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演员》作者:北南 文案: “我就是爱音乐,但成为了一个演员,还他妈不红。” 18线小演员陆文,盘靓条顺情商低,演技有天分但极没眼力见儿,进组第一天就得罪圈内大编剧瞿燕庭。陆文:真不是故意的。 后又以为瞿燕庭公报私仇、潜规则小鲜肉、为钱冠名脑残剧。陆文:娱乐圈真的好脏。 在翻身与翻车之间反复横跳,pk流量小生,大胆发言,打脸节目组,真人秀抛弃剧本真情发言——陆文:我十分喜欢瞿老师。 从18线到爆红到全网黑到一战翻身成神,二百五终于成为合格的大明星。陆文:感谢瞿老师的不抛弃不嫌弃! 二百五狂爱音乐直率明星攻vs表面冷淡其实社恐八级编剧受,我为你提高智商,你为我治疗社恐,这大概就是爱情。 年下,1v1,he。无原型,否则原型一辈子打酱油。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瞿燕庭,陆文 ┃ 配角:阮风,孙小剑 ┃ 其它: 一句话简介:18线今天红了吗? 第1章 “老大,你的手机响了。” 瞿燕庭坐在副驾驶位上,穿着一件意大利亚麻衬衫,阳光将衬衫的燕麦色照射成奶油色,袖管挽起两折,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棕色的古董表。 稍一偏头,外后视镜映出瞿燕庭的脸。肤色洁白,微长的头发用发胶抓过,露着干净的前额和整齐的眉毛,鼻梁上架着一副方形墨镜。他的半张脸都隐没在镜片下,瞧不出表情。 手机一直在响,开车的助理于南再次提醒:“老大,你不接吗?” 瞿燕庭终于有所反应,抬起手,响铃加振动的手机就握在他的指间。来电显示“任树”,瞿燕庭的拇指指腹停在屏幕上,三四秒后滑动了通话按钮。 于南默默叹口气,心中道:费劲。 一接通,任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中气很足,听起来是个心情不错的老爷们儿:“喂?燕庭,是我,出发了没有啊?” 瞿燕庭的脊背离开座椅,另一只手从虚握的状态松开,覆在大腿上,来回摩挲长裤上的一道褶皱。他掠一眼窗外的路标,回答:“快到机场了。” 任树高兴道:“好嘞,我派车去机场接你,你想直接去酒店还是先来剧组?” 瞿燕庭问:“你在哪?” 任树回答:“我今天跑外景,你要是去剧组,我就提前收工恭候你的光临。” 瞿燕庭说:“别耽误工作了,我去酒店。” “也好,你回酒店休息俩钟头,咱们晚上见。”任树算了算时间,“晚上必须得吃火锅吧,我提前订位子。” 几句话过后,瞿燕庭挺直的后背缓缓放松,重新靠住座椅,语气也松快一些:“好,等你收工,晚上见。” 汽车驶入机场航站楼前的马路,靠边熄火。 挂了线,瞿燕庭解开安全带,吩咐道:“等会儿通知一下你订的酒店,冰箱塞满黑咖啡,罐装的就行。” 于南跟了瞿燕庭七年,从瞿燕庭的“纸上烟云工作室”成立之初便担任助理,他了解瞿燕庭的一切习惯,说:“通知过了。老大,你注意休息,别熬太晚。” 瞿燕庭当耳旁风,在想最近是旅游的淡季还是旺季,游客多不多,他不喜欢在酒店碰见许多人。 “房间是6206,酒店顶层的套房,那一层房间不多,放心吧。”于南主动解答,“不知道几号回,先订了一周。” 瞿燕庭也不确定,工期长短要看进展是否顺利。他把家门钥匙扔中控台上,说:“帮我喂猫浇花,屋子可能有点乱。” 做了多年助理,但于南去瞿燕庭住所的次数相当有限,除非瞿燕庭出差的时间较长。他拿起钥匙,说:“那我帮忙收拾收拾。” “不用。”瞿燕庭并非客气,“我喜欢乱着。” 于南讪讪地点头,手机收到一封邮件,内容是十数种植物的养护说明和喂猫的注意事项。 “收到了?”瞿燕庭装好手机,“老规矩,有事发邮件,少发消息,燃眉之急再给我打电话。” 于南对瞿燕庭的习惯烂熟于心,但依然忍不住在心中吐槽,燃眉之急打给你,等你接通估计已经重度烧伤。 瞿燕庭看一眼手表,该走了,最后吩咐道:“选一份礼物给审片的张组长送去,预算不超过十万,他知道什么意思。” 于南保证说:“我记住了,老大放心。” 瞿燕庭卡着点进机场,行李箱托运了,他只拎着一只H牌黑色幻影,包里装着飞行期间要看的稿子。 经过安检已经没时间候机,他几乎是最后一位登入机舱的乘客。 瞿燕庭喜欢飞行的过程,他可以在大白天名正言顺地关闭手机,不用担心突然收到短信或者来电,屏幕黑掉的一瞬间令他安心和放松。 飞机滑行、升空。 城市浓缩为集成电路的样子,再掩埋于缭绕的云层。 安静的头等舱内,有人读书,有人听音乐,瞿燕庭在专注地看一份稿子,指间夹着一支笔,时不时地进行标注和修改。 所有人各做各的,没人发现此时此刻在这一方封闭的机舱里——坐着一位明星。 空乘走来走去也他妈没发现。 靠窗的位置,陆文仰着头打瞌睡,盖在脸上的剧本随机身的颠簸渐渐倾斜,沿着右脸滑落到肩膀上。 陆文的经纪人坐在隔壁,寸头,黑框眼镜,斥巨资凑的一身耐克。他越过隔板把剧本捡起来,卷成筒状朝陆文的肩膀敲了敲。 陆文一激灵睁开眼,直起了脖子。 他没墨镜和口罩,也没化妆,一张脸干干净净地露着——小麦色皮肤,眉骨突出,鼻梁高挺,轮廓线条流畅而立体,有十足的男人味。可一双眼睛搅了局,眼尾润而不尖,眼下卧蚕饱满,给这张充满男性荷尔蒙的面孔添了几分纯良的孩子气。 前不久他杀青一部古装剧,鬓角被发套撕扯得过敏泛红,像一道小伤口,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外面跟人茬过架。 孙小剑说:“下午就进组了,亏你还能睡得着。” 陆文揉揉眼:“我是进组,又不是进监狱,为什么睡不着?” 孙小剑侧身扒住隔板,小声说:“这次和以前能一样吗?这次你可是男一号,进监狱的话那得是重刑犯。” 陆文也拧过去,扒住隔板和孙小剑面对面,眉宇间透出一股喜悦:“所以我困啊,我昨晚兴奋得大半宿没睡着觉。” 这时空姐经过,温柔地提醒:“先生,请您坐好。” 娱乐圈中,一线是大咖,二线也很风光;三线身价低点,但算得上有名有姓;四线管“红不了”叫低调,五六七线即使靠后,也能撮出一拨粉丝;八线最好是自己买粉来维持一下体面。 像这种纵使相逢应不识的,一律统称为十八线。 陆文作为一名十八线的小演员,出演过四五部电视剧,每一部都是男五号及以后的小配角,没等混个脸熟便结束戏份。 入行一年半,他没有粉丝前呼后拥,没有团队大包大揽,只有孙小剑一个零经验、零人脉的职场菜鸟,为他当经纪人兼助理。 不过孙小剑鞍前马后十分尽职,犹如高三生的陪读家长。最重要的是,他对陆文充满了希望,坚信陆文终有一日大红大紫,成为娱乐圈中耀眼的启明星。 机翼拂过渺渺云烟,三个小时的飞行后,这颗没开光的启明星盘旋至西南地区,缓缓降落在山城重庆。 乘客陆续下机,陆文站起身,一米八八的身高鹤立鸡群。 他展开一件长风衣穿上,也就他能穿,换成孙小剑恐怕要拖地。内搭是简单的T恤衫,配一条Chinos,脚上踩着双帆布鞋。 下机后,陆文仗着腿长在前面大步流星,把孙小剑远远地抛在后面。直走到航站楼,他停下,伫立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中。 孙小剑追上来,说:“刚才和剧务联系了,他说有车来接,马上把车牌号发给我。” 十八线的常态如此。在全国排的上号的江北机场,没有粉丝追,没有路人求合影,没有机场时尚照片,甚至没有剧组提前接待,还要被晾上片刻。 陆文闲不住,说:“那出去等吧,反正剧组的车有标识,好找。” 外面停着不少汽车,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白线溜达,据以往经验八成是辆保姆车,赶上特穷的剧组,也坐过破面包。 陆文扫视过一排汽车,扫到前面的一辆,顿时停住了。 孙小剑从后面探出头,顺着陆文的视线看过去,看清之后难以置信地推了推眼镜:“……我擦。” 一辆九成新的保时捷卡宴,刚清洗保养过,车身线条泛着幽幽的光,车窗比镜子还照人。驾驶座上,司机大哥衬衫领带,相貌周正。 陆文跑过许多次剧组,这种待遇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他底气不足地说:“搞错了吧?” 孙小剑朝挡风玻璃努努下巴,里面左下角贴着一张牌子,牌子上印着:《第一个夜晚》剧组,A1。 为方便统筹,剧组的每辆车都会贴号,A1属于最高档次的了。白纸黑字按道理不会有错,陆文增加了一点信心,窃喜道:“坐飞机那仨钟头,莫非我红了?” 孙小剑一惯会讲好听话,说:“不红就不能坐了吗?你又不是跑龙套的。” 陆文给点阳光就灿烂,他点点头:“对,我这次是男一号,是整部戏的灵魂,灵魂就应该有灵魂的地位。” 孙小剑极有眼色地走上前,一把拉开车门。车厢中铺着崭新的地毯,真皮的内饰精致漂亮,每一只座椅上搁着蜀绣靠枕,走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香氛味道。 陆文帅气地甩开风衣,抬腿跨上车,一气呵成地坐进沙发座椅。 司机大哥吓了一跳,半转身体,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陆文和孙小剑,足足看了四五秒。 陆文伸出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说:“师傅,我把你帅呆了?” 司机回过神,犹犹豫豫地打招呼:“您……去剧组?” “对啊,我们刚下飞机。”孙小剑说,“别愣着了,搭把手装行李啊。” 司机下车帮忙,一边抬箱子一边打量他们,忍不住再确认一遍:“是去《第一个夜晚》剧组?” “那能有错?”孙小剑道,“剧务不太靠谱啊,你都到了,却不早点发车牌号,幸亏这辆车显眼。” 陆文觉得口渴,拧开车上准备的巴黎水,顺便递给孙小剑一听可乐。他喝了一口,问:“师傅,到剧组大概多长时间?” 司机回答:“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陆文皱了皱眉,感觉这司机很拖泥带水,每句话都支支吾吾的。他家里有一老一少俩司机,向来恪守三条准则:回话准、动作快、开车稳。 时候不早了,他说:“行,那出发吧。” 司机没有动作,反而向航站楼张望,终于疑惑地问出口:“刘主任进去接您了,您没看见他吗?” 接机口外,一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等候多时,姓刘,是《第一个夜晚》剧组的制片主任。 贵宾通道趋于冷清,瞿燕庭起飞前最后一位登机,落地几乎最后一位出舱。他知道有人在等他,可是越往外走,步伐越难以控制地放缓。 刘主任眼尖地发现瞿燕庭的身影,立刻挥一挥手,热情喊道:“瞿编,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 瞿燕庭听见声音,拉着行李箱的手攥紧了。待款款走近,他握住对方伸来的手掌,说:“好久不见,没想到劳驾您来接机。” “哪里的话。”刘主任笑道,“车就在外面,先送您去酒店休息。” 第2章 陆文看向孙小剑,用眼神询问:谁是刘主任? 孙小剑在脑内迅速排查人员信息,姓刘的不少,但称得上“主任”的只有一个。他吃了一惊,凑到陆文的耳边说:“貌似制片主任姓刘。” “我靠?”陆文瞪大眼睛,“制片主任都来接我了?” 他们正低头嘀咕,没注意到有人靠近车门,等车门再次被拉开,陆文和孙小剑齐齐抬头看了过去。 刘主任出现在门口,精致的阿玛尼西装掩盖不住发福的啤酒肚,金丝眼镜也掩盖不住脸上的惊讶,他一时愣着,堵在门外和车里的人对视。 司机率先打破僵局,说:“刘主任,您看……” 孙小剑反应很快地从座椅上挪开,捧着双手伸出去:“刘主任,您好您好,没想到您会亲自过来。” 刘主任轻巧地回握了一下,但目光留在陆文的身上,似乎在努力回忆这是谁。孙小剑立刻说:“这是我家艺人陆文,今天进组,那会儿我们刚下飞机。” 刘主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小陆啊。” “刘主任,您好。”陆文出声。 刘主任问:“你们联系过剧组吗?负责对接的剧务是谁?” “是小张。”孙小剑说,“小张估计比较忙,我们看见剧组的车停在这儿,就自己上来了。” 刘主任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说:“这个小张出名的办事毛躁,经常出错。你们稍等,我联系他问问。” 陆文攥紧巴黎水的瓶子,有种不详的预感。 “你怎么办事的?派几辆车也能搞出问题,让艺人下机以后被你晾着?别扯什么调度不开,行了,也别跟我道歉。” 刘主任对着手机训斥了几句,挂线后松开眉头,说:“小陆,是这样,我问了问小张,接你们的车应该是另外一辆。” 陆文:“啊?” “这两天进组的演员比较集中,车调度不开,可能慢了点。”刘主任说,“我骂过小张了,等你们进组,让他好好跟你们赔礼道歉。” 陆文有点蒙:“那我们现在……” 刘主任笑了一下,委婉地回答:“那咱们就剧组见吧。” 陆文小麦色的脸庞唰地红了,他坐热了椅子,喝了半瓶巴黎水,揉搓了怀里的蜀绣靠枕,结果告诉他这车不是给他坐的? 等于灰姑娘化好妆、穿上裙子和水晶鞋,南瓜马车却表示拒载。 孙小剑从业以来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传出去颜面无存,他咬咬牙争取道:“空位有多余的,您看能不能一起走?” “恐怕不太方便,”刘主任道,“你们体谅一下吧。” 原本不剩丁点面子,话说到这份上,无异于又自取其辱了一把。陆文的脑袋里嗡嗡的,他猛地从座椅上起身,长腿一跨钻出了车厢。 这时刘主任闪到一边,露出一直站在背后的瞿燕庭。 陆文正好踏在瞿燕庭的面前,他低下头,瞧着这位真正被保时捷和制片主任接机的人物。然而瞿燕庭的墨镜遮住大半张脸,他只能看到自己映在镜片上的表情。 尴尬,失落,不爽。 仅仅对上一秒钟,瞿燕庭抬腿上车,坐上陆文刚坐热的位置。 司机将几只行李箱卸下来,装上瞿燕庭的箱子。陆文和孙小剑并排站在一旁,眼瞅着车门关闭,引擎启动,保时捷即将离他们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陆文冲上去用力拍了拍车门。 瞿燕庭上车前已不剩多少耐心,把车窗降下一条缝隙,问:“什么事?” 陆文举起怀里的靠枕:“刚才忘了搁下。” 瞿燕庭无所谓地说:“留作纪念吧。” 不待陆文反应,瞿燕庭已经关上车窗。保时捷渐渐驶离机场,徒留一串尾气。 孙小剑举起手机:“车牌号发来了。” 从前遭受冷遇也就罢了,如今成为男一号依旧被怠慢,陆文无语地说:“真快,是用IE浏览器发的吧。” 孙小剑哄道:“暂且放他们一马,你等着,我去找车。” 十分钟后,陆文终于坐上属于他的保姆车,不知道之前载过谁,车厢中一股挥之不去的香水味。他抱着手肘欣赏窗外飞掠的风景,感慨地想,重庆这么多坡,怪不得一来就让他经历大起大落。 陆文情不自禁地唱出一句歌词:“人海里漂浮辗转却是梦……” 他是天生的低音炮,太婉转的歌唱起来像手机振动。孙小剑说:“又唱上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一名演员。” 陆文充耳不闻:“情深永相传飘于万事空……” 汽车七拐八绕,两个多钟头后滑入一片老街区。道旁布满老树和居民楼,又行驶一会儿,前方停着几辆保姆车,看样子是剧组租的临时停车位。 “到了?”陆文没看见什么人。 司机蛮酷的:“跟我走。” 陆文和孙小剑跟在司机后面,从一条狭窄的小巷穿过去,走出巷尾,陡地,仿佛刷新页面,眼前出现另一条老街区和几栋居民楼。 剧组到了。 眼前的画面与剧本中描写的场景高度接近—— 老旧的街道,路面有裂痕和污渍,人行道上扔着一块“禁止通行”的牌子,锈迹斑斑,不知是哪年施工落下的。来往的人熟视无睹,一只野猫直接躺在牌子底下睡觉,瞧着比头等舱舒服多了。 街边挤着四六家店面,有小超市、理发店、也办打印业务的照相馆,以及两家打了十多年擂台的小吃店。 街对面的小区相当高龄,没有闸门和保安,大家随意进出。小区里只有两栋楼,楼体的墙漆大面积剥落,稍微平整点的位置被贴满了小广告。一共七层,有的人家没封阳台,晾晒的裤衩和风干的腊肠平分秋色。 三楼的阳台最干净,窗台上摆着一排盆栽和两双刷干净的球鞋。其中一扇窗户缺了一块,用数学卷子糊着,卷子上有个大大的“39分”。 陆文仰头看着,他知道,那是他的“家”。 小区紧挨着一所废置的小学,以操场的围墙相隔。为进出方便,围墙上的栅栏被卸掉几根,每天傍晚,老头老太太钻进操场散步跳舞。 小区的最里面有一顶葡萄藤,茂密的枝叶爬满了骨架,像一座凉亭。经年累月中,每逢有人搬走总会扔几件家具,慢慢地架子下面凑齐一张圆桌和四把椅子。 成天有人在葡萄藤下面打麻将,打完给两块钱台费,因为葡萄藤是有主人的,是小区里唯一一处有人打理的地方。 陆文有些放空,剧本中描述的一切出现在面前,仿佛虚构的世界真实存在。 孙小剑在一旁说:“这也太写实了,是真的还是布景啊?” 一句话将陆文拉回现实,他意识到这里是剧组,四周二百多号人进进出出,全是各部门的工作人员。 开机在即,各组在抓紧时间布置,包括四十多个房间和无数小场景。大到家具,小到一支缠着胶布的破圆珠笔,美术指导的清单上合计六千三百条需要一一核实。 实际上,剧组已经扎根重庆一个半月,除却准备工作,剧中的空镜头早就开始拍摄了。 一个精瘦的小伙子从一单元跑出来,腋下夹着一大摞表格,看见陆文后紧急刹停。他迎过来:“咱男主角到了,我赶紧负荆请罪。” 孙小剑猜道:“小张?” “是我是我。”小张给陆文九十度鞠躬,“对不住,今天太乱了,我派完车就去给道具组点数了,实在是对不起。” 陆文的脾气一向来去如风,也称作“神经大条”。他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儿。” “谢谢体谅。”小张说着抽出一张表,“陆老师,先签个到吧,然后我带你们熟悉一下环境。” 孙小剑问:“任导在吗,我们先去问候一下。” 小张说:“任导去拍外景了,他说明天大家统一见吧,不用专门等他。” 陆文躲过最讨厌的装孙子环节,签完到,和孙小剑熟悉剧组环境。调度室、库房和化妆间都集中在一单元内。 一单元101是套两居室,清洁加软装后作为导演的休息室使用。不过导演很忙,基本没空休息。 小区后门外有一片空地,停满了统一规格的大房车,找到贴着陆文名字的一辆,小张说:“演员在房车上休息,需要补充任何物品或食物,告诉剧组的助理就行。” 孙小剑问:“收工之后,要穿过小巷去坐保姆车?” “对,地方小,保姆车只好停在隔壁那条街。”小张回答。 孙小剑充满暗示地问:“大家都坐保姆车?” “都一样。”小张说,“陆老师是男一号,我特意安排的新车。不过这两天演员们集中进组,中午还接了一趟女主角。” 孙小剑贼心不死:“我觉得还有保时捷。” “确实有一辆保时捷,是任导的私家车,我可没权限安排。”小张回忆道,“哦对,你们下机等车,为什么是刘主任给我打电话?” 孙小剑说:“在机场遇见了刘主任。” 小张嘀咕了一句:“刘主任去机场干什么。” 陆文和孙小剑对视一眼,出动任导的车,劳刘主任的驾,连剧务也不清楚是谁。如果那个人很红,应该有粉丝接机,如果是大腕儿,他们应该认得。 根据业内的隐形规律,这种待遇非一般的不知名人士,八成是有后台的关系户。 小张还有事要忙,说:“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没事的话,陆老师早点回酒店休息吧。冒昧地问一下,你们住剧组安排的酒店,还是自己解决?” 剧组会安排住处,但演员们耐不住寂寞,出去约会约炮约什么的都有,为避免大面积空房,剧务会提前问一声。 陆文说:“自己解决。” 不耽误上戏的前提下,他一向选择出去住,因为他是十八线,在走廊碰见一到十七线都需要问好,烦死个人。而且他家公司和固定的酒店有合作,常年备一套房间给他。 手机响了,恰好是酒店发来的信息。 询问是否需要派车接送、是否选择私人餐品、是否预定游泳、电影、水疗等项目,届时会安排专人接待。 陆文全否,掠过几行只看了眼房号,高空江景房,6207。 第3章 陆文和孙小剑都饿坏了,离开剧组先找了一家重庆饭馆。 点完菜,陆文看详细的拍摄通告,明天一整天在酒店剧本围读,晚上全剧组举办开机宴。 孙小剑说:“记好每天的化妆和上戏时间,开水房在一楼,盒饭油腻,涮过水再吃,常用药和补品放在房车柜子里,不舒服就马上吃。” 陆文一句也没记住:“这不都是你的活儿吗?” “万一我不在呢。”孙小剑手托腮,“以前你是小配角,咱们没人鸟,现在你是男一号了,我要努力结交人脉。” 陆文说:“比如?” 孙小剑回答:“先争取跟女一号合影。” 几道菜上齐,陆文和孙小剑举杯庆祝开工。从参加试镜、被选中,再到谈合同签约,他们俩已经庆祝过八百次了。 有时候对视一眼便会心一笑,要不是颜值差距太大,路过的以为他们在迸发基情。 孙小剑每一次都要感慨:“娱乐圈真是玄学,那么多人去试镜,比你红的、有背景的、认识出品方的,结果呢,你把他们都干掉了!” 陆文也每一次都要重复:“我第一次参与这么激烈的竞争!” 片方对男一号进行公开选角,找新鲜面孔。多少新人和不红的小演员蜂拥而上,当时大家调侃仿佛在参加艺考。 孙小剑人脉少、资源差,但果决大胆,忙前跑回地为陆文申请了试镜。能否申请成功是第一轮筛选,看的是外形条件,陆文顺利通过了。 试镜就像面试,那天同组的有十几个人,拿到表演的两段戏各自准备。陆文没抱希望,做着一日游的准备记了记台词,然后掏出随身带的漫画书开始看。 当时有个大哥经过,问他为什么不准备?他抬起头,非常扯淡地说:“我是一个佛系的人,所以随缘。” 大哥又问:“台词总得背过吧?” “背过了啊。”陆文得意地说,“我背词特快,看几遍就记住了。” 大哥道:“那说明你有天赋啊。” 陆文说:“我念书的时候从不背课文,第二天老师检查,我临时速记练出来的。天赋称不上,算是一项特长吧。” 他跟人家一通显摆,等正式试镜见到导演组,才知道,那位大哥就是总导演,任树。 任树笑着提醒他:“甭紧张,咱们也算认识了。” 陆文一点都不紧张,他确定自己没戏了,还紧张个屁啊。试镜结束,感觉怪对不住孙小剑的努力,自觉戒了一礼拜碳水。 万万没想到,他被选中了。 此时此刻回忆一遍,陆文依旧有点纳闷儿。 孙小剑吃得满面红光,说:“虽然……但是……” 陆文明白省略的部分是什么——虽然《第一个夜晚》是一部网剧,比不上卫视联播的上星剧,更比不上大电影;题材不是合家欢,有情人也没终成眷属;导演任树擅长都市生活剧,从没尝试过其他风格。 但是正如他的感慨,竞争激烈,多少演员抢破了头。 而原因大概为——编剧是瞿燕庭。 与此同时,饭馆隔壁的那条街上,一家开了十多年的火锅店座无虚席。包间里,瞿燕庭坐在长条凳上,从滚沸的红汤中捞出一片牛肉。 他蘸一蘸香油碟,再放入口中品味,浅色的衬衫配上慢条斯理的动作,在火热的氛围中有股别样的轻慢。 任树坐在对面,脱掉外衣只穿件短袖,身材很结实,正满头大汗地喝凉茶:“不行,太辣了!” 瞿燕庭掀起一眼,一双尾巴轻翘的瑞凤眼,睫毛低垂,拥有与生俱来的距离感。但他的鼻翼很窄,对于男人来说有点秀气,嘴唇和下颌的线条也很温柔,一并中和了双眼的温度。 他往碟中加一大勺干辣椒,把一片黄喉裹成红色才放嘴里,满意地说:“我就爱吃这样的。” “给你给你,全给你。”任树将锅里煮熟的肉夹给瞿燕庭,“当年咱们俩同班同寝,周末我带你回我家吃饭,你就这德行,一顿吃掉半瓶辣酱。” 那辣酱是任母的独家秘制,瞿燕庭吃半瓶,剩半瓶带回学校。即使毕业后联系渐少,每逢端午中秋除夕夜,他一直雷打不动地给任母寄礼物过去。 瞿燕庭说:“那这顿我请。” “你寒碜我?”任树道,“咱们什么交情,你要请就请个大的。” 瞿燕庭开玩笑:“给你在重庆买套房?” “不愧是瞿编,出手就是一套房。”任树也开玩笑,“明晚开机宴,你把费用给我报了吧。” 瞿燕庭的箸尖停在半空,没伸入锅里,收回来轻轻放在筷托上。他擦擦嘴,口吻中藏着一点抱怨:“这么巧。” 任树毫无察觉,说:“你晚来两天都不赶趟,明天不光演员们,联合出品方的那些人也过来。这部戏你投资了大头,又是编剧,必须得坐镇。” 任树说着有些不满,“毕业后你越来越少露面,都待在圈子里,可咱们同桌吃过几顿饭?” 瞿燕庭说:“你混得不错,我过得还行,就够了。这个圈子浮浮沉沉,走得近了是拉帮结伙,离得远了反而对大家都好。” 任树笑道:“几个意思,跟我拉帮结伙不乐意啊?” 君子不党,瞿燕庭希望独善其身,说:“但你如果有难,雪中送炭我一定不会推辞。” 任树相信。圈子里不熟装熟、称兄道弟的人多了,热情未必真心,真仗义的实则寥寥无几。他毕业后还算顺风顺水,拍了几部生活剧,有口碑有奖项有钱赚,也有无法突破自身局限的瓶颈。 正在他迷茫的时候,瞿燕庭找上他,要跟他合作这部戏。从商谈到筹备,他始终没机会问,现在好奇地问出了口:“你在电影圈如鱼得水,为什么要拍一部网剧?” 这不是过家家,是资本流淌的影视项目,背后的原因也不会是一时兴起。瞿燕庭垂下眼,瑞凤变幻成疏懒的睡凤,语气淡淡地说:“想试试。” 任树有眼色地不再问,转脸回忆起大学时光。 他很懒,瞿燕庭每天帮他打饭打水;借了书逾期不还,瞿燕庭每次替他挨图书管理员的骂;买二手机子合拍短片,他呼呼大睡,瞿燕庭通宵不睡觉地画脚本。 红汤冷却,氤氲的热气一点点消散,任树端起杯子:“煽完情了,我敬你。” 瞿燕庭有种斯文的爽快,说:“我干了。” 从火锅店出来,山城中灯火斑斓,比阴天的白昼更加明亮。保时捷停在路边,司机下班了,任树亲自开车送瞿燕庭回酒店。 上路后,任树问:“这车坐得惯么?” “凑合。”瞿燕庭坐在副驾上,手肘搭着车窗,手腕撑着太阳穴,“你留着自己用吧,给我换一辆保姆车。” 任树嚷嚷道:“拉倒吧,忙起来衣服好几天不换,我还怕糟蹋了我的车。那司机怎么样,没问题的话就让他负责接送。” 瞿燕庭说:“行,别再劳动老刘了。” 任树笑起来:“我都忘了,老刘下午给我打电话,说接机的时候出了点岔子,有剧组的演员上错车。我当时忙,没仔细听,真的假的啊?” 后视镜中的街景像一串连拍镜头,瞿燕庭盯着,在脑内自动定格、倒放,闪回出机场的片段。 他“嗯”一声,说:“真的。” 任树问:“谁啊?” 瞿燕庭答:“你挑的男主角。” “陆文?”任树打着方向盘,拐弯时从镜子里瞥一眼车厢,“怎么少了个靠枕,我新买的正宗蜀绣。” 瞿燕庭说:“你的男主角下车忘记放,我送他留作纪念了。” “你倒大方。”拐入一条商业街,酒店不远了,任树感觉出不对味儿,“哎,什么叫我挑的男主角?试妆照和试镜影片我都给你过目了,你点头批准了的。” 确实,瞿燕庭一早看过陆文的照片,试镜的两段表演也反复看过,但他对陆文本人一无所知。 他问:“为什么选他?” “不受资本、政治、权力的干预下,选角是不是看合适与否?”任树减速行驶,慢慢靠边停车,“试镜那天,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准备,只有陆文在看漫画。” 瞿燕庭:“……” 任树回忆道:“他不知道我是导演,我问他为什么不准备,他还挺嘚瑟,说他记词快。等试镜的时候又见到我,我怕他紧张,结果他不知道是临危不乱还是破罐破摔,比看漫画的时候还轻松。” “所以你选了他?”瞿燕庭解开安全带。 “他那股,我不爱学习,我考试是重在参与,我根本无所谓的劲儿,太合适了。”任树一顿,侧身看着瞿燕庭,“就是活脱脱的叶小武。” 瞿燕庭静了片刻,缓缓道:“是挺像叶小武的。” 任树解锁车门:“叶小武是男主,这不就对了吗?” 瞿燕庭说:“可叶小武是个傻逼。” 开门下车,一阵微凉的夜风扑来,瞿燕庭关门时被任树打断,问他要不要参加明天的剧本围读。 他摇摇头,说:“你把关,我放心。” 瞿燕庭回到酒店,从大堂经过时余光瞥见一高一矮两个人,他没有注意,径直走进了电梯间。 孙小剑办理入住,叮嘱道:“我住53层,今天不早了,你回房间贴张面膜早点睡,我明早上去帮你收拾。” 奔波一天有点困了,陆文拿到房卡抬腿就走。 直达电梯刚刚关闭,他搭乘另一部,透过鎏金的镜门照了照,而后盯着变幻上升的数字。 62层到了,整层楼仅有几间套房,很安静。陆文慢腾腾地迈出电梯,一转身,瞧见几步之外有一个走动的身影。 他不爱打量别人,此刻却以目光尾随。 那人一米八左右,脑后一丛绒密妥帖的头发,脖颈很修长,从燕麦色的衬衫衣领中露出半截。往下是行走中的身体,背影清瘦,但肩是肩,腰是腰,腿是腿,哪里都恰到好处,匀称利落得不像普通人的身段。 陆文不知不觉拐了弯,在另一条走廊上前行,他身高腿长,渐渐将距离缩短成一步。 忽的,对方停下脚步,侧身站在了6206号门外。 “我去!”陆文认出来,“是你啊?” 地毯厚重,瞿燕庭没察觉身后的脚步声,正要找房卡,闻声回头撞上陆文惊讶的表情,一时有些断片。 灯光太好了,彼此的面目一览无余,陆文发觉不是墨镜太大,是对方的脸太小。 他看着这张脸,没和疏淡的瑞凤眼对视,也未注意秀气挺直的鼻梁,一瞬间只看到瞿燕庭微微张着的嘴唇。 不知吃过什么,湿润,鲜红,像两瓣玫瑰花片。 瞿燕庭回过神来,却没作任何反应,转回去掏出了房卡。 这时,陆文在他背后追问:“兄弟,你演谁啊?” 第4章 瞿燕庭记不清上一次有人跟他称兄道弟是什么时候了,停下动作再次回头,他确认道:“你说什么?” 陆文为表示诚意,更为了找补一点在机场遗失的面子,主动说:“一个剧组拍戏用不着保密吧,我叫陆文,演男一号。” 瞿燕庭正欲开口,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曾震老师”,他看一眼后微微蹙起了眉心。 瞿燕庭立刻刷卡开门,走进房间。 “哎,”陆文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嘭,6206的房门关上了。 陆文的尾音被隔绝在外,消散在走廊上,他呆滞地戳在原地,氛围和感觉像极了白天戳在保时捷的尾气里。 “有没有搞错,”他给自己找台阶下,“反正明天剧本围读就知道了。” 门内,瞿燕庭没有开灯,手机屏幕闪烁的亮光显得刺眼,他摸黑走向客厅,在沙发坐下,一直任手机响着。 他掐着时间,一直拖延到自动挂断的前一秒,才滑动了通话键。 四周漆黑而安静,曾震从手机中传出的声音格外清晰,音色醇厚,语气温和亲昵:“小庭,是老师。这么久才接电话,是不是已经休息了?” 瞿燕庭的脊背贴着沙发,左手握手机,右手指尖在沙发的扶手上画圈,说:“不好意思老师,手机在卧室,我没听见。” 曾震笑笑:“没事,月初让你来家里吃饭,你一直没过来,最近在忙什么呢?” 瞿燕庭回答:“在忙网剧的事情。” 曾震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给自己找罪受,明明能拍电影,非要去拍网剧。一旦打定主意犟起来,谁的话也不听。” “老师,让您费心了。”瞿燕庭道,“谢谢您愿意带我,但我想多一点尝试。” 曾震问:“是不是觉得老师管太多,烦了?” 沙沙的声音,瞿燕庭画圈的速度加快,指尖在布料上摩擦得发烫。他解释道:“老师,您别多心。这个本子我写得很累,并不算理想,自己投资自己担着,当是玩票吧。” 曾震又笑起来:“老师逗你的。你玩票也好,尝试也罢,我无非唠叨几句。” “谢谢老师。”瞿燕庭说。 曾震道:“我今天和张组长打球,他提到你拍网剧的事情,还说你找他审剧本。” 瞿燕庭说:“是,有一些地方需要改动,问题不大。” “我听他讲了。”曾震道,“我估计你要跟组,所以打给你,让你走之前回来一趟。” 瞿燕庭说:“老师抱歉,我已经在重庆了。” “真的?”曾震道,“怎么那么急?” 瞿燕庭回答:“尽早处理对拍摄的影响比较小,这两天就开机了,所以我决定提前过来。” 手机里静了十秒钟,曾震说:“那你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瞿燕庭的手指终于安分,指尖麻酥酥的,一点点伸直令手掌放平,他回道:“您和师父也保重身体。” 挂了线,瞿燕庭在黑暗中坐着,许久才起身,脚步轻盈利落,像一只没有感情的、夜行的猫。 他一边走一边解开纽扣,然后是皮带和拉链,踏入浴室,他把沾染火锅味的衣服扔进洗衣篮,洗完澡出来才打开了灯。 穿一套丝质睡衣,瞿燕庭整个人滑溜溜地窝在床上。他没有喝黑咖啡,却不困,把笔记本电脑抱在膝头打开,敲下“剧本修改纲要”六个字。 敲打键盘的声音和钟表的走针声不分彼此,谁也不停。 套房中一共五个房间,卧室没拉窗帘,整面玻璃窗外是辽远的高空和涌动的嘉陵江。 夜色犹如倒放的水墨画,从纯黑褪色成浅灰,天快亮了。 瞿燕庭凝固通宵的肢体一片酸麻,连伸懒腰的力气也没有,他合住电脑放在枕头旁边,滑入被子里睡觉。 他瘦得很匀称,规矩地占据半边床铺,侧躺着,下巴也收在被窝里。 走廊上,孙小剑狂按门铃,警察扫黄打非都没这股气势。门猛地打开,陆文裹着件睡袍,又困又凶神恶煞地说:“才五点半,去人民公园打太极啊?” 陆文有起床气,轻则发牢骚,重则尥蹶子。念小学时症状已经相当明显,家里的保姆从不敢叫他,耽误第一节 课是常事,从而导致学习基础没打好。 孙小剑面不改色地进屋,不多废话,撸起袖子将三只行李箱拖进衣帽间。 在连续挂了三条睡袍之后,他忍不住探出头:“巨星,加上身上那条,光睡袍你带了四件?” 陆文趴在床上,念经:“灰色晨袍起床穿,黑色夜袍晚上穿,白色浴袍洗完澡穿,身上这件才是睡袍。” “不愧是巨星。”孙小剑说,“一条大裤衩就能搞定的事,整这么麻烦。” 收拾完行李,孙小剑进浴室放热水、挤牙膏,剧本散在床尾凳上,他走过去整理好,冲陆文的脚丫子扇了扇。 陆文的剧本充满翻阅痕迹,打开会发现——空白的地方画着卡通人物,在男主角名字后面加了“全剧最帅”的注脚,有一页甚至涂黑了全部句号。 孙小剑愁啊:“今天剧本围读,让导演看见多不好。” 陆文坐起来,睡袍微微敞开,若隐若现地露出腹部的沟壑,说:“那我坐最后。” “我五点半来叫你,是为了让你坐最后?”孙小剑像个努力让儿子考清华的妈,“你是名正言顺的男一号,要多表现自己,让任导拍下一部戏还能记起你,懂吗?” 陆文一声冷笑,他两个月没见过他爸了,一通电话也没有,连亲爹都记不起他,还指望导演能记起? 他倒是记起一件事,也不困了,说:“昨晚在走廊上遇见住对门的客人,你猜是谁?” 孙小剑猜:“一个大美女。” 陆文翻个白眼:“是昨天在机场刘主任接走的那个人。” 孙小剑震惊道:“这也太巧了吧?” 陆文起床洗漱,孙小剑跟着他,问:“长啥样?他知道你是谁吗?他叫什么啊,是明星吗?在剧里面演谁?” 仿佛一道数学大题,而陆文只会第一小问,回答:“长得……肯定不是素人。” “没了?”孙小剑问,“你们没打招呼?” 提这个就来气,陆文说:“我主动跟他说话,他装没听见。” 孙小剑又问:“你没告诉他你是男一号?” “当然告诉了。”陆文说,“然后他直接回房间了。” 孙小剑的共情能力特别强,义愤填膺地说:“别理他,八成是个有点背景的关系户,带资进组就容易嘚瑟。你是男一号,谁怕谁?” 陆文叼着牙刷,担心道:“他不会给自己加戏吧?” “放心。”孙小剑说,“总编剧是最大的投资人,不会允许他加戏的。” 陆文松口气:“总编剧真好。” 剧本围读在剧组包下的酒店进行,陆文出门早,到达时别的演员还没来,只有场务在会议室摆放座位卡和矿泉水。 围读不是一次性的,拍摄期间可能进行多次,有时围读从头到尾的内容,有时围读一幕重场戏,全听导演安排。 陆文的位置离导演很近,念书时一向坐在末尾,想趴就趴,现在只能规规矩矩地待着。 演员陆续到位,彼此简单地打声招呼,反正开机宴有的是机会寒暄。几位导演和摄影组也来了,会议室填满了人,任树在最前面坐镇。 陆文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共扫视三遍,确定住在6206的那位仁兄没有在场。除了非抗力原因,剧组要求必须参加,对方不可能在酒店睡大觉。 除非,对方的戏份用不着参加。 陆文心想,合着带资进组就打个酱油? 任树发话道:“咱们抓紧时间开始吧。” 陆文收回目光,低头掀开了剧本——片名《第一个夜晚》。 他在剧中一人分饰两角,饰演一对性格迥异的孪生兄弟。哥哥叫叶杉,沉稳内向,弟弟叫叶小武,莽撞顽劣,兄弟俩一动一静,矛盾又互补。 父亲去世后,母亲带叶杉和叶小武来重庆生活,生活虽不宽裕,但母子三人相依为命,互相支撑。背景以高三开始,蔓延至大学。 陆文是个学渣,好动、没耐性,拿到剧本却是一口气读完的。 他觉得自己和叶小武很像,包括性格、行为,甚至是梦想。 陆文想起试镜那天,两段戏:一段是叶小武逃学被抓包,发表一大段歪理,考验台词;一段是叶杉看父亲的照片,没有一句台词,考验纯粹的表演。 他第一段完全是本色出演。第二段,他拿着白纸假装看照片,想着自己过世的妈妈,便稀里糊涂地演完叶杉的戏份。 围读进行一整天,大家逐渐疲惫,陆文念两份台词,嗓子没撑到中午就哑了。 休息的间隙,陆文合住剧本趴在上面,垂着眼,目光落在剧本的封皮上。片名《第一个夜晚》的下方是总编剧的名字——瞿燕庭——一眼看去只觉姓名的笔画很多。 燕落满庭,读来却有一幅画面展开。 陆文一个没忍住,在“瞿燕庭”后面涂了只小燕子。 6206号套房的卧室里,手机一直在响,瞿燕庭被吵醒后缓缓翻了个身,睁开眼,先看到窗外有一丝黯淡的天色。 铃声不休,他又抗拒地皱起眉毛,从枕边摸到手机。 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单字:阮。 看清后,瞿燕庭的眉目舒展开,欠身靠住床头,接通听到手机里的声音,弯起嘴角轻轻地笑了。 待手机中叽里呱啦说完。 他回应道:“我也想你,明天见。” 作者有话要说:瞿,qu,二声,看错的抄十遍,明天早读交给我 第5章 围读结束,所有人放松地舒一口气,任树总结发言:“今天围读主要针对一些细节,因为拍摄过程中容易忽略掉,很琐碎,大家辛苦了。” 演员们纷纷说“导演辛苦”。陆文假装动了动嘴,没出声,作为台词最多的人,他喘口气都觉得嗓子齁疼。 任树说:“我是导演,也需要不断地消化剧本,除了编剧本人,谁也不敢说把剧本完全啃透了。” 既然提到编剧,任树笑起来:“我正式通知一下,咱们这部戏的总编剧瞿燕庭,瞿编,来剧组了。人现在就在重庆。” 陆文有些吃惊,其他人嚷道:“真的假的?!” “我只爆真料。”任树说,“今晚开机宴,瞿老师也会出席。” 方才疲惫不堪的一群人,顿时回光返照,无外乎因为瞿燕庭来剧组的消息。 陆文对圈内的事情了解不多,接触到这部戏,才了解到瞿燕庭这个人。 用一句老土的话说: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瞿燕庭是《第一个夜晚》的总编剧,也是业内的知名编剧。他大学念的导演专业,大四时的处女作拍成电影,一举夺得当年的票房金冠。 这个行业高开低走的人不在少数,瞿燕庭却后劲很足。他硕士改读编剧,一边工作一边念书,这些年陆续获得先锋奖、最佳编剧奖,被主流媒体评为优秀青年编剧。 瞿燕庭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娱乐圈不仅看能力,更看重的其实是人脉。 编剧是个金字塔状的行业,塔尖上是资源多、资历老的前辈大腕儿,其中堪称“业内金编”的大编剧——王茗雨——代表作多为央视大戏,本身是政协委员和宋庆龄理事会成员,既是文艺界的翘楚,也是慈善界有名的人物。 名师出高徒,王茗雨是瞿燕庭的师父。 而王茗雨的老公是鼎鼎有名的大牌导演,曾震。对于曾震,娱乐圈内无人不知,连陆文他们公司扫厕所的大爷都知道。 凡是曾震手把手带出来的演员都成了一线大咖,不乏影帝影后,如果新人出演曾震的电影,无异于一步冲天。 同时,曾震是电影学院的荣誉教授,也是瞿燕庭的大学老师。 背靠曾震和王茗雨,瞿燕庭的人脉关系可想而知。内地的导演圈、导演太太圈、编剧圈,谁都得卖他个面子。 他名声在外,但对大部分业内的人来说,仅仅看过瞿燕庭写的戏,听过瞿燕庭的名字,却鲜少接触过瞿燕庭本人。 入行近十年,瞿燕庭参加的公开性活动屈指可数,并越来越少。他几乎没在电视上抛头露面过,哪怕是登台领奖或谈合作,也尽量由他的助理代为出面。 据传,瞿燕庭曾跟过组,次数不多,除讲戏以外不和演员交际,连合影也一概拒绝。 有人说他低调,有人说他摆谱儿,传来传去只显得他愈发神秘。 时间久了,许多人连他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因此得知瞿燕庭的到来,演员们自然惊喜。既想一睹庐山真面目,更想努力表现给瞿燕庭留下好印象,若能得到青眼,等于一爪子攀上了高枝儿。 此刻,瞿燕庭冲完澡,湿漉漉的黑发泛着水光,皮肤像白腻的瓷,唯独双鬓后的耳朵尖儿透着热水浸出来的红。 他站在衣柜前挑衣服,传统尖角领的黑衬衫,配一套线条锋利的黑西装,没有提亮的领带和点缀的口袋巾,连古龙水也懒得擦。 可见对他来说,赴宴的心情和出殡没差多少。 早知这么巧,他一定晚来两天错过开机宴。 未免过于沉闷,瞿燕庭换了一块银色腕表,戴好了,拖到最晚的一刻出门。 开机宴在酒店的宴会厅举办,还有半小时,陆文在临时开的房间里准备,换好衣服,正嗑瓜子似的嚼薄荷利咽片。 孙小剑得知瞿燕庭来剧组,激动程度不亚于当年考研上岸。他把药瓶夺下,说:“别吃了,万一熏着瞿老师怎么办?” 陆文道:“怎么熏,我又不和他接吻。” 孙小剑愣了一下:“你为什么会想到和男的接吻?这是我一辈子也不会想的事。” 陆文被问住了,有点懊悔,答不出来只能转移话题,并翘起二郎腿假装很从容,说:“我真的会见瞿燕庭么?” “当然了。”孙小剑洋溢着幸福,“宴会的本质就是互相问候、勾搭和抱大腿。瞿燕庭参加,对演员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家挤破头还不一定有资格敬杯酒呢。” 陆文没什么信心:“那人家会见我吗?” 孙小剑说:“废话,你是男一号,是整部戏的灵魂。瞿老师写的剧本,又参与投资,他大老远来一趟等于领导视察,不见谁也不会不见你。” 陆文有些心潮澎湃,以往演小配角时备受冷遇,杀青后导演还记不住他叫什么,如今认识一大票导演的瞿燕庭,今晚就要见他! “你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孙小剑鼓励道,“你要让瞿老师觉得选对人了,如果赢得他的欣赏,你还愁没出路吗?” 陆文激动地问:“比如?” 孙小剑回答:“比如,下一部直接让你上曾震的电影。” 陆文不敢想象:“我不会年纪轻轻就拿影帝吧?” “那谁能拦得住?”孙小剑用力推推眼镜,“等你拿了影帝,我就出一本金牌经纪人的自传。” 七点半左右,开机宴即将开始,服务生忙而不乱地上餐前小点和酒水,演员和各组工作人员陆续到场。 陆文刚做完妆发,前往宴会厅,一边走一边看其他演员的个人资料。 开机宴上,演员之间主要是聊天,未免出现尴尬或冷场,孙小剑会整理一份资料发给陆文。资料中涵盖年龄、代表作品、奖项、婚姻状况,以及兴趣爱好等细节。 陆文低着头:“我去,喜欢西蓝花也列出来,我送她一棵啊?” 孙小剑说:“列这个是让你知道给对方夹什么菜。” 陆文撇撇嘴:“自己没手么,我又不是服务员。还有这个,离婚两次列出来干吗?” 孙小剑小声提醒:“这是个有名的花心萝卜,爱玩,离两次是因为出轨太频繁,实在兜不住了。你小心点,他如果暗示带你玩啊、私下再聚啊,你就想办法推辞掉。” 陆文不停地滑动屏幕,看来看去只记住一半,他不耐烦地说:“怎么这么多啊,比我家的族谱还长。” 孙小剑哄道:“你演小配角的时候,用打招呼吗?下戏之后根本没机会往主演的面前凑。你现在是男主,潜力股,名正言顺地认识他们,当然要抓住机会。” “至于为什么这么多人。”孙小剑顿了一下,“因为你是十八线,一至十七线都在前面,人不多就怪了。” 记完演员,后面还有一串导演组、制片组和出品方。这些人更金贵,见到之后要笑、要躬身、要嘴甜地拍马屁——对权威型要认真地拍,对才子型要文艺地拍,对流氓型要往下三路去拍。 陆文感慨地说:“我怎么感觉当了男主,还那么孙子呢?” 孙小剑回他一句至理名言:“你不红,身边全是爷,等你红了,他们都是孙子。” 先前的期待微微冷却,陆文冲两步外的宴会厅瞅了一眼。宴会已经开始,那里面五光十色,可对他而言更像是学渣上考场,离得越近越抵触。 孙小剑催促道:“走吧,进去先向陶老师打招呼。” 陆文临门一脚却犹豫了:“我……先去个洗手间。” 夜幕下的酒店前庭一片灯火辉煌,保时捷减速驶来,稳稳当当地停靠在门口。刘主任恭候多时,迎上来,亲自拉开了车门。 瞿燕庭动身下车,如火的灯影照拂在黑西装上,像夜空缀满了繁星。 他庆幸不是第一次见,否则握手的话,对方会发现他的掌心过度潮湿。 一路上,他期望遭遇一场严重的堵车,或者一路红灯,但行驶得很顺利,司机每说一次“快到了”,他都会暗自紧张一分。 进入电梯,刘主任说:“瞿编,就等您了。” 瞿燕庭回道:“我出门晚了。” “没关系,宴会刚开始。”刘主任说,“演员安排在宴会厅,咱们在包厢里。” 瞿燕庭问:“都有谁?” 刘主任回答:“导演组和制片组都在,联合出品方有五个人,其中昊阳文化的一把手周总也来了。他听说您会出席,特地飞过来的。” 瞿燕庭点点头,电梯门打开,他随刘主任朝包厢移动。 走廊没什么人,包厢的门紧闭着,门口站着两位服务生。刘主任闪到旁边说:“瞿编,到了。” 瞿燕庭站住,不动声色地垂着手,拇指指甲压在食指指腹上。就在服务生推开门的一刹那,他滚了滚喉结。 “不好意思,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瞿燕庭依旧姿态好看,依旧迈着利落的步伐,但他明白自己是临阵脱逃。他厌烦交际应酬,一切社交场合都让他浑身难受,甚至是紧张和焦虑。 洗手间在走廊尽头,像一处隐蔽的避难所。 瞿燕庭推门走了进去。外部的化妆间没有人,深色的大理石墙面上嵌着一圈壁灯,冷光亮如白昼,几何切割形状的镜子悬在梳妆台上。 他走向洗手池,微微弯腰,让水流冲洗干净手心的汗湿。 没多久,从里间传来脚步声。 瞿燕庭倏地抬头,从镜中望过去,停住了目光。 陆文从里间出来,顿在一只花瓶旁边。 与昨天的便装不同,他穿着一件胡桃色的衬衫,很显白,衣领松着两枚纽扣,不多不少地露出脖子和胸膛之间的三角区。手腕上戴着一条voyager系列的胡桃木手链。外面是一件猎装风格的夹克,滚边有图腾刺绣,刚护住腰,把双腿衬托得更长。脚上踩着一双和西裤同色的德比鞋。 瞿燕庭很少关注别人的穿戴,此时也忍不住打量陆文,如果他是出殡,陆文八成是参加婚礼,并且要艳压新郎。 陆文用鞋底蹭了一下地面,抬腿走过去,站在瞿燕庭旁边的位置。 昨晚主动打招呼却碰壁,他本不想搭理这位高冷的仁兄,奈何瞿燕庭直白地瞧他。 陆文从镜中回视过去,吊儿郎当地说:“我跟你怎么这么有缘啊。” 作者有话要说:瞿燕庭:又开始了。 第6章 瞿燕庭收回目光,盯着冲刷在手背上的洁白水柱,回道:“是够巧的。” 陆文弯腰洗手,没再说什么,只有两道水声相互交织。 他搓洗泡沫、冲掉,反复两遍,再烘干。在银盘里挑了只护手霜,涂抹后调整袖口和衣领,对镜压一压抓好的发型。 弄完这一通,陆文察觉身旁的水声一直响着。他斜去一眼,看见瞿燕庭洗得发红的双手,问:“你是有洁癖么?” 瞿燕庭没有洁癖,也没有理会。 陆文心想,再洗恐怕要脱一层皮,他看了看手表,说:“宴会已经开始了,别等你洗完散了场。” 瞿燕庭不耐地说:“既然开始了,你还不赶紧回去?” 陆文反身靠住台沿,他出来前在隔间里斗地主,刚才涂涂抹抹也是为了拖延时间:“不着急,我出来放松一下。” “放松”二字戳中瞿燕庭的心思,他何尝不是来放松。 “你紧张?” “有点,主要是有点烦。” 陆文交叉手臂抱在胸前,说:“等会儿要问候演员们,能把脸笑酸,这个老师那个老师,比我大学四年喊的老师都多。” 瞿燕庭没接腔,在内心表示赞同。 陆文说:“不止呢,更烦的在后面。那一帮导演和主任什么的,等于剧组的领导,问候他们得装孙子。” 瞿燕庭想,这话也不错。 陆文又说:“而且今天来了一位大佬,更得仔细捧着。” 瞿燕庭问:“大佬?” “你不知道么?”陆文一字一句,“这部戏的编剧瞿燕庭,他来剧组了,今晚参加开机宴,这会儿估计正在包厢里喝酒呢。” 瞿燕庭不动声色地:“哦。” 陆文继续说:“哦什么哦,据说瞿老师很少跟组,大概因为他参与了投资,所以来看看。至于会看谁,不用我明说吧?” 瞿燕庭道:“你还是明说吧。” 陆文说:“别的无所谓,肯定少不了整部戏的灵魂。” 瞿燕庭属实疑惑:“灵魂是什么?” 陆文回答:“男主角啊。” 瞿燕庭终于收回手,水滴从皮肤上坠落,将衬衫袖口洇湿一块。他不理会,偏头看向陆文的侧脸:“你的意思是,瞿燕庭来剧组是为了看你?” 陆文说:“你什么理解水平?语文能及格吗?人家爱看谁看谁,但来都来了,肯定得看看我吧?” 瞿燕庭生平第一次被人质疑理解能力和语文成绩,顿了顿,问:“他看过你以后,后悔让你演男主角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啊?”陆文皱起眉,生气中透着点委屈,“哎你这人,昨晚不搭理我,现在又说这种话。是怪我坐错你的保时捷?我下车了啊。还是怪我喝你的巴黎水?你等着,明天就给你买一箱。” 他不等瞿燕庭说话,突然醒悟:“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嫉妒我?” 瞿燕庭洗耳恭听:“我嫉妒你什么?” 陆文说:“嫉妒我是男一号。” 偶遇三次,强调了八百遍“男一号”。瞿燕庭想起陆文问他演谁,这小演员既然铁了心把他当同行,他故意道:“万一我是特邀呢?” “你拉倒吧。”陆文胸有成竹,“演员的资料表我看了,没你,还特邀。打酱油也没什么,不用难为情,你既然能坐导演的保时捷,说明有点背景,估计用不着做太久十八线。” 瞿燕庭忍不住了:“其实——” 陆文打断他:“其实今天你没参加剧本围读,我就猜到你的戏份了。” 瞿燕庭说:“导演邀请我参加,我拒绝了。” “你接着吹。” 瞿燕庭暗示道:“围读的目的是消化剧本,我完全消化了,所以没有参加的必要。” 陆文笑出声:“我真服了你,导演都不敢说消化了,你消化了?你什么肠胃啊?” “我——” “你干脆说你是瞿大编剧得了。” 瞿燕庭眉心微动,抽一张纸巾,细致地擦拭手指间的水痕:“我不像编剧么?” 话音落下,余光里陆文转过身,面对他,朝他迈近一步仅剩两拳距离。他闻见陆文身上的香水味,清新的柑橘调,不过被护手霜的香气冲撞了一些。 瞿燕庭侧过头,微微扬起脸,接住陆文低头投来的眼神。 陆文一脸正色地对着他:“你看我像影帝吗?” 瞿燕庭:“……” 说罢,陆文错开目光瞥瞿燕庭的腕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刻钟。他退回原位,说:“再聊真该散场了,你洗完没有?一起吧?” 瞿燕庭道:“你先走吧,毕竟你是男一号。” “也对,那我先撤了。” 等陆文离开,化妆间彻底安静,瞿燕庭拿起陆文用过的护手霜挤了一点。 他不紧不慢地涂抹,感觉到胸腔内的心脏平稳跳动,已经莫名地放松下来。 宴会厅内,陆文姗姗来迟。 偌大的厅堂用集合屏风切割成一块块半开放的小空间,半遮半掩,每一盏鎏金铜灯下摆着一桌。桌上的花瓶插着飞燕草,脚下是猩红色的地毯,灯光暖黄微暗,打在红色的花纹和冶蓝色的花瓣上,入眼一片浓郁。 窗前有一排日间榻,女演员裙摆曳地,男演员西装革履,三三两两地坐在上面勾手搭肩,背后是城市夜晚的天幕。 孙小剑等得心焦:“祖宗,你怎么去那么久?” 陆文从服务生的托盘里拿一杯香槟,浅尝一口,说:“遇见个人,聊了几句。” “谁啊?” 陆文一顿,他忘记问那位仁兄的名字,说:“坐保时捷那位。” 孙小剑奇怪道:“早上还嫌他高贵冷艳,怎么又聊上了?” 陆文满意地说:“这次我扳回一局。” 孙小剑道:“那甭废话了,赶紧跟演员们打招呼吧。” 这部戏的角色不算太多,名气最大的一位是陶美帆老师,在剧中饰演叶母。她今年四十八岁,从艺近三十年,从国有的电影厂到国家话剧院都有一席之地。曾获戏剧梅花奖、话剧金狮奖,年轻时演闺秀、知识青年,上年纪后拍戏不多,碰到喜欢的故事才出山亮相。 饰演父亲的是杨斌老师,国家一级演员,中视协会演员工作委员会的理事,因戏份不多系特邀演出。 剧中的女一号叫仙琪,名字很特别,人如其名像一个仙女。仙琪出道时凭借清纯长相被观众熟知,之后演了些温柔挂的角色,有特色也有局限。 陆文轮番问候了一大圈,唯独没见到男二号,阮风。 剧本围读时也没见,他问经过的剧务:“阮风还没进组?” 小张说:“阮风前两天在国外有活动,本来能按时进组,天气原因航班取消了,推迟一天。” 演员见得差不多了,陆文走到窗前,在日间榻上坐下来喘口气。空腹灌下几杯香槟不太舒服,他想吃点东西,又怕等会儿熏着那位尊贵的瞿编。 而包厢里面一片酒气熏然。 厚重的大圆桌上摆着七八瓶酒,洋的有克鲁格,本土的有五粮液,已经空掉一半。周围一圈扶手椅,副导演在敬制片人,刘主任在和联合出品方的一位代表咬耳朵,都是酒过三巡的模样。 任树在主座上,右侧是昊阳文化的周总,左侧是瞿燕庭。 没人敬酒或搭话时,瞿燕庭独自沉默。抬着头时,他的脸上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笑意,浅浅的,大方又自然。 宴会进行了四十分钟,这个敬一杯香槟,那个敬一杯白酒,他不喝,没人敢让他赏脸。但他一杯杯饮尽,因为酒精能令他放松。 饭桌上聊的小到电视、电影、和某某导演的私交,大到行业趋势,政策变动,资本和文艺之间的关系…… 瞿燕庭左耳进右耳出,在游离状态下想起陆文,陆文说得太对了,面对这些人实在是有点烦。 “想什么呢?”任树凑过来。 瞿燕庭答:“没什么,想起个二百五。” 任树又问:“什么二百五?” 瞿燕庭加个定语:“花里胡哨的二百五。” 其实他想到的是“真实”,没有恭维,没有泛滥的敬意,连个笑脸也没有。如果陆文知道他的身份,那一股真实会怎样? 导演助理从对面绕过来,在瞿燕庭和任树之间弯下腰,说:“任导,瞿编,组里的演员知道瞿编参加开机宴,都很激动,想来问候一下。” 任树直接问:“你应承谁了?” “我哪敢做主。”助理说,“各家经纪人都找了我,我答应给问问,一切看瞿编的意思。瞿编乐意的话,我就安排他们,只敬杯酒,不许耽误太多时间。” 任树摆摆手:“免了。” 他搭住瞿燕庭的椅背:“哥们儿这点还是了解的。除非拍摄需要,你不爱跟演员们接触,那就不麻烦了,反正明天在剧组也会见到。” 瞿燕庭这才弄明白,合着陆文烦了半天,根本不确定会见到一干领导?都打扮成公孔雀了,原来未必能开屏? 二百五不得失望成三百六? 他实在看腻了这一屋人,沉吟道:“别的就算了,见一下整部戏的灵魂吧。” 任树:“还有这东西?” 瞿燕庭抚弄冰凉的腕表,语气却带笑:“姓陆,男一号。” 第7章 陆文又溜达了一圈,免得有漏网之鱼忘记打招呼。 他是个大胖小子的时候,便被他爸单手抱着参加宴会,人人都来逗他、捏他的脸蛋,那是他第一次流着口水进行交际应酬。 从小到大,他跟在父亲身边见过不少场面,更见过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沾他老子的光,那种场合里他无需操心什么,往那儿一戳,无论真情还是假意,享受夸奖和吹捧就够了。 如今独自闯荡,他要端着酒杯四处乱晃,笑得脸都酸了。不过累归累,他应付得游刃有余。 陆文在角落挑了一张无人的桌子,屏风遮挡半圈,搭起二郎腿坐在皮椅中,无所事事地待着。 孙小剑像条野狗,闻着味儿找过来,脸上的直男式幸福还没退去:“仙琪太他妈漂亮了,我沦陷了,我好想照顾她。” 陆文说:“我帮你问问,看她还需不需要助理。” 孙小剑还有点良心:“我不是重色轻友的人,无论外界的诱惑有多大,在你红之前,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陆文担忧道:“万一我永远不红,是不是得给你养老啊?” “呸呸呸!”孙小剑说,“你现在是男一号,并且是瞿燕庭的男一号,等这部戏拍完播出,你绝对会大红大紫。” 每一个小明星都幻想过大红大紫,接到手软的剧本和广告,应接不暇的行程,出门被粉丝围堵,在微博放个屁都能获得数万评论。 估计饿得低血糖,陆文晕乎乎地问:“你说我要是红了,出一张专辑的话会有多少播放量?” 孙小剑脸色一垮:“你惦记歌坛的模样,像极了我觊觎仙琪。” “一往情深?” “不,痴人说梦。” 在陆文和孙小剑打起来之前,忽然有人从屏风旁绕过来,是导演助理。 孙小剑立刻起身:“您过来了,快坐快坐!” 导演助理停在桌边:“不坐了,我说完就走。” 孙小剑迫不及待:“是不是任导有什么安排?” “对,我来通知你们一声。”助理说,“陆老师,瞿编要见你。你准备一下等会儿到包厢去,十分钟够吗?” 孙小剑抢答:“够了够了,我们时刻准备着。” 导演助理爆料说:“本来任导不想让演员打扰瞿编,因为瞿编一向不喜欢和演员接触,结果瞿编点名要见男主角。” 陆文惊讶道:“点名要见我?” “千真万确。”导演助理说,“十分钟后,你就过去。” 陆文赶紧问:“瞿老师长什么样,我没见过他。” 导演助理答:“瞿编就坐在任导的旁边,穿黑色衣服。任导另一边是昊阳文化的周总,联合出品方中的大头,也可以顺便问候一下。” 孙小剑忙不迭地答应,等对方离开,他一把握住陆文的双手:“你听见没有?瞿老师点名要见你。” 陆文本来等得烦了,此时又精神抖擞:“被你说中了,瞿老师果然会见我!” 孙小剑说:“快,抓紧时间准备一下,十分钟后你就要见到演艺生涯的伯乐了。” 陆文抓瞎:“我怎么准备?我见到他说什么?” 孙小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别慌,哥已经帮你拟好词了。” 陆文最不擅长拍马屁,有草稿的话照背就行。 孙小剑说:“瞿燕庭结交的都是大腕儿,见惯了气定神闲和驾轻就熟。你要拿出小透明的特质,真诚、笨拙,甚至紧张到结巴。令瞿燕庭觉得稀罕,感受出你见到他是多么激动,懂吗?” “懂。”陆文迅速记词,只有几句,未免说多了惹瞿燕庭不耐烦。 孙小剑叮嘱:“瞿编既然点名要见你,估计还会和你聊一聊,问你问题什么的。” “啊?”陆文从小最害怕老师提问,“不会太难吧?” 孙小剑说:“你只记住一条,对于没把握的问题,宁愿回答不知道,也不要自由发挥。真诚最要紧,千万不要在瞿编面前装逼。” 十分钟过得很快,陆文端着酒杯离开宴会厅,孙小剑陪着他,从走廊一头走到包厢外,隔着门似乎能听见一点声响。 陆文说:“我要进去装孙子了。” “去吧,笑得可爱点。”孙小剑双手合十,“我为你祈祷,阿弥陀佛。” 陆文去了,到包厢的门后时,孙小剑追上来。 怕他记不住,孙小剑特意等到这最后一刻,提醒道:“说完词,在结尾加一句夸张的、煽情的、与众不同的话,让瞿老师见你第一面就记住你。只有记住你,以后他才有机会想起你。” 陆文一一记好,对服务生道:“开门吧。” 对开的两扇门被推开,入眼是老纽约风格的迷你门廊。一只弧角案几作为隔断,上面的花瓶里插满了西洋牡丹,透过招展的花枝,陆文望见里间一整片孔雀翎色的背景墙。 他走近墙下的酒席,夸张的大圆桌上布满摆盘浮夸的菜品,香槟和五粮液的酒瓶横七竖八,一圈丝绒座椅,坐满了人,其中微醺的过半。 陆文没来得及挨个扫视,稍一定睛,第一个看见的就是瞿燕庭。 他本来小紧张,这下彻底愣住了。 什么情况!这位仁兄为什么在包厢里坐着?! 瞿燕庭的面前放着一碗热腾腾的小面,桌上的虾蟹他不吃,喝了不少酒,特地要了碗面条垫一垫胃。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隔着圆桌直径的距离对上陆文的目光。 陆文瞪大眼睛,用眼神无声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瞿燕庭挑起眉毛,微微地耸一耸肩。 他们还没沉默地交流出结果,任树招招手:“小陆来了。” 陆文回神,视线从瞿燕庭的身上移开,看向任树。他顿时又是一惊,这位仁兄居然坐在导演的旁边! 什么身份啊?!坐导演旁边?! 陆文的大脑高速运转,这位仁兄要制片主任亲自接机、坐导演的私人豪车、不参加剧本围读、开机宴坐在包厢里…… 想到导演助理说的,坐在任导旁边的是…… 陆文终于明白了,这位仁兄原来是昊阳文化的一把手,周总。 他再度看向瞿燕庭,表情有些僵,怀疑自己不知不觉把联合出品方的大头给得罪了。 任树看陆文神色尴尬,猜测是因为坐错车而难为情,说:“小陆,别愣着了,先敬瞿老师一杯。” 陆文猛然清醒,对,他是来见瞿燕庭的。 瞿燕庭才是最大的投资人,只要瞿燕庭欣赏他,其他人都无所谓。 导演旁边是周总,另一边就是瞿燕庭,陆文想着,目光飘移到任树的另一侧。那个男人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微胖,一看就像有文化的大编剧。 但导演助理是不是色盲,瞿老师明明穿的灰色衣服。 瞿燕庭低头吃面,余光里,陆文沿着半圈座椅绕过来,不断靠近,他在一片酒气中又闻到了那一股清新的柑橘调香水味。 然后,陆文掠过他,脚步没停。 走到任树的另一边,陆文在周总的身旁停下。离近看的话,对方的头顶有些秃了,他想,看来写作比较费脑。 目光聚焦过来,周总迟疑地抬起头。 陆文微微躬身与周总对视,按照事先背好的词,他端正又洪亮地开口——“瞿老师,您好。” 吃面的声音停了。 陆文深吸一口气:“瞿老师,我叫陆文。您大概知道我的名字了,但我忍不住……想面对面地再告诉您一次。” “我一直是您的粉丝,但我想都不敢想,有一天可以参演您的剧本。我实在太幸运了,今天竟然还能够见到您,我真的太激动了!” 周总说:“小伙子……” “哎!”陆文答应道。 未免瞿燕庭这么快就提问,他抢先说:“瞿老师,我知道每个人物都是您创作出来的心血,尤其是主角。我一定会认真揣摩剧本,尽全力去完成我的角色,您就看我的表现吧!” 他说完空了一秒,怕太连贯显得不够笨拙,然后双手捧着香槟,有点傻、有点害羞地笑起来:“瞿老师,希望以后还有荣幸跟您合作。” 周总道:“我……” “您随意!”陆文坚持到最后一句词,“我先干为敬!” 他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完,突然想起来孙小剑的提醒,结尾要说一句夸张的、煽情的、与众不同的话,令瞿燕庭记住他。 陆文看着周总眼角的皱纹和隐隐发亮的头顶,估算了一下对方的年纪。 他咬咬牙,豁出脸面,冒着回家被打残的风险说:“瞿老师,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今天看到您……就像看到我的父亲。” 包厢内鸦雀无声,傻掉了一圈,喝醉的人酒都醒了。 瞿燕庭放下筷子,转脸撩起眼皮觑向陆文高大的背影。 他满口辛辣,音色却像一杯放冷了的龙井茶,不紧不慢地“喂”了一声。 冷不丁的,陆文吓一跳,回过头去。 瞿燕庭似笑非笑地看他,轻声道:“傻子,姓瞿的在这儿呢。” 第8章 陆文有点窒息。 桌边仿佛有个捻子,不知从谁那里点燃了,以燎原之势燃成一圈,其他人围着桌子如火如荼地爆笑起来。 任树笑得肚子疼,一巴掌拍上陆文的后腰,说:“小陆,你认错人了!” 陆文一米八八的身躯竟有些弱不禁风,他腿软地晃了晃,盯着瞿燕庭难以置信地说:“不可能吧……” “还不信呢?”任树的笑声格外洪亮,另一只手搭住瞿燕庭的肩,“这才是瞿编,你刚才敬的是周总!” 导演助理唯恐背黑锅,解释道:“陆老师,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瞿编穿的是黑色衣服。” 任树问:“那怎么还能认错?小陆,你可真是个活宝!” 刘主任笑得满脸通红,也插话打趣:“小陆,在机场坐错瞿编的车,今儿又认错人,你可得好好向瞿编赔礼道歉。” 周围一片混乱,陆文不知道该听谁说话,只觉脑袋里嗡嗡直响。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瞿燕庭,震惊得快要原地死亡,太意外了,太可怕了,这位仁兄居然是瞿燕庭! 也就是说,他上错瞿燕庭的专车,吊儿郎当地跟瞿燕庭聊天,屡次向瞿燕庭显摆自己是男一号,还把瞿燕庭错认为秃头的中年男子。 陆文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变成震惊,又从震惊变成惊恐。 他浑身难受地站着,好像初生的狗子误闯狼窝,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 瞿燕庭依旧似笑非笑,半侧着身体,下巴微抬。等缭乱的笑声安静一些,他再度开口,简单地叫了一声:“男一号。” 陆文完美地结巴起来:“瞿、瞿老师。” 瞿燕庭重复在洗手间的问题:“我看上去不像编剧么?” 陆文流下一滴汗,回答:“超、超像。” 瞿燕庭继续问:“想当影帝?” 陆文的脸腾地变红:“不……不强求。” 任树又憋不住了,仰靠在椅背上放声大笑,一圈人再次笑得前仰后合。 刘主任说:“小陆,你现在见到真的瞿编了。” 陆文:“嗯……” 刘主任问:“那你还觉得瞿编像你的父亲吗?” 陆文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根本不用他回答,其他人已经笑成一片。任树呛了一下,随即条件反射地去看瞿燕庭的反应。 瞿燕庭作为最有资格调笑的当事人,听见“父亲”二字非但没有发笑,反而将目光从陆文身上收回来,那点若有似无的笑容也敛去了。 “好了好了。”任树作出“停止”的手势,“大家悠着点,还没开机,别把咱们的男主角吓坏了。” 他看一眼手表,考虑道:“这样吧,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去宴会厅走一趟,和演职员们碰个面。” 大家闻言纷纷起身,任树站起来,拍拍陆文的手臂:“甭杵着啦,你也不是故意认错人,重新敬瞿老师一杯,跟瞿老师道个歉。” 陆文僵硬地点点头:“谢谢导演。” 其他人鱼贯而出,包厢显得空了。 满桌狼藉之外只剩坐着的瞿燕庭和立着的陆文,两扇门关闭,喧闹的气氛一瞬间归零,简直安静到诡异。 陆文当下的心情哪怕是高考文科状元也难以形容。他的胸口很胀,像被重量级拳击手狠狠地捶过,却没捶死,恰好卡在半死不活的程度。 他挪动一点,小心翼翼地在瞿燕庭旁边坐下。坐下之后才发觉,这是他离瞿燕庭最近的一次,比在洗手间说话时更近。 陆文垂下眼,能看清瞿燕庭腕表中的雕花,以及瞿燕庭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桌下,还有瞿燕庭包裹在黑色西裤中纤细的大腿。他侧目,则看见瞿燕庭的秀直的鼻梁、肌肤的纹理和绒密的睫毛。 刚进包厢的时候,瞿燕庭挤在喝得满面红光的老爷们儿堆里,清爽俊秀,有一股文质彬彬的书卷气,叫他第一眼就看到了。 陆文心中默数,他前后共见到瞿燕庭四次。 ……靠。 陆文有多震撼?在已经完全确认的情况下,他一张嘴又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你真的是瞿燕庭?” 瞿燕庭答:“给你看身份证?” “不用不用……”陆文吓得改口。 他不知所措地沉默着,忽然发现一直握着空掉的酒杯。将杯子放好,他端起半瓶克鲁格给瞿燕庭倒酒,说:“瞿老师……我重新敬您。” 瞿燕庭道:“要再说一遍敬酒词么?” 陆文的手腕子一哆嗦,使劲回忆吓忘的词:“您想听的话……” 瞿燕庭说:“不用,听不下去。” 陆文暗自松口气,倒完酒侧身,重新敬瞿燕庭一次。瞿燕庭伸出手,指尖在高脚杯的杯托上画圈,却没拿起来。 他问:“你真是我的粉丝?” 陆文没有正面回答,只老实地说:“您写的电影我都看过。” 瞿燕庭没探究真假,又问别的:“今天剧本围读感觉怎么样?” 陆文说:“收获很大。” 瞿燕庭道:“细节全部消化了吗?” 陆文有种不详的预感,回答:“没有全部……” 瞿燕庭说:“肠胃不太好吧。” 陆文感觉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为什么要在洗手间向瞿燕庭打招呼?为什么要跟瞿燕庭聊天?为什么要对瞿燕庭瞎嘚瑟? 悔恨的同时,陆文莫名产生一丝委屈。俗话说不知者无罪,他确实无知,但瞿燕庭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壮起胆子:“瞿老师,您明知道我搞错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瞿燕庭反问:“我没暗示你吗?” 陆文回想一下,瞿燕庭的暗示相当明显。为了减轻责任,他自损八百地说:“我脑子比较笨,听不懂暗示。” 瞿燕庭像观察世界之谜一样:“那笨蛋,你是在跟我耍赖么?” 陆文急忙道:“我一个十八线哪儿敢跟您耍赖,我白高兴一场,还丢那么大的人,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瞿燕庭问:“不是说装孙子觉得烦么,高兴什么?” “你点名要见我,我当然高兴了!”陆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也不结巴了,嗓门还挺大。 说完记起来对方是瞿燕庭,又有点怂,他嘟囔道:“您都清楚,还叫我来,是不是想看我出丑?” “不是你说的么,”瞿燕庭答,“来都来了,肯定要看看整部戏的灵魂。” 陆文脸似火烧:“那您看完,是不是后悔让我演男主角了?” 瞿燕庭终于端起高脚杯,将杯底的香槟一饮而尽。陆文看着瞿燕庭滚动的喉结,反应慢半拍,赶紧把自己那一杯也喝掉。 他刚咽下,唇角的湿润没来得及擦拭,这时瞿燕庭似是回答,也似是警告地说:“后不后悔,要开机以后才知道。” 那一碗小面早就坨了,瞿燕庭拿起筷子翻挑几下,说:“行了,出去吧。” 陆文服从地起身,往外走,走到迷你门廊回一下头。光芒四射的水晶灯下,瞿燕庭裹着黑西装独自坐在桌旁,清瘦的背影看上去显得孤单。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想坦白:“那个,敬酒词是我经纪人编的。” 瞿燕庭的语气毫无波澜:“干吗告诉我?” 陆文也不清楚,于是不装逼地回答:“不知道。” 瞿燕庭低笑一声,语调也沉沉的:“随你便。但是以后,看到你就像看到父亲,这种话不要乱说了。” 陆文决定闭嘴,不打算坦白就那一句是他自己想的。 从包厢出来,陆文陡然得到解脱,扶着墙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进去时意气风发,出来时五内俱焚,他估计自己已经内分泌失调了。 孙小剑在三步之外苦等,立刻冲过来:“什么情况?任导他们一股脑都去宴会厅了,说你留下和瞿编说话。真的假的?” 陆文答:“真的。” “我擦。”孙小剑受宠若惊,“瞿编不仅点名要见你,并且单独和你聊天?” 陆文难以启齿:“……我也没想到。” 孙小剑按了一下电子表:“从你进门我就开始计时,我预估最多十分钟,结果你一共去了三十分钟,你太棒了!” 陆文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说:“男人不可以太快。” 孙小剑笑得满脸褶儿,伸手给陆文擦汗,说:“怎么一脑门汗。对了,没忘词吧,你说完瞿老师啥反应?” “他……笑了。”陆文生无可恋,“大家都笑了。” 孙小剑说:“那说明你招人喜欢,你自我感觉怎么样,觉得瞿老师能记住你吗?” 陆文保守估计道:“如果瞿燕庭这辈子不出车祸撞到头,导致失忆的话,我觉得他能记我一辈子。” “哇……”孙小剑一愣,“牛逼。” 门开了,瞿燕庭的箸尖刚好放下,他擦擦嘴,分辨出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任树自己先回来,双颧发红,醉意上涌,一屁股坐下时感觉头昏脑涨。 瞿燕庭倒一杯茶推过去:“醒醒酒。” 任树捧起来:“你喝了多少?” 瞿燕庭喝了一斤五粮液,几杯克鲁格,脸不红气不喘。大学时男生们聚餐总要喝酒,每一次他把烂醉的任树掺回宿舍,自己清醒得还能写会儿作业。 任树迟钝地说:“哎,小陆走啦?” 瞿燕庭“嗯”一声,低头发信息,让司机在酒店门口等他。任树遗憾道:“小陆估计是太紧张了,小演员嘛,没见过什么场面。” 瞿燕庭心想,住着豪华套房,浑身高级定制,戴着最新款最难买的首饰,并且自我感觉过于良好。那德行绝非没见过世面的。 他没闲情逸致惦记二百五,为任树倒第二杯茶,说:“早点回房间休息吧,别耽误明天开工。。” 任树玩笑道:“怕什么,你在剧组呢,我上不了你可以替我啊。当年学的没忘吧,你可是咱们导演系的第一名。” 瞿燕庭笑了笑没说话,状似看手机,实则目光落在十指指尖上,曾经画分镜和摸机器的一双手,这些年始终在写字和敲打键盘。 忘没忘,他不敢说,也不敢试。 回酒店的路上,瞿燕庭一直半阖着眼,像是乏了。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光照进车厢里,他不爱这种绮丽,刷拉拽上了窗帘。 司机噤声不言,默默加快了速度。 酒店62层的走廊上,陆文背靠房门伫立着。 他借口看剧本提前回来,没卸妆,没洗澡,情绪稳定后才发觉,在包厢忘记向瞿燕庭道歉。 他要亡羊补牢,此刻边等边琢磨,瞿燕庭对他的印象还能挽回吗? 今后,他再也没机会演瞿燕庭的本子了吧? 上曾震的电影估计也够呛了? 陆文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经意间过去了许久。忽然余光微闪,他扭脸望向走廊尽头,被他又等又想的目标人物拐了进来。 瞿燕庭沾满了酒气,黑衬衫松垮地覆在身上,袖子挽起一截,手臂和脸颊被壁灯照成暖黄色,拎在手里的黑色外套随他的步伐轻轻甩动。 他没有喝醉,但卸下了几分端庄。 瞿燕庭款款地走过去,到门口倚靠住6206。各自拥有一扇门,在昏黄的走廊相逢,氛围像极了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 陆文走近一步:“瞿老师,您回来了。” 瞿燕庭没给反应,耷着眼睛摸索房卡。 陆文说:“瞿老师,在包厢里没来得及,现在我要郑重地向您道歉。这两天多有得罪,对不起。” 瞿燕庭掏出房卡,转过身。 陆文抓紧时间:“我不该坐您的车、喝您的巴黎水,更不该对您口出狂言,最不该的是在别人面前把您认错。都是我的错,您能原谅我吗?” 瞿燕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庆幸无人经过,否则以为他们在演什么情感大戏。 “无所谓。”他道,“回去吧,别再来烦我。” 陆文稍稍安心,同时瞿燕庭打开了门。 在瞿燕庭即将进门的时候,陆文猛地想起来,最重要的一点他忘了解释,也是离开包厢前瞿燕庭警告过的一点。 “瞿老师!”陆文箭步冲上去,伸手撑住了门板。 瞿燕庭被身旁的手臂和身后的低音炮吓了一跳,不耐烦地转回头:“还有事?” 陆文的表情无比真挚,他字字珠玑地说:“您绝对不像我爸。” 瞿燕庭呆了数秒,字字肺腑地回:“我也不想有你这么个儿子。” 说完,他看出陆文的双眼微微瞪着,有点蒙,有点无措。他记起来,陆文敬酒时说自己是单亲家庭长大的。 或许,他不该对一个只有父亲的人这样说。 不料,陆文忽然回道:“我靠,我爸也这么说过。” 第9章 片场,微弱的光线斜斜地爬上居民楼,天亮了。 各部门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昨晚灯红酒绿,今早天不亮就起床开工,一个个都像是乌眼儿鸡。 一单元101,用作导演休息室的两室一厅,打扫和翻新依然掩不住房子的老旧。任树太忙,不怎么来。 瞿燕庭把每个房间转了一遍,破也好旧也罢,任何不光鲜的痕迹都被他一眼掠过。似乎对他来说,这间破房子和酒店的豪华套房没什么区别。 回到客厅,茶几上摆着早餐和意式浓缩,双份的,任树正吃其中一份。 瞿燕庭走过去,把笔电往旁边挪挪,说:“别弄脏我的电脑。” 任树问:“你真待这屋?不嫌旧啊?” 瞿燕庭回答:“门一关,清静。” 房车是一早租的,而瞿燕庭跟组是计划之外。多加一辆不是什么难事,但停车的地方挨着演员们,他嫌烦。 “行,那你用吧。”任树打开咖啡,一口闷,“我开工没办法,你怎么也来这么早?” 瞿燕庭说:“找你要分镜剧本,怕来晚了你忙得顾不上。” 关于剧本有诸多限制,相应的标准也经常说变就变。可能立项时是热门题材,拍完就成了禁播典型。 瞿燕庭有些私人关系,把本子给审片的内部人员看过,上周接到信儿,某些戏份和台词需要调整。 后期删减或配音,多少都会影响呈现的效果。他和任树商量决定,他跟组改剧本,在前期将问题处理妥当。 瞿燕庭掀开笔电,说:“我做好修改纲要了,具体修改的时候要参考你的分镜剧本,争取最小程度地变化镜头,让你改分镜省点力。” “谢谢哥们儿。”任树盯着屏幕,“改戏不好预估时间,这样吧,你改一场我拍一场,及时审样片看效果。” 瞿燕庭没意见:“第14场戏的改动不大,我中午之前能搞定。下午可以拍摄看看,顺利的话咱们就按这个流程走。” 任树考虑了一下:“会不会有点赶?你得给我留改分镜的时间,我改完还要跟摄影组沟通拍摄细节。” 瞿燕庭未置可否,拿起电脑旁的一支笔,将笔身从虎口到小拇指飞快地转了个来回。 沉默五六秒钟后,他说:“要不,我把分镜粗改一遍,帮你打好底?” 任树犹豫道:“这……” 指甲锵在笔杆上,瞿燕庭轻扯嘴角:“我开玩笑的。” 任树笑道:“分镜是导演的分内事,甩给你,我成尸位素餐了。要不这样,你改完之后咱们叫上各组长开个会,一起磨好了,争取下午拍摄。” 瞿燕庭揭过这篇:“好,听你安排。” 任树道:“那我再安排一下,拍摄的时候你陪我一起盯戏,有问题直接讲,镜头后面咱们不分彼此。” 瞿燕庭说:“都听任导的。” 任树已经吃完了:“我得去开工了,你有事就吩咐小张。” “好。”瞿燕庭说,“辛苦了。” 任树拎上包起身,走到门后,握住门把手却没立刻拧开。 他回头看向瞿燕庭,迟疑一会儿,忽然轻声地说:“哥们儿,你说改分镜,是不是想体验一下当导演的感觉?” 瞿燕庭说:“为什么这么问?” 任树回答:“大二那年你导的短片拿一等奖,领奖的时候你说,做导演是你的梦想。” 瞿燕庭笑笑:“场面话罢了,这你也信。” 任树也乐了,拧开门说:“亏我一直记得,走了啊。” 门关上,房中趋于安静。瞿燕庭没碰三明治和咖啡,拿起导演的工作台本,用吃早餐的时间细细翻看。 陡地,天花板上传来“刺啦”一声。 楼上201是造型室,陆文做完妆发,起身时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一声。他进里间换衣服,平价的运动裤和帽衫,是叶小武的装扮。 孙小剑进来伺候,脸色和陆文昨晚从包厢出来时一样,内分泌严重失调。因为他已知瞿燕庭的真身,以及陆文的各项魔幻操作。 脱掉外衣,陆文光着膀子抖搂帽衫:“不是跟你说了么,我道歉了,瞿老师不会计较。” 孙小剑的心情经历了大难临头、有惊无险、提心吊胆、杞人忧天,目前变幻成力挽狂澜。 他说:“不计较就够了?原本的目标是让瞿编欣赏你。” 陆文说:“就不应该定这么宏伟的目标。” 孙小剑发愁道:“虽然开局不利,但一切刚刚开始。你认真拍戏,千万不能再出幺蛾子了,必须一点点挽回瞿编对你的印象。” “我懂。”陆文开始脱裤子。 孙小剑道:“你懂个屁。除此之外,你见到瞿编一定要态度尊敬、笑容可爱,没事多献殷勤。时刻谨记,你是需要抱大腿的十八线,别摆富二代的臭架子。” 陆文说:“我都穿这破运动裤了,架子塌了。” 嫌孙小剑唠叨个没完,陆文脚底抹油地跑了。他一向神经大条,自觉认为昨晚的事情完美翻篇,虽然是以瞿燕庭“嘭”地甩上门为结束。 从201出来,陆文揣着裤兜下台阶,双臂紧贴着侧腰,生怕斑驳的墙面和楼梯扶手蹭到自己。 跑下最后一阶,他站住了,看见101门上新贴的牌子——编剧休息室。 陆文踱到门后,咔哒,门突然打开了。 瞿燕庭拿着胶带和一张纸,纸上写着“闲人免进”。他没料到门外堵着个大活人,愣了一秒,看清是谁后又愣了好几秒。 陆文换了眉形,自然但不精致。 眼妆淡得看不出来,实则将他的眼部轮廓修饰得更显稚气。短发抓得微乱,脸型也柔和了一点,在左颊上戳了一颗浅棕色的小痣。他揣兜立着,鞋带没绑好,整个人看上去完全是个不靠谱的高中生。 当初试镜,任树说他一点不像二十七八的人,特别有少年感。 两个人一内一外对峙片刻,陆文先开口:“瞿老师,早。” 瞿燕庭没搭理他,摆弄手里的胶带。 陆文想起孙小剑的叮嘱,挪近半步,主动说:“瞿老师,我帮您贴。” 他接过纸,纸上的字是手写的,遒劲漂亮。把纸按在门上,他关心地问:“瞿老师,昨晚睡得好吗?” 瞿燕庭抬起头给了陆文一眼,托这位二百五的福,他昨夜梦见去世多年的父亲,梦醒后失眠,眼下泛着淡青色的黑眼圈。 陆文赶紧换话题:“您吃早餐了吗,没有的话我叫经纪人去买。” 瞿燕庭终于出声:“不用这么殷勤。” 一语被戳穿,陆文有点尴尬,嘴硬道:“我比较热心肠。” 他瞄瞿燕庭一眼,心情很复杂。知晓瞿燕庭的身份后自觉惹不起,所以拘束,可是先入为主又总忽略瞿燕庭的身份,想随心所欲。 陆文再次努力地抱一下大腿,问:“瞿老师,剧本有不明白的地方能找您请教吗?” 贴好了,瞿燕庭抬手敲在纸上,用“闲人免进”四个字回答。 传闻瞿燕庭私下不喜欢接触演员,果然是真的。 陆文从入门到放弃只需五秒钟,大腿抱不上,那就算了吧,他说:“那我上戏去了,老师有缘再见!” 拍摄分AB组,两拨人,有时按主配角来分,有时按内外景来分。 陆文今天跟A组,上午拍摄一些琐碎的生活镜头,位置限定在街对面的几家店里。 本就狭窄的街道人满为患,除了剧组人员和围观群众,还冒出来一堆小姑娘。陆文走来走去,没人冲他叫唤,显然姑娘们不是他的粉丝。 有一幕戏在小吃店,叶小武和几个狐朋狗友吃重庆小面。陆文为保护嗓子,常年不抽烟不吃辣,但叶小武在重庆生活,无辣不欢。 第一条,陆文辣得受不了,龇牙咧嘴被导演叫停;第二条,表情稳住了,辣得舌头哆哆嗦嗦没说清台词;第三条,他没问题,两名配角互相抢节奏。 拍了四条才过,陆文辣得满头大汗,妆已经花了。 换场休息二十分钟,他回去补妆换衣服,走出小吃店,孙小剑递来一大瓶纯牛奶。 陆文拿着牛奶过马路,刚走到小区门口,那群小姑娘在界线外爆发出兴奋的尖叫声。 他迷茫地望过去,在人群中看见了本剧的男二号——阮风。 阮风一米八出头,肤色白皙,染着浅棕色的头发。他很俊,是流量小生那种令女孩子尖叫的俊。猛一看阳光青春,多看几眼会发现,他身上有几分古典的俊美气质,是小时候学过戏曲的缘故。 人潮扰攘,在保镖和助理的簇拥下,阮风人如其名,一阵风似的轻快利落。 他走得近了,看到陆文后渐渐停住了脚步。 两个人戳在小区门口,互相对视了三四秒。 阮风率先伸出手:“嗨,我是阮风。” 陆文回握:“我是陆文。” 阮风咧开嘴:“你本人真帅啊,刚才拐过来一下就看见你了。” 陆文说:“我也一下就看见你了。” 导演等人就在街对面,阮风却没瞧,径自朝小区里张望。他礼貌地说:“听说瞿编来剧组了,我先去向瞿老师打招呼,咱们回头再聊。” 陆文想起瞿燕庭高贵冷艳的态度,心说去不去吧。 这间隙,阮风已经拔腿跑进小区,仿佛等不及了。 陆文要回201换衣服,落在后面走进去,一边走一边拧开牛奶瓶。 人员集中在街上,此时的小区显得冷清。陆文慢吞吞地晃到一单元门口,瞧见阮风跑上三阶,一脸迫不及待地刹在101门外。 他暂停步子闪到一边,免得见证阮风吃闭门羹,令对方难堪。 咚咚咚,阮风用力地砸门。 我靠,这么虎。陆文替对方捏一把汗。 不多时,门打开了,瞿燕庭出现在门内。 两个人对上面,阮风背朝外看不见表情,可瞿燕庭的模样暴露着。他笑了,那笑容先是惊喜,而后是不加防备的亲昵,比先前每一次露面都要好脸色。 阮风高一些,伸手搂住瞿燕庭的肩,这还不止,整个人贴过去把瞿燕庭抱住。他的动作无比自然,抱紧瞿燕庭后挤进屋内,怕被人瞧见般,猴急地碰上了门。 门上还明晃晃地贴着“闲人免进”。 单元楼门口,陆文目瞪口呆,呛了一大口纯牛奶。 第10章 阮风结结实实地抱着瞿燕庭,双臂交叠捆在瞿燕庭的腰间,并低下头,在瞿燕庭的肩膀上连拱带蹭。 起初瞿燕庭回抱他,抚他的后背,区区几秒后瞿燕庭开始推拒,说道:“差不多得了,勒得我喘不上气。” 阮风不情愿地松开手:“好几个月没见面,我特想你,你想我不?” 瞿燕庭在通话中说过,但也仅限于通话中,面对面地说实在有点肉麻。即使拥抱,作为一名成年人他也不习惯保持太久。 揽着阮风落座沙发,他问:“刚才有人看见你吗?” “放心吧。”阮风大剌剌地一躺,“这会儿都在街上拍戏,小区里没几个人,不会被看见的。” 瞿燕庭侧着身,伸手拨开阮风的刘海:“剧组人多眼杂,你说话办事稳重一点。” 阮风故意道:“那为了保险起见,干脆我私下也尊称您瞿老师,您觉得这样成吗?” 瞿燕庭骂了句“没正形。” 阮风仰脸蹭额上的掌心:“你这一趟来剧组,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想得挺美。”瞿燕庭掐了一把掌下的脸蛋,“我是来改剧本,顺便瞧瞧你。” 阮风疼得捂住脸,欠身扫一眼茶几,果然铺着一堆稿子。亏他一下飞机便飞奔进组,气都没喘匀,原来是自作多情。 瞿燕庭找张组长审剧本是私人交情,他嘱咐阮风自己知道就行,别出去说。阮风点点头,问:“会待多久?” “看顺不顺利。”瞿燕庭反问,“见过导演了么?” 阮风回答:“还没,我急着来见你,跟谁也没打招呼。” “哦对,刚才在小区门口遇见陆文了。”他坐起来形容,“当初选定了男一号,我就上网看了看他的照片。他真人比照片还帅,街上乌泱泱的,我一眼就锁定他了。” 瞿燕庭犹如听新闻一样平静:“嗯。” 阮风问:“那我和陆文比,你觉得谁更帅?” 瞿燕庭说:“比颜值俗了,比智商吧。” “算了,就当平分秋色吧。”阮风一顿,“不对啊,才进组两天,你都了解到他的智商了?” 话题越扯越远,瞿燕庭没空闲话家常。他看看手表,把阮风从沙发上拽起来,下了逐客令:“收工再聊,我要改剧本。你抓紧时间,该见导演见导演,见完导演去上戏,没事干就哪凉快哪待着去。” 阮风依依不舍:“下午有空吗?来盯我的戏好不好?” 已经跟任树商定,瞿燕庭说:“下午要跟A组,改天吧。” 耽误了一点时间,阮风走后,瞿燕庭继续修改第14场戏。 应要求,删减一部分主角和配角的互动,为保证成片的效果,增加一些主角的个人镜头,依靠主角的演绎来弥补和衬托故事的氛围。 总体上改动不大,瞿燕庭在中午完成,打印出来让小张分发给导演组和摄影组,以及拍摄的演员。 陆文刚下戏,正在房车上歇着。孙小剑把剧本拿上来,坐在桌对面,说:“剧务给你的,第14场戏有改动,尽快看一看。” 陆文心不在焉地:“哦。” 孙小剑奇怪:“为什么要改啊,不会是瞿编闲得无聊吧?” 陆文嘟囔:“哪无聊了,春风明媚的。” 孙小剑没听清:“对了,吃完小面就别吃饭了。我给你订了份小米粥,养胃,晚点送到。” 陆文没在听,脑海中浮现出在单元口目睹的画面,阮风砸门、搭肩、熊抱,瞿燕庭欣然地全盘接受。 那二人的姿态不像第一次见面,莫非瞿燕庭和阮风认识? 可陆文一琢磨,他和他爸一年都不会拥抱一次,和肝胆相照的发小见面也没有那么亲密,对比看来,瞿燕庭和阮风的黏糊劲儿实在是有点超标。 陆文不禁发散思维,联想到阮风在圈内的传闻…… “你想啥呢,手机响了。”孙小剑说。 陆文的思路被打断,打开信息,是导演助理的临时通知。十分钟后片场集合,为下午第14场戏的拍摄做一次简单的围读。 奶喝多了,陆文说:“我去个洗手间。” “懒驴上磨。”孙小剑拿上剧本,“我先过去用你的东西占个座,让导演以为你到了,不然不好看。” 陆文说:“给我放最后。” 片场转移到小区隔壁的学校。这是一所面积不大的子弟小学,十几年不曾翻修,半年前学生搬进了新校区,这里暂时废置了。 在剧中,它是叶杉就读的学校,一所分数线在全市倒数的三流高中。 教学楼二楼,各组人员挤在走廊上吃盒饭。几位组长、摄影组全员、任树和副导在教室里吃,吃完进行围读。 陆文晚几分钟到,一进门便望向最后一排,不料座位上有人。 瞿燕庭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离其他人很远,他拿着纸笔低头写字,一副游离在外的模样。 陆文兀自走过去,踱到桌边,见瞿燕庭的纸笔下,他占座的剧本被当作垫板用了。念过大学的都明白,这种行为搁在大学教室里,是要挨骂的。 但现实是,陆文退一步海阔天空,默默坐在了倒数第二排。 笔尖划在纸上,沙沙的,瞿燕庭没有抬眼地写。陆文的后背挨着他的桌沿儿,宽阔的肩膀挡住他,令他反而更自在一点。 后窗的风来回吹拂,写满的一张纸卷起页脚从桌面吹落。 陆文终于等到机会,弯腰捡起来,顺便朝纸上一瞅。 亏他连椅子都不敢挪,生怕打扰瞿大编剧的创作思路,然而纸上一行实线一行虚线,再一行波浪线,完全是乱写乱画。 陆文转身,递上纸:“瞿老师,给您。” 瞿燕庭仍未抬眼,大气得很,接过纸压在剧本下面假装无事发生。 陆文说:“瞿老师,那是我的剧本。” 气氛凝固了一晃,瞿燕庭向后靠住椅背。陆文把自己的剧本抽出来,又瞧见那张纸,忍不住善意提醒:“瞿老师,无聊的话其实可以玩手机。” 瞿燕庭总算出声:“剧本看熟了么?” 言下之意是“看你的剧本去”,陆文却以为瞿燕庭想聊天,便侧坐不动了:“没什么问题,台词少了几句,好记。” 瞿燕庭不喜欢这种半吊子的态度,说:“好记不等于好演。” “我会认真演的。”下午拍摄叶杉的戏份,有一幕戏是换座位,陆文说,“瞿老师,您正好坐在叶杉换到的位置上。” 瞿燕庭“嗯”一声,沉默起来。 陆文自言自语地说:“挨着您坐一定很爽。” 瞿燕庭问:“为什么?” 陆文答:“方便抄作业。” “看来你经常抄作业?” “不经常,我一般不写。” 瞿燕庭不太意外:“这一点你不像叶杉,比较像叶杉的同学。” 陆文不同意:“叶杉的同学那么傻逼,我才不那样。” 瞿燕庭静了片刻:“那你,会怎么样?” “我会为叶杉打抱不平,跟他玩儿,他饿肚子的时候我请他吃好吃的。当然了,希望偶尔能抄一下他的作业。”陆文望着瞿燕庭回答,没心没肺地笑了。 这样坐在教室里,这样的前后桌距离,这样简单灿烂的笑容……瞿燕庭有些出神,觉得一切都有一种未曾经历过的陌生。 等其他人吃完午饭,围读终于开始。 每个人各司其职,瞿燕庭说一遍戏,任树改分镜;摄影组根据分镜设计镜头;灯光组长根据镜头调整布光;布景组长删增场景,道具组长作出相应安排。 