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路回现代前那些年》作者:阿来来来 文案: 穿到古代的云绮坚定了单身的念头,谈个恋爱就得了,在古代成亲大可不必。从第一次见到媒婆起,问就是寡,心如止水。(XX:……)参赛理由:互相学习,一起成长。 女主暴躁养生90后,非常努力平和但是脾气躁,保温杯泡枸杞。原本想当个快乐布衣,体验古代市井生活—— *看着一个个艰难求生的古代女性,云绮最终还是办了小型谋生技巧班。 闺蜜团:别告诉绮娘老师是我们找的了。 *不会在古代成亲,结尾会带一个或几个友人回现代!男主是某位宗室,会穿到现代,he。 女角色戏份多的慢热文OwO#在古代努力恰饭才能回去#行行都在努力生活。 *注:同行勿扒文,祝您万事如意_(:з」∠)_不喜勿杠,祝您心想事成OwQ6.17文案内容三次修改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种田文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绮 ┃ 配角:在末法时代做神女(接档,古言奇幻) ┃ 其它:市井生活、三教九流普通(?)升级 一句话简介:穿越者带人归家路 立意:古代百姓、上层的生存方式中,体现传统风雅、民间百态 第 1 章 为什么要打那么久的电话? 云绮的手机没电了。在和违约汉服店的店员通话后,她又接到了以前朋友的电话。但是,通话内容她记不太清楚了。 云绮拿出随身的银保温杯,喝了一口枸杞水。她还穿着那身合作用的棉麻汉服,头上簪着支竹节银簪——就连放手机这些随身物品的容器,都是背上的竹篓。它们全都被压在几块碎棉布头下。 竹篓是个漂亮工艺品,不怎么结实,就在背后那样吱嘎吱嘎地响着。 一瞬间,云绮一生气就头晕目眩的毛病又犯了。 现在已经是黄昏的尾巴了,把她扔在这里的接洽人员知道店长违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找她。 云绮甩了甩头想精神些,索性捡起一根树枝,向有人烟的地方走。手机还有电,把和当地人合照发给朋友,在那里借宿一晚总比被狼啃了强。 她这样想着,一瘸一拐地踩过不知是枯枝还是残叶的地面,向记忆中有人烟的地方走去。 也许是记错了方向,并没有什么人烟。 云绮皱着眉,打算消耗总量不到一半的宝贵的电量,看着自己到底在哪里。 手机照明灯亮起来的一瞬间,她看见了一只黄鼠狼。它不知道是被光吓到,还是一直就在这里——这只动物发出了刺耳的叫声,很像乌鸦,但是更吓人。 也许听起来很可笑,但是在那一瞬间,云绮决定跑。她被狗追过、被猫撵过,看到那么凶的黄鼠狼,跑路再正常不过了。 在和黄鼠狼赛跑的时候,云绮背后的竹背篓有些散架。她崩溃地扶住背篓时,脚下一没注意踩了个空,在一个又湿又滑的地方往下滑出许有十几米。 云绮的衣袖湿了许有一半,但好在没湿透,不会太冷。她一抬头,前面有一丝微弱的火光就刺得眼睛发痛。 “我这运气也够好。”云绮向火光的位置走去。 那一小簇篝火旁,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她们可能是其他模特,一个穿着不知什么民族的漂亮服饰;一个打扮成古代侍女,扎着双髻。她的发髻一边一条坠着银片的红发须,还都插着细簪子,活泼又漂亮。 云绮过去后,小姑娘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而那个成年女孩正在醒过来,显然没什么闲心搭理云绮。 小姑娘先过意不去了,趴到她旁边轻声说:“黛黛夫人!夫人!有人来了,您总得让她在这里躲躲。这天怪冷的,她身上衣服都湿了。” 叫黛黛的女孩睁开了眼睛——云绮这才注意到,她的五官确实不太像汉族,倒像是在少数民族和汉族之间。 黛黛坐正了,抬头问云绮:“这大晚上的,你怎么在林子里跑,还把衣裳弄得湿了大半?就是心里害怕,也不至于这么急。这火又不会跑了。” 黛黛的眼睛是亮棕色,长得又漂亮。她仰头看人的时候,谁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小姑娘显然是见惯了这场面,笑嘻嘻地对云绮说:“便是我们夫人好看,你也不能盯着她看这么久啊。换个人,还以为你是穿着女装的采花贼呢。” 云绮这就不高兴了:“谁不喜欢好看的?天天说美人是鲜花,女人都喜欢花——我这个女人喜欢看花倒奇怪了?” 她说完,又向那个黛黛夫人道了歉:“你的朋友这么说,一定是我看得太久,叫你不高兴了。这事是我不太对。” 小姑娘不高兴,噘着嘴说:“我就知道,连你也先拿我这个小丫头开刀。” 云绮被她们两个的古风对话带进去,说话也越来越像她们了:“我哪有。一码事归一码事。我这不是该对你们两个说的话,都分开说了吗。” 她这么一说,黛黛她们对云绮的印象倒是好了许多。 黛黛对那个小姑娘说:“璎珞,你拿着火先送这位姑娘出山。这半个晚上都要过去了,她赶路赶得像逃命,不吃点什么怕是身子顶不住。” 璎珞不怎么愿意:“黛黛夫人,让她烤烤火,我们一起下山不是更好吗。” 黛黛撇了她一眼,小丫头就不敢吱声,去拿枯枝点着充做火把。璎珞拽着云绮的手走了。 黛黛从腰间的薄纱下抽出一把短刀,看着远处又有了动静。 “唉,难得今夜风景不错。”她叹息着,侧身对着那个传来虎啸的方向。 果然,很快又来了个逃命的人,跌撞着跑到了篝火旁。她只穿着身单薄的中衣,冲到篝火旁,才发现这里有人。 黛黛皱眉想着,情急之下自己活命,也是人之常情。 然后,少女居然挡在她身前。情急之下,这个衣着单薄的、与黛黛从未见过的人,居然徒手抓了块燃烧的木棍,扔向那只白虎。 那与其说是木棍,不如说是木块。它太短了,但是是与少女最近、火势也更旺盛的火源。 爪上有疤痕的白虎被炭火灼伤之后,居然就那样跑了。 而在这时,云绮和璎珞也刚刚望到一口水井。 “是不错的水。哎呀,这可怎么好,”璎珞望着井底说,“怎么能到这里都只有井,没有人呢。” 云绮听了璎珞的话,觉得有些奇怪:“你们是不是以前来过这里?说得像这附近该有人似的。” “可不是吗。黛黛夫人说,向这边走会有水井,水井旁一定会有人家。这可奇了怪了,这雾灵山虽然在中原,但到底靠北。这战乱时没少遭殃的地方,但也不是什么繁华的地方。都打了井,人居然不住这儿。”璎珞一个人说了一大通,没注意到云绮没说话。 她已经觉得奇怪了。 她们两个犹豫着耽误时,前面突然出来个老伯,把她俩吓得够呛。 老伯犹豫着放下柴刀,问她们:“这大半夜的,你们两个姑娘家在林子里做什么?我差点把你们当成那些偷竹子、抓村里人鱼塘小鱼的混子给砍了。” 璎珞终于找到个明白人,高兴坏了:“老伯,我们是赶路碰到的的,想找个地方借宿。我家夫人——” 那老伯听了她的话,却像是不太高兴,吓得璎珞这个小丫头不敢说话。 第 2 章 “你这小丫头可真是绝了。就是主子心好,也不能丢下你家夫人,护送旁人。”那老伯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句话。 云绮听不下去了:“老伯你这话就不对了。你也知道她是个小丫头,家里大人让她干的又不是坏事,她能说不么。” 见有人给她说话,璎珞吐了吐舌头,说:“我确实是不懂事了些。夫人把我买下来,教我识字也就半年吧。虽是当丫头,倒也没朝打晚骂的,吃的穿的也比以前好。但我还是怕她得很。” 那老伯听了,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这是我不对了。这年头,女娃活得不容易。你这丫头好不容易找个好主家收留,哪成想今日没被主家吓到,倒是被这个糟老头子吓到了。” 他解下腰间的竹筒,喝了口薄酒暖身,又对她们说道:“事做得不地道,就得赔礼。等你们主家来了,我带你们去镇上的客栈。这样,也省得你们随便找了哪户农家,借住得不舒坦。” 璎珞听了这老伯的话,原本想高高兴兴去找她家夫人,却没想到黛黛自己走过来了——还带了位穿着单薄中衣的少女。 天色昏暗,老伯眼睛不好,也看不清这新来的二人的长相。不过,他倒是知道那位少女少了套外衣。 老伯侧头不看那少女,苦着张脸说道:“我看你们几个年轻女子,路上也没少遭罪。干脆就在镇上落户算了,当个镇民总比跑老远再遇到歹人强。要不是最近镇上太平,你们又不像歹人,我都想报官了。” 这回,黛黛先忍不住了:“老伯,你也别与我们拉家常了。刚刚我扶着这位被野兽追赶,用炭火把它吓走。它离开也没多远,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那老伯打了个激灵,与她们一起走得飞快。但他也怕把野兽引到村子里,索性找了自己住的破屋,带着这些生人躲了进去。 他们这些人正心惊胆颤地盯着窗外,却听到他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说道:“爹,你今天怎么带这么些人来家里?大晚上的,她们去镇上的客栈不更好吗。家里可是要什么没什么的。” 老伯连忙嘘了她一声,小声说:“你懂什么。小声些,有东西。等它过去了,爹给你买点心、头须什么的。” 那少女乖得和鹌鹑似的,比了个口型:“我还想要个别的。” 情况不比往日,那老伯只得点头应了她。 屋里的小狗也醒了,但是叫都没敢叫上一声,趴在火堆旁哆嗦。 倒是黛黛和璎珞比较奇怪。黛黛半点没害怕不说,还支使小丫头给那个衣着单薄的少女缝件“外穿的衣裙”。 璎珞年纪小,针线上倒是利落,飞针走线地不知想拿布料缝些什么。 云绮本来就不舒服,这么一折腾再加上胡思乱想,连旁人的脸都没细看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一醒来就看到璎珞眼底泛着青,在自己旁边睡得正香。那自称“糟老头子”的老伯,留了张繁体的字条。这老伯说自己白天要当账房讨生活,叫女儿和乡邻招待她们。 “云绮?”那个少女已经穿了外衣,洗净脸,居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云绮这才认出,这位少女是自己网络上认识的熟人江月影。 她干脆借采药草的名,拉着伤员一起出去了。 云绮问江月影:“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奇怪他们那么说话,带得我都奇怪了。” “挺有趣的?”江月影想了想,“我的手被烫伤了。不过留疤痕倒是不算大事,我要找两个同事呢。我们拍摄后,和剧组走散了。她让我去找人,我哪能拒绝这么件小事。她和男主演随便发条话,都够我被粉丝骂上一个月的。” “然后你人没找到,把老虎找到了?”这整件事,让云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理论上讲,她不该想笑的。 “嗯。”江月影的声音有些发闷,“我知道前辈就是让我跑腿。但是,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没跑掉呢?如果我没见到那篝火和好心人呢?” 云绮拍了拍她的头:“你才十五,乱想这些也没有用。你再过十年,像我一样社畜的时候,虽然累但也习惯了。不过你以后肯定比我强的,现在都是口碑好的小主演之一了。” “我哪有,我好糊的。”江月影这才精神了一些,“我得找前辈去。她要出了什么事,准能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云绮想了想,还是提示了她一下:“这个民俗村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太复古了,和古代人没什么区别。你带好东西,小心些。” 江月影点了下头:“好,我很快就回来。我看那边有个桥屋什么的,过了桥,我请民俗村的人帮忙找找。” 云绮当然是答应了,她又趁着白天溪水旁人多,回去找了手机。结果手机找到了,摔得滴胶、碎屏,又泡了一晚上的水,整个手机都废了。估计只有话卡还能用。 暴躁的云绮取出卡,把那个报废的手机又重新给摔进了水里,还砸上了礁石。 她一转身,就看到一个青年站在自己身后。他没被吓到,也没那扔东西的响声坏了心情。 一身古装的漂亮青年不像在看云绮,倒像是越过她在赏景。 “姑娘哪来的这么大火气?若是东西坏了,找人修就好。因为不相干的人坏自己的东西,实在不必。”这人这么说着,居然想去替她捞。 但是那些残骸已经变成碎片,滑落到水底了。 “不用了。陪我去找朋友好了。不管你缺不缺,我再送你些什么,也就不算我占你便宜了。走不走?”云绮见古装青年要起身,就想去拽他。 没想到,青年的反应居然是向后退了一步。 “姑娘别这样。让人看到了没什么好处。”他皱了皱眉。 云绮一时间忘了自己之前的模糊猜测,一股火涌上心头。她头一回见到这么过分的。 不相信自己穿越到“男女大防”时代、不了解时代文化差异的……东北人云绮感到迷惑,甚至有些想扒拉他。 她又一次伸出了手。 第 3 章 云绮是东北人,她对自来熟的标准,和很多人都不一样。 云绮为了拼车,和不认识的女孩在出租车上谈天说地;出于好奇,和散步的路人问过“大哥,你这条链子在哪买的”。 所以,她真心觉得眼前的这位不可理喻。正常人会为了保持距离,把道具刀剑抽出来? 一个路过的妇人背着一筐野菜,看向这边,和青年打了招呼:“卫先生,今日来挖山野菜了?可惜这时候,鲜嫩的都被挖得差不多,剩下的要么老、要么是留下等它来年再长的种。我今日啊,也只捡了些蘑菇,摘了满山都是的猪毛菜。” 这卫先生看了看她背篓里的野菜,告诉这妇人:“猪毛菜真是摘对了。药食同源,睡不好、肠胃不畅的人吃了对身子好。令郎也是上进,这没几年就进药房当伙计了。” 那妇人笑着道:“什么令郎不令郎的,您是那混小子师父,叫他狗子就好。” 卫先生忍不住笑了:“我也不过是借他几本千字文这样的书,空闲时教他识字,哪敢当人师父呢。” 妇人听了他的话,却更恭敬了:“我家小子愚钝,未必当得了您弟子,但您对他可是实打实的大恩。我们庄户人家,两百文一本的千字文都是买不起的。要是再请人给他讲解,助他识字,就是卖了那混小子都请不到。更何况,我们就是有那多的银子,也请不到您这种贵人啊。” 云绮听着这通真心实意的彩虹屁,决定趁这个机会离开。常见野菜的药用作用,多数人都懂一些,能夸上这么久……这话要是搭上了,今天上午她都别想去找江月影。 云绮的跑路计划原本逻辑清晰,但是她没注意到那个卫先生的想法。 “赵大娘。我刚刚用刀剑赶走了条蛇,没顾上这位姑娘。我先送她过桥,去镇上寻到她的女伴,怕是要改日再去你家用饭了。”卫先生说得情真意切,云绮都要信了。 那赵大娘竟也没起疑,看着她说:“这姑娘细皮嫩肉的,又穿着好细棉,可能是商人家的姑娘。看她之前躲虫子的样子,怕是没什么胆子,被蛇吓到也不奇怪。我也不说什么废话了,卫先生快送她去找女伴吧。” 赵大娘走前,还好心给她指了下不远处的桥。 云绮已经不想给这位卫先生眼神了。她累了。 云绮消耗了太多精力,脑子木呆呆地决定自己去找朋友,一句话都不想说。 但是那个卫先生还是追了过来,打算护送她一程。 云绮被烦得掏出小银水杯,喝了口枸杞水。这二十四小时内,发生了太多事故,迫使她开启了养生模式。 过桥的时候,云绮发现,这就是当地人说的桥屋。这座桥有些像回廊,不过有些地方像阁楼一样有木板挡风,那些地方也建造得更精致漂亮一些。 “原来供着神啊。”她嘀咕着凑过去看。 “你凑得那么近,也不怕鬼神不悦。”烦人精卫先生又开始说话了。 云绮烦得又喝了一口水,没搭理他。不过看着这些神像,她倒是起了些心思。 云绮老家算是在东北,祖辈那一代人大多是在闯关东时过去开荒的。繁华点的集市也就那么一个,再往后人们也不怎么信鬼神。到了现代,整个市区就一个小道观,整日里大门关得严严实实,也不对外开放。 她这么想着,在衣袋里掏出几颗没剥皮的菩提子,供了上去。看来之前拍摄时,爬树摘的东西还有点用。 云绮给自己供上了几颗,顺便又打算给江月影也供上。没想到,江月影那颗总是往地上掉。 这么久没被搭理,卫先生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就替她捡了那颗珠子放上去。 他们没走出几步,那颗菩提子居然又掉了下去。 云绮感觉不太好,快步过桥,想去镇上找江月影。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人,没再跟上去。 背后似乎在更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呦,这不是卫先生吗。”一个捕快向那青年打了招呼,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急匆匆地想要过去。 “李捕快,近日可是出事了?我正要去镇上呢。”卫先生不打算停在原地,快步跟上了他。 “唉,可不是吗。出事是出事了,不过也就是今日才有的。也不知道是哪家教出来的蠢姑娘,居然敢拿吃的喂刚学会捕猎的小狼,”李捕快想到了什么,长吁短叹地说,“那姑娘长得好,被狼啃成那样也可惜了。这镇上的人我们都一清二楚的,也就没人敢冒领尸首,卖了给人配冥婚。这么一闹,怕是得拉到县衙了,真是晦气。” 云绮在这时已经到了镇上。 她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近年来,国内的影视城、民俗村,都不会在这种小场景上下那么大的力气。本地就那么一个剧组,资金大半都花在给帝王将相的演员、服饰上了。 不说道具没什么工业批量化的感觉,连路人都像是生活在这里,而不是一脸的“反正也没多少钱,我们板着脸走过去就得了”。 比如小摊上,那位卖陶瓷器的老人家。她卖的瓷碗,上面的花纹明显是手绘上的釉。 云绮忍不住看了看最边上那只白陶碗。碗心画了片浅青色的、带着露珠的荷叶,陶碗的外围倒只是简单地画了圈曲水纹。 “老人家,这小碗是养小鱼的吧?看着挺有灵气,颜色也不俗。”云绮一眼就看上了那个小碗。 那婆婆听了她的话,登时就高兴了不少:“姑娘,你这样衣着光鲜的人说这话,我就心里有底了。我们家前朝起就是陶瓷匠人。这些年战乱下来,天下刚太平三十多年。我是真怕这些不能吃的东西卖不动,只好多做了些不贵又漂亮精巧的陶碗。” 那婆婆说完这话,还真引了不少人过来看她的货物。 云绮更焦虑了,想要快些找到江月影。陶匠婆婆刚想替她寻人,远处就传来了声音,她摊子前的姑娘就走了。 那是江月影的声音。 第 4 章 云绮循声走了过去,看到前面围了一堆的人,说着“命苦、可惜”这些话。 她趁着几个人看完嫌晦气,离开时空出空位的时候,向里望了望。 围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惊走了在白布上吸食血渍的蝴蝶。 江月影还在那里,说着些什么。云绮有些担心她,镇上的人比较奇怪,这样江月影倒是显得无理取闹了。 果然,那个衙役苦着脸说道:“姑娘,你再这样,哥几个就要动粗了。这尸体,我们总得拉走——你出不了银子,我们去哪个镖局,都雇不来人送你女伴回乡啊。” 云绮只好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我与她是一道的,与亡者是一道的。她父兄还耽搁在路上,心里难免害怕,您别同她计较。” 江月影也稀里糊涂的,又有些害怕,也就顺着云绮的话说了。 那衙役倒是好说话,就那么和人拉着那具尸体走了。 旁边恰好是茶摊,茶客难得看场戏,也就议论了起来。 “刚刚的衙役不是赵吉良?他可是消减了脑袋往上爬,那姑娘说话颠三倒四的,我还怕她遭什么罪呢。”先开口的,是一个书商。 “谁不对生得好的,多几分好颜色呢。”旁人不说衙役的坏话,但也乐得接他的话茬。 这书商在议论别人,旁人也在议论他——原来是墙角的一个老乞丐,边上围着些人。他说几句,听的人就给他点铜钱、吃食之类的。 云绮看江月影没事了,偷偷凑过去听了个热闹。 “那商人怎么那么大的胆子。他一个商人,得罪衙役有什么好果子吃?”穿着短褐的少年咬咬牙,塞给老乞丐一个杂面馒头。 老乞丐接过馒头,不紧不慢地说:“那身材中等的中年书商是望族的家奴,为主家做了大事便被去了奴籍,出来开了间铺子。他也见过世面,常给贫苦的文人施恩,在镇上也颇有人望。” 少年还想再问,但也没什么东西可给他了。一个给镇上妇人家小姐们刚送完包花、提着花篮的年轻妇人倒是好奇了,给了他一文钱叫这乞丐,想叫他继续说。 “我芸娘倒是想知道,怎样的大户才能让放良的仆从都这么威风?反正我也要替人等馆子里的菜,也有闲工夫听你说这些。”年轻妇人脸上带着笑,显然今天生意好、主顾也待她客气。 江月影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是看着云绮在那里听人讲故事,也只好一起跟着听。 “你们不知道?就是淮北的晋家,历了三朝都好好的那个。这样的世家大族,能护住忠仆的年头,比一品大员都要久得多。不过这江家,以后未必像前朝那样风光了。能不叫人踩到头上,都是晋家祖上积过大德。”老乞丐像是想起了什么,竟然不要东西,自己忍不住说了起来,“几十年前,晋家赶走过一个办错差事的家奴。哪想到,没几年天下大乱——那家奴也有些谋略,越和新主子一起征战沙场,他便越开窍。” 云绮听故事听得入迷,忍不住说道:“然后他加官进爵,子孙现在都是朝廷栋梁啦?” “对,可不就是这样,”老乞丐看都没看她,眼神发飘地继续说道,“要说当年,那将军其实是代主受过。先帝问他‘旧主不仁义,可要朕替爱卿出这口气’——” 一群人听到这里,连议论都不议论,都尖着耳朵等老乞丐的下一句。 “那将军可真不是一般人,没顺杆子应了先帝,而是说‘旧主再不仁义,好歹在灾年让臣吃饱了饭。怎能遇到真命天子,便对有旧恩的主家落井下石’。先帝问这话前,还觉得那将军——就是镇北将军,心有愤懑。镇北将军说了这话后,先帝又陆续提过几次。发现他真不打算欺辱旧主,先帝自然更看重这奴仆出身、君子之心的武将。”老乞丐说完这一达通话,唏嘘着想要离开。 他回身时看到云绮和江月影,愣了一下。 “两位姑娘的面相,都是有福之人啊。不过,一位是在俗世,一位不是……”老乞丐嘀咕着,拄着木拐杖慢吞吞地走着。 江月影站得离他近,就一脸不信地问这老乞丐:“不在俗世,是什么意思?人死灯熄,不在俗世的福气,算什么福气啊。” 老乞丐居然没生气,反而被逗笑了:“这世道可真是奇了,不信的人,倒是能有信的人没有的东西。姑娘品性好,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江月影看这老人家神神叨叨的,又受了几次吓,想和云绮说些什么。 她们在回去的路上,云绮才知道江月影也没办法联系外界。 “我视力一般,再看下去就要做近视眼手术了,看到黑料又会心情不好。经纪人给我定制了墨水屏阅读器,摘掉手机壳就能太阳能充电的那种——不过能紧急呼叫,还能传输文件。”江月影高高兴兴地掏出了她的宝贝阅读器。 云绮接过那个手机,查看后沉默了一下:“这就是手机。不插话卡的手机,就是只能紧急呼叫。它至少还有WiFi功能。” 网瘾少女江月影,她明显不被经纪人信任。 她们在没人的路边,废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话卡插了进去。然后,信号栏从“无SIM卡”变成了“无信号”。 “那我们连连WiFi?”江月影有点着急了,“再联系不上人,我怎么和公司交代。影视城的人也奇怪,像是听不懂话似的。也就日结工资加上一个盒饭,至于入戏这么深吗。” 云绮试了半天,没连上WiFi,也没连上可通话的卫星信号。 她们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决定先不把现代产品在外面拿出来。 云绮和江月影回到破屋时,已经是正午了。那老伯的孙女已经做好了车前草蒸粟米饭,又摘了些野葱、花椒叶,和吐过泥土的泥鳅随手煮熟,就算是她们的饭了。 虽然不难吃,但是因为完全没放盐,吃起来还是有些奇怪。 小姑娘看着兴高彩烈的:“爹说你们离开了,剩下那些细棉是给我们的药钱饭钱。他拿去,请人给我做新衣裳啦!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就是。” 云绮想了半天,才回忆起她说的“剩下那些细棉”是什么。 第 5 章 “……那些碎布够吗?”云绮说完就陷入了沉思。 少女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怎么不够了?布料就算是一整匹的,幅宽本来也窄。受伤的姐姐,她穿的是俗世仿水田衣的间裙。布料好,染色也匀称,说是那么做的都成。我比她小,那些布料自然更够了。” 江月影问那少女:“是不是算是破间裙的一种?璎珞颜色也搭得好。” “你既然懂这些,那我们多谈会儿吧。我叫阿宁!”少女找着谈话的人,就把云绮扔下不管了。她甚至还贴钱送了江月影治烫伤的药,仔细地给伤处上上了。 云绮历史不好,也没敢多说,犯愁地出去想走走。 如果真是穿越了…… “呵,那我靠什么活。”云绮愁得头又疼了。 她不会做饭,也没有本钱,开不了饭馆;不会针线,也不懂缝纫,古代裁缝梦碎;炼钢铁、琉璃这种事,工艺水平有限也太打眼;至于工艺品,那个厉害的老婆婆都怕没生路呢。 云绮消沉的时候,猛地想到了那个“卫先生”和村民关于“狗子识字”的对话。 她顿时喜出望外,终于想到至少识字的人少,知识分子物以稀为贵了。 云绮心态平和了不少,回房间找江月影。 这位敬业的演员,还在那里和阿宁进行深层次的交流。她们说的东西,云绮一知半解的,这前所未有地打击了她的谋生信心。 阿宁午睡了,云绮就和江月影小声说了自己的想法:“这里八成就是另一个地方了。总不可能在我们昏睡时,有人找了个世外桃源把我们空运过来。” 江月影这下可就平静不下来了:“睡着时被空运,还有穿越,我哪个都不太信。我宁可信这是整蛊节目。” 云绮喝了口水,忍不住开始吐槽:“哪个整蛊节目敢弄具真尸体?还是主演的。” 江月影把自己裹在破布被子里,显然还心有余悸,整个人都发冷。 她把被子裹得越来越紧,说:“那我们先呆几天,先解决谋生的事。之后,找机会去镇外看看。如果能回去就好了,我片酬不多,但是都想好怎么花了。” 云绮一脸沧桑地拍拍被子下的小演员,安慰她:“至少识字的人不多,总不至于饿死吧,大概。我看热搜了,你今年把繁体字小楷练得很好,总比我只会认不会写强。” 江月影反问云绮:“你怎么就接受得那么快?我记得你不是急着挣够钱,提前养老休息吗。” “……你这就是戳人痛处了。我接受得快,当然是因为我没有你有钱。”她被江月影的话噎了一下,又喝了口银杯里的枸杞水平复心情。 江月影的头从被子里探出来,她努力让自己精神一些:“对不起,我不说泄气话了。刚才我也有在收集讯息的。具体什么朝代我猜不清楚,不过那个前朝是少数民族掌权。经过战乱和休养生息,现在很多大小城镇刚刚兴起。阿宁说这里是芦溪村,附近的小镇叫清泉镇。” 云绮觉得有些奇怪:“那也算小镇我看也没什么店铺。大一些的,也就有书铺、药铺、官驿、估计有老鼠乱窜的小旅馆,还有一个三层的小饭店。可能是它是驿站外最高的,店主就给它起名叫酒楼了。生活日用品,全是挑着筐、推着车的人在叫卖。” 江月影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说:“如果这真是刚恢复过来的古代,应该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能拿它和现代比。听说要不是这儿的皇帝要迁都,那个驿站和酒楼都是没人乐意盖的。” 云绮顺着对方的话说:“新都城离这里很近?按照你的意思,不会近到王公贵族都迁到附近了吧。” “也不至于全都过来,最多有旁支住得近一些。新都地方也不小,离这里也不算太近——隔着有百里呢。县城其实离得更近,只能多把人气带旺了。迁都前,这里就有集市。山水田地都有,西北的小山还挡了寒风——” 江月影说着说着,就把解读变成了游记。 她们说完想说的话,决定了下午要做的事,感到困倦后就午休了。 再醒来的时候,就该为以后做准备了。 而这时,镇上又搬来了一户人家。马车用的是上好的红木,四角挂着香囊。即便是这样,车上下来的侍女、仆妇,也都觉得太委屈自家主人。 “夫人哪受过这个罪。便是旁支,族里也没有过跟着都城跑,还要到镇子上住的事。更何况您是……” 这仆妇嘴上没个把门的,在那位夫人轻咳一声后,才住了嘴。 侍女显然比她更懂主人的心思,向轿子里问道:“要不要去拜访一下卫先生?都是宗室,见上一面才好。” 轿子里的人嗯了一声。 路过的人嘀咕了声“哪家夫人这么年轻”,听了个半片话,也没在意就走了。 第 6 章 云绮和江月影醒过来后,才知道黛黛早就带着璎珞离开了。 江月影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我还没谢谢璎珞呢,衣服都是她替我缝制的。” 阿宁正要去晾被子,听到她这么说觉得有些奇怪:“你怎么说得像她们搬走了似的,她们只是去办事罢了。听说要在镇外建一个茶楼什么的,说是给歌舞伎、乐师这些人一条活路。这话也不知道能不能信,听着就不像是茶楼。你们要是找活计好等家里人,可得打听仔细了。” “那你觉得哪里好?我们不熟这里是真的。”云绮问她。 阿宁仰着头苦想了半天,才犹豫地说道:“我哪知道那么多,只能说出几个,也不一定可靠。要是出了岔子,你们可别怪我。” 云绮和江月影示意阿宁说,还发誓不会怪她,一路跟着小少女到了院子里。 “你们发什么誓?这倒不用,”阿宁把被单搭在竹竿上,“只是门道多,人也混杂,好的赖的都有。要是饭馆书馆当小工,你们两个长得端正好看,倒是肯定有人要。但是你们不像能受得了罪的,早晚把客人骂了丢活计。账房、记账,估计认字都行,能写就更没问题了。还有厨子、裁缝衣物、刺绣,要是做得好也能吃穿不愁。” “镇上做工的女人多不多,会不会显得我们两个出格?”云绮问她。 阿宁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女工多得是,你们要是真想给人做工,也就不用怕出不出格的。出来讨生活的人,一个男丁养不活全家也是常事。再加上有些地方女眷多,自然更乐意给女工条活路,也好避嫌。县城连给女眷抬轿的女轿夫都有,你们怕个什么。” 云绮在消化这个信息的时候,江月影问她:“比如之前的芸娘,她说的包花,是不是一段时间都要给定花的、有钱人家的女眷送花,再陪着说几句话?” 阿宁一脸欣慰:“没错。你和她说知道的吧,我觉得她什么都——” 她突然想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半个时辰后,她们与阿宁一同去镇上,打算看看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徐伯也放心你和我们两个生人一起?”云绮问她。 阿宁噗地一下笑出来了声:“绮娘、月影,你们该怕我才对。镇上的人、村里的人也不多,还都认识,我骗你们还差不多。爹有时不在家里,很担心我运气不好遇上村里的混子。要是怕遇到事,拿只簪刀比什么都强。” 云绮瞬间对她肃然起敬。 她们在镇上逛了半天,停在了一条小巷旁。 阿宁小声对她们说:“里面有家小当铺,是府城的人开的。只要不是太僭越,就不会问东西的来处。你们要有什么不太打眼,又值钱的东西,尽管去就好了。也别太讨价还价,改天去县城就好。能开当铺的人可不好惹。” 云绮和月影进了小巷,阿宁跟在她们后面。一进那当铺,铺子里居然还算气派。 里面还有位年轻漂亮的夫人带着奴仆,像是在拿银子换新铜钱。 云绮摸着袖中衣袋里的两颗珠子,把不规则一些的那颗淡水珠取了出来。 原本该是十颗的,不过剩下的基本全被她落在了宾馆,又在路上丢了一颗。后悔也没什么用了。 那伙计的眼睛一亮,嘴却还是很硬:“呦,这蚌珠挺规整,可惜小了一些,卖不出什么价钱。给你们四两如何?怕是从河蚌里取出来的,也是赚大了。” 那位夫人撇了一眼伙计,连头都没动一下,就叫下人收好铜钱准备走。 月影平时了解的知识派上了用场:“你还想要多大的再圆润些,大上一圈,都能上贡啦。” 那位夫人听了她的话,转身看了江月影一眼,又看了看她的手。 “姑娘,你的手怎么伤到了?” 这夫人柔声细语的,身边的仆妇倒是不高兴了:“我家夫人问你话呢!” “崔姑姑。我都没生气,你冲人家姑娘发什么火呢。”年轻夫人颦了颦眉。 她身旁的侍女有些惊讶,也多少明白了主家的意思,对那崔姑姑说:“姑姑别替夫人生气了。夫人脾气好,这几个镇上的姑娘愚钝,又不是故意不理夫人的。” 那崔姑姑气呼呼地掀帘子,说要出去透气了。 那伙计看了江月影的手,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对她们的态度也好了不少。没多久,四两就变成了五贯铜钱,云绮她们也见好就收了。 她们离开后,年轻夫人问那看店的伙计:“怎么对她们这么客气了?总不会是卖面子给我们吧。” 年轻伙计见的人多,说话也滴水不漏:“确实是想您几位高兴些,那些姑娘也年轻漂亮,我们怎么不能客气呢。” 哪想到,插金戴银的侍女比他更会说话:“你骗谁呢,我们夫人信,我可不信。哪个女人年轻漂亮,典当东西就有好价钱了?最多听句好听的话,能多一分银子的真好处才怪呢。” 年轻伙计嘴角一抽,想着你们夫人怕是也不信,不然怎的在这一唱一和的。 他只好说道:“我们账房说的,我又听村人的话拼凑出来的。未必真,几位听个笑话就好,也不值得和旁人说的。” 云绮和江月影不知道这些事,和等在店外的阿宁出了巷子。云绮看到一架漂亮轿子等着,也没太在意。 第 7 章 “五贯钱能买什么啊,要说开个店面收租子也不太够。要是在镇边请人建个小屋,倒是能行。要是在穷些的村子请人,包吃住、一天几文钱,建好了约好给他们分几贯,他们都能去林子里替你找更好的木材。”阿宁和她们嘀咕了半天,“你们要是想看路况接着往南走,那就别乱花。” “县城离这里也不远,再往南,到新都——唔,到京城,你们这点钱也不够啊。”阿宁这么想着,只觉得她们两个胆子太肥,“要说到京城,不遇着山匪和穷乡僻壤劫道的,你们的钱倒是勉强够了。但是你们不遇到才怪。” 云绮也没敢说什么,多说多错。谁会闲着没事背古代物价及民风。 她这么想着,说:“这五贯钱,还得留一些给月影继续买伤药。不一定要多好,但是至少不能让伤口发炎。” 古代药材不便宜,阿宁也就不觉得云绮的话有问题:“这样已经很好了。要想买除疤痕的药膏,这些还不一定够用。你们不如等等家人,他们总比你们两个带的钱多。” 她们快走到酒楼时,发现旁边就是一家书肆。 阿宁指着那里说:“属这家卖书的店最干净了。店里摆的都是能驱虫的香草、兰竹之类的雅致花草,蝇虫多时还燃了香。” 云绮也好奇,因为她还听到了说书声。 “这声音真耳熟。”江月影小声对她们说。 云绮走近后,发现在酒楼旁、书店边,那坐在榆木椅子上的,可不正是之前的老乞丐。 一个额前还留着碎发、年纪小得勉强梳了髻的小女孩目中无神,跌跌撞撞地冲着那声音走了过去,在路上被使坏的人给绊倒了——正中江月影。 云绮和阿宁把她扶起来,小女孩可能是习惯了,还很高兴地冲着她们笑了笑。 “谢,谢谢姐姐。我是来找爷爷的。”小女孩有些害羞,在抓住她们的手时愣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去摸江月影的手。 “是爷爷说的鬼神之命的姐姐。”小女孩小声自言自语着,也没想听到这话的人会不会觉得怪异。 江月影也不觉得算是什么大事,只觉得是算命祖孙的噱头,也没生气。 云绮和阿宁看她没生气,就不打算逼问身有残缺的女童,而是陪着她去买了冰糖葫芦。 小女孩很懂事,怕头上插的铜簪子和发绳刮蹭到人,在最好动的年纪也不摇头晃脑的。她边吃糖葫芦,边眨着眼睛认真听书。 严格来说,这个爷爷这也不算在说书,就是在门外坐着讲故事。估计是他走南闯北见过些市面,别人也乐意听他说话。 “我们这清泉镇正是要起来的时候,民风也淳朴。几十年前啊,还没清泉镇,只有芦溪村。有山有水,山正在山脉边上。雾灵山不大不小,够挡风、够养活芦溪村的村民,却又称不上要塞也窝不了贼匪流寇。芦溪村又挨着溪水,少有水患,也浇灌得了耕地。最秒的是,离前朝的官道近,当年行军的散兵、过路的商贾,都爱在这歇脚。这天下太平后,又住下了不少识文断字的人,现在连镇子都有了——”他说完这一大串,还有伙计从酒楼里出来,给他茶水润喉。 一旁听热闹的人连忙请“吴先生继续讲”。 “爷爷是不是很厉害,”小女孩对她们说,“有书商看爷爷厉害,给了爷爷说书的活计呢。爷爷都有铜钱给我买好多东西了。” 云绮忍不住问她:“哪个书商?是不是镇上那位儒商?” “那当然了,”小女孩可能是站累了,跺了跺脚,“清泉镇也不大,更不是县城。这里说到书商,当然是儒商晋书商啦。他是大户人家手下办过事的,人品也好。” 晋书商,只是一个在史书上默默无闻的人。他的名声甚至都没出清泉镇。 云绮觉得自己低调一些果然没错。生存环境更恶劣的古代,能活下来、活得好的人很多,这样的地方,不是穿越者想象中那样容易“拳打脚踢,古人折服”的崭新白纸。 抱着想回去的期望,云绮决定挣扎一下,找机会和江月影去县城看一看。 虽然不太可能,但是万一一出清泉镇,就找到回去的路了呢。 就算真是万分之一,也要试一下才不会后悔。 云绮这样想着,拿手给小女孩挡住了太阳。她的额头都冒汗了。 晌午过一两个时辰后,才是一天最热的时候。 日头越来越毒,听热闹的人自然就少了不少。“吴先生”也终于得着空闲能歇息,看到小孙女在她们这里,连忙拄着木拐走了过来。 第 8 章 “玉珍,你怎么跑着来了。路都看不清,伤到了可怎么好。”吴老先生走过来,小女孩也向着他跑了过去。 玉珍很懂事,还安抚了自己的爷爷。 吴老先生见孙女没事,还向她们道了谢:“多亏了几位姑娘。看这孩子衣袖上的泥土,怕是又被人欺负了。她看着聪明,其实傻呵呵的。玉珍估计觉得那是闹着玩呢。” “难道不是吗?”玉珍抬头看着他。 吴老先生被噎住了,一时没能说出什么话回她。 云绮只好出来打个圆场:“这还不是玉珍被老先生护得好。要是换个人家,还真不一定有这样的鲜活气。” 吴老先生没被安抚到,反而愁得脸都皱了起来:“我再过几天就是花甲之年,半截身子都埋土里的人,能护这傻孩子几天。要说让我打骂她、扔到别的地方叫人欺负,我也下不了这个手。” “哎呀,爷爷怎么会出事呢,”玉珍举起糖葫芦戳到他的脸上,“爷爷前年这么说,现在不也活得活蹦乱跳的。爷爷吃糖葫芦!” 这回可好了,喂糖葫芦都没找对地方。 云绮不忍直视,而吴老先生显然更发愁了。 玉珍又拿着糖葫芦,往下试探着轻轻戳了半天,终于把糖葫芦喂到吴老先生嘴里了。 吴老先生咽下糖葫芦,忍了半天后终于下了决心:“玉珍,你这样可不行。改天就给你找个师傅什么的,学些东西、也懂点人情世故,也不至于饿死。” 阿宁忍不住问吴老先生:“您有没有想过,给她定个好亲事什么的?那样也好有人照顾。” 吴老先生长吁一口气,说道:“想是想过。可是你这小姑娘见过的事太少了。要是没有一技之长,夫家遇到点事,把明媒正娶的娘子随手卖了都不是稀罕事。我就是能给她银钱,她能不能护得住都说不定。就是大户人家的有万两陪嫁、父母兄弟俱在的小姐,不通实务也落不了什么好。至于操持家事,哪个女子不会呢。总有比她更能吃苦、身体健全的,就是真有那好事也轮不到她啊。” 玉珍这回什么都不说了,看着整个人都蔫巴巴的,阿宁看着也若有所思似的。 她们和吴老先生又说了会儿话,就被他给打发走了:“你们要想去县城,得快些准备动身了。有大户人家午睡醒后就要冲那边去,你们下次赶上得什么时候。要是想回来也容易,你们又不是什么犯过事的,给些铜钱就说路引丢了也能补上户籍。快去快去。” 阿宁不打算去,回家的路上干脆去当铺找她爹了。 至于云绮和江月影,她们没敢歇息,还真找到了去县城的大户人家。 江月影小声对云绮说:“看马车,是之前当铺遇到的夫人。我们和随从说一下,租一架车应该能跟在后面到县城。至少能省了请保镖护送的钱。阅读器你帮我收着,我过去问问。” 云绮企图拾起年长者的自尊:“还是我来吧。” 江月影直接白了她一眼:“你之前学行礼都顺拐了。” 江月影走了,留下云绮在原地尴尬。她想了想,决定先把车租上。总不能让人家的车队停在路上,等着她们这两个蹭人气壮胆的。 可能是因为入伏好几天了,还真有车夫在树荫下刚睡醒,迷迷糊糊地乘凉。 好说歹说,车夫才答应捎上她们一程:“行,我也不坑你们钱。姑娘去给我买两杯润喉去火的、花酱沏开又用井水镇过的水,等会儿去县城的还有位媒婆。至于车钱,和她付一样的钱,你们两个五十文就够了。我这宝贝骡子,原本只打算多拉一个人的。” 云绮连忙跑去旁边的茶摊买花水。 那做花水的老板娘,就是之前远远见过一面的、给大户人家女眷送包花的“芸娘”。 “我瞧着姑娘蛮眼熟,那您要哪种?”她笑着问云绮。 云绮辜负了芸娘的期待:“好喝去火里,便宜些的吧。” 芸娘的笑意淡了不少,但还是客气地说了声“等会儿就好”,认真捣鼓了起来。 她先是随手挑了些新鲜的茉莉、野菊花,把它们用钵捣碎些,再加糖霜捣碎成甜酱。 用开水拿竹筒沏开后,芸娘把两杯花水递给了云绮:“姑娘,你要是有急事,就拿着竹筒去吧。至于这竹筒,你在我这摊子上多留两文钱算押金,忙完再还我就是了。” 云绮很感动,放下够数的铜钱就准备跑回马车那边。 她原本打算用自己学生时代“拿着敞盖豆浆,百米冲刺进校门”的水平防迟到,路上又望见了上次那个漂亮青年。他好像是冲着车队的方向去的。 云绮干脆从竞走转为快步走了。 无中生前任 江月影没想那么多,径直向云绮走了过来:“那位夫人答应啦。她身边那个崔姑姑倒是烦人,不过夫人都答应了,她不高兴也没用。夫人说要和弟弟叙旧,我们雇的车在后头跟着就行——就是万一真有什么事,招呼她的随从就行了。” 一切顺利,云绮和她就去找那架半敞篷的、骡子拉的车了。 车夫在那里给车上的媒婆赔罪:“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这两个姑娘着急,才问我能不能,咳,和您这忙得脚不沾地的冰人挤一架车。她们也懂事,就给我这赶车的和您买了花水喝,自己都渴着呢。韩冰人您通融通融?” 车夫都那么说了,那韩冰人也就很勉强地答应了。 然而,可能是她们两个之前过得太顺了,老天都看不过眼。这不就天降横祸,车上坐的那位媒婆一个劲儿地瞅着她们两个。 韩冰人应该是镇上口碑不错的媒人,车夫才会对她那么礼让。 云绮见这位冰人长得五官端正、面若银盘,是个亲切健谈的长相,更不敢开口说话了。 江月影才十几岁,没经历过被逼婚的恐惧,一直很认真地在向车外看——她还记得自己是要观察镇外环境的。 一阵风刮过“马车”的布帷帐,帘子上的浮尘把云绮呛得直咳嗽。 韩冰人迫不及待地扶着她的背,给云绮顺了气:“唉,这样的天气,姑娘也不带个帕子。看看,这路上尘土飞扬的,不就被呛到了?” 她又亲切地说道:“唉……我瞧着姑娘和自己妹子关系虽好,但是有些脏活累活,还是得找个如意郎君,叫他家下人来做的好。那样又体面,又不至于这么奔波劳累的。” 韩冰人原本想着话都说这份上了,事哪有不成的,就这么一直等着这两个姑娘回话。 没想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都没人搭理她。 韩冰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说:“姐姐也是为了你们好。有个人遮风挡雨,不比四处寻活计、有什么事得自己奔波强?再过几年,哪还能找到好人家呢。” 云绮想着,要不是怕车夫被连累,她早骂人了。就这么把那句“那您过几年到了岁数,身体还硬朗怎么办”给憋了回去。 江月影忍不住了,随便替她扯了个借口说:“我姐姐说过,她有喜欢的人了。”小演员的演技在线,云绮自己都要信了。 这年头,没几个姑娘家敢说这种话。韩冰人果然被震住了,但还是有侥幸心理:“哎呦,哪个蠢小子看不上这么好的姑娘。姑娘也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一家有女百家求嘛。这女子啊,要是有十个女儿家,一个被人牙子卖了、两个命不好没活下来、两个有几分颜色做了大户人家侍女婢妾。姑娘这样识文达理、花骨朵似的人,哪家敢不供着。” 听这奉承,云绮可是笑不出来,江月影脸色也不好。 韩冰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也不知道是哪里说错了:“唉,姑娘别生气。我哪敢跟你们说什么穷汉子呢。他们结契过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女子有定数,我自然得跟你们找好的。” 云绮现在感受到古今思维差异了,再看这一路的景色,劝自己“就是不能入乡随俗,也别对着干怼人怼得太明显”。 她看了看旁边的演员,顿时来了灵感。 云绮拿袖子遮住脸,偷偷打哈欠强挤出了几滴泪花:“可是我忘不了他,我忘不了他——” 江月影捏着帘子的手抖了一下,随后迅速调整好了状态,开始配合云绮的表演。 “我自小就和坤哥一起长大。坤哥待我极好,就是我想要月亮他都会给我摘下来,”云绮被自己编的故事酸到,哆嗦了一下,“我们原本是要定亲的。” 韩冰人见这姑娘这么痴情,刚刚被怠慢的不悦之情一扫而光,同情地问道:“……那怎么?” 云绮想到自己穿越到古代,远离现代文明社会,借机哭出了声。 车里的两人一真一假地安慰了她半天,连车夫都心生怜悯,忍不住插嘴劝了一句。 云绮止住哭声,红着眼圈说道:“可是坤哥他那么好,怎么会没有别的女子喜欢他呢。有个富户的女儿,她家里的人和伯父伯母一说,哪里还有我的地儿。他们还打断了坤哥的腿——谁能想到他的伤还没好,那日就被贼匪破门而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爹娘让我当没这回事,可是我怎么能忘了坤哥呢?” 江月影被这个狗血言情大纲给雷到了,表情差点都要没稳住。她连忙用衣袖遮着脸,看起来还真和忍不住要哭了似的。 韩冰人已经哭得不行:“唉,傻姑娘。你不说,这事谁知道呢。你爹娘也是为你好啊……” 她们这边哭得热闹,马车里的那位夫人已经和“卫先生”叙上旧了。 “我一个白丁就算了,姐姐你怎么坐这么普通的马车。好歹也是长公主殿下。”他给自己的姐姐倒了杯茶。 长公主笑了:“阿瑜还是和小时一样,不心疼自己,到心疼起我来了。” 卫瑜看到自己姐姐的笑容,忍不住对她说:“姐姐离开晋家也开心了不少。晋诚泽犯了国法,他死得干净,倒是把姐姐留在那尴尬地方。” 长公主收敛了笑意:“我是开心了些。但是晋家塞给我的崔姑姑,就是那崔红李还在。你可别把她当自己人。” 她突然想起了些什么:“阿瑜。你还记得之前我说的,清泉镇的那几个姑娘么?” 套娃 卫瑜明知故问:“清泉镇的姑娘可不少,姐姐说的是哪几位?” 长公主被他逗笑了:“还能是哪几个?我和你说过的,当铺遇到的那几位。有一位你应该遇见过。” 卫瑜一时没说话,他过了片刻才想起一件事:“我遇见那位也不知是热心肠,还是冷性子。姐姐真说的应该是她的闺中密友,那个穿间裙的小姑娘。” 长公主听了弟弟的话,就知道他又不爱说话讨人烦了:“你倒是比起月影更喜欢绮娘。那姑娘可能是北边小商户家的,不愁吃穿、也见过些世面。你要是喜欢那些双十年华的女子,她们见的人、看的事比小姑娘多,哪会容易动心呢。” 卫瑜有些无奈:“姐姐,你就不用操心这些了。再说绮娘也不像一门心思找知心人,更不想找人搭伙过日子的。至于月影,还是小姑娘呢。我都二十二了,要是想成家,也不会拖到现在。就是真敬重我的人,又有谁敢当媒人。早年也有,但是陛下敲打之后,也只有普通百姓和商户、三教九流家的女子了。” 长公主听了他这话,心里也难过:“要是我们长幼换一下,你哪会遭这个罪。我哪能帮了你多少呢,你不怨母亲和我已经很好了。” 卫瑜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怨过你们。若我是先帝血统无疑的子嗣,今上会放过我们?至于我说的那些人家的姑娘,还真不是看不起她们。就是一个得脸面的宫人,都能叫她们家破人亡。姐姐觉得我再好,卫瑜对旁人也不过是个催命鬼。弃之可惜罢了。” 长公主这样的话听到过不少,但是没想到这次是弟弟自己说出口。 她有些歉疚地低头想着些什么,头都不抬地说:“我也没想逼你说这些。只是你身边除了我,连个好用的人都没有。就秦文达这么一个母家的家奴算是信得过,可他也就是个武夫,遇到什么事还不一定有你靠得住。至于那些下人就更别说了。” 那前边的姐弟二人说着话,云绮和江月影在这边都快成韩冰人的亲人了。 韩冰人眼睛都哭红了,拿帕子擦着脸上的泪痕说:“唉,你这姑娘也忒傻了。女子嫁人,情投意合自然是好。可嫁人还不是因为女人家一个人不好活,靠个夫君在这世上有立足之地。怎么你这傻姑娘为了段不牢靠的情,竟敢连将来都不想了……” 云绮的良心有些痛:“冰人别笑话我,我怎么就没想以后了。” 韩冰人把脸一绷:“那你说说,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云绮和江月影陷入沉思,无话可说。她们还打算坐在马车上想生路呢。 韩冰人只觉得自己猜对了:“看看,你们两个都没个主意。到了县城,我帮姑娘打听打听算了。” 她又看向了江月影。 小演员刚旁观了劝婚,见这位活月老看向自己,现在完全不敢说话。 韩冰人这回倒是没催,反而和颜悦色地道:“唉,这个小姑娘年纪还小,我就不催了。想来家里也会好好找婆家的,到时再来找我也不迟。” 她猛地想起来什么,一拍大腿:“哎呦,不过且得等等。晋夫人近日说是要去镇上看看,也不知还在不在家宅之中了。她夫君倒是一直在。只是他一个赘婿,也不知道能不能管得了事。不过帖子只要今天送到,我就算是把事办完了。” 她们暂时逃过了一劫。韩冰人还和她们互通了姓名,到县城才和她们分开。她的名字也好记,满月这两个字都用不上问,完全不怕因为谐音记错字。 车夫夸了云绮半天,赌咒发誓说自己不会说出去。 他还很热心地告诉她们:“这县城你们两个人生地不熟的,千万别往偏了跑。芙蓉楼和清婉阁,这两个地方一个女、一个男,都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最近应该是得罪了人,老鸨龟公被发卖一批,连老板都吃了挂落。看热闹的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心思活泛的人多了去了。日落之前一定要回车这边,韩冰人也乐意有两个姑娘家同路的。” 云绮很感动,但还是决定假装不懂:“我们又没欠那两家什么,怎么会吃挂落?” 车夫给她气精神了,声音都大了不少:“嘶,这还用问。人家认识的人多,拖良家下水还不是一个念头的事。你妹子长得好看,你也不差,想让你们欠钱还难?快走快走,哪家养出来的傻姑娘这么气人。办完事再回来,赶紧走。现在就给我走。” 她们道了歉,一溜烟地跑远了。 江月影忍不住对云绮说:“你为什么要套娃?” 第 11 章 云绮想了一下:“你说的是哪个?我套太多个了。” 江月影的眼角抽了一下:“不如全都说说?了解民风可以,不过找借口这东西,总得拿新的遮过去。说不定遮着遮着就露馅了。” 云绮被她认真的样子吓到了:“下次我们商量好再说。也不是真要当古代淑女了,也不可能样样都叫古人满意。他们不喊打喊杀,把我们当脾气不好的普通女性就不错了。” 江月影抚着嘴唇,陷入沉思:“你说的也很对。不过我们觉得正常的事,说不定已经出格得大逆不道了。好在这次效果不算差,哪天我被问急了也学学你。总得活到找到回去的办法。” 她们这一路走着,发现县城果然比清泉镇繁华得多。这城还没建成,就把卖各式货物的铺子、摊贩给集齐了,光书肆和药铺就有好几家。 江月影盯着几家布庄看了半天,看哪家铺子出入的人衣服普通干净,就记在心里。 云绮也知道她们缺替换的衣物:“最边上那家怎么样?” 她们要进去前,被一个年轻妇人给盯上了。那妇人长得有几分秀气,皮肤也比一般摊贩白净些。她背着藤篓,里面正是些细麻布、头须,发绳之类的织物。 “两位姑娘要买布吧?那布行里的都是加了价的,商人豁出命走南闯北、互通有无,在南边一钱银子的布料,到这得卖到二钱银,”年轻妇人冲他们翻了翻自己藤篓里的东西,“我们这安阳县附近虽不算什么桑蚕之乡,但是细麻、头须之类的可不缺。都是自家织的,便宜好用。要是不嫌弃,挑一些也好。” 云绮原本犹豫着想拒绝她,但是看到那些染成蓝色、红色的头须,还是心动了。 “蚕丝的?像是斜纹绢。”云绮打算买两条。 “我这发须自然是蚕丝的。至于那头绳是麻线仔细编好后,和发须、布料一起拿山花野叶、栗子青皮之类果壳染的,”她仔细给她们看那些织物,“只有细麻有黑色的,至于发绳只有红色、发须还多了靛青色的。至于红蓝二色的细麻,卖得只有些布头了。蓝草染得鲜艳又耐穿,红的又喜庆。唉,黑色我也染得用心、有的是人问价,就是卖不上好价。往日都是拿好价钱卖给吏员,哪想近日上面居然给发了不少衣裳。” 年轻妇人叹了口气:“我又不愿意折价卖这布,不就剩下了吗。” 这时,车夫居然也拉车溜达到了这附近,和这夫人打了招呼:“李娘子,近日这布怎的就卖得这么慢?” 那被称作李娘子的年轻妇人拿出折扇,烦闷地给自己扇了扇风:“呵,可别提了。县衙办事的吏员,收到了大人们发下的新衣,哪还顾得上我的布。我相公还去喝酒,昏昏沉沉地把脚给扭了。他那脚虽粗笨,膏药却是不会便宜半文钱的。” 云绮和江月影出于同情和“当地人对她织物的评价还不错”,买够了拼外衫的布料,还另买了些发绳和头须。 李娘子见货物卖出去大半,脸上又重新有了笑模样:“姑娘们不会后悔的,棉布、绫罗绸缎我未必有布行卖得那些好,但是这些绝对不亏就是了。” 她这么说着,又送了条正红的发须给她们做添头:“我瞧着两个姑娘买的数不对,送你们一条,待会儿挑选时心里也舒坦。” 李娘子说完,又拿了条红发绳给那车夫:“柴大哥,你也给你娘子一条。她一向喜欢在我这买这些。” 车夫不想要这东西,说:“我哪能占你便宜呢,阿梅的发绳还半新着呢。” 云绮沉默了,古今通用的那句“这种人怎么有的老婆”在她脑海里闪了过去。 李娘子倒是见惯了这样的事,对他说道:“这时你送她,她才更高兴嘛。拿好这发绳,我得归家了。” 红发绳都到手上了,车夫自然是要把它仔细揣好。 他絮絮叨叨地道:“李娘子的手艺好得很,她是南边来的。南边能工巧匠多,李娘子那相公又是个眼高手低的,非要跟着商队来北边谋生,说是想要干大事。” 江月影很好奇,顺着他的话问了句:“听大叔这话,像是他生意砸了?” 车夫很热心地对江月影说起了八卦:“呦,可不就是这样。他想拿着本钱做大事、想吃香喝辣,在哪家酒楼找舞伎都想好了,却愣不是那块料。倒是李娘子,她的手艺在这吃香得很,她相公现在倒是给自己娘子打下手——现在她相公指不定那什么,哦,指不定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呢。” 云绮罗看到不远处的李娘子又遇到了客人,不过她的东西像是卖完了,又舍不得这个大客户似的。 云绮想着这些东西她也不急着用,就快步走过去,想看看李娘子是不是在为难。 第 12 章 “真是对不住,先生要的东西都卖完了。不如我改日送到先生府上?”李娘子热络得很,“可是送给哪位姑娘?” “送给家里的女眷。她听侍女说李娘子卖的头须有趣漂亮,向我提过几句。”卫瑜看了看她藤篓里剩下的那些,“怎么就剩下些碎布了。看这些也知道李娘子手艺说得过去,改日你敲门,我叫门房给你银钱就是了。” 李娘子多了个付钱利落的贵客,容光焕发地归家了。 “绮娘,我们要去买必须的东西了,一块过来吧!”江月影在不远处招呼云绮。 她这么一说话,卫瑜倒是看到了云绮。 他看到车上那堆色泽鲜艳或均匀的织物,忍不住笑了:“原来都在姑娘们这里啊。看来李娘子的货物还真不错。” 云绮也想明白他之前的反应没恶意,问他:“卫先生是要给谁买?如果不缺,我也不好让给你,李娘子得了你们这些新客多高兴啊。” “是买给姐姐。她倒是不缺这些,买个新鲜罢了。难得她有兴致,为什么不买一些哄她开心呢。母亲的忌日是在这几天,父亲后院多的是侧夫人。她不显眼,现在又是正房有喜事的时候。”卫瑜虽然说得隐晦,但是讲完这些也后悔了。 云绮明白这位卫先生的意思,也知道他向生人说这些……八成是憋坏了。 “所以我上一次见到先生,你瞧着那么奇怪?原来是在伤心。”她想起了前几天的事。 卫瑜正想离开,就听云绮说:“如果夫人知道儿女思念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如果儿女因为母亲没像兄弟姐妹那样,得到什么好处,却依旧念着她的好——夫人一定是对子女很尽心。不止尽心,她若是没有过人之处,卫先生和令姐不会记得这么深。寻常人家,子女都是怨母亲比父亲更多,更何况大户人家呢。” 卫瑜愣住了。 云绮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我妹妹还在叫我呢,卫先生要是你还在想事我就走了——” 卫瑜这才回过神,对她说道:“在下失礼了。母亲若是在世,说不定能和姑娘做忘年交的好友。我听姑娘的女伴叫姑娘绮娘,我也不好白听姑娘的名字——在下卫瑜,卫地宗室名下的养子。家里人丁兴旺,这清贵之家自然也不拘束我这个闲人,在下便来清泉镇一带采风赏景。” 随口说的话得了这样的好感,云绮也不知道该回句什么。 这时江月影等烦了,走过来问她:“我也就算了,车夫大叔已经等了半天。万一人家等得烦自己走了,一会儿你买了东西,是想自己提着回去?” 卫瑜问她们:“你们缺什么?要是置办家什,吃穿用度缺了那样都难受。” 云绮和江月影你一句我一句地想了半天,卫瑜又给他们补上了不少。 “要是银钱周转不开,怎么也得先买个屏风。那样家里来了客人,就知道你们是寻个地方暂住还没安排好。但凡知礼点的人,都不会跑屏风后掀看有什么杂物。只是住处难寻了些。清泉镇桃花巷女眷多,大多是随家人一起做买卖的。那里离里正女儿夫家近,比别处流氓混混少些。银钱要是够用,”卫瑜想了想,“那巷子里有一家倒是干净,也空出来了。之前那里住的是个铁匠,叮叮当当的也没给街坊邻居方便,街坊应该不会为旧情为难你们。” 车夫都听愣了。 但是卫瑜的话还没说完:“你们怕是还缺细棉之类的布料,边上那家挂着红布幌子的最好,也不敢坑人。” 他说完这些话,才道别离开了。 车夫瞠目结舌地道:“我还是头回见卫先生这么多话哩。” 云绮感到迷惑:“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健谈吗?” 车夫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云绮和江月影又进那家布庄,买了几丈蓝棉布、半匹没染色的素棉,掌柜知道她们还没买针线,干脆白送了——还搭进去一尺红布头、近两尺的细葛做添头。 云绮不太明白怎么回事,江月影倒是习以为常地收下了。 果然,掌柜对她们客气地道:“两位姑娘穿了我家的布料,可不就是活招牌。我这也不是无事献殷勤,这么点东西二位安心收下便好。” 云绮迷迷糊糊地出了门,还不太明白怎么回事。 江月影给她科普了一下:“你不觉得,自己一直有些像古画里的一类仕女?眉如远山,柔美骨相又好的那种?” 云绮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这种话,简直喜出望外:“唉,这么好听的话你怎么不早说?” 江月影莫名其妙地看了云绮一眼:“那你以为,我为什么装粉丝一直给你留言?虽然后期是因为共同语言……” 云绮的心情有些复杂,但是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第 13 章 “一匹素棉布二钱银,染色的更贵一些。我们花了三钱银子,因为是新钱付了不到三百文。一贯有一千文——”云绮开始自觉逻辑清晰地数了起来。 江月影笑出了声:“还有四贯和几百文。” 她们原本说得高兴,却迎来了车夫的当头一棒。 “你们怎的买这么多细棉?多买葛布才对,都入伏了,怎么就不买多买葛布这种夏布呢。”车夫看了她们买的东西一眼,“不过夏之后就是秋,也不能算白买了。现在穿虽热了些,但也不赖。” 车夫与她们一同摆好布匹,有驾车去买了日用的脸盆、马桶之类杂物。 江月影半路出去办事,等她回来又消耗了不少时间。云绮也没闲着,买了一个便宜的、本地竹木匠打的屏风架子。她原本想在上面糊上一层宣纸,但是古代宣纸纸价高昂。那个价位,不是给她这三分钟热度的人做手工玩的。 车夫和云绮把屏风架子搬上车时,江月影也办完事回来了。 “来几回都觉得这县城大。瞧瞧,货比三家后天色都变了。回去吧,韩冰人应该在等着了,”车夫给骡子喂了些水,“这些应急的东西也够了,餐具之类的镇上也有好的。”他等江月影上车后,驾车到了县城外的肉羹铺子旁。 韩冰人就在那里吃着肉羹,见他们来了还自掏腰包给三人一人买了一份炙肉。老板娘手边有一叠巴掌大的树叶、荷叶之类的东西,她取肉泥烤好后,便拿叶子托着递给了他们。 江月影看到她头上的鲜花,忍不住说道:“这种蔷薇我在镇上看过不少,只是大半已经凋谢,花型不好了。老板娘这朵是哪家花房的,现在还这么漂亮。” 老板娘美滋滋地摸了摸鬓角那朵花,把它扶正:“它哪里是真花呢,是县城那卖布的李娘子送的。这是通草花,拿通草根茎做材料制成莹润的纸,裁制压挑……算了,我也不懂这些。反正上好颜色后,比真花还真呢。” 江月影摸了摸口袋里的什么东西,似乎想把自己的购物欲给压下去。 车夫把那炙肉一口吞了下去,咀嚼两下、喉咙一滚动就算吃完了,等她们坐好就开始赶车。 云绮和江月影倒是吃得仔细。这炙肉像是猪肉馅和了些佐料烤制的烤肉丸,和肉羹的味道闻着不太一样。 “她加了紫苏,唔紫色野苏和一点盐啊,我觉得这味道挺有意思的。”江月影吧嗒着嘴,把自觉要一起节衣缩食的云绮吓得够呛。 她想起了小演员去年因为贴钱接了好剧本,买不起喜欢的小吃心态爆炸的样子。熬夜修仙的时候,云绮接到江月影的惨叫电话,那效果堪比鬼片。 韩冰人看了江月影这少女一眼,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即使是在严苛的古代媒人眼里,十几岁也是活泼的时候,吃东西稍出点动静自然是情有可原。 韩冰人刚想说些什么家常话,就看到前面停着一驾马车。 韩冰人看着那年轻贵妇,小声和她们说:“呦,那不是晋夫人嘛。合着她刚从清泉镇回来,一来一去愣是就这么错开了。” 云绮视力不太好,等车夫又赶了一小段路,才知道为什么韩冰人的声音那么小。前面的氛围确实很不对劲。 阿宁在那里扶着颤巍巍的养父,陪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 少女连头都没抬,但那晋夫人倒是下了轿子,亲自把她给叫住了:“姑娘这养父开罪人,被打了一顿。要是人家对阿宁你不死心,你们可能想出什么两全之法来?徐账房这点面子,怕是都出不了清泉镇吧。” 阿宁的语气很冷:“是我运气不好罢了,与夫人又有什么相干呢。” 年轻夫人嗤笑了一声,见她快要生气了。才说了句没头没尾的“本夫人姓晋”。 奇怪的是,阿宁居然就那样低头地不再说话,想要忍让着离开了。 她们擦身而过时,晋夫人扶着发间的钗子道:“打伤这老人家的,倒是与我没什么干系。你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家,那‘纨绔子弟’不过是县城新贵的书童。可是他想动手动脚,护着你的人再占理也没人敢帮。” 阿宁回头望着她,想知道晋夫人还想说些什么。 没想到,晋夫人吊足了胃口却不肯直说:“我这一脉,女儿家不多。家里最普通的一个人,也比你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护得住你这养父。若是你想明白了,明日打扮好来找我——好歹是夫君的孩子,你爹这些日子也愁着没女儿呢。” 现在不过是黄昏,可晋夫人的珠翠在这柔光下……看着再漂亮,旁人怕是也没心思欣赏了。 车上几人连忙下车,把徐伯小心翼翼地抬了上去。他伤的不重,却因为年纪大骨头不好,都痛得不太清醒了,还想支支吾吾地要对阿宁说些什么。 买小房子 “这老伯说他没事,你心里别难受。这怕是疼得厉害,嘴都不敢张咬着牙呢。”韩冰人茶看着他的伤势,“这之得吃段时间容易入口的东西了。” 阿宁这一天有半天都提心吊胆的,就那么在车夫车上睡着了。她原本只是打算歇一会儿的。 …… “哎呦,这小丫头可倒霉了。长得漂亮还穿得鲜亮,难怪被盯上。”那闲汉边嗑瓜子边喝茶,那“纨绔子弟”一走就再也没刚才的安静样子了。 “你这话说得有意思,那张哥儿之前不还烦了个姑娘家吗。那姑娘穿得可是一身褐衣,头须都不鲜亮。他看上谁烦谁,和衣饰有什么相干呢。”路过的货娘看不下去,随口回了他一嘴。 哪想那闲汉是个泼皮,登时把眼一瞪:“我说得还不对了?我看你这疯婆娘是想汉子了,一点都不知道自重!” 他这种人哪管别人死活,向那溜走的张哥儿喊道:“张哥儿!张哥儿!这有位货娘看上你——” 附近的商贩气得捂住他的嘴,又向阿宁说道:“对不住了,姑娘也知道我们开罪不起县城里的富户。那人也走远了,姑娘在这喝些东西,安心歇息好就是。老人家的腿怕是伤到了,我叫伙计去找些竹木板、乡里的医者开过应急的药草,老人家用了再离开。” 阿宁千恩万谢地给他们行了福礼,但还是隐隐听到了些真话。他们以为她听不到。 “唉,那泼皮真是失了智了。那张哥儿要再回来,指不定祸害谁呢。也不看看这里这么多人,多少人的娘子在给家里帮工。” “我妹子都吓坏了。好在她懂事,方才没吱声……” 阿宁睡得不太好。徐伯的伤也不算重,只是需要静养。 云绮和江月影早就把他们送到了家,自然顺便好事做到底,给徐伯请了一位郎中。 这郎中见这老伯这把年纪却伤筋动骨、人都疼晕了,虽是快晚上才被折腾过来的,却也没多要银钱。 “伤筋动骨一百天,徐伯又是个账房。日日下地的人呢伤了骨头都不好过,他骨头还没旁的老人家结实。唉,我也不糊弄你们,还是直说了吧。药钱徐伯肯定是付得起,只是他之后挣的怕是要添一半到养身子里了。这年纪遭这样的罪,也是可怜……”郎中看完病,打着哈欠收拾东西回去了。 阿宁没多久便醒了,二话不说就撵她们办自己的私事去:“你们也打算找住处了,可得趁早。我也没心思说个来龙去脉,你们也总得顾好自己才能安慰我吧。” 云绮觉得她可能是真的想静静,就拽着江月影走了,对阿宁说会在一个时辰后回来。 阿宁很勉强地应了。 云绮和江月影站在院子外面面相觑,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江月影没沉住气,掏出袖子里藏的东西,扯着她的手按了按自己的钱袋。 云绮按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扒拉开了:“挺硬的……等等,你哪来的银子?这两个银锭得有十几两重。” 江月影笑得有些浮躁:“这个啊,我把剧组的道具给当了。” 云绮实在想不出是什么道具:“……什么道具能在那么黑的地方当十几两?” “是给广告商推广用的宝石矿样本啊。因为开采和产地的原因,那么一小块在这儿还算是值钱的,”江月影回忆着那掌柜眼里放光的样子,“他坑是肯定坑我了,但是在安阳县应该就是那个价了。” 云绮良心有些痛,说了实话:“其实我还藏了一颗珠子的。” 江月影也没怎么在意:“我不是也藏私了,你的那个以后应急用。我听着那卫先生说的瓦房不错,我打听了下桃花巷——小些的也就四两银子,没你想的那么贵。” 云绮被这个价格震撼了:“怎么可能这么便宜!” 江月影劝她别和现代比价:“人工费用、人口密度,还有材料成本都和现代不一样。我家里以前是小地主,年景不好时请人干活多给了不少米面,人家高兴得连钱都没要,还直说我家厚道呢。”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云绮也不再震撼了。 但她还是企图劝江月影,想买个普通些的就算了:“万一能回去,用钱的地方更多。还是省着些花?” 江月影没同意:“四两以下的可不行。怎么也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才好。再说就是我们买个茅屋,便宜是便宜了……下雨刮风谁去修屋顶?” 云绮只好不反对了,和她趁着天还亮去看房。做中间商的中介牙行不是遍地是,镇上的牙人却是有的。那对阅历不浅的夫妇就是清泉镇本地的人,就住在镇上,离得也不算远。 牙人见她们这时来,还不大高兴。但是知道她们要去看桃花巷的房子,也还是勉强陪着去了。 这时正是黄昏,她们站在桃花巷,听那牙人吹得天花乱坠。 事实证明,江月影是对的。 小瓦房 那青砖瓦房确实很有意思,却不怎么高大。 云绮陷入了思考,最终只得出了“也许是工艺和木料的限制”这个结论。 “姑娘看,这桃花巷可是好地方。虽比不上孟母三迁,但邻人们也是知书懂礼的明白人。里正的女儿又嫁到了这桃花巷的读书人家、还住着吏员的家眷。不仅如此,不少老实人家的民女民妇常来售卖货物——这在外面讨生活的女人家嘴皮子也利落,二位姑娘买东西放心又能解闷。必不会亏了就是了。” 云绮这时还没觉得牙人吹得天花乱坠。 直到这位牙人她……开始讲清泉镇过去的事,还时不时扯到这桃花巷的瓦房。 “当初我们清泉镇啊,可还是个摊贩自己造茅屋,等着路过的商贾、旅人买口汤水的地儿,那时桃花巷哪有这样多的好瓦房。然后有个过路的商贾……邻村也是点儿背,那商贾不知道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竟是害了怪病了。”牙人越说越起劲,“那时我才多大点,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怪病。只知道照顾他的村人病死了大半,商队随从、家人,更是死得一个不剩。他这命可真是够硬,愣是把那么多人给克死了。” 云绮对这个什么都归于晦气、命格的说法不太同意,但也想接着听下去:“牙人说这个,和这桃花巷又有什么干系呢?总不能是他住过,你要给我个低一些的价钱吧。” 牙人一听那“低一些的价钱”,也不吊人胃口,赶忙接着说道:“姑娘说笑了,那怎么可能呢。虽不是他的错,邻村死了那么多人,十里八乡也没人敢接待他的。后来那商贾连买卖都做不成,旁人把他当煞星躲都来不及呢。” 牙人这么说着,把门锁一开,招呼她们进去看房。 江月影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的杂草、牵牛花,还有那墙角歪歪斜斜的几根竹子,自娱自乐玩得开心。 云绮问那牙人:“婆婆说‘把他当煞星’,难不成他现在不是煞星了?” 牙人眉开眼笑地道:“哎呦,这商贾和我们清泉镇也有缘分。徐账房姑娘们见过吧?那时他还是半大小伙子呢,徐账房见过世面、胆子也大,愣是把卢溪村的人说得动了心。那商贾出钱给清泉镇从桃花巷起,把那茅屋木屋、土垒的房屋翻盖成瓦房,又修水井又修路的。之后有年西边地龙翻身,清泉镇愣是半点事都没有。商贾得了人望一雪前耻,干脆就在镇上做起了买卖。” 这种真实的故事令人动容,云绮差点没问价就把这瓦房买下来了——好在银子不在她这里。 江月影把每个房间都看了看,才掏出一块银锭来。那牙人眼睛都亮了,取出袖中绞银的剪子就想上手。 云绮还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江月影递过银子,牙人一剪刀把它绞成了两截。 “这,婆婆您多绞了快有一两了。”江月影急得跺了跺脚。 云绮总觉得她这个行为很有艺术效果。 牙人也有些害臊,嘴上的话却不知是真是假:“哎呦,是我这老婆子眼睛花了。成色这么好的、银晃晃的银子……这不,一不小心就给对半绞开了。要不我今儿个就把房子交给你们,亲自带姑娘们去办契书如何?那这银子算是办事的钱,给我算是办事钱,这件小事也就罢了。” 云绮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演谁,一时间不敢说话。 “可这一两银子也不少了,我就是想给婆婆也阔气不起来。还是让我绞回来吧。”江月影做势要伸手。 牙人下意识地把手往回一缩,又犹豫着把手伸了回来。 “唉,总不能多拿这么多,姑娘绞吧。”牙人也不情愿,但到底知道名声才是日后的真金白银、实打实值钱的东西。 江月影看向那牙人鬓边的铜簪,看得牙人都不吱声了。 她真情实意地道:“婆婆生得端正,气色也好。打一只银簪一两也不多,我看着婆婆都想给婆婆插上一只。那一两银子就算是我……呃。”江月影说到最后,竟像是反悔了。 牙人见一两银子要飞,连忙说道:“唉,姑娘有什么为难的也不用见外。大忙帮不上,小忙我还是帮得上的。” 江月影垂头丧气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对她说道:“果然瞒不住婆婆。其实我们把路引弄丢了,要去补办还得花不少钱——指不定还要请人回乡作证呢。” 云绮在旁边看了半天,终于明白她这是在干什么正事了。 第 16 章 这回牙人才是真情实意地急了。 她在心里盘算着,一两银子能买多少好布料、多少米面,给家里人添多久的好鱼好肉,就越发不愿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姑娘这事确实难办,若是又有头有脸的人做人证,我倒是能去那边说上几句话。但是这样的事虽不大,我一个牙人也说了不算数的。”牙人边想边说,“其实只要把和你们外貌、年岁相近的逃犯、逃奴对照,不是那些人这事也就算过了。就怕有长得几分像的,你们又没法自证清白,更是事先要打点好。碰上起歪心思的,不像也指着你们说像不就坏事了。”说到最后,她越发体贴了。 “把我们这些银子掏空都不一定够了。”江月影犹豫着想出院子,“要是在这里认识什么受尊重的人……” 牙人怕她退房,连忙说道:“哎呦,徐账房虽是芦边村人,在镇上却很有些面子。他是当铺的账房,加上镇上就那么一个换钱利落的地儿,吏员们就是为了家眷也乐得行个方便。就是不行方便,也不会去难为人。” 云绮和江月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牙人不信她们没个说得上话的人:“便是徐账房不去,你们这么伶俐的姑娘,还能请不动人了?也不是大事,你们和人说说应该就成了。就是不成,人家也不至于为这个说三道四的。” 云绮知道她们的情况,但是牙人可不知道。 她们犹豫的时候,牙人就自己一拍脑袋:“嘶,我怎么忘了呢。两位姑娘徐账房提过,他对你们印象好得很,还说想叫阿宁这姑娘和你们义结金兰呢。那我改天和他说一嘴,徐账房是个大度人,想来看破也不会说破。” 云绮看着江月影,就知道她心底有什么在翻涌,但到底还是心软了。 “徐伯不行,他去县城出事了。有人调戏阿宁,徐伯护着女儿倒伤了骨头。能在众人眼皮子下打人又没事,八成是县城有些能耐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徐伯不能再遭罪了。”江月影叹了口气。 牙人吃了一惊,但又明白了一些:“□□的,这真是寒人心了。不过当年的事知道的人虽多,但怕被人说携恩图报,徐账房的事也不好拿出来说。难怪他受这磋磨呢,那人估计也不是本地的人。县城搬来不少人,新都一迁一带的地方都来了不少贵人,我们招惹不起的。唉……” 江月影想到了什么,但她决定让能做决定的那个人说出口。 云绮确实想到了一个人,问那牙人:“镇上的卫先生,听说他身份贵重。卫先生同我说过落户的事,不知道他有那个面子么。也不用他做伪证,只要办事的不指着我们乱说个逃犯姓名就好。” 牙人听她的语气,不知道这姑娘说的是哪个卫先生:“姑娘说的是哪位?清泉镇哪有那么好支使、好说话的一号人。” 江月影一看就明白了,但也没明说,冲牙人比划了一下:“比我高很多,很贵气的那位卫先生。许是他生得好,以为我姐姐喜欢他,知道不是后闹得怪变扭的。不过他也道歉了,之后碰面说过几句话呢,应该也没记恨。” 牙人这才知道她们说的是谁:“原来是卫瑜,咳,卫先生啊。姑娘们也别生气,找他就是了。卫先生身份高,但不是爱折辱人的,也没拈花惹草乱调戏过谁。” 她想起了一桩往事:“这也不能怪卫先生,前年出过事。有位秀才想把女儿和他撮合到一处,卫先生给拒了——但是卫先生家里有长辈,就是端柔长公主殿下,想给他先定下了。哪想那姑娘之后就干什么都不顺,差点把命都丢掉。许是没那个福气吧,这事只能算了。” 牙人说了这一大通,口干舌燥也说不下去了,在袖中的荷包里掏出一颗腌梅子润喉。 云绮和江月影都明白了,和牙人说好明日去办这正事,又去徐账房家借纸笔立字据。 牙人见徐账房那副样子,心下有些可惜:“唉,怎么伤成这样了。骨伤看着不重,却也是要日日养着的贵病。明日我给徐账房带块好猪骨头,阿宁慢慢煎汤喝吧。我说这些倒不是可惜那整条的猪大骨,只是怕徐账房滋补大了得眩症。我这话再讨人嫌也不能不说,好心办了坏事不就糟了。” 阿宁把门插插好,转身对她说道:“谢过钟婆婆了。等爹醒了我会告诉他的,不过爹怕是要很久才能向婆婆道谢了。” 阿宁又看向云绮和江月影:“你们回来了?要是写契书,我家里东西也齐全。