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回旋踢》作者:一夜暴富 简介: 他偏不承认他也爱我 ​楚悉X容礼,还是冷情攻(可能不算冷情,甚至温柔)X死皮赖脸受的配方 穷小子事业第一位攻X有钱偏执小少爷受 排雷: 1.有人说受特作,有人说攻特渣。 2.有个一直喜欢受的炮灰,炮灰也知道受不喜欢他。 3.没有追妻火葬场。 这雷排得够精确了吧 楚悉想要的是彻底拍净生来就粘上的泥土,飞到天上俯瞰所有人。可他从未如愿,深深扎根在地。他飞不起来,那我就降落,跪在地上,自愿对他俯首称臣。​ 第1章 (1) 楚悉的离开和回来都只是一句话,干净利落。 作者有话要说: 三年前他被派往海外分公司,直到飞机起飞前的三个小时我才知道。他简简单单地跟我说了一句,我要去非洲,送我去机场吧。 从接到调令到他决定去(他应该没怎么纠结就决定了)再到真正离开的时间不短,不短到我们的感情从平稳到开始震荡到翻天覆地。 他离开前一个晚上我们刚吵过架,我做好打算这次绝不认输,至少第二天不能主动和他讲话。可他凌晨五点把我叫醒,通知我他要走了。楚悉的话和往常一样简单且平铺直叙但又是一条笔直得一点转弯痕迹都没有的路。纠结和愤怒和不舍和委屈和百般情绪只留给我一个人消化。 按理说我不应该理会他,我们之间的矛盾存在许多他该妥协的地方,而他丝毫没有要改变立场去接受的意思,所以冷战必须继续。再加上非洲这突如其来(对我来说)的变故​,更验证了我的想法。 我当时不知道是被他突然打开的卧室顶灯刺到了还是委屈得冒出眼泪。我迅速从梦中脱身,眯起眼睛撑起上半身扭曲着盯着他。楚悉斜倚在门框上,冲我笑了笑,笑得无可奈何。他低头看了眼手表,提示我,还有五分钟,你不送我就叫车了。 结局当然是我气呼呼地爬起来,开车把他送到了机场。我确实快被他气死了,恨不得一头撞到柜子上,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给剁了,恨不得车子启动之后加满油门撞向什么硬邦邦的足以使我们两个人当场昏迷又不会死掉的东西。但是我知道我做什么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就算头破血流被送进医院,醒来之后他就会走。 除此之外,我还能肯定,如果我不屈服,不送他离开,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陷入难以消磨的后悔中。我就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优点,不论什么时候都会选择从长远​来看更有益的选择,哪怕当下会把自己搞得难受到恨不得发狂。 开车去机场的路上,楚悉跟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车在高速上飞奔​时,他让我开慢点。还有一句可算是跟我有关了。我从小就有情绪不好时抠大拇指的习惯,下手没轻没重,总弄得裂口流血。在车子排队盘上航站楼的期间,他突然捉住了我的右手,说,流血了。楚悉从以前就这样,他从来不会用“别这样”、“不许这样”的话来制止我荒唐的行为。他永远只是陈述事实,像个百科全书。 楚悉搬下行李,冲我摆摆手,转身朝候机大厅走去。我冲他大喊,不许走。他回头冲我笑了笑,脚步没有停的意思。我控制住自己的双脚,绝不会下车,我绝不会去追他。你今天要是走了我们就分手,我说。我已经妥协了,我加上了“今天”​这个时间限定,我只是让他今天别走而已。楚悉这回连笑都没冲我笑。望着他黑色的背影消失在五颜六色的人群里,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弹弓打中的麻雀,从枝头坠了下来,持弹弓的小孩快乐地飞奔而去,寻找下一个受害者,根本不看一眼我这只死鸟。 其实这句“威胁”一出口我就没了底气。我和他谈什么分手,我求了他无数次,他从来就没答应过要跟我在一起。我们只是室友。 楚悉离开的第三个月我告诉他​我和樊忆川在一起了。他回复说,嗯。这个“嗯”字气得我三天没理他,第四天我忍不住了。我有觉悟,知道他不可能主动跟我说话,三天也就够了。我开始在给他发去的每一条信息里都提到樊忆川,讲他的各种事情。经常是我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楚悉就回我三个字——挺好的。 有一天他终于回了条不一样的,说,他是我介绍你认识的,你说的这些我能不知道吗。我都能想象出他那种漫不经心又不为所动的笑容,一气之下写道“那你知道他多长吗”,打完就被我删除了。因为我和樊忆川的关系并未发展到互看**的地步,除此之外,我想到他们是大学同学,说不定在公共澡堂见过,万一楚悉真的知道,那我又只有出丑的份。 我绞尽脑汁,想起了从前我常用来刺激人的老办法。我在网络上找到了随便谁自残的照片,挑出一张血糊糊的胳膊给楚悉甩了过去。大约十分钟之后他就打来了电话,抛来问题,什么时候又开始了?没等我回答,他又说,去医院包扎。我高兴得要命,笑嘻嘻地耍赖说,我不去。他说,我打电话让樊忆川带你去。我骗他说,他去外地了。接着楚悉没再说话,短暂的沉默后,电话那头毫无预兆地传来了忙音,我再打过去他就不接了。 我意识到自己玩过了​,急忙给他发消息认错。我骗你的,对不起。楚悉当然没搭理我。于是那天晚上我给他发了一晚上的对不起,清晨才收到他让我去吃早饭的信息。 楚悉实在是脾气好,这么轻易地就原谅了我。我想起一件事,我曾经有个小玩伴,他是我爸生意伙伴的儿子。他胖得像个大秤砣,却喜欢披着披风身轻如燕的超人。小时候我们一起玩玩具,他掏出一个超人模型,揪着他穿了紧身裤的腿,嘴里发出“咻”的一声,拧着超人的腿在空中画了个大圈,然后传来嘎哒一声,超人整条腿被他撅了下来。他只愣了几秒,然后傻子一样地大笑,笑得像猪叫一样吭哧吭哧。我拿过他的残疾超人和断腿,费了好半天劲用胶水粘了回去。玩伴惊喜地拿回手里,在超人腿上摸了摸,很珍惜的样子,可下一秒就又把腿撅了下来,没心没肺地冲我大笑。 在和楚悉的相处中,我的所作所为就像我的小玩伴。如果我是楚悉,我一定不可能一个晚上、几条道歉就原谅对方。我记得秤砣一样的玩伴把超人腿又掰断之后,我打掉了他的一颗门牙,直到他妈妈听见他的哭嚎,跑过来将我拖开我才不得不停止对他的伤害。 第1章 (2) 楚悉总也不回来,致使我生出了他在那里有了位非洲情人的想象。当然只是胡思乱想,我知道他跑那么远是为了什么。楚悉给我爸干活,这么一趟​海外派遣的经历百分百能够让他回来后谋个更重要的职位。单从这个方面看也许能够说他很单纯,至少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只向着一个目标前进,这个目标可能从他懂事时就形成了。 他是我爸资助的贫困生之一。我爸并不是个情感泛滥的人,不然光我一个他就爱不过来了。大概是半辈子都在与各种庞大数额打交道的缘故,他将一切量化,只求数量不求质量。因此他遍地撒网,全国各地东南西北地资助了无数个贫困生。给他们钱,让他们读书,读成怎样他不关心,大部分从未见过面。 我爸对待我的方式跟他资助的那些人没什么差别,把我扔进寄宿学校,让我自生自灭。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个过不去的坎,极度偏执地想找到一个先后问题的答案,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都像神经病一样从各种角落寻找佐证。这个问题是:我爸判定他儿子是个废物、做慈善资助别人家小孩,这两个动作到底哪个排在前面。到现在我也不能说自己完全放下了对排列结果的求知欲。 高二那年楚悉被接到我们家,跟我进入同一所学校,这是我们朝夕相处室友关系的起点。 虽然我从小就爱折腾,尽显不安分的废物本质,但都是小打小闹而已,对此我爸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七岁那段时间因为荷尔蒙作怪,我搞出了前所未有的大动静,让我爸头疼不已。亲自花时间来管束一个我这样的儿子显然不是投资回报率高的选择。于是我爸琢磨出了这个办法——从他的慈善资源库里挑选出一位常年受他关照的学生来到我身边进行“监管”。 所以楚悉才不单纯,能从我爸建立的马蜂窝似的“资源库”里脱颖而出,只会傻读书的一根筋当然做不到。 他一来就对我非常好,是有点迟缓但真心实意的好,至少给我的感觉是这样。不知道这种友善有几分是因为他那时的淳朴,有几分是因为局促,又有几分是因为我是我爸的儿子。 夜里睡不着,我从手机相册里找出翻拍的几张我和楚悉从前的合影。经过十几年的努力,他几乎将自己从内到外完整地翻新了,不拿着放大镜仔仔细细地搜寻,根本找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 楚悉刚来的时候普通话说得磕磕绊绊,十分笨拙,每次听他像奇形怪状的石头一样跳出来的发音,我的眼前都会出现一只大象,扑通扑通地在地上挪步,滑稽得很。而现在能从他的语句里找到半个疑似不“标准”的发音,我都能兴奋地研究半天。有时候我想让他说几句家乡话给我听,他都会敷衍地告诉我早就忘了。 一条信息打断了我的回忆,楚悉写:明天回国。后面跟着一串航班信息和到达时间。不论什么决定,总能被他表达得仿佛下发通知,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信息点密集到令人不知所措。 我回复他,跟我讲这个干嘛,我又不会去接你。他回,告诉你一下。我说,别回来了,我把家里锁换了。他回了个问号。我想了想,骗他说,没换,房子归你了,我现在和樊忆川一起住。我捧着手机等了好半天,终于收到新消息。他说,那挺好的,以后没人跟我抢厕所了。 好个屁,口是心非! 本来我只想把谎话停留在语言上,但楚悉总能推着我做戏做全套。我没再回复他,立刻从床上跳起来,随便收拾了点行李,连夜跑去樊忆川家了。 第2章 对于我的突然出现樊忆川什么也没问,而我的全部关注都被楚悉即将回国的事夺走,完全顾不上别人。 樊忆川知道我不喜欢他,楚悉出国之后他提出跟我交往,并且说我暂时不爱他没关系,他可以等我爱上他。 我从小对关爱有近乎病态的祈求,楚悉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抓住他不放,他离开了,我确实需要个谁来关注我。我百分百诚实地告诉了他我自私的诉求,樊忆川听后摊开手耸耸肩,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研究过自己为什么不喜欢樊忆川,他的人生配置完全有资格扮演一位完美情人。从小在国外生活,家庭富裕和睦。想来想去,结论很简单,就是因为他在清楚我对楚悉感情的前提下还如此大方。他和他信仰的那位耶稣基督一样,像个圣人。可无论如何圣音绕耳,都无法感动顽劣的无神论者。上帝没有男朋友有多么合理,我不喜欢樊忆川就有多合理。 樊忆川绅士到古板,这三年所谓的“交往”在我看来跟朋友没什么区别。在我有需要的时候他随叫随到,陪我打游戏、看电影、吃饭、唱歌、半夜开车绕着四环转圈。他对我却没提出过任何需求,更别说接吻上床了。 仿佛我是个演员,他是我唯一的忠实观众,不论我的表演多烂,不论多不合时宜,他都会毫无怨言地捧场。因为他的过分慷慨,使得边界模糊,致使我无所顾忌。我有时会想起来对他感到抱歉,可很快就忘了。而楚悉是我的导演,导演回来了,我这个演员就不再需要那个善良又热烈的观众。多么可悲又无可奈何的生物链,我们三个人没有谁被蒙在鼓里,这就更可悲了。 楚悉落地那天我准时到了机场,他一出来我就看见了,却没立刻走过去。我站在远处望着他,他也一直没走。他在原地站立的时间越长,我的快乐就越浓。快乐了将近一个小时,我才跑到他身边,洋装惊讶地看了眼表,说,我把你到达时间记错了,你怎么还没走?我刚出来,他说,行李半天没找到。我懒得拆穿他。 下了高速,我调转车头朝家的反向开。我想吃日料,我说。楚悉说好。过了会儿他突然问我,樊忆川知道你来接我吗。我说,当然知道,又不是出来干坏事的,干嘛瞒着他。然后我冲他一笑,说,你想多了吧,不是咱俩单独吃饭,樊忆川也要来,给你这位老同学接风洗尘。 我们到的时候樊忆川已经等了好一阵了,我跑到他旁边坐下,故意凑得很近,胳膊贴胳膊。这顿饭的作用并不是将我的肚子填饱,而是向楚悉展示我和“男朋友”的亲密。樊忆川没有拆穿我,不动声色地配合我的演出。 饭吃完,演出落幕,楚悉手机响了,去外面接电话。我上完厕所后往外走,樊忆川跟在我身边。这天晚上很凉爽,是今年入夏以来最舒爽的一天,我不自觉哼起了歌。我对歌曲缺乏年轻人该有的审美,能记在脑袋里的曲调都是一些曾风靡过大江南北的大众歌曲。这时哼的不是《香水有毒》就是《味道》。 ​我虽然说了可以等你,樊忆川打断我道,但是这么利用我有点过分了,你怎么总是记不住我爱你。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的意思,至少表情是温和的。我愣了愣,下意识抿紧了嘴,看了他一阵,小声说不好意思。樊忆川一脸严肃地注视了我半天才说,你真的会爱上我吗?​容礼。 我斟酌了一会儿,不知道,我说。他像是被我逗笑了,说,行,总比直接拒绝强。他没有上限的大度令我心虚,我说,不然我们还是算了吧,我待会去你那拿了行李搬回去。 我们算是开始过吗?伴随他的声音吹来一阵夜风,我的头发胡乱地飞了起来。樊忆川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挺晚的了,先别折腾,住着吧。​ 就在这时,楚悉突然走出来,樊忆川一愣,说,挺巧的啊。楚悉抬起拿着手机的右手,说,这儿安静,适合打电话。也适合说悄悄话。 我们三人往两个方向离开,我和樊忆川都开了车​,按理说最合适的安排是我坐樊忆川的车回他家,楚悉把我的车开走。 然而楚悉不会开车,这给了我一个理直气壮的借口。我故意摆出嫌他麻烦的模样,脚步拖拖踏踏,很不情愿地往我的车旁走,见他还站在樊忆川身旁没动,我用食指勾着车钥匙在空中甩着,喊道,走啊。楚悉看了我一眼,没接话,跟樊忆川说了句有时间一起爬山后朝我小跑过来,坐上了副驾驶。 启动车子,我故意用责备的语气说,​都怪你,连车都不会开,还得我送你回家,麻烦死了。他说,可以叫代驾。绝对不可能,我说,这车子是我的心肝宝贝,谁家的心肝宝贝能随便给别人摸的?我打车也行,楚悉说。我立刻想到如何反驳。出租车只能停到西门,拖俩大箱子走回家累不死你。话音刚落就传来楚悉小声的笑,我意识到他是故意的。但这回我决定放过他,毕竟在机场我已经赢了一个回合。 第3章 我对自己的自私向来坦荡,改不掉,也没有改掉的计划。有人欠了我很多东西,好比把好端端的水泥地面挖出个大坑。凭什么呢,刨除我以外的所有路面都崭新坚硬,只有我承受这些。我不需要如此对待我的人来弥补我,如果这个罪魁祸首愿意弯下腰拿起铁锹来填平我的缺陷,他当初就不可能挖开这个坑,除非哪天雷劈了他,劈得他脑筋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而坑还是要填的,我一辈子注定了要执着于此。我抓住了谁,谁就得肩负起这个任务。 曾经我任这个坑敞开怀抱面对阴晴不定的天空。大太阳时曝晒脱皮,大风天时扬尘四起,阵雨来临土搅成泥巴,我会把这些脏东西往脸上抹,为的就是谁来看我一眼。 可是路太宽了,谁会专门跑来在意我。他们都走在平整的路面上,好事者顶多从我这个坑上一跃而过,展示给我他们没什么好看的裆部。可是楚悉却停了下来,他低头看向我,一张脸把我望向天空的视口赌住。来一天就算了,他竟然每天都来。他活该,我不抓住他还能抓住谁? 高二的时候我和人打了一架,打架实在没什么值得说道的,这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对我的老师来说更是家常便饭了。我打掉了对方的一颗门牙,对方将我的小臂弄骨折了。班主任闻讯赶来,看到我之后很明显地翻了个白眼,把我们俩拖到办公室。为了什么打架我早就不记得了,留在我记忆里无法褪色的是后来的事情。 大概是急着下班,班主任随随便便批评了几句,对跟我打架的那人说,明天早上让你父母来办公室找我。目光并未在我脸上停留,就急急忙忙地要轰我们出去。我质问她,为什么不找我的家长。班主任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无言以对。 不问我也知道为什么。不论我闯下什么货,我的父母从没在学校出现过。我无视班主任的不知所措,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道,明天早上我爸也会来。 那个晚上我打了无数个电话,我爸没接。我给他的助理打电话,他像个复读机,一直强调容总在国外,很忙,回不来。我又给他的司机、各种我能联系到的经理、总经理、总监打电话,没有一个人认真地对待我的请求。 第二天我爸没出现,我踹了把水果刀独自去了办公室。 和我打架那人的父母都来了,一左一右严丝合缝地裹着他们的儿子,目光机关枪似的射向我。我孤零零坐在他们对面,班主任站在我们之间。不用仔细看,我就知道对面的两位家长都是普通人,他们绝对没我爸有钱,也不拥有跟我爸相等的社会地位。 可他们仿佛持有核武器一样底气十足,尤其是那个母亲。她紧紧抓住她宝贝儿子的手,不顾对方的反抗,被挣脱了再强硬地攥回来。她指着我尖叫,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把我儿子弄成这样,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班主任为难地安抚她,语调毫无力量。 我突然的站立使得她们同时闭了嘴。我从口袋里掏出水果刀。那个母亲吓得搂住了她的儿子,吼道,你要干什么!我举起刀子,猛地戳向自己小臂上的石膏,没人敢上前阻拦我。把石膏凿开后我的动作没停,毫不手软地将刀子往小臂上扎。 这回不仅那个母亲,连班主任也开始尖叫。 我用一整条被自己扎烂的小臂,换来了我那个所谓在国外的父亲的身影。 在医院醒来后我一睁眼就看见了他,一开始视线模糊,我为自己的招数沾沾自喜。可画面清晰后,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我爸沉默着,皱着眉,视线甚至都不在我眼睛里,而是我身上床单的某个位置。那一刻他意识到,他儿子不仅没长进还是个精神有问题的疯子。 然后楚悉就来了。胳膊每一次换药他都陪在我身边。于是我的记忆毫无逻辑地把楚悉与伤口愈合挂上钩,仿佛他是什么灵丹妙药。他出现的时间点很讨巧,当人故意全身心沉浸在痛苦里的时候,一个不确定因素的出现会放大一百倍,被赋予一些不该归功于他的功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很不稳定,频繁地崩溃自残。楚悉在某次我发疯把手掌划破抹得满脸血之后跟我说,你这样很愚蠢,用伤害自己来逃避你逃不出去的圈。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每当我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楚悉都会用平铺直叙的语气阻止我,告诉我不能这么做。他那时候土死了,什么都不懂,普通话都说不好,所以才把话说得言简意赅,不多一个字。可是跟那么多说话说得好的人相反,他竟然是唯一愿意耐心地一再告诉我这个不长记性的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 我很自私,但也没自私到坏的地步。楚悉回国后没几天,我有了工作,得去上海参与策划一个展览。趁着这个机会,我从樊忆川家搬出来,并和他讲得清清楚楚,我永远不可能对他有意思。他是个圣人,可我不喜欢当圣徒。错了就是错了,我不要上帝来宽恕我。 ​ 第4章 到上海之后工作很忙,我的体力差,累了就会懒得​去骚扰楚悉。人不都是这样吗,没事干的时候才会闲得去折磨自己,闲得去折腾爱情。所以青春期的时候傻事干尽,长到一定年纪总会消停,说是成熟,其实成熟的意思是太忙了。 也许是我出奇的​安静令楚悉想起了我。他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我打着哈欠看了眼表,已经晚上十点了,看来他也很忙。他肯定很忙,回来后不久就升了职,在我爸的总公司得到了个我也说不清是什么职位的职位,总之收获的回报值得他在非洲三年的付出。 我说我在上海。他停顿了几秒才开口,问我干什么去了。翻了个身,把手机压在耳朵底下,我蜷成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说,什么干什么去,工作,我也有工作好吗。​ 去多久了?他问。十几天,我说。怎么没跟我讲,楚悉说。我一边打哈欠一边说,你是我谁啊,我去哪还得先跟你报告?我听见他的笑声,像鼓槌一样在我耳朵里嘟嘟地弹着,很有催眠的作用。 朋友,楚悉说。我翻身朝天,摊成个大字,累到脑筋转不过来,一时没精神和他斗嘴。只说,嗯,我的朋友,my dear friend,我要困死了。 什么时候回来?他问。我说我不知道。然后我没再说话,他也保持沉默。就在我几乎忘了电话还没连接着,昏昏沉沉快睡过去时,又传来他的声音。睡吧,他说,晚安。 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保持着一种间歇性的生涩又炙热​的暧昧。一点都不成熟,一点都不像会发生在两个三十岁的人之间的事情。有我性格的原因,也有他的问题。 我从十七岁开始跟他做室友,大学又一起去了美国。没人问过楚悉想不想去美国,以他的成绩完全可以考上国内最好大学的最好的专业,可我被我爸送出了国,他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去。 回来之后他自然而然地进了我爸的公司,继续和我住在一起,好像他就该跟我形影不离似的。我不知道这种服从安排中包含多少他压制下来的反抗性,这是我爸用钱和地位镇压下来的。 我爸资助楚悉,说是让他读书,但他有觉悟——既然拿了钱,就得替我爸监管我。我不了解世界上其他的慈善家是否都如佛祖般不求回报地普照众生,反正我爸不是。 长时间以来我都把我们的关系默认为“室友”,表面上这么讲,但我早就对这种定义生出一种带着冲动的矛盾感,没头没脑地,像是把身体头脚反向地扭着一样梗在那里,直到大二时我才找到了原因。 那年我谈了个女朋友,有次出去玩,她带来了几个同学。其中一个英国人一路上都在跟我搭话。晚上一起睡在房车里,我夹在女朋友和英国人之间,女朋友的手搭在我的腰上。半睡半醒时,我忽然感觉有人顺着我的腹部往下摸。我惊醒,发现英国人正用他海蓝色的眸子望着我,露出一种好像发现了我的秘密的微笑,而这个秘密是连我自己都还没能找出真相的。 二十岁的我终于在被一个金发碧眼的英国gay咸猪手后,迟来地看清了自己。关于这个重大发现,我必须要找人倾诉,于是我告诉了楚悉,他给出的评价没留在我的记忆里,大概就是个很开化、没灵魂又符合时代发展的回应。 从那以后,我一切关于楚悉不安定的感受都有了解答。我开窍得很快,几乎是毫无心理障碍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不一般。而我一直都没跟他说开,只会时不时地做一些对两个男人来说算过界的举动,但每次他都会不动声色地化解掉。 比如我经常找各种借口半夜的时候跑到他的床上,却总被他合情合理地赶回去。如果我说床单不干净,他会爬起来帮我换一件。我说床上有虫子,他就干脆去我的床上睡。我说打雷声太大把我吵醒了,他就起床打开台灯看书,留我一个人躺在他的床上。我还经常在他洗澡的时候跑进浴室,不是刷牙就是上厕所,找借口观赏他蒸汽下朦胧的赤裸身体。他不好意思大摇大摆推开淋浴门,撇除唯一的白雾屏障与我坦诚相见,只能口头上命令我出去。 起初我认为这些是他拒绝我的信号,独自悲伤了一阵子。可在长期“挑逗”楚悉的过程中,我越发感觉他的应对模棱两可。这很反常,他对待我向来是不拖泥带水的分明态度,尤其当我做了一些他认为不对的事情的时候。 经过多年的“博弈”,我确信楚悉也喜欢我。这种确信与地球是圆的、太阳象征白天,月亮代表夜晚,冬天冷夏天热类似,是一个即使不挂在嘴边也存在的公理,在其中感受的人都笃信着。虽然他从没坦诚过他的性取向,但绝对没有哪个直男能忍受gay长期的骚扰,还是在知道对方喜”欢男人的前提下。就算有一层我是他“资助人”儿子的关系也不可能忍得下来。 我终于憋不住,在他去非洲前的一个月跟他表白了,然后被他拒绝。我就死皮赖脸地一再跟他表白,以极高的强度试探他。 他做饭的时候我说我爱他,吃菜的时候说爱他,我不想洗碗就还说我爱他。他洗澡的时候把浴室门锁上以防我破门而入,我就在门口喊一声我爱他。我的行动简直能把他搞出神经衰弱,可楚悉就是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 其中缘由我再清楚不过,他顾忌我爸,更忌惮任何可能对他自己的前途产生影响的变故。​这些障碍可以打破,等到楚悉真正达到他的目标之后。所以我愿意陪他这么隔着一层纸保持距离,即使有时候恨不得不管不顾,一股脑扑上去。楚悉想要的东西我生来就有,而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他能给我,我怎么能不耐着性子等他满足。 第5章 南方的太阳和雨像一对爱人,界限不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腻腻乎乎,不干不脆。太阳露出脑袋不过半天,雨又连绵不断地下起来,最后一批雨珠还未全部落地,太阳就试图再次​找回它的位置。北方的两位则水火不容。显然太阳是老大,一年到头雨也不敢来搅几次局,每回还都来去匆匆速战速决,雷阵雨的大水珠莽撞地敲着土地,生怕谁不知道它的惊慌紧张似的。 待在上海的这段时间正逢梅雨季,雨不眠不休地噼里啪啦。回北京的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延误​,我在候机室里枯坐了几个小时,无聊至极,只能胡思乱想,胡乱到几乎能从任何一片云里面看出楚悉的模样。 楚悉之所以叫楚悉是因为他于大年夜降生,1987年1月28日,星期三,在南方某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小村子里。他十七岁之前一步也没迈出去,十七岁时离开,然后再没回去过。我对他闭口不谈的少年经历充满好奇。楚悉的老家在南方,我此时此刻也在南方——我不顾“南方”代指的地域多么广阔,硬拼凑出一个巧合,反正足够说服我自己了——今天是探访楚悉老家的好日子。 我离开机场往火车站去,搭上最近的一班列车,摇摇晃晃小半天到了站,又打车跑了快三个小时。一路上房子越来越矮,车越来越少,当司机一个猛子停在一条只有一辆车宽的小路时,我被告知目的地就在前方。 我拖着箱子下了车,一拐进去的右手边有一片空地,堆着些砖块​。盖在砖块上的什么都有,树枝、落叶、玻璃瓶子、塑料袋、蛇皮口袋、包装纸、黑色的袜子、松弛的老头衫和裤衩。空地正中间立着一座半人高的锥形,灰扑扑孤零零的。风一吹,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绕着它打转,每当快要飞进去,就像撞上什么屏障似的弹了回来。这个锥形让我想到故事里总象征着顽强与希望的堡垒,即使残破崩塌,也坚守阵地。 旁边与堡垒相伴的是一座门大敞的平房。摆了几列圆桌,每个圆桌周围团着四只凳子,每一只凳子都接着一个屁股,座无虚席。座位少人却多,没处落下的屁股们就背着手勾着腰,大摇大摆撅在门廊上。左边的墙上写着一排红字:长顺棋牌室。 走进棋牌室,我问一个正在看牌的老人楚悉家怎么走。他也许听懂了我的话,却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我没能力解析的回答。老人特别热心,揪住我的胳膊对着外面指来指去。这时蹲在“长顺棋牌室”那个“室”字旁边抽烟的年轻人为我翻译道,往前走,第四个。我路过他身边,他的脑袋代替了“室”字融入进招牌。 他叫住我,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楚悉的朋友。他斜眼望向我,怪模怪样地模仿我的语调,字正腔圆地重复“楚悉的朋友”,然后低下头继续吞云吐雾,看来是没别的话想对我说。 路左边是看不到头的又绿又黄的农田,我像个刚来地球的外星人,对这些大面积存在的东西一无所知。小房子歪歪扭扭地沿着路边排列在另一边,由于没有门牌号,我十分谨慎地在心里默默数数,生怕漏掉哪个,或多数了哪个。 按照那人说的在第四个房子前停下,门口乘凉的人因为我的到来站起身。我问她这里是不是楚悉家,她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说我是楚悉的朋友,她的第一反应是越过我向后张望。楚悉没来,我说,只有我,他太忙了,我替他来看看您。失望的目光从我脸上一闪而过,跟着是拘谨的热情。她向我伸出手,在即将碰到我时又缩了回去,退着小步,招呼我往里走。 ​我跟着她穿过前厅,进了一个小屋里,靠墙摆了一张床,床边是一张桌子,桌子右边的墙上贴了半面墙的奖状,表彰着优秀的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楚悉。她让我在靠墙的窄床上坐下,然后急忙跑了出去,没一会又端着杯水跑了进来。我说谢谢,她笑着摆手,靠墙站了一会就走了。端了盆菜坐到门口摘,摘一会儿就朝我这边看看,如果跟我撞上目光,会惊慌地躲避开。 楚悉的妈妈热切又小心翼翼地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刚一站起身,她也跟着站起来。我走出小屋,她停下动作冲我笑,酝酿许久才跟我说了第一句话,用一种怪异却真挚的腔调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说什么都行。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得到的结果是一顿丰盛异常的晚餐。只有我和他妈妈两个人,菜却摆满了一张折叠小圆桌,光鸡蛋就有四五个,又煎又蒸。 