陆文听从指挥,对词,走戏,反复七八遍后彻底记熟剧本。 所有人牺牲掉午休时间,围读一结束,布景组和道具组立刻干活儿,造型师刚到,要等一会儿才能给大家做妆发。 陆文忙里偷闲地立在走廊上,靠着栏杆和孙小剑看风景。 孙小剑说:“我瞧见造型师拿的衣服,全是校服。” 陆文记不起上一次穿校服是几年前了,因为念书的时候他极少穿,自觉千篇一律的校服会亵渎他的帅气。 孙小剑道:“别人的还行,主角的那身校服可寒碜了,又旧又皱巴巴的。” 陆文说:“那是故意做的造型。” 主角一家很穷,叶母在菜场卖鱼,叶杉每天早午都去鱼摊上帮忙,一身校服难免弄得不好看,久而久之还会沾染洗不干净的鱼腥味。 这股鱼腥味令叶杉遭受同学的嫌弃和排挤,以至于他被迫换座位,独自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 孙小剑说:“真倒霉,不过吃鱼比较方便。” “吃什么吃。”陆文讲道,“哪还吃得下啊,叶杉中午来回奔波,下午课间才补一餐午饭,是鱼的话他就饿一顿。” 不是做演员的话,陆文一辈子也不会体验这样的生活,他叹一口气,肚子跟着咕噜叫了一声。 他才想起来:“你叫的小米粥还没到啊?” 孙小剑一拍脑门:“我忘了,在保温箱呢!” 装盒饭的保温箱就摆在走廊上,陆文过去拿,掀开盖子,空荡荡的箱内除了一份小米粥,还有一份没动过的外卖。 他把粥端出来,随口问:“谁还没吃午饭?” 小张瞅了一眼,赶紧把外卖端出来:“什么情况,我给瞿编订的,他围读之前没吃吗?” 陆文不清楚,看向教室后门:“哎,瞿老师出来了。” 小张不敢耽误,立刻捧着盒饭跑过去:“瞿编,您吃完饭再忙吧,一会儿就凉了。” 瞿燕庭说:“不用。” “那怎么行?”小张把外卖递上,“任导说您爱吃辣的,我给您订了水煮鱼,您可不能饿着。” 瞿燕庭丝毫没有接手的意思,在水煮鱼飘出来的香气里后退一步,摇摇头说:“我不吃鱼。” 小张抱歉地问:“啊……您对鱼肉过敏吗?” 瞿燕庭回答:“就算是吧。” 小张说:“我马上给您订别的,今天是我的失误。 瞿燕庭拍了一下小张的肩膀,表示没关系。他觉得饿一顿无所谓,拐上走廊,想去拿瓶水润润嗓子。 走出两三步,他被旁边伸来的一只手臂拦住。 陆文单手托着餐盒:“瞿老师,我请您喝粥。” 作者有话要说:不愧是富二代,一出手就是满20减8,还免配送费的小米粥。 第11章 瞿燕庭没有接受,手中一沉,陆文直接塞给了他,隔着塑料餐盒,手心感受到小米粥热乎乎的温度。 陆文说:“上午吃了小面,我现在还不饿。” 瞿燕庭道:“我不用——” “不用客气。”陆文打断,急中生智地想了个辙,“坐错车那天,我喝了一瓶给您准备的巴黎水,这碗粥就当还了。” 他不想为一碗小米粥叨叨,况且周围人多眼杂,别人很可能误会他在讨好瞿燕庭。私下献殷勤就算了,大庭广众之下,有辱他“人糊志不短”的十八线骨气。 陆文索性闪人,说:“瞿老师您随意,我化妆去了。” 一双长腿倒腾几下,眨眼间人已经五米开外。瞿燕庭捧着粥,看陆文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才没有选择余地地接受了。 化妆间是教室临时改造的,陆文等待上妆,一刻也不安分,敷着面膜就坐上了窗台。 孙小剑拿来一包蛋白棒:“唉,粥没了,吃这个吧。” 陆文把面膜掀起三分之一,奇怪道:“你虽然财迷抠门儿,但不至于一碗粥也心疼吧?” 孙小剑说:“那可是满20减8,还免配送费的粥。我要早知道你会出手,一定买星级酒店的大餐,可惜为时已晚。” 陆文没顾上计较价格,边嚼边问:“你等会儿,什么叫出手?” 孙小剑猥琐一笑,表扬道:“向瞿编出手啊,我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快,抓紧时机趁虚而入,这把殷勤献得太自然了。” 陆文根本没想那么多,见瞿燕庭宁愿饿肚子也不吃鱼,他莫名联想到叶杉。 孙小剑说:“以瞿编的身家……但愿他不要嫌弃我的粥。” 陆文随口问:“他什么身家?” 孙小剑道:“知名编剧写一集电视剧多少钱,写一部电影多少钱,你了解吗?瞿燕庭早就不玩那套了,按比例吃分红,那些电影投资都有他的份。年初那部大热剧,就是他的工作室把关出品的。这一部网剧,对他来说只是过家家的小儿科。” 陆文:“哦。” “你哦什么哦。”孙小剑洗脑式劝说,“瞿编贵人事忙,不会在剧组待多久的,你趁他没走给我使出十八般武艺,攀上这根高枝儿,好吗?” 陆文含糊地答应,他对瞿燕庭的身家资产并不关心,更不在意,却也明白瞿燕庭在种种头衔与光环背后,是个能量不小的人物。 他怎么会联想到叶杉,他实在是想多了。 陆文扯下面膜往孙小剑的脑门一糊,说:“哪那么多废话,瞿老师身家喜人,估计喝一口满20减8的粥就扔了。” 孙小剑担心道:“不会吧?” 陆文跳下窗台去化妆,说:“抠死你算了。” 实际上,瞿燕庭非但没有丢掉,还一口一口地喝完了。入渝几天,每一顿饭菜美味却辛辣,这碗温热清淡的小米粥缓解了他胃部的负担。 他独自坐在教师办公室,虚掩的门挡不住外面的声音,他不嫌吵,喝完粥静静地听。准备期间的片场最嘈杂,导演把控全局,任树粗声粗气的咆哮时不时飘进来。 ——是不是想体验一下当导演的感觉? 瞿燕庭回味这句话,像绞尽脑汁地思考一道难题,未等他解出答案,导演助理来通知他一切就绪,五分钟后开始拍摄。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将答案搁置,拿上剧本继续做他的瞿编。 闲杂人等都下楼了,走廊上只剩A组的工作人员。教室前门,摄影组长在做最后的调试,打光师闪在一旁。 导演的监视器在后门内侧,任树招手喊道:“燕庭,来我这儿。” 瞿燕庭的目光先掠过去,门口,陆文靠在门框上,不如上午揣着兜潇洒,而是一副走错片场的尴尬样子。 陆文从做完造型就在尴尬。 他穿着校服,聚酯纤维的料子令他浑身难受,校裤不及腿长,脚踝暴露在外。衣服上布满褶痕,最要命的是前襟和袖口做了逼真的污渍。 他活这么久,第一次打扮成这个熊样。 见瞿燕庭走来,陆文挪动一下穿着价值三十块帆布鞋的双脚,脸也稍稍别开。他的短发梳得整齐,没遮黑眼圈,那一颗小痣也去掉了。 与上午的叶小武相比,叶杉显得没那么精神。 瞿燕庭在任树旁边坐下,一起盯监视器。任树开玩笑:“叶杉这么大个头被欺负,感觉有点bug。” 陆文误会导演不满意,探头说:“其实我是虚壮。” 任树道:“小陆,你的身材数据特别好,颈臂腿和头胸腰臀,三长四维没有不合格的,比例上得了大银幕。” 陆文转忧为喜:“谢谢任导夸奖!” 他垂下眼,角度正对瞿燕庭的头顶,能看清瞿燕庭乌黑的发丝,柔软干燥,细密蓬松,额前的碎发被穿堂风吹得绒绒的,露出白皙的额头。 “瞿老师。”陆文试图攀高枝儿。 瞿燕庭仰头:“嗯?” 陆文的攀爬方式十分直接:“任导说我能上大银幕,以后您的电影如果缺人,请随时找我,我先在这里表示深深的感恩。” 瞿燕庭面无表情地盯回监视器:“先把这一场拍好吧。” 一切准备就绪,陆文喷湿袖口和鬓角,然后去镜头前就位,教室内的“学生”也纷纷进入状态。 开机,14场1幕,场记打板。 叶杉中午去菜场帮忙,返回学校有些迟,在铃声中朝教室飞奔。 陆文跑上楼梯,鬓角挂着汗珠。 这所末流高中没有学习氛围可言,老师还没来,学生们聊天玩手机,几乎无人乖乖地等待上课。叶杉冲到教室门口,他迟到了,却依旧在门外踌躇了片刻。 陆文推开门,谁也不看,低着头走进教室。 见叶杉出现,以五六个男生为首,一大票学生捂住鼻子假装恶心呕吐。叶杉走到座位上,发现书包被丢在桌下,椅面上有一些脏污的脚印。 陆文闭着唇齿,面部肌肉绷紧了,弯腰捡起书包。 第一幕还未结束,任树喊停:“从进门开始再来一遍。” 再来,说明没过。 陆文返回门口拍第二条,走向座位的过程中再次被喊停,弄得他心里打鼓。 任树问:“小陆,步子迈那么大干什么?” 陆文回答:“他们嘲笑我,我想快点回座位。” “理解得没问题,但拍出来不是那么回事。”任树道,“好家伙,你那大长腿的气势,我以为学校一哥进来了。” 陆文返回拍第三条,他克制住步伐,走得谨慎又畏缩。不料还没走到座位前,任树的大嗓门再次叫停。 任树说:“你别顾脚不顾脸,表情呢?叶杉的难堪你得给我,给镜头。” 当着一众配角和龙套,陆文尴尬地咽了咽唾沫,返回门口拍摄第四条。 在集体的嘲笑中,叶杉难堪地走到座位上,捡起书包,擦干净椅子,默默整理书本。在翻到一本新教辅时,叶杉盯着封皮,上面不知被谁写满“臭”字,内页也被踩满脚印。 陆文捏紧书脊,同时咬紧了后槽牙。 前座的男生幸灾乐祸:“怎么了?” 陆文低沉地说:“这是我新买的书。” 第一幕到此结束,紧箍咒似的“停”在后门响起,任树喊道:“小陆,你本来就是低音炮,阴沉沉一念词,你下一秒是不是就要揍他了?语气放软,放轻,懂吗?!” 陆文赶紧说:“明白了,导演。” 上一组镜头重拍,陆文软化语气念出台词,尾音尚未落地,任树一嗓子打断道:“停停停,情绪不对!” 操,又怎么了。 陆文隐隐崩溃。 任树问:“小陆你告诉我,新买的书被破坏,叶杉是什么心情?” 陆文回答:“愤怒?” 任树又问:“你八百万新买的跑车被人砸了,除了愤怒还有什么心情?” 陆文说:“心疼。” “这本书对于叶杉,等于超跑对于你。”任树说,“叶杉省吃俭用新买的书,没用过就被毁了,他的心疼你得表现出来。” 第一幕第六条,场记打板。 任树喊得疲了,拳头抵在人中位置,一言不发地盯着监视器。等陆文说完台词,他打手势,命掌机继续往下拍。 没喊停,并衔接第二幕,陆文松一口气,认为这次表现得很好。 叶杉的肩膀被人扒住,后桌的男生探过来把书抢走:“谁那么缺德啊,把人家的新书祸害成这样,还写着’臭’,瞎写什么大实话。” 周围一片哄笑,陆文转身去抢,说:“把书给我。” 对方躲开叶杉的手:“你要熏死我了,你看看你自己,袖口都是湿的,卖完臭鱼烂虾能不能换件衣服?” 有人说:“人家全凭那股臭味提神醒脑,考第一呢。” 陆文立刻垂下手,无奈地重复:“把书还给我。” 后桌男生把书奋力一扔:“一本破书你就心疼了?我天天在后面闻你的鱼腥味,肺都不舒服了,你还不快点给我赔礼道歉?” “还有我,我做操挨着你,臭死了。” “赶紧道歉!” “不道歉的话,请客赔偿也行。” 言语如潮扑来,叶杉在周遭的诘难中起身,他去讲台上捡起书,返回座位时被人前后堵住,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陆文缩着肩膀:“让我回去。” 老师出现在门口,大家作罢。叶杉回到座位上。 第二幕结束。 任树终于出声,却没说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陆文心头一紧,站起来,在众人的旁观下等待导演的判词。 咣当一声,任树也撤开椅子立起来,问:“小陆,你感觉演得怎么样?” 陆文试探地说:“不太好。” “是怎么不好?”任树追问。 陆文哪知道,其实他感觉挺好。 任树抽出一支烟叼上:“我告诉你哪不好,你无法真正理解叶杉。叶杉的难堪、隐忍、无奈,你你表现不出来,或者说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在表演。” “你的思路是这样,叶杉委屈,所以你就演绎委屈。你怎么演?你低着头,你缩肩膀,你沉着你那张帅脸。给我的感觉是什么,这帅哥演得太认真了。可你还是帅哥,不是叶杉。” “情绪表达要自然、要深刻、要看不出痕迹。叶杉什么情绪,你就酝酿什么情绪,而不是去假装那种情绪,懂吗?” “你进入角色才能塑造成功,你没进入,直接干巴巴地塑造,等于相个亲就结婚,能举案齐眉就见鬼了!” 任树是急性子,又是把关的导演,向来是有什么嚷什么。当着一屋子配角和工作人员,这一通批评没含糊,劈头盖脸地朝陆文猛砸。 陆文钉在桌旁早已脸似火烧,比起丢人,他更不知所措。接下来要怎么办,再拍摄一条?他又该如何表演? 全场安静的间隙,有人轻咳一声,是瞿燕庭。 与任树的火爆形成对比,瞿燕庭冷眼旁观了整整六条,情绪很稳定,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陆文向他望来,有点怂,也有点呆,估计第一次被这样当众教训。 瞿燕庭打破僵局:“休息一会儿吧。” 任树让大家休息一刻钟,说:“这个小陆,试镜片段拍得那么好,今天给我掉链子。” 瞿燕庭说别的:“最后那组镜头也得调一下。” 任树点烟,呼出一口烟圈:“放心,一样样弄,我不会含糊。况且当着你的面,这场戏要是拍得不满意,今天谁也别想收工。” 瞿燕庭挥一挥二手烟:“不至于,慢慢来。” “我先调镜头吧。”任树拿上分镜剧本,找摄影指导去了。 教室里乱糟糟的,瞿燕庭扫了一圈,见陆文竟仍在原地杵着,一副犯错误等待受罚的模样。 他从头到尾盯了六条戏,没发表任何意见,但心如明镜,知道陆文为什么无法真正理解叶杉。 讲戏是导演的职责,于是瞿燕庭放下了剧本。 他叫道:“陆文。” 陆文警犬抬头,机敏中不失防备:“……干什么?” 瞿燕庭说:“跟我出来。” 第12章 陆文一路跟着瞿燕庭,进办公室关上门。他感觉自己是犯事的学生,先被班主任痛批,现在要和教导主任单独谈话。 “坐。”瞿燕庭说。 陆文坐下,盯着掉漆的桌角,他还记得开机宴那天,瞿燕庭说过“后不后悔要开机后才知道”。 他什么都憋不住,张嘴便问:“瞿老师,您是不是后悔选我了?” 瞿燕庭在桌角那边拉开椅子,见面数次,这小演员臭贫、嘚瑟、搞乌龙,终于发自内心地老实了一回。 他不答反问:“受打击了?” 陆文点点头:“除了我爸,第一次有人这么不留情面地批评我。” 瞿燕庭搭上二郎腿:“你爸是为你好,导演也是。” 陆文说:“我明白任导的苦心,可他非得当众说我吗?还急赤白脸的。” 瞿燕庭道:“拿过奖项的导演没有好应付的,各有各的严格。任导擅长拍生活剧,更注重表演的自然。” 陆文没想到瞿燕庭非但不骂他,还好言好语地安慰他。 此时想想,他被任树批评的时候,是瞿燕庭出声调停;他杵在教室难堪的时候,是瞿燕庭叫他出来;现在瞿燕庭对他的演技只字不提,反而开导他。 莫非,瞿燕庭认可他的表演? 陆文蹿起几分底气,不盯桌角了,直视着瞿燕庭:“瞿老师,剧本是您写的,您最懂,您觉得我演得怎么样?” 瞿燕庭回答:“不及格。” 陆文面色一僵,那点底气烟消云散,讪讪地盯回桌角。 瞿燕庭问:“至于么,第一次被批评?” 陆文如实回答,“以前演小配角,戏份少,不等导演注意我就杀青了。” “上部戏拍的什么?” “古装剧《万年秋》。” 瞿燕庭道:“那不错嘛,够得上大制作的正剧了,演什么角色?” “男主,”陆文大喘气,“……的侍卫。” 瞿燕庭瞄一眼手表,仍不疾不徐地问:“这部戏是第一次担男一号?” “不算是。”陆文答,“其实去年我主演过一部电影。” 他都不好意思提,小成本的惊悚脑残片,相当粗制滥造。他演男主角,负责为女主角遮风挡雨,顺便表达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痴心。 全片仿佛十八线开会,谁也没听说过谁。 这种片子的性质不言而喻,瞿燕庭直击要害:“你爸给你投资的?” “当然不是!”陆文立刻澄清,“是女主他爸投资的,要是我爸投资,应该她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瞿燕庭顺水推舟:“你爸为什么不给你投资?” “我爸……我爸没那么多钱。”陆文说得半真半假,前半句假,后半句便来真的,“他根本不支持我。” 瞿燕庭没质疑真伪:“为什么不支持你?” 陆文回答:“他就是看扁我,从小到大,我喜欢的东西他都不支持。不管我做什么,他都说我不是那块料,我问他那我是哪块料,您猜他怎么说?” 瞿燕庭猜:“废料?” “靠。”陆文脸一红,“也不必猜这么准吧。” 瞿燕庭抿唇,把险些没忍住的笑抿掉了,问:“那你不听他的?” 陆文道:“我为什么要听他的?他越看扁我,我越要证明自己。没他的支持怎么了,我这不也当上男一号了吗?” 瞿燕庭这次笑了,嘴角勾起来:“你爸知道吗?” 陆文以为瞿燕庭也为他高兴,毫无保留地说:“当然了,被选中后我第一时间通知他,向他放了话,我一定会证明实力给他瞧瞧。” 瞿燕庭:“还有吗?” 陆文说:“还有发小、同学、亲戚、邻居,连小区里的保安我都通知到了。剧组的选角新闻出来,我立刻分享到了所有聊天群,凡是认识我的,都知道我当男一号了。” 突然,瞿燕庭道:“你想没想过,也许你爸是对的。” 陆文一愣:“啊?” 瞿燕庭说:“父母养孩子是出于爱和责任,不过也像一种投资。你有几斤几两,你爸应该是最了解的人。回报率太低,何必做亏本生意。” 陆文蒙了几秒:“什么意思啊……我现在不红,未必永远不红,凭什么断定我不会成功?凭什么断定投资我会亏本?” “那你凭什么成功?”瞿燕庭问,“凭你两幕戏拍六条都不过?凭你情绪不到位的演技?” 陆文骤然噎住,从安慰到闲聊,他都快把前情忘了,谁料瞿燕庭兜转一遭,猝不及防地切回了正题。 不等他想出答案,瞿燕庭又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今天外面来了好多小姑娘,有你的粉丝么?” 妈的,还不如继续上一个话题。 陆文回答:“没有。” 人一丢脸,理智会跟着丢掉,从而做出更悲剧的行为。陆文嘴硬地补了一句:“我的海外饭比较多。” 瞿燕庭没有拆穿:“他们喜欢你什么,脸蛋?身材?” 陆文的头皮都硬了:“我觉得是内涵。” “哪方面的?”瞿燕庭平静地分析,“演员里学霸不多,你连作业都不写,念书时成绩大概不会太好。” 演技、人气、学历,陆文的要害被三维立体地戳了个遍。可瞿燕庭的话亦是事实,比起生气,他心中升起一股无法反驳的羞耻感。 陆文离开椅子,想走为上策:“瞿老师,我先回去了。” 瞿燕庭掀起眼帘,用一直很轻的语气说:“我准你走了吗?” 小演员怎敢忤逆大编剧,可陆文是个例外。 前后受的气一并爆发,他嘴里放炮:“腿长在我身上,我想走就走,为什么要你批准?你是厉害,我惹不起还不能躲远点?我演得烂,你骂我我认了,你羞辱我,凭什么也要我受着?想让我言听计从是吧,好办,你先把片酬给我加一个亿!” 一股脑嚷完,陆文豁出去了,等着瞿燕庭开火。 然而,瞿燕庭仍端坐着,不气不恼,仿佛只当听了一段贯口。 他略过前面,回答最后一句:“你值吗?” 陆文扒掉外套一扔:“我不值,老子不伺候了!” 瞿燕庭把校服捡起来:“你可以辞演,赔毁约金就行。快的话,今晚剧组就可以发布换角的消息。” 陆文一刻也不想待了:“随便!” 他掉头走到门后,刚握住门把手,瞿燕庭在背后娓娓道来:“从你离开我的剧组,圈内都会知道你开机后被换掉,这将是你知名度最高的时候。你开罪我,今后内地没有一位导演会用你,也没有一位编剧会让你接他的本子。 ” 换句话讲,被隐性封杀后,好自为之。 陆文顿在那儿,攥着把手凝固了。 瞿燕庭站起来:“不过这些是后话,等剧组出了换角的新闻,你先每个聊天群分享一遍比较要紧,免得发小、同学、亲戚、邻居……还有谁来着?” 陆文低声道:“保安。” 嘎嘣一声,他脑子里的弦断了。 刚开机就失业,甚至被封杀到退圈,他回去怎么面对江东父老?尤其是他爸,豪言壮语都放不出了,岂不是一辈子抬不起头? 或许…… 与其面对众人颜面扫地,不如在一个人面前忍辱负重。 松开手,陆文悲壮地转过身。 瞿燕庭拍拍校服上的尘土,说:“过来,把外套穿上。” 陆文踱回去,恍然明白,瞿燕庭根本不是和他谈心,从试探到铺垫,算准他无路可退,然后变着花样把他羞辱个底儿掉。 他不甘心地问:“这么瞧不起我,为什么还选我做男一号?” 瞿燕庭答得云淡风轻:“你便宜。” 陆文的尊严彻底碎了:“就因为……我便宜?” “你知道么,”瞿燕庭说,“你的片酬不及阮风的三分之一。” 陆文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第一次在钱上面体会到窘迫,一肚子情绪无法宣泄,憋得胸口发胀。 瞿燕庭看看手表,说:“总之,去留随你。” 各组已经归位,瞿燕庭先一步返回教室,重新坐在监视器前。 任树说:“刚才没见你和小陆,你给他开小灶去了?” 瞿燕庭道:“不怪我指手画脚就行。” 任树说:“请你来盯戏,就是为了给我自己省点事。怎么样,小陆不够深入人物,得帮他找找叶杉的感觉。” 瞿燕庭道:“再拍一条试试吧。” 两分钟后场记喊人,拍摄第七条。 陆文回到现场,状态变化肉眼可见。等近景一推,任树只一瞬就满意了,第一幕未过半,夸了句“入戏”。 陆文委屈到极点,面对欺辱,无能为力的感觉,自尊与现实互搏,只能屈从的感觉……他分不清在演叶杉,还是在走神地演自己。 前两幕顺利拍完,第三幕,叶杉被迫提出,想换到最后一排的角落。 选角贴合叶小武,因为叶小武演得不够自然一定招人烦。而内向的叶杉很难演,不论哪个新人来,都少不了导演手把手的调/教。 短时间内效果卓然,任树问:“你怎么给他讲的?” 瞿燕庭答:“谈不上讲,聊了聊。” 任树是内行:“看小陆那真情实感,聊得挺狠吧?” 瞿燕庭说:“记住这份感觉,他就能演好叶杉。” 他很清楚陆文的症结。从未在经济上感到困窘的富家子,不会明白二十块的书要如何心疼;面对欺辱有资本发飙的人,也不会明白隐忍该是什么表情;没被践踏过自尊的乐天派,更不会明白那种无力究竟是痛还是痒。 差的是一份感同身受。 喊了停,陆文没起身,扎着脑袋趴在座位上,像霜打的茄子。 任树乐了:“这打击貌似有点大,他知道你是帮他找感觉么?” 瞿燕庭说:“他不用知道。” 不知不觉黄昏将至,剩下的两幕戏估计问题不大。瞿燕庭在人堆里待了一下午,不太舒服,想提前回酒店休息。 他悄悄从后门离开,走廊上,见孙小剑抱着水壶和零食来回徘徊,活像等孙子放学的姥姥。 到楼梯口拐弯,瞿燕庭下楼,正好剧务从一楼迎面上来。 小张说:“瞿编,您走啊,叫司机了吗?” 瞿燕庭“嗯一声,擦肩过去,下了两阶忽然停下。 他叫住对方,小张忙问:“瞿编,您有什么吩咐?” 瞿燕庭说:“陆文只带着经纪人?” 小张回答:“对,他比较简约。” 瞿燕庭想了想,想到那句“挨着您坐一定很爽”,想到那碗热腾腾的小米粥,也想到陆文和叶杉重合的剪影。 他吩咐:“配一个剧组的助理给他,一直到他杀青。” 第13章 收工时天已经黑了。 陆文被任树叫到监视器后,原片,一帧帧看自己的表演,感觉很神奇。他走神瞄一眼旁边的空椅子,不清楚瞿燕庭是什么时候走的。 画面中,叶杉坐在最后的角落,放学很久了,教室中只剩他一个人。他渐渐停笔,双手捂住脸,闻着手掌和袖口的气味。 任树说:“情绪推进得很自然,从麻木到自我厌弃,演出层次感了。” 在演这一幕时,陆文想起瞿燕庭说他没人气、成绩烂、片酬低,想不自卑都难。 最后一幕,叶杉冲进男生厕所,拧开水龙头洗手。他用力地反复冲洗,十指搓得发红,手背泛起一条条抓痕。 陆文拍摄时没感觉,此时旁观,感觉这一幕戏似曾相识。 不待他想起来,任树夸奖道:“不错,圆满完成任务。” 陆文勉强地笑笑,他不擅长掩饰,情绪低落得一目了然。 任树说:“小陆,别丧气,再优秀的演员也有ng的时候,你才多少经验?正常。” 陆文好受一点:“谢谢任导包涵。” “别谢,下次演不好我还会训你。”任树道,“行了,有压力才有进步。你的领悟力很强,感觉找对了,你就能演好。” 陆文本来觉得导演暴脾气,被瞿燕庭的温柔刀捅成马蜂窝后,对任树品出“铁汉柔情”的味道。他感激地说:“任导,我会努力的。” A组收工,所有人陆续离开教学楼,这破学校没一盏瓦数大的灯,四处昏黄黯淡。 回到房车上,陆文换衣服,然后鼓捣着卸妆。他笨手笨脚,每次铺排一桌子卸妆棉,比做手术用的纱布还多。 孙小剑靠着窗长吁短叹:“唉,这次是彻底把瞿编得罪了。” 陆文听见一个“瞿”字,血压嗖地升高十个数,道:“别提那个男人,谢谢。” 孙小剑发愁:“怎么就巴结不上呢?巴结不上也就算了,怎么会搞成这样呢?” 陆文满肚子委屈,长这么大,他头一回吃这种瘪。为了前途和面子,他在瞿燕庭面前已经是一个孙子。至于巴结,瞿燕庭根本瞧不起他,他把殷勤献出花来也没用。 孙小剑试图自我安慰:“瞿编的地位摆在那儿,说什么做什么,不会考虑别人的面子的,也许他不是故意打击你。” “打击?”陆文将卸妆棉一团,“他不是故意打击我,他是无情地碾压了我、轰炸了我。我现在去做心电图,你知道会发现什么吗?” 孙小剑问:“什么?” 陆文说:“会发现我内心一片荒芜。” 孙小剑没话讲了,回想一番,他们一抵达重庆便遇见瞿燕庭,又恰巧和瞿燕庭住一家酒店,前后偶遇了好几次。 按正常的发展规律,陆文和瞿燕庭有如此缘分,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每一次都别有幽愁暗恨生? “认命吧。”陆文说,“我和他瞿大编剧八字不合。” 孙小剑好歹是个硕士研究生,信奉唯物主义:“现在想想,你坐错车、说错话、认错人,其实早把瞿燕庭得罪了。” “可我道歉了。” “那瞿燕庭接受了吗?” 陆文说:“你的意思是,瞿燕庭根本没接受我的道歉,今天是借机收拾我?” 孙小剑脑洞大开:“你说他好端端的为什么改剧本?内心戏增加,表演难度增大,会不会是给你挖的坑?他正好来盯戏,不就名正言顺地碾压你、轰炸你?” 陆文醍醐灌顶:“他这是公报私仇!” 突然,有人拍了拍车窗,是剧务。 孙小剑拉开车门,见小张背着包,估计是准备下班。 小张不敢怠慢瞿燕庭的吩咐,不过夜就办好了。他来告知一声:“陆老师,怕你人手不够用,给你配了个剧组助理。” 人糊言轻,冷不防被重视有些意外,孙小剑确认道:“给我们帮忙的?” 小张说:“嗯,当生活助理使唤吧,干活儿挺利索的,先试试,不满意我再给换一个。” 孙小剑道:“谢谢啊,叫你费心了。” “该我抱歉,是我马虎了,今天听吩咐才安排。”小张急着下班,没细说,“那我先撤了,陆老师也早点休息。” 车门关上,陆文和孙小剑对视一眼,难得碰见好事,两个人都有点匪夷所思。 孙小剑安慰道:“别难过了,你看人生就是这样,有失就有得,傻人有傻福。” 陆文说:“你以后别那么傻了。” 孙小剑懒得计较:“哎,小张说听吩咐,会是谁怜爱你?” 陆文琢磨道:“八成是任导。剧组导演最大,任导一下令,小张赶在收工前就办好了。” “有道理。”孙小剑说,“任导不还夸你演得好吗?” 进组前满心期待,开机第一天差点卷铺盖回家。孙小剑已经不指望陆文攀高枝儿,就好好拍,能顺利杀青他就烧香拜佛了。 卸完妆,陆文兜上棒球帽,把帽檐狠狠一压。 “别颓废了。”孙小剑说,“哥陪你去散散心。” 陆文问:“去哪?” 孙小剑想了想:“外地人必去——洪崖洞。” 离开剧组,他们没坐保姆车,打的去了洪崖洞。 夜晚的洪崖洞犹如灯饰城,晃眼的亮。游客比白天多,热热闹闹的令人放松。陆文和孙小剑互相抓着背包带子,随人潮下行到江边。 不远处是千厮门大桥,陆文小时候来重庆旅游,曾以大桥为背景留影。 江水波动,岸边停着几艘渔船,他唱起来:“……斜阳染幽草,几度飞红,摇曳了江上远帆……” “又开始了。”孙小剑提议,“给你拍张照吧?” 陆文摇摇头,经纪人给拍有什么意思。周围的游客熙熙攘攘,怎么就没人认出他呢? 天下之大,他的粉丝都在哪呢?能不能出来走两步? 孙小剑看穿他:“是因为你戴了帽子,大家看不清。” 陆文没言语,几秒后摘下帽子,欲盖弥彰地说:“重庆的夜晚还挺热的。” 他转过身,背靠栏杆面对来往的人流。有学生族,有情侣,有夕阳旅游团,人们走来走去唯独没一个有眼力见儿的。 陆文正失落,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姐姐朝他走过来,手里拿着相机。他心中一喜,面对姐姐粉,怪害羞的。 对方走近:“你好,可以拍张照吗?” 陆文问:“你想合影?” 对方回答:“嗯,麻烦你。” 陆文刚想抓头发,手里一沉,对方把相机塞给了他。 他一脸茫然,见他的姐姐粉退开几步,挽住另一位大哥,大哥还抱着儿子。一家三口面带微笑,向他望过来。 行吧。 陆文举起相机:“请喊茄子。” 快门按下的一刻,小孩在爸爸的怀中一扭,歪着身子亲在妈妈的脸上。定格的画面有些虚焦,陆文却舍不得按下删除。 他重新拍了一张,一家三口很满意,就此谢过。 陆文戴上棒球帽,沉默凭栏,儿时来洪崖洞那次也是他爸带着他。孙小剑洞若观火,说:“想家了吧,最近联系过叔叔吗?” “没有。”陆文兴致不高,“联系他干吗?听他教训我?” 孙小剑说:“父子间血浓于水,你爸心里肯定惦记你。如果他知道你受了委屈,没准儿大手一挥,直接给你投资一部电影。” 陆文道:“我要是不怕他知道,早走人了。” 摸出手机,他佯装不经意地翻通讯录,很快翻到“陆战擎”。小学某一次挨了揍,他就把“爸爸”改成了陆战擎的大名,当时还发誓,永不将其设置为紧急联系人。 指腹悬在通话键上空,陆文正犹豫,孙小剑故意碰了他一下。挂掉显得怂,他把手机贴在耳边,满不在乎地说:“跟他没什么可聊的。” 冷不丁的,陆战擎的声音传来:“喂?” 陆文没料到这么快就通了,身处异乡的夜晚,乍一听到陆战擎的声音,一瞬间有些出神。 “爸,是我。”他憋出一句,“吃了吗?” 陆战擎回复:“吃了。” 陆文的低音遗传自陆战擎,两相对比的话,他显得有点嫩。空了几秒,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道:“我在重庆拍戏呢。” 陆战擎:“嗯。” 这根本没法聊,陆文想挂线了,一低头望见乘观光船的队伍,那一家三口正在有说有笑地排队。他感觉很温馨,至于有多温馨,反正他和陆战擎都没体验过。 陆文有些心软,说:“爸,我想你了。” 一段只听得见鼻息声的静默,陆战擎许久才回应:“惹了什么麻烦?” 陆文的血压又飙升了:“你能不能盼我个好!” 陆战擎道:“没有最好。” 陆文说:“我傻逼才会想你!” 陆战擎笑了一声:“知道了,去找老郑吧。” 老郑是陆战擎的助理,自陆文成年后,如果归在他名下的资产红利不够用,老郑就负责给他一笔大的,陆战擎不会亲自费心。 挂了线,陆文没心情继续观光,也没胃口吃晚饭,从洪崖洞打道回府。 到酒店,时间不早了,62层依然一派静谧。 走到房门外,陆文朝6206瞥了一眼。他以为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男人有陆战擎一个就够了,如今又碰上一个瞿燕庭。 也许上辈子,他先横刀夺爱抢了瞿燕庭的老婆,然后当了陆战擎的爹。 第一天开工就身心俱疲,陆文回到房间,泡热水澡缓解一身疲惫,泡完在镜子前护肤。 涂抹完毕,他拧开水龙头冲洗指腹,水珠溅在大理石台面上,折射壁灯洒下的光。 他倏地想起来了,叶杉不停搓洗双手的画面,很像开机宴那一晚,瞿燕庭在化妆间没完没了地洗手。 莫非…… “靠。”陆文嘀咕,“给我搞出心理阴影了。” 他把水龙头一关,决定再想瞿燕庭的话,他就是狗。 陆文拿着剧本钻被窝,背了两遍词,没多久捂着剧本睡着了。 分针绕了两圈,凌晨刚过,他在睡梦里翻个身,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给活活饿醒了。 忍了会儿,陆文认输地爬起来,叫消夜太慢,他想找孙小剑拿点零食。没开灯,摸黑披上件外套,走到玄关拔下房卡。 一抬头,晃见猫眼里闪过一道黑影。 陆文奇怪地贴上去,陡然睁大了眼睛,走廊对面,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停在6206号门外。 衣服有些眼熟……是阮风! 阮风戴着帽子和口罩,没按铃,轻轻地叩门。 很快,门开了,瞿燕庭湿着头发、穿着浴袍出现在门内,显然是刚洗完澡。他仿佛等久了不高兴,抬手弹了下阮风的帽檐。 与白天一样,阮风情急地挤进去,迅速碰上了门。 陆文看呆在猫眼后,忘记饥饿,忘记找吃的,将今天的一切情绪全部抛诸脑后。 他彻底清醒了,甚至有点亢奋。 妈的,这个剧组真是太刺激了。 第14章 闹钟响了,瞿燕庭从床上起身,动作缓慢。 一是困,二是昨夜靠着床头改剧本,腰肌酸疼。他到隔壁卧房,房门大开着,床上的毛毯鼓着一团。 窗外晨雾弥漫,瞿燕庭叫道:“起床了。” 床上的人没反应,瞿燕庭不多废话,走到床边,直接抬腿踹了一脚。 毯子下一声闷哼,阮风打个滚儿,顶着一头鸡窝钻出来:“几点了……” 刚五点半,趁早离开免得被人看到。阮风清醒了些,坐起来穿衣服,给自己安排得很明白:“我先回去,再吃个早饭,然后去剧组,开工前还能补一觉。” 瞿燕庭忍下一声哈欠,有段日子没见,昨晚鸡毛蒜皮聊到一点多,他又改剧本,总共只睡了两小时。等阮风离开,他也要睡个回笼觉。 套上帽衫,阮风问:“今天来盯戏吗?” 瞿燕庭拒绝:“不过去了。” 阮风不爽:“为什么?” 今天拍摄一般戏份,片场人又多,所以瞿燕庭不想过去。 阮风说:“昨天就没盯我的戏,今天还拒绝我。一般戏份不值得看吗?我一个男二哪有什么重点戏份?再说了,不都是你写的吗?” 瞿燕庭头疼:“别叨叨了。” “要不你盯男主的戏,顺便瞧瞧我,我今天和陆文一个组。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看看我的表现,像话吗?” 阮风说:“我可是你的——” “你是我祖宗。”瞿燕庭招架不住,投降道,“知道了,天亮会过去的。” 阮风咽下没说完的后半句,开心了。穿好衣服,简单洗了把脸,他捂上口罩和帽子准备走人。 瞿燕庭叮嘱:“小心点。” “嗯。”阮风说,“这下我的粉丝也认不出来了。” 瞿燕庭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别让你的粉丝围着片场晃悠,妨碍拍摄的话就算到你头上。” 阮风答应会处理,悄悄地离开了酒店。 瞿燕庭直了直腰,进浴室洗漱,在脏衣篮里发现阮风遗留的袜子。他不意外也不嫌弃,拿起来,三两下便搓洗干净。 天空一寸寸变亮,A组换了地方,今天在重庆的一所高中拍摄。校园很大很美,因为是周末,学校里没人上课。 在剧中,弟弟叶小武、仙琪饰演的齐潇、阮风饰演的林揭,三个人都在这所学校就读,是一所市重点高中。 操场一隅停着辆房车,门口,孙小剑在和新上岗的助理聊天,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对方叫李大鹏,做剧组助理三四年了,边听边记很认真。 车里,陆文正在吃早餐。 他半宿没睡,满脑子都是瞿燕庭和阮风。 在单元口瞧见那一幕,他就感觉瞿燕庭和阮风的关系不寻常。昨晚深更半夜,阮风偷偷来钻瞿燕庭的房间,令他不得不联想到关于阮风的传闻。 阮风,26岁,戏剧学院毕业。出道第一年四处跑龙套,第二年翻身当男主,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音乐剧、热门综艺、主流晚会、香港老牌大导的电影、名牌代言,别人望尘莫及的好资源,对阮风来说如家常便饭。 走红后,阮风的背景饱受关注,然而媒体挖掘出的内容寥寥,至今没有实质性的信息。 坊间爆料不少,种种猜测演绎至今,圈内圈外流传着“阮风有人捧”的结论。至于捧人的金主,不但有砸钱的财力,也有打点媒体的人脉,更有不见庐山真面目的神秘。 总之,按传闻可概括为——出身一般,资源逆天,背景成谜,金主给力。 陆文对阮风的绯闻并没有太大兴趣,可他怎能料到,这个众人好奇的大八卦、阮风背后的金主,偏偏让他给撞见了。 他最震惊的是,金主的真身居然是瞿燕庭! 瞿燕庭原来是gay! 一个幕后的名编,一个台前的鲜肉,没错了,以瞿燕庭的身家和人脉,捧人是小菜一碟。他深居简出,可不就是神神秘秘? 陆文咬下一口煮蛋,天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然是那种关系。他早晨出发,6206的门紧闭着,看一眼就感觉好他妈暧昧。 或许,瞿燕庭这一趟来剧组,是专门来看阮风的。 又或许,瞿燕庭参与投资,也是为了阮风。 陆文控制不住,越想越多,猛地想起瞿燕庭羞辱他,说他的片酬不及阮风的三分之一。他当时伤自尊,现在气得灌一口酸奶,谁要跟重金豢养的小情儿比啊! 孙小剑上来,纳闷儿道:“怎么气呼呼的,有那么难吃吗?” 陆文含糊不答,怕孙小剑嘴上没把门的,不敢分享这么劲爆的大八卦。他正憋得慌,不经意瞥向窗外,见跑道那头驶来一辆超豪华的大房车。 “谁啊?”他问。 孙小剑说:“仙琪的房车在那边,还能是谁,阮风呗。” 陆文又问:“怎么规格不一样?” 孙小剑道:“人家是私人房车,还有私人助理、保镖、造型师。” 陆文明白:“哦。” 孙小剑怕陆文不平衡:“他这些年一惯这么大排场,你懂的。咱不跟他比,反正你又不是买不起。” 陆文懂,忍不住问:“关于阮风……你也知道?” “当然了,圈里默认的嘛。”孙小剑说,“其实有金主的人多了,多到不值得讨论。但阮风的金主藏得太好,所以令人好奇,就是猜不出是哪路神仙。” 陆文眼前浮现出瞿燕庭那尊佛,窗外,阮风的房车稳稳停下,和他这一辆并排,窗户都对着。 忽然,孙小剑说:“据传,阮风的金主是个男的。” “……哇。”陆文佯装惊讶,“原来他是gay。” 孙小剑道:“gay不gay的无所谓。” 陆文说:“什么意思?” 孙小剑传道解惑,潜/规/则的重点是钱和资源。大佬看上你了,你也想被捧,就此达成交易,取向什么的一点都不重要。 陆文无法理解:“值吗?” “反正诱惑很大。”孙小剑说,“名牌、豪车,安排;想和哪位大咖合作,安排;想试试哪部剧,安排。影视、时尚、广告,各方面的资源都给你砸。” 这也太爽了,陆文不禁脱口而出:“怎么不上曾震的电影?” 孙小剑没听懂弦外之音:“所以说阮风的金主神仙。阮风资源多,重点是适合他,尤其参演的角色像是量身定做的。因此他红得顺利,不招大众反感。” 听起来金主比亲爹还要亲,陆文跑偏了:“怎么没人愿意捧我?” 孙小剑无语:“你个富二代,直接找自己爹不行吗?” 陆文腼腆道:“我就那么一说。” “你也就会说。”孙小剑白他,“让你跟大佬上床,你愿意吗?” 陆文的心头刮过八级大风,脑中过电影似的,深夜,套房,情急的阮风,洗完澡湿漉漉的瞿燕庭……再往下,经验不足限制了他的想象。 他及时打住,抓起剧本下车。 陆文溜达到操场的东南角,第一幕戏在这里拍,导演的监视器已经摆上了。他撑着双杠一跃,躺上去背一背台词。 没多久,阮风补完觉,从豪华大房车里也下来了。 他穿着和陆文一样的校服,青春洋溢地跑过来,钻进双杠之间打招呼:“早啊,背词呢。” 陆文“嗯”一声,阮风仰头看他,说:“你今天有黑眼圈,没睡好啊?” 可不么,陆文干笑一声:“有点失眠。” 阮风说:“我也没睡好。” 他认枕头,去哪都带着,昨晚用酒店的枕头翻来覆去许久才入睡。跃上双杠,他嘀咕:“特别晚才睡着,在床上折腾得我都没劲儿了。” 陆文听得一哆嗦,差点从杠上摔下来。 他转移话题:“呃,要不要对对词?” 瞿燕庭到片场的时候,就见陆文和阮风并肩坐在双杠上,共同捧着一份剧本。许是气质的缘故,虽然在认真对词,但看上去更像两个学渣在装模作样。 任树扯着大嗓门说:“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正好,来看看角度。” 陆文循声抬头,望见瞿燕庭走到任树旁边,他没有抓头发,身上穿着一件宽松款的毛衣,粗线烟灰色,恰到好处的温柔。 身旁一空,阮风跳下了双杠。 陆文顿时明白,瞿燕庭不是来盯戏,是来探阮风的班。他没动,昨天被狠狠羞辱一番,他不想和瞿燕庭有任何接触。 偏偏,这方角落就这么大,摄影机推近,人自然也走过来。 任树调试镜头:“小陆,往这儿看。” 陆文避无可避,磨蹭着,看草坪,看斯坦尼康,看调焦按钮,最后才抬眸看向镜头,一不留神便越过去看见瞿燕庭的眼睛。 那双眼依然明亮,却也疲惫,眼下的青色和他的黑眼圈一样明显。倏地,瞿燕庭看过来,不轻蔑也不喜欢,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陆文浑身不自在,抓紧杠子,用指甲抠上面的漆。 看镜头时微微弯腰,瞿燕庭吃痛,拧了下眉毛。任树关心道:“怎么了,瞧着也没精神,不舒服么?” 本来可以好好睡觉,非让来盯戏,瞿燕庭回答时觑了阮风一眼:“没睡好,腰疼。” 陆文倒吸一口气,他都懂,瞿燕庭那一眼带着埋怨,声音低低的,表面是回答任树,实际上在和阮风打情骂俏。 任树追问:“怎么会腰疼?” 瞿燕庭说:“床软,坐得太久了。” 陆文的手心惊出了汗,一个折腾得没劲儿,一个被折腾得腰疼……可不就因为做得太久了! 他睨向瞿燕庭,大编剧,投资人,瞧着斯文矜持,气质像一朵腊月里的寒梅,其实背地里潜小鲜肉,明面上说潜台词。 他受不了了,跳下双杠说:“我去补补妆!” 任树吐槽道:“还补呢,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 陆文一股脑跑回房车,直奔冰箱,拧开一瓶矿泉水“吨吨吨”灌下去半瓶。 “你怎么了?”孙小剑问。 陆文道:“潜/规/则就算了,还搞那么疯狂!” 孙小剑说:“你以为容易吗,人前风光可能就人后脱/肛。” 陆文一脸惊愕,半晌才说出话来—— “妈的,娱乐圈真的好脏。” 第15章 拍摄前,陆文在树下候场。台词已经熟记到不需要复习,他负手而立,正面有股老年人的云淡风轻,背面其实在抠指甲。 剧中,叶小武喜欢齐潇,明刀明枪地追求。 林揭和齐潇是青梅竹马,他家境好,成绩好,瞧不上吊车尾的叶小武。两个人一见面便互呛。 仙琪姗姗来迟,她本就清纯漂亮,扮上校服裙和马尾辫,近似素颜的妆,比平时更加动人。 陆文一脸心如止水,说来心酸,除去那部脑残惊悚片,他在电视剧里是第一次拍爱情戏,经验几乎为零。 不单如此,陆文和女演员的接触也很少。因为陆战擎明令禁止,当演员可以,倘若传出乱七八糟的绯闻,不论真假一律按照打断腿处理。 陆战擎说打断,不存在恐吓的情况,只存在断成两截还是断成粉末的区别。 此刻,陆文心中没底,目光飘来荡去落在监视器后面。瞿燕庭坐在那儿,他发憷,万一他演不好,姓瞿的会不会又暴击他一次? 孙小剑在旁边问:“瞅谁呢?” 陆文的指甲盖儿都抠薄了,说:“瞿燕庭。” “你别紧张。”孙小剑安慰他,“昨天就你一个主角,瞿编只能盯着你。今天不一样,仙琪在场,凡是直男都会被她吸引的。” 可瞿燕庭是弯的,陆文更没底了。 监视器后,瞿燕庭独自犯困,对今天的戏份一点都不操心。等各单位就绪,场记打板,他才悠悠地撩起了眼皮。 景别是中景,画面宛如校园偶像剧:操场一角,齐潇和林揭坐在双杠下,一个背单词,一个写卷子。 任树感慨:“年轻的帅哥美女凑一块,真养眼。” 瞿燕庭撑着头:“好无聊。” 任树说:“这可是你自己写的。” 瞿燕庭道:“那么多集,总要水一两个镜头。” 话音刚落,画面中跑进来一人,熟悉的大长腿,背影既矫健又冒失。任树提醒:“好,不无聊的来了。” 叶小武奔到双杠前,二话没说,在齐潇的面前一蹲。 齐潇抬头:“你吓我一跳。” 林揭烦道:“怎么哪都有你。” 叶小武一屁股坐草坪上,盘起腿,冲林揭说:“关你屁事,操场是你家的吗?我还奇怪呢,怎么每次找齐潇都能碰见你?我特别靓,靓仔的靓,你也特别亮,灯泡那种亮。” 这一串台词不打磕,陆文的低音炮愣是说出干巴脆的效果。 瞿燕庭的困意减退一些,他记得,陆文演叶小武的试镜片段,大段台词一气呵成,当时觉得这个小演员天分不错。 任树有同感:“小陆演叶小武的时候,活泛,灵气,台词不比专业的差。” “他不是科班出身?”瞿燕庭问。 “不是。”任树说,“念的正经一本,学的什么来着,哦对,国际贸易。那德行还搞贸易,把自己都卖了都不知道。” 瞿燕庭笑了笑,继续看屏幕。 叶小武对齐潇说:“好不容易上一节体育课,你放松放松,看我打篮球去吧?” 齐潇:“快月考了,我想抓紧复习。” 叶小武心烦地说:“刚周考又月考,一天天的,怎么总是考试啊。” 齐潇劝他:“你上次没考好,别玩了。” 林揭说:“他哪次考好了?不过乐观地想,已经是年级倒数第一,不会再有下降的空间了。” 叶小武脸色涨红:“我那是故意的,又不是高考,考第几重要吗?你可别忘了,我是光明正大考进这所重点高中的,而且入校排名比你高。” 林揭堵得没话讲,收起卷子走人。 叶小武麻利地挪到齐潇旁边,很近,校服袖子蹭在一起。齐潇不理他,他就自娱自乐地摸草坪,直到齐潇背完。 “最后一节课了,你中午想吃什么?” “不知道,食堂的菜都吃腻了。” 齐潇站起来活动四肢,叶小武跟着起身,抓住双杠一撑坐了上去。齐潇蹦了蹦,仰着脸:“我也想坐。” 叶小武跳下来,朝齐潇扑了一下,没碰到,是个虚晃逗人的假动作。 他咧开嘴:“我帮你。” 这场戏写得很简练,基本只有台词,关于叶小武对齐潇的态度也只有两个字:主动。落实到表演中,导演没有干预,全靠演员自己的设计和发挥。 陆文一系列动作都是主动的细节,接下来这一幕,剧本没有写怎么帮,但显然叶小武和齐潇会发生肢体接触。 双杠高及胸口,抱住举上去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任树道:“抱得太亲密恐怕不行吧?” 瞿燕庭说:“我无所谓,广电可能觉得不行。” 任树笑道:“看看小陆怎么拍吧,叶小武其实心里有分寸。” 这时画面中,陆文没有伸手拥抱,也没有靠近齐潇,反而退后一步。他曲起双腿,单膝蹲了下去。 前面是主动,在主动容易失分寸的情况下,他选择了绅士。 没台词,陆文拍拍大腿,示意仙琪踩着他上杠。等仙琪坐上去,他没理裤腿上的灰尘,就那么脏着立在下面。 齐潇问:“你不上来吗?” 叶小武说:“万一你没坐稳,我接着你。” 镜头上摇,陆文双眸明亮地抬着头,真诚得不像讨好女生,像是小孩子分享心爱的玩具。他把语调也放轻了:“你不喜欢吃食堂的菜,我明天给你带午饭,我妈做的水煮鱼特别好吃。” 这一瞬间,瞿燕庭走神,想起陆文伸手拦住他,请他喝小米粥。 任树喊停,这一条顺利拍完。 陆文原形毕露,急忙弯下腰拍裤腿,一边拍一边走,走到导演那儿,余光里出现瞿燕庭的轮廓。 他站好,有点忐忑地等评价。 任树很满意:“三个人都比较稳。小陆是主角,表现不错,比我预想的更好。” 瞿燕庭没有异议,这场戏需要演员自己去雕琢。通过肢体细节展现主动,陆文把握得很好,而在神态里,陆文多给出了一份纯情。 这份纯情令叶小武倍显真诚,令整段戏更有初恋的青涩感,是意外之喜。 拍摄前的紧张一扫而空,陆文要去准备下一场,临走,用眼神雪洗昨天的耻辱,犀利地看了瞿燕庭一眼。 瞿燕庭只顾着腰疼,毫无察觉。 工作人员过来搬机器,任树拎上水杯:“要换地方了,下一场在教学楼。” 教学楼有大量群演,瞿燕庭欠一欠身:“我不过去了。” 任树说:“那你歇一会儿,演员都去拍摄,三辆房车随便挑一辆,瞧你困的。” 所有人转移到教学楼,一场戏拍完,片场的气氛活跃不少。陆文和阮风对下一场戏的台词,你来我往中阮风飙出一句方言。 陆文好奇道:“是重庆话么?” 阮风说:“四川话。” 陆文恍然大悟:“哦对,百科上说你是四川人。” “我品种不太纯。”阮风道,“其实我是北方人,小时候去了四川,在四川长大的。” 叶杉和叶小武就是半路南迁,陆文思及阮风和瞿燕庭的关系,说:“你的经历很像男主角,名气也大,演男主角挺合适的。” 阮风沉默数秒,说得极轻:“不,我并不像。” 陆文没听见,在琢磨瞿燕庭为什么不让阮风演男一号。 琢磨了半天,他想,大概是因为他更帅吧。 接下来拍摄一些琐碎的校园镜头,叶杉是三流学校中的异类,叶小武则是重点高中里的奇葩。他捣蛋、爱起哄、热心义气,在每个班都有好哥们儿,和叶杉的处境完全相反。 一直拍摄到下午,陆文今晚排了一场大夜,现在有三个钟头的休息时间。 陆文返回房车,一上去是小客厅,迫不及待地脱下校服外套,一边走一边撸下衬衫。走到里间的卡座旁,他光着膀子猛然愣住。 卡座上居然窝着一个人。 那个人居然还是瞿燕庭。 车窗边,瞿燕庭身体微躬,一只手肘搭窗台上,握拳支撑在太阳穴处。他在睡觉,呼吸声很轻,像疲惫一天搭末班车的上班族。 陆文呆滞片刻,收回解裤腰带的手,捡起衬衫重新套上。他在自己的房车里局促起来,不敢换衣服,不敢哼歌,连动作也无意识地放轻。 他在桌对面坐下,桌上的游戏机、半杯水、润唇膏,所有物品都原封未动。窗帘仍然卷着,毯子叠得整整齐齐。 瞿燕庭什么都没碰,只安分地借了一席地方。 陆文审视一圈,目光终于投向对面的不速之客身上。 从遇见瞿燕庭开始,他的心情仿佛坐过山车,要死要活,半死不活,死去活来,复杂得说不清楚。 光线不太明,瞿燕庭醒来时以为是晚上。 他是男人,去女演员的车上不方便,和阮风有意避嫌,所以就在这辆车上补了一觉。醒来对面多了个大活人,并面无表情地凝视他。 瞿燕庭坐直,为显淡定,清了清嗓子。 陆文敏感的神经立刻反应,抢先一步说:“我今天可没有ng好多条。” 瞿燕庭慢半拍地:“哦。” 陆文又说:“任导说我表现得很好,他特别满意。” 瞿燕庭反应过来,陆文草木皆兵,大概是被昨天的谈话刺激到了。 有压力才能进步,何况这是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儿。他把“我也很满意”咽下,改口说:“谈不上特别好,正常表现吧。” 陆文不服气:“你是不是对我有偏见?” 不尊称“瞿老师”了,也不尊称“您”了,仿佛已经结下什么惊天大梁子。 不过瞿燕庭不在乎称谓,回答:“异性相吸,这场戏不难演。你帅哥,她美女,面对面就会有磁场吸引的感觉。” 陆文理直气壮:“我没有啊。” “真没有,还是抬杠?” “没有就是没有。” 瞿燕庭满脸淡然:“你是直的吗?” 陆文险些蹿起来,在心里冲瞿燕庭狂吼,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 他憋下这口气,暗戳戳地回答:“我当然是直的,只是这段戏没什么感觉,读剧本的时候一点恋爱的悸动都体会不到。” 瞿燕庭问:“你是说我写得有问题?” 陆文心想,废话,你一个gay,写男女之情能没问题吗? 忽然安静了,瞿燕庭在陆文的默认里也沉默起来。他没有反驳,也没有以编剧的身份压人,低下头,用手掌摩挲毛衣的边缘。 半晌,他的掌心都热了:“那你说说,恋爱的悸动是什么感觉?” 陆文一怔,扭开脸,支支吾吾地说:“这有什么好说的,谈过恋爱就知道啊……再说了,每次谈都有新感觉……我说不清。” 瞿燕庭问:“你谈过很多次吗?” 陆文回答:“怎么讲呢,我的前女友能绕解放碑三圈。” 一个低着头,一个别开脸,谁也没发现彼此的不自然。好一会儿后,瞿燕庭说了相识以来第一句肯定的话:“你还挺厉害。” 陆文骑虎难下,心虚得滚了滚喉结。 第16章 天色初明,瞿燕庭一大早抵达片场,从小区门口到单元楼这段距离,他也尽量避免和太多人碰面。 小区内弥漫着秋日清晨的冷清,四处没几个人,大夜结束的A组人马,全部在单元楼背面的空地上休息。 小张拎着一袋早餐迎过来:“瞿编,早。这一份是给您的,豆浆小笼包,您吃不惯的话我再去买别的。” 瞿燕庭接过,说:“谢谢。” 小张解释:“不是我买的,A组昨晚上大夜,刚收工。陆文哥体恤大家辛苦,请全组人吃早餐。” 瞿燕庭没说什么,拎着包子豆浆进了单元楼。 昨天没来休息室,房间里有些闷,他走到阳台上开窗通风。小区内地方有限,立在101的阳台上,能将楼后面的光景一览无余。 窗外,A组熬完通宵人困马乏,所有人乱七八糟地就地休息,瘫坐着,吃早餐的吃早餐,打瞌睡的打瞌睡。 瞿燕庭视力一般,无法逐个观察,注意到几位画风清奇的同志。葡萄藤下,任树和刘主任脸对脸趴在桌上,开小会。美术指导蹲在路灯下,擦拭脚上一双荧光橘色的球鞋。 最显眼的,当属别人瘫着他立着,并且是在栅栏前倒立的男一号。 陆文已经倒立了五分钟,血液微微上头,将通宵拍摄的疲倦冲淡许多。他不敢坐,更不敢回房车休息,怕自己两眼一闭睡成死猪。 因为白天还有两场戏,拍完才可以收工。 孙小剑蹲在一旁:“下来吧,咖啡不烫了。” 陆文翻下来,擦擦手,接住一杯特浓吊精神。昨天傍晚本来能睡一觉,结果瞿燕庭在房车上,不仅侵入他的私人空间,还给他添堵,走之后害他睡不着。 孙小剑问:“昨天你和瞿编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陆文道,“我不爱聊闲天。” 孙小剑一听便懂,八/九不离十是抬杠,说:“瞿编从房车上下来,脸色有点冷。” 陆文饮一口:“多新鲜,他什么时候给过我好脸色?” 孙小剑想了想,确实。他感觉陆文和瞿燕庭之间,有一种关系破裂,但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得不打交道的撕扯感。 “特别像……”他比喻道,“因抚养权而勉强维持联系的离异夫妻。” 陆文差点把咖啡喝鼻孔里:“少对我放这么脑残的屁。” 孙小剑道:“那你说是什么感觉?” 陆文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词,想了几个似乎都不够准确。他语文不太行,便敷衍过去:“我干吗对他有感觉?我候场去了。” 说是候场,周围就这么大地方,不过是沿着墙根儿绕一圈,在楼前人少的位置等候。他靠边站,等各组人员准备就绪。 陆文倒立时滑下一截裤管,此刻仍卡在膝弯处,露着修长紧实的左小腿。他一向好动,即使身体疲惫,脑袋也要东张西望地瞧稀罕。 一回头,发觉自己原来站在101的阳台窗下。 陆文再一抬头,发现瞿燕庭站在窗内,他吓得弹开一步,意外或是焦躁,用力跺跺脚,将裤腿震了下去。 瞿燕庭本未察觉,这下循声垂眸,面无波澜地将陆文看着,然后举起杯子,吸溜了一口傻小子请客的甜豆浆。 在影视剧里,这般场景是约会,求爱,最不济也要唱一支情歌。 然而,问好是不存在的,招手也不可能。陆文和瞿燕庭四目相对,一瞬后便错开,把头扭回去。 接下来布景完成,各部门就位,陆文走向葡萄藤。 这架葡萄藤是叶杉种的,他无数个深夜独自坐在下面,以排遣心事。昨夜通宵拍摄,半宿的时间都是在葡萄藤下进行。 即将拍摄的这一场,是叶小武翘课回家,发现叶杉的新书被毁坏,想为叶杉重新买一本。他没钱,见街坊在葡萄藤下打牌,于是心生一计。 陆文走过去,方向调转,瞥见瞿燕庭已经离开了阳台。 开始拍摄。 “叔叔阿姨,又打牌呢。”叶小武冒出来,往架子上一靠。 对于他翘课,街坊司空见惯,杨阿姨说:“重点高中那么难进,你三天两头地逃学,以后有得后悔。” 叶小武:“今天开运动会,我就回来了。” “胡说八道。”林叔叔说,“我侄子和你同校,说下个月才开。” 叶小武:“嘿嘿。” 杨阿姨:“小心你妈回来抽你。” 叶小武:“我就说脑壳痛,我妈最疼我,舍不得打。” 钱大爷悠悠开口:“他逃就逃咯,学又学不会。我看应该他去鱼摊帮忙,反正考大学也没指望。” 叶小武最不喜欢钱大爷,糟老头子倚老卖老。他说:“你就知道我考不上?我如果考上大学,开学典礼请你去。” 钱大爷:“你能考进去,那我能去大学里面当教授。” 叶小武话锋一转:“您把当教授的事情放一放,先结一下拖欠的五次台费行吗?” 钱大爷变了脸:“小兔崽子,十块钱也要催债,等我赢钱就给你。” 叶小武:“你每次都这么说,前后五次了。十块钱台费你都拖,你吃碗小面是不是要分期啊?吃锅串串是不是要贷款啊?” 钱大爷向来爱占便宜,恼羞成怒地把牌一推,赖掉十块钱走了。 叶小武立刻坐下:“我来我来,玩多大的?” 杨阿姨:“你有本钱么,别凑热闹。” “您不懂了吧。”叶小武说,“我这叫空手套白狼。” 叶小武学习不行,跟学习无关的东西样样拿手。他加入牌局,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专注看牌,每一圈连声都不吭。 一旦赢钱,他曲起两指在桌角敲一敲,示意大家给钱,姿态如同一个老手。 几圈结束,叶小武不止赢够书钱,按他们家的生活水平,他和叶杉下个月的零花钱都够了。他毫不恋战:“就玩到这里吧。” 另外三人不甘心,要求再来一局。 叶小武把零散的纸币一张一张地叠起来:“谢谢各位叔叔阿姨的赞助,我要给我哥买书去了。” 任树喊道:“停,过!” 休息一小时拍下一场,工作人员先换场准备。 陆文没挪窝,停留在椅子上,等周围渐渐走得七零八落,他注意到阮风立在葡萄藤外。任树也看见了,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好半天了。”阮风回答,“听说A组拍打麻将,我来看热闹。” 陆文心想,不愧是四川人,虽然品种不太纯。 这部戏从立项到筹备,任树基本告别了一切娱乐活动,他走到桌边,心猿意马地摸了张牌。阮风也凑过来,加上陆文,形成三缺一的局面。 人差不多走光了,阮风说:“不够人耍。” 任树环顾一圈:“再叫个人,去叫瞿编来。” 阮风眉头一紧,下意识地摸了摸兜里的钱包:“瞿老师肯定很忙,还是不要叫他了吧。” 陆文暗道,这大概就叫作“避嫌”。 任树说:“大学的时候我们偷偷在宿舍打牌,瞿编从来不参与,应该是不太会。当时是穷学生,输了难过,如今就无所谓了。” 阮风不失礼貌地笑笑:“呵呵。” 任树说:“去叫他,他输的钱请咱们喝饮料。” 阮风:“还是算了吧……” “年纪轻轻怎么那么磨叽。”任树使唤道,“小陆,你去叫瞿编。” 有些事真是沉默也躲不过,陆文无奈地遵命,去单元楼里敲门。敲得手都酸了,瞿燕庭才打开一条门缝。 陆文开门见山:“打牌么?” 瞿燕庭说:“没兴趣。” 陆文撇清关系:“是任导让我叫你。”再若无其事地加上一句,“而且,阮风也在哦。” 瞿燕庭没反应,哦什么哦,不理解这人冲他撒哪门子娇。 陆文没耐性了:“我们都知道了,您不太会玩。牌技差也没关系,您的身份摆着,我们哪敢赢太多。” 瞿燕庭本想关门,却被这欠嗖嗖的语调招惹了,怀疑陆文拍一场叶小武真把自己当成了雀神。他改变主意,答应道:“那好吧。” 旁人都撤了,编剧导演,男一男二,聚在葡萄藤下打牌。 瞿燕庭什么都没拿,坐下填补三缺一的位置,不知道的以为他空手套白狼。陆文在对面,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阮风的表情有些凝重。 牌局开始,瞿燕庭问了一句“玩多大”。在此之后他一声不吭,只盯着牌桌,摸牌和出牌都轻拿轻放。 一圈打完,瞿燕庭赢三家。 陆文抬头,见瞿燕庭曲起食指和中指在桌角敲了两下,示意他们掏钱。他身上没现金,也没预料到会输,讪讪地问:“能扫码么?” 瞿燕庭眼皮都不抬:“从你片酬里扣。” 又提片酬,陆文说:“下一把我就赢回来。” 下一把,瞿燕庭赢两翻四倍,再下一把,瞿燕庭胡出清一色,没完没了地压制他们。直到任树和阮风输光了现金,牌桌上终于安静了。 陆文计算欠了多少钱,越算越不可置信,有没有搞错?这叫不太会? 任树嗓子卡痰似的:“燕庭,你深藏不露啊。” 瞿燕庭急着干活儿,无意炫耀牌技,说:“手气好而已,就玩到这儿吧。” 任树说:“再来一局,让我们翻个盘。” 瞿燕庭一点都不恋战,将钞票一张一张地叠起来,招手叫来剧务,道:“感谢任导和小阮的赞助,明天我请全组吃早餐。” 他说完撤开椅子,回单元楼,走之前仰头看了看上方的葡萄藤。 陆文旁观着,脑海倒叙浮现出瞿燕庭打牌时的一幕幕,巧合般与他演绎的一幕幕重叠。 任树也撤了,把钱输光老老实实地去拍戏。顷刻间,葡萄藤下只剩陆文和阮风。 阮风将钱包揣起来,嘟囔道:“我就说别叫他,非要叫。这下好了,本来就不挣钱,现在还要倒贴。” 陆文回神:“什么不挣钱?” “拍这戏啊。”阮风说,“拿一丢丢片酬,还输一笔。” 陆文没忍住:“你的片酬怎么可能就一丢丢。” 阮风叹口气,他的片酬确实还可以,但他接这部戏是友情价。既然说了,他索性不藏着掖着,靠近在陆文的耳边,低声说了个数字。 陆文震惊到以为自己听错。 阮风的片酬,居然只有他的三分之一。 第17章 震惊过后,陆文疑惑了。既然情形调转,说明之前在办公室,瞿燕庭骗了他? 可惜他没有时间思考太多,A组全部转移完毕,他这个男主角要尽快就位。倒是不太远,下一场戏就在隔壁的学校拍摄。 栅栏缺少几根,陆文就近钻过去,经过101的窗外时,他像走着走着模拟投篮一样,蹦起来向窗内望了一眼。 客厅里的瞿燕庭自然看不到,打牌回来,他继续专注地修改剧本。第30场戏是叶小武和齐潇的感情戏,创作时便不算满意,成稿前来来回回修改了很多次。 他拿捏不准,要么笔墨太少,不足够。要么浓油赤酱,过了火。 瞿燕庭的手指悬在键盘上,一句台词卡壳,脑海倏然闪过陆文的评价,读剧本感觉不到恋爱中悸动的感觉。 教学楼内,第二场正在拍摄。 这是一场打架的戏,中午放学,叶杉去鱼摊帮工,叶小武偷偷来叶杉的学校,找那几名欺负叶杉的男生报仇。 拍之前,任树郑重强调,别搞流星拳和旋风腿,也没有偶像剧式的特写慢放,要演绎得生活、写实。 陆文觉得导演多虑了,仿佛他多厉害,能打得很炫彩似的。 他虽然高大得如一匹野马,但摊上一个高大得如汗血宝马的退伍兵父亲,挨揍的经历更丰富一点。在外面惹事的话,他还有三个情同手足的发小,向来是一起冲上去群殴。 台词不多,叶小武挑衅两句便动了手,一对六,一路从教室打到走廊,寡不敌众挨了不少拳脚。他有股为叶杉出气的狠劲儿,不打败对方誓不罢休。 叶小武摔倒滚了一圈,爬起来,将六个人全部干趴。 本想放句狠话,训导主任赶过来了,叶小武撒丫子就跑,一边跑一边嚷嚷:“管管你们的傻逼学生!再有人欺负叶杉,老子下次还来!” 陆文拐下楼梯,拍完了。 他浑身脏兮兮的,腿有点疼,打滚儿把膝盖磕破了。李大鹏第一时间来扶他,蹲下身为他贴创可贴。 陆文对李大鹏要求不高,毕竟对方是剧组助理,不过这几天试下来,李大鹏细致得像他家里的老保姆。 A组可以收工了,陆文回房车卸妆和换衣服,收拾好东西,离开剧组前返回了小区。他不喜欢欠人钱,拿着钱包直奔编剧休息室。 客厅内小打印机运转着,“滋啦滋啦”地响。瞿燕庭已经改完第30场戏,按照改一场拍一场的计划,会加塞到明晚拍摄。 咚咚咚,有人敲门。 似乎料到瞿燕庭会拖半天才开,对方不敲了,直接喊话:“我是陆文,来还打麻将输的钱。” 瞿燕庭无法再拖延,拿起打印好的一份剧本。A组都收工了,要等明早分下去,既然陆文过来,就提前把剧本给他。 陆文连轴转累坏了,抬臂靠着门框,额头抵在门板上,瞿燕庭一开门,他前倾些许,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 瞿燕庭退回一步:“站好。” 陆文收回手,撸了一下短发。他打开钱包,麻利地抽出一沓红票,递过去说:“打麻将的钱,你数数对不对。” 瞿燕庭不接:“明晚请A组吃消夜吧。” 陆文“哦”一声,随即记起拍摄通告:“不对啊,明晚又没戏,我怎么请?” 瞿燕庭递上剧本,说:“第30场戏有改动,场次调整到明晚。” 陆文接住,没顾上回想这场戏的情节。或者说,从瞿燕庭打开门开始,他只能想到阮风所说,关于片酬的颠倒。 瞿燕庭为了羞辱他,所以不惜撒谎骗他? 陆文张张嘴,犹豫一会儿将问题咽了下去。他和瞿燕庭的身份不对等,瞿燕庭想怎么回答都行,他大概率会得到一个自讨没趣的答案。 他改口:“没事了。” 瞿燕庭叮嘱:“把剧本提前记熟。” “好。”陆文说,“拜拜。” 回到酒店,陆文什么都懒得琢磨了。他太困了,洗完澡将窗帘一拉,眼罩一戴,上床睡得昏天黑地。 定好晚六点的闹钟,没醒过来,生生睡到了八点半。 外面华灯连天,陆文赖在床上叫了客房晚餐,准备吃饱饭看剧本。等待的工夫拿起手机,有三条来自孙小剑的未读。 第一条是转发剧务的通知,第30场戏提前拍摄,这事他已经知道了。 第二条:我擦!我好期待啊! 第三条:你期待吗! 又要熬夜,陆文不明白期待个毛线。他下床拿出剧本,翻了翻,顿时明白了孙小剑在期待什么。 第30场戏是叶小武和齐潇正暧昧的阶段,晚上叶小武送齐潇回家,分开前吻了齐潇。 换言之,他明晚要和仙琪拍吻戏。 第二天,白天的拍摄非常紧凑,不知不觉便忙到了傍晚。 天黑一入夜,A组人马转移到另一处片场,也就是剧中齐潇的家,一所有洋房有别墅的高档小区。 各组做拍摄前的准备,夜戏不好拍,灯光照明的工作难度大幅增加,一直在调试。 某棵树底下,陆文蹲在道牙子上,膝盖的伤口重新裂开,有些刺痛。他手里捏着一片落叶,转竹蜻蜓似的来回搓叶子的梗。 临近拍摄,他心里真的有点紧张。 今晚就要拍吻戏了,那可是他的…… 陆文掏出手机,想玩一局游戏放松放松。忽然想起答应了今晚请客,于是点开外卖软件,找了一家貌似不错的餐厅。 他按人头数点单,每人一份招牌鱼片粥和牛奶芋头糕,付款时一顿,返回点单页面修改了一下。重新付款时,编辑了一句备注。 陆文心思飘忽,订完餐就忘记打游戏,站起来,沿着树荫朝人少的地方溜达。 他渐渐走到房车附近,男女主的房车并排停着,此刻都聚集在片场,车四周没有人,一片漆黑。 陆文摸黑上车,拿了一盒薄荷糖。下车从车尾经过两车之间的空隙,冷不防的,发现车身侧面的休息棚下,隐约有一个人形轮廓。 “操啊!”他吓得嚎了一嗓子。 人影被陆文吓得一抖,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便携灯,将整束光照向车尾。 陆文眯了眯眼睛,迎着光走过去。 走到跟前他就后悔了。 瞿燕庭放下便携灯,坐回椅子,脸上写满了发自内心的无奈。片场乱糟糟的,他在此处躲清静,没料到清静成这个死样的犄角旮旯,也能被人撞见。 这人还反咬一口:“吓他妈死我了。” 瞿燕庭没吭声,他何尝不是心有余悸。 彼此静默了半分钟,陆文没离开,退后至另一辆车身前。瞿燕庭有种不祥的预感,以他对陆文的了解,对方八成是要找事儿。 果然,陆文咳嗽一声:“今晚这场戏,为什么提前拍?” 瞿燕庭回答:“因为有改动。” 陆文又问:“为什么要改动?” 瞿燕庭说:“你用不着了解。” 陆文被堵得没话讲,在昏暗中生闷气,其实他一点都不想了解,他只是不想把下个月的戏提前到今晚拍。 晦暗的边光投在车身处,瞿燕庭依稀分辨出陆文的脸色,郁闷、忐忑、糅合在一起瞧着怪难受的。 他问:“你有问题?” 陆文说:“我和仙琪一共才见过三四面,就拍吻戏,我怕拍不好。” 瞿燕庭很意外,对演员来说,吻戏和其他戏份没什么区别,都是演绎罢了,没想到陆文会担心这个。 但他也给不出什么建议,便道:“没关系,就……亲就行了。” “说得容易。”陆文说,“亲不好还不是不给过。” 瞿燕庭的忍耐有限,也不喜欢小演员讨价还价,将便携灯一扭,给陆文打一束专属强光,问:“那你想怎么样?不拍了?” 陆文本来躬着背,懒洋洋的,光束一来立刻挺直脊椎,还揣起兜。他以为瞿燕庭动摇了,立刻说:“我想和仙琪多磨合磨合,然后再拍。” 瞿燕庭回道:“你谈过的女朋友能绕解放碑三圈,每一个都先磨合磨合?” 陆文:“我……” 瞿燕庭:“你挺细致的啊。” 一句话堵死了肺管子,陆文恼羞成怒:“我是怕人家女生不好意思,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不就是接吻吗?我就担心我接的吻没法过审!” 陆文咧咧一通,打开薄荷糖倒了一嘴。 远处有点动静,很脆的纸袋子声音,两个人一齐望向靠近的黑影。剧务小张找了一大圈,循着亮光跑过来,手里拎着两份外卖。 “瞿编,陆文哥!”小张喘着气,“你们俩叫我好找!” 他把外卖放桌上,打开袋子,一边拿一边说:“谢谢陆文哥请客,大家都吃上了,你和瞿编也趁热吃吧。” 陆文问:“没有漏的吧?” 小张说:“没有,每人一份牛奶芋头糕和招牌鱼片粥,鱼片特别多,特别鲜。” 餐盒摆出来,小张便跑走了。 瞿燕庭不吃鱼,自然不会喝这份鱼片粥,这时陆文走过来,把其中一份推到他面前。 “我不吃。” “那你看看,毕竟它这么香。” 瞿燕庭愣了一下,低头看餐盒,侧面贴着一张打印的小条。餐品名称是“皮蛋瘦肉粥”,备注有一行字:请标明,这份给瞿老师。 他倏地抬头,仰脸去看陆文。 陆文又那副欠嗖嗖的样儿:“爱吃不吃,反正我请了。” 瞿燕庭没生气,摸了一下热烫的餐盒,然后把便携灯关掉。他好歹是编剧兼投资人,妥协的话明着说不出口。 于是在暗中,他道:“先试试借位吧。” 第18章 陆文:“真的?” 尽管看不见五官,瞿燕庭从语气判断出陆文的情绪变化。他把灯拧开一点,微弱的薄光下,那张面孔的确轻松许多。 虽说吃人嘴短,但瞿燕庭妥协这一步不全是因为这碗粥。角色目前是高中生,不建议拍正面接吻的镜头,可以借位,把控角度令观众会意即可。 瞿燕庭省去解释,只给一份忠告:“你正经的拍戏经验不多,面对许多第一次,紧张或抵触,是正常的。你要尽快学会克服,强迫自己接受,甚至享受,明白吗?” 陆文的松快劲儿冲淡了,瞿燕庭好声好气的一番教诲,令他忍不住反思自己。他问:“我是不是很不专业?” 瞿燕庭如实回答:“非科班,确实有一些。” 陆文感到受挫,很想追问一句“你是不是又看扁我了”,但为了自尊心,他选择憋着。因为以过往经验来说,瞿燕庭根本不屑于哄骗他,一定会给他一击。 谁料,瞿燕庭话锋转折:“不论科班与否,演员都有自己的上限和下限,想做到哪一步就要有相应的付出。你如果有天赋,现在处于下限,那就努力冲向上限。” 陆文点点头,认真记住瞿燕庭的这句话。他目前不清楚自己的下限和上限在什么位置,希望有一天,他能自信地判断出自我的优劣。 瞿燕庭搅动餐盒里的粥,香气飘出来,弥漫在这个死样子的犄角旮旯。他喝了两口,发现陆文放着外卖不碰,依旧在嚼薄荷糖。 “你怎么不吃?” “哦,我拍完再吃。” 陆文抓起便携灯,夹怀里,使光束从下巴照向头顶,吓人吧唧地:“等会儿凑近念台词,我怕熏着女演员。” 瞿燕庭暗道,对女孩子蛮绅士的。 他不了解的是,当初开机宴,陆文担心见面时会熏着他,整个晚上一直饿着肚子。 拍摄时间差不多到了,瞿燕庭喝完粥,动身与陆文返回片场。牛奶芋头糕还没吃,他隔着包装纸捂在掌中取暖。 拍摄场景是小区里的一段路,监视器布在道旁,周围挤满歇工的工作人员。瞿燕庭没过去坐,立在“齐潇家”门口左侧的树荫下。 演员就位,仙琪说:“谢谢你的消夜,下次我请。” 陆文嚼了半盒薄荷糖,一张口触及空气,冷得满嘴透风:“等会儿拍摄,冒犯了。” 仙琪拍过不少爱情剧,但这样说的男演员并不多,她回道:“言重了,借位而已,咱们放轻松就好。” 导演亲自喊“开始”,一声令下,瞿燕庭在阴影里默默剥开了芋头糕。 道旁种满密实的树,树后面是一排小洋房,叶小武和齐潇停在七八米外,距齐潇家门口有五棵大树的距离。 怕家门口危险,叶小武每天把齐潇送到这个位置。他恋恋不舍地说:“这么快就到了,你去吧,我看你拐进门再走。” 齐潇说:“今天能不能把我送到家门口那棵树?” 叶小武笑起来:“你不是说那棵树离你家太近,怕被发现吗?” 齐潇解释:“路灯坏了,看不清。” 叶小武和齐潇并肩慢行,走到第五棵树,两个人默契地藏在树荫下面。齐潇向树下的草丛张望,同时挪动碎步离叶小武近了一丢丢。 叶小武问:“瞧什么呢?” 齐潇说:“昨天草丛里蹿出一只野猫,差点抓到我。” 叶小武明白了:“你是不是害怕,所以让我陪你走过来?” 齐潇不止怕猫,也怕黑,她羞于承认,答非所问地说:“到我家门口了。”每一晚分手前,都是这一句台词。 叶小武却没按惯例说“再见”,他审视四周,确认无人后上前一步:“这么高级的小区路灯也会坏啊,要是一直坏着就好了。” 齐潇装作听不懂:“那我回家了,明天见。” 瞿燕庭咬下一口芋头糕,他在左侧,演员在右侧,相隔的过道被摄影师占据。机器挡住七七八八,他只能看到陆文垂在身旁的一只手。 从上前一步后,那只手就握成了拳头。 仙琪说完台词,转身欲走。陆文一手握拳,另一只手去抓,本应该抓住仙琪的手臂,一不小心抓住了对方的书包带子。 “齐、齐潇。”他结巴了。 仙琪转回身,面容羞涩。 陆文迈出脚尖,同时攥着书包带子把人拽回来,感觉够近了,于是硬生生地将脚尖收回。 他问:“你是真的害怕,还是想和我多走一截?” 仙琪回答:“我真的害怕。” 关键点就要来了,陆文满脑子都是下面的吻戏,台词吐得很硬:“以后,我保护你。” 说完,陆文弯曲双膝,慢慢向仙琪俯身,膝盖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虽然是借位,但两人的嘴唇要离得很近,越近越紧张,他浑身的肌群绷得像一块铁板。 瞿燕庭这才体会到,陆文对吻戏的担忧。 果然,演得什么玩意儿。 任树忍无可忍:“停!都停!” 陆文刚站直,任树已经冲过来,将他的手臂“啪”地打到一边,很疼,他甩着胳膊退后一步。 “小陆,你抓她书包干什么?”任树说,“一手握拳,一手拽书包,你搞对象还是劫钱啊?” 陆文讷讷地:“我不小心抓错了。” “那赶紧松开哪,一直抓着有毛病吗?”任树嚷道,“在树下的状态就不对,太拘了,臊眉耷眼的,台词念得傻死了。” 陆文:“我……” “你不用解释。”任树道,“你吻她的时候太僵硬了,你去镜头里看看,半身不遂都比你灵活。” 这时仙琪摘下书包,蹲下去揉捏脚踝。她穿了内增高弥补身高差,陆文拽她那一下有点猛,把脚崴了。 陆文尴尬得想撞墙,连连道歉。 夜戏时间紧,任树要亲自教一遍戏。 其他人四散开,过道空了,女主去冷敷,任树看见另一侧的瞿燕庭,叫道:“吃糕群众,你过来。” 瞿燕庭并不想过去,但不好当众拂导演的面子,咽下最后一口芋头糕,他走入那一片树影。 任树对陆文说:“现在,我是叶小武,瞿编是齐潇。” 瞿燕庭想躲:“我脚也崴了。” “你少来。”任树抓住瞿燕庭的手腕。念导演系的时候,他们没少一起磨本子,把编、导、演的活儿都尝遍了。 瞿燕庭猝不及防,没挣开,便防御性地环住手肘。 任树轻拽瞿燕庭,一边讲道:“要抓手,温柔地拉过来,自己再靠近,是一个互动的推进过程。” 两个人面对面了,任树说:“你个子高,岔开腿或弯腰都无所谓,动作一定要自然流畅。”他比瞿燕庭矮,看上去有点滑稽,“拉过来就松开手,去托他的脸。” 陆文直勾勾地看着,瞿燕庭立在那儿,脸侧被任树托住,他躲了一下,就这轻微的一下,让这场配合多了几分被摆弄的无奈。 无奈却没有反抗,显得……很乖。 任树用拇指按住瞿燕庭的下巴,借位吻,吻自己的指甲盖儿。 他讲到重点:“蜻蜓点水的吻,你要把握好速度。先接近他,停留一会儿,拍完特写,镜头转后你再亲下去。” 陆文不禁又握住了拳头。 叶小武是有预谋地亲齐潇,要表现出来,任树在这里加了一个细节:“你先接近他的脸颊,令齐潇和观众以为叶小武要亲的是脸。最后一句台词放到这一步,说完在齐潇失神的空隙,低头吻嘴唇,等于诈了大家一下。” 几乎详细到每个分镜头,任树演示完毕,退到一边,问:“小陆,记住没有?” 陆文目不转睛,视线还留在瞿燕庭的身上,思绪一点点被叶小武的系统覆盖,他回答:“记住了。” 任树掌心朝内勾了一下:“来,按照我教的过一遍戏。” 陆文压根儿没注意到任树的手势,只记得任树说,瞿燕庭是齐潇。他现在是叶小武了,一步迈过去,堵在瞿燕庭的面前。 身高的关系,瞿燕庭一直颔首,此刻不得不抬起头来。他来不及反应,腕间一热,陆文伸手抓住了他。 许是握久了拳头,陆文的掌心有一层温暖的薄汗。 他要温柔,攥着瞿燕庭的手腕微微使力,将对方朝自己拉近半步,同时迈出脚尖,填补另一个半步。 陆文的右肩挂着书包,便只抬起左手,轻轻地捧住瞿燕庭的腮边。他的手很大,手掌托着脸,指尖触碰到瞿燕庭薄薄的耳廓。 瞿燕庭身躯僵硬,环着的双手悄然抓紧了自己的衣袖。不知是被陆文的手掌烘暖,或是其他原因,他的半张脸都变热了。 他呆滞得忘记躲闪,仅一颤,因为陆文已经低下头,偏停在他的脸颊一侧。 没有打光,路灯坏着,树影下晦暗不明,陆文只能看见瞿燕庭瞳孔中的亮星,眼睫一垂,那点光也遮住了。 他离近,再离近,近到假装亲吻的咫尺距离。 陆文脑中白花花一片,听见的是自己紧张的心跳,闻见的是瞿燕庭吃完牛奶芋头糕的香甜气味。他终于屏不住了,将一缕气息拂在瞿燕庭的脸颊上。 微凉的薄荷味,瞿燕庭如置冰火,失神失语。 耳畔,陆文对他说:“以后,我保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任树:无聊的玩手机 第19章 瞿燕庭像一片易碎的玻璃,那四个字如雨水滴落砸下来。他如梦方醒,松开手,将陆文一把推开。 掌心失去脸颊的温暖,陆文趔趄半步,也梦醒般从角色中脱离。 瞿燕庭的神情隐没在阴影中,无法看真切,他的声音也显得飘忽,沙沙的:“我不需要。” 陆文一时难以开口,转瞬间,瞿燕庭便剥夺了他开口的机会,声音变得清晰又冷漠:“能拍就拍,不能拍我整段删掉。” 瞿燕庭说完没有停顿,大步离开,身影很快看不见了。 片场陷入一阵死寂,工作人员不明情况,齐刷刷地望向树荫下,陆文整个人都傻了,他身后,任树也有些懵。 几分钟后,导演助理来告知,瞿燕庭坐保时捷走了。 陆文直觉这次的问题很严重,他之前言语顶撞,大声嚷嚷,甚至吹胡子瞪眼,可瞿燕庭永远是从容不迫的,刚才是第一次翻脸走人。 他回头看任树,喊了句“导演”。 “叫我干吗?”任树问,“现在想起我来了?” 陆文做好挨骂的准备,走到任树面前。突然,任树一抬手,他下意识地往后躲,以为任树要抽他。不至于吧?就算要抽,也应该瞿燕庭亲自抽吧? 任树掏出烟盒和火机,叼一支点上:“你犯什么怂?刚才不挺霸道的么,步子一迈,小脸一捧,附耳低喃,我看你下一步就要打啵儿了。” 陆文辩解:“可不敢,我会借位的。” 任树简直气乐了:“你丫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那么虎啊?” 陆文说:“不是您让我过一遍戏么?” “我没让你跟瞿编过啊。”任树愁得慌,“女主不在,我朝你招手,示意你跟我过,你拿瞿老师过哪门子戏?” 陆文问:“您招手了吗?” “废话,我就差say hi了。”任树说,“你压根儿就没看我,谁好看你看谁是吧?” 陆文抹了把脸,薄汗未干的手心蹭过鼻尖,滑下来,托住自己的腮帮。他捧着瞿燕庭侧脸的画面浮现出来,当时手指不敢动,怕一动,指尖会拨弄到瞿燕庭的耳骨。 此时自己捧自己,比较像拔了智齿。 任树沉默地抽烟,虽然他训了陆文一通,但其实对于瞿燕庭的反应,他颇觉讶异。 他们学导演出身,干这行,教戏时亲身上阵如家常便饭,念书时就懂。也正因如此,陆文傻兮兮地和瞿燕庭比划,他没立即阻止。 按理说,瞿燕庭没有第一时间推开陆文,是接受配合的,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又不乐意了。 陆文也不明白,问:“导演,到底什么情况?” 任树分析:“估计是这场戏太暧昧了,前面还能坚持,下一步就要接吻了,这哪个直男受得了。” 陆文心说,行了吧,问你也是白问。 一段插曲过后,所有人员各就各位,继续拍摄,片场仿佛不曾发生什么。但这个行业传八卦最快,瞿燕庭翻脸走人的事明天就能传遍全组。 拍完已是深夜,回酒店的路上,陆文窝在车厢最后一排,出溜半截歪着头,真有点半身不遂的意思。 “一时矢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他心烦必唱歌,“那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 孙小剑罕见地没有插嘴,经历这么多他已经领悟,一切的一切不是他这个经纪人的错。他看透了,哪怕是公司的金牌经纪人、总经理、乃至老总,也弄不住陆文这个完犊子的货。 他感到好奇:“别人见瞿编一面都难,你不仅和他对戏,还捧他的脸。我采访一下,捧着瞿燕庭的脸蛋儿是什么感觉?” 陆文当时沉浸在戏中,没有顾及别的。如果非要说一下感觉,他蜷了蜷手掌,回忆起瞿燕庭皮肤的触感,光滑细腻,又干净,比演员妆后的脂粉感更加…… 他及时打住思绪,心烦得拒绝回答。 凌晨将过,6206套房的客厅只亮着一盏落地灯,瞿燕庭洗了澡,披着毯子坐在沙发上回复邮件。 发送完不过两分钟,工作室的乔编发来消息,问是否方便通话。因为瞿燕庭要盯夜戏,原定明早联络,既然回来了,他索性直接拨了过去。 下周视协开研讨会,讨论的作品是瞿燕庭的工作室参与制作的。他派乔编出席,提前谈一谈相关事项。 与会人员里有一位吴教授,瞿燕庭授意,会议结束请吴教授坐一坐。 乔编是位行事爽快的女性,心思也很细腻,在谈话的间隙插了一句:“瞿编,身体不舒服吗?声音沉沉的。” 瞿燕庭用“犯困”敷衍,最后道:“吴教授那边答应的话,第一时间通知我。” 乔编说:“好,你别不接电话就成。” “别开我玩笑。”瞿燕庭道,在这方面却没多少底气,“要不就多打两通。” 挂了线,瞿燕庭将手机屏幕倒扣在沙发上,合住电脑,沙发周围仅剩落地灯的黄色光辉。人处于暗中,听觉变得格外灵敏。 一道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厚地毯都无法消弭,说明走路的人步伐沉重又拖沓。服务生有严格要求,不允许闹出这样的动静。 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近至门前,然后在门外休止了,不难猜到是哪个刚下班的二百五。 瞿燕庭在片场情绪外露,与失态无异,他暂时不想搭理令他失态的人。伸出手,他将落地灯关掉了。 猫眼彻底漆黑,陆文按铃的手停在半空。 他盯着6206的铭牌纠结,瞿燕庭要休息了?还是察觉他在门外,用这样的方式来回避? 纠结半晌,陆文觉得自己好笨,无论是哪一种,都没有按铃的必要了。他垂下手,却没转身回6207,继续盯着6206的铭牌,似乎想看透什么。 在树影下,只有他听见瞿燕庭先说的那一句——我不需要。 我保护你。我不需要。 陆文杵了很久很久,不曾敲门,亦不曾出声,揣着一团他梳不开的乱麻,不明就里地在瞿燕庭的门外罚站。 第二天,陆文天不亮便开工了,上妆、过戏、拍摄,按部就班地做每一项。片场一切如常,实则连送盒饭的大姐都已听说,他昨晚把总编剧气跑了。 傍晚收工,陆文上二楼化妆间换衣服,经过101顿了一下,门锁着,瞿燕庭一整天没有来剧组。 还在生气? 不想看见他? 陆文心里结了个疙瘩,收拾完离开剧组,路上距酒店越近,他心里的疙瘩越复杂,大个,坚硬,麻麻赖赖的。 回到酒店,陆文又停在6206的门外。他不想顾忌瞿燕庭是否愿意见他,也没有想好说词,见猫眼透着光,直接按下了门铃。 瞿燕庭待在书房里,门铃一响,手指在键盘上敲错一个字。他没叫客房服务,没订晚餐,于是继续工作不想理会。 就这样,门铃出故障似的,连续不断地响了十几声。 当思路彻底被打断,瞿燕庭后仰靠住椅背,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这种傻逼式的按铃方法,他大概知道门外头的人是谁了。 又过去五六声,门铃声终于停了。 瞿燕庭刚松口气,响起了更加隆重的敲门声。他一半忍无可忍,一半无可奈何,起身出去,放轻步子走向了玄关。 就在他握住门把手的时候,敲门声戛然而止。 瞿燕庭透过猫眼一瞥,看见陆文垂着头,正在揉捏敲红的指关节。既然手都红了、痛了,估计会老实地回房间了。 他松开门把手,退后转身,准备返回书房。 瞿燕庭刚迈出两步,背后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就在门边,他停下转回去,疑惑地寻找声源,随即瞪大了眼睛。 门缝下面,缓缓塞进来一张纸。 瞿燕庭走过去,蹲在门后捡起来。是一张普通的横格纸,边缘带着从笔记本撕下的毛边,纸上写着四个大字——我是陆文。 他的第一反应是,学习不怎么样,字写得倒不错。 这时,第二张纸塞进来,写着:昨晚对不起。 第三张紧随其后: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 第四张的笔迹浅了些,是个问句:你还好吗? 瞿燕庭将四张纸一一摞好,不自觉地注视着门缝。过去了一会儿,没有纸再塞进来。他轻轻站起身,从猫眼向外瞧,门口空无一人。 走了? 可是他没听见6207的门响。 在房间宅了一天一夜,瞿燕庭终于打开了门。 他的门口,陆文单膝蹲在那里,夹着背包,拿着纸笔,正垫在大腿上埋头苦写。门打开吓了一跳,抬起头,傻乎乎地望着他。 瞿燕庭垂下眼睛,去看陆文手里的第五张纸条。 陆文站起来,隔着门还好,面对面有点丢人,尤其是瞿燕庭还拿着那四张纸。他把第五张揉成一团包在手心里,往兜里藏。 “拿出来。”瞿燕庭说。 陆文犹豫:“这张没意义……” 瞿燕庭又说:“我看看。” 陆文本就理亏,只好掏出来,把一整团递过去。瞿燕庭接住,将皱巴巴的纸一点点展开,分辨纸上痕迹更浅淡的字。 果然没有意义,上面写着:靠,笔没水了。 瞿燕庭无言以对,可门已经开了,彼此已经面对面站着,虽然一内一外,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半晌,他说:“你幼不幼稚,以为拍电视剧么。” 陆文的脖子上挂着包,蹲得腿麻,一只脚斜伸出去,整个人都傻兮兮的。他吸吸鼻子,又迷茫又错杂,回道:“我就想让你消气。” 第20章 瞿燕庭不知怎样接下一句,唇齿几度启开,再闭上,五张薄纸捏在指间,喳喳地响,更衬托出气氛的安静。 事实上他并不生气,当时的反应也不是针对陆文,是他自己没控制住情绪的失态。至于原因,他不足为外人道。 看瞿燕庭缄默不语,陆文便开口解释:“昨晚我只想着对戏,没考虑太多,任导向我招手我也没注意,不知道怎么回事,直接就冲你过去了。” 瞿燕庭听完这一大串,半声不吭显得不妥,便简洁地“嗯”了一句。 陆文说:“我不是故意的。”说出来一琢磨,又改口,“呃,既然做了应该是故意的。但我……怎么说啊,没想让你不舒服,真的,不骗你,毕竟……” 瞿燕庭:“毕竟什么?” 陆文:“毕竟我这脑子也骗不了谁。” 瞿燕庭抿住嘴,门齿咬着下唇,力道由轻渐重,否则嘴角会拦不住地翘起来。 “任导批评过我了,我以后会注意分寸。”为显诚意,陆文把任树也搬出来,“其实我昨晚就想敲门,但你好像休息了。” 瞿燕庭问:“所以你今天夺命一样地按门铃,还塞纸条?” 陆文点点头,他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他一定要道歉,结果怎么按铃都没反应。他改成敲门,实在没办法了才塞纸条。 瞿燕庭未免纳罕,在办公室谈话之后,陆文对他的态度十分鲜明,轻则阴阳怪气,重则抬杠犟嘴,怎么这一次的态度这么好? 陆文略窘,他这个人莽撞不懂事,却也有点原则,比如凡事一码归一码。虽然瞿燕庭伤害了他,并一笑而过,但这次是他冒犯了瞿燕庭,他不会当无事发生。 “再说了。”陆文道,“像做了亏心事,不道歉的话,我心里长痘儿。” 说“疙瘩”显得太大太在意,他改了改。 瞿燕庭实在忍不住了,偏过头,嗤地笑出声。 陆文立刻问:“你现在消气了吧?” 瞿燕庭握着几张纸,好奇他没有开门的话,陆文还会不会有后招,问:“如果塞纸条没用呢?” 只见陆文认栽地垂下头,背包仍挂在脖子上,他拉开拉链,把手伸进去,变魔术一般从包里拿出一枝黄色的康乃馨。 塞纸条之前,陆文便设计好了。这一步不管用的话,他就回去写一封道歉信,为了好看,把康乃馨粘在信封上。 瞿燕庭愣住了,估计是个人都会愣住。 陆文递过来:“直接给你吧。” 瞿燕庭经常被唤作“老师”,却是第一次有人送他康乃馨。他接住,觉得这枝花莫名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陆文舒口气,认为瞿燕庭开了门,他亲口认了错,现在还送了花,这件事终于可以揭过去了。一旦过去,那几张撕得毛毛糙糙的纸也就不重要了。 不过他猜想,瞿燕庭肯定会扔了的,用不着他操心。 两个人在走廊交涉许久,直到楼层管家带领服务生夜巡,他们才双双回房。瞿燕庭关上门,门后的玄关柜上有一只细颈花瓶,插一枝花正好。 他先去浴室接了些水,返回门后,将康乃馨的花茎伸入瓶口。 走廊上有些窸窣的动静,管家和五六名服务生停在6206的门外。管家抬起手,拨弄门框旁边壁瓶里的花,说:“怎么少了一枝康乃馨?” 瓶里的花朵隔日更换,规格固定,一枝主花四枝配花。这两天的主花是伯恩哈特芍药,配花是浅黄色康乃馨。 服务生翻早巡时的检查单,花卉一项打了勾,不会有疏漏,道:“可能是谁拿了一枝吧。” 小事情,管家吩咐尽快补齐,同时叮嘱各房间的鲜花要及时供应,一伙人继续检查,朝前面走了。 门内,瞿燕庭:“……” 剧组的生活照旧,吻戏那件事成为过去时,无人再提起,反正已经传播到每一寸角落。 黄昏正好,陆文踏着淡红色的光走出一单元,刚补完妆,等会儿拍摄下一场戏。拍完不收工,连轴干大夜,又将是一个艰苦卓绝的夜晚。 这个时间都在吃盒饭,下一场戏有吃饭镜头,所以陆文先空着肚子。他待在楼下,借着日落的光线温习剧本。 开机以来他学到许多,就拿吃饭的戏来讲,咀嚼的速度、一筷子夹多少、搭配的表情、说台词的节奏,全部是需要设计和把控的。 等下这场戏,陆文提前练习了好几顿,就为了能够演得生动自然。 十分钟后,场记在楼上喊:“陆文哥,上来吧!” 陆文回一声:“好嘞!” 陆文跑进二号楼三单元,剧中,302是叶杉和叶小武的家,老旧的两居室,兄弟俩睡一间,叶母睡一间。 这一场戏是叶小武和叶母的对手戏。月考结束,叶母检查叶小武的考试卷子,场景发生在餐桌上。 302的房门敞开着,监视器堵在门口,正对客厅一边的小餐桌。任树拿着对讲机喊话,无关人员纷纷找位置躲镜头。 陶美帆饰演叶母,素颜上阵,一身朴素耐脏的深色衣裤,扎着围裙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碗白米饭,一道辣椒炒肉和一碗汤。 陆文落座,与陶美帆相隔一个桌角,对方伸手便能摸到他的头。事实上,叶母也的确喜欢摸叶小武的头。 饭菜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浓郁的香味中带着辣椒的呛,陆文低一下头,李大鹏在桌腿旁边放了一瓶牛奶,他顿时安心了。 场记拎着板子,预备打板。 隔壁另一条街上,保时捷缓缓停在道旁,瞿燕庭下了车。 瞿燕庭整整四天没来剧组,一是工作室事情忙,需要远程处理。二是他脸皮薄,那晚大庭广众下翻脸走人,需要独自缓缓。 今晚大夜拍摄的是重场戏之一,任树三催四请,所以他过来盯戏。 瞿燕庭穿过窄窄的小巷子,墙根儿下青苔丛生,滑腻的一片,稀薄的霞光披落下来,大红大绿揉成一片艳丽的色彩。 生锈的自行车,漏气的皮球,走到一半,地上墩着一只碎裂的花盆。瞿燕庭绕过去,走出巷口拐到街上,再走五六米就是小区门口。 瞿燕庭不确定是否要备戏,来早了,决定去片场瞧一眼。他垂着视线拾阶,掩耳盗铃地想,只要他不看别人,那就不用打招呼。 上到三楼门口,瞿燕庭压住步子,停在任树的背后。 任树慢动作回头:“我说呢,感觉后背一凉。” 瞿燕庭问:“这一场拍多少了?” “刚开始。”任树答,“不过应该很顺利。” 屋内外全是人,瞿燕庭不自在,但晚上盯戏也是在302,不如适应一下。恰好任树说:“来都来了,一块儿看看。” 搬椅子太麻烦,瞿燕庭干脆站着,手掌按住任树的椅背。从他身高的角度望向客厅,可以清晰地观察两位演员。 他没顾上观察陶美帆,只一瞥,目光就晕在陆文身上了。 餐桌小,陆文的长腿窝在下面,不消停地抖。腿上裹着一条蓝中透白的牛仔裤,裤子的破洞从大腿波及小腿,膝盖整个露着,脱开的线头随抖动而飞舞。 腰带是帆布的,扣好不塞进裤环,故意耷拉在半空。上半身更加要命,卡通帽衫,鲜嫩的姜黄色,外面套一件镶嵌铆钉的黑夹克。 