道:“是我的马太好呢, 还是你们几个故意让我?” 他不惯骑马,骑术就只停留在“会”这个字上,他那六个小厮, 随便哪一个都能将他甩出八条街。 青二冷哼道:“当然是我们让你, 就公子爷你的骑术啊, 就算骑上汗血宝马,也跑的比乌guī快不了多少。” 云起撇了他一眼, 没好气道:“差不多得了啊, 还没完了!” 这几个人, 就像从小被关在笼子里养大,又忽然被放生的猛shòu。 自幼被关惯了, 初出牢笼, 自然会有些不习惯,甚至恐慌,但等看清外面的世界,体会到身无枷锁的快活之后,自会撒开腿自由自在的狂奔。 一个月的时间, 已经足够他们从一开始的抗拒,变的新奇向往,变的跃跃欲试……如今那点残存的别扭,也不是出于对自由的抗拒,而是来自被“抛弃”的不满。 拱手道:“行了,就算送君千里,也终有一别,你们也该回去了。大家都是男人,莫要效那小儿女态……东山苦度寺,小东山苦渡寺,旁的时候也就罢了,过年我定会在这两个地方……若是路过可以去看我,无事也可写封信来报报平安。” 青一几人齐齐拱手,道:“是,公子!” 见他们还是一副仆从模样,云起也没说什么,又道:“若你们有谁留在京城,苦渡寺里那些个小和尚,帮着看顾点儿,莫要让他们被人欺负了。” 又笑道:“若你们被人欺负了,也尽管去苦渡寺里搬救兵,小和尚们虽然单纯,武功却练的不比你们差,而且过不了几年就该超过你们了,若他们也打不过,就来找我,若找不到我,找大和尚也行。” 青一道:“这个不必公子您吩咐,我们又不傻。” 他们六个个个身手不凡,人也机灵,若真有人能将他们欺负的毫无还手之力,那加上几个单纯的小和尚,也顶不了什么用。云起的这句话,什么欺负啊,救兵啊,都是虚的,只是在告诉他们,他们在这世上并不是没有根的,他们也有家,有靠山。 云起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说了,各位保重!” “公子保重。” 云起一提缰绳,正要调转马头,却又忽然停住,道:“我忽然想起来,青一青二这种名字,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你们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本名?若是不记得的话,我给你们取一个?说起来,起名字可是算命先生的本行,我一定给你们起几个既吉利又好听的名字,而且还不收钱哦!” 青一几个面面相觑,青二挑眉道:“谢了您了公子爷,我们一点都不想要像‘白加红’那样‘好听’又‘负责任’的名字!” 青四补充道:“胖墩儿那样的,也不想要!” 云起道:“别啊!给个机会嘛!我承认我给马和狗起得名字有点敷衍了,但人名我肯定会认真的……喂!跑什么?起个名字而已,至于吗……” 看着六个人远去的背影,云起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一提缰绳,调转马头,缓步而行,心中一阵轻松。 肃清佛门的事已经告一段落,虽然结果远远超出他的意料,佛门势力,十去八九,但好在并未有人流血,也没有人流离失所,生计无着。 国师之位,也已经在三天前正式传给普泓。当初大和尚将国师之位传给他,是为了防止他因为身世的缘故,被潜帝或定国公操控他的人生,如今身世之事已经解决,国师之位自然还是要jiāo还到佛门手中。 云起舒服的叹了口气,如今诸事皆了,他终于可以回到原本的生活状况了,闷了就下山逛逛,四处走走看热闹,累了就回到山上,劈柴烧水,吃饭睡觉。 唯一还有些放不下的,就是顾云卿吧。 他一向自诩前世事,前世了,不涉今生,便是顾瑶琴和刘钺这样和他有杀身之仇的人,只要这辈子没做对不起他的事,他就可以视如不见。 可是在顾云卿身上,他却从没做到过这一点。 从一开始的念念不忘,到现在的拒人千里,大多因为前世的经历。 顾云卿和丑娘之间的事,云起从感情上,自然站在丑娘一边,但理智上却很清楚,顾云卿是有不对,是待丑娘太过无情,但这却绝不是丑娘理直气壮趁他醉酒,近了他的身的理由。 上一辈的是非,已经不是一个“对”或“错”可以分辨清楚的,若撇开上一代和上一世的恩怨,这一世的顾云卿,却对他只有恩,没有怨。 幼年照看之恩,明镜寺的救命之恩,为他修建园林,为他准备青一这样的从人,甚至连大和尚师傅,一开始也是被顾云卿请去为他看相算命,他才有机会拜入门下。 另外还有……生恩。 云起捏着缰绳的手微微紧了紧。 没关系,日子还长呢!等再坚qiáng一点,就去看他吧! 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他天性凉薄,就算他注定有一天又会抛弃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前世那个,没了依靠就活不下去的云寂。 嗯,就这样吧! 想通的云起正要让马儿跑起来,却又听见马蹄阵阵,一转身,就看见刚刚落跑的六个竟又一个不少的回来了,于是勒马停下等他们,道:“怎么?改主意了?不嫌弃我取的名字了?” 六个却不理他,侧头示意他看后面。 其实云起不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雷鸣般的马蹄声已经隐隐传来。 云起皱眉,这样的马蹄声,只能是大队的骑兵……发生了什么事,朝廷要从京城派出骑兵解决? 道:“我们先让开路。” 青四苦笑道:“公子,小的以前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这样的马蹄声,人数应该在六百到八百之间,而且是受过严格训练的jīng锐骑兵,绝非明镜寺那些贼秃能比……最关键的是,行军的马蹄声,和冲锋的马蹄声,是截然不同的。” 云起一点就透,道:“你的意思是,他们现在是在冲锋?” 青四神色凝重的点头。 云起四下望了眼,周围一马平川,无山无水,人也没有几个,除了他们,就只有官道上稀稀拉拉的几辆马车、少许行人……这里有什么值得骑兵冲锋的? 云起不死心的继续扭头看了几圈,却还是没找到什么扎眼的目标,一回头就看见青一六个一个比一个严肃的看着他,有的甚至手都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于是不得不找回几分自知之明,摸摸鼻子,道:“你们说,是苦度寺的和尚们忽然想不开造反了,还是定国公大人拥兵自立了?” 这里既然没有其他值得骑兵冲锋的目标,那这些人只能是冲着他来的了。 青一无奈道:“公子爷,这个时候您能别开玩笑了吗?” 云起觉得很是冤枉,他哪开玩笑了,除了这两种情况,他还真想不出来潜帝派兵对付他的理由。 于是一扯缰绳,道:“我们先让让道,万一是误会呢!” 青一六个一个都不动,道:“公子爷,您先走,我们挡住他们!” 云起叹了口气:“别闹!” 于是小厮们老实了,一个个板着脸,不情不愿的驱马到他身侧。 几个人一番胡扯的功夫,一身黑色铠甲的骑兵已经乌压压的涌到了眼前,迅若奔雷,气势如虹。 队伍在他们身前一分为二,左右包抄过来。 云起到了这会儿,终于不再存什么“肯定不是我”的美好想法了,安静看着两条长蛇从他们左右风一般的掠过,“蛇头”越过他们十多丈后,又左右分开,呈相反方向绕起圈儿来。 不过数息之间,云起等人就已经被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这些人却并未停下,依旧一正一逆,绕着几人风一般的兜着圈子,看得人眼花缭乱。 战马蹄声如雷,震的双耳欲聋,气势汹涌,腾起滚滚烟尘。 骑兵刀剑出鞘,虽未沾血,却闪着冰冷寒光,铠甲下,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一双双充满杀气的眼。 圈子越兜越小,云起被腾起的烟尘呛的轻咳两声,微微眯起眼。 围着他们兜圈子的骑兵渐渐慢了下来,又忽然统一止步,只留下正前方一个不大的缺口,缺口处,有数十骑缓步而来。 数百骑兵人静马安,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缓缓而行的十多骑,发出从容不迫的马蹄声,“哒哒哒哒”,清脆悦耳,甚有节奏。 这样的出场气势,胆量略小的,怕不是要吓得魂飞魄散,云起和青一几个却只觉得啼笑皆非,青四甚至学着云起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有病。” 可不就是有病。 兵,真的是jīng兵,否则刚才绕着他们高速移动时,只要有一人一马出现错乱,就会酿成悲剧。 若不是jīng兵,也做不到令行禁止,做不到现在这般安静。 兵是jīng兵没错,可现在的阵势,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先前骑兵绕着他们兜圈子,这个很能理解,因为骑兵最大的战斗力就在速度上,所以在战阵中,保持速度是很有必要的,尤其这样一阵一逆旋转包围,会给突围的人造成很大的阻碍。 圈子越兜越小,他们也能理解,这样绕到一定距离之后,就可以发起攻击,冲击他们的阵型,分割打击。 这些都很正常,但问题时……你停个毛啊! 停就停了,还停在这么近的地方!这种距离,对方若发起攻击,他们连马都来不及催动双方就遭遇了……还打个屁啊! 云起虽然没系统的学过兵法,但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用人教就懂好吧? 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有病啊! 云起看着故意放慢了脚步,试图增加他们心里压力的数十骑,叹了口气,挑眉看向领头那个不认识的将领,不耐烦道:“你玩过家家呢?” 他声音不大,奈何内力太高,是以这不大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将领神色一变,正要说话,就见云起烦躁的一拍马鞍:“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啊!” 话音落,人已腾空而起。 “大胆!” “放肆!” “……” 几声呼喝声起,周围几个军官看出他的目的,拼命踢着马腹,想要加速向云起冲来。 只是云起的轻功原就快逾奔马,这些马现在开始提速有个屁用? 有几个轻功好些的,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扑向云起,却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从半空踩了下来。 云起凌空扑到将领身前,那将领早就严阵以待,夷然不惧,长刀铿然出鞘,向云起削来,只是并未看见云起如何动作,这一刀就削了个空,然后胸口挨了重重一脚,惊呼一声倒翻下马背。 这将领运气太背,坠马时右脚竟被缠在了马镫上,那马受了惊吓,猛地向前冲去,倒拖着将领在地上滑行,吓得刚刚冲到的几骑连忙勒马,生怕不小心踩到了了他。 将领也并未束手待毙,身子一挺,挥刀向脚上的绳索斩去,只是云起这会儿正站在他的马背上看热闹呢,哪里会让他得逞? 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正正的踩在他刚刚抬起的上半身上。 将领闷哼一声,跌回地面,回刀削向云起双腿,却被云起一抬脚踢飞。 到底是训练过的战马,受惊后冲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云起一巴掌拍在马腹上,战马立刻又冲了出去,站在将领胸口的云起大感有趣,道:“没想到冬天过了,竟还有雪橇可以玩。” 说着抬脚一跺,将蓄力准备翻过身来的将领踩了回去,又一伸手,将欺到他身侧的两个骑兵扯下马,而后便舍下将领不顾,腾空而起,扑向跟着将领过来的数十骑。 主子都动上手了,六个青自然不会gān看着,对望一眼后,一人一个方向扑了过去。 骑兵停马近距离“包围”武林高手这种蠢事的后果,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云起几个月前在明镜寺打过贼和尚,这些骑兵的个人素质,怕还在这些贼和尚之上,人数也委实不少,但问题是……那些和尚个个都是灵活的移动靶,而且相互之间配合呼应,进退有度,棘手的很。 但今天这些杵在马上的骑兵,却是一个个的固定靶,打起来不要太简单。 而且不仅打的是固定靶,还到处都是“天然的”、“坚不可摧的”掩体……眼看刀剑来了,完全不必抵挡,只需朝马肚子下面一钻,马屁股下面一躲,或者拍一巴掌让身边的马冲过去,这些人立马就会手忙脚乱的收刀,中间又不知多少人被拽下马。 这还是青一几个手下留情,宁愿费更大的力气将他们踹下马背,也不出手伤人——若他们稍稍省事一点,拿着匕首在这些人固定在马镫上的脚上一人削上一刀,这个七八百的jīng骑,一时三刻就彻底报废了。 终于有人高声呼喝:“落马的冲上去,缠住他们……其他人散开!拉开距离!” 青四是正儿八经学过马术、马战的,最是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冷笑一声:“现在知道要拉开距离了?晚了!” 他们几个自由严格训练,什么样的阵仗该用什么样法子应对,早就成了本能,哪里会给他们机会重整旗鼓?仗着轻功快捷、身形灵活,四处捣乱……想围的围不住,想退的退不出。 简直就像一个闹剧。 七八百号原本威风凛凛的骑兵乱成一团,被区区七个少年扫的七零八落、láng狈不堪。 云起动作最快,三下五除二便将跟在将领身后的几十号人全部踢下马,而后一个回掠,坐回到自己马上,中间还顺脚将刚刚从马镫里挣脱出来、跨上马背的将领一脚踹飞,道:“差不多得了。” 青一六人各自应了一声,他们占据主动,自然想退就退,纷纷钻出人群,回到自己的马背,留下周围一群面色铁青的士兵。 云起高居马上,垂眸看向被他摔在圈中的将领,问道:“是官?是匪?” 那将领的头盔早不知去了哪里,身上也因在地上拖行,沾满了草根泥土,看上去láng狈之极,他一声不吭的站起来,冷冷看向云起,道:“禁卫军副统领徐林,奉陛下之命来……” 话未说完,就见一道青影凌空抽来,徐林抬臂就挡,却依旧被“啪”的一声,一鞭重重抽在脸上,留下一道血色痕迹。 马鞭落地。 诡异的沉默中,所有人的目光在徐林的脸上、地上的马鞭上来回移动。 徐林大怒,伸指指向云起,喝道:“你竟然敢殴打钦使?方才你不知也就罢了,如今本官已经亮明身份,你竟然还敢造次!你是想造反吗?” “打了你就是造反?你以为你是谁?”青二不待云起开口,嗤笑一声,道:“徐将军你还是先操心下自己吧,假传圣旨是什么罪?” 徐林冷笑道:“你说本官假传圣旨?哈,本官……” “还要嘴硬呢?”青一打断道:“我们家公子的身手,陛下最清楚不过!敢问将军,若真是陛下派你来的,那他是让你来请人,还是来抓人? 青二接口道:“若是请人,将军摆出这样的阵势,是想对皇上阳奉yīn违不成?若是抓人……哈,真要对付我家公子,皇上会派你这种废物过来?” 徐林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冷声道:“徐某的事无需几位操心!你们还是想想,无故袭击大潜禁卫,公然攻击陛下钦使,该当何罪吧!” 青二正要反唇相讥,云起抬手制止……谁有理谁无礼,潜帝到底会站在哪边,这种事儿在这里吵吵什么用?吵赢了就真能赢? 问道:“你是禁卫军副统领?” 徐林昂首道:“正是!” 竟然是秦毅的手下——用这样的人统领禁军,到底是潜帝瞎啊,还是秦毅瞎? 云起道:“禁军副统领的位置,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走通了谁的路子?长公主?” 徐林狠狠瞪了过来:“你胡言乱语什么?本官堂……” 云起不理,道:“这些士兵,想来不是你调1教出来的吧?” 徐林不屑的冷哼一声。 “谅你也练不出这样的兵。”云起漠然道:“武功不堪入目,连我半招都接不住; “兵法一塌糊涂,连最基本的知己知彼都做不到; “军阵一窍不通,好端端的困龙阵,被你玩成了小孩子过家家; “临战指挥更是惨不忍睹,七八百人对阵七个人,还一败涂地; “统领骑兵,却连骑术都拿不出手…… “若大潜官兵,都是你这幅模样,大潜早就亡了!” “今日之战,随便来个老兵指挥,我们几个也只能落荒而逃,结果在你手里,却成了这般模样。”云起道:“你还敢说你的统领之位,不是掏银子买来的!” 徐林看着周围士兵怀疑的目光,气的几乎吐血,怒道:“云起你别血口喷人!” 他的副统领之位,来的的确不怎么光明正大,但他的本事,哪有云起说的那么一无是处?否则潜帝怎么可能让他待在这个位置? 他承认自己的武功不如云起,连他一招都接不住,可整个禁卫军,有几个能完完整整的接住他一招? 至于兵法和战阵方面,徐林更是有苦难言。 他知道云起的武功很高,也知道这样的布阵很荒唐,可问题是,他摆出这样的阵势,只是为了给云起一个下马威,根本没准备动手,谁知道云起竟然说打就打? 用这样一个纯粹为了抖威风、涨气势的“军阵”来对敌,不一败涂地才怪,可他总不能开口辩解,说我这么大动gān戈,其实就想吓你一跳,没想真动手,所以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你要不信的话,等我摆开阵势,再打一次? 徐林心中一片苦涩,今天这个丑,出的实在太大了,便是没有云起这番话,他也人心尽失,有了这番话……他不仅副统领之位不保,只怕日后,也再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他信了那个人的话,知道这位风光无限的上一任国师大人,这次是真的要栽了,陛下下达命令时的脸色,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他才会应了这件事,借着传旨的机会,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先替那人小小的出口气…… 可谁能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竟然会闹成这样。 如今的情形,就算那个人手眼通天,也保他不住。这不是谁输谁赢的问题,而是他的能力被彻底否定——在潜帝这样的君主面前,无能两个字,就是最大的罪过。 只听云起道:“是不是血口喷人,你该问问你身边的人。 “你问问他们,这辈子可打曾过这么窝囊的仗? “真是丢人现眼!” 所谓主rǔ臣死,按说徐林被云起如此羞rǔ,这些军士应该义愤填膺,冲上来同他拼命才是,但这会儿,却没有一个人有所动作,反而将愤怒的目光she向徐林。 一方面是云起以七人之力,破他们七百阵势,已经将他们打的心服口服,一方面是云起的话,他们实在无力反驳,而最重要的一点,却是这位云公子还有一重身份——军神定国公之子,下一任的定国公! 以他的身份,在军事这一块儿,别说一个禁卫副统领,就算禁卫统领,也一样骂的着! 云起不再理徐林,转向另一人,道:“这些兵是你练出来的?” 那人立刻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惭愧!” 云起摇头,道:“战阵练得还不错,称得上如臂使指,可惜过于死板,机变不足,一被近身就手足无措。” “末将知错,多谢云公子指点。” 云起“嗯”了一声,道:“陛下让你们来找我做什么?” 那人看了一眼徐林,道:“徐副统领带着陛下手令前来调兵,下官等皆听命行事,并不知道此行目的。” 言下之意,他连要对付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冒犯云起,和他完全没关系。 云起再次看向徐林,问道:“陛下说什么?” 徐林冷笑一声,不语。 