我的兴奋和无所适从不比楚悉的妈妈少。这晚我躺在楚悉的床上,几乎一夜没睡着,感受着一种举重若轻的包裹感。躺着不是,坐着也不是,找不到一个好地方安放它。我想像宝贝一样珍惜它,仿佛是小时候盼望了许久快要忘记时从天而降的玩具,迟到的礼物总能带来超出它本身价值的满足和幸福。 ​第二天早晨我出了屋子,迎面走来楚悉妈妈。她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绿色塑料袋。见到我,她迫不及待地伸手从里面掏出个“绿舌头”递给我。然后用两只手撑开了袋子给我展示里面各种口味的冰棒。 我学她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门口的树荫下,伸直了腿,​一边嘬冰棍一边乘凉。“绿舌头”被我吃掉大半时,一只脚出现在我眼前。我抬头就看到了楚悉。 你怎么来了,我说。他说这话该我问你。我仰头望向他,咧嘴冲他一笑,给他展示我被冰棍染绿的舌头,接着说,顺路。不顺,他说。我仰得脖子疼,站了起来,胡编乱造道,谁说不顺了,我要去泰国度假,往南走正好会路过这儿。我把剩下的半只冰棒塞进他手里,转身边往里跑边喊,阿姨,楚悉回来了,我们中午吃什么啊! 第6章 楚悉妈妈闻声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目光碰到楚悉的瞬间像被按了慢放键,身体变得笨拙。她一边在围裙上抹手一边慢腾腾走了过来,双手抱住楚悉的小臂,盯着他看了半天。 没人讲话,也没人动作,静止中证明时间还在滑行的是蝉鸣、鸟叫、炊烟、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和楚悉的右手上“绿舌头”——它因为融化突然弯了下来。​楚悉叫了声妈。他妈妈张了张嘴,说不好是哭还是笑的前奏,迷底没能揭晓,她哎呀一声,用方言对楚悉说了句什么,扭身冲进了厨房。 楚悉几口吃掉我剩下的那一半冰棍,跟我说,明天早上七点的车回北京。我说不,要走你自己走,我不走。然后我转身往厨房走去,用行动单方面宣布谈判到此结束。 到门口时我看见他妈妈侧身站在灶台前,一只手搅动锅铲,另一只手忽然在眼角边抹了几下,没一会儿又抹了几下。一种不知道如何言说的感受像火苗一样呼的蹿起来,冲得我不知所措,只好扭身跑开。 我又感觉自己像外星人了,仿佛我可以违背重力漂浮起来,然而脚尖刚要离地,却发现所有人的脚板像用胶水黏住了一样贴着大地,这让我感觉很丢脸。 为了解开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我咋呼着追着来讨食的野猫跑了几步。大概夸张过分,几乎成了野人,小猫被我吓得几步跃上房顶,逃离开了。我背着手在院子里左晃又摇,摇到房前的台阶上坐下。 这时楚悉放下背包,卷起衬衫袖子,从我脚前走过,进了厨房。厨房里黑洞洞,又烟雾缭绕,只能让我看到两个人影闪动。我根据影子开始想象他们会说些什么,想了半天,脑袋里还是影子的黑色,烟雾的白色,一团空。 时隔十几年才见到自己的儿子,楚悉妈妈刚才的样子在我脑袋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突发行动,楚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简直像变魔术一样,上一眼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下一眼就长大了。也许是我想多了,刚才她说不定不是在抹眼泪,只是烟熏到了眼睛。​ 以此为素材,我试图描绘我爸为我流泪的情形,同样也什么都想象不出来。不论我如何努力为他在画面里画上几颗晶莹饱满的泪珠,他都只是站在病床前,皱着眉注视盖在我下巴下面洁白无瑕的床单而已。 吃午饭时当着他妈妈的面,楚悉又提起要明天早上离开。我面不改色地打断他,阿姨,别听他瞎说,哪有刚回家就走的。 下午为了躲避楚悉我忙着在院子里到处飞,代替那只昨天被他妈妈炖汤进了我肚子的小公鸡。对我来说新奇玩意很多,比如挂着通风的腊肠、代替钢丝球用来刷碗的丝瓜、穿成项链挂在墙上的大蒜和红辣椒还有用棉被包裹装在大盆里的醪糟。 与我相反,楚悉则在房檐下的阴凉里,卷起他体面的衬衣和西裤,席地而坐,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肯定很累了,总是打哈欠。有时候起来去帮忙干活,他跟他妈妈讲方言,离我很近时会故意压低声音。我观察着不得不把原生的样子暴露在我面前的楚悉,这种的局促使我想起他刚来我们家的时候。消失太久了,挺让人怀念。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吃完晚饭楚悉说晚上去县城里的宾馆住。因为家里只有两张床。我推了他一把,说,谁回了家还跑去睡宾馆。转头看向他妈妈,我冲她灿烂地一笑,说,阿姨,我跟他挤挤就行。 如我所愿,我跟楚悉头贴头,脚并脚地挤在了一起。我靠墙,他靠边。楚悉仰卧着,我费了半天劲才翻过身冲向他。故意凑到他耳边,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你妈妈多想你啊。他没理我。我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吹气,说,我知道你没睡着。 他还不理我,我的头蹭着枕头向他的耳朵又前进一步,毫不犹豫地对着耳垂亲了一口。他依然没反应,我爬了起来,正要对着他嘴巴亲下去的时候楚悉终于睁开了眼。 胆小鬼,我说,有本事你就​一直装下去,以前也不是没亲过,我一边得意洋洋地说着一边瞄着他的嘴唇拉近距离,趁你喝醉的时候我占了好大一个便宜。 在即将碰上时我被猛得一推,瞬间我们调换了位置。他撑起上半身,另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将我压回枕头上。我几乎能听到心脏发出乒乓球从楼梯上滚落似的弹跳声,轻巧又慌乱。因为突然的动作,他的呼吸也有一丝急促。他沉默了许久,目光穿过黑暗找到我的眼睛。我看到那两点亮光如星星般微弱地闪烁,距离那么远,光却让视线能够相遇。就在我以为楚悉真的会做点什么的时候,他放开我,重新躺了回去,翻身背对我。睡觉,他说。 第7章 早晨一股饭香钻进我的鼻子,我眼睛还没睁开,就叽里咕噜爬起来,顺着香味摸了过去。我站在厨房门口揉眼睛,隔着一层柔软温热的白雾说,我来帮忙。​他妈妈连声说不用不用,楚悉说我安静待着就帮大忙了。 我同意自己在做饭方面没有天赋更没有实操经验,于是顺从地钻回了卧室,一屁股飞回床上,摸索进楚悉盖的那床还残留他的温度和味道的被子里,喜滋滋地躺了好半天才真正清醒过来。 不知道楚悉这一觉睡得怎样,反正我睡得很好,简直好极了。我无所顾忌地大展身姿,胳膊腿全往他身上摆,像考拉爬树一样攀住他,楚悉把装睡政策贯彻到底​,无论我如何上下其手,他都始终背对我,真跟棵大树一样纹丝不动。 我越想越快乐,心像一只小麻雀上下扑腾,扑腾出我的身体,飞过院子,飞进厨房,绕着楚悉叽叽喳喳地叫。我的其他身体部位也仿佛一夜间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全部躁动起来。挤到眼睛这唯一连接外界声光色的窗口,蠢蠢欲动,指使眼珠子乱动。 我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这间小屋,几乎能把土灰色的天花板看出花来。目光被书桌上一摞本子吸引,我懒得下床,伸胳膊够到最近的一本,展开举到眼前。是楚悉小学时候的作文本,里面写满横平竖直的方块字,标题不外乎我的祖国、我的母亲、我的朋友、我的一天。我仔细拜读,忍不住大笑,看来楚悉对作文也没什么超出常人的天赋。​ 爬下床,站到书桌前,我打算继续阅读他的其他大作,却发现挨着蓝色作业本,一个硬皮厚册子贴墙壁摆在角落里。册子明显很有年头,硬皮的侧边已经裂了大半。我把它端起来,一翻开就是四张黑白照片。主角是同一个圆头大脑的婴儿,其中一张被他妈妈抱在怀里,还有一张赤身裸体的,正泡在盆里,脸笑成了个大包子,胳膊腿像藕节一样圆滚滚。 我像探索到宝贝一样心潮澎湃,津津有味地翻起来。照片里的楚悉从婴儿一张张长大,长得越来越有现在的模样。长到上小学时,​外面传来他喊我吃早饭的声音。放下相册跑出去,猛地看到他现在这张成长完成的脸,我忍不住笑起来。他把筷子放到我面前的碗上,问我笑什么。我清了清嗓子,说,不告诉你。他摇了摇头,送给我一句幼稚。 在这里的每一顿饭都过于丰盛,早餐也不例外,几乎吃出了我平时两倍的份量。饭后我想出去转一转,让楚悉陪我一起。 我们并肩沿着来时的路走,我在心里默默数着房子。走过第九个,右手边出现了一个小池塘。这荷花真好看,我说。楚悉说,是莲花。我撇了撇嘴,说,都长得差不多。瞥了眼楚悉,见他抿了抿唇,我感觉他一定在嘲笑我,忍不住揭他的短。你以前还管面包叫馒头呢,我说。 这时楚悉突然站住,朝远处挥了挥手。我才看到莲花池旁边的树荫下摆了张方桌,上面铺了张凉席,三个阿姨坐在上面,一个又冲楚悉说了些什么。让我们过去,楚悉说着伸手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下。 我们走过去,她们为我们让出位置,我和楚悉并排坐下。跟楚悉打招呼的阿姨笑眯眯看了我半天,越过我的脑袋又跟楚悉说起了我听不懂的话。她从背后掏出一个莲蓬头递给我。我以为是送我的礼物,刚要接过来,阿姨就又拿了回去,掰成两半再送到我眼前。 我吓了一跳,小声问楚悉,什么意思?给你吃的,他说。吃什么?我说。他指了指,莲子。我用双手捧过莲蓬头,问楚悉,好吃吗?他点了点头。我抠出一颗,因为难以置信而牢牢盯住他,慢慢把莲子放进嘴里。 然而我一闭嘴阿姨和楚悉就都笑了起来。我连忙吐出来,用胳膊肘碰了碰楚悉,问他,笑什么,什么意思,怎么了?楚悉说,剥了皮才能吃。他说着给我剥了一个,放到我手里。我的视线在他的手和脸之间检视,谨慎异常,生怕他又要看我笑话。犹豫地拿过来,我又扔回给他,命令他吃给我看。见他咬了,嚼了又咽了,我才学他的样子剥开一个放进嘴里,吃着确实是食物的味道。 我埋怨他道,那你刚才不告诉我!他又剥了一个塞进我的嘴里,笑着说,刚才问你笑什么你也没告诉我。 第8章 拿着那个和楚悉合伙捉弄我的阿姨给的两朵完整的莲蓬,我们原路折返。经过他家院子口,路过长顺棋牌室,一直走到了路口的那片空地。灰色堡垒还在那里,塑料袋依然飞不进去。 我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这座残破的堡垒——早上看的那本相册里全部都是黑白照片,唯一一张彩色的是楚悉和这只曾经高耸入云的大圆锥的合照。然而照片实在不具备美感,烟囱是灰色的,他穿的上衣短裤袜子也是灰色的,周围除了几根枯草什么也没有,一点没发挥彩色相机的优势。 我指着它问楚悉说,原来这是个大烟囱吧。他说是,我离开的时候还在。我走了过去,找了两块砖头拼在一起,又捡了个塑料袋铺好,背靠圆锥坐了下来。楚悉站在路边没动,这时忽然起了一阵风,黄土围绕他起了个旋,仿佛是个时空隧道,要把他带回过去一样。 眯着眼仰头望向他,我用手在眼前虚挡了挡沙土,问他,你小时候跟烟囱合照干嘛?照得也不怎么样。等风停下,他没被时空隧道带走,而是向我走来。似乎回忆起了好笑的事情,那时候整个村子只有我朋友家有一台彩色相机,楚悉说,有一天他从家里偷带到学校,每个人都想让他照相。所以你也照了,我说。 嗯,可是我不好意思开口,楚悉说,放学路上就我们两个人了我才跟他说我也想照张相,但是只剩最后一张底片了。他一直举着相机四处瞄准,我生怕他按下快门,那会刚好走到这里,我就赶紧让他照了。 我想象着那幅画面,楚悉的眼神我都能清晰地看见,一定是想要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和野兽捕猎时眼里嗜血的本性类似,几乎是无法规训的本性驱动。却依然得搅进强装的无所谓去混淆那些发自内心的强烈欲望。眼睛黑白分明,黑色周围装点一圈模糊的蓝色,是一种尖锐的模糊。狠不到极致,弱不到卑微,模棱两可。 那也找找角度再拍啊,我说。重要的不是角度,楚悉说,而是彩色照片本身。 风轻轻重新吹起,很轻,不会移动世界的任何物品,单是带来清凉的程度。我弯起腿,头枕在膝盖上,闭眼吹风。 楚悉陪在我旁边,我躲在他的身体带来的阴影下。他一言不发,不知道是跟我一样在享受清凉还是回忆过去。我睁开眼,踢了踢他的脚,仰头学她妈妈的口音叫他的小名。 真可爱,我说,我以后都要这么叫你。然后我噼里啪啦重复了无数遍。他仿佛忍无可忍,却又制止得没什么力量,只伸手在我脑袋上胡乱摸了摸,说别闹了。我拉了拉他的胳膊,说,你也坐下来,别挡住我晒太阳。 他坐了下来,我说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他说没什么可讲的。我说总有记忆深刻的事吧。他摇了摇头,说,真没什么,没什么值得记住的。 我们又坐了一会。他说,我都不知道烟囱拆了,我以为它会永远那么立着。楚悉忽然垂下头,笑了笑,说,走之前我还在这埋了个纸条。 写了什么?我问道。他笑了,说,特别傻。写的什么,快说,我催促他,傻才要听,我就是想笑话你。 他扭头看向我,舔了舔唇,仿佛真的难以启齿一般,又转头望向远处。“我要成功”,楚悉特别小声地说。什么?我装作没听清。“我要成功”,楚悉破罐子破摔,字正腔圆地重复道,就写的这个。我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拽他,说,你起来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我要看。他说,哪找去,肯定找不到了。 我笑得停不下来,吃了一嘴土,忍不住咳嗽起来。楚悉拍着我的背,跟我一起笑开了。 这时我忽然发现长顺麻将馆那串字底下蹲着个人,跟我到达那天见到的是同一个。他在抽烟,头扭向我们这边。我拍了拍楚悉,说,那个人在看你。 楚悉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的同时,有人在远处喊了那个人一声,他大声答应,把烟踩灭,拍拍屁股,趿拉着拖鞋走了。他牛仔裤的卷边盛了一捧黄土,每走一步,就扑簌簌洒落下来些许。 你认识他?我问楚悉。 嗯。他说。 你跟他什么关系?我问道。楚悉说,朋友。我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你朋友真多。是不少,楚悉说。 我站起来,插着腰,低头问他,什么朋友?跟我一样的朋友?楚悉仰头望向我,又下低下头,目光寻着那位“朋友”离开的方向看去。就是朋友,他说,小时候的朋友。顿了顿,他又开口道,有彩色照相机的那个朋友。 我重新坐下来,问他,那我呢,我是你什么朋友。现在的朋友,楚悉说。 我本来还想再待几天,当晚楚悉却明确且不容商议地通知我必须离开了。我说那你走,我一个人再住几天,我搂住他妈妈的胳膊,说,阿姨做饭可好吃了,我没吃够。楚悉只说,该走了。 第二天早上出租车来接上我们后,我从车窗看到他妈妈在后面摆手,想往前走却又一直站着没动,车越来越远,楚悉始终没回头。 路过烟囱时,楚悉小时候的那个朋友依然穿着同一条牛仔裤和拖鞋,用同样的姿势蹲在墙边抽烟。车载着我们一闪而过,他仿佛和长顺棋牌室一样,牢牢桩在地上,除非敲成废墟,否则永恒地待在原地,不可能挪动。 我对楚悉说,你的愿望实现了,你已经成功了。他看了我一眼,又扭头看向窗外,摇了摇头。通天的烟囱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塌了,想飞上天的人却依然不能满足。 第9章 (1) 下了飞机我收到一条樊忆川发来的信息。他说他因为工作要回美国一段时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继续住在他​家里,只要定期帮他打扫卫生就可以。他短期内都不会回国,回来之前会提前通知我。 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开始永恒地有圣光伴随,伟大到逼我直视自己的不堪。为了保留自己藏污纳垢的灰色地带,我几乎可以说是狂奔着逃离了出去。我既没回樊忆川家,也没搬回去跟楚悉同住,而是自己租了个房子,这让我暂时松了口气。 楚悉没有问我和樊忆川的事,他大概没什么空闲用来关心我,这两天在老家已经浪费了他很多时间,一出机场他就直接往公司赶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楚悉忙得不可开交,有无数的客户要谈,无数的应酬要参加。 一周至少有三天会在十一二点打电话给我,醉醺醺地告诉我他的所在地,有时候在酒吧,有时候在饭店,有时候在酒店,这得取决于客户喜欢在怎样的环境里谈事。他每次电话里说的都差不多,跟我说他喝多了,问我有没有时间去接他。 我不爱看见他喝醉之后的样子,会给我一种看到畸形动物的不适感。好像一只天生没有翅膀的鸟不管不顾地要往上飞,可连被定义为“鸡”的动物的运动轨迹都比它的更适合被称为“飞翔”。然而我们频繁的见面机会又都是酒制造的,楚悉不喝醉根本不会主动找我,搞得我没有立场责怪它。 这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电影,看得不怎么专心,眼睛总往角落的时间上瞟,琢磨着楚悉也许该来电话了。等到了凌晨一点手机也没响,我正要关了电视去睡觉,电话却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同寻常,似乎格外地快乐,每一个字都被他带上了笑的音调。报上地点后也没问我有没有时间,而是拉着长音喊了声我的名字,容礼,他说。干什么,我问。 听着他因为酒精而迟钝的呼吸,我不自觉皱了眉头,有些不耐烦。干嘛,我又重复了一遍。来接我,楚悉说,快来接我回家。后半句的节奏和音量像小孩子喊口号一样,接着他挂断了电话。 听到他这种语气我就能确定今天他喝得比往常都多,绝对是烂醉如泥。楚悉喝酒分两个阶段,一般多的时候只是昏昏沉沉,不爱说话。喝到这种程度时,他简直像是成为另一个人,变得不知廉耻,自恋无比。 ​开车去的路上我十分烦躁,在心里把和他应酬的客户千刀万剐了无数遍。不知道是什么客户重要到能让他拼了命去喝酒的地步。 车开入饭店所在的那条路,隔着老远我就看到了楚悉歪着上半身斜靠在墙边。我停到他身前,摇下副驾驶车窗,冷声对他说,上车。 他笑着冲我晃过来,忽然在车前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冲我喊道,是! 回家的一路上楚悉都在笑,他越笑我越生气,恨不得把车停在高速上,把他扔出去。我调动所有的力气来忍耐,终于完好无损地把他送回了家。 车一停,他忽然笑嘻嘻地搂住我,因为安全带的限制他将我搂得极其用力,仿佛是把我当木头杆子抓住了。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双手捧住我的脸左右摇了摇,语调真挚无比,告诉我他晋升了,现在和他一个等级的都是比他大十几岁的老大哥。他又强调了一遍,我晋升了,容礼,我是最年轻的一个。他的脸上溢出源源不断骄傲的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伸手把他的安全带解了。楚悉猛地冲下倒去,抓住我的腿撑了起来,笑出了声,笑得脸更红了,仿佛不是他自己出丑了,而是看了别人的笑话。他攀着所有手边能攀的东西慢慢坐正,头靠副驾驶椅背,扭头与我四目相对,郑重其事地开口道,我是不是很不错。 我说,不错,特别不错,可以了吧?下车。你认识的人里面我是最厉害的吧?他又说。我说,是,是,你最厉害,下车回家自己厉害去。 我推他,他就任我推,一副不打算下车的样子。我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试图去够他那边的车门。可我的胳膊刚伸过去,他就抬手拦住,扯过我的右手,手掌在我小臂内侧的伤疤上摩挲。 我愣了愣,跌坐回驾驶座,由着楚悉摸了半天。痒死了,我说,却没有挣脱的意思。 第9章 (2) ​搬回来住吧,楚悉突然说。我说不。我知道你和樊忆川什么都不是,楚悉说着放开了我被他当成玩具把玩了半天的小臂,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他叹了口气,说,你要演也演得真一点。 楚悉突如其来的“告白”使我恼羞成怒。我心里明白他从来没把我和樊忆川的关系当过真,但直截了当地揭穿是另一回事情,何况还是用这么轻飘飘的语气说出来。仿佛我就是个小丑,站在他眼前的聚光灯下。早就脱掉所有装扮,百分百将自己坦露,毫不保留地给他看到我的全貌,不只笑脸,还有所有阴影角落。然而不论我做什么,从来都不能真正探触到他包裹完整的生活。 我和樊忆川什么都不是,我从他怀里抽回手臂,冷声说,那我和你是什么吗?他没应声,笑容凝固在脸上,看起来还是那么快乐,我却要被突然涌上来的情绪冲得溃散。我从来都管理不好这种按理说脑袋应该可以控制好的力量,每次因为一句话或一个眼神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触发后,总要演变成洪水才能收场。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全力控制住自己,一字一句地问他,请问关于你的部分我演得够真吗?说完我起身给他打开了车门,让他下去。这回楚悉乖乖听了话,下了车,关上了车门,从车前绕过却没往楼里走,反而走到我这边的车窗外,抬起手,用指关节在车玻璃上轻巧地敲。 嘟嘟声仿佛是敲在我的脑袋上,敲得我心烦意乱,一个头两个大。降下车窗冲楚悉大喊,我和樊忆川在一起开心死了,作为室友他比你强不知道多少倍!我气还没喘匀,就听他说,那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美国。我愣住,楚悉挑了挑眉,几乎是习惯性地伸出手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摸着,配合着手部动作做着深呼吸,同时说,吸气,呼气,吸气,呼气——酒气吹了我一脸。我下意识跟着他的节奏呼吸,因为以前做过无数次,对我来说跟条件反射一样。 容礼,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什么都知道。楚悉一边为我顺气一边说,话说得慢吞吞,还有点大舌头。你知道个屁,我说。 他笑出了声,另一只胳膊搭上车窗框。我见状按下按钮,车窗猛地往上升,他被突然的动静弄得胳膊一滑,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摇晃半天才站稳。 站住了又开始笑眯眯地敲车窗,我不理他他就一直敲。我降下个缝隙,他双手扒在上面,眼睛框在缝隙里。十分得意地说,我什么都知道,真的,容礼,我知道这两个月你是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的。我气得又要升车窗,他却不放手。在快要夹住他的手指时我只好停了下来。 这回他直接拉开车门,右手扶住驾驶座椅背,手就伸在我脖子旁边,指腹时不时碰触我的皮肤。我扭头躲开,他弯腰钻进来,直勾勾对着我喷酒气。搬回来吧,楚悉说。我转头看向他,他慢慢变出一个笑容,我对着他的嘴唇亲了一大口。 他没动,仿佛没发现我做了什么似的,依然笑着。搬回来吧,他跟复读机一样叽哩哇啦。我半天才开口,问他,有什么好处?他沉思了一阵,说,我可以给你做饭,做早餐,晚餐。这就没了?我说,你天天忙着喝酒,哪来的时间给我做饭。 他皱了皱眉,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我提出的问题。我接着说,我看什么好处都没有,只有麻烦,你就是想我给你当免费的司机。 他露出一个默认的笑容,说,搬回来。我推他,走开,没的商量。还有以后再把我当司机支使得给钱知道吗,我的劳动特别珍贵。 楚悉不仅没走,反而更贴近了我一点,手从车背覆到我的脑后,推着我向前,湿热的酒气几乎要将我严丝合缝地裹住。 我今天特别高兴,他说,容礼,让我更高兴一点好吗?回来吧。我要顶嘴,想说你高不高兴我一点都不关心,可半个音都没吐出来,因为他亲了上来,堵住了我的嘴。 瞬间我从头到脚的身体仿佛都不再正常。我感到从我的腹部那里长出来一棵树,直长到我的喉咙。没有树叶却枝条繁多,且往四处伸展,占据了我的整个身体。忽然一口气从我的牙齿间贴着舌头吹进来,吹到每一个枝条的每一处皮肤。紧接着四处不约而同地长出新叶。这些嫩叶特别绿,特别软,有意无意触碰到我的心脏、我的血管、我的皮肤。麻麻酥酥的感觉此起彼伏,这里停歇了那里又起。直把我搞得筋疲力竭,喘不上气,这些调皮的新生叶子才放过了我。 我睁开眼,手撑在车座上,大口喘气。虽然浓烈的酒气和楚悉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我他绝对是烂醉的状态,可我还是忍不住张了张嘴,用带着渴望的颤抖​的声音问他,你是真的醉了,还是装的? 第10章 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打开家门后灯都​忘了开,游魂野鬼似的迈步子,被椅子绊倒,摔了个大马趴。明明磕到了鼻子,我爬起来后却摸了摸嘴。 我彻夜难眠,那棵因为楚悉的言语、气息、嘴唇——嘴唇的热度、湿度、柔软度而枝繁叶茂的树在我的身体里野蛮生长,一会挠挠我的手,一会碰碰我的后背,叫我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天才刚刚冒出亮光​,只是凌晨五点时打前哨的微不足道的光而已,我就忍不住捧着手机开始了我焦急的等待。等着楚悉打来电话,打电话不好意思发信息也可以,都无所谓。我等着他问我关于这个夜晚的事情,哪怕关于那个吻只字不提,只要他发来信息向我确认搬回去住的时间,我都可以假装得到了完全满意的答复,我会生出超出负荷的快乐,不管不顾地跑回去。 等待仿佛是身体里那棵树的肥料,我的焦急忐忑和期待令它蓬勃生长。时间却是太阳,烈日长久地挂在空中,我的树经历长久的暴晒和干旱,不再欣欣向荣,而逐渐干枯衰败。我从天快要亮等到天亮等到天快要黑,等到又一个天黑,没收到来自楚悉任何的消息。 ​我不舍得看着树死掉,所以主动联系了他。我想说的话被时间推到了嗓子眼,来不及绕路经过脑袋的检验,直往外冒。于是我一开始无所顾忌地在给楚悉的信息里写,昨天晚上敢亲我今天就当缩头乌龟了?别给我用喝醉了当借口,也别跟我说你不记得了,杀人犯说不记得自己杀过人也是杀人犯! 这一行字打得我咬牙切齿,​最后打下了几十个感叹号,可写完就被我全部删掉了。这么不遮掩地实话实说肯定得不到我期盼的结果。杀人犯有法律的制裁,可我没有任何能够制裁楚悉的武器。我只能想了又想,拐弯抹角,最终发给他的信息仅仅暗示我会听他的搬回去住而已——你到家了跟我说一声我再去,我钥匙丢了,进不去家门。 消息发出去将近半小时后我才收到他的回复。不知道是手机屏幕亮得刺眼还是这一行字有什么超能力,它弄得我瞬间鼻子发酸,泪腺极速运转。好像一台大炮把我轰得四分五裂,身体里那颗树​转眼间粉碎成木屑,迷住我的眼睛,堵住我的喉咙,把我所有能呼吸喘息的地方全部堵死了。我像被扔进了水泥里,注成房子的基础,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我。 这条威力巨大的信息写着——还在忙。你要来拿什么东西吗? 我建设好的底线仅仅退让到他选择忘记亲吻而已​。毕竟吻所带来的是黑夜白天般的转换,是天壤之别,是沉睡和睁眼的区别。起床时谁都想再睡会儿,所以我愿意体谅他。也仅仅愿意体谅到这个地步而已,哪会想到他胆小到残忍的程度。像刽子手一刀下去将脖子斩断彻底,他把一切相关的记忆干干净净砍掉给我看。 苦苦祈求我回家住有什么可忘记的呢?让我快乐的事情他一件也不愿意记得,又凭什么要求我让他更高兴一点。一百步里我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他只要迈出半步我都会心满意足地上赶着补完另外半步,可他脚都不抬一下。 我把自己禁锢在一个疯狂的狭小空间里,因为楚悉的一句回应而胡思乱想,有关无关的都想,想着想着忘记了怎么开始的,只觉得从头到脚被龙卷风卷着,身不由己。因为身不由己我生出无限的愤怒,非得和龙卷风一样路过哪里摧毁哪里才可以。 没有龙卷风的邪恶力量,我对着空气大吼大叫,吼得嗓子火烧般的疼。还不过瘾,跑去客厅把一切能砸的全砸了。我光脚在这些碎片上走了几个来回,瘫坐了下来,看到脚底有血渗出来,疼痛像丝线一样朝上穿,我才终于感到了些许的平静。 我闭上眼睛,脑袋一片空白地静止了一阵,睁眼打开手机,把楚悉的号码给拉黑了,拉黑完觉得是自取其辱——他短期内为了平息他“失忆”而带来的风波应该根本不会联系我,不联系我又怎么知道被我拉黑了。 而我又必须要做出点算是惩罚他的事情,于是我点进相册,开始删一切有他的照片。删了不知道多少,我又被忽然袭来的后悔压住,压得我恨不得大哭一场。还好手机有恢复已删除照片的功能,能把它们全部救回来。 ​ 第11章 (1) 按理说我应该要对楚悉恨得牙痒痒。错不在我,全在他,我不应该因为他的错误折磨自己。不自己折磨自己的最好办法是把他和有关他的所有一件不落地打包扔出我的脑袋。 然而人的脑袋奇奇怪怪,仿佛它不是为其所属的人服务的,而是谁安插在我身体里的叛徒,永远不顺我的心,总做出一些反叛的行径。 我要灭火,它却加油,我要安静,它就吹风,我拼了命地不去想楚悉,它却将楚悉搞成了个孤魂野鬼似的存在,无所不在。 清晨拉开窗帘,外面的树在我眼里摇成了个花枝招展的楚悉。中午书桌落在地板上的黑影,被我看出了楚悉的轮廓。晚上鱼缸里的鱼扑腾出的水花也映射了楚悉的脸。 摆在电视机旁的木雕是楚悉从非洲给我带回来的纪念品,它雕着个抽象的人形。这人有绿油油的大脸盘,整个眼皮抹这纯黑色眼影,胡萝卜一样的大鼻子,蓝莹莹的梯形下巴。过于的奇异夺目,总能将我的目光诱骗过去。看着看着,这个五彩斑斓的木头人也跟楚悉长得没什么差别了。 