瞿燕庭问:“他怎么穿成这德行?” 任树说:“上一场叶小武不是去跳舞么,瞎打扮的。别提了,小陆死活不穿,叫服装老师训了一顿才听话。” 瞿燕庭被雷得够呛,之后再一次望过去。 那一老一少坐在桌前,叶母拿着几份考试卷子。叶小武左手端着米饭,右手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肉片。 他斜瞄叶母:“妈,我今天在路上遇见个老头,目测六十多了,穿跨栏背心跑步呢。” 叶母嗔怪地回一眼:“你别转移话题。”卷子一抖楼,她切入正题,“你看看你的分数,怎么每一门都不及格?” 叶小武夹一片肉丢嘴里,埋头扒米饭。 叶母道:“我跟你说话呢。” “我听着呢。”叶小武打马虎眼,“妈,你做的辣椒炒肉越来越好吃了,特别香。” 叶母烦他打岔,翻出数学卷子,指着卷头说:“怎么考的三十六分,蒙也能蒙五十吧?你哥闭着眼都比你考得多。” 叶小武咕哝道:“你也就这时候夸我哥,我怀疑我哥拼命考第一,就是为了让你夸一下。” 桌子这么小,叶母却似乎没听见,继续说:“这几道大题写得满满当当,为什么全是叉,一分都不给啊?” 叶小武嘿嘿一笑,他不会解,又不想交白卷,于是在答题处,将几道题的题干打乱顺序、纵横交错地抄了一遍。 叶母气得给了他一巴掌,拍肩膀上,没用力,拍完还给抻一抻帽子。语调也没有恼怒的迹象,反而苦口婆心:“儿子,已经高三了,你再不用功真的来不及了。” 叶小武说:“问题的关键不是我学不学,而是我学不会。那些老师讲课跟个BB机似的,我根本听不懂。” 叶母发愁地摸了摸叶小武的头。 叶小武塞一口米饭:“当初就不该让我上这个重点高中,活受罪。” 叶母给他挑肉片,夹碗里:“少说胡话,你那么贪玩,一点自制力也没有,去差学校混三年就彻底完了。” 叶小武:“那我也考不上大学,除非——” 叶母打断他:“先吃饭,都要凉了,多吃点。” 陆文没台词了,只剩下吃,他挥舞着筷子夹菜,一口一口地塞嘴里。舌尖辣得发麻,鬓角渗出小汗珠,腿也不抖了,用脚腕在桌下默默夹住了牛奶瓶子。 他端起碗,嘴唇贴住碗沿儿,将碗底的米饭扒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抬眸,视线越过摄影机瞥向正前方,惊觉瞿燕庭站在门外面。 对视住,确认瞿燕庭也在看他。 陆文不知道从哪冒出一股劲,捏紧筷子猛吃猛嚼。 直到吃光最后一粒米,他把碗筷“啪”地搁下,满嘴油光,逼真地冲镜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剧本可没这么写,是自由发挥。 隔着三四米,当着半屋子人,一个在里面坐着,一个在门外站着。瞿燕庭望着陆文那副饕餮的模样,动动唇,不出声地吐出一个字—— “猪。” 陆文微怔,怀疑自己被辣晕了,已然出现幻觉。 ——瞿燕庭竟然朝他嘟嘟嘴了。 第21章 夜幕降临,各组为今晚的夜戏做准备。 房间内挤满了人,不至于无处下脚,却足够令瞿燕庭坐立难当。他沿楼梯上去,一直上到五楼,楼下嘈杂的声音变得遥远。 声控灯暗得像一豆烛光,瞿燕庭在楼梯上坐下来。灯灭了,他懒得叫,双肘拄在膝头,双手托着低下的前额,囿于黑暗之中。 没多久,有人从楼下上来。 瞿燕庭刚把冰冷的台阶坐热乎,犹豫要不要躲去六楼,不等他决定,对方三阶一步,已经爬上扶手侧面的楼梯。 一声弹舌,灯亮了。 上来的是陆文,整个人换成叶杉的妆发,拿着剧本,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背一背台词。他在台阶坐下,没发现瞿燕庭坐在拐角上面的楼梯。 瞿燕庭亦不出声,呼吸也浅淡得几不可闻。 剧本翻开,陆文压低嗓子一句句地读,反复调试停顿和重音,读完一遍进行第二遍,认真的模样与平时判若两人。 今晚拍摄重场戏之一,有哭戏,整体是一个情绪爆发的过程。对象依然是陶美帆,与老前辈飙戏,陆文觉得压力很大。 况且,瞿燕庭来盯戏了,盯他演的叶杉。 读完第二遍,陆文合上剧本,将台词从头到尾背诵出来。 瞿燕庭听在耳中,他写的他清楚,陆文背得一字不差。背完,陆文仍觉不够,开始进行第四遍。 瞿燕庭无法继续沉默,轻咳了一声。 “操啊!”陆文惯有的一惊一乍,这儿他妈有人! 他起身冲上拐角,总算发现瞿燕庭坐在楼梯上,按照先来后到,也不好问人家“你怎么会在这儿”,便杵着。 瞿燕庭想说的是:“别出声,默读。” 陆文解释:“我不知道你也在,不是故意打扰别人的。” 瞿燕庭道:“我是让你留着嗓子。” 陆文返回去坐下,模仿瞿燕庭的姿势撑住前额,拇指按在太阳穴上。他静了一会儿,未雨绸缪地问:“能不能商量个事?” 若不是陆文的语气太温柔,这个措辞,瞿燕庭以为是什么导演、制片或投资方在和他讲话。 他慢一拍地:“什么事?” 陆文说:“如果我演砸了,片场人多,你要教训我能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 瞿燕庭手掌下滑,交握十指掩住下半张脸,将含笑的声音过滤得有些闷:“剧组人多眼杂,干脆回酒店得了。” 陆文当真地说:“那去你房间还是去我房间?” 瞿燕庭怀疑陆文斯德哥尔摩了。可惜演员演戏,演得烂必遭一骂。演时混过去,以后自有观众讨伐,不是可以防患于未然的事情。 瞿燕庭没有鼓励,也未施压,仅客观地叮嘱道:“不用考虑如何如何演,进入叶杉的状态,遵从你意识里的反应就好。” 片场一切就绪,两个人返回302。 监视器搬入房中,瞿燕庭在任树旁边落座,大夜难熬,桌上搁着一大杯浓茶,他道了句“辛苦”。 “习惯了。”任树说,“希望拍摄顺利。” 瞿燕庭问:“你怎么看?” 任树答:“没底,小陆第一次拍哭戏就赶上这场,先来一条试试吧。” 瞿燕庭沉吟道:“好的话你别夸他,他容易嘚瑟。差的话你也别吼他,吼蒙了更麻烦。是褒是贬都等拍完再说,别影响他的情绪。” “行。”任树答应完笑了,“你还挺了解他。” 瞿燕庭将手机调成静音,开始盯戏。 今天是周六,叶小武和同学出去玩,还没回来,房间里显得冷清。 叶母从阳台收下一大团衣服,抱进卧室。房子小,叶杉和叶小武睡上下铺,合用一张书桌。叶母叠完衣服,挽起袖子整理凌乱的桌面。 兄弟俩的书本全堆在桌上,还有叶小武借来的漫画和杂志。叶母一一分类,试卷不必看姓名,高分是叶杉的,不及格是叶小武的。 收拾出一摞漫画书,叶母叹口气,检查抽屉中还有没有。一拉开,里面塞满上学期的试卷,她一份份掏出来叠好,发现最底层藏着个笔记本。 叶母拿出来,不知新旧,也没有写名字。 镜头推特写,封皮掀开,“凌晨”二字一闪而过,是叶杉工整遒劲的笔迹。见字如面,瞿燕庭想起陆文蹲在门外塞纸条的傻样。 叶母一页页翻看,双颊肌肉趋于紧绷。 客厅的门锁响了,叶杉回来了。他天不亮就去海产市场进货,在鱼摊支应了一整天。 进浴室洗手,他朝房中喊道:“妈,今天生意不错。” 洗完手,叶杉走向卧室:“妈,以后周日我也去吧,你多休息一天。” 叶母一直没有回应,待叶杉走进来,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眼中是一股哑火的黯然。 叶杉看见叶母手中的笔记本,脸色一变,他焦急地冲过去,近至桌前却胆怯地停下,更不敢看叶母的表情。 “妈……” “这是什么?” 叶杉沉默着不回答。叶母不想和他无声拉锯,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你写的是什么?” 叶杉在原地不知所措,没擦干的水珠捂在手心,和汗水融合在一起。 叶母失去耐性,翻开最近写的一页,念出上面的一行字:“凌晨三点,妈妈,骂了我。叶杉,我骂你了吗?你写的是什么意思?” 叶杉慌张地摇摇头:“妈,我乱写的,什么都不是!” 叶母并不理会他,翻到前一页:“大前天,凌晨四点五十七,妈妈,打我耳光。” 七号,凌晨两点,我被锁在门外,妈妈不理会我。 三号,凌晨四点半,妈妈带小武一个人回老家,我找不到他们。 叶母一页一页地向前翻,一句一句地念:“二十九号,凌晨三点半,我梦见中考那天……” 这些全部是叶杉的梦,记不清从何时起,叶杉的梦越来越频繁。每个醒来的夜半,他难以再入睡,便爬起来,记录下梦里的内容。 叶杉哀求叶母不要念了,他伸手夺笔记本,被叶母奋力挥开。 叶母的呼吸微微急促:“你一直做噩梦?” 叶杉的双眼已经红了,他否认道:“不是……” 可惜叶母并不相信,盯着他问:“叶杉,你半夜惊醒,都是因为这些噩梦?可你场场噩梦都是梦见我,都是梦见你的亲妈?” 叶杉落下眼泪,叶母质问他:“梦见我骂你、打你、我不让你回家?我带小武走,我不要你了,是不是?” “叶杉,你是不是有妄想症?是不是有精神病?!” 叶母又看了那些字句一眼,扬起手,将笔记本狠狠地砸在叶杉胸前,她哽咽道:“我没日没夜地忙活,拉扯你们兄弟俩。真好啊,到头来成了你梦里的恶人了!” 叶杉后退一步,笔记本掉在脚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叶母抬高音量,“今天咱们就说说清楚,你对我有多不满意?你心里头攒了多少委屈!” 叶杉咬住嘴唇压抑哭声,眼泪一股一股地流下来,说不出一句话。 叶母的鬓边落下一缕头发,看上去狼狈又憔悴,她按着胸口,恨声道:“好,你不说,我帮你说。” 叶杉哭着乞求:“妈……我错了……” 然而叶母已经说出口:“你觉得我对你不好,我不重视你,是不是?你去鱼摊帮忙,你干这干那,我却更疼小武,你心里头不高兴,是不是?!” “你最委屈的,是我逼你和小武换准考证,让你替他考,让你念不了重点高中,是不是叶杉?!” 叶杉拼命否认,再也抑不住哭声:“不是,不是的……” “那是什么?”叶母眼眶含泪,“我是你妈,我让你做噩梦了。” “妈……” “好,有本事梦见你爸去!” 顷刻间,叶杉的表情变得怔忡,他双膝发软,扑通在叶母的面前跪下。 叶母的声音终于低下来,像回忆一件旧闻,也像在叶杉的头上落下一把尖刀:“要不是你八岁那年闹着去看电影,你爸着急赶回来接你……也不会在路上出了事。” 近景镜头里,陆文呆滞了三秒钟。 瞿燕庭的目光离开屏幕,望向陆文跪在地上的后影。那一把宽肩收紧,随呼吸而颤抖,后背躬成一道浅弧线,显得那么无助,那么卑微。 他看见陆文抓住“母亲”的衣角,泣不成声地说:“妈……我知道你怨恨我。” 所以用尽一切努力,只为了讨对方的欢心,想得到和弟弟一样的母子间的亲近。那些频繁的梦境,放大和映射的根本不是委屈,而是经年累月因内疚形成的恐惧。 叶母轻声否认:“叶杉,你是我儿子,我不会怨恨你。” 可她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先是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在漫长又辛酸的岁月里,她体味的是另一份痛苦。 “我看见你……总会想起你爸爸。” 陶美帆推开了陆文的手。 陆文眼皮通红,眨了眨,缓缓瘫坐在地上。他垂下头,捡起笔记本,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纸张上面。 刺啦,他撕下一页。 低泣,痛哭,嚎啕。 一张张记录,每一个从噩梦醒来的凌晨,被全部销毁。 现场的一切似乎都停止运转,只有陆文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攥着满手纸碎,嘶哑地描摹一声“对不起”,却唇齿打颤,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瞿燕庭微微放空,沉浸又抽离这一切,分不清那里是陆文还是叶杉,亦或是谁? 他喘不上气来,起身悄悄离开了房间。 门关上的同时,画面定格,这一场戏拍完了。 工作人员涌进来,任树立刻起身,大步走向两位演员,一边走一边鼓了鼓掌。摄影师闪到一旁:“我都快哭了。” 陶美帆擦拭眼尾,笑问:“任导,怎么样啊?” 任树连连点头:“太满意了,真的,我太满意了。” 陶美帆道:“这场戏确实演得过瘾,小陆一点都不怯。” 陆文仍坐在地上,他不及老前辈资历深,无法快速从角色中脱离,哭得太阳穴突突地疼,刚止住眼泪。 任树拽他:“快起来吧!小陆,我还担心你接不住陶老师的戏,没想到拍得这么顺。情绪和肢体都很到位,细腻,表现相当不错。” 陆文顶着一张花脸,双眼红肿,活像个悲伤的熊瞎子。 陶美帆开玩笑:“快让我儿子缓缓,去洗把脸。” 陆文晕头转向地去浴室洗脸,冷水一泼,还了魂,完成入戏、再出戏的过程,剩下一阵怅然若失的空虚。 屋里人多,他想一个人静静。 陆文下了楼,往人少的地方走,他以为自己漫无目的,实则带着叶杉的情感,不知不觉便走向了葡萄藤。 剧本中,在北方老家也有一架,是叶父生前所种,来重庆后叶杉种了这一架。 陆文走过去,走到近前顿住了,没料到里面有人。 葡萄藤下,瞿燕庭孤身坐在那儿。他侧着脸,枕着手臂,不顾脏净地趴在桌沿儿上,灯泡的光打在突出的眉骨和鼻梁间,像月光落在山峰,双眼隐没于暗处。 陆文意外地愣着,他以为瞿燕庭走了,原来待在这儿,却不知道瞿燕庭为什么待在这儿。 被他惊动,瞿燕庭直起了身体,那双眼没有零星的波澜,但有温度,大概比深夜的风更冷一点。 相顾片刻,陆文先开口:“我没有演砸。” 瞿燕庭有些沙哑地说:“你演得很好。” 这是认识以来瞿燕庭第一次夸奖他。 陆文不惊喜,不得意。导演表扬他,陶老师也表扬他,导演激动地鼓掌,陶老师笑着说过瘾。 他凝视着瞿燕庭,沉声问:“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第22章 瞿燕庭将双臂撤离桌面,衣袖上沾了灰,他抬起小臂轻拍,一下一下地把手也弄脏了。借着动作,他佯装没有听见陆文的问题。 饶是陆文的神经比故宫的华表还粗,也看出瞿燕庭在回避。他没追问,走进葡萄藤下,递上一包擦脸的柔肤湿巾。 瞿燕庭接住,抽出一张擦拭双手。陆文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腰部悬空,肩胛靠住椅背,呈一种疲倦的瘫坐姿势。 破椅子不舒服,瞿燕庭道:“还有一场戏,去休息一会儿吧。” 陆文说:“在休了。” 其实身体的疲惫不算什么,主要是心灵的虚空,陆文时不时摸一下脸,虽然拍完了,但总觉得眼角有热泪滑过。 瞿燕庭了解这种情况,演员完全进入角色的状态,情绪大起大落,之后需要时间抽离,每个人的程度都不一样。 他念导演系时,曾学过导演和演员的沟通之道。某种意义上,导演像演员的心理医生,在拍摄的前中后,随时对演员的状态进行调整和干预。 瞿燕庭不确定陆文愿不愿意倾诉,先抛出一个问题试探:“任树说,这是你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拍哭戏?” 陆文“嗯”一声,染着浓重的鼻音:“不止是拍戏,我活到现在,第一次这样哭。” 那神情不似说谎,瞿燕庭道:“说明你过得不错。” 陆文承认这一点:“所以我拍之前特别没信心,怕演不好。挨不挨骂倒无所谓,主要是大伙通宵陪着,我难为情。” “现在顺利拍完了。”瞿燕庭用表扬调动陆文的情绪,“你演得很好。” 陆文果然没忍住,美不滋儿地说:“人家任导都鼓掌了。” 瞿燕庭失笑,加强力度:“你演得很好,出乎意料地好。” 陆文心满意足地咧开嘴,兀自笑了。片刻后笑容一点点凝结,他闭上嘴巴,觑着桌面上那层灰尘陷入沉默。 半晌,他坦白:“其实我作弊了。” 瞿燕庭不解:“什么?” 陆文说:“提到过世的父亲,当时,我想起我妈了。” 瞿燕庭记得,陆文说过在单亲家庭长大,通过去世的叶父想到自己的母亲,说明陆文的妈妈也已经不在了。 他以己度人,或是修养使然,总归不会去追问。 而陆文说出口痛快许多,无意识地进入倾诉状态:“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我没见过她,只看过她的照片,当时……反正就想起她了。” “你没有作弊。”瞿燕庭温柔地说,“是你妈妈在帮助你。” 陆文的神情下一瞬很茫惚,在体味瞿燕庭的话,陡地,仿佛心里的结被解开了,他彻底放松下来。 陆文还没忘瞿燕庭独自坐在这儿的光景,他绕回去,想知道瞿燕庭是不是心里也有个结。 “你刚才心情不好?” “没有。” “怎么没有,你可以告诉我啊。” “凭什么?” “我都告诉你了。” “你主动说的。” “明明是你诱导我说的。” “我诱导你干别的,你干吗?” 陆文不擅长话术,言语几句便被噎死了。他是好心,想充当电台知心小弟,或树洞,但显然瞿燕庭不需要。 他觉得瞿燕庭无论何种情绪,总是展露浅浅的一层,内心深处掩埋得很深很深。他没办法探知,也没有一份合理的资格。 陆文吃瘪,气闷地把湿纸巾夺回来:“用完也不还我,我还要用呢。” 瞿燕庭虽未倾诉,但成功地将心事抛诸脑后,开始欺负人:“你用吧,多擦两张,不过现在擦玻尿酸也帅不回去。” 陆文马上掏出手机,打开前置镜头,在破灯泡的死亡打光下看清楚。他的整张脸都哭肿了,眼睛更不必说,双眼皮撑得像两条刀削面那么宽。 “我操!”陆文惊得起立,“我现在比叶杉更难过!” 瞿燕庭本是开玩笑的,没想到这人的偶像包袱还挺重。陆文麻溜儿走人,边走边说:“我要去敷面膜,先撤了。” “至于么。”瞿燕庭嘀咕道,“演员演好戏就行了。” 陆文急刹车,停下来郑重声明:“我首先是一个帅哥,然后才是一名演员。” 瞿燕庭难得语塞,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花瓶,每一个花瓶都竭力自证是合格的演员,他这位男主角大概有点毛病。 他不在乎地说:“帅有什么用。” 陆文欠揍地冷哼一声,暗暗拆穿:“怎么没用啊,有的人就喜欢帅哥。一旦喜欢上,给戏拍,给资源。不知道多爽。” 瞿燕庭听懂弦外之音,问:“你遇见这样的人了?” 陆文腹诽道,你装得真像。他回答:“遇见了,就在咱们剧组。” 瞿燕庭内心诧异,回神时陆文已经跑远了,他留在葡萄藤下,胡乱地思忖,等下一场戏开拍才回去。 依旧在302的卧室。 陶美帆收工了,下一场是陆文的独角戏。叶杉与叶母发生冲突的这一晚,凌晨夜半,叶杉梦见了去世的父亲,从梦中惊醒。 陆文换上纯棉的短裤背心,躺上床,整体布景完成两个月了,床单和被罩没换洗过,他浑身难受地靠着床头。 任树坐在床边:“小陆,你太僵硬了。” 陆文一动不动:“嗯。” “你嗯个屁,动弹啊。”任树掀开被子,露出陆文伸直的双腿,帮他摆姿势,“你平时这样睡?不抽筋啊?” 瞿燕庭抵达门口,脚步一顿,目睹任树掰开陆文的膝盖,捉着陆文的小腿弯折出一点角度,他盯着床边,默默走到位子上。 任树说:“小陆,你躺下。” 陆文滑入被窝,怕枕套蹭到脸,仰面朝上。被子搭在胸口,肩膀和手臂都露在空气中。 他问:“导演,我脸还肿吗?” 任树瞥陆文一下,脸还可以,双眼仍然红肿,特写拍出来会不好看。他叫助理拿来一只冰袋,压在陆文的眼皮上,冷敷一会儿。 陆文:“导演,把我拍帅点嗷。” “简单。”演得烂,任树就发火,演得好,就给好脸色,“长这么帅,我想拍丑都费劲。” 镜头从床边切,人物的位置要控制好。任树抓住陆文裸/露的肩膀,拧过来翻过去地摆弄,找最佳角度。 陆文翻身翻得头都晕了,直哼哼。 瞿燕庭冷眼旁观,手捧冷掉的浓茶,蹙一下眉,很浅, 找好角度,替身在上铺就位,任树返回座位上,才看见瞿燕庭回来了。他问:“去哪转了一圈?” “透了透气。”瞿燕庭道,余光打量对方的脸色,疲惫掩不住好心情,“高兴什么呢?” 任树回答:“我当导演还能高兴什么,拍得顺呗。上一场小陆演得特别好,你也看见了,是吧?” 瞿燕庭说:“不知道这一场怎么样。” “应该没问题。”任树道,“叶杉的试镜片段就是这场戏。” 屋内没开灯,照明师将灯光设置在窗外,白色的,像洒进来的月光。镜头先切上铺,叶小武趴在床上呼呼大睡,一条腿伸出来,小腿垂在半空。 叶杉平躺在下铺,歪着上半身,左颊贴在枕头上。他的额头有一层亮晶晶的汗,微微张开嘴唇,喘着气,在床褥间翻来覆去地挣动。 猛地,叶杉睁开双眼,从梦中惊醒了。 许是因为叶母的一番话,他梦见了离开十年的父亲。 叶杉揪紧被子,瞪着上铺的床板缓了许久。一闭上眼,梦中的画面铺天盖地,他再也无法入睡。 抹掉满头冷汗,叶杉坐起来,轻轻下床,把叶小武的腿塞回去,为对方掖好被子。 他到桌前坐下,拧开台灯,闹钟显示凌晨三点半。笔记本已经撕碎,用不着再记录,他枯坐在椅子上发呆。 良久,像是攒够了勇气,叶杉弯腰将最下面一层的抽屉拉开,里面放着一张褪色的旧信封。 叶杉拿出信封,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抽出来一张老照片和两张电影票。 年头太久了,票根泛黄、发脆,印刷的字迹也变得模糊。这是叶父生前买的,电影的名字叫《天堂回音》。 叶杉看了一会儿,放下电影票,拿起叶父的老照片。 此时的场景与试镜片段重合,监视器画面里,陆文双手捧着照片,靠在椅背上,镜头从侧面一点点切近景。 任树对瞿燕庭说过,试镜的这一段,百分之八十的演员都哭了,轻则泪流满面,重则放声嚎啕,哭不出来的就龇牙咧嘴。 他当时的评价只有一句,代入叶杉,你们不怕把叶小武吵醒吗? 瞿燕庭看着屏幕,特写镜头下,陆文坐在椅子上,脊背微躬,身体和精神都是松弛的。他静静看着照片,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峰嘴角,在淡淡的月光下透着安然。 一条长镜头拍完,瞿燕庭发现,陆文自始至终都没有眨眼睛。 许久许久,陆文抿住唇,似乎是笑了。 他用指腹摩挲照片的边缘,而后移动到人像上,将要触摸到叶父的脸时,停下来,指尖颤了颤,最终恇怯地收回了手。 陆文把照片和电影票压在一起,动作缓慢,看上去那么舍不得。他装好放回抽屉,仰起脸对着窗,一直没眨的眼睛终于觉出酸涩,漫上两团雾,从眼尾落下两行滚烫。 瞿燕庭手臂一热,是任树靠过来,悄悄地对他说:“明白我当初为什么选他了吧。” 明白,瞿燕庭上一场戏就明白了。 任树压抑着激动,也像是押宝:“小陆照这个势头、这个水准发展,以后不愁没戏拍、没资源。” 倏地,瞿燕庭神情微动:“这么肯定?” 任树正在兴头上,夸口道:“至少我欣赏他,我也算个有点名气的导演吧?” 短暂的死寂。 “任树。” “怎么了?” 瞿燕庭略带迟疑地问:“……你喜欢帅哥么?” 任树:“啊?” 第23章 问出口, 瞿燕庭觉得智商被陆文拽低了, 是谓近墨者黑。 大一,瞿燕庭还没认清系里的同学, 任树已经谈上了女朋友, 是一个舞蹈学院的女孩。大二期末分手, 任树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床梯子撒酒疯:“燕庭啊!我他妈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瞿燕庭改口:“我的意思是, 你喜欢颜值派还是演技派?” “我都喜欢。”任树回答, “最好又有颜值又有演技。” 瞿燕庭就此略过这个话题,大夜疲倦, 脑子不转弯, 他实在猜不出陆文暗示的人究竟是谁。不过转念想想, 猜到又如何,他根本没立场管那么宽。 拍完最后一镜,任树喊道:“好,过!” 灯打开, 房间骤然变亮。熬到收工了, 工作人员急忙涌进来收拾, 替身演员从上铺起身,形成一片乱糟糟的热闹。 陆文依旧坐在椅子上,没动。 “小陆?”摄影师叫他一声,“还不收工啊,怎么了这是?” 瞿燕庭循声看过去,陆文背对他, 无法窥探表情,颈后微微凸起一块椎骨的痕迹,说明头压得很低。 这场戏陆文感同身受,从小到大,他都是以这种方式怀念未谋面的母亲。又过去二三秒,他抬手擦了擦脸,离开椅子,顶着泛红的眼眶。 瞿燕庭猜到了,但假装不知,开玩笑问:“刚才睡着了?” 陆文顺势下台阶,故作含糊地答:“嗯……困死我了。” 最混乱的几分钟过去,摄影组走得差不多了,腾出点地方。孙小剑挤进来,伺候陆文卸妆换衣服。 挪到床边,陆文忘记悲伤,浑身矫情地问:“在这儿换?” 太晚了,去化妆间或房车上太麻烦,在这里换完直接收工。孙小剑最烦事儿逼,说:“都是大老爷们儿,你还害臊啊?” 陆文受不了激将法,登时脱掉背心:“我怕大家看见我的魔鬼身材,嫉妒。” 他说着,朝墙边瞅。任树正在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眯起了眼睛,瞿燕庭敛起剧本,低头玩手机,根本没一个人关注他。 任树打完哈欠,说:“早知道这么顺利,就不让你过来跟着熬了。” “没事。”瞿燕庭在给司机发消息,让对方在巷口等他。 任树累得够呛,抽出一支烟点燃,用尼古丁解乏。吞吐不过两口,剧务跑进来问:“任导,您现在走吗?” “废话。”任树给问蒙了,“不然我留下打扫卫生?” 剧务讪讪的:“大夜留了五个司机,有一个去送陶老师,一直没回来,他拿着A2-3的车钥匙呢……” 任树就坐A2-3,无语道:“给他打电话啊,让他赶紧回来。” “打不通……”剧务说,“语音通话也没接。” 干大夜最怕司机和后勤熬不住,给你掉链子。任树顿时火了,扯着烟嗓要发脾气,被瞿燕庭及时按了一下肩膀。 瞿燕庭估计其他车都开走了,这时间也不好叫车,否则剧务不会来找骂。他道:“别等了,坐你的保时捷回去。” 任树忘了自己有车,说:“那先送你。” 瞿燕庭摇摇头,一来一回天都亮了,他让任树直接回酒店休息,自己可以多等一会儿,联系酒店的车过来。 床边,陆文刚提上裤子,孙小剑帮忙挡在一边,结果“噌”地一下,那孙子猝不及防地蹿走了。 他吓道:“我靠!我走光了!” 孙小剑已经蹿到编剧和导演那儿,竖耳朵听半天,逮到绝佳的机会献殷勤,他怎么能错过:“瞿编,您如果不嫌弃,坐我们的车一道回去?” 如此安排最便捷,瞿燕庭懒得拖泥带水,答应道:“行,那一起吧。” 凌晨四点,正是又冷又黑的光景,片场逐渐抽空,小区外的老街和夜色一样幽暗,路灯点缀着几抹残黄。 瞿燕庭回休息室拿文件,耽误了几分钟,出来后人迹寥寥。从小区拐到街上,再步至巷口,走近了,发现墙根底下戳着个人。 陆文戳了十分钟,孙小剑拎着包先上车收拾,命他在此处等候,护送瞿燕庭穿过打劫都施展不开的小巷。 “等我?”瞿燕庭问。 陆文回答:“不等你,还能等一场山城艳遇吗?” 瞿燕庭不禁佩服陆文的体力,结束一天一夜的拍摄,尚有力气抬杠。他却累了,默默抬脚走人。 陆文落在瞿燕庭身后踏入窄巷,周围漆黑无光,穿堂风若有若无。他揣着手,被伺候惯了,没有打开手电照明的觉悟。 瞿燕庭也无所谓,黑暗更令人心静。 脚步声有些碎,陆文腿长步子大,三两步将瞿燕庭追平,再减速退后,如此反复。 瞿燕庭稍稍错身,说:“你去前面吧。” “不了。”陆文怕自己在前,会彻底落下对方,“领导走前面,我殿后。” 瞿燕庭觉得他用词滑稽,问:“我算领导?” “对啊。”陆文忍不住翻旧账,“当初我坐错领导的车,都被撵下去了,等会儿领导居然要坐我的车了。” 瞿燕庭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只好任由陆文记仇。 继续向前走,快走到一半时,巷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瞿燕庭的鞋尖碰到一片碎瓷,是那个拦路的破花盆,他绊了一步,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栽下去。 陆文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动作比大脑敏捷,冲上前伸出手,碰到了,把瞿燕庭用力地捞回来。 咚,很闷的一声。 太黑了,陆文不知道抓着瞿燕庭的哪里,也不确定磕在他胸口的是不是瞿燕庭的肩膀。 彼此近无间隙,瞿燕庭动弹不得,陆文挨在他的右后侧,手臂在他的腰间横拦,环着他,握住他的胳膊。 陆文稍一颔首,下巴便蹭到瞿燕庭脑后的头发。他把头错开,低音在瞿燕庭的耳边弥漫:“领导,站稳了?” 瞿燕庭“嗯”一声,胳膊被松开,勒着他的手臂慢慢从腰间抽走,陆文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陆文掏出手机,打开手电帮瞿燕庭照明,同时俯下/身,捡起碎片扔花盆里,然后单手把花盆拎到了墙下面。 他说:“走吧,小心点。” 瞿燕庭道:“刚才谢谢。” 陆文仅靠谱了五分钟,打着哈欠说:“不用谢,困嗝屁了,快走吧领导。” 保姆车停在另一边巷口,后排放着两大包备用衣服,孙小剑在倒数第二排,陆文和瞿燕庭上车,并肩坐第一排。 许是困乏,路上气氛沉闷,瞿燕庭闭目养神,陆文解耳机线解了一条街。 孙小剑是个心机分子,路口红灯刹停,他顺势向前扑,扒住椅背开口:“瞿编,您是不是晕车?我有晕车药。” 瞿燕庭眼都没睁:“不用。” 孙小剑问:“瞿编,今晚的两场戏,您觉得陆文表现怎么样?” 瞿燕庭答:“不错。”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孙小剑抓住机会,王婆卖瓜,“我不懂演戏,站在观众的角度上,我觉得陆文的表演特别有感染力,我都想哭。” 陆文臊得慌:“你哭吧,别说话了。” 孙小剑无视他:“第二场戏,叶杉安静地看照片。简直了,无声胜有声。瞿编,我不是乱吹,我们陆文绝对潜力无限。” 瞿燕庭回忆一幕幕镜头。那段戏没有一句台词,因为叶杉的愧疚和痛苦,和叶母冲突时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独自看叶父的照片时,占据他的只有想念与安宁。 陆文在第一场戏的表演是“放”。第二场戏,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平静,满足,最后悄然地落一滴泪,是“收”。 瞿燕庭有一说一:“处理得不仅很到位,并且很老练。” 陆文罕见地没有臭屁,他一个非科班出身、经验不足的小演员,哪懂什么收和放。他只是想他妈妈了,相信瞿燕庭也明白。 忽然,他说:“不应该怪叶杉。” 瞿燕庭睫毛颤动,轻轻睁开了眼。 陆文仿佛自说自话:“不是叶杉的错,叶父是死于意外,没有人能预料。如果都这样追根溯源的话,我妈也是我害死的。” 瞿燕庭道:“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陆文反驳。 孙小剑怕苗头不对,急忙打岔:“剧本是瞿编写的,你跟瞿编争什么道理?乖哈,接着解你的耳机吧。” 陆文并不是争,他在表达内心的感受:“我只代表我自己,对于叶杉,我很心疼他。假如真有这样一个人,我希望……” 瞿燕庭喉结滚动:“什么?” 陆文说:“我希望他不要再像今晚那样哭。” 后半程车厢无声,到酒店时天快要亮了。陆文和瞿燕庭在走廊分手,说“早安”或“晚安”都不合适,便默契地刷卡进门,暂且别过。 康乃馨仍摆在玄关柜上,瞿燕庭抚弄一下花瓣,回卧房休息。 一天一夜过去,多云的早晨,天幕是灰蓝色的。 手机在枕边振动,来电显示“乔编”。瞿燕庭倏地醒了,估计是吴教授那件事有了答复,他一边接通一边下了床。 乔编惊讶道:“今天好快啊。” 瞿燕庭耍酷:“手滑了。” 他聊着电话走进浴室,单手放热水、解扣子、脱衣裳。电话谈完,他泡进热水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瞿燕庭睡了太久,需要活动活动筋骨。他没使唤司机,错过早高峰搭地铁。稀朗的陌生人之间很疏离,他没感到不自在。 出了地铁站,步行两条街到剧组。 A组在三楼拍摄,瞿燕庭没上去,吩咐小张跑一趟,告诉任树他有点事,拍完请任树去一下101。 任树拍完没耽搁,立刻去找瞿燕庭。101没锁门,客厅也无人办公,瞿燕庭正闲情逸致地在阳台上浇花。 “今儿怎么半上午过来了?”任树走过去,“也不忙,很反常嘛。” 瞿燕庭言简意赅:“找你。” 任树一头雾水,站瞿燕庭旁边,俩大男人对着一盆营养不良的小花花。他弹一下花瓣:“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瞿燕庭不爱开玩笑,直接说:“视协过两天在北京开研讨会。” 任树知道,也明白瞿燕庭不会无缘无故和他聊这个,应一声等待下文。 瞿燕庭掐下一片枯黄的叶子,说:“制作中心的吴教授会参加,你不是想见见他么?” 制作中心,全称是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吴教授是副主任。他们念大学的时候,吴教授是副院长,兼摄影系故事片摄影专业的博士生导师,任树一直崇拜的偶像。 “哥们儿,”任树一直想见,奈何搭不上机会,他有些激动地问,“你什么意思?” 瞿燕庭不卖关子,说:“我们工作室有份参与这次研讨的电视剧,会派乔编出席。会议结束组个饭局,或者茶会,要请一请吴教授。” 他掐下一小把枯叶残花,仔细拢在掌心,声调也放轻了:“你愿意的话就回北京一趟,我让乔编安排,到时候你们一起去见吴教授。” 任树瞪着瞿燕庭,眼仁儿那么亮,有彤彤的火星。 瞿燕庭滞后地开玩笑:“照照镜子,跟要哪吒变身似的。” 任树任由取笑,说:“你怎么那么仗义?” 这些年他们联络不多,为这部戏重聚。在筹备期的某个深夜闲聊,他提到想见吴教授,没想到瞿燕庭竟一直记着。 瞿燕庭说:“我靠资助念的大学,咱们专业又烧钱,那几年你时不时买错衣服、充错饭卡,每次去你家让我又吃又拿。我好歹有些良心,受人之恩没有不报的道理。” 吃火锅那晚叙旧种种,任树对这些却只字不提。少年落魄的光景,类似自尊心上的旧疤,他不忍揭开:“互相帮助,什么恩不恩的,你又寒碜我?” “别说多余的话了。”瞿燕庭掀过这一页,“该订机票就赶紧订,把剧组的工作安排一下。” 刚才太兴奋,任树差点忘记自己是导演。他纠结起来:“我来回要去一两天,剧组这边上上下下的……” 瞿燕庭说:“把导演组的人手分配好。” 任树“嗯”一声,对着窗户迷瞪起来,四五秒钟后,他从怀里掏出拍摄通告,笑得很蔫儿。 “安排人手简单,重点是要有个做主的、把关的。” “你看谁合适,就——” “别折腾这盆破花了。”任树打断,将皱巴巴的通告单递上去,“我看你挺合适。” 这下轮到瞿燕庭讶异。 他的目光落在纸上,不肯移开,和白纸黑字胶着着,好一会儿,他回道:“别开玩笑了,我是个编剧。” 任树说:“你是导演系最拔尖儿的学生。” 瞿燕庭道:“念书和工作不一样,也许我只会纸上谈兵。” “我看你是妄自菲薄。”任树将通告单放在窗台上,“再说了,这些年你跟着曾导耳濡目染,水平肯定只进不退。” 瞿燕庭咽下一口空气,贴合着两瓣唇。 任树说:“你就答应了吧,你写的剧,你投的钱,我交给你不是天经地义么?你盯戏的时候很少发表意见,保证我这个导演最大的权力。我都知道,那这次就听我的安排。” 瞿燕庭踌躇不前,隐隐的,眼中似有些难以捕捉的心动。 “好……我试试看。” 瞿燕庭答应了,伸手去拿通告单,才发觉不知何时握住了拳头。他松开手,掌心的薄汗滋润了枯萎的花和叶,仿佛又逢一春。 今天要审一次工作样片,任树问:“要不要一起看看?” 瞿燕庭是特意过来一趟,等会儿就回酒店,下午要和工作室开电话会议。 任树见状,征用这间休息室,发消息让助理通知,A组的导演、摄影和男主角,所有人来这屋集合审片。 男主角收到消息,从三单元跑下来,手里拎着一份西点盒。大夜受那么多表扬,他烧包,不请请客不舒坦。 陆文拎的这盒是给瞿燕庭的,早上对方没来,都放凉了,现在去编剧休息室,正好拿过去。 走到半路,他瞧见迎面向外走的编剧本人。 瞿燕庭拿着导演的拍摄通告,边走边看,经过一支高龄的电线杆,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抬头,陆文打劫似的挡着路。 “去哪啊?” “回酒店。” “几点啊就回去?” 瞿燕庭奇了怪了,他想来想走,还得对这个人报备不成? 陆文也意识到管得太多,傻笑一声混过去,递上西点盒:“请全组吃早餐,你那份,菠萝包和泡芙。” 前后不下三回了,瞿燕庭说:“挣那点片酬还不够请客的。” “我乐意。”陆文晃晃盒子,“到底吃不吃啊?” 瞿燕庭没有接:“我吃过了,你留着当零食吧。” 陆文不勉强,收回手,待瞿燕庭与他擦肩走过,他回头看对方的后影。他一直没有问,他的片酬真的比阮风高? 是的话,瞿燕庭那天为什么要骗他? 陆文踢了颗小石子,朝一单元去了。 七八个大男人挤在101的客厅,沙发坐满了,陆文地位最低,自觉搬了个小马扎坐旁边。他打开西点盒,拿出焦脆的菠萝包给自己加餐。 任树说:“活儿还没干,你先吃上了。” 陆文咕哝道:“我看片儿的时候喜欢吃点东西。” 副导正在调片子,闻言乐了:“神他妈看片儿,咱们是审工作样片。” 样片调出来,连在电视上,是前天晚上拍摄的内容。叶杉和叶母发生冲突,情绪双双爆发,之后叶杉梦醒看父亲的照片。 没有背景音乐,也没有剪辑,未加工的样片不如成片完美,但有一种监控录像般的真实,是一种原生态的震撼。 陆文渐渐忘记咬面包,专注地盯着屏幕。两段样片播放完第一遍,副导不小心按错,开始播放更早拍摄的一段戏。 那是第一次大夜拍的——叶杉在葡萄藤下的单人场景。 深夜的葡萄藤下,叶杉孤身坐在那儿,侧着脸,枕着手臂,安静地趴在桌沿儿上。灯泡的光打下来,他的眉骨和鼻梁亮着,眼中的哀愁隐匿于暗处。 陆文怔住了。 一帧帧的画面里,是他,可他恍惚中又看见了另一个人。 摄影组的大助说:“这一幕的光线特别好,没糟蹋演员的表演。” “嗯,小陆演得不错。”任树见陆文没反应,打了个响指,“小陆,琢磨什么呢?” 陆文回神:“没什么……我走神了。” 副导笑道:“干活儿不专心,和叶小武一个样,不过叶杉又演得挺到位的。” 任树深有同感,但不敢揽功:“一开始差点意思,让我好一通骂。还是瞿编有一套,给小陆讲了讲戏,一次就让他把握住了叶杉的感觉。” 陆文愣道:“导演,什么讲戏?” “这就忘啦?”任树回答,“第14场,你演叶杉的第一场戏。那天拍好几条不过,瞿编不是把你叫办公室去了吗?” 陆文喃喃道:“可是他……” “他什么,训你?打击你?”任树说,“瞿编想教训一个小演员,还用去办公室关上门,给对方留面子?他那是给你教戏,让你体会角色的情绪,明白了吗?” 陆文两眼发直,攥了满手的面包碎屑。 瞿燕庭骗他阮风的片酬高,是故意为之? 瞿燕庭打击他、羞辱他、用身份压制他,都只是在讲戏? 所以……瞿燕庭根本没有看不起他? 那团憋了许久,已经沉在肚子里的闷气涌上来,急需喷薄释放,陆文猛地站起来,冲任树嚷嚷道:“怎么不早说啊!” 刚舒心两天,陆文心里又长痘了。 从得知讲戏开始,他的心情就复杂起来,想对瞿燕庭说点什么,具体的语言没有组织好,可至少要说一句“谢谢”。 然而,瞿燕庭忙着和任树交接工作,根本没工夫搭理他。 两天后,任树去北京了,瞿燕庭全权代工。 凌晨五点,市区某家私立医院。 陆文从房车下来,一身病号服,带妆。满脸青紫、血瘀,眉骨上凝着一层厚厚的血痂,额头上有一道逼真的致命性伤口。 搭电梯到疗养部八楼,门一开,入眼是乱中有序的繁忙。 饮料机旁边,机械组刚喘口气;休息区坐着十几名群演,有医生有护士;其他演员在走廊候场,陶美帆、阮风、仙琪,街坊四邻全部都在。 陆文掠过每一个人,至病房门口,透过门上镶嵌的方形玻璃看见满屋子人,然后捕捉到他这两天一直惦记的那一位。 用“惦记”可能黏糊了点,但他的语文水平找不出更恰当的词。 陆文敲敲门,得到首肯推门进去。 病房是浅色调的,瞿燕庭立在床尾的移动桌前写字,背很直,穿着来重庆那天的燕麦色亚麻衬衫。 他代替任树的职责,落实到拍摄上,从画面构图到场面调度,再到空间营造,全部需要他来把关。 余光里的轮廓太高大,瞿燕庭斜掀眼帘,对上陆文惨不忍睹的样子。 执行导演叫康大宁,说:“过戏,摄影机试走位。” 瞿燕庭收回视线:“1号镜头上柔光屏,然后开低挂模式。” 陆文脱鞋上床,躺平闭上眼,听见各就各位的脚步声,门开了,其他演员陆续进来。 房中的气味混乱融合,男女演员的香水味,有花香型,刺柏的皮革香型,以及病房本身的消毒水气味。 忽的,鼻息间闯入一味清冽,是若有似无的须后水的味道。陆文睁开眼,瞿燕庭走来床边,拿床头柜上的工作台本。 他巴巴地瞧着对方,许久没叫,犹豫要不要叫一声“瞿老师”。 瞿燕庭居高临下地俯视,没空打招呼,捏起被角往陆文的脑袋上一蒙,隔着一层棉布叮嘱“别乱动”。 陆文的声音闷在下头:“万一我忍不住呢?” 脑袋一痛,瞿燕庭用本子敲了他一下,吓唬他,开一针安定预备着,随时给他注射/进去。 过戏,拍摄,一镜一镜地演绎剧本,几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 陆文一直躺在床上,中间差点睡着。午间收工,大家往外走,他磨蹭到墙角的监视器一旁。瞿燕庭在桌后收拾东西,还没走。 场记开窗通风,一阵清凉灌进来吹落了桌上的表格。 陆文抢先捡起,递过去,瞿燕庭接住,对他说:“赶紧卸妆去吧,颜料水伤皮肤。” 不等陆文回话,瞿燕庭干咳起来,一上午指挥拍摄没顾上喝水,他敛上东西朝外走,用剧本掩盖住嘴唇。 陆文跟着走出病房,叫道:“瞿老师——” 瞿燕庭却叫住场记,哑着嗓子吩咐:“叫摄影组在花园集合,我马上下去,趁中午人少拍一组景物镜头。” 他说完去搭电梯,陆文追上来,问:“瞿老师,你什么时候有空?” 瞿燕庭道:“你有事?” 陆文郑重其事地:“我有话想跟你说。” 瞿燕庭不明白大小伙子怎么这么缠人,看看手表预估一个时间:“大概一点半拍完,你去湖边找我吧。” 疗养部后花园,半环回廊一池湖水,茂盛的香樟树,中心广场覆盖大面积草坪。双机位,A摄主导,B摄辅助,第一遍试拍看效果。 瞿燕庭审一遍画面,判断色阶、明暗关系和激烈动势:“天太阴,EI再调高。段哥,3号那个贯穿镜头,频率是不是有点低?” 这是留面子的问法,掌机段猛,立刻道:“不到百分之六,确实低了点。” 瞿燕庭说:“控制在百分之八到九,切渲染镜头的时候保持这个频率就行。” 段猛忙不迭地答应。瞿燕庭外表斯文,但作风利落,工作时果断得没有一句废话,待调整无误,开始正式拍摄。 房车上,陆文卸完妆在吃盒饭。 孙小剑买水果回来,拎着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两个黄澄澄透着红的大柿子。医院门口一个大爷卖的,完全熟透了。 他把柿子洗净擦干,放盘子里。陆文摸了一下,皮薄汁多,软绵绵的,有他多半个手掌那么大。 孙小剑说:“我妈每年都买一箱。” 陆文道:“难怪把你吃得小脸蜡黄。” “放屁。”孙小剑不负责地科普,“北方干燥,吃柿子润肺止咳。” 陆文想起瞿燕庭咳嗽,等吃完饭,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他要去湖边赴约,顺便带上洗干净的大柿子。 中午人少,陆文一路捧着个柿子,颠颠儿地走到后花园,绕过回廊,横穿中心广场。后花园几乎没人,摄影组拍完就去吃饭了。 他从草坪上的小径靠近湖边,周围种满了香樟树。距湖边五六米远时,最繁盛的一棵香樟树下,瞿燕庭独自坐在双人长椅上。 陆文不清楚对方等了多久,急吼吼迈出步子。 突然,湖边冒出来一个人,是阮风。 阮风先一步跑过去,“咕咚”往长椅上一坐,挨在瞿燕庭的旁边。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陆文生生刹住步子,瞪着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瞿燕庭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惊不惊喜?”阮风笑眯眯的,抬臂搭住椅背,按住瞿燕庭的肩,“今天累吧,我给你捏捏。” 陆文顿在原地,看着阮风“搂住”瞿燕庭的背影,将迈出的那一步收回。他的脑子记不住太多事,差点忘了瞿燕庭和阮风的关系。 也对,他只是道谢,哪能跟人家谈情说爱的比? 或许,瞿燕庭本就约了阮风,只是顺便抽几分钟见他一下。 谁让他不赶巧? 陆文低头看看手里的柿子,都捂热乎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止咳。他没有出声,也没有露面,识相地掉头走了。 瞿燕庭环顾一圈没发现别人,但毕竟是公共场合,他让阮风坐好。阮风收回手:“大中午都睡觉呢,我找了一大圈才看见你。” 瞿燕庭问:“你有事?” 阮风说:“我看你吃饭没有,盒饭是红烧鱼,我知道你不吃。” 瞿燕庭吃过饭了,自那次之后,小张给他单独订餐。阮风放了心:“任导把挑子撂给你,虽然就两三天,但也够累人的,别人不心疼我心疼。” 瞿燕庭回一下头,想起另一位缠人的大小伙子。 阮风奇怪道:“你老瞅什么呢,有人要过来吗?” 瞿燕庭避而不答:“你来唠嗑的?” 阮风是来问一声,他之前答应今天请B组聚餐,正好下午瞿燕庭跟B组拍摄,他想问瞿燕庭要不要参加。 瞿燕庭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人多他嫌烦,尤其是聚餐这种一大帮人交际的场合。 阮风说:“可是片场人也多啊。” “不一样,这是工作。”瞿燕庭摩挲工作台本,神情很安然。这份代职工作对他来说,享受的远远大于忍受的。 阮风没办法:“那好吧,要不我今晚去找你?” 瞿燕庭了解这种聚餐,不过凌晨不会结束,他可没精力等到那么晚开门,于是又拒绝了。 阮风倒是听话,瞿燕庭说什么是什么。不方便待太久,他要回房车去,走之前道:“如果有人不服管,给你添堵,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 瞿燕庭不屑得很:“别装逼了,还记得你小时候每次被人欺负,回家只会哭么?” 阮风脸一红:“不跟你说了,走了!” 湖边只余微风,有些冷,瞿燕庭忍着,怕离开拿一趟外套,会令某个迟到的人扑了空。 他傍在长椅扶手上,觉得很累。今天接触了太多人,所有神经紧紧地拧扯着,需要一条条放松,就像湖面散开的涟漪。 分针在表盘上走了大半圈,鸭子在湖边喝饱了水。 瞿燕庭一直坐到两点半,快开工了,再等下去会耽误拍摄。他沿着湖边往回走,生气又好笑,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小演员放鸽子。 下午的拍摄任务不重,剧组和医院有协议,七点前必须结束。陆文在A组,瞿燕庭换B组,两个人一下午没有见到面。 傍晚收工,回酒店的路上,陆文靠着车窗一声不吭,帽檐压得遮住一双眼睛。 孙小剑满腹疑惑,大中午吃饱了撑得不睡觉,跑出去乱晃,晃一圈回来就耷拉个臭脸,不明白陆文遭遇了什么。 “你中午去哪了?” “湖边。” 湖边挨着小树林,孙小剑直觉不寻常:“去湖边干吗?约了人?” 陆文的脸更臭:“约了小鸭子,我游泳!” 孙小剑愈发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陆文冷哼:“我就不该去。” “谁知道你为什么去,还捧个柿子,个傻逼。”孙小剑感觉挖不出八卦,改成分享八卦,“听说阮风今晚请B组聚餐。” 陆文倏地抬头,冲司机嚷道:“掉头,我要请A组,去江北嘴国金中心!” 孙小剑不懂为什么突然争强好胜,给他一拳:“去你个嘴,该拍全剧的重头戏了,回去乖乖地看剧本。” 提到剧本,想起编剧。 陆文“啪”地扣下棒球帽:“看个屁,咱们去逛渣滓洞。” “你到底抽什么风?”孙小剑忍住脏话,“我看你是大姨夫来了,有劲没处使,躁动。中午去湖边游泳是吧?没游爽?行,你回酒店去泳池补上,游二十圈游完回房间睡觉。” 陆文一下午没见到瞿燕庭,对方跟B组,这会儿阮风请客聚餐,那俩人肯定当着大伙的面暗送秋波、暗度陈仓。 他说:“老子游五十圈。” 回到酒店,陆文收拾东西去54层的泳池。 极简风格的门廊进去,左边通向水吧,右边走廊通往更衣室和化妆间。陆文径自右拐,被服务生拦住。 “先生不好意思,泳池今晚不对外开放,您可以去水吧放松。” 陆文问:“为什么?” 服务生:“有位客人下午预定,今晚包场到十一点,非常抱歉给您带来不便。” 怎么诸事不顺,陆文随口问了句:“开派对啊?” 服务生:“不是的,那位客人只是游泳。” 陆文震惊道:“一个人游泳有必要包场吗?!” 服务生脸色尴尬。 “这泳池几百平,他非要霸占着自己游?”陆文吐槽,“不孤单啊?不无聊啊?” 正说着,更衣室里闪出一道熟悉的人影。 瞿燕庭走出来,身穿一件长及小腿的真丝浴袍,鸦青色,在壁灯下泛着溢彩的光。领口微微敞着,锁骨半掩。丝带束紧一把细腰,身体显得更修长,也更单薄。 他听见有人吵吵,有些耳熟,所以出来看看。 陆文傻了眼:“……你怎么会在这儿?!” 瞿燕庭踩着人字拖走过来,反问:“那我应该在哪儿?” 应该在B组聚餐吧…… 陆文呛了一口空气,把话咽了下去。 第24章 湖水的涟漪太轻柔, 惹得瞿燕庭想要沉入水中, 放松一下身心。他不喜欢和陌生人一起,也不方便, 于是提前包了场。 他又问:“你在嚷什么?” 陆文没想到包场的人是瞿燕庭, 顿时有些蔫儿:“我也想游泳。” 中午白吹那么久冷风, 瞿燕庭简直想把陆文一脚踹水里去,也想知道陆文有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道:“换衣服去吧。” 泳池里面, 挑高的穹顶上缀满射灯。三面落地窗, 一池深蓝色的水,水面波动荡漾, 盈着碎银似的光辉。 瞿燕庭先进来, 沿着池边不疾不徐地走, 一边走一边抽开腰间的丝带,睡袍松散滑落,被他扬手丢在休息床上。 陆文换上一条泳裤,不怕冷, 浑身上下没其余的衣物, 拖鞋也不穿, 赤足走进来,一眼瞥见那件鸦青色的真丝浴袍。 瞿燕庭已经下水了,在一片湛蓝里穿梭。 踩上大理石池岸,陆文将偌大的泳池尽收眼底。透过水面看见瞿燕庭,几十米远,半潜在水中, 一抹似轻烟似薄纱的白色。 陆文单臂撑着池岸跳下水,水温微凉,漫至胸腹间。他撩几捧水泼湿肩颈,适应后,舒展身体向前游去。 巨大的空间里仅余水声。 陆文和瞿燕庭相隔很远很远,两个人各游各的,沿两条直线来回往返,仿佛永远也不会交汇。 半小时后,陆文记不清游了几圈,游到一头停下来,在水中站稳。他抹把脸,犬类一般狂甩短发上的水滴。双肘向后搭住池岸,懒洋洋地靠着。 睃视一圈,他服了瞿燕庭。 这包场未免太彻底,连个供使唤的服务生都没留。 远处,看不清人,只见一汪水花渐渐游过来。陆文不转眼地盯着,手指一下一下叩在大理石面上,悄悄计时,九秒钟后水花游到了这头。 速度不错,他默默点评。 和陆文横向相隔五六米,瞿燕庭“哗啦”钻出水面。 他的身体在水中微微浮动,出水的一顷,扬起头来,墨色的发丝被一把拢向脑后,下巴尖到喉结连成一道漂亮的弧线。 瞿燕庭哪里都水淋淋的,额角、双鬓、凹陷的锁骨,冷白的肌肤上水珠流淌,折射灯光,像在银河里游过。 陆文的手掌扣着池岸边缘,将冰凉的大理石焐热了,他猛地移开手,咣当一声,碰到了池岸上的饮料托盘。 瞿燕庭闻声,终于颔首,一双湿漉漉的眉眼朝陆文觑来,轻慢而水润。 陆文不知所措,生硬地别开脸。他去望玻璃窗,佯装欣赏窗外的城市夜幕,却望见他们投在窗上的倒影。 瞿燕庭咳嗽起来,捂住嘴,声音闷闷的。 托盘里有矿泉水,陆文拿了一瓶,半游半走地向瞿燕庭接近,距半米远停下,拧松瓶盖递过去。 瞿燕庭接住抿了一口,止住咳嗽。四周连水花声也没有了,安静又空旷,他无声地看着陆文。 不出三秒,陆文心里发毛:“干什么?” 言语间有淡淡的回音,瞿燕庭道:“你不想说点什么?” 陆文挑一下眉毛,别人挑是为了耍帅,他是打心底里迷惑。瞿燕庭什么意思?他应该说点什么吗? 琢磨片刻,他找了个应景的话题:“看你蛙泳不错,会蝶泳么?” 瞿燕庭道:“会。” 陆文试图调动气氛:“要比一圈么?” 瞿燕庭说:“不要。” 陆文讪讪地“哦”一声,两句话把游泳的话题聊到了头。他不想再琢磨新的,何况,他有真正好奇的问题。 “你……”他开口,“怎么没去B组聚餐啊?” 瞿燕庭回答:“嫌人多。” 陆文被简单的三个字打发了,他不知真假,又问:“为什么要包场游泳?” 瞿燕庭回答:“同上。” 陆文说:“那为什么让我进来了?” 瞿燕庭无奈地呼口气,他已经后悔让陆文进来了。矿泉水仍在手里,他便回道:“嗓子不舒服的时候,有个递水的也不错。” 这真的没法聊了,陆文说:“行行行,你喝,你多喝点。” 瞿燕庭拧紧瓶盖,将矿泉水放上池岸:“我不想喝矿泉水,你去水吧给我要一杯乌龙茶。” 怎么还得寸进尺了,陆文皱了皱眉。为了还瞿燕庭讲戏的情,他点头答应,但为了面子,他嘴上说:“正好我想喝火龙果汁,就顺便给你带一杯茶吧。” 陆文后转,双手撑住台面,水珠顺着微弓的肩胛滑落,脊背上薄而韧的肌肉群凸显出形状。 身后,瞿燕庭并没有使唤人的爽快感觉,反而觉得闷,陆文撑出水面,水声哗啦响起,他忍不住趁势问出了口。 “中午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陆文动作停滞,没料到瞿燕庭会提起。 可他该怎样回答,说他没忘,他没有失约,他一路捧着个柿子,特别傻逼地走了个微信运动第一名。 然后,他被阮风截胡。 瞿燕庭问得更明白:“为什么放我鸽子?” 陆文深吸一口气,回答:“我中午睡误了。” 怕瞿燕庭再说什么,陆文撑上池岸,迅速朝水吧去了。 乌龙茶要现泡,火龙果汁要鲜榨,手机锁在更衣室。陆文干等,听隔壁桌俩男的从房产聊到债券,最后聊到大保健。 他先把果汁喝完,捧着一杯乌龙茶回泳池,像极了捧着大柿子去湖边,并且都是给瞿燕庭。 过去十几分钟,中午的事应该翻篇儿了。陆文吊儿郎当地喊了一嗓子,在回音中搜寻瞿燕庭的人影。 无人回应。 深蓝色的水面没有波澜,他定睛看向泳池中央,抖动的波光下,瞿燕庭沉没在水里一动不动,如一朵凝滞的云团。 陆文喊道:“瞿老师?” 他下一刻抬腿,内心一瞬间慌乱:“瞿老师!” 陆文丢掉乌龙茶,沿着池岸飞奔,扑通!他冲过去一猛子扎进泳池,奋力扬臂,一边游一边大喊:“瞿老师!瞿燕庭!” “姓瞿的!” 游到中央,陆文沉入水中,伸出双臂朝瞿燕庭扑过去。 瞿燕庭闭着呼吸,从头到脚被水流包裹住,轻飘飘的失重感,令他紧绷一整天的身体彻底放松。 陡地,他被一双大手擎住,紧接着一副温热结实的躯体贴住他,对方勒着他的腰,将他搂紧带出水面。 瞿燕庭眯开双眼,灯亮得晃人,脸颊被陆文鬓角的短发剐蹭,扎扎的有些痒。 他被一只铁臂死死箍着,拖到池岸旁,晕眩间尚未回神,身体猛然一轻,陆文把他举上了大理石台面。 怕躺下磕到头,陆文人还在水里,先抬起手兜住瞿燕庭的后脑勺,这时对上瞿燕庭睁开的、清澈的眼睛。 陆文吓得半死:“你……醒了?” 瞿燕庭面色平静,小腿垂在水中,膝盖抵着陆文的……往上是胸口,往下是腹肌。他点点头,下巴滴着水珠。 捂在他后脑的手掌慢慢移开,落下,扶住台面将他包围。确认他不会倒下,陆文瞪着他问:“你自己一个人在搞什么?” 瞿燕庭说:“我——” “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陆文无情打断,用吼的。 彼此的身份全都忘了,只记得刚才受到的惊吓,陆文嚷道:“瞿老师,瞿大编剧,你有没有安全常识?你在哪学的游泳?谁教的你一个人沉在水底一动不动!” 瞿燕庭解释:“我只是想放松一下。” 陆文拔高音量:“没你这样放松的!万一腿抽筋,你怎么上来?直接他妈的松天堂去了!” “还包场?连救生员都不留!” “出意外都没人救你!幸亏我及时回来了!” “操,你是不是故意支开我?早不放松晚不放松,偏等没人的时候放松,有人在你就放松不了是吧!” 有生之年,瞿燕庭头一次被一个小明星痛骂,他头都疼了,说:“好了,我没事。” 陆文凶神恶煞地:“好什么好!” 瞿燕庭道:“不用担心。” “谁担心你啊!”陆文又炸了,“我是愤怒!我告诉你,我血压心脏都不好,还缺钙!把我吓出毛病……算工伤!” 瞿燕庭没法子了,怕陆文再嚷嚷下去会引来服务生,他抱着试试的心态,伸出手,用哄自家大猫的方式按住陆文的脑门儿。 “别喊了。”他道,“嗓子不累啊。” 陆文顷刻间哑火,只瞪着眼珠子。 看来管用,瞿燕庭揉了揉,低声说:“谢谢。” 陆文翻滚的情绪戛然而止,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瞿燕庭对他说“谢谢”,他憋一整天的两个字,怎么让对方先说了呢?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陆文躲开头,向旁边移动两步,一撑台面跃上池岸:“我不游了。” 瞿燕庭也折腾累了,原本来放松,结果搞得这么刺激。 他披上浴袍跟在后面,一抬头,险些被陆文笔直的大长腿晃了眼睛。流畅的颈肩,血脉微凸的臂膊,腰,水珠抚过每一寸肌肉,滴落下来形成一条水迹。 两个人进入各自的更衣室,淋浴,穿衣。 瞿燕庭的头发稍长,吹得慢一点,出来走向门廊,陆文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 “……你们这儿安全隐患太大了,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没有救生员。哦,他说包场,包场又不是清场,不能给钱好办事,什么都答应……” 服务生连连点头:“是我们疏忽了。” 陆文裹着天鹅绒夜袍,双手揣在刺绣的小口袋里,仿佛叉腰。等瞿燕庭过来,他抿住嘴巴,假装屁都没放一个。 瞿燕庭配合表演:“走吧。” 两个哑巴回到62层,全程无交流,对彼此都有点过敏。到房门外,瞿燕庭习惯性地瞄一下壁瓶,自那天之后就落下病,忍不住关注每日的花色。 各自背过身去,各开各的门。 泡在冷水里游了那么久,乌龙茶一口没喝上,瞿燕庭的喉咙泛起一丝痛痒,低声咳嗽起来。 陆文握着门把手一顿,打破沉默:“等一下。” 瞿燕庭等候着,见陆文刷卡进门,几秒钟便跑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熟透的大柿子。 “给我的?”瞿燕庭问。 陆文回答:“我经纪人他妈说,吃柿子润肺止咳。” 瞿燕庭接住,沉甸甸的,带着对方掌心的温度。 辗转一遭,陆文终究是送出去了,那点不甘心也一并拉扯起来,他忍不住反口了:“其实我没放你鸽子。” 瞿燕庭:“那你……” 提及阮风一定会尴尬,陆文撒了谎:“我在小树林绕晕了。” 瞿燕庭白等那么久,都算得上那句歌词“为你我受冷风吹”,听见陆文的理由,却没想象中的不高兴。他服气地笑了:“每天都能傻出新花样。” 笑完,他问:“你约我有什么事?” 时间很晚了,陆文长话短说:“你给我讲戏,我都知道了,我想谢谢你。” 瞿燕庭反应了几秒,于他而言,这件事过去就忘了,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托着柿子,道:“谢礼我很喜欢。” 互相道过“晚安”,瞿燕庭回房间了,拿了把勺子径直走到沙发坐下。 拔掉柿子的蒂,他挖了一口,忽然停下。 单吃有点浪费,瞿燕庭打开投影,找一部电影边吃边看。片头音乐响起来,他甚至知道每一秒滚过的字幕是什么,因为他已经看过无数遍了。 片名出现,《天堂回音》四个字赫然。 瞿燕庭吃一口柿子,托陆文的福,这一次看时,他觉得甜。 作者有话要说:要不是缺钙,陆文能长两米。(补,天堂回音是22章出现的) 第25章 黎明时分下雨了, 一直未停, 淅淅沥沥地持续到傍晚。山城水濛濛的,天空暗得如一盘墨。 说来也巧, 今天正好拍摄雨戏, 剧组驻扎在叶小武的学校门口。 叶小武没带伞, 叶杉来接他,看见他和齐潇有些亲密的样子。兄弟俩住一间屋, 不难察觉, 叶杉隐约猜到他在偷偷恋爱。 叶小武大方承认,更向叶杉诉苦, 齐潇希望他考大学, 等毕业后一起去北京念书。他玩笑般说了一句:“我哪考得上, 除非哥你再帮我一次。” 叶杉没有回应,失神地握紧了伞柄。 对手戏需要替身,切换机位拍两遍,分别抓叶杉和叶小武的主镜头, 后期再剪辑。地上的砖缝里插着小塑料片, 目的是校准走位, 否则丝毫偏差都会造成穿帮。 镜头升高,拉远,捕捉斜织的雨线。 执行导演喊:“停!过!” 陆文立刻单膝下蹲,手肘夹着伞,将插在地上的塑料片一一拔/出来。拍之前,这是瞿燕庭根据设计的镜头动势, 蹲在这里亲自插好的。 今天过戏时,陆文走过来踩哪里定点,如何找照明的光,几号镜头看哪个机位,也都是瞿燕庭一镜一镜教的。 陆文全部拔/出来,拢在手心,起身后恰好瞿燕庭走过来。他把泥土擦掉,伸手递上去。 “谢谢。”瞿燕庭接住,“走吧。” 这场戏拍完了,今晚大夜通宵,依旧是外景,准备前往下一处拍摄地。 各组人多,人行道变得促狭。陆文和瞿燕庭并肩朝前走,彼此的伞沿儿时不时撞上,伞骨尖划过伞面,沙沙的。 剧组的车辆停得很远,在一处临时租的小停车场。 摄影组的设备又沉又金贵,堵在前面磨蹭,走到剧组停车的地方,段猛喊道:“干活儿的都帮忙搭把手,把机器搬一搬!” 孙小剑和李大鹏去帮忙,陆文自己拎上包。他的房车停在最里头,扫了一圈,一辆辆贴标的车之间,没看到那辆保时捷。 停车场位子有限,保时捷不比其他车能装耐/操,瞿燕庭让司机开回去了。 陆文说:“瞿老师,我的房车最宽敞,坐我的吧。” 瞿燕庭道:“好,谢谢。” “你别总谢我了。”陆文说,“熟人间不用这样。” 瞿燕庭无语:“……谁跟你熟人。” 俄顷,雨下大了,伞面噼里啪啦的响。走到头,两个人收伞上车。 一场雨温度骤降,车上更换了一些厚的备用衣服。陆文直奔床边,脱下剧组的服装,把私服铺排了一床来挑选。 瞿燕庭在卡座坐下,将剧本什么的放在桌上,纸张淋湿了一角,他抽出纸巾按压住吸水。 陆文穿上一条运动裤,问:“穿这条深灰的帅,还是浅灰的帅。” 没有其他人在场,瞿燕庭估计是问自己,回答:“都帅。” 陆文说:“跟没说一样。” 瞿燕庭道:“深灰。” 陆文说:“您至少看我一眼吧?” 瞿燕庭终于肯抬眸,旁观陆文在那儿三挑四选。他从前只是不懂女明星,如今也不懂男明星了,距下一场戏仅休息几个钟头,用得着这样吗? 陆文拎起一件烟紫色毛衣,绒绒的马海毛,低饱和度的灰调十分温柔。他丢掉一边:“瞅见这毛衣就闹心,孙小剑还放车上。” 瞿燕庭疑惑道:“为什么?” 陆文吐槽:“这颜色,白皮显白,麦皮显黑,黑皮变乌鸡。” 瞿燕庭再没有要问的了,觉得还是擦水比较适合他。 不多时,孙小剑和李大鹏回来了。 人一多,瞿燕庭立刻噤声。如果是正事或工作,他会全力克服一切不适,维持表面的游刃有余,这样私下的状况,他连头也不抬,避免任何的交流。 李大鹏泡咖啡,孙小剑看陆文光着膀子,急忙走到床边:“祖宗,该感冒了!” 陆文挑了件卫衣套上,将其他衣服扫开,在床上扒出个空,掀开毯子。 孙小剑小声问:“你要干什么?” 陆文回答:“到了叫我,我躺会儿。” “你躺个毛啊。”孙小剑把他拽起来,“今晚拍重头戏,过去坐好,在瞿编眼皮子底下看剧本,让瞿编感受到你的用功。” 陆文磨蹭过去,窗边对开的小卡座,他和瞿燕庭隔一张桌面对面。 车厢分两个区域,泡好咖啡,孙小剑和李大鹏就闪到前面的小客厅,将屏扇拉起来。 出发了,气氛安静,仅有途中的风雨声。 瞿燕庭双手捂着热咖啡,袖口淋湿了,凉凉地贴在手腕上。他端起抿一口,视线擦着杯沿越过去。 看陆文装逼。 陆文端坐在桌前,先摆家伙什儿,便签纸、记号贴、涂改液,以及男大学生最爱的酷黑帆布笔袋。 最后掏出剧本,他郑重地放桌上,刚放好,心里咯噔一下。 陆文不动声色地盖住封皮,可惜瞿燕庭已经瞥见了。 陆文讷讷地拿开手,露出封皮上的涂鸦,是剧本围读那天,他在瞿燕庭名字后面画的小燕子。 一秒钟“用功”都没来得及展示,还被抓了现行。他给自己挽回颜面,说:“我这是尊敬你。” 那为什么不在任树后面画棵树,莫非不尊重导演?瞿燕庭半个字都不信这幼稚鬼的。 念谁来谁,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任树”。 铃音响起的一瞬,陆文以肉眼捕捉到,瞿燕庭受惊般向后躲了一下。尽管幅度微小,但他确定没有看错。 他好奇谁能让瞿燕庭如此反应,往屏幕上一瞅:“呃,任导打来的。” 瞿燕庭捧着咖啡,不动弹。 机身贴着桌面振动,响铃重复一声、两声、三声…… 铃音兀自循环,伴着外面的潇潇风雨,瞿燕庭在等挂机前的最后一声。还没等到,陆文先憋不住了:“年纪轻轻的,怎么突然就耳背了。” 瞿燕庭剜了陆文一眼。 不过瑞凤眼剜人,像刀马旦的花枪,也像玫瑰花的刺。不待尝出痛的滋味儿,先被勾得壮了胆子,下回还敢。 铃声循环到最后一次,瞿燕庭拿起手机,滑开通话键。 “燕庭,是我。”任树直入主题,“在忙么,你那边怎么样?” 瞿燕庭答:“在路上,快到地方了。” 任树担心道:“我看天气预报说重庆中到大雨,赶紧打给你问问。” “嗯,下了一整天。”瞿燕庭说,“正好,不用洒水车了。” 他嘴上开玩笑,实际情况不容乐观。下雨的戏最害怕真下雨,许多条件不可控,拍出来的效果可能天差地别。 今晚要拍的是一场重头戏——雨中车祸。 这场戏占据一段实景道路,剧组提前几个月考察、选址,向当地有关部门递交拍摄申请。获批后无法改期,只能在限定时间内清场拍完。 任树问:“分镜是不是用不上了?” “我正要说这个。”瞿燕庭道,“雨势比较大,光线和角度需要改,改一处而动全身,你的分镜剧本估计不能用了。” 任树明白:“外景情况多变,我那个也只是囫囵地打个底。燕庭,甭管别的,你全权做主,能拍完就拍,实在困难就算了,我回去再想辙。” 任树的粗嗓门穿透力很强,小半个车厢都能听见。陆文一边翻剧本一边听热闹,听到这一句,翻页的动作慢了半拍。 他觉得任树说得有点道理。 如此凶残的雨夜,拍外景是相当大的考验。瞿燕庭堂堂一位总编剧兼投资人,何必受这份罪,大不了重新申请,以后找机会补拍。 然而,瞿燕庭语气平和,甚至称得上潇洒,说:“你回来不用想辙,看样片就行了。” 挂了线没多久,房车减速行驶,慢慢在马路边停靠熄火。下车直行五十米,就是今晚的拍摄区域。 手机屏幕仍亮着,瞿燕庭点开一个聊天群组,编辑发送:做机器保护,检查拍摄车辆、威亚和安全设备。 各小组一一回复“收到”。 陆文在这一串提示音里,目睹瞿燕庭退出界面、锁屏、把手机装兜里,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和接电话前的迟钝模样判若两人。 瞿燕庭拿上雨伞,要下车去拍摄区域转一圈。 车门打开,一股湿冷的寒风灌入车厢。陆文缩缩脖子,抽紧卫衣帽子的绳,把绳尾的小金属帽叼嘴里。 窗外,瞿燕庭撑伞走过,伞沿儿被雨水打得发颤,时不时掀起一角。 孙小剑关上门:“我的妈,冻死我了!” 陆文咬着金属帽,屁股在座位上蹭了蹭。莫名的,他想下车去看看。可他既不是导演,又不是摄影,现在有什么理由下去? 雨幕倾落,他瞧不见瞿燕庭的影子了。 玻璃窗蒙上一层雾,陆文抽张纸巾擦掉,很快又漫上一层,渐渐的,潮湿的纸团丢满了半张桌子。 最后一次,他用手掌擦去雾气,清晰片刻的视野中,瞿燕庭从不远处回来了。 陆文喊:“鹏哥,再来杯咖啡!” 李大鹏应声:“马上给你泡!” 陆文伏在桌上,假装一直读剧本。 瞿燕庭上来,返回小卡座。外套微微潮湿,穿着更冷,他先解开脱下。剩一半的咖啡已经凉了,他没碰,手臂交叠抱在前胸。 李大鹏端来新泡好的,热乎乎的一杯,放在陆文的手边。 陆文说:“鹏哥,我背台词嗓子疼,想喝胖大海。” “……”李大鹏也快喊他祖宗了。 等屏扇又拉起来,陆文将杯子往前推:“瞿老师,不嫌弃的话,你喝了吧。” 瞿燕庭伸手去端。陆文的手还未收回,指肚贴在杯身,觉得烫,指尖不小心触到瞿燕庭的手指,冰一样的冷。 他看瞿燕庭只穿着单薄的衬衫,问:“借你件衣服穿?” 来重庆没带多少厚衣服,但瞿燕庭想说“没关系”,这种天气很糟蹋衣服,他不想欠人情。 可陆文已经去床边拿了,拿来了那件白皮显白、麦皮显黑、黑皮变乌鸡的烟紫色毛衣。他猜到瞿燕庭介意什么,所以故意拿这件。 然后他故意道:“借衣服是其次,我主要想看看白的人穿什么效果。” 瞿燕庭穿上,套在衬衫外。大了些,肩线落在手臂种疫苗的位置,袖管蔓延到虎口,只露出十根修长的手指。 衣色和肤色相称,显得格外温柔。 人家穿了,陆文却收回视线,低头埋进剧本。 瞿燕庭也拿出纸笔,在拍摄区域踩了盘,他要重新设计分镜。导演系毕业近十年,这是十年间他第一次名正言顺地画分镜。 下笔之际,瞿燕庭对着空白的纸张凝神。陆文悄悄抬眸,盯着对面的笔尖,担心瞿燕庭转行已久,生疏了。 陡地,瞿燕庭落笔打格,标镜号、景别、摄法、主要内容,安排每个镜头的秒数。他颔首伏案,一笔不停地填满整张白纸。 偶尔抽出半秒,他问:“剧本读完了?” 陆文一激灵,心虚地连翻几页,目光却不肯收。见瞿燕庭一口气设计完分镜剧本,换一张纸,像打牌赢钱似的,曲起两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要多少?”陆文条件反射。 瞿燕庭说:“有尺子么?” 陆文从酷黑笔袋里拿出一把尺子,递过去:“你要画什么啊?” 瞿燕庭没回答,压住尺子画了几条线。打好区域框架,以实心和空心圆圈为标志,实线和虚线为连接,小夹角校准尺度。 他在画场面调度示意图。明确光源位置、每个镜号对应的光线投射方向、人物在动态中需要的照明变化。 瞿燕庭洋洋洒洒地画完,撩开袖口看表,估计各组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打开工作群,发送通知:开工。 前后不过三秒,孙小剑拉开屏扇,说:“祖宗,服化老师发消息,两分钟后过来。” 瞿燕庭抖搂外套穿上,单手系扣,另一只手敛起剧本纸张,先下车走了。 等服化老师过来,陆文换上一身内衣,为保暖和防水,在内衣外面缠上两层保鲜膜,最后再穿拍摄的衣服。 保鲜膜缠裹的感觉很强烈,下了车,陆文法老复活般走向了拍摄区域。 挂威亚,做安全测试,过戏。 陆文和替身就位,开始正式拍摄。 密集的雨线中,叶小武疾走到马路边,叶杉追上他,兄弟二人在雨中争执。风很大,叶杉手中的雨伞飘落在地。 叶杉紧紧抓着叶小武,两个人撕扯起来,浑身都湿透了。 远处,一辆面包车飞速驶来,车前灯照射出强烈的白光。 雨幕仿佛银河倒泻,什么都看不清楚。猛然,叶小武在激烈的纠缠拉扯中失去平衡,叶杉摔在一边,而他整个人跌向了马路。 他惶惶地抬头,一束强光迎面,已经无处可逃。 身体骤然一轻,陆文被威亚吊起来,擦着路面抛出一道浅弧。 眨眼的工夫,陆文摔在棕垫上。 一瞬间的晕眩,他闭着眼,听见轮胎滑过地面的刺耳摩擦,听见无休止的滂沱雨声…… 在混乱的声响中,恍惚听见一道脚步离他越来越近。 风雨好像停了,陆文眯开眼,看见一顶雨伞遮在上方。 他喃喃道:“瞿老师……” 瞿燕庭撑着伞俯下/身,刚才喊了停,陆文仍一动不动地躺着。他问:“能动吗?是不是摔到了?” “没事。”陆文回答,“……我没听见喊停。” 瞿燕庭确认道:“真没事?” 陆文点点头,他的脸是湿的,一条条水痕从额前滑下,颤颤地汇聚在眉宇之间。水滴快要钻进眼中,瞿燕庭伸出手,在他的眼窝处抹了一把。 那只手不算温暖,但带着一股男人的力量,仿佛把他从冷水中打捞出来。 直到被孙小剑扶起来,陆文才还魂。 他挎住对方的脖子,藏在伞下,一边走一边悄声说:“刚才瞿燕庭居然摸我的脸。” 孙小剑:“什么意思?” 陆文道:“我能感觉出来,摔那一下,他好像挺心疼我的。” 瞿燕庭已经回摄影机旁,在潮湿的外套上随便蹭了蹭手。 康大宁问:“瞿编,怎么样?” “差远了。”瞿燕庭说,“摔得不够狠,再来一条。” 第26章 第二条直接拍摄车祸镜头。 陆文在路旁候场, 威亚的余韵很绵长, 有些勒,保鲜膜令浑身的毛孔都无法呼吸了。他弯下腰, 双手撑住膝盖保存体力。 雨势渐凶, 瞿燕庭在路中央检查照明。他一手撑伞, 另一手抄着喇叭:“3号镜头一结束,我会打手势提醒, 你就立刻上镝灯。” 灯光组长:“好, 我记住了。” “陆文跌倒,镜头抓两秒特写。”瞿燕庭叮嘱, “一定要打好银反。” 一阵风刮过, 瞿燕庭的面目蒙上一层水珠, 他不在意地抹一把脸,继续道:“注意跟焦,第一条拍得不行。” 摄影大助说:“瞿编,我知道了。” 一一调整完毕, 瞿燕庭走向路旁。雨水来得急, 道牙子前的积水还没疏散, 足有近一米宽。他顿了一下,预估能不能跳过去。 这时,陆文在台阶上伸出了手。 瞿燕庭把手搭上去,两人的手都很湿,很滑,只能用力地扣住。他被陆文使巧劲儿拉过去, 踩上台阶,彼此的伞沿儿撞在了一起。 松开手,陆文让开一步。保鲜膜拘在身上不舒服,他微躬着背。 瞿燕庭过来说两句话,第一句是:“这种戏都是奔着通宵去的,估计会拍很多条。” 陆文回道:“嗯,我准备好了。” 瞿燕庭说:“这场戏难在方方面面,演员的关系反而不大,不用有心理负担。” 陆文点点头:“既然难在方方面面,那瞿老师,你也不要有负担。” 瞿燕庭愣了一瞬,代班导演,压力绝非一句安慰便能打消。不过这话从陆文嘴里说出来,怪新鲜的,他听完轻松几分。 演员该就位了,陆文放下伞走向马路。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陆文几乎没淋过雨。平日里车接车送,但凡不那么风和日丽的天气,司机跟得更紧。小时候,儿童雨衣从S号换到XXL,他前脚蹿出去踩个水,保姆后脚就把他薅回来。 所以他的观念中,淋雨如同“遭罪”,今晚可以说是为艺术献身了。 瞿燕庭亲口发号施令:“各就各位,开机。” 面包车疾速驶来,风雨掩盖不住引擎的嗡鸣,陆文跌在马路上,抬起头,两束刺目的灯光迎面照射过来。 全景拉近景,推特写镜头,定格时长两秒。 嘭,猛烈的撞击声,轮胎擦着潮湿的路面滑出一截,发出尖锐的声响。 陆文身体一轻,被威亚吊起来,视野中是一片白色的光,雨线如织,更深处是浓浓的黑夜。短暂的晕眩结束,他重重地砸在了棕垫上。 瞿燕庭打手势,康大宁喊:“cut!” 孙小剑和李鹏冲过来,两个人合力扶起陆文。还没站稳当,面包车启动,掉头返回了路尾。 康大宁喊:“喘口气,走第三条!” 湿透的衣服有十几斤重,黏在身上,陆文往回走,把松开的一段保鲜膜塞回袖管。一阵风吹来,他只觉心头凄凉。 “剑哥。” “哎,怎么了?” “公司给我上保险了吧?” 孙小剑哄道:“上了,你坚持住好好拍。这段戏播的时候,我叫艺宣部给你安排个热搜:陆文,敬业。” 十个明星有九个半吹过敬业,没劲。 陆文说:“我想要:陆文,牛逼。” 第二条拍完尚有力气废话,接下来拍摄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这组“跌倒——撞飞——狠摔”的镜头一共拍摄了八条。 第八条拍完,陆文趴在棕垫上,差点吐了。 瞿燕庭喊道:“停,过!” 已近凌晨三点,这场雨越来越肆无忌惮,没有丁点减小的意思。工作人员移动防雨棚,准备拍摄下一组镜头。 段猛兜上冲锋衣的帽子,扛着云台和黑旗,刚走两步,瞿燕庭过来为他打伞。 “瞿编,不用不用不用……”段猛连连拒绝,“可使不得!” 瞿燕庭半边身子淋着,微微紧张地转动伞柄,却装作气定神闲:“没什么使不得,你们辛苦。” 另一处防雨棚下,陆文开始化妆,伤口和在医院拍摄的那天一样,但是更加严重。 化妆老师说:“今天的血浆颜色更鲜艳,浓度和成分跟之前不太一样,先在耳后试试过不过敏。” 陆文配合地偏头,看见马路上,瞿燕庭正在朝这边走过来。 一抹冰凉的血浆涂在耳后,上次是右耳,这次是左耳。化妆老师说:“哎呀,原来左耳后面藏着一枚小刺青,好像是音符?” 陆文“嗯”一声,好多年前纹的,很小,不特意看的话很难发现。 化妆老师问:“为什么纹音符?” 陆文回答:“因为……喜欢音乐。” 年轻人喜欢音乐似乎理所当然,化妆老师笑了笑,聊道:“现在流行跨界,不少演员去歌坛玩一圈,你想没想过出张专辑什么的?” 瞿燕庭走入棚下,听见一耳朵,目光端详陆文脸上的妆。 陆文扯扯嘴角:“我……” 不知怎的,瞿燕庭在陆文的笑容里察觉一丝苦涩,似乎难以启齿。他算是解围,也是为了正事,把话头掐断:“聊完了吗?” 陆文避开化妆师的问题,暗自松一口气。 瞿燕庭在旁边坐下,他要给陆文讲一遍人物动势。等下拍摄车祸的后段镜头,叶小武落地后翻滚几圈,最终停下,画面定格。 化完妆,陆文满脸血污,开始拍摄。 这次撤掉棕垫,陆文的身躯直接躺在马路上,侧着身,半边脸浸泡在一层雨水里,贴着又冷又硬的水泥路面。 他蓄势待发,绷紧浑身的肌群。 瞿燕庭一喊“action”,陆文猛然滚动身体,又快,又凶,在潮湿的路面上磕磕碰碰,用肉体自身的力量,营造出被撞击落地后的巨大惯性。 陆文渐渐停下来,口鼻沾染了污水,有些呛。 数不清滚了几遭,他力竭地放平自己,轻合着眼,在巨大的疲惫中演绎出濒死的无力,一点点被涌上的痛苦吞噬。 然而,定格镜头的秒数还没走完,瞿燕庭喊:“停——再来一条。” 翻滚的部分过了,只需拍最后一个镜头。陆文躺着没动,正上方是镜头,斜上方是照明灯。他参考过一些纪录片,研究人死之前的状态。 他将身体逐寸放松下来,艰难地眨了眨眼皮,半睁半合间眸光趋于涣散。 “停——”依旧是瞿燕庭,“重来。” 脸上的血迹被冲淡了,陆文站起来,化妆师和助理围住他补妆。他任由涂抹,脑中钝钝的,想不通结尾的表现有什么问题。 补完妆,其他人从周围离开,陆文看见瞿燕庭立在两米远的地方,不知立了多久,仿佛在等他。 陆文走过去,低头钻入瞿燕庭的伞下。他抱歉地说:“瞿老师,我没演好。” 瞿燕庭问:“叶小武是怎么死的?” 陆文有些迟疑,叶小武和叶杉发生肢体冲突,失去平衡倒向马路,发生车祸死亡。剧本是这样写的,他不明白瞿燕庭为什么会问他。 他回答:“意外事故。” “你有没有想过,”瞿燕庭顿了一秒,“一切并不是意外。” 陆文顷刻愣住。 瞿燕庭将伞面压低,抵挡住飘风暴雨,也挡住他和陆文的面孔。头顶是水花在伞面炸开的噼啪声,他倾身向前,轻轻地像吐露一个秘密:“其实叶杉看到了那辆面包车。” 陆文呼吸一滞:“什么……” 瞿燕庭说:“叶杉故意把叶小武推向了死亡。” 他写得非常隐晦,在剧本中几乎看不出来,拍摄时也没有直观的镜头表现这一点。 瞿燕庭退开,抬高了伞。 两分钟后,结尾镜头拍摄第三条。 叶小武浑身血迹,躺在马路上,耳廓被路面的积水淹没,额头处致命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 他微张着唇齿,手指岔开在地面上挣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搅起一层浑浊的涟漪。双目鼓瞪至极限,一眨不眨,雨丝如银针坠落,刺得他眼角一片猩红。 恐惧,痛苦,都不敌难以置信。 叶小武的死亡,成为叶杉终生的秘密。 往后余生的愧疚是真,生出的梦魇是真,但在叶杉推出叶小武的那一刻,一刹那的恨与恶也是真的。 摄影机拉近,面部特写定格。 三、二、一,终镜头的秒数走完,瞿燕庭沉声喊道:“停——过!” 陆文痛得闭上眼睛,雨水是脏的,掺杂血浆,一起灌进了他的眼眶里。他爬起来,被孙小剑和李大鹏一左一右地扶住。 演员和服化可以收工了,孙小剑心疼地说:“终于拍完了,妈呀,先摔了好几遍,又在地上滚,我旁观都觉得累死了。” 李大鹏道:“一直在雨里泡着,冻坏了吧。” 陆文根本看不见路,两腿灌了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回到房车上,一下子暖和了。陆文把双眼冲洗干净,脸和头发也擦干。 他筋疲力尽地瘫在床上,孙小剑一件一件地帮他脱下鞋袜和衣裤。保鲜膜都打结了,捆在身上,只能用剪刀剪开。 脱得只剩一条内裤,陆文呈“大”字型躺着,俗称“挺尸。” 李大鹏拧了条热毛巾,说:“别感冒了,我给你擦一遍。” 陆文一片大海带似的晾在床上,热毛巾擦过,知觉慢慢复苏。他的思绪却未缓过来,仍停留在叶杉和叶小武的世界。 孙小剑端来热茶,扶他起来喝了一口。 热流浇灌,陆文稍稍清醒。他暂时不想了,惦记起其他人,说:“忙一通宵辛苦了,给大家订点热汤热粥,我请客。” “祖宗。”孙小剑说,“凌晨四点我去哪给你订?” 陆文一声叹息,重新躺下,体力透支后进入放空状态。 李大鹏给他盖上毯子,说:“回酒店我给你煮点吃的。” 孙小剑惊讶道:“你会煮饭啊?” “会啊,我们当助理的什么都会。”李大鹏笑说,“其实我提前买了生姜红糖,还有老母鸡,回去了我给陆老师煮一碗姜汤,再炖只药膳鸡煲。” “可以啊你。”孙小剑说,“你是剧组助理,只是给我们帮忙的,做这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李大鹏倒是实在:“分内事,再说领导吩咐了,我哪敢怠慢。” “谢谢你啊鹏哥。”陆文趴在枕头上,饮水思源,连那位领导也一并感谢,“也谢谢任导对我的照顾。” 李大鹏一脸茫然:“等会儿,和任导有什么关系?” 陆文问:“不是任导吩咐的吗?” “不是啊,当初小张安排我做你的生活助理,千叮万嘱要我仔细点。他说亲口关照的人——” 陆文抬起头。 李大鹏回答:“是瞿编啊。” 第27章 陆文诈尸般坐起来, 眼眶残红未消, 瞪圆了对着李大鹏:“你说什么?给我安排生活助理,是瞿老师的意思?” “对啊。”李大鹏道, “小张跟我这么说的。” 毯子从肩头滑落, 陆文光溜溜地晾着膀子, 打起愣。孙小剑在一旁张着嘴,也相当意外的模样。 “我去收拾收拾, 把脏衣服装起来, 明天还给服道老师。”李大鹏拿上毛巾和水杯,去小客厅了, 屏扇也拉起来。 陆文和孙小剑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陆文焦躁地抓抓短发, 所以瞿燕庭给他讲戏的那个下午, 还给他安排了助理。他一直在享受瞿燕庭对他的关照,却浑然不觉。 孙小剑说:“瞿编这么做,说明他很欣赏你,咱们一开始的目标实现了?” 陆文滑入被窝里, 翻身面朝墙。欣赏与否他不清楚, 他只记得自己冲撞瞿燕庭无数次, 现在胸口发胀,盛着满满的愧疚。 冷不防,车身驶过减速带,颠了一下。 陆文这才注意到,扭头问:“怎么回事?车动了?” 孙小剑说:“累傻了吧,不动怎么回酒店?” 陆文急道:“可瞿老师还没上车呢!” 除却艺人和服化组, 其他人还未收工。车祸拍完,需要再拍一组无人的景物镜头。 清晨时分,是光线变化的节点之一,要重新判断现场光。瞿燕庭坐在防雨棚下,搭着二郎腿,纸笔垫在腿上画新的示意图。 他抬头观测街道,设计每个位置的布光。余光中段猛朝这边跑过来,他低下头,紧张地转动一圈笔杆。 “瞿编,”段猛钻入棚下,“机器又防护了一遍,没问题。” 瞿燕庭简短地:“嗯,辛苦。” 雨太大,段猛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守在一旁:“瞿编,你这架势很有写生的感觉。本来就学过画画,还是念导演系的时候学的?” 瞿燕庭本来学过,不专业,学导演少不了画分镜,又笼统地学了学。但他归功于启蒙者,说:“小时候跟我爸学的。” 段猛道:“令尊肯定是个文化人,不会是画家吧?” 瞿燕庭抿唇浅笑,眼底却静若无澜,是成年人惯有的敷衍方式。 标好最后一笔,他直接说:“A摄上大摇臂,开工。” 回到酒店。 陆文泡了个热水澡,从头到脚清洗干净。他连手指头都懒得动,老僧入定地往妆台前一坐,喊孙小剑进来伺候。 “先吹头吧。” 孙小剑撸起袖子,绕到陆文背后吹头发,吹干后陆文低下颈椎。 “干吗?” “擦脖子。” 男人经常穿衬衫,挺括的衣领下,露出的后颈就是男人的第二张脸,必须保养得当。陆文垂着头,孙小剑帮他擦身体晶露,动作轻柔,怕糙手擦红他的皮肤。 陆文不经意间想到瞿燕庭摸他的脸,也想到他扣着瞿燕庭的手掌。 握笔打字的一双手,应当是过惯好日子的,然而触感分明,他感受到瞿燕庭的手上结着一层旧茧。 陆文回卧室躺下,连轴转的一天一夜,一沾大床,四肢百骸彻底放松了。 床头灯上粘着一张便签,出门前写的,罗列着一串项目:水浴、雾式热疗、全身按摩,并预定了私人影院。 孙小剑问:“你都订了?还去不去啊?” “去个屁。”陆文懒如死狗,“现在天塌了,我也不离开这个床。” 孙小剑可惜道:“那多浪费啊。” 陆文一惯大方,说:“你想去的话就去吧,陪一晚也够累的,叫上鹏哥,还想做什么项目挂我房号就行。” 李大鹏煮好了姜汤,端来一碗。 陆文一口气喝干净,里外都暖和了,他让孙小剑和李大鹏都回去休息。 整间套房安静下来,陆文拱了片刻,又困又累却睡不着。窗外的高空,阴沉中透着一点天亮的白光,是雨中的黎明。 其他组收工没有? 拍摄顺不顺利? 瞿燕庭搭哪辆车回来? 陆文越发睡不着,嗡,手机短促振动,孙小剑发来消息:睡了吗? 手腕压在枕头上,陆文回:干吗? 孙小剑:上微博,阮风关注你了,回关一下。 陆文有一阵子没上线,狐疑地打开微博,吓了一跳。新增几万关注者,他粗略扫了扫,基本全是阮风的粉丝。 平时每条微博就一百来条评论,现在评论栏有近千条未读。陆文点开一瞅,阮风的粉丝给他留言,大意是:帅哥,好好照顾我家阮阮,比心。 有毛病吧。 剧组的演员互关很正常,陆文握着手机,却迟迟按不下关注键。他发了一会儿呆,最终退出了微博。 孙小剑的消息追过来:回关了吗? 陆文撒谎:忘记登录密码了。 窗外雨势不定,偶然刮过一脉强风,叫嚣着掀开行人的雨伞。 陆文难以入睡,裹着睡袍转移到客厅沙发,半小时后,当走廊隐约有脚步声,他立刻爬了起来。 瞿燕庭收工归来,蹉跎一个雨夜,浑身上下早已湿透了。外套抓在手里,潮湿的烟紫色的毛衣颜色变深,绒毛上覆盖着细密的水珠。 他累极了,脚步慢沉,走到6206垂首刷卡,乌黑湿凉的发丝落在前额,抬头时被他轻轻地拢向脑后。 瞿燕庭进门,反身关门,在渐窄的缝隙中解开一颗衬衫纽扣。 门关上,徒留门把手表面淡淡的水痕。 6207门后,陆文贴着猫眼,什么都窥不见了。但脑海里的人影还未消失,与平时的矜持不同,与片场里指挥上下的果断也不同,刚才的瞿燕庭显得狼狈、落拓。 像风雨里颤抖却坚强的一棵树。 瞿燕庭太冷太累了,冲完热水澡,连吹头发的力气也没有。门铃响了,他刻意忽略掉,没多久按铃改成了敲门。 服务生不会这样干,他大概猜到是谁了。 瞿燕庭疲于应付,顶着毛巾去开门,只吝啬地开了一掌宽。 门外,陆文双手捧着一口小锅:“瞿老师,助理煮的姜汤,还有一多碗。我听见你回来,拿来给你喝。” 瞿燕庭有些讶异,问:“你喝过了吗?” 走廊尽头,服务生做清晨第一班早巡,向这边走过来。瞿燕庭害怕服务生向他问候,把门开大,让陆文先进屋。 陆文一边进去一边说:“我喝过了,剩下的放冷了,本来想热一下再端给你,但是我不太会用厨房的电器。” 关上门,瞿燕庭道:“我自己热就好。” 两间套房的结构一样,陆文把姜汤端到开放式厨房。瞿燕庭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碗盅,盛出来用蒸箱加热。 他随口问:“助理给你煮的?” 陆文不答,反问道:“瞿老师,是你给我安排的助理吗?” 瞿燕庭懵了两秒,他不挂心这样的小事情,回忆片刻才确认道:“貌似是……我跟小张说的。” 陆文的大手按在岛台上,像那天按着游泳池岸,都焐热了。他一个十八线,向来受的是怠慢,何曾让人这样关照过。 “你……”他问得很矫情,又很期待,“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瞿燕庭明显一愣:“没有吧。” “怎么没有?”陆文莫名着急,“剧组那么多演员,你为什么偏偏给我安排助理?” 瞿燕庭回答:“因为别人本来就有助理。” 陆文语塞,心血管那一块也有点堵。 只一瞬的神情变化,瞿燕庭便明白了,挑眉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格外重视你?” 被戳中心事,陆文心虚地遮掩:“没有啊,我有什么好重视的,不过比别人帅了点。” 瞿燕庭还问:“特别感动吗?” “都说了没有。”陆文越描越黑,“这有什么好感动的,我就求证一下,没别的意思。” 瞿燕庭又开始欺负人:“那你收工不睡觉,巴巴地跑过来送姜汤。” 陆文窘得要死,口不择言道:“我喝不完,不想浪费而已。再说了,我其实……其实是来拿毛衣的。” 千算万算漏了这个,瞿燕庭收敛一些:“毛衣……淋湿了。” “那也得还我。”陆文管不了自己的嘴了,“我就这么一件显黑的衣服,现在就还。” 瞿燕庭被弄得有点尴尬,他本想洗干净再还,这二百五竟然上门来要。他往浴室走,毛衣脱下来放进脏衣篮了。 忽然,手机在沙发上响起来,八成是卡着时间问候拍摄情况的任树。 瞿燕庭拐弯去接电话,使唤习惯了,冲陆文说:“毛衣在脏衣篮,你自己去拿吧。” 陆文一时嘴硬,现在也只好将错就错。他走进浴室,灯亮着,淋浴间的玻璃门半敞,飘出没散尽的热气。 脏衣篮就在洗漱台的旁边,装满了衣服,陆文俯身去翻。 不出五秒钟,陆文空着手从浴室出来,喊道:“毛衣我不要了!” 瞿燕庭拖到最后一声铃音正要接,被这嗓子吓一跳,不小心挂断了。他不解地问:“刚才那么心急,为什么又不要了?” 陆文口齿磕绊:“都、都淋变形了,反正我不要了。” 瞿燕庭说:“那我赔你一件。” “不用。”陆文道,“就当我送你了。” 他去厨房拿上小锅,径自往外走,走到玄关拧开门,看见花瓶里的那一枝康乃馨。花瓣趋于枯萎,但瞿燕庭一直插着没丢。 “瞿老师,”陆文顿住,“总之,谢谢你对我的关照。” 瞿燕庭道:“不客气。” 话音刚落,陆文攥紧门把手,气势足得要命:“但一码归一码,我必须提醒你一下,以后不要让人随便进你的浴室!” 嘭!门甩上了。 瞿燕庭滞在沙发旁,眉目间透着三分懵懂,一分惊吓。 他又被那个二百五吼了?不知是太疲惫,还是习惯了,竟然蹿不起一丝脾气,只觉得莫名其妙。 瞿燕庭摘下颈间的湿毛巾,放回浴室,经过脏衣篮,想确认一下毛衣变形的程度。如果问题不大,他就送去干洗。 篮中的衣服是洗澡前脱的那一身,先扔进外套,接着是毛衣、长裤、衬衫,越外层的衣服越压在下面。 “都没拿出来,怎么知道变形的。”瞿燕庭嘀咕着,拿起最上面的一件。 他顿时僵住了,手指勾起的这一件,是他最后脱下的、湿淋淋的、黑色的三角内裤。 所以,这条内裤一直在最上面? 陆文找毛衣的时候,岂不是…… 瞿燕庭触电般收回手,把内裤扔回筐里。他直起身,明白了陆文为什么不要了,也明白了陆文吼的那句话。 他抬头看镜子,白炽光黑睡衣,颊边泛起两团难堪的绯红。 作者有话要说:陆文:有被羞到。 第28章 姜汤热好了, 生姜和红糖的味道在客厅里弥漫开。瞿燕庭在沙发上喝, 汤水蜿蜒进胃里,身体慢慢回暖。 茶几上放着剧本, 潮湿的纸页一捻就会皱掉, 他小心地翻开, 翻到中间部分,也就是叶杉和叶小武人生的转折点。 叶小武死了。 叶杉继续自己的人生, 同时替代叶小武, 开始另一份人生。 当初任树拿到剧本,读到这里时, 惊讶地说:“是个人格分裂的故事?” 这种题材算不上大众, 多见于犯罪片。瞿燕庭没回答“是”与“不是”, 在他看来,叶杉的变化更像是一种人性的简单割裂,而非一种心理疾病。 叶杉羡慕叶小武的一切,羡慕到嫉恨, 他渴望成为叶小武以得到叶母的爱。这样的心理和多年被冷落的创伤, 促使他生出弟弟的人格。 但他始终很清醒, 没有去犯罪,没有两个人格互相蚕食。