云起摇头失笑,调转马头,道:“我们走吧。” 他只听说有拒不接旨的大臣,还没听过有拿乔不肯传旨的钦差——还不如直接拿剑抹脖子算了呢,至少不必连累家人。 青一几个笑嘻嘻的跟着调转马头,叫道:“喂,前面的,还不让道?” 挡在前路的士兵慌忙让开一个缺口,云起几人还没走到缺口,就听见徐林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陛下有旨,令云公子立刻返京,入宫见驾!” 云起“嗯”了一声:“知道了。” 青二嗤笑一声,道:“徐将军啊,陛下让你传个话而已,你装的什么大尾巴láng?害的我们还以为遇到了一群外qiáng中gān的山匪呢!冒犯之处,恕罪啊恕罪!” 青一不耐烦道:“废什么话呢,走了!” 青二笑嘻嘻道:“亏的我们之前十里相送,依依惜别,连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谁知道一转头,公子又要回京了,啊呀!真是làng费感情!” 又道:“公子爷啊,您下次再走,就自个儿悄悄的吧,咱们可不送了!” 青一没好气道:“你先给我悄悄的吧!” 这件事的诡异之处,不信这小子没看出来,还插什么科,打什么诨呢! 皇上请公子入宫,派的不是秦毅或张成,就已经很诡异了,而这位副统领,更是来者不善……他的态度,是不是也代表了潜帝的态度? 第75章 宫门外, 七个人一同下马,云起随手将缰绳扔给青一。 青一几个忧心忡忡:“公子,我们陪你一起进去吧!” 云起翻个白眼:没听说进皇宫还能带小厮的,他也知道这几个是担心他, 但若真是当今天子在皇宫给他摆鸿门宴,加这几个小厮有什么用? 道:“想多了吧你们。” 青二不满道:“公子!” 云起道:“行了, 你们别操心我了, 自己找地方歇着吧!” 不再说话,扔下青一几人,走向宫门。 门口张成早已等候多时, 笑着迎上来:“云公子您终于来了!” 云起笑道:“怎么, 嫌我走的慢啊?” 张成道:“奴才哪敢啊!只是徐统领已经回来复命多时了, 奴才想着云公子和他应该是前后脚,就赶紧到这儿来候着了——谁知道晚了这么久。” 这是在暗示徐林已经在潜帝面前告过他一状了?云起领情, 笑道:“没办法, 我穷不是?买不起好马啊……回头张公公送我一匹?” 张成哭丧着脸道:“奴才倒是想送, 可秦将军那匹宝马驹儿就在您那呢,珠玉在前, 别的马还怎么拿的出手啊?” 云起道:“小气就是小气, 还忒多借口,你也说了那还是匹马驹呢,不能骑不说,还得我天天侍候。真不考虑送我一匹?” 张成一拍大腿,咬牙道:“得!既然云公子不嫌弃, 那奴才就算倾家dàng产,也给您寻匹好马来!” 他在潜帝身边当差多年,向来只有别人上赶着送他东西的份,敢追在他屁股后面要东西的,这还是头一个。 云起笑道:“那我就先谢了啊!” 张成笑道:“不过奴才的东西可也不能白送,回头您得再给奴才画张符补偿一下才行。” 云起满不在乎道:“这个容易,不过招财进宝符我暂时还没学会,等学会了第一个送你。” “别!”张成道:“奴才不要什么招财进宝,奴才……” 左右看了眼,凑到云起耳边低语了一句。 云起瞪大了眼:“你认真的?” 张成严肃点头:“很认真!” 云起无语,招手道:“你过来,你过来!让我一把掐死你,再给你多烧点纸钱,保证你下辈子多子多福……要不要?” 张成道:“云公子,不行就不行呗,怎么还兴恼羞成怒的?您这可不地道。” 云起翻了个白眼:到底谁不地道啊?他的符就算再灵,也没办法让太监生出儿子来好吧! 只听张成道:“云公子,奴才还真不是故意闹您,是真想求您这事儿……” 他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道:“奴才今年已经四十有九了……云公子有所不知,像奴才这样的不全人,一上了年纪,就老的特别快,还一身的病。 “奴才这辈子是没指望能有个亲生骨肉了,可也不想老年凄惶,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所以托人去家乡,寻了几个同姓的孤儿,想挑一个做为养子。 “只是儿子这种东西,尤其不是亲生的儿子,多了反而生怨。所以奴才想请云公子帮奴才掌掌眼,挑个儿子……也不求将来能有多大的出息,只要老实本分,不是那白眼láng就行!” 云起颔首,道:“帮公公看看没问题,不过人的性格并非天生,更多与成长经历有关。就算本性不错,也要细心教养才行,不宠溺、不苛待,还要教其读书明理、明辨是非,孩子才不会长歪。” 提到长歪,张成自然而然想到几位皇子,深有同感道:“云公子放心,老奴收养子,是想以后有个靠没错,可也是真想有个儿子——奴才早就想好了,等挑定了人,奴才一定拿他当亲儿子养,绝不让他长歪!” 云起失笑,又问:“这些孩子可在京城?” 张成道:“在,在,昨儿刚到。” 云起道:“那就这两日,张公公什么时候,就找人来知会一声。”他是闲人一个,随时随地都有时间,眼前这位却忙的很,得将就他才行。 张成自是千恩万谢。 身为太监,最担心的问题莫过于‘老了怎么办?’ 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到了动弹不得的时候,谁在chuáng前端茶递水,把屎把尿? 或者就那样躺在无人的角落安静等死,待尸体臭了烂了,才被人发现,拖到乱坟岗里扔了喂了野狗,连下辈子托生都找不到路。 是以宫里上了年纪的太监,总要收些个徒弟、义子什么的,好为将来打算。只是在太监这个心里和身体都扭曲的群体中,有情有义之人少,凉薄自私之人多,就算收了义子,待他掏心掏肺,最后却被抛弃甚至被反咬一口的,不胜其数。 所以张成才会让云起帮他掌掌眼,别看他现在看似位高权重,若不早做打算,最后的下场未必就比别人好。 张成带云起去了御书房不远的一处偏殿,让人上茶上点心,道:“云公子您先坐会儿,奴才这就去禀告。” 去了最大的一桩心事,张成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还没靠近御书房,就看见外面的侍卫站的远远的,心下一动,停下脚步,低声问道:“谁在里面?” 侍卫低声答道:“是长公主殿下来了。” 张成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却不进门,低眉敛目的站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 “都是你推荐的好人才!朕的八百jīng锐禁卫军,竟然被七个小孩子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朕还指望他们来护卫朕的安危?”潜帝拍着桌子怒吼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丢人现眼的东西!朕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长公主皱眉道:“皇兄这样说也未免太偏颇了,徐林只是去传旨的,谁能想到云起会忽然动手?骑兵的优势,原就不在近身搏杀上,云起在他们靠近停马之后出手,自然占尽先手!若他们光明正大来一场,未必……” 潜帝怒笑道:“光明正大?你是说,让朕的八百骑兵,和云起七个小家伙,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公平’对决?安平,你是不是觉得朕还不够丢人的?” 长公主沉着脸,不再说话。 潜帝不耐烦道:“行了,那个徐林,朕也懒得治他的罪了,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朕不想再看见他。” 又道:“安平,你到底是女人,军务上的事见识有限,难免会看走了眼……你以后就在家安心相夫教子吧,少操这些闲心。” 这是警告她,不准再参与朝政? 长公主yīn沉着脸,沉默片刻后道:“我知道皇兄对我私自授意徐林给云起一个难看,有所不满,但我为什么这么做,难道皇兄不明白?” 潜帝淡淡道:“朕需要明白什么?” 长公主声音高了起来,怒道:“云起他做过什么事,难道皇兄真的不记得了? “他断了齐玉的胳膊,我忍了! “他落井下石,害的我倾家dàng产,我忍了! “我堂堂一国长公主,这么忍气吞声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是云卿唯一的骨血! “可原来他根本不是!既然如此,我凭什么忍他?他一个冒名顶替的小杂种……” “闭嘴!”潜帝一声爆喝打断她的话。 “皇兄!我是你妹妹!”长公主气的眼睛都红了,道:“我是你的亲妹妹!我儿子成了废人,连吃饭穿衣洗澡都要人伺候!我自己倾家dàng产,几乎所有嫁妆都被他讹走,现在连下人的月钱都快要发不出来了! “我被害成这样,你竟然还骗帮着外人!我连骂他一句都不行! “皇兄,您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我才是你妹妹,你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野……” “安平!”潜帝狠狠一拍桌子,再次喝断她的话。 潜帝深吸口气,道:“朕说最后一次:齐玉当街伤人,断了一条胳膊是他咎由自取! “凭票兑款的告示是你自己写的,别人规规矩矩拿了票来兑钱,不偷不抢不骗,你自己没银子兑,反而怪别人害的你倾家dàng产? “安平,你要点脸吧!” “皇兄!”长公主看着潜帝,目光愤怒又委屈:“你……” 潜帝叹了口气,语气略缓,挥手道:“你先回去吧,云卿明天就该到了,有什么话,等他回来再说。 “但是朕警告你,不管云起是什么身份,你若是再生事,便是被他一剑杀了,朕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长公主胸口剧烈起伏,盯着潜帝看了好一阵,才愤然转身,大步冲出御书房。 张成忙低头避过,等长公主走出一截,才轻手轻脚进门:“陛下,云公子到了。” 潜帝嗯了一声,起身就向外走,走了两步却又顿住,问道:“他……没生气吧?” 张成道:“这个奴才没看出来,应该是没有吧?” 潜帝松了口气,道:“那就是没有了。那小子向来懒得掩饰自己的情绪。” 张成道:“那奴才把云公子请来?” “不用。”潜帝抬手道:“朕自己过去。” 刚走到门口却又停下,回到案前,将被他吃过两块的糕点重新摆了下,觉得看不出什么了,才满意的端在手上,道:“走吧!” 张成提醒道:“陛下,这云片糕太甜,云公子他不太爱吃。” 潜帝一滞,冷哼一声道:“朕还用你说?” 反手将盘子扔在张成怀里,另端了一盘gān果,大步出门。 张成摇摇头,将糕点盘子放下,快步越过潜帝,在前面引路。 云起呆的偏殿离这里不远,潜帝脚步很快,不多时就到了,张成挥手让门外的宫女退下,叫了一声:“云公子,陛下来了。” 上前挑开帘子。 潜帝进门,就看见一身青布短衫的云起坐在案前,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一张小脸显得越发gān净漂亮。 潜帝还是第一次看见这般装束的云起,倒是另一种味道,利落大方,英气勃勃。 这小子丝毫没有一身寒酸打扮,配不上这满室奢华的自觉,依旧自在的很,正窝在太师椅上,拿着小锤子垫在扶手上砸核桃吃。 潜帝摇头失笑,却见张成惊呼一声扑上去,道:“我的祖宗耶!怎么就垫着这个!您知不知道这一张金丝楠木的椅子得多少银子?而且这桌案都是一套的,坏一个就得全换……” 云起翻了个白眼:“小气!” 张成指着自己的鼻子,看向潜帝:“我……”竟然说他小气?他哪小气了? 潜帝手指遥点,附和道:“小气。” 张成认命的将手指头放下:好吧,是他小气。 云起对潜帝的撑腰却一点都不感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陛下,云起这柄剑,用的可还顺手?” 潜帝摸摸鼻子,讪讪道:“就知道瞒不住你。” 在云起对面坐下,叹道:“安平以前很好,至少,朕以为她很好。慡朗大方,对朕,对太后,对大潜,都没什么私心杂念。 “朕也就乐得多一个为朕的江山操心的人,朕对她很放心,便也放心的让她插手军政。” 云起道:“现在不一样了?” 潜帝叹道:“现在,她开始有了别的想法,开始拿朕给她的东西,替别人谋划……那么有些地方自然就不便再用她的人了。 “只是朕不想和她闹得太难看,何况无缘无故降罪于人,总是说不过去——朕也得要点脸面不是? “正巧朕要派人去请你,就顺手让他去了。朕还想着,他若表现的稍稍争气些,便另给他一份前程,只是可惜……” 云起冷哼一声,道:“陛下倒是名正言顺的达成目的了,那我受的气又怎么算?” 从被那队人马围起来的时候开始,云起就知道不对劲。 不管是示威还是杀人,这点人马显然不够看,可他们偏偏就到他面前耀武扬威来了! 显然这不是潜帝的意思,潜帝明知他的本事,怎么会做这么丢人的事? 至从他进京以来,潜帝向来只派两个人对他传话——秦毅和张成,如今却派了个一见到人就想揍的家伙到他面前狂吠,想来就是想让他顺应心中的想法——揍这家伙一顿。 “你受气?”潜帝反问道:“那徐林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你bào打了一顿,既丢脸又丢官,要气也是他气,你受的哪门子的气?” 一面将果盘推在云起面前,道:“赶了大半日的路,又打了场群架,也该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朕已经吩咐御膳房做你最喜欢吃的酸菜鱼锅子了,一会就好。” 话题转的真生硬……云起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说话。 潜帝叹了口气,无奈道:“知道了,这事儿是朕做的不地道,这不是正赶上了吗?实在是太顺手,就没忍住……行行,算你帮了朕一次,欠你一个人情,朕保证,以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绝不找你,行了吧?” 云起这才作罢,怀疑道:“你那些御厨行不行啊?可别学个四不像。” 潜帝道:“放心,朕的御厨专门去川味阁学过,做的比正宗还正宗!” 这个云起倒是信,顾瑶琴弄的这个,并没有多少秘诀,关键在新颖二字,以御厨的手艺,学到以后jīng益求jīng很正常。 云起道:“所以陛下半道上把我截回来,就为了请我吃饭?” 潜帝沉默下来,手指在扶手上敲打一阵,开口道:“有件事,朕还没弄明白……朕已经去信江南,让云卿立刻回京,这几日就该到了。朕原想着等他到了,再同你说,没想到你忽然离京,所以朕只好派人将你拦下来。” 云起皱眉,道:“若这件事和我身世有关,我劝陛下不要再查了,我也不想再听。” 和他有关,和顾云卿有关……除了他的身世,他想不出来其他。 潜帝道:“你既然都已经放开手了,听听又何妨?这世上,没有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知道自己血肉魂魄,源自何人,总不会是件坏事。” 云起默然片刻后抬头:“最后一次?” 潜帝捏了一个核桃递过来:“最后一次。” 第76章 早上才依依不舍的惜别, 下午就怎么去怎么回,连青一他们都替云起尴尬,倒是云起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打包了一些糕点美食之后, 就回了苦渡寺,继续混日子。 他当国师的那几个月, 都没gān过什么正事儿, 如今国师之位都jiāo卸了,就更逍遥自在了,每天吃喝玩乐, 快活的紧。 潜帝说顾云卿这几天就到, 然而云起等了四天都没等到人, 倒是抽空替张成挑了个宝贝儿子。 其实只是锦上添花,潜帝身边第一红人张公公找儿子这种大事, 下面的人敢不全力以赴、尽善尽美? 被他们看中, 并最终送到张成面前的孩子, 早就经过了千挑万选,随便哪个都是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外加乖巧懂事的, 个个都是良才美玉, 只要能好生教养,谁都差不到哪儿去。 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云起便在其中挑了最为福泽深厚的一个,张成禀告潜帝之后,收他做了嗣子。 嗣子与继子、养子乃是天壤之别, 有继承权的嫡子才能称为嗣子,自己无子,过继本家子弟为嗣子的,嗣子的身份、地位也与嫡长子一般无二……由此可见张成认子的诚意。 孩子一共是十个,挑出一个还剩九个。张成原本有意都养起来,给他儿子做个伴,待真正上心之后,却又担心十个人一般出身,最后一人为主,九人为奴,可能会生出怨怼,便犹豫起来。 云起好人做到底,将那九个四、五、六岁不等的小男孩,一起带回了苦渡寺,反正苦度寺收养孤儿是常有的事。 这九个孩子一到,立刻稀罕坏了一寺的人。 这般大小的孩子,原就是最玉雪可爱的时候,偏又都生的粉妆玉琢,且经历过生死别离、流离失所之苦,一个比一个乖巧懂事,惹人疼。 是以这九个孩子一来,立刻成了全寺的中心,连云起这个小师叔祖都要靠边站了。 自潜帝“灭佛”之后,气氛一直低沉的苦渡寺,直到现在,才又添了几分活力。 直到第五天傍晚,正坐在温泉池边,监督里面的小和尚带着小小和尚搓澡的云起,才接到了潜帝的通知——顾云卿到了。 让他第二天上午入京一见。 三月正是雨多的时候,云起早上出门的时候天上还飘着雨,下车的时候却停了,倒省了撑伞的麻烦。 这次见面的地方,不是皇宫,也不在茶馆,而是上次云起过门而不入的潜帝的潜邸。 所有侍卫宫女都被遣到院门之外,连带着云起过来的秦逸也在院外止步,示意云起自己进去,目光中不无担忧。 云起一进院子,就看见张成站在正房门口,亲自给他挑起帘子,无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云起进去后,又合上门,悄悄回到潜帝身边。 除了云起和张成,里面只有四个人,潜帝、顾云卿、长公主、顾瑶琴,没有人说话,静静看着他进门。 云起微微皱眉,目光越过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顾瑶琴时,难免多停留了一瞬:这个女人,怎么连这种事都敢掺和? 伤筋动骨一百天,顾瑶琴受伤至今不过月余,离痊愈还早,神色难免有些萎靡,不过那张脸在她的巧手妆点下,不仅不难看,反而多了几分憔悴的美感。 见云起看来,顾瑶琴唇角微勾,算是对他笑了笑,目光中尽是嘲讽:怎么,没想到?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没想到这里会有我的位置? 云起的目光一扫而过,拱手道:“陛下、定国公大人、长公主殿下。” 语气平静。 潜帝自从云起进门,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点头道:“坐。” 潜帝坐在上首,左侧是长公主与顾瑶琴,右侧只顾云卿一个,云起脚步微顿之后,向他身边走去。 “云公子好大的架子,”长公主嘲讽道:“让我们这么多人,等你一个。” 云起笑笑道:“没关系,习惯就好。” 并不理会快要气炸的长公主,在顾云卿身边坐下,道:“这是要三堂会审?” 顾云卿抬手斟茶,放在云起面前,淡淡道:“是三堂会审,不过审的不是你,是我。” 云起端起茶盏,嗅了下,一口喝了,道:“蒙山新采的huáng牙,清明前两日采摘,无锡惠山泉的泉水,离岸不过三日……定国公回京的这一路上,圈子兜的可真不小。” 放下茶盏,转向长公主,道:“所以真正让公主殿下久等的人,不是定国公大人吗?公主殿下骂错人了吧?” 顾云卿又替他斟满,随口道:“我好心请你喝茶,就是让你祸水东引的? 又道:“舌头倒挺灵。” 云起道:“定国公大人大费周章,亲手pào制的好茶,要是没人品出其中的妙处,岂不是锦衣夜行,没趣的很?” 