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他,他就是个混蛋,胆小还不讲理。自己不敢出现,却又不情愿让我忘记他,就派灵魂占据我的房子,耀武扬威,看我笑话。 每骂他一次,我都要在和他的对话框里打出来,不发送也不删除,就这么当草稿存着,不爽时就拿出来看一遍,想象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我会忍不住笑出声,获得转瞬即逝的一点快乐。 字就这样越打越多,写成了一篇百般声讨楚悉的檄文。他可以亲了我不认账,我却无法把他怎么样,只好想尽各种无用的办法排遣满腔的愤懑。一天天过去,我已经词穷,再想不出新鲜的话来贬损他,光用文字骂他逐渐起不到安抚自己的作用了。 某天我又被在我的房子里阴魂不散的楚悉追得无处可逃,我忍无可忍,干脆赌气跑出了家门。一通没目的的狂奔,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家旁边的一个花鸟鱼虫市场里。四周吵吵闹闹,各种生物在我目光里眼花缭乱地雀跃着,终于把楚悉的身影掩盖了住。 漫无目的地趿拉着拖鞋逛了一圈,我最终买了只据说已经几百岁的老乌龟回家。这乌龟看起来脏兮兮慢吞吞,没有一点观赏性。 我隔着玻璃钢观赏了一阵,决定给它起名叫楚王八。长得呆头呆脑,又是只缩头乌龟,正适合当楚悉的替身。我知道王八和乌龟的区别,只是王八显然更具有侮辱性,所以我要叫它楚王八。 本打算把一切无处发泄的憋屈都转移到楚王八身上,可它几乎和楚悉一样让人无从下手。一遇到事情就缩头,永远不会直接面对我。我无法对着一个硬邦邦的壳子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攻击,反而被他的锐利伪装搞得更加提不起精神。 我只得放弃了把楚悉安放在一只乌龟身上的做法,这对乌龟来说太不公平了。我对它生出歉意,决定重新整理我们的关系。我给他换了水,投了食,给他鞠了一躬,告诉它我给他起了新名字,叫阿盖,从以后将单纯作为我亲爱的宠物存在。我的话音刚落,阿盖那颗乌黑的小脑袋就从壳子里伸了出来。 花鸟鱼虫市场成了我的避难所,楚悉的灵魂一来烦我我就去那里走一圈。这天路过一架鱼缸时我突然想起楚悉做的红烧鱼,非常好吃,是我最爱的一道菜,想起就怀念到忍不住流口水的程度。我赌气般买了一条大鱼回家,找到菜谱,决定自己做。我就不信红烧鱼有什么难的,等我做出更好吃的红烧鱼,就再不会没出息到看见一条鱼都能勾起关于楚悉的回忆。 冲锋陷阵的回忆不是最痛苦的就是最美好的,这其中最容易被取代的美好回忆也许就是红烧鱼了。像那晚的亲吻,想要找到一个更美好的吻去替代它,我一个人根本无从下手。能删除一条是一条,我想不出更聪明的办法。 折腾了快两个小时,把厨房弄得烟雾缭绕,又砸了三个盘子后,我的红烧鱼终于出炉。我将它端上餐桌,满怀期待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却难吃到我鼻子发酸,眼泪都快流出来。我不甘心,又吃了一块,再吃了一块。我咽都咽不下去,终于忍不住扔了筷子,大哭起来。 实在太难吃了,我一边双手胡乱抹眼泪一边想,楚悉怎么能做得那么好吃。不可以做得那么好吃,这样让我怎么找到更好的味道取代它在我记忆里的位置呢。 第11章 (2) ​我总会在想不出办法快要发疯之前记起来我可以去工作。工作与我维持着一种清白到不能再清白的关系,我不需要它给我带来任何金钱或其他任何社会生活里被看做财富的回馈,因此它也不会索取我的心血身体,我们之间没来没回。 我仅仅要求它在我无法应对我的身体和头脑时冲上前来对它们进行短暂的占有而已。 它让我像陀螺一样飞速旋转,视线转成一把刷子,世界成为了画布。不再一是一二是二,石头是石头,苹果是苹果,而被抽象连接为一条条糖果色的彩色线条。树串联起云,云融化进路灯,路灯撞上衣服,衣服插/入嘴唇,五颜六色的丝线将我牢牢包围,紧密排列。不论是我想看的不想看的都只是无数圈彩色,无法给我带来它原本伤人或雀跃的含义。 对于楚悉来说工作的意义与工作之于我大不相同,它是他借力攀爬的高墙,高墙塌了,就会从高空坠落。爬得低时还好,摔下来拍拍土,重新开始。可现在他的高度已经到达了把命和墙捆绑在一起的程度,只能步步小心。跟他一比,我的工作就是个不学无术没营养没脑子的玩伴,所以我才经常想不起它来。 打电话给刘宇,我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展览要办,或者有需要摄影师的活动,什么都可以。他笑起来,说,我还以为你挺忙的呢,我闺女满月酒都没空出席。 我愣了愣,这才想起半个月前收到过刘宇的邀请函,奈何我被无处不在的楚悉骚扰得溃不成军,自己的灵魂碎成了无数片,这里藏一点,哪里躲一堆,永远有缺口,根本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形状。我自己都要死了,哪里顾得上去庆祝别人家新生命的诞生。我局促地答到,都忙完了。 又心情不好了?刘宇说。我反驳道,我让你帮我找工作怎么还能扯到心情上。我热爱劳动,劳动最光荣。我还缺钱,想挣钱,不可以吗?他叹了口气,说,小容啊,你这辈子最大的缺憾就是没机会体验对金钱的渴望。我说我没时间跟你瞎扯,有活赶紧联系我。 正要挂掉电话,他喊住我,说,等等,有个事许若楠让我一定转告你。什么?满月酒可以不来,份子钱一定要给,电话里换成了女人的声音。话音刚落又换回了刘宇。听到了吧,他说,份子钱一定要给。我连声答应,又表达了一遍我对工作的**才挂掉电话。 没过几天,刘宇果然给我寻到了个活,是去给他工作伙伴的家人的朋友的合伙人的儿子的美术馆开幕式拍照。 当天我起了个大早,提前上岗,迫不及待要忙得团团转。因为去的太早,美术馆里还没什么人,我端着相机在展馆转了几圈,转得肚子咕咕叫,提示我没吃早饭。 走到自助餐台前,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头望去,只见一西装革履的五五分矮胖子左手端着餐盘,右手举着沾了奶油的不锈钢夹子指向我。顶灯在他出了油的秃头上倒影出一个白圈,仿佛是天使的光环,跟他那张充满泥土气息的脸十分不搭配。 这个人不顾我一脸的错愕,笑得把脸挤成了年画上的胖头娃娃时我脑袋里关于他的回忆终于被调出。他就是我小时候那个掰断超人腿的玩伴。看来他是毛足了劲横向发展,从小胖子长成了大胖子。 如今大腹便便,一双象腿走起路来掷地有声。他跺到我身前,把餐盘随手一扔,伸出两只肥手,要跟我握手。我举着照相机示意我没手给他握。他把手收回去,依然笑得脸颊上两坨油疙瘩。 恭喜恭喜。他忽然说道。我疑惑,恭喜什么?他说,容叔叔最近的大单谁不知道,你还跟我装。我感觉他连说话都在喷油,呼吸里都是油,自己快要被他油死了。如果超人知道这样的一尊油佛小时候一心相当超人大概会气得当场辞职,脱下紧身衣,裸奔着满天乱窜。 我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再说,于是摆出一张臭脸,说,是吗,我不知道。他的嘴角抽了抽,显然没有走开的意思,绕到我身边,热情洋溢地邀请我活动结束后一起吃饭。我说没时间。他又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一定要赏光和他吃顿饭。 其实不必,我们也不太熟,我接着张嘴胡说道,而且我最近在辟谷,打算成仙,不跟人类吃饭了。 你真幽默!他说着一掌砸在我的肩膀上,像猪哼哼一样用鼻孔吸着气大笑,啊呀一声,说,容礼,你这话说的太见外了。咱们两家是多少年的合作伙伴,你跟我怎么着也能算是发小了。他作出恍然大悟的夸张状,惊叹道,你别是发展好看不起我吧,觉得有我这样的朋友不符合你的身份了? 我翻了个白眼,拿起一只控盘,挪开几步,目光紧盯着各种吃食,懒得理他。他却像只恶心的吸血虫一样不走,探过脑袋来问我,你还被你爸找来的那个乡下人监视着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皱了皱眉。就你爸资助的那个贫困生,他说,挠了挠头继续道,名字我想不起来了。那天我在容叔叔办公室看到他了,哎哟,那人模狗样的,我半天没认出来。他笑着啧啧几声,又说道,可惜打扮得再体面也是狗穿人的衣服。 我站住脚步,一言不发,放下刚捡了两块蛋糕的碟子,猛地举起相机调转方向,用镜头往他脑门上撞去。在即将撞上的瞬间我停住了动作。他吓得抱起脑袋,呼呼喘了几口气,眼睛从指缝里小心翼翼地看我。看了半天他捂脸大吼,干什么啊你! 你以为你是什么?我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指着他身上的西装说,这件Maison怎么被你穿成了麻袋?不如给他,他穿着可帅了,绝对人模人样,你怎么能穿上衣服还跟猪一样。 你说什么?他气得涨红了脸,挺着肚子冲我大吼道,给你脸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他说,拽个屁啊你,你爸做的那个大单子是我们家瞧不上才施舍给你们的知道吗! 他话音刚落,我端着相机又在他眼前晃了晃,晃得他惊慌失措,连退几步。不砸你,放心。我说,刚才差点忘了这个镜头几十万,砸你那产猪油的头不值当,万一弄出血粘上一股子猪腥味就只能扔掉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成了一头受了奇耻大辱的猪。我说,等下次你如果还忍不住嘴欠,提前通知我,我准备个最便宜的镜头来治治你这脑袋。 第12章 晚上我睡不着,爬起来从酒柜里拿出唯一的一瓶红酒。平时失眠我一定会在深夜喝上一罐可乐,可乐当然没有助眠的效用,只是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也睡不着,黑夜、大房子、我一个人——这个沉闷又无聊的组合只能让时间更加磨磨蹭蹭。我赶不走它,只好喝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来尽全力心平气和地与它共处。 可由于最近睡不着的频率太高,不知不觉满满一酒柜的可乐被我喝得一罐不剩,只能由红酒陪我度过有一个失眠的长夜。 这瓶酒大概是谁从欧洲给我带回来的礼物,我认识的人里面对酒喜爱有加的不少。可能是樊忆川,可能是刘宇和许若楠,反正不是楚悉,不然我会记得清清楚楚。 拿了酒,我绕过酒柜拎上阿盖居住的塑料盒,坐到沙发上。把阿盖放在我的身旁,我转身面对它,一边喝酒,一边费力地凝视它针孔大的无神小眼睛聊天。我聊得心不在焉,阿盖也没兴趣听我讲,一会就缩回它的壳子里去了。我有些后悔,该买只鹦鹉回来的。 考虑到盛过红酒的杯子一定很难洗,我直接抱着红酒瓶往嘴里灌。刘宇要是看到我这么个喝法,一定会痛心疾首地骂我不懂品酒,把好东西糟蹋了。然而我尝不出半分红酒的好,在我看来它根本比不上可乐。可乐是个时刻要求我克制的黑夜陪伴者——喝了几口就会涨得满肚子气,再喝不下吃不下别的东西,不情愿也只能去睡觉了。可红酒这玩意一口接一口,没个尽头,整瓶喝完了才算完。 清晨我又体会到了红酒的另一处缺点——它后劲不小,搞得我头昏脑涨。正当我被一阵头疼弄醒,翻来覆去时,手机响了一下。我懒得理,可下一秒钟我恍然醒悟,想起那是我专门给楚悉设置的独一无二的提示音。由于它太久没响过了,我对它的反应迟钝了很多。 我一咕噜弹了起来,心打桩机似的砰砰直撞。撞得我头疼脚冷手抖牙打颤,于是刚点开楚悉的信息,手一个哆嗦,不小心按到了发送键——把我那篇作为草稿储存着的怨声载道的“檄文”一字不落地发送了出去。 霎那间我吓得扔了手机,化身为一只打洞的土拨鼠,猛把脑袋往被子里钻,恨不得这辈子就到此结束了,下辈子再折磨楚悉。 我当了半天缩头乌龟,手机又响了。听着自己的太阳穴噗噗直跳,心滋滋地发痒,我忍不住钻出来,扑过去把手机捡了起来。 眯着眼将屏幕送到面前,慢吞吞睁开一只眼,再慢吞吞睁开另一只,我看见楚悉在信息里写道,发张楚王八的照片来看看。​ 我张了张嘴,发了疯般躺倒在床,两条腿乱踢着转圈。这么疯了许久我才喘着粗气坐起来。因为忍不住要笑,我抿紧嘴唇,回他道,不叫出楚王八了,叫阿盖。然后发给了他一张阿盖少见的伸出脑袋的靓照。 他自然而然地把话题从我的宠物乌龟上转移了开,问我昨天是不是去那个美术馆开幕式了。你怎么知道?我开玩笑说,你不会真的天天监视我吧。​我倒真希望他会这么做。楚悉回消息说那个美术馆主人的父亲跟我爸有生意上的联系,有同事也在,看到我了。 我和楚悉冰冻了许久的关系一夜间恢复如常。 他主动发来的消息对我来说是一剂灵药,有让人选择性失忆的功效。使我可以做到完全忘记这段时间为什么因他感到如此痛苦。 是灵药却不是良药。这副药没有治愈患处的功效,只能止痛,创口随时可能恶化流脓——我心知肚明,依然愉快地接受。 他送来的药对我来说就是深夜的可乐,我根本不在意它能不能治病,就像我知道可乐不能缓解失眠。我只是单纯地喜欢它。不论什么东西,产生了“喜欢”就仿佛是用黑色颜料把它美丽的表征涂了一团黑,越喜欢,就想涂得越黑,让别人分不清它的原本面貌。 楚悉和我的破冰从来都是这么轻而易举。当然不能归功于他的温度,他一点也不炙热,如果不是我,而是遇到了其他真正结实的冰面,他肯定花一辈子也溶不开。只能怪我太懒惰,结出的冰是哈一口热气就要散架的残次品。 第13章 (1) ​经楚悉的提醒,我回想起那件穿在那位秃头胖子身上贬值了的西装。脑袋里描绘出楚悉穿西装的样子,他身材高挑匀称,配上正装利落的剪裁线条,没有不好看的道理。我想得闲不住,迫不及待跑去挑了一套西装想要送给他。​正好我也需要一个无法被电话或信息代替,必须见面的契机。 周末确认了他在,我以要拿东西为借口回了家。楚悉一开门,我就把装了西服的防尘袋塞进他怀里,说我买的时候没看尺寸,太大了穿不了,也懒得退,搁在衣柜里占地方,就给他了。 他转身将衣服放到椅背上,又从茶几上拿起手机,说,多少钱我给你。反正我也穿不了,我拉开另一把椅子坐下,仰头望向他,说,就当送你的礼物了。楚悉挑了挑眉,垂眼看着我说,无功不受禄。是个坚持要给钱的架势。 那就当生日礼物,我说。没有提前这么多送生日礼物的,他继续拒绝。我被他那股似乎要跟我完完全全划清界限的态度弄得非常不耐烦,一气之下口不择言,翻出他不愿意记得却梗在我心里一点没模糊的事情——那就把上次强吻我该赔偿的精神损失费和给你开车的劳务费也一起付了,我大声说道。 楚悉明显一怔,然而这一怔转瞬即逝,迅速恢复如常,他问我说一共多少钱。我站了起来,夺走他的手机,按到餐桌上。 气势汹汹地和他对视许久后,我说了个负数,和西装的价钱加起来等于零。我哎呀一声,说,正好抵消了。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 看他笑了,我也觉出些好笑来,却莫名感觉给他看见我的笑就输了,于是快步走向我的房间,假装找东西。没想到他跟着我走到门口,站在门边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像没头苍蝇似的乱飞,这里看看那里找找,最终从床底下摸出我的毛绒拖鞋,举起来冲他说,找到了。接着一溜烟从楚悉身旁挤了出去,急急忙忙换上鞋,大喊一声我走了就撞上大门跑下了楼。 正当我绞尽脑汁地思考下一个见面的借口时,楚悉竟然在第二天晚上给我打来了电话,跟我说他醉了。 可他一坐上副驾驶我就知道他说了谎。我并没有闻到多浓的酒气,至少这点酒气的量对他来说不是能让他承认自己喝醉了的程度,而楚悉却一本正经地演着。看他那笑眯眯的样子,我忽然生出些没由来的紧张感,暂时无法决定是陪他演戏还是直截了当地戳穿他。 楚悉沉默了一路,我也沉默了一路,最终选择了前者。 停了车,我下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抬手示意他下来。既然决定了要演戏,我就要演得全情投入。跟着他往楼门走,我质问他道,你现在的工作是喝酒是吗,喝的越多挣得越多? 他演得也不差,路走得歪歪扭扭,向我倒过来,靠着不动了。我推他,说,臭死了。楚悉扭过头看我,眼睛像月光下的水面一样。那一层层的波澜冲到我的眼里心里,冲得泥沙一层层被他裹挟进水里,仿佛要将我的一切全部夺走。 我喉咙发紧,下意识用手掌捂住他的眼睛,说,别对着我发春。他握住我的手腕,就这么让我的手挡住他的眼,嘴角缓慢地弯成了这天夜里月亮的弧度,轻声地笑,说,我想你了。 这下我不仅喉咙发紧,心也乱跳了,脑筋也要生锈了。只好主动做出应对,反抓住他的手腕垂下来,停在他胸口的位置,用食指指了指。昨天才见过面,说,给你送的这件衣服,别跟我说你忘了。 楚悉依然笑着,我们俩的两只手别别扭扭地互相握着悬在空中,谁都没有先撒开的意思。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他才开口道,之前也很想你。 第13章 (2) 瞬间我感觉自己简直化身为一只锅炉,呼呼喷着热气,夜风的凉气又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我滚烫的面颊。一冷一热冰火两重天的夹击下,我听到哐当一声,仿佛身体里开了个洞,本来摆放的好好的东西全部掉了下去。 我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下抽()动——我太没出息了,我强烈地感受到。怎么能因为他的一句“想我”就搞成这样。我是爱他,可不知道他对我来说已经威力大到了这种地步。我看到过有人说爱情是花、鸟、太阳等等一切柔弱又美好的东西。这令我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爱情对我来说却是射击的枪、砍杀的刀、打砸的棍棒这类残暴的象征品,甚至我还处于不公平的战争中,对方刀枪棍棒样样俱全,我却赤手空拳地流泪又流血。 ​为了预防自己在楚悉面前丑态尽显,我微微转开视线,躲避他的目光。我正要撒开自己的手,决定结束今晚这段诡异的“表演秀”,狼狈奔逃,他的手却在我撤了劲的空当趁机顺着我的手腕往下滑,指腹轻巧地在我的掌心上留下若有若无的痕迹,像踩着云朵飘过。我和他的皮肤之间流动着一层薄薄的空气,刹那间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无色无味无形的空气的存在。 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心里祈祷夜晚微弱的亮光能够让楚悉看不见我软弱的表现。我和他之间我本来就处于弱势地位,不能再让他看见我更多的弱点了。 他的动作依然在沉默中继续,手指一路从我的掌心抚到指尖。就在即将分离,我的手指因为他施加压力消失的过程而面临反弹蜷起的触发点时,他突然握住我的手,在手捏了一下又放开。 我麻烦大了,楚悉说。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双手捧住我的脸,摆正面向他,我被他摇得晃来晃去,听他说道,容礼,你不能再给我找麻烦了。 我发怔,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我所想的。如果我就要一直麻烦你呢,我试探道。他光笑,不回答,放开了手。你说话,我说。让我想想,他说,然后慢腾腾向前走。 走了进了大堂还不开口,我下意识伸手扯住他的小臂,又问,想好了没。他转身半垂着眼望向我,忽然一笑,耍赖皮似的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这回真的不知了,容礼。不能你来帮我解决吗?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这回换你来帮帮我,就这一次。 我说,我自私自利,帮不了别人。我向他迈了一步,凝视着他说,我只会像蛇一样缠住你,咬死你。说着我扑到他身上装模作样地要咬他。楚悉左躲又闪,还是被我跃到了背上。他干脆背起我,一言不发,往楼上走。 爬到二层半时,我注意到他耳朵发红,凑过去小声说,你那天亲我了。他登上平台前的最后一级台阶,很轻地“嗯”了一声。是你主动的,我说。他说他知道。 你都记得,我说。嗯。但是你假装全忘了。嗯。 我恶狠狠地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小腿也表示抗议般在空中胡乱甩了一下,语无伦次地控诉道,我对你来说是个什么梦里的人吗?喝醉了就做梦,想干嘛干嘛,酒醒之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你的什么任意门吗,我还得陪你的节奏来来去去?有本事你再也别趁着喝醉打电话给我! 他被他摇得趔趄几步,将我往上抬了抬之后扶着扶手停下了脚步,就这么安静地站在了楼梯上。没一会儿楼道里的灯灭了,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就在我耳边,可因为看不清他的面容又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本事你别接我的电话,楚悉说。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容礼,他说,你太不讲理了。他倒怪起我来了,我猛地探出身拍了一下墙打断他的话。灯亮了,楚悉没再说什么,继续背我上楼。 到家之后他把我放下,转身去摸玄关灯的开关时我问道,你想我走吗?他没应声,也没开灯。 我说,你想亲我吗?还是沉默。你想跟我做()爱吗?我等了一会,他还是不说话。 你是哑巴吗,回答我,我吼道。他终于低声说,你问了好几个问题,我不知道回答哪个。我说这三个问题应该是一个答案。他终于转过身,面冲我,说,想。 那你还站着干什么?我说。楚悉说他在等我问他另一个问题。我说我不想问。他说你得问。 我深吸一口气,说,你明天还会装作什么都不记得吗。这回他没犹豫,立刻点了头,说是。然后他问我,你还愿意留下来,愿意跟我亲吻,愿意——他话没说完,我就扑过去抱住了他。 我不管不顾地认为这些都没关系,他可以在选择在酒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我可以做他的醉梦里的爱人,梦之外的朋友。 灯一直没开,我黏在楚悉身上,他往哪走我就往哪里走。我的一呼一吸跟随他的一呼一吸,他的每一次前倾我配合着后退,他后退时我又追上去。气氛说不清是一场战争还是双人舞,我全情体会着他的同时也感知着我自己。 我不知道最后是进了他的卧室还是我的卧室。我记得是我一开始很热,可是一转身后背贴到了墙上,凉丝丝的细线顺着我的后背一点点向前编织,再沿着我的皮肤织到楚悉的身上,仿佛下起了一场只围绕我们两个人的雪。紧接着耳边传来了他粗重的一喘,我脱离了墙壁,被他抱着旋了半圈,后退着跌到床上。 我看到了北方冬天的雪,毫无重量感地飘落,装模作样地保持距离。我迫不及待跑进雪里,一脚踩上去,低沉而隐秘的声响急促地蔓延开来。 原本彼此独立且稀疏排列的雪花,被压紧,撇去所有缝隙,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朵雪花紧紧拥住另一朵,它一点也不绅士,急急忙忙得扑上去,笨拙又没轻没重,很难想象刚刚在空中飘荡时它如何忍耐才能装得那样潇洒自如。 雪花逐渐没了那样轻盈洁白毛绒绒的模样,这样舍弃自我的糅合带来晶莹剔透的水珠,分不清是脆弱的破碎还是强硬的集结。 它们自己大概都来不及捕捉,任何一秒钟的感受都不同。醒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变换了模样。它不再是雪花了,而成了半透明冰块的一部分。 我对这个融合过程感到好奇,雪花对雪花来说是什么样的温度。人的皮肤将雪定义为寒冷的标志,而他们自己之间会不会认对方是温暖甚至火热的——只要它们试着贴到一起融合成冰就会明白。至少下一刹那我体会到了,两个生命体因为某种奇妙的吸引力穿刺的感觉。 然后没多久我的脚发凉,鞋子湿了。雪花变成水给我的皮肤留下温度和湿度的双重痕迹。从雪到冰再到水——因为温度升高变为液体后就再没有个体的分别,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一个单位。 怪不得爱情会让人难以克制地联想到永恒。 不再是雪花的雪花搭乘我的鞋子回了家,慢慢蒸发,最终消失不见。或者说是散播到我房间的各处,从此以后日日夜夜地拥抱我,无处不在。 我将永远记得他带给我情不自禁的隐秘声响、融合的表现式、潮湿的冰凉、不见踪影的无处不在和滚烫到让人不在意转瞬即逝的热爱。 ​ 第14章 睁眼看到楚悉熟睡的模样,这回倒是我忍不住落荒而逃了。反正结局不会是清晨的浓情蜜意,既然一定会分离,我先走总比一睡醒看到楚悉不在了​强。 我翻身下床,站起来才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想起昨天在我和楚悉的共同努力下把自己扒了干净。​我弯下腰想从地上捡起衣服,刚一动作就感到自己两条腿别别扭扭,不自觉伸手摸了摸屁股,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加快速度,匆匆忙忙胡乱地穿成了大概能见人的样子,拔腿就跑。 忙中出了乱,我一脚踢到了门框上,又不能叫出声,疼得眼泪汪汪,一瘸一拐地继续逃亡。走之前我回头看了眼,好像看到楚悉睁开了眼又好像只是错觉。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然而我把自己身上所有口袋摸了个遍也没找到车钥匙。心里咯噔一下,紧接着一个第三人称视角的乌漆墨黑的片段在我脑袋里播演起来——我两条腿像螃蟹一样蹭来蹭去试图褪掉自己的裤子,因为一只手被楚悉抓着不放,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不想放,只好锻炼自己双腿的灵活度。 想到这里我猛闭眼摇了摇头,转身将发烫的脸颊贴到门口的信箱上面壁思过。可我的脑筋成心跟我过不去,画面继续播放——楚悉察觉了我不协调的动作,朝下瞥了眼,低笑声撞进我的耳朵,此刻面壁的我与回忆中的我同步打了个颤。然后他撒开了搭在我腰上的手,帮我解除了裤子的禁锢。他随手一甩,发出了显然不是布料落地的碰撞声,还跟上了一段轻快的滑行——我的钥匙就在那时从裤兜里飞了出去。 我双手抓着信箱,焦急地朝楼门洞里望去,关于该不该上去找车钥匙进行着无比激烈的天人交战。最终我一咬牙一跺脚冲了上去,蹑手蹑脚走进卧室。 楚悉背对着我,看样子睡得正熟。我刚要趴下来搜寻车钥匙的踪迹,木地板却发出嘎吱一声,与此同时楚悉也有了动静,不仅翻身面向了我还贴近了靠近我的这半边床沿,手腕搭在边缘,右手垂落下来。 我这辈子可能从没这么机敏过,仿佛躲避朝我射来的子弹般来了个就地匍匐,贴在地板上紧抿住嘴,以防发出剧烈的喘息声。与此同时,我看到了床下的车钥匙,连忙伸胳膊够到手。以为完成了任务正要呼出口气,床尾又出了声响。被子被楚悉的腿推着往边上移动,与白色的被单一角同时从床上掉落下来的还有一件深灰色的东西。我定睛一看,脑袋嗡嗡地叫——被他从床上踹下来的是我的内裤。 我没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发现他已经醒了,把内裤踹下来也是故意的。于是干脆不看,抓起内裤就跑。磕磕绊绊地回了家,仿佛上西天取了趟经般疲劳,感觉自己从未这么狼狈过。 狼狈归狼狈,不论是车钥匙还是内裤都消灭不了那个夜晚给我带来的快乐。​这件事让我开心了好几天,总忍不住一再地回忆全部的经过。搞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干什么都会突然停下来傻笑。 洗头发时笑,迷了一眼一嘴的泡沫;接水时傻笑,摁住按钮不放,没注意到饮水机的热水源源不断地外流,溢出杯子,烫伤了右手;看电视时对着那个天下第一丑的非洲木雕笑;在屋子里打转,转到阿盖面前对着它的硬壳子笑;逛花鸟鱼虫市场也忍不住笑,笑得笼子里又黄又绿的胖鸟和着我叽叽喳喳地叫,还笑得水池里的鱼一个劲扑腾。 人总是悲伤是得了病,可总是快乐也不行。问题不在于悲伤还是快乐,而在于不可以长期被一种情绪垄断,这会令人脑袋迟钝,早不记得自己最初因为什么快乐或悲伤,只抓住这个情绪不放,单因为快乐而快乐,因为悲伤而悲伤了。 这样没了根基的情绪显然不是正派角色,它像毒品一样迷惑心智,给人带来一段仿佛时间静止的固态体验。然而当“药效”过去,其他的一切会异常凶猛地袭来。 这段极乐的记忆被我回味到滚瓜烂熟,快乐在我一次又一次精细的复盘下逐渐变得透明,忽然一个时刻之后,它无法再遮挡其他定时炸弹般不稳定的元素。 我开始担忧,几乎到了恐慌的地步。那晚楚悉在我问完第二天会不会忘记后毫不犹豫给出了肯定答复的那几秒一再地在我脑袋里重播。我当时确实接受了他的选择,可激情过去,真正地面对现实的时候,我又没法像那天晚上一样潇洒坦荡了。 甚至我这回连在心里骂他胆小鬼的资格都没有。楚悉那时根本没有进行下去的意思,是我主动的,我昏了头做出自己可能无法承受的让步。相当于是我自己扔出了一份不公平的合约,楚悉签了。他没做出任何违反约定的事情,我没有苛责他的立场。 我就这样独自焦灼着,脑袋里心里长出无数想法,它们自相矛盾,打得不可开交,仿佛有无数只兔子在我的身体里奔跑,闹得我不得安宁。我忙着承受兔子们打架,忘了时间,过得浑浑噩噩,自己生日到了都不知道。 第15章 晚上许若楠打电话来让我请吃饭,她说完电话里传来一声声此起彼伏的跟腔。想到自己饱受折磨,不仅没收到半点的关心安慰,还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地想占我便宜吃白食,我百感交集,叹了口气,说,没心情,没钱,不想吃。然后我才从许若楠口中得知今天是我的生日。快来,她说,方哥的酒吧,我请你喝酒,这样够意思了吧。 我一现身,他们就起哄让我罚酒三杯。我正要拒绝,许若楠起身递给我一只玻璃杯,指着大声说,是可乐。我一点不怀疑地接过喝了一大口,刚进嘴就听到一阵拍手哄笑,嘴里的酒辣味直窜脑门,辣得我眼睛鼻子皱成一团,怒目望向许若楠,冲她大喊,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她笑得前仰后合,向我招手。 