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跟你也太难了吧? 作者:小鬼儿 本文文案: 付荷和史棣文是“同类”——不恋爱,不结婚,能演,会装,有小情趣,识大体,在人与人打交道这件事上只交手,不交心…… 二人抱团取暖,配一脸! 直到突然多出来个孩子? 史棣文遇上了人生中最大的难题: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付荷说不是,他不干。 付荷说是,他也不干。 于是二人没好过,但分手分了个轰轰烈烈。 一别三年。 付荷没变。 三年前,付家家里没有皇位要继承,但付荷还是肩负了找个上门女婿,为付家传宗接代的重任。 屡战屡败后,付荷决定跳过上门女婿这一步,直接给付家生个大胖小子拉倒。 当时,史棣文的“基因”脱颖而出。 三年后,大胖小子可太招人喜欢了! 但史棣文变了。 付荷早知道他是真人不露相,但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于是付荷遇上了人生中的三大难题: 第一,你到底有多少钱? 第二,你是狼是狗? 第三,跟你也太难了吧? 【阅读指南】 刚刚get了一个新的知识点,说是可浪可渣但不可以借种 本文女主不浪,男主不渣,但严格意义讲是借种,所以来给大家排个雷~~ 现实中这样做是不对的!!! 本文不等于现实 本文是两个“同类”的治愈,永远在危危险险中撒糖~~ 内容标签: 强强 生子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付荷,史棣文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看看成年人怎么骗来骗去 立意:真爱是迎难而上 ☆、我抱歉地通知你 付荷怀孕了。 大姨妈迟到了十二天,付荷去医院,挂了个妇产科的号,喜气洋洋地对医生说:“我要验孕。”医生机械化地开了个单子:“去验尿。” 阳性。 付荷问医生:“阳性是什么意思?” 医生的人性战胜了机械化:“意思是你要当妈妈了,恭喜。” 欧耶! 付荷就知道,十二是她的幸运数字。比如,她十二岁情窦初开,人生中唯一一次中奖的彩票尾号是十二,认识史棣文那天是十二月十二日,而无论是她的卧室,还是史棣文的卧室,大小都是十二平米。 离开医院后,付荷豪气地拍了一下肚子:“跟妈妈走了,大壮。” 是的,她早早就给肚子里的孩子取了名字——大壮。不都说越俗的名字越好养活吗?更何况,大俗即大雅。她希望他是个男孩儿,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孩儿。而他会随了她的姓——付。 话说上个月,付荷和史棣文睡了三次,而大壮自然是那三次中某一次的产物。 在那三次的前戏后,史棣文都问了付荷同一个问题:“唉?套儿呢?我明明搁这儿了啊……” 三次,付荷用了三种不同的搪塞。比如,谁知道你随手搁哪了?比如,没事,我吃药。比如,来吧来吧,不会一次就中奖的。 而真相是,三次都是付荷趁史棣文在前戏中兢兢业业时,将床头柜上的小盒子扔到了床底下,事后,她也当然没有吃药。 至于二人的关系,同事。 同事而已。 他们都就职于宏利外汇,他在交易部,她在市场部,他比她早混了两年,也算是她的前辈。 付荷入职的那天,也就是她认识史棣文的那天,史棣文冲在第一个和她握手:“史棣文,Steven,中英文两用,洋气吧?” 有一说一,付荷对史棣文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浮夸,太浮夸。 尤其是他叫她的名字时,“付荷”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配上“呵”的一声笑,再配上他眼角若有似无的鱼尾纹,是敌是友,真假难辨。 至今,二人共事一年半,“不正当关系”维持了一年零四个月。 是的,在共事两个月后,鉴于二人都处于空窗期,鉴于史棣文为人处世虽然浮夸,但在工作中别有一番稳准狠,加分加分,又鉴于酒真不是个好东西,付荷便把她对史棣文的第一印象束之高阁,接受了史棣文对她的献殷勤,且从拥抱、接吻、爱抚,一步到位到了滚床单。 有一就有二,三四五六七就更不用说了。 在宏利外汇,办公室恋情是死罪,但这不关付荷和史棣文的事。 他们对彼此的关系有一个共识——在工作中强强联手是一加一大于二,但在谈恋爱中,强势对强势等于两败俱伤,灰飞烟灭。所以,恋情?No!他们之间只能叫“不正当关系”。 他们从未在诸如餐厅或者电影院的公开场合出双入对,从未在花前月下憧憬过共同的未来,更从未对亲朋好友提及过对方。他们只是在他家,或者她家吃个火锅,看看电视,聊个天,话不投机就拍拍屁股走人,兴之所至就挥汗如雨,仅此而已。 付荷喜欢史棣文的硬件条件。 他比穿高跟鞋的她还高了一头,新生的胡茬特别扎人,有结实的手臂和大腿,结实的胸肌,但没有腹肌。真是太巧了,她不喜欢男人有腹肌,因为枕上去硬邦邦的。他的眼睛有点长,总像是在怀疑着什么。他的嘴唇有点薄,嬉皮笑脸的时候还没什么,一动真格的不怒自威。 付荷更欣赏史棣文的性格。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床上,他的不甘示弱,决定了他的不遗余力。 那么,综合硬件条件和性格,既然付荷决定要一个孩子——决定“只”要一个孩子,史棣文是当之无愧的最(唯)佳(一)人选。 离开医院后,付荷致电了史棣文:“蚊子啊,我抱歉地通知你,我们的关系结束了。” 私下,她喜欢叫他蚊子。 那一边,史棣文忍俊不禁:“角色扮演吗?空姐?还抱歉地通知我?因为天气原因飞机晚点吗?随便你,空姐我OK的……” 付荷哭笑不得地挂断了电话。 回公司前,付荷先回了趟家,换了一双平底鞋。那是她唯一一双平底鞋,是她爸妈第二次离婚后,她陪她妈血拼,她妈给自己和她各买了一双,说是“穿好鞋,路才好走。” 付荷习惯了穿高跟鞋,将它压了箱底,今天派上用场。 果然,路果然好走。 她坐地铁回公司,午间,有座。 回公司后,她去公司的餐厅点了一碗少盐的西红柿鸡蛋面,说真的,这是少盐吗?这是没放盐吧?是真难以下咽,但也是真健康吧? 史棣文这会儿不在公司。 他们交易部的,是白班夜班两班倒。史棣文这个月恰好是夜班,上晚上十点,下早上六点。所以这个月,他和朝九晚五的付荷不会在公司狭路相逢。 一整天下来,史棣文没有致电付荷。 下班后,付荷回了爸妈家——她爸妈在结婚、离婚、复婚、又离婚后,又和好了,但这一次,没办手续,姑且算是同居。 在饭桌上,付荷直截了当:“我怀孕了。” 父亲付有余呛了一下,咳咳两声。 母亲康芸缓缓撂下筷子:“谁的?” 付荷:“我的啊。” 康芸:“什么叫你的啊?你一个人能生出大天来?小张,还是小李?” 付荷的空窗期有三年了,康芸不得不翻老掉牙的旧账。小张,小李。赶巧,付荷仅有的前任和前前任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也就在岁月的漫漫长河中沉淀为了张三李四。 付荷:“都不是。这一个,比他们俩的基因强不是一星半点儿。” 此言不假。 史棣文是家中独子,打一出娘胎就是优生优育的典范。好汉不提当年勇,中小学就不说了,他大学拿的是国内某名牌大学的全额奖学金,然后去美国某名牌大学玩儿似的读了个金融学硕士。在宏利外汇的交易部,他的业绩是名列前茅吗? 不,是一枝独秀。 此外,在包括宏利在内的几大外汇公司没事找事联合举办的运动会上,他报名了……大摇绳比赛,给九个女生当了大排头,捧了个冠军回来。翌日,男篮,宏利的得分后卫落了枕,他作为替补扭扭捏捏地上了场,大气都不带喘地当选了MVP。人家问他篮球打得这么好,报名什么大摇绳啊? 他说哈哈哈,跟女生玩儿多有意思啊! 康芸:“那什么时候结婚?你见过他爸妈了吗?什么时候把他带回来,让我和你爸见见。” 付荷微笑着斩钉截铁:“爸,妈,我没有结婚的打算。” 饭后,付荷回了自己的家,留下付有余和康芸慢慢消化这一颗重磅炸弹。 付荷知道,他们一定会为了她的不婚生子唇枪舌剑,最后,也一定会接受、欢迎,乃至喜笑颜开地欢迎大壮的到来。毕竟,如果鱼与熊掌不能兼得,那芝麻和西瓜就太好选了——她结不结婚是芝麻,而她生不生孩子是西瓜。 付荷自己的家是一套一室一厅的二手房,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但史棣文来的时候,多他一个人,就好像转不开身似的。所以,付荷常常不准史棣文下床。以至于有一次,史棣文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说他三十年没治好的多动症,奇迹般地被付荷治好了。付荷给了他三个字:不用谢。 晚上十点,付荷在睡觉前想起了史棣文。 想起他这会儿该上班了。 他仍没有致电她。 在好聚好散这件事上,他和她都当仁不让。 关灯,睡觉。 两周后。 早上一起床,付荷的第一次孕吐来得是猝不及防。她照了照镜子,皮肤太黄,眼圈太黑,鼻头还酸酸地泛着红,什么素颜美?不存在的,丑,丑出了一个新高度。但化妆?Sorry,那不利于大壮的健康。 宏利外汇九点打卡,付荷七点便到了。 古人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付荷是早起的孕妇在地铁上有座坐。 付荷的直属上司——市场部的瞿部长是个干巴瘦的中年男人,头发是密度不够长度凑,没风的时候还好,四周掩盖中央,但一遇上大风天,真的是一言难尽。 前两天,瞿部长批评了付荷的素颜:“人不能光活在美颜相机里。” 付荷打马虎眼:“这两天过敏,等过了这两天的……” 另一方面,瞿部长念在付荷天天早到晚退的份上,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功过相抵嘛。至于付荷为什么晚退,也是为了在地铁上有座坐。 这一天,是史棣文由夜班倒白班的日子,也就是付荷和史棣文好聚好散后即将面对面的日子。而在过去的两周里,他们谁也没理谁。这也从某种程度上反应出了强势VS强势真的行不通,一冷战,搞不好就相忘于江湖了。 付荷所在的市场部,和史棣文所在的交易部只有一墙之隔。不同于市场部天天敞着大门,喜迎八方来客,交易部的大门是时时刻刻闭得严丝合缝,闲人免进。两周前,二人还会享受于在走廊、电梯或者茶水间的偶遇,甚至有时候会避人耳目地调一下情。但如今,付荷不得不对史棣文敬而远之。 但怕什么,来什么。 才上午十点,付荷就在去洗手间的途中,偶遇了从洗手间回来的史棣文。 一条笔直的走廊,调头的话,是不是太像做贼心虚了? 就这样,史棣文挡住了付荷的去路。 即刻,付荷做出了两种预判:其一,他会问她为什么翻脸,好端端地是吃错药了吗?其二,他会针对她的素颜和平底鞋大做文章。毕竟一直以来,他都大大方方地夸奖她化妆的样子,和穿高跟鞋的样子,并指出所有对女人说“你怎样都美”的男人不过是出于求生欲。 对此,付荷赞同,举双手赞同。 她也觉得她不化妆的样子太乏善可陈,她也觉得她一米六出头的身高还留着一头及腰的大波浪不穿高跟鞋的样子太功亏一篑。 却不料,史棣文只微笑着说了一个字:“早。” 付荷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有个约会 宏利外汇的午休时间是十二点到一点。史棣文一向是在十二点整去吃饭,像是一到十二点整屁股底下就长刺似的。所以,付荷把她的吃饭时间推迟到了十二点半。 付荷在公司里的朋友叫姜绚丽,是培训部的一个讲师助理,小付荷两岁。 说到学历,姜绚丽不比谁差,一手硕士文凭,另一手讲师执照,但她一直满足于讲师助理的位置。她说学习和考试只是她的爱好,不为升职加薪,因为加薪虽然好,但升职会让她压力山大,而女人不适合压力山大。 姜绚丽来市场部找付荷吃饭:“走啊。” 付荷看了看时间,才十二点五分:“我还得再忙……二十五分钟。” “我等你。”姜绚丽找了个小会客室,追剧。 宏利位于大厦的二十三楼,餐厅在地下三楼。等付荷和姜绚丽有说有笑地到了餐厅时,迎面是史棣文和两个女人走出来,其有说有笑的程度甩了付荷和姜绚丽好几条街。 “才来?”史棣文问道。 这种问话,本来就是象征性的问话。 付荷一点头,完事儿。 无奈,姜绚丽多嘴:“等付荷来着!她口口声声说忙,结果呢,坐那儿玩了半个小时的消消乐!饿死我了!” “饿死还那么多话。”付荷拽走姜绚丽。 姜绚丽回了一下头,对付荷窃窃私语:“知道那俩女的是谁吗?七楼那家审计的,人称‘撞衫姐妹花’。要我看,这是连男人都撞了……” “你这么会看?”付荷也回了一下头。 赶上史棣文回头。 二人四目相对,也不知道是谁抓包了谁。 餐厅的油烟味让付荷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最后,她买了个三明治,便对姜绚丽及其卤肉饭告辞,告辞了。 晚上,康芸拎了乌鸡汤到付荷家看女儿,更是看孙子:“收拾收拾,回家住吧。” 付荷捏着鼻子将一碗乌鸡汤一饮而尽:“这儿就是我家。” 紧接着,她冲进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 康芸跟进厕所,拍着付荷的后背:“反应这么大?也好,反应大说明孩子扎得牢。” 果不其然,康芸和付有余认可了付荷做单身妈妈的选择,甚至都不用她费一费口舌。 翌日。 付荷带了全套的化妆品去公司。她中午约了客户,总不好素面朝天。不用瞿部长废话,她也知道身为市场部的一员,客户不是约等于上帝,是等于上帝。 十一点,付荷和史棣文又在洗手间外的走廊偶遇了。 四下无人。 史棣文又挡住了付荷的去路:“你来那个啊?跑厕所跑这么勤。” 付荷若有所思:“彼此彼此。那个广告是怎么说的来着?尿频,尿痛,尿不尽,你也是时候挂个男科了。” 等付荷从洗手间出来,也就是从素面朝天到整“妆”待发,史棣文还在走廊晃晃悠悠。 终于,他问了她一个早就该问的问题:“付荷,你没事儿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付荷溜之大吉。 付荷的工作性质,也就是市场部的工作性质一言概之的话,那就是欢迎大家掏钱出来炒外汇。当然了,也叫鼓励投资,引领致富。但搞不好就是鼓励一而再,再而三地投资,最后,只是引领了宏利致富。没办法,人性就是这样,赔了想捞回来,捞回来了想赚,赚了想赚得更多,有时候,别说鼓励了,拦都拦不住。 就事论事,外汇保证金交易是一项当之无愧的高风险投资。 而在高风险投资中,资本、经验和判断力通通没有心态来得重要。这也是为什么史棣文能在交易部一枝独秀。 说到他的心态,于公他从不冒进,从不。 于私,他多年来仅限于用客户的钱为客户赚钱,至于他自己的钱,一向是安安稳稳地存在银行里。在这个人人把买理财产品当买菜的年代,他却选择吃利息,哪怕是所谓保本的理财产品,他却说保本和结婚誓言没什么两样。 至于结婚誓言?那当然是听听就算了。 这一天,付荷约的客户叫毛睿,年仅二十一岁,大三,在二十八岁的付荷眼中,他就是个小屁孩儿。当然了,在毛睿眼中,付荷就是个(老)阿姨,加不加这个老字,看他心情。 一年前,他对宏利外汇自投罗网,穿着破洞牛仔裤,染着红发,推开市场部的大门口出狂言:“有没有会喘气儿的?” 当时,付荷距离瞿部长最近,被瞿部长一扒拉:“你去。” 令人跌破眼镜的是,第二天,毛睿就来开了户,八万美金咣当就砸了进来。论金额,八万美金不算什么。关键是整个市场部都走了眼——这小混混居然是个富二代。 一年后的毛睿,牛仔裤上的破洞更大了,头发从红色到紫色,唯一不变的是他一直叫付荷“亲爱的”,因为他说他记不住别人的名字。付荷曾不服,说我的名字多好记啊,你就记负荷,超负荷。 结果没两天,他胸有成竹地叫了她“重担”。 二人约在了一家高档的素菜馆。 有多高档?大概就是一顿饭的钱能吃两头猪。 毛睿欻欻地翻着菜单,对服务生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就是二十一岁的富二代,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缺一,都会(礼貌性地)让女士点菜。而付荷一向不喜欢在点菜上费脑筋。 “你欧锦赛场场不落,不代表做欧元不会赔。”付荷知道毛睿最近又又……又赔了不少。 客户大致是分为两类,一类是把钱交给交易部,另一类是开了户,自己的钱自己炒。毛睿是后者。宏利外汇只从他的每一笔交易中赚个手续费。 “管它呢。”毛睿坐没坐相地往后一靠:“你呢?最近业绩好不好?” “马马虎虎。” “那我再介绍客户给你。” 一年来,毛睿给付荷介绍的客户一只手是数不过来的,他把他爸手底下的人带过来,谁不得卖他个面子?但人家都做了上述的第一类客户,赚多赚少的至少都没赔本。不像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像是跟钱过不去似的。 仗着“姜还是老的辣”,付荷能看出毛睿心情不好。 也可以说,他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约她吃饭。 付荷也能看出为什么,无非是他觉得他身边没有真朋友,觉得大家喜欢他的钱胜过喜欢他。 至于他的烦恼,在付荷认为就是自寻烦恼。大家喜欢他的钱怎么了?这世界上谁喜欢谁,不都是这样吗?喜欢脸,喜欢身材,喜欢善解人意或者博学多才,哪怕是喜欢声音或者手,不都是喜欢对方的其中一部分吗? 钱也是一个人的一部分。 像她,她就不会自寻烦恼,她喜欢史棣文,就是喜欢史棣文的精子…… 豆腐被做出了炸鸡的味道,付荷若无其事地掩了掩鼻子:“你多吃一点,我减肥。” 毛睿一抬眼:“亲爱的,你怀孕了?” 付荷一愣。 没想到啊没想到,截止到今天,她在宏利瞒过了一票包括史棣文在内的老狐狸,却没瞒过毛睿一个小屁孩儿,被他一语道破? 她啧了毛睿一下:“都说了减肥。” 这顿饭由付荷买单,和以往的每顿饭一样。毕竟,请客户吃饭也算是付荷工作的一部分。最初,毛睿会和付荷抢着买单,屡屡抢不过,也就不抢了,但他绝不会为了替付荷省钱就选二流的餐厅,或者少点几个菜。 当晚,付荷八点才下班,拖后了整整两个小时。 但还是偶遇了史棣文。 等电梯时,不等史棣文狗嘴吐不出象牙,姜绚丽又从天而降。 等上了电梯,付荷将姜绚丽让到中间的位置:“从没见过你加班。” 姜绚丽说了等于没说:“这不就见过喽?” 电梯中没有第四个人。史棣文和姜绚丽的身高都跟电线杆子似的,把穿着平底鞋的付荷对比得像是来自小人国。付荷默默踮了一下脚尖。 姜绚丽问史棣文:“你也加班啊?” 史棣文对答如流:“不算。有个约会,时间还早,在公司消磨消磨。” 付荷眼观鼻,鼻观心,觉得史棣文给“约会”二字加了个重音。 出了大厦,付荷和姜绚丽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至于史棣文,他如果直接回家,会和付荷同一个方向。 但鉴于他有约会,便尾随了姜绚丽。是的,尾随,并不是肩并肩。综合姜绚丽一反常态的加班、在电梯里对史棣文的没话找话,以及史棣文对姜绚丽不打自招的尾随,付荷得出了一个结论:史棣文所说的约会,十有八九是和姜绚丽。 付荷也没有直接回家。 她去了书店,挑了本孕期指南。 不知道挑哪本好时,有一对小夫妻在她对面撒狗粮。 男的对着一本封面上的大肚子大惊小怪:“你的肚子也会变这么大吗?” 女的嘟嘟嘴:“嗯呐,到时候一定超辛苦的!” 男的当即一个么么哒:“我真的超想超想为你分担!” 付荷又想吐了…… 她从那男的手里抽过那一本,结账去。 这是一本有爱的孕期指南,类似于开过光。 当晚,付荷做了个梦,梦到史棣文在电梯里像拍皮球一样拍她的脑袋。怀孕导致的尿频让她一晚上跑了五六趟厕所,但梦一直是这个梦。所以在梦里,史棣文断断续续拍了她一晚上。 ☆、你还有多少时间 转天,付荷的黑眼圈像被人闷了一拳。 即便如此,她还是被人搭讪了。 才一出地铁,她的孕吐达到了一个新高度——在人前忍也忍不住了。她扶着一棵树吐没了半条小命,行人纷纷窃窃私语着走开,宿醉嘛,也是见怪不怪了,自找的嘛。 只有一个男人停下来。 他递上了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 付荷连腰都没直,一摆手:“我没事,谢谢。” 他没说话,只是将矿泉水又向前递了递。 这下付荷可忍不了了,接过水,拧开,背过身漱了一下口,再咕咚咚地连灌三口,呼……总算是活过来了。付荷这才转回身。 嚯! 对方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年轻男人。只是姿色分很多种,比如史棣文的闷骚,和眼前这个他的阳光灿烂。此外,年轻也分很多种,比如毛睿还是个孩子,而眼前这个他姑且算是个男人了。 细皮嫩肉的他背着一个硕大的登山包,付荷看在眼里:啧啧,人不可貌相,也算有把子力气。 “要不要去医院?”他问道。 付荷从包里翻出十块钱,抵一瓶矿泉水绰绰有余:“不用,十个准妈妈里有八个都难逃此劫,谢谢你的水,真是雪中送炭了。” “准妈妈?”他没有接过那十块钱,“为什么要这么说?” 付荷一愣:“不然?” 他一本正经:“你手上没有戒指,也没有戴过戒指的痕迹。我观察你好一会儿了,你虽然身体不适,但其实你的旁若无人是装出来的,其实你介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你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出丑了。不过这不是缺点,是人之常情,更是一个单身女孩子难免的矫揉造作。总之,你是单身。” “观察我好一会儿了?你是什么人?侦探,还是变态?”付荷收回那十块钱,也收回了对他的谢谢,说走就走。 他追上去:“我是个摄影师,和负责发现真相的侦探不一样,我负责发现美,另外……我可能因为不够变态,所以迟迟达不到艺术家的境界。” 付荷又看了一眼他硕大的登山包。 原来,是摄影包。 她作罢:“好吧,我是宿醉。” 他仍追着她,说我叫于敖。 她开玩笑,说怪不得你熬不到艺术家的境界。 他一板一眼,说不是那个熬,是没有四点底的那个敖。 她笑笑,觉得两个人并不在一个频道上。 转眼,于敖追着付荷到了宏利外汇的楼下。 他抢先一步:“能冒昧地问一下,你是做什么的吗?” “你又要检验自己的眼力了吗?市场,我是做市场的。” “你又骗我。” “你又不相信?” “你脸上有一种特别直白的光辉,太容易被人看穿了,不像是那种善于为了利益和别人打交道的人。” 她忍俊不禁:“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今天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骗你。你说我太容易被人看穿,我这叫大智若愚。至于你说我脸上的特别直白的光辉……” 付荷看四下没有熟人,便凑近了于敖一步,低声道:“那真的是母性的光辉。” 于敖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信了,还是不信。 付荷想到了史棣文,想到了那厮脸上的表情太多,也总是让人看不出真亦假来假亦真。 这时,于敖又得寸进尺:“我能问一下你的电话吗?” 付荷嘶了一声:“你这是真的冒昧了啊。” 于敖摸了摸青白的下巴:“或者,你可以编个假的给我。” 付荷认栽。至今她也是二十八岁的“高龄”了,凭借着还算马马虎虎的脸蛋儿、身材和八面玲珑,也曾拥有过、拒绝过不在少数的追求者,但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于敖……她大概没必要对他手起刀落吧? 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他对她不尊老,她对他还是要爱幼的。 就这样,付荷给了于敖一张名片:“我服了你了。” 中午,付荷还是和姜绚丽共进午餐。 付荷只买了一份鸡胸肉沙拉,姜绚丽只买了一碗红枣银耳汤,两个人面对面,一个比一个更像吃药似的。 即便是在怀孕前,付荷因为是那种多吃一口就会胖的人,也会时不时节个食。但姜绚丽不一样,姜绚丽是那种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所以这辈子怎么吃都吃不胖的人。所以,付荷问姜绚丽:“没胃口?” 姜绚丽打了个呵欠:“昨晚没睡好。” 付荷手一抖,一片生菜叶子从叉子上掉下来。 是这样了,她每每和史棣文同床共枕,也会“睡不好”。 是这样吗?昨晚,姜绚丽和史棣文的约会,以“睡不好”而告终? 这个史棣文只会吃窝边草吗? 周六,付荷去了“香宜幼儿园”。 “香宜幼儿园”的园长郑香宜是付荷的表妹,小付荷三岁,今年二十五。她的专业是幼教,又抓住了这一区楼盘如雨后春笋,但配套建设迟迟跟不上的商机,开办了方圆三公里以内第一家幼儿园。开办了不到半年,至今便招收了六七十个孩子,财源广进。 虽然是周六,但还是有几个孩子被托管在此,使得郑香宜和周综维约会都约不出个圈儿去。 周综维是郑香宜的男朋友,也就是付荷板上钉钉的未来表妹夫。 二人是发小,十岁前是金童玉女,十岁后,郑香宜在青春期发了胖,又长了一脸的青春痘,至今仍奋斗在减肥和战痘的第一线,略逊剑眉星目的周综维一筹,但无妨二人知根知底,情比金坚。 几个留守的小豆包坐在电视机前看巧虎。 郑香宜给他们划了线,不准离电视机太近。但小孩子嘛,不跟你作对就不叫小孩子了。所以,只要郑香宜一扭脸,他们就搬着小板凳蹭蹭地往前挪,咯咯咯乐得跟一群小母鸡似的。 付荷看得入了迷。 周综维问付荷:“你很喜欢小孩儿?” 郑香宜代答:“她岂止是很喜欢?每次来就差流口水了!综维,你帮我分析分析,她这是不是和赏花赏鸟一个意思?” “我不懂。” “你啊,什么都不懂!” 郑香宜在减肥的道路上越减越肥,总是香汗淋淋的不说,心里一有气,还会呼哧呼哧地喘。是的,她此时对周综维心里有气——怪他迟迟不求婚。 付荷曾开导过郑香宜,说你们俩都跟老夫老妻似的了,剩下这一层窗户纸谁捅不是捅? 但郑香宜有她的仪式感——求婚,这事儿就得男的来。 在“香宜幼儿园”大饱眼福后,付荷回到家,看见史棣文在她家门口。 准确地说,她看见史棣文在她家门口一边致电她,一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因为全身都跟着使劲,所以跟蜘蛛侠似的。 “咳。”付荷在史棣文身后清了清嗓子,双手环胸。 史棣文吓了一跳:“哟,你没在家啊?那我怎么听着……听着你手机在里头震呢?我真怕你这孤寡老人一个人在家出了什么事儿都没人知道。” “说谁孤寡老人呢?你还大我两岁呢哥哥。” “这声哥哥叫得真好听。” 付荷没有开门的意思:“找我有事儿?” 史棣文一侧身:“进去说。” “今天不太方便。”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吗?那我们也可以看个电影斗斗嘴嘛,我又不是只有下半身。” 付荷尿急,不得不开门,直奔了厕所。 从厕所出来后,付荷看史棣文坐在沙发上,而她的手机就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史棣文一抬眼,看她就像看一个嫌疑人:“我没听错啊,你是真没带手机啊?” 付荷顾左右而言他:“是啊,你没听错,在孤寡老人里算耳朵好使的。” “你出门不带手机?” “忘了。” 她只能说忘了,不然,说她是在防辐射这件事上尽力而为吗? 史棣文没那么好打发:“忘了?这年头出门就算忘了带脑子,也不会忘了带手机吧?付荷,你有事瞒我。” 付荷一颗心往上提了提,跟他打太极:“我能有什么事瞒你?” 史棣文起身,走向付荷,直接揽她入怀。 对此,付荷并不意外,从他起身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他要抱她。但一来,她有孕在身,不好张牙舞爪。二来,又不是没抱过,她太扭扭捏捏反倒更惹他生疑。 总之,抱就抱吧。 下一秒,史棣文将下巴硌在付荷的头顶上,哽咽道:“毫无征兆地和我划清界限、面黄肌瘦、健忘……付荷,你还有多少时间?” 付荷一愣:绝症? 他以为她得了绝症! 她用力在他腰侧一拧:“就算我喜新厌旧,也不带你这么咒我的。” 史棣文吸了吸鼻子,便像没事儿人似的了:“真不是?” 付荷去打开了门:“真不是,我长命百岁。” 史棣文又看了付荷三秒钟。就三秒钟,付荷做贼心虚,别开了目光。然后,史棣文走向了门口,轻弹了一下付荷的脑门:“那你保重啊。” 史棣文一走,付荷关门,背靠在门上。 说没有一点失落,不可能的。毕竟,史棣文算是个有趣的伙伴。但在怀孕这件事上,她知道是她不对,是她自私自利,也知道男人的“小气”,成群结队的精子有一个流落在外怎么了?偏偏就是不允许!所以,她不得不小心驶得万年船,以最快的速度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总之,与肚子里的大壮相比,那一点失落不值一提。 咚咚咚,有人敲门。 这厮,又杀了个回马枪? 付荷当即打开门,心说要不就一天?就一天,再和他看个电影斗斗嘴?今天天气预报说有雨,雨天还是抱团取暖的好…… 却不料,快递。 ☆、乖 转天,周日。 于敖致电付荷:“我今天要出个外景,你有时间吗?一起。” “这算是约会吗?” “约会也分很多种,包括朋友和朋友之间。” 付荷有言在先:“我们算不上朋友,我顶多算……你的潜在客户。毕竟我是一个准妈妈,将来很有可能会找你拍一套挺着大肚子的写真。如果你对此深有同感,就把地址发给我。怎么说我也是看客户脸色吃饭的,本着惺惺相惜的原则,才不会拒绝你的邀请。” 良久,于敖让步道:“好,潜在客户。” 挂断电话后,付荷收到了于敖发来的地址——一个公园。 摄影师于敖是“嘿摄汇”工作室的老板,兼首席摄影师,毕竟,工作室除了他之外,只剩下两个兼职的助理。至于经营范围,他说只要有钱赚,他大小通吃。 大的就不说了,既然到不了艺术家的境界,无非是拍拍会展或者宣传片。 至于小的,他说他拍过一只宠物龟。过程中,主人一张嘴就没听停过:“北鼻,来,朝麻麻这边,来,换个姿势,好棒,再换个姿势!” 尽管如此,三百多张原片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至于今天,于敖拍的是几乎每个周末都要拍的婚纱照。 付荷站在一旁,悔得肠子都青了。出个外景?于敖只说了要出个外景,只字没提婚纱照。而她一个准单身妈妈,连婚姻都没放在眼里,何谈婚纱照? 无聊,真是无聊透了。 好在是一个公园,付荷索性自己去转了转。 十块钱一次的迷宫,她一头扎进去,竟半天没绕出来。 心急火燎之时,她的脑海中回放了各种各样的画面:比如付有余和康芸无止境的争吵、和好、争吵……比如男友搂着他的新女友,新女友小鸟依人,说人家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比如史棣文一边挠她的痒,一边问她,付荷,你一直都这么骄傲吗?不好,女人太骄傲不好…… 终于,于敖的声音传来:“付荷?付荷!” 付荷像求救似的举高了双手:“我在这儿!” 好在迷宫的高度不高,于敖救出了付荷。 新人在补妆。 付荷不敢再乱跑,凑在于敖的旁边,看刚刚出炉的照片:“你说的没错,你真的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她长了个猪鼻子,还地包天,你还是把她拍得这么美。” 于敖就事论事:“你嘴巴一向这么坏吗?” 付荷耸耸肩:“你就当我是眼红好了,毕竟,我没有过这样自带主角光环的时刻。” 于敖对着付荷笑。 付荷不难看透他的潜台词:你看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就是没拍过婚纱照,没结过婚,所以,你怎么可能是个准妈妈? 对此,付荷无可奈何。这个毛才长全的男人,执意将怀孕和戒指、婚纱照等等的身外之物挂钩,他的生理卫生课都白上了?他这叫人家精子和卵子情何以堪? 收工后,付荷和于敖道别:“我们这样的关系,谁送谁都大可不必。” 后来,于敖叫住了付荷:“喂。” 付荷一回头,于敖咔嚓一声,为她拍下了一张照片。 付荷折回来,看照片中的自己眯着眼:“这是不是就叫‘雌兔眼迷离’?” 于敖又对着付荷笑:“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潜在客户了。” 付荷不得不板下脸:“希望你将来能有见多识广的一天。” 新的一周。 毛睿说到做到,又带了人来找付荷开户。 付荷从小会客室里进进出出地办手续时,秦思缘的脸色要多黑,有多黑。 秦思缘是付荷同部门的前辈,论业绩,常年稳坐市场部第一把交椅,虽然至今没谋得一官半职,但那是人家不谋。人家不求权,但求真金白银——薪水比瞿部长只多不少。她离异,有个十岁的女儿。 传闻说她年过四十,真不像,只能说没有白白保养。 秦思缘在宏利外汇没有朋友,连面子上说得过去的同事都没有,她为人高调,不择手段,独来独往。 或许是因为一年前她也对毛睿走了眼,以至于职业生涯中有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污点,从那以后她越来越将付荷视为眼中钉。 当晚,付荷又一次“逮”到了史棣文和姜绚丽一同下班。 当时是六点半,比下班时间过了半个小时了。是付荷先上的电梯,电梯门关得都只剩下一条缝了,又打开,一前一后走进来史棣文和姜绚丽。 真的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姜绚丽对付荷多嘴多舌:“今天不加班了?有约会?” 付荷有一说一:“加,先去吃个饭,回来接着加。” 史棣文轻笑:“又消消乐哦?” 付荷没说话,避其锋芒。 无奈,姜绚丽没完没了:“哦,我也没有约会!” 付荷飞快地扫了史棣文一眼,只见他嘴角一抽,显然,姜绚丽这显然是不打自招,还把他拖下水了。 晚上十点,付荷平躺在床上一边听理查德克莱德曼,一边抚摸着肚子:“大壮啊,妈咪会为了你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话说,你将来是要做伟大的音乐家,艺术家呢?还是国宝级的科学家?还是做个企业家赚个盆满钵满,然后热衷于慈善?不过呢,做个平凡人也好,不会太辛苦……妈咪不希望你太辛苦……” 就在她念念有词之时,有人敲门。 从猫眼看出去,付荷只见史棣文一张脸都变了形,像一只昆虫。 猛地,他向前一凑,恁长的睫毛啪啪地扇着。 她吓了一跳,后退一步。 紧接着,史棣文放声:“付荷?付荷!我知道你在家!我都看见你了,看见你了!你往哪躲!” 念及左邻右舍,付荷不得不开口:“我睡了,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史棣文变本加厉:“睡了怎么了?我们又不是没睡过。” 当即,“家丑不外扬”的付荷打开了门。 史棣文得意洋洋地一歪头,比了个欧耶的剪刀手。付荷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也知道他的酒量和酒品。 酒量?不敢恭维。 酒品?类似于打了鸡血。 虽然打开了门,但付荷堵在玄关:“和别人喝嗨了,跑我这儿来撒酒疯,像话吗?” “你这话说得……像吃醋啊?”史棣文人高马大,对着付荷一扑,再一尥蹶子就把门关上了。 二人不在一个重量级,付荷不能硬碰硬,只能从史棣文的腋下钻出去,头发被他弄得乱蓬蓬的,心里也跟着乱:“史棣文,我们好聚好散,行吗?” 史棣文没说话,听没听进去都是回事。他脱下鞋,黑色的袜子一如既往是九成九新。大概他随时随地都做好了一夜情的准备,所以要讲究——要表里如一地讲究,免得脱到袜子或者内裤的时候煞风景,再让到嘴里的鸭子飞了…… 接着,他又熟门熟路地坐到了沙发的中央,两条长臂一展,搭在沙发背上:“过来。” “干嘛?” “你说干嘛?你躲那么远干嘛?我又不会强迫你。再说了,我们之间还用得着强迫吗?” 付荷越来越胸闷:“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中国话?喝过几年洋墨水,忘本了是不是?OK,那你听好了,We are over,understand?” 又一次,史棣文没说话,只抬了一根食指,对着付荷一勾,再一勾。 就因为他对她勾了两下食指,付荷便鬼迷心窍,一步步走了过去,坐在了史棣文的旁边,也就等于坐在了他的臂弯里。喜欢他吗?当然。但付荷一向把喜欢和依赖作为一对反义词。在她看来,喜欢是一种利人利己,比如她和史棣文曾经的各取所需。 但依赖? 依赖是一种损人不利己,为什么要让自己变得患得患失?为什么要把沉甸甸的责任强加于人,害得人顾此失彼? 责任这东西,只要大家都能做到自己对自己负责,便皆大欢喜不是吗? 但此时的当断不断,代表什么? 只能代表她从喜欢向依赖迈进了一步,不是吗? 付荷一声叹息。 这时,史棣文一扳付荷的脸,便要吻她。 付荷一伸手,挡在两个人的嘴中间:“我有个问题。” “问。” “你和姜绚丽?” “你想太多了。那我也有个问题。” “问。” “绝症?” “滚!” “有男朋友了?” “你这是两个问题了。” “买一送一不行吗?别那么小气。” “你也想太多了。” 就这样,史棣文用力地亲了付荷,都没有循序渐进的过程。付荷闭上眼:事情有这么简单吗?只要他和姜绚丽不是一对“狗男女”,只要她没有绝症,没有男朋友,他们就可以继续各取所需吗?直到一阵反胃……付荷幡然醒悟。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大壮!她这是色字头上一把刀,把大壮都给忘了! 终于,付荷在吐出来之前,推开史棣文,起身,去打开了窗。 理查德克莱德曼从卧室中幽幽地传出来。良久,付荷回过头,只有玄关昏黄的光洒过来,让安静的史棣文亦真亦幻。是的,他垂着头,一反常态的安静,像睡着了似的。他的头发该剪了,在人前一向是桀骜不驯地拢在脑后,此时垂下来,几乎遮住了眉眼,以至于她看不出他的喜怒。 这时,付荷捕捉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鼾声? 闹了半天,人老先生不是“像睡着了似的”,是真的睡着了! 付荷哭笑不得:“蚊子?史棣文!你别给我装蒜啊史棣文!” 史棣文雷打不动。 终于,付荷还是扳着史棣文的脚,将他放平在了沙发上。沙发太小,他太高。他在好一番蠕动后,化身为一只煮熟的虾。 回到卧室后,付荷心有余悸地将床头柜上的孕期指南塞进了抽屉的最底层。 幸好,幸好史棣文止步于客厅。 半夜,付荷去了趟厕所,回到床上后,听见史棣文也跌跌撞撞地摸去了厕所,甚至能听见他制造的“水声”,然后,听见他的脚步声没有通往客厅,而是通往了她所在的卧室。 他熟门熟路地摸上了她的床。 付荷一蹬腿:“睡沙发去。” 史棣文抢被子:“太冷了,你这个蛇蝎心肠,都不说给我盖个被子。” 付荷赏了史棣文第二脚:“怕冷?怕冷回家睡去。” 史棣文抢过了被子,再给付荷一盖,就势一搂:“快睡了,乖。” “乖你个头啊……” “怎么?想让我来点儿不乖的?我也想。但今天我不胜酒力,恐怕没那么雄姿勃勃……改天啊,乖。” 就这样,史棣文侧身,当付荷是个抱枕,搂着她的上半身,一条腿压住她的两条腿,一转眼便心满意足地睡着了。付荷只能护住自己的“中段”,将此情此景通通怪罪于女性在力量上真的是一个弱势群体。 ☆、我病了 第二天一早,史棣文姗姗醒来时,付荷都整装待发了。 他朝她自以为迷人地一笑。 她无视,将他一件衬衫丢在他头上。在她家,之前留有几件他换洗的衣物、香烟、水杯、拖鞋和剃须刀等等,她还没来得及处理。他起身,当着她的面更衣,露出他不止是自以为,是真的还算迷人的身体。 这一次,她不看白不看。 养眼也算是一种胎教。 二人打车去公司。 途中,史棣文重提了昨晚的旧事:“我和姜绚丽真的没事。” 当时,付荷在对着小镜子涂口红,上下唇一抿,啵的一声。 别扭! 昨晚喝了酒口无遮拦是一回事儿,此时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清醒,他也清醒是另一回事——他和她之间不该有这样的过问,更不该有这样的过问后的澄清。 除了付荷,史棣文也别扭,转了一下脖子,发出嘎嘎两声。 气氛不对。 于是,史棣文打着哈哈恶人先告状:“姜绚丽她也太不上道儿了。我和她不过就是吃了两顿饭,瞧把她给心虚的,就差一边摇着头说没有没有,一边昭告天下了。付荷,我就事论事啊,还是你大气,在这方面我多能装啊,你比我还能装。” 付荷啪地合上小镜子:“你这是夸我?还有,什么叫不过就是吃了两顿饭?你饿死鬼投胎吗?” 距离宏利外汇只剩下两个路口,史棣文一心二用:“师傅,前面靠边停。” 这是老规矩——他提前两个路口下车。 然后,他争分夺秒:“我不是饿死鬼投胎,是机灵鬼好不好?你吃醋了,我的饭就没白吃。谁让你好端端的对我若即若离?” “你利用姜绚丽?” “亏不了她,她是带我去同学聚会。你也知道的,同学聚会哪里是什么叙旧,还不是人比人,气死人?我陪她排练一次,亮相一次,我给她争了大光了好不好?” 出租车停靠在了路边。 付荷一把拉住要下车的史棣文:“蚊子啊,我没有对你若即若离,离是真的,即……是你误会了。” 史棣文的眼中从惬意,到中立,再到有一丝恼火,不禁令付荷瑟缩了一下。 她知道,那一丝恼火代表她快要激怒他了。他未必对她恋恋不舍,但无法接受她的自作主张。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而她在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的前提下,将他弃之如敝履,他咽不下这口气。 这一天,秦思缘找了付荷的麻烦。 当时,付荷没招谁,也没惹谁地坐在位子上自己做自己的季度总结,只见一个翘臀坐到了她的桌沿上,再一抬眼,只见秦思缘居高临下:“陪我喝杯咖啡?” 在走廊里,付荷叫住秦思缘:“茶水间在这边。” 秦思缘走向电梯:“速溶咖啡不叫咖啡,叫垃圾。” 蓝鸟咖啡厅。秦思缘点了一杯美式,付荷有孕在身,只能喝鲜榨橙汁。秦思缘话里有刺,说我女儿都不喝鲜榨橙汁了。 “你来宏利多久了?”秦思缘问道。 付荷不得不像个被提问的小学生:“快两年了。” 秦思缘点点头:“也就是说,我用了快两年的时间,才看出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付荷的后背微微离开椅背:“那是我眼拙,我至今也没看出我们是同一类人。” 秦思缘没有卖关子:“在宏利,如果让大家选一个‘最讨人喜欢的同事’,付荷,你说是你吗?你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机会当选吧?因为你逢人便笑,处事谦谦有礼,也从不站队。在这一点上,你的确和我不一样。毕竟,如果让大家选一个‘最惹人厌的同事’,我百分之百会当选。但在本质上,你只是一个倾听者,一个从不对人倾诉的倾听者而已。你和我一样,从不对人敞开心扉,甚至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不惜敞开一个虚假、虚伪的心扉。” 付荷的后背又跌回了椅背。 她被秦思缘说中了。 只是……那又如何? 不敞开心扉犯法吗? 靠人不如靠己,有什么不对吗? 秦思缘话锋一转:“你觉得你和毛睿算是朋友吗?” “毛睿?”付荷一头雾水,这是哪跟哪。 秦思缘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美式:“如果你有哪怕一点点当他是朋友,就让他别跟钱有仇,更别跟自己有仇。付荷,少他这一个客户,饿不死你。” “毛睿是你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 付荷心中有数:“那我就帮不了你了。我跟钱也没仇,我更不满足于饿不死,我还指着他奔小康呢。” 秦思缘起身,反将一军:“随便你。对了,替我向Steven问好。” 目送秦思缘扬长而去,付荷怎一个灰头土脸。无论她对秦思缘和毛睿的关系有多少种猜测,也只是猜测而已。反观秦思缘对她和史棣文的关系,不说了如指掌,至少……心如明镜? 数日后。 付有余六十大寿。 付家一家三口在家里庆祝。康芸烧了四荤四素八道菜,外加长寿面。付荷买了茅台酒,外加一台六十寸的液晶电视。两杯下肚,付有余喜笑颜开:“锦上添花啊!” 付荷知道,什么叫锦上添花。 茅台酒和六十寸液晶电视是添花的花,至于锦上的锦,是她肚子里的大壮。 席间,付有余把两只鸡腿夹给付荷和康芸一人一只。 付荷几乎脱口而出:爸,我这就叫母凭子贵吧? 饭后,付有余喝到走路走之字,但在摸出香烟后,还是走向了阳台。 康芸追上去扶住付有余:“说了你快三十年,别在屋里抽,别在屋里抽,都白说。六十了,这才知道心疼我们娘俩?但你这是心疼我们娘俩吗?还不就是冲孙子……” 康芸以为付荷听不见,但付荷听见了。 但听不听得见又有什么关系? 好像谁不知道似的。 付有余生日的第二天,是史棣文的生日。 当初,史棣文还问付荷:“那你这辈子也忘不了我的生日了吧?” 当时,付荷还说:“你如果混到我要靠记住我爸,才能记住你,那你也白混了。” “很少听你提你爸,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般人。” 当时,史棣文是三十岁。付荷恭维他,说三十岁是男人的黄金年龄。他不要脸地摇了摇头:“错,我几岁,几岁就是男人的黄金年龄。” 所以,如今三十一岁是男人的黄金年龄。 这一天是工作日,但付荷没有在公司偶遇史棣文,一次都没有。 直到下班,他致电她:“我病了。” 付荷顿了一下:“那你多喝水。” 史棣文真真假假地咳嗽了两声:“你这是要让我的生日变忌日吗?没病死,也被你气死了!” 付荷又顿了一下:“哦,对,今天是你的生日。” 史棣文都快把肺咳嗽出来了:“你你你……你忘了?” “我上电梯了,挂了。”付荷挂断了电话。 宏利外汇的楼下有一家水果店,经营在这种地段,水果的品相好是好,但价格也是真贵。付荷去挑了六个梨,帐都结了,还没有决定是自己吃,还是去慰问慰问史棣文——三十一岁的孤寡老人。 然后一出门,她撞上了姜绚丽。 姜绚丽吓了一跳:“这么巧?” 付荷以不变应万变:“是啊,这么巧。” 姜绚丽到底是太嫩了:“我有个朋友病了,我总不好空手去,朋友,就普通朋友!” 付荷点点头,让了路:“快去吧。” 就这样,付荷拎着六个梨回了家,一分钱一分货,真甜。 对于史棣文的做法,付荷自问自答了一把:显然,她是史棣文的首选。显然是她对史棣文无情无义在先,史棣文才退而求其次地“求助”了姜绚丽,对此,她该感到自豪吗?该,她该感到自豪。 毕竟,她和他的关系中从来都不该有占有欲。 转天,午饭时间。 瞿部长招呼大家一块儿下去吃饭,被秦思缘誉为“最讨人喜欢的同事”的付荷自然是听招呼的其中之一。走出市场部前,付荷和不听招呼的秦思缘对视了一眼,秦思缘的眼神无非是在说:你看,你又讨人喜欢了。 但如此一来,付荷就没法错过用餐高峰时间了,也就没法错过史棣文的用餐时间了。 然后,付荷目睹了史棣文抢占沙发座的全过程,胜利后,他还对其余落败者抱拳,意思是承让,承让了啊。 幼稚……付荷都替他老脸微微一红。 不多时,他身边便聚集了他的“狐朋狗友”,也不怕被他的喷嚏连连和吸溜吸溜的鼻涕传染了。 瞿部长被人礼让了个沙发座,付荷所坐的位置,和史棣文背靠背。 这样的位置,让付荷很难不听到史棣文那一桌从国际关系聊到了娱乐圈。 这时,付荷收到一条微信,来自史棣文:梨好吃吗? 付荷心服口服:他一张嘴吧啦吧啦地就没停过,手指头也不闲着? 紧接着是第二条:姜绚丽跟我说你买了几个梨,我记得你不爱吃梨啊? 紧接着是第三条:昨天是姜绚丽给我打电话,听声音她也听得出我感冒了,找我要地址,说要给我点个病号饭,谁知道她自己做了外卖小妹……付荷,这事儿你真不能怪我。 付荷一直没回复。 直到对面一个同事问她:“付荷,笑什么呢?” 她这才知道她在笑。 这算什么?“不正当关系”的不退反进吗? 这真是大事不妙…… 这时,于敖致电了她。 付荷没离席,直接接通了于敖的电话。于敖问她下班后有没有时间,说有东西要给她。她连什么东西都没问,一锤定音:“好啊,你六点来接我。” 同理,史棣文也很难不听到付荷“嗲嗲”地敲定了下班后的约会。 挂断于敖的电话后,付荷回复了史棣文:梨很好吃。 紧接着是第二条:另外,我有男朋友了。 没有第三条。 她觉得,她是时候快刀斩乱麻了。 此后,她便觉得后背忽冷忽热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史棣文在心灰意冷和暴跳如雷之间忽冷忽热,然后,那温度穿透了两层的椅背。 ☆、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晚上六点。 付荷准时下班,在楼下和准时来接她的于敖会合。 至于于敖给付荷的东西,是那天他给她拍的照片——那天被她命名为“雌兔眼迷离”的照片,如今,经过于敖的后期,再落在一张实打实的相纸上,好歹也算是个“作品”了。 付荷爱不释手:“我单方面宣布,于敖先生,你距离艺术家更近了一步。” 于敖被逗笑了:“那付荷小姐,我也单方面宣布,你除了是个很有意思的潜在客户,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子。” “女孩子?”付荷的眉毛一高一低:“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 “你二十三,我二十八,这其中还不排除你往大了说,我往小了说的因素,我至少年长你五岁,你叫我女孩子?实不相瞒,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时,史棣文也下班了。 一切尽在付荷的掌握中。到最后,她和史棣文仍做到了“各取所需”——她让于敖来接她,从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了给史棣文看,而史棣文,他是个要眼见为实的人,那就让他看,让他眼见为实。 然后,付荷请于敖吃了顿火锅。 付荷在清汤锅里涮着豆腐和娃娃菜,声明道:“不是我扫你的兴,是我真的没什么胃口。书上说,过了前三个月会好转,但也不是绝对。” 于敖缓缓放下了筷子:“你是认真的?” “我就差把‘认真’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但是你单身,对吗?” 清汤锅太对胃口了,付荷一口接一口:“对,我单身,所以我的全称是单身准妈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于敖找不到头绪:“你……你是和男朋友分手后才知道有了这个小生命吗?我不是对单身妈妈有偏见,只是,这真的不是一条大多数人会走的路。付荷,你男朋友……或者说前男友知道这件事吗?” 付荷擦了一下嘴:“不管是男朋友还是前男友,这不关他的事。” “那小朋友呢?你做出这样的选择对小朋友公平吗?” “于敖,我知道我在这件事上于情于理都站不到制高点,但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一时间,二人的气氛冷下来,只剩下火锅咕嘟嘟地沸腾着。 付荷用下巴指了一下火锅:“还要继续吗?” “当然。”于敖重拾了筷子。 付荷换了个话题:“说说你吧。” 于敖笑了笑:“我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超生游击队吗?” “没错,就因为我爸妈想要个女儿。” 付荷的声调高了八度:“No Way!怎么会……怎么会想要个女儿?” “付荷,你该不会重男轻女吧?” “重男轻女怎么了?重男轻女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于敖的声调也高了八度:“还要传宗接代吗?但女人早就顶了半边天,女儿更是爸妈的贴心小棉袄。” 付荷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你们于家男女平等,甚至于重女轻男,你上头还有三个哥哥,那将来……你这个于家老四去女方家做个倒插门,孩子随女方的姓,也是无所谓的了?” 于敖虽然云里雾里,但还是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付荷感慨万千:“哎,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 于敖抓住了蛛丝马迹:“所以你……只是为了让孩子随你的姓,才要做单身妈妈?” “不,传宗接代对我来说是屁话,但婚姻更是。” 翌日。 史棣文赔钱了,而且,听说不是小数目。 宏利外汇的交易部大体可分为团队作战和个人作战。宏利的每一名交易员,都是从团队作战开始,凭本事说话,没人能留下来滥竽充数,要么走人,要么晋升到个人作战。 当年,史棣文是用时最短晋升到个人作战的,记录保持至今。 付荷还记得,史棣文曾在床上跟她抠字眼,说“用时最短”仅限于他的晋升,在她这儿……他可是持久型的。 总之这一天,付荷是在茶水间听说史棣文赔钱了的。 甲说:真没想到,Steven也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时候,连加了三次仓。 乙说:这有什么没想到的?他也不是机器人,也会受情绪的左右。 甲又说: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就是说干我们这一行钱和情绪不可兼得。 付荷端着水杯从茶水间去了电梯间旁边的天井窗。 室内是严禁吸烟的,但法不责众,天井窗也就约等于了吸烟区。 果然,史棣文在那儿。 还有几张其他公司的半生不熟的面孔。 史棣文用余光扫到付荷,便掐了烟,走过来:“找我?” 付荷按了下楼键:“听说你马有失蹄,人有失手了?” “这是哪个大老爷们儿也这么爱嚼舌根子?” “我都说了,感冒了就多喝水,药吃多了,脑子都吃坏了。” “那也比你这个没脑子的强。” “你什么意思?” 史棣文站在付荷旁边,也做出一副等电梯的样子:“你说我什么意思?来接你的那个小白脸比我强在哪了?”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各有所爱?爱?他成年了吗?你和他有共同语言吗?” 付荷两只手下意识地转着水杯:“干嘛啊史棣文?演得像我甩了你似的。” “到底是谁演?不是你演得像等电梯似的吗?拿着个水杯,下楼浇花啊?找我就说找我,欲盖弥彰。还有,我没赔多少,而且人有失手,说的是偶尔才失手一次,你不用担心。”说完,史棣文走了。 电梯来了。 被拆穿了的付荷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只能咬着牙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我担心个屁啊。” 数日后。 毛睿来找付荷:“我来参加你们那个‘赔也赔个明白’的培训班。” 关于培训,付荷建议过毛睿N次了。毕竟,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就算毛家有金山银山,付荷也受不了毛睿用金元宝和银元宝打水漂。但毛睿就两个字:没空! 直到那天秦思缘在蓝鸟咖啡厅找了付荷的麻烦,付荷第N+1次建议了毛睿:“赚不赚的咱另说,你先扫扫盲,咱赔也赔个明白。” 终于,毛睿有空了。 付荷叫了培训部的姜绚丽来,让姜绚丽帮毛睿安排课程表。 姜绚丽穿了黑丝,惹得毛睿吹了声口哨,并对付荷低声道:“亲爱的,你早说啊,你早说你们这儿的老师比苍老师还风情万种,我不早来了?” 付荷像甩锅似的对姜绚丽一甩手:“快,快把他给我带走!” 这时,秦思缘来了。 既然知道了秦思缘和毛睿的关系不一般,那付荷就不得不注意一下他们的擦肩而过了。秦思缘从外面往里进,看都没看没毛睿一眼,那四个字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欲盖弥彰。 毛睿跟着姜绚丽从里面往外出,背对着付荷,那付荷也捕捉到了一个细节——他一摆臂故意打上了秦思缘的皮包。 没错,故意。 秦思缘经过付荷的位子时,付荷表明了立场:“我当他是朋友才这么做的。给他上上课,将来说不定也是一条金融大鳄。” 秦思缘一言未发,但也算接受了付荷的说法。 周末,郑香宜请付荷去家里吃晚饭。 郑香宜的妈妈,也就是付荷的表姨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也请了周综维,但周综维因为生意上的事,临时飞去了云南。周综维做的是家具生意,从东南亚进口木材,在国内加工成成品家具,再销往五湖四海。 郑香宜的爸妈,也就是付荷的表姨和表姨夫那真是把女儿当千金,除了疼郑香宜,也疼付荷。小时候,他们最得意带着郑香宜和付荷两个梳着羊角辫儿,穿着粉红色的女娃娃一块儿出门,走路都横着走。 但长大后,付荷便不常去郑家了。 不是她忘恩负义,是因为表姨和表姨夫对她的热乎劲,会将父母对她的冷对比得更冷。 这一天,表姨又拉住付荷的手:“怎么又瘦了?” 就这三言两语,付荷热泪盈眶。 表姨夫也凑上来:“小荷啊,今天就住下吧,你表姨把被子都给你晒好了。” 二十八岁的人了,付荷真怀念小时候和郑香宜挤在一个被窝里,听表姨和表姨夫讲故事的时光。 吃饭时,周综维打来电话报平安,说到云南了。 一聊到周综维,表姨夫去了一趟书房回来,拿回来一张照片:“小荷,还没对象吧?喏,我这儿有个战友,儿子跟你是同岁,你看看,合不合眼缘?小伙子在地质研究所工作,稳定,平时就爱看看书,旅旅游什么的,不良嗜好那是一个都没有!我战友说了,到时候买房家里也能给帮衬帮衬。” 付荷被动地接过照片:“表姨夫,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妈那边……” “我知道,你爸非让你找个倒插门。哼,什么香不香火的,荒唐!小荷,你爸老顽固,你就让他老顽固好了!要我说,你也是太顺从了,该抗争的时候就得抗争啊。”表姨夫越说越火大。 反倒是付荷笑眯眯:“我是没抗争,但我妈替我冲锋陷阵了啊,小打小闹就不提了,她跟我爸光婚就离了两次了。您说,我这是有多不孝?再说了,要真男女平等的话,倒插门怎么了?怎么就有这‘正倒’一说?谁是正,谁是倒啊?总之,我一个人挺好的,真挺好的。” 这时,于敖致电了付荷,问她要不要出来喝一杯。 如果不是当着表姨和表姨夫的面,付荷一定会说大晚上的,在家喝杯牛奶就该洗洗睡了。 但此时,为了逃离郑家的温暖,逃离表姨和表姨夫的关怀,逃离温暖和关怀带来的多愁善感,付荷说了好。 表姨耳朵尖:“是个男孩子?” 付荷默认。 于是,谁也没有挽留付荷。 放行!约会还不快快放行! ☆、放心 晚上八点。 付荷走在大街上,只觉得阳光下的道貌岸然才刚刚散去,人们便等不及歌舞升平了。众人皆醉我独醒吗?不,她只觉得她是连醉都不敢醉的那个,觉得一桩桩往事就在昨天。 母亲康芸是父亲付有余的第二任妻子,也是人人喊打的“小三”。 付有余喜欢儿子,但结发妻子寻医问药了多少年的结果也还是生不了——不仅限于儿子,什么都生不了。 这才有了康芸的立足之地。 康芸是真心爱付有余,问题是,小三不配说爱,大家都说呸!不要脸! 倒是从这件事上也能反映出男女的不平等——骂康芸的人,远比骂付有余的人多得多。 然后,付荷出生了。 问题是,康芸难产,以后不能再生了。 到底是血浓于水,付有余再怎么喜欢儿子,也不至于虐待了付荷,顶多是有时候笑着笑着就一叹气,说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一转眼二十几年。期间,付有余倒是对康芸没二心,架不住康芸自己闹,说自己生不了了,让付有余去找别人。总之,付荷的童年先抛开是小三的孩子不谈,耳边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话: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你去找别人…… 再然后,付有余把主意打到了孙子的身上——没儿子,有个孙子也好啊! 那几年,付荷也曾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一个小张,一个小李。 她曾正儿八经地问小张,能不能做她们付家的倒插门女婿,孩子将来得姓付。小张一愣:咱……咱别逗了行吗? 小张后面是小李。 她曾正儿八经地想不提“倒插门女婿”这事儿了,想做个不孝女算了。结果,李妈妈把康芸的“黑历史”给扒出来了——世界就是这么小,李妈妈和付有余的结发妻子是远亲。 今年二十八岁的付荷只谈过这两段恋爱,算不上百折不挠。 两段,就让她精疲力尽。 她对于敖所言不假——婚姻对她来说,就是屁话。 付有余随随便便和两任妻子离了三次婚。 康芸更是表面上为了她冲锋陷阵……什么叫“表面上”?就是实则,付有余才是康芸的全世界。实则,离婚不过是康芸的苦肉计,只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给付有余生个孙子。 而如今她心甘情愿吗? 算是。 毕竟,她不喜欢婚姻,但也不喜欢一个人,她喜欢孩子,这是她最好的选择。 只是……只是如于敖所言,她没有给孩子选择的权力。 这是唯一一个遗憾,天大的。 于敖和付荷约在了一间酒吧。 付荷穿了条宽大的牛仔裤和白T恤,头发松垮垮地束在脑后。于敖新剪了头发,英气逼人。乍一看,倒也看不出两个人差了五岁。即便是酒吧,付荷也只能喝她唯一能喝的鲜榨橙汁。于敖要了瓶啤酒。 “还不相信我是准妈妈吗?我真该把化验单带来让你开开眼。”付荷万万没料到于敖还会约她。 于敖不像是说假话:“相信了,但不妨碍你还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女孩子。” “有意思不能当饭吃。” “但能做朋友。” “你觉得男女之间有单纯的友谊吗?” “你问我,我觉得有。也许有的人会从单纯的友谊上升到男女之情,但那不代表他们从一开始就有过多的想法。” 付荷失笑:“这我要是再拒你于千里之外,倒好像是我从一开始就有过多的想法了?” 付荷败下阵去地摇了摇头,这时,看见周综维。 她和这未来表妹夫有太多年的交情了,看不走眼的。 画面太狗血。 她看见周综维等十来个男男女女坐在最角落的卡座,在幽幽的光线下,看上去都是俊男靓女。他的臂弯里有个网红脸,穿着只能盖住屁股的绷带裙,翘着二郎腿,脚踝在他的小腿上磨刀霍霍似的。 而就在个把小时前,他说他到了云南。 即刻,付荷走到一旁致电郑香宜。 电话接通前,付荷还打算有一说一。 电话接通后,付荷问道:“你干嘛呢?” 郑香宜打了个饱嗝:“你说呢?我妈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一大桌子菜,综维没来,你吃的还没有我塞牙缝的多,我不得一个人替你们尽三个人的孝心。” “所以你是要一个人替我们吃三个人的饭?胖死你算了!” “综维都没嫌我胖……” 付荷急人所急:“香宜啊,女人的外表和男人的金钱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虽然不是万能的,但万万不能没有!而女人的外表是一胖毁所有!” “表姐,好端端的你这是把跟谁的气撒我身上了?” “我……我就是看到满大街的魔鬼身材,有感而发。” 到底,付荷没有对郑香宜有一说一,总觉得那不是上上策。 挂断电话后,付荷借口说太累了,便和于敖离开了。 倒也未必是借口,是她设想了一下如果此时郑香宜和周综维已经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光是设想一下都觉得太累了。婚姻这东西果然有百害而无一利。 于敖说要送付荷,付荷一晃手机,说她叫的车还有三百米就到了。 最后,于敖也只能是为付荷开关了一下车门。 新的一周。 听说史棣文赔钱还是其次,关键是士气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连续数个工作日没有进行过哪怕是小小的一单交易了。 还听说他瘦了一圈。 付荷只能是听说,因为她一直没有见过他,走廊、餐厅和茶水间,哪哪都不见他出没,像是学会了隐身术。 但姜绚丽见过他,说他瘦了一圈的人就是姜绚丽。 但没过几天,连姜绚丽也不提他了。 直到这一天,付荷“随口”问到史棣文,姜绚丽无动于衷,说管他呢!付荷一愣:管他呢?这可真是人走茶凉啊! 然后到了这一天的下班时间,付荷在楼下看见毛睿。但显然,毛睿不是来找她的。付荷找了个地方埋伏,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毛睿是冲秦思缘来的,结果,偏偏中了那百分之一——她看见毛睿接走了姜绚丽。 所以不是人走茶凉? 是姜绚丽喜新厌旧,把史棣文翻篇了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孕在身,付荷的同情心泛滥了。 史棣文他……他真是怪可怜的。 就这样,付荷调出了史棣文的电话号码。 没拨。 毕竟她知道什么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但这时,史棣文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欠费了?” 显然,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她对着他的电话号码进退两难。 “要欠费也是你的智商欠费。”付荷将手机一收,“你还活着啊?” “放心,只要你活着,我一准儿陪你活着。” “你这放心两个字会不会太师出无名了?” 史棣文自作主张:“吃个饭吧?老地方。” 就这样,史棣文先走一步了。 既然二人是“不正当关系”,那自然少不了所谓的老地方和老规矩。老规矩是分头行动,他先,她跟上,或者她先,他跟上。而老地方是一家吃面的苍蝇馆,味道好极了。 价钱也便宜。 在消费上,付荷和史棣文都不是大方的人,一个要为了自己和大壮的未来开源节流,另一个是恨不得凑到一千块就存进银行的人。 终于面对面坐下后,付荷发难史棣文:“你这衬衫几天没换了?” 一件大地色系的衬衫,脏不脏的也看不大出来,付荷不过是碰碰运气。 结果,被她说中了。 史棣文将敞着的第一粒纽扣扣上:“大丈夫不拘小节。” 付荷没有再兜兜转转:“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差不多得了啊,别沉浸在什么虎落平阳的悲情中久久不可自拔,一天两天还凑合,时间长了没意思。” “这是又有人嚼我舌根子了?我也是服了。人模狗样地出入CBD又怎样?不还是改不了‘气人有,笑人无’的劣根性?” “你管别人干嘛?管好你自己,吃一堑长一智。” “我还需要长一智?开什么玩笑?都爆表了好不好?我需要的不过是……心无旁骛。” “心无旁骛?” 冷不丁的,史棣文搬着晃悠悠的小凳子绕过油腻腻的小桌子,从付荷的对面,坐到了她的旁边,在小桌子底下攥住她的手:“对,你和你的小白脸就是我的‘旁骛’,我怄死了啦!” 服务员把一碗鸡丝面和一碗干拌面端了上来。 付荷抽回手:“吃饭。” 史棣文将勺子伸向付荷的鸡丝面:“给我喝口汤。” 付荷一拍史棣文的手,一勺汤全洒在了他的身上。 不对劲!付荷自知从头到脚都不对劲。她错在不该来和他吃饭,此时,更是错上加错。不过是一勺汤罢了,他要喝,就给他喝,此时越斤斤计较,就越剑拔弩张不是吗? 却不料,史棣文心平气和,自己拿纸巾擦了擦:“小气。” 付荷不得不言归正传:“总之,祝你重整旗鼓。” “放心,我和澳元结下的这个仇我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等时候一到,我还是大杀四方的我。” “你能不能别再说放心这两个字了?我没有不放心。” 史棣文三两口吃完了一碗干拌面,一擦嘴:“既然没有不放心,那你是干嘛来的?想我啊?” ☆、好聚好散 不等付荷开口,他继续道:“怎么不吃?你不是最爱吃这儿的鸡丝面了吗?” 付荷干巴巴地顶了一句:“谁说的?” “这还用谁说?我长眼睛了,也长心了好不好?你是个乐于尝试新鲜事物的人,也有出色的判断力。你在尝试了一圈新鲜事物后,也就是你尝遍了这里的每一种面后,会回到你的最爱上,再也不会变。我们最近三次来,你点的都是鸡丝面。哎,说是‘最近’,我们真的好久没来了呢……”史棣文娓娓道来,连眨眼的速度都放慢了,一下下勾魂摄魄。 付荷看不到自己的脸,但猜,也能猜到自己动容了——史棣文是了解她的,哪怕只是了解她最爱吃这里的鸡丝面。 但下一秒,她看到史棣文搬着小凳子从她的旁边,坐回了她的对面。 她看到他忍俊不禁。 她看到他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然后,他说:“卡!付荷,你不得不承认吧,我设计的这个结尾,比你在电话里说一句‘我们结束了’更有feel吧?” 付荷迟迟没缓过劲来:“什么……什么feel?” “你呢,还是会关心我,会想我。而我呢,也要让你知道我对你并不是百分之百的虚情假意。我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句话你说的对——好聚好散。付荷啊,吃了这顿饭,我们才算是好聚好散啊。”说完,史棣文一端付荷的鸡丝面,对着碗边喝了两大口的汤,一咂舌,“鲜!” 然后,他看了看表,说欧洲央行加息,他还得赶回去凑凑热闹,便买了单,扔下了付荷,头也不回地走了。 付荷心服口服。 三十一岁是不是男人的黄金年龄,付荷不知道。 她只知道三十一岁的史棣文依然幼稚,依然不甘示弱,也依然棋高一着,连在“分手”这件事上,也依然对她寸步不让。 不久。 史棣文又从白班倒去了夜班。没有了他这个老狐狸,付荷有孕在身的秘密更是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了。 这要归功于她多年来的“人设”:聪慧、三观正、平易近人,私生活简单——简单到一片空白。 所以,对于她的食欲不振,大家就算是猜她减肥、更年期和绝症,也猜不到她有孕在身。 只有毛睿,即便付荷否认又否认,他也认定了她未婚先孕。 好在,他喂她吃了定心丸:“安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单从这件事来说,毛睿和秦思缘还真是让付荷头大。他们一人掌握了她一个天大的秘密:怀孕、史棣文。而一旦将这两个天大的秘密合二为一,付荷脑补了一下史棣文将她大卸八块的画面。 可怕,太可怕了。 于敖对付荷不算步步紧逼,是做朋友,还是从朋友做起,付荷不知道,也只能静观其变。 一旦他是要从朋友做起,她再手起刀落也不算自作多情。 于敖请付荷去了一次嘿摄汇——他的工作室。 不太繁华的地界,以及不太兴旺的生意。 墙壁上挂着于敖的作品,其中包括了他给付荷拍的那张照片——经过了付荷的同意。付荷停在那张照片前:“我如果说我对这张作品百看不厌,那算是夸你,还是我太自恋了?” 于敖给付荷倒了一杯橙汁:“算客观。” “那还有其他人对它流露出欣赏的目光吗?” “说实话吗?” “说实话。” “并没有。” 付荷开怀大笑:“那算哪门子客观?” 半小时后。 付荷问于敖:“话说……这是淡季吗?” 于敖反问:“你预期中的嘿摄汇是门庭若市吗?” 付荷点点头:“我家楼下的小卖部夏天批发冰棍,冬天卖糖炒栗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大排长龙。” 换于敖开怀大笑:“那我不如搞一搞卖彩票的副业?” 二人点了个外卖共进午餐,花了不到一百块。 饭后,付荷昏昏欲睡,说回去。于敖说既然没生意,那送送她。送付荷去地铁站的途中,于敖说下周四晚上他有个聚会,请付荷一起。 付荷想都没想就婉拒了。 毕竟,“一起”不是个好兆头,搞好了那是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搞不好,她的身份便是于敖的“家属”。 至于姜绚丽,变心比变脸还快,如今是满嘴的毛睿。 她说毛睿吉他弹得特别好,还是插电的。她说毛睿的学校特别不像话,学分用钱买。她说毛睿撞车了,特别特别惨,好在人没事,好车就是好车,是能保命的。 大事小事,滔滔不绝。 付荷陪笑:“我也算你们的红娘吧?” 姜绚丽啧了一声:“红什么娘,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所以说“普通朋友”这个词真好用,姜绚丽和毛睿,付荷和于敖,甚至她们和史棣文,四海之内皆普通朋友。 但郑香宜和周综维不是普通朋友,他们是板上钉钉的男女朋友。 这一天下午,郑香宜致电付荷,抽泣道:“表姐,周综维他就是一根木头吧?” 事情是这样的。 郑香宜和周综维逛街逛到家具城。周综维是业内人士,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满脑子都是博采众长。但郑香宜不一样。郑香宜满脑子都是送入洞房,便对着一张双人床双手合十:“综维,这个好棒!” “你要换床吗?”周综维一指,“那我们去那边看看,那边是单人床。” 二人从家具城直接回了家。 郑香宜一路耷拉着脸,周综维只当她是累了,还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付荷在走廊里踱来踱去:“香宜啊,周综维他……他家具生意做久了,古人不是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他近木头者,越来越像一根木头也是人之常情。” 对付荷而言,她希望上一次周综维只是一时失误,只是生意场上不得不逢场作戏,那对郑香宜而言,被蒙在鼓里未必不是好事。 怕只怕周综维不是一根木头。付荷旁观者清:男人不是不懂女人,只是不懂“你”——因为无意于懂你,所以不懂你。 那对郑香宜而言,被蒙在鼓里就等于等死了。 刺啦。 郑香宜那边传来一声垃圾食品的包装袋被撕开的声音,紧接着是她咯吱咯吱地咀嚼声:“表姐,莫非真像你说的,这一层窗户纸谁捅不是捅?既然他不捅,那我来?” “别!”付荷声如洪钟,“别冲动。” 郑香宜又一转念:“那不如,你去帮我探探他的口风?” 这时,瞿部长走进了付荷的余光,那脸色……无非是在说你非工作时间为公司鞠躬尽瘁是理所应当,但工作时间聊私事?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付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挂断电话。 再去产检时,付荷还是一个人。康芸和付有余倒是乐意陪她,但她不乐意,所以连产检的日期都对他们守口如瓶。 妇产科里“入侵”了无数做牛做马的大老爷们儿。 付荷摸着肚子对大壮大包大揽:“妈咪一个人也没问题。” 在这里,付荷的脑海中不由得冒出了史棣文。 她环顾四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觉得史棣文从头到脚赢过这里的任何一个准爸爸。但除此之外,她也怀疑如果她带史棣文来,史棣文会不会健步如飞地和大肚婆们抢座…… 光想想就觉得丢人! 后来,付荷一个人东奔西走地排队、缴费、化验,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惹得人家大夫发了话:“下次让你爱人一块儿来,生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付荷笑盈盈地:“好嘞!” 连续三个月的业绩蹭蹭下滑,付荷请缨代表宏利外汇去了招聘会。 招聘这件事,之所以划分给了市场部,是因为宏利招聘的所谓见习交易员,说穿了是一种变相的客户。因为你见习,不能只见不练习吧?你练习,总得自己开个户吧?开了户,不是客户是什么? 招聘会上人挤人,付荷抽空才能对同事发一发感慨:“就业一年比一年难,对宏利却是大幸,大幸啊!” 转天,付荷便一个个致电投了履历的应聘者们,通知他们来面试。 面试更像是□□,但凡你遵纪守法,你就有机会来培训。而在为期十天半个月的培训中,你会淹没在外汇保证金交易的皮毛的海洋中,救命稻草是诸多大发横财的真实案例。那些案例是真实的,也是片面的。宏利甚至会告诉你那些是片面的,但告诉你了,你却左耳进,右耳出,因为你已经对一夜暴富跃跃欲试了。 通知汪水水来面试的电话是不是付荷打的,付荷忘了。 可能是她,也可能是她的同事。 但后来,汪水水说就是付荷打给她的。 那要这么说,付荷是亲手“引狼入室”。 但这是后话了。 当天,于敖在下班时间致电付荷,说他买了一辆车,正好路过宏利,正好。 然后,付荷一出大厦,一眼就在人海和车海中锁定了于敖的车——一辆面包车,车身上印有嘿摄汇的广告。付荷笑了个前仰后合。 上了车,付荷实话实说:“我有憧憬是玛莎拉蒂。” 于敖假模假式地摇摇头:“哎,卖彩票也没那么好赚。” 付荷一转念:“周四?今天是周四?” “是啊。” “你今天晚上有聚会,喂!我说我不去的。” “是啊,所以我也不去了。” “于敖……” 于敖打断付荷:“我本来也没那么爱凑热闹。走,带你去尝尝我最爱的一家蛋包饭?” 付荷坚持:“于敖,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们是在说一套做一套。不是说做朋友吗?那你就把我这个有意思的朋友,和你其他爱凑热闹的朋友一碗水端平,别偏向我。” 这时,付荷又一次在不该看见周综维的时间和地点看见了周综维。 ☆、于府四少爷 下班高峰,车流走走停停,以至于付荷认出行驶在她和于敖的左侧,与他们忽前忽后的那一辆皇冠,是周综维的车。驾驶位上是周综维,但副驾驶位上不是郑香宜。 她认不出那女人是不是那一晚在酒吧用脚踝对周综维的小腿磨刀霍霍的女人,毕竟她们换个妆,就跟整个容似的。 付荷往下一出溜,杜绝和周综维大眼瞪小眼的可能性。 于敖把一切看在眼里:“认识的?” “岂止是认识。” “总不会是……” 付荷接话:“我孩子的爸爸吗?不是。他是我表妹的男朋友,但坐在他旁边的不是我表妹。” 于敖就事论事:“坐在旁边,也不能代表什么。” 但下一秒,那女人像是从手机上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拿给周综维看。二人笑得一个比一个欢。最后,周综维捉住那女人的手连亲了两口。 付荷问于敖:“这总能代表什么了吧?拜托,跟着他。” “什么?” “我说,跟着他。是不是觉得我越来越有意思了?并不是随便哪一个朋友都能给你提供做私家侦探的机会……” 车子在东三环上一路向北,从主路切到辅路,再转上两个弯,拥堵的路况才渐渐有所好转。 路旁的青砖上爬满爬山虎,在钢筋和水泥的城市中别有一番返璞归真。 墙内的建筑经过墨绿色的遮掩,有点点璀璨,是花窗玻璃经过夕阳的照射为哥特式风格建筑画龙点睛。 付荷盯紧了周综维的车,偶尔才东张西望:“我都不知道这儿还有一片富人区。” 于敖像是自言自语:“我倒是知道。” 周综维的车一闪转向灯,车头瞄准了富人区的入口处。 付荷不由得攥紧了双拳:“我不管他是被人包养了,还是在这儿金屋藏娇,我今天都不会饶了他。” 周综维的车在入口处停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登记什么。 于敖靠边停了车,一回身,拿过他放在后排的包,打开,埋头在包里翻翻找找。 付荷发挥了一下想象力:“望远镜吗?干你们这行还随身带望远镜吗?” 紧接着,周综维被放了行。 与此同时,于敖从包里抽出了一张车辆通行证:“他是不是金窝藏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住这儿。” 紧接着,于敖踩下油门,对穿着绛红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警卫出示了车辆通行证,警卫便一敬礼,放行了这一辆刷着广告的面包车。 付荷的想象力明显不够用:“你说你家……住这儿?” “错了,是我爸妈家。” “错什么错?那还不是一样……” 付荷一挥手:“哎,先接着给我追。对了,他车上那女的不是你唯一一个妹妹吧?那就代表他跟你们家没关系吧?那只要我记下他的门牌号,你方不方便帮我向你爸妈打听打听?” “好。” 哥特式风格的建筑群,门廊两边是束柱,别有洞天。 房与房之间的间隔,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堪称是浪费。 更不要说中央区还有一面弧形的喷泉在孜孜不倦地扬起金沙般的水雾。 驶过喷泉,周综维的皇冠减速,停下。 于敖随之减速:“付荷,这一栋……就是我爸妈家。” 付荷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看一眼于敖稚嫩的脸和只不过是一层铁皮的面包车,再看一眼眼前的别墅和在入场的宾客们,违和吗?当然,当然违和!于敖啊于敖,莫非只有我叫你于敖吗? 其他人都叫你……于府四少爷吗? 付荷按了按太阳穴,言归正传:“所以,周综维是来你家做客?” “但我真的不认识他。而且以我爸妈的好客和大条,他们也有可能不认识他,有可能只是朋友的朋友。” “周综维人脉广是不假……等等,你之前和我说的聚会,不会也是这个吧?” 于敖点点头:“是这个。但这真的只是个普通聚会,我也不是主角,只是带你来享受一下美食,凑凑热闹。” “普通?”付荷抱住头,“你管这个叫普通?” 付荷暗暗反省了一下。怪不得于敖不在乎嘿摄汇的生意是不是火爆,面不改色地在她面前点两个人不到一百块的外卖,开着面包车接她下班,因为他是有钱人。只有有钱人的心中才没有那一把尺子——那一把连鸡毛蒜皮都要量一量气不气派、寒不寒酸,够不够有里有面的尺子。 反观自己,仅有两三个奢侈品的包包,每次小心翼翼地背出去,都不知道是包伺候人,还是人伺候包。 境界,境界真是有天壤之别。 付荷不得不问:“令尊令堂是何方神圣?” 于敖一笔带过:“他们主要是做一点宝石生意。” 一点?付荷心说你怕不是对什么叫“一点”有误解。 此外,付荷也推断:宝石想必也是以东南亚为上乘?想必和周综维的木材生意在原产地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来都来了……”于敖问付荷。 付荷有原则:“抱歉,不管有没有周综维这档子事,我都不方便和你进去。但你说的对,来都来了,你当然不能过门不入。我们改天再约。” 于敖下了车,抢在付荷下车前绕过来,挡住她的车门:“没必要改天再约,我进去露个面就出来,你等我。” 就这样,付荷坐在车里,目送于敖熟门熟路地走向大门,途中和三五熟人寒暄了几句,像个翩翩贵公子似的。 周综维落了后,大概是女伴在下车前要补补妆。二人下车后,也堪称郎才女貌。付荷又目送周综维揽着女伴的腰走向大门。她恨不得剁了周综维的毛手,但又不得不站在他的立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距离渐渐拉开,付荷“斗胆”下了车。 这时,史棣文致电了付荷。 没错,就是那个曾阴魂不散,也曾亲自对付荷说了结束的史棣文。 付荷一心二用地接通了电话:“喂。” 史棣文直截了当:“上上上个月,Nikki结婚,你随份子没现金,找我借了一千块现金,什么时候还?” 付荷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还,还,我一定还。我是真忘了。” “我是问你什么时候还。” “我现在就打给你。” “我要现金。” “那改天。” 史棣文死缠烂打:“我现在就要。” 付荷恨到牙痒痒:“史棣文你成心是不是?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现在打给你,微信或者支付宝你随便挑,要么,我改天给你现金,新的,连号的。拜托,区区一千块我还能赖账不成?我这都混入上流社会了!挂了。” 付荷直接挂断了电话,掐断了史棣文的叫嚣:混……混哪去了你? 被史棣文一气,付荷的胆子越来越大。 她上前,拦住了一位中年帮佣,东张西望道:“周总,周综维,怎么一眨眼没影儿了?” 中年帮佣为付荷一指:“刚进去,周总和程小姐刚进去。” 付荷不动声色:“程小姐?” 快讲讲,是什么来头? 但这时,一个不长眼的男人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迎向什么人,途径付荷时,顺手把手里一杯喝了一半的鸡尾酒交给了付荷。这是把付荷也当帮佣了?付荷气他,更气自己,怎么就顺手接过来了呢? “二哥!”于敖是真的快去快回。 那男人回头,和于敖的眉眼有五分相似,余下五分更张扬,另外,他额角贴着一块纱布。 于敖接过付荷手中的酒杯,打趣那男人:“二哥你对客人这么‘有礼貌’,不怕爸妈家法伺候?” “啊,客人……”那男人抱歉地一挠头。 付荷给他台阶下:“怪我,这白衬衫和她们撞衫了。” “不不不,怪我有眼无珠,我等下再来赔罪。”那男人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又指了一下于敖:“喂,爸妈要家法伺候,你要帮我求情啊!” 中年帮佣接过于敖手中的酒杯,对付荷彬彬有礼:“我们家二少爷就是皮,这位小姐多担待。” 付荷贼心不死:“刚刚我们说到程小姐?” 偏偏于敖没有这个眼力见,从付荷和中年帮佣中间穿过去,走向了他的面包车。 中年帮佣心急道:“四少爷这就走了?你最馋嘴的乳鸽还没上桌呢。” 于敖拎高了手中的纸袋晃了晃:“打包了。” 四少爷。 付荷扶额:人家还真是叫他于府四少爷! 一转眼,中年帮佣不见了。这人头攒动,够她们忙的。周综维和女伴也不见了,淹没在形形色色的名流和衣香鬓影中。付荷跟着于敖走向了他的面包车。 上了车,换于敖扶额:“真拿我妈没办法。” 付荷随随便便一搭腔:“哦?” “别人都是人前装模作样,人后放飞自我。我妈跟别人恰恰相反,她是人后顶住半边天,人前放飞自我、自娱自乐、乐此不疲,对我们一口一个少爷的,我们反对多少次也都是反对无效。”紧接着,于敖一语惊人,“对了,刚刚你问话的那位,就是我妈。” 付荷目瞪口呆。 那个……她刚刚问话的那个“帮佣”,是于府四少爷的妈?那不就是于夫人,不就是这里的女主人吗? 相较于于敖的二哥将她当作帮佣,她将于夫人当作帮佣,谁更有眼无珠?谁更要家法伺候? 必须是她。 这会儿再翻回头想想,于夫人穿的白衬衫搞不好就是全球限量仅此一件,只因为她当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周综维身上,便没注意于夫人的长相,只觉得这中年女人体态娇小,但挺拔,皮肤光滑到闪闪发光,对了,她本还想问问她在哪里剪的头发来着,也太有层次了吧?幸好,幸好没问,搞不好一剪刀下去要上千块。 于敖又说,我二哥叫于泽,是职业飞镖选手。 付荷投降了:“于敖,你们能不能尊重一下‘有钱人’的人设,我拜托你们眼睛长在头顶上好不好?我拜托你和你二哥能不能去子承父业?不然我要冒昧地送给你们一个称号了——好奇怪的一家人!” 于敖笑着从纸袋中掏出一个餐盒:“可可泡芙,我妈最拿手的,尝尝看。” 付荷被动地接下,咬了一口,甘苦得刚刚好,只是这一口咬得太狠,馅儿料漫到了两边的嘴角。 除了美食,于敖还奉上了答案:“程小姐没有背景,只是周综维的女伴而已,但他们出双入对有好一段时间了。” 付荷一声叹息。 这世界说大不大,光是她,便“捉奸”了周综维两次。但说小也不小,至少对周综维这个双面人来说绰绰有余,一边和郑香宜朝朝暮暮,一边和程小姐引人瞩目。 ☆、我能追你吗 数日后。 宏利最新一批见习交易员前来培训时,姜绚丽对付荷发牢骚:“怎么女的比男的还多啊?” 同性相斥,危机意识。 准妈妈付荷自然没有这种危机意识:“性别之差早就越来越模糊了,男秘书、女保镖,都站上金字塔的塔尖了,更何况是交易员。” 姜绚丽还在不爽。 付荷看穿她:“数量不是重点,重点是……有质量高的?” 姜绚丽话锋一转:“对了,是哪天来着?你下班被一辆破面包车接走了?什么人啊?” “破面包车?”付荷故弄玄虚,“别以貌取人好不好?你怎么知道它不是海陆空三用的最新高科技产品?” 时隔一日。 让姜绚丽不爽的女主角——汪水水浮出了水面。 人家叫汪水水,但交易部的豺狼虎豹们纷纷叫她水汪汪。据说,她有八分之一还是十六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统。还据说,她以假乱真李若彤版的小龙女。总之,交易部就差给培训部跪下了:留下来,留下来!请务必把她留下来! 付荷没亲眼所见,以上都是耳闻。 秦思缘也耳闻了:“真这么好看,那不如来我们市场部大展拳脚。” “别信口开河。”付荷用文件夹拍了桌子,“你还嫌别人对我们戴的有色眼镜不够多呢?一提市场部,客气的说是吃青春饭,不客气的呢?” 秦思缘对答如流:“有色眼镜光是‘别人’给我们戴的吗?” 付荷哑口无言。 是啊,秦思缘到底是一只刺猬,还是背后插满了箭?而那些箭有多少是别人插的,又有多少是自己人插的?纵然她付荷不曾参与一传十,十传百的环节,但她听了。 她听了秦思缘那些或真或假的传闻,并一笑置之,也好不到哪去了。 又时隔一日。 付荷亲眼所见了汪水水。 一早,付荷在宏利的楼下远远地目睹史棣文和一个女孩子在相谈甚欢,便下意识地躲在了一根灯柱后。那女孩子身穿淡紫色连衣裙,黑长直,当真和李若彤版的小龙女有几分相似,是汪水水无疑了。 算时间,下了夜班的史棣文在一小时前就该离开了,此时和来培训的汪水水有了交集……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而为之。 躲在灯柱后,是付荷不自量力了。 史棣文眼尖:“付荷?鬼鬼祟祟干嘛呢?” 付荷随机应变地一俯身:“掉了个耳钉。” 史棣文不疾不徐地走向付荷,跟着一俯身,像乌云似的罩住她,目光扫过她的耳垂,先左后右:“你这是掉了一对?两边都没有。” 付荷耳朵一红,站直身,若无其事地走向汪水水:“你好。” 史棣文又凑回来:“第一次见?那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汪水水,见习交易员,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后浪。付荷,市场部的顶梁柱……之一。” 付荷和汪水水同时开口。 付荷说:“第一次见。” 汪水水说:“见过。” 付荷一愣:“见过?” 汪水水笑不露齿:“你忘了?在招聘会上。通知我来培训的电话,也是你打给我的。” 付荷抱歉道:“那天太人山人海了……” 史棣文咋呼上了:“忘了?真有你的,如此花容月貌你也能忘了!” “前辈又拿我寻开心。”汪水水也还算健谈,“那我先上去了,昨天的课还有几个搞不懂的地方,要先去找老师问问看。” “以后问我也一样。”史棣文欢送汪水水,“他们培训部是理论,我是实践,你得理论联系实践。” 剩下付荷和史棣文二人。 付荷目送汪水水……是挺养眼的。 史棣文伸手在付荷眼前一晃:“好看吧?” “我没你这么肤浅。” “这怎么叫肤浅?这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君子?你一个上夜班的跟她有交集吗?有条件吗?前辈都叫上了?你这君子岂止是好逑,你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啊。” “过奖。” 付荷抬脚就走。 史棣文抬脚就追:“Nikki的份子钱……” “我不是打给你了吗?” “都过去几个月了?没利息的啊?” 付荷差点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踹史棣文了。后悔!如今后悔选择了史棣文的基因会不会太晚了?他的才貌双全是真的,但他的欠扁也是真的啊! 万一遗传给大壮…… “你手头紧啊?那回头再说。”史棣文哈欠连连地转身走了。 付荷太阳穴直跳。 手头紧?再怎么手头紧,一千块钱四个月的利息她也拿得出来好吗? 午饭时间,付荷干掉了两个花卷和一份黄豆猪蹄。她的孕吐随着于府的可可泡芙、汪水水的到来,和史棣文的欠扁翻篇了。 而付荷和于敖的关系也翻篇了——进入了新的篇章。 自从于敖买了面包车,他有时间便来接付荷下班。三番两次,付荷觉得这苗头越来越不对。果然,这一天,于敖在她家楼下明人不说暗话了:“付荷,我能追你吗?” 付荷斩钉截铁:“不能!”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我二十八岁,肚子里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自认为还算独立女性,经济上自给自足,精神上也并不依赖任何人。你呢?你是二十三岁的富二代,金玉其表,又不败絮其中,四面八方都是阳关道。于敖,我不是自卑的人,但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自卑的话呢?你追我,真的亏大了!” “你别管我亏不亏。” “那我也说了,我在经济上和精神上都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任何人。” 于敖默默不语。 付荷总结陈词:“就到这里吧,我们都不是缺朋友的人,我多你一个不多,你少我一个不少。” 说完,付荷转身走了。 于敖没有追上去。 付荷也知道于敖不会追上来。 二人心照不宣:如果说心动是一个人的事,那行动是——且必须是两个人的事。如果别人的“追”和“被追”之间是距离,那他和她之间是天堑,只靠他一个人行动是万万无法逾越的。 所以,只要她说不行,那就是不行。 也幸好于敖没有追上去。 不然,他连付荷都拿不下,又何况康芸? 没错,康芸又拎着汤壶来看付荷了,就等候在楼栋口。 付荷一进楼栋口,差点儿和康芸撞了个满怀。付荷再一看康芸的欲言又止,便知道康芸把于敖对她的告白,和她对于敖的告白的扼杀都看在了眼里。 二人默默上了楼。 妈,您怎么来了? 诸如这样的废话付荷说都没说,直接道:“妈,咱有话直说。” 康芸将汤壶挟在怀里,两只手紧紧拢住付荷的一只手:“小荷,你跟妈说实话,他跟你肚子里的孩子有关系吗?” “没有半毛钱关系。” “那你再跟妈说实话,你对他有意思吗?” “妈,是他对我有那么点儿意思。” “我在问你,你对他有意思吗?” 付荷愣了一下。 超纲了,这个问题对她来说超纲了。 自从有了大壮,甚至是自从她“预谋”了大壮,预谋了单身妈妈这条路,她便没有了回头路。对她而言,不仅限于于敖,所有的男人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了,再好,大壮也只能叫人家一声叔叔不是吗? 所以,付荷不知道她对于敖有没有意思,因为她连想都没想过。 康芸哽咽道:“小荷,你也对他有意思,是不是?妈早就知道,你和大壮这条路不好走,将来有的是困难和诱惑,但诱惑总归是比困难强,早来也总归是比晚来强。趁还来得及,妈……妈陪你上医院!” “您这是说什么胡话呢?” “不是胡话,是妈心疼你!咱们和大壮的缘分就……就只能到这里,不是我这个做奶奶的狠心,是妈不心疼你,谁心疼你?小荷啊,咱娘俩跟你爸的缘分也是时候尽了,从今往后,妈也就只有你了。你喜欢谁,随便你去喜欢,随便你去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妈这辈子欠你爸的,妈下辈子还,不能……不能把你这辈子搭进去!” 付荷不是铁石心肠,但此时,看康芸泪流满面,真的,她真的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因为听得太多了。 付荷也曾反驳过康芸,比如妈,您不欠我爸的。 但康芸觉得:她没能给付有余生个儿子,便是欠。付有余至今对她不离不弃,便是以德报怨,那她便是欠上加欠。 付荷也曾对康芸信誓旦旦,比如妈,您没有我爸,还有我! 但后来,付荷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在康芸的天平上,她这个做女儿的从不曾压倒过付有余,那她哪来的脸毛遂自荐? 今天也不例外。 果然,康芸的下一句是:“只要你们都幸福,妈就幸福。” 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都去幸福吧,所有的不幸通通让我一个人承担吧! 付荷熟能生巧地抱了抱康芸:“妈,大壮是我的命根子,有我就有他。您啊,就是太闲了,有这天马行空的闲心,回去跟我爸商量商量给大壮取个什么名字不好吗?总不能就叫付大壮吧?” “那……那个小伙子?” “没意思,我对他完全没意思。” 付荷所言半真半假。 真的是,她对于敖的确没意思。 但假的是,她不是对于敖没意思,是对婚姻没意思。 对别人来说,康芸只是个拆散了别人家庭的小三,她也只是个小三的女儿。但对她来说,康芸是她妈,生她、养她,只要不涉及“男女平等”的问题,康芸甚至是一个好妈妈。比如吃鸡腿的时候肯定是付有余一个,她一个。也比如她考得比别人家孩子好或者赚得比别人家孩子多的时候,康芸也肯定与有荣焉。 总之,既然她对婚姻没意思,既然康芸离了婚姻,离了付有余就活不了,那她成全康芸有什么不对吗? 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不介意做回头草 数日后。 毛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结束了第一阶段的培训,但他的每一笔交易还是像拍拍脑袋就随机发生的。 在茶水间里,付荷打趣姜绚丽:“你们培训部就只是做做样子吗?” 姜绚丽耸了耸肩:“我只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的确如此。 接着,姜绚丽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几天那破面包车没来接你啊?” 付荷一声叹息:“你就当我是搭了几天的顺风车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更何况是顺风车。” “散了?”姜绚丽大嗓门儿,“这么快就散了?不过也好,你们不散架,那破车也早晚散架。” 这时,又从夜班轮换到白班的史棣文人未到,杯子先到。 他一手端着杯子,伸进来,在门板上敲了敲:“Ladies,我没妨碍你们吧?” 接着,他才探进头来。 “客气。”付荷溜之大吉。 稍后,史棣文和姜绚丽聊了几句有的没的,也就各忙各的去了。姜绚丽对史棣文有过那个意思,仅限于有“过”。史棣文没那个意思,她也犯不着在史棣文一棵树上吊死。 再稍后,付荷收到了史棣文发来的微信:老地方,还钱。 然后是第二条:利息。 然后是第三条:现金,我只收现金。 换言之,别用转账打发我。 夺命三连发,付荷删除的速度,都赶不上他发送的速度。 然后,付荷给客户拨了两通电话,又打印了几份合同。为什么?为掩人耳目。市场部个个耳聪目明,谁手机一响再蹭蹭抬屁股走人,其余人会纷纷严阵以待:出什么事了? 话说回来,她都这么小心翼翼了,秦思缘不还是识破了她和史棣文的猫腻? 偏偏今天史棣文还急性子上了,说话间发来了第四条:你该不会连老地方都忘了吧? 大厦四楼,有两间办公室,因为左右夹击着电机房而长期闲置。 一年前的某一天,付荷和史棣文心血来潮没坐电梯,走楼梯上楼。却不料,莫非那天是“全民走楼梯日”还是怎么着?冷不丁地,他们面临了前后两拨同事的夹击。 其实本来没什么。其实碰上了,就说她和他也是碰上的就完事儿了,但史棣文拉着付荷拐进了四楼。那两间长期闲置的办公室有一间没上锁,二人一头扎进去,化险为夷。 刺激,真是没事找事地找刺激…… 从那天以后,二人又去过几次,有时候是说说话,有时候是他塞给她一颗巧克力,她还给他他落在她家的打火机之类的。久而久之,那就是“老地方”了。 今天,付荷才一推开门,便被史棣文长臂一伸拉了进去。 下一秒,付荷手中的防狼喷雾对准了史棣文的鼻梁。 史棣文后仰,但也没松开付荷,搂着她贴到了墙上:“有备而来啊你?” 付荷从兜里掏出五十块:“够不够?” “用不了这么多,我又不是高利贷。” “那是多少?” “那我得算算……” “不用了,不用找了。” “那不行。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不要。” “史棣文你这是又抽什么风?” 对于二人亲密无间的姿势,付荷当然有意见,但挣又挣不脱,防狼喷雾又只能做做样子,有意见也白有。 好在,史棣文从不正经过渡到正经也就一转眼:“你和那个小白脸game over了?” 显然,他耳闻了她和姜绚丽的对话。 付荷别开脸:“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得恭喜你,回头是岸。我还得让你知道,好马有时候也吃回头草,我不介意做回头草。” “但我介意做马,好马坏马都不做。” 史棣文的手掌在付荷的背后摩挲:“我之前哪做的不好,我改,还不行吗?” 付荷的目光死死落在斜下方一块开裂的地板上:“蚊子啊,今天是愚人节吗?不然这太不像你的风格了。” “我什么风格?” “拿得起放得下,这不是最基本的吗?” “但是付荷,你是我好不容易从茫茫人海中找到的同类,真的是好不容易。” “同类?我可不敢当。” 史棣文一捏付荷的下巴,扳回她的脸,迫使她和他面对面:“你要透过表面看本质。虽然在表面上,我喜欢出风头,你喜欢做群演,但在本质上,我们都是一个独立体,在人与人打交道这件事上从来是只交手,不交心,不是吗?” 付荷拨开史棣文的手:“你这是悖论。既然只交手,不交心,你何必要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挽回?” “因为虽然没有你,我不会不开心,但是有你,我会更开心,这就叫同类,懂吗?” “不懂。” 史棣文在付荷的头顶上亲了一口:“不懂就回去好好想想。我保证,你找不到比我跟你更搭调的了。” 暗中,付荷不得不承认史棣文所言极是。 她呢,就是这样了。 他呢,家境中等或者中上等,自从呱呱坠地就被父母和追求者宠得没样,挑食,对男女之情也一样,贪图新鲜、刺激和甜美,但对新鲜后的腐烂、刺激后的无聊和甜美后的五味杂陈都敬而远之,是个不折不扣的独身主义者。 总之,如果没有大壮,她和他的确算是“臭味相投”。 但是,没有如果。 周末。 付荷又去了香宜幼儿园。 关于周综维和他的程小姐,至今,付荷束手无策。前两天,她给周综维打了个电话,打算约他当面聊聊。周综维说他在马来西亚进木材,问付荷有什么急事,让她在电话里说也是一样。付荷也只能说没什么急事,等他回来再说。 这个周末又有五个孩子托管在香宜幼儿园。 午饭时间,付荷一边给孩子们盛饭,一边看郑香宜和还在马来西亚的周综维视频通话。 真是双面人。周综维和程小姐出双入对是真,但他对郑香宜的嘘寒问暖,也不像是假。反观郑香宜,因为迟迟等不到周综维一句“嫁给我好吗”,总憋着一肚子火,动不动夹枪带棒。 这要是别人看在眼里,只当有二心的人是郑香宜。 厨师大娘把菜端了上来——肉汤卤鸡蛋,一个分四瓣,外加肉汤烩白菜和肉汤炖土豆。 付荷用大铁勺一搅:“肉呢?怎么光是肉汤啊?” 郑香宜又一次愤愤地挂断了视频通话,凑过来:“一人一块儿还是挑得出来的吧?你是不知道,猪肉都涨到多少钱一斤了。” 这倒也不能怪郑香宜。她是个有爱心的人,但爱心不能跟做事混为一谈。这一片的居民以外来务工人员居多,谁家的钱都是一分分精打细算。郑香宜要涨伙食费,家长们不干。 那郑香宜只能把伙食标准往下降一降,家长们虽然没说同意,但也没说不同意。 只是孩子们小嘴一撇:“又吃土豆……” 就这样,付荷的母性光辉拦都拦不住了:“你们都爱吃什么?阿姨去买!” 顷刻间,五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麦当劳!驴肉火烧! 呃……麦当劳以四比一的比分战胜了驴肉火烧。 郑香宜叉腰:“麦当劳有什么好吃的?薯条不也是土豆吗?” 但后话是,等到外卖小哥大包小包地再配合上一句响亮亮的“请慢用”,郑香宜吃的比谁都多。 孩子们吃得满手油,去拉付荷的袖子:“阿姨,你是新来的老师吗?老师好!” 付荷哭笑不得:她也算香宜幼儿园的常客了,至今托麦当劳的福,才将将入了孩子们的眼。 末了,郑香宜打了个饱嗝,捏了下肚子上的肉:“表姐,你说我是不是真该减肥了?” 付荷中立:“你随便。” “你之前不是还骂我一胖毁所有?” “那是我不对。” 如今,付荷想通了。 减肥这件事,也只能靠郑香宜自己想通,而且就算减,也只能是为了自己减。付荷知道,如果周综维是因为郑香宜胖了而变心,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郑香宜自己对自己的放任也要承担一部分的责任。但同时,这不是两个人知错能改就善莫大焉的事。 就算郑香宜知错能改了,减肥了,瘦了,一个因为她胖了就变心的男人,也该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了。 汪水水那一批见习交易员的培训告一段落了。 其中有三成奋不顾身,开户、入资,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见习交易员。余下七成说什么也一毛不拔的,也就就此别过了。 至此,宏利这一次招贤纳士兼“招资”,才算画下圆满的句号。 至于汪水水,不负众望,做了那三成的其中之一,正式入职了交易部,也就正式成为了包括史棣文在内的交易部豺狼虎豹的小师妹。 就这样,付荷眼睁睁看着史棣文越来越“骚包”。 大家衣服一天换一身是正常的,但不正常的是,他换的都是新衣服啊!之前见都没见过……这是下了血本啊?钱不存银行了啊? 还有一次,付荷碰巧和他搭同一趟电梯,他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拔了一根头发。 有同事问他:“长白头发了?” 他说:“不是白头发,是它支棱着,破坏了我的整体造型。” 同事还给他捧场:“讲究!” 付荷差点儿就翻白眼了。破坏整体造型?一根头发就能破坏你的整体造型,那你不是讲究,是有病。 不多日。 姜绚丽来和付荷八卦了:“听说小龙女和Steven打得火热啊?” 付荷感冒了,带着浓浓的鼻音:“还用听说?长眼睛的都看见了吧。” 姜绚丽努努嘴:“也是,走到哪都能看见他们俩形影不离,把别人都当电灯泡了。” 付荷心说:那不叫电灯泡,那叫□□。 毕竟,办公室恋情在宏利是大忌。 下班时,天公不作美,大雨倾盆。诸多把上班当上刑的上班族们没带伞,也多一秒都不肯老老实实坐在办公室里等雨停,反倒都聚集在了一楼的大堂。 付荷被感冒折磨得奄奄一息,也掐点儿下了班,打开包,掏出伞,杀出了重围。 她才刷地撑开伞,就被人从后面撞了个趔趄,下一秒又被稳稳扶住。 来者是史棣文出口成章:“十年修得同船渡。” 付荷的头昏昏沉沉:“对,十年修得同船渡,船!没伞什么事儿。” 碍于四面八方少不了同事,付荷也不能拿史棣文怎样。 反观史棣文一回头,对他的狐朋狗友大大方方地道了别:“哥儿们搭个顺风伞,先撤了啊!” 说着,史棣文从付荷手中接过了伞,以至于付荷不得不屁颠屁颠地跟上他的脚步。 好一个反客为主! ☆、嗯,你好棒棒 疾风骤雨,纵然史棣文将大半的伞撑在了付荷的头顶上,付荷另一侧的身子也被打湿了。 她鼻子一痒,连打了三个喷嚏。 此时,宏利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再借着烟雨蒙蒙作遮掩,史棣文将伞换到了另一只手上,腾出这只手,一揽付荷的肩,二人便亲密无间了。 不等她反抗,他先下手为强:“别闹,下雨呢。话说,你确定你有一米六吗?确定不是一米五八之类的?跟你打这一把伞,我腰都快折了。” “谁高找谁去。” “高的不都没带伞吗?” 这种鬼天气,要打个车比登天还难,付荷一边碰运气,一边往地铁站走。 路过一家药店时,史棣文将伞塞回给付荷:“你等我一下。” 付荷是真想扔下史棣文自己走的,架不住史棣文快去快回,快到付荷还只是大脑在想,还不等大脑支配双脚。 史棣文又把伞接了回去,揽着付荷继续走。 付荷问:“买什么去了?” 史棣文反问:“药店能买什么?药啊。” “什么药?” “感冒药啊。” “你感冒了?” “不是你感冒了吗?怎么了你这是,别人感冒是鼻塞,你是把脑子塞住了?” 付荷再一看史棣文两手空空:“药呢?” “包里呢,到家给你。” “谁家?” “当然是我家离得近啊。” “我不去。” 史棣文理直气壮:“这会儿你打不到车,地铁能挤出人命,去我家避避雨有什么不好?你别演得像我是大灰狼,你是小红帽似的。你这还感着冒呢,别闹。” 就像付荷家有史棣文的日常用品一样,史棣文家,也有付荷的日常用品。 但不一样的是,在付荷家,史棣文的东西都是东一件西一件的,在史棣文家,付荷自己买了个塑料储物箱。 当时,史棣文看付荷总得从储物箱里拿拿放放,便问她:“这多不方便?” 付荷坚持:“是不方便,那也比让别的女人挤爆我的洗发水,或者把我的睡衣剪成一条条的要好。” “别的女人?哪来的别的女人?你当我有多大精力啊?” “终于在精力这件事上认怂了?” “这不是认怂,是对你鞠躬尽瘁。” “那我今天就放你一马?” “谁放谁一马?你等会儿别跟我求饶。” “放马过来。” 昔日的一拍即合还历历在目。 如今,史棣文又将付荷的塑料储物箱从床底下拉出来:“换衣服,落汤鸡似的别坐我沙发啊。” 箱子盖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算下来已经有三个月没人动过它了。 付荷钻进软绵绵、香喷喷的套头衫,舒了一口气,便只见史棣文从卧室里走出来,且只见他从头到脚只穿了一条平角裤。 付荷若无其事地背过脸,用余光看着史棣文走去阳台,从晾衣杆上摘下他的睡裤。他个子高,都不用把晾衣杆往下降一降,一抬手就能够到。她又看着他多此一举地绕回她面前,当着她的面,优哉游哉地穿上了睡裤。 他一边提裤子一边问付荷:“我说你怎么会喜欢条纹的?明明是单色的更符合大众的审美,视觉上也会显得……雄伟。” 条纹,他指的是他平角裤的花色。 付荷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谁说我喜欢条纹的?” “你就是啊,每次我穿条纹的,你都更……更兴致盎然。”史棣文大言不惭,“好在我真材实料,不care什么视不视觉上。” 付荷讪笑:“嗯,你好棒棒。” 史棣文一进门就烧了水,这会儿从包里掏出一盒感冒药,连水一同捧到付荷的面前。 西药,多多少少不利于大壮的健康。 付荷没有接:“以我的经验,吃不吃药也得三到五天,我多喝水就是了。” “以你的经验?壮得跟个牛似的,偶尔感个冒别给我装什么久病成医。” “我不吃。” “付荷你有病啊?” “你有药啊?” “对,我有药啊。” “我说不吃就不吃,你管好你自己行不行?” 史棣文的脾气一向好。 但付荷知道,他那不叫脾气好,叫一向不把谁放在眼里,没有人值得他大发雷霆,值得他伤肝。 但此时,史棣文将感冒药拍在了付荷面前的茶几上:“付荷,你是好日子不会好好过是吧?你这两个月都不照照镜子的吗?妆也不化了,高跟鞋也不穿了,业绩跟坐滑梯似的,这就是你谈恋爱的目的?还是说那个小白脸就喜欢又丑又蠢的女人?好,终于失恋了,病了连药都不吃了?病给谁看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谁看呢?他他妈看得见吗?” 付荷从沙发上弹起来:“你说谁又丑又蠢呢?” 就这样,史棣文活生生被气笑了:“付小姐,你独善其身也好,伶牙俐齿也罢,到头来也只是个女人。我跟你讲道理,轮到你一划重点,只剩下又丑又蠢四个字。” 就这样,付荷也笑了。 失误,是她失误了。 史棣文抓了一下后脑勺:“不吵了。” “嗯,不吵了。” “我去给你煮碗面,先吃饭,再吃药。” 付荷得寸进尺:“鸡蛋、青菜和火腿,帮我加足料。” 后来,付荷躺在沙发上,拥着史棣文丢来的被子,望着被雨水朦胧了的窗,从厨房里传出的水声、切菜声像一首催眠曲,直叫她昏昏欲睡。 大脑转不动,付荷的理智便被感性占了上风。 她的感性对这一刻恋恋不舍,仿佛这辈子有了这场雨,这个男人,和那一碗还没有出锅的面便足以了。 直到史棣文大踏步地走出厨房。 付荷惊醒,感性又荡然无存,理智又铺天盖地。这场雨很快会停。这个男人除了自我和辛辣,更永远不会成为付家的一份子,不仅永远不会成为付家的一份子,他还会对付有余的渣和康芸的蠢嗤之以鼻。 而这些轮不到他来对她指手画脚。 难道她不知道她爸的渣,和她妈的蠢吗?难道她不知道她这个“爱情的结晶”是怎么一回事吗?但这些通通是她无能为力的。 此外,那一碗还没有出锅的面,也不过是一包方便面而已。 史棣文走出厨房,拆了一颗药,放进自己的嘴里:“我这个易感体质,十有八九要被你传染,你自虐,我不陪你,我未雨绸缪。” 付荷也被气笑了:“你不是易感体质,你是找抽体质。” 一碗面下肚,付荷吃人嘴软,不好再和史棣文硬碰硬。 当史棣文再把药递给她时,她只能偷偷把药藏在手心里,喝水,一仰脖,进行了一场“无实物表演”。 史棣文心满意足:“洗碗去。” “喂,我是个病号。” “吃了药很快就好。” “很快也不是立竿见影!” “我们有言在先的,一个做饭,另一个洗碗。” 付荷又躺回了沙发上:“随着我们不正当关系的结束,所有的有言在先,通通作废了。” 史棣文跟到沙发前,对付荷居高临下:“你确定我们的不正当关系结束了?你确定你躺在一个男同事家里的沙发上,是一件正当的事?” 当即,付荷又要从沙发上弹起来,却慢了史棣文一拍。 史棣文俯身,一手搭在沙发背上,一手轻轻按在付荷的肩头:“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想好了吗?” “什么事?” “装傻?你觉得跟我装傻有用?” “哦,想起来了,你要我好马吃你这回头草。” “归纳得不错。” “我想好了。” “所以是?” 付荷两只手不自知地紧紧攥住被角:“我还是想向前看,不想回头。” 史棣文的眼中闪过一丝丝愠怒,但很快,又被深不可测所取代:“付荷,你在等什么?” “等什么?我没等什么。” “说真的,你太不按套路出牌了,你让我第一次怀疑我的智商到底是不是高人一等。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你和那个小白脸的速战速决算什么?但我想……会不会有以下这一种可能,那就是你不满足于和我的不正当关系,你对我欲擒故纵,你在等我一句话——付荷,做我女朋友。” “史棣文,高人一等的是你的自恋。” “你要哭?” “我没有要哭,我是感冒。” “我猜错了?” 大概是因为身体被压制着,付荷觉得心也被压制着,不得不以攻代守:“那你试试看,说啊,对我说要我做你女朋友,你看我是喜极而泣,还是让你别做梦了。你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史棣文的薄唇抿作一条线,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目光轻落在付荷的脸上,明明并不算凶神恶煞,明明是“轻落”,但付荷觉得整颗头颅像是被他穿透了两个洞,甚至连她脑后的沙发和沙发下的地板都没能幸免。 不要试,不要试……付荷在心中默念,不要一步错,步步错。 史棣文起身,让笑意层层荡开:“不用试了,是我猜错了。” 付荷如释重负。 同类?还真是不假。利弊在他们的心中一目了然。她知道他喜欢她,他亦然,甚至知道那情愫比喜欢还更多一点点。但相较于要为了那一丝丝甜蜜和窝心所要面对的、付出的和失去的,那甜蜜和窝心便不足挂齿。 最好的止损,不是停止损失,是在损失之前停止。 雨不知不觉便停了。 付荷走时,史棣文在厨房里洗碗,她说了一声“走了”,他说了一声“好”,就算道别了。 这是他们的第三次“道别”。 第一次,是付荷在电话里说的。第二次,二人中间摆着鸡丝面和干拌面,像是最后的晚餐。相较于前两次,这第三次更自然而然,也更回不了头。 ☆、大小平安 回家的途中,付荷接到于敖的电话。 这是二人摊牌后,他第一次致电她。 付荷心说都怪这场雨,让所有人都狗尾续貂,她和史棣文是,于敖也是,还找她做什么? 第一通付荷没接,于敖拨了第二通。 付荷接了,心说他会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她有欠他钱吗?要连本带利吗?还是他也没带伞?但这会儿雨都停了。但事实上,于敖和史棣文截然不同,论靠谱,三十一岁的史棣文叫二十三的于敖一声“师父”都不为过。 事实上,于敖直截了当:“付荷,我们谈谈。” “谈什么?” “我要一个真相。我说想追你不是投石问路的,所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做单身妈妈。我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决定下一步?放弃吗?那我的追和不追也太随便了。不放弃吗?那我总要判断追和不追的对错与否。” “那我告诉你对错与否……” “你见过老师不讲过程,直接要学生记住答案的吗?” “见过,在应试教育中这也是一条捷径。话说回来,你当我是老师吗?那我开除你行不行?” “不行。” 至此,付荷更是对史棣文说的“同类”心服口服。 她和史棣文是同类,和于敖是不同类中的异类。 她和史棣文句句点到为止,和于敖却好像是鸡同鸭讲。 但这二者之间无所谓谁好谁坏,她只是拿于敖有点……有点没办法而已。 她一声叹息:“于敖,你对我只是好奇。” 于敖对答如流:“那你就消除我的好奇。” 就这样,付荷算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跳了:“明天你有时间吗?” “有,我随叫随到。” “那就明天吧。都依你。你要谈,我就跟你谈,你要真相,我就告诉你真相,你要我消除你的好奇,我就消除……不,我就连根铲除你的好奇。” 对于敖,付荷真的是如获至宝,但这个“获”,是广义上的。 站在评委的立场,她给他的自身条件和接人待物打九十分,而他的家庭条件再给他补上十分是绰绰有余。她无法接受一百分的他莫名其妙着了她的道?与其说消除他的好奇,不如说消除自己的那份自责——那份莫名其妙就把他卷了进来的自责。 那么,明天就对他和盘托出好了。 明天说来就来。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付荷的一个客户来宏利闹事了。 入行快两年,客户因为赔了钱来闹事的场面,付荷早就习以为常了。但这是她第一次碰上无理搅三分,且狮子大开口的。 陶女士,五十岁出头,做外汇有一年的时间了,本金是前夫给她的一笔还算可观的“分手费”。说一句题外话,付荷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她的客户中,婚姻不幸的也占了一半以上,能拿到分手费的,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陶女士曾是股民,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割韭菜后,树挪死人挪活,挪来做外汇。 无论是炒股,还是炒外汇,陶女士都是跟着专家做。但一年下来,她账户的数字走在了一条平缓的下坡路上。对此,付荷曾自问自答:这算哪门子专家? 但或许,没有专家,你连“平缓”都做不到。 说回到今天,陶女士披头散发地席地而坐:“还钱!你们给我还钱!耍这种小把戏,算什么英雄好汉!” 而陶女士所谓的“小把戏”,不是无中生有。 是宏利百年不遇,但的确罪该万死的系统故障。 八小时前,交易系统有十二秒的时间用户无法登录。十二秒,搁在大多数地方都是稍纵即逝,但搁在外汇保证金交易中,绝不是一件小事。所以也是用了八小时的时间,宏利给出了相关客户一个宏利觉得还行,相关客户也觉得还行的补偿方案。 但陶女士觉得不行。 五万美金,这是陶女士的开价。 她拍着大腿说,就是那十二秒,让她错失了翻本的机会。 但她知道,付荷也知道,宏利上上下下都能知道,在系统故障前,她的账户里只有八千美金。翻本?翻本也不过一万六,而她最初的本金,也不过三万。 如此狮子大开口,让瞿部长哭笑不得:“谁的客户,谁搞定!” 如此无理搅三分,让秦思缘带头围观者纷纷散去:“搞笑呢这是?” 付荷孤军奋战:“陶姐,您看这样行不行?除了公司的补偿,我额外免您三个月的手续费,算在我个人头上。” 说着,付荷去扶陶女士。 却不料,陶女士一个大鹏展翅,重重地挥中了付荷的下巴。付荷咬了舌头,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两步,被一辆送快递的小推车绊住,终于是坐了个屁墩儿,眼前一黑。 大事不好……付荷在下腹的痉挛中,知道了大事不好。 “你别给我装蒜啊!”陶女士不虚,“我没动手,要动也是你先动的!” 付荷冒出豆大的汗珠,疼是一方面,比疼更甚的是悲观。 陶女士这才虚了:“来……来人啊!” 史棣文从天而降。 在付荷看来,史棣文全身都在发光,像天神似的从天而降。他扶住她,唤着她的名字:“付荷?付荷。”付荷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他的手腕:“送我去医院。” 付荷被史棣文打横抱上电梯,将其余迟迟闻讯赶来的同事甩在了身后。 “打120啊!”付荷呵斥史棣文。 史棣文低头看了付荷一眼,便继续盯着源源滚动的楼层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不禁风?不就是摔了一下吗?骨折了吗?还有,我的车速比120只快不慢。” 不多时。 医院。 付荷躺在病床上,听见史棣文在病房门口对医生大吼大叫:“大小平安?什么叫大小平安?她摔了一下摔出个大小平安?你是哪门子庸医!” 然后,付荷听见姜绚丽追来了,大概也是呆若木鸡在了病房门口:“付荷怀孕了?” 医生见多识广,懒得理史棣文和姜绚丽,拂袖而去。 付荷将被子拉高,蒙住脸,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是姜绚丽的手缓缓拉开了付荷的被子:“好点了儿吗?” 付荷宽慰地对姜绚丽笑了一下,再去看史棣文,看他笔直地站在门口,俨然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毕竟,他平时总是站没站相地凹造型,很少站得笔直。 很少有此时的蓄势待发。 护士来了:“谁是家属?去缴费。” 史棣文一动不动,姜绚丽只好去跑腿。 病房中只剩下付荷和史棣文,不等她提上一口气来,他便从门口大步流星来到了病床边:“是我问,还是你自己说?” “谢谢你啊,及时送我到医院。” “付荷。” “除了谢谢,我没什么好说的。” “哪来的孩子?” 怎么可能临危不乱? 付荷选择了插科打诨:“话说……打南边来了个哑巴……” 史棣文不吃这一套:“打南边来的是喇嘛,哑巴是打北边来的。我在问你,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打哪来的。” 说话间,史棣文弯下腰,似滚滚乌云笼罩了付荷。 说得戏剧化一点,他的双眸是猩红色的,他的鼻孔里喷出白花花的怒气,两颗尖牙呼之欲出。付荷心说果然,这果然是他乃至所有男人的大忌、底线和死穴。此时他仅仅是怀疑,便要将她大卸八块了。亏她当初还想对他掏心掏肺,想明人不做暗事地借他一个“种”。 得亏她没那么做。 下一秒,史棣文的耐性就荡然无存:“我的?” 付荷脱口而出:“不是。” “那是谁?” “你只要知道不是你。” 史棣文步步紧逼:“那个小白脸?” 付荷没说话。 她真不知道于敖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遇上了她,落得三天两头地被史棣文诋毁。而此时,他还要做她的挡箭牌了。毕竟,史棣文找她要一个答案,她就不得不给史棣文一个答案。 而于敖,是她的最佳答案。 付荷没有第二个选择:“他有名有姓,你再敢叫他小白脸,别怪我翻脸。” “好,他叫什么?” “于敖。” “我以为你们分手了。” “十对情侣中至少有八对是分分合合,好事多磨。” “但你们从头到尾也没有多久。” “多久算久?时间能代表什么?” 史棣文缓缓站直身:“他知道孩子的事吗?” 这一次,付荷也算实话实说:“当然知道。” “那他……或者说你们有什么打算?” “史棣文,你太多管闲事了。” 史棣文将双手插进裤兜:“付荷,你知道纸包不住火。” 付荷没有回头路:“我还知道在这件事上,最有发言权的人是我。” 这时,护士又来了,却被史棣文抢先一步:“护士小姐,我请问一下,她怀孕的时间……我是说具体到几月几号,这由不得她胡说八道吧?这对医学来说是小菜一碟吧?” 付荷急中生智,眼圈一红,哽咽道:“我……我没有胡说八道。” 此情此景在护士看来是什么? 是一个提上裤子不认账的渣男,为了不负责,便千方百计地怀疑那小生命的爸爸另有其人! 于是,护士大义凛然:“她几月几号怀的孕,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这时,跑腿的姜绚丽回来了,又一次呆若木鸡:“老天,这一摔,你们俩就摔成一家人了?而且还是一家三口?” “病人要静养。”护士一阵风似的走了。 姜绚丽脑子有点乱:“恭喜你们啊!” 显然,她在不开心。 她有不开心的立场。她当付荷是她在宏利最好的朋友。她曾假借同学聚会的名义,对史棣文暗送过秋波。结果,这俩人是一对?这不仅仅是把她蒙在鼓里,这是把她当猴耍! 付荷对姜绚丽抱歉:“我晚点跟你解释。” 怪她,她是太拿姜绚丽当外人了。 史棣文对姜绚丽并不抱歉:“不管她跟你解释什么,别信她。她这个人,就是表面上和风细雨,骨子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另外,今天的所有事还请你保密。” 毕竟,他和姜绚丽是谁也不欠谁。 姜绚丽越来越觉得自己多余,先走一步。 病房中又只剩下付荷和史棣文二人,付荷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果然,史棣文从床头柜上拿过付荷的手机,递给她:“打给他。” ☆、还不错的男人 付荷一动不动:“谁?” 史棣文用另一只手握住付荷的手……指,解锁了手机:“你说谁。”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大小平安这么大的事,你让他置身事外?” “当然,我当然会打给他,但不用当着你的面。史棣文,你要看戏就去电影院,我们不是演员。” “付荷,这是我给你的唯一一次机会。是,我是要看戏,但仅限于今天,我会老老实实地当个观众。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如果你肚子里的孩子真的与我无关,我如你所愿从此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什么同类,你就当我没说过。但如果你今天做贼心虚,我去找他,换你当个观众。还是那句话,大小平安这么大的事,我不耻下问不为过吧?怎么说……我也不可能让我的孩子认贼作父。” 付荷一把夺过了手机:“做贼心虚?认贼作父?史棣文你真是满腹经纶!” “考虑好了吗?” “那你呢?你考虑好了吗?如果这孩子不是他的,是你的,你要怎么做?” 史棣文斩钉截铁:“我不会让你一步错,步步错的。” 换言之,他不会留它。 就这样,付荷毅然决然地致电了于敖。 事已至此,她也算因祸得福,一边给于敖他要的真相,一边给史棣文他要的“真相”,一举两得。 再拖拖拉拉下去,对谁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几乎是立即,于敖接通了电话。 付荷连称呼都省了:“我不小心摔倒了,在医院。” “伤到哪里了?” “孩子没事。”付荷这句话是说给于敖,更是说给史棣文——瞧,他知道孩子的事。 “哪家医院?” “你要过来吗?” “你打给我,难道不是让我过去吗?” 付荷苦笑连连。这个一百分的男人还如此善解人意,别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偏偏被她得来全不费工夫? 挂断电话后,付荷对史棣文反败为胜:“他半个小时就到。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看就藏好了看,敢露面,敢坏我好事,我饶不了你。” 史棣文定定地看了付荷三秒钟,转身走出了病房。 随即,病房外传来一声护士的呵斥:“室内禁止吸烟!” 接着是史棣文的无理取闹:“我这不是没点吗?当棒棒糖叼着也犯法?” 半小时后。 付荷半倚在病床上,注视着窗外,没等来于敖花里胡哨的面包车,等来了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后排车门一开,于敖下车时的举手投足终于百分之百吻合了他“于府四少爷”的人设。 嚯,付荷惊叹——这不是有戏看了,是有好戏看了。 于敖进了楼,便消失在了付荷的视野中。 至于史棣文,半小时前便一去不复返,但付荷知道,他就在外面,他就在外面装得像个没事人似的但如坐针毡。 于敖走进病房,令付荷第二次惊叹。 他暂别了牛仔裤和T恤,身穿笔挺的灰色西装裤和黑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一块卡地亚的腕表被付荷认出来是Santos系列,不贵——对他来说不贵。他径直走向付荷:“你还好吗?” 付荷情不自禁,说到一半才顾上将音量往下压了压:“老天,你这是……你趁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放大招啊?” “陪我妈见个世交,接到你说你在医院的电话,来不及做回自己了。” “我拜托你再也不要做回自己了。就这样,全天下都是你的,全天下的环肥燕瘦都是你的。” 于敖在病床边坐下:“但不包括你?” “嗯,不包括我。”付荷看了一眼半掩的病房门,能看到史棣文的半个身子。 他在偷听了,也让她知道他在偷听了。 付荷凑近于敖,对他窃窃私语:“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但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了。他在门口。” 于敖了然于心,便要转头。 付荷一把捧住于敖的脸:“别看。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孩子的爸爸……是他。” “所以,是我?” “我真的很抱歉,是我自己把自己逼到今天这一步。你是局外人,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真的很抱歉拖你下水。” 下一秒,于敖拥抱了付荷:“是要这样吗?” 付荷微微一怔。 二十八岁的人了,早就不会为一个拥抱小鹿乱撞了。但她也不是一块石头。如果说史棣文的拥抱像大海,神秘,会叫人浮浮沉沉,那于敖的拥抱就像一片天空,一片蔚蓝、清澈的天空。 她的手攀上于敖的背:“谢谢。” 这时,史棣文出现在了门口,不是半遮半掩的半个身子,是整个人出现在了门口。于敖背对门口和史棣文,眼中只有付荷。付荷面对门口和史棣文,走廊里的光线不及病房中,他隐在一片昏暗里,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能看清他的目光如炬像是从海面没入海底,无所谓熄不熄灭,只是更深地没入海底。 然后,史棣文离开了。 付荷退出于敖的拥抱:“他走了。” 于敖转头,半掩的房门外空无一人。 他起身,去关了门,再坐回到病床边。 付荷喝了一口水:“听好了,以下就是你要的真相。我爸重男轻女,我从小到大问过他和我妈不止一次,付家是有皇位,还是有矿要继承啊,有重男轻女的必要吗?直到我认识你,我才知道这事儿和皇位、和矿没关系。你们于家是真有矿啊,你爸妈不还是把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碗水端平吗?所以,我爸真没道理,但也就是因为没道理,所以无解。他要我给付家找个倒插门的女婿,生孩子必须姓付,我做不到,只好跳过第一步,直接第二步。” “这怎么可能?” “对,当我阴差阳错地见到你们于家的家大业大,见到你妈时,我也是满脑子的‘这怎么可能’?于敖,不仅你和我,每个人都一样,在处境这件事上,自己只对自己有发言权。” 于敖又起身,走到窗口,再转过身来:“好,那我们退一步说,那个第一步,你怎么知道你做不到?” 付荷就事论事:“在认识你之前,我没做到。在认识你之后,我已经有了这个孩子,这第一步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所以,你不能追我。这就好比我已经冲过终点线了,你再怎么飞毛腿,也追不上了。” “你不爱他?” “谁?哦……他。我不爱他。” “那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是个还不错的男人。” 对话进行到这里,于敖终于爆发了:“他是个还不错的男人,付荷,你更是个有一身闪光点的女孩子,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最无辜的一个,还有……还有我,我也是个还不错的男人,不是吗?你太任性了!这根本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根本是在动摇、颠覆你身边每个人的人生,这对他、对你肚子里的孩子,对我公平吗?” 最后,于敖的长篇大论换来了付荷的五个字:“你可以走了。” 于敖一动不动。 付荷便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可以走了。” 无疑,于敖的话刺痛了付荷。 论无辜,难道她不无辜吗? 她一样无法选择她的父母和家庭,身为一个女儿,身为一个小三的女儿,她早就学会了把人言可畏只当作脏水,洗洗就好了,但这不代表她能时时刻刻大人大量。 论公平,难道对别人公平是她的责无旁贷吗? 她从不否认,这件事对史棣文、对从呱呱坠地就没有爸爸的孩子的不公平,但两全其美是可遇不可求的,不是吗?相较于爱情和婚姻像手中的沙,她反倒更想抓住血浓于水,更想抓住生她、养她的父母和自己的孩子不行吗? 就让她偷偷摸摸地自私一把不行吗? 于敖走了。 他有设想过付荷的苦衷,诸如爱惨了的男友飞来横祸,这个孩子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或者家中有重病的亲人,她不得不代孕赚取医药费等等身不由己的苦衷。 他没有设想过这个选择更像是她心甘情愿的。 如此一来,他无能为力。 付荷看向窗外,看于敖大踏步地走向那一辆黑色劳斯莱斯,看他拉开驾驶位的车门,将坐在驾驶位上的司机请下了车,取而代之,自食其力地绝尘而去。 可怜了司机,不知道何去何从。 付荷终于静养了。 护士说了,病人要静养。 静得连吊瓶中的滴答、滴答声都快要震耳欲聋。 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躲过了,便是福了。 真的是一箭双雕。一场戏,既打发了史棣文,又拜拜了于敖。但付荷还是忍不住在柳暗花明中一声叹息:此后,她再也遇不到像史棣文那样坏,和像于敖那样好的男人了吧?而这一丝丝扼腕也是人之常情吧? 此后的几日,付荷遵医嘱,在家中静养。 瞿部长亲自致电付荷,说陶女士的事解决了。付荷知道,这哪叫解决了?这明明是她一摔,陶女士怕她反咬一口,敲竹杠的事也就不得不缓一缓了。 付荷又一转念:大壮才那么一丁丁点大,就能助她一臂之力了。 瞿部长又说:“你说你,年纪轻轻的这腰怎么这么不抗造?好好养着吧。” 腰。 没错,宏利上上下下除了史棣文和姜绚丽,都只当付荷伤的是腰。 而这个掩护是谁帮她打的,是姜绚丽,还是史棣文,都有可能。 如果是姜绚丽,那她真的是以德报怨。 如果是史棣文,那付荷还要打一个问号。他相信她了吗?相信,就是一笔勾销了。万一……万一不相信,他这就是好戏在后头。 付荷是早晚要离开宏利,离开史棣文这一颗□□的。但晚一天,就比早一天多拿一天薪水。毕竟,有孕在身不是跳槽的时候,没人乐意才请了你你就休产假。而付荷需要钱,既然不能给大壮一个爸爸,她需要给大壮越多越好的钱。 ☆、付小姐出身卑微 复出的那天,付荷第一个碰上的人是秦思缘。 秦思缘找茬:“你那招还真是高。” 换言之,她觉得付荷那一摔是装的,她觉得对陶女士那种小人,付荷是更小人的以毒攻毒。 付荷心说:你也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时候啊! 然后,付荷去了培训部,没见着姜绚丽,见着了毛睿。 “你今天有课?”付荷问毛睿。 毛睿吊儿郎当:“有人讲,我就不听白不听喽。来,亲爱的,给你介绍一下。贺友然,我介绍过来的新客户。” 贺友然是毛睿的朋友。难得不是他爸手底下的人,和毛睿同龄,但是是粗犷型的,冲着络腮胡茬就知道,这要是三天不刮,就是络腮胡。 既然贺友然都来了培训部了,那就是开了户了。 付荷一问才知道,当她在家中静养时,贺友然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在了秦思缘的头上。 是谁不好,偏偏是秦思缘。 毛睿还怪付荷:“谁让你不在?”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付荷不得不问:“秦思缘是你指定的,还是瞿部长指定给你的?” “还不都一样。”毛睿不耐烦。 明摆着,秦思缘刚刚的找茬和毛睿此时的不耐烦脱不了干系,但她和他之间的猫腻,付荷猜不透,也越来越没有猜的兴趣了。每个人都有秘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付荷最新的座右铭。 姜绚丽姗姗来迟,打发毛睿和贺友然:“今天的课在第三会议室,go,go,go!” 剩下付荷和姜绚丽,姜绚丽若无其事道:“没意思。” “嗯?” “我说,毛睿对我没意思,之前是我自作多情了。” 这一刻,付荷对姜绚丽是眼红的。姜绚丽和史棣文,和毛睿都有短暂的交集和试探,那短暂是浓缩的精华,即便最后落了空,也下一个会更好。 付荷提议:“中午一块儿吃饭?” “中午我约了人。”姜绚丽说。 付荷只好讪讪而去。 到了中午,付荷和几个市场部的同事去吃饭,餐厅里最闹哄哄的一桌非交易部的人莫属。汪水水被众星捧月。史棣文也在,没挨着汪水水,和她间隔了两个人。 后来,付荷市场部的同事甲小心翼翼地挑了个话头:“唉?你们觉不觉得Steven和汪水水长得挺像的?” 同事乙接话:“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就是夫妻相。你说呢付荷?” 付荷被点了名,不得不表个态:“失散多年的兄妹?我拜托你们少看一点狗血的电视剧吧。再有,说夫妻相为时过早,般配,暂且叫般配。” 三个人相视一笑。 既然办公室恋情是大忌,那嚼舌根也只能点到为止。而大家都挺会装的。同事甲和付荷都知道同事乙对史棣文有那么点意思,但甲偏偏要戳乙一下,乙倒也滴水不漏。 再算上付荷,她和史棣文之间可不止“那么点意思”,也能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周综维终于从马来西亚回来了。 他致电付荷,问付荷之前找他所为何事。 付荷提出当面聊聊,他提议了一间酒吧的名字——正是付荷第一次目睹他和程小姐鬼混的那一间酒吧。 酒吧的名字叫黑糖。 付荷先到一步,落座后,意外地看见了坐在隔壁桌的于泽——于敖的二哥,据于敖说,是一名职业飞镖选手。付荷记得上一次在于家,于泽的额角贴着一块纱布,而今天,他的手肘有一片擦伤。是典型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那种男人。 更令付荷意外的是程小姐——周综维的程小姐和于泽坐在一起,而且同样是以一种鬼混的形式——女的翘着二郎腿,脚踝在男的的小腿上磨刀霍霍。 程小姐不认识付荷。 于泽贵人多忘事,也不认识付荷了。 二人都没把付荷放在眼里。 付荷的大脑一片空白。 超纲了,这样的人物关系对她来说真的超纲了。 这时,于泽和程小姐一言不合:“程韵伊,你欺人太甚!” 程韵伊……原来程小姐叫程韵伊。 付荷眼看着于泽要走,程韵伊拉住他。在音乐声中,付荷分辨不出他们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什么,只能又眼看着程韵伊将于泽拉去了一个包厢。再一扭脸,付荷看见了周综维——他来赴约了。 周综维锁定付荷后,还在东张西望。 是在找什么? 找程韵伊……和于泽? 落座付荷的对面,周综维作赴死状:“表姐,你有话直说。” 付荷再怎么云里雾里,也得先挑出重中之重:“看你这意思,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别诈我了。” “周综维,你劈腿?” 果然。 周综维之前猜到了就是这件事纸包不住火,否则,表姐背着表妹找他这个表妹夫聊聊?这说不过去。但即便之前猜到了,周综维此时还是憋了个脸红脖子粗:“表姐,我……我是真心爱香宜!” 这一晚,付荷回到家时是晚上十点了。 什么叫祸不单行? 就是周综维这事儿还无解呢,史棣文又等在她家门口。 付荷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你来干什么?” “开门。”史棣文摆明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付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十点了……” 史棣文一掌按在门上:“我让你开门。” “史棣文!你有没有公德心?扰民可以报警的。” “可以,是你报,还是烦请你的左邻右舍报?我接下来的话,是进去说,还是我们去派出所说,你决定。” 付荷不得不掏出了钥匙。 史棣文的目光落在付荷的手上:“你冷啊?” “不冷啊。” “那你为什么手抖?” 付荷捅了两下,才把钥匙捅进了锁眼:“是你眼花。” 进了门,史棣文连鞋都没换,就背靠着门,摆明了是要速战速决,好在口吻还算是好商好量:“付荷,把孩子打掉。” 付荷低着头换鞋,愣是把左右脚穿反了,再换过来:“你在说什么鬼话?” 史棣文一拉付荷,让她转过身面对他,再抬手帮她把耳边的碎发别了别好,无比温柔,至少是装作无比温柔:“就算是鬼话,那我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听得懂的。” “我听不懂。” “我一没有咬文嚼字,二没有话里话有,就字面上的意思,把孩子打掉,你凭什么听不懂?” 付荷别开脸:“问题是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史棣文对答如流:“就凭我是孩子的爸爸。” 付荷要往房间走,被史棣文握住手腕,走是走不掉的,只好一抬脚,胡乱踢了他两下:“你真是冥顽不灵!” 史棣文不痛不痒:“是我冥顽不灵,还是你胆大包天?付荷,你有什么权力怀上我的孩子,又有什么权力把他生下来?” “你的孩子?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是你的孩子?” “没看到,但我给医院的白衣小天使讲了个故事,说我和付小姐彼此相爱,但付小姐出身卑微,不愿高攀我,所以死活不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还要远走他乡。白衣小天使感动到眼泪汪汪,一不小心就……让我扫了一眼你怀孕的日期。那日期不早不晚,恰恰就是我百密一疏的那几天。” 付荷背后汗津津的:“真有你的,我还出身卑微了?你怎么不说你血统高贵?但是史棣文,你的意思是我在算计你吗?那你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我在算计你什么?人,还是钱?我再请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至今为止我们到底是谁在纠缠谁?” 史棣文没说话,拥付荷入怀。 当然,也可以说是“钳制”。 他俯身,他的嘴和她的耳朵中间只隔着她的一缕头发,他说:“继续。” 她能拖则拖:“继续什么?” 史棣文游刃有余:“继续狡辩啊。” 付荷别无他法:“你知道了我怀孕的日期又如何?和我有亲密关系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是吗?那是有几个?三个,五个?或者算上那小白脸,至少有我和他两个?但在你凄凄惨惨卧床的这几天里,怎么没有一个来送温暖的?付荷,你做人做得也太失败了。” “你信口雌黄。” “是吗?难道来送温暖的,不是只有你表妹吗?”史棣文供认不讳,“这几天你没上班,我也没上班,就守在你家楼下,日月可鉴,甚至你们小区的警卫也可鉴。” 付荷哑口无言。 史棣文说的是对的。 静养的事儿,她没告诉付有余和康芸,怕他们小题大做,但她以“闪了腰”为由告诉了郑香宜,请郑香宜帮她送过两三次家常便饭,毕竟顿顿吃外卖也不是个事儿。史棣文之前没见过她任何的亲朋好友,包括没见过郑香宜,但她和他提过郑香宜的几个关键词,足以让他得出以上的结论。 付荷连连败退,但最后一步牢不可破:“我再说最后一遍,这孩子不是你的。” 史棣文的手从付荷的背后,来到了她的身前,覆盖在了她的小腹上。 他修长的手指,将大壮完完全全地掌握。 他说:“那好,你向我发誓,如果这孩子是我的,你会失去他。” “你信发誓那一套?” “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 再一次,付荷哑口无言。 