顾云卿淡淡道:“好喝就行,哪那么多事?你吃jī蛋,还要弄清楚是哪只jī下的?” 长公主怒道:“你们两个够了!” 顾云卿恍若未闻,将茶壶放回几案,靠上椅背,姿势闲适的紧,道:“陛下,臣委实不明白,臣的家事,为何陛下如此关心? “云起是不是我的骨肉,认不认我这个父亲,我的定国公之位传给谁……这些都是臣自己的事,陛下不觉得管的太多了吗?” 潜帝看着他,沉着脸不说话。 “我也很不明白,”云起的目光从长公主和顾瑶琴身上扫过,道:“我是哭着喊着非要给自己认个爹,死皮赖脸的要当什么世子了?还是顶着定国公的大帽子,在外面骗财骗色了?用得着各位这么义愤填膺的来‘揭穿’我的身世? “我千里进京,代表的是苦度寺,我的国师之位,传自家师,我一身本事,乃师门所授!至始至终不曾沾过‘别人’半点风光…… “却不知道那些不相gān的人,到底想来看云某什么热闹?!” 他原本以为,潜帝qiáng势拦下他,是因为对他到底是不是顾云曦的儿子,还心存疑虑,他不愿这么不明不白的勾着潜帝,所以才大大方方留下来说个清楚,好让人死心。 可进门看了长公主和顾瑶琴两人的模样,才知道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合着他们是觉得,他处心积虑的假冒定国公之子呢! “云起!”长公主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起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道:“我的意思这么明白,长公主殿下还听不懂? “陛下好心要为我查明身世,我却之不恭,但是不相gān的人,给我……滚!” 一个“滚”字,冰冰凉,不见丝毫笑意或怒意。 “放肆!”长公主气的浑身发抖,拍案而起,喝道:“谁给你胆子这么跟本宫说话!” 这世上,还从没有人对她说过一个“滚”字,便是太后和潜帝,也从不曾这样羞rǔ过她。 云起嗤笑一声,道:“云某的胆子向来很大,长公主殿下你第一天知道?” 他云起,从生下来那天起,就不知道什么叫忍气吞声。 他也不必仗谁的势,如今佛门的事虽看似了结,但离稳定却还差的远,就像被qiáng压下去的火山,一不小心就会被点爆,潜帝除非得了失心疯,才会去动苦度寺或苦渡寺……只要那些和尚安全无虞,他凭着一人一剑以及无双卦术,天下大可去得,谁也奈何不了他。 长公主脸色铁青,看向潜帝:“皇兄!” 潜帝怎么会不知道,云起看似对长公主发难,实则每一句都是冲自己来的,正要说话,却被顾云卿打断:“我也是这个意思,陛下若一定要过问臣的家事,臣也不好拒绝,但是看热闹的人……还是滚gān净的好。” 又是一个“滚”字。 三堂会审,倒是“被审”的两个人,一开始就咄咄bī人。 张成看着并肩而坐,无论长相气质还是坐姿,都十分相近的两个人,不由悄悄叹了口气:这么相似的两个人,虽然互相拆台,却又配合默契,一个怼皇上,一个怼长公主……说他们不是父子,谁信? 潜帝对顾云卿却没什么好脾气,冷冷道:“顾云卿,就算不论君臣,不论你我一同长大的情分,你也该叫我一声表兄,朕关心你的子嗣,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倒是你顾云卿,一开口就恶语伤人,怎么?心虚了?” 顾云卿冷笑一声,不说话。 潜帝转向云起,温声道:“安平和顾氏不是来看热闹的,她们是人证。” 云起低头喝茶,随口道:“陛下是一国之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何需什么人证?” 却到底没再提把人赶出去的话。 潜帝好声好气同他解释,半句不提他那个“滚”字,他还能说什么? 潜帝目光落在长公主身上,道:“安平,人都到了,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接连被云起、顾云卿针对,潜帝却连半句维护都没有,长公主也是一阵心灰意冷,淡淡道:“我本是一片好心,不愿有人冒充顾家血脉,乱了国公传承,如今倒成了枉做小人……罢了,话我说到,你顾云卿爱听不听!” 看向云起,唇角一挑,淡淡道:“他身上的胎记……是假的。” 没有人说话。 潜帝猛地侧头看向云起,神色莫名。 顾云卿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低头专心把玩手里的茶盏。 顾瑶琴紧张的关注着每个人的反应。 长公主有些错愕,在她的预想中,这句话一出口,就算起不到石破天惊的效果,也该掀起轩然大波才对,怎么会这般平静? 倒是云起脸上带了几分诧异,虽然比料想中的惊骇欲绝差的太远,但比起那几个,却正常的多。 他看向长公主,道:“有证据吗?” 云起是唯一开口的人,长公主不想接话也得接,道:“自然是有。” 转向顾云卿,道:“云卿你认定他是你儿子,不就是因为他身上的胎记吗?可他身上的胎记是假的,分明就是某些不知廉……” 话未说完,就被茶杯重重拍在案上的声音打断,云起冷冷提醒:“证据。” 长公主正要斥责,一扭头却对上云起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不由背上一寒,她甚至怀疑,她若是继续说下去,这杀人不眨眼的“佛门”少年,就会毫不犹豫的冲过来,杀了她。 冷哼一声,看向顾瑶琴,示意她说话。 顾瑶琴紧张的咽了下口水,开口将医婆的事简单重复了一遍,又道:“那医婆说,这是他们族里的土方,里面有温和腐蚀肌肤的药物,小孩子皮肤娇嫩,不必针刺,连续涂抹半个月左右,就能固定下来,和天生的差不多……廖夫人幼时不小心被炭火烫到,留下伤疤,才在手腕上绘了图案遮掩,对外都说是胎记。” 顿了顿,又道:“但这个图案,是可以用药物洗掉的。” 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放在茶几上, 不知道是不是伤势未愈的关系,她的声音很低,毫无底气不说,还带着几分忐忑。 云起道:“这就是?” 顾瑶琴点头。 云起一语不发,长身而起,开始宽衣解带。 他如今不必给潜帝当幌子,加上天气回暖,自然不会再穿那些厚重繁复的衣服,外面只一身窄袖的青布短衫。 云起利索的扯下腰带,脱下短衫,随手扔在一边,然后背过身去,弯腰撑在椅背上,道:“张公公,有劳。” 张成忐忑的看了潜帝一眼,见他点头,这才过去拿起玉瓶。 云起弯腰等了一阵,没见有动静,扭头看了眼,却看见张成正拿了一根银针在试毒呢,遂直起身子,不耐烦道:“别折腾了,真有毒你这样也试不出来,就这样吧!” 银针这东西,也就能试试□□,而且还只限于市面上卖的粗制滥造的□□。 真要检查安全性,那得找上几个太医,试上个三五天——这里的人恐怕谁都没有这样的好耐心。 张成悄悄瞅一眼潜帝的脸色,走到重新弯下腰的云起身后,掀起他的亵衣,又小心翼翼将裤子拉下来一点,露出一段线条分明的纤细腰身。 后腰偏左的位置,一块色若桃花的水滴状胎记露出来,花瓣一般伏在净白如玉的肌肤上,妖娆动人。 张成越发不安,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用药水沾湿,向那块带了胎记的肌肤拭去。 云起体贴的很,他趴的位置除了顾瑶琴被张成挡住视线外,其他人都能看见,只潜帝离得稍稍远了些。 只是从张成掀开云起衣襟开始,潜帝就站到了云起身侧,死死盯着那块胎记……他自己倒是看清了,却将长公主又挡了个严严实实。 顾云卿的位置最好,他却不看,面无表情的欣赏茶杯,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深入肌理的药物,要洗掉自然不是那么简单,感觉沾着冰冷药水的丝帕,跟羽毛似得,小心翼翼在腰上拂来拂去,云起不厌其烦:“张公公你侍候娘娘呢?用点劲行不行?” 这话说的……张成吓得冷汗都要出来了,也不敢看潜帝的脸色,重重一下搓去。 这一下果然力气不小,哪怕云起下盘够稳,猝不及防之下也差点被推出去,椅子也几乎被掀翻。 潜帝伸手欲扶,却见云起退后半步,改撑在扶手上,道:“继续。” 其实找个地方趴下最方便省力,只是云起实在不愿趴在这些人面前,就这样支着吧,权当练马步了。 张成果然加重了力道,一下下搓的他的皮肤发热发疼。 他背后没长眼睛,看不见自身的变化,自然也不知道他腰上那块皮肤,已经被揉的青紫一片,那颗粉色的水滴,颜色却越来越浅。 但他能听见,站在他身侧的潜帝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看见他越握越紧的手。 他看见了什么?他背后有什么? 感觉到潜帝变化的人,自然不止他一个,只是长公主拉不下面子过来看个究竟,而顾瑶琴是不敢。 顾瑶琴将头埋的低低的,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她发现她今天出现在这里,是个错误的决定。 眼前的形式,和她想象的实在相差太远。 之前云起的一个“滚”字,就像一盆冷水一样浇在她头上,让她狂热了许久的脑子,瞬间冷静下来。 她一直自欺自人的以为,揭开云起的身世,这个人就会从云端跌落,变得一无所有,然而,不是的。 和顾云卿有没有血缘关系,他根本不在乎。 当初他敢当着潜帝和长公主的面,断齐玉一臂,如今他依然敢当着潜帝的面,叫长公主滚。 胎记的事揭露出来,她看到的不是云起惊慌失措的表情,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要坦然。 于是忐忑不安的人,就变成了她。 “顾云卿!” 一声愤怒之极的爆喝传来,顾瑶琴骇然抬头,就看见潜帝狠狠一拳砸向顾云卿。 顾云卿抬手接住,身下的椅子却承受不住,断裂开来。 顾云卿在椅背一按,退步站稳,却见潜帝依旧不依不饶,又是一脚踹来,于是脸色一寒,一脚毫不留情的踹了回去。 这两个人,一个盛怒出手,一拳一脚都重若千钧,一个分毫不让,以攻对攻,只转眼间,周围已经是一片láng藉。 顾瑶琴看得心惊胆战,想要躲远点,却又不敢擅动。 唯一有资格劝架的长公主面露冷笑,她虽然不清楚潜帝为什么忽然翻脸,但这两个人……打的更激烈些才好! 张成在一旁急的跳脚,跟在潜帝后面,却又不敢插手。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团白影向潜帝、顾云卿两人当头砸来,张成吓出一身冷汗,一句“小心”还没出口,就看见那两人瞬间分开。 “砰”的一声,白色茶壶在两人之间摔的粉碎,碎瓷片四下飞溅,从地上的残渣,隐隐能看出是刚才那壶惠山泉煮的蒙山huáng牙。 房间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顺着茶壶的飞行轨迹,缓缓落在云起身上。 云起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用沾了茶水的帕子在腰上草草抹了两把,又捡起地上的短衫、腰带,穿戴整齐,坐回椅子,看向潜帝和顾云卿,平静道:“我很烦。” 是个人都知道他很烦,从一进门,看见长公主和顾瑶琴开始,云起几乎就将这个“烦”字写在了脸上。 潜帝有些不安的捏了捏拳,若说他bào起出手,是出于对顾云卿的愤怒,倒不如说,他是近乡情怯,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满脸不耐烦的少年。 “你是,”他深吸口气,语气中前所未有的带了几分紧张:“朕的儿子。” 话音未落,三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不信。”云起的声音平静。 “不可能!”长公主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 “不是!”顾云卿的声音中带着隐怒,斩钉截铁。 顾瑶琴伸手捂住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恨不得自己能立刻从这里消失。 潜帝道:“朕派去的人,找了足足三个月,终于找到了当年为云曦接生的产婆……产婆说,那孩子的后腰上,有一块月牙形的紫色胎记……” 他看向云起,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那她也应该告诉你了,云曦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气了!”顾云卿脸色难看的很,冷然道:“那产婆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连人都认不清,陛下觉得她能记得住十六年前她接生的两个孩子,到底哪个背后有胎记? “还说是,陛下自己的儿子没了,就要抢别人的?” “顾云卿,到了现在你还要qiáng词夺理,反咬一口!”潜帝怒极反笑,手指几乎戳上顾云卿的鼻尖:“当初云曦的外祖母绘上图案,是为了掩盖手腕上的伤疤……云起的胎记在后腰,一不醒目,二不难看,要不是心里有鬼,你遮起来做什么?” 顾云卿捏紧拳头,yīn沉着脸,却不说话。 潜帝冷笑一声,道:“当初你将所有人都打发的远远的,又以防万一,用‘胎记’来掩盖胎记,却没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你自以为将那些人送的够远,藏的够深,却没想到还是让我找到了当年的产婆; “你自以为将他的身份隐藏的天衣无缝,却不想有廖氏旧仆戳穿胎记的真相,送来可以洗去‘胎记’的药汁……顾云卿啊顾云卿,到了现在你还要狡辩?” 潜帝眼圈都红了,咬牙切齿道:“你为了瞒天过海,不让朕父子相认,将他扔给一个无知妇人照看,害的他从小缺衣少食,吃尽了苦头,末了又将他放在和尚庙里不管不问…… “这是朕和云曦的儿子!他还在肚子里的时候,朕就发过誓,要封他做太子的!你竟然敢这样对他! “顾云卿,你大胆!你大胆! “要不是妄想让他继承你的定国公之位,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让他出现在朕的面前?! “顾云卿,你是不是觉得,朕治不了你的罪!” 顾云卿深吸口气,道:“不过是一个产婆的片面之词,陛下就信以为真,是不是也太好骗了?既然陛下要自欺欺人,臣也无话可说,若要治罪,请便就是。” 他转身就走,路过云起身侧的时候却停下,道:“还不走?” 云起一语不发。 顾云卿伸手,云起下意识的退步侧身,却还是被一把攥住手腕:“走!” 顾云卿力气极大,云起被他抓住手腕,就仿佛被铁箍死死扣住,撼动不了丝毫,只能被他就这么拉着,向门外大步走去。 “顾云卿,”潜帝深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再走一步试试!” 顾云卿将云起朝身边重重一拽,拉的云起一个踉跄,差点撞到他身上,脚下却丝毫不停,推门而出。 身后一片死寂。 出了门,被带着湿气的凉风一chuī,云起才如梦初醒,道:“放手!” 顾云卿恍如未闻,继续拉着他向外走,淡淡道:“我带你出去,若还要再回来,是你自己是事。” 云起道:“我自己走。” 顾云卿嗯了一声,却依然没有放手。 尖利的破空声传来,顾云卿脚下一顿,只听“夺”的一声,一支利箭落在他脚前三寸,将地上的青砖破开,深深刺入地下,只留下半截白羽,在风中颤抖。 云起神色微凝,这样的力道和速度,几乎能与上次伤他的脚1弩媲美,然而这却只是一支普通的玄铁箭。 云起缓缓抬头,看向月dòng门前手持qiáng弓的高大人影。 秦毅。 密密麻麻的人影几乎是一瞬间冒出来,占领了视线的每个角落。 所有人一身铠甲,手握兵刃,刀枪剑戟、渔网铁钩、qiáng弓劲1弩。 潜帝推门而出,身后是脸色苍白的几人。 “看在往日的jiāo情,朕也不想将事情做得太难看,”潜帝冷冷道:“留下朕的儿子,滚。” 顾云卿冷笑道:“陛下的儿子在后宫呢,这里哪有你的儿子?” 潜帝怒极反笑,道:“好!好!五千禁卫军,七百暗卫,三百一流武林高手……顾云卿,我看你能杀多少?!” 顾云卿淡淡道:“能杀多少,要杀过才知道。” 云起简直无语,这两个人到底在闹什么?这种事动手有用吗?难道谁打赢了谁就有理不成? 人命就这么不值钱? 显然潜帝早在之前,就已经想到了和顾云卿翻脸的可能,而顾云卿在理屈词穷之下,也的确直接翻脸……这两个人真是够了!玩过家家吗? 一个要将他拉走,一个要qiáng留,是不是都忘了他是个有腿有脚的大活人了? “顾云卿,是你bī我的!”显然潜帝全然没有玩笑的意思,寒声道:“动手!” “住手!” 动手,住手,两个命令几乎同时发出,太后的身影出现在月dòng门外,脚步仓促:“你们,你们这是要气死哀家?” 潜帝唤了声“母后”,长公主快步上前搀扶,顾云卿一语不发,捏着云起手腕的右手却猛地收紧,几乎掐断他的骨头。 太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缓步走到顾云卿身前,叹了口气:“云卿啊! “哀家知道你舍不得起儿,不想让他卷入皇家纷争,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算了!算了吧!” 她直视顾云卿的双眼,恳切道:“就当是为了云曦……你就忍心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地下,连亲生骨肉的一炷香都指望不上? “十六年了,差不多了,放下吧!放下吧!” 见顾云卿冷着脸一语不发,太后一跺脚,道:“放手!” 伸手来牵云起。 云起后退半步,顾云卿身形一转,拦在他身前,冷声道:“臣此生就这么一点骨血,连太后娘娘也要来抢不成?” “你……”太后咬牙,手指在他额头遥点,又无奈叹了口气,退了两步,低声吩咐道:“云草,你来说吧。” 搀扶着她过来的嬷嬷上前一步,对潜帝行礼,道:“时隔多年,不知陛下、长公主殿下和国公爷对奴婢可还有印象?” 潜帝讶然道:“你是……林嬷嬷?朕派人找了你很久,你怎么……” “正是奴婢。”林嬷嬷低头道:“奴婢原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因略懂医术,贵妃娘娘有了身孕之后,太后娘娘便派奴婢去照看贵妃娘娘的饮食起居,不久奴婢就跟着贵妃娘娘,去了莫gān山。” 她缓了缓,看了眼顾云卿,又道:“贵妃娘娘生产那晚,奴婢就在娘娘身边。” 潜帝呼吸一紧,眼睛死死盯着林嬷嬷,却没有打断,听她继续说下去——在此之前,他派人查了足足三个多月,除了那个已经浑浑噩噩的产婆,这是唯一一个当时在场的人。 “贵妃娘娘体弱,又逢难产,小皇子落地的时候,贵妃娘娘已经神志不清。 “也许是在腹中憋了太久,小皇子生下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产婆拍了好几下,也没有哭出声,就赶紧抱着去隔壁找太医…… “没过多久,隔壁就传来孩子的哭声,贵妃娘娘听到动静清醒过来,说要看孩子。 “国公爷抱着包裹好的小公子进来,贵妃娘娘抱着小公子又哭又笑,说她后悔没听国公爷的话,后悔嫁到皇家,又哭着说后宫那么可怕,一个没娘的孩子怎么活的下去,bī国公爷发誓要一生一世保护好小皇子,就去了。 “贵妃娘娘没了,所有人都乱成一团,奴婢忙着给贵妃娘娘装裹,第二天才知道,国公爷没把孩子jiāo给奶娘,奴婢去问,国公爷才告诉奴婢,那不是小皇子,是庄子里一个下人的孩子,小皇子根本就没救回来。 “娘娘的丧事过后,国公爷说我们照看主子不周,将我们发卖到山里,奴婢担心太后,就悄悄逃了回来,向太后请罪。太后仁慈,没有加罪,反而赏了东西,放了奴婢出宫。 “后来太后知道陛下在查当年的事,才又将奴婢找了来。” 