不理那些早就喝嗨了的牛鬼蛇神,我钻到许若男旁边坐了下来,幽怨地看她一眼,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却唉声叹气。 然而我叹了半天也没换来她的关心,这令我五分受挫五分愤怒。我大晚上跑到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将我的不安焦虑散播出去,不能让别人感同身受至少也要挣取到一些不论是不是出自真心的关注。 我终于忍不住说,许若楠,你听不到我在叹气吗,感受不到我痛苦吗?她斜了我一眼,端起面前的杯子跟我手里装着假可乐的杯子一碰,说,能叹出来的气都不叫气,能诉出来的苦也苦不到哪去。 就你懂得多,我阴阳怪气地说。她点了点头,说,确实比你知识渊博。我突然想起来,问她,你是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生的孩子?折个中,一个半月以前,她说。 我下意识伸出手掌盖在她的酒杯上,你确定你现在能喝酒?我说。她翻了个白眼,说,有什么不能的,货都卸了,我的酒喝不到他身上。许若楠把我的手拿下去,挑了挑眉,说,份子钱。我掏出一个红包扔了过去。她拿在手里捏了捏,说,不愧是有钱人,真大方。没你老公有钱,我说。 听着周围的吵闹,我反而开始发懒,窝在卡座里不想动。也不管杯子里装的是酒还是可乐,心不在焉地喝下去不少,仿佛端起酒杯送到嘴边抿一口是设定好循环执行的机械动作。喝着喝着有人提议要玩真心话大冒险,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联手整我,第一轮我就中了招。 他们说寿星只能选冒险,命令我去跟吧台的一个身穿紧身丝绸衬衣、扎着个马尾小辫子的男人要联系方式。我可能喝多了,晕晕乎乎,一口答应说没问题。 我朝着那个被指定的背影慢腾腾挪过去,刚要拍那个人的背,手竟然在空中被拦了住。扭头一看是楚悉,我条件反射般咧嘴傻笑,好像我的脸部肌肉有一套看见楚悉就启动的默认设置。 你怎么在这啊,我说。再看他西装革履的样子,我摆了摆手,自问自答道,知道了知道了,谈生意。 我忘了自己到这来的任务,说了声拜拜转身要走,走了半天感觉自己在原地踏步才发觉楚悉一直抓着我的手没放。 看看我们俩在酒吧蓝沉沉的灯光里分不清谁是谁的两只手,再抬头望向他的脸,光线转成黄色,刺得我眯了眯眼。适应之后我发现楚悉的肤色被照成了他送我的木雕的颜色,土黄土黄的,我感觉好笑,傻乐起来。乐了一会又在心里为把他跟那座丑兮兮的木雕进行了比较鸣不平——楚悉长得还是比大鼻头的非洲木雕帅很多的。 楚悉打断我源源不断冒出的傻气,说让我回家。我严词拒绝,说自己还没玩够呢。他的肤色变成了粉色,紫色,红色,他始终却不为所动,又重复了一次,命令我立刻回家。 我很热,酒气在身体里烧出了热气。我不耐烦地抓了抓领子,另一只手试图挣脱他的束缚,单手抽不出来,我就两只手一起上,用左手一根根撬他的指头。好不容易撬开一根,撬下一根的时候这根就又锁上了,折腾出了一身的汗也没能撼动一丝一毫。 我气呼呼地冲他喊,我说了我不想走,你管我干什么,许若楠她老公都管不了她,你凭什么管我! 这时候许若楠走了过来,扶住我的肩膀,对楚悉说,今天他生日,让他好好玩吧,待会我送他回去。对了,我想,今天是我生日。我望着楚悉五颜六色的脸,又想了一遍,今天是我生日。这遍想得比上一遍声大,我带着强烈的意图死死盯着楚悉,又在心里说了一遍“今天是我的生日”,然而他还是没个回应,我开始困惑,困惑他怎么不说话。这时候我已经醉到以为楚悉和我心灵相通,能够听见我的心声了。 动作代替言语的应答,楚悉终于放开了我的手,对许若楠说,麻烦你了。 我怅然若失,被许若楠拉着往回走,坐回卡座,被她安置回原来的位置坐下。目光穿过五光十色,我看到楚悉还站在原地。彩色的灯仍然在不厌其烦地骚扰他,把他变成各种颜色,可他就是站在那里。我真怀疑他是木头做的,竟然能就那么一动不动。 突然鼻子一酸,我莫名其妙涌出了眼泪。本来被我勉强限制住,在内部流淌消化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沸腾了。我抱住许若男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控诉,说楚悉太坏了,肯定把我生日忘了,说我有多委屈。可我意志不坚定,控诉了几句又忍不住为楚悉找补,说他其实也没错,是我出尔反尔,是我太软弱了,想好了要面对却又临阵脱逃。 话说了许多,却一点没起到发泄的作用。反而让我感觉越来越累,越来越急。因为从我嘴里说出的话没有一句能够百分百表达我的所思所想,总有哪处是不对的,为了纠正这个不对就得说下一句话,可下一句把不对的纠正了的同时又带出了另一个错误。一层套一层,没个尽头。 许若楠拍着我说,干什么啊你。我哭个不停,没空理会她。我这什么命啊,她叹了口气说,在家哄孩子,出来还得哄孩子。我眼泪汪汪地望向她,看了一阵,像是告状一样说,他要是女的就好了,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地依靠我,就像你跟刘宇一样。 刘宇是我的发小,许若楠跟他是高中同学。他们俩的故事就跟所有富二代爱上顽强的灰姑娘一样俗套——一开始灰姑娘冷脸拒绝,富二代死缠烂打,打了个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打动了灰姑娘的心,却又因为富二代家里不同意闹得天翻地覆。灰姑娘因为自尊心太强逃走,富二代因为灰姑娘的临阵脱逃而下定决心一刀两断。然而断了许久,还是由于实在放不下对方又凑到了一起。 许若楠用食指杵住我的脑门,以防我把眼泪蹭到她身上。胡扯,她说,年纪不大思想倒挺腐朽。你这是对现代独立女性的侮辱,女的怎么就能顺理成章依靠男的了?再说了什么叫像我和刘宇一样,我跟老刘结婚图的可不是钱。 我哭丧着脸,说,楚悉也不图我的钱。我吸了吸鼻子,说,他想要的都能自己拿到。许若楠说,你这不想得挺明白吗。 我委屈死了,喋喋不休地向她倾诉道,可是他用不着我帮忙,我又不知道他要得到多少才够。许若楠过了大半天才说,想要的东西没有够的时候,当然是越多越好。我说,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吗。许若楠说,先为你刚才的话道歉。我错了,我说。 拍着我的背,她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说,别着急,我跟老刘折腾了十几年,人都要折腾死了才有个结果,等着吧。等到什么时候?我哭丧着脸问她。等他看到尽头是什么样之后你就不用等了,她说,慢慢来。我等不及了,我说。她看了我一眼,说,那就是你先看到尽头。 后来我又喝了好多。许若楠搀着我往外走,我竟然模模糊糊地看到楚悉站在门边,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 挂在楚悉身上,许若楠拍了拍我的背,我听到她对楚悉说,交给你了。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第二天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我好久没睡过的那张熟悉的床上。还没来得及回想自己是怎么躺到这里的,我就感觉脑袋钝钝地疼,喉咙里也不断要往外泛酸似的难受。 我趿拉着拖鞋打算出去接杯水,一走进餐厅就看见了摆放整齐的早餐。除了早餐,碗底还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今天不加班,一起吃晚饭。生日快乐。ps.昨天零点前对你说过,你睡着了没听见,跟你说一声,免得以后又污蔑我。 ​ 第16章 这一天我坐立不安,所思所想像乘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颠三倒四。看到“一起吃晚饭”这几个字我就饱了,根本没心思吃什么东西。但又想到这是楚悉留给我的早饭,不能不吃,于是稀里哗啦几大口把一碗粥灌进了肚子。 恨不得每隔一分钟我就要看看客厅落地窗外的天空,每一次看它都是那么明亮艳丽,丝毫没有变暗的迹象。如果可以我简直想飞上天对着太阳的屁股踹上两脚,让它快快滚回家,因为天黑了楚悉才会回来,我才能跟他一起吃晚饭。 人和人之间情感的供需关系似乎总是扭着来的。我郁闷到不行,期盼有谁来来关心我慰问我的时候一点万籁俱寂,冷清到令我难以置信,仿佛所有人都搬到外太空了,谁都不告诉我,只留下我一个人保卫地球。而此刻我宁愿一个人忐忑,一个人抱怨时间过得慢,那群销声匿迹的朋友却又约好了似的一齐来骚扰我。 我收到了五六个迟来的生日红包。又收到樊忆川的信息,说他下周就回国了。还有了两三个工作邀约。手机响个不停,太阳占着天空不挪走,都不让我省心。赶不走太阳,我至少能关掉手机。 我没太阳的定力,能在一个位置愣上一整个白天,才过了中午我就在沙发上坐得屁股着火,起来来回转悠也灭不了火,干脆跑回租的房子收拾行李,搬了回来。 行李共有两个大箱子和一只装了阿盖的塑料盒。我把两只箱子摆放在门边,要让楚悉一开门就看到。再把阿盖的家暂时落位餐桌,一开门也能看到。 搬完家,天终于变了色,亮起了太阳下班的信号灯。我可恶的对头终于要撤退,我却又舍不得它走了,反过来期盼太阳多待一会,不要这么快地离开,不要让楚悉这么快地回来。如果太阳有眼睛,他一定会冲我翻白眼,如果它还有嘴巴,一定会配合白眼说受不了我的反反复复。 七点钟左右传来金属拉开又咬合的声响,我跳起来,竭尽全力克制自己放慢步速。回来了,我说。楚悉正在玄关换鞋,闻声回头看向我,嗯了一声。然后他的目光如我所想分别在行李箱和阿盖身上停留了几秒,什么都没说,好像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改变。 手机怎么关机了?楚悉说,我本来想让你出去买点菜的。没电了,我随便找了个理由。他露出个好笑的表情,说,没电了冲啊,这点电费不用给我省。 他说着打开冰箱,告诉我说家里没什么菜了,只能随便吃点。我拉开椅子坐下,胳膊肘撑在餐桌上,托住下巴,目光跟着他的动作飘来飘去。满眼是他卷起衬衫袖子的褶皱,因为抬胳膊而把后背那块布料趁得平整光滑,还有他扶在冰箱边缘的左手。我甚至能听见左手腕上手表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来些许,磕碰皮肤的声响。接着好像听到楚悉报了两道菜名问我行不行。我神游天外,压根就没听清,胡乱点头道,都行,随便。 吃饭就是吃饭,只手、筷子、嘴巴、牙齿在运动。楚悉一言不发,我也没调动声带,阿盖更是安安静静缩在它的壳里。如果在之前,我不会一句话不说,我一定会至少在他某一次咀嚼时告诉他我爱他,他必然会给我夹一筷子什么,让我吃菜,把话题不动声色地转移掉。 此时我却没了胆子,以前我敢不分时宜地表露是因为知道他不会回应。所以我嘴里喋喋不休的“我爱你”不是炮弹,而只是根头发丝,无聊时去戳他一戳而已。他假装感知不到,我假装感知不到他感知不到。 但现在我不确定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会跟以前一样转移话题。万一他回应了,会怎样回应,这样的回应有几成的几率能让我满意,我全都不知道。因此不如做个哑巴,两个哑巴才能安安稳稳没有风险地吃完这一顿饭。 吃完饭他去碗洗,我坐在餐桌前注视着他劳动。洗完碗他自然而然地走到门前,把我那两个门神一样在玄关站岗的大箱子推进了我的卧室,出来后问我要不要出去散步。 这个点的小区花园很热闹,小孩子活力四射地飞来飞去。忽然一只长毛白猫从我脚边跑过,是我熟悉的一只猫。 我以前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秋裤,因为它浑身白茫茫,唯独后腿背面到屁股被茂密的黑毛覆盖,像穿了条秋裤。 我惊喜地追着它跑了两步,热情地向它打招呼,说好久不见。它却不把我当朋友,躲避我还来不及,闪进黑森森的灌木丛里不见了身影。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这话逻辑很奇怪。我搬出去大半年了,连见楚悉的机会都不多,怎么可能见到神出鬼没的猫。 又长胖了,我说。嗯,它会抢,楚悉说,喂猫的那个奶奶给别的猫留的猫粮有一半都被他吃了。我听了一边夸秋裤厉害一边笑,笑着笑着说,我还是想养它,我们把它抓回家吧。楚悉摇了摇头,说,它看见人就跑,说明不喜欢人。 那是因为它没机会体会到人能对它有多好,我反驳道,抓回家之后我一定好吃好喝跟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他。我说着望向楚悉,希望他能祝我一臂之力。他微微笑着,依然是个不乐意合作的态度,说,要抓你自己抓,我不做强人所难的事。​ 我刚想开口继续我的歪理邪说,就听他说,碗都懒得洗的人养养乌龟最合适。接着他扭头瞥了我一眼,说,摊上你这一个祖宗就够了,再请个猫祖宗回家我真的受不了。 四目相对许久,楚悉先移开了目光,留我的视线落在他的侧脸上。他看了眼表说,回家吧。我转过头,目视前方,说哦。 一到家我就换上拖鞋往里跑,急着去洗澡。身后传来楚悉的声音,告诉我说他要锁门了。明明没什么,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大声说,锁吧锁吧。 我拿上洗漱用品从​卧室出来时,楚悉还站在玄关里,低头看手机。忽然抬头望向我,只见他极小幅度地挑了挑眉,嘴角上翘的弧度转瞬即逝,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重新低头下头,若无其事地说,别忘了拿换洗的内裤。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逃难似的冲进浴室。完了,我想,那天早上他果然是醒了装睡,故意把内裤踢下来捉弄我的。​ 第17章 在我看来我和楚悉的相处模式跟情侣一模一样,如果他非要定义为“室友”​也可以,毕竟这种口头上的自欺欺人无法撼动事实。好比不喜欢榴莲的人偏把榴莲叫做苹果,再怎么叫它也长不出红彤彤的皮肤,也浑身是刺,也臭烘烘,也是个莫名其妙被称为苹果的榴莲。 楚悉至今没问过一句有关我搬回来的事情,也没提过那个夜晚,更没和我讨论过我们现在到底算榴莲还是苹果还是假装自己是苹果的榴莲。 他从来都说到做到,说了酒醒后会“忘记”​就一定闭口不提,至于他有没有真的忘记,我和他都清清楚楚。 我想不起来以前在哪里看到过,当一个问题有了答案,它作为问题是否依然可以存在的讨论。说问题和答案就像一和负一,它们相加为零。因此从数学上来解释的话,有了答案的问题,似乎就没道理显现在这个世界上了。它们组合成了零,零就是无,问题和它的答案会彻彻底底地消失掉,一点痕迹不留。既然我和他心里都有答案,那还说它干什么,又从何说起呢。 这是我最近探索出的面对难题的秘诀——把原本理不通的烦恼转换成数学问题后,一切总能迎刃而解。虽然这种所谓的“解决”只是文字游戏,释然的下一瞬间会哭笑不得,感觉自己有些呆头呆脑。但有一条不切实际的出路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我忽然想到,楚悉高中的时候显得又傻又笨,大概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会,却格外擅长解数学题。 除此之外,​楚悉不给出任何语言上的承诺反而让我感觉他输给了我。 一直以来,我和他是两个极端。我做什么都无需顾虑,因此爱他爱得坦荡到轻而易举。而他顾虑千千万万的事情,我排在这千千万万的事情之后。明明站得这么靠后,他却还是被我牵绊得徘徊往复。 这简直是铁证如山的事实,足以支撑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他来说爱我是那么困难的事情,可是他依然忍不住爱我。显然是我获胜了。 哪怕楚悉永远都保持沉默我​也愿意,只要让我和他像现在这样生活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么过一辈子,直到我们中有一个先死掉。 如果可以这样,我根本不需要他回应我的爱,也不需要他承认他也爱我。爱承认不承认,有什么关系。 可惜这个美好的让步命题里存在一个悖论——维持这种生活到死和楚悉不承认他爱我是绝不会同时成立的。 这里面一圈套一圈的逻辑推理太难,我不愿意去想,干脆将错就错,就像高中做数学题,明知道一个步骤错了,却硬要照着这个步骤做下去,得出的答案也不是没有碰巧正确的可能,还能得些步骤分,比纠结在错误的源头而放弃整道题划算得多,这是一种豁出去的智慧。 生活还是以前那样,楚悉用绝大部分时间工作,我用剩余的时间工作,所以我能保证把他的闲暇时间都跟我的合并起来。​做一些人活着必须得做的事情,聊天、做饭(他做)、吃饭、洗碗(大部分时候我懒得洗)、散步、逛超市、当他的司机、他看书我打游戏、他喝水我喝可乐、点评阿盖和非洲木雕的长相、笑、吵架(总是我单方面发脾气)……睡觉和洗澡目前为止只能分开执行。 如果我有幸在楚悉上班前醒了,​一定会命令他不许喝酒。他有时候说好,有时候说会少喝点,有时候早上答应了好又会在四五点钟给我来条消息说他晚上不回家吃饭,让我自己出去吃点。 我有时候高兴,有时候生气,有时候上午高兴下午又生气。 这么频繁的反反复复倒让我真切地感到了身体的活力。就像心电监护仪,一条线总要上下波动才代表着生命力,死亡才是平静如水的。 只要楚悉在家,他就会做饭。工作日做的简单点,周末会多一两道菜。周末我有“点菜”的资格,平时只能他做什么我吃什么,基本上楚悉会在四五点钟发来消息指挥我出去买菜,如果他忘了,或者我懒得换衣服出门的话,就只能吃冰箱里有的食材做出来的食物。 有一天楚悉早上就给我列了个单子让我出去买菜,说是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可那天我忙着在游戏里大杀四方,忘了时间,他到家的时候我还战斗在前线。 冰箱里只剩我的冰镇可乐,他毁了我近在眼前的胜利,把我揪到冰箱前,是个要批斗我的架势。我知道自己不占理,却又不愿意承认错误,于是站在原地把屋子三百六十度地看了一遍,恰好那时阿盖脑袋伸在外面,我和它无神的双眼对上光,福至心灵,喜滋滋地向楚悉提议,不如晚上来一道可乐烧王八。我说完觉得好笑极了,一个劲重复可乐烧王八,说,可乐能烧鸡翅,肯定也能烧王八。 楚悉听了懒得理我,让我在出去吃和点外卖之间选择。阿盖听了比较悲伤,一来由于我们亲如父子,却还是在闹饥荒时选择牺牲它,叫它看透了人类的本性,二来因为它堂堂乌龟被我叫成了王八,相近的物种间存在严苛的鄙视链,好比把人称为大猩猩,显然是种蔑称,因此一只正统的乌龟被叫成王八,一定让它感觉自己被贬低了。鉴于以上两点,我彻底伤了阿盖的心,它脑袋缩回去,跟我冷战了好几天。 第18章 ​周六下午,我和楚悉去逛超市。跟着他拿完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我拽住购物车前段绕到零食区,搬了两大箱可乐进去。楚悉命令我放回去一箱,说不能老喝这种东西。 我怎么可能乖乖听话,不屑道,你自己喝那么多酒怎么不说。我可没有在超市里买酒,他说。见我不动手,楚悉亲自从购物车里拿出去了一箱放回货架上。我张嘴要跟他论辩,他却抢在我前头推着车就走,头也不扭地通知我,没有要买的就结账回家。 经过生鲜柜台,无数条鱼在水里扑通,那劲头简直是盼着人把自己买回家吃了。我想到了自己之前做的那条没有一点红烧鱼味道的红烧鱼,已经忘记了具体怎么个难吃法,只觉得难吃到流眼泪一定是难吃中的头名。当时做出一条难吃的鱼对我来说是顶级伤心的事情,此时此刻我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楚悉问我笑什么。我摇了摇头,冲那些活蹦乱跳的抬了抬下巴,说我想吃红烧鱼,就你最拿手的那种。 楚悉做得确实好吃,好吃到我忍不住一直笑的程度。 这样闲散的周末并不能经常出现,他总是在加班。有一次他星期日去公司开会,我下午打完游戏从房间里出来找水喝的时候却看到他在看电影。我凑过去,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早。楚悉说会议临时取消了。 这时电影刚放完片头字幕,我挨着他坐下,把腿翘到茶几上,和他一起看了一部叫做《别让我走》的影片。 我很容易投入感情,因此电影对我来说不算种娱乐方式。娱乐带了个乐字,必须要快乐才行。而这一百多分钟看下来,我成了最愤怒的人,看起来比电影里的所有角色都要激动。 我实在无法理解,大声评判道,这什么破剧情,太扯了,编剧就是为了悲剧写悲剧。他们为什么不跑啊,为什么不反抗?就都留下来等死?楚悉关掉电视,扭头看了我一眼,笑着反问我道,你反抗了吗,你跑了吗?那对他们来说就是生活,你觉得这个世界上几十亿人里面有多少会选择反抗生活。 我一怔,和他对视了许久才说,你就反抗了。他微微摇了摇头,垂下眼,有意无意地抠了几下手里的遥控器,再抬头看向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格外郑重似的,我没有,楚悉说,我和凯西一样。 心里砰地一跳,我还没能想清楚,却有不好的预感,不愿意再跟他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我连忙把话绕回了电影本身,说,这个设定太黑暗了,科技发展到那个地步,人什么研究不出来啊,就非得克隆人来获得器官。把人好好养大了再让他们捐献器官到死,这也太残忍了。 现在的科技已经很发达了,楚悉说,发达到人开始最求“原始性”,比如有机蔬菜和纯天然饲料喂养出来的牲畜。拉长周期,好吃好喝营养均衡地把猪牛羊喂养长大,就是为了宰杀卖肉而已。挺残忍的吧,你也吃了不少。 你实在是……我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我的脸皱成一团,只好说,人跟动物哪能一样。 对电影里的那些人来说克隆人跟动物没区别,都是作为产品有目的性地制造出来的,楚悉说,至少不算是人。 怎么不算!我一秒空隙都没留,立刻大声辩驳道,他们有感情,会思考,懂艺术——我说着猛地打住,摆了摆手,同时念叨着“算了算了”,不打算再跟他讨论下去。 唰地站起身,我的心情很奇怪,想要躲到哪里去,反正不是个光明正大的态度,如果不做点什么就要被障碍物绊倒了似的,于是我掷地有声地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只吃素。最后一个音节还没消失我就转身急匆匆地往卧室走,决定玩会儿游戏换换脑子。楚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电影有原著,你想看看吗?他说,我那有。我毫不犹豫地说了不。 虽然难以启齿,但结局是:我的素食计划坚持了不到三天就以失败告终了。 这完全是楚悉的责任——他擅自在手撕包菜里加了肥肉丁。由于几顿没沾油腥,原本不爱吃的肥肉反而勾起了我的欲望。我夹了一大筷子,假装没看到绿色菜叶之间勾住了一片肉,猛地塞进嘴里。等到我若无其事地嚼完咽下去,楚悉才开口道,能吃肉了?当场被抓包让我瞬间红了脸,脸颊发烫,仿佛干了杀人放火的坏事般感到无地自容。都怪你,谁让你放肉的!我说。肉算是调料,增加香味的,他面不改色,说,不是给你吃的。 因为食素的惨败,我暗自决定以后只能跟楚悉一起看不用动脑子的爆米花电影,否则看电影对我来说简直跟自虐没区别,不仅不能增进感情,甚至能引发出一系列问题,还有决裂的可能。 不久后上了部新电影,是我非常喜欢的好莱坞大片,纯打,脑袋可以抛到天宵云外,光眼睛接受画面的刺激就够了,娱乐效果一百分。 我拉着楚悉一起去看零点首映,开场前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有点心不在焉,电影开播没多久就睡着了。我被电影噼里啪啦的音效和飞来飞去的黑人白人黄种人深深吸引,直到他的脑袋歪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才发现。 我突然想起以前看到过一个讲约会技巧的帖子(说实话二十几岁的时候我看过不少这种内容的东西),约会地点那段讲到看电影。说跟恋人约会时选电影的方法很简单——越长越好。因此《指环王》是最佳选择,因为它有三个多小时。 我瞥了眼楚悉,小心翼翼地把手里刚捡起的爆米花塞进嘴里后,把手挪了过去,抓住他的手。 我忍不住笑了,心里美滋滋,因为感觉自己的约会技巧跟写帖子的那个人比简直更胜一筹——我选的电影不比《指环王》差,有两个多小时,而且放映时间还在半夜。除此之外,与“会”人员之一这几天还因为工作忙得没空睡觉。 天时地利人和,正好给我个机会对他上下其手。虽然凭我的修养和胆量,上下其手的程度有限——到电影放映完毕,我也只摸了他的手。除了手我哪里都没敢碰,生怕楚悉醒过来,连手都不给我摸。 听着他在我耳边均匀缓慢的一呼一吸,我不自觉跟着他呼吸的节奏把他的每根手指都仔仔细细地摸了几遍,从指尖到指根,再从指根到指尖。楚悉的手跟他整个人一样,匀称纤长。手掌靠近指根的地方有好几个硬硬的茧子。我还摸到他右手中指指关节有个小凸起,肯定是拿笔姿势不对造成的,我就没有。 我全程目视前方,看着荧幕上象征未来科技的彩色霓虹闪烁,那些颜色距离我无比遥远。楚悉的呼吸却就在耳边,呼吸代表生命,他的生命距离我这么近。肌肤接触的感觉又这么真实,我的指腹贴上他的,是紧紧地贴在一起了,指尖只有一种温度,分不清是他的体温还是我的,还是我们两个体温的平均值。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样亲密的触摸后我能不能通过他的肌肤给他的身体留下些什么,就像双面胶从纸上撕开之后带走了它的一部分一样。我的是不是也有什么被他带走了,进入他的体内,切进他的生命里,哪怕是一个分子。 突然一声巨响,荧幕里爆炸了,火红的热气扑面而来,我被吓了一跳,发觉耳边气息的节奏有变化,慌忙撒开手,下意识去抓爆米花。 楚悉的头离开了我的肩膀,他小声问,我睡了多久?电影要结束了,我说。对不起,他低头按了按眼睛,说,实在太困了。没事,我说。醒了干嘛,一直睡着才好——这句话我只在心里说了说,鉴于我们无法靠心灵进行无声的交流,楚悉肯定是没听见的。 第19章 生活的步调几乎像是回到了刚毕业回北京的那段时间。我每天兴冲冲,对什么都感兴趣,包括偶尔让我累死累活的工作,开始对万事万物建立概念,唯独察觉不到时间和痛苦。​ 对我来说此时此刻的这一秒——每一秒都可以是一瞬间或者永恒。这是一组绝对的反义词,我却认为没有差别。 这种体会大概像我是水,不会消失却处在永恒的变化中。这种变化说不上好坏,甚至百分百与我无关,只取决于外部条件的改变——热了我是热水,冷了我是冷水,再热一点我是蒸汽,再冷一点我是冰。而不论如何变化,我面对的始终是我眼里的世界,在我看来它似乎一直未变。因为世界是个宏观概念,它的变化不可能在个人的维度里显现。 可我看不见我自己,只能看见庞大的世界,因此对自己的动态没有一点察觉。我把世界当镜子,理所当然地认为它怎样,我就是怎样。或者说,世界是我的幕布,太阳是投影仪,它站在我身后投射光线,利用物理原理把我拉扯到世界的尺度,上面显现着一个巨大且边缘模糊的我。它撑满整个屏幕,我认为的自己通过这个失真野蛮的二维影像返还到我的眼中。 如今我又有了这种感觉,说“有了”这种感觉或许不恰当。回到这种状态中倒不如说是感觉的消退,没有一个明确的节点,没有提示音。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进化还是退步。我确实接收到了源源不断的精彩,什么都令我感到好奇有趣。但我比那时候老了快十岁,年纪长了,感知却开起了倒车,似乎又不能百分百算件好事。 趁着这股子“时间倒流”的兴味还没消退,我接了个工作,兴冲冲跑去外地扛了几天照相机,兢兢业业,起早贪黑。巨大的工作量迅速给我来了一记现实的铁拳——不论心态是否真的返老还童了,我的身体被岁月捶打,绝不可能还是二十岁出头的水平。 我腰酸背痛,回家之后叫苦连天,撑着腰哎呦声不断。楚悉评价说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身子骨都比我硬朗。他将我的这一切苦痛都归罪于我的懒惰,从来不运动,还成天钉在椅子上打游戏。 我夸大自己的痛苦只是为了获得楚悉的关心,根本没想到他的关心方式激烈异常。某天清晨太阳都没完全睡醒时,他就把我从从床上揪了起来,逼我跟他一起晨跑。 我这辈子最讨厌跑步,认为跑步纯是折磨。楚悉晨跑的习惯却维持了多年,可能一天也没断过,就算前一天加班或者喝酒到半夜,第二天也会雷打不动地在六点钟准时起床出去跑步。 他一边跑一边对着因为喘不上气而面目狰狞的我说,跑多了就会上瘾的,再坚持坚持。我本以为跑一天就结束了,然而楚悉竟然摆出了非要逼着我上瘾的架势。我被他拎着跑了一个星期,丝毫没有上瘾的迹象,苦不堪言。 有天早上,刚绕着小区跑完一圈,我想耍赖皮,快要跑回到楼门时,我猛地加速,打算直接蹿回家。可我刚加速迈出一步,楚悉就把我揪了回来。 后面我每次减慢速度要停下来的时候,他就伸手推我,推得我心烦意乱,简直要发疯。胳膊肘乱抡想把他的手掌拐走怎么也不成,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他大吼大叫,再跑我就要死了!听了我的死亡预告楚悉面不改色,推在我背上的手一点也没有放下的意思。 我坚信再这么跑下去,有朝一日能把我对他的爱意跑没,跑出不共戴天的仇恨都说不定。为了防止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我不管不顾,不把身体当自己的身体,而看作个发脾气时可以随便摔碎的杯子碗碟,连个减速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往地上一瘫。因为惯性朝前倾倒,我摔了个狗啃泥,磕得膝盖直流血,手掌破皮,嘴角被路上的石子扎得生疼,脚也崴了。 我晕头转向,趴在地上还没能反应,就被钳住胳膊拽了起来。楚悉背上我打车到了医院,从在出租车上开始他就冷着脸,一句话没跟我说。