你们还落下一堆东西,天都黑了不如和钟婆婆一块儿住下。爹喜欢热闹,醒了就我一个他怕是要难受。” 钟牙人早就闻到了饭香,没忍住便应了这顿饭:“那我也不好住下,但吃阿宁家的饭也不是头一回。我回去还要忙家事,反正也是给家里挣钱,晚些就晚些。” 阿宁眼睛都是红的,饭菜却没落下。她早取稻米和着鸡蛋、葱碎煮好了,至于配菜是螺肉做的腌渍菜。 钟牙人也没指望吃到什么大鱼大肉,看到这些饭菜还挺高兴的:“破费了,这鸡蛋碎得都见不着影子,真是富贵吃法。徐账房有福了,女儿这么孝顺贴心。换成老婆子我还有长辈生病,哪会想这些,怕是只会煮个荷包蛋哩。虽说骨伤要忌口,但吃鱼吃肉好得快的人也多得是。” 阿宁听了一筐好话,这才有了笑模样:“婆婆这么周到的人夸我,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敢乱花钱,又怕爹爹嘴里没滋味,才弄了这腌渍的螺酱。只要他尝了像以往一般没事,我才敢给他进补呢。” 云绮吃了那粥,还真被惊艳到了。鸡蛋粥她也做过,但是愣是没煮出这个味。至于那螺酱,不说手艺不一般,尝着像是还有一股说不清的香味。 钟牙人没少出入大户、懂得也多,吃到那螺酱便瞪大了眼睛。 想法 “这不是晋家螺酱的味道?五代人才知吃穿礼仪,到底和我们平民百姓吃的、穿的都天差地别。我之前去他家办事,吃了这酱便忘不掉,没想到还能再吃到这味儿。” 钟牙人吃得喷香,阿宁听了这话却心事重重的。 “就真差得那么多?这是晋家下人送的佐酱,我又多加了些螺肉,哪里至于婆婆这样呢。”她问钟牙人。 钟牙人咽下夹着螺酱的蛋粥,道:“可不是吗。家里没点底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些东西。便是不说吃的,穿的更是一眼便能看出来了。上次我去晋家看了那家夫人的侍女,真是绿云鬓插戴着金珠簪子、一身绫罗绸缎,至于耳上的明月珰,我连那是什么宝石都认不出来哩。” “换成是腰缠万贯的商户,家里的女眷都不敢这么打扮。连当家的都只敢穿和下等绸缎等价的、顶好的棉料,最多中衣用上绫罗绸缎不露出来罢了。”她唏嘘着,又专心吃起了那碗粥。 阿宁还在想着什么,夹了一口螺酱没说话。 钟牙人饱餐一顿便回去了,她挑的时间好,估计到家天才刚黑。 钟牙人和她们一人备好了一份契书,银钱也早就付清,自然痛快地给了她们新房的钥匙。 因着还有近一两银子的外快,钟牙人还说好了明日一早就租车,带她们去办事。 她走前还说道:“那宅子还真不错,之前的主人家还留了一盏铜烛台给新人。银炉花虽常见,配上几颗竹子也算雅致。明日天亮了,你们再好好拾掇一番,今日就罢了。” 徐家这边点上灯,又借她们一人一个藤篓和柳枝筐,叫她们把东西盛好。 阿宁对她们说道:“你们买的东西虽多,倒也不重。就是这屏风架子重,你们得一起抬回去,可别指望我了。” 江月影看了她一眼,把云绮先支了出去。 “我没和她说少了条头须,只说是自己拿的。你不是贪小便宜的人,到底为了什么……”她看向阿宁。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那发须我会还的。你就别管了。”阿宁别过头,不想再理她。 江月影开门见山地说:“是不是因为今天的事,你为了徐伯想回去了。” 阿宁吃了一惊:“你怎么会——” “很明显了。你的心事全写在脸上。”江月影放下了加起来有的半两碎银,“假如你是一时想不开,就拿这些去买药材和蛋肉。若缺的是家世,就用这些买身见长辈用的绢罗。你不说出口,旁人只会胡乱猜测你是怎么想的。”她说完这些准备离开。 “月影。你说这些的时候,就没想过自己吗?”阿宁叫住了江月影。 这话可真不怎么友好,江月影看着她问:“阿宁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阿宁剪了一下烛心:“女子之美,烛火之光常见。就像我和绮娘,漂亮但也不算顶罕见的。至于你,月影觉得为什么没人给你保媒拉纤?” “为了什么?”江月影好奇了。 “你的相貌不是普通人家能护得住的。就是小官小吏、穷书生也一样,再大的我也说不好。你刚来,又没那个攀龙附凤的意思,自然还没人多嘴。可是如果你遇到我遇到的事,就不会慌吗?”阿宁气呼呼地问她。 江月影明白了。 “可那是你的事。至于我,确实也可能遇到。但人总是要活的,总不能为那些人一辈子不开心,担惊受怕的门都不敢出。我做我该做的事,无论是你、绮娘,还是以后的手帕交。我能帮的都会帮。你说的那些我不信是命,我从来都只信那是人祸。谢谢你愿意说这些,我也会多想想的。”她走出房间,在外面掩上了门。 云绮见江月影出来了,对她说:“你也耽搁太久了,怎么才出来。” 江月影被逗笑了:“当然是得给阿宁留些应急的银子,半两吧。” 云绮本来就是个亚健康的人,之前的精力也不怎集中,还真没看出阿宁在着急。 “……我明白了。我颈椎不好,还是得多喝些枸杞水,不然怎么这个时候都犯困。既然你送了银子,我们的银钱又是一起的。我以后常送些肉、山珍之类的给徐伯补补吧。如果那时我们买不起了,我可以买只母鸡自己取蛋。”她认真想着问题,没注意到身后的门缝刚关上。 她们终于又回到刚买的新宅子。这时的日光也暗了,她们勉强翻找到那带着铜臭的烛台,又取了刚买的蜡烛插上。 云绮蹲在地上用打火石点了半天火,好不容易才把火给点着了。 烛火一亮,她们便进了里屋。 这瓦房该有的都有,卧房一间、客房一间、炊房一间,还有待客的门厅之类。 屋内有一层薄尘,但也不厚,想来是常有人清扫。 云绮和江月影在这边看新房,徐家的门却又被敲响了。 “黛黛夫人来这里做什么?”阿宁皱着眉,想把门关上。 黛黛拿团扇把她这门抵住了,笑着说:“阿宁姑娘白天请人梳洗,我这来了你怎么又忘了?阿宁姑娘虽是白日请的,但你走得匆忙、也没留下银钱,她们推脱了半天才信你是真心想请人。谁叫你请的人不敢摸着黑来,一个求一个,都求到我们茶楼了。” 阿宁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自己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道了歉就请她进来了。 “徐伯还晕着呢。不知老人家中间醒没醒过?”黛黛问她。 配角对主角的印象 “醒过一次,说了些胡话又睡下了。”阿宁没心思闲谈,直接把门插插上,在桌子旁给黛黛倒了杯茶水。 阿宁边给她续水边说:“我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黛黛夫人也别嫌弃。” 黛黛看着也没心思给她示好,就那么问阿宁:“我看阿宁姑娘梳洗好了?不如就这么开始,我该带的都带了。” 阿宁看了看黛黛带来的衣物,都是细致柔顺却常见的绢罗料子。她想着自己也穿得起,就一件件替换了上去。 黛黛见她那里系得不好,看不下去时还会替阿宁拆开重新系上一遍。 到梳头时,阿宁没要黛黛备好的的头须。她拿出了云绮买的那条。 黛黛没生气,接过发绳时还多问了几句:“头绳系好了阿宁姑娘这一头青丝,银簪也定好了发髻。怎么又不用我带的发须了,可是不喜欢?” 阿宁摇了摇头:“哪会是嫌弃夫人的东西。黛黛夫人能在安阳郊外开茶楼,收留那些算是刺头的歌舞伎和那花魁娘子、经营的茶楼也在吃得开,总比我神通广大。” 黛黛拿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才替她扎好头须:“阿宁姑娘倒是看得起我。发绳发须都扎好了。再加上这簪子,姑娘今天的头发到天明都不会乱。有什么要紧的事早去就好。” 黛黛收拾东西的时候看着不冷不热的,居然都没说起收银钱的事。 阿宁忍不住了:“黛黛夫人就这么走了?总不会把这些白送我吧。” 黛黛虽生得漂亮,但一看就是个脾气不好的美人。一身婉丽的、只是绣了西域常见的花卉做团花的汉女装扮,也没把她这看着便不好惹的脸色融掉。 黛黛挑眉笑道:“阿宁姑娘要去做士大夫家的女儿了,当然是我孝敬姑娘您的。” 阿宁见她笑得好看,却不真敢信,思来想去还是对黛黛说道:“就是真为了这个,黛黛夫人怕是也看了绮娘和月影的面子。” 黛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她:“她们两个虽性子讨喜、人长得也漂亮,可也不至于给她们那么大面子。要说是图她们家财和人脉更不至于,这两个人都不一定真有长辈在路上。” 阿宁听了她那句“这两个人都不一定真有长辈在路上”吓了一跳,但是知道没什么可怕的。毕竟…… 她问道:“黛黛夫人真的信自己的话吗?” 黛黛有些奇怪地问道:“我说的话,哪一句阿宁姑娘觉得是假话了?姑娘不妨说说,我若是扯了谎绝不找借口推脱。” 阿宁沉默了一下,说:“黛黛夫人没说假话。” 黛黛被她吊起了好奇心:“那姑娘为何——” “因为夫人很少高兴。我方才那样说夫人,夫人也没生气。但是说到绮娘和月影,夫人的脸色都不像是做样子,真的有人气儿了。只要是她们的事,夫人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阿宁突然哭了,“旁人见她们也大多更喜欢她们一些。我知道她们人好,可是……” 黛黛和她隔着灯,就那样愣住了。烛心长了,烛火一跳一跳地闪着也没人去剪。 “多谢阿宁姑娘愿意跟我说这些。姑娘不必妄自微薄。能觉得旁人比自己更讨喜,又不编排她们,真心待她们好。姑娘已经比很多人好了,总会有更喜欢姑娘的人的。”黛黛终于回了她的话,还顺手把烛心剪了。 阿宁听了黛黛的话,破涕为笑:“黛黛夫人……夫人这么安慰我,我也不说这些酸话了。”经过这一糟,她们也亲近了不少。 阿宁接过黛黛递过去的手帕,边沾着水擦脸上的泪痕边问她:“夫人说‘更喜欢我的的人’是谁呢,会不会是哄我的呢。” 黛黛被她逗笑了:“我又不是那算命的,鬼神应愿之说不过是虚妄之物。若是有天生的命道,也要看自己怎么选才对。若是求鬼神庇佑、诚心便应,只能说那人自己便是鬼神。” 阿宁被说得发愣。 黛黛收拾好东西,对她道:“最喜欢阿宁姑娘的,说不定是家中的姐妹。但姑娘只要是选了另一条路,又会是另一个人。说不定阿宁姑娘做对了,也还是另一个人。事在人为,只是有时是说不出谁对谁错的,但姑娘那条路都不会差。替我转告那两个姑娘,月影已经被人盯上了,但是长公主殿下会帮她。绮娘有卫先生就够了。” 阿宁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她在黛黛走后闭眼小憩了几个时辰,在鸡鸣时睁开眼,打了个哈欠。 她为养父徐伯换好药,将家中的炉火熄灭,又把桌椅移到了床前。阿宁在桌上放了丸药和食物,又续了热水,蹑手蹑脚离开家门。 阿宁走后,徐伯的眼睛睁开了,泪水止不住地流出眼眶。 而随着天明,云绮和江月影也浑身酸痛地醒过来,打算放好东西就去办契书。 “怎么约好的时间到了,人还没来?呃,在扫了灰的地上躺着真难受。”江月影在地上爬了起来,一转身就见到云绮揉脖子的模样。 她忍不住了。 19 “颈椎又不舒服了?”江月影替她拧开银杯盖,“你的枸杞水都凉了。” 云绮示意她什么都别说了,渴得一句方言脱口而出:“你把水给我就得了。” 江月影只得把水递给她:“那你一会儿肚子不舒服了,可别怪我没劝过你。” 云绮嘀咕着“怪你我是狗”把那杯枸杞水一口气干了,连枸杞子都嚼着咽下去了。 “我命都要没了,怎么就没想到买个按脖子的东西。一难受就犯困,还是得活活血。”她按了几下脖子,“求你给我按几下,快些快些。” 江月影倒是没因为被支使生气:“那我们忙完回来,你就把炊房的灰尘包了吧。” 云绮犹豫了一下,背过身把脖子露出来让她揉。 一盏茶的功夫后,云绮好多了。门外传来扣门声,她们胡乱收拾了一下便打开了门。 钟牙人自己驾着驴车,冲她们挤眉弄眼地道:“哎呦,你们看——我这车是不是看着精致又漂亮?只是家里的马被我家那死鬼拿去用了,姑娘们也别嫌弃这车,车可好着呐。” 钟牙人上了岁数,便比被叫钟娘子时更喜欢那鲜艳的颜色,想给自己添些活气。她穿蓝衣时显得白净、岁数也小,但到了车帷帐上便大大方方用起了“媒人该用的喜庆色”。 云绮被那婚车似的驴车吓了一跳:“牙人是不是取错车了?” 江月影看了眼那红罗车帷上绣的葡萄藤纹样,在钟牙人注意前迅速移开视线。 钟牙人脸上带着笑意道:“哈,姑娘说笑了,我也不常送人。这车是大户人家给充做打赏的旧马车,我又换上新帷帐,可不就是和架新的似的。” 她们还是坐上了那驴子拉的车。在半路上,云绮掀开帘子便还看到了路边骑着马的卫瑜。 云绮有些尴尬,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卫瑜倒是痛快道了歉:“我与姑娘也解了误会,但也欠姑娘一份歉礼。我帮姑娘也是谢罪,本就是分内之事。” 云绮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关系好了,也没说话。 到了府衙,书吏知道他们的来意、卫先生又是宗室,连润笔钱都没敢要:“不过是纸墨钱,这点东西我们还是做得了主的。” 吏员们请他们到了存放文书的书房,行礼后只留那书吏给他们办事。 书吏取出罪人和逃奴的画像,把年貌瞧着相近、模样端正些的取出来,一张张对着真人的样貌比对着看了起来。 “……这张不像,嘴唇比这二位姑娘要薄一些。”书吏将那张画像扔到案几上,又转身取了另一张,“这张倒是像这对姐妹中的姐姐一些,可她们这脸型也对不上。” 有张漂亮的逃奴画像散落到地上,上面被人拿笔在脸上划了条墨线。书吏也没管它,又看起了别的画像。 云绮看到那地上的画像上人秀丽漂亮,写着“花魁柴盼儿”,记下了这个名字。 江月影在那边不知在想什么,走神时被书吏一嗓子喊回了神。 “这张和这小姑娘还真有些像。不过这年岁对不上,也不好说些什么,定是我看错了。”书吏正想放回那张画像,就被卫瑜扯走了画纸。 “这画上是谁?”卫瑜问他。 书吏有些惶恐地道:“卫先生,这画可是有什么——” 卫瑜的手用力抓着那张画纸:“画上的人是谁。为何一张没有姓名的年轻妇人画像,竟能在罪人们的画像里夹带着。” 画纸都要贴在脸上了,书吏才回想起来这妇人的姓名,腿都有些抖得站不稳:“卫先生您别动怒,真不是小的们有意折辱人。只是宫中说这位是失踪了的宫人,让小的们得空便寻一寻。这位宫人姓秦名雨柔,小的真不知道更多了。” 卫瑜“嗯”了一声,命他写好契书,又被头都没敢抬的书吏恭送出了府衙。 他快步走远上马后,那书吏才敢抬头。 书吏也还算敬重云绮和江月影,但到底不怕她们两个普通姑娘家。 “这些契书都写好了。至于房契,你们和牙人写的也没什么纰漏。姑娘们只管放心,在按手印后便能回家歇息了。”书吏细细叮嘱后才和她们跨出府衙大门,府衙外的桌椅旁正站着钟牙人和一对壮年夫妇。 那对夫妇看着衣物整洁、面色红润,看着却莫名显得有些老态。 与她们签了房契的夫妇是铁匠,银是比铜铁铁更能炼化的好材料、又是卖瓦房得的好价钱,二人见到银锭欢喜得不行。 他们按过手印,看契书、银两都没什么差错,才终于有闲心说客套话。 身份 “我和我家娘子虽是干粗活的工匠,但那瓦房我们平日里也爱惜得很。”铁匠摸着这一小锭银子,“院子里的花虽只有好照料的银炉花,但也有几颗竹子,配着一起插在瓶里也算野趣。换个宅子可没那么好找竹材这样的东西了。” 云绮觉得他那语气有些奇怪:“竹子不是满山遍野的都是?听铁匠这话,倒像是说什么稀罕东西。” 铁匠家的娘子笑道:“姑娘家境比我们好,许是不在乎那点小钱。只是我们平日里若是想要什么花木,都是去林子里挖回来的,哪里还会去买呢。” “娘子的意思是,在山上的竹子不能挖?”江月影听出她更像是这个意思。 “可不是吗,早年也就罢了,如今纸笔、物什都有工匠来取竹材,若是像当年一样随手砍来当炭火烧、各家各户都挖了栽院子里,这么座小山的竹子又如何够用呢。”铁匠娘子挽了挽头须下的细碎发丝,“山中多的是枯草杂木,这附近几里的人也不会非要烧竹子做炭。品相一般的竹子,也会给足芦溪村和清泉镇做小东西的份量。这灵雾山虽是座山,但山也分大小。灵雾山一脉属它最矮小。到县城以南,山脉才算是起来了。这一带买竹材制的东西,不都靠着难得有座山挡着西北风,才能生出更南边才有的竹子。” 铁匠娘子知道她们不是本地人,像说书似地和江月影说了不少。 云绮听了这番话,再想起之前那说书的吴老先生的话、钟牙人说的话,将三者揉在一起想后也就明白了。 她们在这边谈得热络,卫瑜却直奔安阳县新建好的端柔长公主府。 卫瑜到访时,长公主正在池边乘凉。 “阿瑜怎么这么急?晨间的日光难得不热,省了自凉亭、冰块那种刻意的消暑,是最舒服的时候。你倒好,有微风拂面不要,非骑着马把自己弄得一身汗渍。”她将手伸向侍女,手里便多了颗干净的卵石。 向池中砸了一颗石子后,长公主问卫瑜:“你把一张画揣在怀里?纸都露出角了。总不会是为了一张画吧。再好的画能有我弟弟要紧?” 卫瑜展开那副画,长公主惊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生母,太后的面容都比这个人的面孔来得印象深。 长公主开口时带着一丝哭腔,泪水却眨下眼睛便没了:“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她。母亲在画像上还是当年的模样。她那日只是多穿了间隔汗的珠衫,偷偷递给我几本史书。我那时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先看这些,再看开蒙的书卷和女子该看的书。” 卫瑜不知还有这回事,等姐姐心情好了才道:“母亲用心良苦,只是她与先帝的性子……到底是合不来。” 长公主想起了什么,有些感慨地说道:“母亲还在我身边时,父皇待她还不像之后一般,母亲却已经半冷不热的了。父皇说自古秦姓多美人,只是秦美人的性子不好。” 卫瑜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们谈一谈母亲吧。这么多年了,该说的话、想说的话总得说出口。” 长公主沉默着应了,点头示意他开口。 卫瑜想着孩童时的事,边想边说:“那时我和姐姐一样刚开蒙……” 小卫瑜看到母亲拿着一个盒子。那个盒子不算精致漂亮,上面的锁却有着复杂的机关。 “母亲,这个木匣子为什么做工一般、木料一般,却用上了机关呢?”小卫瑜抓过那个箱子晃了晃,“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机关用的铜料和做工也一般。” “因为这是母亲家乡的东西。阿瑜喜不喜欢?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不过要等你长大才能打开。”母亲摸了摸他的头。 “我多高才算长大呢?”小卫瑜抬起手,也想摸摸母亲的头。 “……今上的血脉给不了你什么好处的时候,若阿瑜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就打开它。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也决不能弄丢。你会知道母亲的家乡在哪里,称不上是桃花源,但总比这里好上许多。”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的表情很奇怪。 小卫瑜什么都不懂,就那么说出了口:“那我可以叫陛下父皇吗!” “不行哦,阿瑜。是不是不重要,他们说是才重要,”母亲瞥了他一眼,“快去念书吧。总不能遇到你姐姐,她说的话你都听不懂。” “好啊,母亲我这就去读书。这么说我是陛下的儿子,为什么他不见我呢?”小卫瑜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没伤心,跳下床榻就想跑去书房。 “……是母亲对不起你。那个人只是我的同乡,他对我说‘终于找到回去的办法了’。”她侧过了头。 这时,门外的仆妇已扣着门道:“夫人,时辰到了!” 卫瑜那时太小了,不懂她的意思。长大之后,他才终于懂了一些。 长公主听完卫瑜的话,问他:“阿瑜说的是不是母亲的遗物,那个机关盒?我也不好把它砸开,也不想命旁人动手,愣是现在都没开开。这么一想倒是弄巧成拙,好在我还没坏了事。” 分开 长公主看着那个机关盒。 侍女清音取了早膳,在自凉亭里的桌上摆好,又取了紫竹骨、轻容纱的食罩盖上,想为她说几个笑话解乏。 哪想长公主连听笑话的心思都没有:“清音,你还是别讲了。我这头痛得厉害。” “确是奴婢的错。公主这些年待我宽厚,如今有了新人便不喜欢旧人了,奴婢还非要到公主眼前晃荡。”清音撅起了嘴。 “你这丫头今日是怎么了。我宠你,你也不能这么与主子说话。”长公主虽不高兴,但也没动真火,“你从十一岁就跟着我,如今已经四年了。哪个新人来了把你吓成这样,我都不记得府上来了什么新人。” “是奴婢的错,您这不是又要捡人了。奴婢哪配拦着呢,自己都是您救回来的。”清音小声说道。 长公主想起了些什么,说道:“一眨眼都这么多年了。我出嫁前都没能出宫,倒是在出嫁的路上遇到了你这丫头。好在北庸时起公主便是嫁人,夫家也是臣子,更何况大庸早已是中原之主。我救下你也与救一只鸟雀没两样,与其说着些还不如为自己做打算。” 清音抬起头道:“公主不必再说了,清音不会走的。” 长公主自然没给她那个面子:“清音是多少人家想求娶的女孩子,便是不想嫁人,做个女吏也——国丧已过,新帝登基已有数月。你若是再不想出路,哪天那路就不是你能选的了。” 清音忍不住笑了一下。 长公主不禁问道:“这种事你还笑得出来,怕不是人都给吓傻了。” 清音掀开食罩,道:“奴婢怎么会怕呢。公主知道我是被拍花子的拐了,却不知我这路上遇到过什么。见过那些,有什么可怕的。公主若是想听这些当消遣,便先用饭吧。” 长公主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清音也憋了许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奴婢小时虽是小门小户的、兄弟姐妹多,倒也不愁吃穿。爹娘和乡邻都夸我长得好,以后定是个好命的。哪想有天发了大水,爹娘自是去救哥哥弟弟、和读书人家定了亲的姐姐,我会水也能多撑一会儿。哪想等洪水退了,家里年纪小的弟弟自此就病恹恹的。他养身子要钱,牙人说家里就我最值钱了,要给我找一户有钱人家嫁出去。” 清音想到这里,想是想起来了那牙人的神态,竟是忘了自己在与谁说话:“牙人虽想拿我卖个好价钱,却也想着自己媒人的名声,待我还算和善。我倒好,想与父母道别便去为他们买了茶点。那时我哪里知道他们以为我要跑,已经跟在身后了。那日我真遇到了歹人,他们却躲藏得人影都寻不见。” 她说完那一大堆,才回过神懊恼地道:“奴婢又犯这错了,怎么能和公主你你我我的。” 长公主拿指尖戳了戳清音的额头:“你这错认得和撒娇也没两样,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主仆间若是没外人,便是天家的奴婢也有的是自称我而非奴婢的。” 她那心情刚因这话畅快了不少,却没想到长公主下一句便是:“我这端柔长公主的封号也是这些日子才得的,母后如今已是太后了。她虽非我生母,但也未苛待过我。除了现在已有的这些人,我还差几位女官要补上去。你自然是有个位子,但我想再找个人添空位——她也不会常住在我府上,你这丫头也别乱吃醋。” 清音这下才真不高兴了:“公主说的可是那当铺见过的、伤了手的姑娘?那我就不该给她说话,难得好心倒是给自己添堵了。还是崔姑姑太烦人了,公主都不想带上她,还硬要跟着到镇子上。好在这位晋家的老人天天念叨‘世子殿下想她去做事’,想来没人留崔姑姑也不算大事。” 长公主用完早膳,喝着茶道:“她便是有做女吏的能耐,你们管的也不是一类实务。那江月影在花丛中都是漂亮的那朵,我也不过是听她抓炭块驱赶野兽,觉得这样的人总不能被人盯上毁了一生。你若是不在乎,不发帖子我也不怪你。” 清音也不是什么坏人,听了这话跺跺脚就去带人找江月影了。 长公主有些惊讶:“看来这丫头也不讨厌月影,我还想告诉清音……不找新人便是崔姑姑顶上呢。” 而此时云绮和江月影正在与铁匠夫妇道别,已经被铁匠娘子扯袖子说起了“哪家的木工耐用又便宜,哪家的胭脂颜色正又经用”。 她们此时正在安阳县,清音很快便找到了江月影。 卫瑜在酒楼吃新菜,却看到清音在街上带着府上的家丁找人,像是往云绮的方向去的。他觉得奇怪,便带着侍卫秦文达下楼想去看看。 离开2 云绮和江月影刚送走铁匠夫妇,又陪着钟牙人说了半天话。 此时的日头正毒,她们好不容易才接着避暑脱了身。 安阳县的酒楼比清泉镇的大不少,酒楼的屋檐足够遮着太阳,也没伙计有闲心赶那不显眼地方的人。 “钟牙人又忙去了,许还记得我们?不说别的,就说等她忙完得什么时候?我们还是自己包车吧。”江月影热得厉害,摘下了在叫卖蓑衣、油纸伞这类东西的摊子那,刚买的、用心挑选的草帽。 云绮忍不住对她说道:“你既然嫌它带着热脑袋,就给我戴会儿。” 江月影二话不说就把草帽摘下,扣到了云绮的头上。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听那声音便知道是举步生风的利落人。 她听到脚步声一回头,便看到不远处有一行人向她们这边走了过来。 “绮娘啊,”江月影拿衣袖遮住嘴小声说,“这些人你认识吗?我露着脸呢,要是来者不善,你早跑我们还能找个救兵什么的。” “你体质好,不如你先跑我后跑。那样我还被抓了,至少还能说是看你跑了害怕。”云绮有些无奈。 她们没想到为首的那个姑娘走过来后,居然是为了递请帖。 云绮看了看那贴子,很直接地道:“谢过姑娘,可是我们从未见过端柔长公主殿下……” 江月影小声对她说道:“这位姑娘我们在清泉镇的当铺见过……” 那年轻姑娘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什么狠话:“长公主殿下在当铺见过二位姑娘,当时便觉得两位姑娘是伶俐人,长相也都端正。正巧府上和下面准备开的铺子又都缺人,殿下想起你们便差我来请你们去一趟。姑娘们也不用怕,又不是拉着你们去签卖身契了。” 这时卫瑜不知为何来了这里:“清音?你们怎么围着她们,我还以为公主府的人与县民有了争执呢。” 那清音姑娘笑了:“奴婢快要被卫先生逗笑了,您何时这么看重我们这些下人了。” 卫瑜身后的壮年男子咳了一声,道:“先生向来体贴我们,在这安阳县与清泉镇上与人熟了,问一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清音瞪了他一眼,道:“秦侍卫还真是个榆木脑袋,亏你还叫文达。” 她又对卫瑜道:“卫先生与公主都是宗室,姐弟情深,奴婢也就不瞒着您了。府上缺人,识文断字又懂实务的人不算难找,可那些缺也不好买签卖身契的官奴。若是在好人家挑选,也犯不着为了几个缺把附近搅得天翻地覆的。公主说既然人都撞上来了,也不用挑了。殿下缺办事的,两位姑娘又在镇上不认识什么厉害人物。” 卫瑜点了点头,又猛地想起了什么:“我正巧想与长公主说些话,便顺道与你们一起吧。” 清音也没推脱,很利落地应了:“这点小事自然是可以。我瞧着卫先生像是认识她们,您与奴婢们一道,她们也放心些。我刚看到她们时,这二位的眼神倒像是我来拿人似的。” 江月影有些不好意思,向她道了歉。 清音嘀咕了一声“我哪有生气”,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云绮想到了一件事:“是我们不对,不该把姑娘想成歹人。只是……我们与人约好了一道归家,钟牙人说不定还记得。总不能为了结交贵人把旧相识扔下。清泉镇虽不远,但这几里也够她生我们亏待她的气了。” 清音也是讲理的人,顺势请她们拿着贴子归家,好好准备一番:“这好说,我们长公主府又没缺人到你们去了就住下,再也摸不着自己家大门了。姑娘们家在清泉镇的哪条巷子?等我闲了,立马派人送些东西,你们也好准备差事。便是最麻烦的办不了,旁的你们也定能办得差不多。到时想好了来府上试试便是,就是没成也能陪公主说说话解闷。” 清音一行人和卫瑜一走,远远望着的人才敢说话。 之前遇着的李娘子胆子大,又卖给过她们头须、布料之类,挤过人群便来找她们唠家常了。 “姑娘们可交了大运了。宫里出来的人便是个得脸的宫人,小地方的大人们都得陪着笑,把嘴角扯到耳根一整天也不敢说什么——更何况看重姑娘们的,可是实打实的金枝玉叶哩。”李娘子笑得甜,像是真为她们高兴。 她想到了些什么,叹着气道:“我没姑娘们那样的好出身,夫人、贵女们的话,我听不懂也接不上话。吃了不知多少亏,也不过是成了个卖得出东西的货娘罢了,相公还不顶事。我也就是织物制得不差,不然哪个沾着书香的人与我说话呢。” 云绮忍不住安慰李娘子道:“娘子能讲得这样敞亮明白的话,人有手艺又秀气,哪会有人看不上你。若是买东西还要和娘子咬文嚼字的,怕是也没安什么好心。” 李娘子听了她这话,心里暖得发热,便想与她们结交了。 云绮听李娘子倒豆子似地说了一大堆,双方不仅知道了对方姓甚名谁,她还多知道了一些关于这位端柔公主的事。至于江月影,她早就被烦跑了,随口找个由头便钻进了一家铺子里。 端柔公主是位美人所生,生母去了便被如今的田太后收养。端柔公主有过一位名唤晋诚泽的驸马,只是这世家出身的驸马竟犯了国法,先皇念他是女婿便……赏了晋诚泽个全尸。 云绮觉得自己要补的知识太多了,原来赏赐用到这种要命的事情上,还能那么清新自然。 李娘子扯过云绮,小声和她说道:“绮娘,你那妹妹去铺子里看东西了?我说上两句,你可别嫌我多嘴。” 云绮想知道古代人眼里的小演员,就叫她说了。 李娘子一口气说道:“姑娘这妹子可不简单,长得好看人又激灵,还没什么坏心。只是你们虽是姐妹,但姑娘也千万别乱给她许亲事。太有主见、才貌俱佳的姑娘都傲气。” 云绮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憋住了。 开启 江月影一掀帘子,便看到门外的李娘子一溜烟地跑了。 她狐疑地望着那背影道:“怎么了,李娘子像是在背后说我坏话似的。” 云绮也没想告诉江月影这些,便岔开了话题:“就是劝我别乱把你许人罢了,也不想想我哪有那折腾的能耐。你去铺子里买什么了?” 江月影被她问得有些诧异:“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随手买些将就用的纸与笔墨。好歹也是识字的人,怎么能家里连纸笔都没有?怕是吹破天也难叫人信服。” 云绮听到江月影的话,想到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连在回清泉镇的路上都没与人搭话。 江月影也不算是多热的性子,也就纵着她想事。 直到站在家门口,云绮被开锁的声音惊到才回了神。江月影见她又在发呆,扯着云绮的袖子便把她拽进了家门。 云绮终于想起自己要说的话了:“月影啊。” 江月影边拆包裹边问:“怎么了?” “我不会繁体字。只认不写和不认字区别也不大,打工之路怕是要在开始前就完了。”云绮心有点慌,喝了一口枸杞水压惊。 “你还真不用太怕这个,有的朝代宫人都不许识字。只会认不会写也没什么好怕的,指不定有更好的差事等着呢。”江月影把笔墨纸砚放在房内,拿着什么东西进了卧房。 不一会儿她又从房内出来,折那本地唤做银炉花的牵牛、带着竹叶的细竹枝。 云绮忍不住去看江月影在做什么,却发现她是在一个青黑的瓷瓶里插花。 “这算是青瓷还是黑瓷?至少铁的配比是没把控好。”云绮一看那瓷瓶,便知道它是出了些问题。 “所以我才没花太多钱买了下来,铁匠又没把我们呆的这堂屋搬空、他们还是留了套榆木的旧桌椅,正巧方便我们办事。笔墨纸砚摆上,加上插着花的瓷瓶也算过得去。”江月影摆好东西拍了拍手,“你之前说过,把阅读器里的资料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再准备下。这事若是能成,也不至于天天心惊胆战的。” 云绮听了这话便去又清扫屋内屋外的灰,见屋外的草木长得乱七八糟,又去取剪子修剪花木。 “啊。修剪的时候,要保持原有的漂亮形态才自然。”她移开绞藤蔓的手,去剪了另一些比较突兀的植物。 云绮在墙角还发现了一颗树苗。铁匠夫妇与钟牙人怕是觉得它早就枯死了,也没当回事,连提都没提。 卧房外的小回廊外,正是这么一颗已结了果子的小杏树。虽然还没彻底成熟、瞧着那果实也不像现代果树结得那样大,却也是实打实的意外之喜。 云绮这样想着,揪下一颗未成熟的、泛着青的李子咬了下去。她被酸的眼睛都闭上了,也没把那果香十足的杏肉吐出来。 云绮又揪了一颗泛黄的杏子,准备去找江月影。 她没想到,竟有人在这时叩响了大门,只得问道:“失礼了,不知门外是哪位?” “还能是哪位,”门外说话的竟是清音,“我与卫先生、几位公主府的下人来送准备的东西,不是说好了忙完就来,你们这就忘啦?” 云绮连忙跑去告诉江月影人已经来了,又为他们开了门:“我们还正在收拾呢,哪想到清音姑娘这么实诚,眨眼的功夫便到了。” 清音看了看天色,又看向云绮的脸道:“云姑娘可真能说笑,这都申时、太阳偏西了,两位姑娘怕是忙得忘了时辰。” 她不说还没事。清音这一说,云绮的肚子都像是知道时辰,饿得叫了起来。 卫瑜忍不住笑了一下,可云绮再看他,还以为自己刚刚是看错了。 那名叫秦文达的侍卫早就拎着大包小包,累得直喘气。他一进屋便卸下包裹,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想给这些人分干净了好歇息。 “这是给各位备好的饭食,虽是便饭倒也都拿荷叶仔细包好了。有炙鸭子、醉鱼、竹筒饭,”秦文达又翻出个漏下的荷叶包裹的食物,“差点忘了这个了,腌渍的笋子在这里呢。” 云绮有些好奇:“不是说清泉镇一带竹子少么?” “哎呦,那也不至于少得买不到。再不济也可以买别处的。”秦文达看了她一眼,“云姑娘哪里来的,想来律法森严却民风淳朴,都快成世外桃源了。” 卫瑜随口说了他一句:“文达,你今日办事可不利落了。” 秦文达听了这话,连忙又去看旁的东西:“是小的多嘴了。还有几本书在红、紫二色的织锦书袋里,大多都是讲实务的书。这桃木箱子里,是清音姑娘随手买来用的文房四宝……” 清音都被他气笑了:“最重要的东西,你就那么压在饭菜底下熏香了?要是油汁子滴进纸页里,我敢那么交给上头?” 他们查了半发现书没被油给污了,只是染了书袋,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月影也忙完了,来这边时清音正好取出那些书。 清音给她们两个一人一本,道:“这书虽摸着厚,但字也不算太多。你们扫一眼,那本懂得多一些便告诉我。也不必着急,我在这里还有四本书,有些还带着图。说白了,觉得哪本好下手,八成也能懂哪个差事了。” 云绮看了看手里的这本书,发现它讲的是铺子里的琐碎事。除账目类的事之外,还有些琐碎难缠的问题。 脂粉铺子的杂事有客人用了不舒服该当如何、什么肤色用什么脂粉显颜色;糕饼铺子有怎样让食材不混进脏东西,省得客人吃坏了肚子来讨说法;纸张、书籍如何防蛀,又不会被熏香熏得太过呛人…… 翻到最后,出题之人还问了个蛮刁钻的问题。 ……若是想给有主见的、知恩的女帮工生路,什么铺子既顾得了她们的脸面,又赚得到钱? 云绮看着这问题,猜也猜到最后这一笔是谁在空白处写的了。 她提起笔,在白纸上写上自己的看法,将那纸片夹了进去。 感情戏(美人图) 云绮刚把纸片夹进去,就想到了一件事。 清音见她在那愣着不动弹,便拿过那张纸片想要看看。 云绮猛地回过了神:“清音啊。兄长怕我识字,又想叫我帮忙,所以……”她现编了一个理由,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清音似乎明白些了什么,展开了那张纸。很快,她心里百味陈杂地问道:“原来你会读不会写,你家里人也太能糟蹋人了。这些字缺胳膊少腿的,不过也勉强能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就这么交上去了,云姑娘写的东西意思很不错,殿下还是会点头的。” 江月影也写完自己的那份,把纸页夹在书里递给了清音。她把书又装回书袋、将那套放着文房四宝的桃木盒子放在院子的石桌上,这就准备回去交差了。 至于那些吃的,清音连看都没看一眼,她的话还在刚合上的大门外穿了过来——“大热的天,谁吃这些油腻腻的”。 秦文达当帮工搬了半天东西,难得歇得快活,自然也不急着走。卫瑜也体贴他,便向云绮借了两把椅子放在巷子里,想与侍卫歇息好再动身。 江月影也累坏了,她正是十几岁的年纪,胃口也好。 江月影关了门,问云绮:“这些吃的你哪个不想吃?我现在什么都吃得下。” 云绮塞给她那炙鸭和一份竹筒饭,算是用行动回了江月影的话。 江月影高高兴兴地跑了。 云绮也闲得发慌,见还有剩下的纸墨,破天荒地来了兴致。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国画入门课程,打算画些竹子,也好把它粘在屏风架子上。那样既朴实又雅致,还省了钱……可不就是两全其美嘛。 云绮决定先从最简单的水草练起。她画了一些常见的水草,又在水草下大笔一挥就算是画了溪水。这还不算完,云绮还自我感觉良好地在水草间画了鸟巢、野鸟蛋。 画完鸟蛋之后,云绮不再自我感觉良好了。 “怎么越看越像在鸟窝里扣馒头呢。”她嘀咕道。 云绮原本打算糟蹋一张纸就算完。没想到下面那张宣纸……也被她的笔墨浸上色了。 云绮一不做二不休,又开始画竹子。 她下笔后,成功把竹子画成了拼接在一起的枯木枝。云绮还想描几笔救一下这张画,结果却是越描越黑。 她终于烦了,把画纸放回石桌上。没想这时刮起了一阵微风,将那画吹得飞了出了院墙。 那画画得太丑,云绮想都没想地打开门栓想找它回来,不想叫旁人看到。 没想到一开门,那画正好飘落到卫瑜的脸上。他像是在小睡,就那么被惊醒了。 卫瑜睡得迷迷糊糊,被搅得醒了也还没缓过劲儿来。他盯着那副画,做了个握笔的姿势。 云绮见有人帮改画,便去院子里取了笔墨递给卫瑜。 卫先生到底是雅士,他虽没睡醒,画工却一丝也不含糊。 云绮眼看着那画笔将竹改成绽放梨花的树枝,墨色过重的地方被卫瑜加上几笔画成木节。她甩出的墨滴,也被他就着墨点化成为采花的蝶。 卫瑜画完画人也醒了,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先生您是怎么了,一遇到云姑娘就干这些得罪人的事,”秦文达在一旁讪笑着,“平日里多守礼的人,今日竟把人家姑娘画着玩的画给涂了。我听人说过,把半梦梦醒的人硬是唤醒……会伤到脑子,也就没敢劝上一句。这全是小的的错,云姑娘怪我便是。” 卫先生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的手还把画纸按在墙上呢。 云绮倒是没生气,反倒对他们说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也就是画着开心,还废了一张好纸。大不了以后再拿旁的素纸糊在屏风上,也算简洁大方。倒是卫先生,今日怎么困得这么厉害,比起身累更像是心累了。是不是因为之前那幅画?” 卫瑜看着她的眼睛道:“姑娘是大度人,人也通透。画上的人与家母有些像,是在下想得多反倒伤了神。” 云绮想起他之前说的话,只以为是大户人家的一笔烂账,安慰道:“卫先生的事总比我画着玩的画大,既然改完画心情畅快了些,不如再画些什么想画的。把那空白涂完,也许郁气就散了——我绝不拦着你的。” 卫瑜听了云绮的话,打量了她很久才问道:“我画谁,姑娘都不会拦我?” 云绮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但也不觉得至于把自己的话收回去,便点了点头。 卫瑜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提笔画了起来。 云绮觉得他这回画得要复杂得多,便和秦文达一起帮卫瑜按好了画纸。 他的笔下,先出现的是一位女子简单却漂亮的发髻、飘逸的发须,紧接着是修长的脖颈。 卫瑜竟是在画美人图。画中的女子侧着脸,眉眼修长而妩媚——正是古画爱画的仕女样貌。 画上美人的衣裙布料微垂,带着与梨花树很相称的美感。美人衣裙下的鞋子露出一角,像是正在花树下踱步,任谁看了都觉得落落大方又俏皮。 微风拂面,云绮闻了一鼻子的墨香味。再看看那画,整个人都不困了。 “画完了。虽不算最好,但至少画出了姑娘几分风韵。”卫瑜停笔之后,想将那副画递给云绮。 云绮在心里夸了整整一车的话,说出口的却是:“画上的姑娘可有真人?卫先生怕是花了不少仕女图,不照着真人画都这么有活气。” 卫瑜忍不住笑了:“姑娘觉得,这画上是谁呢?” 云绮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的:“卫先生可真有意思。画的人都不知道,怎么能问看画的人呢。” 卫瑜像是想憋笑,抿住唇又在那美人的发髻上添了几笔,画出了竹叶花式的簪头。 他将画递给了云绮,像是想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云绮欣赏了半天,越看画上的人越觉得眼熟。她再看那美人头上插戴着的竹叶簪子,终于知道美人图上的人是谁了。 云绮惊得手一抖,那颗一直兜在袖中的青杏都滚到了地上。 美人图后续1 “你不觉得,自己一直有些像古画里的一类仕女?眉如远山,柔美骨相又好的那种?”云绮发呆时,瞬间便想到了月影说过的话。 她看见卫瑜弯下腰,捡起青杏递给了自己。 这时江月影已经吃过了饭,在小宅里找不到云绮,便出来找她——没想一开门,便见到他们这两个氛围不对劲的,连声都没敢出。 云绮接过那青杏,硬是咳了一声才道:“谢过卫先生。” 秦文达见画上墨迹已干,便想将那画递还给云绮。 江月影也不知方才出了什么事,都没仔细看那画便道:“好好的仕女图,在画纸角上题句诗才应景……绮娘,你什么时候买了画?” 云绮听了她这话,就知道这孩子其实不怎么精神,不然按平时的机灵劲儿早来解围了。 卫瑜也不打算说多余的话,只是又提起笔在画纸上写了先人的诗句。 “蓬莱云近绮疏明,鹤砌分茶午梦晴。像是魏先生的诗?这里面还有绮娘的名字,我就知道是她的画。”江月影念叨着,接过那张画就拉着云绮回了院子。 她们与卫先生道了别直到关上大门的时候,卫瑜还在看云绮。 秦文达没敢在人家大门口说闲话,跟着卫瑜走了一段路,才把憋着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先生今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老树开花?平日里躲还来不及呢,今日倒是把人都吓到了。云姑娘平日里多大气的人,还不是您眼神不对才——” 在卫瑜的目光下,秦侍卫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没了声。 原来是远处传来了一行人的踏步声,像是邻人回来了。此时此地确实不是说这些的好时候。 “没想到云姑娘竟是这样的人,我看她那双招子便知她是个坚贞之人……” 卫瑜听到那话便愣住了。那声音竟有些耳熟,但他一时想不起这年轻妇人是谁。秦文达更是竖起了耳朵,听墙角听得起劲。 “没见过那么傻的姑娘,为了个指不定投胎到哪的负心汉,竟是要此生不嫁了。姑娘家还是见得太少,不知男婚女嫁是过日子、防那些天灾人祸罢了。”说这话的竟是个妇人。 与她一道的人听了,问那妇人道:“妹子你说这话,也不怕你家那个听了生气?” 那妇人啐了一口,道:“呸,他天天将这些话挂在嘴上,还说有钱了要纳美妾哩!我给足了他脸,也不曾偷什么汉子,怎的他说得我就说不得?” 秦文达刚想笑,一抬头看到卫瑜的脸色,愣是把那声笑给憋回去了。 他们没走多久,找到暂时安置在驿站的马后便纵马回了安阳县。 到了安阳县已是戌时。入了县城后,秦文达有些庆幸地道:“好在入夏后白日长,不然现在天都黑了,为了进安阳县还得折腾一番。先生,不如我们就这么回府休息,也别打搅长公主府上了。” 卫瑜看了他一眼,一点都没给这想偷懒的侍卫面子:“文达,你到了长公主府上也不用忙什么。公主府的被褥也好,你倒头就睡便是。” 秦文达被猜中心思,刚想口是心非地反驳上几句,便又听卫瑜说了句“这时候公主府有品阶的正能吃上小食,我叫他们给你也备一份”。 秦侍卫听了他这话,立刻中气十足地道:“先生的事便是小的的事,我给您揉肩,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动身!” 卫瑜被这活宝侍卫逗笑了。 他们到长公主府时,天还没黑府上便已是灯火通明。 长公主已看过云绮和江月影写的东西,正在无精打采地喝着笋汤,没几口便不想再动了。 清音还想劝她,道:“公主也别嫌弃这汤,虽用的是寻常材料,但也是厨娘用心烹制的。便是这熬汤的鲤鱼,都是她自己跑了半个安阳才挑出来的——那鱼金鳞赤尾的,我亲眼看她将鱼与笋丝下的锅。” 长公主偏不吃她这一套:“本公主哪里不知道这汤鲜了,没胃口就是没胃口。你再自作主张给我加菜,本宫动过几道菜,你这丫头便吃干净几道菜。” 清音不敢再劝她,一抬头见卫瑜来了,便跑过来上了一通眼药。 卫瑜只好去劝长公主吃饭。他见姐姐脸色不怎么好,劝饭的心思倒是越来越强,都不用清音使脸色了。 卫瑜没想到,在自己开口前长公主先将了他一军:“那两个姑娘都不错,改日便会来我府上选差事——你要不要看看?” 卫瑜自然是拒不了这个,也就没劝成饭。他们姐弟二人还没什么,倒是看得珠帘后的清音气哼哼地跑了。 入夜时,公主府与云绮住的小宅是不一样的。 她们为了省蜡烛,早早地睡下了。云绮有些失眠,半夜三更被邻人摔盘砸碗的声音吓醒了。 她听了半天,终于听出来是夫妻吵架。至于邻人拌嘴时在说些什么,云绮还真的听不太清。 她刚想睡下,邻人那边又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是在摔陶瓷碗筷之类的啊。 云绮忍不住了,推醒了睡在一旁的江月影。 “怎么了怎么了。”被叫醒的人打了个哈欠,不知从哪掏出打火石和干草,没一会儿便点燃了烛台上插着的蜡烛。 云绮指了指声音传来的声音。 江月影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道:“你说这个啊,前半夜便在噼里啪啦地响了,不过你睡得香没听见。我去院子听了听,男主人像是腿脚不便,也没落着什么好处。既然邻人也没法打出人命来,我就不操心这些回来睡觉了。” 云绮不知该说她什么好:“你……算了,可是吵到现在是不是太久了?” 江月影想了想,起身开始穿衣服:“也对。虽说没隔夜仇,但打上大半个晚上也不是什么小事,真出事了我还得后悔。” 她穿上里衣和衫,快速梳了下头发便想去院子里听听。 云绮也穿好衣服,道:“现在天都蒙蒙亮了,现在还在闹腾怕也不是小事。我也去看看。” 没想到云绮和江月影一开房门,便有位妇人在门外哭哭啼啼地扣门。想来邻家的妇人在天明后等了有一会儿,听到声音才下定决心。 戏剧性 那抽泣声竟有些耳熟。 邻家的妇人像是一个人在门外,嗓子都哭哑了。 云绮实在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干脆叫江月影在门的另一侧拿好棍棒,这才开了门。 门外只有一位掩面而泣的妇人,刚刚的感觉在现在看来……倒像是虚惊一场了。 那妇人擦干泪痕露出面容时,她们才发现她竟是李娘子。 江月影将棍子藏在身后,云绮则将李娘子扶到了客房。 客房与厅堂同是家宅门面,这客房自然毫不含糊。虽没什么值钱的家什,但桌椅、床榻、搭衣架,驱蚊蝇的香炉之类倒是一应俱全,对落脚的客人倒是也算够了。 李娘子在穿过前厅去客房前,还夸了夸那青瓷瓶里插的花:“唉,我还真没想到竹枝能与银炉花这么配呢。” 江月影没与她们一起去客房,倒是说要去烧水:“绮娘你先劝着,我得去烧了水再找块干净汗巾沾湿,李娘子的眼睛不敷怕是要肿好些天。” 李娘子进了客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先是行了个福礼,才对云绮道:“辛苦二位姑娘了。我家里闹了半个晚上,怕是搅得左邻右舍都没歇息好。换了是我,都不一定愿开这个门。” 云绮安抚道:“邻人一场,也是缘分。李娘子家里吵了大半个晚上,想来不是什么小事——明明今日还有织物要售卖,若是小事,夫妻怕是吵一次便了了。我与月影怕你出什么事,你扣门时我们也正想去问问呢。” 李娘子破涕为笑,忍不住笑了她几句:“绮娘也忒信我了。他腿脚上的暗伤都没好利落,我能出什么事。还不是他实在不像话,我才……”说到最后,李娘子的笑意也淡了。 这时江月影在客房外咳了一声,便端着脸盆进来了。 她试了试水温,等冷热正好时将汗巾捞出来拧干,递给李娘子道:“快拿去敷眼睛,再不敷还会更肿呢。” 李娘子接过那巾子,有些奇怪地道:“这汗巾子怎的是凉的?可姑娘身上明明还有碳火气,是真烧了水才对。总不会是端错了盆吧……” 江月影解释道:“李娘子这眼睛是哭肿了的,瞧着也没什么炎症,还是先冷敷的好。这脸盆里的水是烧开了放凉,去了看不见的脏东西才端来给李娘子你呢,我哪会记错端的水是冷是热?便是真记岔了,手也知道冷暖。” 李娘子没再说什么,接过那个巾子敷了眼睛。 她躺在床上缓了半天,才对她们说出了些什么事——从那叫万良的相公说起。 李娘子的相公是读过几年私塾的,可家里到底财力微薄。万良又不是什么天纵奇才,家里便没再供他。 到了成亲的时候,万良也一心想找个漂亮的大家闺秀,最不济也要识文断字的才好。可他不过是个在府城给人办事的,也没什么家业、更不算什么才子,最后委屈自己娶了李娘子这个工匠之女。 李娘子虽躺着,但说到此处气得手都在哆嗦:“那姓万的的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三服里才出一个秀才的小门小户,倒是敢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他是觉得自己委屈了,也就缺银钱时说些‘阿夏帮帮我,我是你相公,以后封妻荫子少不了你的’,或是‘夏罗,我读书读得头疼,快去抓副补药’。” 云绮听着都觉得糟心,江月影更是被恶心得直接“噫”了一声。 名唤李夏罗的李娘子还没说完,又接着对她们道:“这就听不下去了?他这样都算好的了,平日里净做当人上人的美梦。一会儿想着美妾,一会儿想着大家闺秀看上他,逼我自请下堂——说梦话时口水都下来了,醒了还跟没事人似的。姓万的没那个能耐,他整这些我也就忍了。夫妻一场,伤着我给他买药,饿了我给他煮粥。哪想姓万的还不知足,竟偷了我买蚕丝的本钱,说要去做生意!” 云绮根据昨天的声音,还原了下战况:“……就是说,李娘子的相公。呃,他拖着腿,满屋子躲你不还钱。吵到气头上,李娘子又与相公拿东西砸对方?” 李夏罗从床上坐了起来,取下敷眼的汗巾,有些害臊地点头道:“可不就是这样嘛。他好容易答应还我,没想到是半夜又起来偷偷将钱袋拿走了。” 江月影知道现在笑不好,倒是怕自己憋不住,干脆假装悲痛冲出房门去院子里偷笑。 云绮安慰李夏罗后,劝她与自己一道去县城:“这银钱你也难要回来,但一日没钱也不行。他总不至于把你织造的东西都一起带走,若是有头须之类,还是快卖了换些应急的保本钱才好。” 李夏罗自然是应了,回去果然找到了不少能卖得上价的东西。 清音在天亮没多久后便带人来接她们,也不在乎多个蹭车的年轻妇人。 她神清气爽地道:“这有什么。不过是捎一段路,又不是带这位娘子入府。到了安阳县,这位娘子再找车回来又不难。” “诶对了,有件有趣的事。”清音在马车里往嘴里塞着蜜饯,还说起了闲话,“新搬来的徐翰林家眷把书童送到晋夫人哪,说是告罪。” 云绮不太清楚,但是也猜到了一些。 此时那得罪人的书童张哥儿早已到了晋家。他手脚被绑着,连嘴都被下人那馊抹布堵死了。 阿宁看着他那眼神,便知道他已不记得自己了。 不过是换了身鲜亮的行装,略施粉黛。这张哥儿竟认不出那老伯的女儿,即使他打掉了她养父的牙,害得爹爹要因为骨裂调理一辈子身体。 阿宁令人取出那块抹布,坐在黑漆交椅上问他:“你。认不出我吗?” 那张哥儿壮胆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跪地求饶道:“小的真没得罪过贵人啊,定是大小姐您认错——” 阿宁却不想再听了,对仆从道:“堵回去吧。” 张哥儿挣扎着想辩解些什么,看来不像是不敢回想起来,竟是真不记得那件事了。 她带着仆妇走出了柴房,门外正是晋夫人在等着。 再遇 晋夫人见阿宁那么早便出来,忍不住问她:“这便算了?这张哥儿不过是徐翰林应付国丧用的。好歹也是得在国丧忌女色的朝廷命官,若弄出孩子来,岂不是大不敬的铁证?” 阿宁向嫡母行了礼后,才回她的话:“这样便好。母亲随便怎么处理他就好,我已经不想看他那张脸了。” 晋夫人没想这便宜丫头这么能忍,便想多说几句,也好知道阿宁在想些什么。 她开门见山地道:“徐翰林府上能这么快送他过来,还不是内宅看不过眼,你也用不着顾忌些什么。” 阿宁低下了头:“真的不用了,母亲——我已经消气了,他又不能再掀不起什么风浪。路边的野草任人践踏踩踏,不是他也会是别个。” 晋夫人听了这话,有些欣慰地道:“我之前还怕你心有怨愤,现在看来你这丫头……性子还说得过去。若你有什么旧交与我说说也好。人以群分,纵使不通诗文应当也不会太差。便是不能见面,女儿家的书信也不必断了。” 阿宁猜到嫡母说的是谁,乖巧地点了头。生母之死非夫人之过,她又是个分不了赘婿父亲家产、最多得些嫁妆的庶女,嫡母示好自然也不必拒了。 至于那张哥儿定会有人下手了事,这不是晋江宁这个大小姐要亲自动手的。 她们说的人其实刚到端柔长公主府,才与李夏罗道别没多久。 清音领着她们从偏门入府,先自己去见公主,留下位姑姑与她们说该知道的事。 那姑姑叮嘱道:“我知道民间把公主说得哀切,什么一身素衣头不簪金之类。你们可千万别自作主张乱说那些,公主好不容易才高兴些,说了与添乱也没两样。” 云绮觉得她这话谁都明白,其实有些多余:“我们就是去寻常人家找活计,也不至于找主家不痛快啊。哪有给人做工,反倒揪着人私事给主家讲大道理的傻子。” 那姑姑舒了口气,道:“呵,你们明白便好了。懂道理的人多,但即便是这些人,都有失了分寸惹人厌的时候呢。” 江月影被人摆了架子也不紧张,反倒笑嘻嘻地问:“姑姑,我瞧着你像吃过这个亏的。不会是之前你觉得新来的该懂,他们却在府上捅了娄子吧?” 那姑姑看了她一眼,好声好气地道:“你这小姑娘也胆大,怕是你姐姐给宠坏了。机灵漂亮的姑娘谁都喜欢,只是你这性子也太直了些。若是旁人主事,恼羞成怒了回头就把你给换下去。”说到最后,她竟开始吓唬人了。 不一会儿果然是江月影先被叫走了,也算她没白作。 云绮被留在花园里等着,还真有些紧张。她见花园里的花有一半都不认得,便想找些眼熟的看看,也好知道与现代的有何不同。 但真见到那些奇花异草,云绮也没心思找熟悉的花草了。 她在假山的岩缝后,竟见到了一抹金色的亮光。不是烛火之光,更不是萤石之类的宝石。 那竟是一种苔藓,不过手掌一般的大小,却像花灯一般浮在假山后的水中。 “是书上说的蔓金苔啊。”云绮蹲在假山旁,忍不住地盯着它一直看。 “……蔓金苔还是夜晚观赏才好,绮娘再蹲着衣裙就要被水浸湿了。”许是忍了许久,那人竟在她身后说了这么句话。 云绮差点没吓趴下,一转身便见到了站在身后的卫瑜。她本来就有些紧张,再被这无意的人一吓,头就更晕了。 云绮拿出随身的的竹筒喝了口枸杞水,健康水饮果然养生又能压惊。 她缓过来不少,对卫瑜说道:“卫先生,你怎么走路一点动静都没有,竟也不觉着自己吓人。” 卫瑜没回云绮的话,倒是问她:“绮娘……云姑娘身子弱,可是劳心所致么?” 云绮只当他是在客套地致歉,随口回了几句:“有谁又容易呢。若是人不难相处,稍累一些也开心。我与亲戚初来乍到,也没什么底气罢了。” 卫瑜认真听完这些话,忍不住问她:“那姑娘就没想过成亲么?” 云绮听了这催婚似的话,条件反射地有些反感。但一想到上次与他有过暧昧些的互动,觉得卫瑜应当是在想旁的事。 在现代她拒绝得直接,还被因爱生恨骚扰过几次。 古代不比现代,总归要含蓄许多。之前那幅仕女图,与那些人撒网捞鱼似的表白差别太多了。她从没想过“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样的气氛会与自己有关。 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是吴越王写给夫人的家书。 他们之间又能有什么戏呢。 云绮在心中打了一堆草稿,对卫瑜却只说了其中一部分:“没有,哪有人比自己靠得住呢。即便是海誓山盟或明媒正娶。一无所有之人再占理,也不会因对方看重过得更好。” 卫瑜像是听明白了一半,问她:“云姑娘的意思是人心难测?” 云绮知道他半懂不懂,但也不想细说:“人心向来难测,也未必是遇上小人。人都看人下菜碟罢了。” 卫瑜看了她许久,行鞠礼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云绮不知道自己在清泉镇的人设,也就不觉得他的反应不对劲。她又看了一会儿那蔓金苔,便被姑姑带去见长公主了。 长公主与上次在当铺见到的不同,不再是小官家眷的装扮。云绮也明白了姑姑的暗示——平民百姓的,胡乱心疼什么金枝玉叶。 不说夫家都要给公主行臣子之礼,就说这朴素淡雅……也与平民百姓想的不一样啊。 寻常人家眼中的素雅贵女,最多也就是插几只素银簪、戴朵浅色的花。 云绮看着端柔长公主头上莹润的羊脂玉簪、镶海珠与红花宝螺的银簪、青金石的花钗,还有身上穿的珍珠暑衫…… 果然素雅,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她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长公主也不知怎的竟没生气,还关切地问道:“绮娘可是中暑了?怎么我问了句话,你竟能愣这么久呢。总不会是有人编排我脾气差,滥杀无辜吧。” 云绮向长公主谢罪后,这才想起她之前的问题。 长公主又好脾气地问道:“那书上最后一个问题是我写上的,你答得很不错。只是你写的字缺胳膊少腿的,我还得再问上几句才能放心。” 断是非1 云绮等着长公主发问,没想却等到她叫来了三个人,语气也威严了不少。 长公主对她说道:“这三人都是皇庄调来的人,一同在本宫护着的铺子里办事。他们倒好,出了岔子互相推诿。若是本公主找错了人又得去上头上眼药,怕是又成了本宫小心眼,容不得这些下人。刚刚月影已经试过了另一批,这些人便由绮娘来罢。” 长公主话音刚落,那本躬身俯首的三人便抬头挺腰,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地起来。 先说话的是位老者:“姑娘有所不知,小人可真是个吃斋念佛、心知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老实斋公啊。昨日与镇上商人之首应酬,一时不察便喝多了——我哪知道那位姑娘会醉倒在一旁,虽无苟且之事,却害了名声。” 一旁的妇人啐了他一口,道:“呸!人家十几岁的小姑娘,还能是看上你了才跑你旁边的不成?别是你拿活计逼人就范的吧。” 他们后面不起眼的小子听了这话,倒是来劲了:“哎呦,这可说不准。长公主殿下可怜她名声不好,哪知道她就是个本性难移的?纪婶你怎么净心疼这种人呢。” 那姓纪的妇人听了这话,也就不敢为那姑娘说些什么了。 云绮有了个想法,对这些人道:“几位说了好半天,却一句实打实的话都没有。不管那位姑娘是谁,名声的事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你们好歹得把发生的事说了,我才好替你们洗清冤屈。” 那小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回道:“唉,这事可真晦气。铺子新来的姑娘明月办事向来利落,哪想那日孙伯应酬喝了些酒。老人家醉得一回来便倒头大睡,哪能想到一醒来身边躺着个小姑娘呢。” 云绮看出这小子对那明月姑娘有成见,但此时不知事情全貌,也不能说是他下的手。 姓纪的妇人听了那小子的话,像是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那自称斋公的孙老伯倒是不怕,又把事给补全了:“咳咳,可不就是小九说的那样!那小丫头醒了,愣是说自己也不知怎的在我身边躺着哩。” 云绮听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你们躺在一起,是谁先看到的?” 这些人还没答,长公主便发话了:“等他们磨磨蹭蹭回话完,怕是晌午都要过了。他们对本宫的说法,是他们二人一开门便见孙管事与明月躺在那。本宫给那姑娘找了郎中,确实没出什么事倒是真。但这事也够恶心人,不查清楚是绝不行的。” 云绮向长公主行福礼后,看向了那三人中唯一的妇人。 那纪婶妇人见长公主发话,才壮着胆子对云绮道:“实不相瞒,民妇觉着那明月也不像是不知廉耻的人。她虽是被贱籍女子养得会弹琴鼓瑟、街头卖过唱的,但也读过诗书、知礼义廉耻的懂事孩子。明月那小姑娘办事也利落未出纰漏,小九不会的她都会呢。” 云绮听到这里,便明白也就纪婶是真不知情。那小九眼神都不对了,她还大大咧咧地一直说。 云绮又问道:“纪婶,小九和明月可是关系不好?” 端柔长公主听烦了便摸着腕上的玉镯,借凉意想要歇上片刻。 在长公主闭目养神的时候,那小九龇牙咧嘴地脸都歪了,又很快便把脸化成了张苦瓜脸。 他狡辩道:“嘶。哎呦,姑娘您这可就错怪我了。我虽年纪小,却也是铺子里的老人儿了,哪里犯得着挤兑她呢。明月这小丫头和我亲妹子一般,谁会闲着没事欺负她呢,也就在她不知藏锋时劝过几句罢了。” 纪婶一拍脑袋,便把想起来的事对云绮说了:“姑娘,小九说的应是真的。明月刚来时,小九这小子还说过她漂亮呢。” 听了这么句打圆场的话,孙老伯却是绷着脸一言不发。 云绮问小九问得差不多了,又问那孙老伯:“老伯。既然明月姑娘没出什么事,你也没什么错,实话怎么说也无妨的。明月姑娘可是也陪着喝了酒,是谁扶着她回房的?你们歇息的地方可能不远,若是没送到地方,许是她自己昏头转向地走错了。” 那孙老伯吁着气,道:“唉,今儿个这事这可吓死小老儿我了。是小九与崔姑姑的侄女扶她到半路的,谁能想到明月这孩子看着精明,却这么蠢笨呢。” 小九见孙老伯说没事了,喜得眉开眼笑:“可不是嘛,总算还了咱几个的清白了。” 长公主睁开眼,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云绮笑呵呵地道:“二位是没什么事了,大热天的先去歇息一番。我倒要问问,这纪婶怎的如何宠着个蠢笨的丫头。” 那一老一小向长公主行了礼走后,纪婶脸色煞白扑通地跪在地上,却被云绮扶了起来。 长公主起了兴致,也没管那手足无措的纪婶,直接问她:“绮娘,你可是有想法了?” 云绮知道自己的猜测多半是对的,心情复杂地道:“那小九与孙伯,少说也是小恶。只是那崔姑姑的侄女……若是她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公主也别伤心。” 断是非·二 “为何我要为下人犯错伤心?”长公主说这话时语气像是对朋友一般,可她毕竟是帝王之女,也就不觉得自己话有些迫人了。 纪婶吓得又跪回地上,抖得牙齿都在打颤。她这一跪跪得五体投地,衣裙下的裤脚都露出了一大截。 云绮也知道自己做不得长公主府的主,便接着回起了话。 “绮娘听老人家说过,达官显贵家的仆从大多是家奴中挑选的。他们既然说了是‘崔姑姑的侄女’,想来那崔姑姑在府上也有些年了。若不是大过,主家便是真烦她们,也不好随意处置。” 长公主听后,竟忍不住笑了半天。 她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对云绮说道:“哪有那么费劲呢。绮娘可听说过前朝之事?前朝贤帝,史书留名的那位。” 云绮摇了摇头。她虽不知道端柔长公主说的是哪位,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纪婶直接拿牙咬住嘴唇,生怕闹出什么动静惹了贵人不快。 长公主见云绮不知那件旧事,便对她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统共有两件,其一是富户先于前朝赈灾,便被诛了九族。光是牵连到的、罪不至死之人,充军充奴者便有七百余。其二便有些意思了,的确是件小事。前朝那位贤帝儿时与臣子玩闹,没想比武之时,那臣子竟不慎赢了。” 云绮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不慎赢了,就是说他本该输掉那一局捧场?” 长公主喝了口茶水润喉,慢悠悠地说:“自然是本该输的。那臣子倒是个实诚人,可惜贤帝不是。他与那臣子一同习拉弓,那小臣子回到家便瞎了一只眼。” 云绮听了这些,心中难免有股郁气:“那富户下场凄惨,可那小臣子呢?好歹不是士族也是寒门新贵,说不定虽被养在家里却安享晚年了。” “他啊。那小臣子被养在家中没几年,贤帝还未及冠便战死沙场。贤帝之子竟个个子不如父。那小臣子之后便音讯全无了,谁知道呢。”长公主说完这些便不想再说了,把话引到了正事上,“嗯?纪管事怎么吓成这样了,她又没犯错。绮娘还是接着说的好,本宫总得知道你那些推论是怎么来的。” 云绮早就在心中说了一遍,开口便说也不怕出错:“纪婶说过,小九对明月有过些意思。但听他话里字里行间的意思,哪一句都是在讲明月的小话。向来是小九虽嫌弃明月的出身,却也对她有意思。他没想到自己看不上的不仅敢不巴着自己,办事还比自己利落,心中自然有股邪火。” 纪婶像是对那小九印象不错,竟还替他说话:“小九那孩子好强,断是不会有那坏心扥人。” 云绮见她这样头都气疼了,连忙喝了口随身带的枸杞水静静心,另一只手示意纪婶住口。 端柔长公主唇角微挑,等着她接着说下去。 云绮重新理了理思路,道:“绮娘还真不觉得那小九没坏心。之前纪婶替明月说公道话,他可是拿名声压人,纪婶总归得顾着自己。她不敢说话后,小九又与孙老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说得令生人听了便觉得明月私德有亏。他们绕了大半天,也没说当时二人是什么姿势,夹带私货的套话倒是说了不少。” 见长公主与纪婶听得入神,她便继续说道:“纪婶说‘小九不会的她都会’时,小九的眼神可不像高兴。他也不怎么掩饰,毕竟明月没真出什么大事。纪婶说小九喜欢明月的时候,他们两个的脸色都不对。但在绮娘说他们无过错可去歇息时,这二人才搬出崔姑姑的侄女,安心地踱步离开。” 纪婶听到此处,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个健谈的妇人愣是难受地成了闷葫芦。 长公主试探地问道:“自然是这三人都有些问题,只是谁才是这人祸的祸首呢?” 云绮笑道:“长公主心中其实早有定夺。论过错,崔姑姑的侄女与小九至少也是五五分。一个任由她醉倒,一个是本该扶着她进房的女伴。至于孙伯,多半是他们将明月扶到他身边时已醒了。但一个是半个儿子似的晚辈,一个是府上有些脸面的人,还是开罪明月这个小姑娘来得省事。” 长公主神色莫名地道:“那绮娘便敢开罪他们了?” 云绮向长公主行了礼,道:“如何处置这些人是长公主殿下的事,长公主令人打听一番再做定夺也不迟。更何况殿下也猜到谁是谁非,才会亲自命我等询问这件事。换了旁人,明月怕是只能吃哑巴亏了。” 长公主点了点头,道:“绮娘虽算不上什么百年难遇的神探,但也办事利落,不畏人言。可惜你们两个来得晚,这已是数日前的事了。明月倒是找到了别的去处当账房,我今日还请她来听一听你们两个怎么断事呢。原本有个差事是她们两个里选一个的,现在竟是不论对错两个都不能了。” 长公主说完便拍了拍手,屏风后的人这才缓缓走了出来。 她仅仅走了几步,即便如此,云绮也听得出那人鞋子踏在地上的声音轻缓平稳,倒像是夜以继日练过千万遍一般。 断是非·完 “云姑娘令那二人出去时,明月还吓了一跳。现在想来,是小女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屏风后走出的,正是他们说的明月。 云绮不知她的名字是由哪位长辈取的。这个名字很适合脸颊饱满、杏眼明仁的小姑娘。 “这倒没关系,我那些话换了谁都会想歪。”云绮想着她心里怕是不好受,“若是绮娘知道明月姑娘就在这屏风后,怎么也会把话说得轻一些。” 明月被她逗笑了:“姑娘的话还能怎么轻?再轻一些,那两人也不会信。说不定他们现在都回过神来了。” “出了这种事,难为你这小傻子还笑得出来。”长公主倒是笑意全无,“之前我帮你,可不是想叫你含羞忍辱过活的。我这帮了竟还不如不帮。” 云绮不知她们说的是哪件事,也就没再说话,而是听着她们说下去。 明月低着头,对长公主道:“这哪里能怪长公主殿下呢,总比明月流落街头强得多。殿下又没生着三只眼十只手,哪能料到这种腌臜事。长公主人好,若是换了旁的主家,明月便不止是声誉的事了。” 长公主没再对明月说这些,而是对她道:“那我便不说了。你面前这位是云绮,以后算是府外铺子的半个管事。我口干舌燥的,也不能和你说体己话,你们两个一起去花园赏会儿花吧。日落前回清泉镇便是。” 长公主又侧头对云绮说道:“绮娘,你就别等月影了。她会写字,还得试一试我府上女吏的位置。明月这丫头人不差,她应该很乐意带你去熟悉一下以后的差事。” 云绮有些犹豫地问道:“可是如果她住府上,那崔姑姑——” 明月见状便将她拉走了。 她们走后,长公主向隔间的方向道:“阿瑜可以出来了。也怪我没与你说好,害得你刚走到隔间便撞上了正事。隔间狭□□仄,可是闷坏了?” “明月,你在做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云绮被她扯着跑,险些在台阶的地方踩空,“再说长公主殿下也没生气,有什么话能那么急。” “云姑娘在说什么啊,等贵人生气不就晚了。”说完,明月还莫名其妙地撇了她一眼。 云绮有些拿明月没办法,很平和地对她说:“叫我绮娘便好。” 明月也没说客套话,顺着她的意思便说了起来:“嗯,绮娘。长公主殿下虽说我们可以赏花,但若是要熟悉差事怕是时间紧得很。不如我们慢慢走回去,路过哪个说哪个。你我都住在镇上,归家时还能一道呢。” 少女的脸上虽有阴霾却已散去,正是爱说爱笑的、花一般的年纪。可是再解语的花也是人。喜怒哀乐里,花一样的人也绝不会少一样。 云绮心里一直有个问题,但是她觉得还是不要问出口的好。 她们走了许久,终于出了长公主府。 “绮娘,你等我一下!”说完这句话,明月一挥手便跑远了。 云绮忍不住问门房:“老伯,她这是去做什么了?” 门房有些纳闷地问道:“这可奇了,你们不是一起的?这还能不知道了,这小姑娘是骑马来的。城外再走走,快到清泉镇有个茶楼——明月这孩子用的是茶楼的马,马身上都有印记,老汉我是不会认错的。” 云绮自然不信他的话:“郊外的茶楼能这么气派,丁大点的记号连长公主府上的人都认得?老伯您快别说笑了。” 那门房不服,准备同她理论一番。然而他越过云绮看到了什么,得意地笑着说了句“你看身后,可不就是我说的句句都对”便回去吃薄酒了。 明月的声音在她身后香气,还夹杂着马蹄声:“绮娘!” “我们骑马回去怎么样?在安阳县里慢些就好,路上路过哪个铺子我也能与你说说。” 明月还真骑着马,不过那马的马腿也短——她很轻松地跳下马,想扶云绮上去同骑。 云绮又想起了童年时代的邻省郊区游。草原的牛羊肉鲜美,早起时蒙古包外有淡珍珠色的雾气和着青草与野花香——但是大型动物极其欺软怕硬,哪怕它们吃草。 骑马马蹲在地上不走,去看那种炖肉的紫色野花被驴子追着跑。连见到象征憨厚的牛,云绮都只能绕道走。 云绮决定遵从内心,直面恐惧:“不了吧。” 明月企图说服她:“绮娘别怕,我这小马可乖了。它是胡马与劣马混出来的,虽不算日行千里,但胜在脾气温顺稳当嘛。” 云绮看着那马的神态,实在忍不住了:“你是它主人,它当然对你乖顺了。养狗的也说自家狗子不咬人呢。我偏要走着。” 明月把眼睛瞪圆了:“那我还得等你,能看完这安阳县的铺子才怪。” 她伸出了手,云绮也把手伸了过去。 上马的一瞬间,无数纵马事故在某个人的脑海里闪过。 盼儿 云绮以为这匹马并不高。比起她以前见到的,马腿甚至短得有些可爱。 但是坐在马背上后,云绮才知道那是一种视觉错觉——脚尖完全悬空了。 明月动作利落地跳上马。她在云绮身后坐着,视线正好能越过对方的肩头。 云绮坐在前面不敢回头,有些犹豫地问道:“明月,你还看得清路么?不如我们换一下?” 明月在她身后把那句“我偏不”还了回去,一扯马缰便开始驭马了。 别的不说,这匹马在明月手下还是温驯得很。马被缰勒到也只是哼哼了几声,驮着两个大活人又慢、又稳当地在安阳县里走了起来。 她们路过了不少商铺,在路过一家酒楼时明月终于停下了。 她指着那牌匾道:“哎,这里便是一个。竹泉居这名字听着便比别处唬人,安阳县的白丁都不敢进来呢。” 云绮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问明月:“都不敢进来,这还怎么挣银子?” 明月不禁笑了她一顿:“噗,绮娘你可真有意思。要想开个好些的饭馆,不说好的厨子难不难寻,便是上好的鱼、肉,本地不产的蔬果也是有数的。光有钱的也得刷掉一半才好。” “我明白了,就是客户群目标定位。”云绮刚说完,头上便被砸了什么小东西。 明月也被砸了,一摸发现竟是枚红樱桃。她刚要生气,抬头发现那人竟是…… “黛黛夫人!”明月笑着向那人挥了挥手。 黛黛在楼上冲她们笑着说:“这也是赶巧了。正好璎珞和盼儿都在,你们两个不妨上来说说话。” 明月一听这话,就想与云绮一同上去了——伙计见她们认识客人,二话不说便领着她们进了竹泉居。 云绮有些惊讶,边打量边小声问她:“黛黛夫人怎么会在这里?” 明月有些诧异,匆匆看了云绮一眼:“你不是认识夫人……算了,还不快走。黛黛夫人很厉害的,很多事会有人问她。进这竹泉居有什么难的。快走吧绮娘,在公主府找到的差事稳了,你也是能进来的。” 云绮也懂了她的意思,跟着便去了二楼的雅间。 酒楼之中花草清雅、雅间外也燃着香丸,云绮本以为自己会闻到些清淡、精致的菜香。 没想一开门,竟是扑鼻而来的牛尾汤味。 桌边除了黛黛、璎珞,还坐着一名明艳的女子拨弄着柳琴。她应该就是那位盼儿了。 那伙计见了这盼儿姑娘,眼都直了。 “明月可算回来了。这位姑娘可是黛黛夫人请来的?”她起身放好柳琴,轻笑着掩上了门。 黛黛皱了皱眉,对她道:“我们还要谈事,请柴乐师奏上一曲吧。” 云绮不用看也知道那伙计怕是在偷听。 柴盼儿抬手拨了拨弦,不知对谁说道:“柳琴的银色向来清脆,可别震坏了耳朵。” 说完,她便弹奏起不知哪里的小曲。 乐曲初时柔和如细雨,可没过半盏茶的功夫,竟能把楼下车马往来、客人与商贩讨价还价的杂音遮过去。 云绮听得入神,边听边对她道:“柴姑娘便是明月的姐姐?好在有你在,不然她这些日子不知多难。” 柴盼儿弹着柳琴,琴音虽响亮却连腰肢都没晃一下。她腰间打着璎珞、坠着珍珠的环佩,竟是连晃都没晃一下。 她边弹奏便对云绮道谢:“明月这孩子看着又有笑模样了。她去长公主府想还自己清白,说便是事情未成也要试过才安心。现在看来,是姑娘出了力。虽说大恩不言谢,但‘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这话还是要说的。” 云绮被谢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敢当这样的恩人。绮娘不过是推测着说了自己的想法,还是长公主愿意听,谢她才对。” 柴盼儿有些疑惑地望了她一眼。 云绮被柴乐师这么一望,想着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便把那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 柴盼儿听完这些,竟拨断了琴弦。 血珠在她的指尖沁了出来。 “果然如此啊……”柴盼儿叹了一声气,“解语花总归是花不是人。不过是同吃同住,家人般扶持了数年。还是我连累了明月,换了缺女儿的好人家,便是豁出命去也不会让你受苦。” 明月走过去,拿帕子包住她的手指:“乞丐窝里的女孩,遇见柴姐姐才是福气呢。是我向姐姐道歉才对,以前是明月太不懂事了。道听途说终是浅,身临其境方知深。我不会回长公主府了,一直在茶楼做个女账房才对。我已经与长公主殿下说了,她不会生气的。” 柴盼儿这回真的急了:“明月啊,你知道当歌女之流这世道如何看你。别犯傻。” 明月边系好手帕边道:“离得再远又如何,从前我也那么想——清者自清。可这世道旁人指着说是妓子便是妓子,说不是良家便不是良家。我做得再好,便真是书香之家的女儿也没用。” 