她信吗?也未必,但做妈妈的永远不会拿孩子发誓。 ☆、九块九包邮 史棣文今天真的是一忍再忍:“付荷,我们互相理解一下好不好?你姑且把我当自己人,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猜,冲动占了一大半。其余的,我一定对你能帮则帮。而我呢?我有个中不中,洋不洋的名字不代表我不是个传统的男人,在我的观念里,娶妻生子方能名正言顺,如果有一块名不正言不顺的亲生骨肉哪怕远在天边,他也会像一颗□□近在我眼前,我会寝食难安的。总之,我们互相理解,理解万岁,好不好?” 至此,付荷后悔死了。 先前,她都和华兴外汇市场部的部长接触过了,都给自己的另谋高就铺好了路了。但总要等到她生产后。就因为她舍不得宏利这几个月的薪水,总觉得不能跟钱有仇,总觉得能多赚一点,就多赚一点。 结果落到了今天的人算不如天算。 天算不如史棣文算。 关键是……在这件事上她做不到对他理直气壮,她理亏,她也知道她理亏。 后悔死了也无济于事,至此,付荷撞了南墙也不能回头了。 她一抬膝盖,轻撞了史棣文的下半身。 那是什么要命的部位? 轻撞也足以让他放开了她。 她一声叹息:“动手吧。” 吃痛之余,史棣文一怔。 付荷优雅地拍了拍肚子:“既然你坚持自说自话,那就动手吧。是给他来一记左勾拳,还是给我来个过肩摔,随便你。” 史棣文被反将了一军:“什么左勾拳、过肩摔的?你当我人面兽心?我们去医院。” “除非你把我打晕。” “你!” 付荷走向了房间:“你慢慢考虑。” 就这样,付荷以大字型倒在了床上,史棣文仍原地不动地背靠着门,二人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 史棣文满盘皆输:“为什么?付荷,到底为什么?” 付荷保持了沉默。 这种时候,没有比保持沉默更好的办法。 良久,史棣文离开了。 付荷闭上眼睛,不知道当秘密不再是秘密,这件事是化繁为简,还是化简为繁了。但无所谓,她知道她会赢,赢在没有回头路。 这时,郑香宜致电付荷。 这无疑是把付荷从自己的苦难中,转移到了郑香宜的苦难中。 郑香宜失眠:“表姐,你说周综维他不会是变心了吧?” 语毕,郑香宜打了个饱嗝。 吃太撑,也怪不得她失眠。 付荷斩钉截铁:“变心倒是不会。” 就在今晚,就在付荷回家前,就在那一间叫黑糖的酒吧里,周综维对付荷和盘托出。 黑糖酒吧的老板是程小姐,也就是程韵伊。 周综维和程韵伊的故事,谈不上百转千回。就是一年前,某天,周综维和三五合作伙伴相约在了黑糖,不是以公事为主,就说好了各自带女伴。而周综维早早就计划好了,届时推说郑香宜临时怎样怎样,无法赴约。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郑香宜带不出手。 却不料,合作伙伴们喝了点酒一个比一个难缠,都说早就听说周总有个青梅竹马,花容月貌,怎么,我们都不配开开眼? 周综维脸上笑呵呵,心说听说?你们都打哪听说的? 直到合作伙伴们说等不到周综维的女伴,今晚这局就不散了的时候,又直到周综维几乎掀了桌子,说“爱散不散”的时候,程韵伊拔刀相助。 这是周综维和程韵伊的第一面之交,程韵伊不请自来地扮演了周综维迟到的,但风情万种的女伴。 那一晚,周综维太有面子了。 总之,在二人的关系中,周综维不是主动的一方。 而程韵伊身为主动的一方,感兴趣的也不是周综维的人,是钱。黑糖酒吧的生意马马虎虎,程韵伊又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主儿,所以卖艺不卖身,每每给周综维撑个场面,是要收钱的。 待周综维讲述了以上种种,付荷总结陈词:“所以,你是她的‘客户’?” 周综维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那于泽呢?也是她的‘客户’?” “于泽?” 付荷意外:“于家老二,你不认识?” 周综维这才对上号:“你是说万界珠宝的于家?他们家除了长子,其余几个都不插手生意上的事,我都算不上认识。话说,你怎么会提到于家老二?” 付荷这才用眼神一指程韵伊和于泽此时所在的包厢:“他和程小姐在里面。” 周综维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后来,付荷还是痛斥了周综维:“你光真心爱香宜有什么用?她能捧着你一颗真心过一辈子吗?大家都是凡夫俗子,你这个血肉之躯也只能属于她一个人!今天,你今天就和程韵伊一刀两断,那过去的事,我帮你守口如瓶。我……我还会帮香宜减肥,让她焕然一新,让她跟你郎才女貌。” 周综维打断付荷:“表姐,这不是减不减肥的事。香宜她那个人,就是个孩子王,离开幼儿园,就喜欢宅在家,对唱歌、打牌、打球都没有兴趣,无论哪一方面的新闻都不关心。最初我也带她和朋友应酬过几次,结果呢?她说话,我的朋友只能陪笑,我的朋友说话,她直接打了个哈欠,还是出声儿的那种!” 如此一来,付荷只能揪住周综维一点不放:“但你说你爱她!” 周综维面不改色:“我习惯了身边有她,谁说习惯就不是爱呢?另外,我也会和她结婚,但现在不是时候。现在是我事业的上升期,我一来抽不出结婚的心力,二来,我需要应酬,需要像程韵伊这样一个角色,就算不是程韵伊,也会是别人。” 不知不觉间,付荷落了下风。 她明明是来对周综维兴师问罪的,怎么就又偷偷为郑香宜捏了把汗呢? 总之,付荷走出黑糖酒吧时,比来时更茫茫然。比为自己做决定更难的,是为别人做的决定。她怕只怕相较于真相,郑香宜更希望被蒙在鼓里。 此时,付荷喂了郑香宜一颗定心丸,说周综维不会变“心”。 但人会不会变,就是个未知数了。 翌日,付荷才一到宏利,就听说了。 她听说汪水水轮换到了夜班,随之,史棣文请调了夜班。 众人说:这不是妇唱夫随,是什么? 只有她付荷知道,史棣文的风骚大致可以分为明骚和暗骚——明骚都是能给别人看的,无伤大雅的,只有不能给别人看的暗骚,才是真格的。 所以,他的请调根本和汪水水无关,他根本是在躲她付荷。 很好。 他躲她,就用不着她躲他了。 先把史棣文的事放一放不管,姜绚丽才是付荷的当务之急。 因为姜绚丽在朋友圈晒出了她在嘿摄汇拍摄的艳照。这里的“艳照”,专指美艳的照片——额头一露,舒淇同款的红唇一描,满满的国际范儿。而这个嘿摄汇,就是于敖的嘿摄汇。 付荷给姜绚丽点了个赞后,便发了微信给她:嘿摄汇? 姜绚丽半天没回。 付荷眼看着姜绚丽在一条条回复她那条朋友圈下的留言。十条里有十条是赞美之词,她便回复道:老板是我朋友,提我打折。 半天,姜绚丽才回复了付荷的微信:对啊。 付荷:于敖? 姜绚丽:对啊。 付荷:你们是朋友? 姜绚丽发来一条语音:“就送你去医院那天,我不是先走了吗?我到楼下吃了个饭,看Steven走了,就折回去想看看还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然后看于敖从你病房里出来。他说他是你朋友,那我也是你朋友啊,我们就交换了一下名片。赶巧我想拍一套写真,就去他那儿了啊。” 付荷字斟句酌:拍得真好。 姜绚丽:你那张也不错嘛! 就这样,付荷知道了,于敖为她拍的那张被她戏称为“雌兔眼迷离”的照片仍挂在嘿摄汇的墙壁上,至今还没有因为她和他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而被他丢进垃圾桶。 三天后。 付荷掐指一算,算着史棣文也是时候出出新的幺蛾子了,果不其然,一早,他便恭候在了她家楼下。 这个时间,他是才下了夜班。和汪水水一整夜抬头不见低头见又如何?他该累还是会累,眼底的血丝一根也不会少。 “我很快就会辞职,”付荷诚心诚意,“你再等一等。” 史棣文一伸手,握住付荷的手,不,不是握住,是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不大,硬邦邦的,热烘烘的——被他的手焐得。 他正色:“它是你的了。” 付荷摊开手掌心,那赫赫然是一只法拉利的车钥匙。 法拉利?! 付荷不是掉在钱眼儿里的人,那也免不了为之一振,连按了几下……安静,针落可闻的安静。她一边按,一边东张西望,哪哪也没有法拉利的影子。 就这样,史棣文忍俊不禁:“九块九包邮的仿真玩具,是不是物超所值?” 付荷卯足了劲儿,将那仿真玩具扔回给了史棣文:“神经病!” 在付荷扬长而去之前,史棣文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流程,又往付荷的手里塞了什么。 凭触感,付荷知道那又是一只车钥匙。 这一次,付荷看都没看,直接按下去。 这一次,旁边一辆大红色的奥迪A4喜气洋洋地闪了车灯。 也就是说,史棣文送一赠一,送了付荷一个仿真玩具的同时,还赠了她一辆大红色的奥迪A4。 ☆、击掌 “试试?”史棣文为付荷打开车门,“我记得你有驾照。” 付荷坐上驾驶位,关上车门。史棣文敲了两下车窗,她这才按下车窗。他俯身道:“座椅都给你调好了,不远不近吧?周到吧?” 史棣文所言不假,但付荷还是象征性地又将座椅往后挪了挪:“太近了一点,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矮。” 史棣文再一指副驾驶位上的文件夹:“购车手续,都在那儿了。” “真送我?” “真送你,礼轻情意重。” 付荷目不斜视:“这礼不算轻了,情意重不重,有没有,都不打紧,关键得有个说法吧?” 史棣文闭了一下薄唇:“那就算分手费吧。钞票太伤感情了,还是礼物好一些。但实打实的礼物也无非就是房子和车子。这点钱买房子也就买个厕所,相较之下还是车子拿得出手。再说了,你现在……现在也不方便挤地铁。” 付荷打开车门,下了车:“我们没有在一起过,分手费就免了吧。” 说完,付荷抬脚就走。 俗话说,拿人手短。 付荷知道她本就是自私自利的一方,本就是她“算计”了史棣文,这要是再收了史棣文的车,岂止拿人手短? 剁手也不为过了。 却不料,史棣文三两步便追了上来,将付荷打横抱起,不顾她的反对和反抗,原路返回,又将她塞回了驾驶位。他没有立即抽身,弓着身和她在那仅限一人的空间里剑拔弩张地大眼瞪小眼。瞪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他的视线向下移,落在她的肚子上。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正色:“我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我也不用做亲子鉴定,反正……反正我就当他是我的了。你说我们没有在一起过,用不着分手费,那好,那这是我送他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 机会。 机会就摆在眼前,付荷只要顺水推舟:“那好,我收下,从此我们两不相欠。要不要立字为证?” “没这个必要。”史棣文退出了车子。 但走了几步,他又原路返回:“击个掌吧,击掌为誓。” “我真是服了你了。”付荷无可奈何地伸出手。 而史棣文的击掌根本不像击掌,一点也不嘎嘣脆,反倒掌心对掌心地贴住,定了格。付荷心头一紧:莫非他在对她恋恋不舍?就像她至今仍对宏利恋恋不舍。 那一刻,付荷像挨了当头一棒。 至今将她“束缚”在宏利的,是几个月的薪水,还是面前这一个男人? 不,她不接受这样的可能。 就这样,付荷揶揄了史棣文:“你这是击掌,还是输送真气?” 史棣文笑盈盈地收了手,这一次真的走了。 仿真玩具也好,“输送真气”也罢,史棣文和付荷至少又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凡事最怕认真二字,与其认真,不如插科打诨。 当天中午,姜绚丽久违地主动找付荷吃午饭。 有多久违? 自从付荷被陶女士一把推进了医院,她再没主动找过付荷,有时候付荷找她,她也说约了别人。 饭吃到一半,姜绚丽终于问了付荷:“你和他好过?” 这个他,自然是指史棣文。 付荷早就想好了答案:“只能算接触过。” 姜绚丽小心翼翼地用口型继续问:“那孩子?” 这个答案更是付荷早就想好了的:“和他没关系。” “那是谁?” “你不认识。” “嘁,真不够意思,要等到婚礼才介绍我们认识吗?” “恐怕……没有婚礼,我不打算结婚。姜绚丽,我之前不是瞒你,是瞒了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但既然你知道了,我也没必要骗你。我不打算结婚,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姜绚丽大开眼界:“付荷,你这是不是就叫城会玩啊?我本来以为……以为你是先上车后补票,结果你是逃票?” 付荷微微一笑:“帮我保密。” 姜绚丽话锋一转:“那我也不瞒你了,我对Steven也有过那么点儿意思,可惜啊,他也是凡夫俗子,逃不出汪水水的石榴裙。唉?你说咱俩在这件事上算不算同病相怜的loser?” 付荷笑道:“你可不是loser,你忘了,你转眼就对毛睿有那么点儿意思去了。” 姜绚丽摆摆手:“别提了,那也是过去式了,现在……” 付荷心如明镜:“现在是于敖?” “对了,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就是……他用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发现了我。” “哈哈,真有他的,把拉生意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吗?” “没办法,不景气。” 姜绚丽刨根问底:“那天,他怎么会去医院看你?” 姜绚丽看到过于敖的“破面包车”,但没看到车身上花里胡哨的广告就是嘿摄汇。而那天在医院,她看到的是他的黑色劳斯莱斯。 事已至此,付荷不得不有所保留:“我之前说带朋友过去拍照,不得不取消,他知道我在医院,就……礼貌性地来看看我。” 她没必要封了姜绚丽和于敖的路。 这时,姜绚丽一拍巴掌:“对啊,我也可以带朋友过去拍照啊,既能帮他拉生意,又日久生情!” 下午,付荷去交易部送一份文件。 上夜班的史棣文和汪水水的座位都空着。 史棣文的桌子上摆着他的水杯——茶色玻璃杯,杯身上有菱形的花纹,和他在家用的水杯一模一样。对于史棣文的用品,付荷一向是凭空想想不出,但看到便会有亲切感——一种“对,就是这个”的亲切感。 付荷又看到汪水水的桌子上摆着一只花瓶,细白瓷,长颈,里面插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白玫瑰,即便人不在,也赫赫然是整个交易部的万绿丛中一点红。 接下来的数日。 付荷虽然没有开着史棣文送她的车上下班,但每天下班后,她回到家,都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在楼下的车子里坐一坐。 还记得她曾对史棣文说过,等手头再宽一宽,她要买一辆大红色奥迪A4。 那是挺久以前的事了。 当时,史棣文说什么也不如地铁来得方便、快捷、经济…… 她就说过那一次。 如今他送了她这一趟,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曾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一辆面包车驶入了付荷后视镜的视野。接下来,付荷从意外到大为意外,因为一来,那是于敖的面包车,二来,于敖的面包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直直地撞向了她的车屁股。 付荷来不及弃车,生死有命…… 好在,不重,于敖的车头只是轻轻碰上了付荷的车屁股。 二人同时下了车。 于敖一愣:“怎么是你?” 付荷反问:“怎么不是我?你不知道是我?那你撞什么撞啊?” “我当然不知道是你。我……我是刹车不灵了。” 付荷这才顾得上去看看小红的伤势。 说不心疼,是假的。 她还一下油门都没踩过呢,这就要送修了?之前她也想过买辆二手车,或多或少不甘心,好不容易天上掉馅饼,好不容易史棣文投她所好,难道她命中注定和新车无缘?付荷越想越心疼:“早知道我先在小区里兜一圈也好!” 于敖从车里掏出手机:“我打给保险公司。” 付荷当机立断:“慢着,私了吧。” “怎么个私了?” “你先说说看,找我什么事?” 于敖又从车里掏出一个钱包:“帮我还给你同事。” 付荷被动地接下来:“姜绚丽?” “不然呢?” “喂,我还没跟你算追尾的帐,你反倒比我火气还大?” 于敖一声叹息:“付荷,你花花肠子真多。” 付荷摸不着头脑:“你这是有透视眼了?” 于敖道行浅,动不动就不吐不快:“我是说,你让你同事三番两次来找我,捧我的场,还给我介绍生意,难道不是给我发送信号吗?这又让她把钱包落在我那儿,你不就是让我来找你吗?” 付荷真是比窦娥还冤:“于敖,花花肠子真多的人是你!你为什么要把问题复杂化?她捧你的场,给你介绍生意,为什么不代表她给你发送信号?她把钱包落在你那儿,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就算不找她,你交给警察叔叔也是一个好办法,好歹落一个拾金不昧。你最没道理来找的人就是我!” 于敖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匆匆钻回了面包车:“是我自作多情了。” “慢着!还没私了呢。” “那你开个价。” “我对你就一个要求,刹车不灵的车能不能别开了?这不是你一个人安不安全的问题,满大街的老弱病残孕,禁不住你这么吓。” “老弱病残……孕。” 付荷将姜绚丽的钱包又交还给了于敖:“打个车回去,钱从这里掏,谁让今天的事因她而起呢?” 说完,付荷上楼了。 于敖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不禁自己问自己:她给你发送信号?你做什么梦呢?显然,姜绚丽的事与她无关。相反,她仍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挂在嘴边。显然,她要她的事与你无关。 到了周末。 付荷站在镜子前,小腹以肉眼难辨的弧度微微隆起。 那是她的大壮在茁壮成长——它直面了史棣文对它的“杀意”,不介意于敖对它的介意,自顾自地茁壮成长着。 付荷心满意足。 这时,表姨致电了她:“小荷,出大事了!香宜和综维分手了!” ☆、史弟 付荷相较于表姨的优势在于,郑香宜和周综维二人都不接表姨的电话,但周综维接了付荷的电话。 电话里,周综维对付荷说,郑香宜偷看他的手机,看到了几张他和程韵伊逢场作戏的“剧照”,二话不说提出了分手。付荷事后诸葛了一把:早在郑香宜问她周综维会不会变心了的时候,她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无论男女,有怀疑,就有偷看。 这是郑香宜第一次怀疑周综维,也是她第一次偷看。 周综维又对付荷说,他联系不上郑香宜。 付荷将了周综维一军,问他事已至此还联系郑香宜干嘛?是要挽回吗?如果要挽回,能做到和程韵伊一刀两断、下不为例吗?周综维没说话。付荷的结束语如下:“我真不该替你隐瞒了这么久,怪我,怪我助纣为虐了!” 郑香宜也不接付荷的电话。 但付荷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郑香宜。 她料事如神:郑香宜在程韵伊的刺激下,要么是去健身房,要么是去自助餐厅。付荷先去了郑香宜办过卡,但仅限于办过卡的某一家健身房,扑了个空,后去了某一家郑香宜也办过卡,且一办再办的自助餐厅,嗯,找到了她。 那是一家五十八块吃到死的自助餐厅,主打的也就是半成品的披萨和烤肉。 虽然不能“唯钱论”,但付荷不得不承认,郑香宜和周综维不知不觉间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付荷找到郑香宜的时候,郑香宜都吃到吐了,她一边吐一边哇哇哭:“小三都不得好死!” 付荷拍着郑香宜的背,一句话说不出来。 是,小三都不得好死,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问题是她妈也是小三,她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又该如何自处? 周一。 付荷一上班便碰上了上夜班的汪水水。 汪水水之所以还没下班,是要办一些交易佣金的手续。 所谓交易佣金,是指客户每进行一笔交易,宏利在收取客户的手续费后,返还给相关员工的某种比例的奖金。汪水水这一类见习交易员,像是身兼客户和相关员工的双重身份,也就是说自己进行交易产生的奖金,归自己所有。 即便是上夜班,汪水水仍嫩得能掐出水来。 付荷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了汪水水一眼,结果,看到了她包上的一只金字塔挂件。 付荷见过那挂件,在史棣文家。 不止见过,她还把玩过它。 它是能握在掌心里的大小,不算沉,但质感是上上乘的,镂空,中心装有一只小灯泡,打开开关后,整个金字塔美得令人心驰神往。 当时,付荷曾对它爱不释手。 史棣文问她:“喜欢吗?” 她说:“还行。” “喜欢就送你。” “无功不受禄。” 付荷一边将它放回原处,一边思量着要不要别嘴硬,就说喜欢,就收下,却不料,史棣文来了一句:“万幸,真要送你我还真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 就这样,付荷duang地一声将它放回了原处。 但今天,它挂在了汪水水的包上。 不知道史棣文有没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呢? “好看吗?”汪水水察觉了付荷的目光炯炯。 付荷回过神:“好看,哪里买的啊?” “一个朋友送的。”汪水水按亮了那一只小灯泡,“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很不常见呢。” 付荷的心里咯噔一下。 本来,大红色奥迪A4和金字塔挂件,谁输谁赢,一目了然。但汪水水一语中的:不常见,不常见才是物以稀为贵。 付荷和汪水水就此别过。 付荷并没有出发点去为难汪水水,她甚至只能祝福史棣文和汪水水。如果汪水水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绵羊,那她祝史棣文是顶呱呱的牧羊人。反之,如果汪水水是深藏不露的绵里针,那她祝史棣文刀枪不入。 当晚,付荷去了一家家常菜,赴约陶女士。 就是那天来宏利闹事,将付荷一把推进了医院的陶女士。 付荷的开场白如下:“陶姐,我是先过目了您最近的交易记录,才敢来的啊。最近没少赚啊。” 陶女士喜笑颜开:“手气好!” 将外汇保证金交易的盈和亏归结为手气的好与坏,陶女士堪称有勇无谋。 “找我什么事?”付荷问道,“还不能到公司说。” 陶女士神秘兮兮:“就上回抱你去医院的那个小兄弟,是不是东北人啊?” 付荷一怔:史棣文? 一来,付荷万万没料到陶女士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提到史棣文。二来,付荷还真不知道史棣文的籍贯,他一口普通话和美式英语也让她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头绪。 付荷有一说一:“这我还真不知道。” “那他是不是姓史?” “哟,您和他这是老乡见老乡了?” 有了付荷这句话,陶女士打开了话匣子:“何止是老乡?搁三十年前,我们家和史家是街坊!后来,我来了北京,十来年前再回去的时候,才知道史弟也来了北京。但连他爸妈都不知道他在北京的哪里,在做什么,常年只见钱,不见人。” 付荷有点转不过弯来:“史弟?您和他可够亲的。” 陶女士一摆手:“这和亲不亲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就叫史弟?姓史的史,兄弟的弟。” 付荷被一块地三鲜里的土豆狠狠噎住:“陶姐,他们家的事,您还知道些什么?” 陶女士一声叹息:“我们那个村就是给东北拖后腿的,家家都那一个样!一个字,穷,两个字,落后,三个字,没文化,加一块儿六个字就概括完了。” 至此,付荷对史棣文的定论只能五五开了。 一半如陶女士所说,他是寒门出贵子,而且,似乎还对寒门忘了本?证据是史棣文和史弟,虽然有天壤之别,但也不过是一字之差。 另一半如他自己所说,他的父母是一方从商,一方执教,所以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结合的产物。证据是以他自己绰绰有余的物质文明和与众不同的精神文明,还真看不出一点破绽。 回家的途中,付荷只觉得好笑。 她知道每个人都有真面目,更知道每个人都有权隐藏、保护自己的真面目。她对于家庭、父母和童年的积怨,以及积怨导致的她对爱情和婚姻的消极,是她的真面目,一旦被别人识破,别人也会只觉得她好笑吧? 所以她允许任何人戴着面具,包括史棣文,或者……史弟。 没必要深究。 再到周末。 是姜绚丽“组队”去嘿摄汇的日子。 一早,于敖致电付荷:“你来吗?” 付荷看了看还在睡的郑香宜:“那我也带个朋友过去。” 和周综维分手后,郑香宜一蹶不振。 典型的提分手时一时爽,真分手了火葬场。别说什么臭男人不值得,周综维再臭气熏天,他和郑香宜十五年的点点滴滴也是陈酿。总之,郑香宜在骂完了“小三都不得好死”后,就在等着周综维求复合了。 只要他求复合,她便点头。 却不料,周综维杳无音讯。 点头是郑香宜的底线,她总不能翻回头对周综维求复合。 付荷不评价郑香宜的选择,但真真看不惯表姨和表姨夫的立场。 那二位视女如命的爸妈在骂完了周综维不是个东西后,转而怪郑香宜“一时冲动”。表姨甚至说人无完人,说男人跟猫一样,不偷腥的就不叫男人了。付荷知道表姨和表姨夫的求稳——他们觉得以郑香宜的条件,周综维是她最好的选择了,觉得郑香宜提分手,所失远远大过所得。 但付荷还是看不惯:男人和女人都一样,这是要把偷腥的一方惯上天吗? 昨晚,付荷把郑香宜接回了自己家。 一整夜,郑香宜抱着手机,就像抱着希望似的以泪洗面,天蒙蒙亮时才睡着。 接到于敖的电话后,付荷决定带郑香宜去散散心,凑凑热闹,也去上一课。连日来,郑香宜钻了牛角尖,说在这个以貌取人的世界里,她只有死路一条。付荷决定用事实给郑香宜上一课——事实是这个世界在以貌取人的同时,更以精致悦己。 二人抵达嘿摄汇时,姜绚丽带了四个“闺蜜”也刚刚到。 于敖之前为付荷拍摄的那张照片没有挂在墙壁上了。是付荷一早接到于敖的电话时,请他摘下的。她无意于被姜绚丽的朋友们评头论足。 付荷是郑香宜的私人讲解员。 她说你看见那些杨桃切片、鱼子酱纸杯蛋糕和产自意大利的气泡酒了吗?未必有一块钱一斤的西瓜,十块钱三个的蛋挞和产自美国的可口可乐美味,但那些是老板的精致。对了,老板是个富二代。 她说你看见姜绚丽的四个“闺蜜”了吗? 各有千秋吧? 但共同点是除了口红和马甲线是她们的精致之外,她们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中对信息如饥似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对物欲没有偏见,这更是她们的精致。 她说你看见姜绚丽了吗?你发现了吗? 郑香宜一头雾水,问发现什么? 付荷说:“你没发现她的闺蜜长得都略逊她一筹吗?这是她的精致。精致是一个中性词,有自然而然,有努力,也有投机取巧,但都有悦己之功效。香宜,你没有输在周综维以貌取人,你输在没有以精致悦己。” 郑香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时,史棣文致电了付荷。 付荷一怔:他又有何贵干?句号画了太多太多个,便会连成省略号不是吗?便会耐人寻味不是吗? 趁于敖被姜绚丽等人团团围住,也趁郑香宜去吃鱼子酱纸杯蛋糕,付荷落了单,走进一间摄影棚,接通了史棣文的电话。 她先声夺人:“送都送了,覆水难收。” 她指的自然是那一辆大红色奥迪A4。 史棣文懒洋洋地:“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那是什么事?” “我有个金字塔挂件儿,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付荷顿觉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有。” ☆、他真不是个东西 史棣文娓娓道来:“我送给汪水水了。她前两天落在公司里,不见了。” “不见了?你们交易部关上门就那么大点的地方,挖地三尺也不难。” “是真没有。” “总不能是有人拿了吧?值钱吗?” “不值什么钱,除非……对方感兴趣。付荷,我听汪水水说,你好像还满感兴趣的样子?她还问我能不能再买到,方便的话帮你买一个。” 付荷失去了耐心:“史棣文,你都听汪水水说了我满感兴趣的样子,还问我有没有印象?不多此一举吗?还有,你也不用帮我买一个了,我这不是有一个了吗?不是从汪水水手里横刀夺爱了吗?对了,我是不会物归原主的。你如果咽不下这口气,报警好了。” 付荷直接挂断了电话。 小偷,史棣文这是把她当了小偷了。 顿时,付荷鼻子一酸,一成为自己,九成为大壮。 她自认为给大壮找了至少八十五分的基因,自认为史棣文的内外兼修是可遇不可求,到头来,他真不是个东西! 这时,于敖找来了这一间摄影棚:“你怎么……” 他话到嘴边的话是“你怎么在这儿”,随机应变为“你怎么哭了”。 付荷抹了下眼睛:“有点累。” 这时,姜绚丽高跟鞋的叩叩声也逼近了这一间摄影棚。 于敖下意识地要锁门。 付荷拦住他:“你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下一秒,于敖拉付荷贴墙站到了门后。 姜绚丽推开门,一无所获,咕哝了一句“哪去了”便离开了。 付荷瞪于敖:“你做事太不经大脑了!光明正大的事,被你搞得像偷偷摸摸,她但凡往门后看一眼,我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于敖把话题兜回去:“你说有点累,是指什么?” “哪有什么特指,还不是日积月累?” “我能帮你什么吗?” 付荷摇摇头:“为什么说求人不如求己?因为求人不是长久之计。好在,我属于大多数人的范畴,有后路。” “什么后路?” “歌里唱的啊,大不了从头再来。大不了,我抛下这里所有的人和事,换一座城市从头再来。” 这时,姜绚丽四下找不到于敖,致电了于敖。 付荷运筹帷幄:“你先出去,拖住她们。我五分钟后出去。” 于敖没有接电话,慢吞吞地去开门,又回头道:“你别走。” “我不走,我至少等我表妹有所收获了再走。” “我不是说今天。我是说将来,你不用抛下这里,不用换一座城市,从头再来靠的是你的主观能动性,与外界无关。” 付荷苦中作乐地笑了笑:“这倒是。” 后来,于敖和付荷相继归了队。姜绚丽等人一人相当于五百只鸭子,只差把房顶都掀了。于敖收获了一二三四个客户,也算是“财色双收”。郑香宜这个孩子王一来到成年人的世界,从始至终都被当做透明人。 付荷对她忠言逆耳:“等女人的眼里有你了,男人的眼里才会有你。但首先,是你自己的眼里要有自己。” 当天,付荷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丢掉了史棣文遗留在她家的所有东西。 一时间,她找不到纸箱子,便用了一个面口袋,拖出家门的时候,地板上留下一条白蒙蒙的尾巴。 像运尸时留下一道血路似的。 与此同时,史棣文在家面对着一个塑料储物箱,里面是付荷遗留在他家的所有东西。 一切都真真假假。 比如,汪水水来他家做过客是真,但同行的还有五个同事,共计七人的桌游热热闹闹。 比如,他将金字塔挂件送给了汪水水也是真。 为了讨汪水水的欢心吗?未必。当时他满脑子都是付荷你不是不稀罕吗?有人稀罕! 又比如,汪水水弄丢了金字塔挂件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但他是真的怀疑到了付荷的头上。 但与其说怀疑……不如说希望。 他希望是付荷拿走了它,哪怕,是“偷”走了它。 但显然,不是付荷。 显然,他还因此触碰了她的底线。 数日后。 付荷去产检,做B超的时候忍不住问大夫:“是个男孩儿吧?” 大夫聚精会神地该干嘛干嘛,没说话。 付荷换了种问法:“总不会是个女孩儿吧?” 大夫不苟言笑:“是个小孩儿。” 付荷被噎了个够呛:“小孩儿也分男女啊。” 大夫冷幽默:“小孩儿当然分男女,小动物才分公母。” 付荷接茬冷幽默:“小动物也有分雌雄的……” 最后,付荷悻悻而去。 关于大壮的性别,她不是不担心的。之前左一个大壮,右一个儿子地叫着,也算是某一种精神胜利法。但她终究不是阿Q,精神胜利法也终究会随着十月怀胎的一天天流逝而形同虚设。 担心大壮不是他,是她。 那么,她不但不能为付家增光添彩,不能让付有余和康芸死而无憾,她会不会也像她付荷一样,输在这一条名叫“家”的起跑线上。 从医院回到宏利,付荷找到姜绚丽:“你是不是有个小姨在妇产科?” “四十好几还单身的那个?我小姑。” 付荷没拐弯抹角:“有个小忙,烦请你小姑帮一帮。” 这一天,付荷意外地接到了付有余的电话。 为什么说意外?因为父女二人一年未必能通上一次电话,有什么大事小事,都有康芸在中间做桥梁。而这一次,付有余亲力亲为,是因为听说了郑香宜和周综维分手的事。 他听说一蹶不振的郑香宜“赖”上了付荷。 在电话里,付有余对付荷关怀备至:“你不要多管闲事,身体,身体第一。” 大概是因为母亲康芸离了付有余活都活不了,做女儿的付荷从小到大都不曾跟付有余硬碰硬,这一次也不例外,付有余说什么,她就是什么。 但挂断电话后,她要说一套做一套了。安胎?她当然知道安胎。但这个世界上除了付家的男丁之外,其他人也不低人一等。不让她多管闲事?但谁说郑香宜的事就是“闲事”了? 当晚,付荷带郑香宜去了万都大公馆。 郑香宜像小白兔似的紧紧揪着付荷的衣袖:“表姐,这也叫精致?” 付荷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不,精致是第一课。这是第二课,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付荷当然不是说周综维犯了错误,就让郑香宜犯同样的错误。 毕竟狗咬人,人不能咬狗,别人吃了屎,恶心了你,你不能为了恶心别人也去吃屎,但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是OK的。 临出发前,付荷对郑香宜有言在先,运动裤万万不可,所以,郑香宜穿了一条牛仔裤,但是是那种两个裤管的前方压出直尺般的裤线的牛仔裤。这款式搁别人穿,十有八九是复古,搁郑香宜穿,百分之百是灾难。 好在郑香宜自己多了个心眼儿,还戴了一副墨镜来。 万都大公馆金碧辉煌,郑香宜把墨镜架在鼻梁上,做贼似的跟着付荷往里走:“表姐,原来……原来你是这种人。” 付荷白了她一眼:“哪种人?拜托,我是正经人,这也是正经地方,不会有扫黄打非的二话不说冲进来,就算上了电视,我们的脸上也不会打马赛克。” 进了包厢,付荷俗气地要了果盘和干果盘,不俗气地要了两名男公关。 郑香宜大惊失色:“你这叫正经?” 付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大腿:“你只管跟他们聊聊天,投脾气的话推杯换盏,摸个小手也不会掉块肉。是,这不叫正经,这叫逢场作戏。一来,你不能对你爸妈,甚至不能对我说的话,你大可以对陌生人说,二来,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回到周综维身边,今天的事会让你知道逢场作戏也不过如此,真和他破镜重圆,你就给我把心结彻彻底底地解开。但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最多摸个小手!” 两名男公关说来就来。 游刃有余的付荷差点儿惊掉了下巴:毛睿? 毛睿和贺友然?在宏利的客户中论颜值和视金钱如粪土,他们这一对“活宝”可是数一数二。 反观毛睿,面对付荷惊讶归惊讶,倒也不慌:“亲爱的,怎么是你啊?” 付荷结舌:“冲你叫我这声亲爱的,你是毛睿没错吧?这个月你赔得不算多啊,怎么……怎么要靠卖艺不卖身来贴补了吗?还是说你爸破产了?” “呸呸呸,你这是什么乌鸦嘴?” “那你这是?” 毛睿大言不惭:“体验生活不行吗?” 付荷心头一股无名火:“体验生活?三百六十行你选哪个体验不好,非选这个?是消防员不够可歌可泣,还是医生不够救死扶伤?你有本事去体验支教的生活去,没本事也跟在学霸的屁股后面看看人家每天都在做什么。你啊……就是被惯坏了!” 付荷前面一大段说的对不对,不好说,但最后一句说对了。 毛睿是被惯大的。 哪里受得了被付荷这么指手画脚? 他扬长而去。 一言未发的贺友然也跟着走了。 郑香宜下意识地一伸手:“唉唉,别走啊……”也怪不得她,内心的小火苗才刚刚被付荷和这一对小奶狗、小狼狗点燃,紧接着就……就完了? ☆、不许打架 至于付荷心头的无名火,未必无名。 身为一个准妈妈,她希望给孩子最好的一切,但她能给大壮的别说最好了,连及格线都难说,毕竟,它连爸爸都没有。而毛睿呢?毛睿拥有着最好的一切却对父母的希望、对自己的未来,对时间和金钱都满不在乎。付荷不服——替大壮不服——如果说人和人之间的差距那么大是修行在个人,那命和命呢? 命和命之间的差距那么大,上哪说理去? 从万都大公馆“偷鸡不成蚀把米”后,付荷想到了一个人。 她想到了秦思缘。 付荷来这里的次数不多,只是偶尔和客户来唱唱歌,按个摩,但秦思缘是这里的常客。莫非秦思缘和毛睿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是从这里建立的?借用郑香宜一句话,那他们和这里……到底算不算正经人和正经地方? 新的一周。 瞿部长一声令下,要付荷出差去天津,跟进次级代理商开发市场的进度。 付荷拒绝:“部长,我这两天身体不太好,不宜出远门。” 瞿部长吹胡子瞪眼:“出远门?去天津也叫出远门?高铁半个小时比你从二环堵到三环还快!” “部长,我身体……” “那要不要给你办个病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第二天,天津之行三人小分队组队完毕,分别是市场部的付荷,培训部的罗玉瑛,和交易部毛遂自荐的史棣文。为什么说毛遂自荐?因为据说交易部最初的人选不是史棣文。 罗玉瑛年过四十,在培训部算资深,堂堂课人满为患。 她有个大男子主义的老公,还有一对上小学的双胞胎儿子,所以,工作虽然全力以赴,但工作之余是卡着点上班,卡着点下班,没时间和同事打交道。 为了给天津之行铺铺垫,她才来找付荷吃个饭:“听说Steven和汪水水闹矛盾了,所以要出去躲躲清闲。” 付荷面不改色:“我也听说了。” 对此,付荷无所谓。 自从史棣文将她当了小偷,她反倒想明白了。如果说那一辆大红色奥迪A4是史棣文自己给自己买了个安心,那他对她泼的这一盆脏水,也算浇灭了她对他的心虚、理亏和抱歉。她想明白了,人家正常的前任都最好像死了一样,那她和他这一段不正常关系的结束,最好的结果便是灰飞烟灭。 出发去天津的前一天,姜绚丽的小姑恭喜了付荷:“真好,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 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是个女孩儿。 付荷半天缓不过劲来:“您帮我仔细看看!会不会……他小JJ长得比较小?或者……或者被挡住了?” 小姑了然于心:“不想要女孩儿?” 话到嘴边,付荷说不出来。 小姑从专业的角度出发:“不想要的话,要尽快了。” 离开医院后,付荷看上去像个没事人一样。 而在此之前,她预设过两种可能。一种是男孩儿,她会像学霸考了一百分似的说一句“过奖过奖,运气好”,或者说一句“小意思”。另一种是女孩儿,她会像学渣努力了半天但只考了五十九分似的仰天长啸。 但现在,两种都不是,她看上去像个没事人一样。 因为直到现在她才恍然大悟,她是学渣努力了半天但考了零分。 女孩儿,这是一个巨大的叉。 巨大到全盘皆否。 大壮的到来,志在“成全”。一来成全付有余的可恨,和康芸的可怜,正好,那二人做了夫妻正好凑成一句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二来,付荷也为了成全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渴望家的温暖,渴望这一个在外人看来是渣男和小三建立的“不要脸”的家,至少能在自己看来其乐融融。 为着这一份“成全”,付荷将来会做牛做马地报答大壮。 但现在,一个女孩儿成全不了任何人。 拿着一张零分的试卷,付荷只能若无其事,最好谁也别看出端倪,即便看出端倪,也别来惹她。 翌日。 付荷和罗玉瑛先会和,再到火车站和史棣文会和。 史棣文先到的。 付荷和罗玉瑛到时,他在候车的地方跟人抢座。 他跟对方同时锁定了最后一个座位,也同时拍马赶到,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便只好狭路相逢勇者胜。 付荷拉住要上前的罗玉瑛:“咱们就别插手了,别以多欺少。” 罗玉瑛不解:“可……可咱们不上的话,他们就是以多欺少啊!” 没错,对方是两个男人。 就这样,付荷还是被罗玉瑛拖着上了前。 史棣文看了罗玉瑛一眼,打了个招呼,又用余光看了付荷一眼,便继续对对方大义凛然:“我歧视农民工?Come on,你们一来靠辛苦赚钱,二来赚的辛苦钱比我还多也说不定,我凭什么歧视你们?倒是你们,别总拿农民工说事儿。大家就事论事,跟身份无关,不然我还说你们歧视海归呢!” 罗玉瑛差点儿鼓掌:“说得好!” 对方二人动口动不过史棣文,便要动手。 当即,付荷想起了一件事。 她想起史棣文说他学过自由搏击。 当时,他们才亲热了一番,她枕在他没有腹肌的肚子上,不买他的帐:“自由搏击?别逗了!你的肚子出卖了你。” 史棣文头头是道:“自由搏击的目的是取胜,又不是健美!” 然后,他们在床上笑闹。史棣文用了两分力,频频被付荷压制,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说时迟那时快,他将她的手臂反剪到了背后……嘎嘣一声。当然了,这一下史棣文也只用了三分力。 付荷当然也没有因为嘎嘣一声伤筋动骨,寸劲儿,寸劲儿而已。 关键是,付荷喜欢和史棣文笑闹,那样没心没肺的快乐,会让她忘记所有的不快乐,哪怕只是忘记一刹那,也是好的。 此时,史棣文面临一对二,把包一撂,就要脱外套。 这个时候脱外套肯定不是热了,肯定是迎战,更何况他还对罗玉瑛说了一句:“往后站点儿。” 对方一看他要迎战,其中一个把挑行李的棍子抽了出来。 付荷一看对方抄家伙了,脱口而出:“不许打架!” 史棣文对付荷嗤之以鼻:“你小学生啊?班长,还是纪律委员?” 付荷冲到史棣文面前:“我说了,不许打架。跟我走!” 就这样,付荷英雄救美……不,英雄救英雄,带着史棣文借一步说话。她对他劈头盖脸:“我说你好歹也正值青壮年,站一会儿会死吗?但打架是真的会死啊!抢座?幼稚,无聊!无聊到不可救药!” 史棣文吊儿郎当地双手插兜,不说话,但一看就是不服。 “哪不服?” “哪都不服。” “我哪句说错了?” “你哪句都没说错,但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抢座不是为了我自己。” “那你为了谁?难不成还为了给老弱病残孕让座?”付荷话说到一半,一个急刹车。 难道……他是为了她? 史棣文又不说话了,这一次不像不服,像默认。 付荷像个泄气的气球,末了,也只能不伦不类地说一句:“老弱病残孕站一会儿也不会死,你别小瞧人了。” 上了火车,面对三人一排的座位,付荷主持大局:“我坐窗口,罗姐您中间,Steven你挨着过道。” 罗玉瑛反对:“我难得出个门,我坐窗口吧,看看风景。” 如此一来,付荷不得不坐在了中间。 一共半小时的车程。 车窗外草木、田地和房屋连成混沌的色块,罗玉瑛看得津津有味。她是走寻常路的女人,有家,有子女,有工作,平日里为了不顾此失彼而时时刻刻绷着一根筋,出了门便像出笼的小鸟,但还不能自由太久,自由太久又会想家,想回笼。 这时,大壮踢了付荷一脚。 这是第一次。 时至今日,付荷仍叫她大壮。不然呢?小红吗?还是玲玲、翠翠?付荷至今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一旦连名字都改了,她怕只怕会感情用事。或者说一旦连名字都改了,也就等于她做出了最不该做出的决定。 紧接着,大壮踢了付荷第二脚。 算时间的话,这胎动来得早了些,以至于付荷不得不怀疑,莫非大壮是感受到了她身边的史棣文,感受到了一旦错过,将再不会有的这片刻的团聚? 一阵心痒,付荷将从一发车就面向车窗外的脸稍稍转向了史棣文,只见从一发车就戴上了耳机的史棣文此时在闭目养神,一张脸养眼归养眼,却透着“生人勿近”的保护色。 这就是他了——与所有人交好,但不与任何人交心。 包括她付荷。 那汪水水呢?付荷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问号:莫非那汪水水是个例外?呵,他为了区区一个金字塔挂件,对她付荷连仁义都不要了呢,说好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呢? 付荷又将目光调回了车窗外。 这时,于敖致电了付荷。 鉴于史棣文叉着两条大长腿封住了付荷的去路,付荷不得不留在座位上接通了于敖的电话。 于敖说,他在一条盘山路上出了个小事故。 付荷扶额:“你那刹车不灵的破面包车还没换是不是?严不严重?” 于敖所答非所问:“我有话跟你说。” “说。” “我要当面跟你说。” “我出差了。” “哪里?” 付荷实话实说:“天津。” 于敖在这点上和瞿部长不谋而合:“天津算不上出差,我过去找你。” 于敖没有给付荷说不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罗玉瑛问付荷:“男朋友啊?” 不等付荷说什么,史棣文横插一杠:“男朋友不知道你出差啊?” 付荷一抬手,拿下史棣文的耳机:“你听什么呢?” 没有,耳机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付荷笑里藏刀:“闹了半天,你这是助听器啊?” ☆、我不谈恋爱就是了 半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后来,史棣文给就坐在身边的付荷发了一条微信:你什么时候辞职? 罗玉瑛仍如痴如醉地对着车窗外。 付荷回复道:我为什么要辞职? 史棣文:你觉得我们还能共事吗? 史棣文二连:我觉得不能。 史棣文三连:你不像你了,你把我变得也不像我了。 火车进站,罗玉瑛伸了个懒腰,付荷把握最后的时间回复道:回北京我就辞职。 天津的次级代理商派了车来接站,将罗玉瑛、付荷和史棣文三人小分队送到酒店,说稍稍修整后,再去用午餐。一人一间大床房。付荷把门一关,往床尾一坐,哪有什么“修整”可言。 一边是姜绚丽的小姑在喋喋不休:是个女孩儿。不想要?不想要得抓紧了。 另一边是大壮的蠢蠢欲动,说她巾帼不让须眉。 午餐的规格大大超标,有点儿像鸿门宴。 饭后,三人小分队来到代理商的大本营——整整两层的办公楼,格子间那叫一个密,但超七成都接了厚厚一层灰,员工寥寥无几。对此,代理商代表崔阳此地无银三百两:“这说明我们有大把的发展空间。” 史棣文轻笑:“你们拿到代理权有一年多了吧?但总部没看见发展,只看见空间了。” 崔阳正要打哈哈,被史棣文抢先一步:“据我所知,你们的负责人是这栋楼的开发商之一,所以空间对你们而言不值一提,也就算不上诚意。还是据我所知,他之所以拿下我们宏利的天津次级代理权,是为了堵住他在房地产上一个小小对手的后路,换言之,他对我们宏利并无诚意可言。” 崔阳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这都是小道消息。” 罗玉瑛对付荷窃窃私语:“Steven这是有备而来啊?” 但照理说,这一趟天津之行,犯不上“有备而来”。 宏利在全国有三十余处次级代理商,哪里的运营有所下滑,总部便会派人去探探究竟。但这里头有个不成规矩的规矩:只要你别往枪口上撞,来使都会睁一眼闭一眼。毕竟,次级代理商给总部上缴的金额没高限,有低限,没必要管他是从这块蛋糕上赚来的,还是从别处赚来的,再贴补到这块蛋糕上的。 照理说,走个过场多则一周,少则三天便皆大欢喜。 史棣文还在振振有词:“你们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大有损了宏利的收益、形象和发展,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管。” 崔阳只好先能拖则拖:“那不如我们明天再议?” 史棣文一锤定音:“好,过了明天,还有明天的明天,我们有大把的时间。” 史棣文此言一出,罗玉瑛慌了,扯了扯付荷的衣袖:“坏了!Steven这是要打持久战?但我儿子的功课没有我辅导,会掉队的。他们被分在两个班,能给我拿两个倒数第一回来!” 罗玉瑛此言一出,付荷也慌了。 她当局者迷,被罗玉瑛这么一点,点醒了——史棣文这是要拖着她打持久战?为什么?他们明明相看两生厌了不是吗? 傍晚,于敖来了。 被司机开着黑色劳斯莱斯送来了。 在酒店大堂,付荷上下打量于敖:“不是说撞车了?” 于敖一笔带过:“擦破点皮。” “有话跟我说?” “嗯。” “说。” “说了……也怕自己会后悔。” 付荷大胆猜测:“你该不会是要说,你接受这样一个我和我的孩子,所以还是要追我吧?” 大胆猜测往往都是十环命中。 于敖没在开玩笑:“嗯,还多亏撞了个车,我觉得人在生死未卜的那一刻能把之前想不明白的事都想明白了,我还是不想放弃你,不想放弃万一巧合不是巧合,万一是命运呢?” 付荷眼圈一红:“你知道你最真诚的地方是什么吗?就是你那句‘也怕自己会后悔’。真的,你如果信誓旦旦说不后悔,那就和放屁没两样。但你现在……现在真诚到让我觉得我何德何能。” 后来,二人就在大堂闲聊了几句。 于敖说他在等救援的时候,还拍了一组纪实,自认为登上纪实的新高峰了,回头要让付荷“开开眼”。 付荷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这就回去,明天嘿摄汇还有预约。她发自肺腑,说像他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佼佼者还既有对艺术的追求,又有对生意——关键是小本生意的责任心,还给不给别人留活路了? 于敖还说,他推荐给她的那家位于华厦路的蛋包饭要关张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最后,于敖见缝插针:“我既然这么好,你考虑一下。” 付荷没说话。 “无论结果如何,你至少答应我考虑一下。” “有区别吗?我一旦答应你考虑一下,就代表有结果了。” 付荷知道,此时她的“考虑”等于“后悔”,考虑于敖,就等于后悔选择了大壮。 说心里没有一丝丝后悔,是假的。 当付有余和康芸将她的牺牲当作是理所应当的牺牲,当史棣文的节外生枝一次次令她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大壮被打上了女孩儿的标签,当一个十全十美的于敖摆在她面前,她不傻,她当然知道哪一条是阳关道,哪一条是独木桥。 但正因为她不傻,她才不能说。 后悔是一个人的事。 说后悔,是让所有人覆水难收的事。 于敖离开的时候,付荷才看到他背后渗出的斑斑血迹,伤势并不仅仅是一句“擦破点皮”而已。 于敖离开后,付荷一转身才看到史棣文在大堂的前台问当值的小姑娘附近有什么好吃的,二人都眉开眼笑。但这搭讪是不是也太落伍了?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问大众点评不好吗? 付荷不知道史棣文是什么时候到大堂的,但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想起曾有一晚,她在他家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时间还早,便要回家。这是常有的事儿。不管是他,还是她,都是有时会留下来过夜,有时更倾向于回到自己的床上踏踏实实睡一觉。 二人不是恋人,谁都有拍拍屁股就走的权力。 但那一晚,史棣文对她说:“别走了。” 当时,她心里怪发毛的,说不上来是好,还是不好,只是不想改变,不想为改变冒一点点的风险。 她仍要走。 后来,史棣文赖唧唧地举着根手指头说下午的时候被纸划伤了,不能沾水,让她留下来照顾他。她说又不是断手断脚,照顾个屁啊!更何况,她抓过他那根手指头对着灯照了半天,那伤口连指纹都不如! 但那一晚,付荷还是被史棣文留了下来。 夜里,她在半睡半醒间看到他坐在窗口,看不清脸,但整个人仿佛被笼罩在层层拨不开的愁云中。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正经”的样子。但天亮后,他还是“不正经”的他,以至于她觉得她是做了梦。 总之,一个是于敖——才死里逃生却说只是擦破点皮,另一个是史棣文——手指头被纸划伤了约等于半身不遂。 付荷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史棣文到底哪里好了? 她到底是怎么选中了他? 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 转天。 崔阳派车来,说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去公司了,要带三人小分队海河游游船,五大道兜兜风,有时间再去塘沽逛一圈。 史棣文第一个拍手称赞:“好,极好。” 罗玉瑛和付荷不约而同地侥幸:对嘛!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却不料,史棣文一上车就用平板电脑打开了凭他一己之力搞定的方案,连文字带图表洋洋洒洒二十页,害得崔阳直喊晕车,晕车!罗玉瑛和付荷的侥幸也不约而同地破灭:史棣文这摆明了是说玩归玩,公归公。 那如此一来,回京更遥遥无期。 再到转天。 三人小分队再一次来到代理商的大本营,史棣文跃跃欲试,活脱脱的“撸起袖子加油干”。 付荷不为自己,也得为归心似箭的罗玉瑛找史棣文聊聊。 天高皇帝远,连避嫌都用不着,付荷直接把史棣文叫进一间会议室。门一关,二人各自一坐,离着八丈远,她看他,他看窗外。付荷直截了当:“我们把在火车上没说完的话说完。” “什么话?”史棣文有些阴沉沉的。 “你问我什么时候辞职,你说你觉得我们不能再共事了。” “你有异议?” “没有,没有异议。所以我说了,回北京我就辞职。罗姐能开个视频远程辅导她儿子的功课,我总不能开个视频远程辞职吧?你让我辞职,就先把天津这边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是要回去辞职,还是要回去谈恋爱?” 付荷一愣,起身,走向史棣文,停在他面前,倚坐在会议桌上。 不等她开口,史棣文抢先一步也起了身,没给她俯视他的机会,反过来俯视她:“我没猜错的话,你要问我是不是吃醋了?错,我不是吃醋,是自私。你知道的……我喜欢你,而且不止一点点。我们不是恋人,也就谈不上专一,我承认,我会对其他女孩子的闪光点高看一眼,但你也得承认,我对其他女孩子的喜欢都加上也不及对你一个人。但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怀了我的孩子,然后要带着我的孩子去和姓于的谈恋爱?你觉得我会祝福你?你觉得像我这么自私的人会祝福你?” “你还要我说几遍?孩子不是你的。” “你一遍都不用说了,我知道是我的。” “那好。” “什么叫那好?” 付荷也不算口是心非:“我不谈恋爱就是了。” ☆、你也有狂的一面 对于敖,付荷有说不出的抱歉。 她不知道是哪里走错了一步,以至于步步错到了今天。 虽然她从第一次见面就说她有孕在身,直到上一次见面仍对他连考虑都不肯考虑一下,但事情还是发展到了今天这一步。 抽丝剥茧,她不习惯别人对她好。 付有余和康芸给她的家庭、小张和小李给她的两段恋爱,和史棣文给她的“各取所需”,没有任何一段关系是建立在别人对她好之上。能平等,她便谢天谢地。 她习惯了淡薄、付出,哪怕是没有结果的付出。 史棣文没再说什么,走出了会议室。 稍后,付荷走出会议室,罗玉瑛迎上来:“怎么样?” 罗玉瑛也只当付荷是说客。 付荷摇摇头,一笔带过。 再到转天。 付荷回北京,因为郑香宜致电她,说见网友被骗了。付荷心说这个年纪见网友是不是晚了点儿?还被骗了?倒也算一步到位。 郑香宜一个人在KTV买醉,付荷去了才知道什么叫被骗了。 郑香宜在一个交友app上交了个友,互换照片的时候,郑香宜发的不是照片,是照骗。今天,二人约在一家人均六百块的餐厅里,吃完饭,对方消失了。郑香宜对着付荷口沫横飞:“说好了他请!” 付荷旁观者清:这种小儿科的见光死,死就死吧,好过“杀猪盘”。所以说,对方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只是大俗人罢了。 郑香宜喝了酒,抱着付荷哭:“表姐,我还是想他,我还是想跟他好……” 这个他,当然是指周综维。 这时,KTV包厢的门被敲响了,不疾不徐地咚咚两声。 刚刚付荷进来得太急,门没关严,留了一条缝,这会儿她从门缝看出去,只见是于敖。就是这么巧。于敖是和几个朋友来的,路过付荷和郑香宜的包厢,循着鬼哭狼嚎下意识看进来,只见是付荷。 付荷放下郑香宜,和于敖在走廊里不得不感慨这世界真小。 于敖用眼神指了一下包厢,问付荷:“还是为那姓周的?” 付荷一声叹息。 于敖见过周综维和程韵伊,知道那二人和付荷的表妹是什么关系,也在嘿摄汇见过郑香宜一次,但除了自报家门,一句话没说,这会儿也不便高谈阔论,只能点点头。 后来,郑香宜酒也喝了,失恋必唱的曲目也唱了,哭也哭了,吐也吐了,这会儿又进入下一个阶段——作。她说什么也不回家,让付荷给她安排节目。付荷一筹莫展。 就这样,于敖自告奋勇,说他来安排节目。 下午四点,于敖带付荷和郑香宜“改头换面”,他说稍后带她们去个聚会。付荷对聚会没兴趣,更心说有钱人这么喜欢聚会的吗?还是说聚着聚着就把钱赚了?但此时郑香宜一闲下来就会肝肠寸断,所以兴致勃勃,付荷只好舍命陪君子。 出入了一趟美容院,郑香宜少了一身酒气,多了套妆发。 再置身于一家高级女装店,郑香宜是板上钉钉地要灰姑娘变公主了。 付荷一圈转下来,为郑香宜海选了十几件,店员便带路郑香宜去试衣间了。于敖一进门就坐在沙发上,有店员为他奉上图册。他漫不经心地翻几下,便摊开了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郑香宜十几件试了大半,效果都马马虎虎,体型在那儿摆着,气也喘了,汗也下来了。付荷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好在是几名店员的笑脸就算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一丝丝的不耐烦。付荷知道,这是于敖的面子。 这时,于敖对店员指了一下茶几上的图册:“让她试一下这件。” 杏色的连衣裙,V领,束腰,及膝的长度,衬得郑香宜白里透红且凹凸有致。虽然是大码的凹凸有致,也别有一番韵味。两条小腿也是一样的道理,虽然远远不符合主流对筷子腿的趋之若鹜,但配得上“匀称”二字。 付荷的赞不绝口既是对郑香宜,也是对于敖:“我以为要选黑色,我以为要裹得严严实实。” 于敖再翻回图册的前两页:“这件是你的。” 付荷谢绝,说除非她这一身会“禁止入内”。 于敖知道付荷的脾气,作罢。 最后,郑香宜那一条连衣裙是付荷结的账。所谓高级女装店,不是黑店,贵有贵的道理,付荷这钱花得心甘情愿。还是那句话,于敖知道付荷的脾气,作罢。 他以为,来日方长。 离开时,脱胎换骨的郑香宜路都不会走了,频频顺拐。 晚七点。 又是一片富人区,地处距离市中心五十公里的近郊,比不上于家的寸土寸金,但赢在地广人稀。派对的主战场是室外,灯光一举两得地炽烈,一来让夕阳西下也如同白昼,二来有助于身穿比基尼的模特们抵御微微寒意。 没办法,这里的主人最爱泳池趴,说没有泳池趴的派对只能叫开会。 当然了,不下水的人尽管撒丫子在草坪上耍一耍。 郑香宜从付荷口中知道于敖不仅是嘿摄汇的小老板,而且是万界珠宝于家的四少爷。她对小老板和富二代都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于家的交际圈,是周综维时不时混迹的“上流社会”,是周综维的另一面。 这也是她今晚来此的目的。 郑香宜挑明了问于敖:“周综维会来吗?” 于敖看付荷,或者说是看付荷的眼色。 付荷也挑明了问郑香宜:“你想让他来?” 郑香宜:“我想或者不想有用吗?” 于敖:“有用。虽然这不是我的地盘,但我说话也是作数的。你想让他来,我可以让他一小时之内现身。你不想让他来,他现在现身我也可以让他消失。” 付荷就事论事:“于敖,你也有狂的一面。” 当然,他有他狂的资本。 郑香宜兜了个大圈子,回到原地:“顺其自然吧。” 付荷注意到郑香宜的肚子咕咕叫,便放她走:“去吧,爱吃什么吃什么,但切记,一不包圆儿,二不吧唧嘴。” 剩下付荷和于敖二人,还没等谁开口,有人致电了付荷。 是罗玉瑛。 于敖放付荷先接电话,说他先去和朋友们混一混。 付荷接通罗玉瑛的电话:“罗姐。” 罗玉瑛:“小付啊,身体怎么样?” 付荷这一趟回京,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告了两天假。 付荷:“没事儿。” 罗玉瑛:“我也是才纳过闷,你说你不舒服,在酒店歇两天,要不在天津找个医院不就得了?怎么还折腾回北京了?身体吃不吃得消啊?” 话说到这儿,付荷开了窍。 她猜这会儿罗玉瑛身边肯定有人,而那人肯定是史棣文。她猜这一通电话是史棣文旁敲侧击让罗玉瑛打的。不然罗玉瑛操心家里的一个老公和两个熊孩子还不够累吗?还顾得上对她的告假后知后觉? 付荷打马虎眼:“我明天就回去了。” 果然,罗玉瑛那边传来可疑的嘀嘀咕咕声,稍后她问:“你那边怎么有音乐啊?” 听听,这刨根问底哪里是罗玉瑛的作风? 分明是史棣文。 付荷胡说八道:“这叫音乐疗法。罗姐,回去聊。” 就这样,付荷挂断了电话。 随即,史棣文给付荷发来了消息。他这是靠人不如靠己了?消息的内容如下:你是真的身体不适,还是回去谈恋爱了? 紧跟着,他发来第二条消息:你昨天才答应我不谈恋爱。 付荷没得选,回复道:我是真的身体不适。 在她和史棣文之间,谎言数不胜数,少这一个不少,多这一个也不多。别人的感情都是建立在掏心掏肺的基础上。他们相反,他们似乎是越一层层地包裹住自己,越能情投意合。如今这下坡溜的局面,便是归咎于拆穿与被拆穿的太多了。 即刻,史棣文回复道:没事吧? 付荷知道,他指的是……孩子。 什么话都可以乱说,但这事儿万万开不得玩笑。 付荷回复道:没事。 良久,史棣文发来最后一条:怎么办?比起你身体不适,我倒宁愿你是回去谈恋爱。 之所以是最后一条,是因为付荷拖拖拉拉了太久,以至于于敖的耐心用尽了,外加他喝了点酒,折回来,拿下付荷的手机,揣进了自己的裤兜。 他笑着说:“跳舞了。” 其他人无一不是盛装,只有于敖穿着工装裤,付荷穿着西装裙。此外其他人在震耳欲聋的舞曲中或搔首弄姿,或得意忘形,只有于敖拉着付荷的双手搭在他颈后,他的双手再钳在她腰侧,踩着jungle跳慢三。 “考虑好了吗?”他垂着头,并不难闻的酒气层层叠叠地笼罩着她。 付荷不用问什么事。 他让她考虑的事,只有一件。 付荷将手从于敖的颈后转移到肩头:“我说了,没什么好考虑的。” “就用这一句话打发我?” “多几句也是一样。论先来后到,大壮在先,你在后。论无可取代,她是唯一,而你……仅仅是诸多好男人中的其中一个。论将来,谁也不敢打包票说没有了她,我们就能爱到死去活来,天长地久。我不喜欢活在一个又一个的变数里。” “我没有让你在我和她之间做选择。” “是,你是没有这样说。但我们都知道,这对我来说就是一道单选题,有你没她。” “也许能两全?” “别逗了。于敖,这一步我以为我走得深思熟虑,但不瞒你说,这才哪到哪,我都每天心慌慌一百遍了。更何况是你。你没必要去面对那些未知,更没必要用那些未知给自己的未来上难度,甚至逼出自己不堪的一面。” 于敖默不作声了。 微醺下的他被付荷点拨得明明白白。 ☆、君在火车头 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并不难。 对其他人来说,难的是永远。 而对于敖和付荷来说,难的是迫在眉睫的已知和未知。已知的是介意,他介意她腹中的孩子。说不介意,是没办法的办法,是权宜之计,是赌一把。 未知的是这一把一旦赌输了,没人知道那不堪的终点在哪里。 付荷就势拍了拍于敖的肩头,有一种“节哀”的意味。 然后,她给他打气:“四少爷你快放眼看看吧!这会儿有多少双眼睛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你饶了你自己,也是饶了我。” 于敖话锋一转:“我和你说过,我家是做宝石生意的,我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不巧,我们兄妹几人都对生意上的事不感兴趣。父母答应给我们每人三年的时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如果能小有作为,他们便不再干涉,反之,那不如为这个家尽一份力。我大哥是第一个失败的,二哥大限将至,三哥的经纪公司也是凶多吉少,我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只有小妹还在无忧无虑地读书。” 付荷摸不着头脑:“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多知道些我的事,你以后也好多想想我。” “好。”付荷好脾气,“我会不定期关注嘿摄汇的存亡。” 一支舞跳完,于敖放开了付荷。 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放开”。 他脱掉上衣和鞋子,穿着工装裤,跃入了游泳池,仿佛一块鲜美的肉被丢入鳄鱼池中,那些鳄鱼……不,是那些女人蜂拥而上。 如果难度系数的最高值是十,那于敖和付荷的“道别”大概在四五左右。二人远远谈不上爱,只是各有各的遗憾罢了。 付荷找到郑香宜时,郑香宜正被周综维堵在墙角里。 周综维这两年左右逢源,果然是哪哪都有他的份了。 他对郑香宜的真心是如假包换,分手后,郑香宜的丰腴有增无减,他倒是瘦了两圈。这会儿他正将郑香宜堵在墙角里,像个莽撞之徒,要用亲热的方式诉一诉相思之苦。郑香宜走心,不从,随时会喊非礼。 周综维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郑香宜丢了他的人,只好溜之大吉。 对,即便今天的郑香宜人靠衣装了,在周综维眼里也还是“丢人”。 郑香宜端着个餐盘。她谨记了付荷的二不准,一没吧唧嘴,二没包圆儿,但几十种山珍海味,她这个来一点儿,那个来一点儿,餐盘中还是堆了一座小山。 付荷看她争气地击退了周综维,又不争气地要潸然泪下,便要上前。 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那是于家的二少爷,也就是于敖的二哥,于泽。 他抢先一步来到郑香宜面前,接过她的餐盘,再一握她的手腕:“嘿,找你半天了!” 付荷的脑细胞快要不够用了。周综维和程韵伊,程韵伊和于泽,这再加上于泽和郑香宜?这四个人是要凑一桌麻将吗? 此后,于泽带郑香宜去玩儿了飞镖。 他是职业选手,在这一点也不职业的场合随心所欲,游刃有余,蒙上眼睛也百发百中。他也算是个焦点人物,却“独宠”郑香宜一个,站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发力的要领,甚至亲手蒙上她的眼睛,在她耳边说:“感觉,凭感觉就好。” 那一支飞镖,郑香宜“蒙”了个十环。 她欢呼着蹦蹦跳跳,一落地地动山摇似的。 除了付荷,周综维也在远观。 他铁青着脸,但到底也没有上前,说这胖女人是我的女人! 四处都没有程韵伊的倩影,她今天缺席了。 这要真是一桌麻将,那就是三缺一了。 付荷从于泽身边带走郑香宜时,郑香宜还意犹未尽。付荷只好一盆冷水泼下去:“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啊,于敖的二哥,于泽。” “你们今天才认识,没错吧?” “没错啊。” “那你知道他认识程韵伊吗?搞不好也认识周综维。所以我用我的项上人头担保,他和你的‘才认识’绝对是居心叵测。” 郑香宜像撒气的气球一样瘪下去。 付荷和郑香宜乘坐出租车离开。 郑香宜气不顺,一个接一个地打嗝:“表姐,该见的和不该见的世面我都见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付荷一声叹息:“凉拌,咱俩一块儿凉拌。” 没办法,谁也斗不过。 第二天一早,付荷在火车站偶遇了史棣文。 当真是偶遇。 据史棣文说,昨晚他有事,所以也回了北京。付荷随口问什么事,他反问她你真想知道?她说不想。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毕竟,付荷知道史棣文不会说真话,史棣文也知道就算他说真话,付荷也未必当真。 那他又何必说其实他没事,其实他就是知道她回了北京,他晚上闲着也是闲着,便毫无意义地跑了这一趟。 但既然这会儿偶遇了,或许也不算毫无意义? 二人对暗号似的对了火车票,同一班次,君在火车头,她在火车尾。 候车区有零星的空座,二人谁也没坐,肩并肩站在个僻静的角落,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没有目光的交汇。 冷不丁地,史棣文对付荷掏心掏肺:“付荷,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 付荷对答如流:“彼此彼此。” 大概是占了天时和地利,这时间和地点的随机性都让人毫无防备,话反倒好说了。 史棣文:“我们能不能回到过去?” 付荷:“不能,只能往前看。” 史棣文:“怎么个往前看?” 何荷:“你要和我交往看看吗?我是说,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 这是二人有史以来最沉甸甸的对话,却是以一种最轻飘飘的方式说了出来。 广播既及时又不识趣地嚷嚷开来,检票了。 付荷和史棣文排在队尾,一转眼,身后便又涌上来黑压压的人群。史棣文揽住付荷的肩,将她护在身侧。他接上刚刚的话题:“你知道的,我不结婚。” “那你的感情有什么价值?” “我从来不知道你把感情的价值……和婚姻挂钩。” 付荷轻笑:“你不知道就对了。” 她也不过是……随口一说。 过了检票口,二人面临分道扬镳,一个去车头,另一个去车尾。 付荷一声叹息:“蚊子啊,你觉不觉得我们每次的对话都像是隔着一层窗户纸?” 史棣文脱口而出:“那你倒是捅破了给我看看。” 上车的人潮被站在交通要地的二人阻住,留下不满的啧啧声。 付荷旁若无人:“那我就不怕你笑话了。其实我和大多数女人一样,想要一个家,想嫁给爱情,生一个或者两个孩子。可我爸重男轻女,所以我的爱情不能是我嫁给他,只能是他嫁给我,而我们的孩子要姓付,延续我们付家的香火。” 一,二,三。 三秒钟后,史棣文忍俊不禁:“付荷,我拜托你编故事也要编得符合时代潮流。重男轻女?香火?香火这个词都快被字典淘汰了好不好?” 付荷微微一笑:“那小三这个词呢?我妈是个小三,最初是因为自己的爱情破坏了别人的家庭,等有了自己的家庭,又被我爸洗了脑,如今我是翅膀硬了,但她离开我爸会活不了。而我又不想离开我妈,不想没有家。” “所以你怀了我的……” “不是你的。” “好,所以你怀了某一个男人的孩子,用孩子逼他入赘?” “我没有逼谁,入赘那一步跳过,我只要一个姓付的孩子就好。” 至此,付荷算是和盘托出了。 史棣文一下笑,一下不笑地:“哈,哈哈!真能编啊你。” 付荷无所谓史棣文信或者不信,反正她和他之间一向真亦假来假亦真,反正她和他的交集快要到头了。她反问他:“那你呢?不婚总该有个不婚的理由。” 史棣文定定地盯了付荷一会儿,郑重其事:“其实我不是出身小富之家,我爸不从商,我妈也不执教。他们都是乡下人,家里真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我不是优生优育,是头悬梁锥刺股,用知识改变命运的。而我不是不婚,是已婚。我在老家娶妻了,知识是靠我一己之力,但如果没有我媳妇儿砸锅卖铁供我读书,养我父母,我改变不了命运。” “老家?媳妇儿?” “怎么样,够不够接地气?要知道过去我的字典里可都是父亲大人和我妈咪之类的用词。” 显然,史棣文的“故事”比付荷的更上层楼。 付荷一动不动,屏息凝神。 接着,史棣文噗嗤一笑:“你该不会当真了吧?Come on,我可是史棣文啊,我可是中西通吃的Steven啊!” “无聊。”付荷慢悠悠地翻了个白眼。 二人分头上了车。 但不等发车,车头的史棣文便来找车尾的付荷了。 当时,付荷正要致电她的客户陶女士。 就在不久前,陶女士“怀疑”史棣文是她的老乡,名叫史弟,是个苦出身。那时候的付荷一笑而过,无意于一探究竟,什么老不老乡,改不改名,忘不忘本都是他的自由。 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史棣文的“故事”和史弟这个主人公对上了号,那么……已婚? 付荷无法接受她怀了一个已婚男人的孩子,无法接受大壮的起跑线一退再退,再退……便是悬崖峭壁。总之,她正要找陶女士刨根问底。 付荷坐在三人一排的中间,史棣文拿着他的车票问过道的壮汉:“这位帅哥,能不能行个方便?” 漫漫车厢路令壮汉望而却步,对史棣文连连摆手。 ☆、厚福 史棣文也不死缠烂打,隔着壮汉对付荷发嗲:“哈尼,要不要吃水果?这空调口直吹哦……喏,多喝水,皮肤才能好好哦。乖,等下就给你抱抱。” 连付荷都在反胃酸了,更不要说壮汉了。 史棣文得逞,落了座。 全程三十分钟,史棣文闭目养神,一句话没说,也没碰付荷一根汗毛,就在她旁边像蜡像一样小憩了半个小时。这要是被那个壮汉知道了,该有多冤?大兄弟,你好歹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也不枉费我暴走了八个车厢是不是? 至于付荷,她知道史棣文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越代表他的“故事”……是真的。 下车前,付荷来不及遣词造句:“史棣文,如果你的故事是真的,你别说入赘了,连结婚……我是说再婚,连再婚都是不可能的吧?” 史棣文懒洋洋地起身:“不可能,婚姻这东西又不是多多益善,有一段够了。” 出了火车站,付荷对史棣文说要先去个地方,便一个人上了出租车。 司机问她去哪,她说先开着。 然后,她致电了陶女士。 该来的总会来,躲得了这个把小时,躲不了一辈子。 付荷问得直接:“陶姐,您上回跟我提到的同乡史弟,他在老家有没有娶妻?” 陶女士回答得直接:“哟,得十来年了。” 付荷的脑袋嗡的一声,什么心理准不准备的,都白做。 陶女士继续道:“搁老家娶妻生子都是二十出头抓抓紧就办了,哪像城里人,三十好几都还晃晃荡荡。” 付荷被当头一棒:“生子?您说他有孩子?” “我是说大多数人,娶妻生子那还不一条龙?史弟他倒是没有,那会儿还上学呢不是?” 付荷接下来的问题是多余了:“他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是个乡下女人。妹妹,你这没头没脑的,怎么关心上他了?” 付荷斩钉截铁:“不关心,我一点都不关心。” 挂断电话后,付荷让司机去最近的一家医院。司机呆头呆脑,说前面有一家口腔医院。付荷不得不补充,说去最近的一家能做无痛人流的医院。 途中,付荷一直在憋笑。 她算计了所有人,以算计史棣文为首,将同事们个个蒙在鼓里,给了付有余和康芸一个天大的surprise,还好端端地捎上个于敖,最后,即便肚子里是个女孩儿,她也只是皱一皱眉头,想着这一定不是最糟的情况,想着一定有办法,却不料……大壮是有妇之夫的孩子? 果然,最糟的情况在这儿等着她呢! 这叫什么?百密一疏?人算不如天算?自作自受?活该? 嗯,活该。 这都算好听的。 至于不好听的,还得捎上康芸。她们母女二人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是一对活该人人喊打的小三。 付荷越想越好笑,憋笑憋得腮帮子都快抽筋了。 到了医院,大夫问:“孩子都成形了,不要了?” 付荷笑得没心没肺:“成形?岂止成形?还总跟我互动呢。” “有原因吗?” “我还没结婚呢。” “那怎么拖到这时候?” “谁说不是呢。” 排在缴费的队伍中,付荷心血来潮想给大壮改个名字,想她毕竟是个女孩儿,这世间的美好样样没赶上,至少该有个婉约的名字。那……叫什么好呢?是按她付荷的路数,叫梅兰竹菊呢,还是按大壮的路数,叫大丫、二妮呢? 就这样,付荷将身后的人让过去一个又一个,绞尽脑汁。 厚福。 就是它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死了,再投胎更加要有厚福。虽然这名字也算不上婉约,总好过大壮。 厚福,厚福,付荷一遍遍念着,陶醉其中。 “交不交啊?”从缴费窗口传出的语气冷冰冰的。 付荷让到无人可让,只好将缴费单慢吞吞地递进去。对方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可就那么几张纸怎么接也接不过去。付荷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对方说:“撒手啊,再扯扯撕了!” 这话反倒给了付荷启发。 付荷加大了力道,像是只要那几张纸一撕,这事儿就能不了了之了似的。 可惜,对方撒了手。 付荷措手不及,倒退了两步。 对方是真不客气了:“捣什么乱啊你!” 付荷几乎将脑袋扎进缴费窗口:“我不是来捣乱的。这种事儿谁不怯场啊?听说无痛都是骗人的,听说搞不好就落下后遗症,月经不调,甚至不孕不育,那还不行人犹豫犹豫?” 对方高付荷一个层次,一张嘴就上升到精神层面:“犹豫?到这时候还犹豫,那就是为了男人犹豫,什么疼不疼,落不落病的都是幌子。” 付荷的精神层面被击穿了:“无稽之谈!” 就这样,付荷将一沓缴费单一股脑儿丢了进去。 这时,陶女士致电付荷。 付荷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等一下!我先接个电话,客户爸爸的电话。” 陶女士来报:“妹妹,我忘了说,史弟的媳妇儿好些年前病死了,什么病我就不知道了,老家的人也都不爱提似的。” 即刻,付荷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对身后的“喂”,“你到底交不交啊”,“把单子拿走啊”的连珠炮充耳不闻。 出了医院,付荷反倒腿一软,踉踉跄跄。 先前知道史棣文已婚,她只觉得好笑,觉得史棣文的无耻、自己的愚蠢和厚福的不幸有一种殊途同归的可笑,反观此时知道史棣文不是已婚,是……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她只觉得伤心,为那个薄命的女人,为史棣文的面具,更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厚福伤心。 付荷掩面而泣。 至此,厚福的意义不再是为付家“传宗接代”,不再是维系付有余和康芸婚姻的桥梁。她只是她付荷的千金。当底线一次次被击穿后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付荷恍然大悟,她对这孩子的不舍重于一切。 当晚十点,付荷去敲了史棣文的房门。 当天的工作在晚饭前便结束了,但这会儿史棣文穿着西装裤和衬衫。 付荷不得不问:“你要出去?” “没有。”史棣文回答。 他只是……回房间便坐下来,一直懒得动。 史棣文问了一句废话:“找我?” 也不算废话,毕竟这都多久了,付荷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 付荷回答:“嗯。” 史棣文侧身,将付荷让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谢天谢地没被人看见。倒不是说这三更半夜,孤男寡女被人看见了难免说三道四。是说这一刻二人没有干柴,也没有烈火,被人误会岂不是太冤? 付荷在单只的沙发上坐下来,要说有事,也没事,要说没事,也有事,她只是想……想来待一会儿。 史棣文注意到付荷脚踝的水肿,便将沙发连带着付荷的人拽到了床边,让她将脚搭上床边。 然后,他在她脚边,同她面对面坐下来。 二人相处至今,全靠□□,始终是欲比情多太多,直到今天第一次,虽然情有多少不知道,势必比欲多一点。 所以史棣文将付荷的双脚抱到膝上时,付荷没有拒绝,只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脚趾。 “怕痒?”史棣文问。 “都说痒痒肉越多,代表越有人疼。我没有。” “别人我不知道,但至少我疼你,所以你这脚心不可能是铁打的。” 在史棣文要挠付荷脚心的那一刹那,付荷认输:“算你对。” 说真的,付荷不知道自己怕不怕痒,从小到大没人挠过她的脚心,自己挠又不作数。她怕史棣文这一挠,她真的会笑出来。她怕史棣文……是真的疼她。 史棣文大概是有同感,匆匆换了个话题:“话说,如果我和那个姓于的退回到同一起跑线,你选谁?” 慌不择路,以至于这个话题也不怎么样。 付荷抽不回脚:“你先放开我,不然这就好比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那我能说实话吗?” “就你这性子,刀别说架在你脖子上了,就算扎你心口里,你还是会说实话。” “这倒是。” “说吧,选谁?” “于敖,我会毫不犹豫地选于敖。” 史棣文握着付荷脚踝的手隐隐加大了力道:“理由。” “抛开他的身家和品行,他对我太好太好了,小小年纪却处处忍让、维护我,不和我耍心机,不凶我,有耐心,有他在身边,我大概会从头到脚全是痒痒肉。” “没了?” 付荷一愣,没了。 但这还不够吗? 史棣文放开了付荷的脚踝,轻笑道:“我说的没错吧?你会说实话的。” 随后,他补充了一句:“你是对的,找,就要找个对自己好的。” 大概是不能背后说人闲话。 这时,姜绚丽致电付荷,带来了于敖的消息。 姜绚丽说她致电于敖,于敖说他住院了,伤口感染,高烧,但具体的他没说,她便来问付荷知不知道内情。一时间,付荷不知道她该不该知道这内情。说不知道吧,她知道。于敖是在盘山路上出了小事故在先,背后贴着纱布跃入游泳池在后,那能不伤口感染吗? 但说知道吧……姜绚丽未必希望她知道。 末了,付荷选择了实话实话。 毕竟她已经活在太多谎言里了,有实话实说的机会要好好珍惜。 史棣文不用竖着耳朵,也能将这一通电话领悟个七七八八,淡淡地同付荷算了个账:“还说昨天不是回去谈恋爱?” 付荷面不改色:“你昨天只给了我两个选项,一是身体不适,二是回去谈恋爱,两个都不对,你要我怎么办?” “那是?” “我表妹的事。” 彼此的家事更不是个好话题,匆匆打住。 付荷起身:“我走了。” 史棣文没有阻拦,但问道:“你就是来坐一会儿的?” “嗯。” “那就多坐一会儿。” ☆、我疼你 就这两句话,付荷留在了史棣文的房间里过夜。 一张双人床从中间一分为二,男左女右。二人都仰面朝天,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史棣文的手悄悄探过来,落在付荷的小腹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付荷微凸的小腹上。 他这问题问过八百遍了:“这是我的孩子,对不对?” 同样,这问题付荷回答过八百遍了,不是,不是你的孩子。 但这一次,她没有回答。 但似乎没有回答才是真真正正的回答。 史棣文的一声轻叹可以一分为二。一边是他绝望于这下他真的脱不了干系了,另一边是他庆幸于孩子是他的……总好过是别人的。将两边放上天平,庆幸终归比绝望多了太多。 这时,厚福动了一下。 她在史棣文炙热的掌心里动了一下。 史棣文惊呼:“她会动?” “史棣文,你这叫人话吗?” 史棣文继续惊呼:“我的意思是……她都会动了?” “貌似是个早熟的孩子。说不定四岁上学,七岁初恋,十二岁就能反过来给我又当爹,又当妈。” 良久,史棣文收手:“不管你的故事是真是假,你都给自己选择了一条辛苦的路。” “我知道。” “那你知道吗?我疼你,首先是不希望你辛苦。” “我……现在知道了。” “现在知道是不是晚了?” 轮到付荷一声轻叹:“嗯,晚了。” “睡吧。” “好。” 付荷大概没过半分钟便入睡了,是累了,也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踏实。她和他背对背,这也是他们过去最习以为常的睡姿,像是谁先转过来,谁就输了似的。但今天不是,今天无关输和赢,揣着一颗平常心反倒踏踏实实得像睡在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前半夜,付荷半梦半醒地醒了两次。 第一次,她看到史棣文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笔记本电脑上的交易界面。他偶尔会像这样坐没坐相,蜷着一条腿,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她一合眼,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次,他的笔记本电脑还在,交易界面也仍红红绿绿,但人不在。 她蹑手蹑脚地找到洗手间,从一揸宽的门缝中看到他背对着门口,双手撑在洗手池的边缘上,垂着头。水龙头开着,水流如潺潺小溪。她的心揪了一下,以为他身体不适,但再一定睛,看到他的肩头在不规律地耸动。 所以……他在哭? 史棣文在哭。 付荷没有上前,背靠在洗手间外冷冰冰的墙壁上,算是陪他吗?不知道。直到史棣文关上了水龙头,她才又悄悄溜回床上。 后半夜,付荷无眠,却不得不假寐。 她知道史棣文一直在工作,时不时出去抽一支烟,一共抽了四支。她也知道天蒙蒙亮时,他才小心翼翼地回到床上,面对她的背。 就这样,付荷才又睡了一会儿。 清晨,康芸致电付荷,问付荷是否一切都好。 付荷走去窗边,说一切都好。 电话中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噪音。康芸忙不迭说明:“嗨,你爸给孩子买的玩具枪。我就说他,也太心急了,还买那么大一把,怎么也得留到三岁了,到那时候还不过时了?” 付荷怅然若失地笑了笑。 她亲爱的女儿此生第一样玩具不是洋娃娃,是一把玩具枪。 稍后,付荷、史棣文和罗玉瑛在餐厅吃早餐。 在罗玉瑛看来,史棣文是对付荷无事献殷勤。 但在付荷看来,他只是天高皇帝远。嗯,即便只是半小时车程之外的天津,也给了他和她一个不切实际,但正因为不切实际所以肆意妄为的夹缝,尤其是在她讲了她的“故事”,他也讲了他的“故事”后。 首先,付荷的椅子是史棣文代劳从桌前拉出来的,还摆了摆端正。 接着,付荷伸手去拿餐巾纸,他抢先一步拿了一沓搁在她手边。付荷又伸手去拿醋瓶,他又抢先一步将所有调味的瓶瓶罐罐逐一摆到她触手可及。 最后,史棣文拿了两盘水果回来,只分了两块泛白的西瓜给罗玉瑛,其余的通通归付荷所有。 罗玉瑛的阅历在那儿摆着,犯不着跟两个后辈斤斤计较,但也免不了心说史棣文对付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付荷知道史棣文是怎么个意思。无非是偷偷摸摸了这么久,虽然谈不上恩爱,但再不秀恩爱,便再没机会。但随着他越来越明目张胆,她怕他玩大了,便暗暗警告他,对他瞪也瞪了,桌子底下踢也踢了。 史棣文不为所动。 终于,付荷撂下餐具,微微张开了嘴。 罗玉瑛还在埋头吃面,没看付荷,即便看了,充其量以为付荷是在松一松下颌骨。 但史棣文知道,付荷这是下战书:史棣文,你不是秀吗?这么爱秀敢不敢喂我一口? 付荷的目的当然是让史棣文适可而止,却不料,他顺杆爬了。 他挑了一颗圣女果,手直直地伸向她:“唉付荷,我发现你鼻子好圆啊,跟这小西红柿有一拼啊!” 说着,他将那圣女果在她鼻尖旁对了对,顺势塞进了她的嘴里。 付荷有一瞬间的石化,但在罗玉瑛面前不得不演戏演全套:“Steven,我发现你嘴巴真的好贱啊……人家都是掀起你的盖头来,什么眉毛像月亮,脸像苹果,到了我这儿,鼻子像小西红柿吗?” 罗玉瑛哈哈大笑,只当是两个后辈耍耍嘴皮子。 下午,天津次级代理商的最高层终于露了面,一张嘴还是那个套路,说几位还在啊?是不是我们这边招呼不周啊? 史棣文也还是不吃这一套:“赵总,幸会。就算招呼不周,也是我们活该,谁让我们先前卖了代理权给你们,钱一收,就对你们不闻不问了呢。这隔行如隔山的,您运营不善也有情可原,要怪也只能怪我们宏利大撒把,但愿我们这一趟来得不算晚。不过……也有些风言风语说您运营不善是因为志不在此,只为涉足金融圈给脸上贴贴金?” “没有的事儿。” “那就好。毕竟宏利做的不是镀金的行当,不是那一锤子买卖,我们要的是声誉、客户和长线。再有就是,运盛集团的熊总,您熟不熟的?他对天津这一块的独家代理权可是虎视眈眈……” 赵总日理万机,临走前将气撒在崔阳崔代表的身上,私下道:“他们要折腾,就由他们折腾!” 赵总再一转念:“真给我折腾得盈了利,我还求之不得呢。” 此后的事儿就好办了。 这就好比不怕你学习差,就怕你不学一样,一旦你踏踏实实地学了,史棣文、付荷和罗玉瑛一人带一组倾囊相授就是了。 傍晚,郑香宜致电付荷:“表姐,于泽要请我吃饭,你说我去不去啊?” “不许去。”付荷斩钉截铁。 郑香宜有理有据:“为什么?他对我还能骗财骗色不成?骗财,我这点儿积蓄送他他都不稀罕。骗色,让他放马过来,看看是谁吃亏。” “总之不许去。”付荷同样有理有据,“比起你的玻璃心,财和色都一文不值。” “可我的玻璃心早就碎成一地的玻璃碴子了。不说了,我出发了,拜拜。”说完,郑香宜挂断了电话。 要么说呢,这世上有99%的询问,都是通知。 郑香宜只是通知付荷而已。 工作结束后,史棣文来找付荷:“去看电影?” 付荷一怔:“电影院吗?” “不然?” 不然……之前都是在他家,或是她家,总之二人从未出入电影院这样的公共场所。这是真把天津当天高皇帝远了?也太不把京津冀一体化当回事儿了。 付荷点了头。 罗玉瑛急着回酒店和儿子们视频,一溜烟儿就走了,都省得付荷和史棣文编借口。 步行一刻钟便有一家电影院。 途中,史棣文握了付荷的手。付荷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便抽回来,转而松松垮垮地挽在了史棣文的手肘。 二人心照不宣,彼此的交集从始至终是因为寂寞,他是,她也是。 但在讲“故事”之前,那寂寞被赋予了游戏的色彩,说得好听一点,是各取所需,说得不好听一点,不就是玩玩吗?但如今她和他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狗血、悲剧和无解,所以……玩是玩不下去了,只剩下藏不住的寂寞。 “蚊子啊,”付荷问道,“你有骗过我什么吗?” 史棣文供认不讳:“太多了啊,不是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吗?你以后……在别的男人面前也多留个心眼,别傻乎乎的什么都信。” “你都骗过我什么?举几个无伤大雅的例子。” “比如,我身高不是一八三,是一八五,怕你自卑,我才说一八三的。” 付荷忍俊不禁:“我的自卑会不会太不值钱了?还有呢?” “还有,我当年在USC(南加州大学)不是年年拿全奖,有一年是半奖。你知道的,我好面子。” 付荷越笑越大声:“我说你活得累不累啊?还有呢?” “还有我说我喜欢你,疼你,你半信半疑就行,不用……太放在心上。” 付荷哈哈大笑:“好的。” 只图了个近,这一家电影院冷冷清清,还在另辟蹊径地举办着什么怀旧电影节。史棣文去买了两张1940年版的《魂断蓝桥》。而在一旁等候的付荷,怀抱着一束玫瑰花。 刚刚,二人途径一家花店。 史棣文一时脑热,便拉了付荷进去,对店员道:“给我来一把红玫瑰。” 店员彬彬有礼:“先生要几枝?” 史棣文不拘小节:“一把。” 付荷翻白眼:“什么叫一把?你以为买韭菜吗?” ☆、多愁善感 店员如数家珍:“一枝代表唯一,十一枝代表一心一意,五十一枝代表我的心中只有你。” 史棣文一抬手:“慢着慢着,不要这些only you,有没有最爱?多少枝代表最爱?” “二十一枝。” “好,那就二十一枝,帮我打包。” 付荷再度翻白眼:“什么叫打包?外卖吗?” 出了花店,付荷揶揄史棣文:“你没买过花吗?” 史棣文轻描淡写:“第一次。” “拜托!你明明处处留情,且引以为荣……” “喂,注意一下你的措辞够不够客观。” “我是说,你明明是追女孩子的一把好手。” “谁说追女孩子一定靠送花?” “真是第一次?” “这个……你可以信。” 话说到这儿,付荷便将花倒提在了手里:“齁沉的,你说你,这不是花钱给我找麻烦吗?” 她习惯将“真情流露”扼杀在摇篮里,免得到时候收不了场。 在这一点上,史棣文和她不谋而合,便附和道:“都说了是第一次,不花这钱我哪知道是找麻烦?” 这会儿,史棣文买了电影票回来,付荷便将怀抱中的花又一次倒提在了手里。 观影人数只有个位数。付荷将花放在右侧的座位上,左侧坐着史棣文。而史棣文怀抱着一桶爆米花:“既然你怕麻烦,这个就我抱着好了。” 付荷直接抢:“这个我不怕麻烦,没有爆米花的电影,是没有灵魂的。” 史棣文不在乎所谓的风度,一条手臂挡住付荷两只手,还能伺机抄上几颗爆米花丢进自己的嘴里。忽地,他将手臂绕到她颈后,用力一揽,让她迎向他,将叼在嘴边的一颗爆米花口对口地喂给了她。他随之警告她:“别吐!公共场合,爱护环境,人人有责。” 又不是没深吻过,虽然……次数寥寥无几。 所以付荷不介意这样嘴对嘴地吃东西,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便含含糊糊道:“不能吐的话,我只好物归原主了。” 说着,她便凑向他。 结果史棣文一掌推开付荷:“别别别,病从口入。” 付荷落败。 后来,荧幕上的罗伊和玛拉太有感染力了,以至于让付荷和史棣文也情不自禁地扮演了一对恋人。爆米花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二人中间,他们一颗一颗地拿,一次次在不经意间碰到对方的手。再后来,玛拉在阵亡名单中看到罗伊的名字时,史棣文看到了付荷的眼泪。 他意外:“嘿,之前没看过吗?” 付荷大大方方地抽泣:“看过也不妨碍我多愁善感。” 史棣文盯了付荷好一会儿:“你多愁善感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看。 回酒店的路上,史棣文面对付荷,一步步倒退着走:“把生离和死别这两个词放在一起真的太草率了。它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我不信什么人鬼情未了,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永别。” 史棣文背后迎来一根灯柱,付荷拽了他一把。 他继续道:“生离就不一样了。两个人无论隔多远,过多久,总还有机会,有机会就有念想,有念想就什么都有了。” 付荷知道,史棣文不是在发表《魂断蓝桥》的观后感,是在说他和她。 只等天津之行一结束,他和她便要生离。 届时,假如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一声再见,那不代表他铁石心肠,是他相信会再见,相信每一场生离都是暂别,哪怕是遥遥无期的暂别也并非句号。同时,话说到这个份上,那离别的真实感来势汹汹。 又一根灯柱,付荷一晃神,没顾得上史棣文。 史棣文撞了个正着:“付荷!我恨你恨你恨你……” 付荷知道他是在逗她,配合地开怀大笑。 所谓契合,多半是一个配合另一个。肯配合,便是天生一对。什么时候不肯配合了,什么时候便归咎于情深缘浅。 回到酒店,付荷致电郑香宜。 郑香宜才结束和于泽的约会,才回到家:“表姐,你猜于泽和我说什么?算了算了,你猜不到的。他说……” 付荷不服:“等一下!我还偏要猜猜看。于泽对程韵伊是真心的,不像周综维只当程韵伊是个花瓶,对不对?所以,他找你无非两种可能。一,他要你挽回周综维,大家或许能各归各位。二,他要和你速配,但目的同上,为了刺激那二人回心转意。” “我就说么,你猜不到的。他当我是朋友,说就算周综维回心转意,也别再吃回头草。他说周综维那种男人不值得。” “哈,这不就是升级版吗?先博得你的好感,再和你速配,再刺激那二人。他没直说而已。” 郑香宜胸有成竹:“不可能!他那个人单纯得很。今天我先到的餐厅,他来了以后,找了一圈,没认出我,还认错人,坐错桌来着。吃完饭,他去开车,我在餐厅门口等他,他又没认出我,停到另一个姑娘……好吧,是停到另一个胖姑娘面前去了。速配不能是这么个配法吧?真要演戏,他就算没演技,至少要好好认清我这张脸吧?要我说,他就是把我当朋友了。” 付荷恍然大悟:“他这不是单纯得很,是单纯的脸盲!” 付荷和于泽曾在于家有过一面之缘,他曾将她误认作帮佣。后来,到了程韵伊的黑糖酒吧,闹了半天,于泽对付荷不是贵人多忘事,是认不出她了。 “那你怎么说?”付荷问道,“接不接受于泽的忠告?” “不接受。说,谁不会说啊?你也好,他也罢,旁人的话随便听一听就是。” 郑香宜此言不假。 感情上的事虽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旁观者清也白清。 付荷又问道:“那你能为了周综维丑小鸭变天鹅吗?” “不能。更何况变了天鹅,无论他回不回头,又有什么意义?” “郑香宜,你这是大彻大悟了!” “仅限于理论。” “有理论做指导,也算有了星星之火。” 真是恋爱让人越活越回去,只有失恋,才让人长大。 翌日,付荷接到姜绚丽的电话。这一次无关于敖。姜绚丽说,付荷,你和Steven的“好事”传回总部了。 所谓好事,无非是八卦。 付荷不知道这好事是不是罗玉瑛深藏不露传回去的,又或者是天津方面,毕竟他们身边有几十双眼睛或明或暗。总之,嫌疑人数不胜数。好在,是谁都无所谓了。 一方面,她进入了离开宏利的倒计时。 另一方面,就在昨晚看电影时,她无意间看到史棣文和某人聊了几句微信,看到对方是一家猎头公司。所以说十有八九,天津之行也将是史棣文在宏利的收官之战。 如此一来,八卦也好,办公室恋情也罢,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史棣文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他和付荷谁也没有提及此事。反倒是罗玉瑛总在找机会解释,想说大嘴巴的人不是她,真不是她!无奈史棣文和付荷若无其事,她吞吞吐吐的解释反倒像不打自招。 几天后。 付荷再得到于敖的消息,是偶然中的必然。 姜绚丽的一个朋友发微博,说遇上奸商了。她第一个艾特了姜绚丽,后面一连串的便是之前手挽手去嘿摄汇一日游的大队人马,其中也包括了那天结识的新朋友付荷。她说她交了拍摄的订金,结果嘿摄汇的老板人间蒸发了,求扩散。 嘿摄汇的老板,不是于敖还能是谁? 所以说,是于敖人间蒸发了。 付荷不能联络于敖,因为当断不断是最最要不得的。她只能联络姜绚丽,问是怎么一回事。姜绚丽说了三个字:“他走了。” 付荷吓坏了,这……这太突然了! 姜绚丽又补充了一句:“出了院,就联系不上了。” 付荷一口气提上来:“出院?姜绚丽我拜托你注意一下用词,出院叫出院,你说他走了,我以为他撒手人寰了!” 被付荷这么一吼,姜绚丽也是一肚子火:“你嚷嚷什么啊?他不就是你一个普通朋友吗?激动什么啊?” “普通朋友也是一条人命,这事儿搁你身上我也激动。” “别,别激动,不带你这么咒我的!付荷,既然你把我当普通朋友,我也不跟你装闺蜜了。你可是把Steven和于敖祸祸了一溜够,像他们这种稀缺物种,你能不能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付荷无意于硬碰硬:“算我错。” 姜绚丽一声叹息:“总之是嘿摄汇停业了,于敖也联系不上了。我这个昔日的介绍人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我自己看自己都像奸商的帮凶。脑袋上白白扣这么个屎盆子,你说我冤不冤?” 付荷这电话是在办公地点的走廊打的,打完了,一回头撞上史棣文。 这家伙是对流言蜚语破罐破摔了,管它是不是办公地点。 他直截了当:“那姓于的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要我说实话吗?” “你这么问,就说明实话不是什么好话。” “无所谓好话坏话,就是有点儿不习惯跟你说实话。” “说一个试试。” 付荷若有所思:“我好像……真伤他的心了,他失踪了。” 史棣文连文明都不讲了:“伤心个屁,失踪个屁,还不是欲擒故纵。” “他不是那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时,汪水水致电史棣文。史棣文没接。但此情此景,不管他接还是不接,这下风是落定了。 付荷摆出一副看戏的嘴脸:“接啊。” ☆、老虎钳 史棣文乖乖接了。电话中,汪水水倒也没说出什么花儿来,只是问史棣文哪天回去,说大家都等着他回去组局呢,说没有他的桌游大家都玩到昏昏欲睡。 史棣文挂断电话后,付荷冲动了一把:“那个金字塔挂件,她说是我偷的?” “她没这么说。” “至少是这么暗示的吧?” 史棣文就事论事:“她怎么想的,我不管。但暗示这回事,成不成的多半在听者怎么想。” “也对。那你这个听者是怎么想的?” “我希望是你拿走的。我早先就想给你。” “想给,可你没给。” “因为你说你不稀罕。” 付荷斤斤计较:“可你看出来我稀罕了。” 史棣文寸步不让:“看出来又怎样?你就不能说出来吗?付荷你是水泥嘴吗?” 这就是了。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而有的孩子一直咯咯笑,不是因为不喜欢吃糖,是怕哭了也一无所有。 末了,史棣文给付荷出谋划策:“那个姓于的是真失踪,还是耍花样,你要真放心不下就找个私家侦探,花钱买个明白,也好过你天天惦记着。” “私家侦探?上哪找去?” “我给你介绍……咳咳,我是说,我上网帮你查查。” 付荷耳聪目明:“你给我介绍?史棣文,你这是有经验啊?” “我有个鬼经验。” “是谁?是谁让你在违法的边缘试探?你知道私家侦探是违法的吧?” “神经病。”史棣文扬长而去。 转天。 付荷用不着找私家侦探,也还不至于如史棣文所言“天天惦记着”,郑香宜便给她带来了于敖的最新消息。 郑香宜说于敖买了个小餐馆。 付荷一怔。于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家里的钱能不花,则不花,可偏偏事业没能一飞冲天,所以手头并不比谁宽裕的毛头小子。买了个小餐馆?这餐馆再小,恐怕花的也得是家里的钱。 接着,付荷灵光乍闪:“在华厦路上?” “咦?你知道?” 付荷不过是随便猜猜。在华厦路上,有于敖一而再,再而三对她提及的一家蛋包饭。但末了,她也没机会跟他去尝尝。据说要关张了?所以他财大气粗地把它买下来了? 付荷换了个话题:“郑香宜,你和于泽的友情没完没了了?” 于敖的最新消息,郑香宜自然是从于泽那儿得来的。 身为幼教的郑香宜有着一把好嗓音,从电话中甜丝丝地传过来:“偶遇。” “这回他认出你了?” “怎么可能?不过这回,我也装没认出他。” 郑香宜和于泽是在机场大巴上偶遇的,方向是回城。当时,周综维例行飞马来西亚,郑香宜才跟踪完他。同样两手空空的于泽是才跟踪完程韵伊。二人偶遇之前,并不知道周综维和程韵伊同行,等偶遇了,信息一共享,这才知道。 于泽比郑香宜先上的车。 后来郑香宜上车,他没认出郑香宜。郑香宜随机应变,也装没认出他,隔着一条通道,和他坐在了同一排。 等车都开进三环了,郑香宜才若有所思道:“唉?你不是那个……那个飞镖吗?” 于泽长这么大,只有他记不得别人的份儿,还没有别人记不得他。 他绞尽脑汁:“郑香宜?” 随后,二人同病相怜地共进了午餐。 郑香宜在电话里对付荷总结陈词:“我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付荷发自肺腑:“你这两下子要是用在周综维身上,他早服服帖帖了。” 天津方面一派欣欣向荣。市场部电话不断,五名员工,三名坐镇,一个去做宣传册了,另一个去打通新媒体。培训部传出罗玉瑛声如洪钟,急人所急的讲座。用付荷的话说,罗玉瑛的工作比她的积德,罗玉瑛是想客户所想,而她只想让客户掏钱。 史棣文更不用说,除了给交易员做榜样,对在其位,不谋其职的高层也没在客气的。 付荷和史棣文二人的工作餐,吃了个其乐融融。 史棣文得意洋洋:“听说了吗?总部龙颜大悦。” 付荷将盘子里的葱姜蒜通通拣出去:“听说了,我们离凯旋不远了。” “这都有营养的。” “不爱吃。” “好好好,咱爱吃什么吃什么。”史棣文将自己盘子里的青笋都夹给了付荷。 那是付荷爱吃的。 这时,康芸致电付荷:“小荷,这两天咱们小区好几户人家都跟我说,有可疑人物打听咱们家的事。你知道是什么人吗?别再是咱们得罪了谁……” 付荷用不着神机妙算,此时,史棣文就坐在她对面吃有吃相,脸上写着三个大字:嫌疑人。 所以她接下来的话是说给康芸,也是说给史棣文:“妈,放心,咱们没做亏心事,鬼叫门都不怕,还怕人打听?” 赶巧了,史棣文嚼了一粒砂子,咯吱一声。 挂断了电话,付荷没给史棣文留面子:“你的私家侦探也太low了吧?直接跑到我们家小区去问遛鸟的大爷,买菜的大妈?” 史棣文大大方方:“果然便宜没好货。” “打听我什么?” “你说呢?” “打听我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顿时,付荷处于了劣势,那狼狈不堪就像是我可以脱光了站在你面前,但你不可以扒光我,虽然结果是一样的,但重在过程。史棣文伸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覆盖了付荷的手,问她,这些事……你怎么不早说?付荷没有抽回手,反问史棣文,这些事?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谁会挂在嘴边? 再说了,早说会有什么不同吗? 转眼,天津之行还剩下最后两天。 在这之前,值得一提的只有两件小事。一是付荷又回了趟北京,产检。大夫夸了她:“状态真不错!” 付荷笑道:“您一天得面对上百个大肚婆吧?哪里分得出谁是谁?跟谁都这么说吧?” 大夫脸一沉:“分不出谁,也分得出你!回回都是自己来,嘴皮子不饶人。” 另一件小事是于敖“复出”了。还是姜绚丽那个发微博的朋友,又发了一条九宫格的微博:不上相的魔咒被打破了! 她艾特了嘿摄汇,之前那一条说嘿摄汇和于敖是奸商的微博也删除了。 总之,嘿摄汇回到了正轨。于敖在大病一场、失联、买了个小餐馆后,也回到了正轨。 距离回北京还有两天。 罗玉瑛在采购十八街□□花了。 付荷的辞职信早就写好了,回去一交,再一交接就万事大吉,生产之前,求职信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润色。 她前所未有地惬意。从小到大,她升学又升学,为了博母亲一笑,考了前十,要奔前三,考了前三,又要奔第一名,不等毕业就找工作,找到能令母亲扬眉吐气的工作为止,不等娶个丈夫回家,便做了妈妈……这是第一次,停下歇歇脚。 至于史棣文,恐怕也早就写好了辞职信。 尽管付荷说了她走,他也不留下。 福斯外汇比宏利外汇的规模只大不小,给了史棣文一个组长的职位,供他大展拳脚的资金多多益善。如此一来,他不留下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对付荷和史棣文而言,这都是最后一班岗了。 上午,崔阳崔代表来闹事。 因为他被赵总革了职。 天津方面这一动真格的,赵总看见了扭亏为盈的曙光,捎带着看见了崔阳的无能。这崔阳是赵夫人的远亲,之前在这儿充充样子,狐假虎威还凑合,挑大梁是万万没戏。崔阳仗着有赵夫人撑腰,气急败坏,把办公室砸了个七七八八。 付荷不多事,猫在市场部。 可偏偏罗玉瑛去买□□花还没回来,史棣文又和赵总不打不相识,如今是称兄道弟,所以崔阳找不着罗玉瑛,又不敢找史棣文,只好将付荷堵在了市场部。 他指着付荷的鼻子出言不逊,说老子吃不着肉,你们也别喝汤! 付荷识时务,不顾自己,也得顾肚子里的厚福,说是是是,该有福同享才对。 无奈,崔阳还是随手抄了个键盘,就要对付荷动手。 史棣文从天而降,擒住崔阳的手腕。他比崔阳高上大半头,居高临下,一副面孔不嬉皮笑脸,便不怒自威,更何况他这会儿相当……相当之怒。他将崔阳的手腕反折,貌似不费吹灰之力,崔阳整个人却转了一百八十度,一张脸憋到通红,说话也抖了,手里的键盘跟着发出沙锤一般的响声。 最后,崔阳认栽,说哥,我的意思是你们别喝汤,你们直接吃肉多好啊! 这一幕英雄救美,到此为止。 崔阳才逃窜出市场部,史棣文的画风就变了。 他原形毕露,啪啪地甩着适才还像老虎钳一般的右手:“再多三秒钟,我这纤纤玉手恐怕就得抽筋了。” 逗得众人开怀一笑。 付荷跟着笑,只是不知道哪一个他才是原形毕露的“原形”。 下午,付荷和史棣文去约会。于公,这会儿是连扫尾都扫完了。于私,史棣文说就当道别了。付荷说好,说之前多少次的道别都没作数,恐怕就是因为缺少了那么一点点仪式感。 这一天风力四五级。 付荷先下的楼,头发被吹了个满面,便从包里掏出根发绳。绕到最后一圈时,史棣文来了。他拨开她的手,又将发绳扯了开,说这里,这里落下了一绺,笨不笨啊你?就这样,他代劳,重新将她的头发束好。发绳一共绕三圈,第一圈,他弄痛了她,第二圈,他弄痛了自己,第三圈,她的头发又缠上了他的手表…… 两分钟过去了,他才打了个响指:“搞定!好看。” 她顺着他:“行,你说好看就行。” 坐上出租车,史棣文对司机说,儿童乐园。 ☆、保重 司机问了一句,儿童乐园? 史棣文说对,就某某路的那个。 此后,史棣文便对付荷滔滔不绝,说晚上还得和大家吃一顿庆功宴兼散伙饭,所以满打满算,我们的二人世界只有四个小时。司机一而再地要插话,被史棣文一而再地堵回去:“师傅,速度,我们这儿一寸光阴一寸金呢。” 他又说,付荷,我本来想带你去巴黎、威尼斯,哪怕香格里拉也好,可来不及了,你知道我有这份心意就好了。 付荷皮笑肉不笑,说对对对,心意最重要,我本来也想带你去月球的,可也来不及了。 二十分钟后,史棣文目瞪口呆。 儿童乐园……拆了?! 面对一大片工地,史棣文反咬一口:“拆了?师傅,您怎么也不吱一声啊?” 司机挠头:“我也得插得进去嘴啊!” 付荷哈哈大笑。 末了,史棣文和付荷还是下了车,绕着施工的挡板找有没有可钻的空子。 绕了小半圈,还真被他们找到了一个缺口。付荷一侧身便进了去,人高马大的史棣文蹭了一身的灰。眼前的景象比想象中更糟。付荷想象的是游乐设施被拆得零零散散,或许还别有一番百废待兴的美,但眼前只有黄土。 付荷替史棣文掸了掸灰:“为什么要来这儿?你我都一把年纪了。” “因为好玩儿不贵。” “不贵还说得通,但好玩儿?你觉得我现在……现在这种身体状况能玩儿吗?” “旋转木马不能玩儿吗?” “史棣文你三岁吗?你的幼稚能不能有个限度?” 史棣文没好气:“你觉得幼稚,她不觉得啊!” 这个她……显然是指付荷肚子里的孩子,是指厚福。 是指他和她的孩子。 这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带他和她的孩子来儿童乐园吧? 顿时,付荷像个小绵羊似的:“这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公园?” “算了。”史棣文别开脸,“天要绝我,就让它绝好了。” 说完,他又从那缺口挤了出去,除了又蹭了一身的灰,还差点儿将左右两边的挡板都挤翻。 付荷没有立即追出去,至少要教导厚福一声,在这满目疮痍之下,是那男人的用心良苦。嗯,厚福不得称呼史棣文爸爸,付荷只能用“那男人”来指代。 后来,史棣文和付荷走走停停,耗掉了四个小时。 途中,史棣文买了个机器猫的氢气球送给付荷,也有可能是送给厚福。他将氢气球的绳子绑在了付荷的发辫上,还头头是道:“这个好,这个比送花好,不占手。” 付荷拿史棣文没办法:“万一我年纪轻轻就秃了,一定是今天埋下的祸根。” 最后,那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机器猫的氢气球远走高飞。 晚上,天津方面安排了庆功宴,也是为史棣文、付荷和罗玉瑛践行,同时,也被史棣文和付荷当作散伙饭。三四十人的饭局,人声鼎沸,付荷和史棣文各坐在各的队伍里。 直到史棣文来敬酒,表面上是敬整个市场部,实则只是敬付荷一人。 他说了一句大白话:“保重。” 实则他这话只是对付荷一人说的。 说完,他酒一干,离开了。 这也是史棣文的预谋,专挑这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说,怎么大气,以免扣扣索索地泪眼婆娑。对此,付荷只能说一句正合我意。 真的,正合她意。 归心似箭的罗玉瑛当晚便回了北京。 付荷在酒店的房间里将电视开了整夜,静音,只剩下画面,将房间映得五颜六色。她睡也睡不着,动又懒得动,倒并非伤离别,只是即将换一种活法,因忐忑而神采奕奕着。 天才蒙蒙亮时,付荷出发了。 史棣文的房间鸦雀无声,大概是还在睡。 付荷到前台退房,报上史棣文的房间号:“请你帮我转告他一声,我先走一步了。” 前台却道:“这位客人半小时前退房了,也是让我转告您一声,他先走一步了。” 付荷失笑:这厮,临了临了地,又抢先了她一步。 付荷并没有快马加鞭,乘出租车到火车站,途中没有对司机催促一句半句。 但到了火车站,她还是看到了史棣文,看到他等候的似乎是和她同一趟列车。他在讲电话。如果说她没有伤离别的愁云惨淡,那他更没有。不知道电话那一边是谁,他眼角和唇角都带着笑意。 果然又是同一趟列车。 付荷小心翼翼地偷窥着史棣文,他又去了车头,而她的座位又在车尾。 抵达北京,付荷没有再找,也没有再找到史棣文。 人山人海,二人各走各路。 付荷从火车站直接回了爸妈家,一进门,迎面便是一套玩具火车。火车的车身是红蓝相间的,椭圆形轨道起起伏伏。 康芸念叨着:“你爸这急性子,拦都拦不住!这没两天就能把儿童房堆个满满当当,到时候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付有余悄悄打开了玩具火车的开关,顿时,那庞然大物孜孜不倦地绕上了圈,出发,回到原点,再出发,再回到原点…… 他在献宝。 至于付荷早有耳闻的那把玩具枪,也在。 “是女儿。”付荷的音量将将盖过了火车的轰鸣。 付有余和康芸双双怔住。 “我去医院查过了,是女儿。”付荷字正腔圆。 付有余张皇失措,回房间的途中,跨过火车轨道,没站稳,一脚踏下去,咔嚓一声。 康芸扑过来抱住付荷:“小荷,小荷啊……” 付荷拢了拢康芸花白的头发:“妈,您这是干什么?” “你让我想想……想想咱们怎么办。你让妈好好想想。” “这有什么可想的?女儿多好啊,贴心。我一个人生,一个人养。” 康芸松开付荷,去追付有余,那可怜的火车轨道,又被补上了一脚。 她话是说给付荷:“我要和你爸离婚!” 付荷轻唤一声:“妈。” 康芸便收住了脚。 付荷半真半假地打趣了康芸一番:“您再离,就第三回了。再说了,您和我爸复婚的手续还没办呢是不是?拿什么离?” 康芸换了个路数:“妈跟你走!以后……以后妈跟你过,咱们娘仨过。” 付荷拿上那把玩具枪,摆弄道:“您这是要组建娘子军?快拉倒!妈,人这一辈子就算长命百岁,也不过是一晃眼,就像钱要花在刀刃上,时间……也要花在最重要的人身上才不算浪费。这孩子是我最重要的人,将来和她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甜也是甜,苦也是甘之如饴。您也一样,和我爸有始有终才不算浪费这命运的安排。快帮我去劝劝他,就说……就说我尽力了。算了,这话还是别说了。” 付荷离开了,带走了那把玩具枪。 在某个漫长的红灯前,她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了住,再不做点什么就要被活活憋死。于是,她端上玩具枪,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似的突突突一阵扫射,这才喘上口气来。 周一,付荷去上班。 令她意外的是,迎面没有她和史棣文被添油加醋的八卦,背后也没有人戳戳点点,而这要归功于秦思缘。 秦思缘被指引诱未成年人。 相较于如此爆炸性的新闻,付荷和史棣文的八卦不值一提。 至于秦思缘“引诱”的未成年人,自然是毛睿。 付荷找到姜绚丽:“毛睿?不可能!首先,毛睿他成年了。其次……嗯,没有其次。” 关于毛睿和秦思缘的关系,付荷知道有猫腻,不排除男女关系上的猫腻,尽管毛睿还是个大学生,而秦思缘年过四十了。 姜绚丽事不关己:“秦思缘和毛睿有一腿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毛睿的爸妈哪咽得下这口气?又不是一般人家,为了搞垮秦思缘,在儿子的年龄上动动手脚,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一天,秦思缘没有露面。 付荷操心不了那么多,去到瞿部长的办公室,递上辞职信。 瞿部长连为什么都不问,自欺欺人地将辞职信物归原主:“没看见!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毕竟,他将秦思缘和付荷视为左膀右臂,总不能一折折俩啊。 付荷直截了当:“部长,我怀孕了。” 瞿部长冒汗:“什么?怀什么?” “怀孕。” “什么孕?” “怀孕!” “你小点儿声!让人以为跟我有关系似的。” 付荷有腹稿:“部长,往后这一年半载的,您指着我鞠躬尽瘁是不可能了,咱们市场部一个萝卜一个坑,我真是好心好意让出这个坑来。另外,我单身,所以这事儿还得请您保密,一方面是我要面子,另一方面咱们宏利市场部的声誉再也禁不住风言风语了,您说是不是?” “那你和Steven?” “以讹传讹。” 瞿部长盯着付荷的肚子:“这也看不出来啊?” “等谁都看出来不就晚三春了吗?” 瞿部长糟心地摆摆手:“去去去,和小王交接一下!” 付荷回到座位,按部就班地打开了邮箱。在一屏模式化的邮件中,一封来自史棣文的邮件脱颖而出。标题只有两个字:别听。 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那是一段音频。 别听?不听留着过年吗? ☆、最后的收获 付荷戴上耳机,史棣文的声音从音频的第八秒传来,之前的七秒都是杂音。 他是这样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们都说了八百遍,再说什么都像是画蛇添足,可我落了一句最重要的话。付荷,孩子是付家的孩子,但你是你自己的,将来有机会的话,你还是要找个好男人靠一靠。你就别跟我说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了,你真的没有你以为的独立和坚强,差远了……差远了你。” 停顿后,史棣文又补充了一句:“没那么独立和坚强,这不算缺点。” 到此为止。 而付荷从杂音中不断得出一个结论:史棣文说这番话时,人在天津火车站。 当时,他眼角和唇角都带着笑意。她以为他在和什么人讲电话,其实不然。其实他是在为她录下这一段音频。 这厮还郑重其事地给她发邮件? 嘁,这是要她珍藏吗? 如今,史棣文已经和宏利互为过去时了。 天晓得他是什么时候递上了辞职信,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定了交接、离职的手续。大家只知道,那个有着中英文两用名的钻石王老五挥一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却让多少颗芳心念念不忘。 付荷途径交易部,赶上有人出入,大门开了合,合了开,史棣文空荡荡的办公桌便在她眼前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 姜绚丽跑过来:“付荷,你辞职了?” 付荷途径交易部是要去茶水间的:“消息传得这么快。” “Steven前脚走,你后脚辞职,你们这是双宿双飞?” “这就是先机的重要性,明明是我先去意已决。” 姜绚丽将茶水间的门一关:“孩子就是他的对不对?” 付荷的答案永远只有这一个:“不是。” 姜绚丽打翻了一整盒胶囊咖啡:“烦死了,走走走,都走!” 付荷笑道:“我走前送一句忠言逆耳你听不听?” “听一下也无妨。” “姜绚丽,你会不会早就识破了我和Steven、和于敖的关系不一般?而你对Steven和于敖,甚至再算上半个毛睿,你对他们感兴趣会不会有一大半是因为我和他们的关系?” 姜绚丽耸耸肩:“不是又如何?是又如何?” “最好不是。偶尔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你可别习惯成自然了。” “付荷,你眼睛真毒,嘴也真毒,习惯成自然的人是你,你就是个大马蜂!” 说完,姜绚丽打开茶水间的门要走,又停住:“孩子真不是Steven的?” “你还有完没完了?” “完了。”姜绚丽嘴角一扬,款款而去。 付荷走到门口一看,果然,左边是姜绚丽唯恐天下不乱的背影,右边……是汪水水的背影,那小碎步迈得一看就是心乱如麻。付荷猜到了门口有人,猜到姜绚丽最后那句话是说给别人的,却没料到是汪水水。好一招借刀杀人,她姜绚丽不好过,便要付荷和汪水水陪着不好过。 交接和离职的手续,零零散散耗了付荷七个工作日。 物是人非。 史棣文无影无踪,只化作一段佳话。曾上百次手挽手共进午餐的姜绚丽,退回到形同陌路。秦思缘停职了,市场部死气沉沉。汪水水是纯还是装纯都无所谓了,如今她看见付荷,就像小白兔看见大灰狼。 以至于付荷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一会儿变成大马蜂,一会儿变成大灰狼。 总之,她比姜绚丽和汪水水都狠就是了。 离开宏利的那天,付荷有了最后的收获。 她找到了史棣文丢失的那个……不,是汪水水丢失的那个金字塔挂件。 当时,付荷打包了一纸箱的杂物,带着两手的灰尘,去到洗手间,姜绚丽在镜子前补妆,一旁的皮包敞着口,露出了金字塔塔尖。 付荷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是上上策,慢条斯理地洗了手,烘干,最后出了个下下策——二话不说将手伸进了姜绚丽的皮包。 一拿,没拿出来。 它被埋在了雨伞、水壶和充电宝等等的中间,再加上付荷手抖一下。 与此同时,手抖的还有姜绚丽,口红一下子涂出了界。 下一秒,姜绚丽夺住皮包,而付荷的手还在皮包里,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洗手间里没有第三个人,付荷直截了当:“这稀世珍宝是哪来的?” “稀世珍宝”这四个字是史棣文曾经的用词。 “买的!”姜绚丽大嘴一张,跟要吃人似的。 “在哪买的?我倒是在别人那儿见过。” “你在哪见过?Steven家,还是汪水水手上?” 付荷千方百计地要将金字塔掏出来:“都有。” 姜绚丽死死封住皮包:“你这是要明抢啊?” “它不是你的。” “它也不是你的!” “姜绚丽,你的臭毛病真多!你要是真喜欢这东西,大大方方找他要。他不是小气的人,给你就是你的。不给你,你就说一句姑奶奶还不稀罕呢,不就完了吗?等他送给别人了,你偷过来算怎么回事儿?还带在身上?找刺激呢?” “我找刺激也比你天天口是心非的强。怎么着?你找他要过?他没给你,你死鸭子嘴硬地说了姑奶奶不稀罕?真不稀罕,你跟我这儿眼尖个什么劲?” 终于,付荷将那有棱有角的金字塔掏了出来,手心被硌出了好几个小坑。 这是一场谁也不占理的较量。谁狠,谁脸皮厚,谁就是最后的赢家。脸皮能不能厚过姜绚丽,付荷不敢说,但她一个狠字是有目共睹的。 得手,走人。 留下姜绚丽气得七窍生烟。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她没有去过史棣文家,见到这个金字塔挂件,只是在史棣文的朋友圈里。光是这一点,她就落后了付荷和汪水水。此外,付荷让她喜欢就说出来,真是搞笑,付荷怎么知道她没说?她明明就说了,但史棣文做了小气鬼。 后来她在汪水水手上见到它,一时冲动…… 再后来她将它带着身上,跟刺不刺激的没关系,是为了找机会把它还回去。 毕竟,为了史棣文做小偷?她犯不着。 只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 结果被付荷捉贼捉赃了! 另一边,付荷搬着纸箱子逃之夭夭了。 为什么说“逃”? 因为她将那个金字塔挂件埋在了纸箱子里。 没错,她没打算还给汪水水。 但什么叫一报还一报?那就是付荷在走廊里和汪水水走了个迎面。二人再怎么八字不合,也不好明晃晃地调头。二人擦身而过,汪水水的视线落在付荷没封口的纸箱子上,付荷跟着看过去……看到金字塔塔尖闪闪发光。 这下好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话说回来,偷就偷,这一次她至少不冤了。 离职的第二天,也就是付荷作为无业游民和全职单身准妈妈的第一天,她马不停蹄地跑了几家房产中介,将她的一室一厅出租,同时,找个远离市中心的地段,再租个住处。 身为一个单身准妈妈,她不便向行李箱中塞几件洋装,买一张机票,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消失。相反,等待着她的是越来越频繁的产检和冲刺般的生产。留在这座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城市,是她最好的选择。 好在这座城市足够大,人海足够茫茫。 足够她大隐于市。 一进一出的房租都谈妥后,她每个月还能从中略有盈余。 再说到洋装……付荷一口气添置了十来件孕妇装。 每个小生命都值得父母的期待。她给不了厚福父亲的那一份,母亲的那一份便要加倍。穿上孕妇装招摇过市,逢人便摸着肚子,喜气洋洋地说是个小公主,够不够排面? 搬家第一天,付荷的电视坏了。 这些天,她习惯了开着电视睡觉,静了音,黑暗中要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变幻才安心,才不会失眠。 然后这一天,她去了香宜幼儿园。 郑香宜拉着付荷并排站在镜子前:“怀孕?五个月?可你肚子还没有我大!” “指标什么的都没问题,医生也说我就是太瘦了点。”付荷去捏郑香宜腰间的游泳圈,“你要是能分给我十斤二十斤的,双赢。” 郑香宜一拍脑袋:“不对!肚子不是重点,重点是表姐你还没结婚啊!你……你什么时候交了男朋友?” “别封建了你。没结婚就不能子孙满堂吗?反之,结了婚的照样有人丁克,也照样有人不孕不育。别问我为什么?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有没有人入赘我付家不重要,重要的是付家要有个接班人,我爸开心了,我妈才能开心,我妈开心了,我才能开心。人活着……不就是图个开心吗?别插嘴,你等我把话说完!我爸封建,你就别封建了,不然你们要把我封死在中间吗?”付荷滔滔不绝,“表姨表姨父那边,你找机会帮我说一声。五个月了,这孩子我要定了。他们再怎么反对也是白反对,别来找我,也别去找我爸妈。” 郑香宜哑口无言,每条路都被付荷提前封得死死的。 付荷换了个话题:“周综维回来了吗?” “回来了,我和于泽一块儿去的机场。” “他和程韵伊一块儿回来的?” “嗯,一前一后出机场。” “还真是公私分明。然后呢?” 郑香宜说得理所当然:“然后?然后就是我跟着周综维,于泽跟着程韵伊。” 付荷不得不感叹:“你和于泽也真是半斤八两。走,陪我去买个电视。” 就近找了家电器城,在这个网购无所不能的年代,顾客寥寥无几。付荷什么都不挑,就一个要求:今天能送货。否则今晚这漫漫长夜,她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去。 ☆、正轨 期间,郑香宜对付荷说了于泽和程韵伊的事。她说那二人的年头虽然比不上她和周综维的青梅竹马,但也有三年多了。就像周综维除了爱她,也爱女人的美貌一样,程韵伊除了爱于泽,也爱男人的钱。程韵伊对于泽就一个要求:接手于家的生意,别再玩儿什么破飞镖。 问题是于泽除了爱程韵伊,也爱“破飞镖”。 就这样,二人分分合合至今。 为了钱,程韵伊的客户远远不止周综维一个,却未必个个有周综维的分寸。遇上对程韵伊没有分寸的,于泽难免要教训教训人家,也就时不时挂个彩。 付荷就事论事:“这都不叫爱。一个个的都恨不得鱼与熊掌兼得,只能叫爱自己。” 郑香宜一声叹息:“爱自己也是一种本事。” 这话倒是没错。付荷算一个,郑香宜也算一个,大概都不够爱自己。 付荷拜托郑香宜:“我不反对你和于泽做朋友了,但你别跟他提我的事儿,免得传到于敖耳朵里。” 郑香宜没当回事儿地摆摆手:“人家这会儿都有新欢了,顾不上你了。” “新欢?”付荷指的是姜绚丽,“是我那个同事吗?高个子,大嘴?” “不是,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付荷点点头,不免笑自己是不是太狭隘了? 仿佛于敖的新欢是谁都行,就她姜绚丽不行。 又过了几天,付荷网购了三张“mama in car”的车贴,样式太多太多了,她挑花了眼,淘汰到剩三个的时候,个个舍不得,便财大气粗地都买下了。也都贴上了。给人一种嘚瑟的感觉:了不起啊?怀个孕了不起啊? 闲来没事的时候,她便开着史棣文送她的大红色奥迪A4漫无目的地兜兜风,不小心堵车,别人都急吼吼的,只有她优哉游哉。 然后有一天,她发现有一辆黑色大众跟踪她。 付荷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那是史棣文在搞鬼。三百六十行,这私家侦探细分的话除了包打听,大概还有包跟踪?付荷闲着也是闲着,便来了个反跟踪。可惜她技不如人,两个路口便被甩掉了。 如此说来,这“包跟踪”的水准比先前的“包打听”有进步。 后来,这小尾巴又出现过两三次。 再后来,也不知道是他不跟了,还是付荷没发现,总之是没再出现了。 付荷没有找史棣文兴师问罪。她知道,他只是关心她过得好不好而已。 付荷约了几次毛睿,终于约上了。 咖啡厅里。 毛睿迟到了半个小时,一屁股坐在付荷的对面,吓了付荷一跳。这是付荷第一次看毛睿黑头发,且穿得人模狗样,再看他人瘦了一圈,便先开了个玩笑:“一眼都没认出来,我还以为我被搭讪了呢……” 活跃活跃气氛嘛! 结果毛睿还是那张狗嘴吐不出象牙:“拜托,你一个怀孕的大妈。” 那付荷也没必要兜兜转转了:“怀孕的不一定是大妈,但四十二岁一定是。” “我说你身为一个女人,怎么也对女人的年龄有那么大的恶意啊?” 付荷诚心诚意:“我对女人和年龄,包括对男女之情都没有恶意,因为我根本没有有恶意的资本。相反,我无条件站在你和秦思缘这一边。不为别的,就为你帮我保守了一个秘密,而她帮我保守了另一个秘密。” 毛睿立马将付荷当作自己人:“你都不知道我爸妈有多搞笑,一边说我未成年,一边又说我长大了,该收收心了。穿个衬衫就能收心了?到我这儿只能收腰好不好?” 然后,他给付荷讲了他和秦思缘的故事。 故事的开篇果然发生在万都大公馆——那个付荷曾带郑香宜去开开眼,结果偶遇了毛睿和贺友然的地方。 当时毛睿十九岁,家里越有钱,就越没人管他,他离经叛道的度便越来越没度,直到去了万都大公馆“体验生活”,又直到秦思缘点了他。这个“点”字算不上十八禁,只是陪客户喝喝酒,唱唱歌。但此后,秦思缘对毛睿便是一点再点。 论动心,是毛睿先动的。 至于秦思缘,她年纪大了毛睿一倍啊,虽然离了婚,但有个小学都快毕业了的女儿啊……想动,不敢动,不想动,偏偏又动了。 后来,秦思缘再也不去万都大公馆了。 再后来,毛睿找到了宏利外汇,也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至于毛睿介绍来的最后一个客户贺友然,与其说是他的朋友,倒不如说是他的小弟。贺家的小公司归毛家的大公司管,那贺友然还不是归毛睿管?他跟着毛睿,也去了万都大公馆“体验生活”,且被毛睿安排在了秦思缘的身边。 对,自打毛睿找到了宏利外汇,秦思缘也没必要躲着万都大公馆了。 她只要躲着毛睿,点谁也不点他。 而那时,秦思缘不知道贺友然是毛睿的小弟。 直到毛睿带着贺友然来到宏利,找秦思缘开户……兼对质。因为前一晚,秦思缘在贺友然面前多喝了两杯,失态了,对贺友然叫了毛睿的名字。毛睿抓住这一点就够了:“我这哥儿们说了,你每次都是强颜欢笑。秦思缘,你一辈子躲着我,一辈子都只能强颜欢笑。” 秦思缘那叫一个绝望:“我还哪来的一辈子?我就剩半辈子了!” 这事儿到底是传到了毛睿爸妈的耳朵里。 他们比秦思缘大不了几岁啊…… 后来便是成也贺友然,败也贺友然了。贺友然虽然听毛睿的,但贺爸爸更听毛爸爸的,贺友然也更听贺爸爸的,所以贺友然“作证”,说毛睿和秦思缘之间不是两情相悦,是引诱未成年人。法律责任谈不上,但足以让宏利吃不了兜着走,也足以让秦思缘身败名裂。 如今,秦思缘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女儿想。 最后的脸面,她不能不要。 更何况一刀两断也是对毛睿最好的结果。 而毛睿为秦思缘想,也只能稍安勿躁。 此乃成也真心,败也真心。 付荷问毛睿:“她好在哪里?” “她哪里都好!她唱那什么红豆,大红豆,边唱边跳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唱完跳完,偷偷往腰上贴膏药。有糟老头的客户灌了几杯猫尿对她动手动脚,她手就挡在这儿……”毛睿比划了一下大腿根,“哪里能摸,哪里不能摸,她说了算,把那些糟老头治得服服帖帖。每签下来一份合同,她都亲一口,然后像小学生做手工一样,角对角叠得整整齐齐才收进包里。” 付荷就事论事:“等客户赏饭吃的,哪个不是这样?除了摸那一段。” “她可不是等客户赏饭吃,主动权在她手上,她要吃谁,就吃谁。” “她倒是有这个本事。” “独独不吃我!” “谁让你喜欢她的。” 这一次,毛睿不是付荷的客户了,所以毛睿买了单。之前二人吃饭,毛睿总是在付荷买单时再多点一份甜品,让付荷带回宏利和同事们分享。这会儿想想,那千千万的同事们不过是沾了秦思缘一个人的光。 走出咖啡厅,付荷再一次发现那一辆跟踪她的黑色大众。 又来? 付荷向后转:“我去问一下有没有后门。” “怎么了?” “我被跟踪了,对面那一辆黑色大众。” 毛睿自告奋勇帮付荷去探一探那辆车的来头。结果,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看了看司机的脸,便致电付荷:“亲爱的,这司机我眼熟啊!” 付荷意外:“你眼熟?” “他和我们家一个司机有过节,当时被打到脑袋开花。后来我们家拿了一大笔钱才把这事儿了了。嘶……他是哪家的狗腿子来着?” “想,给我使劲想!” 毛睿兴致勃勃的那劲儿过去了,又不耐烦了:“忘了忘了!有钱人家那么多,我哪记得谁是谁!” 这时,那辆车像不打自招似的,驶走了。 十有八九,那司机也认出了毛睿。 付荷在咖啡厅里喝了今天的第二杯橙汁。没错,如毛睿所言,这座城市缺什么也不缺有钱人。但对她付荷感兴趣的有钱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于家的四少爷,于敖。 所以……不是史棣文,是于敖。 但对策是一样的。 付荷没有找于敖去要一个答案。因为没必要。一来,他不会动她一根汗毛,他对她只有好奇和不甘心,好奇她将在她选择的这条路上栽多少跟头,不甘心自己会在她面前栽这一个跟头。 二来,付荷知道她胳膊拧不过大腿。于敖若披上于家四少爷的“皮”,相较于她便无所不能,别说时不时跟踪她一下了,就算她狡兔三窟,恐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顺其自然是最好。 时间会磨平一切的好奇和不甘心。 后来,付荷听说史棣文在新东家——福斯外汇顺风顺水。交易部为了欢迎他,还在某高级西餐厅举办了一场欢迎派对。派对上,史棣文谈笑风生,演奏了一曲钢琴曲,技惊四座。在工作中,他延续了他无险不乐,无乐不险的理念,但相对地,他有他牢不可破的止损,不管大环境如何,更无论数据面合理抑或不合理,他从不在止损上心存一丝丝侥幸。 此外,付荷听说他和汪水水的“绯闻”仍被大家津津乐道。 还有人说他是为了破除和汪水水的办公室恋情才离开宏利外汇。 付荷也听说于敖又换了个女朋友,好像是某个乐队的女主唱。 这一次,那一辆黑色大众是真的再也没有出现了。 再后来,付荷在房前的小院子里种了些瓜果蔬菜。 她租的房子是一楼,有一个在市中心有钱都买不到的小院子。收获后,她会分一些给邻居。当然,邻居种了些什么,也会分给她。此外,她这里还时不时作为孩子们的托管班,毕竟街坊四邻只有她天天“游手好闲”。偶尔人家三缺一,她也能摸上四圈麻将,只是要常常走动一下,不然大肚子吃不消。 久而久之,她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单身女人,从被人频频侧目,到和大家其乐融融。 付荷还在网上交了一票妈妈友,每天都聊聊增重了几十斤,尿不尿频,缺不缺钙,胎位正不正,中西方胎教的优劣,以及哪一个牌子的奶粉没有毒……诸如此类。 再后来,付荷毕业了一期操盘手的培训,并着手将履历更一更新。重操旧业是捷径,市场部仍是她的首选,但技多不压身。 至此,她算是在正轨中出了轨,又进入了另一条正轨。 忘了是从哪天开始的,她不再需要开着电视睡觉。 她不再需要外界的热热闹闹。 两年后。上海。 ☆、幸会 两年后。上海。 恒隆广场XX层。 洗手间里,付荷和同事Zoe并排站在镜子前补妆。Zoe对付荷锲而不舍:“真的不去?乔先生做东,这面子不能不给。” “我们安华外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少我一个谁知道?” “你呀,总拿自己当无名小卒。来了两年,做到销售部的二把手,还假谦虚?不过你这假谦虚倒是不招人烦,人人抢着和你交好。” “那还不是因为我三十岁,儿子都快会背小九九了,自然比你一个风情万种的秘书无害。”付荷只涂了点口红,这会儿双手环胸欣赏着Zoe在脸上画工笔画,“对了,你和我说了三次有意进销售部,这一次是认真的?” “认得不能再真了,秘书哪里是长久之计?不过回头再说,万一……”Zoe看了看时间,“一小时之后,乔先生被我迷了个神魂颠倒呢?” 付荷拆台:“嗯,你上次说万一唐先生,上上次说万一孙先生,上上上次……” Zoe对付荷打蛇打七寸:“妈咪,六点了哦!你儿子在等你了哦。” 果然,付荷一阵风似的便走了。 从恒隆广场步行回家,要半个小时。 那是付荷能租到的性价比最高的房子。任何大都市都有它光鲜的一面,和来不及光鲜的另一面,上海也不例外。付荷每一次穿着几千块的鞋子,踏进那一座危楼时,都觉得两头被拉扯着,上下够不着。 一室一厅,那个厅小得约等于零,一年四季都有霉味,偶尔有蟑螂,月租金七千。至于厚福的保姆,早八点到晚七点,周六日双休,一个月又是七千。Zoe致电付荷时,保姆正要走。 Zoe大呼小叫:“乔先生按人头订了位,少你一个,空着把椅子!” 付荷正要送保姆出门,本是要抽空问问厚福今天的饭量:“空着把椅子还不好说?撤走啊。” “乔先生第一个到,你让我们当着他的面搞这种小动作?” “找个不起眼的服务生,代我坐一会儿。他不过是按人头订位,总不会还有指纹验证吧?” Zoe的声音又高了八度:“不起眼?你让一个服务生坐在我们安华中间装聋作哑吗?总之,你们部长说了你稍后就到。付荷,乔先生的面子你不给,老板的呢?要不要我们把老板从普吉岛叫回来顶你的位?” 挂断电话,付荷回到一室一厅中的一室。 厚福在大床的中央弹跳,最后一下,一屁股坐下,渐缓地颤了三颤。 付荷求关注:“都不喊妈妈?” 厚福这才软萌萌道:“妈妈……” “乖。”付荷扑上去啵了一口厚福的脑门儿,走到了窗口。 打开窗,视线内是家家户户晾晒的衣物,其中不乏内衣裤。付荷从内衣裤的缝隙中叫住保姆:“钱阿姨!” 保姆仰头,直截了当地伸出两根手指头,代表加班费两百。 这会儿又轮到厚福求关注:“妈妈抱!” 付荷拥抱了厚福:“乖,妈妈速去速回。” 就这样,付荷和厚福在分别了十个小时后,团聚了五分钟,便又分别了。 是,厚福是个男孩儿。 当医生将他从付荷的□□拖出来,说是个男孩儿时,奄奄一息的付荷像回光返照似的大吼:“你们休想给我调包!休想!”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将厚福捧到付荷面前。当真是个男孩儿,人家也当真没机会偷龙转凤…… 付荷早就将厚福这个小名叫顺口了,好在,男女通用。 至于他的大名,叫付翱,翱翔的翱,是付有余欢天喜地地取的。 Zoe口中的乔先生,是个榜上有名的个人投资者,主要涉足黄金、物业和外汇等领域。半年前,乔先生将他60%的外汇资金调拨到了安华外汇。半年后的今天,他设下这一场答谢宴,地点在他下榻的普丽酒店。 这是付荷第一次见乔先生。 论外表,他其貌不扬,四十八岁的年纪,干枯,微微驼背,但佼佼者的气质和风度,甚至一口华侨腔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加分项。 付荷既来之,则安之,因为迟到大大方方自罚了三杯,落座后,对Zoe窃窃私语了一句:“喂,你这两眼冒红心,会不会太明目张胆了?” Zoe娇羞得跟什么似的:“我这也是情不自禁啊。” 顺着Zoe的目光,付荷没连线到乔先生,反倒连线到了和乔先生隔着一个人的空位。 付荷便问道:“那不是还空着个座位?何方神圣,比我胆子大。” “人家是出去接电话了。” 这时,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来者不是服务生,自然是那空位的主人。 而来者是……史棣文。 付荷没有震惊,或者说是没有震惊的时间,Zoe便与她分享道:“乔先生的特助,Steven,三十三岁,美籍华人,未婚。有没有女朋友暂时先打个问号。不过最好是有!不然这种条件还单身难免让人怀疑会不会是哪里有问题。” “呵,这种条件是什么条件?” “不是吧付荷,就算你儿子都会背小九九了,你也不至于心如止水成这样吧?你这都成一潭死水了!” 付荷目送史棣文落座,在她的十点钟方向。 他穿了一件卡其色的棉麻西装,谈不上笔挺,面料在肘窝和脊背的地方稍有不慎便会压出褶皱,却随性得刚刚好,又不失贵气。 乔先生漫不经心地对他介绍道:“付小姐,销售部。” “幸会。”史棣文对付荷遥遥一举杯,继而便和身边的人继续刚刚的话题了。 付荷说不心烦意乱,是假的。 一别近三年,他乡,故人,她比昔日浓妆艳抹,而他的面具中又多了一条美籍华人。 但心烦意乱不等于方寸大乱,毕竟不是初生牛犊了。 付荷跟着Zoe动筷子,Zoe吃什么,她就吃什么,Zoe吃多少,她就吃多少。如此一来,万无一失。 直到在冠冕堂皇的谈天说地中,Zoe又穿插了一句悄悄话。她对付荷说,Steven的“兴趣”好像在她们的三点钟方向,哎,出师不利! 这时,乔先生说Steven玩遍了全世界,偏偏每次来上海都是来去匆匆,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地道的上海人,这两天给Steven做个地陪,带他大街小巷逛一逛。 巧了。 付荷和Zoe的三点钟方向,有两名女性不约而同地毛遂自荐。 二选一,总有一个能速配上吧? “付小姐,多吃一点。”没头没脑地,史棣文来了这么一句。 说着,似无意,似有意,他将转盘上的蟹黄酥饼转到了付荷的面前。适才,付荷是有对这一道蟹黄酥饼多投去了两眼,不知道有没有伴随吞口水。只是Zoe没吃,她也没吃。 接着,三点钟方向有人对史棣文提点道:“看不出吧?付主管的baby都两岁多了呢。保养得多好。” 论装,没人能装得过史棣文:“那真看不出。” 此后,史棣文便再没有“关照”付荷。 Zoe要去洗手间,付荷匆匆跟上。这个时候,不管史棣文是不是神一般的对手,以及Zoe会不会是猪队友,付荷至少不能落了单。结果,二人从洗手间出来,碰上了要去吸烟的史棣文。 Zoe知道机不可失,从皮包里摸出香烟,邀请史棣文:“一起啊?” 她会吸烟,但十次里有九次是应酬,大概就这一次是谢天谢地我会吸烟。 史棣文就势:“付小姐也一起啊?” 如今的付荷也会吸烟,但十次里有十次是应酬,包括今天。而史棣文……是她没必要应酬的人。