我发现他忙前忙后的时候不断看表、接电话,有点不是滋味,说,你忙就走吧,我待会自己回家。他一边用手机回信息一边皱着眉摇了摇头。 折腾完早已经过了他的上班时间,送我回家的路上,我看着四肢被打上的好几处大大小小的补丁,甚至都不觉得疼,只觉得高兴。高兴以后不用跑步了,也高兴他明显为我担心的表现。 楚悉背我上楼,我炫耀似的把脚往前一踹,乐呵呵地说,这下跑不了步了。我的本意是跟他开个玩笑,他的语气却冷冰冰,说,多大了还耍赖皮,不知道会受伤吗。 我无所谓地晃了晃脚,说,受点小伤换来不跑步多值啊,跑步真的太痛苦了,比让我死还痛苦。楚悉没回应我的话,只有他打在台阶上啪嗒的脚步声在我耳边环绕。 这么沉默一阵我才意识到楚悉为什么是这个态度——我又习惯性地用伤痛来逃避,把受伤流血当作一把解决问题的万能钥匙,这是我最该改掉的习惯,是楚悉曾经费了大力气帮我纠正的坏毛病。 对不起,我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对着他耳朵念了好多遍。 不用跟我对不起,楚悉说。我又对不起了好几次,笑嘻嘻地说,那我跟我自己道歉。楚悉忽然站住,叹了口气,容礼,他说,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不能每次都用嬉皮笑脸混过去。 他顿了顿,楼梯间的回音却没留出空隙,回声还没停他就又开了口,我知道想彻底改掉不容易,但是哪怕勉强你也稍微学着点爱惜自己不行吗。不然不只是你的努力白费,我的也打了水漂。 我愣了愣,假作轻松地笑了声,说,你想多了,我这次真的是不小心,我保证,我发誓。楚悉没理会我,我摇他的肩膀,向他求证,嗯?听到了吗?真的,我真的是跑得腿软了不小心摔了。他似乎是铁了心不搭理我,开了门把我放到沙发上,说了声好好休息就走了。 ​这次争执就像北京的春天,悄无声息地到来,刚刚激起了一些感知就走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一次争执,那天晚上楚悉回来之后什么都没再提,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因为我伤了脚而没能散步而已。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像起了一层大雾似的,什么都是模糊的。连自己逃避跑步的方法是否真的过激了都难以确定。 故意摔那一跤的时候到底是因为我恶习难改,心思哪怕一瞬间激烈扭曲到了以前那种程度,还是因为我本身是个有“前科”的人,以至于某处存在着一道界限,它看似薄如蝉翼,风平浪静的时候完全没有存在感,可稍微发生一点波动,它就会剧烈地抖起来,大惊小怪,敏感到令人迷惑。这份界限应该不只我,楚悉也有。不管被迫还是自愿,他曾经长久地介入,甚至至今也没脱身。 受伤的关联词本来该是疼痛、大意一类“松散”的词汇,而到了我身上却成了紧缠的强目的性、无止尽的疲劳和偏执的卷土重来。 其实从高中毕业前的半年左右起,我就再没做出过严格意义上可以算作“自残”的举动,可十几年过去了,我依然分辨不清它是否结束了。这种特殊关联的触发按钮是真的没被拔除,还是我和楚悉看到的其实只是阳光下像按钮一样的影子。 至于楚悉对我这种过激的行为反应到了怎样的程度,我更是难以考量。 有两种可能:我像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小孩,他是出于责任而必须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教导我的大人,早因为我永远长不大而厌烦疲惫。这是第一种可能性,是个大部分情绪以他自己为基点的状态。 另一种可能是他被我波及,被动的但也是自愿的。 我做不出这道选择题,因为楚悉从不给我解题的机会。他能把掩饰装扮得坦荡,将题目的问号抹去,硬加上一个句号。即使起初我坚信这是个疑问句,却由于他过于笃定笃定的态度而推翻自己。 他和空气具有同样的迷惑性,只要能呼吸,人就不会记得自己走的其实是一条死路,每一秒钟都在和死亡拉近距离。 这次也一样,​所有疑问没结果地过去,我当然没忘记,可即使想起来也不自觉用陈述句的语调把它读出来,好像悬而未决也是一种答案。 第20章 我就这样不求甚解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倒也很少感觉困扰,这归功于我向来对未来没想法没规划——又是一处跟楚悉完全相反的地方。 我猜站在他的立场上,未来大概像块橡皮泥,形态怎样全依赖一双手的缔造。而非要我下个定义的话,未来跟时间是差不多的概念——在我没出生前就存在了,我不具备指挥它的能力。所谓“珍惜时间”,根本不是让时间变慢,只能人自己加速而已。可我最讨厌的就是跑步,于是就任它跟时间一起折腾去。这两位兄弟对万事万物要求严格,把世界置于一个不停歇的传送带上,就算我站着不动,也是跟着往前移的。 转眼从秋天转到冬天,转得公元纪年个位数增长,除夕将近。 除夕这天早上我专门向楚悉要求了不许加班,他也说了没问题。我早早订好了餐厅,因为这顿晚餐在我看来不是年夜饭,而只为了给他庆生。 日期是人定义的,二十四小时一段,排列出三百多个标准化的单元。可人不是标准化的单元,总有些区别,于是对不同的人来说总有哪天不同,要把它标记出来。能够成为节日的日期说明它的特殊性不只属于某一个人,而是大多数人共享的独特。 可大多数不代表全部。我经历了二十九个除夕,这是第三十个。在楚悉出现前我都没能体会到它的与众不同,只知道它是寒假的一部分,再加上我对农历没有概念,因此它的登场总是很突然,伴随着一惊一乍的鞭炮声,是个冒冒失失的节日。它过于吵闹活泼,会把我普普通通的一天反衬出孤独寂寞的味道,不伤心也得伤心一会儿。 所以我不想吃除夕的饺子,只想吃楚悉的生日蛋糕。 下午他说可能得晚点回来,七八点钟又让我自己先吃,不要等他。我当然不会不等他,在餐厅等到快十二点还没见到他的影子,我干脆跑去了他公司。 楚悉所在的那层就他的办公室亮着灯,除他之外再没其他人的身影。我推开门,他没抬头,下意识把我当成了他的同事。不是让你回家吗,他说,剩下的我来收尾。没得到回应他才抬头看向我,明显地一怔。我几步站到他办公桌前,双手背在身后,佯装生气地板着脸。 他抿了抿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快了,他说着瞥了眼电脑屏幕,十分钟,最后一个音节刚落下就立刻改了口,二十分钟之内。坐着等会儿吧,茶几底下好像有零食,你看看有没有喜欢吃的。说完就低下头,不再管我。我盯着他站了会儿,两步绕过桌子拉进我和他的距离,贴到他身边的瞬间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直接弯腰亲了一口。 亲完我冲他笑。楚悉被我的突发行动搞得一怔,自然而然地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走过去关上门才又走回来。我靠在桌边抱着胳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说,怕被人看见啊。 这时他正好走到我身前,我双手反压住桌沿,正要借力再亲他一口,楚悉却毫无预兆地贴了过来。他双臂一左一右撑上桌面,我被他牢牢框在他的两臂之间,距离近到几乎鼻尖相触的程度。 一开始我理直气壮地跟他对视,没坚持多久就被他的呼吸吹得皮肤发痒,下意识歪头避开。这时他的手突然扶到我的腰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双脚离地,坐到桌子上了。楚悉站在我****,双手依然着力在我身体两侧。 我不自觉像小学生在课堂上一样双腿并拢,腰板停止,摆出了个拘谨端坐的姿势。我的脑袋已经被他这一连串动作搞得运转不畅,但绝不临阵脱逃,不然又要被他看扁,于是我梗着脖子,微微往后倾,把我和他之间的空隙撑大到足以让我转过头正视他。干什么,我警告他道,小心我再亲你。 说是这么说,我却暂时没有行动的意思,至少要再斟酌斟酌。然而我话音刚落,楚悉竟然凑了上来,嘴唇碰到我的嘴唇,一触即离。 我张了张嘴,愣在当场,脑子转不过来,下意识想逃,可身体又被他限制住,没办法做到不跟他接触就溜走。正在我进退两难时,楚悉又亲了我一下。 这不是结束,才刚刚开始。如此反复,我不知道和他吻了多少次。 他把一条漫长的直线分成无数个点,每个点之间流进空气,即将冲淡他的气息时下一个“点”就又补充了上来。我在他怀里被这样的节奏几乎弄得力气散尽。这样断断续续的亲吻仿佛一杯八成满的水,喝掉一口,就续上一点,永远倒不满,却也永远不会空杯。 就在我不自觉环上他的脖子,追着他吻时,我感察觉到***一个明显的变化。我瞬间找回了点神智,慌忙躲开他的嘴唇,小声说,不能在这里。 他笑了起来,想什么呢,他学我小声说,我当然知道。那快走吧,我说着要起身。楚悉却伸手覆到我的脑后,推着我枕到他的肩膀上。他双臂环住我,在我耳边说,等一会。我被他抱住,以为接下来只剩拥抱的当口听到他说,只有今天。 我不知道我就这样被他抱了多久,直到一声烟花炮竹的闷响传来,我看了眼表,猛地挺起身来,与他四目相对,说,完了,已经过十二点了,我本来想给你过生日的。楚悉说,怎么过。我说,至少得吃蛋糕吧。那就吃,他说。我推开他蹿下桌子,说,这么晚了去哪买蛋糕,而且都过了,已经不是你生日了,还吃什么吃。都怪这破公司,成天让员工加班。 楚悉笑着提示我说,这是你爸的公司。我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公司,我说。以后会是你的,他说。我不要,我说,送给你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关掉电脑,在我背后推了一下,说,走吧。 一下楼炮竹声就像热浪般噼里啪啦地笼罩住我,可只有声音而已,看不到烟花。于是我把车开离回家的方向,自作主张往城外跑,不知道开到了哪里,能在天上看见烟花我就停了下来。 四周黑咕隆咚,只有天上挂了灯串似的闪烁不停。我抻着脑袋透过前挡风玻璃向外看,哇哇地感叹。 我忽然意识到不是除夕这个节日不好,是我以前没能找对方法领悟它的好。此时我简直被它迷惑,看着原本每一天都如黑幕一般沉闷的天空绚烂无比。我感觉这一刻简直太好,像有魔法一样的好。 顽固不化的黑夜都能被改变,还有什么是它改变不了的。这种奇迹般的限定奇观能给人注入一种莫名的生命力,怪不得人总认为新年必然欣欣向荣。 默默感叹了一阵,我想起车内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个生命体,于是转头去寻找他存在的迹象。刚一扭头,我发现楚悉正靠在副驾驶上,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说“灼灼”一点也不过分,车内没有一点光亮,于是他的眼睛亮得格外明显。我一瞬间有些出神,感觉他好像这么盯着我看了好久,却又怕是我自作多情。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他的目光仍然指向我,唇角微微勾起,就这么像看一幅画、一件雕塑或任意什么能令他心情愉悦的物件一样毫不避讳地望着我。我脸部的肌肉不自觉跳动,笑出了声。我不好意思,转过头,左手扶住方向盘,低头舔了舔嘴唇,装模作样地清嗓子。 烟花闪了几轮,比楚悉眼睛的亮光精彩许多,我却忍不住又回头,仿佛他那里上演着更伟大的奇景。我扭过头,看见依然是他刚刚那副“灼灼”的表情,一点没改变,好像刚才时间静止了,只有我没受影响,而其他人浑然不觉。 看什么看,我忍着笑说。他挑了挑眉,笑着把脸扭向车窗的方向。我从车窗上的倒影看见他把胳膊肘肘撑在窗框上,手指挡在嘴角。 要我说,这一挡根本就是徒劳,人的笑发自内心时,身体的每一处都能看出快乐,都是“一个笑”的组成部分。挡住了上扬的嘴角,我依然能看到他眼睛里的笑意,明显得不得了。 我忽然想,楚悉以前是不是也这么长时间地看过我,只是每一次都将他凝视的结束点恰好控制在我扭头的瞬间。 而今天是除夕,除夕的这天所有人都得到允许——不约而同地认为明年会更好。楚悉更被赋予特权,因为今天是属于他的一天。这是一年当中的狂想日,可以狂想一些平时会被看作又傻又疯的不切实际的东西,哪怕就像钟声敲响灰姑娘就会离开,天一亮得重新面对现实的狼藉——从守岁嗑的瓜子皮开始处理。 我猛地整理清楚今天晚上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一切的语态——所以他刚刚会莫名其妙地主动吻我,又莫名其妙地给予我从没有过的坦荡注视。 既然这一晚是多数人签定好的特殊契约,我想,我也要参与进去。 此时此刻我被一种超级的浪漫鼓动,听着砰砰的烟花炮竹声,仿佛我的心跳被扬声器放大广播到了全宇宙,心跳绽放到内一个角落,它五彩缤纷。我扑到楚悉身上,兴奋不已,大声说,为什么看我,你笑什么,挡也没用,我看见了!说着我要去拉他的手。 这时楚悉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抓住我钳在他肩上的手攥了一下又放开,打开车门,下车接电话。我隔着车窗望着他,他低头说着些什么,漫无目的地在不远处绕圈,时不时抬手捂住另一只耳朵。 回来的时候我问他是谁打来的,还背着我,我说。我妈,他说。我本来以为又是工作的事,压根没想到是他妈妈,我愣了愣,说,怎么不让我接,我想给阿姨拜年。我妈没压岁钱给你,他瞥了我一眼,笑着说。我摇着头凑到他耳边,心血来潮地说了句叫人肉麻的话。我不要钱,我说,我要阿姨把你给我。 他转过头,我下意识往后给他让出点距离,却依然能够感到他的气息,也依然能够被他明亮的目光触摸到。他眨了五次眼睛,我忍不住数着。刚数到五,我猛地坐正,启动车子,说,回家。 我生怕他又会说不,哪怕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也不可以。我不要在新年这个可以尽情做梦的时刻面对现实,所以干脆斩断可能有危险的时刻,在一年中唯一色彩斑斓的夜晚做个艳丽的梦。 第21章 ​初六许若楠问我玩不玩密室逃脱,正好楚悉这天也休息,我就拉上了他一起。我非要挑恐怖主题,扬言不恐怖就不玩。许若楠直接拆我的台,说,得了吧,我可记得你看哈利波特都吓得大叫。我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事,瞬间恨不得钻到地下,下意识瞥了楚悉一眼,我语无伦次地找补道,那次是你故意吓我的,跟哈利波特没关系。话音刚落,我就听到身后传来低笑声,我窘迫到不好意思回头看楚悉,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直接对前台说,就恐怖的那个,四个人。 戴上眼罩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可又不能向谁表露,只能任心扑通狂跳。我向来这样,胆子小,总害怕,可越害怕又越想尝试,一尝试就又后悔,反反复复,没有长进。 我们一个抓一个肩膀,楚悉排在我后面,被带进第一个房间。门关上后,我定在原地没敢立刻摘眼罩,只大声问他们,怎么样,怎么样,有什么东西吗?你可以不用这么大声说话,许若楠说,我们都听得见。 我哦了一声,转过身,伸出手去摸楚悉,抓住了他的胳膊,问他周围有什么。摘了眼罩就知道了,他说。你先告诉我我再摘,我坚持道。结果我并没得到回应,下一瞬眼罩就被楚悉从眼睛扯到了下巴上。我获得视力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在黑黢黢什么都看不清的房间里,正中一张白花花的脸。我大叫一声,扑到了楚悉身上。许若楠大笑,把举在脸正下方的手电筒转向我,说,瞧把你给吓的。 这次密室他们三个玩得笑声不断,唯独我战战兢兢不怎么愉快。因为他们三个总动不动地就要吓我一下,连楚悉都是,搞得我一个人都不能信任,觉得那三个人比鬼可恶,几乎生出了孤军作战的悲壮感。 我认为我们没在规定时间内逃出的根本原因就是他们倾注了大量时间来捉弄我,尤其是许若楠。可她倒跟刘宇抱怨起来,说下次玩密室绝对不能找我,就知道大呼小叫一点作用都不起。 说着转身要加楚悉微信,夸他玩的好,说下次有空再一起玩。我此时此刻看许若楠是十分百分地不顺眼,于是板着脸一把拦在楚悉身前,把她的手机推了回去。我说,别想越过我联系他。这时候刘宇对许若楠说,没关系,我有他微信,待会推给你。许若楠和刘宇相视一笑,然后又同时看向我,一副看我笑话的表情。我跳到楚悉身前,试图把他挡得严严实实,指着他们说,你们敢孤立我试试看。 结束后一起去吃饭,我和楚悉坐在刘宇车的后座,许若楠问我吃什么。我扒着副驾驶椅背往前凑,突然车猛地一刹,我失去平衡,下意识往后伸手,抓住了楚悉的手,抓住之后就没放。 许若楠盯着手机找餐厅,抬头问我意见的时候眼神忽然朝后面的位置停了一下,与此同时我发觉楚悉的手要从我手里挣脱,我面不改色反抓回去,冲许若楠一笑。她也笑了,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继续跟我讨论哪里好吃。 到饭店点完菜,我刚吃了一筷子,原本因为密室不美丽的心情也有了转好的迹象,就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出现了,是我那个小时候掰断过超人腿又在美术馆被我羞辱成猪的老相识。 隔着老远就听他哎呀一声吼,冲我们快走过来。和刘宇握完手,然后看向我,伸出手,我正打算大发慈悲礼貌地回握过去,他却收了起来。我忍不住要发作,见他瞥了楚悉一眼后转向我,挤出油油腻腻的惊讶模样,说,容礼,这就是你那条狗吧。 我气得弹起来,正好拉开椅子,楚悉拦住我,站起来递给他一张名片,十分礼貌地对他自我介绍道,谭鹏总您好,我是楚悉,早就听说过您,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合作。 他装模作样地接过名片,推了推卡在脸上根本推不动的眼镜,随便看了眼,忽然一撒手,任由名片飘到地上。哎呀,谭鹏说,掉了。对楚悉一笑,又说,掉就掉了,我要你名片干什么。然后就转身走了。我忍无可忍,掀开椅子就要追上去,楚悉挡在我身前,双手扶上我的肩膀,说,吃饭。我咽不下这口气,偏要出头。楚悉笑了笑,弯腰把名片捡起来,自己先坐下了,仰头望向我,拍了拍我的椅子,说,坐下,没必要。 这时候刘宇伸出手,说,楚总,不给我一张名片吗?我非常期待以后能有商业上的合作。楚悉笑着递过去一张,说,我也是。许若楠看着依然气鼓鼓的我说,以后咱们三个单独谈生意,不带容礼。 刘宇哈哈大笑,楚悉扭头看我一眼,也是笑着的。我依然没办法不生气,却能管住自己的屁股不离席,闷头吃饭。我吃得餐具乒铃乓啷地响,根本是在到胡乱发泄。就在我几乎把所有盘子碗敲了一遍之后,放在腿上的右手被楚悉握住。我看向他,他开口的同时在我手上捏了一下,说,慢点吃,别着急。 走出餐厅我才发现正在下雪,很大,应该已经下了好一会儿,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至于雪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印象没有,因为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忙着对谭鹏咬牙切齿,连我最喜欢的事物来临都没能在意。 刘宇和许若楠刚走,我就想跟楚悉抱怨刚才的事情。我张了张嘴,话没能说出口。因为我看见他站在路牙子边缘,前脚掌探出去,时不时落下点一点地,双手插兜,半仰着头兴致勃勃地看着天。他感觉到我的视线,与我四目相对,冲我一笑,是那种最单纯的笑。我所认为的所谓单纯的笑是因事物美丽而不由自主生发的,类似于条件反射的生理反应,不经大脑逻辑的动作。所以我说不出口本来要说的话,把谭鹏**到能让他快乐的大雪里实在扫兴。 我们打车回家,车一停我就开门往外冲,抓起一把雪冲楚悉扔过去。他双手插兜,歪了歪身体恰好躲避开了。我正弯下腰补充“弹药”又要发射第二弹,后背却受到一击。 我撅着屁股转头望向他,楚悉挑了挑眉,站在远处像什么都没发生,可表情分明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当然得还击,楚悉也不甘示弱,于是逐渐演变成我俩互相追着打,打着打着不知道怎么打到了小区花园里一群正在打雪仗的小学生里面,我们两人的小战争融入了他们的大战。 忽然我被一个小女孩拽了一下,只听她指着对面一个小男孩命令道,打他,打他,先攻击他。于是我莫名其妙加入了她的阵营,而楚悉不知道怎么被那个男孩拽走了。双方乱来一气,最后我们两个大人和一群小孩​无一不气喘吁吁、浑身湿漉漉,战争因双方士兵体力不支告终,没分出个输赢。 小女孩喘了会气,突然看我一眼,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我是个外来人似的。我露出了个我能做到的最亲和明媚的笑容,冲她摆手​,说,你好。小姑娘不回应我的好意,警戒地扭过头,招呼上刚才还是敌方阵营的男孩跑到一边堆雪人去了。 我正在兴头上,所思所想比小学生成熟不了多少,因此二话不说拉上楚悉,故意到他们几步开外蹲下,也堆起雪人来。 堆了没多久我就累了,站在一边指挥楚悉劳作。他简直干什么都擅长,没一会儿就给我堆出了个又大又形象的雪人。而小女孩的雪人还没我的一半高,并且长得也十分抽象,只能说是雪堆,跟“人”一点也不沾边。她时不时扭头看我们,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不断抱怨男孩弄的不对。 你知道堆雪人的秘诀吗?我双臂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说。女孩仰头望向我,纠结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什么秘诀?我瞥了眼楚悉,小步蹭到她身边,岔开腿,弯下腰,举起右手​挡在嘴边,拿出传授独家秘方的架势。秘诀就是,我说,等你长大了,找个男朋友。 说完我喜笑颜开地​跑开,在楚悉肩膀上拍了一下,说,走,回家!他看了眼女孩,再看向我,笑说,你几岁了,还捉弄小朋友?三十,我着冲他咧嘴一笑。楚悉无奈地摇了摇头,是个觉得好笑又无语的表情。 走了一会,我又动起歪脑筋。将半张脸缩进大衣领子里,我跺着脚说,好冷啊。让你刚才跑那么疯,楚悉说,流了汗吹风当然冷。他习惯性地伸手在我背上轻轻往前推,说,走快点,回家就暖和了。 把你外套给我,我说。如我所愿,楚悉听了真的开始解扣子,等他解完所有口子,抓住衣边敞开的一刹那,我直接钻进了他的怀里,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暖和多了。 我脸埋进他的颈窝,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隔着毛衣牢牢环住他的腰。然后头往后靠了靠,看着他的脸说,把衣服合上,风都漏进来了。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双手的十根手指头在他腰后像上了锁一样交叉相握,意思就是告诉他,不按我说的做我可不会罢休。 过了一阵楚悉终于慢吞吞地按我说的用大衣把我完全包住,微微低头,与我四目相对。这样怎么走路,他说。简单,我教你,我说。我像螃蟹一样往旁边挪,双臂带着他的身体一起移动,说,就这么走。他无可奈何地任由我拖着,歪着头叹了口气,虽然在我看来他脸上显示出的没有任何一点不愉快,我仍然安慰他道,这么晚了没人看见,就算有人,这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只会觉得我们是个路走不利索的大块头而已。 第22章 上大学的时候我被我短暂交往的女友拖去听过一堂课,讲死亡到底是什么,她是学哲学的。我这辈子就听过那一节哲学课,对哲学的全部概念也建立在那几十分钟上。我感觉搞哲学的都有些神神叨叨,干传销的都该像哲学家取取经。他们明明什么肯定答案都不给,却能让听的人以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答案。 课我上了一半,只听到那个盘腿坐在讲台上的灰胡子白人老头讲到用二元论解释死亡为止,因为楚悉发来信息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我其实有点后悔,如果我听完了一整节课,说不定能辩证地绕一绕,而不会像是被蛊惑了一样改变了我坚信多年的“人有灵魂”是封建迷信的想法。 从那之后我开始认可灵魂的存在,并且总觉得证据随处可在。如果没有灵魂只存在物质实体的话,那我跟一只笔、一个木雕,跟水、火、风、泥土都没有了区别。物品全部可以被没有小数点的整数标识,零就是零,一永远是一。人却处在不同的整数之间,像一只摇摆不定的天平。这是我深切感受到的我与物品的不同,这种摇摆换句话来说就是——人总处在矛盾之中。 笛卡尔说物质实体和精神实体各自独立存在和发展,谁也不影响或者决定谁。可我一直感觉它们俩分明没有那么不问世事,而是对宿敌,人源源不断的矛盾感就是它们步调不一致造成的。身体和灵魂不对付,像一对冤家,谁也瞧不上谁,总拧巴着来。 比如有些事情身体想要忘掉时,思维就要冒出来提示一下。我原来有四颗智齿,只拔了左边的上下两颗,因为它俩动不动就发炎,让我疼痛难忍,恨不得把左边腮帮子给削掉。而右边的两颗就安分守己,在我的嘴巴里待得好好的。于是我只把捣乱的两颗剔除,给不捣乱的一条生路。这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两颗牙还是我上学的时候在美国拔的,之后的这么多年我都再没踏进过牙科一步,时间长到我的身体早就忘了它们的存在。 然而就在和楚悉打完雪仗的第二天清晨,我被牙疼弄醒,疼得排山倒海。这分明是我的思维在作怪,它狡诈地给予身体突如其来的痛苦,就是为了告诉它别忘记。除非我真正地把剩余两颗智齿也铲除掉,只要它属于我,就得一辈子时不时疼一下。 身体扮演的显然是老实安分的角色,而灵魂是高智商又阴险狡诈的反派,记忆着一切,不论快乐还是痛苦,事无巨细地记忆着,同时也不允许身体忘记。并且这其中大部分的事情都不像智齿可以通过手段被剔除,它们永恒地存在,想解决解决不了,想忘又忘不掉。所以人必须痛苦,也许有段时间能因身体的假性遗忘而与痛苦拉开距离,但灵魂没有好心肠,它会在人最快乐的时候使出看似无关痛痒实则专戳人死穴的一招。人无法摆脱痛苦,除非灵魂死掉。 ​这天早上我正因牙疼坐立不安无计可施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电话,我不耐烦地挂断。然而挂断了又打来,并且持续地响着,打电话的人分明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跟我通话。我捂着右脸,烦躁地按下接通键,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人阴阳怪气,话都没说就先笑,这个笑声我再熟悉不过,昨天晚上我才被这种刺耳的声音毁掉过不错的心情。我皱起眉头,说了声有病打算挂断时,谭鹏说,容礼你真让我大开眼界。 胡说八道什么,我说,大早上就犯神经?有病看病去。他假作惊讶地啊呀一声,说,你那条人模人样的狗还没跟你说吗?我的耐心已经到达了极限,加上牙疼得越来越严重,疼到我太阳穴狂跳不止,我直接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扔到桌子上,低头抓住头发试图缓解疼痛。 可谭鹏绝不让我好过,铃声响个不停,搞得我脑袋都要爆炸。第五次响起之后接通的下一秒我破口大骂,你他妈想干什么? 哎,你这脾气也太大了,谭鹏说,我当然是有重要的事跟你说才打电话的,你以为我很闲吗?那就快说,我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强调道。他成心折磨我,假作苦恼地嗯了半天,语调一转,仿佛难以启齿似的,这事也不好由我开口,他说,你会知道的。要是实在好奇,就问问你的宠物狗,毕竟跟他有关。话音刚落就挂了电话。 我不想被他几句话左右,可他说的又令我感觉不好,越想越不安,于是我给楚悉打过去,想求个心安。他不接,我再打,打了四五个终于接通,我一个字都还没能吐出来,就听他道,晚上再说,紧接着电话里传来了忙音。 根本不用等到晚上,很快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里面有几张我和楚悉的照片,都是除夕那天晚上我跟他在他办公室接吻的画面。还有一张邮件截图,上面写着“各位公司同仁这下知道某部门那位年轻有为的C总是怎么上位的了吧,勾搭上大老板的儿子就可以了”。 第一个冒出的想法是楚悉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并且是我造成的。他一直不接受不回应,怕的就是这种局面。我坐立不安,牙都忘了疼,绞尽脑汁地想补救。我爸肯定会知道,知道了一定会处理,怎样处理我我都能接受,怎么处理楚悉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然而就在我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时,我爸打来了电话,我都不知道有多久没和他联系过了。他从不主动联系我,以前我偶尔会给他发个消息,可他从没回复过,我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我刚喂了一声,爸都没叫出口就被他打断。他依然一句废话也没有,开门见山道,你可以玩,随便玩,我懒得管这些,但是不能用这种恶心我的方式。爸,我——我叫了他一声,虽然根本没想好说什么,但是至少从道歉开始,即使我不认为我的过错与他有关,我只是习惯了跟他的对话从道歉开始,然而他连个机会都不给我。 容礼,他一点余地也不留地打断我,好自为之,别再挑战我的底线。我忽然感觉喘不上气,生出仿佛有一条蛇缠紧了心脏一样的疼痛,我不自觉闭上眼,咬紧牙关,进入了一种临界状态。