如同把自己单纯地一分为二,多活出一段叶小武的生命。 作为叶杉,他参加高考,念大学,获得独立离开原本的家庭。作为“叶小武”, 他对叶母体贴孝顺,偶尔任性妄为,与真实的叶小武无异。 瞿燕庭翻到了最后,姜汤也喝完了。 他合住剧本,后仰靠在沙发上,涌起一股无边的疲惫。 枯坐了许久,瞿燕庭要去好好地睡一觉。先订了一份客房晚餐,太清楚自己的德行,以防万一给管家留了言,请送餐时多按几次门铃。 瞿燕庭回卧室休息,起身时有点头晕。他钻进被窝里,身体的温度回升,却觉得冷,忍不住蜷缩起来。 风雨在晌午停的,整座城市水雾氤氲,天空笼着未吹开的团云。 从高空眺望,天地间是循环不尽的潮湿。 陆文一个人也能把大床占满,趴在中央,舒展着长手长腿呼呼大睡。傍晚时分手机响了,他埋在枕头里没起来,伸手一通乱摸。 眼都没睁,起床气顷刻间蓄到满格。 “谁?”陆文接通,声音低得厉害,“睡觉呢,别他妈烦我。” 手机里没动静,陆文估计是垃圾来电,被他唬住了,不耐烦地说:“你有事没事?有屁快放。搞投资的还是搞借贷的?这么磨叽玩还学人家玩诈骗,滚!” 里面没有感情地说:“是我。” 陆文猛地一哆嗦,弹起来在床上来了招白鹤亮翅,睁圆眼眶一看来电显示——陆战擎。 困意都吓回娘胎去了,他重新将手机贴在耳边,老实得不行:“爸,是你呀。” 陆战擎:“嗯。” 陆文:“打给我有事?” 陆战擎:“借贷。” 陆文挠挠下巴,用废话含糊过去:“谁让你这时候打来啊,我不是睡得正香么。重庆下大雨,昨晚通宵拍车祸戏,吊威亚往地上摔,在马路上打滚儿,我容易么我。” 陆战擎问:“累了?” “这还用问啊。”陆文诉苦,“累得我,你差点就中年丧子了。” 陆战擎依旧没有感情:“胡说八道。” 陆文耸了耸肩:“不知道为什么前胸后背都有点疼,而且饿过头了,感觉淡淡的空虚。” 陆战擎说:“矫情。” 无法沟通了,陆文踹一脚枕头:“您到底有事没事?没事挂了。” 陆战擎道:“穿厚点,吃完饭再睡。” 陆文还没反应过来,陆战擎又道:“你老子先挂。” 耳边已成忙音,陆文坐在床上犯迷糊。 为防下一次再这样措手不及,他打开手机设置,给陆战擎弄了个专属铃声。为缓解自己接电话时的心情,选择的铃声是“欢乐时光”。 陆文彻底不困了,饿劲儿来袭,需要填一填五脏庙。他一头扎进衣帽间,吃什么没想好,先打扮打扮。 天冷,毛料长裤,定制的款式不肥不瘦。单色细棉布衬衫,英式宽角领,外套是他新买没穿过的经典款战壕风衣。 陆文换好衣服,揣上手机钱包,在玄关穿鞋时听见走廊上的按铃声。服务生和管家推着餐车,停在6206门外。 他系好鞋带,服务生按第三次。 他扣住风衣袖扣,服务生按第四次。 他拔下房卡,服务生按第五次。 脑海浮现瞿燕庭接电话的样子,陆文打开门,管家向他问候,他热心提醒道:“多按一会儿吧,住这套房的客人对铃声不太敏感。” “瞿先生?”管家改成敲门,“您订的晚餐,瞿先生?” 服务生问:“会不会出去了?” “应该不会。”管家说,“瞿先生有留言,他不外出,可能开门会慢一点。” 陆文拐上走廊,敲门声盘旋在背后。 他一边走一边纳闷儿,就算瞿燕庭是磨蹭大王,也差不多了吧。 莫非在睡觉?可他睡那么熟,铃音一响便醒了,按铃这么久都吵不醒瞿燕庭吗? 陆文脚步放慢,怀疑地想,瞿燕庭不会在房间里出了什么事吧?有自己玩溺水的前科,那位仁兄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闪着腰了? 晕倒了? 猝死了? 陆文急转弯,掉头返回6206门口,说:“别敲了!开门进去看看!” 管家愣道:“这……酒店有规定……” “规定个屁啊!”陆文嚷道,“规定能有他一个活人重要?万一他有什么事呢?给我开门,我认识他,事后要追究责任的话我担着。” 管家也有些担心,只好答应,拿来房卡刷开了门。 陆文立刻冲进去,喊道:“瞿老师!” 套房内毫无声响,卧室门半掩,陆文一口气奔到床边,听见呼吸声,看见瞿燕庭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 可是他这么大动静闯进来,瞿燕庭闭着眼,完全没有反应。 陆文在床前蹲下,伸手却不知道碰哪里,便把被子压了压。瞿燕庭露出完整的一张脸,脸色红得厉害,像从肌肤里洇出一抹胭脂,挂着汗,鬓边的发丝都潮湿了。 “瞿老师?”陆文叫一声。 那双眼睛缓缓睁开,眼皮也透红,遮掩着漆黑的瞳仁儿,瞿燕庭“唔”的一声,算回应,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 陆文掀开被角,瞿燕庭在被中两腿弯折,缩着肩膀,双臂交缠在身前。 “瞿老师,你冷吗?”陆文用手背碰瞿燕庭的额头,“我擦,好烫!” 早在湖边吹风那天,瞿燕庭就着凉了,昨夜雨水一浇彻底烧了起来。 他的嗓音异常沙哑:“你怎么进来了?” 陆文说:“我给你送晚餐。” 瞿燕庭道:“我不想吃了……” “吃什么吃,早凉了。”陆文扒在床边,“瞿老师,你发烧了,好像烧得很厉害,你觉得怎么样?” 瞿燕庭闭上眼:“冷。” 陆文当机立断地说:“瞿老师,我带你去医院吧。有病还是找医生,我照顾你的话很可能把你照顾嗝儿屁了。” 瞿燕庭虚弱地笑,脸色更红。 陆文吩咐管家备车,给瞿燕庭披了件开司米外套。 从62层下来,瞿燕庭耗光全部力气,上车后靠着车窗支撑。陆文隔着扶手箱坐另一边,让司机去最近的医院。 窗外,已经又是一个夜晚。 瞿燕庭贴着椅背,头向后仰,手臂拢紧外衣的对襟。每每高烧,最明显的症状就是浑身发冷。 陆文扭头瞅了几次,省去明知故问,直接掀起扶手箱,挪过去,脱下风衣在狭小的空间内一抖,将瞿燕庭裹住。 能缠一圈半,他说:“瞿老师,你该多吃点了。” 瞿燕庭轻合着眼:“还是羽绒服暖和。” 陆文一头黑杠:“你烧傻了?这是新款、经典、我第一次穿的风衣。” 瞿燕庭说:“风衣也这么暖和。” 那是因为……陆文在心里说,因为带着我的体温。 瞿燕庭颔首蹭到衣领,思及什么,问:“那件毛衣,真不要了?” 陆文当即想到不小心勾起的内裤,大男人不至于难为情,只是不受控制地,他会联想出瞿燕庭穿脱的画面。 陆文紧闭着嘴巴,点点头。 瞿燕庭包裹在风衣下,借漏入的霓虹灯光打量陆文。对方衣装革履,腕间有雪松前调的香水味,在雨后斑斓的夜晚外出,应该是约了人。 他感到抱歉:“是不是耽误你约会了?” “啊?”陆文有点蒙,“为什么这么问?” 瞿燕庭道:“好不容易休息一晚,没约一个绕解放碑的女朋友?” 陆文神色尴尬,吹出去的牛拉不回来,便生硬地转移话题:“说到女朋友,叶小武死了,齐潇可怎么办啊。” “剧本不是写了,最后和林揭在一起了。” “他个男二那么幸福。” 陆文沉吟片刻:“瞿老师,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虽然叶杉有了弟弟的人格,但我认为他和叶小武是有区别的。” 瞿燕庭问:“什么意思?” “比起取代,”陆文斟酌道,“叶杉只是想尝尝像叶小武一样活的滋味儿。如果叶父没有出事,他的人生原本也可以快乐又任性。” 瞿燕庭没有回应,陆文低声说:“瞿老师,世界上没有如果,但你给了叶杉一次机会。” 一阵沉默。 风衣滑落一边,陆文抬手为瞿燕庭盖上。这时路口转弯,瞿燕庭无力抵抗惯性,靠过来挨住了陆文的手臂。 他闭上眼睛,呼吸渐轻。许是太疲乏,也不动,没有回归原位。 陆文低声说:“瞿老师,你眯一会儿吧,到了叫你。” “好,”瞿燕庭似夸似命令,又道,“乖。” 陆文乖乖地坐着,虽然瞿燕庭只是挨着他,而不是靠着他,但他自觉担起了人形枕的作用。 车厢内安静不到五分钟,手机响起铃声。陆文感觉得到,瞿燕庭轻颤了一下,不知是被铃声惊扰,还是因为冷。 他隔着布料摸风衣口袋,不是他的手机在响。 稍一欠身,陆文从屁股底下拿起瞿燕庭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单字,“阮”。 陆文顿觉烫手,每次和瞿燕庭相处,他总会忽略对方的生活作风问题。此刻被提醒,心头蔓延出一股不爽。 他递过去:“瞿老师,你的电话。” 瞿燕庭本就接电话费劲,现在烧得嗓子疼,谁的电话都不想听。 陆文瞄一眼,暗道心虚了吧,继续道:“瞿老师,你的手机在响欸。有人打给你,一个叫阮的人,阮风的阮。” 瞿燕庭眼皮一跳,更不方便接了,也顾不上分析陆文是否在阴阳怪气。他毫无反应地装睡。 陆文来劲似的—— “瞿老师,你醒醒啊?” “瞿老师,真不接吗?人家可能挺着急的。” “瞿老师,你没休克吧?” 直到铃声停止,陆文总算消停了。 他把手机扔回屁股底下,偏过头看瞿燕庭。驶上一段大道,绚烂的霓虹灯光泼洒进来,拂了瞿燕庭满身,将微蹙的眉间缀上几颗繁星。 “长得挺好看。”陆文故意道,“——睡起来像头猪。” 瞿燕庭终于忍不住了,嘴角轻轻一抽。 第29章 医院的输液室人多, 有咳嗽的, 擤鼻涕的,瞿燕庭还未说什么, 陆文先受不了, 做主开了一间单人病房。 病房的面积不大, 胜在安静整洁,有独卫也方便。护士配好液进来, 挂上药袋, 询问输哪只手。 瞿燕庭伸出左手,白皙的手背上交错着几条青紫色的血管。输液针穿刺, 护士利索地扎好:“滴液速度不要太快, 有什么事情按铃就可以了。” 陆文第一次给人陪床, 从床尾绕到床头,放下刚接的一杯水,然后拉开椅子守在床边。 瞿燕庭垫着两只枕头,上半身微微太高。他听见陆文发出一声叹息, 扭脸去瞧, 用目光询问什么事。 陆文说:“我刚才站得远, 怕护士认出我来,结果又多虑了。” 瞿燕庭失笑:“这部戏你是男主,播出后知名度会提升的。” 陆文道:“剧组能大力宣传宣传我吗?比如陆文演技情商俱佳,知名编剧瞿燕庭力赞他前途无量。” 高烧令头脑麻木,瞿燕庭未加思索:“好,我给你安排。” 陆文一脸讶然, 他开玩笑过嘴瘾罢了,怎料瞿燕庭竟会轻巧地答应。一时分不清瞿燕庭是认真的,还是在逗他。 外面华灯斑斓,年轻人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瞿燕庭过意不去,说:“这里有医生有护士,我自己就可以了。” 陆文翻个白眼,从“溺水”到今晚高烧,他对瞿燕庭的自理水平有极大的怀疑。万一睡着没醒,液滴完都不知道。 他说:“我不放心,你这人怪不靠谱的。” 瞿燕庭道:“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陆文吸吸鼻子:“我也没什么好忙的。” 瞿燕庭说:“今晚不是有约会么?” 陆文心想,他这个情场万人迷的人设已经立起来了,干脆将错就错:“无所谓,反正都迟到了,下次再约吧。” 未免被追问,陆文掏出手机,假装有消息要回。 瞿燕庭果然不再问,猜测陆文在和约会对象联系,起码要解释一声。之后陆文捧着手机不放,应该是和对方聊了起来。 房中静悄悄的,瞿燕庭无聊,沿着天花板上的悬挂轨道睃巡,从右绕到左,顺着挂杆落在药袋上,观察药液中升起的小气泡。 忽然,手臂被戳了一下。 瞿燕庭偏头,右臂旁边,陆文戳完他的手指还未收回。 他不可控地料想,是约会推不掉吗?或者和对方聊了一会儿,改变了主意? 陆文凑近一点,举着手机:“瞿老师,你帮我看一下。” 瞿燕庭没有窥探别人聊天记录的欲/望,也没有兴趣,婉拒道:“不太好吧,你想干什么不用问过我。” 陆文坚持道:“我想让你看看啊。” 瞿燕庭没来及说下一句,陆文已经把手机伸到他面前。哪有什么聊天记录,屏幕上鲜艳热闹,三个动画小人儿各据一方。 他微怔:“你在……斗地主?” “对啊。”陆文犹如告状,“这孙子一开局就明牌,还翻倍,搞得我压力好大。你打麻将那么厉害,帮我看看怎么出。” 瞿燕庭哭笑不得,陆文又戳他:“快点,倒计时呢。” 瞿燕庭嗓子疼,抬起右手点了点屏幕。陆文赖上他了,挨在床头,巴着他出了一半的牌。 很近,能听见鼻息声,瞿燕庭放下手:“你自己去玩儿。” 陆文这才坐回去,翘着二郎腿,长裤上纵露出骨感分明的脚踝。衬衫柔软平整,敞着俩扣,挽着袖管。风衣横搭在腰胯间,仿佛怕腹肌着凉。 瞿燕庭的脸仍是红,病态中多几分倦懒,耷着双目,两扇睫毛忽闪得很轻。他的手压在身上,抓了一下被子。 陆文察觉到,退出马上要打赢的牌局,问:“怎么了?冷吗?” 瞿燕庭说:“胃有点不舒服。” 陆文恍然大悟,熬完通宵一夜一天没吃东西,八成是饿的。此刻提起来,他的肚子跟着一起咕噜直叫。 医院餐厅放餐的时间早就过了,陆文打开外卖软件,问瞿燕庭想吃什么。瞿燕庭一时断片,只想到皮蛋瘦肉粥和芋头糕。 陆文搜索餐厅名字,发现医院超出了配送范围。他闲不住,抄起风衣决定亲自去餐厅买一趟。 走之前,陆文捏着被角掀开一点,说:“把右手塞被窝里。” 鲜少有人这样指挥自己,瞿燕庭慢半拍,迟钝地缩回右手。陆文掖了掖,对他说:“瞿老师,睡一觉吧,睡醒给你吃好吃的。” 瞿燕庭有种被当成小孩儿哄的错觉。 陆文下一秒便坦白:“我小时候不睡觉,我家保姆就这么骗我。” 瞿燕庭无言:“可我不是小孩儿。” 陆文说:“所以我没骗你,去了啊。” 瞿燕庭合住眼,听脚步声离开病房,门关上,房中只余药液滴答的声音。他渐渐沉入睡眠,做了一场梦,梦里阳光明媚,像是北方的大晴天。 不知过去多久,瞿燕庭捕捉到细碎的脚步声,霎时醒了。 值班护士进来给他换液,说:“体温降下来些,感觉怎么样?” 瞿燕庭答:“好多了。” 护士笑着说:“你的睡眠比较轻,我推门看了几次,没敢进来。陪床的帅哥特意嘱咐过,不要吵醒你。” 瞿燕庭不困了,欠身倚住枕头,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快九点了,原来他睡了一个多小时。 解锁屏幕,“电话”图标上有个未接提示的小红圈,瞿燕庭把这茬忘了,正欲回拨,“阮”先一步打来了第二通。 瞿燕庭接通,叫了声“小风”。 走廊尽头,陆文颠了一大圈回来,单手拎着一大袋吃的,另一只手端着杯热巧克力。 到病房门外,陆文不知道瞿燕庭醒没醒,侧身用肩膀贴住门,轻轻顶开一条缝。人还未进去,先听见了瞿燕庭讲电话的声音。 他立刻退出来,在门外等。 瞿燕庭说:“我没事。” 阮风打第一通没人接,以为瞿燕庭在休息,便没继续呼叫。到酒店找不到人,才得知瞿燕庭生病去了医院。 “可能淋雨着凉了,有点发烧。”瞿燕庭道,“正在输液。” 阮风问:“管家说有朋友陪你,姓陆?” 瞿燕庭回答:“嗯,陆文。” 他把手机拿远一点,躲过阮风的咋呼音,断续的话传出来:“管家说陆先生,我就猜会不会是陆文,居然真的是……” 阮风问病房号,要过来。瞿燕庭不准,医院人多,万一被拍到徒增麻烦。 护士从门外经过:“帅哥,回来啦,怎么站在外面?” 陆文用傻笑混过去,领导在里面讲私人电话,他哪好随便进去。 手机里,阮风妥协道:“那好吧,我不过去了。” 瞿燕庭挂线,病房内没了动静。 五分钟后,陆文从外面顶开门,假装刚刚回来。 瞿燕庭投去目光,但陆文没有回视他,也没有打招呼,兀自走来,落下移动桌,将餐盒一个一个摆上桌面。 瞿燕庭左手不能动,身体又虚弱,便伸手抓住陆文的衣角。 陆文毫无防备,被拽得挪了一步,才明白瞿燕庭要坐起来。他单手一捞,隔着真丝睡衣描摹出瞿燕庭肩胛的形状。 “跑一趟累不累?” 陆文撇撇嘴,当然累了,还要在门外傻站着。 瞿燕庭道:“你多吃点。” 撇下的嘴角又勾上去,陆文把餐盒打开,兴冲冲地说:“我要了两样小菜,清淡的,配着芋头糕吃吧。” 隔着移动桌,陆文侧坐在床沿上。他给自己要的虾饺,鲜美四溢,问:“瞿老师,你什么海鲜都不吃么?” 瞿燕庭点点头,他不喜欢海腥味。 陆文说:“叶杉不吃鱼,是你从自身找的灵感吗?” 瞿燕庭搅动皮蛋瘦肉粥的动作停下,舀起一勺送入口中,逃避掉这个问题。舌尖被烫得一麻,他皱起眉。 陆文正好吃完,夺过那碗粥:“烫是吧?你先吃芋头糕,我给你吹吹。” “不用这么麻烦。”瞿燕庭感觉不太好。 陆文道:“就当练手了,以后给我爸养老送终,免得抓瞎。” 瞿燕庭乌云罩顶,陆文三翻四次把他和自己爹联系起来,到底什么毛病?他忍了会儿,咬下一口糕:“你觉得我很老吗?” “没啊。”陆文一脸无辜,“您贵庚啊?” 瞿燕庭说:“三十二。” 陆文“哦”一声,原来瞿燕庭比他大四五岁。几秒钟后,发觉瞿燕庭一直盯着他,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他试探地答:“你看上去好年轻啊。” 瞿燕庭满意了,安安生生地吃糕。陆文继续吹粥,吹了几下,病房的门吱呀一声。 两个人一齐望过去,门被推开,阮风低着头,动作迅速地闪入病房。 关上门,阮风摘下口罩和帽子。他阳奉阴违,挂线后以最快速度赶来,向年纪大的护士打听了房号。 三个人面面相觑,全重庆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陆文忽然明白了,瞿燕庭之前是和阮风通话。他放下粥,两手一空尴尬到抽筋,拿起热巧克站起来。 瞿燕庭有了反应:“阮风,你怎么来了?” 阮风说:“我不放心。” 短短两句话,陆文感觉头顶发光,俨然成为一只碍事的灯泡。他从床边踱至床尾,又移动到窗前,自觉地为阮风腾位置。 阮风奔过去,一屁股坐在瞿燕庭身旁。 陆文捏紧杯子,知道自己已经是多余的那个,杵在这儿只会让瞿燕庭和阮风不自在。他非礼勿视,识相地往外走。 瞿燕庭却没忽略他,下意识地问:“你去哪?” 陆文脚步未停,还能去哪,哪凉快就哪待着去呗。 真好笑,他发现瞿燕庭生病,他陪瞿燕庭来医院,他第一次给人陪床,他绕了一大圈亲自去买皮蛋瘦肉粥和芋头糕。 既然阮风会来,瞿燕庭何不提前支走他? 虾饺仿佛没咽下去,一整团堵在胸口,陆文通体不畅地说:“去护士站,有个护士姑娘挺漂亮,我去要个号码。” 他拧开门出去了。 门一关上,阮风殷切地问:“哥,你好点了吗?” 第30章 瞿燕庭和阮风是亲兄弟, 血浓于水的亲。 二人相差六岁, 瞿燕庭跟父亲的姓,出生在阳春三月, 正是春归的燕子落满庭院的时节。阮风随母亲的姓, 出生前一晚妈妈梦见了海棠花, 取名阮梦棠。 阮风生得白净,胆子小, 名字又像个丫头, 从小经常被笑话。出道时想改一改,便取了简洁好记的阮风一名。 瞿父去得早, 当时瞿燕庭八岁, 阮风只有两岁。 母亲带他们南迁到四川, 一个女人养活一双年幼的儿子,五六年便积劳成疾。母亲离开时,瞿燕庭刚念完初一,阮风刚读小学。 此后, 瞿燕庭背负所有重担, 念书赚钱顾家, 尽管他只是一个尚未步入青春期的少年。 瞿燕庭养了阮风整整五年,随着课业加重和学费增多,他越发吃力。一直到他高考结束,为了保证弟弟能吃饱、穿暖,他不得已给阮风重新找了一个“家”。 收养阮风的人是一位独身老太太,膝下无福, 想有个儿孙作伴。瞿燕庭主动签下协议,只要对方善待阮风,将来由他为老太太赡养晚年。 瞿燕庭依靠资助念的大学,内敛抑或自卑,他从不言及家庭,灰败又狼狈的成长经历也一并封存在心底深处。 多年后瞿燕庭成为编剧,阮风进入演艺圈。 这是一个极易生口舌是非的圈子,也因为另外一些原因,他们选择保密兄弟关系。况且在法律上,被收养后,阮风和瞿燕庭已不是亲属关系。 时至如今,两人同在剧组,就连任树也不知道阮风是瞿燕庭的亲弟弟。 瞿燕庭对阮风而言,是唯一的血缘亲人,是幼年最大的依赖和支柱。他黏惯了,得知瞿燕庭生病,哪还顾得了许多。 问完,阮风抚上瞿燕庭的额头,微微发热,是低烧症状。 “好多了。”瞿燕庭拿下阮风的手,握住,一使劲捏得孩子龇牙咧嘴。他轻声教训:“谁让你跑来的,我的话你当耳旁风?” 阮风十分委屈,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你是我亲大哥,我人在重庆,你病了却不打给我,还怪我来看你?” 瞿燕庭语塞,松开了手。他不会打给任何人,病痛孤独失意,他从父亲去世就学会了自我消解,根本没有寻求依靠的习惯。 “小病小灾,别担心。”他说。 阮风已经知道陆文住6207,说:“今天多亏有陆文哥。” 这就改口叫人家“哥”了,瞿燕庭不觉望向房门,陆文说的漂亮护士,是给他换液的那一位吗?要到号码了吗? 阮风注意到桌上的饭菜,从袋子里抽出点餐小票,一看餐厅名字便知是陆文特意去买的。回想刚进病房,陆文貌似捧着面前这碗粥。 阮风一惊一乍:“哥,人家还喂你啊?” “胡说什么。”瞿燕庭解释,“太烫了,他吹一吹。” 阮风惊讶未改,幼年妈妈操劳,一向是瞿燕庭照顾他吃饭穿衣。自从他学会握筷子,瞿燕庭再没给他吹过饭。 “陆文哥这么体贴的?” “……嗯。”瞿燕庭感觉哪里不对劲,“是因为我单手不方便,他才帮忙的。” 阮风道:“可人家好歹是个明星,陪你输液,给你买好吃的,这些也罢了,为了你连形象都损失了。” 瞿燕庭不明所以。 阮风转述管家的话:“是陆文哥要求开门的,他们有顾虑,被陆文哥吼了一顿。要是传出去,也许就成耍大牌了。” 瞿燕庭全然不知:“真的?” “骗你小狗。”阮风道,“管家说陆文哥特别着急,还说什么都不比你一个活人重要,有任何后果他来承担。” 瞿燕庭没听够:“还有吗?” 阮风回忆着:“陆文哥本来要外出,都走远了,不放心又返回来的。” 瞿燕庭当时烧得头昏,恍惚中听见有人喊“瞿老师”,等睁开眼,就见陆文蹲在他的床边了。他以为对方是恰巧路过,原来是专门“搭救”他的。 他今晚欠下一份大人情。 阮风很有家属的自觉:“改天我得好好谢谢陆文哥。” 瞿燕庭抬手弹一个脑瓜崩,无奈地说:“你给我老实点。” 他简直头疼,阮风这一趟跑过来,陆文一定觉得非常奇怪,该如何解释还是个问题。 “哥,你放心吧。”阮风眉心被弹得一块红,莫名喜庆,“我知道陆文哥在这儿,来的路上已经想好说辞了,我来解释。” 阮风端起粥,不烫了,要喂给瞿燕庭喝。 说了这会儿话,瞿燕庭下死命令,让阮风尽快离开,医院人来人往,万一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塞给阮风,嘱咐对方戴好帽子。 阮风还想磨叽两句,一摸兜愣住:“哎?我手机在呢。” 瞿燕庭也愣住,那这部手机是谁的?他按一下电源键,亮起的屏幕上,是一张陆文穿着长靴骑在马背上的照片。 阮风惊呼:“哇噻,好帅!” 走廊上,陆文敞着战壕风衣,本想潇洒走人,结果手机忘了拿。 他把病房区逛了一遍,热巧喝完,读了墙上贴的医疗小知识,了解到隔壁病房的大爷姓张,并陪人家看了十分钟电视剧。 陆文返回病房外,想拿手机,也想一窥房中的情况。他正要敲门,一位病人家属匆匆跑过去,撞到他的肩膀,他倾身把门挤开了一条缝。 陡地,陆文看到阮风抱着瞿燕庭。 “哥,有事一定要打给我。”阮风小声说,拍了拍瞿燕庭的背,一如小时候生病瞿燕庭抱他那样。 陆文凝滞在门缝里,听见瞿燕庭低哑又温柔的话语。 “快回去吧。” “不用担心。” “你听话。” 他奇了怪了,瞿燕庭自己都成了一棵病秧子,还有心思哄小情儿?挺会心疼人的啊? 陆文晃神的工夫,阮风离开走到门口,看见他,说:“陆文哥,瞿老师让我先走,我从安全通道下去。” 陆文用高大的身躯帮阮风打掩护,一前一后穿过走廊,拐进安全通道。 光线阴暗,两个人站在楼梯转角,阮风说:“陆文哥,今天谢谢你照顾瞿老师。” 陆文插着风衣口袋:“在一个剧组,搭把手的事。” 阮风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来探望瞿老师吧。” 陆文清楚得很,佯装疑惑点了点头。 “其实,我和瞿老师认识。”阮风坦白,“准确地说,是瞿老师对我有恩。” 陆文内心稳如泰山,脸上流露出几分错愕。他不主动八卦,但凡人皆有一颗好奇之心,他想听听瞿燕庭和阮风的情感历程。 比如,怎样认识的?哪一方主动的?以何种方式? 他明白,阮风会把爱情辩解成恩情。 阮风拿出备好的说辞:“我第一次拍电影的时候,有幸在剧组见到了瞿老师。” 陆文心说挺巧,他也是在剧组遇见瞿燕庭。 “当时我一个小新人,不免闹笑话,瞿老师却不怪我冒犯。” 陆文微怔,犹记进组之初闹的大笑话,瞿燕庭也没跟他计较。 “我演技青涩,遇到不少困难。瞿老师一点架子也没有,每次把我叫一边,给我讲戏。” 陆文愣了一下,感觉不太对头。 “在剧组很辛苦,瞿老师默默关照我。” 陆文彻底懵逼了。 口袋里虚握的手掌吓出一层汗,他这才了解,瞿燕庭对待看上眼的阮风,是如此一步一步地帮助、体贴、最终俘获。 可是这一桩桩,一件件,那么似曾相识,那么感同身受。 阮风没注意到陆文已经傻了,兀自总结陈词:“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瞿老师为人低调,你帮忙保密,可以吗?” 陆文没反应,阮风问:““陆文哥,你没事吧?” 齿冠生磨,陆文迟缓地点头答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没事”。 阮风眉眼弯弯:“多谢,那我先走了,改天请你吃饭!” 轻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于某一层。陆文独立在昏暗中,耳边,方才的字句循环往复,落锤般敲在他的神经线上。 药液快输完了,瞿燕庭单手把点餐小票收起来,连上医药费,过后他要一齐还给陆文。 手机收到几条消息,是阮风发来的,瞿燕庭点开—— 哥,我向陆文哥解释了。 编得很真实,符合咱俩编剧和演员的身份,挑不出bug。 陆文哥没怀疑,好像还挺感动的。 我走了!有事一定要打给我! 瞿燕庭暂且放心,不禁望向门口,阮风估计已经上车了,那陆文怎么还不回来? 他念谁来谁,下一刻陆文推开门,却不进来,一派庄严肃穆地杵在病房门口。 那张脸凝重得宛如中了邪,瞿燕庭忍不住猜,难道要号码被拒绝了?他说:“你的手机在这儿。” 陆文恍若未闻:“有些问题我问过了,但我想再确认一遍。” 瞿燕庭:“什么问题?” 陆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天生的低音压得更低。 “我进组的时候冒犯你,你有没有怪我?” “怎样算怪你?” “改剧本,调整我的戏份,是公报私仇吗?” “当然不是,你可以问任树。” “第14场戏,你打击我的话,只是讲戏?帮我找感觉?” “是。” “我演得烂,你不嫌弃我吗?” “你只是需要教。” “你根本没有看不起我?” “没有。” “安排助理,完全是同情我人手少吗?” “也有一点关心。” 陆文哽了一下:“你……觉得我帅吗?” 那张骑马照浮现出来,瞿燕庭回答:“……很帅。” 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嘭”的一声,陆文甩上门出去了。 瞿燕庭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陆文走到护士站,扑在桌子上,引得三位值班护士围过来,他恳求护士长:“大姐,我想测一下血压。” 他撸起袖子,肘部包裹住血压仪的袖带,仰头望着天花板,感觉脉搏连着心脏一同剧烈地收缩。 很快,测量数值停止跳动。 护士长说:“血压还可以,心跳怎么这么快啊。” 陆文一脑袋扎在桌上,捂住胸膛,怦怦的心跳触手可及。 能不快吗?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瞿燕庭竟然……看上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瞿燕庭也有责任吧,让一个不太聪明的和另一不太聪明的谈事儿,能谈出什么好事儿 第31章 护士台的呼叫铃响了, 是瞿燕庭的三号床。 实在很莫名其妙, 陆文出去后,瞿燕庭在床上怔忡了好一会儿。药液滴尽, 等他察觉时针管已经回血, 手背微微鼓起一块。 他把松紧阀推至顶端, 防止气体灌入,半抬起左臂等待护士过来。很快, 护士推门而入, 陆文跟在后面一并回来。 瞿燕庭的疑惑更浓,因为陆文的模样太奇怪了。 小麦色的皮肤透着红, 走到灯光下, 连耳骨也呈现出红彤彤的灼烫感。重点是神情, 他低头压着眉骨,耷拉眼,嘴唇抿得很灵性,轻一分是欲语还休, 重一分是无语凝噎。 陆文停在床尾, 死活不往前走了。 人是有感觉的, 瞿燕庭能感觉到陆文在刻意保持距离,或是回避什么。他稍一思索,此时没有第四个人在场,只能是因为这名年轻的护士。 走来床边,护士弯腰拆解瞿燕庭手背的胶布,说:“有点回血了。” 陆文终于直起颈椎, 眼也抬起来,朝病床上望过去。他听见瞿燕庭按铃便回来了,衣袖挽在手肘还没放下来。 “肿了。”护士说,“估计会淤青。” 瞿燕庭没关系,结果陆文反倒有意见,也似是怨他不靠谱:“这么大个人了,没人看着都不知道早点按铃。” 护士说:“那你应该看着呀,你不是陪床吗?” 瞿燕庭顺势问:“你刚才去哪了?” 陆文说:“拉屎。” 护士笑了:“他去我们护士站了,测血压。” 输液针拔出来,瞿燕庭按住针孔,鼓胀的手背隐隐作痛。他问:“你不舒服?” 护士摘下空药袋,替陆文回答:“血压还可以,但是心率过速,等下可以再测一次。” 陆文没料到护士会说出来,脸色变得更红,颈椎再度低下去,兀自在床尾恼羞成怒。 不出血了,瞿燕庭松开手掀被子,挪到床边垂下双腿穿鞋。他不想在医院过夜,洗漱不便,而且明早和工作室有文件要沟通。 虽然退了烧,猛一下地仍有些晕,瞿燕庭擦着床沿儿踱到床尾。 陆文依旧别扭,不肯大大方方地端起下巴,当瞿燕庭涉入他的视野,仅一秒,他稍稍平复的心率重攀高峰。 瞿燕庭愈发奇怪,护士已经出去了,这二百五怎么还这德行? 拿起搭在床尾板的外套,他一边穿一边猜测:“你说要号码的护士,就是她?” 陆文心里“扑通”一声,如大鸭子入水。瞿燕庭果然喜欢他,这就迫不及待地盘问他了。 他的暂时性颈椎病忽然好了,梗起脖子回答:“对,就是她。” 瞿燕庭心道,看来测血压是为了搭讪,还挺有招儿的。但心率那么快,说明陆文确实对人家动心? 毕竟是公众人物,感情生活应当慎重一点,他问:“那你要到号码了么?” 陆文严正道:“这是我的隐私。” 瞿燕庭无意打探,只担心傍晚一个约会对象,夜晚又一个心动对象,哪天搞出对剧组不利的事件来。 他提醒:“那你保护好隐私,不要闹出绯闻。” 陆文听懂了,瞿燕庭在敲打他。不要闹绯闻就是不要联系,不联系就没感情,没感情就继续单身。 八字没一撇呢,瞿燕庭已经对他有“占有欲”了? 离开医院叫了辆出租车,瞿燕庭不喜欢离司机很近,坐在驾驶位斜对角的后排。陆文从小有司机接送,也都是坐在后面。 与来时不同,陆文尽可能远离瞿燕庭,紧挨车门,全程无声地对着窗外。 驶上一条街,街边的树上挂满小彩灯,亮光涂满玻璃窗,陡然映出车厢内的一切。陆文猝不及防,看见瞿燕庭靠在另一边,双臂交叠胸前。 这是冷的姿势,夜深了,气温比来时更低。 陆文条件反射地捉住前襟,又顿住,把衣服给瞿燕庭的话,瞿燕庭会不会更喜欢他啊? 阿嚏,瞿燕庭轻轻打了个喷嚏。 陆文不管那么多了,脱下风衣,脑袋固定对着窗,只把手伸过去一扔:“给给给,你先裹上。” 瞿燕庭被风衣糊了一脸,他展开一点,足以盖住上半身和大腿,吸吸鼻子,又嗅到雪松的香气。 瞿燕庭不知为什么,今晚自从阮风露面,陆文就怪怪的,从行为到态度,活像个情绪不稳定的青春期大男孩儿。 可能是姜汤暖胃又暖人,也可能是这一遭照顾着实辛苦,总之陆文令瞿燕庭很感激。他偏过头,从陆文那边的窗户上和对方对视。 陆文无处可躲,眉毛拧巴起来:“你想干吗啊?” 瞿燕庭问:“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陆文很委屈,“我……我只想做个老实人,不搞别的。” 瞿燕庭的脸有些苍白,映在彩灯下却格外好看。他听不懂陆文话里的意思,但被“老实人”逗笑了。 陆文心想,完了。 他随便说句什么,瞿燕庭都爱听,这进展也太快了。 瞿燕庭向人表达亲近的经验少之又少,而他最亲的人莫过于亲生弟弟。顿了一会儿,他嘴角微弯,短暂放弃所有顾虑,说:“其实你和阮风很像。” 陆文心肝倏紧,明白了,瞿燕庭就好这一口,就喜欢他们这种年轻、帅气、善良、时髦的类型。 他装傻:“不像吧……阮风白白嫩嫩的。” 瞿燕庭道:“都有点傻,看上去很好骗的样子。” 陆文慌了神,望见窗外的酒店大楼,出租车正好靠边停下。钱包烫手似的,他哆哆嗦嗦掏出五十块钱,嚷道:“不用找了!” 下了车,陆文在前面大步流星,叫都叫不住。瞿燕庭落后两米,到大厅的电梯前才追上,陆文仿佛十万火急,快把直达梯的按钮戳报废了。 “你很急吗?” 陆文想,搞文艺的应该不喜欢粗俗的,说:“真的超想拉屎。” 瞿燕庭果然不出声了,电梯下来,两个人一起进入四面鎏金的金属盒子,根本无处躲避,站哪里都从梯门瞧得一清二楚。 数字跳跃上升,速度很快,但追不上陆文的心率。 至62层,梯门缓缓拉开,陆文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瞿燕庭还穿着风衣,他追不上,拐入走廊在后面问:“衣服怎么办?” 陆文刷卡开门:“你先拿着吧!” 待瞿燕庭走到门口,6207的房门已经碰上了。 他回6206,脱下风衣挂起来,从自己的外套兜里翻出点餐小票。然后进浴室洗脸刷牙,喝一杯水,翻了翻茶几上的杂志。 瞿燕庭消磨掉半小时,估计陆文办完事了,拿上衣服去对面敲门。毛衣已经给了他,总不能把人家的风衣也扣住。 陆文就坐在玄关凳上,刚把出租车上的情绪平复下来。门铃一响,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站起来开门。 瞿燕庭递上衣服:“给你。” 陆文接住,坚信只要他不开口,就不会有下文。 瞿燕庭说:“今天谢谢你。” 陆文没办法了:“不客气。”他紧接着又说,“挺晚了,没事的话我要休息了。” “等一下。”瞿燕庭道,“给我你的手机号。” 陆文愣住,没想到瞿燕庭这么直接、这么快就要他的联系方式了,已经不满足现在的状态,想私下和他聊天,进一步发展吗? 瞿燕庭催促:“发什么呆呢,快点。” 陆文迫于强权,将手机号念了出来。 瞿燕庭听一遍就能记住,转身回房间了。陆文瞪着6206的铭牌,出神半晌,才关上了自己的门。 他晕晕乎乎的,回卧室往床上一栽,怀疑根本是在做梦。 陆文精神胜利法,决定马上睡觉,也许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他三下五除二地脱掉衣服,手机从裤兜里掉出来,屏幕亮了一下。 一定是瞿燕庭。 短信,还是加微信好友? 陆文紧张地舔舔嘴唇,捡起手机,解锁后发现是支付宝的消息提醒。他狐疑地点开,“朋友”那里多了一个陌生人,向他发来一条消息。 “我是瞿燕庭。” 陆文有些发蒙,为什么要用支付宝联系?想偷能量啊? 这时,第二条发过来,瞿燕庭向他转账——520元。 陆文手指一松掉了手机,520元,谁他妈不明白什么意思?! 瞿燕庭不愧是做金主的,直接用钱、用象征爱意的数额,在赤/裸/裸地暗示他! 他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有人给他转520元,不是初恋,不是对象,不是老婆,居然是想包/养他的人! 陆文扯上睡袍,脑袋发热地冲了出去。 转完账,手机没电了,充电器在床头。瞿燕庭回卧室前关掉所有的灯,最后剩玄关上方的小射灯,他走过去时有人用力地拍门。 瞿燕庭看一下猫眼,将门打开。 陆文满脸通红,像是生气,也像是难为情,两味情绪掺在一起发酵,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充满了战斗力。 他攥着手机,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手机显示对话页面,瞿燕庭认为一目了然,但还是用语言解释了一下:“这个是我,我转给你钱。” 陆文问:“你看看你转给我多少!” 瞿燕庭说:“520元。” “我识数!”陆文受不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瞿燕庭问:“我怎么了?” “你再装!”陆文瞪着他,“你敢说你不明白五二零是什么意思?!” 瞿燕庭好整以暇:“意思是188元加332元,188元是晚餐的费用,332元是输液的费用,一共520元。” 来重庆前取了一些现金,连号的红钞,一张零钱也没有。瞿燕庭觉得还五百不合适,还六百又有点打小费的感觉,于是用支付宝转账。 陆文把他嚷嚷晕了,但隐约又有点明白。 解释完,瞿燕庭轻倚门框,笑意也轻浅:“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陆文早傻了。 瞿燕庭真喜欢欺负人:“我那个你?你这么激动?” 陆文的心肝脾肺一并发紧,脸红得看不出是几号肤色,他根本玩不过瞿燕庭,姓瞿的几句话就能把他耍弄一通。 “好了,”瞿燕庭见好就收,“回去休息吧。” 他说着伸手,推了陆文一把。 手指不小心勾到腰间的真丝带子,滑溜溜的,匆忙系住的结一瞬间散了。丝绒睡袍细腻如云,前襟向两边大剌剌地敞开。 陆文身前一凉,彻底呆住了。 第32章 睡袍彻底敞开, 从脖子到脚脖子, 陆文的身躯直观地暴露给瞿燕庭。倘若有服务生经过,一定以为他是个变态。 或者, 以为他们俩有那么一腿。 陆文“唰”地拉拢住前襟, 脑子嗡嗡的, 整个傻了,低头确认穿着内裤。 他脸色涨紫, 把双眼皮都瞪宽了:“你干吗啊!” 瞿燕庭蜷了蜷犯错的手指, 咕哝一句“抱歉”,目光流连在陆文的胸膛, 游移向下窥探被遮盖的腰腹。 “你看什么看!”陆文叠高两片衣襟, 恨不得连喉结也捂住, 腰带抽紧,打了两个结实的死扣。 突然,瞿燕庭问:“你不觉得疼吗?” 陆文姿势一顿,身上的确有些疼, 他没留心, 只和陆战擎通话时提过一嘴。 瞿燕庭刚才看到了, 陆文的胸口有一块淤青,腰腹、大腿和膝盖上似乎也有,真正的重灾区应该是看不见的后背。 伤痕是威亚的保护带勒的,以及多次抛摔和翻滚所致。 陆文动一动肩,胸背的肌肉牵扯着疼,透出丝丝缕缕的酸胀。他没什么法子, 只能捱过一晚再说。 瞿燕庭让陆文等一下。 他去翻行李箱,拿来一瓶药酒和几盒膏药贴,出差旅行时他的必备品。膏药分止痛的、活血化瘀的,他简单给陆文讲了讲。 陆文今晚受的刺激太大,精神疲软,应声时呆呆的。 瞿燕庭耐心地问:“明白怎么贴了么?” 陆文眉一皱:“你当我傻啊?” “……”瞿燕庭看在他高烧被“搭救”的份上,“后背贴不到,用帮忙么?” 陆文皱得更深,眉头锁着一位良家男人的满腔警惕。他把东西一夺,像头倔驴:“不用,我胳膊长够得着。” 两扇门关上。 瞿燕庭小病未愈,睡下了。 陆文闹完乌龙白拿人家一堆膏药,花花绿绿比女明星的面膜还复杂,他拆开两盒,对着镜子贴。 腰间的死扣疙瘩解不开,他败家,且毛躁,用剪刀给咔嚓了。哪痛贴哪,把自己贴的跟手账似的,满身浓郁的药味。 陆文关灯上床,被子团在怀里,捂住咚咚的心跳掩耳盗铃。 第二天,日光稀薄的早晨。陆文关闭手机闹钟。 解锁,食指悬在屏幕上,他把脸埋入枕间深呼吸,然后鼓足勇气点开了短信箱。 一整夜,没有收到瞿燕庭的短信。 他退出来,现在谁还发短信,太土了。打开微信——通讯录——新的朋友,界面一片安详,也不存在瞿燕庭的好友请求。 陆文的脚丫子一挣,把床单划出一道焦躁的褶痕。 他打开支付宝,先收能量喂小鸡,假模假式地在一个APP里忙活,忙完,点开和瞿燕庭的对话,静静地瞅着。 瞿燕庭没有设置头像,俨如僵尸号。 陆文盯着“520”,认真得像读一道数学题。透过题干举一反三,瞿燕庭真无他意?一晚上没动静,莫非是传说中的欲擒故纵? 他打个滚儿,贴膏药的部位不怎么疼了。 陆文点一下对话框,输入“谢谢你的膏药”,又删除,改成“膏药很管用”,再删除。无论怎么说,都感觉嗲嗲的好恶心。 陆文后悔语文没学好,一番纠结后,将谢语改成了生硬的叮嘱:今天记得去输液,别说我没提醒你。 发送完五秒,微信提示响了。 “我他妈就知道!”一定是瞿燕庭发的好友请求,一夜故纵,稍一回应就来擒了! 陆文火速打开微信,聊天列表顶端显示一条消息。 孙小剑发来:七点出发,大堂等你。 陆文:“……” 七点整,保姆车准时驶离酒店花园。 瞿燕庭活动一下肩颈,处理了一小时文字稿,有些疲,将皮椅转动半圈,对着窗外大明的天色。 他续上半杯黑咖,阅稿,返修改意见,和工作室连线开会,一口气忙到晌午。 挂线前,于南说:“老大,天气预报说重庆降温,你小心着凉。” 晚了,但瞿燕庭没透露生病。 于南问:“老大,厚衣服带够了吗?要不我给你寄两件过去?” “你有没有搞错?”乔编的叽喳传过来,“解放碑买去呀,Gucci,LV,Armani,你这样伺候,他慢慢连商场都不逛了!” 对于商场,尤其是门店这种和柜员一对一的地方,瞿燕庭向来是绕着走。听乔编编排他,跌面儿,说:“不用了,我自己去买吧。” 于南确认道:“真不用?” 瞿燕庭云淡风轻地:“嗯,这里离解放碑不远。” 乔编甜甜地喊:“瞿编,给我捎瓶香水吧!” 瞿燕庭冷峻道:“我给你烧个包。” 挂了线,瞿燕庭没有丁点逛街的意思,但他需要保暖的衣服,寻思片刻,打开淘宝凑合买了两件。 淘宝和支付宝分在一组,蓝标上有未读消息的小红圈,瞿燕庭没开消息提示,这才看到陆文早上发的消息。 时隔四五个小时,似乎没有回复的必要了。 转念想起那一身青青紫紫,瞿燕庭礼尚往来地关心:身体好点没有? 两分钟后,陆文回:好多了。 瞿燕庭怕傻子不知道,编辑:今天就撕掉,不要贴太久。 陆文:知道了,还用再贴么? 瞿燕庭:不疼就不用。 陆文:没用完,还剩下不少。 瞿燕庭:剩下的你留着吧。 陆文:你怎么囤那么多膏药? 瞿燕庭:我腰不好。 发出去就后悔了,手指支棱一会儿,他亡羊补牢地说明:经常久坐写稿子,腰会疼。 许久,陆文回复:哦。 一个简单的字,切断聊下去的欲/望,瞿燕庭终止回复。 陆文坐在房车的休息棚下,消息提示音一响,他的心就吊起来了。每回复一句,吊得越高,现在卡在嗓子眼里。 对话似乎结束了,他却迟迟不退出,怕瞿燕庭还有下一句。 车尾绕过来一人,是阮风,学过戏的嗓子清如泓泉,叫得又甜又亲:“——陆文哥!” 陆文吓得一哆嗦,手机砸在了脚背上,弯腰拾起的工夫阮风走过来。他慌忙锁屏,把手机塞兜里。 “嗨。”陆文挤出笑容。 阮风拎着塑料袋,在旁边椅子坐下。他的房车在这一辆后面,隔窗瞧了会儿,没见人,所以绕过来找找。 不自然的笑仍挂在脸上,陆文询问:“找我有事?” 阮风漾开嘴角,一口洁白齿贝衬得笑意灿烂,将塑料袋递过去:“陆文哥,能帮我个忙吗?” 陆文托住,三四斤沉,扯开袋口里面是几大串葡萄,寻常的品种,但仔细挑过,颗粒新鲜又饱满。 他不解:“这是?” 阮风道:“我今晚夜戏,实在抽不开身,麻烦你帮我捎给瞿老师。” 陆文一愣:“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阮风使用糖衣炮弹,“陆文哥,我知道你热心,你就帮帮忙吧。” 陆文头都愁大了:“其实不用,酒店每天供应水果。” 阮风十分坚持:“但不一定有葡萄啊。” 的确不一定,可葡萄又不是什么稀罕水果,非得吃吗? “陆文哥,我就不拿你当外人了。”阮风把握着分寸,透露,“我偶然知道的,瞿老师生病尤其是发烧,喜欢吃葡萄。” 原来是这样,陆文错杂地看阮风一眼。 他无法分辨阮风对瞿燕庭是真心还是讨好,但他确定瞿燕庭对阮风不是认真的,哪怕曾经是,如今也不专一了。 人总是喜新厌旧,瞿燕庭目前的心思,多半系在他的身上。 阮风毫无知觉地笑着:“陆文哥,你爱吃什么?” “啊?都好。” “哪天咱俩收工早,我请你吃饭。” 陆文越发心虚,不知该怎样面对阮风。他忍不住反思,瞿燕庭喜欢上他,他是否有逃不开的责任? 常言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现在的状况是他不勾引瞿燕庭,瞿燕庭却迷得他不行。 陆文倍感煎熬,笑得勉强又内疚:“小阮……你都叫我哥了,我请你。” “都好,那说定了!”阮风爽快应了,助理叫他补妆,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陆文哥,谢谢了!” 傍晚日落,霞光正浓的时候,瞿燕庭输完液回酒店。路上阮风打来,说拜托陆文捎一袋葡萄给他。 客房晚餐先一步送到,清淡的四菜一汤。瞿燕庭简单吃了几口,端抱电脑窝在沙发上改剧本,偶尔抚弄一下腕表。 敲打出一行字,走廊隐有渐近的脚步声,他指尖悬停,估摸是陆文收工归来。 果然,门铃响了。 瞿燕庭没有瞧猫眼,直接打开门,却不料门外是陆文的经纪人孙小剑。他后撤半掌距离,抓紧了门把手。 孙小剑满脸笑,比陆文的态度好十万八千里,语气也恭敬:“瞿编,打扰啦,您吃了吗?” 瞿燕庭抿唇“嗯”一声,淡得能在空气里化开。 孙小剑不敢废话,递上袋子说明来意:“瞿编,这是阮老师给您的葡萄,托我家陆文拿给您。” 瞿燕庭不明白陆文为什么不亲自给他,要多此一举地让经纪人代劳,6207关着门,他问:“陆文没回来?” “回来了。”孙小剑怕显得不礼貌,撒谎,“他着急上厕所,先进屋了。” 对面的屋内,陆文反身靠门,后脑勺抵着门板,将外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瞿燕庭一面收着阮风的葡萄,一面关心他的去向。 这叫什么?这就叫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这还叫什么?还叫两手都要抓,两手都想硬。 陆文无法接受,他惹不起,那他就躲得远远的。 瞿燕庭把葡萄拎到厨房,过冷水洗净,三大串足足一盆。拈一颗能填满腮帮,汁水甜蜜,果肉软中带弹。 瞿燕庭小时候生病发烧,瞿父便从家里的葡萄藤上摘一串。春夏就用冰箱冻一会儿,秋冬就过一遍冷水,凉凉的给他镇嗓子。 未结果的季节,瞿父买来,骗他是摘的,他回回都信。 瞿燕庭坐在沙发和茶几的空隙间,一边改稿子一边吃。 手机响,是昨晚从北京回来的任树。瞿燕庭在铃音中暂失胃口,拖延至极限,按下了通话免提。 一段好友寒暄,任树不知他生病,问他今日没去剧组,是不是前几天累坏了。 “还好。”瞿燕庭不喜抱怨和报忧,“没给你耽误事就行。” 任树的声音充斥整个客厅:“你这样就没劲了啊,那么大的雨,实拍,一通宵连带空镜头全部搞定,哎呀呀……” 瞿燕庭说:“怎么?” “你说怎么?牛逼呗!”任树爽朗地笑,“燕庭,你如果有一支自己的班子,会拍得更好。” 每位导演都有这样一支班子,包括摄影、照明、美术、剪辑,每个人熟悉导演的风格和套路,之间存在艺术性的默契。 瞿燕庭沉默数秒,开口时笑了,像自嘲:“我一个编剧要什么班子,给你代工就够够得了。” 任树乐道:“累坏了?那我可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瞿燕庭会意:“有事?” “关于第78场戏。”任树有些为难,“今晚能不能改出来,我想让杨斌老师提前杀青。” 杨斌饰演叶父,系特邀,戏份很少,定于本周末杀青。老戏骨出名的敬业,有风湿和哮喘,天冷后熬得十分辛苦。任树知道了,不忍心,想让对方早点离组。 瞿燕庭浏览文档页面,一口答应:“好,今晚发你邮箱。” “太好了,真是我亲哥们儿!”任树嚷得手机发热,“我收到剧本就去找杨老师,跟他对一遍戏,明早开拍。” 瞿燕庭轻声重复:“明早?” 任树回答:“是啊,其实是加塞,这样不影响别的场次。” 那今晚不单要改好剧本,演员也需要熟记。瞿燕庭看着文档中叶杉的台词,问:“陆文怎么办?” “差点把他忘了,叫上他一起。”任树说完,很纳闷儿,“不过奇怪了,我就没在酒店碰见过他。” 你当然碰不见,瞿燕庭心说。 为了省时省力,他采用折衷的办法,把任务揽上身:“这样吧,我来管他。” 两小时后。 陆文泡在浴缸里,热水循环模式,双臂搭在边沿上,臂膀的肌肉涂着一层水光。 他后仰枕着毛巾,心烦,在淡淡的水雾里唱歌:“真想完全的解脱,逃离你的掌握,开始重新生活,找回那快乐不退缩全新的自我……” 来电铃音打断了他。 手机在妆台上振动,陆文赤/裸出浴,踩着地巾过去。是一个陌生而规矩的号码,不像是诈骗,他接起来:“你好,哪位?” “是我。” 瞿燕庭的声音。 陆文打了个寒颤,慌乱地扯浴袍披上。三五秒内思考了太多,瞿燕庭打给他干什么?有什么目的?一天没见到他就耐不住了? 稳定心神,他来回滑动喉结:“什、什么事?” 瞿燕庭道:“过来我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改天我把巨星的歌单整理一下(随便说说) 第33章 陆文冲出浴室, 去瞅墙上的钟, 十一点半,小孩儿入梦, 高考生挑灯, 红男绿女滚床单, 两口子钻被窝的时间。 瞿燕庭此时打来,让他过去, 直白到不加任何掩饰。 “什……什么?”陆文希求是假的, “我没听清……” 瞿燕庭重复道:“过来,来我的房间。” 枝形吊灯晕着光, 照得陆文大脑空白。他很慌, 像个大拖布戳在地板上, 浑身滴水,字句都颤悠悠的:“我……已经睡了。” 瞿燕庭说:“那就爬起来。” 陆文两眼一黑,急出一团火:“这么晚了!你要我过去干什么啊?” 瞿燕庭回答:“第78场戏有改动,过来看剧本, 我要帮你对词。” 陆文几乎气笑了, 瞿燕庭是不是当他傻?深更半夜钻房间, 连看剧本这种借口都说得出,鬼信啊?! “动作快点。”瞿燕庭说完挂了线。 忙音传出来,陆文的心凉掉半截,他没有拒绝的权力,除非不想继续混了。可他一旦踏进那扇门,是否等于接受瞿燕庭的潜/规则? 那一晚, 阮风夜会瞿燕庭的画面历历在目。 时移世易,如今轮到了他自己。 陆文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惴惴地幻想,瞿燕庭会怎样威逼利诱,他又该如何防守住底线和节操。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和瞿燕庭发生关系。况且,他应该对男人硬不起来吧。 陆文镇定一番,稍微好受些。他一个一米八八的壮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怕瞿燕庭会霸王硬上弓不成? 为保险起见,陆文翻开通讯录,找到他的三位情同手足的发小,顾拙言,苏望和连奕铭。 其中顾拙言是gay,高中时便出柜、初恋、初夜一条龙搞定,可谓gay中翘楚。陆文先略过他,都要被男的潜/规则了,有点恐同。 连奕铭最成熟稳重,可是内心比较善良。经过筛选,陆文打给了机灵狠辣的苏望。 两声就接通了,苏望“喂”了一声,划破这个孤立无援的深夜。陆文听见好兄弟的声音,动容道:“哥们儿,是我。” “我还能不知道是你?”苏望说,“怎么了男一号,重庆的夜晚是不是火辣辣?” 过于辣了,陆文道:“我猜着你没睡,加班呢?” 苏望是做私募股权的,高级合伙人,旁人眼中的金装精英,但喜欢自贬:“可不么,金融民工的苦我已经说倦了。” 陆文体贴道:“你注意休息啊。” 苏望敏锐如鹰:“说吧,遇着什么事了?” 陆文难以启齿,于是编一个借口:“等会儿有个应酬,我推不掉,你一小时后给我来个电话。” 苏望即刻懂了:“帮你脱身是吧?” “对,能配合好吧?”陆文问。 苏望不屑道:“小意思,咱俩这默契。” 安排妥当,陆文去穿衣服,钻入满满当当的衣帽间。 挂线后,瞿燕庭简单冲了个澡,对完戏应该很晚了,可以直接上床睡觉。 刚要吹头发,门铃响了,瞿燕庭去开门,本面无表情,敞开门后瞳孔微微放大。 门外,陆文穿着繁复的三件套。衬衫一丝不苟地系到顶,马甲,暗扣的,外套,双排扣的。裤子是修身款,扎在一双锃亮的短靴里。外面套一件厚重的羊绒大衣,缠一条毛围巾。 瞿燕庭以为来了个爱斯基摩人,奇怪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这样比较难脱,有安全感,陆文回答:“晚上有点冷,我体寒。” 瞿燕庭半信半疑,错身让开路:“进来吧。” 陆文把心一横,跟在瞿燕庭身后进屋。他注意到瞿燕庭绯色的耳廓、滴水的头发,这副湿漉漉的模样显然是刚洗完澡。 至于洗澡的原因不言而喻,是为了迎接他。 走到客厅,陆文趁瞿燕庭不注意抹了把汗。茶几上有电脑和剧本,也有纸笔,场景布置得还挺逼真。 酒店没有影印设备,只能看电子文件,瞿燕庭把电脑放在茶几一角,他和陆文隔着桌角坐在地毯上。 穿太厚了,陆文又大只,憋屈地拧巴着身体。他强烈怀疑看剧本是子虚乌有,问:“瞿老师,改完的剧本呢?” 瞿燕庭按压触控板,屏幕亮起来,赫然是第78场戏的剧本。 陆文服了,瞿燕庭为了泡他也太努力了。 “先看一遍。”瞿燕庭说。 陆文的下巴收在围巾里,压眉抬目,擦着茶几边沿瞄向身旁。瞿燕庭坐那儿,离他两拳远,精致的鼻梁在灯下闪闪发光,神情沉静如一位君子。 他在偷看,看得心乱,而所有乱糟糟的情绪都浮于心头,最深处的其实是一份失落。因为那些令他感激的帮助与关怀,都只是瞿燕庭的手段。 倏地,瞿燕庭回望,眼睫轻轻一撩似扇动的蝶翅。 陆文立刻避开,心虚地说:“我看完了。” “嗯,我代替杨老师。”瞿燕庭朝茶几上的纸笔努努嘴,“先对一遍词,做好笔记。” 白纸压在笔记本下面,陆文粗手粗脚地一拽,将笔记本甩到了地毯上。他捏住皮质封面拎起来,松散的纸页间又掉出几张横格纸。 陆文捡起,认出纸上的字迹。他写的,他蹲在门口,一张一张地塞进门缝里面,瞿燕庭居然一直收着没丢。 不会当定情信物了吧? 笔记本上有工作要务,瞿燕庭一把夺回,连带那几张纸,夹进去,用眼神骂了句“冒失”。 陆文心想,这大概就叫害羞吧。 教戏,这场戏的情感很细腻,瞿燕庭一句句地讲。陆文弯腰趴在茶几上记笔记,一手好字是儿时被陆战擎逼着练的,但写得很慢。 瞿燕庭放缓语速,恍惚间忆起给弟弟听写生词。一遍结束,他递上一支红笔:“下一遍抠细节,用红色标注。” 陆文贴身的短袖已经汗湿了,他偷偷看表,快十二点半,前/戏要不要这么长啊……他甚至想,折腾完这些,瞿燕庭还有劲儿潜他吗? 也对,他才是负责使劲儿的那个。 可是瞿燕庭腰不好,能承受太激烈的吗? 陆文神游外太空,身上热,心里臊,脸蛋子犹如被红笔涂过,一脑门淋漓的汗。陡然,“啪”的一声,肩膀被抽了一巴掌。 “操!”陆文吼出来,他可接受不了抽打的那种,“你打我干吗啊?” 瞿燕庭的食指戳在纸上:“你写我名字干什么?” 陆文一惊,纸上果然写着“瞿燕庭”三个字,后面是笔尖划出的红色曲线。他撩起围巾擦汗,一边擦一边找理由:“我……” 陆文支支吾吾,恰好手机响,是准时打来的苏望。 他煞有介事地接通,设计好了,即使无法脱身,至少让瞿燕庭清楚他是直的,并且名草有主。 “喂?”陆文咬牙道,“——宝贝儿。” 瞿燕庭觑过去,有一瞬的意外与好奇,继而转换为不悦。正事还没干完,这二百五先是心不在焉,现在还聊起私人电话? 和谁?漂亮护士,约会对象,还是另有其人? 实际是金融民工,苏望:“你他妈……” “想要花?”陆文打断,“明天就给你订,玫瑰好不好?” 苏望说:“重庆的伙食是不是给你辣傻了?” “没去耍,我就在酒店。”陆文一脸柔情,“还不能休息,而且一个人睡不着。” 苏望道:“你妈的我也恐同了!” “乖,下次带你逛洪崖洞。”陆文演得起劲,“什么,开视频啊?恐怕不太方便……” 苏望忍够了:“今夜咱俩割席,祝你前程似锦。” 陆文急忙挽留:“宝贝儿,你别生气!” 挂断了,客厅静下来,无声胜有声,陆文见瞿燕庭蹙着眉,明白对方受挫了,吃味儿了。他刚想再描黑点,手机又响了一声。 陆文打开,是导演助理发来的临时通知,明早四点半开工,提前拍摄第78场戏。 陆文一阵凌乱,瞿燕庭没骗他?! “可以继续了么?”瞿燕庭耐心告罄,冷冷地问。 陆文掉下一滴汗,点点头,瞿燕庭懒又嫌地斜他一眼:“明早和杨老师过一遍戏,就正式拍,今晚必须准备无误。” 深夜幽会结束了,变成了名师一对一。 仔细抠完细节,两个人代入角色对词,一共对了四遍,把握流畅后,陆文开始背台词。 瞿燕庭口干舌燥,把小盆拉过来,拈下一颗葡萄塞嘴里。他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有瘾,一颗接一颗停不住,熟练地剥皮吐籽,眨眼吃掉小半盆。 满手黏腻的果汁,他起身去洗手。 陆文差不多背完了,双腿曲得发麻,想坐起来。 他撑着长沙发借力,没留神,一巴掌压住了遥控器。嘀嘀——投影启动,自动连接系统,亮起来,出现上一次关闭时的记忆画面。 《天堂回音》,叶杉和父亲没看成的电影。 瞿燕庭洗完手返回客厅,看见投影画面愣了一下,随即冲过去,拿起遥控用力地按下关闭键。 屏幕变黑,陆文回了神:“这部电影——” “台词背过没有?”瞿燕庭打断他。 陆文回答:“背过了。” 瞿燕庭下逐客令:“回你房间去,早点睡吧。” 陆文默默往外走,步子有些沉。一个电话招他来,一句话赶他去,来回都是瞿燕庭做主。 走到玄关,他忍不住回头,也忍不住问:“你生气了?” 瞿燕庭弯腰收拾茶几,不做声。 陆文自行解释:“我不是故意乱碰的,对不起。” 门一开一合,人走了。瞿燕庭停下来,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夜半应有的困意烟消云散。 电脑屏幕上,修改过的几场戏按照日期排序,第78场是修改的最后一场戏,瞿燕庭来重庆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四点半天色黢黑,片场的工作人员哈欠连连。 陆文化过妆了,却遮不住眼底的青色,离开瞿燕庭的房间后他睡不着,直接来上工,蔫不拉几地候场。 等杨斌过来,剧中的父子俩过戏,开始拍摄。 镜头拉近,陆文眼球中的红血丝痕迹分明。他暂时不做他想,只专注地演,脑海现出和瞿燕庭对词时的笔记。 情绪何时推高,哪个字升降语调,关键的节点,留白的秒数,瞿燕庭逐一教过。陆文仿佛拥有答案,面对老戏骨也能举重若轻。 一场戏拍到天色大亮。 陆文换衣服,继续白天的拍摄,不眠不休七八个钟头,正午收工松了弦儿,饭都没吃钻房车里睡觉去了。 没敢贪眠,蓄点精神便起来,陆文洗把脸回小区,发现楼尾聚着一大波人,全围在葡萄藤的附近。 陆文去凑热闹,被休息棚下的一大捧花吸引,还有个奶油蛋糕,蛋糕上写着“庆祝杨斌老师杀青”。 葡萄藤下,杨斌正在拍摄最后一幕戏。 陆文绕到101的阳台下,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和杨斌的对手戏寥寥,基本存在于梦境,因为叶父去世时叶杉年仅八岁。 有一对双胞胎男孩饰演叶杉和叶小武的童年时期,此刻在葡萄藤下,叶父抱着的是叶小武。 每个演员都有相对独立的戏份,对陆文来说,这段戏有些陌生。 叶小武生病了,发烧,打个针要死要活,从诊所回来就挂在了叶父身上。叶父抱着他坐在葡萄藤下,桌上搁着一小盆葡萄。 “爸爸,”小演员稚嫩的童音,“葡萄好大啊。” 叶父剥开一颗,喂给他:“甜不甜哪?” 叶小武吃得鼓起脸颊,天真地问:“爸爸,你是从藤上摘的吗?” 叶父回答:“是啊,你每次发烧吃葡萄,都是爸爸摘的。” “可是……”叶小武嘟囔,“昨天我在下面瞅,为什么没看见啊?” 叶父笑道:“你每次能吃一盆,葡萄看见你,吓得都藏起来了。” 叶小武明显一愣,相信了,抱起那一盆葡萄,两只小手熟练地剥开皮,塞嘴里,一颗接一颗地吃。 叶父问:“你还来劲了?” 叶小武说:“趁现在有,我得赶紧吃!” 随着导演喊停,现场连起一片欢呼,大家纷纷大喊“杨斌老师杀青快乐”,捧花送上,大蛋糕推了出来。 陆文却立在原地,缓慢回过身,抬起头,瞿燕庭没来剧组,101的阳台上不见一人。 葡萄藤四周热闹极了,他静静望着窗,想着吃葡萄的那个人,心里面空落落的。 第34章 晚上, 剧组为杨斌举行杀青派对。 大厦顶层的宴会厅, 挑高大穹顶,玻璃天窗透着星光点点, 酒吧式布局, 灯影幽暗, 几十束纤细的追光循环扫荡。 有舞池,有舞台, 满场流动舒缓的爵士乐, 边上是冷餐区,刚上过一轮顶级生蚝, 香槟塔摆了八层高。 人来得很齐, 但不比开机宴龙飞凤舞, 女演员的裙子甚至不如脚下的地毯糜艳。不过胜在氛围放松,大家的心情都不错。 陆文端着一杯红酒,薄唇一抿浸润舌尖,尝出品质一般般, 之后便掐在手里充样子, 半口也不碰了。 他四处晃, 经过长长的甜品桌遇见仙琪,对方一手拿着空盘子,一手握着小包。他停下,绅士又痛快地说:“我帮你夹,吃哪个?” 仙琪回道:“哪个也不吃。” 陆文转瞬没了风度:“那你瞧半天,看景儿呢?” 仙琪说:“你懂什么, 吃一口就胖死了,我可是清纯女明星。”一段日子相处,彼此熟稔许多,“你要不要吃,我帮你夹。” “我不怕胖吗?”陆文的偶像包袱不输任何人,“我可是英俊男明星。” 仙琪“嘁”了一声,小包一甩,倍儿无情地跳舞去了。 陆文兴致阑珊,赏心悦目的餐点勾不起他的食欲,也没有落座高谈阔论的欲/望,他四处晃,最后停在墙边欣赏华丽的油画。 一旁是高高的厅门,两扇对开,黄铜刻的兽首门把,被两名服务生一齐拉开。 甭管是台前的演员或是幕后的班子,人差不多到齐了,这时姗姗来迟,引得周遭一圈人引颈,巴望是哪位大腕儿。 陆文也不例外,偏头投去一记眼光。 门中央,瞿燕庭款款步入,头发抓得微蓬,露出光洁的前额,一进门在边侧暂停,将长款大衣脱下交给服务生保管。 里面是一件珍珠色的轻亚麻衬衫,晚礼服款,柔软又松垮。欧式浪漫主义诗人喜欢的大开角翻领,只覆住半截锁骨,绕颈两条细带代替领结,没挽花,轻飘飘地垂在胸前。上松下紧地穿了一条修身长裤,纯黑色,配一双黑色天鹅绒的吸烟鞋。 除了银色的雕花腕表,瞿燕庭没佩戴任何首饰,他又素净又倜傥,走动时衬衫轻盈地向后飘,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一点腰身。 在场多少男女看呆,自觉地让开路,展颜问候一句“瞿编”。 瞿燕庭一路颔首穿行,嘴角漾开一抹,勾着惯有的矜持,任树在前面叫他,他走过去,踏入舞池正前方的环形卡座。 乐队换了一支曲子,悠扬悦耳,陆文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节拍,他走到舞池一角,灯光扫不到,有股暗中监视全场的快/感。 “燕庭,迟到了啊。”任树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杨斌是有奖有誉的老戏骨,抱恙在身坚持拍摄,杀青宴亲自打了电话邀请,不露面太不懂事。瞿燕庭拎着一只小袋子,递过去:“买东西耽误了,杨老师别介意。” “给我的?”杨斌接住,“瞿编太客气了。” 瞿燕庭赴宴前百般磨蹭,迟了,既然迟了,半路买份礼物,好歹不那么理亏。他腼腆地笑笑:“庆祝您杀青,辛苦了。” 任树从托盘中拿一杯酒给瞿燕庭,一起敬杨斌一杯。瞿燕庭浅啜一口,关心道:“杨老师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杨斌洒脱地说:“我给自己放寒假了,天一冷,呼吸道就受不了,腿也疼。” 任树道:“那您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千万保重身体。” “哎,我去海南待几个月。”杨斌拍任树的手背,透着亲切,“为了让我早点离组,我知道你费心,谢谢啦。” 任树不敢抢功:“这次的决定权不在我,我问燕庭行不行,他一口答应,连夜把戏改好才能提前拍的。” 杨斌立刻举杯:“瞿编,多谢多谢,这杯我敬你。” “您太见外了。”瞿燕庭这一次饮尽,轻轻抿掉唇上沾染的酒液。 入场,寒暄,来往推杯换盏,瞿燕庭实则难捱得如坐针毡。他特意问过场地,得知在容纳众人的宴会厅,一路上数不清深呼吸了多少次。 他打扮过,希望考究的衣物能矫饰他的紧张。 喝掉一杯酒,问候过,瞿燕庭堕入沉默,任树和杨斌怕冷落他,时不时抛来一句。唯一的安慰是光线较暗,模糊了他接腔时的勉强。 影影绰绰中,舞池边走过来一人。 陆文神态悠闲,端着酒杯来祝贺:“杨老师,杀青快乐。” 杨斌回道:“小陆,要你赶个大早开工,辛苦喽。” 陆文敬完没有离开,掏出手机问:“杨老师,能合影留念吗?” “来,”杨斌欣然答应,“咱爷俩多拍几张。” 陆文绕过黄铜茶几,从瞿燕庭的膝前经过,坐在杨斌旁边拍了几张照。拍完没走,待杨斌和任树继续说笑,他平移到瞿燕庭的身边。 陆文远远地瞧,瞿燕庭坐在半环形的金色丝绒沙发上,靠背高过头顶,离其他人稍远,孤独,不安,仿佛置身一座荒凉的流沙岛屿。 所以他觍着脸过来,光线这么差,合影不过是幌子,只为做一堵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人墙。 一旁高大的身躯挡着,瞿燕庭逐渐放松下来。 这两天太纠结,此刻伴着音乐、酒水,陆文想逃避一时,什么都不去想。沉默显得格格不入,他扭头,冲瞿燕庭咳嗽。 空酒杯在掌中旋一圈,瞿燕庭默不作声。 陆文瞥那只杯子,玻璃上有一道浅浅的痕迹,是瞿燕庭湿凉的手汗,他问:“瞿老师,你不舒服?” 瞿燕庭摇摇头:“没有。” 陆文穿着一身西装,将胸前的口袋巾抽出来,往瞿燕庭的虎口里塞,同时抽出酒杯,说:“擦一擦。” “谢谢。”瞿燕庭有种被识破的窘涩。 陆文放下酒杯,没从托盘里拿一杯新的,在零食碟抓了一把奶油爆米花,单手捧到瞿燕庭面前:“吃口甜的吧。” 一支舞曲奏响,优雅又老派,剧组的年轻人纷纷退出舞池,陶美帆拎着裙角现身,朝卡座这边招手要一个舞伴。 陆文作势起身:“陪我妈跳舞去。” “别去。”瞿燕庭抓住陆文的手腕,他怕身旁落空,克制又急切,“就待在这儿……哪也别去。” 陆文压根儿没想动:“哦。” 瞿燕庭反应过来被二百五诓了,用力地狠狠一捏,陆文疼得龇牙,把爆米花甩得七零八落。 这工夫任树走进舞池,牵住陶美帆的手献舞一曲。 气氛逐渐升温,舞台打亮,不少人冲上去唱歌,有变成卡拉OK的趋势。陆文也想上去唱,为了瞿燕庭,只好老实地当听众。 大家玩嗨了,陶美帆等一干演员过来,给杨斌敬酒。瞿燕庭往边上挪,脊背打得笔直,在众目睽睽下拗出一份得体。 有人起哄:“杨老师唱一首!杨老师唱一首!” 杨斌豪爽登台,时髦地唱了首流行歌曲,还有rap,把大伙给震惊了。氛围正好,他指点台下:“导演来一首,不过分吧?” 任树叫苦:“我刚跳完舞!气儿都没喘匀!” “那你点一个!”杨斌大手一挥,“点个腕儿够的!让他替你唱!” 卡座周围密密麻麻,任树灌了一杯酒,微醺,兴奋,一扬头冲着瞿燕庭嚷:“瞿编的腕儿够不够!” 瞿燕庭眼皮猛跳:“我不行,我唱不了。” “少来!”任树高声道,“瞿编来一个!” 瞿燕庭擦干的手心霎时湿滑一片,捧场的,起哄的,周遭激动的人声将他淹没。牵在嘴角的笑容那么单薄,摇头也像是欲拒还迎。 陶美帆亲自请他:“瞿编,来一首吧!” 杨斌在台上递出话筒:“瞿编,就当为我送行!” 陆文离得最近,觉出瞿燕庭神情微妙,不是尴尬,是一种近似胆怯和不适的状态。 莫非瞿燕庭五音不全,怕出丑?他愿意做骑士,奈何他不够资格。 瞿燕庭在满目期待中起身,这样欢愉的场合,老前辈亲自请他,他何苦扫兴,只能负着浃背的汗水扮一场落落大方。 瞿燕庭登上一尺高的理石台,接过麦克风,说着契合身份的漂亮话:“那我献丑了,庆祝杨老师杀青,希望以后再度合作。” 灯光黯淡,小光束缓缓地扫。 一段淅沥的雨声响起,前奏流淌而出。 瞿燕庭低垂眼眸,轻轻慢慢地开口唱:“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 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 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 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 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 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 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粤语的《约定》,瞿燕庭清澈冷淡的嗓音唱出来,像湛蓝的天空里拉扯一条云线,缠绵,干净,久久不曾淡去。 陆文听得出神,忽略四周的光景,闻不到红酒的气味,手中的玻璃杯变得很轻。 无数画面从他脑海闪回,6206号房门,漆黑的小巷,第五棵树下朦胧的光,滚烫的粥,出租车窗上映照的侧脸……瞿燕庭在葡萄藤下微红的眼眶。 他什么都忘了。 一曲结束,掌声鼎沸,瞿燕庭磊落从容地走下台,而身后,衬衫凉凉地贴在背上,无人知晓他的狼狈。 任树喘匀了,接棒唱下一首,又涌起一波叫好声。 瞿燕庭没回卡座,避开人群朝外走,像一只落单的孤雁,他始终抓着陆文塞给他的口袋巾,抚过额头拭去一排冷汗。 他离开了宴会厅,匆匆地,甚至来不及拿回大衣,只想躲起来一个人待一会儿。 瞿燕庭拐入洗手间,进最里面的隔间内,锁住门,在马桶盖上坐下来。他弯着腰,双肘撑在大腿上,抬手捂住了眼睛。 他心绪颓然,指尖插/入发丝,将抓好的发型弄乱了。 皮鞋跟的声音很响,有人进来,止步在外面的化妆间,很快又出去了。洗手间内安静冷清,再无人进出。 整整四十分钟过去,瞿燕庭躲在隔间里,落了汗的身体有些冷,但一寸寸松弛下来,精神不那么紧张。 做个深呼吸,瞿燕庭开门出来,洗手,烘干,走到洗手间门后,他听见外面的说话声。 “不好意思,不能进去。” “不是维修,但真的不能进去……” “您去那边的洗手间吧,给您添麻烦了。” “真的抱歉,拜托去那边的吧……” 是陆文的声音。 所以无人进来并不是幸运……瞿燕庭拉开门,入眼是陆文堵在门外宽阔的背。他的胸口忽然很胀,滋味难鸣。 “陆文。”他叫他。 陆文转身,他有许多不明白,但什么都不问,避开一切会让瞿燕庭不舒服的话题。“瞿老师,”他直接道,“你想回派对,还是先走?” 瞿燕庭说:“我想先走了。” “好。”陆文没有征求意见,他既然追出来,就说明不放心,“我陪你一起。” 陆文不给瞿燕庭反驳的机会,随手一指:“我去取外套,在雕塑那儿等我。” 瞿燕庭道:“好。” 似乎怕人会偷偷跑掉,陆文见瞿燕庭握着他的口袋巾,拍拍胸前:“我等会儿要塞兜里,回来前,帮我叠成多角形。” 大厦顶层是极简风格,略微空旷,瞿燕庭立在雕塑下,认真地折叠手中的布。 等候不多时,陆文挽着他的大衣回来了。 两个人相距十几米,陆文向前走,无法判断靠近瞿燕庭的每一步究竟是对是错。 他明明应该躲,却选择了追。他应该置之不理,却接二连三地动摇心旌。 陆文难以控制,瞿燕庭孤坐在沙发上,站在灯光幽暗的舞台,落在熙攘的人潮里,此刻等在那一尊冷冰冰的雕塑下……都让他想起涌动的深蓝色池水。 瞿燕庭沉入池底,像一捧浸没水中消融的雪,让人想捧起来,又害怕抓不住。 陆文加快了步子。 最后半米远,瞿燕庭叠好了,迎接般迈出一步。 不待他把东西递上,陆文奔到近前,扬臂抖开大衣,将他紧紧地裹住了。 第35章 陆文把两片衣襟抓在瞿燕庭的胸口, 指关节碰到衬衫, 料子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十指松开,但未收回, 勾起轻盈的两条飘带。 怪不得大开角的领子漂亮, 凹陷的半截锁骨, 白皙的三角区,上下滑动的喉结, 全露着。陆文试图抽紧飘带, 拽了一下。 瞿燕庭以为他在闹,怨他幼稚:“你几岁了?” “风华正茂, 年富力强。”陆文手口协调, 一面自夸一面继续拽, “外面冷,把你的仙女小飘带系上。” 瞿燕庭消沉整晚,唇角终于大大方方地勾起来,让陆文的用词气笑了。他举起叠好的口袋巾, 怕散开, 便没易手, 亲自塞进陆文胸前的小兜。 穿好大衣,瞿燕庭把两条长飘带挽个结,无奈道:“装饰用的,遮不住什么。” 陆文一挑眉,合着这人明白遮不住?他得寸进尺地干涉人家穿衣打扮:“病才好,也不知道捂严点。” 瞿燕庭转移话题:“好巧, 咱们大衣都是黑色。” 太拙劣了,陆文抬杠:“还有更巧的,咱们俩都是男的。” 几句不着边际的浑话,似乎比隔间内的四十分钟更管用,瞿燕庭心绪缓和,抬手拢过散乱的发丝,将今晚的难堪一并抛到脑后。 两个人是半路离席,剧组的司机不知正在哪消磨,干脆没叫车。 走大厦后门,出来是繁华的商圈,步行街上灯火辉煌,百货,餐厅,奢侈品店,三三两两结伴夜游的旅客。 进组以来难得这般悠闲,陆文和瞿燕庭并肩散步,谁也不着急。花坛旁边坐着遛狗的老两口,牵引绳绑在扶手上,小狗在他们经过时冲来。 陆文单膝下蹲,大手能把小型犬的脑袋撸傻,摸了摸说:“毛还挺滑。” 瞿燕庭蹲在旁边,附和道:“眼还挺大。” 高冷小公狗,确认是两位大龄剩男,扭屁股回去了。陆文和瞿燕庭无言以对,起身朝前走,陆文不忿地扔一句:“这狗不行,给我二百我都不养。” 瞿燕庭问:“那给二百五呢?” 陆文鼻孔喷烟,不过一颗心落回肚子,瞿燕庭能损他,说明情绪还不错。 见陆文不吭声,三五步后,瞿燕庭碰对方的手肘,挤兑完又禁不住担心:“不高兴了?” 哪至于,但被人在乎的感觉谁也不愿抗拒,陆文刻意沉着脸不回答。 瞿燕庭上一次正儿八经地哄人要追溯到十几年前,对象是小学生弟弟。他无措地默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别的招儿了。 陆文自顾自地走,突然被瞿燕庭拦住,面对面停在树下。要做什么,说声抱歉?补一句好听的?难不成,当街给他撒个娇? 瞿燕庭的招数和十几年前一样,拿小物件儿吸引对方的注意。当年是泡泡糖、卡片和小汽车,现在他身上别无他物,只有一部手机。 他打开相册,选中一张毛茸茸的照片,举到陆文的眼前:“让你看看我的猫。” 田园土猫,八成是捡的,养得膘肥体壮,陆文无法欣赏它的美,只体会到瞿燕庭的黔驴技穷。 算了,他主动下台阶:“真可爱啊。” 瞿燕庭以为办法灵光,问:“你喜欢吗?” “喜欢。”陆文已经分不清谁哄谁,“拍得真好。” 瞿燕庭作罢,低头摆弄手机。陆文轻声叹息,只怪陆战擎没塑造好他的性格,太容易被人拿捏了。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收到一条微信提醒。陆文掏出打开,“新的朋友”处显示小红圈,他点开,是一则好友请求。 备注写着:我是瞿燕庭。 陆文有些难以置信,就像疯狂地找一样东西,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等遗忘、放弃,它就主动现身了。 陆文不出声,不往一步远的瞿燕庭身上瞧,怕下一刻对方反悔似的,匆忙按下“同意”。 添加成功。 紧接着,瞿燕庭发来那张肥猫的照片。 陆文又怕瞿燕庭只为了发照片,发完会把他删除,盯着页面片刻,试探地回复:它叫什么名字? 瞿燕庭抬头,好笑道:“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陆文一不留神就问了:“你不会把我拉黑吧?” 瞿燕庭愣了一下,留有余地地说:“只要你不惹我……”后话吞在喉间,陆文今晚做的一切仍痕迹鲜明,他情不自禁改了口,“你本来也不白,我还拉黑你干什么。” 不论褒还是贬,陆文都在瞿燕庭的话里放了心,那只肥猫似乎也顺眼一些。 继续向前走,步行街不方便打车,他们或言谈或沉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经过一家火锅店,乌黑的匾额旁挂着红灯笼,辛辣的香气飘浮,勾得瞿燕庭放慢步子。派对上只喝下两杯酒,他肚子饿了。 陆文也没吃东西,嗅了嗅,对重庆火锅有点犯怵,就在他内心感叹“这得多辣啊”的时候,瞿燕庭彷如旧时的少爷、端庄的名伶,款移脚步登上门前的台阶。 “我说瞿老师……”陆文试图悬崖勒马。 瞿燕庭回头,招揽他:“走,我请。” 二楼的小包间,装潢简单古朴,四方桌配长条凳,推窗是扑面的习习寒风。外套放入藤编筐子里,袖口挽几折,瞿燕庭比端坐丝绒沙发上自在多了。 他夹着铅笔在餐单上打勾,勾了一串自己吃火锅必点的,一抬眸,陆文横拿着手机在打游戏,他便帮忙代劳:“你爱吃什么?” 陆文回答:“清汤。” “……好。”瞿燕庭修改锅底,“我们来鸳鸯。”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瞿燕庭端一杯茶,侧首望下去,是七八名年轻人聚餐结束,喝醉的人在撒酒疯。 菜陆续上齐,鸳鸯锅一半深红一半乳白,两股香味相交融,除了医院那次,这是瞿燕庭和陆文第一次正式的同桌吃饭。 两双筷子井水不犯河水,瞿燕庭涮红汤,还要蘸辣椒干碟,身上的珍珠色衣衫那么干净,衬得两瓣薄唇异常鲜艳。 陆文捞一片牛肉,放在碟子里晾一晾,他动作很磨蹭,心不在焉地吃着这顿火锅。 其实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够问出口的机会。 关于瞿燕庭今夜的表现和反应,以及瞿燕庭对门铃、来电铃音的抵触,他不认为这些是正常的,但也无法断定是病态的,他想了解更多。 另外,叶杉和叶小武的某些特质投射在瞿燕庭的身上,是单纯的巧合,还是灵感来源,又或是一种自我经历的记录?倘若是后者,哪部分是创作,哪部分是瞿燕庭曾经真实的人生? 陆文反复斟酌,怕莽撞地说错话,怕触及瞿燕庭的隐私,瞻前顾后久久开不了口。 一碟虾滑吃完,类似酒过三巡,他鼓起勇气叫了声“瞿老师”。 瞿燕庭隔着袅袅的白色热气抬头,额上有薄汗,与站在舞台上唱歌的汗水截然不同,他放松,自然,唇齿毫无防备地微张,呼着辣乎乎的气息。 千言万语都哽住了,陆文问不出一个字。 他怂也好,怯也罢,此时此刻改变了主意。他的好奇和关心并不重要,他更想让瞿燕庭无负担地吃好这一顿饭,离开火锅店时依然身心惬意。 “怎么了?”瞿燕庭问。 陆文抽出纸巾:“擦一擦汗。” “谢谢。”瞿燕庭忽然笑了,红唇黑眼,在灯下明艳又鲜活,“我给你点了一份猪脑。” 陆文有点呆:“啊?” 瞿燕庭说:“以形补形。” 陆文恍觉真心错付:“……过分了啊。” 瞿燕庭从餐架上端起来,小小的一份,脑子样,爱吃的人垂涎,不爱的人退避三舍。 陆文皱眉撇嘴,嫌弃极了,仿佛瞿燕庭敢把脑子下到锅里,他下一刻就会抬脚走人。 关键时刻,手机响了,闷闷的从藤编筐子里飘出来。 陆文的手机就在桌上,他立即幸灾乐祸地帮忙掀开盖子。瞿燕庭搁下猪脑,不情不愿地从大衣口袋中摸出手机。 屏幕上闪烁着“阮”字。 陆文瞥见了,被火锅烘热的身体骤然冷却。 仿佛午夜梦醒,也像是一记耳光抽在脸上,他今晚暂且不去纠结的东西悉数复活,取代滚烫的红白鸳鸯,横亘在他和瞿燕庭之间。 “喂?”瞿燕庭滑开通话键。 派对还没结束,在外面打电话不方便,阮风的声音有些小:“哥,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这是第二通,第一通时楼下正吵嚷,瞿燕庭没听到,他解释:“周围不安静,不是故意的。” “那你去哪了?”阮风说,“我找了你好几圈。” 瞿燕庭道:“唱完歌,我先走了。” 阮风关切道:“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事,你别担心。”瞿燕庭偏过头,窗外有淡淡的月光。 陆文神情黯淡,他不聋,听得出瞿燕庭对阮风的温柔和宠爱,并且是当着他的面。分神的一秒,箸尖的牛肉滑落汤底。 有一些杂音,阮风问:“哥,你在酒店吗?” “在外面吃火锅。”瞿燕庭习惯性叮嘱,语气带着家长式的命令意味,“你少喝一点酒。” “我知道了。”阮风不免疑惑,“哥,你一个人吃火锅吗?” 瞿燕庭回答:“我和陆文在一起。” 桌对面,陆文倏地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瞿燕庭。这算什么?瞿燕庭和他这个没一撇的“新欢”单独相处,还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旧爱?! 挂了线,瞿燕庭重新拿起筷子,才发觉桌上静得可怕,陆文石泥雕像般一动不动,目光灼灼,要把他烧出洞来。 瞿燕庭发毛:“怎么不吃了?” “我还能吃得下吗?”陆文反问,压抑着排山倒海的情绪,“瞿老师,刚才打给你的是阮风?” 瞿燕庭点点头,透出一丝茫然:“你怎么了?” 陆文艰难地说:“我很不好,我这两天快难受死了。” 瞿燕庭越发迷茫:“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说呢?”陆文又是反问,“你会不明白吗?” 瞿燕庭有些蒙,本来好端端地吃火锅,为什么接完阮风的电话就疯了一个?难道……他试探:“和阮风有关系?” 终于忍不住摊牌了吗?陆文倒抽一口气,也不想继续装傻了:“对,当然和他有关。” 一顿,他铿锵道:“更和你有关。” “我?”瞿燕庭放下了筷子。 陆文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告诉阮风和我在一起?” 瞿燕庭感到头晕:“因为我现在就是和你在一起啊。” “你干吗告诉他!”陆文激动起来,“你有没有考虑过阮风的感受?你想没想过他会介意?” 瞿燕庭不解:“他怎么会介意?” 陆文粗粗地吼:“可是我会!” 瞿燕庭端起凉茶,整杯灌下去,怀疑清汤锅里掺了假酒,他拎起茶壶倒第二杯,手腕被陆文抓住,牢牢地钳着他。 目光碰在一处,陆文的眼底有跃动的火星,从他识破瞿燕庭的心意开始,他就不该装聋作哑,拖得越久伤害越深,他不可以再隐忍不发了。 纵使阮风不介意,但他无法接受。 瞿燕庭想脚踏两只船,他却宁死不做第三者。 陆文从未如此严肃:“瞿老师,你暗示过我,说我和阮风很像。我告诉你,你看错人了。” 瞿燕庭睁大双眼,他暗示什么了,他不是明说的吗? “我和阮风一点也不一样,他宽容我狭隘,他大方我小气,他不违抗你的意愿,但我他妈接受不了!” 瞿燕庭用力挣开:“到底关阮风什么事?!” 管他会有什么后果,大不了不拍了,被封杀退圈也无所谓!陆文再也憋不住,大声嚷出来:“我早就知道你们俩的关系了!” 瞿燕庭霎时呆住,眼神定定的,太突然太意外,他希望陆文是在开玩笑:“……你知道了?” “是,我早就知道了。”陆文语气坚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瞿燕庭慌了一瞬,迅速冷静下来,第一反应是隐瞒,他不卑不亢地说:“替我们保密,好不好?” 陆文没打算讲出去,他滚了滚喉结,低音炮里揉了一丝沙哑,好像说出口时会痛:“那你以后……别招惹我。” “我招惹你?” “对。” “我招惹你什么?” “你说呢,你给我讲戏,给我安排助理,你对我做的一切,我全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你还装!” “我装什么了?” “非要挑明吗?别拿你对阮风的那一套对付我,我不需要。你这厢对阮风好,那厢又关照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对阮风好和关照你有冲突吗?” 到了这一步,陆文不懂瞿燕庭为什么还在嘴硬,腔调委屈得能拧一把酸水儿:“你放过我吧!我不愿意!” 瞿燕庭:“我——” “你非要招惹我是不是!”陆文彻底狠下心,“那你就先和阮风一拍两散!” 忍耐至极限,瞿燕庭终于爆发:“你他妈有毛病,亲兄弟怎么一拍两散?!” “亲……!” 咣当一响,茶杯打翻了。 陆文惊得咬破了舌头,满脸惊愕。 第36章 走廊铺着暖黄色的光晕, 人影被拉长, 投在纹理分明的墙纸上,阮风疾走到6206的门外, 鼻梁架着黑超, 巴掌脸遮住大半。 瞿燕庭一个电话命他过来, 语气冷冷的,他没敢耽误, 撂下吃一半的小蛋糕就跑来了。 门铃响, 阮风解开拉到顶的羽绒服,露出下巴, 门锁咔哒打开, 他摘下墨镜, 一抬头对上开门的陆文。 阮风急忙瞅门上的铭牌,确定是6206,便迟疑地打招呼:“陆文哥……来串门啊。” 陆文牵扯嘴角,笑了, 两分尴尬, 三分心虚, 五分未消失殆尽的错愕,糅合起来是十成十的勉强。 房间暖和,阮风脱下羽绒服,没敢挂,抱在怀里假装客人姿态。踱到客厅,瞿燕庭端坐长沙发中央, 上翘的眼尾斜睨过来,似屋檐落下的冰碴。 阮风缩了缩脖子,忆起幼年犯错的光景,瞿燕庭就这般,他会撒娇,会扑上去亲脸,还学公益广告打洗脚水。 可现在当着陆文,连一声“哥”也不能称呼,阮风搁下心理活动,叫道:“瞿老师,我来了。” 事发地点在火锅店,就俩人,情绪却抖得惊天动地。瞿燕庭瞠目,陆文结舌,若不是服务员推门来加汤,他们在滚沸的氤氲热气里能对峙到天明。 瞿燕庭说好请客,结了账,赔了茶杯钱,一裹大衣从火锅店离开,在出租车上给阮风打了电话。 陆文全程粘着另一边车门,缩起一八八的身体,忸怩作态,脸蛋子贴着车窗,面红耳赤,惹得司机频频从镜中偷瞄。 抵达酒店,瞿燕庭在前面大步流星,陆文垂头落在后面。刷开套房的门,瞿燕庭薅住陆文的衣领子,将人一把揪进了6206。 陆文不敢进屋,玄关的一亩三分地作牢笼,他囚在这儿,面壁思过,花瓶中的康乃馨凋零枯萎,是他此刻的真实写照。 瞿燕庭进进出出不理人,洗脸,换衣服,沏一杯龙井,等另一位当事人到场。 现在人齐了,姓陆的浑身难受,姓阮的满脸无辜,一株并蒂花似的戳在客厅,你盛开得傻,我绽放得憨,亲兄弟般难分伯仲。 瞿燕庭抿成线的嘴唇启开,挑明道:“不用装了。” 阮风一时没懂,条件反射地瞅陆文。陆文后知后觉,其实阮风的眼睛和瞿燕庭有点像,眼尾轻翘,但轮廓偏圆。 阮风放弃思考:“出什么事了?” 瞿燕庭回答:“他已经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了。” 阮风惊得愣住,以至于不大相信:“不会吧,明明瞒得很好……” 瞿燕庭说:“我告诉他的。” 阮风面上更加吃惊,但身体本能反应,把外套一扔,走到瞿燕庭身旁坐下,端起现成的茶水解解渴。 喝完,他好奇地问:“为什么……” 瞿燕庭转过头,将身边坐着的和茶几旁站着的,一并框在视野里,同时说给这两个人听:“我再不告诉他,跳进嘉陵江都洗不清了。” 陆文面如火烧,动动唇想挽救,唯恐又说出什么万劫不复的话来。 阮风不明原因:“哥,什么意思啊?” “你还有脸问?”瞿燕庭翻手掐住阮风的大腿,五指纤长柔韧,手背绷起漂亮的筋骨。随即阮风一声惨叫,从沙发上弹起来。 陆文想起瞿燕庭掐他的手腕,惶惶地让他别走。 阮风站稳了:“哥……” 瞿燕庭道:“你当初怎么跟他解释的?” 阮风摸不着头脑,乖乖将那番说辞复述一遍,随着瞿燕庭的脸色越来越沉,他音量渐低,往陆文身边躲了躲。 说完,阮风扭头问:“陆文哥,到底什么情况啊?” 从瞿燕庭吼出“亲兄弟”三个字,陆文眼底的震惊如同做了半永久,没退去过。事到如今,他仍有一丝不死心的星火,企图翻盘以燎原。 陆文沙哑地说:“小阮,你和瞿老师真的是亲兄弟?” 阮风回答:“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姓瞿?” “我跟妈妈的姓。” “为什么他名字那么讲究,你的名这么一般?” “我原名阮梦棠。” “哎,不是。”阮风回过味儿,“我怎么一般了?阮风,陆文,咱们俩档次差不多啊。” 陆文恍若未闻,捞住阮风的一双手,像推心置腹的扶贫干部,声调轻颤:“你在医院讲的那些话……” 阮风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全是我瞎编的。” 陆文心头拔凉,不愧是编剧的亲弟弟,信口胡诌便唬得他七上八下,松了手,他嗫嚅道:“你害得我好苦啊。” 阮风压根儿没搞懂来龙去脉,但骗人理亏,握住陆文的双肩,颇有一副与君同愁的味道:“这就是你一直没回关我的原因吧。” 瞿燕庭眉心抽动,话问清了,让阮风滚回卧室去。 等人进屋关上门,客厅静了,水晶吊灯盈着一盏冷光,瞿燕庭端着一双冷眼。三人的关系掰扯清楚,该捋一捋二人之间的弯弯绕。 “坐那儿。” 陆文听话地坐,惊愕消失,腔子里只剩下浓浓的窘涩,翻涌到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自带鸳鸯锅特效。 瞿燕庭问:“现在相信了么?” 陆文的颈椎仿佛断了,头要垂到地上:“相信了。” 瞿燕庭开始算账:“在此之前,你以为我和小风是什么关系?” 陆文缄默,四下跟着沉寂无声,他惶恐地直起颈椎,对上瞿燕庭湖水似的一双眼,无声的压迫胜过一切逼问。 “我以为,”他扛不住了,“你是他的……金主。” 瞿燕庭的腰肢担在抱枕上,很放松,一颦一蹙透着疏懒:“你还懂什么是金主?” 陆文低头任嘲,合理怀疑这件事过去后,从此瞿燕庭的心里,他的脑子还不如一盘猪脑有内容。 瞿燕庭没心思挤牙膏:“自己说。” 坦白从宽,陆文攥紧了膝盖,一狠心一咬牙:“我以为你看上我了,想潜我!” “陪你输液那一晚,我去测血压,心率那么快都是因为你,你给我吓的!” “你给我发520,我活这么大第一次收这个数,当然会激动。” “阮风托我给你带葡萄,我也很痛苦啊,那葡萄你吃着可口,但我拿着烫手!” “晚上去你房间,我吓他妈死,怕你威逼利诱,又怕你霸王硬上弓。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不小心打开投影仪,居然把你惹毛了!” 一幕幕画面闪回,陆文将这些天堵在胸腔的纠结全部倾泻,能招的全招了,从颈椎折断到下巴微抬,荒芜的心绪中渐渐酿出一丝委屈。 他受的刺激难道不大吗? 谁让阮风当初进门时搂搂抱抱,谁让瞿燕庭笑得温柔亲昵,谁让这兄弟俩大半夜见面? 陆文可怜巴巴地:“我是有不对,可完全都是我的错吗?你对我好,总不是我的幻想吧?阮风都知道那样编感人,也不怪我会想歪!” 瞿燕庭太阳穴胀疼:“还成我的错了?” “至少你误导我了!”陆文嚷道,“好几辆房车,你只坐我的。拍车祸戏,你摸我的脸。游泳那晚,你还揉我的头,我没脑子都是你给揉没的!我给你塞的纸条,你一直留着,康乃馨都蔫儿成那死样了,你现在还插着!” 瞿燕庭气得眼窝发烫:“你要耍无赖是不是?” “我说的都是事实!”陆文梗着脖子,“在出租车上,你说我和阮风很像,你知道这一句话带给我多大困扰吗!” 瞿燕庭忍无可忍:“那是因为我把你当弟弟!” 陆文刹那间哑火。 怔怔地,胀满情绪的心脏仿佛被扎了一针,一下子空了,瘪了。瞿燕庭拿他当弟弟,那所有的举动都变得合理了。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像颗漏气的皮球。 良久,陆文放弃一切辩驳,认栽了,毫无挣扎地道歉:“瞿老师,对不起。” 瞿燕庭弯起食指,用指关节顶了顶眉心,认识陆文的这段日子,一辈子的乌龙都加速搞完了。 他不想再为一场荒唐劳心,说:“我和小风的关系,希望你能保密。” “我会的。”陆文承诺。 墙上的钟将近零点,瞿燕庭涌起一股疲倦,放出赦令:“回去吧。” 陆文终于能脱逃,动作却缓慢如机械。一切是误会,瞿燕庭和阮风不是那种关系,瞿燕庭也不想潜他,甚至拿他当弟弟看待。 可是,他为什么觉不出一丝安慰? 发生这一遭,瞿燕庭还会理他吗? 陆文不禁停下来,希冀不敌忐忑,但不敢再憋着话,要问个清楚:“瞿老师,我们还能像之前那样相处吗?” 