他们之间没有新仇旧恨,但有个孩子,无论如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赶上Zoe这会儿也六亲不认了:“我们付主管不会吸烟,她是中国好妈咪!” 付荷求之不得点点头,先走了。 十点半,饭局还没完没了。保姆致电付荷,说厚福发烧了。这是厚福第一次生病,两年来,他壮得跟头牛似的。 付荷就在座位上接的电话,因为怕离席,怕落单,怕史棣文搞什么花样。所以此时,付荷一听厚福发烧了,一听电话中传来那小人儿的哼哼唧唧,不由自主地看向史棣文。 而史棣文仍在就华尔街和好莱坞侃侃而谈。 他并没有看向她。 所以去他的命运,去他的血浓于水。 所以今天的事不过是巧合。 众人至少是微醺,付荷不难脱身,先后和Zoe、销售部部长,以及乔先生单独打了个招呼后,便抽身了。 回到家,保姆在用湿毛巾给厚福擦身体,三十九度的小人儿冷了热,热了冷,眼泪都嚎干了,这会儿是干打雷,不下雨了。“这得上医院!”保姆对厚福有真感情,心急火燎。 等付荷抱着厚福钻上出租车,保姆又敲了敲车窗:“你这又过点了半小时,还得再加五十块。” 嗯,她对钱也有真感情。 一码归一码。 出租车途径普丽酒店,正赶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史棣文将安华外汇的人送出来,乍一看便是被莺莺燕燕簇拥。付荷一俯身,将脸埋在厚福滚烫的额头上。她的神经不是生来就大条,是被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才变大条。生产的那天,她将铁打的床栏杆掰弯,愣是没有吭一声。那是她唯一一次的无准备之仗。或者说,那天的痛,是没经历过时,如何准备也准备不到的痛。 从那以后,她便只有未雨绸缪,战无不胜。 比如她早在两年前便将婴幼儿发烧的方方面面倒背如流。 所以今天若没有史棣文这一段小插曲,她不会因为厚福“区区”滚烫的额头就急得掉眼泪的,她会有条不紊。 但此时,她在掉眼泪。 ☆、你就没想到是我? 医院。 付荷挂了个特需号,没怎么等。 大夫才问了第一个问题:“吃退烧药了吗?” 付荷便一连串道:“最高三十九度二,一小时前吃了退烧药,也用了物理降温,五分钟前三十七度五。没有感冒的症状,也没有呕吐、腹泻。这是他第一次发烧。” “第一次?那你还挺有经验的?” “对,我挺有‘理论’经验的。大夫,他这是小儿急疹吧?” 十分钟后。 厚福还在发汗,昏昏沉沉地睡在付荷的臂弯里。他的头发像史棣文,太硬了,将来十有八九也会是个倔脾气。好在,五官是像她的。她抱着他排在取药的队伍中,是唯一一个“负重”的,也是唯一一个还穿着西装裙和高跟鞋的。 所以,于敖对这个独树一帜的女人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然后叫出了付荷的名字,也是情理之中。 付荷一怔。 这是有什么人唯恐天下不乱吗? 一天之内,有必要给她安排两段久别重逢吗? 付荷打量一步步向她走来的于敖。两三年的时间,让他比她和史棣文都更加不可同日而语。他身穿黑色西装裤和衬衫,自然而然得像是他的第二层皮肤,像是不曾穿着工装裤摸爬滚打。此外,他在唇上蓄了短短的胡须,和两年前的细皮嫩肉判若两人。 “于敖?”付荷意外地笑了笑,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于敖,我差点认不出你!” “你倒是没怎么变。”于敖微微有些语塞。 付荷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过得好吗?嘿摄汇没有了,你……你也长大了。连个子都长了啊?都说男人二十三窜一窜,是真的啊?你怎么会在上海?怎么会来医院?生病了吗?” “你知道嘿摄汇没有了?” “当然,我说了我会关注它的存亡。” 队伍向前,于敖轻轻揽了付荷一把:“孩子生病了?” 付荷将一直往下坠的厚福向上托了托:“小儿急疹,不要紧的,发烧,退烧,出了疹子就好了。” 于敖抬了一下手,本意是帮付荷接一下厚福,但最后还是把双手插进了裤兜。二十五六岁的他哪里会抱孩子?更何况是付荷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我送你。”于敖没有用问句,“我开车来的。” 付荷不得不问:“你知道我没开车?” 于敖面不改色:“猜的。” 至此,付荷绷了一根弦。先不论于敖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如何猜到她没有车或者没有开车,只说她问他的问题,他一个都没回答,他也再不是当年那个像白纸一样的少年了。 他懂得了打太极,懂得了什么是上风和下风。 付荷也不怕自作多情地笑了笑:“或许,我的住址你也能猜一猜?” 于敖游刃有余:“这个难度有点大。” 轮到了付荷取药。于敖拿过付荷手中的单子,代她将大捧的瓶瓶罐罐抱出来。付荷一鼓作气,问了个直截了当:“于敖,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我们今天是偶遇吗?” 于敖不像在说谎:“是偶遇。另外,我是来上海出差,月底回北京。” 付荷趁热打铁:“不知道我的住址?” “你是希望我知道,还是希望我不知道?”于敖又在打太极了。 深夜,医院外的出租车供不应求。厚福在付荷的怀里睡得皱皱巴巴,拧着个眉头,付荷识时务地坐上于敖那一辆奔驰的后排。告诉了于敖地址后,付荷又告诉于敖,说他叫付翱,翱翔的翱,挺巧的,和你的名字同音。于敖点点头,说是,是挺巧的。 途中,于敖的眉目呈在中央后视镜中。 他注意到付荷在看他,便回看了她。 换作两年前,付荷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落败,结局一定是于敖腼腆地笑一笑,或心猿意马地别开目光。 但如今,于敖的目光似乎没在怕的,末了是付荷别开了目光。 此外,于敖的手机震了又震,他一次都没有接,最后,关了机。 付荷诚心诚意:“我是不是耽误你正事儿了?” “不会。” 到了楼下,于敖下车,要为付荷开车门。付荷抢先一步,自己开了车门,抱着于敖下了车。 “明天中午我来接你,吃个饭。”这是于敖第二次在该用问句的时候,没有用问句。 “明天再说吧。” “明天是周末。” “是,但我总要看看他的状况吧。”付荷指的是厚福。 于敖掏出一张名片,看付荷抱着厚福腾不出手,便直接塞进她的风衣口袋:“你打给我。” 没有目送付荷上楼,他先上了车,绝尘而去。 付荷不得不感慨,曾经那个少年随着他的工装裤和那一辆印有嘿摄汇的广告的面包车,以及他的那一段青春通通封存了。 危楼的楼道里只有三楼的灯还能亮,倒也算为住在五楼的付荷承前启后。 厚福在颠簸中醒了,瘪瘪嘴又要哭。 四楼一户人家多事,曾隔三差五向付荷抱怨,说厚福扰民。最初,付荷买过些水果、特产和营养品去道歉,后来他们占便宜占上瘾了,付荷便翻了一次脸。从那以后,他们倒也消停了。这会儿,付荷提心吊胆,嘘嘘地安抚着厚福,可别三更半夜地在人家门口哇哇大哭,那她可就不占理了是不是? 付荷这一安抚,手腕上挂着的装着药的塑料袋沙沙作响,肩头的皮包带往下一滑,脚下也跟着一滑,但楼上传来的脚步声,还是传入了她的耳朵。 据她所知,住在这个楼里的人没有什么夜生活可言。 “谁?”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地问了一声。 安静。 目的地就在五楼,只剩下区区十几级台阶,付荷却步了。 她吃力地腾出一只手来,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向上照了照,除了发霉的墙壁,以及从破败的窗子映进来的影影绰绰,没有人。 这……可就更可疑了。 “是谁?”付荷又问了一声。 安静。 付荷调头下楼。 就算是睡大街,她也不能抱着厚福冒这个险。 终于,那人开了腔:“回来。” 那人除了史棣文,还能是谁? 付荷停下了脚步。越千钧一发,厚福反倒越安安稳稳地又睡了。可他这么大的个子,无论如何也塞不回她肚子里了,没处躲,没处藏。 史棣文从五楼慢悠悠地下来:“就没想到是我?” 付荷惊魂未定:“我为什么要想到是你?我也曾经以为这是个黄金地段,能让我省去上下班的时间不说,更重要的是治安有保障,可我还是被抢过一次皮包,面对过一次暴露狂。今天算你走运,要不是我抱着厚……抱着孩子,这会儿你早就被防狼喷雾干趴下了。” 史棣文下到付荷的面前。 二人站在三楼半的平地上,面对面相隔一步的距离。 付荷手机的手电筒直射着史棣文,史棣文拿下,关掉。 他问:“这里治安这么差的吗?” 付荷后知后觉:“我没必要和你说这些。” 这时,四楼那一户人家被付荷穿着高跟鞋的脚步声激活了,破口大骂,传出门板,传入付荷和史棣文的耳朵。黑暗中,付荷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一来,是她理亏了。平日里她穿着高跟鞋上下楼都会蹑手蹑脚,但刚刚情急之下没顾上。 二来,和史棣文的久别重逢,她这样的狼狈不堪会不会太毁于一旦了? 谁不要面子的? 四楼的夫妇一口恶气憋了太久,这终于抓住了付荷的小辫子,哪里会放过? 他们打开了门。 情急之下,付荷无声地命令史棣文:“过来!” 史棣文向前一步,移出了那夫妇的视野,但也结结实实地堵在了付荷的身前。 付荷垂着头,本意是屏息凝神,但往往事与愿违,面前这个男人……是她记忆中的味道。在人的感官中,付荷最赢不了的便是嗅觉,很多事不看、不听,并不难,但味道无孔不入,勾着无数的过往让人比看了、听了,更感慨万千。 这时,厚福睁开了眼睛。 那夫妇的目标是付荷,直奔了五楼。 厚福前所未有地乖巧,黑眼珠滴溜溜地望向史棣文。反观史棣文,他只看了厚福一眼,像是出于礼貌地只回看了厚福一眼,便漫不经心地别开了目光。付荷给厚福换了个姿势,切断了他望向史棣文的目光。 她是代厚福不值,咱别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行不行? 楼上有劲敌,史棣文的话不得不凑到付荷的耳边说:“这个时间,你带着他出去做什么?壮胆也不能用他壮吧?” 付荷没做声。 “说话。”史棣文再往前凑。 厚福被夹在中间,兴致勃勃,像是随时能咯咯地笑出声来。 付荷无路可退,用肩膀顶开史棣文:“病了。” 这两个字,真真令付荷心酸,猝不及防。 史棣文用目光一指厚福:“他?” 付荷破罐破摔:“是,就是他,他病了,去医院了。” 这下,史棣文不甘于在这一块安全地带以不变应万变了,也不再窃窃私语。他头也不回地上了楼:“他病着你还在这儿磨磨蹭蹭?” 史棣文和那夫妇在付荷的家门口狭路相逢,那夫妇的气势几乎要拆了付荷的门板。但论气势,史棣文大概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吧?他只说了一个滚字,那夫妇便抱团滚回了四楼。 付荷眼看着他们同时挤在门框里,又同时弹了进去…… 她心说一个滚字这么好使吗? 枉费她过去的长篇大论。 ☆、还没忘,却无解 史棣文折回来,对付荷一声令下:“回家。” 付荷越过史棣文,一肚子火:“要不是你,我早回家了。你来干什么?你到底来干什么?” 史棣文跟在付荷身后:“你管我来干什么?倒是你,你把厚……你把孩子带病了,你还有理了?” 付荷一记眼刀冷冷地射向史棣文。 史棣文知错能改:“错了,这句话是我说错了。” 但紧接着,他仍有话说:“这大半夜的,你去医院不能找个朋友陪你去吗?你刚刚上楼叮里咣啷的是怎么个意思?累了你就停下,倒栽葱会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还什么防狼喷雾?真遇上个不要命的,你也得跟着买大送小。你这个女人就是有勇无谋……” 付荷一边开门,一边顿住。 倒不是因为史棣文的喋喋不休。 她抬眼:“你知道他叫厚福?” 史棣文的发条一点点松下来:“我……Zoe说的。” “我的住址?” “我只能说……Zoe还是挺好套话的。” 事已至此,付荷没急着进门:“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如果我刚刚上楼没有叮里咣啷,没有累,没有倒栽葱的可能,你不会露面对不对?毕竟五楼上面有六楼,有你的藏身之处。” 史棣文供认不讳:“是。我只是路过来看看,现在的局面不在我计划之中。” 付荷如释重负:“太好了。那我们一言为定,现在的局面……就当没发生过。” 付荷进门,关门。这是最好的收场,像是走在平衡木上,东倒西歪,频频要掉下去,但在最后关头还是稳了住。 除了……厚福在最后关头,也就是在付荷关门的那一刹那,脱口而出道:“爸爸!” 门内。付荷不可思议地将厚福瞪了又瞪。而厚福刺溜一下脱离了付荷的怀抱,着陆,手舞足蹈。付荷身心俱疲,靠着门板缓缓瘫坐下去。 门外,鸦雀无声。 付荷竖着耳朵,不知道史棣文有没有离开。离开,他是插了翅膀吗?不然怎么会没有一点点脚步声?抑或是还在?还在等什么? 直到门板被史棣文咣咣地擂响:“付荷,你会不会教育孩子啊?这臭小子逮着谁都喊爸爸?” “滚。”付荷奄奄一息,只能用这一个字碰碰运气。 “滚?”这是厚福在有样学样。 付荷头都要炸了:“臭小子……妈妈诗词歌赋的时候你不学,这你倒学得快。” 好在,这一个字是真好用。 史棣文离开了。 无论时隔多久,他和她还是“同类”。 二人心照不宣,这样的久别重逢不是什么好事。彼此若无情,那只管叙叙旧,若有情,再试一把也无妨。偏偏他们游离在二者之间,用六个字概括便是还没忘,却无解。她还是当年的她,在付家母凭子贵。他也还是戴着面具的他,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还是分开的好。 分开,至少耳根清净,心里也清净。 厚福吃了药,上床睡觉,直到天蒙蒙亮,体热又卷土重来,再吃药,再上床睡觉。付荷知道小儿急疹就是这样,不至于手忙脚乱,只是过劳,整个人昏昏沉沉。 这个小家伙,人如其名。 他曾叫大壮,便壮壮实实了两年。后来他叫厚福,便真的福如东海,两年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还是头一回遭了罪,烧到嘟嘟囔囔说胡话。 付荷给厚福换了个退热贴,喘口气,想起了于敖说要来接她共进午餐。 她犯不着让他白跑一趟,又想起了他的名片。 她将风衣两侧的口袋摸了个遍,于敖的名片不翼而飞。 这时,郑香宜致电付荷:“表姐,我们登机了,一会儿见!” 付荷哈欠连天:“不请自来,能不能不见?” “我倒是‘请’你回北京,可你不回啊!唯一一个妹妹要结婚,你不到场也就罢了,提前陪我置置装,吃个下午茶,同床共枕讲个悄悄话,让我享受一下最后的单身,这是你的义务。”郑香宜越来越伶牙俐齿,“这是你不可推卸的义务!” 挂断电话,付荷没有了困意。 一闲下来,往事便历历在目。 付荷对付有余的一个怨字,被封存了半辈子,直到厚福出生的那天。 那天,有如死里逃生的付荷被护士抬下产床,抬上推车。厚福被包裹后,就搁在付荷的颈边。他又红,又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付荷歪了一下头,依偎住他,心说妈妈才没有嫌你丑…… 就在这时,产房的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来者是闻讯从家中匆匆赶来的付有余:“男孩儿?是个男孩儿?” 康芸在后面拉都拉不住。 医生和护士公事公办:“出去!这儿多少的产妇,又不是给你们一家开的,男的进来像话吗?出去!” 付有余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孙子!” 隔着几米的距离,付荷一欠身,和付有余四目相对。 付有余喜极而泣:“小荷,好样的!” 那是付荷第一次从付有余的眼睛里看到父爱,而在此情此景下的看到,她宁愿什么都没看到。 其余产妇的家属也怒气冲冲地涌了上来。 人一多,反倒让付有余钻了空子。他一猛子扎到付荷的身边,抱过厚福,反作用力将付荷此时赖以为生的推车撞得远远的。付荷无能为力,任凭推车亲吻上墙壁,任凭自己心如死灰。 那一刻,付荷决定了带走厚福。 她决定了做一个睚眦必报的不孝女。 厚福才刚刚出了满月,付荷便入职了位于上海的安华外汇,不顾付有余的苦苦哀求,带走了厚福。 付有余要跟着来上海,付荷便问他:“爸,是我走到哪,您就跟到哪吗?” 换言之,她是不会让他跟上的,世界……那么大。 这一次,康芸帮了付荷一把,她对付有余用了缓兵之计:“咱们三不五时地去看看她们娘儿俩不就完了?不远,上海不远!” 因为康芸看到了产房中的那一幕。 她看到了付荷身下的推车狠狠撞在墙壁上,几乎地动山摇。 两年来,付荷只有在回北京的时候,会让付有余和付翱小聚。其余时候,无论付有余多想孙子,想也白想。付有余没有付荷在上海的地址,每次来,有付荷“从中作梗”,那他还不跟大海捞针似的? 有一次康芸没来,付有余一个人来,付荷安排司机带他一日游,傍晚,将他带到一家他最爱吃的烤肉店,说会带厚福来和他团聚。 后来,只有付荷一个人来了,她说厚福临出门的时候睡着了,就让他在家里舒舒服服睡了,正好,他们父女俩正好借此机会交交心。 付有余拂袖而去。 而当时,厚福没在家,他就在付荷和付有余隔壁的包厢,由保姆带着,只等付荷一声令下。 只要付有余给付荷五分钟的时间,就五分钟,他就能和孙子团聚了。 可惜他连五秒钟都没忍住。 手机滴滴一响,又到了厚福吃药的时间,将付荷从往事中拉回来。 厚福嘟着小嘴吧嗒吧嗒地吃药:“妈妈不上班?” “今天是周末。” “周末,上班。” 付荷失笑。这臭小子会说的话不多,却话里话外地带刺。是,她是个没有周末的人。所有努力工作的人,首先要在工作中随叫随到。这是努力二字的第一个门槛。她一次次在周末被工作呼之即去,大概全被厚福记在了小本本上,总有一天找她算总账。 怕什么,来什么,这时Zoe致电付荷。 付荷先下手为强:“除非是姚太太,否则什么都不要跟我说。” “你这乌鸦嘴,还真是姚太太,这会儿在VIP室点你的名呢。”Zoe那边传来水声,“我先替你奉个茶,不谢。” 厚福过来勾住付荷的脖子,献吻。 付荷轻拍了一把他肉呼呼的屁股:“这位小付先生,你的魅力恐怕还差那么一点点火候,所以……” 厚福似懂非懂:“上班?不上班?” 付荷抱歉道:“妈妈速去速回。” 付荷致电了保姆。同样地,保姆也是个努力工作的人,也会被工作呼之即来。边等保姆,付荷边化了妆。 收尾时,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付荷心中有数:“喂?” “是我。”果然是于敖。 付荷说了个谎:“我才要打给你。” 她没说她弄丢了他的名片。 但这一秒,她灵光乍闪。昨晚,她曾用手机的手电筒直射史棣文。后来史棣文拿下她的手机,关掉手电筒。再后来他将她的手机放进她的风衣口袋……左边,没错,于敖之前也是将名片放进她左边的风衣口袋。所以,是史棣文的手一进一出,那名片便不翼而飞了。 可能性一半对一半,也许是他不小心带出去的,又也许是他拿走了。 “我半小时后去接你。”于敖说。 付荷几乎怀疑,在于敖的字典里是不是没有了问号。 “我今天有个重要的客户……” “是大元集团姚总的夫人吗?” 付荷一怔,缓缓拉上化妆包的拉链:“说来听听。” 于敖轻描淡写:“正好去恒隆广场办事,和安华外汇在同一层,又正好碰上姚总的夫人,就聊了几句。我看她一副不大顺心的样子,就请她去楼下我们新开业的珠宝行坐坐,给她打了个满意的折扣。今天她顾不上你了。” 付荷不掩饰自己的半信半疑:“这么正好吗?” 于敖所答非所问:“她除了是重要的客户,更是个难缠的客户吧?” “我是不是只能说谢谢了?” “还能说一会儿见。” 付荷一声叹息:“好,一会儿见。” 保姆一来就和厚福相谈甚欢。 厚福这会儿又退了烧:“夜里,爸爸来了!” 保姆也是够八卦的,一连串地问厚福,是吗?爸爸长什么样子?做什么的? 付荷扶额,问钱阿姨您会不会太瞧得起厚福了?他这么屁大点儿是能有问必答还是怎么着? 然后,付荷给厚福洗脑:“梦见,你是夜里梦见爸爸了。” 厚福大字型一躺,云里雾里。 ☆、我只针对他一个 半小时后,付荷在楼下等来于敖。 不同于昨晚夜色中的“偶遇”,这光天化日之下的面对面令重逢多了几分真实感。于敖下车,给了付荷一个并不算造次的拥抱。付荷拍了拍他的背,硬朗,带有香水味,不是两年前的少年了,岁月的刀刻同样多了几分真实感。 她或许还是她,但他绝不再是他。 付荷锲而不舍:“昨晚都没来得及问你,过得好不好?” 于敖反问:“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果然,又一无所获。 于敖选了一家日料店。 付荷问道:“方不方便再叫上两个人?我表妹和未来表妹夫这会儿在机场等我安排。” “郑香宜和周综维吗?” “不是说贵人多忘事?” 于敖游刃有余:“说明我还算不上贵人。” 据付荷所知,虽然郑香宜和于家二少爷于泽至今被友谊的桥梁连接着,但无论是郑香宜,还是周综维,这两年都和于敖没有交集,难得于敖还叫得出他们的名字。 四人在日料店会合,郑香宜先拥抱了付荷,后对于敖竖了大拇指:“日料好,日料妙,日料呱呱叫!刺身中热量最高的是金枪鱼和三文鱼,天妇罗我一律不碰,碳烤类我只吃一点点,寿司不要酱。” 周综维宠溺:“好了你,我看是你呱呱叫。” 如今郑香宜的体重只剩下四十六公斤。只是,减肥难,会说话更难。瞧瞧,今天不是她做东,甚至她不是主客,一张嘴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自己的忌口,这是要全世界都围着她转吗? 好在,如今周综维是围着她转的。 不像满大街的排骨精标榜自己怎么吃都吃不胖,郑香宜是把减肥挂在嘴上的,对每一个卡路里斤斤计较。周综维觉得这样的她可爱极了。 付荷旁观者清,郑香宜还是那个郑香宜,开个幼儿园,没见过什么世面,小家子气。 过去,周综维也觉得这样的她可爱极了。 区别只在于郑香宜瘦了,带的出手了。 付荷对周综维的好感在当年便一去不复返了,只剩下面子上过得去。 好在周综维也不是冲付荷来的。于敖是他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张嘴就诗朗诵:“于总,咱们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于总。 一时间,付荷都没法将这个称呼和于敖对上号。 但再一看如今的于敖,又觉得这个称呼再恰如其分不过。 “有缘的是他和表姐好不好?”郑香宜对付荷挤了挤眼睛。 付荷给了她一个“闭嘴”的眼色。郑香宜这不会说话的毛病是没得救了,再搭配上周综维此时急吼吼的谄媚相,真不知道二人的近墨者黑,到底是谁近了谁。 这时,史棣文致电付荷。 付荷是换了新号码的,但史棣文没换。 所以付荷先进行了两轮自问自答。第一,他是怎么知道她的新号码的?答案是他连她的地址都知道了,号码还不是小菜一碟?第二,时隔这么久,她为什么还能一眼认出他的号码?答案是……她不承认她一眼认出。 只要她不承认,就没人能拿她怎么样。 付荷走出包厢:“喂。” 史棣文没有铺垫:“你在哪?” 付荷有一说一:“我接你电话,是因为你是乔先生的特助。” “我问你在哪?” “吃饭。” “和他?”史棣文没有指出于敖的名字。 付荷心中有数:“和谁有什么不一样吗?” 史棣文心平气和:“不一样。你和谁吃都行,别和他吃行不行?你看,我是讲道理的。我不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只针对他一个。” 去他的心平气和,一股子阴森森的寒气只差冻住付荷的耳朵。 付荷不得不以攻代守:“他的名片,你还打算还我吗?” 史棣文明人不做暗事:“不打算。再说了,没了区区一张名片,你们这不是也没失散在茫茫人海吗?” 所以还真是他拿走了。 昨晚,他势必在楼道里看到了于敖送她回来,看到了于敖将名片塞进她风衣口袋。 “你别这样。”付荷好言好语,“过了这么久了,大家也都这么久没联络,你别三两句话就把大家的关系打回从前。” 语毕,付荷挂断电话,所以只听到了史棣文的半句话。 只听到他说:“他才不是从前……” 周综维的家具生意这两年做得不好不坏,产销量达到饱和,使劲都不知道往哪使。而于氏集团除了宝石,一步步涉足东南亚房地产、文化和电商等方方面面的领域。对周综维而言,于家无异于新的资金、渠道和领路人,也就怪不得他把于家的每一份子都当作大腿来抱一抱。 包括于敖。 可惜于敖即便是“于总”了,他今天也不是来谈生意的。 他不疾不徐地给付荷布菜,让她吃一点这个,再尝尝那个,节奏刚刚好,但对付荷的注视几乎不间断,以至于周综维常常话说到一半,才发现于敖根本没在听,发现自己在于敖面前根本是个透明人。 郑香宜对付荷有一肚子的话,但逃不开五花八门的减肥秘籍,以及中医祛痘、西医祛痘,和中西医结合祛痘…… 直到她拉着付荷去了洗手间,才换了个话题:“表姐,国际飞镖赛上海站下周开赛,于泽会出赛,所以无论如何,你要留下我……” 在于家,于泽是个幸运儿。 他在父母给他的期限内,拿下了联合会杯赛的冠军,从此,他的飞镖大业也就没有期限这一说了。 那一届的联合会杯赛,程韵伊没去,郑香宜去了。于泽作为黑马夺冠时,郑香宜坐在观众席上喜极而泣。那时的她还是个减肥减了一半的小胖子,上镜后,一张脸还是脸盆般的大,但大概是她的喜极而泣太真实,太有感染力了,导播给了她一次次的特写。 付荷不能不问:“你要留下给于泽加油,周综维知道吗?” 郑香宜对答如流:“这点小事,他没必要知道。你就说我们姐妹难得聚一聚,多留我几天。” “这点‘小事’?” “对,小事。” 付荷和郑香宜回到包厢时,于敖正打断周综维的阿谀:“我和付荷还有些话要说,烦请你和郑小姐……” 周综维连声:“好好好,没问题!我们正好也另有安排。” 付荷看了下时间,对于敖抱歉:“我也得回去了,改天我请你……” 毕竟,今天的周综维百分之百是给于敖添堵了,付荷对此不能不抱歉。 “再坐一会儿。” “改天。你也知道的,孩子病着……” 于敖寸步不让:“等下我会用最快的速度送你回去。付荷,我们还没来得及说话,不是吗?不然我也不会失礼到对他们下逐客令。” 郑香宜这一餐的卡路里还有余额,于是,又细嚼慢咽地吃了两口没有沙拉酱的沙拉。周综维也拖泥带水,起身起得像慢动作,窥视着付荷和于敖的“较量”。直到于敖连面子都不给他留了:“周先生说的另有安排是要留下来看戏吗?” 周综维这才抓上郑香宜匆匆离开了。 付荷妥协:“好吧,那就再坐一会儿。” 她笑着补充:“怎么说,你今天也帮我关照了姚太太,不然这个时间我也是脱不了身的。” “就因为这个?”于敖起身,“那走吧,我送你回去。” 这一次,是付荷失言了。 于敖没有买单。 他有十足的把握,这个单,周综维是买定了。 于敖也没有食言,果然是用“最快的速度”将付荷送回了家。 下车前,付荷信誓旦旦:“等我回北京,我请你。” 于敖握住付荷的手:“付荷,我还有没有机会?” 付荷抽出手,反过来覆在于敖的手背上拍了拍,语重心长:“我只是从准妈妈升级为一个妈妈,其他的都是一样,所以你当年没有机会,今天也没有。” “不一样,我不一样了。” “于敖,你对我就这么不死心?” 于敖只有一个字:“是。” 他是真的不一样了。换作过去,他会说他也有犹豫,也生怕做出错误的选择。如今,付荷不知道他是真的心意已决,还是藏起了那些犹豫和生怕。 接下来的话,不在付荷的计划之中,是说一句算一句:“莫非你一直没有对我放手?一直有在帮我吗?这两年,我有不止十件八件想不通的事,好事,都是好事。想不通路为什么会这么顺,困难为什么会不攻自破。上头像是对我有额外的关照,业内不乏贵人。所以……是你吗?” “你说是,就是。” “所以昨晚在医院,不是巧合?” 于敖轻笑:“哪来那么多巧合?” 这时,付荷看见了史棣文。 她坐在于敖的车里,看见史棣文站在对面的一家店铺中,在看着她。付荷调转了目光,怕于敖会跟着她的目光看见史棣文。尽管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可“怕”的,但十有八九,这两个男人前后脚的卷土重来和他们彼此间的八字不合分不开。 付荷说了结束语:“于敖,在放手和不放手之间,我真希望你放手的是我,不放手的是嘿摄汇。不过,怎么选择是你的自由。” 付荷下车后,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店铺,没看到史棣文。 再一看,看到他在过马路。 付荷一头扎进楼门,回头再一看,于敖驶走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史棣文,或是看到了,但不屑一顾。付荷不认为于敖会不认识史棣文。这两个男人中间夹着一个“何德何能”的她,恐怕早就知己知彼了。 史棣文在四楼擒住了付荷。 对,四楼,又是那不好惹的四楼。 他问她:“你跑什么?” 她反问他:“你追什么?” ☆、能过来陪陪我吗 即刻,付荷要下楼:“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史棣文挡住付荷:“没必要。” “会扰民的。” “是扰民,还是有人吹毛求疵,你搞搞清楚。你说你,挺蛮不讲理的一个人,有时候又窝窝囊囊得要命。” 付荷忍下来:“找我什么事?我给你两分钟的时间。” 史棣文直截了当:“用不了两分钟,我就一句话。付荷,你能不跟那姓于的来往吗?” “你能给我个理由吗?” “理由不是明摆着的吗?你很好,但论条件,他比你的很好更好。这两年他换了多少个女朋友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你三十岁了,不年轻了,手段更谈不上,你以为你能做他的终结者吗?还是说你不介意做个过客?” 付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噗嗤一下笑出来:“你都不知道他对我有多长情。” “哦?”史棣文眉毛一挑,“我是不知道,你告诉我。” “我有告诉你的义务吗?”付荷要上楼,“两分钟到了。” 史棣文绕前,在绊倒付荷的前一秒,又热心肠地将她稳稳扶住:“有。抛开年不年轻,手不手段的不谈,从某种角度来说,你的男人会介入厚福的人生,我有权力把把关。” 说完,史棣文便松开了付荷。 久别重逢以来,他一直对她保持着距离——保持着一种触手可及,却偏偏不伸手的距离。唯一一次伸手,他也只为拿走于敖的名片。 事已至此,付荷不能打退堂鼓:“好,那我就告诉你,我不管他换了多少个女朋友,我只管这两年来,他一直在做我的保护神。” 史棣文微微眯了双眼,就差将危险二字写在脸上了。 付荷有始有终:“他在暗中,但我感觉到了。我不算粗枝大叶的人,一颗心更不是铁打的。” 这下,史棣文伸手了。 他一只手轻轻搭上付荷的肩头:“你确定你感觉到了?” 付荷的肩头好似有千斤重:“当然。” “那你确定……你感觉到的是他?” “当然!” 下一秒,付荷有哪里仿佛裂开了一条缝:“难不成是你?” 史棣文呵地一笑:“当然不是我。付荷,你要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说不定处处都是活雷锋。再者,你也要相信你的所向披靡和你的能力分不开,别妄自菲薄。什么保护神?要不要这么戏剧化?” 付荷被史棣文笑到发毛:“人间自有真情在?这话我该怎么接?天王盖地虎,还是让世界充满爱?” 付荷上了楼。 这一次,史棣文没有挡住付荷,只在她背后说道:“好吧,你就当那个保护神是我吧。总之别被他姓于的骗得团团转。” 付荷逃回了家中。 论信口开河,她和史棣文都是佼佼者,又或许……于敖会后来者居上?那么,信谁,不信谁,或许谁都不信才是上上策。 厚福病恹恹地睡着,保姆情不自禁:“哎,可怜,也没个爸爸。” 付荷面不改色:“可怜什么?谁说他没爸爸,他爸爸是宇航员,登月去了。” 保姆也是个狠角色:“又改宇航员了?上回不是说考古学家?” 这时,有人敲门。 不是史棣文,而是比史棣文更让付荷头大的四楼那一户人家,且还是夫妇二人兴师动众。付荷挤出个笑容。 女的抢在付荷之前开口:“付小姐,这是我最拿手的生煎馒头,尝尝!” 男的紧随其后:“她也就这个拿得出手,别嫌弃啊。” 付荷面带笑容地接过盘子、道谢、送客,脸都僵了,以至于保姆敲打付荷,几个馒头就给你美上天了? 付荷这才揉了揉酸痛的腮帮子。如果这色香味俱全的馒头没有下毒的话,那功臣无疑是史棣文。软也好,硬也好,软硬兼施也罢,他拿下了那对夫妇。从此以后,她路过他们的家门口再不必战战兢兢。 晚上,周综维一个人住酒店,郑香宜来投奔付荷和厚福。 郑香宜对厚福自然也是喜欢得不得了:“真是越长越帅了,唉?他鼻子好像于泽啊!” 付荷急眼:“话没你这么说的,会让人误会好不好?倒是你,郑香宜,你确定你这种状态适合结婚?适合和周综维结婚?” “我哪种状态了?” “三句话不离于泽的状态!” 郑香宜一口咬定:“我确定,我想嫁给周综维想了十几二十年了。你知道鸡汤和现实的区别吗?就是鸡汤鼓励你向前看,别回头,说接下来的更精彩,而现实是回头草吃起来最顺口,精彩只是刹那的烟火,闭眼,别看,闷头吃得舒舒服服才是长久之计。” 有郑香宜陪着厚福,付荷偷了个清闲,刷刷手机。 姚太太的账户有回暖,付荷跟着松下一口气。更但愿姚太太今天从于家的万界珠宝满载而归,那便是锦上添花。 她又刷到Zoe的微博:一入秘门深似海? 付荷才松下的那一口气又堵上来,谁人不是在深似海中沉不下去,又游不到岸。 郑香宜和厚福的对话又传入付荷的耳朵。 郑香宜都八卦了两年多了:“宝贝,你爹地到底是什么人啊?你告诉香香姨好不好?香香姨保证不告诉别人……” 厚福一声不吭。 郑香宜学的是幼教,对付个厚福绰绰有余:“你这么帅,是随你爹地吧?” 厚福中计:“爸爸帅,爸爸……月亮人。” 郑香宜一头雾水:“月亮人?你是说外星人吧?” 付荷失笑,这臭小子说的大概是宇航员吧? 两天后的晚上,康芸致电了付荷。 当时,付荷在摸着厚福的脑门儿对郑香宜头头是道:“这回是真的退烧了,接下来就该出疹子了,等疹子退了……”郑香宜啧啧地夸付荷,说付荷生养一个比她开一间幼儿园还博学多才。 就在这个节骨眼,康芸致电付荷:“小荷,你爸中风了!” 付荷的博学多才仅限于儿科:“中风?中风是什么?” 一旁的郑香宜也是个二把刀:“该不会是瘫了吧?” 随即,付荷不得不守着出了一身红疹子的厚福,而郑香宜和周综维搭最快的一班航班返回了北京。不多时,康芸再次致电付荷,说付有余脱离了生命危险。 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从此以后,他只是一条嘴歪,眼也歪,且大小便失禁的生命了。 两小时后,付荷致电史棣文。 那时是凌晨三点。 付荷没有拐弯抹角:“你还在上海吗?” “在。”史棣文是个夜猫子。 “能过来陪陪我吗?” “你……确定?” 付荷实话实话:“我权衡了两个小时的利弊,你说算不算确定?” 保姆平日里不在付荷这儿过夜,但今晚特殊,付荷怕付有余那边传来坏消息,那她便要即刻回北京,所以以防万一地将保姆拴在了厚福的身边。此时,史棣文说十五分钟就到,令这个特殊的状况更加特殊了。 付荷拍了拍睡在沙发上的保姆,抱歉道:“钱阿姨,您回家睡吧。” 保姆迷迷瞪瞪:“几点了?” “三点。” “你爸那边?” “没事。” “厚福?” “没事。” “那你也快睡去吧,我再凑合凑合就天亮了。” 付荷不得不挑明:“钱阿姨,我等下有客人。” 保姆这才迟迟醒明白:“三点?有客人?” 后来,保姆上了厕所又要喝水,喝了水又要上厕所,平时一脚蹬的运动鞋,今天非要把鞋带解开穿,解开就得重新系,慢条斯理地跟绣花似的。终于,她憋不住了:“小付,是孩子他爸吗?” 付荷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看了一眼时间:“您这会儿下楼,能碰上,看看够不够玉树临风。” 保姆这才出了门。 半分钟后,史棣文来了。 掐指一算,那二人大概率在楼门口擦身而过。 楼道没有灯,付荷也没有开灯,史棣文相当于从一片黑暗跨过一道门,来到另一片黑暗。 而付荷直接投入了他的怀抱:“你知道吗?我就是个白眼儿狼。说什么养儿方知父母恩,狗屁。我就是养了小的,就不要老的了。有了厚福,我再也不是一个人,我有家了,那我还要那个没心肝的坏老头做什么?可是……可是我将来会有报应的,我让那个坏老头膝下无人,冷冷清清地去鬼门关转了一圈,厚福将来也会这么对我的。” 史棣文循循善诱:“还有吗?” “他就我这么一个女儿,要杀要剐,那也是他的权力,可他没有不是吗?他把我健健康康地养大了。再者说了,他要真坏透了,就该这么一闭眼一蹬腿地走了,那才是对我最大的报复,比我对他的报复要高明上一百倍。可他也没有。” “说完了吗?” “他挺过来了。爱屋及乌,他为厚福挺过来了,也等于放我一马。” “这回说完了吗?” 付荷吸了吸鼻子:“你说我是不是冷血?我一直在酝酿、酝酿,可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充其量就是心里堵得慌。” “还没说完吗?” “你急什么?” 史棣文松开付荷:“我是怕他急。” 这个他,指的是厚福。 付荷猛地一回头,只见厚福已翩翩醒转,且从仰面朝天翻转了一百八十度,这会儿正趴着和史棣文遥遥相望。小家伙只穿了件背心,肉呼呼的胸脯挤出一道沟。 “爸爸……”他再一次语不惊人死不休。 ☆、欺负妈妈,坏人 史棣文扳回付荷的脸:“说真的,他不是逮谁都喊爸爸吧?” “开什么玩笑?” “那就是……你拿着我的照片教他的?” 付荷挥开史棣文的手:“我哪来你的照片?” 厚福刺溜坐直身,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一个小屁孩儿,高兴了,不高兴了,都会用拍这一个动作来表达。但在史棣文以为这是盛情难却,便直挺挺地走上前,缓缓坐在了床边。 付荷知道史棣文此举是盛情难却,甚至是勉为其难。 毕竟这一切越来越不在他计划之中。 付荷再一看,床上那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终于,史棣文求助付荷:“喂,你能不能帮我们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付荷临危不乱,开灯,奉上平板电脑:“他喜欢玩那个切水果的游戏。” 灯光下,史棣文被厚福浑身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吓到了:“这不用住院的吗?” “只是看上去吓人。” 说话间,厚福拿过平板电脑,开机,进入游戏,摩拳擦掌。 史棣文找付荷的茬:“你总给他玩这个是不是?眼睛不要了?将来做不了飞行员的。” 付荷板下脸:“没人比我更在乎他,所以你别在这方面对我指手画脚。” 生怕和厚福二人世界,史棣文这会儿将付荷当救命稻草:“好好好,我错了。坐,你也坐。” 付荷在厚福的身后坐下。 史棣文仍不怎么看厚福,那种“不看”,不自然到了一种欲盖弥彰的地步。到哪里都流畅的目光,独独在掠过厚福那巴掌大的小脸儿时,会跳过去。好在厚福在迫不及待地切水果了,史棣文便对平板电脑目不转睛。 厚福的水平和史棣文预期的不相上下,史棣文便分了心,问付荷:“你有和他提过我吗?” “有,说你是考古学家,指南针坏了,回不来了。还有,说你是宇航员,宇宙飞船坏了……” “总之是回不来了。” “嗯。” “付荷,你可真能胡说八道。” 付荷认错:“这一点是我不对,总觉得他还小,听不懂。” 史棣文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会管我叫爸爸?”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教的。连爸爸这个词,都是他无师自通。当然了,也可能是保姆的功劳。” 房间小也有小的好处,无论气氛好与坏,一下子便铺天盖地。此时,付荷、史棣文和厚福仿佛多如牛毛,却又千金不换的一家三口,在消磨无所事事的时光。 付荷允诺了厚福五局游戏,转眼间过半。 厚福垂头丧气,用恳求的小眼神看了看付荷。付荷无可奈何,点点头。厚福心领神会,即刻派出了左手。 史棣文不以为意:“嗬,还出奇兵了?” 说话间,厚福的战斗力大幅度提升。 付荷幽幽地解说着:“不是出奇兵,是使出杀手锏。他是个左撇子,我在纠正他。” 史棣文一心二用,一边对着满屏稀巴烂的水果给厚福连连捧场,一边又来对付荷指手画脚:“左撇子有什么好纠正的?科学证明,左撇子有更丰富的创造力,更擅长综合思维,这可是学都学不来的天赋。” “问题是都用不着科学证明,左撇子在日常中的不便有目共睹。” “付荷,你太刻板了。莫非是你饱受了刻板的苦头,还要代代相传?” 付荷被史棣文的话戳到了痛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饱受苦头?瞎吗?看不见我在每一件事上都得偿所愿吗?还有,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高谈阔论?你是他什么人?” “你这语气真是……有意思极了。你是在指责我不负责任吗?可这都是谁一手设计的?要为今天的局面负责任的人,真的是我吗?”史棣文隔开厚福倾向付荷,血丝自眼底一根根泛出,“嗯?” “爸爸。”厚福停了手,game一下子便over了。 史棣文不看厚福,一根食指指过去:“臭小子,一边儿去,你以为你这两个字能屡试不爽吗?” 厚福当史棣文的话是耳旁风,双手一撑,在床上晃晃悠悠地站直身,两步跨过去,搂住了史棣文的脖子。 顿时,史棣文倒抽了一口寒气,偌大的身躯一点点萎缩,别扭地迎合着厚福的怀抱,肌肉紧绷绷地不亚于羊入虎口的羊。而假如,他以为厚福这是在讨好他,他就大错特错了。猛地,厚福一张嘴,对着史棣文的肩头狠狠咬下去。 史棣文一声惨叫,不能还击,甚至连躲都不能躲,只好两只手死死薅住床单,直到厚福收兵。 厚福折回付荷的怀抱,不再给史棣文好脸色:“欺负妈妈,坏人。” 史棣文拧着脖子看了看肩头的一大片口水印,那叫一个不服气:“我欺负她怎么了?她欺负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啊?你……你这个臭小子就是她欺负我的铁证!不是,你怎么还咬人啊?是不是爷们儿啊你?” “走吧你。”付荷发了话。 这一次,她没有说滚。一来是怕厚福又学了去。二来是她把史棣文“请”来的,就算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至少要做到彬彬有礼。 气氛说变就变。 付荷和厚福是一伙,拒人于千里之外。 史棣文单枪匹马,像个中了圈套的入侵者:“付荷你没人可找了是吗?非要找我来……” 他走得怒气冲冲,却连摔门都不敢,关门时小心翼翼。 他当然不怕四楼那一户人家,怕只怕吓着了厚福。 那小可怜儿还病着呢。 转天,付荷破天荒地睡过头,连保姆来了都不知道。保姆说还叫了她两声,她只是翻了个身,接着睡。上班迟到了两个小时,错过了一个重要的会议。 付荷对领导一百个抱歉,说孩子病了,连轴转了几天有点吃不消。 不等她把话说完,领导摆摆手说小事一桩。 付荷越来越心如明镜,这……真是大大的关照。 数日后,康芸给付荷传来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付有余虽然口齿不清楚了,但好在脑子是清楚的。 付荷一时冲动,说过些天会带厚福回去一趟。 休年假之前,付荷将手头的事务一桩桩做好,交代好。上头越关照,她越要严于律己。否则五花八门的传闻沸沸扬扬,能把她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Zoe又来找付荷说加入销售部的事。 付荷指出来:“你这是典型的狼来了,你自己数数这话说了几次了?每次我才要给你铺路,你就打退堂鼓。” “这次是真的!” “等我从北京回来。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不回来了,到时候你找立君,我会跟他说一声。” “什么?你不回来了?” “嘘,我是说万一,万分之一的可能。” Zoe又来劲了:“你说巧不巧?我也有可能去北京发展!” 付荷投降地摇摇头:“我说什么来着?你这狼来了就是死性不改,都要另谋高就了,又来跟我请调销售部。拿我开涮是不是?” Zoe撒的一手好娇:“人家也是万一啦!” 至于Zoe说要去北京发展的事,付荷没多问。对Zoe而言,从一座大城市换去另一座大城市,一时半会儿哪里都不是家,但处处是机遇,没什么好多问的。但Zoe不问自答地掏出了一张名片。 一张于敖的名片。 Zoe说姚太太来的那天,是这位于总摆平了姚太太。 送客时,Zoe代表安华外汇和于总聊了几句。末了,于总给了她这一张名片,并对安华外汇发出了邀请,说是万界珠宝过几天有个新品发布会,有兴趣的话欢迎大家来坐一坐。 当时的“过几天”,到今天便是明天。 付荷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所以,于总只不过是邀请你和大家去他的新品发布会,你就在计划跟着他去北京发展了?” “所以我才说是万一啦!” 当晚,付荷接到于敖的电话。果然是为了明天的新品发布会。付荷说她身为安华外汇的一员,收到了邀请,可惜明天有其它安排。于敖问如果她是作为他的朋友收到邀请,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于敖有备而来:“你回北京也要请我的,只当提前到明天。” 欠着于敖这一个人情,付荷不得不让步。 翌日。 万界珠宝的新品发布会和冷餐会设在芭芭露莎,它坐落湖心亭中,闹中取静,静中又闹到人头攒动。 付荷是一个人来的,不难找到于敖。无论是万界珠宝的人,还是来宾,都将他众星捧月。相较之下,史棣文坐在角落里,一反常态地乖乖做了个配角。 没错,史棣文也在。 对付荷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付荷环视一圈,除了太引人瞩目的地方,只有史棣文所在的卡座还有空位。而这时,坐在史棣文旁边的丽萨一抬手:“付荷,这边!”当日乔先生宴请安华外汇,丽萨也在,且是毛遂自荐要带史棣文游上海的二人中的其一,最后……是不是她当选,付荷就不知道了。 但今天,史棣文的身份似乎是丽萨的男伴。 付荷踌躇不前。 偏偏于敖这时也自C位站直身,明目张胆道:“付荷。” 一时间,多少人将目光射向了付荷。 当即,付荷对于敖公事化地笑了笑,胡诌了一句场面话:“于总好记性,等下我再代表我老东家来敬您一杯。” “我这会儿就有空。”于敖话音甫落,他身边便有下属为付荷让出空位。 向南三十度角,是史棣文那一桌,本还有两个空位,这会儿仅剩下一个,就在史棣文的左边。付荷不动声色地看过去,看史棣文的手臂自然而然地伸展到那唯一一个空位的椅背上,食指轻轻敲打,力道大概类似于弹烟灰,没有攻击性可言,但仿佛无休无止。 然后,隔着人山人海,史棣文对付荷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过来。” ☆、误伤 出师不利,付荷对于敖的戏该演还得演:“我这一杯倒的酒量,还请于总再容一容我,我等下先跟老东家通个电话,他们的美意,我再来给您通通带到。” 两害相权取其轻,就今天而言,史棣文是轻的那一个。 付荷走向了史棣文和丽萨所在的那一桌。 付荷和丽萨分坐史棣文的两侧。丽萨和史棣文之间的距离就差连针都插不进去了,付荷则向另一侧倾斜。尽管如此,丽萨对付荷还是防患于未然,隔着史棣文和付荷话家常:“宝宝小名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好有个性……” “厚福。”付荷回答道。 不远处,陪于敖谈笑风生的人大有人在。付荷暗暗松下一口气。 “厚福?”论演戏,史棣文比谁也不差,“这是打哪来的灵感?” “就是那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付荷点到为止。 丽萨却刨根问底:“好像有故事?” 付荷轻笑:“没有。人生路上每一步不都是得失参半吗?做妈妈更是一场冒险,不可能没有顾虑、动摇和退缩,所以可以说每一个孩子都是大难不死。” 史棣文:“得失参半?得有什么?失又有什么?” 丽萨抢答:“失的太多了!时间、精力、财力,往重了说,人格都不完整了,往轻了说,至少是身材走样。问题是身材走样也不轻啊……” 付荷:“八九不离十。” 史棣文:“那最后是什么让你坚持下来?” 付荷:“谈不上坚持,只不过没有退路。” 在光天化日和众目睽睽之下,付荷和史棣文推心置腹。 丽萨不是有眼无珠的人,自觉多余,干涩地清了清嗓子。 下一秒,史棣文称赞丽萨的耳环,俨然又给自己打上了“丽萨男伴”的标签。他若无意于暴露他和付荷的交情,那么任谁谁也看不穿。 新品发布会圆满落下帷幕,主角是设计师、形象大使,和给珠宝做配角的模特们,代表管理层致辞的也不是于敖,于敖从始至终坐在台下,或者说坐镇在台下。 媒体方一撤,冷餐会的气氛便没那么端着了。什么叫端着?在付荷以为就是无论面对几位数的珠宝,欣赏归欣赏,甚至可以眼馋,但绝不可以透露出我买得起或者买不起的讯号。对,买不买得起都得掩饰着。 付荷一直找机会要去敬于敖一杯。 但围着他转的人就没有小于三个的时候。 所以末了,还是于敖走向了付荷。见状,付荷要去迎于敖,毕竟无论她和于敖说什么,都没必要当着史棣文和丽萨的面。可惜于敖不这么认为,他封住付荷的路,将她按回了座位:“有喜欢的吗?” 付荷头昏脑涨,第一反应是不喜欢,无论是史棣文,还是于敖,此情此景之下她都不喜欢! 直到于敖又问了一遍:“我是说新品中,有喜欢的吗?” 付荷回神:“都很好。” 史棣文笑盈盈地拆台:“这么敷衍?” 丽萨多此一举地为史棣文打圆场:“可明明就是都很好嘛!” 于敖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坐在付荷左边的人也没有让位的意思,于敖便回手拉了一把椅子来。坐在付荷右边的史棣文伸手将付荷的椅子一拽:“付小姐这么没有眼力见,还不给于总腾个地方?” 这一拽,措手不及的付荷几乎倒在史棣文的怀里。 付荷只能若无其事地坐直身:“是是是,怪我。” 丽萨又来主持大局:“于总,Steven,你们二位是新识,还是之前在北京就打过交道啊?” “第一次见。”于敖惜字如金。 反观史棣文长篇大论:“虽然是第一次见,但我是久仰于总大名,英雄出少年。于总两年前空降到万界珠宝,从人人在背后说你是样子货,到服众,凭的是大刀阔斧,留下的人说你深谋远虑,卷了铺盖卷走人的说你卸磨杀驴,但事实胜于雄辩,事实就是你帮助万界珠宝分到了更大块的蛋糕。所以,于氏集团收购鼎丰,于总算不算最大的功臣?” “过奖。”于敖话锋一转:“Steven和付小姐也算是半个同行,之前也都在北京,有没有共事过?” 付荷头痛欲裂。 她和史棣文曾在宏利外汇共事的事,Zoe和丽萨,乃至安华外汇上上下下……至少在表面上都不知情,毕竟当时乔先生做东,她和史棣文装的可是谁也不认识谁。 至于于敖,他势必知情,区别只在于他知道多少,以及他是从什么时候知情的。早的话,大概能早到当时她在宏利外汇被陶女士推倒在地,被送入医院,医生说大小平安,然后她请于敖来医院,帮她在史棣文的面前演了一出戏。那是他和他第一次的交集。 晚的话,恐怕也晚不到哪去。 时至今日,付荷茅塞顿开——史棣文和于敖无所谓谁明谁暗,只要他们有心,谁都暗不到哪去。而她的“大隐隐于市”更是个笑话。到头来,她付荷是最明的一个。 当务之急,是怎么过眼下这一关。 史棣文接下于敖的话茬:“高,要么说还是于总高呢!的确,我和付小姐共事过一段时间,不过一个市场部,一个交易部,一年都碰不着几回面。” 显然,史棣文的回答是上上策。 既然瞒不住,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 丽萨意外:“还有这回事?你们怎么不早说?” 史棣文有始有终:“我们也是乔先生做东那天才碰上,之前得有……有两三年没见了吧?” 付荷搭戏:“差不多吧。” 史棣文揶揄丽萨:“你要我们早说,是要我们当着乔先生的面喧宾夺主吗?再说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观察力有待提高,你看看人家于总,这不一问就问到了点儿上?” 这时,付荷看Zoe走了来,便叫上丽萨:“那边是什么新鲜玩意儿?瞧瞧去。于总,Steven,你们先聊着。” 付荷坐不住了是情理之中。毋庸置疑,于敖和史棣文较着一股劲,但他们之间要互相“糟践”,便免不了误伤她。别的先不说,光是她分别和史棣文,和于敖都是旧相识这件事一旦一传十,十传百,她便免不了被推上风口浪尖。 怪也只能怪她自己没出息。两年前,他们三个人的身份、地位谁能比谁高到哪去?而两年后的今天,人家两个都大名鼎鼎,只剩下她这个无名小卒能不怕事吗? 几人顺着付荷的目光一看。 于敖:“算不上什么新鲜玩意儿,水烟而已。不适合你。” 史棣文:“于总怎么知道不适合付小姐?” Zoe亲昵地站到付荷的后方:“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丽萨有发言权:“呵呵,世界这么小,能不热闹吗?” 史棣文和于敖旁若无人。 于敖笑着:“以我对她的了解,我说不适合,就是不适合。” 史棣文也笑着:“哦?我对付小姐倒是不怎么了解。但从面相看,付小姐是个自律的人,在饮食、运动、消费、社交和职业规划等方面,一旦有目标,便能坚持下去。除了一件事,付小姐无能无力。” 包括付荷在内,众人的胃口都被吊高了。 丽萨最耐不住性子:“哪一件事?” “失眠。”史棣文言归正传,“所以要我说,付小姐就该偶尔突破一下条条框框,说不定多喝两杯,吸两口水烟,能换个好觉。” Zoe也来了兴致:“Steven,你还会看面相呢?” “说笑了。”史棣文对付荷目不转睛,“我只是眼神儿好,看到付小姐的黑眼圈了。” 付荷再也坐不住,二话不说挽走了Zoe和丽萨。 哈密瓜味道的水烟,Zoe和丽萨愣是没抢过付荷,被付荷先吸了两口。付荷借此定了定神,便扬长而去。Zoe和丽萨并没有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付荷她和史棣文、和于敖的过往,付荷便知道她们越不问,越是在疑神疑鬼。 再转天,付荷带厚福回了北京。 说来,如今上海该是付荷的主场,该是史棣文和于敖“滚”回北京才对。 结果她走了,他们或公或私地反倒落后于了她。 说好来接机的郑香宜和周综维,只来了一个郑香宜,而且……她还不是来接机的。 郑香宜之前对周综维大包大揽,说她一个人接机绰绰有余。但等付荷和厚福落地后,付荷接到郑香宜的电话,她说她登机了。 飞上海。 因为于泽在上海的比赛还没有结束。 至于如何向周综维交代,郑香宜不管不顾:“表姐,你就说你在上海的房子发大水了,我去帮你淘水。” “等你去淘水?我冰箱都漂到外滩了好不好?”付荷厉声厉色,“你赶紧给我下来,你要是敢飞,我就敢捅了你和于泽的这层窗户纸。” 郑香宜八匹马拉不住:“我是于泽的幸运女神,非去不可!不说了,我关机了。” 拖着行李,抱着厚福,付荷心力交瘁地坐上出租车。这一次回北京和之前截然不同。付有余、史棣文和于敖,这三个大概上辈子对她有恩,所以她这辈子要来还的男人,一股脑儿地又都回到了她的世界。北京,仍是她逃不开的北京。 表姨和表姨父,还有周综维,一个不落地都在付有余和康芸的家中等候着。 付有余盛装,坐在锃亮的轮椅上。 这轮椅是周综维买的。自从他和郑香宜的婚事定下来,他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热衷于为小家、大家做贡献。这不么,连给未婚妻的表姐的爸爸花钱都当仁不让。付荷要还他这笔钱,他说什么也不收。 无奈郑香宜今天又又……又来这么一出,婚事是定下来了,心是真飘。 ☆、第一次 付荷看付有余的时候,借鉴了史棣文看厚福的那种“看法”——流畅的目光会独独跳过付有余的脸。她从他的脚,仔仔细细地看到脖子,接着便从脖子一跃看到头顶。 厚福被簇拥着。 他是个小机灵鬼儿,长辈们一个个叫过,却也独独略过了付有余。 对他来说,妈妈和爷爷的隔阂,像是一道没有人去教却又被人人言传身教的常识题。 直到付荷发了话,叫爷爷。 厚福才奶声奶气道:“爷爷。” 没错,付有余和康芸不是厚福的姥爷和姥姥,是爷爷和奶奶。 当即,付有余欣喜若狂地发出了一连串乌涂的音节,伴随着口沫横飞。付荷的胸口一闷,悄悄退后了两步。 周综维以为郑香宜落了后,还下楼去迎了迎,无功而返,问付荷:“香宜她人呢?” “我上海的房子发大水了,她去帮我淘水了。”付荷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演技派。 毕竟这么假的戏,影帝来了也没戏。 周综维自言自语:“她还是去了……” 所以说骗人这回事,三成在骗人的人够不够高明,七成在被骗的那个人愿不愿意被骗。 康芸拉着付荷的手,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小荷,回来了,就别走了。你爸他……他没几天好日子可过了!” 两年前,付荷带着厚福去上海,是康芸助了付荷一臂之力。但两年后的今天,付有余倒下了,康芸不得不换去了付有余的阵营。 付荷的那套一室一厅还在出租着,她带着厚福去住酒店。 付有余咿咿呀呀地说着别走,别走。 康芸一天要帮他擦八百遍口水:“小荷是说什么也不会住下的,你让厚福住下,我一个人能伺候得了你们一老一小?有本事……有本事你给我能跑能跳了,追她们去!” 这一天,付荷没看付有余的脸,一眼都没看。 到了酒店,厚福爬上床,做了个鬼脸:“爷爷这样子!” 付荷一杵厚福的脑门儿:“不许笑话爷爷。” 厚福后仰在床上,打着滚儿地咯咯笑:“没有笑,没有笑。” 付荷致电了她那套房子的租户,试探性地询问能不能提前解约。她开出了小里小气的补偿款,是给他们留讨价还价的余地,却不料,人家答应了——二话不答应了,说三天之内就搬。 付荷尚未决定要不要回北京发展,但冲付有余那个“德性”,她和厚福至少要常来常往了。 那总要有自己的家落脚才好。 说好的三天之内,才隔了一日,租户就搬了。 交房。 付荷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便先去了趟车库。那里停着史棣文当年送她的大红色奥迪。去上海前,付荷动过卖掉它的念头。但最后,她只是买了个防尘车罩把它罩上了。 银灰色的防尘车罩跟出土文物似的,但其下的大红色奥迪崭新如初。 租客是一对北漂小夫妻。付荷只见他们脚边只剩下两个手提袋,说是大件的行李一早拉走了。 比这一对好商好量的小夫妻更让付荷目瞪口呆的,是她的房子。 自从付荷把房子租出去,便做好了被人“祸祸”的心理准备,轻则卫生死角,重则墙面、地面和管道等等的破损,倘若不能睁一眼闭一眼,轻则扯皮,重则再气出个心脏病。结果一切的心理准备都没用上。房子比她自住时更一尘不染。 甚至,墙面还重新粉刷过。 付荷语塞:“这……” 妻子:“我们这算是非常……非常爱护房子了吧?” 付荷:“算,太算了。” 丈夫:“那应该能跟他交差了吧?” 付荷:“能,太能了。等一下,跟他交差?他?谁?” 原来,早在他们租下这里时,便有人匿名送来一台最新款的洗衣机,并附言说请他们务必爱护这套房子,期间如果有任何要修缮的地方,别凑合,别得过且过,该修修,他报销,并留下了一个联系方式。对了,他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房东随时要收房,请他们无条件接受。 付荷恍然大悟:这“无条件接受”真恰如其分。 丈夫:“洗衣机我们拉走了,说是送给我们的。” 小夫妻离开后,付荷追出去:“那个……他给你们的联系方式,能告诉我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 后来,付荷目送他们离开。那二人一边走一边打打闹闹,女的怪男的,说人家既然是匿名,就是让我们保密,你还说个没完没了的!男的服软,说是是是,怪我这个大嘴巴…… 总之,付荷易如反掌地收回了房子,扯皮和心脏病都省了。 只要买个洗衣机就十全十美了。 至于那对小夫妻口中的匿名者,无非二选一。不是史棣文,就是于敖。不是于敖,就是史棣文。 后来,付荷开着大红色奥迪,将厚福接回家。 这也是厚福第一次回“家”。 付荷调侃他:“你这么小就有车有房了,滥竽充数的话,也算个富二代了吧?” 厚福没心没肺地笑。 到家后,付荷亲吻厚福的头顶,更像是喃喃自语:“你喜欢这里吗?喜欢的话……我们要不要留下来?” Zoe给付荷通风报信,说付荷同史棣文、同于敖的关系被添油加醋地在安华外汇传了个沸沸扬扬,直指付荷是史棣文和于敖“面和心不和”的罪魁祸首。结果,丽萨作为八卦的源头被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被炒了鱿鱼。 □□裸的杀一儆百。 Zoe说,亲爱的付主管,你大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了。 付荷自嘲:“我的后台好硬,是不是?” 史棣文从上海回北京的那天早上,致电了付荷:“咱俩还是得谈谈。” 付荷说正好,正好我也有此意。 像刻不容缓似的,二人约定了付荷去机场接史棣文。 史棣文登机那会儿,付荷带着厚福回了付有余和康芸的家。 之前康芸说,付有余虽然口齿不清,但脑子清楚。但在付荷看来,未必。如今的付有余分明是连掩饰都省了,一边对厚福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一边对付荷没有只言片语。 在付荷看来,他是越活越回去,也越活越真了。 付荷敲了半天门,康芸才小跑着来开门:“快,小荷!你爸骨碌地上了!” 付有余歪在地上,被康芸拎了好一会儿了,衣襟都纵了上去,狼狈地露着松垮垮的肚皮。康芸一头汗:“你自个儿倒是也使使劲啊……” 付荷上前,和康芸一左一右架住付有余的腋下。同时,付荷用脚去勾轮椅。付有余却急不可耐地对厚福示好,手舞足蹈。这下好了,付荷和康芸两个人也负担不了体重足足有一百八十斤的付有余,前功尽弃。 就这样周而复始了两次。 付荷忍无可忍地吼了付有余:“别起来了,永远别起来了!妈,咱们走,咱们去逛街,去吃香喝辣,让他坐这儿慢慢等厚福长大,让厚福搀他起来!” 康芸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怎么瘫了的不是我啊!”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付荷对付有余放了狠话,“是,我是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可犯不着白白浪费在你身上!” 这是付荷从上海回来后,第一次同付有余近距离地面对面。付有余的面部肌肉一下下抽搐着,和厚福学做的鬼脸大同小异。 这一次,付有余乖乖配合了付荷,付荷凭一己之力便将他搀回了轮椅上。 所以说,康芸说他脑子清楚,也不算胡说。 康芸哭哭啼啼抱住付荷的手臂:“摊上这么个爸爸,苦了你。” 付荷帮康芸理了理汗湿的花白头发,说了句大话:“苦什么?有多少男人排着队替他补偿我,对我好得不得了!” 将厚福留给付有余和康芸,付荷驶向机场,驶向史棣文。 对她好得不得了? 不知道史棣文该不该算在这个行列里。 付荷早到了一个小时,也没找个地方坐坐,就站在接机人群的最前排,明知道这会儿一拨拨涌出来的旅客中不会有史棣文的身影,却还是满脸写着盼啊盼…… 旁边有个大姐和付荷搭话:“来接爱人啊?” 付荷一怔,换了个说法:“来接孩子他爸。” 同时,付荷这才知道自己太过于翘首以盼了,赶紧收了收。 史棣文乘坐的航班落地后,迟迟不见他露面。 付荷拨通史棣文的电话:“成心是不是?成心给我渗到最后?” 史棣文当即露了面,款款往外走:“我就是想试试看,你的脖子到底能抻多长。” 拖后也有拖后的好处,这会儿旅客寥寥无几了,省得他在人群中太过于出类拔萃。 史棣文径直走到付荷面前,和她隔一道栏杆:“这还是第一次。” “什么?” “你接我。” 付荷耸耸肩:“虽然是第一次,但我做足了前戏,等了你……九十二分钟。” 史棣文半真半假:“前戏不只有你会做。出来前,我也在洗手间照了好半天的镜子。” 付荷忍住笑:“那是你天生就爱照镜子,不关我的事。” 史棣文还要沿着栏杆走上十几米才能到出口。他在内,付荷在外,二人肩并肩没有交谈地走着。 在剩下最后两三步时,他说了一句稀松平常的话:“我们去吃个饭吧。” 但随即,发生了并不稀松平常的事。 一抹淡紫色的身影雀跃地从另一个方向飞了来:“Steven!” ☆、给我半分钟 那是汪水水,同样与付荷阔别了三年之久的汪水水。 即刻,付荷若无其事地扎入了人潮中。 汪水水没有看到付荷,只看到史棣文一人:“惊喜吗?不过路上太堵了,我只能算迟到的惊喜了……” 付荷走远了,汪水水的话便渐渐被嘈杂声吞没。 混蛋。 付荷暗暗骂了史棣文一句。 没错,她和他一直都是“地下情”的关系,但二人是平等的,永远是防患于未然的,所以他凭什么陷她于不得不落荒而逃的境地?直到走出机场,秋风送爽,仍熄不了付荷的一腔熊熊怒火。 这时,史棣文致电付荷。 无异于火上浇油。 一次,两次,付荷没有接电话。史棣文锲而不舍地打到第三次,付荷心说大不了鱼死网破。 付荷折回头,不难找到汪水水。她就在原地,笑盈盈地垂着头,照看着史棣文的行李箱。这个可人儿,不过是照看个行李箱而已,有没有必要连眼珠都不错?她一副小乖乖的做派不免令付荷这一头倔驴自惭形秽。 至于史棣文,不在。 付荷接了史棣文的电话:“还有何贵干?” “来6号门对面的洗手间找我。” “不去。我讨厌洗手间的味道。” 史棣文的用词一点也不遮遮掩掩:“你是讨厌第三者的味道吧?但我和汪水水只是朋友,所以谁也不是第三者。” 付荷嘴上讲着电话,两条腿走向了6号门。 面对面后,史棣文先下手为强:“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我和其他女性的关系,但我今天非解释不可。首先我和汪水水只是朋友,但我不否认,她喜欢我。其次她来接我,我事先并不知道。我绝对……绝对不是故意给你难堪。” “我有难堪吗?”付荷故意东看看,西瞅瞅。 “你没有吗?” “好吧,我有。” “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还是要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说吧。” “我那不是说了吗?” “那不算。” 史棣文投降:“好吧,对不起。” 紧接着,史棣文反咬一口:“但你自己也有责任。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同她握手,说一句好久不见?跑什么跑?又没做贼,心虚个什么劲?” 付荷挑衅:“现在也不晚,我现在回去说一句好久不见怎么样?握手就免了,做作。” 史棣文改口:“不用了。你是对的,你没必要回到我的圈子里。” 付荷附和:“彼此彼此。” 史棣文看了一下时间:“我们只能改天再约了。” 付荷争分夺秒:“给我半分钟。我在安华外汇兢兢业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偶尔出个纰漏也没人敢动我,这免死金牌是你给我的吗?” “确切地说是乔先生给你的。但是,是我拜托他的。” “你一个特助这么有面子?” 史棣文不像在说谎:“不尽然。反倒是我,对他唯命是从。比如他这一趟去上海对安华外汇设下答谢宴,他要我出席,我就不得不出席。否则,我不会去上海,那么接下来一连串的意外,也就都不会发生。” 付荷追问:“乔先生知道我们的事?” “不知道。”史棣文和盘托出,“我请他罩你,他只当是我对你有什么亏欠。” “亏欠?” “喂,是他这么觉得,不是我这么觉得。” 付荷点点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以后就不麻烦你,不麻烦乔先生了。你知道的,我不习惯不劳而获,也不爱惹是生非,所以只要没人找我的麻烦,我自己罩自己问题不大。那天在芭芭露莎,要不是你在,单单一个于敖我应付得来,也不至于让你、我和于敖的关系传得满城风雨,丽萨……也不会做替死鬼。” “应付得来?怎么个应付法?私下对他服个软,请他在人前不要令你难做,万事大吉?”史棣文的语气越来越不友善,“付荷,我们的沟通有没有这么困难?我记得我清清楚楚地说过,你身边的男人是谁都行,唯独他于敖不行。” 不等付荷说行或者不行,史棣文补充道:“我今天找你,就是要嘱咐你这个。” “你这叫嘱咐吗?你这叫干涉。” “干涉有用吗?有用的话,那我就干涉好了。” 付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换了个话题:“那位乔先生,你好像并不欣赏他?” “我用不着欣赏他。我只是为他做事,赚钱,赚钱而已。”史棣文又看了一下时间:“你说给你半分钟,这都五分钟了。付荷,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走吧?” 付荷扬长而去。 她一个人开回了那辆大红色奥迪,它没能如期接上它的第一任主人。 付荷在途中致电罗玉瑛。 这两年,二人一直有联系,多半是罗玉瑛在公司、在家有不顺心的地方,找付荷这个半生半熟的朋友发发牢骚。寒暄后,付荷问了一下宏利的近况……尤其是汪水水的近况。 据罗玉瑛说,汪水水的业务能力一般般,但人不坏,虽然受男士们的欢迎,但洁身自好,久而久之,连同性们都对她怜香惜玉。 这不是付荷希望的答案,她宁愿汪水水不是什么好东西。 挂断电话后,付荷一拍大腿:“对啊……” 对啊!以后史棣文再跟她说“是谁都行,唯独于敖不行”的屁话,她就说“你也一样,是谁都行,唯独汪水水不行”,这才叫公平。 此外,姜绚丽也仍效力于宏利外汇。 这一点,付荷不用问罗玉瑛。 付荷和姜绚丽友谊的小船虽然说翻就翻了,但谁也没把谁拉黑。姜绚丽的朋友圈保持着平均一天两条的频率。付荷看见的内容,或者说付荷“能”看见的内容,没什么看点,但诸如跳没跳槽,一目了然。 外汇这个圈子,小公司多如牛毛,但谁不想大树底下好乘凉? 只身带着厚福,付荷想乘凉,太想太想了。偏偏大树屈指可数,她还相继将北京的宏利,和上海的安华变作了禁地。 乔先生和史棣文赐她的免死金牌,纵然能免她一死、两死,甚至给她九条命,但在她认为,皇亲国戚并不比老百姓来得自自在在。 几日后。 于敖和于泽乘坐同一班航班从上海返回北京。至于郑香宜,掩耳盗铃地比他们早了一班。 于泽得了个亚军。 他赛前的目标是杀入前三,所以亚军也可喜可贺了。 至于这军功章,于泽认为有郑香宜的一半,郑香宜也自认为有她的一半。 幸运女神,名不虚传。 付荷忍不住对郑香宜敲敲打打:“不管他得第几名,都是他用汗水换来的。你们打着幸运女神或是吉祥物的幌子来做朋友,是掩耳盗铃!” 郑香宜不当回事:“你才吉祥物!” 周综维去了机场接郑香宜。 他的开场白如下:“表姐的房子没事儿吧?” 郑香宜面不改色:“嗯,没事儿。” “没事儿就好。” 此后,二人便是话话家常了,谁也没有提于泽,尽管,周综维知道郑香宜是去给于泽加油了,郑香宜恐怕也知道周综维知道。在这一点上,周综维还不如当年的郑香宜。当年的郑香宜好歹撕破脸了一把,如今的周综维选择睁一眼闭一眼,甚至闭一眼,再闭一眼。 后来,付荷在拿不准该不该留在安华外汇,留在上海时,意外地接到了秦思缘的一通电话。 意外地有了一条后路。 那一年,秦思缘被扣上“引诱未成年人”的帽子,虽然不至于被法办,且随着她和毛睿一退再退,这事儿也就渐渐翻篇了,但她还是离开了宏利外汇。 没意思。 当时毛睿的父母为刀俎,宏利外汇任由她为鱼肉,她再留下来也没意思。 她破釜沉舟,豁出去自己搞了个瑞元外汇。而这个“豁出去”不单指她下了血本,更指这瑞元二字。虽然毛睿的睿不是这个瑞,秦思缘的缘也不是这个元,但音是一模一样的。 付荷心说这就叫暗搓搓吧? 总之,秦思缘对付荷发出了邀请,用词也越来越像毛睿的“黑话”,说来,跟我来干票大的。 上海方面,安华外汇批给付荷的假期期满,付荷故意拖了拖,一声不响地旷了几天工。果然,公司对她的为所欲为没有半个不字。换言之,从今往后,她付荷不再是付荷,甚至不再有功与过,唯一一个身份就是“乔先生的朋友”。 只要公司还给乔先生面子,就不会动她付荷一根汗毛。 如此一来,付荷反倒是去意已决。 回上海辞职的前一天,于敖不请自来,来付荷家楼下找她。 当时付荷带着厚福才从付有余和康芸那儿回来,在楼下看见一辆豪车,继而看见于敖下了车。 付荷一时间找不到开场白,诸如“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等等,都像是不欢迎人家,但她也的确……不欢迎不请自来。偏偏于敖也不说话,像是铁了心等付荷的开场白。 付荷只好从厚福下手:“厚福,叫人。” “叔叔。”厚福小小年纪,彬彬有礼。 付荷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件事上。 果然,厚福对史棣文的那一声“爸爸”不是乱叫的。 ☆、让他帮你 付荷还得问:“找我有事?” “我想重开嘿摄汇,找你陪我去选选地方。”今天的于敖穿回了工装裤。 付荷意外:“重开嘿摄汇?那你的于总……不做了吗?” “做,兼顾。”于敖诚心诚意,“付荷,我如今的朋友里,你是唯一一个了解和欣赏嘿摄汇的人,你不帮我,就没人能帮我了。” 被于敖架到这个位置,付荷不得不将厚福又送回了付有余和康芸的膝下,陪于敖走这一趟。 坐上于敖的豪车,付荷明目张胆地看了看于敖的侧脸。他今天没有将额前的刘海儿背过去,一笑便有当年的影子。于敖将付荷看穿:“可惜,差了一辆面包车。” 付荷失笑:“倒也不必。” 看了两处店面后,于敖对付荷说了这样的话:“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你才重开嘿摄汇,你怎么想?我知道你对嘿摄汇有遗憾,我不想你有遗憾。” 付荷脱口而出:“如果是这样,那你太多管闲事了!就算我有遗憾,那一半是因为我见过你按下快门时的神采奕奕,另一半是为没见过这一幕的人可惜,但仅此而已!你将来是做于大摄影师,还是做于总,我不管,我也管不着。你如果说是为了我,那就是将责任强加在我身上。” 于敖可进可退:“我开玩笑的。” “哪个是开玩笑的?” “重开嘿摄汇是真,为你是假。我是为我自己。” 付荷有一说一:“于敖,以后别让我猜来猜去,我是真的猜不透你了。” “好。今天你只管帮我在店面上把把关。” 总共看了五处店面。无论是业主还是中介,都早早恭候着且有问必答,没浪费于敖和付荷的一寸光阴一寸金。而在这五处店面中,包括了嘿摄汇的旧址。 如今,那里是一家小型的宠物医院了。 于敖问付荷:“你说,我从哪里放手,就从哪里把它找回来,好不好?” 宠物医院的主人被业主牢牢挡在身后,没有说不的权力。 业主是火眼金睛,分辨出付荷是“做主”的那个人,对付荷毕恭毕敬,像是只要付荷点点头,他下一秒就会将这里的小猫小狗丢出去,嘿摄汇随时死而复生。 付荷不做主,顶多做一做参谋:“除了二号面积太大,地理位置太不接地气,其他都不错。你决定。” 于敖带付荷离开:“你决定辞职?” “是,明天回上海。”付荷一转念,“这事儿还没公开,你怎么知道?” “为什么辞职?”于敖不答反问,“安华还是有人为难你?” 付荷越来越觉得大事不妙:“你怎么会这么问?” 于敖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样子:“我有交代过你的上级。我以为,不会有人为难你。” 付荷哭笑不得。原来,除了乔先生和史棣文赐她的免死金牌,她还有于敖赐的尚方宝剑?这一加一的双保险,她不狐假虎威真是可惜了。 “回北京发展?”于敖问道。 “是因为他吗?”于敖追问道。 付荷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于敖的这个“他”指的是史棣文。她没有回答,因为这不是于敖该问的问题。这时,于敖补充道:“我是说,是因为你父亲吗?” 付荷看向于敖,不知道是她偏偏落入了那百分之一,还是于敖滴水不漏。 于敖也看向付荷:“不然你以为我说的是谁?” 回不去了。 至此,付荷知道了人生路没有四面八方,只有向前的一条,走出去了,便回不去了。就像她和厚福,和付有余、康芸的血浓于水,像郑香宜和周综维的“冤冤相报”,像史棣文扎到了骨子里的保护色,他于敖也不例外。就算他穿回了工装裤,开回了嘿摄汇,他也不再是当年的少年了。 付荷回答于敖:“是,就是因为我爸。我知道我每一个重大的选择都会被他左右,我知道我一味地牺牲会让牺牲越来越没有价值,但我有什么办法?他们是我爸妈。” 于敖没有再说话。 转天,付荷带厚福一同回上海。 付有余和康芸都说让她把厚福留下,表姨、表姨父和郑香宜也都说会搭把手,让她一个人回上海也好速战速决。付荷不肯。原因只有一个: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她从未和厚福一日不见过。 据康芸说,付有余在家发了好大的脾气,他不信付荷那一句“去去就回”的鬼话,他以为他和宝贝孙子这一别,又将是一年半载。 付荷想到了付有余会将她骂个狗血淋头,但万万没想到她和厚福会在机场……失散。 她转身取一辆行李车,最多两秒钟,厚福消失了。 她原地打转,转了三圈,或者更多,四下一无所获,顿时便像摸了电门似的抖个不停。她从第一声就破了音:“厚福!”此后一声声喊下去,她像一个在大海中溺水的人,嘴里有一股咸腥味,胸腔在爆裂的边缘。 机场的工作人员闻声而至,询问付荷,男孩儿女孩儿?几岁?多高?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付荷恍恍惚惚回到厚福出生的那一天。医生说是个男孩儿。他被抱到付荷的面前,皱巴巴的,哪里有穿衣服? 付荷的大脑一片空白,跌坐在地上。手机就在皮包里,但她抖个不停,掏不出来。有人帮了她的忙,还有警察和医护人员相继赶来,一切的一切仿佛井然有序。 她拨通了史棣文的电话。 史棣文的一声喂懒洋洋的。 “厚福不见了。我在机场,厚福不见了!”付荷哭出来,“蚊子啊,你马上过来好不好?” 这时,电话中传来一阵阵说笑声,有男有女。 史棣文那边歌舞升平。 “付荷,你打给于敖,”史棣文事不关己,“让他帮你。” “我让你帮我。” “我帮不了你。你听我说,打给于敖,他有钱,有人,对你又上心,他会竭尽所能帮你找到厚福。” 这是付荷第一次将话说得明明白白:“可你才是厚福的爸爸!” “我再说最后一遍,听不听由你。打给于敖,马上。”语毕,史棣文挂断了电话。 还真要谢谢史棣文的无情无义,令付荷仿佛死而复生。 她站直身,对警察滔滔不绝:“男孩儿,两岁四个月,这么高,牛仔裤,黑色棒球夹克。不过这些都不作数的对不对?不出一分钟,他就会被乔装。他不是走失,是被坏人带走了。你们要留意睡着的孩子,因为那不是睡着,那是被下了药。女孩儿……对,女孩儿也要留意,穿上裙子,两岁多的孩子哪里分得出男女?还有行李箱,要一个一个地查!” 接着,付荷致电了于敖。 于敖说马上到。 付荷又摇摇欲坠,医护人员一伸手,被付荷挥开。 她不识好歹:“不用了。在找到孩子之前,我不会倒下的。要是真找不到了,谁也救不了我。” 十五分钟后,厚福被警方找到了。 期间,付荷接到康芸的电话:“上飞机了吗?” 付荷强忍着:“还没。” “出什么事儿了吗?”康芸有第六感,“我这心里头没来由地直突突。” “没事儿,就是晚点了。”付荷不能不强忍着,否则还不要了付有余的命? 警方在一辆机场省际巴士上找到了厚福。对方是一男一女。厚福的左脸有隐隐的指印,是被掌掴的。他不是区区几句哄骗或一支棒棒糖就能带走的,但这反倒让他受了皮肉之苦。 他被带回到付荷面前时,还睡着,更准确地说是在药物的作用下……还睡着。 即刻,在付荷的陪同下,他被送往医务室接受检查。 半小时后,于敖赶来。 他并非慢吞吞地来迟一步。 事实上,北京太大,无论他从什么地方赶来机场,半小时都几乎是在挑战不可能了。事实上,更是他的“介入”,令机场高速的交通半瘫痪,将那一辆机场省际巴士堵在了收费站,为警方大大地争取了时间。 总之,史棣文说的没错,于敖他有钱,有人,有时候便能将不可能化为可能。 付荷和于敖在机场的医务室会合。 付荷只差给于敖扑通一声跪下:“谢谢,谢谢……” 有人接连致电于敖,于敖忍无可忍,去外面接了电话。 他高估了一道门板的隔音,所以怒斥从外面断断续续传进来:“我不用你教我怎么做!我也没有义务向你汇报……” 厚福转醒。 这小人儿被吓坏了,没哭,只紧紧搂着付荷的脖子不撒手。于敖送付荷和厚福回家——回付有余和康芸的家。途中,付荷喋喋不休对于敖千恩万谢。 于敖对着中央后视镜中的付荷说了一句话:“你知道,我要的不是你的谢谢。” 到了楼下,于敖说送付荷上去,付荷说上就上吧,捎带着看看生我养我,和我逃不开的付家到底长什么样子。 付有余和康芸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付荷一敲门,康芸便河东狮吼:“谁呀?” 康芸是太累了,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的人生生被逼出河东狮吼。 门一开,康芸手里提着个换下来的成人纸尿裤,臭气熏天。 “小荷?你怎么回来了?这位,这位不是那个……见过,我见过。”康芸自言自语了好一阵,这才意识到手里的成人纸尿裤,“哟,瞧我这着急忙慌的,你爸刚拉了……” 一扭脸,康芸给付有余报喜:“厚福回来了,厚福回来了!” 至于付荷,回不回来的似乎并不重要。 ☆、占有欲 厚福、付荷和于敖进了门。 厚福脸上的指印,付荷瞒不住,便对康芸实话实说了。 付荷尽量一笔带过,但康芸还是魂飞魄散。母女二人躲在厨房里,康芸一下下捶打着付荷,未必是责备,更多是宣泄,但下手还是太重了些。 付荷的身上生疼生疼的。 至于付有余,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候在厨房外的于敖误会了康芸,将付荷从康芸的手里“救”出来:“阿姨,您这样对付荷未免太不公平了。” 康芸见过于敖。当年,付荷怀着厚福,康芸三天两头提着汤壶去让付荷一个人吃,两个人补,在付荷家楼下见过于敖送付荷回家。康芸当年有多怕于敖会“坏事”,如今就有多谢谢他对付荷的长情。 所以,康芸对于敖纡尊降贵:“是是是,那么请你好好待她。” 付荷送于敖下楼。 二人同时开口。 于敖说的是:“付荷你这么做值得吗?” 而付荷说的是:“我只是请你来看看,你什么都不用说。” 转天,付荷一个人回上海。 厚福被留在了付有余和康芸的身边,郑香宜奉付荷之命一天跑两趟,给康芸搭把手。临行前,付荷叮嘱康芸,不要带厚福出门,就算是去楼下的小公园透透气也不要。一转头,付荷双管齐下地叮嘱厚福,不要跟奶奶出门,就留在家里等妈妈回来…… 她一朝被蛇咬,今后分分秒秒都如履薄冰。 下了飞机,付荷直奔了安华外汇。 人人对她示好,背后却交头接耳。 相较之下,还是Zoe对她什么话都说:“签证什么的都办好了吗?” 付荷一怔:“签证?” “你难道不是去New York吗?这么头也不回地辞职,难道不是去投奔乔先生和Steven吗?” “乔先生他们去了纽约?” Zoe翻白眼:“跟我你就别装了!这圈子里谁不知道,乔先生的话堪比圣旨,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否则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这次乔先生带Steven途径上海去纽约,是去谈股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结果Steven将乔先生送上了飞纽约的飞机,自己飞了北京,难道不是去找你?” “你继续说。” “乔先生眼睛里揉不得砂子,找人顶Steven的位子是小菜一碟。要不是Steven又在第一时间从北京飞了纽约,负荆请罪,这会儿他也就凉凉了。哎,真是伴君如伴虎。” “继续。” “合着你什么都不说,光我说?” 付荷实话实话:“我脑子里一锅粥,没法说。” 但也有明白的事。 比如付荷明白了史棣文昨天的无情无义。当她和厚福经历母子分离时,史棣文人在纽约。他说他帮不了她,因为他鞭长莫及。他曾说她身边的男人是谁都行,唯独于敖不行,但昨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求助于于敖。 他是迫不得已。 比如付荷也明白了昨天在机场的医务室,有人接连致电于敖,于敖怒斥对方,说不用你教我怎么做,我也没有义务向你汇报…… 而对方,十有八九是史棣文。 在安华外汇的交接工作,再快也要五个工作日。 三天后,房东收房。 在北京,付荷是作为房东提前解约。在上海,同样是提前解约,付荷是作为租客。房东没那么好说话,不但扣了押金,多两天也不肯容一容。 付荷打包了行李,订了两天的酒店。 有人敲门时,付荷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房东,却是史棣文。 他拖着个名牌登机箱,比她堆了满地的大包小包光鲜一百倍。 史棣文的目光在地上一扫:“你会不会太勤俭持家了,电饭煲也要带走?” 付荷闷闷不快:“和房东就差撕破脸了。只要是我的,只要还值几个钱,我一样都不给她留下。” “豁出去自己受累?” “对,豁出去损人不利己。” “做得好。” “你知道我搬家?” “你辞职的事不是秘密。” “那你是转行做了搬家公司吗?不然你来做什么?纽约人民不欢迎你吗?” 史棣文找了把椅子坐下:“你既然知道我去了纽约,还怪我?我倒是想坐个火箭说回去就回去,上哪买票啊?” “我倒是想不怪你,可真遇上事儿了,脑子是脑子,情绪是情绪。我不止一次说过厚福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所以好的坏的我都该一个人担着,不该觍着脸要求任何人对我伸出援手,但当时我真的……真的吓坏了。”付荷远远地靠在墙上,禁不住哽咽。 “没事儿了。” “嗯,没事儿了。” 史棣文对付荷一伸手:“过来。” 付荷警惕:“干嘛?” “跟你说句话。” “你说你的,我又不聋。” 史棣文有的是办法:“你不过来,我就不说了。” 付荷到底是走到史棣文的面前:“有话快说。” 史棣文双手箍住付荷的双臂:“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第一个打给我。” 付荷惶惶了一下,随后嗤之以鼻:“但最后是于敖帮了我。” 说着,付荷要走开。 但上半身,她的双臂被史棣文箍在身侧,下半身,他用双腿将她别住,她整个人像根冰棍儿似的一动不能动。 史棣文仰视着她:“是,他这次功不可没,但你对他的感谢要有分寸。” “你是指以身相许?” “跟以身相许沾边儿的都算上。” “史棣文,你回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乔先生也回来了?” “他还在纽约,跟你说完这些我还得再飞过去。” “坐飞机好玩儿是吗?坠机的概率再小,也禁不住你这么个飞法。” “付荷,你这乌鸦嘴要是灵验了,你是不是得悔死?” 付荷是真不敢拿这种事儿开玩笑:“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史棣文言归正传:“要跟你说的无非两件事。第一,我赞同你回北京发展,家人虽然是你的负累,但终归是家人,是你最后能依靠的人。第二,还是那句话……” “谁都行,唯独于敖不行。我耳朵都快长茧了,你能不能说点有新意的?” “我之前说他多情,说他这两年交往的女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你满不在乎。那如果我说他对你的长情是骗你的,你能不能离他远一点?连朋友都不要和他做。” 话说到这个份上,史棣文松开了付荷,付荷倒也不跑了。 她问:“他是不是骗我,我要听你一面之词吗?” 他回答:“要听。这两年他明明对你不闻不问,如今他如果说兜兜转转又对你旧情复燃,我或许对他网开一面,给你们一个机会。但他装长情,装你的保护神,这叫我怎么忍啊?付荷,我……我总不能把你交给一个骗子。” “史棣文,你是我什么人?” “嗯?” “怎么句句话说得都像……那叫什么来着?对,像我监护人一样。” “嗯。” 付荷被拱了火:“你嗯个鬼啊!” 史棣文别开眼,漫不经心道:“你迟迟找不到个好男人,我总是放心不下。” 这时,一股好胜心来势汹汹地涌上付荷的心头。 她微微一俯身,拨弄史棣文的头发:“放心不下?” 史棣文向后一仰,椅背发出吱地一声。 他拨开付荷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付荷不管,变本加厉地将手指埋入史棣文的头发:“蚊子啊,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因为这三年来,我没有追求过谁,也没有被谁正儿八经地追求过,就只有于敖一个人对我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动真格,所以,你陷入了一个误区,以为谁都行,唯独他不行。其实换了别人也一样,无论我对谁有了好感,你都会说唯独他不行,建议我另谋他人。其实……你是不接受我身边有除了你之外的任何男人。” “你这是在和我讨论占有欲?”说着,史棣文就要站直身。 付荷一只手便将他按回去:“不承认?” 史棣文又一次拨开付荷的手:“怎么?不承认就要屈打成招?” “犯不着。我们就说你这一趟回来,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你对我说的这些话是占有欲也好,是日行一善也罢,在电话里不能说吗?何必飞来飞去?你去照照镜子吧,眼睛里熬得全是血丝……” “我还有其他事。” “比如?” “比如我想吃蟹粉汤包了行不行?” 付荷寸步不让:“是想我,还是想汤包?” 史棣文一怔。他和她认识得久了,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都没少做,可这等不该说的话……是第一次说。 “想蟹粉汤包。”史棣文字字铿锵。 “说实话,说实话又不会要你命。” “可我怕会要你的命。” 没来由地,付荷鼻子一酸:“我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了,我是个三十岁的妈妈,你说一句想我,要不了我的命。” 有好一会儿,付荷和史棣文就这么定住,她俯身站着,他坐着,仿佛看一眼少一眼似的看着对方。而后,史棣文伸手,揽在付荷的脑后,将她揽向他。他末了也没有开口,没有说一句想她。 但如果不是想她,他此时此刻又是在做什么? 二人的双唇碾在一起。 不同于过去,谁都没有理智至上,没有克制、抵抗,反而如同在沙漠中行走了太久太久,将囊中唯一一瓶水一饮而尽,别说能不能活到明天了,连下一秒都不管。如果说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真真正正的吻,二人谁都不会有异议。 再自然不过,付荷跨坐在了史棣文的腿上。 下一秒,史棣文抱着付荷站直身。她的双臂绕着他的脖颈,双腿环在他腰间。他的两只手托在她臀下,弧度刚刚好地契合。 ☆、“屈打成招” 他抱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去了卧室,将她扔上床的前一秒,才注意到光秃秃的木板床上没有了被褥。他悬崖勒马地收了手,她险险没有掉下去。她环视了一圈卧室:“我收拾得可真彻底啊……” “这下自作自受了。” 付荷看了一眼木板床:“我不介意。” “那我就更不介意了。” 史棣文当付荷是易碎品,轻拿轻放地放在了床上。 在他欺上来之前,她挡住他:“窗帘……” 他领命,伸手便哗啦啦扯下来一扇窗帘。 她惊呼:“你干嘛?” 他反问她:“你不是……要垫一下吗?” 她扶额:“垫什么垫啊?我又不是豌豆公主!我是要你拉窗帘,不然……不然我们要给对面楼演小电影吗?” 好在窗帘是对开的两扇,余下的那一扇被史棣文抻平,勉勉强强以一当二。 与此同时,付荷既有之,则用之,将被扯下的那一扇窗帘铺在了床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哎,好多灰……” 时间就被这么一分一秒地耽搁了。 但也好,不然“那档子事儿”中途被打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更没法收场了是不是? 总之,房东到了,咚咚地敲门声透着一股子趾高气扬。 付荷和史棣文这干柴烈火刚刚烧到一块儿,便被一盆冷水泼下。 付荷忙不迭下床,被史棣文钳住:“你就这么跑了?”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人话。你先对我动手动脚的,然后你就这么跑了?” “大家彼此彼此好吗?” “所以今天说什么咱俩也得把这事儿办了。” 付荷挣开史棣文:“办办办,我没说不办!可我得先开门啊,房东有钥匙的,我不开,她自己开,这门说什么它也得开啊!” 史棣文从后面扯着付荷:“那你把她打发走。” 付荷拖着个人高马大的史棣文一点点往前挪:“你说的轻巧!我们……去酒店不好吗?下楼过马路就有一家。” “是你说的轻巧。你不给我灭了这火,楼我都下不了。”史棣文蛮不讲理。 付荷若有所思地一转头:“史棣文……” 终于,门被房东用钥匙从外面打开,付荷的话便只说了一半。 好在,付荷和史棣文还没到“衣冠不整”的地步,顶多是付荷的口红惨不忍睹。此情此景,史棣文自报家门,说是孩子的父亲。一直以来,房东对付荷算不上宽待,这会儿却史无前例地客客气气。 玄关中堆着小山般的行李。 史棣文和房东聊了两句便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是付荷和房东话赶话,以至于付荷最后说“我一件值钱的都不给你留下”,房东最后说“你一件都不要给我留下,我嫌占地方”,两败俱伤。 “姐姐,”史棣文对房东套近乎,“这锅碗瓢盆、铺的盖的我们就不带走了。我们呢,图个省事。您呢,挑挑拣拣,有用得上的就收着,其余的卖个百十来块钱,晚上也能添个菜是不是?” 房东就坡下:“我这是给你个面子。” 下楼时,付荷像甩手掌柜似的只挎着个小皮包。 史棣文除了自己的名牌登机箱,还提着付荷和厚福的一大箱衣物,大气都不带喘地走在前面,还在对付荷喋喋不休:“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地让你找个好男人,答案明摆着,出门在外有个男人给你撑腰,你会好过很多……很多。” “我有厚福。不出几年,他就是个小男子汉了。” 史棣文停下脚步,回过身:“不是你问我想不想你的时候了?我还从没见过哪个三十岁的女人能为一句‘想你’死缠烂打,甚至要屈打成招,你见过吗?这还有脸说有了厚福就足以,你确定足以?你确定?嗯?” 付荷比史棣文高两级台阶,占据了地利:“是我错了。我以为有了厚福此生足矣。离开北京时,我以为我和我爸、和你,包括和于敖,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可如今你们又一个个地团结在我周围了,这不怪你们,怪只怪我像个女人似的优柔寡断。” “什么叫像个女人?付荷,你就是个女人。你可以娇滴滴,可以手无缚鸡之力,可以不讲理,你有权把解决不了的难题往外抛一抛。” “可我不是那样的女人。” 史棣文轻笑:“你啊……” 送佛送到西,史棣文送付荷去酒店。 上了出租车,史棣文一转念:“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什么时候?” “就刚才,房东开门前。” 付荷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司机的后脑勺:“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来听听。” “这会儿……不方便说。” 史棣文便将耳朵凑过去:“我听听有多不方便。” “不后悔?” “后不后悔都是我的事儿,你少啰嗦。” 付荷便对史棣文窃窃私语:“话说……你有多久没碰过女人了?” 史棣文一怔。 付荷万无一失地用手挡住嘴:“主要是你刚才那样子也太猴急了。” 史棣文的回答声如洪钟:“三五天吧,最多一个星期。” “哦?” “哦什么哦?我这个把月天天日理万机,没‘性’趣。” 付荷不买账:“可我怎么觉得……至少得三五个月了?” 史棣文嗤之以鼻:“你觉得那符合我‘衣冠禽兽’的形象吗?” 付荷笑笑,作罢。 良久,史棣文豁出去了:“要我说实话吗?” 付荷一怔:“什么?” “说实话,可不止三五个月。” “什么?” “什么什么?”史棣文没好气,“我说你低估我了,我说我做和尚远远不止三五个月了!” 出租车司机善解人意地提了速,毕竟目的地是一家酒店,他这也算是急人所急。 付荷替史棣文尴尬:“我说这会儿不方便说吧,你不信邪。” 史棣文理直气壮:“我就是信了你了!” 到了酒店,史棣文将付荷送进了房间。 这会儿再安安稳稳不过了,然而,她没有再“死缠烂打”,他也没有再“猴急”,真是辜负了出租车司机的善解人意。如此说来,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不愧是排在第一位的,错过便是错过了。 史棣文帮付荷检查房间有没有被人安装摄像头,试了试安全锁链,烧上壶热水。 付荷坐在沙发上,眼睛跟着他转来转去。 这样的画面太过于生活化,不似洪水或猛兽,反倒像无色无味的毒气,悄无声息地将她笼罩。不心痒吗?不贪图吗?两年来……没有将厚福的脸和他的重重叠叠吗? 嘴硬是她的盔甲,刀枪不入,但嘴硬骗不了自己。 “你……” 你妻子是个怎样的人? 这是付荷的问题,此时像一条枝蔓以惊人的速度生长,正将她紧紧勒住。 可最后,她还是狠狠斩断了它:“你三番五次地无组织无纪律,乔先生会不会为难你?” 史棣文守着热水壶:“从北京飞纽约后,我在他办公室里站了四十八个小时,请他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看我就像看个罚站的小学生,就像看个笑话。这样子算为难吗?还好吧?至少我OK的。这次来上海,是他点了头的。两天前我给他平了仓,救了他八分之一的身家,他总要稍稍给我个好脸色。” “你这是何必?” “别□□不该操的心。在他那里,我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取代的,我敬他九分,他也总得敬我一分。” 付荷不能不操心:“那你就老老实实替他卖命,别动不动就胡来,然后再负荆请罪,好玩儿吗?有瘾?” 史棣文的声音伴随着热水壶中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可有时候就是想见你。” 他说得轻飘飘的,但付荷还是听清了。 听清了这来之不易的“屈打成招”。 付荷走到窗口,背对史棣文,俯瞰上海的车水马龙。 在这样的花花世界里,渺小如她,又怎么会找不到藏身之处?抽丝剥茧,她不过是在玩一场小孩子的捉迷藏吧?而捉迷藏的精髓明明是被找到后的心花怒放吧? “你为什么不结婚?”付荷像是在心里求签,哗哗地摇了好一通,从签筒里掉下了这一支。 史棣文也走到窗口,同付荷间隔一人的距离:“你应该知道,我有妻子。” “是有,还是有过?” “有必要这样咬文嚼字吗?” “有必要。” “好,有过。” 付荷转头看史棣文:“所以我应该问……你为什么不再结婚?” 史棣文目视前方:“付荷,我有权不回答你这个问题吧?” “没有。” “她带给我的好与坏,都让我对婚姻失去了兴趣。” 顿时,付荷做回了缩头乌龟:“好了好了,你有权不回答。” 换史棣文转头看付荷:“你这是抽什么风?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婚姻兴致勃勃了?当年,你比婚姻更在乎你的父母和孩子。这两年,你也并没有找个男人好好交往。所以你这是一时兴起?” 换付荷目视前方:“你就当我是一时兴起好了。” “才怪。我还不知道你吗?你父母的婚姻或许会让你望而却步,但那是治标不治本,你还是渴望,渴望在他们的阴影下活得像个太阳。” “你这是自作聪明。” “我宁愿我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开心就好。” “你走,你走我就开心了。” 史棣文动身:“乔先生在上海有一处公寓,养着六只猫和八只狗,让我替他去瞧一眼。走了。” ☆、平行 史棣文离开后,付荷仍久久驻足窗前。 被史棣文说中了吗? 或许。 她的人生有无数个未知,但已知的是付有余和康芸并没有给她做个好榜样,是他们将婚姻这个中性词一而再,再而三地赋予了儿戏的贬义,更是他们让她对小三这个贬义词闻风丧胆,以上统称为“阴影”并不为过。 史棣文说她对婚姻望而却步,不假。 说那是治标不治本,也不假。 她怕婚姻的开始注定要结束,怕感情从来都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如今最怕的更是……史棣文连开始都不肯开始,意味着那个女人不曾从他的感情中离开,那么,她又算不算小三? 要治标治本,莫非真要迎难而上,真要找个我中只有你,你中只有我的人做一辈子恩爱夫妻才算功德圆满? 而这便是她和史棣文至今注定了平行的原因——她是个假的不婚主义,而他是真的。 两天后,付荷搭乘最晚的一班航班返回北京。 交接工作在几小时前刚刚结束,厚福在电话中一声接一声的“妈妈”,让付荷不肯在上海多逗留一晚。而事实上,厚福并没有相思成灾,他只是欢天喜地地呼朋引伴,顺便用一个饱嗝赞叹了奶奶的厨艺。 事实上,相思成灾的只有付荷一个人。 这是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不对等。 付荷气不过:“你个小没良心的,有奶便是娘!” 至于史棣文,此时也许在上海,也许在纽约,也许在任何一座城市。 付荷和他没有再联络。 那一场破格,但还不至于崩坏的交集像一只溜溜球,一下子弹出去十万八千里,像骤变,一下子又回到原地,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付荷在接机的人群中一眼看见毛睿。 三年没见,毛睿胖了好几圈,付荷之所以能一眼看见他要归功于他别出心裁地举着几只荷花。 付荷接下花:“假的啊?” 毛睿接下付荷的行李:“心意到了。” 上了车,毛睿又奉上一份艇仔粥:“我排了两个小时的队。” 付荷边吃边说:“这算是员工福利?” “瑞元的规模比不上宏利和安华,那我还不得在员工福利上下下功夫?” “秦思缘说好来接我。” “她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越是跟熟人,越是摆谱、耍大牌、死要面子。”毛睿嬉皮笑脸,“我接,我接也一样!” “那我还是别跟她做熟人的好。” “别别别,她统共没几个朋友。” “我能八卦一句吗?” “你要问我和她的关系?” 付荷默认。 毛睿轻描淡写:“各方面都达成了共识,不结婚。” “怎么个达成共识?” “秦思缘说这辈子都不会跟我结婚,我也不是非结婚不可,我爸妈那边的意思也是只要不结婚,他们对我这个宝贝儿子那还不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付荷百感交集:“不结婚这三个字,真是万能啊……” 毛睿换了个话题:“亲爱的,你和姜绚丽姜老师还有联系吗?” “怎么提到她?” “姜老师这两年风头劲啊!这次宏利派去美国培训的名额就两个,就被姜老师占走一个。和她拉拉关系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付荷一转念:“美国?纽约吗?” 毛睿耍嘴皮子:“不然拉斯维加斯?还是大峡谷?” 下车后,付荷摆摆手便让毛睿走了,急不可耐地致电了史棣文:“你和姜绚丽还有联系吗?” “嗯?”史棣文一怔,“嗯,偶尔。”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那天……厚福在机场被人带走那天,你电话里有男男女女说笑的声音,其中有个耳熟的。” “你这耳朵可真长。是她。宏利派她来纽约培训,她约我叙叙旧,仅此而已。” 付荷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史棣文,你才说过的,我身为女人可以不讲理。那我今天就不讲理一把。你走到哪里都吃得开,不差姜绚丽这一个朋友吧?我再套用你一个句式,谁都行,唯独姜绚丽不行,你不高兴我和于敖来往,我不高兴你和姜绚丽做朋友。” 史棣文没二话:“行,太行了。她跟你没有可比性,说句不厚道的话,她连你一根头发的分叉都不如。” “你是真不厚道。”付荷失笑,“另外,我头发从不分叉。” 二人挂断了电话。 三更半夜,不等付荷敲门,康芸便早早开好了一条门缝。到底是当妈的,一直等女儿。付有余鼾声如雷,好在,厚福雷打不动。 付荷对着厚福亲了又亲:“枉我快马加鞭,你倒好。” “快马加鞭?”康芸别有深意地咳咳两声,“我可都看见了。” 付荷不解:“看见什么了?” “是小于送你回来的?” “不是。” “那就是在楼下磨磨蹭蹭跟小于通电话来着?” “也不是。” 康芸满脸写着不信不信我不信。 她将付荷拽到阳台,用手指一下下清点着五花八门的纸箱:“这都是小于送来的,营养品,干的,鲜的,市场上买得到的,买不到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 付荷压下康芸的手指:“所以您以为我这个地上跑的,也跑不了了?妈,我和他相识恨晚。您知道什么叫相识恨晚吗?就是再恨也晚了。” 郑香宜和周综维的婚礼定在了骊骏酒店。 婚庆的人要再去核量一下场地,郑香宜请付荷陪她走一趟。 郑香宜红光满面,对付荷滔滔不绝,说她届时将如何如何惊艳四座,婚礼中又将有怎样怎样的“即兴”节目。郑香宜说者无心,好在付荷听者也无意。这要是换个听者,大概会心说结婚了不起吗? 办个婚礼了不起吗? 别跟老娘这儿嘚嘚瑟瑟的,老娘不稀罕。 这时,周综维致电郑香宜:“香宜,我们再拍一套婚纱照好不好?” 郑香宜一头雾水:“再拍一套?也就是说你没忘了我们拍过一套了?” 周综维当然没忘。 这一次,他是醉翁之意不在婚纱照,在于敖。于敖的嘿摄汇重张了。周综维削尖了脑袋,要做嘿摄汇重张后的第一位上帝。 付荷替郑香宜火大:“他要抱于家的大腿,让他自己去抱,让他自己去拍,拍个□□写真也没人管他!” 但郑香宜乖乖顺了周综维的意:“你说拍,那就拍喽。” 挂断电话,郑香宜一声叹息。 付荷忍不住:“叹什么气啊?你要忍就忍个心甘情愿,想叹气也给我憋回去。郑香宜,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谁都有一票否决权。你不想拍,就说不想拍。” “何必为这小事一桩脸红脖子粗?我和他这么多年的感情,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你张嘴闭嘴就是这么多年的感情,你嫁他到底是因为这么多年,还是因为感情?这可是两码事。” 郑香宜没说话,哼着歌让这个话题不了了之了。 嘿摄汇到底是关在了哪里,又重张在了哪里。 装潢后,莫说不久前病中的小猫小狗和文质彬彬的兽医了,连一根猫毛狗毛都没有了。除去影棚,于敖运用了大面积的镜子和金属色,嘿摄汇脱胎换骨,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一种“同样的东西,过去收你两百块,你还划划价,如今收你两千块,你说一点都不贵”的感觉。 付荷没有去嘿摄汇的重张派对。 郑香宜和周综维去了,然后,郑香宜给付荷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另一张照片——于敖将当年为付荷拍摄的那一张被她命名为“雌兔眼迷离”的照片放大了,挂在嘿摄汇的C位。 付荷致电于敖,说不妥。 于敖笑道,你连面都不露,是不是更不妥? 就这样,付荷不得不跑一趟。其一,她无论如何要把那一张“雌兔眼迷离”摘下来。其二,在郑香宜发给她的照片中,她看到了一个人的背影。 到了嘿摄汇,付荷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那人的背影。 然后,那人一回头,果然是姜绚丽。 姜绚丽看到付荷,几乎是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欣欣然地同付荷拥抱:“别来无恙!” 二人的友谊高开低走,付荷心有戚戚:“从纽约回来了?” 姜绚丽打了个哈欠:“时差还没倒过来。” 于敖为付荷和姜绚丽拿了香槟来:“真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来客大多和于敖是私交,彼此间也是朋友,少数几个像周综维这样的,演绎着生意上一环扣一环的食物链。除了装潢上的今时不同往日,嘿摄汇不再是于敖单打独斗。他招兵买马,纳了两名业内鼎鼎有名的摄影师来。 大家相传,那个小眼睛的摄影师是“一片难求”,那个大鼻子的摄影师是“难求一片”,所以,入镜是当务之急。 这时,姜绚丽被宏利的一通电话call了去。 宏利的一名客户,也是姜绚丽的一名学员,血本无归,跳楼,死了。 纵然,自个儿操盘的客户盈亏和性命并不在公司抑或是某某条款的□□之下,但记者们还是会纷纷将麦克风和录音笔塞过来,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姜绚丽雷厉风行地走了。 剩下付荷和于敖二人。 付荷抢先一步:“你执意挂我照片,算不算侵犯我的肖像权?” 她用了开玩笑的语气,却也让他知道她没在开玩笑。 “我的错。”于敖的身段说放就放,“我现在就去摘下来。” “现在?” “不然?” 付荷顾大局:“这不是上赶着叫人家议论纷纷?等人都散了你再摘,以后也别再挂了。” 付荷还有事,要先走一步。知道会小酌,她没开车来,叫了辆车。于敖送她出来,陪她在路边等上一等。 ☆、铁汉柔情 付荷择日不如撞日:“于敖,你别再往我妈那儿送山珍海味了。你帮过我不止一次,甚至救我、救厚福于危难,所以我不能躲你远远的。但我也只能做你的普通朋友。” 于敖没看付荷,只看着车水马龙:“为什么我们只能做普通朋友?” 付荷被问得一愣:“这哪有什么为什么?不过你问出这么孩子气的问题,倒是给了我一个理由。我当你是弟弟。” 于敖仍没看付荷:“好,弟弟也好。” 当即,付荷改口:“别别别,是我说话不经大脑了,我收回。” “你不知道覆水难收?” “我说收回就收回。” “弟弟也不能做,我又要问为什么了。” “因为我说你孩子气,是我看走眼了。” “那你又看出什么了?” “我看出我虚长你几岁,不是你的对手了。” 付荷郑重其事,于敖却忍俊不禁。好在这时,付荷叫的车到了。她被于敖四两拨千斤,逃之夭夭。 不多时,史棣文给付荷发来消息:你今天这牛仔裤半长不短的,显腿短啊…… 付荷吓了一跳,在飞驰的车里东张西望了一番,一无所获。 她回复道:你能不能尊重我的隐私? 史棣文:你该不会以为我找人监视你吧? 付荷:不然呢?夜观星象,还是掐指一算? 下一秒,史棣文致电了付荷:“隐私?你和于总的照片都满天飞了,你还大言不惭说什么隐私?” “什么照片?” “他于总是什么人?虽然还不至于天天被狗仔追得满头包,但交际圈也是好大一个圈。有人拍了你和他的照片,在朋友圈里就能一传十,十传百。付荷,他嘿摄汇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你不出席会少块肉吗?对了,那照片抓拍得真是绝了,你在挖鼻孔。” 付荷的脑袋嗡的一声:“快,发给我看看!” “你能不能抓重点?” “还有比挖鼻孔更重点的吗?我发誓我没有,所以一定是P图,一定是有人黑我。” “你要是老老实实跟家待着,谁黑得着你?” “我迟早要跟他把话说开。” “也对。”史棣文自然而然:“那你把话说开了吗?让他死心了?” 付荷问心无愧:“我尽力了。” 史棣文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付荷以为断了线:“喂,喂?” 史棣文将身段一放:“我错了,我骗你来着。没有P图,也没有人要黑你。那照片把你拍得可美了,四十五度角,光线刚刚好,镶着金边儿似的。” 史棣文那边不断有脚步声和电话铃声。那些电话铃声才一响,便被人接去,之后便是公事化的交谈,嗡嗡地创造着价值。史棣文邀功:“听听,我可是在百忙之中打给你。” “去忙吧。” “那我去忙了。” “挂了吧。” “那我挂了。” 全都是废话。 挂了电话,付荷后知后觉车早早停在了她的目的地。司机一边等她,一边对着保温瓶中的热茶扑扑地吹着气。付荷不好意思:“抱歉抱歉。” 司机一张嘴就拔高度:“咳,不至于,忘情是人之常情。” 付荷一怔。 忘情,这个词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秦思缘和毛睿的瑞元外汇位于一栋六层写字楼的顶楼,电梯在上行中好一阵颠簸,连白炽灯都跟着一闪一闪,说“夺魂”也不为过。付荷下了电梯,只见左手边是一家生意兴隆的旅行社,右手边便是瑞元外汇。 付荷按下电铃,迟迟没有人应门,再一回头,只见那旅行社不是生意兴隆,是在一锅粥似的遣散员工。 末了,秦思缘应门,手里拿着把扫帚,不是来轰人的,是在大扫除。 付荷今天是不请自来,也可以说是……来临检的。 瑞元外汇占地三百平米,包括付荷和秦思缘,一共五个人在场,人均面积六十平米,算得上地广人稀。其余三人,一男一女在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另有一男在调试办公设备,累不累的就不得而知了。 此情此景,秦思缘对付荷摆出一副“要杀要剐,要临检,都随便你”的嘴脸。 付荷也就不客气了:“不是说创立一年了?不是说初具规模?” 秦思缘面不改色:“创立一年是不假,规不规模的,因人而异。” “不是让我来大干一场?”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紧接着,秦思缘扔给付荷一块抹布:“你这手闲着也是闲着,你边擦,我们边聊。” 付荷这一擦,天都擦黑了。 秦思缘请付荷去了一家接地气的烤肉馆,肉是真香,烟也是真呛。搁过去,这地方不是秦思缘或毛睿任何一个会来的,结果俩人凑一块儿,反倒有了这吃苍蝇馆的情趣。三杯下肚,秦思缘也就不跟付荷遮遮掩掩了。 她秦思缘做市场是个人才,不代表会做总司令,更何况有了毛睿,她连做市场都束手束脚了,别说当年“摸大腿”的底线了,如今毛睿恨不得让她滴酒不沾。 一年前,瑞元外汇还位于那一栋写字楼的地下室。 如今都一跃到顶楼了,秦思缘对付荷大言不惭,说你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交易团队始终是不上不下。”秦思缘借酒浇愁,“数字不硬气,我们说话就不硬气。” “或者另辟蹊径……” “说来听听。” “容我再想想。不过在这之前,你别总板着张扑克脸行不行?” 秦思缘不为所动:“才打的玻尿酸。” “我说呢。” “我不怕老,毛睿也不怕我老,但为了毛睿,我不能老。” 后来,秦思缘提到了史棣文。付荷说没戏,挖他还不如挖石油的几率大,他可是抱着某某人的大腿呢,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有好乘凉的机会,谁会辛辛苦苦做大树? 秦思缘啧了一声:“我是问你和他的私情。” 付荷借着酒劲儿:“什么私不私情的?还不全凭我一句话!秦思缘,信不信由你,从前我和他是针尖对麦芒,但现在……现在他是铁汉柔情。” 说完,付荷自己噗嗤一声,先笑为敬:“哈哈哈,铁汉柔情!” 秦思缘看付荷的目光,就跟大傻子看二傻子似的。 总之,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日复一日。 付荷入职了瑞元外汇。每天,她上班前,送厚福到爷爷奶奶家,厚福被爷爷奶奶宠上天,同时代妈妈尽孝。她下班后,再接厚福回她们母子二人的小家。 在过去三年,拜托租客好好爱惜这个小家的人,是史棣文无疑了。 付荷问了他,他二话不说,传了张照片给她。 一张□□的照片。 一张当年购买最新款洗衣机□□的照片。 另外,史棣文还附赠了付荷一句:“还有你的车。你以为你几十块钱的防尘车罩是金钟罩吗?你的车一尘不染是因为我定时找人上门洗车。哎,我这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本性真得改一改,免得被人钻空子。” 显然,他指的是于敖。 付荷和史棣文隔三差五便会通个电话。 二人谁也没有去定义彼此间的关系,说是朋友,未免太自欺欺人。说是恋人,又是不可能的事。聊,也聊不出什么所以然。不聊,谈不上牵肠挂肚,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他们心照不宣,就这样明日复明日地站在灰色地带,反正碍不着谁的事,反正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每一通电话,大约持续十分钟。 有一次,付荷说:“想当年,我和男朋友煲电话粥,两三个小时都跟玩儿似的,和你,好像没那么多话说。” 史棣文便说:“想当年,我从不把时间花在儿女情长上,三分钟绰绰有余。” 语毕,二人不约而同挂断了电话。 说什么男朋友?说什么儿女情长?越界了。 此外,每一通电话,付荷都对厚福严防死守。 有一次,厚福从付荷的后方突袭:“妈妈!” 付荷随机应变,对史棣文道:“拜拜杰瑞,代我向汤姆问好。” 厚福到底是太嫩了,这就上了当:“妈妈你在给杰瑞打电话?” 转天,史棣文不咸不淡地问付荷:“杰瑞?汤姆?猫和老鼠?所以我还不如一只老鼠拿得出手?” 付荷赔笑:“或者你更倾向于做汤姆?” 史棣文没有穷追猛打。这件事二人同样心照不宣:他没有资格介入厚福的人生,无论这个“资格”由谁来定义。 三天后,有人匿名送来了《猫和老鼠》的玩偶,比厚福还高出一个头。说是匿名,付荷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谁?厚福抱着玩偶玩摔跤:“妈妈,你也给托马斯打电话好不好?” 此后,直到史棣文再次致电付荷,厚福都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付荷。 付荷不得不对史棣文道:“哈喽,托马斯。” 史棣文脑子快:“这小子是不是有点贪心啊?” 四十八小时后,托马斯的玩偶从天而降。 还有件值得一提的事。史棣文那天说的,传遍了朋友圈的付荷和于敖的照片,确有其事。不过照片中的付荷,是史棣文的第一种说法——挖鼻孔。 照片没有被人P过,付荷也不是真的挖鼻孔,是她一抬手,被镜头抓了个刚刚好的角度…… 付荷拿史棣文撒气:“说好的,我四十五度角镶着金边的那张呢?” 史棣文半真半假:“在我心里。” ☆、冻手 好在,那张照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了。对于敖而言,收拾这区区烂摊子不过是小菜一碟。 对此,史棣文阴阳怪气:“换了是我,我巴不得你的丑照满天飞,挡挡你的桃花运岂不妙哉?” 付荷笑骂他:“小人。” “我小人,难道他君子?你以为他是为你着想,为了你毁尸灭迹?你试试看,换一张你风情万种站他旁边的,他一样会这么做。”史棣文斩钉截铁。 “对,这和美丑没关系。我不想别人误会我们的关系,他这就是为我着想。”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童心未泯,还是越活越回去?不想别人误会你们的关系的除了你,更有他。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你献殷勤,不代表他想板上钉钉贴上你的标签。我说付荷啊,你能不能别变着法儿地往他脸上贴金了?” “史棣文,我贴不贴金的另说,你抹黑他这是一定的。” 付荷挂断了电话。 是为于敖鸣不平? 未必。 更多的是气史棣文小家子气。 半小时后,史棣文将电话打回来:“我道歉。” 付荷没有得理不饶人:“风度,男人没风度有什么也白搭。” 史棣文咕哝:“谁还没个吃醋的时候?” 那是第一次,付荷不得不面对她和史棣文相较于朋友,更像一对恋人了,有嫉妒和被嫉妒,有冲突,也有让步。 更有一次,史棣文在挂断电话前拜托道:“让我和厚福说两句吧。” 付荷一不小心:“那我们有言在先,你只准和他聊动画片。” “我倒是想跟他聊哲学和K线,他听得懂吗?” 不巧,厚福脸都憋红了:“妈妈,拉粑粑!” 付荷只好先挂断了电话。 接着,厚福用了一分半钟“办大事”。 但就在这一分半钟里,付荷和史棣文不约而同打了退堂鼓。当付荷费心等下怎么婉拒史棣文时,史棣文发来了消息:改天,改天吧。 都省得付荷费心了。 他和她二人的关系,摆明了凶多吉少,那么自作自受便是了。至于厚福,大可不必面对这样的纷纷扰扰。“爸爸”这个概念,要么有血有肉,要么无影无踪,像星光似的忽明忽暗,最最要不得。 周综维和郑香宜的第二套婚纱照,到底是开拍了。 郑香宜要付荷陪她去,被付荷怼了回去:“我这辈子是穿不上婚纱了,虽然谈不上眼红,但也不乐见别人穿一回不够还穿两回。” 付荷没明说,陪不陪郑香宜是其次,关键是她没必要往于敖跟前凑。 不多时,郑香宜致电工作中的付荷:“表姐,我没带黑色bra!” “所以?” “所以拜托你给我送一件过来,快快快,急用。” 付荷不管真假:“你找表姨去。” 这时,秦思缘走过来,也不管付荷是不是在讲电话,她的事最大:“下周二我有个专访,要拍一组形象照,你帮我找个摄影师。” 付荷一心二用:“我和你的助理长得很像吗?” 秦思缘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只知道你跟摄影师的圈子很熟,约个有头有脸的只是举手之劳。专访是毛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安排的,我处处都要做到最好。” 付荷对秦思缘投降,也就对郑香宜投了降:“我一小时到。” 结果,付荷“躲”了半天,人家于敖没在嘿摄汇。 负责周综维和郑香宜婚纱照拍摄的,是个名叫凯文的摄影师。 郑香宜换上了黑色bra,继续拍摄。 付荷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将郑香宜拉出了镜头:“你这大红色旗袍里面是黑是白,有区别吗?” “没有。” “另外于敖也不在,所以你把我找来的目的何在?” “于老板就快到了!”郑香宜实话实说:“我们来了才知道不是于老板亲自操刀,那综维一边咔嚓咔嚓一边谈合作的计划也就泡汤了。好在,休息时于老板给综维来了个电话,问有没有招呼不周的地方,综维顺势说晚上一块儿吃饭。那这顿饭,不能没有你。” 付荷胸闷,只觉得这一个个的都是人精,周综维和郑香宜顺势,秦思缘顺势,搞不好于敖也顺势,到了是把她顺进来了。 后来,既然新郎和新娘都醉翁之意不在酒,付荷也不客气了。 凯文一边兢兢业业地按快门,她一边围着人家嗡嗡:“凯文老师,下周二前您哪天方便?半天,半天就行……晚上也行……不行,下周二不行,来不及了……好的好的!凯文老师,那我就大恩不言谢了!” 这时,周综维鼠目一亮:“于总!” 付荷一回头,便和于敖面对面了。 付荷抢先周综维一步,对于敖有一说一:“我替我新老板约了你的金牌摄影师,不用给我友情价,我新老板不差钱。” 说完,付荷拿上包便要告辞。 郑香宜在周综维的眼色下喋喋不休:“表姐,留步留步,一块儿吃饭嘛!” “我还有事。”付荷铁了心。 于敖也不算强求:“至少再留半小时。我两年多没摸相机了,你都不好奇我还有没有这把刷子吗?” 说着,于敖从凯文的手里拿过了相机。 付荷不得不留下来,否则太不近人情。 “跟我来,”于敖带付荷到后面,“我有话问你。” 于敖背对付荷脱下了衬衫:“付荷,你躲我?” 付荷别开眼:“你这不是废话吗?换衣服你还喊我来,我能不躲吗?” “我没说换衣服。” “那我没躲你。朋友谈不上躲不躲的,都是顺其自然。” 于敖套上件T恤:“那就好。” 后来,周综维在于敖的镜头下回光返照似的神采奕奕。他一边和郑香宜作恩爱状,一边阐述着某某木种的日益稀缺,以及日益稀缺带来的升值空间。于敖一言不发,不是对周综维不敬,是聚精会神。可能是手生,也可能是对自己有了更高的要求,于敖对定格的每一个画面都不满意,眉头一皱,就怎么展也展不开了。 付荷坐在一旁,有一刹那,看到了曾经的于敖。 她看到记忆中那个少年因为喜欢这件事,所以才会从这件事中体会到快乐和不快乐,才会从中获得成就感和挫败感。不似如今的于总,赚多赚少都无关成就感,激流勇进更谈不上挫败感。 “喂。”付荷脱口而出。 于敖转过头。 付荷开了头却没想好下文,只好在脸边喜气洋洋地摆了个剪刀手。 她的用意天知地知,她知,于敖知。 她想帮他找找当年“下笔如有神”的感觉而已。 他心领神会,对着她按下快门。 这一张,光线一般,背景一般,主人公的姿势更是矫揉造作,自然不是佳作。 但付荷没有白白用心良苦,于敖对付荷笑了笑,再将镜头对准周综维和郑香宜时,不说如有神助,至少游刃有余了。 最后,付荷还是没有和他们共进晚餐。 于敖不但不强求,还代付荷解了围。 而于敖赏光了周综维的做东,周综维和郑香宜也就跟着放付荷一马了。 付荷还有工作没做完,便又折回了瑞元外汇。 然后,史棣文站在瑞元外汇的楼下无所事事地抽着一支烟,让付荷做梦似的。倒不是别的,主要是这日复一日地,付荷接受了史棣文远在美国,也接受了对他的……些许挂念和依赖,更庆幸于那千不该,万不该的挂念和依赖有千山万水的掩护。 可如今他这大变活人似的…… 付荷便没有上前。 再然后,史棣文抽完了烟,掏出手机。 付荷猜史棣文十有八九要打给她。结果,他老人家是把手机当镜子用,拨弄了两下头发。有好一会儿,他老人家不顾旁人的侧目,就这么昂首挺胸地照了又照,快要被自个儿迷倒了似的。 付荷缓缓逼近,让自己的脸挤进了史棣文手机的屏幕。 史棣文没回头:“嚯,是人是鬼?” “我看你像鬼,神出鬼没的。” 史棣文回头,将付荷从下到上一扫:“我看你冻得像鬼,多穿点儿你也胖不到哪去。” 付荷双手环胸:“回来也不说一声。”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也不是什么自由身,猴年马月才能来找你,也不由我说了算。”史棣文冠冕堂皇,“所以没必要让你苦苦等候,我这是……为你好。” “呵呵,谢了。” “话说我等你下班,你从外面回来,翘班了?” 付荷没提嘿摄汇,更没提于敖,但也没说谎:“秦思缘你又不是不认识,你去问问她,我是翘班还是奉旨行事?” 史棣文看了看表:“这个时间还回来,还有事要做?” “嗯……”付荷一个没出息,“也不是非做不可。” “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了我们吃饭去。” “什么问题?” 史棣文学着付荷双手环胸:“以我们的关系,小别重逢难道不值得一个拥抱吗?” “值得。”说着,付荷将双手插兜,“来。” 史棣文挑眉,又学着付荷将双手插兜:“你来。” “我不。” “为什么?” 付荷气急:“这你也要跟我计较。” “这是谁跟谁计较啊?” 最后,付荷计上心头,直挺挺地向史棣文倒去。史棣文下意识地出手,搂住了付荷。所以从表面上说,算是史棣文主动拥抱了付荷。 就近找了个吃饭的地方,二人扎入下班的人潮,时不时便被冲散。吃了主动拥抱的亏,史棣文断然不会再主动。而付荷就算主动,也得找个主动的说辞。 她出其不意地将手插进他风衣口袋:“冻手。” 这说辞并不高明,因为这一天……气温还回升来着。 史棣文俯视付荷一眼:“冻不冻脸啊?” 付荷有不详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史棣文毫不君子地挟住了付荷的头,裹进了他的风衣。顿时,付荷像个小鸡仔似的跌跌撞撞。但付荷……笑了,而且是开怀大笑。史棣文愣是被付荷笑到心里发了毛:“付荷,你受虐狂吗?” 付荷实话实说:“不排除这个可能。” ☆、矜持 吃饭吃到后半段,付荷食不知味。 而那知味和不知味的分水岭,是史棣文的一句话。 他漫不经心地问她:“等下要不要去我家?”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而且是一对将情投意合当禁果的成年人,谁都知道这样的邀请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令付荷大伤脑筋。 史棣文则默默大快朵颐,由着付荷大伤脑筋。 直到他风卷了残云,她灵机一动:“你希望我去吗?” 她以为她是将难题抛给了他。 结果,他脱口而出:“希啊望。是听我的吗?听我的那就买单,走啊。” 乔先生就在这时致电了史棣文。 史棣文对乔先生连个磕巴都没打:“好,方便,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付荷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史棣文最后吃了两口,擦嘴,叫了人买单,这才幽幽道:“乔先生那边三缺一,叫我过去。” 这下,付荷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史棣文这是……为了打麻将要爽她的约?! 问题是谁约的谁啊?! 月色正浓。付荷忍无可忍,挖苦史棣文一句是至少的:“八圈还是十六圈,祝你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史棣文在拦出租车了:“你不会以为是麻将吧?桥牌,是桥牌。” 付荷差点儿没炸了:“桥牌是有多了不起吗?” 史棣文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反倒又不着急了,扶着车门拖拖拉拉道:“没有,绝对没有。了不起的是金钱。但金钱本身毫无意义,有人赚钱是给自己花,也有人赚钱是给别人花,所以归根结底,了不起的是那个花钱的人。” 付荷似懂非懂。 她只知道史棣文热衷于赚钱。 但她不知道他是要给自己花,还是要给别人花,如果是别人,那别人又是谁。 付荷接厚福回家时,厚福都昏昏欲睡了。 付荷自顾自煽情:“妈妈今天鬼迷心窍了,厚福啊,你才是妈妈最重要的人啊!” 厚福却音调平平:“妈妈,男朋友是谁?” “嗯?奶奶说的?” “奶奶说,大坦克是男朋友送的。” 礼物既然是送到康芸手里的,必然不是史棣文,必然是于敖。 付荷选择兜圈子:“你这是病句。男朋友之前,得有个谁谁谁的定语,比如我的男朋友,你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大家有各自的男朋友。” 厚福却开了窍似的:“送我大坦克,我的男朋友!” 付荷头痛欲裂:“睡觉!马上睡觉。” 转天,史棣文飞出了北京,但好歹没飞出中国,便显得……没那么远。 再下个周末,将是周综维和郑香宜大喜的日子。付荷邀请史棣文,让他陪同她出席。电话另一端的史棣文不懂就问:“你这是要和我光明正大?” “不用手挽手作亲密状,也不用对谁给我们的关系下定义,你只要光明正大做我的男伴。” “有什么原因吗?” 此时,付荷在一家时装店里,手指从一件件斑斓的裙子上划过去,心不在焉,在她眼里便都是一样的。 付荷有备而来:“史棣文,虽然你有‘过’一个妻子,虽然我有了厚福,但现在……现在我们都是单身不是吗?所以你做我男伴,连避嫌都用不着。你问我原因,我只能说我想。我想让你陪我去吃点,喝点,也许再帮我应付些不好应付的人或事。我这个请求不算任性吧?” 史棣文是有斟酌的:“好。只要当天我在北京,我陪你去。” “别给自己留后路。当天你在也得在,不在也得在。” “你听听,这还不算任性?” 付荷拍了板:“我就当你答应了。” “是,我答应了。” “那你说,到时候我穿什么好?喜庆一点,还是大气一点?” 换史棣文拍了板:“我帮你置办。” 就这样,付荷两手空空地离开了时装店。 回到瑞元外汇,付荷交了策划案给秦思缘:“与其在交易团队上下功夫,不如研发做单软件。我们瑞元目前以自主交易的小客户为主,在哪个时间点买卖,买卖多少,给他们最大的便利。” “做单软件?”秦思缘踱来踱去,“你在宏利有内线?” “你是说……和宏利撞车了?” “嗯,宏利前前后后往纽约派了三四拨人去培训,就是为这个。” “更好,这更说明了这是条光明大道。” “光明归光明,可正面竞争也够我们喝一壶的了。” 至于周综维那边,他和于敖的关系一拉近,到底是把两边的公司也拉近了。周综维人逢喜事,郑香宜约了付荷做头发,他车接车送。等付荷按完了头,往外一看,看周综维的车还等在外面。 付荷看不懂:“郑香宜,他这是怕你逃婚?” 郑香宜贼眉鼠眼,躲在付荷的后面,也不知道打哪变出一块巧克力,剥了纸,啊呜一口塞进嘴里:“逃什么啊婚?是我内分泌失调,这几天食欲旺盛得跟什么似的。” 付荷恍然大悟:“所以说他在监视你?怕你暴饮暴食?” 郑香宜笑不露齿,暗中享受着巧克力在舌尖层层丝滑的快感:“是我拜托他监视我的。我不能让我们的幸福,临了临了地又毁在我这一张嘴上。” “没有谁的幸福是和嘴挂钩的!” 郑香宜话锋一转,反将一军:“表姐,你要不要给于老板一个机会?我和综维的婚礼,他是座上宾,把你安排在他旁边怎么样?” “别,千万别!”付荷高八度。 “怎么还大嗓门儿上了?” “我会带个朋友去。” “该不会……男的?” “男的。” 换郑香宜高八度:“表姐!你瞒着我交男朋友!” “男的朋友不等于男朋友。” 郑香宜一掰付荷的脸,让她照照镜子:“你看你这老鼠偷了油的美样儿!” 付荷郑重其事:“你不要跟家里人多嘴。” “我有分寸。”郑香宜顿了顿,竟热泪盈眶:“表姐,我真高兴,我真为你高兴……” 付荷也跟着眼眶一热。 一切都太顺利了。 付荷没有天人交战,似乎要不要和史棣文在一起,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因为……抛开闲杂人等和身外之物,她想和他在一起,因为在断断续续有他在身边的这些年里,她根本没有想过和别人在一起。 尽管,他说他有过一段婚姻便足以。 只能说,幸好她也不是什么结婚狂。 时间一天天过去。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周综维和郑香宜的婚礼将在中午十一点举行。史棣文在前一夜的半夜十二点下了飞机。那一夜下着雨夹雪,飞机奇迹般没有延误。 付荷在史棣文家楼下等他。 她到得早,车里、车外地自娱自乐。 史棣文回来时,付荷在自顾自地玩儿着跳房子,史棣文以为她在取暖,便给她搓了搓手:“给你配把我这儿的钥匙吧。” “使不得!”付荷侃侃而谈,“我觉得我有做间谍的潜质。到时候人前你说什么,我信什么,人后我会撬了你的地砖,扒了你的墙皮,我就不信我查不出你的秘密。” 史棣文牵着付荷的手上楼:“戏精。” 三年了,史棣文的家几乎没有变,还是中西杂糅,热热闹闹的。 付荷随口问他:“你钱没少赚,有没有另置一处房产?” “没有。” “真的假的?” “真的。” “我又不要你的。” 史棣文用付荷的话,堵付荷的嘴:“这样好不好?欢迎你来撬我的地砖,扒我的墙皮,有本事你给我翻出俩房本来,我谢谢你。” 说着,要去洗澡的史棣文脱下了袜子,扔向了付荷。 付荷用手一挡,嫌弃地冲进卫生间,狠命地搓了搓香皂。她以为史棣文人还在客厅,便大声嚷嚷:“你假洋鬼子的绅士风度,都叫狗吃了吗?” 怎料,付荷一抬头,从镜子里看到史棣文就站在她身后,看到他反手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她转过身,面向他,弹了他一脸的水:“你干嘛?” 史棣文双手往洗手池边一撑,便困住付荷:“抱歉了,可这是最快的,能让你乖乖进来这里的方法了。” “然后呢?” 史棣文又一伸手,打开了淋浴:“你说呢?我是多讲卫生的人啊,风尘仆仆的不洗澡怎么行?” 付荷一弯腰,要从他手臂下钻过去:“那你请便。” 史棣文从后面用手臂松松垮垮地一圈付荷的肩膀:“你进都进来了,还不一起?” “我来之前洗过了。” “我说你这个女人懂不懂矜持?” 付荷不服:“我怎么不矜持了?” “你这么说,那不摆明了是要和我发生点什么?” 付荷理直气壮:“我们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地约在你家,难道不是要发生点什么?我心里能没这个数吗?你要的那个不叫矜持,叫做作。再说了,之前在上海,还有上礼拜,要不是我的房东和你的乔先生半路杀出,我们早就发生点什么了。” “好好好,你最不做作了。”史棣文就势,“那既然你想和我一起洗,就别装了吧?” 说话间,已是满室的水气,抛开情和欲不谈,也叫人面红耳赤,浑身黏腻腻的。 付荷拱开史棣文:“我是真不想和你一起洗。万一你让我给你搓背,你说我是搓还是不搓?不搓吧,没义气。搓吧,煞风景……” 就这样,史棣文将付荷推出了卫生间:“去去去,床上等着去。” 隔着一扇卫生间的门,二人都笑了。 不为别的,就为二人心照不宣:此情此景,太深情款款了会害人害己,开开心心才是上上策。 ☆、我让你决定 但当晚,二人还是一起洗了澡。 早在上海便该办了的事,一拖再拖拖到了今天,终于是办了。那像是一张弓拉得满满的,格外的孔武有力。那也像是陈酿,格外的香。事后一人一身的汗,谁也不谦让谁,只好一起洗了澡。 后来,付荷吹头发时,史棣文将一只纸袋搁到她面前。 她没急着拆开:“裙子吗?毫无悬念……” 史棣文没说话。 等吹完了头发,付荷拆开那纸袋,里面是两袋牛肉干。 付荷刺啦一下扯开,狠狠嚼了一块:“你耍我啊?两袋牛肉干,你至于装个这么唬人的袋子吗?” “你不是说毫无悬念吗?” “无聊!” “好吃吗?” “好吃。” 至于付荷的裙子,装在另一只纸袋里。 银色,一字领,中规中矩的长度,要说独到之处,只有背部的拉链链头形状是一把精巧的钥匙。 付荷耷拉脸:“银色会显老好不好?” “你本来也不年轻了。” “你再说一遍。” “年轻本来就是个中性词,你让我再说一百遍,也是这句。” “那你就再说一百零一遍。” 史棣文投降:“好好好,你永远十八。我真不该说你是个女人,不该说女人有权不讲理。” 付荷端详那精巧的钥匙:“也就只有这拉链的设计合我心意了。” “那我们可就英雄所见恰恰相反了。我就不明白了,这弄个钥匙是要干嘛?等着谁像拆礼物一样把你扒了吗?”史棣文打了个响指,“要我说,换把锁上去。” 至此,一切的一切仍在顺利地发展着。 直到凌晨三点多,有人敲门。 这一夜,厚福留在了康芸和付有余的身边过夜,付荷便留在了史棣文家过夜。那时,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还没入睡。也幸好还没入睡,不然这么激灵灵的一下子,付荷怕是会折寿。 那敲门声并不急,三两下便会停下来等一等。 付荷半真半假地问道:“总不会有人来捉奸吧?” 史棣文下床:“我去看看。” 付荷抓着被沿的双手,不由得汗津津的。 史棣文快去快回,从客厅抱回了付荷的衣物,从大衣,到皮包,甚至鞋子。他俯身交代她:“别出声,穿好衣服。等下我会先带他们到书房,你等我关上书房的门,用最快的速度离开。” 付荷一句话说不出来。 但史棣文需要付荷说话:“能做到吗?嗯?” 他需要她表态。 付荷在被子下一动不动:“‘他们’是谁?” 那敲门声虽然并不急,但锲而不舍。 史棣文没有时间了:“我妈,和我妻子的妹妹。” 付荷脱口而出:“是已故妻子,没错吧?” 史棣文站直身:“没错。” 猛地,付荷带着被子踹了史棣文一脚:“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史棣文我跟你说,我最怕的就是有人有权对我们的关系指手画脚。你妈?你小姨子?我现在光溜溜地躺在你床上,你现在连脸都不要了一张嘴就让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那就说明她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而我和你一样不要脸。” “付荷,有话我们明天再说。”史棣文将付荷的衣物,轻轻搁在了床尾。 付荷佝偻着下了床,低低地骂道:“狗屁明天,没有明天了。” 付荷乱七八糟地将衣物一件件套上,先穿鞋子,后穿裤子,连大衣都穿上了,内衣还大咧咧地挂在床头。她将它一把塞进皮包里。 终于,史棣文握住付荷的手肘:“那我听听,你想怎么着?” 付荷挥开史棣文:“我不想穿衣服,我想睡觉!” 说着,付荷又将内衣从皮包里掏出来,摔在了床上。 她知道她的话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要多泼妇,就有多泼妇,可史棣文不捧场,不恼,也不笑。 那一对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母亲和小姨子似乎要忍无可忍了,敲门声越来越似雷鸣。付荷仰着下巴,同史棣文硬碰硬。所以……总要有个人退一步的不是吗? 她也知道,那个退一步的人只能是她。毕竟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有那样一个女人终结了史棣文对婚姻,甚至对恋爱这一种关系的可能性。可她还是生下了他的孩子。可她还是躺在了他的床上。 付荷在等。 只要史棣文说一句好话,她便义不容辞地退一步,退十步,退一百步也不在话下。 谁让她……理亏呢? 然而,史棣文没有。 他用五指拢了一把付荷像小狮子般的头发:“好,我让你决定。我还是会先带她们去书房,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是走,是留,是睡觉,还是大家坐下来谈一谈,你决定。” 显然,这不是付荷在等的那种好话。 她在等的是诸如:乖,你先走,我会好好补偿你。 而她这一晃神,史棣文走出卧室,去给那一对女人开门了。一旦他开门,付荷自欺欺人地以为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世界,便合二为一。付荷匆匆掩上卧室的门,偏偏那年久失修的门和门框又弹开了一条门缝。 史棣文已经开了门,那一对女人已经走进了玄关,付荷来不及锁门了。 她紧紧贴住门后的墙壁。 史棣文带着她们走向书房,对话声传来,音量不算小,但付荷耳边嗡嗡的,便听不太清。 付荷的内衣还在床上。她不确定那一行三人途径卧室时,她们会不会从门缝中看到它,看到有人在这里放浪形骸,便不亚于飞檐走壁般飞去飞回,将内衣抓回了手里。 没人看到付荷,但付荷从门缝中看到了一抹桃红色的衣摆。 史棣文一行三人走进书房,随后,书房的门被关了上。 五分钟的倒计时启动。 他说了,给她五分钟的时间。 史棣文让她决定,可人生在世最苦不堪言的莫过于决定,毕竟,谁决定,谁便要负责。真不如他拼命拼命留下她,或是将她从窗户扔出去,无论结果会如何,她大可以通通怪到他头上:这是你一意孤行的结果。 终于,付荷从门后钻出来,抚平了她曾躺过的那一侧的床褥。 她不能留下。 她只能用离开感谢史棣文,感谢他将决定权交给了她。换言之,他如果将她挥之即去,她搞不好死死摽住床脚也要和他同归于尽。反之,她只能还他一个天下太平。 付荷最后抱上史棣文送她的牛肉干和裙子,环视一圈,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单身男人的卧室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走向大门。 却不料怀中那纸袋一歪,裙子掉了出来。 五分钟的倒计时所剩无几。地灯的棱角将裙子勾了住,付荷一扯再扯,无果,到了第三下,她竭尽全力,刺啦一声将裙子扯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书房中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响。 付荷抱着残破的裙子,在最后关头逃之夭夭。 逃回车子里,付荷深呼吸了好几个回合,落了汗。银色的裙子在月光下别有一番静谧,她去翻看它的残破,却看到了它领口内的标签。她穿衣一向不大在意是不是大牌,有时对价格、包装和标签甚至视若无睹,这会儿看那细细长长的一条,上面似乎是……龙飞凤舞的手写体。 光线太暗了,她凑了凑近。 他这样写道:FH,my love 这个“他”还能有谁?当然是史棣文。 而FH,付荷猜……是她吧?是她付荷的缩写吧? 至于my love,更没有什么歧义。 付荷嘁了一声:“幼稚,幼稚至极。” 三十分钟后,史棣文致电付荷。 第一通付荷不是不接,一来是在停车,二来是在想要说什么,这一想,便错过了。 史棣文紧接着打来第二通。 付荷直接道:“我到家了。” “到家了就好。”史棣文也无非是要问问这个。 “那……先这样。” “付荷。” “嗯?” “今天的事对我来说也是个意外。我不知道她们会来,她们……搭一个远亲的车过来,车在半路上坏了,所以拖到这么晚。” 付荷假惺惺地打了个哈欠:“我知道了。” “那……你休息吧。” “好。” 时光总是飞逝,以至于就算不怎么美好的一分一秒慢也慢不到哪去。付荷一闭眼,一睁眼,天便蒙蒙亮了。无眠。当年,她看多了付有余和康芸的婚姻,看多了她自己的死胡同,与史棣文走近……再走近时,也无意于明天和未来,只要站在安全的高度,再摔也摔不掉性命。 后来她有了厚福,离开了北京,没有处处碰壁,更没有以泪洗面,她还是精于算计,安全第一的她。 却不知道是从哪一个点开始,精着精着就犯了傻,对他有了不该有的期待。 期待,那是万恶之源。 再一闭眼,一睁眼,天便大亮了。 她到底是睡着了一会儿。 付荷试遍了衣柜里的每一条裙子,都多多少少有不足之处。 史棣文送她的那一条“显老”的银色裙子,莫名其妙艳压群芳。它被付荷挂在排头的位置,裙摆上一道长长的口子,补都没法补。 付有余去不了,康芸便也去不了,捎带着还留下了厚福。 付荷穿了湖蓝色,临走前,对厚福摆了个pose:“妈妈今天美不美?” 厚福眯了眯眼睛,酷似一个小号的史棣文。 付荷拦住他:“别,什么都别说。” 