潜帝皱眉,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当初朕的皇儿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林嬷嬷点头,道:“当初奴婢慌乱的紧,更没有多想,只不过……” 她顿了顿,道:“当初产婆为了让小皇子哭出声,倒提着双脚拍打时,奴婢看得很清楚,小皇子的后腰上,有一块紫色的月牙形的胎记,就像被人用指甲掐过一样。” 林嬷嬷说完,看向云起,道:“虽然时隔十六年,但那一晚的情形,就好像发生在眼前一样,奴婢一刻都不敢忘……奴婢虽然不知道小皇子长成后会是什么模样,但只要让奴婢看一眼他身上的胎记,奴婢一定能认出来。” 潜帝看向顾云卿,冷冷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云起身上的胎记,被你藏了足足十六年,若他不是朕的皇子,若不是生下来的时候就被产婆和林嬷嬷看见,她们怎么会知道,他腰上有紫色月牙形胎记?” 顾云卿沉着脸不说话。 太后叹了口气,道:“云曦小的时候,颈上有一个青色胎记,哀家有些发愁,怕长大了不好看。跟着云卿的奶娘就出了主意,说可以用旁的遮起来,还说当初云卿的外祖母也是这样,哀家便允了。 “因为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便对任何人都只说是胎记。 “后来听皇帝说起儿身上也有,哀家就知道不对,但也没有戳穿——毕竟云卿没有孩子,过继云曦的也未尝不可。可现在事情已经闹到了这种地步,哀家看实在是瞒不下去,才……”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转向潜帝,道:“皇帝啊,你膝下儿女众多,也不差这么一个,心里疼他就行了,何必一定要认回来?何况你就算将起儿认回来,又能给他什么?云卿他无儿无女,定国公之位也不算委屈了起儿,不如就……” “不行!”潜帝两眼通红,咬牙道:“朕和云曦的儿子,谁也别想抢走!他顾云卿,更是休想!” 他捏拳,狠狠瞪向顾云卿:“好,好你个顾云卿,枉我将你当成手足兄弟,当你是我最亲最信之人,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抢走我的骨肉,骗了我足足十六年!十六年!” 一拳狠狠砸了上去。 只听一声闷响,这一拳扎扎实实落在顾云卿右脸上,将他打的一个趔趄。 竟然一拳得手,潜帝意外之下,又是一拳递了出去:“还不给我放开!” 顾云卿面无表情的伸手按住他的手腕,重重推开。 太后哀声道:“云卿,放手吧!” 顾云卿依旧没有说话,云起却能看见他颈上跳动的青筋,感觉到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紧的时候,几乎掐断他的骨头,松的时候,却又仿佛只要他微微一使劲,就能挣脱出来。 许久之后,那只手终于缓缓松开,背到了身后,紧握成拳。 云起忽然发现,今天这场闹剧,什么身份,身世,真相,给他的触动,竟都不及这一只微微发颤的手。 他抬眼看向潜帝、太后、长公主这些个他新出炉的亲人,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亲近的感觉,潜帝的激动,他更是完全没办法感同身受……偌大一场戏,他明明身在其中,却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 他想了想,拱手笑笑道:“各位,现在真相大白,我也该回了……告辞。” 便要转身。 潜帝低喝一声:“云起!” 云起点头:“逢年过节给那位上柱香是吧?好,我知道了,我会的。” 转身向外走去。 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刺耳的厉啸传来,云起脚步一顿,只听“夺”的一声,一支羽箭落在他脚前三步远的地方。 云起看了眼秦毅,又转头看向潜帝。 潜帝也看着他,淡淡道:“跟朕回宫。” 云起抬眼看向周围严阵以待的禁卫军,忽然有点想笑,道:“国公大人。” “嗯?” 云起道:“你刚才的话,还算不算数?” 顾云卿看了他一眼,道:“自然算。” 云起点头:“那我们走吧。” 这个人刚刚说过,要带他出去。 这样的阵仗,他一个人闯出去不是不可能,但加一个顾云卿,无疑会更轻松。 顾云卿点头,率先向外走去,云起紧随其后。 守在月dòng门的秦毅微微迟疑了下,没有再度出手,而是挥了下手。 于是墙头多了几个眼熟的人影,五花大绑,一身血污,每个人脖子上架着一把刀。 云起神色一冷,看向潜帝。 潜帝提前布下对付顾云卿的手段,他还勉qiáng能理解,连他都算计进去,这算什么? 潜帝还是那句:“跟朕回宫。” 云起吁了口气,道:“陛下你这样有意思吗?” 潜帝负手而立,淡淡道:“若这几条命不够,苦渡寺还有三十多条,若还不够,苦渡寺还有九……” 云起咬牙道:“你疯了!” 潜帝缓缓靠近,走到极近的位置,低头看着他,轻声道:“你忘了朕告诉过你,朕早就疯了吗? “朕知道,当初你不肯认顾云卿,如今自然也不会认我。朕不是顾云卿,他可以在暗处守你十六年,你想不认就不认,想不见就不见,可是朕,做不到……” 所以今天这个阵势,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顾云卿,而是为了他? 难怪会提前对青一几个下手,难怪让顾云卿留下他滚,难怪顾云卿一定要带他离开。 云起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爹。” 突如其来的一声,让潜帝如遭雷噬,愣愣看向云起,顾云卿也猛地转过身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怎么,我叫的不对?”云起道:“那该叫什么?父亲?父皇?” 潜帝看着他,久久无语。 云起道:“不是要我认爹吗?我认了,还要gān什么?跪下磕头请安?拜祠堂?见宗亲?拜祭顾云曦?好啊,没问题,什么时候?” 不合时宜的嗤笑声传来,潜帝看着顾云卿那张讨厌的脸,忽然有些理解当初他连夜出京,从京城一路杀到江南的心情了。 束手无策。 第77章 云起其实很宅, 窝在一个地方十天半个月也不会觉得难受,前世更是三年五载都不出一次门,但是不想出门和不能出门,给人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潜帝自然不会将他用链子锁起来, 只是无论他去哪里,明里暗里, 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这些人倒也不是为了拦着不让他闯出宫去——这点人, 拦也拦不住。 他们的作用,存粹是为了看住他,就是字面上的“看住”的意思。 潜帝的话说的很明白, 如果他试图出宫, 或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他们一个讯号过去,青一等人立刻人头落地——甚至都不必禀告潜帝。 云起不知道潜帝是否真的下了这样的命令, 但却不敢拿青一他们的小命去赌。 没法子, 如果是用青一他们的小命, 威胁他自己抹脖子上吊,他八成不会答应, 但若只是让他在这里舒舒服服住两天, 还是没问题的。 外面正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湿漉漉的风chuī在脸上蛮舒服的,云起看着窗外斜斜掠过的千丝万缕,目光有些恍惚。 都说江南烟雨最是动人,但那只是诗人的感受, 在云起看来,北方的雨比南方舒服,没那种连棉被内衣都是cháo的,仿佛随时能拧出水来的感觉——这里空气gān燥,每场雨都是滋润的享受。 潜帝在门口站了有一阵子了,看着那个一向自在惯了的少年猫儿似得蜷缩在太师椅上,目光没有焦距的落在窗外,不知道是在看什么,还是在想什么……神色有些暗淡。 听到门口一声gān咳,云起一转头,就看见站在门外,半挑着门帘的潜帝。 潜帝掀开帘子进门,笑道:“该用午膳了……在这儿吃?” 云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张成一招手,几个宫女提着食盒无声无息进门,转眼间就将空空dàngdàng的桌子摆满。 潜帝当先坐下,招手道:“过来吃饭了。” 云起应了一声起身,目光落在满桌子的吃食上,不由微楞。 比起这几天吃饭的阵仗,这一桌子东西不算丰盛,但问题是,这些菜式,竟全是他惯吃、爱吃的。 而且不是今生爱吃的,而是前世。 能弄出这一桌子东西的人,世上只有两个,顾瑶琴、刘钺。 云起坐下,随口道:“这不像是御厨的手艺。” 难得他有主动开口的时候,潜帝心情大好,挑眉道:“怎么说?” 云起道:“御厨的手艺自然色香味俱全,非外面可比。尤其是在‘色’字上,比民间讲究太多。” 这一桌子东西,卖相其实挺不错,很能勾人食欲,但远没有御厨摆的jīng细。 潜帝点头,道:“顾家丫头的做的。” 一面拿起筷子给他布菜,一面道:“朕看你吃不惯宫里的东西,所以让那丫头进宫,给你弄点顺味的,这些都是她新琢磨出来的菜式,朕尝了下,还不错。” 云起斜着眼睛看他:这人的脸皮怎么如此之厚,他明知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还将人姑娘指婚过去,却又在他们大婚的第一天,将他们贬为平民,断绝父子关系…… 将人害的这么惨,一转头又让人进宫给他烧饭……就不怕有人朝锅里吐口水? 潜帝目不斜视,却仿佛感觉到了云起的目光一般,戳了一块鱼肚放进云起的盘子,也给自己来了一块,边吃边道:“她不敢的。” “嗯?” 潜帝道:“不管是下毒还是吐口水,或者是怨恨,她都不敢。 “这世上,有起儿你这样的人,可是更多的,是顾瑶琴那样的。 “和尚们天天说‘众生平等’,为什么?因为其实不平等,所以才要说。” “这种不平等,不是挂在嘴上,写在纸上的,而是藏在这里,”潜帝点点自己的胸口,随意道:“根深蒂固。 “这种认知,甚至与身份高低无关。身份低的,固然是俯首听命惯了,而身份高的,当他们认为自己可以对别人予取予求的时候,就默认了,朕可以主宰他们的前程、命运和生死。 “譬如人在路上走,不小心和人相撞,若撞他的人是乞丐,他会呵斥rǔ骂,甚至拳打脚踢,若撞他的人是朕,他会跪地求饶,对朕的不杀之恩感激涕零,绝无半点虚情假意。” 他看向云起,笑着耸耸肩,道:“这就是权力。” 又道:“鱼不错,尝尝。” 云起低头吃鱼。 潜帝换了公筷继续给云起布菜,随口道:“权利二字,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皇族高高在上。可是佛门天天喊‘众生平等’,但历朝历代的皇帝,却都能容的下它,直到尾大不掉时,才稍作处置,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起头也不抬,道:“因为佛门,修的是来生。” 潜帝笑道:“没错,因为他们修的是来生。 “佛门教义,让百姓们恪守本分、行善积德、逆来顺受,求得却不是当下,而是死后的极乐世界,又或者来生做个……人上人。” “人上人……”潜帝摇头失笑,道:“这样的教义,让人如何不喜欢?若佛门能安分守己,朕倒是希望,天下人人皆信佛。” 云起抬眼看了潜帝一眼,没有说话,专心吃饭。 顾瑶琴一惯细心,准备的吃食很是齐全:主食、凉菜、热菜、羹汤、点心……一应俱全,最后还有一壶茶。 云起给自己和潜帝各斟上一盏,却没喝,只嗅了一下便放下,道:“权力固然诱人,但追根究底,它也只是力量的一种。” “嗯?” 潜帝放下筷子,饭也不吃了,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他方才借着顾瑶琴展开话题,无非是向云起展示权力的美妙,告诉他,他所推崇的佛门,也不过是皇家巩固权力的工具之一。 类似这样的话,他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以这少年的灵慧,绝不会听不懂,但开口接话,这却是第一次。 “权利是力量,我手中剑也是,”云起道:“天下的确有许多人,孜孜不倦的追求权力二字,究其根本,或者是沉迷于权力本身,或者是要利用权力,获得自己想要的,保护自己拥有的。 “可是前者,我不喜欢,后者,我不需要……我有一剑足矣。” 潜帝手指在案上轻轻敲打,道:“若是你不需要,又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若这天下是你的,若天下人都为你所用,你又何至于被人胁迫,困在这小小宫闱之中?” 云起嗤笑一声,道:“我之所以会被陛下胁迫,难道不是因为陛下你……不要脸吗?与权力何gān?” 不要脸……张成吓得一个哆嗦,瞪大眼难以置信的看向云起,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假装没听到。 潜帝倒没怎么生气,挑眉看向云起,一副认真听他说话的模样。 云起懒洋洋靠上椅背,道:“陛下武功虽然不错,可惜重任在肩、日理万机,注定不可能走到至高处,是以……便是有张公公相助,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我想在外面的人冲进来之前制住陛下,并非难事……我说的可是?” 潜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点头:“不错。” 云起又道:“当日在陛下潜邸,虽是十面埋伏,举目皆敌,且身边亲人被挟持,但当时陛下离我不过半丈之遥,若我和定国公联手,要制住陛下为质,轻而易举……我说的可是?” 潜帝再度点头,淡淡道:“不错。” 云起道:“明知如此,陛下却依旧有恃无恐,无非是笃定了我和定国公都不愿伤你……陛下,因我不愿伤你而有恃无恐,却又反过来用我身边的人要挟于我……这还不算不要脸?” 潜帝定定看了他许久,才道:“算。” 云起与他四目相接,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潜帝靠上椅背,看着他久久不语,好一阵才道:“自然可以。” 云起笑笑,起身拱手道:“多谢陛下。” 就这样转身走到门口,门外檐下立着几把油纸伞,皆是名家所制,绘制着水墨山水或秋千美人,云起随手拿起一把撑开,就那样走入烟雨之中。 张成看得目瞪口呆,道:“陛、陛下……就就就这么……” 他实在想不明白,分明皇上来的时候,还兴致勃勃的计划着用完饭要带云起游湖,怎么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人放了? 又“啊”的惊呼一声,脸色一白,跺脚道:“坏了坏了!竟然忘了知会外边一声了,小主子这么走出去,那些人要真把青一几个杀了可怎么得了!” 慌慌张张正要出门,就听见潜帝冷然道:“不必了。” 张成急道:“陛下,这可开不得玩笑!若青一他们真死了,您和小主子可就……” 潜帝脸色难看的很,淡淡道:“那几个奴才,早就脱身了。” “啊?”张成愕然,道:“这、这什么时候的事?奴才怎么不知道……呸呸,不是!奴才是说,这事儿小主子怎么知道的?” 身处深宫,整日被几十双眼睛盯着,除了潜帝,连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就算青一几个真跑了,云起又是怎么知道的? 潜帝淡淡道:“青一他们什么时候跑的,朕不知道,起儿怎么知道的,朕也不知道。但是……” 他自嘲一笑,道:“以他的性子,在被人胁迫、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怎么会同朕说这样的话?” 那些关于“不要脸”的话,是在指责他不错,但这样的话若在被胁迫的时候说出来,却与哀求何异?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在那之前,少年就已经自由了,问他一句“可不可以”,不过是给他一个台阶罢了。 青一几个怎么跑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到底是谁的手伸的那么长,在重重关卡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消息传了进来。 目光扫过几乎没被动过的一桌膳食,最后落在云起替他斟的那盏茶上,脸色瞬间yīn沉下来。 这茶水,是随着饭菜一起送来的,也是在斟茶之后,云起的话才多了起来。 先前他只觉得顾瑶琴行事周全,如今却觉得不对起来。 这些人是来送饭,又不是来送牢饭,要什么茶水? 还怕云起在这里没有水喝? 便果然是宫里没有的好茶,也只有送茶叶,没有将茶煮好送来的道理——再好的茶,煮好了从御膳房一路送来,还能有什么味儿? 潜帝抬手将面前已经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下一瞬,茶盏在手里捏成碎片,冷冷道:“六安瓜片……六安!” 六安瓜片,谷雨前后十日采摘,如今才刚刚开始头一波,进贡到宫里还早,可现在,却偏偏提前出现在了他的餐桌上。 六安! 张成忙掏了帕子给潜帝擦手,不安道:“陛下,要不小的找秦将军进来,让他带人去追?” 潜帝淡淡道:“不必。 “那几个奴才虽然跑了,但和尚还在……如今算是各退一步,他暂时不敢离开京城。” 第78章 云起撑着伞, 走的不快,细细的雨丝无声无息落在油纸伞上,又化作珠帘洒落,其实是很美妙的一种体验。 周围的景致不错, 树也绿了,花也开了, 一改冬天的萧瑟, 将皇宫的富贵繁华展示的淋漓尽致,看着很是养眼。 云起没走多久就停了下来,抬起伞看向挡在前路的人:高大的不像话的身形, 黑黢黢的皮肤, 冷峻刚毅的脸, 杵在那里像一座黑铁塔似得。 秦毅没撑伞,浑身已经湿透了, 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 雨水顺着头盔不断的灌进脖子, 云起看了都替他难受。 他身后是一道门,越过这道门出去, 就是云起自由活动的范围之外了。 这里会有人拦截是很正常的, 云起原就准备在这里打一架,所以才走的这么慢……不过,人好像略少? 云起含笑看着他,道:“秦将军,说起来, 我们好像没有真正jiāo过手?” 秦毅“嗯”了一声,却侧开身子,让开道路。 云起微楞,而后笑笑,从他身边越过,秦毅一语不发的转身,跟在他身后。 云起道:“你这样有用吗?” 他熟知秦毅的性格,知道他不吭气,就代表他现在的举动,并非奉命而为,而是他自己的意思。 这人以为自己跟在他身边,那些看守他的人就会以为,他云起是得了圣命出宫的,于是可以避开某些不必要的冲突,甚至挽救青一他们的性命? 秦毅低声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没有用,但总要做点什么。 云起道:“脑袋不要了?” 潜帝没有下达放他出宫的命令,秦毅身为最大的“狱卒”,却监守自盗,不仅不阻拦,反而送他出宫,事后不被问罪才怪。 “不至于。” 于是云起不再说话,微微加快了脚步,秦毅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 安安静静走了一路,秦毅看着近在咫尺的宫门,停下脚步,欲言又止,最后只抱拳弯腰,沉声道:“云公子慢走,末将不送。” 云起嗯了一声,没有告诉他,青一几个其实已经脱身,他的一番好意纯属白费,就这么撑着伞跨过门槛。 宫门外停着不少车马,云起径直走向最近的一辆,将手中的伞扔给车夫,掀开车帘跳了上去。 车厢里坐的有人,一个青衣男人正在斟茶,神色平静,眉目隽永如画。 他半起身,将茶盏放在云起身前。 茶来的正好,云起在外面沾了一身水气,正觉得有些不舒服,坐下来一饮而尽,道:“火候正好,可惜水差了点。” 