瞿燕庭答得很轻:“恐怕不能。” 陆文点点头,拖着步子离开,走到玄关,高大的背影再次停住,决然地杀了个回马枪。 他冲到瞿燕庭面前,在对方的膝旁蹲下,里子面子都丢没了,还有什么所谓,他仰着脸:“我再也不干这种脑残事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瞿燕庭去拉他:“你先起来。” “我……这是我的极限了,”陆文有些慌,“我干不出更傻逼的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瞿燕庭短暂的失语,这个蹲在这儿求他的人,也是守在洗手间门外保护他的人。今夜的惊和恼,全部软化成一滩拘不起的无奈。 瞿燕庭挽住陆文的手臂,拉着他一同站起来,沙发前的空间很小,挨得那样近。 他说:“是因为,我要走了。” 陆文张张嘴,虚无的空气弥漫在唇齿间。他早就忘记了,瞿燕庭只是跟组,忙完自然会离开。 他找不到挽留的资格。 他也不清楚怎么走回的6207。 夜深了,瞿燕庭关掉所有的灯,摸黑躺上床,蜷曲膝盖,后背紧靠着床头。他觉得累,但折腾一晚没多少睡意。 瞿燕庭将手机调成静音,发现微信有一条未读。是于南帮他订好机票,发来的航班信息,以及回去后安排好的一些工作。 他看了一会儿,没回复,退出来。 于南下面是陆文,幼稚的卡通头像,昵称即为本名。瞿燕庭点开,修改备注,把人家好端端的名字改成“二百五”。 他的朋友圈有分组,亲疏远近,行业圈子,林林总总分得很细,指腹悬了片刻,却无法决定该把陆文分在哪一类。 瞿燕庭略过这一步,点开陆文的相册。 靓照不少,又帅又臭屁精,大多是几个月前发的,开机以来陆文忙得没发过照片。 不过纯文字内容蛮丰富的。 瞿燕庭下滑一截,停在第一条,日期是进组的那一天,陆文发了一句话:从未如此欣赏保时捷。 看时间,应该是在车上发的。 第二晚开机宴闹了大笑话,凌晨,陆文屏蔽亲爹发了一条反思:今天说了一句陆战擎听见会令我丧命的话。 瞿燕庭讲戏那天,陆文饱受打击,晚上在朋友圈问:我的海外饭在吗? 撞见阮风夜会瞿燕庭,陆文只能独自感慨:我操!怕自己忍不住说漏嘴,加括号备注:这条禁止评论。 今天吹牛利用解放碑了。 大夜好累,就分享一首歌吧。 说出来大家也许不信,我的片酬比某当红小鲜肉还高。 事发突然,偷了酒店一枝花。 晕,原来柿子止咳是微信文章说的,这种人都能考上研究生,我上一本也不奇怪了。 陆战擎能不能不要突然打电话,吓死自己亲儿子有什么好处! 截止到这一条,没有了,瞿燕庭算了算日期,那一晚陆文陪他去医院,产生误会,之后这段时间陆文一直沉默。 他失笑,屁事儿都要写一条,这几天大概真的很憋屈。 瞿燕庭从个人相册退出来,“朋友圈”显示陆文的头像,他点开刷新,看到陆文几秒前刚刚发布的一句话。 “我真的应该吃点猪脑,” 扑哧,瞿燕庭忍不住乐了。 许是职业病,他发现句尾用的是逗号,有些难受,便半玩笑半指点地评论道:改成句号,重发一遍。 静音的手机没有声响,只提示框在顶部闪烁一下。 瞿燕庭返回聊天列表,陆文的头像占据最上方,显示一条未读,他好奇地打开。 陆文发来:因为我把后半句删了。 瞿燕庭问:后半句是什么? 隔了很久,输入提醒显示又消失,在屏幕即将黑掉的时候,陆文回复他:那你可不可以晚点走。 瞿燕庭握着手机,在微弱的光里怔忪。 几道墙相隔的6207,陆文辗转反侧,在憋死自己之前发了那样一句话,发之前删掉了后半句。他没料到瞿燕庭会评论,脑袋一热便吐露出口。 撤回已经来不及,陆文敲自己一拳,假装找补: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再盯一场我的戏。 漫长的十几秒流过。 瞿燕庭发来:好。 回复完,瞿燕庭重新点开于南的头像,编辑了一句:航班推迟,安排的所有工作先放一放。 第37章 保时捷靠边熄火, 隔小区两条街, 斑驳树影照在沧桑的水泥路上,有相似的景色。瞿燕庭瞧一眼窗外, 问:“这是哪?” 司机大哥回头:“片场, 今天在这儿拍。” 瞿燕庭心一软答应了陆文来盯戏, 没关注拍摄通告。下车,登五六阶, 入口和普通店面差不多, 边上竖着窄窄的牌子,字迹已经模糊。 这是一个小菜市场, 年头久, 蔬果肉蛋副食品, 拥挤繁杂但五脏俱全。瞿燕庭走进去,混合的声音和气味扑面而来。 A组在第二列尽头处,正准备。 瞿燕庭经过一个个摊位,鞋跟踩在水洗过的格纹砖上, 吱吱响, 越接近尽头, 步子越慢,他闻见一股浓浓的鱼腥味。 “燕庭!”任树看见他,大步迎过来,“这地方寒碜,你怎么来了!” 瞿燕庭没表明原因,说:“我明天上午的航班, 还没告诉你。” “你不早说,我就怕你这样!”任树急得撸一把头发茬,“我调场次,晚上我给你送行,明早我送你去机场。” 瞿燕庭摇摇头:“你该干吗就干吗,忙你的。” 言语间,瞿燕庭越过任树的肩膀扫向人群,最外圈是干杂活儿的,里面依次是摄影组,照明师,一身红的化妆老师踮着脚,在给男主角补妆。 粉扑拍在脸上,软软的,陆文的目光也一并柔和,瞿燕庭一出现他就看见了,没移开视线。 昨晚不经大脑地发那样一条消息,没想到瞿燕庭会答应,今早一翻拍摄通告,陆文把肠子都悔青了。 剧组租的鱼摊,今天拍摄叶杉卖鱼杀鱼的戏份。 补完妆,陆文穿过人群,他觉得抱歉,瞿燕庭不碰鱼虾,待在这儿是活受罪。可瞿燕庭是为他来的,他又禁不住雀跃。 手摸进兜里,陆文停在瞿燕庭面前,同时掏出一盒薄荷糖,自己倒两粒,余下整盒全塞给对方:“瞿老师,这儿不好闻,你含颗糖压一压。” 瞿燕庭接住:“你是不是故意的?” “真不是。”陆文解释,“昨晚发生那些,我哪还记得要拍啥啊。我就是想,想让你来……” 薄荷糖在舌尖微融,凉如含冰,瞿燕庭张一点口倒吸气。他说话算数,尽管环境不好,他也会盯完这一场戏。 陆文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瞿燕庭回答。 陆文不要含糊的:“具体几点钟?” 瞿燕庭不傻,问清楚时间无非是要送机,人多,他低声拒绝道:“小风会送我到机场。” 陆文没再多说,用力抿住嘴,嘴角都要挤压出一个小酒坑来。瞿燕庭见识过这副可怜样,杀伤力一般人抵不住,他眼不见心不软,把脸撇开。 “……”陆文难受道,“你都不稀得瞅我了?” 余光轻抛,瞿燕庭说:“人高马大跟个柱子似的,少卖萌。” 陆文不承认:“我这是真情流露。” “你对我流露什么?”瞿燕庭抬起手,把陆文的领子抻平,在那张宽直的肩膀上拍了拍,“对你宝贝儿女朋友流露去。” “我——” 陆文刚开个头,场记催人就位。 鱼摊围成四方一圈,三面桌,旁边挨着卖海带虾米的,桌上晾着新鲜的鱼虾,桌前的长方形大盆里是游动的活鱼。 陆文绕进去,垂手坐下,小破椅子嘎吱响。他从未亲自买过菜,今天是第一次踏足菜市场。 为了演好这场戏,陆文提前两小时到,观察摊贩的表情、动作和待人接物的方式,再揉入叶杉自身的特点,稍作调整。 说实话,陆文蹭到哪都膈应。但一开机,他不管不顾了,抄起抹布擦桌子,摆好电子秤,磨菜刀,熟练地捻开一把塑料袋。 瞿燕庭陷在帆布折叠椅中,专注地盯戏,陆文忙活的这一套细节活灵活现,他嚼一粒薄荷糖,欣慰地勾了勾嘴角。 一位阿姨停在摊位前,挑了两条鱼,叶杉捞起来,肥美的活鱼蹦得很欢,从案板上一下子蹦回了水里。 段猛离近摄像,被溅了一脸水:“小陆,哥爱你,悠着点。” 陆文忐忑地拍第二条,把鱼捞在案板上,鱼头和鱼尾疯狂弹动,他用双手拼命按住,台词都忘了说。 好不容易拍完这组镜头,该杀鱼了,陆文一手按着鱼,一手握着刀,镜头向他推近,他“哐”地一下,把鱼尾巴斩断了。 瞿燕庭:“……” 陆文进组前跟保姆学,没学会,把手划一道口子,等养好直接来重庆了,他讪讪地说:“导演,我不会杀鱼。” 任树犯难,鱼摊老板是重庆本地人,心很大,交接完就回家睡觉了,他环顾一圈:“我也不会,谁会收拾鱼,教教他。” 剧组这帮人术业有专攻,没人擅长这个,有一两个会的,也只是手忙脚乱的业余水平。陆文不免焦灼,这是瞿燕庭临走盯他的最后一场戏,他必须要演好。 重新捞了一条鱼,陆文左手按住鱼头,右手拿刀刮鳞,双臂肌肉绷得紧紧的。突然,鱼尾猛地掀起来,刀刃划偏从左手手背上擦过。 周围好几个人惊呼,任树喊住他:“小陆!别逞能!” 橡胶手套破了,陆文摘下来,好歹手没受伤。现场乱中有静,都在发愁接下来该怎么办。 瞿燕庭在手心一股脑倒了七八粒薄荷糖,全丢嘴里,脸颊微微鼓起来,他起身,脱掉外套,在一水儿诧异的目光中挽袖走去。 陆文讷讷地:“瞿老师……” “闪开。”瞿燕庭绕进去。 浓郁的腥气直往鼻孔里钻,瞿燕庭屏住呼吸,手套坏了,便赤手接过刀。 他将蹦飞的鱼抓回来,那东西还要逃,刀把在掌心轻掂一圈,薄刃翻上,手起刀落,他拿刀背在鱼头上狠狠一砸! 所有人看直了眼,难以置信瞿燕庭会干这个。 这方空间容纳两名成年人略显逼仄,陆文挨在一旁,侧着身,不可避免地碰到瞿燕庭的肩膀。他是个例外,不吃惊,也不钦佩,心尖像被揪了一下。 这双纤韧白净的腕子,握笔打字的手指,曾经都做过什么?是否在青葱的年纪牺牲一整个周末,从早忙到完,沾染满身的鱼腥? 陆文不得而知,不敢去猜。 羊绒衫的袖子很宽松,从肘部滑下来,瞿燕庭在腰间蹭了一下,三两次后耐性耗光,用胳膊肘捅陆文的肚子。 “长点眼力见儿。”他说,“帮我撸上来。” 陆文单手圈住瞿燕庭的手腕,虚握着往上推,将细腻的衣袖堆回肘弯,袖口犯潮,已经不可避免地溅湿了。 瞿燕庭教他:“先敲鱼头,让它老实不动,就好杀了。” 刀尖直指鳃口,从缝隙中切入,将鳃片切开用刀尖一勾,同时给鱼翻个身,勾出鳃的一边贴住案板,“喀”地剁下来。 瞿燕庭处理完鱼鳃,刀刃垂直向下:“刮鳞这样拿刀,顺着鱼鳞纹路一排排刮,乱刮一气弄不干净。” 陆文听得认真:“我知道了。” 刮完鳞,瞿燕庭剖开鱼肚处理内脏,怕陆文记不住,收拾完又捞了一条,直到把陆文教会。结束时,瞿燕庭随手一楔,将下刀尖扎在了木头案板上。 陆文递纸巾:“谢谢瞿老师。” 掌心染得滑溜溜的,虎口被鱼鳍磨红,瞿燕庭一边擦手一边道:“不熟练就多拍几条,别切到手,刚才吓死人了。” 背后继续拍摄,瞿燕庭绕出来,团着一把纸巾往外走,他停在菜市场门前的台阶上,大口呼吸干净新鲜的空气。 胸腔有股滋味儿朝上顶,瞿燕庭颇觉反胃,想找什么东西压一压,旁边有小卖部,他买了包烟,坐在台阶旁的石墩上点燃一支。 第一次抽,少年期曾好奇过尼古丁的味道,奈何太拮据,填饱肚子都是一大难题。瞿燕庭遥遥回忆着,吞吐乳白的烟雾。 在今日之前,他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杀鱼了,以为时隔多年会丧失这项技能。想不到那一串动作仿佛刻在骨子里,根本不容易抹掉。 没注意过去多久,拍完了,陆文走出来,未迈出门脸时就看见瞿燕庭。名牌大衣半敞,一抹好身段,在萧索的初冬呼出一缕温度微热的白烟。 “怎么还抽上了。”陆文操着熟稔的语气。 瞿燕庭问:“酷吗?” 初次抽烟的少年才在意酷不酷,恨不得学电影里的周润发,风水轮流转,陆文终于有机会笑瞿燕庭幼稚。 一位老婆婆在台阶上摆摊儿卖花,两只竹匾,里面搁着白色的黄桷兰,有成捧的,有用线穿好的。半晌无人光顾,陆文便买了一串。 他拿给瞿燕庭:“瞿老师,送你。” 先是酒店壁瓶牵的康乃馨,又是几块钱一串的黄桷兰,瞿燕庭评价:“你倒是不挑。” “不懂了吧。”陆文有理有据地说,“我不能送你太贵太好的,显得我巴结你,不真诚,毕竟你是——” 瞿燕庭插嘴:“有资格潜你的人。” 陆文一赧,不堪回首又何必再提,他把瞿燕庭指间的烟蒂掐了,将花串子套上瞿燕庭的手腕,说:“就当……临别小礼物。” 瞿燕庭笑问:“这质量能坚持到我去机场吗?” “看你上不上心呗。”陆文碰到对方的袖口,“都湿了,先回剧组换一件吧。” 他们没坐车,穿小巷抄近路回到小区,瞿燕庭进编剧休息室,直奔洗手间洗手。 陆文上二楼化妆间,先卸妆,早晨带来两套备用衣服,他换上一身,拿一件衬衫下楼,敲开101的门。 瞿燕庭在卧室,立在床边叠一条小毯子,余光识别陆文的轮廓,说:“毯子我就不拿走了,搁在这儿,谁愿意盖就盖吧。” “好。” “冰箱的零食饮料没吃完,给大伙儿分一分。” “知道了。” “有两盒牛奶,你喝了吧,盒饭经常是辣的。” “嗯。” 在这副交代事项的口吻里,陆文切实体会到瞿燕庭要走了。他打起精神,把相处的最后一天也安排妥当,递上衬衫:“瞿老师,先凑合穿我的吧。” 毛衣袖口湿冷难闻,瞿燕庭没有推脱,接过来,似是感慨地说:“不知不觉穿你好几次衣服,晚上回酒店还你。” 陆文无所谓:“不还也没关系。” “那怎么行。”瞿燕庭道,“本来就昧了你一件毛衣,今天又送了花,再来一件衬衫,你这临别赠礼够丰富的。” “这是礼物套装。”人家都要走了,陆文不想藏着掖着,“主要是我的心意,东西只是小样。” 没拉窗帘,也没开灯,卧室光线黯淡,瞿燕庭背过身,掀起羊绒衫脱下来,微微蹭乱了脑后的头发。 陆文眼前晃着洁白的背,很薄,微凸的脊骨从腰间蜿蜒至后心,连接两片扇翅状肩胛,犹如在背后镌刻着一只若隐若现的蝴蝶风筝。 瞿燕庭穿上衬衫,宽大了些,袖口覆盖在手背上。陆文靠近来,从兜里掏出一对袖口针,当初为了配这件衬衫订做的,帮瞿燕庭挽起一折固定住。 陆文低着头,闻见布料上淡淡的薰衣草味,沾染于酒店衣帽间的藤条扩香。 他吸吸鼻子,嗅了嗅。 瞿燕庭敏感地察觉,抬起的手蜷缩成拳,猛然而用力地抽了回来。叮当一声,没别好的袖口针落在地板上。 陆文吓了一跳:“怎么了?有没有扎着?” 瞿燕庭防备而疏离:“你闻什么?” “没什么,”陆文有些蒙,“有点气味……” 瞿燕庭眼色惊慌,推开他,大步冲出了卧室。 陆文反应两秒,追出去,听见哗哗的水声。 踱到洗手间门口,陆文怔住。 水龙头拧到最大,瞿燕庭弯着腰不停地搓洗双手,指甲刮过皮肤留下一道道痕迹,水珠溅在镜子上,手背逐渐一片通红。 他魔怔了,魇住了,被旧忆织成的网攫缚脆弱的神经。 瞿燕庭始终在忍耐,那个菜市场,促狭的鱼摊,摆尾弹动的活鱼,他寒酸狼狈的青春年华,被腥气包裹蚕食的一双双袖口。 他耗光力气扮作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壁,此时此刻,他败了,不过是一面透出裂纹的玻璃,轻轻触碰,表里尽碎,一如当年被欺凌时满地零落的自尊。 水声狂乱,陆文的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收缩。 他冲上去,像捧一束花那样捉住瞿燕庭的手腕,淋漓的冷水往下坠,他把那双手拽向自己,捂在温暖的腹部。 陆文抱住了瞿燕庭,硬生生的,又轻悠悠的。 他不知怎样张口,去问,去哄,该问一句什么,哄一声什么。戏剧与现实重合无数画面,纷乱的线索从他眼前飞过。 陆文想起那间教室,靠窗的角落,他捡起瞿燕庭被风吹落的稿纸。 许久,瞿燕庭埋在他肩上,轻声嗫嚅:“为什么。” 陆文静听,伴着怦怦的心跳。 “我躲在最后的位子无人理会时,”瞿燕庭酸楚地问,“为什么桌前不曾出现一个你。” 第38章 陆文已断定, 瞿燕庭与叶杉, 与叶小武,不止是创作者和角色的关系。哪些是改编, 哪些是亲历, 他抓心挠肝地想了解清楚。 但他不能问, 瞿燕庭紧扣的心扉是一道经年结疤的陈伤。作为旁观者,不管主动还是无意, 任何窥探的行为都像是撕开对方的伤口, 是一种毫无分寸的残忍。 今天不小心触及瞿燕庭的痛处,造成这般局面, 就是最大的教训。 自责和心疼哪个更多一点, 陆文分不清, 能否等到瞿燕庭愿意敞开心扉的那一天,他亦不确定。 陆文只知道,瞿燕庭明天就要走了。 手掌捋过瞿燕庭的脊背,相隔单薄的衬衫传送温度, 陆文没在哄人, 是在道一份真心:“瞿老师, 我在你的生命里登场有些迟,你把我当朋友也好,弟弟也好,让我多演一会儿。” 掌下身躯微动,瞿燕庭缓缓地抬起头,脸庞干净, 眼眶湿红,尽管失控仍隐忍着没有哭。 “你就要走了,咱们唯一的联系不过是一个手机号码。”陆文说,冷静而认真,“别删除我,别拉黑我,朋友圈不要紧的内容别屏蔽我。” 瞿燕庭沙哑道:“好。” 陆文收拢胳膊,沿着瞿燕庭的肩头向下滑,圈住暖在他腹间的一双手:“我不会打扰你,也绝不再像今天这样惹你伤心。” 瞿燕庭又答应一次:“好。” “你怪我出现得晚,”陆文低声道,“那就不要只和我萍水相逢。” 瞿燕庭神色怔然,迟钝着,第三声“好”卡在了喉舌间。 陆文没得到回应,不逼近也不改口,静待片刻,捞起松散的袖管揭过这一页,说:“袖子又湿了。” 腕上的黄桷兰也遭了殃,花瓣七零八落,瞿燕庭摘下来用纸巾包住,这是临别赠礼,他不会轻易丢掉。 陆文还有一场戏要拍,在302,瞿燕庭让他去准备。 “今天是我不好,不该让你来。”陆文很抱歉,估计瞿燕庭要回去了,“回酒店好好休息。” 失态过,发泄过,也抵着一半肩膀讨到了安慰,瞿燕庭压低眉骨,将洇湿的地方卷起来,再抬首时挂上一派从容。 “我稍后过去。”他说,“一会儿见。” 摘除中间一段插曲,今天与平时没多少不同,天黑收工,保时捷和保姆车一前一后地驶回酒店。 门框旁的壁瓶换了花色,一枝白色仙客来,四根银杏树枝,黄澄澄的银杏叶衬得白花愈发清纯。走近时,瞿燕庭贪看两眼。 各自开门,陆文先说:“瞿老师,早点睡觉。” “嗯。”瞿燕庭道,“晚安。” 重庆的最后一夜,收好行李箱,瞿燕庭立在窗边,再眺望一次渔船江水。 水中有浮萍吗?会否在湍流中相逢,纠缠到难舍难分? 他心念微动,将陆文的衬衫洗净烘干,叠好放在床尾榻上。 一夜看似漫长,一场好梦未尽便过完了,瞿燕庭一切整理妥当,八点准时出发,阮风的保姆车在酒店停车场等候。 走廊对面,陆文抱肘靠在墙壁上,穿戴整齐,两条长腿向前交叠着,6206的门一开,他从臂弯里拔出一只手挥了挥:“嗨。” 瞿燕庭意外地问:“怎么在外面站着?” “等你啊。”陆文走过来,将行李箱夺走,“送你去机场。” 瞿燕庭说:“小风会送我的。” 陆文晓得,所以他没通知司机,准备跟着:“我也去送不行吗?你拿我当弟弟,对待每个弟弟得公平点吧?” 瞿燕庭无可反驳地答应了,走之前先把那件衬衫还给陆文,本来打算托管家转交的。陆文刷开门,将衬衫随手放在玄关柜上。 办完退房手续,搭电梯下停车场,梯门如镜,陆文背身打了个哈欠。瞿燕庭这才反应过来,问:“你在走廊等了多久?” 陆文敷衍道:“十分钟。” 瞿燕庭不信,稍一停顿:“今天早晨下雨了,你知道吗?” “不可能,我四点起床的时候——” 陆文说一半卡壳,发觉中了瞿燕庭的圈套,他舔舔嘴唇,给自己找台阶下:“哎,你拎这包是幻影吧,超难买的。” “陆文。”瞿燕庭叫他,似玩笑,可语气那么认真,“你这个人,超难找的。” 直到梯门拉开,地下停车场的冷风扑进来,陆文才从瞿燕庭珍贵的夸奖中清醒。 找到保姆车,阮风和瞿燕庭坐第一排,陆文坐第二排,司机与剧组无关,是阮风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陆文哥,你也来啦。” 面对人家亲弟弟,陆文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野弟弟”有点心虚,此地无银道:“我凑热闹……瞿老师教会我很多东西,对我帮助很大,我想送送他。” “你说那么官方干吗?”阮风咯咯乐,“你俩那晚在客厅吵的话,我都听见了。” 陆文脸一红:“我靠,你不是进屋睡了么!” 阮风回道:“我认枕头啊,睡不着。” 随着引擎启动,陆文陷入巨大的羞耻与沉默里,糊在第二排椅背上当背景墙。前面两颗绒绒的脑袋,亲兄弟的磁场,没到路口便吸引在一起。 阮风搂住瞿燕庭:“哥,你就不能多待两天么?” “耽误好多事了。”瞿燕庭说,“本来昨天就该走的。” 阮风的眼珠滴溜溜一转:“那你也不是为我推迟的,听说你昨天去盯A组的戏,你放心不下谁啊?” 瞿燕庭坦荡回答:“后面那个。” 陆文捏把汗,心中疑窦丛生,为什么彼此的关系都挑明了,大家你清我白,他依然有种身处感情纠葛中的错觉。 阮风道:“哥,我杀了青去你那儿住几天。” 瞿燕庭说:“好,给你烧好吃的。” 阮风问:“我带火锅底料回去吧?” “随你。”瞿燕庭叮嘱,“天冷了,注意保暖,大夜以外不许熬夜,三餐按时吃,乖乖地把戏拍好。” 陆文在后面听,瞿燕庭对阮风的关心,是兄长,也代替爸妈,体贴周到亲密无间,令他泛起局外人才还有的酸味儿。 忽然,瞿燕庭回头,对他说:“你也是。” 那股酸被投入一大颗方糖,猝不及防地变成甜,陆文傻愣着,不等他组织好回应的字句,瞿燕庭便转回去了。 离机场渐近,阮风说:“哥,我舍不得你走。” 这是撒娇,陆文趴过去捡现成的:“我也是。” 瞿燕庭不搭理他们,车子靠边减速,他打开提包检查证件,不抬头地说:“就送这儿吧,机场人多,下去免得被认出来。” 分别在即,阮风叨咕了一大串,衣食起居不必他操心,专捡暖心熨帖的好话讲,他从小就这样哄心事不外露的哥哥。 最后,阮风实在没得说了:“代我问黄司令好。” 陆文疑惑:“谁是黄司令?” “我的猫。”肥美橘猫,不可一世,瞿燕庭发出短促而低沉的一声,代黄司令回应,“喵儿。” 陆文半块身子有些酥,像被猫爪子挠了。 他不擅长撒娇,也不贴心,更不了解瞿燕庭生活里的种种,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拉开门先一步下车,强硬地对瞿燕庭道:“没人认识我,我要送你进去。” 熟悉的江北机场,他们相遇的地方。 如果时光倒流回那一天,瞿燕庭没有把陆文赶下车,陆文知道了他是谁,之后的一切又会按照哪一条轨道运行? 航站楼里十年如一的繁忙,换好登机牌,陆文陪瞿燕庭走到一处人少的位置,没有送君千里,此刻却终须一别。 “那个,穿得够吗?”陆文变得笨拙,“北方大风降温,别又发烧了。” 瞿燕庭说:“够了。” 陆文问:“你吃早餐了吗,饿不饿?” 瞿燕庭温声催促他:“你要把衣食住行全问一遍吗?十分钟,挑重点说。” 陆文不清楚什么是重点,又觉得哪一面都是重点,沉吟几秒,他道:“接下来的戏份很难演,你走了,谁给我讲戏啊。” 导演组那么多人,陆文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如同耍机灵的小学生向喜欢的老师表明心迹,潜台词是——我最需要的是你。 瞿燕庭何尝不明白,却不拆穿,反问:“你想演好这部戏吗?” 陆文用力点头,他非常想。一开始是为自己的星途,后来为剧组所有人的努力,为叶杉和叶小武,现在为了编写这个故事的人。 而瞿燕庭也为他着想:“演好戏是本职,职责以外的压力通通丢掉。揣着你的天赋,塌下心,未来的结果不会辜负你的。” 陆文点点头:“瞿老师,我会记住你的话。” 瞿燕庭没对任何人透过底,此时,他轻声告诉陆文:“这部戏写完许多年了,是我真正的处女作,投资拍出来,是我留给自己的一个纪念。” 陆文觉得无比幸运,他通过这部剧认识了瞿燕庭,以后瞿燕庭的纪念里也会有他的影子。 楼中回荡着航班信息广播,催得人心慌,瞿燕庭看看手表,差不多该走了,成年人不必缠绵悱恻地道别,他微微笑,最后拍一拍陆文的肩膀。 陆文突然急道:“我有要紧的没说!” 轻弯的眉眼蹙起来,瞿燕庭挤出一丝耐心:“一分钟。” 陆文深呼吸,在人来人往的江北机场坦白真相,还讲得中气十足:“瞿老师,我根本没有女朋友!” 瞿燕庭脸色赧然:“你嚷什么……” 陆文急吼吼地抓紧这一分钟:“我也没有约会对象,没找护士要手机号!那晚打给我的宝贝儿,是我发小,而且打完就决裂了!” 彼此的音量对比鲜明,瞿燕庭说:“那解放碑……” “它就是个碑!”陆文回答,“没有绕三圈的前任,也没有现任,都是我吹牛的。” 一分钟到了,陆文讲完自觉后退一步,他不需要瞿燕庭回应,反而害怕瞿燕庭问他为什么解释。 陆文挥挥手,闭紧嘴巴没有道“再见”。 如果能再见,在他说不要萍水相逢时,瞿燕庭就不会吞下那一声“好”。 “瞿老师,一路顺风。” “别挥了,把手张开。” 瞿燕庭命令道,待陆文犹疑地张开手,他快走两步奔过去,抬手抱住了这堵高大的身躯。 揉脑袋会变得更笨,他轻揉陆文光滑的后颈。 编剧写下的故事,只是文字构成的幻想,瞿燕庭侧过脸,嘴唇附在陆文的耳边说:“谢谢你让我的幻想变得真实。” 怀中由满变空,陆文微张着手,颈后余温犹在,耳畔软语未消,而瞿燕庭后退、远离,转身投入于流动的人海。 陆文停留了许久许久,直到无法捕捉瞿燕庭的纤毫,飞机从天空划过,被云层掩埋,仿佛这些日子的回忆也一并抛远了。 航站楼外天高路远,令人心里发空。 回程的路上,陆文和阮风并坐在第一排,肩靠肩,头抵头,互相依偎着,像一对惨遭抛弃的天涯沦落人。 陆文掏出手机登录微博,过去五百年了,终于回关阮风,把微信也加上。 阮风问:“陆文哥,去剧组吗?” 今晚大夜,傍晚才开工,陆文要先回酒店,早晨四点起床,他需要补个回笼觉。 到酒店下了车,陆文慢腾腾地搭电梯上62层,6206的房门开着,管家正带清洁组做整理。人走茶凉,很快又会入住新的客人。 关上门,陆文插房卡,换拖鞋,玄关柜上搁着那件衬衫,淡淡的洗衣香氛味道,领口朝上叠得整整齐齐。 他用手掌托着,走进衣帽间,衬衫要挂起来才不会有褶皱,捏住肩线一抖搂,下摆和衣袖从折叠状态舒展开。 一抹金黄飘落。 “嗯?”陆文弯腰去捡。 是一张藏在衬衫中的白纸,巴掌大,右下角粘着一片颜色饱满的银杏叶。 陆文拾起来,离开机场便死气沉沉的心脏加快跳动,白纸黑字,是瞿燕庭漂亮的笔迹,写着一首纳博科夫的小诗—— 金黄色银杏叶 麝香葡萄 形如翅翼半展 旧时蝴蝶 陆文握紧这张纸,反复地读,惊喜,慌忙,乱糟糟地理不出头绪。他一个大白话都能误会出山路十八弯的人,瞿燕庭竟然留一首诗给他! 陆文奔出衣帽间去找手机,要查一查这首诗有什么含义,他在屋中乱转,带起的风将白纸一角轻轻掀动。 露出背面的两行字。 陆文顿住,将纸小心翼翼地翻过来,依旧是瞿燕庭的字迹,但写得克制又矜持,一撇一捺藏着不为人知的力道。 似是料到般,第一句写着:傻瓜,读不懂吧? 书写时,瞿燕庭对着窗外的无边夜色,远眺嘉陵江的涌动漩涡,脑海中,是那一句“不要只和我萍水相逢”。 陆文移不开眼睛。 下一句,是瞿燕庭迟来的回答—— 再一次见面时,我讲给你听。 第39章 机翼拂云来, 穿云归, 缓缓着陆时舱外换了北方的冬景。滑行结束,瞿燕庭不紧不慢地合上书, 书皮简朴, 内容是关于传统的民间手艺。 瞿燕庭拎包出舱, 踏入接驳廊桥时寒意直冲天灵盖,这两天果然大风降温了。 于南来接他, 卡着点买的热咖啡捧在手里, 见他出来,一边招手一边热情地喊:“老大!我在这儿!” 瞿燕庭波澜不惊地走近, 接过咖啡, 冷淡得像一个无情资本家, 将助理上下瞭个来回,才吐出一句:“瘦了。” 于南苦涩地笑笑,这段日子每天两头跑,跨越十几公里去给瞿燕庭喂猫浇花。十几种花花草草个顶个娇贵, 猫屎更不必说, 铲一次熏得他两天吃不下饭。 他说心里话:“老大, 我太想你了。” “辛苦了。”瞿燕庭这么说着,把包往于南怀里一塞,自己捂着咖啡闲庭信步。 取上车驶离机场,已经下午了,瞿燕庭直接回家,汽车滑入公路, 于南将明天的工作安排汇报了一遍。 明早九点开会,瞿燕庭啜饮一口甜甜的摩卡,说:“上午茶订好,我请。” “谢谢老大。”于南考虑舟车劳顿,“老大,咱顺路买份晚餐吗?” 渐渐驶入繁华的市区内,水泥森林盛开七彩斑斓的招牌,五湖四海中西日韩,各处的美食都吃得到,瞿燕庭若有所思地说:“皮蛋瘦肉粥吧。” 一小时后,汽车在小区西门刹停,瞿燕庭到家了。 他住在一处年头有点久的高档小区,当年重湖叠巘,繁花深树,是美得出名的楼盘,如今楼墙旧了,掩在茂密的树荫中,有股美人迟暮的凋敝感。 瞿燕庭住九楼,一梯两户,邻居是一对空巢老两口。 门锁转动,一进屋的小厅中央,黄司令圆滚滚地蹲在地板上,须长毛亮,浑身瓷实的肉,听见脚步声已恭候多时。 见是户主回来,它激动地蹿到行李箱上。 瞿燕庭进屋,门碰上的一刹那,孤雁归巢,每一根神经都松弛下来。他抱起黄司令,掂了掂,这小畜生似乎更沉了。 瞿燕庭曾交代,家里有些乱,于南听话地没收拾,一切仍是走之前的模样。他放下猫,把每个房间转一圈。 两居室,简约现代的装潢风格,入口方形小厅,靠墙有一整面生态缸,造景是玩家级别,瞿燕庭亲自设计的。 小卧室作书房,存放着大量宝贝,有书、绝版影碟、投影仪、摄影装备,墙角堆着各式各样的乐高和模型。 主卧是冷色调,床垫偏软,躺上去形成浅浅的凹陷,瞿燕庭换上睡袍,将行李箱摊开,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 触手柔密,是那件烟紫色的毛衣,挂起来怕肩部变形,瞿燕庭叠好,忍不住猜测陆文有没有发现衬衫中的纸条。 他打开行李箱夹层,小心拿出纸巾包裹的黄桷兰,水分吸干了,捡完整的花朵放进一本书里,可以做成标本。 打包的粥有点冷了,微波炉叮过,瞿燕庭端着瓷碗穿过客厅,拉开玻璃门跨进去,是贯穿到主卧的长形大阳台。 花草多到迷人眼的地步,浅橘色的亚洲百合,紫色的葡风,粉白的铁线莲,缭乱难分的欧月日月。多肉有五十几盆,菊司,九轮塔,蝶花洋葵……摆满了一面黄铜架。 龟背竹翠绿水亮,瞿燕庭信手抚过,在小沙发坐下,就着古董市场淘来的法国小圆桌,和桌上盛开的唐松草,喝粥。 瞿燕庭全神放松,像黄司令猫在窝里,想翻肚皮就翻,想挠痒痒就挠,直到手机响,勺子被他一哆嗦磕碰到碗沿儿。 惯有的拖延,瞿燕庭迟迟接听:“喂?” “燕庭,我!”打来的是任树,“安全到家没有啊?” 瞿燕庭忘了说一声,回答:“到了,放心吧,晚饭都吃上了。” “一个人吃?” “不然呢?” 任树难得八卦:“没跟工作室的人一起?聚会什么的?” 瞿燕庭捻着勺子,故意说:“大冷天的,谁乐意跟老板吃饭,当然是找对象抱团取暖了。” “有道理。”任树空了片刻,“哎,你们那个乔编有对象吗?” 瞿燕庭笑开,他刚回,任树便迫不及待地问,估计是那一趟研讨会擦出了火花,可惜他不清楚乔编的感情生活,需要查探一下。 突然,任树在手机里朝远处吼:“小陆!别吃了!” 勺子又清脆地一磕,瞿燕庭状似无意地问:“你喊什么呢?” “喊小陆呢。”任树说,“晚上大夜,拍两场吃饭的戏,我让他空着肚子,他偷偷拿了份盒饭。” 瞿燕庭道:“可能饿了吧。” “他能不饿吗?”任树发脾气:“说是中午没吃,也没睡,不知道抽什么风,亢奋地上蹿下跳,跟头野熊似的在组里乱串。” 瞿燕庭“扑哧”乐了,能想象出那幅画面,挂线前,他多管闲事:“行了,别吼他了,他蹿一会儿就消化了。” 黄昏忽至,葡萄藤披上一层鲜艳的光,陆文坐在下面吃盒饭,旁边还有一碗冰粉,是孙小剑让他镇一镇溢出来的肾上腺素。 陆文右手拿勺,垂下的左手碰到外套口袋,里面是钱夹,钱夹里放着瞿燕庭留的纸条。 喝一口冰粉,凉意不敌红糖汁的甜劲儿,肾上腺素更他妈浓了。 夜幕落下来,开工。 陆文和陶美帆的对手戏,剧情时间线是叶小武死后。 叶母大受刺激,烧了一桌叶小武爱吃的菜,中间是一盆水煮鱼。叶杉如坐刑床,这段时间的愧疚和痛苦拧成一条锁链,将他套牢,他的灵魂已经摇摇欲坠。 这顿给叶小武上供的饭菜,叶母无言的冷暴力,是压垮叶杉的最后一根稻草。叶小武的遗照就摆在桌上,对着他,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变成黑白色,冲着他笑。 叶杉颤巍巍地伸出筷子,夹起一片水煮鱼,吃下去。 他一点点咧开嘴,依照照片上的弧度、神采,复制出叶小武的笑容。 这场戏难度极大,叶杉脆若悬丝的心理防线崩溃了,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痛彻心扉,是压抑到极致的触底反弹,也是在亲情中落得一身伤痕后的向死而生。 陆文沉下心,台词的收放,接戏的节奏,面对镜头的远近决定神情的深浅,这一切都是瞿燕庭教他的。 而胸腔里的满足化成一股力量,是瞿燕庭给他的。 陆文和陶美帆飙戏,一张桌,自欺欺人的母与子,叶杉扮作叶小武,叶母便给他夹菜,摸他的头,互相讨一份错位的慰藉。 片场安静又压抑,仅余演员念台词的声音,任树眉头紧锁,始终没有喊停。 这一夜累极了,比拍雨夜车祸还要累,结束后,陆文第一时间抱了抱陶美帆。他从302出来,跑下楼,天边是浮光的鱼肚白。 回酒店的路上,陆文若有所思,不是沉浸戏中难以自拔,只是在思忖,关于叶杉,关于人格分裂……他明白这是瞿燕庭的创作,可情节是虚构的,那份少年沉重的挣扎未必是假的。 陆文想做点什么,为现实中的每一个“叶杉”。 回到酒店冲了个澡,陆文敞着浴袍坐在沙发上,丰盛的客房早餐被晾在一边,他专注地翻手机通讯录。 虽然经济公司只配给他一个孙小剑,但在陆家的公司,他不止有一个得力助手,滑到“工作”分组,他的会计师、律师、税务顾问、财务经理等等,有一长溜儿。 不过绕了一圈,陆文选择了老郑,陆战擎的助理。 刚八点,不到上班时间,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手机很快接通,醇厚中年男声传出来,语气亲切:“文儿?多久没跟郑叔通过话了?” 陆文插科打诨道:“档期太满了,糟心得不行。” “你个臭小子!”老郑爽朗地笑,“说,有什么事情,郑叔帮你摆平。” 陆文无语地说:“我没惹事儿!” 也不怪对方误会,陆文从小便不让人省心。 二年级打给老郑,声称在学校被一个男人欺负了,多么多么可怕,老郑杀过去,结果那个男人是数学老师。 初中第一次军训,立志要当一个兵,不穿校服,搞浑身迷彩去学校,潜入校广播室把广播体操改成军体拳,课间操全校师生众脸茫然。 高中迷恋上音乐,组乐队,买乐器,在学校四处流窜办演唱会,彻底告别学习。中途被陆战擎瓦解了乐队,挨顿胖揍,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跑福建旅了趟游。 大学毕业更难管了,做音乐室,签唱片公司,出专辑,一折腾就是好几年。陆战擎曾忍无可忍,说“纵子如杀子”,不能再放任下去。 陆文傻逼兮兮地问,什么粽子? “真没惹事儿?”老郑转变思路,“那就是缺钱花了。” 陆文不卖关子,拖长音,郑重其事地宣布:“错,是我要给你钱。” 老郑呆了会儿:“大清早跟我逗乐呢?” 陆文握着手机,这一句说得很轻:“我要捐一笔钱给文嘉基金。” 文嘉是陆文的母亲,去世后,陆战擎以爱妻的名字成立了“文嘉基金”,非公募性质,一开始旨在帮助困难的单亲家庭和孤儿,如今发展多元,还包括许多大众关注较少的慈善项目。 陆文要把这部戏的片酬捐出去,他正儿八经赚的第一笔钱,上交给未谋面的妈妈,同时帮助一些有需要的人。 老郑慨叹了一声,略去千言,问:“有什么想法尽管说,郑叔去办。” 陆文已经考虑好了:“关于心理疾病方面,做研究,或者给做心理疾病科普、咨询和治疗的公益组织,都可以。” “好,我即刻去办。”老郑一口答应,而后多心地问,“文儿,你一切都好吧?娱乐圈乱,有什么压力千万别自己扛着。” 陆文一头黑杠:“我好得很。” 老郑这才放心。 文嘉基金是陆战擎亲自过手的,一是情感寄托,二是慈善项目容不得丁点差池,老郑说:“这件事瞒不住你爸,怎么不直接找他?” 陆文回答:“你哄我,他骂我,你说我找谁?” “这是好事,他肯定不骂你。”老郑无奈道,“你个没良心的,前一阵天气预报重庆有大雨,你爸惦记,打过去让你添衣服,你怎么不记他的好?” 挂了线,手机从指缝里溜下去,陆文后仰靠着沙发背,被陆战擎悄么声的父爱搞得有点蒙。 吃过早餐,陆文上床睡觉,梦见和瞿燕庭坐在房车卡座,挨着,忽然手机响,瞿燕庭往他肩后缩了一下。 混混沌沌地睡到半下午,陆文是渴醒的,吃完水煮鱼的嗓子像含了一把沙。他爬起来喝水,抄起手机一瞅,老郑发来三十多条未读。 捐赠有严格的流程,老郑先反馈他一些相关信息,比如项目细分的类别、各公益组织的资历、针对特定人群的帮助计划等等。 陆文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不专业,只了解个大概,其中有一个名为“杉树计划”的组织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个无偿做心理疏导的公益组织,针对青少年,去年和文嘉基金合作成立了一个网站,老郑发来网址。 陆文用酒店的电脑登录,他以为是公益宣传的网站,没想到是论坛性质的。板块很清晰,抑郁障碍,应激障碍,焦虑症,恐惧症……通过“杉树计划”受帮助的人,在线上有这样一个可以倾诉的家。 陆文误入这片港湾,浏览了很久,在形形色色的心理问题中,他点开了“社交障碍”一栏,莫名的,他联想到瞿燕庭的种种。 网站注册分为两类,一类是需要帮助的用户,一类是无偿志愿者。 陆文选择了后者,注册审核,提供真实信息,通过测评考核……他拥有了一个账户,什么都未设置,系统给他分配了随机的一对一用户。 对方的标签是他浏览最多的“社交障碍”。 “干什么,陪聊吗?”陆文想到做心理缓解的治疗犬,“我去,还有试用期啊……” 他自言自语地点开用户名,对方不在线,不知男女、年龄和性格,也没有头像,只有昵称一目了然。 “还挺俏皮。”陆文念道,“社恐小作家。” 他想了想,给自己编辑个昵称——倒霉小歌星。 作者有话要说:巨星虽然傻,但做的每个决定都很神,这要再聪明点可怎么了得。(此条五元) 第40章 瞿燕庭的工作室叫“纸上烟云”, 取自纪昀的一句诗, 千生心力坐销磨,纸上烟云过眼多。 工作室位于一片别墅区内, 为了舒服方便, 瞿燕庭把空置的私人房产用来办公, 连租金都省了。 上午开完会,瞿燕庭在二楼房间里审稿, 是一个需要改编的本子, 他审完后要亲自出修改意见。 文字最折磨人,不知不觉耗去大半日。瞿燕庭活动颈椎, 端着空杯子出屋, 走到旋转楼梯的栏杆前巴望一楼的会客厅。 加上于南, 一共四个人在忙,另外三人姚柏青、董鹤、彭跃然都是编剧。瞿燕庭几乎不搞管理,平时也不要求大家来工作室“坐班”,只认工作结果。 想起任树关心的事, 瞿燕庭抚着栏杆问:“于南, 乔编在吗?” 四个人同时仰起头, 于南昨天在车上汇报过,上午开会乔编亲自提起过,但他了解瞿燕庭对一切应酬活动当耳旁风,回答:“今晚举办电影传媒峰会,乔编做头发去了。” 诸如此类的活动都靠乔编代瞿燕庭出席,他点点头, 只好再晾任树一晚。 窗外日将西斜,瞿燕庭敛上稿子,在晚高峰前先走一步。早晨开车来的,北方的秋冬净刮风,车身蒙着一层灰尘。 宾利越野滑出车库,瞿燕庭很享受驾驶的感觉,独自坐在封闭的车厢里,手握方向盘,令人踏实又自在,并且能以“开车不方便通话”为由拒接来电。 瞿燕庭先去洗了趟车,回家洗澡喂猫,煮饭吃饭,多年如一日的生活流程。这是他年少时梦寐以求的日子,能吃饱穿暖,没人欺负,就够了。 可现在,他在料理台前等待洗碗机结束运转,就那么立着,一秒,两秒,在轻微的声响中,泛起一丝丝难言的空虚。 仿佛尝过有滋有味的珍馐,回归粗茶淡饭后感到不可避免的落差。 瞿燕庭压下这股感觉,回书房继续审稿,一旦面对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他可以暂时忘记所有事情。 他苗条,盘腿窝在宽大的真皮扶手椅中,抱着黄司令,专注地度过两小时。 静音模式的手机亮起屏幕,来电显示“曾震老师”,瞿燕庭揉了黄司令一把,下手有些重,黄司令咧着大脸盘子喵喵叫。 闪烁片刻,瞿燕庭拿起来,滑动接听:“老师?” 曾震在参加电影传媒峰会,乔编找他打招呼,聊了两句,他把声音放低:“小庭,听说你从重庆回来了?” 瞿燕庭“嗯”一声:“昨天回来的。” “也不说一声。”曾震笑着埋怨他,随后可惜道,“你那边刚回来,老师这边快进组了。” 年初筹备的电影项目,大导擅长的商业大片,光演员阵容就够观众讨论几个来回,下周即将开机。 瞿燕庭说:“老师辛苦,开机顺利。” “光嘴上说说啊?”曾震旧事重提,“你去重庆没赶趟,现在回来了,只聊电话可不行。” 瞿燕庭明白,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伸手翻记事本,明天正好周六,便说:“我请您和师父吃饭,明天中午可以吗?” 约好,瞿燕庭挑餐厅订位子,把地址发给曾震和王茗雨。通话时长不足五分钟,他却觉得比盯两小时稿子还要累。 关闭文档,瞿燕庭打开浏览器,登录“杉树计划”和文嘉基金联合创办的网站。 他是“杉树计划”背后的发起人和出资人,几年公益项目做下来,许多有心理疾病的患者反馈过,平时不被人理解,没有倾诉的对象,觉得很孤独。 瞿燕庭有了成立网站的念头,去年得以实施。网站的模式仍在探索中,他偶尔上线,切实体验一下哪些部分需要改进。 输入账号,昵称乱起的,叫“社恐小作家”,并且没有修改机会,瞿燕庭每次登录都羞耻一番。 一上线,他发现自己有了志愿者。 瞿燕庭认为这个功能属于“愿景很美好,实则很鸡肋”,志愿者只凭一腔热心是不够的,因为大部分人的热心都消耗得很快。 瞿燕庭迟迟没有点开志愿者发来的消息,都不用猜,第一句通常是:您好,我是志愿者某某某。 经历过四五个志愿者,每一个都态度可亲,小心翼翼地怕影响他的情绪,他便也谨慎礼貌,一来二去全然无法轻松。 直到半小时后,瞿燕庭准备下线,走之前终于点开了未读。 对话框弹出来,显示的昵称是“倒霉小歌星”。 瞿燕庭当然不会认为对方真是一名歌星,他觑向屏幕上的消息,揉猫的手不禁又失了力道,惹得黄司令叫唤。 倒霉小歌星发来:你是GG还是MM? 瞿燕庭癔症了会儿,回复:男的。 晚上有大把时间,倒霉小歌星在线,秒回道:你是作家? 瞿燕庭:嗯。 倒霉小歌星:我最喜欢的作家就是男的。 瞿燕庭:哦。 倒霉小歌星:你好冷淡。 “……”瞿燕庭总觉得哪怪怪的,但说不上来。 倒霉小歌星:不愧是社恐。 瞿燕庭聊不下去了,直接下线不太厚道,随便搪塞一条理由:哪个男作家,我找他的作品拜读一下。 倒霉小歌星:纳博科夫。 瞿燕庭:……好。 倒霉小歌星:我这两天也一直百度他。 瞿燕庭:…… 倒霉小歌星:打错了,拜读。 下线退出,瞿燕庭窝在椅子里,他想起陆文了,后面伴随着一串山城光影。接下来的拍摄任务非常紧凑,二百五一定会很辛苦。 周六艳阳高悬,瞿燕庭多睡了一会儿,快中午起来,从头到脚包裹了一身黑色,再戴一只不精致的沛纳海。 他做东,要早一点到,风驰电掣地驶过小半个区赴约。 预订的餐厅是私房菜馆,林荫路,灰砖小洋楼。瞿燕庭靠边熄火,架着黑超墨镜从车上下来,日光照耀,把白皙的皮肤镀了层金。 二楼临街的房间,带休闲露台,瞿燕庭踩着红棕色的地板上去,步子落得微沉。老板是宁波人,腔调软软的,认识他,询问今天喝什么酒。 酒是存放在餐厅里的,瞿燕庭勾着车钥匙,说:“先给我茶水单吧。” 瞿燕庭心不在焉地看,指腹压着茶水单的击凸花纹,摩挲热乎了也没决定喝什么,街边引擎响,他激灵地回神,走到露台上向下望。 他的宾利后面,曾震和王茗雨下车。 瞿燕庭返回房间里,听脚步声重叠靠近,深吸一口气迎出去,面容上牵出恰到好处的微笑。 曾震五十多岁,高个子,身材保持得很标准,见到瞿燕庭,他先亲切地叫了一声,抬起手,按住瞿燕庭的肩头捏了捏。 “老师,自己开车过来的?”瞿燕庭问。 曾震说:“是啊,没迟到吧?” 瞿燕庭笑着摇摇头,轻轻旋身从曾震的手掌下离开,去扶慢几步的王茗雨,喊了一句“师父”。 “燕庭,回来啦。”王茗雨披着一条羊毛披肩,头发松弛地挽在脑后,一般人长相,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有深刻的皱纹。 餐桌是长形的,进了房间,曾震走过去:“小庭,过来坐。” “老师先坐吧。”瞿燕庭帮王茗雨挂包,“开车不能喝酒,老师看看想喝什么茶。” 瞿燕庭绅士地帮王茗雨拉椅子,然后在对方旁边落座,桌上摆着繁复的套碟和刀叉,花瓶烛台横亘在中间。 点了单,没让服务生打扰,瞿燕庭亲自斟茶,认错道:“本该早点张罗这一餐的。” “确实挺久没见面了,”王茗雨问,“在重庆的剧组怎么样?” 瞿燕庭回答:“还成吧。”他端着无所谓的态度,“我不管其他的,跟组只为了改剧本,一部三十几集的网剧也不值当太操心。” 曾震笑道:“你要是真不操心,还用大老远跑过去?改什么,拍完剪一剪不就好了?” “瞧老师说的,”瞿燕庭开玩笑,“这话要是曝光了,舆论肯定质疑名导的职业精神。” 王茗雨开了口:“你不用理他,他们当导演怎么会懂编剧的难处。观众哪明白拍了什么、剪了什么,不好看总是第一个骂编剧。” 曾震被前后夹击,吃不消,赶忙换话题:“小庭,老师的新片子要开机了,不跟组待几天?” 瞿燕庭遗憾地说:“这段时间工作室攒了好多事,实在抽不出空。” “事情总是忙不完的。”曾震游说他,“这部电影请了美国的顶级制作团队,机会难得,老师想带你见见。” 瞿燕庭以哄为拒:“老师的片子和顶级团队合作不是常事吗?以后肯定还有机会。” 这时冷头盘端上来,是曾震点的一道黑鱼籽,他拗不动瞿燕庭,便低头开始用餐。王茗雨瞥一眼盘子,仍旧在喝茶。 瞿燕庭记起来,王茗雨不吃鱼籽虾籽,他便陪着不吃,等下一道菜上桌,先用公勺为王茗雨添菜,这顿饭才正经开始。 有一道明虾很可口,曾震说:“比昨晚峰会晚宴做得好吃。” 王茗雨下意识地问:“什么峰会?” 叉子戳在牛肉上,瞿燕庭回答:“电影传媒峰会。” 中途王茗雨去洗手间,餐桌上只剩瞿燕庭和曾震,斜对着,余光能察觉对方的姿势,曾震搁下餐具,向后靠住了椅背。 隔着桌上摇曳的花瓣,瞿燕庭感受到曾震投来的目光,他擦擦嘴,主动挑起话题:“师父最近在忙什么?” “不清楚。”曾震回答,“各忙各的,她不也连我出席活动都不知道?” 手机响,曾震不避讳地接起来,一声“喂”,听起来纡尊降贵,符合他的脾气和身份。里面喊“曾老师”,态度很欢喜。 “今天啊?”曾震说,“我在外面吃饭呢。” 瞿燕庭隐约能听见声儿,但不关心,重拾起刀叉切牛肉。 曾震全程带着一股倨傲,几句之后,约定下来:“那你先等着,我吃完饭过去。” 挂了线,王茗雨正好回来,瞿燕庭咀嚼牛肉粒,什么都不提。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临走,曾震一边穿外套,一边随意地通知:“我不回家了,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王茗雨基本没有反应,也不关心什么事,只问:“你开车走?” 曾震抓着车钥匙:“小庭,劳烦送你师父回家。” 从小洋楼出来,瞿燕庭为王茗雨拉开车门,他绕一圈坐进驾驶位,发动引擎,调转车头拐上机动车道,后视镜里曾震的车朝反方向驶远了。 吃饱了犯困,王茗雨裹着披肩,懒懒的。 瞿燕庭把温度调高,说:“师父,瞧着你有些累。” 今年入了冬,王茗雨已经着手准备后年的央视开年戏,编剧组人不少,但总编剧是最费心的。她说:“我这儿还有个本子,顾不上了,到家拿给你看看。” 瞿燕庭答应了一声,没详细问,路口等红灯,他拿瓶水拧开,递给对方:“师父,注意休息。” 王茗雨接住,忽然笑了:“这话跟你老师说去吧。” 瞿燕庭没反应过来:“嗯,老师也忙。” “他当然忙。”王茗雨像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八卦,“新欢正热乎,吃饱饭就跑去快活了,也不怕闪了五十多岁的老腰。” 瞿燕庭微微尴尬,不知道怎么接。 王茗雨兀自讲着:“是个小鲜肉,挺火的,会伺候会哄人,这不上了他的新电影么。” 红灯变绿,瞿燕庭踩油门滑过路口,他不怎么关注娱乐新闻,也不大认得一茬一茬的流量明星,印象有些模糊:“貌似姓靳?” “嗯。”王茗雨轻哼。 过去片刻,她嘲弄道:“什么风气啊,同性恋真多。” 瞿燕庭飘忽地望了眼窗外,握紧方向盘,没有再吭声。 第41章 紫山名筑到了, 进一号门, 速度慢下来,瞿燕庭单手把着方向盘, 悠悠驶过紫山公园外环, 二十分钟后进二号门, 抵达别墅园内。 一路上只窥见园区的三分之一,有茗心书楼、杨柳堤、望不见边的永湖, 湖岸草坪有自由活动的梅花鹿。 除却曾震和王茗雨, 在这里置业的不乏圈内知名出品人和一线演员。住紫山名筑,曾被媒体调侃为“大腕儿的标准”。 瞿燕庭不打算久留, 把车停门口, 跟王茗雨上楼拷贝剧本原件, 还有一沓纸质的文件说明。他塞包里,很快从别墅出来。 没掉头,瞿燕庭沿着浓阴马路直直地开,到路口打个弯, 路旁停着一辆物流公司的大箱货。 车厢敞着, 里面全是或方或扁的独立木箱, 装的是工艺品和画。除了搬运工人,还有保险员和拍卖行的经纪,正在一一核对。 瞿燕庭经过时瞧了瞧,后面是一幢白色别墅,大概新装修过,在添置装饰品。 午后街面人少, 瞿燕庭一路驰骋回家,途中手机在中控台上响了一次。 黄司令只热情了两天,今天已经厌了,对瞿燕庭开门进屋不理不睬。不过瞿燕庭也不鸟它,直接奔阳台料理花草去了。 当完园丁,瞿燕庭总算闲下来,拿起手机查看开车时收到的未读,是会计师发来的微信。交代几句结束对话,他没退出,无聊地滑动聊天列表。 短短三天,陆文的头像被挤到了第十位。 瞿燕庭不爱看朋友圈,此刻点开,掠过其他人往下翻。 上午十点多,陆文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他揽着自己的替身,替身演员怀抱黑森林蛋糕和礼物盒。 配字热情洋溢:祝贺“我”杀青!只有这么帅的你才能替这么帅的我,下一次相遇我们做双男主吧! 普通替身演员是经常被忽视的一个群体,受雇于剧组,薪酬不算高,只是跟在主演身边无声的替代,仿佛一只影子。瞿燕庭曾获奖的电影《影人》,讲述的便是替身演员的生活。 按照流程,杀青后将片酬一次性结清就可以离组了,不会有人挂心。所以这张照片如斯鲜活,陆文亲自准备的蛋糕和礼物,那句双男主,是他对对方梦想的莫大尊重。 不得以的应酬,虚情假意的谈笑,貌合神离的夫妻关系,乱七八糟的潜/规则……瞿燕庭盯着照片上陆文的笑脸,仿佛收藏了一份傻乎乎的干净。 下面有阮风的评论:陆文哥,下次给我做配吧。 陆文回复:万一瞿老师就想让我当男主呢? 一个比一个脸大,瞿燕庭禁不住笑,再说关他什么事,这就惦记他的下一部戏了?既然被点了名,他动动手指留下一个赞。 不出五分钟,微信收到一条消息。瞿燕庭的点赞犹如一个信号,陆文说过不会贸然打扰,所以收到信号才颠颠儿地来反馈。 二百五:瞿老师? 瞿燕庭:嗯。 二百五:回去过得怎么样? 瞿燕庭:还行。 二百五:中午吃的什么? 瞿燕庭:贵的。 二百五:和别人约会吗? 瞿燕庭觑着这一问一答,怎么跟查岗似的,他不习惯被陆文牵着走,反过来掌握主动权,编辑道:有正事再找我。 二百五争分夺秒地:哎! 二百五:我有! 二百五:你先别走! 瞿燕庭纹丝未动,陷在沙发里捧着微温的手机,慵懒冷傲的劲儿和窝里的黄司令差不多,他把人惹急,慢悠悠地回:什么事? 顶部显示正在输入,很漫长,五百字小日记都该写完了,瞿燕庭耐心地等,还去拿了一趟带回来的文件。 冷不丁的,陆文发来:你不会忘记我吧。 掐掉语气助词仅六个字,含着试探与担忧,能描摹出陆文反复斟酌、删删改改的画面。远隔千里看不到神情,瞿燕庭便浑蛋地硬着心肠,回道:还没。 二百五:什么叫还没?! 瞿燕庭:没准儿哪天就忙忘了。 聊天页面没了动静,陆文停止回复。瞿燕庭支棱着手指,失望了?生气了?他后悔地想补救,身为一名文字工作者却迟迟组织不好语言。 陡地,陆文的头像刷新了,换成他自己的照片。 陆文穿着微膨的中长款黑色羽绒服,敞着怀,里面是连帽卫衣、运动裤和球鞋,他揣着口袋笑容灿烂,像个三千米能跑第一名的阳光大学生。 背景很熟悉,是101编剧休息室的阳台,瞿燕庭点开大图欣赏,再点一下,陆文终于发来新回复。 二百五:瞿老师,品品我新头像! 瞿燕庭:品完了。 二百五:帅不? 瞿燕庭反问:谁帮你拍的? 二百五:你弟。 瞿燕庭返回去答上一个问题:帅。 二百五:你登录微信就会看见我头像,这样还会忘的话,我只能每天给你发红包了。 在101的阳台前拍完照,陆文没挪窝,不嫌脏地靠着墙和瞿燕庭聊天,直到服装老师在二楼扒窗框,喊他和阮风上楼换衣服。 陆文恋恋不舍地对瞿燕庭道“再见”,刚发送,阮风跑过来,支使人的德行和亲哥哥如出一辙,说:“陆文哥,请大家喝下午茶吧。” “怎么又是我请?”陆文握着手机,磨蹭着不退出微信。 阮风道:“今天早餐是我请的。” 陆文怀疑在其他人眼里,他和阮风就是剧组的一对冤大头。他应下来,朝远处的孙小剑喊了一嗓子,让对方订下午茶。 阮风好奇地问:“你跟谁聊天呢?” “啊?”陆文支吾道,“怎、怎么了?” 阮风说:“你对着手机,嘴角咧太阳穴了。” 陆文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被阮风点破,不自然地撸撸头发,但遮掩反而奇怪,他承认道:“我和瞿老师聊了几句。” “我哥?”阮风有些惊讶,“我哥向来不喜欢聊天。” 陆文愣了一下,默默记住这点,决定以后不轻易打扰瞿燕庭。可他又怕控制不住,努力地找借口:“我……我就是想看看猫。” 阮风信以为真,立刻掏出手机:“简单,我有好多呢,我发给你。” 陆文骑虎难下地说:“谢谢啊。” 两个人头拱头地凑着,一个发送一个接收,阮风真是实在人,哐哐哐连甩十几张黄司令的靓照,把相册里的珍藏都掏空了。 手机响个不停,满屏的猫,感觉屏幕都掉毛了,陆文委婉地说:“你流量好多啊。” “哥,你傻啊。”阮风道,“连101的WiFi呀,你没事就在阳台下晃悠,我以为你知道呢。” 提示音终于消停,陆文放大最后一张照片,倒数着看。 各式各样的黄司令,窝里躺着的,地板瘫着的,舔毛的,炸毛的,一张张滑过,陆文关注的却不是猫本身。 布艺沙发,浅色木地板,有划痕的柜子,陆文像一个窥屏的小偷,摘取每一张照片里的背景碎片,试图拼出瞿燕庭平日生活的家。 和6206的高级套房不同,温馨简单,甚至有些平凡和凌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瞿燕庭会不会多一丝烟火气? 陆文胡思乱想着,滑出下一张,他猛地停住了。 照片的色调极绚烂,郁郁葱葱的花草间,瞿燕庭抱着猫坐在米色的小沙发上,微偏着头闭目小憩。桌上的花瓶里插着成团绽放的欧月,花枝累赘,落在他的脸旁。橘黄色的阳光从背后的玻璃窗洒下来,笼罩他满身,只有眼睫是弯弯的两扇浅影。 这张照,这片颜色,这些花草,这个人,漂亮以外,陆文找不到形容词。 他半是惊呼半是感叹:“我操。” 阮风疑惑抬头:“操什么?” 这句脏话陆文讲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往下追问,屏幕仍亮着,指腹还按在瞿燕庭的身上,他吓得缩回手,解释道:“我操……这张照片的像素真高。” 进单元楼,陆文落后几步台阶,在斑驳老旧的楼道里将那张照片保存,偷偷地,只有飞旋的细小灰尘知道。 夜晚收工,剧务分发了新的拍摄通告,接下来的拍摄任务更加紧凑。导演给大家打预防针,说辛苦是必然的。 前期陆文和阮风各在AB组,如今阮风也归为A组,两个人将有大量的对手戏。 叶杉和林揭考入同一所大学,成为室友。对林揭来说,叶杉既陌生又熟悉,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他慢慢察觉了叶杉行为的异常。 陆文和阮风逐渐熟稔,拍戏就不必说了,休息时挤在一辆房车上对戏背词,连轴转的时候攒的脏衣服来不及换,互相借着穿。 立冬那天,收工已经半夜,私生饭都他妈打呼噜了,阮风带陆文去吃火锅。陆文终于吃到人生第一份烫猪脑,感觉当时便机智许多。 第二天拍戏,男主男二都肿肿的,掌机段猛扛着摄影机,忍不住问:“你俩昨晚打肉毒素了?” 平时还是陆文照顾阮风多一点,人家“哥,哥”地喊,又是瞿燕庭的亲弟弟。但他没问过阮风私事,关于童年、家庭、成长,他半个字都没有打听过。 重庆的天气越来越冷,陆文以为会不习惯,却还好,每天披星戴月,哪怕在犄角旮旯也待出了感情,何况是美丽的山城。 忙碌时顾不得上网,十天半月才多玩会儿手机。陆文和阮风微博互关,为了宣传,孙小剑要求他发微博,可他更喜欢发朋友圈,因为那样瞿燕庭才能看见。 陆文怕打扰瞿燕庭,不怎么联系,有时候实在憋不住,傻逼似的发一条“谢谢您的赞”,发完陷入沉思,感觉猪脑吃得还是有点少。 值得一提的是,他通过了志愿者的试用期,为了干好这项工作,特意在重庆置办了一台笔记本。 起初“社恐小作家”经常无语到发省略号,后来发展到“吐血”表情,总归活泼了一些。 陆文乘胜追击,希望能加QQ聊天,比较方便及时。小作家整整考虑了三天,令他不禁思索,如果有人跟小作家求婚,岂不是要琢磨上半年? 可喜可贺的是,社恐小作家同意了。 两个人都是小号,没资料没头像,也许彼此的好友的列表中只有对方。 剧组的同仁陆续杀青,圣诞节前夕,阮风也杀青了,陆文在江北机场送完哥哥送弟弟,送哥哥时舍不得,送弟弟时险些被粉丝把鞋挤掉。 当晚,阮风入住瞿燕庭家,兄弟俩一起度过平安夜。 陆文刷到对方的朋友圈,把盒饭一推,羡慕嫉妒地唱起来:“别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银,我的性命不值钱……不值钱!” 等过完元旦,《第一个夜晚》剧组终于要班师回朝了。 不过还剩一场戏,是陆文和陶美帆的对手戏,要回去取景拍摄。 一旦要回家,思乡之情格外强烈,陆文不困不累了,走路更有劲儿了,光重庆土特产买了几大箱。 最后一天是休息日,收拾好行李,陆文带孙小剑和李大鹏出去逛,先去渣滓洞,再去磁器口,外地人喜欢的景点全不放过。 下午开车在城区里面兜风,看高低错落的居民楼,看红红火火的小吃店,看慢腾腾爬坡的阿公阿婆。 第二天,早晨退了房,6206和6207始终相对,壁瓶里换了娇艳的蔷薇,不知以后会分别住进怎样的两个人。 陆文再度抵达江北机场。 就此告别这座城市的天地草木,剧组的大伙都在,孙小剑守在一旁,背后有来来往往的行人,万物仿佛都变成离别的模样。 陆文酝酿好了,双手张开捂在嘴边,对着天空大喊:“——重庆!再见!沙扬娜拉!” 第42章 道旁停着两辆迈巴赫商务, 一前一后, 司机穿黑西装,等在后车厢门外。前面那辆的副驾驶下来一个男人, 衣冠楚楚, 中等身材, 半眯起眼睛向航站楼门前观望。 陆文吊儿郎当地晃出来,相隔十多米, 兴奋地招手喊道:“——郑叔!” 老郑笑成花, 也挥挥手,迎上去和陆文拥抱, 高兴地说:“总算回来了, 先上车!” 陆文有三四天假期, 具体安排等剧组通知,至于经纪公司那边,他对孙小剑说:“有事联系,先各回各家吧, 后面那辆送你和鹏哥回去。” 从机场离开, 陆文扒窗欣赏故乡的街景, 数月时间过得真快,此刻终于有了回家的实感。 老郑问:“拍戏好不好玩儿?” “还行,有时候特惨。”陆文就怕人问,他刹不住,“有场戏,我跟剧里的妈发生冲突, 我哭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真哭啊?”老郑很好奇,“还是滴眼药水?” 陆文说:“当然是真哭!那流泪量眼药水哪够,得输液瓶子。” 老郑乐得抻了抻领带,怕呛着:“小崽子,我怎么觉得你忽悠我呢?” “我忽悠你干吗?”陆文披露道,“不光哭,我还跪下了呢,不信播出的时候你看看。” 老郑直瞪眼,他看看不要紧,千万不能让陆战擎看见,要是陆战擎看见亲儿子给别人下跪,能一拳头把屏幕捣碎。 陆文绘声绘色地讲,一边打开包,很有票贩子气质地掏出阮风的签名照,老郑的爱女是阮风的粉丝,他特意要的。 讲得口渴,陆文开一罐气泡水,老郑在他闭嘴的间隙插话:“这几天放松放松,想去哪玩儿,要不要出国?” 这意思是给安排私人飞机,毕竟还没真正杀青,陆文恐怕时间不够,回答:“不了,先跟朋友们聚聚吧。” 迈巴赫平稳地奔驰着,进入市区商圈,繁华的都市气息渐浓,绕过盘桥,离远方的摩天楼群越来越近。 其中两栋大厦比邻,以空中廊桥衔接,深蓝色的玻璃外墙映着阳光流云。一栋是寰陆建设,一栋是寰陆时代,合起来是寰陆集团的总部。 老郑问:“要不要去逛一圈?” “不用。”陆文没兴趣地说,“看它没倒闭我就放心了。” 老郑哼道:“有胆子见了你爸再说一次。” 陆文喝口水,咽下去才咂出味儿来,再看老郑高深莫测的嘴角,他惊讶地问 :“我爸不会在家等我吧?” 两小时后,南湾一处带岗的园区依次启动外门和电子门,汽车缓缓开进去。 楼侧铺着暗色车道,迈巴赫停下来,前方一片花圃,旁边站着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是陆家做了十多年的保姆。 陆文等不及司机伺候便开门下车,和对待老郑的热情不同,他兴奋得哪哪都不着调,用低音炮大声呼唤:“玲玲姐!我想死你了!” 玲玲姐才一米六,差点被扑过来的傻大个砸花圃里,一张口竟然是浑厚的烟嗓:“怎么瘦了这么多啊,要心疼死了。” 陆文诉起苦来,惹得玲玲姐眼圈泛红,走上楼侧的红砖坡道,进入长而空旷的西侧厅,两股粗嗓子此起彼伏,一唱一和,带着淡淡的回音。 两扇抵着天花板的高门,闪着条缝,门那边是一间起居室。陆文陡然噤声,用气音问:“我爸在家?” 玲玲姐说:“你爸没去上班,专门等你回来。” 陆文惴惴的:“要不咱们去花园散散步吧。” “散什么散。”玲玲姐推他,“好几个月不回家,冬至元旦都在外面,电话也不会打,你爸是想你了!” 厚重的门被拉开,陆文迈进偌大的起居室,他向着背对门的岛状沙发,走过去,球鞋踩在地毯上没发出动静。 “爸。”他叫了一声。 沙发中央的身影微动,陆文绕过去,恰好陆战擎立起来,简约的黑色家居服勾勒出结实的肩臂线条,面孔冷峻,抬手摘下读报时才会戴的金丝眼镜,更冷上七八度。 父子俩差不多的身高,但陆战擎给人的压迫感很强,开口道:“回来了。” “嗯。”陆文把包撂沙发上,离半米远,和陆战擎面对面僵持,当爹的站着,他先坐下肯定会挨骂。 矮几上摆着文件和电脑,陆战擎一直在忙,门外传来老郑的脚步声,来拿一份合同。 陆战擎说:“先去换衣服吧。” 陆文准备走人,发觉陆战擎仍不落座,迎接他就算了,还用站着迎接下属吗?他隐约猜到,却不敢肯定,磨磨蹭蹭地走到陆战擎面前。 张开手,他英勇就义般拥抱住陆战擎。 “爸,”陆文别扭得要死,“几点开饭啊……” 陆战擎也不太习惯,抬手捏住陆文的后脖子,像揪一只烦人的土狗,拎远点,回道:“问保姆去。” 陆文挣开,反手捂住后颈皮肤:“疼死了!人家都是轻轻地摸!你想掐死我啊!” 陆战擎问:“人家?” 陆文卡了壳,正好老郑进来,他借机开溜,跑太快差点把玲玲姐手里的托盘撞翻。 老郑没待多久,拿上合同,识相地不打扰陆家父子团聚,桌上的茶一口没喝,玲玲姐原封不动地收走。 家里有两名私厨,今天加菜,大清早就开始准备了。陆战擎起身去餐厅,说:“早点开饭吧,那小子饿了。” 玲玲姐跟上来:“瘦了整整八斤,要好好补一补营养。” 陆战擎一眼就看出陆文瘦了,饿的还是累的不清楚,总归都是因为拍那部戏,他死瞧不上地说:“什么破剧组,傻子还当个宝。” “唉,谁叫小文喜欢。”玲玲姐心疼道,“餐食还好说,就怕会受气。” 陆战擎道:“恐怕早受过了,我不帮他,他没后台没背景去趟娱乐圈的浑水,不受人冷眼就怪了。” 两间餐厅,大的能容纳二十人左右,待客用,父子俩平时在向阳的小餐厅用饭。陆战擎在长餐桌一头坐下来,依旧面色不虞。 玲玲姐安慰道:“不过小文机灵,肯定应付得来。” 仿佛听到笑话,陆战擎说:“他机灵?” 玲玲姐强行解释:“有时候脑子转得蛮快的。” “你少给他贴金。”陆战擎道,“他就差把’没脑子’写脑门儿上了,缺的心眼儿都补了身高,只有一副傻大个子。” 陆文换好衣服过来,房子静,说话声听得极清楚,进门时准确无误听见陆战擎的最后一句。他耷拉下脸:“你现在当面训我已经不满足了,还要背后说我坏话啊?” 陆战擎霸道得很:“你是我儿子,我愿意在哪说都行。” “你知道我是你儿子,”陆文隔桌角坐下,“那我傻大个子,不是遗传的你吗?” 陆战擎说:“遗传?你应该遗憾。” “我遗憾什么?” “遗憾你没遗传到我的本事,所以你这辈子的好日子,只能靠继承。” 被陆战擎看扁是陆文最大的死穴,每一次都炸,他赌气地说:“谁稀罕啊?我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陆战擎问,“那你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我喝西伯利亚寒流长大的!”陆文撂下狠话,“以后不用你管!我自己赚钱养活我自己!” 陆战擎毫无波动,从表情到语气:“你赚的钱够养活你什么?” 花瓶下压着一张票据,是陆战擎的私账出的单,他抽出来:“拍这部戏的片酬有两百万吗?你那艘游艇全年不出海,只浮在码头不动,三个季度的运转费就把这笔钱吃空了吧。” 陆文哑然,这段时间太忙,年底忘记付最后一季的费用,他夺过单子,第一次觉得这笔数字很大,如果出海的话还会翻倍。 静默片刻,陆文反应过来,他没支付,经纪怎么没联系他? 陆战擎说:“因为我在期限前帮你付了。” “为什么?”陆文先声明,“这可是你自愿的。” 陆战擎喝口冷水压火气,他不自愿能怎样? 从这东西一岁抓周,面对钢笔电脑法槌听诊器,一桌子好物件儿什么都不抓,扑通爬他怀里,他这辈子就脱不了儿女债了。 几个月前老郑告诉陆战擎,陆文把全部片酬捐给文嘉基金,从那时候起,一切流程都是陆战擎亲自盯着办的。甚至欣慰得找不到出口发泄,于是提前把运转费交了。 气氛渐低,玲玲姐赶忙张罗开饭,冷热盘一并上桌,荤素禽鲜都是陆文爱吃的。他把票据塞兜里,拿人手软,握住筷子又吃人嘴短。 陆文咳嗽一声:“爸……吃饭。” 陆战擎道:“别烫着,毕竟你是喝寒流长大的。” “……”陆文无可辩驳,埋头吃起来,汤都不敢趁热喝。吃到七分饱时,偶一抬头,盯住桌上矮花瓶里插着的白色铃兰。 其中一只弯垂得厉害,花枝上挂着一把钥匙。 陆文伸手摘下来:“现在流行这种花艺啊,负重前行。” 陆战擎道:“收好它。” 陆文没转过弯:“什么意思?给我的?” 陆战擎说:“生日礼物。” 陆文十二月份的生日,拍摄正忙便忽略了。他才注意到桌上有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手续文件、产权证什么的,还有一份艺术品拍卖会的竞买清单。 陆战擎送他的礼物是紫山名筑的一套房。 陆文握着钥匙,全然不似撂狠话的德行:“爸,你怎么……” “别墅装好的,东西很全。”陆战擎懒得瞅他,“装饰用的艺术品我没空挑,随便拍了几件。” 陆文偶尔回南湾,大多住另一套公寓,没想到陆战擎会准备一套房给他,重点是生日礼物。 不开心是假的,但陆文装逼,得了便宜卖乖地说:“这算赠予吧,不算继承。” 他被陆战擎狠狠踹了一脚,左小腿锥心的疼,吓得彻底老实了:“那我不白继承……我好好给你养老。” 陆战擎不想打嘴炮,说:“你现在也算个公众人物,以后有出镜曝光就用紫山的房子,其他的隐私捂严点。” “我知道。”陆文憧憬道,“听说曾震就住紫山,万一哪天晨跑遇见他,他崴了脚,我背他回去,他没准儿请我拍电影!” 陆战擎又是一脚,踹在右小腿上,骂道:“你少给我在外面装孙子,丢人现眼。” 陆文擦擦嘴闪人,再不走得瘫痪在餐桌上,闪出去几步停下来,返回陆战擎的椅背后,按住陆战擎的肩颈瞎揉:“爸,我是爱你的。” 陆战擎压着嘴角:“滚吧。” 陆文吃饱去补眠,大床一躺小被一盖,计划明天下午去紫山名筑转一圈,看看缺什么。 晚上约发小们聚一聚,修补一下和苏望之间的裂痕。 午后,纸上烟云工作室。 改编的剧本进入收尾阶段,手机响的时候,瞿燕庭已经六个小时没离开过书桌。他捏了捏山根,呼口气,接通王茗雨的来电。 “师父?” “燕庭,忙不忙?” 瞿燕庭靠住椅背的颈枕,闭上双目:“还可以,师父有事吩咐就成。” 王茗雨问:“之前的本子看得怎么样了?” 瞿燕庭微眯开眼睛,薄薄的眼皮上透着纤弱的毛细血管,剧本他读了五六集,是一部逻辑差、没重点、角色雷的偶像剧,后面只囫囵扫了一遍。 他回答:“大概看了看。” 王茗雨说:“明天来家里一趟吧,咱们聊聊本子。” 瞿燕庭咬了下嘴唇,这种水平的剧本根本不值得讨论,可王茗雨开口要求,说明没那么简单。 他答应道:“好,我下午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陆战擎为什么成功,因为在家待着还不如上班快乐 第43章 陆文一觉睡到天黑, 很踏实, 中途玲玲姐悄悄进来给他掖被子,怕他睡醒会饿, 早备好了茶点放在床头桌上。 他翻个身, 靠住高高的软包床头, 睡袍蹭开了,露着胸腹一片。 陆文摸出手机, 打开微信四人聊天群, 年底都忙,这阵子群里安静, 他先测试一下数月不见的友谊忠诚度。 陆文:兄弟们, 我在重庆拍完戏了! 不出半分钟, 顾拙言率先冒出来,回复:航班发给我。 陆文:接机啊? 顾拙言:废话,你赶紧的吧。 连奕铭也冒出来,身为星级酒店的少东, 从初中就提供休闲场地给他们, 问:来我这儿聚吧, 还是去谁家里? 顾拙言:去你那儿喝酒。 连奕铭:酒有的是,我让餐厅提前备食材。 顾拙言:铭子,你去接机么? 连奕铭:必须的啊。 屏幕向上滚动二人的对话,陆文不无感动,但苏望始终没有冒泡,从那一晚“割席”之后, 苏望好几个月没搭理过他。 陆文编辑道:望,你在吗? 连奕铭:哥们儿吱一声。 顾拙言:@苏望,嘛呢? 在三个人的齐声呼唤下,苏望勉为其难地加入群聊,高冷又理智地回复:陆叔几个月没见儿子,还用得着你们接啊? 陆文抓住时机求和:咱们四个里,你最聪明。 苏望:所以你选我当你的女朋友? 顾拙言:哦? 连奕铭:你俩等会儿。 顾拙言:什么时候弯的? 连奕铭:怪突然的。 陆文应付不了三张嘴,输入一长句话:都是误会!我今天已经回来了,明晚索菲当面聊,不见不散! 肚子咕噜叫,陆文端起茶点下床,去餐厅加一碗羹配着吃,陆战擎下午去公司了,有应酬,还没有回来。 玲玲姐操不完的心:“小文,吃完饭再玩手机。” “不懂了吧,”陆文滑动屏幕,“吃饭时玩手机,可以提鲜。” 玲玲姐给他弄水果,说:“你明天去紫山看看,水电网络都装好的,咖啡机香薰机这些小电器也都有,日用品也买好的。” 陆文不认真听:“你直接告诉我缺什么。” “应该不缺。”玲玲姐骄傲地说,“我亲自列的单子,把你日常生活能用到的东西都买了。花艺要新鲜的,你几号入住,我再给你订。” 陆文左耳进右耳出,注意力全在手机上,登录QQ,他给社恐小作家发消息。 倒霉小歌星:晚上好,吃了吗? 陆文知道对方磨蹭,每次等回复的分秒,会想起瞿燕庭接电话的样子,他格外耐心,嚼完两块忌廉挞,擦擦手再点开对话。 社恐小作家:还没,在加班。 倒霉小歌星:这么辛苦,你一定发财。 社恐小作家:借你吉言。 倒霉小歌星:我没什么事,这两天休息,你想聊天就找我。 社恐小作家:好,谢谢。 按下发送,瞿燕庭瞅了眼电脑屏幕显示的日期,周五了,忙到无知觉地过完了一礼拜。 时间不早了,瞿燕庭疲于开车,就在工作室过夜,检查家里的监控,水粮都够,远程给黄司令开一盏小壁灯。 凌晨飘了点雨,天亮时几乎晾干了,瞿燕庭洗个澡,将剧本的收尾工作全部完成,下午锁门离开,去赴王茗雨的约。 途径百货商场,瞿燕庭为了不空手上门,进去买了份小礼物。抵达紫山名筑时正黄昏,在一号门外减速,从越野车的高度看,前面堵着辆矮不拉几的超跑。 手机亮,王茗雨发来消息,询问还有多久到。 瞿燕庭有点心烦,回复完把手机扔在中控台,“咣”的一声。超跑终于动了,依次驶进去,沿着杨柳堤向前开。 红身黑顶的跑车,速度只比电摩快一点,奈何这一圈是窄窄的单行道,瞿燕庭被挡在后头,超不过,没路拐,连摁了几下喇叭。 超跑的觉悟还行,加速奔驰立刻拉开一段,瞿燕庭难得急躁,给油跟上,逐渐把距离缩短。 将近别墅园的二号门口,超跑突然减速。 瞿燕庭急刹车仍是晚了,嘭的撞上。 不算重,把超跑顶得晃了晃,他手心出汗,一是担心司机的安全,二是要和陌生人处理纠纷,心跟着向下沉。 做了个深呼吸,瞿燕庭开门下车。 “我操……” 陆文从方向盘上抬头,捂着高挺的鼻梁,唯恐给撞折了。他不熟悉路,边开边瞧自然慢一点,可也不至于追尾吧? 右手揉着鼻子,左手用力地搡开车门,陆文长腿一跨从车厢里钻出来,要见识见识肇事司机。 气势很足地一转身,他愣住了。 几步远,瞿燕庭顿在车尾,背后天空漫是火红的晚霞。 两个人数月未见,谁也料不到以这种方式重逢,一并呆呆地望着彼此,直到陆文手酸,把右手从脸上落下来。 瞿燕庭马上冲过去:“你流鼻血了!” 陆文“啊”了一声,鼻尖被瞿燕庭用手帕捂住,柔软的纯棉布,在血腥味里渗出一丝皂角的清香。他再度抬手,却覆盖住瞿燕庭捂着他的手掌。 陆文动唇,闷闷地叫:“瞿老师。” “要不要紧?”瞿燕庭担心道,“用不用去医院?” 陆文不露痕迹地躬身,怕瞿燕庭手酸似的,把脸送近一些,捂了会儿,他握着瞿燕庭的手腕一点点拿开,血已经止住了。 瞿燕庭问:“疼不疼?” “巨疼。”陆文在装,可说完便不受控地咧出一排牙齿,见面的惊喜回笼,“瞿老师,我真没想到会遇见你。” 巧合与滑稽各占几分,瞿燕庭也笑开:“几号回来的?” “昨天上午。”陆文用大拇指向脑后的二号门比划,“我快搬进来了,今天先转一圈。” 瞿燕庭惊讶道:“你要搬进紫山住?” 陆文点点头,期待地问:“你也住这儿吗?” “不,我去朋友家。”瞿燕庭回答,“其实是我师父家。” 陆文知道是曾震和王茗雨,这种与名导金编做邻居的感觉,他以为会很激动,可确认瞿燕庭不住这儿,貌似失望更多。 两辆车占着路不方便,先开进园区,陆文告诉瞿燕庭门号,他不要紧,让瞿燕庭去赴约,结束后来找他。 迟到一刻钟,瞿燕庭没对王茗雨解释,只道了歉。 年末保姆回家过年,曾震在剧组,整幢别墅空荡荡的,王茗雨还没吃晚饭,在餐桌上拆瞿燕庭买的礼物。 开放式厨房,瞿燕庭熟门熟路地从冰箱拿出一盒馄饨,问:“老师,吃几个?” 王茗雨说:“十个,加葱花。” 小锅煮上,瞿燕庭切葱花雪菜碎,将汤底兑好,等热腾腾的一碗给王茗雨端上桌,他又去烧水泡茶。 “燕庭,”王茗雨开口,“本子觉得怎么样?” 瞿燕庭用小夹子拨弄罐中的茶叶,答得虚伪又婉约:“可以进步得更好。” 王茗雨笑道:“你的意思是,垃圾需要回收再生。” 瞿燕庭轻扯嘴角,不承认亦不否认,王茗雨这样讲,说明了解那部本子的价值,他老实地等后话就行。 喝两口热汤,王茗雨说:“这碗馄饨放在早餐店卖十几块,放在大酒店价格就要翻倍。” 瞿燕庭盖上茶叶罐,将铁皮盖子紧紧地压实、扣住,他无话可接腔,给茶壶注入热水,在水流声响里挤出不明显的应和,“嗯。” 王茗雨道:“燕庭,给这部剧本冠名怎么样?” 为了捧人,为了拉投资,林林总总的原因瞿燕庭皆不关心,他在意自身的原则和口碑。“师父,”他依旧委婉,“我不擅长偶像剧。” 王茗雨却挑明了:“价格你开。” 瞿燕庭端起木托盘,把烟气袅袅的茶奉上,窗外树木萧索,令他在暖气充足的室内也觉得冷。好半晌,他确定地说:“师父,我不想这么做。” “燕庭,”王茗雨劝他,“你没必要抗拒。” 在瞿燕庭心里,做一行爱一行是很难的,许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真正喜欢的工作。当初转行他有无奈,但做了这些年编剧,不能说没感情。 “师父,”他道,“行业环境并不算太好,我管不了其他人,但不想参与这种行为。” 王茗雨搁下筷子,抽张纸巾擦嘴巴,劝道:“你想得太严重了,哪个知名编剧没冠名过几个本子呢?市场环境推动市场行为,随波逐流或许违心,可逆流而上容易淹了自己。” 瞿燕庭沉默地斟茶。 “况且,”王茗雨说,“做人要知恩图报。” 瞿燕庭面色无波,壶嘴倾泻出的茶汤却抖了一瞬,斟好放下,他收回手,用力到泛白的指甲盖渐渐恢复血色。 他妥协道:“我再考虑考虑,明天给师父答复。” “好,你一向懂事。”王茗雨端起茶,“我和你老师资助的学生里,也数你有出息。” 黄昏被夜幕驱赶,瞿燕庭从别墅出来,天色已经黑了,他坐进驾驶位,在封闭的空间独自静了一会儿,然后才发动引擎。 直行左拐,找到陆文说的3-19号,瞿燕庭熄火下车,花园大门没锁,里面的草坪径路亮着一列射灯,将白色的别墅照得很清晰。 瞿燕庭恍惚觉得眼熟,还未记起来,陆文在大敞的屋门前招手。 没住人的房子格外冷清,陆文打开所有灯,拿出一双玲玲姐准备的拖鞋,瞿燕庭换上,有点大,踩在理石砖上“啪嗒啪嗒”的。 瞿燕庭问:“要不先检查一下车?” “不要紧。”陆文浑不在意,“明天让司机开去车行修。” 瞿燕庭道:“需要多少修理费,修完我转给你。” 说着走进了客厅,整体颜色偏冷,是按照陆战擎的品味装潢的,陆文带瞿燕庭参观房子,同时忍不住八卦:“瞿老师,你刚才见到曾导了?” “没有,他没在家。” “太遗憾了。” 瞿燕庭无法体会,怕陆文继续聊这些,转移话题地问:“我口渴,有喝的吗?” 陆文领他进几十平的大厨房,落地窗外是后花园,他从消毒抽屉里拿杯子,说:“正好试试这个咖啡机。” 瞿燕庭道:“别搞那么麻烦,矿泉水就行。” 陆文只好作罢,打开冷饮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拧松瓶盖递给瞿燕庭。上次在泳池也是这样,瞿燕庭随口说:“你是不是给女孩儿拧习惯了?” 情场万人迷的人设崩在了江北机场,陆文如实回答:“别瞎说,我这是小时候在礼仪课学的。” 瞿燕庭饶有兴致地问:“还学了什么?” 陆文正经知识不会,乱七八糟的很懂:“就拿社交来说,可以表现得厌烦,但不要表现出畏惧。” 感觉被影射了,瞿燕庭心虚地喝水。 陆文说:“在宴会上宁愿端坐不动,也别摆弄手表和饰品,让人看出你的煎熬。” 瞿燕庭更心虚了。 “如果有人说难听的话,”陆文道,“装作没听见,对方如果说第二遍,只会显得他脸皮厚。” 瞿燕庭轻薄的假面具不小心摘下,透着点无助,似倾诉似讨教:“如果有人逼我做不愿意做的事,该怎么办?” 陆文没有应对的理论,只刹那滋生出冲动:“发生什么事了?” 理智归位,瞿燕庭摇摇头,他避开陆文的视线,反身离开厨房岛群。墙边有玻璃楼梯,他佯装好奇地说:“能上楼参观吗?” 陆文憋闷地回:“上房顶也没人拦你。” 二楼主要是卧房,陆文的主卧有阳台,墙边还有男明星需要的梳妆台,桌上摆着一套未拆包装的护肤品。玲玲姐没吹牛,确实什么都不缺。 陆文挑剔地说:“床有点硬。” 瞿燕庭经验之谈:“软了睡久会腰疼。” 两个人并排在床边坐下,弹了弹,瞿燕庭伸手拧开床头台灯,光晕是温和的浅黄。 床头柜是新的,配套的钥匙在抽屉锁孔里还没拔,陆文嫌插着难看,说:“瞿老师,你离得近,帮我拔下来扔抽屉里。” 瞿燕庭照做,拔下钥匙将抽屉拉开。 他们都以为抽屉是空的,却不料,里面整齐摆放着遥控器、闹钟、备用电池、便签本,最中间是两盒冈本安全/套。 陆文目瞪口呆,耳边响起玲玲姐的话:把你能用到的东西都买了。 他:“我……” 瞿燕庭放好钥匙,关上抽屉,说:“紫山住的名人多,娱记都喜欢跟,带人回家的话小心一点。” 陆文好冤:“我带谁啊?我就带你了!” “你激动什么。”瞿燕庭道,“二十大几岁的单身男人,偶尔带人回家很正常。” 陆文半侧身,蹭到瞿燕庭的腿,以牙还牙地问:“那你三十出头,是不是经常带人回家?” 瞿燕庭说:“关你什么事。” 陆文又问:“那你有女朋友吗?” 瞿燕庭依旧说:“关你什么事。” 陆文逆反道:“你都把我撞了我问问不行啊?” “不许问隐私。”瞿燕庭总有理,“你买安全/套,却问别人女朋友,你小时候怎么不上上逻辑课?” 陆文分辩不过,气都喘粗了,鼻腔发热感觉又要掉血珠,猛一扭头,他注意到瞿燕庭一直攥着的矿泉水瓶。 玻璃瓶身有痕迹,和杀青派对的酒杯一样,是掌心的汗。 陆文确认瞿燕庭有心事,联系在楼下未说完的话,沉吟片刻,他搁下有的没的:“你看这个逻辑对不对。” “什么?” “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 瞿燕庭不知道该看何处,咕哝问,为什么。 ——我保护你。 “因为上一次说那四个字,把你惹毛了。”陆文低声答,“所以我不敢说。” 第44章 瞿燕庭凝视着床头灯, 那一抹光似乎照到他心坎去了, 把积攒的乌糟事覆盖住,可理智提醒他, 灯是别人的灯, 光也是不属于自己的光。 他把灯关掉, 与其说回应,实则是轻巧地回避:“叶小武, 你还没出戏吗?” 陆文说:“我是认真的。” 瞿燕庭起身, 将床单的褶痕抚平,玩笑道:“我说拿你当弟弟, 但你也不必真为兄弟两肋插刀。” 陆文跟着起来:“即使是普通朋友, 我有忙也会帮, 何况你在剧组关照我那么多。” 瞿燕庭脱口而出:“我不需要你知恩图报。” 最后一词瞿燕庭用结霜的语气说出来,陆文有些无措,他一个小明星企图解大编剧的忧,或许太自以为是。 在床边僵立数秒后, 陆文像自嘲, 也像抱歉:“是我管得太宽了。” 瞿燕庭从冲动下抽离, 他明白陆文是好意,可惜成年人的世界充满烦恼,谁也帮不了谁,他说:“对不起,是我语气不好。” 陆文没有介意:“瞿老师,我目前能力不够, 但你需要的话,我一定会尽力。” 瞿燕庭对这个世界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不用天降神兵,无需坚实后盾,只想在独自撑得疲惫难捱时,有人送份安慰就够了。 “谢谢。”他真心地说。 天黑着,楼后的花园泳池看不清楚,便在阳台随便掠了两眼,陆文把事故处理变成新房展示,最后才去车库检查他的座驾。 小问题,陆文无所谓地说:“交给车行就好,几个月没开了,修完顺便做个保养。” 瞿燕庭道:“费用说一声,我转给你。” 陆文想起那套“当弟弟”的言论,没正形地说:“哎呀瞿老师,咱哥俩计较钱干什么,多伤感情。”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瞿燕庭不跟他胡扯,时间不早了,得尽快回家伺候黄司令,“你今晚住这儿?” 陆文摇摇头,他记得今晚有事。 “我操!”他猛拍脑门儿,晚上约了顾拙言、连奕铭和苏望,他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瞿燕庭肇事理亏,愿意做一趟司机,勾着车钥匙在陆文眼前一晃:“走,我送你。” 从别墅出来,锁了门,瞿燕庭先上车,陆文习惯性开后车门,被骂了句“你是哪国领导人”,然后灰溜溜地钻进了副驾驶。 宾利头灯打闪,驶出去,陆文在引擎声里心潮澎湃,曾经的他被瞿燕庭赶下车,如今瞿燕庭亲自为他开车,娱乐圈还有比他更励志的吗? “去哪里?”瞿燕庭问。 陆文说:“芸漳路的索菲酒店。” 离开紫山名筑,瞿燕庭驱车拐上大道,倏地,那两盒安全/套跃入脑海,余光瞥陆文的轮廓,唇瓣轻碰便问出了口:“去开房么?” “嗯。”陆文掏出手机,翻连奕铭昨晚发的房号。 食指一下下敲在方向盘上,瞿燕庭说:“别乱约,万一哪天红了,翻出来可大可小。” “放心吧,就约了仨——” 尾句断在喉咙口,陆文迟钝地领悟瞿燕庭的意思,他扭着惊愕的脸,活像被污蔑清白的黄花闺女:“我约的是发小!仨男的!” 瞿燕庭被吼得一愣:“哦……” “你哦什么哦?”陆文把安全带扯紧,“您这想象力,怪不得能当编剧。” 近墨者黑,瞿燕庭也学会耍赖:“谬赞了。” 陆文嘟囔道:“你压根儿就不该那样想,我不是乱玩儿的人,就算是,为了保命也不敢……我爸能打死我。” 相识以来“爸”这个字算得上高频词汇,瞿燕庭问:“你爸很严厉吗?” “不严厉。”陆文回答,“那叫狠厉。” 索菲门前的街灯火斑斓,车子靠边停,有彩色的光从挡风玻璃照进车厢,瞿燕庭没熄火,转过脸目送陆文下车。 解开安全带,陆文仍坐着:“瞿老师,你是不是忘记一件事?” 瞿燕庭问:“什么事?” “那首诗。”陆文也偏头,在昏暗的车厢迎上对方的视线,“你留给我的纳博科夫的诗,还没有解释是什么意思。” 瞿燕庭并没忘记,说:“我看见银杏叶,所以——” “我要迟到了。”陆文打断他,“下一次见面,再告诉我。” 瞿燕庭怎会看不穿陆文的心思,他答应:“好。” 陆文立刻问:“那什么时候再见?” “都有空就可以吧。”瞿燕庭被问住,仿佛见一面要克服千难万险一样,“不是有微信么,再约不就好了。” “靠!”陆文错过十个亿似的,“原来我可以直接约你啊?!” 瞿燕庭被傻得受不了,伸手在陆文的面门上推了一把,陆文疼得嗷嗷叫,捂住脆弱的鼻子。 “对不起,我忘了……”瞿燕庭拂开陆文挡脸的手,端起对方棱角分明的下巴,指腹捻着肌肤,能感受到一层刮过的胡茬。 他倾身凑近:“我看看。” 陆文屏住呼吸,第一次被人勾着脸端详,下巴没闭口吧,鼻尖没黑头吧,毛孔不粗大吧,他被乱七八糟的紧张淹没,憋红了脸。 “没出血。”瞿燕庭诊完松手,“养两天应该就不疼了。” 下巴失去依托,陆文说:“真没事啊……你瞧清楚了吗?” 瞿燕庭弯折食指,在陆文的鼻头轻轻一刮:“大小伙子别那么娇气,玩儿去吧。” 陆文没蹶子可尥,乖乖下车,在街边冲宾利的车屁股挥手,直到车影遥不可及,他把手插兜里,转身走进酒店外门。 后面有辆车,嘀嘀地响喇叭。 陆文往旁边挪挪,还他妈响。 “路这么宽,你丫……”陆文嚷嚷着回头,却不骂了。 玻璃后的驾驶位上,顾拙言西装革履,单手扶着方向盘,嘴里咬着支烟,英俊倜傥地冲他挑眉毛。 陆文激动道:“兄弟!” 顾拙言落下车窗,偏出头叹道:“我丫很想念你啊。” 陆文陪顾拙言停好车,一起上高级套房。 连奕铭和苏望已经到了,连奕铭开门,苏望立在玄关,等门一开,陆文纵身飞扑,狠狠抱住好兄弟:“——铭子!” “哎,我呢?”苏望走来侧面,被陆文一胳膊搂住,嚷道,“你这傻逼终于回来了!” 顾拙言关上门,换拖鞋,张开手臂围在最外圈。他们四个相识于满月宴,拥有彼此的童年口水光腚照,青春叛逆期都没闹过矛盾,不过互相骂爹是经常性操作。 抱够了,陆文没眼泪,假哭:“我太想你们了。” 顾拙言问:“拍完这部戏能红吗?” 苏望拱火:“能赶超男二吧?” “操,你们别给我那么大压力。”陆文翻脸往客厅走,“人家阮风的兄弟……可给力了,要资源有资源,要人脉有人脉。” 这仨人都不太了解娱乐圈,但争强好胜,连奕铭说:“索菲新一年的宣传片,你给我拍。” 陆文心生喜悦,装腔道:“我问问经纪人有没有档期。” “你档个屁。”苏望一向泼辣,“少装大尾巴狼,咱俩的账还没算呢。” 茶几上有餐厅送的晚饭,连奕铭挑了几瓶珍藏的红酒,还有二十多瓶黑啤。四个人围坐下来,先醒酒,陆文毕恭毕敬地给苏望倒了一杯底。 再给连奕铭倒,他说:“宣传片,我一定给你好好拍。” 顾拙言举着杯子:“我也来点。” 陆文耍大牌:“你自己没手啊?” 顾拙言懂了,他既没给资源,也没抓把柄,使唤不动这位冉冉膨胀的新星。把玻璃杯放下,他说:“哦对,我开车来的,不能喝酒。” 连奕铭无语道:“今晚在这儿睡,再说了酒店有司机,你装什么傻。” “就是。”苏望说,“谁不是开车来的啊。” 正中顾拙言下怀:“咱大明星不是,有人送。” 说罢,顾拙言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文,抬起一只手,极具暗示意味地在鼻尖上点了点。 这孙子全看见了! 陆文当即服软,他不是爱藏着掖着,只是不愿瞿燕庭被议论,夺过顾拙言的酒杯,倒上,哄道:“您请慢用。” 四个人干杯痛饮,聊数月以来的琐碎生活。 他们曾一起学骑马,一起参加夏令营,一起在国内外旅行。奔三的大老爷们儿了,许久不见仍要拥抱,有聊不完的话,即使聊两句便会抬起杠来。 四五瓶红酒喝下去,微微醉了,陆文搂着苏望仰在沙发上,互相喷着酒气熏人,他认错道:“那次打电话是我不对。” 苏望有一张玉面书生的脸,喝得双颊酡红:“你还有脸提,一句宝贝儿,本直男三天食欲不振。” “嗐。”陆文大手一挥,“谁还不是直男啊,哪有那么严重!” 顾拙言换了黑啤,悠悠地斜了一眼。陆文浑然未觉,继续道:“那晚是突发情况,总编剧让我去他房间,我以为面临被潜的危险,所以才……” 苏望晕乎乎的:“他想潜你?他开什么条件?” 陆文说:“什么条件也不行,你是不是我哥们儿?” “是,咱这感情。”苏望一巴掌拍陆文胸口,“下次被潜还打给我,别喊宝贝儿,喊干爹!” 陆文拍回去:“你他妈喝多了还占我便宜!” 苏望道:“你懂个屁,你喊干爹,让对方以为你已经脏了,就潜不动了。” “哇。”陆文舌头打结,“果然你最聪明。” 连奕铭听不下去了,把苏望架起来,扶进卧房去休息,陆文在沙发上横躺下来,脸有些烫,头晕目眩地闭上眼。 脚步声靠近,旁边坐下个人,陆文泛红的眼皮被敷上一块湿毛巾,凉凉的很舒服。他伸手摸到和自己差不多的身材,是顾拙言。 客厅只剩下他俩,顾拙言问:“送你来那个人是谁?” 陆文揶揄道:“司机呗。” 顾拙言轻笑一声:“什么司机敢让陆少爷坐副驾?敢推雇主的脸?” 酒醉难以思考,陆文连瞎话都不会编了,他放弃挣扎地坦白:“他姓瞿,是我这部戏的总编剧兼投资人。” 顾拙言猛地把毛巾拿开:“就是他要潜你?” 陆文眯开眼,在闪耀的灯光下接受顾拙言的审问,回答:“全是误会,我以为他是gay,想潜我,结果他非但不想潜我,八成也不是gay。” “听你这语气,”顾拙言皱眉,“挺遗憾的?” 陆文把头一歪,重新闭上眼,咕哝句“放屁”。 “我劝你还是警惕点好。”顾拙言提醒他,“我只刮过三个鼻子。一个是我的德牧犬,一个是我的亲妹妹。” 陆文逐渐入睡,哼哼道:“还有一个……” “还有那个,”顾拙言说,“后来成了我老婆。” 第45章 陆文被铃音吵醒, 从沙发靠垫的夹缝里把手机抠出来, 滑开接通,酒后咽喉烧灼, 一团起床气憋在胸口, 便用鼻腔哝了一声。 孙小剑打来的:“是我, 喝多啦?” “没事。”陆文哑着嗓子,“有话快说。” 孙小剑道:“不是还剩一场戏没拍么, 剧组给通知了。” 陆文说:“那你直接发呗, 大半夜打电话,什么素质。” “大哥, 你做梦呢?”孙小剑喊道, “快十点了!” 手机变成忙音, 陆文揉揉内眼角,睁开,套房客厅亮堂堂的,墙上钟表的指针恰好定格一瞬, 十点整了。 陆文坐起来, 醉意消散, 不过额角有些胀闷,茶几上戳满酒瓶,基本都空了,昨晚谁喝得也不少。 陆文掀开毛毯,去浴室洗脸刷牙,冷水一泼彻底清醒过来, 刚打上剃须泡沫,苏望推门,半梦半醒地直奔马桶前站好。 潺潺水声响起,陆文说:“憋坏了吧。” “别瞎说。”苏望道,“男人哪都可以坏,唯独那儿不能。” 正说着,顾拙言和连奕铭也进来,昨晚一个个人模狗样,此刻挤在一间浴室抢地盘,陆文感觉烦死了:“你们懂不懂先来后到?” 连奕铭居然脱光了,进淋浴间:“懂,我们仨比你先来这世上,给老子闭嘴。” 陆文生日最小,计较年龄的时候每次都吃亏,苏望按下冲水键,支了个歪招:“文儿,你找个有弟弟的媳妇儿,就能体验当哥的感觉了。” “嗯,弟弟不错。”顾拙言叼着牙刷,发自肺腑地说,“反正别找有妹妹的,折寿。” 连奕铭探出头:“未来大舅哥,你丫诅咒谁呢?” 忽略周围的抬杠,陆文默默刮胡茬,耳边莫名盘旋起阮风的声音,笑眯眯地喊他“哥”。一走神,锋利的刀片在下巴留下一道小伤口。 陆文冲掉泡沫,扬着脸照镜子,伤口渗出的血珠被水稀释,变成一抹水红色。顾拙言漱口抬头,一齐照镜子,问:“要不要紧?” “小事。”陆文拍须后水。 顾拙言道:“不是故意的吧。” “啊?”陆文龇着几颗牙,“我干吗故意划伤,自虐啊。” 顾拙言拿毛巾按一按脸:“昨天让人家端着下巴看鼻子,今天可以端着下巴看伤口,明天没准儿就端着下巴看口腔溃疡了。” 记忆漫上来,陆文想起他喝醉后顾拙言说的话。搁在平时,他一定会骂对方胡说八道,或是大惊小怪,可能因为额角的胀痛,他此时停下动作,一句话也没得讲。 