既然是小号的史棣文,那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桃红色 付荷和于敖在酒店的门口遇上。 于敖好眼力:“没睡好?” “成年人有几个能一觉到天亮?”付荷一扯就扯到群像上。 三两个摄影师将镜头对准了于敖和付荷,志在记录下周综维和郑香宜婚礼的每一个瞬间。付荷不得不感慨,相较于和史棣文,她和于敖的同框如此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去看看新娘子。”付荷先走一步。 彼时,付荷建议郑香宜减肥,曾不止一次问她:想不想做一个全世界最美的新娘? 那时是付荷肤浅了,美不美的,关胖瘦什么事? 但如今,从肤浅的角度说,郑香宜做到了。她尖下巴,细脖子,小腰只盈盈一握,两条腿比她巅峰时的胳膊还要细。而眼下,她坐在层层叠叠的白纱中,埋头于一只香喷喷的酱猪蹄。 扮都扮上了,郑香宜也不敢太造次,一手刀,一手叉,吃得没那么尽兴。 化妆师拿着粉扑和口红在一旁汗如雨下:“牙线,谁去给我找个牙线来?这一会儿还得剔剔牙!” 郑香宜的三个伴娘对付荷一拥而上:“这都第四只了!” 付荷要破案:“这徐记的酱猪蹄是她的最爱,哪来的?” “跑腿小哥送来的。” “她自己点的?” 三个伴娘你看看我,我看看她:“也没瞧见她点啊!” 付荷若有所思:“那就是有人帮她点的。这是投其所好,还是打蛇打七寸啊?” 郑香宜的目光这才从酱猪蹄上转移到付荷的脸上:“表姐!来了吗?” 付荷打马虎眼:“我这不是来了吗?” “谁问你了?我问你朋友。” “他有事,来不了了。” “啊,好失望。” 付荷像被针扎了似的:“谁说我失望?有什么好失望的?我不失望,我一点也不失望。” “表姐,我是说我,我好失望。” 吉时已到,郑香宜将面纱撂下又掀开,掀开又撂下,末了一把扯了去:“不戴了!姑奶奶我受了多少屈,吃了多少苦才有今天,遮什么遮啊?我就该穿比基尼,让所有人都见识见识我的魔鬼身材,是骡子是马,脱光了遛遛……” 三个伴娘越来越慌:“冲动是魔鬼。” 付荷不能不问:“谁给你点的酱猪蹄?” 郑香宜磕磕巴巴:“我……我自己点的。” 如此一来,付荷更心中有数。 付荷先去入席了。不多不少二十桌,双方父母以及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坐一桌,另有于敖等有头有脸的坐一桌。付荷钻到表姨和表姨父中间:“恭喜表姨,表姨父。” 表姨鼻子一酸:“嫁了,可算是嫁了!” “哎,还有小荷待字闺中。”表姨父迟迟不能替付荷认命,操不完的心。 付荷打趣道:“待字闺中?表姨父您真是学富五车。” 回座位时,付荷途径有头有脸的那一桌。于敖背对她,她便没在意。结果于敖脑后长了眼似的,反手一伸,将她拉到了他旁边的空位上。 他又彬彬有礼地放开手:“就坐这儿吧。” “都是对号入座的。” “这个座位就是给你留的。” “我坐后面更自在。” “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你就当陪陪我。” “我等下过来……” “付荷,那你只当是公事。你们做市场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帮你介绍。” 真的是吉时已到。众人各就各位,光线一暗,付荷也不便再移动了。 付荷藏不住话:“你不是一个都不认识吗?那要怎么帮我介绍?于敖,你自相矛盾。” 于敖对答如流:“不是自相矛盾,是随机应变。” 付荷话锋一转:“你二哥没来?” 于敖没当回事儿:“有邀请他吗?” “我随口问问。” 周综维的致辞值得一百分。他和郑香宜共度了二十余年的时光,儿时的关东糖和橡皮筋,十二岁的海誓山盟,十五岁的患得患失,十八岁便有了多少人一辈子也没有的我信任你,你也信任我。反倒是这几年的“小插曲”不提也罢,大团圆的结局才是众望所归。 台上的周综维声情并茂,即便是对郑香宜泼过一盆又一盆冷水的付荷,也被那一句“这么多年”打动了。 二十余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余年。 这时,台上的郑香宜给台下的付荷使了个眼色:救命,我的婚纱快要开线了! 本来的么,为了这一刻,那婚纱的腰线本来就收到严丝合缝,郑香宜几只酱猪蹄下肚,胃部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让她面临了两难,要么憋死,要么开线。 紧接着,一声微妙的杂音脱颖而出。 不是开线。 它从后方传来。付荷下意识地回过头,此时此刻,全场的光线齐心协力地打在周综维和郑香宜那一对璧人的身上,宾客席影影绰绰,有一人姗姗来迟,鹤立鸡群地也不知道是在找座位,还是在找人。直到周综维携郑香宜对大家深深一鞠躬,灯光雨露均沾,付荷认出那人是史棣文。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的年轻女人,膝头盖着一块桃红色薄毯。 付荷的记忆被打开。就在昨晚,就在她此生最不光彩的昨晚,当她躲在史棣文的卧室里,伺机从史棣文的母亲和小姨子的眼皮底下溜走时,她看到了这一抹桃红色。 当时她以为是桃红色的衣摆。 眼下,轮椅碾过地面,发出付荷刚刚捕捉到的那微妙的杂音。 “那位是……”于敖看付荷所看,问道。 付荷哑口无言。 至于史棣文,当然是在找付荷,也当然找得到。付荷“板上钉钉”地坐在于敖的旁边,史棣文一找便找到了。他脸上没写着满意或者不满意,就近找了张没坐满的桌子,先撤去一把椅子,将那轮椅安置得妥妥当当,然后坐在了那桃红色的年轻女人的旁边,背对付荷的方向。 付荷回身,手肘撑桌沿,双手掩面。 “你还好吗?”于敖唤付荷。 献给周综维和郑香宜的掌声仍雷鸣般,所以他这一唤,不免向付荷凑了凑。 付荷陷入神经质:“那女人……你看清楚了吗?她坐的那个是叫轮椅吧?不是什么高科技交通工具吧?可她有腿的是不是?两条都在。瘫痪?假肢?哎,我光看她的腿了,没看脸,她长什么样子你看清楚了吗?” “付荷,你先冷静。”于敖将酒杯向付荷手边送了送。 “对,对,”付荷泄下气,“我为什么要不冷静呢?看见个轮椅就满脑子恩怨情仇。” 于敖似笑非笑:“你这算不算关心则乱?” 婚礼进入了高潮。 司仪靠边站。周综维和郑香宜面对面,誓词他们按计划一句一句都要亲口讲。先是周综维:“郑香宜,你愿意嫁给我为妻吗?爱我,尊重我,保护我。不论我生病或健康,富有或贫穷,忠于我,不离不弃。” 郑香宜听没听进去,不好说。 她喘不上来气,脸红脖子粗。 周综维挑眉,无非是让郑香宜赶紧的。 “我……”郑香宜奄奄一息地开了口。 就在这时,一支飞镖打断了郑香宜的“我愿意”。 说是飞镖,倒也不惊魂,塑料的玩具而已,但百步穿杨似的从郑香宜和周综维的中间穿了过去,啪嗒一声落了地。 就这样,郑香宜憋出一句:“我……我要憋死了!” 说完,她上蹿下跳,背对周综维:“快,快帮我把带子解开!” 周综维铁青着脸,又将郑香宜转了回去:“你疯了吗你?再忍一忍,马上结束了。说啊,说愿意啊。” 舞台不高,于泽一步便跨了上去。 从古至今,所有大场面在太过于突发的时候,总会先陷入一阵寂静。就在这一阵寂静中,于泽站到了郑香宜的背后,三下五除二为她解开了宫廷风的绑带。 下一步,他脱下外套,披在了郑香宜的肩头。 付荷一声叹息:该来的……终究会来。 她猜到了徐记酱猪蹄是于泽干的好事儿,也多少猜到了他干的好事儿不会仅限于几个酱猪蹄。既然酱猪蹄击溃了郑香宜的防线,那他冲进去,便能轻轻松松将郑香宜带出来。 至此,混乱才刚刚拉开帷幕。 周综维这会儿还君子动口不动手,怒斥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两边的父母不管有没有高血压和心脏病,都下意识地要么捂心口,要么抱头。在食物链上,处于周综维以下的人等,纷纷要冲上台去,毕竟,这是立功的机会。而女人的世界就简单多了,郑香宜的伴娘们抱着团儿亢奋地嘀嘀咕咕:妈呀,好帅! 而女人间的友谊说简单,也不简单。 她们立场坚定。 郑香宜的立场在谁,她们便坚定谁。 既然郑香宜没有对于泽说No,那她们不得不对周综维先打个问号了。 于敖后知后觉,对付荷道:“怪不得你问我二哥来没来。” “你不知道你二哥和我表妹这两年的友谊就没断过吗?这‘友谊’是要加引号的。” “是我眼拙了。” “你不是眼拙,是把心思都用在不该用的地方了。” “比如你吗?” 付荷脑子里一锅粥:“我又说错话了,你把心思用在哪是你的事。” 台上,于泽的话从郑香宜手中的话筒里断断续续传出来。他说我在哪哪哪订了位,他们家的樱桃派绝对不会让你失望……你要不要跟我走? 终于,周综维动了手。怎么说这儿也是他的主场,一呼百应,将于泽团团围住。怪也只能怪于泽在这个圈子里是个生面孔,大家都当他是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无业游民。 周综维跳脚:“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 于敖不能不挺身而出。 他擒贼先擒王,二话不说挥了周综维一拳。 这可就热闹了。 毕竟于敖在这个圈子里不但不是个生面孔,在食物链上,还处于周综维以上。众人纷纷拿不定主意,这……这到底该帮谁啊? 付荷看热闹也只能看到这里了。 史棣文带走了她。 他钳住她的手臂,那力道就像是如果她不乖乖跟他走,这条手臂就别要了。 ☆、五分钟 相较于台上的混乱,史棣文和付荷的离席不值一提。 付荷坐在第一桌,不宜从后方退场,史棣文便将她带到前方紫罗兰色的幕布后。幕布的源头被固定在天花板上,高不可攀地扎作大朵大朵的花的形状,其下的部分,坠作数不胜数的折纹,藏住两个人易如反掌。 付荷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你确定我们这样合适吗?” 幕布的另一边,便是周综维和郑香宜的婚礼,是于泽带来的天下大乱,是于敖的火上浇油,更还有……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付荷知道那女人是史棣文亡妻的妹妹,也知道那女人的身份绝不仅于此。 史棣文一副谁能奈我何的样子:“我确定我们这样不合适,但发生了昨晚那样的事,我今天怎么也得当面给你个交代,捎带着……表表我的决心。” 付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 昨晚,史棣文也是给了她五分钟的时间。 史棣文争分夺秒:“高静,我过世的妻子叫高静。说到青梅竹马,你表妹和表妹夫比我们差远了。我没等大学毕业就娶了她,我知道有人会说我们的感情相较于爱情更像亲情,但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我和她的感情比爱情和亲情都更胜一筹。” 付荷将手腕一端,看着手表,看着那秒针孜孜不倦地奔走。 无疑,史棣文的话让她不爽了。 越不爽,便越要装出一副你说你的,不关我事的样子。 反观史棣文,既没有对付荷哀哀切切,也并非快刀斩乱麻,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要多自然,就有多自然地陈述一个埋藏在他心底的无所谓对错的事实。 他继续道:“后来,好多事都变了。” “就你那纸醉金迷的作风,能不变吗?” “凡事都有个先后不是吗?为什么不能是我纸醉金迷在后?” 付荷装就装到底:“你还有三分钟。” “付荷你之前有想过吗?为什么我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却死活不和你谈恋爱?” “拜托!死活不谈恋爱的除了你,还有我。” “对,你有你的理由。我是问,你有想过我的理由吗?” “想过啊,不婚主义啊。” 史棣文嗤之以鼻:“屁话!将来有哪个男人高举不婚主义的旗帜不和你结婚,不和你谈恋爱,你给我铆足了劲儿踹了他,因为那都是借口。借口的背后是他喜欢自己胜过喜欢你。我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我知道了,你是有妇之夫。这说法没问题吧?就算她过世了,但既然你忘不了她,既然她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你心中,既然你为了她永远不再娶,那我说你至今是个有妇之夫这没问题吧?” “我有说过我忘不了她?” “你说过你有一段婚姻就够了。” “这是两码事!当然,我也的确忘不了她,但我说的忘不了和你说的忘不了也是两码事。” 付荷象征性地看了看表:“你还有一分钟。” 史棣文伸手,压下付荷戴手表的手腕:“你这表不准。” “你又浪费了五秒钟。” “那我只好跳过过程了。高静七年前过世,自杀,死前将她妹妹高惠托付给我,让我娶她。” 这下,付荷自作自受了。 史棣文这一跳过过程,她只知道外面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人叫高惠,但牵扯出更多更多的未知。高静为什么自杀?又为什么将妹妹托付给史棣文?高惠的轮椅是怎么一回事?莫非和高静、和史棣文有关,不然史棣文为什么一副责无旁贷的样子? 还有,史棣文这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妻子临终前的托付? 如果答应了,为什么高惠至今不是他的第二任妻子…… 可她一个问题都不能问。 是她规定的五分钟,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她只能说:“所以你今天带她来,是要介绍我们认识吗?要介绍你的……未婚妻给我认识?” “付荷,你越说越离谱了。” “好好好,我不占用你的时间。” “我今天带她来,因为她一定要跟我来,也因为我一定要来。”史棣文的重点来了,“一来,我答应你参加郑香宜和周综维的婚礼,答应就要做到。二来,高惠和我妈不是一时兴起来看看我过得怎么样,她们是被人以我的名义接来的。” “你昨天不是说……” “我昨天说她们是搭一个远亲的车过来的,骗你的,因为在电话里说不清。” “那你现在能说清了?” “现在我也只能说,有人利用了她们。我知道我和高静、高惠的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由不得我置身事外,但我的确能躲一天是一天。昨晚的事,我反倒要谢谢那个人,他逼我对你和盘托出,逼我迈出这一步未必是坏事。” 付荷的震撼一波高过一波:“你是在……暗示谁吗?” 史棣文轻笑:“谁说我是暗示了?我连名带姓地告诉你,除了于敖,不会有别人。” “不可能。他……他刚才还问我那是谁。” “不用演的吗?” “你有证据吗?” “你要信我,我的话就是证据。你要不信我,什么证据都能是假的。” 付荷的脑细胞死了个所剩无几:“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不然只是因为我,犯得着吗?” “也许他只是不习惯输,”史棣文一共给出了两种可能,“也许犯得着,因为你真的还不错。” 付荷拆穿史棣文:“你用不着恭维我。” 紫罗兰色幕布的另一侧,事态越来越失控。 香槟塔搭得再高,倒下来也不过哗啦啦的一瞬间。 酒店的安保人员也是人,是人,便有看人下菜碟的天分。周综维的身份比下有余,比上却远远不足,忽略不计,但于敖和于家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呢,能劝则劝,劝不了,只能由着他们用拳头说话。至于酒店的损失,搞不好新郎新娘赔偿一份,于家额外赔偿一份呢,总之吃不了亏的。 有人从那一侧一头跌过来,史棣文手疾眼快,将付荷揽开一步。 对方将幕布拱了个鼓囊囊的大包,随即又匆匆退去。 付荷受够了这天灾人祸,便有一说一了:“史棣文,我们到底能不能在一起?” “如果能,我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你。” 换言之,此时还不能。 毕竟他知道,她此时所谓的“在一起”,不是做朋友,或维持什么不正当关系,此时的这个“在一起”,指的是恋爱、结婚,甚至再给厚福生个弟弟或妹妹,相濡以沫,搞不好死后还要葬在一起。 付荷追问了一句:“因为高惠?” 追问了这一句,她在他面前便一无所有了,傲气、余地,甚至是与非,通通不重要了。 “也因为我自己。” 史棣文的话没有说完整。 说完整的话,是对,因为高惠,也因为我自己。 “那你到底要怎样?”付荷恼了,“不是说来给我个交代?对我表决心?这就是你的决心?” “那都是借口。” “那其实?” “其实我也被难住了,其实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其实我就是来见你的。昨晚让你走得那么不光彩,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见你。其实就是因为想见你,所以来见你。” “五分钟真的到了。” 史棣文消失于幕布一侧的尽头。 一来,高惠在等他,抛开她的轮椅先不谈,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二来,他和付荷的对话结束在这里刚刚好。哪怕付荷说他恭维她,他至少给足了她“面子”。 付荷弯下腰,气喘吁吁。 当初,她和史棣文一拍即合,后来无数次的当断不断,都归咎于二人对真相的遮遮掩掩。她对厚福的出处一否再否,他只字不提高静和高惠。他们一个比一个会装,所以才有了这几年的拉锯,才有了今天。 而今天至少证明了一件事——真相是个沉重的东西。 他们表面上有多轻飘飘,背地里就有多沉重,仿佛头上拴着的氢气球有多大,多圆,脚下的枷锁就有多沉重。 只有这样,人才不会被坠到地底下去。 幕布一下子被人掀开,于敖寻付荷至此:“你在这儿?” 于敖没有挂彩。 周综维再怎么穷凶极恶,也不能置于氏集团、万界珠宝和于敖的地位于不顾,火力便集中在“烂泥扶不上墙”的于泽身上。 付荷对于敖若无其事:“分出胜负了?” 于敖看了看周围:“你在这儿做什么?” “自保,刀枪不长眼。” “出来吧。” 香槟塔化作了一地的玻璃碴子,比生前更熠熠生辉。 人人都累了,住了手。 周综维从头到脚沾满了结婚蛋糕的奶油,难得他还在坚守:“好了好了,小插曲!诸位都就座吧,咱们继续,继续啊!” 于泽是被扔下台的。 他原地一坐,蜷了一条腿,啐出嘴里的血腥。 郑香宜还在台上。她刷地脱掉了于泽的外套,抱在怀里,不在乎背后松开的绑带有没有不雅,走到周综维面前:“好啊,继续啊。” 她从狼藉中找到麦克风,字字铿锵:“周综维,你愿意娶我为妻吗?爱我,尊重我,保护我,不论我一天吃几顿或者一顿吃多少,双下巴或者水桶腰,忠于我,以我为荣,不离不弃吗?” 周综维呆若木鸡。 “说啊,”这一次轮到郑香宜逼周综维,“说你愿意啊!” 说着,郑香宜从周综维的肩膀上挖下一块奶油,塞进了嘴里。 所以这不是逼,是挑衅。 周综维嗫嚅:“香宜,你别这样……不好看,你这样真的不好看。” 付荷的表姨,也就是郑香宜的亲妈第一个爆发。她咆哮:“你个混球,说谁不好看呢!你才不好看!” 郑香宜下台,直奔了于泽:“走吧。” 于泽耍赖似的伸出手,要郑香宜拉他站起来。 郑香宜拉了两下没拉动,他这才自己站起来:“酱猪蹄都白吃了?还这么虚。” 终于,郑香宜和于泽像两个残兵败将,更像大获全胜似的手拉手地离开了。 ☆、这还了得? 于敖拿过付荷的外套和皮包,兴致勃勃:“走,我们去凑凑热闹。我二哥从小就是能动手,尽量不动口,冥冥之中这是台下二十几年功,只为今天台上几分钟。否则一个打那么多个,还不得被你表妹背出去?” 长辈那一桌乱作一锅粥了。 周妈妈语无伦次:“郑香宜,你走了就别回来!给我滚……滚!给我滚回来!” 请问这到底是叫人往哪滚啊? 表姨父迎战:“他们俩还没登记,没登记就还不是合法夫妻。香宜是我们的女儿,还不是你们周家的儿媳妇,你们对别人的女儿大呼小叫,是以为把自己的儿子教得多好吗?” 付荷对于敖交代:“郑香宜这一撒丫子,我表姨表姨父少说减寿十年,我得去劝劝。” 于敖没说话。 他不放付荷一个人留下。 毕竟这会儿,史棣文还在,史棣文和高惠还在那不起眼的一桌默默以旁观者的姿态等待着什么。 付荷从于敖的手上接下外套,穿上:“亲兄弟和表姐妹的欢聚一堂,这热闹我凑定了。你先去追他们,他们是两个伤兵,别再出什么岔子。我跟表姨表姨父说几句话,再去和你们会合。” 付荷没有从于敖的手上接下皮包。 这是她给他的定心丸。 于敖这才去追于泽和郑香宜了。 付荷目送于敖,看他途径史棣文和高惠的那一桌,便免不了看向了高惠。 这是付荷第一次看高惠的脸。 细看的话,她并不年轻,当然也可能是“乡下人”对抗岁月本来就没有城里人那么有千方百计。但她又瘦,又白,那一份好似会闪闪发光的羸弱又和“乡下人”不搭边,也可能是……轮椅坐久了的缘故。 付荷不敢下结论说她美或者不美,因为做不到客观。 她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脑后盘了一个髻,身着米色的中式上衣,黑色长裤,黑色布鞋,全靠那一条桃红色毛毯来平添一丝丝喜庆。她的眼睛大而黝黑,是亮点,也是扣分项,因为那一双大而黝黑的眼睛只能用无神来形容,真是暴殄天物。 于敖和高惠几乎是擦身而过。 看样子,高惠不认识于敖。 当然,这“看样子”也说明不了什么。如果于敖如史棣文所言,是将高惠接来北京的幕后指使,那也是“幕后”,高惠不认识他也是合情合理。 至于史棣文和于敖的对视,付荷看不到于敖的脸。 她只能看到史棣文直视于敖。 那是她没有见过的史棣文。 她见过他的自信和戏谑,也见过他的隐忍或狂暴,一言不发便给人排山倒海的压迫感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偶尔将双眼化作铡刀取取谁的狗命也不在话下,但眼下,他直视于敖,目光中只有……不屑。 事情到这里,还没结束。 就在付荷要转回身时,高惠站了起来。 她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付荷差点儿惊呼,匆匆捂住嘴。 而这一幕有没有落入于敖的余光?没有吗?不然……他如何做到视而不见? 高惠无需人搀扶,缓缓走向了洗手间的方向。 付荷不能再左顾右盼。周妈妈陷入了是挽回,还是撕破脸的两难中。表姨表姨父统一战线,文绉绉地撂下一句“后会有期”便要走,下一秒,便被周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团团围住。 这两年,表姨和表姨父的立场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如今把女儿的快乐放在第一位,至于女婿优不优秀,难不难得,可不可惜,都不值一提了。 再加上女儿和周综维在一起快不快乐,他们比谁都门儿清。 这时,有些人都本末倒置了,张嘴闭嘴要郑家赔偿经济损失。 更有些人在对表姨和表姨父推推搡搡了。 付荷义不容辞,代表郑家出战。 既然对方个个帮亲不帮理,那她也只好以暴制暴。 她一把抄上一人高的新娘熊仔的玩偶,想了想不合适,放下,换了新郎熊仔,向周家人抡了过去。 受伤是万万不至于,但一人高啊,如同横空出世,又被付荷耍了个出神入化,顿时令众人作鸟兽散。后来,那玩偶开了线,填充棉炸开了锅似的,仿佛下了场鹅毛大雪。 “走啊!”付荷掩护着表姨和表姨父,“我殿后。” 没有了对手,付荷这独角戏越来越像耍宝。末了,她将那被掏空了玩偶一扔,出了口大气。对方阵营的人像弹簧,付荷这边一软塌塌,他们又嘴欠:“哟,至于的吗?有病吧……” 付荷充耳不闻,歇了这口气,一转头。 史棣文还在原位,距离太远,付荷在朦朦胧胧中看他面露玩味的笑意。 合算她这三脚猫功夫还给他助了兴? 高惠回来了。 她洗了手,一边走向史棣文,一边用一块手绢细细擦着。 而付荷要追上郑香宜、于泽和于敖的大部队,也要途径史棣文。 这时,有人致电史棣文。他摸出手机,接通。付荷看史棣文的神色,猜也能猜到是公事。她和高惠从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向史棣文,她以她一贯的步速,不抢,不退让,否则,反倒更像是做贼心虚。 最后,高惠快了付荷两三步,却在最后一步掉链子,膝盖一曲,摇摇欲坠。 不用说,史棣文接住了她。 他在接住高惠的同时,挂断了电话,并将手机撂在了地上。 他是假装一不小心掉落了手机,但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付荷。她知道,他就是把手机“撂”在了地上。 史棣文将高惠抱回轮椅,调头来拾他的手机。 弯腰的那一刹那,他对途径的付荷窃窃私语:“肌无力。”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高惠的身边。 显然,在高惠面前,他对她付荷只能扮演陌生人。 付荷终于走出了酒店。 郑香宜、于泽、于敖和表姨表姨父一个不落地集合在了停车场。表姨表姨父再怎么以女儿的快乐为重,也要将郑香宜绑回去“抗拒从严”,逃婚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但郑香宜死活要先散散心再回去,她保证她到时候用不着抗拒从严,她保证坦白从宽。 胳膊拧不过大腿,父母到底拧不过孩子。 最后,表姨表姨父上了于泽的车,由于敖的人送回家。 付荷、郑香宜、于泽和于敖一行四人则上了于敖的车。 郑香宜和于泽坐在后排。还是于敖的人,买了大袋的药品来。内服、外敷,郑香宜全给于泽伺候上。 于敖在驾驶位,付荷在副驾驶位。 她的头发上还挂着玩偶的填充棉,他伸手替她摘下:“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里面有没有事就不好说了。”付荷指的是婚礼的烂摊子。 “善后的事,交给我。” 于敖的人仿佛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后排的两个人儿聚精会神地上药和被上药,眼里没别人,付荷便先找于敖答疑解惑:“高惠,你认识她吗?” “谁?” “轮椅。” “哦,不认识。” “你看到了吗?她能走。” 于敖转弯,对后排道:“坐好。” 付荷不接受打岔:“她突然从轮椅上站起来,吓我一跳,心说还有这么装神弄鬼的?你看到了吗?” “嗯。” 付荷偏过头,等着于敖的下文。 如果如史棣文所言,如果史棣文的母亲和高惠的到来是于敖搞的鬼,如果于敖对史棣文的过去,包括对高惠了如指掌,那么,高惠坐不坐轮椅,站不站,走不走,便都不值得于敖大惊小怪。 于敖一笑:“付荷,你会不会把轮椅定义得太狭隘了?除了残障人士,体衰者也属于适用人群吧?突然站起来,这没什么吧?” 付荷想了想:“也对。” 客观来说,于敖的说法……也说得通。 付荷的思绪又往回飞。 她离开时,背后有人认出了史棣文,上来打招呼。 可那招呼打得,那八卦的口吻藏都藏不住。 对此,付荷心如明镜。史棣文将高惠抱回轮椅的姿态,无所谓亲不亲密,他和高家两姐妹少说有二十年的交情,搞不好打光屁股的时候就是玩伴,彼此间有没有情,以及有何种情,都不会再□□裸地流于表面。但对旁观者而言,史棣文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人——出现了一个不属于这座城市的,坐着轮椅的,被他捧在手心上的女人,这还了得? 这无疑会让他“国际化”的形象岌岌可危。 届时,势必会有人顺藤摸瓜,继而一传十,十传百。 周全如他,早该料到这风险…… 但他还是带着高惠来了,用他的话说,来对她付荷表表他的决心。 但在付荷看来,他是来让她看清两点的,那就是他史棣文的处境,和她付荷的处境。 然后再一次将决定权交给她吗? 付荷掏出手机,搜索了肌无力。 在大篇大篇的病例和症状中,最扎眼的一条是:难以治愈。 一时间,车内鸦雀无声。郑香宜给于泽上遍了药,二人便无所事事,各自望向了车外。一段新的关系总得有个慢慢适应的过程,好戏之后,总不能真的像一场九十分钟的好戏后打出“The End”或“谢谢观赏”的字样了事。 现实,现实最残酷之处就在于永远要继续。 一行四人没有去于泽对郑香宜说的那家主打樱桃派的餐厅,一来是过了订位的时间,二来,也不是时候。 便去了于敖的住处。 途中,于泽对郑香宜没话找话,说于敖那儿的厨师烧的一手好菜。 郑香宜咕哝了一句,吃吃吃,说的我好像就知道吃似的…… 于泽是好意,郑香宜也不是恶意,但这一来一回,二人便又各自望向了车外。 四十分钟的车程,预示了于敖的住所有多大。这年头置地,无非是在地段和面积中权衡,地段一偏,面积便噌噌地往上涨。 于泽将于敖的家当自己的半个家,一进门便奔了二楼:“我先洗把脸。老四,你给她找身儿衣服换。” 郑香宜这会儿还穿着婚纱,美归美,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我这儿哪有女人衣服?”于敖声明。 于泽上楼上到一半,回头,看向于敖,又看向付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付荷了然于心:“于敖,这跟我没关系吧?不对,去掉吧,这跟我没关系。” 于敖坚持:“是没关系,但是我这儿真没有女人衣服。” 最后,于泽说了句那你想想办法,便消失在了楼梯的尽头。 ☆、表情包 郑香宜的注意力放在了电梯上:“真不愧是于老板啊,一共几楼啊?” “三楼,再加地下一层。” 稍有不慎,付荷的注意力也放在了电梯上。这样的别墅……太适合史棣文了,或者说,太适合高惠和她的轮椅了。只需动动手指,畅行无阻。 “随便坐。”于敖带头走向了客厅。 一楼偌大的客厅,除了一组暗橙色的真皮沙发和墙面上巨大的电视之外,便再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家具了。墙面、地面和灯具的装潢都不讲究,不难看出于敖对这个家没花什么心思,大概是偶尔回来,能舒舒服服看个电视就好。 “我能参观一下楼上吗?”郑香宜是个好奇宝宝。 付荷抢先:“郑香宜,坐下。” “是我不周到,”于敖却道,“是该带你们先转一转。” 周综维说郑香宜不懂事,指的便是她说话、做事从不考虑会不会令对方为难,反观付荷和大多数“懂事”的人,无非是把礼貌、修养和面子摆在第一位,把自己的需求往后放一放也无妨。 但孰对孰错,真不好说。 应郑香宜的需求,三人乘电梯到二楼。 二楼是客房,也有供客人消遣的电子游戏室,和一楼的客厅一样不拘小节,线路缠缠绕绕,打着解不开的结。 从某一间客房中传来于泽沐浴的水声。 “你们自便,”于敖独自上三楼,“我去拿几件衣服下来。” 郑香宜瘫坐在走廊中的单人沙发上:“做梦似的……” 付荷板下脸:“可不是?在场两三百号人都做梦似的,但有美梦和噩梦之分。郑香宜,这是你和于泽串通好的吧?玩儿这么大?” “信不信由你,我和他上海一别,再没联系过。” 这时,于泽从客房中探出头:“别信她。” 他大概只裹了条浴巾,只探出头,脖子以下都隐在门后。 郑香宜抗议:“你别胡说。” 于泽娓娓道来:“一年前,你节食进了医院,差点儿没命,我劝你说拉倒吧,周综维不要你,咱俩凑合凑合得了。你说行,你说万一还能逼出他的真心呢,等你嫁给我的时候,他抢亲把你抢回去,你这一辈子也圆满了。郑香宜,今天不过是我和周综维对调了一下角色,换成你嫁给他,换成我来抢亲。你敢说你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先知先觉?” 郑香宜被说中了,小脸儿红扑扑的。 付荷要先给郑香宜和于泽说话的时间,便要下楼。 但这时,于敖在三楼邀请她:“付荷,你上来一下。” 主卧在三楼,门开着,床和一楼客厅的电视有异曲同工之妙,巨大,但其余的装潢也约等于没有装潢。 于敖人在衣帽间,找了几件他的新衣服,给于泽和郑香宜救急是绰绰有余了。 “什么事?”付荷问道。 于敖和付荷一个意思:“你在,他们说话不方便。” 付荷点点头,闲聊道:“话说,你该不会是买了这别墅就囊中羞涩了吧?这装修是怎么一回事?” “懒得花心思。” 果然。 接着,付荷随手打开了一扇衣柜的柜门:“让我看看,到底是不是于泽误会了你……” 付荷发誓,她只是逗逗于敖,只是希望二人之间的气氛没那么正儿八经。 结果迎面便是三五件女装,且一看就不是新衣服。 一看就是有主人的。 这下好了,气氛是没那么正儿八经了,却不好收场。亏她才自诩“懂事”,到头来比郑香宜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搜肠刮肚:“嗯……这么雍容华贵的样式,是令堂的吧?” 说完,她若无其事地关上了柜门。 事已至此,如果于敖什么都不说,或者说一句是是是,这就是我妈的,反倒好,玩笑嘛,大家装傻充愣,装一装就过去了嘛。偏偏他一本正经:“付荷,拜托……别和我翻旧账。” 气氛便更不对了。 这一晚,于家和郑家家长来电不断。只有付荷,在对康芸说了句“我在于敖这边”后,康芸美滋滋得跟过年似的,并对一旁的厚福说:“嘘,妈妈在和男朋友约会!” “妈,您要是再跟厚福胡说,我可就不把厚福往您和我爸跟前送了。” 付荷没在开玩笑,康芸连应了一串好好好。 于敖的厨师大显身手,提供了牛肉、火腿和鱼三种主菜,问到郑香宜,郑香宜拿不定主意:“不如每样来一份尝尝?甜品也多多益善。” 这是要放飞了。 四个人各自心事重重,话都不多。 于敖毕竟是主人,打趣道:“我们这是中学生联谊吗?” 之前郑香宜说过,她和于泽的关系要多纯洁,就有多纯洁,还真是。如今俩人不小心碰碰小手,还都触电似地往回一缩。所以什么叫起点高?这俩人动不动就把抢亲当了第一步,这就叫起点高。 这时,秦思缘致电付荷。 付荷去了露台:“喂。” 秦思缘一开口就高八度:“付荷,你知道史棣文的事了吗?” “那取决于……你说的是哪件事。” 秦思缘破天荒地像个中年妇女般喋喋不休:“就是他苦出身的事啊!圈子里都传遍了,他爸妈是大字不识的农民,还说他有老婆的!对对对,口说无凭,今天有人拍了照片的,你等等,我这就发给你。” “今天?那不是他老婆。” “我就知道,问你问对了。快给我讲讲。” “也……没什么好讲的。” “付荷,有福不同享是不是?” 付荷扶额:“秦思缘,你就是来八卦的,扯什么有福同享?你这是把你的福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他的痛苦?他一个骗子还有理了?付荷,你真是鬼迷心窍了。” “你别给我扣这么大一帽子,是非我还是分得清的。对,他就是农民的儿子,就是骗子,除了今天那女的不是他老婆,别的都对。” 秦思缘趁热打铁:“那女的是谁?” 付荷说了谎:“不知道,我也仅限于……打个照面。” “没劲,挂了。” “等一下!你还是把照片发给我看看吧。” “你见都见过了,还看照片?” “不看照片我哪知道是不是我见过的那一个!” 几乎在挂断电话的同时,付荷便收到了秦思缘发来的照片。 就在不久前,在嘿摄汇的重张派对上,付荷和于敖的照片也曾满天飞。照片上的付荷不是挖鼻孔,胜似挖鼻孔。如今满天飞的轮到史棣文和高惠的照片。照片上的史棣文不是翻白眼,可那时机、角度一定格,真真胜似翻白眼。 比当时“挖鼻孔”的付荷更丢人丢到太平洋去了! 所以,尽管天时地利一个都不占,付荷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像被人点了笑穴似的忍无可忍。 至于照片上的高惠,真上相,低眉顺眼。 这一片别墅区,户户有花园,个顶个地赛皇家园林,唯独于敖这里返璞归真,只栽种了一水儿的小叶黄杨,久不修剪,张牙舞爪。 可有时候,景不醉人人自醉。 付荷伸了个懒腰,迎来了这漫漫一天中最惬意的一刻。 和史棣文走到今天这一步,尽管他说不能和她“在一起”,付荷也不能否认他对她的真情意。他或许伪君子、真小人,或许一辈子都将是个骗子,但他对她的真情意是另一码事。那么,今天的死局无疑令他们双方谁也不比谁好过。 就当打了个平手。 而眼下,他“翻白眼”的照片正如同涟漪般一圈圈扩散,正给他火上浇油。 那她付荷便比他好过一点了是不是? 人比人,气死人,这就是人的天性。 付荷回到那三人中间。 郑香宜吃归吃,但和过去判若两人了。她刀光剑影,但别说吧唧嘴了,连牙都不带露的。周综维传授给她的礼仪,她学会了,将造福她的余生。 付荷敬于泽:“说真的,到今天你有没有记住我的脸?” 当年的于泽是个脸盲,如今也是。 而郑香宜之所以对于泽不一般,大概就是因为她“治”了他的脸盲。 于泽实话实说:“说不好,隔上三五天试试才知道。” 酒过几巡,于泽和郑香宜去了露台吹吹风,剩下付荷和于敖二人。于敖敌不过酒劲:“付荷,你和我试试看,不会有损失。” 谁也敌不过酒劲,包括付荷:“没错。这事儿我分析过,我和你试试看的结果无非三种。前两种都建立在你对我是真心的基础上,成,我钓到你这个金龟婿,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不成,那就是我铁石心肠,你也就死了这条心。至于第三种,假设你对我不是真心,那你图什么?因为没有被人拒绝过,所以不接受我的拒绝吗?征服欲吗?那我就该满足你的征服欲,根治,这才叫根治。” “你分析得……真通透。” “那是。” “不过,我对你是真心,所以不存在第三种可能。” “话不能说得太满。” 于敖退一步:“既然这两种……这三种结果都不会让你有损失,你何不试试?” 付荷摇摇头:“两码事。这不是投资,不是说零风险,高收益就能一头扎进去。” “你太理智了。” “算不上,也分人,分事儿。” “付荷,你身上有种其他女人没有的东西。” “我知道,你说的那种东西,是我偶尔迸发出来的自强不息。可这也没有多与众不同,十个女人里,少说还有三个能和我不相上下。” 于敖笑着摇摇头,甘拜下风。 付荷又一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更像是自言自语:“你们都喜欢我这个,喜欢我有时候跟个大老爷们儿似的谁也不需要,可一扭脸又来告诉我,付荷,你不是个大老爷们儿,你是个弱女子,你需要有人给你挡风遮雨。你们都给我来先扬后抑这一套,先把我吹上天,再拆穿我,左一个弱女子,右一个弱女子,真给我洗了脑,我就真回不到过去的自强不息了……” 她连说了几个“你们”。 不言而喻,这个“你们”是于敖和史棣文各顶半边天。 当晚,于泽喝多了,留宿于敖的住所。 郑香宜跟着付荷回家。 临走前,于泽和郑香宜敲定了第一场约会:过两天,逛逛街,看个电影。 后来,郑香宜和付荷钻进同一个被窝:“表姐,我算是悟出来了,万恶懒为首。结束一个,再重新开始一个,重新约会,重新拘着、端着、绷着……饱受如同在砂纸上打磨一样的磨合,这会让每一个懒人望而却步的。你说有多少人是因为懒而不敢分手,不敢辞旧迎新,总觉得算了算了,凑合凑合得了,重头来一遍太累了。” 付荷发自肺腑:“好像是这么回事。” 郑香宜一翻身,摽住付荷的手臂:“给我讲讲你那个朋友!” “哪个?” “我说男朋友,你否认。我说朋友,你又不知道我说哪个。就你今天要带来的那个啊!” “他啊……也没什么好讲的。” “说来又不来,错过我今天的好戏了吧?够不够他抱憾终身的?” 付荷没说话,心说我和他今天的好戏也不比你差到哪去。 郑香宜还不死心:“对了,你肯定有他照片,给我开开眼。” 这下,付荷蠢蠢欲动了。 换作过去,她绝对不会给郑香宜看史棣文的照片,绝对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严防死守,毕竟,郑香宜看多了小朋友和小朋友的家长……保不齐就将厚福和史棣文的眉目之间对上了号。 再说了,过去,她也没有史棣文的照片。 但今天不同,今天她觉得“好东西”就该和姐妹分享分享。 “你等下。”付荷拿过了手机,背着郑香宜好一番鼓捣。 她一边将史棣文“翻白眼”的照片只截取了史棣文的一张脸,一边还在吊郑香宜的胃口:“包你大开眼界,喏!” 只剩下史棣文的一张脸,没有背景,更没有高惠。 “妈呀!”郑香宜口无遮拦,“这是人吗?这不是表情包吗?所以于老板输给了这个表情包?” 付荷脱口而出:“嗯,我心里只有这个表情包。” ☆、我不和她喝 上海安华外汇的Zoe来了北京——作为乔先生的“新欢”。 Zoe人靠衣装,也不管有没有地主之谊这一说,直嚷嚷着她请客。 付荷便领她去了后海的某宫廷菜,甭管菜对不对胃口,至少价位和“宫廷”二字在那儿摆着。 二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闲聊了大半顿饭,付荷问道:“要不要留在北京发展?” Zoe一语道破:“你是欢迎我,还是欢迎乔先生的钱?” “我们市场部的都是认钱不认人。” “可你笼络了我,笼络了乔先生,就免不了要和Steven频频打交道了。” 至今,史棣文以静制动,没有对五花八门的流言蜚语以毒攻毒,以暴制暴,甚至放任照片的流传。值得一提的是,所谓照片不仅限于他“翻白眼”的那一张,还另有一些远镜头,和一些甚至比他这个大活人更精雕细琢的特写,一共七张,全部拍摄于周综维和郑香宜有始无终的婚礼,陆续被公开,像是等待着被集齐的七颗龙珠似的。 关于高惠,人们各有各的臆测,好的,不好的,每天都有新版本。 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有两点,其一,她是史棣文的老婆,而其二,这女人一定不简单。 因为史棣文的老婆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女人? 多么小儿科的逻辑。 “那又怎样?”付荷笑盈盈地反问了Zoe。 Zoe没套出什么八卦,便言归正传:“省省吧,你们那小公司,入不了乔先生的眼。说白了,他一个大忙人,没时间在驴啊,骡子啊中间去找千里马,在沙子里面去淘金。” “也对。”付荷结束了这个话题。 Zoe措手不及:“完了?这就完了?你也不说再争取争取?” “我们瑞元和安华的差距的确不是一星半点儿。” “我以为你会在我身上多下下功夫。” 付荷有一说一:“我以为我们吃这顿饭就是朋友聊聊天。额外送你个忠告,少对乔先生吹这种枕边风,我也好,别人也罢,能不帮,则不帮,免得白白把自己赔进去。” Zoe心头一暖:“我以为我是来让你占便宜的!” “你买单捎带着买个我忠告,我们谁也不亏。” 此后,Zoe便踏踏实实地闲聊了,话题又回到Steven身上。她说上一轮做单,乔先生手底下包括Steven一共六个人,Steven一对五,后来日元跌得跟坐滑梯似的,又一次证明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证明Steven是对的,再后来Steven对那五个人说,他只是比他们多了一点点天分,让他们释怀,你说他这是狂啊,还是平易近人啊? 付荷不假思索,说他就是狂,说他平易近人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Zoe又说前两天,乔先生带Steven去和几个小明星海钓。他还是游刃有余的他,好像那传闻……什么农不农民,已没已婚,都与他无关。 付荷又不假思索,说他没打苦情牌就算客气了。 终于,付荷说咱能不能不聊他了? Zoe礼尚往来:“付荷,忠告这东西你有,我也有!你别对Steven动真格,他这个人本来就够假惺惺的了,在乔先生手底下,只能一天比一天更甚。” 付荷岔开话题:“你在忠告上跟我扯平,指望这顿饭我跟你AA吗?别做梦。” “哈哈,你也是够假!”Zoe开怀大笑。 在厚福的陪伴下,付有余的复健如有神助。 但付荷和厚福的母子情岌岌可危了。 追根溯源的话,付荷怪也只能怪自己。一开始,是她频频将私生活摆在了第一位,只好一次又一次让厚福留宿康芸和付有余的家中。后来,她再接厚福回家,付有余三番五次挽留,她又一次次让步。 直到今天,她再接厚福回家,厚福亲口说:“我不回家!” 付荷一愣,先礼后兵:“妈妈带你去买新的托马斯好不好?再破例一次,让你吃一颗巧克力。成交?” “不成交!”厚福一头扎进了康芸的怀里。 康芸试探道:“要不让他再住两天吧?” 厚福火上浇油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回家!” 顿时,付荷勃然大怒:“是不是爷爷教你这么说的?” 康芸一愣:“小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付荷口不择言:“哪有孩子不跟妈妈回家的道理?没人教他的话,他的天性哪去了?不,这不是教,这是□□裸的教唆!” 康芸气了个簌簌发抖:“什么叫天性?这么小的孩子,还不是谁带着,就跟谁亲?真要教,还不一定教得会!你……你倒是给我教教看!” 无需付有余出马,康芸一个人就将付荷KO了。 付荷理亏,默默离开了。 门一关,快要被吓哭了的厚福当即被康芸和付有余哄了个咯咯笑。 这一晚,付荷去了一家叫Judy的酒吧。不然回家吗?不然三十岁出头就要扮演孤零零的老母亲吗? 而史棣文也在Judy,是付荷意外的收获。 是的,付荷下意识地将他定义为“意外的收获”,而并非冤家路窄等等。 史棣文一行六人,四男两女,彼此间像是合作、共赢的关系,所以谁也不比谁占上风。 传闻乔先生做腻了腰缠万贯的个人投资者,如今也对做单软件这一块还没出炉的蛋糕跃跃欲试。而史棣文今晚的抛头露面,似乎在说这个传闻是真的。否则,虽然他的title是乔先生的“特助”,但说白了只是乔先生的投资顾问……之一,这么明晃晃的与人谈合作并非他分内之事。 东南角的卡座归他们六人所有,两面墙壁,另外两面挂着“非礼勿视”的纱帘,所以若不是史棣文掀开纱帘,走出来,付荷不会看到他。 史棣文没有看到付荷。 一来是她在吧台,就算方向面对面,但隔着人头攒动。 二来是史棣文喝多了。 付荷看到他踉跄了两步,微微弓着身,大概是反胃。 史棣文的酒量一向令人不敢恭维,有节制,反倒鲜有喝多的时候。付荷只见他熬过了那一阵反胃,扶着后颈转了转脖子,又一头扎进了纱帘。不用看,她也知道他又戴回了他的面具,继续喝,继续谈笑风生。 此后,付荷的视线再没离开过那两面纱帘,随着他们六人和侍应生进进出出,她能看到其余五个人都是生面孔。财大气粗的乔先生也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瑞元外汇也罢,在做单软件这个项目上几乎是在同一起跑线上。 如果说有领先于起跑线的,那只有付荷的老东家,同时也是史棣文的老东家,也就是人才济济且先下手为强的宏利外汇了。 巧的是,付荷才对宏利外汇念了念旧,宏利外汇的“代表”姜绚丽就到了。 和史棣文一样,姜绚丽也没有看到付荷。 因为她直奔了东南角的卡座。 姜绚丽掀开纱帘,一番介绍和被介绍之后,坐在了史棣文的旁边。 然后,付荷只能从众人的影子中看到个大概。 史棣文大概是站了起来。付荷以为他要出来,以为他要去个洗手间,或者接个电话之类的,但没有,他没有出来,只是换了个座位,又坐了下去。 这可难倒了付荷。 所以史棣文只是站起来,从姜绚丽的旁边换了个座位吗? 后来,天助付荷。 不知道是谁受够了那来来回回翻飞的纱帘,一劳永逸地将它们卷了上去。 所以接下来的画面对付荷而言,就跟看电影似的了。 付荷只见史棣文侧对着她,时有男人或女人端着酒杯的手伸向他,他一次次照单全收,除了……姜绚丽的手。就这样,在座的七名男男女女仿佛定了格。 接着,有人笑哈哈地像是在打圆场。 再接着,史棣文砸了酒杯。 他一步三晃地离席,有人追出来。他不是直奔付荷,只是赶巧了是付荷这个方向。付荷埋下头,听到那人问史棣文搞什么,接着听到史棣文是耍酒疯,也是耍小孩子脾气地说道:“我不和她喝!我就不和她喝,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显然,这个“她”是指姜绚丽。 而此时他还在隔空对姜绚丽指指点点,怎一个无礼了得! 那人不跟醉鬼斤斤计较,哄着说了句好好好,不喝就不喝,这事儿就算完了。 却不料,姜绚丽也追了出来。 付荷陷入了两难。以她的位置,躲得过史棣文这个醉鬼,未必躲得过姜绚丽的火眼金睛。不走的话,暴露和不暴露,大概一半对一半的可能。走的话……会不会反倒打草惊蛇? 果然,姜绚丽看到了付荷。 二人四目相对,明明谁都没做亏心事,却双双像被抓了现行。 立即,二人不谋而合,装作谁也不认识谁,免得醒了史棣文的酒,也免得还要和那个生面孔哼哼哈哈一番。 付荷和姜绚丽不约而同别开了目光。不巧的是史棣文尿急,也不管洗手间在哪,还往付荷这个方向走,八匹马拉不住。付荷豁出去了做鸵鸟,就差把头扎到吧台底下了。 更不巧的是史棣文脚底下一拌蒜,栽了过来。 付荷下意识地扶住他。 不扶的话……他一头撞死在吧台上也说不定。 下一秒,史棣文禁不住这一栽,要吐。 付荷吓坏了:“给我咽回去!” 史棣文抬眼,一眯,也不知道看不看得清。 付荷咬牙切齿:“丢不丢人啊你?” 就这样,史棣文一抻脖子,还真咽回去了。 ☆、殴打 姜绚丽冷眼旁观,可那个生面孔以为付荷只是个点儿背的陌生人,匆匆将史棣文扶开。 史棣文是真的醉了,一指付荷:“就是她!” “谁啊?”那人问道。 接下来,史棣文这段话无异于甩锅:“就是她!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和姜小姐挨着……挨着坐吗?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和姜小姐举杯共……共饮吗?就是她不让!她不高兴……不高兴我和姜小姐走得太太……太近!” 天降横锅,付荷的天灵盖儿隐隐作痛。 付荷心说是,我是不爽你和姜绚丽走得太近,但如果是公事,或者退一步说,如果是此情此景的社交,我OK的啊! 你和她坐得近不等于和她走得近啊! 与此同时,姜绚丽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从此,她和付荷的友谊死灰再也复不了燃。 付荷落荒而逃。 再留下,只能越抹越黑。 而这一晚,喝多的人除了史棣文,还有于敖。这让付荷免不了怀疑今天是不是正逢什么“国际一醉解千愁日”? 才离开Judy,付荷便接到派出所民警的电话,说于敖入室抢劫。 付荷一问地点,说是在某某路几几号的一家摄影工作室,叫嘿摄汇。 那这不能叫入室抢劫吧? 顶多叫监守自盗吧? 付荷再一问,才知道于敖喝多了,打不开嘿摄汇的卷帘门,跟那儿咣咣咣地连砸带撬,热心市民报了警。于敖对民警说这是他的地盘,但一来醉醺醺地所答非所问,二来连个身份证都没带。民警联系了家属,这家属便是付荷了。 付荷拍马赶到时,只有于敖一个人歪在嘿摄汇的门口。 派出所那边,势必有人搞定了,反正也只是个小小的误会。 “喂。”付荷对于敖居高临下。 于敖抬头,笑得像个孩子:“你来了。” “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 “那你要干嘛?” “我要给你变魔术!” 付荷无可奈何:“请。” 就这样,于敖先展示了一下两手空空,然后从脑后摸出来一把钥匙。 “你带钥匙了?”付荷看了一眼钥匙,又看了一眼于敖身后的卷帘门的锁。 于敖将食指往嘴上一放:“嘘!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这其中的真真假假,付荷下不了定论。 后来,二人费了挺大劲打开卷帘门。虽然于敖喝多了,但还是能看出他不常来,从开锁,到开门,再到开灯,都是摸摸索索的。两个金牌摄影师和三个助理,支撑嘿摄汇的生意绰绰有余,但做完了一天的生意,他们留下一地狼藉,连吃完的外卖都没扔,吃定老板不会来,没人管。 付荷能看出于敖的不悦。 如果是滴酒未沾,于敖一准儿要兴师问罪的,才不管是不是三更半夜,打电话把他们叫来,能打扫的打扫,不能打扫的滚蛋…… 搞不好让你在这个圈子都混不下去。 但今晚,他是真的喝多了。 身为老板的他默默找来了一把扫帚。 付荷要帮忙,却被于敖按在了椅子上:“你别动!我自己来,我就要自己来。”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付荷像个监工似的看于敖擦桌子、扫地、擦地,看他毫无章法地擦也没擦得多干净。 但架不住他高兴。 也罢,有钱买得来干净,但买不来高兴。 最后,于敖双臂一展:“大功告成!” 付荷捧场地鼓了掌。 来都来了,二人便进了影棚,于敖的相机在这里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他的酒劲渐渐被困劲取而代之,语调轻轻地:“付荷,你也喜欢过我吧?别……别急着否认,喜欢这个词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多数女人都喜欢做我镜头下的主角,你不是,那时候……你喜欢我端着相机的样子,对不对?” “这我还真没法否认,是,我喜欢你端着相机的样子。”付荷拿过于敖手上的相机,“教教我?” “你喜欢看我拍照,那就看,学它做什么。” “可你不喜欢拍照了,不是吗?” 于敖没说话。 付荷坚持:“来,让我试试手气。” 于敖被逗笑了:“我第一次知道拍照是靠手气的。” 于敖一边给付荷讲着讲了也白讲的光圈和焦距,一边将相机调到了自动挡:“祝你好运。” 所谓自动挡,也俗称傻瓜模式,付荷只要将于敖放进那个框框里,按快门,齐活。 镜头下的于敖,既不是嘿摄汇的于老板,也不是于家四少爷或者万界珠宝的于总,他局促地要么埋着头,要么用手挡住脸,就差给付荷一个后脑勺了。后来,他从指缝间露出一只眼睛:“我们拍个合影吧。” 三脚架一支,付荷又比出了大俗即大雅的剪刀手,而于敖的笑找回了三年前的闪闪发光。 时间是真的不早了,付荷叫了车回家。 于敖困得频频要头点地,仍坚持送付荷到门口:“说点儿什么好呢?” 车还有五分钟才到。 不说话的话,他怕是要睡着了。 付荷也精疲力尽:“随你。” 于敖便念经似的:“到今天,于氏集团的大事小事还得是我爸拍板。我大哥太温吞,不会是接班人的人选。二哥,是我们兄弟四个里唯一一个通过了三年之期的,现在他春风得意,现在都说他幸运,可将来呢,成绩越来越不稳定,走了下坡路,终会被人渐渐遗忘,还能做什么呢?是,于氏集团是会有他的位置,但也只是挂名的闲差。” 酒后吐真言。 付荷知道这是于敖的真心话。 当年,他也为自由和梦想做过拼命三郎,但如今,他认为相较于于泽,他这条路才是对的,自由和梦想是要适可而止的。 于敖继续道:“我三哥……能称之为我的竞争对手的,只有我三哥。从小,除了我妹,我爸最喜欢的就是他。他开过一间经纪公司,表面上没能撑过三年之期,但我查了,我查到了是我爸从中作梗,目的……就是要让他乖乖回到于氏集团。这可是我们谁……谁都没得到过的厚爱。” 付荷听了个津津有味:“你既然用了竞争对手这个词,所以,故事的本质是手足相残吗?” 被付荷这么一挑明,于敖稍稍回了神:“不至于。” 付荷便象征性道:“手足相残太俗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才是正解。” 翌日。 一大早,Zoe哈欠连连地致电了付荷:“早。” 付荷在驶向瑞元外汇的途中了:“我们上班族疲于奔命也就罢了,你说你这是何苦?” “我憋得慌啊!” “大号还是小号?” Zoe高八度:“是大新闻!” 据Zoe不吐不快,说昨晚史棣文离开Judy后,找乔先生复命。当时,乔先生和Zoe都睡下了,但这人站得越高,越以公事为重,否则也站不到那么高了是不是?总之,乔先生裹着个浴袍就去接见史棣文了。 可还真不如不接见呢。 史棣文一言未发,张嘴就吐了乔先生一身。 付荷听到这儿,肠子都悔青了。 昨晚是她让他“咽回去”的,这三个字的咒语好使一时,好使不了一世。还不如让他吐她一身呢。 Zoe继续,说乔先生为此……殴打了史棣文。 付荷再听到这儿,一个急刹车,刹得是恰到好处,否则,便闯红灯了。 付荷的第一反应是,乔先生打史棣文,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吗?先不说史棣文的拳头有多硬,就说乔先生,快五十岁的人了,干枯,还微微驼背,哪怕换了她付荷这个女流之辈,也未必会落下风。 可Zoe滔滔不绝的是,乔先生“殴打”了史棣文? 所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Zoe身为目击者心有余悸:“真的是伴君如伴虎。付荷,你还别当乔先生是笑面虎,他整个儿一个孟加拉虎!我没记错吧?最凶猛的品种是孟加拉虎吧?” 挂断电话后的五分钟,付荷又致电Zoe:“我……” Zoe抢先一步道:“对了,我只是和你分享Steven的八卦,不是抹黑乔先生。你管好你的嘴巴,不然我死,你也得陪葬!说吧,什么事?” “就是……就是八卦之外,你还有没有听到个一字半句的?人名,公司名,什么都好。” “听到我也不会说,我这个智商做不了商业间谍。” 是付荷打了退堂鼓。 这本不是她要问的问题,不然也不会问得这么直截了当。 她本是要问史棣文挨了几下打,有没有求饶,伤到了哪里,末了还能不能动,是不是被人像死狗一样拖了走?她本是要问关于乔先生殴打史棣文的细枝末节。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到头来还是怕,怕Zoe的答案会更坏。 接下来的三天,付荷没有回康芸和付有余的家,每天只一通电话,问问二老一小是不是安康。 康芸会招呼厚福:“快来快来,妈妈的电话。” 厚福会咚咚咚一溜小跑过来,一声妈妈叫得似糖如蜜。 而付荷会装腔作势地说:“妈妈还有事,那先拜拜喽!” 就这样到了第四天,厚福在康芸的帮助下致电了付荷,第一句便是嚎出来的:“哇,妈妈不要我了!” 当晚,付荷去接厚福。 那小人儿裤子都没提好,便早早自己穿上了鞋,坐在玄关处盼星星盼月亮。 付荷百感交集:“臭小子,你才多大啊?我就得和你玩儿欲擒故纵了?” 厚福一把抱住付荷的大腿,溜须拍马:“妈妈今天好美!” ☆、是你这个女人太可气 瑞元外汇接二连三有客户被挖。 流向查一查,便查到了宏利的头上。 照理说,都是百十来万的小客户,宏利没必要这么掉价儿,所以付荷先给秦思缘扎了预防针,说这搞不好是她和姜绚丽的私人恩怨惹的祸。 秦思缘一语道破,说你和她能有什么私人恩怨,不就是史棣文吗? 接着,秦思缘和付荷同仇敌忾:“蝇头小利,送他们也罢。” “那大阵仗就更不能输了。”付荷指的是做单软件。 “是,宏利那边有我的人,一举一动逃不出我的眼睛,只是乔先生那边……无从下手。三方相争,更要知己知彼。” “三方相争?恐怕人家两方压根儿就没把瑞元计算在内。” “那更好!那我们就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可还是要知己知彼。” “乔先生那边,我想想办法。” 秦思缘拍板:“好,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付荷恍然大悟:“秦总,你一直跟这儿等着我呢是不是?三句话不离知己知彼,也明摆着乔先生那边只有史棣文这么一个突破口,所以你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是不是?兜个大圈子,把我给兜得请缨了。” “祝你和突破口早日对接。” 周末。 付荷带付有余去医院复查,将付有余先留在车上,她先去挂号,结果,和汪水水走了个迎面。 蓦然回首,付荷和汪水水并没有过节,虽然……有着情敌的嫌疑,但从未明晃晃地过招,所以这招呼不能不打。但这招呼要怎么打,真把付荷难住了,以至于都没顾得上思量汪水水这神清气爽的,为什么来医院。 反观汪水水这招呼打得是别出心裁:“三零七。” “什么?”付荷不解。 “我说,他住三零七。” 付荷就差像一休哥似的动动脑筋了,终于,得出了结论。 她和汪水水的交集,除了史棣文再无他选。 所以汪水水是说史棣文住三零七?汪水水是来看史棣文的?而她付荷同样没病没灾,神清气爽,的确有可能被汪水水误认为同样是来看史棣文的。 所以……史棣文住院了? 总不会是那晚乔先生下的狠手,他迟迟未愈吧? 这都多久了,他也太不中用了吧? “我是不是多此一举了?”汪水水像一只临危不惧的小鹿,“你来都来了,怎么会不知道?” 付荷不难看出,汪水水比当年胆子肥了,但看不出她是因为长了点年纪,还是因为对史棣文更欲罢不能了几分。但年纪这东西,你长,我也长。所以付荷永远比汪水水老……老奸巨猾。 她心说小妹妹你是在“明人不做暗事”吗? 可这年头,成事最重要,暗不暗的那都是其次。 付荷一言未发,回去了车上,搬轮椅,将付有余搀扶了出来,接着,在汪水水的呆若木鸡中,走进了医院。 付荷不喜欢汪水水。 在她的逻辑中,假如汪水水的胸无城府是装的,那其城府是她望尘莫及的,假如是真的,她也不喜欢这种“小女孩儿”。男人都吃那一套。包括史棣文,他三两下就能对姜绚丽赶尽杀绝,却一直在和汪水水做朋友不是吗? 付有余在复查后,还有康复训练。 付荷将他交给了医师,说了句“我去一下洗手间”,便要走。 她的耳膜被鼓动了好一会儿了,像是有人在不断地重复着三零七,三零七,三零七……从呢喃,到咆哮,循序渐进。 她不能不去看看史棣文到底被揍成了什么鬼样子。 无奈,付有余吃力地叫住了付荷:“小荷……” 付荷回过头。 消毒水的味道令付有余惴惴不安,在这里,连自理都做不到的他耍不了威风,付荷这个“不孝女”是他唯一一个依靠。 付荷留了下来。 但两小时后,付荷还是跨出了那一步。 她大步流星地走向了住院楼,走向了三零七病房,但不得不推着付有余同行。康复训练后,付有余一副恹恹的样子。付荷给他掖好了毯子,他在药物的作用下一合眼,便睡着了。 三零七病房有三张病床,三个病人七个家属,人声鼎沸中没有一个是史棣文,当然,也没有汪水水。付荷前一秒还在对汪水水这种骗人的小把戏嗤之以鼻,后一秒不死心,抓住个护士。护士说,北边新建的住院部,也有一间三零七病房。 不愧是新建的,硬件条件一流,就连来来往往的医护,都更加令人赏心悦目。 走到三零五,付荷反倒没有再踌躇不前。 因为史棣文的哈哈大笑,从三零七传出,吓了她一跳。 他这是……脑子被打坏了吗?! 然后,比付荷更先出现在三零七门口的,是在轮椅上小憩的付有余。而这样一对父女的出现,令史棣文的哈哈大笑戛然而止。 下一秒,付荷知道是她多虑了。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 此时此刻,史棣文也是“单人”。 他独占一张大床,身着病号服谈不上人靠衣装,至少也皮光肉滑。他手里举着个削了皮的苹果,嘴里的一口还没来得及咽,停顿了片刻,才继续慢慢咀嚼。窗台上光花瓶就有三只,没一只是空的,彼此间争奇斗艳。置物柜上堆满了营养品和果篮,所以他手里的那个苹果堪称百里挑一。 电视中播放着哗众取宠的综艺,后期制作的捧腹大笑,仍在一阵阵爆发。 付荷有一种上了当的感觉:“我还以为你回光返照了。” 可谁让她上这个当了? 史棣文一按遥控器,关掉了电视:“这是……” “我爸。” 史棣文赤脚走向付荷和付有余:“叔叔?” “嘘!”付荷阻止道。 在确认付有余是睡着了后,史棣文对付荷翻了脸,可也大声不得,只能一句句从牙缝里往外挤:“我知道这是你爸,我还能不知道这是你爸?我是问……你这是在干什么?带着你爸来看我,你是让我们谁看谁?我和他……有面对面的必要吗?” 不等付荷开口,史棣文调头,歘歘地抽了两张纸巾,穿上拖鞋,再折回来。 他伸手擦了一下付有余的嘴角:“流口水了他。” “谢谢。”付荷接手。 来时匆匆,去时就更该有条不紊。 付荷清了清嗓子:“听说你受了点儿皮肉之苦。今天带我爸来复查,又听说你也在这儿,就顺道过来看看。祝你早日康复,不过你好像……蛮好。” “废话,也不看看我是谁。另外,你不用一口一个‘听说’,你是不是专程来,我知道。” “我不是专程。” “我知道。” “不过来都来了,进来。” 付荷没抬脚,千挑万选选了一个问题:“替乔先生做事,真这么划算?” 史棣文坐回到床边:“我说过,为了钱。” 为了钱? 他说得轻巧! 付荷一下子被拱了火:“好啊,为了钱,你可以在他三缺一的时候随叫随到,可以把喂猫喂狗这样的屁事当圣旨,可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对了,他那骨瘦如柴的小拳头打在你身上,你就当捶背了是不是?可你的……你的底线呢?再说了,真要为了钱,你还不一溜烟儿地回去替他卖命?跟这儿装什么病号呢?” 破天荒地,史棣文没有同付荷硬碰硬。 他优哉游哉地抓过一只枕头抱在怀里,不说话了。 付荷便得寸进尺:“你都不问问我是从哪听说你在这儿的吗?” 史棣文用了肯定句:“你碰上汪水水了。” “她跟你说了?” “没有,我猜的。” “她比三年前更漂亮了。” “付荷,这漂亮到了你嘴里怎么像个贬义词?” “那是你听者有心。” “这话怎么说?” 付荷是被憋坏了:“我让你离姜绚丽远点儿,你不打一个磕巴说做就做到了,可那是因为她根本不是你的菜,不用我多事,她也根本近不了你的身,所以你不能拿这件事向我邀功。换了汪水水,换了我让你和汪水水划清界限,你怕是要跟我翻脸了。我夸她一句更漂亮了,你都戒备得跟什么似的,这就叫听者有心。” 史棣文话锋一转:“所以那晚,你是真的在Judy?” “是。” “我还以为是幻觉。” “你还不至于想我想到有幻觉。别转移话题。” “那你试试看,你说一句让我和汪水水划清界限,看我会不会跟你翻脸。” 一时间,付荷语塞。 怕他不照做,也怕他照做,因为会更收不了场。 这时,一名护士从付荷的身后越进来:“你怎么又下地了?还想不想好了?” 护士要抽掉史棣文怀里的枕头,偏偏史棣文死抱着不放。 拉锯了几下,护士获胜:“你看看,又出血了吧?” 在史棣文侧腹的位置,病号服上赫赫然渗出了一片血迹,连同那被他作遮挡之用的白花花的枕头,都染了触目惊心的红。 付荷失态地啊了一声。 史棣文冷了她一眼,无非是在说叫什么叫?你是这么没见过世面的人吗? 护士扶史棣文躺下,扭头问付荷:“我要给他换绷带,你要不要回避?” “走走走,”史棣文下逐客令,“别在这儿碍事。” 但脚长在付荷的身上。 所以付荷看到护士掀开史棣文的衣襟,看到除了被染红的绷带之外,他身上还有若干的淤青。 终于,史棣文理直气壮:“你说,我这病号到底是不是装的?” “那……那我拜托你有个病号的样子!”付荷词穷。 “那是什么样子?哭哭啼啼,吃喝拉撒都等人伸出援手吗?可我对谁哭呢?找谁伺候呢?是哭是笑一天都是二十四个小时,那我凭什么不能笑着过?”史棣文动了气。 “笑吧笑吧,再笑下去你伤口永远长不好!”付荷更加动了气。 “我笑了多少天了都没事,就你,就你今天一来。付荷,我今天的血是为你流的,是你这个女人太可气。” “闭嘴,你先止血吧你!” ☆、理想 此后,史棣文蛮不讲理,护士稍稍弄痛他,他就对人家红眉毛绿眼睛。直到某一刻,他突然一声不吭,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顽猴,突然有了克星。 而那克星……是付有余。 付有余醒了。 从始至终,付荷都站在付有余的后方,双手紧紧握着轮椅的推把,像是将付有余一个病人当作挡箭牌似的。而这时,直挺挺躺在病床上的史棣文用下巴小幅度地对付荷指了指轮椅上的人儿。付荷便猜到,付有余睁了眼睛。 护士仍在为史棣文包扎。 史棣文对付有余瞥一眼,转开,再瞥一眼,再转开,好不鬼鬼祟祟,一声“叔叔”迟迟叫不出口。 付荷绕前,只见付有余虚乎着双眼,半睡半醒,但只要还他天下太平,他能再一次进入梦乡也说不定。于是,付荷要碰碰运气了。她将轮椅当摇篮,几番推推拉拉,只见付有余上下眼皮中间的那道缝越来越窄。 终于,化险为夷。 护士功成身退。 史棣文又用下巴指指窗帘。付荷心领神会,蹑手蹑脚地拉合了窗帘。光线一暗,付有余发出一声鼾声。 付荷“不孝”地将轮椅推到了墙边,让付有余……面壁。 史棣文拍拍他的床沿。 付荷走过去,浅坐,只着力于一条细细的边沿。 “往里点儿。”史棣文说。 “不用。” 紧接着,史棣文抬腿一拱,付荷便出溜了下去。 “别让我说第三遍,往里点儿,坐好。”史棣文说。 护士取走了史棣文换下的病号服,却落下了那枕头。 付荷的视线才落在那血迹斑斑的枕头上,史棣文便一脚将它踹了下去。 她才问过他的问题,他反过来问她:“你说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是,可我被骂到打到这个份儿上,你说到底划不划算?” 良久,付荷大彻大悟:“史棣文,你是个天才投资者,但你从不单打独斗,从不冒险,因为你没有冒险的资本。你不能接受血本无归,所以只能替人家卖命。不出意外的话,人家吃肉,你喝汤。出了意外,一无所有的也不是你。乔先生对你而言,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你是要吊死在他这棵大树上,对不对?” 付荷下一句话接得紧:“毕竟高惠的病,开销不小吧?” 史棣文下一句话接得更紧:“那我也应付得来。再加上你和厚福,也不在话下。” “我和厚福用不着你应付,我有手有脚。” “付荷,你别跟我咬文嚼字。你问我为乔先生做事有没有底线,做到这个份儿上划不划算,我告诉你,不划算。可人活着不能只有底线,更要有理想。你和厚福……就是我这几年的理想。” 付荷整个人定住。 理想,他说她是他的理想? 这样的高度,不免让她飘飘然。 但她没忘了,同样是他,说他不能和她在一起。 自相矛盾吗?并不。或许恰恰因为不能在一起,才能称之为理想——可望不可即的理想。 “她为什么自杀?”付荷指的是高静,高惠的姐姐,史棣文的亡妻。 “她的事,你知道的越多,越会自寻烦恼。” “自寻烦恼和自欺欺人都是女人的天分,我希望我有选择权。” 史棣文没想过有一天要对谁讲述高静的一生,更没想过时间是今天,地点是医院,对方是付荷,不得不即兴发挥,却也是实话实说:“她比我大六岁,如果还活着,今年四十了。” “年龄代表不了什么。” “这是一个悖论。见过些世面,积累了些资本的女人都是一边说着年龄代表不了什么,一边青春永驻。她不一样,她在我们那穷乡僻壤,老了就是老了,即便她七年前离开时,只有三十三岁。” “她老了,你就喜新厌旧?”付荷越告诉自己要稳住,便越稳不住,不然也不用告诉自己了。 史棣文的答案就这么被付荷“逼”了出来:“是她先不要我的。” 付荷一下子安静下来。 也对。 在感情的世界里,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两个人分道扬镳,大家只是习惯性地归咎于强者离开……或者说放弃、抛弃了弱者,而习惯性不代表是对的。 在史棣文和高静的爱情和婚姻中,高静是先离开的那个人。 是她放弃、抛弃了史棣文。 史棣文爱过高静,深深地。小时候,她于他是仙女下凡一般的姐姐,长大后她更是他的后盾,是家的代名词,是帮他伺候他妈,替他给他爸送终的恩人,是要共度一生的伴侣。可同时,高静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小与史棣文像是命中注定般的爱情和如今的婚姻终究没抵过近在眼前的志同道合和温存。 她出轨了。 远在天边的史棣文偶尔才回来一趟,那金钱、誓言和嘘寒问暖便越来越像雾像雨又像风,你知道它在,却抓不住。 她投入了一个近在眼前的男人的怀抱。 可真的太近太近了。 那是高惠的丈夫,她的亲妹夫。 自从高惠被确诊为肌无力,那男人过得也不容易。 但谁也不能否认可怜之人的可恨之处。当高静和那男人决定了抱团取暖,他们的可怜相较于可恨便不值一提了。毕竟谁容易啊?高惠容易吗?史棣文容易吗?这世界上缺什么,也不缺咬牙坚持的人。 没有不透风的墙。 当时,史棣文不知道高惠知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姐姐的事,反正他知道了。 但能怎么办? 反正……不会有比撕破脸更坏的结果了。 从那时起,史棣文的风流倜傥便以“风流”为重了。受伤?他不喜欢这个词,不喜欢说自己受伤了。但他承认寂寞,承认自己从这一段婚姻中收获了像迷失在森林中一般的寂寞。 他本以为那剪不断理还乱,且见不得光的关系会一直维持下去,反正他当时也无意于投入到什么新的感情中,而高静和那男人永远不可能有见光的一天,那么他的沉默,和他源源不断供给高静的金钱,至少算报答这么多年来高静对他史家的付出。 至于到了高静手里的金钱,身处“穷乡僻壤”其实没有多大的开销,所以,其实是用于高惠的病,和那男人赌钱赌出来的无底洞。 直到有一天,高静和那男人在工厂耳鬓厮磨时,库房发生了一场大火。 当晚是那男人值班,因为这一次失职,他葬送了三条性命,一条是他自己的,还有另外两名赶来救火的工人,进去后就没能再出来。 高静全身百分之六十烧伤,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这样的“巧合”很难让人们不议论纷纷——三更半夜她为什么会在那里? 很难让史棣文和高惠再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后来,自认为一无所有了的高静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并将人性中自私的一面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她在遗书中,将自己亲爱的妹妹托付给了史棣文。 这让史棣文上哪说理去? 因为她抢走了妹妹的丈夫,所以把自己的丈夫还给妹妹吗? 同时还有几个家破人亡的烂摊子,哪哪都是等着钱去补的窟窿。 没人管史棣文的想法,仿佛那一点也不重要。 七年,高静自杀七年了。当时,史棣文也不过二十七岁而已。在后来这度日如年的七年中,史棣文的想法不可能没变过,但结果是他做到了——别说“不婚”了,他至今做到了连个恋爱都不谈,以至于唯一一个让他既喜欢,又欢喜的付荷也只能定义为“不正当关系”。 只是后来……不知道是付荷先坏了规矩,还是他先情不自禁,二人误打误撞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你和她……”付荷嗫嚅,“我是说高惠。” “怎么?” “你对她……” 史棣文明知故问:“什么?” 付荷埋着头:“你们至今不是合法夫妻,但你为她守身如玉,那你们到底算什么?有名无实还是有实无名?” 史棣文坐直身,向付荷一凑,几乎鼻尖要碰到鼻尖:“你这一句话里毛病也太多了。换别人说我守身如玉,我还能客气一下。可你?再有,她们两姐妹从小就无父无母,高惠小我两岁,我一直把她当妹妹。你说的有名无实和有实无名都错得离谱。” “但高惠并不这么认为,对吗?” 史棣文默认。 “在她眼里,你既不是哥哥,甚至不是姐夫了,对吗?” 史棣文默认。 “她把你……当爱人?” “更准确地说,从身体和精神上都不堪一击的她把我当全部。” 付荷语塞。“全部”这个词太可怕了,不仅限于生活,还包括生存,包括人类赖以生存的空气和水。所以说,一旦史棣文离开,高惠会像离开了空气和水? 会……死掉? 毕竟她姐姐给她做了个“好榜样”不是吗? 终于,史棣文捂着伤口躺下,咬着牙自言自语:“看不见你也不疼,一看见你哪哪都疼。” 付荷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大概半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人在走投无路却又……依依不舍的状态下,对时间没什么概念。直到她要走,史棣文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我觉得吧,你别看咱俩这会儿这样……” “这样是哪样?” “像进了死胡同一样。” “你接着说。” “你别看咱俩这会儿这样,可我还是觉得能行。” “能行?”付荷鼻子一酸,“什么时候?” 史棣文顿了顿:“以后,总有一天。” 以后。 这两个字是字典中最遥遥无期的缥缈。 ☆、银色 “尿……我尿尿。”这时,付有余呓语。 就这样,付荷来时匆匆,去时也没能做到从容不迫。 她从史棣文的手中抽回手腕,推上付有余夺门而出。 史棣文自然不会挽留付荷。先不说付有余是一座随时会爆发的活火山,只说他和她断断续续了三五年到底是把底牌全部……几乎全部亮出来,却还是站在了“死胡同”里,再挽留也无济于事不是吗? 但就在付荷抽回手腕的过程中,当她的指尖通过他的掌心时,他分明狠狠地攥了一下。 就那一下,无关他的理智和头脑,是发自肺腑的舍不得。 付荷带付有余回家,刚刚发动车子,秦思缘致电她:“不幸被你言中了,乔先生和宏利的合作被提上日程了,不再仅限于是合作意向了。” 这事儿是明摆着的。 否则,那晚在Judy,史棣文为何要同姜绚丽打交道? 若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史棣文也犯不着亲自出马。 付荷一声叹息:“这下好了,人家强强联手,我们连夹缝都没有了,还何谈在夹缝中生存?” “乔先生麾下是最顶尖的交易团队,宏利提供技术支持。来,我让你先选。” “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 秦思缘大放厥词:“你不是听不懂,是不敢懂!合作就合作,咱们瑞元又不是非得吃独食。乔先生还是宏利,交易团队还是技术支持,你挑一个,咱们取而代之。” “秦总好魄力……”付荷被秦思缘逗笑了。 话说到一半,她目光一转,刚刚好和坐在后排的付有余在中央后视镜中四目相对了。 多少年来,付荷和付有余绝不会对视,无意间你看我,我看你,也会在第一时间切断。 可这一次,身体、头脑都大不如前的付有余大概是慌了,眼一闭,鼾声骤响。 对此,付荷只想说也太假了吧? 演戏演到这个程度,她想给他捧场都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紧接着,付荷怔住。 付有余这一次没演好,不代表每一次都演不好。 付荷回想适才在史棣文病房中的一幕幕,以及她和史棣文的推心置腹,不得不假设:适才万一是付有余演技的巅峰?万一他把一个迟钝、虚弱,且熟睡中的老人演得栩栩如生? 秦思缘的壮志能不能酬,被付荷暂且放到一边。 她挂断电话,对着中央后视镜问道:“爸,您这是活到老学到老,学会装睡了?” 付有余收了鼾声,但上眼皮抖了抖,到底没张开。 付荷提高了分贝:“要跟我斗心眼是不是?” 付有余吃定了付荷口说无凭,铁了心假寐。 后来,回家,上楼,付荷一边支撑着付有余上楼,一边使出了绝招:“爸,今天您不该看见的,权当没看见,不该多嘴的,也万万别多嘴。厚福不就是您的毕生追求吗?您好好享您的天伦之乐,否则祖孙一别,搞不好就是三年五载。” 付荷赤裸裸的威胁奏了效。 付有余口齿不清地道出了真相:“看见了,也像没看见。” “您说什么?” 这病人的臭脾气说来就来,付有余甩开付荷,摽着扶手要自力更生,话越说越快,也越口齿不清:“看见了,也闹不清!不是我,不光是我,你们俩自己……也闹不清!” 要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付有余一语中的:问题的关键不在付家,也不在高静和高惠,只在于付荷和史棣文。 至今,史棣文做不到置高静的死、高惠的生于不顾。他知道他这样做“不对”,却不知道怎样做才对。抛开他对高静的感情不谈,他如履薄冰,他不知道一旦打破这僵局,一旦这悲剧还有续集,他还有没有未来而言。 而她付荷也做不到指责他史棣文的“不对”。 她不能说亲爱的,你只要做到事不关己,你便是鲜衣怒马的人上人。 更甚的是,付荷知道是她坏了她和他之间的规矩。二人本是对恋爱、婚姻和未来都不屑一顾的同类,本是天生一对。二人循规蹈矩的话,也是能长相厮守的呢!是她先有了厚福,后对他有了更多……更多的期待。 今天他的一句“能行”,是他给她的第一句承诺…… 如果这能称之为承诺的话。 天晓得他要为这平平无奇的两个字付出怎样的代价。 数日后,乔先生大驾光临瑞元外汇。 Zoe陪在乔先生身边,同行的还有两位男性助理。 显然,史棣文仍未痊愈。 瑞元矬子里拔将军的一间会议室朝北,阴冷阴冷的。 乔先生一进来,褪下了大衣,还没等落座,一个手势,其中一位男性助理便将大衣为他重新披了上。他是个有“教养”的人。所以瑞元再寒酸,他来都来了,也犯不着把寒酸二字挑明。 Zoe是局外人,留在了会议室外。 她隔着玻璃对付荷摇摇头,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无非是在说:你们没戏。 付荷对她假惺惺地一笑,刷地合上了百叶窗。 “付小姐,别来无恙。”乔先生好不平易近人。 付荷尽可能将血淋淋的史棣文抛到脑后,以大局为重:“托您的福。” “付小姐从上海安华跳槽到这里,这一跳真是……令人费解。” “还是乔先生您会说话,别人都说我这一跳是跳崖。不过,太明显的事儿反倒会暗藏玄机您说是不是?我们瑞元和秦总,是有过人之处的。” 付荷三言两语将秦思缘推上来。 她怕她再盯着乔先生的脸,会活生生看出“伪善”二字。 付荷去沏茶。 而她所谓的瑞元和秦总的“过人之处”,并没有什么说服力。瑞元今日的萧条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不得不在远景上大做文章。话虽然说得假大空,但秦思缘真下了功夫,资料准备了厚厚一沓。 这时,乔先生一跷腿,鞋尖踢到了桌脚。 又一名男性助理马上上前,用手为乔先生拭了拭鞋尖。 付荷才按捺下的肝火又熊熊而起,用滚烫的茶瞄准了乔先生搭在桌面上的右手。在他右手的拳峰处,还隐隐可见挫伤的痕迹。史棣文周身的淤青,它们势必脱不了干系。 秦思缘拉开“自吹自擂”的序幕。 付荷中了邪似的,满脑子一个念头:泼他,泼他。 怎不巧,乔先生突然一抬手:“不用了。你们请我来,无非是为了做单软件的研发。我就直言了,谁能为我提供最完善的技术支持,我就和谁合作。利益面前,我一视同仁。这算不算给你们吃下一颗定心丸?” 秦思缘求之不得:“好!我们要的就是乔先生这句话。” 乔先生话锋一转,又对准了付荷:“听说付小姐和于氏集团颇有些交情,不知是不是真的?” 付荷回神,缓缓放下了茶杯:“乔先生您具体是指……” “听说于氏集团的万界珠宝珍藏了一串极品的老坑玻璃种翡翠珠链,我一直想要开开眼,苦于无人引荐。我不是玉石行家,也从未涉足这方面的投资,偏偏于氏集团在这方面是有原则的,不是行家,进不了他们上宾的名单,这真是让我……心有不甘。” 将乔先生一行四人送去电梯时,付荷和Zoe并排走在后面。 Zoe捕捉到了付荷对乔先生的敌意,低声道:“想给Steven报仇?想把他生吞活剥了?” 付荷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这儿的电梯常常出故障,等会儿门一开,万一电梯没上来,里面黑压压一个无底洞,我说不定会一脚把他踹下去,一了百了。” 当然,乔先生还是高高兴兴来,平平安安走了。 电梯门一关,秦思缘总结陈词:“我说呢,这么一尊大佛都不用三催四请,一请就请动了。闹了半天是打于氏的主意呢。” “让他做梦去。”付荷嘀嘀咕咕了一句。 “你不打算替他搭搭桥?” “他有句话是千真万确,利益面前,他一视同仁。只要我们瑞元能在技术支持上胜宏利一筹,他的合作伙伴一定是我们。去他的老坑玻璃种。” 秦思缘点点头,就要回去。 付荷追上去:“怪了,你竟然也不劝劝我?” “劝什么?” 付荷头头是道:“踩着于氏,拉拢乔先生,对我们有百利无一害。就像你让我从史棣文下手一样,这二者没有本质区别。” “没有本质区别?史棣文和那于家公子对你来说,你确定没有本质区别?好!那你就去从于家公子下手好了,我先当当当给你磕仨响头” 秦思缘的人情味,一时间令付荷措手不及,不得不打了个岔:“人家于家不叫公子,叫少爷!” 月底。 于老先生和于夫人的结婚三十三周年纪念日如期而至,令付荷时隔三年,又一次踏入了于家的宝地。 于敖邀请付荷时,料到付荷会推脱,所以面面俱到说于家的聚会一向不拘束,更何况这一次,于泽邀请了郑香宜,她就算帮郑香宜壮壮胆也该走这一趟。 结果,付荷没推脱。 除了上述两个理由以外,既然瑞元外汇惦记乔先生,付荷就不能不惦记万界珠宝的老坑玻璃种。多条路总没有错。 付荷打开衣柜,史棣文送她的那一条银色裙子,被她挂在排头的位置。 门铃一响,是于敖差了人来,送来一条桃粉色的裙子。 付荷一手拎一件,问厚福:“这个,还是这个?” 没一点悬念,厚福选了银色。 付荷对厚福翻白眼:“拜托,这件是破的好不好?” “可这件,”厚福对着桃粉色的一脸难色,“像莎莎的诶!” 莎莎是厚福的朋友,虽然比厚福年长,那也还……不满五岁。 ☆、白痴 付荷提前半小时到了于家,宾客们到了七七八八。 于家和三年前并无二致,两扇金色把手的大门坦荡荡地大敞着,宾客们自由自在。 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是于敖:“付小姐,请。” 付荷下了车。 于敖不吝啬对付荷的赞美:“三年前你在我眼里是个小女孩儿,今天也一样。” 付荷搓了搓手臂:“我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但我这鸡皮疙瘩是生理反应。” 总之,这是于敖选择桃红色的原因——“小女孩儿”就该穿桃红色。 付荷羡慕:“还是你们男人的黑色西装最万能。” 于夫人是今天的主角。三年的时光,在她的脸上也多多少少留下了痕迹。她摈弃了当年时髦的发型,烫了个中规中矩的内扣。这会儿,站在她面前和她谈笑风生的一对璧人,是于泽和郑香宜。 于敖带付荷上前,付荷没异议。 早晚要介绍,当着郑香宜和于泽的面人多反倒好。 这时,于夫人叫住一位帮佣:“小林,千万记得给这位郑小姐准备低脂、低热量的餐食,特殊客人,我们要特殊对待。” 这话说得貌似周到。 只是于夫人的音量大了些,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顿时,郑香宜涨红了脸。 付荷不禁站定了脚步,拖住于敖。 鉴于她“误判”了于夫人,还是不要贸贸然上前。 就在这个空当,仿佛有什么大人物登场,众宾客将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大门。付荷“随波逐流”地回过头。 是乔先生来了。 他身着浅灰色西装,仍是一副儒雅的派头。 至于他身后的……史棣文,一套乍眼的宝蓝色西装傍身,那光芒万丈险险要盖过全场的女宾了。 付荷暗自摇摇头。 她才称赞了男人万能的黑色西装,史棣文便给她当头一棒——万能的不是黑色西装,是他史棣文才对。即便换了姹紫嫣红,他也能穿个理直气壮。 于敖意外于乔先生和史棣文的到来。 在他拿到的宾客名单中,没有这二位。 付荷低声问于敖:“那位乔先生,你可有打过交道?” 不等于敖回答,一个白色身影从后方越过付荷和于敖,迎上前去:“乔先生,欢迎!” 于敖自言自语:“三哥。” 于家三少爷名叫于烨,比于敖和于泽要矮上小半头,身形微微胖硕,除了同样继承了于夫人白皙的皮肤以外,五官平平,不似二哥和四弟出挑。 于烨同乔先生握手,不像是熟识:“我们老爷子在楼上接个电话,这就下来。” 反观史棣文和他勾肩搭背,好一对“狐朋狗友”。 付荷和于敖远观。 一旁,于泽对于夫人抗议:“妈,我们有言在先的,旧事不提。” 于夫人举手投足间仍是个慈母:“对对对,失敬了郑小姐。我们二少爷真的是和我念了一百遍,说不光彩的旧事,不提也罢。” 那“不光彩”三个字,字正腔圆。 郑香宜活活被钉在了地上。 见状,付荷走上前,挤入于泽和郑香宜之间:“于夫人,先恭喜您和于老先生三十三年举案齐眉。我是郑香宜的表姐,第一次受邀,我们等不及四处转转,参观一下,失陪。” 不幸,付荷才扳着郑香宜调了头,于夫人便识破了付荷的真面目:“付小姐是吧?付小姐不仅是郑小姐的表姐,还是我们四少爷的女朋友吧?” 女朋友。 多了不敢说,至少以付荷为圆心,五米为半径画上一个圆,在这范围之内的活物儿无一不因为于夫人这句话,将付荷好好打量一番。 一时间,针落可闻。 所以史棣文爆发的一阵大笑怎一个突兀了得。 他刚刚好距离付荷五米远,在和于烨相谈甚欢,是巧合也好,是他居心叵测也罢,总之这会儿他笑了个前仰后合:“这真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所以上下文连起来就是:付小姐是于家四少爷的女朋友?这真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笑够了,史棣文自然而然一抬手,那意思是Sorry,在下失态了。 于烨就势将史棣文带过来:“妈,这是Steven,外汇圈鼎鼎有名的副官,忠心为主啊,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赚我赚大家赚。那我就搞不懂了,大家都赚的话,这钱都是打哪来的啊?Steven,这是我妈。她和我们老爷子做实业发家,最最瞧不上的就是你们这些个证券,外汇圈之类的,觉得这里头要是没有实实在在的商品,就不叫买卖!” 如此一来,于夫人放过了付荷和郑香宜,一心扑在了宝蓝色的史棣文身上。 于敖带走付荷,低声道:“我发誓,我从没对我妈说过你是我女朋友。” 付荷手里还拽着郑香宜,于泽再一殿后,这一连串的四个人,像得救,也像丢盔弃甲。 下一秒,郑香宜和于泽一言不合。 “什么叫特殊客人,特殊对待?我这个客人到底怎么特殊了?她该不会以为……以为我一顿吃掉两千卡路里,就会像气吹的一样当场变回胖子吧?还有,什么叫不光彩的旧事?于泽,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我哪里不光彩了?”郑香宜平举着一只手臂,从四面八方抵住于泽,要和他保持距离。 “我没想到会这样。”于泽冤枉,“我没想到我妈她会这么……这么失言!” 付荷旁观者清。 要说于泽嫌郑香宜曾经是个胖子? 那不可能。从她还是个胖子的时候,他便对她蠢蠢欲动了。 要说于泽嫌郑香宜曾经逃婚? 那更不可能。毕竟那一场逃婚就是他干的好事儿。 所以,板上钉钉是于夫人在从中作梗。 一旁的于敖也在隐隐不快。 眼下,付荷不方便插手郑香宜和于泽小两口的事,便在于敖眼前一挥手:“在想什么?” 于敖最后看了一眼热闹非凡的于夫人,以及于烨和史棣文三人,便带付荷去了无人的露台。 “我好像知道你在想什么。”付荷有了头绪。 “说说看。” 付荷在一张藤椅上坐下:“你和你三哥争宠,而在于夫人心里,貌似你三哥的分量当真比你和于泽加一块儿还要重。还有,史棣文也挺招人烦的是不是?怎么哪哪都有他的份?典型的阴魂不散。” 于敖失笑:“你说的还挺全面。” 付荷一声叹息:“可惜,我就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你争宠的事,我帮不上忙。史棣文的事,我自顾不暇。” 于敖倚靠着付荷旁边的栏杆,面向室内。他一心二用,一边同付荷说话,一边看于烨和史棣文从一楼大厅走到二楼楼梯口,看于烨在为史棣文和史棣文所代表的乔先生与于老先生牵线搭桥了,进度那叫个神速。 最后,三人并排走下来,去和乔先生会合。 如此说来,还是乔先生最能摆谱。 付荷顺着于敖的目光看过去,看史棣文对乔先生窃窃私语了几句,乔先生认可地点点头,又对于老先生说了两句,于老先生开怀一笑,四下一寻摸,便顺着史棣文的目光看了过来。 接着,于老先生对于敖一勾手。 这是叫他过去。 于敖受宠若惊,没给付荷留下只言片语便急匆匆地走了。 对此,付荷没有不悦,反倒……怎么说呢? 反倒豁然开朗。 她终于识破了于敖对她的执着——他执着的根本是他与她共度的那一段时光,根本是三年前的自己。同时,他选择了今天这条路,选择回到于氏集团的怀抱和战场,便要做最大的赢家。难怪他整个人像是在被过去和今天,被理想和现实拔河。 他知道逃不过现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现实当理想。 说话间,于敖和史棣文相向而行。 二人擦身而过,于敖没让步,是史棣文微微侧了身。 交错后,于敖加入了由乔先生、于老先生和于烨组成的“豪华小团体”,而史棣文是个独行侠了。 史棣文直奔付荷,就在付荷觉得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站直身,打算一头扎回人山人海时,史棣文三步并作两步,轻轻一推付荷的肩头,付荷便跌坐回了藤椅。 然后,他歘的一声,拉上了露台和大厅之间的一面纱帘。 这半圆形的露台便是他们的二人世界了。 付荷不由得按了按眉心,倒不是拿史棣文没办法,是……见他痊愈了,见他还是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性,怪欣慰的。 史棣文倚靠在于敖刚刚的位置,以便隔着那一面纱帘观察着室内的一举一动。室内灯火通明,人人有鼻子有眼。反观露台在月光的笼罩下朦朦胧胧。 完美的敌明我暗。 那边,于敖和乔先生握手,算是追上了于烨一步。 这边,史棣文对付荷自问自答:“是我和乔先生说,于氏集团除了于老三,还有一根顶梁柱,于家四少爷,于敖。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对,就是为了把他调走,好来跟你说几句悄悄话。” “嗯,俗称调虎离山。” “别别别,他在我眼里算不上大老虎。” 紧接着,史棣文问道:“你说我这招的用意是不是非常明显了?” 付荷实话实话:“非常非常。” “那于敖不能看不穿吧?你猜,他会不会扔下那三人组,回到你身边?我猜不会,因为那三人组关乎着他在于氏集团的地位。”史棣文侧身,落座藤椅的扶手,“我们给他三分钟吧?看看在他心里是你重要,还是功名利禄重要。” 付荷不紧不慢:“这没有可比性,我支持他追求功名利禄。” 史棣文轻笑:“事情的发展和我预想的越来越不一样了。” “怎么说?” “我白吃了好多醋。” “你的意思是我和于敖都不配让你吃醋了?” “一个无情,一个无意,和我预想的三角恋差太远。” 付荷轻笑:“你知道吗?你至少说对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白吃。” “白吃?” “嗯,白痴。” ☆、嗟来之食 这二人世界不能没完没了。一来,这是个人人自危的大场合。二来,高惠今天不在,不等于……不存在。付荷要走,被史棣文呵住:“慢着。” 付荷吓了一跳。 落座藤椅扶手的史棣文泰然自若:“我重心都在这扶手上,你一站,我必摔无疑。我伤口刚刚长好。” 付荷气结:“你……你这不是碰瓷吗?” “嘶,一说到伤口,又疼了。” “无赖。” 既然走不掉,付荷不问白不问:“你和于烨很熟?” “乔先生下令要和于家走动走动,那就不得不很熟。” “真是个得力干将。” “托你的福。” “你这又是什么话?” 史棣文漫不经心地晃着脚:“乔先生给了瑞元面子,不就是要你攀于敖的关系?我不爽你求他办事。我声明,这不叫吃醋,就算你和他只是普通朋友,我不爽就是不爽。” “对,你这不叫吃醋,叫小心眼儿。” “有理。” 二人聊归聊,并不含情脉脉,而是都注视着于敖的方向。 史棣文不饶人:“四少爷他怎么还背过身去了?这是要对我们眼不见,心不烦?可是眼不见,就真能当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吗?还是说他敬我是正人君子,以为你今天是他“名义上”的女朋友,我就不会占你便宜吗?” “你的确是正人君子。” “付荷,你故意把我架这么高?” “怎么叫故意?” “你怕我不分场合……占你便宜。” 付荷被识破了,默默一扶额。 史棣文抬手,轻拍了拍付荷的脑后:“放心,你这身打扮,我没兴趣。” 付荷炸毛:“我这身打扮怎么了?谁规定三十岁不能穿粉红色?” “四少爷给你选的吧?” “所以你是对人不对事?” “对,你和粉红色都没问题,我的没兴趣仅针对于敖。” “你确定?” “废话。” “我是说,你确定你没兴趣?” 说着,付荷“不要脸”地将裙摆向上一提,豪迈地拍了拍白花花的大腿。 史棣文的目光落在付荷的大腿上,喉结上下一滚动,随后忍俊不禁:“你啊,还真没这两下子,好好的□□,被你搞得像约架一样。” 付荷技不如人,便要将裙摆放回去。 却被史棣文抢先一步。 确切地说,是被史棣文的手抢先一步钻进了她的裙摆,覆盖住了她的大腿。与此同时,史棣文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使那么大劲,都拍红了,疼不疼?” 夜色中,付荷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她回神:“你手这么烫?” 史棣文轻描淡写:“我在发烧。” 付荷抬手探向史棣文的额头。 的确,少说也要有三十八度。 “死不了。”史棣文的手在付荷的大腿上扎扎实实地攥了一下,便撤了出来。 这时,于敖对着付荷和史棣文的方向回了一下头。 史棣文是个尽职尽责的解说:“嘶,你说他这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在乎你,又放心不下。我敢打赌,他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咱俩在这帘子后面亲亲我我的画面,可又有什么办法?他要对他爸唯命是从,要和他三哥一较高下,更有乔先生这块肥肉,要千方百计叼在自己的嘴里……真是分身乏术。” “你这是……同情他?” “讽刺,我这是讽刺他。” 终于,那“豪华小团体”先告一段落,解散后,几个人各忙各的去了。 于敖直奔露台。 “站远点。”付荷将史棣文从藤椅的扶手上推开:“我不是怕他看见,是不希望任何人看见。” 史棣文讲道理,规规矩矩移开一步:“没问题。” 几乎是同时,于敖像冲刺似的掀开了纱帘。 付荷同史棣文叙旧:“也不枉瞿部长拜了十几年的元君殿,初一拜,十五拜,还真让他中年得子了。” 于敖掀开纱帘的力道之猛……带来了一阵疾风。 他知道厚福是史棣文的孩子,知道付荷和史棣文至今……藕断丝连,却也不乐见他们在他的地盘胡作非为。 好在,这一刻,纱帘内的付荷和史棣文叫人找不出破绽,女的从容不迫,男的“正人君子”,一个坐,一个立,伸手不可及。而付荷信手拈来的瞿部长和元君殿,更是锦上添花。 于敖脸上的线条渐渐舒缓。 偏偏史棣文唯恐天下不乱,对付荷笑道:“你这么迷信?莫非厚福,也是你吃斋念佛拜拜来的?” 说完,史棣文将手往裤兜里一插,走了。 这个时候提厚福? 就算这是三人人尽皆知的秘密,那也是够给于敖添堵的了。 吉时一到,宾主各就各位。 于氏集团唯一一位千金人在英国,缺席。四个儿子除了“不务正业”的于泽,其余三人分坐三桌,各陪各的合作伙伴。 付荷远远打量郑香宜,眼下她和于泽所坐的一桌没什么大人物,乐得逍遥,神经一渐渐松懈,气色好多了。 于敖对付荷说了句什么,付荷第一次没接收到,扬着声,嗯了一声。 于敖问了第二次:“乔先生说,曾拜托你介绍我和他认识。” 此时此刻,乔先生和史棣文由于烨陪同,坐在于敖和付荷的邻桌。付荷和史棣文的位置是背对背,相隔一条通道。这样的位置有利有弊,好处是那一句“眼不见,心不烦”,坏处是付荷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付荷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 “可你没跟我提过?”于敖的口吻中有隐隐的不满。 这令付荷有一点意外:“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不想给我添麻烦?你说乔先生是‘麻烦’?”于敖一连串对付荷低声道,“商场上谁比谁高明多少?谁又比谁幸运多少?制胜的往往是人脉。先不管领域上有没有互惠互利的机会,为人处世上又能不能合得来,单说乔先生的的身份和地位……他也不可能是麻烦。” 付荷保证道:“好,我知道了。下次无论是什么人,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 于敖一愣,自知失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倒也不用……什么人都介绍。” 若没有史棣文,付荷和于敖这次小小的“不愉快”,势必会在付荷的大人大量和于敖的悬崖勒马中化为乌有。 可是,又怎么会没有史棣文呢? 史棣文和于烨相约周六杀一场网球,如今场面话不流行了,二人正双双就球技自吹自擂。史棣文又拉上乔先生,请乔先生做裁判,到时候胜者为王,败者买酒。乔先生今天顺风顺水,好商好量,欣欣然地点了头。 以史棣文为首,那三人聊得越尽兴,便越衬托得于敖与机会失之交臂。 没错,那“机会”是被付荷浪费掉的。 都怪她没有为他和乔先生牵线搭桥。 这时,史棣文回头:“四少爷?” 于敖回头。 付荷不知道史棣文又要耍什么花招,十指圈住水杯,目视前方。 “四少爷有没有兴趣?要不要算你一个?”史棣文多广结善缘似的。 于烨附和:“是啊于敖,没其他安排的话,一起啊!” 付荷识破史棣文的小把戏。他抹掉了“网球”这个关键词,直接问了于敖要不要参加。因为他吃准了于敖身在曹营心在汉,耳朵直愣愣地竖着呢。 于敖对答如流:“周六啊……不巧,我和付小姐有约在先。” 这下,付荷对于敖刮目相看:可以啊,长志气了啊,不受嗟来之食。 但紧接着,于敖取走了她手里的水杯,握住她的手:“不如我们一起去凑凑热闹?” 付荷一声叹息,她对于敖的刮目相看……看早了。 他不但要受嗟来之食,还要拉上她有难同当。 付荷推脱:“我对流汗不感兴趣。” 于敖火力全开:“那你陪乔先生做裁判。” 一句话便将付荷安排得明明白白。 于敖的眼色对付荷使了又使,无非是说“你面前就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付荷知道于敖的小算盘。他以为于烨有了史棣文,他有了她,以为这是一场二对二的较量,双方的胜算不说一半对一半,至少也有四六开,也不说掂量掂量,对乔先生而言,她和史棣文怎能相提并论? 更要命的是,哪怕放她和史棣文一对一单挑,她也不是他对手。 这时,史棣文放了大招:“四少爷好耳力,连由乔先生做裁判都获悉了?我们这边的闲聊,你该不会一句不落,字字入耳吧?” 顿时,于敖落下风。 付荷锄强扶弱:“乔先生,您给我句话,用不用得上我这个助理裁判?” 这样的问题谁会说no? 而至此,这大杂烩的约会,仍不算完。 于敖反将一军:“只有我带女伴吗?Steven,你难道没有佳人相伴?” 史棣文痛快:“好好好,我也带就是了。” 筵席走的是东南亚风。十二张圆桌,都是一等一的红木制品,铺了亚金色桌布,中央摆着铜制花瓶。大厅的装潢是否一贯如此,付荷第一次来,没有发言权,至少今天连错落有致的边边角角,都是以竹藤或石材做点缀,浑然一体。 东南亚的菜色,没有循序渐进这一说,心不在焉的付荷被第一口酸辣呛了住。 于敖奉上椰汁:“还好吗?” 也不知怎地,付荷越咳越收不住了,抛下餐巾,离席。 ☆、你为我做过什么 付荷听到于敖起身,要随她来,也听到史棣文起身,对于敖故技重施:“我这烟瘾上来了,不如你帮我陪陪乔先生……” 她走远,下文渐渐淡去。 靠在洗手间外的墙壁上,她熬过了喉咙处的奇痒。 史棣文随后而来。 付荷替于敖求情:“你别再对他左一句乔先生,右一句乔先生了,既然屡试不爽,你就行行好。” 史棣文摸出烟来:“我这也是在帮他,他求之不得。” 付荷拿下烟:“发着烧,别抽了。” “这种情况下,女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同样是为我好,一种是说别抽了,还有一种是帮我把烟点上,你猜,我更喜欢哪种?” 付荷心里有答案:你更喜欢我。 但这话不能说。 她只能将烟塞回了史棣文的嘴里:“火。” “真要帮我点上?” “嗯。” 付荷说到做到。 史棣文不是不意外的,再加上发烧,第一口吸了个断断续续。 付荷退开一步:“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打哪门子网球?伤口再裂开怎么办?” 史棣文连抽了三口便将烟掐了:“你担心我?” “我担心你血溅网球场,人家以后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那到时候你替我上场,我替你做裁判。”说着,史棣文靠近付荷,“放心,我会向着你的。” 付荷抵住史棣文:“你说话就说话,别靠这么近。” 洗手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太突然了,以至于付荷和史棣文保持着几乎面对面贴合的距离,来不及分开。 两位妆化得大同小异的妇人从洗手间里有说有笑地出来,装作不多事,却又忍不住侧目。 而她们才消失在转角,史棣文的上半身便倏然向付荷倾过来,手臂一伸,咣地一声,手掌撑在了付荷脸侧的墙壁上。 壁咚? 付荷拆台:“咱能不能别这么烂俗?” 等不到史棣文的狡辩,付荷一抬眼,才知道史棣文是体力不支了。 她一把扶住他的肩头:“喂!” 史棣文倦极,呼吸带着火,急促,不规律,显然是之前的每一秒既然装没事人,那就装得不遗余力。 显然这一秒是真的装不下去了。 “我送你去医院。”付荷没有更好的办法。 史棣文像是在说胡话:“付荷,你为我做过什么?” “什么?” “我说,这几年,你除了也在苦恼,也过得并不好,除了这些,你为我做过什么?” “你这是……在跟我算账吗?” “我是说,我也在苦恼,我也过得并不好。” 付荷怔住。 他在对她诉苦。他有五花八门的伪装,比如中英文两用的名字、耐人寻味的外表、乔先生身边的红人、弹指间的财源滚滚……甚至他今天的宝蓝色西装,都是他咄咄逼人的伪装,可眼下,他说他过得并不好。 废话。 他的过去和她付荷就像是两座大山,他背着两座大山,能过得好吗? “是,我是没为你做过什么。”付荷眼眶一热,“我现在送你去医院,现在弥补你。” 史棣文的手从墙壁上一滑,便将大半的重量交给了付荷。 付荷踩着高跟鞋,扎下马步,几乎是将史棣文的上半身扛在肩头。 “我不要去医院,”史棣文是真的在说胡话了,“不要一个人,好无聊……” 付荷气急:“无聊就对了!谁生病能生得妙趣横生的?你还能不能走?给我站直了!我数一二三,你再给我这副死样子我就打110……不是,我就打120了啊!” 史棣文用力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找回了焦点和神智。 他提上一口气来,一侧身,与付荷肩并肩靠在墙壁上:“你刚才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啊。” “你刚才吼我来着?” “我不敢。” “你就是这么弥补我?吼我?” 付荷转过头看史棣文,看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滑落到脖颈:“好点了?” “退烧药只管四个小时,等下再吃一颗就没事了。” “死不了就是没事?” “你别再说了,我不去医院。” “你也别再说了,我知道,死不了。” 付荷知道,史棣文说不去,除非她能将他五花大绑,否则,去不了。 在付荷和史棣文离席的这段时间里,于敖为乔先生分析了玉石市场。 乔先生既然对玉石感兴趣,那自然对分管万界珠宝的于敖更感兴趣。 在这一点上,于敖比于烨得天独厚。 于夫人言出必行。 人手一份的泰椒黄金虾,轮到郑香宜,是一盘独一无二的蔬菜沙拉,没有沙拉酱,倒是有一条绿油油的菜虫。 于夫人敬酒敬到这一桌:“郑小姐,还合胃口吗?” 郑香宜嗫嚅:“有虫子……” “真是的。”于夫人唤来帮佣,“你们要我说几遍,郑小姐不沾荤腥。” 语毕,于夫人用郑香宜的叉子将菜虫挑出,扔在地上,抬脚,不费吹灰之力轻轻踩死。 付荷要为郑香宜出头,被于敖按住:“那是他们的事。” 付荷咬牙切齿:“你二哥装聋作哑。” “他也有他的难处。”于敖比付荷有发言权,“你总不能要求他处处违抗父母之命吧?那这个家,他还要不要了?他至今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今天还能将郑香宜带进这个门,够幸运了吧?更何况,你这个做表姐的冲锋陷阵,治标不治本。” 于敖的最后一句话说服了付荷。 轮到今天的两位主角讲两句。 于老先生感叹光阴似箭,可漫漫三十三年,爱妻陪他同甘共苦,这支箭飞得何其一波三折,总之是幸好……幸好有你。 于敖对付荷悄悄补充:“我爸对我妈是表里如一,他这辈子没有第二个女人。” 于夫人双颊飞霞:“能为你生儿育女,就是我最大的福气。” 就这一唱一和,恰到好处。 下一秒,于夫人遥遥锁定付荷:“对了,可否请付小姐和我们分享一下,你们这代人,对生儿育女有没有更新派的感悟?” 付荷的头皮微微发麻。 更新派的感悟? 抱歉,我们付家只有更老土的传男不传女。 不过,付荷知道,于夫人这“新派”二字势必是指她未婚生子。相较于郑香宜逃婚都算是不光彩的旧事,她和厚福这一对母子无疑是double的不光彩…… 于敖抢先一步:“妈,您这会儿就急着抱孙子,没戏,我这还没把于小姐追到手呢,不带您这么三级跳的。” 包括于老先生在内的宾主,无不善意地发笑。 于夫人就此打住。 坐在付荷和于敖身后的史棣文啪啪一鼓掌:“一百分!哦,我是说这咖喱。” 但显然,他这一百分是打给于敖的。 因为这一次,于敖保护了付荷。 付荷发自肺腑地对于敖说了声谢谢。 如此说来,只要不涉及前程……具体到今天,只要不涉及乔先生,于敖便还是那个将她捧在手心上的少年,更难得的是,他不蛮干,三言两语对于夫人四两拨千斤,捎带着,还帮她摘掉了“女朋友”的帽子。 此后,除了乔先生,于敖自还有这一桌他分内的人要一一应酬。 餐后还有个舞会。 付荷悄悄找了个角落躲清闲,等待舞会的到来。 史棣文的问题,将她牢牢困住:你为我做过什么? 她为他做过什么? 她绞尽脑汁,却好像……好像真的没为他做过什么。 除了那一份钟情。 除了质问。 在她单方面地拥有了厚福后,她变着法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等知道了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又质问他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期间,还时不时地质问他的“风流”,甚至质问他在乔先生面前的卑躬屈膝…… 就在这时,有人致电付荷。 对方是汪水水,这本来就够令付荷意外的了,更何况汪水水还挺横:“我们谈谈。” 小白兔转性了? 帮佣们供应着今日的最后一道甜品,芒果向日葵塔。 付荷捂住手机,拦下一位面善的帮佣:“这一道有没有郑小姐的?没有的话,把我的那份给她。” 不远处,郑香宜和于泽在对峙。 于泽默默将属于他的每一道山珍海味拱手相让,但郑香宜对那一盘蔬菜沙拉忠贞不渝。另外于泽一次次提出要带郑香宜一走了之,无奈郑香宜也不管用词恰不恰当,就六个字:士可杀,不可辱! 付荷躲去室外接电话:“我洗耳恭听。” 这一听,付荷听出汪水水是酒壮怂人胆:“Steven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人?” 付荷不悦:“汪水水,我招你惹你了?” 小白兔恶人先告状,这就嘤嘤嘤地哭上了:“姓付的,你知道Steven是什么人吧?你也知道那高小姐是什么人吧?可你知不知道……高小姐为什么会被摆上明面?Steven他什么都好,就一点,爱树敌。这么多年,你以为没人查他吗?你以为没人能把他的家事查个底掉吗?怎么可能?只是都被他摆平了而已……” 付荷试探道:“你的意思是,这次没摆平?” 汪水水越哭越大声:“不是没摆平!是他不想再摆平,不想再装下去了,不想让那高小姐永远……永远横在你和他中间。” “所以,是我让他难做了?” “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的本事。” 付荷措手不及:“你这是夸我?” 汪水水声势浩大地擤了把鼻涕:“我夸你?我夸你没有心,我夸你尖酸刻薄,只知道置身事外,我……我夸你配不上他!哈哈,不过这样也好,Steven他不是一个傻叉,他不会对一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念念不忘的。” 付荷一个头两个大。 今天到底怎么了? 大家一窝蜂地来挑她的不是?史棣文跟她叽叽歪歪也就罢了,毕竟感情的事,她和他两个当事人注定了剪不断,理还乱。况且她……才刚刚自省过不是吗? 可她汪水水又算哪门子裁判? “我会帮你转达,你夸他不是一个傻叉。”说完,付荷挂断了电话,不理会汪水水还在那边哇哇乱叫。 此外,这一通电话令付荷对汪水水刮目相看。一来,她对史棣文真“贼心不死”。二来,她知道的真多——不同于闲杂人等,她似乎知道高惠到底是史棣文的什么人。 ☆、大饼脸 于家的大厅从筵席摇身一变变作舞池,咖喱、椰香、鱼露的中庸、虾酱的美妙,甚至辛辣和青柠的逼人,一时间通通被女人的芳香所取代。 全场只剩郑香宜一人,还在托着个盘子享受芒果向日葵塔的香甜。 那不是于泽的。 那是付荷让给她的那份。 所以说郑香宜的怄气不是没头脑的怄气,她泾渭分明。 第一支狐步舞,由于老先生和于夫人率先步入舞池。 前一秒他们还在喜气洋洋地张罗着“尽兴,诸位务必尽兴”,后一秒稳健于舞池,一丝不苟。宾客亦然。之前浮夸的,这会儿端端正正,之前拘束的,这会儿跃跃欲试。说来这便是舞会的魅力。 付荷的第一支舞是于敖的。 平心而论,于敖的舞技只有六七十分,后退时,鞋跟和地板太过拖曳,好在这两三年经历的多了,自信是有的,对于注重舒展和从容的狐步舞来说,他前进时的自信帮助他瑕不掩瑜。 于烨没有女伴,邀请了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大客户,融入双双对对中。 史棣文落单,不消一时半刻便被人邀请。 女士邀请男士,但凡没什么深仇大恨,男士总不便拒绝。 可他史棣文才不管这一套,笑着摇摇头,便让佳人们悻悻而去。 付荷随着于敖旋转,再旋转,总能找到那一抹宝蓝色。 后来,她看他脱掉西装上衣,看他慢条斯理地卷袖口,一折,又一折。大概是因为药效,他在微微发汗,面无血色,全靠一股游刃有余的劲儿吊着,竟没人识破他是个随时奄奄一息的病患。 接着,他又掏出个什么提神的外用药,在两侧的太阳穴上匆匆一抹。 付荷知道,他在等她的第二支舞。 这时,于老先生和于夫人舞到了于敖和付荷的身边。 于夫人将于老先生撂在半道儿上,挡下于敖,笑盈盈地说了句“你的舞技真是不长进,让我来给你做做示范”,便接手了付荷。 付荷万万没料到于夫人能胜任男士的舞步。 她和她差不多高,身形也只是比她略丰腴,但英姿勃勃。 于夫人没再拐弯抹角:“我们于家不会接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付荷也没再客气:“巧了,他也用不着您接受。” 说穿了,你要夹枪带棒冲我来,别冲我儿子。 曲终。 不曾离开舞池的于敖知道于夫人是怎么一回事,便邀请了于夫人的第二支舞:“不知道儿子有没有这个荣幸?” 显然,这是母子二人要过过招了。 付荷在于敖的心目中虽然不能与乔先生相提并论,但还能和于夫人拼一拼。 史棣文效仿于敖:“付小姐,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第二支华尔兹,好混。 追溯至十八世纪末,尽管华尔兹被小步舞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因为简易绝处逢生。今天,依旧是它的简易,使得付荷和史棣文能一心二用。 “汪水水给你打电话了?”史棣文问道。 付荷闻到了清凉油的味道,所以史棣文往太阳穴上抹的不过是几块钱一盒的清凉油?今晚再无休无止,他怕是只能用头悬梁,锥刺股来提提神了。 “她向你告我的状?” “告状倒是没有,只说你会转告我一句话,她让我别信。” “她说你是个傻叉。”付荷睁眼说瞎话,“信不信由你。” 史棣文笑笑没说话,大概率是不信。 付荷最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她知道高惠的事?” 史棣文顿了一下:“要听实话?” “要听实话加好话。” 付荷以为她给史棣文出了个难题,毕竟史棣文这么问,就说明实话不是什么好话。 但史棣文还是做到了。 他的实话是:是,汪水水知道高静和高惠的事,早就知道了,得有两年了。 为什么? 因为汪水水是个好姑娘,他得让好姑娘对他死心。他还说付荷你不要太瞧得起我,这些年,围着我团团转的女人是不少,但对我真心的不多,汪水水算一个。他还说,我知道你对我也是真心的。但你和她不一样。她的有失偏颇永远偏向于我,她说全世界都欠我的,除了高静和那个男人,还包括高惠,包括默许这一切的我妈,包括那两个在大火中丧生的工人的家庭一律欠我的。而你付荷的有失偏颇永远偏向于我的对立面,你怪我伪装,怪我对你的人生指手画脚,怪我……不光彩。 他说了一大堆实话,句句不中听。 但他以一句好话作为结束语:“你别怪汪水水。这就好比她考了一百分,你只有三十分,但我非要保送你,你说她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嗯,才给了她三十分?也不算什么好话。 付荷的视力失了常,除了眼前的史棣文,其余人人扭曲、交织。唯有史棣文连毛孔都清清楚楚。他在药物的作用下发着汗,有失华尔兹的风雅,莫说领结了,衬衫的领口敞了两粒纽扣,袖管也挽着,小臂上的肌肉和血管一条条崩到要爆炸。 他总结陈词:“给我点时间。在此之前,我清者自清,你也不要为我……为我们的事感到不光彩,好吗?” “这就是你要我为你做的事?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曲终,付荷目送史棣文独自走向了出口。 这一次,他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他一个踉跄,出口处一名帮佣接住他,似乎在口口声声唤着“先生,你还好吗?”却不堪他的重量,被压了个歪歪斜斜。付荷差一点便冲了上去。 差一点。 因为于烨抢了先,救走了他。 郑香宜白白的能歌善舞了。她做了半辈子幼师,这两年又“承蒙”周综维的□□,交际舞样样信手拈来。可今晚,她没有那个技压群芳的兴致勃勃。 她找到付荷:“我要回去了。” 于泽第一个表态:“香宜,我送你!” 于敖第二个反对:“付荷,我还有话和你说。” 付荷却同郑香宜手挽手:“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 上了付荷的车,郑香宜先发制人:“我认出他了!” “什么?” “我说,我认出他了。”郑香宜一边说,一边翻了个白眼。 付荷恍然大悟:郑香宜在说史棣文——在说史棣文那一张“翻白眼”的表情包。所以她是认出史棣文了。 付荷踩下油门:“那……有何感想?” “感想就是厚福更像爸爸。” 付荷一脚刹车,又找不到刹车的理由,紧接着一脚油门:“有这么……明显?” 郑香宜被前前后后地甩了个七荤八素:“我看得多了,自然比一般人看得出门道。我们幼儿园的宝贝儿,哪个的妈妈不是亲的,哪个爸爸的头上有大草原,我看一眼就八九不离十。” 郑香宜过问了史棣文之后,付荷也过问了她和于泽。 郑香宜只说顺其自然。 说好听了是顺其自然,说不好听了,不就是听天由命? 送郑香宜回家之后,付荷去付有余和康芸的家中接上了厚福。 但是,没回家。 夜深了,厚福睡得软绵绵,没骨头似的。付荷将他安置于儿童座椅,咔哒一声,为他系好安全带的同时,致电了史棣文。 史棣文当然还活着:“喂。” “在哪?” “在家。” “一个人?” “一个人。” 半小时后,付荷又一次致电了史棣文:“你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发烧啊。” “发烧也得有个原因啊。” 史棣文不耐烦:“就伤口发炎啊!” 付荷挂断电话,按下了门铃。 史棣文还穿着西裤和衬衫,皱巴巴地来开门。付荷抱着睡得香喷喷,流着口水的厚福,令史棣文情不自禁“哇哦”了一声。 付荷继续刚刚的话题:“所以伤口发炎导致的发烧,应该没有传染性吧?他应该不会中招吧?” 史棣文默认,让出路来。 付荷进门,弯腰将厚福轻轻撂在沙发上。 史棣文跟过来,对厚福品头论足:“胖了,脸变得好大一张。” “跟着爷爷奶奶伙食好。” “再穿个小棉袄,就是网上那种奶奶带大的孩子。” 付荷一扳史棣文的下巴,让他同她面对面:“打死也不去医院?” “我心里有数,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付荷直奔了卧室。 床上,史棣文的被子还没有掀开,只有他刚刚和衣压出来的一片凹痕。 她打开衣柜,熟门熟路拿出他一条睡裤,再翻出一件T恤,和睡裤一把抓,返回了客厅。 客厅里,史棣文在用手测量着厚福的脸盘子。 也真是闲得他! 付荷没说话,上手解史棣文衬衫的扣子。他又吃了药,这会儿没在发烧,皮肤沁凉沁凉的,但出过好几番的汗水,有些黏糊糊。没有了古龙水和清凉油的味道,他散发着只属于他的气息。 “你这是做什么?”史棣文拦下付荷的手。 “照顾病人。”付荷继续解,“而照顾病人的第一步就是帮他更衣。” 史棣文被刺伤的位置,只有一块小小的纱布覆盖了。 怕他再着凉,付荷一把将T恤套在了他的头上。 他任她摆布,让伸手便伸手,但嘴上不饶人:“就因为我说你为我做的太少,你就溜溜地来给我当丫鬟?” 付荷没说话,着手史棣文的皮带。 史棣文又一次阻拦:“过了啊。” “装什么装?”付荷鼻子一酸,“我们这一晃都多少年了。” “那也过了。”史棣文寸步不让,“我这会儿正对你爱恨交织,要么因为爱情不自禁,要么因为恨无恶不作,这两条路你都没活路。三十四岁是我的黄金年龄,我这吃素吃久了,真兽性大发谁也救不了你……” 付荷双手环胸看史棣文,明摆着是我看你还能说出什么鬼话来。 史棣文咳咳两声,话锋一转:“好好好,就算你是救死扶伤,那也不能当着这个大饼脸的面脱我裤子啊,这也太……太诡异了。” “回房间,”付荷将睡裤扔给史棣文,“自己换。” 还有,大饼脸? 有他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 ☆、小荷 后来,史棣文更衣完毕,付荷抱着厚福走进了卧室。 史棣文占据着双人床的一边,付荷将厚福撂在另一边。她站直身,俯视他们。一大一小都仰面朝天,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史棣文一副不敢动的样子:“你这是干什么?” “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在你边儿上放个辣妹。” “你要真放个辣妹我还不紧张了,一脚踹下去不就完了?可,可你把他……我还没准备好呢。” “准备什么?” “父子同床。” 付荷面不改色:“那你让我怎么办?我不能一劈两半,只能把你们放在一张床上照顾。另外,你叫他大饼脸我不反对,不过他长得真的好像你。” 史棣文被噎了个死死的。 付荷又一次打开史棣文的衣柜,给自己挑了一身,背对史棣文更衣:“今晚我不走了。” 史棣文眸子一沉:“付荷,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除了照顾我这个病人,还有其他原因吗?” 付荷转回身:“我错了。” 史棣文不明所以。 付荷垂下头:“是我让自己从小到大都活在‘不光彩’的阴影里,活了个草木皆兵。我没办法选择我的父母和家庭,所以一直想在我有选择权的地方尽可能清清白白。可是我错了。” “我听不懂。” “我错在对你没有选择权。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别无选择地想和你在一起。” 付荷再抬头,双目因为湿润而亮晶晶的。 那一刻,史棣文肠子都悔青了。 就因为他发着烧,他就对她把话说重了。他明明知道她的心结,知道她的父母给她塑造了怎样的童年和价值观,却还是“强求”了她,强求她给他时间,强求她昂首挺胸。现在好了,现在她负荆请罪来了。 后来,付荷端了水,拿了毛巾回来。 卧室只留有一盏壁灯,昏黄而朦胧。 体力不支,再加上受熟睡中的厚福的传染,史棣文的眼皮越来越沉。 付荷仔仔细细为史棣文擦拭了脸、脖子和双手,并非装腔作势地蘸一蘸了事,也不蛮横,而是力道刚刚好地为他抹去了汗渍。 最后,她的视线停在了一个地方。 一个发着烧的人,双唇上裂开深深浅浅的纹路,泛着扎手的白皮。 付荷一冲动,俯身吻住他。 免不了百感交集。 她想着,她出生于大好的年代,有着双全的父母,也谈了一段两段的恋爱,却在假惺惺地独立着,说男人可有可无。她想着……她只是怕没人爱罢了。可明明有,这几年明明有他对她不可自拔,为她上进,为她拒绝更好的女人,为她保驾护航,甚至为她变得不像他。 史棣文缓缓张开眼睛:“怎么又哭了?” 说的好像她是个爱哭鬼似的。 她抵着他的双唇:“我乐意。” 付荷在上,主动权在握,辗转,鼻尖擦过他的鼻尖,再辗转回来。他的舌尖还有药物的苦涩,告诫她他还是个病人。 终于,史棣文接手。 他才不管他还是个病人,欠高了头颈,迎合付荷。 直到二人的眼珠不约而同地转向厚福所在的那一侧……很好,厚福醒了。 很好!他们的儿子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热吻。 史棣文后脑一沉,落回了枕头。他将被子往上一抻,盖到眼睛下。这算什么?缩头乌龟? 付荷则若无其事地将脸侧垂下的长发别回耳后,然后蹑手蹑脚爬到了史棣文和厚福的中间。她一边轻轻拍打着厚福的翘臀,一边哼唱摇篮曲。她试着用之前在医院对付付有余的那招——催眠,来对付此时的厚福。 可惜,之前付有余是装睡,此时的厚福连装都懒得装。 憋了半天,厚福嗷的一嗓子,拉开哇哇大哭的序幕。 付荷一把抱住他:“嘘,嘘,妈妈在呢,乖。” 史棣文将被子盖过头顶,他是不是嫌厚福吵另当别论,当务之急是别作为一个“大坏蛋”吓到厚福。 厚福哭得差不多了,又想起自己是个男子汉了,想起要保护妈妈了,他哪里懂得男人和女人抱着啃是什么鬼?只当是妈妈受了欺负,便翻过付荷这座大山,一把掀开了史棣文的被子,要为妈妈除害。 史棣文下意识地伸直一条手臂,顶住厚福的额头。 如此一来,厚福的两只小短手我挥,我挥,我再挥,死活沾不着史棣文的边。 “臭小子,不认识我了?”史棣文一副我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的样子。 厚福一愣:“妈妈,爸爸?” 付荷踌躇。 毕竟她这一点头,事关厚福的人生。 得不到妈妈的首肯,厚福又开始对史棣文龇牙咧嘴。 史棣文不爽:“你有没有主见的?什么都问你妈?真不认识我了?还不如小时候,越活越抽抽!” 这下好了,厚福豁出去了:“爸爸!” 史棣文手一软,厚福栽了下去,喷了半天口水的小嘴儿湿哒哒地盖在了史棣文的脸上。 良久,史棣文扒拉开厚福,口不对心:“臭小子,你属喷壶的?” 付荷并没有给厚福讲过爸爸和妈妈二者之间的关系,或许是天性,又或许是在上海时,保姆钱阿姨的喋喋不休立了功,总之,厚福在定性了史棣文的身份后,便和他化敌为友。 付荷坐在床中央,厚福一头扎过来,她将他打横抱在腿上,他便静静打量史棣文,没两眼,便又入睡了。 史棣文鸡蛋里挑骨头:“我长得是有多催眠?” “他困。”付荷一语道破。 付荷将睡熟了的厚福撂下,平躺在这一对父子的中间。 史棣文将被子分给付荷一半。 被子下,他握住她的手。 付荷偏过脸,心血来潮:“你能叫我小荷吗?你都没叫过我小荷。” 史棣文皱眉:“太肉麻了吧?” “就一天。” “肉不肉麻跟几天没关系。” “那一句,就一句。” “不可能,有一就有二。” 付荷不满地嘁了一声,将脸别向另一边。 史棣文投降:“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蚊子立上头。” 付荷打了个激灵:“是太肉麻了,你当我没说过。” 史棣文却来劲了:“小荷,小荷,小荷……” 付荷捂着嘴笑个不停。 后来,厚福睡了个无法无天,小小一个人儿,独占了大半张床。付荷和史棣文不得不……但也可能是求之不得地抱作一团。 再后来,付荷问了史棣文乔先生和于家的关系。史棣文说,有钱人和有钱人的交际,不过是双方皆为了多一条腿走路。 付荷求教:“乔先生托关系都托到我这里了,我还当他无计可施了。” “无计可施?”史棣文轻笑,“他对我一声令下,我不是半天的工夫就拿下了于烨?” “说说你和于烨的交情。” “没有交情,只有小把戏。我找了几个渠道,杜撰了于氏集团的□□,接着我出面,把这事儿给摆平了。这里头的关键是,于烨在商场上以老实闻名不假,但老实不等于傻,不等于连这种小把戏都识不破。所以他只是将计就计,上了我的桥,和乔先生一拍即合。” “除了人以群分这一点,于烨另有所图?” “有风言风语,说于氏集团的资金链出了问题,搞不好是真的,不然,他也犯不着急于多个朋友多条路。” 付荷恍然大悟:“怪不得,于敖这么把乔先生当回事。” 史棣文阴阳怪气:“怪不得,你对这来龙去脉这么有兴趣。” “于敖对我的真心没有一片,也总有一角。”论阴阳怪气,付荷也不差,“就像你说的,真心待你的人屈指可数,她汪水水算一个,我也一样,这么多年来矬子里拔将军也就□□一个于敖,那还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哦?”史棣文静候下文。 “我要助他一臂之力,把乔先生从于烨的手里抢过来。将来,万一乔先生是于氏集团的贵人,万一他和于烨兄弟相争,这里头总归有我出的一份力。” 半夜,厚福蠕动:“尿尿……” 付荷从安安稳稳的睡梦中一睁眼,眼前是史棣文的下颌。怪了,睡前明明是背对背,这会儿却和他面对面相拥,把儿子抛在脑后,不像话。 好在,厚福不在乎。 他自由自在,颠来倒去,床的方位明明是东西向,他非睡个南北向,一双肉呼呼的小脚直杵付荷的腰眼。 付荷习惯性地:“乖,等妈妈拿尿盆。” 史棣文半睡半醒:“亲爱的,我家哪来的尿盆……” 付荷一边爬下床,一边若无其事道:“亲爱的,我是谁?” 史棣文翻了个身:“小荷。” 说完,他睁眼,拆穿付荷:“怎么?以为我会叫出别人的名字?” 付荷笑嘻嘻地端上之前为史棣文擦身时用的水盆。 史棣文一惊:“你要干嘛?” “他要尿尿,或者我去拿你的水杯?”付荷理直气壮。 史棣文撑高了上半身,观摩着厚福连眼都没睁,软绵绵地靠在付荷的身上,站在他的床上,气势如虹地注满他的水盆。不,以后它就是尿盆了。虽然同为男性,且是父子,他还是不自在,看一眼便转过头,接着又好奇得要死,再转回来,再看一眼。 末了,他嘟囔:“他几岁能自己搞定啊?你们这样好奇怪!” 无尿一身轻的厚福继续四仰八叉,呼呼大睡。 付荷善后回来,史棣文假寐。 她逗他:“喂,你要不要也方便一下?我一个也是伺候,两个也是伺候,就手了。” 史棣文硬气:“真有那一天我宁可死!” ☆、度假村 早上五点半,付荷比预计的迟了半小时睁眼。驼色的窗帘阻挡不住渐渐汹涌的朝阳,旖旎隐去,随之而来的是沉闷、尖锐和充满了条条框框的现实。可现实有多阻碍,就同样有多真切和值得人期待。 付荷用了五分钟洗漱,更衣,束好了头发,回到床边。 史棣文握了一下付荷的手:“我就不送了。” “快点好起来,我不喜欢你这病恹恹的鬼样子。” “遵命。” 这一程,足足辛苦了厚福。清晨六点的街道,厚福在付荷平稳的驾驶中,拉开了新一天的序幕。付荷给了他时间懵懵懂懂地左顾右盼,直到他开口:“妈妈,哪里?” “回家的路上啊,”付荷大言不惭,“妈妈正把你从爷爷奶奶家,接回家。” “爸爸?”厚福一脸困惑。 而付荷的一脸困惑比厚福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又梦到爸爸了?他长什么样子?蝙蝠侠还是superman?” 厚福坐在后排没动静,以至于付荷提心吊胆地频频从中央后视镜中打量他。 显然,她的鬼话连篇,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不但一个字也不相信,那两簇幽幽的小眼神儿还似乎在说:妈妈,脑子是个好东西,你是没有吗? 付荷尴尬:“哈,妈咪还是先好好开车哈……” 东升电子,金融类电子行业的佼佼者,也就理所应当地是瑞元外汇这一次开拓做单软件市场首选的技术支持。说巧也不巧,那晚,在那一家名叫Judy的酒吧,与史棣文和姜绚丽把酒言欢的一伙人,也恰恰是东升电子的核心团队。 秦思缘不到黄河心不死,约了东升项目部的小头目下午两点会面。 到了中午十一点,她接到毛睿的电话。 毛睿说,他父母又又……又给他安排了相亲,下午两点。 十二点整,秦思缘将文件夹扔给付荷:“下午和东升的会,你去。” 付荷不得不问一句:“你要去搅了毛睿的相亲局?” 秦思缘说走就走,付荷便追她到电梯。 秦思缘对着电梯门用手指扒拉头发:“说搅局太夸张了,我就是去露个面。毛睿跟我说了多少次,让我出面,自报家门说是他女朋友,比他自己说一百遍都好使。我一次都没去过。今天我想通了,我这个年纪,一没什么好怕的,二没什么好矫情的,那我为什么不去?为什么让毛睿孤军奋战?” “别把头发卡在耳朵后面。”付荷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 “随性一点,会显得年轻一点。女人过了三十岁,谁不想年轻?这不叫矫情。” 电梯来了。 秦思缘咚咚地走进去:“你少管我。管好给东升的第一印象,我记你一等功。” 接着,这年久失修的电梯关了门,没下行,反倒又莫名其妙地开了门。付荷只见秦思缘独自在电梯中像个摇滚明星一样甩着头,只见她后知后觉,由于惯性又多甩了两三个回合后才险险站稳,大概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付荷清了清嗓子,对着秦思缘雄狮般的发型一竖大拇指:“做得好。” 东升电子位于金融街。 三层楼的地盘,付荷每一层都有幸坐了一会儿,找不到秦思缘约好的项目部的小头目,被其他人等当烫手山芋似的抛来抛去。 直到姜绚丽途径付荷一个人所在的会议室:“付荷?” 与姜绚丽同行的,正是刚刚“抛”过付荷的某个人,对姜绚丽倒是热情似火。 姜绚丽对他交代了一句什么,他便退下了。 时至今日,二人谁也没必要弯弯绕。 姜绚丽直言:“不是我比你强,是宏利比瑞元强。说穿了,宏利也不过是东升和乔先生之间的桥梁。他们若不是图个稳妥,大可以蹚过这条河,连宏利都用不着。” “这个‘桥梁’二字我们是不谋而合。宏利是大桥,我们瑞元是小桥,作用差不多。” “你们算哪门子小桥?充其量是一根钢丝,那人家还不如直接蹚。” 付荷礼貌性地笑笑,便要走。 倒不是打退堂鼓,是今天和姜绚丽、和宏利相撞,她代表瑞元不得不避其锋芒。 却不料,姜绚丽公私不分:“Steven的事……还真是叫人大跌眼镜。” 付荷灵光乍闪,停下脚步:“对了,你知道他老家具体在什么位置吗?等得了空,我也去转一转。” 顿时,姜绚丽色变。 照理说,付荷这没头没脑地一问,姜绚丽回敬一句“我怎么知道”才对。 偏偏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付荷少说有了八成的把握。那个不怀好意将史棣文的母亲和高惠接来北京的人,八成是姜绚丽。所以史棣文当真是错怪了于敖? 好歹是故友,付荷对姜绚丽动了气:“你就一直一直这么膈应人吧!总有一天你会落得孤立无援。” “你别忘了人以群分,到最后,坏人也总有坏人作伴。” “你指谁?” “你猜?” “我只知道Steven和你不是一类人。” 付荷和史棣文一别后,没再见面,但问候和调侃没断过,短短数日,倒也似白驹过隙。付荷吃得好,睡得香,归根结底是万幸这一场对史棣文的喜欢,美好的部分大过于抱憾,所以不枉费她和他五年来的聚少离多、好意的相瞒和并非出于本意的揣度。 直到周六一场各为其主的网球友谊赛,二人再见面。 一早,于敖来接上付荷,赞叹了付荷的衣着:“从没见过你穿这个颜色。” 那是付荷遍访了十几家店铺,终于被她找到的一身淡紫□□球衫。 那是汪水水惯穿的颜色。 付荷试穿后,店员异口同声:好看好看,这样冷门的淡紫色,难得有人能穿得这么好看!她们的话,大半是水分。付荷打量镜子里的自己,远不及汪水水十分之一。 但她还是买下了。 大概是……不服那一百分和三十分之间的差距? 于敖打量付荷的全副武装,包括她沉甸甸的网球包:“我以为你是去做助理裁判。” “万一乔先生一时技痒呢?我这是有备无患。” 足足一个小时的车程。 无名无姓的度假村,入口处连一块招牌都没有,若不是熟门熟路,无人引荐,真没处找去。 停车场,于敖看到于烨的车子:“我三哥到了。” 这时,史棣文的车子随后而来。 车上却只有司机和乔先生二人。 再随后而来的是一辆价值十万块的白色小汽车,混迹于一辆辆豪车中,独树一帜。付荷看到史棣文挺大的个子坐在驾驶位,至于坐在副驾驶位的汪水水,势必是这辆车的车主。 之前,付荷假设了一百种可能,关于史棣文会带怎样的女伴来。 包括汪水水在内。 她始终没问他,他果然给了她这么一个surprise。 于敖同乔先生寒暄。 汪水水下车,面对付荷,比往日的模样多了一丝丝“没脸见人”。 这就是所谓的耍酒疯一时爽,有本事你一直耍,一直爽,一旦酒醒,就没脸见人。 不比汪水水包裹得严严实实,付荷的外套只是披在肩头,淡紫色的网球衫吸引着汪水水的目光。 付荷打趣道:“该不会撞衫了吧?” 史棣文对付荷一抬手:“嗨。” 好不……阳光灿烂。 他康复了。 他新剪了头发,照例只剪一点点,从来不突兀。他穿了白色的运动衫,拉链拉到最上面,顶着下巴,再向上便是戏谑的唇角。付荷不必再从他的拿腔拿调中挖掘他有没有对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答案毋庸置疑——她有多想他,他便有多想她。 “嗨。”付荷也只还了史棣文这一个字。 “大家先进去坐坐。”史棣文主导,“这儿的花茶包女士们满意,男士们有兴趣的话可以尝尝私房雪茄。” 一行人往里走,付荷和汪水水殿后。 二人都是第一次来,眼睛还不够使呢,默默不语倒也合情合理。 这里大门无奇,内里富丽不足,深邃有余,来来往往的人头中,侍应生多过来客。如此一来,来客势必要一掷千金,才能将这世外桃源好好供养。 只身一人的于烨和大家会合,褪下西装的他,更加其貌不扬。 大堂右侧是茶室,布置得好似竹林。 乔先生和史棣文是常客,侍应生二话不说带路。 长方形矮几,乔先生落座主位,左手边是史棣文和汪水水,右手边是付荷和于敖。于烨没有带女伴,坐在乔先生对面。 史棣文给大家介绍汪水水时,只用了朋友二字。 侍应生在一旁烫盏。 于烨问于敖,某某文件有没有给乔先生带来。于敖却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谈公事。乔先生附和了于敖,说是,难得享享清闲,不谈公事。接着,于敖从包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纸包递给乔先生,说是祖传的药膏,对腰椎痛有奇效。 乔先生欣然,问哦?你有听说我饱受腰椎痛的困扰? 于敖一笔带过,说是,有听说。 乔先生这一伸手,拳峰上一道细细的刮伤吸引了付荷的目光。 显然,是新伤。 付荷一抬眼,对上史棣文的目光。 史棣文了然于心,不动声色对付荷摇了摇头:不是我,这一次,他殴打的对象不是我。 后来,史棣文站直身,说了句“失陪一下”,便走开了。 他并非对付荷暗示什么,否则这暗示未免也太人人可意会了。 巧的是,他才一走开,便有人致电付荷。 是Zoe。 看三位男士在就上个月的一场拍卖会滔滔不绝,看汪水水多少融不进去,付荷“坏心眼”地离席了。 出了茶室,大堂除了几个侍应生,空无一人。 没有史棣文。 开阔之处,立柱高耸,但史棣文总不至于躲在某一根立柱后和人藏猫猫。 付荷接通Zoe的来电。Zoe带着鼻音,问付荷有没有时间出来喝杯咖啡。付荷问你感冒了? Zoe回答说不小心扭了腰,疼。 付荷做了个最坏的打算:“乔先生的拳头,不会连女人都不放过吧?” Zoe连连否认,但末了,她改口说是她和乔先生在嬉戏中,她不小心扭了腰,而乔先生的手不慎被她的腰带刮伤,至于暴力,没有的事儿! 得知付荷在和乔先生等人应酬,Zoe匆匆挂断了电话:“那不耽误你。” 不知不觉,付荷走到了大堂深处。 大面的落地窗外,便是网球场。绿荫掩映下,是红绿色的塑胶场地,一旁摆放阳伞和桌椅,并有白衣黑裤的侍应生和球童早早恭候。Zoe的事,付荷不得不暂放,折返的途中,却误入歧途。 穿过一段走廊,付荷来到了办公区。 这里没有任何指示牌,付荷之所以将其定义为办公区,是因为其中一间房间,疏漏地留有一条门缝,门缝内,是一张栗色办公桌,桌前,有二人在等候文件的批阅。 而桌后……坐着史棣文。 “女士,这里不对外开放。”付荷身后传来一声并不友好的警告。 史棣文抬眼,与付荷四目相对的刹那,因意外而皱了皱眉心,紧接着,从容不迫地提高了音量:“不对外开放,但是对她开放。让她进来。” 付荷身后的人乖乖退下。 等付荷屏息凝神步入史棣文的办公室,那二人也接下史棣文批阅过的文件退下了。 史棣文扣上签字笔的笔帽,咔哒一声:“过来。” 付荷走到办公桌前:“我发誓,我不是跟踪你,真的是误打误撞。” 史棣文又重复了一遍:“过来。” 付荷绕过办公桌,史棣文转椅一转,二人便毫无阻碍地面对面了。 付荷仍云里雾里:“我以为……你只是这儿的常客。” 史棣文仰视付荷,额头蹙出两道浅浅的横纹:“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这儿的常客,包括乔先生。” “事实上?” “事实上,半个主人。” 不等付荷追问,史棣文话锋一转:“你为什么穿这个颜色?小荷。” 两个字便让付荷红了脸。 付荷几乎是娇嗔:“不准再叫我小荷,说好了,就那一天。” ☆、扶不起的阿斗 史棣文笑得循序渐进:“就因为我说了汪水水的好话,所以你要穿这个颜色和她一决高下?不怕……不怕自曝其短吗?” 付荷挑衅:“不好看吗?” “好看,”史棣文说得像真的似的,“最好看了。” 付荷抱着一种请教的心态:“你为什么带她来?” “你以为我有很多选择吗?” “虽然不至于很多,但逢场作戏的总有几个吧?” “她们都太爱占我便宜,动不动送上香吻,我吃不消的。” “可她汪水水走心更叫人防不胜防。” 史棣文伸手,把玩着付荷运动衫的拉链:“如果连高惠都不能让她知难而退,那只有你了。只有你能让她对我死心。可你今天这一身儿……有点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你这是要借刀杀人啊?”付荷去坐了沙发。 这办公室并不大,三十平米上下,除了史棣文的办公桌椅,便只有一组黑色转角沙发。 付荷环视光秃秃的四壁:“什么叫半个主人?” “和朋友合伙投资了这块地。当年这地价被我们捞了个便宜,建造上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两年回本,至今盈利节节高,不失为一次英明之举。” “乔先生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你……会不会太辛苦了?” “我没有很好的起点,不辛苦如何做人上人?”史棣文一心二用,一边对着电脑处理公事,一边继续道,“除了好胜、虚荣之外,我还有点儿大男子主义,想让我喜欢的人有好吃懒做的权力。” 付荷不管有没有自作多情:“我是不会等你养我的。” “没问题,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我会让你有好吃懒做的退路。” “拜托,我的事业也还蒸蒸日上呢!” “瑞元没有前途的。”史棣文泼付荷冷水,“乔先生和宏利,一准儿是这次的赢家。” “不如你带着乔先生的交易团队,来投奔我们瑞元,我们瑞元不介意和宏利共襄盛举。”付荷打了个响指,“不带乔先生玩儿!我们两全其美。” 史棣文随手将一张空白的信笺团了个纸团,扔向付荷:“舍乔先生而取瑞元,你我在总和上是因小失大。” 付荷嗤之以鼻:“我们在公事上没有总和这一说,各走各的阳关道。” 闲来无事,付荷将纸团展开。 并非寻常的白纸。 它和这无名无姓的度假村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样连半个字都没有,只右下角印有一支小小的水墨色荷花。 是自作多情吗? 荷花,小荷…… 付荷还在怔怔然,史棣文已来到她面前:“走吧?” “上了球场,你不会拼命吧?”付荷坐着,握住史棣文的手腕,“脉象虚弱,你好自为之。” 史棣文用另一只手将付荷的头揽入怀中:“你还会把脉?真是才貌双全……这样呢?这样还脉象虚弱吗?” 用不着脉搏,付荷能清清楚楚听到史棣文的心跳,听到那令人安心的频率。 史棣文放开付荷:“我先过去,你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还是我先过去吧,”付荷起身,“哪有我一个客人留下的道理?” “你都不知道你脸有多红,先降降温吧。” 史棣文先离开。 付荷坐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向后一靠,无奈这房间真真单调,没什么好消遣的,便又起身,溜溜达达来到了史棣文的办公桌前。 几个文件夹乱糟糟地码放着,更有几页纸探头探脑。 付荷本意是将它们摞得整齐些,免不了将那几页纸抽了出来。与此同时,她脑中的警铃滴滴作响。谁知道这会不会是商业机密?她大幅度地别开脸,一眼都没看,怕只怕到时候浑身是嘴说不清。 她再环视一圈。 果然,墙角的摄像头在和她大眼瞪小眼。 万幸……这是史棣文的地盘。就算有人给她扣盗取商业机密的帽子,“熟人”之间也好说话是不是?于是,付荷将那几页纸小心翼翼归了位,最后对着摄像头握了一下拳,离开。 为什么握拳? 她就说她先走嘛!他非留她一个人,害得她白白惹一身嫌疑。 稍后。 付荷和乔先生占据网球场一旁的阳伞和桌椅。 其余四人,这会儿挤在同一片场地上,二对二地用和平球来热热身。汪水水自然和史棣文肩并肩,所以于敖和于烨两兄弟齐心协力。 还真被付荷说中了,她和汪水水撞了衫,同款、同色,再加上分毫不差的尺码,真是撞了个针尖对麦芒。 不知道的,还当她们是多要好的姐妹花呢。 乔先生落座后,便有按摩师立于他身后,在他肩颈处不遗余力。 他闭目养神,一时间无意于和付荷交谈。 他目中无人,但付荷不能不说话:“在上海安华,多亏乔先生的美言和庇护,我还一直没机会说声谢谢。” “你是说……”乔先生回忆着,“在万界珠宝的新品发布会上,Steven因为你,和什么人较劲的那次?” 付荷有话直说:“是,关键是在安华的眼皮底下。多亏了您,帮我把流言蜚语消灭于萌芽。” 乔先生享受着按摩,点点头:“小事一桩。” 乔先生转念:“那次我只当是Steven血气方刚,惹事,也没多问,这会儿想想,对方该不会恰好是于家老四吧?” 