见她们说得事要紧,黛黛拿过柳琴便弹了起来。听那音律,她弹的倒是不像汉地的乐曲。 璎珞一直没说话。明月与柴盼儿说得动情,黛黛又不搭理她,小姑娘便眼一亮跑来找云绮。 “绮娘,喝不喝牛尾汤呀!反正也要打发时间,我给你盛一碗。” 牛尾汤 牛尾这食材,自古便是佳肴。到现代肉类行业工业化后,价格都居高不下——在古代自然就更稀奇了。 云绮忍不住望了望那锅肉汤:“哪来的牛肉?牛肉便够难得了,这还是拿牛尾与嫩牛肉炖的浓汤。” 璎珞边盛肉盛汤,便对她道:“只要不碰耕牛,好牛肉也没多难找来。再过几个月天凉了,西北卖牛羊肉、罕见宝刀的边民,南边产芋头、甜橙的农人,他们的货都有商人运的。吃不吃?” 云绮的口水都要下来了,但还是想拒了:“还是不了。你年纪小,这肉你吃了补身子吧。我哪里缺肉呢。” “那你喜不喜欢吃牛肉?”小姑娘问她。 云绮点了一下头。 璎珞盯着她看了一眼,一针见血地道:“那你还记得上次吃牛尾汤这种东西,是什么时候吗?” “啊,这个我想不起来了。”云绮陷入了回忆。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 “你快吃吧,能说这话得多久没吃好肉了。”璎珞把碗筷汤勺塞给她,“先给你些汤和嫩牛肉垫垫肚子。” 云绮上次吃的肉还是泥鳅,被她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她接过碗筷边说:“你说得我都想起自己多穷了。” 璎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晃着腿也端起了碗:“那你快吃呀。” 云绮夹了一块牛肉,入口软嫩又劲道、比现代涮锅馆的养殖肉要香不少。她又喝了口汤,汤虽香浓却略咸了一些。 云绮突然想起月影买过炒麦粒,让她“当养生茶将就着喝”。 璎珞埋头吃得正香,另二人又在说体己话,也就黛黛注意到云绮在做些什么。 “这桌上也有酒水瓜果,还有乳酪浇汁的酪樱桃。哪至于你拿自己带的东西泡水——” 黛黛说到一半便顿住了。 云绮美滋滋地将麦茶水倒进肉汤,拿小勺搅了几下便开始喝。 黛黛放下柳琴,径直向她走来:“这不像你们汉人的吃法,倒更像是我母亲家乡常见的。” 黛黛也不嫌弃那塞在小荷包里的炒麦粒干瘪,取了半勺也如法炮制地喝了起来。 牛尾汤过咸,兑上麦茶水后肉香尚在又多了谷香,淡了些却也更养人。 酒足饭饱之后,黛黛与云绮说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啊。我那时太小了,哪能记得清。我只知道母亲是何处来的人,她与父亲在我十几岁时便去了。”黛黛不想听人的安慰话,又加上了几句,“他们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人之常情。可惜二人一个都没活下来,也算不上是什么苦命鸳鸯。不过他们待我极好,不然怎么只有我活得好好的呢。” 云绮听黛黛的话,再看她那神态,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黛黛说的确实是真话,她明显是回忆起了旧事。可黛黛的真情只在字里行间,倒是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云绮不打算揪着这件事不放,又喝起了牛尾汤。没多久,明月也与柴盼儿说完了该说的话。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倒是我耽误了绮娘,我明日再与你细细指着那些铺子。” 她扳着手指,边想边说:“饭馆除了竹泉居,还有一个卖劣酒的、县里小户人家爱去的馆子,就叫吴家食肆。布庄有本地声誉不错的商人有投靠之意,粮铺是一家挂着半新红罗幌子、看着平平无奇的……” 等明月说完,璎珞与柴盼儿已收好随身带的物件。汤姆还将黛黛外穿的衣物在香炉边烘烤,去了那上面的牛肉荤气。 黛黛穿着汗衫道:“哪用这么费力。如今正是入伏后正热得凶的时候,我瞧着汉女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穿中衣偷凉的也不少。红里衣外罩素白纱衣,远远望着也赏心悦目。” 柴盼儿掩唇笑道:“我们都把衣服熏好了,夫人穿上便是了。” 茶楼在郊外,云绮自然乐得与她们一道回去。 只是在回去的路上,她见到了大家闺秀的轿子。这本不是大事,直到云绮见到那掀帘子的手,竟觉得有些熟悉。 轿子里的女子咳了一声,她终于认出了那是谁。 云绮总觉得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低声道:“阿宁?” 黛黛没说话,明月与柴盼儿见状也没吱声。 云绮忍不住拽住路过的小贩,问道:“这位小哥可知道这是哪家的轿子?安阳县搬来新的大户了?” 货郎莫名其妙地对她道:“不是我说,这位姑娘怎么连这都好奇。最近搬来的大户多了去了,不过这个我还真知道。是世家出身的夫人仁善,将赘夫在外面的女儿接回去了。” 第 33 章 这时路过位卖茶干的娘子,忍不住叹道:“这位大小姐可真是好命。虽没命托生到贵女的肚子里,却摊上位大度的嫡母。” 货郎眼睛一亮:“呦,这不是田娘子吗。有什么新鲜事,不妨与我们说说。” 田娘子显然是个爱打听的,对他们道:“晋夫人到底是世家大族里出来的,蒲老爷这个亲爹倒是小气,愣是把亲女儿给扔在外头了。他便是说自己惧内也没哪个傻子信,我之前见过夫人与小姐一面——她们关系也不赖嘛。” 货郎忍不住追问了几句:“那二位说了些什么?便是亲母女都有亲疏之别,何况在外头说不定字都不识几个的、夫君与旁的女儿的孩子呢。” 云绮听到这里,心不由主地为那晋家大小姐……为阿宁担心。 哪想那田娘子嗤了一声,笑话那货郎道:“呵,你这亲都没成的小子懂什么。那大家夫人便是与夫君举案齐眉,也是有主意的当家主母。大小姐的生母早已身故,又不是晋夫人之过,她们自然乐得好好说话。” 云绮先还觉得田娘子是个公道人,只是管不住嘴罢了。哪想她人虽不坏,字里行间却透出股酸味来。 不过总比那货郎强些。 黛黛早已上了自家的马车,璎珞赶车、柴盼儿与明月则在车里侍候。她们知道在云绮身边她不好问事,便让马缓缓地拉车慢走,悄悄地等着。 货郎没多久便迎来问价的人,也就顾不上说旁人家的事了。 云绮见那田娘子还有些意犹未尽似的,便问她:“田娘子,你方才与那人说大小姐与夫人关系不赖——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就没那个眼力。” 田娘子被哄得眉开眼笑,便把知道的全都说了。云绮听得有些忧心,但也知道这对阿宁而言未必是坏事,特别是在某件事之后。 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云绮与田娘子没说几句话便各自分开,那马车也停住了。 云绮上了马车,对车里的黛黛道:“黛黛夫人,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赶车的璎珞想说些什么,却被柴盼儿在身后咳了一声,只得吓得憋回去了。 黛黛这才对她们道:“这些虽不好声张,但也不是什么要对绮娘瞒的事。再说了,明月不是什么时候对她说过……” 在马车上喝茶的明月险些被呛着,锤了半天心口才小声问道:“黛黛夫人,您那时听着了?” 黛黛一挑眉也没说话,看来是默认了。 明月像受冷的鹌鹑一样缩在角落,吱都不敢吱一声。 云绮没午休,现在已是未时——这下半天日光正好的时候,她竟是困了。 颈椎不好的人就是爱犯困嘛。 云绮这么想着,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黛黛看了她一眼,递过去一个竹制的物件:“这是粗制滥造的竹枕,我随手买的。听人说脖子不舒服该枕硬枕,你睡上一会儿再起来。” 云绮迫不及待地接过来,躺下时还问黛黛:“这竹枕像是未去青皮的竹筒。可是选对节气,闲放几天去水气便制成枕了?” 黛黛点了点头,一缕碎发滑了出来,她只得取梳子重梳一回发髻。 云绮觉得有些困,没说几句便睡下了。半睡半醒间,她在黛黛的身上闻到了松柏香。 云绮再一睁眼,竟已躺在了一间雅间的床榻上。 玉色罗帐上绣着银色锦鲤穿于莲叶间、浅青水虾逐浮萍之类的纹样,倒是显得清凉。 烛火之光透过罗帐,看来现在已入夜了。 云绮下了床榻,便见到黛黛与明月在桌旁说着话。 她也没注意到她们两个在说些什么,坐在桌旁给自己先倒了杯水喝,喝足了才缓过神来。 云绮一拍大腿:“我想起自己忘了些什么了。今天月影留在长公主府上,我如果住在你们这……隔壁的李娘子怎么办,她昨夜刚与相公吵得昏天黑地的。” 明月看到她的动作呆住几秒,才对云绮道:“你又未曾承诺些什么,也就不算失约吧。” 黛黛看着烛火,许是晃眼便在外面罩了个纸灯笼。 她忙完这些,才问云绮:“绮娘的邻人是哪位李娘子?” 云绮自然是得说实话:“就是织物织造得极好、南边来的那个李娘子,名字里带个夏字的那位。” 黛黛扬了扬眉:“那这可真巧了。她相公怕是不会回去了。” 云绮听了这话吓得一个激灵,心吓得都在颤:“到底出了什么事?” 黛黛也没怎么在意,对她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娘子也不会有什么事。绮娘明日等消息就是了,我哪能有府衙的人消息灵通呢。” 云绮也不好意思支使帮自己的人,没精打采地吃了晚饭。她一夜都没睡好,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的。 事故预告 云绮在晨光微曦时睁开了眼。 而璎珞在门外敲着房门,问她:“绮娘,该用饭啦!你要吃肉燕还是馄饨?” 到此时,云绮不过睡了一两个时辰。 她迷迷糊糊地道:“肉燕和云吞不都一样么?” “这能一样吗,肉燕的皮是肉做的呢。那我给你选肉燕啦?”璎珞拍了拍门,“一会儿下来吃吧。绮娘要是喜欢热闹便去一层,不过你还是来二楼找我们的好。” 云绮嗯了一声,便起床整理衣物。 她穿好外衫、穿着袜子踩上鞋,才发现床头早已备好了洗漱的水,还有一盆泡着松柏枝的温水。 云绮想起黛黛发丝上的松柏香,再看一旁的葫芦瓢便知这水是给她洗头用的。 这些天云绮也洗了几次头。只是多数时候是因天热发油多,又不知该拿什么洗头便用温水冲洗了几次。 她洗过头、擦干发丝后,照镜子见梳的发髻整齐便打开了房门。 云绮照着璎珞说的下楼找到二楼,很快便有茶楼里的年轻姑娘引路。 那年轻姑娘穿着轻软的罗裙纱襦,一擦汉连帕子都粘上了胭脂红。她像是刚跳了几支舞,对云绮再好奇也困得没精神:“瞧瞧我这无精打采的样子。你便是云姑娘吧?我们茶楼上下都对姑娘你好奇得很,只是听说姑娘要去贵人手下做事、黛黛夫人又命人护着门,我们不敢去凑近乎罢了。” 云绮也被说得有些奇了:“我又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呢。” “当然有了,你睡的可是黛黛夫人爱用的偏房。她可宝贝那屋子了,也就璎珞与柴姐姐能进去。”她停在一个雅间的屋门前轻敲几下门,便打着哈欠离开了。 云绮盯着她漂亮的舞裙看了半天,直到璎珞把自己拽进去才回神。 小姑娘笑嘻嘻地道:“我就知是丹儿引你过来的,她昨日和我打听过不少,想来是忍不住了。” 云绮已经听那丹儿姑娘说了不少,也就没再问璎珞这些事。 小姑娘没怎么在意,自己回座位与柴盼儿、明月吃起了饭。至于黛黛,她自己便单有一桌,也不用与人夹一道菜——她身边的璎珞竟是早就用过饭了,不时地给自家夫人添茶倒水。 云绮想了想,见自己的肉燕在明月对面就坐了过去。 柴盼儿吃的是香菇素面,眼前只有一小碟清蒸鱼。明月吃得便简单许多,粟米粥就着螺酱、肉丸汤吃得头都不抬。 云绮坐下咬了口肉燕,被猪肉馅特有的油香治愈了。她见肉燕旁有一碟笋,便夹了一块想解腻。 ……普通的盐水笋还挺好吃的。云绮这么想着,又夹了一块。 不多时,几人便用完了朝食。黛黛走前还对她道:“绮娘洗头的水旁,我没放皂角之类的。你这头发本来就干净,要是洗得发柴还得用花油之类的抹发。” 云绮心情复杂地嚼过嫩柳枝、拿茶水漱了口后,她见有车夫带着赶集回来的女眷,花几文钱便搭上了那回清泉镇的车。 明月送云绮出门,见她搭上车还挥了挥手。 那敞篷车上人其实也不多,就一个领着儿子的妇人与她的婆母而已。 那孩童像是身子不好,那二人谈了一路他的药钱该如何如何,都没顾上搭理云绮。 云绮乐得不说客套话,她便这么省了口舌,悠闲地看路上的花草回了清泉镇。 一到清泉镇,云绮便跳下了马车。哪想她回去的路上,竟又碰着那对带着孩子的婆媳。 云绮见她们停在药铺前,像是不敢进去便上前问道:“二位可有什么难处?” 那年轻妇人叹了口气:“唉,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小儿身子不好,我们好容易求名医抓了药,却不认得上头的字。若是有什么金贵药,进去吃人白眼可怎么办是好。” 云绮也不觉得是多大的事,便对她们道:“我虽不会写字、不通医礼,但字还是能认个八成的。不如——” 那妇人还有些羞怯,她那婆母却已经向云绮道谢,将那方子拿给她看。 云绮看了看那方子,笑着对她们道:“应是没什么太金贵的药材,那神医开的都是花草之类,最贵的也不过是紫藿香。” 三人向她道了谢,安心地踏进药铺。云绮离开后去屠户那买了两斤肉,还买了一条排骨打算给徐伯送去。 她本想先去徐伯那探病,没想在路上竟遇见了个有一面之缘的人。他像是那之前见过的、名叫赵吉良的衙役。 那衙役见了云绮眼前一亮,道:“哎呦,正好!云姑娘好像住李娘子隔壁吧。李娘子听了怕是会伤心得要死。云姑娘不妨与我同路,也好安抚下她。” 技术人员 “出什么事了,您可是之前我与妹妹见过的赵吏员?”云绮一听便知道,是黛黛昨日知道的事……现在怕是整个清泉镇的人都要知道了。 赵吉良与上次不同,竟说起了客套话:“我那敢当云姑娘一声您呐。您与江姑娘不日便在长公主手下做事,哪日我们这边出了岔子,指不定还要二位美言几句呢。” 云绮不动声色地回道:“赵吏员你也太瞧得起我们姐妹两个了,你我也不必用敬语、谦称之类,以后都是办实事的人罢了。绮娘便是给长公主府做事,赵吏员也是吃官粮的,得出多大的事竟能用得上我这白丁呢。” 赵吉良虽知自己的示好被婉拒,倒也没生气:“这是自然。既然云姑娘你这么说,我也便不胡乱说客套话了。云姑娘,你可知隔壁李娘子、那李夏罗的相公是何时离家的?” 云绮早得了黛黛的话,知道出的事怪不得李夏罗,便将那日的事说了:“我与妹妹离家前是打算去长公主府,心里忐忑便醒得早。李娘子敲了门,一进门来便与我们哭诉了些家长里短,她相公像是偷拿了家里的钱出门了。” 赵吉良扣了下拳,惊呼道:“呵!这样便对得上了,想来是歹人为了财。” 云绮听懂了一半,忍不住问他:“李娘子的相公可是出什么事了?” 赵吉良见她问,便直接说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话太长,我们还是到李娘子那再说得好。云姑娘你怕是有的是事情要忙,我这话说完了怕是得一个人去,李娘子只能对着我哭怕是心里更不舒坦。” 云绮被他的坦诚震惊了,当下便决定与赵吉良同行:“既然赵吏员说得这么干脆,我又是李娘子近邻,哪有不应的理呢。” 二人一拍即合,向桃花巷的方向赶去。在路上,云绮看到了一棵皂角树——她以前竟没注意到过,只得在心里盘算着下次路过时再取皂角果用。 二人到了桃花巷竟看到李夏罗坐在门外,也不知是在等着谁。 她像是没怎么吃东西,站都站不稳地对他们强笑道:“我还想着先去寻你们二位呢,哪想竟是一起等到了。” 说完,李夏罗竟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赵吉良以为李娘子害了喜,一时竟不敢说了。 李夏罗一看他那脸色,连忙解释道:“哎,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不用顾及我。我这两天……咳,气血虚又担惊受怕、还净生闷气,可不就爱干呕么。” 赵吉良经了这么个乌龙,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他放宽心,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与她们说了:“今日半夜,我们哥几个查寻常偷窃案,在官道旁的树林里翻查了许久。哪想脏物没找见,竟寻见了万良的衣袍。那衣服上还写着段文绉绉的话,意思是万良他看南晋江一带的匪首蒋飞鹰是位良主——” 李夏罗吓得脸都白了。 云绮有些不忍,便对她道:“我之前看赵吏员的意思,万良也不像是逆贼,倒像是遇到了歹人。李娘子也别害怕,本来瞧着便身子虚弱,再吓病了可怎么是好。” 赵吉良这才开始说软乎话:“这回确是我的不是了。万老哥他字迹与平时不同,那衣袍又皱巴巴的,一看便知是强人威逼。我们哥几个再一打听——呦呵,这世上哪有匪首蒋飞鹰这号人啊。” 李夏罗虽不怕了,心情却没能好上半点。 万良的事不好下定论,若是有个万一李娘子受连累也不好。云绮见她没心思与人交际,只得取了些自己买的排骨、瘦肉边上带肥油的五花肉在主人家烤好,拿荷叶包好递给了赵吉良。 云绮对他道:“虽是朝食的时候,李娘子这样怕也招待不好吏员你了。我是她邻人,只得自作主张了烤些顶饿的给吏员垫肚子了。” 赵吉良迫不及待地上手拿了块五花肉,丢进嘴里吃了起来。 “哎呦,云姑娘可真大方。这是哪家的猪,得喂得多好的草料糟糠……才能将猪养得这么肥。一咬下去还脆哩,又香又嫩。”他竟这么边吃边离开了。 李夏罗呆愣愣的,云绮便用她家的厨房给她炖了肺丝汤。 “阿夏,阿夏?” 云绮这么亲切地唤了她半天,李夏罗才回过神来。她抱住云绮失声痛哭,把二人的衣服都弄湿了。 云绮十分宽容地任李夏罗蹭。 古代便是开明些的城镇里,女性都生存不易,没得人护着出事八成也得把苦咽下去。更何况……李娘子的顶梁柱相公,可是卷了钱跑路,人都不知死活呢。 云绮想到这里,对她道:“你也别太难过,撑下去才能知道以后如何。说不定我能帮你找着更好的买卖呢。”毕竟端柔长公主不是发话了吗。 哪想李夏罗噗嗤一声被她逗笑了,笑完才道:“绮娘你为了哄我开心,也算是拼了面子了。好,我听你的——不成也不怪你的。” 云绮憋了半天,想了句自以为很有气势的话:“这事定能成,你且等我几日便是。” 第 36 章 云绮安抚了她几句便道:“阿夏,我先去一趟徐伯那里。他的腿上有伤,这些日子我还没去探望呢。” 李夏罗有些不解:“为何不等月影回来,你们姐妹两个同去?等那孩子回来,怕是还得自己再备上一份礼。你二人初来乍到,正是该节俭度日的时候。” 云绮被她说得有些无奈:“这道理我哪能不知道呢,只是月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还在长公主府上试府上女吏的差事。我若是等月影一起,等到了老人家怕是也要胡思乱想了。” 李夏罗恍然大悟地道:“我说那赵吉良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他虽办事公道却也是个傲气的,恨不得能仰着头进门哩。原来是月影那孩子找着那么好的去处,他才对你我礼让三分啊。” 云绮也没打算说自己也要在公主府下办事,与她说了几句旁的话便准备收拾好剩下的排骨、瘦肉,打算去探望病人。 李夏罗在云绮快走时,才在门前拦住她道:“哎,我方才去醒面,想将你做的肺丝汤加些腌菜下面呢。绮娘这急匆匆的样子,竟是现在便要走了?” 云绮冲她摆了摆手:“害,还能是什么时候走呢。徐伯那年纪本就醒得早,再晚些指不定都寻不见他的人。” 李夏罗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东西:“这样啊,那你等等我。我也该去探望徐伯才对。” 云绮站在门外觉着有些奇怪扭头对她说道:“阿夏也不用急,你晚些去探病他也会体谅的。” 李夏罗讪笑道:“咳,我这不是得请徐伯出个主意么。出了这天大的事,我心里总得有个数吧。” 云绮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叫李夏罗在桃花巷口等自己。 云绮回自家小院放好不用带去的杂物,又抽空去望了一眼屋后的杏子树。她没忍住又揪下一颗,惹得杏树叶上的露水落在了脸上。 云绮忍不住望了望天。此时虽还是夏日,却也有几分秋高气爽的样子了。 她走出院子、锁好房门,没走多远便看到李夏罗在那忐忑地等着。 两人一路无言,朝着芦溪村的方向走去。到了那座桥屋,云绮又见到了那些神像。 之前她放的那颗菩提,居然还供在案前。之前配合拍摄时偷偷摘下的树籽,竟莫名成了现代带来的随身之物。 李夏罗也不知情,只是叹那供上树籽的人好运:“这样轻飘飘的东西供在案上,也没被风吹下去,想来是祈福时心诚便事成了。” 云绮含糊地道:“但愿吧。” 她们下桥沿着溪水走了一段路,很快便寻到了徐伯家。 云绮在院门上敲了一敲,没想到开门的竟是位侍女。 那侍女脸上生着几颗小雀斑,那双手与露出来的腕子肌肉紧实,一看便知是干活的人。 云绮的手有些痛,便刻意晃了晃手里提的东西。 侍女这便知道来客是来探病的,便对屋内大声道:“徐先生,有人来找您了!” “什么人,长相如何啊。唉,你这孩子怎么说话不清不楚的,还是阿宁伶俐。”说完话,徐伯在屋内叹了口气。 侍女嘀咕道:“徐先生也真是的,我哪敢跟阿宁姑娘比呢。” 李夏罗也不知道这是闹得哪出,一头雾水地跟着云绮进了房。 云绮把肉放下后,徐伯虽心里高兴,嘴上却道:“唉,绮娘你这是做什么。我哪里缺这些呢。” 他又看向李夏罗,不禁问道:“李娘子平日里忙得很,怕是身子熬坏了,脸都煞白得没血色。你也是该歇息的人,怎么跑来给旁人探病呢。” 李夏罗有一脸苦涩地把事与徐伯说了,两人便一同叹气了气。 云绮被叹得有些心慌,便借故去了院子里。 那侍女也愁着没人说话,便过来叽叽喳喳说了一堆。 云绮忍不住笑她一句:“姑娘这么健谈,你这声音清脆脸上还有小雀斑,该叫雀儿才对。” 哪想那侍女瞪大了眼睛道:“我还真是这个名儿呢。” 云绮被噎住了。 她们两个大眼瞪小眼时,屋内说话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李娘子也别焦心,有手艺在、近邻又是相熟的好姑娘,总会好的。再者说了,绮娘这孩子也有些能耐,没道理长公主殿下只用月影不用她的。说不定只是不想在你面前炫耀罢了,绮娘也是个知情知趣的。” 雀儿听了这话,头刷地扭过来看她,盯得云绮有些不好意思。 她本想等那二人说话,也好歇息一番——却没想到院子外有人吵吵闹闹的,怕是铜盆陶器碗都用上了。 义庄之人 雀儿眼尖,向那边望了望,有些诧异地道:“这可是奇了。都是穿得整洁的体面人,竟能在官道吵得村口都能听见。” 她正说着,那行人竟向他们在的破屋走来——竟是要拽人来评理。 两个大人也没处躲,只得出了院子。 雀儿有些不悦地道:“几位有什么话便在这院子外说吧,里面还有养身体的老者呢。” 为首的那人对她们道了歉,又说道:“扰了两位姑娘是我们的不对,只是我不过是个办事的。我家大人相好的姑娘,竟与此地义庄的人撞上了。义庄那边也有女眷,二人都还算讲道理,只是……” 云绮瞬间就懂了:“只是二人虽都愿心平气和地讲理,却都不觉得自己有过错?” 那佩刀的青年苦着脸道:“可不是嘛。我站在这边,那边的人哪里会觉得我能说公道话。只得烦劳姑娘们了。” 云绮刚想去看看,便被雀儿拦在身后。 她眉都气得仰起来,道:“呵,我看你这人穿得是上好的绢帛、长得也人模人样,没想却这般没安好心!你开罪不得,我们便开罪得起了?” 那青年被说得头都抬不起来:“这确是我思虑不周了。”说完,他竟想转身离开。 偏偏事情巧得很,那争执不下的二人见他寻人未归,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年轻妇人穿得朴素,竟是之前见过的、卖花水的芸娘,想来她便是那“义庄的人”。 紧跟在芸娘身后的是对主仆。那小丫头低着头领路,大气都不敢出。等后面那位穿金戴银的姑娘走近,云绮便知道她就是那青年的半个主子了。 那位姑娘也就二十出头,一身绯红的衣裳映着白里透红的脸,令人看着便觉得她娇憨讨喜。 青年眉头青筋一跳,问那姑娘:“海棠姑娘,您怎么不在轿子上等在下呢。您若是磕着碰着,我这边可不好交代。” 海棠姑娘哼了一声,道:“我看梁侍卫是想等我们说完了,再偷偷溜回来吧。” 听了这样的话别说云绮与雀儿,海棠姑娘身旁边的小丫头都忍不住笑意了。 这么一来二去,云绮与雀儿便被拽着听了那来龙去脉。 原来山林里昨夜湿气重,到了日出时两队人的车便撞到了一起。 双方的车马都无大碍,海棠这边也乐意出些碎银给义庄那边。 哪想她这一服软,义庄那边又有人嘀咕海棠理亏。这一来二去的,芸娘这个能说会道的便被推出来了。 海棠见这年轻妇人说话时口齿清晰、办事利落,便从那车轿上下来同她一起查看。说着说着二人想法不同,在旁人眼中便成了吵架。 梁侍卫怕海棠得个欺压百姓的恶名,这才急到病急乱投医,想寻附近的农户来打个圆场。 二人说完,海棠又拽着云绮道:“我瞧着姑娘与这位小娘子像是熟人,不如你再来评评理,也好叫她安心。” 芸娘顶嘴道:“民妇又没什么过错,有什么心可安的。” 雀儿迷糊了:“所以二位在争……哪边先撞到对面的车马?不是都没事嘛。” 云绮笑道:“两边都没事,想来是在争一口正气吧。” 海棠连连称是,拽着她便往那事发之地走。雀儿自然不敢去,倒是芸娘与梁侍卫没旁的办法,只能有些无奈地跟上她们两个。 海棠指着路上的车马道:“诺,就是这儿。义庄的人留下这个与芸娘这主事的,想来是先去忙了。” 云绮一看那运粮车与车轿相撞的样子,忍不住问她们:“是你们两边的车队本能错开,却因路滑双方都没避让?海棠姑娘坐的是轿子,她前头的马车便是这辆了。怎么马车上的人不出面,倒是海棠出面了?” 海棠气呼呼地扭头,一言不发。 梁侍卫咳了一声,替她解释道:“这车上是我们主子,他不耐俗务便先带人去寻客栈、酒楼之类的地方歇脚了。” 云绮目瞪口呆地道:“你们这两边主事的男丁都够狗的。” 芸娘快被她逗笑了,海棠更是直接笑出了声。 没想到,海棠却还在那辩解道:“我家殿……我家公子是家里娇养的小辈,这些事本就该是下边做的。他向来待人亲切,也不是什么坏人。” 她这么一说,芸娘都有些同情这海棠姑娘了。自己回家还能把主事的骂上一顿,海棠被推出来却只能笑着接巴掌。 芸娘这么想着,对他们道:“既然事情都明白了,便也只得怪路滑。不如你们出个人,一同替我将义庄的粮发了?这些不是给族人的,我夫家祖上给宗室家的夫人做过家仆,每月还要帮扶下无亲无故的贫苦妇人、孤女呢。” 端柔长公主名下,像是有个义庄。 云绮有了个想法,问她:“不知是哪位宗室?” 芸娘想了想,道:“我们哪知道得那么清楚?只知道那位夫人姓秦罢了。” 第 38 章 梁侍卫听了芸娘的话,挑眉问她:“哦?若是宗室夫人的义仆,可有旁的宗亲派人来打过招呼?” 芸娘笑道:“那是自然了。端柔长公主殿下、还有卫先生,他们都派人来过。” 梁侍卫一脸了然地道:“自是如此,不,果真是如此。” 云绮听到这里,便知道这行人多少与宫中有关。 就是不知来客是贵客,还是不请自来的恶客了。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更别提梁侍卫已是准备去帮芸娘了。 “喂!你这样,我怎么回去。路上遇着歹人怎么办。”海棠见状急了,“公子将侍卫带走了大半,怎么你也——” 梁侍卫没搭理她,芸娘更不会把帮忙的人往外赶,一时竟没人回海棠的话。 云绮觉得她有些可怜,安抚道:“海棠姑娘也与我们一道好了。我们人多,总比你一个人赶路安全。” 海棠虽不悦却也只得应下,她身后的侍女也悄悄松了口气。 “我们去哪儿啊。”海棠偷偷凑到云绮身边,“我没出过府,怕是懂得不多。你带路吧。” 海棠话虽说得硬气,整个人看起来却可怜兮兮的。 云绮也没什么不高兴的,对她道:“跟着芸娘就是了。义庄虽也会帮扶族外之人,但也不会太远。我方才还在做客,等我与主人家说一声便同你们一起去。” 海棠听了这话才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上轿,令抬轿的人跟着他们。 侍女不愿跟心情不好的主子挤在一处,便找了个由头下轿子下用脚走着。 云绮知会了雀儿,赶回来时便跑到了那小丫头身旁。她憋了很久,终于找着机会问些话了。 云绮忍不住小声对那侍女道:“海棠姑娘性子也不差,怎么你怕她就算了,那梁侍卫竟也对海棠姑娘没什么耐心呢。” 那侍女头都没偏一下,却动唇悄悄对她道:“噫,绮……绮娘你可别打听这些了。就当不知道多好,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 云绮倒是被她勾得更好奇了:“你可别说违心话,明明自己也憋得够呛。姑娘敢说这些,不就是想听我接着问嘛。算我求你了。” 侍女也不扭捏,很直接地对云绮悄声道:“既然你求我,我便说了。我们公子是大户人家,姑娘是公子捡回来的。两人虽青梅竹马地长大,身份悬殊却也是真的。没名没分的,虽是公子的侍妾……可夫人也快进门了。我虽怕姑娘,觉得她爱发脾气,也是希望自家姑娘好的。” 云绮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古时大户人家虽常有三妻四妾,但到底以正室为重。门当户对的闺秀进门前,母家提一嘴那新郎官的房里人,夫家给随手打发走也是常有的事。 更何况若是签了卖身契的、无子嗣的贱妾,向来是能随手送人的。海棠被养得这么单纯莽撞,被人揪个由头随便配人也不无可能。更何况……宗室本就算是天下之主。 云绮这么一想也开心不起来了。 正在这时,芸娘指着路旁的茅屋对他们道:“这便是第一家了。朱娘子家男人打猎时没了,偏还留下了个刚断奶的孩子。她是邻村嫁过来的,夫君的弟弟又是读书人,便那么守寡了。朱娘子娘家心疼她,却也不敢得罪她那秀才小叔子,自家人多又顾不周全这出嫁的女儿。” 屋内传出了小狗的叫声,随既有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 朱娘子抱着婴孩开了门,对他们千恩万谢地道:“多亏了秦氏义庄肯接济外人,不然我怕是连奶水都没有了。他再用力,也不能在枯果子里喝到汁水啊。” 梁侍卫出身大家、平时也不常在乡野间走动,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脸刷地便红了。 朱娘子接过那袋米面、拼起来莫约半丈的碎布,还有一小包铜钱,喜得泪都要落下来了。 “这些天我怕得很,”她戳着婴儿的脸,想是在想着些什么,“我一个人在家怕得很,只得养了条狗护着。可小狗再乖也不是人,总不能把它饿得想咬小孩。这些日子,小孩饱了,狗儿饱了,倒是我饿得都走不动道。” 芸娘安慰道她道:“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海棠下了轿子,想与朱娘子交心,却被侍女与云绮拦住了。 他们这便动身去了另一家,路上还遇着了两个村中的闲汉泼皮之流。他们离得远,说话声倒是远远传了过来。 “那朱娘子生得也不赖,若是那义庄不多管闲事,我们还用去邻村找寡妇?” “哦?可不是嘛,那娘们就该穷着,越穷越好才对。” 云绮被恶心得够呛,和那侍女对着脸用眼神交流,将那两个混子给狠骂了一顿。梁侍卫想拔刀,忍了半天又把手给移开了。 海棠到底还是不知疾苦、金丝笼长大的姑娘,竟问云绮:“绮娘,他们可真不是人。只是,为何他们说朱娘子……?” 而此时郊外的茶楼外,华服公子摇扇边走边道:“这茶楼瞧着不错,我们进去看看?这一身的尘土,总不能去小姑姑府上蹭茶水吧。” 第 39 章 云绮有些无奈地对海棠道:“你是说那句‘越穷越好’还是‘找邻村的寡妇’?还不是妇道人家活路少。若是没比旁人多两把刷子,顶着个晦气名声也找不到活计。若是本地活计少,可不只剩那条路了。海棠姑娘方才也猜到一些了,怎么还问我这些。” 海棠这才问道:“那为何不去旁的地方做工呢?便是那邻村的寡妇,换个缺人的地方、再不济嫁人,总能不用干那些脏事吧。” 梁侍卫竖起耳朵,显然是开始偷听了。 云绮是真不想免费给人上课,但也只能一帮帮到底了:“哪有那么容易。朱娘子便是想去找活计,儿子还在吃奶呢,挣的钱都不够托人照顾孩子的。她得熬到孩子懂事,或撞大运找着那小叔子想的‘清贵、不丢脸的活计’才成。至于邻村,若是村里穷汉多娶不得外村的——那寡妇想出村也会被拦下。” 梁侍卫听到这里便都明白了,海棠却还有些胆怯地问道:“那,那也太不讲理了。” 云绮没再细说,只是又对她说道:“本来这世上衣食不愁的人便少,讲理的才是罕见呢。这世道人如牛马一般通买卖,大户人家的权势财力也护得住人,自然家中女子更多。观音向来爱一金童一玉女,女郎便是物件,有些地方两人一口也不够分的。” 海棠的侍女低着头不说话。梁侍卫倒像是想起家中,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云绮却没理他,接着对海棠好声好气地道:“海棠姑娘虽受过罪,却也没怎么听过府外的事。我拦着姑娘,也是知道姑娘与她们不同,你不多想她们也会多想。姑娘若说希望她们都能懂诗书、或自己嫁个知礼的汉子,指不定还觉得你瞧不起她们心生怨愤。若是说她们对她们而言很好了、至少没被卖了,遇着小心眼的怕是得结仇。” 海棠听了这席话,人都懵了:“左不是右不是,那还能说什么?不送算了。” 芸娘也叹道:“我也愁着这些呢,帮归帮,可说错话被记恨的事也不是没有。若是只在难时给米粮,上次去时又闹了变扭,便又是我们义庄沽名钓誉了。” 云绮被她们两个逗笑了:“雪中送炭的东西也不是白来的,你们这么难受也不奇怪,也算不得沽名钓誉。只是确实有挟恩图报之人,倒是连累得真做好事的成了软柿子。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话说起来轻巧,难却难得很。做善事是为了助人,倒也不必在意不相干的人心里如何想。” 芸娘听了这话更难受了:“呵,我们义庄又不是圣人,哪有左脸贴冷屁股、右脸又挨过去的理呢。” 云绮打趣道:“芸娘还真是软心肠的。天道不公,你们助人便是行善积德了。若是遇到合得来的也是缘分,芸娘可遇见过如今都谈得来的?至于那合不来的只要不使坏,帮过便算了——又不是结手帕交。” 芸娘恍然大悟地向她道了谢,领着默不作声的几人冲去了剩下的几家。 几个时辰后,他们又帮了两户人。 去过朱娘子后,两家分别还有生病却无钱医治的贫家妇人、先天不足的孩童。 至于第三户,则是一位自芦溪村搬到镇上的孤女徐小鸾。 芸娘与徐小鸾关系亲密,就打算那么领着一行人进人家的小宅。 她指着那候在家门口的女子,炫耀似地道:“诺,那便是与我现在都谈得来的。” 梁侍卫卡在门口便不动了,倒是几个女子大大方方便走进去了。 徐小鸾见了生人也不觉得奇怪,还看了一眼云绮道:“姑娘便是绮娘吧?早便听说了姑娘的事,我还想着这么义气、利落的人去哪找活计了呢。今日一见,原来姑娘是在义庄做事了。” 徐小鸾住得离云绮家竟不算远,但到底是在桃花巷外。与朱娘子一样,她家里也养了只狗,还有个大一些的孩童在与小狗玩闹。 云绮一进门,便看到了院子里的小不点。那毛茸茸一团的狗儿见来的是熟人,便向她们跑来,害得那孩童险些扑了个空。 她忍不住跑去虚扶着小姑娘,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熟人:“我开门前还觉得这嬉笑的动静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原来是玉珍啊。” 玉珍抱着小狗站了起来:“嗯,是我。爷爷忙着说书,拖小鸾姐姐照顾我。小鸾姐姐好厉害的,又会抄书又会画画,还懂怎么织布缝衣呢!” 徐小鸾拊掌笑道:“我便说谈得来的便容易到一处,我家小客人认识芸娘新朋友呢。” 芸娘见她头上虽是铜簪,发须与衣物却鲜亮,便与好友打趣道:“我瞧着小鸾也不像上月似地难过,倒是我多余来这一遭了。” 语毕,芸娘做势要走,却听赵小鸾在身后嘲笑道:“芸娘又犯傻了。你且去看看,米面与布匹还剩多少?铜钱更是早就空了吧。”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接着道:“朱娘子的孩子快断奶了,如今她肚子里没油水,更得多拿些东西才对。还有两家,近日一家的孩子还得养着。另一家的妇人重病,得找郎中抓几剂猛药、多给些买鸡蛋红糖的钱补身子熬过去。剩下的东西今日没处送不说,那几块碎布、只够吃一顿的米,芸娘……你还是带回去吧,这些天自己都够累的。” 芸娘也忙糊涂了,转身对徐小鸾说:“可我记得还有不少啊?” 徐小鸾这回真急了,连忙把她往外推:“你指不定是把哪家忘了!快补回去,出了事可怎么好。我少吃一顿又不会饿死——” 云绮与海棠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两个,都没注意到门外有人喊人。 梁侍卫在门外闲得快要长草了,肚子也有些饿。 他忍不住嘀咕道:“得,都饿得闻到肺丝面汤味儿令人。” 李夏罗归家后,寻不见绮娘便四处打听。快到正午,她才知道绮娘来了这户人家,索性煮了不少面带来。 看着这门前的呆头鹅,李娘子觉着自己怕不是找错了门。 风流皇子 李夏罗心里也没底,试探地问道:“这里可是徐家?我邻家的妹子来拜访这家的女眷,您可是来办差的?” 梁侍卫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算是办差吧,路上遇着义庄的人便顺道帮了忙。敢问这位娘子,那位邻人贵姓?” 李夏罗只得回道:“她姓云。” 梁侍卫这才恍然大悟地道:“你是说绮娘啊。既然都是相熟之人,我去传句话便是了。” 他叫了半天门没人应,正打算推门而入时,那扇门竟自己开了。 云绮与徐小鸾拽了芸娘一把,她才没与梁侍卫撞在一处。 芸娘也没闲心害臊,冲过去翻看那些粮食、布料,确信自己没漏发才松了口气。 云绮看到拿着食盒的竟是李夏罗,猜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阿夏,你来找我了?我叮嘱了雀儿再告诉你们一遍,她应该没忘记才对。” 李夏罗呵了一声,道:“她与我说了,我就不能来寻你?换了旁人早就高兴得不行了,偏你性子怪。” 她将食盒打开,热汽微散开些,食盒中的食材才露了真容——里面竟是那肺丝汤与茭白煮了当汤底、浓香扑鼻的细面。 每份面都在食盒中的竹筒盛着,青白相间颇有乡野之趣。 一行人早该用午膳了,纵使这面简单,也不禁齐齐咽了一口口水。 而义庄今日之事,早有人上报给了真正的主人。 茶楼之中茶香弥漫,台上却不是说书先生而是歌姬舞伎。 雅间里说话的,竟是端柔长公主:“是个能办事的,只是她还是不去义庄为好。” 黛黛想了想,回道:“确是如此。绮娘的理虽对,但她说得直,举止间怕是会带出来一些。被帮扶之人不乏真心报恩之人。还真未必受得了这些,到头来事倍功半反而不妙。” 长公主忍不住笑她:“黛黛说的话重了些,何至如此呢。原本我是想她在铺子这边当半个管事,兼管着义庄那边的杂事。如今看来,义庄的芸娘与她说不定能义结金兰,绮娘便是不管义庄,威望也勉强够用。” 黛黛抬手挽袖,为长公主添了茶:“殿下肯为绮娘着想自然是好事,只是楼下那位……您打算晾他多久?怎么说也是侄辈,还是当今圣上的亲子。他若是拿我这茶楼撒气,我一商籍妇人哪里护得住手下人。” 长公主漫不经心地道:“黛黛夫人过谦了。楚汐与柴盼儿的事,旁人不知道我信,你是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黛黛望着帘后抚琴的柴盼儿,道:“黛黛不过是个生意人,哪有那通天的能耐。她那么个美人跪着求我,说愿为我效犬马之劳,应下也不过是利欲熏心罢了。” 听了这敷衍话,长公主脸上笑意淡了些:“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黛黛夫人通玄学,自己又认识不少三教九流之辈。你没坏心,我也乐得与黛黛夫人这样的能人异士喝茶谈天。只是本公主欣赏你,不是说乐意看你与那两个姑娘走得多近。她们以后会在我府上做事,走明路的总归招惹不起你的仇家。” 她抬眼看了看黛黛的脸,没想这人竟是一点都不气恼。 “在下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黛黛拿指尖拨开卷帘不欲多说,“长公主殿下多虑了。虽说人各有其命,但运道非定数,我哪有害她们的能耐。” 长公主盯着她看了半天,服软道:“确实是我多心。黛黛那相公的事,还是快些着手去办的好,这点小事本公主还是兜得住的。无论是傻子、瘸腿瞎眼,还是卧床不起之人,你在明面上都已是有这么个人的,总不能他一面都不露。” 黛黛躬身轻笑:“那妾身便谢过长公主殿下了。” 楼下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她俯身之时便知有人忍不住了。 茶客看着那台上的美人,唏嘘不已:“芙蓉楼一出事,这些带刺的美人倒成了茶楼只献艺、不卖身的雅妓了。老板也忒不近人情。威逼利诱一番,她们还不得又干回那一行。老板挣了钱、我们也快活,何乐而不为呢。” 锦衣公子在邻桌笑道:“这茶楼看着虽好,却也比不得芙蓉楼那销金窟。旁的地方摸一次手给次缠头,芙蓉楼的花魁若想见上一面……那银子能在新都买下一处宅院了。” 那茶客听到这里,便知这位是懂行的人。 他赶忙打听道:“看来公子是大户子弟。你可点过那柴盼儿?她火烧芙蓉楼后被发卖,之后便音讯全无——真是可惜了这么位美人。” 锦衣公子的笑意滞住了:“盼儿……她烧了芙蓉楼?” 这时江月影正巧过了女吏之试,路过茶馆便想进来看看。 “不是说绮娘在这落脚了?可别我一回去她又不在,还是先进去问一下才好。”她看向一旁的卫瑜,“难道你不是想见绮娘,才答应送我回去的?” 第 41 章 卫瑜不肯直截了当地回答,反对月影道:“绮娘还在清泉镇,自然不会在茶楼中。江姑娘直接进去喝口茶水也好,总归也耗不了多少工夫。” 江月影听了这话便知是默许,边往茶楼走边道:“一盏茶的功夫我就回来,不会耽搁太久的。” 她一进茶楼便想去寻黛黛打听一番,却被茶楼里的乐师拦住了。 那乐师生得美,揽的事却不是美差:“我是茶楼的柴乐师。黛黛夫人说她们有身份贵重的客人,不能让你过去。” 江月影听出了不对劲,问道:“她们?若是茶楼里的姑娘,不会有那么大的面子吧。黛黛夫人看着好说话,但是性子却孤傲得很。若是她手下的人,绝不会有那么大面子的。” 那柴乐师抿嘴一笑:“没想到姑娘虽认识夫人没多久,却也懂她这个人。只是那位的身份也不能说,姑娘若不是急着天大的难处……找我们夫人的事还是作罢便好。” 柴乐师的意思,竟是叫江月影就那么回去。 江月影不死心,直接在她走前问了句:“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长公主府上的人说,我姐姐绮娘在这借宿——她可还在这里?” 柴乐师有些讶异地挑眉道:“我怎么忘了这个,你是绮娘的妹妹,自然该告诉你她已归家了。只是绮娘随义庄办事,帮扶的最后一家应是小鸾姑娘家。” 江月影得了回话也不胡搅蛮缠,向她道过谢便准备回去了。 哪想这时……楼上雅间竟有人喊江月影上去。 原来是楚汐见楼下有个漂亮姑娘,以为是茶楼的歌舞伎,便想喊她上来喝酒。 黛黛斟酒的手都停了一下,长公主也皱起了眉头。 楚汐满不在乎地道:“不过是闲谈罢了。也没什么要紧之事,还望小姑姑别怪罪侄儿。你也说了,黛黛老板是嘴严之人。” 长公主气得心都漏跳了一拍:“我哪是气这个。黛黛这茶楼虽有歌舞,却也是清雅之地。普通人家的女眷也有爱来的,你喊的姑娘不是茶楼之人。” 楚汐闻言双目一亮:“若是民女,便是侄儿唐突了——我这便下去谢罪。” 他风风火火地带着随从下楼,害得长公主在那里坐着糟心。 楚汐下楼后,长公主才对黛黛说道:“我那侄儿是个风流性子,非强取豪夺之辈,女儿家遇见他却也是无妄之灾。我若拦着,他怕是更起劲。你去想个法子,寻个略平头正脸、体面些的说是月影家里男丁都好。” 黛黛这才放下酒壶,笑着回话:“我早叫盼儿去与月影说话了,她总该有那个面子。至于长公主殿下的弟弟,他还在茶楼外候着——只要盼儿拦住了,皇子殿下必不会去叨扰长公主家人。” 楚汐一下楼,恰好赶上柴盼儿送江月影出去。 柴盼儿侧着身,衣着淡雅。因着这个他竟没认出这位昔时的相好,反倒直接向云绮搭话。 “公子采卖花人养好的花还不够,终于糟蹋活得好好的野花了?” 楚汐听到那声音,刚想动怒便愣住了。 “……盼儿?” 江月影脱身后,有些犹豫地向那柴盼儿处望去,却被她悄悄挥手打发走了。 卫瑜看着楚汐,便知变天的时候要到了。 新帝好不容易熬死了先皇。新帝……今上热孝一过,连皇子都心思活泛了不少。 他们二人一路无言,慢慢踱步,竟是在路上遇见了义庄的芸娘与云绮。 “绮娘,我过试啦!”江月影一件到云绮便憋不住了,“之前我还怕着呢。” 云绮有些无奈:“早说过你准能行,哪用这么怕。” 芸娘见她们亲热,有些羡慕地道:“你们这两个远方表亲,倒是比亲姐妹关系还好呢。” 江月影顺着她的话道:“那当然了。亲姐妹不是自己选的,反倒是半生不熟的人爱在一处,才是真合得来。” 芸娘被这话说得一愣一愣的,回过神来才向卫瑜问好:“难为卫先生了。这大热的天,愿意在这天气还呆在外面也不容易。” 卫瑜正色道:“二位姑娘都在长公主府做事,我同为宗室,哪能不操心长公主殿下府上呢。” 芸娘不觉得他这话奇怪,反倒被她们“都在长公主府做事”惊到了。 他们边走边闲谈,听到某处,芸娘才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绮娘之前说的话,想来是记着长公主殿下的吩咐了。” “所以……芸娘你做得好糖霜,养花草是清泉镇一绝,精通庶务。”云绮边想边说,“阿夏,唔。李娘子的织物、通草在这几十里都出类拔萃。小鸾姑娘会画画、偶尔还写些游记。月影识字,才思敏捷。至于我么——” 她的心脏突然因为焦虑突突跳了起来。 相处 比投简历时编特长更惨的是什么? 云绮现在就面对这这个难题,已经得到的差事……自己对这职位竟像是个不占优势、毫无亮点的可替代临时工。 所以长公主到底图什么。 “怎么了,”江月影问她时声音轻快得很,“可是在担心什么?” 芸娘觉着有些奇怪,瞥了江月影一眼:“绮娘有心烦的事,你怎么还这么高兴呢。” “因为这是她的事啊,”江月影额头的青筋都跳了一下,“我们一直这么相处的。谁难过都不和谁倒苦水,尽力帮就是了。” 芸娘的脸色这才好些:“咳,可长幼有序,旁人见了要怎么说呢——” 江月影深吸一口气,直接被她气跑了,芸娘见状只得追上去。 这样一来,倒是只剩下云绮与卫瑜了。 二人正相对无言时,官道上起风了。 此时虽是夏日,林间的风却是自树荫之下、溪水之上吹来的凉风。 云绮抖了一下,竹节簪上坠着的玉髓片也随着她抖动,再被风一吹更是叮咚作响。 发髻竟是因簪子不牢靠,有些松散了。 卫瑜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递给了云绮。 “这几日雨水多,难免天亮。云姑娘不必嫌弃,这披风还是先拿去用吧。你身子不好,落下毛病,长公主也会怪我没照顾好她手下的人。”他又看向云绮的发间,“这簪子虽漂亮,却不足半两。比起簪发,更适合充做花钗、步摇之类簪在发间才对。” “这是别人送的,与我关系也不赖。我戴着,她总该高兴些。”云绮回忆起刚认识江月影的时候,“她家境比我好些,总爱送些我舍不得买却不贵的东西。” 卫瑜听这话却想出了别的意思:“你很喜欢他?” 云绮忍不住笑了:“她都不在了,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呢。” 她张望着找江月影,没注意到卫瑜一直没说话。这么一安静,倒是能看见前头芸娘与江月影在拉扯了。 卫瑜不说话,秦文达这侍卫倒是大嗓门:“公子,公子!你得快些回去,长公主殿下还——” 他跑近了才看清二人的脸色,索性闭嘴不说话了。 卫瑜对云绮道:“云姑娘喜欢这簪子,自然是要用的。只是送簪子的人不在,我改日再替长公主殿下送你簪发的行头也好。” 他说完便带着侍卫走远了。 云绮走到芸娘同江月影那里,二人算是把话说完了。 她一看这两个人走在自己两边、不时悄悄侧头,便知道她们到明日就能和好了。 “你们说,”云绮被夹在中间,只好抬头望着天看云,“我能办好长公主殿下的差事吗?我只是识字,写得还乱七八糟的……怕是只有自己能看得懂了。” 芸娘觉着自己该说些公道话:“你怎么就做不好了?便是只会读不会写,以芸娘的谈吐便知书是没白读,绝非纸上谈兵之人。” 她想侧头同云绮说些体己话,一没留神便与也侧着头的江月影对了眼,只得连忙把头扭回去了。 她们送芸娘回夫家后,江月影问云绮:“你这披风是卫先生的?” 云绮恍然大悟地脱下披风:“今日天冷,他借给我了。确实不该叫人看着的。” 江月影难得对这些认真,还问她:“你怎么想他?就是卫瑜喜欢你的事。” 云绮有些惊讶:“你向来不好奇这些,怎么今天就和猫似的。” 江月影回嘴道:“因为你像是有点那个意思。” “你就没有有意思过的?”云绮都快忍不住笑了,“你呆的圈子最不缺长相好的人,快别说我了。” 江月影扬了扬眉,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不会吧。我为什么要和抢资源的圈友恋爱?至于比我火的,哇——对未成年人示好,好恶心哦。” 云绮无法反驳,只能赞同道:“不愧是理性女孩江月影。如果什么时候我们回去了,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九月的购物大促——” “对哦,除了食品、日用品,我还要准备一些首饰。平时做人情也要资金,我算自己的私人购物……折扣算得好累。”江月影的脸皱了起来,“除了k金类、时装,我已经买好了豆奶。之前我买小土鸡去取时,门卫大叔说‘下次快来取啊,生鲜类两天内不取,我们就自己处理了’。啧,我果然还是希望他已经替我喝了。哪款果味豆奶可是有机——” 云绮伸出手喊停。 “你想了很久啊?”她忍不住了。 江月影的眼泪刷地流出眼眶:“……我想回家。” 云绮想起了那颗神像前的菩提子,莫名有些不安。 但是,她还是安慰道:“我们会回去,一定会的。” 江月影止住泪,声音发颤地对云绮道:“我也快要去长公主府了,她人再好,我也不能对着她哭。今天我哭完了,有有不方便带去的东西。阅读手机你替我拿着,长公主府贵人多,指不定哪天就要查房搜身呢。 她将手伸进衣袋,取出的正是那部手机。 灵雾山秘宝 现代年轻人谁没点网瘾呢。 云绮没怎么推脱,迅速接过了手机。 江月影还有些失落,叹气道:“你接的也太利落了,我还想多刷一刷单机游戏呢。” 云绮简直喜形于色:“手机上还有游戏?” “有啊,”江月影边回忆边说,“不过只有单机游戏。联网游戏我都下载在平板上,那个设备我没带到这里。不过这个手机是墨水屏,刷新率虽然达到低端机水平,翻页不太重影了……但是我完全不敢下载图案繁杂的游戏,只留下了养鱼游戏和解密游戏。” 云绮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她:“你是视频软件的会员。咳,所以存没存电视剧什么的?” 江月影气笑了:“经纪人怎么会同意呢,里面只有修身养性的书籍、音乐,最多有前辈几分钟的舞曲算是学习资料。” 云绮有些难以置信:“你才十几岁,经纪人太反天性了吧?她自己都不一定忍得住呢。” “因为她是经纪人,我是演员。靠专业技术挣钱的路子,又不是偶像。”江月影也有些无奈了。 云绮一拍手,恍然大悟地道:“懂了。你走的是演技派路线,但是出道几年还是素人。” 江月影快被这话噎住了:“我哪有,最近不是都演配角了。每集能露五分钟脸呢。” 她们对视了一眼,知道这话题聊不下去了,只得换了个话题。 云绮对她说:“这么远我也不方便联系你,但是有急事又来不了,可以传书信。不管成不成,帮是要帮的。” 江月影看了云绮一眼:“你怎么说得像我回不来了似的。长公主府也没缺人到拿女吏当家奴用,十天一休沐时,自然会每小半个月回来住一天。” 她只好说些什么,也好叫月影不那么慌:“那我们回去,你好好午睡。我替你把要准备的东西先想一遍。” 她们雇了一辆车,快到清泉镇又下车踱步回小宅。 等到了桃花巷已是日头偏西,李夏罗还总想与她们搭话。庸朝怎么说也是古代,李娘子相公跑了,若不是里正之女嫁到了桃花巷、吏员家妻女孩童众多……怕是早被地痞流氓缠上了。 这附近最靠得住的女眷就在一旁,她哪有不来交好的理呢。 只是江月影实在太累,不见得有精神与云绮一同待客。 云绮只得与李夏罗道了歉:“这事确是我们不周到。只是月影累得很,明日便要去当差,怕是难能待客。” 李夏罗脚跟都没带动的:“我也不死皮赖脸住你们房里,在院子里借住一晚便是了。之前就有那贼眉鼠眼的来撬门,等我寻好凶犬看家,定不来烦你们姐妹俩的。” 云绮听到这里,猛地想到了这小宅还有间耳房的:“你有这样的难处,总不能真让你去住院子。耳房虽小,却也足够够歇脚了。” 李夏罗听了这话,千恩万谢地回去取被褥了。 “帮得对,只是要将手机藏好哦。我在床榻后的墙里敲下青砖掏了个洞,又把它磨了磨塞回去了。耳房有两间,选离那里远些的就好。”江月影在她耳边嘀咕。 江月影回去便睡了。云绮去那耳房扫净灰尘,很快就迎来了拿被褥裹着随身之物、一步三回头的李夏罗。 她一进小宅,不乱看也不乱逛,跟着云绮便进了耳房。 李夏罗叹道:“铁匠娘子可真是个利落的精致人儿。她与元木匠家的阿兰交好,元木匠也看得上她相公的手艺。这房子用的是好料,铆钉也用心,省下的钱全都用在这小宅子上了。他们来桃花巷后,这宅子翻新得比之前还好哩。” 云绮听了这话,忍不住问她:“既然他们这么用心,想来是打算久住了。为何那么急着把房子卖出去,倒叫我们捡了便宜?” 云绮取出蜡烛,挽袖想在耳房留个火,却被拦下了。 李夏罗憋不住了:“不必点烛,我这便睡了。耗费好东西不说,走水了可怎么好。唉,你们姐妹不知是哪家宠大的,机灵聪明却不怎么晓事……咳。大皇子建别苑,广招工匠。这位贵人不似前朝的人,不去也得拴着去——他还给钱呢。若是入了贵人青眼随便给个什么名头,子孙后代也跟着沾光,旁人也不敢随意糟蹋了。” 云绮有些好奇:“士农工商,商虽下一层,可工匠没钱打点过得更难,能借个光自然是好事。那大皇子长什么样?除了长公主殿下,我还没见过旁的皇亲国戚呢。” “这我哪里知道?只听说大皇子爱叫长公主殿下小姑姑,姑侄关系也不差。想来他会去长公主府上,绮娘怕是比我们早见到他的人。”李夏罗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竟是太阳刚落山便要睡了。 正在这时,耳房外有人敲了敲门——竟是月影来送姜汤,她送完便回去睡了。 李夏罗闻着姜汤的辛辣味,接过那碗便一口气喝了半碗。 她舒服地吁了一口气:“呼……月影古灵精怪的,人却贴心。只是那大皇子好女色,惹出过不少风流官司来。绮娘是长姐,还是提点下自家妹子才好。” 李娘子说完这话便后悔了。 云绮安慰她:“总不会有人偷偷听着,我这人听了便忘了。” 李夏罗摇了摇头:“我确是有些后怕,只是还有旁的事的缘故。绮娘知道我是南边来的吧?盘缠不够时,我在路上乞讨,在乞儿那用半个馒头换了几句不知真假、没头没尾的话。事到如今,他说的是假话才好。” 云绮耐心等她说下一句。 李夏罗还记得当年的小乞丐,黄口小儿胡编出来的话也没忘:“昔年先帝宫里有位秦美人,当年算是先帝幕僚。这位奇女子生得美又颇有才智,先帝平复前朝余孽之乱,功成名就后便将她纳入后宫。秦美人藏起不少秘宝,正在雾灵山一带。我当时不信,只是现在——” 她都说到这个地步,云绮哪有不明白的。 事情都对得上。只是灵雾山一带山脉低矮,能藏得住什么呢? 手机 “不过是一面之缘,阿夏竟还记得。”云绮见李夏罗正躺回被窝去,便顺手给她掖好被角。 李夏罗近日思虑过多,这回是真的困了:“那时度日艰难,有趣的事不多。我自然记得……”说完,她竟直接睡着了。 云绮出了耳房,竟在廊前见到了在赏月的江月影。 她有些奇怪地问:“不回去睡一觉?第二天眼睛肿了,我可不帮你。” 江月影打了个哈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你平时很注意这些啊,未来的明星。”云绮打趣道。 “那是因为摄像头显胖二十斤,如果不化妆气色会更差一些,”江月影靠在柱子上坐直,“这里没摄像头就没关系了,就算肤色差我也是最好看的。” 云绮深吸了一口气:“这话你敢不敢和前辈们说?” 江月影无精打采地数着星星:“见到前辈们再说嘛。” “回去歇息吧。熬夜不仅毁气色,还伤脑子。”云绮冷漠地将她往房里拽。 江月影乖乖地回房,躺下时还问:“没生气吗?” “你不是说过我漂亮么。对了,”云绮想起一件事,“为什么不提醒我客房还空着。你那时看着困,脑子却不木。” 江月影踢掉鞋钻进被子里躺好,露出半张脸答道:“还不是我要出去住了,总得在客房之类地方备些东西。古代哪有物业晚上看大门,女子防身的东西得随手就能抽出来。在哪里我都写好了,记录在手机备忘录里。” 云绮明白了:“金属奖杯放床头那种感觉吧,各种凶案、侦探动漫都出现过某个场景。” 江月影咂咂嘴,睡着了。 云绮觉得无聊,索性开始翻看手机。墨水屏在最近几年发展得很好,连读模式下没有之前那样明显、无法忽视到令人烦躁的重影。 云绮点开了江月影私藏的美食剧,被那微微带着重影、黑白的画质震撼到了。 屋内烛光昏暗闪烁,这个中年美食家愉悦的吃相都显得鬼气森森。 她咧嘴“嘶”了一声,嘟囔道:“……什么阴间画质。” 不过,这个设备看缓存网页时还是极其舒适的。眼睛不会难受,页面因为屏幕特殊,看起来还有微妙的报纸质感。 信号栏那里的无信号显示让云绮有些焦虑,她索性打开飞行模式,让小飞机图标代替无信号标识。 江月影的备用手机从来没插过电话卡,所以她的个人几率和云绮的就那么混在了一起。 所以,云绮发现自己点开的是对方隐私时,已经来不及关上了。 爸爸:你姥姥很喜欢你买的衣服,说质量挺好的。 月影:当然了。虽然说夕阳红产业,但是老人比较节俭,童装和成人服装市场要好很多吧。 爸爸:还是你们年轻人会网购。我们本地实体店活动少,质量好一点就往死里贵。我在远处望着,她取着你买的新衣服可高兴了,还直说质量好上档次。 月影:不会吧。我买的很普通,姥姥退休金很多,比我可支配资金都多呢。 爸爸:唉,钱还真不够。老家这里同样质量的老人装,得比年轻人贵上不少。而且……你知道你有个姐姐吧,她二十岁时就失踪了。她们母女两个一直在找你姐姐,早些年是我傻,想先顾生意的事。大海捞针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当初你随你妈那边的姓,也是想让她放下。 云绮快速退出时,因为手机反应慢,误点开月影爸爸的朋友圈。 “秦汉人家酒楼大暑凉菜大促,加盟联系人——总店长秦兴言。” 她决定忘掉,脑子里却总想到江月影……月影脸上写的那句“我还要买东西呢”。 看了月影准备的备忘录后,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云绮一醒,就看到换好新衣、梳完发髻的江月影在小桌旁吃面片儿。 她皱眉望了过去。 江月影还以为云绮是嫌弃这早餐:“我只会做这个,起来将就吃一口?” 云绮解释道:“你都做好了,我要再挑剔可就不是人了。” 江月影蔫巴巴地道:“我做的面片儿,还没摊子卖一两文钱的好吃呢。” 云绮爬起来喝了口汤:“多数人的厨艺,不就是吃着十几的饭,说‘真好吃,我们自己就做不出这味道’吗……” 江月影食欲向来好,这回倒是往面片里加了些醋:“你这么说,我做得应该还好。是我没胃口吧。我先走了……哦,对了。”她开始在角落里翻找什么东西。 云绮问道:“什么东西这么着急?” “我以为有人告诉过你,”江月影找到一个包裹地给她,“我的常服与你的是一同送来的。只是那边急着催我当差,我才先收到了些首饰。” “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云绮看向对方,“之前路过时,我常去探班。你每次都带着不少头饰,我已经习惯忽视这些了。” “这次可都是真的。” 江月影说完,冲过去照照镜子便出门了。 她走得风风火火,云绮听到门外车马的声音连忙穿衣。她匆忙赶到门口,却只望到江月影在远处挥手。 云绮关好大门,回房里扯开了那包裹。 包裹里果然是一套衣物。针脚细密的绢裤、罗衫上绣着同样的团花,想来这就是“长公主府的标识”。这些不说,还有件黛色的织锦袄裙。 云绮将衣物穿好,才发现衣裤不是她以为的一个颜色。 三间衣物虽都是黛色,袄裙是偏紫,露出来的罗衫则是黛蓝。袄裙下露出些黛绿的裤脚,走起来虽低调,却也好看。 云绮只有一只簪子,面前地拿它与发绳、红发须搭配得当,才将发髻拆开后又梳好了。 昨夜下了小雨,院子里湿气重,这身衣服正合现今中伏都过了好几天、一下雨还有些凉的天气。 她兴高采烈地转了几圈,猛地想到了鞋子的问题。 “看人先看鞋,想来是过些日子……” 云绮低头出神时,有人在门外边敲门边道:“可是家中女眷利落,在长公主殿下府上得了差事的云家?我来给姑娘送登云履和皂靴哩!” 发簪 云绮一开门,便看到位中年妇人。 那妇人戴着光滑的丝质假髻,插戴着银簪朱钗,穿得一身好衣裳。再一看她那裤脚略短,便知这人是大户派来送东西的得脸人。 她打量了云绮几眼,笑着将包好的物件递了过去:“我家公子与长公主殿下同为宗亲,公主府的人将东西放在公子府上,又去做旁的事了。姑娘莫要见怪,东西可是一点都不曾弄脏的。” 云绮一时不知该不该接,就见那妇人一拊掌,恍然大悟地道:“瞧瞧我这记性。奴婢叫刘五辛,是卫先生府上的仆妇。” 这时,路过的妇人与那刘五辛打招呼道:“刘婶,你这大忙人怎么跑桃花巷来了?”说完,她还悄悄撇了云绮一眼。 刘五辛笑眯眯地道:“公子待下人再宽和不过了。我一厨娘不过是出来转转,主家哪有不允的。认识的货娘托我给这家带些定好的衣物,我又想看看桃花巷的花不就来了。” 那妇人没什么恶意,听了这话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寒暄几句便提着刚买的外食归家了。 刘五辛转头对云绮道:“姑娘收下便是,于情于理都合的。那位娘子是附近住着的吏员家眷,人不坏,就是爱打听罢了。至于旁的衣裳,长公主府上会另送,数目上一时半会怕是对不上,还请姑娘多担待些。” 云绮只得接过她递来的包裹,向这位刘五辛道了谢:“多谢刘婶了。” 刘五辛给她回了个礼,笑眯眯地走了。 云绮一关上院门,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布袋。那里面有两双登云履、两双皂靴。为了凑个吉利数,还放了一双缎面绣鞋、一双麻鞋进去。 中间那双登云履颜色鲜亮,是紫棠色绣着云纹的。云绮心里好奇,便伸手捏了捏鞋子,没想却被什么东西搁着了手。 云绮将那只登云履拿近一看,竟在鞋里发现了一抹银色。她将那物件取出,发现那是只分量不轻的银簪。 银簪簪头是云纹,虽不是什么纤巧的细簪,却另有一种古朴可爱。更何况这簪子做工精致,云绮哪有不喜欢的。 她看得手都累了,才想起簪棍上似乎是刻着什么字。 云绮不禁轻声念道:“桃李用事辰,鲜明夺云绮。” 这时李夏罗也醒了,出耳房便听到这么一句话,随口回道:“这句是夸女子貌美的,又带着你的姓名,拿来给私物做标识再好不过了。” 云绮想起之前卫瑜说过的“另送一个更恰当的物件”,一时不知是自己乱想,还是对方仍有那个心思。 李夏罗刚醒,走近了才见着云绮这一身,叹道:“虽说淡妆浓抹总相宜……绮娘再美,穿一整套的好衣裳,少说也得点胭脂才对。” 李夏罗这么说着,便打算带她去徐小鸾家借胭脂用。 云绮有些犹豫地道:“大早上的还是算了,我回头去买一盒。小鸾说不定在吃朝食,我哪里知道她或不会嫌烦。” 李夏罗“哎呦”了一声,开始笑话她:“绮娘一看就没挨过饿。也对,能供女儿读书的人家,想来也不缺肉吃。小鸾住附近虽不算太久,我也去过她家几次。那姑娘吃得和兔子似的,闻着肉香便走不动道,不时还会买些下水解馋。我们买些肉包子去与她同吃,那丫头高兴都来不及呢。” 云绮被说得动了心,但还是问了句:“那我们带些米粮?按阿夏的说法,小鸾每日的米怕是都有定数。” 李夏罗只得对她道:“你若带些自然也是好的。只是人肚子里有了油水,便不会往肚子里死命地垫东西。这回多带了,此时太过周全,指不定哪次少带些反倒显得礼轻了。便是初识时关系再好……” 云绮听出了李夏罗的未尽之意“人不都是这么疏远的”,便打算听了她的话。 她们买好肉包,便去敲了徐小鸾家的门。 徐小鸾认出她们的声音,湿着发便开了门,又躲到一边叫她二人“将门关上”。 只见院中的桌上摆着铜盆,水中撒满木槿花瓣,散着的清香水汽直往上飘。 李夏罗忍不住对她道:“这天也不算暖和,你受了风可改怎么好。附近的老崔受了风,现在还半边脸都嘴斜眼歪地瘫着呢。” 徐小鸾白了她一眼:“李娘子也忒没眼色。我这都洗了一半了,你来挡挡风不比在那说这些强。” 李夏罗嘀咕着“以后谁敢娶你”,乖乖跑去挡风了。 吴玉珍揉着眼睛出了门。她虽看不见,却觉着这样能更精神些。 “小鸾姐姐醒了?既然家里来了客人,许是太阳早就出来了吧。”吴玉珍说完,摸了摸怀里的小狗。 小狗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在小不点怀里拱了两下,这看家护院的小狗竟是打算睡回笼觉。 吴玉珍倒是没生小狗的气,反道冲着云绮的方向问道:“木槿花水,小鸾姐姐可是在洗头?近日没前些天热,她都不爱用皂荚了。” 徐小鸾在那头弯腰洗头,拿葫芦瓢往发丝上浇木槿花水,弄得院子里都是香的。她们在低声说着些什么,云绮是听不大清楚。 吴玉珍听得真切,只是对她解释道:“她们在说胭脂的事,在说给你取哪种呢。小鸾姐姐会做胭脂膏,想给你做一盒。可阿夏姐姐说先借一片胭脂纸回去用便好,说你初来乍到,一切从简的时候怕是回不了礼。” 云绮有些好奇地问这小不点:“胭脂膏怎么做?想也知道不容易,我借几片胭脂纸都够多了。” 吴玉珍仰头道:“小鸾姐姐不爱用旁人做的粉之类,说是怕外边乱加东西伤肌肤。她拿花与茉莉花籽做胭脂水粉,小鸾姐姐说那是雅事,从不觉得琐碎疲累。若是做得多了,有的是街坊邻居想买呢。” 云绮有些无奈地道:“能卖出价的东西,我不是更不能白拿了?虽带了早点,也不能在小鸾姑娘家搜刮好东西,那是土匪行径。” 她们正这么说着,便有人在宅子外疯了一般地敲门,边敲门边道:“小鸾姑娘,东西出事了!哎呦,急死我了,你出门来看看!” 往事 李夏罗有些无奈地道:“她不便见人,头发还没干呢。你若是有什么事,在门外说便好,等她擦干头发立马出来,再细细地说也不迟。” 门外是对老夫妇 ,听了这话虽有些无奈,却也不打算为难人。 那老翁去接着卖炭,倒是那位婆婆在门外与她们说了来龙去脉。 “我常采山花卖给小鸾,就住在芦溪村。她小时喝过我几口热汤,自己虽不愁衣食,却记挂着我们老两口。采野花容易得很,这孩子却找这由头每月给我们十好几文钱。我们老两口都记在心里,只是如今……唉。那片不知怎的来了不少官兵驻守,我这一过去,就得被扶着回家——倒像是被儿孙苛待了似的。”婆婆絮絮叨叨地说完,便打算走了。 徐小鸾认出熟人,也不管头发都没干,随手拿出发巾扎在头上便冲了出去。 没多久,徐小鸾便拿着什么东西又回到院子,还反手插上了门栓。 李夏罗抻着脖子望着她拿着的东西,问道:“可是那位老人家还送了山货?” 徐小鸾掂了掂手中的东西:“她侄孙女要及笄,缺些妆面。家里的小辈拿炭火的烟熏蜂窝,爬树上还真采了一个回来。他们自家留下一半,又给了我一半——蜂巢里面还沾着些蜂蜜呢。想来是看上我的胭脂,想要份鲜亮的。婆婆人也厚道,给的足够做两三盒的。” 她去炊房取了小勺,想与众人分食。 云绮想都没想就摇头道:“我是来借你胭脂的,心里过意不去还带了肉包。阿夏近日身子不好,小鸾你与玉珍又在长身体,蜂蜜就着肉包吃正好。” 徐小鸾只当她在口是心非,拿起勺子递给云绮道:“我们几个常在山林间,总比绮娘这见虫子都跑的蜜蜂——呃,蜂蜜吃得多。这有什么可谦让的。” 云绮还是不敢领情,说了实话:“我今日指不定还有事,被蜂蜜齁嗓子还得喝水,到时一乱怕是更手忙脚乱。” 徐小鸾这才放下勺子,带着她们去客房吃饭。 阿夏与玉珍吃得头都不抬时,徐小鸾找了个由头拉着云绮去了客房,像是有什么话说。 她斟酌着道:“之前我便觉得绮娘有见地,听人说你与令妹在为长公主府做事,便想求二位帮个忙。” 徐小鸾见云绮不说话,连忙又解释道:“我小鸾也不是爱打听的人,只是多年前有一桩旧事,绮娘可愿听听?” 云绮点了点头。 徐小鸾松了口气,倒豆子一般地道:“我娘是嫁到芦溪村的,早年村子里的大多是徐家的同宗。她生得美,之前嫁了大户子弟做侧室,家里本来高兴得很。哪想那大户子家中早有婚约。新娘出身名门望族,即便是旁□□大户子入赘都是高攀。如此这般,娘亲便成了外室。” 云绮心生同情,中规中矩地安慰道:“也算造化弄人了。” 徐小鸾气哼哼地道:“若是这样也便算了。娘亲被花前月下时的话哄得傻了,突然来这么一出还想去那家府上讨个说法,却被拦在门外。那对新人恰好回府,新郎官看着我娘的眼睛说不认得她。那大家闺秀人倒是不差,找来了娘的卖身契,想给她安排个不清贵却也体面的活计。” 云绮觉着有些怪:“听你说的意思,那位闺秀出身名门,那大家子是高攀了。为何她像是不在意新郎外面有人似的,毕竟差得如此多的一门亲,她若对那大家子无意……这门亲怕是都结不成。” 徐小鸾挠了挠头,道:“这我可不清楚,许是回去生气了?那时我娘想争口气,带着那夫人给的钱回了娘家。她运气不好,还被人当逃奴关了几天,盘缠也没了。她这一路也不容易,走了才知自己有身孕,在狱中担惊受怕地生了孩子。娘亲难产,一醒来便知道孩子被卖掉抵了药费,身子就更差了。” 云绮话都不敢说,只等着她说下面的事。 “好在娘家里那些年发了小财,凑钱赎了她出来。只是娘忘不掉孩子,总想去找,便被兄嫂嫁到了芦溪村。” 至于她们说到的芦溪村,此时正有不少贵人拜访。 卫瑜不喜交际,便想去徐账房家中喝茶闲聊一番。 他一进院子,便见到个生个雀斑的丫头,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是哪家派来做事的,徐伯可还好” 雀儿忍不住笑了:“婢子可不是别家做事的,就是这家的。公子看着不像我们这些人,正该是清闲尚景的贵人,怎的跑这农家小院来了?若是借住……徐先生,就是徐伯。他伤还没好利索,这满屋的汤药、膏药味还真不是借住的好地方。” 卫瑜摇了摇头,道:“我还以为是找错了门。你这丫头也不必瞒着我,卫某就是在长公主府见过你家晋大小姐,因着与宗室沾亲带故才来捎带些东西。你我都不是多嘴的人,哪用怕那些。” 雀儿讪讪一笑:“原来是卫先生,里面请里面请。” 室内烟雾弥漫,原来是徐伯嫌屋内药味重,便叫雀儿燃了梅花香丸去除异味。 芦溪村别说懂诗书,识字的人都不多。卫瑜来这里有些日子了,自然与徐伯相熟,竟是下起了棋。 卫瑜落子时,有些突兀地对徐伯道:“阿宁认祖归宗后,晋夫人知道她担心徐伯便派雀儿来照料。只是有一件事,卫某一直想知道。这父女之缘,是如何开始的。” 徐伯似是想起了什么,却只是说了句:“河边捡到的呗,这算哪门子稀奇事呢。” 他虽知说了一句,却回想起了那个下着雨的秋夜。那时还年轻着呢。 同行之人打着喷嚏道:“大晚上巡山,这活我可做不来。以后徐叔一个人干这活,不想成家也有人做口热乎饭么?本村的刺头早就收拾过了,外人哪有那么多事来偷奸耍滑的。总不能有人说是好心,翻山越岭地来别家地盘探查吧。想那么多作甚,早回家钻被窝才是正经事哩。” 年轻时的徐伯笑道:“你这小子还操心我?多照顾照顾自己吧。快些回去,家里人等急了可怎么好。” 同行者也没客气,就那么归家了。 他本想再过几刻便回去,却看着远处有火光闪烁。 “还下着半大不小的雨,什么闲人有那功夫来林子里乱逛……” “徐叔”接着雨水浇灭油灯,找了颗树在后面藏好,想看看这群人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收养之事 不远处火光烁烁,那行人的闲谈声透过雨声,有些模糊地传了过来。 “大小姐说姑爷的孩子被人牙子卖了?她也忒好心,还派我们来找。若是告诉姑爷,指不定还能和好呢。” “你懂什么,我与你讲……” “难怪大小姐宁可帮个外室,都不肯帮姑爷。他这事办得着实不厚道,也不想想大小姐哪是和个小家女计较的。” “这也怪不得她。良妾好歹没卖身契,家中若是有出息的,抬做侧室都好说。姑爷那外室都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谁知道下马威吃了多少个。正室打杀贱妾、外室的事还真不少,姑爷的外室怕也不奇怪。” “姑爷岂不是英雄救美了?难怪那外室连夫人安排的美差都不要,直接回老家了。回家又能如何,能卖一次便能卖第二次。这事我得和我妹子说上一说,就她这么一个妹子,总得教得她别犯傻才好。” “我看你这说的才是蠢话。大小姐人虽好,却不是什么软柿子。那外室若是敢说‘我就要留在少爷身边,求您成全’,就是有再多的钱也没命花!” 那被说了的人心中不悦,与他争执了起来。 这么一折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徐叔儿时饥寒交迫,双腿本就有些暗伤。这秋日的雨水,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下。 他有些无奈,只得在树下就地坐下,也好歇歇腿脚。 徐叔正拿手暖膝盖时,离这棵树不远的地方,竟有人抱着啼哭的婴孩走过——想来这便是那人牙子。 那大户人家的家丁不止两人,领队的听了便拔刀冲来。 人牙子急了,往婴孩嘴里喂了些东西,那孩子呛咳了几声便没声了。 人牙子、拐子是最没心的人。假意求助,转手卖了恩人都是常事,怕不是想把这丁大点的孩子药死。现在不催吐,不死人怕是也要痴傻一生,平白造了天大的孽。 徐叔这么想着,也顾不得旁的,冲出去便抢夺那婴孩。 人牙子被吓了一跳。可他黑灯瞎火地看不清人,只当徐叔是与家丁一伙的,推开这人便跑了。 人牙子闹出的动静大,家丁去追赶时竟没注意徐叔。 雨夜山路滑,灯被他自己熄了,再抱着个出生没几天的婴孩……徐叔也不敢下山,抱着孩子在山上睁眼坐到天亮。 第二日,他顶着一对黑眼圈抱孩子下了山。 山间虽有雾气,却已有樵夫进山。 樵夫见了徐叔,打招呼道:“哎呦,徐叔!你怎的像在山上呆了一夜似的?今日可出大事了,那小叶哥昨日偷懒,回家的路上还遇着人说你允他早回去呢。哪想小叶哥路上遇着歹人,脑袋都给人削掉一半。他家里哭得和什么似的,也是可怜。” 徐叔心里咯噔一下,拽着那人问:“什么歹人,可抓到了?” 樵夫扯回袖子,有些无奈地回道:“要是没抓着歹人,小叶哥家里怕是早去找你讨说法了。是个人牙子,不知是哪户豪强的家丁找失物追得急。徐叔,这事可真奇了。买卖活人、合该地府下油锅的人牙子,他竟是冤枉的。人牙子躲得急,一刀劈了小叶哥的头,现在无罪也是有罪了。” 徐叔忍不住问他:“那大户人家派人追他,总不能是认错人了吧?” 樵夫耸肩活动了下筋骨,道:“怕是真认错了。问那些家丁丢了些什么,他们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人牙子身上也没什么脏物。那人牙子许是惧怕大家威势,也不说什么,低头便认罪了。” 他见徐叔想说些什么,想歪了便劝阻道:“咳,我知道徐叔您是公道人、爱办公道事,只是不讲理的人多了去了。别说那大户人家的家丁,便是人牙子那头……我们平头百姓也开罪不起啊。人牙子认识的拐子、三教九流之人不少,楼子里的哥儿姐儿看哪家不顺眼,隔天那户的父兄便欠了赌钱,龟公立马上门买人都不算稀罕事。那人牙子家里又不干什么干净营生,结了仇来拐人可怎么好。” 徐叔被这么一吓,竟是忘了说怀里孩子的来处。 怀中的婴孩啼哭了起来。 樵夫这才发现徐叔竟抱着孩子,丁大点的小人儿,嘴唇都冻得发紫。 他撒腿便跑下了山,徐叔还没来得及怕,便见这人喊了附近的妇人来照顾婴孩。 妇人拿出干净的旧巾子,给婴孩擦干身上的水,又拿粗棉布头将她裹好:“是个小丫头,没长开都能看出以后是个端正秀气的。这小身子板倒是壮实,想来又是哪家养不起女儿便扔了的。” 徐叔看着那张小脸,不禁隐晦地提到这孩子的身世:“这女娃细皮嫩肉的,怕是大户人家弄丢了。昨日不还有人牙子路过,被大户给追着打了?” 他说得认真,却听到那樵夫与妇人都笑出了声。 妇人拿帕子擦了擦泪道:“哎呦,徐叔你可真会想。人牙子能拐着大户人家还没断奶、门都不出的小千金?读过书的就是同我们不一样,话本也看得多。” 樵夫不仅没觉出不对劲,还有闲心调侃:“这一说话本,我倒想以前徐叔说的那富户弃女,行善的夫妇自河边将那女婴收养了。这几日阴雨连绵,徐叔一捡到这小福星,天一亮雨不就停了?” 妇人也起了兴致:“我还与我家那个说这雨再下去啊,江河不宁后怕是要决堤。