顾拙言也没有在浴室谈心的兴趣,催促道:“洗完没有,腾地儿。” 陆文闪人,不知从哪冒出一股子心慌,大声说:“吃顿早午饭吧,我请客。” 在酒店餐厅吃的,哥四个都饿了,大快朵颐没怎么交流,吃饱饭各回各家,苏望不顺路,连奕铭要开会,陆文蹭顾拙言的车回南湾。 天气不错,晴朗得不似寒冬,陆文放下遮光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年底了,今年春节在哪过?” 顾拙言的“老婆”重拾学业,在美国进修,逢年过节总要你去或者我来,他道:“在这边,凡心回来过年。” 陆文异想天开道:“你说我有生之年能上一次春晚吗?” 顾拙言说:“春晚有什么好上的,在家陪陆叔吃饺子多好。对了,你这部戏拍完没有啊?” “即将杀青。”陆文叹口气,“我人生中第一部 男主角,怪舍不得的。” 顾拙言纠正道:“你第一部 男主角是《今夜无眠》。” 那部脑残惊悚片,去年年初上映的,排片率和上座率跟同期影片存在断层差距,最终提前下映,被陆文封存在记忆的深处。 上映第一天,连奕铭给索菲全体员工发了电影票,苏望包了场,顾拙言请亲妹妹全系同学去看电影。 当晚,他们四个人一起去看,进厅的时候情比金坚,散场的时候差点恩断义绝。为了这破片,陆文在聊天群说了半个月好听话,才挽留住这份感情。 如今回想起来,顾拙言依旧心有余悸:“这次的剧靠谱吧?” “当然了。”陆文觉得力度不够,再加一句,“废话。” 顾拙言说:“那就好,可别又雷死人。” 陆文在狭窄的车厢蹬了一脚,把脚下的块毯都弄歪了,反驳道:“你丫才雷人,这部戏是瞿老师的作品,是他真正的处女作!” “我只是个帅人。”顾拙言不气不恼,反而笑起来,“你不说你演得多好、导演拍得多好,光急赤白脸地维护那位瞿老师。” 陆文:“怎么地?” 顾拙言:“啧啧。” “你啧个屁。”陆文砸对方一拳,把话题扯开,“等我杀青了再约。” 快到南湾的园区,顾拙言减速驶到外门前,停下来,没立刻弹开锁。他们这帮人不必担心受欺负,但是人都有头脑不清的时候,尤其身处诱惑大的娱乐圈。 “凡事别冲动。”顾拙言叮嘱道,“反正多长个心眼儿没坏处,是吧兄弟?” 陆文解开安全带:“我知道,你放心吧。” 顾拙言解锁车门:“有情况随时跟我说。” 陆文嫌这人啰嗦,直接打七寸、捏命门:“你那么忙,我跟凡心聊吧。” 顾拙言道:“快给我滚。” 陆文沾着浓郁的酒味回到家,把玲玲姐熏得够呛,泡澡换衣服,拾掇干净了在房间窝着,泡上一壶胖大海背剧本。 孙小剑发来了拍摄通告,后天上午拍,地点在市郊的一处小区。 剧本已经背得滚瓜烂熟,陆文按照瞿燕庭教他的,将每句台词拆分,抓重点起伏,设置速度节奏,保证表演时的分分秒秒都不糊弄。 手机响过几次,有短信有微信,陆文一概没有理会,玲玲姐端水果进来,说他比高三冲刺时用功多了。 一壶水喝得见了底,陆文休息十分钟,打开微信,回完未读消息后刷一刷朋友圈。 最新一条是任树发的,在片场,道具组在为后天的戏做准备,配字很有糙老爷们儿味道:打好最后一仗! 剧组的同仁热情点赞,评论很长很长,瞿燕庭夹杂其中留下一句简单的“辛苦了”。任树谁也不搭理,单挑出瞿燕庭,回复道:后天过来玩儿呗。 陆文没忍住,留下了真诚的赞。 他反复刷新几次,但瞿燕庭始终没有回应。 床中间陷落一点弧度,瞿燕庭仰躺着,早午两顿都没胃口吃,心不在焉地把那本民间传统工艺的书读完了。 他答应考虑冠名剧本那件事,但其实心知肚明,不存在商量的余地。 做师徒超过十年,王茗雨第一次将“恩情”摆在台面上说,到这份上,瞿燕庭根本无法拒绝。因为他能有今天,王茗雨帮了他太多。 瞿燕庭通体不畅地躺尸到现在,偶尔拿起手机,看新闻,留评论,删相册没用的照片,离答复的时间越来越近,他迟迟没有打给王茗雨。 忽然,微信响了一下。 瞿燕庭心烦地滚了一圈,欠身坐起来,解锁手机,对着微信图标上的红圈发呆。他没点,猜测是王茗雨问他考虑好没有。 瞿燕庭被一股无力感攫住,并不陌生,没米下锅的时候,拖欠学费被同学偷瞧的时候,第一次去紫山的别墅,茫然无措坐立不安的时候,他都曾被这股感觉裹挟。 但最难的日子已经走过来了,瞿燕庭会伤神,会心烦,却不会被轻易地击倒。靠着床头坐了会儿,他打开通讯录,拨出王茗雨的号码。 接听很快,王茗雨似乎正在等他:“燕庭?” “师父。”瞿燕庭省去无用的虚与委蛇,甚至省略了寒暄,“那个本子,我考虑好了。” 王茗雨问:“怎么样?” 瞿燕庭抓着一角被子,回答地很平静:“我答应冠名。” 王茗雨意料之中的答案,谈不上惊喜,应该是一份尘埃落定的踏实,她欣慰地说:“燕庭,这就对了,你没必要把这件事看得多严重,没有任何行业是完全守规矩的。” 瞿燕庭道:“我并不认同,只是因为您比我的原则重要。” “师父知道你懂事。”王茗雨无意争论,“价格方面你考虑好了吗?不用顾忌,师父不会亏待你的。” “师父定吧。”瞿燕庭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王茗雨问:“什么条件?” 瞿燕庭选择妥协,不等于全盘接收:“本子既然冠我的名,我会在合同写明,我拥有对内容修改的一切权利。” 手机里静了两秒,王茗雨劝道:“燕庭,你这是何必呢,不值当为这个本子花费时间。” 瞿燕庭说:“我是为自己的名声。” “……那好。”王茗雨同意了,“按你说的办。” 瞿燕庭松开被角,轻轻抹了把脸,决然地说:“师父,没有下一次了。” 瞿燕庭没理会王茗雨的反应,他有无谓,也有胆怯,总之说完便挂了线。这一桩事情定下来,原本的工作安排会受影响,他又通知了于南一声。 人前风光果然是最不可信的东西,谁在背后都有无可奈何的难处。 全部处理妥当,瞿燕庭终于点开晾了半天的微信,未读消息在列表顶端,却不是王茗雨发来的,而是陆文。 二百五:瞿老师,我后天杀青,你有没有空? 第46章 丽景小区, 保姆车缓缓滑入地下停车场, 轮胎摩擦漆质地面,声音尖锐, 陆文立刻戴上了耳机。 今天拍摄最后一场戏, 熄了火, 陆文单肩挂着包从车厢出来,哼着歌往外走。 年底了, 许多住户回老家过年, 停车场空出大片位置,孙小剑张望片刻, 手指一角:“哎, 是任导的保时捷。” 陆文走马灯地一瞥, 说:“该洗洗了。” “是够埋汰的。”孙小剑乐道,“眨眼最后一次拍摄了,进组当天出的糗还恍如昨日。” 陆文也笑了:“不亏,白得任导一蜀绣靠枕。” 孙小剑说:“还是瞿编赏的呢!” 陆文把帽檐压低, 今天杀青, 他希望瞿燕庭能来。他们是因戏相识, 在这个画上句号的特殊日子,他想和瞿燕庭一起庆祝。 可惜瞿燕庭说忙,恐怕来不了。 孙小剑最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哎,你说今天瞿编会来么?” “应该不会吧。”陆文把滑落的包甩回背上,劲劲儿的, “我一介小透明杀青,人家那么忙,有什么可来的。” 孙小剑说:“关你啥事?瞿编难道不是为任导来?” “……”陆文翻白眼,“甭跟我说话!” 天色灰蒙蒙透着蓝,气象预报说这两天会降雪。工作室一楼客厅开了壁炉,大家盘腿坐在蒲团上,瞿燕庭坐椅子,搭着二郎腿睥睨众生。 每年这个时候最忙,给上一年收尾,为新一年开头,瞿燕庭昨晚筛选项目熬到三点多,家都没回。 一年中能创作、改编和参与制作的剧本有限,综合市场需求、政策等因素,要规划好剧本的选题,俗称“定调”。 大家都很疲惫,瞿燕庭抓紧时间:“咱们痛快点,定下来就下班。” 每人捧着平板电脑看资料,姚柏青说:“瞿编,你把各类型趋势做了分析,这可是大工程。” 瞿燕庭人脉比较多,能拿到一些业内消息,所以他亲自做大致规划。等其他人看的工夫,他抚弄手表,搓热了冷冰冰的蓝宝石镜面。 于南挨得近,细心地说:“老大,不晚呢。” “嗯?”瞿燕庭没反应过来。 于南道:“不是约了陈律师吗?” 瞿燕庭没吭声,他记挂的哪是什么陈律师,《第一个夜晚》今天收尾,顺利的话天黑前拍完,他在琢磨这个。 拉一拉袖口遮住表盘,瞿燕庭暂不做他想。 最终把所有选题定下来,大家回去休息,瞿燕庭去会客室等陈律师上门,冠名剧本已盖棺论定,他要和律师讨论合同细节。 陆文换好衣服,黑色皮夹克,挺肩窄袖,高个子穿特别飒,短发抓得微乱,整个人皱眉往地上一戳,很有打群架铁赢的架势。 陶美帆也化好妆,沧桑又衰老,头花白了许多。陆文没大没小地说:“我的妈呀,你怎么变这样了?” “我哪样?”陶美帆坐沙发上,盖上毛毯,“儿不嫌母丑,懂不懂?” 陆文蹭到旁边,不管扮演叶杉还是叶小武,他珍惜和陶美帆的每一场对手戏,从小关于母亲的幻想有太多太多,这部戏令他拥有了切实的体验。 瞿燕庭曾说,感谢他让自己的幻想变得真实,然而他也一样。 陆文掖掖毯子,嘴甜地说:“陶老师,你化这样的妆也好看。” “切,甭哄我。”陶美帆笑了,相处数月多少了解一些,抬手摸了摸陆文的脸,“你妈妈一定是个美人,把你生得这么帅。” 戏还没拍完,“母子俩”已经进入互相煽情的环节,任树捂着件面包服,一嗓子划破现场的温馨:“无关人员退场,各就各位!” 客厅里,电视音量调得很小,叶母感冒了,没什么大碍只是一直咳嗽。叶小武来照顾她,煮了一碗粥。 叶母麻木得尝不出滋味儿,怔怔地盯着她的儿子。 起初叶母以为,叶杉是为了安慰她才假装叶小武。可叶杉面对她的时间愈发的少,每每看着身边的“叶小武”,她逐渐意识到叶杉的异常。 “小武……”叶母犹豫地问,“最近在忙什么?” 叶小武说:“我晚上在一个地方唱歌,不天天唱,跟别人轮班。” 叶母问:“是正规地方吗?” “那当然啦。”叶小武搅动热粥,“妈,你别担心,我能照顾自己。” 叶母目光飘忽:“不要太辛苦了。” “不辛苦,我本来就喜欢唱歌。”叶小武开玩笑地说,“念重点高中那三年我才辛苦呢,一天天的饱受摧残。” 陶美帆的神情变得紧绷,小心地捉住陆文的一只手臂,说:“中考换准考证那件事……是妈让你受委屈了。” 陆文动作稍滞,而后继续搅动糊烂的米粒,他笑道:“妈,你真逗。我白捡个重点,有什么可委屈的?” 叶母顷刻间松垮下来,像枝凋敝的花,当叶杉这些年距她越来越远,她终于恍过神,是自己亲手摧毁了他们的关系。 每一次叶杉扮作叶小武出现,她都忍不住回想,曾经她宠爱叶小武的日子里,叶杉是以何种心情躲在角落里旁观? “我……”叶母艰难地说,“我委屈了你哥。” 叶小武放下碗,盯着电视屏幕:“妈,你别多心。我哥挺好的,念了重点大学,有一份好工作,每月按时汇钱,供得起这么好的房子。” 叶母颤声道:“可他不见我!” 高声结束后是刹那的宁静,陆文的手肘架在岔开的膝盖上,垂着头,低沉地滚出下一句台词:“反正,你也不喜欢他。” 陆文站起来,跺跺脚震平裤腿的褶皱,抓上手机钥匙离开,边走边说:“妈,锅里还有粥,想吃别的给我打电话,我给你订。这两天有雪,尽量少出门,好利索再说。” 走到门口,他握住了门把。 叶母半倒在沙发上,歇斯底里地喊:“——叶杉!” 这些年自欺欺人的假象被一声划破,叶杉顿在那儿,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他早已失去用真面目面对母亲的能力。 承认,摊牌,清算叶小武的死因,刨开旧事续接断掉的情感……似乎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陆文拧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背后,导演喊停,随即响起一片欢呼,陶美帆杀青了。 还有一组镜头要拍,摄影组扛设备搭电梯下楼,陆文嫌挤走安全通道,每层有个小窗,透进来阴冷刺骨的冬风。 还剩几阶,陆文停下,摸出手机打开微信。 他仍残存一丝希冀,给瞿燕庭发消息:瞿老师,你忙完了吗? “慢走。”瞿燕庭刚送陈律师出门,将近五点钟,等下还要见会计师,年底各项结算需要他签字。 返回会客室,手机压在散乱的文件下,瞿燕庭拿出来看到陆文的微信,如实回复道:还有点事情。 二百五:嗯,我就……随便问问。 瞿燕庭不想开空头支票,没保证任何,终止了对话。 陆文迈下台阶,走出单元楼冷得打了个哆嗦,最后一幕在楼下拍摄,叶杉从家里出来,停在路旁,情绪悄然爆发。 冬季天黑得早,又阴,光线很差,康导想起拍雨中车祸那场戏:“别的先不论,瞿编布光相当有一手。” 段猛说:“是,给安排得明明白白,效果一出来,漂亮。” 任树跑下来,听见一耳朵:“我吃醋了啊!” 陆文傻呵呵靠着电线杆,也不怪他惦记瞿燕庭,这帮人谁也没忘,听见别人念瞿燕庭的好,他跟着美。 没美上两秒钟,任树吼他:“就位去!咧着嘴巴喝风呢!” 剧末的最后一幕,在滚着浓云的天色下拍摄,叶杉从单元门里走出来,迎着风踽踽独行,步子拖得很慢。 他停在路旁,头顶是一盏路灯,大树萧条的枝丫把影子投于地面,在寒气里瑟瑟地抖。半只脚掌踩上台阶,他蹲下来,从兜里掏出一盒烟。 叶杉咬上一支,点燃,收紧双颊轻嘬了一口。 隐隐约约有白色的雪花飘下来,飞舞在橘红色的火星周围,又冰冷又滚烫,叶杉呼出一片烟气,待朦胧消散,脸上已落下泪来。 陆文的戏份至此全部完成。 四周有连片的掌声,陆文立起来,被无数人冲过来拥抱,被拉扯着合影,他羡慕一位位同仁杀青离组,此刻轮到他,没想到无措远大于欣喜。 孙小剑捧着李大鹏的手:“鹏哥,感谢一路走来你的照顾!哪天在剧组不想干了,来我们公司!” 小张推着他们:“怎么还挖人啊?走走走,收拾东西去聚餐!” 任树立刻问:“给小陆准备的蛋糕呢?!” “都在楼上!”不知谁嚷了一句,“先上楼!” 大伙热热闹闹地涌入单元门,陆文踌躇地控着步子,落后在人群外,等人走光,他独自在路灯下徘徊。 陆文仍夹着那支烟,快要燃尽了,火星变得微弱,他想起在重庆的菜场外面,瞿燕庭寞然吞吐的模样。 夜幕降落,地面染霜似的,很快形成一层薄薄的冰雪。陆文蹲在道牙子边,掏出手机,拨打瞿燕庭的号码。 响了三五声,接通了,比他意料中快。 “瞿老师,”陆文唇齿间逸出白气,“我杀青了。” 瞿燕庭说:“祝贺你。” 陆文回道:“谢谢。” “我刚忙完,正要离开工作室。”瞿燕庭的声音透着疲倦,“不能当面给你庆祝了。” 陆文笑起来:“没关系,下雪了,我也不希望你开车跑这么远。” 瞿燕庭道:“那……就这样吧。” “嗯。”陆文说,“开车小心。” 挂了线,陆文残存的一丝希冀彻底落空,起身拍拍肩头浮雪,朝楼口走去。那样子,像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小孩儿,苦苦等到放学却没人来接。 鞋底贴着地面,陆文磨蹭到路中央。 突然,一束强烈的灯光直勾勾、明晃晃地打过来。 陆文转过身,被强光激得皱眉眯眼,什么都看不清楚,恍惚间只听见刺耳的一声,轮胎碾着冰雪在两米外刹停。 啪,车灯关了,黑色宾利荡着一层锋利的冷光。 相隔飞雪和蒙雾的窗子,驾驶位上的面容瞧不真切,咔哒,门打开,陆文的心脏跟着狠狠地跳了一下。 瞿燕庭从副驾驶一捞,下了车,单臂抱着一大捧柠檬色的百合。 陆文呆得掉毛,在电话里明明说……所以,是惊喜吗? 他的动作总是比脑子快一步,还没想明白,先拔腿朝瞿燕庭奔了过去。 “瞿老师!”陆文有些粗喘,“……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 陆文怀中多了一大捧花,沉甸甸的。 瞿燕庭冲他笑:“男主角,杀青快乐。” 第47章 跟做梦似的, 陆文抱着花, 眼光犹如宾利的头灯,直勾勾、明晃晃地把瞿燕庭看着, 他高兴得昏头转向:“我以为你不来了!” 瞿燕庭噙着笑, 抬指尖在团簇的百合花瓣上一勾, 像刮人的脸蛋儿,要不是扎花的小姑娘动作慢, 他还可以更快一点。 料到陆文会开心, 但没料到这般程度,瞿燕庭回想刹车时, 路中央形单影只的一抹高大, 他纳罕:“你一直在等我吗?” “我……”陆文撒谎道, “没有,我赏雪呢。” 瞿燕庭笑话人:“你还挺有兴致。” 言语的工夫,剧组其他人下了楼,搬箱子的, 扛设备的, 一窝蜂涌出单元门。有人眼尖, 最快发现车旁的一双身影,喊道:“是陆老师吧?陆老师!” “干吗呢?”服装老师说,“亏我等他半天,他在楼下约会呢。” 天黑,陶美帆问:“小陆跟谁啊?” 康大宁嘀咕:“不会是恋情曝光吧?” “恋你个头!”任树分辨出来,招手喊道, “燕庭,过来也不说一声!” 大伙纷纷围上来打招呼,瞿燕庭下意识地后退,捉住陆文腰后的皮夹克边缘,拽着,挡一点在身前。 陆文不露痕迹地挪动,抱着捧花做护花使者,他商量道:“导演,等会儿雪下大了不好走,咱们先转移阵地吧?” 任树赞同:“走走走,聚餐!” 陆文说:“今晚我买单,那地方我来选行不行?” 众人没意见,欢呼着往停车场搬东西,等散得差不多了,陆文转过身,道:“不去卡拉OK,也不去豪华宴会厅。” 瞿燕庭微怔:“是……迁就我吗?” “我心甘情愿的,”陆文说,“那就不算迁就。” 雪花不断飘下来,扑在脸上,瞿燕庭轻抖着睫毛,放任自己得寸进尺地问:“万一我又躲进洗手间怎么办?” “那我又在门口。”陆文回答,而后才是邀请,“瞿老师,你愿意一起来吗?” 瞿燕庭点了点头。 陆文浑不拿自己当外人,转头便钻进副驾驶,瞿燕庭总不能再把人撵下去,也上了车,第二次给这小子当司机。 驶出小区大门,和脏兮兮的保时捷擦肩,任树降下车窗:“你俩真搞笑。” 瞿燕庭也降下:“搞笑什么?” 任树说:“小陆抱着花坐你副驾上,乍一看还以为你载着女朋友。” 瞿燕庭道:“你家女朋友像根柱子?走你的吧。” 关起窗一前一后上路,剧组的车辆跟在后面,颇具气势地连成一串穿行于雪夜,陆文找的地方是一家居酒屋,两层,门前挂着红色的日式灯笼。 大伙都累了,又冷,正需要这样的去处,烫壶酒,煮碗面,给高强度的剧组生活画一个温暖的句号。 两层楼被填满,卡座和榻榻米长桌座无虚席,拥挤又热闹,瞿燕庭选了吧台前的座位,紧里面,右手边挨着一面风情壁画墙。 陆文坐他左手边,问:“瞿老师,你喝什么酒?” 瞿燕庭不喜欢清酒,要的啤酒和梅子酒,导演组的男人们更狂野,去附近的烟酒超市搬了一箱白酒,看样子要痛饮一番。 第一轮举杯,庆祝陆文和陶美帆圆满杀青,“母子俩”戏挺多,陆文遥遥地喊一声“妈”,被任树骂了句“抱老戏骨大腿”。 陆文怕喝醉出丑,掂着份量,晃悠一圈返回高脚椅,见瞿燕庭待在角落吃鸡肉串,侧身坐下来,伸手碰了一下对方的杯沿儿。 瞿燕庭端起来:“要敬我么?” “嗯。”陆文扑哧乐了,“瞿老师,你还记不记得开机宴,我进包厢给你敬酒?” 瞿燕庭抿住唇,怕笑得太放肆,在重庆的那段日子里,陆文丢的人简直不胜枚举。他饮下半瓶啤酒,正式祝贺道:“下一部会更好。” 新上一轮刺身,配浓浓的青芥,瞿燕庭能吃辣便无所忌惮,蘸一把塞嘴里,三五秒后呛得偏过头去闷咳。 陆文幸灾乐祸,搭着人家的椅背,倾身追过去瞧,陡地,瞿燕庭撑着面子回过头来,脸红眼湿,鼻尖被揉得像落了朵樱花。 欠揍的玩笑话悉数卡在喉间,陆文慌忙移开脸,坐正身体,推着孜然小料却货不对板地说:“这个烤牛舌挺香,压一压。” 瞿燕庭轻慢地问:“怎么不瞧我了?” 陆文回答:“看热闹,没素质。” 吧台桌杯碟满当,瞿燕庭的箸尖伸过来,夹走一片牛舌,细微的咀嚼声,之后是咕咚咕咚咽酒的声音。 瞿燕庭喝完剩下半瓶啤酒,拿一瓶新的,露出白牙熟练地咬掉盖子,仰颈又是小半瓶。陆文这才发现,墙边已经摆着四只空瓶。 瞿燕庭没跟别人交流,有点独自喝闷酒的意思,他确实闷,前两天的烦心事一直压着,今晚趁机借酒消愁。 任树端杯寻过来,站在陆文和瞿燕庭的座位缝隙后,说:“坐这么偏,叫我好找。” 瞿燕庭撂筷:“要喝一杯?” 圈子就这么大,消息传播飞快,任树已经略有耳闻,小声问:“听说你接了个偶像剧,真的假的?” 接都接了,遮掩太不磊落,瞿燕庭回答:“真的。” 任树惊讶道:“不是你风格啊,跟人联合还是怎么?” “现成的本子。”瞿燕庭没详细解释,“冠我的名。” 任树不再多问,碰个杯,被导演组的人喊走了。瞿燕庭一饮而尽,半晌没动静,侧过脸,发觉陆文神情微妙。 “你怎么了?”瞿燕庭问。 陆文不懂编剧行业的弯弯绕,但刚才也听懂了,他反问:“为什么要冠名别人的剧本?” 瞿燕庭蔑然地笑了一瞬,这破事过不去了是吧?他回答:“开价高。” 陆文说:“可故事不是你写的。” 瞿燕庭道:“不是我写的,却署我名,给我钱,等于天上掉馅饼。” 陆文说:“这等于作弊!” 瞿燕庭默认了,又咬开一瓶酒。 陆文有些着急,他曾误会过瞿燕庭很多次,无论做事还是做人,一次次证明瞿燕庭的无暇,所以这件事他不愿相信瞿燕庭会做。 “瞿老师。”陆文不死心,“是真的?” 瞿燕庭说:“下午刚和律师拟完合同,你说真还是假?” 陆文急道:“为什么啊,你不是这种人!” 瞿燕庭像挨了当头一棒,晕眩,也痛,搞不懂自己的好坏脏净,他靠住椅背把头后仰,房梁倒挂的纸伞似乎在旋转,转得他沉积的情绪扬尘般飞起来。 他轻声道:“说明你不了解我。” 陆文的是非观很强,别扭地说:“也许吧。” “现在明白我是哪种人了?”瞿燕庭自言自语,“是不是很失望?” 陆文还没有回答,身旁空了。 瞿燕庭单手抓着两瓶啤酒,离开椅子去找摄影组的卡座,比起面对一桌人的不适,他此刻更渴望喝个痛快。 做代班导演时相处得熟了,段猛说:“瞿编,来我们这桌得喝白的。” 瞿燕庭晃晃啤酒:“我喝炮弹。” 大杯啤酒沉入一盅白酒,混合前一口气干掉,瞿燕庭面不改色地连灌了三只炮弹,酒液淌入五脏六腑。 陆文远远地纠结,一半急一半气,疯了吧这么喝,可瞿燕庭又不听他管,随手抓住一名服务生,说:“给那桌煮醒酒拉面,赶紧的!” 一场聚餐进行到深夜,摄影组最惨烈,七八个男人几乎全军覆没,有人趴下了,有人去吐,满桌通红的猪肝脸色。 瞿燕庭也醉了,不过酒气不上脸,只眼睑落着轻薄的一抹粉。 剧组的人几名剧务会安排,陆文结完账,拿上外套直奔卡座,脚下的空酒瓶叮铃咣当,他弯下腰,轻拍瞿燕庭的手臂:“瞿老师?” 瞿燕庭睁开眼,哼了一声。 陆文把人拽起来,披上衣服,搂腰半抱地往外面带,瞿燕庭不怎么晃,也很老实,不吭声的话甚至看不出他醉了。 “谁啊。”可惜吭声了。 陆文本就不痛快,又被浓郁的酒气熏着,箍紧手臂咬牙切齿地回答:“活雷锋。” 瞿燕庭嗤嗤地笑,出了门叫寒风猛扑,往陆文的身边躲了躲,感觉有些异样,他皱起眉:“你摸我干什么?” 陆文在找车钥匙,找到了,扔给等在门口的一个人,是陆家的司机小邵。 折腾半天上了路,陆文拧开矿泉水给瞿燕庭喝,让司机带了一包酸话梅,也喂进去。突然,车身猛颠了一下。 陆文拍驾驶座:“你给我开稳当点!” 小邵说:“减速带……” 瞿燕庭也要说话:“师傅,去林榭园,打表。” “哎,好的。”小邵配合道,“您要发票吗?” 陆文无语道:“你臭贫什么?” 小邵问:“少爷,这位先生是?” 陆文不想透露太清楚,笼统地说:“我领导。” 林榭园到了,陆文有些惊讶,没想到瞿燕庭住在这么普通的小区,把人扶下车,瞿燕庭死活不走,抽出一百块塞给了小邵。 雪一直未停,地面白茫茫的,瞿燕庭被炙热的酒劲儿包裹,醉意越发厉害。陆文不放心,跟着,两个人沾了满脚的雪。 好不容易进了电梯,到九楼,陆文怕惊扰邻居,搂紧了不让瞿燕庭乱走,一边去开门,漆黑的屋内一双泛着幽光的眼,黄司令发出生人勿近的叫声。 陆文吓一跳,关住门,摸索墙上的开关。 还没摸到,瞿燕庭环腰抱住了他。 陆文僵立着,颈侧袭来烘热的酒气,瞿燕庭不轻不重地枕着他的肩,占据他大半怀抱。 他无法判断瞿燕庭是无意,还是本能。 手落下来,陆文按住瞿燕庭的背,另一只手向上移,轻而易举地笼罩住对方的后脑,细密的发丝上有融化的雪,凉凉的。 忽然,瞿燕庭微动:“你不是失望了吗?” 陆文无声地吞咽,沉默以对。 瞿燕庭又道:“那你还跟着我。” 腰间蓦然一松,陆文感觉到瞿燕庭放开了他,他有些慌,却不料,瞿燕庭因酒醉而笨拙地抬起手,用食指戳在他的胸膛上。 瞿燕庭一边戳一边怨,声音那样小:“你没良心……” 陆文在黑暗中麻痹,仿佛只有心脏还活着。 掌下的躯体隐隐站不稳,慢慢向下坠,在陌生的房子里,在一双猫眼的监视下,在今冬第一个雪夜—— 陆文将瞿燕庭打横抱起。 “别戳了。”他沉声求饶,“我错了好不好。” 第48章 卧室的窗户透进来雪光, 不那么黑, 陆文掌腰勾腿地抱着瞿燕庭,颈边窝着瞿燕庭的脑袋, 绒绒的头发搔得他喉结发痒。 在床沿儿单膝半跪, 陆文俯身把瞿燕庭放下, 人是醒着的,迷蒙而挣扎, 在柔软的被褥间扭动, 时不时扯一下并不勒人的领口。 陆文将那双手拨开,给瞿燕庭解扣子, 衬衫剥下, 内里的纯棉白T卷上去一截, 露出平坦紧绷的腹部。 瞿燕庭双眸眯得狭长,揉着一把光,在幽暗里仰望床畔的影子,陆文抻平他的棉T, 手没离开, 不轻不重地搭在他的皮带扣上。 瞿燕庭配合地抬腰, 等皮带抽下来,浑身一松跌回去,仿佛骨头都被酒精泡软了。 陆文仍保持姿势,回忆玲玲姐照顾他那样,问:“有没有柠檬,我给你沏水喝。” 瞿燕庭摇头, 不知是没有还是不喝,一扭身侧趴在床上,肚子刚遮住,后腰又露出来。陆文扯被子把他盖严实,隔着一层棉,扬手落下了一巴掌。 瞿燕庭蹙起眉:“你敢打我……” 陆文不跟醉汉扯皮,一转身,被蹲在床尾的黄司令吓一跳,他拐进浴室,黄司令悄无声息地尾随他,拿他当入室的贼。 床边的人影不见了,瞿燕庭迟钝地欠身,拧开灯茫然四顾。很快,陆文回来,拿着一条用热水拧湿的毛巾。 瞿燕庭扬着下巴,醉醺醺的面容被微烫的毛巾拭过,湿润,绯红,还有些晕,撑不住地跌回枕头上。 手伸出被窝,向床边摸索。 陆文问:“想要什么?” 瞿燕庭嘟囔:“你。” 陆文的喉结又觉得痒。 瞿燕庭大喘气:“你要走了吗?” 陆文险些气出内伤,这人清醒的时候欺负他就罢了,喝醉了还能玩弄他,强忍着,给瞿燕庭掖紧被子,“嗯”了一声。 他望一眼窗户,簌簌的落雪还没停,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 原本是庆祝杀青的好日子,身为主角却当牛做马,白天眼巴巴地盼着、等着,以为等来一份惊喜,实际给自己等来个祖宗。 瞿燕庭跟满桌人吹瓶豪饮时他盯着,喝多了他送到家,脱衣擦脸盖被子,连几步路都是他抱过来的。费心劳力折腾到大半夜,这醉鬼擦净了,躺平了,舌头都捋不直就赶他走。 戳他胸口的劲儿呢? 怎么不骂他没良心了? 就不担心他在冰天雪地里崴个脚? 陆文何曾吃过这种亏,七不甘八不忿,正要硬邦邦地丢一句“再见”,倏地,瞿燕庭终于摸到他的袖口,拽了拽。 “干什么?” “要不……留下过夜吧。” 陆文一下子愣住,怕会错意,怕自作多情,对着那张半梦半醉的脸呆了好一会儿,他忐忑地试探:“我是不可能打地铺的。” 瞿燕庭说:“好。” 陆文又道:“我这辈子都不会睡沙发。” 刚说完,袖口的手松开了,抽回被窝里,陆文意识到得寸进尺翻了车。然而不待他改口,瞿燕庭默默往床中央翻了一圈,腾出身旁的位置。 被窝空掉一半,陆文的大脑也随之空白:“瞿老师?” 他摘手表,脱外套,动作刻意放慢给瞿燕庭反悔的机会,可直到脱得只剩衬衫长裤,瞿燕庭依旧闷在被窝里,哼都不哼一声。 陆文撩开被角,规矩地躺进去,床垫的确偏软,回弹的瞬间令人心头发颤,他侧躺,背对着与瞿燕庭同床共寝。 不多时,背后呼吸均匀,瞿燕庭睡着了。 陆文了无困意,小心地转过身,恰好瞿燕庭也对着他,一寸寸挪近,分辨对方安枕浅眠的轮廓。 瞿燕庭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会梦呓,梦见了谁便无意识地低喃,一把酒醉的嗓子成了猫吟雀叫,那么轻绵绵的。 “小棠……” 陆文反应了两秒,瞿燕庭喊的是阮风的本名,大概梦见了小时候?他李代桃僵地给自己加戏,应道:“哎,哥。” 瞿燕庭循声探手触碰到陆文,抚过一只肩头:“好大只……” 陆文自找尴尬:“哥,我成长了。” 瞿燕庭的手极不自觉,一路蜿蜒向下摸到陆文的肋骨,那些年他总这样摸阮风,孩子太瘦弱,他看看有没有长一点肉。 陆文咬牙忍着痒意,等瞿燕庭渐渐不动了,他握住那只手,拿开放在彼此之间。 此时,瞿燕庭又说了一句,哝哝的听不清。 陆文贴着枕头蹭近,彼此额前的发丝几乎勾缠起来,小声问:“什么?” 瞿燕庭动唇,叫了一声“爸爸”。 这是小孩儿的叫法,陆文不敢细想,也没勇气去共情,在瞿燕庭蜷缩着叫第二遍时,他伸出手臂把人搂进怀抱。 瞿燕庭眷恋地靠在陆文肩窝里,俨然当成了梦中的父亲。 陆文心情复杂,体会到因果报应,你曾把人家比作爹,人家迟早有一天也会管你当成爸。 雪在黎明前才停。 瞿燕庭睡得少有的踏实,一觉过了中午,房间里是雪后初霁的亮堂,眯开双眼,在宿醉后不免有些断片。 被窝里出奇得暖和,甚至是热,他撩开被角,发现腰间捆着两条结实的手臂。 记忆回笼,昨晚的种种浮上来,知觉也一并复苏,瞿燕庭整个人被陆文从身后圈禁着,当被子夹了。 稍一动弹,脑后传来暴躁的低音炮:“别他妈乱动。” 瞿燕庭发怔,难以置信这二百五竟然敢跟他蹦脏字,低头掰腰间的手,沙哑命令道:“……你给我松开。” 陆文皱紧闭着的眉目:“吵死了……” 瞿燕庭挣扎:“你松手。” 陆文没醒透,但不耽误发起床气:“就不能老实点!” 瞿燕庭被箍得更紧,躺在床上不好施力,反复挣都挣不开,他生了气,干脆铆足劲向后翻身。 两个人背贴胸、肉碾肉,刚苏醒的躯体应激一抖,陆文嚷道:“你蹭哪呢!” 瞿燕庭艰难翻了身:“起开……” 猛然间,陆文像防御,也像进攻,抱着瞿燕庭滚半遭压瓷实:“快他妈让你蹭/硬了!” 粗粝俗气的低吼在房间里回荡,是陆文作为一个男人本能的反应,怀里的人果然老实了,而他把自己也吼醒了。 陆文慢慢睁开眼,瞿燕庭躺在他身下,头偏在一边不看他,鬓角缀着挣动时冒的汗,耳朵连着脖子,比昨夜酒醉更红。 脊背霎时出了一片冷汗,陆文进退维谷:“瞿……” 瞿燕庭:“滚下去。” 陆文不太敢动,毕竟他真的……上身撑起一点,小幅度地磨蹭,唰地,瞿燕庭转过头,羞怒汇在一汪眼波里,忍无可忍地把他推开。 陆文卷着被子滚了一圈,大猫似的弓着背。 瞿燕庭翻身下床,脚步发虚地冲到衣柜前,一边拿干净衣服一边注意床上,静悄悄的,他禁不住找茬:“你还赖着不起?” 陆文心说怎么起啊:“我、我哪有那么快。” 瞿燕庭抱着一团衣服,警告道:“……不许在我床上撸。” 陆文跳黄河也洗不清了:“我当然不——” “不会最好。”瞿燕庭甩上柜门,“否则我封杀你。” 陆文恨不得钻地缝,真他妈的,简直臊得脑袋顶冒烟,陆战擎不让他在外面装孙子,要是知道他在外面瞎来劲,估计一脚把他踹出陆家的户口本。 瞿燕庭进浴室洗澡,陆文躺平摊开,对着天花板深呼吸几个来回,效果不太好,他爬起来,走到阳台上赏花分散注意力。 黄司令卧在墙边的花架上,顿时挺起脖子。 陆文有点怵,巴结这位不好惹的畜生:“你这就叫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走近了,他摸黄司令的头,好奇道:“你是公的还是母的?绝育了吧,那我的感觉你不懂。操,不能说,一说又来感觉了。” 陆文从阳台穿到客厅,昨晚忙乱,瞿燕庭的包扔在地板上,他捡起来,一沓文件滑出三五张,写着什么什么合同。 是关于那部冠名剧的协议和说明,瞿燕庭已经签了字。陆文囫囵地读,发觉条条框框都关乎改编内容,却没一条谈及报酬。 浴室的门开了,陆文将合同收好放下,扮规矩。 瞿燕庭濯去酒气热汗,清爽地探出头,见陆文在沙发坐着,极具灵性地问:“好了?” 陆文腼腆地点点头。 “过来洗漱。” 陆文听吩咐进了浴室,理石台上搁着盒新牙刷,他在左边拆,瞿燕庭在右边吹头发,温热的风扫来烘着他的耳根。 叼上牙刷,陆文抬头照镜子,捕捉到瞿燕庭往他下/身扫了一眼,他立刻道:“你瞅什么?!” 瞿燕庭关掉吹风机,兀自抹乳液不理人。 陆文觉得冤枉,造成这种局面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吧,说:“是你主动留我过夜的,还让我睡床。” 瞿燕庭道:“我没让你那样睡。” 陆文辩解道:“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睡法……没准儿哈姆雷特就这样睡。” 男人嘛,有时候难免的,瞿燕庭根本没打算计较,奈何陆文又跟他耍赖,低垂着眼皮,他说:“你又搂又抱又起反应,是不是哈姆雷特我不知道,我怀疑你是同性恋。” 陆文瞠目结舌,咽了口牙膏沫:“我那是因为没睡醒!” “所以呢?”瞿燕庭问,“把我当女孩儿了?” 为了不得罪得太彻底,陆文硬着头皮回答:“怎么会呢,我把自己当女孩儿了。” 瞿燕庭笑起来:“哦,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的?” 陆文一呆:“我怎么就喜欢男的了!” 瞿燕庭说:“那女的喜欢女的,你果然是同性恋。” 陆文绕进坑里,咬着牙刷满嘴薄荷的辣味,他理不清了,手忙脚乱地拧开水龙头,漱口,洗脸,挂着滴答的水珠破罐破摔:“我不跟你说了!” 陆文奔出浴室,拿上外套和手机,急吼吼地换鞋走人。 瞿燕庭慢腾腾地追出来,送到门口,陆文心里乱七八糟的,一脚踏出去之前还不忘当个事儿逼:“追根溯源,你以后少带人回家过夜。” 嘭,门关上了。 陆文在门口脚垫上愣了愣,转身走了,搭电梯下楼,一夜之间单元门外白雪皑皑。 陆文踩着雪往外走,掏出手机叫车,未拨先响,孙小剑打了过来。他接通,在雪地踢蓬松的雪花:“喂?” “是我!”孙小剑的声音很兴奋,“下午来公司一趟!” 陆文没洗澡,没换衣服,生理不爽快,心理受创伤,今天哪都不想去,烦道:“干吗啊?” 孙小剑说:“公司要安排你参加一档真人秀!” 陆文停下:“什么真人秀?” “等你来了再说,”孙小剑忍不住透露,“机会难得,你知道其他嘉宾有谁吗?” 陆文问:“谁啊?” 孙小剑回答:“流量中的流量,靳岩予!” 九楼的阳台窗边,瞿燕庭在浇一盆葡风,楼下成片的白茫茫里戳着个姓陆的正讲电话,他望见,无语地凭窗笑了。 “傻蛋。”他默默道,“回家过夜,老子只带过你。” 第49章 陆文先回了趟南湾, 洗澡换衣服, 然后开车去公司。 爱简传媒的大厦伫立在路西,高耸漂亮, 陆文从地下车库搭电梯, 到25楼, 一层大大小小的会议室,专门进行艺人工作的对接洽谈。 孙小剑等半天了, 在格子间和实习生拉家常, 晃见陆文驾到,赶忙抱着文件夹迎过去:“您这速度, 骑共享单车来的?” 陆文穿着件艾森豪威尔夹克, 戴宝格丽纯黑超薄陀飞轮腕表, 抬臂瞄一眼,挺酷地敷衍:“好久没来,不认路了。” 孙小剑确实心情不错,说:“你先去会议室, 我去泡咖啡!” 陆文却没心思, 想尽快办完回家, 挎住孙小剑的脖子往会议室走:“不就是个综艺么,你激动个屁啊。” “我为谁?”孙小剑强调,“还不都是为了你!” 进入会议室,暂且没叫别人,陆文坐下来翻节目资料,打开文件夹看清标题, 他明白了孙小剑为什么会激动。 这档真人秀叫《乌托邦》,会在全国排前五的卫视上星播出,重点是采用全新的拍摄模式,边拍边播,号称要制作成“无剧本、不乱剪、最真实”的真人秀节目。 未拍便饱受期待,关注度非常高。 题材是时下流行的慢综艺,但又稍有不同。嘉宾前往某处古镇生活,学习当地的传统工艺,以学徒的方式抵消食宿费,类似于赚钱穷游。 陆文读到一段话,部分赞助费用将捐赠给当地,进行非遗文化和传统工艺的保护发展,他觉得不错,挺有意义的。 孙小剑说:“你再翻翻制作方。” 陆文往后翻,制作方有两个,一个是卫视的节目中心,另一个是书影者基金会。 “书影者”是曾震和王茗雨创立的基金会,在圈内享誉多年,孙小剑说:“慈善组织参与,这节目的立意和口碑就不会错。” 至于嘉宾,节目组洽谈过不少艺人,官方消息还没发布,不过网络上早已爆料满天飞。陆文八卦道:“真有靳岩予?” “千真万确。”孙小剑欣慰地说,“有靳岩予在,节目自带水军,他的粉丝最会在网上哔哔哔了。” 陆文问:“还有谁啊?” 孙小剑答:“目前确定的有影后涂英、国际名模伊川、收视率保证的实力派徐又柯。加上流量小生靳岩予,和你,一共两女三男。” 陆文听得头大,影后名模顶流实力派,加一个十八线小透明?他委婉地说:“你不觉得我在这些人里面格格不入吗?” 孙小剑道:“任何节目都需要一个没地位的小透明,就像每个班都要有一名吃力不讨好的卫生委员。” 陆文恍然大悟:“合着我是去干苦力?” “拜托。”孙小剑用指关节敲桌子,“干苦力很委屈吗?你能认识影后,能搭上大卫视,能跟着惹不起的咖们刷脸,血赚不赔。” 陆文好哄又好骗,信服地点点头。 “听哥的话,”孙小剑人虽轻浮,但有时还算靠谱,“你演了瞿编的男一号,身价翻倍,否则没资格沾这种分量的节目,要珍惜知道不?” 乍然听见个“瞿”字,陆文神经过敏,支吾地答了一句。 孙小剑察觉他不对劲,又问一次:“听见没有啊?” 陆文抖着文件夹,保证道:“听见了,一定发挥综艺精神。” 结果孙小剑摇摇头,将资料抽走,塞给他另一份文件,说:“你不必发挥,多干活,别抢镜,不求红火只求安稳,这是你的剧本。” 陆文吃惊道:“不是没剧本吗?” 孙小剑更吃惊:“这你也信啊?” 节目资料要全部看完,双方如果没问题,公司和节目组会按流程出合同,择日签约。陆文敛上一沓文件走人,顺路送孙小剑回家。 一踩油门驶出地下车库,速度稍微放缓,在湿滑的雪泥路上行驶,陆文打开音乐,英文歌,习惯性地跟着哼。 孙小剑的住处离公司不远,租的房,当初图上班方便,距离一个路口时,他忽然问:“你昨晚在哪睡的?” 恰好红灯,陆文刹得有些猛。 作为经纪人,孙小剑不太干涉陆文的私生活,一来陆文不红,顾忌比较少;二来陆战擎管得严,用不着外人操心。 手掌从方向盘上滑落,陆文摩挲大腿,透着点虚,那种十几岁男生被教导主任问话似的虚,他咬字略轻:“在家啊。” “哦。”孙小剑戳着手机屏,玩消消乐,“在居酒屋吃完饭,你怎么走的?” 陆文语气不变:“坐车啊。” 孙小剑骂了句“废话”,昨夜散场上趟厕所的工夫,陆文没了影儿,他手机没电,在保姆车里空等了半个钟头。 绿灯闪,陆文一脚油穿过路口,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孙小剑说:“不怎么,随便问问。” 前方有几栋公寓,陆文打方向盘靠边减速,没熄火,把门锁弹开。孙小剑退出游戏,解安全带时扭头冲着他,问:“没有谈恋爱吧?” “靠,”陆文皱眉,“跟你谈啊?” 孙小剑说:“没有就好,现阶段先把感情问题放一放。” 陆文没恋爱对象,甚至没暧昧对象,却煞有介事地把锁落下,像被侵害了宝贵权益:“为什么?” 孙小剑解释:“这部网剧你拍得很顺利,片方也满意,公司已经看到你的价值了。所以真人秀安排上,你参演的那部《万年秋》也要播了,到时候同步刷脸。” 言下之意,演艺事业正值上升期,不适合谈恋爱。无所顾忌的十八线当久了,冷不防被提醒,陆文觉得很不真实。 “当然了,”孙小剑不把话说死,“真遇到喜欢的,公司也不会阻拦你。” 几句经纪人的寻常嘱咐,陆文却被搞得烦乱,回南湾的路上连音乐都关掉了,驱车兜了一大圈,到家时天色擦黑。 父子俩一起吃晚饭,陆文告诉陆战擎要拍真人秀,没讨到好话,互呛两句便不欢而散。 夜里,陆文在书房挑灯看资料,包括录制流程。节目前两期在岚水古镇拍摄,他上网搜了搜,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直看到眼球酸胀,陆文戴上耳机躺在贵妃榻上听歌,打开QQ,抖着脚给社恐小作家发消息:休息了吗? 昨晚脏兮兮地睡了,瞿燕庭正在换床上四件套,拖到换完回复:还没。 倒霉小歌星:我最近会忙,还要出差,回复也许不及时,跟你讲一声。 社恐小作家:好,没关系,祝顺利。 倒霉小歌星:你忙什么呢? 瞿燕庭返回书房,亮着的电脑屏上是一份未完成的剧本,既非工作室的项目,也非人情债,是完全属于他的独立作品。 社恐小作家:在写故事。 倒霉小歌星:你真是作家啊? 社恐小作家:不然我ID瞎编的? 倒霉小歌星:不是,我以为存在夸张的成分。 社恐小作家:有多夸张? 倒霉小歌星:我以为你写公众号文章的。 瞿燕庭笑出了声,但不介意,网络上的身份有怀疑蛮正常,况且马洛伊·山多尔曾说过,文学不止是杰作的总和。 社恐小作家:那你有没有夸张? 陆文无意欺骗,毕竟他的确混过歌坛,也足够倒霉,回复道:我真是……歌星。 社恐小作家:唱过什么? 倒霉小歌星:保密。 社恐小作家:好吧,祝你专辑大卖。 陆文从QQ切到音乐软件,他只正式发过三首歌,主打歌的播放量堪堪超过一万。曾经的豪言壮语、澎湃梦想,在对方的祝福中席卷入脑海。 倒霉小歌星:等我在鸟巢开演唱会的那一天,请你来看! 瞿燕庭深夜被未曾谋面的网友感染,十指覆在键盘上,渴望用这双敲下剧本的手,列分镜、画调度图、调试机器、握着对讲机铿锵有力地喊停。 他郑重地回复一个“好”字。 两天后,与节目组正式签约,陆文大清早抵达公司,跑车修好了,艳丽骚包的红色太抢眼,他便搭了一套低调的深色系。 双方聚在会议室,法务旁听,就合约细节进行最终核对,条条框框不算太细致,因为电视节目充满了不确定性。 陆文夹在一众大佬嘉宾里,镜头注定不会多,更不指望他带动收视率。公司的意见是安安稳稳拍完,人长得帅,给观众留个酷哥印象就可以了。 洋洋洒洒地签下名字,陆文和节目组的协议正式达成,具体事务交由公司跟进打理。 事办完,人走得也差不多了,陆文笑得脸酸,往嘴里扔两颗木糖醇活动面部肌肉。孙小剑隆重地穿着西装,憋坏了,扯开领带说:“中午去庆祝,你请。” 陆文翻白眼:“要上镜了,减肥。” 孙小剑态度一转:“对,虽然咱不红,但咱不能输。” 陆文掏手机,搜索靳岩予的身高体重,官方数据是一米八一,忽然翻到一张靳岩予和阮风的合照,是去年的某场活动。 他乐了,如同班级里爱揭同学短的幼稚鬼:“没小阮高,这人虚报。” “哎,干点正经的,”孙小剑说,“把节目组微博和其他嘉宾关注上。” 陆文登录微博,搜“乌托邦”,出现的第一条就是节目组官微发布的,文案很长,先后@了五位嘉宾,他一一点开关注。 “靠。”陆文迟钝地反应过来,盯着那条转评数万的微博,“这是……官宣?” 节目宣传早已提前安排,不仅节目组微博,电视台官微、各大媒体账号、营销号,通通发布这一消息,短短时间内,“乌托邦”从实习热搜榜迅速上升。 陆文第一次被@数万条,虽然大多是其他嘉宾的粉丝所转发,评论甚至翻不到他的名字,但他不可抑制地激动。 几条消息蹦进来,是好友们发来的祝贺或调侃,陆文捧着手机回复,一抬头,孙小剑早去忙了,会议室只剩他自己。 周遭安静,陆文胸中的兴奋也渐渐沉下来,他退出微博和微信,在纷杂热闹的消息里有一个最想与之分享的人。 陆文打给瞿燕庭。 三五声接通,熟悉的呼吸,心照不宣地掠过那天的尴尬,陆文笨拙地说开场白:“瞿老师,车子修好了。” 瞿燕庭问:“费用是多少?” 陆文说:“你真要赔啊,不用了吧。” “当然要。”瞿燕庭很坚持,“你说个数,我转给你。” 陆文玩笑道:“五二零。” 瞿燕庭稍顿一秒:“我给你二五零差不多。” 陆文说:“哎呦,我就跟我爸张口要过钱,讲不出来。” “那你发微信。”瞿燕庭说,“磨磨唧唧的,不好意思讲干吗打给我?” 陆文总算切入正题,怕瞿燕庭嫌他小题大做,打着退堂鼓:“我要参加一档真人秀了。” 瞿燕庭已经看到新闻,不错的资源,估计陆文开心又期待,他沉吟片刻,问道:“嘉宾中有靳岩予?” 陆文莫名警觉:“你欣赏他?” “我——” “他谎报身高欸!” 这都哪跟哪,瞿燕庭说:“我是想嘱咐你,千万不要招惹他。” 第50章 刚挂线, 于南敲门进来:“老大, 你订的补品到了。” 瞿燕庭每年春节前都订,送给长辈的, 说:“老样子, 分三份。” 两份寄出, 一份给任树的父母,另一份收件人写“老大哥”, 于南负责寄送七八年, 至今不知对方是何许人也。 忙到日暮天空泛起橘红,瞿燕庭离开工作室, 装上第三份送往紫山名筑。 曾震仍在剧组, 家里只有王茗雨和保姆阿姨。晚饭正端上桌, 保姆隔窗瞧见瞿燕庭的车,喊道:“王老师,小瞿先生过来啦。” 王茗雨踩下楼梯,说:“添副碗筷。” 门铃响, 保姆先去开门, 瞿燕庭进来喊了声“师父”, 熟门熟路地挂外套,洗洗手去餐厅落座。 正赶上饭点,王茗雨说:“你倒会掐时间。” 瞿燕庭挽袖盛汤,把碗轻放在王茗雨面前,三道菜,量不多, 他问:“够吃么?” 王茗雨吩咐保姆:“蒸一碟四川腊肠。” “谢谢师父,”瞿燕庭道,“阿姨,再加个西红柿炒蛋。” 相似的场景,上次师徒拉锯,今天的氛围还不错,安安稳稳地吃掉半碗饭,王茗雨说:“开年戏完成了前十集,等会儿上楼看看。” “好,”瞿燕庭期待地说,“我也带着本子,师父也帮忙看看。” 是那部未完成的独立作品,王茗雨曾听瞿燕庭聊过思路,很感兴趣,便放下筷子擦擦手:“来,给我瞧瞧。” 瞿燕庭从包里拿出来,下班前打印的,一路捂在包里,油墨散着缥缈的余温和味道。 王茗雨戴上垂在胸前的近视镜,接过读起来,任由羹汤变凉,桌上一时无声,她道:“吃你的,又不是检查作业。” 瞿燕庭低头继续吃,连感慨一并吞入腹中。他是崇拜这位师父的,王茗雨写的戏、钻研剧本的精神、笔下人物的风骨,令他过滤恩情的加持崇拜了许多年。 而冠名那件事,恰如砂砾落入白米饭,脏,硬,硌得人疼,瞿燕庭端起碗,用箸尖拨弄最后一口米,再抬头时消弭掉一切庞杂的情绪。 王茗雨叹道:“好久没看电影本子了。” 丈夫是著名电影导演,明明近水楼台。瞿燕庭对曾震避之不谈,说:“师父想看就告诉我,我把工作室的电影剧本送来。” 王茗雨满意地翻一页:“写多久了?” 瞿燕庭答:“一年多。” 王茗雨:“进度?” 瞿燕庭:“过半。” 指腹捻着汤匙细腻的瓷柄,瞿燕庭冒风险地试探:“太忙了,工作室的项目优先,只能抽空写,现在又扔一部稀烂的剧给我。” 王茗雨毫无反应,似乎专注到听不见,读完剧本直接拉回话题:“你这个岁数的编剧,选择年代戏的不多。” 瞿燕庭问:“您觉得怎么样?” “我挺喜欢的。”王茗雨客观评价,“适合大银幕,有些画面会很精彩,我能感觉到……” 瞿燕庭舔了下薄唇。 王茗雨说:“你是以导演思维描写的。” 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默,王茗雨老学究似的翻眼皮,目光从镜框上方投向对面,藏着一丝不动声色的意味,大概是惋惜。 她揭过这茬:“前半部分的空缺,是没琢磨好?” 瞿燕庭点点头:“查了资料,还需要再考据。” 王茗雨问:“哪方面?” “民间传统工艺。”瞿燕庭回答,“我去年跟您提过,还从您这儿拿走一本书。” 王茗雨一怔:“你跟我聊什么延续发展,提议基金会关注一下这方面的项目?” 瞿燕庭笑笑,他的确提过,当时写剧本找资料,有感而发。但他不清楚的是,王茗雨听取他的建议,让基金会去办了。 传统工艺和非遗文化的圈子逐步缩小,只靠公益的帮扶杯水车薪,所以书影者联合电视台制作一档节目,宣传,扩大关注,吸引大众的视野。 瞿燕庭惊喜地问:“什么节目?” 王茗雨说:“叫《乌托邦》。” 瞿燕庭讶然地定在椅子上,竟然是陆文要参加的《乌托邦》! 王茗雨摘下眼镜,充满大佬味儿地开口:“你早说嘛,做节目和公益,考察的内容非常详尽,我叫基金会给你一些资料。” 瞿燕庭回神:“好……谢谢师父。” 一顿饭吃得比想象中要长,天色不早了,瞿燕庭拷贝前十集剧本回家拜读,从楼梯下来,王茗雨没送他,站在二楼的小厅凭栏。 踩下最后一阶,瞿燕庭仰起脸:“师父,早点休息。” “燕庭。”王茗雨倏然叫他。 瞿燕庭静候,许久,王茗雨低下头,在垂落的发丝间看不清表情,迟滞地回应他在餐桌上的试探,只道:“师父不会害你。” 走出这幢别墅,起风了,夜空里层云吹散,露出明灭的星星。 瞿燕庭驱车离开,车头灯璀璨地闪过一条路,拐弯,途经3-19的白色房子,他不经意地一瞥,发现灯火通明。 敞着大门,陆文正在挂尤加利叶做的花环,听见车喇叭响,回头差点被熟悉的强光闪瞎。 “靠,什么素质。” 陆文往外奔,像要发动家门口保卫战,还攥着两条长叶子,奔出来一看是宾利,紧接着车窗落下,瞿燕庭面色端庄地冲他飞了一声口哨。 “瞿老师?!” 瞿燕庭勾勾手:“挺警觉啊,都不用养大狗了。” 陆文颠颠儿停在道牙子上,腰身微弯,双臂支住车门:“你骂谁狗呢,我这叫危险意识,小时候自我能力修养课学的。” “你上过多少闲课啊?” “闲着没事就上呗。”陆文贫了句,“你又去师父家了?” 瞿燕庭“嗯”了声,就在驾驶位坐着,扭一点身,抬面和陆文聊不要紧的天,问:“正式搬过来了?” 陆文答:“差不多吧,真人秀会拍到家里,过来再布置一下。” 正说着,一个微胖的人影追出来,瞿燕庭的角度先看见,于是往车厢内缩了缩。陆文转身一瞄,解释是帮忙干活儿的保姆阿姨。 玲玲姐停在花园大门口,礼貌地不走近:“小文,你突然跑出去吓我一跳。” 陆文没欠身,挡着车窗不让别人瞧,说:“没什么事,是……是编剧老师经过,我出来打声招呼。” 玲玲姐一听:“这么冷,请老师去家里啊,我给你们煮咖啡。” 陆文垂眸,冲瞿燕庭眨眨眼,搭在窗口的手也伸进去,戳了戳对方的大衣肩线。瞿燕庭心如磐石,摇摇头拒绝邀请。 “大晚上喝什么咖啡,还睡不睡了。”陆文不爽地说,有股指桑怨槐的劲儿,“人家忙呢,过家门而不入,偶像估计是治水的大禹吧。” 瞿燕庭简直气笑了,这文盲懂不懂什么叫“家门”?他也探出手,隔着卫衣在陆文的肚子上拧,可惜只有紧致的腹肌,拧都拧不动。 陆文把玲玲姐赶回去,不闹了,手欠地往倒车镜上缠尤加利叶,瞿燕庭也不阻挠,由着去了,说:“录节目时注意分寸,悠着点。” “哦。”陆文记得嘱咐,并举一反三,“万一那些大咖欺负我呢?” 瞿燕庭不理他这套:“关我什么事。” 陆文没讨到好,缠完退一步,在星光和月光下斜伸着一条大长腿,说:“有名模伊川,据说真人特漂亮,腿巨长,和我怪配的。” 瞿燕庭淡淡道:“那不错啊。” 车窗升起,引擎声应时刺破别墅区的夜,瞿燕庭一脚油疾驰而去,陆文在尾气中晃神,急忙追了两步:“吹个牛都不行啊!你开慢点!” 车尾拐走消失,陆文回别墅,玲玲姐一直守在门口旁观,跟着他进屋:“怎么冲编剧老师大喊大叫的?” 陆文烦道:“天生嗓门洪亮。” 玲玲姐问:“编剧大约什么地位?” 陆文穿过客厅:“反正我惹不起。” “那编剧老师对你好不好?”玲玲姐一股亲生保姆的气质,“我觉得你们蛮熟的,你不会讲话,人家都不计较。” 陆文能把楼梯跺塌:“我怎么不会讲话?我哄他高兴的时候你没见!” 玲玲姐一脸怀疑:“你还哄人?” “我为了星途……阿谀奉承。”陆文的嘴和脑子没连线,“我容易么我?隔行如隔山,你别打听那么多!” 起居室的茶几铺着一片鲜花,玲玲姐不屑地说:“那我继续插花喽,保姆也是很难做的,没有我忙里忙外,你能幸福地拎包入住?” 陆文本来已经进了卧室,闻言掉头蹿出来算账:“你还好意思说?你往我床头抽屉塞冈本干什么?!” 玲玲姐惊讶道:“你这么快就用到了?” 陆文怒道:“我用个屁!” “你生什么气啊。”玲玲姐优雅地修剪花枝,“万事安全第一,不能等急用的时候找不到。” 陆文脱口而出:“可我不用的时候它却出现,害我被瞿老师误会!” 玲玲姐道:“你想多了吧,这种事只能女朋友误会,别人谁在乎。小文,不要谈性/色变。” 陆文头顶冒烟,咬牙切齿:“我不是谈性/色变,我是缺乏和我一起谈性的对象,你懂吗?” 玲玲姐以柔克刚:“这话就在家里说说,老大不小了,人家有你没有,听见了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儿。” 陆文终于崩溃了,冲进卧室甩上了门。 玲玲姐将一束洋桔梗拢入瓶口,抬手打理枝叶,忽顿,纳闷儿道:“哎?瞿老师是谁……” 一晃,《乌托邦》即将正式录制。 公司给陆文安排了小团队,除却经纪人,加入生活助理和造型师。后者形同虚设,因为陆文不需要造型师借新款,自己一水儿的大牌、高定也足够折腾。 录制当天,孙小剑和助理大清早先到,在紫山公园傻逛了一圈,然后才找到别墅区。 行李是玲玲姐收拾的,三大箱。陆文在开阔的衣帽间换衣服,深灰色巴尔玛肯外套,内搭双层袖口的法式衬衫,配金属徽章袖扣,修身黑裤延伸进改良款长筒军靴。 身上唯一一抹彩色,是腕间的血斑碧玉表盘,陆文看看指针,说:“摄制组应该到了吧。” 话音刚落,门铃响,是《乌托邦》的摄制小组,两名摄像负责跟拍,一名统筹,一名组长,四个人负责陆文的部分。 谁也未料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明星住大豪宅。本来只是简单拍一下,摄像师没忍住,进门后给了个横摇全扫。 工作人员不入镜,陆文亲手推着行李箱,说:“我都准备好了。” 摄像大哥:“这么多行李?” 陆文:“其实就两箱。” 摄像大哥:“那第三箱装的什么?” 陆文也不太清楚,使唤玲玲姐买的,说:“到古镇住在村民家里,连吃带喝的,我给当地村民带的小礼物。” 真人秀不是访谈,摄像大哥也不是主持人,得靠自己去拍、去说。陆文适应得不错,一边带镜头参观一边嘚嘚:“古镇有暖气吗?我可没带保暖内衣。” “我其实还准备了红包,也是给村民的,但一想你们节目组肯定会给钱吧,会吧?” “哦,这幅画是竞拍品,我爸欣赏,我瞧着也就那样。” 绕了一大圈返回客厅,摄像大哥几度忍下唠嗑的冲动,十分辛苦,但组长憋不住了,问:“听说曾震导演也住这儿?” 陆文站定,懒懒倚着个红酒柜:“对,没错。” 组长说:“你会不会偶遇到?” “那当然了。”陆文没正形地开玩笑,“昨天晨跑遇见,我还和曾导一块去喝豆浆呢。” 孙小剑急得呕血,拼命使眼色给这货悬崖勒马,用唇语提醒:人设!酷哥! 陆文心头一凛,把抛到九霄云外的剧情拉回来,收敛笑意,咳嗽一声掩饰过去:“开玩笑的,我早晨只喝冰水。” 出发前的镜头拍完,一行人前往机场。 陆文带着本书装逼,结果上机后不允许拍摄,所以没读,盖在脸上睡了一觉。每个嘉宾所在的城市不同,将在目的地汇合。 等两三小时的飞行结束,下机转保姆车,高速路旁是南方的连绵青山,笼一片薄雾,山腰点缀着炊烟人家。 统筹接到信儿,说:“马上到服务站,各组在那边汇合。” 陆文拽下耳机,对着窗,经过两段漫长的山中隧道,视野猛然开阔,岚水服务站就坐落在不远处的山脚下。 节目组的商务车停在一起,有七八辆。 驶近停在末尾,陆文钻出车厢,深吸一口新鲜湿润的空气,两条腿窝久了,他朝前方人少的地方溜达。 恰在此时,一辆商务车拉开门—— 靳岩予带着巨大的墨镜,在助理和保镖的簇拥下,从车厢里迈出一条腿,他下了车,珍惜地拍一拍外套的褶痕,这件深灰色的巴尔玛肯大衣可是品牌给的最新款。 “靠。” 靳岩予闻声抬头,顿住了。 陆文在几步之外,也顿着。 开工第一天,他就和顶级流量撞衫了! 第51章 比起衣服, 陆文更好奇当红小鲜肉的样貌, 隔几步打量,抛却墨镜和刘海遮住的一大半脸, 靳岩予依旧称得上帅哥。 皮肤偏白, 但没粉丝修的图那么白, 高鼻梁,一张上镜的巴掌脸, 面部轮廓流畅, 标致的下巴尖令陆文觉得似曾相识。 忽然,靳岩予开了口:“你看什么?” 嗓音很好听, 腔调很拽。 陆文主动走近, 伸出右手说:“你好, 我是陆文。” 靳岩予回握,严格来讲是碰了下陆文的手指,说:“让一下,我要去洗手间。” 陆文麻利地闪开了, 否则怕火气上来场面失控, 刚挪开半步, 靳岩予面无表情地擦肩走了。 返回保姆车,其他人去喝东西,只剩孙小剑在车上,没外人,陆文吐槽说:“我刚才碰见靳岩予了。” “真的?”孙小剑问,“打招呼了吗?” 陆文冷哼:“打了。” 孙小剑瞧他那德行, 了然于胸:“是不是挺大牌?当红炸子鸡嘛,哎,他真人怎么样?” 陆文如实说:“长得不错,跟照片差距不大。” “废话,长得丑能当流量?”孙小剑若有所思,“你有没有觉得,靳岩予的脸型很像一个人……” 陆文附和道:“对对对,我也感觉眼熟。” 孙小剑琢磨会儿:“我知道了……像瞿编?” 陆文醍醐灌顶,脸型确实有几分相似,他理智上认同,但情感上不愿意接受:“哪像了,五官气质都差远了好不好。” 孙小剑嫌夸张:“不至于差太远,不过瞿编要是年轻七八岁做明星,绝对也是流量小生。” 陆文:“嗯嗯。” 孙小剑越扯越远:“瞿编有女朋友么,将来结婚生个女儿,闺女随爹,绝对是美人胚子。” 陆文“嗯”不出来了,禁不住描摹,长着一双瑞凤眼的小女孩,瞿燕庭的女儿……可瞿燕庭跟谁相恋,与谁恩爱,又会和谁步入婚姻产生爱情的结晶? 陆文攥着手,就因为孙小剑一句无心的猜测,神经被狠狠拨动,如临大敌地拧巴成一股股较劲的绳。 突然,有人敲了敲车窗。 十指松开,陆文抹了把脸,将凝蹙的眉峰和额角抚平,罩上一层得体的面具。车门拉开,他好整以暇地觑向车外的生面孔。 孙小剑问:“您是?” “你好。”对方自我介绍,“我是靳先生的助理。” 孙小剑微笑:“噢噢,您好,有什么事吗?” 那位助理说:“靳先生不喜欢撞衫,希望陆先生能换一件外套。” 太直白,近乎是命令,陆文稀罕地扯嘴角,毕竟陆战擎都没干涉过他的穿衣打扮。将懵逼的孙小剑扒拉开,他道:“出发前已经上镜了,还有换的必要吗?” 助理说:“那是分开拍的,到古镇会同框。” 陆文道:“同框加同款,两全其美啊。” 大概没料到十八线这么倔,助理要求:“希望可以配合一下。” 陆文问:“我这次配合了,下一次撞衫是不是他配合?” 助理递上一张团队造型师的名片,说:“双方造型师可以联系,会提前告知您靳先生的搭配,避免再发生今天的状况。” “怎么告知?”陆文说,“发照片行么,比较直观。” 助理考虑两秒:“可以。” 陆文擎等着这句,道:“记得修完再发,见过他真人,我幻灭!” 孙小剑急忙打圆场,接过名片,哼哼哈哈地应承了两句,等脸色难看的助理一走,陆文登时骂道:“操/他大爷的!” “你丫文明点……” “文明个屁,欺人太甚,我看姓靳的就是心虚,谁矮谁心虚,谁腿短谁心虚!” 陆文一股脑骂了,舒坦不少,骂完浑身冒刺,捉住大衣前襟将自己裹起来,孙小剑为难地问:“那……换吗?” 陆文说:“为什么要换?我才不怵他,他算个锤子。” 孙小剑说:“瞿编不是嘱咐你,别招惹靳岩予吗?” “这是他欺负我。”陆文把头一扭,“再说了,我爸不让我在外面装孙子,亲爹和……和老师的话,得优先听亲爹的吧?” 孙小剑没办法,如果对方好好沟通,这位祖宗大大咧咧的性格也许就答应了,一旦逆着毛招呼,那就彻底没辙了。 在服务区休息一刻钟,节目组再次上路,离开高速,沿盘山公路环绕奔驰,抵达拍摄地岚水古镇。 山清水秀间落着连片的房屋,飘过一点雨,屋瓦和砖石蒙着水光,陆文握着一柄收拢的黑色雨伞,伞尖伴随靴底的节奏一下下在地面上磕。 靳岩予从前面那辆车下来,摘掉了墨镜,见陆文没换衣服,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流露出不悦的表情。 陆文端着酷哥人设,假装没看见。 所有嘉宾聚齐,徐又柯和电视里没区别,胖胖的,能正经能诙谐;伊川是御姐的长相身材,但性格很甜,讲话是糯糯的福建腔;涂英,三十九岁,令人无法忽视的美艳风情,在银幕上战绩彪炳,这是第一次参加真人秀。 五位嘉宾分成两组,抽签决定,陆文和靳岩予冤家路窄地分到了一组。 他们要找一位叫曹兰虚的老师傅,古镇不大,两个人慢不拉几地走,摄像跟在后面,陆文压低嗓子:“怎么这么寸,恰好跟你一组啊。” 靳岩予翻白眼,他早跟节目组吱过声:“你真以为是抽签么?是我要求的,我必须和你一个组。” 陆文震惊了:“你有病吧?” 靳岩予扭脸冲镜头灿烂一笑,再扭回来:“我要和女嘉宾避嫌,你呢没粉丝,可能无法体会。至于徐又柯,他是前辈,我还得尊敬他。” “靠。”陆文也冲镜头咧个嘴,“所以我倒霉?” 靳岩予说:“你这么糊,镜头剪光了也无所谓。”他勾住陆文的胳膊,摸袖扣,“真精致啊,好好穿着吧。” 陆文利落地抽出手,勾住靳岩予的肩,状似亲热地说:“我穿得帅吧?瞧我这腿,长吧?你呢虚报身高,可能无法体会。” 靳岩予气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绿。 两人暗呛了一路,找到曹兰虚的家,在门前双双哑火,刻着“曹宅”的牌匾,门内宽敞的堂院,这显然是个大户人家。 中式带铜环的大门打开,出现一位穿唐装的老头,精瘦,黝黑,双手戴着叮铃咣当的银镯子,正是传统银饰工匠,曹兰虚。 陆文嘀咕:“感觉挺富的。” 靳岩予嘟囔:“用不着慈善扶持吧。” 两个人走上台阶,节目组提前沟通好的,按照剧本寒暄一下,拜个师,应该就可以了。 曹兰虚不苟言笑,有股匠人的威严,没等他们开口便先声夺人:“你们是兄弟?” 都是衣服惹的祸,陆文和靳岩予迅速撇清,两张口营造出七嘴八舌的效果:“我姓陆,单字一个文——靳岩予,岩石的岩——叫我小陆就成——给予的予。” “行了,我记不住。”曹兰虚扫视他们的同款大衣,“高个叫大灰,矮个叫小灰。” 陆文:“……” 靳岩予:“……” 总算进了大门,一楼相当于曹兰虚的作坊,二楼的房间住人。黄昏如约而至,紫红的光洒在院子里,给木质结构的房子描了层金边。 卧室促狭但整洁,没有暖气和空调,镜头安装在角落。陆文把三只箱子靠边,一头栽倒在松软的新床品上。 第一天草草结束,天黑下来,陌生的环境显得格外冷清。 陆文冲了个澡,缩在被窝里冷得牙齿打战,关着灯,想大别墅,想家,想三个发小,想玲玲姐,连陆战擎都想。 唯独想到一个人时,他侧过身,将被子缓缓地拢紧。 手机屏幕亮了,陆文打开,是一条QQ未读。 社恐小作家:你在吗? 倒霉小歌星:在,直说。 社恐小作家:我写的故事遇到点难题,想请你给点意见。 倒霉小歌星:我恐怕不懂呃…… 社恐小作家:我需要实地采风。 陆文明白了,对方惧怕采风的过程与人打交道,他回复: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看,去克服,大不了半路回家。 隔了几分钟,社恐小作家:好,我再考虑考虑。 倒霉小歌星:嗯,加油。 社恐小作家:你怎么样? 倒霉小歌星:我出差了,连网都没有,用流量。 社恐小作家:还好么? 倒霉小歌星:还行,就是同事里有个大傻逼。 社恐小作家:哈。 陆文捂住棉被乐了,不愧是社恐,哈都只哈一个字,在暂停的空隙里,他翻了翻和小作家的聊天记录。 也许有点冒昧,他问:作家,你结婚了吗? 那边又隔了几分钟,社恐小作家回复:单身。 陆文斟酌着按下键盘,编辑了很长一段话:我有个朋友曾受过创伤,痛苦了很多年,最终在爱人的帮助和陪伴下,才真正地好起来。或许你也可以找个伴侣,能面对面的,在你恐惧的时候陪伴你,能分享任何亲密的事情,那会比一百个隔着网络的志愿者更有力量。 屏幕的光些微刺眼,陆文按下发送,等待回音的分秒变得漫长。 许久,社恐小作家回道:我没那么幸运。 陆文悬着指尖,不知该如何继续。 而对方已经轻轻掩盖起无奈和酸楚,转移话锋,问他:那你呢? 陆文躺在陌生的床上,在异乡,对着素未谋面的朋友。那些心率加速,那些慌忙,那些见缝插针的情绪波动,那些调侃中无力的嘴硬……全涌上来,仿佛在耳畔轰鸣。 他偷偷地,朦胧不定地,僵硬地打下一行字——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第52章 陆文在稀薄的晨光里冻醒了, 摸索空调遥控器, 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这里是岚水古镇,睁开眼, 起床气都懒得发。 他不臭美了, 挑拣舒服暖和的卫衣穿上, 运动裤,给46号半的脚丫子套上毛线袜, 然后顶着凌乱的发型走到墙角。 陆文一巴掌拍掉镜头遮挡, 近距离特写,素颜惺忪, 嗓音沙哑, 散发着不自知的性感。 “早, 房间好冷啊。”陆文挠挠眉心,昨天说的话今天就推翻,怪难为情的,“所以我不喝冰水了, 还是喝热的吧。” 陆文端着保温杯下楼, 四方的庭院, 边边角角安置着固定镜头,一举一动都被拍摄下来。工作人员住在距离古镇最近的宾馆,八点钟才过来。 陆文拧开盖子,轻啜一口烫水。 曹兰虚依旧一身古朴的唐装,走出卧室站在二楼的栏杆前,吊嗓子般, 毫无预警地曳下长音:“——大灰。” 陆文呛得脖根通红,抬起头:“曹师傅,能不叫大灰么?” 曹兰虚说:“贱名好养活。” 陆文道:“我都快三十了,度过夭折风险期了。” 曹兰虚转身下来,木板楼梯踩得嘎吱响,走到庭院中央挽起宽松的袖口,一双手筋骨毕现,指节宽大,蕴着手艺工匠不可小觑的力道。 陆文拍马屁:“曹师傅,您好像练咏春的叶问。” 曹兰虚勾手掌,银镯子响声清脆:“那我教你打一套拳。” 陆文傻了,没来及反应,被曹兰虚一爪扣住手腕,当着近处的镜头、远处的朝阳,一方庭院容纳一老一少打了套拳脚。 稀里糊涂打完,陆文掐着腰喘气,说:“早知道我多睡会儿……” 曹兰虚道:“明早还来。” “啊?”陆文拉垫背的,“我挺茁壮的,您跟小灰练行不行?” 曹兰虚潇洒地一甩袖子,从鼻孔丢出哼声,吊起眼梢进了屋。陆文心说哼什么,到底行还是不行。 他抬手揩去鬓角的汗,发觉身体回温。这时大门吱呀,靳岩予戴着帽子走进来,后面跟着生活助理。 陆文见鬼似的:“你怎么从外边进来?” 靳岩予摘下帽子,没做造型的头发乱蓬蓬的,说:“我住宾馆啊。” 这也行?陆文问:“那你房间的镜头怎么拍?” “白天去躺一躺呗。”靳岩予发出嘲讽,“大哥,你第一次拍真人秀吗?有种技术叫剪辑,你听说过吗?” 陆文捏了捏指关节,咔咔响:“有种拳法叫咏春,你听说过吗?” 靳岩予摇头:“哦哟,我只听过叫/春。” “……”陆文目瞪口呆,现在流量小生的路子都这么野?头顶就有一只镜头,他扬下巴示意:“你不怕没剪干净,给你播出去?” 靳岩予露出门牙,嗤笑道:“那是不可能的。” 背后是一间堂屋,曹兰虚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来:“——大灰,进来盛饭!” 陆文肠子都悔青了,昨天真应该换掉衣服。抄起保温杯,他走到檐下发觉靳岩予没跟着,问:“那个灰,你不吃啊?” 靳岩予耍大牌:“嘁,糟老头子家能有什么好吃的。” 陆文发现这玩意儿的素质委实不高,尽管拽,却不是矜贵少爷的拽,是天桥下来的混不吝那种拽。他懒得费口舌,扭身去了。 然而一切刚刚开始。 一楼的作坊分两间大屋,一间摆满工具、设备和材料,光锻制敲打的大小锤子便挂满整面墙,令一间是摆着桌椅的教室。 曹兰虚曾收徒传技,但镇上的年轻人大多选择外出打工,愿意学的人越来越少。老头一生未娶,无儿无女,几乎是把青春和精力全部奉献给了银饰錾刻事业。 节目组本想走“感人至深”的路子,结果曹兰虚拒不配合,休说煽情,连好脸色都没给过人。 吃完早饭,曹兰虚命令大灰和小灰打扫两间大屋。 陆文秉承“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人生第一次拿起笤帚,等他扫干净一大半,靳岩予吹好头、化好妆出现了,随便晃悠两圈,擦几下桌子,拍手走人。 等到学手艺的时间,靳岩予集中拍一些镜头,动手的活儿交给助理,自己在旁边玩手机。 一两次后,曹兰虚对靳岩予视若无睹,即使出镜同框,也是吊起眼梢瞅王八犊子似的,撂下一声冷哼。 “大灰,把刻刀擦了!” 陆文扎着绣兰草的围裙,听令去擦刻刀,他彻底领悟到靳岩予为什么选他,十八线没人权,只有一身劳碌命,妈的。 “大灰,该喂狗了!” 在家有私厨有营养师,在外要伺候条土狗,陆文把饭盆一搁,背对镜头坐在小凳上,对拱盆子的狗说:“小靳,慢点吃,瞧你急的。” “大灰,去画样图!” 陆文从未如此眷恋教室,坐下来,往桌上一趴,摄像大哥抱着镜头坐对面。他铺开纸,对镜头诉苦:“说实话,我是看中这档节目的立意才参加的,早知道这么累,我选择直接捐钱。” 摄像大哥:“你就当忆苦思甜。” “我都没吃过苦,怎么忆?”陆文一边画一边絮叨,“我要画慢点,多歇会儿。哎,我干得越多,你拍得越多,那镜头是不是也多?” 摄像大哥嘿嘿笑,不好透露。 陆文也不难为人,将短发抓了抓,压低眉骨浅抿薄唇,落笔时说:“那拍帅点总成吧?来特写,这一幕后期帮我配上字:认真的男人最帅。” 陆文画的是戒指,虽然简单,但有模有样,接这档节目后特意请教过学珠宝设计的朋友。至于花纹的设计,他不会太繁复的,准备画个简笔图案就好。 交完作业从屋里出来,靳岩予正下楼,眼线睡得晕开了,有点颓。陆文往板凳上一坐,干活儿太多,抹护手霜。 靳岩予坐旁边,大岔着腿,说:“等你红了,就不用这么受罪。” 陆文爱答不理:“哦。” “但你会红吗?”靳岩予欠嗖儿的,“其实你这么帅,真不好说。” 头顶的天空漫上晚霞,陆文不耐烦道:“夕阳西下了,灰姑娘去参加舞会了,你也麻溜儿地回宾馆吧。” 靳岩予说:“我今晚要进城。” 陆文问:“干吗?” “跟资方吃饭。”靳岩予掏出一盒烟,咬一支点上,很有技巧地吐出圆圆的烟圈。 陆文心理不平衡,他为这个节目累死累活,人家已经安排下一项资源了,没好气道:“怎么,拍电影啊?” “拍电影很稀奇吗?”靳岩予得意地说,“我上一部杀青的可是曾震的电影。” 陆文心说,配角而已,何况除了你的粉丝,哪有人爱看你演戏。“我也杀青了一部戏。”他回道,“曾震学生的。” 靳岩予嘬着烟忘了吐,半口雾气飘进肺管子,他强压住咳嗽,问:“什么片?” 陆文仰脸冲镜头打广告,用播音腔回答:“请多多关注我的网剧作品《第一个夜晚》。” 靳岩予停顿一下:“哦,瞿大编剧的本子。” 陆文问:“你知道瞿编?” “听过,没见过。”靳岩予掸掸烟灰,“据说挺低调,你认识?” 陆文挑高了眉梢:“那当然了。” 靳岩予用力地吸烟嘴,细小的火星闪烁,吐出一大口缭绕的二手烟,他的表情和音量都被雾气削弱,有点飘:“他长什么样?” “对不起,语文没学好,形容不出瞿老师的一表人才、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淑人君子,城北徐公见了都自惭形秽。” 靳岩予:“空口放屁。” 陆文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滑到瞿燕庭抱猫的那张照片,伸给靳岩予看:“那就你让你欣赏下,睁大你的狗眼。” “谁稀罕。”靳岩予说着,眼尾情不自禁地瞟过去,目光钉在屏幕上。 陆文自顾自地说:“网上说你是流量里骨相最好的,嗯,其实你脸型有点像瞿老师,但你气质差太远了。” 靳岩予微微愣神:“什么?” “气质,you know?”陆文道,“多读点书,腹有诗书气自华。” 指间夹着的烟燃到尾部,靳岩予烫得一抖,烟蒂掉在地上,他一脚踩上去狠狠碾灭,站起来发飙:“know你个头!少他妈跟我啰嗦!” 陆文累一天没劲儿茬架,只精准气人:“别自卑,长相都是爹妈给的。” 靳岩予奋力推开他,喊摄制组的人,钻进教室补拍镜头去了。 陆文上楼回房间,上床躺平,手机屏仍停留在瞿燕庭的靓照上,凝神盯了会儿,他想起什么,切换到QQ。 昨晚的聊天内容赫然,他在冲动或者短路之下发出那句——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社恐小作家:为什么是好像? 倒霉小歌星:因为我不确定。 陆文不确定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想抱紧被子,提起时会精神百倍,忍不住夸,画戒指的时候幻想对方的手指。 这些究竟算不算? 社恐小作家没有追问,陆文便也没有继续聊,点开文字框,他略过昨晚的话题,问:采风的事考虑好了吗? 稍后,社恐小作家回复:还没。 倒霉小歌星:别有压力,不勇敢也没什么。 社恐小作家:那我不去了。 倒霉小歌星:你这放弃得也太快了! 社恐小作家:那我再想想。 倒霉小歌星:你倒是听劝…… 陆文就是询问一下,问完无所事事地在各APP上逛一了圈,打开微博,好歹《乌托邦》和《万年秋》的官博都有宣传,应该有涨粉吧? 一登录,主页刷新出最新微博。 靳岩予发布于两分钟前,内容是:来个小剧透,终于画完曹师傅布置的功课啦! 陆文攥着手机鲤鱼打挺,眼珠子要瞪出来,靳岩予配的图片分明是他的作业,他一笔一笔、修修改改的戒指! 陆文冲出房间,扒着栏杆大喊:“姓靳的!给我滚出来!” 土狗配合地汪汪叫,靳岩予已经走了,去赴资方的饭局。陆文怒不可遏,返回房间踹上门,重新打开那条微博。 飙升的评论和转发里,全部是靳岩予粉丝的夸赞。 陆文按下转发键,犹如评论一条朋友圈那样,输入道:不好意思,这貌似是我画的。 天边一片黑红。 瞿燕庭关窗下楼,今天是春节前最后一天上班,工作室所有人都在,领了年终奖金小礼物,一水儿的喜气洋洋。 按照惯例,大家晚上要聚餐,瞿燕庭说:“我给你们卡,不参加行不行?” 大家异口同声:“不——行!” 瞿燕庭拗不过,便跟着这帮人出发,反正都是一条绳上赚钱的蚂蚱。节前外地人返乡,路上不太堵,半小时就到了。 一家韩国烤肉店,大开间,两条长长的桌子,瞿燕庭坐在桌角,脱下大衣擦免洗洗手液,说:“想吃什么随便点吧。” 会计说:“让于南点,他是狂热的肉食爱好者。” 洗完手,菜单还躺在桌上,于南在桌对面专注地盯着手机,瞿燕庭在桌下踢一脚,问:“看什么呢?” 于南回答:“看明星疑似公开打脸……” 瞿燕庭没听懂:“什么乱糟糟的。” “哎呀!”乔编也拿着手机,惊呼道,“瞿编,你那部网剧的男主角上热搜了!” 瞿燕庭下意识地摸手机,而后想起来他没注册微博,不过参加节目上热搜很正常,一种宣传手段而已。 “你们大惊小怪干什么。” 于南说:“靳岩予发了张戒指的设计图,说是他画的,陆文公开转发,说是自己画的……” “都吵翻了!”乔编道,“所以到底是谁画的?!” 不知谁说:“应该是靳岩予画的吧。” 瞿燕庭根本没听明白,但反应优先,当即反驳道:“陆文不会撒这种谎。” “可是,”于南伸来手机,“图上写着FOR YAN,不就是靳岩予的岩吗?” 瞿燕庭夺下来,点开那张图,粗糙的白纸上画着一只戒指,右下是日期和落款,果真写着花体的英文字“FOR YAN”。 目光移回戒指,瞿燕庭唇齿微张,只见窄窄的戒圈上画着一只小燕子,与剧本封皮他名字后面的那只一模一样。 第53章 把手机还给于南, 瞿燕庭倒了一杯大麦茶, 灌下去。 餐食上得很快,牛肉五花小配菜, 从桌头摆到了桌尾, 大家却顾不上吃, 都捧着手机关注这场突如其来的八卦。 一边刷微博一边讨论,核心问题依然是“设计图到底谁画的”。包间内七嘴八舌, 瞿燕庭的眉宇间透出淡淡的心烦。 “哎, 评论怎么说啊?”彭跃然在烤盘上铺洋葱。 董鹤道:“你问谁的评论?靳岩予还是陆文?” “有区别吗?”乔编的红指甲戳在屏幕上,“反正两边全是靳岩予的粉丝, 啧啧, 小姑娘们嘴巴真厉害。” “都认为是靳岩予画的?” “差不多吧, 毕竟写着FOR YAN。粉丝说这是靳岩予给他自己的礼物,画小燕子是振翅高飞的意思,是靳岩予新一年的美好愿望。” “似乎能说得通……” “嗯,关键是陆文和这个YAN看不出有关系。” 瞿燕庭始终没作声, 默默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 生疏地点入热搜榜, 陆文和靳岩予这件事占据着前两名,阅读量居高不下。 各大娱乐媒体和营销号也有发布,靳岩予粉丝牢牢掌握话语权,已经将陆文打为一个窃夺成果的撒谎者。 可瞿燕庭知道设计图的含义,也只有他知道。 突然,于南举着手机低呼:“我操?” 瞿燕庭问:“怎么了?” “老大, 你去看节目组官微!”于南大声念道,“刚发的第一期预告,标题是’灰灰兄弟初遇撞衫’,视频封面是陆文和靳岩予的同框……” 姚柏青说:“得,火上浇油。” “节目组鬼才。”乔编很无语,“加上今晚的突发事件,点击和话题不用愁了。” 于南说:“靳岩予的粉丝已经抵达战场,迅速占领了高地。” 烤盘上的牛肉冒着滋滋的油花,瞿燕庭毫无胃口,点开评论扫了扫纷乱难听的字句,更觉一阵反胃。 乔编担心地问:“瞿编,这事出来,网剧会不会受影响?” 大家关切地望过来,瞿燕庭退出微博,抬指在鼻梁上划了一下,说:“错事必然会带来恶果,但我相信陆文没犯错。” “你们先吃。”他从容起身,“我出去一下。” 关闭包间的门,瞿燕庭沿走廊拐进安全通道,他对陆文有信心,却不放心,立刻拨通了对方的号码。 机械的女声说“用户忙”,瞿燕庭打了三四次,一直是占线。 陆文的手机已经被打爆了。 设计图给曹兰虚看完放在教室的桌抽屉里,靳岩予拍完照直接丢掉了,陆文冲下楼,在垃圾篓内找到皱巴巴的一团。 他几乎气疯了,找不到人对峙,只有转发的微博迅速发酵,一下子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院子里唯一一盏灯泡亮起来,陆文坐在板凳上,垂着头,手指插在短发里捂着闷痛的后脑,地上有他颓败的影子。 孙小剑也急得团团转,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挂线走过来,蹲在陆文的身前:“我问摄制组了,他们也联系不到靳岩予,人没在宾馆。” 陆文记起来:“他去城里了,跟资方吃饭。” “怪不得,今晚能不能回来都不一定。”孙小剑道,“但他的团队肯定知道网上的情况。” 陆文气得冷静不下来,说:“给我找辆车,我要去找那孙子!” 孙小剑安抚他:“那孙子会回来的,画呢,他没拿走?” “他给我扔了!”陆文怒火中烧,“妈的,我一定要揍他!” 孙小剑推了推眼镜,说:“他连照猫画虎地抄都懒得抄,直接抢你的图拍照、发微博,那为什么不揣走呢?” 陆文嚷道:“他还想揣走?他干脆裱起来挂他床头算了!” 孙小剑猜不透,怕陆文气炸了肺管子,也不敢继续说。这件事有点棘手,纵观娱乐界大大小小的明星纷争,这种类型貌似是第一例。 陆文急于自证,问:“我把画捡回来了,拍下来发微博证明行不行?” “够呛。”孙小剑摇头,“网友哪知道是他扔的、你捡的。你别没证出清白,又给自己扣个偷东西的屎盆子。” 陆文隐隐崩溃:“有没有天理啊?” 孙小剑说:“目前没有,只有靳岩予千万粉丝的唾沫星子。” 堂屋的挂帘掀开,曹兰虚横眉冷对,手上却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在屋里听了七七八八,他走过来:“大灰,先吃饭。” “我没胃口。”陆文揪着一把头发,“气都气饱了。” 曹兰虚命令道:“接着。” 孙小剑双手接住:“我来,不好意思啊曹师傅。” 曹兰虚没说什么,在陆文的脑袋顶揉了一把,上楼去了。孙小剑托着碗,安慰道:“来龙去脉我跟公司说了,咱们会和节目组沟通,先别再贸然发声。” 陆文乍然抬头:“对啊,镜头都拍下来了!一播出真相大白!” 孙小剑说:“靳岩予的团队肯定也会交涉。” 一档节目从录制到播出,中间可操作的东西太多了。孙小剑要回宾馆找摄制组的人,还要应付一窝蜂打来的媒体,准备离开,问陆文要不要一起。 陆文烦躁地伸开大长腿,瞅一眼那碗冷掉的面条,情绪也跟着沉了沉。录制没有结束,他不该擅离工作岗位,说:“不了,我在这儿陪曹师傅。” “那随时打给我。”孙小剑离开。 大门开合,吱呀声像锈铁的刀划在心坎上。陆文后仰靠着木头柱子,出一次名竟以这种方式,他愤怒、冤枉,糅在一起成了无可奈何。 随着第一期预告片的发布,讨论再次升级,短短时间内吸引了巨大的关注。手机响,仿佛比平时急促,陆文磨磨蹭蹭地不想听。 挂断了,第二人见缝插针地打进来,陆文呼口气,滑开贴在耳边。 “文儿?”是连奕铭,“网上是怎么回事?” 陆文道:“我也说不清。” 连奕铭说:“那就用骂的。” 陆文回答:“姓靳的傻逼整我!” 又打进来一个,是苏望,彤彤火气恨不得从手机里烧出来,劈头盖脸地问:“陆文,你在哪儿呢?” “岚水古镇。” “还待在那破地方干什么?节目组干吗吃的?扔笔违约金不他妈拍了!” “凭什么还要我掏钱!” “那我给你掏,不受罪了!” 顾拙言也打过来,比前两个人清楚一些,说:“先别急,把能用的证据找一找,有什么要帮忙的跟兄弟们说。” 陆文好受些许:“嗯。” “不过你也是的,非写个FOR YAN,让人钻了空子。” “这他妈能怪我?就写!” 顾拙言问:“是送我的吗?” 陆文嘴角直抽:“想多了你!” 发小轮番打完,其他朋友也纷纷发来消息,陆文回不过来,挑选要紧的,点开阮风的未读,对方的询问非常直白:你画的? 陆文便简意赅地答:我画的。 刚按下发送,老郑打过来,陆文接通,蔫了吧唧地叫了声“郑叔”。 “小文,出事怎么不跟家里说?” 陆文语塞:“呃……没组织好语言。” 老郑不多废话,道:“把地址发过来,我派律师过去,现在开始你不要搭理他们,任何事情全权让律师去处理。” 老郑的意思就代表陆战擎的意思,陆文颇为意外,陆战擎明明不支持……他考虑片刻,逞强也好,不愿陆战擎担心也好,说:“没那么严重,我能应付。” 挂了线,页面是阮风半分钟前的回复:那我支持你一下。 陆文似懂非懂,切到微博,没点开铺天盖地的评论,首页一刷新,阮风转了他那条“不好意思,这貌似是我画的”。 转发词写道——“陆文哥画得小YAN子真不错。” 陆文忽怔,阮风识破了,并充满暗示地公之于众,此YAN非岩。他在乱糟糟的情绪里生出一丝羞耻,屏幕将暗,他点亮,如此反复地盯着那行字。 手机快没电了。 陡地,来电显示“瞿老师”。 陆文回神,也失神,被内疚包裹,他答应了瞿燕庭不惹事,可无论对错,都造成了难以收场的局面。 瞿燕庭打来会说什么,怪他、训斥他、对他失望? 铃音孜孜不倦地响,回荡在院子里,陆文拖啊拖,终究不敌想听见瞿燕庭声音的渴望,点开通话键:“喂?瞿老师。” 瞿燕庭的语调沉缓又温柔,问:“怎么一直打不通?” 陆文回答:“好多人打给我。” 瞿燕庭没问事件的丝毫,只说:“我也看了微博,你现在怎么样?” 陆文窘涩地停顿,瞿燕庭看到他的画的戒指了?他滑动喉结,让声音听上去足够轻松:“我没事啊,在这边挺好的。” “嗯,那就好。” 陆文握拳敲了敲太阳穴,在细微的钝痛中默然,半晌,抱歉地说:“瞿老师,对不起。” “为什么?” “我没有听话。” 手机里很静,连鼻息都不明显,电量只剩濒死的一点红。在结束前,陆文趁着夜空如霜的月色,飞快又轻怯地说:“……我想你。” 恰一片细雪落进耳朵,安全通道中漆黑一片,屏幕散出光,照亮瞿燕庭泛红的耳廓。 陆文上楼睡觉,躺进冰凉的被窝里,一只手臂压着额头,一只手掌按在胸口,企图令心脏和大脑维持稳定。 他久久无法入睡,头皮有种紧缚感,就像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 半夜,手机在枕边充满电,陆文翻身醒来,带着犹豫和忐忑登录微博,数以万计的评论、转发、私信,刺眼的红色提示。 陆文点开,在被子里僵硬。 不堪入目的指责和谩骂,翻都翻不到头,轻的有无耻、不要脸,重的有喷脏和诅咒。他的行为被定义成撒谎陷害,还有粉丝中常说的那一套,什么捆绑、吸血,各种各样的烂词。 《乌托邦》官微发布的预告片下,“撞衫”成为陆文单方面的恶意炒作,有网友评论觉得他比靳岩予更帅,被靳岩予的粉丝追骂了七八千条。 至于私信,大多是触目惊心地脏,像一把把尖锐淬毒的刀。 陆文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被子蒙住头,他荒唐地想,捂晕了是不是就能忘掉那些话?直到呼吸闷窒,他踢开被子大口地喘。 凌晨三点半,陆文裹着羽绒服下楼,他也不知道想干吗,反正不想睡觉。在庭院走了一圈,他打开一扇大门,在门槛上坐下来。 街上没有路灯,陆文对着黢黑的虚空发呆,回忆起重庆的那条旧巷,破花盆,绊脚的瓷片,揽住的一截男人腰。 他没拿手机,任由分秒在不知觉中流逝,璀璨的繁星渐渐暗淡,模糊于天空,夜幕褪了色,天边一寸寸变白。 陆文从兜里掏出折叠的纸,满是皱纹,轻轻展开,欣赏他引发腥风血雨的设计图。 远远的长街尽头,飘来引擎声。 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陆文抬眼望去,一辆宾利越野披着东方日出的绯色霞光疾驰,驰骋到大门前、台阶下,猛收利爪般刹停。 高速路,狂飙,一整晚的夜车。 瞿燕庭风尘仆仆地来,下车踩到地面,双脚因血液循环不足微微发麻,踏着黎明的晨光拾阶,他一眼看到坐在门槛上的陆文。 那么呆,指间的纸都被吹落了。 瞿燕庭弯腰捡起,捏在手里看。 陆文难以相信:“我不是在做梦吧……” 瞿燕庭走过去,伸出手,手指张开一点缝隙,说:“你知道我的手指尺寸吗,就设计戒指?” 陆文立即握住,站起来,万事都未解决,在抓住这只手的时候却有劫后余生的错觉。 他希冀地问:“瞿老师,你怎么会来?” 瞿燕庭满足他:“大概,也有点想你。” 第54章 陆文拿了条牛仔裤, 遮住房间墙角的镜头。 瞿燕庭进屋打量一圈, 没沙发,便连人带旅行包在床尾坐下来, 很久没彻夜开过车, 腰部的酸疼沿着脊椎向上窜。 小桌堆满速溶的咖啡和奶茶, 陆文估计瞿燕庭饿了,冲开一包浓稠的黑芝麻糊, 搅动着端过去, 然后面对面地坐在椅子上。 瞿燕庭抿一口,齿颊香甜地说:“昨晚本来在吃烤肉, 被你远程搅黄了。” 陆文隔着千山万水说抱歉, 当面反而理直气壮, 问:“和朋友吃的?” “工作室聚会。”瞿燕庭的双腿垂在床边,发胀,见陆文微岔着膝盖,于是抬脚踩在椅子腿之间的横杠上, “循环不好, 我搭一下。” 陆文说:“我给你揉揉。” 瞿燕庭笑:“你会么, 公子哥?” “你可别小看我,”早晨冷,陆文脱下羽绒服盖在瞿燕庭的腿上,“我这些天就是个杂役,打扫整理喂狗洗毡布,还当咏春陪练。” 瞿燕庭道:“瞧你委屈的。” 陆文搓热手掌:“本来就委屈。” “那你在电话里装什么?”瞿燕庭用脚尖踢椅座, “装得那么烂。” 陆文好没面子,手掌从底下兜住瞿燕庭的小腿肚,很纤细,放松状态下软软的,从膝弯捋到脚踝,再揉疲惫的肌肉。 设计图在衣兜里露着一角,陆文臊眉耷眼地正对着,他怕瞿燕庭问,问为什么画戒指,问为什么在戒指上画小燕子。 可瞿燕庭什么都不问,他又憋得慌,贱兮兮地主动提:“瞿老师,我画的戒指,你看出来了?” 瞿燕庭说:“小风都能看出来。” 陆文想到阮风的转发,过意不去:“我不该跟他说,连累他被骂。” “没关系,他经常被靳岩予的粉丝骂。”瞿燕庭道,“那叫什么……对家?他的粉丝也骂靳岩予。” 陆文好奇:“那哪边厉害?” “靳岩予吧。”瞿燕庭说,“他的粉丝叫岩石,小风的粉丝叫软糖,软糖哪能打得过岩石啊。” 陆文被这个逻辑逗乐了,笑起来手上失掉分寸,掌心的腿肚发颤。刚咽下一大口芝麻糊,瞿燕庭嗓子黏糊糊地叫:“……轻点。” “疼了?”陆文温柔一些,“这样呢?” 瞿燕庭感受着:“重一点。” “真难伺候。” “那你别弄了,松开。” 陆文只是嘴上说说,动作根本不停,加重些许问道:“舒服么?” “嗯……舒服。” 两个人皆已不是小男生,迟滞地回过味儿,不由自主地想歪,瞿燕庭不确定是否心理作用,只觉揉捏在腿后的手掌变得灼热。 他垂下腿,没来由的兴绪也压下,无痕地切入正题:“事情发酵了一整晚,你有什么对策吗?” 陆文坐在门槛上思忖了半夜,说:“我请教过学设计的朋友,提过想设计一枚戒指。” “不够有力。”瞿燕庭道,“网友也会怀疑聊天记录的真假。” 陆文又说:“节目如实播出的话,观众就会明白真相。” 瞿燕庭干脆地否认:“千万不要寄希望于镜头。” “什么意思?” “意思是节目组会帮靳岩予。” “凭什么?”陆文争辩,“就因为他红?” 瞿燕庭的眸光闪了闪,没解释,只道:“他敢这样做,正是因为节目组会帮他兜着。即使你去告,录制的内容节目组不拿出来,一样没辙。” 陆文沉淀的火气一瞬间复燃:“难道不用管事实?” 瞿燕庭指一指床头,那里搁着剧本:“综艺节目最不要紧的就是事实,不然发剧本干什么?” 陆文仍不死心:“公司会和节目组交涉——” “好,假如交涉成功。”瞿燕庭已经看到三步远,“如实播出,靳岩予也可以说是恶意剪辑、节目组包庇,那你要再怎样解释?” 陆文成功被搞得焦虑,一屁股挪瞿燕庭旁边,扑通坐下:“那我怎么办啊?” 瞿燕庭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屋外天色大亮,他拉开旅行包,说:“不怎么办,沉住气,下楼继续录你的节目。” 陆文有点蒙:“啊?” 瞿燕庭掏出一袋子办公用品和电脑,颇有兴致:“来都来了,带我认识一下那位曹师傅,我有传统工艺上的问题想请教。” 陆文满脑子浆糊,带瞿燕庭下楼去见曹兰虚。就在院子里,瞿燕庭漫起一丝紧张,抱紧了怀里的文件袋。 曹兰虚也没睡好,大门半夜打开,他就醒了。见陆文身后跟着个生人,不像摄制组的,问:“大灰,这是?” 亲耳听见有些搞笑,瞿燕庭的紧张消散大半,回答:“曹师傅您好,我姓瞿,是陆文的朋友,来看看他。” 陆文说:“瞿老师是编剧,想跟你聊聊银饰錾刻方面的事,你要是知无不言,我就多擦一遍地。” “臭小子,敢威胁我?”曹兰虚没好气地问,“你的事怎么样了?” 陆文立刻丧着脸,把挂在房檐上的吊兰拽秃噜一条,浑身难受地说:“没怎么样,我能把人家怎么样。” 银镯子哗啦哗啦的,曹兰虚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他:“等他回来揍一顿!长那么大个子挨欺负,没出息!” 当着瞿燕庭的面挨骂,陆文简直想捂住曹兰虚的嘴,可老头骂的是事实,他只能破罐破摔地干瞪眼。 大门响了一声,曹兰虚方停,三个人同时望向门口。 孙小剑神色萎靡地闪进来,穿着昨天的衣服,眼下乌青,显然是熬了一通宵。走近发现瞿燕庭,他吃惊道:“瞿编?您怎么来了?” “来看我。”陆文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情况?” 孙小剑抬手搓了下脸,眉心皱得像包子的褶儿,说:“谈了大半夜,节目组的态度很坚决,希望能息事宁人。” “什么叫息事宁人?” “负责人说,这件事发酵得厉害,必须作出公开的澄清,综合考虑和权衡……操!我直接说吧,丫的意思就是肯定有一方要认错!” 陆文意识到了,但不想承认:“那就让姓靳的认啊!是他抢我的东西!” “我说了,这句话我把嘴皮子都说破了。”孙小剑满脸疲惫,“但节目组……希望咱们把这事认下来。” 太阳穴要炸开般,陆文磨着牙:“我的东西被偷了,还要我承认是贼?放他妈的屁!” 曹兰虚也火了:“没这种道理!大灰,别听他们的!” 孙小剑进门前徘徊了十几分钟,说得很艰难:“节目组基本已经决定了,如果你答应,今天就去录集市的内容。” 陆文说:“通告里还没到集市!今天应该制作,做我画的戒指!” 孙小剑道:“戒指……改成靳岩予做。” “做他的春秋大梦!” “节目组摆明要保他……” “他想都别想!他人呢?先滚回来再说!” “靳岩予的团队表示,你认了,声明发出来,他才会回来继续录。” 陆文怒火中烧,到底谁才是犯错的人?凭什么犯错的人有权要挟?他把手里的叶条抽打在地,吼道:“我他妈还不录了!老子不伺候了!” “如果你拒绝。”孙小剑无力地摘下眼镜,“就真的不能录了,节目组会和咱们解约,恐怕观众更误会你有问题。” 两厢对比实在太过残忍,陆文一时被伤害得难以反应,愣愣地说:“好啊……那就解,我要告他们。” 孙小剑劝他:“节目组拿着拍下来的证据,而且拖得久了,你还开不开工?” 陆文觉得头重脚轻,晃了晃,背后抵来一只手掌撑着他,转过身,他才发觉,事情的走向完全如瞿燕庭所料。 “瞿老师……” 瞿燕庭毫不意外,平静得彷如无事发生,他抚弄陆文的后心,说:“答应吧,就按对方说的办。” 陆文睁大眼眶:“什么……你让我答应?” 瞿燕庭握他的手,重复道:“先答应下来。” 那双眼中蔓延着血丝,陆文满口沙哑:“你明知道那是、是我给你的。” 瞿燕庭说:“你相信我一次。” 陆文说不出“好”,也无法对着瞿燕庭说出“不好”,他挣开手,愤怒和绝望冲撞成崩溃,踩上楼梯躲进房间,狠狠地摔上了门。 