付荷将视线投向网球场,“嗯,恰好。” 于敖的球技大大出乎付荷的预料。即便这会儿还在热身,他每一球都会喂到汪水水手边,但对史棣文,线路既刁钻,力道又杀气腾腾,一拍与一拍间变换得游刃有余。 如此一来,汪水水人美,招式更美。 于烨的球技如同他的舞技,乏善可陈。他不大跑动,大半的球都交给于敖。 至于史棣文……那叫一个狼狈。 接不到球算好的,额外地,他还得对于敖的一记记追身球左躲右闪以自保。更有一次,他接是接到了,球拍却被硬生生震得脱了手。他苦着脸甩甩手:“暂停,我戴个护腕先!” 乔先生不知道何时睁了眼:“付小姐和于家老四,是郎才女貌。” 付荷趁机接下这话茬:“我这样说会不会像王婆卖瓜?不过于敖他的确不可多得。他用两年的时间做到万界珠宝的副总,海内外上至收购鼎丰珠宝,下至一家家分行的盈亏,都亲力亲为。商场上的事我是外行,但他做人做事有目标,有毅力……” 付荷的长篇大论太急了些,以至于乔先生打断她:“总之付小姐没选Steven,是对的。” “哦?”付荷情不自禁,“乔先生是这么不护犊子的人?” “哈哈,”乔先生开怀大笑,“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我护他做什么?” 付荷嗞地一声,将一杯果汁吸了个干干净净:“扶不起的阿斗?那您留他在身边做什么?” 乔先生继续闭目养神:“天赋他是有的,只不过……充其量是一块垫脚石。一旦离开我,他一块垫脚石和满大街的石头又有什么两样?” 付荷紧紧握着个空杯子:“怪了,在上海,您可是对他赞不绝口。哦,场面话是不是?” 乔先生轻笑:“今天我当付小姐是朋友,才说说心里话。” 这时,若不是汪水水的一声呼喊,付荷手中的空杯子便要不保了,要么摔向乔先生假仁假义的面孔,要么摔在自己的脚边也好,否则,难解心头之恨。纵然他姓乔的是什么德性,付荷早已一而再再而三地领教,但眼下他对史棣文肆无忌惮的贬低,仍令她白白在这险恶的人世间摸爬滚打了三十年。 真压不住心头那把火。 好在,汪水水的一声呼喊传来:“Steven,小心!” 话说史棣文还真取了护腕来,正慢悠悠地一边戴,一边归位。 而于敖一记平击发球,球速极快,直直地威胁史棣文的脸孔。 付荷嗤笑汪水水的大惊小怪,凭她对史棣文的了解,以史棣文的反射神经…… 却不料,直到那一颗金黄色的炮弹按轨迹飞行了一大半,史棣文无动于衷。末了,他一偏头,球削过他的鬓角,触地,弹至铁丝网,发出哗哗的震颤声。即刻,他捂住半张脸:“啊……” 付荷如释重负。 她看在眼里,那一球明明只擦到了他的头发。 球场上的其余三人包括于敖在内,再以汪水水为首,对史棣文的问询和关怀一浪高过一浪。 “晕,头晕。”史棣文装腔作势,下场,“容我缓缓,你们继续,继续啊!别让我一个菜鸟扫了大家的兴。” 史棣文一屁股坐在了付荷和乔先生中间,“伤”的是挨着付荷一侧的半张脸。 好着呢。 乔先生微微一挥手,挥退按摩师,对史棣文和风细雨:“之前是由着你吹嘘球技如何如何了得,就是无缘亲眼看一看,今天是又泡汤了?” “还请乔先生恕罪,我这会儿是眼冒金星。” “呵呵,又耍小聪明。” 史棣文不置可否。 付荷别过头笑了笑。 在付荷的天平上,对乔先生的厌恶,再加上史棣文的“出糗”,也远远不及他安然无恙地退场来得重要。她以为她一向有骨气,张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闭嘴是死也要站着死,今天却对史棣文破了例。只要他不流血,不发烧,那么是小聪明也好,是技不如人也好,怎样都好。 ☆、浪漫主义 于敖走过来:“不知道乔先生肯不肯赏光?” 汪水水也要退场:“我也有点儿累了……” 这时,史棣文会说话:“乔先生来都来了,不松松筋骨岂不可惜?再说了,大家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一个个都坐在场边怎么搭建友谊的桥梁?” 于敖附和:“是啊乔先生,来和我强强联手怎么样?” 就这样,场边只剩下史棣文和付荷二人。 史棣文不避讳侍应生,倾向付荷:“我运动细胞有多发达,你是知道的。” 付荷故意:“可也不排除你有短板。” 接着,付荷问道:“你受那么重的伤这才活过来,他却等着你大杀四方?” 付荷这个他,指的是乔先生。 付荷看着乔先生,史棣文看着付荷,轻声道:“把你仇视的目光收起来。” “有这么明显?”付荷只好埋下头。 “你任何的小心思在我眼里都是明显。”史棣文惬意地穿回长袖运动衫,“他那个人,发号施令能让他满足,至于比满足更上层楼的成就感,是要建立在别人的求饶之上,对他来说,这就是金钱和地位的魅力。话说咱们这里的醪糟果汁这么合你胃口吗?要不要再来一杯?” “不必,万一一会儿我有机会上场,喝太饱会影响我发挥。” “这么斗志昂扬?怎么?要给我出出气?他对你说了什么?说我离开他,会一无是处?” 付荷诧异地望向史棣文。 史棣文多无可奈何似的:“付荷啊,把你的大惊小怪也收起来。我比你了解他一百倍。” 刚刚的热身,史棣文蒙混过关,没出力,没发汗,此时和付荷相距二十公分,阳光下只有双眸熠熠生辉:“或许他还说,我有天赋是不假,但小聪明登不了大雅之堂?他只说了我离不开他,却从不说他同样离不开我。试问,他又真舍得将我这个帮他赚了个盆满钵满的‘庸才’挥之即去,拱手让人吗?放心,我每对他耍一次小聪明,他对我的戒心就会少那么一点点,说卧薪尝胆太夸张了,但我总有我的……怎么说呢?凌云壮志?怎么回事,怎么每个词都这么戏剧性?总之,你放心。” 付荷因陶醉而有些痴痴迷迷。 史棣文一声叹息:“请收起你满眼的红心。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把自制力落家里了?” 付荷掩饰地清了清嗓子,观战。 于敖和乔先生一方,汪水水和于烨一方。 乔先生再怎么说,也不是年富力强,如此一来,双方不相上下,还真稍稍有了些悬念。 史棣文解说:“乔先生一贯注重结果,所以招揽的、合作的、攀附的,都只会是最强者,区区一场友谊赛也不例外。” “所以这都是你计划之中的?”付荷自问自答,“自保之余,把他送到于敖的身边。” 果然,乔先生不介意只是充充样子,偶尔挥挥拍,效果无所谓,反正有于敖独当一面和力挽狂澜。反正得了分,他和他庆祝便是了。 史棣文有一说一:“你不是要撮合他们吗?我和于烨也只有几面之交,谈不上交情,那不如助你一臂之力。帮你还了于敖的感情债,我也好高枕无忧。不过你这是猪逻辑,感情这事儿没有公平和道理可言,又哪来的谁欠谁,谁还谁?” “那你千万别被我的猪逻辑影响,”付荷回敬道,“千万别还汪水水的感情债。” 说话间,场上,竭尽全力的汪水水已气喘吁吁。 史棣文优哉游哉地伸长了双腿:“这你就别多虑了。不如想想看,等下你真有机会上场的话,对你这么不利的撞衫……你可如何是好啊?” “你不是说我最好看吗?” “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付荷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笑…… “一个女孩子,动不动挥拳头。”史棣文对着手机不咸不淡地评价道。 果然。 付荷在史棣文办公室中的一举一动,被史棣文对着手机尽收眼底。 付荷挑刺:“我不是女孩子了。” “好,女人。‘整理’果然是大多数女人的通病和可爱之处。” “你看看仔细,我悬崖勒马了。你的商业机密真有被泄露出去的一天,也不关我事。” “谁让你悬崖勒马的?我就是要让你整理,让你过目的。” “什么?” 史棣文轻描淡写:“我想把这里命名为单字‘荷’,荷花的荷,或者你也可以认为是小荷的荷。那几页纸上是我找人设计的字样,将来用在牌匾上,想让你帮我拿拿主意。” 付荷呆若木鸡。 “又来了,大惊小怪那股劲儿又来了?”史棣文凑近付荷,“之前扔给你的纸团,都没有给你一点点预示吗?另外,我刚刚还说了‘咱们这里’的醪糟果汁。” “我……” 史棣文打断付荷的反对:“你不用小题大做。我没有说要给你股份或者什么,我知道,给你你也不会要。你当我浪漫主义好了。” 一时间,付荷口干舌燥,对侍应生道:“请给我一杯……‘咱们这里’的矿泉水。” 史棣文算是被付荷反将一军,一顿,笑吟吟道:“两杯。” 不早不晚,汪水水在这个时候负了伤,哎哟一声倒地。 付荷和史棣文一同起身,走向了场内。 “到你上场了。”史棣文对付荷说。 付荷问:“这也是你安排的?” “她不是我的棋子,我安排不了她。”史棣文回答。 付荷有所保留:“那你说……她是真的,还是装的?” “为什么要装?” “好伴你左右。” 史棣文直言:“付荷,你这是小人之心,不过我喜欢。” 汪水水崴了脚,这会儿被于敖和于烨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史棣文迎面。付荷插不进去脚,做了个旁观者。汪水水并没有落下串串晶莹剔透的泪珠,反倒是一张小脸儿绯红中透着苍白,汗如雨下。 付荷认栽,她的确是小人之心了。 “还能不能走?”身为其男伴的史棣文不得不挺身而出,“我带你去医务室。” 即刻,付荷在脑海中描绘了一幅公主抱的画面。 却不料,汪水水说了一个字:能。 能?能走? 好一个……坚韧不拔。 史棣文一边接手汪水水,一边对于敖半真半假:“四少爷这是打球,还是要命啊?” “抱歉。”于敖这话是对汪水水说的。 于烨提议:“大家都休息休息吧。” 始终在球网另一侧的乔先生唱了反调:“正在兴头上,继续继续,这不是还有付小姐候补?” 如此一来,付荷和史棣文兵分两路。他带走他的汪水水,她褪下她的外套。于敖走过来,蹲下身,为付荷紧了紧鞋带。 “手下留情。”于敖打趣付荷。 付荷上了场,又一位淡紫色的搭档不免令于烨混混沌沌。 “今年的流行色。”付荷不问自答,“比分多少了?” 于烨有条有理:“三盘两胜,我们输掉了第一盘。这一盘各得一局,第三局我们小分一比零领先,到你发球。” “跟我交交底,你之前用了几分力?” “我尽全力了。” 付荷站定,对面接球的是乔先生。 这么远远地打量过去,他更加干枯、佝偻,屈着膝,身体在严阵以待地微微摆动着。就是这么不起眼的一个人,凭金钱和地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付荷心绪不宁,反复拍击着球,最后一次将视线调向史棣文和汪水水远去的方向时,却只见史棣文……回来了。 只见他独自一人,不疾不徐地回来了。 终于,付荷抛球,挥拍,击球,下落,一气呵成。 于敖在开场前对史棣文打出的平击发球,是由爆发力决定球速,所以理论上并不适用于女性。 但对乔先生,这是付荷的不二之选。 可惜她这第一球……下网。 史棣文堂而皇之入了场:“一个人好无聊,裁判不敢当,当当球童好了。” 说着,他支走了付荷和于烨这一侧的球童。 “汪小姐的脚怎么样了?”于烨问。 “肿了个馒头,好在这里有顶尖的医疗团队和五星级的病床。她说她OK的,我就再来给你们助助威。” “加油。”史棣文抛给付荷一球,反弹后稳稳落入付荷的掌心。 后来,付荷和于烨拿下了第二盘。 付荷没有于烨和汪水水的仁慈,每一球通通回敬给对方的漏洞——乔先生。她有她的演技,得胜后像个孩子一样欢呼,让人看不出是在报仇。乔先生同样有他的度量,仍兴致勃勃说第三盘决一死战,同样让人看不出有没有记仇。 于烨出汗出得落汤鸡一样,反倒是于敖提议:“跑不动了,真要休息一下了。” 史棣文加入了乔先生和于烨的闲谈。 于敖和付荷分享一条长椅。付荷将视线锁定于敖一尘不染的鞋子,耳边则是他的谆谆教诲:“玩玩而已,你瞧你,杀掉乔先生半条命了。” 显然,为了乔先生,他又在对她不满了。 所以她上场前,他恭维她的那一句“手下留情”既不是恭维,也不是打趣。 他是认真的。 付荷笑盈盈地胡诌:“我也不是故意的,球不长眼嘛!这不更给了你英雄救美……不,是英雄惜英雄的机会?再说了,你之前对Steven那一球,不也是……” 于敖打断付荷:“不是,我那一球是故意的。” 他倒是挺坦荡荡。 ☆、抛头露面 决胜盘之前,乔先生已体力不支。 史棣文请缨,但吃准了乔先生不会让他代劳。 乔先生能站到今天的高度,长处一定有,至少有一条“有始有终”。 史棣文还是球童,各就各位时,他手里拿着三颗球,一边走,一边耍杂技似的将它们轮番抛向空中。 过了那股劲,付荷的心火没那么旺了,不知道是该一鼓作气地拿下乔先生,还是给于敖一个面子。 于烨则一根根调整着球拍线,还是有板有眼。 决胜盘通过抢十定胜负。乔先生和于敖一路领先,直到比分七比一,付荷被自己那一句“球不长眼”说中了,对着乔先生回出了一记势大力沉的击球。 她不是故意。 毕竟,她故意也未必有那么准。 这是第一次,乔先生眼中有畏惧,什么金不金钱,地不地位,眼下金山银山也救不了他。 但于敖能。 于敖为了替乔先生接下这一球,几乎是飞身。击球后,他踉跄几步,用手撑了地面才勉勉强强稳住。而那股子磅礴的力道,就这样被他借力打力,狠狠向付荷杀了回来。 史棣文平日里浮夸归浮夸,但真迫在眉睫了,他只是用并不大的音量对付荷说了两个字:“躲开!” 可惜,付荷做不到了。 她脚下一钝,只好仰仗上肢的力量,用球拍一挡,那颗球直入云霄,随后,落出了球场。 球上天的时候,付荷手里的球拍落了地。 下一秒,她的手被史棣文握在手中。 她虎口处红肿,痛楚带动着整条手臂瑟瑟发抖。 “我不是让你躲开吗?”史棣文低低斥责。 “没躲开行不行?”付荷心底有什么在轰地一声瓦解,“你当我有多好的身手?我……我也不过是个弱女子!” 话一说出口,付荷肠子都悔青了。 真的太矫情了,太像个笑话了。 但史棣文把这个笑话当了真:“好,你要是弱女子,我就做一把大男人。” 付荷惴惴不安:“你要做什么?” 史棣文松开付荷的手,拾起她的球拍掂了掂:“之前只为你做过无名英雄,今天抛头露面一把。” 于敖缓过劲来,直奔付荷。他无意于伤付荷一根汗毛,刚刚是情急之下,无心之举,这会儿是满脸的懊恼和忧心忡忡。 “你又忘了你的伤口了?”付荷争分夺秒对史棣文道,“你要敢胡来,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伤口我没忘,但忘没忘别的,就不好说了。” 显然,史棣文话里有话。 但付荷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于敖继史棣文之后,第二个抓过付荷的手,她皮肉下的血管还在破裂。 于敖倒抽了一口冷气:“我……” 付荷知道,如果时间能倒流,于敖会不计代价。但时间倒流后,他依然会面临在她和乔先生之间做出选择,他会不会依然选择乔先生,她不知道。 “医务室在哪?”于敖问史棣文。 付荷抽回手:“我冰敷一下就好。” 于敖没有坚持,更没有坚持要送付荷就医。 换言之,他没打算离开乔先生半步。 付荷百感交集。 他于敖是真的好。就算好汉不提当年勇,只说他今天在球场上的身手和玉树临风,他此时此刻仍平稳的气息,以及这代表他拥有一颗怎样强大的心脏,他真是万里挑一。可他于敖也是真的不好。对一个女人而言,他将前程似锦摆在她之上,单单这一条,他便是不及格。 万幸的是付荷对他毫无所求。 万幸的是,他要的前程似锦,恰恰是她要“还”他的。 乔先生在球网另一侧主持大局:“Steven,你终于要上场了?” 史棣文无奈地耸耸肩:“没别人喽。” “那付小姐,你一个人可以的话,我们就继续了,我不喜欢半途而废。于敖你说呢?我们可不可以继续……乘胜追击?” 于敖左右为难。 他放不下乔先生,又不好放下付荷。 史棣文摆明了看好戏,将付荷的球拍竖直在手心上转了几转,恭候于敖的答案。 这个僵局只能由付荷打破:“我一个人可以的。” 于敖如释重负:“你等我五分钟。五分钟,我就能结束比赛。” 说完,于敖匆匆去归位。 史棣文有异议,话是对付荷说的,也是对于敖的脊梁骨说的:“五分钟?没戏,一比八落后,我反败为胜至少也得十五分钟。” 于敖回过头,眼神中难免杀气腾腾。 史棣文无视于敖,对付荷指了指场边的侍应生:“他叫阿南,让他带你去医务室。” 乔先生在催促了:“Steven?” 这大概是第一次,史棣文对乔先生的命令充耳不闻,将付荷一步步往外送:“乔先生最恨英雄难过美人关,所以我这一上场,身体和伤口是其次,我怕是会真真正正激怒他。如果你的手没大碍,上了药,快去快回,好来亲眼看看我怎么为你报仇雪恨。” 史棣文送付荷到边线。 付荷冲着那“快去快回”四个字,直奔了阿南。 于烨帮史棣文拿了球拍来。 史棣文谢过:“付小姐的这只更顺我的手。” “你这是在为输球找借口吗?”于敖嗤笑,“该不该说你高明?” 医务室中没有消毒水的刺鼻,只弥漫着淡淡的中草药香。病床如史棣文所言,是五星级的。但汪水水有福不会享,蜷坐在一角,安安静静地冰敷着脚踝。 医生还在给汪水水配药。 付荷顾不上太多:“我要加个塞儿,有什么外用的喷剂,能止痛就行,帮我先对付对付,我赶时间。” 汪水水悟性高:“Steven在场上?” 付荷点点头。 “我也赶时间。”说着,汪水水金鸡独立下了地。 不多时,付荷和汪水水不是一起来的,却一起走了。一模一样的网球衫,让她们甚至像并肩作战的战友。付荷也不是铁石心肠,借了肩膀给汪水水。汪水水没客气,扶上去,一瘸一拐恨不得比付荷走得还快。 付荷一开口就像倚老卖老:“你今年多大?” “二十六。” “重新开始绰绰有余。” “你是让我忘了Steven,重新开始?谢谢你的建议,但我不需要。” “那我只好去建议Steven了,他不敢说不需要。” 汪水水越走越快:“你要建议他什么?让他连普通朋友都不要和我做吗?” “普通朋友?”付荷就事论事,“拜托,他不是gay蜜,你不是女汉子,更何况你对他蒲苇韧如丝,他对你也是赞不绝口,没你们这样做普通朋友的。” 汪水水立定:“你接受他了?” 付荷拽了她一把,让她接着走,别耽误。 汪水水追问:“你是不是接受他了?” “嗯。”付荷这轻轻一声嗯,来之不易。 二人拐了个弯,球场便尽收眼底。话题也由此中断,莫说汪水水要消化这一个嗯字了,连付荷自己也要消化。此时,两球之间,球场上一片祥和。 史棣文立于发球线后。 汪水水从来没这么大嗓门过:“Steven,加油!” “加什么油?”付荷带汪水水落座,“他不管,你也不管他的伤口吗?” “伤口?”汪水水诧异,“你是说他那点皮外伤?不是早就痊愈了?” 付荷不由得反问了一句:“那点皮外伤?” 之前史棣文住院,汪水水曾“大摇大摆”去探病,付荷还一直记着仇呢。但如此看来,汪水水这探病怕是连伤口都没能亲眼看一看。所以,他史棣文还挺洁身自好呢。 这一分神,付荷再抬眼,史棣文在抛球了。 球拍在击球前的后撤,以及随后的随挥,一气呵成,但史棣文并不算到位的背弓,似乎在力量上为这一球大大扣了分。可仍是一记高速的上旋发球,落地后漂亮地反弹,令接球方于敖着实吃了一力。史棣文沿击球方向上网,看似要将于敖的回球截击至乔先生一侧的空当,可就在于敖做出了预判,奋力去扑救之时,史棣文手腕一翻,瞄准了于敖这一侧,泄力轻轻一挡。 球悄然落地,干脆地弹了两弹。 史棣文拿下一分,没有只言片语,调头,折返。 乔先生渐渐形同虚设。 于烨仍撑住了小半边天。史棣文判断无误,该救则救,不该救绝不顾此失彼,二人将比分从一比八追至八比九,仅仅落后一分。 紧接着,史棣文一记极致的变相球,令于敖……挥了空拍。 于敖失去了那一份从容不迫,用球拍指着球落地的位置:“出界!” 史棣文漫不经心:“问问裁判喽。” 友谊赛而已,哪来的裁判?之前的比分也都是从大家的共识而来。所以眼下这“裁判”二字,只能指付荷。 “界内。”付荷实话实话。 “付荷!”于敖的脖颈处终于淌下一道道汗水,热是其次,主要是心火。 史棣文打趣:“四少爷这是要和裁判拉关系?” 付荷扔下汪水水,走向史棣文:“换我,我的手没事。” 面对九比九的平局,付荷有三成的胜算。 但她有十成的把握,史棣文的身体濒临了极限。 “坐回去,”史棣文低声道,“接着做你的弱女子,好戏还在后头。” ☆、江山 一小时后。 包厢中,一桌山珍海味正一道道奉上。 沐浴后,最后一个进来的乔先生却对于敖说,南杉路有一家湘菜馆比这里强百倍,四少爷赏不赏光,我请你,捎带着聊聊于氏集团的境况,哦,对了,就我们两个人。 就这样,乔先生和于敖双双离席。 汪水水随后告辞。史棣文找了人为她做代驾。她却说伤在左脚,不影响开车,一个人离开了。 于烨第一个动了筷子:“我可饿扁了,你们随意。” 乔先生和于敖比翼双飞,于烨不可能不为所动。 假装不当回事儿罢了。 至于他口中的“你们”,只剩下付荷和史棣文二人,以及付荷那一只残破的球拍了。 在刚刚落下帷幕的友谊赛的尾声,削球虽然也会对史棣文腰腹的伤口施加不小的压力,但总好过爆发性的抽杀。而于敖在失去仅存的风度后,直指史棣文:“你就会这一招吗?” 如此一来,决胜的一球,便是史棣文一记正手直线球,伴随着球拍线的爆裂。 比挥了空拍更令于敖无地自容的是,这一次,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颗球便在他的瞳孔中放大、放大,接着像一束光似的飞过他的身侧,坠地,激起塑胶场地深处的灰尘,至此,大局已定。 他手持球拍久久愣在原地,像一张栩栩如生的照片。 史棣文最擅长的莫过于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这17号的线太细了,没法发力……” 没法发力? 瞧把他给狂的。 饭桌上,于烨又一次招呼付荷和史棣文:“你们多少也吃点。” 在座的没有敌人,史棣文松下一根弦:“你们先吃着。我这老胳膊老腿都散架了,没胃口,先找个地方躺会儿。” 付荷起身:“我陪你。” 于烨呛了一口:“你陪他……躺会儿?” 不等付荷越抹越黑,史棣文拍板:“那三少爷你一个人吃好喝好。” 出了包厢,等候在此的阿南便唤了一声Steven。史棣文问了句走了吗?阿南先看了看付荷。史棣文点头,代表付荷是自己人。阿南说走了,上了高速了。 付荷不难猜出,他们说的是乔先生和于敖。 阿南一走,付荷便问:“他叫你Steven?” “我们是朋友。”史棣文回答。 又一次来到医务室。 人到中年的女医生被史棣文称作“邵姐”,十有八九也是朋友的关系。 史棣文往床上大字型一躺,一声叹息。 邵姐没多言,直接为史棣文检查伤口。她用身板恰恰好地挡住付荷的视线,付荷只能从边缘处看到史棣文绑了有支撑作用的腹带。稍后,邵姐下结论,说外皮有些开绽,不打紧。 史棣文拧着眉头:“不打紧?不打紧我怎么会扛不住了?” “太久没运动了吧?体力下降。要不要我给你配两副强身健体的中草药?包你……” “心领了!”史棣文坐直身,用下巴指了指付荷,“以后这种话您别当着她的面说,她本来就嫌我病恹恹,回头真把我当药罐子了。” 邵姐捂嘴笑了笑,便擅离职守了。 史棣文又一次躺倒:“这几天加一块儿也就睡了四个小时。付荷,我身体好着呢,就是太困了……” 付荷关了窗:“嗯,睡吧。” 史棣文像是得了令,双目一合,呼吸渐渐沉稳。 不多时,于敖致电付荷。付荷猜也猜得出,他这是“抽空”。等付荷走出医务室时,电话便挂断了。 紧接着,于敖发来一条消息:晚上打给你。 他这是又没空了。 付荷看邵姐就等候在医务室外的不远处,看她出来,对她点点头,便折返回工作岗位。 付荷回到包厢,侍应生在打扫了。 于烨不辞而别。 阿南走进来,问付荷要不要重新点些什么。付荷并不觉得饿,说不用了。阿南欲言又止,但末了还是问了,付小姐尊姓大名。 付荷说单名一个荷字,荷花的荷。 阿南一脸的恍然大悟,大概类似于原来啊,原来你就是老板娘啊…… 后来,付荷在大堂的休息区找了个最适合远眺的位置,远眺着这个即将被称作“荷”的地方,有一种他为她打下了江山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是感觉。 区区一小时后,史棣文便容光焕发了。 他换了黑色的衬衫和西装裤,一边抓着发型,一边不疾不徐向付荷走来。势必有阿南或者什么人向他报告了她的位置,所以他连找都不用找。面对面的两张双人沙发,史棣文落座付荷的对面:“说好要陪我。” “你这是撒娇?” “不,我这是在谴责你。不过如果撒娇更有效,也可以算撒娇。” 付荷有心事:“小憩之后,你头脑有没有灵光些?在球场上……是不是太冲动了?” “有点儿。”史棣文供认不讳,“可你球拍一脱手,我第一反应就是你被人欺负了,这事儿我不能不冲动。” 付荷失笑:“是,我只能被你欺负。” 午后的艳阳穿透浅茶色的玻璃窗,散发着淡淡的明媚。 似乎在远去的五年前,她和他便常常这样无言而处。有对方在,不说话也好,什么都不做也好,心头便有零星的雀跃和大片大片的安心。 可今时不同往日。 今时的他,不仅仅游走于各国的货币,更对乔先生伴君如伴虎。他还有“荷”,也许还有其他的什么。他几天来只睡了四个小时,此时此刻却像五年前一样……在和她消磨时光。 在优哉游哉地消磨他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光。 侍应生送来两份腌牛肉三明治和红茶。 史棣文率先:“心事重重的时候,三明治是最好的选择,什么都不要管,只要一口咬下去。” 付荷跟着大快朵颐。 史棣文三五口便消灭了他的那一份,一探身,对付荷张嘴:“啊。” 付荷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没吃饱。” “没吃饱再要一份,你这半个主人难道是摆设?” 史棣文伸出食指:“再来一口就好。” 付荷只好将自己余下的半份让给他。 他却不接,只张嘴:“啊。” 就是等她喂。 付荷哭笑不得,直愣愣将三明治塞到史棣文嘴边。史棣文只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便撤回身,倚在沙发中。继而,他将视线调向玻璃窗外,露出一抹除了付荷之外谁都察觉不到的笑意。 这家伙,到底是比她活得更洒脱。 至少更懂得及时行乐。 所以破坏气氛的永远是付荷:“还笑?还笑得出来?别忘了,你让乔先生只拿到了亚军。” 史棣文也不掩饰,苦恼地挠了挠后颈。 付荷追问:“他不会轻饶你吧?” “那要取决于你对轻饶的定义。”史棣文轻描淡写,“他惯用危机感来吓吓我,假装弃我如敝屣。而我只要闪开他的花拳绣腿,再找个机会低一低我高贵的头就好了。放心。” “你只会让我放心。” “不然呢?让你担心吗?那也不错。” “我才不。” “不什么?” “我才不担心你。” “付荷,我们两个加一块儿六十几岁了,总这样拌嘴有意思吗?” 付荷理直气壮:“我觉得有意思。” 史棣文忍俊不禁:“嗯,我也这么觉得。” 后来,付荷东拉西扯,到底又把话题扯到了汪水水身上:“她竟然不知道你伤得有多重。” 史棣文拆穿付荷:“是不是正合你意?” 付荷得意忘形,眉飞色舞:“你知道吗?我脑补过这样一个画面。你在病房里袒胸露背,对她撒娇说好痛好痛,痛死了,然后她把嘴凑上去,给你呼呼。你知道什么叫呼呼吗?就是吹气,一边吹气一边说亲爱的,乖,呼呼就不痛了……” 史棣文被一口茶水呛住:“付荷,你要这么闲,不如去学学插花或者散打,静也好,动也好,怎么都好过走火入魔。” 付荷怪没面子的,言归正传:“她今天问我来着。” “问你什么?” “问我……是不是接受你了。” 史棣文点点头,没说话。 付荷忍不住:“你不问问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我看她的反应还看不出来吗?” “她什么反应?” “我说过,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让她对我死心,那就是你。她是明眼人,看得出你我的关键在于你。” “史棣文,你差不多得了啊,临了临了还在夸她!” 史棣文话锋一转:“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嗯’。” “什么?” “她问我是不是接受你了,我说‘嗯’。” 史棣文窝火:“就这一个字?” “嗯……” “没完了你?” “嗯!” 史棣文被气得又咳嗽了几声。 这一次,付荷百分之百确认了不远处有两名侍应生在伺机而动。他们比常人健硕,多看两眼便不难看出是练家子,刚刚史棣文被一口茶水呛住时,他们也如此时此刻般警觉,直到确认史棣文安然无恙,才又纷纷融入本职工作中。 付荷的脑子转了个弯:或许,保护史棣文的安全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幸好他只是被她气得咳嗽几声。 万一一言不合,对他动手动脚,她下一秒便会被摁在地上也说不定。 ☆、你真是个大好人 天色一下子晦暗,日头藏入云后。 史棣文默默不语,闲适地用食指将刚刚掉落的三明治的面包屑,聚拢到盘子的中央。 付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个常常自诩“有分寸”的男人,到底在做着怎样的事,冒着怎样的危险,以至于须有人在暗处保护他的安全。总之,他和她对于分寸的定义,一定是截然不同。 乔先生带着司机开走了史棣文的车。 史棣文只好开走阿南的车,送付荷回家。 到了付荷家楼下,他留下了付荷的球拍:“回头我帮你换一副好的天然肠弦。” “不用太破费,我也没什么机会……” “谁说的?我们以后多的是约会的机会,网球至少是一种选择。” 付荷笑道:“事先声明,足球我是不奉陪的。” 当晚,于敖失约了,并没有致电付荷。 到了第二天,第一个致电付荷的人是郑香宜,她请付荷帮她去摸摸程韵伊的近况。 “程韵伊?”付荷一时间没对上号,“哪位?耳熟。” “周综维当年的冒牌女友,也就是于泽的前女友。” “也就是说,你要查男友的前女友?” 从某种角度来说,郑香宜和于泽也真是“天生一对”。 昔日,于泽和程韵伊相亲相爱时,程韵伊千方百计要他争,争于家的一席之地哪怕一杯羹,他不从,抵死不从,那叫个说一不二,最后和她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他身为郑香宜的男友,夹在郑香宜和于夫人中间,只会两边和稀泥。 郑香宜也是如此。 昔日,她和周综维青梅竹马,哪怕周综维花名在外,她还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呢。如今,于泽不过是连续三次挂电话挂得比她快了一拍,她便捕风捉影,急吼吼要查人家前女友了呢。 二人都是越活越退步的主儿! 又或许这就叫在乎? 就这样,付荷一举两得地将Zoe约在了程韵伊的黑糖酒吧。 短短三年的时间,黑糖没有了当年的光鲜,如今是一副灰蒙蒙的窘迫相。 在付荷和Zoe之前,只有一桌客人,在闹哄哄地打着扑克,时不时蹦出一句脏话。乍一眼,程韵伊不在。吧台有两名服务生,在因为谁去给客人续杯而你推我,我推你。 付荷先到。 Zoe随后,惹火地露着大白胳膊和大白腿。 所以说乔先生“施暴”还是有选择性的,上回对史棣文是打人不打脸,这次对Zoe更是把火力集中在中段,只要她不穿露脐装,便没事人一样。 Zoe歪着个身子落座:“哎哟哎哟,站着反倒好,这一坐是钻心地疼……” 不等付荷开口,Zoe迫不及待道:“先问你个要紧事儿,你和Steven是不是来真的?” 付荷一怔:“这事儿……对你有什么要紧?” 四下无旁人,Zoe仍多此一举地压了压嗓门:“如果你们是玩玩而已,我可要染指他了。我是觉得啊,我和他的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你们哪门子的缘分?” “这你都看不出来?如果说乔先生是老大,那Steven就是当之无愧的老二。你不觉得吗?老二和老大的女人两百字以内就能谱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你想啊,有一天我和Steven浪迹天涯,乔先生会追杀我们到天涯海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想什么呢你!”付荷越听越听不下去了,“再说了,Steven绝对不喜欢‘老二’这个称呼。” 而Zoe对史棣文的倾慕,并非无厘头。 是乔先生对Zoe施暴的那一日,是史棣文帮了她一把。 跟了乔先生,是Zoe第一次做“老大”的女人,没经验,恃宠而骄无所谓,骄骄下人也就罢了,她却过问了老大的新欢。这不是犯大忌吗?当乔先生翻脸比翻书还快,拳头如雨点般落在Zoe的身上时,是史棣文像雪中送炭一样将乔先生的新欢送了来。 Zoe虎口脱险,摇摇欲坠地于走廊被史棣文扶住。 史棣文的一句“你还好吧”怎能不让Zoe怦然心动? “就这样?”付荷问。 “暂时就这样!在乔先生的眼皮底下,我们怎么不得先情潮暗涌?再说了,暗涌的阶段最带劲了。” “你一个人慢慢涌!”付荷斩钉截铁,“Steven他心在我这儿。” “你确定?” 付荷将桌台上的服务铃按了又按:“确定!他对你只是学雷锋做好事。” 终于慢吞吞地来了个服务生,一张嘴就指着酒水单说这个没有,这个没有,这个也没有。好在付荷和Zoe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点了两杯柚子茶了事。上得倒是快,大概是直接倒了桶装的饮料。 Zoe的白日梦破灭了,奄奄一息地喝了一口:“苦死了。” 付荷却津津有味地咂着。 安心,史棣文给她的那一份安心令她眼中的黑糖酒吧仿佛旧貌换新颜,连忽闪忽闪的吊灯都别具一番情调。 于敖在这时致电付荷,请付荷去他家谈一谈。 Zoe竖着耳朵,随后对付荷兴师问罪:“他家?谁家?你和Steven来真的,还去其他男人家?” 付荷打探道:“这‘其他男人’二十四小时前和乔先生一块儿消失,这会儿讲话还是醉醺醺的。乔先生是一夜未归没错吧?” Zoe撇撇嘴:“和乔先生共进退的话,花天酒地除了酒,少不了女人,说一夜未归,不如说一宿风流。这样的话,你去他家也无所谓,他离精尽人亡都不远了,还能把你怎么着?” 二人的小聚到此为止。 付荷替Zoe拿上她落下的墨镜:“往后有什么打算?” Zoe戴上墨镜:“Steven给了我忠告,让我在能掌握自己的去留之前,先老老实实为妙。” 换言之,她如今是去是留,还捏在乔先生的手里。 “他说的对。” Zoe久久地拥抱了付荷,墨镜下有没有哭,不好说。 直到付荷离开,程韵伊都没有出现,更不要说于泽了。 而就在付荷发动了车子时,周综维的车子出现在了她的后视镜中。 她看到周综维下了车,目不斜视地走进黑糖酒吧,没有看到她。 融入单行道的车流,付荷没有回头,驶向了于敖的家。 途中,等红灯时,她给史棣文发送了消息:你真是个大好人。 嗯……听上去怪怪的,像反讽。 但这是付荷的心里话。 史棣文一直没有回复。直到付荷快到于敖家门口,远远地看于敖的车子从反方向驶来,史棣文致电了她。付荷停下车子,看于敖从后排下了车,一步三晃地走进了家门。 付荷接通电话:“喂。” “刚刚在开会。” “没事。” “没事喊我干嘛?” “谁喊你了?我……我那不就是夸你一句吗?” “那挂了。” “好。” 一共就这寥寥几句,还句句精简。 但大约过了五秒钟,二人谁也没有挂电话。 然后,史棣文那边传来一声旁人的催促:“Steven!”史棣文无动于衷。接着又一声:“Steven?就等你了。” “挂啊。”史棣文对付荷开口,“没完没了的会,十几个人在等我。所以你能不能别这么红颜祸水?” 付荷心跳得砰砰地,挂断了电话。 于敖没锁门,付荷轻轻一推便开了:“于敖?” “上来。”于敖的声音从三楼传来。 三楼。于敖刚刚换了件衬衫,脱下来的那件就扔在脚边,领口处赫赫然一个完整的口红印。 他坐在床沿,垂着头,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付荷不必靠近便能闻到浓浓的酒气:“你没有对不起我,从来没有。” 于敖掩面:“我越想回到过去,就离过去越远。” “嗯,越想回到过去,也会离未来越远。所以你好好朝前看才是。” 付荷在于敖家停留了十分钟。 从始至终,于敖没有把话说明,即便是宿醉,他也留了一手地没有把话说明。 但付荷不难体会他那一句“对不起”的深意,他是在说:我放弃你了,我不再追求你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仿佛站在了他前程似锦的对立面,仿佛有她,他就注定爬不高。至此,与其鱼和熊掌样样够不着,倒不如坚定一边。他放弃了她,坚定了与于烨、史棣文和乔先生等人勾心斗角,所以他给她一句对不起,我不再追求你了,也算对她有始有终,有情有义了。 付荷不知道该不该看好于敖,只能祝他成功。 数日后。 秦思缘无计可施,不得不采纳付荷的建议。 瑞元不敌宏利的人多势众,美名远扬,屡屡登门东升电子,一律被拒之门外,不得不变通,着手乔先生的交易团队,只要拿下他的交易团队,便等于拿下和宏利的合作,也等于……将乔先生踢出局。 又是数日后。 某数一数二的财经网站外汇板块中,专家组一栏的醒目位置,刊登了史棣文的照片,且在专家二字之前,更有含金量极高的首席二字,连读下来便是首席专家。 在过去的若干年,史棣文对大多纸上谈兵的所谓专家组嗤之以鼻,对各大财经网站的邀请通通回绝,别说照片了,连他的名字都不要提,所以他此时此刻的此举只有唯一一种可能性。 他在造势。 这对瑞元而言,无疑是当头一棒。 假如他史棣文名声大噪,接下来,瑞元从乔先生的交易团队以及四面八方挖来再多的“小喽啰”,恐怕也敌不过他史棣文一个。而他史棣文……又是瑞元和付荷万万挖不来的。 届时,在宏利的选项中,瑞元仍敌不过乔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身为晋江的新人,一直在摸摸索索地更新,谢谢你们的支持和留言,还有那个营养液(呃,我之前也不知道是谁送的,今天才搞懂去哪里找……)。 谢谢为我操碎了心的小伙伴们,大家都替我着急这个该死的人气,哈哈,我会好好加油的! 谢谢一位去豆瓣帮我打广告的小伙伴~ 今天签约了晋江,会有始有终,会加油,会好好讲故事,笔芯! ☆、聪明 不多日。 紧锣密鼓,乔先生的乔泰股份成立。从此,他不再仅仅是个腰缠万贯的个人投资者了。 连日来,于敖和付荷是一刀两断,断了个藕断丝不连,谁也没有联络谁。 至于史棣文和付荷,自然是你联络我,我联络你。不过,忙于乔泰股份的成立,史棣文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也只能忙里偷闲和付荷斗斗嘴。又不过,他倒是没忘了帮付荷换球拍线。 直到这一晚,付荷在家中,对着电脑屏幕伤脑筋。 更确切地说,是当她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财经网站上的……专家组一栏上的……史棣文的半身照伤脑筋,站在瑞元的角度无计可施时,厚福坐在她身后一边摆弄着魔方,一边千里眼,对着史棣文那两寸大的照片喊了一声爸爸。 惊得付荷匆匆关闭了页面。 几乎是同一时刻,手机惊响。 史棣文来电。 “乔泰股份的成立酒会,你要不要来?”史棣文又道,“另外,我在楼下。” 二人也是久未见面了。 再多隔空的联络,也抵不过结结实实地见上一面不是吗?付荷一把又一把拽下“居家必备”的黑框眼镜和兔子耳朵的发箍,拨弄了几下头发,拍了拍脸颊,甚至检查了眼屎……也不想想这黑灯瞎火又楼上楼下地谁看得见眼屎? 迈着猫步,走到窗口,她看史棣文靠在车门外对她挥了挥手。 厚福追到付荷的脚边,个子不及窗台高:“妈妈,你在看什么?是爸爸吗?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付荷紧紧捂住手机,避开史棣文,安抚厚福:“嘘!” 就这样,厚福虽然噤声了,但双手不依不饶,以至于付荷的上半身在史棣文的视线中端庄、优雅,而窗台之下的她的裤子……随时要被厚福扒了去。 所谓为母则刚,分事儿。付荷一个人豁出去接受史棣文,豁出去被人祝福或唱衰,豁出去没有好结果。但带上厚福不行。若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别说刚了,她就是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 “厚福呢?”史棣文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付荷一手握手机,一手在身侧与厚福搏斗:“睡了。” 史棣文抬手看看表:“这么早睡?”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睡才能长得高高壮壮,才能聪明。”付荷这番话是说给史棣文,更是说给厚福,所以要说得通俗易懂,“不然将来比柯南还矮,比小熊□□还笨!” 奏效。 厚福放过了付荷的裤子,瘪瘪嘴,走开了。 史棣文失笑:“你嘴巴有必要这么毒吗?” 付荷若无其事:“你说乔泰股份的成立酒会?瑞元收到请柬了,我们也给了答复了,会去。” “好。” “没收到我们的答复吗?” “有,有收到。我就是来确认一下。” “那……我欢迎你多确认几次。” 这时,厚福杀了个回马枪。 他并没有因为付荷的“恐吓”而灰溜溜地爬上床,反倒搬来一个小凳子,哐当一声撂在付荷的旁边,两手一扒窗台,蹬了上来。 趁付荷措手不及,他抻长脖子露出半张脸,对楼下的史棣文咧嘴笑了笑。 史棣文掏烟掏到一半,掖回去:“哇哦……” 付荷教训厚福:“好大的胆子啊你。” 厚福得意洋洋:“妈妈,我比柯南聪明,比小熊□□高高壮壮咩?” “咩什么咩?把舌头捋直了,好好说话。” 史棣文在电话里轻笑:“怎么办?他好像比你聪明。” 厚福踮着脚尖,朝史棣文嚷了声爸爸,从付荷的电话里传入史棣文的耳朵。史棣文下意识要对厚福挥挥手,半途,忌惮付荷对厚福的保护,骤停,改为挠了挠眉心。 “那我走了?”史棣文问。 “嗯,路上小心。”付荷顾不上恋恋不舍,挂断电话,将厚福从小凳子上提下来。 她板下脸:“你说你,有我这么一个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妈妈还不够吗?你见了爷爷奶奶没两天就倒戈我就不说你什么了,怎么见了爸爸……见了个男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呢?” 厚福听了个似懂非懂。 付荷乘胜追击:“你换位想想,假如妈妈见了谁家宝贝都一副好欢喜的样子,你心里会不会有淡淡的哀伤?会不会觉得妈妈不爱我了呢?” 这下子,厚福缴械,泪汪汪道:“妈妈,我错了。” 反败为胜的付荷一把将厚福拥在怀里,心说呵呵,比我聪明?你才多大就比我聪明?再长长吧你! 楼下,史棣文和他的车子通通不见了。 付荷一声叹息。 如今他来,她难掩小小的欢喜,他走,她倒也不至于掀个波澜壮阔。无论哪般都像一道少盐的佳肴,清淡不寡淡,入口是享受,却不必回味无穷。这大概是最好的状态。 门铃一响,猛地,付荷将厚福紧紧搂住。 厚福脸都被挤变形了,小眼神儿似乎是幽幽在说:妈妈,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是邻居来借个扳手。 隔着门板,邻居早早发了声,打消了付荷的念头——以为来者是史棣文的念头,或者说……满心期盼以为来者是史棣文的念头。 想想也是,他车子都不见了。 付荷打开门,然后蹲在柜子前好一通翻找,记得工具箱明明是在这里的。 邻居怪不好意思:“算了算了!不耽误你了。” 这时,有人在邻居身后发声:“壁橱最下面一层。” 付荷一拍脑门儿:“对对对,壁橱!” 这一次,来者真是史棣文。 “你好。”厚福谨记付荷的谆谆教诲,给了史棣文一张扑克脸。 史棣文“借过借过”地挤开邻居,要进门:“有没有拖鞋?” “我这儿怎么会有你的拖鞋?”付荷小碎步过去,脸红通通地不敢抬。 “谁的都行,先借我穿穿。” 说话间,厚福又忘了妈妈那“淡淡的哀伤”了,狗腿子一样对史棣文奉上了他的拖鞋。史棣文捧在掌心上比了比,那大小的差距令他愣了一会儿神。最后,他脱鞋,穿着袜子如入无人之境,中途还了厚福一个字——乖。 史棣文打开壁橱,打开工具箱,找出扳手,折返,交给邻居:“明天还也是可以的。” 邻居悟性高:“好的好的,今天就不打扰了!” 门一关,付荷和史棣文面对面而立。付荷的目光找不准落脚点,目不斜视便是史棣文的喉结,动或不动都怪叫人心颤的,可也不好直勾勾盯着他的前胸,再向下……更有失礼节,最后,不得不俯视他的袜子。 是厚福打破沉默:“妈妈长身体的时候没有早睡觉吗?” 付荷的脑子里一锅粥:“我有没有早睡觉关你什么事……” 史棣文低声:“他是在说你矮。” 所以都怪史棣文这个参照物! 付荷将魔方塞给厚福,再将厚福抱上床:“复原之前不许下来。” 史棣文随付荷坐到沙发上,一人一端。 这里没怎么变样。那两年付荷带着厚福去上海,将这里租出去,是史棣文暗暗帮她照料着,趁她不在的时候来过也说不定。也难怪他比她更知道工具箱的位置。 灯火通明,照出史棣文的倦色。 “累?”付荷问。 史棣文将头向后枕,伸长了腿:“累死了。” “乔泰股份上了正轨,你总可以缓缓了吧?” “嗯,终于。” “你占了多少?” “现在只有一点点。” 付荷不能久留史棣文:“累死了还不回去?” 毕竟让史棣文和厚福共处一室,包括她在内,三个人谁也甭想好好休息。 史棣文却道:“让我再坐一会儿吧,回家只能算充电,在你面前是快充啊快充……” 付荷悸动,站直身,掩饰地去洗了洗手。镜子中的她,无异于茫茫人海中的一粒沙,倘若她在此之前走的任何一步,只要任何一步,脚尖一偏,或许这会儿早就找了个寻常的男人,过着寻常的人生。 只怪她每一步都走向了这个不寻常的男人,虽然算不上昂首阔步,至少从没改变过方向,日积月累,换来了今天的痛并快乐。 嗯,就是这四个字,痛并快乐。 付荷回到沙发时,史棣文正对厚福目不转睛,厚福正埋头于魔方。 他看得太出神了,等付荷咳咳了两声,他回神,捏了捏鼻梁骨,什么都没说。那还不到一米高的小家伙对他而言并不陌生,见都见了多少回了,连爸爸……都喊过十遍八遍了,但只要他和付荷之间隔着一层纸,他与他的相处便是道无解之题。 付荷接上了刚刚的话题:“什么叫‘现在’只有一点点?” “你说呢?”史棣文反问。 “做单软件的项目是你负责的,促成了乔泰股份的成立。之前乔先生再怎么富可敌国,一分一毛也都在他个人名下,你除了眼巴巴也无能为力。但乔泰股份成立后,就不一样了。” “听说你代表瑞元接触了凯文?挖不走我,退而求其次?”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一句话叫独木不成林?难道十个凯文,也比不上你一个Steven?” “还真没准儿。” 付荷摊牌:“就凭你做了财讯网外汇专家组的首席?” “那可是金字塔的塔尖。” “话说,照片照得好死板。” “谁说不是?”史棣文大言不惭,“我有给他们提供生活照,他们不用,说怕盖过娱乐版。” 也就只有付荷能对这么“不要脸”的男人习以为常了。 她言归正传:“做单软件是瑞元最后的希望。毛睿气跑了七个相亲对象,终于被父母扫地出门,所以这一仗他和秦思缘的口号是必胜。” 付荷的手搁在身侧,静悄悄地被史棣文的手覆盖。 他还没分心似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身在瑞元,就全心全意为瑞元,才不管你在乔泰股份有什么深谋远虑。” “嗯,你不用管。随便你为瑞元,为毛睿和秦思缘鞠躬尽瘁,也随便你把十个二十个凯文都挖走。”史棣文一边说,一边摩挲着付荷的手,“只不过,我赢定了。” 这时,厚福抱着魔方下了床,像冲出牢笼的小鸟似的嗖嗖飞过来,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张着小嘴儿直愣愣地……啃上了史棣文的袜子。 ☆、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 顿时,史棣文陷入了两难。 他的脚伸得太长,不缩回来,长臂使劲伸了伸,仍够不到厚福,缩回来的话,又势必会让厚福在啃上他的袜子后,再啃上一口硬邦邦的地板。 付荷雷厉风行,牵上厚福的小手:“走,跟妈妈刷牙去。” 史棣文一愣,随后追上去:“喂!我袜子不臭好不好?” “好,”付荷头也不回,“只是刚刚好到他刷牙的时间了。” 史棣文封住狭小的卫生间。 付荷挤不出去:“让一让,我要去搬个凳子。说我矮?他才矮呢!你看他够不够得到洗手池。” 史棣文没有让,拱着付荷进了卫生间:“我抱他。” 而后,一场夜雨毫无征兆地淅淅沥沥。 熄了灯,厚福终于钻进了被窝。 付荷又去将窗帘拉了拉严,史棣文跟在她身后。 她回过身,问他还不走?他说等厚福睡着了就走。她没说,这个时间,厚福那小家伙一沾枕头就腾云驾雾,只这说话间,怕是都睡着了。 窗帘到底没拉严,史棣文对着细细一条玻璃窗照镜子:“他长得好像我。” 刚刚在洗手池前,厚福被史棣文抱在怀中,贪图西瓜味的牙膏,当然,也可能是嫌弃史棣文的袜子,总之两排细小的牙齿被他慢吞吞地刷了好几遍。一大一小两张面孔映在镜子里,被史棣文比对了好几番,也难怪他这会儿发出这样的感慨。 付荷就事论事:“都怪你,害他没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点儿都不天真,小小年纪就长得这么狡猾。” 史棣文空空地架高了手臂,回味着:“他好小一只,但是真有分量。” “你这话让我怎么接?说他……密度大吗?” 史棣文又揉揉鼻子:“一身的奶味儿,真不像个男子汉。” “是是是,你打一出娘胎就一身烟酒气,你最男子汉。” 史棣文无所谓付荷的揶揄,兀自笑了笑。 他三十四岁了,一路上犯过浮夸的过失,也切切实实地享受过荣华富贵,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伤心事,也心比天高,可在这漫漫的千山万水中,独独漏掉了为人父的环节。 也难怪他一沾厚福便事事小题大做。 付荷斗胆:“你和高静……有五年的婚姻,即便后来变了味,之前没有想过生个孩子吗?” 史棣文缓缓收敛了笑意:“没有。” “为什么?” “想过出人头地,想过把她和我爸妈接来大城市享福,想过一辈子就那样也挺好的,但没想过要和她生个孩子,甚至没想过……为什么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喜欢孩子?” “谈不上喜不喜欢。我要怎么说呢?这就好比你没想过做科学家,想都没想过,所以谈不上喜不喜欢。”史棣文注意到窗帘环松掉了一环,便去搬了一把椅子来,“上去。” “做什么?” “上去,把窗帘环挂好。” 付荷抗议:“为什么是我?” “你掉下来我能接住你,反之呢?” 付荷不得不站上椅子:“她也没想过生一个你们的孩子吗?还有你后来招蜂引蝶,没有一个人有过,或者让你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史棣文抱住付荷,不是松松垮垮地做样子,而是两臂一圈,箍在了她的腰间。 付荷一个激灵,抬了一半的手缩回来:“喂。” “别动,我这是保护你。”史棣文强词夺理,“你挂你的,我回答你的问题。首先招蜂引蝶这个词,我就不和你辩论了,其次她想过,也有……其他女人想过,但我只给了你机会。” “什么叫给了我机会?明明是我足智多谋。”挂上区区一个窗帘环,用时不过两秒。 两秒后,付荷仍被史棣文箍得一动不能动。 史棣文轻笑:“你那一而再再而三的小把戏,也好意思叫足智多谋?翻回头想想,就是我纵容了你。你换个女人试试看,能得逞的话,我史棣文跟你姓。” “我只要厚福跟我姓,谁稀罕你。” 即便是小区中,也不乏车子来来往往,车灯晃过,穿过雨迹斑斑的玻璃窗,将二人的面孔映得变幻莫测。 史棣文求教:“你说……如果那时候你对我直言,说你要生一个我的孩子,我会答应你吗?” “不会。在这件事上,我知道是我不对,你不答应是人之常情。” “万一呢?” “哪来的万一呢?”付荷心如明镜,“你会因为喜欢我而答应我吗?可恰恰因为你喜欢我,才不会让我走这一条辛苦的路。知道我有了身孕后,你对我百般蛮横,千般刁难的,不都是因为怕我会在这一条辛苦的路上越走越远吗?” 史棣文点点头:“所以幸好是你设计了我。” “幸好?所以我让你……被动地做了爸爸,你并没有觉得太糟?” “嗯,我并没有觉得太糟。” 史棣文走的时候,雨还在下。 付荷问他车呢?他说刚刚都上了路了,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走,没地方调头,便将车停在路边,人跑回来的。她塞给他一把伞,他没接,说这点毛毛雨用不着。 就这样,付荷目送史棣文一扫来时的倦色,脚下踏出一朵朵水花。 转天。 付荷十点到瑞元,和凯文走了个脸对脸。 凯文油头粉面,对付荷说了句“以后请多多关照喽”,便扭着皮裤里的屁股告辞了。 对此,付荷不意外。 为了拿下仅次于史棣文的凯文,瑞元下了血本,他点点头是迟早的事,除了利益,他更不必再“屈居”史棣文之下。 令付荷意外的是,她去到秦思缘的办公室时,秦思缘和毛睿在大跳探戈。 秦思缘抢先:“碰上凯文了是不是?合同签了,板上钉钉了!中午我请,谁也别跟我抢。” 然后,秦思缘支走了毛睿:“亲爱的你先出去,我和付荷有悄悄话讲。” 毛睿一走,付荷不吐不快:“一个凯文而已,你这么急着庆祝?会不会乐观得过头了?” 秦思缘乏力地坐回转椅,跟着惯性颤了颤,双手撑额角:“乐观?我们在以卵击石我怎么可能乐观?但我要安毛睿的心啊……所有人都说我老牛吃嫩草。毛睿他是嫩草不假,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开父母的庇护,你说他能不慌吗?所以我……我不能做老牛,我得做他的大树啊!” 付荷无言以对。 痛并快乐着的人从来不只她一个,比比皆是。 再转天。 付荷提着史棣文送她的那条银色裙子——那条当她从史棣文的母亲和高惠的眼皮底下落荒而逃时,被史棣文家的地灯勾开了一道足有三十厘米长的口子的银色裙子,求助了小半个北京的裁缝店。 都说没办法。 末了,她不得不风险自负:“帮我缝上就行。” 三天后,来这一家裁缝店取衣服的人不单单付荷一个,还有姜绚丽。她是之前将一件改良旗袍送过来收一收腰身的。 姜绚丽在先。 付荷后脚到时,她正试穿了在镜子前细细端详。 二人四目相对,都心说这北京说大……也没多大啊,这都能碰上。 “这花色太美了。”付荷发自肺腑。 明红色底色,绛红色花团锦簇,深深浅浅,错落有致,衬托出姜绚丽一年比一年节节高的冶艳。 说完,付荷向店家递了单子,要取了衣服一走了之。 姜绚丽不问自答:“这一件是要穿去乔泰股份的成立酒会。” 付荷笑道:“真不错。” 店家对个单子手脚慢吞吞。姜绚丽照穿了镜子,宁死不更衣,摆明了是要看看付荷的衣服,毕竟,她猜到那衣服十有八九是付荷的“战袍”。 “直接包起来就好。”付荷偏不让姜绚丽如愿。 店家问:“您不用检查看看吗?” “不用,”付荷铁了心,“直接包起来。” 姜绚丽冷笑一声,进了试衣间。 两天后。 距离乔泰股份的成立酒会只剩下六个小时,凯文出事了。 凯文被乔先生控告挪用其个人资产,控告由第三方监管机构提出,凯文即刻与付荷、秦思缘和瑞元失去了联络,落马之势势不可挡。 三分钟之内,秦思缘摔了她办公室里所有能摔的。 付荷致电史棣文:“凯文是不是被乔先生陷害?” 史棣文没事儿人一样:“这个重要吗?” “对,这个不重要,”付荷光火,“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他本来就不多的价值。何必?乔先生这是何必!” “如果没有瑞元,凯文他会稳坐我一人之下的第二把交椅,好好的。” “你是说瑞元害了他?我们害了他?史棣文,你这是是非不分,反咬一口!” 史棣文那边传来悠扬的音乐声,伴随他不疾不徐,走走停停的脚步:“接下来你们又要瞄准谁,不如先替他算一算风险系数。” 付荷被火上浇油:“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提醒。”史棣文灭火,“还有,我会帮你。筹备乔泰股份的成立,乔先生是重用我不假,那是他别无他选,但他对我的戒心是真的一日重过一日,没办法,谁让他这个人赢惯了,连输一场球赛都会耿耿于怀呢?这一次他对凯文做了什么,我和你们一样被蒙在鼓里,而且事已至此,我也无能为力了。不过付荷,如果有下次,我会帮你,一来,我不喜欢有人蒙冤,二来我喜欢公平竞争,尤其喜欢你和公平竞争。就这样。” 付荷茅塞顿开。 乔先生耿耿于怀的,并非球赛的输赢,是史棣文的蠢蠢欲动。 为了她付荷虎口处的一片红肿,他史棣文不顾他对乔先生,对乔泰股份的深谋远虑,赢了那一场球赛,却换来此后的种种艰险。 昔日,他曾一次次低下高贵的头,只为做乔先生的心腹。 如今他为她出头,乔先生又怎能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这冷暴力怕是比拳打脚踢更令他难做。 “你在做什么?”付荷轻声轻语。 “在选西装。你穿什么?” “你猜。” “这还用猜?一定是我送你的那件。” “那你还问……” “我穿香槟色配你好不好?” “你是要我们看上去像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吗?拜托,哪怕就一次,你别那么乍眼好不好?听我的,深灰色。” 史棣文爽快:“好,听你的。” ☆、化腐朽为神奇 焦头烂额的秦思缘从办公室里杀出来:“谁?” “Steven。”付荷转达,“凯文的事,他也没办法。” 秦思缘发飙:“没办法?他怎么会没办法?只要他Steven倒戈,去他的凯文!只要他一个人归顺,我们就有九成九的胜算。付荷,你拿下他有这么难吗?美人计不好用吗?” 付荷低低地吼回去:“秦总,说到美人计,他比我高招一百倍,我不反中他的美人计,我不倒戈你就阿弥陀佛吧!” 这一席话传到史棣文的耳朵里,令他忍俊不禁:“晚上见。” 付荷摇身一变变回小女人:“好,晚上见。” 秦思缘一个白眼翻上天,直嚷嚷着谁有速效救心丸,赶紧给她来两粒。 在目睹过姜绚丽的改良旗袍后,付荷不能不攀比。 镜子里,她裙摆上一道足有三十厘米长的口子被缝合后,因锁边而簇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褶皱。 厚福却赞不绝口:“好美好美!妈妈是个小仙女!” 哎,这臭小子,将来一准儿和史棣文一个鼻孔出气。 乔泰股份的成立酒会在半岛酒店举行。 本不打算出席的秦思缘直接从瑞元杀到半岛酒店,从隔壁的香奈儿拿下一套套装,随即描眉画眼。事已至此,她能做的只有百折不挠,一个凯文倒下去,还有千千万的机会在这人才济济的酒会上,就看你能不能抓得住了。 于敖会出席并不稀奇。 他再度蓄了胡须也并不稀奇。 他身穿墨绿色西装,衬得他好一个翩翩贵公子,一如既往地虏获着女孩子们的芳心。远远地,乔先生无疑是中心人物。他伴乔先生左右,被乔先生称作“忘年之交”。 红色的姜绚丽站定付荷的后方:“你们分手了?” 付荷问:“谁?” “你和于敖。” “没交往,谈不上分手。” 姜绚丽嗤笑:“没交往?听说他为了你把他妈气得抱病至今,结果到你这儿就一句没交往?” 付荷掩饰住意外:“听说?那就是道听途说。” “随便吧。”姜绚丽风姿绰绰地走了。 付荷本打算找个角落敌明我暗的,结果走了一个姜绚丽,紧接着就来了史棣文:“这是我送你的那件?怎么变这副鬼样子?” 付荷回头,看史棣文果然穿了深灰色的西装,看他破天荒地没有“骚包”的领带,也没有独树一帜的袖扣或皮鞋,正合她意地稳重。 或者说是正合她意地稳重……又不失迷人。 “刮破了。”付荷补充,“不是我人为拿它泄愤,是不小心刮破了。” “真的?” “真的!” 史棣文一握付荷的手肘,将她向前带了带,融入人群中才悄悄松开:“那我该怎么表扬你?你是勤俭持家,还是对它情有独钟?” “各一半好了。”付荷知道史棣文的用意,大隐隐于人,好过两个人匿在角落里。 付荷环视一圈:“于烨还没到?还是说,他被于敖后来者居上,退出乔先生的舞台了?” 史棣文回答:“他今天不会来了。的确,于敖后来者居上,这段时间和乔先生同进同出,那叫一个投脾气。” “我当初还想助他一臂之力,是我想太多了。” “那天在球场上若不是你,乔先生不会把他的‘诚意’看得那么清清楚楚。的确是你帮了他。” 付荷失笑:“也对。” “你跟我来。”史棣文对付荷的裙摆一脸不能忍的样子,说走就走。 付荷跟上去,拐了几道弯,又下了二十几级台阶,来到酒店的前台。 史棣文少有地不搔首弄姿,只淡淡问前台小姐有没有别针,借几个用用。对方一通电话打到客房部。不多时,一包银灿灿的别针送到史棣文的手上。 付荷静静站在不远处。 史棣文拿着别针来到付荷面前,蹲下身,握住付荷的裙摆:“真受不了你这么寒酸地站在人群里,就算你摆出一脸的无所谓也不行。等我给你化腐朽为神奇……” 接下来,史棣文一边鼓捣,一边碎碎念:“与其这样皱巴巴,让人怀疑你是不是穿了件残次品,我们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皱,就让它皱个彻底。什么米兰、巴黎,有多少伟大的作品是设计师的无心插柳柳成荫。” 付荷很难不被史棣文这一番豪言壮语感染,便由着他煞有介事地比量、构思。 直到他拨开第一枚别针,扎向付荷的裙摆,捎带着……扎向了自己的手指,嘶了一声,收兵。 付荷梦碎:“史棣文,说真的你有没有拿过针线?” “废话。”史棣文没有起身,换了另一条腿受力,便信心满满地扎出了第二针,“你别忘了我的出身……” 嘶。 这一声是付荷发出来的,因为扎到了她的腿。 史棣文嘴硬不下去了:“好好好,我承认,我只补过袜子。但不管多大的窟窿,我都能补上。” 付荷尬笑:“佩服佩服。” 无奈,他史棣文要迎难而上:“跟我来。” 离开人多眼杂的前台,史棣文带付荷去了相对要僻静一点的休息区。付荷被传染了碎碎念:“还是我自己来吧!那别针得别在里面吧?哪能叮里啷当地挂在外面……” “你会补袜子吗?”史棣文问。 “没试过。” “所以,还是交给我。” 怪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补袜子来衡量一个人是不是有审美或心灵手巧了? 总之,史棣文两手一握付荷的肩头,向下一压,让她跌坐在了沙发上。裙摆被勾破的位置在右侧大腿,史棣文从容不迫地单膝……跪在了付荷的身前。 付荷轻呼:“你这是做什么?” “蹲着太累了。” “那……那你也不能跪啊,男儿膝下有黄金,起来起来。” 史棣文满不在乎:“跪你有什么关系?” 酒店弥漫着一股可以被称之为“上流”的味道。 付荷不得不承认金钱的可贵。倘若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发生在闹市的街头,在小饭馆,或者在大排档,倒不是说不好,但此情此景免不了被人议论纷纷。不像现在,现在她和他身处这光线、气息都无与伦比的休息区,即便有过往的旁人,大家都各忙各的,才没人管他们的闲事。 “别针要别在里面?有道理。”史棣文聚精会神,“那我可就……冒犯了。” 说着,他将手探入付荷的裙摆,虽然无心,但免不了若有似无地触碰到她的皮肤。付荷挺直了背,稳住,不能乱。否则他史棣文一心扑在“化腐朽为神奇”上,她跟这儿满脑子的黄色算怎么回事儿? 直到他说:“好了,站起来看看。” “你先站起来。”付荷没在开玩笑,“不然我站着,你跪着,我怕我折寿。” 史棣文笑了笑,起身。 一共九枚别针,史棣文将那一道弯弯曲曲的缝痕,别出了更甚的褶皱,右侧裙摆足足被提高了二十公分。平心而论,史棣文这个“处女作”远远不具备一鸣惊人的潜质,但设计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六十分。”史棣文和付荷不谋而合,给自己打了个及格分。 “到时间了。”他抬腕看了看表,“我先过去,你穿着高跟鞋慢慢来。” 语毕,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回了酒会会场。 付荷慢悠悠地折返,果然,没有人再对她的裙子投来“这女人好惨”的目光。 她站到秦思缘的旁边。乔先生的致辞不算长,转眼来到了尾声。史棣文立于乔先生的斜后方,台上再没有第三个人。 有乔先生在的地方,便永远又嗡嗡的赞许声,诸如慷慨、有魄力,不胜枚举。付荷习以为常,看他看久了,忽然间他的脸孔便会在体面和青面獠牙之间来来回回地变换,像是被加了特效似的。 末了,乔先生在掌声雷动时,有请史棣文:“在场的大多数人对他都不陌生,那也请允许我再为大家隆重介绍一次,我最得利的助手,Steven。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乔泰股份。” 史棣文上前一步,站到乔先生身边。 他不能站得太直,会显得乔先生太矮小,也不能含胸驼背,众目睽睽之下,点头哈腰不是他史棣文的做派,总之,他将那分寸拿捏得刚刚好。然后,乔先生的手臂绕过他的脖颈,搭上他的肩,器重地拍了拍。双方一个比一个隐忍又动容,活脱脱一对影帝,并列的。 当史棣文声情并茂谢谢乔先生的“谬赞”时,于敖来到了付荷身边:“还好吗?” 秦思缘看了一眼付荷,又看了一眼于敖,事不关己地回避了。 这画面似曾相识。 在于老先生和于夫人结婚三十三周年庆上,于敖被史棣文调虎离山,只能远远看着付荷和史棣文独处。如今,换史棣文在台上,看着付荷和于敖独处。史棣文的发言不至于被打断,但也拖出个长长的尾音。 “还好。”付荷顺便问一问,“听说于夫人身体欠佳?” 于敖一笔带过:“心病罢了。” “听说是因为我?那可不值当。” 于敖默认。 付荷有诚意:“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了不是吗?是你没有告诉她,还是你告诉她了她不相信?如果她不相信,我不介意当面向她解释……” 于敖打断付荷:“那不如我先向你解释。我妈在嫁给我爸之前,有过一段感情经历,我大哥……是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付荷意外。 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于大少爷还有这样的身世? ☆、老男人 于敖继续道:“我妈一直将她那一段感情经历当作是不光彩的过去,一边说我大哥是无辜的,一边把他当心病。我爸也一样,努力对我大哥视如己出,可这种事越努力,越刻意。这是他们的无心之过,可无心之过就是连改都没法改,因为无从下手。” 付荷恍然大悟:“所以在于夫人看来,我是她的翻版?所以她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只是怕我们步她的后尘?也算是母爱使然。” 于敖懊恼地笑了笑:“那天舞会,我顶撞了她。我说最没有资格反对你的人就是她。没有资格,这四个字伤了她的心。” 付荷看于敖眼眶一红,了然于心。 要么说,她付荷算哪根葱,怎么可能伤得了于夫人的心? “罪魁祸首”还得是于敖。 史棣文的发言进入尾声,场面话越说越登峰造极:“总之,乔先生待我如父如兄……” 就在这时,付荷右手边一撮名媛齐刷刷发出刺耳的尖叫,且躲出一条通路。 付荷一转头,只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匕首对旁人皆是虚晃,只切切实实地向她刺来。史棣文鞭长莫及,在台上大喊了一声付荷。 付荷惶惶地往后跌了两步,无济于事。 没有发出刺耳的尖叫,因为她付荷是个好面子的人。 也没有闭眼,因为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和她有如此深仇大恨。 结果,她看到于敖伸出手臂,替她挡下了匕首。于敖小臂处的墨绿色西装被划了个通透,鲜血溅在了她的胸口。 下一秒,歹徒被于敖和史棣文共同制伏在地。 于敖起身,将付荷上下打量:“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付荷从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士身上扯下条披肩,按在于敖失血的小臂上。 史棣文一个人将歹徒面朝下按在地上,生生扭转过歹徒的脸,问付荷:“认识吗?” 付荷分了个神,心说你和我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想都能想到一块儿去。 看了个仔细,付荷摇摇头:“不认识。” 酒会和酒店的安保人员这才姗姗来迟,一涌而上,接替了史棣文。史棣文没急着起身,若有所思。 乔先生在台上发了话:“先送伤者去医院。” 姜绚丽和秦思缘先后挤过来,血光之下,纷纷心有余悸。 付荷扶住于敖:“我陪你去医院。” 史棣文这才起身,优雅地掸了掸身上未必有的灰尘,目送付荷陪在于敖的身边离开。 付荷回头。 史棣文对她点点头,让她安心去。 后来,歹徒和凶器通通被移送至公安机关。酒会会场不出五分钟,血迹一擦,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乔先生一边对大家就这个“小插曲”致歉,一边加大安保的力度。 乔先生征询大家,问要不要继续。 总会有人卖他面子,说当然,当然继续,这样的声音由点连成线,再由线连成面。 医院中,于敖缝了近三十针。 这会儿,只有付荷陪在于敖的身边,而于敖身边的人个个都在对尾随而至的记者说无可奉告。其中一人回来将手机递上,说消息还是传到了于老先生和于夫人的耳朵里,于夫人来电。 于敖接过手机:“妈,我没事。” 付荷猜于夫人的问题如下:替人挡刀子?替什么人挡刀子?不要命了吗你! 因为于敖的回答是:“她。” 于夫人的斥责从电话中传出来:“你这是要气死我!” 付荷示意地对于敖皱了皱眉,于敖便好言好语:“妈,换了别人我一样见义勇为,您儿子的品格在这儿摆着呢。” 于夫人稍稍作罢。 挂断电话,付荷称赞了于敖:“见义勇为这四个字用的太好了。在于夫人眼里,你这就是从傻小子上升为英雄人物。不过当妈的……也未必希望自己的孩子做英雄人物,只要你平平安安。” 于敖披上西装:“嗯,所以我这就回去给她看看我这个大活人,给她吃颗定心丸。不过付荷,我也有我的坚持。” “坚持?坚持真的是优点吗?”付荷有感而发,“不过,冷暖自知。” 付荷从医院的后门离开,再绕到前门打车。于敖的车子从她面前驶过,之前他在一名司机和两名助理的陪同下甩掉了缠人的记者。入弯处的车速并不快,付荷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在同什么人讲电话,看到他神色并不友好。 付荷打车回到半岛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史棣文等候在她的车子旁。 他抛给她一只纸袋:“换上。” 这地段的服装店,就算是找个面口袋随便挖挖洞,让头和胳膊钻出来也会贵得离谱。付荷对事不对人:“我回家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你何必浪费这个钱?” 史棣文点燃一支烟:“你身上有他的血。” “我这不是挡上了吗?”付荷竖直了风衣衣领。 “挡上就不存在了?”史棣文将烟叼在嘴里,伸手对付荷好一通摸,摸出车钥匙,“上车,换上。” 他将她塞上后排座位:“自己换,不然我给你换。” 说完,他甩上车门,背靠着车门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有史棣文“把风”,付荷豁出去脱得只剩下内衣裤,从纸袋中掏出新装。 新装是最不会出差错的黑色,她顾不上看看样式,直接套头,等两条胳膊也伸了出来,衣摆却通通堆在了后颈处,再加上有汗,一下子绑住了她。 直到史棣文按熄了烟,回过头,付荷认了命:“帮帮我。” 她的狼狈不堪没逗笑心事重重的他,他打开车门,探进身:“有拉链的,没看见?生套?” 最后,史棣文抓过付荷换下的“血衣”,走向垃圾箱。 付荷追出去:“喂,这可是你送我的。” “将来再送你一百件。” 史棣文驾车带付荷离开,车子驶上地面,车窗大敞,夜风凛凛,叫人不得不抖擞。 “今天的酒会把我拴得死死的,不然我怎么也得去听听那家伙的说法。”史棣文指的是那歹徒,“不过话说回来,官方那一套听不听,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我会找人去查个水落石出。” 付荷双手缩在袖子里:“大概……是我得罪了什么人而不自知?” “有到引来杀身之祸的程度?”史棣文不这么认为。 “那就是乔先生的仇家,来搅场子?” “你这就是官方那一套。你信不信,接下来他会被定性为精神病,用不了几天这事儿就会不了了之。” 付荷有些瑟瑟发抖:“把车窗关上。” 史棣文一边关窗一边问:“你是冷,还是后怕?” 付荷略过了这个问题:“那你说,那家伙是什么来头?” “如果他是来搅场子,几百号人偏偏选中你,会不会太巧?再有,于敖一共和你窃窃私语了五分钟,便救你一命,你说这概率真的会比‘那样’的概率大吗?” “那样?哪样?” 史棣文看了付荷一眼:“这是于敖自导自演的苦肉计。” “你开什么玩笑!”付荷脱口而出。 红灯,史棣文一脚刹车:“哦?” “上一次,你母亲和高惠被人接过来,和他无关,我怀疑是姜绚丽搞的鬼。”付荷绞尽脑汁,“这一次,如果有人要演戏,乔先生的嫌疑也比于敖大得多的多。或许那把刀不是要我的性命,只是要借我挫一挫瑞元的锐气?于公于私,如今我都是乔先生的眼中钉不是吗?” “乔先生不会选今天。” “为什么不会?因为不会自己砸自己的场子吗?那可不一定,这样他反倒也像个受害者,反倒没人怀疑他。” 史棣文依着付荷的意思:“也就是说半路杀出个于敖,纯属意外?” “是,他救我一命,而且没有要我报答。” “没有要你报答?他只是没有明说。” “史棣文,于敖他不是小人,他只是变得……变得比三年前复杂。三年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但三年后的今天他学会了三十六计。或许他对我有所求,或许没有,但那都是人之常情。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无私,我们也都是复杂的。”付荷呼出一口气,“绿灯了。” 午夜的街头,后方没有车辆,唯一一辆从并排的右侧轰地一声驶走。 史棣文的食指轻轻叩打着方向盘:“你是说,我污蔑他?” “不是污蔑,”付荷不想吵架,“我们换一种说法,有色眼镜。” “有色眼镜?呵,这东西哪里有卖?”史棣文也不想吵架,别开脸,忍了忍,但还是没忍住,“外表、财富、能力,我有的,他于敖都有,胜我一筹也说不定。而我连时间都输给他。我大他八岁,总有一天我老了,我走了下坡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再不能连续工作七十二个小时,再也抱不动你了,他于敖还通通能做到。所以付荷,你是说,我这个老男人如今只能靠污蔑他,才能把你留住吗?” 付荷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史棣文在自卑。 狂妄如他史棣文……也有自卑的时候。 付荷去转史棣文的脸,他和她较劲,偏偏不转回来。 她整颗心都快化了:“老男人怎么了?我就喜欢老男人。” 史棣文还不为所动。 付荷只好整个人扑上去:“史棣文你给我记住了,你随便污蔑他好了,就算你把全人类都污蔑了,只要你不说我爸妈和厚福的坏话,我这一颗红心永远在你这儿。” 绿灯又变红灯时,史棣文才把脸转回来:“如果今天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到时候我会亲自去谢谢他。” 付荷笑道:“都依你。” ☆、好爸爸 史棣文紧绷的弦迟迟松不下来:“但是付荷,这件事是乔先生主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了解他。无论是你,还是瑞元,都还不值得他大费周章。” “好,我等警方的消息,也等你的消息。” 终于红灯又变绿灯时,史棣文发动了车子。 付荷仍在瑟瑟发抖,被史棣文看在眼里:“你果然不是冷,是后怕。” 顿时,付荷哽咽:“我当时就在想,我要就这么死了,厚福可怎么办……” 史棣文目不斜视:“那你猜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这个女人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顶嘴、还手不是样样在行吗?怎么大难临头了,一动不动像个呆头鹅?” 史棣文摇摇头。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要就这么死了,我和厚福可怎么办……” 付荷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随后,哭了。 眼看付荷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史棣文靠边停了车,按在她头顶晃了晃:“妆都花了。” “我……停不下来。” “好了好了,不是有我在吗?”史棣文拥付荷入怀,“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付荷油盐不进,哭势一波高过一波。 就这样,史棣文换了一种说法:“万一,我是说万一没有了你这个当妈的,厚福不是还有我这个……爸爸在吗?” 付荷收声。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靶心时,史棣文正中靶心。 厚福还有他,还有他这个爸爸。她付荷要的从来不是他史棣文的庇护,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诸如“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种种诺言纯属说大话。她要的,是他接手没有她的未来。她要的是无论如何,厚福不会无依无靠。这才是她要的诺言…… 这时,于敖来电。 史棣文以为付荷不会接,所以耍了个酷,未置可否。 直到她要接,他色变,也顾不上酷不酷的了直接按住她的手:“有必要吗?” “就三句。” “你看,这就是那一刀的作用。没有那一刀,你是可以不接的。” 付荷没有硬碰硬:“最多三句,行不行?你说不行,我就不接。” 虽然不情不愿,但史棣文让了步。 于敖的开场白规规矩矩:“到家了吗?” “快了。你怎么样?” 付荷语毕,史棣文默默伸出食指,代表三句中的第一句结束了。他还算大方,没有把这六个字算作两句。 “我没事。”于敖的关怀点到为止,“你好好休息,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热牛奶有安神的功效吧?” “嗯,你也是。” 史棣文伸出中指,代表三句中的第二句结束了。 那边,于敖说了一句“那就先这样”便挂断了电话。付荷将手机塞回口袋,握住史棣文那两根尴尬的手指:“三句是我保守了,两句足以。” 史棣文咳咳两声,收回手,效仿于敖:“热牛奶有安神的功效?” 付荷惊叹:“你耳朵是有多灵?” 史棣文掰了一下中央后视镜,照着摸了摸冒出青茬的下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比热牛奶更有安神的功效吧?” 照完了镜子,史棣文转向付荷。 在付荷看来,史棣文的五官太硬朗,偏偏又学了一身勾魂摄魄的本事,于是四两和千斤通通被他占了去。她嗫嚅:“你……这是在对我放电吗?” 史棣文继续:“今晚要不要我陪你?” 付荷把持住:“不用!有厚福陪我。” “你今天可不可以不接他?”史棣文流利,“每次人家睡得好好的,大半夜被你像件行李一样搬走,将来他知道了什么叫人权,第一个找你算账。” “你懂什么?”付荷不悦。 “懂你。”史棣文发动了车子,却是调了头,驶向了付荷家,“我做主了,今天不接厚福了。你对他的责任和占有欲,今天都放下。你歇歇气,也让他睡个整觉。” 付荷不接受:“停车,你给我停车。我的儿子,我说接就接,这是我做妈妈的权力和责任,睡个整觉有比母子团圆更重要吗?荒谬。” 史棣文一手挡住付荷,一手把持方向盘:“拜托,没人要拆散你们。妈妈的权力不包括禁止他在爷爷奶奶家享福。而说到妈妈的责任,你是不是该带他去参观一下航天博物馆了?” 付荷一愣:“航天博物馆?你这是哪跟哪?” “你不是跟他说我是个宇航员吗?有一个宇航员的爸爸,却连宇宙飞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说得过去吗?无论我和他的关系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最基本的,当其他小朋友显摆爸爸的时候,他不能无话可说,哪怕讲一讲银河系也好。付荷,你的责任是要让他拥有更多的爱,来自你的,来自爷爷奶奶的,来自我的……宇宙飞船的。” “你的意思是,我让他活在了孤独中?” “是我们,”史棣文直截了当,“是我们让他活在了孤独中。我暂时……给不了他爸爸和奶奶……哎,这个称呼好混淆,两边都是爷爷奶奶吗?而你也没有给他他应得的来自其他人的亲情,你把他困在了你的小天地里。” 付荷被说中了,不自觉地抖着脚,在强撑。 史棣文伸手覆盖付荷的膝头,稳住她:“好妈妈没有天生的,谁都是在摸索中慢慢进步。” “可你好像挺有天分?” “我也是后天学习的好不好?”史棣文如数家珍,“《育儿百科》、《三岁决定孩子的一生》、《好爸爸指南》……可惜,没有一本书能教我怎么去做一个无名的好爸爸。” 付荷惊呆了。 身边这个男人,跳过了和她做恋人和夫妻的步骤,直接陪伴她为人父母。不管他是不是出于无可奈何,他看似是个甩手掌柜,实则不然,实则他要做就做中流砥柱。 车子下了大道,驶上小路。 付荷灵机一动:“喂,你要不要做他干爹?” “干爹?”史棣文一惊。 付荷改口:“不妥不妥,如今的干爹是一个怪怪的贬义词了。义父,义父才对。” 史棣文慢悠悠地白了付荷一眼:“怪怪的是你的脑子吧?别自欺欺人了。” 付荷讪笑。 驶到小路的尽头,史棣文也没有个铺垫:“高惠那边,我尽快。” 说完,他一个急转弯,害付荷失去重心,倒向他。他是有意而为之,就势将手臂绕到付荷的颈后,手掌落在她另一侧的上臂外拍了拍。 关于未来,这是史棣文第二次给付荷承诺。 第一次,是“能行”两个字。这一次,也不过是“我尽快”三个字。 所以这个男人的承诺注定是走这个路线了?言简意赅的大白话? 就在这三更半夜,秦思缘致电付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严律师谈得相当相当投机!瑞元又有了活路。” “先恭喜你。”付荷绞尽脑汁,“但是严律师?哪个严律师?” “替乔先生做事的严律师啊!酒会后Steven引荐给我的。” 付荷疑惑地看了看史棣文。 史棣文话是对秦思缘说的:“这都几点了?还聊公事?” 秦思缘吓了一跳:“Steven?有没有搞错?付荷,这都几点了,你和他这是……” 史棣文话还是对秦思缘说的:“晚安。” “罢了罢了。”秦思缘挂断电话。 付荷举着手机,心说闹了半天我只负责举着手机? 史棣文对付荷不问自答:“乔先生手下的交易员,除了我之外,每一个人在操盘和账户上的合不合法,合不合规矩,严律师是最有发言权的。凯文我是保不住了,但如果瑞元还要再挖角乔先生的其他交易员,你们至少可以试试看请严律师防患于未然。” “秦思缘要怎么谢你?” “不用她谢。” “那么……我要怎么谢你?” “我们之间不谈谢。” 到了付荷家楼下,史棣文停车。 付荷拉住要下车的史棣文:“车子你开走。这么晚了,这里不好打车。” “开走?我说过我要走吗?”史棣文拨开付荷的手,下车。 他绕过车头,打开她这一侧的车门。 付荷连安全带都没解开:“你才说了,我们之间不谈谢。” 史棣文弯腰,解开付荷的安全带:“嗯,因为你好我就好,我好大家好。” 付荷赔笑道:“是是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史棣文转念:“你该不会以为我帮了你,帮了瑞元这一个小忙,就要你……□□吧?可我以为我才是那个□□的,而且是自己送上门来。” “□□。”付荷扶额,“你就不能说的含蓄一点吗?比如你只是上去坐坐之类的。” 史棣文不耻下问:“给我个理由,为什么要含蓄一点?” 付荷没有回答史棣文的问题,反道:“步行五分钟有一家快捷酒店,步行十五分钟有一家五星级酒店,你选。” 十二分钟后,二人抵达了B选项中的五星级酒店。 走得快了些,省下了三分钟。 房间在八楼。 电梯门打开,二人还都是盛装,踏在驼色花纹的地毯上,被消了声,倒也不显得步履匆匆。史棣文在刷下房卡时,揭了付荷的底:“不敢在家里和我亲热?怕我们还是没有结果?怕将来触景伤情?” 付荷立定:“什么都瞒不过你。” ☆、狗眼 史棣文走到床边,回头与付荷你看我,我看你。 她识破他:“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生气?” “因为我的不敢和我的怕,都约等于不相信你。” 史棣文不苟言笑地脱掉了西装上衣:“不用约等于,等于也没问题。所以我一向不喜欢答应你什么事,因为在做到之前,答应你你也不相信。那是你的理智,没问题。但是你再不进来……我可真要生气了。这是你提议的酒店,你提议的一夜情,不能出尔反尔。” 付荷像带了助跑似的吻住史棣文,断断续续道:“不是一夜情,是一夜情不自禁。你今天太让我感动了,你对我、对厚福、对瑞元所做的一切都是无可挑剔的。我们分分合合五年了,你至今还能让我感动到这个份上,这太不可思议了。” “关门。”史棣文抽空道。 付荷后知后觉忘了这一步,又匆匆一趟折返跑,整个人还没怎么着呢便气喘吁吁。 史棣文安抚着她的背:“那今天我就让你感动到底了。我不喜欢酒店,又不得不依你。” “下次依你。” 后来,二人“一夜情”的重头戏是在浴室里。 因为付荷要先洗澡,但史棣文一秒也没放开她,说先洗澡是不可能了,最大的让步让她试试能不能两件事同时进行。 可惜,同时进行也是不可能的。 水龙头没有关严,浴缸里的水漫出去了一层又一层,二人为另一件事心无旁骛,也就把洗澡这件事无限期延后了。 后来,史棣文给付荷洗头发,小心翼翼将泡沫拦截在她的眉骨上方。 付荷受宠若惊:“你会不会对我太好了?” 史棣文却道:“你别奢望我今天开了个头就能保持下去,我不过是新鲜新鲜。” “那下次我帮你洗脚,也让我新鲜新鲜。” “那下下次呢?” 付荷掰着手指头:“下下次我帮你洗头,下下下次,你帮我洗脚……不愁没有新鲜的。” 史棣文失笑。 付荷字斟句酌:“趁着气氛这么好,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酒店?” 史棣文的手指一顿,先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过来,冲水了。” 付荷低头,闭眼。 史棣文这个二把刀,让水和着泡沫扑扑地从付荷的脑后沿着脸颊淌下,灌满她两只耳朵。在黑漆漆的世界中,耳膜受阻使得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像是从深海传来。她听到他反问她:“你说呢?” 再后来,付荷的头沾到枕头时,是凌晨两点半了。 她精疲力尽,头发勉勉强强被史棣文代劳吹干。 双人床被没有一点点味道,谈不上好坏。 那天Zoe才说过,和乔先生共进退的话,花天酒地除了酒,女人是少不了的。即便是才踏入乔先生的圈子的于敖,二十四个小时后便带回了口红印。又何况是视乔先生“如父如兄”的史棣文? 史棣文披着浴袍站在窗前吸一支电子烟,背对着付荷。 付荷揶揄他:“矫情,你一个人大男人怎么这么矫情?哦,和别的女人进出过酒店,就不喜欢酒店了?那你和别的女人吃过饭,将来是不是还要我陪你绝食?” 史棣文回过头,半真半假地冷了付荷一眼。 付荷吓得将半张脸缩进被子,只露出眉眼。 刚刚在浴室里,这答案……大半还是付荷说出来的。 她和他一问一答。 她问,乔先生视女人如玩物,甚至要身边的人同流合污,你有没有出淤泥而不染?他回答,偶尔推不掉。 她问,逢场作戏?他回答,无一例外。 她问,所以不喜欢酒店?他回答,是,这些像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酒店和床我通通不喜欢。 史棣文掐熄了烟:“付荷,过去的事了。” “嗯,我不介意。” 若说史棣文的过错,便在于他太天真了,太天真地以为付荷一旦觅得良人和归宿,他能像放掉风筝一样放掉她,从此他们能各走各的阳关道。 无奈,她觅不得,他也放不掉。 史棣文驻足窗边:“我从没注意过她们的脸,没问过名字,没多说过半句话。我只当她们是女人,她们要的也只是钱。我最大的过错在于,我未必是受乔先生所迫身不由己,而是……那时候我对你不抱希望了,对真不真心,爱不爱,都不抱希望了,我觉得我的消失是对你最好的结果,我觉得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所以我对她们……过程无所谓好坏,但事后那感觉真的很糟很糟,糟透了,糟到每一次我都是逃走。” 付荷发自肺腑:“我知道。” 这答案绝对不是满分。 但真真切切。 “至于次数,远远比你这会儿脑子里的数字要少得多。” 付荷被史棣文识破,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过,还是对不起,没能做到零。”史棣文一共说了两遍,“对不起。” 付荷拍了拍床,史棣文钻进被子。 接着,二人做了一大堆无聊的事。比如刚刚泡了太久的水,比谁的手指肚更肿胀;比如上举了手臂和腿,付荷几乎抻断了筋,也还是处处短史棣文一大截;比如付荷的左手食指莫名其妙长了根倒刺,史棣文握过去,送到嘴边,用牙齿一嗑就嗑断了。 再接着,二人又做了不无聊的事。 付荷不得不对浴袍的设计赞不绝口,带子一扯,万事大吉。 清晨,天边早早泛了白。 付荷一翻身,朦朦胧胧间只见史棣文在系衬衫的扣子了。他为了不吵到她,赤着脚,除此之外整个人焕然一新,浅灰色西装裤,白色衬衫,赏心悦目,消散了付荷的睡意。 衣物是史棣文请阿南送来的,除了他的,还有她的。 “醒了?”史棣文问。 “太帅了。”付荷夸张地捂住脸,从指缝间偷偷往外看,“闪瞎我的狗眼了。” 史棣文走过来,拨开付荷的手,亲了一下她的眼睛:“这么有眼光,怎么能叫狗眼?” 他接着说:“我帮你定了八点的morning call,你可以再眯一会儿。我今天陪乔先生飞东京,不出意外的话,五天之内回来。” “什么叫不出意外的话?”付荷一下子提心吊胆,“会有什么意外?能有什么意外?” 史棣文安抚地拍拍她:“去谈公事,谈得顺利或者不顺利,都有可能耽搁一两天。” “哦……”付荷松下一口气。 史棣文穿好鞋子坐回到床边:“文勇,四十一岁,无业,平日里玩玩股票和外汇,上个月把自己玩到倾家荡产了。重要的是,这一件故意伤人案果然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为他这里……果然有问题。” 史棣文指了指头。 这是史棣文的效率。前一晚,这个名叫文勇的男人对付荷舞刀弄枪。今早,史棣文得出了结论:显然有人在保文勇,显然这不是巧合。而在这其中,他还和她耳鬓厮磨了六个小时。 “你仍觉得这是于敖安排的?”付荷问。 史棣文反问:“你仍觉得这件事和于敖无关?” 不等付荷回答,史棣文站直身:“我走了。” “喂,”付荷坐直身,“你给我安排了保镖是不是?今天我走出这个门,前后左右会有猛男默默如影相随对不对?” 史棣文微微失笑。 “我就知道!”付荷裹着被子下了地,“我就知道你自作主张了,否则怎么走得这么……这么了无牵挂。你可以和我直说的,我不会拒绝,因为我怕死怕得要命。问题是史棣文,我们打球的那天,我有注意到有人在保护你,总不会你就那么小猫两三只吧?让给了我,你不会变光杆司令吧?” 史棣文是承认,也是承诺:“放心,我不会有事。” 付荷还要争辩,却被史棣文一下子吻住。他将手压在她脑后,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个缠绵的吻,搅乱了她的心和头脑。 末了他总结陈词:“鉴于你的观察力和推理,这个吻别是给你的奖励。” 史棣文离开。 自此,倒计时拉响。 若真是五天时光,倒不足挂齿,毕竟她和他都不是讲求朝朝暮暮的人。 东京一行,Zoe没有随行。 在过去的半个多月里,Zoe受付荷所托,扎根黑糖酒吧,受乔先生冷落却又得不到自由无所事事的她求之不得代付荷监视程韵伊,怎一个尽心尽力了得。 至于她监视的结果是:于泽一面未露,反倒是周综维平均三天来两趟。 所以这四个人是铁了心要凑一桌麻将?打都打不散? 与此同时,郑香宜的香宜幼儿园开了分园,还是位于某新兴的小区,走的还是填补市场空白的路线。 郑香宜亲自选址、督工,和工人们共进退,包括和他们同样一顿吃两个馒头加一盆的东北乱炖。 付荷和郑香宜分坐跷跷板的两端,郑香宜升到半空,付荷在另一端稳稳地压在地表。 “我胖了?”付荷掐了掐腰身,倒也没觉得。 郑香宜一语道破:“不是,是我瘦了。” “可是你……” “是,我是变回大胃王了,但瘦了就是瘦了,今儿一上称,四十四,打破历史新低,邪了!” 付荷旁观者清,知道郑香宜这就是心宽体胖的反义词,心难宽,体难胖。 ☆、闪电回头 对于周综维时不时登门黑糖酒吧这件事,郑香宜只扬着声调哦了一声,便事不关己了。她和他那一段恋爱谈的久了,也有好处。倦了,腻了,解脱了,道一声再见,二人便求之不得似的再也不见。 但她和于泽之间除了于夫人的阴阳怪气,更在几次不是他姗姗来迟,就是她半途而废的约会后,怕什么,来什么,真真应了“高开低走”四个字。 本来的么,还能有什么比抢亲更带劲? 所以这怎能不让郑香宜一瘦再瘦? 就算是付荷和Zoe帮她排除了于泽和程韵伊旧情复燃的外忧又如何? 外忧内患中的内患才是心腹大患。 这一天,秦思缘做东,瑞元上至秦思缘,下至编外毛睿,全体人马通通早退。 史棣文在抵达东京后,致电付荷。 火锅店前,付荷拖到队尾,摆摆手让大部队先进去不用等她。 付荷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到了?” “到了。”史棣文一声叹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付荷禁不住吓,“出什么事了?” 史棣文却道:“食欲不振,困,还有我的腰,嗯……这种种症状都表明,昨晚我好像对你太卖力气了。” 付荷作为一个连孩子都生了的妇女同志刷地红了脸:“活该。” 然后,她好奇道:“话说,你真的有安排保镖给我吗?我走在大街上急停了好几次,一个也没揪出来。会不会你这一走,他们只拿钱不做事啊?” “不会,因为他们和我说了,你走在大街上急停了六次,闪电回头什么的……好好笑。”史棣文轻笑,“付荷,你只管一切照常,他们不会妨碍到你。” 回想自己的“闪电回头”,付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快去忙吧。” 人均消费近千元的火锅店,薄薄几片霜降牛肉,这一场“才刚哪到哪”的庆功宴,又是秦思缘为毛睿痛下的血本。 之前,瑞元拿下凯文,秦思缘陪毛睿大跳探戈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接着凯文出事,毛睿作为一个编外也跟着急火攻心,长了一嘴的口疮。 再接着托史棣文的福,瑞元拿下严律师,毛睿不治而愈。 秦思缘做戏做全套,便有了今天这一顿庆功宴。说来,毛睿无所谓自己是不是被逐出家门,他怕只怕瑞元前途一片黯淡,害秦思缘的路越走越窄。他没本事归没本事,但对秦思缘的感情是最最真挚的三个字:要她好。 假如她跟了他,落得每况愈下,他小小年纪怕是会郁郁而终。 瑞元上下,都在秦思缘的示意下欢天喜地,都当毛睿还是个孩子,外面的世界险不险恶,与他无关。 总之是齐心协力“保护我方毛睿”。 饭局过半,毛睿和人换位子换到付荷旁边,对付荷窃窃私语:“我向秦思缘求婚了。” “她怎么说?” 毛睿摇摇头。 不出付荷所料。 秦思缘有太多太多不能点头的理由,她离异且育有一个上中学的女儿,以及瑞元此时此刻生死未卜。像毛睿这样一个蓄着背头,但骨子里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的男人,是能做她们母女的依靠,还是能做瑞元的支柱? 恐怕只能和她们同归于尽吧? 她对他喜爱归喜爱,但不能活生生殉情吧? 毛睿苦着脸:“你倒是给我出出主意。” “怎么你也拘泥于形式了呢?”付荷不解,“你说过的,只要和她在一起,无所谓私定终身。” “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我爸妈说,只要我娶了他们的人选,他们随便我在外头胡来。”毛睿咬着牙,说到激愤处脑袋一颤一颤的,背头两侧的碎发一绺绺往下滑,“这不就是说,私定终身叫‘胡来’吗?没有婚姻的在一起,我的爱人不能叫爱人,只能叫情人。所以婚姻不是形式,是结果,是他妈的结果。” 付荷情不自禁在桌下给毛睿鼓了鼓掌:“有道理。” 毛睿呼出口闷气:“你和Steven也是,得有目标啊……” 付荷未置可否。 莫非婚姻真的是爱情中绕不过、逃不掉的猛虎,更是抗拒不了的美好?目标?以结婚为目标?史棣文说他和她能行,说高惠那边,他尽快。他这两句话的目标,大概也在于此吧? 五年来,她批判了他一百次,也推开、逃避了他一百次,总要信他一次吧? 总要无条件信他一次。 所以当晚,付荷和厚福有了这样的对话。 厚福不肯睡,腻在付荷身上叽叽喳喳个不停:“妈妈今天好美,脸上滑滑的,眼珠好大一颗……” “再数数,只有一颗吗?” 厚福当真一、二地念出来:“好大两颗!” 付荷被哄得合不拢嘴:“厚福啊,找一天,妈妈带你去航天博物馆好不好?没准儿……再重新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 这一天,史棣文没有再打来电话。 付荷将手机调作震动,搁在枕边,浅浅地睡到天亮。 接下来的第二天和第三天,史棣文都没有再打来电话。 付荷只当他在忙。 她过了无事生非的年纪,用不寻常的步调同一个不寻常的男人走到了今天,直截了当便是他们最大的收获。男女间无谓的揣测,那些弯弯绕,与他们毫不相干。所以即便她心神不宁,一共打翻了三杯水,将同样一场会开了两遍,以及追了一次尾,她仍一心……只当他在忙。 到了第四天,史棣文致电付荷。 用的却不是他自己的号码。 但无所谓。 毕竟他带来的是好消息:“付荷啊,明天……我明天就回去了。” 但他在停顿了一下后,下一句话令人摸不着头脑:“今天几号?” 纵然付荷有话到嘴边的种种疑问,但也先老老实实回答了史棣文这个小儿科的问题:“二十三。” “二十三?”史棣文一惊,“你确定今天是二十三号?” 若不是有了这一句话的音量作对比,付荷还以为之前史棣文那奄奄的气息是因为千里迢迢外信号的不佳。 接着,史棣文自言自语:“二十三……那不是明天,是今天,今天才对。” 付荷一头雾水:“史棣文,你的中国话能不能别让人这么费解?” 再接着,电话中传来一把……又或者是两把、三把操着日语的男声,他们同史棣文公事化地交涉着什么。 史棣文的日语算不上灵光,大概听还能听懂,但不会讲。 所以他的发飙是操着冷冰冰的英语质问对方要做什么。至于是谁先动手,付荷不知道。打斗声不过寥寥几拳脚,在场的又貌似个个都是硬汉,没有人呼痛,所以是谁打了谁,付荷也不知道。 从始至终,付荷屏息凝神。 最后,史棣文“友好”地对对方说再给他半分钟的时间。 而后他还有闲情逸致对付荷笑了笑:“抱歉了,明天恐怕……恐怕还回不去呢。但我答应你,尽快。还有,被我找到一家超赞的天妇罗……” 电话是被人硬生生掐断的。 付荷拨打史棣文的电话,关机。 而史棣文刚刚来电的号码,是一个加密号码。 这一天,付荷反倒没前两天那么慌了。 她至少对一件事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那就是史棣文出事了。 下午两点,付荷得到消息,文勇提供的诊断书是伪造的。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假的“精神病”,即真的歹徒。所以他没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被判处故意伤害罪。 下午四点,Zoe致电付荷,说明天去不了黑糖酒吧了,因为乔先生今天从东京返京。 下午六点,Zoe第二次致电付荷,说乔先生抵京,Steven和乔先生同去,却没有同回。 她身为老大的女人,不便过问“老二”的行踪,只能帮付荷到这里。 然而下午六点半,Zoe第三次致电付荷,说她听到了乔先生的一通电话。 她听到乔先生说必要时加大剂量,如果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他们好看……等等。Zoe不知道这三言两语是不是和史棣文有关,但付荷知道十有八九。 于是,付荷不难将所有事串成一串。 在乔泰股份的成立酒会上,文勇因为她尚不知晓的原因,对她动了刀子,可能是针对她,也可能是巧合。而史棣文本着宁错杀,不错放的原则将他的“亲信”通通留给了她。而眼下,同样因为她尚不知晓的原因,乔先生十有八九用下三滥的手段,比如药物,将史棣文扣押在了东京。 他或许已昏昏沉沉了两三日,所以无法联络她。 或许他今天也不该醒来,但他醒来了,手机自然不在他身上,不得不用其它电话联络了她,直到被人制伏。 所以……他连今天是几号都不知道。 二十三号。 他本该在今天二十三号和乔先生一同返京的。 可惜他没能做到,转而,若无其事地向她推荐了天妇罗。 付荷不是傻子,史棣文也不会当她是傻子,所以,无论他怎么若无其事,她都不会上当。 所以她知道他是在对她说:付荷,别乱来。 晚八点,付荷下班,在停车场使出吃奶的力气嚷嚷了一句:“出来!” 不相干的人纷纷对付荷行注目礼,唯独史棣文的人无动于衷,将“暗中”进行到底。 无计可施的付荷上了车,两条手臂直直地撑住方向盘,怒火、悔恨和惧意一股脑儿冲上来,额头的筋脉一条条鼓胀。 忽然,有人敲响了她的车窗。 她猛一转头,看是汪水水。 ☆、周六见 付荷按下车窗,看汪水水脸色并不好。也对,就算她长得像小龙女又如何?谁规定小龙女就没有面黄肌瘦的时候? 付荷先下手为强:“你不会是路过吧?有话和我说?但除非你有Steven的线索,否则什么话都别说。” “线索?什么线索?”汪水水一无所知,“他怎么了吗?” 付荷灵机一动,下车,车门险些撞到汪水水。 然后她对汪水水悄声说了两个字:“打我。” 汪水水疑惑地瞪大了她小鹿般的眼睛。 付荷没在开玩笑:“我有原因的。让你打,你就打。赏我一巴掌,我会谢谢你的。” “我不懂……”小白兔仍扭扭捏捏。 付荷下猛药:“Steven出事了,你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打我。” 就这样,汪水水给了付荷一巴掌。 轻,太轻,以至于付荷活脱脱一个影后,头一甩,带着整个人跌跌撞撞栽向车头,砰地一声。 下一秒,汪水水的手被人反剪到了背后。 嘎嘣一声,差点没断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付荷揪住了来人:“放开,放开她!我没事。” 来人不是生面孔,是那天在“荷”度假村,付荷识破的保护史棣文的两个练家子中的其中一个。付荷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有没有Steven的消息?” 一无所获。 汪水水一场戏看下来,直到付荷要走,拦在付荷的车头,一副要么你给我答疑解惑,要么你从我身上碾过去的决绝。问题是……谁能给付荷答疑解惑?付荷将头探出车窗:“我只能向你保证,Steven不会有事。” “你拿什么保证?” “因为他这样向我保证。” 付荷倒车,驶走,都没顾得上过问汪水水此行的来意。 至于那练家子名叫大克,一身好本事,自然也不会落在汪水水的手里。 然后,付荷致电了于敖。 巧了,于敖说他在嘿摄汇。 付荷抵达嘿摄汇时,于敖在门口等她,说里面还有客人。 在里面操刀的摄影师不是最初那两个了,换了人,但也是业内的佼佼者。说话间,客人结束了拍摄,在门口同于敖道别。于敖像回事儿似的说了句谢谢光临。 “伤口怎么样了?”付荷没有要进去。 于敖便陪她站在门外:“再也端不了相机了。” 付荷心里咯噔一下。 于敖忍俊不禁:“你也太好骗了。说来我还得谢谢这一刀,皮开肉绽的时候,我开窍了,重操旧业是不可能了,但放不下这相机也是真的,偶尔来过把瘾也不错。你找我有事?” 付荷没有拐弯抹角:“你有没有耳闻乔先生和Steven不和?” 于敖微微一皱眉,是不解。 付荷追问:“你和乔先生没少打交道了,他有没有哪里对Steven不满?一句两句,话里话外的都算上。” “乔先生器重他,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大家都知道的不代表是真的!” 付荷话一说出口,收不回来,不得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心急了,冲你发什么火,这不是忘恩负义了吗?” 于敖大人大量地笑笑。 付荷请于敖好好养伤,便告辞了。等她上了车,于敖叫住他,说付荷,我只能猜猜看,如果乔先生对史棣文有不满,恐怕只有一点。乔先生这个人没有软肋,对他有价值的人,比如史棣文,大概也会被要求做到这一点,而付荷你……会不会是他的软肋? 转天,大克致电了付荷,说获米其林三星的天妇罗餐厅,在东京只有一间,面衣入口即化,包裹最应季的海鲜,最后用自制的柠檬汁代替天妇罗酱油,返璞归真。 而他们在快马加鞭地一一排查周边的酒店了。 再转天,Zoe给付荷传来消息,说乔泰股份明天有一场会议,出席会议的人员名单中包括Steven。 到了Zoe口中的“明天”,一大早,史棣文致电付荷,仍是加密号码,仍是若无其事:“话说,你有没有带厚福去航天博物馆?是不是把我那晚说的话都当耳边风了?” 付荷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儿:“我这不是……想等你回来,想和你一起带他去吗?” “周六,我们周六一起去。” “你不会放我们鸽子吧?男人最最要不得的就是言而无信。” 史棣文轻笑:“周六几点?我去接你们?” “我们直接在航天博物馆门口见吧,九点可以吗?” “没问题,那……周六见。” 付荷哽咽:“好,周六见。” 以五年为分母,付荷和史棣文通电话的次数少之又少,而这一通也和之前的大多数大同小异,都是直截了当,精炼到无情。可又怎么会无情?抽丝剥茧,怕只怕多说一句,那种种被遮掩、压抑和束缚的情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当天,郑香宜找到付荷,说于泽退役了。 就飞镖这一项运动和于泽的年龄而言,他退役得为时过早了,不过他肩关节的伤痛让他别无他选。 至于源头,要追溯到郑香宜被于泽封为“幸运女神”的时期。 什么幸不幸运,女不女神的,那都是虚的,实实在在的真相是于泽为了不辜负郑香宜的厚望,训练过激,在频频摘金夺银后,也落下了将伴随他终身的伤痛。 同时,他那不计后果的性子,也令他失去了执教的机会。 所以眼下和郑香宜越来越“不合拍”的于泽,并非什么喜新厌旧的bad boy,只是个再无一技之长的退役运动员而已。 若真的和父母,和于氏集团翻脸,他要何去何从? 郑香宜急得团团转:“表姐,这可怎么办啊?” 付荷斩钉截铁:“怎么办?怎么办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养他啊!你让我说他们男人什么好?男儿当自强也不是这么个当法,是说不流血,不卖命,就不算当自强了吗?香宜,你在乎他吗?在乎的话,从今往后就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别再让他冒哪怕一点点的风险,把他养得白白胖胖,长命百岁!” 语毕,付荷眼圈红得比郑香宜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她这话,也是说给她自己的。 紧接着,郑香宜给付荷怼了回来:“养他?我的事业好死不死在这个节骨眼上蒸蒸日上,光是这一点,就让他妄自菲薄得够够的了,你还让我养他?表姐,你到底懂不懂男人啊?” 这一天稍后,Zoe又给付荷传来消息,说Steven未能准时抵京,缺席了那一场他本该出席的会议。 对此,乔先生暴跳如雷。 付荷抓住了重点。 Zoe清清楚楚说的是史棣文“未能准时抵京”,所以,他迟了归迟了,但是回来了。 周四,史棣文给付荷发来消息:后天见。 付荷几乎忍无可忍,为什么……不能打一通电话? 最后,付荷回复:好。 周五,史棣文又给付荷发来消息:明天见。 付荷没有回复。她接连输入了三遍“好”,又一遍遍删除。她几乎要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了,却又不敢贸贸然对他发脾气。 周六,早上八点半,付荷带着厚福抵达航天博物馆。 付荷给厚福从头到脚置了新装,尤其给他穿了一件淡粉色的T恤。这小子遗传了史棣文,将淡粉色穿得比女人更天衣无缝。 九点,史棣文没有出现。 九点五分,史棣文没有出现。 在此之前,付荷等了多少个日夜,此时此刻,却熬不过这区区五分钟了,拨打了史棣文的电话。 没人接。 游客们有序地入场,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化为乌有。付荷不断致电史棣文,直到九点十分,还是没人接。厚福的小手从付荷汗津津的手心里滑下去,他在裤子上擦了擦,再握回来。 “妈妈,脚痛……”他怯生生地抗议。 因为穿了新鞋子。 付荷收了手机,一把将厚福抱起:“妈妈抱,我们回家。” 就在这时,有入了场的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簇拥着什么折返出来。 那是一位“宇航员”,笨拙地向付荷和厚福走来,一路上跌跌撞撞,而即便他全副武装又如何? 那不是史棣文,还能是谁? 顿时,付荷哭笑不得。 今天穿了新装的,正因为新鞋子而痛不欲生的除了厚福,还有她。因为他史棣文理应闪亮登场,理应万众瞩目,那她们母子总不能拖了他后腿。结果,他倒是万众瞩目,却是这一副滑稽相,真让人……恨不得装不认识他。 史棣文急刹在付荷和厚福的面前,一歪头,对厚福挥了挥手。 厚福多云转晴,咯咯笑出声来。 史棣文弯腰,对跟屁虫一般的孩子们比手画脚,末了,靠孩子们齐心协力,才吭哧吭哧把他的头套拔下来。 孩子们把头套当宝贝一样抢。 史棣文一边抓发型一边嚷嚷:“小心小心,别弄坏了,哥哥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定做的!” 立定后的史棣文,发梢挂着汗珠,仍穿得像个面包。 “迟到了,”史棣文呼出一口气,“都怪这一身行头太难穿了。” 付荷要说的话太多了,主次乱糟糟的一锅粥:“你……你不会中暑吧?” “快了,所以我得速战速决。”史棣文微微俯身,面对厚福,“厚福小朋友,付翱先生,我……是你的爸爸,史棣文,又名Steven,中英文两用。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宇宙无敌 付荷入神。 尽管厚福从第一面就“蒙”对了史棣文这个爸爸,但这是史棣文第一次以爸爸的身份在厚福面前亮相。 史棣文继续:“你妈咪说我是宇航员,是骗你的,但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好在我不介意角色扮演,以及带你来这里长长见识也是好事。我这个样子呢,就是宇航员了,但到此为止。至于我究竟是什么人,究竟做什么事,你将来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 史棣文一边说,一边“蜕皮”。 付荷措手不及:“你说带他来这里,是要让他了解宇航员,好对小朋友侃侃而谈。结果你……你拆穿我。” 史棣文穿了黑色牛仔裤和黑色T恤,闪亮登场:“这不叫拆穿,叫一步到位。” 此外,付荷建议史棣文:“和他讲话你不要太文绉绉了,否则对牛弹琴。” “有你这么说儿子的吗?” 接着,史棣文问厚福:“小子,我是谁?” “爸爸!” “我是宇航员吗?” “不是!” 史棣文给了付荷一个眼神:喏,重点他都get到了。 史棣文要从付荷怀中接过厚福。大的一伸手,小的便扑了过去,这一对父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无师自通。胖嘟嘟的厚福坐在史棣文的小臂上,仿佛小小一只,二人怡然自得。 也没个铺垫,史棣文问付荷:“我们能kiss一个吗?” 他不知道厚福的词汇量里包不包含kiss,只能碰碰运气。 付荷一慌:“开什么玩笑?你忘了上次……上次在你家,多悬啊。” 厚福在东张西望,付荷在史棣文的另一侧对他窃窃私语:“在小孩子眼里,kiss这件事就是好端端的两个大人抱在一起咬来咬去是有仇吗?” “谁说要抱在一起咬来咬去了?”史棣文细细又戏谑地打量着付荷。 付荷自作多情了:“你是说……就啵的一下?” 她别开脸,连日来按捺的不安、心悸和后怕就这样齐刷刷地找到了突破口,再杀回头来,便凶巴巴道:“史棣文,耍我很好玩是不是?” 跟屁虫一般的孩子们抢着头套渐行渐远。 史棣文对厚福好商好量:“小子,帮个忙。脸面向我背后,从一默数到十。” 就这样,厚福乖乖搂住史棣文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一,二……” “默数……”这一次,史棣文高估了厚福,不得不翻译大白话,“就是不出声地数。” 厚福不再作声。 即刻,史棣文倾身,吻住了付荷。 这是付荷期待的kiss,也是史棣文从始至终要给付荷的kiss,才不是“啵的一下”,才不是蜻蜓点水。 这个男人,他说涉险便涉险,说迟到便迟到,也随便他怎样的“奇装异服”,随便他怎样“耍”她,她还是回吻了他。她情不自禁地踮了脚尖,一抓史棣文胸前的衣料,使得这个吻更加结结实实。同样,她的“火气”令史棣文喉间闷闷地嗯了一声。 但随即,他抽身:“时间到了。” 果然,下一秒,厚福回过头来:“十!” 付荷用手挡了挡发烫的脸颊:“你太低估他了,他可以数到三十。” 史棣文轻笑:“我是太低估你了。” 史棣文才一撂下厚福,付荷便替厚福开了口,说为了今天的约会,她给厚福穿了新鞋,厚福直嚷嚷脚痛。史棣文苦恼,说难道我要一直抱着他?我的T恤会皱的…… 说着,他将厚福举过头顶,让厚福骑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能这样了。” 厚福兴奋得张牙舞爪,哇哇怪叫。 史棣文也好不到哪去,直呼厚福的大名:“付翱!别破坏我的发型好不好?” 付荷吃了一把厚福的醋,对史棣文幽幽地说我今天穿的也是新鞋…… 史棣文一句话就把付荷怼回去:“我的又何尝不是新鞋?” 游览在无言中拉开了序幕。付荷瞥了一眼又一眼本该滔滔不绝的史棣文,说你倒是给他讲讲啊!史棣文礼貌性地一笑,说你当我是百科全书吗?这真的不是我强项好不好? “下礼拜我们去动物园好了。”付荷随口。 史棣文没说话。 付荷第一次是随口,第二次不是:“找个时间,我们去动物园怎么样?” “来,跟上。”史棣文握住付荷的手,加快了脚步。 他驮着厚福,握住她的手,追上了一队小学生,带队老师的讲解字正腔圆。他对她挤了一下眼睛,无非是说,我聪不聪明?让儿子听就听专业的。 捎带着,他将她动物园的提议蒙混了过去。 付荷终有这一问:“这几天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史棣文随着带队老师的讲解,有板有眼地看了看“嫦娥奔月”,一心二用地回答道:“舟车劳顿,人一累,心就累,怕你一声喂,我一不小心就会哭哭啼啼,找你诉苦。” “诉啊,”付荷发自肺腑,“有苦你就诉啊。” “眼睛痒,帮我揉揉。”史棣文双手稳着脖子上的厚福,求助付荷。 “哪边?” “两边。” 付荷代劳,手指收回后却是些微的湿漉漉。 有小学生眼尖,觉得付荷和史棣文的小动作比展品更有趣。 带队老师可不这么觉得,要下逐客令。但她一抬眼,对上史棣文,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虽然这男人摆明了有妻有子,但光是这么看看,也养眼不是? 于是,厚福被默认为了插班生。 天时和地利之下,史棣文便对付荷诉了苦。 被于敖说中了,乔先生对史棣文唯一一点不满,便是不满他对付荷的情难自禁。 最初,乔先生还冠冕堂皇,对史棣文说我这般这般是为了你好,女人虽然是好东西,但只能是锦上添花的花,你若把她当命,她就会要了你的命。后来,乔先生对史棣文摊牌,说你知道我是靠什么坐到今天的位置吗? 是占有欲。 我靠的是对一切有价值的人和物的占有欲,那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只要我觉得你是我的,你就是我的。 换言之,乔先生觉得史棣文是他的。 再后来,乔先生掂了掂利弊,觉得与其对付荷不利,搞不好让史棣文反弹,还不如直接给他本人一点颜色看看。东京之行,公事在第二天下午两点结束,史棣文在第二天下午两点半陷入了昏迷。 此后,镇静剂被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体内。 乔先生什么都没说,无声胜有声地让史棣文认清一点:他将他人的身体和自由视如草芥。 怎奈何史棣文无所谓做草芥,却不做逆来顺受的猫猫狗狗。 乔先生自认为恰到好处的这一招,还是让史棣文反弹了。 乔泰股份的股东大会,原计划由史棣文主持大局。乔先生掐算好了史棣文的镇静剂剂量和归期,却被史棣文将计就计了一把。他“额外”昏迷了三个小时,硬生生误了航班。 等史棣文“弱不禁风”地抵京时,股东大会不了了之地落下了帷幕。 据Zoe说,乔先生发了好大的脾气。 至此,史棣文和乔先生的敌对,如同第一道烈阳刺穿了层层乌云。 诉完了苦,史棣文的结束语如下:“付荷,我们……恐怕要先降温一阵子。” “降温。”付荷温顺地点点头,“不过,怎么个降法?” 史棣文并没有答案:“就……尽力降。” 二人走得近,付荷一摆臂便轻轻蹭在史棣文的身侧:“我们降了温,乔先生就会作罢?” “一定。因为乔泰股份不能没有我,但我总得先收敛收敛,不然他下不了台阶的。” 付荷不语。 “拜托,你说点什么。” “降温?史棣文,我们有好好热乎过吗?” 史棣文嘴上抹了蜜:“可以的话,我会一天二十四小时缠着你,吃饭的时候也要手拉手,你说错话就亲你,把力气都花在你这一米五八还是一米六的小身子骨上,下不了床也在所不惜……” 付荷认输:“好了好了,热乎过,我承认,我们在心里热乎了五年了。” “嗯,在心里,你这用词真到位。” “这条路……你一定要走到底吗?” “一定要。”史棣文淡淡道,“我知道,你不在乎我有没有钱,但我至少要用钱……从高惠的手里换回自由身。另外,乔先生这条路开了头,就没有半途而废,要么一辈子被他踩在脚下,要么扳倒他。” 史棣文的最后一句话应了景:“付荷,我能扳倒他,谁让你的男人……宇宙无敌呢?” 这时,一声闷响,厚福的小脑袋歪在了史棣文的头顶上。 史棣文吓了一跳,不敢动,挑了挑眉。 “睡着了。”付荷哭笑不得,“对他来说,宇宙这东西太深奥了。” 终于,那带队老师忍无可忍,可还是对史棣文狠不下心,便拿付荷开刀:“咳咳,我说这位妈妈,您带这么小的宝宝来参观,会不会太拔苗助长了?再有,秀恩爱也要分场合,这儿都是祖国的花朵……” 不等付荷致歉,史棣文连声道:“抱下来,抱下来。” 付荷忙不迭将厚福从史棣文的脖子上卸货,抱在怀里。 史棣文舒了口气,单手扶着后颈转了转:“这位老师,但凡您的讲解生动那么一点点,我儿子也不至于睡着。” 对方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但总体上还是以羞答答为主。 史棣文首战告捷,越战越勇:“再有,老师您说的将从月球取样返回的航天器是嫦娥五号,不是嫦娥三号,人家三号2013年就出发了,该完成的任务也都完成了,但回不来了。此外,我国的运载火箭是用‘长征’命名,老师您说的‘神州’是航天飞船。借用您一句话,这儿可都是祖国的花朵,您这么误人子弟不太好吧?” 鸦雀无声中,厚福发出扑扑的鼾声。 付荷对厚福窃窃私语:“恭喜你,有个宇宙无敌的爸爸。” 带队老师黑了脸:“我……我口误!” “当然,这么小儿科的问题,您当然是口误。可只要您少看我几眼,何至于口误?人家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变成了路。要我说,世上本没有秀恩爱,看的人多了,就变成了秀恩爱。您说呢?” 说完,史棣文从付荷怀中接回厚福:“我们走。” 留下那带队老师就差跳脚了。 ☆、钻石 付荷一边走,一边拱了史棣文一肘:“你也太毒舌了。” “有吗?”史棣文不以为然。 “有,”付荷自省:“我们真的有秀恩爱,所以错真的在我们。” “她错在不该冲你。” “不该冲我,难道冲你?谁舍得啊……”付荷一转念,“你不是说,航空航天不是你的强项吗?” “我这种水平只能算常识好不好?” 走出博物馆,付荷问我们是不是要就此别过了?史棣文没有直接说是,或者不是,只说我送你们到车上。 好天气,厚福一下子复苏,一只小手胡乱揉了揉脸,从史棣文的怀里溜下去,蹬掉磨脚的鞋子,穿着袜子哒哒地跑向了停车场反方向的草地。 付荷借机:“你说的,要送我们到车上。” “说话算话。”史棣文长臂绕上付荷的肩头。 油亮的草地上星星点点地装饰了紫花地丁,已经有几户人家在嬉戏了。 厚福撒了欢,可到底比其他的孩子更持重,只蹦蹦跳跳,不大出声。 史棣文拉着付荷坐下,脱下了她的鞋子。 付荷一惊,盘了腿:“你干嘛?” “有没有磨出水泡?给我瞧瞧,水泡有多大,将来我送你的钻石就有多大。” “此话当真?”付荷摆出一副拜金相。 “君子一言。” 付荷伸了脚,小脚趾上一枚水泡比指甲盖儿还略略大了一圈。 史棣文用拇指抚过:“嗯,还不算狮子大开口。” 几米开外,厚福蹲下身,大概是找到了有趣的蚂蚁。 付荷抱膝坐好,问史棣文这会儿是不是有人监视我们?史棣文说没有,出门后兜了几个圈子,该甩的,通通甩掉了。接着,付荷问得直白:“那你为什么还急着走?” 史棣文随手捻了一根草:“不急着走,难道要婆婆妈妈?我说我们要降温,那就是不得不这么做。来者不善的尾巴我甩得掉一次,不代表甩得掉每一次。乔先生暂时不会动你和厚福,只是暂时不会。只有我远离你们,你们才能百分之百的安全。” “我们可以一起走人啊。”付荷漫不经心道。 “什么?” “我说,你、我,再加上厚福,我们可以一起走人。那个叫‘荷’的度假村不是你的地盘吗?可不可以作为我们的根据地之类的?” “你肯跟着我躲躲藏藏?” 付荷将下巴垫在膝头:“过去你凡事都由着我,如今,妥不妥当的我都交给你做主,只要你说可以,我就肯。” 史棣文的浅笑渐渐绽开,他抬手,揉了揉付荷脑后:“小荷啊,你是真的好。” 后来,付荷问史棣文,在东京,大克有没有顺着天妇罗的线索找到他。 史棣文说有。但好在,大克等人迟了一点点,没有硬碰硬地浮出水面。否则今天的乔先生和他,就算是装,也装不回过去的风和日丽了。如此一来,时候未到的他会更处于劣势。 “我是不是太多嘴了?”付荷问,“反倒害了你。” “才怪。”史棣文将手环到付荷腰后,“当时我提天妇罗,是真的在向你求救。” 再后来,史棣文揪了狗尾草,给厚福编了个头冠。 厚福撇撇嘴,怪嫌弃地:“女生才戴!” 史棣文气不过:“爱戴不戴。” 付荷失笑:“你跟小孩子斤斤计较?” 史棣文不依不饶:“对对对,女生才戴,我将来编给你妹妹戴。” 付荷和厚福相顾一愣。 史棣文问付荷:“你有异议?” “不敢。”付荷笑道。 付荷还对史棣文说了汪水水的事,说汪水水来找她,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惜来错了时候,被她堵回去了。 史棣文说,自从那一场网球赛后,他与汪水水便“绝交”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汪水水所为何事。 最后,付荷带着厚福同史棣文一并于十二点五分返回停车场。 厚福玩累了,屁股一撅,爬上车。 车门开着,史棣文将手臂搭在车门上,和付荷话别。他要过她的手机,输入了一串号码,说以后用这个号码联络他。 付荷垂着头:“你说要给厚福生个妹妹,是随便说说的吧?” “不是。” “哦……” 史棣文一抬付荷的下巴:“有话直说。” “我不想太快。” “正好,我也不想太快。我们对厚福有多亏欠,你知道,我也知道。所以你想再等等,多宠宠他,我正好和你不谋而合。” 付荷如释重负:“太好了,我们达成共识。” 史棣文凑到付荷的耳边:“那我们捎带着在那方面……也达成一下共识。你能不能别总在关键时刻煞风景地提什么安全措施。付小姐,你每次从头到脚红得像个煮熟的虾子,使不出半点力气,我拜托你把最后这一点操心也丢掉,好好投入行不行?我有分寸的。” “我……你!你以为我爱操心啊?” “所以说,你就专心一点,想抓紧我,就抓紧我,想让我快一点,就大大方方说快一点,你相信我做人做事的同时,也请相信我的分寸。” 史棣文的露骨,让付荷要爆炸了:“好了好了,达成共识了!打住!” 史棣文弯腰,对车里的厚福一指另一侧的车窗:“小子,向右看齐。嗯?左右不分吗?那边那边,向那边看。” 厚福将头别向另一侧。 史棣文站直身,给了付荷一个拥抱:“以后再和我约会,不管你身上穿什么,脚下只管穿球鞋,我发誓,再不拿你的身高做文章就是了。” 付荷侧过脸,贴在史棣文胸前:“身高身高,我敲断了小腿骨,再去接上一截好不好?你倒是说说看,接多少合适?” “你现在就合适,”史棣文言之凿凿,“你现在这样配我刚刚好。” “爸爸!”厚福在车里抗议,“脖子痛。” 史棣文放开付荷,再一次弯腰:“好了,向前看。” 十二点十分,付荷带着厚福对史棣文说了拜拜。从九点十分计算,这一场二大一小的约会也不过三个小时而已。 这一天正逢郑香宜一家三口去付有余和康芸家坐坐。付荷带着厚福过去时,家宴刚刚结束,康芸和表姨在撤桌,表姨父陪着付有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郑香宜扒着要端走的红烧肉,临了临了又用手拈了块扔进嘴里。 厚福一进门,闻着饭香,咕咚咽了口口水。 康芸反应快:“没吃饭啊?” 付荷换鞋。 康芸谁谁也不避讳,自言自语:“这叫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和爸爸出去,怎么没吃饭就给打发回来了啊?” 和爸爸出去,这风声指定是厚福走漏给康芸的。 关于厚福的爸爸,在付荷的至亲里升级为了不是秘密的秘密。 有人眼见,比如郑香宜。有人耳听,比如康芸和表姨、表姨父。还有人既眼见又耳听,比如付有余。但众人心照不宣,还从未将这个人、这个话题摆到桌面上。 “太忙。”付荷一头扎进了厨房。 康芸追着:“什么?” 付荷面不改色:“我说,厚福他爸爸太忙。” 付荷这一不遮遮掩掩,反倒把其余人震住了,没人接下文。 下午,付荷和郑香宜手挽手去逛街。 付荷大刀阔斧地买了三双球鞋。 郑香宜花了四个小时,频频出入试衣间,却醉翁之意不在酒:“表姐,走,我们去逛逛别的。” 而郑香宜口中的“别的”,是万界珠宝的一间珠宝行。 于泽身穿酒红色制服,一句欢迎光临在他抬了头,和郑香宜四目相对后,没能有始有终。 郑香宜追问:“欢迎光?什么叫欢迎光?” 于泽补充完整:“临。” “哦,我还以为欢迎光脚呢!”郑香宜明摆着是来闹事的,“我还真的是光脚不怕你穿鞋的!” 这一身酒红色制服,是于泽用“折中”换来的。于夫人对郑香宜的封杀,于泽没说行,可也没说不行。作为等价交换,于夫人给了他于氏集团旗下的万界珠宝的一席之地,可也是最最底层的一席之地。 隔着柜台,郑香宜一屁股坐在高脚凳上,看都不看便手底下一划拉:“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拿来我看看。” 于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奕奕:“香宜,我说了,你给我时间。” 付荷识相,要回避,手机正好一响,应付地笑了笑,便闪去一旁。 电话是Zoe打来的,她说她今儿个闲下来,又去了黑糖酒吧。 程韵伊坐镇,自斟自饮了几杯后,醉醺醺地坐到她对面,问她为什么对黑糖情有独钟?不等Zoe胡编乱造,程韵伊说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黑糖月月亏损,扛不住了,要关门大吉了。 付荷对Zoe直言:“你不用去黑糖了,忘了它吧。” Zoe却道:“忘了?我不!这程小姐和周先生为了维持黑糖,做牛做马、拼死拼活的好有趣,所以……我要投资黑糖。” 付荷来不及和Zoe详谈,不远处,郑香宜和于泽一触即发。 郑香宜问于泽,说你不就是要比我有本事吗?这不难!今天我把我的账户都刷爆,都计入你的业绩,你不就比我有本事了吗?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包起来。 于泽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走人就是了。 结果,他还真躲不起。 郑香宜换了一个柜台,说这个镯子给我包起来,不不不,不管大小,我要了。 女店员一伸手,于泽远远射来一支纸飞镖,正中女店员的指尖。 女店员忙不迭将双手背到身后。 郑香宜再转战。 另一名男店员的虎口难逃于泽的第二支纸飞镖。 第三回合,纸飞镖告罄,于泽射出一只圆珠笔,击中柜台后二指宽的锁扣,叮的一声余音久久不散。 就算是虎落平阳,他于泽也是于家的二少爷,没人敢对他说个不字。 最后,于泽警告郑香宜:“下一个就是订书器了,你别逼我。” 郑香宜志得意满地挽着付荷告辞。她对付荷说,她最怕于泽没了脾气,只要脾气在,星星之火便可燎原。 ☆、花样美男 有了严律师的保驾护航,瑞元频频拿下乔先生手下的金牌交易员。 付荷和史棣文自航天博物馆一别后,仅有电联。 史棣文“假惺惺”地恭喜付荷,说保持这个势头,搞不好真有宏利和东升电子上赶着求合作的一天,届时瑞元大可以反过来摆摆架子了。 那时是晚上八点,付荷还在瑞元:“东京一行,你们是志在康尼电子?” 反观史棣文今天难得早早归了巢,倒在沙发上,嗓音懒洋洋的:“还真被你查到了。” “史棣文,乔泰到底在憋什么大招儿?” “你猜猜看啊。” “你们没必要甩开东升电子,除非……是一并甩开东升电子和宏利,难道乔泰要单打独斗?” “看来我Steven喜欢的女人果然有两下子。”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瑞元得偿所愿,合作宏利和东升电子,但到头来三合一地败给乔泰是不是?康尼是东升电子望尘莫及的,而乔泰有你Steven……”付荷越说越气急败坏,“有没有搞错?乔泰有你Steven就什么都有了,到头来我们这边上百号人通通在做无用功。” 史棣文不苟言笑:“抱歉付荷,做单软件这一块肥肉,我要独吞。” “抱歉?哪有下棋的人,对棋子说抱歉的道理?”付荷也是真咽不下这口气。 史棣文就事论事:“你做好你分内的事,有了金牌交易团队,瑞元即便无缘做单软件的市场,退回到传统运营上和其它中小公司拼一拼,饿不死。” “呵,你这是给瑞元找好了退路?” “力所能及。怎么说……我也是支持秦思缘和毛睿的。” “骗人。” “好吧我承认,我是为了你,顺便支持一下他们。” 付荷关掉了电脑:“不说了,下班。” “哎,好想你呢。”史棣文没头没脑抒了个情。 他的气息似切切地掠过付荷的耳畔,令付荷心痒痒地:“不如我……顺路去看看你?” “我楼下猫了两拨人,也许三拨。”这是史棣文的婉拒。 付荷用厉声厉色掩饰难以掩饰的失落:“史棣文我警告你,以后不许说想我,见都不能见,想也白想。” “好,记住了。” “那……挂了。” “可是,真的好想你呢。”史棣文存心,话音未落,笑了场。 付荷哭笑不得:“幼稚!” 晚上八点半的停车场,反常的空旷。付荷不算太疑神疑鬼的人,所以,在感觉到有人正从她身后悄悄抄上时,她暗暗拨通了史棣文的电话。 几乎是同时,来人自曝:“付荷。” “于敖?”惊魂未定的付荷转过身,“你怎么在这儿?” 接通的电话也不能就这样挂断,付荷只好挡住手机,任凭史棣文在电话另一端默默参与其中。 于敖所答非所问:“我找人查了文勇。” 除了史棣文,于敖也找人查了文勇。文勇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因自身破产引发的“仇富”一说到底成不成立一目了然,因为无论是史棣文还是于敖,都不难查出事后,有人付了文勇的妻子一笔可观的“抚恤金”。 于敖一语道破:“是乔先生,整件事是乔先生一手安排的。” 到这里,他和史棣文有了“分歧”。 史棣文说是他,他说是乔先生。 于敖向付荷迈了一步:“你怎么会把乔先生激怒到这个地步?只是因为你和Steven的关系,还是另有隐情?如果没有我替你挡下那一刀,他是预备吓吓你,还是真的会对你不利?” 接着,于敖回答了付荷刚刚的问题:“所以我在这里。” 也就是说,他怕有人暗中对她不利,那么他或许可以作为暗中的暗中保护她。 “我不会有事。”付荷回答不了于敖的问题,只能这么说。 而且,史棣文不会让她有事,她便不会有事。 于敖点点头:“总之……小心。” 付荷不喜欢沉甸甸的气氛,便豪气地用大拇指指向自己:“我吉人自有天相。” 值得一提的是,以于敖和付荷面对面的距离,付荷不难闻到于敖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 付荷上了车,驶出十几米又轮胎碾过地面刷刷地倒了回来:“于敖,像乔先生这样……这样深不可测的一号人物,你敬而远之不好吗?” 于敖弯下腰,直言不讳:“深不可测,你这个用词算含蓄了。” “我是十分乃至十二分的含蓄。” “可他能帮助我在于氏站稳脚跟。” “在于氏的位置,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这是一个相对论的问题。相比在于氏的位置,其他的好像更不重要。” 驶出停车场,付荷掏出手机,和史棣文的电话早早就中断了,可能是他挂断的,也可能是她不小心挂断的,通话时长仅仅三分钟。 付荷再致电史棣文,史棣文立即接通:“在哪?” 电话中传来车流声。 付荷反问:“你在哪?” “废话,当然是去瑞元的路上。” “你别飞车了,虚惊一场。”付荷保持着六十公里每小时的车速,“是我太神经质了,后面一阵脚步声,我就被害妄想症了。是于敖,他查到了文勇背后的人,好心来提点提点我。你也都听到了吧?” “他人呢?” “走了。” 史棣文那边有鸣笛声,代表他还在飞车:“你的被害妄想症没问题。在我以为,他于敖就是数一数二的危险人物。” 付荷好说话:“关于于敖的本性,我们暂时各自保留意见吧。” 史棣文言归正传:“我听到了,他说是乔先生。” “这一点,你也可以保留意见。” 史棣文话锋一转:“不过,他给你的这虚惊一场倒是也给了我一个非见见你不可的理由。” 付荷靠边停了车,掏出化妆包,补妆:“我在双槐路辅路,向西两百米。我再说一遍,别飞车。” “两分钟就到。” 可惜,付荷对着补妆的后视镜中,除了她欣欣然的面孔外,还有后方一辆银色尼桑。刚刚,它也停在瑞元的停车场中。付荷别过于敖后,转弯转得太急了,差点儿擦过它的车头。 付荷一声叹息:“教教我怎么才能甩掉尾巴。” 三秒钟后,史棣文当机立断:“我们改天吧。” 挂断电话,付荷解开安全带,后仰在了座位上。 三十一岁的她,和三十四岁的史棣文,不再有少男少女的莽撞,不再逞一时之快,奋不顾身。只是想见,就是想见,还是想见……像有根绳子一下下扯着脚踝,像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坏蛋在一遍遍怂恿,更像世间最美的一朵花,只要伸伸手,跳跳脚,便可采撷,可偏偏要锻炼你的定力,一动不准动。 过了好一会儿,付荷系好安全带,视线不由得调向左侧的高架桥。 史棣文的车子既堂而皇之,又不动声色地停在应急车道上。 车流的光线变幻莫测,再加上高架桥的海拔,付荷锁不定史棣文的面孔。 而他大概是对她笑了笑,绝尘而去。 这到底也算是见上一见了。 银色尼桑一路尾随付荷回了付有余和康芸的家。 付荷下车,它接着蹲它的。 楼道的声控灯又坏掉了,付荷跺了好几脚,周遭仍黑压压得叫人火大。当身后又一次传来可疑的脚步声时,她几乎要仰天长啸了。是乔先生的人吗?是银色尼桑的主人吗?还是哪个小贼或真真正正的幕后大boss?总不能还是于敖吧?要再打给史棣文求救吗? 可她似乎在生他的气,即便知道他小心驶得万年船是对的,可还是因为他的太小心而生他的气。 于是,付荷自力更生,疾走了几步,哐啷一声,抄上了某户人家丢弃的废旧花盆。 与此同时,那人发了声:“你这是夸我花样美男?” 这样不要脸的话,只会出自史棣文之口。 付荷没回头,胸腔因为心绪的波动起起伏伏。 史棣文悄悄跟上来,自付荷身后取下她手中的花盆,撂回原处:“这么小的花盆,栽不下我这么大号的花样美男吧?” 付荷被史棣文扳过身,二人位于两层楼中间的平地,她便低他太多。 史棣文出门出得急,穿着件平平无奇的白色T恤,黑色运动裤,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他打了个哈欠,说忘了带烟,这会儿烟瘾上来了,百爪挠心。 “苏烟?你等我,我去买。”付荷没有无理取闹,一开口,她便还是那个讲道理的她。 “有你也一样。”史棣文却这么说。 忽地,史棣文将付荷抱高,放在了楼梯扶手拐角处的那一段水平处。付荷落座那巴掌大的地方,硌屁股不说,为了稳住重心,不得不搂住了史棣文的脖子。 史棣文补充:“有你,谁还要烟啊?” 楼道里只一扇小小的见方的窗,早就被顽渍糊了个严严实实,月光、路灯,谁也透不进来。史棣文的双手揽在付荷的后腰上。付荷靠得稳稳当当,便将双手垂下,抚弄史棣文T恤的下缘。 那是一件旧T恤了。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可有时候衣也是旧的好,那手感软绵绵的叫人如痴如醉。 史棣文心平气和:“他的话,你不可以全信。” “你是说于敖?” “他有没有说,在哪里找到了文勇的妻子?那女人拿了钱,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挖地三尺找不到,倒叫他找到了?” “没有,他没说,我也没问。”付荷一转念,“或者,我可以问问看……” “不用了。”史棣文想都没想,“我可没给你联络他的借口。” 史棣文抽回一只手,抬高付荷的下巴,端详着:“这是什么新风潮?口红只涂上一半?” “还不是怪你反反复复?你说两分钟就到,我才涂了上一半,你又取消。”付荷用手背去抹。 史棣文拨开付荷的手:“我的错,我自己改。” 说话间,史棣文“俗气”地俯向付荷。 就在这时,半层楼之上,一户人家推开门,满室的灯光倾泻而出,刹那间让拥吻的付荷和史棣文无所遁形。 付荷不用回头,光是凭那灯光的来源便知道,那人家……正是她付家。 ☆、这一关我迟早要过 付荷忙不迭跳下楼梯扶手,转过身:“妈。” 史棣文悄悄退开半步,按兵不动。 康芸的震惊不亚于被“捉奸捉双”的那二人,硬着头皮:“我在阳台见你停了车,心说怎么这……这半天不进门。” 这时,厚福从康芸的腿边钻出了脑袋:“爸爸!” 这小子真是捅破窗户纸和推波助澜的一把好手。 史棣文只好一抬手:“嗨。” 康芸天人交战:“那个……进来坐坐。” “哦,好。”史棣文罕有怔怔的时候,但脚下没有拖泥带水,大步一跨,便挤到了付荷的前面,上楼。 而史棣文这一上楼,付荷汗如雨下。 因为史棣文的白色T恤并不是“平平无奇”,它背后是……透明的衣料,纵然他有着完美的背部线条,但势必会冲击康芸和付有余的审美。更因为史棣文的运动裤不是黑色,刚刚光线太暗了,付荷走了眼,这会儿真相大白,不,不是大白,是真相大红。 再加上他一双豹纹的人字拖…… 康芸带着厚福,先缩回了身。 付荷追上史棣文,一把揪住了他的裤腰:“站住,你给我站住!亲爱的,你穿的这是什么啊?你是自认为老娘最美还是怎样?” 史棣文回头,难为他花枝招展还能盛气凌人:“不是老娘最美,是本少爷最舒服。本少爷在家穿得宽松、透气,舒舒服服的有问题吗?谁知道被你呼之即来?谁知道你后头还有令尊令堂?” 付荷钻到史棣文前面,双手一拦:“我管你少爷老爷,你穿这样不能进去。” 半敞的门内,康芸和付有余也在嘀嘀咕咕。 康芸:起来,快起来,厚福他爸来了。 付有余:谁? 康芸:厚福他爸! 付有余:他……他来干什么? 康芸:你管他来干什么!别耗着了,穿整齐了出来坐坐,你不得撑撑场面?说不定是福不是祸…… 史棣文横跨一步,要越过付荷:“不穿这样我还有别的选择吗?难道你要我T恤倒过来?我无所谓的,我胸肌和背肌一样拿得出手。” “我是让你走。”付荷跟着横跨一步,挡住,“屋里那三个加一块儿也追不上你。” 在二人左左右右横移了几个回合后,史棣文双手握住付荷的肩头:“付荷,这一关我迟早要过。” 终于,史棣文“独领风骚”地进了付家的门。 付有余耷拉着脸,被康芸套了件衬衫,用轮椅从卧室推了出来。 史棣文进门,临危不乱地道了一句叔叔阿姨好,并伸长了手臂同付有余握手,不请自坐,将“美背”倚进了沙发,将踩着豹纹人字拖的双脚藏在了茶几下,如此一来,便只剩下一条大红色的运动裤熠熠生辉。 多少……好点儿。 “他叫史棣文,”付荷心乱如麻,“叫他小史,不,小文,算了,就叫他史棣文好了。” 厚福要刷存在感:“爸爸不是宇航员!” 史棣文对厚福一竖大拇指,继而不疾不徐:“我和付荷是同行,曾经在宏利外汇共事两年。阿姨,坐下说话吧。我做什么是其次,我知道您和叔叔关心的是我和付荷的未来,以及厚福的……归属,不如咱们坐下慢慢各抒己见。” 史棣文站是不能站的,只好劝康芸坐下。 付荷带头,落座一侧的单人沙发。康芸陪着轮椅上的付有余,落座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中间一条三人沙发,全归史棣文。 厚福坐不住,打游击。 九十年代末的房子,两室一厅,厅不大,算不上客厅,只能叫门厅,小房间用作卧室,大房间用作客厅,也就是五个人此时此刻欢聚一堂的地方。 付荷环视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常年有康芸机械化的擦擦抹抹,去年还翻新过一次,家具、电器虽然不高档,但样样锃亮,更有好几盆吊兰平添了生气,也算是……体体面面的一个家。 只是付有余衬衫的扣子张冠李戴着。 顿时,付荷没心没肺地要笑,拦下路过的厚福抱了抱,总算没失态。 她要笑,是因为这样一个寻常百姓家,仿佛和史棣文格格不入。 因为他是个“极端分子”,要么是红砖房、黄土炕,要么是金碧辉煌,上天也好,入地也罢,总之他不甘于中游。无奈,他喜欢的这个名叫付荷的女人,偏偏出自这样一个寻常百姓家。 史棣文直截了当,不问自答:“我会和付荷结婚。” 厚福明明听不懂这些,偏巧不巧欧耶了一声,活生生一个托儿。 惊喜一词,付有余和康芸各有各的演绎。 康芸是喜大于惊的。女儿不完整的人生又有了完整的机会?对方是付翱原装的亲生爸爸?这叫什么?这就叫好饭不怕晚啊! 至于付有余,他装过睡,他在装睡时眼见过遍体鳞伤的史棣文。 他在装睡时,不仅眼见过遍体鳞伤的史棣文,更耳闻他身处险境,而且有过一段婚姻,至今有一个亡妻的妹妹如同一株菟丝花攀附着他。付荷不知道付有余当时看懂了多少,听懂了多少,但就凭他对此守口如瓶,她知道他没少看懂,没少听懂,否则犯不着将此事当作“天大的秘密”。 眼下,光是史棣文的登堂入室,便足以让他惊大于喜了,更何况还说结婚? 真不亚于平地一声雷。 康芸指望不上付有余,只能自己上:“小荷,你有什么要说的?” 付荷没时间遣词造句:“我……我没意见的。” 史棣文补充:“她将来有任何意见,我都会采纳。” 康芸继续:“史……斯,斯什么来着?” “史棣文,小史,您怎么好叫怎么来。” “小史啊,你今年?” “三十四。” “父母?” “我爸去世了。我妈在老家,身体还不错。” “老家?” “辽宁。” “兄弟姐妹?” “我是独生子。” 天衣无缝的一问一答到此为止。康芸默默倒抽了一口冷气。 史棣文心领神会:“请问叔叔阿姨,这个上门女婿是怎么个上门法?是有约法三章还是家规多少条?个中细节咱们来日方长,慢慢磨合也无妨。但这头一条,厚福,付翱姓付……我不反对。” 有了史棣文这句话,康芸又来劲了:“何处高就?” “笼统地说,还是金融圈儿,细说的话……说来话长。” 康芸的重点是下一句:“那薪水?” “这个没准儿,但头一位数字后面,总会有一串零的。” “那存款?这要是大手大脚,赚再多也落不下仨瓜俩枣。” “存款、股份、不动产,林林总总算下来……阿姨,比您盘算的只多不少。” 康芸还真不掉链子:“我盘算的,可不是个小数目!” 史棣文一笑,势均力敌:“您放心,那也只多不少。” 付荷见缝插针:“妈,是我过去三十年都没给您往家带过一个像样的活口吗?您把求知欲全攒到今天了是不是的?您看看这都几点了……” 就在这时,付有余补上,且语出惊人:“什么时候……” 他毕竟是个病人,开口开猛了,后劲不足,重说了一遍才说完整:“什么时候结婚?” 相较于康芸的连环问,付有余这一问才问到了点儿上。 才问到了史棣文的“痛处”上。 这是史棣文最难回答的问题:“尽快。” 谢谢医学的发达,让付有余的头脑一天比一天灵光。尽快?单凭这两个字,付有余便知道这未来的上门女婿还且有困难重重要克服呢,大团圆还早着呢。说尽快的,十有八九是猴年马月。 “送客。”付有余下令。 康芸退到二线:“好端端地……这是怎么了?” “送客!”付有余勃然大怒,嘴角又抽搐地往耳根处斜了斜。 付荷胳膊肘往外拐:“爸,他不是客人,没您这么个送法。就算他是客人,他也是我的客人,轮不到您做主。别忘了是谁……” “付荷。”史棣文及时地唤住了付荷。 他旁观者清:这个时候硬碰硬只会是下下策。 所以付荷的话没有说完:别忘了是谁,对我的女儿身耿耿于怀,是谁造就了我和我妈,乃至你前妻的种种难处,所以你无权对我“不幸”的人生指手画脚,无权对我爱的这个男人下逐客令,无论他又多混蛋,都轮不到你替我出头。 偌大的三人沙发,史棣文坐在一头,挨着扶手这一侧的手臂,手肘搭在扶手上,指尖落在他的大红色裤子上,叫人不易察觉地轻轻敲点着,另一条手臂延伸至三人沙发中间的位置,四肢百骸,怎一个从容不迫。 从付有余和康芸,到厚福,始终没有人对他的大红色裤子多投去一瞥。 大概这就叫“驾驭”。 以至于连付荷都忘了他背后的风景,起身道:“我们走。” 说着,付荷抱上厚福,再回过头,只见史棣文一动没动。 毕竟……当事人可没忘他的透视装有多fashion。 只见史棣文自救:“不如,叔叔阿姨先请回房间吧。” 付荷这才一拍脑门儿:美背,他那刚柔并济的美背,要是就这么起身,会被付有余和康芸一览无余。 气氛怎么就不对了呢?