像快将要停止的陀螺般东倒西歪,如果不忍受鞭子抽打的疼痛,就只能不体面地歪倒在地。 我蹲了下来,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却又用手掌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挤过喉咙,我真的爱他,我说,我真的很爱他,他对我也一样。爸,我求求你——你不用求我,他说,你是我儿子,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我感到鼻子发酸,大喊道,你一辈子都没管过我,凭什么这时候来干涉我。我爸根本不理会我的质问,仍然用沉稳到听不出丝毫感情的语调说,你觉得楚悉会怎么选择?他沉默了大约几秒钟,继续说道,他早就来找过我了,承诺再也不跟你来往。 你威胁他,我笃定地说。没有,我爸答复道。 我不自觉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脚控制不住地踹向墙根。我浑身都痛,从牙齿痛到脚趾,根本不知道哪里更痛。把他送到我身边的是你,我哭着说,把他弄走的也是你,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随心所欲!我是人,不是你的东西!我爸不打算接受我的情绪发泄,他一句话再没说,将电话忙音当作答复扔给了我。 之后我一再地拨楚悉的号码,想问他我爸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是不是威胁他了。我想让他不要怕,我能想出办法。就算我想不出办法,也不要怕,他可以和我一起想办法。可是他根本不接,打了十几通之后,我收到了他的信息,只有四个字,晚上再说。我回复说现在就想见他。他让我在家等着,别去找他。 我等得焦躁不安,时不时就要往门的方向看一看,后来干脆搬了把椅子坐到玄关旁边,直勾勾地盯着大门。等到七点钟左右,一听到响动我跳了起来。 楚悉,看到他的瞬间我就忍不住红了眼,轻轻叫了他一声。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笑了笑。我连忙凑到他身边,悬了一整天的心刚要放下来,却听他说,我今天就搬走。 我猛地定在原地,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眼泪却先跑了出来。我胡乱抹了两把,抓住他的胳膊,说,楚悉,我跟我爸求情,好吗。他抬起另一只手把我的手解了下来,摇了摇头,回卧室拿出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我蹲到他旁边,目光追随他的动作不知所措地左摇右晃。你别着急,我哑着嗓子说,会有办法的。他一直不理我,只一件件往行李箱里运东西。空间都没填满他就合上箱子,手掌在我肩膀上捏了一下,说,走了。我噌一下站起来,挡在门口,感觉喉咙的通道被铁铸上了一般,吸了口气,突然像噎住了似的喘不上气。我扶住门框,弯下腰剧烈地咳嗽,看见楚悉向我走来,我撒手探向他。他跟从前一样扶住我,深呼吸,他说,深呼吸。 我努力跟着他的节奏调整,勉强抬头望向他,断断续续地说,别走好吗,你那么厉害,不靠我爸又能怎么样。楚悉在我背上顺了两下,扶着我坐到门边的矮桌上。你太天真了,他说。 我一把抓住他,哭着求他,你选我好不好,选我是一样的,我爸爸死了公司就是我的。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想要的钱、身份、权力我都可以给你,绝对比你自己争取来的多得多。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楚悉,我求求你选我。 他向外探出身体,似乎是个要离开的样子,我吓得把他的胳膊攥得更紧。我去拿纸巾,他说。我拨浪鼓似的摇头,用袖子在脸上乱抹一通。 楚悉低头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是个怎样看都苦涩的笑。我最讨厌这种笑,好像人长大了就有苦笑的权利,笑一笑就能把解释不通的事情带过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呢,楚悉说,不一样的,你不懂。能走到今天这步我付出了我的全部,这些年的每一天我都不能放松,我承受不了任何一点可能会让我前功尽弃的差错。 你不能这样,我说,又用袖口抹眼泪,蹭得眼角火辣辣地疼。我尽全力瞪大眼睛看他,想让他看到我百分百的真诚。我说,有问题就解决问题,这是你跟我说过的。你不能和我一起解决吗?把我当盟友,哪怕利用我都可以。有这么多条你和我一起走的路可以选,你到底为什么直接把一脚踹开我当作唯一解? 我接近崩溃的状态,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也付出了我的全部,我用手锤着墙壁说,我能看到你的辛苦,你也看看我不可以吗?。 他钳住我的手腕来制止我的激烈动作。我没有,楚悉的语调终于有了些波动,他皱着眉头抿了抿唇,说,我没有不看你。就是因为我总忍不住看你——他的话戛然而止,他抬起头,说,可是看了又能怎么样?我什么都不敢做,我不敢下赌注,他顿了顿,说,这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更输不起,容礼。 这不公平,我说。 你不能跟我讲公平,楚悉望着我说,我们之间从没有过公平。他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颤抖着道,我和你从出生起就注定了谈不上公平。你没经历过我的生活,以后也不可能经历,我曾经站在你向下看都看不到的地方,我拼尽全力搏一辈子也过不上你的生活。你不能理解我的选择就像我不能理解你的,我们之间的距离凭你和我光着脚走是消化不掉的。 你光着脚走,我会开车,我死死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他看了我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我换种说法,你和我之间的差距,不是地理空间的度量,是类似时间的空白,远近长短由不得你。 我揉了揉眼睛,声音钻过喉咙像两块石头磕碰擦出了火花。总有办法,我说,会有人发明出时光机。 楚悉抬手摸了摸我的头,说,我们别这么挣下去了好吗。不好,我说。 他仰了仰头,再重新看向我。你无所畏惧是因为你错了也只是摔一跤而已,楚悉说,拍拍土就能继续往前走。可是我错了就会跌回谷底,再也不可能爬起来。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他舔了舔嘴唇,甚至嫉妒你,他说。你觉得我们怎么一起走?楚悉苦笑道,我抬起手都够不到你的脚。 你别用你的想法来揣度我的处境。我说,不需要你羡慕我,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我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你摔下去我都能陪你一起死。 他长出一口气,说,又绕回来了。我们别再说下去了,这样不会有结果。 我瞪大眼睛,咬紧牙关,眼睛里装满了我不想它存在的泪水,扯皮似的问道,为什么不会有结果?会有结果,肯定会有结果。 楚悉拿开我的手,反身拉上行李箱要走。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阻止他了,于是从桌子上跳下来,冲向墙壁,使劲用头往墙上撞,撞了一下又一下。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只能走流血受伤这条路,它是唯一有效的。高中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把自己的胳膊划烂之后,我终于见到了我爸。我以为这会儿我把头撞破,至少能换来楚悉再留一夜。 他果然停下了脚步,一边掏出电话一边把胳膊伸到我和墙壁之间,扳住我撞到他身上往后退。我腿软头晕,一屁股滑到了地上,楚悉蹲下来扶住我。 他对着电话里说的什么我都没听清,血流下来,挡住了我的视线,堵住了我的耳朵。我抓住他的手不放,像拉扯绳子一样顺着他的胳膊朝上攀。终于摸到了他的脖子,我往他身上蹭,紧紧抱住他。我说,你走的话我就死给你看,我死了我爸肯定会找你算账,你一样得不到你想要的。 他没说话,任我抱着。过了会他把我扒下来,我还要抱回去,他说,擦擦脸。我紧紧圈住他,仰头给他擦。他用手抹去我脸上的血,大拇指划过我的眼皮,我睁开眼,望向他。 好好照顾自己,他说。就在我以为楚悉妥协了的时候​,响起了开门声。我看到一双脚向我靠近,抬起眼皮发现了樊忆川的身影。 与此同时他们两个合力把我拖开。我听见楚悉对他说,交给你了,他的药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里,要是吃药也稳定不下来就打电话给杨医生,号码我待会发你。樊忆川答应下来,我对他拳打脚踢,一边大吼大叫一边像被强行抱住的野猫一样张牙舞爪。 楚悉头也没回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演着不愿意停止的独角戏。 第23章 我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楚悉确实走得一点退路不留。不留我的,也不留他自己的。 伤害自己是我的“杀手锏”,平时小打小闹时是为了让他心疼,这会儿纯粹是我抓住他的自尊在挣扎。我的这个毛病就可以说是他治好的,我用疯狂警告他——你错了,我根本没好,你之前付出的一切一点用也没有。自尊心强到楚悉的程度,会生出自卑和自负两个极端的混合体。人最敏感的时候就是被两种完全相反的感受同时掌控的当口。 撞得头破血流,确实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焦灼到不知道怎么消解了,也为了挑衅他,使他混乱,只有混乱才有缝隙让我钻进去,一点点瓦解他用理性砌好的高墙。 然而我心里最后的一点侥幸在樊忆川出现的瞬间就炸开了,像除夕夜看到的烟花一样,砰的一声,从实体变成气味,看不到也抓不到。 他认识我那么多朋友,离开时可以找许若楠,可以找刘宇,他却偏偏打电话将樊忆川叫来。这个举动与小孩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借给朋友一样,说是借,然而结局多半是有去无回的。差别只在于小孩不知晓这一“借”的虚假性,楚悉是想得清清楚楚的。他的潜台词不需要动任何脑筋就能破解,浅薄到伤人——有人爱着我,所以他的离开并不会让我缺损什么。 他倒挺讲文明,知道将所有物送出去时保证它的完好无损。他是以道德标语为蓝本延伸出我们之间关系的处理法则——“使用完毕请放回原位”、“一花一木皆是景,文明赏花不采摘”[1]。可是我每天都在新陈代谢,我的头发在生长,长了又剪掉,夏天晒黑,冬天捂白,没有一天的我是完全相同的。他既然根本做不到将我还原成最开始的完整体,又凭什么把我转赠给别人。 我脑海中关于这个晚上的记忆像笔迹未干时被手蹭花了的纸页,内容都存在,却什么都看不清。我知道自己被樊忆川送到了医院,他好像试图往我嘴里塞药,但是我咬紧了牙冠就是不吃。到了医院我就更记不清了,四周都是白色的,连看都看不清,怎么记录进脑袋里。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婴儿的哭声是是我的感知系统重启后第一个判断的信号。睁开眼我看到的是一只被削皮的苹果,正在削它的人是刘宇,可怜的苹果被削下来的肉比皮还多。擅长削皮的许若楠正抱着她嚎啕大哭的女儿颠来颠去,颠得哭声像下台阶一样坎坎坷坷,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 他们两个人分别埋头苦干看起来并不擅长的事情,都没发现我醒过来。 我张了张嘴,很勉强地说了声吵死了,才使得他们对我投来关注。许若楠抱着孩子走了出去,刘宇继续削苹果。他活生生把苹果削成了核桃大小,也不管我是否能抬起手,扔在碟子里让我吃,放下水果刀就跑了出去。没一会儿樊忆川出现了,很熟练地坐到刚才刘宇坐过位置,盯着我说了一大堆话,我全都没听见,只看到他嘴巴在动,让后他把苹果拿起来,啃进了他的肚子里。 一开始的几天我不想说话也不想动,时间黑白交替着翻动。醒着时看天花板,是白色的。睡觉时闭上眼,是黑色的。除了眼睛,我的脑袋也在动,我不由自主地一再反刍过去的一切,从童年开始,到楚悉放下我离开的瞬间为止。 可能因为我回忆了太多遍,记忆被思维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翻阅,沾上了汗渍。原本分离的色块融合成仿佛一阵风吹过的动态模糊,像格哈德里希特画好又抹掉的画作。 到最后背景成为黑白的,从中间一分为二,下面黑一点,上面白一点,所以上面是天,下面是地。天和地的颜色总在变化,却始终没有一点色彩偏向,RGB互相联动,恒久相等。 里面有无数条线密密麻麻地挂在树上,只有一条是红色的。它搭在两条枝杈上,中间垂下来,形成一个M型。 红线非常醒目,是世界的主角。可只要它愿意动动脑子(如果线条有脑子),就能够察觉这是个没什么意义的主角。是它自己视野狭隘,勾画出的全世界就只有它一个彩色的物体。又或者别的线根本不是黑白的,只是什么颜色的线都只能识别自己的那一种颜色而已——黄线的眼睛里黄线是主角,绿线的眼睛里绿线是主角。谁也跟谁讲不通。 后来有一条白线(红线眼里的白线)从一头缠住了它,两条线逐渐绕成一条两股辫。“白线”显然是所有线条里最聪明的,它另辟蹊径,知道彩色要通过视觉的加工,撇不掉主观性。它选择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去缠绕/拥抱/捆绑/压迫另一个个体,这样两条线变成了一条辫子。从这一刻开始不论它们是什么颜色,它们都是最特别的了,因为它们是唯一的两股辫。 我不知道这些画面有什么意义,也许只是思维故弄玄虚的波动而已。 我的思维高速运转许久,终于令我停滞到极限的身体起了些竞争意识。然而我想动却也动不到哪去,我连医院都走不出去,说是住院治病,其实就是被我爸关起来了。 被我爸关在医院的期间我没什么可做的,想了很多,想来想去总要绕回关于“如何挽回楚悉”的思考上。 我冒出了挺多点子,比如让什么人搞垮我爸的公司,要不然就找猎头挖走楚悉,然而凭我爸的手段轻而易举地就能够让楚悉再也翻不了身。我甚至想过能不能让我爸去死。后来我意识到,症结不只在我爸,还有楚悉。他选了他想要的,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我忽然记起来他很久以前跟我说过的那句话。他说你这样很愚蠢,用伤害自己来逃避你逃不出去的圈。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他也确实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我什么是聪明的做法。 然而聪明不代表能成功。他没有伤害自己,而是利用能利用一切来跨过他的那个圈。他以为他能跨过的,然后像超人一样飞到天上,俯瞰曾经俯瞰他的人。可他跨不出,我知道。 他像一只爬山虎,那么有韧性,一切都能够成为它的倚靠物。可他忽略了就算墙高到通天,就算他能攀着墙触到天,而他的根须永远深埋泥土中。可离开了泥土,他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照楚悉的说法,我永远不会懂他,到死也不会,就像永不相交的一对平行线。我认为这纯属歪理邪说,是他为自己找的借口,这借口根本不是为了安抚我,或者伤害我又或者跟我讲道理。这个借口跟我无关。他这么努力地创造出一套听起来可以自圆其说的道理只是为了让他自己好过一点——他可以以此告诉自己,放弃我而选择了其他的并不是丢西瓜捡芝麻。 那晚我被他气得什么能力都丧失了,脑袋分不出任何一条神经来思索他的道理歪在哪里。现在我哪里也去不了,低能耗地活着,因此脑筋运转地比较充分。 按他所说的,我不能理解他是从出生起就注定的,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可世界上哪有两个人完全相同,哪有两个人处于完全公平的地位,谁都不能百分百理解谁。而依然有那么多相爱的人,有无数相伴一生的人。 说明公平和理解根本就不是爱情衍生的必备条件。至于爱情真正的养分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一直不缺乏任何“营养”,爱他对我来说几乎是任何条件也不需要的事情,太简单了,我遇到的所有的困难都是对方设立的。 可是我知道就算我能把这番话对楚悉说一遍,他一定也摇头说不是这样的。他总说不是这样的,我也总认为他说的不是这样。 与柔软的线不同,我们就像两块石子,谁也融入不了谁。再怎么努力往他身边挤,也挤不成一个,拼上所有力气,也只有石头子崩断的结果。 我胡思乱想的期间樊忆川总来看我。可他不是我期盼的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因为他占用了唯一的名额,楚悉才不能来一样。我控制不住地将一切怨恨都转嫁到他身上。 有一天他给我带来了一盒寿司,是我最喜欢的那家日料店的,我和楚悉一起吃过很多次。他问我要不要吃一点,我翻身背对他来拒绝。他却用他无限的耐心劝说我,同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了无数次,我也无视了无数次。 我有气无力地说,樊忆川,你对我再好我也不爱你。我忽然觉得很可笑,就扭过头冲他笑,说,我有病,别扭得很,就是喜欢不上对我好的人。 他说,那我该怎么做,像楚悉一样?他摇了摇头,我不会的,他说,就算那样能让你爱上我,你爱的也不是我。 我忍不住发脾气,大声说,你别摆出一副上帝的样子给我看!你是想让跟你忏悔吗,再得到你的饶恕?或者让我感觉我愧疚?我跟你讲明白,我不会领你的情,更不可能愧疚。 樊忆川耸了耸肩,对我激烈的言辞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上帝的本意从来不是让任何人感到愧疚,他说,哪怕对方是异教徒。他的原则是不参与美好,只帮人寄存令他止步不前的痛苦。他瞪着他的大眼睛冲我一歪头,所以,他说,我不是上帝,容礼,是你一直在扮演楚悉的上帝。 我张了张嘴,像失语了一样,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用手抠自己的脖子,怔住,猛地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捂着脸哭。 也不管樊忆川能不能听到,或者根本就是自言自语,我喃喃道,不是这样的,你不懂。我在被子里用手抹眼泪,吸了吸鼻子,说,我也不懂,楚悉说我也不懂。 ​ [1]​摘自百度到的公益广告宣传语…… 第24章 每次​樊忆川来医院,我们总得说点什么。不然不言不语的两个人待在一处,与两座雕塑没什么区别。而医院里本来就到处都是吃了药丸变成雕塑的人,他跨越大半个城跑来这里的目的一定不是来当雕塑的。 我没什么可以说出口的话,因为我的大部分记忆都有关于楚悉,哪怕没有他,说着说着也会有。 语言是个煽风点火的利器。原本一场小雨后,木头从里潮到外,像夏天敞开口在餐桌上放了一个日夜的薯片。火苗将熄未熄,象征热气的橙红色闷在木头里面冲不出来。话语是把充满魔力的扇子,只要说出口,就能使得火苗重新热烈起来。 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樊忆川在给我讲他的事情。然而大学老师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没有新意。像石黑一雄的小说一样漫长又没有尽头,让人连“为什么”都想不起来去问,更别说反驳,唯一愿意做的就是放任它这么下去。 我大概没资格这么说,因为我并没有读完这本小说。它是之前我和楚悉一起看过的那部电影的原作,我几天前开始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读完,或者会和我做过的许多事情一样半途而废,永远也读不完。 书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一个吞云吐雾的加湿器旁边,盖在阿盖的塑料盒子上面。那么多白色的水珠扑下来,书皮却依然保持干裂脱皮的状态。这不是楚悉房间里的那本,是樊忆川带来给我的,繁体字,里面有一堆中英文夹杂的笔迹。 樊忆川经常去家里帮我带东西到医院,阿盖就是他运来的其中一个。我第一次让他取东西时就想到了楚悉房间里的那本书,最终却没让他拿。原因很简单,樊忆川在听了我的请求后立刻起身要出发,我叫住他,说,家钥匙在我的外套口袋里,你找找。他却说,楚悉把他的钥匙给我了。 他把钥匙都送人了,跟我一起打包送给的别人。 我索要这本书正好给了樊忆川除大学教师日常生活以外的讲述灵感。他说ishiguro(樊忆川记不明确这位日裔英国小说家的中文译名)得诺奖的同一天,他正在桃园机场等待飞机,手里拿的就是这本书。他的讲述没头没尾,没有通过这个勉强可以称为“巧合”的故事给出一个什么结论。 我控制不住地去好奇楚悉的这本书是什么样子,有没有什么故事。可以肯定的是上面绝对没有密不透风的标注。 楚悉把什么都整理得干干净净,喜欢保持物品的原状。至少不会刻意为任何一件物品添加除了其本身自然衰老外的痕迹。因此他的所有物放多长时间也像新的一样,一眼看上去没有破绽。我在他老家翻过过他小时候的教科书,名字写得非常小,放在扉页的右下角,书里也几乎没有任何标记。我却记得我把历史课本里朱元璋的脸涂成过全黑色,也在语文课本里李白和杜甫之间画上过红色波浪线。 樊忆川说最近有个学生总缠着他,让他头疼。这是他的故事里新出现的一个人物,而这位学生显然不是在进入他故事里的这天才变成了他的学生,说明从那附近的某个时刻开始这个学生对他产生了一些意义。 并且这位学生的出现率不低,虽然每一次都是相同的情节。他又要请我吃饭,樊忆川说。 男的女的?我问他。男孩,樊忆川说。长得帅吗?我说。樊忆川十分认真地对待了我的问题,皱着眉想了想,然后一歪头,说,算是。他喜欢你,我随口说道。 他大惊失色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说,你想多了,他就是为了GPA而已。我说了句要去上厕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当然无法从樊忆川不夹杂个人感情而只叙述时间经过结果的描述里体会出他的学生对他有没有意思。这么说只是因为这个学生出现得太频繁,而我已经听腻了。 还好在他把所有可讲的事情讲完前我被“允许”离开医院了,虽然我的处境没什么实际的改善,绝谈不上“恢复自由”,出院当天只是从医生被转交到我爸的司机手上,他会送我回家,之后谁来监视我我暂时没有头绪。总会有个谁的,就像高二那年从天而降,不对,从哪里灰头土脸跑来的楚悉一样。 办出院手续的早上樊忆川又来了。他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正对着医院大门的等候椅上发呆,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我旁边的老爷爷跟我讲(倒也不一定是跟我讲,他没看我,跟我一样目视前方,只是这段座椅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如果两个平行世界里的“你”见面了,肯定有一个人会消失,不知道怎么讲到了苹果可以毁灭地球的假说。虽然他的女儿一直在阻拦他,但是仅仅是拍拍他的胳膊让他不要说话了,或者让他喝一口水,但并不能连续地捂住他的嘴。 这个假说是谁提出来的?我盯着医院前面停下来的一辆黑色轿车,问道。我,老爷爷说。 接着樊忆川就走了过来,我大概因为看到外面的阳光、听到狂躁的车喇叭声、又被一个物理学家告知了没有正式发表过的苹果假说而生出点不愿意深究未来的暂时性快乐。 你怎么这么闲?我仰头对樊忆川说,你是不是早就被学校开除了然后一直骗我。我今天早上没课,他说。我哦了一声,屁股往前蹭了蹭,靠着椅背闭上了眼。 走出医院时,我在门口摔了一跤。樊忆川和司机一左一右扶我起来。樊忆川突然说,重力是物质对孤独的反应[1],你反应过度了。我冲他翻了个白眼,说,腿软是我的身体对饥饿的反应。他笑出了声,非常直白地夸赞我道,容礼,你永远这么可爱。 我甩开他和司机搀扶我的手,往下走。他跟上我,问我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说着扭头看了眼保镖似的跟在我另一边的司机。他说,您想去哪里吃?我说我要想想,司机说了声他先去把车开来就在裤腰上车钥匙噼里啪啦的奏鸣曲中先退场了。 我停下脚步,站定在第三级台阶上,站了好半天,看了眼樊忆川。想好了?他问。我皱着眉捂住了右脸,他大概以为我在扮鬼脸,笑着说,心情这么好?我要去拔牙,我说。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得把智齿拔了,我说,不然我真的会疼死。 [1]电影the half of it 的台词 第25章 我没去拔牙也没去吃饭,用一句听起来不像开玩笑的“逗你玩的”和樊忆川在医院门口分道扬镳。 ​我暂时没有自由行动的资格,直接被司机带回了我爸的住处。说是他的住处也不百分百正确,从产权上来说,我住过的绝大部分房子都是他的住处,可是这里真正的住户只是高中时期的楚悉还有我而已。高中毕业了我和他从这里搬出去之后就成了个空房子,没人住,只有保洁每周来打扫卫生。 路上我跟司机说我不想回南城的家。因为房子没人住,就不能称之为房子。一处十几年没人住过的房子,显然不是能让我心情舒适的场所。车依旧沿着当前的路飞驰,离我想回去的家越来越远。司机跟我说,容总在那等您。 前方有个非比寻常的画面即将在我眼前展开——回一个很久没回过的家,见一个也是很久没见到过面的人。 一开门我就听到二楼传来他的声音。来书房,我爸说。我以为看到他我至少会感受到些什么,不至于多强烈,但和没有绝对平静的海面一样,这样的动态是科学的,静止并不真实存在。视线捕捉到他的瞬间我确实怔了一下,这一怔严格说起来与他无关,落点弹回我自己的身上,是从我到他再反到我的折线。 我惊讶于我对我爸的衰老毫无概念,上一次和他见面还是五六年前,这五六年我爸经历的年岁又该是人苍老最明显的几年。 我一认为变老跟死亡一样,都不是连续的曲线,而是有明显突变的阶梯状片段。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五次“换脸”,每一张脸都有标准的名称——婴儿、孩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这种变幻不是黑色墨水滴入水中,水从透明一点点变深,而是用顿号把字符隔开的变化,跨过这个符号就是下一个词语,与上一个字没有任何粘连。绝对没有平静的死亡,所谓“走得安详”描述的是旁观者的感受。亲历者从生跨到死走的不是平缓的坡道,而是颠簸的石子路。 只要能呼吸都是活着,不论多么缓慢艰难,而断气是刹那间的动作。与扔东西类似,撒开手的同时物体脱离我进行自由落体。我与物体的关系只有两种模式,拿在手中和彻底分离,不存在中间状态。 甚至世界上所有的变化可能都是缺乏过渡的。宇宙根本没有创造出过渡的桥,于是通过钝化人的感受力来模拟“自然而然”。比如流畅的电影其实是一秒钟几十张照片拼接成的照片集,快到人的眼睛看不出破绽,就可以被称作电影而不是幻灯片。 令我感到错愕的是,我丝毫体会不到我爸的变化不是由于他没有变,而是连用来与现在比较的过往对象我都找不到。那一刻我没有在脑海里搜寻到他以前的模样,仿佛谁把我关于我爸的记忆全部清除了似的。 周六下午去见个人,他打断了我的惊诧,接着发给了我一张照片,对象是他某一个合作伙伴的女儿。说白了就是相亲,大概说包办婚姻更合适。相亲看的是人,准则是我喜不喜欢,我爸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给我找个喜欢的人。 打扮体面一点,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几下后说道,不要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出去丢人现眼。我盯着地板上他不真切的影子,仔细找到影子里他双眼的位置,盯着站了一会儿,我说,知道了,我想回我之前住的地方,没事我就走了。 他没阻拦我,我转身走到楼梯口时听见他说,你可以是个废物。我扶着扶手停下了脚步。但必须是个正常的废物,他说,不应该张牙舞爪,那种东西叫做怪物。 他实在高看我了,到目前为止我都没勇气做个怪物。怪物和废物都是拆迁工,总在毁掉完好的东西。区别是怪物具备不掺杂道德感的变革精神,而废物是为了守护道德感不得不去调皮捣蛋。 我长到今天也没真正地反抗过我爸,我所做过的全部看似具有反叛性的过激行为都只能算是自我催眠(只要我还住着他的房子,用着他的钱,接受着以他儿子的身份而享受到的一切)。 所以我一定会去“相亲”。我只是有点顽固不化,即使搞不出颠覆性的变革,再傻的小打小闹我也要做一点。于是我在去见这个女孩的前一天去医院把智齿拔了,带着一张肿成了蜡笔小新的脸坐到了她的面前。 我的相亲对象正在打手机游戏,我坐了半天她才抽空抬头看了我一眼,视线在我高高隆起的腮帮子上停顿几秒,然后挑了挑眉,视线又转回手机屏幕上,说,倒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我吸了口气,凉气顺着口腔钻到我牙床的伤口上,疼得我一个机灵,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我拔了智齿,我口齿不清地说。