若是徐伯养了这小丫头——徐江宁这名儿多好听呐。” …… 徐伯不再想这些,专心与卫瑜下棋。二人都不急,一盏茶一落子地听着窗外鸟鸣。 而云绮听徐小鸾说完,也想证实下自己的猜测:“二老去得早,换谁都想离开那伤心地。小鸾在芦溪村可有舍不得的玩伴?” 徐小鸾想了想,道:“若说关系好,也说不上多好。我倒是喜欢她,只是听徐伯的意思,阿宁像是出嫁了。她小时便与我亲近,我也不知自己哪里讨人喜欢了。” 偏在这时,有人敲响了徐家的门。 横行霸道 原来是邻家的小姑娘在外头,敲着门对她们道:“有人来找云姑娘啦,他说是阿宁姑娘请来的。” 云绮有几分惊奇,开门问道:“不是派来的,是请来的?” 小姑娘捂嘴笑了笑,指指巷外便一溜烟地跑了。 云绮有些不放心,向巷外一望才知那人是卫瑜。 徐小鸾见她要出门,忍不住问道:“绮娘要去办事?拿个包子再走,也怪我耗了你太多功夫。” “这哪能怪你。一个要说一个要听,不然这话哪能谈起来。”云绮摆了摆手,出门前接过包子就走了。 桃花巷的桃花早已凋谢,结出半生不熟的小桃果挂在枝头上。 卫瑜仰头看着桃树,不知怎的便出了神。 云绮有些煞风景,直接问他:“卫先生,这树有什么好看的。” 卫瑜笑着回道:“自然是桃树好看了。桃花巷的桃树也算出名,当初移栽花木的人定是没想到。” 云绮忍了半天,憋出一句:“……可是桃花早就凋谢了。桃子也未长成呢。” 卫瑜有些无奈地对她摇了摇头:“确实如此。只是桃树如美人,未长成时君子赏而不动,又不是真想摘它。” 云绮被他这话给酸着了:“嘶,不摘便不摘。正常人都不会碰未成年的孩子和青果,怎的就成君子了。” 这话怎么听都没什么错。 卫瑜一时语塞,二人相顾无言,只剩下树上毛茸茸的呆头鸟盯着他们瞅。 过了片刻,卫瑜才想起暖场:“咳,总之这桃花巷负责采买的人,本是不懂行便胡乱买了些树苗。哪想花木商人拿不爱结果的野桃充数,桃花巷的街坊便不再打理门前的树了。没想到这些桃树虽不爱结果,花叶色相却好得足以入画。桃叶狭长、桃花花瓣微尖的桃树虽不少,整条巷子的桃树都足以入画却罕见。” 云绮起了兴致:“如今桃花巷住着这么多吏员家眷、知书达理的小户,不会是因为这些桃树吧?” 卫瑜点头道:“确是因这些桃树,风雅之人愿意搬来,桃花巷的身价才水涨船高。不说孟母三迁,便是寻常人也知‘百万买宅,千万买邻’。清泉镇刚起来没多久,贩夫走卒只要人品端方、手头有些余钱,便不难买到桃花巷的小宅与吏员、文人做街坊。这些人难住在桃花巷深处,但也强过旁的地方不少。” “卫先生好心,与我说了这么多。”云绮记下他说的话,也没忘了正事,“先生约我所为何事?” 卫瑜的反应慢了半拍,思索片刻后才道:“嗯?是为了叫晋家大小姐安心。我在长公主府遇见她,那位大小姐便托我为故交带些东西。” 云绮是不该认识晋家小姐的。 她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卫瑜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见过阿宁,自然知道她们是一个人。云姑娘也用不着担心这个。” 云绮只得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东西。 那是一只累丝银蟹珠钗,以银为体,簪头镶嵌着珍珠充做腹甲。蟹腿、蟹钳是银丝纽的,蟹眼倒是两颗小猫眼石,看着倒是俏皮——一动簪子,那猫眼还跟着转呢。 卫瑜对她道:“晋江宁将她的事与长公主说后,殿下觉着有趣,便给了颗珠子做添头。你们感情不错,阿宁也没昧了那颗珠子,命宫中招过的银匠打了这珠钗。” 他说完便解下腰节系着的羊皮水囊,开始饮水解渴。 没想云绮这时突然说道:“嗯嗯嗯,她是在祝我横着走?” 卫瑜当时便被水给呛着了。 云绮体贴地锤着对方的背,等他缓过来。她锤人的力道,某种程度上在卫瑜意料之外。 他一能说话,便解释道:“咳,咳。若说螃蟹,大抵是取的‘谐’与高升之意吧。”卫瑜说完,还有些怕自己的话讨人嫌。 云绮也觉着不变扭,只当他是在科普:“嗯,谢过卫先生啦。只是你身为宗室,近日怎么一直往芦溪村跑?若是说赏雾灵山的景,这丁大点的地方哪里够看这么久的。” 卫瑜撇了她一眼:“云姑娘。说实话这与前朝之事有关,你还是别乱打听了。近日还有前朝余孽贼心未死,雇山匪滋事。他们还在雾灵山南边的主峰,锦江峰旁的村落、安阳县外的郊野糟蹋了几位女子。这种人可不讲理,姑娘有多远躲多远才好。” 云绮是个现代人,信息时代什么求助没见过,很直截了当地问他:“那几位姑娘可还好,以后的生计如何?这种事穿得快,可是有好心人下令消息不得外泄,不叫她们再受次伤?” “好心人”卫瑜愣住了。 互诉心事 云绮只是按流程问一下,还觉得“专业人士能做得更完善”。 卫瑜忍不住好奇她的想法:“云姑娘家中长辈多日未到,你怎么敢问这些事。便是流寇进不了清泉镇,名声也是要紧事。” 云绮知道他怎么想的,这样的想法也不罕见:“卫先生或许是为我好。这些事女子再关心,也没多少敢出面的。我便是比不上前朝女医,能行医救人、广积善德得道成仙,雪中送炭却也不难。我既然在长公主府下,说是宗室体恤也好办事。” 卫瑜侧过脸去,道:“舍己为人之人,又有多少得善果的?前朝那位女医救治妇孺,将死之时听早已仙逝的长辈说她‘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之类。世人最爱这善人善报之事,与受她恩惠之人一同修建了不少庙宇。只是世上哪有死后成仙,只有人死灯熄。女医死时饥寒交迫,是去山上为病患采药的。” 枝头上的胖鸟见他们不走,好奇地交头接耳,挤作一团。 云绮也没在意鸟叫,皱着眉问:“听说她是医官家的女儿,再怎么说也算官宦人家了。总不至于买不到药材,一个人去山野采药吧。” “所以这才是善人恶报。”卫瑜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女医那日为贫家妇人施药,患者身体好转,便得加上一味不常见的药材。她带着侍女去山上采药,也是因着患者家人说铺子里没那味药材、再三恳求,也不想误了病情才去的。出事之后,众人才知药铺有那味药,只是病患家人嫌价贵便扯谎了。” 云绮听了这样的事,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卫瑜接着对云绮道:“先帝的秦美人也算是善人恶报。若是听了这些,绮娘还不死心便去做吧。”说到最后,他的语气轻缓了不少。 云绮想了想,回道:“我也算不上什么善人,也知自己不是做蜡烛暖人的料。只是若因那些是在别人身上,便胡乱想着‘她们穿得花枝招展,归家晚才招来祸事,与我无关’,甚至说出口来安自己的心,怕是更不对劲儿。” 枝头的胖鸟——灰扑扑、圆滚滚的凤头看他们看烦了,转身露出鸟屁股。 她盯着小鸟,忍不住发了会儿呆。 凤头鸟被惊走后,云绮才看着卫瑜的眼睛道:“长公主殿下给我的差事,绮娘早已猜到了。便是不冲着帮她们,光想让早出晚归的女工安心做工这一项,管事也会允我帮上一帮的。” 卫瑜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问起一件小事:“绮娘还戴着这簪子?银簪还好,竹叶却容易碰坏。我今日也派人送来了一只,为何绮娘发髻上……还是这竹叶簪摇摇欲坠地挽着一头青丝?” 云绮还是想说开些,却不好说得太直,只得对他道:“许是习惯了吧。卫先生家中有位姐姐,长姐如母,她应当是想有位体贴、大度的弟媳照顾胞弟的。不知是哪家的闺秀,能与卫先生白头偕老。绮娘既不是会照顾人的,也不大度,更做不了世人眼中的贤妻良母。不论她是何等模样,都与我不——” 卫瑜打断了她的话,道:“今日是我不该提起这些。绮娘无意,卫某独身虽不是一年两年,也只是无疑成家,自然不会胡搅蛮缠。你我友人相交也没什么不好。” 云绮侧身望向天空,也换了个话题:“天凉了。还没到立秋,便有鸟雀来桃花巷。桃花巷人烟繁茂,确是觅食取暖的好地方。” 卫瑜接过话茬,指着一户人家屋檐上的鸟道:“也就是这一代富庶些,不然这么呆愣的傻鸟可好套,哪里活的到现在呢。” 云绮视力不及他,眯眼也只看得清那鸟的轮廓,圆滚滚的鸟球团子还挺可爱:“亲人的鸟雀能活得好,这是好事啊。” 他们闲聊了几句,卫瑜看着云绮手中的包子,便想催她回去用饭。 云绮自然不会有意见,还在他走前问道:“南边匪乱之事,想来里长、吏员已知晓?镇民也该快些备好防身之物才对。” 卫瑜安抚道:“也不算大乱,这些年庸朝国富民强,县衙的兵力都足以护住一方百姓。安阳县令早已招里长、村长,以及此地德高望重的长者去安阳了。各家各户要防的是流寇,清泉镇、芦溪村都会安排巡逻之人。平日也有更夫防着走水之类的天灾人祸,绮娘不必太过忧心。” 云绮没死心:“那我稍微忧心一下?家中就我一个人,李娘子的相公又不知跑哪去了。” 卫瑜像是想到了什么,解下了腰间的匕首塞给她,道:“绮娘快带李娘子与相好的女伴离开,若是去长公主府来不及,便去我府上。” 说完,他便急匆匆地走了。未留请帖也未说住处,就给自己留下个能防身的信物。 匕首上系着的穗子无风自动,云绮总觉着卫瑜急得忘了些什么。 匪首南逃 云绮望看向巷里,小鸾还在那探头张望着。 她侧身在巷口啃完包子,这才准备回去。云绮在路过的水渠看到一朵白苹,那花瓣上的晨露未被晒干,还会被微风吹得颤动几下。 心事重重的人回去与众人说了会儿话,还想等上半个时辰再下定夺。 若是还没人告知镇民,到那时再动身也不迟。□□的,晌午都没到,怎么骗人离开? 朝食没什么可吃的东西,云绮也不饿。她在走街串巷的小贩那里,买了一个麦芽糖做的糖人,随口塞在嘴里当零食打发时间。 云绮心里想得多不爱搭理人,小玉珍便去找另两人了。徐小鸾忙着与李夏罗熬煮蜂窝,想熬出蜂蜡。 她们人手不够,云绮便凑过去揽些活,坐在洒满花叶的台阶旁捣花瓣。 捣着捣着,花香沁出来,心气也平和了不少。 徐小鸾见云绮左顾右盼地安不下心,便悄悄对她道:“绮娘可是在等什么人?往西走,巷子里有个小花园。说是小花园,其实只不过是挡路、无人修缮的废屋被扒了,留下几棵树木与个秋千罢了。那里地势高些,悄悄看看也好早知道那人到哪了。” 云绮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的捣花钵,想去那小花园看看。 她没多久便望着了那个地方,离着自家竟是更近。秋千藏在几棵树间,还有那么点隐蔽的意思。 云绮走近了才知道那几棵桃树、樱树与秋千离得还算远,树荫下还生着些常见的马兰、通泉草之类野花。远远望见的那片蓝色,是盛开着的蓝雪花。至于车前草、艾草之类的常见药用野草,更是数不胜数。 蓝雪花生得旺盛,又正值花期,嫩枝上有不少切口。想来是被附近的街坊随手修剪,或许是取了一些插花瓶观赏。 云绮想移栽一些到院子里,但是到底记得自己还有正事。她晃了晃秋千,见它并未松动、结实又离地面不高,便站了上去。 站在秋千上,竟能看到附近几户住户的院里。云绮荡起秋千时,竟还看着了自家院中石桌的一角,心里难免有些变扭。 好在她难得眼尖,瞥见了一堆人往桃花巷来。云绮立马从秋千上跳下去,良心也不用再痛,这样盼谁谁到不能更好了。 她回了徐小鸾家,对其余人道:“之前长公主府那边送东西时,说近日会有什么事。我也不便说,办事也未必牢靠。还想着本地的族老、衙役来后,再一起准备呢。” 李夏罗还觉着奇怪:“这□□的,能有什么要紧事?绮娘就是爱瞎操心,影子都摸不着的东西,吓得饭都没吃多少。” 云绮白了她一眼:“你说这话最奇怪了。” 她们这边说着话,门外已是传来了各家各户被敲门的声音。几人面面相觑,没多久便到了徐小鸾这一户。 敲门的还是那赵吉良,他先向她们几个作鞠,又单向云绮说道:“云姑娘,我们哥几个挨家挨户敲门,本是先去了你家的。云姑娘是长公主府下做事的,便是不先通信,也不能比我们这些小吏的家眷知道得还晚。早知道云姑娘来邻人处做客,我们早就来了。” 李夏罗看了云绮一眼,没说话。 云绮早就知道了,不紧不慢地客套道:“赵吏员客气了。你们这么匆忙,想来是件大事。总不能为了找我,不就近将那事告知巷民吧。” 赵吉良叹道:“云姑娘真是知书达理,难怪长公主殿下看重呢。姑娘这身衣裳衣料好不说,裙角也比得主家喜爱的寻常雇工、管事长,走起来都不怎么露裤脚。想来是件美差了。” 云绮明知故问:“赵吏员这都看得出来?” 赵吉良酸溜溜地切了一声,对她道:“云姑娘怎么会不知道呢?富贵闲人、清贵闲人,不都是得闲嘛。若是去长公主府陪贵人喝茶谈天,衣物不会是这种小袖狭身、轻快的便服。若是做寻常管事、掌柜,衣料要差些不说,裙角要更短些才方便东跑西颠的。” 徐小鸾笑嘻嘻地挽着云绮的手臂,给他们解围道:“绮娘听了这话,也别太乖赵大哥。他族妹年前宫中采选宫人时没选上,便总忘不了这事。赵家妹子琪姑娘也好运,落选后遇着良人便出嫁了,也就赵大哥还记得。” 赵吉良臊得脸都皱了起来:“你这丫头怎么和我说话呢,就是亲戚也忒胡闹。村镇上与我沾亲带故的多了,就小鸾你不懂事。” 徐小鸾见他知自己这便宜妹子是在解围,没动真火。二人撇一撇嘴,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赵吉良又对云绮道:“咳。其实祸事也不一定波及到清泉镇、芦溪村一带,近日安阳县南郊、晋江峰一带闹匪患,匪首蒋飞英南逃——” 李夏罗听了这话,差点人都晕厥过去,强撑着问道:“赵哥,不是说那蒋飞鹰——” 赵吉良摇了摇头,道:“我们哥几个查了半天,确实是没蒋飞鹰这一号人。哪想留书的不是什么读书人,八成是那匪首身边的半吊子。自家大哥的名字都给写错了。” 他看向李夏罗,道:“李娘子,你这相公都成了逆贼,县太爷请你我可拦不得。这可就没法了,李娘子,请——” 李夏罗“哦”了一声,竟那么就晕厥了过去。若不是她站得与云绮、小鸾近,她那么一倒,头上的铜簪怕是要划伤自己的头。 赵吉良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想那么拖着她去县衙。 他拖着人,气喘吁吁地道:“呵,县城便算了,这么个小镇也来这出。还没给她说卫先生愿给她写陈情书,李娘子与那事若无牵连,罚一些银钱便罢了。这人可好,胆子没猫大,直接厥过去了。” 徐小鸾“啧”了一声,怕是与云绮想的一样——你说话不大喘气,她能吓晕过去? 云绮想起一件事,在赵吉良走前问道:“你说的卫先生,可是住在安阳县?” 安阳县衙上 赵吉良有几分惊讶地道:“这可奇了。我还以为云姑娘早就知道,都没敢多嘴。卫先生也是宗室,云姑娘在长公主府下做事,总得知道他府上在何处才对。” 云绮想与他同去县衙,便顺水推舟地道:“李娘子是我近邻,赵衙役……便允绮娘随你们一同去衙门吧。卫先生是宗室,我总是要找个时间知道卫府在何处,以后办事才不至于抓瞎。” 赵衙役也没想自己乱接话,竟是给自己多找了件差事。但到底不是什么多为难的事,他想了想便应下了。 赵吉良又对徐小鸾道:“小鸾,你可想好去哪了?晋家大小姐不知怎的认识你,想请你去府上赏花。那大小姐的侍女听我一说安阳县的事,便怎么也不愿意走这一趟,索性托我给你带信物了。” 他说完便在怀中掏出个锦囊来,看那形状,里面像是有绣帕之类的物件。 徐小鸾接过那锦囊,打开瞥了一眼。 她不知是瞧见什么了,当下便想与他们一道:“我去一趟也无妨。只是既然李娘子家中出了事,我也一同去县城吧。” 缩在后头的吴玉珍弹出小脑袋,问他们:“那我去哪儿呀?” 几人面面相觑,也不敢把这么小的盲女留在家里。恰好在这时,门外有人敲门——竟是吴老先生。 云绮觉得这也太巧了:“吴老先生,你今日不说书么?” 吴老先生摇了摇头,道:“商户比农、工消息快多了。连管事们心里都慌,忙着把安阳郊外匪患之事告知家人,我们这些下头的雇工更别提了。偷着早走一会儿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节骨眼谁都心慌。” 他又向赵吉良问了好,才对徐小鸾道:“小鸾姑娘,这些日子多谢你了。我一糟老头子没住处,还和伙计们挤着通铺……也不好把她一个小姑娘留在那里。我先把玉珍接到徐账房那,也算与芦溪村一同渡过难关。咳,还是芦溪村人丁兴旺,才愿意我们这一老一小过去借光躲灾。” 徐小鸾也不生气,还对吴老先生道:“哎,这有什么。我们自顾不暇,你这长辈照顾这孩子,我哪会不高兴呢。” 云绮看了眼吴老先生,总觉得他像是算出了些什么,却也知道大庸是奉行“子不语怪力乱神,非不信也,敬鬼神而远之”的儒朝。 某种程度上讲,古时算命的术士大多懂察言观色,才能一口一个今世福报、前世报应,连哄带吓地从将信不信的看客、闲人手里抠出那日的饭钱。这些生存大师若是不懂审时度势,那才是怪事。 便是各朝有术士名头、从龙之功的的军师,也大多是推理学上的一把好手。 云绮这么想着,与吴先生对视了一眼,双方都没说什么。 吴老先生带着小玉珍走后,徐小鸾等一行人出院子,又耐心锁好院门。 赵吉良也不怕她们跑了,还替她们雇了一辆敞篷的、车上还有碎米的运粮车。 徐小鸾坐在马车上,也不怕生,还有闲心问衙役们:“长公主怎么会把公主府建在县城?总该找个繁华些的地方才对。” 赵吉良止住了话头:“长公主殿下仁善,体恤邑下百姓,才愿将府邸搬到安阳县。那位金枝玉叶住得再偏,我们都未必有她府中人过得舒坦。” 与他一道的李捕快嘴严,和闷葫芦似的什么都没说。 赵衙役这话说得冷,官道旁的山林又刮过夹着叶子的风。一时间,谁都没谈天说地的心思了。 李夏罗还躺在她们两个中间,不知梦着什么妖魔鬼怪,吓得一抽一抽的。 云绮只当她是临睡抽搐,徐小鸾倒是担心得不行。 那两人一惊一乍的,没到县衙倒是在路上惊得出了一身汗。徐小鸾不知从哪知道晋家在哪条街、哪段路的,到了晋府门口便跳下马车,请赵吉良与云绮“天黑前便来接她回去”。 云绮闻言点头,赵吉良更是随口应下了。只是到了李娘子这嫌犯家眷那,他便不体贴了。 赵吉良直接将李夏罗摇醒,口中还嚷嚷着:“李娘子,李娘子你快醒醒。这世上哪有叫判官等人犯的道理!” 李夏罗被叫醒时,还是那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云绮望见卫瑜走过来,想来是见她在这里也不好说些什么。 他对赵吉良道:“这事我也不会偏袒,只是买过李娘子的头须,为她这双织造料子的巧手不受罪,随手写个讼书罢了。李娘子若是真有过错,我绝不替她脱罪。” 赵吉良也不知信没信,嘴上说着好听的,答应得也好:“安阳县衙上下,哪有不服卫先生人品才学的?李娘子尽管陈情,卫先生便去小书房替她些吧。小人不过是办事的,也不该催促这些,先生写好了叫我们这些衙役便是。” 李捕快也向卫瑜躬身行礼,没叙几句旧便去办事了。 云绮与卫瑜、李夏罗一起到书房后,眼睁睁地看着赵吉良一躬身,一步步正对着他们退到门口,还将门给带上了。 安阳县衙·中 小书房内,李夏罗将自己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与相公是水乡的,再往南边便是江南。万家虽家底不厚,却也是耕读之家,在大庸便出过位秀才。只是相公不是本家,又不是什么奇才,便想接下经商之事。谁知……” 她探着脖子,只看着卫瑜在那里写什么“然万良曾言,其才疏智浅”之类。李娘子认不全字,只得继续说下去。 云绮见他们那边忙着,便扫了一眼书架上的书籍。 除卷宗之外,还有本地的县志、游记之类,想来是为方便新人了解当地人文、地貌气候之类的。 她一翻开县志,就被满眼的繁体字晃花了眼,半猜半顺地看了起来。 原来安阳县自前朝被烧毁后,还被山寇、流民占过十几年。这么一来,大些的势力看不上这一带、小些的势力又嫌这点肉硌牙,得不偿失。 本地富户逃的逃、跑的跑,不少清贫文人、家境殷实些的商贩或匠人,这些寻常人走得倒是晚些。他们倾尽家财才与贼人打点好关系,家什也没怎么带出去,几乎是捉襟见肘地投奔了附近的村落。 芦溪村原本别名徐家村。一场数十年的战乱下来,虽因天下无主徭役不重,贼寇烧杀抢掠却更甚于徭役。如此这般,芦溪村也缺人了。这以人丁兴旺而远近闻名的大村,收留的人在这一带竟最多。 之后天下太平,那商人之事与清泉镇民说得没什么出入。清泉镇起来后,芦溪村因着之前的底子出的人多,比临近的村落富庶不少。每逢天灾人祸、粮食欠收,镇上还会为芦溪村筹粮。 安阳县志虽词藻平实,却也新鲜有趣。云绮看得入迷,直到听李夏罗向卫瑜道谢,这才回过神来。 云绮猛地想到一件事——县衙断案可不比现代有旁听席,她若不是犯人家眷、证人,更不是苦主、讼师之类,是不便站在堂上的。 只听得县衙外有人击鼓鸣冤,随后赵吉良在外头敲门喊道:“卫先生!您快些写,也与李娘子好好说说。匪患受害的苦主有不少人家,他们在击鼓鸣冤哩。小的们这就要升堂了,先生身份贵重,还是在堂后为好。” 卫瑜应下后,赵吉良便火急火燎地喊着“李哥你慢些”,飞快地跑了个没影。 李夏罗壮着胆子开门,便看到他扬起的尘土。 云绮还正想着他这时怎的不再体贴,便又有一人来替赵吉良善解人意了。 听那人声音,她原以为是主薄之类的文吏,哪想竟是竟是安阳县令亲自来了。 “在下徐茂学,初出仕便是安阳一县的县官。若是下官何处做得不妥当,还请卫先生多多提点。” 云绮最受不了这气氛,想悄悄走人,在县衙门口旁听怕是都比在这自在。 哪想没多久,云绮便被安阳县令之母请走了。 她看着眼前的小丫头,额头青筋都跳了一下。 卫瑜也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劝云绮安心:“县令出自徐翰林家,徐家内宅的女眷向来好名声。我那侍卫名唤秦文达,他就在客房附近闲逛。你若是有急事回长公主府,唤他便好。” 他又劝那小侍女道:“请姑娘告诉徐家夫人,云姑娘不算与我同道,是长公主府上的人。” 小丫头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跑走便报信去了。 秦侍卫倒是来得快,他怕云绮闲着无聊,便与她去了县衙后院。 秦文达挠了挠头,道:“公子说你爱看花心情会好些,我在后头跟着,免得冲撞了徐家的女眷。” 哪想他这么说着,对面便有一位妇人自厢房走出,正是县令家中女眷。 那妇人径直向云绮走来,之前那没胡桌高的小侍女拦不住,又回去请人了。 云绮见她径直往这边走,忍不住开口劝阻道:“夫人,您还是别……” 哪想那穿金戴银的贵妇抿嘴一笑,道:“民妇不过是徐大人家的侧室,若非儿子争气当了榜眼,侧夫人都做不得。徐家夫人是大家闺秀,我一妾室哪敢自称夫人呢。” 看着她这张莫约三十出头的俏脸,云绮怀疑这位侧夫人可能有别的儿子:“令郎在何处任职?县令大人做您的儿子,怕是年纪大了些。” 秦文达听了这话,侧身揉了一把脸,心里堵得气都险些没喘上来。 侧夫人闻言,噗嗤地笑出了声。 云绮一打岔,氛围便轻快不少。这妇人丹唇轻启,终于准备说出她的来意。 安阳县衙·下 插戴着银鎏金珠簪、遍身罗绮的妇人不再自谦,终于说明了来意。 “妾身还真是安阳县令生母,”侧夫人抿唇一笑,“听闻云姑娘的手帕交被我家下人冒犯。卑劣之人多有得罪,老爷与我说过,府上已将他送去处置了——还望那位姑娘听了这些,能舒心些。” 云绮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听出阿宁的身世不算十分隐秘,也就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 她有些好奇,问道:“那人若只是个下人,怎么来的面子在本地横行霸道?” 侧夫人只当云绮明知故问,偏过头一笑:“嗤。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大户家丁能狐假虎威也不算少见。我家夫人管得严,老爷却荤素不忌。那书童张哥儿也算半个房里人,夫人还说他们两个才般配呢。若是与书童有首尾,我们内宅夫人虽不愉也就忍了,偏他还天天与老爷爷一同在内宅走动。” 云绮想了想古人的男女大防,不能不理解:“内宅如此,哪位女眷能自在呢。” 侧夫人点头称是,又对她说:“我家老爷虽姓徐,却不是本地的大姓,是南边考出来的文人。那处可真是人杰地灵,风流人物数不胜数——脸似芙蓉、腰如杨柳的美人多,更多得是结契兄弟后买女人传后的。老爷是有这意思,却没想明媒正娶的夫人会面上无光。” 云绮原本不想知道这么糟心的事,却听见秦文达重重地咳了一声。 她向那边一看,才瞧着又有位珠光宝气的夫人走来。 侧夫人转头便想走,听那位夫人“哼”了一声便不敢动弹了。 这位便是徐翰林的正室,安阳县令嫡母了。 “冬蕊,可是嫌我这正室太宽和了,才巴巴地给外人上眼药?”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还是我大庸待庶出太过宽和了?这回来朝贡的藩国有个趣事。子女从母,管他父亲是位列公卿还是当朝重臣,母亲是百姓、儿女到死便只能当百姓。母亲是妓子,儿女便自出生起便是妓籍。韩侧室,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啊。” 侧夫人低头听训,她究竟怕不怕没人知道,反正云绮是怕了。 秦文达找了个由头,带着心有余悸的现代人跑了。 他沉思片刻,自以为很聪明地道:“看来县令内宅住的地方,我们还是离远些吧。不如云姑娘随在下去县衙外,同县民一同看那案子?” 云绮点点头,他们便从侧门出了县衙,绕了一圈又装作赶来看热闹的寻常县民。 内宅在官邸深处,那两位县令之母为何都出来看热闹,她也就没心思多想了。 他们一走到堂前,便见到那里围着不少人。 李夏罗颇有几分急智。卫瑜替她写的,早已在堂上说过暂且不提,李娘子还声泪俱下地说了不少夫妻间的私事。 若是万良在这,指不定多高兴自己被贼人掳走了。 平日里对外文质彬彬、倨傲自满,觉着自己是天之骄子、合该受人吹捧,其实喝酒的钱、给街头杂耍扔的铜板,都是娘子卖头绳、发须出的。案发前,还自觉怀才不遇,又去与狐朋狗友吃酒,扭伤脚又多出了一笔膏药钱。 想到这些,李夏罗真心实意地哭了:“相公可算是上进了,哪知他竟要拿我买桑麻的本钱。这是一起过日子的钱,他就那么抢走了——” 云绮回忆起那天晚上听的墙角,不由得感叹语言是一门艺术。都是实话,但听着可大有不同。 徐茂学心生同情,但也得依着国法秉公断案:“李娘子待夫君仁至义尽,可万良与你是夫妻。他遭贼寇掳掠,安阳县、清泉镇的百姓又都说万良是个识文断字的,本官派人剿匪时……匪首南逃都没忘了带上你夫君。便是草莽之人成不了气候,万良也有从贼之罪。便判万良之妻李夏罗不得擅离安阳县下,再缴五十贯赎罪钱吧。” 李夏罗听了五十贯,险些没又晕过去。思来想去,李娘子也知县令已仁至义尽,不能再偏袒自己了。 她刚想咬牙应下,便听苦主愤懑地道:“那我们这些人家便白受苦了?匪患遗患无穷,县令大人不会不知道罢!” 李捕快与赵吉良拿杀威棍打在他腿上,看向写着“明镜高悬”字样牌匾下的县令。徐茂学刚想训斥,便想起了什么。 云绮看他这反应,想起了卫瑜说过的话。想来匪患所到之处,安阳县郊、晋江峰附近村落有几户的女眷被糟蹋,为她们不被流言蜚语所扰、为人言所杀……消息没传出去。 走水 堂前是口有黄连的苦主家眷、堂后是宗室子弟,安阳县令徐茂学正左右为难,便听那妇人开口请罪了。 李夏罗竟对县令道:“民妇愿受杖刑,银钱怕是难赎夫君从贼之过。” 云绮还好,秦文达倒是吓得吸了口气。 她有些困惑、拿不准主意地问:“这刑罚到底多重?听着像打板子,总能把伤养好吧。” 云绮身后有人嗤笑了一声,她回头一瞧,发现竟是之前那位与卖货郎说闲话、在安阳卖茶干的妇人。 田娘子扶了扶雪亮的假髻,热络地对云绮说道:“哎,你怎么这都不知道呢。妇人受杖刑,得先将裤子脱掉,才好结结实实地打那两片肉嘛。” 她这么一说,看热闹的闲汉又在怪笑了,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 云绮刚被那声音恶心得有些受不了,便听李夏罗道:“大人,可否念在民妇请罪的份上,允了民妇不脱——” 苦主家眷还没说什么,看客倒是先不乐意了,争着在县令发话前开口。 “那怎么行?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方才怪笑的混子起头后,县民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喊了起来。 “她这么说,定是在衣服下垫了东西。让她脱!” “对,让她脱。让她脱!” 田娘子倒没跟着起哄,反倒面有不忍之色,像是懊悔自己在人群中起了话头。 李夏罗心里不会好受,脑子却没乱:“不如先施杖刑,若是没流血,民妇立马就请位女子当堂验身。” 她都这么说了,一时也没人好意思再说些什么。连那些心思不正、想看身子的都只是在台下盯着,想寻些错处。 云绮听着李夏罗的闷哼声,没多久便闻着了血气。她知道自己也做不了什么,索性离开人群,想去附近的摊子上买些伤药、止血细布带之类的给李夏罗。 附近卖布的小贩不好找,却有家不比摊子大多少的小布铺。老板也没心思看热闹,直接睡死了过去。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拿着毛笔,在他脸上画王字和老虎须——这想来便是小老板的女儿了。 云绮直接对她道:“也别叫醒老板了。我来买些细布带子,要干净亲肤的。” 小姑娘歪着头,拿了条发须给云绮。 她差点被憋死,只得又重说了自己要的物件:“不是发须。要细布带子,不是细的布带子。不能染色,本色的细棉就好……最好能吸血,咳,吸水。” 小姑娘恍然大悟:“唔,那不就是月事带嘛!我家不卖那个,你买块未染色的素棉,我替你铰一下吧。” 虽然东西对不太上,但是作用很像。就是现代,卫生巾都能用来紧急止血呢。 可惜消毒是顾不上了。 云绮见小姑娘够不着桌子,刚想自己来,便看着她踩上小木凳垫脚。 小姑娘利落地扯出块布头,细心给云绮铰好才接过钱来。懂事的小孩谁不喜欢?她还想在这里聊会天,便闻着一股焦味。小姑娘一激灵,拽着自家爹爹的胳膊狠摇,愣是把人给晃醒了。 老板也吓得够呛,四处找失火的源头。 他有些纳闷地道:“这可奇了,屋子里也没——” 云绮冲出小布铺,到外面一闻,果然焦味更浓了。不远处隐隐传来呼救、奔走相告之声,走水的地方竟是越来越多。 云绮回头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二人,自己拿着东西便离开了。 有人在安阳县纵火。 她这么想着,急急地冲安阳县衙跑去。 秦文达原本就在附近跟着,怕云绮出事,忍不住过来问她:“云姑娘,指不定是酒楼、商户自己不小心。你先别慌,定有人去上报给县衙了。” 云绮稍安下心,脚步却没变慢。 她忍不住问秦文达:“这么大的气味,怎么县衙那边没派出人来?” 秦文达安静了。片刻后,他发疯似地往县衙那跑。 云绮先还不明白,很快就反应过来——县衙派不出人,八成是自顾不暇。 她跟上秦文达,跑到县衙前,一片红晃得眼睛疼。有人在安阳县纵火。 云绮想去附近人家借水桶,却发现县衙附近的人家早遭殃了。 此时烈火连天、浓烟缭绕直上云霄,安阳县这满是百姓、树木只是摆设的大县,竟像是片着了火的枫林。 偌大的地方,便是未曾起火的也被火光照得通红。 秦文达自然要先去救自家公子,早已跑得没影。云绮在火光间,看着了身上带血、被火困住的李夏罗。 李娘子,她刚受过杖刑。 下井预备 房梁还没砸下来,可再烧下去就说不定了。 云绮看着那道火墙,向李夏罗喊道:“阿夏,你快说两句话,我也好知道方位!还能动就拿帕子捂住口鼻,别没被烧着先给熏死——” 李夏罗嗓子哑得吓人:“咳,还在这儿呢。能动,只是我站不起来了……” 云绮在所有人要么呼救、要么四处提着水桶的地方,急得发慌。她急中生智,将不知哪家铺子放在外头的、半大不小的土袋拎了过来,扬了一些灭火——运气不错,不是那些可能会起化学反应的粗矿土,正好是能灭火的干净河沙。 她把那袋土全撒上去,愣是在火墙里破开个口。 李夏罗喜极而泣,觉着自己爬得很快:“绮娘你在那等着,我这就出来了!” 云绮看她那一挪一挪的速度,估计出来时腰就得卡火里:“我进去拉你出来吧,阿夏便是受了伤,也不能拿火烫伤口止血啊。” 她快步走进去,刚想着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身后便砸下根梁柱。 云绮猛一回头向身后看,那用沙土堆出来的出口果然又被火苗封死了。 李夏罗愧疚得恨不能以头抢地,道:“绮娘。我垫着路,你踩在我身上走过去吧。” 云绮很朴实地对她道:“唉,还没到那时候。我们先看看堂后有没有暗门,实在不行再踩也不迟。 李夏罗看着对方盯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忍不住用力咳了一声。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什么遮掩的事,火光之中,那扇岫玉屏风倒是丁点没坏。 云绮向屏风后张望了一会儿,便扶着李夏罗从县令升堂之路离开,一路快走到了院中。 她们在院中看着了安阳县令、府中女眷,却没瞧见卫瑜。 “不是说卫先生在堂后?”云绮有些疑惑,“以他的人品,总不能……” 总不能自己最先跑得没影,放任县衙把李夏罗留堂上被火烤吧。 徐茂学连忙辩解道:“本官在出事之后,已为百姓派出几名衙役。就这几位堪称勇士,不顾火燎到腰腿臂膀也要冲出去。官邸里还有嫡母庶母,还没三尺高的幼妹——” 云绮听了半天,直截了当地问道:“大人的难处,民女自然懂。绮娘只是想问,卫先生人呢……?他那侍卫还在找自家公子,大人若是知道,咳。” “变故初起,卫先生便把自己的信鸽派出去,让秦侍卫快些寻云姑娘回来。千钧一发之际,若是晚了信都报不成,便只得放空鸽子了。那时我们府衙上下哪能想到如今的情景,想着先护住县衙的人。咳,”徐茂学颇有些羞愧,“若不是云姑娘,县衙这边也不好向卫先生交代。本官怕宗室出事,叫县衙的赵吉良等衙役……将先生拦在火势小的东花厅旁了。” 东花厅是县官家眷住处。比起李夏罗这嫌犯的娘子,他总要先顾自己人。这安阳县令的话听着没什么大错,办的事却着实不怎么妥帖。 李夏罗伤得不轻。云绮扶着李娘子,不知该将她托给谁。 徐茂学看了一眼李捕快,道:“李修齐,你带着罪人寻个火势小的地方修整,安置好她。” 李娘子的事算是了了。 云绮随徐茂学去西花厅,还真看着卫瑜被截在那。他同旁人不同,衙役虽在一旁拦着,看着也客气得过了头。 卫瑜见他们来了,叹气道:“你们大人都站在面前,几位这回总该退下了。” 这费力不讨好的事,赵吉良等衙役自然是乐得不干。 县衙是一县官吏发号施令的重地,便是县官家眷不住在官邸,走水烧毁证物传出去也不好听。换了旁人,谁不疑心是有事要遮掩? 徐茂学苦着脸道:“安阳县衙水井比民宅多得多,不是有一两口井够吃水便算够了。 卫先生便耐心等等,此时安阳县中多流寇。他们虽因势单力薄未杀人掠财,但这一纵火……难免有人趁乱作恶。” 云绮看出县令大人多看重宗室,怕卫瑜出事了。他既说了“安阳县中多流寇”,又说了流寇势单力薄,竟是自相矛盾也要将这卫先生稳住。 卫瑜也听出徐茂学的意思,无可奈何地道:“我虽想出去,但也不会强闯。只是卫某不过是个养子,虽也是宗室却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宗室向来人员冗杂,旁支中多得是闲散宗室。宗室子弟不得考官,不得经商,务农之人都数不胜数。” 言下之意不言而明。 安阳县令自然是懂了,却还是拘谨地道:“先县令是下官恩师。恩师与下官说过卫先生人品贵重,便是不去巴结,也应好生照拂一番。” 卫瑜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冷笑一声道:“便是不去巴结,也应好生照拂一番?好,我明白了。” 云绮心里有种模糊的猜测,嘴上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什么都没敢说。 府衙中无论衙役,还是手上只沾墨汁的文吏都急着灭火,却发现院中又被扔进些烧着的油 院中人手不够,徐茂学只得又来拈虎须:“卫先生,我们衙里腾不出人手,不如您去井下躲会儿火——” 卫瑜被气得眉毛都跳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道:“好。” 正在这时,之前见过的小侍女便被侧夫人抱来。那小姑娘身子骨弱,已被熏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伸手对云绮道:“姐姐抱,姐姐身上有松柏香。” 井下 云绮不清楚古代洗护产品的市价、更不会自制,只好自己备了些皂角,平时会在烧水时放嫩松柏枝。梳洗之后,身上难免带着些清香。 她能猜到小侍女是被浓烟呛得难受,旁人自然也猜得到。 侧夫人哀切地道:“茂学,小菱这孩子被烟熏得嗓子都快哑了。您允她同云姑娘在井下躲一躲吧。” 徐茂学面有苦色地扶住她 :“母亲这是在说什么话——”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还将韩侧夫人惹恼了。 她哭哭啼啼地指着徐县令,倒起了苦水:“我虽是个侧室,嫁过人、生过个丫头,怕毁了你这好儿子的前程,夫人将你领去教养,我可说过半个不字?小菱也算少爷半个妹子,你帮她这一回,我今后只要不饿死绝不烦你!” 灭火之余,烁烁火光都挡不住众人往这边偷看。 不知什么人切切察察地道:“你们不知道吧,徐府侧夫人原本是典妾!生了儿子后便归家,哪想没几年儿子出息了?她不仅蹬了穷相公,还把后生的女儿接来了——” 另一人自以为小声地感慨了几句:“我们大人也忒不容易,小妈生的便算了,亲娘还这么能闹腾。她之前那男人也可怜,不就是将老婆的肚子典给大户一年,也至于这么记恨?” 那些声音令人听着便犯恶心。 云绮要是徐茂学,她回头保准给这堆看热闹的穿小鞋。 县令大人忍不住看向了云绮,欲言又止、犹豫彷徨的样子让人看着怪心烦的。 侧夫人吃了正室一顿好训,却还是护着幼女,根本顾不得会不会被秋后算账了。 小菱咳得凶,她还是伸手想接过这小姑娘:“让这孩子随我躲在井下吧,小孩伤嗓子可难保养好。” 卫瑜先下井,将一大一小两位姑娘安置好,便打算再上去。 他对云绮道:“卫某一外男也不便与你们在一处,告辞。” 衙役没道理不愿再找口干净的井,连忙握紧绳子喊道:“卫先生,我先拉您上来!这水井下去容易,再想上来可多了比瓷碗都滑的井壁,还请先生小心些。” 卫瑜有些不快,却也知道这些衙役怕他记恨,只得耐着性子想随口安抚几句。 没想到卫瑜还没开口,那衙役的脖子上便中了只箭。 衙役没死心,死命地拽紧井绳,想说些什么。 看那口型,像是在念一名女子的名字。 哪想放箭之人见他没死透,在衙役脖子上又补了第二只。 这人还不知自己会死,抑或是没死心,竟将脖子上插着的箭生生□□了。他那另一只手握住石板,像是想再站得稳一些。 云绮望着那片狭小的、烧得橙红的天空,拿手捂住了小菱的眼睛。 血像雨水一样洒落,染红了直到腰间的井水。 衙役扔掉箭,睁着眼跪倒在井边。他捂着喉咙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能说出口,只能听见那嘶吼一般的呼哧声。断气后,这人双目还死死盯着井下。 他的手至死都紧紧扣着石板,倒下时竟阴差阳错地将井盖上了大半。 一个人究竟有多少血,才能在方才那样下了一场血雨后,还能顺着井绳流下来。 安阳县衙里惨叫声、呼痛声不绝于耳,头上又是红月涌血泉的镜像,云绮一时都吓愣了。怀里的小姑娘见她这样,索性将眼前的手拽了下去。 小菱胆子倒是比看着大,声音嘶哑地道:“……秦雨柔?他是想说这个吧,好像之前听过这个名字。姐姐,我们还是得将井盖掩上,火把掉进来就糟了。” 云绮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是我们……算了。” 现代人说到一半就明白了,踩上水桶就打算爬上去。 卫瑜这才回过神,直接把手搭在那湿透了的鞋子上,将她的脚放回了水里。 小菱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看着他们。 卫瑜动作利落,很快便拽着井绳够到了井上的石板。乱箭擦过他的虎口,想也知道没有安置死者的时间了。 “对不住了。” 说完他便将尸身推开,合上了石板。卫瑜下来时没站稳,云绮想接住他,却发现…… 卫瑜不是没站稳。他的手在握井绳时已经擦伤,不知碰到什么毒物,已经快失去知觉了。 小菱现在才真心实意地怕了:“怎么办呀,卫先生要是出了事——” 云绮企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问她道:“那衙役大哥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姓甚名谁?” “他?他叫刘丹阳,”小菱挠挠头,“平日里也不算什么忠义之士,不知今日怎得如此有骨气。刘衙役也是当地人,若是见过卫先生……李大哥还有些可能,至少他儿时时在旧都待过的。” 云绮绝望了:“好吧,不过还是得先解毒。” 她说完便拔下头上的钗子,手起簪落。卫瑜伤口发黑的地方被划好口子,云绮才掏出几根秸秆。 那原本是为喝水特意准备的,钱再少也要注重生活品质嘛。 井中被困 云绮闻不出那是什么毒,只闻到一丝苦杏味,血腥气要浓得多。 秸秆算不上多好用,她费了些功夫才将毒血吸干净。 小菱为了方便云绮帮卫瑜,自然不会再让她抱着。她现在站在水里……水直接没过了小姑娘的脖子。 云绮又微微弯腰,小菱这就挂在了她的背上。但是云绮不是只有一个挂件,昏迷中的卫瑜不能放着不管。 她扶着他的肩将这人按在井壁上,或许是井水浮力大,云绮虽然累但还撑得住。 小菱问道:“姐姐,你还能撑多久?” 云绮估测后,有些无可奈何地略一偏头:“唉。小菱借些水劲儿,便把一身的斤两全挂我身上就是了。” 小姑娘“唔”了一声,利落地照做了。 井水的凉意仿佛能刺进筋骨里,如果能平安回去……就先在火盆旁喝些姜汤吧。 她正胡思乱想时,发现卫瑜的体温高了些。居然是伤口感染。 云绮低声道:“这可糟了,去哪里给他找伤药呢。” 井外还是乱作一团,还不是能出去寻郎中的时候。 小菱在她身后很热络地道:“姐姐,姐姐!” 云绮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带了?” 小姑娘在她身后一点头:“嗯,我带了打火石!” 现代人沉默不语。古代的气息从未如此鲜明,虽然这是紧急情况。 小菱在油纸中掏出打火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拿自己戴的绒花点着火。 小姑娘已经把云绮的簪子拔下来,放在火上烤了。 云绮借着那点火光,先掏出自带的喝水竹筒,用最后那一点干净水给他冲洗伤口。 卫瑜烧得头脑发晕,竟对着她们说起了梦话。 “母亲,现代是哪里?” “故乡……” 在梦境中,卫瑜又见到了母亲。他抬着头——又是儿时的往事。 小卫瑜扯住秦雨柔的衣角,想要在离别时再说些什么:“母亲要走了?归乡路远,总要带些下人才对。” 秦雨柔摸摸他的头:“你这孩子,都不试着留我?” 小卫瑜扯下她的手:“母亲的决心,一定不是我能动摇的。若是有更好的办法,母亲也不会——” 秦雨柔抱住他,抚摸着小卫瑜的头顶:“阿瑜还有端柔,可是母亲的双亲……只有我了。那么大的女儿也不会自己走丢,这么多年来音讯全无……阿瑜还不知外祖母的性子吧?” 她回忆着道:“你外祖父开了家铺子。你外祖母倒是有些娇气,丁点不如她的意便要说上半天。我母亲万一找不到我,省吃俭用地寻人,家底都不一定够。她可小心眼,小事都能记半辈子呢。” 秦雨柔说到最后,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泪。 小卫瑜等她心绪平和些后,忍不住问道:“母亲,现代是哪里?你总是写那两个字。” 秦雨柔轻轻掐着他的脸说:“缺胳膊少腿的字,阿瑜也认得出来?” 小卫瑜想扯开她的手:“唔,总有相像的地方。母亲还念过呢。” 他又问了一次:“母亲,现代是哪里?” 卫瑜看着秦雨柔的口型,念出了那个词。 他醒了。头脑发晕,额头发烫,却也能凭借一丝火光看清眼前的情形。 “抱歉。” 卫瑜靠着背后的井壁,勉强站直了。 绒花燃尽,井中又暗下去,只剩头上的房屋烧倒、刀剑兵戎之声。 云绮假装没听见卫瑜那梦话,反倒对他说道:“卫先生,你的手被井绳磨伤,像是沾了些什么毒物。我为你放血后,刚拿水冲洗伤口,先生就醒了。”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们不知多久才能出去,小菱还想给你拿直接拿银簪烙在伤口上,不止血也不是法子。” 卫瑜这才看着一片黑暗中,那一点亮光不是火星,而是滚烫的簪子尖。 他不禁往后靠了靠。 几人一时无言,只听得头上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竟像是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石板终于动了。 云绮握紧匕首,想看清是谁,却被雨水浇了一脸。要不是手上可能沾了脏东西,她早就揉眼睛了。 她听见卫瑜对上面的人说道:“李修齐?” 李捕快的声音在井上响起:“在这里啊,咳。正是小人,卫先生与二位姑娘无事便好。如今安阳匪患已平,几位快出来罢。” 安阳县遭流寇纵火这一日,竟是下起了大雨。 卫瑜认出小菱手中握的是云绮的簪子,便要过来想寻工匠替她修好。 井上已传来县衙众人的声音,这一日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获救醒来 云绮再醒来时,看见的是一片破旧却整洁的……营帐布。 她一起身便听账外有人抱怨,不过这也没什么法子。火灾中便是人没事,房产与财物也多有损毁。 没多久,便有位妇人来寻云绮。 那位妇人穿得一身好衣裳,一头青丝梳得整齐。她拿发须挽好发后只插戴了两只银簪,未戴太多首饰,连耳堵都是白玉所雕。 她面有喜色,快步走向云绮:“云姑娘醒了?伤患也忒多,姑娘的伤又轻一些……妾身别无他法,这才委屈姑娘在此处躺下的。” 只是因乏力头晕目眩,说是受伤都有些过了。 云绮这么想着,随这人离开营帐。 这里竟是黛黛夫人的茶楼之外。附近的营帐是各家的女眷,像是打定主意不靠近那茶楼半步。 倒是货娘与小家女知道茶楼名声好,也不介意随家人、闺中密友进去歇着。 那妇人遇着位郎中,二人竟是握着手说起了体己话。那郎中还是个熟人,正是为徐伯看过腿伤的郎中。 云绮这才想起,大庸与一些朝代一样,是有医妇的。除行医的女冠外,还有些郎中、杏林世家中的女子懂医术,更不用提民间的医婆药婆了。 这位妇人与那郎中,便是最常见的那种了。女子多隐疾,便是寻常疾病也有因男女大防耽搁的。如此一来,便有体恤病人的郎中将医术传授给妻子,由她为患病的女子看诊。 某个现代人身体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不想为安心浪费医者的时间,索性去茶楼外支着的茶摊想买些什么。 哪想她一抬头便见着徐家那位夫人,安阳县令嫡母。云绮见她那双丹凤眼一撇,心肝都给吓得突突颤了几下。 可一县县令的嫡母招呼她,云绮总不能装作没看见,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夫人走到眼前。 她指着那棵桂树道:“花总是长在一处,桂树下便有兰花。美人与美人爱在一处,只是姑娘是兰,冬蕊却不是桂树。” 云绮也没生气,反倒问这徐翰林的正室夫人:“自然没有哪家夫人真心喜欢夫君妾室,只是看夫人的意思,倒像是侧夫人德行有亏似的。” 翰林夫人抿唇一笑:“可不是吗。她一个典妾,留下个孩子归家便算了。儿子出息,便带着后生的女儿巴巴地贴上来——老爷还真吃冬蕊那一套,留下这两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本夫人看着怪变扭的。” 这嫌恶之心算是情真意切了。云绮也不能说什么,但她也不能昧良心当着一个骂另一个。 她还抱过小菱那小丫头呢。 云绮斟酌了一下,对翰林夫人道:“夫人话虽说得重,但也应与传言一般,是个正派的贤内助。夫人待徐翰林如辅佐上官,虽不喜妾室,却也是点到为止。冬蕊面色好,也是没受磋磨的脸色,对夫人却多有敬畏。” 古代贤妻不乏辅佐丈夫功成名就,受封诰命的。算是职业前景更小的臣子,难度却没小上多少。 翰林夫人被恭维得舒坦,但还是问道:“怎么?云姑娘听了这话,都没觉着冬蕊品行不端?” “小菱还小,她不恨侧夫人,也不恨府上的人,”云绮回想着今日的事,“那么小的孩子,若是到府上后过得更差,怎么会没有一丝不满。侧夫人定是也为自己想了不少,却也不全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若是不将女儿带到身边,才是名正言顺了。” 翰林夫人看了她一会儿,嗤笑道:“冬蕊看着是打错了算盘。能被长公主殿下看上,还请去办事的人自然是油盐不进的主儿。不过啊,云姑娘也别觉得冬蕊是什么苦命好人了。越是下边的人,为了爬上去便做得更绝。” 语毕,翰林夫人回到侍女身边,不再看她。 云绮深吸一口气,觉着有些糟心。理智上不觉得生气,手指却气得微微发抖了。 她看着在附近巡视的李修齐,连忙过去问这是怎么回事:“李捕快,我怎么一醒来便到县郊了?有流窜的匪寇纵火,女眷怎的反倒来这荒郊野岭的茶楼了。” 李修齐苦着脸道:“虽也没多少匪寇,却也将安阳县一带糟蹋得够呛。他们人手不够,不敢直接杀人越货,便纵火行凶了。县城中好着的宅子要安置县民,大户自然得躬先表率。只是人多口杂,女眷们才到别处回避。附近有官兵守着,绝不会出事。更何况这茶楼……咳。” 说完这些,李衙役便急匆匆地走了。 云绮哪能不懂他那未尽之语,只是没想到……自己刚一回身竟瞥见了卫瑜。 树下相谈 那么近就冒出个人来,云绮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卫瑜见状也退后一步,将修好的簪子递给她:“云姑娘,你的竹叶簪。簪头被烧过,在下又命工匠打磨了一番。” 他有些犹豫地问道:“云姑娘的簪子是半银?想来是为了防身才掺铜铁的,足银的簪钗毕竟软些。” 云绮呆滞片刻,对卫瑜说:“这是半银的?成色至少九二三才对。许是她被骗了。” 这簪子是江月影在一家网红店买的,明明白白地刻着S925。她买来做道具,哪想剧组已经备好了另一套,索性把闲置物品套上包装送给朋友了。这簪子有些时日了,江月影买它时还不太会网购,连店铺资质书都不会查。 她又补了一句:“那傻孩子……一定是被骗了。” 卫瑜看着云绮的眼睛问道:“你与他像是同辈人,怎的反倒说他是孩子呢。” 云绮随口回道:“那时她是孩子嘛。” 她听见卫瑜笑了一声。云绮还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点小事,他竟能笑出风雨欲来前……那破釜沉舟的味道。 卫瑜突然与她聊起天气:“近日虽是夏日,可立秋也不远了。” 云绮觉得他想说正事:“我听着附近女眷的闲谈,这一场火灾并未伤及农田。安阳县民及附近的镇民,倒是损失惨重。想来大户接纳的伤民不少,女眷们才屈尊来这里。” 她看向那堆不知从哪来的营帐,多少能猜到女眷带的仆妇、侍女少不了,甚至不乏为能来此处暗生喜意的。 平日里攀谈不上的、不知品性的,今日若是谈得来便多个手帕交,谈不来也不过是没缘分罢了。便是不说这些,光凭能光明正大地出内宅,来这遍地香草美人的茶楼都没人会说不。这些女眷白日里退避三舍便罢了,到夜里被官差一央求,还是会半推半就地进去。 云绮就这么想着,一时没留意到卫瑜半句话都未说。 她不觉着奇怪,反倒继续说道:“只是小户人家的女子都在何处?除了茶楼这边,县城中大户的宅子未必够用,本就烧毁了不少。” 卫瑜这才对云绮道:“长公主的皇庄、府上都挑着收留了些民女,她府上侍卫、奴仆众多,也拦得住贼人。公主府初建时便占地数十亩,贼人纵火也只损毁了些许外墙、几间下人房罢了。” 云绮猜测道:“若是农田未毁,雾灵山附近的山林可还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山林同那农田,商户、匠人们总能再起来。我看安阳县志,此地农商联系紧密。在一方受难时绝不会冷眼旁观,至少会往外地卖不出好价的,八成会哪来折价支援本地。” 卫瑜想说的话被岔开了。他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反倒问她:“绮娘说得不算错。可到帮长公主做事时,可要麻烦得多?绮娘与那小菱都帮过卫某,在下便是为了生身父母也要为二位献上谢恩礼。若是将那差事放一放,也好修养身体。” 这话听起来只是妥帖的客套话,里面东西却丁点不少。 云绮直接对他道:“我将差事放一放,有的是人想顶上来。若家中父兄都在身边,族人和睦,有银钱并几亩薄田或许足够。女子只有财产便是坐吃山空,出事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我总不能找在长公主府上的妹子吧?大事还好,小事却是断不了、帮不尽的。” 说到最后,她有些烦了:“天天求人,总有一天无人可求。绮娘初来乍到,不做些什么、学些什么,心里就没底得很。先生是大家子弟,想来是不懂才说的那些话。” 卫瑜听云绮说完,才问道:“绮娘说的话,句句是肺腑之言。只是……换了寻常女子,早已择良人而嫁,绝不会想这么深。” 云绮摇了摇头:“先生又不是女人,哪知道她们想没想过呢。世人都觉得女子该为贤妻良母,可真能件件事都合了世人心意,寻常人还真办不到。自立门户也未必更容易,只是自己才知道心中所求罢了。” 卫瑜见她不吃这套恭维,忍不住说起了旧事:“绮娘比自傲之人傲气多了。你这性子……与家母有些像。只是母亲她知道得多,便会用在兵法、待人处事上。母亲生前,嫡母最忌惮的便是她,可母亲过世后她却待姐姐极好。说起这些,卫某有一事相问。” 云绮猜到他想问什么,干脆对卫瑜说:“卫先生。你是想问她为何在令堂仙逝前后,变得判若两人吧。” 卫瑜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了那颗桂花树:“确是如此。在下能猜到一些,可那猜测却连自己都组不成半句话。” 桂花树上停着几只毛茸茸的鸟雀。近日天凉,竟连鸟儿都要聚在一处取暖了。 “最边上那只,是不是很喜欢中间的那只?”云绮指着那鸟雀道,“只是天若更冷些,能分的东西不想被占了,总会去啄一口下面那只鸟的。” 卫瑜忍不住想起些什么,笑着对她说道:“若是有一日你见着我那位嫡母,她听了怕是要不高兴。” 云绮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决定将直觉当做错觉:“她怎么会见到我呢?若是运气好,我已经回家了。” 她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卫瑜说话,只当他是没明白之前的话。 “先生的嫡母,一定是大家出身、养尊处优的女子吧。”云绮想着卫瑜说过的话,试图在脑海里描绘那些往事,“那样的人,怎么会说自己……”她说到最后,想到写什么竟说不下去了。 卫瑜这回没有体贴人,追问道:“绮娘还是将话说完吧,不然在下夜里都要急得睁开眼睛。” 云绮第一次希望自己猜错了。 她有些隐晦地道:“很多女子有时会看着旁的女子,若是她做到了自己做不到的事,便会不由自主地想知道那人的事。哪怕是儿时的一个念头,那念头自己都觉得荒谬,做不到或不想做便扔到一边。若我是那养尊处优的,绝不会透漏出一丝一毫。” 除非……那个人已经死了,反倒敢透过故敌的后人流露思念之情,世人也只会觉得她是位大度的。 卫瑜还是一言不发,可他终于知道那个在心中一闪而过、模糊到无法描述的想法是什么了。 灯下歌舞 “谁能想到,最敬重母亲人品、为人的竟是仇敌呢。” 卫瑜说完这话,远处便有人向这边走来。 时间不多了,他索性问云绮:“绮娘心意已决?等官兵捕匪事了,想来也近立秋了。那时山林之中未必硕果累累,却也有些端倪可知收成。绮娘早晚要去探查一番,不若我们择日同去。” 云绮自然是应下了,但还是打算先问问月影,忍着不问旁人。 看着卫先生的背影,她觉得他最近奇奇怪怪的。云绮百无聊赖地跑到茶摊喝姜茶,望着天上的云聚起来。 端茶倒水的是璎珞这小丫头,她还与云绮说起了闲话:“唉。因着女眷多,茶楼里虽人气不旺,却难得能歇息几日。之前与你搭话的姐姐不用献艺,现在还在睡懒觉呢。” 云绮想起了那女子,问璎珞:“你说的是丹儿姑娘吧。上次看着她便无精打采的,想来缺觉不是一两日了。她们乐得歇着,你家夫人倒是愿让你来堂外端茶倒水了?” 璎珞听她的话笑了半天:“夫人哪会偏心她们,还不是我自己要出来的。茶楼附近多女眷,夫人的人又会照看我,她哪有不允我出来透风的。不少贵女派下人打听,想请我们茶楼里的歌姬舞女献艺呢。夫人说这儿看得清楚,到时候还清净。” 云绮听璎珞这么说,想到这些日子自己也算身心俱惫,便打定主意坐在这等着看歌舞了。 期间微风浮动,不时有侍女、仆妇来买些茶汤糖霜之类,脂粉香和着山花野叶的清香,还真不算烦人。 璎珞还不时与云绮边猜边谈,哪位用的是花水与桂花油、哪位用了香粉,她们这么说着便消磨了一炷香的功夫。 云绮看看天色,估摸着茶楼里的歌舞伎何时献艺。再不准备天都要黑了。 她这么想着,还真看到茶楼的人取了红绸、花灯之类四处走动,不留空似的挂在茶楼外的栏杆上,非要到夜里亮如白昼才算了事。 有些女眷见茶楼如此张扬便不乐意了,唯恐这些灯火入夜会引来贼人。便有那消息灵通的上前一步,与她们咬耳朵:“这茶楼里何止歌舞伎,看院子的都有的是三教九流之人。诺,那茶摊上的小丫头都会些拳脚。流匪截我家轿子时,她抄起根棍子打得贼人屁股尿流哩。” 云绮一听这话,忍不住多看了璎珞一眼。女眷们倒是安心不少,怕茶楼的灯笼不够用,还借了几盏给挂灯的人凑数。 入夜后茶楼外果真灯火通明。她虽看着不少花灯,等到夜里才看清楚有哪些。除了常见的花灯、鲤鱼灯,竟还有零星几盏琉璃灯……云绮最喜欢的是那些鲤鱼灯。 寻常摊贩、农户制的鱼灯是拿纸同竹篾做的,点灯后拿青翠的、带着叶子的竹竿吊着便足够漂亮。纸价高昂,这些灯原本像是为年节、灯会之类备的,看做工也知制灯人何其用心。 璎珞指着那鲤鱼灯对云绮说道:“哎呀,这鲤鱼灯还是南边多见些。只是这些年天下太平,北迁的人不少,这儿才能买着这些鱼灯。” 云绮随口回了她一句:“我都快忘了你是北边来的,当初还想问那边有什么土产呢。” “绮娘也没指望我知道些什么,”璎珞白了她一眼,“不然你能转头就忘了?我还真是穷人家的丫头,没遭灾时拿山里的果仁烘熟煮野菜,就那么尝油星味儿呢。隔三差五的便有人砸野杏核,剥杏仁外那层皮时没剥干净。他们吃后给毒着了,吐得怪恶心人的。” 小姑娘又想起了伤心事,她说的怕不是自己。云绮只得哄哄璎珞,好在她不是真生气,不一会儿就又忘了。 璎珞说了这一大通,原本还有些害臊,但很快便被台上的歌舞吸了魂。 柴盼儿蒙面抚琴,台上的舞伎则是她们之前谈的丹儿在主位上。软舞虽比胡舞柔美,可这些舞伎身子骨还真不差。云绮觉着自己若是上台跳舞,气怕是都喘不匀、头也得转晕,更别想肢体在回旋挥袖时端得那么稳了。 “哇。”云绮看着台上之人,瞠目结舌地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 看乐舞时哪有人不想动弹的,可这是在古代,云绮总不能像摇滚歌手打碟一样晃脑袋。她站起来悄悄晃了几下脚,一不留神便走到了茶楼外的树下。 “啊。”云绮知道自己听歌时总会这样,却没想到会和梦游似的走这么远。 她刚想回去便看到卫瑜靠在附近的凉亭,走近才知是在小憩。秦文达在他身旁发呆,不时拿手胡乱挥两下,不用猜也知道是在给卫瑜撵蚊子。 云绮走过去,轻声问秦文达:“秦侍卫,卫先生怎么睡在这儿了?” 秦文达低声回道:“还能是为的什么?我们府上收留了好些人,还有不少总角之年的小儿。公子说闹哄哄的,不想回去。他这一拖再拖,嚯!我们直接回不去了,也算遂了他的意。” 云绮猜测到:“他不进去,是不想搅得女眷们不自在吧。” “云姑娘,还是你懂我们公子的为人。”秦文达开玩笑似地一抱拳,又转身去给卫瑜赶蚊子了。 她见秦侍卫困得不爱理人,便向远处一望,还真望见了些东西。原来此地的官兵、衙役在不远处守着这茶楼,还拦了好些卖货物的在外头。 云绮走过去一看,那些人面上虽有愁苦之色,却也不急着卖货。 李修齐见她出来,连忙劝阻道:“云姑娘还是别出来了,这些是本地的商户、工匠之类,他们没受伤也无人相护,心中不安便拿着未曾损毁的货物挤在这。若有什么想买的,天亮来卖货的也还在的。” 他旁边的赵吉良指着那些铺盖:“喏,看那些铺盖,哪里会冻着呢。” 云绮见他们这样便想回去,哪想竟看着个熟人。 那在清泉镇卖陶器的婆婆眯眼她瞅了半天,喜出望外地喊住她:“哎呦,姑娘,我们真是有缘分。可想买点什么?” 云绮低头不语。 婆婆的陶壶里还插着几把扇子呢。 纸扇(虽然会在某宗室手上) 几把蒲扇,几把竹骨的纸扇。 纸扇上画着花鸟、秋果之类,有把扇面是花间鸟的最有雅趣。她原本这么想,却又翻着把画着松间流云、小楼云自窗里出,竟是把山中奇景扇面的折扇。 那扇面颜色较旁的扇面只质好,颜色却昏黄些。 婆婆以为云绮知道,都没多解释便道:“姑娘眼光好,老身也就不多言了。扇面用的是好纸,云都是拿蛤白画的。这是个老物件了,若不是家道中落还真没人想卖。” 赵吉良嗤笑了一声,忍不住唱起了反调:“陶婆婆,你这话可说不止一次了。老物件怎么了,卖不出手、有些年头的物件还少了?还老物件,老破烂还差不多。” 陶婆婆低头不吭声。 赵衙役不吭声还好,他一吏员这么说话,云绮要是讲价……倒显得他们两个像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地闹腾。 云绮实在喜欢那扇子,到底还是原价买下了。 赵吉良困得眼都睁不开,也没觉着自己哪不对了。倒是李修齐看了她们一眼,指着不远处让她们将话说完。 陶婆婆趁着那空档,赶忙对云绮道:“我还以为姑娘要顺着那衙役,压这扇子的价呢。唉,老身这扇子虽没卖出去,但几十文可是值的。若是把新扇子,哪里会到现在都脱不得手呢。画扇之人画功虽好,却未曾署名——这么一来,只能当是把普通扇子了。” 云绮拿过那扇子,边看边说:“画师未曾署名,这扇子自然是保管得再好,也是把普通旧扇子了。若赵衙役没开口,我自己倒想好好讲讲价。只是他那么说,我若在讲价倒像是与衙役串通好似的。” 她说完便将碎银按照市价,不多不少地铰了一块递给陶婆婆。 陶婆婆走前像是糊涂了,还对云绮拉家常道:“唉。这扇子是当年逃难时,一画师与我换来抵债的。他说画的便是这雾灵山,我这老婆子才知道这地儿。安居乐业好些年,也没找着画上的小楼……” 老人家离开后,云绮才回到那小亭附近。她将扇子递给秦文达,又回了茶楼那座位看歌舞。 璎珞看得入神,只当云绮之前是去解手没好意思说,都没多问一句的。 挂着的灯笼虽多,离得近的正是几盏花灯。 来往的侍女指着她们头上的花灯,说这一盏是花篮灯、那一盏是荷花灯,边上那个是她家少主子喜欢的白兔报月灯。 古时男子爱美,及冠后簪花都是常事。云绮看着兔儿灯上插着的小灯笼簪,还真不知她家小主子是男是女。 璎珞见她看着那白兔抱月灯,一抬头也瞧着了那小插簪:“我还以为绮娘在看什么呢。一看就是年节时的灯笼,还将那时戴着的小灯笼簪插上了。” 云绮感叹道:“小孩子最爱这种灯笼。能将旧物留这么久,想来也是喜欢的。这一场火过去,不再喜欢旧灯笼也不奇怪。” 璎珞点头称是:“绮娘说得对。别提小不点,好些夫人们也离灯笼好远。若不是怕黑灯瞎火会出事,说不定都不让点灯哩。” 她们看歌舞时,一人还吃了一份碗团。 “这里也不是柳林,没想到还能吃到这个,”云绮有些惊讶,“我想吃碗团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家那也有会做碗团的酒家,只是做得好吃的就那么一家,价还贵。” 璎珞觉着奇怪,随口说道:“这有什么难的,就是个便宜小食。丹儿以前的家是柳林附近的,她借厨房后给我们尝过,喜欢的人多便让厨子学了。这东西能贵也是奇了,与船工、纤夫这些苦力吃的辣烫菜差不多,都是常见的东西才能叫百姓吃上嘛。” 云绮听出她说的“辣烫菜”可能是本地的说法,但又听了后半句才知那是麻辣烫前身。 现代有化学垃圾出现后,麻辣烫的汤和肉丸都不一定是真肉。古时便宜的内脏有人工合成品垫底,也就不是肉食链底端了。至于碗团……外地的网红小吃就是没有肉,火了后哪有不涨价的网店呢。 比如淀粉界扛把子网红螺蛳粉,商家不做活动时,居然敢比红烧肉盒饭还贵。 想到这些,某个价格敏感型消费者眼泪都差点没忍住,索性多要了一份碗团。 她刚要吃第二碗,愣是有个声音在附近冷不丁地道:“姑娘这样的美人,顶着这张芙蓉面大快朵颐也算有趣。” 那声音有些熟悉,说的话却像个狗拿耗子的闲人。浮夸不说,还有些用力过猛了,像是这辈子都没爱过哪个美人似的。 不会找话题,就别说话——这道理显然不是人人都懂的。 云绮有点被恶心着了,头都没回地回了他句:“我胖几斤还是瘦几斤,与阁下又有什么关系呢。未免管得太快了。” 又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像是位女子:“公子自己喝杯茶都要续上好几回、生气了还砸杯子,怎的倒想令旁人做自己办不到的事?” 那女子的声音何止熟悉——竟是江月影。另一人则是那日,与柴盼儿纠缠的大家公子。 云绮已经猜到这位与宗室有关,若长公主都没对江月影说他的身份,想也知道不是寻常宗亲。 “你一女吏哪来的胆子这么与我说话?咳,算了。” 他自讨没趣走远后,江月影才走过来与她们两个说话。她新添了不少首饰,光耳上的碧玉桃叶耳环便十分夺目。 “他是位宗室,我在殿下府上遇着的,”江月影坐到云绮身边,“人或许不坏,说话却讨人嫌得很。楚公子第一次见着我时,也说了不少多管闲事的酸话。” 璎珞抢先问道:“月影姐姐是怎么答他的?” 云绮已经猜到江月影会说些什么了。 “我说……无论我擦胭脂颜色浓还是淡,都与他这个能把我牙酸掉的无关。” 璎珞目瞪口呆地看着江月影,云绮倒是觉得果然如此。 她突然想起些什么,忍不住问江月影:“月影,你怎么会在晚上来茶楼?可是长公主有什么吩咐?” 江月影点点头,道:“自然了。楚公子闲不住非要来茶楼,殿下索性挑了不少人护送。我正巧也要传话,就和楚公子手下的海棠一个轿子过来了。” 云绮听她这话,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还是打算先问更要紧的事。 无为胜有为 云绮想着之前,对江月影说道:“海棠……算了,长公主这回比以往急了不少。除了火灾,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委?” “不好说,我也看不准。不是什么大事,还是算了吧。”江月影一侧头续了杯茶,“不过是府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人来人往的茶楼却不该说。虽不会有什么事,却显得我们两个人品不好。” 璎珞抬头看了她们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又去望台上的歌舞了。 月牙已经升上树梢,舞者竟像是要等到朝阳升起才停歇。 “不累吗。就算能接着换曲谱换人歇息,这一晚上也够呛。”云绮有些不忍心,“茶楼的人日日练乐舞便是修行,女眷们也不歇息?” 江月影看了一眼那边,埋头吃起了自己的碗团。 璎珞满不在乎地道:“哎呀,她们哪有不高兴的。在茶楼的哪个不是哭着喊着想留下的,这点罪和以前受的都称不上苦了。不说盼儿姐姐,我们茶楼最娇气的丹儿不也一样?荆钗布裙地在夫人的茶楼站梅花桩,多少人想来都逃不出金丝笼呢。” 给她递点心的姑娘不高兴,说话时露出小虎牙:“切。金丝笼算什么,我们这些以前住铁丝笼子的……为来这,可是一样受脱皮的苦了。” 这位姑娘像是小厨房的。她长得清秀,在这茶楼并不显眼,一张鹅蛋脸倒是看着便讨喜。 璎珞见她们两个不说话,只得把点心掰成两半:“喏,吃吧。有点颜色的花便有人摘,哪有人管花真愿意假愿意呢。也不用不开心,不然你们以后怕是开心不了——这种事多着呢,你们能见着人说这话都算她命好。” 几人相对无言,歌舞将歇时,天也微亮了。 云绮看着天边的浅灰,趴在桌子上想小憩片刻,再睁眼却已是天大亮了。 天亮后,女眷们才陆续进茶楼里的雅间歇息。她醒来时,正听到那些动静。 “夫人、小姐们怎么非要天亮才进去?” “哎呦你这傻丫头,这还用问。不识字看不得掌故,还没听人说过住外头的女子,有多少出事的?还不快收拾东西!” “怕这怕那还活什么,哪有千日防贼的,小子就保准不出事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抹脖子得了!” 云绮睁眼时,正好看着那仆妇掐着小丫头的耳朵:“主子的事你也敢插嘴?随我去树下,看我怎么修理你。你这小妮子运道好,撞着你婶子我——换了旁人去夫人那咬耳朵,你得被再卖一次!” 她还半睡半醒,便看着那小丫头被拽到树下挨揍了。 江月影看了那边一眼,对云绮道:“我们别管那两个了,回头事闹大,她真被卖了怎么办。” 璎珞看着倒是精神,还取了些茶给她们漱口:“也不知你们老家是哪,这都要单说一次的。” 云绮漱口、擦脸之后,想到卫瑜与他那侍卫还在凉亭,便端了两碗茶过去。 可她到时,凉亭早已空无一人。云绮在四周转了半天,没寻到人,倒是见到了李修齐。 “李捕快,卫先生他——” 李修齐忙得很,对云绮风风火火地道:“咳,是云姑娘啊。快入秋了天凉,你在林间也不怕着凉么。” 云绮有些无奈,又问了一遍:“李捕快,我问卫先生呢?” 李修齐回过头,有些纳闷地道:“卫先生怎么会在这凉亭,我在天刚蒙蒙亮时便在县衙见着他了。先生像是为刘老哥安置孤儿寡母了,他丢了性命也是命苦,去探望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唉,丹阳可真是死不瞑目啊。云姑娘可想带些什么话过去?” 云绮想了又想,还是摇头道:“算了,我有再多话,也不过是安慰人的空话。县令大人府上的女眷可还安好?” 李修齐松了口气:“姑娘是想问这个啊,大人家那二位都安好。我先回衙门了,近日可有得忙了。” 李捕快走后,云绮总觉得他心里藏着事,但也没细想。 阳光晒干晨露后,那股若有若无的花香又传来了。 云绮看着竹篱外的野花,这才发现茶楼外竟盛开了一片。她昨日没瞧见,还以为有人点了百花蜜的茶点。 争着买想着,茶楼外又多了些人吵闹的。 “你可真有意思,刚来清泉镇没多久,就又想换地方了?铺子才开没个把月,刚有了些熟客——” “你与我说这些做甚,与那些强人说去啊!房屋都烧了,安阳又多得是空地方,以前去不得,现在总去得!贵人手里漏出来的碎银子,不比清泉镇那些铜板强?” 云绮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忘了些什么。 她回去找江月影,说了自己的想法——比如忘了收拾细软。 没想那人不慌不忙地道:“你当时也猜到了一些,但那时什么都不做,倒是无为胜有为了。李娘子猜到了,可她也没进去收拾东西。你那最不该出事的东西没事,至于李夏罗,她若是真进屋收拾细软……” 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云绮明白了,对江月影道:“那我们这便回镇上吧,正是该做事的时候了。” 清泉镇 她们同乘长公主府的马车,看着车帘外的民居与百姓。 一路上虽未遍地哭嚎之声,却也有不少受伤的人,刚买着伤药的还不时指责商户、药铺囤货居奇。 云绮放下车帘,马车停时便已到桃花巷口。 桃花巷虽不算满是断壁残垣,房屋损毁却也不轻。巷子深处的宅院还算完好,巷口的便多遭了不少罪。 她们买下的小宅被烧塌了。 附近的人家要先顾上自家房舍,自然要在有余力后才会救火——昨日的走水是人祸,更要先扫门前雪。 几个下仆见江月影过来,一躬身便走了。 她回首对云绮道:“那些三脚猫也翻不到这里。你先去找手机,我去巷口守着。” 云绮也知道江月影做了很多,不再苛求便独自进了小宅。 说来也是奇事,院墙烧得塌出个侧门,大门却还好好地锁着立在那里。她从院墙边上进了小宅,见那几根竹子被烧成竹炭也没觉着奇怪。 几间屋子全被烧塌,只有院墙与大门算是立着的。这样一来,云绮不怕被砸到,凭着印象在那些碎瓦烂砖里翻找了半天。 她先是找着了堂厅桌上摆的花瓶。云绮看到那青黑色的瓷片,愣了一下才知道往哪边走与房间近些。灰头土脸地翻找了半天,还真找到了那东西。 江月影藏手机的那个砖洞随墙塌得碎成一片,要是不知道的还真找不出来。云绮有些疑神疑鬼的,在死角将手机塞进袖中,又开始找还能用的财物。 碎银、铜钱还在,那整个的银锭却寻不到了,想也知道是太打眼了。至于衣物、布料,更是烧得灰都没剩下。 云绮被这糟心事烦得有些懵,席地而坐平复了会儿心情。她拿随身带的巾子裹财物时,还下意识地想掏一颗枸杞吃了缓缓。 偏在这时,有位衙役娘子透过那墙洞看着了云绮:“呦,这不是云姑娘嘛。你这宅子可惜了,若是家中有个人看着也不至于烧成这样。” 她木着脸道:“这谁能想得到呢。屋漏偏逢雨,家里还丢了个银锭,它在财物里还真就是个大头。” 衙役娘子唏嘘几句,便又要去忙自家的事了,走前还颇有深意地道:“许是哪家的毛小子偷拿了去,每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便有人去当铺租旧衣撑门面。这一场火下来,哪有不缺钱的。” 云绮记住她的话,接着在碎砖瓦中翻找,竟把足银保温杯给找着了。 银水杯被烧得花纹都没了,瓶身都被砸得瘪下去。它看着像块银疙瘩似的,她怎么拧都拧不开。 “嘁。”云绮把这银疙瘩也放进巾子包好,这才出去找江月影。 她出门却又寻不见人,倒是位路过的捕快知道原委:“云姑娘在找自家妹子啊,长公主府上忙得很,那边有事她自然又要回去。也是可惜了,刚团聚便又得各忙各的。” 云绮谢过这捕快,随口问了句他忙着去哪儿。 “还能是何处?刘兄弟家呗。人死为大,怎么也得先去问候一番才好干别的。” 说完这些话,那捕快急匆匆地跑得没影。 她喃喃自语道:“人死为大,刘兄弟。是那日井上死不瞑目的刘捕快?” 人死在眼前,哪有看都不去看一眼的理呢。云绮这么想着,寻着捕快远去的方向与奔丧之人,就那么找到了刘丹阳家。 刘丹阳家离芦溪村近些,房屋本就破败,被火烧后直接夷为平地。孤儿寡母哭得凄惨,奔丧之人也送了好些被褥、外食助他们度日。 云绮听着卫瑜的声音也不惊奇,李修齐之前说过这事,只是没想到那孤儿寡母还真是老熟人。 两位妇人是药铺门前见过的那对婆媳,而那先天不足的小儿正是刘丹阳之子。 云绮不知自己该不该空手过去,却见那小儿手中有一抹银光闪过。她想起衙役娘子的话,不忍挑眉走了过去。 孩童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他娘亲忍不住拍了拍儿子的头:“你这傻孩子怕什么?当日就是这位好心姑娘给我们念的药方,你倒好,见了恩人还往身后躲。” 卫瑜见了她有些惊讶:“绮娘?” 云绮看了他一眼:“刘衙役怎么说也是位勇士,还在你我面前……绮娘怎能不来看一眼呢。” 刘丹阳之母也没觉出不对劲来,还对孙儿叹息道:“你这孩子都伤心成这样了,老身也心疼你爹啊。傻孩子,你刚不还是去桃花巷了?若是晚去些,指不定能碰着这位姑娘呢。” 假冒 那男童脸色煞白,悄悄往祖母身后靠了靠。 云绮看他这样哪还能不懂,只是看在逝者的面子上装作不知罢了。 那对婆媳不知内情,只是任那男童靠在身上,还忙着与卫瑜说话。她见那些话不过是家常话,孤儿寡母瞧着又悲痛异常,怕自己忍不住说些什么便去附近转转。 尸骨未寒,雪上加霜的事虽不是她的错,却也不用急着在这时说。 哪想那男童竟悄悄跟了过来。 云绮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也没敢离开太远,直接问这孩子:“有什么话便直说吧。看在刘衙役的面子上,我总不好在今天便叫你母亲、祖母更难受。” 男童站着不动,竟是不打算还银子的样子。 她被气得刚笑了一声,便听那男童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姐姐高抬贵手……我长大后会还姐姐的。初来镇上,爹爹爱颜面也是不想叫同行人看清。每逢年过节,便要去当铺、成衣铺子租好衣裳,用完了再还回去。这一场大火……” 云绮听到这里,哪还有不明白的:“我自然懂你什么意思。只是这锭银子足够刘家修宅子,你这小家伙能在我家宅中找着它,怎会不知我家中也缺银修那堆乱瓦?” 男童还想狡辩,竟对她道:“姐姐年轻漂亮,不愁有钱人家娶做妻妾。卫先生都对您那般好颜色,姐姐何苦与一家失了顶梁柱的苦命人计较!” 云绮刚想动怒,便听着了那边的谈话声。 “卫先生怎的想起了这个?唉,我儿入先生眼晚了,晚了啊……” “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夫君是打西北逃难来的,虽也是中原,那边却闹蝗灾,这才背井离乡来了此处。” 