康芸困惑归困惑,总得善始善终:“我送送你们。” “不客气阿姨,”史棣文微笑,“还是先请您和叔叔回房间吧,时间不早了,不耽误二老休息。” 康芸起身:“不差这一会儿!” 推托不掉,史棣文无声地看了看付荷。 付荷无计可施,但毅然决然对他摇摇头,无非是说别,别站,你和我妈的问答绰绰有余拿下一百分,和我爸的PK也算打了个平手,但你这美背一出……恐怕会前功尽弃。 ☆、石头剪刀布 就这样,史棣文保持着微笑:“阿姨,不如我们……来玩石头剪刀布吧?” 什么鬼? 付荷扶额,无力地任由厚福从怀里出溜了下去。 她对史棣文低语:“真有你的……” 史棣文开弓没有回头箭,修长的五指灵活地攥了攥,末了一握拳,伸向付有余:“叔叔,您先上?我听得出您话里有话,也听得出是什么话,但男人和男人的对话,未必要一板一眼,以后有机会我少不了陪您吞云吐雾,喝喝小酒什么的,到时候有要拿我出气的地方,我给您当沙袋打一打也没问题。但今天,咱先用石头剪刀布将就一回,输的,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如何?” 付有余和康芸纷纷一愣,架不住厚福捧场:“我要玩!” 刀光剑影,刹那间,厚福落败。 史棣文用手掌挥开厚福小小一只拳头:“手下败将。” 厚福噘着嘴回到付荷的身边。 “记住,胜不骄败不馁。”史棣文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赠送儿子一句大道理。 这也太不把付家人放在眼里了吧? 付有余火大:“我来!” 没有平手,史棣文手起“刀”落,拿下第一局。 付有余比厚福还小孩子气,说三局两胜。依旧没有平手,史棣文二比零。接着是五局三胜。 康芸入了戏,俯身在付有余耳边说加油,你倒是加油啊……问题这是加油就能行的吗? 史棣文铁面无私,三比零。 付荷介入:“别没完没了了啊。” 史棣文直截了当:“叔叔,我就一个要求,请您和阿姨先回房间。” 付有余恨恨地收了手,康芸又手痒痒:“慢着,还有我呢!” 结局毫无悬念。 史棣文又做了个请的姿势:“阿姨,先请吧。” 愿赌服输,康芸悻悻地推上付有余,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卧室。 史棣文低低地吹了声口哨,站直身,两手往裤兜里一揣,双目一眯,典型的得意洋洋。 付荷拆台:“你这左一句先请,右一句先请的,会不会太可疑了?他们会怀疑你要偷我们家大彩电的。” “不然捉迷藏吗?”史棣文反问,“把令尊令堂的眼睛一蒙,我逃之夭夭?” 付荷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牵上厚福的手,匆匆撤退。 结果史棣文说了句“等下”,又送上门去,咚咚两响敲了付有余和康芸卧室的门。 他隔着门说叔叔,我来认个错,我玩儿石头剪刀布眼太尖,手太快,您指关节一蓄力,我就知道您要出什么,所以我这是作弊、使诈,我认输,您尽管对我提个要求。 付有余早就想好了:“尽快……尽快是多快?” 这是他和史棣文玩儿第一局石头剪刀布时就想好了的。 “不超过半年。”这也是史棣文早就想好了的。 还是黑漆漆的楼道,也还是两层楼中间的平地,史棣文花枝招展地来,全身而退地退,这会儿将厚福抱到付荷刚刚坐过的楼梯扶手上,对他故技重施:“小子,默数三十下。默数就是……” 厚福抢答:“不出声!” “孺子可教。” 然后,史棣文对付荷好言好语:“你爸也是心疼你。女儿惹上我这么一个不好惹的家伙,他不能不出头。” 付荷像被针扎了似的:“我用不着他心疼!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虽然是我的选择,但谁敢把他择个干干净净?是他挖了坑让我跳,我跳进去了,那么后来人顶多是给我埋埋土,他又有什么发言权?” 史棣文苦口婆心:“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事没法讲道理。他可以对你不好,但别人不可以。他可以全盘否定你,但谁动你一根手指头,他说不定会断谁一条大腿。反过来也是一样。你可以不给他好脸色,可换我说他一句不是,你会马上和我翻脸我们要不要试试看?” 这时,厚福喜气洋洋:“三十!” 史棣文气结:“臭小子,你给我偷工减料是不是?” 此情此景下,付荷的郁结渐渐散去。 最后,付荷提议:“下次只有你和我的时候,你还穿这一身好不好?” 史棣文大言不惭:“这算什么?还有更劲爆的你要不要?” 这频频惊魂的一晚,至此将落下帷幕。 付荷抱着厚福走出楼门时,那一辆银色尼桑仍孜孜不倦地守候在楼下。 而就在她走出楼门的那一刹那,殿后的史棣文送上最后一句话:“付荷,半年。” 她相信。 她无条件相信。 数日后,于敖约付荷吃饭,约在了华厦路。 不用于敖指名道姓,付荷也知道是那一家位于华厦路的蛋包饭。 三年前,于敖不止一次向她推荐那里,不过个把小时的车程,二人却屡屡没能践行。后来,听说那一带拆迁。再后来,听说于敖买下了华厦路的一家小餐馆。 此后再无下文。 付荷如今才知道,那小餐馆有个会叫人念念不忘的名字:久长屋。 左邻右舍都是新建建筑,久长屋坐落其中,别具一格。当年,于敖买下了它,也保住了它。桌椅都无奇,吸睛的是两排长圆的红纸灯笼高高悬挂。 没有包厢,于敖和付荷找了一张光线好的桌子。 十一点钟,除了他们二人,还有另外将两张小桌拼了个大桌的大概是同事的男男女女在高谈阔论,某男和某女间还流露一丝丝暧昧。 于敖点了两份瑶柱海鲜蛋包饭和几样小菜,说付荷今天你请。 他脱下西装,露出小臂,刀口愈合了,但整整齐齐地泛着新生的皮肉色。 他调侃道:“拖了三年才赏我这个光,所以今天你请。” 付荷说没问题。 适才,和于敖肩并肩进来时,付荷又一次闻到了他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是并不寻常的蔷薇香,和那晚在瑞元停车场中她闻到的丝丝入扣地吻合。 昨天,于敖为万界珠宝策划的一场珠宝秀官宣,有了乔先生的鼎力相助,联名了法国某国际数一数二的奢侈品品牌,使得万界珠宝这块金子额外被镀了金,势必会缓解于氏集团这两年在资金周转上频频的顾此失彼。 总之,这一官宣,于敖在于氏集团和于老先生的眼中很难不加分。 “这一回合,你算不算赢了你三哥?”相较于于烨,付荷当然支持于敖。 于敖很难不得意:“乔先生不是和你提过,我们于家有一串家传的老坑玻璃种翡翠珠链?他一直想要亲眼见见。我三哥在这事儿上大做文章,和我爸一提再提,想给乔先生安排个机会。呵,弄巧成拙。家传的东西,我爸怎么会说拿就拿出来……” 于敖的沾沾自喜,被蛋包饭的到来打断:“来,尝尝。” 滑嫩的蛋皮,包裹着足料的瑶柱海鲜饭,淋有用新鲜番茄焖炒的番茄酱,再撒上酥炸青豆,付荷吃了第一口便发自肺腑地猛点了点头。 反倒是于敖皱皱眉,一抬手,叫了服务生来:“这是陈师傅掌勺?” 服务生说是。 于敖又尝了一口,微微不悦地品着,对付荷说:“三年前的比这个好吃一百倍。” “你有多久没来过了?” 于敖一顿,笼统道:“有一阵子了。” 付荷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味道,搞不好只是你的主观记忆,那么这陈师傅再修炼一百年,也做不出你要的那个味道了。” 于敖放下叉匙,优雅地擦了擦嘴:“付荷,我们以后常来吧,不管是味道,还是主观记忆,找回来就是了。” 付荷笑着夹了一口小菜:“她是谁?” “谁?”于敖不解,“谁是谁?” “她,擦蔷薇香香水的女人。” 对于于敖的意外,付荷并不意外。 怎么说……这也像是身为他的旧爱,在过问他的新欢。 “大概是我秘书。” 虽然于敖用了“大概”一词,但一口咬定,生生结束了话题。 付荷收敛了过于“八卦”的脸孔,埋头于美食。 一份也就二两分量的蛋包饭,付荷矛盾着要不要再来一份时,于敖吃了不到一半便草草收场。付荷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他上半场的洋洋自得,毁就毁在了她的一句“她是谁”上。 史棣文的消息像整点报时:时间到。 和于敖的约会,付荷不必向史棣文申请,但报备还是多多益善的。对此,史棣文说:一顿饭给你们两小时,我算不算大度? 久长屋渐渐人头攒动,继而有清酒香弥漫。 付荷抬手,买单。 有了金牌团队的加盟,瑞元以一种势不可挡的速度在业界生机勃勃。 宏利和东升电子频频接触乔泰股份,打探被挖角一事。 对此,乔先生只有一句话:腿长在他们身上,他们要走,我有什么法子? 从自身利益出发,宏利不得不将乔泰股份的一个史棣文,和瑞元的一支金牌团队重新放在了天平两端。 除了付荷,旁观者没人知道,这一切是乔先生求之不得。 乔泰要一脚踢开宏利不假。有了史棣文和康尼电子,乔泰胜券在握,但如果这第一步,能做到反过来被宏利一脚踢开,岂不更妙?届时,作为被淘汰的一方笑到最后,岂不更酣畅淋漓? ☆、抢椅子 秦思缘接到邀请,同代表宏利的姜绚丽共进了午餐。 回来后,秦思缘人逢喜事精神爽。 付荷被秦思缘叫进办公室,秦思缘宣布:“我和毛睿要订婚了。” “恭喜。”付荷脑子活,“订婚戒指买了吗?我帮你介绍于家二少爷,他在万界珠宝的青年路分行,他给你折扣,你帮他冲冲业绩,两全其美。” 接下来,秦思缘的话半公半私。 秦思缘说只要宏利选择瑞元,她势必要和姜绚丽肩并肩,甚至抱姜绚丽的大腿也在所不惜。她问付荷会不会为难? 付荷呛她,说为难又怎么样?你选我还是选宏利? 秦思缘脱口而出:“我当然选宏利!你要回避就回避,我降你的职,重新跑客户去,大不了我给你加薪,大大的加薪。” 关于乔泰要独吞做单软件市场一事,付荷对秦思缘只字未提。 一来,因为对方是史棣文。他不瞒她,她也不能亮他的底牌。 二来,对瑞元而言,提了未必比不提好。她付荷对他史棣文不战自败,至少还有秦思缘呕心沥血,那就不排除瑞元还有一线生机,总好过连秦思缘都早早投了降。 付荷不介意:“没问题。降职就降职,客户是我们的命脉,我替你和瑞元守住这一条退路。” 当天的下午茶时间,付荷便雷厉风行地去跑客户了。 金牌团队的到来,也带来了他们的一批死忠粉。 付荷在美林酒店做东,一一相邀,排在头一个的是熊总。 英式三层架琳琅满目,从下往上依次是迷你三文治、松饼和水果塔。熊总做主,点了伯爵茶。他今年三十有四,与史棣文同岁…… 付荷才记挂史棣文,史棣文便露了面。 今天的他穿得“正儿八经”,灰色西裤,黑色衬衫。茶色对开门是由侍应生拉开的,他才不管所谓的女士优先,一边说笑,一边先于同行的女士迈了进来。 在对上付荷的目光后,史棣文有合情合理的意外,接着,微微挑了一边的眉,好不惊喜。 好不惊喜,付荷只想说彼此彼此。 如此这般计划外的会面,少了左右为难、周密的安排和苦苦等候,直奔主题,再好不过。 和史棣文同行的女士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包身的牛仔短裙和红色格子衬衫,衬衫的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她白皙的面孔被室外的烈日炎炎烘到发红,头发不长,高高地吊着个马尾辫,脖子上散了一层碎发。 此外,她斜挎了一只不小的旅行袋,虽然神采奕奕,但也有掩不住的倦色,像是才千里迢迢到此。 史棣文不动声色,要落座付荷和熊总隔壁的一桌。 有侍应生过来,说不好意思先生,这一桌有预定了。 但史棣文还是坐下了,两条小臂搭在桌上,十指交握,说不好意思的人是我,我今天非坐这一桌不可,你帮我和宋经理打声招呼,他会帮我协调。 就这样,史棣文落座在付荷的斜对面。 那年轻女孩儿坐在史棣文对面,不拘小节,几乎是窝在沙发里。 付荷欣欣然地快要笑开了花,暂且将脸转向了另一侧。 熊总只当付荷是捧他的场,愈加夸夸其谈。 他是山西人,从煤炭业大赚了几笔后在北京置了好几处房产,后来煤炭业产业整合,他的房产翻了几番,再后来房价涨不动了,又赶上有外汇市场助他财源滚滚。 他天生一把破锣嗓子:“这就叫东边不亮西边亮,富贵命躲都躲不掉!付小姐吃啊!” 付荷附和两声,随便选了一块什么丢进嘴里。 余光中的史棣文在和那年轻女孩儿侃侃而谈了,但桌与桌之间的距离太远,在付荷眼里像一出默剧。 “付小姐?” 熊总这一唤,付荷才聚焦鼻尖前的一块迷你三文治。它被抓在熊总的……熊掌里,热切切地递向她。 付荷一笑,推托:“谢谢,我自己来。” “唉!就这个。” 倒也是小事一桩,付荷伸了手去接。 无奈,熊总手一闪,兜了一圈又送回到付荷的嘴边。 他个子不高,四肢短,这一抻,几乎整个人扑在桌子上,搞得英式三层架像地震了似的。 转眼间,史棣文面露隐隐的愠色。 “熊总,主要是这金枪鱼三明治,真不对我胃口,心领,我心领了。”付荷圆滑,“对了,我听Albert说,您是收藏陈年茅台的行家……” 只可惜,这岔没打过去。熊总撂下迷你三文治,换了一块水果塔,再度喂过来。他皮糙肉厚的手指太用力,陷入白花花的奶油中。 “呵呵,”付荷腰杆一挺,“我要是再不张嘴,是不是太薄熊总的面子了?” “唉,别这么说,这和签不签合同的……没关系!” “巧了,这甜查理草莓,是我的最爱。” 语毕,付荷张了嘴,美食也好,下马威也罢,通通收下。 熊总发紫的嘴唇圈作一个小小的O形,哦呵呵地笑了三声,接着啧地一口将手指上的奶油吮了去。 史棣文对那年轻女孩儿说了句失陪,起身,走向了餐厅尽头。 稳了两口茶的工夫,付荷起身,尾随去餐厅尽头。 不出付荷的意料,她被史棣文的长臂拉进一间包厢。 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大咧咧搭上她的肩,揽着她直奔包厢中的洗手间:“走走走,给我吐出来。” 付荷随着史棣文的步伐:“那女孩儿是谁?” “你先吐你的。” “你先回答我,我要根据你的答案,来决定要不要吐你一脸。” 进了洗手间,史棣文关门:“有没有觉得她像谁?” 付荷背靠在洗手池前:“你千万别说她像我!史棣文,我还健在呢,你找个替身的说法说不通。” 史棣文双手撑在付荷两侧的洗手池边,将她圈在其中:“她是于家唯一一位千金,于敖的妹妹,于小娅。” 不说不觉得,一说付荷便觉得那女孩儿一看就是于家人,光是那白皙的皮肤就和于夫人、于敖如出一辙。 “她不是在国外念书?” “你也说了,是在国外念书,又不是永久驱逐出境。这不是回来了?” 付荷戳了一下史棣文的前胸:“我不管她是谁家的千金和妹妹,只管你为什么会和一个女学生约会?” 史棣文并不故弄玄虚,直言于小娅身在伦敦时,主动找上他,二人至今保持联络有个把月了。昔日于小娅在线上提及公事的掷地有声,和今日的女学生装扮判若两人。史棣文向付荷感慨,今日和于小娅初次见面,他愣是没敢认。 付荷抓了几个重点,比如是于小娅主动找上史棣文,比如今日是他们的初次见面。 也比如,付荷问道:“莫非她也对于氏集团的位子野心勃勃?” “似乎是。不过这丫头字里行间像是还另有所图。” “不准叫她丫头,太亲昵了。” “是吗?”史棣文顺从,“好,依你。” 付荷猜猜看:“另有所图?图你吗?她这风尘仆仆地,该不会她回国后的第一个拥抱,是你给她的吧?” 史棣文在付荷的头顶上照镜子:“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付荷双手捧在史棣文的两颊,向下扳:“不臭美你会死啊……” 史棣文顺势俯下头来,交底:“我不是万人迷,于小娅志不在我。” 付荷嘴硬:“我又没说什么……” 后来,史棣文缠着付荷迟迟不让她走。 付荷知道史棣文是冲那个熊总,便郑重其事:“你有你的大计,我有我的应酬。十个人里免不了有一个人渣,我不敢夸口百战百胜,但自保还是没问题的。今天我吃他一块蛋糕,大不了拉肚子,只要能让他把合同签了,赢的人就是我。” 史棣文效仿付荷:“我又没说什么。” 外面,包厢的门倏然被人推开,至少有三四双的脚步声,再加上男人们的场面话。 即刻,仍在包厢洗手间里的付荷和史棣文面面相觑。 随着椅子的挪动声,那一干人等落座。 付荷一口气提到半截:“完了完了……” 史棣文慢条斯理地抓抓头发:“不相干的人。” “那我们一男一女同时从洗手间出去,也丢死人了。” “我们什么都没做好不好?你心虚个什么劲?” “别人会信吗?” “也对,所以还不如做点什么。” 付荷没心思开玩笑:“跳窗,跳窗好了。” “你先看看有窗户吗?” “总不能走下水道吧?” “要走你自己走。” “你倒是想想办法。” 于是,史棣文拨了一通电话。 与此同时,包厢中某人的电话铃响。 史棣文了然于心,低声道:“宋经理,是我。” “Steven?”宋经理回避其余人,一避避到了洗手间门外,嗓音穿过了门板,“道谢就不必了,我替你调了座位,你怎么也得给我露露面吧?” “我倒是想,可是……被你困住了。”说着,史棣文用指尖轻轻叩了叩门板。 门外的宋经理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快哭了:“我的爷,你是和这伙人有过节还是怎么着?抢椅子的游戏不带你这么玩儿的啊,我这才三陪四请请人换了地方,白赔一个包厢,你怎么……怎么又跟这儿蹲守啊?” 史棣文苦笑:“总之,就是这个状况了。” ☆、你不能让她出事 此后,宋经理赔着不是,说钱总、邵总、小邵总,这包厢的冷气有点儿毛病,咱们换一间? 几位总云里雾里,说哪有毛病啊?这二十二度不是四季如春吗? 宋经理随机应变,说漏漏……漏水,一会儿就得水漫金山,我说什么也得给几位总再换个风水宝地,大不了今天我请,我请! 总之,宋经理为史棣文清了场。 史棣文推开洗手间的门,对付荷说女士优先。 付荷说你对于小娅怎么没这个风度,连行李都不说帮她提一提? 史棣文自有一套:“我锄强扶弱,保护小动物就行了,对女人大可不必。将来她有她的男人疼,我只管疼我的女人。这种事就该各扫门前雪。” 最后,史棣文建议:“这儿的鱼子酱是上品,你可以点来尝尝。别管那个倒胃口的家伙,这不是还有我在?工作归工作,不妨碍你和我共度这一个下午。” 此后,熊总再无造次。他的不可一世,来不及膨胀到爆炸,便早早泄掉了。付荷一旦接受了他的下马威,他便二郎腿颤了又颤,鼻孔朝天了。 史棣文和于小娅坐了半个小时,便握握手道别了。 于小娅是一个人走的。 她一边走一边摘下发圈重新绑了绑马尾辫,可还是乱糟糟的,好在她整个人散发优越、青春的气息,仍不失为一个明晃晃的发光体。 史棣文没走,大概是去找宋经理赔罪了,直到稍后付荷和熊总都“依依惜别”了,他也没再露面。 转天,熊总如约来瑞元签了合同,手指上缠着纱布。 熊总说,昨儿个和付荷分开后,便被人盯上了,财物尽被抢,还被活生生撅了两根手指头。 他的脑仁儿只有那么一丁丁点大,猜不到付荷的头上,悟不出那倒霉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不正恰恰是他捏着水果塔喂到付荷嘴边的罪魁祸首吗? 所以,这事儿要说和史棣文没关系? 付荷打死也不信。 好在他还算有“分寸”,有个三五天,那熊掌就能痊愈。 在此之前和之后的数日,付荷和史棣文的身后都再没有了尾巴。 姜绚丽隔三差五登门瑞元,付荷为了不和她碰面,便天南海北地跑客户,无论是银色尼桑还是什么别的,并没有人阴魂不散。 这一天途径嘿摄汇,于敖的车子停在门口。 付荷踩了脚刹车。偏巧有个摄影师叼着烟出来透透风,认出她,挥挥手。付荷礼貌性地问了句忙着呢? 他说在拍珠宝秀的小样,里头全是大长腿,珠光宝气,要不要进来开开眼?哦,老板也在呢。 付荷这要是不进去,像是不给他老板面子了。 影棚内有模特和工作人员十余人。无影墙,拍摄进行中。于敖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杵着手,微微锁着眉头,从电脑屏幕上一抬眼,对上了付荷。 “付荷,”他腾地站直身,“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谈不上欢迎,或不欢迎。 “路过。” 三名模特化着银白色的妆,爆炸头,身上只有在重点部位缠了厚厚几层的白色绷带,颈间佩戴的珠宝,是唯一的重中之重。 出于女人的天性,付荷的眼球被珠宝牢牢抓住,但还是告辞:“你忙你的,我就是进来打个招呼,走了。” “等一下!” 付荷回头,看得出于敖在矛盾,但看不出他在矛盾什么。 末了,他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收工了。” 付荷推托,于敖挽留,再推托,再挽留,最后于敖急了眼,直接将付荷拉到沙发,按她坐下去:“不准走。” 付荷没必要硬碰硬,便笑道:“怎么?你这是黑店啊?只许进,不许出?” 于敖不搭腔,坐回电脑屏幕前。 模特一水儿的高级脸。大黑罩子下的灯光着了太久,像几口烤箱似的蒸得人呼呼冒火。除了化妆师和摄影师,另有三名膀大腰圆的保全,不是保护人的,是保护珠宝的。 不多时,于敖对大家发了话:“今天就到这儿吧。” 珠宝一件件被戴着白手套的专人装箱,再由保全押送,自后门上了铁皮车,从哪来,回哪去。 模特们卸了妆,也不过是“高人一等”的普通人。 于敖对两名摄影师发话,说白白浪费了五个小时,没有一张能入眼。 最后只剩下付荷和于敖二人,于敖连灯都没关,便要和付荷同去。 付荷说借用一下洗手间,于敖叫住她:“慢着!” 她回头,等他的下文。 他的下文却是:没事儿,去吧。 就这样,付荷的“狗鼻子”又一次闻到了蔷薇香。 洗手间一侧,是拉着帘子的服装间。 付荷屏息凝神,能捕捉到帘子后有一吞一吐的呼吸,一声声并不规律,像是愤懑,也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此时此刻,那个女人就在这里。 那个似乎与于敖亲密无间,却被他遮遮掩掩的女人就在这里。 都怪那个摄影师有眼无珠,不解这人与人之间的微妙,所以才贸贸然将她付荷请了进来。而她进来时,那女人身处这服装间,被她这么一“堵”,再也出不来。这便是于敖的矛盾所在,是为了这女人放走她,还是为了她困住这女人…… 显然,他还是选择了付荷。 那帘子并不严丝合缝,两边都有空隙。付荷甚至用不着掀开,只要往前凑一凑便能一探究竟。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甚至放弃了洗手间,和于敖匆匆离开了。 于敖对付荷提议去吃饭,付荷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继而,于敖要送付荷回家,像是自己和自己较劲,怎么说都不让步,最后是开着她的车,送她回家。 付荷算了下时间,如果那女人要在嘿摄汇等于敖,至少要等一个半小时了。 途中,二人几乎没说话。 那女人是谁,付荷问过一次,不能再问第二次。 而于敖第一次没回答,第二次更不可能不问自答。 Zoe一意孤行,投资了黑糖酒吧。 当时她眉飞色舞对付荷说,一来她和程韵伊投脾气,二来,她爱上了黑糖酒吧的新加坡司令,先后在上海和北京这两座大城市中日复一日的空虚,却在这一家撑不下去的酒吧里找到了自我。 可她到底还是乐极生悲了。 乔先生有了新欢是不假,但还是那句话,他没让Zoe滚,Zoe就不能滚。 有人拍了Zoe和周综维在黑糖酒吧把酒言欢的照片,拿给乔先生。 乔先生认定二人有染,认定在这条食物链上,他养着Zoe,Zoe养着周综维。 这件事,是史棣文三更半夜致电付荷说的。 付荷下了地,赤脚走来走去:“乔先生会怎么做?” 史棣文所答非所问:“你表妹和周综维还有没有交情?要不要给他报个信,让他避避风头,你们拿主意。” “你帮帮Zoe!”付荷不能不自责,毕竟这黑糖酒吧,是她带她去的。 可她当初哪里想得到,这八竿子打不着的Zoe和周综维,最后竟挤进了同一张照片。 “我只能说……我尽力。”史棣文没有对付荷保证。 因为他保证不了什么。 付荷再见到Zoe,是在三十六个小时后。 在无名胜有名的“荷”度假村里,Zoe鼻青脸肿,任人摆布地躺在医务室的大床上,令付荷不寒而栗。 史棣文又一次救了她。 在过去的三十六个小时里,Zoe终于有压迫,就有反抗。她将史棣文的忠告当了耳旁风,但求和乔先生鱼死网破。却是不自量力,也不想想从古至今,鱼死了,网都是好端端的。 她承认了……不,不是承认,是胡编乱造了她和周综维的“奸情”,并将所有贴切的,且因为贴切而更覆水难收的贬义词一股脑儿扔给了乔先生。她一遍遍骂他老不死,老不死,说他变态、龌龊、人面兽心,死后没人埋,普天同庆。 所以二十四个小时后,史棣文曾致电付荷,说Sorry付荷,我帮不了Zoe。 付荷不答应:“史棣文,我求求你!Zoe真心当我是朋友,是我……是我带她去黑糖的,我不能让她出事,你不能让她出事!” 所以在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里,史棣文铤而走险,布置了Zoe跳楼的假象。 医务室的邵姐对Zoe寸步不离,她从头到脚六处伤筋动骨,内伤无数,皮外伤无数,这会儿还在昏迷中。 史棣文铁石心肠:“自找,我第一次就多余帮她!” 付荷心急火燎:“她只剩半条命了,你就积点口德吧!” 手术后,邵姐给Zoe外敷。 史棣文回避地背过身:“积点口德?我请问你口德是能当饭吃,还是能让时光倒流,再给她一次机会?” “可事已至此,你说什么也于事无补!” “至少,我让她死也死个明白。”史棣文是真的动了怒,“没有长远的打算,也没有小聪明,甚至连忍气吞声都做不到,请问她凭什么和乔先生斗?以为乔先生的钱是好赚的?那我劝她不如去杀人越货,反倒更太平!” 史棣文的衬衫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脸色阴得骇人。 但付荷不怕:“等她熬过这一关,将来会做牛做马报答你,她不够的话,还有我!史棣文,你不会吃亏!” “你倒是有小聪明。”史棣文一把握住付荷的手腕:“你以为我在计较得失?她这半条命值多少钱?你说说要怎么算,将来好连本带利地还我。” “难道不是吗?否则你要怎样才能消消气?要把她这样交还给乔先生吗?” ☆、总有一个人错 史棣文深呼吸:“得失……呵,你说我计较得失,倒也没错。付荷,我为乔先生做事快四年,人前风风光光,可人后?流血就不说了,流血算便宜我的,除此之外他的脚碾过我的手,口水吐在过我的脸上,越不痛不痒的,越让我又痛又痒。快四年,第一次是在上海我拜托他为你平息安华外汇的流言蜚语,第二次,就在这儿,我用一场网球赛的胜利替你出过一口气。除了这两次,我在他面前从无破绽,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你知道的,我至今还是如履薄冰。好,我要你和Zoe将来做牛做马报答我,可如果我不能自保,如果我保不住我和你的将来,我无福消受!付荷,这一次你让我为了Zoe铤而走险,我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我们拭目以待。” 付荷挑不出史棣文的不是。 她的心是肉做的,所以对Zoe不忍。 可她又怎能一碗水端平? 相较于Zoe,她对史棣文的不忍更排山倒海。 “哭?”史棣文不解,“你有什么好哭的?” “疼。”付荷说的是她的手腕。 史棣文后知后觉,触电般放了手。 付荷哭势平平,像个坏掉的水龙头,怎么拧也拧不紧,眼泪一会儿落下一颗,抹干了,又落下第二颗。 史棣文铁了心,别开脸。 衬衫上的血腥味让他忍无可忍,脱掉,三两下攥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他另有一件黑色连帽外套。 倒退几个小时,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将乔先生调虎离山,单凭这一件黑色连帽外套,只身带走了Zoe,然后请阿南和大克匆匆制造了Zoe跳楼的新闻,再由他“摆平”。 只因为付荷的一句“我不能让她出事,你不能让她出事”,他来不及让事事周全,第一次漏洞百出。 史棣文直接将外套套住光裸的上身,拉链一下子到顶,怒气迟迟消不去。 他要时间、空间和冷静。 付荷给不了他冷静,只能给他时间和空间。 付荷来到病床边,问邵姐:“她会好起来吧?” “皮开肉绽,怎么也能好起来,只是子宫受损……” 付荷一脑热,折回去,一拳拳捶在史棣文的肩头:“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怎么说,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史棣文挡开付荷的手:“我这不是救了吗?” 史棣文再别开身,付荷又紧紧绕过去:“我们握手言和好不好?你做了好事,又凶神恶煞这样太奇怪了!难道……难道不应该我说声谢谢,你回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吗?” 付荷的求和,史棣文没有接受。 他将双手插在衣兜里:“不,这不是我应该做的。我做不了每个人的救世主。” 没人知道史棣文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包括付荷。 他想的是为什么他怎么做都是错? 当年,二十七岁的他做了高静和高惠,以及在那一场大火中家破人亡的两家人的救世主是错。为此,他上了乔先生的贼船,想下?可没那么容易。 如今他说他做不了Zoe的救世主也是错。他不想翻船,可翻船是那么容易! “你冷血。”付荷脱口而出。 话一说出口,付荷便知错了,下意识要逃,却被史棣文用身躯挡住,一退再退退进了一个死角。 “你要我热心肠吗?”史棣文问道,“说真的,我可以不瞻前顾后吗?我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付荷没有退路,不得不呛声:“可以啊!你看Zoe,你看她……不再瞻前顾后了。你说她得不偿失吗?不,她解脱了,与其在乔先生身边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但没个人样,还不如放手一搏。” 良久,史棣文一笑。 他整个人慢慢松弛下来:“如果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就太好了。我们带上厚福,去找个世外桃源,我耕田,你织布。哦,对了,亲朋好友也要通通带上,留下一个,就等于给敌人留下了机会,后患无穷。再者说,先不论身后有没有追兵,切忌草木皆兵,否则自己吓自己,也迟早吓出毛病,未必是解脱。” 付荷听得出史棣文是在说反话。 她听得出他是在说,逃,是逃不出生路的。 她泄气:“你为什么要招惹上这种人……” “算我误入歧途好了。”史棣文心平气和,“但再活一遍的话,这条路我还是非走不可。当年没有他的钱,高惠得不到最好的治疗。付荷,我不爱她,但她做了我半辈子的家人,我要给她最好的治疗。而现在……现在她开了天价。” 付荷一怔:“天价?你Steven艺高人胆大,这天价在乔先生手下赚得,另谋高就就赚不得吗?还有高惠她……” “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是我的想象太匮乏了吗?” “是你的思路错了。她开的天价,后面有多少个零她数都数不清,站在她背后的人不是别人,是乔先生。这几年,我有想过她死了也许对大家来说都是解脱,毕竟肌无力会让她越来越失去活着的意义,而我……也就自由了。真的,我有这样想过一次,但仅这一次,我也够面目可憎的了是不是?更无解的是我知道我不尽力而为的话,我恐怕再也不会有解脱的那一天,我会自责。”史棣文的腔调淡淡的,“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让乔先生再没有翻身之日,保高惠余生安安稳稳。” 付荷茅塞顿开:“这也是为什么……乔先生至今对我手下留情?” “是。”史棣文供认不讳,“客观来说,有高惠挡在你前面。” 付荷掩面,对那女人的感情乱糟糟一团,陌生、势不两立,如今还要谢谢她做了她的挡箭牌吗? 史棣文拖上付荷的手:“走。” “去哪?” “回房间。” “回……什么房间?” “我的房间。这里一共有十六套套房,都有单独的出入口和电梯,房间里应有尽有,但也有好和更好之分。最好的一套,专供我小住。” 付荷脚底下生根:“这没头没脑的,去你房间做什么?” “是你说要做牛做马报答我。” 就这样,付荷跟着像□□一般的史棣文离开了医务室。 邵姐别说过问了,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史棣文的房间在三楼。 房间门一开,左右两边恨不得一望无际。 付荷豁出去:“床在哪边?” 史棣文用下巴指了方向。 付荷横冲直撞,将鞋子甩了个东一只,西一只,扑上床,大字型摆好:“来。” 史棣文不紧不慢地跟进来。 付荷解开自己的衬衫:“来来来!但你别误会,我没有错,这床不是砧板,我也不是鱼肉,我和你做不代表我认错和真的做牛做马。再来一千遍一万遍,我还是会求你救Zoe。我现在和你做,是因为我现在想和你做,和你一样想,甚至比你更想。” 付荷大敞了衬衫,仰面朝天,整个人气势汹汹。 良久,史棣文都只是远观:“你换个姿势行不行?你这样胸前一马平川,说话还有双下巴。” 于是,付荷往床上一站,将衬衫脱掉,甩开:“你过不过来?” 这一次换史棣文脚底下生根:“我也没有错。付荷,我想保全我们,我不想冒险,不想节外生枝。你可以说我冷血,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错。” 二人就这样僵持着。 房间的冷气只有二十度,付荷手臂上层层叠叠地生了鸡皮疙瘩。几乎是同一瞬间,付荷弯腰捡衬衫,而史棣文跨上了床,令付荷失去了重心。而她的衬衫才刚刚到手,又被他一把扯了去,甩开。 二人面对面站在大床上,谁也不能先开口。 总有一个人错。 谁先开口,便是谁错。 最后,史棣文一记扫堂腿,将付荷撂倒。她在弹簧上余震,他稳稳地站着,俯视她。等她停下来,他压上来。她还是气不过,一偏头,再转回来后,与他针锋相对地鼻尖抵着鼻尖。但还是落了下风。因为他在压上来时,手覆盖在了她的左胸,以至于她的惶惶不安在尽数被心跳所出卖。 他知道,她就是个纸老虎。 下一秒,他乖乖在她旁边躺下来,闭上了眼睛:“陪我休息一会儿。” “那你……说什么做牛做马?” “你的想象的确太匮乏了,做牛做马也包括你陪我休息一会儿。” 就这样,付荷兵败如山倒,老老实实了。 但天不遂人愿,床头的电话铃铃作响,凶猛得仿佛那话筒会上蹿下跳。 史棣文按下免提键。 是阿南:“Steven。” “说。” “乔先生带人来了,十五分钟后到。” 付荷不由自主捂住了嘴巴。 史棣文临危不乱:“把付小姐的车开走。” 电话就此挂断。 胜负已定。 总有一个人错,错的人是付荷。 史棣文说这一次的冒险到底值不值得,我们拭目以待。即刻,对错便揭晓,错的人……是她。她要他救救Zoe,他唯命是从。对此,他说会引火烧身,翻回头想想,他除了是给她扎预防针,也不过是逞逞口舌之快,却换来她一句“冷血”。 如今,他说的话应了验,乔先生来了,直奔“荷”而来,直奔他而来。 不要说Zoe“跳楼”一说不攻自破。 连“荷”度假村恐怕都即将被牵连着浮出水面。 ☆、面子 “你教教我,”付荷恳切道,“接下来要怎么做?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史棣文竟还有搂搂抱抱的闲情逸致:“真的都听我的?” “你别浪费时间了!” “不是还有十五分钟吗?” 面对史棣文的耳鬓厮磨,付荷不解风情,也是真解不了这个风情:“你这是还在和我怄气?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要杀要剐,你等先过了乔先生这一关行不行?” “你又小人之心了。” 史棣文单手钳住付荷的双手,举过她头顶,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游走。 伴以他的真心话。 他说付荷,放心,Zoe不会有事的,她会康复,会活蹦乱跳过她的下半辈子,放心,我们也不会有事,大风大浪我经的多了,这不过是毛毛雨,放心……这些都是我分内的事。 付荷鼻子一酸。 到头来,还是他屈服于了她不是吗? 才给了她这些信誓旦旦。 史棣文抽身时,扯过被子掩住衣衫不整的付荷。 他走向浴室,并交代她:“穿好衣服。不急,还有十分钟,慢慢来。” 付荷整装,但视线离不开史棣文。 浴室里,他立在水池前,用凶猛的冷水洗了脸,水花四溅,被射灯映成一片片金沙。接着,他打开吹风机,用凶猛的气流烘干了额前的湿发,抓了两把,恢复了桀骜不驯的面貌。从浴室出来后,他眼底对她的□□已一簇簇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胜券在握。 “过来。”史棣文一边穿上件衬衫,一边唤付荷。 付荷一溜小跑跟着,出了卧室,穿过偌大的客厅。 客厅中央的餐桌上,摆放着橙与蓝色调的插花,琳琅满目的果盘中,红提上还挂着一颗颗水珠。付荷一眨眼,滚落下一颗,似琼浆玉液。这里……在今天之前还是史棣文的战利品,是史棣文为他和她建造的□□,甚至是退路。 今天却因为她的“侠肝义胆”化作了多事之地。 付荷落后一步,跟进书房。 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监控室。 拼作整面墙大小的分屏幕,在闪烁着一一启动。 史棣文落座主控台后,按了几个按键,监控着四面八方的分屏幕合而为一,瞄准医务室。 顿时,病床上的Zoe几乎似真人般大小。 史棣文让位给付荷:“过来坐。” 此时此刻的付荷,史棣文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乖乖坐过去。 “好了。”史棣文说。 “好了?”付荷破了音,“你是说……我只要这么看着?” “嗯,只要这么看着,无聊了你就去客厅看看电视。” “不不不,我不要袖手旁观。” 史棣文失笑:“那你要怎样?去找他火拼?” “你别吓我!” 史棣文笑得更深:“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刚刚当着邵姐和Zoe的天不怕地不怕,都是装的?” 接着,史棣文看看时间,一俯身,抬手点了下脸侧。 让付荷亲他。 付荷毛躁:“这都什么时候了……” “吓你也不行,亲也不行,你到底要我怎样?” 付荷无计可施,仰面,送上双唇草草印一下了事。 好在史棣文心满意足。 最后,史棣文拉着付荷的手,放到一个按键上:“有不喜欢看的画面,就不要看,这里,按一下就能关掉。” 史棣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消失前,只抬手挥了挥,像是结束一场普普通通的约会。 付荷正襟危坐。 不多时,史棣文走入画面,对邵姐交代了一句什么后,便拖了一把椅子,坐到病床边。他没有找镜头,没有从镜头中再给付荷哪怕一个眼神。付荷心如明镜,这一关才不是他所谓的毛毛雨,他如临大敌。 几乎是尾随而至,有人破开了医务室的门。 付荷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耳边却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她埋头,手指从令人眼花缭乱的按键上一一扫过去,找到音量键,缓缓推上去。 乔先生最后一个露面,反手关上门。 相较于他带来的四名彪形大汉,他只有小小一只。 史棣文并非不为所动,他缓缓……牵上了Zoe的手,用双手包住,十指开合了几下,在找到最契合的位置后,停下。 乔先生除了两手空空,就像是来探病的亲朋好友,殷切切地上前,在目睹Zoe的惨状后,只差潸然泪下:“这……这怎么伤成这个样子?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怎么下得去这样的毒手?造孽,造孽啊!” 然后,乔先生转向邵姐:“医生,务必给她用最好的药,钱不是问题。” 乔先生一抬手,便有人送上椅子。 Zoe位居中间,昏迷中,一片祥和,史棣文和乔先生一人守一边,貌似势均力敌。 “Steven啊,”乔先生温文尔雅,“你说,这叫怎么一回事儿?家贼难防吗?” Zoe的手做了水晶甲,劈了好几根,这会儿摊开在史棣文的掌心上,被他轻轻地抚着。 至此,史棣文看都没看乔先生,眼里只有Zoe:“一个您厌倦了的女人,就只当让我捡个便宜,行不行?” 乔先生噗嗤一声笑出来:“没这个先例。” 史棣文前倾着身,直接一抬眼,额头上蹙出纹路:“她这个人,不美不丑,性子不烈,脑子也不灵,真挺没劲的。可有一次,就那么一次,她不上道儿,在您那儿吃了那么一点点苦头,我一时脑热,帮了她。要说她哪里吸引我,无非两条。一来她是您的女人,越是碰不得,越叫人绷不住要碰碰看……” 乔先生靠着椅背,双脚一只接一只跷上病床,一抖一抖地,鞋底便若有似无地擦上Zoe的手臂:“可她是付小姐的姐妹啊。” “您说到重点了。这就是第二条,她和付小姐情同姐妹,所以别有一番趣味。” “说来说去,这里头没有那位周先生的事?” Zoe像是要转醒,□□了一声。 史棣文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抚住她:“乔先生,这女人无论如何是伺候不了您了,但她捅谁,也不能把我捅出来,所以随便什么男人,赵钱孙李的,您说谁,就是谁了,这么大一屎盆子,扣谁头上不是扣?但既然她这回对我有情有义,我也不能眼睁睁由着她气坏了您,还自讨苦吃。乔先生您器重我,是要我给您做正经事,挣干干净净的钱,那就请您留我一双干干净净的手,别让这女人在我手上把血流干了。” 屏幕上的人个个惟妙惟肖,付荷像置身其中,连大气都不敢出。 乔先生又抬手,叫了人:“你跟着医生,先去把费用缴一缴。” 邵姐却道:“不急。病人不稳定,我还是寸步不离的好。” 乔先生摆明了是要支开邵姐,未果后,也不强求,点点头,搁下脚,起身,踱步到窗边。 他背对镜头,驼背的身形令他貌似脖子缩进肩膀里。 他说Steven啊,你说的倒也在理,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史棣文将Zoe的手盖回被子里:“咽不下,就撒出来。” 史棣文跟着起身,跟着踱步到窗边,站在乔先生身旁,逆着光的剪影,他高出他一大截,可今时……未必斗得过他。 窗边的斗柜上,摆着水果和水果刀。史棣文削了一个苹果,然后,将什么交给了乔先生。付荷以为是苹果,却只见那二人的缝隙间,明晃晃的光一闪而过,便知道不是苹果,是水果刀。 史棣文咬下一口苹果,脆脆的一声。 他转过身来,一边咀嚼,一边第一次面对了镜头。 毋庸置疑,水果刀在乔先生的手上。 付荷没有把握,史棣文这样同她面对面,是不是在警告她“少儿不宜”的画面即将上演。 像是,可又不像是,毕竟他看起来不像是任人宰割。 乔先生跟着转过身来,连手指都皮包骨,那一把折叠的水果刀被他开了合,合了开,机关处生锈,光是这反反复复的小动作,他都会吃力。 付荷目不转睛。 而后,乔先生大笑:“乔泰股份的A计划到了这个节骨眼,你这个关键人物打个喷嚏,我心肝都要颤一颤,这……这又哪里舍得?” “乔先生的厚望,我全力以赴。” 水果刀最后一次打开,发出咔的一声,此后,再没合上,刀刃的锋利度被乔先生在自己的手指肚上试了试。 在场所有人,包括史棣文,没人敢对他的阴晴不定妄下结论。 这会儿,他又皱了皱眉头:“可是Steven,你真当我把钱摆在第一位吗?对我来说,真没什么比钱更重要的吗?” 史棣文大口吃着苹果,有汁液缓缓淌下,他用手背抹了抹:“您直说吧。” 他不是不怕。相反,他如临深渊,怕只怕走错一步,功亏一篑。 “面子喽。”乔先生用刀尖点了点自己的脸,“你骗我,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我骗了您什么?” “你是为了付小姐才帮这个女人的吧?” “理由?” “情意喽。这世界上最会坏事的,就是情意。” 史棣文寸步不让:“那怎么就非得有付小姐横插一杆呢?我怎么就不能对Zoe小姐有情有意呢?男欢女爱,谁又非谁不可呢?” “证明给我看。” “信不信……由您。”这是史棣文唯一一次,抱有侥幸。 换来的却是乔先生的勃然大怒:“证明给我看!否则乔泰算什么,你这左膀右臂又算什么?钱狗屁不如,我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说话间,史棣文拇指和食指间的苹果,被乔先生手中的水果刀一劈两半,相继落地。 收势后,乔先生佝偻着气喘吁吁。 邵姐颤巍巍向门口移动。 乔先生一声令下:“晚了!让你滚的时候,你不滚,这会儿晚了!” 彪形大汉堵住门口。 ☆、吃亏 史棣文第二次面对了镜头。这一次,付荷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是在建议她关闭屏幕。 付荷的食指落在关闭屏幕的按键上,时刻准备着。 “那乔先生您……帮我开个头?”史棣文拿下乔先生手中的水果刀,在袖口擦了擦刀刃上的苹果汁,再交还给乔先生。 “好,那我就抛砖引玉。Zoe小姐有一颗红痣……” “左侧大腿。”史棣文几乎是抢答。 付荷的食指抬回到半空中。 “她祖籍何处?” “呵,这个还真聊到过。安徽亳州,好地方。” “几次?” “三次,还是四次来着。记不清了。乔先生您有了新欢,她寂寞,我们一拍即合。” “有没有旁证?” “去的是万豪酒店。” 乔先生将水果刀一撂,哐啷一声:“好样的!不管你是不是在骗我,把假话说得面面俱到了,也就不是假话了。只要你把这台阶给我搭好了,搭得稳稳当当,富丽堂皇,这个台,我巴不得皆大欢喜地下来。” 乔先生率先回到了病床边,拨开椅子,直接坐在了床沿:“过来。” 史棣文跟过去。 “不和她庆祝一下吗?”乔先生问。 史棣文不语,等乔先生的下文。 “庆祝……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多谢乔先生。” “庆祝。” “乔先生希望我们……怎么庆祝?” 乔先生轻轻摸了一把Zoe的脸:“死里逃生的有情人之间要怎么庆祝,还用我教你?还是说,面对这一张猪头,你也下不去嘴了?” 这一刻,付荷的食指落回那按键,自认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偏偏那按键坚如磐石。 “当着乔先生您的面,我能有那个熊心豹子胆?” “Steven啊,算我反过来求求你,就算是作戏,只有你入戏,我们做观众的才好入戏。我对你爱之深,责之切,而责之切,更痛在我心。女人是身外之物,你要喜欢就拿去,只要不另有所图,只要不把我当猴耍,过去种种一笔勾销。” 就这样,史棣文对Zoe俯下身去。 付荷推了一把桌沿,转椅无声地转过一百八十度,停下。 鸦雀无声。 付荷背对屏幕。但她不难想象,既然乔先生是吹毛求疵的观众,史棣文势必……真刀真枪。她不难想象那是怎样一个吻。 此刻此刻,她面前的墙空无一物,白茫茫得刺目,盯久了,像是会从白色中泛出深深浅浅的灰。 耳边,传来乔先生一声叫好,然后是掌声,再然后,是他的走狗们的阵阵哄笑。 付荷终于还是转向了屏幕。 那一吻迟迟收不了尾。 史棣文侧坐在床沿,俯在Zoe身上,一只手撑住身体,另一只手轻轻摩挲Zoe的发线。鼻青脸肿的Zoe是乔先生口中的“猪头”,似乎只有发线处安然无恙。这样的活色生香,怪不得那一群人渣看得津津有味。 甚至有人吹出下流的口哨。 付荷掩面,明明算不上悲恸,但眼前的雾气还是化为了掌心的湿润。 适才,史棣文对她说,付荷,有不喜欢看的画面,就不要看。 原来……他指的是这个。 终于,乔先生起身,绕过床尾,来到史棣文这一侧,抬脚重重地踹向了史棣文的膝盖窝。史棣文一声没吭,单膝跪了下去,结束了这一吻。 Zoe彻彻底底地转醒,不知所措地仰望天花板。 邵姐疾步走上前。 乔先生扶起史棣文:“两清了。” 史棣文任由乔先生拥抱:“您大人大量。” 乔先生将脸埋在史棣文的肩头,干枯的拳头一下下擂在史棣文背后,语重心长:“这次的事,就这么算了。你这么入戏,我不网开一面也说不过去。但下不为例。否则就算我当你是左右手,断臂之痛也好过在身边养条狼,你说是不是?” 说到最后,乔先生竟微微哽咽,抬了头,热泪盈眶,用力擤了一把鼻水,一握史棣文的手臂,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手:“孩子,跟着我好好干,我和乔泰不能没有你。” 医务室中始终有钢琴曲流淌,但直到这会儿,才似从默默无闻到脱颖而出。 乔先生对着镜子梳头,时不时用梳子当指挥棒,和着节奏打打拍子。 史棣文对Zoe交代了几句,诸如好好养伤,一切有他在,乔先生高抬贵手了等等。 Zoe似懂非懂,但既然史棣文大包大揽,她只要点点头即可。 乔先生摆手:“你就留下陪陪她好了。” 史棣文谢绝,说不敢得寸进尺,为了Zoe这小插曲,误了不少公事了,他还需速速戴罪立功。 就这样,乔先生第一个,史棣文随后,接着彪形大汉们鱼贯而出。 邵姐被警告一番:管好自己的嘴巴,日子才能长长久久。 屏幕上只剩下Zoe和邵姐二人。 Zoe惊魂不定,邵姐给她扎下一针。 付荷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等来了阿南的电话。 阿南说:“付小姐,您可以下来看看Zoe小姐了,还是直接走?我帮您把车开到门口。” 医务室里,中草药香混杂着隐隐的血腥味,以及苹果的甘甜。 Zoe在药物的作用下,肌肉僵硬归僵硬,却不妨碍她满脸的张皇失措。和史棣文的那一吻,她不提,付荷便不提。 付荷坐在史棣文坐过的床沿,Zoe泪如雨下。 女人对女人难免“矫情”,一个说谢谢,一个说是我害了你,来来回回原地踏步。更何况,付荷不是不介意的。面目全非的Zoe只有两片嘴唇娇艳欲滴…… 史棣文这混账,真使出了看家本领是不是? 付荷腾地站直身,要走。 Zoe气若游丝:“Steven和我说了,隔墙有眼。” 付荷不得不重新坐回去。 Zoe笑得比哭还难看:“话说……你怎么受得了他?他到底懂不懂吻技为何物?冷得像块铁,我一直在默念九九乘法表,才不至于太无聊……” 付荷被逗笑了,她知道Zoe是在宽慰她。 最后,Zoe药劲儿上来了,喃喃地说想回家。 付荷哄着她,说想回家,咱就回家,伤好了咱就回家。 Zoe一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阿南在大堂等付荷,仍是一副侍应生的打扮,扔在人堆儿里找都找不着。 付荷一出门,车子便被人驶了来。 付荷魂不守舍,绕过车头,拉开了车门。 即刻,她被坐在驾驶位上的史棣文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差点儿人仰马翻。 史棣文也是没料到:“我是不是该转行去做泊车小弟?真有这么像?” 付荷稳住,上上下下打量他。 他换了一身黑的衬衫和西裤,鼻梁上架了茶色的太阳镜,新刮了胡茬,像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付荷扶着车门弯下腰,闻到他古龙水的味道。她做梦似的:“你……谁啊你?” 史棣文一声令下:“上车。” 付荷又绕过车头,钻进副驾驶位。 史棣文即刻发动了车子。 “你怎么又回来了?”付荷将双手放在膝上端坐。 “想回来。” “想回来就能回来?乔先生他……” “对,想回来就能回来。乔泰股份这条船,姓乔的他不上是不上,既然上了,总不能把我这个舵手扔到海里去,所以只要你听我的话,或者你偶尔不听话,只要我肯吃点亏,他能魔高一尺,我就能道高一丈,就这样。”史棣文将车速保持在限速的八十公里每小时,轮胎沙沙碾过柏油路。 “吃亏?”付荷的本意不是阴阳怪气,“你那叫吃亏?” “那你说说看,我这一关过得如何?” “算不算因祸得福?艳福的福。” “重新回答。”史棣文不苟言笑。 付荷的无理取闹来得快,去得快:“好好好,做得好,一切尽在你掌握中。” “如果一切尽在我掌握中,我为什么要把Zoe带回这里?随便一间医院好不好?”史棣文补充,“一样可以……庆祝。” “你!” “所以恰恰相反,我把她带回这里,是因为一切都不在我掌握中。我也会怕,怕不能救她救到底,怕包括我,包括你会像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被一连串拉下水,所以我只能冒险带她回这里。阿南和大克都能相机行事,对了,还有邵姐,不知道你有没有火眼金睛,邵姐除了一手好医术,身手更了得。这些事……和乔先生相比,我是小儿科,但在这里,我至少能保全你和我。” 一时间,付荷消化不掉:“邵姐?你是说邵姐?可她刚刚……要溜之大吉?”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要放一放的。”后面的话,史棣文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应该是做到了,他应该是以为我慌不择路,才躲来这里。” 付荷满脑子都是邵姐:“我也太有眼无珠了。” 不是回城的方向,天空一寸寸愈加湛蓝,再渗出橘色的晚霞。 史棣文舒出一口气:“总之,我们赢了。” 是,Zoe死里逃生,他史棣文还是乔先生和乔泰股份不可或缺的Steven。她付荷这个“始作俑者”更是连一根汗毛都没少。阿南、大克和邵姐,包括“荷”度假村在内,也仍个个真人不露相。 乔先生除了保住薄薄一层颜面,空手而归。 那他们不是赢了,又是什么? ☆、苍天在上 只是,付荷那小小的心结……依旧。 她竭尽所能对史棣文笑了笑:“太好了。” “下一个议题,”史棣文话锋一转,手落在付荷的大腿上,“你要怎么补偿我的损失?” 付荷对上他的目光。 这男人一“发狠”,那茶色的太阳镜形同虚设,眼神是连人心都能穿透的。 “补偿你的损失?史棣文你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哎哟!”付荷的话没有说完,大腿被史棣文一捏,生疼生疼的。 史棣文驶上了蜿蜒的山路,减缓了车速:“重新回答。” 付荷的小性子又来了:“好,那我也找个男人去……庆祝一下,这样够不够公平?算不算补偿?” 付荷豁出去了那一条大腿,却不料,史棣文收手,目不斜视,幽幽道:“可以啊,你去尝尝那个中滋味是苦是甜,等我们都有了亲身体会,都有了发言权再来慢慢探讨。付荷啊,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知道你一定是情非得已,我才不会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因为除了我,你和别的男人嘴对嘴有什么好?算什么便宜?” 说到最后,史棣文自己把自己气着了:“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把那个男人大卸八块。” 刚刚好,车子刹在了路的尽头,再往前便是悬崖峭壁。 在这无名山中,厚重的树木绿到泛出墨色,天边的红霞自顾自绚烂,却再也带不来光明,夜色汹汹,势不可挡。轮胎碾过碎石奏出的小夜曲,随着车子的熄火而收声,只余下四周断断续续的虫鸣。至于奇花异草,付荷左右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史棣文问道:“找什么呢?” “观景。”付荷有理有据,“你大老远带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观景吗?能入得了你史棣文的眼,这里一定是风景独好。” “虽然是大老远,但我是随便开的。” “随便开的?” 史棣文将手搭到付荷副驾驶位的靠背上:“是啊,想随便去到哪里,迷了路,与外界失联,弹尽粮绝,于是不得不归隐山林。那么从此,不是我不想拼命,而是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呵,听天命未必没有好结果的。” 付荷掏出手机,左右探了探,果然没有信号。 “你来真的?”付荷问道。 史棣文弯弯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到底真的假的?”付荷当真,“要是真的,我要去接我爸妈和厚福!” “省省吧。”史棣文喜忧参半,“就我这头脑,想迷路都迷不了,想认命也认不了,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就这样默默坐了一会儿。 终于,付荷扑过去搂住了史棣文的脖子:“好吧我承认,今天……你受苦了。” 史棣文的手落在付荷的脑后,抚弄她的长发:“你啊,一点就通。承认我今天是受苦,你自己也会好过一点是不是?真的,除了你之外,我这辈子就没有艳福可言了。” “Zoe说你吻技弱爆了。” “这个问题只有你有发言权,别人都给我闭嘴。” “这件事,乔先生会不会再秋后算账?” “至少不会再难为Zoe。秋后算账,也是找你我算。我今天这一派胡言,骗不了他的,充其量是哄哄他开心。对他来说,像今天这样让我屈从,可比对我打打杀杀来得更有成就感呢。” 随后,付荷提议:“我们去后面吧。” “嗯?” “我说,我们去后排吧,后排宽敞。” 史棣文开始一颗颗解衬衫的扣子,却又问:“要那么宽敞做什么?” 付荷率先爬去了后排,将衬衫的下摆从西装裙的裙腰中抻出来:“你在跟我装纯情boy?” 说着,她便要将衬衫从头上直接脱下,却被卡了住。 “我是真的不懂。”史棣文回身,帮付荷多解开一颗扣子,助她脱困。 付荷扒住史棣文驾驶位的椅背:“不懂?那你敞胸露怀是要做什么?” 史棣文拧着身子,亲了一下付荷的鼻尖:“这衬衫的码数太小了,我透透气。” 付荷一侧身,躺在了后排座椅上,双腿屈膝蹬住车门:“史棣文,你今年三十四了,过了三十五,就奔四了,体力一天不如一天是必然的了,你不抓紧时间发挥发挥余热,还跟我这儿耍嘴皮子?” 史棣文坐正,将中央后视镜一掰,一边解袖扣,一边从镜中和付荷对视:“奔四?你怎么不说我年过半百?不过你这激将法,有效的。” 他下了车,倏地拉开车子的后门。 付荷双腿蹬了空,垂落下去。 他俯身进来,两只手上下兵分两路:“放心吧付荷,不管再过多少年,只要你消受得了,我就伺候得了。” 山中的夜幕,没一丝丝旁门左道,黑得铺天盖地。 这一场欢愉,与其说是情到浓时,不如说是她和他必须做些什么。 去击退心头的预感。 那预感就生长在这一片黑色中,方圆不分,摸也摸不到,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压得人胸口负重,伴以一下下的针刺。所以抛开那一个情字,他们与其交谈、开导、推心置腹,与其浅浅拥抱,倒不如彻彻底底地做些什么。 回程,除了太过陡峭的山路路段,史棣文时常去握付荷的手。 他说:“如果没有你,我大概真的会由着Zoe自生自灭。” “你不会的。”付荷断言。 接着他说,付荷,别看不起我,我的自私,我所谓的顾大局,还有我无能为力的时候,总之,别看不起我。 付荷险些哭出来,生生憋回去,便作怪道:“苍天在上我付荷发誓!我从小没追过星,长大后也没有信仰,多多少少有点儿自命不凡,可从今以后他史棣文就是我的星,我的信仰,我就算看不起天,看不起地,看不起全人类,我也会对他史棣文五体投地,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史棣文先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后来别开脸,忍了忍,竟笑得有些腼腆。 三天后,Zoe转院。 毕竟,尚未命名的“荷”度假村在多数人眼中,尤其在乔先生眼中,仍仅仅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好去处,没道理让她久留。 乔先生说到做到,没再为难她。 付荷和史棣文再度保持了距离。 一次次的“小插曲”,无疑会让他们如履薄冰的冰,还在咔咔地开裂。 瑞元和宏利签订了合作书,即时生效,将共同研发国内首款做单软件,且将由唯宏利马首是瞻的东升电子独家提供技术支持。 这真是普天同庆的happy ending,即便是貌似被踢出局的一方——乔泰股份,势必也在暗暗举杯,酒不醉人人自醉。 瑞元组建了做单软件的专项小组,自然,付荷不在其中。 付荷会了客户回来,瑞元会议室的门关着。 一问,说是和宏利的人在开会。 付荷点点头,正要走,秦思缘出来了,说休息十分钟。 会议室里没有姜绚丽,只有协助她的一男一女。 “去洗手间了,”秦思缘为付荷答疑解惑,指的是姜绚丽,“所以你尿急也要忍一忍。” “忍出毛病,算工伤。”付荷同秦思缘说笑。 就多说了这一句,姜绚丽回来了,和付荷冤家路窄。 付荷面子上说得过去:“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算不上。”姜绚丽是真性情,生疏了便是生疏了,连公事化的笑都懒得。 就这一句“算不上”,令付荷灵光乍闪。 她深呼吸,闻到秦思缘的玫瑰香,闻到自己的柑橘香,唯独姜绚丽……交了白卷。姜绚丽途径付荷走回会议室,昂首阔步,风都带疾了。付荷再度深呼吸,当真是无色无味。 这合理吗? 虽然香水不是必需品,但她姜绚丽一个职场俏佳人无色无味,这合理吗? 与此同时,史棣文作为财讯网外汇板块的首席专家,连续百发百中的推介,令他按计划名声大噪。从此,他除了在业内鼎鼎有名,更被汪洋般的散户挂在了嘴边。 人多力量大,瑞元、宏利和东升电子凭借集体的智慧,终于后知后觉地下了个定论:乔泰股份……搞不好还有后手? 为了先下手为强,姜绚丽代表宏利提议,将计划在半个月后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提前到三天后,无论如何,先将这项目的概念公之于众。 作为合作方的瑞元和东升电子连连称是。 新香宜幼儿园,说是要借鉴蒙氏教育,注重幼儿的人格培养。鉴于郑香宜“吹”得神乎其神,付荷便说好好好,我会用实际行动支持你。郑香宜喜出望外问什么实际行动?你要入股? 付荷摇头,说我会把我的亲生骨肉送来。 竣工在即。 听说,郑香宜选址的眼光又一次神了。听说,招生二字才一嚷嚷出去,报名者络绎不绝。却不料,等付荷去报名时,才知道什么叫耳听为虚。 新香宜幼儿园竟然灭不绝蟑螂,令人望而却步。 布置好的童趣世界一片狼藉,蟑螂的尸体横七竖八,更还有蟑螂药防不胜防。 亏郑香宜还笑得出来:“出发!” 今天,付荷相约秦思缘和毛睿,去找于泽买订婚戒指,如此良机,郑香宜怎能不掺一脚? ☆、倍感欣慰 私下里,秦思缘掏出钱包,掖给毛睿一张银行卡,说虽然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但这订婚戒指的钱……还是你来付更好,走走□□有百利而无一害。 二人脸上各有各的不自然。 秦思缘越想若无其事,便笑得越假。 而离开了爸妈身无分文的毛睿越想昂首挺胸,便越抬不了头。 都怪该死的“传统”,让男女平等常常沦为一句空话。 在于泽的服务下,二人试戴了一对又一对的戒指,倒是真甜蜜。 付荷坐在一旁,望到痴痴迷迷。 没有冲不破的屏障吗?付荷自怜,看旁人的难处怎么都不过如此,看自己的便是刀山火海。好在,史棣文说了半年,半年后便会娶她。 不,是“嫁”她。 他那样好看的一双手,半年后便会被她牢牢套住。 郑香宜站在秦思缘和毛睿的后方,像个高参,更像个内应:“这对太精致了,于泽,你再拿大气一点的给他们试试看嘛!” 大气一点,便代表贵一点。 贵一点,便代表于泽的业绩好一点。 可惜,于泽不领情,对郑香宜不理不睬。 郑香宜半真半假地哀哀道:“人家的幼儿园完蛋啦!你不多赚一点,怎么养活人家啦!” 于泽上钩:“完蛋?出什么事儿了?” 由此,像是由郑香宜和于泽吹响了“完蛋”的号角,一件件意外接踵而来。 先是姜绚丽致电秦思缘,说日本康尼电子抵京,乔泰股份接机。 秦思缘一上来还自欺欺人,说接机是当地陪吗?乔泰股份这是要涉足旅游业吗?哈哈哈。 姜绚丽一声吼,说底牌!他们的底牌不是什么田忌赛马,是要和我们硬碰硬。她还说秦总,这次胜败不是兵家常事,败了的话,我们宏利倒不妨去涉足旅游业、制造业或者食品行业,但你们瑞元怕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秦思缘一张脸白到发黑。 这时,于敖登场。 他穿了一件白色POLO衫,把玩着车钥匙,神采奕奕地走进来。他手臂上的伤疤还在,落在他于家祖传的细皮嫩肉上,叫人扼腕。 看到付荷,于敖顿了顿脚步,随后一笑:“这么巧?” 那边,毛睿看秦思缘色变,便连环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你倒是说话啊,到底怎么了?” 秦思缘闭口不谈,继续看戒指,强颜欢笑:“你说这对好不好?” 这边,于敖对付荷不问自答:“我路过,进来看看。” 今天的于敖换了一种古龙水,味道更……锋利。付荷暗暗失笑,警犬吗我?屡屡用鼻子冲锋陷阵? 下一秒,于敖拥抱了付荷,不算造次,更像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儿,朋友和朋友间共襄盛举。至于是什么好事儿,他温润的双唇笑得弯弯的,没打算讲。付荷便也没问。 这蓄了胡须的少年,或许仍藏不住喜怒,但为何喜,为何怒,却能做到守口如瓶。 另一旁,于泽和郑香宜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幼儿园的事,他百忙之中对于敖抬抬手,并从柜台中取出一只湖绿色四方礼盒,推给于敖:“给你包好了。” 这一句话便将于敖拆穿。 他不是路过,是为这一只湖绿色四方礼盒而来。 那边,秦思缘终于对毛睿爆发了:“是是是,出事了!毛睿,可我和你说不说的,有意义吗?有区别吗?大风大浪的有我在呢,有我一个人急白了头就够了,这样也好,我就说我白头是急的,才不是老……老了。毛睿,你就接着过你无忧无虑的日子行不行?只要你无忧无虑,我就心花怒放,这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了。不买了!六位数的两个小铁环儿能买多少大米白面呢!真走投无路了,一时半会儿也饿不死!” 另一旁,于泽大概是说了“我养你”之类的话,惹得郑香宜美滋滋往柜台上一蹿,搂住于泽的脖子。 纵然她小小一只,但这一猛虎扑食,还是令众保安纷纷要出招。 秦思缘拂袖而去,走一半,又杀气腾腾地折回到付荷的面前:“付荷,Steven这一手……真有你们的!” 付荷要去追秦思缘,被于敖拉住。 于敖笑着说那礼盒里是条项链,拍摄用,仅此而已。 付荷心急:“于敖,你越抹越黑,漏洞百出,可是没必要啊!跟我,你没必要啊!” 付荷追出去,秦思缘都无影无踪了。 末了,秦思缘和毛睿手挽手而来,各回各家,反倒是郑香宜和于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暂时又合了。 于泽说当年,程韵伊的黑糖酒吧也有过类似的天灾——客人大规模的食物中毒。 但这天灾一而再,就不像天灾,像人祸了。 当年,他没能对程韵伊有始有终,也没能为她护住黑糖酒吧,但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总之,这个一沾郑香宜,扔什么都能百分百中的男人今天因为新香宜幼儿园的蟑螂动了气,他决心护住郑香宜,决心要和于夫人过过招了。 翌日,瑞元、宏利和东升电子的新闻发布会,是实打实地“仓促”召开。 会场的幕布日夜赶工赶了出来,可连摆上台的诸位的名牌都漏了制作,只好用手写。 而在秦思缘的名牌上,秦字被写作了奏。 奏思缘,这发音怎一个可笑。 此外,秦思缘认准了付荷和史棣文是一伙的,不给付荷解释的机会。解释?一切的解释都是诡辩! 主发言人姜绚丽立于一侧讲台后,“仓促”一说,并不包括她的发言稿。从三方公司,到项目的阐述,她字字珠玑,抑扬顿挫。闪光灯下的她,高挑、冷艳,且独当一面,再不是五年前那个得过且过的助理讲师。 姜绚丽语毕,第一声掌声来自后方,声不如雷,但气势如虹。 付荷立于后方的角落,头一偏,锁定目标。 是史棣文。 会场须邀请函方可入内,乔泰股份当然不在受邀之列,但眼下史棣文手上赫赫然两张邀请函,供他和他身边的一位陌生男子畅行。 记者们连带着闪光灯纷纷调头,同混迹于这小小的财经圈,或多或少都和史棣文打过交道,心中小算盘便啪啪作响,有了共识:今天这新闻……怕是个爆炸性的! 史棣文要上前,便有“主场”的人指出他身着便服,不得入内。 便服,没错。 今天的史棣文身穿拉链运动衫,背后更还有一只双肩登山包,侧兜里还插着个水壶。 他点点头,一副“你说的都对”的德性,然后一伸手,叫了个会场的工作人员来,说一千块租你身上这件西装一小时,可否?工作人员被下了咒似的,唯唯诺诺脱下了西装。 史棣文摘下书包,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下拉链运动衫。 一瞬间,付荷真怕他里面□□,当然,更怕是什么新款的“透视装”,好在,这次真是一件平平无奇的白色T恤。 但即便如此,这更衣的过程也足足吸睛了一番。 其中有和史棣文相熟的记者窃窃私语:“这个Steven……” 言外之意是,真不愧是他。 史棣文将西装的纽扣扣好,意外的合身,宽肩、细腰,以至于付荷私心地暗暗赞了一句不可方物。 “裤子可不可以网开一面?”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对方不得不默许。 不然他当众换裤子,也不是做不出来。 史棣文身边的陌生男子和他一般穿着,有了史棣文的“出头”,便这样风风光光地踩着登山鞋入了场,无所谓局促,二人更像是独树一帜。 从始至终,史棣文没有找付荷,便没有“找到”一说。 付荷只身一人坚守后方的角落。 姜绚丽力挽狂澜,说接下来,媒体可以提问了。 有记者叫了史棣文过去坐,史棣文自然而然,要报报他同伴的家门。 那记者手中有一支麦克风,被史棣文偷偷一拨,打开开关,发出一声杂音,打断了另一侧记者的提问。 史棣文若无其事,一字一句从麦克风中传出:“这位是平井先生,日本康尼电子国际项目部的负责人。Sorry,这什么时候换我发言了?” 必然有记者接下话茬。 请问平井先生此次来华,是否和东升电子的项目有关? 换言之,这时间点显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平井先生中文二把刀:“公事?不不不,今天没有公事,今天和Steven去爬了万里长城,伟大的万里长城!” 如此不着调的回答,并不敌对,又风头尽抢。 继姜绚丽之后,秦思缘也坐不住了,在台上遥遥地锁定付荷,一双眼睛会说话:好你个付荷,你果然是反中了他Steven的美人计! 付荷生生瞪回去:大家各凭本事,我不能对不起他史棣文,也没有对不起你秦思缘! 等东升电子的代表一出马,平井先生直捣其要害,说耳闻你们的系统测试存在RG漏洞,请问是不是确有其事? 东升电子的代表嘎嘣一声就折了,这一则刚刚出炉的□□,在内部都还是最高级机密,连宏利和瑞元都还被蒙在鼓里,却被对家搞了去,就这么公之于众,这叫他情何以堪? 轮到秦思缘也好不到哪去,号称拥有最强交易团队的瑞元,这“最强”二字到底从何而来? 而以上这个问题记者问的不是秦思缘,是史棣文。 史棣文作答,说最强交易团队由他一手栽培,他倍感欣慰。 倍感欣慰? 这好大的口气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记者再问秦思缘,有没有做到市场调查,到底有几点几的用户会买这一支交易团队的账?毕竟古人云,宁吃好桃一个,不吃烂杏一筐。 秦思缘脸都青了,又不能发作,只能在心底反问自己一遍又一遍:老娘手下八员虎将,怎么到了你们这儿就烂杏一筐了? ☆、神偷Steven敬上 新闻发布会进入尾声。 瑞元某一新晋交易员来到付荷身边。 他资历浅,对付荷尚有些唯唯诺诺:“Madam付,你们就不能再下下功夫,把Steven前辈挖过来吗?” 付荷打趣他:“你这是长他人志气。” “你们把他挖过来,才是真真正正长瑞元志气。” “你的座右铭是什么?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吗?可惜他Steven不是铁杵,是水,他和你面对面地波光粼粼,但你怎么抓,也抓不住他的。”稍后,付荷补充,“加油,我们至少人多力量大。” 他点点头:“嗯,他也这么说。” “他?谁?” “Steven前辈啊。” 接着,他句句详尽,说今天早些时候本打算去躲一躲清闲,便去了一楼茶座,结果偶遇了史棣文和平井先生。他和史棣文聊了两句。最后,史棣文鼓励他:“好好干,这可是你们赢我的唯一一次机会,别错过了。” 付荷绞尽脑汁。 史棣文和平井先生等候在一楼茶座,该出现的时候再出现,这合情合理。 但鼓励? 不。 他史棣文没有字里行间说“你们死心吧”,这事儿必有蹊跷。 姜绚丽等人从后台撤退,三方会不会内讧,不好说。 史棣文和平井先生笑而不语地冲破记者的层层包围,从哪来,打哪去,好像这场子不是他们砸的似的。 付荷被人流推着往出口处靠了又靠,几乎挡住史棣文的必经之路上,但史棣文看都没看她一眼。 身为主办方的一员,付荷被种种小事绊住脚,直到半小时后脱身。在这半小时中,史棣文没有杀个回马枪。付荷出了会场,四下也没有史棣文“埋伏”的迹象。 这家伙是真的就这么走了。 回到瑞元,付荷口干舌燥,灭火似的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冰水,呼出一口气,认命。 今天的史棣文,于她是昙花一现,即便他是媒体的宠儿,是瑞元的眼中钉,是涉及这一项目的上百号人的从天而降的拦路虎,但于她,更是昙花一现的美景。 所以她女孩子家家地默念了一句:“讨厌……” 但她脱下西装上衣后,一抹白色自西装上衣的口袋中露出一角。 抽出后,那是一张会场里使用的镂花杯垫,其上是史棣文龙飞凤舞的字迹。 那是取自歌德抒情诗中的一句:爱情难以遮掩,它迷藏在心头,却自双眼泄露。 落款是:神偷Steven敬上。 付荷俯在桌子上窃笑,肩膀一下下耸动得快要抽了筋。 她拿过电话,犹豫,放下,再拿过,又犹豫,又放下……直到那镂花杯垫的反面,另有一行小字映入她的眼帘。 Call me。 付荷拨通电话,第一句便问,爱情自双眼泄露?可你今天有看过我一眼吗?史棣文反问,一共看了十七眼你信不信?并在离开前近身一次,瞒过了包括你在内的无数双眼睛,将“情诗”塞进了你的口袋。 付荷咯咯笑:“你自诩神偷不无道理。” “可惜只偷心,不然早就腰缠万贯了。” 付荷以公事为重:“你在东升有线人?” “绝对没有。” “那RG漏洞的事……” “系统测试的结果,公众有知情权。他们上头要瞒,不代表下头万众一心。我兵不厌诈是一回事,但这一次知情不公,有违法定的是他们东升。”史棣文开车抵达了什么地方,传来车门一开一关的声音,然后是滴的一下锁了车,“秦思缘有没有为难你?” “还好。”电话中又传来谁人的迎候声,付荷便问,“你在哪?” “在替乔先生挑选贺礼。” “哦?有什么喜事?” 史棣文心平气和,却投下重磅炸弹,“他没直说,但我猜,我是在替他挑选送给于四少爷……和你的贺礼。付荷,如果我收到的消息无误的话,乔先生在着手促成你和于敖的好事。” “什么?”付荷惊跳起,“全国人民的好事都等着他来促成,他是月老吗他?” “你猜……于敖是会乖乖就范,抱得你美人归,还是会讲一把道义,誓死抵抗,失去乔先生对他在于氏集团的支持也在所不惜?”史棣文还是心平气和。 付荷想想也是,史棣文又不是才得到的消息,要发作,大概多少锅碗瓢盆都被他摔过了,犯不着这会儿再怒发冲冠。 付荷扶额:“于敖的立场,你别问我,你们男人心一样是海底针。” “显然,他誓死抵抗的可能性为零。” “那我该怎么做?” 史棣文温情脉脉地问了一句:“你要走吗?” “不要。” 史棣文一声叹息:“瞧,我给你的建议,被你一口否定了。” “拖家带口怎么走?走又能走到哪去?他姓乔的这么做,恐怕一成是撮合我和于敖,九成是考验你和我。我一走,扔下你,你不是百口莫辩?更何况,我走了,我们玩异地恋吗?我不要。”付荷连珠炮似的。 “那你就随机应变好了。”史棣文大概是被人奉了茶,扑扑地吹了两下,抿入一口,“反正胜败在我,随便你这种小角色怎么胡来……” 付荷哭笑不得:“你狂妄自大也要有个限度好不好?对了,你要选什么送给我和于敖,可别太小气了。” 毫无征兆地,电话就此挂断。 付荷措手不及喂喂了两声,整个人像吊在半空中没着没落。 三分钟后,史棣文将电话拨回来:“Sorry,信号不好。” 付荷拆穿他:“少来,明明是你挂断的。” “谁让你气我。” 转天,付荷被秦思缘召进办公室。 毛睿也在。 这“小男人”不在乎旁人的议论纷纷说他是狗皮膏药,接着我行我素,和秦思缘形影不离。 而付荷才一推开秦思缘办公室的门,他便向付荷挥来一摞杂志:“叛徒!” 秦思缘呵斥:“毛睿!” 毛睿理直气壮:“你别管,你抹不开面子,我替你教训这个叛徒!” 付荷将手中的辞职信端端正正放在秦思缘的办公桌上:“合则聚,不合则散,还请你们高抬贵手。” 秦思缘反将辞职信丢给毛睿:“再多嘴你就把它给我吃了!” 接着,秦思缘对付荷道:“你真当我狗急乱咬人?不瞒你说,姜绚丽一说乔泰股份不是败给瑞元,而是将联合康尼电子搞天外有天那一套,我一怒之下是真对你的铁齿铜牙恨得牙痒痒。但后来,我必须对宏利和姜绚丽作戏。你和Steven是穿同一条裤子的,这一点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这个时候,我不能让瑞元被合作伙伴孤立,我必须和你划清界限。” 付荷双手撑住秦思缘的办公桌:“这么说,我们没问题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真的知情不报?” “是。” 秦思缘没料到付荷会这么痛痛快快:“你!哎,罢了罢了,反正报不报的,结果也没两样。” 最后,秦思缘说我不是老糊涂,付荷你不遗余力维持着瑞元的大客户、小客户、优质客户和混账客户……如此一来,瑞元两条腿走路,摔也不至于摔死,谢谢你的用心良苦。 毛睿插嘴,说糊涂就糊涂,什么老糊涂,你别总把老字挂在嘴边行不行?烦死人了。 付荷要拿回辞职信,毛睿捣乱,拆了开:“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对秦总大不敬……什么?白纸?” 秦思缘瞪毛睿:“就你个不长眼的二百五。吃了!嫌白纸没滋味你沾沾墨水也得给我把它吃了。” 此后,数日,于敖无声无息。 付荷笃定,乔先生做月老,而月老是只管“暗中”牵牵红线的,所以将来不管是礼是兵,明面上的只会是于敖。 难得一个风和日丽,周综维又出幺蛾子。 Zoe出事后,史棣文报信给付荷,付荷便报信给周综维,明确指出乔先生这号人物,能躲就躲,不能躲,千方百计也要躲。 结果,Zoe要出院了,周综维也清者自清了,史棣文却得到消息,说周综维和乔先生至今有过三五次的会面了。 据说,乔先生“热心肠”,建议周综维将黑糖酒吧改建咖啡厅,而且会帮黑糖咖啡厅拿下意大利臻品咖啡的授权,保障黑糖咖啡厅至少在未来三五年立于不败之地。 总之,莫说“能躲就躲”,自从乔先生第一次邀约周综维,周综维便求之不得对这一号呼风唤雨的人物屁颠屁颠地扑过去了。 史棣文致电付荷:“你说,我要不要救他?乔先生的小恩小惠,一向是糖衣炮弹。” “不必了。”付荷来气,“都说了是火坑,他要跳就让他跳好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咱妹妹的前男友,我这个未来姐夫要不要冲郑香宜的面子……” 史棣文说这话的时候,巧了,付荷在新香宜幼儿园,在同郑香宜和于泽并肩作战。 新香宜幼儿园终于除掉了四害,再度招生,价格一降再降。 付荷和于泽一东一西地分发着招生简章,郑香宜则忽东忽西,将被扔在风中的招生简章箭步着、鹿跳着、海底捞月着一一回收。 ☆、蜀黍 半小时后,付荷心头噌噌长草。 因为刚刚在电话中,史棣文说他要来。 自从Zoe出事,她和他只通过两次电话。一是那天的新闻发布会后,他的Call me二字,不单单为一诉衷肠,更为将乔先生的心怀鬼胎知会她一声。 今天这第二通电话,若不是周综维正一步步泥足深陷,怕是也迟迟没影儿呢。 刚刚在电话中,史棣文问付荷在哪。 付荷说在新香宜幼儿园,你这未来姐夫不来亲自表表关怀? 不等史棣文拒绝,付荷便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我随便说说的。我们安全第一,正事第二,其它的都往后放。” 至于这“其它的”,无非是指儿女情长。 史棣文却道:“我半小时到。” 远远地,有一红一绿两只真人扮作的天线宝宝摇摇摆摆而来,四下簇拥着大群天真的孩童。 付荷失笑:这厮是江郎才尽了吧?扮过宇航员,又来扮天线宝宝?这大热天的不中暑誓不罢休? 郑香宜跟着大喜:“姐夫?是姐夫吗?哇,这阵仗……于泽,准备接客!” 顿时,新香宜幼儿园人声鼎沸,姑且不论有几家能当日掏出白花花的银子来,先混个邻里一家亲,总是好兆头。 二选一挑出史棣文并不难。 付荷围着红色的那一只团团转:“热不热?你别再捂出痱子了。没耽误你正事吧?不过劳逸结合也不是坏事。哦……我懂了懂了,你变装是为了掩人耳目,谁能猜到天下第一美男子就藏在这圆头圆脑的家伙里?不过你该不会要一直穿着吧?那我只能……就这么抱抱你了。” 说着,付荷鹤立鸡群般,混在一圈小毛孩中间,拥抱了他。 可这时,付荷看见了史棣文。 她看见了史棣文……站在街对面! 他穿着墨绿色的西裤和淡粉色的衬衫,天下第一美男子?他真是当之无愧。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此时此刻拥抱着一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红色天线宝宝。 远远地,史棣文点了一支烟,满眼尽是对付荷的哀叹——哎,这女人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新香宜幼儿园禁烟,他过不来。 付荷讪讪地走过去:“嗨。” 他轻推了她的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看你这脑袋里进水了吧?” 街对面,郑香宜在给红色的天线宝宝奉上一盘西瓜:“姐夫?中场休息,辛苦辛苦!我表姐人呢?” 付荷大嗓门儿地现学现用:“郑香宜!叫谁姐夫呢?你脑袋里进水了吧?” 郑香宜惊得倒退三步。 史棣文遥遥一抬手,对郑香宜微微一笑,这开场,真是众人皆出丑,众星捧月般捧他一个。 付荷指了下天线宝宝:“这是你送给咱妹妹的见面礼?” “是,既然是送见面礼,我总得以真我示人吧?” “啊……好一个真我示人。绿裤子、粉衬衫,我都不敢这么穿。” 史棣文掐了烟,将手臂搭上付荷的肩,不要脸的劲头又上来了:“付小姐,在衣着方面,我欣赏你的保守,也请你勉为其难接受我的时髦。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有幸拥有像我这样时髦且能驾驭时髦的男朋友的,恭喜你。” 付荷开怀大笑:“冲你这勉为其难四个字,OK,我接受。” 史棣文的吻在付荷的头顶上掠过:“走,先去聊正事。” 他所谓的正事,自然是周综维的事。 二人过了马路。 黄色的环形转椅,一圈可以坐八个小朋友,这会儿被史棣文独占。 郑香宜和于泽在被咨询者团团围住。 蟑螂的事,于泽做了郑香宜的发言人,说因为食物管理不善,绝没下次。这“绝没下次”四个字,他说得板上钉钉,显然是赢了于夫人这一回合。因祸得福的郑香宜对着于泽笑得像朵花。 付荷被小朋友们包围,只好捏着娃娃音充孩子王,并求助于史棣文:“袖手旁观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倒是也来帮帮忙。” 史棣文摆手:“我一把年纪了,你饶了我。” 付荷嗤之以鼻:“有你这么花枝招展的一把年纪吗?” 史棣文抬腕,看了看表。 “你赶时间?我去叫他们过来,咱们速战速决。”付荷急他所急。 “你先过来一下。” 付荷仍喋喋不休:“其实你问不问他们,答案都一样。周综维就是个双标狗。他至今一口咬定他当年的劈腿不叫劈腿,和程韵伊只是逢场作戏,情非得已,所以他和郑香宜以失败收场,全是郑香宜的错,你说这荒不荒唐?不过无所谓了,他和程韵伊假戏真做,咱们该祝福的祝福,该拉拔也拉拔他一把了,是他执迷不悟……” “帮我推一把。”史棣文打断付荷。 付荷一愣:“什么?” 史棣文理所当然:“来嘛,帮我推一把。” 付荷恍然大悟,这家伙指的是他屁股底下的黄色环形转椅。 这时,又有小孩子们围上来,一股脑儿地要挤上去。 史棣文长手长脚地把守入口:“喂,喂喂,客满!诸位,你们有点儿眼力见好不好?蜀黍这么人高马大,阿姨这就推不动了呢,再加上你们?不如这样,你们在下面帮着阿姨一块儿推蜀黍好不好?一样能转得high翻天呢……” 付荷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小孩子们却中了计,跳着脚连连称好。 就这样,一众小天使做牛做马不亦乐乎,伺候着他史大爷转啊转。 下绿上粉的史棣文一边笑,一边得寸进尺:“快,再快点儿,我看看谁给我偷懒呢?” 不远处,郑香宜对家长们都快没法交代了:“他不是老师,他绝对不是我们这儿的老师!” 后来,由一对天线宝宝带队,人去楼空是一小时后了。 付荷抓过郑香宜:“他赶时间,你和于泽抓紧表表态。” 史棣文却道:“不会。我既来之则安之,不赶时间。” 郑香宜人逢喜事精神爽,对付荷咬耳朵:“姐夫身材好好哦!衣品也是艺高人胆大。” 而接下来,郑香宜和于泽双双站在了付荷的“对立面”。他们请史棣文对周综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关于乔先生,史棣文用了隐晦的说法,他说在用人的得失上,乔先生从不吃亏,所以吃亏的注定是周综维。 郑香宜毅然决然:“要怎么做才能拉他回头是岸?” 付荷抢答:“我们拉了,没拉动。” “没拉动就再拉啊!” “郑香宜,以德报怨好玩儿吗?” 郑香宜嘬着一大杯哈密瓜冰沙:“拜托,一个个都重获新生了谁还怨谁啊?” 郑香宜所言不假。如今的她体重又直线上升,她表里如一,又要做回心宽体胖的她了。 至于程韵伊,于泽说黑糖酒吧是程韵伊的父母留给她的,多少年不好不坏,直到一次“天灾”——客人大规模的食物中毒而元气大伤,亏损至今。她爱钱归爱钱,但大半收入都投入了无底洞般的黑糖酒吧,从没退缩。他于泽没能对她天长地久,如今有周综维和她假戏真做,他希望周综维和她能有个好结果。 史棣文点头:“好,我找个机会和他谈谈。” 抽空,付荷问于泽:“于夫人放你们一马了?” “我的宝贝妹妹回国了,我妈免不了顾此失彼。” 原来如此。 所以那于小娅,十有八九也不是省油的灯。 夏日的午后,上空和地表像只双面煎锅,直叫人滋滋冒油,竟还混着五级疾风的呼啸。 史棣文没有开车过来,于是付荷仗着车子停得远,也谎称车子送去保养了。 新香宜幼儿园位于小区的深处,如此一来,须一步一个脚印走出去才好打车。 付荷撑了一把小格子的遮阳伞,伞尖频频扎到史棣文的“俏脸”。他接下,就势揽住她。付荷也就势将手圈在史棣文的腰后。 付荷仍对周综维的事耿耿于怀:“你说过的,你做不了每个人的救世主。” “举手之劳。” “可也多少有风险是不是?” “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是指Zoe。乔先生这一两年来在招贤纳士上屡屡不得意,大多是我做了手脚。少数利字当头,无可救药的,我随他们去,大多数我捞他们一把,通通别来蹚浑水,一来算学雷锋做好事,二来也好叫乔先生不得不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方便我将来行事。” “周综维不算利字当头,无可救药的?我看未必。” “就冲他不为自己,为的是程小姐,他也值得我再试试看。” 史棣文撑伞太外行了,风一吹,伞面反折了过去。 他抱怨:“这是什么地摊货?” “赠品,不用白不用。”付荷三两下搞定。 “回头买一把好的送你。” “你敢!伞的谐音可是‘散’。” “你还信这一套?” “宁可信其有。” 史棣文对答如流:“好,回头买一把好的‘布伞’送你。” 出了小区,到了街边,史棣文揽着付荷调头:“我陪你回去取车。” 他识破她:“以后要散步,跟我直说。” 就这样,二人顶着烈日炎炎原路返回。 后来,付荷将史棣文载出小区,二人便各走各的了。付荷踩下油门时,风停了。后视镜中的史棣文对着她的车尾挥了挥手,竟……竟又一次步入了小区。 付荷恍然大悟:这厮,也是开车过来的。 ☆、欧巴 瑞元、宏利和东升电子三方联合主办的新闻发布会,一来操之过急,二来半路杀出史棣文和平井先生,总之,本志在抢占先机,借这一新概念引发用户的热烈反响,如今收获的热烈倒是热烈,却是通篇的质疑。 解决东升电子系统上的RG漏洞,是当务之急。 姜绚丽随同东升电子的项目负责人,飞赴美国求援。 前脚,付荷从秦思缘口中耳闻姜绚丽登机。 后脚,付荷便接到了于敖的电话。 如果史棣文之前得到的乔先生要做“月老”的消息无误的话,于敖也是时候行动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太巧合,这行动刚刚好发生在姜绚丽登机后。 这一天,财经圈的头条无一例外地刊登出乔先生和康尼电子的平井先生握手的合照。 双方按计划宣布,将致力于做单软件的研发,第一代系统将在两个月后问世。 且不问第一代系统的含金量,单单是进程就比瑞元、宏利和东升电子领先了一大截。 只有个别照片中,有史棣文的一席之地。 他身穿黑色西装,眉眼如同娱乐圈中炙手可热的明星,可笑得既精明,又有妥妥当当的分寸,所以被放进财经圈一样合情合理。 付荷没有借口于敖的邀约,致电史棣文。 那日,史棣文率领一对天线宝宝大驾光临新香宜幼儿园,光彩照人,童心未泯,陪她散步,百依百顺,依依不舍…… 但为此,他放了平井先生的鸽子。 他终究是日理万机的。有时候,不是抽不出个把小时和她碰碰面,不是连通电话的三五分钟都没有,只是会欲罢不能,像是被勾了馋虫,却不能大快朵颐,更难捱。 所以还不如彻底忍一忍。 于敖将付荷约至十八号艺廊,付荷准时到。 十八号艺廊位于西山山脚下,新张不久,名气不大,位置更隐在清碧寺后,才举办过寥寥几次画展,而今天这里的主题是于敖镜头下的人像展。 参观者不多不少,十几二十人的样子。 付荷没有一眼找到于敖,索性先顺延着转了转。 大多是抓拍的人像,张张拥有缤纷的色彩。付荷是个外行,只管外行看热闹,啧啧称赞。但也有人看不上地窃窃私语,说某某大师惯用黑白色调,更将人物诠释得多姿多彩。 这时于敖登场,说黑白色调从不比色彩高人一等,另外谢谢光临。 他清瘦了些,但神采奕奕,穿得中规中矩,只有脚下一双皮鞋,蛇皮纹,衬着他“艺术家”的头衔。 付荷恭喜道:“真有你的,一鸣惊人回归了老本行。不不不,不能说老本行,是更上一层楼的艺术界。” 于敖握住付荷的手,带路:“来,我亲自给你做向导。” 付荷双脚牢牢抓住地面,看一眼二人的手,再看一眼于敖的脸,不是眼花,是于敖对她的“爱执念”又卷土重来了。 有人送来祝贺的花篮,说是受乔先生所差。 同一时间,于敖接到乔先生致电。 付荷竖着耳朵,但温文儒雅如乔先生,又怎么会大嗓门?于敖也仅仅是应了两声,便挂断了电话。 付荷一无所获。 “乔先生说他要买下最贵的一张。”于敖不问自答。 付荷寻思着点点头。 于敖带付荷穿过U形通廊。 “最贵的一张,不会是我吧?”付荷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于敖笑而不语。 如此一来,她几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是她当年那一张“回眸”。 然而,不是。 照片的主角的确是她,但不是当年那一张“回眸”。 是一张被命名为“悲喜”的新作。 付荷凭自己的衣着和街景,能判断出它摄于她和史棣文不得不“降温”之后。 照片上的她,面露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而她并不是个例,她所处的人潮中,每一个微笑都大同小异。人人以物喜,以己悲,像是世间无百态,归根结底是齐刷刷的悲喜交加。 不得不说,这一张比“回眸”有水平太多。 付荷请教:“什么时候拍的?” “就那天,”于敖含混,“偶然。” “悲喜?这名字取得是不是太投机取巧了?不能确定我是悲是喜吗?” 于敖又一次笑而不语。 她说中了他。 照片的标价在付荷认为……是天价。 付荷百感交集:“你是说乔先生会买下这一张?呵,狠狠宰他一刀也好。” “付荷,乔先生希望我们能在一起。”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 “他要我们在一起?”即便有铺垫,付荷还是动了气,“他要我们怎么在一起?” 于敖双目炯炯,但一开口就跑了题:“付荷,这些年……我是说在认识了你之后的这些年,再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你。” “于敖,这些年我不是没想过给你,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但想过是脑袋想过,这种事最后还是要心说了算。” “这个摄影展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还有万界珠宝和于氏集团,总有一天也会是我的。总之,你要的和最好的,我都会给你。” 付荷气结:“我们完全是鸡同鸭讲!” 接着,她按捺:“无论是万界珠宝,还是于氏集团,你都要乔先生助你一臂之力是不是?所以你答应他,说会和我在一起?即便他的目的只是要拆散我和Steven?” “抛开乔先生和Steven,你也是我求之不得的。” “如果我不答应呢?” 于敖有备而来:“帮我,那你就只当是帮我。别忘了我替你挡下过一刀,你说过,这个情你会还的。” 付荷张了一下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昔日,她对史棣文打包票说于敖替她挡下一刀是“见义勇为”,万万没料到会有一笔交易在这儿等着她。 走出十八号艺廊,付荷疾步步入了清碧寺。 和艺廊硬邦邦的冷气截然不同,穿过一道三门牌坊,寺内树冠遮天,天然的阴凉更胜一筹。 今日并非节假日,游人稀稀落落。 付荷拖沓着脚步,多少物是人非等着她消化。 随着游览的指示牌,付荷的下一站是泉水院。那里有一眼天然流泉,汇而为池,甘甜无比。只可惜环绕泉眼,搭建了假山,在这崇山峻岭中,说不好听了像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说好听了,也是造作。 但,假山虽然是假山,坐在池边的史棣文,活脱脱是他本尊。 付荷用了好一会儿来判断他是不是她的幻觉,因为她要二话不说扑上去,万一……万一是幻觉,她会一头栽入池中。 史棣文随手捡了颗石子,掷到付荷的脚边,激起薄薄一层沙:“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啊?天地万物都静止了是不是?” “你怎么在这儿?”付荷问。 史棣文反问:“你又怎么在这儿?” 付荷直言:“去了十八号艺廊吗?看了吗?” 史棣文慢悠悠站直身:“不看也罢,对他和他的作品我做不到客观。” 他今天身穿黑色西裤和白色衬衫,池中倒影与他相抵,似真似幻。他将双手插进裤兜:“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今天是个大日子。” 付荷意会:“的确……是个大日子。” “说了?”史棣文指的自然是于敖对付荷的告白。 如果那也能被称之为告白。 “说了。” “那你怎么说?” 史棣文是个多运筹帷幄的人啊,却独独参不透付荷这一步要怎么走,即便参得透,也无法接受哪怕一点点的不确定,所以千里迢迢赶了来,要听她亲口说,要在第一时间听她亲口说。 也是缘分,他在这儿守株待兔,她还真撞了来。 这时,有游人前来,是结伴的三个女孩子。 其二内敛,嘀嘀咕咕说有杀气,走吧走吧。 中间一个却泼辣,左右开弓拖住了她们,说这一眼天然流泉有美容养颜的奇效,非尝尝不可。 付荷装作没事人,掏出手机四下拍了拍青山绿水。 至于史棣文,又一屁股坐回了池边的大石上。 “大叔,让一让啊!”小姑娘发了话。 原来,史棣文翘臀下的大石,是供人取水的唯一一块位置。 史棣文回头,笑着眨眨眼:“Sorry,先来后到。” 话虽然不中听,架不住他一张二皮脸怪好看的。 小姑娘当即喜笑颜开:“好的欧巴,欧巴你慢慢来,不急的!” 欧巴? 付荷哭笑不得。 说好的大叔呢? 良久,史棣文仍玉树临风地占着茅坑……不不,是占着大石纹丝不动。小姑娘的耐性所剩无几。史棣文多愁善感,说妹妹你可有耳闻?这泉水除了有美容养颜的奇效,若有情人共饮,更能百年好合。 接着,他将矛头对准付荷:“所以你们要怪就怪她,扭扭捏捏非说不卫生。” “你搞什么啊,大婶!”小姑娘脱口而出。 付荷措手不及,不得不上前,又不甘,攥紧长长的皮包链子,将皮包甩向史棣文。 史棣文接住一拽,拽得付荷一个踉跄跌向他。 “答应他了?”史棣文言归正传。 在付荷和于敖的问题上,他不能不刨根问底。 “回欧巴,”付荷阴阳怪气,“没,没答应。” 史棣文微微一垂头,笑了。 身后又传来催促声:“快点啊,大婶!” ☆、语录 史棣文站直身,连掬了两把泉水,送进自己的嘴里,再捧了第三把,伸给付荷。小女生们酸溜溜的交谈声传来:欧巴这一朵鲜花插在哪里不好…… 这付荷可就忍无可忍了:“不喝不喝,我不喝!” 史棣文好言好语:“百年好合也不喝吗?” “大婶和欧巴的忘年恋吗?不喝。” “那我可就换一种喂法了?” 有人说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也有人说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无所谓,付荷是又要脸,又要命,反观史棣文是二者都不要的,那付荷能不“怕”史棣文吗? 她乖乖埋头喝了一口。 不然他是真敢嘴对嘴喂她的。 史棣文心满意足:“大婶和欧巴也好,美女和野兽也罢,总之我们百年好合。” 终于,二人让出了那一块大石。 殿内供奉了五尊泥塑彩绘的菩萨像。 史棣文不跪不拜,甚至没有双手合十,只有口中含混地念念有词。付荷问他求了什么?他说健康平安,只有健康平安是要求菩萨保佑的,其余的……人定胜天。 殿外,院内的娑罗树枝繁叶茂,树冠如伞。 史棣文拉付荷坐在树下:“他怎么说?” 付荷屈膝,双手抱在膝头:“让我只当是帮他,只当演戏。” “没有提到他对你的救命之恩吗?” “有,有提到,但我还是拒绝了。我说就算演戏也不行。” 史棣文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 “我这么做……会不会激怒乔先生?” 史棣文却道:“我说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其他的都交给我。” “可我也想帮帮你。” “你帮了。你拒绝了他,就是帮了我。将来我帮你出一本语录,第一句就是,就算演戏也不行,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付荷失笑:“拜托!这也太大白话了,叫人笑掉大牙!” 这一天,付荷和史棣文匿在这小小的清碧寺中,直到暮色降临。 与此同时,十八号艺廊拍板了今日最后一桩买卖。 买主来自比利时,认出了“悲喜”上的一名女子,不是付荷,是人潮中另一名女子,说是他此生的挚爱,便出了高价。 乔先生无所谓地点了头,继而于敖点了头,一锤定音。 再后来,“悲喜”的主人摇身一变,变作史棣文。 表面上的买主只是帮史棣文跑个腿而已。 对此,史棣文所言大致如下:“悲喜”的作者虽然是他于敖,但主角是你付荷,所以权衡一下利弊,买,是一定要买的。只是这名字?悲喜?为什么取名悲喜?得我者,得天下,所以说你是“窃喜”会不会更恰如其分? 史棣文这番论调,害付荷笑得肚子都痛了。 再后来,当一切渐渐败露,首当其冲的便是“悲喜”的作者并非于敖。 如此一来,史棣文为它花掉的重金,更值上加值了。 这是后话了。 话说回到在新香宜幼儿园的那天,于泽对付荷说过,于夫人因为有四子一女,管了这个,就顾不上那个,如今管了于小娅,就顾不上他于泽了。 趁机,于泽离开了万界珠宝的柜台,被某富豪聘为了保全。 他有飞镖这一技傍身,说是稍稍培训就能上岗了。 郑香宜举四肢反对,说危险,太危险了! 但于泽坚持,他坚持他只有这一技之长,只有这么点儿真本事。 最后,是郑香宜让了步。 做单软件一战大局未定,胜负未分,秦思缘决不投降。付荷为了给瑞元守住退路,肩上担子便更重。她日复一日为开拓传统客户东奔西跑。 就这样,她和于小娅有了第二面之缘。 当时,付荷开着车缓行,找寻着和客户约好的餐厅。路边,于小娅一如既往的身穿牛仔短裙,高吊着马尾辫。她摽在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身上,几乎是胁迫着对方拐进了一家旅馆。 付荷没多想,最直观的想法也就是这丫头是够让于夫人操心的。 于敖为万界珠宝策划的珠宝秀,“合理”地出了岔子。 联名的奢侈品品牌临时提出了诸多“不合理”要求。 而这合理与不合理之间,全在乔先生。 就因为她付荷拒绝了于敖的“告白”。 乔先生不用一枪一炮,变戏法似的,便将于敖的前程似锦和似锦前程搁在了付荷的手心上,都轮不到付荷说一句“关我屁事”。 于敖将来在于氏集团是胜者为王,还是败者为寇,好端端就凭了她付荷一人发落。 自从十八号艺廊一别,于敖再没联系过付荷。 付荷也不能联系他,除非对他说Yes,否则联系也是白联系。 对于敖,付荷曾夸下海口,说会为他尽一尽绵薄之力,帮他飞黄腾达。大概是当时没什么好帮的,她大言不惭。如今,还真用得上她了,她却掉链子了。 但无论如何,投身乔先生的圈套绝对是下下策。 无计可施,付荷致电史棣文,求教。 但史棣文关机了。 转天,付荷得到消息——姜绚丽从美国回来了。公事尚未圆满,姜绚丽扔下东升电子的项目负责人,一个人从美国回来了。 而这个消息连秦思缘都不知道,付荷是从汪水水口中得到的。 来龙去脉是这样。 上午,付荷在瑞元抱着电脑淘金。 由于秦思缘独占金牌交易团队,付荷不得不另外招兵买马,意外地淘到了汪水水的求职信息。换言之,汪水水离开宏利了。这时,汪水水致电付荷。这般机缘巧合,吓得付荷一哆嗦关闭了汪水水的求职信息。 中午,付荷和汪水水面对面坐在瑞元楼下的一家小饭馆里。 不是面试,是为私事。 求职中的汪水水身穿衬衫和西装裙,长发在脑后挽了个光溜溜的发髻。 她点了一份炒饼,上桌后,大手笔地淋了醋和辣椒油,赶时间,吃得是一口接一口。她总共给付荷带来了三个消息。其一,她说她离开宏利,是因为不喜欢和不喜欢的人共事,指的便是姜绚丽。其二,也就是姜绚丽为私事从美国回来了的消息。 汪水水说姜绚丽的公私不分令上级勃然大怒。 至于姜绚丽是为什么私事,那就不知道了。 而第三个消息,对付荷而言更是重磅炸弹。 下午,付荷致电了于敖。铃声响到最后关头他姗姗接通,有气无力。他说他卧病在家。 一小时后,付荷抵达于敖的别墅。 期间,史棣文致电付荷。 付荷没有接。 于敖披着一条毯子给付荷开的门,无精打采,开了门转身默默上楼。 付荷跟在后面:“不是有电梯?” “坏了。” 好大一条毯子,在楼梯上拖着长长的尾巴。 付荷弯腰,拾上:“如果我说,咱俩在一起吧,会不会有助于你康复?” 于敖转过头:“是如果,还是真的?” “真的,咱俩在一起吧。”付荷拽过于敖的一条手臂,搭在肩上,架住奄奄一息的他。 病中的于敖动容。 回到床上,付荷给于敖掖好了被子,一看床头柜上堆积如山的药品,通通没有拆封,再一看干涸的水杯,便要去给他倒水。于敖拉住付荷。付荷拍拍他的手,说倒了水就回来。 这时,史棣文第二次致电付荷,被付荷直接挂断。 付荷喂于敖吃了药,他不久便昏昏沉沉,拉过她的手,枕在脸侧,眼圈泛红。 温度计的水银柱直逼四十度。 付荷骗他:“才三十七度五就这么娇滴滴?” 于敖接话:“三十七度五……那我说的话,就不是胡话。付荷,我高兴。我有反省过,你怪我太在意在于家的位置了是不是?我变得功利,没有人情味了是不是?我否认不了。但我今天高兴是为了你,我高兴…” 敌不过药力,于敖喃喃自语地睡着了。 付荷看着掌心上的这张侧脸,看他双唇开了裂,胡茬滋生,零星的几根尤其的长,多不修边幅似的,软绵绵的头发至少三天没洗了,带着灰尘,打了绺,却饱含笑意。 如他所言般饱含得偿所愿的笑意。 可他终究是骗了她。 适才在瑞元楼下的小饭馆里,汪水水说于敖和姜绚丽联手很久了。 付荷问了句废话,很久?很久是多久? 早在史棣文被困日本东京时,汪水水曾到瑞元的停车场找过付荷。 那天,她在宏利耳闻了姜绚丽和于敖的一通电话,二人似乎产生了什么分歧,以至于姜绚丽对于敖翻了旧账,使得汪水水耳闻……之前史棣文的母亲和高惠被人匿名接来北京,是姜绚丽所为,但姜绚丽是受于敖指使。 只可惜那天在瑞元的停车场,付荷心无旁骛引大克露面,没有给汪水水说话的机会。 啪嗒一声,一盒药品自床头柜上掉落。 这些,总归是有人送来的。 这些,会不会就是姜绚丽此次公私不分的“私事”? 而于敖身上频频沾染,又久久没有再出现的蔷薇香,也的确能和姜绚丽挂上钩…… 史棣文打来第三通电话时,付荷在一楼客厅。 客厅空空荡荡,以至于付荷的一个“喂”字,拖着回声。 ☆、滴 “连电话都不接了,付小姐不会是喜新厌旧了吧?”史棣文好兴致。 付荷蜷在沙发中:“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史棣文笑笑,却没有了下文。 “找我有事?”付荷问。 “没,”史棣文否认,“就随便聊聊。厚福的咳嗽好点没?” “好多了,我妈天天给他食疗,还胖了呢。你呢?累吗?” “累。”史棣文不否认,“康尼电子的系统支持是绰绰有余了,但我要以一人的头脑赢你们一支团队,要做到面面俱到,平衡获利和风险,更有发行渠道和推广要伤伤脑筋……不眠不休呢。” “让我想想,以形补形,该给你吃点什么补脑呢?气血也要补一补。” “打住,再说下去,你又该说我奔四啊,年过半百啊之类的了。” 付荷缓缓坐直身:“蚊子啊,你真的……就是打来随便聊聊吗?” “不然呢?” “不然,”付荷一鼓作气,“或许和高惠有关?或许她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她一个在家住惯了的乡下女人,突然说要来北京长住,开开眼界,试着走进你的圈子,拉近和你心与心的距离。所以,你有难题了吧?不开心了吧?你不开心的时候会想我,会想和我话家常、逗闷子,我荣幸之至,但你……能不能别装没事人?” 汪水水今日的重磅炸弹,除了于敖和姜绚丽的关系,更还有高惠的消息。 昔日,汪水水是第一个知道史棣文和高静、高惠之间的恩恩怨怨的人。史棣文对她和盘托出,为的是让她死心。但面对这样一个“悲情英雄”,汪水水莫说死心了,对他的那一份爱慕说生生不息也不为过。 所以她不止一次去了史棣文的家乡,当然,只是作为一个“陌生人”。 后来,她资助了那里的两个小学生,自然而然少不了那里的情报。 比如街坊四邻都知道了高惠即将背井离乡,以后哪里有史棣文,哪里就是她的家。 付荷问了汪水水:“你这是在帮我?” “如果帮你等于帮Steven,我不介意帮你。”汪水水这样回答。 时至今日,付荷不得不对汪水水刮目相看——这小白兔是个蔫有主意的人!全看她支持谁了。她支持谁,便是谁的一员大将。 电话中,史棣文一下子机警:“付荷,你在哪?” 付荷实话实说:“于敖家。” 史棣文不语,但呼吸声代表他怒火中烧。 付荷解释:“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 “不恰当就给我闭嘴。”史棣文冷冰冰道。 “是你给我闭嘴!”付荷急于解释,“两害相权取其轻,一边是于敖,一边是高惠,孰轻孰重这不用我说。显然,如果我答应了于敖,也算答应了乔先生,乔先生就不必在高惠身上大做文章。怎么说,她也是个病人……” 又一次,史棣文打断付荷:“你马上离开他家。” “我不。” “孰轻孰重?你说孰轻孰重?对我来说,没什么比你更重。我的计划不用你参与,无论我成不成功,不用你委曲求全。”史棣文那边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付荷坚持:“我过得好不好,取决于‘我们’过得好不好,所以我不是在帮你,是在帮‘我们’,在帮我自己。” “我不能接受你和于敖在一起,演戏也不行。” “彼此彼此,我也不能接受你和高惠在一起,当她是妹妹也不行,貌合神离也不行。你别忘了,我问过你我该怎么做,是你让我随机应变的。这就是我的随机应变。” “早知道你会自投罗网,我打昏了你,也该送你走。” “你别小题大做。” “我再说一遍,马上离开他家。付荷,高惠的事,我应付得来。” “应付得来,应付得来,这话你说过一百遍了,我也深信不疑。”付荷腾地站直身,“可你也是个人,不是神,你也会累,你才说过的,你不眠不休怎么会不累?如果你一天只有三五个小时歇口气,你是要和高惠同一屋檐下时时刻刻绷着一根筋,还是安安心心洗个热水澡睡上一觉,我替你选后者。于敖这边,我有分寸。” “可这不是我的初衷。”史棣文在点烟,打火机咔咔作响,“我不是为了让你受人摆布,让你有分寸才追求你的。” “说到初衷,我的初衷里还没有你呢!未来比眼前重要,眼前比初衷重要,最不值钱的就是初衷了。还有追求?你有追求过我吗?我们明明是一拍即合。总之,我们是平等的。” 史棣文到底也没点着烟,将打火机丢去了一旁。 付荷吓了一跳:“你也不怕爆炸!” “要爆炸的是我,是我要被你气到爆炸了。” 付荷随手抓了个靠垫,指甲深深陷进去,只有发泄了,她才好对他温温柔柔,否则会破口大骂,骂他该死的个人英雄主义。 付荷按捺:“你今天透支了,我们改天再谈。” “这和透不透支没关系,我睡上三天三夜或者再工作三天三夜都一样,我的答案就是不准,不准,绝对不准。这是原则,是嫉妒。” “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 史棣文恳请:“那就来找我。” “改天……” 猝不及防,史棣文挂断了电话。 付荷顿了顿,再拨回去,史棣文关机了。 各执一词后的不了了之,是最坏的结果。 付荷想哭,但又理直气壮,明明是他专横、逞强。付荷也想爆发,但又知道他专横、逞强的出发点全是为她好。如此一来既不能哭,也不能爆发,如同江水和沙石切磋了一番,没怎么澎湃,便陷入了僵持。 付荷将怀中的靠垫摆回原位,上面一根长发,红棕色。 不是她的。 倒是和姜绚丽的发色刚刚好地吻合。 夏日的晚七点,天仍大亮。 于敖一边下楼,一边试探道:“付荷?” “我在。” 于敖本以为付荷走掉了,从失望到一扫失望,那两极化不是装出来的。 付荷客观了一把。总说他变了,但“变了”无可厚非,谁人不长大?谁人不会做出取舍?即便是对嘿摄汇,他也没能坚持到底,甚至连父母给他的三年之期都有始无终,何况对女人?更何况对她付荷?尽管如此,他对她最初的那一份悸动偶尔还死灰复燃,这就挺……挺够意思了。 所以付荷不怪他,只是不喜欢。 只是喜欢的……只有史棣文一个。 于敖走到付荷面前,她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三十六度六,误差上下零点二。” “你医术了得。” “于敖,你说过的,演戏也可以。” 于敖一顿,笑了笑:“你等我,我去冲个澡,然后我们去吃顿好的。” 付荷拦住他,执意要一个答复。 于敖不得不松口:“可以,演戏也可以,但演戏也要吃饭对不对?” 这一晚,史棣文没有出现。 无论是于敖的别墅,或是餐厅,或是付荷家,任何有可能的地方他皆没有盛气凌人地出现。 付荷再致电他,他仍关机。 除了他单独给她的号码,她还贸贸然拨打了他其它的号码。他铁了心,一概不接。 迫不得已,付荷去了史棣文家,为了防他,更为了防乔先生的耳目,远远地便弃了车,鬼鬼祟祟地徒步,最后猫在绿化带里喂蚊子。 他家的窗口黑黢黢得仿佛一口铁锅。 付荷点了份外卖,填上他的地址。 不一会儿,外卖小哥骑着摩托车突突而来,满载而上,又满载而下,一脑门子问号地突突而去,无疑是撞了个门鼻子。 最后的最后,付荷致电“荷”度假村,点名找阿南。 对方说,阿南?没有这个人。 付荷胸闷:一个“奔四”的男人也不过如此!失踪的小把戏玩儿得这么兴致勃勃。 同时,付荷心如明镜:他在等她让步,只要她让步,他一定从天而降。 付荷的脚踝被蚊子叮了六个包,连作一圈,奇痒难忍。 她回到车上,翻出一瓶不知道闲置了多久的风油精,哗哗倒下去,寒彻骨又火辣辣的疼。 她知道,史棣文的处境比她更奇痒难忍一百倍,更疼一百倍,所以她才会竭尽所能地怜惜他,无奈她对他的怜惜,他不识好歹。 此后,于敖病来如山倒,好得倒也快。 一日三餐中,他和付荷总有一餐要共进。 由乔先生一手遮天的万界珠宝的珠宝秀,就这样顺风顺水了。珠宝秀的代言人更谈妥了南非籍名模中的名模坎迪斯,超一流水准的硬照频频闪耀在各高档购物中心的电子屏上。于敖可谓是事业和“爱情”双丰收,志得意满。 除了,他在和付荷约会时总会切断几通来电,偶尔掩不住一丝丝焦虑和暴躁。 付荷不知道那来电的源头是谁,但不妨猜一猜,或许与姜绚丽有关? 高惠没有来京,至少,暂时没有来京。 这是连日来唯一一点能让付荷坚持下去的利好消息。 可付荷自认为的“见效”,并没能将史棣文引蛇出洞地道一声谢谢。他仍消失着,像三伏天等不来的徐徐清风。 可说消失,也不尽然。 财经台的《聚焦》栏目,无视了瑞元的毛遂自荐,随后,他史棣文大摇大摆地受邀。化妆师堪称妙手回春。付荷扒着电视对史棣文看了又看,莫说黑眼圈了,连毛孔都找不到,他谈笑间一口白牙完美无瑕得像是假的。 接下来,汪水水入职乔泰股份。 亏得付荷还自诩没有妇人之仁,绝不因汪水水的示好而欢迎她加入瑞元。结果人家来了个“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加入了乔泰股份。 对此,史棣文仍保持着沉默。 付荷心说,这我可忍不了了。 一整天下来,付荷将手机插好了充电器,搁在手边,不间断地动动手指,便能不间断地致电史棣文。 等待音像紧箍咒似的,越来越叫人头疼。 她一边办公,嘴里一边闲闲跟唱:“滴……滴……” 史棣文的一声“喂”,就这样被付荷的“滴”淹没了。 直到付荷惯性地“滴”足了十声,后知后觉这一通电话早早便被史棣文接通了。 付荷抓上手机:“喂?” 史棣文仍拒人于千里之外:“你给我打了一百通电话,就是为了给我模仿电话铃?” ☆、□□ 付荷走出办公室:“有种你永远别接我电话。” “这可是你说的。” 不论史棣文有没有作势挂断,付荷认栽:“别!别挂。” 史棣文直截了当:“你打了整整一百通电话给我,才换来这么一次机会,我建议你好好把握。我再问你一遍,和于敖划清界限,好不好?” 付荷漫无目的地走着,高跟鞋一拐,不碍事地崴了一下脚。 和史棣文一同带厚福去航天博物馆那天,他说过,付荷你以后和我约会不要再穿高跟鞋。可惜,从那天以后,他们的约会少之又少。 “史棣文,我们能不能用事实说话?”付荷忍无可忍,也得忍。 “事实是什么?” “我让了乔先生这小小一步,便不劳高惠大驾了,是不是?” 史棣文阴阳怪气:“所以说一切尽在你掌握中?那恭喜。” “恭喜?喜它何在?你说我给你打了一百通电话,那你有没有算过我们有多少天天各一方了?” “前阵子不也一样?” “前阵子叫牛郎织女,现在……现在叫冷战。”付荷口不择言,“一样个屁啊。” “这就是死循环了。你对乔先生和于敖让步,我不高兴,我一天不高兴,我们就要冷战一天。现在你回答我,要不要和于敖划清界限?” 这时毛睿来电,付荷没理会:“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出一分力,能帮你十分忙,所以这个力我出定了。你大包大揽的臭毛病也是时候改改了,和平时期我可以做个弱女子,但上了战场我也可以做你肩并肩的战友……” 毛睿又一次来电,付荷又没理会。 借机,史棣文夺去发言权:“我不和你讲大道理。我只说,我不接受你和于敖在一起。” “是假的。” “那将来我和汪水水在一起也未必是真的,还请你宽宽心。” 付荷一拍脑门儿:“对!汪水水,她才是今天的关键。她进了乔泰股份?你没有异议?” “我为什么有异议?或许这就是我安排的,对你的打击报复?” 付荷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明知道史棣文不是那种人。 那她也气得太阳穴直突突:“那你的打击报复也太小儿科了!” 史棣文不置可否:“一百通电话换来的宝贵机会,就这么被你白白浪费了。那……我们两百通时再说。” 史棣文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做你白日梦的两百通!” 她的好心就这样被他当作驴肝肺? 天底下如此不识好歹的男人,他史棣文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毛睿再一次致电。他说秦思缘过劳,人在医院。他另有急事,所以请付荷代他去一趟医院。 等付荷到了医院,秦思缘说毛睿的“另有急事”,是代她出席女儿的家长会。 付荷脑补了一下:二十四岁的毛睿,代秦思缘出席十三岁女儿的家长会? 秦思缘躺在病床上仍以公事为重,说再努努力,我们的系统将和乔泰股份的同时问世,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能有百分之十的胜算。 付荷给秦思缘打预防针,说百分之十的胜算不提也罢。 秦思缘话锋一转,说她和毛睿接下来能不能订婚,走不走得下去,她女儿手握一票否决权。而毛睿要让一位十三岁的少女点了这个头,这胜算恐怕连百分之十都没有。 给秦思缘去打热水时,付荷在走廊对上了于敖。 刚刚于敖约付荷共进晚餐,付荷说要来医院看秦思缘,于敖便也要来看。 于敖怀抱两束花,郁金香是给秦思缘的,玫瑰是给付荷的。他倒是不常送花给付荷,今天也只是小小的两束,抱在怀里也并不累赘。他没有进病房,转身,陪付荷去打热水。 “一会儿吃什么?”于敖今天也是意气风发,“我先订位。” “我怎么好把病人扔下?” “那是要吃清淡的,还是进补的?我帮你们买回来。”如此善解人意,于敖堪称一百分恋人。 “清淡的好了。” 热水房中,水流小到断断续续,慢性子地注入保温瓶。 于敖说珠宝秀的首秀就在三天后,他有意先安排付荷同于老先生和于夫人碰碰面,热络一下,问付荷的意见。付荷不算太婉转,说如果问我的意见,大可不必。 于敖百依百顺:“也好。” 水将注满时,付荷和于敖同时伸手去关水龙头。 付荷收手,却不慎碰倒了保温瓶。于敖护住付荷的手,另一只手里的花束相继落地。二人安然无恙,唯独两束花被烫了个滚熟。 付荷脱口而出:“抱歉抱歉,我赔给你。” 于敖将两束花一股脑儿丢进垃圾桶:“赔给我?那是要送给你的。” “珠宝秀……我一定要露面吗?我和于夫人继续井水不犯河水岂不更好?到时候我不介意装病避一避风头,乔先生那边,你找个说辞。” “不关乔先生的事,是我希望你出席。”于敖扶了保温瓶,“是我希望你来亲眼看看我在做的事。” 付荷拿过墙角的拖把:“我们说好的,不来真的。” “这和真的假的没关系。”于敖接过拖把,有板有眼地擦干了地面。 从热水房的窗口望出去,楼下停着史棣文的车。 地处三楼,付荷不难认出楼下那一辆黑色奔驰是史棣文的车。 她一颗心狂跳,以至于于敖接下来说了什么,像是消音了似的。 后来,于敖走过来,揽住她,背倚在窗前,等热水第二次注满保温瓶。 付荷如芒在背。史棣文在不在车上,这是其一。他会不会目睹这一幕,这是其二。 付荷“警告”道:“于敖。” 于敖挑眉笑了笑,收回了手臂。 秦思缘病房的窗口,朝向不同。 付荷将于敖拴在秦思缘身边,借口去找护士,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她一遍遍默念着史棣文你死定了,你死定了,然后冲向那辆车,再然后急刹在了车尾的三米开外。这……并不是史棣文的车。 眼前的车牌号是陌生的。 至此,无风无浪,付荷反倒委屈巴巴地红了眼睛。此前的各执一词和冷战似乎通通敌不过此时此刻的误会一场。像是狠狠一摔,直叫人七零八落。 调头走了两步,付荷脚下一顿,终究是扭脸扑向了那辆车。 车窗上贴了黑黢黢的车膜,付荷不管不顾将手遮在眉骨上,一张脸肆无忌惮地凑上去。 车里没人。 真皮座椅上连个包或杂物都没有。 中央后视镜上没一件挂饰,崭新且空荡荡得像4S店中的样车。 史棣文的车便是如此! 不同于他家中的“混搭”,他的车堪称乏味。 付荷踱步到车头,双手环胸望进去,脑补出史棣文坐在驾驶位上的德性:他对她看都不看一眼,开着车窗,手指间燃着的香烟搭在车窗外,最后猛吸了两口,捻熄,一踩油门,活活从她身上轧过去。 就是它了! 即便没一样确凿的人证物证,付荷也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这就是史棣文的车。 她蹲下身,用指甲咔咔地抠着车牌的边缘。这混蛋,什么小把戏耍不出来?套个□□那还不是雕虫小技?算他不走运,今儿个栽在她的手里,一旦她抠下这□□,定要拨个122举报他! 指甲不好使,付荷又掏出了钥匙。 这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付荷的肩膀。 不是史棣文。 是两名保安:“这是你的车吗?” 付荷昂首挺胸:“假的,这车牌是假的。车主绝对不是好东西,图谋不轨。” “你怎么知道?” “直觉。” “直觉?” “对,直觉!” 接下来,一名保安不屑一顾,另一名倒是屈尊看了看那车牌,但得出的结论是:真的。好事的人一圈圈围上来,付荷面红耳赤,心里没了底。是她失策了吗?是她睹物思人吗? 而且还是睹别人家的物,思自己家的人? 这时,保安反咬一口,说图谋不轨的人是你把?有人向我们举报,说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半天了! 云山雾罩又速速散去。 有人举报? 是谁这么闲得慌?除了他史棣文,还能是谁? 终于,史棣文露了“马脚”。他是故意的。远远地,他故意露了半个背影,身穿灰色西裤和黑色衬衫,手指间燃着的半支香烟,在半昏半明中熠熠生辉。 付荷冲出人群,追上去,扑了个空。 “史……”付荷险些扯着嗓子嚷嚷开来。 但一转念,她一通百通。 一旁的垃圾桶上,熄着一层烟蒂。最新的一支,滤嘴上还余有两指宽的长度。史棣文是常常这样物不尽其用的。 无疑,那就是史棣文的车,他的车牌是真亦假来假亦真,如果今天的是真的,那过去的便是假的。 更无疑,向保安举报她付荷的人,和那半个背影,都是他史棣文。他装神弄鬼,唯一的目的便是要她乱了阵脚。 只要她乱了阵脚,将事情闹大,惊动了于敖,惊动了乔先生,那她和于敖的戏也就没有了演下去的必要。 这男人……是有多独断? 独断到要她和他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胡来。 他年复一年习惯了单打独斗,这头一回有了她的鼎力相助,拿她没办法,竟这样不计后果,竟这样胡来。 付荷头也不回地打哪来,回哪去了,只要不捕风捉影,就不会中了他的计。 走廊一角,于敖在对着电话发脾气,请对方不要无理取闹。 用余光扫到付荷,他匆匆挂断电话,对她先下手为强:“去哪找护士了?这么久?” 世界真奇妙,付荷“偷腥”回来,反抓到于敖遮遮掩掩。 再后来,当着秦思缘和于敖的面,一个陌生号码致电了付荷。 付荷接通,是阿南。 阿南急切:“付小姐,你能不能联络上Steven?他今天有个重要约会,对方等他半个小时了。” 付荷心说史棣文这一回合也太得不偿失了,明明就是他比她先乱了阵脚。 ☆、我想爸爸了 付荷假装阿南是大学同窗:“她啊,毕业后就人间蒸发了。好,我帮你打听打听。唉,谢什么?拜。” 这一拖再拖,饭迟迟没吃上,毛睿便似哭似笑地回来了。 鉴于他欲言又止,付荷带走于敖,速速还他和秦思缘二人世界。 史棣文的车不在了。 于敖问付荷的车,付荷说限行,没开。 于敖失策,说他以为能搭她的车,所以让司机先回去了。 二人只好站在路边打车,有路过的中学生嬉笑着回头对他们看了又看。于敖还是好兴致:“我们还挺有回头率的。” 这时,付荷看到了史棣文。 他的车不在了,但她看到他人在街对面的便利店中。 便利店灯火通明,他喝着一罐啤酒,明人不做暗事地站在玻璃门前。他食言了,立下的两百通电话之约,就这么不攻自破。为了不让于敖看到他,付荷不能看他,只能接下于敖“回头率”的话题。 付荷万万没料到,她和史棣文这一场冷战的结果,是她赢了他。 他在电话中对她欲擒故纵,到底也没能将她擒住。 追来医院,他露了车,又露背影,她却在最后关头稳住了阵脚。 这会儿他不得不使出杀手锏,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在灯光下被打出阴影,眼眶深深陷进去。 付荷有多想看他,天知地知,她自己更知,但攥了拳头,忍一忍还能挺过去。 她要他学会、接受且乐于有人帮他。没人规定他一个人赢才叫赢,相反,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而他们绝不能输。 一辆出租车停下来,付荷和于敖钻进后排。 司机发动了车子。 下一秒,史棣文闯出便利店的玻璃门,大喊了她的名字:“付荷!” 于敖听又没听真切,下意识要回头。 付荷拉住他:“你说,珠宝秀上我穿什么好?” 司机抢黄灯,狠狠一脚油门提高了车速。 付荷回了一下头,看史棣文在追车。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他正儿八经地跑步,看他步子那么大,那么笃定,风兜鼓他的衬衫,手中没喝完的啤酒洒了一路。出租车呼啸着驶过交通灯,拐弯,汇入车流,彻彻底底地甩掉了他。 付荷掏出手机,躲过于敖的目光,给阿南报了信:朝阳医院东门。 阿南第一时间回复付荷:帮我拖住他,我十分钟到。 于敖说会帮付荷选礼服,问付荷是倾向于素色还是亮色。 付荷一心二用,说亮色好了。 同时,付荷回复阿南:帮不了你。他喝了酒,你如果能调个交警来朝阳医院东门查酒驾,或许能拖住他。 阿南没有再回复。 这一晚,付荷和于敖共进晚餐,在以蛋包饭闻名的久长屋。 还是陈师傅掌勺。 这是付荷第四次吃了,陈师傅功力一如既往。 但这是于敖第一次开金口:“陈师傅,您的水准回来了。” 所以说,食物不重要,重要的永远是心境。 付荷问于敖:“和我在一起,你能回到过去的时光,是不是?当初你穿着工装裤,不在乎名利的时光,随心所欲的时光。” “是,”于敖供认不讳,“除了你,没人能给我这种感觉。” “那你到底是喜欢和我在一起,还是喜欢回到过去的这种感觉?” “这有分别吗?” “当然。” 付荷省略了下文。 喜欢一个人,会渴望前进,渴望未来。 但喜欢一个人所代表的过去,只能原地踏步。 这一夜,付荷做了个不算噩梦的噩梦。 梦中的厚福都到了变声期了,是个公鸭嗓。学校开运动会,观众席上坐满了成双成对的父母,勾肩搭背,亲亲我我。只有付荷形单影只。 好在厚福真有两下子,在跑道上一马当先,那摆臂,那蹬地,和史棣文如出一辙…… 就这样,付荷醒了。 身边的厚福还这么小。 付荷用她旧时的T恤给厚福改了睡衣穿,用于这盛夏之夜刚刚好不过,比被子爽快,且无论他怎么翻来覆去,也总能妥妥护住肚脐。 付荷是个不差的妈妈,但不代表……厚福可以没有爸爸。 关键是,她也不可以没有史棣文。 这时,厚福一翻身,也醒了。 付荷轻轻拍他:“做梦了?” 厚福撑住眼皮:“我想爸爸了。” 付荷失笑,同厚福握手:“这么巧,我也是。” “你也想爸爸?”厚福不解,“你每天接我,每天都能和爷爷玩。” 付荷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你爸爸,我想你爸爸。” 厚福更不解,嘟嘟囔囔又睡去,大致是说你有你爸爸,干嘛想我爸爸啊? 三天。 此后,史棣文消停了三天。 交易时段中,财经网站上常常会有他的言论。另外,他的微博有高达七位数的粉丝,其中不排除有人不图他的金玉良言,只冲他风度翩翩,所以他偶尔投其所好,露个侧脸,也算是“固粉”。 所以这三天,他至少看上去是好端端的。 万界珠宝这一场吊足人胃口的珠宝秀首秀,将于今晚八点拉开帷幕。 地点是友谊饭店。 于敖为付荷选了礼服,橘色鱼尾,活脱脱一条……锦鲤。 由于这一场秀有明文规定,出席者皆要佩戴玉石饰品,所以随同礼服,于敖为付荷提供了一套墨翠吊坠和耳坠。 身为今晚的幕后主角,于敖是百忙,东西他只能差人送来给付荷,只能致电说:“你知道吗?墨翠有个别名,叫情人的影子。平常的光线下,它色泽乌黑,像佛经中仙女乌黑的秀发,但在强光下,它是深绿色的,这种梦幻的变化,被比喻为男人心目中的美丽倩影,也就是情人的影子。” 付荷避重就轻:“它和橘色真是天作之合。” 与玉石相得益彰,秀场的设计使用了冰山的元素。 更可贵的是,此时此刻在席间和T台上错落有致的冰山,是真正的冰山——真正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冰山,经化学处理,在这流火七月的北京城,令人叹为观止。 付荷是做了功课的,一是以坎迪斯为首的名模们,二是这冰山,可谓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多亏了乔先生,多亏了那联名的奢侈品品牌,使得在过去数年间比下有余,比上远远不足的万界珠宝能上了这一个台阶。 头排主宾席。于老先生坐中间,于夫人缺席,身穿白色西装的于敖和身穿铁锈红色西装的乔先生分坐于老先生两侧。 付荷何其有幸,坐在于敖另一侧。 于家三少爷于烨久未露面,好歹是守住了乔先生另一侧的座位。 贵宾云集,以至于于小娅和于家大少爷,沦落到了第二排。 于家大少爷位于南侧,左右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位于北侧的于小娅脱胎换骨,头发一九分,光溜溜贴住头皮,化了细细的弯眉和正红色的唇。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于小娅的右手边,坐着史棣文。 重点是史棣文正对付荷的脊梁骨。 付荷心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束高了头发,这会儿后脖颈上的汗毛,一根根竖得像钢针似的。 史棣文身穿改良的孔雀蓝中山装,右手中指戴了一只正阳绿马鞍戒,先不论值不值钱,值多少钱,只说鼓掌时随着他的开开合合,是数不尽的韵味…… 乔先生隔着于老先生和于敖,同付荷寒暄:“付小姐别来无恙。呵呵,我可不是事后诸葛哦,我早说过的,看好你和于四少爷哦。” 付荷对答如流:“巧了,我也看好他。” 差一刻八点,于敖握住付荷的手,垂在二人座位的中间:“冷吗?冰山这天然冷气是不是太强劲了些?” “不会,”付荷没有抽回手,“有你在嘛。” 毕竟,乔先生在呢。 如果说昔日在“荷”度假村的医务室里,史棣文对Zoe的演戏,只是供乔先生找找乐子,今晚的付荷和于敖则大不同。他和她是郎有情,妹又走投无路,所以他乔先生等的势必是假戏真做。 以史棣文的位置,毫无悬念地将付荷和于敖交握的手尽收眼底。 后方一片死寂。 付荷几乎以为史棣文不在了。 她竭尽所能地侧过脸,用余光看了看,他明明还在。 乔先生回头,是对于老先生,也是对史棣文:“Steven有要事缠身,是我一定要他来露个面,不然太失礼了。Steven啊,你随时走,于老先生不会怪罪。” 史棣文一定有向前探了探身,因为他的话语吹至付荷耳根,是温热的。 他对于老先生道:“于老,今天我可不管你们这空前绝后的珠宝秀有多么了不得,我只可惜……啧啧,美人美玉,我无缘饱这个眼福啊。” 于老先生开怀:“乔先生,你这左右手除了得力,更贵在风趣。” 乔先生附和:“谁说不是?否则我何苦把他死死拴住?” 而趁乱,史棣文悄悄伸长了左腿,在付荷的座位下,他的鞋尖精准地点了点她的脚跟。付荷交叠的两条腿触电般向后一缩。如此一来,史棣文的鞋尖滑过她的脚跟,停在脚踝处。 稍后,他收回了腿,并彬彬有礼地对付荷说了一句:“Sorry。” 像是他“一不小心”碰到了她。 他的演技出神入化,即便是乔先生,也鸡蛋里挑不出骨头。 ☆、我一介文弱书生 男士们接着你一言我一语。 八点整,席间灯光骤灭,仅存T台上如同白昼,秀拉开帷幕。 付荷和史棣文的“交集”稍纵即逝。 这一场秀按金木水火土划分为五个分场,名模们遵五行之义,相继演绎了金丝种、金秋种、水种翡翠和红翡等唯美不可方物的珍品。于敖是付荷的私人讲解,频频在付荷耳边絮语。为了干一行爱一行,爱一行专一行,他是下了功夫的,虽然一句句说辞像是生搬硬套,但也挑不出毛病。 乔先生说了,史棣文可以随时离开。 这一句放行将付荷折磨到半死。 他到底何时离开? 她牵牵挂挂。 后方的掌声总是平平,付荷判断不出其中有没有史棣文出的一份力。不能贸贸然回头,付荷将两条小腿一寸寸倒勾回座位下,无奈他史棣文是截肢了还是怎么着?再没将脚伸过来。 后来,付荷还是回了头。 一场座无虚席的秀,坏就坏在了他史棣文的身上。 他不在了,使得座有虚席。 付荷一颗心摔回腹中,虽然失意,倒也安安稳稳了。 压轴的坎迪斯,佩戴的便是乔先生垂涎已久的于家家传的老坑玻璃种翡翠珠链。于敖说,这一串珠链共有三十三颗由大至小,满绿丰润的翡翠珠子,出自缅甸一等一的玉石产地,会卡场口,原石高达四百公斤重。 付荷微微欠身,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乔先生。 这条老狐狸的贪婪之色,也有掩不住的时候。 付荷啧啧地问了于敖:“这得多少钱啊?” 于敖回答:“黄金有价玉无价。” 于老先生给于敖的这场秀打了一百分。谢幕时,原计划是于老先生站在坎迪斯一旁,接受众人的掌声,但他把这个位置和殊荣让给了于敖。他说老四,你去,你应得的。 于是,于敖在如雷的掌声中,一个箭步跨上了T台。 冰山叠嶂的T台上,身穿白色西装的于敖,有如白马王子。他对名利、地位的追求无可厚非。假以时日,他必定是人上人。 这时,有人落座付荷旁边的原属于于敖的位子。 一位陌生的中年女子,身穿黑底金丝旗袍,从长相、气质,到穿戴都不起眼。 她开门见山:“付小姐你好,我是文勇的妻子。” 文勇。 那个在乔泰股份的成立酒会上,对付荷动刀子的男人。 另一侧的于老先生仅是对来人看了看,以为她同付荷有私交,也就没多事,毕竟T台上还有他的接班人……至少是候选接班人值得他笑盈盈地注视。而付荷随着于老先生的目光看向T台,看向于敖,捕捉到了于敖的色变。 文勇的妻子没时间拐弯抹角,对付荷窃窃私语:“付小姐,今天是一位史先生找我来的,让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我丈夫文勇受雇于于先生,同他合作对你演出了英雄救美。我们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于先生说会保证文勇的安全。可他食言了,文勇进去了,后来他付了三倍的钱把我打发了。史先生找到我,向我保证,只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他会帮我把文勇保出来。一边是人,一边是钱,我要人。” 付荷对于敖目不转睛。 这位自称是文勇的妻子的女人,在令他惶惶不安。 坎迪斯对他献上庆祝的热吻,他愣是把人家挡开了。 “文太太,你跟我来。”付荷是好心,不想在此情此景下令于敖难做。 却不想好心办了坏事,她这一离席,于敖更急了。 于敖长话短说完便匆匆要下台,要追付荷,可台上的冰山稍稍融化了,他脚下被水渍一滑,摔了个人仰马翻。 场面一片混乱。 付荷不得不先拖着文太太的手,溜边离开。 文太太口中的史先生等候在必经之路上,一身儿的孔雀蓝那叫一个招摇。 史棣文对文太太交代:“有劳你了,答应你的事,我说到做到。门口有车子等你,司机会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不容付荷开口,史棣文攥住她的手腕,带她自楼梯间上楼。 楼梯间的门在二人身后关闭时,于敖迟了一步追出来,没头苍蝇似的:“付荷?付荷!” 付荷被史棣文带得一路小碎步,就事论事:“你毁了他的心血。你知道今天这场秀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吗?” “你心疼啊?”史棣文松开付荷,自顾自向上走。 事已至此,付荷除了跟上去,也别无他法:“不是心疼,是惋惜。” “我说过Sorry了。”史棣文说得不咸不淡。 “你什么时候……”问到一半,付荷茅塞顿开。 是他“一不小心”踢到她的时候。那一句sorry,他不是说给她的,是说给于敖的。呵,他这算什么? 盗亦有道吗? 可真有他的。 付荷的手机嗡嗡作响。 于敖来电。 史棣文停下,回过身,脸上无声胜有声地写着“你自己看着办”。 付荷投降地关了机:“史棣文,算你狠。文勇的事,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再追究了。你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闹,是豁出去要和于敖,甚至和乔先生撕破脸吗?” “撕破脸还不至于,我就是向他们表表我对你的忠心。”史棣文漫不经心,“这下,你和于敖的戏不用再演下去了。” 付荷一拳捶向史棣文:“你这是自讨苦吃!” 反作用力下,付荷向后倒去。 史棣文抓住付荷的肩头:“付荷你如果有明星梦,我将来送你进娱乐圈,演戏咱们也要找个好人演对手戏。和他姓于的?你省省吧。你那不是演戏,是驯兽,我可舍不得。” 接着,史棣文的手从付荷的肩头滑到她胸口的墨翠吊坠上:“他送你的?” “只是今天借来戴戴。” “墨翠。你知道墨翠的别名吗?” “情人的影子。你这还真考不住我。”付荷现学现卖。 “那你知道,它也被叫做‘成功男人的影子’吗?因为它也像成功男人身后巍峨的影子。在过去,只有政商名流,才会有资格佩戴墨翠,象征着无限荣光。”史棣文娓娓道来后,双手绕到付荷的颈后,为她摘下项链,“或许这才是他真真正正追求的。” 随后,史棣文将项链连同耳坠一同放进了他的口袋:“回头咱们还给他。” 语毕,他继续上楼。 到了十四楼,史棣文还没有停下的迹象。 付荷吃力:“请问……这还有完没完了?” “我开的是顶楼的房间。” “顶楼?顶楼你不坐电梯?”付荷上气不接下气,“你要不要这么节能环保?还是说……爬楼梯反倒……反倒不会被追上?” “你想太多了。”史棣文连大气都不喘,“我三天前为你追车你总还记得吧?我一介文弱书生,真是累惨了,隔天两条腿更是像灌了铅一样,那叫一个沉甸甸。我思来想去,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今天你爬过这二十八楼的楼梯,咱们就一笔勾销。” 这下,付荷差点儿没厥过去。 而史棣文停下,打开了楼梯间的门:“后半程恕不奉陪了,我坐电梯上去,2808号房间,你慢慢来,我等你。” 语毕,他优哉游哉地消失在了门后,扔下付荷独自一人……受罚。 锱铢必较如他,恐怕到最后付荷要手脚并用爬上去,他连眼都不会眨上一眨。 一介文弱书生? 他脸皮是有多厚才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付荷倒也没有投机取巧,把着扶手,一步一个脚印。 毕竟她也要时间消化一下文太太的来报。 文太太的话,似乎不假。于敖在T台上的失态,便是铁证。虽然如今的他为了留她在身边竭尽全力,但他对她肆意的欺骗是无法功过相抵的“过”。昔日他曾向她揭发,说付荷,是乔先生,文勇的事是乔先生一手安排。 一如他曾对她信誓旦旦,说他不认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不认识高惠。 到头来,都是他。 后半程付荷是赤脚上的,高跟鞋拎在手里。 途中碰上了两拨保洁人员,都被她的气喘吁吁吓得够呛,还当她是亡命天涯还是怎么着。 终于站到2808号房间的门口,付荷穿回高跟鞋,大致理了理仪容,按下门铃。史棣文还蹬鼻子上脸,迟迟不开门。就在付荷对这个无厘头的闭门羹要忍无可忍时,从电梯间传来叮的一声。 有人下电梯,直奔她这边而来。 是女性的脚步声,且似乎怒气冲冲。 人一露面,竟是于小娅,手里捏着张房卡。 “付小姐?”于小娅意外。 刚刚在珠宝秀上,由于敖介绍,付荷一句你好,于小娅一句你好,二人便再无下文,这会儿陷入了面面相觑。 于小娅一步步走近,途中找寻着门牌号,末了停在付荷的面前,一刷房卡,门锁上绿灯一闪。 她推开门,侧身进去:“付小姐找我?又不像。那是不是搞错房间了?” 付荷找不到头绪,退后:“抱歉,是我搞错了。” 于小娅不是冲付荷,但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重重关上了门。 付荷退到电梯间,又是叮的一声,这次……来人竟是于家大少爷。 付荷没怎么和他打过交道,他叫什么来着? 对,于孝。 于家四儿一女,除了于烨更像于老先生,高挑不足,面相敦厚,于泽、于敖和于小娅都更遗传了于夫人的精致。至于于孝,据说是于夫人和另一个男人所生,大概也是更像父亲,五官近乎于粗犷。 他一向少言寡语,这会儿意外于眼前的付荷,更是喏喏地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抢在电梯门关得只剩下一条缝时,于孝挤出来。 他闷头逃之夭夭。 巧了,那是2808号房间的方向。 付荷目送他,灵光乍闪。那日在街头,她看到于小娅摽在一个大块头男人的身上拐进了一家旅馆,只看到了那男人的背影。这会儿再一看,分明是于孝。 被这对“兄妹”一搅,付荷差点儿忘了她为何身在此处了。 及时地,从另一个方向,一扇房间门由内打开,史棣文露面,轻轻吹了声口哨,一歪头,让付荷过去。 ☆、小电灯泡 他脱掉了上装,余下一件白色衬衫。 付荷的步速由慢到快,末了,几乎是一溜小跑,扑上去拥抱了史棣文,双手环在他颈后。 门板上镶着金灿灿的数字2837,和于小娅的房间号2808风马牛不相及。 换言之,史棣文不会口误,更不是付荷耳背或者健忘,一切都是史棣文有意而为之。 付荷没一句闲言碎语:“史棣文,我不管你今天设计了多大的局,牵扯多少人,也不和你斤斤计较这二十八楼的楼梯,你赢了,我认了。说真的,今天的事乔先生不会善罢甘休对不对?我不知道黎明什么时候才能到来,但黎明前的黑暗就在眼前了对不对?所以咱们就珍惜今天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史棣文直挺挺地站着,连手都没抬:“小荷,咱们这可是……当着厚福的面。” 付荷仰着脸,险险没中计,想想又觉得这是哪跟哪啊,便狠狠掐了一把史棣文的屁股:“你这玩笑也太假了吧?” “妈妈……” 有人……在下方扯付荷的裙摆。 付荷一把推开了史棣文。 力道之猛,史棣文的肋骨差点儿没断了。 “妈妈,”真的是厚福,“你为什么掐爸爸屁股?爸爸淘气了吗?” “史棣文,你……你这到底是多大的局啊!”付荷终于嚷嚷了出来。 史棣文从容不迫地抱上厚福,进房间:“你看你妈咪有多嚣张,占了爹地的便宜不说,还这么凶巴巴……” 雪白的大床上,新拆封的玩具堆积如山。 看来,他史棣文十有八九会是个慈父,对子女有求必应,溺爱到不像话。 厚福屁股一拱一拱地爬回大床上,乐呵呵地像是此生足矣。 付荷扶额:“你怎么把他接来了?” “鉴于我的身份,接他来小聚,不为过吧?”史棣文落座沙发,“何况我一露面,他就对我扑上来,哦,对,和你刚刚的投怀送抱没两样,这一点倒是随你。” 付荷要落座史棣文的旁边,却被他一拽,侧坐在了他的腿上。 大床和厚福在付荷身后,付荷要回头,被史棣文扳住下巴。 他说你不用管那小子,那小子遨游在玩具的海洋中,才没工夫管我们。 付荷作罢,向后挪了挪,双脚离地,将全部的重量交给史棣文。史棣文圈住付荷的腰,将脸埋在她的颈窝,说这样才对,不管有多难,我们在一起,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这样才对。 换言之,她去到于敖的身边是千错万错。 付荷的手流连在史棣文的小臂上:“于小娅和于孝是怎么回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可……可他们是兄妹啊,同母异父的兄妹啊!”付荷有心理准备,但真被史棣文揭晓了,有心理准备也是白搭。 “是异父异母,但这会牵扯于家更多的秘密。所以,于孝不接受于小娅。” “架不住于小娅穷追猛打?” 史棣文换了个层面:“你别小看了这位于家千金,除了要扑倒于孝,她更要拿下于氏集团。于老先生和于夫人长年对于孝不公,于孝落得白白为于家做牛做马。于小娅看不过去,立志要坐上于氏集团的头把交椅,好和于孝有福同享。” “她要联合你?” “互惠互利。不单单是她,还有于烨,他们二人在寻求合作伙伴上,双双胜于敖一筹。因为于敖鼠目寸光把宝押在乔先生的身上,而他们二人押我。” “那反过来,你又押谁?” “我要再等等看。” 付荷猜:“于小娅的可能性更大?” “怎么说?” “否则你何必让我去2808逛一圈?” 史棣文轻笑:“真是近朱者赤,近我者聪慧过人。是,我最看好她,今儿个让你和她这么见见面,等于是把窗户纸捅破了,秘密不再是秘密,是友不是敌,以后好赤诚相待。小荷啊,我们的敌人太多,真到了广交盟友的时候,多多益善,她于小娅目前是首选。还有啊,我的袖子要被磨破了,这衬衫好贵的……” “好贵是多贵?” “钱倒是其次,我主要是想问,用不用我脱掉?” 付荷匆匆收手:“你别忘了那小电灯泡。” 史棣文这个慈父分分钟换了张嘴脸:“不如,我再给他另开个房间?” “他才多大!”付荷瞪眼。 “那我们只能先小儿科的了。”史棣文渐渐收紧了圈在付荷腰间的手臂。 付荷侧对他,于是他的吻只能浅浅地落在她的嘴角。的确是小儿科,但付荷全身还是像着了火似的。她问他,你确定厚福仍遨游在玩具的海洋中? 史棣文一边说我确定,我确定……一边懒懒地投去一瞥,随即一僵。 “怎么?”付荷问。 史棣文哀怨:“话说,这一床的玩具价值两万块,都不能让他专注一点吗?” 付荷发笑:“谁让你拐他来的?自作自受。” 双手一撑,付荷若无其事从史棣文的腿上下了地。 “来!厚福,”付荷谨记色字头上一把刀,争做中国好妈妈,“妈妈陪你玩。” 却不料,厚福护食儿:“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付荷活生生一个自讨没趣。 “你要玩,叫你爸爸买给你。”厚福也不嫌硌,一个大鹏展翅,整个人扑进玩具的海洋,偏巧不巧对准了一辆坦克,大有堵枪眼的意思。 史棣文笑着走过来:“有点儿意思啊。” “有什么……有什么意思啊?”付荷正色,“独生子女那点儿以自我为中心的臭毛病全叫他学会了。