顾云卿漫不经心道:“城门口的大碗茶你都喝了,雪水煮的六安茶倒还挑三拣四。” 云起耸耸肩,前世今生截然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他现在的矛盾性格:多差的东西都不嫌弃,多好的东西也不稀罕。 问道:“青一他们呢?” 顾云卿随口道:“被我撵出京去了。” 又道:“你知道我会救他们?” 云起理所当然道:“你答应过的啊!” 潜帝潜邸时,顾云卿便说过要“带他出去”,后来他虽因顾忌青一几人的性命,答应跟着潜帝回宫,但顾云卿的承诺却还在……正因如此,他才安安稳稳的在宫里住下,等着顾云卿出手。 前世今生,这个人对他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他既然说了会带他出去,就绝不会食言。 云起忽又想起一事,道:“顾瑶琴为什么会帮你?你答应了帮她和离?” 顾云卿又替他斟上一盏热茶,放下茶壶,道:“为何要让她帮忙?装食盒的时候,多放一壶茶进去就行……顾瑶琴以为是宫里的规矩,宫里的人以为是顾瑶琴的规矩,谁都不会多话。” 云起顿时无语:合着他又坑了顾瑶琴一把,这坑来坑去的,弄的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过忽然又想起来,胎记的事儿是顾瑶琴捅出来的,坑她一次似乎也不算冤枉? 于是不再多想,看着窗外移动的街景,道:“去哪儿?” 顾云卿道:“定国公府。” 云起道:“定国公大人您这是……虱子多了不痒?” 将青一几个救出来也就算了,还光明正大的将他弄回家去——这是要明目张胆的和潜帝打擂台? 做到这种地步,值得吗? 是为了他,还是顾云曦? 云起自嘲一笑,道:“我在前面路口下车,听说那里有家客栈环境不错。” 在事情解决之前,他还是别把麻烦带回苦渡寺了。 他现在最后悔的,是不该那么早将国师的头衔给卸了。 那是大和尚专门给他准备的护身符,结果他以为身世的事已经了结,转手就扔掉了,谁知道兜兜转转的,竟又绕了回来。 若他这会儿还是国师,潜帝也只能对着他gān瞪眼。 云起正在心里叹着气,忽然听见顾云卿道:“想做皇帝吗?” 云起愕然抬头,看见的就是低头喝茶的顾云卿。 这个人,语气还是那么平静,神色还是那么冷淡,仿佛他刚才问的,不是“想做皇帝吗?”,而是“想喝茶吗?” 云起笑笑,笑容中不乏嘲讽之意,道:“是不是无论我想,还是不想,你都会帮我?” 顾云卿淡淡的,极为随意的、自然的,甚至是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就像前世的无数次那样。 “师傅,我不想学写诗,写诗不好玩!” “嗯。” “师傅,帮我画风筝!” “嗯。” “师傅,我要吃你煮的鱼!” “嗯。” 云起缓缓低下头,鼻子有些发酸,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明明对这个人充满了警惕,可是却又本能的,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甚至在潜意识里,依旧依赖着他。 “顾云卿。” 顾云卿微微皱眉,不是因为被云起直呼全名而不悦,对他而言,“顾云卿”三个字,比“定国公大人”要顺耳的多,只是云起的声音中,似乎带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让他有些不舒服。 “这次的事,多谢了。”云起顿了顿,道:“不管定国公大人是因为什么对我格外关照,不管阁下曾对谁做出过承诺,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仁至义尽了。 “定国公大人的恩义,日后若有机会,云某自会全力报答。” 顾云卿眼神渐渐冷了下去,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云起道:“请定国公大人,以后不要再管我的……” 话未说完,便被顾云卿冷冷打断:“为什么?” 云起平静道:“欠的太多,我怕我还不起。” 顾云卿道:“我不需要你还。” 云起道:“定国公大人对我太好……我更怕自己被惯坏之后,又被丢开手。” 顾云卿眼中充斥着怒火,冷然道:“你对那老和尚,也这样?” 云起道:“师傅自然是不一样的,他永远都不会抛弃我,他也一直在教我,如何面对外面的世界。” 可你不一样,你会将鸟养在笼子里,将花放在温室里,养得它们不知世间何为风、何为雨,然后再弃若敝履,任由凋零。 顾云卿声音中带上了隐怒:“为何你就认定了,我一定会抛下你管?” 他自认从未对人这般上心过,他自认自这少年出生之日起,他从不曾对他放开手过。 他或许不在他身边,却从没有不管他。 他到底哪里来的这样荒谬的想法?! 丢开手?他若能丢的开手,何必要等到现在? 忽然又想起那晚在定国公府,身受重伤、神志不清的少年在他怀里哭的天昏地暗,又咬的他血迹斑斑的模样,仿佛真的被他抛弃过一次一般。 心里腾起的怒火,不知怎的就消散了一半。 “因为你会。” 少年的声音平静之极,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事实。 顾云卿沉默下来,目光落在窗外,许久之后才平静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么一定是我死了,或者快死了。” 云起默然许久,忽然哑声道:“我到了。” 也不招呼车夫停车,就那样跳了下去。 车夫急忙拉住缰绳:“公子,伞。” 云起一语不发的接过,撑开伞走进雨中的街道。 …… 在附近最大的客栈租下一个独院,给了赏银让伙计代买衣物,又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换上gān净gān慡的衣服,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chūn面之后,终于无事可做的云起,又克制不住的想起那句话——“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么一定是我死了,或者快死了。” 忽然就喘不过气来。 云起吁了口气,在chuáng上盘膝坐下,闭上眼睛,施佛门禅定印,净心宁意。 与往日呼吸间即可入定不同,这一次,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变得心无杂念,开始观想天地。 光线一点点暗了下去,云起忽然毫无预兆的睁开眼睛,周围已经是一片漆黑,窗外无星无月,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听起来比白天大了许多。 云起目光转向窗口,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但云起就是知道,有人。 如他这样有些道行的修士,或者无法看清自己的命运,却可以凭着本能感知恶意,趋吉避凶。 尤其是在禅定中时,六感更是灵敏,云起忽然睁开眼睛,便是被一股凶厉的杀意惊醒。 云起静静的看着窗口,片刻后,一根沾湿的手指无声无息在窗纸上轻轻一捅,已经被浸湿泡软的窗纸上,立刻多了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小dòng,然后一根竹管伸了进来。 是下三滥的毛贼? 云起没再继续等下去,摸出一枚铜板就丢了出去。 只见伸进窗户的竹管闪电般缩了回去,紧接着外面传来“哎哟”一声惊呼,然后是一瘸一拐,láng狈逃离的声音。 云起呼吸微微一滞,然后毫不犹豫的追出门,就看见一个矮小瘦削的人影,正快速隐没在黑暗中,云起足尖一点,冲进雨中。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听到身后动静的人影毫不犹豫的转身跪地,连连磕头:“都是小的鬼迷心窍,想要摸点银子,才冒犯了大爷……求大爷饶过小的这次……” 那人黑衣蒙面,身形瘦小,雌雄模辩,声音尖利,不及女人的娇柔,也不似男人的低沉,更没有少年的清澈,听着有些刺耳。 云起在他身前半丈处停下,安静看着他,神情悲喜难辨。 蒙面人见云起不再步步紧bī,顿时大喜,磕头如捣葱,一掌接一掌的扇着自己的耳光:“求大爷大人大量,饶过小的这遭,小的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来做这不光彩的勾当……可怜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儿嗷嗷待哺……” 云起“咦”了一声,道:“怎么太监也有儿子的么?” 蒙面人愕然,而后赔笑道:“大爷您误会了,小的不是什么太监……” 他话未说完,云起已经一脚踹向他的脖子,这一脚又快又重,带起凌厉的风声。 竟出手就是杀招! 蒙面人神色一凛,终于没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赌,就着双膝跪地的姿势向后一倒,避过云起的攻击,同时右脚由上而下,无声无息踹向云起下1身,一截闪着诡异光芒的利刃,透出脚尖——哪有半点受伤的迹象? 蒙面人身体灵活的不可思议,仿佛关节可以随意扭转,手、脚、肘、膝、胸、背,几乎每一处都是他的武器,可以随时随地从任何角度发起致命攻击,无声无息,防不胜防。 这样的身手,比青一等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是秦毅遇到他,猝不及防之下也可能会yīn沟里翻船,但云起,却是他的克星。 在他那双眼睛面前,没有什么出其不意、诡异莫测,一切都清清楚楚。 数招之后,只听“咔嚓”一声,一身黑衣的蒙面人一声痛呼,不由自主的歪倒下去,一只右脚异样的扭曲翻折着。 他还未曾彻底倒下,就见云起一挥手,几枚铜板飞she而来,顿时四肢溅血,剧痛传来。 蒙面人惨叫一声,摊倒在地上,手脚颤抖不已,哑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云起你出生佛门,行事居然如此歹毒,就不怕rǔ了度海大师的名声?就不怕你那些徒子徒孙……” 云起对他的话恍若未闻,缓步上前,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匕首,挑开蒙面人的衣襟,就看见一个蓝色瓷瓶从他怀里滚了出来。 蒙面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中透出一丝惧意。 云起捡起瓷瓶,揭开瓶塞,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云起看也不看,随手扔掉瓶塞,将瓷瓶伸到蒙面人上方,在他恐惧的目光和喃喃的哀求中,缓缓倾斜。 带着几分粘稠的液体伴着雨水一起洒落,蒙面人凄厉恐惧的惨嚎声响彻夜空。 云起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这个人,以为扮作入室盗窃的蹩脚小贼,就可以瞒过云起,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云起其实是认得他的。 前世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十三岁的云寂从熟睡中惊醒,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迎面泼来的刺鼻药水。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疼痛。 那一晚,他也叫的如此惨烈。 那一晚,他失去了一张脸,一只手,一只眼睛,也失去了一辈子的温暖快乐。 直到现在,他还时常被噩梦缠绕,每每满头大汗的醒来时,就会觉得那销肌蚀骨的剧痛,仿佛还停留在他脸上,仿佛那种疼痛,已经牢牢刻进他的灵魂,哪怕转世投胎,都未能消磨。 这个人的背影和声音,也随着噩梦,一遍遍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刻骨铭心。 他其实没有想过要去找他报仇,一是因为毫无线索,二是因为,今生不愿为前世而活。 却万万没想到,明明他已经拥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个人却还是找上了门来,带着和前世一样的目的。 第79章 “饶了我……饶了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身不由己……” 蒙面人四肢尽废,叫声越发凄厉,断断续续说的话,也从“饶了我”, 变成“杀了我”。 云起恍若未闻,连揭开面巾看一眼他的脸的兴趣都没有, 就那样在他拼命摇头挣扎中, 将剩下半瓶药水,缓缓倒在他脸上。 蒙面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硬生生弹起来, 像是一条被剥了腹的鱼, 在地上拼命的翻滚抽搐, 留下一地的血污,又被雨水渐渐冲淡。 许久之后, 才逐渐安静。 云起看向奄奄一息的蒙面人, 如今他是否蒙面, 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无论什么人来, 都无法辨认出这张脸, 曾经属于谁。 面巾已经在挣扎中脱落,露出的那张脸上,没剩下一寸完好的肌肤,眼睛、鼻子、嘴唇已经消失,变成一团团扭曲模糊的血肉, 在雨水的浇灌下,不断的渗出血水。 这般模样,便是再胆大的人见了,只怕也会吓得半死,云起却没什么感觉,这样的脸,他早就看惯了。 不过这个人比他要坚qiáng的多,当初他很快就昏厥了过去,而这个人,竟然直到现在还清醒着,还有余力一声声的咒骂着他。 只是声音微弱而含糊,只能勉qiáng辨认出“魔鬼”、“佛祖”、“不得好死”之类的字眼。 现在的场景,确实血腥而残bào,而造成这一切的云起,似乎也的确配的上“魔鬼”二字。 他却不以为意,魔鬼又如何? 在好人面前,他愿意做好人,在坏人面前,他宁愿当坏人,在魔鬼面前,他自然会变成魔鬼。 你欲如何对我,我便如何待你,公平的很。 至于以德报怨四个字,抱歉,他在寺里住了十年,也没能学会。 前世那场无妄之灾,他怎么可能心中无恨无怨,只是拿前世的事报复今生的人,他说服不了自己。 所以他该感谢这个人才对,若不是他一模一样的出现在他面前,他何以能将前世的怨气也一起消解? 云起随手扔掉瓷瓶,转身便走。 “站在!站住……” 听到脚步声的蒙面人又开始挣扎。 云起停下脚步,道:“这么疼都不肯死,我知道你等着我问——‘到底是谁指使的’,可惜不管你准备说真话,还是假话,我都不想听。” 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心中一动,扭头看去。 只见拐角的yīn暗处,身材高大的男人慢慢转了出来,也是黑衣蒙面,云起却依旧能认出来:“刘钺?” “是。” “看了很久?” “是。” “来给他收尸?” “是。” chūn天的雨其实很凉,云起这会儿已经浑身湿透,也没什么聊天的欲望,显然刘钺也是,于是道:“如此殿下请便。” 就要离开。 刘钺加快脚步,拦住去路:“师弟!” 云起抬眼看去,刘钺却又沉默下来,直到云起等的有些不耐烦,才低声道:“顾瑶琴是不是告诉你,当初派人毁去你容貌的人,是我?” 云起不置可否,淡淡一笑,道:“是你吗?” 刘钺笑容有些惨淡,侧头避开他的目光,道:“半个月,给我半个月的时间,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半个月之内,我给你一个jiāo代……” 云起笑笑,没有听他说完,举步离开。 等他回到院子,回头再看时,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刘钺也好,蒙面人也罢,都不见了身影,只有地上的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消失。 云起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身湿透了的青衣,抬手撕下一片衣襟,蒙在脸上,转身踏入雨幕。 都已经死过一次了,若还是听凭他这位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岂不是白活了这一世? 雨下的很大,地上的血迹很快被冲刷gān净,但那股刺鼻的气味,却依旧顽固的盘旋在空气中。 云起并未刻意隐藏身形,仗着五感灵敏,循着这股气味,不疾不徐的跟了上去,然后发现,气味越过一道小门,进了他白天刚出来的地方——皇宫。 云起愕然:那家伙想做什么?将尸体千辛万苦运到皇宫去毁尸灭迹?这也太荒谬了吧? 云起没有刘钺那样,半夜敲开皇宫小门的本事,好在他轻功够好,感知够高,对皇宫也还算熟悉,再加上漆黑雨夜的掩护,费了一番手脚之后,终于无惊无险的潜了进去。 绕一圈重新寻到那一缕气味,花了云起少许时间,再越过几座宫殿,云起便看见了他一路追来的目标。 刘钺早已不见影踪,那个被他大费周章运来的黑衣人,正被一根绳索勒在腰上,悬在一处宫殿的窗棂上一动不动,显然早已气绝。 他被悬空吊着,脚堪堪着地,上身靠在窗户上,远远看去,仿佛一个人正贴窗站着。 云起看了片刻,摘下一截树枝,she了出去。 “笃!” 窗棂上传出一声轻响。 片刻后,窗内传出些许动静,有人来到窗口,隔着窗户低声说话,可惜离得太远,云起一句也未能听清。 当然,悬在窗外的死人,也听不见。 许久之后,见外面的人既不应,又不走,窗内的人终于坐不住了。 云起安安静静的站在暗影处,看着纱窗内亮起烛火,看着纱窗被人打开,看着贴着窗户“站”在着“人”,一头“扑”了进去…… 就算冷漠如云起,脸上也露出不忍目睹的表情来。 那样一张恐怖的脸,只是远远看一眼,就已经让人毛骨悚然了,何况是骤然出现在这么近的距离?再加上雨夜、烛火和“扑” 的动作……足以将人吓得心脏炸裂、魂飞魄散。 一个短促到让人觉得只是幻觉的惊恐尖叫响起,窗内的烛光剧烈的晃动了几下后,滚落在地上,熄灭。 在这种情形下,竟然还能将尖叫声死死咽回去,云起佩服她。 窗内很久都没有动静,只有将头探进了窗口的黑衣“人”,被风chuī的轻轻晃动。 又过了好一阵,一把剪刀伸出窗口,剪断了尸体腰间的绳索,将他慢慢拖了进去,关上窗户。 …… 第二天天气不坏,太阳竟舍得露脸了。 院子外面死了人,怪晦气,是以云起一早起chuáng便退了房,另换了家客栈。 依旧挑了个清净的小院,住的也还清净——一连两天,除了张成来带过两次话,送了些东西过来,外加周围多了许多双眼睛之外,一切还好。 云起也不着急,如今潜帝脑子正热着,让他先冷静冷静,才好说话。 云起住的地方既是客栈,也是酒楼,饭菜味道不错,他懒得出门,每天就在前面大堂里凑合吃,听那些客人东南西北的侃大山,也怪有趣。 不过今天的话题却不再五花八门,而是集中在了一处。 继诸位皇子被关被贬之后,京城终于又出了大新闻。 山西地界出了一个贪官,四品知府,贪墨公款、私了人命、卖官卖官、谋财害命、qiáng抢民女、巧设名目增加赋税等等……但凡能想得到的恶事,他几乎都做了,仅直接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就有上百条。 在整个天下而言,这其实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问题是,这个无恶不作的贪官,在当地为官一任,整整三年,每年吏部的考绩竟然都是优。 