卫瑜说了些什么。 一人答道:“唉,先生过奖了。他都没去过南边,更别提旧都了,哪里来的京中大家之风。” 云绮想起了些什么,转身问这讨人嫌的男童:“你当真不还?那答我两句话便是了。” 男童有些讶异地道:“答几句话便不用还,此话当真?” 他这么干脆,云绮倒是想再问一遍了:“答几句话便不用还,我自然是觉得值那些银子才问的。即便如此,你也不打算还,而是要答我的话吗?” 男童满不在乎、奶声奶气地嚷嚷道:“想问什么你尽管问,我才不还钱哩!奶奶说了,女人家想得和男子汉一样多,定是不好惹的偏执之辈。我是小男子汉,不是你相公也教训不得你,不与你计较罢了。爹救过卫先生,你有能耐去告状啊!” 云绮对他的最后一丝怜悯烟消云散。 她对他道:“我有一事不明。令尊可认识位姓秦的夫人,若是认得,她叫什么名字?” 男童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咬着牙道:“秦……秦金玉!我回了你的话,不用还了吧。” 云绮挑眉道:“还有一个呢。她相貌如何?” 男童见第一个过了,顺口胡诌道:“咳。你这么斤斤计较,也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还能唬你是怎的。呃……丹凤眼,朱唇皓齿呗!” 听完这些云绮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直接放他走了。这小子回去后,头都不回一下,想来是不怕她。 古代女子比现代女子更苛待自己。便是没做错什么,遇事先反省自己是否不够温文尔雅、逆来顺受的,只多不少。 卫瑜递给刘家婆媳一封银子,向云绮走了过来。 他叹气道:“绮娘这边说的话,我其实听着了,也知道姑娘是问给我听的。若不是怕扰了姑娘,说什么也不会让刘家小儿大放厥词。刘丹阳虽与其子家宁一般说谎成性,到底是因我失了性命——” 云绮在路边买了杯茶给卫瑜润喉,在他饮茶时道:“人死为大,我总不会为那封银两生气。只是刘家女眷还好,独子却不是能施恩的性子。刘衙役根本不认得姓秦的贵女,只是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可恨归可恨,恩归恩。我那锭银子本就该是给了他家,又怎么会为先生给他家银子生闷气呢。” 卫瑜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半天都未说话。 他放下粗糙的陶杯,对云绮道:“绮娘说得对。这样一对父子,怎么会认得她呢,你这隔辈人认得她都可信些。” 日头上来后,二人都被晒得有些冒汗,找了颗树躲日头。镇民买伤药,将贵些的分着使在脸上,想来是怕留疤。 卫瑜看着他们道:“不说容貌在选官中何其重要,便是想以后找个体面些的差事,也得过掌柜与客人那关。这钱不能不花,只是如今安阳县下百姓受难,要花钱的何止这一项。” 云绮不合时宜地想起“男子殿试因貌丑,从状元被撸到二甲”的人间惨剧,一时语塞,缓了一会儿想说个可能有用的事。没用也不打紧,权当是谈天时说的闲话了。 “先生可还记得李捕快?若是找人,他幼时倒是在旧都附近。小丫头闷得慌,与我说过些衙役们的事。” 交谈 “李修齐确实像是能做出那事的人,”卫瑜想起了些什么,“也不算什么说不得的事,想来是井下那小丫头说给你听的。想也知道是结怨后,小菱找着机会上眼药了。” 云绮对小菱印象好,听了这话心中不是滋味。 她想通也没生气,抬头说道:“这些得罪人的若是实话,她总得图点什么才敢开口。只要小菱说的是真话,也就不算大事,只能说这孩子不厚道罢了。” 卫瑜还是有些想不通:“小菱也不邀功,总不能是图恶名。” 日头越来越毒,总不能在树下一直躲着。 “若想做些什么,总得防着自己中暑,”云绮想去附近买把油纸伞,“还是去买把伞才好。” 卫瑜却不想她那么走,虚拦了下才道:“谁知道卖伞的还在不在,火灾时最易损毁的便是竹木植物了。不如先寻小菱与李修齐——” 云绮忍不住问他:“我也得先办自己的事,卫先生怎么就觉得绮娘会同去?” 卫瑜理所当然地道:“因为绮娘觉得有趣啊。” “嗯?不过是有趣,”云绮这回真的好奇了,“虽不是去质问他人,却也不是什么讨喜差事。这世上多得是爱看热闹却嫌麻烦的,卫先生这就断定我愿意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天上已有了不少云海涌来。头上那棵树上像是有鸟窝,幼鸟啾啾叫着——风雨将至了。 卫瑜沉思片刻,这才对她说:“绮娘是爱看热闹,可也不是什么热闹都喜欢。” 云绮听出他有夸人的意思,双眼一亮:“你怎么想的,不妨说来听听!” “你喜欢的有趣之事,不是热闹便算有趣。”卫瑜想起了什么,“总是那些普通却……” 他说了一半便停住了,皱眉道:“我想起当年的事,李修齐说不定真认得她。本觉得无关紧要,没想到在这里等着我呢。母亲她……算了,总归不会害我。” 云绮问他:“先去找李修齐?小菱那么小,估计也认不得先生说的人。” 卫瑜回道:“自然如此,总不能让绮娘为我的私事出面。你与小菱关系融洽,不问也没什么。” 他看向云绮,见她有意同行便加快了脚步。 李修齐的家便在桃花巷。他家宅选得位置好,房屋虽有损毁,却也能接待客人。只是…… 云绮这才想起早上的事,难得有些羞怯地道:“咳,没人啊。我自茶楼动身时,还碰着李衙役说今日忙得很。” 卫瑜扣门的手都停在半空:“绮娘怎么不早说。” 云绮理直气壮地回了句:“还不是卫先生没问。我以为你比我清楚,还以为他家中有人呢。” 这一场乌龙下来,二人面朝面眼朝眼,一时间无言以对。 云绮有些无奈:“那先去我家呆会儿?” 她说完这话,很快又沉默了。卫瑜不常来桃花巷,他路过自家那堆砖瓦时,愣是没半点反应。 云绮难受得头疼,半天才想起附近还有花木,连忙招呼卫瑜过去:“附近有个秋千,它要是还能用也好歇息一下。” 卫瑜有些不解地向那边望了望:“可桃花巷的花木八成已被烧毁,未必能歇息好。” 云绮一股气憋在胸口险些没出去:“总比在别人家门外蹲着舒服吧。” 她这话一出,卫瑜才知道自己思虑不周,二话不说便随云绮去了那里。 花木早已烧毁,秋千上的麻绳也被烧断,就那么散落在地上。云绮二话不说便想爬树,破天荒地一下便跳到了树杈间。 不远处,还真有人走过来了。 卫瑜扶她下树后,见那人没来这边,随口提起了往事:“母亲说过,她为我在清泉镇留下了些东西。本以为是那等我成人再打开的盒子,这回才发现有别的。” 云绮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知道这些。那些猜测与宗室秘辛越来越近。 “小时母亲说过,她曾施恩于人,”卫瑜回忆着,“那人会想方设法为我留下些线索。我问母亲那人可信与否,她却说‘未必十分可信,却会按照我的意思办事,是个好孩子’。” 云绮还是有件事不明白:“那为何先生之前说到一半,想起他了。” “因为‘是个好孩子’的后半句是‘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活法,他能觉出普通人的乐趣,总会看在这个的面子上帮我的忙。’”卫瑜说完便看向身后,云绮一回头便吓了一大跳。 李修齐正站在不远处。 他向卫瑜行礼,道:“卫先生。小人必知无不言。” 李修齐怎么会忘记呢。旧都京郊的孤儿,本会随旁的乞儿一般冻死在冬日里。旧都繁华,与裁衣时恨不得多出块布头的贫苦百姓无关,便是元宵佳节也一样。 路上行人纷纷,不时谈起陛下那位秦美人。 “秦军师不嫁圣上,还能嫁给谁?” “可不是吗。等过完节秦美人便入宫了,二位贵人也算有缘……” 李修齐抬头看着酒家的红灯笼,恨不得能取下来暖暖。伙计本要撵他,偏偏有衣着华贵之人过来,这才暂且作罢。 “五辛,你去替我买些点心。带肉耐放的,再买些糖羹之类。” 真正的秘宝 “大小姐是要给那小儿吧?奴婢这就去买些桂花粥、肉包子之类,再包上包糖霜给他甜嘴就是了。还得买些炸元宵才是……” 那侍女走后,竟将这么位华服女子留在了酒楼前。她像是没看到李修齐,只是专心看着那灯笼。 女子的头上只拿红发须、金簪扎好,又另插戴了个小灯笼簪。 “是小正月了。酒楼都张灯结彩的,”她突然道,“我家中也有个酒楼,不知何时才能再看到。” 李修齐只当这女子是商户之女,她发如流云、眼似点墨,因貌美、家产丰裕嫁入大户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他仰头道:“可是供夫家的银钱不够,他与正室夫人才不许你们相见的?” “你这没凳子高的小儿倒是不小。这么说也并不算错吧,”她回首一笑,“有些东西本该是我的,倒成了他的。那人算不得什么好夫君,说话都与嫡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夫人都比他们有趣。本该是天下最讨喜的人才对。” 李修齐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这话不该再听:“夫人心中藏着事,不妨借着这些借年节归宁。” “哎呀,我又不是没试过。怀有身孕、旧物又寻不见,怎么回到桃花源呢。” …… 李修齐不再想往事,对卫瑜道:“小人确实在幼时见过秦夫人,十数年前小人不过城郊一孤儿,夫人见我识字便托我来清泉镇办事。” 他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又自怀中取出一把折扇递给卫瑜。那折扇与卫瑜手中那把一模一样。 李修齐见卫瑜看那扇子,解释道:“画师按夫人给的金扇临摹的。只是那画师后因那握画笔的手获罪,流放之途作画充做小礼给了衙役不少,想来时那时被官差贱卖了不少。请先生勿要见怪。” 云绮有些好奇:“金扇?” 她见李捕快神色微愣,知道他又想起些什么就没说什么。 十数年前,别院的客房燃着暖炉。只要不挨冷受冻,雪花打在窗纸上的声音比什么都有趣。 李修齐偷偷靠近火炉,瞄了眼那扇子:“哇,金扇上居然能作画。” “你这小子真没见过好东西。这金扇虽用尽了昂贵的好料,画工却说不上好,匠气重得毫无灵气。”画师笑着取出自己画的宣纸扇,“我受命临摹的扇面怎么样,是不是有灵气多了?” 秦雨柔在门外的回廊赏雪,还就着暖炉热炙肉:“画师也有意思,只是你还是尽早离开京城为好。” 她又头都不回地对李修齐道:“修齐不必与画师同路,带着银钱小心些去清泉镇。那小镇没什么名气,你直接说去安阳县北边的雾灵山祈福,说不定还能快些找着。” 李修齐心中忐忑,索性问了句:“可我在安阳不过是个外人,哪里做得为夫人家忠仆立祠的大事?” 秦雨柔背对他们,看着天上的飞雪道:“这有什么难的。你是受我下仆一饭之恩的乞儿,一直宁可饿死也不卖掉他送你的扳指。思及恩人之恩、在此地又无家人牵挂,索性将其尸骨送回故乡落叶归根。你卖了戒拖一路乞讨到安阳,又卖了扳指上的宝石为恩人立祠。就说忠仆不忘宗室之恩、拿祠田的米粮捐于百姓便可,你不会占半分便宜。” 她将手搭在膝上回眸一笑:“怎么,吓得话都不敢说了?便是画师真被安上什么罪名,你们也能同路。皇后倒不至于做得太绝,你们在那边说不定比这京城还快活些。” 画师呆愣片刻,明白了她未言之意:“秦军师也是谨慎。” 十几年足够黄口小儿成人,可往事却恍如昨日。 “正是一把金扇,秦夫人说是母家的物件。”李修齐又想起当年之事,“只是小人受人所托,自然没面子拿恩人的金扇细看。临摹的画上云松楼阁是否有出入,自然不得而知。” 云绮看着那画扇上的楼阁,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想了半天,才想起一个绘本上的神怪故事。秦县君那页的插画与画上的景物一模一样,可惜故事却不记得了。 这事也不算什么说不得的事,云绮直接问道:“我瞧着像是话本里的插画,一个名叫秦县君的志怪话本里便有这么张图。” 没想到那二人都没听过这故事,还想请她说给他们听。知道云绮是忘了之后,卫瑜还有些失落。 云绮安慰道:“志怪故事大多有原型,就是人是假的,小楼总在吧未必是同一个,但总得有像的东西,才好往里添些怪力乱神的故事。” 掌故与志怪故事差得不远,全看有没有杜撰出来的鬼神罢了。 李修齐闻言瞪大双眼:“在,确实有个很像的小楼在山里。只是山里的雾气邪得很,小人去过一次倒将夫人给的桃木手绳丢了,再去便怎么也找不到了。” 帐中噩梦 像志怪故事一样,回去的路也许需要什么东西才能打开。 “什么样子的手绳?” 云绮话音刚落,卫瑜便看向李修齐,等着他回话。 隋书洞献传中的樵夫观童子下棋,再下山已是数百年后。李修齐虽觉得灵雾山邪门,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想问的事更离奇。 李捕快觉得怪,但还是说了:“云姑娘,这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不过是红麻线穿桃木珠子的手绳,想来是秦夫人在哪买来愿我一路平安的。细红绳穿着颗桃木珠子,手绳编成平结,还拿小木珠子打了个活扣。” 那个款式正是手绳流行的基础款,网购兴起时期的大众审美款、景区纪念品常用样式之一。 云绮还是没死心,问李修齐那红绳的工艺如何,是否精细。 李修齐想了片刻道:“木珠打磨得还算光滑,只是那红绳怪了些。摸着像细麻线,织得也精细,只是拿什么处理过才那么结实耐磨……路上烤火时火苗燎到手绳,我竟闻到一股说不出的刺鼻味,把麻线烧着的气味都给遮住了。” 说不出的刺鼻味……不就是仿麻线的化纤编织线,化工产品燃烧后特有的气味嘛。现代工业产品无疑了。 她这么想着,还真没想通回去的路怎么才能开。 折扇上的山水一角,其实就是云绮跌近溪水前看到的。但是第二天她再回这里找自己的东西,像来时一样没看到任何楼阁。 卫瑜只当云绮是想得入了神,叹气道:“这是我的事,绮娘也不必太耗神了。立秋前便要安置不少人,你自己便有一堆事了。” 他对李修齐道:“我先送云姑娘回去歇息,她不能再受累了。” 李捕快犯了难,身子往前倾了倾,却也没直接阻拦:“云姑娘自然是得歇息。只是她家虽在桃花巷,前些天却已不常在家中。事发时云姑娘家中无人,自然也就没人帮灭火了。先生不也看到她家房子塌了——” 卫瑜向巷口看了一眼,没多久秦文达就不知在哪取了个帐篷来。 云绮接过帐篷,抱着它回到自己几乎只剩院墙的小宅。杠杆都有相似之处,这帐篷也一样。没多久,她便将帐篷铺好平躺了进去。 帐篷布是拿粗棉缝制的,虽然不结实但柔软轻透。火灾后下的那场雨让空气好了不少,云绮还闻到了苔藓的清香。 很快就能恢复吧。她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便闭上了双眼。 疲劳时白日小憩在快活不过,只是……云绮蹬了一下脚。很好,顶到帐篷的边缘了。她只好往上移动了半尺,再一次找到了躺儿童帐篷的感觉。如果这是在现代,哪怕脚尖把帐篷戳出窟窿,云绮也要在帐篷里伸个懒腰。 睡得不熟时最容易入梦,所以她又梦到了那天晚上。来到这个时代的那个晚上。 云绮像回忆一样重复着之前做过的事,挂断电话、寻找附近的居民,被动物吓到跌进溪水。她还是没能在记忆里找到那小楼,踩着水逃到有火光的地方。 与那天一样,云绮说了句“我这运气也够好”,几乎是逃到了篝火旁。 那个人本该是黛黛,衣饰也没有半分差别。可她一回头……那竟是一具森白的骷髅,眼中还冒着幽幽鬼火。 璎珞眼睛里还映着黛黛背对梦境之主、尚在熟睡的身影,对那骷髅道:“黛黛夫人!夫人!有人来了,您总得让她在这里躲躲。这天怪冷的,她身上衣服都湿了。” 云绮吓得一个鲤鱼打挺,伴随着嘶地一声,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因为一个噩梦,崭新的帐篷就那么被蹬破了。云绮惊魂未定,总觉得帐篷外有鬼盯着,或一掀开帐篷布便有人探头看自己。 她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爬出帐篷,准备去寻针线好的娘子帮忙。 帐篷外日光西斜,已是申时了。夏日快过去了,白日自然也越来短,没几个时辰天都要黑了。 正在这时,之前有一面之缘的刘五辛在外面敲门,边敲门边道:“云姑娘,我是之前来送东西的刘五辛——长公主殿下那的人都忙,我便来跑腿请你去殿下府上了。再不去天黑了,在断壁残垣中歇息也怪吓人的。” 想起自己之前做的噩梦,云绮没怎么犹豫便应下,与刘五辛一道乘车去了长公主府。刘五辛以为她是个胆大的,调笑了几句才打开车上的食盒,塞给云绮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民女心事 食盒里除了姜汤、两碗桂花饭,还有些炙肉、河鲜为底熬的笋干汤之类。 “唉,这手艺也算不得多好。若是当年……哪里轮得到我当厨娘呢。也就吃饱饭没几年的吃过我的菜,还能把我认成大家的厨娘了。”刘五辛唏嘘几句后将饭菜摆好,“本想拿干贝、青笋与大骨汤等物好好炖锅嫩豆腐,不失豆香与滑嫩才好,可思来想去还是怕卖弄不成反倒弄巧成拙,只做些寻常菜肴便罢了。” 云绮见刘五辛只吃那碗桂花饭,忍不住问道:“刘婶怎么干吃饭,都不夹一筷子菜的?” 刘五辛诧异地抬眼看了她一眼:“还能为了什么呢。不说长公主府上贵人多,便是在自家公子府上也得少食荤腥,不能冲撞了主家。” 听了她这话,云绮一下就想起了常住长公主府的江月影。某人休假时可是用泡椒凤爪提神的,希望她能挺住,希望她开心。 云绮在心里留了滴鳄鱼泪,吃些炙肉后便拿汤里的笋干下饭。到底还是听进了刘五辛的话。 到长公主府时已入夜了。 刘五辛引路时道:“长公主府收留了不少民女,她们住得离门房、粗使仆役们近,火灾后管事也不敢给这些人太多蜡烛,这样一来外人只得天色一晚便睡下,反倒省去不少口舌之争。” 云绮在穿过花园时又看着那片蔓金苔,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险些没听见刘五辛的话。不过…… 她有些不解:“口舌之争?长公主手下的人怎么也会先将人挑过一遍,要争执也不会挑在此时此地吧。” 多没眼色的人才会在金枝玉叶、恩人的府中报昔日旧怨抑或是挑肥拣瘦呢。 前面的人叹气道:“唉,还不是长公主殿□□恤民女。男丁那边修路、修筑房屋本就能养活不少没生计的,倒是女子这边麻烦不少。嫁给穷汉的妇人、贫家的女儿倒也不惧抛头露面,总归在哪也都是讨生活。贵女们暂住在内院,也不愁生计。倒是这些不上不下、识文断字的小家女……” 云绮明白了:“高不成低不就?” 刘五辛想得多,头都不回地继续说道:“唉,可不是嘛。这样一来,长公主的苦心能有多少人明白?县令大人已经请冰人为她们说亲,嫁出去也是安置了。有意婚嫁的姑娘家,一及笄便不是定亲便是出嫁了,这些姑娘大多是家中长辈疼爱想多留几年的。” 云绮哪能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就是这些姑娘家想为她们寻如意郎君,现在也不会随口应了哪家的求亲。之前都没寻着看上的,急着嫁女儿更寻不到良人。这样一来,长公主殿下确实为难。安阳县无妻之人众多,县令大人不过是尽一地父母官之责,殿下总不能替她们说不嫁。” 刘五辛接过话头道:“可不是,连长公主殿下也只能说在里面选女工,先给她们时间缓缓了。织个头巾、打个络子,缝衣做饭,谁不会呢?都是不值钱的活计。像李娘子那样手巧,织的缝的编的能叫人心甘情愿掏钱买的娘子,能有几个了?便是有妇人不想做,嫌累想寻人代劳,夫家也会斥责她,总会省下那几文钱的。” 不知哪颗树上的蝉在鸣叫,月光下的小路更冷清了。竹影在石板上摇曳,小径像是没尽头一般曼延到竹林深处。 刘五辛走累了,索性回头对着云绮倒起苦水来:“别说她们,我听着都愁得慌。早年便有逼出家的尼姑、道姑还俗嫁人的事,如今又——呵,逼得这么紧哪像是好事呢。府上女吏的位子早就满了,这些姑娘也没一技之长,若是急了眼难免出事。” 她说得入神,脚下居然就那么直接踩空了。 云绮拽住刘五辛时,她已拿屁股滑过三个石阶,整个人都瘫在地上喊疼。 就算这样,刘五辛还对云绮道:“我没事。骨头根子没伤着,回头拿药油推两下就好了。” 她这么四仰八叉地趴在台阶上,怎么说都不像是真话。云绮正想去寻人,边见到不远处有一女子打着灯笼过来了。 那女子披风下穿得单薄,走路时都在抖。这人像是听着动静赶过来的,也没空多加衣服,快步向她们走过来。 “是月影啊。” 云绮看清她的面容,认出是熟人后才松了口气。 江月影半睡半醒地看着她们,打了个哈欠才与云绮一左一右,一步一步地扶着刘五辛去自己的住处。 竹林小径 江月影戳了戳她的痛处。 刘五辛嘶地倒吸一口冷气,但确实没伤着骨头。云绮掩上门时,江月影已经在给她上药了。 女吏有自己的住处,但到底只是比府上侍女体面些,只不过是宽敞些的通铺罢了。刘五辛躺着的矮榻对面,是一架罗汉床。床下还有双绣鞋,缎面远远地反着烛火的光,花纹倒是看不太真切。 云绮问道:“与你同住的人呢我瞧着有双绣鞋不像你的。” 江月影回头看了眼那绣鞋:“嗯?那双绣鞋确实不是我的,清音住在那。有时她也会带关系好的来,我们晚上说说话什么的。清音今日在长公主那头,我自然就能一个人呆着。清音那种有品阶的面子大,长公主那边清闲时才乐得过来玩。”她一不注意按重了,疼得刘五辛吱哇乱叫,只得回头才敢接着按摩患处。 云绮想了想,觉得清音八成是好心:“清音是之前见过的那位吧。如果是她,大抵是为了安你的心。不过你怎么住得这么偏……” 长公主的内院不小,江月影偏被安排在这小径中的精巧小屋,愣是在府中过出了隐居的味道。 刘五辛被按了会儿,竟那么迷迷糊糊地就睡下了。江月影给她盖上被子后,才回云绮的话:“这我哪知道,不过白天忙得团团转,到晚上清静些也不错。一个人呆着也不吓人,也就一开始时不安些。来这之前就到处跑,又不是什么出了笼子就死的鸟雀,早就习惯了。” 云绮摇摇头:“我知道,所以不是想知道这些。长公主殿下人好,管事怎么会把你安置在这里——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问的是这个。” 江月影取出灯罩,边蹬掉鞋上榻边道:“这个啊,殿下说得挺玄乎的。有人看过我的面相,说是只有至贵之人、命硬之人才能与我在一处,鬼神之命什么的。唉,这事殿下与清音都知道,只是听了那话觉得晦气。这些神棍真是害人不浅。他们自己哪年死算不出来,说是天机蒙蔽,倒是使劲逮着别人祸害。”她说完便躺平了,还把自己裹被子里抬腿收了边。 刘五辛的指尖抖了一下,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听着了江月影的话。云绮也没说什么,小演员向来谨慎,外人能听到的话都是她不怕别人知道的。 只是……时代变了啊,年轻人。这是即使不在意,口伐笔诛便能毁人的世道。 云绮拿她没办法,指着刘五辛道:“这位是卫先生家的刘婶。我们三个躺在榻上,是不是略挤了些?” 江月影拍了拍床榻:“哎呀所以我把她放边上了,有东西挡着又掉不下去。来来来,睡觉。这些夜里天不冷不热的,我快冻死了。” 与她不同,云绮这些天上火,听着竹林里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很快便睡着了。 然而第二天到了,先醒过来的还是云绮。 她听到有什么啪塔啪塔响,半梦半醒间还以为是晨间的露水滑下竹叶。但是那个声音不对劲,露水不会滴得这么活泼,倒像是…… 云绮猛一睁眼,果然看见床下有只通体嫩绿、长得有棱有角的绿蝽。这些天天凉了,这些小东西总爱往暖和的地方躲。 绿蝽像是没注意到她,身子爬得虽缓慢腿却抖得快,云绮听了那声音就难受。 “嘶。” 她抄起窗边的铜香炉,对着那绿蝽道:“这是你的错,你不该往我的外衣和鞋子里爬。”说完,云绮便拍了下去。 这么一折腾,其余二人也都醒了。 江月影见虫子被拍死,又裹上被子睡起回笼觉。倒是刘五辛醒了,还心疼起了那铜香炉。 她仔细把玩着香炉,见里面的香丸灭了就对云绮说:“想也知道是这么回事,香丸不知何时燃尽,自然就驱不得虫了。” 云绮闻着香丸的残香,确实沁人心脾,是江月影喜欢的那种。只是现代人大多没有长期燃香的习惯,总燃香多少也不太舒服。 她梳妆打扮好了,打开门便闻着屋外的草木竹香。 胖得像团子的凤头鸟停在竹枝上,见到人连躲都不躲。云绮在门外站了半天,在府中侍女忙活起来后才觉得有了人气。 江月影这时也起来了,指着不远处的侍女道:“看吧,太阳出来了就觉得也不算偏。” 那侍女头上簪着珠钗,长得清丽可人,也难怪有人将美人比作带露水的鲜花。才及笄的年纪,还是花骨朵呢。 云绮见她是要去找人,也不打算多管闲事,只打算去看看附近的花。只是……这位姑娘要找的人,向自己走过来了。 晋家闺秀 云绮透过重重竹影,看到不知哪家的公子向这边走来。朝露未干的小林中,侍女眼中含情——这二人还能是为的什么。 没想这人倒是先瞧着了云绮,向她走来了。 卫瑜见到云绮,并未惊讶:“绮娘?我早该想到的,刘婶带你来此处暂住了。” 这话云绮不敢接,有位姑娘还盯着呢:“咳。” 侍女低头道:“卫公子。奴婢有话想对您说。”古代女子说这样的话,可不是春心萌动的小事。 云绮跑远了,不敢呆在附近。可他们说话的声音却不难听到。 卫瑜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是昌平公主的伴读婉儿,二位殿下年幼时便爱在一处。如今你回来看望长公主殿下,也是念旧情。” “卫公子。奴婢是来看长公主殿下没错,只是听说您也在府上。有些话不说,以后便再也说不得了。” 婉儿人如其名,云绮听了都觉得她哀婉柔美,心生怜惜之情。 卫瑜问道:“怎么了?” 婉儿抬眼看了他一眼,壮着胆子道:“婉儿小时便觉得出身名门,在女子中已是运道好了,至少如今还能见上公子一面。婉儿的母家为我选为夫君,父母中意之人身世显赫,除了花心些没什么不好。亲事还没订下,如果卫公子愿去我家——” 卫瑜看着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晋家这样的世家大族,能说那人身世显赫,想来心意已决了。在下不是那个能与姑娘举案齐眉之人,只是姑娘若想另择良人,卫某说不定还能帮上忙。姑娘若后悔说这一番话了,还是早些归家吧。” “会回去的。后悔倒是不后悔,婉儿早该想到公子的性子。” 那女子走时带起一阵香风,还仔细看了云绮一眼才走。 刘五辛在门后出来,多嘴道:“哎呦,真是位有情有义的小姐。这么端秀的大家女儿,以后日子不会差的。姑娘也别替她操心了。” 云绮被婉儿姑娘那一眼看得有些心慌,但也没心思细想,还是打算用饭了。 卫瑜没进江月影房间,只是请云绮去长公主那边:“长公主应该在用饭了,绮娘正好与她说些话。刘婶就不必了,月影姑娘今天歇息,你们也好说说话。” 小径上又只有他们两人了。 云绮见四下无人,忍不住问道:“刚才那位姑娘是?” “算是儿时的半个玩伴。是个做什么都一板一眼,心事与孩童天性都藏不好的孩子。”卫瑜不由得想起儿时,“初见是她还是无需分席而坐的孩童,旁人贪玩,偏她小大人似的回太后的话。” 卫瑜真是一脸的“邻居家小孩长大了”,刚刚与婉儿说话时……也不像是对恋慕自己的女子,而是某种对小孩的口吻。 云绮见他只说了一半,问道:“那先生怎么说她孩童天性藏不好?” “这个啊……晋家主母见女儿偷带股子解闷,斥责她不稳重时被我撞见了。那么大点的小孩,等母亲走后才敢哭。我只是对她说‘孩童爱玩才是人之长情,选个投壶之类的也算与女子间的交际沾边’,没想到她会记到现在。”卫瑜显然没想到如今的情景,但还未到大吃一惊的程度。 卫瑜少年时,婉儿确实是个孩子。 一个人前装大人、背后却被母亲训斥,不想令母亲失望只得一个人哭的女童。 他们看着花草,没一会儿就到了长公主所在之处。 长公主显然也知道了卫瑜遇见的事,皱眉对他们二人道:“想来今日来的是晋府的侍女,下人也是这么说的。今日的事同谁都不必说,说了也没人信。” “如今安阳县下百姓已是等不得了。我恰好收留了些民女,家里还想留她们几年,若是能办事也不必急着离开双亲。”她笑着取了快玉佩递给云绮,“双亲在火灾中受了罪,子女怎能不顾不安的父母,为了私事急于成家呢。怎么也得等家业重立起来才对。戴上这个吧,与那些姑娘问问打璎珞的事也好解闷。” 长公主比刘五辛会说话多了,她这话任谁都挑不出错来。云绮拿了玉佩与丝线后,便由姑姑带着去了那头。 等她走后,长公主才对卫瑜道:“今日的事除绮娘外,还有谁知道了?” 卫瑜舒了口气:“姐姐不必担心。只有刘五辛与将女吏,她们都藏得住话。” 长公主却没敢安心:“我们能安心,晋婉玉却不会安心。以后刘五辛就留在我府上,月影无事也别离开。至于云绮……她不离开就太显眼了,改日去请位懂武的说是侍女好了。” “也对。晋婉玉人品不差,”卫瑜端起茶杯,“可惜这不是小事,她不做手下的人也会做。若装个样子也能叫有心人收手,防着万一总比不防好。” 云绮此时还跟着姑姑,不仅不紧张,还在听姑姑告江月影的状。 她这才想起,这位便是初来府上见过的那位姑姑。 风雨欲来 云绮调侃道:“姑姑与月影关系不差啊,像在说族中年幼的妹妹一样。月影那么认真,姑姑怎么还生她的气呢。” “我哪敢当江女吏的族姐。她这心高气傲的性子旁人看不出,姑姑我还能看不出?”姑姑哪会接这话,“女吏大小也是个官了。先帝听军师之言,以女吏防宦官之祸……可惜女子到底没男子走动来得方便,天灾人祸地出了不少事。如今女吏不多,不过是在宫中、宗亲府上做事,做吏员活的婢子也不少。” 晨间花草气盛,连云绮也想对不生不熟的人说畅快话。 她踩得脚下落叶吱嘎作响:“难得有人担心她,姑姑这话与我说没用,说与她听去。月影听了高兴都来不及。” 管事姑姑听了这话,奇道:“你这姑娘可真有意思。叫爱拔尖、锋芒毕露,心思灵巧的小姑娘不出头,能是我这生人说的?云姑娘可是江女吏的姐姐,你说她反倒能听进几句去。” 云绮拉着她的手,带着这姑姑去石凳坐下:“我懂她的性子才这么说的。月影小时家里出过变故,家人溺爱她,可她也没少四处做工、替人抄书之类。月影因为机灵过头却藏不住,还被一同做工的排挤过,才有了今日的性子。月影在这里算是生人,姑姑与她亲人口吻像,她不会生气的。” 管事姑姑叹气道:“这哪是什么稀罕事,云姑娘的话我都懂了。这种事全看她自己,旁人说了也没用,最多提点两句。月影这孩子做得也不赖了,换我像她这么大都未必比得上。可月影这种机敏的性子,有些事能做得再好,也不是她自己乐意做的。真怕月影哪天与搅事精犯了冲,人家借力打力、把喜欢她的全祸害一遍,到时那孩子孤零零的多可怜。” 云绮见她像是想起了谁,也没敢多说什么。 管事姑姑像是陷在往事里一般,回想着道:“唉。阴谋阳谋,阳谋用得再好,势单力薄时有什么用?能叫仇家都敬重固然是本事,可人都不在了,人品如何又算得了什么。若那时肯使些手段,至少能护住性命。” 她如同从睡梦中惊醒一般,之后一言不发地带云绮去民女暂住之处。 新都也有一人自梦中惊醒。 “真像啊。”太后放下那封密信,“你父皇在时,秦美人也爱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新帝有些诧异地道:“哪里费力不讨好了?收买民心罢了。好在秦美人死得早,再多留她几年怕是要成祸水。母后怜悯死人还好,她那双儿女您可别护着。端柔便罢了,卫瑜却不该活到现在。” 太后反倒问他:“陛下,是谁扶您坐到龙椅之上,又是谁让卫瑜成了晋地侯爵养子?他那养父卫子濯承爵时,府中田地不足百亩,关上房门与寻常富户无异。之前也没想起他来,可是有人向陛下提到卫瑜了?” 新帝想起晨间打盹时梦到的往事。 “皇兄,请您保重龙体——” 先帝已灯枯油尽,最后一句若再不听便没机会了。 新帝像当年一样靠前,只听到了“阿玉回来”这句话。会是谁呢?也许是先帝的第一位房里人小玉,被乱兵砍死的那位忠仆吧。许是情义两全之人来接驾崩的先帝归天了。 新帝醒来时,正值鲁王世子差人来送密函。递东西的妇人生得端正,还有几分眼熟。 他诧异地打量着这仆妇:“你是端柔府上的崔姑姑,怎么跑到鲁王府了?”这崔红李可是晋家用心选的,世家大族成亲不情愿也不敢给公主使脸色,可这仆妇却保准端柔见了她就难受。 世家将这种粗鄙之人塞进公主府,谁都知道心里是什么意思。先帝没几年就找回场子出气,晋诚泽连命都没保住,自此嫡系变旁支——其同母所出的姐妹,不是低嫁寒门子弟,便是招赘之前看都不愿看的破落户。 “奴婢不得公主喜,殿下宁可与卫公子姐弟相称,也不理奴婢这糟老婆子。长公主殿下那声阿瑜叫得亲热,卫先生带的人还挤了奴婢侄女的位子。奴婢怎么好再去跟前讨嫌呢——” 崔红李说的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声“阿玉”与“阿瑜”叠在了一起。 风雨欲来。安阳县的人却不知此地那场火,竟是因祸得福了。 云绮对此毫无知觉,已经在与那些少女学打络子了。 小鸾虽也在这里却不着急,像是背后有人似地在她旁边描花样。这些女孩子大多会两手女工,还有会抄书的、会打算盘的,大抵都懂些诗书,最不济也能背个千字文。 云绮知道她们会些什么后,心里也有了主意。书商之前到处说话本卖不到小姐夫人们那,她可以和这些年轻女孩先看一遍,女子无论贫富都比书生与贵女们心思近些。识字不全的,可以与小鸾、李娘子一同做工,同绣道经、佛经。 绣娘多得很,却不知每一位都知道笔划如何,总不如她们。胭脂水粉的做法更多,全看这些姑娘选哪些了。 第 72 章 “拿玉佩的是江女吏的姐姐,与妹妹长得倒是不像。” “不像是不像,可姐妹长得都端正漂亮,长公主可是想给她们选人家?” “这我哪知道——嘘,人家都看过来了。” 云绮一抬眼便看着那两个侍女躲到树后,也没怎么在意。被人说闲话如果只是这些,都算是夸了。 她看着自己拿深翠色丝线打的络子,叹道:“今日亏了几位姑娘帮我,不然这络子是不会这么漂亮的。难怪旁人都爱与女工好的在一处,凭自己得撞多少次南墙才能勉强织得像样。” “云姑娘说笑了,女工不好可是福气呢。我们这些小户人家的女儿,哪有不给家里人缝衣服补袜子的?” 说这话的少女叫玲珑,是布商家的庶女。她不仅能说会道,女工更是一绝,想来在手艺上能与李夏罗一比。 云绮有主意后便借故扯着小鸾出门,在人少些的地方对她道:“你说我请阿夏过来,她可会愿意教这些姑娘?” 赵小鸾有些纳闷地看了她一眼:“绮娘不是知道了?她哪能说不呢,戴罪之身也就不藏私才能扳回一局。不过光李娘子……只阿夏一人不够吧。我去找她,你又去寻谁呢。” “书画有你,女工有她们两个。至于胭脂水粉,义庄安置了好些人。那边有芸娘,现在还不用我们操心。有时间得去铺子看看,府下的小商户不能再卖以前的东西了。”云绮摸着下巴,满脑子的消费降级与灾后重建。 赵小鸾有些拿她没办法:“比起这些,还是先去药铺取些伤药吧。不过银钱不一定够,不如多买些生了绿毛的浆糊,那东西总比郎中炮制的伤药便宜些。” 云绮听后很快就明白“生了绿毛的浆糊”是什么,面有喜色地道:“我怎么能忘了这个,也该养青霉了。” 赵小鸾想了想她说的“养青霉”,恶心得哆嗦了一下:“我才不养呢,要养你自己养,怪渗人的。那东西看运气,不到万不得已谁会用?” 被科普土法青霉素的危险性后,云绮笑不出来了。她怎么就忘了,青霉素还有过敏和提纯的问题,不然怎么近现代才被普及呢。 更别提展青霉素与青霉素相像,很容易混进去了。以柑橘类作为培植基,确实能降低展青霉素混进去的概率。不过在淮北……哪种柑橘都称不上便宜。 “你说的对,我自己吃坏了还好,半桶水的就别碰药物了。还是请人酿酒时酿得烈些吧。”云绮向现实屈服了。 赵小鸾去找李夏罗时,云绮进了长公主府下的书铺。这铺子不算显眼,想也知道是个闲差。新来的管事却眼熟得很,正是在端柔长公主府见过的、为明月说过话的那位纪婶。 她见云绮来忙从躺椅上起来,将手往腰间缠的围子上一抹,颇有几分忐忑不安的意思。 云绮上次来还是另一位管事,难免有些惊讶:“徐婶在这铺子了啊。之前的林管事哪去了,可是回乡荣养了?我就见过他一面,也到那个年纪了。”她之前与明月看铺子时听了不少事,所以才会知道这些。 徐婶连忙回道:“林管事之前便想退了,儿女听说安阳县的事来接他,他便应了。我自觉不是能办大事的人,守业却还是做得到的,这才被安置到此处。” 云绮与她说了会儿话,才知道书铺不像晋书商那样能请到名家、又不像老店一般能寻着孤本,只能卖些寻常书籍,久而久之连旁的书商都懒得差人探探这店。 林管事也请书生写过话本,可惜还是比不过晋书商那边的人,一堆本子悉数都砸手里。写话本的书生哪肯受这个委屈,拿了润笔连名都不敢留就跑得没影。他这一落荒而逃,倒是吓得旁的书生更不肯来了。 这样惨淡的故事,谁听了都潸然泪下。难怪不少商户爱拉投资,花自己的钱多少束手束脚的。剑走偏锋赌输赢这种事,果然还是花别人的钱快乐。 “……我看看能不能请到人,写写游记、草木志之类的书,再画上些简单的图样充做插图,拿去印试试吧。”云绮一咬牙,颇有些艰难地道,“就试一版,也算给长公主殿下收留的人找些事做。我先去找同行的人了。” 哪想云绮还没跨出门栏,徐婶便在她身后想说些什么。云绮没办法,只得又折返回来问道:“徐婶,可是我落下什么什么了?” 侍女 “明月那孩子许久没来找过为我了,”徐婶低头拿手搓着袖子,“出那些事生疏也不奇怪,总归是我没姑娘胆大心细。她如今在茶楼,云姑娘若是见到了替我照顾那孩子吧。” 云绮无可奈何地应下了:“那事也不能怪徐婶,他们敢那么做,想来是奏效多次才肆无忌惮的。没被糊弄着为虎作伥,已经是徐婶人品好了。” 自古至今,有些东西从没变过。她在相约之地等着 赵小鸾寻着李娘子时,天色已不早了。云绮也不好拽着她们去茶楼,只得与这二人在路上分开了。 她到茶楼时夕阳尚在,茶楼的姑娘指着僻静处的溪水道:“我一新来的丫头,哪敢找她们这些主家面前的红人去?有个贫苦人家的姑娘向柴乐师学艺,就在那头,姑娘自己去吧。” 云绮还真听见了柴盼儿的声音,她循声走过去,便看着柴乐师拿戒尺打小姑娘的肩膀。 柴盼儿颦眉叱责道:“起舞时肩不平稳就算了,手臂还僵得像块木头。你自己来求艺,我好心教你,现在却成了白费我功夫的冤家了。” 小姑娘本就被训得泪汪汪的,被戒尺抽上一下,一眨眼睛泪珠子就划过面颊,滴落到衣襟上。 她一抬眼看着了云绮,心里好奇还多看了两眼。 柴盼儿见这小孩稚气未脱的样子,直接扔过一袋铜钱去:“小灵,你也不像能在茶楼吃苦的样子。你娘亲的病也花不了多少,拿着这袋钱别再来,也省得我闹心。” 那小灵却道:“我总不能讹恩人钱。等母亲好些,小灵就来端茶倒水来抵债。”说完,她蹦蹦跳跳地走了。 “该说她机敏呢,还是该说她蠢呢。”柴盼儿望着小灵的背影,“敢向伎女之流借钱的多半成了摇钱树,从此污泥缠身,再也爬不出去。若说她蠢,偏还绕过芙蓉楼来了这里。” 云绮见她心事重重的,也说不出艺人情怀的大话来。歌舞伎算是半妓,没人比她们更清楚世人如何想了。只是—— “小灵醉心乐舞,不过是小姑娘爱美罢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半个知音,柴乐师不说狠话也没什么。”云绮这么说时,多少想知道柴盼儿的心思。 “还能是为的什么。小灵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小丫头,哪有人会和她说那些龌龊事。小灵眼里的歌舞伎虽是贱业,却是被人调戏两句便能得银钱、不过是不体面罢了。”柴盼儿也直接将心事说出口来,“茶楼不是寻常地方,歌舞伎被人当半个妓子用才是常事,遇到歹人告到衙门,都会被衙役、看客耻笑的玩意罢了。若是好事,怎么名妓都死命地想嫁给大户做妾呢。赎身后便是躲到寺庙,也会被好事之人烦扰,自个儿毁容才能稍清静些。” 云绮看着树后的那个小衣角,什么都没说,只是问她:“乐舞总是没错的。不管什么心思,学些技艺也比全靠旁人强。艺人也一样。柴乐师许是这么想的,对吧?” 柴盼儿骤然回身看着云绮,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云姑娘能想到这么深,还肯说出口,倒是看得起盼儿了。只可惜不是谁都愿意这么想的,所以……有的路能不走便别走了。” 小姑娘踩在枯枝败叶上的声音响了些,她们等她走远才接着说话。 “我来找明月。最近铺子的事你们也知道,”云绮替柴盼儿收其乐器,“之后还会去书铺,我才替徐婶传几句软乎话,大抵是让我照顾明月的意思。” 柴盼儿忍不住白了云绮一眼:“我也知道云姑娘为难,不然哪会搭理她。不过世人大抵如此,徐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明月也乐得与她和好。” 云绮打算进茶楼过夜时,柴盼儿伸手拽住她道:“云姑娘……绮娘,你直接去找璎珞吧。长公主府像是不放心你,在我们这儿挑了璎珞陪你。那小丫头对夫人又爱又怕的,你现在去哄她还来得及。” 这算什么事。云绮觉着自己今天要是没和柴盼儿说这些知心话,怕是连这件事都得晚些知道。 倒时保准璎珞看见她不是白一眼,就是问十句答一句。 她们一进茶楼,正是灯刚点上、陆续来客人的时候,之前的贵女们大多走了,但茶楼名声却好了不少——不少妇人也愿意进来喝茶听曲儿了。 云绮一进雅间,便看着璎珞背对自己往肚里灌茶水。她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背对着门喝闷茶的姿势……就是为自己准备的。 可惜人生在世,无论如何都要面对。 第 74 章 云绮一进雅间,璎珞就跳下椅子将柴盼儿关在了门外。被关在门外的人也不恼,想也知道是觉得人都要搬走了,不值得生气。 小姑娘喝着茶道:“绮娘可能听茶楼的人说过,我被夫人买下来时身子亏得厉害。其实那时已被人牙子精米白面地养了好久,夫人一眼就看中了我,说是头发像璎珞一样漂亮。” “其实我之前就见过夫人了。她遍身罗绮地倒在地上,” 她眨着眼睛低声对云绮道,“身子都冻凉了,我趴在夫人心口上都听不到心跳。人牙子看得严实,我原本是落到他手里的孤女,只能给这不知是活的人拿破碗取口水。” 云绮哪能不知道她接下来的话:“然后再一见面,黛黛夫人就把你救出来了?” “没错哦,夫人买下我了。”璎珞仰头仰得累了,索性拿手撑着脸颊,“那想给夫人找郎中,却没在她口袋里找到半文钱。那天龟公来买人,夫人竟能比那人多出五两买下我。路上打手想劫人,都被她两下就打趴下了。” 云绮想起了些什么,有些诧异地道:“璎珞你不是会用棍法么,怎么还用黛黛救?” 此话一出,小丫头没精打采的,悬空的腿都不晃了。 璎珞看着她的眼睛道:“绮娘,你怎么这个都问?自然是人牙子怕我跑了,平日里从不叫我吃饱,不饿死罢了。那几天人牙子想把我养得卖相好点,也没忘了在饭里掺让人泻力的药。” 一时没细想,云绮就又戳着她的痛处了。 璎珞很快缓过来,叹着气道:“唉,又不是什么大事。比我惨的多着呢。不过爹娘在我不怎么记事时就去了,我也就记得些爹爹教我的棍法。他陪我的时候比娘要久得多,好像是随商队走镖的镖师吧。” “都是很好的人吧,能把年幼的孩子教得那么聪明果断。”云绮安慰道,“比你大好几岁的都未必做得到。比起记得自己,孩子先把能在世上立足的东西记住了。” 璎珞难得红了脸,偏过头道:“别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不生你气了。要不是绮娘,我还会呆在黛黛夫人身边的。” “我哪会抢别人家妹妹一样的小丫头,”云绮这才知道她在气些什么,“你在怕这个啊。你的契书还在黛黛那,我最多在另起一份做工的契书。指不定哪天,我与月影会回老家呢。” 璎珞眨巴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一丝日光也不见了。璎珞点上灯,与云绮坐在榻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谈了起来。 “哎呀,我得把我的澡豆带上……算了,还是拿块香胰子用着,到你那找皂角自己配好了。” 云绮听了她这话,想起传统香皂,难免好奇后多问了几句。香胰子要用不少好材料,澡豆倒是成本低得多。不过即使是澡豆,与现代的手工皂也不会差太远了。她如痴如醉地听璎珞说,除了皂角还加哪些草药、香料,找回了现代时看洗面奶成分表的快乐。 璎珞说了一堆,云绮就记着了一家物美价廉的……脂粉铺子卖的澡豆,因是皂角做的,都爱叫它皂团。 成品香皂从头洗到脚的快乐就要来了,再也不用自己乱捣的破皂角团子了。现代的监狱待遇,古代富贵人家的享受。 茶楼向来夜间灯火通明,为歌舞伎与茶客照亮的光都能透过窗纸。云绮不禁嘀咕道:“明明是烛火的光,却总觉得外面有好多月亮似的。” 璎珞翻身打了个哈欠:“可不是嘛。” 抱着对未来的期盼,云绮与璎珞没多久就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云绮醒来时正赶上丹儿歇息。旁人都好找人相替,只有丹儿是主舞,只得白日补觉、夜晚献艺了。 她们三个拿嫩柳枝嚼后吐了,有用清茶漱口,折腾半天才有闲心说话。 “咳。再这么晨昏颠倒的我可受不了,”丹儿恹恹地吃了口梨子,“白日里多半是些贩夫走卒,出不得多少钱,知道这是茶楼才敢进来看歌舞。到夜间才有富贵闲人,这两拨岔开了也好,不然谁都受不了。” “只是你这主舞累得够呛,”云绮呆愣愣地看着她手里的梨,“安阳县的梨熟了,什么时候?” 另两人齐齐地看向她,璎珞还对她道:“你多久没出屋了?安阳又不是就一种梨树,现在有熟果也不奇怪。” 云绮觉得自己又低血压了,不然就是脑供氧不足,不然怎么说这种蠢话。 正在这时,她瞧见楼下跑来个丫鬟,还想领着卫瑜的侍卫秦文达进来。 考试·上 秦文达也没久留,塞给那丫鬟一封书信就走了。 书信很快就被送到到云绮手里,她拆开封纸,果然看到了卫瑜的字迹。是那时说的邀约,立秋将至。 璎珞跑出来问云绮:“发生什么事啦?” “没什么。快秋收了,”云绮将信纸叠好,“有人约我那时去查看收成。我也该走了。璎珞,你什么时候过来?”她将信纸放入袖袋后,看了小姑娘一眼。 “这有什么难的,一盏茶的功夫就好了。”璎珞回了云绮一句,很痛快地回房收拾行李了。 丹儿用过早点,打算回房歇息了。 她拽着云绮的袖子细细叮嘱道:“这些日子,姑娘的妹妹已经请人修宅院了。想也知道你与璎珞会暂住在长公主府上,只是你还好,璎珞的东西那边未必准备周全。银钱那也不必避嫌,夫人与长公主殿下都不会介意的,只管从茶楼拿就是。” 丹儿敢这么说,云绮却不能直接应下,只好顺着她的话道:“这边的账目也得过府里管事的手,我这一拿倒是怪了些。璎珞的钱想来不够用,这孩子不过是来帮我的忙。她还会回来,缺钱自然会朝黛黛夫人要了。” “倒是不至于分得那么明白,”丹儿颦眉道,“你和江女吏缺钱,夫人也乐得给。璎珞孩子气重,姑娘多担待些。” 璎珞算是茶楼里歌舞伎的半个妹子,换个主子自然不是小事,不担心才是怪事。任谁握着奴婢的生死,再好脾气的人都没人信她始终如一。 云绮这么想,也就不怎么难受:“嗯?嗯。你把她当妹妹看,怕我苛待璎珞也不奇怪。与那孩子说过不拿她身契,璎珞才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的。我向镖局借小镖师,难道还会非把镖师给买下来不成?”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丹儿红了脸,“需要些什么只管吩咐,茶楼里能准备的都会备好的。” “这个璎珞更懂。我倒是想问另一件事,”云绮想起昨日的情形有些忍不住,“柴乐师与璎珞是不是相处得不好?不像是有仇,但都不怎么喜欢对方似的。虽然大抵是为了黛黛夫人……” 丹儿听了她这话,竟回屋喝了口茶水润喉,又出来对云绮将来龙去脉给说了。 原来茶楼里的姑娘大多得罪过人,除了此处再无生路。这里犯事犯得最大的就是柴盼儿,茶楼里不少人都不知她全名的。 “换了我是夫人都不想收她的,”丹儿在云绮耳边低声道,“指不定哪年旧事给翻出来,这茶楼都要受挂落。柴乐师只能靠着夫人,可璎珞同夫人亲近得多,这一来二去的不就反冲了。” “真的?我觉着不止为了这个,”云绮也凑过去说悄悄话,“不说救命之恩,夫人自个儿就够讨人喜欢。长公主殿下其实不喜欢江湖人士,可对黛黛夫人也不差。我总觉得她不懂的东西不少,人却厉害得吓人,这样一来反差还挺可爱。” 丹儿眼皮一跳,对她嘀咕道:“夫人确实吓人,也就那么不在她手下才觉得可爱了。我先回去歇息了。听屋里的动静,璎珞也快收拾好了。” 说完这些,丹儿头也不回地跑了。 云绮一侧头,就看着黛黛夫人在另一边往这头看。她被瞅得头皮发麻,终于懂了丹儿话里的意思。 璎珞收拾完行礼,又去找黛黛道别,忙完才与云绮坐马车回长公主府。 在路上,云绮看着一群孩童围着哪家的下人要喜钱。这些大户人家的家丁穿得好,不看沾满泥水的裙角裤腿,与殷实人家也没什么区别。 “这是哪户人家的家丁这么气派,”云绮掀开车帘,“那花样我见过,像是哪家绸缎庄的越绫。也没听说哪家大户定亲,怎么还发上喜钱了。” “唉?绮娘不知道啊,”璎珞也往外一望,很快就认出了是哪家的人,“像是晋夫人家的。本宗出了皇子妃,亲事都定下来了,沾沾喜气呗。” 云绮不知她说的是谁,但偏就莫名想起了海棠。 她们到长公主府后,府上收留的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李夏罗站在她们中间,看着不怎么自在。 一到长公主府,云绮便请示管事,很快便取了几丈绢罗、针线,几套笔墨纸砚过来。 玲珑选了针线与一块绢布,向李夏罗请教去了。李夏罗也不藏私,很快便与这些小家碧玉以姐妹相称。 云绮听玲珑讲话便知她读过诗书,看着那被冷漠的文房四宝,决心开口说些什么。 考试·中 “不是都识得字嘛,”云绮指着笔墨道,“怎么都不敢碰这些?又不用你们作诗题词,有什么可怕的。书铺那边你们来前多少知道些,我想着就是写不了什么惊才绝艳的大作,文风鲜活的游记、杂记就够了,再配上图总好些。” 一个梳着分肖髻的少女怯生生地问:“我们哪敢糟蹋纸笔呢,云姑娘说要印成书,就更不敢了。针线活做坏了废掉一块绢罗,可若是提笔写得不好印个百十份出去……可不就贻笑大方了。” 云绮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也难为你敢直说,也省得我乱猜了。” 少女见有人问她,连忙低头回话:“幼兰,是安阳县外文家村的人。至于字,我一乡野女子哪会有呢。” 其余人要么是商贩、工匠家受宠的女儿,要么是贫苦文人家的女孩子,都是安阳县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才能托人进长公主府的,听文幼兰是文家村里的姑娘,都没忍住多看了她一眼。 玲珑神色莫名地想着些什么,云绮觉得自己问了她也不会说,打算改天问问月影。 半盏茶的功夫后,李夏罗与玲珑同绣道经,一个女红略好些、另一个认得字多,二人渐渐地也热络了不少,身边还围了一堆偷师的小姑娘。 文幼兰倒是壮胆提起笔,写写划划地画着些什么。徐小鸾觉得有趣,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她旁边在空白处也动了笔。 云绮看得心痒痒,但也不好意思拿自己那手简笔画给她们看,索性取了笔墨纸砚去远些的地方。璎珞早就被长公主的侍女叫走去当玩伴了,她一个人待会儿也没什么。 纸笔就在眼前,心里想着要画竹子的,不知怎的愣是给涂成一丛直挺挺的水草。云绮画着画着就放开了,也不在乎这幅画如何,干脆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了。 画了一堆水草后,她又在笔尖没稳住的地方描了个鸟窝。原本想在鸟窝里画只幼鸟、几枚鸟蛋,却将幼鸟凃得像只超重的鸡仔,鸟蛋更是直接画成了馒头型。 “总觉得以前也这么干过,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事。”云绮装模作样地吁了口气,打算将这幅画毁尸灭迹。 偏在这时,不远处走过个人来。云绮眼力一般,眯着眼仔细瞧了半天,倒叫那人以为是在招呼他过去了。 那人越走越近,原来是卫瑜啊。难怪这人来得这般利落。 云绮做着口型,无声呐喊:“你不要过来啊!” 然而事与愿违,卫瑜眼力没好到能读唇语的程度,等他明白时已经站在回廊旁了。那幅幼儿园国画班级别的大作,就那么被丢在案几上,两人盯着这画相对无言。 云绮讪讪地干咳了一声:“如果你觉得画得不好夸不出口,不如替我改改觉得还行就把画给我吧。” 卫瑜想了片刻后,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画笔改画。 在这个空档,云绮去看那些年轻姑娘们做得如何了。回廊离得近,她没走几步就看到李夏罗与玲珑已绣得有模有样,而离得远些的徐小鸾、文幼兰二人倒是起了争执。 “姐姐你松手,我得把这张给改掉。” “幼兰这画的写的不都很不错?改了可惜了。” “徐姐姐给我就是了,幼兰比不得你是云姑娘熟人,是绝不敢出错的。” 云绮看着那边,她们两个自以为静悄悄地还在拉扯,有些好奇就走了过去。徐小鸾写得一手好字,文幼兰……她的字倒是差了不少,画的画倒是有意思。 文幼兰画的大多是长公主府上的杂物、花草,其中搭在木衣架上的汗巾竟最引人注目。不过寥寥几笔,那汗巾布料的垂感便被她给画出来了。她随手那些杂物虽不起眼,却也被画得让人想看看实物如何,这不就是天生的商品手册画手嘛。 不过也不好太直接,还是借着写各地风物志的名头出书才好。 “我刚还说游记、杂记呢,”云绮看着这画喜形于色,“有你们两个都够出本风物志了。也不用急着写、急着画,有什么不放心的直接来问我就是了。小鸾的字、幼兰的画灵气虽够了,可还是得让行家看看你们底子牢不牢靠。这画我先取走,二位且等一下。” 她说完就去找卫瑜,果然看见他正在改画。水草下方早被卫瑜拿淡墨画了湖水,而那画坏了的幼鸟正被他改成鸳鸯。 云绮看他画了会儿,就将手中的画纸递给卫瑜:“我瞧着她们足够写出本带图的风物志了,只是还得卫先生这内行看看这二人底子如何。” 卫瑜取过画纸,指着徐小鸾的字道:“徐姑娘的字不算名家,出风物志却也足够了。她们两个都有些灵气,还是请夫子来教的好。江女吏今日也在学这些,每日不过一个时辰。若是师徒都允了,她们倒是能蹭蹭课。” 云绮虽知道月影会应下,但也不好大言不惭地替她说好,只能说改日去问问。 她又想起件事来:“若是风物志,加上些乡土气重、诙谐轻快的话会更好些。她们两个都,嗯,都不算很接地气。卫先生,陶婆婆为人如何?” “清泉镇的陶瓷匠?陶婆婆为人不错,几年前还收养了个被弃养的女婴。” 卫瑜哪能不明白云绮的意思,“她走南闯北多年,人到暮年才搬到清泉镇,也算有胆识见地。更何况小灵那孩子在襁褓中被丢弃,裹着她的是絮棉被褥,而非夹了棉花的薄被,家境想来也不差。等小灵长大了,指不定还会来寻她。只是陶婆婆这些天受了风寒,未必有空。” 云绮也想起了昨日傍晚的事:“小灵啊。那小丫头我在茶楼见过,说是向茶楼借钱给养母治病。她被柴乐师撵走了,说不用还了。小不点心里过意不去,还想去茶楼擦桌子还债呢。” “茶楼算是长公主府下的,”卫瑜又开始给鸳鸯点睛,“改日请她们过来吧,柴乐师的钱管事会给补上。” 云绮听着他一口一个长公主,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卫先生,你——” 考试·下(卫瑜改画) 卫瑜边将鸳鸯旁的“鸟蛋”改成面点,嘴上边道:“嗯?” “长公主与卫先生像姐弟一样。”云绮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把自己猜到的大大咧咧地说出口。 “这自然了,”卫瑜执笔的手顿了一下,“端柔像我的姐姐一样。自小在一处长大,我也认得殿下的生母。绮娘知道这些便够了,对旁人也不必提起。” 装作不认得已经过世的母亲,提起亲姐只能说“殿下”或其封号。他能说“知道这些便够了”,也算是暗中承认了云绮的猜测。 卫瑜是秦美人,那位先帝军师之子。先帝子嗣不丰、认得秦美人时人已近不惑,故而明面上只有新帝一位皇子。卫瑜比新帝的皇子都大不了几岁,他若想活命,就只能不是先帝的子嗣。 云绮之前多少猜到了些,连她都有些忧虑。 任谁坐在那个位子上,卫瑜都不会活到现在。偏他还隐姓埋名地被卫地侯爵收养,成了宗室过继的养子。他这些年未必过得多顺心,但也不算十分艰难——宫中有人帮了一把也不无可能。 “立秋没几日就会到了。此时进山,总好过与旁人挤得连秋意都没了,怪不畅快的。恰好近日要替旁人想生计,也算给长公主府上挣些零碎银钱。” 她这么说着,看向自己的画纸:“改成受伤的鸳鸯了啊。鸟蛋给改成点心,水草上还系着小孩子的风筝给它挡雨。” “不知为何就想这样改画了,”卫瑜抚平画纸,“分明是自己都一无所有的人,却将风筝挂在被遗弃的空窝上,将受伤的鸳鸯又放进窝巢之中取暖,还放上自己的点心。” 不远处传来响亮的脚步声,没多久他们便看见秦文达冲这边走来。 “画好了。”他将画纸递给云绮,“之前我命文达查一件事,你我下次再叙。” “我总有一天会回去,不如——”云绮想叫住卫瑜。 卫瑜的脚步慢了半拍,头也不回地走了,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主仆二人走远了。云绮看着他的背影,没多久就听长公主府内来了不少宗室与女眷,贺喜之声一片。 能来长公主府上拜访的,哪怕是府中奴婢也不是民女能开罪的。她这么想着,提前叫这些女孩子回了房间。 云绮忙完后,才拦住一个侍女道:“姑娘,为何会有这么多来贺喜的人?我看府上也没红事啊。” 那侍女越过她,不叫云绮拦着后才回话:“云姑娘拦我做什么,这事没过几天天下人都会知道,说了也没什么。太子殿下的正妃陛下已定下了,是江南晋家的女儿,是位在宫中也颇受娘娘们喜爱的贵女呢。” 云绮以为自己懂了:“也对,宗室大喜,对安阳县中的长公主殿下自然也是喜事。” 侍女听了这话,掩唇笑道:“何止这些。昌平公主昔年有过位小伴读,正是这位晋家的小姐呢。她虽是昌平公主的伴读,在宫中却没少与长公主殿下说话,瞧着竟是更要好些。” 她与旁人嘻嘻哈哈地走了,带过一阵香风。云绮呆立在原地,想起了那日见过的美貌少女。 昌平公主的伴读婉儿。父母中意之人身世显赫。 云绮连忙去寻刘五辛,没寻着人就又回了竹林间的小屋,竟那么歪打误撞地找着她了。 “绮娘回来了,”月影看向她,“正有事与你说呢。刘婶看着心神不宁的,清音来过一次就这样了,” 她们掩上门后,刘五辛才说道:“清音姑娘我也认得,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得脸人。总之我是不能出长公主府了。清音说的话就是殿下的意思,我这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自己是究竟犯了哪条忌讳。” 云绮知道刘五辛是卫瑜府上的老人,八成知道他的身世。可长公主殿下这个亲姐姐都没直说,她就更不能了。 “刘婶或许猜到了,”云绮思索了片刻,“我近日也有位府上在外挑了会武的侍女。只能说,你我只有一次同时撞见了不该看的。” 刘五辛听到这里,哪还有不懂的,转身对江月影道:“这些天怕是要叨扰月影姑娘了。” 江月影虽不愿房里多出个生人来,但到底更怕一人住在这小屋中:“刘婶住下就好,有时我一个人夜里也怪怕的。清音虽然常带人来玩,但服侍长公主的时候更多。” 听了这话,云绮找个由头叫江月影出来,去僻静处悄悄问道:“是不是有人烦你了?之前月影一个人住惯了,遇到过有人半夜摸进民宿的事。你与通行的朋友来找我时,手上还拿着热奶茶压惊,就是这么一副表情。” 江月影摸了摸抹胸襦裙的衣带:“昨日我与刘婶就睡在房里。她睡得快,我点灯看藏书睡着了。半夜有在吹烛火,还想解开衣带。我制不住他,只好先去护着烛火。裙子落地时,人影也不见了。” 云绮看她的神色,确实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她决心也住在这里:“我这些天也住这里好了。三个人在,就不信那人还敢来。府上近日有不少宗室、显贵住在客房,八成是这些人或其仆役。挺过这几天就好,再不济可以住在长公主殿下房间里,殿下会愿意的。” 江月影有些忐忑地道:“你也知道这是古代,鬼神之说总有人信。殿下不信,身边的人也不想我住得那么近。” 云绮看着她的脸道:“万不得已的时候,说说家人的事。母亲、姐妹之类就好,你与长公主长得很像,殿下会好奇的。” 江月影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姐姐是谁,也没想太多就应下了,愁眉苦脸地没报多大希望。 她想起了什么,低声对云绮道:“对了,那人身上有熏香味。客房为贵客燃了沉香,可那人身上还有菖蒲的香气。原本香中要加菖蒲,可调香的管事娘子嫌下人采买的不好,就跳过菖蒲另用了些别的充做辅香。绮娘如果遇着了小心些,即便不是那人也该为安心避开他。” 云绮拍拍她的头,什么都没说。 夜晚来得快,江月影吓成这样,也没心思吃东西。云绮将她与刘婶留在这里,自己去取晚膳。 她在路上望着不少人,几位宗室则被人簇拥着观赏花朵。 有一人怀里拥着美人,踱步走到那曼金苔旁观赏。一阵风吹来,云绮就那么闻到了他身上的熏香。菖蒲与沉香。正是月影说过的香气。 云绮绕得远些才敢回头,还听到侍女谈论那人。 “任将军不是才刚回朝,怎地就来长公主府上了?” “怕是不想再跑第二次吧,那么狂妄的粗人,母家出身宗室也没去了那股莽劲儿。真当府里是他家后院呢,待侍女也孟浪,许是营里没人敢说不吧。” “白瞎了那张好脸,长得好又有礼的公子多了去了……” 她加快脚步离开,去炊房取晚膳后快步回到竹林间的小屋。 补昨天的 “汤品是桂花甜汤啊,”江月影打开食盒,“这些日子,炊房那边最多的甜食就是这个。除了桂花饭饭还有一碟醋鱼、一碟炙驴肉,两罐蜜饯,还有螺酱、腌渍的笋……看着是丰盛,可比起平时应付了不少。也对,好东西得紧着贵客嘛。这些东西随便寻家酒楼都有,在府里算不得稀罕东西。” 云绮酸溜溜地道:“你平时都吃得这么好?我都忘了自己吃多少回面片、包子应付肚子了。” 刘五辛听着她们说话,暗暗将二人缺什么、喜欢什么记在心里,闷头吃饭时一言不发。 用过饭,几人洗漱后就歇下了。江月影把云绮拽到一个被子里,还替她掖好被角才躺下。 “这么害怕为何不去求长公主,”云绮借着月光看向江月影的脸,“你知道殿下会应下吧。她帮过没见过几次面的明月,更会帮你。” 江月影拿被子捂住头:“话是这么说,只是好钢得用在刀刃上。我与清音说过,她说这事长公主还不好出手,会多找人来陪我。无论是婢女、女吏,还是家妓,若是有人想讨要,宗室大多不会落了他的面子。这和我愿不愿意、在长公主府上做什么都无关,全看讨人的面子多大。” “与宗室无亲无故的女吏,又没有宗室女子的面子。换成话本不说公主,县主名头都够用了。我敢想人家也不敢封啊。”她把自己的声音闷在被子里。 “我懂了我懂了,”云绮也拿头蒙住被子,“清音的话就是长公主的话,意思就是‘那人若要你这个人也会拒了,但还是想让你这些日子低调些熬到他走人’。那个人……我猜到是谁,不一定准。是任将军。是位长相不差、身材魁梧的武将,不知怎地穿得更像文官。” 江月影小声对她道:“万一我见到他,听声音就知道是不是了。要是任将军,也难怪长公主与清音那么谨慎。若长公主不允,他一个不高兴就越过殿下,能直接告到陛下那去呢。” 云绮听了都觉得焦虑:“那你打算怎么办?果然还是该快点找办法回去。” “绮娘啊。” 云绮听江月影说这么几个字,就是知道她心里藏着事:“怎么了?” “我总有种感觉,可能会回不去了。”她低声说,“以前不是说过吗,预感有时很灵的。以前有段时间太难了,姐姐失踪后,妈妈和姥姥遇到过谎报消息的骗子。杀人犯的家属有人觉得是无辜的,甚至还会因为同情去照料他们。可是受害人的家属呢?在旁人看来已经足够哀怨,还会被嫌烦。所以我出生到现在,家里经济压力都非常大。” 云绮静静听着,没说话。 一片黑暗里,江月影把自己凑过来取暖:“这些年我努力挣钱,可是钱哪有那么好挣。因为只是补贴家用,也不能嘴上说着‘何不食肉糜’真就去挣昧心钱。家里就我这么一个小辈,我能好好养活自己,他们才会安心嘛。” “知道你想回去,因为我也想。月影为什么觉得回不去?”云绮侧头问她。 “以前太累了,看着山下想着跳下去就一了百了。刚想起身,又因为头晕跌坐回去。类似的事有不少,虽然只是比较温馨的巧合吧。可是来到这里后,用同样的方式提问,得到的答案都是‘你回不去’。” 江月影说完就睡着了。她睡得香甜,云绮听到这么一通话,倒是百味陈杂地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云绮是起得最晚的,一睁眼就看到旁人在桌上用早膳。要不是素面的香气太浓,她能再睡个回笼觉。 而且…… “怎么这么大的酒味,”云绮晕乎乎地坐直,“原来闻多了也会宿醉吗。你们早上吃面还算舒坦,怎么还配着酒一起吃了?” 她一回头,看着对面又多了张床榻,刘五辛在那坐着往伤处揉药膏。想来刘婶昨夜就睡在那边了。 江月影一挪椅子,挡住了云绮的视线:“酒味?早上起来后,屋里不知怎地进了条叼着死耗子的蛇。我给它们一起扔出去了,又拿烈酒擦地杀毒消菌来着。” “所以在小火炉上自己煮了素面,”云绮面色发青,“太对了。我现在和个酒鬼似的,头晕还想吐。”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才拿香菇、腌渍的笋子煮了素面,起来吃吧。”说完,江月影面无表情地继续吃面。 昨晚吃得油腻,江月影做的素面是按菜谱做的,只备好了作料。细面是从厨房拿的,劲道爽口,香菇、香油提鲜,腌渍的笋子充当蔬菜与盐巴,吃着倒别有一番风味。 江月影不好出门,把文书全都搬回了房里。 “对了,听说有两个姑娘得学字画。她们一学,旁人也会想学。这些日子府里没那心思的,说不定都会借着这机会过来。只是我这里未必安全,未时去夫子住处就好,到时我带她们去,师徒都是女子也不怕人说闲话。夫子她也不会生气,毕竟去躲着的未必想学书画,你那些年轻姑娘还能叫学风正一些。”她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翻开文书开始干正事。 云绮洗漱后穿好衣裳,去找那些暂住长公主府的姑娘。 这些小家碧玉也不敢出屋,只在房里打络子,看着云绮来过来便将她迎进屋里。 “这一大早的,你们怎么按着幼兰画画?”云绮一进房门,便看着桌上的尺素被裁成几段。有的画着纱罗,有的画着香包、手帕,更多是画着房里的小物件,也没花草鸟雀之类的。 文幼兰解释道:“她们见我画得有趣,就求我画了这些。至于花鸟虫鱼,小鸾画得更好,自然也就用不上我。至于刺绣用的花样子,还有李娘子与玲珑呢。” 云绮见她说得这么利落,颇有些惊喜:“我们之前就有了想法,现在听你说这些倒也没什么出入。只是你们虽都懂点书画刺绣,但字画却都不够出书的。正好府里有位女夫子——” 此话一出,连滴水不漏的玲珑眼睛都亮了。 蔑视 玲珑颇有些讶异,难以置信地道:“才女谭君长公主府与殿下诗书字画、天地阴阳不所不谈,谭君直到今年才破例收下了位江女吏。” “我们这么多人,夫子不会嫌烦吧。”文幼兰又盼又怕地扯着手中的绣帕,“达官显贵请谭君去府上做夫子,谭君都直接拒了,幼兰在文家村都听说过。我们天资粗陋,又怎能与贵女相比呢。” 那不慌不忙的几位显然已是过了试,其余的年轻姑娘自觉不足,又赶忙交上自己做的物件。 “你们也知道江女吏与我相熟,”云绮翻看着她们交上来的东西,“她若没那个意思,我也不敢提起这没把握的事。还是先看看这些。” 几件绣品外,还有些发须、腰带之类的寻常物件,想来是想显自己是个懂女红,针脚细密、飞针走线的利落人。 木匠之女小桃做的摆件、银匠之女怜华,妻亡后便当了斋公的徐秀才之女妙善,这几人还一起做了个有趣的小东西。 竟是一顶银丝狄髻,任谁都知道在那上面插戴些饰物会多漂亮。只是……云绮记得,狄髻是已婚女子爱戴的才对。徐妙善怎么就将这狄髻递到自己手中,还请自己戴上呢? 徐小鸾挑起眉毛,什么都没说。 文幼兰一看那银丝纽的狄髻,吓了一大跳:“这,你们打算送给谁?” 徐妙珊看她这副花容失色的模样,有些不解地道:“自然是送给云姑娘了,府上有位姑娘说她几年前便与人定亲,如今面有春意,想来是快要出嫁了。这些不早晚都用得到么,拿去压箱底也好。”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知情人的脸都绿了。云绮是为自己编得的故事不算尽善尽美,还能叫那侍女钻空子来阴阳怪气,旁人则是觉得她受辱了。 徐小鸾口气有些冲地道:“知道你们不是故意的,直接说是哪位侍女吧。” 小桃被旁人的眼神渗着了,连忙道:“你怎么这么凶,我们又没想瞒着。是任将军房里的侍女姐姐。她说自己没什么名分,与在长公主府上做侍女时差不多。只知道是以前府里崔姑姑的侄女,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云绮一听就知道又是崔红李,那对阴魂不散的姑侄。她们想毁明月名声时,也是用的这些下作手段。一旦得手,就是查出始作俑者,被设计的女子也再回不到从前了。要说月影遇着的糟心事与她们无关,她说什么都是不会信的。至于今日的小话,这是自己的私事,哪里轮得到那些恨不得钻人裙底的来说三道四? 几个姑娘还是在等她说些什么。云绮却没那心思,而是借着办事的由头去找月影了。 云绮走进竹林,便有个人不知从哪跳了出来。 璎珞兴高采烈地对她道:“绮娘,我来保护你啦!” 云绮拍拍她的头:“先别忙着保护我。说说这两天忙什么去了,人影都瞧不见的?” “长公主殿下的侍女带我去玩了,”璎珞挥挥手里的扇子,“其实是去学东西的,还得了这么把扇子。这扇骨是岭南上供的铁篱木,若去了不得携铁器入内的重地,还能用它顶上一阵子。” “我们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云绮百思不得其解,“不说这个,怎么就你有这扇子,我没有呢?” 璎珞理直气壮地回嘴道:“还能为的什么,给不会武的也不会用啊。” 逻辑清晰,有理有据。云绮不知怎的就她的话说服,虽还是馋那扇子但也能忍住了。 走在小径上,竹间吹过的风比昨日更冷。 璎珞盯着云绮露出的衣领,对她道:“绮娘怎么还穿着葛布的内衫?怎么也该换成棉的了,这天还不够凉快是怎么的。” 风吹得云绮一哆嗦,她也无从狡辩:“还不是耽误了几日,我回去就换。” 璎珞早猜到了这回话:“没事,我早就与管事说过了。秋分前后的新衣恰好有刚裁制好的,明日一早就有人送来。” 她们回到小屋,就看着江月影还在那核实文书,将纸页翻得劈啪作响。她连目光都没移开,倒是刘五辛从榻上下来,想给她们沏茶。 璎珞拦着她道:“还是我来吧,本来就是小丫头该做的事。” 云绮把江月影扯到一旁,将自己知道的偷偷写在她的手心上。 江月影看着不怎么惊讶,手心却冒了汗。小演员很快就恢复冷静,什么都没说就回去接着看文书了。 这些天糟心的事太多,云绮在这小屋歇到晌午才又有精神。她随口吃了块点心垫肚子,打算带那些姑娘去女夫子那。 江月影也知道自己不带着她们,指不定都进不了院门,强撑着喝口水就带着云绮与出门了。她们本想带璎珞去,但怕徐婶一个人出事,只好让她们呆在小屋里歇着。 云绮与江月影都有心事,脸上看着也没什么笑模样。她们还好,倒是把那些姑娘们吓得不轻。 连路过以前不能涉足的花园,都没敢看那些奇花异草。这可不就是吓得神不由主了么。 谭君住在雪竹院,下人见来人是江月影,二话未说便放她进去了。不多时,那些又将剩下的也放了进去。 “你说的是哪个?这世道都是在人心上蒙尘,珍珠也成了旧珠子。品行灵气都有些就好,我也不算挑剔。” 女夫子谭君的话音一落,云绮便看着她自里院走出。 谭君莫约四十出头、养尊处优地保养身子,看着比好些三十余岁的大家女眷都神采飞扬。她生得不算顶好看,可任谁看到都会想到书卷与冰雪之气。 江月影还没回话,便有一小丫头愁眉苦脸地跑来:“夫子,那几个人又来了。旁的还能劝走,任将军的侍妾却非要您带句话,这么多次还没死心呢。” “什么?她还不知道,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我不多说,”谭君不怒反笑,“好歹也是文人之女,却要靠姑母才能谋得个闲职,却拿这职位去攀龙附凤。这便罢了,偏还言行文雅却做尽粗鄙之事。空有其型,言之无物。与人辩论赢不得,更是转身便恼羞成怒,非拽着辩论之人同她一起口出污言秽语——看不起她,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 小丫头呆立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去传这得罪人的话。 雾灵山的 “也对,你一个小丫头哪有胆子得罪人。”谭君看向门外,“站得这么近,姑娘也听到了,自己走还能留些颜面。” 云绮心里一哆嗦。她与月影不该在这里,该在这里的是黛黛这种手眼通天、没人动得了的能人。如果只有她们两个,还勉强能应对被连带着记恨的祸事,这些小家碧玉怎么办?轻则被父兄按着一起下跪谢罪,重则…… 她给江月影使了个眼色,小演员看到后就在谭君耳边几句,又退后一步像块石头似地站着。 谭君又看向自己的侍女,一言不发地指指内院的花草。 小丫头跑去拽住站得最近的文幼兰,对这些年轻姑娘们道:“姐姐们过去修剪花木吧,工钱不会少了你们的。我家主人这边忙着,别在这门口堵着添乱了,再晚些我可做主扣你们工钱了。” 文幼兰听了这话心里不是滋味,本想着拜师却成了花匠,任谁都受不了。玲珑倒是向月影行了个礼,拽着她们去修剪花枝了。 内院奇花异草繁多,年纪小些的拿着绞花枝的剪子就哭了,连文幼兰都开始擦眼泪。 玲珑分到的花枝离她近,不仅不伤心,还有闲心安慰旁人:“幼兰怎么哭了?府上都知道我们在此处干杂活才是好事,谭君果然名不虚传。” 文幼兰眼睛哭得发红,边揉眼边不解地问道:“怎么就是好事了。若一开始只是说能见到谭君,我们不起拜师的妄念,也不会这么难受。” “怎么会呢,谭君是为了我们好。”玲珑给她递过块素绢手帕,“那拜师的人是任郡影将军房里的人。她若是记恨你我这些民女,谁能来为我们伸冤?怕是还要连累生身父母。” 文幼兰这才恍然大悟,有些羞怯地道:“是幼兰没见识,不识好人心了。之前闹匪患后,我就总是怕被人抛下。” 玲珑见她面色憔悴,若有所思地安慰道:“文家村匪患啊,我家中从商,还真知道一些。受了很多苦吧。好在大家子弟怜悯你们受无妄之灾,卫先生与长公主又出面压住底下的人,不然哪能得着今日的清净。” 文幼兰脸吓得煞白:“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之前走水被吓着了,哪有那个面子呢。” “都是旁人的事,哪用吓成这样。”玲珑剪下朵蔷薇插在她的发髻上,“那我也说个旁人的事与你换好了,你一个我一个,总能好好地说话了。” “姐姐讲就是了。”文幼兰再想一走了之,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只得应下了。 “很久前,有位商贾带货物路过一村庄歇脚。商贾是无法与农人相比的贱业,可口袋里却是真金白银。他身上的布衣看着不起眼,却足以与绫罗绸缎等价,在那村庄自然是有人好生伺候。”玲珑说到这里,竟笑出了声。 文幼兰只当她话里带刺,不想以一换一:“这样的事哪少了,姐姐不想说就别与我说了。” 玲珑却摇摇头:“我哪会言而无信呢。旁人到这就说完了,可这个才刚讲开头。商贾本在这小村过得舒坦,等去办事的仆役。仆役回来得晚,却没告诉商贾,他是去干了龌龊事。仆役在路上遇着位夫君、儿女皆患病的穷苦妇人,便用鱼水之欢趁人之危,给了那妇人半两银子拿去抓药。” 文幼兰听到此处,只觉遍地发寒:“之后这几人如何了?” “幼兰不是猜到了。那妇人的夫君与儿女患了瘟疫,仆役快活后回来鞍前马后地侍候商贾、在村里四处乱窜,最后竟是祸害得整个村子都染上瘟疫了。”玲珑看着花枝,一时没再说话。 文幼兰刚以为玲珑说完了,就听着她又道:“最后除了村中零星几个人,富商带的人一个都没活。要说商贾命不好,可一队人活下的就他一个。若说商贾命好,怎会一人背上那么多条人命,在他人冷眼中苟活。” 玲珑回想着什么,看都没看她,自顾自地道:“哪怕怪病好了,去买个包子都要花几倍的钱求人、路上有孩童扔石头砸得头破血流,住在雾灵山的破庙又被人趁夜黑风高抢了银两。好在当年不太平,银柜早已将兑银的信物改了,从银票改成百年前柜枋爱用的凭信。小地之人没人识得这个,他才能凭银钱东山再起,还在日后为这些枉死之人办法事。” 文幼兰听着这故事觉得耳熟,但还是入了神:“小村无辜,可最后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要说运气好啊,”玲珑来了精神,“那商贾说过,他运气最好的其实是在声名狼藉、没人肯一同做生意时,带着新随从去灵雾山故地重游,遇见一位能人。那人是邻村的少年,早年被沦为匪寇的乱兵抓走,好容易才逃回来的,颇有胆识见识。他说一年后或许会有地龙翻身,问商贾可愿赌一把。