厚福,妈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学会分享……” “急什么?等我们给他生了妹妹,他会无师自通的。” “我这儿教育孩子呢,你又不正经。”付荷斜了史棣文一眼。 “拜托,我说的是有兄弟姐妹的好处,你想的却是……哎,说出口我都替你脸红,你想的却是鱼水之欢的过程,所以到底谁不正经?”史棣文反咬一口。 说话间,厚福又埋头于那一辆坦克了。 付荷拉上史棣文:“我们换个地方。” 史棣文反拉上付荷到窗口:“这里。” 他歘的一声,双手分拉开重重叠叠如瀑布般倾泻的深褐色窗帘。夜景最浓,窗外人间璀璨如画卷。这个男人的身影,在展臂的一瞬间,雄伟得摄人心魄,连时光都缓缓下来,像是终会有一天,他将攀上最高峰,拥有全世界。 史棣文带付荷凭窗而立。 随后,他立于她身后,双手撑住窗棱,圈她在其中。 付荷倚住史棣文:“我恐高。” 史棣文反驳:“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 “那我为什么头晕眼花?一颗心也快要跳出来。” “因为我。你说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你认识我五年了,还是会为我倾倒,”史棣文的右手食指轻轻叩打着窗,“我可真是作孽啊我。” 付荷笑到合不拢嘴:“你说得对。” 窗外灯红酒绿,脚下渺小如蝼蚁的男男女女,有的在爱,有的在结束,却皆像濒死的鱼,静悄悄地聒噪。包括千真万确就在脚下戛然而止的珠宝秀,冰山也在静悄悄地消融,汩汩化作河。于敖汗如雨下,将一声声付荷喊破了喉咙。于老先生痛心疾首。至于乔先生,淡淡地挥一挥衣袖后,势必是勃然大怒。 旁人有的扼腕,也有的幸灾乐祸。 名模们和玉石相映成辉。 而他和她,只有彼此,这一刻与世隔绝,这一扇窗牢不可破,刀枪不入,又更似明镜。 史棣文曲了一条腿,微微弓身,此时此刻唯一的身份便是她付荷的男人。 付荷百感交集:“怎么办?我觉得我们有太多的不圆满。” “说说看。” “你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也不是你的初恋。可我情窦初开时的目标是从一而终。” “是最后一个就是圆满。那些从一而终的,有井底之蛙之嫌。相反,我是你千挑万选选中的。对我来说,你也一样。你倒是说说看哪个更可贵?” “你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史棣文速战速决:“下一条。” “我们也不是一见钟情。” “谁说的?我们只是不承认一见钟情罢了。我们智商高,情商低一点也有情可原,人无完人。” 付荷哭笑不得:“你好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再下一条。” “我觉得我们……好难。” 会好起来的。 史棣文回答得斩钉截铁,省略了浮华的辞藻,仅仅这五个字。他不否认他和她好难,只是说,会好起来的。 怪他吗?怪他前半生有太多太多的别无选择?如果他是一块叫人欲罢不能的蛋糕,那她便是姗姗来迟的那一位。他被前人瓜分,到了她,只剩下千疮百孔。而他说付荷,你等等,我会给你最完整的我。 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怕是要千锤百炼。 “还有吗?”史棣文问窗中的付荷。 付荷摇摇头:“有也没有了,你也太会鼓舞人心了。” “付荷,你有没有一直想去的地方?国内外都算上。” “旅行吗?我想去伊犁草原。” 史棣文反对:“不好,要气候宜人,物质丰富,不然,我怕厚福会吃苦。” 付荷恍然大悟:“所以不是旅行,是你要我带厚福走?” ☆、手表 史棣文将付荷紧紧抵在窗前:“不是现在……” 付荷刺猬似的要挣开,只换来史棣文箍得更牢:“我没说现在,我是说以后,以后……说不定要走。” “那随便你。”碍于厚福,付荷不能发脾气,“天南海北,你自有安排。” “你这是在闹什么别扭?” “怪不得你今天不计后果,因为后果由我来承担,由我和厚福的一走了之来承担。”付荷跺了史棣文的脚。 史棣文不为所动:“你该不会以为你和于敖演演戏,我就真能高枕无忧吧?那你就太天真了。不管怎样你都要走的。我要的是乔泰股份,走到最后一定会逼出乔先生的最后一步,那就是你和厚福。我承认,表面上我在等待万全的机会,可其实……其实我也会怕,怕有个闪失就是一败涂地。直到今天我想通了,等待只会是浪费时间,短兵相接从来没有万全这一说,所以,我要尽快了。” 史棣文在付荷身前摘下他的手表,掖给她:“这个给你,上面的日期你天天数着,最迟新年,一月一日,我会是最后的赢家。我答应了你爸妈,半年,就半年。厚福也在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他会问,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不是一家。还有我,你总说我奔四,我还要和你再生个女儿,能不抓紧吗?敢不抓紧吗?总之,我要尽快了。就当我求你了,这段时间你听话好不好?光我一个人想通没有用,得你也想通了才行。大不了以后……我全听你的。” 这付荷还哪里说得出不字? 她用拇指指肚摩挲着表盘,还是同样的话,换了种口吻:“好,随便什么地方,我和厚福听你的安排。” 史棣文也自有他的恋恋不舍:“我说了不是现在,我会等到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 “高惠呢?乔先生还会不会动用到她?” “也许。” 付荷一声叹息。 “如果说我今天的做法是不计后果,那后果就是她了。” “可我最怕的也就是她。”付荷又要挣开:“她对你有情,你对她有义,到时候你能拿她怎么办呢?” “我说了让你听话……” “放开我,”付荷挣不开,“你放开我。你干什么?该不会对面有狙击手,你要拿我挡子弹吗?” “你除了有明星梦,还有黑帮梦吗?可真有那一天的话,我保证让机关枪在我身后,要挡也是我为你挡。再有,我保证我对高惠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付荷就这样起起落落,一下子又没了脾气。 后来,付荷看到史棣文的电脑在办公桌上。今天他是来出席珠宝秀的,也是来掳走她的,来给于敖和乔先生当头一棒的,更还卷进来包括于小娅和于孝等等多少人的恩怨情仇,可他还是要办公。 有人给他拨打了视频通话,他坐到办公桌后,接通。 付荷坐在床边陪厚福赛车,史棣文面向她,她看不到电脑屏幕。 但那是一把她并不陌生的声音。 对方是瑞元从乔泰股份挖来的金牌交易团队中的一员。 付荷意外。 史棣文避开电脑屏幕上方的摄像头,对付荷嘘了一声。 像是熟门熟路地,对方向史棣文请教了几点难题,史棣文一一作答。关于操盘,付荷有学习过皮毛,至少能判断出史棣文的点拨绝不是敷衍。对方是秦思缘和她公认的可塑之才,茅塞顿开地噢噢了好几声,末了,神清气爽地道了句谢谢前辈,结束了视频通话。 付荷迫不及待:“这又是怎么回事?” 史棣文拧开瓶装水,润润喉咙:“怎么?我提携后辈你有异议?”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是不是你安插进瑞元的内应?” “我犯不着。” “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更何况你和我们还是竞争的关系。” 史棣文扯过付荷的手,坏心眼地用她的手背抹干了他唇边的水:“要真有一天我饿死了,那别人早都变木乃伊了好不好?” 接着,又有人致电史棣文。 不得不说,无论是真人真相,还是假人假相,他史棣文都是一把好手。 他从接通电话后的第一声喂,到第二声“她在”,再到第三句“稍等”,始终不露声色,以至于付荷在接过他的手机后,后知后觉:于敖? 史棣文给了付荷一个嗯哼的神色,摆摆手让她自便。 付荷走进浴室:“于敖?” “你在哪?”于敖有掩不住的心急火燎。 付荷没有回答。他史棣文可以臭显摆和她同在,不代表她可以暴露他们的坐标。 “付荷,我们约个地方聊一下。”于敖退让了一步。 “这电话发明出来,不就是方便人们随时聊一下吗?你说。” 这下,于敖反倒语塞:“我……” 付荷快刀斩乱麻:“不然我问你答好了。你说我去上海的那两三年,你一直没有忘记我,一直在做我的无名英雄,是不是真的?” 于敖陷入了沉默。 付荷好言好语:“是谎话也没关系。男人的甜言蜜语,一大半都是谎话,不犯法,甚至是人之常情。” 于敖仿佛得到了赦免:“我是真的一直没有忘记你……” 换言之,无名英雄是假的。 付荷的快刀斩乱麻不是开玩笑的:“下一题。文勇……” 这时,浴室虚掩的门被史棣文用脚尖轻轻抵开,打断了付荷的第二题。 他抱着厚福,用唇语说:“他要尿尿。” 付荷要出去。 史棣文却在进来后反手关了门。 付荷不得不退居浴缸边:“文勇,是你安排的?” “是乔先生的意思。”于敖一口咬定。 这边,史棣文扒下了厚福的裤子,而且……吹上了口哨。 付荷对史棣文连连使眼色,表示这大可不必。 史棣文置若罔闻,吹了个余音绕梁。 厚福该干嘛干嘛,于是马桶中爆发出哗啦啦的水流声……再加上史棣文的口哨声,一五一十传入电话中。 以至于于敖话说到一半便哽住了。 这是有多不雅啊! 问题那不雅之人,真不是史棣文,只是个小屁孩儿罢了。 所以这恶作剧是有多无聊!他史棣文却玩得兴致勃勃。付荷怎一个绝望: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这么一个幼稚鬼…… 冲了马桶,史棣文停了口哨,抱走厚福。 付荷无可奈何地掩上浴室门之前,向房间内探了探眼。 史棣文将厚福平倒着抱在两臂上,摇摇晃晃,哼唱摇篮曲。他不大唱歌的,之前她闹过他一两次,要他唱,他说唱不好,是宁死不唱的一把硬骨头,逼急了,他便好男也和女斗,以“武”服人。 可眼下他在哼唱摇篮曲。 付荷出神,握着手机的手下滑,捂在了肩头。 厚福出奇的温驯,一声不响,大概和付荷一样快要溺毙于史棣文这铮铮铁骨的柔情中了。 付荷退回浴室,问于敖:“你说什么?” 于敖顾不上对半晌的空白斤斤计较:“我说,苦肉计是乔先生的意思。最初也只是几杯酒下肚,话赶话开了这么个玩笑。可到了第二天,乔先生兴师动众地问我,人,是他找还是我找。我被赶鸭子上架,花钱找了文勇。” “事成了,为什么又对文勇食言?” “付荷,我的确不是三年前的我了,可还不至于随随便便送人坐牢。我事先给他准备了诊断书,说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按我的计划,他会没事……” “又是乔先生?” “是,他说杜绝后患,才叫事成。” “杜绝后患?为这么一点阴谋诡计要灭他全家的口吗?” “换了乔先生做,一定做得比我……比我稳妥,我只是给她妻子塞了钱,草草打发了。” 当初,史棣文说过这事儿不像是乔先生做的,因为乔先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这么漏洞百出。同样,付荷说过这事儿不像是于敖做的,因为他还不至于这么坏。结果,是乔先生和于敖的合作。 可惜没能集二人所长,于是被史棣文小小地翻了盘。 付荷总记挂着什么,又从浴室探出头去。 厚福睡着了。 史棣文将厚福安放在床上,酒店的枕头太高,他用白色浴袍叠得整整齐齐,垫在厚福的脑后,这会儿在一件件整理七零八落的玩具了。他该拆的拆,该装的装,手到擒来,也会在拿上飞机时,童心未泯,擎着它来个盘旋,再来个俯冲。 也许嘴里还模拟着引擎的声响。 付荷缩回头,对镜子中热泪盈眶的自己怒其不争:付荷啊付荷,你可真是“贱骨头”,他史棣文不过是在做一个爸爸的分内事,你犯得着动容? “付荷,你原谅我。”于敖请求。 浴室的门从外面被推开。 史棣文将手表送给了付荷,这会儿只能敲一敲手腕,代表他的催促。 付荷点点头,他便又退了出去。 “你还有没有其他事瞒我?”付荷指的是姜绚丽。 “没有,绝没有了。” 付荷来到了结束语:“于敖,我们之间无所谓原不原谅。大家都不是圣人,我也偷偷摸摸设计过多少人。但我们不是一类人,这才是问题所在。” “你是要……和我分手吗?” “我们之间不能叫分手,只能叫结束。” 这时,史棣文又来了。 付荷瞪眼。莫非他敲敲手表,她就要直接挂断电话?连结束语都不能有? 更令付荷瞪眼的还在后面。 史棣文二话不说,吻细细密密地落在了付荷的侧颈。付荷忙不迭捂住了手机。一不做二不休,史棣文的手连拎了两下,拎高了付荷的裙摆。 电话另一端,于敖不同意:“付荷,你不能就这么把我打发了,我们至少当面……” 终于,付荷还是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讲道理:“史棣文,让我接电话的是你,没完没了祸祸我的也是你,你到底是要怎样?” 史棣文也讲道理:“我是让你接电话,不是让你煲电话粥。” ☆、星空 史棣文的手在付荷的裙摆里。 付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投怀送抱,却话锋一转:“说真的,你会是一个好爸爸。” 终于,史棣文三下五除二地为付荷整理了裙摆:“我不跟你打打闹闹了,我要动真格的了。” 付荷求之不得,抻长了手臂去关门。 史棣文却按下她的手臂:“跟我走。” 付荷被拖出了浴室:“走?走去哪啊?厚福在外面啊……” “走去更外面。” 付荷千斤坠:“你怎么能把厚福一个人扔在这儿?亏我还夸你是个好爸爸,你……你色迷心窍!” 付荷一手摽住浴室门外的把手,另一手被史棣文握着,而他用另一手打开了房间门。 房间门外站着阿南。 史棣文说:“阿南会在这儿陪厚福。” 付荷匆匆收敛了被分尸般的姿态,尴尬地对阿南嗨了一声。 阿南憋笑:“付小姐好,之前Steven在珠宝秀上时,就是我陪着小家伙的,建立好感情了。” “哦哦,好。”付荷词穷。 接着,阿南对付荷低语:“还有那天,动用交警……好使的。” 史棣文自然有所耳闻,揽着付荷出了门:“你要不说我还忘了,这笔小账也要和你再算算。” 史棣文带着付荷走向楼梯间。 付荷怕了,说不不不,这回我无论如何也要坐电梯。史棣文却说,再往上没有电梯了。她一愣,问再往上?这二十八楼不是顶楼了吗? 他反问:“既然天外有天,那谁说不能楼上有楼?” “我这腿才真叫灌了铅……” 他将她打横一抱,走进楼梯间。 盘旋而上,一扇铁门好似拦路虎。史棣文命付荷从他口袋中掏出一张磁卡。打开门,他抱她步上最后一段笔直的台阶,尽头又是一扇铁门。 这一次,他直接用脚。 门是没有上锁的,只是合叶稍稍生了锈,发出哐啷一声。 走出去便是露天了。 一时间“高处不胜寒”,付荷微微瑟缩了一下。史棣文将手臂一收,让付荷更契合于他的怀抱:“怕啊?” “我说了我恐高啊。” 史棣文失笑:“骗子。说真的,你是对这光天化日,不,光天化夜充满了期待吧?” 水泥砌作的设备间,和着风声,传出机器运作的嗡嗡声。三面是实凿凿的灰色墙壁,剩下一面有着铁红色的门板。恰巧那一面背风,史棣文将付荷抵在门板上。 他的亲吻分上下两个半场。上半场没有把持,全身心投入。下半场有把持,有“卖弄”他的吻技。 付荷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四下打探,含混道:“史棣文……你开玩笑的吧?” “我魅力大不如前了是不是?嗯?这种时候你还能给我分心?” “不是分心,是……这真的是光天化夜。” “试过吗?” “鬼才试过!” “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喜欢?” 付荷闭上眼。在过去多少年间,她曾抗拒这样的投入和痴痴缠缠,只因为没有遇上他,只因为遇上他的时候,她一扇心门都焊死了。回过头清点曾推开多少次他的热情,真真是暴殄天物。 后来,史棣文的手越来越不老实。 付荷整个人抖得跟什么似的。 “紧张?”他逗她,“紧张就闭眼。” “这还用你教?”付荷嘴硬,“你当我十八岁少女吗?这点心得我还是有的!” 再后来,付荷再度闭上眼,用力得连睫毛都吃进了半段。 “你这反应……还敢说不期待?”他还逗她。 付荷两眼一抹黑便天不怕,地不怕:“这和光天化日还是光天化夜没关系,和家不家里,楼不楼顶也没关系,只要是你,不管是大峡谷还是珠穆朗玛峰,我的反应都一样。” 最后,她张开眼睛,仰头,没有漫天星光,只有大片的云层,呈出深深浅浅的灰,似波涛滚滚,似万马奔腾,抓不住,却震撼人心。 他转为正人君子般拥抱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喘息的机会。 反过来等她的手越来越不老实时,他却捉住了她的手:“我可没有付小姐这么open。” 他带她绕过四方的设备间,后面还有一间房。 占地小小的,青砖墙,平屋顶,又是一扇铁门,光洁的漆白色,没有锁,史棣文吱扭一声推开,带付荷进去。 这是一间观景房。面向市中心的方向,顶天立地的窗,乳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地面,只能打赤脚,椭圆形茶几被罩在卡其色格子的棉纱中,四张摇椅东一个,西一个,香芋紫、薄荷绿,都是些怪美味的颜色,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不喧嚣。 没有床。 也对,观景房哪里来的床? 但茶几和摇椅通通被堆积到了四周,中间,席地摊着一床一揸厚的羽绒被,羽绒被上,是麻色的竹席。 这用处……不要太昭然若揭。 “床”尾处,有一盘燃着的蚊香,那忽闪的红点荧荧撩人。 “这里是……”付荷一双眼睛不够用似的。 “该怎么说呢?”史棣文搜肠刮肚,“私搭乱建?” “你也太无法无天了。” 下一句话,史棣文问得别扭:“还喜欢吗?” 他这个人狂惯了,难得征询别人喜欢不喜欢。 “烛光?红酒?Music?”付荷挑刺,“总得有一样吧?” 史棣文走向落地窗,途中摸向墙上的开关,关了灯,最后,拉合了落地窗的窗帘。顿时,四周如浓墨般久久不散。他拉付荷仰面倒在竹席上,又偷偷按下了什么按钮,变魔术似的,白色天花板自中线一分为二,露出了玻璃屋顶。 在玻璃屋顶之上,天公作美,云团散去,星月交辉。 史棣文偏过头来:“没有烛光,月光可不可以?” 付荷感叹:“史棣文,你也太多花样了……” “怕你生厌,”史棣文坐直身,一颗颗解开衬衫的纽扣,闲谈似的,“我们这条路走了这么久,不千方百计取悦你,怕来不及到终点,你就对我生厌了。” 付荷欠身亲吻他的背:“嘴巴可真甜。” 他拉她入怀:“再甜也是真心话,所以你尽管记下。过一阵子我不在……我是说我暂时不在的时候,你就多念念我的好。” “我会的。”这一次,是付荷喂史棣文吃下定心丸。 后来,那星空在付荷湿润的眼中,一颗颗带着光晕,又因为史棣文对她的冲撞像是在大幅度跳跃,渐渐地,星光连了漫天,比白昼更耀眼、璀璨。 那是她有生以来最美的星空。 “床”尾处的蚊香化作灰烬,一段段落下,直到燃尽,熄灭。这样高的地方,风又劲,且人烟稀少,真的会有不长眼的蚊虫吗?付荷才这样困惑着,史棣文便从旁回答了她。 他中规中矩地占据着床的一侧,付荷却同他垂直,头枕在他胸前。 他用手指描着她的眉,说付荷,我们下去吧。 付荷的困惑就这样迎刃而解。这蚊香不为驱蚊,只是他设置的既准时,又安安静静的闹钟罢了。她心头咯噔一下,没说话。 “我还有事,”史棣文好商好量,“我们下去吧。” 付荷执意闭着眼,甚至盘算着要不要再配合上鼾声。 “小荷。”史棣文低低唤她。 没来由地,她心焦得快要哭出来。 史棣文无可奈何,将手探下来,搔她的腰间。 付荷翻身压住他:“怎么?要再来吗?好吧……” “不,不再来了。” “不会这么逊吧你?” 史棣文这一次连激将法都不吃:“下次。” 就这样,史棣文穿回了长裤,那样好的布料,被乱丢作一团后也没有一丝丝褶皱,如初地笔挺。付荷去拾自己的裙子,被史棣文抢先一步拿走。也对,那是于敖送她的裙子,他万万不准她穿回。 他将他的白色衬衫披在她身上。 纽扣由他亲手一颗颗系好,衣摆抻平,长度足够用。 他又为她挽了袖管:“先这么将就一下。” 迈出漆白色的铁门,路过设备间铁红色的门板,再穿过那一列台阶首尾的两扇铁门,方可回到二十八楼。那一道道关卡的开合声,代表他们真的来过,也真的要离开了。 走廊里,二人的脚步声被地毯吞噬。 赤着上身的他在先,罩着他的衬衫的她在后,没有交谈。 到了房间门口,他回头检查了一下她毫无仪容可言的仪容,打开房间门,站定在门口,将她挡在身后。 阿南走出来,史棣文对他致谢地点点头,交代他天亮后给付小姐送两套衣物上来。阿南不必往史棣文身后打量,也能猜到付荷的“处境”。他不只是史棣文的属下,所以领命的同时,调侃了史棣文一句:“玩这么大?” 史棣文浅笑着一拳将他挥走。 厚福睡得安安稳稳,付荷坐在床边看着那一张“大饼脸”,免得去看史棣文。 可史棣文还是在她的余光中。 他背对着她,雷厉风行地穿上了他孔雀蓝的上装,过程中,背部的线条硬朗得仿佛一条条刀刻。这一点出卖了他,走,是一定要走的,但无疑,他也不想走。 一如她不想让他走。 “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打给阿南,他住在楼下。”史棣文一刻不耽误地收拾了电脑。 最后,他说走便走。 仿佛每一次的相聚都是为了离别,好在每一次的离别,更都是为了相聚。今晚的他,给她讲了太多太多的真相和道理,更不乏抒情,但最重要的一句便是:听话,付荷你要听话。 她答应了他,说放心,史棣文你放心。 天亮后,阿南给付荷送来了衣物,按史棣文的交代,不多不少,两套,供付荷选择,却也不会挑花眼。 他在敲门后,将袋子放在门口便走了。 史棣文给厚福买的玩具,整整塞满了一只大号的纸箱。付荷请服务生帮她送到楼下。 付荷带厚福下楼时,没等来电梯,反倒又“等”来了于孝。 没的说,于孝是从2808号房间出来的。 ☆、略表诚意 这一来一去都和付荷狭路相逢,于孝不打自招地红了脸。不同于史棣文的平平整整,于孝身上的藏蓝色西装皱巴巴的像是和衣睡了一整宿,但眼底布满了血丝,又像是一整宿没合眼。 于小娅追出来,人未到,声先到:“于孝你这个孬种……” 下一秒,于小娅和付荷大眼瞪小眼。 于小娅洗去了昨日的浓妆艳抹,身穿一件黑色蕾丝吊带睡裙,裙长勉勉强强遮住粉臀。 尴尬吗? 不,更尴尬的还在后面。 厚福那臭小子竟然……竟然天性使然地猫着脑袋向于小娅的睡裙下打量去。 可这是什么不入流的天性啊! 五大三粗的于孝一下子黑了脸,大山般挡住小鸡仔般的厚福,回头命令于小娅:“回房间去。” 于小娅从后面像八爪鱼一样扒住于孝:“亏你长这么大个子,还不如一个小屁孩儿!他都会看,你连看都不敢看!” 电梯总算是来了,付荷拖着“小屁孩儿”一个箭步冲上去,啪啪按住关门键。 于孝为了挣开于小娅,不得不动手。 最后一推时,于小娅使坏地将胸脯一挺,于孝的熊掌便正正好好扣上了一团丰盈。 电梯门关闭,付荷扶额,厚福则没事人一样:“小猪佩奇!” “什么?” “那个姐姐的小内内,是小猪佩奇!” 黑色蕾丝吊带睡裙搭配小猪佩奇?看来于小娅是不知道于孝会吃哪一套,才来了这么个混搭? 阿南等候在大堂,为付荷和厚福叫好了出租车。 他将她们母子二人送到门口,付荷清清喉咙,随口一问:“Steven什么事这么赶?都等不到天亮。” 她没抱希望的,阿南却失言:“还不是汪小姐的事……” 汪小姐?汪水水? 阿南悬崖勒马:“Steven他没说吗?那付小姐就不要为难我了,总之,小事一桩。” 这样的时节,曝晒早早拉开序幕。 付荷和厚福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双双不认输似的面向日头,眯着眼。车窗上有干涸的雨点,被投射下来,一片斑驳。厚福开口:“妈妈,你还有我呢,我是男子汉了呢。” “爸爸教你的?”这是唯一一种可能。 “嗯,爸爸说的。” 付荷使劲和厚福顶了顶额头:“你们可真叫人窝心啊……” 瑞元有好一阵子全体人马加班加点了,所以付荷也没有周末可言,直接将厚福送去了付有余和康芸身边。康芸只当昨晚是一家三口乐淘淘,张口便问付荷:“玩的还爽吧?” 康芸说者无心,付荷却做贼心虚:“妈,‘爽’这个词您不要随便用。” “那个小史,”康芸一边忙活着,一边滔滔不绝:“上次来,还不打眼,昨儿个一来真叫个仪表堂堂呢。将来咱们厚福,最好是少一半随你,多一半随爸爸,最首要的是先长个大个儿……” “他当着您的面,说我矮来着是不是?”听康芸这样话话家常,付荷一扫阴霾。 “这还用他说?你这将将一米六站人家旁边,看不出来吗?瞎子看不出来。” “我早说过的,千挑万选,这一个最好!” 在此之前,付荷想都不敢想,史棣文这个“上门女婿”的到来,竟会让付家迈上一个如此其乐融融的台阶。 去瑞元之前,付荷先去换了个表带。 师傅拿着史棣文送给付荷的那一块劳力士,牙花子都快嘬肿了,说姑娘,咱别和钱过不去,别糟蹋好东西行不行?付荷财大气粗:“这都是身外之物。” 象牙色的日志系列男士腕表,和付荷的手腕同宽,戴上身,那精钢的重量,会让她时时刻刻将它牢记在心。 瑞元上下喜气洋洋。 会议室中,以秦思缘为首,侧坐在圆桌桌沿上,带领她的金牌交易团队以茶代酒,杯碰杯得震天响。 付荷路过门口,被秦思缘叫住:“付荷,来!” 付荷一眼锁定昨晚和史棣文视频通话的交易员伯恩,他此时此刻和其他交易员并无二致,都是精疲力尽中仿佛打了鸡血,怎么看,也看不出两面三刀。 秦思缘说,交易面的最后一道难关,于今早被彻彻底底地攻破,再由东升电子整合,我们的“盛元系统”便只等问世。 最后,秦思缘补充:“这次的头号功臣,是伯恩。” 付荷在心中一盘算,如果这其中没有猫腻,如果真如史棣文所言,他只是提携后辈,提携伯恩,那这次的头号功臣……非他史棣文莫属。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付荷仍摸不着头脑。 “胜算有没有提高一点?”付荷问秦思缘。 “岂止一点,百分之三十!”秦思缘跳下桌子,“就算输,也无怨无悔了。” 散会后,付荷跟着秦思缘回了她办公室:“一直没顾得上问你,雨露的功课一直名列前茅是不是?那毛睿在家长会上,岂不出尽了风头?” 雨露,也就是秦雨露,秦思缘的女儿。 “他岂止出尽风头?你想想看啊,教室里坐了七成的中年妇女,剩下三成爸爸要么谢顶,要么大腹便便,光是这么一对比,他毛睿还不光芒万丈?雨露说,她们班主任对她这个‘小舅舅’有好感,那她不能不帮着牵线搭桥。” “What?”付荷连英文都飚了出来。 秦思缘耸肩:“她说,她这也是帮我考验考验毛睿。” 考验? 十三岁的秦雨露到底是何居心,不言而喻。 “毛睿人呢?”付荷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几天没露面了。” “和人民教师约会去了。” “所以他……他答应了?” “他说他真金不怕火炼。” 付荷一语道破:“这是炼他,还是炼你啊?” 秦思缘聊不下去了,换了个话题:“姜绚丽来过。” 这次的三方合作,瑞元致力于交易面,东升电子提供技术支持,而宏利以及代表宏利的姜绚丽,更像是运筹帷幄。所以,姜绚丽对对立面——乔泰股份一举一动的了如指掌,便是她的工作。 据姜绚丽说,今天是乔先生五十岁生日。 商场上,乔先生的好名声除了谦虚、仁慈等等,还有“低调”这一条。小小一个生日,他犯不着对外人大张旗鼓,只将乔泰股份的自己人一个不落地请去了青岛出海。 姜绚丽还说,这次的青岛出海派对,是Steven送给乔先生的贺礼。 单是一艘意大利产丽娃六十八尺豪华游艇的租赁价格,就高到令人咂舌,更何况,这一类巨头的豪华游艇,不是你有钱,就能随时随地租赁得到的。 姜绚丽说这话时,秦思缘自怜:“也就是说,我们的累死累活,说不定最后会输给他们的逍遥快活?” 姜绚丽有独到的见解:“乔先生逍遥快活的背后,是他的威望,他的一句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让底下多少人闻风丧胆。而Steven逍遥快活的背后,是别人望尘莫及的累死累活。所以秦总,我们到时候即便是输,也输得一点不冤,因为乔泰的老板,比我们更会做老板,而乔泰的员工,也比我们的员工更不要命。” 始终,阿南的话在付荷耳边萦萦绕绕:还不是汪小姐的事…… 这又加上了一条:史棣文去了青岛,主持什么见鬼的豪华游艇派对。 付荷心乱如麻。 这时,阿南致电付荷:“付小姐,我来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付荷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你送上门来。” 不然她要白白死掉多少脑细胞了。 事情的原委,付荷想是想不透的,但被阿南一点破,便合情合理。 自从乔泰的交易团队被瑞元几乎连锅端,纵然他史棣文能一个顶十个,该扩大的队伍,也还是要扩大。离开了宏利外汇的汪水水,被乔泰的人事部一网捞鱼。乔先生从上百份履历中发现了汪水水,钦点下来。 再等史棣文发现汪水水的履历,人事部提点他说,这位是乔先生钦点下来的。 可史棣文还是将汪水水拒之门外了。 阿南说:“这件事让乔先生不高兴了,嗯……尤其Steven他这阵子是三番五次地惹乔先生不高兴,所以总要略表诚意。” “略表诚意?”付荷提上一口气来,“阳光海浪比基尼,你们管这叫略表诚意?” “付小姐消息真灵通。” 付荷一转念:“史棣文亲口说,是他让汪水水进乔泰的,他说这是对我的打击报复。” “他这么说,才是对付小姐的打击报复吧?汪小姐无缘乔泰的。” “那他也太因小失大了。让汪水水进乔泰又怎样?乔先生没必要动汪水水。我也不介意,至少……我至少没有那么介意!” “这话说得没道理。付小姐对Steven来说就是最大的,所以他为了付小姐,做什么都不叫因小失大。” 最后,阿南善解人意,说付小姐你感动归感动,但不用有负担,这一次青岛之行,Steven他除了将功折罪,也另有其他安排。 “你和我说这些,是他点过头的?” “不,他在海上,不方便联络。” “那是你说漏了嘴,与其说一半,还不如全招了?” “是,万一因为我的失言,让付小姐心里七上八下了,Steven回来会把我大卸八块,那我还不如把他的感人事迹全招了。” 阿南总结陈词:“总之,这件事是小事一桩,付小姐听听就罢。” 的确,如果没有阿南的失言,这“小事一桩”或许史棣文永远不会提及。 闲暇时,付荷打开窗,闭上眼几乎能自欺欺人地闻到海风的咸腥味。北京和青岛没多远的,只要心和心是相通的,他和她便没多远。 身后的同事不解风情:“开着空调呢,赶紧把窗户关了。” 与此同时,史棣文手持琼浆玉液,立于“自我号”的船头,左拥右抱。 稍后,他在微博发布了照片。 照片中的他只着一条印有椰子树图案的沙滩短裤,背对镜头,左右各一名高挑的金发洋妞,三人身上也不知道是谁给谁涂的防晒油,一个比一个油光锃亮。 付荷面对着照片,能脑补出史棣文一声声“呦吼”的欢呼。 她哭笑不得,恨不得呸呸地啐两口:真是好一艘“自我号”,这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吧?撒欢儿了吧?High了吧? ☆、和风四级,风速12节 为了钓到肥美的鲈鱼,“自我号”的目的地是大公岛。 假设乔先生钓到五斤一条的,大概没人敢钓到五斤一两的。 鱼儿上钩后,有百里挑一的厨师接手,备下鲜鱼宴。不过,那鱼儿也就是吃个情趣,餐桌上多的是海珍品。 虽然文勇一事水落石出了,可乔先生“清者自清”,如此一来,也只能装一装局外人,欢天喜地地庆生。 否则岂不是不打自招,没事找事了? 史棣文是不钓鱼的。 姑且不论他出身如何,就冲他“养尊处优”的做派,又怎么会去鼓捣臭烘烘的鱼饵,真钓上来了,也怕是连鱼鳞都不会摸上一摸。 所以日光浴之后,他便在艇舱内和尤物们玩儿沙狐球了。 观战者纷纷攘攘,同样是狼少肉多。 末了,史棣文立于球道尽头,半蹲着,露出半张脸,和最边缘的一枚壶球合影留念。没的说,他是冠军。照片中,他的后方站着他双打的拍档,直立着只拍到了锁骨往下,比基尼上装险险要被撑爆。 是的,史棣文不间断地在微博发布照片。 付荷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她。 他知道,让她知道他在做什么,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在此之前,他从未在微博发布过他的正脸,最多是侧颜。他到底不是娱乐圈的明星,就算是“固粉”,以貌取悦于人也是有限度的。但今天,为了她,他大大方方地露出了半张正脸。 评论数暴增,满屏的桃心。 终于,他也有独处的时候。 一张海面的照片,翻滚着小小的白帽浪。 他的配文是寥寥数字:和风四级,风速12节。 于是一整天,付荷像是在和他约会一般。 所以,付荷也不难知道,史棣文于当天便只身返京了。乔先生和大队人马继续歌舞升平,他不行。用姜绚丽的话说,乔先生要他只准成功,不准失败,他便只准成功。 下班后,付荷接上厚福回家。 于敖等候在付荷家楼下。 自从付荷离开珠宝秀,他约摸在这儿等了她二十四个小时。在这二十四个小时中,史棣文和付荷缠绵悱恻,接着飞去了青岛,拥抱大海母亲和金发洋妞,再接着又从青岛飞回了北京,而于敖,始终在这里苦苦等候。论艰辛,二人不相上下。 付荷让厚福去一旁的路灯下玩儿一会儿。 于敖对付荷还是那句话:“你原谅我。” 他的理由是:我为你做的,并不比他Steven少。 于夫人缺席珠宝秀,不是她不来,是于敖不准她来。 为了不给付荷“添堵”,于敖给于夫人安排了牌友,在家打足十六圈。 这分明是囚禁。于夫人去和于老先生闹,架不住于老先生这次也要卖于敖一个面子。珠宝秀期间,于夫人掀了牌桌,要出门,在门口被于敖的人挡住。 总之,于敖为了同付荷有福同享,生生将他亲妈囚禁在了家中。 于敖杀红了眼:“付荷,她是我妈,为了你,我管她是不是我妈!” 若这么说,他也的确为她做了不少。 自从上海的重逢,他嘴里再没一句真话。 在上海,他和她在医院重逢,她怀里抱着厚福,而他是去给某一位身体不适的女友送温暖。之后多少次在她面前拒接的电话,亦是来自这个女友,或那个女友。最后他将她们通通舍弃。 为了她,他绞尽脑汁将高惠带到北京,带到她的面前。 为了她,他也是如假包换地挨了一刀。 如今又是为了她,他忤逆了于夫人。 只可惜,这些都不是付荷要的。 于敖去握付荷的手,付荷快要褪掉一层皮才抽出来:“我要怎么做你才死心?” “死不了了!”于敖钻了牛角尖。 “我要上楼了,我儿子在喂蚊子。” “喂蚊子也死不了!” 付荷光火:“于敖,姜绚丽是你什么人?” 于敖一愣,随后又理直气壮:“是她……是她缠着我!” 付荷没留情:“随便。高惠的事,我猜到了姜绚丽。我问她,她没否认。我说她坏,她说人以群分,坏人也总有坏人作伴。当时我以为她说的是Steven,这会儿再想想,她说的是你!于敖,你们要真能开开心心作伴,我祝福你们。” 于敖一步步失态,凶相毕露。 厚福蛮牛似的冲上来:“坏人!坏人!” 于敖被厚福用头一撞,手一挥,将厚福挥倒在地。 小小的厚福向后挫去。 付荷爆发了,抡圆了膀子,给了于敖一巴掌。 厚福没哭。这个小男子汉两只手掌破了皮,混着泥土,硬生生没哭。 反倒是于敖哭了:“付荷,我……我失心疯了。珠宝秀被我闹了笑话,我到现在还没去见我爸,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去见我爸。文勇的事又被翻旧账,乔先生也气坏了,大概再也不会帮我了。我……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你活该。” 付荷抱着厚福上了楼。 这一夜,于敖又在付荷家楼下坐了一夜。 对他,除了他对厚福的那一下动手,付荷谈不上怨恨。三年前,如果她不曾有一丝丝贪图他、利用他,他也许不会是今天的他。抱着这样的悔不当初,她又怎能怨恨他? 只是,是时候无情无义了。 至于周综维,史棣文到底没能拦住。 史棣文为黑糖酒吧谈了个远远高于市价的价格,让它被同类的佼佼者买下。这对黑糖酒吧,对程韵伊和周综维而言,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但周综维谢绝了。 最后,周综维还是接受了乔先生的“帮助”,拿下了意大利臻品咖啡的授权,将黑糖酒吧改造为黑糖咖啡厅,要绝处逢生。 周综维和程韵伊在黑糖酒吧……不,在黑糖咖啡厅庆祝,请了不少的朋友,包括Zoe在内。 关于乔先生的“帮助”,周综维连对程韵伊都只字未提,Zoe自然不知道。 人去楼空后,付荷来到黑糖咖啡厅。 周综维支开程韵伊,给付荷上了一杯新品康乃馨咖啡:“你是代表Steven来?” “总不会再代表香宜来。”付荷再尽最后一把力,“你为什么要白白浪费Steven的苦心?他和你非亲非故,帮你纯属学雷锋,做好事,不求你回报,你这迷途的小羔羊能不能回头是岸?” “大家道不同,角度不同。”周综维鬼迷心窍。 说到角度,付荷便也换了个角度:“跟我说说,Steven都和你说了什么?” “无非是他的陈年旧事。”周综维不以为然。 “是吗?你一字不落讲给我听听。” 两日后。 高惠来京,给人的感觉……倒也不算突然,更像是纸包不住火,迟早要来,不得不来。 史棣文的那一段婚姻,在圈中虽然不是秘密了,但仍是多少种的版本。一则是他,二则是乔先生的严防死守,令高静和高惠两姐妹和他的关系,至今仍是秘密中的秘密。 这段时间,不是没人拿“陈世美”来对史棣文大做文章,但深究的话,又没有哪个女人真能站出来作证,作证史棣文处处留情、忘恩负义。 直到一天前,高惠的种种浮出水面,不胫而走。 包括史棣文的出身,也包括她的姐姐高静的死——自杀。 但恰恰没有深究到高静出轨妹夫的那一段前史。 乔泰股份同瑞元、宏利、东升电子的这一战,战的是散户市场。作为乔泰系统研发者的史棣文,爆出这样的负面新闻,人云亦云的散户势必面临大规模的流失。 所以时隔一天,史棣文便将高惠接来了北京。 直面。 将负面新闻踩在脚下的唯一一个法子便是直面。 期间,史棣文一直没有联络付荷,付荷也求之不得。 有一夜,她梦到他联络她,在电话中说:付荷,时辰已到,你和厚福收拾收拾上路吧! 乍一听,还以为他说的是黄泉路呢。 可即便不是乍一听,即便不是黄泉路,这个简简单单的“上路”,也意味着逃亡,对付荷而言也依旧是噩梦。 所以,不联络反倒是好的。 高惠祖籍辽宁省锦州市成县。 此板上钉钉的消息一出,史棣文编织了十几年的出身小富之家的谎言,算是彻彻底底地崩了。 谎言这东西,真不是长久之计。 比如当年付荷怀上史棣文的孩子,片刻间被史棣文识破。 再比如,于敖在付荷在上海的两三年间,对她是不闻不问,还是念念不忘,不出一年半载也真相大白。 相较之下,他史棣文算得上说谎的个中高手了,也难逃今天。 无论是谁,说了谎总要自食恶果。 秦思缘幸灾乐祸,在办公室兴奋地踱来踱去:“Steven这次凶多吉少了!” 她后脊梁骨被付荷冷冷一瞪,忙不迭改口:“不不不,我是说,乔泰这次凶多吉少了。” “你别忘了,高惠上一次来京,杀了Steven一个措手不及,到了也没什么水花,不是吗?这次他有备而来,一定摆得平。”付荷自然站在史棣文一边。 “没什么水花?那是因为没人敢相信他史棣文的女人是个村妇,他们甚至说史太太是阿拉伯最富有的公主,也不敢相信他出身鸟不拉屎的乡下。”秦思缘头头是道,“没人去剖析他的高贵和已婚,不代表没人对他的穷酸和八卦穷追猛打。这是多大的八卦啊?那是一对姐妹!” ☆、无辜大眼狗狗妆 付荷不得不认同:“人心险恶。” 秦思缘顾及付荷:“至少咱们瑞元……不会对他落井下石。” 付荷拆穿秦思缘:“拉倒!你不是不会,是这会儿有一百个人要群殴他,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甚至插不进去手,那还不如坐山观虎斗。” 秦思缘咳咳两声,没否认:“总之,胜败乃兵家常事。” “这话到最后是谁开解谁,也还说不定。”付荷不死心。 对史棣文,她永远不死心。 另一方面,秦思缘的日子也不好过。 秦雨露对毛睿这个“小舅舅”的历练一天不结束,毛睿就要一天与其班主任约会。 对方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家碧玉,大毛睿三岁,是正正好的女大三,抱金砖。 “周六有没有空?”秦思缘问付荷。 “盛元系统”交易面的部分,瑞元划下了句号,也就难怪秦思缘无所事事,没事找事了。人民教师和毛睿约好了周六shopping。秦思缘身为毛睿的“姐姐”,说她缺两双当季的鞋子,要同行。 毛睿不可能,也不能拒绝。 可这会儿秦思缘又打了退堂鼓,没种一个人做电灯泡,要拉付荷同行。 付荷直言,说你不是缺鞋子,你是缺心眼儿,自讨苦吃。 此后,史棣文果不其然地“泡”在了众人的唾沫星子里。 于私,他的微博骂声一片。他还是他,还是一呼百应,帮人钱滚钱的他。但不计其数的女性粉丝接受他的“风流”,如今却对他的虚伪嫉恶如仇。说穿了,她们介意的不是他的虚伪,是他的不光鲜。 于公,各媒介的外汇板块中,史棣文这一“首席专家”的字字珠玑,仿佛在刹那间不声不响地消失。舆论之下,似乎做人……比做事更重要。 接着,史棣文发布了最新一条微博:keep conscience clear,then never fear。 意为无愧于心,便永无畏惧。 他说,他无愧于心。 别人都当史棣文是死到临头,只有付荷相信他。 到了毛睿和人民教师约会的周六。 秦思缘的妆是付荷帮她化的,眼线到了外眼角,下垂。 秦思缘心虚,说这样会不会显得人没精打采? 付荷给她宽心,说这叫无辜大眼狗狗妆,你不是要装嫩吗?装嫩和神采奕奕不可兼得。秦思缘发飙,说狗狗妆?我土都快埋脖子根了,你拿我寻开心呢你! 付荷安抚秦思缘,说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汪,一起旺。 毛睿对人民教师的杀手锏,是塑造一个挥金如土的啃老族,所以他将这一场不伦不类的约会约到了连人均消费都高达五位数的金茂天地。 与此同时,史棣文既不能掉价儿,又要当众对高惠秀一秀恩爱,金茂天地也是他的不二之选。 而倘若,付荷早知道今天要和史棣文狭路相逢,且处境糟上加糟,她说什么也不会陪秦思缘同行,更打死也不会化那见鬼的无辜大眼狗狗妆。 人民教师姓任,略施薄粉,穿梭在各大奢侈品品牌中,面不改色。 不买是必然的。但不买,可以细分为两种。一种是买不起,另一种不是买不起,是不屑于买。 难得她能做到像后者。 如此说来,毛睿这挥金如土的啃老族的人设,可谓是有的放矢。 任老师是秦雨露的班主任,秦思缘敬她三分,她还秦思缘八分,彬彬有礼道:“大姐,那我就随着毛睿,叫您大姐了。” 这一声大姐传来,秦思缘浊泪一涌,耷拉着的眼线差点儿糊了。 毛睿催促着任老师:“Come on!一分钱不花,我们是逛公园吗?” “不该花的,不花。” 毛睿不依不饶:“不花就是不给我面子!” 任老师便象征性地逛逛。毛睿趁机对秦思缘窃窃私语,说你今天真可爱。秦思缘像颗□□,说化得像狗一样,能不可爱吗?! 这时,史棣文就是在这时,推着轮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推着轮椅上的高惠走进了这家店。 与付荷这一票凡夫俗子不同,高惠不用昂首挺胸,他史棣文也就是穿了条平平无奇的牛仔裤,店员便对他们毕恭毕敬。 高惠还是低眉顺眼的模样,头发打理过,齐肩长,乌亮亮的三七分,不时髦,也不落伍,黑色长裙,上身配了一件石青色的丝绸小衫。 乡下女人不比付荷或秦思缘保养得好,早生细纹和白发的她,如今却是个响当当的好看的女人了。 毕竟,要和玉树临风的史棣文出双入对,不好看……是说不通的。 即刻,付荷一个向后转。 她才教导过秦思缘眼不见,心不烦,今天就不该来,这会儿便比秦思缘更眼见心烦了。 “秦总?付荷。”反观史棣文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 史棣文携高惠而来:“这么巧。这位是我未婚妻,高惠。小惠,这二位是我的旧同事,可都是女中豪杰。” 秦思缘捅了一下付荷的侧腰,悄悄一语道破:“有狗仔。” 她善解人意,代表付荷上前同高惠握手:“幸会。” 高惠抬手抬得不易,史棣文说了句“我未婚妻身体不太好”,便要和付荷等人好聚好散了。付荷微笑地一抬眼,对上史棣文微笑的眼。这样的装腔作势,对他们而言不算太难。 店员呈上一只只皮包,供史棣文和高惠挑选。 史棣文皱眉,怪店员没有眼力见,说只要手拿包。 可不是么,鉴于高惠的身体,唯一能派上用场的也就是手拿包了。 此后,史棣文时不时俯身与高惠交流,二人琴瑟和谐。 “这是要力挽狂澜?”秦思缘在一旁对付荷说悄悄话,“本年度好好先生会不会有他一席之地?” 付荷拿毛睿打岔:“你对任老师有没有B计划?万一她真买,你拿什么买给她?拿命吗?” 毛睿口出狂言:“她不会……” 话音未落,任老师从试衣间出来,旧貌换新颜:“毛睿,这套怎么样?” 毛睿硬着头皮:“Good,very good!” “那就这套好了。”任老师一锤定音。 说完,她美滋滋地退回试衣间。 秦思缘阴阳怪气问毛睿你钱够不够的?毛睿梗着脖子说我可以刷卡。秦思缘白化了狗狗妆,母老虎似的,说你卡不是都刷爆了吗? 毛睿一扭脸,借钱借到付荷的头上。 付荷旁观者清:“你真要买给她?” 毛睿一拍脑门儿:“对哦!我吃饱了撑的买给她?” 另一边,高惠敲定了一只松石蓝的手拿包。史棣文耳听八方,却听了个满拧,冤大头似的掏出卡,说连同那位小姐的,也算我的。 秦思缘本来就一肚子火,本来就一点就着,当即与全世界为敌,一双狗狗眼像两把机关枪,直突突史棣文。 付荷忙不迭对毛睿使眼色,毛睿跟着忙不迭:“不用,不用了!” 史棣文坐在黑色真皮长凳上,友好得不得了:“别客气,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一如既往好大的口气! 秦思缘绷不住:“谁他妈跟你客气了……” 付荷拉住秦思缘,压着音量:“你要便宜狗仔?明天的头条是瑞元和乔泰貌合神离?是,貌合神离无所谓,可咱们得用系统说话,得凭盛元系统和乔泰系统一决雌雄,不能在这里破口对骂。” 店员小姐快手快脚,才不管两拨人的恩怨情仇,刷卡就对了。 任老师从试衣间出来,只当是毛睿买单,道了声谢谢。 女人心未必是海底针,怪只怪男人太想当然。比如毛睿想当然地以为任老师艰苦朴素,可持不持家这一说,总得等她和你是一家人了再说。这才哪到哪,真未必。 末了,史棣文还和店员小姐打趣了几句,逗得对方捂着嘴娇笑连连。 他不怕被镜头拍到这个,不怕被扣上风流的帽子。 演戏最怕演得假,他一向不是个“正派”男人,不是就不是了,只要是个敢作敢当的未婚夫,便能挽救他和乔泰股份的败势。不正派怎么了?真性情远远好过虚伪。 这时,毛睿又节外生枝:“Steven,中午一块儿吃饭啊,我请。” 史棣文推上高惠:“今天的金茂文苑,是民俗剪纸的主题,我要带我未婚妻去看看。她啊,没别的爱好,唯独对这剪纸,百看不厌。” 史棣文说这话,明明像是要谢绝,却又抬腕看了看时间:“那……我们约十一点半,在三楼的水幕会合好了。” 他今天戴的是松拓的运动腕表。 他的劳力士,在付荷的手腕上。 越来越杂糅的约会大军,就这么敲定了。 此后,秦思缘买了两双鞋,全是尖头的,试在脚上后,正对着毛睿问好不好看。毛睿心说这是送命题,无论说什么,都有可能被那鞋尖踢死。任老师抢答,说大姐的眼光真好,好看! 付荷找机会怪罪毛睿:“你就不能直接拒绝她吗?” 毛睿抓耳挠腮:“雨露才初一,接下来还有两年要跟着她混,你让我直接拒绝她?她万一公报私仇怎么办?雨露将来生不如死算谁的?” 这小子,也有周到的时候。 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做被甩的那一方。 ☆、不高兴 付荷再去宽秦思缘的心,却被秦思缘倒打一耙:“你就别说我了,Steven和他未婚妻一露面,你整个人就酸了你闻没闻见?” 付荷当真抬胳膊吸了吸鼻子:“好像是有点儿……” 眼下,付荷满脑子都是史棣文对高惠的含情脉脉。剪纸有什么好看?哪有二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好看?瞧,这《十二生肖》多栩栩如生。看,这《百花齐放》多巧夺天工…… 不能想。 越想越酸。 三楼的水幕。 付荷一行人赶到时,史棣文和高惠在等候着了。 飞流直下的水幕,她们从这一侧赶到,他们等候在另一侧。双方的呈像都在波动。史棣文面孔隐隐约约,但挺拔、惬意,抢眼得不得了。 付荷一行四人战线拖得长。从水幕这一侧绕到另一侧,她耳闻似乎有路人将史棣文认出来,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说是他,就是他…… 但具体指的是什么,便不得而知。 还是史棣文最先打招呼:“既然是毛睿请客,我们就客随主便了。” “刚刚没来得及介绍,这位是任老师,”付荷出面,“毛睿的……朋友。” 史棣文点点头。他这个人,一点就通。 毛睿暗暗掂量了钱包:“那就鼎泰丰好了。” 秦思缘走在第一个。毛睿和任老师形影不离地走在中间。史棣文同样和高惠形影不离,却将付荷拴在了后面:“付荷,我有个问题请教。” 然后,他问她:“那任老师是怎么回事?” 这的确是个好话题。 付荷三两句讲了来龙去脉,收尾道:“托你的福,她对毛睿更死心塌地了。” 这时,史棣文没头没脑说了句英文。付荷没跟上,带着问号嗯了一声。史棣文轻叹,再开口还是句英文,但换了另一种小儿科的说法,英译中便是:你在不高兴? 付荷否认,说No。 他不信,又用英文说了句别不高兴。 他不差毛睿这一顿饭,只是要对付荷说这一句话。 付荷将话题兜回去:“秦思缘这次恨死你了。” “小菜一碟。”史棣文不以为然,又将话题兜回来,“Miss何的英文要加把劲了,你这也就小学水平。” 付荷气结:“我就是听力差一点。” “嗯,听力是最重要的。” 付荷恨得牙痒痒,心说F**k! 从始至终,高惠一言不发。 史棣文追上毛睿和任老师:“任老师是教哪一科?” 秦思缘落到同付荷肩并肩:“他这又是哪一出?” “给你赔罪。”付荷心领神会,“惯用的美男计。你们家毛睿是出淤泥而不染,他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莺莺燕燕中再多个任老师,无所谓的。” 秦思缘大开眼界:“带着自己的未婚妻搭讪?好不好使的?” 虽然难度大,但不试试怎么知道? 三两个回合下来,史棣文说在他心目中老师是最伟大的职业,所以刚刚那一身“薄礼”,就算他对任老师的小小敬意了,钱,毛睿不用还。任老师意外,问还钱?还什么钱? 毛睿就坡下:“咳咳,余额不足,就让他先帮我垫上了。不用还了?真不用还了?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秦思缘忍俊不禁:“他可真能诌!老师伟不伟大关他什么事。” 立竿见影。 走在两个男人中间的任老师,和毛睿渐行渐远,倒是和史棣文叽叽喳喳上了。这个对未婚妻无微不至的“好男人”,太可遇不可求了!未婚妻怎么了?那也是机会面前,人人平等! 到了鼎泰丰门口,付荷打了退堂鼓:“差点儿忘了,我中午约了人……” 秦思缘留她:“推了推了,不许走。” 毛睿也留她:“你这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只有史棣文放过她:“你们就别强人所难了,我们五张嘴照样吃得热热闹闹。付荷,你去忙吧。” 付荷多一句依依不舍的话都没有,可她脚再快,也快不过史棣文的嘴。 他说:“我送你到电梯。小惠要去洗手间。” 高惠仍一言不发。 似乎史棣文可以全权代表她,大至天涯海角,小到洗手间,不是她要去,是他要她去,她就可以去。 付荷跟随史棣文,将高惠推至洗手间门口。 高惠起身,艰难地走了进去。 电梯就在几十步开外,史棣文将轮椅挡在他和付荷中间:“少说有五六拨记者跟我,所以我们只能说几句。我先问你,你能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如果不能,就什么都别说了。” “那……回头再说吧。”付荷没这个信心。 史棣文食言,抢断付荷的话:“你因为高惠不高兴,是自寻烦恼。” “我没不高兴。” “你有。” “好好好,我有。可我是因为你瞎搅和不高兴。” “任老师的事我不是摆平了吗?她不会再纠缠毛睿。” “可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都要卖弄风骚吗?” “付荷,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你不高兴,我怎么做都不对。” “怎么做都不对的人是我吧?我自认为今天的表现棒极了,你何必要苛求我表里如一?是,我是不高兴,可我有表现出来吗?有的话,怕是这会儿闪光灯早就闪瞎你的狗眼了吧?不,是我的狗眼。”付荷自认为今天最大的败笔就是这个狗狗妆。 这会儿听自己的无理取闹,仿佛听狗叫一样。 “你走吧。”史棣文弯腰,掸了掸轮椅上的靠垫。 这是他的表态:付荷,我没办法,我今天不是你的谁,我今天只是高惠的未婚夫。 付荷离开。 从迈出的第一步,她豁然开朗。她早该走掉,早该在他和高惠一露面便找个借口走掉。留下来是她的错,不高兴是她的错。他识破了她的不高兴,要解释,错在她不需要他的解释,需要他……哄。 问题此情此景他如何能哄? 他尽了力,用她的英语水平逗她,她还不吃这一套。 身后传来几千只鸭子的聒噪。 “是他是他,就是他!” “都说了她太太是瘸的!你满大街找,长得帅的有几个推轮椅的,推轮椅的又有几个长得帅的?就他独一份!” 付荷回过头,只见几个女人从洗手间出来后,便凑了一团对史棣文议论纷纷。 又只见她们将目光对准了她。 她三步并作两步,按下电梯。 “等电梯那女的是他什么人?前脚和他聊得欢,后脚跑得比兔子还快。” 电梯从地下三层慢慢往上爬,付荷一边等,一边如芒在背。 那几个女人派了代表,直击史棣文:“你是Steven吧?财讯网外汇板块的首席专家,Steven。” 如此说来,她们大概是个炒外汇的太太团。 “曾任。”史棣文泰然自若,“如果你是说曾任财讯网外汇板块的首席专家Steven,那就是在下了。” 她们有备而来,或许就是刚刚在水幕认出史棣文的人,憋了半天,憋不住要“替□□道”了。 当然,也可能是被什么人利用的民愤。 付荷面前的电梯一层一停,害她迟迟走不掉。 背后,那太太团的逻辑如下:“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东西,对得起人家高家姐妹吗?对得起我们的支持吗?” 史棣文保持微笑:“我和高家姐妹的事,俗话说清官还难断家务事,诸位怕是连官太太都算不上吧?再有,我没必要对得起你们吧?请问欧元在今天刷新了六个月的高位,到了多少?为什么相较于美元,市场会更倾向于G10货币?再请问你们有仔仔细细读过我的汇评哪怕就一篇吗?请问我的预测有看走眼的时候吗?你们的账户有因为我的看走眼缩过水吗?诸位有谁……能回答一下我以上的问题?来来来,大家畅所欲言。” 如此一来,那几千只鸭子被消了声,相互间暗暗推诿。 高惠去的是残障人士洗手间,史棣文敲敲门:“你还好吗?” 这下,她们又卷土重来:“你太太啊……她在里面摔倒了爬都爬不起,你还在外面拈花惹草,别以为我们没看见!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 史棣文似笑非笑,显然,快笑不出来了。 但就在她们将矛头齐刷刷指向还在等电梯的付荷时,他又笑出来:“不然这样好了,你们代表月亮消灭我啊?” 显然,为了付荷,他在拼了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是什么人?”她们对史棣文咄咄逼人。 史棣文照单全收:“过去的同事。” 这时,为了找到最佳的拍摄角度,埋伏得妥妥当当的狗仔们相继浮出水面。 光是史棣文引发民愤这一点,上个小头条也够用了。 电梯就差最后一层了,付荷胜利在望。 高惠推开残障人士洗手间的门,缓缓挪出来。 史棣文上前,扶她稳稳坐回轮椅。 真有人“侠肝义胆”,冲上去便问,史太太您好,等电梯的那个狐狸精您认不认得?您不用怕,有我们给您撑腰! 高惠被吓到,一张脸转向哪边都躲不过她们。 史棣文忍无可忍:“都给我让开。” 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一个个就差振臂高呼了:史太太加油,fighting! 电梯满员,跳过付荷所在的这一层,向上而去。 付荷不得不改道去找扶梯。而她不动还好,这一动,在她们眼中便是落荒而逃。 渐渐有不相干的人驻足、围观。狗仔们的胆子也肥了,快门声四起。身为始作俑者的她们被捧了场,还真当自己是棵葱了,兵分两路要包抄付荷。 下一秒,松石蓝手拿包像出鞘似的。 史棣文不好对女人动手,抄上它,以身躯挡住她们的去路,且用它轻轻点中一马当先之人的心口。 他不是在开玩笑:“男人对女人的尊重,是建立在这个女人值得被尊重的基础上。我过去没动过女人,不代表今天不会破个例。” ☆、飞来横祸 付荷选错了方向,扶梯在另一侧,她不得不又折回原点。 这天大地大,怎么就今天偏偏像个牢笼? 史棣文的声音像是结了冰:“如果你们的假仁假义困扰了我的未婚妻,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我身为你们寄予厚望的……偶像,这次会不负厚望。为了家人,为了我的未婚妻,我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你们退一步,我今天就当你们是对我爱之深,责之切了。不退,我有仇必报。” 付荷心如明镜,他对她掩护归掩护,但字里行间只能将高惠当作心头肉。 说完,史棣文抚慰地拍了拍高惠的膝头,便要带她走。 他不忘逐一看看雨后春笋般的狗仔们,目光不冷不热,可那一种不冷不热不能称之为“温暖”,相反,叫人生畏。 太太团中有人下不来台,有人艺高人胆大,更有人感同身受,终于还是越过了史棣文,扑向了付荷:“狐狸精!” 付荷又一次路过电梯,紧紧盯住跳动的数字,只差一层,有机会,还有机会。 “毛睿!”史棣文搬救兵。 有高惠在,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为付荷冲锋陷阵。鼎泰丰就在隔壁的隔壁,他这一嗓子能不能搬到救兵,各有一半对一半的可能。 第一只手向付荷伸来:“往哪跑!” 一马当先之人一定是那个感同身受的,抓住付荷,就好比抓住了勾引她孩子爸爸的那个狐狸精。 付荷用手臂挡开:“你们误会了。” 对方一拥而上。或许付荷是什么人,什么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的人生中也各有各的糟心事,在一道道无形的铜墙铁壁中能找到这么一个出口,谁也舍不得放过。 另一方面,史棣文作为她们的“偶像”土崩瓦解,她们像吃了苍蝇一样,不能不啐一口。 终于,电梯门打开,有的是位置,可惜,付荷上不去了。 她被多少只手拉住。 对方人多嘴杂。有的问:你如果不是心虚,干嘛跑啊?也有的问:你如果和他没关系,干嘛磨磨蹭蹭不走啊? 问到最后,付荷脑子都乱了:请问我到底是跑了,还是没跑?! 她们又统一战线,说化这么不要脸的妆,还说不是狐狸精? 对,一切都怪这个狗狗妆。 转眼间,付荷的皮包被抢,甩出几米远。还有人一把把掐她的腰,怕是和容嬷嬷学的?另外,她的头发不知道掉了多少根。 “你大爷的!”秦思缘赶到,一手一个便揪开了两人。 毛睿随后赶到,凶神恶煞地冲散了其余几个。 他们二人将付荷护住,对方鸣金收兵。 付荷从秦思缘和毛睿的缝隙中看了看对方,她以一敌六,战绩也颇为赫赫。 这时,史棣文携高惠,率狗仔们姗姗而来:“我和我的旧同事小聚,我带我的未婚妻和我的……这么多位旧同事小聚,到底有哪里不妥?” 然后,他徐徐走向对方的带头之人。对方像被施了魔法般一动不动,任由他打开她的皮包,再打开她的钱包,取出身份证。事情闹到这么大,他终于可以代付荷出头,即便只是作为“旧同事”,他终于可以代付荷给对方一点点永生难忘的教训。 他对那一张身份证看都没看,直接掖进了口袋。 对方吓坏了。 史棣文终于有了接近付荷的权力:“你怎么样?” 但接近,不代表接触。 他不能接触她,不能为她抻平衣衫,或者理一下头发。 付荷自己抻平了衣衫:“我没事。” 穿着大皮鞋,声势浩大的保全们被史棣文挥挥手谢绝,他说他会直接要求警方介入,相信在场的媒体朋友们会诚实作证,相信会得到一个大家都满意的说法。媒体朋友们连说是是是,诚实作证是每个公民的义务。还有人为付荷捡回了皮包。 史棣文还有下文:“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我希望各位可以仗义相助,你们战斗在传播真相和引导公众的第一线,冷漠是最最要不得的。” 此言一出,狗仔们涨红了多少张的脸。 史棣文始终不能看付荷。 一看,怕是会功亏一篑。 他的左手一直握着拳,再去推回高惠的轮椅时,暗中试了试,第一下,愣是没张开。刚刚目睹着付荷的寡不敌众,他就是靠这样握着拳才没有让自己冲上去。 “秦总,鼎泰丰的小笼包咱们改天,改天我请。”史棣文推回了高惠的轮椅,“今天就拜托你陪付荷去医院验个伤,少一根头发也都算上。” “验……验伤。”对方几个人惶惶不安地嗫嚅,“不至于吧?” 这可由不得她们说了算。 之前付荷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的电梯,大概是对史棣文偏心,说来就来了。 他推着高惠进了电梯,就这么比翼双飞。 狗仔们没一个再敢跟他,又或许不是不敢,是没这个必要了。 他们要的新闻再也到不了手。他们要的,是痛打落水狗,可他史棣文又哪里有一点点落水狗的样子?不跟也罢。 电梯再折返回来,毛睿和秦思缘一左一右护着付荷而去。 毛睿啪啪按下关门键,将任老师也拒之门外了。 到了停车场,付荷拨开秦思缘的手:“好了好了,我没那么弱不禁风。” “坐我车,我陪你去医院。” “快别让人大夫笑掉大牙了。” 毛睿一根筋:“可Steven他说让你……” “他如果不打算得饶人处且饶人,什么样的验伤报告弄不来?说我精神受刺激,后半辈子不能自理了也有可能。我走了,你们‘姐弟俩’请便。”付荷临了还打趣了他们一句。 秦思缘讲义气:“我送你回家。今天要不是我抓你这个壮丁,你哪能飞来横祸。” 这时,史棣文的车子从旁边的车道呼啸而去。 有路人抗议:急着投胎啊? “先别急着下定论,这是祸还是福,说不定。”付荷笑盈盈道。 “怎么说?” “稍后铺天盖地的新闻,挑不出史棣文一句毛病,他今天的一言一行堪称完美。” 秦思缘被付荷这么一点拨,色变:“是啊!那家伙刚刚高大得跟什么似的,狗仔会怎么写他?重情重义?临危不乱?这不是坏事了吗?他这又会做事,又会做人的,我们拿什么跟他斗啊?怪我,我怎么就没把你往他怀里推一把呢?你和他情不自禁,他也就完了!” 付荷笑出声,钻上车,挥挥手绝尘而去。 从地下驶出地面,付荷一下子被阳光晃了眼,不得不靠边停了车。 这会儿再复盘,临危不乱的除了史棣文,恐怕还有她。 哪经历过这种的阵仗?但她当时愣是自己告诫了自己,一护脸,二护胸,防反的要领在于先防守,后反击……当时,混乱中还有人口不择言,说她的脸和胸一定是假的。付荷心说,这胸要是假的,再大两个罩杯不好吗? 总之她做到了,胸在人在,人在脸在。 可瘀青处不是不疼的,头皮也发胀,被指甲抓的痕迹红艳艳地鼓出来,裙子上还赫赫然一个脚印……这是哪位的杰作?柔韧性真不是盖的。 回家后,付荷坐在沙发上等候。 五分钟后,门铃便响了。 她知道,史棣文离开时风驰电掣,不是急着投胎,是急着速战速决,好来看看她。 却不料,门外站着阿南。 付荷心凉了一半:“有没有哪里能做□□的?你做一张Steven的脸,来找我的时候戴上。” 阿南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个信封交给付荷:“有的话,我帮付小姐做一张林志玲的,也好让我饱个眼福。” 信封中……是机票。 二十四小时后,付荷将带着厚福飞往新加坡。 “他人呢?”付荷问。 “在忙。” “会不会忙到连送我们去机场的时间都没有?” “他说能送的话,一定送,还说付小姐打车的话,也就一百多块钱,既方便,又划算。” “一定要走?不走不行?” 阿南对答如流:“他说付小姐你答应过他。” 付荷反驳:“他这是断章取义。我答应他的是,一旦乔先生动我,我一定走。可今天不过是几个怨妇,哪里是我的对手?” “他说了,只要有人动你,不管是谁,你一定要走。” 付荷好脾气:“我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再商量看看?” “他在忙。他说有机会的话,他会打给你。” 付荷灵机一动:“他忙?全世界就他忙?我也日理万机的好不好?瑞元的生死在此一举,我怎么能在这时候一走了之?” “Steven他说了,假如付小姐用公事做借口……” 付荷抢断阿南:“怎么叫用公事做借口?我是真的……” “瑞元会赢。”阿南用这区区四个字一语惊人,“Steven让我向付小姐保证,瑞元、宏利和东升电子的‘盛元系统’一定会赢,因为,他一定要输。但在输之前,他还要让乔先生至少在这个项目上再投入六成的资金,只有这样,等乔泰的股价大跌,乔先生才会伤筋动骨。Steven之前……哦,就是他去青岛那次,接触了乔泰的第二大股东。接下来,他会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唯一怕的就是有人对付小姐不利,早一天送付小姐走,他也好早一天没有后顾之忧。总之,Steven他保证瑞元会大富大贵,就请付小姐不要再拖拖拉拉了。” ☆、好大的party 付荷动脑筋:“不可能。双方的系统下个月就要问世了,他怎么可能让乔先生再投入六成的资金?百分之六都不可能!他这是在冒险,乔泰系统一旦输了,他又拿不下股份的话……他这是在自寻死路。” “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高惠的曝光是他百密一疏。但他说只要他能挽回市场,让乔先生息息怒,就还有救。” “也就是说,高惠的事不是乔先生作为?” “当然不是。乔先生怎么会搬石头砸自己,砸乔泰股份的脚?” “那是谁?” 阿南耸耸肩:“天晓得他有多少的仇人,至今还在排查中。” 付荷跌坐回沙发:“好了,我说不过你。你这左一个‘他说了’,右一个‘他说了’,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 “这都是他一字一句教给我的,说付小姐这么问的话,你就这么回答她。” “好。”付荷不得不认栽,“我走,新加坡是个好地方。” “嗯,他还说了,付小姐可以在那儿好好练习英语。”阿南语毕,憋着笑,溜之大吉。 付荷气结。 随后,史棣文这摇摇欲坠的偶像果然有了反扑之势。 这一战双方所竞争的散户市场,七成是有点儿小钱的男性,纷纷指出他们无力改变这花花世界,但求不被这花花世界所改变,所以“至真至诚”的Steven就是他们的榜样。 照片中的史棣文,清者自清,不卑不亢,高惠和付荷都没有露脸,对方几人脸上被打了马赛克。另有围观群众也拍了照片,上传到网络,即刻便被清除得干干净净。总之,史棣文要高惠和付荷在暗,在暗远远好过在明。 除了史棣文,最抢风头的便是那一只松石蓝手拿包了。 它这一上镜,女人们一跟风,后来便屡屡断货。 付荷致电康芸和付有余,说是公司福利,她要带厚福去新加坡度个假,明天下午,她会直接接上厚福去机场。 晚上,付荷收拾行李,等不到史棣文的电话,却等来了郑香宜的。 郑香宜大嗓门:“表姐,你知道于泽是在给什么人当保镖吗?” “林志玲吗?能不能要她个签名?我有个朋友是她粉丝。”付荷苦中作乐。 郑香宜急了:“史棣文!于泽是在给你那个Steven当保镖!” 付荷怔住。 郑香宜连珠炮:“我们家于泽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培训,培训,天天就是培训。可三天里有一天举哑铃,两天看电影,虽然说看的都是谍战片吧,可这算哪门子培训?只说老板是个有钱人,可这说了不等于没说?哪个老板没钱啊?一问姓甚名谁,都守口如瓶。我们家于泽不查还好,一查可了不得了,老板是你那个Steven!表姐,他到底什么来头?我们家于泽说了,他们那可是一整支队伍啊!我吓死了,我可不答应让于泽真的打打杀杀啊!” 付荷瘫坐:“香宜啊,看电影……至少是安全的。你踏踏实实等我消息。” 整晚,史棣文一直没有打来电话。 付荷在窗边坐了整晚。 后半夜骤降大雨,微白的雨雾中,每一辆驶来的车子都像是他的。 付荷死了心:他是不打算道别了,这和忙不忙,有没有时间无关。 他向来不喜欢,也不善于道别。 在这一点上,她和他更是天生一对。 翌日,康芸反对:“厚福这么小,你带他上火星他也就像是在家门口一样跑跑跳跳。要我说,你别带他了。他在家享福,你一个人也自在是不是?” 抢先于付荷,付有余开口:“你别为难……别为难小荷。” 付荷将厚福和康芸关在房门外,房门内,是她和付有余。 关于史棣文的“黑历史”,付有余对康芸诉也诉不得,对付荷怪又怪不着,如鲠在喉。他问付荷,去新加坡,史棣文是不是同行。付荷说不,说等我和厚福回来,他会去接我们回来。 付有余百感交集,红着眼吭哧吭哧别开身。 付荷又说:“等我和厚福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付有余这个人,付荷若不给他生个孙子,这一辈子,她都欠他的,搞不好还利滚利。 相反,她生了厚福,生了付翱,不单单她欠他的会一笔勾销,他反过来会对她于心不忍。 于敖给付荷发来消息,没有再“谎话连篇”。 他直言高惠的曝光是他所为。 对此,付荷不意外。 那一场珠宝秀“红极一时”,除了于敖的人仰马翻之外,冰山化作河流,泡了多少双名媛的鞋子,也一样被人津津乐道。于老先生气到抱病,于夫人更是对囚禁一事耿耿于怀,相较于于烨和于小娅,于敖的地位岌岌可危。 所以他反咬史棣文、乔先生以及乔泰股份,付荷不意外。 而发生在金茂天地的新闻,于敖不难知道,被太太团围攻的受害者不是别人,是付荷。他发消息说:牵连到你,我非常非常抱歉。 付荷没有回复。 于敖又致电:“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吗?” “是。” “就因为我变坏了,变得不择手段?可他Steven又能好到哪去?每一个往上爬的人又都能好到哪去?” “他和你不一样。他做了坏事,我会教训他。但你做了坏事,我就只能不和你做朋友了。” “那你可不可以……帮我最后一个忙?” 于敖说于夫人给于老先生天天吹枕边风,说他就是栽在了付荷的手上。所以,他拜托付荷跟他一块儿去见见于老先生。他带着哭腔说,我不求他再重用我,只求他不要误解我们,你不是坏女人,我也不是被坏女人玩得团团转的庸才。 付荷铁石心肠,说这个忙我帮不了。 这时,康芸和付有余的一句闲谈传来,传入电话,传入于敖的耳朵。 电话就此挂断。 距离付荷带厚福出发去机场只剩下两个小时,付荷下楼扔垃圾,被埋伏在楼下的于敖抓住。他求她:“十分钟,只要十分钟就能消除我爸对我们的误解。我爸就在附近,真的就在附近,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付荷被于敖塞上了车。 她输就输在了感同身受上:“于敖,你就这么想得到你爸的肯定吗?理解,这我能理解……我要不是想得到我爸的肯定,我也不会是今天的我。” 若不是逃不开付有余的期望,她付荷这辈子怕是要easy得多。 此外,付荷注意到于敖的车上有两杯没开封的咖啡。 于敖开得快,车程仅仅一刻钟。 位于市中心的子爵酒庄,只临街设有不打眼的一扇门,进了门,便是盘桓而下的楼梯。下了楼梯,豁然开朗,用餐区仿佛一座地下王国。墙壁四周是满满的镜面,若不是有侍应生带路,活脱脱一座迷宫。 当史棣文的身影乍现在镜面中时,付荷将头甩了又甩,他便乍隐乍现。 她用了好一会儿,终于锁定了他的真身。 他穿着黑色的棉麻长裤,同质料的黑色衬衫,上面印有水墨画的斑驳,除了和她遥遥相望的面孔有一刹那的警惕之外,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整个人好不清风徐徐,与世无争。 付荷承认,临行前,她期盼见到他。 她无比无比期盼见到他。 可怎么就……就这样见到了呢? 他似乎是在这里用餐,出来透透气,或是才吸了一支烟。 这时,于敖钳住了付荷的大臂。 付荷幡然醒悟:“于敖,请问令尊真的在这儿吗?” 亏她刚刚还就各自的父亲与他同病相怜?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于敖一扫适才的卑微、诚恳和惶惶不安,带着付荷大步向前。 他走火入魔:“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带你过来。谢谢你肯和我走这一趟,不然……我有在咖啡里加了一点点的料,就算是扛,也要把你扛过来,谢谢你没有让我走到那一步。你别怕,我的目标不是你,我只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距离太远,史棣文终于追上来:“你放开她。” 但还是来不及了,于敖抵达了他的目的地。 又一面顶天立地的镜面后,是偌大的宴会厅。 左右而立的侍应生为他拉开门,他器宇轩昂地站到了门口。 顾名思义,宴会厅是用来举办宴会的,纯净的Bandari扑面而来,达官贵人们鲜有喧哗,只混合作嗡嗡的谈话声。 里面有人唤了一声四少爷,于敖手上一用力,便将付荷带了进去。 他微笑着说:“哇哦,好大的party。” 的确好大。 于敖和付荷的“闯入”无异于砂石入海。于敖和相识的人微微寒暄。付荷环视,熟人一个接一个,乔先生在,于烨在,高惠也在…… “借过。”此情此景,史棣文只能若无其事地从付荷身侧通过。 他散发着呛人的香烟味。 于敖对付荷窃窃私语:“我爸妈结婚三十三周年庆上,Steven像耍猴一样耍我。今天我要把他给我出的难题还给他,我也要让他衡量看看,一边是你,一边是乔泰股份,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至关重要。” “无聊,”付荷用另一只手去掰于敖的手指:“无聊至极!” “你怕他不选你吗?” “我什么也不怕,他选我或是不选我,都自有他的道理。” “那你就留下来等一等答案。” “于敖,你一定要我把话挑明吗?” 于敖微微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去你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冲我,也不是冲Steven,你是冲你三哥来的,你是来同归于尽的。” 因为文勇一事,于敖和乔先生不欢而散,使得乔泰再没有机会为他所用。这就像一座城池,如果有谁待不下去了,炸也要炸了它,万万不能留给别人。所以于敖才有了今天,利用付荷,继而利用史棣文,志在抹黑乔泰,一旦乔泰泥足深陷,他三哥与史棣文的交好……便也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于敖轻哼了一声:“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这时,一名记者将付荷认出:“付小姐?昨天在金茂天地……” 又一声呼唤连名带姓:“付荷?” 是姜绚丽。 她也在,今天还真是一个不落。 这一场宴会有圆桌,有卡座,中心则是一圈吧台式的高脚环座。姜绚丽这一呼唤,付荷这一回头,连乔先生也发现了她。 “你来做什么?”姜绚丽这话虽然是问付荷,但冲着的是于敖。 于敖没说话,甚至没看向姜绚丽。 付荷看向乔先生,他所在的卡座,还有史棣文、高惠和其余三个男人。男人们高谈阔论。高惠在进步,一次比一次出得厅堂,今天更是穿了鹅蛋青色的真丝旗袍,但还是插不上嘴,抬了抬受肌无力所累的眼睑,便也发现了她。 姜绚丽散发着蔷薇香:“你这是在搞什么?” 于敖不客气:“我用不用每件事都向你汇报?” 这个节骨眼,付荷就算算不上乔先生的眼中钉,至少也是眼中的砂子。他不声张,有大将之风,默默等她消失。 反观高惠,她一个新兵蛋子在经历了金茂天地的大阵仗后,今天便忍不住对付荷直勾勾地瞧。 和高惠同桌的人聊到她头上,一声“高小姐”后,她无动于衷,对方便看她所看:“那位是高小姐的朋友?” 事态越来越不可控。 “放开我。”付荷挣不开于敖的手,便踢了于敖。 于敖不为所动。 姜绚丽护着于敖:“付荷你疯了?” 那记者去去又回:“付小姐昨天的伤势有没有大碍?” 又是以一敌多,付荷大势将去。 “付荷。”这一次,是史棣文。 他音量不大不小,刚刚好盖过嘈杂,众人不自觉为他让出一条路,让他走向了付荷。他微笑着,双眸明晃晃的,右手还拿着一把银色小叉子,口中才塞入了什么美味,还没咽下,一边走,一边优雅地咀嚼着。 他说付荷,你来了。 他又说,诸位,我和付小姐先就昨天的意外私下聊聊,哎,案子不大,可报了警程序一道道的真不少,那……我们先失陪。 就这样,他从于敖手中带走了她。 中心的吧台,一圈高脚环座,史棣文和付荷躲是无处躲的,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高调一把。 史棣文要了两杯郁金桔酒,与付荷同向而坐。 “回去我就炒了阿南,他把我给你的机票私吞了吗?”史棣文十指指肚不快地弹着酒杯。 ☆、乳臭未干 付荷表态:“我马上走。” “马上走?你走得掉吗?走得掉你早走了。” 付荷继续表态:“下一班是几点?我搭下一班好了……” 史棣文在按捺,又将酒杯频频转在了十指间:“你怎么会来?还是和他来?” “我承认我上当了行不行?” “不行。你哪怕被人骗去做传销,或者愚人节谁说爱你你都信,随便你怎么上当都行,唯独上他的当不行。你……朽木不可雕吗你?” 付荷面子上挂不住,急中生智:“高惠的事,是于敖搞的鬼。” 史棣文幽幽地扫了付荷一眼。 付荷难堪:“阿南说你还在排查中……” “他的事,和你不说也罢。” 付荷不得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今天这又是什么阵仗?” 史棣文三言两语:“有香港人对我们的乔泰系统感兴趣,今天先来摸摸底细。姜绚丽在公事上有个好鼻子。得她,是宏利大幸,是你们瑞元系统大幸。” 一曲《One Moment In Time》比酒更醉人。 史棣文说,付荷你手腕红了。付荷说没事,三五分钟就会消下去。他滑着大理石的台面将酒杯挪过来,和她碰了碰杯,叮一声,融为这一曲的一部分。 他再看她:“昨天,伤得重不重?” “这不是能跑能跳?所以你吓吓她们就行了,放她们一马,她们会爱你一万年。” “你少操心了。你啊,该抹药抹药,该休息休息,等你伤好了,我就去看你。” “好之前就不能来吗?” “好之前我懒得看,不敢看,看了难受。走吧。” 史棣文喝了杯中酒,起身便走。 付荷跟上:“于敖不会就这么罢手。” “那他还能怎样?动手吗?那等我打得他满地找牙的时候,你别光顾着拍手叫好。你走你的,头都别回。” 二人途径乔先生和高惠等人的卡座,乔先生没事人一样。 付荷争分夺秒:“还有一件事,雇用于泽的人是你?” 只可惜,不等史棣文娓娓道来,付荷又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 今天的宴会没有媒体方,受邀的几个记者都是和宾主有私交的“狠角色”,这会儿三五个人对付荷蜂拥而来:“付小姐,请问这段视频中的女人是不是你?” 史棣文当务之急是先笑盈盈地嘘了一声:“当这儿是菜市场呢?” 大家稍稍放低了音量。 其一的手机上播放着一段视频。 内容如下。 入夜时分,付荷的车子停在双槐路辅路。付荷坐在车子里,一边打电话,一边补妆。这是那一晚,于敖在瑞元的停车场堵到付荷,付荷情急之下拨通史棣文的电话只差喊SOS。后来,一辆跟踪付荷的银色尼桑阻止了付荷和史棣文的见面,虽然最后,他们还是在付有余和康芸家的楼道见了面,甚至还……见了家长。 说回到这一段视频,镜头先对准付荷,再对准高架桥,更确切地说,是对准高架桥上的史棣文的车子。 这样的指向性不言而喻。 随即,付荷被提问:请问付小姐和Steven真的只是同事关系吗?昨天在金茂天地发生的事,到底是误会,还是代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还有您今天的衣着,不像是有备而来,临时出席是有什么原因吗?或者说,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吗? 这一次,连史棣文都没有了最佳答案。 他只能先护住付荷:“诸位,这是不把我Steven放在眼里了?在你们的问题里,难道我不是另一个当事人吗?来来来,先冲我来。” 史棣文四两拨千斤的本事是人人称道的,但今天不管用。 那些人势必是奉命而来,要拣软柿子捏。 那软柿子非付荷莫属。 于烨闻声而来,被于敖拉住。 于敖大概是说:三哥,你何必蹚这浑水? 姜绚丽冷眼旁观。今天这事儿,没有她参与的份,对于敖的赶尽杀绝意外归意外,但倒戈?不可能的。 那些人愈加磨刀霍霍:请问付小姐知道Steven的婚史吗?对两位高女士有多少了解?您对Steven欺骗公众一事,有什么评论?有人说Steven表面上的作风风流,是在为付小姐一人打掩护?也有人说是付小姐插足了Steven和高惠高女士的感情? 付荷几乎要被生吞活剥。 她向后撤去,混乱中被人踩了脚,身子一仰,坐了个屁墩儿,疼倒是不疼,只是丢人。 这时,乔先生走过来,一尘不染的白色皮鞋差点儿踩上付荷的小指。 提供视频的人自然不是他。 银色尼桑中的人,是于敖的人。 用阿南的话说,乔先生没道理搬石头砸自己的,砸乔泰股份的脚。偏偏付荷三番五次来“砸”他的场子,给他添堵,让他下不来台。就事论事,他怎能不对付荷恨之入骨? 接着,缓缓而至的是高惠的深青色绣花布鞋,她骨架大,这一双绣花布鞋少说有三十九码。 她今天没有坐轮椅。 乔先生一开口还是大慈大悲:“Steven啊,你又搞事情,收收你的驴脾气,有话好好讲……” 显然,这是乔先生的施压。 他从始至终都要Steven选择高惠。 但这一次,史棣文打断了他的话。 史棣文拨开那些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人,向付荷伸手。他手腕内侧的青筋一根根凸出着,指关节有棱有角。他只说了四个字:付荷,过来。 外界接二连三对付荷的不公、利用和欺辱,一次次触碰了他的底线。他从头到脚散发的冷意,如果连付荷都觉得是冷意,那别人只会觉得彻骨寒。而眼下,付荷脑中一闪而过,史棣文曾这样说过:付荷你信不信邪?没有人比你我更搭调了。 或许是的。 那么,她至少也要英勇无畏。 就这样,付荷自食其力,站直身。 本来的么,区区一个屁墩儿,又不是坐在刀山火海上,他何必伸手? 多此一举。 付荷笑着掸掸手,说你们的眼睛比群众还雪亮?视频里指甲盖儿大的一张脸,就能说是我? 显然,付荷要否认,要浑水摸鱼。 史棣文却和她唱反调,直指了一人:“你是《风尚志》的Jessica吧?” “Steven!”乔先生在不悦了。 史棣文充耳不闻:“就是你踩了付小姐的脚,害她摔倒,没错吧?” 这家伙,是真的要因小失大了。 付荷不得不飞快道:“好了我承认!是我,视频中是我。” 对方追问:“那付小姐和Steven,是不是真的关系不一般?Steven和高静、高惠两姐妹的三人行再加上付小姐的话……” “不一般?我追求他,这算不算不一般?”付荷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好不好,但总好过史棣文要鱼死网破。 十小时后。 也就是深夜二十三时许,付荷和厚福在飞行了六个半小时后,抵达了新加坡樟宜机场。 一位名叫唐安的唐小姐接机,举的牌子比其他人的都要大,牌子上的“小荷”二字也最有模有样。 在付荷飞行的这六个半小时里,史棣文同香港人在乔泰股份开会,开会后共进晚餐,晚餐后另有节目,但抽空为付荷安排个地陪,对他来说还是小菜一碟。 唐小姐驾车,说Steven订好的公寓在哈芝巷附近。她说那是一条有趣的小巷,英殖民地时期的旧貌新颜,是消磨时光是好地方。付荷捕捉到两个关键词。 一个是公寓,无疑比酒店更适合长长久久地住下。 另一个是消磨时光。 消磨,这个词真真叫人绝望。 唐安同付荷闲聊:“付小姐的香水味好Special。” “啊……你是说,红酒味吧?” 在半天前,却又恍如隔世的那一场宴会上,付荷将她和史棣文的关系定义为“我追求他”。 对方追问:“付小姐可不可以详细说说?” 史棣文背对付荷,脊梁骨一僵,接着缓缓松下来。他对对方说你们《风尚志》一贯人云亦云也就罢了,四月份采访我,还把我母校的英文缩写写反了,捎带着得罪了多少人…… 付荷知道史棣文为什么要喋喋不休。 他在给自己争取时间,争取不要再失控下去的时间。 只因为她不准他再失控下去。 姜绚丽还在袖手旁观。而只要史棣文不失控,乔先生求之不得。而高惠……高惠的状态一贯是波澜不惊。总之,付荷那一句“我追求他”的确有息事宁人之功效。 只有于敖不答应。 他阴阳怪气:“追求?呵。视频里的付小姐和Steven难道不是在幽会?” 姜绚丽从大局出发,制止于敖:“别说了。” “幽会?桥上一个桥下一个你管这叫异地恋吗?”付荷一口咬定,“是跟踪,是我在跟踪他。” 史棣文仍背对付荷,和那个叫Jessica的斤斤计较。 他迟迟……找不回他的自制力。 同时,于敖也失去了他的自制力:“付小姐对Steven的袒护会不会太欲盖弥彰了?” 于烨开了口:“于敖,你这是较什么劲?” 终于,于敖要同归于尽,付荷给了他同归于尽:“于敖,你追求我,我追求Steven,到头来你我都是失败者,谁也别对谁落井下石。更何况我和你也有多少次的出双入对,所以在我和其他男人的问题上,你没有发言权!” 话音甫落,付荷被姜绚丽泼了她手中的红酒。 一如付荷在保护史棣文,姜绚丽在保护于敖。 那一杯红酒,史棣文用小臂替付荷挡下一半,另一半给付荷洗了脸。 宴会中,没人能带相机进来,有人偷偷掏出了手机,被史棣文用淌着红酒的手不疾不徐地拿下。 姜绚丽冠冕堂皇:“付小姐插足Steven和高女士多年的感情,的确可恶。” 记者们停不下来:“请问高女士认识付小姐吗?” 付荷自救,微笑着抹了一把脸。 这会儿她如果皱一皱眉头,势必会给史棣文火上浇油。 姜绚丽的酒杯也被史棣文不疾不徐地拿下。下一秒,他脱手,酒杯炸裂在他的脚边。他指责了她:“姜小姐,你吓到我未婚妻了。” 付荷眼前一亮。 她知道从这一刻,史棣文戴回了他的面具。 他在乔先生身边和乔泰股份的步步为营,他要夺下的自由、金钱和权势,他淌过的汗、流过的血、受过的委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那些冤仇,他和高静、高惠的上半辈子,以及和她付荷的下半辈子……还有他对厚福的“亏欠”,不能白白止步于此。 所以,付荷要的不是他今天为她撑住一把花里胡哨的□□。 她要的,是他将来为她和厚福撑住一片天。 付荷的头发被打湿了,胸口被染红了,孤立无援。 而史棣文不得不回到高惠身边,揽住她:“你们问我为什么要欺骗公众,为什么要把我的未婚妻藏了个严严实实,答案你们自己不知道吗?来,你们自己看看,这外面的世界……会吃人啊。” 有人发声:“您和高女士的‘恩爱’一直不足为信,这是关键所在。更还有高女士的姐姐在这中间扑朔迷离。” 史棣文挑眉:“《人物志》的小樊是不是?好,你勇气可嘉,我给你独家,题目就叫……Steven和高家姐妹的传奇二十二年,或者叫缘何一对姐妹是同一个男人的亡妻和未婚妻,如何?” 这是他最最擅长的四两拨千斤。 而这独家是何等的可遇不可求?小樊的同行们纷纷眼红得像泣了血。 “那请问您对付小姐是怎样一个态度?” “态度?你说呢?每一颗女人心我都视如珍宝,能不伤,则不伤,能做朋友,则做朋友。”史棣文对付荷点点头:“这儿没你的事了,谢谢你的厚爱。” 付荷心领神会地要走,可即便小小一步,又踩中了于敖的地雷。 于敖还是不答应:“荒唐!” 史棣文似笑非笑。 “我说荒唐!”于敖丧心病狂,“你放着付荷不爱,爱一个病恹恹的村妇?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吗?别忘了你和付荷还有一个……” 孩子。 于敖的下文一定是孩子。 可他没有机会了。 史棣文对于敖扑上去,从第一拳就挥出了骨骼开裂的咔咔声。 于敖跌出去,只能发出一声闷哼,下颌骨仿佛不再是他的,字不成字,句不成句。 而史棣文矫情地抖了抖手腕:“于家四少爷乳臭未干,不好对我们大人之间的事指手画脚。” 于烨拦住史棣文,也算救了他弟弟半条小命。 姜绚丽去扶于敖。 于敖六亲不认,来一个推一个,来一双挥一双。 在被于敖推开后,姜绚丽找史棣文算账:“你们这一对狗男女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如此说来,她对于敖倒像是真心。 也真应了她那句话:坏人也总有坏人作伴。当然,他们只是付荷眼中的坏人。在他们自己认为,好着呢。 史棣文一手揪住口不择言的姜绚丽,一手抄上冰桶,将整个冰桶中的冰水交融一股脑儿倒在了她的头上。 姜绚丽发出久久不息的尖叫声。 史棣文松开她:“姜小姐有必要冷静冷静,不谢。” 他终究不能对一个女人大打出手,只能“点到为止”。 付荷一字不落地记得史棣文刚刚说过:等我打得他满地找牙的时候,你别光顾着拍手叫好。你走你的,头都别回。 付荷遵命,头都不回地走了,像不像畏罪潜逃也无所谓了。 于敖踉踉跄跄还要追付荷,被史棣文易如反掌地捉住。他说:“四少爷,你今天必须向我的未婚妻道歉。” 于敖有口难辩:真相就摆在眼前,偏偏黑的也能让他史棣文漂了白! 就这样,于敖使出吃奶的力气还了史棣文一拳。 史棣文将鼻梁送上门,挨下于敖这“软绵绵”的一拳。 于烨机警:“Steven!算了算了,给我个面子。” 史棣文拨开他:“抱歉,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此后的厮打,付荷无缘一睹。漫山遍野的镜面中,她被泼了一身红酒的窘态如影相随,像孙猴子的猴毛般呼地一吹,便一群群地围攻上来。被她甩在脑后的宴会厅内传出一波高过一波的打斗声,像爆炸的冲击波推着她匆匆逃开。 付荷不担心史棣文,他的拳头比他的脾气还要硬。 她也不担心明天的头条,今天的史棣文依然是最后的赢家。 新加坡。 唐安说,旧时的哈芝巷是一条两旁矗立战前仓库的空旷街道,如今却凭借大批本土设计师的进驻而重获新生,加之缤纷的涂鸦,使得沉寂的战前仓库化作形形色色的商铺,售卖新奇和情调。 史棣文租下的公寓在十六楼,面积不大,档次算不上金屋藏娇的“金屋”。 连夜,小雨。 只有情调,没有新奇。 厚福被康芸说中了,这么小的孩子,哪里吃不是吃,哪里睡不是睡,有床的地方便是家。 付荷将厚福扑在床上。厚福捂鼻子,说妈妈你好臭!付荷瞪眼,说臭小子,妈妈可是为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共同利益在战斗,被人泼了一身的“猫尿”。 厚福一本正经,说下次能不能让她泼你养乐多呢?我喜欢养乐多…… 付荷苦笑,心说咱能不能不泼了? ☆、马上 厚福一沾枕头,便香香地睡下了。 付荷却连洗澡都战战兢兢,陌生的国度,没有线索和期限的等候,她敞着浴室的门,要时时刻刻确保厚福和她同在,即便是水冲在脸上,也要硬生生撑住眼皮。 史棣文在这时致电了付荷。 付荷的手机就摆在一旁的洗手池上,垫着厚实实的浴巾。 史棣文喝多了:“你还好吗?” 付荷说反话:“好,好得不得了。” 史棣文却信以为真:“那就好,那就好……” 付荷气结,掀开马桶盖,恨不得将手机丢进去。她要的不多,只是一个清醒的他,清醒地和她对谈上三五回合,最后说一句“付荷,你等我”,仅此而已。 但他喝多了。 但她又不能怪他。因为他从不贪杯。他喝多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最后,史棣文幽幽地开了口:“付荷,明天我们……一块儿吃饭啊。” 六月到九月是新加坡的干旱季节,断断续续了一夜的小雨,令翌日的狮城神清气爽。一大早,唐安恭候在一楼大堂,列了游览计划给付荷过目。付荷说要休整休整,谢绝,并向她咨询了周边的美食。 早上,付荷带厚福吃了鱼丸面。 上午,她把时间都花在了新闻上。果然,史棣文反弹之势势不可挡。众人云:做人贵在一个“真”字,他史棣文做人真性情,做事更出类拔萃,至此,做事又似乎比做人更重要了,不再本末倒置。 只是她付荷变得抬不了头了。 说是金茂天地的受害者付小姐,实则是爱慕Steven的跟踪狂。 好一个“实则”,付荷自娱自乐地嘁了一声。 付荷致电康芸和付有余。好在他们消息闭塞,不必受这等纷纷扰扰。 于敖有于家的后台,但也难逃被化名,说是Y姓小开争风吃醋,闹事,致重伤入院。 这“闹事”二字,恰如其分。 中午十二点,厚福又嚷嚷着饿了。付荷给他喂了半块打包回来的椰浆面包,让他稍安勿躁。直到两点,她带他下楼吃了海南鸡饭,他狼吞虎咽。 傍晚五点,厚福说妈妈,新加坡一点也不好玩,都不能出门的吗? 付荷安抚他,说乖,我们再等等。 两小时后,厚福又饿了。 付荷叫了福建虾面的外卖,厚福草草吃了两口,说不好吃,便不再张嘴。外卖比不上堂食,这是必然。可是,付荷要恭候史棣文的大驾光临,不好为了区区一口吃食东奔西走。 午夜十二点,付荷恍然大悟:男人喝多了说的话,全是放屁! 一块儿吃饭? 他放屁的时候,怕是都忘了她人在新加坡了吧? 亏她死心眼,数数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他花六个小时飞来,吃饭,再花六个小时飞回去,也不是不可能…… 过了十二点,史棣文打来电话,没事人似的:“睡了吗?” 付荷按捺:“睡了也一样待命。” “住的地方还称心吗?”今天的史棣文有条有理,“唐安是朋友的朋友引荐的,拿钱做事,有什么要求你直接和她提,不用管麻不麻烦。厚福怎么样?还吃得惯吗?我全世界选了一圈,新加坡是最合适的地方……” “都好。” “今天……真的抽不出身。” 付荷语塞:他倒是……没忘。 “算了,反正我也只当你是随口说说。”付荷掉链子,只要史棣文让她一步,她让他十步。 “不用,你可以当真。我为什么说新加坡是最合适的地方,很大程度是因为它足够远,也足够近,近到我可以去陪你吃个饭。”史棣文行驶在午夜的北京,“明天,明天晚上好了。” 付荷忽的哽咽:“认识你,我真是倒了血霉了我。你也一样,上辈子造了多少孽这辈子才会认识我。” 史棣文的嗓音软软如细沙:“我是上辈子积了多少德。” 转天,付荷带厚福去了新加坡动物园。 厚福改了口,直说妈妈,新加坡真的好好玩! 不过,珍禽异兽诸如东南亚的长鼻猴,东非的犀牛、河马,通通讨不到厚福的欢心。不一会儿,他便嚷嚷着要去看大熊猫。付荷心说好样的,我们从中国跑到新加坡来看大熊猫……真会找地方。 昨天在电话中,史棣文说的不是“明天”,是“明天晚上”,这使得付荷不用提着一颗心,带厚福欢天喜地了一整个白天。 而到了晚上,史棣文还是没有来。 付荷和厚福又一次吃了外卖。 付荷致电史棣文,他的电话不是关机,是无人应答。 不是关机,代表他并不在飞机上。 代表他又一次放了她鸽子。 稍后,秦思缘致电付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就不怕遗臭万年?跟踪狂,真有你的!圈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哈哈。”付荷干笑,“这大概是我唯一一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 秦思缘当然不是来耍嘴皮子的。 她说盛元系统后期事事如意,预计领先于乔泰系统问世。但她早有第六感,不能高兴得太早,果然,果然今天就出了岔子。说是发行手续不全,至于哪里不全,回去等信儿。 秦思缘说这百分之百是乔泰使的绊,她不高兴了,便要抓付荷这个乔泰的半个家属来撒撒气。 付荷分神:这么说来,史棣文百分之百还在和香港人博弈。 他要乔先生再投入大笔资金,总要有个名义,比如更广大的市场,再比如香港市场。 而这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那么,盛元系统便要陪他再耗一耗。 就算如阿南所言,盛元系统会是最后的赢家,那也要等着和史棣文,和乔泰系统在同一声发令枪后出发。 半小时后,史棣文致电付荷:“抱歉抱歉,今天临时有重要的事。” 他的一个忙字,让付荷无话可说。 付荷大人大量:“没关系,反正我和厚福今天在动物园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明……” 付荷打断史棣文:“别再说明天了。你哪天想来,能来,可以来的时候,就直接来吧。反正新加坡只有这巴掌大的地方,我走也走不出多远的,我不想再等在公寓里了。” 第三天和第四天,付荷放了唐安的假,只在黄昏时分带厚福去领略了新加坡的夜景。 象征新加坡的鱼尾狮,对厚福来说,一样比不上大熊猫的憨态可掬。 史棣文每天都会在夜间致电付荷,时间不定,从十一点到两点不定。 他没有来,甚至,没有再说来。 付荷悔不当初,如此一来,连个盼头都没有了。 数日后的这一天,史棣文仍是行驶在午夜的北京:“今天去哪玩儿了?” 付荷找茬儿发了脾气。 厚福睡着,她用手捂着嘴和话筒:“哪也没去!史棣文,新加坡既发达,又有花园城市的美誉,好极了。公寓位置好,设施一应俱全,也好极了。你甚至给厚福准备了几箱子的漫画和玩具,你自认为细心、周到极了是不是?可你怎么就没给我准备一辆儿童推车呢?厚福三十几斤了,你是要他和我拼脚程,还是要我抱着他周游这花园城市?你真当就是个花园呢?我抱得动吗我?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没有儿童推车,我们能去哪儿!” 没错,付荷用一辆儿童推车,找茬儿发了脾气。 而她的长篇大论,被史棣文一句话结束:“我让唐安明早送一辆过去。” 他对她百依百顺。 接着,他说:“付荷,只要能抽出时间,我一定……” “这样的废话不说也罢!” 挂了电话,付荷恨不得抽自己个大嘴巴。 这样的无理取闹,是她做出来的事? 是人做出来的事? 转天,付荷等来的仍不是史棣文,仍是他的电话。 她求和,说唐安送来的儿童推车太棒了!她带厚福去了环球影城,满载而归,只是史莱克的4D电影厚福不喜欢。付荷滔滔不绝,说这臭小子对长得丑的一概不喜欢,随你,以貌取人真是要不得。 史棣文由着付荷逞口舌之快,后来他说付荷,将来我们带厚福去奥兰多的环球影城,奥兰多比好莱坞还要好玩…… 就是这一句提议,史棣文又踩了付荷的尾巴。 “史棣文,你连明天的事都说不准,还说什么将来?” 又一次不欢而散。 再转天晚上,史棣文雷打不动地致电付荷。 付荷又若无其事:“于泽的事,你还没有回答我。” “是,是我聘请的他。”史棣文好脾气。 “理由呢?” “郑香宜的事业蒸蒸日上,于泽怎么办?男人要面子不是坏事,我给他一份高薪闲差,他们的问题不就没问题了吗?”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郑香宜是你的家人,我能帮则帮。放心,真的是高薪闲差,我怎么可能让于泽枪林弹雨?你帮我和他说一声不用谢。” 史棣文的妄自尊大不是一天两天了。换了平日,付荷顶多揶揄他两句,一笑置之。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她劈头盖脸:“你以为你的‘闲差’二字,能保全于泽的面子吗?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这是在帮倒忙。以后你也不要再问我去哪里玩了,玩得开不开心,你以为我是来新加坡七日游的吗?还是说你的位子也是‘闲差’?天天咸吃萝卜淡操心。真有这个闲工夫,你就不能来看看我吗?新加坡到底是有多远?真有这么远的话,你还不如送我去南极,反正……反正结果都一样,厚福还更喜欢企鹅!” 良久,史棣文一声叹息:“你等我,我马上过去。” “好啊!”付荷脱口而出,“这次你要再放我鸽子,你永远……” 付荷难得撂一次狠话。 可还没等她撂完,史棣文挂了电话。 周而复始。无理取闹,懊悔,再无理取闹,再懊悔,像是一支回旋镖,扔出去,回来,再扔出去,再回来。而付荷要的……不过是史棣文来。 六个半小时的飞行,她把他逼到用了“马上”这样的字眼。 可她……何苦为难他啊? 说好了要忍一忍。 这些年有多少次的想说不能说,想见不能见,头连着尾,尾连着头的孤军奋战,甚至真的要被人推推搡搡,大打出手,泼了红酒,再扣上跟踪狂的屎盆子,不说遗臭万年吧,至少是真的豁出去了才仅仅帮了他一个小忙,便又要扯他的后腿吗? 要他不要江山要美人,只要这朝朝暮暮吗? 不能啊。 当即,付荷致电史棣文,口中念念有词:“我错了,我错了……” 史棣文关机了。 这几分钟的光景,他总不会是上了飞机。 他只是破釜沉舟地关机了。 天一亮,厚福一如既往地弹下床,活力四射。 付荷挂着两只黑眼圈问他,你看妈妈像不像你心心念念的大熊猫? 厚福不捧场,撇撇嘴走开。 整夜,付荷一直在拨打史棣文的电话,一直未果。 清晨的哈芝巷,是一篇无声的糖果色的童话。 店铺无一不关着,外墙上大幅的,瑰丽的人像涂鸦,将付荷对比得仿佛来自小人国的旅人。儿童推车宽大的轱辘轧过微微粗糙的街道,催眠般颠簸。店铺门口,大多栽种着形形色色的绿植,随风摇曳。 这才是付荷第一次深入哈芝巷。 大概是孩子气地要和史棣文作对吧,他千挑万选选中了这里,她偏偏不赏脸。 少数甜品店或是酒吧门口,堆叠着座椅,木质或是铁艺的,千奇百怪。 其中一只木质矮凳,雕刻作双臂和双手托举的样子,被付荷一眼相中。 她瞄准了坐下去,屁股底下却传来……咔嚓一声。 而她就是在这时看到史棣文。 他身着黑色运动裤、T恤和球鞋,斜挎了一只旅行包,不求光彩照人,千里迢迢的旅途,还是要穿得好眠一点。 穿行于五颜六色的涂鸦世界中,付荷看到史棣文这样独树一帜地存在着。 “爸爸诶。”坐在儿童推车里的厚福不问世事,再自然不过。 付荷的屁股被四分五裂的木头硌住,眼圈一红,也再自然不过。 店铺的主人半睡半醒地冲出来,一口马来语说得是一等一的好。说听不懂吧,付荷至少能听懂人家是在对她兴师问罪。 ☆、果盘 不远处的史棣文对付荷这一幕看见了装没看见,游客般走走停停,偶尔还拍个照。 付荷一边用中国式英语对店主说稍等稍等,一边等着史棣文来英雄救美,终于是等不及了,吼他道:“你是才奔四,腿脚就不中用了吗?” 史棣文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你在叫我? 付荷认栽,双手合十,对他谄媚地笑了笑。 史棣文的马来语一样不灵,好在英语是地地道道的。 他带着他独有的气息,站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朝霞从街头涌来,给他镀上红澄澄的光边。他青色的胡茬太浓重了些,该动动刀片了,她如果能代劳就好了,光是那触感,便叫人心痒痒的…… “我说你怎么想的?坐人家果盘?”史棣文一开口,便打破了付荷脑海中的美好。 What?OK!Fine。 那不是矮凳,是果盘…… 付荷不服气:“果盘?你应该问问他怎么想的?果盘做那么大个?要把整个的西瓜放上去吗?” 后来,史棣文免不了买下那四分五裂的果盘,装了个袋子,挂在厚福的儿童推车的把手上。 心满意足的店主一头扎回了店铺,一转眼,哈芝巷恢复了童话般的面貌。 付荷知道她不是公主,但他史棣文一定不是个凡人。 他惬意地和厚福顶了顶脑门儿,道了一声morning,随即站直身,一手从后面圈住了付荷的腰,自第一下便结结实实。 只这一下,付荷便比那店主更心满意足。 “你真的不用来的。”付荷掏心掏肺,但话说出来,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再不来,你怕是要疯。”史棣文直言不讳,“到时候吃苦头的还是我。” 史棣文用另一只手推上儿童推车,男人终归力气大,单手也绰绰有余。 付荷执意:“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不用做这种保证,”史棣文轻描淡写,“再有下次,我还会高高兴兴地来。” 电梯从一楼升至十六楼,不过才稍加默默,史棣文便睡着了。他身子一倚,倚亮了一大片楼层的按钮。电梯逐层楼停下,开门,时满后自动关门。 厚福走不进大人的世界:“妈妈?” 付荷嘘了一声,说咱们这是在玩巡逻的游戏。 要不要叫醒史棣文,这是一道难题。他太累了。但此时此刻他的眉心并不舒展,代表他睡着了也没有好过到哪去。 终于,电梯抵达十六楼。 付荷轻唤了一声:“史棣文?” 如果叫不醒,付荷豁出去再一层一层地乘下去。 史棣文睁眼:“到了吗?” 他单手用拇指和中指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手掌遮住半张面孔,放下手后,整个人便像是充满了电。 他过了太久这样的生活,工作、奔波,持久战换来片刻的修整,过了太久,便会习惯。可这样的习惯,未免太叫人揪心。 他刚刚便有言在先了:“我最晚十点就要走,下午原定要对香港方面做系统演示的,我这一来,只能找副手替我上阵,但愿按部就班,能顺顺利利过关。但最晚,我也要在八点回去陪他们吃下半场的晚餐。你知道的,应酬往往就是那临门一脚。” 付荷一刻也不耽误地打开公寓门:“你还能有两个小时的床上时光。” 史棣文推着厚福进门:“两个小时我是OK的,可这臭小子怎么办?搁哪?” 付荷直奔厨房:“你多心了。是你的床上时光,不是我们的。” 稍后,史棣文跟进了厨房。 付荷热了油锅,要煎荷包蛋,才将鸡蛋磕进去,史棣文就从后面握住了她拿着铲子的手。 他做主,将鸡蛋打散。 她说你捣什么乱?你不是爱吃荷包蛋吗?我拿手的。 他说是,但你不是爱吃炒鸡蛋吗?我陪你。 “厚福呢?”付荷问。 史棣文老奸巨猾:“我给他布置了作业,八组找不同。” 他的另一只手,去和她的另一只手十指交握。 “别闹,吃点东西你就去睡觉。” 史棣文埋首在付荷的长发中:“我排除万难地来了,可不是来睡觉的。” 她用手肘拱他:“别再强调你的排除万难了,我知错了。” “谁让你知错了?你换个角度,掂掂你在我心里的分量就行。”史棣文撒盐入锅,“伤都好了没?” “本来也没什么事。”付荷回过身,“倒是你,大家都是肉做的,伤了于敖十分,自己少说也伤了两分吧?伤哪了?我看看,我敢看。” “这儿。”史棣文指了指心口。 付荷半信半疑,那也得掀开史棣文的T恤一探究竟,果然是被他骗了。 他自大地笑了笑,说于敖的拳头还没有这鸡蛋硬。 史棣文关了炉火。金灿灿的炒鸡蛋集中在白色盘子的中央。盘子太大,鸡蛋又太少,堆得像座小山丘,冷艳得像是出自五星级大饭店。 锅铲一扔进水池,史棣文拉付荷入怀。 上一秒,付荷还在自己给自己打气:付小姐,你和他亲过一千八百遍了,今天他来,亲一亲也在计划之中,没什么大不了。但下一秒,她还是丢盔弃甲。 “厚福的事,会不会真被于敖说出去?”付荷问。 史棣文斩钉截铁:“他不敢。” 厚福的八组找不同才做了一半,说要做完了再吃早餐。 史棣文去支援,余下付荷一个人在厨房接到了康芸的电话。 康芸声泪俱下:“小荷,你这是作践谁呢!” 付有余在一旁要拦拦不住,反被康芸痛斥:你早知道那个史棣文有老婆的?早知道你不说?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死老头! 死老头,这是康芸第一次对付有余口不择言。 因为这一次,她被踩了底线。身为小三的她,不接受自己的女儿也是个小三。情急之下,她顾不得深究史棣文的妻子早在七年前便去世了,而如今他身边的这一位未婚妻,更像是他的一笔债。 一小时前,康芸下楼买菜,闷热中随手接了一张小广告当扇子扇,歇歇脚的时候,加入了一票邻里的闲谈。 闲谈的主题是:做女人难,做有钱男人的女人,更难。 而此类女人的代表人物是……高惠。 在史棣文和香港人“死磕”的这些个没日没夜的日子里,高惠也没闲着。 她在乔先生的安排下,接受了若干家媒体的采访,涉及财经、生活、女性等领域,一步一个脚印地从幕后走向了台前。每一篇报道对她的评价大同小异:这一位未来的史太太话不多,但给人一种回到家般的亲切感,或许这正是大多数事业型男人的需要,换言之正是史棣文的需要。 邻里天马行空,从高惠的难,说到众家姑娘找对象可得多长长心眼儿,这男人有没有背后的女人,脑门儿上又不会刺字,到时候做了小三,谁管你是不是被蒙在鼓里? 康芸不能躲,越躲,越像是有黑历史似的,于是追问了一句,你们这是说谁呢? 邻居回答:一个炒外汇的有钱人。 有人纠正,说是个教别人炒外汇的有钱人,我二妹夫就是跟他学的,姓史。 康芸有了不祥的预感:“姓史?史什么?” “是个洋名儿,叫什么来着?” “史棣文?” 对方一拍巴掌:“对对对,史棣文!” 康芸手里扇着的小广告脱了手,飘飘荡荡掉落在脚边。 巧了,上面的广告语如下:走自己的路,让小三无路可走,某某美容院开业大吉! 在电话里,康芸对付荷声嘶力竭:“你给我回来,不然我……我死给你看!” 史棣文早早便坐在餐桌旁了,一整袋吐司面包被他一一涂抹上果酱。他用机械化的动作掩饰了他的愠怒。 乔先生暗中将高惠摆布到这个地步,是他意料之外。 整件事发酵到康芸的耳朵里,无论是不是有人有意而为之,更是他意料之外。 他将两片面包叠着放进嘴里,咬下一大口,夹层中的果酱从另一端淌下来。他的吃相一向比不过所谓的文人雅士,但他不在乎,自顾自高调,也就独具一格了。 他说:“付荷,过来吃饭。” 付荷在踱来踱去后,打开行李箱:“我要回北京。” 史棣文换了个对象:“厚福,过来吃饭。” 厚福爬上椅子:“妈妈说果酱只能吃一点点!会长虫牙。” “嗯,妈妈说的对。”此情此景,史棣文不能和付荷唱反调。 接下来,史棣文愣是噎下了八片面包,好一个暴饮暴食。最后,他擦擦手,来到付荷身边,蹲下,将付荷刚刚装好的行李箱又打开:“你回了北京,又能怎样?” “先由着我妈打两巴掌,让她消消气再说。” “那不如我去。” “你去?她会抄家伙的。” “只要不是菜刀,我躲都不躲。” 付荷笑不出来,用力要再合上行李箱:“和她解释清楚我就走。” 史棣文伸手,自找地被狠狠一夹:“问题是……你解释得清楚吗?” 付荷拽出史棣文的手,问他疼不疼。他略过了这皮肉之苦,只说我保证给叔叔阿姨一个满意的交代。付荷呛声说满意的交代?你该不会又要用剪刀石头布来蒙混过关吧? 于是,史棣文先给了付荷保证:“回去我就和高惠讲清楚。” “讲清楚什么?” “解除关系。解除……我和她之间任何的关系。” ☆、灵丹妙药 付荷动动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向她保证过的,说他对高惠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可当真事已至此,她本想说别别别,你这样会伤害她的,再一转念,他就是为了你才伤害她的!你跟这儿装什么好人? 她又本想说好好好,我等你消息,再一转念,未免也太迫不及待将自己的胜利建立在对高惠的伤害之上了。 最后,沉默是金。 余下一小时的光景,史棣文别说小憩了,连安生都不曾安生。 八片面包下肚,他先是打嗝,什么法子都用了也止不住。 厚福捂住耳朵:“爸爸好吵!” 史棣文龇牙咧嘴和他吵,每说半句话就要打一个嗝,吵也吵不赢。 后来不打嗝了,他又胃疼。 八片面包被五杯水一泡,不胃疼才怪。 他歪在沙发上,嘴唇都白了。付荷说你等着,我给你买药去。他拉着付荷不放手,说一寸光阴一寸金。 然后他一转头:“厚福,辛苦你一趟。” “哈?”厚福来了一记歪头杀。 “我说,辛苦你一趟,去帮爸爸买个药。” 厚福无助地挠挠头。 付荷翻白眼,说史棣文你是他亲爸吗你? “你别管,谁让他刚刚嫌我吵的?不孝子……”说着,史棣文抽了两张纸巾,“不会买药,你会不会炼丹啊?去房间里,撕五十个小纸片,然后把每个小纸片都涂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做好了,爸爸吃下去就好了。去去去,赶紧的。” 厚福领命而去,深感自己肩头的担子重重的。 付荷预言:“出来混,你迟早要还的。” “我这是给他上了一堂融汇数学、美术和品德教育的手工课,有什么不好?嗯,品德教育是指百善孝为先。” 后来,史棣文抱着付荷的一只手,蜷得像个虾米:“付荷,我不瞒你,高惠是个可怜人,但这些年我有过那么三两次希望她在可怜之外……多一点点可恨,那样的话,我反倒没这么难做了。你说,我的希望是不是成真了?” “你是说,她接受采访是居心……不不不,说居心未免太严重了。” “我对她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做棋子,就算不能违抗乔先生的话,至少和我商量商量。而她问我,为什么要违抗乔先生的话?乔先生是为我,为我们好。” “她被乔先生洗脑了。” “是。我对她解释过,不用找我要一大笔钱,不用求我、逼我,我会把她当亲妹妹不离不弃。我对她解释过无数次,她不听。她只听乔先生给她灌输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听乔先生的话也好,至少乔先生不会伤害她。” “付荷,你太懂事了。” “过奖。” “这一次,她瞒着我贸贸然接受采访,且还有那么点儿万箭齐发的意思,绝不是偶然。”史棣文一语双关,“她是真的越界了。” 越界。 她一来越出了史棣文的外汇界,将影响力扩大到了包括康芸在内的街头巷尾,二来越出了她和史棣文和平共处的边界。 史棣文将面孔埋进付荷的掌心:“我要负人,最好等人先负我,这样的念头会不会太卑鄙? “蚊子啊,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知道她不仅仅是在听乔先生的话,也是在听自己的内心。她或许早就不满足于你将她当亲妹妹,而是……对你产生了男女之情。毕竟只有男女之情才会叫人盲目。” “我知道也不能说。” 付荷不解:“为什么?” 史棣文轻笑:“因为你会说我狂妄自大。” 付荷跪坐在沙发前,抱住史棣文的头:“你啊,只有人见人爱这一点是实事求是的。” “人见人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你这一个。” “我可没说过爱你。” “这个我不强求。” “算我强求你,求求你睡一会儿。” “你一直吵,我怎么睡?” “你今天真不该来。” “我说什么来着?你一直吵……”可明明他话更多,“今天没时间了,明天,明天我就去找叔叔阿姨负荆请罪。还有于泽的事,大不了算我不对,搞什么……活雷锋都不让人做。” 史棣文还有下文,但被厚福打断了:“爸爸!吃药了。” 不多时,史棣文离开的时候,就像是去上班一样离开了。付荷送他到门口,他说了句我走了,她说好。他在付荷和厚福的脑门儿上各弹了一下。 就此打住。 至于那“灵丹妙药”,若不是厚福放他一马,他当真会自作自受。 当时,厚福从房间出来,奉上五光十色的五十张小纸片,说爸爸,该吃药了,史棣文一边流汗,一边夸他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孩子。厚福帮人帮到底,说爸爸,我去给你倒水。史棣文早有对策,说不用了,爸爸没事了。 厚福不管那一套,还是倒了水来。 付荷帮厚福:“史棣文,你要让儿子白忙一场吗?” 史棣文不得不变了个不入流的魔术,假装把一把纸屑塞进了嘴里,再一抻脖子:“好了,爸爸吃完了。” 厚福没说话,但脸上写着“你这是在逗我吗?” 史棣文不得不认栽,当真要把纸屑往嘴里放了。 “不好玩!”厚福小大人似的,“爸爸的过家家一点也不好玩。” 史棣文目瞪口呆:“付荷,我们俩这是谁哄谁呢?” “貌似是他哄你。” 史棣文搭乘的返京航班,准点起飞,准点降落。 假设北京的交通一如既往的堵,但还不至于堵死的话,他会按计划于晚八点抵达乔泰股份和香港人的饭局。那么,他会揣着那一颗奄奄一息的胃,灌下一杯杯黄汤。 乔先生问史棣文去了什么“鬼地方”。 史棣文说新加坡,有个小公司颇具被收购的价值,先去探探路。 乔先生点点头了事。 娱乐性为主的饭局,高惠没有出席,反倒有了周综维的一席之地。 目前,前途一片光明的除了黑糖咖啡厅的生意,更还有周综维自己的生意。乔先生建议他向上游,也就是向木材市场转型,说家具这一块蛋糕有百强在分,做个桌子,打张床,手艺再好到时候也全凭消费者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不像木材市场,是有机会垄断的。 饭局中少不了女人。周综维在这一点上倒还有可取之处,逢场作戏这种事,他跟程韵伊有过一次且假戏真做了就够了,如今沾都不沾,来找史棣文谈天说地。 高惠接受媒体的采访,虽然是乔先生安排的,但乔先生怎么可能亲自出马? 连日来,都是周综维领了乔先生的命,暗中陪高惠进进出出。 周综维以为史棣文还不知道。 但既然这事儿都捅到康芸和付有余那儿了,他史棣文怎么可能不彻查?彻查,又怎么可能查不到周综维的头上? 史棣文酒量不好,微醺,在周综维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周先生你从人变狗的速度之快真是空前绝后,空前……绝后。” 当夜,付荷请郑香宜去陪康芸和付有余,开导开导他们。 郑香宜说于泽认准了保镖这条路,史棣文给于泽推荐了一个好东家,今儿个于泽去试了试身手,回来等信儿,但十拿九稳。 这次不是“高薪闲差”了,要凭自己的本事。 郑香宜让付荷代为对史棣文说声谢谢。 付荷说不用谢,你只管帮我把家里的菜刀都藏藏好。 她怕史棣文乌鸦嘴,怕康芸真的会对史棣文动菜刀。 当夜,史棣文直到凌晨三点才致电付荷。 付荷才迷迷糊糊睡着:“我都睡着了……” “那有什么关系?”史棣文的酒气几乎能扑面而来。 然后,二人互道了晚安,挂断电话。 转天,史棣文直到下午才去拜访了付有余和康芸。 因为他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解除他和高惠的关系。这个“解除”,除了通知高惠,还包括通知各大媒体。理由是俗不可耐的四个字——性格不合。 结局是另外俗不可耐的六个字——分手亦是朋友。 无疑,这是一则爆炸性新闻。 包括对付荷而言。 她从没想过史棣文和高惠的一刀两断能这么……手起刀落。毕竟他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更荒诞无稽的是一起经历了爱人的背叛,更何况这中间还有个高静,以及高静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对史棣文的嘱托。 还有高惠的病。 付荷想过史棣文和高惠这两个名字将继续拴在一起五年、十年,甚至直到高惠生命的尽头。 而她……总不能盼着高惠走到生命的尽头。那还是人吗? 却不料,那遥不可及的一天,就是今天。 下午,史棣文去拜访了付有余和康芸。 康芸找不到菜刀,抄上擀面杖,让史棣文吃了不少的皮肉之苦。后来,康芸手一滑,擀面杖脱了手,史棣文接下,注意,是接下,不是抢过,但自然而然没有再还给康芸。 他说阿姨,我一会儿还有个会要开,开完会我再过来,咱们再继续。 康芸才不管史棣文开的是几届几中全会:“瞒不住我们了,你分了?那要是瞒得住呢?你是要瞒我们一辈子是不是?你是要让我们小荷和厚福一辈子见不得人,见不得光是不是?你别以为分了就没事儿了,能分,不早分,你罪加一等!” 史棣文一伸手,将擀面杖搁到了冰箱顶上:“阿姨您说的太对了!我错就错在这儿了。我以为分不了的,可只要豁出去,哪有分不了这一说?我要是早分就对了!” 史棣文看看表,说阿姨我真得走了,便一步一鞠躬地翩翩而去。 康芸要追,可够不着冰箱顶上的擀面杖,两手空空地追又白追,在追与不追间眼睁睁由史棣文渐行渐远。 史棣文还一步三回头:“阿姨您别登高,危险。我开完会就回来,回来就给您够下来。” ☆、真面目 这一天下午,史棣文除了开会,还将乔先生送上了去香港的飞机。 最多五天,他的“大计”成就是将成,反之,败就是败。 晚饭时间,史棣文如约再度拜访付有余和康芸。 他戴着一顶棒球帽,搭乘出租车,手里拎着半个西瓜和几包麻辣、秘制和酱香口味的炒田螺。他混迹于“老百姓”中间,谁也没对他多投去一眼。白日里将他传得神乎其神的老百姓们,这会儿纷纷和他擦肩而过。 这个男人或许并没有与生俱来的尊贵,他所能做的,只是凡事尽力而为。 饭桌上,康芸从头哽咽到尾:“儿子好?为什么儿子好?到今天我可有了答案了!生儿子怕学坏,生闺女怕受害,为人父母,孩子学坏总比受害强!” 康芸没给史棣文摆椅子。 史棣文乖乖站着,用牙签挑了炒田螺肉,一口口喂给付有余。 “您说得对。”他附和康芸,“不过我跟您保证,小荷不会受害,厚福将来也不会学坏。” “你保证个屁!”康芸的火还没消,“去去去,自己拿把椅子去,这么大个子,杵在这儿跟喂猫喂狗似的。” 付有余呛了一口,心说我招谁惹谁了?怎么就猫狗了? 后来,付有余吃剩下的田螺壳,堆得像山一样。他偷偷抹了眼泪。一来,他这辈子最好炒田螺这口,可自打病来如山倒,就再没吃过。即便是康芸,也顾不上这么一口口伺候他。 二来,付荷落得今天的处境,他作为“始作俑者”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会百感交集。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我女儿……他也曾一遍遍这样想,只是再一想到厚福的脸,想到厚福的大名叫付翱,他还是觉得值。 照旧是三更半夜,史棣文致电付荷。 付荷劈头盖脸:“我妈来电话,说我爸拉肚子了。” “呃……”史棣文扶额。 必是炒田螺惹的祸。 接着,史棣文对付荷说了周综维的事,乔先生的事,拜访付有余和康芸的事……唯独不说他和高惠“分手”的事。付荷也不挑这个头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乔先生去香港,你不随行?不怕到时候鞭长莫及? 史棣文说不能对乔先生攥太紧,过犹不及。 付荷又问周综维会不会对你不利? 史棣文反问,这会儿如果让乔先生二选一,你猜乔先生是选我,还是选他周综维?他周综维再蠢也不会蠢到以卵击石。 几乎要没话可说了,付荷幽幽地打了个哈欠。 这时,史棣文才道:“付荷,我自由了。” 公寓停了一整晚的电,这会儿说来就来,天花板上的吊灯开着,一下子灿烂。 付荷被晃得哭出来。 对,她不承认她喜极而泣,只说是被晃得哭出来。 早就目睹了那一则爆炸性新闻又怎样?郑香宜、秦思缘和康芸早就先后给她通风报信了又怎样?可这话一定要史棣文亲口说出来。 他亲口对她说出来,才作数。 付荷掩面,没出声。 史棣文便又说了一遍:“我和高静、高惠的事,是上辈子的事了。” “恭喜……”付荷破涕为笑,“哎,说恭喜好像也不对劲,那说什么好呢?晚安。” 就这样,付荷手忙脚乱地挂断了电话。 窗外万家灯火如蔓延般一一复苏,大概都是睡前忘了关灯。 这许多年来,这个名叫史棣文的男人属不属于她付荷另当别论,但这是第一次,他不再属于别人。 接下来的五天,史棣文自己给自己放了假,在度假村养精蓄锐。 值得一提的是,“荷”度假村还没等挂牌,便无缘这个字,不会再取名为“荷”了。与高惠一刀两断的个中细节,付荷没问,史棣文也没说。但付荷知道,此举几乎让史棣文倾其所有。 所以当史棣文说他不得不出售度假村的份额时,付荷只说祝你卖个好价钱。 五天中,唐安带付荷和厚福游遍了新加坡。 相熟后,她同付荷推心置腹:“最爱的果然还是哈芝巷吧?男人啊,都是这么想当然,而女人,只要心里有爱,个个好说话。我和我先生度蜜月的时候,他就是想当然地说安安,你一定会喜欢罗马。就因为他这么说了,以后再有人问我最喜欢哪里,我脱口而出就说罗马,不再说布拉格了。” 唐安的话是不是真理,还有待考证。 但付荷最爱哈芝巷……的确如此。 □□的民宿,自邻街阿拉伯街刮来的香料香,以及三两家一流的古着店,付荷更买下了大批波斯风情的布匹,有时候和厚福一人裹上一块,便双双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五天中,她和史棣文仍是一天一通电话。 单身。 他是个单身的男人了。 这是一个可喜可贺,却又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变化。 时常,付荷和史棣文相对无言。有一次,付荷为了打破沉默,随口哼了一首《千千阙歌》,结果跑了调,被史棣文笑了个颜面尽失。还有一次,史棣文为了打破沉默,说我们玩成语接龙好了。 付荷哭笑不得,说我把我儿子晾在一边,陪你玩成语接龙? 终于,史棣文将话挑明,他说付小姐,我还是我,没有变,你到底在和我生分什么? 付荷反问说,是你到底在和我生分什么?那个妄自尊大的史棣文哪去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笑。 也真的是可笑。受了太久太久的束缚,好好的恋爱反倒不会好好谈了。 五天后,瑞元、宏利和东升电子的“盛元系统”和乔泰的同名系统,同时间面世。 外汇界中人无不红事白事通通搁置,瞪大了眼睛倒要看看究竟鹿死谁手。广大散户纷纷投身试用,连三伏天都甘拜下风,哗哗地降下瓢泼大雨。 二十四个小时后,“乔泰系统”的用户占有率,高出“盛元系统”十二个百分点。 秦思缘彻夜未眠,致电付荷,抱怨说姜绚丽大撒把,连日来扎根医院,穿上个白大褂直接就是白衣天使了。 当然,她是专属于于敖的白衣天使。 于敖至今尚未出院。 另一边,乔泰股份举行庆功宴。 湖光山色中,乔先生问史棣文:“高惠怎么没来?不是说分手亦是朋友?底下这帮小毛头,个个嚷着要去夜总会,我不答应,我说我们头号功臣Steven的‘朋友’受不了吵吵闹闹,不如享受大自然。” 先前,史棣文同高惠解除关系,杀了乔先生一个措手不及。乔先生当天下午飞香港,不得不先放史棣文一马,回来再“算账”。 史棣文随着乔先生穿过长廊,步入八棱形的亭子,枣红色的亭尖,墨绿色的亭柱,中央设有灰白色的石桌石凳。 二人落座。 史棣文答道:“她今天有点儿打不起精神。” “自从你们分手后……”乔先生试探,“我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嗯,自从我们分手后,她一直打不起精神。” 石桌上早就备好了酒菜。 乔先生的手小幅度地伸了缩,缩了伸,末了还是同史棣文碰了碰杯:“说来,她是让我刮目相看的。一个乡下女人,稍微教一教就能答记者问了,不说优秀,至少及格,这还不够难得吗?” 史棣文先干为敬:“够。” “我煞费苦心将她培养成一个虽然没滋没味,但能为你加分的女人,为你带来或名、或利的女人,我将她培养成你妻子的最佳人选,结果你……性格不合?过去二三十年你和她一个乡下女人是合的,结果她向你迈了这小小一步,反倒性格不合了?Steven,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啊……” “说到这件事,我是真伤心。” “你伤心?”乔先生倏然挥落了两碟小菜,“谁能伤了你的心?” 桌上还有六碟小菜,供史棣文继续吃吃喝喝:“当然是乔先生您啊!我跟了您这么多年,您还是不了解我。我……就是不喜欢爱抛头露面的女人,您让她好端端一个贤内助踩在了我的尾巴上,那我只好豁出去,连她带尾巴一同割掉了。” 乔先生手抖,掉了筷子,为了掩饰,再挥落两碟小菜:“我真的不了解你吗?我太了解你了!” 史棣文欠身,同乔先生近距离地你看我,我看你:“不,您真的不了解我。” 此后,史棣文保全了桌上的四碟小菜。 因为乔先生……怕了,无论他承不承认。 他将毕生所有押在乔泰股份上,便等同于押在史棣文的身上。直到此时此刻他后知后觉:史棣文这个匍匐在他脚边有九十九天像一条忠犬,只有一天会咬人的男人,到底哪一面才是真面目? 会不会是他自欺欺人了? 否则,早在史棣文第一次咬人时,他就该将他赶尽杀绝的。 到今天,会不会为时已晚了?看这八碟小菜的一半对一半,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同他势均力敌了? 康芸总是在电话里问付荷什么时候回去。 虽然史棣文扑灭了她的熊熊怒火,可余下的星星灰烬,恐怕要她和她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一场才算完。 除了康芸,厚福也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好在,厚福爱上了新加坡飞行者摩天轮,几乎每天都要去兜上一圈。 有一天晴空万里,在摩天轮上,他小手一指:“妈妈,那里是我们的家吗?” 他说的不是他们在这异国他乡的位于十六楼的公寓,是他们在北京的家。 可那里怎么可能会是? 这摩天轮再世界第一,视线所及的那里充其量是印度尼西亚的某某小岛罢了。 可付荷不忍打击他,只好点点头说是啊,宝贝你真是千里眼。 后来每一次登上摩天轮,厚福便总是眼巴巴望着那个方向。 ☆、大日子 接下来的七个交易日,“乔泰系统”的用户占有率,逐步比“盛元系统”高出到十八个百分点。 史棣文单枪匹马研发的交易时点,终究是比“盛元系统”略胜一筹。 电话中,付荷质问史棣文:“你不是要输的吗?亏我还一遍遍鼓励秦思缘,说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可史棣文你是要永垂不朽地胖下去吗?” “我是要输的,”史棣文大言不惭,“哎,可我真的太优秀了,拦都拦不住。” 如此一来,乔泰股份的股价层层高。 付荷带厚福第十次登上摩天轮时,印尼有烧芭活动,林火烟雾跨境,使得整座狮城烟雾弥漫,游人稀稀落落。 付荷和厚福戴着口罩,迎难而上。 当他们的座舱抵达最高点,将要下行时,二人于云山雾罩中看到了史棣文。他立于他们之后的座舱,也就是紧随他们之后处于摩天轮的最高点。 距离地面一百六十五米的高空,能见度低到令人发指。 付荷和厚福面面相觑: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直到看到他对他们一抬手……是他。 摩天轮后半程的十五分钟,比十五个小时还要漫漫。 厚福词汇量有限:“好神奇,爸爸好神奇!” “等你长大了,会不会比爸爸还要花样百出?”付荷刮了一下厚福的鼻子。 落地后,付荷和厚福夹道欢迎史棣文。史棣文跨出座舱,一左一右揽住付荷和厚福让出过道,随即扯下付荷的口罩,给了她一个虽然只有两秒钟,但并不敷衍的吻。厚福对爸爸妈妈的“不要脸”屡见不鲜,见怪不怪,只撇了一下嘴而已。 史棣文弯腰,同厚福击掌:“坐这个坐上瘾了?幸好不是08年初建时期,不然一张票六千多美金,你可就是不折不扣的败家子了。” 街道上,没有口罩的史棣文一手牵着厚福,另一手拎高了T恤的领口,捂住口鼻。 付荷笑他:“你可真够惜命的。” 他答她:“惜命也是为了你和厚福。” 这一次来,他的气色是一等一的好。 据说邵姐给他灌了五天的中药,没白灌。 “你怎么来了?”付荷不能不问。 “北京的空气也没有多好。” “我说真的呢。” “新加坡有家小公司……” “史棣文,你对我也是这种官方的说法?” 史棣文转过脸来:“付荷,你还不了解我吗?故作轻松,是真的可以让我轻松一点点的。如果说真的,那就是今天稍后,欧银会不会放出更多购债细节,或者还是泛泛而谈,将给市场带来重大波动,而一旦这次重大波动达到7%以上,乔泰系统将迎来不亚于山崩的失效,那是我埋下的伏笔。总之,今天会是我们所有人的一个……大日子。” 又是这样令人措手不及。 史棣文对乔先生开出的第一枪,就在今天。一旦史棣文为之“呕心沥血”的乔泰系统山崩,乔泰股份势必会如同山顶上的豪宅一般摇摇欲坠,接下来累及股价。 坐在一家印度菜馆里,付荷的头颈隐隐作痛:“真的要……天下大乱了?” 史棣文点菜,要了咖喱鱼头,另外给厚福点了青豆米饭和菠菜豆腐。他补充说切记切记,不要辣。对方挠挠头,面有难色。 史棣文便“班门弄斧”,说热锅、热油,将青豆和你们的巴斯马蒂香米下锅翻炒即可,只加少许盐。菠菜豆腐也是,不要辣椒,不要奇奇怪怪的香料,OK? 随后,他回答付荷:“明天的太阳一样东升西落。” “乔先生会怎么做?” “找我喽。大概逢人便会问,Steven呢?Steven人呢?” “所以你跑来新加坡,销声匿迹?” “不,我会让他找到我。撕破脸这事儿,我不急。” “然后呢?告诉他你远水救不了近火,无能为力吗?史棣文,这事儿你演不像。他乔先生是什么人?猴精猴精。到时候他脑子里只有两个选项,A是你蓄谋已久,B还是你蓄谋已久,没有第三种可能。” 一张四方餐桌,付荷和史棣文面对面,厚福坐中间,像个不大管事儿的裁判。 “演不像也无所谓。”史棣文摆弄着桌上的蕉叶,“付荷,你和厚福在新加坡是安全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这里,这里反倒变得最安全。至于你爸妈那边,甚至郑香宜那边,都有我的人在。” 咖喱鱼头上了桌,肥美的红绸鱼鱼头和蔬菜在辛辣的咖喱中炖煮,再加上罗望子调味,光是闻闻便叫人口水直流了。 史棣文吃的不多,频频给付荷夹菜。 整个下午,史棣文和付荷、厚福窝在公寓里。这样的雾霾天,不外出大概能长寿个十天半个月。 快下午三点,厚福还不午睡,将遥控汽车玩得出神入化,一次次停车入位让付荷自叹不如。史棣文坐在沙发上,半天没说话。付荷凑过去,问想什么呢? 史棣文难得正儿八经,说这么好的孩子,我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补偿他这几年近乎于空白的父爱…… 因为他难得正儿八经,付荷的心一下子便被击中了。 但下一秒,史棣文双手一拍大腿,站直身。 他走向厚福,说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不睡午觉呢? “厚福啊,”史棣文一肚子坏水儿,“要不要和爸爸比赛摔跤?” 上了床,史棣文不费吹灰之力将厚福撂倒,一条胳膊加一条腿将其压得动弹不得。 厚福有骨气,要脸面,不会求饶,反抗了几下无效后,便扁着嘴一动不动了。接着,他伺机发动了两次猛攻,还是无效。不多时,他便软绵绵地会周公去了。 付荷跟史棣文算账:“摔跤?请问你们是一个重量级的吗?” “最简单的对策,往往是最有效的。” “你这不是简单,是简单粗暴……” 二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一人占据半边,双双屈膝抵在中间,她的两只脚搁在他的双脚间。 付荷的膝头矮史棣文一截,脚更是小得多,过去不对比,她不觉得男女有别,多重的担子自顾自地挑,多远的路途,一步步去走便是了。 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她越来越依赖他,像是自贬似的,觉得女人怎么可以没有男人? 她……怎么可以没有他? “我心一直跳得砰砰的,”付荷直言,“真的到最后一回合了吗?” 史棣文没有回答,用脚踩付荷的脚:“你小时候是有裹脚吗?” “裹你个头啊,我标准的三十六码好不好?”付荷追问,“有胜算吗?或者一半对一半?” 史棣文还是没有回答,伸直一条腿,脚直逼付荷的脸。 付荷瞪眼,说你给我放尊重点儿。他轻笑,说我不用你放尊重,小短腿儿你也来啊,但愿厚福不要遗传了你的小短腿儿…… 史棣文的掩饰,从来没有这么蹩脚过。 “没有胜算吗?没关系……”付荷倾身上前,要去哄哄他。 史棣文却下了地,骨头嘎嘣响了一声,接着又没站稳,用手撑了一把地面。他匆匆走去厨房,接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他背对她,脊背随着吞咽的动作缓缓而大幅度振动。 也对,在怕的人不只有乔先生。 更还有他史棣文。 他开口:“付荷,我们先不说这个可以吗?” 他语气清清冷冷,像是在谈判桌上。 付荷将脸埋在了膝头,不言不语。 良久,史棣文折回来:“对你发脾气是我不对,可……可我这算是发脾气吗?付荷我就是对你太好了,都把你惯得没样儿了,一点儿亏都吃不得了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抓了一绺她的头发,在手指上绕圈圈。 猛地,付荷一抬头,做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史棣文当真吓到了,啊的一声。 付荷开怀大笑:“看你那小胆儿!” 史棣文哪里会甘心,扑上去:“我看你也欠点儿简单粗暴的。” 接下来的几小时,付荷没有再追问史棣文,没有追问,他也不必再蹩脚地掩饰。 他玩了厚福的遥控汽车,苦练停车入位。她陪他下了跳棋,二人不分伯仲。后来洗衣机一停,她去晾衣服,让他随便看看电视,他却跟了去。流水线似的,她将衣服搭上衣架,交给他,他再一伸手,将衣架挂上晾衣杆。 她抬手搔了搔他的下巴,说我要的不过如此。 史棣文挂上最后一件:“我会给你更多。” 晚上,史棣文用积木作障碍,和厚福用遥控汽车进行障碍赛。 付荷做裁判,计时。 剪刀石头布过后,厚福毫无悬念地输了,第一个出场。为什么说毫无悬念?因为史棣文才不会让着他。然后,厚福用时十六秒。 史棣文胜券在握地第二个出场,抵达最后一个障碍时,仅用时八秒。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手中的摇杆狠狠一偏,车尾将最后一个障碍带翻。 厚福欢呼雀跃:“爸爸好笨!” 阿南来电,说欧银公布了购债细节。 史棣文此行没有带电脑来,付荷说你用我的看看新闻也好。 史棣文说不,只立于窗前静候风云莫测。付荷对厚福说爸爸有事,妈妈陪你玩好不好?厚福不稀罕,坚持要等爸爸。付荷只好坐在地板上用积木搭高楼。厚福默默走到窗前,站在史棣文旁边,一大一小的姿态不可思议的相似。 史棣文的手机再响时,仍是阿南。 而他在等的,是乔先生的电话。 阿南说,市场的波动幅度高达了7%,乔泰系统失效了。 史棣文第一时间挂断了电话。 五分钟后,乔先生仍没有致电。 一切尽在史棣文的计划中,除了……乔先生仍没有致电。 ☆、保证 史棣文一回身,手臂带到了厚福。厚福啊的一声。史棣文问你小子怎么在这儿?付荷回答,他都站在那儿好半天了。史棣文问厚福疼不疼。厚福逞强,说不疼。 只有付荷疼,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叫她心疼。 此后,史棣文踱来踱去。 十五分钟过去了,他仍没有接到乔先生的来电。 他自言自语:“不可能,他不可能还没得到消息……” 付荷将厚福抱到沙发上,给他播放动画片。 半小时后,史棣文从包中掏出一个小药盒,吞下了一颗药丸。 付荷倒水给他:“什么药?” “没什么。邵姐帮我配的,柏子仁和灵芝等等等等,安神……安神用的。”史棣文心不在焉喝了口水。 “或者,你主动打给乔先生?”付荷试探性建议,“你远在新加坡也一样会得到乔泰系统失效的消息,主动打给他也是情理之中。” 史棣文赞同地看了看付荷,当即拨通了电话。 然而,乔先生没有接。 失策了,史棣文从这第一步便失策了。他人在北京也好,新加坡或者南极也罢,他撕破脸也好,静观其变也罢,貌似面面俱到的假设,一时间通通落空。乔先生并没有翻天覆地、挖地三尺地找他。 这一场捉迷藏,乔先生似乎在说:你会藏?谁说只有你会藏? 史棣文有好一会儿单手撑在额角,一动不动。 接下来,他相继致电了几个乔先生身边的人,得到的答案整齐划一:乔先生在忙,不方便接电话。 挂断最后一通电话时,史棣文踱步到门口,一只手重重地搭上衣帽架。不巧衣帽架早就瘸了一条腿,轰然倒下。厚福飞快地蹿下沙发,张开双臂护在付荷的身前。 “爸爸也太笨手笨脚了,是不是?”付荷俯身,安抚地搂了搂厚福。 史棣文对厚福道歉后,吞下了第二颗药丸。 他埋头在门板上,自我催眠地咕哝着“冷静,冷静……” 然后他冷静地致电了阿南:“带上大克,把付小姐的父母接到度假村。” 闻言,不冷静的便是付荷了。 史棣文回过头来:“打电话给你爸妈,让他们和阿南走。记得和他们讲一下阿南的样貌,不要给别人可乘之机。” 手机是史棣文塞给付荷的,连号码都是他代为拨的。付荷将手机压在耳边,麻木地接收着滴滴声。史棣文一句句平铺直叙。两颗药丸下肚,付荷不知道这能帮他维持几个小时,但至少眼下,他还是坚不可摧的。他说别怕,不会有事。 康芸接通了电话,对付荷还是那一套:“你和厚福到底哪天回来?订没订机票?人再不回来,你连电话都不要打回来……” 史棣文窃窃对付荷补充:“让他们不用收拾东西,阿南一到就动身,度假村什么都有。” 付荷一句句转达过去,哄康芸说是Steven请她们老两口去享享福。 康芸摸不着头脑:“这么急?明儿个再去行不行?你爸都洗完脚了。” “不行!明儿个一早要看日出。”付荷恳求,“妈,求您了,别白白辜负了Steven的苦心。这男人再混蛋,再怎么三天两头地吓唬人,他也是厚福的爸爸,是我们的自己人,所以……请您多多担待。您带齐我爸的药就行,挂了。” 付荷挂断电话后,手里仍死死地握着手机。 史棣文为她拿下:“你说我混蛋,我记下了。” 他在强颜欢笑。 总之,乔泰系统的崩盘,乔先生想都不用想,找亦不必找,不用问,不用对簿公堂,便知道这是史棣文干的好事。 和一个“罪人”,乔先生何必多费口舌? 半小时后,阿南打来电话,付荷和史棣文同时扑上去。 阿南接上了付有余和康芸,驶上了去度假村的高速公路,途中,有人盯梢,但这会儿甩掉了。 付荷和史棣文松下一口气。 但史棣文又碰翻了水杯,只好又对厚福说了句Sorry。 付荷带厚福去洗澡,交代史棣文:“你再去吃几颗药,防患于未然比你事后说Sorry要好。” 史棣文拉住付荷:“是我不好。” 付荷甩开史棣文,带厚福进了卫生间,打开淋浴:“史棣文你能不能别再让我看见你吃药?我没说不让你吃。如果那小药丸真能让你二十四小时不睡觉,能让你处乱不惊,百战百胜,你尽管去吃,但是你别让我看见。” 史棣文撑在卫生间门口:“付荷,我没事的。” 付荷扒光了厚福,嘴硬道:“我管你有事没事。” “中药罢了,心理作用的成分更大些。” “心理作用?”付荷哽咽,“那你能靠着心理作用保证我爸妈没事吗?” 厚福又戒备了,要抢过付荷手中的莲蓬头攻击史棣文。一来二去,反倒是中间的付荷变了落汤鸡。这臭小子没辜负付荷决定要他时的初衷,那唯一一个自私自利的初衷——这辈子,他会无条件地保护她。 付荷命令史棣文:“出去。” 史棣文乖乖消失在了门口。 付荷抱着香喷喷的厚福出去时,史棣文坐在沙发上,对着挂钟看了又看。 付荷将厚福塞进被窝:“你要走了吗?” “是。”史棣文站直身。 “我送你到门口。”付荷多急不可耐似的,拖鞋踩出两行湿漉漉的脚印。 史棣文跟在后面,请求说,你就别和我玩小把戏了。 付荷装傻充愣,说我玩什么小把戏了? 史棣文换了鞋子:“你打算马上动身回北京是不是?这话你一句不提,又催命一样催我走。” 既然被识破了,付荷大大方方:“我爸妈都无家可归了,你再挡我的路,我真的会和你翻脸。”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向你保证他们不会有事。” “但这个时候我爸妈要的是我和厚福在身边,没有我们,你给他们摘天上的星星也没用!” 史棣文好言好语:“付荷,每一对恋人都会有矛盾,有困难。我承认我给你的矛盾和困难太大风大浪了,但你要回头去找个柴米油盐的男人也来不及了。在这件事上没有回头是岸,我们的岸只能在对面,而且对面一定是柳暗花明。” 付荷不再多言,耸耸肩,打开了门。 难得的是,史棣文也不再多言,就这么走了出去。 付荷灵光乍闪,扑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 果然,她的护照不翼而飞了。 “史棣文!”付荷大吼。 史棣文还没来得及上电梯,被付荷捉回来。 她对他搜身:“还给我!” 史棣文这次没在客气,擒住付荷的双手:“你别耍性子。真有危险的话,最危险的莫过于你和厚福。换你爸妈做决定,他们也一定会要我首先保证你们的安全!你把我当自己人也好,当外人也好,我就算是个外人,也不会妨碍你们一家团圆。他们合不合适翻山越岭,你说了算,只要你说OK,我马上让阿南送他们来新加坡。但就算是在北京,我说了,我保证他们没事。他们少一根头发,我让你扒我的皮。” “有用吗?真出事的话,别说扒皮了,我把你剁碎了有用吗?” “对,没用!” 后来,史棣文把付荷身上的湿衣服脱掉,美其名曰不要感冒了。付荷拆穿他,说你就是怕我再追出去,你以为我这样就不敢再追出去了? 后来,付荷又说:“护照还我,我发誓不会自作主张。” 史棣文果断:“我的保证是有用的,但你的发誓没用。” 付荷气急败坏地顶了史棣文一膝盖:“我还真斗不过你了!” 再后来,付荷泄气:“早知道这么难,我就不和你好了。” 史棣文拥抱付荷,将她的脸压在自己的心口:“这我可不信。” 有如电影演到九十分钟后的最后一战,打响了第一枪的是他史棣文,但也仅此而已了。先机?先机这东西就像手中牢牢握住的沙,说没就没了。 早在三十多年前,乔先生做地下钱庄发家。三十多年后,褪下光鲜,他还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他。反观史棣文,他和付荷如果做不回当年的井水不犯河水,便只能向前,孤注一掷是他们唯一一点优势。 史棣文没有连夜回京。 翌日,他去接触了新加坡的一家小公司。 要真金不怕火炼,便真要有他用作幌子的这么一家小公司。 乔先生派了人查,查天查地,愣是没查到付荷就在他“眼皮底下”的新加坡。 付有余和康芸在度假村看了日出,对付荷评价说……奇怪,全世界就这同一个太阳,怎么这里的日出这么好看! 得益于他们的好心情。 史棣文再度致电乔先生,仍被拒之门外。 乔泰系统的崩盘,导致试用用户的资金损失。出自史棣文之手的系统,在止损上一向严苛,这一次更是编写了针对崩盘的双重止损。但不排除一部分用户继续持单,一发不可收拾。 而大家损失了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只损失一美金的用户也有权找乔泰系统“算账”,如此一来,声势浩大。 高惠在被史棣文解除关系后便不见了。 付荷一家老老小小也陆续不见了。付荷和厚福走得早,对乔先生而言几乎是不声不响。至于付有余和康芸,乔先生依然晚了一步。 再一天光景,乔先生终于沉不住气了,反过来致电了史棣文。 作者有话要说:与大boss斗虽然惊惊险险,但也其乐无穷~~ 小史:请大家相信我! ☆、耍猴 乔先生上火,喉咙是哑的,但还是慢条斯理:“Steven啊,你给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还不回来?快别管新加坡的大公司小公司了,北京有几百个大会小会新闻发布会等着你来说话。” 乔泰股份的股价大跌了两天,于周五企稳。 史棣文返京前,将付荷的护照交给了唐安。唐安再来交给付荷时,还带来了史棣文的一句话。