当地被他害的家破人亡的百姓不计其数,豁出去告状的也不少,却大都求告无门,直到数年后的今天,才被捅到了潜帝面前。 在这件事中,吏部和刑部,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分别协理两部的刘钦和刘钺,也难辞其咎。 只是在百姓口中,他们却成了罪魁祸首。 这样的贪官污吏,为何年年考绩为优?因为财可通神——哪位神?当然是协理吏部的四皇子,刘钦。 这样的累累恶行,为何百姓求告无门?因为官官相护——哪个官?当然是协理刑部的六皇子,刘钺。 “三皇子殿下没了,大皇子、二皇子、五皇子被圈禁,七皇子被贬为庶民,这下连四皇子和六皇子殿下都……”有人扳着指头数了下,摇头叹气道:“咱们陛下英明神武,怎么生的儿子,却个个都……唉!” 云起听着议论,默默吃完饭,付了钱,然后起身,拍了拍坐在门口不远的青衣汉子的肩膀。 那汉子仿佛被他吓住了,直愣愣的看着他,额上慢慢渗出冷汗。 云起道:“麻烦回去转告你家主子一声,就说上次我还他的那栋五进大宅,可否借我再住几天?” 汉子低声应了声“是”,弯腰退到门外,转身快步离开。 第80章 云起还给潜帝的五进大宅, 自然是那座潜帝的潜邸,潜邸曾借着替长公主“还债”的名义赐给云起,又被云起还了回去。 云起肯主动住进潜邸,无疑是态度上的极大软化, 潜帝喜出望外,哪有不允的道理?立刻就下旨让云起搬进去。 说是“搬”, 实则云起孑然一身, 连衣服都是在成衣店现买的,且不说质地做工,连合身这个起码的要求都做不到。 倒是潜帝和太后的赏赐, 以及后宫娘娘们“后知后觉”的馈赠, 扎扎实实的搬了足足半日。 再然后, 是朝廷大员、王公贵族们,争先恐后将一件件奇珍异宝, 不要钱似的送进了潜邸。 这一次云起一改身为国师时的“清高”, 虽依旧不见客, 送的东西却来者不拒。 先前潜帝闹出偌大的动静,还光明正大的将云起接进宫, 恨不得同吃同住, 怎么可能瞒得住人? 更何况潜帝根本就没有要瞒人的意思,没主动去满世界说已经不错了,是以全京城有些来头的人,对云起的身世大都心知肚明,只是在昭告天下之前, 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而如今云起光明正大的住进潜帝潜邸,在他们眼中,无疑是要一飞冲天的迹象。 先前被带进宫也就罢了,哪个皇子不是宫里生、宫里长的?过了十八岁才会出宫开府。这位“云公子”年方十六,加上他生母的身份,住进宫里很正常,受宠也很正常,说明不了什么。 但潜邸就不同了。 潜邸,又称“潜龙邸”,那可是“潜龙”住的地方。 更何况潜帝的潜邸和前朝又有所不同,自他登基之后,潜邸并未荒废,一直在扩建修整,潜帝每年还会去住上一段时间,岂是普通王府能比?如今却毫不犹豫的将它赐给云起,可见他对这个儿子的喜爱。 在七个成年皇子相继出事的当口,潜帝将潜邸赐给云起……这里面,是否有别的深意? 还有些聪明人,想的更深,更yīn谋化。 这一连串的事儿,会不会发生的太巧? 三皇子“bào毙”且不说,七皇子被逐也不提,算是罪有应得,可大皇子、二皇子和五皇子,都是因为肃清佛门不力,而被圈禁的,这个罪名,怎么看都觉得太牵qiáng。而肃清佛门的事儿,偏偏和这位云公子息息相关。 至于四皇子和六皇子,就更蹊跷了。 那个知府贪腐的事儿,两位皇子的确有监管不力的责任,但说他们是罪魁祸首,可就太荒谬了! 可偏偏这样无稽的谣言,却传的满天下都是,哪怕两位皇子派人出来澄清、镇压,也毫无起色,甚至越演越烈——若说这里面无人推动,谁信? 这一桩桩的事堆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有人在为这位“云公子”的回归,扫清道路。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一出手就将七个皇子一一打落尘埃? 嫌疑人还真不少。 潜帝、太后、定国公。 三个人,谁都有动机,谁都有能力,谁都……惹不起。 更大的可能,是这三个人联手设局。 若真是这三位的意思,谁疯了才会去反对,只能苦中作乐的想,这位云公子,其实也不错? 度海大师的高徒,就算不是明君,也能当个仁君嘛! …… “皇兄!”慈宁宫外,长公主神色中带了几分疯狂,嘶声道:“皇兄,你还没看明白吗?这一切都是顾云卿的yīn谋!他就是要bī你传位给那个来历不明的贱种!皇兄,你不能这样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啊!皇兄!” 就要冲回宫殿。 两把连鞘刀jiāo叉挡在身前,长公主愤然推开,秦毅跨前一步,冷然道:“陛下有令,让长公主殿下即刻出宫!来人,送长公主殿下!” 两个侍卫应声上前,抬手道:“长公主殿下,请!” 嘴上说的客气,手却一左一右按向长公主的肩头。 “尔敢!”长公主大怒,厉声呵斥一声,又咬牙道:“本宫自己会走!” 她终究不想弄得自己太难堪,yīn冷的目光狠狠盯了秦毅一阵后,才拂袖而去。 慈宁宫内,见外面终于没了声音,太后叹了口气,神色疲惫。 潜帝赔笑道:“母后……” 话未说完,太后一茶杯摔了过来:“不要叫我母后!” 潜帝无奈道:“母后息怒,安平她就是一时想不通,儿子……” “你给我住口!”太后呵斥一声,拍着扶手道:“哀家早就说了,不能认,不能认,可你就是不听,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母后!”潜帝声音略高,道:“那是儿子的血脉!” “是你的骨血又如何?安平不乐意,云卿不乐意,那孩子也不乐意!”太后又叹一声,道:“这些也就罢了,都是一家人,就算一时想不通,也总会过去。 “哀家最担心的是,是起儿的处境! “你将事情闹的那么大,起儿的身世,想瞒都瞒不下去!如今外面谣言四起,人人都说你有心要立他做太子,甚至为了他,打压其他皇子…… “你的那些儿子,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如今你我都还在,自然可以保他一时平安,可人都有那么一天……有了这样的谣言,到时候哪个容得下他? “渊儿啊,不是哀家多嘴,这一次真的是你错了! “若不是你非要认他,无论是前任国师,还是苦渡大师弟子,还是定国公世子,哪一个身份都能保他一世平安富贵,可是现在…… “你让他以后怎么活?是去外面过东躲西藏的日子,还是战战兢兢留在京城仰人鼻息?又或者gān脆连命都保不住!”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黯然道:“当初你舅母临死前,将云卿和曦儿托付给我,我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将他们拉扯大。 “可是现在,一个冷情冷性,六亲不认,一个年纪轻轻就命丧huáng泉,好容易才留下起儿这么点骨血……若是起儿再有个闪失,你让我在九泉之下,有什么脸面去见你舅舅、舅母?” 一直默然不语,安静听着太后说话的潜帝这才开口,道:“母后放心,我比任何人都心疼起儿,怎么会让他陷入这种境地?” 太后愕然,愣愣看向他:“皇帝你的意思是……” 潜帝平静道:“外面那些流言,若儿子有心阻拦,又怎么会传的到处都是?” 太后不可思议的看向他,道:“这……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潜帝自嘲一笑,道:“哪怕就如安平所言,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设计,那又怎么样? “朕那几个儿子,老三视百姓性命如草芥,没有半点仁慈之心,老七更是bàonüè成性,以nüè杀弱小为乐,这天下若是落在他们两个手中,岂不是要生灵涂炭? “老大、老二、老五看似好些,一个贪污军饷,一个私扣修河款,一个巧取豪夺,摄取民财,都只是在钱字上犯了错。 “可问题是,他们敛财,不是为了收买人心,不是为了招兵买马,只是为了花天酒地、纵情享乐! “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都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若将整个天下都jiāo到他们手里,无人敢管、无人能管时,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哪怕是贪了银子来造朕的反,来bī宫夺位,朕都不会这么失望!” 潜帝一口气说完,顿了顿才再度开口,声音缓和了许多,道:“哪怕这些事,果真是有人故意给儿子看的,可事实就是事实。儿子再不情不愿,也不得不承认。” “至于老四……儿子以前看着还好,可现在却发现,圆滑太过,世故太过!什么事都想着左右逢源,畏首畏尾……身为皇子,竟然一点担当都没有,这样的人,如何为君?! “还有老六,儿子到现在都看不透他,隐忍克制到了这种地步,连儿子都有些害怕了……他若登上帝位,或许可以成为千古明君,但也有可能会直接断送我刘氏江山……儿子如何敢赌? “剩下几个,最大的也才刚刚开蒙,谁知道以后是什么光景?谁能保证他们长大,就比那几个畜生qiáng?” 太后叹了口气,不语。 “但起儿不同,人品才gānqiáng过他们百倍不说,儿子是真的喜欢他,”潜帝道:“母后你知道吗?早在还不知道他身世的时候,儿子每一次看见他,就忍不住想:如果这是我的孩子,该多好?这孩子,怎么就不是我的呢? “就这样翻来覆去的想,以至于后来以为他是云卿的孩子时,儿子嫉妒的恨不得宰了他。 “如今好容易美梦成真,儿子怎么可能放手?” 太后沉默好一阵,道:“你的心情,哀家能够理解,只是起儿到底不是在宫中出生,以后只怕免不了被人诟病……而且他自己也完全没这个心思,他一心一意想着回苦度寺修行,哪里肯当什么太子? “你总不能用他身边的人,威胁他一辈子吧?这样以后你们父子,还怎么相处?” 潜帝冷然道:“外人诟病又如何,只要见见血,他们自然就会改了这多嘴多舌的毛病。至于起儿…… 他道:“儿子之所以以那几个奴才为质,bī他跟我回宫,就是为了让他看见儿子的决心。 “有了这一遭,只要苦渡寺的和尚在这里,我一天不松口,他就一天不敢离京。 “待熬他一段时日,儿子便告诉他,只要他肯受了太子的虚名,海阔天空,随他去逍遥!日后我去了,做不做皇帝,也由得他。 “他十有八九会答应。 “我如今身体尚好,有我一日,便有他一日的快活,等十年二十年过去,他看多了百姓的艰难困苦,想法总会变的,即便是不变也无妨。 “那孩子看似冷漠,实则极有担当,他既然做了太子,即便只是担个虚名,也绝不会看着江山糜烂,即使依旧不肯接过这个担子,也会将它jiāo到放心的人手中……那孩子的相人之术,比儿子教子的本事,要qiáng的多。” 太后安静听他说完,道:“既然皇帝你都想好了,哀家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安平那边你不必担心,回头哀家再好生劝劝就是了。” 潜帝道了谢,正要起身告辞,忽见张成脚步轻快的进来,道:“陛下!陛下,大喜!” 潜帝微微皱眉:“什么大喜?” 张成眉开眼笑,道:“小主子派人进宫传话,说算到十二日后是个难得的吉日,他说要亲自去莫gān山,给贵妃娘娘迁坟呢!” 潜帝轻轻一拍扶手:是了,便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曾有过对不住云起的地方,可云曦却是拼了命也要保住他的!身为人子,自然不能任由生母千里孤坟,连配享太庙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既然都已经认了云曦,那他还远吗? 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能听他心甘情愿叫一声爹了! 道:“立刻令人拟旨,封贵妃云氏为皇后,迁入帝陵。令云起全权负责,定国公配合行事,秦毅沿途护卫。” 第81章 顾云曦迁坟的旨意, 乃是明旨,才半日,该知道的人便都知道了。 定国公大人为辅,侍卫统领护卫, 这阵仗……啧啧。 大家的反应都差不多,不是竟至于此, 而是果然如此。 如今该打压的也打压的差不多了, 接下来自然是迎接那位主儿“归位”。 将他生母封为皇后,入皇陵与潜帝合葬,那么这位“云公子”一认祖归宗, 就是嫡子, 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封为太子。 大多数人默认了潜帝的安排。 旁的时候也就罢了, 毕竟他出身宫外,论起资历, 谁都比他qiáng, 而且也没学过什么治国□□之术, 可诟病的地方多的是,可如今他的兄长们个个都犯了事儿, 便是有人想要反对, 也找不出个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潜帝如今年不到五十,且自幼习武,又不曾耽于酒色,正是年富力qiáng的时候,是以虽成年皇子众多, 但朝臣们却还没急着站队,便是有站过队的,也没太大意见——如今自家那位眼看是不成了,这位从天而降的云公子上位,总比一直和自己斗得鼻青脸肿的那些人得势qiáng的多吧? 得!既然皇上立这位的决心这么大,又有定国公和太后两尊大佛保驾护航,加上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这么着吧! 时间很紧,加上大男人没什么可收拾的,第二天一早,定国公顾云卿、云起、秦毅,便带着六百禁卫军,冒雨快马离开京城。 他们一走,京城仿佛空了一大截似得,连百姓们讲八卦都没那么起劲了。 潜帝处事向来果决,四品知府的贪腐案以最快的速度了结,罪魁祸首自然是抄家问斩,为虎作伥的喽啰们一网打尽,收了他的钱为他遮风挡雨的上司贬官流放,吏部、刑部也有数位高官,因玩忽职守被罢官贬职,而四皇子刘钦、六皇子刘钺,也被免了差事,闭门思过。 这一场热闹过后,就到了顾云曦动土迁坟的正日子。 御书房中,潜帝拿着折子,目光却没了焦距。 手里的折子,他已经来来去去的看三遍,也没看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一个个字清清楚楚的从眼前掠过,可就是留不住,组不了词,成不了句。 十六年了啊! 潜帝忽然发现,他竟然已经有些忘了,那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了,眉是什么样的眉,眼是什么样的眼,笑是什么样的笑…… 良久之后,潜帝叹了口气,扔下折子,起身向慈宁宫走去。 此时此刻,他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呆着,但太后那边…… 刚走出御书房,便有宫人匆匆而来:“陛下,太后娘娘晕过去了!” 潜帝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并不如何惊慌,沉声道:“可宣了太医?” 宫人道:“太医原就候着,已经在诊脉了。” 潜帝点头,加快了步伐。 待他赶到慈宁宫的时候,太医已经诊了脉,施了针,太后人已经醒了。 潜帝匆匆询问了太医几句,知道是忧思过度,且一连吃了十多日的素身体虚弱才会如此,并无大碍后,便去了内间。 太后正躺在chuáng上,在衣衫素净的妇人的服侍下吃药。 潜帝心中对长公主的怒意消减不少:她到底还是识大体的,知道今天穿一身素衣,知道今天过来陪伴太后。 “儿子给母后请安。” “臣妾给陛下请安。” 妇人慌忙起身行礼,潜帝微楞:不是安平,是惠妃? 潜帝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后宫女子无数,却大多没什么情义,唯有对这个妇人,他是有些愧疚的。 他年少时,过得甚为艰难。 虽身为嫡子,却非太子,加上母族无力,太后又和皇上翻脸,弄得正宫与冷宫无异,以至于他的嫡子身份,非但没有给他带来半分荣耀,反而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 从小到大,被人明里暗里算计了多少回,他自己都数不清。 虽然过得艰难,但心里却憋着一口气:我是父皇唯一的嫡子,当然要做皇帝! 十六岁时,娶了正妃王氏。 一场存粹的政1治婚姻,两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成了夫妻。 其实只是一场投资,那一纸婚约,就和商人借贷的契书无异。 一个贵为皇帝嫡子,潜力无穷,一个势大根深,实力雄厚。 虽然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凭心而论,他娶的这个妻子,真的不错。 他心存大志,无心女色,将人娶回来就不管不问,但王氏却无半点怨言,将后宅打理的利利索索,人情往来处理的妥妥帖帖,又主动为他娶妾纳小,对妾室所出的儿女,虽然算不上视若亲生,却也从无半点苛待。 对长公主、顾云卿、顾云曦几个小的,也体贴周到。 便是潜帝,也不得不承认,娶到这样一个女人,是他的福气,这样一个女人,是有资格站在他身边,母仪天下的。 可惜的是,世上多了一个顾云曦。 潜帝成亲的时候,顾云曦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在所有人的保护下,过得无忧无虑。 他没办法不喜欢她,明枪暗箭、腥风血雨中,唯有这个孩子,能给他带来片刻的轻松和快乐。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喜欢,就变了质。 后来他终于登上了那个位置,终于娶到了心爱的人,出于不愿委屈心上人,和不愿后族势力太大两方面的因素,原该成为皇后的女人,变成了贵妃。 即使由妻变妾,王氏依旧贤德,替他们向太后请求,回去安抚父兄。 再后来,顾云曦怀孕了,再后来,顾云曦死了。 整个后宫都变成了冷宫。 足足十多年,潜帝没有踏足过后宫半步,等终于走出心结,重新开始宠幸嫔妃了,却没有那些曾和顾云曦“争过宠”、给她“添过堵”的老人们的份。 在此期间,贵妃王氏非但没有因为顾云曦之死而成功上位,反而差点遭受灭顶之灾。 先是兄弟一句醉醺醺的“死的好”,被御史参到御前,下狱后,又招出许多贪赃枉法、欺男霸女之事,然后罪名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从来大方得体的贵妃娘娘,第一次硬闯御书房,在潜帝面前哭的死去活来。 再然后,王家被雷声大雨点小的轻轻放过,贵妃王氏成了惠妃,在后宫隐形人一般活着,唯有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才偶尔和潜帝见上一次。 在太后心里,顾云曦是女儿,王氏是媳妇,这一点,不管王氏是王妃、贵妃,还是惠妃的时候,都从未变过。 有皇上的愧疚和太后的看重,王氏哪怕娘家失势,哪怕一惯低调,在后宫中也没有一个人敢轻贱于她。 挥手让惠妃起身,潜帝坐在太后身边轻声抚慰,却见惠妃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见他过来就立刻告辞离开,而是捧了汤过来,低声道:“臣妾听闻陛下这十多日,也不进荤腥……陛下国事繁重、日夜操劳,这样如何撑得住?太后娘娘已经晕厥过一次了,陛下您若再倒下,曦儿妹妹便是在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臣妾熬了银耳燕窝汤过来,方才太后已经用过了,陛下好歹喝一点,补补身子也好。” 又低头微微一叹,道:“陛下已经十六年没有喝过臣妾熬的汤了,也不知道还喝不喝的惯。” 