若赌输不过是费银两做善事,赌赢了却能一雪前耻。” 接下来的事,玲珑却怎么也不肯说:“我说了一堆,嘴唇都干了。” 文幼兰到底孩子心性。她见那事后知情的外人还肯与自己说话,也不管对方是善意与否,还想哄玲珑接着与她说。 她没办法,又说起个神乎其神的传言:“那我说会儿,你歇着。早年神婆、僧道对灵雾山一直有个说法。玲珑不是说商贾在山上的破庙被打过?其实那些年这些祸事不少,安阳县一带的人都说是因为山中无山灵镇压,邪气易入人心。五十年前山中异动,曾有村民看着云雾中开了一道大口子,远看像是佛光呢。在那之后没多少年,附近的清泉镇与芦溪村就起来了——” 云绮与江月影、谭君好容易回来,看向那二人说得亲昵,一时思绪万千。 江月影看着那边,有些头疼:“她们两个怎么到一起了,幼兰的事,那玲珑不可能猜不出来。” “有长公主在,玲珑也不会做得太过。”云绮想了想,“只是幼兰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看她那神态,玲珑八成说过文家村的事了。正是仗着小聪明伤人的年纪。” 谭君看着她们笑道:“你们两个真是奇了,说话时总能令我想起故人。可想听些往事?” 归家之法 谭君虽住在长公主府,可她这院落里应有尽有。因着此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主人家直接就将她们请到了里屋。 谭君房里只有几个话都不爱说的仆妇,其中一人穿的衣饰时节同旁人不同,看着像是新来到此处的。 那仆妇看到江月影愣了足有半刻,半晌才躬身想起该退下了。旁的仆妇拽着她出去后,关切地拉着新人,只当她没在大户家做过工被吓着了。 谭君取出水合香,边调香边道:“看到她了吧。那是早年跟在秦军师,也是秦美人身边的乐户白氏。我就说不是看走眼,月影确实生得像她旧主。” 云绮听了世代贱业心里不舒服,皱眉道:“秦军师也算有功之臣,怎么她身边的旧人还没免去贱籍呢。” 江月影嘀咕道:“还不是律法在那。大庸律白纸黑字地写着,谁敢改。” 谭君点头称是,带着一身香气与她们同坐在案几旁:“确是如此,看来你背得还算认真。白氏祖辈出过背信弃义的弑君之人,连新朝也不愿在大赦天下时为白家免贱。白氏有功,到她孙辈就能做良民,士农工商皆可选了。” 云绮想起了白氏看月影时的表情。就像看到将她拉出火海的人一样,是想到了秦军师吧。月影的姐姐。 “几十年前的事了。你们喝些茶水,我可不是会讲故事的人。”谭君想起了那段往事。 …… “小姐!小姐!”侍女晃着谭泠寒的手臂,“你又想什么呢,谁人不知谭才女。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哪怕做了晋家的谋士也断然不比得您,何必为一小家女烦心。晋家的公子来选谋士,就是中选了又如何。小姐看不上她,凭谭家的面子刷掉秦雨柔,哪还是难事了?” 谭泠寒嚼着蜜饯,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后才说话:“我哪是为她烦心。只是秦雨柔这三个字,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没多久就要见到本尊,我才多想了会儿。” 她起身随侍女去了家中别苑,看到众人已在溪水旁答题。谭泠寒与侍女躲在树后,想知道晋公子如何考量这些人,那人又如何作答。 晋公子问道:“天下初定,百姓却只识得世家豪强,我晋家之后该当如何?” 一学子抢在人前,声音洪亮地道:“自然是广施仁政,恩威并施了!” 旁人说的也大抵如此,秦雨柔却一言不发。谭泠寒只当她说不出口,兴致索然地打算离去前,就听那人竟才开始回晋公子的话。 “战乱数十年间礼崩乐坏,百姓自然只识世家豪强。” 晋公子刚动怒,就见这女子生得柔美,眉眼间却有股傲气。 他好声好气地问道:“姑娘可是谭家送来的?” 那学子噗嗤一笑:“这姑娘怕不是谭家的家妓,不然怎么夹在我们这些大丈夫里,脸都不见红呢。” 此话一出,惹得旁人也哄笑起来。 那人没理他们,只是对晋公子道:“小女秦雨柔,是谭府请来的谋士。” 嬉笑之声戛然而止。 晋公子显然也听过她的姓名,示意秦雨柔继续说:“是他们失了礼数,还请姑娘接着讲下去。” 秦雨柔道:“小女见过的人里,除世家大族外,无人不怕旧朝苛政的。小女收了位女乐户,到她已是第十代。” 学子以为自己逮到了错处,自持金贵地指点道:“今日一见,我才知秦姑娘名不副实。贱民五代中若有出息的,重孙辈便可从良,十代都是乐户能有什么真本事。” 秦雨柔看都没看他:“小女知道的免贱之人,只有两位。一位是营户,机缘巧合拾得珍珠。他缴了近万两的白银,却自首私造钱仓向岭南王谢罪,被判了绞刑后子孙得以从良。一位是前朝初立时的孙夫人,以龙之功的奴婢之身受封诰命。” 学子嗤笑道:“这还用秦姑娘与公子讲?姑娘名气大,也犯不上瞧不起公子啊。” 晋公子咳了一声。 秦雨柔接着道:“天下初定,已有太平盛世的景象。靠正经营生养活家人,便是乡里间能谈婚论嫁的良人。能经营好路边贵人看不上的摊子,摊主忙碌一天后,便有孩童去捶肩捏腿,想上去讨顿热饭——养不起孩子的人家若觉那人人品端方,还会将亲生骨肉丢在无子之人门前。这便是百姓之中的能人,而贱户之中足以脱贱籍的能人却是万中无一。” 谭泠寒听得入神,她瞥了一眼晋公子,果然也在那洗耳恭听。 “每逢新朝初立,百姓便惶恐不安,生怕与谋逆之人扯上关系。盛世将至,可若沦为贱民,只能熬到下个乱世,再靠从龙之功褪去贱民之名了。如此从良的贱户,自然比机缘巧合拾得珍宝的多。无谋逆之心的百姓自然惶恐不安,生怕招惹地方豪强后被安个名头后万劫不复。” ……如梦初醒。 谭君说完后喝茶润润喉,对江月影道:“听听,这口气是不是像我初次见着你时,月影说的话。” 江月影觉得她那口气耳熟,一时没说话。 云绮颇有些感慨地道:“谭君之后便去找秦军师了吧,谁不想同她说话呢。” 谭君倒没随口说是,反倒摇头讲了实情:“哪有那么快。与她同行的男子自称是秦军师兄长,与妹妹说了些怪话,大抵是‘灵雾山的门快开了,带着旧物回去,再晚几天要等上六年,加上上次耽误的回去就是晚一轮’。我还真不信那男子是秦军师的兄长,说的什么颠三倒四的怪话。晋公子许是也觉得他是个不着调的,我之后便没再见过他,直到……算了。” 听了这些,云绮打算寻个机会对月影把自己的猜测说了。能早回去就早些回去,免得夜长梦多。 而此时长公主府里,崔姑姑的侄女松嫣将衣裳哭得都脏了,拿着旧衣送去洗。她在路上看着几个洗衣房的小姑娘拿着衣裳,眉飞色舞地说着些什么。 松嫣一把拽过那衣裙,道:“这格子间与中衣是谁的?也不是绫罗绸缎,什么下人的衣裳还用你们洗?” “崔姐姐快还我,这是江女吏入府时的旧衣——” 松嫣听那名字便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拿着江月影的衣裳回房。她越想被谭君拒之门外、当着仆役的面羞辱之事就越气,一怒之下就将那衣裙丢入火盆焚毁才解了气。 两个小丫头被抢了衣裳,又怕另一人知道了去招惹松嫣,只得约好悄悄做身一样的还江女吏。 侧面相认 原本云绮能与江月影回去就说上话,偏她被谭君留下,师徒一同说话解闷了。 “月影之前写过不少东西。有一张写得急,那笔划缺胳膊少腿的,许是被下人扔了。我看月影心神不定的,先留她住几日。” 谭君都这么说,云绮哪能不同意呢。她想着,若是晚些时候安置那些姑娘,回去后吓得这些小姑娘六神无主也不妥当。 云绮在花园找到她们,一五一十地叮嘱道:“我这些天会出去几日,怕你们找不着我,先将你们该知道的说了。若是我说的错了,你们便听谭君或长公主的。物志便罢了,你们都知道是什么,幼兰画物颇有灵气、李娘子与玲珑擅女工,小鸾的字又写得好。” 她想起了些什么,又道:“书铺那边的话本之前卖得不好,本想让你们插手品鉴之事,可如今看来还是太心急了。姑娘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么多人总有度过难关的法子。北地女子文气虽无江南重,可欲在世上以文留名的才女也不少。或清雅婉约,或平实鲜活,你们想试就去试。都是小户人家娇养的女儿,也不必与旁人争师徒之名,免得惹了祸端家人护不得。谭君不会笑一心求学之人的,你们也不必太过惧怕她。” 徐小鸾与旁人一样眼中带着泪光,可她到底是云绮的熟人,胆子要大得多。 “绮娘说得像道别一样,”徐小鸾替众人问道,“还会回来吗?可是已禀报过长公主殿下了?” 大庸不是能轻易说出真心话的地方。穿越也好,对金枝玉叶不辞而别也罢。 “……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绮回房后用简体字给卫瑜留下一封信。她思来想去怕他看不懂,又拿起一本大庸的书籍,逐字逐句将信改成繁体的又抄写了一遍。 她在写信时,长公主却召白氏去自己房里叙旧。 白氏等长公主屏退左右,立刻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来:“这是奴婢在谭君房里捡着的,无论笔迹还是字划,都与主人有些相像。早年主人写得急时,字划也会缺一些——可哪有哪个字缺的笔划,都恰好一模一样的?” 长公主自书中取出一张泛黄的旧纸,又想起了当年的事。 “秦氏酒楼?”小端柔指着凉亭旁的宫殿,“外祖家的酒楼,有那个高吗?” 秦美人被逗笑了:“这怎么能比呢,外祖家不过是布衣。” “母亲别想糊弄我。”小端柔气得直拍桌子,“直说哪个高就是了。能教出母亲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是寻常人家呢?” 秦美人掐住她的脸颊:“端柔到底是小公主,你外祖家确实是寻常百姓。” 她回想着什么,道:“父亲早年书读得不好,及冠数年后酒楼开得比读书好。家中不愁吃穿,母亲能学的东西不少。贩夫走卒言行举止、家人教诲与书籍,哪一样都少不得。” 小端柔问道:“外祖母呢?” “你外祖母是钱庄的管事,母亲小时双亲都忙,但也没落下我这个子女的事。不过你外祖母照顾得多些,就她一个人难免疲累。母亲的性子……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她因我走丢了只会更爱抹眼泪,后头的孩子怕是不好过。父亲一直想再要个小孩的。” 长公主回过神来,将两张字对照一番。果然…… 白氏半天没听着动静,刚想抬头,便听长公主道:“本以为只是母亲的族妹,没想竟是成了人家外侄女啊。你去请叫阿瑜来一趟,总得认得小姨才好。” 云绮到晚上才等来江月影。 江月影一进房间就道:“我本想在师父那里过夜,哪想她把我赶回来了。想来她也看出你想对我说些什么——” 璎珞二话不说就扯着刘五辛去看花,如此一来倒是方便说话了。刘五辛走前,还没忘 云绮对江月影道:“我找到回去的方法了,总得试上一试。” 她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了。除了在月影手机上本不该看到的对话。 江月影却猜到云绮没说的部分:“可能是换卡后手机自带的内容有些混乱,才看到那些——别那么看我,如果你没翻到那些是不会往那边想的。我把手机给你时,就算有隐私没删掉,也是我觉得看到也无所谓的那部分。不用吓得连说都不敢和我说。” 她们又说了会儿话,决定下次秋分的时候去试试。 “云雾之间有佛光,那就是门吧。”云绮面有菜色地道,“我视力不算多好,不知在哪里跌倒了。居然完全没看到那些。” 江月影龇着牙对她说:“我倒是看到过,只是把它当自然现象了。只是如果带着旧物就能回去,我们上次在山林中也无事发生啊。” 云绮也有些犯愁:“唉,李捕快认得你姐姐。他在林中看见过楼阁,可毁了信物后再也没见到过。你说这一穿越,我都神神叨叨的了,以前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哎呀,都穿越了,说不定是科学理论。”江月影叼着块点心边吃边说,“如果‘门’在那楼阁附近,找不到也不奇怪。要么是已建好卡在时间的缝隙中,要么是还没建成。” 江月影含含糊糊地说着话,人也有些困了。她不知道云绮在想什么,对方也不敢将那猜测说出口。 活人怎么会同神怪扯上关系呢? 只有一个人可能是日后的秦县主。云绮只恨自己没好好读那个志怪故事,如今算是两眼一抹黑。 江月影歇息前,还嘀咕着:“别急,立秋前后就是为了秋收,也有的是机会出府……” 她睡着了。 有人在门外咳了一声。是卫瑜。 云绮打开房门,走到门外与他说话:“先生怎么来了?” 卫瑜取出那封信:“绮娘既然托刘婶将信给我,总该允卫某来道别吧。相识一场,天南海北总有再见的那一日。” “长公主可说过什么了,”云绮侧头不看他的脸,“我哪能瞒得过殿下与谭君。她们不当面说出口,已经是留有余地了。” 卫瑜像是下定决心,对她道:“是我不该瞒你。姐姐说你们会归乡,江女吏……是母亲的亲人。我虽想去母亲的故乡看看,却也知身份尴尬不能带累一方的道理。” 第一次,云绮感到羞愧难当。她知道长公主不会害自己与云绮,却没想到——为了让她们能回乡,竟误导卫瑜“那是一个寻常却触手可及的地方”。 长公主或许不知道现代是哪里,但她与秦雨柔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不会不知道那是如何遥远的地方。 世上没有比这更远的距离了。 月晕之门预备 直到第二日醒来,云绮都在想这个。巧就巧在她与江月影今日恰好休沐,当下就能动身。她收拾贴身之物时,总想起卫瑜说过的话。 “若有相见之日,绮娘再说也不迟。缘分若因一次分别便断,还是早些断了为好。” 或许他已经猜到了。 云绮与江月影一齐出长公主府,她们在路上又遇着了吴老先生。 江月影还是不怎么信他,倒是云绮想求个安慰便请教道:“吴老先生。我们若想回乡,除旧物外还该带些什么呢。” 吴老先生掐算半天后,慢吞吞地道:“近年能回去,只是何年何月却不好说。世上之事并非一成不变,机缘巧合下才能如愿。只能说在月晕时试上一试罢了。” 云绮听到最后一句,勉强打起了些许精神:“谢过吴老先生。” 吴老先生点头道:“各人各有其命数。若是没回成……玉珍还挺想你们的,不妨来找这孩子说些话解闷。云姑娘还好,你这妹子就不好说了” 此言一出,两个现代人都觉得不太对劲。江月影“嘶”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天上就掉下只胖鸟来砸得她头晕目眩。 云绮在地上捡起那只鸟,发现它还活着——是只灰扑扑的胖凤头,再捏一下又觉得它未必胖,只是毛茸茸的。 江月影这些天担惊受怕的,被鸟一砸愣是把火气给砸出来了:“来来来,把鸟给我,让我看看高空坠物的凶器长什么样。” 她们这一耽误吴老先生也没陪着,倒是赶去说书了。 凤头鸟在鸟类不算机灵的,被江月影抓住才扑腾着翅膀想起飞。云绮看一人一鸟那闹腾劲,干脆带着月影去茶楼寻黛黛,还在路上买了不少食物供人鸟分食…… 等到了茶楼,申时都快要过了。黛黛听她们说想看月晕,二话不说便告诉她们:“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早年安阳县一带不算富饶,当年猎户也多,我与璎珞在山林间见过山民建造的小竹屋。有一间竹屋位置偏,算是人迹罕至了。你们若敢去,我倒能命人能带你们进山,只是茶楼的人不会陪你们壮胆就是了。” “如果在深山中的小屋里过夜,门窗能挡得住虎豹豺狼扒么。”云绮猛地想起山中的野兽,“黛黛夫人一说壮胆,我才想起这些。” “它们昨日吃饱了,”黛黛嘴角一弯,“只要你们不出那小屋就好。真不用我命人陪你们?” 云绮与江月影自然不能找人陪着,真说出口不知会多麻烦。 黛黛见她们这抓心挠肺的样子,忍俊不禁地道:“这样都不开口,许是什么要紧事。山林间的小屋也不算太小,其实说它是小楼都不为过。我只是想知道那事多要紧,其实去竹楼陪你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黛黛夫人。那小楼什么模样,”云绮想起扇面上的那副画,“附近可有什么楼阁?晚间许还有云雾在窗边流过,颇有诗意呢。” 黛黛皱眉道:“山野之间,有竹楼已经很不错了。” 云绮将那扇子给黛黛看后,对方那眉头才舒展开。江月影在她们说话时,已将风头鸟的伤口处理好。 她一抬手,圆得像个毛球的凤头就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几人各有心思,直到入山时都一言不发。此时天色渐晚,山林深处隐隐传来狼嚎声,自然无人有闲心心赏景。 江月影小声对云绮道:“那只鸟又可爱又漂亮,对吧?” 云绮沉默片刻,道:“可是它傻乎乎的,还拉屎。你是不是又想养宠物了,无论想养什么都记住,它拉屎。鸟可是直肠子的。” 江月影被她恶心着了,半天后才说话:“哎呀,我先不养就是了,等回去再说。不过宠物傻乎乎的才好,又不是找恋人。宠物可是越傻越可爱的。” 一阵冷风夹着泛黄的落叶刮过。风冷,落叶还打得脸生疼。 “还越傻越可爱,”云绮打了个寒战,“等你养条傻狗就知道多累了,你这云养宠物爱好者。” 江月影看似满不在乎地道:“我可能根本不会真去养哦。小时没照顾好宠物,也许因为商贩卖的鸡仔是染色的。也许是因为染色剂化学毒素超标、照顾它的人又不负责任,照顾很久后它还是死了。所以我不会再养任何宠物,收发室可能还有签收很久的仿生水母吧。” “照顾它的人”就是月影吧。 云绮看着脚下的枯枝败叶,只是安慰了一句:“回去后一起布置吧。” 黛黛一直没说话。云绮不知江月影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明明知道黛黛耳力异于常人。 没走多久,她便看到前方有一竹楼,屋檐上还挂着个崭新的纸灯笼。那灯笼上还贴着符纸,也不知是从何处求来的。 变故(修字) 她们很快就站在竹楼下。 竹楼有些年头,竹材被风吹日晒得泛出了棕红色。云绮走到跟前看那灯笼,只见那纸灯笼是随处可见的苇篾灯笼,灯笼上贴了张黄符纸,看着便有些渗人。 苇篾灯笼早已破损,只有点灯的底侧围着一圈红纸挡风,灯笼上头的那圈不知给谁扯掉了。 云绮看灯的功夫,江月影与黛黛已进竹楼铺被褥、在窗上糊薄纱,没几时就来喊她进去。 一进竹楼,云绮才知这里怕是常有人暂住,早已清扫过。她本以为竹楼内会尘土、虫蛇遍布呢。 几人喝茶赏景,不多时便明月高悬。 二人借故离开,江月影拿着本是自己的手机照亮,想要找到记忆中的那处地方。云绮方向感不怎么好,夜间眼力也差,只好握紧怀中的匕首防着野兽。 那是卫瑜的私物。陨铁所制、金银为鞘,点缀着绿松石的精致玩意,还是他的贴身之物……也许宗室子弟不缺这些稀罕玩意,离别之时才默许送了她。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匕首若是秦雨柔的旧物呢? 云绮有些犹豫。可她现在回去还东西,再赶回来怕是要误事。 江月影指着天上道:“运气不赖嘛。你看,今夜的月晕也开始了。” 没几日就入秋了,深山之中的夜晚更冷。她们眼巴巴地瞅着,等得快死心了,便见到月晕中间的月亮看着越来越模糊。 无论按天象规律还是这时间,那黑掉的地方都不会是月食。 很快,眼前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云绮向前一步,脚下便多了些土石——与她踩空时的地形极其相似。 她向前一步,便听着江月影有些模糊的声音。 “等下,我不知为什么就过不去了。” 云绮有些纳闷地道:“这不应当啊。我在来时的衣裳外,又套了一身袄裙,脚上穿的鞋都是新的。没道理我能过来,你却过不来。光手机就足够现代了。” “可是真的过不去,”江月影像是在拍什么东西,“这里有堵空气墙似的。我再试试,你先回去吧。” 云绮有些迷惑,握着手中的匕首,神使鬼差地就转身回去——这后退两步,果真拉到了她的手。 她们手牵手想过去时,江月影又被卡在另一面了。云绮反复试了几次,整个人火气都上来了。如果过不来的是她,估计也会像江月影一样硬怼。 江月影也累了:“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你先过去吧。” “还是再试一试,”云绮不忍心把她抛下,“你那么想回去,就冲这个我们也得再尝试到成功为止。” 在一片黑暗中,江月影的声音很平静:“不会成功的。你能过得去,我就不行了。” 云绮想到她,再一想到卫瑜与长公主的所作所为……最终还是回到了另一边。没多久,天空又被满月照亮了。 “对不起。”江月影瘫坐在地,“你本来能回去,却被我耽误了。明明穿着现代的布料,拿着手机,可就是过不去。” 云绮也有些消沉:“这就怪了。不过既然当年有人说过是六年一次,就总有能回去的时候。大不了在这附近先住上几天,等烦了就六年后再来。” 不远处还有野兽的叫声,连鸟雀在夜里都叫得渗人。云绮与江月影见月亮再无变化,也不敢真在深山之中露宿,只得尽快赶回去。 二人闷闷地回了竹楼,黛黛见她们回来还吃了一惊:“我看你们之前那副模样,还当你们不会这么快回来呢。” 黛黛还真没冷嘲热讽的意思,还真就是那么随口一问,还给她们拿角落的小火炉热了参须汤。 此时她们在竹楼上透过窗子赏月,参汤虽暖人,可那窗纱却是实打实的漏风。 云绮实在没法子,将外穿的袄裙挂在离她们最近的窗子前挡着,这才暖和些。 她见那茶壶是粗陶所制,提柄是匠人拿截细竹不知如何弯成的,连着它们的铜丝早已斑驳,那铜绿看着竟有些好看。 这折腾了一天,云绮睡下了。她隐隐听到江月影与黛黛说着什么,但也没太在意。 “黛黛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江月影对黛黛道,“你觉得,还能回去吗?” 黛黛摇摇头,嘴上却对她说:“这谁知道呢,明日便有转机。不过依我来看,绮娘只用数年。月影可能与她同是数年后归家,也可能是百年之后。到时全看你怎么选。” 第二日一早,云绮是被竹筒饭的香气馋醒的。 画师(他还推荐写手) 云绮闻到香气时,还有些迷糊,以为自己已经回去了。连心里想的,都是现代在闽南餐馆吃的那几道菜。 她再一睁眼,便是竹楼那挂着香包的梁柱。香包是青缎绣野菊的,也能充做钱袋使,这绣着的瘦高菊花才勉强舒展开了。 竹筒饭里的稻米带着竹香,云绮与江月影恰好没胃口,还真觉得这清淡的朝食刚刚好。黛黛就不一样了,她还去河中抓了只鲢鱼,自己放在火上烤来吃。 鲢鱼上只和着油脂抹了层盐巴,在火上一烤,鱼的鲜香气就随着油花炸出来了。换在平时,云绮会嘴馋……可现在她实在是不舒服,只能吃些清淡的食物,闻着这股鱼味甚至还有些想吐。 江月影今日总爱找黛黛说话。云绮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自己无法为未知之事做出承诺。她索性打开窗子,想独自赏玩窗下那盏苇篾灯笼。 没想这时有一老丈与陶婆婆同行,竟那么一瘸一拐地走来了。 陶婆婆将老丈送到林中后,对那人颇有些歉意地道:“对不住了,本该与画师将事办完。可我家还有个小丫头呢,小灵那孩子不知从哪拿的治病钱,还死活不与我说。老婆子我若不看着,她给要债的抓了抵债又如何是好。” 老丈先是想问什么,但转而又想明白了。 他面有郁色地道:“你当年也颇有薄名,偏生写的书出了事。只是书铺悄悄印着卖了不少,竟没给够你银两么?” 陶婆婆叹道:“打发村口叫花子似的,也就给了我那么点钱,再节俭也剩不得半厘银子到今日。一路上与两位自梳女作伴,也算有个依靠。只是路上苦,她们两个还没我命长哩。身边就这么个小丫头,我不顾着她顾着谁呢。” 老丈目送她走远,想上竹楼却跌了个跟头,疼得直吸冷气。 云绮见他半天都没能站起来,索性与去采野菊的江月影一道,在下楼梯时将这事对她说了。没想到了竹楼脚下,老丈早已站起来了。 老丈撑着拐杖,就那么颤巍巍地道:“两位姑娘住在深山啊,可是山上猎户的家眷。” 等她们走近,老丈才看出她们衣料不差,有些臊得慌地道:“瞧瞧我这眼睛,得亏当年还是画画的没少护着,不然怕是已成了睁眼瞎。” 云绮与江月影走近后,老丈看着后者愣了一下,又状若无事地道:“早在多年前,秦夫人便托我给有缘人带句话。月晕之门对面的人,带旧物便可回去。可若是旧物已毁,伪造一份类似的,便是身上带着旁的物件也决不可能过去。” 她们不知来者身份,也不敢随意回答。 云绮想了想,只是问他:“听着像志怪故事似的。若那人无意带了仿造的旧物,可还能再回去?” 老丈笑道:“老丈我哪知那么些事。除了替秦夫人传话,我还约了长公主手下的茶楼管事,也不知她在不在。” 黛黛在竹楼上喊道:“画师上来就是了!那两位姑娘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可避讳的。” 老人家腿脚不便,云绮与江月影请他先上楼,也省得再跌倒后无人相扶。 黛黛颇有兴致地道:“之前画师说要引荐一位,原来说的是陶婆婆。她连字都不认得,怎么能会写话本呢。” 老丈,许是秦雨柔的旧识,还是位画师。至于另一个,云绮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陶婆婆写话本……? 陶婆婆对她说过不知多少话,恨不得把“老身不识字”拿墨汁给写到脸上。 画师听这话许多次,可却是头一回将那来龙去脉将与他人听。原来陶婆婆未出闺时家境好,虽不是文人家的闺秀,却也识得不少字。她写的东西鲜有华丽辞藻,却也引人入胜。 当年天下不太平,陶婆婆的才名也就没攒住。等到她摽梅之年,才据其多年见闻,写出本口碑极佳的书来。她连自己识字都瞒得滴水不漏,却另有一段旧事。 画师叹道:“许是没享福的命,陶氏这润笔费还没拿着,书便出了事。她早年的手帕交所托非人,夫君将她拉去卖钱,反倒被一刀砍了没救回来。陶氏的手帕交也是可怜,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她帮不上手帕交,便只得在多年后书写了这么件事,暗指旧识逃出生天入了桃花源——这本没什么,可那户还有不少人知道这庄旧事。” “那户人家也知道自家儿子办的下作事,”画师闷闷地喝了口水润喉,“他们不敢明说,暗里却因这处不悦,另扯个话头造出毛病来。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坊间都传陶氏包庇过人犯,助她逃跑。陶氏无法,索性搭上两位小娘子远走高飞了。看她如今这光景,怕是银钱也没拿到。为了逝去之人临终前的一句话,竟就这么搭上了大半辈子。哪个人不想活呢。” 有一句话,云绮觉得自己还是问出口为好。 “陶婆婆,她后悔么?”她轻声问道。 云绮问这话的时候,早已下定决心请陶婆婆写风物志了。 秋意·上 “她怎会不知后果呢。虽是心存侥幸,事发之时却也不会懊悔,不然怎的不曾辩解就远走他乡呢。”画师摇摇头,喝起了闷茶。 黛黛问道:“画师也知陶氏往事,怎的就敢给我们引荐过来呢。” 画师眯眼喝着茶水暖身,舒服地喟叹道:“唉,茶汤暖人啊。至于我敢引荐,也是因着陶氏已近暮年,再不提起笔来这辈子都没机会了。她与我说起养女便只提起愚钝之处,想也知道是怕养女步其后尘。” 他又对云绮、江月影道:“我之前说的那月晕之门,你们也不必心急。昨日二位姑娘赶巧了,下一次要六年之后,再一耽搁便是十二年。总不能日日夜夜在这荒郊野岭守着。” 语毕,画师起身去了竹楼下头的那间屋子。他竟毫不见外地收拾着房间,打算就这么住下了。比起传话,更像是受人所托守在此处。 天已大亮,黛黛直接回了茶楼。云绮与江月影没死心,打算等入夜再看看能不能回去,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到夜深时,山中鸟兽的叫声犹如魔音灌耳。她们见今日像是没月晕,还要下雨……就趁早回了竹楼。 她们在楼上围着小火炉烘烤衣裳,在楼下住的画师不知怎的就慌张了起来。 云绮本以为是进了豺狗之类的,哪想没多久又听着了鸟翅煽动的声音。 “二位姑娘别下来,”画师在楼下喊道,“楼下进来只野鹰——算了,就留着它到天亮再放了。有鹰这猛禽在,旁的野兽也不会随意进来。” 云绮也不知他是在自我安慰,还是真心实意地那么想,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楼下还在扑腾着,她们这楼上也没能消停。 一只鸟撞破纱窗飞了进来。它的带血翅膀上还有药味,正是她们救下的那只凤头。 凤头鸟像是躲过一劫,蹦跶到炉火旁闭眼烤火。 云绮看它这一副模样,忍不住对江月影道:“能再遇见也是缘分。这么多年了,散养只鸟也没什么不好。” 江月影无精打采地趴到小鸟旁边,打算将被褥扯过去席地而睡:“再可爱也不是同一只。我哪敢养小动物,它们自己能活得更好。其实我还想过养小狗。” “为什么又不养了?”云绮给她往上扯了下被子,“在现代的那一年,你已经负担得起食物、宠物生病的费用了。” 江月影在被子下说道:“因为很愧疚。我没养过狗,但是之前在路上看过一只。它长得皱巴巴的,只有巴掌大。别的幼犬都被买走了,只剩下它在笼子里流眼泪。那时我自己都负担不起交际的钱,更别说养宠物了。想着别人养会更好,直接逃跑一样走开了。那个宠物贩子再也没来过,只是听说他们不干这行了。当时没敢问,之后再问也没人知道了。”说完,她就睡着了。 云绮决定做些什么。她捧起那只凤头,把它放到了江月影露出来的发丝上。 如云绮所愿,第二天一大早,江月影就吱哇吱哇地把她醒了。 “鸟缠在我头发里了,”江月影惨叫着,“快帮我解一下。最近许是嫌头发油,用皂角水洗头后,连花水都不用的。我就觉得头发柴了,果然没错!” 云绮知道会缠到一起,但没想到会效果这么好。难道鸟也会临睡抽搐,所以才会拿羽毛勾一身发丝么? 她边帮着解开边道:“你这小发饰还挺别致,难怪庸朝的女孩都爱戴鸟雀步摇。” “你可拉倒吧,”江月影哼唧道,“这只缠进头发的傻鸟哪能和金步摇比,更像几块钱一只的化纤鸟,买半打就系在一块纸皮上排成一圈,一晃荡还挺有趣。” 云绮知道她心情好转,打趣道:“你这不是挺喜欢它的。” 江月影没说话。 正在这时,楼下的画师对她们喊道:“二位姑娘,明日就是立秋了!再有急事,也不该误了节气。怎么也该买些什么咬秋才对,不买些红豆、莲藕来吃?” 云绮悚然一惊。 她与卫瑜相约的日子,正是立秋。 那时以为要分别,想着若再能相见会给他句准话。当时想是心神不定的推诿之辞,如今却是真心话了。 画师以为她们不想去,还说了路上的见闻劝二人好好过节:“我在路上还见着卖缠花的,丝线所缠的秋叶和金玉似的漂亮。若是想买个好的,今日安阳县可有不少——总不能真将叶子簪头上,这时缠花便再合适不过了。” 秋意·下 缠花这东西在大庸自然有不少喜欢的,可喜爱绢花、绒花的更多,通草又因极似真花得望族喜爱。 做得好的缠花不输珠玉,可大庸贵女还是更喜金银珠玉之光。因着这个,缠花多是年轻姑娘们戴着玩,走亲访友、年节庆典时是不爱用的,故而落了下乘。 云绮知道这些,又猜测道:“许是节气时想沾秋意,摘秋叶簪在头上又像卖身插的草标,这些天缠花生意倒是会不错。” 画师见她心动,边收拾东西边说:“可不是嘛。也因着买的人多,不太耗时、式样简单些的比平日还便宜呢。” 云绮忍不住问他:“这就奇了。我看人做过缠花,看着都累人,怎的听画师说得那般便宜?” 江月影来了精神:“想来是做的人多,把价压下来了。人力钱不贵,贵的是好手艺。” “哪有那么容易了,”画师忍不住笑话她们,“便宜些的几文钱,再繁复些的十几文。二位姑娘怕是没真挨过饿,不然也问不出这话来。不说十几文,几文钱买些米粮搀着野菜,够贫家吃上好些天稀粥了。这不能吃不能穿的小物件,多得是自己缠的,谁会去花那个冤枉钱。” 云绮当下便决心与江月影出山,买些合节气的东西回来,索性与画师同行去安阳县。 一路杳无人烟,直到官道才看着个愁眉苦脸的车夫。画师说他“不买什么精细东西”,将马车让给她们就去清泉镇办事了。 一路上因着立秋将至,不少行人也带着些喜色。云绮与江月影到安阳县后,果真看到不少叫卖货物的商贩。店铺修好还要费好些功夫,支个摊子却不难。 云绮一路看着不少卖缠花的货娘,最终选了只秋香色的枫叶小钗。 那货娘还细细嘱咐她:“缠花虽价贱,却是个娇贵的饰物。拿蚕丝线在铜铁丝上缠出形状来,怎么也不似银步摇之类的耐碰。” 等货娘走后,江月影对她嘀咕道:“刚刚卖货时,货娘可不说这玩意不耐碰。这有什么说不得的,还要付了钱才肯说。” 缠花用的是鲜亮的蚕丝,一圈圈缠好的丝线便成了花叶的脉络。轻轻一晃小钗,虽没通草那样肖似花叶真物,却远比绸缎裁成的要有活气得多。 直到买完明日的食物,江月影也没买缠花,而是买了朵绢花。 “是十丈珠帘啊,”她将那花细心戴到发髻上,“我戴着这朵细菊绢花就行了,比起缠花还是这些更好。” 云绮不怎么赞同:“只是你更喜欢通草、绢花这种像真花的。” 江月影摸着头上的花:“这么说也没错。总觉得缠花不会在大庸受青睐,更像近代前那几百年,人们喜欢的那类饰物。” “我是现代人倒觉得还好,”云绮没怎么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回去吧。只是你可能得先等会儿,我还要去找人说些话。” 她停在了卫府前。不多时,便有下人请云绮进去了。 “你说过,若能在相遇才是有缘,”她对卫瑜道,“我当时也是那么想的。总想给个答复才好。” 卫瑜指着院中的枯树道:“一场火一场雨,这树竟还结出几颗残果。若是无意婚嫁……绮娘倒也不必特意说出口。母亲早年说过,曾有天雷劈下,同时劈到一颗梨树、一颗柰树。两棵树枝干长到一起,结出了不是梨子也不是柰果的果实。那果实虽奇货可居,但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也不会令人以身试险咬上一口。” 云绮感到迷惑,难不成苹果梨还有毒是怎么的。不过她很快就知道,卫瑜说的是他自己那层身份。 “先生这说的是什么玩笑话,”她摇头道,“秦军师说这趣事时,可没这层意思。我与她是同乡,哪会觉得那果子有毒呢。” 卫瑜哪能不懂云绮的心意,但还是说了心里话:“话虽如此,可你我付出的哪里会同样多?即便都珍重彼此,最终声誉受损的也还是绮娘。若出了什么事,自顾尚且不暇的人哪能帮得上忙。偷香窃玉总会有为人所知的那天,到时除了我,绮娘怕是再也选不得旁人了。” 云绮没忍住,直接问他:“旁人都巴不得相好的女子没退路,你可倒好,怎么八字都没一撇就拆自家城墙了?” 她望向卫瑜时,才发现他背后的墙上……不是摆了砖瓦,而是停了几只鸟。入秋后转凉,鸟雀爱来有人烟的地方取暖、觅食也不算奇怪。 卫瑜有些消沉地道:“你倒是想得认真……算了。还不是长辈的事。双方都有意才算情投意合,母亲初时有意,可之后却不是她能放手便了事的了。无论是先帝还是世人,都不会给她那个机会。到我出生时,早已是一对怨侣了。” 云绮直截了当地对他道:“若只是世人之口,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若你愿意,我们可以试着一同回去。” 她不会耽误月影,会在之后过去。那时……或许到那时,卫瑜也算是月晕之门对面的人。 毕竟是月影亲姐姐的孩子啊。 …… 江月影在卫瑜府外等得烦,随性买了串冰糖葫芦当零嘴吃。她一口气买了两串,路过给卖肉的便觉得这人阔绰,跑来拿着坛子逼她闻了半天。 “姑娘,我这可是刚制好的新鲜鲊肉。无论拿来就着饭还是下粥,都锦上添花的——” 江月影最讨厌腌制肉类,被这味道熏得脸都发青。但架不住商户说了这好大一串,又想到竹楼除了自己还有两个大活人、价钱公道东西又不差,最后还是咬咬牙买了两坛。一坛鱼鲊,一坛肉鲊。 云绮一出卫府便看着她抱着两个坛子,忍不住问道:“你去买蜜饯了?” 江月影木着脸道:“不是蜜饯,是鱼和肉。拿盐和红曲腌的鲊,一坛鲊肉一坛鲊鱼。走吧,既然还要呆几年,在竹楼歇息几日就回去吧。” “我知道这些,歇息好了就会回长公主府。”云绮对她笑着道,“除了那些小家碧玉,阿宁这些天也不似以往,三天两头地书信过来也不大可能。听说是两年后便要出嫁,有的是东西要学呢。” 时光飞逝 那时便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只是比想得还要快。 “殿下房里的海棠被正妃撵出来了,”小宦自以为低声地道,“可三皇子哪会高兴呢。因着这个,晋家索性在同宗选了位贵女……” 咬耳朵的宫人嬉笑着驳斥他:“若说良娣的出身,父亲可算不得多体面。若非其母贵女低嫁,良娣之位指不定就是海棠姑娘的。这回二人都没落着好,一个在东宫外,一个在东宫里,几年间连殿下的面都见不得几次。” 晋江宁一挑眉,对身旁的侍女们道:“恰好这些日子长公主府清闲,府里也缺个去那边的人。你们想留下便留下,想跟去便跟去。” 平日里嘴最甜的侍女抢先跟上她,有些惋惜自家主子:“良娣这么漂亮,为何不去找殿下呢?若是得宠些,也不至于被人说三道四的。良娣与太子妃同出一宗,她便再气但也不会如何。良娣与殿下好歹也蜜里调油过。” “陪媵早就不时兴了,”晋江宁无可奈何地道,“我不过勉强称得上族妹,犯不着为那个触霉头去。若是得宠便有依靠,海棠又是怎么走的?茜雪,你若有那个心思自己去,别劝我。” 侍女的脚步停下,不再跟上。 小桃倒是叽叽喳喳的,也停不住嘴:“奴婢姐姐与良娣同是安阳县的,早年家中穷苦便给送到了道观。借着良娣的面子,家中父亲还给她订下门好亲事呢。如今回去了,奴婢……” 她们一步步走出东宫,天上也落下了雪。从那年的立秋到今日,足有四年了 新都旧都有些道观只有女冠,便会有太妃太嫔这些服丧的贵人住下,若是自觉与道有缘,在道观终老也不算是稀罕事。晋夫人的宅子不大,一行人会暂住在安阳县的道观之中。 安阳县里,云绮跑上跑下忙得像个陀螺。近日食铺里的伙计犯了难,愣是把她从针线房请出来了。 伙计苦着一张脸道:“云管事,这点小事本不该烦您。只是入冬后北边来了不少胡商、边民。我们这小食铺抢不过酒楼茶楼,但怎么也得有些羊汤之类的应应景。只是羊汤杂碎汤之类的,熟客都喝腻了……” 云绮明白了,他这是又来骗菜谱了。便是骗不来菜谱,也来骗两句指点。 出于对秦雨柔这逝者的尊重,云绮给的一般都是大庸已有,却因诸多缘故流传不广的菜肴。她当年都生怕蝴蝶效应夺人饭碗,自己早晚会回去,就更不必了。无论是百姓家吃不到、大户吃腻了的,还是外地人爱吃、合安阳县一带胃口的,大庸有却鲜为人知的都有得是。寻些做法简单、用料便宜的,也不会与酒楼茶楼这两处犯冲。 前些天刚学了南边的煲仔饭,这回就算了吧。这么些年,手机里的那本家常菜哪够这么嚯嚯的。 “熟客来这食铺,也是想吃些自己做不了的。食铺中拿猪骨、羊骨煲浓汤,”云绮想了想,“若自己怕是废不起那好些柴火。秋收前后不是晒了好些干货?那时是便宜时蔬,如今倒是可以取些充做蔬菜了。冬日菜蔬没往日多,取些不犯冲、不易出问题的调汤试试。点汤送饭,若是客人不想要米饭,真就只是买一碗汤喝……便将米饭换成冻梨或小点心,不能人家说不要,你们便真只给一碗汤便算了。” 伙计们犯了难,一伙计低声道:“云管事,咱这可是小本生意,外头还支着摊子呢。若买肉汤还送饭,怕不是要招来一堆乞丐来。到那时谁还来店里吃这新汤菜哩。” 云绮只得将这些掰碎了与他细讲:“你们这铺子本就是寻常人家爱来的。除了爱买外食吃的,要么是日日花几文钱的行商走卒,要么是小户人家捏着一包铜钱来下馆子。居无定所之人也是花了银钱,堂客若是嫌弃,大不了帮他们打包带走。更何况……算了。” 她没忍心说,若乞丐敢点贵些的给自己吃,十有八九是乞讨专业户。其实光说银钱,未必比堂客少,少的怕只是田地之类了。至于被恶人管着的,不过是别人的活钱袋子。即使多给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将钱花在自己身上。 偏在这时,云绮被一阵爆竹声给轰得耳朵都要聋了。她望向楼下,便见着是有人成亲。新娘嫁妆并不算丰厚,新郎却实打实地高兴。 伙计听堂客说过不少,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对新人早就认得了。新娘子当年是位小道姑,新郎官儿时陪着家中女眷去上香,一来二去地便成了青梅竹马。男方不算豪门望族,但也算百年不衰的耕读之家。本想另结一门亲事,可耐不住人家妹子在东宫服侍晋侧妃,这才没棒打鸳鸯。晋家良娣归宁,还要去长公主府暂住——” 云绮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晋良娣……不就是阿宁么!当初小桃不知怎的非要搭上她,原来是为姐姐操心呢。 她猛地想起一件事。海棠在自己这边,这几年才有了笑模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当年那笔官司,不知怎的就落到海棠这侍妾头上了。太子妃出自晋家,她嫁给太子时,太子楚汐还只是个寻常皇子。 海棠在楚汐的默许下被赶走,不久便被立为太子。便是为了平衡世家势力,也不能真是晋家的庶女入东宫。 这么一来,阿宁倒是最合适的。任谁看来,都是阿宁抢了海棠的位子。 云绮吓得打了个寒颤,连能见到故人的喜悦之情都淡了不少。她一离开食铺,就去卫府找人压惊了。 暗中露馅 卫瑜放下书,不懂她在急什么:“她们?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都是知根知底的人。” 云绮只能对他道:“还能是为的什么。我信得过这二人的人品,可不合常理的事却不少。若这么置之不理,出了什么岔子指不定哪天就会后悔。” 那人二话不说便回房找来一件披风,罩在她身上后才道:“与其操心别人,不如多想想自己。无论是良娣还是海棠,都不会天冷穿着深秋的衣裳过来。她们两个如今身份不同,都不会在一处。” 云绮系好披风,摸着这锦缎便知这里面夹了棉花,是宗亲府中办事人常穿的、不引人注目的粗制锦缎。 她一系上披风,天上便落下雪来。云绮之前呆在针线房,看那些手巧的女工做缠花、绒花之类。与现代不同,大庸虽已有了拉拔金属丝的工艺,可那成本到底比现代要高上不少。贫家爱买铜簪锡环戴,作坊若是想压下本钱大肆售卖……指不定就把铜丝之类的买涨价了,给小户人家扶贫不成,反倒雪上加霜。 “唉,差点把她们给忘了。”云绮忍不住想早些回去,“事情刚办一半,小食铺那边就请我过去。针线房那边做花玩呢,给她们的铜丝之类有数,银丝又价贵。新来的小娘子手艺好,可拿着银丝又不敢下手,还扯着我这外行问了半天。” 卫瑜看了她一眼,在云绮看过来前又收回目光:“新来的小娘子是出了名的傲气,不然也没胆子毛遂自荐。她自知手艺不错,只是怕犯了忌讳,才找你这好脾气的主事问了一大堆。换了旁人,收礼都没你回得细。” 云绮拿指尖拂去脸上的发丝,满不在乎地道:“这倒还好。不想之前那越家的小霓似的,整日把我当冤大头使就好。拿旁人当枪,凭她也配?” 卫瑜轻轻掐了下她的脸:“别为那些人生气了,便是真再遇着越霓那种,你又不是看不出来。有小鸾、李夏罗在,任谁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云绮听好话听得牙酸,忍不住拿舌头戳了下腮帮子,卫瑜这才触电似地将手缩回去了。她离开前,还顺了他一碟蜜饯。 点心怕漏了方子叫人知道与宗室有关,刘婶制的柑橘蜜饯难道还怕么?云绮这么想着,完全忘了柑橘品种不一,大庸还有贡柑这回事。 她坐上马车,璎珞果然在里面候着。不过几年的工夫,小丫头就已是位少女了。 云绮感慨道:“黛黛夫人怕是拿你当女儿养,我拿你当妹妹养。之前你来月事,半夜将我摇醒还像昨日似的——” 璎珞起先还听得动情,到后头就受不了了:“哎呀,绮娘可真是的。我早该知道的,你这性子说几句话便开始想哪说哪了。” 云绮颇有些沧桑地叹道:“五年已过,五年了啊。就这么几年,我这辈分可涨了不少。幼兰给寺庙捐了好些善钱,还在附近买下不少田地。她打算年老便与女冠住在一处,这些年卖力得很,还约我日后同住。至于芸娘的孩子,直接认我当干娘了。” 璎珞看她这样,也只是说:“文姐姐能怎么办呢。她家中长辈耳根子软靠不太住,族老品行又称不上好。这样一来,自族中过继养子、银钱田地充做宗族所用……也未必能令她老有所养,还不如道观呢。至于芸娘,你这话可别给她听着,人家还当你这干娘答应得勉强哩。” 云绮侧过头来看璎珞,呆愣愣地道:“哎呦,那倒是没有。只是我还不到三十,就开始考虑在哪养老了?未免也太早……” 璎珞忍无可忍地在她那碟子里拿了颗蜜饯,塞进对方嘴里:“快吃个蜜饯,也好精神些。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能活过半百都要去爹娘坟头磕头,跪谢他们二老保佑。绮娘看着年轻,可你也不能这么烦我。换个人早给你下毒了,人家指不定活不过四十呢。” 云绮咽下蜜饯,有些想江月影了。现代人还是和现代人有共同语言,她要是和璎珞说句“按照现代人的科学可达寿命,照一百二十岁努力一下也挺好”,怕是得给人家按着脸塞进垫子里。 等回到安阳县的针线房,那位新来的小娘子便拉着云绮的手,千恩万谢地说了一串话。末了,她还将自己做的绒花递给了云绮。绒花物如其物,看着便觉得活泼。 小娘子含笑道:“不知管事喜欢哪种,又怕送旁的东西落人话柄,便拿桑蚕丝、银线之类做了这多花。云管事冬日戴着这个,也算应景了。可妾身虽好好调了色,却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管事即便不戴,插在瓶中也是好过没有的。” 云绮接过那花时,这新来的小娘子不知怎的面露惶恐之色。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得将绒花收下了。 偏在这时,书铺又派人过来了。原来是陶婆婆过足了瘾,想将书铺的事先放下…… “等等,这事不是过了一个月么。”云绮看着伙计道,“说过的事,还用再对我说一遍?你们书铺是觉得我忘了,特意又来了一趟是怎么的。” 伙计苦着脸赔罪道:“这事本不该烦劳您。只是管事见过陶婆婆,她面子比我们大。人家想自己养女顶上位子,我们也不能装作不知情。” 说完,他掏出一张书信递给她,一溜烟地就跑了。 云绮起初有些反感,以为陶婆婆是初心不在,想要搞职位世袭了。可她一拆开那书信,便知这是那小灵写的,越看便越入神。 云绮在这边看书信,小灵与陶婆婆其实就在门外等着。 陶婆婆叹道:“你倒是胆大,也不怕云管事不悦。你这孩子倒是像我年轻时似的,遇着手帕交被夫家虐待了。也没出什么大事,关系也早就断了……能将你心里那股傲气激起来,肯学些东西也是好事。小灵写了些什么?” 小灵刚想回话,便看着针线房新来的女工脚步虚浮,一副神不由主的样子。 女工只当她们是过路人,直接问陶婆婆:“婆婆,我是新来的,怕犯了忌讳。云管事可是与哪户人家定亲了?” 她声音不算小,倒是给过路的听着了,随口回道:“什么定不定亲的,云管事哪会给自己定亲事,指不定将来还与文姑娘去道观呢。” 传出·上 小灵看那女工神色慌张,只当她是家中出什么事了。她并未如何在意,很快就被云管事叫进去了。 云绮问小灵:“你也十几了,这年纪选好了路固然好。只是女孩子没那么容易后悔,若大户人家的闺秀写着玩还好……普通人家,光是纸笔这一项花费就够受的。你若是想给好友出口气,写几个故事玩,也不用来求我这边。” “怎么会只是一时义愤呢,”小灵摇摇头,“光那些便够了。何况小女第一次看的书,就是婆婆在书铺接来的侠女游记。” 她笑着回想道:“那时小女识得些字,只当那是打发时间的东西。看到侠女拨云破雾,入江湖救民于水火时,便已入了迷。那时已近黄昏,家中只剩一截蜡烛。为看那本书,小女平生第一次借烛光看书,一直看到鸡鸣破晓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云绮有些好奇,问道:“陶婆婆素来节俭,你又是个孝顺孩子。说这个,除了爱书,可有为那蜡烛后悔的意思?” 小灵斩钉截铁地道:“便是后悔,也会看下去的。小女从未见过的、听过的,都能在话本上看到。翻开那话本时,便再也忘不了那书中山水——若不是那本书,许是一辈子都不知世上有那般险峻的山岭。看过那书中的山水,便是在心中去过。” 陶灵殊倒是能试上一试。便是成不了,也比硬写的人强些。只是……接地气的民生向写手,企图走快意恩仇的路子,简直就是误入歧途。 “小灵写的东西动人是动人,”云绮还是犹豫地说了实话,“可你喜欢的与擅写的,却不是一类。你先去书铺那边试试,凡事还是慢慢来吧。” 陶灵殊欢天喜地的应下了,这才有几分孩子气。她离开前想起些什么,随口将那新来小娘子的事与云绮说了,这才归家备东西。 云绮听了陶灵殊的话,这才知道那新来的小娘子怎么瞧着有些怪,像是心里有事似的。柑橘在北地不常见,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她又不是指着一门好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而是为长公主办事的人。长公主都没说什么,哪轮得到旁人自作多情地清理门户呢。 现在就担心一件事。新来的小娘子,会不会用“我与你说件事,你知我知便好”这开头,弄得安阳县谁都知道呢。 她这么想着,应邀去长公主府找江月影。 长公主府的人认得云绮,二话不说便放她进去了。路上有雪,故而天色虽晚,也不难在竹间看着路——只是路滑一些罢了。若不是璎珞在身旁扶着,又得崴脚摔上一跤。 璎珞指着前头:“长公主给了月影姐姐好几个人,这哪里还算女吏,简直是当女儿养呢。” 云绮不信她不知道那是对姑侄,只得在心中腹诽着:哪里是将女吏当女儿养,分明是将小姨当妹妹养。 外侄女比小姨大几岁,却像对忘年交的姐妹似的,也算种慰藉了。 月影手下的小丫头在铲雪,看到她们过来,便嘻嘻哈哈地跑来迎客:“云管事、璎珞姑娘,你们可算是来了。我家姑娘刚还在与我们打趣,说是你们再不来啊,她自己就将汤喝完了。” 另一侍女一开门,云绮便闻着股鲜美的菌菇汤味。像是只加了菌菇、常见的调味葱姜,还有少许胡椒粉……一看就是江月影自己炖的汤。胡椒在大庸算稀罕香料,哪有人会随手洒在这么简单的汤里。 江月影喝得直冒汗,还对她们道:“快过来尝尝,胡椒不算稀罕物,却也不算易得。虽早已在民间栽培,但到底没葱蒜之类的常见。我与厨娘磨了半天,才拿到这么点。” 云绮接过汤碗,一尝就知那做法是简单、最显真味的清炖,现代最常见的那种。 这些天天寒地冻的。屋内有小火炉,再加上蘑菇汤的鲜味,还真有些现代通暖气时聚餐的味道。 江月影屏退侍女,对云绮道:“你嘴里这贡柑味儿……这么些日子,终于有人猜出来你们两个什么关系了?现在就是猜对了人也无所谓,还剩不到一年了吧。画师还在那守着呢,你怕个什么。要是闹到长公主都帮不了,慌也没用。” “问题很大,慌也没用”的著名网络表情包在脑中一闪而过,云绮居然安心了不少。 璎珞也在外面,屋里的两个现代人愉快地看起了手机。这些年,她们对这个手机珍惜到了极点,平时只会用它浏览文档——只有节假日,才会玩手机上的单机游戏。 这台消耗性的电子设备也坚持运行,电池损耗虽然不少,但还能正常使用——不会因为电池寿命剩百分之七十,在电量为百分之三十多时自动关机,某种程度上就已经很好了。更何况……太阳能充电功能在手机上的运用,属于出现没多久的新技术。 云绮这么想着,将自己收割的金币存到NPC包裹,将手机给了江月影充当消遣。 她们这边玩得开心,针线房新来的小娘子却笑不出来。她正愁得慌,便见一位插金戴银的妇人擦着泪走来。 小娘子见这妇人哭得梨花带雨,一时间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二人便多说了几句。 妇人说的也算是私事。未嫁时落选,嫁于大户却不得怜惜、夫君心中另有他人,这些难处也算常见。小娘子未起疑心,也与她说了半天。 二人说到兴头,小娘子想着:我忍着,人家也未必领情。这人又不认得我,也不识得她,不指名道姓地说上几句也不打紧。 “夫人。我与你说,民妇怕是招东家不待见,回头得穿小鞋了——” 那妇人起了兴致,面上却不显:“哪有那种人呢,娘子这么机灵能干的,还有东家能寻了短处?” 小娘子叹气道:“怎么寻不着呢,也算我运道不好。偏就闻着东家身上有贡柑香气,这哪是管事娘子吃得起的……定是去偷人了。” 传出·中 到第二日,云绮在洗漱时便听得那小娘自请离去,去了别家的消息。 江月影还安慰她说:“按理说也不算什么大事。这世道只要不把自己圈在屋里,出来讨生活的女工、女吏,哪有没被说过的。那些人便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府上的人听得多也懒得真去信了。早年宗室的乳娘攒了好些银钱,再加上奶的孩子位高权重,还给入赘的夫君捐了官。外头说那家女眷说得难听,可府上哪里不知道是同僚酸他,便去编排人家女眷了。” 云绮本来还没太当一回事,被这么一劝倒是更烦得慌:“话是这么说,可回头倒是成了全靠着旁人,和我干坐着就能拿月钱似的。” “说了几百次了,你也知道卫瑜不是那种人。”江月影也有些烦了,“他要是那种拿旁人撑面子,寡廉鲜耻的东西,你能搭理他?这边我去问问长公主,你安心些便是。便是真给人知道了,府上哪个去过卫府送东西的,没吃些茶点再走?还有不到一年了,你我都忍着些便罢了。” 云绮看着她的眼睛,道:“任将军是不是又去烦你了。这事还没完,难怪你不爱听这些,这事比我的可麻烦多了。” 江月影皱眉看向云绮,与她对视一眼才道:“可不是嘛,只是他烦我不是一次两次,也不能天天与你说。也没出过什么大事,所以长公主只是多给我些侍女,平日里还是会撞见。谁会为府上的女吏驱逐贵客?明面上怎么也该是这样才对。” 云绮起身给江月影倒了一杯茶:“这些年我们都变得太多。早些准备回去的事吧,说什么也不能再耽误一次。再迟就撑不住了。” 她起身打开房门,便看到清音站在门外,与那堆小丫头说话。 清音快步走过来,低声对她们道:“你们好好准备下,服色、衣饰也搭得谨慎些,千万别求出彩。别说各位殿下,连陛下与太后都来了。任将军不知怎的提起你们两个,陛下这便差遣我们这些下人请你们过去了。” 她进屋后掩上门,替云绮与江月影挑选衣服,还借着这空档说了几句话。 “这几件都行。衣饰钗环也别太打眼,但也不能太素淡。到时该行礼就行礼,别露了怯。皇亲们是突然到的。京中都没穿出消息,想来就是为的微服来访。” 云绮有些担心。自己便算了,江月影那张脸……老一辈的宗室之中,真有人不觉得面熟么? 她们一出门,便见长公主府上的下人都少了些活气。他们个个谨言慎行,连话都不愿多说半句,就那么来去匆匆地拾掇物件、布置花木桌椅,只有遇着贵人向他们望去,才远远地便将脸扯出一副笑模样,瞧着与真心实意的笑脸也并无不同。 不远处,便有一舞姬在跳胡旋舞,那便是宴饮之处了。云绮从未见过她,可也看出这人瞧着不像高兴,不大像能人前笑、人后哭的歌舞伎之流前来献艺,竟是连掩饰心思都不会。 有位年轻女子道:“母后,儿臣好不容易能来陪陪您,办事的怎的找这么个舞姬?想来是没见过世面的心里爬了,先让她下去吧。” 云绮这便猜到,她就是之前府里提到的那位昌平公主。昌平比长公主看着还小些,却已梳了妇人发髻。想来是难得找由头与太后母女相聚,看歌舞也看得仔细——换了旁的时候,哪会细看舞姬的神情呢。 昌平公主虽说得不客气,却也算是为那舞姬着想了——舞姬再哀怨地舞上一区,指不定谁就嫌她晦气,到时就不是被撵走这种小事了。 哪想今上却道:“皇妹出嫁后便离京,想来也不知这舞姬的身世。她是那贼子林兴言的平妻,他家男丁悉数充军,女眷在被充做官妓后便一齐抹了脖子——倒是这霓月寡廉鲜耻,愣是厚着脸皮活到现在。” 云绮没忍住皱了下眉,知道今上怕是来者不善。 昌平公主没说话。倒是太后这长辈咳了一声,今上这才收敛些。 太后见他消停些,才安抚道:“大好的日子,小辈们难得聚在端柔府上,说这些做什么。先不还说,任将军说的那两个姑娘有趣,召来看看么?” 说完,她便看向台下。这一看便愣住了。 一时竟无人说话。 半晌,太子楚汐倒是状似无意地调笑道:“确实是两个漂亮的,可也不至于看这么久。你们两个下去吧,若说解语花,还是能说会笑的美人合适——她们两个木头似的,在这也怪没趣的。” 云绮感动得几近落泪,还在心里感慨着,不愧是当了几年太子的人。东宫美人大多世不凡,没几个是能像海棠那样吃暗亏的孤女。楚汐给人解围的情商,这些年算是明降暗升了。 哪想今上却想起一桩事来:“且慢。太子虽大度,可朕却不能忘了任将军。任将军,你有意的是哪个?” 长公主坐不住了。 果然,任将军笑着道:“自然是那位长公主府上的得脸人,江女吏了。云姑娘爱去卫府,哪里能与我撞到一起?哦,年长些的事云姑娘,她算是月影认的姐姐。” 云绮现在知道任将军多烦人了。他碰不了月影,但是能恶心她。现在更是恨不得借势,一石二鸟了。 任将军这一句话,不仅能还江月影,还会害了卫瑜与她。云绮虽今日才见着本尊,却也能看出今上是个什么人。 便是无冤无仇,他也是位能随手将小家女赏人的君王——那舞姬能活命,怕是都在今上膝下谢恩,谢他允自己在为妓与死中选一个。 她们担心的事没发生。太后懂自己那养子了,一半是为了私心,一半是为了她们,抢先开了口。 “哀家哪里不懂陛下的意思。只是这叫月影的孩子……怪眼熟的,若是宗室,倒也不好随意赏人。宗女不得为臣子妾,就刻在哀家殿前的铜板上呢。” 传出·下 长公主一言不发。 任将军只觉得自讨没趣,放下酒杯道:“太后娘娘说笑了,哪有那么多流落在外的宗女?不过是个女吏,长公主殿下想留着便留着吧。” 昌平公主正色道:“任将军,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江女吏虽只是吏员,但大小也算是个官。长公主好不容易选出来的女官,哪能随手就赏人。等她还乡那天,可是有俸禄养老的。” 今上看了眼身旁的嫔妃,那女子便娇笑着道:“臣妾哪有公主懂得多,却也知宫中女官也不少,哪一个不是得了赐婚便欢天喜地的?偏这姑娘怪,连恩典都不愿接呢。” 太后冷哼一声,看都没看她一眼:“东宫的宫女,自己跑到陛下身边——你别当这事没人知道了。哀家问端柔与那两个丫头话,你一伴食倒来插嘴?你算个什么东西。” 嫔妃恭顺地低着头,步摇的金穗垂在发髻一侧。雪肤乌发的后宫佳丽一言不发,果真不再敢说话了。 太后余怒尚在。云绮哪里不知她只是先问了长公主,长公主没答话,这才催她们两个回话呢。江月影不便作答,还是由自己代劳吧。 “太后娘娘,”她俯首道,“民女与江女吏来长公主府上,自然是为长公主分忧、处理杂务而来。若是有攀附权贵的心思,我们姐妹二人也留不到现在。” 太后有几分不悦,但也打算将这事掀过去了。只是她没想到,秦美人的事虽无人肯说出来触霉头,但却有另一桩事等着呢。 任将军听了云绮的话,不知想到什么,满面笑意地嘲弄道:“云姑娘说的也没错。只是江女吏便罢了,若说你无意攀附权贵,我可是不信的。” 合着在这儿等着她呢。那小娘子也赶巧了,说的话竟能传到任将军耳朵里,还当着今上的面说了出来。 今上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随口问道:“任将军,你说得像是知道云姑娘私事似的,想也知道是撞见了什么。若是有些原委,她心中有人也不算什么怪事。左右是端柔府上的事,无论赏罚,都是端柔的事。任将军何必提起?” 任将军有些醉了,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杯盏:“让陛下见笑了。还不是那崔侍妾多嘴,我才能知道旁人的房里事。云姑娘是管事,能吃着转给卫府的贡柑,除那之外还能有别的缘故?” 太后奇道:“不过是枚贡柑,哪能牵扯到那么多?指不定是端柔看重手下人,赏赐她几粒蜜饯也未可知。”语毕,她嫌天冷,还令近侍取暖手炉来用。 任将军细细解释道:“陛下赏给长公主的贡柑最好,给卫公子的……也是上品,未泛着青却略显酸涩,自然还是做蜜饯好些。我府上的,便是令厨娘炮制成蜜饯了。臣家中侍妾嘴馋,自然也尝过那味道,又是云管事熟人,哪能认不出呢。安阳县里,也只剩下卫公子府上了。” 太后一挑眉,也没说什么,倒是打量起云绮了。 云绮壮着胆子偷偷瞄了她一眼。太后虽是大庸皇室中的长辈,可看年纪却只比今上大几岁。发丝乌黑、肌肤平滑,换到寻常大户的宴饮之地,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位唇颊饱满、身份贵重的秀美妇人。更别太后此时衣着服冠……都是诰命朝会时穿的,到太后身上,就是微服出行的常服了。 太后打量着云绮,又对任将军道:“这孩子也不像心思歪的。总归瞒不过端柔,这事她来问便好。卫公子早该是成婚的年纪,因先帝驾崩才晚几年,早该有那个心思了。” 说完,她又瞥了一眼今上:“卫公子的婚事,还得他家长辈做主。这事先算了,江女吏的婚事也由端柔做主。陛下,这样如何?” 今上只得点头,但还不死心:“任将军不过是听侍妾说的。卑贱之人,为讨家主欢心什么说不出口?她说的若是真的,云姑娘才有那么大的面子。” 江月影向前迈了一步。云绮哪能不懂她是什么性子,但也知道自己若误事只会更糟。 太后看着江月影,轻声叹道:“怎么,现在才知后悔?你早做什么去了,但凡抢在你姐姐前头,她的事都不会被拿到明面上说。” 任将军哪能听不出太后的贬损之意。可他纵使想做些手脚,也不会狂傲到对垂帘听政数年的太后无理。连昔年惊才绝艳的秦军师,不也是她的手下败将,忍了又能如何呢。 江月影对太后行礼后,看她想听才回话:“下官自然知道,只是见识微浅、心存侥幸,若不出面只会更后悔。本就是下官的事,不该令旁人吃挂落。” 太后听着这话,愣了半天,一回神就命贴身的宫人把她们送走了。 云绮有些担心,可这时跑得人影都寻不见,也只会是旁人替她们受罪。她在花园里歇息时,竟看着卫瑜找来了。 他像是刚在今上那边回来。 “绮娘不必忧心,”卫瑜还强撑着安慰她,“安阳县南边有件棘手的事,我接下了。冲着这个,陛下一年内都不会为难你们。再不济半年后离开就好,他们总不能杀了我。” 卫瑜这话……怕是自己都不信。 他被寒风吹得醒了脑子,忽地想起一件事:“江女吏呢?” 冬日时不时便落下几片碎雪,长公主府上连池子都结了薄冰。 太后借着这个由头,早早地便离席躲个清净。她回房后,对一同回来的昌平公主叹道:“当年之日,恍如昨日一般。分明是九成相似的脸,却怎么也想不出秦雨柔视我为太后,自称下官的模样。” 昌平公主给太后按着手上的穴位,忍不住问道:“秦美人的事,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若她在世,或许——” 太后闭目养神,半晌才说了几句话。 “动手前,我也那么想过。可一边是生我养我的世家,一边是寒门那边的仇敌,任谁都不能选她。为了那个或许,我在她一双儿女上还了小半辈子债,没成想又多出一个来。” 云屏山 云绮想了半天,才对卫瑜道:“安阳县南边的云屏山?那是前朝留下的村子,地势险峻、瘴气极重,当年前朝梨园留下的乐师舞姬、宫人逃窜入山,官兵数月后便将前朝之人斩草除根。如今过去那么多年,任谁听了都觉得是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卫瑜叹了口气:“我哪能不知道他们无罪。这事一直没人肯接下,这回说是抚恤山民……即便我信,山中的遗民也绝不会信。至于那传话给任将军的娘子,绮娘也别放在心上。拿旧东家卖好的人,绝不会被重用,任谁都得防着。” 确实是这个理。 寒风凛冽,枯叶被吹得在空中飘舞,一不留神脸上就会挨个叶子刀。 “怎么想起抚恤云屏山里的山民了,”云绮被吹得躲到柱子后挡风,“早年该杀的不该杀的,都死了一片。往事平息,正该是广施仁政的时候。” 卫瑜突然说道:“倒也不全是为了为难我,明面上是为了云母、石英矿之类。” “云母、石英之类的矿物,”云绮这现代人不太懂行情,“真的珍贵到那种程度,都能不顾山民,甚至是官兵的死活了?” 不远处有轻缓的脚步声传来,他们就没再说话。那女子走近,云绮才认出竟是位熟人。 “自然不如猫眼、红宝之类的贵重,”柴盼儿提着裙摆踏雪而来,“可若是与随时变逆贼的山民相比,自然是贵重的稀罕玩意。” 柴盼儿难得打扮,头上却除去红头须与银簪、珍珠步摇外,只簪了一朵绢花而已,衣裙也不如何显眼,想来是怕犯歌舞伎不得着贵色的忌讳。 卫瑜忍不住皱眉问道:“柴乐师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茶楼的人都不该过来,更别说乐师你了。以戴罪之身来遍地皇亲之地,也不怕连累茶楼上下?” “是黛黛夫人的吩咐,”柴盼儿竟也没生气,“不过看云管事都无事,想也知道是一时半会而儿用不到我。” 这下别说云绮,连卫瑜都看不下去了:“茶楼那边,黛黛与你们先什么都别做了。何至如此。” 柴盼儿抖抖衣袖上的雪,走前侧身对他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卫先生不是说要去云屏山?指不定过几日便用得到我,话还是别说得太满。” 云绮想了半天,终于猜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云屏山中的村落里,还有当年那些醉心乐舞之人的后代。以柴乐师的功底,说不定还真能说上几句话,缓和下与云屏山那边的关系。” 卫瑜不愿再提起这些:“云屏山……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云屏山在安阳县地界,县志只记了一部分,倒是早年的游记详尽些。我在长公主那里借来一本,绮娘看着解闷吧。”说罢,他递过一本旧书来。 这就是那本游记,书封早已磨损,看来有些年头了。云绮看着那些繁体字,连蒙带猜地看懂了书上写的东西。 云屏山虽在安阳县一带,但因着地势险峻、虫蛇遍布,附近郡县又算不得要塞,只有些山民住着——战乱时乱兵都不想入山,天下太平时,更是连皂吏都不爱去收田亩税。 几十年前那桩祸事过去,山民更是被杀得没几个,也愈发不爱出山了。因着云屏山中只有一个村落,又鲜少有人出来,还有人编了个狐妖与农户子的话本出来,说是山中有过的真事。笔者许是无聊,竟将那故事一字不差地抄了上去。 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神怪故事,在志怪话本中算是老生常谈了。大抵是狐女遇着俊俏少年郎,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了山神允诺、修成正果的欢喜故事。 只是这故事怕是不算爱情故事,有些地方鬼气森森的……如果二人不是修成正果,狐女怕是得效法时兴的妖女化兽型的故事,将夫君、婴孩吃了,回归山林断舍离了。 一村落都能成为随意编故事的阴森地方,还无人斥责写书之人,可见确实如书中记载的那般人丁不兴旺。 云屏山中那村落,这些年能离开的青壮年都带着女眷离开了。他们这一去,除了当初那些人的后人,怕是只剩下些扫墓的老人家。 只是这些还远着呢。光是入山,就要耗费数月——卫瑜决不会放火烧山,便是今上催促他,他也不会做那种决定。 云绮与卫瑜约好相见之时,就回房间找江月影了。她一回房间,正撞见下人往屋内抬一箱又一箱的饰物。 江月影毫不惊奇,还拿起一件团花织金裙对她道:“这件怎么样?” 云绮看对方这么精神,还不太习惯。 不过片刻之后,她就想通了:“之前说过的那事,算是了了?” 江月影也不避讳下人,直截了当地对云绮道:“一件一件来。一只靴子落地,另一只也落下来了。这是好事才对,反正是早晚的事,这样倒是舒坦不少。” 云绮知道她的意思。第一只靴子是任将军,如今已被月影踢到一边。至于第二只靴子……是月影与秦雨柔是姐妹的事实。 太后的近侍面白无须,对江月影好声好气地道:“江女吏是贵女亲眷。至于是哪位,这些事也不是奴婢们能过问的。太后娘娘说了,姑娘虽不能得着封号,却也得有身好行头与众不同才对。” 他又对云绮正色道:“云管事,太后娘娘传你过去呢。” 云绮有些头疼,可能是今天消耗精力的事太多,这近侍的话又是最后一根稻草。 谁知道秦雨柔当年都做了些什么,直到身死多年,都在太后那有那么大的面子呢。这样想来,自己倒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等等。 云绮想到一个可能,脸都要绿了。秦雨柔当年是军师,据说行事风格又与江月影相像。太后除了敬重故人,多少有点“江月影说不定和她姐姐一样难搞,套话靠后”的心思。 虽然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云绮觉得自己有被侮辱到。不过太后也不会知道更多,毕竟她不走寻常路。 如何不被套话?不知道对方不知道的事,才是万无一失。云绮用精神胜利法扳回一局,带着璎珞随太后近侍走了。 大雪·上 即便是养条中意的猫狗,死在不知道的地方都会觉得可惜。军师与世家闺秀初见的时候,她就已料想到今日。 “你是公子身边的军师?”她问那人,“为何不丢下我们自己走呢。能以计谋夺人性命的秦军师,竟也有心软的时候。” 年轻女子笑话她道:“姑娘是世家闺秀,连我都能明白的,你能看不出来个所以然才怪。一事归一事。若我动了你们这几位闺秀,楚姓士族哪还愿给分出去多年、姓氏都改了避嫌的晋家借势?折腾你与旁边那个小丫头有什么意思,既然世家同气连枝、树大根深动不得,又何必糟蹋你们结仇呢。” 一旁那“小丫头”不是旁人,正是扮作侍女的谭泠寒。 谭大小姐难得与人闹脾气,对秦雨柔道:“你现在清高自傲,以后想下手就晚了。” 未出阁时的太后被谭泠寒的莽撞吓了一跳,却见那秦姑娘忍不住笑意,抬手想要捂嘴。她抬到一半,又愣是将笑意憋了回去。 “究竟是在何处听说过我的名号,”秦雨柔顺势将手移到脸颊一侧拭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菩萨呢,哈哈。你有这胆子,估计这身侍女衣裳都是现找的,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我?你再不说,我还笑话你。” 谭君说的没错。若不是秦雨柔有些事不屑做、不愿做,说不定…… 近侍俯身,低声道:“太后娘娘,人带到了。” 太后睁开眼,一抬手便只剩个闷葫芦似的宫人侍候,与云绮面面相觑。 半晌,她才道:“你倒是胆大。也对,敢同卫瑜有牵扯的,怎么会是个猫儿胆的娇弱女子。” 云绮可不敢接这话,心跳如鼓地在桌前候着,等太后说下一句。 太后果然没放过她:“云管事若是觉着卫公子能护你周全,还是趁早断了关系为好。他也不真是个普通宗室子弟,过继为养子也只是权宜之计。无论权还是势,都只是旁人压他,断无他压着金枝玉叶、朝廷栋梁的理。” 无论当年出过什么事,这位养尊处优的太后说的都是实情,只是任谁都不会觉得讨喜。以权势相迫、言语相逼,若换做长公主与月影,怕是已拂袖而去了。可是…… “民女自然知道。卫先生对都城而言无权无势,”云绮对太后道,“故而这些年,我与他的事一直没拿到明面上。民女早年遇人不淑,自誓不嫁后才自梳发髻。与卫先生初识之时,也没想到今日会——” 太后被熏香呛得咳了一声,心浮气躁地挥着团扇:“云管事既然知道,就更不该走到这一步。换了谁都会斥责你品行不端。乡里中无子的寡妇,都能被亡夫的同宗以不贞之名沉塘,只为把她夫君留下的那点田地、铜钱悉数夺走。” 半晌,她又补上了一句:“你与卫瑜在一起,不过是在对方衣摆上抹污泥。早晚相看两厌的孽缘,斩断了说不定还能活命。” “民女自然知道这些。民女总有一天会归乡,”云绮轻声回道,“也未曾想过与人喜结连理。当年自誓不嫁,也有自知绝非知情知趣、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窈窕淑女,不是能为人暖心暖胃的细致人。比起那些虚无的东西,总归是手里的银钱、差事更牢靠些。我与卫先生在一起时,便没有逼迫他建功立业的心思。他……” “卫先生提起其母,想起的不是自己失去的宗室之位。见到月影时,都没能认出与母亲相似的脸。” 云绮说到此处,太后的脸色都变了:“云管事说这些话,真当有人能看你知情知趣,便饶你一命了?” 见太后动怒,云绮反倒安心不少:“怎么会呢,太后娘娘。” 太后气得直接道:“就算你是卫瑜与端柔的人,就真当我不敢拿你怎么样了?” 云绮哪能不知道太后动了真火,躬身道:“民女哪有那个面子,只是为太后娘娘肯为卫先生着想所触动,又因见识浅薄才失了仪态。卫先生,他确实记不清母亲的样貌,却记得母亲的言行身教。” 她见对方火气像是下去了,又接着道:“孩童长大后,大多只记得此年父母的样貌。可若是分离得早,便只记得抚在头上的手、曾说过的只言片语。或许等哪日,卫先生能离开安阳县或新都。我也能带他归乡,看看他母亲住过的地方。即便有缘无分,得偿所愿、真心相待后,只要未成仇家,便不算孽缘。” 太后神色晦暗不明,盯着云绮看了一眼,便撵她走了。 那扇房门关上前,云绮听着太后对自己说道:“这些话你不必再提,也无需向旁人说起。” 她猜对了。 在明面上,让卫瑜离开果然行不通啊。 门外的院落里寒风刺骨,璎珞已经冻得脚都麻了。小丫头看见云绮自屋内出来,登时喜出望外地向她跑来。 璎珞拉着云绮的手走远,才问她:“绮娘,太后娘娘与你说什么了,怎么脸上是这幅怪怪模怪样的神色?” 云绮嘘了璎珞一声,道:“你说什么呢,我才没有。许是想月影了?” 她们回竹间小径的时候,只觉得天色与往日不同,要更阴冷、湿气重一些。 璎珞催促道:“这有什可看的?变天也是常有的事,想来是又要下场大雪,化雪后更冷而已。又不是住土屋茅屋的,屋内又有小火炉、又有暖手的物件,绮娘只管回去喝姜汤驱寒便是了。” 云绮望着天,突然问她:“璎珞,黛黛夫人能借我张云屏山一带的舆图么?” 璎珞愣了一下,达到:“怎么不行了,那东西行商都能买到。” “那就好。如果有懂天象的老人家,过几日也接我们一用。” 说完这些,云绮望向灰白的天空。要下大雪了,云屏山之中……若是因地势高,有些作物也就长成得晚。加上冬日的冷意因这雪提前些日子,总会有人出山买些东西过冬。 与他们先说些话,总比上来便舞刀弄枪要好些。 大雪·中 云屏山虽险峻,却不能将寒风悉数挡在山外。这几天雪非但未停,反倒越下越大。屋外的雪昨日刚扫去,今日一起来就又足有三寸厚了。 “这座山我听人说过,”江月影看着舆图,“若说窝藏贼匪,能用的田亩都养不活数十人。在后世,云屏山算是个有名的景点,外号险山盆景。前朝战乱时,入山的乐工舞姬也仅有区区十数人,只那位名噪一时的舞者活下来了。与其说是名噪一时的舞者,不如说是流传千古吧。她还挺出名的。” “吴夫人?她是前朝将军的红颜知己,”云绮这才回想起与云屏山的那位,“但留在史册,不仅是因她是一舞动四方、能在将军身旁持刀剑的美人。吴夫人中年时便已国破家忙,将军也已战死。她洗去铅华隐居在安阳县一家道观旁,彼时梳着头一窝丝,已与貌美些的民妇别无二致。吴夫人来安阳县早些,年轻时便已带人入山躲过贼寇,这些人便是最早的云屏山民了。” 江月影愁眉苦脸地问她:“后世只知道她姓吴,连姓名都无人知晓。姓吴的妇人多了,只说吴夫人,谁知道说的是哪个那将军好歹能查到名字呢。” 云绮也没办法:“这我能怎么办呢。除非遇着当年的旧人,谁都没法子。不过能做到最好的舞者,或许会有惜才之心,柴乐师说不定真能说上话。” 她又想起另一桩事,问江月影:“你之前说,云屏山的外号是险山盆景?只说这名字这就有些耳熟了,云屏山景点到现代才真正开放,算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地方。”毕竟营销了那么多次,景点都没能火起来。 江月影木着脸说:“我历史没学到这里,要说地理……还能帮着画个气旋什么的,历史上除了几十年前那次,入山成功的就只剩下一次。谁知道是不是卫瑜呢。” 恰这时,璎珞在屋外哐哐敲门:“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让我进去暖暖,一会儿还要出去碰运气呢!” 她们两个该说的都说过了,自然不能真把璎珞关在屋外受冻。云绮二话不说便下去开门,江月影则在小火炉旁猫着热姜汤。 “可有商讨出什么?”璎珞拍落头发上的碎雪,“我脚都冻麻了,不过底子好倒不会有什么事。看雪见鸟雀觅食固然有趣,可你们把我支开就有些白费工夫了。这些事,黛黛夫人随口说给我听的,都比你们能猜着的多。” 两个现代人知道,有些东西不能明说。只是…… 云绮心情复杂地道:“可我们问你,你也不会说半个字。不如大家都装作不知情,其乐融融地不好嘛。” 她这么说,璎珞倒是不好意思了:“咳。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下次问问我家夫人,有什么能说的,就与你们说说。” 江月影轻笑一声,什么都没说就将姜汤递给她。 璎珞将碗里的姜汤一饮而尽,碗空了才对她们:“这回该走得远些,去云屏山附近了。之前卫先生与柴盼儿去过,那边的态度只是软和些而已。今日天色尚早,一路上银装素裹的,夜里车夫赶路也不至于太难过。” 几人一拍即合,收拾好行装坐上马车。长公主府上派人一路护送着,竟真和郊游一般。 马车里有固定好的暖炉,不仅能取暖,还能热饭菜、煮粥下面吃,若有闲心还能煲个汤。卫瑜是成年男子,长公主索性另给他安排了一顶轿子,在里头呆腻了便出来骑马放风。 