她哦了一声,头也不抬地进行了自我介绍,接着让我等一下。 等了将近五分钟,她终于用大获全胜的愉快表情放下了手机,双臂叠放在桌上,看着我说,你呢?我叫容礼,我说。嗯,没错,她说,仿佛是对我的名字陷入了沉思。许久才抬起头问我,你打算跟我结婚吗?我一愣,摇了摇头。她笑着说,太好了,我也是。 她靠向沙发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审视我,然后抬手在脸前面比划了一下,说,你的长相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都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话还是牙疼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太好了,我也是,我原封不动用她的话来回应她。她笑出了声,说,我现在知道你的性格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了。我盯着她没说话。 这样正好,她说,重新坐直了,与我四目相对,我们互相看不顺眼,又有相同的目标,一起合作怎么样?你爸想让你结婚,我爸想让我结婚,显然你和我都不想结婚。不如你利用我我利用你,每周见几次面,假装约个会,拖着呗。反正不是你我爸也会给我找别的男人,万一那个男人喜欢我就不太好办了。 我接受了她的提议,倒不是认为“拖着”是个多么好的办法,只是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或许在我选择拔了智齿赴约的时刻我就已经做出了相同的选择,维持一个问题的悬而未决本来就是我擅长的。 每一次我们都会在餐厅或咖啡馆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打发一天中的一小段时光。我和她之间毫无其他桌一对人恨不得身体能穿过桌子相互链接的社交氛围。在我们独自共处的两个小时里,她几乎很少抬头,掐去头尾打招呼和道别的一分钟时间,她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机上,恒久地打游戏。 我没有她隐士般的定力,总坐立不安,大概是身体对这段时间自然的反抗。虽然除了无意义和无聊,我也不知道它在反抗些什么。我想不通的是,无意义的事情那么多,它却并不是总在反抗的。 我总会带上那本没看完的石黑一雄的小说一同赴约。一坐下我就拿出小说,试图让文字通过视线走进我的脑袋里。然而这些字仿佛在走高空悬索一样样颤颤巍巍,总走不过来。看个两三页我就感到不耐烦,扔下书,坐着发呆。没什么可想的,也想不出什么。 这种生活进行了一个多月,又是一次约会的开头,我习惯性拿出书,翻开,看到折角所在的页码是七十四页,连全书的一半都没到。我忽然很不满意,不满意这种慢速,这种遥遥无期。 抬头瞥到对面的相亲对象,我没由来地打了个冷颤,莫名其妙察觉自己呼吸的缓慢。我惊觉自己成了一头驴子,腰上驮了超负荷的货物,怎么也走不动。一直想着能走多远走多远,却根本忘了回头看看。一看就会发现,我身边连个人影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身上的负重归属于谁。书被我扔在腿边,它已经自觉地合上,封皮上写着的“别让我走”早预示了我的困境。 我不想再假装了,我说。她头也没抬,撇了撇嘴,说,这样是最好的办法了,至少能拖个一年半载,催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再说我瞧不上你,或者你瞧不上我,都行。然后我爸再给我找下一个对象,你爸再给你找下一个对象,我们再用相同的办法拖延。 她看起来很聪明,也对自己的方法很满意。我问她,拖一辈子吗? 嗯?她说,抽空抬头扫了我一眼,说,拖到我想结婚为止。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说,这样让我感觉脖子上悬了把刀,总有一天要死。她像听了笑话一样笑了起来,用一种刻薄的搞怪语调说,想想非洲饥饿的儿童,想想大山里吃不上饭的孩子,你会觉得你脖子上那把刀钝得跟羽毛差不多。她抬眼看向我的同时说,小少爷。眼神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几乎等同于直接说出来——她看不起我,认为我很幼稚。 我以前很怕这种感觉。我不管她丢过来的刺,自顾自地说,为了缓解这种害怕我就想能拖一天算一天。摆脱一种情绪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用另一种更激烈的情绪掩盖它。反正我活得轻而易举,总有找到快乐的办法。过掉一天算一天,问题不解决好像也没什么影响。 可现在我觉得这个方法烂死了,我说,没意思。明明是不想要的东西,却非得拿在手上才安心,只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有人把这个东西放在了我的手上,以此来证明我持有它的合法性。这种安心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安心,像毒品一样上瘾。 我简直跟一头驴没有区别。因为是驴,必须驮东西,总得驮东西,不驮东西就不是一头好驴。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够反抗生活,我那时候非常本能地排斥这种判断。 驴会反抗吗?别的不好说,能肯定的是驴反抗之后就不再是一头好驴了。我的恐惧大概就是源自对“好”的患得患失。但是我现在感觉当一头坏驴可能也坏不到哪里去。 我付了账离开,懒得关心相亲对象会怎么想我,或许能跟我心灵相通,或许认定我是个神经病,或许以为我讲了一段关于驴的绕口令,再或者我成了她记忆里唯一一个想当坏驴子的人。 第26章 此时此刻我几乎感受到了某种轰轰烈烈的氛围,仿佛我做出了什么伟大无比的举动。借着这股子劲头,这回赶在被我爸“制裁”之前,我主动打电话过去断了自己的后路。 我学到了他的开门见山,连句问候也没有,直奔主题。我告诉他我这辈子不会结婚,不会跟女人谈恋爱。就算我爱慕的对象不是楚悉,我说,也绝对是个男人,所以您别用他威胁我,没什么用的。我听到他的呼吸声,我知道吐出来的气息一定拖着一串严苛的话。我不想听,不听也知道他会说什么。 像我爸这种父亲都没什么创意,就那一套方法——从不浪费时间有来有往,只信奉等级严密的向下管理,不服从就制裁,不论要制裁的对象是别人还是我。他坚信他用大半辈子积累出来的资源有无限的力量,毕竟早就在别处验证过无数次。于是我抢在前面说,我知道您会怎么做,停了我的信用卡,把我扫地出门,再收回您给过我的一切。我全部接受,今天就搬出去。 我一口气说完,一秒未等立即挂断了电话。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加速狂跳,仿佛一颗在地上弹动的乒乓球,越是弹不起来,倒弹得越快。 “我是个自由人了”这个结论在我脑袋里响个不停。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熟悉的画面——望不到边际的农田、七零八落的矮房、灰扑扑的麻将馆和被斩断大部分的烟囱还有一堆黑白照片里唯一一张没发挥出彩色照相机能力的彩色照片。 语言和图像是一对一联动的,每个单词都有对应的形象,每个人的都掌握一套独一无二的词语画面配对库。此时此刻我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由”和楚悉的老家被我配成了对子。偏偏对他来说那里是最不自由的地方。 我认为自己长上了翅膀,想要飞一飞,自然而然地将他的家乡选为了目的地。我订了最近的一趟航班,三个小时后起飞,倒也不赶,反正没什么行李可收拾,只要安顿好家里除了我之外唯一的活物阿盖就好。 打开衣柜、储物柜、看向屋子里四处的陈设——只要能进入我的视线的物品仿佛都不属于我。我感到所有“我的东西”都有我爸的股份,驴脾气上头,一件也不想带走。 此刻我被理想主义百分百侵占了大脑,又还没吃到苦头,因此胆子比天大,只往双肩包里装了几件换洗衣物、我自己的银行卡、楚悉送我的非洲木雕就出了门。行李中本来还应该有那本书,不是樊忆川的而是楚悉的那本,可我却没在他的房间里找到。 阿盖被我放在门外,紧贴着墙角,我拜托了许若楠来带走帮我养一段时间。完成“托孤”后,我将钥匙投进了一楼的信箱里。一共两把,一把是我的,一把是楚悉的,他临走时扔给了樊忆川,樊忆川又还给了我。钥匙受到重力感召落到信箱底部发出声响的瞬间,我与这间房子完成了彻底的告别。 从信箱银色的金属表面我看到自己隐隐约约的影子,眼前浮现出里面在黑暗中平躺着的两把钥匙,与我银色的脸重叠。 我突然记起出院那天樊忆川说重力是物质对孤独的反应。这一对钥匙共同掉进信箱,大概不会孤独,看来他说得不对。重力的存在是为了证明告别的泛滥。泛滥的东西都普普通通,不具备特别的价值,不值得倾注过多的关心。毕竟抬起脚迈出一步,就算对上一脚所踩土地的告别,多的时候一天可以告别几万次。 我在楚悉老家的县城里住了几天,除了吃饭睡觉沿着路随便走走以外只做了一件事——每天下午到棋牌室旁边,靠着只剩半人高的大烟囱残迹坐一会,不再往村子里面走,所以没有见到楚悉的妈妈。 背靠灰色的锥形,注视我所认为的“自由”。奇妙的是自由本来让我联想到飞翔,飞翔又是地球上最鲜活的动势,因为只有它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和重力抗衡。可我眼前代表自由的所有景象都是静止的,这里包含的人、事、物都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或许也跟楚悉十几年前离开家的时候一模一样,唯一证明时间没停下脚步的只有被铲除的烟囱。 楚悉的那个朋友也是这幅静止画面中的一笔。我参与到其中的几天里,每一天都能看到他蹲在麻将室前面抽烟。脑袋还是挡住“长顺棋牌室”的“室”字,抽完一根烟塞到人字拖下碾灭,再抽下一根。这么重复四五次后,总会有一声指向他的呼喊从路深处传来,然后他喊回去,拍拍屁股,站起来,身体挡住棋牌室全部的招牌,转身离开,再让完整的五个红字露出来。裤脚每天都有新的黄土随着他的步伐撒落。 有一天下午他的第二支烟抽了没有一半就被扔到地上,然后他向我走过来,离我还有两三米远时停下脚步,眯着眼问我,楚悉没来?我仰头看向他,摇头说没有。他舔了舔嘴唇,歪了歪嘴角,算是个笑,与此同时把第三根烟塞进嘴唇歪出的空隙里,低头点火,他的视线隔着烟雾从我的脸上扫开。 我突然听到他笑了两声,因为牙齿咬着烟,笑都笑得拖泥带水,但确实是个笑。他最想认识的就是你这种人,他突然说道。什么?我下意识反问回去。 他没再说话,我盯着他看了一阵,说,我是哪种人?用两根手指把烟从嘴里夹下来,他瞥了我一眼,说,没脑子的有钱人,容易利用而且回报率高的人。话音刚落他就扔了烟头转身离开,甚至没那个呼喊他的声音出现。 我发现楚悉和他的这位朋友都非常喜欢在社会学层面上思考问题,硬把我归为一类,再为他自己也贴上标签。我不喜欢这样,我只想把我当我自己,把他当他自己,不是属于怎样的一类人,只是自己。只将我们两个人的关系限制在我和他这两个人的维度里而已,保持住每一个具体的细节,不要进行哪怕一丁点的抽象处理。 我漫无目的地四处看,扭头看到我背后的锥形,脑袋里冒出个没什么逻辑的因果关系——楚悉走了之后烟囱消失,如果烟囱再出现的话,楚悉是不是就会回来。我愣了一下,自己都觉得很可笑。我下意识跑到这里来,说不定就是受到了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自欺欺人的假设的蛊惑。 我捡了根树枝,在大烟囱周围到处挖了挖,想试试看能不能挖出楚悉说他以前埋的那张写了“我要成功”的纸条。没想到真的被我找到了,就是字看不清楚,只能读出模模糊糊的“我要”,至于要什么已经被抹去,像一道没完成的填空题似的。我把纸条对折放进口袋里,预感自己迟早会把这道题做完。 我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并不是已经满足于目前为止感受到的自由,而是因为我缺乏危机意识,光顾着潇洒离家,搞出伟大的变革,连自己的一大部分存款存在了我爸给我的卡里都没能想起来。只带了所剩不多的钱浪迹天涯,没浪几天就因为财务危机穷途末路了。 我用最后的钱买了回北京的机票,又问刘宇借了点钱,找到一处落脚点后终于真正进入了自力更生的人生阶段,体会到了工作占据生活一半以上体量的遮盖感。 于是我再没那么多精力去东西南北地发散思维,只留一小部分的心思安放在楚悉身上。我隔三差五从刘宇那听到(问到)楚悉的近况,知道他在我爸的公司干得还算不错,几个月前被派遣到了上海,这次派遣大概没那么单纯,但就看结果的话算是晋升,前途无量。 第27章 ​没过多久我得知我爸的公司出了点问题,不是个轻轻松松就能解决的事情,至少是他们行业内部都多少知情的程度。刘宇说多半是谭鹏捣的鬼,这只是他的猜测,再具体的情况他也无从得知。 我冲他一笑,开玩笑说,那看来我得感谢他,足够让我爸破产吗?说完我有点渴,尝了口刘宇倒给我的红酒,忍不住砸了咂嘴,说,你这酒真够难喝的。他挑了挑眉,叹气道,没品味,给你喝一口我都嫌浪费。他的视线转到我脸上又转了回去,像做了个翻页的动作。破产不至于,他说,但是牺牲几个人顶包是必须的。我大概听出他话里有话,下意识盯着他。楚悉是替罪羊,刘宇说。 所以结论是,这对公司来说是个危机,但是总有办法解决。办法就是把问题具体化,让攻击对象从公司变成个人。最能体现团体集结优势的时刻总是一锅粥熬臭了要找出几颗或许对症或许不对症的老鼠屎的关头。对于可以细分的形态来说永远没有“绝境”,一个人是细分的最小单位,毕竟人拆分成胳膊、腿、脑袋就不算是生存着的了。要想喘气,人就总得进到“绝境”里,有时候是自己主动走进去,有时候是别人推的,还有时候是两种力量的共同作用。 因此站在楚悉的立场上来看,说是危机太轻了,怎么也是灾难的级别。这么久以来他放弃其他的一切而奋力攀爬的那堵墙轻而易举地塌掉了,就像那个在照片里曾经通天的烟囱。不论烟囱和墙站立还是倒塌,天总是天,一动都没动过。 他以后想在这个行当发展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这是刘宇那天最后告诉我的话。 之后我许久都没再听到楚悉的消息。但是我莫名地相信他,总感觉他是一株植物,而不是飞鸟。生长在土地里,有发达的根系。就算叶子枯黄,枝杈截断,也总能落叶归根,重新发芽。不像飞鸟,斩断了翅膀就再也回不到天上去了。 虽然花了很久,但事实最终还是证明了我的感觉没有错。 那天是刘宇女儿的两岁生日,我跟她并排坐在沙发上聊天,聊天的氛围与我跟阿盖每一次的谈话差不多,向来驴唇不对马嘴。 许若楠突然跑到我们面前,同时伸出两只手,分别把我和她女儿手里端着的可乐罐抢了走。刘宇一把抱起他女儿,说要去吹蜡烛许愿吃蛋糕,哄得她把眼泪憋了回去,拍手咯咯笑,只留下我一人面对许若楠的训斥。 她瞪我一眼,说,小蛮才多大啊就给她喝可乐。我被她的大嗓门震慑到,不自觉放低了声音狡辩说,她非缠着我要,不给就哭,哭了你和刘宇更得找我麻烦。这时她女儿的一声小容叔叔将我从暴风骤雨中拯救出来,我立刻答应着绕过许若楠,屁颠屁颠跑去给她点蜡烛。 刘宇问她许了什么愿望,小蛮说赚大钱。我们三个同时一愣,忍不住要笑。换个别的吧,好吗?许若楠说。小蛮无动于衷,注意力早已经从愿望转移到蛋糕上,伸手就要去抓。 我坐在旁边看小蛮把蛋糕吃得满脸都是,许若楠一边给她擦脸一边说,也不知道遗传的谁,现在就想着赚钱了。挺好的,我说,以后你开公司叔叔给你投资,赚大钱。小蛮一门心思扑在蛋糕上,一点反应也不给我。 在我正要扮鬼脸吸引她的注意时,许若楠突然说,对了,楚悉好像前段时间开了个创业公司,刚起步做得挺艰难的样子。她是冲着刘宇说的这句话,仿佛刚才那几秒钟忘了我的存在似的。话音落下她佯装出一副说漏嘴了的模样,扭头瞪大眼睛抿紧嘴唇望向我。在我看来她的演技实在不怎么样。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不自觉地开始回想楚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走的时候是冬天,现在又快到冬天了。我本来以为只过了不到一年,可是立刻记起许若楠的女儿过的是两岁的生日。我可以假装自己三十一岁,毕竟三十二和三十一没什么区别,然而小孩子的岁数骗不了人。 这年的春节很早,跨过年末没多久就有过年的氛围了。除夕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看春晚。看得无聊想调台,可是调到哪台都是春晚。我扔掉遥控器,苍蝇似的在客厅里转了几圈,没转出花来,跑去阳台透气。噼里啪啦的炮声和五颜六色的烟花一齐呈现,听觉视觉那个也不空闲。我又想起了那次楚悉的生日,因为他的办公室在市中心,只能听到声响看不到烟花的景象。 除夕是一年里最特殊的日子,是允许人做梦的一天。储存在我脑海里的梦绵延不断,像卷轴一样一点点展开,背景是和今天同样特殊的黑夜——一个反套路的绚烂光明的夜晚。其中除了烟花带来的光亮,还有两道微弱却持续存在让我不能不注意的光源,是那天在车里楚悉毫不避讳投射过来的凝视。 我猛地转身,拿上车钥匙冲了出去,开车到了楚悉的公司楼下。我坐在车里,趴在方向盘上,抻着脑袋望向十二层。我数了好几次才确定十二层的位置。好多处都亮着灯,我不知道看哪里,索性将视线定格在最亮的一点上。 整栋楼都被远处烟火的亮光映射得五颜六色,扰得我眼睛酸痛,心神不宁。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我深吸一口气,下了车,下意识拽了拽衣角,向办公楼里走去。 其实在许若楠“说漏嘴”之后我已经找来过这里好几次了,每次都只坐在车里看一会儿,一次也没见到过楚悉。我倒也满足于只坐在车里没有目标地看看,大概因为平时办公楼都亮着惨白的灯光,像许多张冷静的脸,叫我能保持理智。可今天我忍不住了,周围的一切都在躁动,不能只留我一个打坐入定。 我按下十二层的按钮,盯着数字一点点向上滑动。闪到十二的瞬间我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目视前方。我没想好我能走到哪一步,或许走出电梯进入楼道我就会后悔,然后直接折返下楼。然而我安排好的进度条仿佛被谁往前拉了一大段,跳过电梯门开后空荡荡的走道,直接将我拉到了楚悉出现的节点。 门开出缝隙的那一刻我就认出了是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可是无处可退,只能重新站定,装作理直气壮地立在原地。 楚悉走进来,站到我旁边。我忘了门可以通过按钮强制关上。不下吗?楚悉说。我瞪着门外走廊的地砖,说,我去一层。他探身越过我,按下一层,再把电梯门按关上。我仔细注视着数字接力向下爬,爬到四的时候听到他说,好久不见。嗯,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在打颤,于是不想再说别的话出来露怯,只点了点头。 电梯开启,我抢先一步迈了出去。出了大堂,我直接朝着我的车走过去。走到一半我忍不住回头,看到他站在路边,面冲我的方向。天太黑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烟火亮起已经是几秒钟之后,就算他刚才在看我,也足够他转移开视线了。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时刻。 我攥着车钥匙,挪不动脚,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注视他脸上忽明忽暗。钥匙的尖端扎到我的手掌心,楚悉,我冲他喊,你在等车吗?对,他说。你住哪里,我问他。北边,他说。 我送你一段吧,我说,顺路,一边说一边冲他招了招手。我没说谎,顺路的意思是不用掉头,而北京的道路规划是环线,转一个圈就能转回原点。走错路也可以一直走下去,怎样都可以到达目的地。所以不论我住在东南西北,都是顺路的。 第28章 ​好笑的是不早不晚,偏偏在我一发出邀请就来了辆出租车停到了楚悉的面前。车哪怕早到个十秒钟,赶在我没管住我自己的嘴发出声音之前。或者干脆晚个半分钟,等他实实在在回绝了我之后也行。 至少别让我面对这种明明没被拒绝却又被拒绝了的状况。这样我会想忘忘不掉,浮想联翩。好的坏的都想,有的联想在光亮里,有的在黑暗中。可光亮比黑暗有指向性,因此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我忍不住朝着点了灯的那边走。 楚悉冲我笑了一下,说,我的车来了。我嗯了一声,他肯定听不见。在他眼里我只是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路边、在不明不暗忽冷忽暖的透明夜幕里呆站着而已。先走了,他说,与此同时一半身体已经进到车里,接着我又听到他说了声再见。 怎么能说再见呢,我得绞尽脑汁想办法设置出偶遇场景才能和他再见。他又给我出了一道叫我头疼却又不舍得放弃解开的题目。 一觉醒来,我感觉鼻子有点不得劲,捏了一下发现自己在流鼻血,于是仰着脑袋跑去洗脸。抽了张纸巾把鼻子塞上后走出卫生间,被一股冷风吹得一哆嗦,这时我才发现昨晚忘了关阳台的窗户。 我给阿盖加了食,他无动于衷地缩在壳子里。我敲了敲他家的塑料门,提醒他起床吃早饭。披上外套走出去,天空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却依然没有太阳的踪影。仿佛它是玩了个彻夜,现在困得睁不开眼睛。天的颜色像在调色盘上调好,放了一天结成块了再拿水冲开的水彩颜料。加再多水也溶不成真正的彩色液体,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小颗粒。这些小颗粒还不是颜料的色彩,而是纯粹的灰色。 看来连天都把昨天晚上当作了一场梦,说明我也该把它留在昨天。每年的除夕夜拿出来回忆一下才是最合适的处理方法。 然而我尝试了五天,还是忍不住把梦勾连进现实里。初五我又去了楚悉的公司,算是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赌他今天会不会加班。如果遇不见他,那我以后就再也不来了。如果遇见了,之后该做什么我没有安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为就算安排好了我也百分之百会临场发挥。 下午四点多我到了他公司的楼下,车停在跟上次同样的位置。我坐在车里等,十一点多钟终于看到楚悉走了出来。我猜就算当晚我没见到他,可能也不会走,在车里等到看见他为止的可能性很大。管它是初五、初六还是初七,只要我没离开,并且等到了他,那这个赌就是我赢了。 车门刚打开一条缝我就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楚悉,然后朝他跑过去,跑了几步还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一时没刹住车,几乎要贴到他身上。我喘着粗气后退了一步,左顾右盼,把双手**兜里又掏出来。气终于喘匀,我抬眼望向他,抬手向后一指,说,我来附近办事。我不自觉咬了下嘴唇,吐出含在嘴里的半口气,又把剩下半口咽下去,说,要一起喝点什么吗? 所幸楚悉没拒绝我,让时间能比较顺利地流逝过去。在车上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有导航发出冷静的提示音。我一路上都非常想运转脑袋来准备点待会该说的话,然而就是无法集中精神,每一个念头都在主语“我”上面打转。直到到达目的地,我和楚悉坐了下来,也一点有用的也没转出来。 只转得我愈发焦急,焦急满溢,我开始习惯性地想把责任推给别人——我迫切地期待楚悉先说点什么。 他在跟服务生点单,转过头问我喝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说,可乐吧?你要开车。我随便点了点头,我没空想我要喝什么,我在想只要楚悉说一句我想听的话。不用是他爱我,只要说句让我回来,不是直白的表述也无所谓,找任何的借口、拐无数的弯抹无数的角都行,只要他主动说出口。哪怕他需要有个人给他开车都没问题。 他问我身体怎么样。我看了他一会,说,很好,比在你身边晃悠的时候好。他笑了笑,然后抬头看我,说那挺好的。 我忍受不了,彻底抛去对他的最后一点要求——他不开口就不开口吧,反正从头到尾都是我主动,一次和一百次没有区别。 你还不会开车吗?我问他。他摇摇头,​说没时间学。那你缺司机吗?我说,我可以给你开车。我舔了舔嘴唇,说,你现在也是个老板了,跟客户谈生意总不能老打车去吧。 我知道我找的理由站不住脚,手指无意识地抠了会儿桌子下面的凸起,又把手背贴上金属桌脚。我的手本来就凉,这样一贴更凉,凉到我几乎感受到了一点热度。 你的理想薪资是多少?楚悉突然说。他垂下视线,勾了勾唇角,像是对桌子袒露出了个无奈的笑容。他重新看向我,说,我应该给不出来。我怔住,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随口说,按次收费,五环内五十,五环外一百。他低头笑了,喝了口啤酒,说,比出租车贵。 我的脸颊发烫,下意识用手背赠了下脸。瞬间需要降温的脸降了温,需要升温的手也升了温。我张了张嘴,说,一个月五次以上打九折,十次以上打八折。楚悉这次看着我笑了,点了点头,说,好。 然后我就真的给他当起了司机,当然并不是全职,百分之八十是闹着玩的成分,毕竟我有自己的工作。楚悉也把这件给我的差事掌握在“兼职”的程度,一个月叫我去接他的次数连九折的门槛都没有达到,但是至少算是个你来我往的借口了。 有一次半夜我接他回家,只剩下最后两个路口时我问他,你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吗?他靠在副驾驶背上,很疲惫的样子,闭着眼嗯了一声。我的手在方向盘上滑了几下,假作随口一问,房租多少钱?他说了个数,我感叹道,这么便宜,几室几厅?两室一厅,他说。就你一个人住?我问道。嗯,他说,之前合租的人搬走了。 那我跟你合租吧,我说。我倏然感觉自己的心像一瓶在被打开的红酒,软木塞子即将拔开的瞬间是最令我害怕的,害怕到忍不住想伸手制止,却又隐隐期待“砰”的那一声。我连忙补了几句,你这里离我工作的地方近,我现在租的又偏又贵,还快到期了,我最近正好在找房子。 我抬起眼皮想偷偷从后视镜看楚悉的表情,忽然被他抓住了我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说,红灯,看路。我猛地踩了刹车。不知道是因为惯性导致心跳得跟一群野猫在里面撒欢似的,还是在等他的一个答复的缘故。 直到绿灯亮了他也没说话,就在我以为他要用沉默躲开我的提议并且我自己也开始退缩想随便说点什么将悬在空中的这页纸压到身后去时,楚悉说,可以啊,你方便的话。 我忘了回话,一言不发开完了最后几十米,把车停到了他的小区门口。解开安全带,楚悉直起身,说,晚安,路上小心,回去早点休息。这是他每一次都要说的“三件套”。 他下了车,即将撒手将门撞上时我提高音量说,那等我下个月房子到期就搬过来。他挑了挑眉说好。那我走了,楚悉说。 他转身走了两步,我摇下车窗喊他,楚悉。他回头望向我。叫住他的那一瞬间我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不想让他走。 我的盼望忽然给了我灵感。我记得你说过你有咱们以前一起看的那个电影的原著小说,就讲克隆人的那个,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装作记不起电影的名字。《别让我走》?他说。嗯,对,我说,就是那个,我想读读那本小说,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带给我吧。 要不我给你买本新的?静了好一阵楚悉才说,上次搬家的时候嫌麻烦好多书都被我卖了,那本应该也没有了。那算了,我说,你赶紧回吧。他冲我摆了摆手,说小心开车。 第29章 ​我斟酌了许久,第二天给楚悉发了条看起来非常正式的信息过去,问他我是不是可以在下个月搬进去。我故意表述得一板一眼,显出不带一点私情百分百公事公办的立场。还好楚悉这次没有假装不记得,中午的时候用同样的态度回复了我“好的”。 我准时在月底的一个周末搬了过去。其实我的房子并没有到期,租期一直到年底。但是我必须得撒这个谎。一个月是个最合适的时间点,第二天立刻搬显得我别有用心,两个月又太长,会让我等待得过于焦急。 其实重新开始的“同居”生活并没有为我带来多少便利。楚悉很忙,比之前还要忙。忙到陀螺一样不停地转,转到只把房子当作个单纯睡觉的场所,我连可以跟他说话的机会都很少。他这种连轴转的拼命样子几乎让我生出了些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我和他是两个平行世界里的人,虽然同住在这间房子里,却谁也感受不到谁的存在,而在他生活的世界里,时间被按下了倍速的快进键。 真正把他拼命的样子看在了眼里,我更没办法像之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对他使出各种“招数”,我怕我做些什么就像往他面前扔了块石头之类的障碍物。他已经跑得筋疲力竭了,很容易注意不到被绊倒,这是我不想看到的。 只有一种场合例外,就是在他喝醉了酒的时候。虽然我一直不喜欢他喝酒,但是又不得不承认我经常期待这个时刻。酒像是催化剂,而我和他之间的大多数反应都是要通过催化才会发生的,否将永远是两个“守身如玉”的物体。 这天晚上我开车接他回家,楚悉坐在副驾驶,车窗开了条缝,他的脸歪向那边。 