她这一低头,潜帝便看见她头顶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白发不多,但很刺眼,皱纹细密又深刻,再多的脂粉也掩不住。 原来他的结发妻子,竟然已经这么老了。 不知不觉接过惠妃手中的汤。 太后皱眉道:“惠妃说的是,皇帝你这些日子,的确消瘦了许多。你是一国之君,身负社稷,曦儿的事,有这个心就行了,切不可伤了自己的身子。” 潜帝摇头道:“太后既知道劝儿子,怎的自己却又不爱惜?” 低头喝汤。 到底十六年没喝过了,味道有些不习惯,但为了让太后安心,潜帝还是一口气喝完,将汤碗递回给惠妃,道:“你今日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太后这里有朕就够了。” 惠妃应了一声,却不就走,潜帝看了她一眼:“还有何事?” 惠妃道:“是……关于钺儿的。” 见潜帝面露不悦,忙道:“臣妾知道钺儿不争气,让陛下失望了,只是……” 潜帝看着惠妃嘴唇张合,声音却越来越远,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也晃动成了无数张,然后是一片黑暗。 “陛下?陛下?”惠妃的声音变得慌张:“陛下您怎么了?” “太医!快叫太医进来!陛下晕倒了!” “啊,太后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整个慈宁宫乱成一团。 第82章 潜帝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 已经是夜幕低垂,房间里只燃了一盏灯,光线昏暗,一个妇人正背对着他拧着帕子, 水声清脆。 “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辰了?张成怎么不在?” 一连串的疑问出现在潜帝心里,他也开口问了, 只是发出的却是微不可查的“呃呃”声, 舌头、下巴都僵直着,全然不听指挥。 他想掀开被子坐起来,身体的反应却只是手指微微颤动。 潜帝这才回想起昏迷前的事, 心渐渐沉了下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病了?还是…… 背对着他的妇人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坐到chuáng边, 探手用湿帕子擦拭他的脸颊,轻声道:“陛下, 您终于醒了。您都已经睡了两天一夜了, 吓死臣妾了。” 她一开口, 潜帝便认出了她的声音——惠妃。 她的声音温和,动作轻柔, 但手里的帕子, 却凉的跟冰一样。 猝不及防下被冷水冰的一个激灵的潜帝心中没有丝毫怒意:十六年不曾主动接近过他的惠妃,忽然送来一碗汤,喝完他就倒下了,醒来身边只有惠妃一人……这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这种情形下,他岂会因为对方侍候的“不周到”而动怒? 惠妃低眉敛目, 专心侍候chuáng上的男人,口中道:“陛下别着急,太医说您只是一时情绪激动,中了风,只要好好将养,会有好转的。” 潜帝看向惠妃,嘲讽一笑:中风?骗鬼呢? 他怎么可能中风? 太医隔几日就会请平安脉,若他身体果然有这方面的隐患,太医岂会诊断不出? 更何况,他何曾情绪激动过? 惠妃对潜帝的目光恍如未觉,将帕子放在一边,细心的用棉花沾了水,润湿他的嘴唇。 潜帝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正口渴的厉害,连嗓子眼都是gān裂的。或许他昏迷的这几天,根本没人替他喂过水。 惠妃不知是故意,还是忘了,仔细的为他洗脸擦唇,却不让半滴水,流进他的嘴里。 口中轻声道:“太后娘娘守了您一整日,被臣妾劝去歇着了,安宁正陪着她呢,陛下不必担心。 “老四和老六,臣妾做主放了他们出来,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您和太后娘娘都身体不适,膝下总要有人侍疾。 “这两个孩子都孝顺,白天一直在这里守着,天黑了臣妾才让他们回去。 “还有定国公和起儿那边,臣妾也派人去通知了,想必他们接到消息,很快就会回京……” 惠妃轻声说着话,如同一个絮絮叨叨的妻子同丈夫拉着家常,如同他们之间这十六年的隔阂从未发生过。 她手里的动作越发温柔,潜帝却轻松不起来。 安宁进宫照看太后,刘钦、刘钺侍疾,传讯给顾云卿……这些反应看似正常,可这些正常,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他其实不愿意怀疑她。 他和她夫妻三十年,她贤惠、大度、体贴、忍让……他不吝将形容妇人美好品质的所有词语都放在她身上,他虽然不爱她,却…… “呃!” 忽如其来的剧痛,让潜帝脑海瞬间一片空白,若不是身体动弹不得,他的反应绝不会只有一声闷哼、身体颤抖这么简单。 在他杀人似的视线中,惠妃将长长的银针从他大腿上慢慢拔了出来,声音温柔如故:“陛下恕罪,太医说了,陛下的这种病,要时不时放点血,才能好的更快。” 放血? 这放的是血,还是骨髓? 潜帝心中最后一点侥幸都dàng然无存,自嘲一笑:他刘渊英明一世,谁知道竟会栽在一个女人手上。 见他神色冷静,面带嘲讽,惠妃冷哼一声,又是一针扎了下来,这次潜帝有了心理准备,虽然身体在剧痛下不受控制的抽动,却一声不吭,冷冷看着惠妃。 惠妃对他的表情很满意,将银针放下,重新拿起帕子,擦拭潜帝额头上的冷汗,柔声道:“陛下是不是觉得很愤怒,很无力?是不是恨不得杀了臣妾?是不是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潜帝自然不会说话。 “是啊,为什么呢?”惠妃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脸上带着有些神经质的笑容:“当然是因为恨啊! “臣妾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可恨的人,可恨的事!” 帕子被攥紧,水从她的指缝里挤出来,滴落在潜帝的胸口,冰凉。 “太后,顾云曦,顾云卿,云起……当然还有你,刘渊。 “你们,都该死。” 即使说着这样的话,惠妃脸上依旧带着笑,只是笑容有些扭曲,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太后这个假惺惺的老贱1人。 “当初她亲口对我祖母说,以后会待我如亲生女儿!说大事若成,保我王家三代富贵无极!说她这辈子,只认我这一个儿媳,说只有我的儿子,才有资格做太子,才有资格继承大潜的江山…… “这一句话,骗了我十年,骗了整个王家十年!这十年来,我们王家,为了捧你们母子上位,倾其所有!可得到的是什么?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那个老贱人,当初提亲的时候,指天立誓,歃血为盟,说如果违诺,她就断子绝孙! “可你要娶顾云曦这个贱1人的时候她在哪儿?你出尔反尔,为了顾云曦,夺走我皇后之位的时候,她在哪儿?你要封那个贱1人还没出生的儿子做太子的时候,她在哪儿? “你要灭我王家合族的时候……她在哪儿?!” 惠妃的声音越说越大,最后几近怒喝,但周围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偌大的慈宁宫中,只剩了这“夫妻”二人。 “她以为,替我收拾几个不长眼的奴才,做出一副看重我的样子,我就会感激她?真是太可笑了! “她欠我的,是一个皇后之位,一个太子之位,一个太后之位!这是她欠我的,这是你们刘家欠我的!” 惠妃红了眼,剧烈的喘着粗气,好一阵气息才平复下来,又冷笑一声,道:“还有顾云曦,那个小贱1人,不愧是老贱1人养大的,和她一样虚伪,一样忘恩负义! “小小年纪,嘴甜似蜜,心如蛇蝎! “口口声声叫我嫂子、姐姐,说喜欢我,三日里有两日在王府赖着不走。我只当她果真是喜欢我,谁知道她喜欢的,是我的丈夫。 “我傻乎乎的被她感动,像对亲妹妹、对亲女儿一样疼她宠她,不管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亲自给她缝衣服、绣帕子,教她理家处事…… “可我对她付出真心的结果,就是被她抢走一切……我的丈夫,我的身份、地位,还有我钺儿的太子之位…… “那个时候,我嫁给你已经十年了,这十年来,该做的我都做了。 “你,太后,安平,顾云卿,顾云曦……你们这些人,谁没有吃过我做的点心?谁没有喝过我熬的汤?谁没有穿过我做的衣服?谁有个头疼脑热,不是我衣不解带的侍候?! “我一心一意将你们当成家人,可你们把我当成什么? “十年啊!十年! “哪怕是块石头,都该焐热了! “可是你们呢?不论是非黑白,所有人都站在她那一边,没有一个人管我的死活,没有一个人看见我的委屈……仿佛不将这一切双手奉上,我就罪大恶极!” “最恶心的是,那个贱1人竟然跪在我面前,说求我成全她,说没有你她活不下去,说我这么善良,这么大度,这么疼爱她,一定会成全她的,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跪死在我面前…… “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她怎么有脸说这样的话? “她是有多贱啊,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 “别人的东西,别人的一切,她说一句‘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去偷去抢?” “她既然那么善良,活不下去就自己去死啊!为什么来抢别人的?!” “可笑她做了这种事,你们还是觉得,她单纯,她善良!” 惠妃仰头,让将要溢出的眼泪流回眼底,过了好一阵,才又重新开口,嗤笑一声,道:“她这么‘纯真’,这么‘善良’,我除了大度,除了打落牙齿朝肚里吞,还能怎么样?难不成真的让她死在我面前,然后用我,用整个王家来给她陪葬? “看着她,我恶心的要命,恨不得亲手掐死她,可是却不得不带着笑脸安慰她,去为她铺路搭桥,让她可以堂堂正正的抢走我的丈夫…… “你知道那种感觉,有多恶心吗? “你当然不知道。 “你那个时候,忙着安慰你的‘单纯善良’的心上人呢!忙着告诉她,我贤惠大度,一定不会怪她,你甚至给她准备了礼物,让她拿来送给我…… “听到她转述这些话的时候,我真的吐了!实在是太恶心了! “可我除了笑,除了安慰她,我还能怎么办? “她送的簪子,我转头就扔进马桶,可是第二天,又不得不亲手捞出来,洗gān净了戴在头上,让你们看见我的‘贤惠’、‘大度’……” 潜帝垂下眼,双唇紧闭。 惠妃看着他的表情,忽然又笑了,道:“刘渊,我知道,你是在骂我,骂我yīn险、恶毒、虚伪、嫉妒,更骂自己看走了眼,夫妻三十年,竟然没看出我的真面目……可是刘渊,你看走眼的,真的只有我吗? “十七年前,因为顾云曦的心疾,陛下您亲自给她下了避孕药,可她还是怀孕了。 “然后陛下您又亲手给她下了打胎药,可是最后胎儿却安然无恙……陛下您身为一国之君,不是该最多疑的吗?怎么会觉得这两次都是意外?怎么会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最后甚至用天意两个字来说服自己?” 她看着潜帝骤然冰冷下来的脸,和变得锋利如刀的视线,笑道:“别这样看着我,不是我,我没这份闲心,也没这个本事。 “你们是不是一直以为,顾云曦直到怀孕数月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 “女人,尤其是后宫的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子嗣!顾云曦何能例外? “她进宫四个月未能有孕后,就悄悄出宫,请了民间的神医诊治,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一切!以陛下对她的信任,她要避开避子药、堕胎药,何其简单?” 潜帝喉咙中,发出“呃”的一声愤怒的声响。 惠妃笑笑,道:“陛下不信?陛下想说,如果她早就知道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为什么还要怀孕? “您觉得是因为什么?因为善良?哈!哈哈!” 惠妃嘲讽大笑,末了道:“那天,她又在我面前喋喋不休,说你如何宠爱她,说她如何喜欢你,还将你送给她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给我看,说让我随便挑。 “我懒得理她,便叫钺儿过来背书,末了抱着钺儿,对那个小贱1人说;‘什么情啊爱的,都是你们这些小姑娘喜欢的,我啊,年纪大了,只要有钺儿就够了。’ “我笑着告诉她,陛下您和太后都说过,等钺儿再大一点,就封他做太子,给他挑选大儒做太子太傅,陛下您还会亲自教导他,如何处理国家大事……等到那个时候,我就省心了。 “我还告诉她,让她不要担心,我以后一定会让钺儿尊敬她、孝顺她,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但凡我有的,就不会少了她的…… “她当时脸色就变了,找了个理由匆匆离开,又过了两个月,太医就诊出,她有了身孕。” 惠妃笑的极为开心,轻声道:“陛下,您说,她坚持生孩子,到底为了什么? “您说,当初她坚持嫁给您,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怀孕只是‘可能’有危险而已,这世上为了荣华富贵而铤而走险的人,您见的还少吗? “您看起来很生气?怎么,觉得我在污蔑您的心上人? “陛下觉得,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必要污蔑她?”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惠妃或许是宣泄够了,或者是累了,情绪渐渐平稳,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许久没有说话。 看着这样的惠妃,潜帝忽然发现,听了这么多心上人的坏话,他竟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激动,他竟然……信了。 潜帝自嘲一笑。 也许他,没有想象中那么爱那个女人,也许他刘渊,天生就负心薄幸…… 在这种时候,他竟然忽然想起了刘钺。 他一直有些奇怪,为什么以惠妃的性格,教养出的儿子却yīn沉的吓人,现在看来,有这样一个极度压抑的母亲,他如何能不yīn沉? “这些话,我忍了十六年,我原本准备一直忍下去的,”惠妃再度开口,有亮晶晶的东西在她眼角闪烁,声音有些沙哑:“陛下封我为惠妃,我是愿意,贤惠一辈子的……” “可为什么,那个贱人会忽然冒出来一个儿子? “十六年前,我苦熬十年,终于出人头地,终于能母仪天下,她忽然跳出来,夺走我的一切…… “十六年后,我的儿子终于长成,终于可以一展宏图,可她的儿子又忽然跳出来…… “你为了他,用莫须有的罪名,将自己的儿子关的关,贬的贬,你为了他,封一个死在宫外的贱1妇为皇后! “十六年前,我十年付出,在顾云曦面前一钱不值,十六年后,钺儿十多年辛苦,在那贱人的儿子面前,一钱不值! “十六年前,我为顾云曦让路,十六年后,钺儿又要为那个贱人的儿子让路! “凭什么? “刘渊,这一切,都是你bī我的! “我自己什么都能忍,可钺儿,不能。 “你既然不能给他一个公平,那我就自己为他,讨一个公道。” 第83章 (完结章) “那我就自己为他, 讨个公道!” 她握紧银针,又要扎下来,却听门口一声轻响,紧接着帘子被掀开, 身材高挑的女子快步进门,沉声道:“问出来没有?” 听到这个声音, 潜帝闭了闭眼:安平! 他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区区一个惠妃,哪怕她在宫中经营了十多年,也没有这样瞒天过海的本事, 他身边的太监、侍卫, 还有慈宁宫的下人, 凭一个惠妃,还没办法调开, 甚至控制他们。 他知道背后还有人, 却没想到, 这个人竟然会是安平。 他疼爱了几十年的妹妹。 惠妃放下手中的银针,站起身来, 对安平公主微一摇头。 安平皱眉, 走到潜帝chuáng边,直接了当道:“玉玺我们已经找到了,私章和虎符呢? “你不必说话,是就眨一下眼,不是就两下, 先是私章——御书房?” 潜帝静静看着她。 安平皱眉,目光凌厉的瞪了一眼惠妃:这么长时间,一没问出东西,二没将人“说服”,她到底在做什么? 好在她并不怎么着急,转向潜帝,道:“皇兄可知自己中的,是什么毒?” 潜帝瞳孔微缩。 安平笑笑,悠然道:“此药名为僵尸散,顾名思义,吃下的人,十二个时辰之内,肌肉僵硬,动弹不得。 “但这个,并不是它最特别的地方,它真正有趣的地方在于,此药连吃十日之后,就会让人真的中风。是真正的中风,便是神仙来了,也诊不出别的结果来。 “若陛下还等着顾云卿和云起回宫救驾,臣妹劝皇兄还是歇了这个心思的好。 “他们如今远在江南,哪怕一得到消息便扔了顾云曦的棺材,日夜兼程赶回来,也要半个月之久,到了那个时候,臣妹便是大大方方的将皇兄jiāo给他们又如何? “皇兄自己中风,与别人何gān?” 她缓了缓,又道:“至于顾云卿和云起以外的指望,皇兄更不必想。这慈宁宫里,如今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人。 “皇兄当初借故将徐林清出御林军,可别忘了,徐林虽然走了,留下的心腹却还在,多年来积攒的人脉还在!如今皇兄中风,太后病倒,秦毅离京……御林军也群龙无首,臣妹身为长公主,不说完全接掌兵权,想要调些‘可信’的人来把守慈宁宫,还是没问题的。 “皇兄觉得,这种情形下,还有谁能察觉皇兄的情形?即便是有人起疑,谁又有这个胆子,有这个本事,硬闯慈宁宫? “所以皇兄还是识相些的好,jiāo出私章和虎符,也可少受些委屈……皇兄见多识广,想必也清楚,这世上,能够不留下任何伤痕,却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多的是。 “你我兄妹一场,皇兄又身为一国之君,臣妹也不想看到皇兄被人折磨羞rǔ……皇兄何不痛快些,好歹给自己留点尊严?” 安平一番话说完,自认就算不能彻底说服潜帝,也能让他有所触动才是,却见潜帝仍旧看着她,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失望和冷漠,顿时大怒,冷哼一声,硬邦邦道:“皇兄莫不是以为,藏着私章和虎符,就能拿捏我们不成? “皇兄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废人一个!云起那个野种,便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皇兄的儿子,都知道皇兄有意传位给他,又有什么用?你一日没有明发圣旨,一日没有将他记入族谱,他就什么都不是! “拜皇兄先前所赐,如今有可能继位的皇子,只剩下老四和老六。 “云起只是外人,顾云卿向来不理朝政,便是没有私章虎符,没有兵权在手,凭我安平,一样可以奉老六登基,不过多费些手脚罢了! “皇兄,我劝你不要敬酒不错吃罚酒!” 安平怒气冲冲的说完,看见的却是潜帝闭上的双眼,这段时间受到的无视和羞rǔ顿时一起涌上心头,一把抄过一旁的银针,向潜帝胸口刺去。 