云绮在轿子里呆得昏昏沉沉,可看书、游记之类又想吐,只得醒了睡睡了醒,自己都烦了。她再一次醒来时,忍不住掀开车帘想透透气。脑子本就浆糊似的,看着外头还是白茫茫一片,更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了。 “什么时辰了,”云绮低声问璎珞,“你可还醒着?醒着就告诉我一声。” 璎珞打了个激灵,道:“嘶!睡得正香呢,没醒着……哦,我看看。绮娘你且等会儿。” 她掀看帘子看了半天,道:“这时候下雪,白茫茫地着实叫人迷糊,难怪你问我呢。绮娘,现在应是快酉时了。若不是雪地刺眼,现在怕是什么都看不清。” 江月影闻言便拿火炉热姜汤,打算给车夫、侍卫们暖暖身子。 璎珞按下她的手,道:“你快别糟蹋嫩姜了。车夫大哥在你睡下时,偷偷求我来煮姜汤,嫌弃你煲汤难喝哩。” 听了这话,江月影气得直接躺下歇息,拿小被子把头都盖得严严实实。云绮也不敢安慰她,毕竟……江月影的烹饪水平,只比自己好上一丁点,与璎珞的手艺可是没法相比的。退位让贤吧。 云绮良心再痛,也知道自己的胃更想吃谁的菜、喝谁的汤。雪地外渐渐有些声音传来,竟是在这日落时分热闹起来了。 她刚想掀帘子看看,便听卫瑜低声道:“别乱动,一队流民过来了。他们看着虽无恶意,但我们也别离得太近。” 江月影在被子下道:“那烦劳卫先生与侍卫们了。至于施粥、施粮的事,到地方再托给惠民所的人吧。数日未进米粮的人,突然得着食物——只怕两边冲突起来,倒成了我们理亏。” 璎珞没说话。 云绮安慰她道:“璎珞,你给我们这一队人马些时间。等我们到了地方,立刻寻人帮他们。” 卫瑜咳了一声,她们便一言不发地听外头的动静。果然,流民见这队贵人车轿华丽、护卫健壮,便派来了位老者前来交涉。 老者表明一队人绝非逃犯之后,卫瑜对他们道:“老人家不必多礼。既然你是领头之人,我们这边取些糖姜与给各位充饥。你们可带了炉灶?我带着的轿夫懂些厨艺,不如命他先拿糖浆用热水煮了,再取些米煮成姜粥喝也算驱寒了。” 那老者通情达理地道:“小老儿哪能不懂大人的意思?我们这些乡亲饿急了,难免在得粮时失了礼数。就按大人说的办吧,便是给我们好酒好肉,怕是也克化不了哩。” 云绮将车帘掀开一缝,刚看着那老者脸上的烫伤,手便被按住了。 是江月影。她不知什么时候便已起身,看了云绮一眼后,将那掀开的车帘轻轻按了回去。 大雪·下(云屏山) 她们看不到外面的人,却能听着那翻找铁锅、灾民拿雪水刷洗炊具上污渍的声音。那动静有些刺耳,任谁听了都不会安心。 这片杂乱的声音之中,有一人离车队更近些、听着像是动作也轻缓不少,这人不知怎的就停下了。 “怎么了?”卫瑜问道。 一女童带着哭腔答道:“手生了冻疮裂口子,一沾水就痛。”她话音一落,便有年纪小的孩童啼哭起来。不过片刻工夫,四周便哭声一片,连成年的壮丁、妇人都跟着哭起来。 云绮听着只觉奇怪,便想出去看看。但想到如今的情形,到底还是忍住了。可马车外的人却不这么想,吃过粥汤便开始跪地求情。 女童不住地磕头,边磕边道:“您求夫人、小姐救救我们吧,求求您了,侍卫大人。” 灾民见这行车队不驱赶他们,便一齐求他们收留。 卫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说过了,再走一段路,会请惠民所的人帮你们。” 在场之人里,能出面的女子只有云绮了。璎珞明面上是侍女,江月影更是秦雨柔的亲妹……至于卫瑜,他都撞上灾民了,云绮也就不用再怕什么。 她不顾旁人阻拦,直接下轿,一脚便踩在了雪地里。 云绮一抬头,这才发现卫瑜今日穿了便装好骑马,腰上还佩了刀剑。难怪被灾民中的女童认成侍卫呢。 “你怎么下来了,”卫瑜扶了她一把,“这些事我来就好。天冷路滑,回轿子里吧。” 云绮背后的江月影还拽着她那衣带子,也就只得应下了。见那女童手上的冻疮可怖,江月影在背后塞来一盒药膏给云绮。 她将那药膏递给卫瑜,药膏还是辗转到了那女童手上。 “谢过夫人,”女童躬身道,“我们走过不知多少乡里、遇见好些贵人,您还是头一个帮我们的呢。路上听行人说,安阳县的义庄已有命若浮萍之人被收留,我们才敢往这边走——这里离义庄近,同是安阳县下,投奔此处开荒总比去别处强。” 卫瑜看着那女童,道:“也不知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这些话,以后叫你家大人说。你们安心开荒便好,我会尽快去请示县令大人。” 女童掉着泪珠子不住地道谢,回到灾民中,与那老者说了些什么。 人群散开后,江月影才对云绮道:“也就你看不出来了,那女童可怜是真的,可她却没说实情。之前义庄便收下十几个灾民,有说南边来的、有说北边来的,看着是毫无干系。可他们相处得却好得过头,被芸娘逮住后便佯装不和。” 璎珞不知怎么就犯困了,不知何时便已倚在江月影肩上睡下。 云绮小声问她:“要说细作,也不会找这样的人过来。脸上都没藏住,这样的人怎能深入敌营呢。” 江月影怕吵着她,也轻声细语地道:“这谁知道呢,我也不敢乱猜,猜错了反倒耽误事。芸娘早已与长公主说过这事,义庄那边她说得上话。至于这些人还是离得远些为好,就说那女童吧。她确实机灵又可怜,还给长辈推出来说这通话,换个脾气不好的怕是要挨打。” “惹人怜爱、机敏聪明,”云绮明白了,“有这个胆色的稚童便是再可怜,也是能办事的人。只是不能滥伤无辜,她那双手又确实有冻伤。只能这样了,还能如何呢。即便是今上这种冷硬之人,都做不出那将灾民置之不理、乱棍打死的事。” 江月影愁得摸了摸璎珞的头发,把她跟猫狗似地顺了半天的毛,还小声说着些什么:“若是这些人都有问题便罢了,就怕心怀不轨之人混在真心求助、想得温饱的善人里,过分防着人家反倒叫人寒心。” 云绮没听清,还问她为什么还没养宠物:“之前就养得起狗,宠物基础医疗也在承受范围内。就算不是闲人,不还有小丫头帮着照顾?” 江月影嘀咕道:“最开始想养猫,但是又喜欢狗的性格。喜欢狗亲近人,又怕自己养不好它,辜负把自己当全部的狗。再大一些又想养鸟,却看着书中那些自由自在、天黑回巢的鸟雀眼馋,不想养个关笼子里想跑的。” “休息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云绮蒙上她的眼睛,“等你再过几年,也许会像我一样。随便忙些什么,心里就会觉着累。等那时你只管从宠物身上□□气,哪会思考这么多天地方圆似的哲学问题。” 江月影也闭上了双眼。 云绮依着车帘,问卫瑜:“阿瑜都听见了吧。月影不愿说的,你觉得会是什么?” 卫瑜在车轿外思索片刻,道:“还能是什么呢。义庄那边已收下十几人,这些……先留到安阳县开荒,总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最该知道的是长公主。” “天塌下开个高的顶着,”云绮举了个例子,“长公主就是那个个高的,她自然该先知道下边的事。” 卫瑜被噎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呃。话是这么说,怎么到绮娘这里就这么……” 他们这边有说有笑,没多久便入了山。安阳县南山脉众多,若不是之前官衙剿匪,这一带平时连人影都寻不见——谁有胆子来此处自讨苦吃。 如今匪患方平,便已有山民在雪夜出来查看兽夹,想给家里加道菜。云绮对野味没兴趣,只是请侍卫上前问路,也没看清他手里提的是些什么。 山民粗声粗气地对侍卫道:“这附近?云屏山的人很少下来。半夜三更的,各位穿得也好,还用去那鸟不拉屎的地儿?不如去我们文家村,好歹还有些瓦房借宿。” 侍卫自作主张地拒了他,又回来对云绮、卫瑜二人道:“是卑职僭越了。只是长公主吩咐过,文家村还是不去为好,如今文姑娘家里也快将往事忘了。” 此时再找个村落住一宿,还没就地歇息来得方便。那问路的侍卫拿打火石费了会功夫,点燃枯木,没多久便燃了一簇篝火给众人取暖。 一行人借火取暖,不多时,山间万籁俱静的雪地便在火光下亮如白昼。 柳琴声不知从何处响起,清雅如珠玉坠地,响彻山林之间。 越来越近了。 云屏山吴夫人 黛黛撑着一把伞,伞下正是弹琴之人。 柴盼儿拨弄柳琴,手指冻得泛出青紫色,云屏山中这才有人吹箜篌相应。 璎珞伸手凑近篝火,边取暖边对云绮道:“也只有万籁俱静、寒风彻骨的冬夜,山中的那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才会应上一段。” 云绮也过去烤火,一低头却在火堆里看着个松塔:“因为太冷了,还是太安静了?呦,还有个松塔,还是快取出来吧。栗子也就罢了,松子哪里能烤这么久,再烤下去怕是得成一捧灰。” 江月影去不远拾枯木充当柴火,见她们这么说,随手就拿根长些的木棍将松塔扒出火堆。 柴盼儿还在弹琴,只是山中人却不再应了。她们等了没多久,黛黛与柴盼儿便也来烤火了。 黛黛带了些干粮、肉干之类,想也知道是嫌鲊肉坛子麻烦,索性什么方便装进袋子就拿什么。云绮吃着肉干,又将炒熟的米拿热水泡了,就那么一口口吃着耗时间。 璎珞忍不住对她道:“绮娘。你吃了黛黛夫人的,那我便将你带的给她了。” 云绮哪有不愿意的,一点头又去吃那块鹿肉干。 小侍女去车轿内取东西,柴盼儿也嫌受冷,却没直接烤火。冬日天寒气燥最伤肌体,黛黛便取出随身带的青瓷盒,匀了些香膏给她们擦手。 云绮这些天皮肤干燥,索性在脸上也抹了一点。江月影倒是只在手上擦了一些,还有些嫌弃那香气似的。 黛黛忍不住问她:“月影不像对这花香深恶痛绝,怎么还躲得那么远呢?” 江月影不知自己该不该说,云绮索性替她答了:“月影可不是嫌弃夫人的香膏,只是手还好,脸上的肌肤却娇嫩。不少花粉、果汁沾到脸上,隔天都会起红疹子。” 柴盼儿颇有些惊奇地道:“若这些就能叫脸起疹子,那铅粉、铜黛之类的怕是用不得了。” 江月影面有戚戚地道:“可不就是这样?还能怎么办呢。许是水土不服吧。” 云绮知道,她说的这个水土不服,其实是在怀念现代护肤品。虽然都说纯植物成分对皮肤好,自制面膜还广为流行。但是在科技水平高超的现代,美妆企业会排除大部分致敏原、原料色素,还可以萃取、合成有效成分。无色无味、使用感舒适无负担,这才是她们穿越前的最新流行。 靠谱些的花水价贵,不加些东西还易腐坏。除了这个,大庸女子与近现代前的多数朝代一样,用的都是膏状霜体擦脸,再在澡豆、胰子上下点功夫罢了。也不知是不是农业社会油脂与糖分难得,干性肤质的人偏多的缘故。 “冬天过度补油是误区,”江月影还在一旁嘀咕,“问题是缺水啊,某种程度上油皮才是最缺水的。缺水到皮肤自动分泌油脂保护自己……哇,好在我勉强算混油。” 柴盼儿没听清她说什么,只当江月影是在说香膏之类的:“这些东西本就不易得,寻常人家蘸点猪油擦脸都是常事。我儿时父母举案齐眉,父亲只是九品小官,俸禄不高。半两一盒的玉容霜,我与母亲都是一起用的。” 这下没人敢接话了,无论安慰还是询问,都是在戳人痛处。 “很久以前的事了,”柴盼儿却没如何在意,“父亲恩师牵扯进谋逆大案,弟子自然也算在九族里。如今家中只剩我一人,听你们说起香膏,这才想起当年之事。你们随意说些别的就好,不用管我。” 黛黛开口道:“那便说说山中那位老者吧。” 江月影还真知道些别的:“若说姓甚名谁,我们还真不知道。只是若说传言,关于吴夫人的倒是不少。有说是歌舞伎红袖添香的、有说出身军户的,大抵都是将军与美人那些香艳故事。我可不如何信这个。” 云绮与她的想法一样:“吴夫人行事也不像循规蹈矩的。前朝重家世,若只是个与将军情投意合的美人,绝不会受封诰命。” 卫瑜在对面的篝火旁坐着,听着这些,便对她们说了些听来的往事。 “吴夫人……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卫瑜斟酌着道,“只是疍户家的女儿,因缘巧合当了水匪。前朝借兵,许了她个诰命名头,拔去爪牙后才过河拆桥罢了。那桥拆得名正言顺,只是不会明说是嫌吴夫人的出身而已。其生有一女,之后的事倒是有趣了。” 云绮与卫瑜最亲近,抢先问他:“怎么有趣了?我以为这故事,说到许诰命、拔去爪牙,便已足够惹人深省了。” 卫瑜摇摇头,不甚赞许:“说有趣,倒不是多有意思。只是这事还不算完。吴夫人只以生得一位幼女,偏她是位体面诰命、又无家世显赫的父兄相靠,便有那多嘴多舌的道‘左右是个女儿,添一副嫁妆嫁出去便是,家产总不能是女儿占了独一份’。吴夫人不是个好惹的,与那人道‘女儿又如何,我家中只她一个孩子,难不成要过继你儿来守着这些家产’?” 云绮觉着不对劲:“总不会还有更有趣的吧,吴夫人虽是水匪,前朝过河拆桥怎么还专逮着她一个呢。” 此话一出,连柴盼儿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卫瑜拿她没办法,解释道:“也算不得专逮着她一个,只是能当上水匪头子、还愿归降,安心交出私兵充做官兵,安心当个诰命的确实可遇不可求。吴夫人一声颠沛流离,前朝给那么个体面虚名,也就上钩了。” 江月影也想起些什么,道:“说到这里,我这才觉得这人的事应是在哪听过。当年乱军破前朝王都,攻入将军府自然是先诛杀其嫡子。吴夫人母女倒是趁乱跑了,听说她当年将幼女托付于其青梅竹马,这些年许是过得不错吧。庸朝初立时,文人讨个小官不算太难。” 云绮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识字的文人本就不多,未食前朝俸禄的就更少了。 柴盼儿摇摇头,看向身后:“璎珞回来了?一起烤火吧。” 第 98 章 下雪不冷化雪冷。 第二日,云绮便在车轿里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她清醒些后,才想起昨日与人聊到半夜,实在困得睁不开眼才回来歇息的事。 不知怎的,璎珞对柴盼儿不说亲近,却也没之前那般面和心不和。 她们二人在一棵梅花树旁赏花,难得说起香粉、桂花头油之类的雅物,云绮也没想打断她这二人,而是与江月影一道去洗漱了。 江月影在那晃着个小瓶子,也不知是想做什么。 云绮忍不住问她:“不是说一起去将汗巾子沾湿了,回去洗漱?你晃瓶子,可是里面有皂荚之类的,还不如直接用胰子、澡豆洗脸呢。” “我还能不知道皂团洗脸方便,”江月影手都没停,“还不是用不惯那些。之前在长公主暖房里,不仅拿了蘑菇,还求着暖房的人种了胡瓜……就是黄瓜,现在正拿黄瓜碎和皂角起泡,一会儿洗脸呢。” 她晃得那么费劲,云绮也没好意思说“能不能分我半瓶”,而是去将二人的汗巾拿热水沾湿。 侍卫、车夫们早已烧开水以备洗漱,竟像是拿雪水煮开的。 烧水的人怕云绮嫌弃,还解释道:“附近溪水结了冰,安阳县一带的水又硬……倒是这雪水,常有文人墨客人取来松间、梅花瓣上的雪来烹茶。我们待雪化了,拿崭新的素棉滤去浮灰才敢接着烧。” 云绮被这细致劲儿折服了,虽知道他们应是在没人的地方挖的雪,绝不会真在梅花、松针上一点点取雪,但也足够认真了。 此地的几位都算是长公主的红人。这些人有心就足够恭谨,哪里至于真像伺候长公主似的伺候着他们。 等云绮再回到车轿旁,江月影已拔开瓷瓶的塞子,将那自制洁面水往脸上涂抹了。 云绮怕她被风吹得皴脸,连忙将江月影往屋里扯。哪想此时正赶上卫瑜来送花水,就耽搁了会儿工夫。 “府上的人耽误了,这才送来。我看你与那小长辈都不爱用香膏,令人去取2了些花水。绮娘的是白梅、玫瑰,江女吏那瓶是茶叶、竹叶的,长公主不知她能不能用,暖房快将花叶拔光了。若不是长公主府如今有陛下在,那些奇花异草也得拿来试上一试。” 江月影在一旁擦脸,怕皂角水进嘴话都没敢说。 云绮让她先进轿子里去,想与卫瑜说些话。 “下雪不冷化雪冷,”她有些犹豫地道,“吴夫人真会带人出山?若是派手下的山民出来,怕也是个不能主事的。” 卫瑜没直接告诉她会不会,而是道:“听过柴乐师的曲子后,吴夫人许会找个由头出来见她。只要她二人能说上几句话,应当会愿与我们席地而谈。” 不多时,便有人踏雪而来。他不再说话,而是听雪地中脚步声的方位。 卫瑜令侍卫请柴盼儿过来,又指向云绮身后的那片雪地:“你看,已经就有人出云屏山了。” 那是一位一头银丝、身着间道纹棉夹袄的老夫人。她健步如飞,还带着对小兄妹随行。那女孩瞧着眼熟,是在清泉镇给云绮送过信的小丫头。 “婆婆你看,”小丫头指着云绮道,“是在清泉镇见过的姐姐。我替人给她传话,就挣得两文买米钱哩。” 老夫人摸着小丫头的头,对云绮有些歉意地道:“山里野兽多,哪里是人住的好地方。老身之前送山里的孩子出去,也是为了他们长成之后离开,这小丫头懂什么呢。姑娘别与她计较,这小不点总共收了三文钱,还拿一文给自己买了红棉线扎头呢。” 云绮与卫瑜对视一眼,给这三人让了路。果然,老夫人与柴盼儿在不远处说上了话。 卫瑜扶云绮上轿子,劝她别过于担心:“不会出什么大事。你去洗漱后再吃些早点,之后出来时,我们便能与吴夫人说话了。” 回轿子里后,云绮用铜盆中的清水净面,再拿热汗巾子擦过脸才抹了那花水。 轿外那几人说得动情,云绮只与江月影呆在一处,打算等脸干了再出去透风。 江月影也没心思做早点,只是烧了壶茶水道:“等吴夫人与她们说完话,我们还会用早膳。估计是一起用早膳,我们拿热茶暖暖,再吃粒小花糖就好了。” 云绮闲来无事,终于有心思翻开了随身带的新书。有本新书是得太后赞赏“你有那个心思就很好了”的贾才子所著,她一直好奇,今日终于翻开看了看。 然后,云绮便看那话本中的女郎从未出阁,到生儿育女。至于后头的……就真是话本了。 娇娘生得三儿三女,到最后还怀了对龙凤胎。小夫妻两个其乐融融,还说着四个过继到娘家,四个守住家业。 这话本里的女郎也不容易,言行举止处处注意,就差把自己劈做两半分两家了。若还觉得不匀乎,便再生对儿女来分。 她看得眼角都止不住地抽了下,这才算明白太后那话是什么意思。 云绮合上话本,又取来自家书铺的游记来看。她一翻到间道纹汗巾子,就觉着不少东西十分有现代感,但又确实是自古就有的东西。织布用经纬线,这样的花纹常见些也不稀罕。 她自己倒是不如何喜爱间道纹,但也想托人裁身小袖狭身的短袄、方便骑射的常服,请人试试上身效果。 云绮将目光移向了江月影,又移向车轿外卫瑜所在的位置。她在小演员觉着奇怪前移回视线,想着先拿间道纹的棉麻布、粗绢之类的试着练手玩,这些布料总归是易得的。 吴夫人像是与柴盼儿说完话,不知为的什么对卫瑜极其客气。 她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老身知道卫先生是善人,只是这事绝非你我说了算的。先生做不得大庸的主,老身也做不得山民的主。祸事虽过去几十年,山民却还记得。即便他们敬重老身,却也不会拿性命赌上一场。” 吴老夫人幽幽叹息道:“毕竟老身当年之事在那,就算是我敢信,旁人也绝不会信。” 第 99 章 云绮与江月影整理好衣物、发髻,拿胭脂点过唇后,吴夫人也愿与他们同行了。 安阳县南也有个镇子,只是远不能与清泉镇相比。 “羊汤镇一到冬日,比北边的清泉镇还冷些,”吴夫人边领路边道,“也没小山挡着风,倒是一到冬日便给寒风直接吹着了。前朝早年天下未乱时,羊肉价贱得很,便有户人家开了羊汤摊子。原本只是为了糊口,哪想他们那羊汤做得鲜美,在安阳县都出了名——后来慕名之人来此地尝鲜,附近集市的农户也上那摊子附近卖货,久而久之竟有了个小镇子。这几十年,人家媳妇不知在哪学的汤方,与夫家一起将汤底改进,入口竟比当年滋味还鲜美。” 云绮也有些期待,直到她站在那羊汤镇上,这才知道吴夫人之前怎的特意提上一嘴“不如清泉镇”。 站在镇口的小山坡上,这羊汤镇还真是一眼望得到边。等入羊汤镇后,更是除卖炊饼的挨在羊汤铺子的店面旁,就只有卖粮油糖盐的小杂货铺一个、卖土布兼卖农具的布铺一间,还有一个胭脂水粉铺子在另几间铺子旁,瞧着和人家的耳房似的。 除商铺、摊贩之外,羊汤镇只有些小作坊与镇民同在一处了。 不远处,油坊的人还在那劝一对夫妇:“素油能是好榨的?叔叔婶婶别闹,哪里是材料的问题?你们一颗颗砸的野杏仁,能榨油是能榨油,只是废的那些功夫才是大事。怕是比这些满山都是的东西值钱,若野杏皮没剥净,二位家中幼子吃了非但不能养身子……” 云绮在心里默念道:非但不能养身,还会头晕呕吐,说不定还会因此丧命。 她的故乡成为城市已有百余年。可在现代以前,多数市镇居民都缺油少肉的,市下边的镇子便因着这个出过事。有户人家拿含油份多的野杏仁煮食菜,却没将杏仁皮剥净,娇弱些的孩童吃了险些送命。好在食用得不多,赤脚大夫拿绿豆汤催吐后,又用杏树皮给救回来了。 那对夫妇只得拿野杏仁去别处,最后竟一头扎进脂粉铺子。 云绮只当他们是病急乱投医,却听吴夫人道:“这夫妻俩倒是聪明,野杏仁油要么做膏脂、要么做药引,胭脂铺爱卖些雅致玩意,认识的人也多。何况若是榨油的帮这个忙,吃出什么事来,不仅没得人情还,咳。” “所以这夫妻二人见伙计不愿,”她听这些话后哪能不明白,“索性去那小脂粉铺子碰碰运气。澡豆、面脂膏之类的价格不菲,许是还搭着卖些精巧玩意,认识的人也阔绰些。便是郎中不收,用得到却不想自己砸杏仁的人也不少。” 果然,没过多久这二人就拿着一只小陶罐出来,喜气洋洋地归家了。江月影见吴夫人想进去买些东西,自己也好奇,便撺掇众人同去。 卫瑜见那铺面狭小,索性在门面外等他们。见路上多了些生面孔,又轻车熟路地与镇上的老人说起话来。 吴夫人进门前,摸着两个童子的头:“婆婆要与大人们商量事,你们两个是机灵孩子,在羊汤镇找相熟的玩伴去吧。别跑到犄角旮旯的地方,到时候婆婆寻不到人得急坏身子。”她将孩童安置好,这才跟着进了铺子。 云绮一掀木珠帘子,便看着一排材质贵贱不一的盒子。 看店之人不知掌柜,口音也不像本地的。不一会儿,许是镇上的人说店里来人了,掌柜才急匆匆地赶过来。 吴夫人有些日子没出山,看着那伙计道:“哎呦,真难得羊汤镇来新人喽。掌柜的,老身看你可是要发达了。” 掌柜的讪笑道:“那就借您吉言了,只是这一年间来了批流民,县太爷问了,说都是穷苦百姓,便令这些人在山下开几十亩荒地自给自足。可开荒哪能快呢,这身强力壮的小子才来镇上讨口饭吃,工钱怕是一多半都进了同乡肚子。” 小伙计人也机灵,以为为首的江月影不喜粉黛、香膏之类,自作主张给他们选了几盒香味清淡的包好,又另给吴夫人取了她爱用的。 等贵客走后,掌柜的问他:“哎,你这小子也胆大。好在这几位都只是随手买来润手,看不上我们铺子的膏脂。” 小伙计惊奇地道:“您老人家不是说,婶子做的胭脂膏是镇上独一份,卖到县城都配吗?” 掌柜的一个健步冲过去,拿拳头给这混小子个头槌:“你还敢笑话你掌柜我,到底不是刚来时那个时时小心、处处留意的谦虚人了。县城的商户、寻常小富之家的人,自然是配的。为首那两位姑娘,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小伙计想了半天才回道:“长得漂亮,穿得好?那么身好衣裳,镇上的人婚丧嫁娶都不舍得去县城租来穿。可那几位也不怕脏了皱了的,就跟平时的衣裳一样穿着。” 掌柜的赞赏地看着店里的伙计,对他道:“孺子可教。你出门在外,哪能不机灵点呢。这几位的车轿是长公主那边的,贵人手下的女吏、管事,想来就是那二位了。虽与我们同是半俗务的忙人,可人家的东家可是长公主,连世家的夫人小姐都得礼让三分哩。” 掌柜的想起些什么,又问小伙计:“对了。还有几盒更清淡的膏脂,你怎么没给人家?” “我来铺子前遇着个新来的灾民,”小伙计挠着头道,“我又不懂铺子里哪种香味讨喜,见她是个女孩子便问了几句。她说,若是喜欢胡瓜敷脸的女子,许是嫌旁的膏脂香味太浓。可若是一点花香都没有,贵女们也是不会喜欢的。” 掌柜的皱皱眉,斟酌着子句道:“她是个聪明丫头。只是若是之后那位姑娘用得不顺心,你还是得离那小丫头远些。现在怕是在英姑那喝羊杂汤呢,等回头你自个儿去问问她。” 此时几人早已饥肠辘辘,闻着羊汤味便进去想喝上一碗。 吴夫人给他们每人都点了碗羊杂汤,连卫瑜都不禁愣了一下:“吴夫人,这是为何。” 云绮忍不住笑话他:“怎么,想吃有羊肉片的?” 羊汤铺的老板娘在灶旁探出个头来,对她道:“姑娘,这两年羊肉价贵,好些熟客舍不得点。若是有贵些的,或是索性将原价涨上去,熟客也与我闹变扭。因着这个,我才细心取了些羊内脏,好叫大家都尽兴。” 100 云绮与卫瑜有些臊得慌,老板娘却半点不生气:“几位真体贴,平时若有贵客见卖的是羊杂汤,指不定就动怒拂袖而去了。” 卫瑜看着那碗羊杂汤,还是有些犹豫。 “别说你不吃这个,”云绮对他小声嘀咕,“就是真吃不下去,也陪我们呆会儿。老板娘瞧着高兴,你这一走与拂袖而去没两样。若实在不行,那碗就给我,你再另点些别的垫肚子。” 卫瑜分给她一半羊杂,端起碗喝了一口。 他愣了一下,向炊房的老板娘问道:“老板娘,这羊杂汤的方子……可是在旧都学来的我在旁的汤品里尝到过些相近的。” 老板娘虽在灶房,嘴里的话却没憋住:“秦军师当年去旧都了?那便好。当年之事后,谋士善终也算善人善报了。” 卫瑜问道:“是当年抚东之事?那时民心相离,却无人肯得罪梁郡世家豪强出面,生怕惹得一身腥。梁郡私兵糟蹋一对小儿女致死,之前数次强买贫家民女充军慰劳军士。为显着大度,能管事的大多睁只眼闭只眼。梁郡郡守爱惜百姓,便从人牙子手里买下一队女子,哪想到里面有大户人家被拐的女儿呢。” 云绮这才想起他说的是哪一桩:“被拐的是大户闺秀,郡守自然派人护送回去了。哪想这队女子多是被拐的,都言家中能出钱来赎。最后只剩出身贱户的白氏、几个被爹娘兄弟卖了的贫家女。白氏也聪明,在梁县主街上喊道‘都说买良为贱是大罪,可有几个说出家在何处,便能由家人来赎,还钱归家的?’。” …… 英姑在主街上走得累,却难得是歇息的日子,想得便多些。 她儿时长得比现在还普通。长兄嫌这妹子卖不出价,只能贱卖进私军的营帐,要么就只能抵牛马这种牲畜。 长兄好面子,也知道卖进营帐不好听,她就给“酒楼的疯厨子”牵牛马似的领去当烧火的丫头。 “酒楼的疯厨子”早年丧女,对她不算多好,但醉酒后总看着英姑哭。王婶说许是长得像,认错了人。 英姑手里提着羊骨头,刚想再去主街边上的摊子买些作料,便瞥见王婶与位年轻姑娘说话。 王婶这些年儿子到了年纪,看着漂亮姑娘便面上带笑。只是这回她不知怎的,整个人拘谨得多。那位姑娘生得美,英姑想过自己若是有张俊脸,长兄能将她嫁个好人家为妻为妾换仕途,会不会待自己好些? “王婶说笑了。与我同来的义兄误打误撞入狱,怎能弃之不理。梁郡像他一般的百姓不少,这位白姑娘倒是做了件大事。” 英姑远远听见这么句话,吓得心头一跳。可王婶还没回过味来,她也不敢上前,便绕路走了。 回酒楼的炊房后,英姑便听见有人在敲鸣冤鼓。 师父喝了口浊酒道:“不会是白姑娘,那么多人看着,她也碰不着鸣冤鼓。不知谁那么大胆子。” “……不会吧?”英姑喃喃道。 这许多年后,与人谈起那人,竟又是在炊房旁。 “可不就是秦军师出面了。后来还真触霉头,”老板娘闷闷地炒着什么,“梁郡万民血书才保下秦军师性命。唉,我们老家的人常道,秦军师生得美,哪家不疼着宠着?偏选了条比男子更难的路。”她不再说话了。 云绮安慰道:“秦军师若是选旁的路,未必会与梁县百姓相识。” “话是这么说。可这么些年,”老板娘却还是想不开,“我怎么都还是想不通哩。早年她名声初显,连酒楼伙房的小子说起家中定亲的亲事,都会说上一嘴‘她又不是聪明貌美的秦姑娘,还敢要我摘星星月亮给她’。梁郡世家子弟不介意秦军师出身贫寒,争相递贴求娶,秦军师也一个都没应下。世人都说那是自恃貌美,才看不上这些无权无势的寻常世家子,却不知秦军师不是那种人。” 卫瑜听出老板娘的意思,便也说起往事:“秦军师早年初来乍到无处落脚,被一位妇人收留过些日子。妇人早年丧夫,混混无赖白天黑夜多有纠缠。可当年正逢乱世,卖妻卖子之人只多不少,妇人便收留秦军师作伴。” 其余人静静听着,也没说话。江月影边听边喝羊杂汤,像是把自己的嘴塞住就不会想说话似的。 云绮当下就觉得不妙:“能相依为命是没错。只是两个女子在一起,心生轻视之意的人真会更少嘛?就好比若不提家世,不少人对男子有君子小人之分,可提到女子便不会如此。烦扰寡妇的恶人,怎么会因女子的才学人品便高看她一眼。地痞流氓知道后,怕不是之后两个一起烦了。” “可不就是这样。”卫瑜木着脸点头,“妇人那亡夫是溪水旁捕渔的,只识得不少纤户疍户。便是他在世时,也只能说是疼惜妻子,时时将她带着。渔夫一死,妇人更无人相互,找秦军师怕也是存着托底的心。哪想二人遇着些事,秦军师那性子……一来二去,妇人待她便多了些真心。秦军师当年知道妇人如何想,所以没想到妇人水灾时会舍身救她。” 在别苑中,母亲又想起了当年事,说出自己当年见到的情景。 二人手上都带着手铐。妇人与她同在一条浮木上,突然回头对秦雨柔道:“我是河边疍户与乐户的女儿,世代贱业装成良民,本就是大罪。我死后,秦姑娘好好活下去,总比这晦气的寡妇更该活下去。” 秦雨柔慌了神:“什么晦气不会晦气的,别乱想。大哥早年受寒,你别什么天灾人祸都往自己身上揽。” 妇人愣神片刻,又叹着气道:“可在世人眼中便是如此。老四他们都信你的话,以你为首,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正是出巾帼英雄的时候呢。” 她望向秦雨柔的眼睛,跳进湍急的河流。妇人撞上碎石,随着一滩血水毫无生气地漂远。 第二日,洪水退了。与秦雨柔相熟的小官吏说人犯已死,随手便解开她手脚上的枷锁。 他松了口气,问道:“这无妄之灾虽算是过去事,秦姑娘虽只是想为人犯辩解,如今怕是也得再想个去处。如今梁郡收人,只是世家豪强不少,正是争天下时乱的地方。可还要去那里?” “没错。梁郡,我会去梁郡那里,还能是哪里呢。” 日后的秦军师在那时才下定决心。 101 说了这好些话,几人一时无言,只听得炊房油星迸溅、铁勺翻炒的声音。 “叫我英姑吧,”老板娘自后厨端出盘炒菜来,“难得能遇到知道往事的人,又是安阳县本地的,不必如此生疏。” 她指着那碟菜道:“这炒菜是本地冬日爱用的菘菜,拿羊油炒过,也算冬日养胃的好菜。早年菘菜价贵,入百姓家也算百草中的新客,几位将就用吧。”说完,英姑拿汗巾擦过手又系在围兜上,回炊房接着煲汤了。 璎珞住北边,看着那菘菜发愣:“都说草木越往南边生得越高壮,怎么到安阳县反倒奔着小巧玲珑去了。” 柴盼儿也觉着惊奇:“我家靠南些,怎么菘菜反倒比安阳县的还小呢。” 白菜确实奇怪,云绮当年知道它居然不是北方原产,而是南边传来后栽培的也吃了一惊。菘菜到前朝已有了白菜这个名,民间食用的人也是再前朝变多了,百姓家自然更爱称呼菘菜为白菜。 云绮吃两口菜暖胃便放下碗筷,打算抚平衣角离开。她刚摸着衣角,才发现椅上绑着蒲草垫子。蒲草垫与木料颜色相近、触之柔滑微凉,之前竟未曾发现。 江月影好奇她在看什么,这一看也好奇地摸了几下。 英姑许是见多了出来玩的大户,一看就知道这些人起了玩心。 她本只是出来拿东西,奈何手实在是忙得空不出来:“蒲草伤手,我又满手荤腥,怕是没法子编制些有趣的送你们。倒是还有几截生羊肠洗净了,还想腌制一番好当下酒菜……可惜除去店里的,我私用的盐巴也不够,冬日盐价又贵些。我若想弄得又好吃又够味道,还得多下些功夫。” 常客指不定拿着要缝的衣裳、要编的麻鞋,喝碗羊汤便在干净些的桌上聊天做工。羊汤价贵些时便是乡里中阔绰些的人过来,边拿些针线刺绣、叶子牌打发时间边看四时景,许还有侍儿似的远亲陪着。 云绮再一次感受到商贩在大庸是生活的一部分,这羊汤店平日里怕不是个生活圈子。不过…… 她有些困惑地问道:“今日怎么就我们几个人,这羊汤店在安阳县都有些名气,怎么人这么少。”云绮说完便看着外头那一层雪,哪有不明白的,只觉得自己白问了。 江月影不知什么时候出去过一趟,再回来时已经抱着个小盐罐。 只有在这时,云绮觉得她还有些幼稚,许是被长公主这小辈给宠的。如果是自己,在听出英姑为难后,绝对没胆子拿盐暗示“有盐了,我想看你编蒲团”。 果然,英姑出来看到桌上的盐罐子,眼角都抽了一下。 她走到柜前,将盐罐搬回他们这桌上:“不知哪位姑娘这么爱玩,可惜民妇是真忙着呢。”说完这话,英姑还瞥了眼江月影。 云绮知道英姑与秦雨柔认识,索性做个恶人带其余人去别桌坐着,留下她们两个尴尬。 那边没多久就有说有笑,去后厨不知忙什么去了。 吴夫人看着她们,又看向柴盼儿道:“唉。老身那女儿若是在这,指不定能认你为义女。她小时就比诗书更爱乐理,现在夫君许是在何处为官。只可惜老身出身不算好,即便不能再相见,她过得好、不因我受罪,稳稳当当地做个官夫人便足够了。” “夫人心善,大小姐一定在何处过得很好的。”柴盼儿望向雪后的天空。 “怎么了。”吴夫人笑着问,“天色还早呢,你这孩子怎么这时就往天上看,也不怕被日光伤到眼睛。” 云绮与她们两个坐在一起,可不是冲着吃刀子来的。看柴盼儿的神态,她愣是把不想细想的东西都给想通,刀片来得猝不及防。 璎珞也难受得有些撑不住,找个去吃麦芽糖的由头就扯着云绮跑了。 云绮猛地想到卫瑜还在里面,有些犹豫地道:“我们把他一个人留在那,是不是不太厚道?” 璎珞手一挥,斩钉截铁地回答她:“卫先生是要做大事的人,在这些事上也见过世面,用不着我们担心。” 什么世面,更多人间疾苦生离死别的世面?云绮有些心虚,打算多给他带个麦芽糖吃。至于回去,还是等会儿吧。这就是在电视剧里看着,她都能哭出声。 上次因为故事哭出声,还是为了历史剧中的感情线。报备历史剧,人物自然不能魔改,编剧就写女主选择成为百姓而不是嫔妃,白发苍苍之时看着男主之子施行善政,感叹其子是个好皇帝。 男主之子历史上也是明君、帝后未有不和,所以这么改编也合情合理。云绮都不能说编剧脑子有毛病,只能一口气喝两杯奶茶提神。唯一的好处是发现奶茶喝多了,心脏真的会难受。 她这么想着,一口气买下一打各式各样的糖人。明年是牛年,也没多少日子,做糖人的做了不少生肖状的。加上蝴蝶落花蕊、金童玉女,云绮已将觉得有趣的都买下来了。 璎珞似乎觉得那些图案没趣,又请捏糖人的按她帕子上的图案令做了个,拿桑皮纸包好。 手艺人呆愣片刻,忍不住又问璎珞:“姑娘,这天冷路滑的,还是直接拿去羊汤铺子吃了的好。就是没摔着,一冷一热糖也会粘在纸皮上,到时黏糊糊一团可怎么吃。” 云绮不知道璎珞打什么主意,但还是劝卖糖人的将东西包上:“我家小姑娘零花钱可不多。老伯,你再说她就不买了。” 卖糖人的听了这话,二话不说就给璎珞把东西包好,拿麻绳系上才递过去。 她们看时间差不多就回羊汤铺子,璎珞想将糖人给吴夫人,偏就经了卫瑜的手。 他借着日光凝神盯了片刻道:“今日难得说起往事,还是别拿这粘在桑皮纸上的糖人给吴夫人了。” 卫瑜将那糖人递给柴盼儿:“璎珞也是好心,她怕你不好意思送罢了。改天你另备一份,不必急于这几日。” 吴夫人见他们僵持在那里,打圆场道:“不过是个糖人,给柴姑娘吧。老身半个人都能直接入土。枯木一样的人牙口都不好,还不如给喜欢糖果的年轻人。” 卫瑜看向璎珞。 “奴婢去再买几份,吴夫人且等等吧。”她躬身迈过门栏,跨出大门后才直起腰来。 吴夫人皱眉道:“方才我看大人年轻,又与这些年轻姑娘有说有笑的,光顾觉得您随和了。见着她这幅恭敬模样,这才想起先生是哪家的公子,来我这小山旁还背着御命呢。” 卫瑜只是对她说道:“吴夫人不必忧心。天下士族无不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却也没人敢妄图揣摩上意。即便君心难测,也没人想着陛下是为了为难百姓。” “山中也没什么好藏的东西,”吴夫人的眉头这才舒展开,“卫先生是个明白人,怎么接下这么一桩差事?” “先生是长公主手下的宗室养子,”柴盼儿给吴夫人倒了杯热茶,“为陛下与殿下们分忧才接下这桩差事。小女是茶楼那边借过来的琴师,夫人若生气也该怪我弹琴才是。” 吴夫人和颜悦色地将粗茶饮尽,安抚她道:“老身哪会生你的气,有些事不是你能说了算的,指不定乐师你更想在茶楼呆着呢。茶楼的事我也听说过,管事的是江湖人士的夫人,镇得住人、待你们也宽厚。茶楼的事听着吓人,可东家却愿办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也算修罗手段菩萨心肠了。” “正是如此。”柴盼儿躬身道,“夫人带我去山口详谈吧。旁人一只手便能制住的歌舞伎,总归害不得您。小女这边的大人们在五十步外,就像夫人也将山民藏在山口一般。”她顺手拿走那根裹着桑皮纸的糖人。 吴夫人答应了。云绮与卫瑜远远地跟在那祖孙二人身后。 她问他:“为何走在我们前面?世人都觉得若出了什么事,总该是位卑者缓一下才好。” 卫瑜道:“若位卑者尽在前,主事者在后,任谁想都是心怀恶意。何况柴乐师以性命作保,还是信她一次吧。若此时不信,还是太令人寒心了。” 云绮哪能不知其未尽之意:“因为若出什么事,不止她一人身死?” “所以才说若不信她一次。” 卫瑜将话说出一半,不再说了。 在山口外的山坡,柴盼儿与吴夫人谈了许久。末了,她躬着身一言不发。 吴夫人问柴盼儿:“你与我这老婆子说过儿时母家的趣事,也说过家道中落后遇见黛黛夫人、长公主手下的这一行人。你我都尽兴,也算忘年交,为何偏在此时赔罪?” 不远处,一片松枝莫名晃动。 柴盼儿垂眸道:“小女这些年懂了世上的道理。当初不解院中姐妹惨死,只觉得若说乱了伦常之事多是尊长所导,伦常是为下位者着想,为何死的伤的却是卑贱之人?贵贱伦常如四季般分明有序,天下才会太平。可人非草木,自然各有打算。” 吴夫人眯眼看着她道:“你肯想这些已经不错了,我冲着这个,也得多听你说几句。柴姑娘此时赔罪,是为着身后之人另有后手?那便不必了,你我的性命以一换一,都不是身后之人那般贵重的东西。” “身后之人身份贵重。”寒风之中,柴盼儿听了这样的话手都不抖,“若他们伤到,茶楼上下都会因长公主迁怒失了性命。所以我家夫人一定在这附近。今日无人会身死在此。” 吴夫人在雪地里有些站不住,揉着自己的额角想缓缓。 她最终还是向孙女辈的乐师妥协:“人生在世,一求知己、二求知遇之恩,难得有人能都遇着。朝堂之人入山,便是看一看,山民也未必愿意。老身也不想给你添晦气,今日就当没听懂。柴姑娘转身回去,这事便算罢了。” “小女遇过两劫。第一劫,是父亲获罪、父母二人先后惨死。第二劫,是明知他也不曾给过白纸黑字的凭证,信其翻案之言。凤子龙孙会对民间花房送的、通买卖的花朵怜香惜玉,却没真将枕边美人的听进耳去。” 吴夫人目露悲色:“之后呢?” “小女在一日,于路上遇着位异士。那是一位女子,却又不像寻常人。” 102 没人会帮犯大庸律的官妓,所以不能说出实情。可抓捕文书已下,天下虽大,却只有入深山与虎豹豺狼为伴这一条路。 “小女那时虽跪在地上,却也终于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就如受伤的鸟雀更爱寻女子包扎伤口,夫人也找过我。她未必记得小女,小女却记得她。不过数年,那人便以一己之力在三教九流中颇有威望。真心待小女好之人,是早已仙逝的双亲。人生不过数十年,小女便想知在无善无恶之人身旁,可还会有另一条路。” 吴夫人看着她,像是想起了谁:“为一个愿景,哪至于搭上日后数十年的光阴。数月之后,雪水消融,正是草木复苏的时候。在茶楼弹过琴后,在阳光下绣些花草、在溪水旁画鲤鱼和青虾吧。父母对女儿的期盼,大多是希望她有人相护、衣食无忧,做个有闲心赏雅景的人罢了。” “曾舍命护我之人也是如此。只是若当这些年的祸事、惨事都未曾发生,又如何对昔日苦苦坚持的自己交代?三教九流不过卑贱之人,可人各有不同,小女为何不能在旁人身边看她怎么走呢。”柴盼儿将手上的糖人递给吴夫人,转身离去。 吴夫人撕开糖纸,便看到个熟悉的图案。 “这团花纹也不知算不算雅致,奶奶会喜欢吗?”鸾儿这样问道。 女儿成鸾那时是如何回答的,她早已记不清。倒是花下之花历经磨难,已能抵风雨。 …… 云绮见那边谈完话,还想与柴盼儿说些什么。哪知柴乐师转身向黛黛夫人走去,像是急着请罪似的。 “柴乐师说是怕她家夫人,”云绮望着她的背影道,“可说归说做归做,璎珞都不敢这样自作主张。” 卫瑜回忆起当年的大案,边想边道:“柴盼儿之父受当年之事牵连,是罪臣谢松源的弟子。诛九族弟子也逃不掉,长公主也帮不得忙,只能将她带到清净些的地方。起初茶楼的夫人都是顺带给的面子,只是黛黛实在好用,又还算谈得来罢了。” 云绮有一事想不通:“九族之中,父四族、母三族,还有妻二族。怎么还牵连到弟子了?那已是株连十族了。” 卫瑜叹道:“确是诛九族,可谢松源还有亲近之人罪不至死。牵连到柴家这门生之门时,只说是流放充军充奴。路途之中生变,柴大人与夫人吴氏身死,才会有你今日所闻所见。柴大人向来隐忍,可我听到的确实他们夫妇谋害衙役、妄图逃出生天的故事。” “你本来能命她柴乐师些说出实情,却想拦着璎珞。换做旁人不知你图的是什么也不奇怪,简直是自寻死路。”云绮说这些时,其实已经猜到了。 “可你不是旁人,不妨猜猜看。”卫瑜这样说道。 云绮摇摇头:“还能是为的什么。你虽能稳稳坐在一旁,却不会好受,才想着那层窗户纸晚些再说。柴乐师倒是好,今日便说了。人逢大难便再也不是之前的性子,我真想不出柴乐师当年温顺闺秀的模样。” 卫瑜只得劝她放宽心:“她若还是那样,未必能活到今日。别想这些了,想想山民出山后如何安置吧。云屏山能用的田亩想来比游记上还少,不然吴夫人这些年也不会把孩童带出来见世面,安阳县没几年就隔三差五地多出几个新人。”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溪水旁。 江月影竟在这里。她不知什么时候忙完了,此时在溪水旁净手。羊汤镇冬日水寒,但也是冻了一半。许是洗过手后还觉得没洗净,正在给手抹香膏去异味。 云绮看着她在溪水旁洗手,实在是忍不住就直接问道:“怎么不在羊汤店净手。手湿乎乎的,还在外面吹风?下次再涂香膏可是会伤口刺痛,接着就只能涂药膏了。” 江月影把冻得发青的手擦干,“洗过手了,可是生肉哪里是容易去味道的?英姑已经觉得我嫌弃店里简陋,多打过水给我净手,还能如何。” 云绮见她脸上有点污痕,随手就指了一下:“你们到底捣鼓什么去了,连脸都站着牲畜的血。” “灌糯米肠啊。英姑本想做甜汤,可下厨里只有一条猪肉。我看她也舍不得今日全糟蹋了另买,这不就……肉馅拿干苏子叶调过味,也不知米肠吃着味道如何。”她又去拿汗巾蘸水擦脸。 “小祖宗。”卫瑜深吸一口气,“镇上就这么大,英姑哪里是舍不得。还不是怕肉割多了,屠户与人说三道四,过几日就有人去店里打秋风?哪是舍不得给你,下回江女吏自己买来,你看她收还是不收。” 江月影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哎呀,怎么和长辈说话呢。我会记得。还不是自己来这羊汤镇与游玩似的,忘了旁人会在这里住一辈子。” 云绮明白了:“类似自家楼下的铺子想说什么都憋着,素不相识的可以唠家常?” 卫瑜无可奈何地道:“你们还是忍着为好,如今哪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时候。那将我与绮娘相熟之时说与旁人的娘子,许也是这么想的。如今她将前东家卖了,在新东家手下也不受待见。” 云绮早猜到这些,也并未觉着奇怪。 江月影说得毫不留情:“她虽不是故意的,可办的事却与告密无异。总不能让我们这些苦主替她伸冤。也不是刚从娘胎出来,还能不知会如何?只怕那位娘子不敢怨新东家,不敢怨当年赶自己出来的世家女,偏就敢怨我们。” 卫瑜不知她怎么气成这样,只得劝道:“这有什么可稀奇的,不说新东家,贫家出来的人大多畏惧世家大族。便是世家子弟失势余威也在,世家女子也有旧相识照顾。倒是你们两个,明面上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自然只敢恨你们了。别气了,回羊汤铺子尝尝小姑的手艺。” 云绮一开始还不生气,现在听了这通安慰话倒是来气了。 她深思熟虑后,对他道:“阿瑜,下次你小姨由我来安慰。” 第 103 章 江月影直接拽着他们回羊汤店,璎珞也早在那里呆着,还送了英姑麦芽糖放在柜上。 “今日店里人怎的这般少,”英姑将蒸好的米肠拿出来,“除了你们几位,竟真就没旁人了。” 云绮刚进店门便被热气扑了一脸:“还不是今年年早,也该备上年货了?正是自家多囤些东西备年货,不敢乱花钱的时候。至于安阳县里的人,也不会在天冷路滑时出城……” 英姑一拍头,垂头丧气地对他们道:“我说之前见过义庄的芸娘来办事,正盼着她进门,哪想人家不仅不来,还装看不到扭头就走。原来我陀螺似的忙了一年,连这都忘了。” 江月影去替英姑摆好:“今年是牛年,路上应景的字画也多。我在路上还遇着个卖农耕图的小子,也不知他现在晃晃悠悠地走到哪了。” 璎珞随口道:“你都说是小子,那他应是个半大少年了。羊汤镇上哪有擅画的贫家子,这人许是在别处来的。之前听街上的捕快说过,来了个外地的少年,上头不让他们撵,还让好言好语地将人劝走才算了事。” 卫瑜一直没说话,像是在想些什么。 云绮觉出不对劲,直接问他:“这人你该不会认得吧?” “许是我认得的那个?”卫瑜有些费解地喃喃道,“按理说那小不点虽不受家人疼爱,但也从未有人怠慢他。那么大的孩子也不会离家太远,许是哪家的子弟性子怪罢了。若江女吏说的卖画小子再大几岁,我还能猜是游山玩水的狂傲名士。” 几人不再想这些琐事,坐下先去吃那米肠。云绮吃着这猪肉糯米肠,也不知江月影做的是哪边的口味。 猪肉糯米肠除了常见的葱蒜盐巴,还加了紫苏、酱油与红糖调味,裹在羊肠里直接蒸熟,咬下去入口即化,猪肉的油香与糯米的微甜、紫苏特有的香气混在一起,云绮虽觉得比现代小熟食店的还香,却吃不出是哪边的口味。 “月影啊,”云绮咽下米肠才问她,“这是哪边的风味?我怎么吃着像广式的,味道发甜。” 江月影也想不通:“我是按着北方的方子做的,难道记错了?回头你替我查查。” 云绮暗中腹诽,你才不会记方子。八成是馋了就在手机里看着图片过眼瘾,结果真到动手时就凭印象自由发挥…… “唉?江女吏要做北边的口味,”英姑懊恼地一拍头,“那还是我弄错了,自作主张加了蚝油。” 璎珞拿这东西当硬菜下饭,还在那挑咸淡:“这样反倒歪打正着,你们两个也真舍得放东西。我去锅旁一看,果真蒸出来不少猪油,想也知道用了不少肥瘦相间的好肉。” 他们这边吃得香,门口不多时就来了几个镇上的孩子。英姑轻车熟路地让他们去擦洗桌椅,末了一人给了块糖甜嘴。刚送走这几位,又来了对小兄妹。 英姑快翻白眼了,倒是云绮先认出那两个孩子是吴夫人身边的。 “我们认得这两个小孩,”她对脸色不太好的老板娘道,“是吴老夫人带来的,许是来找吴夫人的。” 英姑这才回过神,面色平缓地道:“唉,忙得头晕眼花的,还以为是刚送走的小霸王又回来了。”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看着英姑说:“我和哥哥哪会是他们,他们都归家了。婆婆托我们把信给这位大人。”她抬头仔细打量卫瑜片刻,这才将信给他。 卫瑜看信时,江月影不知怎的就不断擦脸。 云绮都顾不上看信,直接问她:“怎么了?沾到什么也不至于这么擦,不会是……”不会是过敏了吧。 过敏一次,之前数月的皮肤护理都白费。在现代清水洗净皮肤,用舒缓型的喷雾和面膜就好了一半,在古代八成得请郎中了。 江月影还真过敏了:“脸上有些痒。估计粘上过些什么,再不擦掉会起红疹子。” “普通的痒不会擦这么久都没消下去。月影还是先回长公主府,在外边耽误了更难养脸。起红疹子都不算差的,许是手上的香膏什么时候粘脸上了。你碰不得这些,以后还是小心些为好。” 云绮先扶着江月影回马车,给她拿汗巾子擦脸,仔细看了半天。 江月影嘟囔着不想回去,被云绮死死按在那坐着看脸。 “果然是过敏了,你这就回长公主府去。过敏若是只起疹子都算好的,之后可能还会掉皮屑。” 江月影果然二话不说就答应回去了。云绮打算陪她一会儿,暂时想呆在车轿里。 小演员开始倒苦水:“我也不想过敏啊,当初我买了瓶很火的开价之光化妆水,打开后……哇,那个香精味。然后我把这玩意和苏打粉调了一下,还挺适合泡澡的。和澡堂里推奶的味道一模一样!这回这个香膏香味自然,我就抹在手上,哪知道后劲这么大。” “你说得和喝酒似的,”云绮的心情有些复杂,“估计也不是脸上沾羊血猪血,还是那膏脂的问题。不过月影啊,你说那个泡澡的苏打化妆水,后来怎么样了?”她对后续有种猜测,总觉得不太好说出口。 江月影还在摸脸:“泡得特别舒服。就是脖子和大腿红了一片,经纪人把我给骂了一顿。嘶,好痒啊。” 果然如此。 云绮也不陪聊了,边下轿边道:“我还是请人去送你。我也就知道酸奶缓解过敏,可灭菌条件不一样,还是不乱折腾了。” 她一跳下轿子,便看到卫瑜在往这边走。 “怎么了?”云绮问他。 卫瑜把那信交给她,对她道:“吴夫人答应了。只是要拖到下一个秋收,还剩大半年让山民信我们。之前想着要去请芸娘过来,如今看来她都忙不过来。” 云绮安慰他道:“也勉强算能与今上交差,他本就想着让你耗在这里。还是先去看看山外的林子,云屏山的人若近日想搬出来,想来是不愿太远的。” 准备 书信里写的没什么难懂的话,云绮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云屏山里到底是什么样的?要真是能窝藏匪寇的要地,也不会让吴夫人他们得了去。”她怎么也想不通,云屏山中到底有多少能耕种的田地,才会让山中那么点人都陆续搬出来。 卫瑜哪能不知道云绮的意思:“云屏山里是小山谷,能耕种的良田确实不多。这些年山民难以自给自足,吴夫人典当过不少金珠头面,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恰好在此时车夫与侍卫收拾好行装,江月影也该走了。车马远去,云绮望着远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感慨道:“还记得几年前,我与月影初到安阳县,坐的就是一架敞篷的破旧马车。那时没想到会呆这么久,还能遇到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若当年没来这里……” 雪虽早已停了,可山中的雪却不易化净。看着模样怕是到春日都会白茫茫一片,枯枝残叶上会那么再盖上数月。便是化雪,化得也未必有新雪覆盖得快。一脚踩进雪水里,哪怕穿着皂靴,手也连带着发冷。 卫瑜将暖手炉递给云绮,道:“不是说有缘人的缘分斩不断么,怎的突然想到这些了。” 云绮没直接回他,而是问卫瑜:“你觉得真有天定的缘分吗?举个例子……就像我与月影不会来到这里才是正常的,能遇到反而是罕见之事。越是难得的事,就越像缘分。若缘分斩不断,就不该是难得的事了。” 她起了兴致,自顾自地比划着道:“就像女童在路上与伙伴玩闹,口中含着糖便去追前面的孩子。然后在路上,石块一样的硬糖卡在喉咙里,女童在路上凭本能将它咳出来。回家后,她觉得是小事就没对任何人说。另一种可能是她被那块糖噎得喘不过气,玩伴也没注意到,只往前疯跑——女童会憋死在那条小路上。” 卫瑜忍不住问云绮:“绮娘,你向来谨慎,难道不觉得这个比方有些奇奇怪怪的?” 云绮闷声嗯了一声,道:“可能有点奇怪?不过应该不会伤害到别人,毕竟这是我小时的事。自己说自己的事就还好。” “绮娘这么说,我也不觉得奇怪,反倒觉得这才是你会做的事。去安阳县向今上禀报要耗费些时日,绮娘先与她们辛苦些,安心等我回来便好。”卫瑜竟也准备离开了。 “你先说怎么个辛苦法,多久回来。”云绮直接伸手去扯他袖子,“我也好知道多久算平安无事,在羊汤镇这边办事也不慌。她们也该知道这些。” 卫瑜把手搭在她的手上,道:“总会有人来传话,有什么可怕的。秋日之前,今上不会找我不痛快。会回来的。” 他离开了。 璎珞出来找她,看着这一幕直接说:“绮娘虽是去扯卫先生衣袖,可他穿的却是小袖狭身的便装。相好的女子摸着胳膊,他还真舍得走……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云绮摇摇头:“能有什么呢。还不是云屏山的那些事,我看他是得着消息才敢直接去。今上近日许是会回新都,顾不得为难我们。” 璎珞还真想起些有用的:“最近能有什么。唔对了,元旦将至啊。今上想回宫,那几日也不算开工动土、出兵的吉日,许是为这个?” “我真是忙傻了,”云绮下意识地揉脖子,“怎么能忘记元旦这回事。明明元旦之后便会过年,都有人卖字画了——” “天凉了,还是早些去旁的车轿里好。黛黛夫人与柴姐姐一起来的,她们那轿子可着实不小,再加上我们都不嫌挤。” “怎么说也是长公主府得管事给的。之前我想用自家的车轿,她们几个都嫌弃那顶轿子不够宽敞。现在想来确实是小了些,比老家那边的也大不了多少。”严格地讲,云绮并没有觉得自家的马车与小轿寒酸。怎么说都比现代的出租车大上一圈,大小堪比小型越野。 她向来通勤全靠地铁,这么多年也只付清了三十平公寓的房贷。云绮在现代连车都没有,更没道理嫌弃这些。 璎珞倒是没觉得她在扯谎:“寻常人家若阔绰些,倒也能托木匠打轿子、马车之类。只是好木料难寻,连三进三间的好屋子都不甚宽广。到南边那头竹材价贱,还有轻便狭小的竹轿,哪能与长公主给的车轿相比?” 她们见这几位走远,顺道去羊汤店将这些事与英姑说了。 英姑很体贴地道:“这有什么。谁不知我英姑这是羊汤铺子,怎么会揪着客人问这些有的没的若这么烦人,想来的也不会来喝汤哩。这几日我要在这看店,你们留下过夜我都高兴,还怕你们嫌弃这店面简陋呢。” 此时天色已晚,云绮听了只觉得十分心动。几人一拍而和,将事情就那么定了下来。 她们将铺盖铺在结实的桌椅上,并排躺着看房顶。 璎珞裹着被子道:“绮娘。我之前就看到侍卫们在搭好帐篷,还非请工匠来忙活。如今一看,果然是要在外头盖些屋子。” 英姑有些忐忑地问道:“这些真能让我听着?” 云绮满不在乎地对她说:“这本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谁不知道道绮娘本就是忙这些俗务、庶务的人,芸娘忙不过来,我就先来这边。” 英姑没说话,云绮也看不到她什么表情,只听她问道:“云姑娘,这些年我也听了不少话。对你们心怀感激者甚多。可说得难听的人也不少,我一句一句地说,都怕污了你们的耳朵。便是感激你们的人,也觉得你们该早些婚嫁,也好有个归宿。为何要如此辛苦呢。” 璎珞也没说话。 云绮认真想了想,答道:“无非就是那些话。这些算是长公主给的差事,不感激我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我自己一人,也未必敢办这些事。无论铜钱还是米粮布匹、人手,都是长公主给的。殿下深知这些绝非易事,所以才让我们经手。” 英姑不死心,还要问她:“我看卫先生对姑娘有意。至于江女吏,她……如当年的秦军师一样,不乏求娶之人。为何不做个清闲贵妇,让下人做这些岂不是更好?” 云绮感到迷惑:“啊这。我记得自己主要管的是铺子那边,你们怎么都爱说这些。至于嫁人,以贤妻之身谋事可比以女吏之身谋事难多了。总不能我自己办得了的事,遇见个人就明里暗里说是给我相公面子……?” 英姑也精神了:“就是这个理,但也有些别的缘故。说起这个,你们可否知道县令大人的嫡母?那边又出事了。” 第 105 章 一听这个“又”,云绮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可说:“如果不是传得满城风雨,你就不必说了。还不是妻妾不和的事,这有什么稀罕的。” 璎珞只以为云绮有所顾忌,道:“可不就稀罕了?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有人说,反正我不是第一个。夫人庄子上养病的嫡子身子好转,也就愈发忍不得侧夫人。” 英姑也听过些风声,但还是问她:“徐家妻妾向来和睦,也未曾相看两厌,怎会出事呢。” 璎珞道:“还不是她们家老爷?内宅前些年不知怎的招徐翰林不待见了,如今有个美缺他手里攥着两个,明明两个儿子一嫡一庶分得完,偏就给内宅一个。这回可热闹了,不管真不好假不好,不都得撕咬起来?” 云绮睁眼看着黑了咕咚的屋顶,已经知道今晚要听些糟心事了。充满生活气息、助睡眠,但是令人疲惫的那种糟心。 她闭上眼睛,全当这是晚间节目的白噪音了。 …… “他家夫人何时有的嫡子?” “也就这几年的事。翰林家的小少爷还不会诗书,只能看出是个机灵的。两个美缺其实有一个是恩荫,小少爷再小也用得上。另一个则是左迁至新都南郡为郡守,那处民风淳朴、百姓富庶,自然能自此节节高升。” 英姑都听懵了:“不是正好?只给一个这又是图的什么。徐老爷早已过壮年,总不能……” “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徐翰林想去补缺。” 云绮听到这里,终于又精神起来,想听又不得不听。 英姑道:“可他是翰林,朝廷大员哪会看得上一个郡守之位?即便是荣养,也不用急着与亲生的两个儿子争利。” 璎珞理了理来龙去脉,道:“到底还是不心疼。听说这位徐大人在南边养了位新宠,与旧人相像——他家里二位高堂未必向着儿媳,却也知道不能真将明媒正娶、能主持中的贤惠女子休了,心疼儿子却也只是允他置外宅。本朝官员初上任时不得携家眷,都言家中一时离不得主事之人照顾,可身边也有妻妾之外的暖身人在侧。除了与书童相像的新宠,还有位卖身契捏在他手中的贱妾。” 英姑也困了,含糊地道:“这也怪不得那位夫人。求娶高门贵女时可只捡着好的说,没说自家儿子好这些。若非花言巧语将这些遮掩过去,就是榜下捉婿都比这位大老爷好不知多少倍。” 云绮与这些内宅之事不相干,她听着这事都又烦又气心脏突突地跳,更别说安阳县令那二位高堂了。提到的这几位里除了徐翰林家的同姓人,云绮一时不知该说谁更惨。 听了这样一堆八卦她困得更快,给自己揉两下脖子就睡着了。第二日一早,云绮就听到外面十分热闹。 她睡醒后没多久就觉得手脚冰凉,竟这么硬生生地被冻精神了。左右无人,倒是后厨那边有热气。 云绮系好头绳与发须,又拿簪子与它们搭配着将发髻盘好,看到衣裳整齐后才蹬上鞋袜下地。 “外面这是怎么了?”她刚问外,便被另二人嘘了。 云绮只得自己偷偷听。 “你这小子好大的狗胆,还敢来羊汤镇抢生意。滚滚滚,哪来的画师能像叫花子似的,连个肯收画的店面都没有?”这人像是哪个铺子的伙计。 小少年气正腔圆地道:“羊汤镇算什么了不得的厉害地方?不过比寻常村子多这么几个芝麻大的铺子,也敢对小爷我这么说话。我看你们这地方没书铺,别说画师,怕是连读完千字文的人都没有吧。” 一旁的油铺伙计看同乡被骂,憋了半天。 半晌,他终于想出个能反驳对方的话:“怎的就没有了!” 小少年还真被勾起好奇心,直接问他:“那你不妨与我说说是谁,指不定将来是位寒门贵子哩。” 榨油坊的伙计听了这话,反倒吭吭哧哧地说不出来。 小少年刚想笑这人硬扯谎,便听他道:“早年我们羊汤镇旁的山里有耕读之家,如今山民出山,离我们羊汤镇也近,更别说安阳县下像药铺的赵小哥那样识字的人不少。我们羊汤镇也有不少人,怎的就不能有识文断字的了?” 云绮觉得,榨油坊伙计这些话,还不如不说。 果然,小少年大笑起来,笑得岔气才说道:“闹了这么半天,你们又说安阳县、又说安阳县的伙计。怎么?自己拿不出手就算了,镇上都没拿得出手的,还要把安阳县下旁的镇子的人都给拽出来?” 英姑“啧”了一声,直接推门出去与这人说话。 “你是哪家的小子,搅得我们镇上不得安生。要吵也别在我店门前吵,你既然觉得这羊汤镇没懂字画的,不如直接去县里寻人收了你那一打农耕图。” 小少年噘嘴不说话,像是真觉得自己搅了她那生意心生愧意。 “混小子等着,我们记住你了!” 门外的人知道英姑给他们解围,放下狠话就走了。小少年轻快地迈进羊汤店,见英姑皱眉,笑着递给她一块碎银:“来者是客,你总不见得把客人往外赶了吧?我闻着你这铺子有羊膻味,想来这就是羊汤镇的羊汤了。” 英姑接过碎银,边去炊房边道:“我看你也不缺衣少穿的,指不定还是富家子弟。怎么还为了卖几幅画来这里,和镇上的人打起来呢。” 他叼着根不知哪捡到的秸秆,含糊地说:“呵。反正我是富家子弟,出来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璎珞有些好奇,一出来正好与小少年打个照面。 小少年愣了片刻,问她:“姑娘是哪家的?我瞧着有些面善,像我一位族兄家女眷的身边人。” 璎珞将手中的陶碗逐个摆在桌上,漫不经心地道:“本姑娘哪认识你说的那些人?怎么还平白地换个主家呢。” 云绮猛地想起卫瑜说的话,总觉得这小子和宗室有些瓜葛。可看着这小子吊儿郎当的模样,她又有些拿不准了。 第 106 章 想了半天,云绮还是道:“她的主家是位管茶楼的夫人。这位姑娘在此地无依无靠,这才会与我这长公主府下的云管事相熟,认得你才奇怪。” 璎珞虽知道云绮是为自己好,但还是被她睁眼说瞎话的功底给惊着了。 小少年不太高兴,道:“知道云管事想护着她了。我又不是什么欺负旁人侍女的登徒子,用得着这么防我?” 他忽然两眼一亮,想起些路上听到的闲话:“你就是云管事啊,那云姑娘认得我族兄——咳,卫先生吗?” 云绮一撇嘴:“卫先生姓甚名谁?究竟是书院教书的,还是哪位名士?”不用回头就知璎珞已竖起耳朵,打算回头来笑她。 小少年都被问得愣住,直接反问云绮:“你们不是,咳。怎么会不认得?他姓卫名瑜,字怀瑾啊。我是卫地的楚家后人,同是宗室,怎么就不能认得安阳县民嘴里的卫先生?” 云绮深吸一口气,猜到后续会如何:“那就是熟人了。他说……算了,对个暗号。你族兄爱叫你什么?” 小少年冷着脸道:“小不点。”他瞪了偷笑的璎珞一眼,脸羞得发红。 “这可赶巧了,”云绮只觉得这小不点运气不好,“你族兄今日去安阳县长公主府,在那边赴命呢。若早些来羊汤镇,你早见着自家兄长了。” 英姑此时已煮好汤底,给他们都盛了羊杂汤吃。她此时知道这少年与卫瑜沾亲带故,说话也客气了不少。 少年应真是出身宗室,说着男女七岁不同席,端碗就独自去一旁的桌子开始吃。 云绮感到迷惑。这宗室少年身着旧衣,夹袄上的厚绢还被蹭得发灰,任谁都不信他真出身宗室。 “看我作甚,”少年闷声道,“宗室拮据有什么奇怪的?有这些都不错了。前朝宗室冗杂,个个都能按月领银,所以下边才盘剥得那么紧。大庸比前朝待百姓宽厚,哪会什么人都能吃香喝辣呢。” 云绮被这通真情实感的话说愣了。她一时不知对方是说出自家私事,还是半真半假地借题发挥。 璎珞倒是不信,道:“这一看就是位小少爷,想来是说着玩的。宗室不是风光得很?历朝历代若是君王无子嗣,还会过继宗室之子立为储君,还能真亏待了自家人?” 英姑在一旁点头,还不忘往嘴里塞拔鱼儿。 璎珞喜出望外地道:“英姑做了拔鱼儿?听人说这玩意是羊肉碎和面糊下水煮的,你能教教我吧!” 少年看她们这样更不高兴了,还在一旁嘀咕着什么“皇帝就不能有门穷亲戚了”。 只有云绮还在想起某些史料,她觉得这少年说的很可能是真的。宗室看着风光,可若是与皇帝关系越远,便越与寻常百姓异。无人不敢敬重,可也难有实权,若无实权……也无商户另眼相待。即便太平盛世,也只是比宽裕些的耕读之家受人敬重。 不过光是这些,便胜过旁人百倍。他还真是个小不点。 商人重利,走南闯北以命求财,还不是为的富甲一方后打点关系、受人敬重?文人武夫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是为着这些。若有财无势,在这对贵人不敬便是罪名的世道,有家财万贯也只是为人鱼肉罢了。 云绮也不想对小少年说这些,只是问他:“小哥如何称呼?怎么不带随从一个人跑这么远,卫地离这里可不是十里不到的邻县,家里人也真舍得。” 少年苦着脸道:“我还当你知道呢。族兄没说过?我不得家中二位高堂喜爱,只是这却怪不得他们。家父是卫地宗室,虽也姓楚,却也隔出不知几个五服。家中萱堂是我嫡母,至于我……说是平妻之子,其实是家父糟糠之妻的遗腹子。” 英姑脸都绿了,根本不想听这些或许能招灾的私密事。云绮与璎珞一齐看向这小少爷,希望他少说两句,好自为之。 他不顾旁人使眼色,接着说道:“在下楚竹君。少娘亲是位被放良的奴婢,当年侍候的是位老爷。祖父祖母睁只眼闭只眼,娘亲当牛做马、操持中逵时当她是位好儿媳,可父亲知道后便求娶耕读之家的女儿,母亲也由正室自请下堂——她家是本地的升斗小民,得罪不起大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怨不得父亲、更怨不得嫡母,只是想来附近的道观为生母祈福才离家而已。” 云绮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这小子是故意的。 她直接对他道:“小少爷能独自一人平安到安阳县,想来也是个聪明的。只是你若实在想留在此地,也不用拉安阳县百姓下水。他们知道这些,卫先生与你家里人就不劝你回去了还不是想借个由头把话传出去,好让家里人害臊,不敢差下人来捉你。” 楚竹君愣住了。 许久之后,他长鞠谢罪道:“云管事愿直说这些,许是觉得楚某还不算无可救药。是楚某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还请云管事莫要怪罪。” 英姑趁楚竹君低头时,使劲对云绮求菩萨似的眨眼拱手,显然是在求她应下。 老板娘怕受连累也是人之常情,这对她的确是场无妄之灾。云绮只得暂且应下,楚竹君这才又活蹦乱跳地有说有笑。 可惜因之前的事,此时再也无人肯搭理他。 楚竹君正闲得发慌,便看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走进羊汤店来。她一进店铺,就将书袋轻轻放在桌上。 陶灵殊冻得在手心呵气,缓过劲儿才开口道:“云管事!小女在安阳县四处寻不到你,听说云管事来这羊汤镇办事,便自作主张地找来了。” 云绮哪还不知她的来意:“又是写书上的事?按理说陶婆婆比我懂,你怎么又来问我呢。” 陶灵殊摇着头,蔫头蔫脑地道:“可管事也知道,婆婆她有些话怎么也不愿与我这养女说。这些日子小女也想过问别人,不想烦扰管事,却听文姑娘劝我‘问她们姐妹便好,旁人心里门而清也不敢说的,她们却敢说’。小女与江女吏不熟,便冒昧前来……” 她皱眉看了一眼楚竹君。 第 107 章 楚竹君很自觉地躲到羊汤店外,自觉不愿在这里听姑娘家的私事,打算等她们谈完再进来。英姑见状,直接躲进炊房,剁肉剁得案板噔蹬直响。 “之前不是有个话本得太后赞赏?那贾才子簇拥之人众多,不知在哪找到我写的东西与那人写的比对了起来。辞藻无华,这个小女自然听得。只是那些人说我应是个男子,若是女子定不是良家,否则识文断字的闺秀哪会知道市井之事。”说到此处,陶灵殊说不下去了。她听到的原话怕是不怎么好听。 云绮示意她继续说。 陶灵殊喝过璎珞递过的水,这才咬牙接着将来龙去脉道来:“我写的良玉娘子受难那处,是故友所受之罪。追捧贾才子之人便说小女……只会写鸡毛蒜皮的女子琐事、市井杂谈,不若他写的娇娘大度知礼、小夫妻和和美美。他们还道,贾才子便是真写了娇娘苦楚,也是以闺怨寄托己身怀才不遇,不似我小家子气。小女最近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小气,走偏了路?” 云绮看着小姑娘忐忑的脸,安抚道:“你写的那些可是实情,有没有人喜欢?喜欢你书的人可与那才子是一批人?” 陶灵殊老老实实地逐个回话:“虽不多,确实有不少喜欢的。不是一批人。” 她看小姑娘这么说,知道得说些实话。只可惜这不是现代,文幼兰觉得她们说话直,两位现代人却觉得已将话说得极其含蓄。 云绮斟酌着道:“有些东西不讨一些人的喜,可也另有真喜欢的人。你既写的都是世上能发生的事,就多看看世道、读些史书,再乱想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成熟的云管事去取来才子那本“受太后赞赏的书”,回羊汤铺子将书递给陶灵殊。 云绮语重心长地道:“我听说太后当年劝先帝允女子立女户,娘娘夸赞贬损你的人,你自然心里难受。只是太后原话可是‘有这个心便不错了’,你看看这书就懂了。看完就别乱生闷气,好好与陶婆婆说说话。就是不敢写,也先别怕想。想都不敢想,以后真想写也不敢下笔了。” 陶灵殊乖乖接过书,在铺子里看了起来。 偏在这时,羊汤铺外竟又嘈杂起来。璎珞一直支着下巴听她们说话,见状便与云绮一起起身去看看。 一出门,云绮就被炮仗味熏得晕头转向。 油坊伙计扯着个老汉道:“你家小子一个炮仗崩到我们作坊,食材与素油都脏了,你说该当如何!” 老汉中气十足地道:“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家陪你们些精米白面、红糖不就得了!别欺人太甚,你小子是要逼死我家。白糖价贵,我老文去哪赔给你?还要我卖了孙子不成,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使了个眼色,老妻便跪在地上扯油坊伙计的裤脚,大哭着求伙计饶孙儿一命。 偏有镇民在那看热闹,不帮忙还去和稀泥:“哎呦小哥,老文也不容易。白糖就算了,他家不容易。文老汉全家老小给油坊摘野果、拾柴火,再赔些精米白面与红糖就算了。可惜他家没个丫头,不然今日能祸事变喜事、冤家变亲家哩。他家就一根独苗,总不能把孙子卖了吧?” 别人看到了冲突,云绮看到了机遇与挑战。山民完全能填补油料作物的空缺,若再加上别的手艺便足以在山外生活。 可她还是感到头疼。这一通话堪比顶级信息汇总,在情绪上几乎从头到尾都是道德绑架,傻子才不明白。 偏在这时,油铺看到她们,竟想请云绮来评理。她不禁痛苦地闭上双眼。 ……道德绑架即将扩大打击范围。 第 108 章 一出门,云绮就被炮仗味熏得晕头转向。 油坊伙计扯着个老汉道:“你家小子一个炮仗崩到我们作坊,食材与素油都脏了,你说该当如何!” 老汉中气十足地道:“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家陪你们些精米白面、红糖不就得了!别欺人太甚,你小子是要逼死我家。白糖价贵,我老文去哪赔给你?还要我卖了孙子不成,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使了个眼色,老妻便跪在地上扯油坊伙计的裤脚,大哭着求伙计饶孙儿一命。 偏有镇民在那看热闹,不帮忙还去和稀泥:“哎呦小哥,老文也不容易。白糖就算了,他家不容易。文老汉全家老小给油坊摘野果、拾柴火,再赔些精米白面与红糖就算了。可惜他家没个丫头,不然今日能祸事变喜事、冤家变亲家哩。他家就一根独苗,总不能把孙子卖了吧?” 别人看到了冲突,云绮看到了机遇与挑战。山民完全能填补油料作物的空缺,若再加上别的手艺便足以在山外生活。 可她还是感到头疼。这一通话堪比顶级信息汇总,在情绪上几乎从头到尾都是道德绑架,傻子才不明白。 偏在这时,油铺看到她们,竟想请云绮来评理。她不禁痛苦地闭上双眼。 ……道德绑架即将扩大打击范围。 云绮几年里办事,都算是管着下头再调和一番,偶尔还出些主意。在食铺是新菜、食品低成本保鲜,伙计与厨子的关系。在布行、书铺是偶尔去查查货物是否整齐,可有被虫蛀得七零八碎卖相不好。若出什么大事,与相熟的捕快查出小案的来龙去脉,再一人报于衙门、一人禀报长公主。 总归都是办事人,可云绮遇着的都能好好与她说话。铺子里都是人精,谁人不知云管事是长公主喜欢的管事,手里还有管下头铺子的实权?就是有人想说些什么,也绝对不敢叫她听着。 羊汤镇的人却不一样,好不容易看着镇外的人赶巧过来,登时就来请她们评理。 恰在此时,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芸娘一身劲装,头上只扎了个红发巾。她跳下马时脸都是青的,问这些人:“怎么了,这些与我说就好。绮娘且得忙别的。” 芸娘在那边说得舌头发干,无法服众时,云绮忍不住帮着说了几句。可羊汤镇离义庄远,她们一时也只能劝走这些人,请他们移到别处去理论。 她忙完这些,才对云绮道:“绮娘来这边有些日子,长公主命我过来帮你。她待卫先生如亲弟,自然比起我先照顾你。” 云绮有些歉疚地对芸娘说:“冬日天寒地冻的,饥寒交迫之人只增不减。你那边已经够忙了。” 芸娘挥挥手:“你可别这样。今日这只是小事,长公主命我来也是放心不下。在哪忙不是忙,我还与随茶楼送东西的人顺路。这羊汤镇至少还有出名的羊汤铺子,也不算白来。” 璎珞叹道:“还真不是白来。这羊汤镇来了新人,还在别处开荒,之前不是又来了一波?我瞧着里面有些人不对劲,光证据确凿的就有个小丫头,可在旁人看来捕风捉影的事……说了道是我们的不是。就好比去铺子吃饭,有心人不进来吃,在门口便大喊大叫这家菜不行。” 芸娘悟了:“真想进去吃菜的信了就不会进去,店家若出来讲理,又有人嫌他们吵闹,得再走一些人。可店家若快些撵人出去,就是熟客的心里都不对味儿。有心人多来几次,店家指不定真将实实在在的客人误伤了,这就又是店家的不是。” “可不是嘛,”璎珞一撇嘴,“之前我都险些想歪了,更别说旁人。江女吏擦这镇上的膏脂脸上起疹子,你先别去那脂粉铺子买东西。这里人杂。” 芸娘摸着发髻道:“我省得。只是近日忙得很,只得日日不是扎头巾就是戴幅巾,待会儿梳洗还得借你们的皂角哩。” 看她精气神恢复了不少,云绮也放下心来。她们一齐回到铺子,才发现楚竹君早已进铺子与陶灵殊搭话。 小姑娘不愿理他,直接坐到屋子的另一边,这小子也就没敢再叨扰人家。 芸娘只当这小哥是位生人,也没想着与这人说什么,而是吃碗羊杂汤就急匆匆地带她们朝云屏山走。 走至一破屋前,她指着那茅草、榆柳木搭成的东西道:“诺,这就是给行人歇脚的破屋。正好你们陪我,我才敢借用这里。屋外那个碎砖垒的疙瘩是烧水的灶台,我背的包裹里有个小锅子,正好就这么将头洗了。” 云绮怕她着凉,哪敢愿意:“芸娘你可省省吧,回我们那暖烘烘的轿子里梳洗去。在这算什么,等你出来,风一吹头发都能冻成冰棱。” 璎珞瞥了她们一眼,道:“你们两个接着掰扯,总归是要梳洗。我先去取些枯枝点火,也好用柏枝煮水。皂角你们就自己翻行囊去吧。”说完,她踏在雪上蹬蹬地走远2了。 芸娘还在那扯云绮袖子,非要在这破屋里梳洗:“妹妹啊,你也知道我芸娘向来是个忙人。夫君身子骨弱又不愿忙这些,我也乐得有事做,不与婆母在一处下人似得端碗递筷。可忙就是忙,每次路过这乡间破屋,总不敢独自进去脱衣裳梳洗,次次都得绕上老远。看那些粗汉找条河就能脱衣裳,不知省了多少工夫。我不去河里,绮娘你帮我看着人总成了吧?” 云绮只得应下了,对她道:“我懂你的意思。芸娘,把发巾摘下来。” 芸娘边摘发巾边问:“怎的,有什么新方子给我试试。” “当然不了,”云绮直接打破她的期待,“就是想瞧瞧你这头发有多油。戴着发巾时瞧着还将就。” 芸娘的手都顿了一下,没几秒后回过神来,很快就解下头上扎的红发巾。 云绮仔细看了看,道:“果然油。可惜就是这些也挡不了太久,还是得快些洗干净。”她猜得没错,发巾扎包头、幅巾挡发丝,都是古代版本的丸子头配布艺宽发箍。总之就是时间不够洗头时,拯救外在形象的基础搭配。 正在这时,璎珞采过嫩柏枝、拾起好些枯木,提着一桶水回来了。 她们将火生好,又将柏枝放到水中煮。等水煮开又被寒风吹得只是温热,芸娘才进去洗头。 云绮想起些什么,问道:“芸娘,你可带皂角了?” 芸娘在里头应了声“带着呢”就不再说话,破屋里很快便传来她浣发的水声。 过了许有半刻芸娘就出来了,还哆嗦着道:“哎呀,好容易得着的机会,我还想多洗会儿。可惜这野趣还是得富裕人家能享。” 云绮将身上的披风借给芸娘挡风,可她的头发还是被冻住了。璎珞觉得好玩,还去试试能不能真像冰似的折断。 芸娘去羊汤店暖身时,云绮也冻得慌,去马车上取来备用的皮氅。这皮氅与道家的鹤氅形制相近,毕竟披风这类衣物都由此而来——正好去道观穿上,如今想来,怕是现在就得穿来御寒了。 她系带子时,听见有个小孩在外头敲车辕。云绮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出来果然看着那日的女童。 这小孩跪在地上,像是来请罪的。 云绮不知有没有人跟在后头,也不知这女童是真心还是假意。 最终,她还是道:“起来吧。你们都在这里,若真犯了国法自有官差前去拿人。” 女童战战兢兢地起身,转身就想走。 “等等。”云绮叫住了她。 女童有些惊惶地转身,声音都在发抖:“管事娘子,您还,还有什么吩咐吗。” 云绮按着自己发痛的太阳穴,努力像平时一样和颜悦色地道:“你应是那边信得过,又死而无悔、不得不挺身而出的人。与你家大人说,没人会为难一个稚童,都卸下防着人的心安心住下吧。他愿为难你,我们却无意为难普通百姓。” 女童不再惊惶无措,神色莫名地道:“是我们心思狭隘,误了贵人的好意。我会与他说的。” 在这女童走前,云绮对她道:“别再做这些事了。我们这边也有人手,好在我那手帕交脸没坏,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女童没说话,一步步走远。 回到住处,名为花依的女童走到那独眼老者身边。她跪在草席旁,将红糖水与溏心蛋拌好,想给长辈进补。 花依对老者道:“爷爷,收手吧。若此时收手还来得及。” 老者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哈,哈。收手?我孙儿饿死在陶缸里时,这些贵人、世家子弟,可有真的收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有那时……”接下来的话,他却没说半个字。 