红灯的时候我习惯性扭头看向他,却发现他也在看我。我们目光相对的瞬间楚悉唇角上扬,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动作很慢,将一切都拉得格外漫长。仿佛他看了我很久,并且一直在等待我转过目光。 我有些慌张地避开,感觉心特别明显地猛跳了一下。双手抓上方向盘,目视前方,清了清嗓子,将快要跑出来的笑意通过抿嘴堵了回去。我抬眼看后视镜,发现他依然保持着那副微微笑着的模样。看什么,我说。没什么,他说。视线却依然没有离开。 你在看我,我说,通过后视镜跟他对视。他眨了下眼,胳膊肘撑上车窗,手掌心盖在右眼上揉了一下,说,大概是吧。接着抬起左手往前一指,说,可以走了。 停好车,我伸出手,说,把家钥匙给我。他愣了一下,却还是拿出来放到了我的手上,问我,你的呢? 我说我的在我自己的口袋里。他笑道,那你要我的干什么。我说没收了。楚悉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从今以后你没有钥匙,钥匙都是我的。 我以后怎么开门?他问我。我说,你不用开门,反正你永远比我回来的晚。楚悉说,那你去外地了呢?我说到时候再说。 他本来就泛红的脸被我突如其来的强盗行为搞得好像更红了一点,他吐出口气,从前额向后抓了把头发。上半身扭转向我,左手抓在车座背上,像是要跟着掰扯清楚似的。楚悉用他红通通的眼睛盯了我一阵,摇着头直笑,说,为什么我不能有钥匙?这是我租的房子。 怕你弄丢了,我说,你有扔钥匙的习惯。他皱了皱眉,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说什么呢,我怎么——话音戛然而止。他皱着眉看了我一会,我知道他想起来了。你之前随随便便就把我家的钥匙扔给别人了,我说。 我把这晚从楚悉那里“抢”来的钥匙摆在了床头柜上,一直摆在那里,他没拿走,也没有找我要。 我认定这是个积极的信号。当钥匙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决定跟他摊开了说清楚。搬到一起之后除了他喝醉的那几次,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过可以算作聊天的话。 我怕再这么不清不楚地拖下去,总有一天会结束在跟上次同样的境地里。然而再来一次的话,我不能确定我自己还有没有第二次重新开始的勇气。因为有下一次开始,就绝对有下一次分离。光是想象这样无穷尽的循环就令我感到恐惧。可我也不清楚到底那边的路更好走——是得到一个明确的game over还是无止尽的reset。 然而这把被我掠夺过来的钥匙让我感觉好像看到了逃脱循环的希望。其实变数早就出现了——我脱离了我爸的控制,楚悉也和我爸没了瓜葛。虽然我依然没什么实质性的长进,他也仍然离他的目标十分遥远,但这些至少是变数。科幻电影里主人公处在无限循环中时,都是触发了什么微小的机关就能够创造剧变的。 周五晚上我敲开楚悉的房门,问他有没有空聊一聊。他很忙,头在桌面上的本子和电脑屏幕上来回转,头也没抬,心不在焉地说,什么事? 我靠在门框上,手背在身后,手里攥着那把钥匙,说,我想聊聊你和我——我一下子词穷了,不知道后面该连接什么词语——你和我的关系?你和我的进展?你和我的感情?我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表达来。忽然楚悉抬起头,看着我说,下次吧,我现在没空聊这些。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听到他说对不起。我下意识啊了一声,说,没事,你忙。我关上门后立刻跑去洗手间洗脸,生怕不洗脸就会哭出来。 “没空”是个怎样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本来以为他默许了我给他当司机和搬进来同住还有其他一切浅显易懂的“手段”。可看来他是只愿意维持表面装扮的这一层皮,我一要掀开,他就用同样的办法告诉了我他的意思。 我抬手抹了把顺着额角留下来的水珠,吸了吸鼻子。说不定打从一开始我就理解错了,我想,楚悉什么意思都没有。两年过去了,爱意能保鲜多久,甚至他以前又爱过我多少我都不清楚。搞不好打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因为缺钱才同意跟我合租的。想到这里我不太想哭了,当认清并且接受了自己的自作多情之后,超过一半的情绪是觉得好笑。 我一晚上没有睡,花时间为自己做好安排。我想这次我得先走,挣取走了就再也不回头了,至于什么时候离开,我实在没能安排出来。安排不出来就先过一天算一天。好在我对离别很敏感,氛围稍微有些不对劲我就可以察觉出来,到时候抢在楚悉前面行动就好了。 第30章 (完) ​年末楚悉邀请我去参加他公司的聚会,也算是个小小的庆功会,他们今年有两个不算小的项目都收到了比较可观的回款,对于刚起步的新公司来说确实值得庆祝,除了我楚悉还邀请了刘宇和许若楠。 可没想到我们总会碰到同一位不速之客。谭鹏突然出现了,举着酒杯到我们这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楚悉,说,你们——然后又把视线分别扫向同桌楚悉公司的每一个人,问他们,你们知道他们俩什么关系吗?不知道啊?谭鹏极其夸张地自问自答,抬手挡在嘴边,像要说悄悄话似的,压低了声音说,容礼是你们老板娘。他话音刚落我就举着酒杯跟他碰了一下,碰完趁他的笑容还挂着,直接将酒朝他脸上泼了过去。然后我转身冲了出去。 这天晚上我没敢回家,因为我想起了上一次楚悉走时我自己的样子。我是怕又会出现同样的状况。虽然我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但是我实在不想再面对一次楚悉的退缩。我不能信任他,我怕看到他再一次不选择我,离我而去。 我没有别的招数,没有招数的时候就逃避,能拖一天是一天。我怕他给我打电话,于是把手机也关掉了。 第二天早上重新开机后立刻响了一串提示音,是许若楠、刘宇和楚悉发来的短信和未接来电。我把记录来来回回翻了两三遍,确定楚悉只给我打了一通而已。 我举着手机愣了半天,眼泪差点又要流出来。仰头深吸了口气,我想,这还什么都没发生呢,我不能胡思乱想,就算楚悉真的做出跟上次一样的决定,我也不能再跟上次一样脆弱,我要跟他讲上次没能讲出口的道理,告诉他不走也可以。一段关系里的两个人,至少要有一个在往前走,才能拖着另一个最少不后退。 手机响了,我接起来,是许若楠。我的祖宗啊,你终于接电话了,她说。我盘着腿坐在床上,抠床单,嗯了一声再没说话。你在哪呢?她说。没等我出声她就说,算了,你给我共享个位置,我去接你。 上了她的车,她问我玩什么消失。我说昨天喝多了。她从后视镜看我一眼,说,这跟手机关机有关系吗?没电了,我说。她撇了撇嘴,一副根本不相信且懒得理我的样子。 她把车开得几乎要飞起来,我说你开慢点。得赶紧回去,许若楠说,楚悉在你们家门口等了大半夜了。她告诉我昨天我走之后楚悉给了谭鹏一拳,如果不是刘宇扑上去拦着真能打起来。我愣住,问,他在外面站着干嘛?许若楠瞥我一眼,说,大哥,他没钥匙啊,怎么进去?我们昨天让他去酒店他也不去,说得等你回家,不然你以后又得污蔑他。 我不自觉酸了鼻子,抿了半天嘴才控制住,吐出一口气,说,我什么时候污蔑过他。许若楠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自己掰扯去,别带上我。把你送回去了我还得送刘小蛮去幼儿园,我看我真是除了女儿还养了你这个儿子,她说着恶狠狠斜了我一眼。 我清了清嗓子,把残余的一点酸劲清出去,可是鼻子还有点塞。谢谢妈妈,我厚颜无耻地说,我有个提议。说,儿子,许若楠总会配合我的一些幼稚的玩笑。刘小蛮这个小名也太难听了,我说,妹妹会自卑的。 一到楼下我就冲了进去,看到楚悉坐在家门前的楼梯上,我到他身边坐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进去,我说。等你,他说。我的心猛跳了一下,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预想的答案是“没有钥匙”之类的答案。 忽然他的脑袋靠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想起看电影时他睡着的那次。明明就是因为没钥匙开不了门,我说,还等我。他低笑了一声,说,嗯,对,你没去外地我都进不去门了。 我又没把钥匙藏起来,我说,就放在我的床头柜上,你不会自己拿吗?没看见,楚悉说。接着他打了个哈欠,脑袋也动了动,大概是要找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我们这么在家门前的楼梯上坐了很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可以进门谈恋爱却非要在门外坐着。只能怪楚悉没掌握好行动的先后顺序,偏偏这时候把脑袋放到我的肩膀上。分明可以进门了在沙发上靠着我,或者干脆一起去床上睡个回笼觉。 将错就错,我抓过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摸着他的手指。那次摸的是右手,他哑着嗓子说。我狠狠捏了一下。他啊了一声,却听起来不怎么疼。我咬牙切齿地说,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装不知道,骗人精!下一刻我的视线突然被他占满——他的头从我的肩膀上脱离,扭向我,在我的嘴上吻了一下。以后不装了,楚悉说。不装什么,我说。什么都不装了,他说。 我牢牢盯住他的眼睛,说,我是要跟你谈恋爱的,这次我不接受不清不楚,你明白吗?他点了点头。我说,你的答复呢?我同意,楚悉说。 下一秒钟我凑过去吻他,也不知道怎么吻着吻着就站起来了。我背靠上大门,一个吻还未完,楚悉就的嘴唇却移到了我的耳边,开门,他说。我瞬间感觉热气冲到脑袋顶,推了他一把,慌慌张张地转过身从口袋里摸钥匙。 钥匙转过两圈,楚悉的胳膊从我身后伸过来抓住了门把手,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腰上。我感觉我是被他转着圈带进家门的,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做车时的眩晕感。 我成年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考了驾照,因为我从小就有点晕车。以前听人说晕车的人学会开车就不晕了,对我确实有效。拿到驾照之后我就很少坐公共交通了,然而北京的交通总让人恼火,有一次堵了一小时只走了不到五米,比阿盖的速度还不如。 你快点,我这时的感觉就跟堵在了路上一般焦急,忍不住小声要求楚悉。 说回交通,那次我等得不耐烦,把车扔在了路边,去坐地铁。人很多,我被挤在其中,人的密度几乎达到了固体的程度,流动性大幅度减弱。于是坐地铁给我的感觉就像《神秘博士》里的tardis——它相对地球永恒地静止,我的位移是由于打开门的瞬间世界切换了。这是一种时间而非空间上的体验。 后来我又坐过一次地铁,是在喝了酒之后。车厢里除我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我的视线第一次能在其中触及到十米之外的地方。抱着中间那个顶天立地的扶手,我顺着车厢的进深方向看,惊讶地发现它像一条扭动的蛇,灵敏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步。我真正体验到了地铁的飞驰,迅速又连绵。与跑步不同,它没有一丝棱角。这种动势令我快乐,让我想命令它一直裹挟住我。 我下意识抱紧了楚悉的身体,完完全全感受着因为他的动作而动作。 我喘着粗气躺在床上,快乐到顶点又开始不安,忍不住向他确认,我们算是在一起了?不算吗,楚悉说。我说,你明天不会装失忆吧?我没喝酒,他说。你不会离开我了?我接着问道。你想我离开吗,他说。 我说你别反问我,正面回答问题。他点了点头,说,大概率不离开了。我说为什么不是百分百。万一哪天你看到我就烦了呢,他说着翻过身面冲我,伸手过来摸了摸我胡乱散着的头发。我皱着眉看着他,半天才张口,你说的也是。楚悉忍不住大笑,我也跟着他笑。 我上次要跟你聊聊你为什么说没空?笑过之后我继续追问他。我的不确定太多,必须要把心中介怀的全部整理干净。楚悉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那天晚上我是真的没空,他说,那时候公司出了点问题。我生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委屈,深吸了一口气,说,一般说没空就是绕着圈子拒绝的意思,你没跟我说清楚。对不起,楚悉说,我后来想跟你说的,但是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拖到现在了。本来打算昨天聚会之后和你聊聊,他笑了笑,说,结果也没聊成。是我的问题,他说。我把他的手抓下来亲了一口,我原谅你了,我说。 楚悉又被我盯了许久,他说,还有什么想问的?都一起问了。你现在觉得我能理解你了?我说。他看了我一会,摇了摇头。我努力分析了半天,脑袋里忽然冒出或许是在高中政治课本也有可能是电视新闻里看到过的话,我说,那你是打算跟我求同存异,共同进步?他笑了,笑得抬手挡在了眼睛上,笑了半天也不回应我。我握住他的手腕,摇晃起来,催促他道,笑什么,说话啊你。他点了点头,说,是,是这个意思。 他帮我把挡住眼睛的头发顺了上去,你想好了?楚悉问道。这不是你该问我的问题,我说,这有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我早就想好了,多少年前就想好了。我不是说这个,他说,我现在可是负债累累。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十分严肃地问他,你欠钱谁钱了?他叹了口气,银行,贷款,不然你觉得我哪里来的钱创业。 借了很多吗?我说,要我帮你还吗?没等他回答我就皱着眉摇了摇头,想起来自己现在不是能说出这种豪言壮语的处境。可是我也没钱,我改口道,接着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一下,说,我算是彻底脱离我爸了。 我没说要你帮我还钱,他笑着打断我,再说了我哪能让你从你爸那拿钱给我。我点了点头,想了起来他的种种“硬骨头”作为,瞪他一眼,说,对,你一点便宜不占,从来不要别人白给你的东西。他的手滑到我的脸颊,说,我想让你了解清楚我的情况。我说我知道了。他说好,问我说,你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吗?我想了想说,没有,我早就都告诉你了。 从床上爬起来,我忽然想起那张在烟囱附近找到的纸条,于是找出来扔给他,说,给你做道填空题,我洗完澡出来检查。你好好想想,填好了给我,我要打分。 我预想过很多答案,他可能会写我要“你”,或者直白地填上我的名字。楚悉做的出来,对任何事情都是,只要他坦白了自己在其中的关联,就不会避讳什么。 而他却还给了我一张连“我要”两个字都被擦掉的纸,我有点失望,认为他毁掉了一个十分完美的浪漫场合,心里不怎么高兴。我说你好歹随便填一个。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楚悉说,这是我的答案。 我把一个字都没有的纸条攥进手心里,想知道更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于是抬头看向他。那天你喝醉没有?我说,我们上床的那次。没有,他说。你为什么总看我,我说。想你,他说。我每一次都在你眼前,有什么可想的。怕以后看不见你,他说,所以抓紧时间多看几眼。 你经常看我吗?我说。他笑了,怎么样算经常?回答我,我说。嗯,他看着我说,经常,总是,一直都是。 (正文完) 第31章 想说的话(与正文无关可以不看) ps.文里一直提到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小容拿起来好长时间没看完是我的真实写照……看过的话或许能对小楚更理解一点。 另外对于说小楚渣和小容作的我都翻白眼,其他都可以妥协,白眼不能少。这俩人都不是圣人,完全掉入“陷阱”站在一个人的立场上看,当然会抓住对方的缺点无限放大,就看不到他其他可爱的地方了。但是觉得小容作/小楚渣的应该早就弃文了,估计看不到我这个巨大的白眼了,真可惜(不是)。 ​ pps.小容喜欢喝的可乐是可口可乐。 只爱看谈恋爱的读者,每年过来看我一次就行了,《返回荒田》是2018年写的,2020年我才写出了《超人回旋踢》,下一次恋爱挣取在2021年结束前诞生吧…… -正文到此结束了,看过我其他文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我的结尾总是非常突然,等下次能写到15w字以上我练习一下耐着性子结尾…… 最后,看《超人》这文的读者应该大部分都只看过这篇+《返回荒田》吧……我觉得这点也挺神奇的,仿佛我有两种模式,富1只写这种文,富2只写别的那些文,然后我这俩模式的读者几乎是完全隔绝的……fine,我也不知道怎么解决。 说实话我是真的不擅长写谈恋爱,总是写得很苦恼,苦恼这个人物怎么才算“酷”,怎么才“苏”,怎么就“作”了,怎么就“酸爽”了,怎么才能写出花来,我至今也没苦恼出个结果的。最让我苦恼的是,谈恋爱是怎么谈出几十万字的…… 所以写我其他那几篇类型的文不是因为我有文学上的追求,真的没有,相信我,只是因为我对谈恋爱有PTSD…… 楚悉这种心态还挺常见的(我感觉),想改变什么,并且也一直在努力,但心里总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这点到最后都是没有变的(楚悉依然认为容礼不能理解自己)。但是(但是后面才是重点),小容是接受这种“阻隔”的,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人,每一个人也都不能百分百理解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甚至连自己都不能了解清楚,所以这不是问题。 多余的话不说了,关于文的数据怎么样不是该让读者负责的事情,看文图个开心or找虐,就停留在文里就好,所以我就不诉苦啦。就说一句!觉得《超人》​还ok的话帮我宣传一下!毕竟在微博上搜文名,一共没几条,百分之八十都是排雷,不是,咱连安利都没安利出去,排雷实在是有点浪费。ok,到此结束! ​不知道大家感觉到小楚和小容的矛差异没有,不只有钱没钱/出身不同之类的。小容觉得世界是动态的,小楚相反,认为世界是静态的,然而他却是希望能跨越的那个人。 第32章 番外1-楚悉视角 习惯真的很难改,所以我很佩服​容礼,他对改变几乎没有一点惧怕,只要能让他下定决心,他从来不会在临掉头的时候返回。 我做不到,我可以坚持做一件事很多年,哪怕这件事不是最便捷高效的,哪怕是条弯路,多难我都可以坚持走下去。但我接受不了的是有人告诉我我错了,不是要求我停止,而是干脆要求我放弃,从头开始。 我总觉得时间很短,并对一个人一生拥有的短暂时间感到慌张不安。太短了,以至于跑着我都怕来不及,让我减速或者掉头基本是要我的命。从十几岁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每一次被推翻,我都会心头一紧,喘不上气来,满脑子都是我没有时间了。而容礼最喜欢说他多的是时间。我跟他真的太不一样了,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完完全全的相对面。​ 对我来说最难改掉的习惯大概就是用话语将埋在身体里的心敞开给对方看,我做不到,还好容礼也没有要求我一定做到。 这个问题的根源大概能追溯到以前我说不好普通话​。刚来北京的那半年最痛苦,我恨不得自己是哑巴,因为我一张嘴就有人笑,而我没说过什么好笑的事情。所以我干脆能不说就不说。长时间这样下来我感觉自己能够在心里发声,一切只说给我自己听,自己为自己提供办法,这对我来说更方便。 我现在都记得搬到容礼家,看到他阴沉着脸瞪着我,整条小臂都被缠起来,我得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定时定点陪他去医院换药。一开始我以为容礼是个安静的人,我不跟他说话,他也没跟我说过话。 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有一天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他下来到一层,正在往厨房去。我立在厕所门旁边看着他,他没注意到我。我看到他站到洗手池旁,没开灯,一声格外流畅刺耳的金属声突然响起,接着我看到了一束隐隐约约的光,我立刻意识到他拿了把刀。我怔住,还没回过神就看到他打开水龙头,把胳膊伸到了水流中。我下意识冲了过去,开口习惯性地用方言问他在干什么。容礼看了我一眼,说,你会说话啊。 后来容礼总是很轻松地将他痊愈的功劳推给我,他说是我提着他,不然他肯定还蹲在地上玩泥巴(他的原话大概是这样)。 说实话他说的不怎么对,戒掉那个他上瘾的坏习惯过程中的一切痛苦和捶打都是他自己承受的,我唯一做的只是让他提起兴趣去改变而已。而当时我对他没什么感觉,连朋友都不算。这只是我该做的,我拿了他们家的好处,就必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容礼清楚这一点,却依然愿意抹除我动机中的自私和不值得说道的部分,偏要把那段时间的我提纯成一个过分美好的影子——说不好普通话、又土又闷但是真心对待他的人。他需要这么一个经过他的“处理”后已经不是我的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爱上容礼的,因为我的目标一直明确又强烈,就能够占据了我全部​的所思所想,以至于没有地方留给我去感受其他的部分。然而容礼总提醒我,让我没办法再忽略。​ 其实我和他的关系被人知道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预感,预感我在目前走着的这条路走不了多远了。可当时我可以选择继续走,​我只要可以继续走,就不会轻易转向,这是我的习惯,或许说是懦弱更合适。容礼说的都有道理,我也明白,可是我就是做不到,直到脚下的路被外力粉碎我才敢减速、停止、掉头、重新开始。 我预感的没错,没过多久我就丢掉了工作。可能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我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很迅速。那一刻我就想联系他,但又被习惯绊住了脚。 除此之外更让我止步不前的是,我发现自己没什么可以给他的东西了。小时候我能够给他些什么,现在更不能空着手去。容礼肯定无所谓,这是我自己的障碍,我跨不过去。 所幸的是我和他是完全站在相对面的人。​这还挺好笑的,我曾经试图用这个借口说服容礼我和他不能在一起,现在又得反过来感谢我们完全不同。 还好他跟我不一样,对我来说有所谓的一切在他那里都是无所谓的细枝末节。所以​总是他向我跑来。 他让我告诉他“我要”​什么,我知道填上他的名字他就会高兴。他喜欢浪漫,可是我更想用这个机会给他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总是在“要”什么,现在我可以学着不要那么多,学着去改变改不掉的习惯。接受比起跑着珍惜其实无法真正珍惜时间,放慢脚步和虽然讨厌死了跑步却也一直追着我的人散步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又想看的番外请点播,点播归点播哈,主播不一定写 第33章 番外2 这一年的生日我想热闹热闹,于是把许若楠刘宇叫了过来,还让他们把小蛮也一起带上了。小蛮目前和我们家阿盖是差不多的境界,适合做朋友,互相一定能相处地很好。​ 许若楠准备大展身手为我这个寿星做一顿大餐,所以来得很早,楚悉还没下班。他回来时许若楠正端着一盘“硬菜”从他面前路过,抽空跟他打了声招呼。楚悉明显愣了一下,一边换鞋一边问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我们四个大人吃完了饭,剩下刘宇连哄带骗地给小蛮喂饭。我跑去厨房拿冰淇淋,怕给小蛮看到,于是窝在厨房里偷偷摸摸地吃。 过了会儿楚悉端着果盘跟了过来,说,怎么没跟我说他们会来。我把冰棍伸到他嘴边,他咬了一口。埋怨了他这一口咬得太大之后我才想起他刚才说的话。 我回忆了好半天,反问他道,我没跟你说吗?那我可能忘了。我好像真的得老年痴呆了,楚悉。看到他一脸看我胡说八道的表情,我格外严肃起来,说,说真的我没开玩笑,我感觉我最近特别爱忘事,什么都记不住——正当我对他讲述对自己大脑衰退的担忧时,他突然伸手覆住我的后脖颈,推着我靠向他。 他正好挡在厨房门洞前,又比我高,于是正好将我挡了个严严实实,从许若楠的角度往这边看估计根本看不到我。我趔趄一步撞到他身上。仰头看他,觉得好玩,将最后一口冰棍塞进嘴里,刚要问他干什么,他就低下头亲了我一口。 我盯着他,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飞。干什么啊,我小声说。他摇了摇头,抿了抿唇,说,我还以为今天只有你和我。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左手捏着举在空中的冰棍棒子拿走,弯腰扔进了垃圾桶。直起身后又对我说,我以为你想单独跟我过生日。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歪头越过他看向客厅,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待会刘小蛮困了他们就会走的,然后就只剩咱们俩了。我抬头望向他,问,你有什么安排?没什么,他说,就打算一起吃个饭,把礼物给你。​ 什么礼物,我迫不及待地问。待会给你你就知道了,他说。 被楚悉这么一卖关子,我几乎坐不住,恨不得直接下逐客令,赶紧把他们一家子赶走。我十分钟就问一次小蛮困不困,然而她正玩阿盖玩在兴头上,一点睡意都没有。​好在十点半的时候许若楠说该回家睡觉了,小蛮硬是不走,抠着我的沙发不撒手。 最终我只得“卖子求荣”,将阿盖送了出去。为了能让小蛮离开,我把它交到她手上,让它护送它的朋友小蛮回家,并且答应她可以留几天再还给我才把她哄走。 终于房子里只剩下了我和楚悉,我蹭到他身边坐下,双手摊开,说,快快快,礼物礼物。​他右手伸进裤子口袋,攥成拳伸了出来,放到我手上。他一张开手,我就感觉一股冰凉的触感掉落到手心。我大概猜到了是什么,却不敢相信,于是视线牢牢抓住他的脸,就是不低头去确认。 别看我了,楚悉笑着说。​ 要是不是我想的那个东西你今天就出去住一晚上吧,家里没你的地方,我说。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我小心谨慎地一点点将视线下移,最后关头还眯上了眼睛,不过眼睛眯得不彻底,我一下子就看到了躺在手掌心的两个戒指。 压下兴奋和恨不得立刻扑到他身上扒他衣服裤子的冲动,我尽量让我的五官待在它们该待的位置,扮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说,求婚才送戒指。 嗯,楚悉说。嗯什么嗯,我说,我想听你说你是什么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他说。什么意思?我刨根问底,偏要逼他说得明明白白不可。楚悉微微低下头,手习惯性抬起来碰了一下嘴角,他不好意思的时候总做这个动作。接着他从我的手心捡起其中一个,将我的右手翻转过来,手背冲上,把戒指套上了我的无名指。 我想给你一个承诺,楚悉说。 这句话已经足够令我满足,我也为他把戒指带上,说,我收到了。​ 我搂住他的脖子,爬起来翻到他身上,和他形成个面对面的姿势。我低下头吻他,很快就头昏脑涨,管不住一双手到处撒欢。解开了他衬衫的第二颗扣子时我的双手突然被他擒住。他抓着我不动,弄得我急得想再长出四只手来。 今天的碗归你洗,楚悉说。​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种时刻记得这种事。我随口扔出了无数个“好”敷衍过去,想要挣脱被他束缚的双手,整个人都用上了劲左摇右摆。 楚悉倒像是看我表演似的看得开心,我挣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才意识到这么拼力气我肯定得输。因此我换了策略,以退为进,双腿滑下去,站到地上。干什么去,楚悉终于撒开手问我说。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洗碗,我说。他起身抱住我,笑道,明天再洗,不着急。 我推开他,说不,摆出个相当坚定的样子,说,今日事今日毕。他堵在我身前,猛地拖起我,带着我往卧室走,说,这件事还没做完。 我双手捧住他的脸,说,我不想做了。楚悉的表情将信将疑,至少有一半是被我骗了。真的?他说。我等了几秒钟才说,也不是,除非你叫再叫我一次那个。哪个?楚悉问。 我将嘴巴贴到他的耳朵旁边,说,你那天晚上叫我的那个。然后我直起身来看向他,拍他的肩膀,说,快点。待会,楚悉说。不行,就现在,我说,立刻,马上,不然我去洗碗了。 他沉默了好半天,终于露出个认输的笑,第一次张嘴没发出声音。我催促他,快点。他终于说,用很小的声音说,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