他说付荷,等我来接你。 周末,史棣文并没有联络付荷。 康芸每天都和付荷通电话,对度假村的条件赞不绝口。 约等于对史棣文赞不绝口。 周一,乔泰股份召开新闻发布会。 网络直播中,一共六个席位,史棣文和乔先生肩并肩坐中间。二人皆身穿黑色西装,但黑色也不尽相同,乔先生的偏墨色,史棣文的则泛出咄咄的光泽。付荷一声叹息:除了他,大概没人敢穿这种夹织了银线的黑色了。 乔先生宣布,将对所有试用用户给予限度内赔偿。 当天,乔泰股份的股价没有再滑坡。 史棣文不苟言笑。作为失败的系统设计者,他不苟言笑是合情合理的。接着,乔先生宣布“乔泰系统”将推出第二代。记者们都是打点过的,井井有条地发问。大量试用用户对初期尝到的甜头儿念念不忘,人性贪婪的一面会让他们给史棣文,给乔泰系统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记者象征性地问史棣文,对第二代系统有无把握云云。 说两句面子上的话即可。 却不料,史棣文一言不发。 乔先生“激励”地拍了拍史棣文的肩头。 这时,有乔先生的人悄悄上台,大概是带来了什么最新的消息,对乔先生咬耳朵。 那一刻,付荷注意到了史棣文眼底嗜斗的寒光一圈圈绽放。 乔先生的人大致是说:我们的几个大股东,今天……齐刷刷地失联了。 那人的一滴冷汗落在了乔先生的脖子上。乔先生神经紧绷绷的,以为是什么小飞虫,手猛地一挥,在大家眼里像是扇了那人一巴掌。记者对史棣文的提问戛然而止。 史棣文假惺惺地关怀:“乔先生?” 付荷通过屏幕目睹,史棣文和乔先生的最后一张“脸皮”,就这样撕破了——就这样于势均力敌的四目相对中,隐蔽地,却也再无转圜余地地撕破了。 在过去的两日中。 在史棣文从新加坡返京的这两日中,乔先生第一次对史棣文“求和”。他别无选择。过去,他总是教育史棣文要无欲无求,才能没有软肋。如今可好了,史棣文没有对他有样学样,还是有血有肉,还是有软肋,但他找不到、捏不住他的软肋了,甚至不敢再更进一步,怕他还另有底牌。 所以乔先生只能自欺欺人地当史棣文是“作怪”。 毕竟,谁还没个叛逆的时候? 于是他让了一步,说Steven,高惠的事,是我唐突了。但当务之急是我们齐心协力,重整旗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你说好不好?我知道,你翅膀硬了,你要我松松手里的线是不是?我们好商好量,没问题,过去怪也只怪我对你太在乎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此,史棣文没点头,也没摇头。 “主仆”二人相安无事了两天。 乔先生天天烧香拜佛:事情但愿回得了头。 直到今天,几大股东齐齐失联,使得乔先生的自欺欺人化作一个天大的笑话:Steven在做的,远远不止作怪和叛逆。 挑在新闻发布会这个节骨眼儿上让他得到消息,更是史棣文的阴谋诡计。 乔先生默念着冷静,冷静,不能遂了史棣文的愿……最后,却还是推翻了麦克风,拂袖而去。 记者们骚动。 如果说乔泰系统的失败,是利空法则中最最难以挽回的实质性利空了,那眼下这一幕幕决策层的失态、反目,便更是雪上加霜。乔泰股份的股价在说话间便无力回天。 对于自己的失态,乔先生不存在后不后悔一说。 他认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但谁是最后的胜者,“明争暗斗”中除了明争,还剩下一半的暗斗,而那才是他更擅长的。 新闻发布会有头无尾,乔先生和史棣文各有各的人手,分别从两侧纷纷隐去。 后来,乔先生要当场拿下史棣文。 但怎地,凭空冒出了十几二十个身穿夹织了银线的黑色西装的男人。后场场面失控,乔先生甚至亲自出马,扳过一个又一个身板,却没有一张是史棣文的脸孔。 史棣文像耍猴一样待他,他暴跳如雷。 烟消云散后,史棣文致电付荷,给她讲述了以上种种。 史棣文有八分戒备,仅存两分胜利的喜悦。他话说得通俗,他说打人并不难,难的是不被人打。天晓得他那八分戒备,会不会又要有八颗药丸下肚。 总有一天,他会吃空了邵姐吧? 试用期过后,第二代乔泰系统连个影子都没有,盛元系统独领风骚,销售额节节攀升。 秦思缘扬眉吐气。 姜绚丽那边,加上于敖的出院,便是双喜临门。 于敖出院后给付荷打过一次电话,就一次,付荷没接。 他这一路走来,付荷“功不可没”。他二十三岁时,付荷拒绝他,他带着皮外伤一跃跃入游泳池,到了二十七岁,自导自演了苦肉计,再到这一次和史棣文拳脚相向。 受了这大把皮肉之苦,无论好坏,他脱胎换骨,再不是过去的任何一个他。 付有余和康芸想家了,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付荷向史棣文转达,说我爸妈想家了。 史棣文对答如流:“度假村买下了旁边一块地,在建设种植园,我会让阿南带他们过去转转,换换环境,也好换换心情。” “度假村还有你说话的份?” “迟早还是我的。暂时用来保我要保的人,也是绰绰有余。” 就这样,付荷不能再为了付有余和康芸为难史棣文,毕竟他做了所能做的一切。 乔泰股份在连续几个跌停后,停盘。股东大会将于明日召开。史棣文和乔先生也将迎来撕破脸后的第一次面对面。 这一晚,史棣文一如既往致电付荷。 他返京后一直住在酒店里,电视昼夜不息地停在购物频道。据他说,购物频道中慷慨激昂的广告词,能鼓舞人心。于是在“九九八,九九八,真的只要九九八”的循环中,他淡淡道:“明天大克会过去新加坡。” 厚福睡下了。 付荷在擦卫生间的地板,停下:“我和厚福暴露了?” “没有,我只是以防万一。” 明日的股东大会,和股权转让脱不了干系。乔先生至今按兵不动,越来越预示着股权转让后的狂风骤雨。 “我不会有事。”付荷杵着拖把,“你都不知道我行事有多低调,大海捞针,让他捞好了。” “是你不知道我有多两难。该不该送你走,还是把你拴在裤腰带上会不会更稳妥。” 付荷说笑:“拴在裤腰带上大可不必,你的皮带我一解就开。” 史棣文轻笑:“单手呢?” “也不在话下。” “用嘴呢?” “No problem!”付荷大言不惭,撂下了拖把,机械化地一下下擦着浴室镜。 不约而同,二人脑补了她用嘴解开他皮带的样子,滑稽归滑稽,也还算撩人。购物频道中的女声填补了二人电话中的空白:“效果真是太神奇了!” “睡着了?”付荷问。 史棣文直言:“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睡着?” “喂,是你开的头。”付荷一不做二不休,“躺着呢?” “干嘛?” “你躺着,我方便行事。皮带、裤扣,最后是拉链……” 史棣文服了付荷:“你这是成人热线?” “放心,免费的,连九九八都不用。咳咳,我继续了啊,你说我是撕烂你的衣服呢,还是钻进去好呢?” 史棣文是真的服了付荷:“不愧是免费的,水平……堪忧。这个时候你说说自己才对吧?比如你脱了衣服,里面穿了怎样的款式,这样我才好身临其境吧?你撕烂我的衣服干嘛,我的衣服质量有那么差吗?” 最后还是购物频道中的女声棋高一着:“五十套,最后五十套!快快拨打我们的订购电话!” 史棣文和付荷双双笑场。 夜间,付荷梦到史棣文。 她也不算常常梦到他,充其量一周到两周一次。这一次,他不似在电话中活色生香。他不过是坐在饭桌旁,吃着家常便饭,主菜是带鱼。 天亮后,付荷上网解了梦,说吃带鱼是吉兆。 代表有财运。 当天晴空万里,付荷领着厚福在附近逛了逛。 有人盯梢儿。 付荷有把握,来人并不是大克。 当初史棣文去了东京,将大克留给她,人海茫茫中就像个隐形人,反观今天这个小尾巴,只能说外行。 付荷按着砰砰乱跳的心口在街边坐下来,点了一杯冰咖啡,然后恍恍惚惚将厚福的水壶送到自己嘴边,冰咖啡则苦了厚福。 厚福尝了一小口,整张脸皱巴巴。 付荷也真是没人好问了:“厚福啊,如果我们遇到坏人……怎么办?” 厚福想了想:“找爸爸。” 付荷致电史棣文。 鉴于那小尾巴就在街对面,她还得面带微笑。 ☆、往前走 这个时间,史棣文势必在股东大会上。 在乔泰股份方兴未艾的股东大会上,在群英荟萃的会议室里,付荷不用管史棣文坐在哪里,以及乔先生坐在哪里,只假设一点:如果史棣文接通她的电话,她大喊一声help,他势必会比在新闻发布会上的乔先生的失态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是馊主意。”付荷轻轻埋怨了厚福一句。 就在她要挂断时,史棣文接通了电话:“什么事?” 他的声音伴有脚步声,大概是在走廊。 “没事没事。”付荷一口咬定。 “没事你不会这个时间打给我。说。” “大克他……什么时候到?有人跟踪我。” 付荷听着史棣文那边加快了脚步,听着他砰地一声推开了一扇门,接着,万籁俱寂。 稍后,她听到有一把男声唤道:“Steven?这……这是怎么了?” 付荷推测,那一扇门是会议室的门。 她还没喊help呢,史棣文便“失态”地杀回了会议室。 眼下,乔先生坐主位,史棣文立于门口,二人上一秒至少表面上还和和气气,下一秒史棣文接了个电话回来,便要吃人了。 电话并没有挂断。 付荷试探性开口:“我报警会不会打草惊蛇?” 史棣文笑道,话却不是对付荷说的:“各位,我订了长富宫的茶点,有我最推荐的酥皮挞和绿豆蓉饼,开了半天的会了,休息休息,换换脑子。彭先生,一定要尝尝他们家的普洱,您是行家,帮忙给打打分。” 时间把握得刚刚好,统一了服饰的一行四人恭恭敬敬奉上茶点。 史棣文将手机拿在手上,仍没有挂断。 其余人只有冷眼旁观的份,不妨碍吃吃喝喝。 史棣文上前,说乔先生,我亲自给您斟茶。 这一“亲自”,是准没好事儿的。 乔先生不言不语,直到史棣文将茶水浇在了他的手机上,他拍了桌子。 史棣文不咸不淡说了声Sorry,又要“亲自”帮乔先生擦擦,手一滑。乔先生的手机落地,被他重重补上一脚。碎裂声中,他又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oops。 其余人有人真傻,也有人装傻,总之,没人来做和事老,至少不会抢着出这个风头。 拍了那一下桌子后,乔先生反倒笑了笑,换上平常心:“来人。” 没人冲进来。 乔先生高声:“来人!” 还是没人冲进来。 史棣文替乔先生感到一丝丝遗憾:“好像……来不了了。” 付荷在电话另一端听了个七七八八,想起于泽对郑香宜说过,他史棣文……有的是人。 接着,史棣文走出会议室,话终于是对付荷说的了:“去机场。” 付荷听到电话中有乔先生的怒吼,一声声Steven,然后是谩骂,她听到门板被拳打脚踢的声音。 史棣文将乔先生控制在了会议室中。 新加坡风和日丽。 付荷和厚福所坐的小圆桌,铺着白色和绿色相间的格子桌布,冰咖啡中的冰块儿才露尖尖角。 多么惬意的一天,除了付荷在说:“我护照没带在身上,钱也不多。” “无所谓。他们有几个人?” “一个,应该只有一个。” 史棣文镇定自若:“只是当地的小混混,小角色,打头阵的而已。付荷,你甩掉他,去机场。我不能确定你是什么时候暴露的,乔先生的人也许正在赶往新加坡,也许正在赶往你和厚福的坐标,大克能不能抢先一步,我不确定。所以你到了机场,混进人多的地方,等我的消息。不到最后关头,不要报警,除了大克,谁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自己人。” 当然,他的镇定自若也可能是装出来的。 乔先生的怒吼越来越震天响。 曾呼风唤雨的他,如今一落千丈连个会议室都出不去。 显然,这不是史棣文的计划。 显然,史棣文只是赌上一把,控制乔先生,为大克争取时间,为付荷和厚福逃出生天争取时间。 果不其然,他对付荷直言:“我们只能赌上这一把。” 他又说:“我运气好。玩剪刀石头布我说我天赋异禀,都是胡扯的,我就是运气好,过去没输过,今天也一样不会输。” 付荷太了解他了,这家伙,就爱用说大话壮胆儿。 却又从不会让说过的大话落空。 挂断电话,付荷牵上厚福的手,一边信步,一边喃喃道:“厚福啊厚福,你可得对得起妈妈给你取的这么大吉大利的名字……” 哈芝巷旁的苏丹回教堂,有着洋葱形的金黄色圆顶和四个尖耸的宣礼塔。游人须穿着长衣长裤,脱掉鞋子方可入内。付荷带着厚福穿上教堂专供游人的长袍,率先入内。 那小尾巴果然是个外行,烟瘾一犯,远远地在门外的吸烟区吞云吐雾,直到付荷裹着长袍混入了一队来自祖国的旅行团,他才姗姗追来。 那小尾巴找花了眼,付荷像袋鼠似的装着厚福默默溜掉。 新加坡的出租车百花齐放,收费高低不一。 付荷连日来勤俭持家通通选择丰田,今儿个不一样,赶上一辆雷克萨也不得不一头扎进去,连逃难都逃得这么风风光光。 新加坡樟宜机场。 付荷扎入人群,瘫坐在了椅子上。 这时,厚福说:“妈妈,你鞋子穿反了。” 付荷将双脚缩到椅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换了过来。 直到中午十二点,风平浪静。 付荷的手机只剩下3%的电量,阿南代表史棣文致电付荷。 史棣文仍在会议中,手上持有了乔泰股份55%的股份,此时此刻的会议议题是乔泰股份接下来的翻身仗该怎么去打。 阿南说,大克在飞机上了,另外付有余和康芸在度假村旁边的种植园流连忘返。 下午,付荷的手机电力耗尽。 当史棣文送她的那一块腕表的时针直直地指向六时,大克仍没有露面。 借着中午的用餐高峰时段,付荷和厚福吃了一碗拉面。 饭后,付荷更草木皆兵,给厚福买了一顶粉红色凯蒂猫的帽子戴上,心中的小算盘是如果有人奉命来抓一对母子,那么,让厚福男扮女装,总好过她女扮男装。 可眼下,被困机场长达七个小时之久的厚福发了脾气。他一向不喜欢粉红色,不喜欢凯蒂猫,更不喜欢饿肚子。付荷不能有来有往地对厚福发脾气,毕竟这小人儿什么都没有做错。 手机充电站的位置空空荡荡,付荷早就瞄准了,却畏首畏尾。 怕过于显眼。 七点半,厚福认命了,一声不响。 付荷反倒绷不住了,抱着厚福孤零零地冲向了手机充电站。 她致电史棣文,无人应答。 如此一来,她的手指越来越不听使唤,几次拨打阿南的电话,全都拨错了。 终于有人遍寻了过来,该死的……仍不是大克。 付荷回头,只见三四名陌生男子在地毯式搜索,来者不善。 或许新加坡多的是华人,也多的是恩怨情仇,但这一刻,她不能不悲观,他们的目标……就是她和厚福无疑。 退不回后方的人潮了,付荷扯下手机,抱着厚福前行。 她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五脏六腑隐隐绞作一团,难得还能自己给自己打气: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 付荷一转弯,闪进了洗手间,门关得太急几乎刮掉她后背的一层皮。 锁上格子间的门,付荷立即捂住嘴,怕是再不捂住,一颗心真能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厚福又来劲:“妈妈,我不要尿尿,也没有便便。我要吃饭!” 有脚步声跟来。 付荷对厚福嘘了一声,将他举上马桶盖,挡在身后,只当这地形易守难攻,决心来一个办一个。 万幸,只是个来方便的女人。 晚八点,付荷从洗手间鬼鬼祟祟探出头,十几米外便有可疑之人。 九点,付荷恨死了大克。 十点,厚福睡着了。 他粉红色凯蒂猫的帽子掉在地上,付荷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给他取名厚福时,还以为他是“她”,感慨女儿身的“她”将来命运多舛,取名厚福,但愿人如其名。到头来,厚福的命运无关是男是女,怪只怪她和史棣文非得要人定胜天。他厚福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投胎做他们的孩子。 十一点,厚福醒了,扁扁嘴巴不再做无用功。 付荷掉了眼泪,想冲出去和他们同归于尽,也想求求他们先赏厚福一顿饱饭吃。 又有人进来,脆生生的高跟鞋的声响。 付荷将厚福留在格子间里,掏出身上全部的现金,操着中国式英语,请对方帮她买些吃的来,什么都好。 对方不知道是哪里人,英文也不怎么灵光,被付荷吓得不轻,最后连方便都没方便,跑掉了。 付荷手里的现金散了一地。 厚福跑出来,帮着付荷捡:“妈妈,你要乖。” 五分钟后,洗手间的门被人大力推开。 脚步声出自男士皮鞋,且乱糟糟地不止一双,不止一人。付荷自责,一定是刚刚被她吓到的那个女人出去说三道四了。归根结底,是她的沉不住气让她和厚福被困的整整十二小时以失败告终…… ☆、clear 这时,其中一个男人操着大舌头的英文,说错了错了,这是ladies room! 几双脚步声慌慌忙忙退了出去。 留下一阵酒气。 原来是几个醉汉。 付荷连如释重负都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抱住厚福。 凌晨两点,厚福再次会周公,蜷在付荷的臂弯,像还未出生时,在她肚子里的模样。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付荷受够了坐以待毙。 可她才拨开格子间的插销,洗手间的门又被人推开了。 不是高跟鞋,脚步大而轻悄悄的。 付荷屏息凝神,将厚福搁在地上。 这小子算是自暴自弃了,倚在隔板上也能昏昏欲睡。 付荷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金属挂钩。这东西是她用钥匙拧了螺丝,从隔板上卸下来的。一平米大的格子间,她找不到第二样可以防身的家伙。 她没再负隅顽抗地锁上插销,真来者不善,这区区一个插锁也就是人家一脚的事儿。 最后,她将金属挂钩握在指间,打算在出拳的同时,大喊救命。 果然,来者在一扇扇拉开格子间的门,逐一排查。 没人能救付荷,且只有付荷就救厚福。 该来的,终究会来。 来者拉上把手,门板的合叶发出微微的吱扭声。 门板被倏然拉开的一瞬间,付荷豁出去地出了第一拳。来者一偏头,闪开了。但不妨碍付荷按计划一条龙地关上门,锁上插销,大喊:“救……” 她的一个“命”字梗在了喉咙。 是史棣文。 被她带着暗器挥空了一拳,锁在门板外的人……是史棣文。 不是幻觉。 付荷手一松,暗器落地,随之整个人软绵绵地坐在了马桶盖上。 史棣文再度拉开门,那没有拨到位的插销形同虚设。他身穿黑色西装,两手空空,没有笑,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他苍白着脸,本不是白皮肤的人,这一苍白便叫人不寒而栗。 终于,他向付荷伸手:“你这是挑了个空气最清新的地方?” 这一伸,他的手在半空中瑟瑟发抖。 付荷握住,他一发力,再加上她狠狠一扑,害得他后仰,倒退了两步,后背撞在了对面格子间的门板上。 他拥抱她,一手在腰间,另一手在脑后:“我就说么,我运气好。” “大克呢?” “飞机出故障,迫降在了什么鬼地方。” 付荷稍稍退开,一竖大拇指:“啊哈,还没恭喜你,乔泰No.1的大股东。” “你就别故作轻松了。” “难道你的轻松不是故作出来的?” 史棣文的耳边被付荷的暗器划了个口子。付荷抬手碰了碰,问疼吗?他可算找着台阶了,说了句疼死了,便伏在付荷的肩膀上哭了。 光下雨,不打雷的那种。 付荷拍着他的背,说得了得了,我和厚福这不是没事儿吗?后怕?我才要后怕,幸好你躲得快,否则被我一拳打个独眼龙,你还不得讹我一辈子? 后来,史棣文抱上厚福。 厚福半睡半醒,第一句话也没什么新意:“爸爸,我要吃饭……” 停在镜子前,史棣文单手洗了一把脸,抓抓头发,单边的嘴角一扬,假装没哭过。 假装一辈子没哭过。 付荷心有余悸:“外面clear了?” 史棣文找回闲情逸致:“送你来新加坡是对的,英文好像有进步。” “嘶……” “是是是,clear了,没有械斗,我叫人把他们引开了。” “我们去哪里?” “先找个地方过一夜,你没有护照,我们今晚走不掉。” 接着,史棣文抽了一张纸巾给付荷,指了指她的肩头:“擦一下。” 那里被史棣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肆虐过。付荷一边擦,一边愤愤:“真是的,你就不能用自己的袖子吗?” “我穿的黑色好不好?”史棣文理直气壮,“最不耐赃了。” 出了洗手间,史棣文将厚福交还给付荷。付荷抗议,说你就不能对我怜香惜玉一点?我这两条胳膊都快废了。史棣文没说话,揽着付荷大步流星。 从洗手间到出口,有一百米远。 出口的玻璃门外,夜色像光明一样熠熠生辉。 相向而行的一个“余孽”,付荷见过,史棣文也见过。 对方比被付荷甩在苏丹回教堂的小混混专业一百倍,不动声色掏出了手机。 史棣文放开付荷,走向他,盛情地给了他一个拥抱:“等你半天了。” 貌似盛情的一个拥抱下,史棣文一手扼住了他的后颈,另一手从衬衫口袋中掏出了什么,顶在他腰眼。他乖乖将手机掖进了史棣文的裤兜。 付荷将一切尽收眼底。 所以他才要将厚福交给她吗?外面的世界精彩归精彩,也还有危机四伏。 史棣文回过头,一个眼神让付荷跟上他。 付荷抱着厚福跟上史棣文,扮演一家三口,被“挚友”接机。 而顶在“挚友”腰眼上的,是一支圆珠笔,或者说是一支类似圆珠笔的利器,笔尖处渗出了一点点血迹,腥红了他的白色衬衫。 史棣文除了发力的双臂,整个人闲闲散散:“一共多少人?” 对方不吭声。 那笔尖便又陷进去一点点。 对方招架不住:“八……八个。” 出了机场,史棣文找了个僻静处,闷声的一膝盖令对方苦不堪言,瘫在墙根儿底下的长椅上久久直不了腰。 史棣文带着付荷和厚福扬长而去,拐了个弯,将对方上交的手机丢进垃圾箱。 “你的暗器好高级。”付荷赶路赶得有些气喘吁吁。 史棣文掏出车钥匙:“关键看谁用。” 是租是借,还是大变活车都无所谓,总之,史棣文驾驶一辆黑色丰田,带付荷和厚福逃出生天。夜色迷人,不可思议地散发海阔天空的味道。付荷带厚福坐在后排,厚福终于得以伸了伸筋骨,睡得像一颗掌上明珠了。 不打眼的一家宾馆,史棣文事先订了房间。 付荷在一旁耳闻,他用的是化名。 该说这男人“不拘小节”吗? 该不会他就是做假证发家的吧?人倒是好人,但该不会有朝一日,因为做假证被绳之以法吧?那可就阴沟里翻船了。 史棣文伏在前台列了一张清单,拜托前台小姐一一买来后送去房间。 电梯中,付荷问史棣文:“你到底有几重身份?” “一重,就是你心里那个人。” “那有几个名字?” “一个为主,史棣文。” “那……史弟?” 史棣文一声叹息:“这名字……有点儿不好驾驭。” “再不好也是爹妈给的。” “好,只要你喜欢,我换回来就是。” 付荷连连改口:“别别别,叫什么不是叫啊?没必要形式主义。” 进了房间,付荷安置厚福,随口对史棣文说帮我拿条毛巾来。史棣文在窗边坐下后,一动不动,轻轻柔柔地顶撞了付荷一句你自己没长腿?付荷气结,一边自力更生,一边抱怨说行,算你行。 史棣文低声下气:“我累了。” 这下,付荷在卫生间一边洗毛巾,一边机关枪似的:“你累?就你累?史棣文我没诉苦不代表我这十几个小时时光飞逝。我不是胆小鬼,但我是个妈妈,我带着厚福和八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玩捉迷藏,我这一颗心难受得像被切了腰花似的。不对……心切不了腰花,反正……反正我差点儿就割我的肉给厚福吃了!” 房门被敲响。 史棣文清单上的物品被送了来,满满一口袋。 他挤进卫生间。 付荷抢白他:“你也长腿了?” 史棣文不言不语,从口袋中翻出一只止痛喷剂,一只脚蹬上浴缸的边缘。付荷一头雾水,直到他抻高了裤脚。他这一只脚的脚踝肿了个皮光肉滑。 付荷倒抽一口气。 他抢先一步:“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崴脚啊?” “什么时候的事儿?” 史棣文大手笔地喷着止痛喷剂,云山雾罩。 十几个小时前,北京,史棣文在结束和付荷的通话后,返回会议室。插翅难飞的乔先生仍坐在主位。史棣文站在乔先生背后,双手若有似无地按在乔先生肩头,就这样主持了下半程的会议。 二人的反目令人措手不及,加之史棣文早就打点了该打点的,旁人不敢随随便便站队,便装聋作哑。 会议结束后,无关人等挤破了头出去透透气,剩下史棣文和乔先生二人,分坐长方形会议桌的两端。 乔先生破口大骂。 史棣文自顾自拿着手机玩儿消消乐,还将音效声开到最大。 在某个地方,史棣文的人和乔先生的人像是玩跷跷板一样势均力敌。身为“主帅”的他们,只管在这里等一个结果。 直到乔先生的人占了上风,来寻乔先生,史棣文匆匆脱身。 “跑得太急了。”史棣文轻描淡写。 “你不早说?那刚刚在机场,你还没事人一样健步如飞?”付荷鼻子酸酸的,“你……你铁打的吗?” “不是不早说,是没打算说。”史棣文放下裤脚,放下脚,“可你也太罗里吧嗦了,不就没帮你拿条毛巾吗……” 说完,史棣文一瘸一拐往外走。 付荷追上去:“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说?你是懂跌打损伤还是怎么着?” 满满一口袋里除了药,以及供三人用来换洗的大大小小的T恤和运动裤,其余是食物。最难得的是还有一袋奶粉。史棣文百密一疏,说奶瓶,忘了让他们买奶瓶了。 付荷发自肺腑,说你做到这个份上是当之无愧的一百分了,没有奶瓶也瑕不掩瑜。 厚福没口福,睡了个雷打不动。 付荷独享饼干和泡面。 史棣文说不饿,远远坐着,将受伤的一只脚搁在茶几上。 运动裤只分大中小三个尺码,区别不大,付荷穿小码也邋里邋遢,史棣文穿大码也盖不住脚踝,都不美观。 二人和衣睡下。 付荷频频惊醒,樟宜机场广播中的女声在耳边挥之不去。史棣文每一次都轻轻按住她,话说到她心坎上:“厚福没事,没事……”付荷便一合眼,又睡去。 就这样翻来覆去几回,付荷问史棣文,邵姐的药还有吗?给我来一颗。 史棣文却道:“没有了。” 好不容易二人都睡着了,又被一阵窸窸窣窣声惊醒。 天大亮了。 是厚福下了床,摸了个面包吃,弄了满脸的奶油:“妈妈,我要喝奶!” 史棣文的惊醒大概是假性惊醒,下意识扫了一眼付荷的胸口,脱口而出:“付翱你都多大了?还吃奶?你把你妈当什么了?” 付荷气结:“奶粉啊奶粉!” ☆、红色小盒子 托史棣文的福,付荷有了新护照和一个新名字。按史棣文的计划,他们两大一小转天飞马来西亚,再从马来西亚飞北京。 在宾馆多停留的这一天,付荷被一道选择题难住了,那就是要不要回一趟位于哈芝巷的公寓。 她试探性地问了史棣文:“你说乔先生的人,会不会死守我的老巢?” “会。”史棣文在剃须。 “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史棣文从镜子里看了看付荷:“你要回公寓?” 付荷不置可否。 “邻居是个型男吗?” “你史棣文不是天下第一吗?我会放着你天下第一不要,要前五前十?不说了。” 厚福在房间里暴饮暴食。付荷给他捏脊,有助于消化。史棣文摸着干干净净的下巴走过来:“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了?” “没有。” “再给你一次机会,有没有?” 到了下午,史棣文日理万机,除了安排飞马来西亚的行程,还有在乔泰股份新官上任的林林总总。此外,阿南来报,于氏集团的于老先生暴病,恐怕到了卸任的时候。 厚福午睡。 这小子昨天伤了元气,能补则补。 史棣文将两张单人沙发相距一米对拼,他和付荷一人坐一张,他长腿一伸,将受伤的脚跷在付荷的膝头,就这么一通接一通地讲电话。 听久了,付荷昏昏欲睡,脑袋往下栽。 史棣文结束最后一通电话,用脚扒拉付荷:“喂。” 付荷打了个哈欠:“完事了?那奴婢退下了。” “重重有赏。” 史棣文的脚肿着,付荷再恨得牙痒痒,也下不去重手,还得当个宝似的轻拿轻放。她起身,扑上床:“心领了。” 史棣文跟着起身,换回西裤和衬衫:“我去给你买好吃的。” 付荷一下子醒了盹:“你要回公寓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回公寓?帮你去拿那个小盒子?你不是说不值钱吗?” “对,不值钱!”付荷一口咬定,“那里头就是……就是我初恋男友送我的纪念品,所以你别去自投罗网。危险的地方就是危险的地方,不存在安全一说。不是……我说你脚还肿着,去给我买好吃的?这像话吗?叫外卖好了,我和厚福都不挑嘴的。” “这刚哪到哪?就限制我人身自由了?” 他还是要走。 她拽住他,说你发誓,你不是回公寓。 他抬手,说我发誓,我要是回公寓,我就不是人。 到底,他还是走了。 五十分钟后。 在付荷提心吊胆了五十分钟后,史棣文回来了。 他进门后将付荷心心念念的红色小盒子向空中一抛,付荷仿佛……接飞盘的狗狗一样,只差用嘴叼住了。她咆哮:“你发誓是发着玩儿的吗?你不是人。” “那可能是神。”他进去卫生间洗手。 付荷将小盒子扔在一边,急吼吼地跟进去:“你这人做事能不能三思而后行?有必要冒这个险?” “我这就是三思而后行,”史棣文心平气和,“毕竟……是你珍贵的初恋,千金不换。” 付荷讪笑:“哈!都是过去的事了,他长什么样儿我都忘了。” 位于哈芝巷附近的公寓,果然被人破门而入过了,一片狼藉。 据史棣文说,乔先生的人有半数回了北京。条条大路通罗马,乔先生犯不着在这一个回合上没完没了。鉴于史棣文说的是“半数”,付荷不能不问,所以你和另外半数…… 史棣文用带着水珠的手拨了拨头发,说没有,公寓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可他的裤脚,明明多了一道口子。 直叫人后怕。 史棣文走出卫生间。 付荷像尾巴一样跟出去,下一秒目瞪口呆,因为厚福打开了她的红色小盒子! 里面是……那个在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金字塔挂件。 付荷对着厚福扑上去:“你懂不懂尊重别人的隐私?” 厚福满脸写着两个字——不懂。 史棣文看见了装没看见,拿了报纸一坐,高高地跷上二郎腿。付荷扶额,知道自己被彻头彻尾地耍了。史棣文这厮,从来不是个君子,他怎么可能不打开一探究竟? 怎么可能! 还什么“你珍贵的初恋千金不换”?他明明在拿到的那一刻便知道里面装的是最初属于他的那个金字塔挂件了。 付荷将其收回小盒子,藏在身后,对厚福凶巴巴道:“一会儿我再收拾你。” 厚福腆着脸咯咯一笑。 接着,付荷对史棣文阐述:“你听我解释,你听我从头给你解释。这真的不是我偷来的。是姜绚丽,最开始是姜绚丽从汪水水手上偷来的,然后我是从姜绚丽手上抢过来的。虽然抢也是不对的,但至少比偷光明正大你说是不是?我知道,这来龙去脉有点儿像编故事,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一生中还没有几段故事啊?” 史棣文从报纸上一抬眼:“你为什么要抢它?” 付荷气结,将小盒子抛给史棣文:“还你还你!” 史棣文接下:“这是护身符吗?你为什么要带来新加坡?” “不然你有送过我别的吗?” “车子和劳力士都不算?再者说了,这金字塔是我‘送’你的吗?”史棣文说话间,又将小盒子抛回给付荷,“今天这才叫‘送’你。” “谁稀罕。”付荷故意随随便便一放,还是臊得慌:“史棣文,这事儿以后不许提了。” “那初恋的事儿能不能提?” “谁还没个初恋啊?” 史棣文不依不饶:“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我是你初恋啊?付小姐真晚熟。” 付荷搬救兵:“厚福,去,照着爸爸脚脖子来一脚,他欺负妈妈。” 好使! 厚福刺溜下了床,向史棣文冲过去。 结果这小狗腿子娇滴滴道:“爸爸,你的脚好了没?疼不疼?我给你呼呼。” 几乎要心肌梗塞的付荷一把将厚福薅回来:“小心爸爸有脚气。” 最后,付荷老老实实将金字塔挂件收好。她对史棣文交底,说最初认识他的那一段时间,她打定了主意不要男人,只要个孩子,所以她的确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从姜绚丽手里不管不顾抢下这个金字塔挂件,算是她为他做的第一件事了。 再一次去到新加坡樟宜机场。 付荷仍战战兢兢,而果然,她从人头攒动中发现了乔先生的人。 她像个行家似的对史棣文窃窃私语,说两点钟方向…… 史棣文有条不紊地办理登机手续,说你也发现了?你真是可塑之才。 后来,乔先生的人眼巴巴目送史棣文、付荷和厚福渐行渐远。所以只能算是个眼线。 大克等候在吉隆坡。 付荷对大克一诉衷肠:“我在樟宜机场时,朝思暮想想的就是你这张脸啊!” 史棣文酸溜溜:“我要不要来一场大换血呢?女秘书、女司机、女保镖……” 接下来,乔泰股份公布了几项举措,诸如扩大杠杆和合约尺寸的可选择范围,完善黄金和国际原油的交易等等等等,稳住了股价。这是史棣文没办法中的办法,或者说是缓兵之计。 从吉隆坡飞回北京,一落地,史棣文便接到阿南的电话。 史棣文与高惠解除关系后,便将高惠也“安置”在了度假村。 在过去的几年间,无论高惠怎样给乔先生当人质、当棋子、当枪,史棣文一向在软硬兼施中选择了软。如今再翻回头去看看,或许也是他纵容的错……这一次便不得不硬一点。 两小时前,高惠钻了个空子,致电乔先生。 电话是被阿南掐断的。不幸中的万幸是,高惠身在度假村,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对乔先生说自己失去了人身自由。 机场。 史棣文身穿新入手的黑色西装,做了独行侠。 出口处,他躲在一对重量级的情侣身后,企图从蜂拥而来的记者眼皮底下逃之夭夭。 记者火眼金睛:“Steven!” 史棣文只好一抬手,大大方方露了面,打趣道:“好大的排场。” 立即,他被团团包围,束手就擒:“对,我和高小姐分手了,我说这事儿还有完没完了?” 付荷和厚福随着大克混入人潮,弃史棣文而去。 史棣文对着记者们一副真拿你们没办法的样子:“我不是都说了吗?性格不合,怎么?昨天秀恩爱,今天就不能性格不合了?海枯石烂是大家的美好愿望,就是因为做不到才是美好愿望不是吗?” “那请问史太太目前人在哪里?为什么会有她失踪一说?” 史棣文不疾不徐:“你这一声史太太,用词不当。” “请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 “好好好,正面回答……什么问题来着?” “我们联系不上高小姐。” “联系不上?”史棣文谈笑风生,“她一个小老百姓,你们联系不上就对了。金鱼胡同的林妹妹去了杭州工作,东交民巷的李大叔荣归故里,你们倒是都给我联系一个看看啊。” 论口舌,史棣文从不输人。 “所以说高小姐目前不在北京?” 史棣文从口袋中掏出墨镜戴上:“我有这么说吗?” ☆、我们结婚吧 虽然史棣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仍挡不住刚刚稳住的乔泰股份的股价,又一次失去了支撑。这无辜的股价,被史棣文和乔先生一次次用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武器。 度假村仍是无名度假村。 付有余和康芸被安置在一栋别院中。付荷和厚福抵达时,他们又去了旁边新开发的种植园,还没有回来。付荷没有将行程说与他们,这一路上披荆斩棘,怕计划赶不上变化,怕让他们空欢喜。 阿南说,种植园在夏末初秋风景独好,每天不到天黑,他们是不会回来的。 付荷感激涕零。 乱世之中,托史棣文的福,他们二老的小日子反倒芝麻开花节节高。 厚福的暴饮暴食导致了便秘,邵姐给他开了药。 付荷就势:“邵姐,您也帮我抓两副安神醒脑的。” “怎么?不让Steven吃,你自个儿倒要试试?” 付荷陪笑:“这……他说的啊?” “口气活脱脱一个妻管严。”邵姐又一语道破,“到了这个节骨眼,安神醒脑只能靠你们自己,你们差的不是我这两副中药,是好消息。” 天擦黑,康芸推着付有余乘兴而归。 时隔这许久,康芸还是抱着付荷痛哭流涕,说你摊上一个你爸,又摊上一个史棣文,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付荷从头捋了一遍,说要没有我爸,就没有厚福,要没有厚福,我和史棣文也走不到今天。妈,史棣文他能走到今天,真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可他做到了,欧耶…… 康芸对着付荷的后背来了一巴掌,说你给我记住,男人,不能太给他脸,你天天捧着他,他真能蹬鼻子上脸。 康芸大概还少了一句,你看我和你爸,就是□□裸的反面教材。 付荷翻白眼:“史棣文他一个上门女婿,反了他了!” 康芸破涕为笑。 付有余和厚福祖孙团圆,二人都一肚子的话要说,说得太急却往往鸡同鸭讲。 史棣文不能来度假村。他树大招风,只能孤零零入住酒店。 他致电付荷,说在于氏集团的接班人中呼声最高的莫过于于烨。但在他以为,于小娅才是最佳人选。就事论事,于小娅提出于氏集团包括万界珠宝在内的几项核心产业最迫在眉睫的是平台建设,要种树,不能不先培育土壤。 付荷揉了揉眉心,说史棣文,于氏集团是吉是凶,先不劳你操心了,你先操心乔泰股份接下来是凶,还是大凶吧…… 史棣文苦笑:“你说的没错。” 月色朦胧,付荷一个人散步。 度假村人满为患,比昔日不知道要吵吵嚷嚷多少倍。探照灯下,大规模的BBQ如火如荼。这是大隐隐于人,还是危机四伏,皆有可能。 阿南对付荷说了,付小姐可以到处走走,但要谨言慎行。 球场还是昔日的球场,这会儿仍有男男女女在酣畅淋漓地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在这里,史棣文第一次不仅限于是付荷的无名英雄,那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为她而战。 这里是付荷的目的地。 到了,看了,她便要打道回府的。 但这时,她看到了高惠。 高惠拄着拐杖,脚底擦着地面,一步步竭尽全力。论外表,她和这座城市再不会格格不入。她烫了卷发,一边别在耳后,身穿米色针织衫和黑色阔腿长裤。 接着,付荷看到了阿南,保持着三五米的距离跟在高惠身后。 高惠明明知道阿南跟在她身后,但还是偏向虎山行地抓住了第一个和她面对面的陌生人,说要借手机一用。阿南不疾不徐上前,被付荷抢先一步。付荷握住高惠的手臂:“高……” 想起阿南对她说要谨言慎行。 她临时改了口:“高桂花。” 张桂花,这是离开新加坡时史棣文给付荷取的新名字。付荷每每一想起,总怀疑史棣文是拿她寻开心。 高惠认出付荷,没声张。 陌生人以为付荷和高惠是朋友,点点头便走掉了。 付荷直截了当:“要打电话?” 高惠垂着眼,动了动嘴唇一言未发,说走就走。付荷讨了个没趣。但也对,换位想想,她大概也不会给高惠好脸色。 高惠抓住了第二个陌生人,同样,说要借手机一用。 付荷三两步追上去,掏出自己的手机:“我借你。” 不相干的人便又走掉了。高惠动气,骨架大,但没几两肉的身板一下下振伏。付荷好言好语:“要打给乔先生吗?” 高惠将付荷的手机甩在了地上。 付荷去拾。阿南接手,说高小姐,不早了,请回吧。高惠颤巍巍,说不要叫我高小姐,我是史太太…… 然后她对付荷说了第一句话:“坏女人。” 付荷好商量:“是,我是坏女人,可史棣文是好男人,最重要的是,乔先生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大魔头,所以,不要再打给乔先生了。” 可一个“胜利者”再怎么好商量,也只会惹人厌。 高惠冲付荷吐了口水。 阿南从付荷下手,同样的话说了第二遍,他说付小姐,不早了,请回吧。 高惠和付荷玩木头人似的,谁也不动。阿南二选一,选了付荷:“付小姐,我送你。”他对夜色中的某个自己人使了个眼色,对方接替他,跟在了高惠身后。 阿南送付荷打道回府:“付小姐,分手有千万种,但独独没有和平分手这一说。更何况Steven和高小姐解除关系这事儿办得是十万火急,甚至是先斩后奏,所以高小姐对你这一句坏女人……你能忍则忍,不能忍,Steven倒是也会站在你这边。” “我知道不会是和平分手,但好像……比我想象的更不和平。” “付小姐倒也不用想象什么腥风血雨。只是高小姐这几年对Steven志在必得,Steven不对她狠狠心,这事儿是真办不下来。” “那是有……多狠?” “付小姐刚刚才说Steven是好男人,不会这么快推翻吧?” 一时间,付荷语塞。 阿南平铺直叙:“我是旁观者清的。在Steven的优点中,第一条便是当机立断。过去七年他不是优柔寡断,他是舍不得伤害高小姐,所以从没有伤害过她。这一次舍不得也得舍,那就要百分之百的舍。他要给付小姐你一百分,就没法再分给别人三分五分。他要对付小姐你一个人好,就只能对其余人个个混蛋,这要再不是好男人,还有没有天理了?所以付小姐你……永远不要管他对高小姐有多狠,有多混蛋。” 一小时后。 付荷“乔装”乘坐出租车,去了史棣文入住的酒店。 她将头发低低地束在脑后,穿了条长度盖住小腿一半的黑底白点的连衣裙,借了副金丝眼镜戴上。真是人靠衣装。闹了半天她付荷也不是什么look都hold得住,这么一穿,扔人堆儿里真找不出来了。 史棣文打开房门时,付荷奄奄一息:“晕。” “我才晕,你怎么来了?” “我才晕,这眼镜有三百度。” 史棣文一手为付荷摘下金丝眼镜,另一手拉她进房门:“你这是唱哪一出?” 终于,付荷字正腔圆:“史棣文,我们结婚吧。” 良久。 史棣文将付荷上下打量:“求婚你还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什么造型?” 说着,他扯掉了付荷的发圈,又将她的裙摆向上提了提:“裙子不要穿这种半长不长的,本来腿就短,这都快五五分了。” 付荷踢了史棣文一脚:“所以你是贪图我的美貌?” “是你吃准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你吧?” 付荷在沙发上坐下来。 足够大的房间,史棣文的物品只集中在办公桌的区域,电脑、手机、文件等,连衣物和行李袋也是堆在办公桌旁的地毯上。同样足够大的床,只溜边儿有史棣文栖息过的痕迹。 对史棣文而言,这里不过是个落脚处。 史棣文为付荷拧开一瓶矿泉水。 付荷心不在焉地接下来,自言自语:“阿南他……不会是爱上你了吧?” 史棣文双手环胸,等付荷的下文。 “既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又把你夸得只应天上有。”付荷喝了一口水,“度假村还是太小了,我和高惠狭路相逢了。” “阿南和我说了。” “你看你看,你们俩好得穿一条裤子算了。” “你这是在吃阿南的醋?” “不,是高惠在吃我的醋。” 史棣文没有说甜言蜜语,他有一说一:“高惠将来的医药费,我还是义不容辞,到时候还得请你多多包涵。另外,我和她结束的只是一层从头到尾名存实亡的关系。对此,其他人作何评价我无所谓,但你……” 他在向她解释。 有阿南传话,他不能不向她解释。 解释他并非心狠手辣之人。 “可她到底有多看重这一层从头到尾名存实亡的关系?” “有多看重?大概像惜命一样。我承认我也惜她的命,所以过去七年我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她是一张白纸,泡在清水里是清的,沾了墨水也能一晕晕一片。我承认这一次我翻脸了,可能……可能吓坏了她。” 付荷不必史棣文再多言:“阿南说过一遍了,你是好人。” “嗯,回头你帮我谢谢他。” 付荷一转念:“话说回来,阿南的性取向我管不着,但你必须给我……笔直笔直的!” “你考虑一下,要不要我换女秘书、女司机、女保镖?我是求之不得的。” 付荷言归正传:“史棣文,我们结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一天三更会不会审美疲劳…… ☆、难兄难弟 “我不要。”史棣文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付荷。 付荷错愕:“你说什么?” “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是时候?” 史棣文抬手敲了敲付荷手腕上的劳力士:“我说过,最迟新年。” “我从来不管什么黄道吉日!” “我管。” 说完,史棣文站直身,回到办公桌前。 付荷追着他,非要个理由。 史棣文一边翻文件一边说,付荷你什么时候变得和我这么没有默契了?要个理由?我给你两个。第一,你头上顶着个“跟踪狂”的帽子,真的还要再扣上一个第三者吗?我们这个时候结婚,所有人都会把你当作我和高惠的第三者。我们百口莫辩,这种事不能全靠清者自清。第二,我今天一贫如洗,只剩下乔泰股份这么一个烂摊子,我除了我这个人,什么都给不了你。这两个理由,你能不能至少挑一个接受? “我一个都不接受。” “你!” 付荷按下史棣文手里的文件,凑上去和他脸对脸:“名誉和钱,我都不在乎。” “付荷你今天吃坏东西了?一时兴起也不能拿终身大事开玩笑。你求婚可以,但逼婚还是省省吧。” “我们拼死拼活的,不就是为了结婚吗?孩子都快能打酱油了,我们也分分合合多少回了,一次次逢凶化吉,化得我都要谢谢上苍垂怜了,你竟然……竟然怀疑我是一时兴起,说我是开玩笑?” 史棣文拥抱付荷:“乖,再等等。” 付荷推开他,丢下一句“爱结不结”便要走。 史棣文拦住付荷,说这三更半夜的,明天再走。 他讨好她,将她打横一抱,扔上床,结结实实地欺身上去。 付荷无动于衷:“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肢体接触,都是耍流氓!” 史棣文轻笑:“那我今天就耍流氓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在史棣文深深浅浅的吻中,付荷铁了心,像死鱼似的一动不动。 终于,史棣文翻身下床。 他打开电脑,装腔作势地敲上了键盘,噼里啪啦。 良久,付荷陷入了被动,这一动不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于是,她一鼓作气脱到只剩下内衣裤,说史棣文你敢不敢赌一把,有种你今天晚上别碰我,碰我我们明天就结婚! 下一秒,史棣文的电脑中冒出一把男声:“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付荷呆若木鸡。 所以他不是“装腔作势”,所以他是真的有视频会议。而这视频会议若是再早早连接上个几秒钟,她付荷对他史棣文的逼婚恐怕就是明天的头版头条了。 史棣文无可奈何,走过来,为付荷甩上被子,无声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无声地说了句“小心感冒”。 他回到办公桌前,面向付荷,电脑屏幕的光束打在他的脸上,发出神祗般的微微青白色的光芒。 为了救乔泰股份,史棣文空降奇兵。 下一任镀着金边的CEO即便在华尔街也是赫赫有名,将神乎其神地炸开乔泰股份这一池死水。 乔先生和史棣文皆陷入了无准备之战,个个要随机应变。 会议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付荷渐渐扛不住睡意。 后来,史棣文的脚步声一下近过一下。他俯在她耳边低声道:“付荷,我就是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付荷装睡,没吭声。 史棣文拆穿她:“别装,听见就是听见了。” 付荷掐着大腿,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翌日,冤不冤家的通通齐聚一堂,是在一场庆功宴上。 这一次,终于轮到是瑞元和宏利的庆功宴。“盛元系统”一飞冲天,于是宏利为主,瑞元为辅,包下了大时代夜总会。 付荷缺席。 乔先生的按兵不动,令史棣文不敢敌暗我明,不敢让付荷和厚福离开度假村半步。 秦思缘和毛睿出双入对。 秦思缘的宝贝女儿秦雨露,撮合任老师和毛睿未果,却也大大地捞着了好处。毛睿的种种“恶习”令任老师招架不住,给毛睿发了好人牌。毛睿“伤心欲绝”,任老师那叫一个内疚,不得不在秦雨露身上做补偿。 趁机,毛睿对秦雨露和盘托出,说他对秦思缘没二心,且考虑到秦雨露和任老师的关系,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还叫“下策”? 秦雨露心说你丫还挺谦虚的。 无论如何,秦雨露给毛睿判了个“死缓”。 而一般来说,死缓也就死不了了。 史棣文出席了瑞元和宏利的庆功宴,作为“战败方”,他亦要风度翩翩。 复古的旋转球形彩灯下,史棣文身穿一件驼色竖条纹的西装,袖口反折,露出白色镂空花袖里,被摇滚风的彩灯映得花花绿绿。 恢复了单身的他也好,臭名昭著的他也罢,对全场的女性而言仍是最大的一块香饽饽。 只有秦思缘不给他好脸:“付荷怎么没来?哦,对对对,我差点忘了,付荷是个‘跟踪狂’。Steven,哪怕就是和你沾沾边的女人,也都会惹到一身腥吧?” 秦思缘这话是说给史棣文身边的莺莺燕燕们听的。 还当真吓跑了一两个。 史棣文对秦思缘客客气气:“谢了。” 秦思缘反生一肚子气。 姜绚丽代表致辞。她烫了一头钢丝小卷儿,染了咄咄逼人的红褐色。放在夜总会里的致辞,最怕裹脚布。姜绚丽第一句是诸位,Well done,第二句是不醉不归,两句下来恰到好处。此后,她默默不语。 这时,史棣文身边多了一个人。 史棣文转头,对来人上下扫了扫:“于四少爷,别来……无恙?” 如今的于敖,堪比打碎了重塑,自然不是白白来自取其辱的。他有话要对史棣文说。可惜赶巧了,姜绚丽赶巧了也有话要对他说。 彩灯骤灭,全场唯一一道灯柱将姜绚丽笼罩。 姜绚丽的第三句话如下:“今天我站在这里还有一件私事,一件得有你们给我撑腰、壮胆,我才敢做的私事。” 众人交头接耳。 独独于敖充耳不闻,自顾自对史棣文道:“我们聊聊。” 史棣文兴致勃勃恭候姜绚丽的私事,只给于敖一个侧面,敷衍道:“哦?” “我们合作吧。”于敖字字铿锵。 史棣文一言未发。 同一时间,万众瞩目的姜绚丽掏出一对对戒:“我们在一起吧。” 灯光师是姜绚丽的自己人。灯柱全场扫啊扫,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稳稳地刹在了于敖的头上。于敖有着一副不变的皮囊,长大了也好,落难中也罢,不变的是精雕细琢,聚光灯下,一如既往像童话里的王子。 一旁的史棣文有半扇身子被光束打到。 他识趣,玩味地笑了笑,向另一侧闪开。 这一次姜绚丽指名道姓:“于敖,我们在一起吧。” 显然,姜绚丽此举于敖提前并不知情。 他不快,硬生生一笑:“姜小姐,要闹找别人去闹。” 于敖站直身,对史棣文说我们换个地方。史棣文哪里会给于敖面子?二郎腿慢吞吞放下来,吊足人胃口,又换了个方向跷好。姜绚丽手中的麦克风嗡嗡作响:“谁闹谁孙子!” 起哄声一波高过一波。 于敖无视姜绚丽,就地对史棣文侃侃而谈:“乔先生不会放过你,也没打算放过我,所以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台上,姜绚丽推了一餐车的啤酒上来。 史棣文掏掏耳朵,用下巴指了一下台上:“你还是先解决她吧。” “于敖,要不要看看我的诚意?”姜绚丽打开第一瓶啤酒,仰头,咕咚咕咚猛灌。 旁观者清的话,这算哪门子“诚意”?这是典型的自己感动自己。 但架不住她当局者迷。 于敖对她看都不看,专注史棣文:“我不能放弃于氏集团,更不能放弃万界珠宝,我没有回头路。嘿摄汇只是个消遣品,我没有天赋,我不能浑浑噩噩,再劳而无功。而你,你要和乔先生你死我活,你有多大的把握?多我一个朋友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不是吗?乔泰能不能在你手上触底反弹,你又有多大的把握?说穿了,你也只是个小小的交易员出身。Steven,我说的合作,是双赢。” 史棣文从容不迫:“她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我和她没什么好解决的,”于敖无动于衷,“我们谈我们的。” “不知道于四少爷有没有耳闻,我的合作对象除了你,还有B于烨,C于小娅?” “他们和乔先生无冤无仇。这一点,是我的优势。” “可你觊觎过我的女人,和你统一战线……未免怪怪的。” 被探照灯打了太久,于敖的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我心里早就没有付荷了,信不信随你。” “那你还不接受姜小姐的诚意?” “这是两码事。” 猛灌到第三瓶,姜绚丽有些摇摇晃晃了。众人也从起哄,到冷场。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铸就一段佳话似乎是不可能的了,只剩下姜绚丽自导自演一场笑话。 终于有宏利的人上台,要帮姜绚丽下台,却被姜绚丽推下台。 史棣文俨然一只笑面虎,对于敖勾勾手指。 于敖将耳朵凑过去。 史棣文说,要合作,不是不可以,拿你们于家的那串传家宝来,你开个价儿。于敖咬牙切齿说了三个字——不可能。史棣文叼上一支烟,一摸口袋,没摸到打火机。 于敖忍气吞声,掏出他的打火机为史棣文效劳。 史棣文挠了挠眉梢,一口都没抽,将烟摁熄在了手边的烟灰缸中。 他说,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合作?不可能。 他又说:“就凭你动过我儿子,也不可能。” 论“记仇”,他史棣文当仁不让。 姜绚丽几乎是在耍酒疯了:“于敖!” 于敖头都不回,扬长而去。 他有他的“回不去”。他再也回不去嘿摄汇,回不去自给自足、无牵无挂。同时,他也有他的“走不动”。在这三年的激流勇进中,他把他的心束之高阁,也只能说姜绚丽来错了时候。 也是凑巧了。 这一次姜绚丽和付荷堪称难兄难弟,求婚……均以失败告终。 作者有话要说:确定十更也不会审美疲劳吗?确定吗? 那我可不客气啦~~ ☆、腥风血雨 当夜,史棣文和付荷有约。 付荷抵达时,史棣文的车熄着火,停在路边。 付荷钻上副驾驶位时,史棣文颇为鬼鬼祟祟。她明察秋毫:他刚刚用纸巾蘸了水,在擦着白色镂空花袖里上沾染的唇印。 姜绚丽的耍酒疯,还不至于毁掉庆功宴。 于敖走便走,她醉死便醉死,其余人该干嘛干嘛。 所以酒过三巡后,史棣文便让人轻薄了。 让人轻薄了,这是史棣文的原话。 就说这人脸皮得有多厚? 付荷接手,替史棣文细细地擦着。 他一肚子倒不完的苦水:“她们是拉帮结伙,我躲得了这个,躲不了那个,紧跟着又来一个跌跌撞撞快要狗吃屎的,我人之初性本善地扶了她一把,就这么蹭上了。付荷,我好爱这件的,你说我要不要找她们索赔?” 付荷白他一眼。 郊外的地方,星星总会比市中心的亮。 付荷一本正经:“或者你先听听于敖要怎么个合作,也无妨。” 史棣文将手臂垫在付荷的颈后:“是你,你不妨先学学人家姜绚丽的求婚,那场面,那诚意,那真叫个轰轰烈烈啊。付荷,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这么一比,你对我的求婚也太糊弄事儿了。” 付荷又白他一眼。 史棣文被付荷压着的手臂反勾回来,搔了搔付荷的耳根。 接着,他偏过头,轻笑道:“和你说说话,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数日后。 种植园也挡不住付有余和康芸的归家心切了。他们说该交水电费了,说家里太久没有人住,会被小偷盯上,电器也会坏掉等等。付荷对他们的“镇压”,一天难过一天。 又是数日后。 据说乔先生带了两个嫩模,出国了。 转天,付荷回了瑞元,或者说是“私自”回了瑞元。 不多时,史棣文便气势汹汹将付荷教训了一番。付荷顶撞他,说我一个青壮年日复一日在度假村游手好闲,我怎么和我爸妈交代?他们被关得快抓狂了,我每次问你怎么办,你只会说再等等。我等不了了,我有个表姑在太原,我要安排他们去太原住一段时间。 史棣文反对:“不行,绝对不行!” 付荷不宜频频出入度假村,下班后回家,家中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叫人戚戚然。 史棣文派了人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尾随付荷。 康芸寝食难安,致电付荷:“小荷,我们这是不是被扣押了?” 付荷马不停蹄地安排太原之行的种种。 史棣文除了忙,还是忙,和付荷只有电联,更屡屡不欢而散。 终于这一天,史棣文宣布,乔泰股份新一任CEO扎克伯格将于三天后抵京上任。乔泰股份停盘,无数人拭目以待。 转天的转天,付家一家人要动身。 太原的表姑六十大寿,邀请付有余和康芸过去聚聚,二老出狱般欢天喜地。无奈,史棣文除了反对,还是反对。他说付荷,我们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付荷临阵退缩了。 说好的“出狱”,没出了。 二老急了,和阿南的人吵吵嚷嚷。 再转天,又是天有不测风云。 说好上任的扎克伯格,抵京是抵京了,但只留下了一则“水土不服”的消息,便失联了。 史棣文的人传来消息,说扎克伯格曾有三小时离开他们的视线,貌似……貌似是和乔先生接触过。 史棣文安排的新一任CEO的就职演说,箭在弦上,多少高层、员工和记者们在陆陆续续入场。至于付荷,人回到了度假村,急史棣文所急。这一天万里无云,真的看不出有腥风血雨的迹象,但看不出……不代表它不会来。 付荷和高惠再一次狭路相逢,是在度假村的露天泳池畔。 这个时节了,露天泳池失宠,杳无人烟。付荷一个人坐在岸边的躺椅上,等史棣文的消息。高惠远远走来。 付荷三十六计走为上,围着更衣室绕了一圈,悄悄从高惠后方走掉。 阿南今天没有对高惠如影相随,大概是去帮忙解一解史棣文和乔泰股份的燃眉之急了。 露天泳池的唯一出入口是一道拱形石门,付荷和一个陌生男人擦肩而过。他微微一笑,自言自语说这鬼地方也太窄了,要不要拆掉呢…… 走出十几米,付荷幡然醒悟,调头,跑了不出十步便气喘吁吁,扶住了拱形石门。 高惠身子弱,能坐着,绝不站着,这会儿就坐在付荷刚刚坐过的那一张躺椅上,而那陌生男人就站在她旁边。 他将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整个人好不优哉游哉。 血色一点点从付荷的脸上褪去。他没有掏出手机,所以高惠没有找他借手机一用,所以……他是认识高惠的?阿南不在,阿南的人也不在。这时,他回过头,和付荷四目交接,抬手,对付荷致意,所以……他也是认识她的? 顿时,付荷脚下灌了铅一般。 反观他身轻如燕,没有冲付荷来,选择了反方向,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了灌木丛后。 付荷冲上前,握住高惠的双肩:“他是乔先生的人?” 这一次,高惠没有叫付荷坏女人,也没有对付荷吐口水,她只是面带微笑——面带一种类似于“大家走着瞧”的微笑。 付荷不寒而栗,对着灌木丛跌跌撞撞追了两步,停下,折回头,将高惠的拐杖狠狠掷入泳池。 到别院,有着三四百米的路程。 付荷一边跑,一边回电阿南。是的,她的手机上有一通来自阿南的未接来电。阿南说,两分钟前度假村的监控系统瘫痪,他的四个人也通通被撂倒…… 别院中,仍是鸟语花香。 近来,付有余和康芸再不去那糖衣炮弹般的种植园了,他们赌气,说既然扣押,就要有个扣押的样子,足不出户就是了。 史棣文是绝对的“幕后黑手”,但他们却做不到绝对的同仇敌忾,二人常常拌嘴,说落得今天的境地都怪你,怪你怪你,就怪你! 而按计划,今天,史棣文在结束扎克伯格的就职演说后,将来到度假村,再次向他们负荆请罪。 套房的大门好端端地锁着。 付荷拿着钥匙的手抖都没抖,开门的速度快到足以打破吉尼斯纪录。 客厅里空无一人。 电视开着,播放着动画片。 卧室中又隐隐传出付有余和康芸的争执。 付荷砰地推开门,不孝地吓了他们一跳。 “厚福呢?”付荷整个胸腔都被抽空了,一说话,空洞洞地疼。 今天的争执,阵仗不小,付有余的常用药撒了一地。 康芸用手拢拢头发,弯下腰,一粒粒去捡:“咳,和你爸又吵吵上了,就给他放了个动画片,没多看,真没多看……对眼睛不好嘛!” 付荷从指尖渐渐往上疼,直到头顶。 “厚福……厚福呢?”这一句,是付有余问的。 他向外探了探头。 付荷手边的柜子上摆着一只长颈花瓶。付有余和康芸沉迷于种植园时,它日日插着被修剪下的枝叶,朝气蓬勃。这会儿,它其中的葫芦藤枯黄着,水质也浑浊了。 长颈的造型真真是称手,付荷一把抄上,提在手里,水洒了她一脚,臭烘烘地刺鼻着。 她对付有余和康芸笑了笑:“没事,我叫人带厚福出去转转了,今天天气好。” 说完,付荷离开。 套房门口,阿南带了人拍马赶到。 付荷没停脚,对阿南低低陈述:“厚福被乔先生的人带走了。” 此后,付荷跑得快要腾了空,一路上形单影只,这熙熙攘攘的世外桃源像在一瞬间速冻。她在别院和露天泳池间跑了这么一个来回,高惠失去了拐杖,才刚刚挪到拱形石门。付荷高举手里的花瓶,问高惠,我儿子呢?乔先生的人呢? 高惠一言不发。 付荷将花瓶敲碎在她脸孔旁:“说话!” “我不知道……”高惠吓到了。 “那个人和你说了什么?” 高惠真的吓到了:“说……说会带我走,说会帮我。” “我儿子呢?” “我不知道……” 高惠的骨架足足大上付荷几圈,但此时此刻,付荷手里的半只花瓶可以在说话间毁了她。 阿南追来:“付小姐!” 付荷将那半只花瓶塞给高惠:“这个你帮我拿着。我儿子有事,我会回来找你,我会用这个杀了你。” 阿南对付荷说,他们正在将度假村上上下下翻个遍,也正在封锁周边的公路。付荷对阿南口不择言,说你们不是坏人就是废物,不是废物就是坏人。无疑,阿南不是坏人,他扑通一声给付荷跪下了。 付荷从停车场开了车,出发得歪歪扭扭,剐蹭了一排的豪车。 驶出度假村,她致电了史棣文,是史棣文的助理接的。 助理说Steven在接一通重要电话。 付荷盛气凌人,说你把电话放到Steven耳朵边上,哪一通电话更重要只有他有发言权。 几秒钟后,史棣文的声音传来:“付荷,我在接乔先生的电话。” 果然是重要电话。 付荷问:“所以,你知道了?” 史棣文回答:“是,我知道了。” 如阿南所言,有人在封锁周边的公路。 付荷的车被拦下。他们不长眼地要搜查付荷的后备箱。付荷说搜吧搜吧,真能把我儿子搜出来,我给你们磕一百个响头。 ☆、冰淇淋 付荷抵达位于市中心的乔泰股份,是一个小时后了。 阿南等人并没有找到厚福。 今天早上,付荷给厚福穿了条运动裤,去年买大了,挽着裤脚穿了一年,今年大小刚刚好了,但颜色旧了。早上她给他穿的时候,他抗议来着,说要穿牛仔裤,说牛仔裤帅气。她专横,说穿运动裤舒服。 他耷拉着脸,半天不痛快。 她还没完没了地数落他:随你爸,臭美,太臭美。 付荷乘电梯去往位于三十二楼的史棣文办公室时,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让厚福欢欢喜喜穿了牛仔裤多好!管它舒不舒服,帅气就好!痛快就好! 位于三楼的多功能厅,座无虚席。 众人仍在恭候扎克伯格的从天而降。 照计划,他的就职演说将于十分钟后拉开序幕。 三十二楼,这原是乔先生的办公室。偌大的办公桌上鲜有笔墨纸砚,他是“善于”用人的领导者,无须亲力亲为,只调兵遣将,便坐拥江山。红木方桌,四把高背椅,供他闲暇时和人打打牌。 此时此刻,它的新一任主人史棣文逆光而立,像个剪影。 不等付荷开口,她身后又来了人:“您好,您订的沙发到了。” 付荷回头。 四名工人抬了奶油般腻人的白色沙发来。 乔先生原是用的黑色沙发,有棱有角。 和一朝天子一朝臣有异曲同工之妙,史棣文连沙发也要换掉,只是它送来的还真是时候。主事的工人会说话,说意大利原装进口,彰显不凡云云。 史棣文向门口走来:“就搁这儿吧。” 付荷抬手便要赏史棣文一巴掌,被他轻轻松松挡下,握住。 史棣文将付荷带到里间,松开她。 付荷再抬手,他躲都不躲,结结实实挨下一巴掌。付荷是竭尽全力的,史棣文虽然不是细皮嫩肉,但脸上还是隐隐泛出了指印。 付荷控诉:“你到底把你的荣华富贵建立在什么上面!” 史棣文没说话。 付荷的拳头雨点般落在史棣文身上:“你为什么不让我带他们走?是谁说的只有度假村是安全的?是谁向我保证他们的安全的?你让他给我站出来,我千刀万剐了他!哦,对,不是别人,就是你史棣文向我保证的!就是你!你……你是个天才,会赚钱,会演戏,会让女人为你掏心掏肺,会釜底抽薪,可你偏偏不会保护我的厚福!” 史棣文照单全收。 付荷精疲力尽,整个人往下出溜。 史棣文接住付荷,将她扶到一旁用于小憩的单人床边。 “我和厚福通过电话了。”史棣文沙哑道,“他在吃冰淇淋,好好的,没事。” 付荷的大脑转不动了:“冰淇淋?他们是要他……要他拉肚子吗?然后他们不会带他去医院的!” “我和他说了,要听话。他答应了,答应听话。” “他才三岁!” 史棣文从裤兜中掏出他的小药盒,打开,里面只剩下一颗药丸。他拿出来,送到付荷嘴边,说你不让我吃,我再没找邵姐拿过,就这一颗了,你吃下去。付荷张嘴,一口吞下。 史棣文轻拍了拍付荷的手:“乔先生说了,我还他乔泰,他就还我厚福。” 但紧接着,他又说:“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乔先生一定会食言,一定。” 不知道是不是药丸的功效,付荷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由史棣文娓娓道来。 他说,乔泰是乔先生的命,就像厚福是我们的命,我们有乔泰,便有筹码,便和乔先生势均力敌,反之,一无所有。 乔先生“拿下”了扎克伯格。他要堵住史棣文的路,要他救不活乔泰,要他四面楚歌。史棣文站着,付荷坐着。他揽她入怀,说付荷,这一次我真的救不活乔泰了。 她仰头,看他的喉结上下耸动,看他整个人仿佛被紧紧扼住。 “乔先生人会在哪里,我没把握,只能找找看。”史棣文松开付荷,“厚福,我会带他回来。” 史棣文的黑色西装十全十美。今日的他,本该是闪光灯下最具有传奇色彩的男人,乔泰股份上下,本该给予一次次化险为夷的他更多的追捧。可如今,他脱下黑色西装,解开白色衬衫领口处的纽扣,再也不会步入三楼的多功能厅了。 他和乔先生像坐在跷跷板两端,不共戴天,至死方休。 “快去,你快去……”付荷哽咽,“史棣文,对我来说,你远远没有厚福重要,如果能拿你换他,我换,我想都不想地换。所以你快去……不过你最好也给我平平安安地回来,未来还有几十年你可以和厚福比一比,你可以反败为胜。” “好。” 付荷送史棣文,越来越语无伦次:“我不是个好妈妈,我在机场弄丢过他一次了。你不要让我后悔,不要让我后悔对他失而复得。他当时要是被拐了卖了,说不定……会比跟着我们过得更好?我……我今天连牛仔裤都不肯给他穿,史棣文,你带他出来后,先去买条牛仔裤给他换上好不好?” 史棣文拿上车钥匙和手机,便要走。 付荷拦住他,问你就这么走了?就这么……手无寸铁地走了? 史棣文让付荷别送了,说放心,手无寸铁我也能自保,另外我也恨不得让乔先生流血或者送命,可我一旦让他流血或者送命,我们也没有将来了。 外面,工人还在拼装白色沙发。 史棣文掏出钞票:“旧的帮我抬到楼下,就放在正门门口,帮我守着,有人阻拦,就说是我的意思。” 说完,他离开了。 付荷乘史棣文下一班电梯,按下了三楼的按钮。 邵姐独门的安神醒脑丸,除了安神,还能醒脑。 三楼多功能厅,算不上人声鼎沸。在座的个个有头有脸,时间过了半小时,仍只是窃窃私语。他们在明,付荷在暗,将所有人的后脑勺尽收眼底。史棣文终究是得人心的。出了这里,他走在大街小巷上或许是个骗子,是个花花公子,是个两面派,但在这里,他就是凭一己之力往上爬啊爬的一个奇迹。 在座的十个人里能有十个,恨他折断了乔泰股份这条大船,但恨归恨,一边是他,另一边是乔先生,这两根浮木总要选一边牢牢抓住。 十个人里,有七个选他。 小头目们含胸驼背,快要顶不住了。 等,还是不等? 等,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仅仅是扎克伯格联系不上,连Steven也联系不上。 也有小股东们在发作的边缘了。 付荷离开,下了楼,等候在正门门口。 不一会儿,工人们抬了乔先生的黑色沙发下来,咣当一声撂在地上。史棣文并没有说要将这一组黑色沙发当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垃圾,但他们心领神会。 保安出面,问这是怎么个意思啊? 工人们回答,这是史先生的意思。 保安凶巴巴说这楼里少说二三十个史先生,我用不用都认识一下啊? 付荷在一旁幽幽道:“或者先问问你们头儿?也许他认识这位史先生?” 保安臭着脸,掏出对讲机,去一旁叨叨咕咕了几句。 不一会儿,大概是他们的头儿来了:“Steven这小子就会给我没事找事。先搁这儿吧……” 就这样,付荷和这一组黑色沙发双双扎根。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男人们西装革履也不会汗津津,女人们露着白花花的大腿也合情合理。这样宜人的温度在北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寥寥无几,他乔先生何德何能和厚福共度。 为了健康,付荷不大给厚福吃冰激凌。 或许,有奶便是娘,有了冰激凌在手,乔先生会不会比她这个亲娘更亲? 今天付荷不在乎厚福会不会认贼作父,只要乔先生好好待他,随他们的便。 出入的路人行色匆匆,仍不免对这一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黑色沙发指指点点。 有人识货:这不是乔泰……乔先生办公室的吗? 另一个人说:还什么乔先生办公室?易主了。 另一个人说:这是不是就叫扫地出门? 不一会儿,有三三两两乔泰股份的中高层和记者们结伴涌出来。 负责就职演说的小头目们走投无路,只能说扎克伯格路上耽搁了,就职演说无限期推迟。中高层们暗暗打鼓:路上耽搁了?这是大俗即大雅的借口吗?会不会又发生了什么变故?Steven他是不是黔驴技穷了? 付荷不闻不问。 此后,付荷一直等,一直等,或走,或站,或坐,并没有像个疯子,唯一一点反常也就是放着好好的沙发不坐,只坐冷冰冰的台阶。对她而言,那沙发是洪水猛兽,是深仇大恨。 度假村解除了警戒。 付有余和康芸被“释放”。 他们久久以来失去的自由,因为厚福这一次失去真真正正的自由,而变得一文不值。 阿南对付有余和康芸说,史棣文直接接走了付荷和厚福,去游山玩水了。 回到家,付有余和康芸了解了被扣押的“真相”:家中被史棣文悄悄装潢一新。 他们笑得合不拢嘴,说史棣文这孩子真是有心! ☆、救世主 日落月升,付荷的瑟瑟发抖并不能归咎于气温的骤降。 黑夜中,厚福对陌生人的恐惧,绝不是用小小的冰淇淋就可以消除的。 但付荷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 二十四小时后,是一场阴雨绵绵。 史棣文致电付荷,说他回来了。付荷从角落里冲出来,东张西望,问哪呢?哪呢!他说他在办公室了,走的后门,这会儿人在三十二楼的办公室了。 付荷愣是没敢问,你有没有把厚福带回来。 史棣文办公室的门关着,或许除了付荷,还没有人知道他回来了。 不知道里面是天堂还是地狱,付荷战战兢兢地推开门,没看见史棣文……或厚福,只看见那意大利原装进口的白色沙发上扔着一身被换下的衣裤。 “厚福?”付荷唤道。 史棣文从里间走出来,双手系着西装的纽扣。他逆光,衣裤下是好端端,还是遍体鳞伤,皆有可能。但随着他走向付荷,脸孔渐渐分明,她看到他右眼负了伤,眼眶是骇人的青紫色,眼球凸出来。 付荷一颗心直往冰窟窿里掉,大声唤道:“厚福!” 史棣文说抱歉,我没能把厚福带回来。 付荷跌坐在白色沙发上。 史棣文没有故弄玄虚,他下一句话说得飞快飞快:“他没事,他没事,我没有骗你,他真的没事!只是……我没能把他带回来。” 史棣文走向付荷,付荷像个刺猬似的又对他拳打脚踢。他暗暗吃痛。她换了个地方,结果还是一样。她说史棣文你浑身是伤吗?你浑身是伤都没能把厚福给我带回来?你这个没用的男人! 接着,付荷心平气和:“厚福在哪?” 显然,她要去。 史棣文反问付荷:“你觉得你的拳头比我硬?” 他俯瞰她,充血的眼球像是快要掉下来。 昨天,唯一一次偷袭的机会,从史棣文的指间血淋淋地溜走了。他明明有勇有谋,也有排兵布阵,但他还是带着他的人……惨败。因为这样不入流的硬碰硬是乔先生三十多来最擅长不过的。说白了,还是史棣文不自量力,以卵击石。乔先生甚至不怕史棣文找到他,所以连“老窝”都懒得换上一换。 他甚至让史棣文见到了厚福。 厚福不吃饭。 这臭小子说,妈妈不让他吃陌生人的食物。 史棣文给付荷讲到这里时,付荷笑得比哭更像哭:“他吃冰激凌的时候,就把我这句话忘到脑后了?” 仅仅隔着一扇窗,乔先生让史棣文见到了厚福。史棣文不能对厚福说什么,做什么,因为一旦他说什么,做什么,反倒会打破厚福的“平静”。 哪怕只是那小人儿装出来的平静。 最后,史棣文只是通过电话对厚福说:“宝贝,你妈妈说了,这里的饭可以吃。” 下一秒,厚福狼吞虎咽。 乔先生对史棣文语重心长:“Steven啊,你是条白眼狼,我还对你的仔这么好,算不算以德报怨啊?” 史棣文又一次扑上去,换回了遍体鳞伤。 付荷明知道的:“不能报警,是不是?无论如何不能报警?” “是,不到万不得已。” 付荷扯住史棣文:“把乔泰还给他吧!也许他会说话算数。” “没有这个也许。”史棣文斩钉截铁。 然后,他看了看时间,走向办公桌。付荷没着没落,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里。他拿了茶色墨镜,微微一低头戴上,遮住了右眼的伤,再抬头,整个人便无懈可击了。他对付荷说你在这儿等我,我要先下楼,乔泰没有新一任的CEO了,我要先下楼主持大局。 付荷跳脚:“史棣文,你这是救不了厚福,只好救乔泰了?” 史棣文走向门口:“这二者是一致的,我救了一个,另一个才有救。” 付荷挡住史棣文:“谬论!你救了乔泰,又不还给乔先生,你一呼百应,大富大贵了,乔先生怎么可能放过厚福?怎么可能!” 史棣文在茶色墨镜后铁石心肠:“付荷,这话我再说就是第二遍了。我们有乔泰,才有机会。没有乔泰,或者乔泰无力回天,他会为所欲为。” “你放屁!”付荷勃然大怒,“你这是在拿厚福冒险。你舍不得乔泰对不对?你卧薪尝胆了这么久,做了乔先生这么久的哈巴狗,等的就是万人之上。是,你有乔泰,才有机会,但不是救厚福的机会,是你万人之上的机会!” “厚福不是你一个人的骨肉,他也是我的。” “那你就不要拿他冒险……”付荷忽冷忽热,“我求你,我们不要乔泰,不要大富大贵,我们把厚福换回来。乔先生要是还不解气,要是打你骂你也还不解气,这不是还有我?你让他打我骂我,我什么都能忍。我求你,只要能把厚福换回来……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头来过,好不好?” “你太天真了。” “你不天真?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风光无限,乔先生也许……也许会寄一根厚福的手指头过来啊!他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是我的命啊!” 史棣文不为所动。 付荷再一次扯住史棣文:“厚福少一根汗毛,我们就结束了!” “你等我,我半小时就回来。” 半小时? 貌似不值一提的半小时。 只是他这一走,便再不是她付荷的救世主了,再不是了。 付荷破了音:“至少告诉我他在哪!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再不挡你的路。” “付荷,我不像你,能把我和厚福排出个第一第二。你和厚福,对我来说一样重要,所以我不会让他有事,也不会让你自投罗网。你们其中一个有事,我这辈子也就结束了。”史棣文再一次挣开付荷。 他打开门,走得就像一阵风。 付荷尾随了下去。 还是三楼多功能厅,排列着一颗颗大同小异的头颅,各有各的小算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史棣文……亦然。所以,或许她真的无权,让他将他来之不易的今天拱手让人。 史棣文在候场,泰然自若地和助理交谈。 付荷站在出入口的那一条线上,虽然是孤家寡人,但她也有她的对策。 一日没有换洗,付荷灰头土脸。一名女性工作人员认出付荷:“付小姐是吧?” 付荷没说话,对史棣文目不转睛。 对方自顾自脑补了一场大戏:“付小姐这次又是跟踪Steven来的?其实我是佩服你的,对Steven有好感的女孩子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可真有几个能像你一样敢想敢做,敢做敢当?其实你有不少像我这样的粉丝……” 付荷打断她的喋喋不休:“敢想敢做,敢做敢当?说得好。另外,你如果真是我的粉丝,等下可不可以带头给我喝个倒彩?” “哈?” 台侧,史棣文在没完没了地候场,等的不是别的,只是自己等自己准备好。 他在流汗,一行行淌入他衬衫的领口。助理帮他拧开一瓶矿泉水,他接下,润了润喉咙,小半口,还呛了一下。他像不会走路一样想抬右脚,放下,想抬左脚,放下,终于还是先抬了右脚,迈出第一步。 戴着茶色墨镜的他,在连绵不绝的闪光灯下像个明星,像个发霉的……仅仅金玉其表的明星。只可惜除了付荷,没人能将他识破。台下掌声雷动。 他抛出公事化的微笑,直截了当道:诸位,你们翘首以盼的新一任CEO…… “Sorry,我是不是来晚了?”付荷跻身台下的人群,同史棣文面对面。 史棣文的双目生得偏细长,付荷曾那么那么喜欢,夸他说再炯炯一分则少了魅惑,再少一分又不够神采奕奕,总之是刚刚好。可这会儿,她知道他负伤的右眼只剩下一条缝,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史棣文无声地警告付荷:别乱来。 付荷要上台,自然有安保人员制止。史棣文一声令下,说放开她。没错,他不想她乱来,但更不想别人碰她一根汗毛。 所以最后他只能靠自己,堂堂正正请求她悬崖勒马:“可否请付小姐台下就座?” 付荷对他置之不理,面对台下的人群说诸位,你们翘首以盼的新一任CEO……就是我。 场下哗然。 付荷心说我也有今天,比史棣文的风头更劲上加劲。 史棣文从唇齿间隐隐挤出:“付荷!” 付荷旁若无人地对他窃窃私语:“后悔了吧?后悔没把我锁在办公室里吧?后悔让他们放开我了吧?” 史棣文被付荷吃定了,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和看得见的面无血色,终于,他后退了一小步。 像是将舞台,将大局,将未来都交给了付荷。 付荷声如洪钟:“在座的兄弟姐妹,只要是没断网的人,对我都不陌生吧?是我,早先和你们所爱戴、仰仗的Steven先生一块儿见报的人,就是我。只不过见报时,我还只是个跟踪狂,是个破坏他和他未婚妻感情的第三者。而今天,还请大家私是私,公是公,欢迎我加入乔泰这个大家庭,毕竟我……就是乔泰未来的希望!” 付荷几乎要笑场。 可可笑,就是她的目的。 鸦雀无声。 台下的善男信女们,个个目瞪口呆。 付荷的目光锁定刚刚那个女性工作人员,对她使了个眼色。 对方也是中了邪:“啊……啊?滚下去!” 嗯,是喝倒彩没错了。 只可惜人微言轻,没有能一呼百应。 “椅子。”付荷又对她一声令下。她当真是付荷的粉丝,默默将一把椅子举上台来。付荷发自肺腑道了声谢谢,还对她补充了一句,别学我,千万别学我,我才不是什么好榜样。 最后,付荷落座:“接下来,是答记者问时间。” ☆、反方向 第一个问题无疑是:说好的扎克伯格呢? 付荷一派胡言:“扎克伯格?付荷?你们不觉得这两个发音太像了吗?也不是第一次把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搞混了。” 再度鸦雀无声。 付荷心中的时间一直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厚福被掳走二十六个小时了,她知道她随时会疯掉,但在疯掉之前,没必要装疯卖傻。她要做的,是对乔先生示弱、投降,无条件投降……所以她站在这里,不是来做笑星的,是做定了所谓的新一任CEO,做定了他史棣文的穷途末路。 付荷微笑:“我的笑话有没有这么冷啊?” 台下还真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 至此,史棣文认命,乖乖站在付荷斜后方。 椅子还没焐热,付荷又坐不住了,站直身:“笑话讲完了,说说正事。来自华尔街的扎克伯格先生,荣耀有荣耀的优势,但他的‘水土不服’除了指他的身体,也包括他的理念。而我就不一样了,我对你们乔泰,不不不,以我对‘咱们’乔泰的了解,用Steven的话说,这就叫有的放矢。” 胡闹到这里,付荷回过头看了看史棣文。 也许别人以为他们是一唱一和,但她的挑衅,他史棣文就算真是个独眼龙,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微笑着抬了抬手,请她继续,甚至……充满了鼓励? 他认命认到了这般破罐破摔的田地,付荷反倒惶惶不安了。 但她开弓没有回头箭:“鉴于我的确不如扎克伯格先生赫赫有名,我有必要先报一报家门。” 她平铺直叙,于哪年就职于宏利,又于哪年就职于上海安华,最后便是这一次做单软件市场的头号赢家——瑞元。 东家都是好东家,只是她这一路走来的职位……啧啧。 如今要做乔泰的CEO?一步登天也没这么个登法! 百分之百是碍于史棣文的面子,有记者给付荷面子:“请问付小姐为什么会在乔泰最困难的今天,选择乔泰?” 也有记者抓不住重点:“Steven选择付小姐,以及付小姐选择乔泰,这其中有没有掺杂私人感情?” 付荷几时这么独当一面过? 她两条腿肚子簌簌发抖,随时会穿帮。 台下的小股东们抓耳挠腮:“先说说你有什么对策!” 付荷哪来的对策:“知己知彼。从瑞元到乔泰,还有谁比我更知己知彼?” “空话!” 付荷只能说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这大概是最最冠冕堂皇的“假大空”的代名词了。 付荷不知道史棣文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对她一耳语,她魂飞魄散。他说,你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帮你收尾。 此后,史棣文滴水不漏:“我最后占用大家半分钟的时间,表表态。乔泰面临着山穷水尽,但山穷水尽的下一句,是柳暗花明。付小姐……我将她定义为奇兵,至于能不能收到奇效,你们的支持也是关键。有我对乔泰的决不言弃,有付小姐对乔泰的对症下药,以及诸位的万众一心,我们会共渡难关。今天就先到这里。” 这一定是上下五千年以来最最无厘头的就职演说了。 掌声雷动? 别做梦了。 史棣文伸手“请”付荷下台。付荷弹尽粮绝,也不得不下台。史棣文走在付荷的斜后方,像是押解。 记者们围追堵截,小股东们七嘴八舌,被史棣文的人层层挡下。 左转,再左转,直行……史棣文命令着付荷。付荷大脑一片空白,一一领命。逃生后,史棣文握住付荷的手。 三秒钟后,付荷恍恍惚惚甩开史棣文:“别忘了,我们反目了。” 史棣文再度握住付荷的手:“那又怎么样?” 他带她走楼梯,来到地下二楼停车场,将她塞入他车子的副驾驶位。他甩上车门后立定着顿了顿,又打开,将她重新塞入后排,跟着挤进来。他摘下墨镜:“你要乱来,好,我随便你乱来,但我们能不能握手言和?” 付荷不苟言笑:“我要乔泰CEO的位子,不是光在台上做做样子的。” “你要天上的星星我都给你,区区一个位子,你拿去就是。” “我能成功吗?” “你说的成功是指什么的?做人肉炸弹,抱着我在乔泰同归于尽?” “所以说,我能成功吗?” 史棣文咆哮:“你所谓的成功是失败!你的成功……换不回厚福。” 付荷同史棣文针锋相对,她的两只眼睛对他的一只半,像是以多欺少,果然,史棣文别开了目光。 他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摸出一支药膏,艰难地拧开。 付荷抢过来,问他涂哪里。 他说哪里都疼,随便涂哪里。 于是付荷将那透明的膏状物厚厚地涂在了他右眼的四周。他疼得龇牙咧嘴。付荷又说,史棣文你回答我的问题。 两成。史棣文说。 付荷不信:“只有两成?我这个无名小卒,哗众取宠,到头来只有两成的机会拖你下水?” “不,是我们只有两成的机会,让你这个‘无名小卒’真的做乔泰的奇兵。” 付荷一用力,药膏汩汩地冒了出来。 事已至此,二人的方向仍是反方向。 她要输,要投降。 而他仍要赢。 史棣文郑重其事:“从明天,你要准时来乔泰上班,要做CEO,就要拿出CEO的样子,我会拨几个人手给你。上午十点例会,你也要准时出席。付荷,你不要我一个人说了算,那么你就来和我同舟共济。” 付荷的脑子不在这里:“我好想他……” “我不和你这个做妈妈的争。你有多想他,我就有多想他,可能比你少那么一点点,但忽略不计。” “你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史棣文实话实说:“我……等消息。” “等消息?呵,等消息!”付荷按捺,“那你今天就陪我好了。” 她至少先留他在眼皮底下。 免得他坏她大事。 付荷给史棣文戴回墨镜,让他坐副驾驶位,她开车。车子驶出地下停车场,驶上地面。乔先生的黑色沙发仍被大喇喇地丢弃着,被人说三道四。 秦思缘致电付荷,势必是得到了付荷在乔泰“走马上任”的消息。 付荷没接。 史棣文的电话更是响个不停,他也通通没接。他只致电了助理,命其安排明天上午十点的例会。 康芸的电话,付荷不能不接。付荷说是啊,我们一家三口在……在哪里都好,只要在一块儿,哪里都好。康芸要和厚福说两句,付荷说不巧,Steven带厚福尿尿去了。 康芸又说史棣文给他们换的新床太神奇了,睡一宿,神清气爽。 挂断电话,付荷的胸腔一震一震。 史棣文要说什么,付荷让他闭嘴,猛一挥手,带着方向盘,车子横穿了三条车道。 没有了厚福,无论是乔先生的黑色沙发,还是康芸和付有余赞不绝口的新床,一律被付荷定义为史棣文的耍花腔。 这时,于敖致电了付荷。 付荷接通于敖的电话,于敖说有要事,要面谈。 付荷对史棣文问都不问,调头驶向于敖的家。 史棣文按捺:“你可以对他不计前嫌,但不计前嫌,不代表化敌为友。” 付荷我行我素,车速只增不减。 来到于敖的家门口,付荷让史棣文在车里等。付荷话音未落,史棣文抢先一步下了车,咣咣地擂响了于敖的家门。门才打开一条缝,他不请自入。 付荷跟上去。 史棣文往沙发上一坐:“你们谈你们的。” “什么事?”付荷问于敖。 于敖和史棣文是彼此彼此了。他被史棣文一次次羞辱,连求和也不例外,他对他又能友好到哪去?付荷拦下于敖,说我们上楼。 上了楼,于敖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儿子是不是在乔先生手上?” 在瑞元和宏利的庆功宴上,于敖向史棣文求和,至少说对了一句话:乔先生是他和史棣文共同的敌人。 这阵子,除了厚福,乔先生还一心二用地祸祸了于敖一把。 一晚,在酒吧里,于敖被人栽赃,险些因□□被捕。至于为什么是“险些”,归功于于泽。之前于泽在史棣文的推荐下,去给一位刘先生做安保。刘先生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但也是树大招风,于泽做久了,也就有了到哪哪眼观六路的职业病。 那一晚好在于泽在,救了他四弟虎口脱险。 后来,于敖找人尾随了栽赃他的小喽啰,一环扣一环,顺藤摸瓜摸到了乔先生的老窝。 他的人回话,说乔先生的老窝除了藏污纳垢,还藏了个孩子。 按年纪……他猜十有八九是付荷的孩子。 付荷对于敖点头哈腰:“你带我去好不好?” 史棣文不可能不跟着上楼。 即刻,他挡到付荷和于敖的中间。 于敖对史棣文幸灾乐祸:“我还以为你是永远的胜利者。” 史棣文不恋战:“付荷,我们走。” 付荷推开史棣文:“要走你走。” 付荷扑向于敖:“或者……你给我地址。于敖,你的大恩大德……” “姓于的,”史棣文打断付荷的话,制止于敖,“你没脑子的蠢事做过一件又一件,死不悔改吗?你要付荷去送死吗?你试试看。” 付荷将于敖拖到远远地:“于敖,我不是去送死,我是去投降……” 史棣文寸步不让:“姓于的,乔先生会不会悲天悯人,你倒是和她说说看!” 于敖同史棣文势均力敌:“不,我要先问问你这个动不动只手遮天的胜利者,这一次是没招儿了还是怎么着?” 史棣文不管于敖,只管分开付荷和于敖。他对付荷好言好语,说厚福是你和我的孩子,这时候只有你和我是一条心,你求助他姓于的一个外人,这是病急乱投医…… 说时迟那时快,于敖挥了史棣文第一拳:“没错,你的孩子,我不在乎。可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我能让你的女人过得更好!” 史棣文摘下墨镜,指指右眼:“能不能别打这儿?再打这儿我他妈就瞎了。另外谢谢你这个时候还能认清她是我的女人。” 语毕,史棣文反击。 他们的肉搏在付荷的耳朵里是静悄悄的。付荷掏掏耳朵,轰鸣的只有厚福孤零零的哭泣声。后来,付荷跪下了:“不管你们谁,带我去找我儿子!我求求你们了……” 史棣文陷入了绝望:“付荷是我求求你了!你有什么冲我来,除了投降,你杀人放火我都不拦你,你杀人放火我大不了给你顶罪,但你对乔先生投降只能让你,让我,让厚福更走投无路!” “于敖?”付荷问道。 于敖脱口而出:“好,我带你去。” 史棣文挥了于敖最后一拳。 于敖理直气壮:“你没看到她急得只剩下半条命了?” 史棣文的下一拳,停在了付荷的眼前。 因为付荷护在了于敖的身前。 就这样,史棣文一个人离开了。 他的右眼彻彻底底睁不开了,汗水淌入左眼,他揉了揉的瞬间,踩空了一级台阶。 付荷在他身后说:“对不起,我不能像你一样为保住乔泰,用厚福冒险。我不要两全,我只要厚福。” “你是对不起我,”史棣文没有回头,“你是真他妈对不起我。” 八小时后。 晚八点左右,付荷敲响了史棣文的家门,中规中矩的当当两响。 厚福可谓是牺牲他一个,幸福千万家,“牺牲”了他一个,于是付荷、付有余和康芸,以及史棣文,个个都能或走街串巷,或倦鸟归巢,再不用东躲西藏。 猫眼后,光线被隐去。 无疑是史棣文和付荷只相隔这一扇门,只是他迟迟不应声,更不放行。 付荷便又敲了敲。 直到她小儿科地假惺惺要走,史棣文默默开了门。 过去了八小时,史棣文眼眶青到发黑,像是再也好不了了似的。 付荷猛地一蹿,蹿到史棣文身上,熟门熟路地,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双腿盘在他腰间。 伤病累累的史棣文自喉头发出吃力的“嗯”的一声,倒退了两步,勉勉强强稳住脚。付荷对准他的嘴亲下去,挤得鼻子都变了形。她感慨:“史棣文,我真的那什么你。” “那什么是哪什么?” “爱你。” 史棣文躲开付荷的第二波吻势:“你找到他了?” 这个他,自然是指厚福。 付荷点点头。 “见到了?” “见到了。和你一样,让我从窗户看了看。”付荷硬生生挤出笑容,“他还好。” ☆、锦州会所 付荷从史棣文身上跳下来,忙忙叨叨地换了拖鞋,宽衣解带。 她自说自话:“我去洗个澡。白天的时候,我对你太出言不逊了。厚福被带走了,几十个小时下来,我失心疯了,所以……我去洗个澡就没事了。我还是我,还是你的小荷。你上床等我,你要是行,咱俩就那什么,要是不行,就说说话早点睡,养精蓄锐。” 史棣文貌似不冷不热:“这个那什么,又是哪什么?” 貌似不冷不热,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八小时后的付荷的骤变,令他不能不严阵以待。 “亲热。”付荷直言。 语毕,付荷扔下史棣文,一溜小跑跑进卫生间。 淋浴下,她连最初的冷水都一串串照单全收。 锦州会所。 乔先生的老窝,名叫锦州会所,位于南郊一条高速路路口的位置,是一幢三层小楼。 于敖要陪付荷进去,被付荷谢绝。 厚福就在里面,付荷就算是闯龙潭虎穴,也会欢欢喜喜地闯。 用不着人陪。 乔先生还是谦谦有礼,他说付小姐来了?鉴于当时付荷的目光落在“锦州会所”的金字牌匾上,乔先生又说:“付小姐来评评理,我明明对Steven不薄吧?这儿……本是我要送他的。” 锦州,史棣文的家乡。 这厚礼是不是真乃乔先生的大手笔,未必,但它无疑会时时刻刻点着史棣文的“痛处”。 一楼大厅,人人随着乔先生毕恭毕敬唤付荷一声付小姐。他们是豺狼虎豹,抑或是棋子,付荷不知道。她和乔先生坐下来,便有人奉上茶点。 乔先生让付荷尝尝看,付荷汗如雨下说谢谢,但一动没动。 乔先生像是多好客似的,说付小姐非尝尝看不可,你家小公子一日三餐吃的都是这一位师傅的手艺,口味是重是淡,付小姐不妨给提提建议,毕竟你家小公子……还得再吃上一阵不是? 即刻,付荷塞了满嘴:“乔先生,还请您高抬贵手。” “话说,付小姐是怎么找来这儿的?” “Steven。” “哦?这倒是怪事……他让你送上门来?” “他让不让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了。乔先生,我对Steven有多重要,一定比您以为的更重要!所以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拿我换我儿子出去?” 付荷不是来谈判的,是来投降的。 投降便要有投降的样子。 可付荷才要苦苦求饶,乔先生便一脚将中间的圆几踹向了她,将她牢牢卡住。 他仍笑盈盈:“付小姐有话好好说,你今天跟我这儿点头哈腰了,将来Steven得了空儿还不得让我加倍奉还?至于以大换小这买卖,还请付小姐死了这条心。够用了,小的就够用了。” “能不能让我看看他?” 乔先生亲自将圆几拉开:“这好说。” 隔着一扇窗,厚福还是从度假村被带走的模样,穿着那一条该死的运动裤! 那一扇窗是单向的,只有付荷看得到他,他看不到付荷。 眼下他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虽然安安静静,但也是一头小小的困兽。 付荷失态,冲向乔先生。 当然是还没等碰到乔先生的一根头发,便被人拉开。 乔先生哈哈大笑,说付小姐,你和Steven真是天生一对,他也是这么看了一眼,就冲上来要我命。 付荷回过神来,不住地说着抱歉抱歉。 最后,乔先生亲自送付荷出门。他请教付荷,说用乔泰换你们家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这买卖到底划不划算,真的有这么难抉择吗?付荷大包大揽,说不难,一点儿都不难,我们换! 洗完澡,付荷来到史棣文的卧室。 灯关着。 史棣文倚在床上,仅仅是一片阴影。 付荷只裹了一条浴巾,在黑暗中痛痛快快地松掉。史棣文从手边抄上他早早备好的衣物丢给她:“穿上,我今天不行。” 付荷又丢回给他:“不行也得行,大不了我累一点。” “付荷我是不是没对你下过逐客令?” 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就这样,付荷穿上衣物,爬上床,和史棣文一人一边,中间隔着条万丈深渊。他是无所谓的,但她一刻比一刻饱受煎熬。她说史棣文,我们说说话吧。 史棣文问她说什么,一下子便把她问住了。 然后,她伸了一只手臂过去:“这个给你枕。” 史棣文缓缓缩了身子过来,小鸟依人般如了付荷的愿。 付荷就此罢休,也不再说话。 不愿和他不欢而散,所以,今晚来找他。可最后的耳鬓厮磨又有什么好处?和他的分离不止一次两次了,可这一次,是和他选择了不同的路,像是会去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于是这一次的分离注定有别于之前的每一次,怕是……再不能聚首。 她若赢了他,换回厚福,她会一辈子记恨他的野心勃勃。 她若败了,他不会原谅她,她更不会原谅她自己。 史棣文的手臂,悄悄缠上付荷的腰。 他和她有着同样的试卷,试卷上有且仅有着同样一道你死我活的难题。 良久,史棣文开口:“别忘了明天上午十点的例会。睡吧。” 付荷一震。 他史棣文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她抛弃了他,选择了乔先生,他还做得到按部就班?付荷要开口,但他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嘘,睡吧……” 付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直到史棣文抽身。 史棣文去了卫生间,趴在马桶边呕吐。 付荷追过去:“吃坏东西了吗?” “水。”史棣文没有抬头,更微微别过身,掩藏住他的病态。 付荷来去匆匆地倒了一杯水来,他却已经在洗手池前漱了漱口,稍稍恢复了气力。 “你这是怎么了?”付荷不知所措。 史棣文轻描淡写,说呕吐是抗生素的副作用,没事。 付荷光着脚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踱来踱去,说史棣文你快要久病成医了是不是? 天蒙蒙亮时,付荷醒来——准时醒来。史棣文还在睡,侧躺着,一只手臂垫在枕头下,不知道有没有麻掉。付荷没有冒险,连他的手指尖都没再碰一碰,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机场。 一小时后,付荷抵达机场,在看到……看到史棣文的那一刹那,震惊不已。 他身穿黑色西装。 自从日子越来越艰难,他最常常穿的便是黑色西装了。 真怀念他的花枝招展。 他穿过人潮,走向她,若无其事:“我来送送你。” 付荷怔住。墨镜他还是要戴的,可仿佛因祸得福,天生一副九十九分的面孔,戴上墨镜平添两分神秘感,加一块儿便是一百零一分了。 “你怎么会……” 史棣文接手付荷的行李袋:“车子开得比你快那么一点点,不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吧?” “你装睡?” “不是装睡,是闭目养神。” 付荷恶人先告状:“那我走的时候,你一声不吭?” “谁让你不回头的?我有目送你。” 付荷词穷:“你不拦我?” 史棣文自嘲地笑了笑:“我拦不住吧?” 付荷一把夺回行李袋,飞快地抱了抱史棣文:“就送到这儿吧!” “说真的,我更建议你坐火车。”史棣文活脱脱一个挚友。 付荷冒冷汗:“你知道我要去哪?不可能!谁都不知道,我甚至连机票都没买,你不可能知道的……你诈我?” “锦州。”史棣文的话头叠着付荷的话尾,抢答似的。 付荷被狠狠噎了回去。 “不是诈你,是心有灵犀。”此后,史棣文更是好心好意,“北京到锦州没有直航,所以你不如坐火车到锦州,再换乘到成县,更省时省力。” 付荷陷入了被动:“没有直航吗?” 下一秒,付荷幡然醒悟:“我果然还是被你诈了!” 史棣文轻笑:“这用得着诈吗?你要走,你要自作主张,你要一个人静一静,你不要留下,无论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要留下和我同舟共济,而你昨晚……还在说爱我,那么你去我的家乡走一走,这是不二之选吧?” 付荷是强弩之末:“你做好人不能从头做吗?要坐火车你不早说?早说的话,你送我到火车站岂不是皆大欢喜?你十点不是还有例会?你的时间不宝贵吗?” “就是说么付荷,你看看你变得多鲁莽,你知道目的地,但不知道通向目的地的路,你这样子不会迷路吗?我的时间是宝贵,但只要能让你回头,什么都值得。所以,别走了,行不行?” 后来,付荷和史棣文在机场分道扬镳。 付荷独自前往火车站。 这一次,史棣文没有再说要送送她。 临行前,付荷又一次给史棣文道歉。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次不能和你统一战线,乔先生是人面兽心不假,但在抗衡和屈服之间,我这个做妈妈的选择屈服。 付荷太诚心诚意了,以至于末了,史棣文还得反过来劝劝她:“好了好了,你换个角度想想,你和我对立,最后总会是你,或者是我,可以接回厚福,这样算不算双保险?” “可我们呢?将来我们怎么办?”付荷心如刀绞。 史棣文夸下海口:“什么怎么办?我们最好办了……” ☆、龙圣禅寺 锦州成县有八镇三乡,生养史棣文、高静和高惠的镇子,是全县人口最少的镇子,总人口不足一万。 纵然史棣文给付荷推荐了最佳路线,付荷抵达镇口时,天色也黑透了。 当时在机场取车时,史棣文说,不过五百五十公里的路程,开车是最快捷的,六个小时就能到。他说付荷,下次我们开车去。 下次。 他说得自然而然,真振奋人心。 分头取了车,他和她直到驶上机场高速,有了最后的稍纵即逝的交集。他加速,从她后方刷的一声超过去。十点钟,乔泰的例会……那叫人笑掉大牙的新一任CEO不翼而飞的例会,想想她也真是将他逼入绝境了。 镇口,付荷抓住了一位大娘:“请问,史家怎么走?” “史家?史弟家啊?” 亏付荷还笑得出来:“对,史弟家。” 大娘随手一指,说沿着这条最好的路一直走,最好、最大、最气派的,盖的像天门楼的就是史家了。付荷道了声谢谢,走出几米了,大娘又追着问,你是史家什么人?他们一家子都出门了。 夜色中,史家的确鹤立鸡群。 但天门楼? 大娘会不会夸张得有点儿过了? 院门锁着,付荷手欠地推了推,纹丝不动。 她后撤,一下下跳脚,院门内的二层小楼便隐隐现现。不同于四周的砖瓦房,这二层小楼是钢筋水泥,莫非是史棣文千里迢迢带了一支建筑队来?也不无可能。 有骑自行车的人路过,晃晃悠悠停下:“找人?” 付荷摇头,对方却打开了话匣子,说这史家是发达了,里头的电器样样俱全,最初,害得镇上频频断电……这时,又有邻里吃饱了出来散散步,补充说这史家把茅房盖的像宫殿,水龙头都是镀金的。付荷哭笑不得,说这史弟是真能嘚瑟。 结果,父老乡亲们翻脸,说这怎么能叫嘚瑟? 人史弟富了一个,就等于富了一镇,这条最好的路就是人史弟花钱铺的。 父老乡亲们对着付荷头顶上一指,付荷抬头,她倚着的这一支路标上赫赫然三个大字:史家路。 付荷言多必失:“他只铺自己家门前的路?” 众人越来越不待见她:“别的地方在修了,在修了!” 众人四散,留下付荷一个人又是没着没落。史棣文一掷千金的“嘴脸”褪去,现实依旧是现实。史棣文势必已经将他的母亲安置于他处,那淳朴的老太太,会不会比付有余和康芸更好糊弄,抑或更耿耿于怀如今的颠沛流离。 付荷走回公路旁,找了家连名字都没有,只写了“旅店”二字的旅店入住。 她没什么好怕的。 像是露宿街头也无所谓。 像是自有史棣文护她万全,不存在鞭长莫及一说。 接着,她致电了乔先生。 付荷唯唯诺诺:“打扰您了乔先生,我就是来问问,厚福今天还好吗?吃饭了吗?有没有闹脾气……” 乔先生打断付荷,且答非所问:“付大CEO言出必行,佩服佩服。” 付荷的“上任”,被乔先生褒奖为无心插柳柳成荫。当时在锦州会所,他拍着付荷的肩膀说:“让乔泰CEO的位子空空荡荡,倒还真不如由付小姐滑稽地坐一坐。由你来摆他Steven一道,他Steven会更难做吧?” 今日,果然,她付大CEO非但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地烧一烧,反倒无影无踪,于是,纵然史棣文为她打掩护,说她是个行动派,直接去了哪哪谈合作,以及末了他舌战群儒……但还是被董事会大大地投了反对票。 “幸得付小姐这伟大的母亲,我们一定皆大欢喜。”乔先生在电话那一段,有美酒,有女人。 “厚福他……”付荷急切。 “付小姐只管好好做事,Steven他早一天大彻大悟,你们母子早一天团圆。”乔先生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天不亮,付荷出发去了龙圣禅寺。 龙圣禅寺位于村北山脚下,拐过一道道山弯,绽露古香古色的庙宇。 十年前,高惠第一次发病,被确诊为肌无力。此后,说不好是高静先对史棣文变了心,还是高惠的丈夫先对高惠变了心,总之,那两个自称“寂寞”的人,一加一便不寂寞了。 十年前,就在这龙圣禅寺内,史棣文结识了乔先生。 大雄殿,供有鎏金三佛,史棣文别的都不认,只认药师,求母亲以及高静和高惠姐妹二人身体健康。想想当初他和付荷同游清碧寺时,他也是如此,只求身体健康,他说其余的……人定胜天。 那一天的大雄殿,既史棣文之后,乔先生步入。 乔先生是带着他的人马迷了路,路过这庙宇,既来之则安之地进来拜上一拜。 而那一天之后,乔先生便是史棣文的“贵人”了。 以上,都是周综维讲给付荷的。 不久前,乔先生笼络周综维,史棣文有试着让周综维悬崖勒马,便向周综维讲了他和乔先生的陈年旧事。只可惜,周综维一意孤行。后来,周综维和程韵伊在“重生”的黑糖咖啡厅举办庆祝派对,付荷去了,找过周综维,请他将史棣文的事讲给了她。 这时,说曹操曹操到,周综维致电付荷。 他直截了当:“我找Steven。” “那你打错了……” “别挂别挂!”周综维心急火燎,“我就是打给你,我打给他他不接!” 付荷就事论事:“他不接,无论你打给谁,他一样不接。” “算了。”周综维挂断电话。 烧香拜佛的香频频点不着。 付荷踱来踱去,末了,回拨给了周综维:“你找Steven什么事?周综维,Steven他和你非亲非故,对你仁至义尽,你识不识好歹都无所谓了,但这个时候你要是找他没好事,我……” 论能言善辩,周综维并非佼佼者,更理亏,所以这一而再再而三地,电话挂得欢。 付荷一声叹息。 再回拨过去,周综维不接了。 当年的史棣文,拿了乔先生的钱,补了高静和高惠的丈夫偷情时……也是最后一次偷情时那一场大火烧出来的巨大的“窟窿”,同时给高惠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 他对高惠说:“你这病能治好。等治好了,你还有你的下半辈子。” 至于史棣文有没有私心……分怎么说。他将高惠当亲妹妹,自然希望高惠好。但同时,只有高惠好了,他才能放下高静临终前对他的苦苦哀求,才能离开高惠,才能彻彻底底离开他的前半生。 拿人钱,便要替人做事。 只是这“做事”二字,在史棣文的字典里和乔先生的字典里,是两码事。 最初,在乔先生的地下钱庄里,史棣文“胆小如鼠”地说了不。 那是史棣文第一次在乔先生手上吃苦头,折了两根肋骨。 此后,史棣文人生的目标便只剩下还那一笔利滚利的巨额债务了。 在外汇界中,史棣文渐渐崭露头角。乔先生便常常“请”史棣文把酒言欢。此外,乔先生也走到了高惠的面前,做了高惠的“贵人”。他对她忠言逆耳,说你可得牢牢抓住史棣文,他可是让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男人…… 乔先生对高惠的接近,让史棣文对他第二次说了不。 然后,史棣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惊动了警方。 风平浪静。 警方扑了个空,乔先生的地下钱庄风平浪静。 再然后,继高惠之后,乔先生易如反掌地接近了史棣文的母亲。那天,乔先生笑吟吟地致电史棣文:“Steven啊,令堂真是太客气了。”在红砖墙的史家,乔先生和史棣文的母亲坐在同一张暖烘烘的土炕上。 乔先生将电话交给老太太,老太太对史棣文说,你们领导真是个好人…… 乔先生在一旁开怀大笑:“您真是太客气了,除了优秀员工,我们一样会对优秀员工的家属好好关照。” 又是在龙圣禅寺,史棣文不得不对乔先生让步。 他说:“你要我做事,可以,但我要做干净的事。你不就是要钱吗?我帮你赚干净的钱。” 不多时,乔先生作为个人投资者,声名鹊起。 而在他的身后,是史棣文的出类拔萃和步步惊心。 按下快进键。大概是五六年前,付荷进入宏利,史棣文冲在第一个和她握手:“哈喽,我叫史棣文,Steven,中英文两用,洋不洋气?”她说,我叫付荷。 倘若没有付荷,或倘若史棣文不只有付荷,付荷也不只有史棣文,又或倘若他们没有厚福,说不定,史棣文便没有既还钱之后的第二个目标——付荷。 那么他大可以接着招蜂引蝶,处处留情,家中有情深义重的“未婚妻”在一日日好转,在他的脚下,虽然踩着乔先生为他埋下的地雷,但只要乖乖地不抬脚,大可以长命百岁。 那么,他一定比今天无忧无虑。 可惜,他有了付荷,而他们有了厚福。 无数次,乔先生对史棣文掏心掏肺:“Steven啊,我这个人,惜才如命,最重忠心。只要你把你的忠心献给我,我会爱惜你如生命。” 后来,史棣文不再在乔先生的身后,他有头有脸地走出来,做了乔先生的左膀右臂。那一天,乔先生大喜,他说Steven,你到底没有白白辜负我的苦心。没有人知道,那是史棣文反击的号角。 那是他只身一人,要将乔先生斩草除根的第一步。 那时候,乔先生一如既往地花天酒地。至于她付荷……她也曾因为史棣文的“薄情寡义”作茧自缚。那时候真的没有人知道,他史棣文的困难重重。 如今,付荷潸然泪下。 龙圣禅寺没有她的“贵人”,没有人能让厚福回到她的身边。 五天过去了,乔泰兵败如山倒,高层化作细细碎碎的一盘沙。迟迟不开盘,持有乔泰的股民们心里那叫一个没底。记者们说,乔泰如同电光和朝露。 五天过去了,乔先生再没有接过付荷的电话。 他的人说:乔先生在忙,请付小姐半小时后再打来。 半小时后,又是半小时。 周而复始…… 直到他的人说:乔先生休息了,付小姐明天请早。 ☆、我做 付荷和史棣文全无联络。 秦思缘致电付荷,说你知道吗?咱们盛元系统凝聚的不只是咱们的小聪明,更还有史棣文的大智慧。 名叫伯恩的交易员对秦思缘和盘托出,说前前后后有十几个难关,他是在史棣文的点拨下一一攻克的。秦思缘服气,说十几个?真有你们的!你们这是被史棣文手把手地教啊? 付荷在电话里对秦思缘苦笑,说你知道史棣文的大智慧是怎么来的吗?他有咱们双倍的小聪明,和咱们一百倍的拼命。 “乔泰到底怎么回事?你这新一任CEO有没有内幕?”秦思缘自说自话,“付荷,你和Steven有事说事,我能不能帮,都一定帮。” 付荷也只能说一句没事。 另外,付荷拜托了于敖,请于敖将厚福的事守口如瓶。 于氏集团的接班人,一样久久悬而未决。万界珠宝下一季度的企划,等的是乔泰的入资。于烨和于小娅的PK,对准的是同史棣文的合作。如今,乔泰自身难保,于烨和于小娅似乎继于敖之后,同样回到了原点。 乔先生对付荷的戏弄,令付荷束手无策。 付荷一百次调出史棣文的号码,却一百次按不下去。 这会儿她和他是两军交战,那么,互诉衷肠是最最要不得的。 五天后,付荷返京,变得不会走路,抬脚就跑,抬脚就跑…… 也不知道跑什么。 这一天的北京,到了落叶时节。一阵风下来,一百片中有九十九片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总有那么一片自讨苦吃地挂在枝头。 下午三点,付荷抵达锦州会所,下了车,还是抬脚就跑。 却猛地,她被人从后方一拽,掩进了绿植。 在看到之前,付荷便知道那是史棣文。所以在看到时,她跳过了意外这一步,直接用双手包住他的双手:“怎么办……” 付荷的开场白是不合理的。 她拉他落马,说到做到,到头来还问他怎么办? 史棣文是意外的。 付荷将她的问题补充完整:“怎么办?我六天没有厚福的消息了!” 史棣文抽出手,代付荷理了理她的长发,让她稍稍镇定了下来。最后,他握住她的手:“我们进去。” 有大门的关卡,“外人”只能将车子停在大门外,再步行百米。 把守的人即便不认得付荷,也认得史棣文,不废话,痛痛快快放行。 付荷跟随史棣文的脚步:“你知道我要来?” “不知道。”史棣文又是一身的黑色西装。 他像是要长在黑色西装里面了。 付荷求解:“那你来做什么?” “你不知道吗?”史棣文反问,语调中带着也许是她的错觉,也许不是她的错觉的愠怒。 “我不知道……” 史棣文公布答案:“我来投降。” 二人畅行无阻,直抵一楼大厅。四下的人,史棣文大多打过交道,他凌厉地一一扫过去,他们的目光大多会回避。他们一度是共事的兄弟,也一度你死我活,史棣文右眼的伤,还留有淡淡的青黑色痕迹。成王败寇是不变的道理,但下一秒谁是成王,谁是败寇,谁都说不准。 仍有人奉上茶点。 付荷咬了一口,随即,掀了桌子。 她说这口味太清淡了,不是说让我给你们提提建议吗?不是说会改进吗?我们厚福不喜吃清淡的!健康有屁用,让你们放糖,你们就大大方方地放,我们厚福喜欢吃甜的,你们就让他吃啊! 没有人阻拦付荷的失态。 包括史棣文,随便她胡来。 付荷熟门熟路:“我要见他,我要见我儿子……” 这时,乔先生从容不迫地同付荷走了个面对面。他身穿藏青色睡袍,一边走,一边系睡袍的带子。他的皱纹像是还平滑了,气色红润润得不像话。 付荷打了个寒颤:照这么下去,十年,二十年,他怕是都不会走下坡路。 他拦下付荷:“还请付小姐稍安勿躁。” 史棣文唤道:付荷,回来。 不管是不是故作,他史棣文也是气定神闲的。付荷一动不动,同乔先生僵持。史棣文便第二次唤道:回来。付荷没别的路好走,直挺挺回到史棣文身边。史棣文拉她坐下。 一地狼藉速速被人打扫了去。 乔先生坐下,手边捻到漏网之鱼的小半块茶点。旁人惶惶要接下,乔先生却瞄准了一丢,丢到了史棣文的脸上。付荷下意识一震,搁着膝头的手却被史棣文轻拍了拍。 他让她别动。 史棣文像是习以为常,优哉游哉地抹掉粘在脸上的渣子:“乔先生好准头。” 付荷一败涂地:比忍,她哪里是史棣文的对手? 所以她之前的一忍再忍,一文不值。 “乔先生,”她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妈妈,“我能不能先见见……” 她的话被打断了。 乔先生自顾自问旁人:“今天……几号来着?” “十七号。” 乔先生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史棣文:“你啊,我到底是低估了你啊。我还和他们打赌呢,说Steven最迟十五号,一定来。两天,你多扛了两天呢……” 史棣文轻笑:“我查了黄历,今天大吉。” 付荷像个局外人:“乔先生……” 这一次,她是被史棣文打断的:“付荷,别白费口舌。他不理你,你喊破喉咙他一样不理你。” “哈哈,”乔先生也不遮遮掩掩了,“Steven你还没有向付小姐直说吗?我利用她,用完就完了,谁还会对没用了的人白费口舌呢?怎么?你怕直说付小姐会接受不了吗?不会的,她是个伟大的母亲,不等到母子团圆,她是不会倒下的。” 付荷止不住瑟瑟发抖。 史棣文要速战速决了:“我认输了。” “你说什么?”乔先生侧耳,“这人一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使了呢。” 史棣文重复道:“我认输了。乔泰是您的,我是强盗。是我不自量力,是我害了乔泰,这条船一翻,将有多少人被我害得生死未卜。我认错,乔泰我还给您,只有乔先生您能让它绝处逢生。乔先生,这条船……不能翻。” 付荷喘不上气来。 这就是她要的? 这就是她要的……史棣文的投降。 史棣文继续道:“股份您要多少,我给多少,不讨价还价。乔先生您大人大量,君子一言,别再拿个奶娃娃做筹码了。” 付荷一根筋,连声对史棣文说谢谢,接着对乔先生说:“乔先生您说的皆大欢喜,我们做到了!” 乔先生却道:“我只要股份……会不会太便宜你了呢?” 付荷再一次怔住。 史棣文接话接得快:“我知道,要连本带利。可以。股份是本,那请问什么是利?乔先生您直说。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咱们谈咱们的,还请您通融通融,让她这个当妈的先去看看孩子。” “说是不情之请,也就是说我可以拒绝喽?” 付荷暴跳如雷,吼了乔先生,说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这话说出来,她才知道她有多愚蠢。 然后她不管不顾,冲向一楼楼梯口。厚福就在二楼,就在和她相隔了一层天花板和一层地板的二楼。乔先生的人对付荷围追堵截,被史棣文跟上来撂倒一个,又撂倒一个。 史棣文吼了他们,说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动她。 史棣文的猖狂,加之乔先生默默不语,他们为付荷让出一条通路。 从一楼到二楼,二楼到三楼,再从三楼回到一楼,付荷对史棣文说:厚福不见了。 是的,厚福不见了。 付荷翻遍了每一间房间,一无所获。在厚福曾经被关押的房间,付荷用力吸了吸鼻子,似乎还能闻到他散发的小孩子的奶香味。 付荷扑向乔先生,被史棣文拦腰截住:“付荷……” 乔先生站直身,走到窗口,拿了喷壶丝丝缕缕地浇着花:“就是怕你们这样一个一个地胡来、动粗、有失身份,我才不得不把他转移。” “转移?转移!”付荷歇斯底里,“是我做了白日梦吗?是我误会了吗?是说Steven带着乔泰来投降换不回我的孩子,只能换来转移吗?” “付荷,”史棣文只能一遍遍或许是徒劳地安抚:“有我呢,有我呢……” 付荷停下来。 是啊,有他呢。 一直以来都有他呢。 乔先生拿了喷壶过来:“付小姐是真的不如Steven会做人做事,连本带利,这不是我说的,是Steven他说的。” 语毕,乔先生将喷壶对准了史棣文的头。他个子小,还要微微欠着脚,抻长了手臂。史棣文挡开付荷,喷壶中的水从他头顶浇下。 乔先生不疾不徐:“你问我什么是利?咱们‘金宝’公司这个月有好几笔进账,你来。唉,别说什么你不会,这进进出出的门道,对你这小脑袋瓜来说,只能算小儿科……” 水仍在缓缓浇下。 史棣文连眼睛都没闭:“洗钱的事,我不会做。” “啧啧,你这棵被我栽下的小苗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好好长呢?” “我再说一遍,地下钱庄的事,我不会做。” 当年的画面,于今日再度上演。不同的是,当年的乔先生依附于地下钱庄,但今天,或许有史棣文这一棵摇钱树,他便能坐拥金山银山。但不变的是,他始终要一条锁链——一条能将史棣文捆住千秋万代的,绝不能干干净净的锁链。 乔先生一松手,空了的喷壶咣咣落地。 他咆哮:“你有的选吗?你的奶娃娃在我手上,你的付小姐跪在我脚下,你没有底牌,没有杀手锏,你的付小姐像个小丑一样要做我乔泰的CEO,做了又逃之夭夭,你Steven神通广大,又奈何得了她!付小姐要你输,你就一定会输。付小姐说你会投降,你就一定会投降。不做?你有的选吗?” 付荷失了控,被乔先生的人一左一右架住。 她踢腿,整个人腾空,踢中了乔先生一脚,在他的藏青色睡袍上留下了一个脚印。 乔先生哪受得了这个?握拳冲付荷而来。 “我做!”史棣文死死咬住了多少年的话,于今日脱口而出,“乔先生您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付荷悔不当初:“不要……不要做,他说话就像放屁!” 乔先生不满地对付荷皱皱眉:“付小姐,可我这说话就像放屁的权力,不恰恰是你给我的吗?说好听了,我这叫趁胜追击。说不好听了,就叫痛打落水狗。换个角度说,就算我说话是放屁,你们除了闻,还能怎么样?对对对,还能……叫好。” 史棣文要一锤定音:“我说了,我做。” 此时此刻,他像一只落汤鸡,但乔先生不发话让他擦,他便不能擦。 时至今时,付荷不得不承认她是罪魁祸首。 是她的愚蠢,导致她和史棣文两手空空。 史棣文第多少次请求:“让我们先看看孩子。” 乔先生低头:“哎呀呀,我鞋子都湿了……” “付荷,你出去等我。”史棣文侧身对付荷道。他的卑微,或许可以给天下人看,但独独不可以给她看。 付荷挣开乔先生的人:“擦鞋是吧?我来,我来给你擦!” 史棣文一把攥住付荷的手腕:“你今天怎么回事?什么话都要我说两遍吗?我让你出去等我。”这样近距离的面对面,付荷捕捉到了隐隐的震动声。是史棣文的手机,在他的口袋里震动…… 他命令她:“去车里等我。” 付荷直挺挺走向了门口。 在她身后,史棣文又一次低下了他高贵的头。乔先生将脚踏在他的膝头,说Steven啊,我身边乌央乌央的人,没一个比得上你,就连擦鞋,都是你擦得最亮…… 付荷跨出了门口。 这时,史棣文接通了电话:“喂。” 他仍蹲在乔先生的面前,乔先生也仍将脚踏在他的膝头,他却旁若无人地接通了电话。 付荷回过头,和史棣文四目交接。 他嗓音中流露出隐隐而巨大的推力:“去开车!” 付荷拔腿就跑。 ☆、那太伤人了 令人措手不及地,史棣文将乔先生的脚拨下,大步流星地跟随在付荷的身后。 一时间,硕果累累的乔先生摸不着头脑,半天才跳脚:“拦住他!” 乔先生的人蜂拥而上,史棣文一边走,一边甩开那一块块牛皮糖。 轮到乔先生的手机响。 对方一句话的工夫,乔先生摔了手机:“给我拦住他!” 那边,付荷屏息凝神地发动了车子,然后稳稳地刹在了锦州会所的大门口。 史棣文下手一次比一次重,乔先生的走狗们哀嚎连连。付荷坐在驾驶位上,推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史棣文几乎是撞线般撞了进来,后面还有为乔先生鞠躬尽瘁的,扯住他的腿,被他最后一脚狠狠踢开。 付荷大概是有天赋的,不等史棣文带上车门,便轰地一声踩下了油门。 史棣文情不自禁地喔了一声。 付荷说喔什么喔,坐好! 后视镜中,是姗姗追出来的乔先生。他的藏青色睡袍邋里邋遢地掉了一边的肩膀,手里……握着一支枪。 换付荷喔了一声。 史棣文安抚她:“玩具枪。” 既然是安抚,那就是真真假假各一半的可能。 车子鱼跃般,从这一条隐于丛丛树荫中的小路蹿上高速路,隐于了车流。 “厚福没事了。”史棣文说。 付荷一脚刹车狠狠踩到底,伴随刺耳的摩擦声,二人猛地向前扑去。史棣文呼痛:“所以我们的大结局是交通事故吗付小姐?” “你刚刚说什么?” “交通事故。” “上一句?”付荷小心翼翼,“你说……厚福没事了?” 史棣文双眸亮晶晶的:“开车。” “你把他救回来了吗?是大克吗?是大克把他救回来了吗?他有受伤吗?瘦了吗?有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你们在哪找到他的……” “开车啊付小姐!”史棣文伸手将付荷揽向他,再一探身,结结实实地亲了她一下,“这是高速路。” 而救了厚福的英雄,除了大克,还有周综维。 不是同名同姓,就是郑香宜的前男友,以及付荷越看越看不上的那个周综维。 史棣文曾把他和乔先生的陈年旧事说与周综维,虽然周综维表面油盐不进,但小小的心灵还是蒙上了阴影。厚福被掳走,史棣文束手无策,求助于周综维并非上上策,却是唯一一条路。 至于付荷说的投降? 如史棣文所言,投降这条路,是最近最近的死路一条。 付荷、史棣文和厚福的今时今日,吓坏了周综维。他怕只怕有朝一日,他和程韵伊会步了后尘。他这个人,让他最初选择乔先生的,是他的功利,让他最后选择史棣文的,同样是他的功利。 总之,周综维千方百计获悉了厚福会在何时,被带往何处,给史棣文通风报信的条件是,请史棣文将乔先生永除后患。 这话还用周综维说? 就算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要将乔先生永除后患,那也是他史棣文。 所以,史棣文和周综维的这个买卖,几乎是空手套白狼。 驶下高速路,史棣文带付荷弃了车,乘坐出租车去和阿南会和。 阿南等人将带付有余、康芸和厚福去承德小住。这一次,付有余和康芸二话不说抛弃了自己的“狗窝”,势必是心心念念着史棣文又有什么新花样。 出租车后排,付荷拉着史棣文的手不放。她一度以为她和他背道而驰,以为再也没有重聚的一天。那时她问他:我们将来怎么办? 那时他回答她:什么怎么办?我们最好办了…… 他永远是对的。 永远。 “我的乡亲们对你热不热请?”史棣文问。 付荷委屈巴巴:“恨不得将我乱棍打死算不算热情?我不过是说了一两句你的坏话。” “下次我们一起回去。” “嗯,下次我们一起回去,你给我撑腰。对了,你能不能帮我修一条‘小荷路’?” 史棣文失笑:“肤浅!” 后来,他问她有没有印象,她之前有问过他,除了目前的家,有没有在别处置房产。当时他欲言又止,这问题便不了了之。答案是有,他有在别处置房产,在他的家乡锦州成县,给他妈,给高惠……只是当时,一个秘密会扯出无数个秘密,他开不了口。 付荷说谢谢你,解了我心里一个疙瘩,当时你犹犹豫豫,好像怕我图你的万贯家财似的! 接着,史棣文圈住付荷的肩晃了晃,说我真没有万贯家财,手头只有一点小钱,我们买个房子吧,买个属于我们的房子。 出租车司机从中央后视镜中白了史棣文一眼:小钱?买房子? 是大家对“小钱”的定义不一样吗? 二人于京承高速路路口和阿南会和。 付有余和康芸夹着厚福坐在阿南车子的后排。 付荷一露面,厚福便踩着付有余扑向了妈妈。付荷将这一块心头肉抱到一旁,二人世界,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看他身上有三处磕碰过的痕迹,眼泪便又止不住。她挤着他的脸:“瘦了!” 厚福不懂就问:“妈妈不是说,吃冰激凌会变大胖子吗?” “相思。你这是对妈妈患了相思病,所以瘦了。” 厚福一把搂着付荷的脖子:“是这样的呢!” “疼吗?” “见了妈妈就不疼了!” 阿南受史棣文所托,对厚福说,“那些人”是爸爸妈妈的朋友,因为爸爸妈妈要工作,所以将他托付给了“那些人”。 厚福一肚子委屈,但扁扁嘴也算接受了,只说不喜欢“那些人”。 另一边,史棣文第N次对付有余和康芸负荆请罪。 康芸气坏了:“二人世界?你和小荷为了二人世界,就把孩子丢给朋友?这什么不靠谱的朋友?瞧给孩子磕磕碰碰的!” 史棣文不能像付荷一样掉眼泪:“绝没下次了。” 厚福穿着条新牛仔裤。 付荷夸他,真是帅爆了。 史棣文幽幽地凑过来:“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眼光?” 什么叫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大概就是大克带着人,阿南带着史棣文买的牛仔裤,齐心协力救回了厚福。 史棣文抓了抓厚福的头发:“小子,你这次的表现……一百分。” “我的表现没有很好。”厚福云里雾里,大概是懊恼自己哭了好几次鼻子。 付荷心都快碎了:“很好,很好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一行三辆车有条不紊地驶入了车流。 付荷追了几步,几乎将手臂挥断。史棣文问她:“要不要我把你举起来?毕竟你这个身高……” “不挖苦我你会死是不是?” 后来,史棣文脱下他潮湿的黑色西装,扔进了垃圾箱。 二人去了最近的商场,比不得市中心的熙熙攘攘。 付荷等在试衣间门口,跟着广播中喜庆的广场舞舞曲摇头晃脑。这时,史棣文唤她:“付荷,你进来一下。” “干嘛?” “让你进来,你就进来。” 仅有一名柜姐在埋头玩手机,付荷鬼鬼祟祟拉开了试衣间的门。 史蒂文长臂一伸,将她拽了进去。 果然,这家伙衣衫不整。 他换上了运动裤,但上身光着。大概是因为刚刚受凉,他唇色发白,不像是什么善类。 付荷后背贴住门板。 史棣文一开口还算和和气气:“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必要谈谈。” “但是……有必要在男试衣间里谈谈吗?” 史棣文一只手撑在付荷的脸侧:“我等不了了。” “你给我calm down!”付荷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我的女人,在我和她最艰难的时候,是最误解我的一个,换你,这口气咽不咽得下去?” “你……是说这件事啊?” “不然呢?”史棣文另一只手随之撑上来,将付荷封住,“哦,你又想歪了。” 付荷涨红了脸:“我什么都没想!” “那就回到我的问题上。” 付荷抬头,对上史棣文的目光。他的样子不像开玩笑。他说付荷,你做什么都可以,我自问不是小肚鸡肠的男人,对你在乎归在乎,但不会不给你自由,但独独一件事,可一不可再,那就是误解我…… 付荷无地自容。 下一秒,史棣文哽咽:“因为那太伤人了。” 猛地,付荷拥抱他:“我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柜姐来敲门:“二位?” 下一秒,史棣文翻脸不认人,将付荷生生往外推:“出去出去,你这个色狼。” 付荷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卡在门缝里,一边是柜姐的撇嘴,另一边是史棣文笑得得意洋洋。 后来,史棣文从头到脚一身便装,焕然一新。 他的黑色西装被丢弃了,一并被丢弃了的,还有乔先生的无法无天。 付有余、康芸和厚福在阿南等人的护送下抵达承德时,付荷和史棣文也抵达了乔泰的楼下。值得一提的是,乔先生的黑色沙发仍被弃置于楼下,经过这短短数日的风吹日晒,怎一个破败。 晚九点,乔泰仍有交易员等诸位员工。 付荷和史棣文的到来,令他们惊掉了下巴。 一身便装也无妨史棣文撂一撂狠话:“付小姐一下飞机就来加班,是不是我们身边的好榜样?诸位,加油。” ☆、结婚誓言(大结局) 史棣文带付荷去她的办公室,与他的办公室相邻。桌上叠放着一摞摞文件,等着她付大CEO过目。绿植一定是有人日日浇灌,娇艳欲滴。 史棣文的水杯在茶几上。 他不问自答:“我有时候会过来坐坐。” “为什么?” “一边生你的气,一边想你。” “哪方面更多一点?” “当然是生气。” “无所谓,生气也是另一种想我。” “是,怎么都是想你。” 办公室私密,不宜久留。二人转战一间小会议室,两面带窗,百叶窗齐刷刷开到顶天。一张小圆桌,面对面坐下,史棣文说付小姐,我们在公司要有在公司的样子,暗度陈仓,弊大于利。 “了解。”付荷与他不谋而合。 “我们的关系,暂时仅仅是同事。” “赞同。” “公开,要等到澄清谣言之后。” “澄清谣言?什么谣言?” “我们之间不是你追我,是我追你。”说着,史棣文的双脚在桌下夹住了付荷的双脚。 付荷吓了一跳,单手遮在额角:“你不是说不能暗度陈仓吗?外面多少双眼睛!” “我是说你。”史棣文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至于我,我有分寸。” 这一夜,二人在乔泰过的夜。 史棣文有他的事要做,付荷更有她的功课要恶补。 转天,花店的人抱来一大束百合,说是S先生送给付小姐的。 众人议论纷纷:S先生?Steven先生?什么情况?付小姐追求他时,他只拿鼻孔和后脑勺对人家,泼人家一身脏水,如今人家一心一意搞事业了,他又屁颠屁颠倒贴人家?到底什么情况…… 女同事随口一句:“好美的花!” 付荷说真的:“你喜欢?送你。” 又一阵议论纷纷:真是风水轮流转,转啊转地S先生先胖不算胖,付小姐后胖压塌炕。 稍后,史棣文致电付荷:“你把我送你的花送人了?” 付荷扬眉吐气:“不行吗?” 史棣文咬牙切齿:“行,太行了。” 董事会上,付荷做傀儡,发言的一字一句都是史棣文手把手教她的,甚至包括什么时候停顿,什么时候拉尾音,什么时候笑一笑…… 付荷对史棣文有一说一:“说真的,你做交易员的样子更倾倒众生,表里如一,说一不二。不像现在,有时要虚张声势,有时又要遮遮掩掩。” “才怪。”史棣文有异议,“我现在的行情可是翻了好几番。” “那我换一种说法,你做交易员的样子更倾倒……我。” “这有区别吗?对我来说你就是众生,众生就是你。” 付荷抱臂:“Stop!太肉麻了!” 史棣文言归正传:“我答应你,等乔泰过了这一关,我会考虑看看要不要返璞归真。” 董事会半数接受了付荷,另半数不接受,也别无他法。付荷身居高位,却像个留校察看的孩子,活得是战战兢兢。因为只有她在留校察看中过关,将花枪耍得堪比真刀真枪,史棣文的缓兵之计才能借她之手事半功倍。 乔泰开盘,触底后能不能反弹,要等史棣文的“真刀真枪”。 万事俱备,只等东风。 连日来,乔泰日积月累,化作花的海洋。 有胆大包天的女员工伺机对史棣文悄悄提点一句:我们市场部再来一束红山茶就完美了! 史棣文装腔作势:“关我什么事?” 还说什么本人卖艺不卖花。 但转天,付小姐便收到了来自S先生的一束红山茶。 这不就板上钉钉了吗?S先生就是他史棣文没跑了。 无数种声音在打探付荷和史棣文的种种。 身为当事人的付荷感慨万千。 六年了,她和他断断续续好了六年了,如今才渐渐浮出水面。 走廊的角落,有人窃窃私语:“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同事,”付荷笑盈盈地露面,“暂时是同事。” 酒后,会有人指着付荷的鼻子骂:“小三,不要脸!” “我不是。”付荷心平气和,只有这三个字。 有反对,便有支持:“付小姐,我看好你们!” 付荷浑水摸鱼:“谢谢!看好我们,就等于看好咱们乔泰的未来。” 人事变动频频,有人愤愤而去,也有人慕名而来。 然后有一天,史棣文推开付荷办公室的门:“我出去一下。”付荷点点头。他关门。 稍后,门再度被他推开:“你就不问问我去哪?” 付荷停下手头的工作:“你去哪?” “机场。” “接人?” “不,送人。” “送什么人?” “乔先生。”史棣文的口吻就像在谈论天气,“你要不要一起?一起吧。” 史棣文走进来,掩上门。付荷被动地站直身,史棣文拿上她的风衣,从身后为她披上,接着调转她,再为她系好纽扣,绑好腰带。最后,他打量了她一番,翻了她的皮包,翻出一支口红,帮她涂。 付荷像个木偶:“你干嘛……” “让你漂漂亮亮的啊。” “给乔先生看吗?可我恨不得戳瞎他的双眼。” “给外面的人看。”史棣文将口红放回去,“另外,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付荷要去照一照镜子,又被史棣文调转:“美极了。” 他要她相信他的“手艺”,要她无条件相信他的一切。 就这样,付荷被史棣文牵着手,走出了办公室。他迈着最平常不过的步子,用最平常不过的语调,云淡风轻地像是要开个小会或是请大家吃个下午茶,却投下重磅炸弹:“诸位,付小姐被我追到了。” 他没停脚,转头对付荷窃窃私语:“你好像顺拐了。” 下一秒,付荷昂首挺胸。 四周鸦雀无声。 走到四周的中心,史棣文站定:“乔泰不禁止办公室恋情,一视同仁,但办公室恋情不意味公私不分。我和付小姐会严于律己,诸位也人人都有监督权。但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声明,我结束上一段和高惠女士的感情,与付小姐无关,如果乔泰有任何……任何中伤付小姐的言论,我或许会试试杀一儆百。最后,乔泰将于下个月推出模拟做单大赛,细节上,稍后各部门主管会一一布置下来。好了,开工吧。” 付荷和史棣文的身影肩并肩映在金属的电梯门上,变了形,交握的双手像两个熊掌似的。 电梯下行。 “你还是要推出模拟做单大赛?”付荷蹙眉。 “是,这段时间下来,盛元系统吸收了散户的30%,这个数字趋于稳定后不会再有太大的波动,余下70%的市场偏保守,只要我们胃口别太大,饱饱肚子是没问题的。” “真的不考虑和瑞元合作?盛元系统推出第二代是迫在眉睫,你是秦思缘首选的合作伙伴。她的话语权虽然还比不上姜绚丽,但总能争取争取。” “假如我说,不只是盛元系统,而是整个做单软件市场的巅峰都将是电光火石,你信不信?后续的问题,不是补丁或第二代、第三代系统能解决得了的。你帮我带话给秦思缘,瑞元要未雨绸缪才好。” 电梯停在七楼,门才打开了一半,史棣文按下关门键。 门外的人都没处说理去。 付荷和史棣文便继续二人世界。 他握着她的手稍稍一使劲:“付小姐,这个时候你还以公事为重,是不是太过分了?” 付荷回神:“啊,对啊,我们是公开的恋人了。” “所以呢?” “所以等下……我们去吃顿好的吧!” 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机场。 史棣文穿着黑色风衣,里面是淡粉色衬衫……没错,那个花里胡哨的他大概快要回来了吧?什么姹紫嫣红、透明、豹纹和蛇皮之类的,都不远了吧?付荷泪目,说蚊子,你以后再也不要从头到脚一身黑了,你就五光十色地招摇过市吧。 史棣文说放心,会超过你预期的。 付荷扶额。他这么一说,她还真放心不下了,别再整出点儿蕾丝之类的。 乔先生的“金宝”公司,是他要捆住史棣文的锁链。可锁链这东西,除了能捆住旁人,也能绊倒自己。至今,“金宝”洗钱的数额高达上百亿元,借由一连串交易和转账,将客户的非法所得合法化。这是史棣文的禁区,但禁区,不代表他不能借力打力。 相反,乔先生以为他打死也不会碰,反倒更方便他换一种方式碰一碰。 不久前,“金宝”几名客户的贿款皆于接二连三的转账后不翼而飞。 查,是两边都要查的,最后,都查到了乔先生头上。 客户们觉得这就是乔先生找死的监守自盗,至于乔先生,他觉得见鬼……但再一转念,大概他从十年前第一次在龙圣禅寺见到史棣文,就奠定了他今天的见鬼。一直以来,他千方百计要史棣文与他同流合污,都快忘了这个世界上不只有他脏,比他更脏的人那是天外有天。 史棣文虽然不可以脏,但可以让比他更脏的人将他赶尽杀绝。 对乔先生来说,客户也是上帝,也是天。 他对不翼而飞的贿款百口莫辩。 他顾不上对找史棣文算账,想着当务之急是自保,想着留得青山在…… 至于乔先生飞往新西兰的机票,是史棣文亲自买给他的。 人潮中,乔先生只带了一个手下。带多了,反倒更引人注目。付荷和史棣文只见他还是那一把佝偻的骨头,只见他第一次慌不择路。 能不能送他去将牢底坐穿? 这问题无须付荷问,史棣文也自己问过自己千万遍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但免不了有“迟早”一说。对此,史棣文说他只有三成对七成的把握。那七成,会让所有人罪有应得,余下那三成,会让多少颗棋子白白陪葬。 所以他才会选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给了乔先生这一场“杀身之祸”,和一张飞往新西兰的机票。 “要不要去和他打个招呼?”史棣文问付荷。 念及厚福,付荷仍恨得牙痒痒:“能动手吗?” “他落地后,我安排了人接机。” “是要戳瞎他的双眼吗?” “我说了,会考虑你的建议。” “那我就去薅一把他的头发好了。” “随你。” “那你呢?” “我?我去和他找个招呼就好。”语毕,史棣文走向了乔先生。 史棣文挡下乔先生的去路。 这家伙,还真是说到做到,谦谦君子般伸了手,要同乔先生握手、道别。 乔先生别无他选地伸了手,鸡爪子似的皮包骨,不堪一击。该登机了。乔先生要抽回手,可明明史棣文没使劲似的,他一抽再抽也是未果。史棣文一言不发。十年,他们一场十年的“情谊”,一切尽在不言中。 “Steven!”乔先生最后一次暴跳如雷。 嚷嚷完了,他那叫一个心虚。 他眼观六路,看谁都像是来要他命的,看史棣文更是往事历历在目。 当初……不招惹这家伙就好了。他的贼船上明明也人才济济,到头来却被这一个家伙掀翻。 终于,史棣文开口:“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乔先生您能表表诚意。” 付荷站在不远处,等了许久,人潮滚滚,只有史棣文和乔先生坚如磐石。 广播在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乔先生搭乘的航班。史棣文有多不急,乔先生便有多急。后来,付荷后知后觉,真的是后知后觉——乔先生脚下的地面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渐渐积作了一片水洼。 史棣文要的“诚意”,是乔先生的俯首称臣。 众目睽睽之下,乔先生不肯,然后……无声地尿了裤子。 这不是他的屈服。事已至此,他不苍白,也不战栗,反倒像一条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他不肯俯首称臣,但他要登机,便死到临头也要比史棣文更豁得出去。 他得逞了。 史棣文嫌恶地松开了手,退开一步,退开那一片水洼。 乔先生疯魔地哈哈大笑:“我这样的诚意,够不够?” “乔先生您能做到人上人,是有道理的。” “这人啊,一上了年纪,什么都管不住了,失禁了,失敬失敬。”乔先生一摊手,“Steven啊,你别想我低头,别想!” 语毕,乔先生从容不迫地离开了,也不在乎脚下是不是踩出了一串湿答答的脚印。 他自有他的极限,但或许,只有史棣文能逼出他新的极限。 后来,乔先生的五六步,被史棣文的两步追上。 史棣文没有再废话,反剪了乔先生的手臂,在乔先生脱口而出的讨饶声中,将他带回了原地。他一扫他的腿,易如反掌地让他倒在了自己的尿液中,像溺水一样扑扑腾腾…… “真的不会低头吗?”史棣文好言好语,“嗯?” “求……求求你了。”乔先生一败涂地。 后来,付荷在洗手间门口等史棣文。 史棣文去洗手了,以时间来算,付荷怀疑他是不是要搓掉自己的一层皮。 再后来,付荷和史棣文离开时,有三辆警车一闪一闪地赶到。 付荷回头:“该不会……” “也许。”史棣文没有回头。 但他胸有成竹的微笑足以说明一切。 最后,二人说好了要吃顿好的,也没吃到。 他们从机场回到乔泰,紧锣密鼓地着手模拟做单大赛的事宜。 会议室中,史棣文和付荷同各部门的主管一同吃着工作餐。长方形的会议桌,二人一人坐一端。在咀嚼声和暂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议题中,史棣文站直身,筷子上夹着一块肥瘦适宜的红烧肉,绕场半周,放进了付荷的餐盘中。 他柔情似水:“多吃点。” 众人大开眼界。 后来付荷将那一块虽然肥瘦适宜,但也只是大锅菜的红烧肉,评为了天下最好吃的红烧肉。 再后来,于敖约付荷吃饭,说有东西要交给她。 是那张“悲喜”——那张在他在十八号艺廊举办的人像展中,以付荷为主角,被他命名为“悲喜”的照片。 或者说,是照片的原片。 于敖承认了:“这不是我拍的。” 说是于敖的个人人像展,照片却大多出自他手下的金牌摄影师。“悲喜”也不例外,是那个名叫凯文的摄影师的作品。他于敖一入万界珠宝和于氏集团深似海,无法自拔,却又总要为了付荷“念念不忘”的那个当年的他而重操旧业,便不得不自欺欺人。 更甚的是,原片中除了付荷,本还有厚福。 本还有付荷牵在手边的厚福。 是于敖将照片进行了处理,只保留了付荷。 他承认:“抱歉啊付荷,我是真的不喜欢那小子,怎么看怎么像……他爸,看着就来气。” 他又补充道:“付荷,我随时等你。” “随时?”付荷失笑,“但我永远都会带着那小子啊!” “让他跟他爸不行吗?”于敖不自知地流露出孩子气,自己把自己都给逗笑了。 付荷多了一句嘴:“姜绚丽本质也不坏……” “她是从外往里坏,所以还没坏透。” “咦?你果然比我更了解她。” 高惠被送进了锦州的一家疗养院,条件是超一流的。但史棣文甚至没有送她。她寻死觅活地说至少要见史棣文最后一面,史棣文只让阿南带话给她,说她至少还有十年的好日子,以后有的是机会见最后一面。 后来,高惠在疗养院中学着她姐姐自杀了一次。 却只学了一半。 她还是惜命,血刚流出来,便大喊救命。 所以连自杀未遂都算不上,只能算……一时冲动。 十一月,乔泰举办的模拟做单大赛历时十六天后落下了帷幕,奖项之重,令人咂舌,后续一系列培训和招聘声势浩大,尘埃落定后,乔泰的市场占有率扩大了20%以上。 然后有一天,秦思缘找来了乔泰。 盛元系统的盈利率,连续三个月下滑。 她不是来搬救兵,毕竟她知道史棣文不是慈善家。 在史棣文正经的办公室里,史棣文不正经地举着哑铃:“早先谢绝了秦总的合作意向,Sorry了,主要是别人吃肉,我喝汤的事,我真的不感兴趣。不过将来……我是说不远的将来,等盛元系统变了烂摊子,我会接手的。到时候换我吃肉,别人喝汤,只要秦总不介意喝汤,我先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秦思缘气得没辙没辙的,又拿付荷撒气:“你这是找了个什么极品?” 付荷较真儿:“秦总口中的‘极品’,是褒义还是贬义?” 秦思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然是……褒义啦。” 在这期间,付有余和康芸带着厚福白白胖胖地回了京。 康芸还指着他们离家多日,家中势必又有翻天覆地的变化,结果一推开家门,一切如旧,脸直往下掉。 付荷打趣她:“啧啧,真是惯坏了你们了!” 至于付荷和史棣文的床事,堪称重蹈覆辙。 她又三番五次地藏了床头柜里的小盒子。 架不住史棣文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常常是有备无患,总能从什么地方摸出备用的。有一次,付荷连他备用的都没收了,结果他说车里有,然后真的先下了床,后下了楼,去车里取来。 付荷火大:“以后你就拴根绳,在脖子上挂一盒好了!” 史棣文不理付荷这一套,反正三两下就能让她老老实实了。 付荷委屈巴巴:“不是你说的吗?再要个女儿。你以为你有多猛啊?隔着一层要吗?” “等我们结婚的。” “结啊!你倒是和我结啊!” “等买了房子的……” “你倒是买啊!该不会在等房价跌回二十年前吧?” 十二月。 史棣文终于买了“房子”。 度假村终于挂上了一个单字“荷”的牌匾。 付荷震惊不已:“你说的买房子,是买这个房子?” 史棣文一声叹息:“你催得也太急了,他们抬价抬得惨绝人寰,花了我大价钱啊……” 后来,有一天,史棣文送付荷的那一块劳力士好端端就坏了。 他送她的时候,说以这个日期为准,最迟新年一月一日他便娶她。 付荷除了给它换了个不伦不类的表带,一直小心翼翼地爱护着,谁知道怎么好端端就坏了? 时间不对了,日期更跳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 付荷在百思不得其解之余,灵机一动,指着表盘:“史棣文,最后一天了!” 史棣文若无其事地凑过来看了看,说付荷,你也太狡诈了吧? 但天地良心,这劳力士真不是付荷动的手脚。 那么到底是谁动的手脚……不言而喻。 架不住史棣文死不承认,还倒打一耙:“好好好,娶娶娶,真是被你算计死了。哎,我就是想再等等,再准备准备,想再自由个几天,怎么就这么难?” 就这样,于十二月十四日,史棣文娶了付荷。 或者用他的话说,是“勉为其难”地娶了付荷。 在这同一件事上,付有余有另外一种说法,那就是我们家付翱的爸爸终于克服了困难重重,荣当我们付家的上门女婿!小史,恭喜你!另外赠送你一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相较于那两个斤斤计较的男人,付荷就大气多了。 她用一句大白话替换了繁琐、冗长和千篇一律的结婚誓言。 她泪眼婆娑:“史棣文,早知道跟你这么难,我……还是会跟你。” “彼此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所有陪我一路走到这里的小伙伴!!! 你们的名字,你们的评论、营养液和霸王票,我都记得的 大家圣诞节快乐,周末快乐 小史、小荷和厚福的故事到这里暂时告一段落 也许另有番外 也许另有其他人的故事 希望“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蚊子立上头”的美好能淡淡而长久地留在你们心中 爱你们 下一本《喂我骄傲》,求个收~~~ 这次绝对不难啦!!! 今天洪荒之力了哈哈,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