第 109 章 瑞雪兆丰年。安阳县下都囤足良种,想开春便好生伺候土地,到秋收时将过冬多耗的银钱加倍挣回来。 云绮边敲着桌子边角发呆,脑子里想得多,连面前多了一碗馄饨都没注意到。 自那日油铺与文老汉家的争执起,已有数日。云屏山只是这一脉山峰之中的小山,好东西多得是,只是若想将野果野籽榨油,耗费的人力可不小。 农耕为本,自然无人敢去耗这个力气专做这些。到哪年收成不好,拿素油之类的精致东西去换米粮,怕是温饱都得不着。大庸车马慢,将素油等物卖至别处不仅耗时,更消耗人力物力。在路上遇着匪寇,更是连命同货物一齐搭进去。 她喃喃道:“我们都能想通的事,他们身处其中怎么会想不到呢。先开几亩薄田以防万一,明日里多补些安阳县与羊汤镇缺的东西,这些好了再做打算吧。” 璎珞用力敲了敲桌子,边敲还边问云绮:“你吃不吃了?不吃就回去睡一觉。我们歇息用的竹屋也已搭好,回去养神总比在这食铺里发呆强。” 云绮回过神后,斩钉截铁地道:“吃。不止要吃,我还想就着冻梨一起吃。” 英姑随手去炊房拿了只冻梨,拿清水泡得半化后才递给她:“承蒙惠顾,一文一个。” “怎么比你卖给旁人贵呢,”云绮撕开一块梨皮,“羊汤镇的人吃这个,你都是随杂碎汤送的。”她抬头看向英姑。 英姑指着店门外道:“看着了没?我们羊汤镇上虽有穿红着绿、遍身罗绮之人,可那都是有喜事才去典当行租衣来穿的。阔绰些的平日里穿身鲜艳便宜、不爱掉色的靛蓝,便是穿些贵色用细棉粗绢就顶天了。冻梨在冬日也不难做,谁会出来买。难得有人愿花钱单买这个,不收你的铜钱收谁的去。” 云绮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们不宽裕,可这和我多付一文有什么关系呢?你总得让我知道,这多出的一文花到哪去才好。” “呃,”英姑没想到会听她这么说,“其实我给你们做的与给镇上的不一样。你们几位不赊账、银钱也给得足,所以同样的价钱怎么吃着舒服怎么来。就像你昨日吃的山药糕,里头加过开胃的山楂,就更容易饿。换旁人我就不会加那个,指不定人家觉得糕点不顶饿,之后的日子就不来了。” “你说得有道理。”云绮沉思着递给她一文钱。 璎珞心不在焉地道:“这天可真冷。吴夫人正是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偏在南屏山与柴姐姐以乐舞会友呢。” 云绮颇有兴致,劝她们与自己同去:“之前柴乐师向我借了条靛蓝的头须,应不是那种华美的乐舞,你们想不想去看看?” 英姑十分意动,但还是狠心拒了:“唉。我在这里看店走不开,你们同去吧。” 璎珞二话不说就与云绮去找柴乐师,在路上才想起要紧事:“我知道她们一个抚琴一个跳舞,只是不知她们究竟在何处。” 残雪夹着冷风往云绮身上扑,现在回去倒是白挨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打算凭直觉去云屏山民开荒的地方。 走了不到一刻的工夫,她们果然听到七弦琴古朴浑厚的弦乐声。 云绮远远地就望着柴盼儿跳舞,发如银丝的吴老夫人在一块石台上端坐抚琴。半冻半化的溪水潺潺流动,劳作的山民早在冬日拾碎石、拔枯枝时,就已疲累不堪,此时便在此歇息。他们喝着放姜片的热茶驱寒,不时为这名义上的二位忘年交、实为祖孙的二人喝彩。 柴盼儿穿得素淡又暖和,乌衣蓝裳都是粗棉夹棉絮的防寒衣物,与头上扎着的蓝头须也算颜色相配。 之前在吴老夫人身边的女童道:“怎么能跳得这么好啊。” 身边的山民摸了摸她的头,又把手伸回去接着打拍子:“我们这些后人放下乐舞多年,却也知道能令人动情、看得手舞足蹈,才是舞者乐者的真本事才对啊。乐舞乃贱业,可若自己都避开前人艰辛,怎么配当后人呢?” 女童点头点头,“嗯”了一声又坐正看乐舞了。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是卫瑜。 璎珞冲云绮眨眨眼,自己跑到吴老夫人旁边听琴去。 卫瑜下马后径直向她走来:“看来这边一切顺利,无事比什么都好。” 久别重逢就憋出这么句话,云绮忍不住笑话他:“想这么久说出一句话,可是累了?不如陪我去看看土质,忙着忙着就能说些别的了。” 卫瑜一言不发,随她去了荒地那里。 荒地的碎石、细荆之类难以除净,放火烧山又怕误伤到别村的田地,故而这些日子只空出这么几片来。 “不能将荒地开垦得太多,”卫瑜拈起些碎土,“总也要留些树木固土。各地土质不能一概而论,出事也麻烦。” 云绮也弯腰看那些碎土:“即便你不说,我也会告诉吴夫人这边多留些草木。开些薄田够吃就好,至于树木……留下能充做油料的就可以,还是该先拿这个进项补田地不足的空缺。” 她随意找块干净平滑的地方坐下,盯着地面褐色的土壤。 卫瑜说起这些天长公主府出的事,最后对云绮说道:“只要春分播种,在秋收前不出差错,今上也说不出什么。绮娘不必忧心了。” 云绮听他说的都是生人的事,也没再多问。江月影倒是没事,长公主倒是放心不下。她还向执掌后宫、女眷封诰命的太后进言,太后竟还真应下了。 她有些困惑地道:“虽能防觊觎之人近身,可月影也不算宗女。也不知会给什么封号。能封为乡君都不错了,又不是话本。” 云绮不住地拿石子往溪水里扔,水花迸起,落在脸上凉得发痛。她脑中闪过个猜测,又觉得拿神怪话本硬套不妥,还是没说什么。 卫瑜咳了一声:“绮娘别担心小姨,她好着呢。也不知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突然就有主意却不愿说了。还是先想想施肥的事。” 第 110 章 云屏山一带的土壤不算肥沃,开荒出的薄田自然更应施肥沃土。不知不觉间,从播种到菽豆将熟,已有足足数月。 云绮又一次与卫瑜来当初那片荒地:“种菽豆肥地,论收成也比稻米出数。如今豆荚已结好,过了立秋就能收一部分煮毛豆吃。” 璎珞扒拉着那豆荚道:“也就这一株豆蔓是你种的,换了他们才不敢这么糟蹋新粮。” “呵,”云绮冷哼一声,“那明日的盐水煮豆,你吃还是不吃。不吃我就请旁人替你。” 璎珞也起了玩心,忍辱负重似的道:“姐姐,我当然吃啦。” 她想起些什么,偷瞅着卫瑜,扯住云绮袖子问:“你在哪给卫先生买了这么身衣裳?这种间道纹多用在汗巾子上,你做成衣服显瘦是显瘦。可卫先生那身板本身也不壮实啊,越发像个杆子了。就是画在画上的美人图,那小腹也没这么平坦。” 云绮觉得自己有发言权:“哪有你想得那么吓人,他腹腰上都有肌肉啊。” 璎珞没全听懂,但还是噫了一声。 卫瑜还以为她们再说姑娘家的私密事,等璎珞与云绮说完话,才问用不用去溪水旁乘凉。 他们听一路蝉鸣,至溪边才想歇脚。日光照在肌肤上,像加了件薄纱衣。暖虽暖,却抵不过林间一缕凉风便能令人冷得抖几下。 “真奇怪啊,”云绮拿手挡着阳光。“前几天刚将帷帽扔在一旁,今日又想着用它了。” 卫瑜递给她一把折扇:“帷帽夏遮阳冬遮风。不到半月就是立秋,珍惜这几日好时光才对。” 云绮接过扇子,直接拿那它遮阳望向天空。扇面上画着云雾与楼阁,正是很久之前看过的那把。 她低声道:“总不会真是秦县主吧。” 卫瑜只当云绮说的是封号之事:“江女吏如今虽过得舒坦,却怎么也不会得那种楚姓宗女都难得的封号。你若忧心,请她来羊汤镇游玩就好。这些年云屏山一带变化不小,她最爱新鲜事,总归不会拒了你。” 璎珞一直在附近踢石子玩,听他们说着些,插嘴道:“若是说宗室的那些事,许是快了?楚公子,你们知道的那位名中带水的,他近日像是想过来。也对,柴盼儿在茶楼、海棠在作坊、东宫还有位嫔妃在道观,总归安阳县有不少旧人。” 云绮知道她说的嫔妃是谁:“阿宁?可惜如今也只有逢年过节时,能与她聚上一聚。” 璎珞点头称是:“就是她没错。只是阿宁姑娘未出阁时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你我还是称她 为好。” 云绮应下了。她看溪水中的小虾与螺蛳可爱,便找个好地方想多看几眼。盯得正入神,就听到一阵脚步声。 原来是李捕快急匆匆地走来,像是有什么要事。 李修齐向卫瑜行过礼,对他们道:“几位还是早些回安阳县为妙。长公主府上要来贵客,请几位去商讨一番,许是为了接风洗尘时不出岔子。” 他说完这些还拿系在腰带上的汗巾子擦汗,像是走一路热得不行,还直接去溪水旁捧起水洗脸提神。 卫瑜没再与云绮说话,他们都想起之前的一年之约。卫瑜只是有个模糊的印象,云绮却知道那是什么。 老画师迟迟未言,算命的吴老先生也未说过什么。倒是黛黛夫人观星后对她们说过,时间不会变太多,左右就是立秋那几天。 云绮下山时恰巧遇着那名唤花依的女童,没忍住多看了她几眼。花依不再风餐露宿,如今被长辈精米白面地养着,整个人已从面黄肌瘦变得秀气漂亮。 她与玩伴嘻嘻哈哈地在井边玩耍,还将片柳叶扔进水井,看那细叶片旋转着落到井底。几个大人看到他们糟蹋水井,骂骂咧咧地做势要打他们,这几人就那么追逐着跑远了。 等他们走远后,云绮问李修齐:“这贵客是哪位,能被长公主尊为贵客,可是哪位皇亲?” 李修齐低声道:“我们确实收着些信儿,云管事可别往外说。是太子殿下。今上身体有恙,去年也是因风寒才提前回宫的。这回陛下哪敢再来,应是将要事交于太子殿下来办,自己呆在京中好生调养身子。” 卫瑜忍不住嘴角挑了一下,在李修齐看到之前又一副入定似的模样。云绮完全能理解,这于今上是天灾人祸,于卫瑜这个被找茬的人而言……却是天降祥瑞。太子楚汐无意为难他,等新帝登基,这事八成就过去了。 云绮也放松了不少,问李修齐:“李捕快,太子殿下还带了何人随行?若有官员或东宫中人,我们也不能不做准备。” 李修齐想了半天,一个个如数道来:“寻常宫人不必多提,还有工部侍郎岑弘义、中郎将苏子安,还有东宫新提为侍妾的平清稚。” 璎珞有些稀奇地道:“平姓在安阳县不算常见,可是河内望族的后人?” 李修齐摇着头说:“清稚姑娘是寻常百姓家出来的,就是真是望族后人,如今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身世再简单不过,应就是位太子喜爱的新人,没什么旁的身份。” 云绮与璎珞都不觉得有何疏漏,卫瑜却对李捕快细细问道:“随太子东宫可是美差,清稚姑娘又是如何得着机会,而不是由旁人抢去的?她是否认得宫中嫔妃?” 卫瑜不说还好,他这一说,任谁都觉得自己漏掉了这些看似细枝末节、实则如丝缕相连的东西。 可李修齐只是个捕快,哪能知道这些后宫之事。倒是云绮想起之前今上召见她与月影,身侧被太后呵斥的那位美人。 美人出自东宫,太后斥责她时提过一嘴。太后出自世家,素来最重伦常。她不待见东宫宫人出身的嫔妃,今上想找回面子默许这一出也不奇怪。 云绮见到那位平清稚时,却知自己想岔了。她甚至不懂这清稚姑娘怎么与美人谈得来,分明是个惹人喜爱的小家碧玉。 第 111 章 清稚姑娘与当年的海棠一样,与大家公子的侍妾无异。可平清稚比海棠圆滑得多,即便是云绮一行人也不反感她。 平清稚身着天青色对襟,搭着黛蓝绣葡萄暗纹的宫缎马面裙,都是夹蚕丝轻便暖和的衣裳。她头上只簪一金一玉,斟茶时皓腕凝霜雪,竟是比腕子上的手串还夺目。 长公主府虽会为太子接风洗尘,可先到的却是清稚这位房里人。 “殿下冬日爱用这姜茶”,清稚将茶水递给云绮,“加的糖要上好的冰糖,若用粗劣的红糖砂,香气不正便喝不下。殿下吃虾橙脍后为着养生也会喝些暖身的,小厨房看着调配就是。只这冰糖不能有差错,若是鲜果足够,姜茶不够甜也无妨。娘娘当年未出阁时便质朴纯真,殿下在吃喝上也更重食材真味,夫妻二人都觉入口之物新鲜、干净为上,比旁的花哨做法都好。” 几人交谈后,清稚估摸着太子快到了,自请离去。 云绮带着璎珞摸到江月影的住处,对她赞叹那人道:“月影,你见过清稚姑娘吗?太子殿下的房里人,清秀漂亮的那个。” 江月影漫不经心地道:“见过啊。我看着她就知道合不来。” 云绮先还不解,但很快就想清楚了:“你以前确实遇到过不少八面玲珑的,怕不是看着平清稚就觉得累?古代与现代不同,她如今是比你我更近似位卑者,总没你想得那般肆无忌惮。换成现代就是要升职,指不定人家更怕我们呢。” “哪有升职那么简单。”江月影依旧不放心,“后宫佳丽大多出身名门,清稚姑娘一个侍妾哪开罪得起。她只能扶持家中子弟、提拔父兄,若想有这个面子,还得孕有子嗣为依靠。徐翰林夫人口中的‘牝鸡司晨’,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是谋事不得越过夫君。” 案上的水合香许是加过龙脑之类的香料,一阵微风拂过只觉神清气爽。二人都精神不少,都有意说些什么。 江月影说得兴起,扯起云绮的袖子接着道:“哪个男子喜欢妻如臣子,这才有了妾室红袖添香。可家世显赫的正室都没有的面子,又怎会轻易给位份都没有的小家碧玉?可若想立足东宫,只有太子喜爱可远远不够。金银珠玉不涉实权,是最末等的东西。我就怕清稚姑娘真想要的,会牵连我们几个。” 云绮看她这么慌,难免想起之前的猜测:“清稚姑娘与今上身边的李美人,就是东宫良娣的侍女茜雪。她们当年同在东宫,不可能不相识。” “也是奇了,”江月影听这话后反倒镇定不少,“你猜得应该没错。知道这些我心里有数,还真不如何慌张。按理说该害怕才是。说不准她们也这么想我们哩。” 云绮见状直接来个反向安慰:“清稚姑娘如果与李美人有什么瓜葛,真是那样八成是下绊子,小心些也就过去了。若真有所图……问题很大,慌了也没用。难得相聚,总不能不开心,今日就暂且将烦心事放下吧。” 江月影被安慰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险些没翻个白眼。不过她喝过茶水压惊后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云绮看她不说,自己还是没忍住,说起某件要紧事:“离立秋也没几天了。你怎么想?” 江月影侧头看向问话的好友:“你在问我啊。我的想法可从来没变过,你问的人究竟是我还是自己?” 她眨眨眼:“你不会是想留下来吧?来这一遭,除卫瑜之外,我们确实白得不少知己。” “月影没犹豫过,”云绮有些好奇,“真不觉得可惜?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里有长公主吧。” 江月影没直接回答她,而是说起了往事。 “你可能记得我有位学长,”江月影看向云绮,“我们刚认识时你发过科普给我。他觉得我什么都不懂,还想去炫耀。我很快就明白学长是什么心思,估计说情啊爱啊的早就烦得恶心,见鸭子要飞胡搅蛮缠,烦了我整整两年。” 云绮静静听着,知道她还没说完。 果然,江月影接着道:“另一个就是这几年的事。总之是我接到好的合作,他像朋友一样劝我放弃,还说和他交往就不会那么辛苦。就是幸福很简单,别想着名利那套。可是他自己都离开老家在打拼,居然敢和一个糊了这么多年的□□湖,也就是我,说鬼话。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从不信为别人留在更差的地方,就是对得住自己了。” “女子与男子私奔乃流放之罪,世家女子有家人相护才能将事压下去;因夫君虐打□□不堪忍受,杀夫之妻当判剐刑;一家中可真是夫子天出头,父母可卖子女、兄长可卖亲妹,夫更可卖妻。大庸律从没说这些违了哪条律法。你自己看着办,即便自己忍得住,也得想想后人愿不愿生在这里。云绮,你想如何与我无关,可总该对得住自己。” 她摆弄几下花瓶那株瘦菊,终于说出了真想说的东西。 二人相对无言。 此时卫瑜正在长公主房间里,姐弟二人其乐融融。 长公主不知从何处翻出那木匣子:“母亲当年不是说过,等遇到相伴一生的姑娘就打开这个。” 卫瑜面有难色地道:“这……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还是再等等为妙。” 送走自家亲弟之后,长公主取出木匣,不知该如何解谜。 当年母亲说过,等阿瑜有了心仪之人就能将这匣子打开。这小子害怕了,一推再推,害得她这姐姐都心生好奇。 她低声嘲笑自己:“这有什么可怕的,我先替他看看,省得阿瑜明日吓到。” 长公主随了秦军师,都是快刀斩乱麻的性子。这匣子在她房里这么多年,长公主殿下早就知道里面没硝石、硫磺之类的麻烦玩意,索性取出小刀撬锁。 木匣子只撬开一条缝隙,她拔下一只小花钗,随手摆弄花钗的两条细簪棍,这才夹出跟细竹枝出来。 第 112 章 这根细竹枝里塞着两张卷好的纸。一张光洁如玉,远比宣纸通透还带着些蜡质似的。另一张纸面粗糙厚重些,背面是蓝底金暗纹,摸起来与绸缎无异。 暗纹中有几尾金鱼,长公主想着许是与水有关。她取出手帕蘸了些调茶的清水,轻轻在那纸面上沾了几下。 纸上的水痕很快便如墨划般,随水痕淡去。待干透之后,纸上只会空无一物。 “真是白费功夫。早该知道不会这般容易。” 竹编的熏笼就在一旁,长公主没什么头绪,就随手将两张纸放在上头。哪想熏笼的热气将纸张一烘,倒是令那无意粘湿的薄纸显字了。 与长公主不同,云绮与江月影房里的熏笼要粗糙些。 江月影看着那竹编的熏笼,把自己裹在皮草围脖里:“天凉后觉得这个还不错。这类竹器与竹夫人差不多,看着像抓麻雀的筛子似的。” 她望向云绮:“你想好了没有?我可不会陪你留下。” 云绮有些为难,但心中也有了主意:“我先去与他道别,再与旁的手帕交写封书信。总不能走得音讯全无,连书信都没有。” 正在此时有侍女快步走来,她们还以为是哪个小丫头,哪想竟是长公主本尊来了。 她在案上放下个匣子:“我也不好拦着你们,只是母亲当年留下的东西,总该给该给的人。” 长公主走前还叹道:“若能带着阿瑜走,就一起走吧。” 云绮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忍不住问长公主:“殿下本该向着阿瑜的。” 长公主背对她们推门离去:“心自然向着他。可那是母亲舍去性命与荣华富贵……至死都想回去的地方,我怎能拦住你们。近日怕是要出乱子,你们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有暗线向我禀报,蒋飞英就在安阳县里。你们无需怕旁人要挟,本宫好歹是长公主,这些小事还是做得了主的。” 云绮打开匣子,里面有张半透明的热显纸。将它搭在熏笼之上,很快便显出字迹来。 她看得一知半解,忍不住对江月影道:“与我们知道的差不多。画师与吴老先生说过的天象,回去要带件过来时的东西。可还有一段话就邪门了,怎么汉字里还夹着……俄语?” 江月影在云绮背后探出头,瞄了一眼纸上的字:“汉字里混进去的不是俄语,虽然看起来都像绣在衣角的乱码花纹。那是医务人员会用到的术语,没系统学过看不出来。姥姥学过医,姐姐会一点这个也不奇怪。” 云绮问她:“那你看得懂么?” 江月影摇摇头。 她们本觉得长公主太急了,毕竟离立秋还有些日子。即便躲到深山中,也未必能躲过灾祸。 直到半刻以后,太子楚汐召见她们。 “你们可知李娘子,之妻李夏罗?官差前日寻见她夫君,那人说了一串话,可与你们串过供词?” 云绮一皱眉:“谁会与存心害自己的人来往?殿下审问那人便是,即便是阿夏也不敢拦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安阳县上下皆以国法为重。” 清稚姑娘上前推了一把楚汐,摇着他胳膊道:“殿下,如今只一人招供。这等卑劣之人无凭无据的话,又则能拿来做证词呢。之后再有人证物证也不迟嘛,谁知万良这人是否与贼寇串供,意图诬陷贵人?” 楚汐这兴师问罪的气势软化不少,冲她挥挥手,清稚姑娘就知情知趣地退下了。 江月影猜到些什么,直接问他:“殿下,万良意图诬陷哪位贵人?” 楚汐看着她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唯有一人,面子大到父皇令孤前来。” “现在知道了。太子殿下早日歇息,这些琐事自有安阳县令为首的地方要员,还有殿下带来的各位大人。”江月影行过福礼就走了。 璎珞在门外假咳,想引云绮早些出来。可她却有旁的想法。 云绮问楚汐:“太子殿下。这位贵人,可是二者一体?” 楚汐叹道:“绮娘问得着实大胆。不过你照顾着海棠,我也不好驳绮娘你的面子。自古亲眷一体,现在撇开干系不算太迟。” 珠帘后的佳人不知何时端着一盏汤进来。 她嗓音清亮地对云绮道:“云管事还在,许是怕外头天凉?喝一盏茶汤再走吧。” 云绮没接清稚姑娘递的茶盏。 楚汐意有所指地道:“绮娘哪敢喝我们这边的茶汤。她是卫瑜的相好,更是长公主手下能办事的红人。” 云绮接过那茶盏,做势要喝。璎珞在门外急得直跺脚,看来是吓坏了。 可她却不是真想喝,端起茶盏前还说:“自古亲眷一体,这确是约定俗成之事。可这世上,也有祸不及妻女的说法。绮娘虽以女子之身立世、不过在长公主府忙些杂务,却也非何人身上攀附的藤萝。” 这位大庸的太子殿下没说什么,只是问云绮:“云管事,你喝还是不喝?” “我喝,”云绮冷淡地端起杯盏,“可喝下这盏茶后,不管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觉得之后绮娘这人便不敢出声的事,都不算了事。死了才算完,你们觉得不够可以再加些什么,现在加还来得及。” ……曾有一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官妓而已,所以公子无论纵容贵人如何作践,只要不死都无伤大雅、我们理应感天戴德么?” 楚汐不免想起往事。 清稚姑娘将茶盏在她手中取走,在二人之间柔声道:“茶凉了,我为云管事换一杯暖手,也好充做暖手炉。管事来得急,许是没带这个。” 云绮只想等到这话下台阶,利落地向她道谢:“确实没带,谢过清稚姑娘。” 清稚送云绮出去后,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信管事的人品,只是不向妻女下手,到时候云管事真做得到么?” “自然如此,”云绮有些不解,“树下的花朵,若拔去也只会种上新的。何苦互相为难,还结无用之仇呢。” 她莞尔一笑:“这样想的人还是少。若都像管事姑娘一般,说不定我与姐姐还在一处吃茶,哪会在这金屋才能平安呢。” 平清稚为云绮系好披风,又随手拍平衣皱,这才侧身对璎珞道:“喏,你家主人回来啦。” 清稚姑娘走远了。 虽在脸面上扳回一局,云绮却只觉得更忧心。长公主与卫瑜兄妹二者一体,在太子或今上眼中……究竟谁是树大根深的乔木,谁是攀附其上的藤萝呢? 第 113 章 璎珞送云绮回竹间小屋,看她们两个愁眉苦脸的,忍不住想劝一劝。 “无论是什么难事,都不该是这副愁云惨淡的模样。长公主还在呢。”她这么说着,还带人端来了几碟鲜果糕点之类的甜嘴。 贡柑一碟、蒸梨一碟,点心则是樱桃酥酪一碟、山药玫瑰糕一碟、杂果子一碟,还有碟竟是肉点心。 江月影终于有精神了:“闻着这味道,是猪肉与蟹肉、蟹黄合在一起做的小笼包。另一碟像是杂果子,前朝或更早时爱用。我们向来觉得,杂果子这类点心不如旁的点心蔬果味美,可是有什么人给搭配过?” 璎珞边摆碗碟边道:“是清稚姑娘,她嫌小厨房食材不全,见到府上厨娘后多说了些话。我想着这些吃食她也没经手,只是选了杂果子加进来与贡柑叠在一起。自家的厨娘也不怕什么,我这才就这么遂其心意取回来,待她走后又重新装盘罢了。” 云绮一听这自家厨娘,便知道她说的是刘五辛。 “清稚姑娘刻意将杂果子放在贡柑上,”云绮用筷子夹起一只小笼包,“璎珞。你说是刻意,怎么看出来的。” 璎珞抬头想了想,戳着自己的脸颊道:“这可不难看出来,那时炊房只我和刘婶在。清稚姑娘往贡柑上放杂果子,我觉着奇怪就移了下碟子,可她还是放在了贡柑之上。按理说杂果子是新炸好的,放在包子上更好才对,离得也近些。” 云绮叹了口气:“知道了。璎珞先歇息去吧,我与月影说会儿话。” 璎珞二话不说便跑得没影。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细雨,竹叶被雨水打得轻响,连室内都能闻到竹香。 江月影起身走到窗前。秋香色的窗纱微透,完全不耽误这人赏景。 她倚着窗,头也不回地对云绮说:“一场雨后夏入秋,后天就立秋了。杂果子早年因民间蜜糖罕见,多为宫中所用,糖在街头巷尾向平民售卖也不过百余年。清稚姑娘将它放在杂果子上,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自然知道,”云绮接着吃那半个小笼包,“若是那样,我还真得试试带卫瑜回去。他是秦军师的孩子,半个现代人。说不定还真能过去。” 江月影回首看向她:“这好说,试一试总比干等着挨刀子强。我回头悄悄命人与长公主说一声,也好有个防备。” 云绮只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刚想问江月影是不是遇着什么难事,就听对方语气轻快地开口了。 “这几日离立秋近,安阳县百姓都想热闹一番。县令大人说过立秋后天气转冷,之后再与民同乐也不是此时的节气,早已定下了。他若早知今日这些事,不知该有多后悔。” “那我们去还是不去?”云绮问她。 江月影理直气壮地道:“去,为何不去?秋忙会之外,还有祭土地神,也就是南边说的福德正神、灶神。之前错过一次,我还觉得怪可惜的。听说云屏山一带曾经祭祀的是野狐神,传言近百年不如往年灵验,这才该为祭拜安阳县的土地神。” 云绮有些好奇:“不如当年灵验?可与九尾狐的话本有关,我可是听人说过九尾狐与书生的故事。” 江月影给云绮看荷包里的剪纸,也不知她在哪里买到的:“九尾狐啊,我当时还以为这是哪个孩子剪着玩,随手就丢在路边了。” “九尾狐早已不是先秦时的祥瑞,”云绮接过那片剪纸,“这些年提起九尾狐无人会想涂山女,在民间只会越近似妖兽、惑人的妖女之流,这样娴熟的裁纸工艺,哪会是小孩子不懂事刻着玩的。” 江月影看着这九尾狐的剪纸,神色间颇有些可惜地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在云屏山外捡起这个。好歹曾是位乡间的野神,请神容易送神难,等到回了现代再说也不迟。” 她又将剪纸放回荷包。 今日天色已晚,二人早早便歇下了。她们起来后,想找机会去灵雾山深处的竹楼。云绮与江月影一样,穿了身暖和的对襟,马面裙也用了暖和的料子。 江月影兴高采烈地道:“今天你是我姐姐。我们先去看看,回来在叫上卫瑜。” 立秋前正是天高云淡之时。在去清泉镇的路上,孩童的风筝都能与飞鸟比高。秋收未至却也不远,清泉镇离村庄近,也开始吃平时不舍得吃的零嘴。 云绮看到买糖葫芦的小贩,还有……嗯?她令车夫停下,跳下轿子去找芸娘。 芸娘早就看着长公主府的轿子,招呼云绮来吃腌蟹:“秋日蟹肥,我忙里偷闲腌制了些。本来觉得新鲜的好吃,可秋日的天气未必防得住,只好先做些存得住的腌蟹。” 江月影在轿子上冲她们嚷嚷:“给我留个好的!” 云绮下轿没多久,不远处就来了一队人。为首之人正是中郎将苏子安。 苏子安率人拦在轿前:“宗女江氏……不,该称您为秦县主了。长公主请县主回去相谈,您二位早已说好,难道不是么。” “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去,”云绮忍不住直接问她,“怎么如今却没告诉我这些,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江月影寄给云绮一封书信。 车轿远去,云绮这才开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长公主是我的亲人,卫瑜则是你的。我晚些回去,等长公主那边无事就跟在你后头,不用等我。至于别的事,可以去找黛黛夫人与吴老先生,与上次立秋一样。快去找他,我们一人帮一位。按很久以前约定的办。” 她这才听见不远处镇民的议论。 “卫先生怎么掺和到谋逆大案里了?” “呸呸呸,什么谋逆。蒋飞英一个占山为王的匪寇,如何会与世家子弟扯上关系,他怎么也该投靠凤子龙孙才有人信。” “怎么无人信?这些日子有传言卫先生是昔年秦军师之子,与长公主可是同父同母呢。” ……按很久以前约定的办? 第 114 章 很久之前的约定啊。 江月影将部分剧本递给她:“课本都比较简略,帝王无道,新王将起。可这次接到的正剧挺有趣的。” 云绮很有兴趣,看完还和江月影讨论:“新王将起,不管说是民心所向还是黄袍加身,这些人都为成万人之上的君王做过不少准备。不管真是百姓出身,还是前朝要员,都逃不开得民心这一步啊。” 江月影那时正拆开一袋咸蛋黄火鸡面,想与糯米滋一起吃。她磨蹭了半天才回话。 “民心所向确实是谋事之起,”江月影咽下冰点,“唔,自己说出‘我想登基为王,享尽富贵荣华’对有些人确实难,最重要的是不讨百姓喜,怎么听都与踩在他们头上的贵人无异。鱼腹藏书、陨石刻字是天意,百姓拥护是人望。只是事成还好,若未成……信赖这人的百姓该当如何呢?” 云绮恰巧看到“古代刑法大全”,随口答道:“会成为逆贼,株连九族都是小意思。小说归小说,如果那些世界是真的,主角没万丈金身——他们心理素质还真好。谋事若未成,他当真经得住那么多人恨他入骨?” “你说得对,”江月影直接放下饭碗,“不过如果我们穿到古代,不称王没有绝对的安全,可称王……武则天这样精明的人都步步为艰。即使有金手指,世家豪门都能以势压人。” 云绮边收拾行李边说:“穿越都这么不靠谱了,大不了再穿回来。不过如果走这个路线,我们应该不会搞工业社会。又不会把后代留在那里,工业化就不必。长久来说,古代后期有商业萌芽后,除体力外用脑的地方不少,自梳女才变多。可如果人工加快这个进程,只会把近代的惨剧提前吧。” “那时恨我们的就是身边人。现代时强行工业化,连累的何止本土的土布、糖果,明明是衣食住行都不复以往。失去活路的人只能求商人雇佣,人力钱比牛马都贱,军阀洋商串通一气。”江月影嘟囔了一堆。 云绮联系好合作方,挂电话后才说:“怎么今天跑题跑得这么远,好像我们这能穿越似的。干脆说着玩好了,如果穿成被陷害谋反的人怎么办?我该走了,这回的合作摄影在林区。我们呆的场地近些,之后忙完了再说。” “等死。咳,我说完你再走嘛,”江月影见她脸色不对,只好改口多说了几句,“挣扎一下。自古以来朝代兴亡必先糟蹋百姓,被陷害谋反不会只牵连一人。如果那些人用平民做马前卒,其中更多人应是不知情的寻常百姓,被人利用着以投靠为名暗中起事。到时我们这些人怕是得民心,你想办法用民心保命,我负责保百姓的命。” 云绮忍不住出真心话:“话虽如此,可到底还是找些事将对方绊住,自己赶快回现代最好吧。” 确实是很久以前,也可以说是很久以后。 云绮一时思维发散,低声自言自语道:“这是鸡和蛋哪个先来的哲学问题啊。” 芸娘被这阵仗吓得忐忑不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匪首蒋飞英的旧事,”云绮放下腌蟹,“按理说早该过去,偏在立秋前,衙役们抓着了万良。阿夏也真是惨,好日子沾不得光,罪却一点都不能少受。万良供出不少人,幕后之人又想将事情闹大,自然放不过长公主这边的人。接下来出事的除底下办事的管事、下人,接下来就是卫瑜与月影了。” “那江女吏还回去,”芸人都娘傻了,“你们两个怎么说也与这些事无关,去山里或茶楼躲风头不好?反正也无亲眷在此,我们一口咬定不知,有长公主护着又能出什么大事。” 云绮扯住芸娘的袖子对她道:“我们边走边说。” 芸娘愿意一起走,走前还不忘招呼附近的车夫:“李大哥帮我看着摊子!” 车夫看着她摊子不少好东西,竟放下自己的活计应下了。 他咽着吐沫道:“我看芸娘你是要去忙些大事,一时半会回不来。驾车几个时辰也好些铜钱,那你这摊子上的东西我随便吃了啊?” “这自然好说,多给家里那些都不妨事,哪能让李大哥白帮忙!” 芸娘被云绮扯住袖子,也没忘记将摊子那边安置好。 她说完后,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云绮:“总不会长公主都帮不得吧?” “确实帮不了太多,”云绮脚下生风,“深山之中也无用,纵火就能逼人出山。至于藏在别处,搜查之人只会搅得安阳县上下四处不宁。既然躲也不用,不如光明磊落地站出来。至于月影,她早就知道这些,只是没对我说。月影可真有意思,信得过我,却不信我能守住秘密。” 芸娘却不同意她的话:“江女吏这样都知道你会信她,不是更难得?之前听说她受封宗女,如今竟直接成县主了。这事不管为的什么,真就和做梦似的。” 云绮解释道:“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长公主与太后、昌平公主关系不差,她若低头求人还是求得来的。长公主为月影寻保命之法,她就算不感恩戴德,也绝不会背信弃义。” 她现在才想起之前的细节。自己觉得不对劲还真不是想太多,分明就是江月影嘴上不愿直说,言语间却愿给些暗示。 在去县衙的路上,云绮看到吴老先生带着玉珍在歇息。 吴老先生望向她们,道:“小老儿当年便说过,二位的富贵荣华一位在俗世,一位不在。可路终究是人走出来的,我经营谋算一生、勤习方术想借机乘风而起,如今也只是混得个温饱。只要守住本心,二位姑娘卦象就不会变。” 云绮知道他说的还有江月影,忍不住问吴老先生:“你说过那不在俗世的鬼神之命,可是月影的命数?人死灯熄,谁会愿守本心呢。若能帮身边人,我在俗世的富贵就一文不值。” 吴老先生没说话,倒是玉珍牵住她的手。 “快去吧,不必为这些耽误正事。有始方有终。” 第 115 章 太后为江月影戴上金花钗:“你与你姐姐一样,都是比起旁人更不愿委屈自己的性子。” “太后娘娘才是在委屈自己吧。”江月影对镜施妆,“月影也不算什么正经宗女,娘娘愿给个保命的封号便已足够,哪还用得着亲自来安阳。任谁也知这封号是保命,却不能免死。” 太后放下另一只金钗,将它递给江月影:“分明有更好的路走,为何却走了另一条呢。每次相谈,我只觉与她不说志趣相同,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数次见到秦雨柔与乡野之人话不投机,” “与太后不同,”江月影斟酌着道,“我与姐姐都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这辈子都不会懂娘娘习以为常的东西。好比足不出户的大户夫人即便是在闺中,只管学操持中馈、管好下边铺子的管事,未来当为贤内助。而想要婚嫁的寻常女子却不同,即便家人疼宠,她们也不会永远如贵女般富足尊贵一生,雇人时时保护更是天方之谈。” 她通过镜面看向太后:“待到大户的闺秀成了夫人,又会如何?世上哪位女子都不易,可大户人家的夫人若是无子,只管将贱妾的子女抱来养。至于贱妾是为飞上枝头,是早年那位寻常女子被拐子拐来、还是被夫君卖做典妾,谁又会在乎呢。” 太后叹息道:“你们姐妹都是良民出身,未曾生自贱籍人家,更不曾为人贩卖、受尽世间苦。既然无仇无怨,为何就不能进到这繁华之地,与知己共享盛世呢。世人皆如此,多少寒门子弟出自为人践踏之家,待功成名就不也买来奴仆美人享乐,哪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江月影不欲再说,在发髻上对称簪好另一只金花钗。如今封号刚下来,形势又不明朗,她也只是得了些普通金头面。 低髻以玉簪、金簪与头须固定后盘好,再簪上镶猫眼的金花钗后烨烨生辉。 “我与绮娘说过,”江月影扶着发髻上的花钗,“财宝是最末等的东西。的确如此,空有财产的平民百姓什么都守不住,更何况此世子女为父母私产、妻为夫产。” 太后不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贫贱夫妻百事哀,贫家的口角琐事多是为银钱田亩,小康之家最多加上几间铺子。有这些东西就已胜过旁人,哪能人人都有幸投到世家、宗室女眷的肚子里?” “自然如此,”江月影最后拿笔一点红唇,“故而太后娘娘不会懂我们小家女,姐姐也自知做不得与贫家同心的菩萨。只是她一寻常女子初来乍到,旁人自然待她如民女。这世道如此,姐姐自然不会与世家同心。谈得来又如何呢,世家不过是纡尊降贵,秦雨柔不会真成了世家之女。至于先帝……姐姐想要的他给不了。” 太后本打算合眸养神,听她这话后突然问道:“这么想回去吗。你也好,你姐姐也好。” 江月影抚着柔顺的发髻:“姐姐是走失的。家中高堂不知她阴差阳错至此,以为姐姐遇到了拐子。我簪在头上的珠玉若在家中,定会毫不犹豫地典当成银钱拿去寻人。” “即便有明里暗里卖假消息的、无事传信骚扰的,家中也没停下找过。若连我都不见人影,母亲的身子都撑不住。因着她是我母亲,我才知为人母不是孩子落地便无师自通。母亲性子幼稚些,馋了会抢甜嘴的糕点吃,遇见急事更是歇斯底里的。她与外祖母能撑这么多年着实不易,已一起得了症。我再走丢了,她们身子未必熬得住。”新封的秦县主打开门,竟是要出去了。 “你回去吧,我拦不得她默许其寻死,哪有颜面劝你。”太后在她身后说。 江月影带着随从出门,准备去找卫瑜。 而云绮早已请芸娘与楚竹君帮长公主,自己带璎珞去地牢。她进去找到卫瑜,这卫先生正在地牢里坐着看书。他脸色泛青地蹲坐在那草席上,远运望去竟是一副身残志坚的模样。 卫瑜问云绮:“怎么不带璎珞?她就是姐姐请来护你的。” 她沉默片刻,对他道:“璎珞在外面候着呢。不是说不用担心你,怎么这么会儿功夫就铁窗泪了?” 卫瑜看着木囚栏,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话重在神韵,”云绮只好自己把话接上,“倒也不是说囚栏材质如何如何。阿瑜可有什么打算,你别告诉我准备等死了。” 卫瑜沉思片刻,有些犹豫地说:“只要把罪责推在嫌犯身上,这事便算了了。姐姐是这个意思,她也办得到。虽不算难事,可这万良咬出的何止蒋飞鹰一事,还将安阳县之前来的灾民、新安置在羊汤县一带的后来者,加上云屏山山民,统统给拉下水。” 云绮皱眉道:“牵连太广。就算我们做得到,长公主的名声也毁了。” 卫瑜凑到她耳边:“今上手段阴毒,但也不算什么暗箭。要么舍生取义,要么出卖下百姓换亲弟苟活。选哪个今上都不亏。” “之前我与月影也说过这些,”云绮抚唇道,“总归是我们信县下百姓,以民心保命,她则去保百姓之命的意思。” 卫瑜惊诧片刻,想起缺漏之处:“这路子确实行得通。只是她要如何保安阳县民之命,可有与你说?” 云绮艰涩地道:“月影那性子八成是觉得我会透话,说都不肯与我说。长公主许知道些实情,到时我们问她吧。” “她性子这么莽撞?”卫瑜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姐姐说小姨性子与母亲相像,总不会差得那么多吧。” 云绮没忍心将那猜测说出口:你比长公主年纪小,又不为大庸皇室所认,对生母的了解还真不一定更多。其实按她这些年听到的,姐弟俩的母亲秦军师是不破不立、动就剑走偏锋的性子。奇招屡出、大多全胜而归,连世家提起当年事都心有余悸。分明是她们姐妹都那么莽。 可惜此时已无闲暇时间供他们消遣,安阳县县衙升堂了。 第 116 章 不远处衙役踏踏的脚步越来越近,卫瑜这嫌犯随手抚平衣角,将手中的书递给云绮。 李修齐低声道:“云管事先别出面,在堂下或屏风之后看着就是,实在形势不妙再去请人相助。县令大人早已与长公主打过照应,无需忧心。先生身份非同寻常,即便真出了什么疏漏,下回也能补救一番。” 云绮只得应下,选在堂下听这三堂会审。她还没出县衙,便被侧夫人给拦着了。 侧夫人也知道云绮没心思与她闲谈,只是揽过女儿小菱道:“这些年小菱与管事走得近,我替她多谢云管事照料了。” 云绮觉着有些奇怪:“长公主殿下已与令郎说过该当如何,怎么听侧夫人的口气,倒像是我们再也见不到、阴阳两隔了似的。” 侧夫人轻笑道:“长公主怎能与太子殿下的密信相比,我儿的性子,我这为娘的再清楚不过。” 她不顾小菱吓得直往身后躲,说出了实情:“庶母又生恩,他便认生母。嫡母乃正统,他便敬重嫡母。家事如此,国事亦如此。看似铁面无私重纲常、顺应天理,有情有义。可这一碗水本该斜着,水浅的那头才能与另一碗相平。我也说不出什么妙言,只知端平了就是看着水浅的那头死,又落个好名声罢了。若几位渡过这一劫,就带着小菱走吧。” 云绮盯着侧夫人问道:“长公主殿下怎么会不懂这些,侧夫人说这一番话确是善意。可这招祸的善言不会是顺口而出,夫人所求为何呢。小菱好歹与县令大人是血亲,绮娘难道还能待她更好么” “夫人厌憎我这生子的妾室已久,”侧夫人将小菱硬生生从背后扯出来,“我儿为孝道也不会护着生母,可小菱这半个妹妹就不一定了。当年夫人直接问他‘将亲妹过继到徐家远亲名下、为母分忧,还是自己同尊嫡母生母、自此仕途坦荡’。如今云管事也看到了,小菱虽被庇护在徐府羽翼之下,可到底还是个奴婢。” 云绮听她说得动情,只得道:“这些之后再说吧。若能平安无事,就算我应下。” 于是在耽误好些功夫后,云绮终于从侧门出衙门,随安阳县民一同在堂下听审。 万良跪在地上,身上衣衫不整,像是早已受过杀威棒。 他哆嗦着道:“小人句句属实。姓蒋的那贼人知小人熟读诗书,拘小人做他那寨子的狗头军师,小人假意迎合、平日里只帮他们抄写些废纸烂稿,直到今年才寻着机会逃出生天啊!” 徐县令冷哼一声,拍下惊堂木道:“大胆万良,本官饶你与尔妻李氏已是网开一面,难不成凭那几张破纸还想将功折罪?” 衙役接过万良头部不敢抬,手却举起的书信,利落地递给县令徐茂学。 徐县令皱眉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地扫过亲自念道:“令百姓集于安阳,协秦军师之子卫瑜起事生民?” 卫瑜身份不同于白丁,见官无需下跪。 他立在堂上,道:“如今天下太平,万良不过是蒋飞英手下的文书,也敢诬陷在下了?在下不得他喜便罢了,竟连安阳县这允他立身之地的良善百姓,这寡廉鲜耻之辈都想拖下水。” 堂下哗然大乱,有不满的人嚷嚷道:“好你个杀千刀的万良!我们这些乡邻没将你这外来的如何,你倒好,这么一顶大帽子扣我们头上” 云绮借机朗声道:“徐大人,万良若真只是假意迎逢,怎能接触到这种足以株连一方的大事?万良怕是已为匪首蒋氏走狗,想在安阳借机生事。” 更多的云绮不便说,祖辈皆在安阳的县民却能开口。 “县令大人,好好查查这贼人!笑话,秦军师哪来的儿子!” 听到这里,卫瑜什么都没说。 “呵,万良他就是在放屁。他和他那婆娘可是外来的。这谋逆之事若是真的,他还敢这么嚷嚷?” “这姓万的可真厉害,往日一声不响地只知喝酒、与人谈天论短,对路过的小娘子评头论足的,如今一上公堂倒是不怕死了?以后他婆娘被发卖时,可别卖出县外,得留下给我们本地的相亲赎罪哩。” “万良这人都能扔了老婆从贼,将功赎罪后指不定多高兴呵。之前他与人喝酒,说李娘子‘生得寡淡只是秀气,还没楼子里吹拉弹唱的丫头灵气’,大不了以后再买一个!” “万良算什么玩意,也敢拉卫先生下水?他当年动过请教卫先生的心,许是卫先生宁肯教个药铺伙计也不理他,心怀怨愤吧!” 一行人哄然大笑,嘴里的话却越讲越歪。 云绮知道万良的事不可能不牵连李夏罗,可听县民这样说难免焦心。她一抬头,竟在对面一个铺面低矮的二楼看着了李娘子。 她听着这一行人拿自己打趣,正在那低眉顺眼地关窗子。 徐茂学也不敢做得太显眼,只是说要择日开庭,先将万良押下去审讯。还说“严刑之下,必吐真言”,喜得安阳县民直拍巴掌。 云绮见卫瑜暂且无事,赶忙上那间铺子去寻李夏罗。原来那是间布铺,正在玲珑之父名下。她向来是个脑子爱想事的丫头,见李夏罗六神无主,便“请李娘子去楼上坐坐,既能看着下边又不至为人所辱”。玲珑这回无比妥帖,连知道旧事的云管事都对她有了些许好感。 玲珑见云绮来了,对她道:“云管事,你与李娘子喝杯茶再走吧,也好说说话。” 云绮在玲珑走前随口问道:“怎么不见幼兰?之前你们关系不错,如今倒是不爱聚在一起谈书画了。” 玲珑一耸肩:“她说当年是自己不懂事,如今不愿像之前一般待我了。当年我确实不对,可喜欢与她在一起倒是真的。” 云绮扬扬眉,完全不想安慰她。 玲珑走后,李夏罗竟开始下逐客令:“云管事快走吧,还有要事去做。我恨谁都不会恨你们,多亏这些年将受益教于他人,不然如今哪还能坐在这里。” 云绮不放心地道:“你真的无事?我要是听了那些话,一定希望有人相陪。” 李夏罗在她背后挥挥手,云绮二话不说便回去县衙旁了。 此时不少县民围在县衙外,生怕落下哪场大戏。 第 117 章 推茶摊的娘子哀叹道:“这算什么事。我们安阳县向来是个风水宝地,怎么偏就遇着这些要命事呢。” “可不是嘛,”货郎插到人群间搭话,“安阳县除了早年西边地动,县郊塌了几间土屋,如今哪还有过什么天灾?下暴雨也不像南边似的河都冲改道,冬日还有邻县的大户人过冬,没比这更宜居的地方了。” “安阳县除了南边山岭险峻,”吴老先生颤巍巍地掏出铜钱买了杯茶,“北边都是些小山。不窝匪寇,山民又能靠山吃山。溪水清浅,只有些寻常鱼虾、河蚌之类,招不来水匪。哪想土地爷不乐意他们来,这些烂心肝的还上赶着来祸害咱个。” 众人皆知这吴老先生是说书的,都顾不得自己与人说到一半的话,只管哄他多说些。 吴老先生吃着旁人买的东西,又喝过茶水清口,清清嗓子才愿开口。 “当年天下不太平时,”吴老先生不知从哪听得些旧事,“秦军师途经安阳县南为一妇人相救。哪想妇人为强人所逼,不过数日便被查到是隐姓埋名的贱籍女子。国法如此,秦军师只得与她分道扬镳。她去往梁郡的路上途经安阳县,行至北边的清泉镇,还去山上求神佛庇佑。” 云绮穿过人群,探着头问吴老先生:“老先生,你说的清泉镇哪有庙宇?山上都未必有桥屋里神像多呢。” 吴老先生对她道:“也称不得庙宇,早年哪来的银钱,如今不过是间狭小的破屋罢了。早年安阳县信的是位地仙,只是后来县下日益人丁兴旺,这地仙又不灵验。如今安阳县谁都不信的野神,自然无人供奉。” 众人不觉得有何不妥,只当这是故事一般唏嘘不已。僧道私兵势大,便灭佛灭道,世上更有妖道妖僧之说。大庸信神如贿神,都言神界人界格不相通,多是求个安心或吉兆。得世人推崇的方士,多是精通水文天象、奇门遁甲的贤能军师。 云绮只觉得这事在哪听过。她不觉得这时吴老先生真在说着解趣,索性接着听。 果然,吴老先生继续说道:“神怪野谈如池水映人间景,雾灵山的野神本是一山之神,身旁有狐妖护法。到如今又成了狐妖与书生相恋,雾灵山神棒打鸳鸯。秦军师当年除拜过雾灵山神,也未曾与安阳有什么旁的瓜葛。若硬要说有什么牵连,也只这些了。” 一时间群情激奋,越想越觉得是万良无事生非。 云绮避开行人退出人群,再想进县衙又耗费了好些工夫。若蒋飞英已在安阳县,她此时去找才真是落实罪名。 她快步走进县衙,地牢之中看守已换过一轮。卫瑜的牢房收拾得如同客栈一般,罗汉床对着摆满糕点、酒水的案几,草席早已换了新编织的,还在角落里堆满鲜花。 云绮也不知是在安慰谁:“竟还有山谷之中的朱瑾。朱瑾花在湿热之地四季不绝,是个好兆头。” 卫瑜苦笑道:“美酒与洒满糖霜、油炸出糕点看似体贴,却于养身无益。吃这些只会比吃稀粥都难受,加上铺在地上的夜香花……一夜过去,明日鸡鸣破晓不知还会有什么。” “我与月影想的法子有是有,”云绮不知这时该走还是该等,“只是长公主那边得点头,她若是没备好,一走了之怕是会连累她们。” 好在他们并未僵持太久。 衙役本该在远些的地方吃酒,偏在此时接见不知哪位贵人,殷勤无比。 “秦县主何须如此客气,小人帮您看着就是。”衙役虽如此说话,一同传来的却是他晃动钱袋的响声。 那位县主脚步轻缓,离这边越走越近。她戴了帷帽,云绮一时没认出来。 江月影掀开面前的轻纱,颦眉道:“你们也觉出不对劲,怎么还等到现在呢。该走了。” “如今是什么紧要关头?”云绮被她说得心里冒火,“月影不会真觉得你一言不发,我就完全能会意吧。秦县主。” 秦月影迷惑地看着云绮:“你之前不都做得很好?怎么现在倒是拿不准,这还用问么。” 二人冷面相对,都觉着对方太气人。 卫瑜看不下去了:“还不是牵扯到的人过多,朝夕相处的人总归不是话本里的角儿,手起刀落便舍生取义。” 秦月影这才恢复那股机灵劲儿,在他们耳边道:“我如今得着县主的封号,办事容易不少,也不至于像你们似的容易丢掉性命。先去茶楼等立秋,长公主让我给卫瑜拿个护身符。” 云绮不禁问她:“那你呢?错过立秋会多等六年。” “哎呀长公主你们还信不过?”秦月影一挥手,“我与她一同做场戏糊弄楚汐,反正今上那身子还真撑不了多久。他近日这般冷硬,也只是为太子之位稳固,往日半亲不亲的小姑算什么呢。等今上驾崩,卫瑜也不至于像这几日似的盯着我们。” 她一掀包裹,将手中的衣裳递给他们。不过片刻的功夫,安阳县令就下令放人。 他们走出地牢,江月影却直接将卫瑜同云绮踹进角落,示意他们换身衣裳。 江月影自己乘轿远去,卫瑜与云绮则换衣后与人群同出。一群赶集归来的货郎货娘,还有妇人们都身着靛蓝衣裳,头上的发巾也是染了常见的红色。 接应他们的是璎珞。她鬼精地甩开一路人马,带着这两人东躲西藏地进了灵雾山。 卫瑜此时还不知真相:“在这里?觉得此处未必能藏人,还是暂且躲去南边为好。” 云绮觉得自己还是该对他透漏些实情,防止临行前出现那种浪费时间的惨案。 她解释道:“我们是回伯母故乡,回去的办法有些怪,得天时地利俱全才行。” 卫瑜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理解为母亲的故乡是桃花源一样的地方,只有解开奇门遁甲才能找到入口。 一看他这晕乎乎的神态,云管事就知道大功告成。虽然这人没听懂……但是他理解到月晕之门一开,乖乖跟着走的程度就行了。 “都立秋了,花朵却这样繁盛。”秦月影摘下刚开的昙花,将它塞进袖带之中。 长公主无奈地想将花拿走:“虽是拿婚事做由头,也不能拿着这白色的花朵去见任将军。哪怕过了这几日就会离去,也别太显眼了。” 秦月影假意将昙花给她,嘴上还道:“公主拿别的花换这朵就是,不然我可不应。” 一旁的桃花枝之上系着绫罗点缀,此时正值立秋桃花早已开尽。府中管事嫌用通草需得每日更换,怕府里忙不过来,就在俏似真花的通草桃花间缀上些天青色的绢花。 长公主府上的桃花树都是赏花的野桃,如今结出半生不熟的桃儿还没杏子大。桃花、小桃与桃叶,配上天青色的绢花,看着还真有些情趣。 她在桃枝上取下一只绢花小钗,将它插在江月影的发髻上。 “走吧。等他们回房歇息,你就随白氏去竹楼。这绢花小钗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以后回家见家中高堂,也能说是外侄女给买的。” 此时长公主府上不止求亲之人,还来了不少旧友。 晋江宁身旁不乏问安的女眷,故而一时去不得别处。等这些人知情知趣地散尽,她才逮到位熟人。 晋良娣皱眉道:“清稚?你不是该在太子身边,自己过来也不带个人。回头殿下又觉得清稚姑娘被苛待,我可赔不起罪。” 清稚笑颜未变,回话时面上仍带笑意:“良娣言重了。清稚不过是个侍妾,无名无分之人哪配时时有人伺候。” “你与李美人同是东宫宫人,”晋江宁不信这话,“你二人关系亲密,像是姐妹一般。当年东宫中人都言清稚比茜雪体面,不知你们是如何玩到一处去的。今日一看,你们心里都清楚。” 清稚扶着头上的发簪:“良娣出身世家,怎会知小家女心事。左右贫家女如物件般做不得主,自然只有借势方能得所求了。” 晋江宁想起往事,语气轻软不少:“哪有这般好的事。若想得所求,早就该停手才对。当年海棠与柴盼儿之事,你不会不知。” “清稚与她们不同。”她轻声道。 晋江宁听了这话,险些笑出声:“每个女子情浓时都这样想,那被抛之不顾的又是谁呢?” 清稚此时已将话说尽,终于要走了:“倒也不是良娣想的那个意思。您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此时想来那几位与良娣投缘,如今看来,不动她们才是有先见之明。” 晋江宁在清稚来这一遭后便心神不宁。她思来想去,还是借机求见长公主。 秦月影正与自家晚辈耍赖,愣是又将那朵昙花又塞进衣袖里。长公主正哭笑不得地拿她没办法,就听下人禀报晋良娣求见。 秦月影知道这位就是阿宁,登时喜形于色:“这么久可算又逮着阿宁。之前次次都是年节才能相聚,她这在道观祈福也忒用心,俗务都一律不管了。” 晋江宁人还未到,回的话却先到了:“瞧瞧秦县主这话说得,在道观养性修身倒是我的不是了。若非这回有要事相商,我也不来搅你的清净。” 第 118 章 此时已是正午。云绮与卫瑜没心思过立秋,反倒是老画师在那唉声叹气的。 他在树下的蒲团上盘膝而坐,不时拍下大腿:“我老大岁数,也不知可还能再过几次立秋。” 大树底下好乘凉,这桑树不止为画师遮阴,还引得不少鸟雀筑巢。画师纵使将大腿拍得震天响,树上鼓着胸脯、毛茸茸的鸟也不带怕的。只可惜鸟雀能探头看热闹,人却不行。 云绮硬着头皮道:“不如画师还是去清泉镇买些应景的?无论是吃食还是物件,总得沾些秋意才好。” “哎呦,等的正是这几句话。”画师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怎么也得买些瓜果咬秋,再买些香喷喷的肉食贴秋膘。立秋挨饿怎么看,你们且等着就是都不是好兆头。” 看着画师欢天地拄着拐走远,云绮与卫瑜总想去劝一劝。现在哪是什么能舒心赏景、闲来看天,在山水中领略秋意的时候呢。 云绮看向璎珞,她一点头就暗中跟上,还做了个手势才走。璎珞的手势很直白,连卫瑜这与她不熟的人都看过便心中明了。 他盯着他们一近一远的背影道:“璎珞说半刻之后就回来,让你我先别走远。” 虽说立秋起便由热转凉,可霜月的晌午只会更闹人。蝉叫听着都有气无力,更何况人呢。 “这附近也不知能买齐多少,”云绮觉得他们只是想消暑气,“总归会有寒瓜解燥,在此处等着也不妨事。” 卫瑜想问些什么,却不知该不该开口。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灌木丛晃了几下,有什么在附近拨弄得草木的叶尖微颤,隐隐传来的稚鸟鸣叫声极其微弱。云绮被吓得草木皆兵,定睛一看才发现不过是只赤狐在掏鸟窝。 赤狐意犹未尽,嘴边毛发带血地一溜烟跑走了。 一阵风夹杂血腥气吹过竹苇篾编的旧灯笼,直照着云绮的口鼻将腥味与灰尘灌了进去。她被又熏又呛的,直接干呕出声,心里更想吃瓜果缓缓。 半晌,云绮才回过神来对卫瑜说:“等回去后,一起喝荔枝汽水吧。故乡有很多小店,十有八九会备些本地常见的酒水。” 卫瑜不解地道:“荔枝价贵,稀罕玩意怎能做出常见的便宜酒水?” 云绮决定给工业香精点面子:“还不是荔枝用得不多,只是沾点味道罢了。其实里头糖霜类的配料更多,喝着还是不错的。” 二人说得正欢,就看着璎珞不知何时归来,两手空空地像有急事与他们说。 云绮走下竹楼,想拉璎珞上来喝着茶水说。 哪想她更没耐心烦,直接扯住云绮胳膊道:“还是去劝劝为好,长公主那边的意思是秦县主要与任将军定亲。这事未必是真,可她还真搞出间大事,说是要与任将军同去搜查贼寇蒋飞英的去向。” 卫瑜走出竹楼,按着腰边的刀说:“她虽会些拳脚,但据我所知小姨绝非武官,大抵是为不让栽赃之人有机可乘。姐姐不会答应,应是小姨自作主张。” 璎珞点头称是:“带着刀枪剑棍防身勉强够用,遇到行家或对方人手过多可就不够了。” 月影是演员,为了资源学过几个月武术与擒拿。按理说小演员足够努力,经纪人都想好怎么营销了。可惜她运气太差,同时训练的电影演员恰好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 那位前辈参演女性现实题材电影,电影播出后业内赞叹不已。都是手下的艺人,经纪人姐姐索性先安排人家的热搜了。 云绮刚想义愤填膺地说上几句,就看到那位女星的热搜是“女星XXX为戏训练,如今已经成功入选散打国家队”。义愤填膺之人瞬间哑火了,发短信让江月影忍着。 小演员气得两个月没理她。 “月影学过几个月,”云绮斟酌着道,“如今怕是该忘不该忘的都忘了,只记得以前学的那些花架子。若璎珞是十,月影该是多少?” 璎珞诚恳地实话实说:“秦县主那几下子也就二三之间。” “不如与我说一是怎样的人,”云绮心焦如麻,“如果是寻常人,月影或许还真无需我们相助。” “不会武的寻常人也分三六九等。”璎珞边想边说,“按成年男丁来说,干体力活的寻常挑夫有一。女子没那么多筋肉,又以柔为美不出内院,未必能到一。乡野间白发苍苍的老妪看似风吹就倒,可她却能徒手以力制住娇养的女郎。秦县主那个数若是二,则有不到一是力道耐力,巧劲儿才是大头。” 云绮不知月影准备何时做何事,但还是打算与她接应后再做打算。既然知道好友以身犯险,总不能不吭声地坐享其成,眼睁睁看旁人泥船渡河。 她央求许久,璎珞终于被磨得受不了,飞快地拿竹楼铺草席的稻草着手编帷帽。草席是去年秋收编成的陈旧物件,稻草枯黄与立秋时不同,的确隐蔽些。云绮不会这些,只能帮些不要紧的小忙,自己心里愁得直冒火也不敢吭声。 卫瑜在身上搜刮半天,终于将长公主送来挡蚊蝇的轻容纱递过去,想拿这个做围纱。 璎珞将帷帽编好,却不愿用他的纱:“轻容纱是贵物,拿草帷子来配它不是更显眼?” 云绮看向卫瑜的披风:“我记得你这披风里子有几层是粗纱?”初秋还不算冷,这披风里子多是轻软的蚕丝料,粗纱是针线人缝制时加进去防滑用的。 裂帛断丝之声在竹林间响彻一方,连鸟雀都误以为是弓弦拉响飞得没影。 不过片刻,璎珞剪断线头,粗纱与稻草所制的帷帽就做好了。她二话不说就去扯云绮发须,给云管事梳了个与现代丸子头极其相似的、正好戴稳帷帽的一窝丝。 此时不说日头偏西,也是寅时已过。他们急匆匆地出山,待行至山脚下,恰好撞见了月影与白氏。 他们急得冒烟,生怕自个儿思虑过多误了大事,哪想秦县主还在这与人有说有笑的。 第 119 章 秦县主双手都拿着糖葫芦,也不知是不是快要回去就不顾血糖高低。云绮裹得最严实,走得也快,很快就被月影认出来了。 秦月影跑到她身前道:“别再上前,再耽搁一会儿被人瞧见麻烦得很。我能用的人手多,天黑也能上山,你们却还得趁这时回去。” 云绮忍不住质问对方:“璎珞说秦县主打算以身犯险。谁给你的胆子追捕匪寇,之前在现代不是次次都反复检查门窗吗?” “也不是我一人孤身在此,”秦月影漫不经心地摸着腰间的短刀,“白氏在身旁护着,还有长公主的人围得密不透风。任将军不是什么好人,不然我何苦盯着他,怪恶心的。” 云绮还是想要句准话:“你就说什么时候过来吧。” 秦月影还真回答了:“月亮升起时我一定会过去,若会晚些也会有人说一声,总归都会到。绮娘,你不会觉得我真想呆在这里吧。” 看着她的眼睛,云绮信了。月影对古代了解太深,她看过的古代小说少说也有一打。当年小明星喜欢看饮食男女的话本,还被一些网友群嘲“有接正剧的心,自己却天天男男女女,合着没男人就不看呗。等她二十年后红了,天天去正剧当贵妇糟蹋帅哥同行”。 江月影的回复是“我希望有些人知道,古代男女关系只是社会关系的一种。就像宫廷或后宅,你不会真觉得是爱情纠纷,美女靠征服男人征服世界?不会吧不会吧,那为什么古代艺人行业顶尖都那么惨”。然后她就被网暴的雪花给淹没,经纪人没收社交平台交给专业人员打理了。 “你确实会回现代,”云绮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听她的,“我们都不会想真当个古代人,更何况你的片酬不是预支了五万?早些回来。” 月影在她身后挥手:“那点钱还不够买时装撑场面的,你别管了,再折腾狼出来啃你们。若秦文达没被琐事困在别处,他与璎珞两个人才勉强够在狼群前护住你们。” 话音刚落,还赶巧碰上林中狼嚎四起。 秦月影见云绮走了,对白氏道:“姑姑带我回去吧。任将军多疑,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多呆半刻都只会引他进雾灵山。” 她们乘坐马车,很快赶到任将军所在的云屏山。 云屏山一带的百姓躲得老远,大多在羊汤镇外扎堆看热闹。 榨油坊的伙计将脖子抻得老长:“这瞎一只眼的老伯能是蒋飞英,怎么可能,骗鬼呢。不都说蒋飞英当年鹰眉箭目,在水上打渔能拿筷子将潜水的甲鱼打出来?” 去年来的卫娘子打趣道:“谁知道,小哥不也说是当年。这么些年过去,壮年男子变成糟老头子哪里稀奇?都说是匪寇,刀枪无眼,瞎一只都算运气好。” 坐在石台上的小孩们心扑通直跳,小脸涨得血红,这辈子都没见过这大场面。 与蒋飞英同道来安阳的灾民不信,不仅不躲藏,还不乏上前询问之人。秦月影提着裙角被扶下马车,抬头就看见有一堆人围着任将军,像是在为引路人求情。 那人絮叨着往事:“当年老家受灾,有道是人离乡贱,我们也不愿背井离乡四处寻人收留。一行人东打听西打听,听说去年来安阳的人都过得不错,这才随老哥到此地。” 前年来的半大小子出来作证:“正是如此,他们这一群人还真就是普通百姓。祖辈世代良民不说,还都有几亩薄田。若不是黄河改道全给淹了,为应急的钱粮又不得不卖地,谁不愿守着祖田。” 秦月影认出这小子是脂粉铺子的伙计,是他亲手递来那膏脂。她正想上前,就看到花依立在轿前。 花依腰间别着只铜笛,仰头对秦月影道:“县主。前面人杂,您就无需上前,伤着可如何是好。” 秦月影可不吃这套:“小姑娘,你可算了吧。若说人杂又危险,此地谁能比得上你们这群人。” “您在说什么呢,”花依握住铜笛,“我可听不懂。无亲无故的灾民远走他乡,怎的就背上谋逆大罪呢。” 秦月影叹气着道:“你也知道这是谋逆大罪,怎么不拦着些。他都未必知自己在作甚,你又何苦愚孝呢。无外乎借恩情起事,只是你们都忘了一点。掉脑袋的大事绝非一时义愤便能成,无论前朝还是更前,百姓只要能活得好些就不会掺和这个。蒋飞英才是这群人里最危险的那个。” 花依呆愣片刻,喃喃道:“可祖父对他们有恩。路上无论是恶人拦路,还是这数月所需,这些人无不感激涕零。” 白氏清清嗓子,略有些无奈地说:“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得了饱暖又有谁会卖命?不说你祖父施恩图报、暗害他们就不错了,刀剑相向都不足为奇。” 她对她们道:“这小姑娘我先看着,县主带随从过去吧。这些人里属花依武功好,奴婢制着她,您也好去那边办正事。” 秦月影点头后就走向人群。 蒋飞英身边依旧有暗中相护的壮年人,这些人刚想扶老者起身,便听老者讲“有话对任将军说”。 哪成想蒋飞英直接暴起,在任将军的脸庞与脖颈间划刀就窜出人群。将军的部署为他止血,绝口不提追逃犯的要事。 真知内情的,谁不知道他们宁肯蒋飞英逃走,这样黑锅也才算扣实。可惜秦县主与他们想得不同。 秦月影皱眉道:“任将军受伤固然要紧,可你们竟也不去追逃犯?” 松嫣与崔姑姑不知何时来到此地,年轻些的那个只顾梨花带雨地掉眼泪。至于崔姑姑,她可老辣多了,一开口就是诛心的话。 崔红李跪在地上,扯着秦月影的裙角道:“老身当年是得罪过县主,还请县主保重贵体。即便追到贼人,此时离去。日后的夫君又该如何想?之前贼人逃窜都没敢伤您,则能……” 秦月影瞥着她那死死攥着裙角的手,抬脚将崔红李踢得老远。松嫣刚扯着秦县主衣袖,登时吓得立马松手。 羊汤镇有不少壮丁与健硕的妇人愿随行,竟真在仓促间拉足了人去寻那姓蒋的。 结尾回到现代(明天晚上还有) 云绮与卫瑜、璎珞回山时遇见位女眷,怎么瞧都有些眼熟。 思来想去,云绮终于想起这位与谁相像。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眉如远山,生着与木匠之女桃儿相像的细眼。 那双招子生在桃儿脸上平平无奇,可在这位女眷的眉下却是妩媚柔美。薄唇轻点胭脂,又因愁绪轻抿,娇媚不俗。 她见到一行人,喜形于色地道:“敢问几位,云屏山怎么走?” 女眷身后的丫鬟直咳嗽,一队人走远后还有丫鬟撒娇似地抱怨着“夫人哪怕是为肚子里的小公子祈福,也犯不着折腾自己”。 云绮与璎珞面面相觑,只以为她忘记她们与桃儿认得。 车轿内,小桃之姐素心道:“去云屏山,拜野狐神。” 丫鬟气急,还想劝上一番:“夫人,您怎么这般糊涂。少爷与老爷三令五申地说了,不得去那边,就是为的不触怒鬼神。您可好,胎不稳还去那边求神。” 哪里是为的这些。女子难产,夫家多会心系子嗣,可府中胎儿孱弱得连公婆都不待见。 素心想,于她们姐妹有恩之人深陷泥沼,置之不理与禽兽何异?一入道观斩尘缘,无人知生身父母。可为人妻母不同于当年,哪是想做什么离奇事便做的快活时候。更何况…… “仆从无需多言,”素心掀开帷帘对丫鬟道,“是我自作主张。梦中有山中神女入梦,许是胎梦也未可知。” 行至羊汤镇,丫鬟见镇民无心接待贵客,心里还纳闷出什么事了。 深山中难有齐全的伤药。 英姑见秦月影身上那道刀伤流血不止,在附近取来些艾草为她止血,还瞪了眼被捆在不远处树上的蒋飞英。 蒋飞英吐出口血来,对他们说道:“呸,忘恩负义之徒。路上予你们饱暖,分明只要再等等……” 那些被骂忘恩负义的青壮脸色煞白,只觉自己果然不该信这蒋飞英,如今空得个逆贼之名牵连全家。 秦月影看着他,只觉得这人什么都没想明白:“天下太平时,谁吃饱撑得给你黄袍加身,少做黄粱大梦。不占天时地利又人心不足,更无能人相助。时势造英雄,也不会是你这自己都不知所以然的小人。” “成不得事又如何,”蒋飞英不怒反笑,“当年我孙儿贪玩,不过是偷吃豪门家仆偷藏的食物充饥,便被其扔入缸中活活捂死。我孙儿的命就不是命?” 当初安阳只有大小地主时,都是世代久居在此,哪敢作践佃户。可安阳新来的的豪门望族则不同,不过数十年下来,那风头就已高过本地耕读之家百倍。豪强家奴更不用顾忌乡里颜面,寻常百姓说是良民,却也比不得贵人身边捏着卖身契的奴仆。此话一出,连受牵连的县民都被激起怜悯之情。 秦月影忍不住问他:“那你孙女呢?” 蒋飞英将这事咬死不提,如此反倒欲盖拟彰。 他再一开口,说的却是件大事:“我孙儿死得冤枉,你猜那家仆借的是哪位的势?正是太子殿下。因着给楚汐搜罗美人,那家奴比旁人得脸。乡里只觉这是哪个大户人家放良,归乡荣养,谁能想到那处是太子殿下别院。当年我蒋飞英早已金盆洗手,娶得娇妻生儿育女——” 秦月影啐了他一口,怒气冲冲地道:“你若想报仇,也不该牵连这么多人。我是秦军师亲妹,与宗室沾亲搭故,自然无话可说。你引着想找安身之地的灾民,混在后一批人里来安阳,如今这些安居乐俗的平头百姓又该如何?” 不远处有几人走人,竟是任将军圈养的私兵。 为首之人流里流气地嬉笑道:“人抓着了?这不就万事大吉,按律法这些可都是男子斩首,女子充做营妓、官妓的从犯。” 他们一手抓出这些人里年轻些的媳妇,又想去羊汤镇附近找些小姑娘糟蹋。这些青壮心里害怕,只敢阻拦不敢动刀,不多时便落败于人。 云屏山风声萧瑟,飞鸟走兽四散而去。 秦月影想起初来大庸时,吴老先生说过“不在俗世”。她确实在某一日明白了,也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后世志怪话本上的秦县主,若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秦县主拔出短刀,指着他们道:“放肆。安阳县民不过无辜受累,淫辱民女民妇者其罪当诛。” 原本至多以一换二。也不知怎的今日如有天助,真以性命拦住这么多人。 舌尖舔血的私兵命都快没了,还吐着血嗤笑这些乡人:“你们这些蠢货以为这就算完了?如今秦县主命不久矣,谁还为你们说话。早将那老头子乱刀砍死,还用受今日的罪。当断不断,全都是活该。” 可惜他还没断气,就因血腥气太盛引来深山里的狼群。 素心在轿上莫名觉得胸闷,只得命人停轿。偏在这时她闻到血腥气,连轿夫都吓得够呛。 他哆嗦着腿道:“狼,前面有狼在吃人啊!” 丫鬟也胆大,还有心思往那肠流遍地之处张望:“这不是吃饱都叼着跑了?你这怂蛋怕什么,人得饱暖还会猎杀野物,禽兽却只管吃饱就能相安无事。” 狼群拿利爪拖拽残肢,回到深山不复出。 英姑好容易带来伤药,一回来却看到此处遍地狼藉。 “怎么回事,”她急得头都能冒火,“什么时候姓任的私兵来这边,还弄得遍地内脏肠子擦地?” 英姑又向树上绑着的蒋飞英一瞥,只见蒋匪首两条腿只剩下一条有肉,另一条被野兽啃得只余森森白骨。 他虽在那喊疼,性命却无大碍。英姑不再理他,安心在秦月影的伤口上敷药。 白氏赶到后懊悔不已,秦月影却没空听她谢罪:“我时候不多了,你将这封信给长公主。另一个则是我手上的桃木手串,也是姐姐留下的。” “县主务必保重贵体,”白氏接过这两个物件,“只是奴婢只能先做其一,又该先送哪个?” 秦月影没什么力气,轻声道:“第一个。第二个只要信得过的人便足够。”语毕,她合眼昏睡过去。 不多时,崔姑姑命人抬着顶轿子来“接秦县主”,却将小轿趁夜深扔在山林中。 素心一行人旁观许久,看到此时忍无可忍,连丫鬟都直骂崔姑姑妖婆。 她插着腰道:“说是给人疗伤,却将伤者扔在这渺无人烟的荒野,不就是想害人吗。” 素心咳了几声,对轿夫道:“我们快过去看看,指不定人还能救下来。” 秦月影再醒来,看到的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你是木匠家的小桃?什么时候都出嫁了……” 素心按住她流血不止的伤口:“还是失了太多血。你们去将药匣取来,女冠怎会不懂医术,即便是皮毛也够用了。” 丫鬟在轿中取出养胎的温补之物与药匣,除黄岑、阿胶、石菖蒲外,还有仓术等物。这些日子无论拿什么药材补身,都徒劳无功。秦县主身上的血混着艾叶的气味,竟也没叫她难受。 此时明月高悬,四周雾气弥漫。在云屏山是如此,在雾灵山亦如此。 刻不容缓之时,云绮还是没等到月影。璎珞愁眉苦脸的,不过很快就见到黛黛夫人带着小菱来了。 小菱磕磕绊绊地道:“白婶婶给我戴上手串,让奴婢带话过来‘她晚些到,你们先走,大不了又是六年’。小菱求黛黛夫人过来,就是为的你们能顺利回去。” 云绮脸色发青:“我明白了,想回去找她也打不过黛黛夫人。” 黛黛微微一笑。 她只好拉着卫瑜向那虚无之地走去,小菱一咬牙也跟上了。他们再看到的却不是明月,更不是安阳县或影视城基地。而是…… 卫瑜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太阳,以及数百里外才有的沙滩与海水,惊得说不出话。这时寒风彻骨,比起立秋更像正月。小菱冻得直打喷嚏,与空中响起的怪声混在一起, “喂喂喂、嗯,喂喂,咳!” 云绮呆滞地看着天,反应过来后大声呼喊:“海警看我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海警显然听见了,抚慰的话里还混进同事间的闲谈。 “哎呦,这里租一次皮艇四十,三次一百呢。这回可好,直接把游客扔在岛上,我就说他记性不行。” “别废话了快过去,一会儿人冻傻冻坏算谁的?谁知道在那那多久了。” 云绮见他们收到求救讯号,这才放松下来。 她回头对那不明状况的二人大声说:“到家啦,现代!” 后续(结局) 云绮推开书店的门,看到店长果然在看店。 她熟络地道:“明明是春节,这家图书馆还在营业啊。” “我这不是在补贴家用,”店长在柜台噼里啪啦地打字,“自由职业哪有带薪休假。图书借阅年卡还有大半年,这回你那几位朋友先免费看。下回再来,怎么也得办周卡了。对了,没几天超市就关店。你也多买些年货,不然开门也得涨价。都说过年挨宰别动火,说声恭喜发财。屁话,发财的是超市又不是我。” 店长在电脑屏幕后探出头,显然是给好奇心勾得心痒:“云绮,你那两个朋友怎么那么爱看书,还是平时没什么人看的历史相关。你男朋友就算了,十多岁的孩子不是爱看小说漫画才对?她看的书我都看一会儿就烦,就是温习历史也不用看得那么细。” 云绮随口回了几句:“这小不点家里管得严,还没看过那些呢。” 她离开收银台,还能听到店长在那嘀咕“管得也太严”。 历史相关在拐角,平时都被考资格证的青年占着,这回店里难得人少。小菱和卫瑜眉头皱得死紧,不时拿起新买的智能手机简转繁。 “绮娘来了?”卫瑜半蒙半猜测看得眼干,“怕你近乡情更怯,我与小菱都想自己查。不过繁体字简化后,于我们而言没之前那般易懂。” 云绮坐在对面,给他们一人一瓶汽水:“给我吧,你们先喝饮料。” 她接过夹书签的纸书,从头快速翻看。 在正史中,安阳蒋氏之乱平息,秦县主下落不明。安阳县民自请施剐刑,将逆贼蒋飞英等人千刀万剐。 谋害秦县主的奴婢崔红李不知何时逃入深山,数日后被人在云屏山外寻到残破的尸身。衙役被尸臭熏得呕吐不已,验尸时在崔红李口中发现几缕白虎毛发,之后无人再提起这背主奴婢的往事。毕竟崔姑姑的侄女崔松嫣还活着,与死人计较哪能有折腾活人畅快。 “能处置崔红李,”云绮合上书,“想来长公主他们都无事。月影也不知在哪里,下落不明……不就是回来了?” 小菱塞给她看自己那本野史,大抵是不知何人记载的、听着便荒诞,书写者又非史官才称之为野史。小姑娘自己则翻找旁的书籍,大抵是在找侧夫人与兄长在之后如何。 云绮逐句念道:“秦县主,秦军师家中幼妹。端柔长公主见其秀外慧中,遂为县主作冰,一时朝中显贵云集府上。适逢蒋氏之乱——” 蒋氏之乱已过去数年,已有好些人将秦县主义举编成戏曲。如目连救母一般,都是这些乡人爱自演来充做消遣的粗戏。 扮做秦县主之人拿木枝打在“私兵”肩上,还与他对打一番,才终于说出那句话。 “放肆!安阳县民不过无辜受累,淫辱民女民妇者其罪当诛!” 台下喝彩连天,遮过来了长公主与柴盼儿的交谈声。柴盼儿边为长公主剥去果皮,边看向那羊汤镇新搭的戏台。 她侧身摆好鲜果,又给长公主斟茶:“不过数年,安阳县外的羊汤镇都这么热闹了。” 长公主看戏看得目不转睛,嘴却没忘说话:“先帝驾崩,国丧已过。太子……今上登基,与民同乐再妥当不过。” 这出“秦县主救民”,台上也不是国色天香的真戏子,只是乡人自娱。布裙铜钗披纱罗便是感化天帝、修为地仙,看客不仅不出言嘲讽,还向台上掷铜钱、碎银打赏。 临县来的文乡绅叹道:“这出‘秦县主救民’听着玄乎,却是实打实的真事。县主救民时狼群只伤恶人,不伤县主与百姓,连暗害县主的崔家奴也被白虎所食。天意民心俱在的真神,我们何不祭拜一番去晦气?” 兜售羊汤的英姑听出他是外地人,细心地对这乡绅指着北边:“早已有祭拜之地,就在安阳县北边的清泉镇哩。” 长公主刚想与英姑说些什么,就看着远处走来位步履蹒跚的货娘,似是瘸了一条腿。她刚心生怜意,就看着这人的脸。 英姑皱着脸道:“怎么是崔松嫣?□□的,看着她可真晦气。” 长公主对这话颇有同感,但还真没心思再为难她:“崔松嫣?她出卖姑姑才能活命,可任将军哪是好相与的。没得着人还瞎眼破相,早就将这糟心的妾室撵走了。松嫣这些年早消停了,我却不想劝解她。” 白氏来接长公主,一行人就那么走了。柴盼儿只觉得她不厚道,但也不能与公主说气话,只得应付崔松嫣。 崔松嫣卖的是茶干与茴香豆,手上还沾着煤灰。 她木着脸问柴盼儿:“乐师,你当年可有遭人讥讽之时?如今觉得日子过得可还好,得着想要的东西了吗?” 柴盼儿忙着吃羊汤,竟没听出崔松嫣语气不对,还真认真回话了。 “还好。”柴乐师夹起片羊肉,“黛黛夫人与璎珞走了,说是改日就来接我。至于想要的……当年被刁难时,那人问我‘你老来不做妾室外室,跪着求老爷们花千两将你赎出贱籍。做妻做妾,哪个平头百姓能糟得住你这祸水。还能做什么?’。当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做一辈子乐师’,如今能以琴会友,溪边观景落笔作画,却恨不得她就在眼前。” 崔松嫣一股腮,阴阳怪气地道:“哎呦,选对了人真是好,几块骨头都过得有滋有味。” 柴盼儿手中筷子险些没拿住,哪里还不知自己是对牛弹琴,人家压根没听懂呢?她二话不说便拂袖而去,找长公主与白氏去了。 云屏山中已无人,柴盼儿找到长公主与白氏时,自然知道她们准备做些什么。 长公主将祭品摆在树下:“月影的庙宇本该在此地,楚汐心有芥蒂,命人将庙宇建在雾灵山。” “少爷与少夫人已在桃花源,只县主下落不明。难怪殿下记挂着。”白氏说完,这才跪下叩头。 长公主哑着嗓子道:“花朵凋零香气却留下,这便足够。” 柴盼儿取出柳琴,只以琴声诉哀思,祭神曲响彻山林。 ……是非自有后人说。 云绮看完后,惊叹不已:“古代人思维清奇,我还以为自己看的是仙侠小说呢。之前你们帮我润色,共同将当年事写成小说,可是被骂得不轻。早放些妖怪进去,指不定反响会不错。我都被吐槽到自闭了。” 小菱只觉得她大惊小怪:“我在府上还看过雷公女婿的画册,旁人回乡时买的,比这个离谱多了。而且你不是说只是纪念,对自己的水平有数吗?” 卫瑜活学活用:“呃,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云绮光顾着害臊,也没听见手机提示音登登响。她正等对面二位花式夸自己,就看到他们呆滞地指着背后。 月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过是几百……咳,几年不见,不认得我了,”她还把手塞在云绮脖子里取暖,过分得令人发指。 云绮没回头,直接问她:“怎么找到我们的?也不早些联系。” 这回困惑的的人成了月影:“你的手机不是一直在想吗?片方和游戏方都在联系你,还说今天再不回就默认放弃了。” 云绮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掏出手机,拿键盘编辑出想写很久的话留做备用。 “写这本书的初心是为纪念,也是为了正名。古代女子或许困于一隅,却也不乏绝境求生、心思通透者。致旧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