她和惠妃不同,自幼习武,熟知经脉xué位,这一针下去便是要害,虽不会伤及性命,却能让人痛不欲生。 想到这个一直高高在上,对她颐指气使、肆意rǔ骂的男人,也有躺在这里,任由她凌rǔ的一天,心中的快意让她连表情都狰狞起来。 这不过是一个开始,云起、顾云卿,你们一个个谁都跑不掉! 银针闪着寒光刺向潜帝胸口,却在及体的一瞬,猛地顿住。 安平难以置信的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大手,“不可能”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小腹就被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飞了出去,撞翻屏风、扑倒马桶,láng狈的滚落在地上,然后“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下一瞬,潜帝愤怒的声音响起,虽然带了几分gān哑,却中气十足:“顾云卿!你给朕滚出来!” 看着从chuáng上坐起身的潜帝,安平的表情如同见了鬼一般:“怎么可能?你分明……” 分明中了毒,分明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的! 潜帝寒着脸,抄起一旁的茶壶大喝了几口,然后将茶壶猛地砸向窗口:“还不给朕滚出来!” 茶壶“砰”的一声摔的粉碎,将房中的两个女人惊的浑身一颤。 脸色苍白如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门外传来微不可查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帘子被挑起,两人一前一后进门。 顾云卿,云起。 潜帝脸色难看至极,道:“顾云卿,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仅安平、惠妃觉得难以置信,他同样想不明白,为什么千里迢迢去江南迁坟的两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若不是身上中的毒药失灵,身边的暗卫不知所踪,他也想不到顾云卿身上。 顾云卿让到一侧,道:“我就是个看热闹的,有什么话,陛下问他吧!” 于是目光都落在云起身上。 云起愕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道:“今天天色已晚,且皇上已经两日未进水米,不如……” 话未说完,便被潜帝打断:“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云起皱眉,看向惠妃,道:“不如先请惠妃娘娘解释一下,为何会选在此刻出手,暗算陛下?” 惠妃微楞,而后惨笑一声,道:“云公子是要在我这个失败者面前炫耀一番?好,你让我说,那我就说。 “皇上为你排除异己,一再打压其他皇子,又将潜邸赐给你,眼看就要封你为太子。 “我心中不忿,便派心腹前去,让他毁了你,并嫁祸刘钦。只可惜他未能得手,甚至还将我供了出来。” 她嗤笑一声,道:“我若不趁你和顾云卿离京时拼死一搏,难道等你回来害死我们不成?我那个手下尚且被你折磨致死,我们母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只是我万万没想,这些,竟然都是你引我入瓮的陷阱。”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惠妃看向潜帝,缓缓跪了下来,道:“只请陛下明鉴,这些大逆不道的事,都是臣妾一人所为,钺儿他毫不知情,求陛下看在他是陛下骨血的份上,好歹给他一条活路……” 潜帝打断道:“你先起来。” 惠妃知道潜帝最不喜人纠缠不休,惨笑一声,起身站到一边。 云起道:“惠妃娘娘说的不错,的确是有人设计一步步引你入瓮,但那个人不是我,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是他制造出皇上打压其他皇子、为我让路的假象,而后我主动住进陛下潜邸,便是让这个假象更加bī真。 “你派来的人动手失败之后,也是他将尸体挂在你窗口,让你以为,我已经知道你是幕后真凶,bī得你不得不出手。” 潜帝道:“然后你就用‘迁坟’为借口,和顾云卿一起离京,给她制造出手的时机,然后藏在暗中监视?” 云起点头。 以顾云卿的武功和声望,他在京城的时候,无论谁想谋朝篡位,都难免要多考虑一下。 他们假意离京,走出一百里之后,便让秦毅继续上路,为他们隐藏行踪,云起和顾云卿则又悄悄回到京城。 既然已经知道幕后之人是惠妃,后面的事便简单了。 顾云卿将所谓的僵尸散,换成了药力qiáng劲的蒙汗药,足以让人昏睡数日,只有在冷水或剧痛的刺激下,才能缓缓恢复。 挨了惠妃两针之后,潜帝便发现自己恢复了少许行动力,只是他心机深沉,一直等到安平出手,才骤起发难。 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一想到这两个人就藏在外面,任由两个女人对他“拷打审问”,还偷听他的隐私……他对他们怎么可能会有好脸色? 惠妃愕然看向潜帝:“你……没有刻意打压钺儿?” 潜帝淡淡道:“我是没有刻意打压他,但我的确准备封云起做太子。” 惠妃咬唇道:“不是你,不是云起,那是谁?” 到底是谁,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在背后处心积虑的算计她?bī着她走上绝路? 潜帝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为何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处罚几位皇子,谁会比他更清楚? 那个小畜生,到底想gān什么? 潜帝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平静的声音:“是我。” 惠妃先是一愣,而后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尖叫,等那道高大的人影走到灯光下,形容隐约可见时,惠妃以惊人的速度扑了过去,一耳光接一耳光的扇了上去,尖叫道:“是你!是你!竟然是你!你gān什么?你想gān什么?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谁?我到底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竟然这样对我!你这个畜生……” 刘钺不闪不避,神色平静,显然这母子二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够了!” 潜帝一声冷喝,惠妃动作猛地一僵,这才如梦初醒,缓缓缩手。 云起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目光。 他从来不知道,他这位师兄,从小到大,竟然过得是这种日子。 然而却不难理解。 惠妃恨了十六年,心里如同时时刻刻被毒蛇噬咬,却在所有人面前都要忍、都要演,这种恨意被压抑被扭曲,唯有在年幼的儿子面前,才敢肆无忌惮的发泄出来,而偏偏这个儿子,又是她最恨的那个人的骨血…… 难怪他的性情会变得这般yīn沉,只是前世他还会用笑容掩饰,这一世,却连遮掩都懒得遮掩。 云起对惠妃十分的同情,也只剩了五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世上,有如丑娘这般,为了孩子,可以放下一切恩怨,从头开始的母亲,也有如惠妃这样,将所有不满和仇恨,都发泄在自己孩子身上的人。 潜帝看向惠妃,神色冷漠,道:“王氏,朕承认,的确亏欠了你许多,但朕却不欠王家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当初朕为何要处置王家?到底是过河拆桥,还是他们作恶多端?那一份份证据、证词,是你亲眼所见,朕就算将王家满门抄斩都不过分! “朕自知对你有所亏欠,所以才法外开恩,王家上下,一个人都没死,连家产都留下大半,你还要朕如何? “当时后宫只有你一位贵妃,与皇后无异,若我不降你的份位,不让他们有所收敛,这样下去,你信不信王家终究还是要被朕满门抄斩?” 惠妃脸色苍白,抿唇不语。 潜帝一挥手,道:“罢了,以前的事,朕也不愿多说。欠你的,朕还你,朕不会杀你,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惠妃的事,或者的确是他有错在先,但他身为一国之君,若哪个女人因为他没有封她为后,因为他喜欢上别的女人,因为他没有封她的儿子做太子,就要弑君谋反……他便是心中不忍,也绝不会纵容,也不敢纵容。 潜帝说完,又转向刘钺,冷然道:“你闹这么一出,到底想做什么?” 刘钺的确没有参与谋反,却诱使bī迫亲生母亲谋反,这样的儿子,让他如何喜欢的起来? 刘钺却也不愿同他多说,嘲讽一笑道:“反正不是想做太子。” 又淡淡道:“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出现在父皇面前,父皇只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就是……父皇或许还不知道,我的武功,早已不在定国公之下,父皇无论是想留还是想杀,都请恕儿臣不能领命。” 潜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目光转向房中最后一人,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长公主,道:“安平,朕辜负惠妃,薄待刘钺,朕无话可说,但是安平,这数十年来,朕待你如何?” 安平早已平静下来,轻轻抹去唇角的血迹,淡淡道:“皇兄的确待我很好,可是待别人,却更好。 “明明我才是你亲妹妹,可是从小到大,你有疼过我吗?顾云曦,顾云起,还有现在的云起,哪个在你心里不比我更重要? “你不疼我没关系,可玉儿是我唯一的骨血,云起毁了他一辈子,就因为他是你儿子,你就让我忍他、让他,甚至还要立他为太子,让我一辈子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皇兄你既然不在乎我的死活,那也别怪我太绝情。” “好,好!”潜帝点头:“好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再说话,就这么赤着脚,一身亵衣向外走去。 “陛下,”云起忽然开口,道:“既然今天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不如将所有事的事,一并说清楚的好。” 潜帝停步,转身,道:“你说。” 云起看向长公主,道:“长公主殿下方才说错了一句话,我不会做太子。” 竟然现在来纠缠这个问题? 潜帝皱眉,正要说话,云起的后半句话入耳:“因为我根本不是皇上的儿子。” 竟是旧话重提。 潜帝不悦道:“这件事不是早就确信无疑了吗?有太后身边的嬷嬷为证,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云起不答,转向惠妃,问道:“惠妃娘娘曾说,太后在说亲的时候,曾发过毒誓,若是违诺,便断子绝孙……可是?” 惠妃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云起道:“太后一生信佛,膝下又有儿有女,为何会发下这样的毒誓,为何发誓之后,却又视如无物?为……” “云起!”云起话未说完,就被潜帝厉声打断:“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竟然敢攀扯到太后身上! 云起平静道:“我知道。”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除夕之夜,我第一次看见太后,便发现她人中平满,乃是无子之……” “胡言乱语!相术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岂能……” “师傅也同样看出……” “云起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你又在逃避什么?” 两人一句接一句,快的让人应接不暇,甚至一次次打断对方的话,最后却又同时安静下来,四目相对。 一个凶厉彷如择人而噬的猛shòu,一个平静如同无风无雨的潭水。 片刻后,云起再度开口:“皇上之所以认定我是顾云曦的儿子,是因为接生婆和太后身边的林嬷嬷,都告诉陛下,云曦孩子的后腰上,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 “而我背后的水滴形印记洗掉之后,露出的正是这样的胎记。如果我不是顾云曦的儿子,那么没见过我后背的两人,不可能知道我身后的胎记是什么模样……所以我是。 “陛下,我说的可是?” 潜帝沉着脸,一语不发。 云起并不追问,顿了顿,又转了话题,道:“我娘临死的时候说,我背后的胎记是被人画的。她说,她是做娘的人,自己孩子身上哪怕是一点一滴的变化,做娘的都一清二楚。 “试问这样一个娘亲,怎么可能连自己的孩子被换了,都看不出来? “所以我一开始就知道,我绝对不是什么顾云曦的孩子,不是什么皇子。 “既然我不是皇子,那么一定是林嬷嬷和接生婆在撒谎。 “可她们为什么要撒谎?她们若是撒谎,又怎么会知道我腰上的胎记?” 潜帝喘着粗气,冷冷瞪着他,依旧一语不发。 云起却又将话音一转,道:“我一直很奇怪,都说定国公大人在我背后画下水滴状胎记,就是为了掩盖月牙胎记,掩盖我皇子的身份。 “可是其一,我根本不是皇子。 “其二,定国公大人不是傻子,若真的是为了掩饰,为什么不画星星不画月亮,非要画一个和顾云曦一模一样的胎记?这是生怕别人将我和她联系不起来?生怕陛下看见我,想不起来顾云曦? “这世上,有个词叫欲盖弥彰,但一样可以欲彰弥盖。” 云起缓了缓,道:“回到原来的问题,我和顾云曦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林嬷嬷和接生婆,为什么会知道我背后有月牙形的胎记?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们见过我,近距离接触过我,甚至我背后的水滴形印记,一开始就是她们画上去的,而非国公大人。 “用和顾云曦一模一样的胎记,吸引陛下的注意,让陛下怀疑我是顾云曦之子,开始派人查我的身世。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否定的,但产婆的话难免会让陛下产生疑虑:位置是一样的,怎么形状却不同? “而这个时候,又恰巧出现一个医婆,证明我原本的胎记是假的,还带了洗掉它的秘药,然后又有太后身边的嬷嬷出来证明……这般大费周折才真相大白,陛下自然不会再怀疑,这个儿子是假的,自然不会怀疑,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 “可她们不过是两个下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因为她们都是……” “够了!”潜帝愤怒打断:“无凭无据,信口雌huáng!云起,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朕治不了你的罪!” 云起恍如未闻,继续道:“因为她们都是太后的人。 “因为太后一生无子,因为太后恨先帝入骨,恨刘家入骨,因为陛下根本不是太后的亲生骨肉,因为太后这辈子最疼爱的人姓顾不姓刘……” “云起!”潜帝喘着粗气道:“闭嘴!闭嘴!” 云起闭嘴。 潜帝看着云起,身体微微发颤,好一阵之后,才道:“云起,你怎么敢,这样污蔑太后!” 云起道:“陛下要想找证据,容易的很,林嬷嬷,产婆,宫中的老人,还有……” 他看向顾云卿,道:“国公大人可否回答我两个问题?” 顾云卿道:“你问。” 云起道:“我襁褓中时随母亲下山,国公大人事后亲自带人寻找,找到后又为何却不带我回山?” 顾云卿道:“因为你更喜欢呆在玉娘身边,也因为,我不知道带你回山,到底是为你好,还是在害你。” 云起想起这一世第一次见面时,他在顾云卿手指上狠狠咬的那一口,万万没想到,他前世今生,走上截然相反的两条路,却是因为最初咬的那一口。 默然片刻后,又道:“你武功远高于陛下,在潜邸时,为何要不闪不避,硬挨他一拳?” “因为,”顾云卿看向潜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因为我和他数十年兄弟,我却用我的儿子,鸠占鹊巢,谋夺他的江山。” “顾云卿!!!” 潜帝站在原地,双目赤红。 他不愿信,不敢信,却不得不信。 不久前太后对他说过的话,再次回响在他耳边。 口口声声说,不要认,不要认,可是每一句话,都在激他,暗示他:你如果认了他,就是耽误他的前程,就会害的他不得好死,除非封他做太子…… 潜帝的手越捏越紧。 一场宫变消弭于无形,揪出身边隐藏的毒蛇,江山依旧稳稳的握在他手上,明明他大获全胜,该意气风发才对,可他却只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他的儿子们,在他的无视下,一个个长成了废物毒瘤,被他或流或贬或关或罚。 他的结发妻子,曾和他同甘共苦、相濡与沫,如今却欲杀他而后快。 他疼爱了十几年的妹妹,一心一意要置他与死地。 他最好的兄弟,唯一的朋友,最信任的臣子,却眼睁睁看着他踏入陷阱,一声不吭。 他期盼了很久的儿子,他愿意倾尽一切来疼爱的儿子,反感他,抗拒他,甚至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 他这辈子最爱的、唯一爱过的女人,喜欢的只是他给她带来的荣华富贵,将他当傻子一样玩弄。 他的母亲,他以为是这世上最爱他的人,却早在十几年,就开始处心积虑的布局,要谋夺他的江山…… 众叛亲离。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终于写完了,虽然这一篇写的并不好,成绩也很差,但多妈还是要给自己鼓掌,因为多妈终于第一次完成了一篇原创文,而非衍生或快穿,能将它写完,就是最大的收获。 不管大家满不满意,请给多妈撒花吧! 最后还是忍不住辩解几句,很多亲觉得,这篇文里坏人太多。 也确实如此,但这篇故事写的本来就是处于权利最中心的一些人,而且是曾经‘披荆斩棘’,用yīn谋和鲜血战胜其他人,夺得王位的一群人,他们能有多善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早就成了他们的本能。对他们的要求,不如放低一点,不鱼肉百姓、为非作歹,就算他们没有坏透顶好了。 但在他们的圈子之外,却还是好人多,不是吗? 这一世的恩怨差不多jiāo代清楚了,后面还有一章小小的后记,过两天再写吧,看不看无所谓了。 新文准备写快穿,这次真的要写无脑慡文了,名字还没想好,暂时叫《pào灰不逆袭》,在预收里放了好一段时间了,收藏少的可怜,求亲们好歹支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