孙小剑纠结道:“瞿编,这……” 瞿燕庭说:“告诉节目组,陆文同意了。” “……好。”孙小剑不放心地朝楼上瞄。 “你去忙吧。”瞿燕庭明白对方的顾虑,“我会看着他的。” 孙小剑垂头丧气地走了,大门一关院子顿时安静,曹兰虚强压着肝火,语气不悦地说:“继续录?都别想再跨进我这个门!” 瞿燕庭道:“曹师傅别讲气话,您肯定和电视台有协议,违约的话要承担不小的损失。传统工艺式微,古镇也很需要这档节目的宣传。” 曹兰虚堵得撒不出火,道:“你先去陪着大灰吧,给他端点吃的上去。” 不料瞿燕庭摇摇头,说:“大老爷们儿没那么不经事,让他独自静一静。曹师傅,能带我参观一下作坊吗?” 曹兰虚古怪地盯着他,约莫四五秒,一甩袖口:“跟我来吧。” 瞿燕庭跟随老头进工作间,琳琅的银饰比资料要生动百倍,他边看边问,边问边记,一直到十点左右,他打开文件袋拿东西,说:“曹师傅,恐怕还要请您帮个忙。” 二楼卧室里,陆文在收拾行李箱,乱塞一气然后暴力地扣住。他死也不拍这破节目了,宣称多真实多有意义,全他妈扯淡。 让他背锅? 好,他背。发完声明,等靳岩予一露面,他把那孙子揍残废再走! 出了满额的冷汗,陆文踱到床边栽倒,那些人糟践他就罢了,最让他难受的,是瞿燕庭竟然也要他打碎牙齿吞下去。 屋外静悄悄的,他闷在房间一个多小时,瞿燕庭甚至不上楼看看他,一点都不担心?那大老远跑来算什么?说想他又算什么? 手机响,收到一条微信。 陆文蓦地忐忑,坐起来,犹豫片刻点开看,是孙小剑发来的一句话:咱们一定能跨过这个坎儿,最近先不要上网了。 心头紧缩,陆文根本控制不住双手,登录微博刷新,刚过去的十点整,《乌托邦》官微发布了一则声明。 尽管用了“玩笑”、“误会”的字眼矫饰,可含义依然清晰明了,戒指设计图系靳岩予录制中所画,与他无关。 陆文霎时透不过气来。 这则踩碎他尊严的声明,令事件波澜壮阔地膨发至顶端,而他一下堕到了谷底,刺眼的热搜和如潮的转评接踵而至,像一张带刺的巨网把他活生生地囚住了。 陆文的指尖贴着温热的机身,刺刺地麻痹。 忽然,门开了,瞿燕庭出现在门口。 陆文望过去,一切情绪都归零,只呈现无声无息的茫然。瞿燕庭走到他面前,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手机滑落,陆文捉住瞿燕庭的腰,隔着毛衣埋首在对方的腹部,后颈被揉捏,头顶是瞿燕庭稍低的声音:“每个公众人物都会受委屈,从这次开始,学会面对这种感觉。” 时间仿佛凝固了,直到楼下的大门传来响声。 陆文慢慢抬头,像一头苏醒的狮子,音色愈发的沉:“靳岩予回来了。” 瞿燕庭按住陆文的肩膀,掌下的肌肉一点点变成偾张的状态,他问:“你要干什么?” 陆文猛地站起来:“打架斗殴!违法犯罪!” 瞿燕庭拦住他,不让他往外冲,两个人在床边摇晃拉扯。他张手死死抱住这具暴怒的身体:“别冲动,别下楼见他!” “你放开我!” 瞿燕庭快要站不稳了,原来彼此的力量如此悬殊,就在陆文要推开他的顷刻间,他卸掉全身的重量去阻挡,用力把对方扑在了床上。 重叠的身体压出一片凹陷,陆文瘫倒,瞿燕庭伏在他身上,给他无垠的怔忡。 楼下,靳岩予摘掉帽子走过来,昨晚饭局喝多了,在城里的宾馆睡了一宿,节目组把事情搞定,他回来瞧个热闹。 曹兰虚负手立在院中,喝道:“小灰!” 靳岩予停下:“我有名有姓叫靳岩予,你记不住?是不是老年痴呆啊?” “你去哪儿了?” “你管得着吗?” 曹兰虚训斥道:“你录节目什么活儿都不干,每天去宾馆睡觉,别以为我不清楚。” “干活儿?”靳岩予笑了一声,“你一个糟老头子,我凭什么给你干活儿?” 曹兰虚问:“那你凭什么偷大灰的画?!” “我可没偷,拍完照就扔垃圾桶了。”靳岩予摊开手,耸了耸肩,“怎么?他给你当苦力,还处出感情了?” “你这么做是浑蛋!” “我就是瞧他不顺眼!” 曹兰虚忍不住,一手揪起靳岩予的衣领,说:“等节目播出来,我看你还怎么蹦!” 靳岩予道:“您老真是与世隔绝,他已经怂了、认了,节目组向着谁你懂个屁!” 曹兰虚单手把靳岩予推了个趔趄,动静很大,角落的黄土狗都叫唤起来,他扬手指着门:“滚出去!不许进我的院子!” 靳岩予站稳,朝二楼瞥,戴上帽子后退:“你当我乐意来啊,节目录不成,到时候不一定谁求谁。” 等大门关上,曹兰虚气得面色涨红,喊道:“大灰!” 床上的两个人神情忽动,瞿燕庭从陆文身上翻到一边,微偏着头,抻了抻褶皱的衣服。 陆文僵缓地起身,无措地说:“曹师傅叫我。” “去吧。” 陆文大步冲出去,还不忘回一下头,院中只剩曹兰虚一个人,他飞奔踩下楼梯,急切问道:“曹师傅,靳岩予呢!” 曹兰虚没有吭声,转身踱到屋檐下,抬手将那盆吊兰的细长叶条拨开,从里面取下一只正在摄录的小相机。 陆文目瞪口呆。 瞿燕庭也下了楼,径自从曹兰虚手中接过,摆弄两下播放刚才录制的视频,满意道:“拍得挺清楚,曹师傅辛苦了。” 曹兰虚松口气:“我生怕忘词。” 瞿燕庭掌着相机走向陆文,抓只胳膊拽着走,一前一后返回楼上,视频里的声音作背景,他道:“现在可以化被动为主动了。” 回到房间,陆文的脑袋嗡嗡响:“瞿老师……我头晕。” 瞿燕庭打开电脑,一边说:“节目组包庇靳岩予,只有靳岩予板上钉钉地翻了车,节目组才会和他划清界限,真相才会如实播出来。” 陆文问:“那为什么要先答应?” “你不答应,靳岩予不出现啊。”瞿燕庭说,“这样他放松警惕,以为你认栽,所以才更肆无忌惮。” “哇……” “哇你个头。”瞿燕庭道,“这件事必须趁热解决,你之后要告要追究就算讨回公道又怎样?关注度过去看客就散了。” 陆文乍惊:“现在是最爆的时候!” 瞿燕庭轻笑:“那则声明非常重要,先让节目组表明立场,等真相大白就连靳岩予都不能污蔑你被袒护。” “嗯!” “更重要的,是先让你赤/裸/裸地被捶死。” “……” “然后有个词,叫触底反弹。” 视频掐头去尾,仅保留靳岩予进门至离开的片段,瞿燕庭简单加了几条字幕,导出来发给陆文。 登录微博,陆文的心脏惴惴狂跳,将视频上传,在编辑文字内容时停住,想起靳岩予说他怂了、认了。 两分钟后,在这场热火朝天的八卦中,在千军万马的恶评和谩骂里,这则视频如一颗炸/弹轻轻投下。 陆文写道:没有怂,不会认。 然而发完便把手机丢开,他一把搂住瞿燕庭,连摇带晃,受刺激得精神病似的吱哇乱叫,紧张得满头大汗。 曹兰虚在楼下喊:“大灰!怎么样了!” 不足半小时,微博陷入瘫痪。 第55章 瞿燕庭合上电脑, 有些累, 抱肘靠住床头,后脑勺不顾脏净地抵着墙。他在心里默数, 一遍, 两遍, 三遍,一直到第九遍。 “差不多得了。”瞿燕庭忍无可忍, “能不循环播放吗?” 陆文把播放第十遍的视频按下暂停, 难以自拔地说:“好爽好爽好爽,点开之后根本停不下来。” “……”瞿燕庭退一步海阔天空, “麻烦你戴耳机。” 陆文关闭视频, 点开丰富多彩的热搜榜, “靳岩予视频”一直挂在第一位,第二位是他的名字,“乌托邦声明”紧随其后。 靳岩予不愧是当红流量,视频一经发布便搅起轩然大波。粉丝大概也很蒙, 前一秒还在替偶像耀武扬威, 下一秒被冲击得只会打下一排问号。 从转发微博到今天的视频, 陆文一次发声一次回应,既不含沙射影,亦不连篇累牍,只简洁准确地亮出态度和铁证。 这件事彻底反转,靳岩予包装在表面的漂亮糖纸被撕开,私下的德性曝光给亿万观众, 莫说粉丝措手不及,恐怕顶级的公关团队也难支高招。 陆文不断滑动屏幕,刷到节目组十点钟发的声明,此时点开评论,风向已经三百六十度逆转。他问:“瞿老师,你说节目组在干吗?” 瞿燕庭腔调慵懒:“问你的经纪人去。” 刚说完,孙小剑就打来了,百分百是要说视频的事,陆文按下免提,对方亢奋地传来一串感叹词:“我擦我擦我擦。” 陆文被调动情绪:“牛逼吧!” 瞿燕庭服了这一对黄金拍档,抱在胸前的手肘挪低,挡住隐隐咕噜叫的肚子。 陆文问:“你那边什么情况?” 孙小剑说:“我在房间呢,靳岩予的团队来敲门,我没理,他们就走了,估计正焦头烂额地想办法呢。” 陆文解气道:“让他再跟老子嚣张!” “就是,给丫脸了。”孙小剑一雪前耻,全无上午的颓废,“巨星,咱不生气了,后续的事我来处理,你好好睡一觉。” 陆文哪睡得着,问:“节目组有动静么?” “总负责人亲自联系我了。”孙小剑感叹,“不过我没什么好说的,接下来怎么做,主要是他们和靳岩予之间的事。” 陆文不能白受冤枉,说:“必须公开道歉。” “那都是轻的。”孙小剑高深莫测道,“靳岩予很有可能退出。” 陆文诧异地看向瞿燕庭,流露出求证的目光,经此一事,瞿燕庭在他心里不仅是位编剧,基本是个能掐会算的男神了。 可惜瞿燕庭低垂睫毛,正萦着一股仙气养神。 “真的啊?” “你想想,靳岩予和你闹成这样,对曹师傅那种态度,节目还能录吗?演出来都没人信,节目组等于自打’史上最真实’的噱头。” “这么说,节目组确定不袒护他了?” “未播出就满城风雨,为了节目的口碑和收视,绝对会划清界限。说白了,就是把自己摘出去,具体的到时候看道歉和声明吧。” 陆文急切地说:“什么时候发?” “放心,他们比你更着急。”孙小剑道,“这件事关注度太高了,最迟今晚。” 大量媒体联络采访,孙小剑全替陆文挡下了,风口浪尖要学会保持安静。他叮嘱:“通告会调整,这两天拍不成了,你就好好休息。” 陆文说:“嗯,我知道。” 临挂断,孙小剑叫住他:“祖宗,下次再有这种惊喜,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吗?” 陆文嘿嘿笑:“是不是峰回路转?” “何止,你知道我刷出微博的那一刻心跳有多快吗?”孙小剑说,“我差点没了。” 陆文好了伤疤忘记疼:“我下次注意。” “你拉倒吧!”孙小剑无情地说,“这次幸亏有瞿编帮忙,你是人家啥人啊,还敢有下次!” 免提来不及关,声音充斥在小小的屋内,陆文掐着手机答不出来便挂了线。屋内倏然清静,他不自在地划拉床单的花纹。 瞿燕庭悠悠开口:“最近的宾馆在哪?” 陆文狡猾地说:“我也不清楚。你累了吧,就别往宾馆跑了。” 瞿燕庭不怎么挑:“但在这儿吃什么?” 陆文恍然大悟,怪自己不细心,立即下了床:“早说啊,我还能饿着你吗?你眯一觉,饭得了我喊你下楼。” 瞿燕庭不禁讶异,这节目够锻炼人的,短短几天连饭都会煮了? 厨房在一楼,使用的是烧柴火的灶台,陆文把曹师傅硬推进去,他打下手,坐在小凳上添柴扇火。 曹兰虚熟练地煎炒烹炸,顺便听陆文描述当下的情形,似乎闹得很大,说:“那我岂不是也在网友面前露脸了?” “对啊。”陆文拿着大蒲扇,“帮你做宣传了呢,好多网友夸你的镯子好看。” 曹兰虚心情不错,多添一道蒸鸡,朝房顶扬个头,问:“大灰,那位编剧是你什么人?” 陆文放慢扇火速度,回答:“朋友啊。” “不像。”曹兰虚往锅里扔一把米椒,“你很听编剧的话,朋友间不是这么处。” 陆文斟酌改口:“瞿老师其实是我领导。” 曹兰虚更不认同:“领导大老远跑来帮你收拾烂摊子?蒙谁呢。” “那你说是什么?” “我清楚还用问你?” 陆文用力塞两根木柴,火烧得极旺,满是油花爆开的噼啪声,他一半回答,一半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你应该问他,看他愿意做我的什么人。” 三菜一汤摆上矮桌,瞿燕庭下楼,见陆文和大黄狗并排守在桌旁,面貌出奇得和谐。 他饿坏了,出门前只给黄司令备了口粮,完全没顾上自己。落座端起碗,一言不发地吃,唇瓣染了一层薄油。 陆文未雨绸缪地说:“瞿老师,二楼只剩两间能睡,靳岩予的东西占了一间,你就凑合着跟我一间吧。” 瞿燕庭点点头,撕下鸡翅。 陆文手指背后的门:“那是洗手间,没暖气,洗澡的话特别冷。所以我先洗,你借着热乎气就不那么冷了。” 瞿燕庭啃着骨头答应。 天色逐渐暗下来,太阳朝西边陷落,瞿燕庭吃饱擦擦手,撩开袖子看一眼表,道:“应该差不多了,上网看看。” 陆文登录微博,“消息”界面的红色数字密密麻麻,点开评论,有道歉也有粉丝式的夸奖,很令人唏嘘。而转发里面,《乌托邦》官微在五分钟前@了他,是一则道歉加澄清。 不出所料,节目方撇清干系,向陆文诚恳致歉,并宣布靳岩予将退出《乌托邦》后续的录制。靳岩予工作室也发布了声明,意思和措辞相差无几。 陆文此刻真正的“沉冤得雪”,以为会痛快、激动,但面对这份得之不易的尘埃落定,原来更多的是平和。 他感慨道:“其实,我以为靳岩予只是目中无人,算不上坏,于是没有防备。” 瞿燕庭说:“好人永远防备不住坏人,所以我让你别招惹他。” “也不能全怪我。”陆文关掉微博,“那货有点邪性,我骂他腿短,逆他的意不换衣服,跟他呛,他都没怎么着,但跟他聊个天就炸了。” 瞿燕庭情不自禁地又盛一碗汤,问:“聊什么了?” 陆文坦白:“聊你了。” 瞿燕庭动作一顿,把半口还没喝的汤搁下。陆文见状,赶忙解释道:“没瞎聊,我夸你比他好看。” 瞿燕庭说:“为什么能扯到好不好看?” “因为他问我你长什么样。”陆文说,“我就给他看照片了。” 瞿燕庭感觉哪不对:“你怎么有我的照片?” 陆文一愣,心虚得挠了挠下巴,支吾道:“你弟发给我的,主要是猫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有你。我不小心保存了……一不小心又忘删了。” 瞿燕庭一听是阮风更觉不妙,亲兄弟在家不讲究,拍照时不定穿着什么裤衩背心,表情也难说。他生怕黑历史泄露,哄骗道:“给我看看。” 陆文机灵地揣起手机:“不好意思哈,没电了。” 晚上,陆文先去洗澡,洗完趁身体的热度未降钻进被窝,再趁瞿燕庭不在,将两只枕头并在一起。怕显得太刻意,在中间不知所谓地放了个润唇膏。 听见楼梯嘎吱,陆文迅速滚到另一边,欠身靠住床头,打开携带的、至今没翻过的书,门开,他不紧不慢地掀过一页。 上楼区区几步路,瞿燕庭双脚冻得冰凉,真丝睡衣像一层玻璃纸贴着肌肤,本想直接冲进被窝,到床边被陆文做作的样子分散了注意力。 他撩开被角,跪进去:“难得你这么文静。” “还好吧。”陆文道,“我喜欢睡前读一会儿书。” 瞿燕庭忍住没拆穿,侧身躺下,被窝里烘热的温度掺杂着沐浴露的香气,把心肝都浸软了,他装傻配合:“读的什么书?” 从家里书房随便拿的,冷不丁被提问,当着面又不能去看封皮,陆文使劲想了想,回答:“是散文集,《人间粮食》。” 瞿燕庭攥住一角枕头,嘴角绷住了,眼睛却难以控制地微弯:“人间的粮食够吃吗?” “还行。”陆文翻过一页,“主要看怎么种。” 瞿燕庭忍耐到极限,笑得脸色飞红,伸手把陆文的书夺下来,啪叽一合拍在对方的胸口:“大傻子,你还是乖乖睡觉吧!” 陆文看清书名,靠,记错了,原来是《人间食粮》。 他窘涩地放下书,马上关灯,黑漆漆的不至于太尴尬,瞿燕庭翻个身,窝在被子里也安静下来。 陆文毫无困意,这是他和瞿燕庭第二次同床共枕。上一次瞿燕庭喝醉了,脆弱又黏人,今晚瞿燕庭如常清醒,以至于背对他连头都不扭。 摸出手机,陆文调低屏幕亮度,他不知道该找谁,寻思片刻打开QQ,毕竟他只对小作家提过,编辑道:睡了吗? 瞿燕庭太累了,沾住枕头昏昏欲睡,静音的手机陡然亮起来,他缩了一下,看清是QQ消息便撑着精神打开。 空气湿冷,他几乎蒙在被子里,半阖着眼睛打字:有事吗? 倒霉小歌星:特大好消息向你分享。 社恐小作家:嗯? 倒霉小歌星:傻逼同事辞职了,我终于苦尽甘来。 社恐小作家:哈,祝贺你。 倒霉小歌星:你怎么样,决定要不要去采风了吗? 社恐小作家:我已经到了。 陆文很惊喜,替对方勇敢迈出的一步感到高兴,也有几分作为志愿者的成就感,他鼓励道:加油,你比想象中要厉害。 瞿燕庭无声地笑笑,反正相隔网络是熟悉的陌生人,不必有任何顾忌,他主动承认道:其实我是为了一个人。 倒霉小歌星:这么快就找到伴侣了? 社恐小作家:…… 陆文怕一不留神越界,赶紧发个表情包缓和气氛,然后将话题拐到自己身上,输入道:我跟你说过,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你记得吗? 社恐小作家:嗯。 倒霉小歌星:我应该主动点,还是矜持点? 社恐小作家:我哪知道啊。 倒霉小歌星:发动你创作的脑瓜子啊! 社恐小作家:你要是想揍他,那就矜持点。 倒霉小歌星:你社交的能力都挪抬杠上了吗? 社恐小作家:那你想做什么? 陆文的舌尖抵着上颚,吞咽一口空气,身后静静的,不知道瞿燕庭是否已经睡着。 他动动手指,把真切的和不齿的都剖出来,回答:想把他抱在怀里,发疯地想。 瞿燕庭困得撑不住了,无力做缺乏经验的感情分析师,也没留意那个“他”字。答复了一句,将手机塞到枕头下面。 社恐小作家:加油,你比想象中要厉害。 床褥弹动,背后一阵窸窣。 温暖结实的身躯紧紧贴住了脊背,瞿燕庭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已被袭击而来的陆文带入了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瞿燕庭:有够邪门儿。 第56章 老旧的床板发出和楼梯相似的声音, 在层层床褥下闷声响, 让人不敢乱动。瞿燕庭僵着,一手搭在枕边, 另一只手塞完手机仍压在枕头底下。 陆文完全附着住他的背, 两层衣料阻隔, 肩蹭着锁骨,胛相抵胸膛, 只有凹陷的后腰和腹肌之间留有狭窄的空隙。 手臂环来, 瞿燕庭的小腹落于陆文的掌心,把他往后勾, 似乎要把那一丝空隙也消灭掉。他回忆起那个要命的早晨, 终于出声:“……你在干什么?” 陆文以为瞿燕庭睡着了, 顿时屏住气,被问得怂了三分,但又躁动了五分,手没抽回来, 保持姿势反问道:“瞿老师, 你冷吗?” 瞿燕庭回答:“不冷。” 怎么这么会逆他的意?陆文说:“没有暖气耶。” 瞿燕庭道:“可是被窝里很暖和。” 陆文用鼻尖拱他的后脑勺, 声音被细密的发丝过滤,传进耳朵里:“那是因为我怕你冷,偷偷帮你暖热的。” 一瞬间,沐浴露的香气好像变浓了,瞿燕庭不知该怎样应对陆文的坦白,而陆文却不善罢甘休, 说:“但我自己暖不热了。” 瞿燕庭被牵着鼻子走:“你……” 陆文半恳求半要求:“瞿老师,你给我暖暖。” 趁瞿燕庭失神,陆文直接握住对方的肩头一拨弄,把人翻过来,乌漆墨黑什么都看不到,他循着浅浅的气息低头,顶住了瞿燕庭的前额。 面对面比背后的拥抱更令人窘涩,怕床板会响,瞿燕庭小幅度地挣扎,陆文勾着他的腰安然不动,由着他白费力。 片刻后,陆文说:“瞿老师,又把我腰带蹭开的话,我今晚就光膀子睡觉。” 瞿燕庭停下,有种受欺负的感觉,说:“我明天要回去。” 陆文突然变聪明了,将手臂缠得更紧:“哦,那我要好好珍惜这一晚。” 珍惜你大爷……瞿燕庭在心里骂,嘴唇却咬住了,痛苦地“嘶”了一声。 陆文忙问:“怎么了?” 瞿燕庭紧闭牙关,挤出一句:“疼。” 陆文冤枉又费解:“我可什么都没干呢!” 瞿燕庭气道:“你还想干什么?” “……我,没有啊。”陆文的聪明劲儿停留了不足一分钟,“我就想抱一下都这么曲折。” 瞿燕庭好生无语,他顾不得别的了,抬手搭上陆文的肩膀,撑着扭了一下,怨道:“腰差点被你勒断。” 陆文放轻力道,用手掌给瞿燕庭一点点揉,这个人是为了他驾驶整晚的夜车,为了他连轴转收拾烂摊子,为了他疼得勒一下就哼哼。 睡衣溜光水滑不方便施力,陆文挑开衣摆,探手覆在瞿燕庭的肌肤上,由轻到重地摩挲酸痛的位置。 瞿燕庭闭上了眼,疲惫和舒服互相交织,窝在热乎乎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陆文听着逐渐均匀的呼吸声,小声叫:“瞿老师?” 瞿燕庭没反应,累极睡得很沉。 “瞿老师?”陆文确认两遍,“瞿老师,睡着了?” 他拉高被子,把瞿燕庭的下巴都遮起来,然后抽出手臂连人带棉被一起搂着,像小时候搂着最喜欢的玩具。 “瞿燕庭?”反正也听不见,陆文大胆地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长相身材、人品性格、能力家世、学历智商,排名分先后。平均分能及格吗?入得了你的眼吗?” “入不了的话,你就把眼睛睁大点,毕竟我水平就这样了。” “我没有经验,连抱一下都会弄疼你,可我愿意勤学苦练。” “你扪心自问,我这么纯的男的你去哪找?” “虽然我表面经常丢人,但我背地里还当志愿者呢。” “你即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你的猫考虑啊。” “或许,黄司令需要一个爸爸。” 陆文卡了壳,不清楚絮叨了些什么玩意儿,说得嘴巴都干了,他在两只枕头缝隙间拿起那只润唇膏,摸黑涂了涂。 这时瞿燕庭含糊不明地哝了句。 陆文发现了,瞿燕庭貌似有说梦话的习惯,上次叫的是弟弟和爸爸,不知道此刻在梦里惦念着谁。 “傻子……” 陆文一愣,是叫他吗? 瞿燕庭梦见他了?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 陆文翻身虚罩在瞿燕庭的身上,漆黑里只辨轮廓,他俯身下去,夜里行凶的采花贼般,不过残存着一点良知,轻轻把嘴唇印在瞿燕庭的眉心。 他果然比想象中更厉害。 后半夜飘洒了一场小雨,天空乌云浮动,黎明比平时来得晚一点。 瞿燕庭率先醒了,睁眼迷茫片刻,想起这是在岚水的曹师傅家里,面前是陆文宽阔的前胸,一起一伏睡得死沉。 他领教过陆文的起床气,不敢造次,比挖地/雷还小心地移开身上的胳膊腿,离开后往对方的怀抱塞了只枕头。 一下床冷得人打战,瞿燕庭先换好衣服,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新闻,房中昏暗,他被屏幕光线刺激地揉了揉眼角和眉心。 揉完触屏,留下一道痕迹,瞿燕庭奇怪地搓捻指腹,有点黏。 他拧着眉毛观察一会儿,瞥向床上那一大滩,这倒霉东西不会把鼻涕蹭他脸上了吧?犹豫地抬手闻了闻,有股花香味儿。 瞿燕庭松口气,下楼去洗漱,水管里流的是甘冽的山泉水,洗完神清气爽,他独自在院子里坐下,重新掏出手机。 娱乐头条仍旧昨天那些,热度不减地挂了一晚上,工作室放假了,也没有新鲜的邮件需要处理。打开家里的监控,猫饭盆里的水和粮都满着,于南估计去过了。 瞿燕庭放大画面欣赏黄司令的睡姿,脑中飞旋起一阵零碎的记忆。大概是梦境,黄司令居然开口说人话了,还喊他爸爸,真是吓死个人。 瞿燕庭习惯性地板直后腰,一顿,发觉不怎么疼了,他走得急没带膏药贴,以为起码要缓上两天才行。 叮当,有人敲大门外的铜环。 瞿燕庭条件反射地紧张,站起身,不清楚曹师傅在哪个房间,外面的人继续敲着,他怕把陆文吵醒,于是硬着头皮走过去。 拔开门闩,瞿燕庭把门拉开半臂宽,门外是个一身休闲衣裤的年轻人,像干活儿的,他问:“你找谁?” 对方回答:“你好,我是靳先生的助理,他有些东西放在二楼房间,我来收拾。” “好。”瞿燕庭放对方进来,“手脚轻点,楼上有人休息。” 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瞿燕庭索性推开整扇门通一通风,台阶下停着一辆保姆车,看样子靳岩予的团队准备离开了。 瞿燕庭立了两秒,正欲转身,后车厢的门忽然拉开。 靳岩予下了车,衣着很单薄,走路时宽大的外套向后鼓动,他盯着瞿燕庭走过每一步,上台阶,颓痞的脸上流露出错愕。 瞿燕庭平静地回视,然后转身迈过了门槛。 靳岩予跟进去,在院中停下,待瞿燕庭再次转身面向他,他露/骨地打量,那张脸上的五官、肤色、细小的痣,以及流畅紧绷的下颌。 人虽然冷,但比照片生动。 许久,靳岩予“呵”地笑了一声,轻得犹如吐了口气。他摸出烟盒,抽一支叼上,再抽出一支递上去:“瞿大编剧,抽么?” 瞿燕庭接住,咬嘴里,靳岩予走近亲自给他点火。点完退回原位,靳岩予收紧两腮嘬了一大口,呼出时甚至微喘。 相比之下瞿燕庭就斯文多了,称得上敷衍,夹在指间半晌不碰一下。 靳岩予问:“抽不惯这牌子?” 瞿燕庭说:“我不太抽烟。” 靳岩予掸下破碎的烟灰:“那我很荣幸呗。”他抬头朝二楼看一眼,没在意助理收拾的进度,看的是隔壁陆文的卧室。 “您贵人事忙,怎么会来这儿?”他明知故问。 瞿燕庭回答:“来看看朋友。” 靳岩予笑道:“不过是演了你一部戏,犯得着特意奔过来排忧解难么?” 瞿燕庭懒得换表情,仅把语调放得轻松:“我也纳闷儿,不过是演了我一部戏,你犯得着这么欺负他么?” 靳岩予拍照发微博的时候就料到事情会发酵,一般小透明压根儿不会出声,吃个哑巴亏就算了,可陆文不一样,连换件衣服都不肯,绝不会忍而不发。 “他夸你好看。”靳岩予说,“说我像你,又说我不如你。” 瞿燕庭道:“所以你就报复?” 靳岩予把烟吸到头:“我特别想知道,把你夸成一朵花的男主角出事,你会不会出手摆平?没有的话我不吃亏,有的话正好满足我的好奇心。” “别装了。”瞿燕庭戳穿他,“你想知道的不是我会不会为陆文摆平,是曾震会不会为你摆平。” 靳岩予变了脸色,在烟雾里显得苍白,他搞出这件拙劣又理亏的事,节目组保不保他,取决于曾震是否会插手。 “我以为你帮陆文的话,会选择最简单的方式。” “你以为我会求曾震?” “对,没错。”靳岩予道,“我欺负陆文就是为了逼你,逼你找曾震帮忙,我他妈就想看看,那个老家伙会帮我还是帮你。” 瞿燕庭说:“可惜我没找他。” 靳岩予讥诮地挑起嘴角:“是啊,你瞿大编剧厉害,宁愿这么远跑来,都不肯给他打一通电话,倒让我有点佩服了。” 瞿燕庭捻灭烟蒂,问:“这个好奇心的代价,你觉得值么?” “一般般吧。”靳岩予故作轻松,“起码之前老家伙真为我找节目组了,很爽。” 助理拎着行李箱下来,可以走了。 靳岩予将外套的拉链拉到顶,晃两步到瞿燕庭的近前,压低嗓子:“曾震上了我那么多次,也只是打通电话而已。” 瞿燕庭无澜地望着那盆吊兰。 “那你亲自来陪着陆文,恐怕不只是合作一部戏的关系吧?” 靳岩予笑容狡黠,说完便转身离开,大步朝外走的时候在院子里留下一嗓子:“这破地方,老子再也不想来了!” 床上鼓起的棉被动了一下,陆文睁开眼,迷迷瞪瞪地正要回骂,发现怀里抱着的是枕头。他坐起来,半边床空着,早已凉得没了温度。 “操,真回去了?” 陆文掀被子下床,刚踩住拖鞋,瞿燕庭从外面推开了屋门。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走了。”陆文猛然放松,冷得躺回被窝,靠住床头把棉被齐胸口盖住,“瞿老师,刚才谁在嚷嚷?” 瞿燕庭端着电脑去桌上充电,说:“没听到,你做梦呢吧。” “有可能。”陆文出溜下去,“那我再睡会儿。” 瞿燕庭道:“几点了还睡,起来吧。” 陆文不动:“反正今天不用录制,冷呵呵的起来干吗?” “看书呗。”瞿燕庭打开资料库,一边浏览一边说,“看你的《人间粮食》。” 陆文脸上无光,从床头拿起那本书,胡乱地翻了翻:“其实我爱看传记类的书,这本送你吧。” 瞿燕庭念大学的时候看过,过去许多年,差不多都忘了,只记得有一首诗歌,不过句子也记不清了。 “好吧,”他道,“你拿着也是浪费。” 瞿燕庭说完,摸兜发现手机落在楼下的矮桌上,起身下楼,关门时瞄了一眼,陆姓文盲已经丢下书开始玩手机。 走到院子里,手机在桌角变亮,瞿燕庭弯腰拿起来,解锁,立在原地打开刚收到的QQ消息。 倒霉小歌星:作家,昨晚谢谢你的鼓励! 瞿燕庭有些断片,翻了翻聊天记录才反应过来,依据对方这句话,他回复道:拥抱成功了? 倒霉小歌星:不止。 社恐小作家:什么意思? 倒霉小歌星:我还吻额头了! 瞿燕庭思忖,这种亲密的程度,即使没有确认关系,应该也是心照不宣了吧。 社恐小作家:恭喜。 倒霉小歌星:感觉不久就会有情人终成眷属。 瞿燕庭对着这行字,倏地记起来那本书中的诗歌,他输入道:我想起来一首古老的情人之歌。 倒霉小歌星:这么应景?是什么? 社恐小作家:具体的想不起来了。 倒霉小歌星:你怎么吊人胃口! 社恐小作家:《人间食粮》里的,你感兴趣可以看看。 陆文惊讶地握着手机,这也太现成了吧,他立刻捡起那本书,快速地一页页翻看,屋外瞿燕庭踩楼梯的嘎吱声传进来。 他终于找到了,刹那间捕捉到其中的两句。 门推开,瞿燕庭拿着手机回来,见陆文端坐在床上,空着双手,那本书摆放在一旁。他径直走过去,问:“给我看了?” 陆文点点头,“嗯”了一声。 瞿燕庭奇怪道:“你脸怎么那么红?” 陆文滚下床,蹬上拖鞋向外冲:“我还没洗脸,先不聊了。” 一溜烟没了影儿,瞿燕庭好笑地在床尾坐下,捧着书,有一页折了角,一下子翻到,恰好是那首情人之歌。 其中两句有指甲留下的划痕—— 在你怀抱做/爱而欢叫 因为不能占有你而断魂 第57章 陆文洗完脸回来, 走到平摊在地上的行李箱前, 蹲下抹护肤品,瓶瓶罐罐一顿操作, 克制着向往床畔的余光。 拧开日霜盖子, 他克制不住了, 问:“瞿老师,你抹东西了吗?” 瞿燕庭回答:“没有。” “那可不行, 大冷天的。”陆文起身到床边, 用指尖挖一块面霜,待瞿燕庭抬头, 直接抹在那两片脸颊上。 瞿燕庭拿着书, 指甲在书脊上刮, 视线一动不动地仰看着陆文。太难忽略了,陆文被盯得发毛,问:“干吗?” “这本书。”瞿燕庭不连贯地说,“有一页折角了。” 陆文暗道, 既然提起, 说明看到了那首情人之歌, 他当然不会承认是别人告诉他的,于是稀松平常地说:“哦,读到好词好句我习惯折起来。” 瞿燕庭抱有怀疑:“你不是没读吗?” 陆文装逼道:“我那是逗你一乐,出发的飞机上我就读了,你真以为我是文盲啊?” 床被尚未整理,在身后冒着体温残存的热气, 瞿燕庭静默了几秒,语调变得温吞:“你昨晚都干什么了?” 陆文拧盖子,说:“我能干什么啊。” “我是说,我睡着以后,”瞿燕庭重复道,“你干什么了?” 陆文神情放松,却把盖子拧得比罐头还紧,发挥了天赋异禀的演技,说:“我给你揉了揉腰,你不是说腰疼么,今天好点了么?” 瞿燕庭恍惚想起来,入睡前对方的确给他按摩过,回答:“好多了,谢谢。” “嗯。”陆文体贴道,“那我就放心了。” 瞿燕庭难以顺利地问出口,张张嘴,憋出面红耳赤的迹象:“除了这些,你有没有对我做过什么……” 这句话听得人百爪挠心,连心虚都忘了,陆文低头痞痞地说:“瞿老师,你还想让我做什么,列个清单,我今晚满足你。” 瞿燕庭败下阵来,推开面前这根不着四六的柱子,恰好曹兰虚在楼下喊他们吃饭,他立刻开门出去了。 陆文呼口气,踩风火轮似的在地板上踱了一圈,等躁动的情绪沉淀些许,把遗落的书放在床头。从今天起,他最喜欢的作家从纳博科夫变成纪德。 下楼前,陆文铺了铺床,枕头摆整齐,那只润唇膏被他随手塞进羽绒服的口袋。 担心下雨,早饭在堂屋吃的,比平时丰盛,曹兰虚还隆重地穿了一件红线滚边的对襟唐装。这几天事情多,原来明天就是除夕了。 “大灰,吃完饭扫院子。” “不扫。”陆文拒绝得干巴脆,夹小菜时故意碰瞿燕庭的箸尖,“我今天要做戒指。” 曹兰虚说:“今天又不录。” 陆文呼噜一口粥:“谁管他录不录,我急着送人呢。” 曹兰虚尚不知瞿燕庭的全名,没联想到,问:“你人在古镇,怎么送?” “快递。”陆文说,“陆通,面对面交付。” 曹兰虚没听懂,又问:“送你对象的?” 陆文答非所问:“曹师傅,你境界太高了,一辈子打光棍儿,我可不行。” 曹兰虚:“年纪轻轻就不行了?” “靠。”陆文撂下筷子,“老不正经的,我不跟你说了。” 瞿燕庭埋头默默地吃,假装与自己无关,感觉一旦不压制着,陆文就像条脱了缰的野狗,牙尖嘴利脸皮厚,说疯就疯。 曹兰虚也累了,扭头关心正常人:“编剧,你有什么安排?” 古镇上年味很浓,各色习俗在都市里都见不到,瞿燕庭说:“我想在镇上转转,收集些资料。” “也好,不过不着急。”曹兰虚道,“明天镇上开集市,还有街宴吃。” 陆文附和:“对,先陪我做戒指呗。” 吃过早饭,陆文拽瞿燕庭进作坊,宽大的木头桌子铺着皮革毯,机器和工具摆列开,等曹兰虚指导操作。 陆文剪下一条粗棉线,说:“瞿老师,我要给你量尺寸。” 瞿燕庭在桌角那边看书,伸出一只手,等无名指被棉线圈住后才抬起头,他说:“我要戴在中指上。” 陆文捏着线,心思好像被猜透了、戳破了、婉拒了,徒留一阵落空的尴尬,不死心地问:“为什么?” 瞿燕庭没有考虑原因,现想了一个:“竖中指的时候比较夺目。” “……你就诓我吧。”陆文不情不愿地解开棉线,往瞿燕庭的中指上套,量好尺寸继续下一道工序。 今晚《乌托邦》将播出第一期,官微发布一条嘉宾的预告照片,九宫格中已经没了靳岩予的影子。之前“灰灰兄弟”那则预告片没有删,播放量高得吓人。 陆文好奇地说:“瞿老师,你猜第一期节目会不会删掉靳岩予的镜头?” “应该会减少,但不会减光。”瞿燕庭说,“这档节目剪辑时间紧张,临时重剪也来不及。” 陆文倒希望别剪,让观众仔细看看,他和靳岩予穿一样的衣服到底谁更帅。思及此,他问:“瞿老师,你看过预告片吗?” “嗯,看过。” “怎么样,你觉得谁更帅?” “还有脸问。”瞿燕庭头疼地说,“我评论了一句你比他帅,被靳岩予的粉丝骂了七八千条。” 陆文貌似看过那条评论,当时在热评前三,是个没头像的新用户,他震惊道:“竟然是你!你为了我连挨骂都愿意?!” 瞿燕庭解释:“别自作多情……我就是试一下评论功能。” 正说着,陆文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是孙小剑发来的临时录制公告,嘉宾少了一位,节目在紧急洽谈新嘉宾,还没落实。 这种救场的活儿没人乐意接,何况正值春节,档期也很难调整,陆文八卦地问:节目组找谁了? 孙小剑:据说谈了好多人,大多是青年演员,因为流量都不肯接靳岩予的棒。 毕竟嘉宾来了要同组相处,陆文刨根究底:节目组什么意向? 孙小剑:他们的意向你认识,阮风。 陆文:我操!我支持! 孙小剑:这事阮风是唯一一位公开挺你的明星,靳岩予退出了,网上希望他加入的呼声特别高。节目组也会打算盘,请阮风来,你们自带友情看点,还有利于口碑的回升。 陆文:那就请小阮来啊! 孙小剑:遗憾的是,阮风那边貌似推了。 陆文把这件事报告给瞿燕庭,但瞿燕庭极少插手阮风的工作,反应淡淡的,像听了一件隔壁二虎子的闲事一样。 陆文不指望这位哥了,翻到阮风的号码,亲自拨过去。 四声后接通,阮风干净好听的嗓子远隔千里传出来,仍旧那么嘴甜:“陆文哥,你怎么想起打给我啊,过年好过年好!” 陆文开门见山:“小阮,我拍真人秀呢,听说节目组向你邀约了?” “对啊,找了好几次,我让经纪人推了。” “为什么?” “我才不捡靳岩予剩下的。” 陆文苦口婆心道:“这怎么能算他剩下的,是他被淘汰了。再说,岚水山清水秀,美女如云,小狗可爱,师傅慈祥,你就当旅游嘛。” 阮风说:“原来你喜欢看美女?” 陆文一凛,朝桌角那边偷瞄:“别瞎说,你到底参不参加?” “哎呀,真不行。”阮风道,“我每年春节都不开工,就是春晚也不去,我要回家陪我哥过年!” 陆文“哦”一声:“可你哥就在我旁边。” 瞿燕庭眉梢微动。陆文把手机递过来,按下免提,阮风的声音立刻跑出来:“哥?哥你在岚水古镇?” “嗯。”瞿燕庭应。 阮风问:“你是去找陆文哥的?” 陆文主动答:“是我装可怜把瞿老师骗来的。” “哥,”阮风道,“那你明天回家吗?” 瞿燕庭说:“暂时不回去,我要在镇上为剧本找点资料。” 陆文趁机道:“小阮,你答应参加吧,来陪瞿老师过年。” “切。”阮风说,“他都有你陪了,哪还记得我这个亲弟弟。不聊了,上春晚去了!” 瞿燕庭没来得及回嘴,手机里已成忙音。 下午,陆文专心致志地做戒指,比想象中难多了,好几个钟头没离开过作坊。瞿燕庭出门逛了一圈,路过一家办喜事的,被人硬塞了一包糖。 天擦黑,陆文的戒指堪堪完成,明天抛光收尾,就可以送出手了。 楼上卧室亮着灯,瞿燕庭抱着电脑盘腿坐在床上,在整理拍的照片,窗外偶尔有炮竹的响声,调静音的手机时不时收到拜年短信。 又来一条,发信人是陆文,刚看清“祝您新的一年”几个字,屏幕灭了。 陆文推门进来,哼着歌去换衣服,群发后的手机扔在床上,催命似的响起来,蹦出十几条微信。 “绝对是我哥们儿。”陆文换好家居服把夜袍一披,上床打开微信,果然是四人群的消息。 除夕在家吃团圆饭,所以他们每年前一晚要聚会,陆文今年不在,先把互相攀比的红包收一收,然后迫不及待地问:你们在干吗? 苏望:在一起。 陆文琢磨,顾拙言的另一半应该回国了,难道不二人世界?没等他输完第二句话,连奕铭的视频邀请先发了过来。 耳机不知道扔哪了,陆文说:“瞿老师,我视频会打扰你吗?” 瞿燕庭无所谓:“没关系。” 陆文马上接受,一闪,屏幕赫然出现三个男人,看背景是在苏望家里。他涌起强烈的思乡情:“我不在你们还聚!散了,等我回去再聚!” 连奕铭说:“我们在电视上看你。” 苏望:“文儿,你现在真的很火,我公司前台小姑娘还聊你呢。” 陆文:“聊我什么?” 苏望:“说你好酷,我笑了。” 连奕铭:“真的好好笑。” 陆文从床上下来,决定还是找一下耳机,不然这帮孙子什么屁话都说,被瞿燕庭听见太没面子。 他转移话题:“顾拙言,你哑巴了?” 顾拙言:“哦,新年快乐。” 陆文:“你丫敷衍谁呢?哎,我发现你一直没看镜头。” 顾拙言:“你有什么好看的?” 陆文:“你拽什么,你不是说凡心回国过年么,你不用陪他?” 顾拙言:“我哪敢。” 屏幕里伸来一只手,画面晃了晃,随后多了个人,陆文不记得要找耳机,高兴地拔高音量:“凡心,你也在啊!” 庄凡心捧着碗刚洗好的草莓,乐呵呵地笑:“陆文,能不能帮我要涂英的签名,我爸是她影迷。” 陆文:“小意思,我还没感谢你教我画设计图呢。” 庄凡心:“你说送朋友,送了吗?” 陆文小声说:“预计明天送。” 庄凡心:“明天怎么送,难道你们在一起?” 顾拙言:“你一来就刨出个重点。” 陆文就在屋当间站着,吞吞吐吐回答不出来,手机里八卦、起哄和打情骂俏融合在一起,比远处的炮竹声更热闹。 而他这里有多红火,床上那边就有多冷清。 瞿燕庭并未关注陆文和朋友在聊什么,整合完资料,他觉得闷,披上毯子下了床,搬着椅子在窗户前坐下。 老式的木窗,瞿燕庭将两扇一并推开,寒风吹进来,外面是一条张灯结彩的小街。剥开糖纸,他含了一颗偶然得到的喜糖。 房中安静了一瞬,手机里的四个人同时噤声。 几秒后,苏望大胆地说:“你背后刚才过去一个美男。” 连奕铭:“我认为不是经纪人。” 陆文急忙掉头,免得又暴露什么,一抬眼,越过手机看见瞿燕庭守在窗边的后影。形单影只,头发被吹动,仰着头不知在瞧哪里。 他说:“是我朋友。” 连奕铭:“你过年都要在一起的朋友正在和你视频。” 顾拙言:“是不是那位编剧?” 苏望:“为什么在你房间?” 连奕铭:“不会要潜你吧?” 话都被别人说完了,庄凡心:“天哪。” 陆文服了这帮人,没想好怎样解释,上次聚会的画面先一步浮现脑海,商量好的,面对潜/规则不要假装有女朋友…… 苏望也记起来了:“宝贝儿!干爹想你!” 陆文险些把手机砸了,骂道:“去你大爷的!不他妈聊了!” 只有顾拙言在笑:“不聊就不聊吧,别耽误大明星正事。” 陆文说:“庄凡心,我宣布你顶替我加入他们,老子退出了!” 画面一通笑闹,陆文关闭视频,把手机随手一扔。他很窘,很难为情,也很忐忑,不清楚瞿燕庭听见了多少。 陆文走过去,反身靠住窗台站在椅子旁边。 瞿燕庭似乎在发呆,迟钝地抬起头,说:“结束了?是不是我在这儿,你不方便?” “没有,你不嫌我吵就行。”陆文感觉对方的脸颊鼓鼓的,“你在吃什么?” 瞿燕庭从兜里掏出一颗糖,陆文接住,剥开丢嘴里,是有点劣质的水果硬糖,齁嗓子的甜。他问:“瞿老师,是不是想家了?” 瞿燕庭摇摇头,有家人才是“家”。 陆文说:“你都怎么过年?” “小风来,就一起吃饭,看电视。”瞿燕庭道,“他来不了,我一个人就算了。” 陆文屈膝蹲在瞿燕庭腿边,换成他仰着脸:“那,小时候呢?” 瞿燕庭没料到被追问,缓缓地说:“我爸去世后,过年的时候我自己待在房间里,打开窗户看烟花。后来我妈也走了,我就抱着小风一起看。” “就像现在这样?” “嗯。” “你刚才,一直在自己看烟花?” “嗯。” 轻轻的一个字像颗烧红的玻璃珠砸进胸膛,烫得心口起伏,陆文握住瞿燕庭垂在腿上的手,卑鄙地趁虚而入。 他试探道:“瞿老师,为什么不结婚,找个陪伴你的人?” 瞿燕庭躲闪地眨眼:“没有合适的。” “那什么样的合适?”陆文问,“好看的,一般的?胖的,瘦的?年纪比你大,还是比你小的?” 瞿燕庭缄默不语。 陆文说:“女人,或者男人?” 瞿燕庭顷刻间心慌,想抽手却被牢牢地抓着。陆文温柔又决绝地逼问,带着手心因紧张悄悄沁出的汗:“回答我,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瞿燕庭躲避地撇开脸。 陆文顿了下,说:“这都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整天笑我傻?” 瞿燕庭掩饰着慌乱:“……你就是傻。” 陆文正中下怀,嘴角咧开一个小弧度,点了点头:“我确实傻,明明量了尺寸,还是把戒指做小了。” 瞿燕庭扭过脸,有些不安:“那怎么办?” 握着他的手向下移,陆文用指尖掐住了他的无名指指根,仿佛一切都计划好的,又好像是冥冥中注定。 “反正你也没合适的人,也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 远处的夜空爆开烟花,和星光融在一起,陆文说:“你的无名指空着,先让我的戒指占住好不好?” 第58章 炮仗声渐渐停了, 夜深, 屋里出奇地静,瞿燕庭侧躺背对陆文, 困劲儿埋在心慌意乱之下, 无法入睡。 左手手背搭在枕头上, 被掐过的指根未留下痕迹,但有种蚂蚁啃噬的痒, 瞿燕庭撩高被子, 想鸵鸟般藏起来。 况且,没人暖过的被窝, 原来真的很冷。 背后床褥轻弹, 瞿燕庭立刻被吸引注意力, 竖着耳朵听,随后是趿拉拖鞋的脚步声。灯已经关了,他依稀分辨出人影的轮廓。 陆文开门出去,下了楼, 估计是去洗手间。 比平时久一些, 上楼时三阶一步, 楼梯甚至没来及响,陆文进屋,不清楚瞿燕庭是否睡着,便轻手轻脚地踱到床尾。 掀开被角,陆文往瞿燕庭的脚后塞了个暖水袋,有些烫, 瞿燕庭倏地蜷起了腿。 陆文愣了一下打个响指,就跟聪明的一休想出办法似的。他去行李箱扒拉件羊绒衫,把暖水袋裹住,然后重新塞进瞿燕庭的被窝。 烘热感迅速蔓延,像瞿燕庭埋在枕上的脸。 陆文躺回床上,对着瞿燕庭的后脑勺,手握成拳头,否则怕控制不住会摸上去。他盯了一会儿,开口道:“瞿老师,不冷了吧。” 瞿燕庭默然。 陆文又说:“那今晚我就不抱你了。” 瞿燕庭条件反射地缩起肩膀。 陆文果然纹丝不动,在窗边一步步试探、逼问、暗示,现在只能老老实实地待着,让瞿燕庭被他刺激到的神经松弛下来。 这张床并不大,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陆文闭上眼睡了,睡熟后拳头无意识地松开,碰到瞿燕庭滑溜溜的睡衣。 保持着面朝外的姿势,瞿燕庭几乎一夜未眠,天快亮时才疲倦不堪地睡着。 陆文一条腿蹬出去,悬在床沿儿外,没多久便冻醒了,瞿燕庭的脸映入眼帘,搞得他一腔起床气强咽下肚子。 陆文给瞿燕庭掖紧棉被,小心翼翼地下床换衣服,今天是除夕,又有拍摄,于是从衬衫到外套精心打扮了一番。 下了楼,厨房有动静,陆文扒着门框巴望,问:“曹师傅,煮什么好吃的呢?” 曹兰虚说:“汤圆。你的个子,来二十个吧。” “我去,你拉倒吧。”陆文挽起袖口,“我不吃,抓紧做戒指去喽。” 陆文一头扎进作坊里,系上围裙开工。镜头运转着,这枚戒指已经饱受关注,他认为应该给节目观众一个交代。 “快完工了。”他碎碎念,“第一次做不熟练,而且我手笨,小时候手抄报都画不好。这枚戒指是礼物,希望收礼的人不要嫌弃,至于观众朋友们的评价,随便哈。” 陆文埋头苦干,期间曹兰虚进来指导一二,抛了光,银戒圈莹润透白,用红色的丝绒小袋子装好。 手机放在旁边,孙小剑发来微信,说《万年秋》今晚正式开播,剧组官微发了预热花絮。 陆文解下围裙,掸掸膝上落的银屑,才不慌不忙地登录微博,一上线,被“消息”里的转评数惊呆了,切到主页,粉丝数在《乌托邦》第一期播出后爆炸性增长。 他有点蒙:“我干吗了……老子魅力也太大了吧?” 陆文先转发剧组的微博,短短几分钟内,评论涌入大量甜言蜜语,叫他“哥”的,叫他“男朋友”的,叫他“老公”的,甚至还他妈有喊他“儿子”的? 孙小剑又发来一条:今天除夕,发条原创给粉丝们拜个年。 陆文激动地回:我粉丝多了好多! 孙小剑:你才知道啊!你看看热搜! 陆文返回微博,节目组买的宣传热搜位置靠前,有一条“陆文品味”是昨晚实时上升的,现在已经回落到榜单中间。 最热门的一条来自一位人文艺术博主,放了九张节目截图,全部是陆文带摄像参观别墅的画面。博主对画作到工艺品进行了介绍、背景以及价格科普,大赞陆文的品味。 孙小剑发来:我也是看了科普才知道,鞋柜上的瓶子用搞那么贵吗? 陆文:都是我爸搞的。 孙小剑:投胎你最牛逼。 陆文:嘿嘿。 孙小剑:记得发微博,十点我去找你,今天和其他嘉宾一起录。 回复完,陆文从屋里出来,戳在檐下思考发微博配什么图,他不喜欢自拍,这破院子也摆拍不出什么好景致。 瞥到角落的大黄狗,陆文有了主意。 这时,二楼卧室的门开了,瞿燕庭迷迷瞪瞪地下楼,端着牙刷牙杯,略微凌乱的头发一步一颤。到院里对上陆文,他清醒了,拘谨地说了声“早”。 陆文瞧出瞿燕庭的不自在,什么都没提,只道:“瞿老师,等会儿帮我拍张照吧。” 瞿燕庭点点头,洗漱完特意拿了自己的相机,问:“怎么拍?” 陆文坐板凳上,大黄狗甩着尾巴趴在他腿边,想了想,扯嗓子朝厨房喊:“曹师傅,过来跟我拍照!” 曹兰虚闻声出来,双手还沾着糯米粉,他把陆文踹一边霸占板凳,做作地将银镯子全部露出来,问:“能给特写么?” 瞿燕庭笑道:“好,多拍两张。” 陆文蹲着摸大黄狗,曹兰虚正襟危坐,老少二人在古朴的屋檐下合影,若不是这档节目,也许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相遇。 拍完,瞿燕庭递给曹兰虚检查:“您看怎么样?” 曹兰虚接住,说:“拍得真好。” 学导演出身,最懂的就是镜头语言,陆文想起瞿燕庭代班导戏的光景。相机仍开着,他抓住机会说:“瞿老师,我们能不能也拍一张?” 瞿燕庭记不清上次拍照是什么时候了,站到陆文身旁,表情干巴巴的对着镜头,曹兰虚不满意地说:“编剧,你笑笑。” 瞿燕庭勾起嘴角。 “笑得自然点。”曹兰虚还挺严格,“想想高兴的事。” 瞿燕庭脑中一片空白,连勾起的嘴角也失去了弧度,忽然,陆文揽住了他的肩,偏头在他耳畔小声说:“戒指做好了。” “嗯……” 陆文又道:“小燕子超可爱。” 瞿燕庭抿住嘴,明明口中是刷完牙的薄荷味,却有含着喜糖甜嗓子的错觉,他不确定是否在笑,只听“咔嚓”一声,快门将这一刻定格。 照片上,陆文的手没有收回,搭在瞿燕庭的肩头,笑容仿佛是春天。 瞿燕庭说:“这张不要发。” “当然了。”陆文道,“这张我要私藏。” 瞿燕庭没有吭声,模样和昨晚躲人时如出一辙。陆文试图欲擒故纵,看看表,说:“今天在镇上录制,我差不多该走了。” 瞿燕庭道:“不吃碗汤圆么?” “不了,我不爱吃。”陆文咂咂嘴,“好想吃玲玲姐亲手包的饺子。” 大门外有刹车的声音,孙小剑和摄制组到了,陆文不再耽搁,往外走。瞿燕庭立在原地,在陆文即将跨出门槛地时候叫住对方。 好歹是除夕,他问:“你几点能回来?” 陆文也不确定,摆了摆手,大步离开了。 瞿燕庭没来由的失望,将垂落额前的发丝拢向脑后,洗洗手,进厨房问曹兰虚要不要帮忙。老头相当不客气,吩咐了一堆活儿。 瞿燕庭也变成杂役,扫院子,贴春联,里里外外供曹兰虚使唤,溜进作坊瞎转悠,想找找陆文做好的戒指,还被老头逮个正着。 “我瞧你今天怪怪的。”曹兰虚说。 瞿燕庭解释:“我只是觉得无聊。” “大灰一走你就无聊?”曹兰虚明眼人,“但他在这儿,你又不太搭理他。” 瞿燕庭冒出股心虚。 曹兰虚大胆假设:“怎么,昨晚睡觉,他在被窝里踹你了?” 怪不得陆文说老不正经,瞿燕庭听不下去了,道:“您还有活儿吗?没有的话我要占用厨房,大概还要用您点肉。” 曹兰虚问:“你要干吗?” 瞿燕庭撸起袖子,说:“包饺子。” 家里肉不多,瞿燕庭用猪肉和牛肉混在一起,和面、剁馅儿、揉捏擀皮,只穿一件毛衣便热出了汗。 下午就包好了,晾在案板上,等陆文回来下锅煮熟就可以吃,瞿燕庭坐在院里看书,一边等,偶尔刷刷微博上的消息。 古镇上在办集市和街宴,外面是红火的嘈杂,炮竹声几乎没停过,有顽劣的小孩儿跑过时朝大门洞扔小炮头。 一直等到黄昏,敞开的两扇门外暮色四合,瞿燕庭看得眼睛微酸,搁下书,起身走到大门口的台阶上。 手机在兜里振动,瞿燕庭僵硬拖沓地掏出来,是陆文,他庆幸地松口气,滑开通话键将手机贴在耳边。 陆文的声音传来:“瞿老师,是我。” 瞿燕庭望着长街尽头,乱糟糟的人群中分辨不出每一张脸,但他收不回目光,问:“节目录完了吗?” “录完了。”陆文兴奋地说,“大家想去城里大吃一顿!” 瞿燕庭隐约猜到下面的内容,应道:“嗯,除夕热闹点比较好。” “所以我答应请客了。”陆文笑着说,“恐怕凌晨以后才回去,曹师傅家里没电话,帮我跟他说一声。” 瞿燕庭道:“我知道了。” “哦对了。”陆文补充,“如果回去太晚,我就在宾馆和经纪人凑合一宿,免得吵醒你。” 瞿燕庭攥紧机身:“好,玩得开心点。” 挂断电话,橘红的余晖差不多落尽了,街上的人影愈发模糊,瞿燕庭返回几步,屈膝在大门槛上坐下,头顶悬挂着两只红灯笼。 他揣着外套的口袋,并拢双腿,垂首抵住自己的膝头。 饺子皮晾久了会变干,应该盖起来;沾了面粉的毛衣要换下来,用清水泡一泡;电脑没关机,今天还没有例行检查邮箱。 瞿燕庭找出一堆事情做,却静止在硬邦邦的门槛上,始终没有动弹。 忽然,台阶下一道声音说:“是在等我吗?” 瞿燕庭猛地抬起头,几阶之下,映着红灯笼微弱的光,陆文静静立在那儿,眉宇间全无通话中的激动,反而露着一份不常见的沉稳。 瞿燕庭有些呆住:“你不是说不回来?” 陆文直接承认道:“你那么聪明,怎么猜不到我是骗你的。” “为什么?” 陆文走上台阶:“本来想欲擒故纵,结果发现没那么高的道行,在集市录节目看见什么小玩意儿都想给你买。录完大家要狂欢,我却只惦记回来讨你个好脸色。” 他走到瞿燕庭的面前了,蹲下说:“但忍不住试试,骗你一下,看你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想我。” 瞿燕庭这才发觉陆文拎着一大只红色塑料袋,半透明的袋子里装着鼓鼓囊囊的烟花。他依旧逃避,不从正面回答:“我给你包了饺子。” 陆文却险些因这一句绷不住,问:“什么馅儿的?” “猪肉和牛肉。”瞿燕庭把手从衣兜拿出来,“你喜欢么?” 陆文顿了顿:“两种肉,又叫鸳鸯馅儿。” 胸腔有什么东西满溢出来,瞿燕庭不敢再张口,伸手捉住陆文的衬衫衣领,将微微卷起的边角抚平。 塑料袋被风吹的脆响,陆文用下巴蹭瞿燕庭的手,说:“以后不要眼巴巴地瞧别人放烟花了。” 瞿燕庭嗓音发黏:“好。” “你弟弟长大了,不能永远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你,你也不要只为了他才期待一年一次的除夕。” “好。” “有人愿意吃你包的饺子,也有人愿意你陪你守岁。” “陆文……” “嗯,这个人就是我,今年就是我要做的第一次。” 陆文握住瞿燕庭的手,把他拉起来,牵着走下台阶,在宽敞的路面上,他打开袋子,将所有烟花全部摆出来堆放在一起。 点燃细长的引子,一小簇火星飞快地燃烧起来。 陆文敞着大衣逃跑,奔到瞿燕庭的面前张开双臂,自然又心机地讨到一个拥抱。瞿燕庭被撞得晃了一下,怔忪地盯着燃到尽头的火花。 刹那间,一整片烟花堆全部引燃,炸开一声声巨响,门前的黑夜亮如白昼,瞿燕庭扬起头,繁复斑斓的烟火在夜空绽放,散落满天火树银花。 陆文拿出那一枚银戒,轻轻托起瞿燕庭的左手。 光滑的戒圈上刻着一只小燕子,在焰火的照耀中闪光,无名指的指尖微凉,瞿燕庭的心头却烧灼得厉害。 等戒指一点点套进指根。 陆文开口:“瞿老师,我发现两个秘密。” 瞿燕庭的声音发颤:“……什么?” “我是同性恋。”陆文看着他说,“还有,我喜欢你。” 第59章 最后一朵烟花是粉红色的蒲公英, 在天空绽放, 继而吹散落了满天,无数片絮状花瓣电流般闪烁着湮没于黑夜。 斑斓消失, 一瞬间冷清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火味, 陆文仍托着瞿燕庭的左手,拇指按在手背上, 不露声色地摩挲着血管。 瞿燕庭怔怔看着他, 双眼凝汇了太多情绪,惊诧、犹疑、胆怯、害羞, 杂七杂八加起来却抵不过一份心动, 所以他面色红得像身后高挂的灯笼。 陆文问:“瞿老师, 你喜欢吗?” 瞿燕庭叫“喜欢”二字戳到了心肝,目光慌乱游走,去瞧那堆乌黑的烟花盒子,石板路的缝隙, 躲闪一遭落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你怕什么?”陆文又说, “我问的是戒指。” 瞿燕庭蜷了蜷手指, 像逗弄抓在指上的小燕子,然后确定地点了点头。 陆文真想追问一句“那我呢”,但忍住了,他没有步步为营的手段,也不懂计策,只是借这个好日子向瞿燕庭坦露心意。 “我第一次告白, 其实紧张得要死。”他道,“本来想先跟你说’新年快乐’,但戒指一送什么都忘了。” 瞿燕庭动动嘴唇:“第一次……” “对。”陆文说,“你能不能,让这个第一次也变成最后一次?” 他索性一股脑说出口:“我把窗户纸捅破,是因为我不想偷偷地喜欢你。你孤独的时候,我要光明正大地陪在你身边。” “瞿老师,我想和你交往、谈恋爱、在一起。” “我做了你的男主角,以后能不能做你男朋友?” 瞿燕庭的心怦怦跳,要从单薄的胸膛冲破而出,他语无伦次地说:“我觉得很乱,不知道,我……” 陆文抬手捉住瞿燕庭的肩膀,连串的表白后,他认真地说:“瞿老师,别慌也别躲,我不是在逼你,无论我合不合你的心意,都不要抗拒我。” 瞿燕庭滋味儿难言,唇齿相磨才挤出一句话:“给我一些时间考虑,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愿意等。” 陆文刚深情地答应完,立刻追加了一句:“你哪天答应,我就哪天开始学做一个男朋友。你如果不答应,我就追求到你答应为止。” 瞿燕庭已经组织不出语言,也不待他开口,陆文将他搂进了怀里,用下巴蹭他的脸颊,趁着他失神,补上那声滞后的“新年快乐”。 敞开的两扇大门之间,曹兰虚负手而立,不知道站了多久,红灯笼照耀着锁紧的眉头,他出声道:“你们俩整的哪门子洋景儿?” 陆文和瞿燕庭吓了一跳,分开,又难堪又刺激,竟还傻不愣登地杵了几秒钟。 瞿燕庭率先反应,说:“我去煮饺子。” 望着快步逃跑的身影奔入大门,陆文捡起塑料袋,捏着提手用力一抖,弯腰将燃尽的烟花装起来。拎着一包垃圾走向大门,隔着门槛和曹兰虚对上。 “臭小子,你刚才在干什么?” “抱抱啊,你不都看见了。” “我是问你,好端端的抱人家编剧干什么?!” “我哪好端端的了?我坏兮兮!” 曹兰虚抬脚欲踹:“没正形!” 陆文灵活地躲过,一闪身跃过门槛跑进院子里,厨房亮着灯,炊烟袅袅地飘出来,他洗完手走到门口,拙劣地咳嗽。 灶台前的人装作没听见,只不过切菜的手顿了一下。 陆文钻入厨房,闻着香味踱到瞿燕庭的左后侧,仗着高一截,探头就能瞧见案板上的菜,说:“切姜片呢,哎呀,我最讨厌吃姜了。” 瞿燕庭道:“不让你吃,调味用的。” 切完,瞿燕庭拿一条腊肉,侧着刀刃切晶莹的薄片,陆文挪到右后方,说:“我不爱吃肥肉。” 瞿燕庭道:“这块是瘦的。” “哎,那盘鸭腿……” 瞿燕庭被唠叨得差点切到手,肘部向后把陆文顶开一点,两秒种又凑上来,反复几次他受不了了:“你别黏着我!” 陆文说:“我不回来,你坐门槛上等我,我现在黏着你,你又赶我走。” 瞿燕庭的细腕子握着大菜刀,人也狠心些:“我还没答应你呢。” “那你好好考虑昂。”陆文终于闪开了,坐到板凳上添柴,添了两根又耐不住,“你不会考虑到猴年马月吧?” 瞿燕庭打马虎眼:“那可说不定。” “想得美!”陆文用力扇火,“三天,给你三天时间!” 瞿燕庭讨价道:“三天太短了吧?” 陆文说:“人家海伦凯勒都只要三天,你有什么理由嫌短?” 瞿燕庭竟无法辩驳,心说这文盲还挺会引经据典,水烧开了,他把包好的饺子下进锅里,火不能太旺,让陆文安生待着。 “虽然吃不成玲玲姐的饺子。”陆文说,“但有庭庭哥的饺子。” 瞿燕庭:“……” 陆文闲不住地:“瞿老师,你给我派点活儿。” 也没什么可干的了,瞿燕庭在小碟中倒醋,说:“那你剥几瓣蒜吧,吃饺子就着。” 陆文顾虑道:“别吃蒜了吧,熏得慌,万一接吻的话多味儿啊。” 瞿燕庭险些把醋瓶子掉锅里,脸色在飘浮的蒸汽里又红了,气恼地说:“谁要跟你接吻?哪凉快哪待着去!” 年夜饭烧好,曹兰虚开了一瓶珍藏的黄酒。三个人在堂屋围桌而坐,狗子在桌底下捡漏,碰了杯,一饮而尽。 曹兰虚眼尖,说:“编剧,这枚戒指原来是送你的?” 瞿燕庭左手握着酒盅,闻言松开垂下去。 陆文回道:“你怎么那么八卦?” “什么叫八卦?”曹兰虚不懂,纳闷儿道,“你说他是你领导,现在给领导送礼时兴送戒指?” 陆文胡乱扯:“对啊,把领导套住,好办事——”小腿骨挨了一脚,不算痛,礼物果然送对了,领导都不舍得使劲儿。 吃完年夜饭,陆文先去洗澡,洗完煞有介事地抹身体乳,然后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椰子味上楼暖被窝。 半小时后,瞿燕庭裹着毯子进来,潮湿的发梢滴着水珠,在肩头洇湿一块,本不想注意床上的风景,但陆文那么大只躺在正中央,很难忽视。 瞿燕庭在行李箱前没意义地折腾了两下,倒杯水,剥个橘子,撕开一包话梅,把能干的全消磨一遍,最终坐在桌前打开了电脑。 陆文腾地坐起来:“除夕你还写作,你想拿诺贝尔文学奖啊?” 瞿燕庭进入直播间,说:“我看会儿春晚。” 陆文心里门儿清,他挑明了心思,瞿燕庭害羞了,别扭了,连床都不敢上。啊,他这样纯纯的男人就喜欢和他一样纯纯的男人。 陆文靠着床头玩手机,找存在感地说:“我来看看微博,嚯,这么多评论!” 屏幕上在演小品,瞿燕庭支着下巴,没觉出丁点好笑,余光不受控地往床上飘,感觉专业的喜剧演员还不如陆文一个人能搞。 “哇,粉丝好热情。”陆文念道,“哥哥哥哥,你好帅啊,真的快三十了吗?” “读国际贸易的学霸,英文写得好好看,我祖宗十八代都被圈粉了。” “怎么才发现你这个大帅哥!陆文不红!天理难容!” “吻文,新的一年要开开心心。” “老公!” 瞿燕庭震惊地扭头,以为在叫他……见陆文一嗓子喊劈了,栽在枕头上揉喉结,于是赶紧讪讪地扭回去。 手机响,来电显示“陆战擎”。 陆文鲤鱼打挺坐起来,今晚只顾着追寻爱情,把相依为命的亲爹给忘了,滑开通话键,他心虚地叫了一声“爸”。 瞿燕庭马上关闭音量。 手机里没动静,陆文会意,主动说:“爸,新年快乐。我今天一直录节目,手机没电了,刚充上电想打给你,你就打来了,咱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陆战擎道:“少贫嘴。” 陆文平时不着调,但每年除夕都本分地陪陆战擎吃年夜饭,今年远隔千里,他说:“爸,你要是太寂寞,就去拙言他们家找顾叔,要不去郑叔家也行。” “用不着你安排。”陆战擎嘴上不领情,心里熨帖,“你自己一个人?” 陆文不打算撒谎,说:“我和瞿老师在一起。” 瞿燕庭坐不住了,他没料到陆文会坦言他的存在,有些忐忑,起身走到床边,屈起一条腿坐在被子上。 “……是编剧。”陆文解释,“之前在剧组认识的,我出事,瞿老师就过来了,多亏他才摆平。” 陆战擎沉吟道:“等录完节目,好好谢谢人家。” 陆文说:“我知道,我何止要谢他,我还要——” 瞿燕庭眼疾手快,扑上去捂住陆文的嘴,瑞凤眼睁得大大的,晶亮的眼波几乎要洒出来,咬牙警告道:“不许胡说!” 手松开,陆文狗似的喘:“我还要请他吃饭……” 陆战擎不管那么多,问:“几号回来?” “放心吧。”陆文永远不会记错日子,“初四肯定回家。” 父子俩难得心平气和地讲完一通电话,因此临挂线有点意犹未尽,忽然,陆战擎问:“你那个惹出事的戒指是送谁的?” 陆文看瞿燕庭一眼,带着狡黠,带着藏不住的喜欢,回答:“我在追求一个人,送对方的。” 陆战擎登时问:“什么人?” “这是我的隐私!”陆文说,“不聊了,拜拜!” 瞿燕庭一愣,电话已经挂了,他早已没有父母的管教,惴惴地担心陆文会惹父亲生气。不过陆文一副臭屁样儿,好像办了什么国际大事。 掀开被子,陆文求道:“我暖俩钟头了,你快进来吧!” 瞿燕庭犹豫:“春晚还没看完……” “都几点了。”陆文把瞿燕庭拽进被窝,“你想听《难忘今宵》么,我给你唱。” 瞿燕庭背过身,忍不住摸枕边的手机,心情太复杂了,十分想找志愿者聊一会儿。此时,陆文在后脑勺唱起来,低音炮版的《难忘今宵》。 听了几句,瞿燕庭发觉每一句唱得都很准、很稳,比女声的调稍低,有种别样的潇洒悠扬。他扭转身体,说:“你唱歌还挺好听。” 陆文收声,怀念道:“我当年可是……算了。” 瞿燕庭想起什么,捏住陆文的下巴一扭,仰躺着瞧对方左耳后的音符刺青,说:“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唱歌啊。” “那当然了。”陆文遗憾道,“可惜没机会唱。” 瞿燕庭笑起来:“你不刚唱完吗?唱歌需要什么机会?” 陆文说:“公开的,让别人也听见……像正经的歌手那样。” 瞿燕庭有些意外,对着陆文莫名委屈的脸,受到蛊惑般,感觉不能让这个傻子羡慕旁人,道:“那,主题曲行吗?” 陆文双眼放光,掩不住的惊喜。瞿燕庭不敢把话说死,用指尖挠挠陆文的下巴,说:“网剧的主题曲找了词作人,给你机会试音,合格的话让你唱。” “真的?!” “嗯,就当,新年礼物。” 陆文激动地嚎了一嗓子,俯身抱住瞿燕庭打滚儿,床板疯狂地响,等停下来,他结结实实地趴在瞿燕庭身上,闹出了一排细汗。 陆文的胸肌压着瞿燕庭的心口,错乱的心跳碾在一起,分不清是你的还是我的,他抬起头,只拉开咫尺距离。 口腔中的薄荷牙膏味呼出来,他说:“择日不如撞日,能不能预支一个吻……” 瞿燕庭赧然地偏过头。 “你这什么态度,初吻欸!” “初吻了不起么……谁没有。” 陆文反应两秒,垂首在瞿燕庭的肩窝里狂拱,闷着说:“咳,我还有珍贵的初夜,那你有吗?” 瞿燕庭忍耐到悬崖边了,用力把身上这一百多斤推下去,翻身卷住被子,“啪”地关掉了床头灯,说:“睡觉!” 陆文平躺着,四肢摊开,敲门似的敲敲瞿燕庭的背:“庭庭哥,好歹给我盖点被子。” 瞿燕庭道:“我看你够烧得慌了!” 陆文不再讨嫌,主要是体内的确有些燥热,他把睡袍敞开一点,就这么睡了。待呼吸均匀,瞿燕庭悄悄转过身,操心地盖了一通被子。 后半夜古镇上的炮竹声才停。 年初一早晨,各家各户走亲戚,曹兰虚孤身一人落得清静,结果有人在楼下敲大门,铜环咣当咣当个没完。 瞿燕庭被吵醒了:“这么早,谁啊……” 陆文捂住瞿燕庭的耳朵,迷糊道:“别理他,社区给曹师傅送温暖。” 敲门声停了,大门打开,说话声听不真切,随后楼梯又开始嘎吱响,陆文疑惑道:“靠,怎么还上楼了……” 脚步声顿在屋外,咚咚咚。 瞿燕庭欠身问了句“哪位”,睡衣滑不溜秋的,一不留神跌回陆文的臂弯,那双手顺势圈住他,揽在腰间。 咔哒,门开了。 “哥——” 阮风出现在门口,顿时呆若木鸡。 作者有话要说:陆文:小阮,离你哥的作品近一点,离你哥的生活远一点! 第60章 陆文和瞿燕庭一下子醒了, 惊醒。 瞿燕庭没辜负好名字, 身轻如燕地从床上跃下来,光着脚, 发丝在额前轻晃。陆文也急忙坐起来, 睡袍大敞露着胸口, 他“我操”了一句又躺回去了。 瞿燕庭趿住拖鞋,惊魂未定地说:“小风……你怎么会来这儿?” 阮风定在门口, 拿不准该不该进屋, 神情错杂地回答:“我来录节目。” 陆文惊喜地再次坐起,捂着衣襟说:“真的啊?你不是推了吗?” “我又改主意了。”阮风拧着眉毛, “毕竟我哥在这儿, 所以我才来的, 没想到我来得不巧。” 瞿燕庭顶着凌乱的头发走向门口,伸出手:“怎么不巧……” 阮风瞥见瞿燕庭手上的戒指,忍不住朝床上飞了一眼,他把瞿燕庭拽出来, 说:“我住隔壁这间, 哥你跟我过来。” 兄弟俩一前一后进屋, 阮风关上门,把外套脱下给瞿燕庭披上。房中摆设和隔壁差不多,阮风摊开行李箱,拿出一套床单。 瞿燕庭说:“我来吧,坐车累不累,吃早饭了吗?” “在机场吃的。”阮风憋不住话, 把床单一扔问道,“你为什么和陆文哥睡一起?” 瞿燕庭支吾道:“因为没暖气,太冷了。” “那也不用抱着吧?” “睡迷糊了,无意识的。” 阮风掏出自己的枕头,一并扔在床上,说:“今晚咱俩睡一屋。” 瞿燕庭答应:“……那当然了。” “戒指也是陆文哥送的?”阮风托起瞿燕庭的手,摸了摸,戒圈不松不紧,“为什么是无名指?” 瞿燕庭说:“本来是中指,尺寸做小了。” “陆文哥为什么送你戒指?” “镯子难度太大。” “这是重点吗?!” “不是吗?” “你专门为了他过来的吗?” “我……”瞿燕庭被问晕了,“你哪来那么多问题?赶紧铺床。” 阮风像一种警惕的小动物,趁四下无人,离近小声问:“最后一个问题。哥,陆文哥知道你是gay吗?” 瞿燕庭犯困地坐到床尾,手指插/入发丝里,他没有明确表达过性取向,但事态发展至今,似乎也用不着特意说明了。 阮风道:“哥,不要和直男太亲密。” 瞿燕庭扑哧笑了:“哦。” “你别不当回事!”阮风提醒他,“万一陷进去,受伤的只有你!” 有人敲门,瞿燕庭逃命似的跑去开。门外,陆文穿戴整齐,过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忙。两个人相视一眼,不尴不尬地站在门框两边。 陆文看行李不多,问:“小阮,你接下来会待多久?” 阮风回答:“我算是救场子,录够两期的时长就走。” 瞿燕庭说:“然后有什么安排?” “进组,正好有部电影开机。”这间卧室靳岩予住过,阮风道,“对了哥,曾导之前拍的那部电影,不是有靳岩予么。” 瞿燕庭“嗯”一声:“怎么了?” “受影响呗,本来用流量就招了挺多不满,这事一出,在电影上映前更有的说了。靳岩予坑了节目组还是其次,得罪曾震才比较可怕。” 陆文感叹道:“太作了,都混上曾导的电影了,他还要什么自行车。” “就是。”阮风点点头,“曾震第一次用流量明星,也不明白看上靳岩予哪了。” 瞿燕庭抱臂倚着门框,扭过头,对着走廊呼吸清晨湿寒的空气,他一言未发地等陆文和阮风聊完,才说:“小风,先去问候曹师傅吧。” 院子里满是摄制组的人,陆文陪阮风下楼,进堂屋见曹兰虚。有靳岩予作前车之鉴,曹兰虚谨慎地打量阮风,生怕又来一个混账东西。 不过阮风又礼貌又机灵,三两句便哄得老头绷不住面孔。 问候完,摄制组一起对流程,上午去曹兰虚的银饰铺子,下午和其他嘉宾汇合,在古镇的非遗博物馆录制。 瞿燕庭换好了衣服,楼下人多,在房间用暖壶的水洗脸刷牙,弯腰审视陆文的箱子,想找那瓶面霜抹一点。 陆文推门进来,乐了:“干嘛呢,海关开箱啊。” 瞿燕庭直起腰,看出陆文化了淡淡的妆,说:“要出发录制了?” “嗯,上来拿充电宝。”陆文扒拉出面霜,拧开,“今天通告挺满的,估计要天黑才回来,曹师傅也跟着,所以你一个人在家。” 瞿燕庭道:“我等会儿出去逛逛。” 陆文说:“收集资料是吧,哎,这是不是叫’采风’啊?” 瞿燕庭点头:“你还知道采风?” “废话。”陆文得意地说,“别小瞧人,除了你会创作,我还有朋友是作家呢。” 到时间出发了,陆文拿好东西下楼,一帮人涌出大门。 半小时后,瞿燕庭装着相机和云台,也出门了。年初一到处都热闹,还有庙会,大半天拍了不少素材。 下午返回家里,瞿燕庭对着电脑整理,实地采集结合纸质资料,这一趟收获颇丰。 五点钟左右,瞿燕庭忙完打开手机通讯录,翻到王茗雨的号码。每年春节他会去家里拜年,一般是初三,今年人在外地不太确定。 瞿燕庭拨出号码,没多久接通了。 “燕庭?”王茗雨的语调很放松。 瞿燕庭先道:“师父,新年快乐。” “又老一岁,快乐不起来了。” 王茗雨鲜少开玩笑,大约心情不错。以瞿燕庭的了解,应该是剧本写得顺利,问:“师父,过年没休息两天?” “不用,笔耕不辍。”王茗雨检查他,“你怎么样,工作室放假了?” 瞿燕庭答:“嗯,基金会给了我资料,我在乡下采风呢。” 王茗雨拖长“哦”了声,问:“几号能回来?” 瞿燕庭听出语气变化,反问:“师父有事?” 王茗雨说:“我请了一些行内的朋友来家里小聚,定在初三,正好你过来见一见。” 虽然王茗雨说得轻描淡写,但瞿燕庭心下明了。那些行内的朋友都来自体制内的编剧圈,是在各大研讨会讲话、能影响奖项评审、手握大量出版发行和投资资源的业内顶端。 而请来家里,日子又定在初三,王茗雨显然要把瞿燕庭引荐给他们。这行需要资历,资历需要慢慢地熬,瞿燕庭没想到他在三十五岁之前能有这样的机会。 王茗雨说:“我已经一一通知,保姆阿姨把菜单都拟好了。” 瞿燕庭贴住椅背,捏了捏秀挺的山根,说白了,王茗雨在为他铺路,还是一条光明大好的路。但是,他没有意料中的欣喜。 “燕庭,”王茗雨说,“提早为自己打算打算。” 瞿燕庭沉吟片刻,回道:“师父,初三我会早点到的。” 定下来,又闲聊了几句,瞿燕庭寻找机会,趁势问起曾震:“师父,在家聚会的话,会不会影响老师休息?” 王茗雨说:“他这两天不在家。” 瞿燕庭缓慢地搓捻指腹:“老师在忙什么?” “电影拍完,本来要去度假。”王茗雨换了冷冷的调子,“他养的那个小鲜肉出了状况,度假取消,有的忙。” 瞿燕庭故作好奇:“这能怎么忙?” 王茗雨说:“口碑栽了就救口碑,做公益去了。” 瞿燕庭道:“老师不生气吗?” 王茗雨轻蔑地说:“怎么不气?要不是为了电影,他才不管那个小玩意儿的死活,本来就是个赝品,长得像——” 手机里戛然而止,王茗雨抹掉尾句,幻化成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半晌,她道:“好了,你这两天就回来吧,咱们初三见。” 瞿燕庭说:“嗯,师父再见。” 天擦黑,房间里阴暗下来,瞿燕庭没起身开灯,挂线后在椅子上枯坐了一会儿。直到楼下大门响,他回神走出了卧室。 手臂搭住栏杆,瞿燕庭躬身望着进门的一老二少,问:“录一天节目累不累?” “累死了。”阮风叫苦,“我想吃砂锅。” 瞿燕庭挽袖下楼:“曹师傅想吃什么,我来煮。” 曹兰虚说:“有口热汤就成。” 老头进屋,阮风去墙角逗狗,屋檐下只剩着陆文。身后就是小厨房,瞿燕庭经过他,半句关心也不给,道:“进来打下手。” “凭什么啊?”陆文嚷嚷着,跟了进去。 瞿燕庭说:“一个是我亲弟弟,一个是老年人,那我就使唤你呗。” 陆文反驳:“那我还是,还是……”一时语塞,他真的啥也不是。到灶台边闻见一股甜香,把盘子上盖的布掀开,里面放着两块糕点。 瞿燕庭动手洗菜,说:“先垫垫肚子。” 陆文咬了一口,不知是否太饿的缘故,比他想象中好吃得多:“还有吗?我拿给小阮和曹师傅尝尝。” “就两块。”瞿燕庭道,“我逛集市买的,那个老奶奶每天就做一小筐。” 陆文捏着糕一顿,明白了,挨过去找事:“我既不是亲弟弟,也不是老年人,为什么单留给我吃啊?” 瞿燕庭答:“同情你傻。” 陆文惯会烦人:“那你再多同情点,我扛得住。” 锅里的清水逐渐沸腾,瞿燕庭把切好的菜倒下去焯,没留神距离,被溅在手背上的水珠烫得一缩。 “你小心点!”陆文立刻捉住他冲冷水,“疼不疼?” 瞿燕庭没事,会煮饭的人谁没被烫过、切过手,冰凉的水柱打在手背上,他的声音不太明显:“陆文,我明天要回去了。” 陆文微怔:“是躲我么?” “怎么会。”瞿燕庭解释,“春节本来就聚会多,算是工作应酬,我推不开。” 陆文放心地舒口气,说:“那好吧,反正我初四也会回家。你可别忘了,三天时间考虑,多一天都要收利息的。” 瞿燕庭的门齿刮了下嘴唇,还没忘陆文预支初吻初夜的胡言乱语,恐怕这个利息也不是正经事,却抑不住问:“什么利息?” 陆文安排得妥妥当当:“多一天,加一首片尾曲给我唱。多两天,让我再主演你一部戏。多一礼拜就牛逼了,我要拍电影。” “……”瞿燕庭表错情,气得把水龙头关掉,“你是喜欢我还是想让我包/养你?” “哈!你还好意思说!”陆文指着剩下那块糕,“别人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你是先给个甜枣然后捅我一刀,要命的行不行!” 瞿燕庭冤死:“我捅你哪了?” “捅我心肝了!”陆文嚷道,“你要走,你真以为我舍得啊!” 瞿燕庭霎时噤了声,他从来没试过和一个男人这样幼稚、黏糊,像喝了一大口蜂蜜,连心眼子都被灌满密封。 陆文也默然,撩起毛衣下摆裹住瞿燕庭湿漉漉的手,给他擦,索性什么面子也不要了:“捅就捅吧,别捅腰子就行。” 瞿燕庭低笑,他说不出肉麻的、旖旎的,问:“你新房子那边开过火吗?” 陆文摇头:“没有。” “那,”瞿燕庭道,“有机会的话,我去给你煮饭吃。” 陆文的表情都变了,整天在“来劲”和“老实”之间无缝切换,他用力点点头,找死地说:“楼上的冈那个本……也没开过。” 瞿燕庭一把推开他:“邪门儿!滚!” 吃过晚饭,陆文打头阵去洗澡,瞿燕庭第二,阮风殿后。漫漫长夜没什么可做的,三个人盘腿在床上斗地主。 陆文把现金输掉一半,崩溃了:“你们哥俩饶了我吧,我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瞿燕庭下床收拾旅行包,他开车走,明天要早点出发,路上多休息几次不至于太累。阮风抱起一只枕头,说:“哥,那我先回屋铺床。” 陆文见形势不对:“小阮,你拿枕头干吗?” “睡觉啊。”阮风说,“今晚我哥就不跟你挤了,我俩睡。” 陆文哽住,分别的夜晚居然还要分房,也太凄凉了吧?他抬臂搭在腹部,说:“小阮,我一个人睡太冷,我体寒。” 阮风奇怪道:“你捂肚子干吗?那是宫寒。” 瞿燕庭受不了这俩人了,提上旅行包去隔壁睡觉,阮风跟在后头。门关上,陆文在床上挣了一腿,整个人摊开。 一夜过去,瞿燕庭天不亮便起来,为方便开车穿得轻薄,出门时冷得打哆嗦。阮风还没醒,他轻轻地离开卧室。 经过隔壁,房门猛地拉开,陆文惺忪地站在门内。 瞿燕庭吓得心跳都快了,平复着说:“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送君行。”陆文打着哈欠出来,夺下包,“顺便再撒个尿。” 街上是黎明前黯淡的灰色,宾利停了几天,里里外外都冷透了,瞿燕庭先打着火热车,降下车窗,陆文停在车门外。 “开车小心。” “嗯。” “没有要嘱咐我的?” “顺利录完,别再整幺蛾子。见到其他嘉宾机灵点,涂英和徐又柯都是非常优秀的演员,不是让你巴结,只要正常交际,你会讨人喜欢的。” “那伊川呢,御姐名模。” “关你屁事,你不是同性恋吗?” 陆文懒得弯腰,只歪个头:“放心吧,我会乖乖的,也会照顾你弟弟的。” “嗯,和小风好好相处,晚上各睡各的屋,不许串寝室。他很会撒娇,你晾着他,他没意思就消停了。” 车厢已经温暖,瞿燕庭也差不多叮嘱完了。他伸出手,揪住陆文的衣襟把人拉近,就着方正的一块车窗,衬着泛起鱼肚白的天边。 “陆文,谢谢你。”瞿燕庭说,“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一个年。” 第61章 年初三, 瞿燕庭前往紫山名筑赴宴。天气不太冷, 他穿了件中长款、窄驳头的羊毛大衣,内搭是珠灰色的高领细绒衫。 左手握着方向盘, 无名指上的银戒微微闪光, 瞿燕庭按一下喇叭, 待保姆开门,径直把车子驶入车库。 别墅里飘着香味, 是封罐热蒸的佛跳墙, 王茗雨在边柜前挑餐具,听见脚步声喊道:“燕庭来了?你个子高, 帮我拿一下。” 瞿燕庭过去, 将一套金边水晶盘拿下来, 说:“这是我去年送您的生日礼物吧?” “嗯,一直没机会用。”王茗雨问,“昨天回来的?” 瞿燕庭道:“黄昏进的市区,车行不营业, 自己擦了擦车, 累得我晚饭没吃就睡了。” 王茗雨确实心情不错, 像个寻常的母亲:“去看看菜单,想添什么菜还来得及。” 瞿燕庭没给保姆阿姨添负担,茶几上摆着点心盒子,他坐过去吃,顺便拆开带的一瓶酒和一束花。波尔多白葡,工作室合作方送的, 鸢尾花是阳台上剪的。 王茗雨把花插瓶,聊道:“采风怎么样?” “不错,当地风景也好。”瞿燕庭说,“剧本补上空缺再拿给您看。” 花园门口有汽车停下,客人如约而至。瞿燕庭陪王茗雨在门廊迎接,深呼吸了几口,面上端起恰到好处的微笑。 陆续来了六个人,皆年过半百,都是业内顶尖的老前辈。这些人的身份不单是编剧,也是电影文学学会的副会长,文联主席,艺术办主任。 最后一位姗姗来迟,杜长翰,最早在国营电影制片厂总编室工作,后调到总政文工团,如今是广电协会编剧工作委员会会长,兼视协副主席。 王茗雨热情相迎:“杜老,人都齐了,您是最后一位。” 杜长翰打扮得不似老学究,比较像英伦老绅士,一把修剪整齐的山羊胡,框镜,开口是沙哑的老年音:“年纪大了,动作慢一点。” 浑浊的目光移到瞿燕庭的身上,杜长翰打趣道,“谁家孩子这么俊美,来迎我这个糟老头子。” 王茗雨说:“我徒弟,您忘了?” 瞿燕庭适时伸出双手,他不确定杜长翰是否记得,但他没忘,当年拿优秀编剧奖的时候,曾和杜长翰有一面之缘。 “杜老,新年好。” 杜长翰回握:“那年你拿奖……” 瞿燕庭笑道:“您是总评委。” 进了屋,王茗雨招待大家进偏厅的小茶座。茶烟袅袅,杜长翰却没兴趣,他早听说王茗雨有一套绝版的古籍,想开开眼。 王茗雨大方地说:“燕庭,你带杜老去二楼书房。” 瞿燕庭领杜长翰上楼,书房的桌上摆着一只防尘木盒,里面就是那套古籍,看来王茗雨早有准备。他递上放大镜,道:“杜老,您坐下看吧。” 杜长翰伏在桌上,状似无意地说:“后生,其实我们见过两次面。” 瞿燕庭诚实地坦白:“我没印象,是什么时候?” 杜长翰道:“去年夏天,影视产业变革庆典。” 瞿燕庭恍然大悟,当时他陪王茗雨出席的,只不过那种场合他全程紧绷,根本顾不上留意其他人。 杜长翰说:“你很出众,像电影明星。” 瞿燕庭失笑:“谢谢杜老夸奖。” 杜长翰搁下放大镜,两只苍老的手十指交叉,大拇哥互相绕圈,酝酿出一句以他的地位鲜少说的话:“应该是我谢谢你。” “怎么会呢。”瞿燕庭道,“杜老,您说笑了。” 杜长翰说:“新翼文化是我小女儿的公司。” 瞿燕庭愣了愣,他冠名的那部偶像剧,出品公司就是新翼文化。默了数秒,他暂放一切猜测,客气地说:“这么巧,令爱年轻有为。” 杜长翰无奈地摇摇头:“你这样讲,我老脸都要红喽。” 瞿燕庭不擅长曲意奉承,也不愿留个铜臭满身的印象,他貌似委婉,实则直白地说:“希望令爱的公司以后能有更好的作品。” 杜长翰隔着镜片审视瞿燕庭,一段漫长的寂静,他在襟内的口袋上摸了摸,想起没带名片夹,于是从书桌上撕下一张便签。 “后生,这是我的号码。” 纸上不是办公室的座机,是一串私人手机号,瞿燕庭不免惊讶:“您……为什么?” “自然不是让你冠名剧本。”杜长翰道,“我欠你一份情,有困难了就来找我。” 正午宴会准时开始,餐桌挪到落地窗边,晒着阳光,杜长翰被拥在一头的主座。瞿燕庭给大家倒茶水或白葡萄酒,经过王茗雨时,对方按了按他的后背。 写故事的人很能聊,零星灵感便引发无限,一餐饭吃到了三点多。结束后,师徒把宾客送出大门,午后暖和,王茗雨想在花园里走走。 瞿燕庭陪伴一旁,他知晓对方不喜欢应酬,说:“师父,累了吧。” “还好。”王茗雨问,“和杜老聊得怎么样?” 瞿燕庭站定:“聊到了冠名剧本的事。” “你知道了?”王茗雨说,“杜老的小女儿是老来子,宠坏了,想借着父亲的光走捷径,找知名编剧给本子抬价,闹了这一出。” “杜老似乎不认同?” “嗯,杜老是苦出身,原则很强,年纪大了才溺爱孩子过了头。所以他会记你这份情的。” 瞿燕庭问:“您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搭上他?” “没错,谁也没有永远待在象牙塔的好命。尤其这个圈子,权利和人际能改变太多,有时候只能等价交换。” 如果这是一笔交易,瞿燕庭得到的远胜于损失的,他说:“您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原因?” 王茗雨笑了:“因为你确实需要磨一磨,人要经历的无奈太多了,风骨什么的寄情给笔下的人物也算一种成全。” 瞿燕庭语塞:“谢谢师父。” 王茗雨拍拍他的手臂:“燕庭,你得来一切太不容易了,继续往上爬吧,这样才不会被掣肘。” 瞿燕庭在草坪上站了一会儿,返回别墅,王茗雨已经上楼休息了。他准备离开,一边穿外套一边从室内进入车库。 刚绕过车头,车库的大门缓缓升起。 曾震外出归来,一只手搭在车窗外面,夹着烟,见瞿燕庭在车库里,他推开门下了车。 瞿燕庭在原地未动:“老师,新年好。” 曾震走过去:“好久没见了,在家多待会儿。” 瞿燕庭说:“改天吧,师父今天挺累的,我不打扰了。” “有没有喝酒,老师送你。” “没事,我喝的茶。” 曾震不加掩饰地打量瞿燕庭,像在镜头后面欣赏试镜的演员,扫过五官轮廓,他吸了口尼古丁,说:“瘦了。” 瞿燕庭道:“老师也瘦了。” “心烦,没胃口。”曾震笑了一声。 瞿燕庭当然不会问原因,说:“阿姨今天炖了汤,老师回去喝一碗。” 曾震却没有走人或让路的意思,扔掉燃半截的烟,用鞋底碾灭,挑明道:“小庭,听说你去岚水了。” “嗯。”瞿燕庭没对别人讲过,曾震只能是听靳岩予说的,“去采风。” 曾震问:“顺便帮你的男主角处理麻烦?” 瞿燕庭虚握着拳,垂在腿侧,指关节紧紧压着裤缝:“我只是怕影响网剧。” “是么?” “毕竟是我的本子,我投的资,万一受波及闹得不好看,也丢老师的脸。” “那个演员叫什么来着,姓陆?” “一个小明星而已,不懂事才搞出这种麻烦。” 瞿燕庭说:“靳岩予这下会影响老师的电影吗?” 曾震道:“也不是黄/赌/毒,上映前大众可能就忘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瞿燕庭说,“怪我太鲁莽了。” 曾震下巴微抬,身高给人压迫感,道:“我怎么会怪你,但你不要让老师失望才好。” 瞿燕庭驱车离开,经过那幢白色别墅时望了一眼,视线收回擦过指上的银戒,他用力握紧方向盘,狠踩油门。 回到家,瞿燕庭连外套都没脱,拐上阳台跌入小沙发,浑身一寸寸放松。那盆剪过的鸢尾放在矮桌上,无花的枝丫有些可怜。 他一声不吭地坐了许久,久到黄司令忍不住来确认他是否还活着。捞猫入怀,他粗鲁地揉了揉猫脸,叹道:“下辈子我做猫,你养我吧。” 黄司令很没种,跳下膝头抓紧撤了。 瞿燕庭以一种出神的模样定格在原位。初三,他考虑的最后期限到了,可他却动摇得厉害,或者说,潜在的顾虑从来不曾消减。 陆文对他越好,他陷得越深。 越害怕。 瞿燕庭摸出手机,庆幸有一位让他放心倾吐的对象,打开QQ,他第一次含着请求的意味说:有没有时间聊一会儿。 过去几分钟,倒霉小歌星回复:我还没下班,不能聊太久。 社恐小作家:好,因为我不知道能找谁。 倒霉小歌星:怎么了吗? 瞿燕庭思索着,编辑道:你之前跟我说,一个亲密的伴侣比一百个志愿者都有用,我好像找到了。 倒霉小歌星:真的吗? 社恐小作家:嗯,是愿意陪伴我的人,并且能让我快乐的人。 倒霉小歌星:太好了,那你们在一起了? 社恐小作家:没有。 倒霉小歌星:为什么? 社恐小作家:我有一些顾虑,无法决定。 对方没觉得奇怪,只当作婚恋关系中每个人都存在的难处,比如经济条件、家庭背景,倒霉小歌星问:你内心的倾向是什么? 社恐小作家:我不知道…… 倒霉小歌星:你想到他,是顾虑带来的担忧多,还是心动的喜欢多? 瞿燕庭攥住打字的手,仿佛要抓住脑海匆匆闪过的画面,一帧一帧,原来他和陆文已经积攒了许多回忆。 他输入道:我喜欢他。 倒霉小歌星:如果没猜错,下定决心采风也是为了那个人? 社恐小作家:嗯。 对方忽然不再回复,瞿燕庭盯着手机,由耐心变得焦灼,他清楚对方的意见未必是金科玉律,但人在没办法时,总是懦弱又心存侥幸地依赖一棵稻草。 社恐小作家:我该怎么做? 瞿燕庭明确地问出这一句,发送后退出QQ,并掩耳盗铃地将手机扣在扶手上。约莫十分钟,手机响,他收到了小歌星的答复。 瞿燕庭却没勇气点开看,怕对方让他答允,更怕对方让他放弃。 一直到红日西斜,光线浓艳得如同除夕那晚的烟花,瞿燕庭再度拿起手机,避开未读的消息,打开通讯录滑到陆文的名字。 许是夕阳晃了眼,按下拨通的指尖轻颤。 刚响了两声,陆文接通了,叫道:“瞿老师?” “嗯。”瞿燕庭应,“在做什么?” 陆文说:“刚回到曹师傅家,晚上要在家里录两个小时,现在抽空收拾下行李箱。” 瞿燕庭问:“回来后,去公司还是回家?” “直接回家。” 陆文的语气略平,有点蔫儿,听得出情绪不高,瞿燕庭一时间只剩下关心:“怎么了?” “没事。” “不方便讲吗?告诉我好不好?” 陆文说:“瞿老师,我想你了。” 瞿燕庭伸手到矮桌上,揪下一片鸢尾花的叶子,指腹捻着叶片,希冀将那些顾忌和纠结全部捻碎。他道:“明天就回来了。” “但明天我有事情。”陆文顿了一下,“初四是我妈妈生日,每年要去给她扫墓。” 怪不得,瞿燕庭兀自点了点头。 陆文问:“瞿老师,打给我有事吗?” 瞿燕庭缄默着,变薄的叶子掉在地板上,在指尖留下一点绿色。 这个世界上不幸运的情人占据大部分,可能好两个月、半年、一年,最终落得分手收场。如果会分开,那短暂的欢愉是否比较容易割舍? “陆文,”瞿燕庭轻声问,“你会喜欢我多久啊。” 手机里安静了一下,陆文说:“昨天录节目,我发现古镇上有一家小照相馆,就把曹师傅给咱们拍的合影拿去洗。洗了两张,一张大的,一张小的。” 瞿燕庭听着他答非所问。 陆文说:“小的那张,我放进我的钱夹里了。” 瞿燕庭道:“现在还流行在钱夹里放照片吗?” “不流行了。”陆文终于有了笑音,“但我和发小有约定,小时候我们拍了合照塞在钱夹里,等到脱单才可以换。” 瞿燕庭用沾染叶绿的手遮住眼睛:“可我没有答应你。” “我提前用不行吗?” “你不要耍赖。” “不耍就不耍,那我认真点告诉你。” “……什么?” 陆文说:“如果你答应,我们每年拍一张新的替换。如果我得不到你,这张照片我就在钱夹里装一辈子。” 瞿燕庭眼角发热,不知该怨怼余晖还是谁。 “你知道么,”陆文滞后地回答,“我爸这一生只喜欢我妈。” “陆文……” “瞿燕庭,”陆文直呼他的名字,“我这一生也会只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陆战擎:除了身高唯二遗传到的优点 第62章 因为是大白天, 头等舱内也不算安静, 有乘客压低音量的交谈声。 陆文穿着一身休闲装,灰色卫衣, 运动裤和外套都是纯黑色, 解开的羊绒围巾团在大腿上。他支着下巴, 已经面无表情地发呆半小时。 每年的这两天,是他最稳重的时候。 孙小剑在旁边工作, 自从陆文公开打脸靳岩予和节目组后, 他这些天的工作量比过去一年都多。 “这档节目真是接对了。”孙小剑感慨道,“本来为了让你刷脸, 怎料您超额完成任务, 知名度和人气直线上升。” 搁在平时, 陆文肯定陪着嘚瑟,但此刻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孙小剑打预防针:“虽然算不上一夜爆红,比起之前也算咸鱼翻身了。别飘,该干吗干吗, 面对粉丝的吹捧听听就行了。” 陆文点点头, 相较于圈粉多少, 他更在意观众对他作品的评价,问:“《万年秋》播了六集,怎么样啊?” “我正想说呢。”孙小剑道,“你演的男主侍卫,基本有男主的镜头就有你,武功高强忠心寡言, 尤其穿金甲红披风救主那集,简直惊艳。” 陆文稍微放心,又问:“收视率怎么样?” 孙小剑回答:“同期前三名,《万年秋》的班底摆在那儿,不会差的。不过你不用操心收视,也不用有压力。” 正说着,空乘推着饮料车经过,询问喝点什么。陆文扫了眼花花绿绿的瓶子,果汁糖分高,可乐会打嗝,不如来一杯纯牛奶。 “不好意思。”空乘礼貌中透着小激动,“请问您是陆文先生吗?” 陆文:“啊?我是。” 空乘高兴道:“我看了《乌托邦》,特别喜欢你。” 陆文很难描述这一瞬的感觉,苦尽甘来的恍惚,幻想照进现实的惊喜,他反应稍慢地露出笑容,亲切地说:“谢谢。” 空乘回到原点:“您想喝点什么?” 既然被认出来了,陆文只好贯彻节目里的人设,回答:“呃,一杯冰水。” 航程过半,孙小剑下机后要去公司,关掉iPad说:“最近有剧本、访谈和代言不断找上来,公司会筛选,我发你邮箱一份,你也看看考虑下。” 陆文:“知道了。” “哦对,忘了告诉你。”孙小剑说,“有些媒体问过行程,所以机场会有记者蹲点。” 陆文挠挠鬓角:“我赶时间。” 孙小剑解释:“不耽误,你走你的路。这种没审稿,但他们八成会提靳岩予,你答不上来就一笑而过。” 窗外的云层逐渐减淡,飞机降落滑停,陆文解开安全带伸了个懒腰。昨天阳光晴好,今天就大风降温了,他把羽绒服的金属拉链头拽到了顶。 没走贵宾通道,陆文从出闸口一露面,还没看清哪跟哪,一片闪光灯齐刷刷地朝他扫射过来。适应了几秒钟,他笑着跟记者们打了声招呼。 孙小剑偷偷提醒:“笑得高兴点。” 陆文努力地扬起嘴角,走出两三米便垮下来,他实在没什么取悦人的兴致,用老方法弥补道:“旁边有星巴克,等会儿请大家喝东西。” 记者七嘴八舌地抛出问题,距离最近的一位问:“你和靳岩予在《乌托邦》第一次见面吗?以前有没有闹过不愉快?” 陆文说:“没有。” 见他没了下文,另一位记者问:“网友称你’打脸达人’,你有什么看法?” 陆文想了想:“纯属意外。” 记者:“引发血雨腥风的戒指是送给谁的?方便透露吗?” 陆文恢复一点笑模样:“无可奉告,给大家再追加一份小蛋糕吧。” 记者:“你圈粉无数,粉丝非常关心你的感情生活,你目前是单身吗?” 一步之遥就是航站楼的玻璃门,家里的车和司机就等在外面,陆文停下来,如实回答道:“我还真是。” 记者:“《乌托邦》第一期,你的豪宅议论度很高,传闻你是富二代?” 陆文可不敢随便透底,否则回家少不了挨揍,他开玩笑地说:“贷款买的,我爸差点打折我一条腿。” 走出航站楼,司机小邵拉开车门,护在陆文背后防止记者距离太近。车门闭合,镜头闪光和嘈杂的人声隔绝在外,陆文瘫在座椅上呼了口气。 驶离机场,司机问:“回家还是……” 陆文看看手表,将近中午了,吩咐:“直接去墓园吧。” 沿路依旧是庸常的冬景,陆文无心欣赏,途经成群的商店时才觑着窗外搜寻。让汽车靠边停,他进临街的花店买了一束花。 陆文对花卉没多少研究,家里室内室外的花艺也有专人打理。唯独每年的这一天,他会亲自去花店,这个、那个的挑选一束,像个给妈妈过生日献宝的孩子。 再次上路,陆文打给陆战擎,接通了,他道:“爸,小邵接到我了。” 陆战擎仍是老样子,不喜不怒地说:“知道了。” “我先不回家了,直接去墓园。” “嗯。” 陆文在掌心掂掇机身,没什么要说的了,却迟迟不挂断,陆战擎在里面沉默着,也没有表态的意思。 消磨了半分钟,他说:“今天挺冷的,你出门穿厚点。” “好。”陆战擎道,“去吧。” 就此结束通话,父子俩从不会在这一天争吵,都很克制,甚至称得上惺惺相惜。 陆文十五岁以后,陆战擎就不再带他去墓园了。一般他上午去,陆战擎则下午去,会一直待到黄昏才离开。 之所以错峰出行,是因为陆文年少时顽劣、话多,在文嘉的墓前缅怀十分钟,告状半小时。陆战擎总不能在爱妻墓前动手,每次都忍得相当辛苦。 不过陆文长大后逐渐明白,陆战擎是想和他妈妈独处一会儿。他也知道,死于难产的母亲,忌日便是他的生日,陆战擎怕他难过,因此选择初四这一天为妻子扫墓。 陆文乱糟糟地理着思绪,汽车开进墓园,天地似乎变得凄清又萧条。 文嘉的墓在一片坡状草坪上,后面种满了高耸茂盛的松树。陆文儿时贪玩翻过家里的保险箱,里面有一些情书,也是陆战擎在空军部队时和文嘉的书信往来。他妈妈曾在信里说,陆战擎就像什么都能抵挡的樟子松。 陆文在墓前站了会儿,放下花,走向草坪后的一栋建筑。一层间独立的纪念室,供着文嘉的牌位和遗照,二楼像一间陈列室,收藏着文嘉生前喜欢的物品。 陆文在软垫上盘腿坐下,支着下巴仰头看照片中文嘉的脸,这种感觉很神奇,他说不上来,只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妈,我来了。” “生日快乐,你还跟去年一样年轻。” “老规矩,我爸下午再来。” 陆文不紧不慢地说着,头发有些长了,他撸向脑后,扬着整张脸冲照片笑:“我的妈呀,你儿子我终于红了点。” “妈,你为我高兴么?反正我心里挺美的,至少你老公不能再看扁我了。” “说到你老公,他也不容易,具体怎么不容易让他下午自己跟你诉苦吧,我就不赘述了。” 陆文忽地闭嘴,然后孩子气地皱鼻子:“妈……我得跟你说件事。” “我吧,喜欢男的,我也很意外,可事情就是这样。”他情不自禁地摸进兜里,仍絮叨着,“但我没有迷茫太久,稳准狠地找到了我喜欢的那个男的。” 陆文掏出钱夹,说:“妈,让你看看我喜欢的人。” 一手拿着钱夹打开,一手托在下面,陆文像售货员展示化妆品似的:“他叫瞿燕庭,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直到手都酸了,陆文合上钱夹大喘气地说:“不过我还没追到。” 垂下头,陆文撒楞地盯着地毯:“妈,我一直没什么出息,那怎么说来着,母凭子贵,你在天堂混是不是挺没面子的?” “我跟你说啊,我以文嘉基金的名义捐了一笔片酬,是送你的礼物。寰陆的东西我懒得操心,但基金会以后我要接管的。” “这话别让我爸听见,我不想英年早逝。” “嗯……就这么多吧。” 陆文从垫子上骨碌起来,缠上围巾,然后冲文嘉的照片挥挥手:“妈,无事各自安好,有事可以托梦,走了啊。” 离开墓园,陆文没有回家的打算,让司机送他去诺尔斯俱乐部。俱乐部是会员制,不用担心被记者拍到。 半路手机响,是连奕铭发的微信,问他要不要来索菲一起吃饭。随后顾拙言也发来,叫他去家里打游戏。苏望就直白多了,说陪他一起去喝酒。 陆文一一推掉,春节开心的日子,他不愿意影响任何人。 俱乐部隐藏在低调的西区,有高尔夫套间、雪茄沙龙和图书馆,陆文报名字便畅行无阻,但没心情玩儿,直接去了四层的酒吧。 美式的装潢复杂厚重,陆文挑了个吧台座,冲酒保弹舌,先叫了一杯樱桃伏特加。 林榭园小区,瞿燕庭在书房打扫,电脑开着,早晨起来本想写一写剧本,但沉不下心,所以搞了全屋大扫除。 抽屉里有个铁皮饼干盒,存放名片用的,瞿燕庭把杜长翰留有号码的纸条装进去,暂时束之高阁。 全部整理完,瞿燕庭泡了个澡,在客厅落下窗帘看电影。时长惊人的史诗级战争片,色调冷淡,和降温的天色有的一拼。 瞿燕庭状似专注,其实走神了千八百次,一场士兵和上校的对话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在说什么。只悄然地记挂,陆文几点钟的航班,有没有回来,是否去过了墓园。 他反复将手机拿起、放下,揣测不出对方的心情,怕关心会变成打扰。 瞿燕庭窝在沙发上患得患失,原来因为一份看不见摸不着的在乎,再果决的人也会被折磨得优柔寡断。何况他本就怯懦。 电影渐渐演绎至尾声,天也黑了,悲壮的高/潮已过,瞿燕庭在凄怆的背景音乐里按下遥控电源键。 客厅一片黑,手机屏幕显得格外明亮。 来电显示“陆文”。 瞿燕庭应激般加快了心跳,仿佛昨日黄昏的话语停在耳边未散,他接起来,温柔地叫:“陆文?” “瞿、瞿老师……” 很明显的醉态,瞿燕庭问:“你喝酒了?” “对啊,我从白天喝到黑……”陆文大着舌头,居然唱起来,“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瞿燕庭起身进卧室:“陆文,你在哪?回答我……别唱了!” 陆文委屈地说:“你凶什么凶啊!” “好……我错了。”瞿燕庭的心跳过渡为心累,“乖,告诉老师,你在家吗?” 陆文警惕道:“干吗?家访啊?” 瞿燕庭怕了他,正无措时里面咣当一声,估计是陆文把手机摔掉了。一阵凌乱的动静,传来陌生人的询问:“您好,请问是陆先生的朋友吗?” 瞿燕庭向服务生了解了情况,拜托道:“帮我照顾他一下,我尽快去接他。” 挂了线,瞿燕庭匆忙换好衣服出门,春节路上空荡,他一路在超速线前徘徊,开足马力赶到了诺尔斯俱乐部。 到四层,电梯直入酒吧,瞿燕庭快步走出来,在阑珊的光线里捕捉到陆文的身影。 吧台桌上,陆文手掌搭着后颈趴在那儿,面前一排酒杯记不清是第几轮。瞿燕庭奔过去,隔着软软的羽绒衣扒陆文的肩,叫对方的名字。 陆文抬起头,瞳孔不聚焦地乱瞥,好一会儿认出是瞿燕庭,张臂就抱了上去。 大庭广众之下,瞿燕庭半推半扶:“你松开……” “我不。” “你先松手。” “你说一句烦我……我马上松。” 瞿燕庭哽住,努力忽略周围的目光,揽着陆文的腰往外走。一米八八的身躯侧压着他,那么重,到停车场的几分钟出了一身汗。 瞿燕庭把陆文塞进后车厢,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时忍不住看后视镜。杀青宴陆文作为主角都能把握分寸,今天却喝得烂醉,瞿燕庭说不心疼是假的。 驶上马路,陆文哼哼道:“师傅,不用打表了。” 瞿燕庭说:“好,你去哪?” 陆文仰靠着座椅:“这么晚了当然是回家!” 瞿燕庭问:“你家住哪?” 陆文答:“一个破小区,林榭园。” “……”瞿燕庭配合不下去了,“那是我家。” “我就去那儿。”陆文倾身扒座椅,被安全带勒得一弹,“我要找人,找一个姓瞿的!” 瞿燕庭感觉自己也醉了:“你找他干什么?” 陆文一脸倔样儿:“不干什么……过年串门有意见吗?” 瞿燕庭降下车窗,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将熏人的酒气吹散大半。到林榭园,他把陆文扶下车,忽然懂了“一报还一报”,也许都是上次他喝醉欠的债。 进了家门,陆文不认生地栽在沙发上,黄司令烦得喵喵叫,蹦到茶几上来回转悠。 瞿燕庭去泡蜂蜜水,第一次泡,蜂蜜放太多有些稠。陆文闻了闻把头一扭,作势呕吐的样子,说:“你怎么给我喝泔水!” 瞿燕庭生怕这浑蛋吐在客厅,搀扶起来去洗手间,掀开马桶盖子,手掌一下下抚摸后背,问:“你要不要吐?” 陆文撒酒疯:“为什么要吐?吐出来不就白喝了?” 瞿燕庭耐着性子:“那要不要尿?” 陆文烦道:“不是吐就是尿,天啊你这人……把我弄恶心了。” 瞿燕庭被酒味熏得上头:“我才觉得恶心!” “你为什么觉得恶心……”陆文眯着酡红的眼皮,“怀孕啦?” 瞿燕庭心态崩了,这时陆文拂开他的手,貌似要方便。他退后转过身,疲惫地说:“尿吧,动作快点。” 背后响起散碎的步子,瞿燕庭担心道:“能站稳吗?” 话音刚落,一股强劲的水声在洗手间响起,力道十足,哗哗作响,瞿燕庭吓得一激灵,禁不住说:“你憋了多长时间?” 二十秒过去,水声分毫不减,瞿燕庭佩服地想,什么档次的肾啊。 将近一分钟了,瞿燕庭忍无可忍地回头,马桶前哪还有人,在墙边的淋浴间内,陆文站在花洒下,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门没关,热烫的水珠飞溅出来,瞿燕庭踏过去,被打湿脸庞也没停顿半步。他走到陆文面前,微抬着头,斟酌许久只说出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小心滑倒。” 双肩一沉,陆文用湿漉漉的手握住他的肩,掌心贴着衣服向下滑,经过小臂,一晃捉住他的腰肢两侧。 水汽中陆文的眼睛愈发蒙眬,无法确定淋醒了,还是醉得更厉害。他掐着瞿燕庭的腰,在喷洒的水流下说:“瞿老师,期限到了。” 他一字不提扫墓时的所为,他不要同情,只想要爱情。 瞿燕庭的衣服慢慢洇湿,就像一捧雪慢慢地融化。 氤氲中闪回流星般的画面,62层走廊,午后的房车卡座,塞入门缝的纸,病房,残存体温的风衣,泳池,甜腻的柿子,外卖盒上贴的备注,守在洗手间门口的后背…… 一小时前抵达俱乐部停车场,熄了火,瞿燕庭独自在驾驶位上顿了片刻。 他终于打开昨天那条未读,倒霉小歌星的回复是—— 你可以为了他勇敢,为什么不为你自己努力一次。 热水迎面,瞿燕庭脸也红,眼也红,他环住陆文的脖颈,缓缓地说:“明年今天不要喝醉了,那时候你不会再一个人难过。” 陆文低哑地问:“为什么?” 瞿燕庭虔诚地回答:“因为你有我了。” 白茫茫的水雾中,陆文来不及闭眼睛,像梦一样,嘴唇被瞿燕庭吻住了。 第63章 陆文觉得晕, 什么都不知道了, 变成一个被瞿燕庭迷惑的傻瓜。当唇上的触感远离,他不干, 追着吻了回去。 瞿燕庭的轻唔掩在水声下, 后脑落入陆文的大掌, 压着他,随即后背贴住了墙砖, 完完全全地被陆文笼罩。 他麻木又放纵地仰着脸, 发烫的水流不停洒在身上,厮磨的唇瓣, 辗转的舌尖, 勾着热, 缠着软,陆文一股股吸食了他的灵魂。 许是湿透的衣服太重,瞿燕庭双腿发软,向下坠, 挂在陆文颈后的手臂也渐渐松开了, 忽的, 水流混合唾液呛入他的喉咙。 这一吻终于休止,瞿燕庭偏过头咳嗽,带着喘/息,他竭力站稳,双手滑下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滴。 陆文半醉半醒地凑近:“再给我。” 瞿燕庭推他:“够、够了……” 陆文听话地没有继续索求,酒精麻痹大脑, 安静几秒钟才捉住瞿燕庭的手,嘟囔道:“瞿老师,我想洗个澡。” 明明都已经湿成这样,瞿燕庭顺着他,说:“好。” 答应完,陆文抓着瞿燕庭的手移向腰间,去摸运动裤的抽绳,一边理直气壮地要求:“我喝多了……你帮我脱。” 瞿燕庭回避道:“你别这样。” “我哪样了。”陆文不依不饶地堵上去,“帮帮我……” 瞿燕庭拗不过醉鬼,没吱声,剥掉陆文浸水的羽绒服和卫衣,抽开裤腰的绳结,他转过身说:“你自己脱下来,我给你调一下水温。” 陆文连带内裤一起脱掉。 沉重的衣服丢在地上,咚的一声,瞿燕庭心弦颤动,垂下沾水的睫毛往外走,说:“你洗吧,洗完我再帮你收拾衣服。” 陆文又有了要求,陡然高声道:“不能走!” 瞿燕庭快疯了:“你还想怎么样……” 陆文光着身子不要脸地晃了晃,七分醉三分演,逼真地糊弄人:“我醉得站不稳,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瞿燕庭进退两难,哄着说“不走”,关上玻璃门,抱肘坐在浴缸的沿儿上,他朝旁边侧身,余光躲着淋浴间内的裸/体。 表明心迹不足半小时,他有点后悔了。 应该明天再说,这哪是答应了个男朋友,这是给自己找了个难伺候的孽子。 水声停了,瞿燕庭才意识到陆文没衣服穿。玻璃门推开一道缝,陆文探出头,尾音上扬地问:“我穿你的内裤会不会紧啊?” 瞿燕庭立刻驳回去:“谁要借你穿,做你的梦。” 陆文欠嗖嗖地:“那我光着出来玩儿了啊。” 瞿燕庭坐不住了,从置物架上翻到最大的一条浴巾,递过去说:“先擦一擦,然后赶紧裹上。” 陆文胡乱擦了擦水,推开门,将深蓝色的浴巾抖开一甩,披在肩上紧裹住身躯。 瞿燕庭瞠目,训斥道:“大傻子,裹下面!” “靠,你又凶我。”陆文把浴巾扯下来,拖沓地缠在腰上,“难受,我不爱穿直筒裙。” 瞿燕庭简直想揍他,只当在照顾一尊佛,能积攒福报。这工夫陆文晃悠到镜子前,撑住理石台,使唤道:“可以给我吹头发了。” 瞿燕庭站在右后侧,将陆文的薄背、窄腰和微鼓起的肌群尽收眼底,偶一斜眸,惊觉陆文从镜中盯着他,用那双红色的醉眼。 卧室黑着灯,陆文倒在床上,把头压在枕间闻洗衣香氛的茉莉花味。黄司令跃上床尾,绷紧了肉脸监视着他。 瞿燕庭终于能舒口气,换上睡衣,把两个人湿掉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沙发上陆文的手机闪烁,铃音是“欢乐时光”,响过七八声才挂断。 瞿燕庭没有理会,反正陆文醉成这样也回不了电话。 卧室里,陆文貌似已经睡着了,酒后的呼吸比平时更粗重一些。瞿燕庭躺上床,怕陆文喝醉睡觉不老实,贴边侧躺着。 偏软的床垫动一下很明显,瞿燕庭感觉到陆文在翻身,期待又害怕,下一刻,后背挨住熟悉的胸膛。 瞿燕庭没有动,任由陆文的胳膊缠上来,等严丝合缝地贴实了,他僵住,浴巾早已在被窝里蹭开,身后的触觉分明得可怕。 阴天,没丁点月光,瞿燕庭睹着床头的一片漆黑,神志很清醒,却像是陪同枕边人醉了,感觉今晚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他权衡不出这份关系的利弊,只确定理智输给了感情,在肾上腺素的控制下,不顾所有只想抓住喜欢的这个男人。 忽然,陆文吻他的后颈。 瞿燕庭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思考了,犹如窝在巢穴的鸟,被比翼的那只护在翅膀下轻啄与呵护。 他梦寐过的,奢望过的,不敢幻想成真的,竟变成了唾手可得。 夜半下了一场珍贵的冬雨,黎明来得稍晚,九点钟窗外还是昏暗的颜色,瞿燕庭做了两段梦,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陆文盘腿坐在旁边,穿着烘干的卫衣运动裤,口齿清新发型整齐,待瞿燕庭的瞳孔聚焦,马上咧开一排白牙。 “早!” 瞿燕庭一睁眼对上大活人,吓得断了片,缓了缓才出声:“你几点就起来了?” 陆文说:“六点半。” 瞿燕庭欠身坐起来,端详陆文宿醉后的脸色,邪性了,红润健康并透着喜悦,问:“怎么起这么早?” 陆文是渴醒的,爬起来喝了那杯蜂蜜水,脑子也清醒了。昨夜的记忆历历在目,瞿燕庭对他的回应,浴室里的吻,循环在脑海中播放。 他兴奋得睡不着了,把自己捯饬干净恭候在一旁,希望瞿燕庭醒来就能欣赏到他的帅气。 瞿燕庭琢磨道,帅是帅,但莫非在旁边六点半盯着到现在?他浑身发毛地问:“你不会一直守着我吧?” 陆文摇摇头,他本想喂猫,奈何黄司令的饭盆满满的,想打扫卫生,这套两居室简直纤尘不染,想提前做早餐,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转了一圈,陆文总算找到会干的,此刻邀功地说:“我哪好意思闲着,帮你把阳台的花全部浇了一遍。” 瞿燕庭立即掀被下床,他的花花草草比黄司令都精贵,奔到阳台上,能浇的不能浇的,缺水的不缺水的,全部一副泥泞的涝灾样子。 恋爱第一天的大清早,瞿燕庭差点撅过去,提了口气,冲床上的败家子儿发飙:“完蛋东西,以后别碰我的花!” 陆文被骂得一愣,明白闯了祸,大气不敢出地在床上挠头。虽有歉意,但也有委屈,不乐意瞿燕庭为几盆花就训他。 瞿燕庭糟心地去洗脸刷牙,站在理石台前,一照镜子定住了,干净的镜面上留有明显的痕迹,是手指沾着泡沫画出来的——一颗心。 “幼稚……”他喃喃,抽出纸巾去擦,碰到的瞬间却下不去手。 瞿燕庭洗漱完回到卧室,床上没了人,阳台传来拍照的“咔嚓”声,他走过去,见陆文弯着腰,在一盆一盆地把植物拍下来。 “你在做什么?”瞿燕庭问。 陆文讷讷道:“好多花我不认识,拍下来给家里的花艺师看看,再给你买新的。” 瞿燕庭蓦地心软,陆文每次露出犯错认罚的模样,他都会没出息的心软。拦住对方举着手机的胳膊,他道:“别拍了,不用买新的给我。” “那你还生气么?”陆文担忧地问,“你不会蹬了我吧?” 瞿燕庭无语地乐了:“你一个威猛壮实的大汉,能不能别那么敏感?” 陆文在小沙发的扶手上坐下来,岔着大长腿,可能是纯棉的卫衣减龄,眉宇间透着点脑子不灵光的稚气。 大过年的,来都来了。 瞿燕庭这样自我安慰着,说:“好了,我刚才不该吼你。” 陆文嘀咕:“你都吼完了。” 瞿燕庭转移话题:“饿不饿啊,昨天空腹喝那么多酒,胃不难受么,我给你做饭吃?” “光吃饭不够。”陆文端起俊脸,“打个啵儿。” 昨晚被按在淋浴间墙上亲的画面涌上来,水汽缭绕还能遮羞,瞿燕庭此时赧然道:“你是不是故意装可怜?” 陆文用大声掩盖心虚:“你敢说你不凶?” 瞿燕庭也心虚起来:“我是因为被你传染了起床气。” “倒打一耙,我现在起床一团和气。”陆文像个要糖的孩子,吃准瞿燕庭的软肋,“瞿老师,你给我吧,快给我。” 瞿燕庭作为一个男人真没太大的耐力,俯下/身,将嘴唇印在陆文的额头。 “亲脑门子干什么……别糊弄我。” 陆文往上窜,一下子吻住瞿燕庭的嘴。素了二十八/九年的纯情处男,不懂技巧,也不会循序渐进,攫取到便不知轻重地索求。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依旧是“欢乐时光”,瞿燕庭无法在铃音下继续,退开,转身用手背擦拭湿润的嘴角。 “哪个脑残这时候打电话!”陆文抄起手机,怂了,“靠,是我爸。” 瞿燕庭有些紧张,怕陆文满嘴跑火车,提前警告道:“你爸昨天刚给你妈妈扫了墓,别惹他生气,不准乱说话。” 陆文接通了,态度良好地叫人:“喂?爸?” “你在哪?”陆战擎直截了当地问。 陆文一夜未归,日子又特殊,估计陆战擎很担心,回答:“我没事,爸你放心吧,我一直在朋友家呢。” 陆战擎:“哪个朋友?” 陆文随便拉出来一位:“顾拙言啊。” “是么。”陆战擎冷冷地嗤了声,“我现在在顾家大宅和你顾叔喝茶,拙言正在花园遛狗,请问你在哪个位置?” 陆文懵了,含糊道:“啊,顾拙言的狗十几岁了还活着呢……” 陆战擎骂道:“少给我装傻充愣。” “我不是怕你担心么。”陆文刚搞上对象,心情愉悦不想吵架,“我真在朋友家,只不过你不认识。” 陆战擎介意的就是这个,说:“娱乐圈那种地方,认识些狐朋狗友有什么用,你那点心眼,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陆文小声嘟囔:“得了吧,我被人爱了。” 陆战擎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陆文敷衍道,“爸,没事的话我挂了。” 陆战擎骂了句“混账”,先一步挂了线。 屋里安静,瞿燕庭隐约听见个大概,但足以感受到陆战擎的威严,他再次提醒陆文:“嘴上安个把门的,别哪天不小心说漏了。” “哦。”陆文答应道,“你是不是怕我爸会反对?” 瞿燕庭点点头:“你爸只有你一个孩子,是全部的情感寄托,你一定要顾及他的感受,别让长辈因为这件事情难过。” 陆文保证道:“瞿老师,我听你的话。” 瞿燕庭很容易被满足,把浇花的错已经抛到脑后,中午了,他说:“我去厨房煮饭,好了叫你。” 陆文独自留在阳台上,等瞿燕庭一走,他从扶手转移到座位,翘着二郎腿,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不能告诉亲爹,没说不能告诉兄弟! 陆文属于一个屁也憋不住的类型,忍耐最久的秘密就是“瞿燕庭潜/规则阮风”,结果还是一场乌龙。 点开四人聊天群,他对着输入框陷入沉思。 两分钟后,陆文将群名修改为——“原来此群还有一个gay!” 第64章 揣起手机, 陆文转移到厨房门口, 倚着门框欣赏小小一片天地内的光景,料理台之间, 瞿燕庭系着围裙切菜, 娴熟又利落。 他来讨好:“瞿老师, 我能帮忙吗?” 瞿燕庭干脆地说“不用”,他可不敢让陆文进厨房, 砸个盘子碗是轻的, 万一烫伤、触电、失了火,他岂不是谈恋爱把小命都搭进去。 陆文见状, 说:“那我负责洗碗。” 瞿燕庭道:“我有洗碗机。” 陆文只好专心等着吃, 在餐桌前坐下来, 把桌布花瓶水晶壶玩了一遍,手机响,两三声短促的微信提示音。 他打开聊天群,一改群名那三个孙子全冒了泡。 连奕铭:原来此群还有一个gay, 什么鬼? 苏望:谁啊? 顾拙言:“还有”, 那首先可以排除我。 连奕铭:当然也不是我。 苏望:是谁自己退群吧。 陆文憋不住了, 针对苏望现身回复:你丫太冷漠无情了吧! 苏望:看来是你哈。 连奕铭:陆文你抽什么风? 顾拙言:让他说。 陆文悬着手,一时不确定从哪里切入,思考片刻后,他决定省略铺垫,一步将话题推至高/潮,编辑道:正式宣布, 我谈恋爱了。 苏望:操。 连奕铭:操。 顾拙言:操。 陆文:傻逼吧你们! 连奕铭:你真的假的?! 苏望:跟谁?娱乐圈的? 陆文故弄玄虚地发了个“害羞”表情,伴着厨房里热油的滋啦声,他回复道:我和瞿老师在一起了。 一阵死寂,仿佛另外三人同时掉了线。 半晌,顾拙言:哇哦。 苏望:你哇个屁,闪一边去!陆文,那个瞿老师是视频晃过的美男子? 连奕铭:男的?大老爷们儿? 陆文:对啊。 苏望:你疯了吧! 连奕铭:他妈的绝对疯了! 系统提示:顾拙言将群名改为“此群只有一个正常帅gay”。 陆文一对三,拇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戳,屏幕不断向上滚动,谁也不听谁的,一分钟内互喷了八十多条。 陆文:老子真的累了。 顾拙言:这样吧,都别激动。 连奕铭:你当然不激动,你的战壕里多了个队友。 苏望:没准儿陆文就是受顾拙言的潜移默化。 顾拙言:你大爷的,让文儿详细说说。 苏望:他能说清什么?我问。文儿,那位瞿老师到底什么身份? 陆文:学导演出身,现职编剧,有工作室,我那部网剧的总编剧兼投资人。 连奕铭:有点东西。 陆文:废话,瞿老师还是曾震的学生。 苏望:他对你有意思? 陆文:当然了,对我特别好。 顾拙言:怎么好? 细数下来太多了,陆文列举最近的一桩:我多喜欢唱歌你们清楚吧?我就跟瞿老师提了一下,他马上安排我唱主题曲。 顾拙言:这是不是叫给资源? 苏望:这他妈不就是潜/规则? 连奕铭:已经……睡过了? 陆文:你们有毛病吧?! 厨房里关了火,香味飘出来,陆文输入道:我昨晚就在瞿老师家住的,懂的人自然懂,不他妈聊了,我要和瞿老师吃饭了。 手机扔在一旁,陆文去洗手,帮忙盛饭摆桌子。 瞿燕庭做了四道菜,炒牛肉、金菇掐菜、红烧鸡翅和麻婆豆腐,他先盛碗汤喝,说:“年前没买太多,冰箱有什么就用什么了。” “好香。”陆文夹一片牛肉塞嘴里,“巨好吃!” 瞿燕庭笑起来,忙一通他也饿了,端起米饭扒了一大口。桌上的手机屏幕闪烁,消息一直增加,他提醒道:“你的微信。” 陆文在啃鸡翅:“没事,卖茶叶的骗子。” 瞿燕庭无法忍受铃声,烦道:“拉黑他。” 陆文擦擦手,打开被他晾着的聊天群,一会儿工夫,那三个人已经达成共识,要求见瞿燕庭一面。 右手吃饭,左手在桌下打字,陆文问:你们想干吗? 连奕铭:你太不靠谱了,见个面帮你把把关。 苏望:会一会你金主。 顾拙言:反正你回来还没聚。 陆文顿时有些动心,不为别的,除夕前夜瞿燕庭独坐窗前的背影像一道烙印刻在脑海,他想让对方认识他的朋友,融进他的世界里一起热闹。 “瞿老师。”他试探地说,“我把咱们交往的事告诉发小了。” 瞿燕庭一愣:“这才第一天……你就告诉了?” 陆文大大咧咧道:“我们之间没有秘密,而且我太开心了,忍不住。” 瞿燕庭问:“那他们什么反应?” “反应,挺剧烈的。”陆文美化一番,“主要是为我高兴,还想庆祝一下,你愿意和他们见面吗?” 瞿燕庭悄悄捧紧了碗底,左右脚在桌下来回磨蹭地板,他明白,陆文足够喜欢他,才会迫不及待地让他见一见朋友。 “会不会太快了?”可他有些恐惧。 陆文说:“不快,当年顾拙言和庄凡心八字都没一撇,我们就都见过了。” 瞿燕庭拨弄碗里的麻婆豆腐,红油浸润米粒,就像一份感情对人的影响,来势汹汹不讲道理。他克服住不安,答应道:“好,你来安排吧。” 手机又响,这次是孙小剑,如约发来近期的工作邀约。 陆文挪到桌对面,遇难题求老师似的,给瞿燕庭看找上门的几个剧组,问:“瞿老师,你帮我合计合计。” 瞿燕庭根据经验道:“搞清楚你的侧重点,剧组班底、剧本、片酬、剧目类型,在脑子里列个轻重缓急的表格,按图索骥。” 陆文记住,说:“哇,还有电影找我。” 瞿燕庭不看便知,陆文刚有知名度,但作品欠缺,找来的片子要么是快餐电影,要么是戏份少的配角。 “你先考虑明白。”瞿燕庭说,“有没有当电影演员的打算?” 陆文笃定道:“我有。” 瞿燕庭看着他说:“起点很重要,你可以选择电影本子,配角或龙套都没关系,先学会适应大银幕。” 陆文听话地点头,感慨道:“瞿老师,我早一点遇见你,应该也能考上剑桥吧。” 瞿燕庭没拿稳筷子,大跃进4时期都没这么敢想,他用《第一个夜晚》里的台词评价:“叶杉,你是不是有妄想症?是不是有精神病?” “嘿嘿。”陆文又拿鸡翅啃。 “等一下。”瞿燕庭反应过来,“也能?所以有人考上剑桥?” 陆文说:“有俩,顾拙言和苏望。” 瞿燕庭震惊道:“你朋友是剑桥的?”他把“你”字咬得很重,似乎在惊叹,你一个文盲竟然有剑桥毕业的朋友。 陆文不太爽:“他们从小就学习拔尖儿,竞赛堆里泡大的。周末在一起,能从七点学习到晚上十点。” 瞿燕庭问:“你也跟着学习?” “我……打游戏。”陆文产生一丝危机感,怕瞿燕庭瞧不上他,“你别看他们名校毕业,其实可孙子了,因为没什么别的优点,所以只能用功读书。” 瞿燕庭深知陆文的小九九,配合表演:“那你有什么优点?” 陆文谦虚道:“都在一起了,你今后慢慢品吧。” 下午,陆文去公司开会,讨论近期的工作计划,并且剪了新发型。在摄影棚泡到大半夜,拍了两组宣传照。 之后几天,陆文忙碌于采访、拍广告、和《万年秋》剧组参加黄金档综艺。最高兴的是,通过了《第一个夜晚》的主题曲试音。 瞿燕庭每天宅在家里写剧本,有时黑白颠倒,手机没电也不注意,被陆文凌晨三点找上门来,扬言要拔了他的网线。 聚会定在周末,在餐厅太拘束,正好搬家后没有温居,陆文索性把大家约在紫山名筑。 他还存着别的心思,让朋友们明白,瞿燕庭并非刚与他确认恋情的新鲜男朋友,而是可以登堂入室做另一个主人的伴侣。 当天,陆文开车接瞿燕庭到紫山,阳光很不错,整栋别墅里都暖洋洋的。 煮菜太麻烦,大家决定吃火锅,玲玲姐提前备好了食材。瞿燕庭在冷柜前一样样挑选,穿着件米白色的小V领毛衣,怕戒指做饭磨损,用白金项链穿起来戴在修长的脖子上。 陆文在花园里搭遮阳伞,小街有汽车经过,三五辆过去,他摸出手机在群里发消息:快到了吗,白色别墅,能不能找到? 顾拙言:放心吧,真人秀里你的豪宅有特写。 陆文:别迟到。 顾拙言:嗯嗯,一会儿见! 陆文感觉不太对劲,这时喇叭响,一辆超跑刹停在敞着的大门口。熄火,连奕铭甩着长风衣下车,怀中抱着一只沉甸甸的木箱。 “铭子!”陆文迎上去,“你第一。” 连奕铭踏进花园,扫一圈,职业病地对绿植、草皮和布局设计做了个评估,然后才回答:“我车技好,接着。” 陆文抱住箱子:“靠,沉死我。” “索菲在法国的酒庄新运过来的。”连奕铭说,“一共九瓶,今天喝。” 陆文建议道:“今天喝啤酒吧,吃火锅配葡萄酒怪怪的。” 连奕铭搭住他的肩,恨铁不成钢地说:“吃火锅是重点吗?重点是会一会你的金主,考察一下你经历的到底是爱情还是爱情买卖。” 陆文翻白眼:“哦,靠喝葡萄酒考察啊?” “你懂什么。”连奕铭说,“酒品如人品,我得试试你那位瞿老师。” 话音落下,一辆高底盘的越野驶到门口,停在连奕铭的超跑后面。苏望下来,肤色白皙,黑衬衫单薄,手上拎着只方方正正的盒子。 走近了,陆文看清楚:“你他妈带一盒麻将?” 苏望扬眉,有锋利的气质,说:“对啊,吃完饭可以玩儿。” 陆文无语了,在棋牌这方面,他从小输给苏望的钱都能盖大楼,恨道:“乔迁宴不收你份子就不错了,你还要赢我的钱?” 苏望不屑地说:“谁要跟你玩儿,我要和你的瞿老师玩儿。” 陆文的心落回肚子,不动声色地问:“第一次见面就上牌桌,不太合适吧?” “你懂什么。”苏望道,“牌品如人品,一个人的人品如何,看他输钱的表现就知道了。” 就差顾拙言,索性等一等再一起进屋,两分钟后,第三辆车缓缓停在末尾,陆文、连奕铭和苏望同时看过去。 驾驶和副驾驶的的门一齐打开,顾拙言拎着蛋糕盒,绕过车头和庄凡心并肩进了门。庄凡心也没空手,抱着一捧带根须的花,估计是给陆文种花园里的。 陆文差点热泪盈眶:“终于来了俩正常人。” “怎么都站外面?”顾拙言笑着走来,“大明星的屋不给随便进啊?” 陆文没搭理他,恍然大悟道:“凡心,刚才回信息的是你吧?” 庄凡心点点头,也笑着:“取蛋糕迟了点,先祝贺你搬家,再祝贺你——” 顾拙言插嘴:“弯。” 别墅里,瞿燕庭早已听见接二连三的引擎声,也知道陆文的朋友陆续抵达。他几度往外走,又胆怯地折回,紧张到口干舌燥。 终于,他鼓足勇气再次走出去,穿过客厅、门厅,听到叽叽喳喳的拌嘴,深呼吸推开虚掩的大门,在台阶上露面。 瞿燕庭微微怔住,阶下的草坪上,除却陆文,四个男人放松地立在阳光里,各有各的好看。每张脸上的惬意和笑容都未收,就像一组……偷闲的伴郎团。 陆文站在中央,立刻喊他:“瞿老师!” 数道目光投来,瞿燕庭牵起嘴角,空白得不知道第一句该说什么。 大家却未冷场,纷纷开口问候,有人跟着喊“瞿老师”,有人夸他比视频里更帅,也有人直接问为什么会看上陆文。 不知不觉,瞿燕庭咧开嘴。 这一瞬的热闹仿佛填满到了如春的冬天。 第65章 陆文率先迈上台阶, 站瞿燕庭身旁摆出主人姿态, 介绍说:“瞿老师,穿黑衬衫的是苏望, 金融行业的。” 苏望走上来, 朝瞿燕庭伸出手, 同时打趣道:“第一个介绍我,是不是我腕儿最大啊。” “你最鸡贼。”陆文说, “我是按照让我先苦后甜的顺序。” 其他人也拾阶至门前, 连奕铭和瞿燕庭握手,道:“带的酒年份还不错, 等会儿一起喝一杯。” 陆文报幕似的:“下一个, 顾拙言。” “你好。”顾拙言对瞿燕庭说, “先祝贺你们。” 最后是庄凡心,没等陆文介绍,庄凡心主动道:“瞿老师,你得奖那部《意外委托》我特别喜欢, 很荣幸见到你。” 打过招呼, 大家进了别墅, 要参观一下房间。瞿燕庭有些拘谨,拉陆文的手臂,说:“你带朋友参观吧,我去厨房准备吃的。” “不行。”陆文反手牵住他,“你也是主人,咱俩一拨的。” 瞿燕庭从未这样想, 他和陆文在一起不久,怎么会厚脸皮的以主人自居。实际上,早晨过来之后,他只流连于厨房和客厅,规矩地连电视都没开。 新房子哪里都漂亮,光是在《乌托邦》里引发关注的艺术品就足够观赏片刻,到了偏厅,靠墙堆着几只没拆开的包裹箱。 连奕铭见不得屋里有杂物,问:“这什么?” 陆文说:“前两天到的猫爬架和猫窝,我还没腾出工夫拆。” 瞿燕庭道:“你也要养猫?” “给黄司令准备的。”陆文未雨绸缪,低头悄声说后半句,“你把猫带来,过夜的话就不用惦记它了。” 转完楼下,大家上二楼参观,瞿燕庭感觉和上次来有点不一样了。卧室的梳妆台上除了护肤品,还多了七八盒膏药贴,床头的眼罩变成了两只。 浴室里,毛巾牙刷、拖鞋浴袍都成为双份,脏衣篮也多加了一只。书房更明显,新买的打印机尚未安装,皮椅中放着个放松腰部的按摩枕。 大家都不是瞎子,苏望说:“呦,日用品成双成对的。” 顾拙言道:“书房透着点创作的氛围。” 连奕铭大胆猜测:“已经同居了?” 比起大家的起哄,陆文偷偷准备的一切更令瞿燕庭哑然,他愣着,伴在陆文的肘旁忘记给自己解围。 幸好,冒出个画风不一致的庄凡心,问:“按摩枕什么牌子的?我赶设计的时候也需要。” 苏望无差别攻击:“顾拙言没给你买啊?” 连奕铭添油加醋:“凑合过呢吧?” 三人考察组迅速瓦解,顾拙言挽袖子就要揍人,苏望和连奕铭也不怵,胡乱嚷嚷着挤出了书房。 瞿燕庭挨在桌角,被一只特别的相框吸引,里面夹着的是他离开重庆前留给陆文的字条。他拿起来,问:“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陆文回答:“就这几天,每晚收工回来一点点弄的。” 瞿燕庭口是心非地说:“为了让朋友们看吗?” “为了让你反省。” “反省什么?” 陆文说:“反省一下,在你家是不是该给我也准备些东西,至少别让我洗完澡只有一条浴巾。” “那我……”瞿燕庭边想边道,“先给你买一盒内裤,穿多大号码?” 门口,打出去的三个人探头进来,比说话还招人烦地“啧啧”几声。瞿燕庭叫一帮小几岁的笑话,背过身,摆弄相框来缓解尴尬。 下了楼,大家转移到餐厅,连奕铭和苏望开红酒,庄凡心摆餐具,陆文打开电视找了一部喜剧电影。 厨房岛台上堆满了食材,瞿燕庭在调鸳鸯汤底,听见脚步声以为是陆文,说:“你的朋友能吃多辣?” “一般般吧。” 瞿燕庭回头,见是顾拙言,对方绕过岛台洗洗手,说:“我来打下手。” “不用。”瞿燕庭道,“我来就好。” 顾拙言没有离开的意思,从刀具架抽一把刀,说:“他们几个都不行,就我做饭技术还可以。我切牛肉吧。” 瞿燕庭没再客气,他能猜到对方不止来帮忙这么简单,调好汤底,起油锅炸小酥肉,大到空旷的厨房充斥着滚油的滋啦声。 果然,顾拙言开口:“瞿老师,你和文儿是在剧组认识的?” “嗯。”瞿燕庭应,“我有跟组一段时间。” 顾拙言笑道:“既然你能看上他,是不是说明他业务能力挺不错的?” 瞿燕庭说:“演戏方面他确实有天赋。” 顾拙言娓娓讲道:“我们和文儿一起长大,陆叔看似严厉,其实很疼他,也不指望他有多大的成就。所以他一直定不下心,当纨绔子弟当惯了。” “是挺幼稚。”瞿燕庭说,“但优点也很多。” 顾拙言道:“他需要伯乐挖掘,也需要爱人管理,现在他遇到了。” 瞿燕庭喜欢这句话,不禁笑起来:“有时候的确忍不住想骂他,可他一示弱、一撒娇,反倒把我牵制住。” 顾拙言切菜的手顿在半空,压了压惊才说:“他的性格……反正念书时,我们百分之八十的对外斗殴都是他惹的,和陆叔也经常吵,挨那么多揍就是因为他倔起来宁死不服软。” “是么?”瞿燕庭把夹起的酥肉掉回油锅里。 顾拙言道:“所以他肯让你骂,还示弱,是真的很喜欢你。” 尽管不是青葱年少,但瞿燕庭从旁人口中听到“喜欢”两个字依旧悸动,他忍不住问:“陆文以前有过喜欢的人吗?” “他贪玩,对感情一直不怎么开窍。”顾拙言答,“我戏谑过他的性取向,他还骂我。” 瞿燕庭爆料:“他还跟我吹牛,说谈过的女朋友绕解放碑三圈。” 顾拙言说:“听他扯淡,他青春期的名言是——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我只属于音乐。” 瞿燕庭乐不可支,关火,滚沸的热油平息,厨房一下子静了。他明白顾拙言不是无缘无故地剖白,也清楚对方想获取什么。 “我毫不怀疑陆文对我的喜欢。”他说,“我对他也是认真的。” 最后一片牛肉切好,顾拙言道:“有这句话就行了,我信。” 瞿燕庭玩笑地说:“会不会有点轻率?” 顾拙言回答:“能去千里外帮他摆平麻烦的大编剧,也愿意为他的朋友洗手作羹汤,够说明一切了。” 所有火锅材料弄好,其他人进来端盘子。瞿燕庭用托盘盛了六只威士忌杯端出去,不出他所料,餐桌上已经开了三瓶红酒。 鸳鸯汤底渐渐沸腾,大家围坐一圈,先举杯碰了一下。 连奕铭抱着劝酒的目标,见瞿燕庭涮红汤、蘸辣椒干碟,顿时犹豫起来,问:“瞿老师,你吃这么辣,再喝酒会不会胃疼?” 陆文抢答道:“那当然了,喝饮料吧。” 不料瞿燕庭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红酒跟饮料也差不多。”他端起来玻璃杯,先一步说,“谢谢你带的酒,我敬你。” 连奕铭落于被动,喝完,给苏望夹了片肥牛。 苏望吃下去,自然地说:“瞿老师,你忙活这么多,应该我们敬你。” 瞿燕庭痛快地喝了,道:“小事,有机会给你们烧菜吃。” 苏望说:“拙言厨艺也不错,还让他打下手。” 顾拙言收到信号,搁筷子拿酒杯,把劝酒搞得风度翩翩:“瞿老师,我也敬你,跟你聊天很舒服。” “谢谢。”瞿燕庭斯文更甚,行事却豪迈,“红酒一口干掉是不是有点滑稽,那我干了,你随意就好。” 顾拙言傻眼,等瞿燕庭轻松饮尽,他哪好意思随意,跟着一起干了。 桌上的三瓶红酒很快见底,瞿燕庭开了第四瓶,亲自给大家倒酒,每次给他自己倒得更多一点,弄得考察组连毛病都挑不出。 陆文和庄凡心默默围观,各自捧着一碗肉,陆文说:“也不知道这仨人图什么。” 庄凡心道:“我也无法理解。” 喝完第六瓶,苏望的脸白里透粉,止损停下来,埋头吃东西。顾拙言也悬崖勒马,撑着头对锅里的高汤发呆。 只剩连奕铭骑虎难下,他带的酒,他起的头,就此认栽未免太丢人。何况那俩孙子在桌下踢了他好几脚,让他撑住。 再次举杯,他的胳膊有点麻,说:“瞿老师……以后想喝酒,去索菲找我。” 瞿燕庭伸手碰连奕铭的杯身,摆着端庄的姿态吃最辣,喝最猛,仰颈吞下深红的酒液,回道:“好,那现在还喝吗?” 连奕铭摆摆手,不忘装个逼:“就这样吧,主要是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瞿燕庭信服地点头,给足对方面子,说:“怕喝了酒不舒服,我提前泡了蜂蜜水,烤了焦糖蛋羹,你们吃一碗吧。” 考察组回过味儿来,顾拙言进厨房前瞿燕庭就准备好了醒酒甜点,说明早料到他们会败北……相觑一眼,三张脸全红了。 庄凡心小声道:“净给我丢人。” 陆文说:“领悟到找一个好对象有多重要了吗?” 一顿火锅吃了两个半小时,饭后,陆文转移到客厅看电影,瞿燕庭和庄凡心在茶几上摆花弄草。 另外三人仍留在餐桌前,顾拙言喝掉蜂蜜水清醒了一些,说:“下次打探好再行动,我受不了这种滑铁卢。” “大意了。”连奕铭道,“不过这个蛋羹怪好吃的。” 苏望搓了搓脸:“打起精神来,酒桌输了,咱们牌桌上见分晓。” 顾拙言计划道:“据我了解,瞿老师吃软不吃硬,先示弱输两把,让他放松警惕,再反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同意。”连奕铭说,“设个限,输多少就停,别让瞿老师太尴尬。” 苏望想了想:“万把块就行了。” 一刻钟后,考察组酒醒得差不多了,招呼着要打麻将,在客厅搬了张喝下午茶的小方桌,把一盒子麻将块倒出来。 瞿燕庭平时没机会玩儿,上次在葡萄藤下也没有尽兴,主动入局,说:“我替陆文吧。” 顾拙言道:“那太好了。” 连奕铭说:“陆文的水平只适合玩泥巴。” 苏望道:“我们早就想把他踹了。” 洗牌声哗哗作响,瞿燕庭纵上一点毛衣袖子,匀停的小臂露出来,在翠绿色的麻将块之间推摸。常年打字的手指格外灵活,码好牌,他坐庄掷骰子。 各人的钱夹摆在桌角,定大小,算翻,桌面上叮铃咣当地玩起来。 三圈过去,瞿燕庭连输,钱包瘪了一些。苏望、顾拙言和连奕铭陷入思索,在他们故意示弱的情况下瞿燕庭都能输,说明牌技和陆文挺般配的。 沙发上,陆文和庄凡心在嗑瓜子,一起关注着牌桌上的情况。陆文提议:“要不要打赌他们谁赢得最多?” 庄凡心道:“苏望吧,顾拙言说他最厉害。” “我押瞿老师。”陆文咔嚓咔嚓嗑了两颗,“赌多少?” 庄凡心善良地劝他:“别感情用事,瞿老师目前还没赢过。” 刚说完,瞿燕庭终于胡了一把,他在牌桌上不爱吭声,只笑笑,曲起手指在桌角敲了敲。另外三人给钱,没有当回事。 陆文说:“怎么样?” “才赢一把。”庄凡心开始吃杏仁,“看下一把会不会赢。” 过了会儿,瞿燕庭推牌,漂亮的清一色。 陆文说:“我靠,你的嘴开过光啊?” 庄凡心瞪大眼睛:“他们下一把不会又输吧,今天能干点有面子的事吗?” 一打三,瞿燕庭连赢钱的笑都省去了,抿着薄唇,指关节敲得泛着粉红色,前几圈输掉的钱已经赢回来。 偶一抬头,他朝陆文飞了一眼。 “瞿老师还顾得上给我抛媚眼。”陆文蹿火地说,“顾拙言怎么不看看你啊?” 庄凡心道:“他还有脸看我,他拿的现金是我爸给的红包。” 牌桌上基本没人说话,考察组被打得有点蒙,苏望挺起精神,抛弃连奕铭和顾拙言,全神和瞿燕庭切磋起来。 陆文隔岸观火:“操,苏望开始反杀了。” 庄凡心说:“咱们到底赌多少?” 陆文道:“他们赢多少就赌多少,微信转账。” 庄凡心羡慕地嗑瓜子:“哇噻,瞿老师又赢回去了。” 陆文灵光乍现,说:“他们都是瞎闹腾,凡心,你觉得瞿老师怎么样?毕竟你和瞿老师是一个类型的。” “我们一个类型?”庄凡心没懂,“我可没这么酷。” 陆文小声说:“你们俩都是一对gay里面,怎么说呢……我和顾拙言一个型号,所以你和瞿老师一个型号,懂了吗?” 庄凡心反问:“既然那样,为什么他俩在一起打牌,咱俩在一起聊天?” 陆文噎住,惊奇中透着些茫然。 这时,又是推牌声,瞿燕庭将桌角零散的红钞敛起来,数了数,说:“八千八,挺吉利的数字,要不就玩到这儿吧。” 众人心知肚明,万把块就打住,是怕他们太尴尬。 苏望第一次在牌桌上跌,问:“瞿老师,你一开始是故意输的吧?” 瞿燕庭像讲故事:“我父母去世早,养活我弟弟的那些年为了钱做过不少事。当时生活在四川,我为了解决一顿饭、一本书的难题,经常和街坊们打麻将。先输后赢这一套我实践过无数次,面对反应迟钝的老太太也能输得很自然。” 桌上一时无言,三个人的思绪停留在前半句中。 瞿燕庭起身,说:“我去切点水果吧。” 陆文追上去,见瞿燕庭站在采光走廊的落地窗边,抱着手臂微低着头,似乎是累了。他停在瞿燕庭的身侧,把对方的头按在肩膀上。 瞿燕庭顺势环住陆文的腰,问:“我今天表现得好吗?” “嗯。”陆文说,“其实你不用表现这么好。” 瞿燕庭道:“我知道你的朋友在试我。” 但他并不介意,也没有想象中的抵触,甚至不知道在哪一刻彻底放松下来。 或许是顾拙言帮他切牛肉的时候,说陆文真的喜欢他;或许是连奕铭把蛋羹吃光,在碗底压的纸巾上留言“瞿老师,你也喝了很多,蜂蜜水留给你。”;又或许是他连输几把牌之后,苏望流露出怜爱的眼神,忍不住给他喂了几张牌。 还有庄凡心,瞿燕庭真的很喜欢那些花,以及花朵间写着“愿你们幸福”的卡片。 突然,几声轻咳。 陆文和瞿燕庭松开,几步外,大伙儿看戏般扎着堆儿。庄凡心说:“瞿老师,别切水果了,等会儿吃蛋糕吧。” 瞿燕庭笑应:“好。” 顾拙言说:“陆文就交给你了,该打打,该骂骂,不用忍着。” 瞿燕庭点点头:“那我当真了。” 连奕铭道:“对我们这些人也不用太惯着。” 瞿燕庭说:“那麻将桌你们收拾。” 苏望斜倚着墙,输光了现金依旧潇洒:“我第一次输这么惨,感觉还挺特别的,八千八就当份子钱。” 陆文问:“庆祝乔迁?” “那也太不浪漫了。”苏望答道,“祝贺你们恋爱。” 瞿燕庭在阳光下微微发晕,怀疑是酒劲上来了,当着众人把陆文抱住,他闭上眼睛,确定这样的好光景并不是一场梦。 不足三秒,陆文一嗓子把他吵醒:“庄凡心,你还没转账呢!” 第66章 瞿燕庭在紫山的别墅过了一夜, 昨天没开车, 今早陆文送他去工作室。城市里的企业陆续返工,从紫山出来, 不到半小时就堵在了路上。 瞿燕庭陷在副驾驶的座椅中, 手臂搭着车门, 掌心向下用手腕撑着额角,双腿岔开几寸, 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摩挲腰间的裤绳。 他换了条裤子, 纯白色柔棉运动裤,裤脚收口, 与米白色毛衣和浅色板鞋倒是很搭, 只不过陆文的尺码大了一点。 从出门到现在, 瞿燕庭没有说过一句话。 车厢静得令人不安,陆文打开音乐,挑了首长笛独奏的浪漫曲,然后打破沉默:“瞿老师, 早餐想吃什么, 和兴楼的早茶好不好?” 瞿燕庭没反应, 越过挡风玻璃望着前一辆车的车顶。 陆文一无奈便舔嘴唇,说:“对了,我把花包起来装后备箱了,你种阳台上吧,给我也是浪费。” 车流松动,陆文给油滑出去一截, 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伸到旁边抓瞿燕庭的手腕,用低音炮界最温柔的语气说:“你搭理我一下……” 男人就吃这一套,瞿燕庭总算吭声,就俩字:“腿疼。” 陆文讪讪地撸头发,昨晚上床睡觉时他抱着瞿燕庭亲热,本来还好,感觉被挑起来便控制不住了。 他觍着脸求,一声声地叫瞿老师、叫哥,吻着瞿燕庭的耳垂念名字。嘴上哄着,却仗着体力优势逼迫,把衣服该撩的撩,该褪的褪,半分都没含糊。 陆文软硬兼施让瞿燕庭顺着他,将人按在枕上,拢着双腿解决了一次。 瞿燕庭咬着绣花的枕套一角,烫得轻轻地抖。大腿根部的肌肤最嫩,磨破了皮,红得像涂满了胭脂。 肉体上的疼痛就算了,关键是陆文从背后摁着他、弄着他,那股疯狂的力量和劲头……特别像个牲口,让他有点发憷。 瞿燕庭一夜没睡好,翻身时双腿摩擦会疼醒,气人的是,陆文餍足地呼呼大睡,早上精神抖擞地绕着紫山公园晨跑。 牛仔裤也不敢穿了,找了这条料子软的,可还是疼,轮胎压过减速带颠一下都疼,瞿燕庭发愁,到了工作室该怎么在同事面前走路。 陆文哄道:“我错了,下次我一定小心。” 瞿燕庭挣开腕子:“你还要有下次?” 陆文单手打方向盘:“我……我还挺期待的。” 瞿燕庭冷冷地骂:“牲口。” 陆文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右手伸在副驾上没拿开,轻轻覆盖住瞿燕庭的大腿,说:“擦药你嫌蛰得疼,我给你吹,你又不让。” 瞿燕庭道:“那儿怎么吹?” “怎么不行啊。”陆文扬起眉毛,笑得蔫儿坏,“用嘴,什么都给你办了。” 瞿燕庭怔了一下,脸颊浮一片红,脑海里简直有画面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几个月前陆文进他的房间要裹成爱斯基摩人,如今青天白日就敢开黄腔。 路过和兴楼,陆文下车买早点,出手阔绰地拎回两大袋,一份给瞿燕庭,其他请纸上烟云工作室的同事吃。 一路开进小区,陆文靠边停,说:“今天赶两个行程,晚上收工我来接你。” 瞿燕庭体谅他辛苦,道:“不用了,我让助理送我。” “都下班了还使唤人家。”陆文说,“放心吧,我尽早。” 瞿燕庭忍痛走进大门,第一天复工人不多,编剧来了两位,负责项目的有三个,加上于南,反正两袋早餐绰绰有余。 “老大,没开车啊?”车库门没响,于南问。 瞿燕庭“嗯”一声,不太敢挑战上楼梯,往会客厅走,说:“把我东西抱下来,我在一楼干活儿。” 于南奇怪地看着他:“老大,我怎么感觉你走路不大利索,裤子也不像你的风格。” 瞿燕庭装作没听见。 大伙围过来吃早餐,于南抱着电脑和一摞剧本下来,放理石长桌上,大家习惯性地瞅剧本封皮,上面竖版印着剧名,《藏身》。 项目组的刘悦问:“瞿编,新本子吗?” “断断续续写了两年,快写完了。”瞿燕庭回答,“随便看。” 组长陈哲和编剧姚柏青一起看,翻过几页,姚柏青说:“瞿编,你去采风是为了这个本子?” 瞿燕庭咬着流沙包点点头,问:“陈组长,怎么样?” 陈哲当成分析项目:“年代戏,古玩,其实比较小众,故事切入点也很特别,市场上同质化的片子不多。既能走拼奖的路子,也能拍成一部不错的商业片,看导演吧。” 对一部电影来说,编剧决定基调,导演则决定影片的全部美学。 瞿燕庭擦擦手:“我考虑过拍摄风格,不过一切等写完再说吧。” 每个导演的风格不尽相同,大家讨论起来,刘悦说:“我喜欢覃昭导演的镜头,去年他还拿了奖。” 于南说:“我一个外行都能看得出来,覃导模仿曾导的痕迹太重。” “什么叫模仿,那叫致敬。”刘悦说,“覃昭公开提过好多次,曾导是他的偶像。” 姚柏青感慨道:“瞿编这个本子如果交给曾导拍,一定相当精彩。” 陈哲说:“你这么一讲,我还真挺期待的,话说《影人》之后,瞿编和曾导已经好几年没合作了。” 于南起哄道:“老大和曾导可是师生,要合作还不好办?” 瞿燕庭低头喝粥,没有明确表态,只不咸不淡地说:“曾导的新电影还没上映,你们都帮他操心下一部了。” 听老板的语气兴味索然,陈哲立刻换个话题:“瞿编,《第一个夜晚》快播出了吧?” 瞿燕庭说:“嗯,快了。” 刘悦突然来了一句:“陆文一定大红大紫!” 瞿燕庭对着皮蛋瘦肉粥弯起嘴角,旁边于南八卦道:“你喜欢他啊?” “我天天追《万年秋》。”刘悦回答,“我就喜欢这种又高又帅又富的男人。” 姚柏青笑道:“你直接说高富帅不得了。” 刘悦说:“陆文不止是高富帅,他念的一本,《乌托邦》有一期向外国游客介绍银饰,他全程英文,太帅了我就喜欢学霸。” 瞿燕庭:“……” 刘悦:“重点是他还单身。” 瞿燕庭抬头笑:“你知道?” “这我也知道。”于南插话,“前一阵陆文在采访里说的。” 瞿燕庭好奇地摸出手机,登录微博随便一搜,陆文下机那天的采访便出现了。他回忆日期,陆文白天承认单身,当天晚上就脱单和他在一起了。 “……”瞿燕庭好心劝道,“小姑娘,不要相信明星的话。” 刘悦驴唇不对马嘴地回:“没事,我又不想当他女朋友。” 瞿燕庭莫名其妙地松口气。 刘悦说:“他和阮风才是最配的。” “这我又知道了。”于南再次插话,“网友说他们特别搭,叫并蒂莲CP。” 瞿燕庭一脸“什么玩意儿”的表情,看采访的评论,大部分网友更关注陆文做的银戒是给谁的,众说纷纭。 吃过早餐,瞿燕庭独自在偌大的会客厅写剧本,沉浸故事里,偶尔动一动久坐的双腿,疼得他打下一串错别字。 设置静音的手机亮了一瞬,瞿燕庭伸手去拿,触碰到机身时定住,他对手机消息一向拖延、回避,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利落了? 瞿燕庭打开未读,是《第一个夜晚》的微信工作群,宣传发了十几张现场照片。剧组主创今天在传媒大学跑宣传,照片是结束前的大合照。 所有主创背对观众席蹲在舞台上,后面是大片的学生,陆文在中间,左边是仙琪,右边是导演任树。阮风拍电影进组了,无法出席。 除却代班导演那几天,瞿燕庭从不在群内冒泡,此刻破天荒地发了一句:反响怎么样? 宣传组殷勤地回复七八条,大意是到场的学生比预计要多,很热情,陆文的粉丝占据了大半。瞿燕庭生出一股“傻弟弟出息了”的欣慰感,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阮风五年级期末考了前十名。 ……不愧是并蒂莲。 退出微信,瞿燕庭登录了QQ,和志愿者的对话停留在大年初三。他摇摆不定时,对方给了他莫大的鼓励,拖到现在居然没说一声谢谢。 社恐小作家:我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谢谢你。 两分钟后,倒霉小歌星回复:同喜! 保姆车发动,从传媒大学出发去商场参加品牌站台,陆文把手机放一边,开始换衣服。孙小剑不小心瞄了眼,说:“你聊天还用QQ啊。” “QQ不就是聊天的?”陆文披上衬衫,系扣子,“网友。” 孙小剑如临大敌:“你还网聊?这可不行,万一哪天爆出聊天记录不得完球?” 陆文无所谓地“切”了一声,脱下牛仔裤,换上一条黑色的西装裤,蓦地想起瞿燕庭早晨光腿坐在衣帽间,监工他找裤子的画面。 “祖宗。”孙小剑问,“没瞎聊吧?没撩妹没约/炮吧?” 陆文差点给他一拳,蹬掉球鞋,踩进一双牛津鞋里,说:“你有毛病啊,我是那种人吗?再说还用你监督,我对象第一个砍死我。” 孙小剑震惊道:“你谈恋爱了?!” 陆文嘴太快:“呃……刚谈。” “不是说好先别谈恋爱吗!”孙小剑拍大腿,“你好不容易事业有起色,就不能忍忍?!” 陆文反驳:“你不是说遇见特别喜欢的可以谈么?” 孙小剑和后排的化妆师换位置,扒着座椅道:“我哪料到你真会谈,你跟谁在一起了?” 陆文先卸妆,说:“不是明星。” “圈外的?”孙小剑思考,以陆文的家世背景,估计是谈了个白富美或者名媛,“你一定要捂好,咱不能半路翻车啊。” 陆文敷衍道:“知道知道,人家有头有脸也不乐意曝光呢。” 孙小剑一听,感觉对方是个女强人,问:“姐弟恋吗?” “呃……”陆文支吾道,“他确实比我大。” 孙小剑说:“你很时尚嘛,表面做大明星,背地里当小狼狗。” 化妆师对着面前的俊脸喷保湿喷雾,说:“也可能是小奶狗。” 陆文闭着眼睛:“我这么大只的奶狗,吃激素了吧。” 到商场已经五点钟,一共四位明星出席活动,每层楼都挤满了粉丝。陆文以一身经典黑西装亮相,手表是绅士风格的欧米伽星座系列。 闪光灯没有停过,镜头如影随形,陆文按流程完成拍照、访谈和品牌推介,末尾的环节是为现场的VIP粉丝签名。 陆文在后台问过,粉丝还分普通和VIP?孙小剑告诉他,VIP是本场活动中达到一定消费额,才得到签名机会,换言之就是为他花了钱。 陆文当时感叹,除了陆战擎,居然还有人愿意为他花钱。 活动结束天已经黑了,保姆车驶出停车场,路旁站着许多等他的粉丝,他降下车窗打招呼,让小姑娘们早点回家。 到公司,陆文没换衣服没上楼,在停车场取上自己的车,打火,戴耳机,一脚油蹿出去的同时拨出瞿燕庭的号码。 里面一接听,陆文问:“瞿老师,还在工作室吗?” “嗯。”瞿燕庭答,“只剩我一个人了。” 陆文拐上宽阔的马路,解释道:“我现在过去接你,本来预计是八点,没想到粉丝来得很多……就晚了些。” 瞿燕庭说:“不急,开车注意安全。” “好。”陆文怕挨骂,低声问,“腿还疼不疼?” 瞿燕庭沉吟道:“不疼我早撤了。” 陆文笑着拍方向盘,狠踩油门:“你待着别动,等我。” 引擎声呼啸,陆文在超速线内纵情驰骋,他十八岁拿驾照,疯过一阵,因为飙车被陆战擎暴揍过,关过禁闭。 后来新鲜劲儿过去,便老实了,陆战擎又逼着他考飞行执照,有个空军部队退下来的爹就是麻烦。 陆文潇洒地飙了一路,到小区外门被保安拦下来,非住户不允许开车进去,除非让业主出来接。 他把车撂在路边,登记了姓名,西装革履地步行进入小区,找到工作室的那幢楼,一楼亮着灯,他在门前的树底下给瞿燕庭打电话。 没接,灯灭了,瞿燕庭拎着电脑包出来。 陆文迎上去,只穿西装有些冷,揉了把瞿燕庭的羽绒服帽子,接过包拎着,说:“小区管理还挺严格,不让我把车开进来。” 瞿燕庭忘了这茬,道:“你不说一声,我直接出去。” 陆文退开两步,衬着路灯分辨瞿燕庭的模样,说:“爱情使人变傻。” “你变傻还用爱情?”瞿燕庭笑了,迈开腿,那点笑容立刻烟消云散,疼得绷紧了嘴角。 陆文解开西装扣子,活动活动肩膀,反身蹲下去,说:“瞿老师,趴上来。” 瞿燕庭立刻拒绝了,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怎么能在外面让人背…… 陆文说:“三十多岁怎么了,七十多岁走不动路的,不照样让人背?” 瞿燕庭:“……” “兜上帽子,别人看不出你是谁。”陆文保持姿势,“走这一截伤口磨得更厉害,明天只能穿裙子了啊。” 瞿燕庭仍在犹豫。 陆文使出杀手锏:“不让背,那我抱你出去?二百五劲儿上来什么都敢干。” 瞿燕庭敌不过,戴上帽子,搭着肩膀趴上陆文的后背,身体骤然一轻,他被背起来,双手环住陆文的脖子。 “有点轻。”陆文掂了掂,“腿也太细。” 昨晚弄的时候就说过,瞿燕庭不自在地说:“没让你点评,走你的。” 陆文背着瞿燕庭走过一片片树影,偶尔有汽车经过,他还没怎样,瞿燕庭先紧紧地埋在他颈边,把他都拱热了。 走到小区大门,保安说:“怎么还背着?” 陆文张口就来:“崴脚了,你不让我开车进去,我只能费点力气呗。” 保安不好意思道:“我不了解情况,这样吧,业主登记个名字,这几天你可以开车进去接送。这位业主是?” 瞿燕庭鸵鸟般埋着,头都不敢抬。 陆文笑道:“算了,我还挺乐意背他的。” 走出大门,陆文到车旁把瞿燕庭放下,亲自开车门,绕向驾驶位的时候瞥见路对面停着一辆面包车。 陆文载瞿燕庭离开,半路买了消夜,然后一起回林榭园。 第二天早晨,手机催命地响,陆文不情愿地把手从瞿燕庭身上拿开,伸出被窝摸索了一阵,眯眼接通孙小剑的电话。 “什么事啊?” “大事!”孙小剑吼道,“你和瞿编上头条了!” 第67章 陆文困意全消, 挂了线, 直接点开孙小剑发来的链接,页面跳转至娱乐头条, 标题上醒目地挂着他和瞿燕庭的大名。 关键词相当抓人眼球:深夜, 别墅区, 冉冉新星,知名编剧。 配图一共九张, 前两张是陆文抵达小区门口, 下车步行进小区。第三至六张是陆文背瞿燕庭出来,镜头由远及近。 尽管夜晚的光线不佳, 但照片中颀长的身影一看就是陆文, 西装还是出席活动的那一套。第七张是他给瞿燕庭开车门, 脸上放松地挂着笑。 最后两张照片的光线变亮,陆文下车买消夜,餐馆招牌的彩色灯光洒进车厢里,瞿燕庭坐在副驾驶, 正脸终于被隔着挡风玻璃捕捉到。 陆文囫囵地扫了眼正文, 措辞略夸张, 什么令人大跌眼镜啦,亲密相背啦,并特意强调,瞿燕庭是网剧《第一个夜晚》的总编剧兼投资人,而他在网剧中担纲男一号。 离开身体的手迟迟不归,瞿燕庭在被窝里动了动, 醒了,见陆文聚精会神地捧着手机,问:“怎么了……刚才是谁打给你?” 陆文递过手机:“我经纪人,瞿老师……咱们被拍了。” 瞿燕庭平躺着,接住手机举在上方,惺忪的瑞凤眼慢慢睁大,来回扫视屏幕上的文字和照片。他的名字,他的脸,一夜之间全部暴露于大众。 手指一松,手机落下在砸在额头上。 陆文马上笼罩过去,抚摸被砸红的一块:“疼不疼,没事吧?” 瞿燕庭推开他,欠身靠住枕头继续看,仿佛被一把推到无数人的注视下,他很心慌,同时又心虚,那几张照片越看越亲密。 “操!”陆文一惊一乍,“昨晚路对面有一辆面包车,肯定是娱记!” 瞿燕庭撒气地说:“你马后炮有什么用?” 陆文辩解道:“我一个开豪车的,当然不会去在意破面包啊。” 瞿燕庭忽然一凛:“那记者昨晚跟着咱们,也知道你在这儿过夜?” “那倒没有。”陆文打开微信,播放孙小剑发来的语音。 为免媒体手里还有其他料,孙小剑第一时间联系对方交涉,大致了解到,记者这一次其实是误打误撞。 昨天早晨,记者在紫山名筑附近蹲点,一路跟着陆文的车到工作室的小区,白天容易暴露,便没有拍下来。 记者在小区对面猫了整整一天,晚上陆文再次出现,才拍下头条里的一幕。 其实记者已经跟了好几天,但陆文车速太快,总是跟丢,除非堵车、减速找餐馆,等陆文买完消夜回林榭园,半路又被甩掉了。 记者本来想挖陆文的家庭背景,没想到有意外之喜,计划昨晚连夜发布,但瞿燕庭太低调,一个通宵才辗转确定瞿大编剧的身份。 漫长的几条语音听完,最后一条稍短,孙小剑说:“我乍一看以为你恋情曝光,再一看以为你激情出柜,命差点吓没了。” 陆文挠挠鼻梁:“真叫他说对了。” 瞿燕庭可没心情开玩笑,客观来想,两个男人出双入对不算什么,连绯闻都称不上,但别扭的是陆文背着他。 这条新闻的评论里,不乏有同感的网友直言不讳—— “第一次见明星在大街上背人,想起背我女朋友了。” “没看字,看图片我以为就是女朋友。” “个人感觉好亲密。” 瞿燕庭滑动屏幕,一条条地看陌生人的议论,有些恐慌,忽然看到这样一条留言——“小燕子戒指不会是送给这位编剧的吧……细思极恐。” 他心脏漏跳半拍,仿佛隐私被宣之于众,而这样的猜测不仅一条。还有些负/面评价,妄断陆文和他有不正当的关系,巴结、抱大腿、男主资源、金主,各式各样的猜测纷至沓来。 更有一些难听的,瞿燕庭皱起了眉。陆文把手机夺下,说:“你别看了,好多都是我的黑粉借题发挥,不用放在心上。” 瞿燕庭问:“你才红就有黑粉?” “靳岩予的粉丝啊。”陆文道,“她们恨死我了,巴不得我翻车。” 流量小生的粉丝粘性最高,战斗力又强,瞿燕庭抓狂地说:“年前大战靳岩予,险中求胜,年后又陷入金主门,都不用别人盼着你翻,你自主翻车性也太高了吧?” 陆文委屈道:“靳岩予犯错怎么能怪我?他全责!这次的事更不能全赖我了,明明是咱俩共同作案。” 瞿燕庭说:“我不让你背,你非要背。” “……你不是腿疼吗?!” “我腿疼是因为谁?” 陆文噎得无法反驳,安静了,手机连响几声,微信聊天群蹦出几条消息,三个发小异口同声地发来:陆文,牛逼! 这件事尚未彻底发酵,陆文和瞿燕庭都是男人,因此称不上绯闻,面对种种猜测也不适合用公开声明来澄清。 瞿燕庭问:“你的公司怎么说?” 陆文回答:“公司先跟我了解情况,我说只是请你吃饭,你脚扭伤了,这样子。” “打算怎么回应?” “公关组的意思是淡化处理,本质上这事不是违法乱纪,连道德污点都不算,太正式的澄清反而显得欲盖弥彰。让我发条微博解释。” 瞿燕庭考虑片刻,同意道:“就这么办吧。” 这工夫,瞿燕庭的微信也开始响,阮风、任树和于南纷纷询问怎么回事,他下床洗了把脸,拿手机到阳台上打电话。 “小风,等会儿转发陆文的微博……你先别管那么多……” “任树,是我,让你笑话了。剧组的宣传应付一下……嗯,回头请你吃饭。” “于南,联络工作室比较熟的媒体,对……尽快。” 瞿燕庭一通一通地打,机身还没变热,手心先湿漉漉地攥出一把汗,后腰抵着尖锐的柜角,对着窗,看浮云飘过时跟着恍惚。 几通电话打完,瞿燕庭疲惫得像跑完一千米,甚至有些喘。他一个幕后工作者,低调了这么些年,如今以趴在男朋友背上的姿势荣登头版,要了命了。 稍稍平复,瞿燕庭打开微博,他的账号只关注了几名用户,一刷新,陆文两分钟前发布的微博出现在第一条。 纯文字,分了三四段,是陆文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条微博—— 拍摄《第一个夜晚》时在剧组认识瞿编,有幸得到瞿编的教导和照顾,他是我的伯乐,也是我的朋友。 昨天剧组重聚跑宣传,瞿编没有参加,收工后我想请他一起吃顿饭。因为他脚扭伤了,外来车辆无法进小区,所以我从工作室把他背到小区门口,也就是照片拍下的那一幕。 另外,燕子戒指是我送给瞿老师的礼物。之前不透露,是无意让瞿老师陷入讨论,既然曝光了,我也愿意承认这一点。 以后还会一起吃饭,有合心意的礼物也还会送。 瞿燕庭反复读这几段话,字里行间透出的情绪不像澄清,更像是对大众介绍他们的关系。 陆文不是在撇清、抽身,是在阐述事实、在倾吐、在打预防针地表明交往仍会继续。 隔绝卧室和阳台的玻璃门被拉开,陆文倚着门框露出半边身子,叼着牙刷,咕哝道:“瞿老师,我发微博了。” 瞿燕庭说:“我看到了。” “怎么样?”陆文关注的重点和全世界都不一样,“没错别字吧?标点符号都对么?” 瞿燕庭又气他又爱他,问:“为什么要提戒指,这不是上赶着自曝吗?” 陆文拿出牙刷,含着一嘴泡沫说:“我提前自曝,大家都来我这儿看,不让媒体赚差价。” 瞿燕庭真想抄起拖鞋丢过去,骂道:“你能不能正经点?” “那……”陆文站直身体,“我想让你光明正大地戴着戒指,以后一起外出不用遮遮掩掩,万一哪天真的……” 瞿燕庭的心脏又开始瞎跳:“什么?” 陆文一张口飞出个泡泡,说:“真的曝光了我们的关系,大家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瞿燕庭不敢想象,逃避地说:“你想得太远了……” 陆文实在含不住了,把泡沫吐在最近的一盆多肉上,抹嘴说道:“不是你教我的么,凡事要看三步远,做最坏的打算。” 瞿燕庭看看盆栽,再看看人,说:“这件事本就引人口舌,你不在乎吗?” “怕是非,就不混娱乐圈了。” “可你的演艺生涯刚起色。” 陆文说:“我的爱情生涯还刚起步呢。” 瞿燕庭糟心地在小沙发坐下来,挨着一瓶被浇死的蔷薇,重新打开微博,一边问:“你经纪人对这件事什么态度?” 经纪人代表公司,陆文回答:“深表震惊。” 瞿燕庭道:“没了?” “哦,夸我来着。”陆文说,“没想到我悄悄抱上了你的大腿。” 瞿燕庭又是一脸“什么玩意儿”。 微博发布半小时内,公司联络的娱乐账号进行转载,加上瞿燕庭打点的媒体,消息逐渐扩散开。 之后网剧官微转发,表明剧组同仁关系融洽。任树也转发了,直接说下次吃饭叫他一起。最后是阮风,更熟稔地问,瞿老师爱吃辣,你们怎么没有吃火锅? 一见如此,剧组其他演员也加入转发行列。陆文的替身演员发布杀青那天的合影,手捧蛋糕和礼盒,表示:“连我都收到过陆文哥的礼物。” 陆文的粉丝也差不多睡醒了,夸他善良、暖男、男友力,竟还开始做梦,希望他和瞿燕庭达成第二次合作。 这件事姑且处理妥当,但也有少部分人认为他们有猫腻。 手机响,瞿燕庭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于南的试探,问他扭伤严不严重,用不用陪他去医院。 瞿燕庭不知道怎么面对同事,臊得慌,回复要在家歇两天。 陆文今天有杂志专访,回屋换衣服,瞿燕庭跟着返回卧室,决定道:“这几天先不要见面了。” “啊?!” “啊什么啊?” 陆文脱成光膀子:“不至于吧?” “还不至于?”瞿燕庭道,“我都快成你金主了!” 陆文套上短袖T,怕把人惹毛,闲扯别的:“不见面就打电话吧,也可以视频。哎呀真烦,不是说娱记拍完照会联系当事人谈价么,他们怎么直接发了。” 他正絮叨着,手机又响,熟悉的“欢乐时光”。 陆文比瞿燕庭反应还大地哆嗦了一下。 “靠,我真正的金主找来了。” 第68章 陆文一整天都搭在了杂志专访上, 先拍封面和内页图, 一共四套造型。他很擅长拍照,外貌条件也无可挑剔, 和摄影师的配合度很高。 拍完卸了妆, 孙小剑过来说:“采访等一等, 杂志方想修改几个问题。” 陆文低头玩手机,随意地翻看微博评论, 问:“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孙小剑用指甲盖敲敲屏幕, “他们想加几条和瞿编有关的,这年头, 什么都不如话题值钱。” 陆文自己无所谓, 但涉及瞿燕庭, 他提醒道:“别乱问,不然我不配合。” 孙小剑说:“放心吧,会审稿的。” 陆文继续翻评论,事件本身的讨论逐渐饱和, 越来越多的网友将注意力凝聚在瞿燕庭身上。许多人恍然大悟, 原来早就看过瞿燕庭的作品。 “哎, 我发现。”他感慨道,“人还是要优秀,遇事才有底气,要是瞿老师写了一堆烂片,评论不定怎么说呢。” 孙小剑点点头:“你没发现另一个关键吗?” 陆文问:“什么?” “颜值啊。”孙小剑道,“瞿编被偷拍的这张, 跟电影截图似的。还有你背他那几张,耷拉的腿又长又细,谁不喜欢议论美男啊。” 陆文按下锁屏键,将手机扣在大腿上摩挲,说:“这事就这样压过去了吧?” 孙小剑“嗯”一声:“不好的评价肯定有,受着吧。”他拍拍陆文的肩膀,压低嗓音,“长个教训,千万别被拍到和女朋友街头热吻。” 陆文装傻地咧嘴:“我可没那个胆子。” 孙小剑丢下一句“您谦虚了”,去和杂志编辑沟通修改的问题,耽误一些时间,最终专访结束比预计推迟了两个钟头。 华灯初上,陆文驱车从公司离开,被娱记搞得很敏感,一路看哪辆车都可疑,尤其是面包,总想降下车窗跟里面的人喊话。 他回了南湾。 上午陆战擎打来,就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命令他今晚回家。 陆文减速驶入外门,手掌不安分地在方向盘上下滑动,当初陆战擎明令禁止过,不许闹出负/面新闻,否则有他受的。 一阵寒风吹过,路旁树枝上的叶子飘下来,打着旋儿落在车头上,陆文跟着激灵,越开越慢,以龟速停在楼边的车道上。 熄火,拔钥匙。 纠结一下,又插回去,需要逃命的话这样比较方便。 陆文在驾驶位上消磨了几分钟,下车,步伐沉重地走上砖红色坡道,穿过冷清的西侧厅,鞋底在地板上发出拖沓的声音。 玲玲姐闻声迎接,推开起居室的门。陆文走进去,问:“我爸回来了?” “嗯,在吸烟室。”玲玲姐关心道,“你吃晚饭了吗?” 陆文摇摇头,朝吸烟室走,又问:“我爸情绪怎么样?” 玲玲姐照实说:“不太高兴。” 快走到门口,陆文在装饰柜旁边停下来,把敞开的羽绒服拉链拉上。玲玲姐道:“你不热呀,脱下来我帮你挂上。” 陆文坚毅地说:“不行,我不能脱。” 玲玲姐大概猜到,叹口气打开吸烟室的门,说了声:“小文回来了。” 房间里的家具是深棕色系,只有几扇蒂凡尼窗户鲜艳些,陆战擎坐在宽大的皮沙发上抽雪茄,拿着本厚重的硬壳书,背后是一整面贴墙书柜。 比起烟味,陆文先闻见陆战擎身上的古龙水味。 陆战擎习惯回家后先洗澡,今天显然破了例,西装三件套都没换,只脱了外套,领带和马甲完好地穿在身上。 陆文权衡了一下,在侧面的双人沙发坐下来,说:“爸,我回来了。” 陆战擎没抬眼皮,翻了一页书,直接问:“昨晚在哪过的夜?” 陆文顿时心虚,没有铺垫,也没有循序渐进,一来就面对核心问题。他撒谎道:“紫山。” 陆战擎未置可否:“说说,在外面都干了点什么。” “就,忙啊。”陆文双手合十,指尖朝下倒夹在大腿间,“我那部网剧马上要播了,各种宣传、综艺,今天一直在拍杂志。” 陆战擎耐心地听完,问:“装完傻了么?” 陆文眼看绕不过去了,舔着嘴唇找借口:“爸,那个娱乐头条你别信,你不懂娱乐圈,记者特别喜欢乱写。” 陆战擎合上书,用手掌按着封皮:“那记者逼你在大街上背人了么?” “我……”陆文辩驳道,“因为瞿老师扭伤了,我才背他的。” 陆战擎道:“我倒没看出来,你在家当了二十多年少爷,饭碗都没亲自端过,在外面还会干伺候人的活儿。” 陆文强调:“我只是背了一段路。” “怎么?”陆战擎曲解道,“不过瘾?” 陆文说:“我的意思是这不叫伺候,这顶多叫乐于助人。” 陆战擎道:“被拍下来登上头版,我嫌你丢人。” 陆文张张嘴,想象了一下寰陆高层、合作伙伴、世交好友看到新闻的反应……他嘴硬地找台阶下:“至少拍得挺帅的,是吧?” 陆战擎道:“恬不知耻。” 陆文抽出手,腿也卸力岔开,露出点破罐破摔的苗头,反正回来注定要挨骂,那就来吧。穿着羽绒服确实很热,他口干舌燥地挪到陆战擎那边,从茶几托盘里拿杯子倒水喝。 冷掉的红茶,说明陆战擎等了不短时间,陆文一边想一边灌下小半杯。 这时,陆战擎问:“戒指怎么回事?” 陆文警觉地咬住杯沿儿,像狗叼着饭盆,扭头对上陆战擎觑来的目光,电光火石间回忆起来,他曾告诉对方戒指是送给正在追求的人。 陆文真正地慌了,他不会就这样出柜了吧? 早晨把瞿燕庭暴露给大众,晚上暴露给他爸,瞿燕庭会不会弄死他啊? “戒指……”陆文放下水杯,收回手攥住膝盖,绞尽脑汁地想拖延出一个合理答案,“戒指是纯银的……不怎么值钱。” 陆战擎吸一口雪茄,说:“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生了个傻逼出来。” 陆文被骂得脸热,他在微博亲口承认了的,此刻遮掩也什么意义,只好坦白道:“戒指已经送给瞿老师了。” 陆战擎道:“追求是什么意思。” 陆文语无伦次地答:“就是……我对演艺事业的追求,当然,也包括瞿老师这个人,我非常崇拜他,他……就是我的男神!” 陆战擎身姿未动,径直将指间的雪茄弹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问:“那你追求到了么?” “到手了……不是。”陆文急忙改口,“人家是大编剧,愿意跟我做朋友就不错了。” “朋友?”陆战擎道,“都在大街上当牛做马了,还不敢承认你是什么心思?” 陆文汗毛倒竖,事已至此几乎是挑明了,他盯着玻璃杯的锤纹,脑中也乱麻麻的一片。与其漏洞百出地掩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承认算了! 敢弯敢当,不就是出柜么? 大不了被打断一条腿,他单脚蹦也能蹦到瞿燕庭面前去! 陆文端起水杯,一口气喝掉剩下的半杯红茶,用手背一抹嘴,侧过身,挺直脊梁炯炯地面对陆战擎。 “装模作样。”陆战擎吐出一句,“你以为我不知道?” 陆文愣住:“你知道?” 陆战擎愠怒地说:“你嫌我不帮你,不支持你,就去巴着人家的大腿献殷勤,你看看网上怎么说你的,不成器的东西!” 陆文都傻了,好半晌,悬崖勒马地说:“……对,你说得对!” 陆战擎骂道:“你这块废物点心,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 陆文装乖地缩着宽肩,作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少跟我演戏。”陆战擎拆穿他,根本不信这些虚的,“明天开始,搬回家住,你去任何地方老严会接送你。” 陆文唰地扬起头,老严是陆战擎的司机,高三接送他一年,监视重刑犯一样看着他,硬是让一节课都没翘成功过。 他抗议道:“我都快三十了!还让人监视我?!” 陆战擎道:“所以你该反思反思。” “我反思什么?我反对!”陆文急道,“而且我行程那么忙,哪有空天天回来?” 陆战擎不屑地说:“你忙个屁,真拿自己当国际巨星了。” 陆文最受不了陆战擎的这种语气,窝囊了一晚上,恒久的矛盾顷刻间爆发:“你又看扁我!” 陆战擎道:“我就是太看得起你才让你丢光陆家的脸。” 陆文说:“陆家就咱们俩,说得好像人口很多一样!” 话音还未落下,陆文眼前猛地一黑,紧接着“咚”的一声,他整个人脸朝下摔在地毯上,右肩剧痛,根本没看清陆战擎用的是手还是脚。 “我操……” 陆文单臂支撑着爬起来,刚躬起后背,那本大部头的硬壳书狠狠砸下来,一瞬间疼得没了知觉,回神时彻底趴平在地上。 陆战擎问:“我多长时间没揍你了?” “家庭暴力不可取……” “你可以报警。”陆战擎说,“让我也上头条感受一下。” 陆文眼看是躲不过了,梗起脖子:“要揍你就麻利点,真以为我怵你……啊!别打脸!” 玲玲姐在走廊上心急如焚,听着陆文在房间里一会儿鬼哭狼嚎,一会儿破口大骂,就是不肯求饶。 漫长的十分钟过去,门开了,陆战擎解着袖扣走出来,说:“给他弄口饭吃。” 玲玲姐道:“您也没吃呢。” “气饱了。”陆战擎说,“养了一坨什么东西。” 陆文安详地平躺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灵魂微微出窍,陆战擎没打脸,但他挣扎时不小心把额角撞破了一块。 等走廊上脚步声消失,陆文颤巍巍地爬起来,一路扶着墙回到房间里,脱掉衣服,前胸后背泛起成片的红肿,右肩暂时没了知觉。 玲玲姐心疼坏了:“怎么穿着羽绒服还伤成这样?” 陆文有气无力地说:“都怪退伍兵太强了。” 玲玲姐道:“你就不能服个软?” 陆文从小挨揍就不知道服软,况且他明白陆战擎窝火,早发泄出来早消气。玲玲姐去弄吃的,关上门,他缓慢地靠坐在床头。 陆文摸出手机打给瞿燕庭,酝酿了一肚子诉苦的话,没打通,机械的女声回复“您拨打的用户忙”。 瞿燕庭没去工作室,连续七八个钟头闷在书房里写剧本,强迫自己忙起来。直到眼球酸涩,他仰颈滴了眼药水闭目休息。 来电铃音一响,瞿燕庭下意识地抓住皮椅扶手,眼皮闭紧了,眼药水渗出来沾湿了睫毛。 许久才睁开,蒙雾的视野渐渐清晰,瞿燕庭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接通,滑了下喉结:“喂?老师。” 曾震磁性的嗓音传来,省去寒暄问道:“小庭,这周末晚上有没有空?” 瞿燕庭也不兜圈子,说:“老师有什么安排?” “前一阵子忙,没腾出空来。”曾震回答,“周末想请几个朋友聚一聚,你也见见。” 瞿燕庭向来不喜欢应酬,所以曾震不常叫他,他道:“是不是很重要的人?” 曾震说:“胡庆导演从美国回来,私人行程,随行还有他的御用摄影师和剪辑师,就四个人,我们约了顿饭。” 胡庆是著名美籍华裔导演,瞿燕庭看过他每一部电影,或者说,导演系的每一个学生都研究过他的作品。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瞿燕庭应道:“周末我有空。” “好。”曾震说,“订好餐厅,我叫助手发给你。” 瞿燕庭道:“谢谢老师。” 事情说完了,手机里静了几秒,曾震在挂线前问:“新闻说你扭伤了,严不严重?” 瞿燕庭回答:“没有大碍,养两天就好了。” “那就好,以后小心点。” 曾震说完挂了电话,这一次对陆文只字未提。瞿燕庭来不及等屏幕黯淡,不想再接任何消息,将手机关掉了。 陆文整夜没有睡好,翻身疼得直哼哼,第二天和陆战擎一起吃早餐,全程无交流,仿佛陌生人拼桌。 车钥匙被收缴,老严开商务车接送他,美其名曰让他“梦回高考”。 陆文老实巴交地过了两天,第三天冒出憋疯的态势。收工回南湾的路上试图逃跑,老严直接把车开到寰陆,接上陆战擎坐镇。 第四天,在电视台录完节目趁机开溜,一帮粉丝围上来要签名,老严混在小姑娘堆儿里,慈善地冲他摇车钥匙。 一直熬到周末,陆文在车厢里看剧本,明天要和剧组接洽开会。黄昏时分堵车严重,偶一抬头,发觉路线和平时不一样。 他强压住表情,伺机问道:“是不是走成安路?” 老严:“嗯。” “那儿离苍霞路就隔着一条街,你绕一下。”陆文说,“有家烧鹅店不错,我要买一份尝尝。” 老严充满怀疑:“你别搞幺蛾子。” 陆文说:“我都丧失人身自由了,吃个鹅也不行啊?” 老严绕到苍霞路,减速找烧鹅店,这时驶到一处小区的大门外,门楼上写着“林榭园”。 陆文从后面扑过来,求爹喊娘地说:“严叔!你停一下,我特别喜欢这个小区!” 老严自知中计,停下来锁着车门:“就五分钟。” 陆文望着大门口,一礼拜了,也不知道瞿燕庭想不想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最后半分钟,小区门卫的升降杆扬起,熟悉的宾利驶出了大门。 陆文瞪大眼睛盯着车身,立刻掏手机打给瞿燕庭。 很快接通了,瞿燕庭温柔地“喂”了一声。 陆文准备落下车窗给瞿燕庭一个惊喜,先道:“瞿老师,你在哪呢?” 手机里顿了一秒,瞿燕庭回答:“在工作室加班。” 陆文怔住,后面的话全部卡在了喉间。 第69章 手指放在控制按钮上, 陆文没有按下去, 隔窗盯着即将拐上马路的宾利,意识到空了太多秒, 他说:“啊……加到几点啊?” 瞿燕庭答:“我也不知道。” 陆文的思维有些乱, 说:“别太晚了。” “嗯, 你呢?”瞿燕庭问他,“那天通话你说这周很忙, 忙完了么, 累不累?” 陆文没告诉瞿燕庭真实情况,他这么大的人了, 又挨揍又被监视, 实在说不出口。“还行。”他道, “那你忙吧,我不烦你了。” 不知是否错觉,瞿燕庭从陆文的语气听出一丝失落,挂了线, 他转动方向盘汇入夕阳下的车流。 陆文盯着渐远的宾利, 视线胶着。 瞿燕庭为什么要撒谎?去做什么事情不愿让他知道?除了这次, 还有没有骗过他? 车屁股已经快看不到了,陆文无暇再思考,情绪压倒理智,说:“严叔,给我跟上刚才那辆宾利。” 老严劝阻他:“你甭胡闹啊。” 陆文倾身扒住驾驶座,催促道:“你再不开车我真闹, 闹个大的!”他整个人挤在驾驶和副驾之间,“快跟上!严志国!” 老严侧目瞪着这祖宗,却也了解,真惹急了犯浑,没准儿敢破窗蹿出去。一脚油门拐上马路,他发愁地说:“你爸要是——” 陆文打断道:“我爸给你开多少工资?我给你五倍。” 老严怕了他,超过前面一辆出租车,说:“关键是你跟踪人家干什么?这不合理,你现在是公众人物,凡事切忌冲动。” 陆文左耳进右耳出,提醒道:“快点,跟紧啊。” “跟太紧就被发现了。”老严放弃劝说。乐观地想,老板让他负责接送,只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没跑,应该就无妨吧。 两辆车保持住一定间距,陆文坐回去,目光全程追随着宾利的车顶。天色暗下来,霓虹灯在某一刻全部点亮。 四十分钟后,瞿燕庭驶入一条老街。街尾有一处中式宅院,曾是清末一位文官的故居,几年前被人买下来翻修,改名为“清宵堂”。 宾利从边门开进去,终于看不见了。 “怎么着?”老严问。 “先靠边停。”陆文望着漆门上悬挂的匾额,不满足于狗仔似的等在外面,“严叔,你饿不饿,我请你进去吃一顿?” 老严胸有成竹地笑:“你进不去。” “为什么?”陆文皱眉,“只接受预约啊?” 清宵堂本质是一家私房菜,不仅只接受预约,而且不是谁都能约得上。老板算是半个文艺圈的人,所以接待的几乎都是圈内的朋友。 陆文好奇地问:“你怎么了解这么清楚?” “我送陆先生——”老严说一半打住。 可陆文听见了,更好奇地追问:“我爸来过?他又不是文艺圈的,跟谁啊,怎么不带我来拓宽一下圈内人脉?” 老严估计一时半刻走不了了,把车熄火。背后谈论老板是大忌,但陆文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些天父子闹矛盾他也看在眼中。 深沉地叹了口气,老严说:“那是两年前了,你要换公司当演员,陆先生拗不过,辗转找了圈内人打听。看你那公司靠不靠谱,走这步有哪些风险……当时就约在这儿。” 陆文完全不知道这些,愣道:“我爸怎么不告诉我啊。” 老严反问:“你威胁我跟到这儿,不回家,怎么不告诉陆先生啊?” 陆文扒拉两下头发,解锁手机打开陆战擎的微信,这周冷战,他是不会打电话的,一边输入一边说:“咱俩对好口供,我临时多了个采访,在公司加班。” 输完最后一个字,陆文恍然,原来他自己也这样撒谎。 或许所有人都会撒谎,却不喜欢被人骗。 清宵堂的别院里,东厢房改造成新中式的雅间,菜品上齐,茶汤泡成了最适宜的颜色。宽大的长桌两边,五个男人稀松地坐着。 曾震的助理绕一圈添茶,先给左侧的胡庆导演,及其外籍摄影师和剪辑师,然后给右侧的曾震和瞿燕庭。 胡庆的普通话不太标准,摄影师和剪辑师不会说中文。瞿燕庭用英语跟对方寒暄,嗡,调静音的手机在裤兜里短暂地振动。 这种场合不合时宜也好,或是本能的逃避,瞿燕庭没有拿出来看。 陆文最终删除了发给陆战擎的微信。他正体会受骗的滋味,有点良心发现,大不了回家再挨一顿揍。 点开橘猫头像,他给瞿燕庭发了一条。 几分钟过去,瞿燕庭没回复。陆文的视线在大门和手机屏幕之间来回切换,琢磨瞿燕庭在清宵堂里面的样子。 跟谁吃饭? 几个人,几道菜? 喝酒了吗? 是没空看手机,还是看了不想理? 陆文点击对话框,又编辑一句发过去。瞿燕庭越不回复,他越忍不住追加,像个浮躁的臭小子拼命找存在感,恨不得打给瞿燕庭大声嚷嚷:你快看看我啊! 半边大腿振得发麻,瞿燕庭无法再忽视,趁其他人聊天时摸出手机。他在桌下偷点开微信,陆文足足发来九条。 “瞿老师,还加班呢吗?” “有没有吃晚饭?” “黄司令自己在家行不行啊。” “这两天刮大风,嗷嗷的。” “《第一个夜晚》开播倒计时了,我好紧张啊!” 剩下四条是夹杂的表情包,瞿燕庭逐一看过,快速地编辑“我晚一点打给”,最后的“你”字还未输入,桌对面的胡庆忽然叫他。 几道目光同时投来,瞿燕庭抬头,将手机锁屏塞回裤兜,对话框里没打完的回复变成“草稿”。他礼貌地说:“您讲。” 胡庆一直和颜悦色,丝毫没有国际大导的架子,说:“以前就听老曾提过,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看得出他对你寄予了厚望啊。” 瞿燕庭垂着手,道:“我很感谢老师的栽培。” 胡庆问:“那,为什么没做导演?” 曾震在一旁懒懒地靠着椅背,端起茶颔首吹了吹,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瞿燕庭笑容很淡,十指交叉起来,攥着:“因为,有些原因。” 胡庆笑着摇摇头,成年人想搪塞的话能编出一千种漂亮的理由,瞿燕庭这样回答,他反而不确定是诚实还是敷衍了。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胡庆的兴趣没有消减,“当初为什么学导演?” 瞿燕庭绞紧的十指血液不流通,发胀,他一点点松开,像把一只气球放气,回答:“当导演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父亲的梦想。” 胡庆因后半句错愕了一瞬,已问出首尾,推导瞿燕庭不愿透露的中间过程,说:“那原因一定非常糟糕。” 瞿燕庭抿住嘴唇,难言的东西抿入口中吞下去,呈现的是无所谓的笑。他端起茶盅:“能跟您面对面对话,也算圆了我一场导演梦。” 等待总是异常煎熬,陆文横躺在车厢的最后一排,手机压着额头。他放弃了给瞿燕庭发消息,得不到回复只能越来越焦灼。 清宵堂的边门偶尔打开,车来车往却始终不见宾利的影子。陆文在脑海中唱完了经典情歌二百九十九首,唱到第三百首坐起来,打开微信给瞿燕庭发语音。 “夜深了你还不想睡,你还在想着他吗,你这样痴情到底累不累,明知他不会回来安慰……喔算了吧,就这样忘了吧,该放就放,再想也没有用,傻傻等待,他也不会回来……” 老严眯了一觉,被他唱醒:“不回来就走吧。” 陆文倔道:“我不走。” 老严又闭上眼,梦话似的:“那找他去不得了,多简单的事。” 陆文的耐性早已磨尽,被老严的无心之语一撺掇,今晚起伏的情绪仿佛找到了合理的宣泄口,还不忘甩锅:“听你的!我找他去!” 老严霎时醒透了,没来及阻拦,陆文已经开门下了车,大长腿三两下便跑进了清宵堂的大门。 绕过影壁墙,陆文在外院张望一圈,等服务生迎接他到主厅登记,他似是而非地说:“我朋友约的,他应该已经到了。” 服务生问:“您朋友是?” 陆文道:“瞿燕庭。” 东厢房里人影挪动,瞿燕庭起身再次和胡庆握了握手,虽然一顿饭聊的内容有限,但颇为尽兴。 曾震揽着对方走到门口,笑着道了别,差遣助理去送一送。雅间内冷清下来,他返回桌旁端起没喝完的一杯茶。 “怎么样?”曾震啜了一口。 瞿燕庭披上大衣,说:“和胡导聊天受益匪浅。” 曾震问:“只甘愿聊聊天么?” 瞿燕庭捏着襟前唯一一颗纽扣,力道渐大,指甲泛起白色,声音却很轻:“老师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好好考虑。”曾震说,“我知道你师父找了一些体制内的老帮菜出来,她想为你铺路,但她铺的路你真的愿意走么?” 瞿燕庭将扣子扣好,回道:“师父为我铺的是无数编剧梦寐以求的路。” 曾震笑起来:“小庭,何必跟我嘴硬。”他放下茶杯,指腹沿着杯口摩挲,“今晚这顿饭,聊的半个字跟编剧有关么?你喜欢做编剧还是导演,在你跟胡导对话时全写在脸上了。” 瞿燕庭握着围巾,说:“喜欢是最无力的东西。” 曾震问:“为什么?” “老师,你又何必明知故问。”瞿燕庭平静地说。 将围巾搭上脖颈,他缠绕一圈,如同给自己套上了枷锁:“我为什么不做导演,老师不是最清楚么。” 曾震的手指停在杯口上:“恨我?” 瞿燕庭没承认,也没否认,语调蕴满了嘲讽:“我喜欢做导演,但喜欢不等于可以得到。我接受了这么多年,难道老师还没接受?” 曾震看着他,眼神趋于冷淡,似感慨似责怪地说:“你啊,太倔。苦出身的孩子,乖一点日子才会更好过,当初——” “老师。”瞿燕庭打断曾震的话,“茶凉了,该走了。” 曾震好整以暇地穿外套,终于提及心照不宣的话题:“急什么,还有约?小心被拍到。” 厢房外的长廊缀着射灯,陆文一路随服务生绕过来,被带去瞿燕庭的包厢,步伐稳重,其实内心慌得乱颤。 服务生指前面的窗户:“瞿先生他们就在东厢房,等下请您稍等,我先进去打声招呼。” 一拐弯就要到了,陆文紧急扒住廊下的一根柱子,说:“那什么,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服务生道:“厢房内有洗手间,很方便的。” 陆文硬着头皮继续走,怎么办,万一瞿燕庭是谈公事、见合作伙伴,被他杀出来搅局的话……靠,都怪严志国,出的什么馊主意! 眼看走到了门口,陆文挣扎道:“哎!我想抽根烟再进去!” 服务生说:“不好意思,清宵堂不可以吸烟。” 陆文迅速借坡下驴:“不行,我烟瘾特别大,巨难受的,我出去抽一根再进来。” 话音未落,东厢房的雕花门后迈出一道身影,瞿燕庭垂眸拐上走廊,面色冷清得像残夜里的一弯月。 一切都晚了,陆文屏住呼吸:“瞿老师……” 瞿燕庭闻声抬眼,看到陆文后愕然地定住。雕花门板晃了晃,曾震落后两步也走了出来。 陆文震惊得头皮发麻:“天哪,曾导!” 第70章 此时的局面大大超乎瞿燕庭的预料, 他像一台锈掉的机器, 杵在原地僵硬得作不出反应。 服务生看碰了面,便说:“这位陆先生——” 瞿燕庭被迫回神, 捕捉到陆文眼中细小的闪烁, 他勉力保持住镇静, 阻止服务生把话说完:“我们认识,你可以去忙了。” 陆文恰好站在一盏灯下, 震惊的表情未收, 将瞿燕庭和曾震一并看着,三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 曾震叼着一支烟, 没点燃, 却像吸烟时轻眯着眼睛。他走近两步, 直白地对陆文上下扫描,面貌,身材,比例, 如同审视镜头前试镜的演员。 随后, 曾震漫不经心地说:“小庭, 不介绍一下?” 瞿燕庭机械地挪开一步,说:“这是陆文,我那部网剧的男主角。” 陆文的惊讶转换为激动,他竟然误打误撞地遇见了曾震,双手从口袋里拔出来,说:“曾导您好, 我叫陆文!” 曾震夸赞道:“小伙子,真人比上镜更帅了。” “啊……谢谢曾导。”陆文被夸得头晕,“没想到居然会遇见您。” 曾震笑起来:“是啊,这么巧。你也来清宵堂吃饭?” 陆文快把自己来的原因忘了,视线朝瞿燕庭飘近,底气不足地回答:“听说这儿不错,我和朋友一起来试试。” 曾震依然笑着,问:“网剧再有几天就要播了吧?” 陆文“嗯”一声,虽然明白曾震关注网剧是因为瞿燕庭的关系,但他忍不住兴奋,也有点紧张:“不知道播出后成绩怎么样。” 曾震意味不明地转向瞿燕庭,道:“我相信小庭挑人的眼光,应该不会错。” 瞿燕庭一直沉默着,闻言回道:“我不负责选角,是导演挑的他。” 陆文稍怔,他许久没见过瞿燕庭面无表情的模样,没听过瞿燕庭公事公办的语气,有点无所适从。 倒是曾震解了围,笑道:“放心吧,你很讨瞿编的喜欢。” 陆文说:“我也很敬重瞿老师。” 长廊前方绕来一个人,是曾震的助理,送走胡庆他们返回来。曾震把手包往助理怀里一扔,夹下嘴里的烟,说:“小庭,用不用送你?” 瞿燕庭道:“我开了车。” “好,那路上小心。”临走,曾震最后瞥向陆文,“小伙子,有机会再见。” 陆文遐想这句“再见”是单纯的礼貌用语,还是一种可能性。侧身让开路,在曾震与他擦肩而过时回道:“曾导慢走。” 脚步声渐渐消失,墙壁上只剩下两道影子。瞿燕庭僵立着一动不动,好像在和陆文对峙,没有主动靠近对方的意思。 一阵夜风卷过,脊背上的虚汗凉丝丝的,迫使瞿燕庭抖了一下,陆文向他迈近,用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问:“瞿老师,冷不冷?” 瞿燕庭没有作声,探手勾了一下陆文的胳膊肘,然后朝前走去。 陆文转身跟上,方才的激动情绪尚未消散,又增添几分与瞿燕庭休戚相关的忐忑,到了停车的院落,他绕过车身钻进了副驾驶。 两边车门关上的那一刻,瞿燕庭贴合住椅背,在幽暗的车厢里深吸了一口气。绞紧的神经难以放松,他暂时不知如何开口。 副驾上的轮廓动了动,陆文拧身冲着他,说:“我真的遇见曾震了,还和他说话了,怎么跟做梦似的?” 他雀跃道:“曾震还夸我真人更帅,说明看过我的节目?《万年秋》么,难道是《乌托邦》?” “瞿老师,”陆文期待地说,“曾导说的再见,有谱儿吗?” 瞿燕庭终于出声,沙哑地问:“怎么过来的?” 陆文一顿,回答:“司机送我来的。” 瞿燕庭又问:“为什么来这儿?” 陆文重复在长廊上的说辞:“凑巧……约了朋友。” 瞿燕庭当然不相信,他在东厢房门口就猜到了,所以提前支开了服务生。被无言地拆穿,陆文只得坦白道:“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就在林榭园门口。” 瞿燕庭说:“你跟踪我?” “是。”陆文吸吸鼻子,“发微信的时候我在外面。 ” 瞿燕庭将左臂架在车窗上,握拳抵住太阳穴,克制着语速:“那你找进来是想做什么?” “不知道。” “突然现身抓我的现行?看我和谁在一起?” 陆文辩解道:“我根本没考虑那么多,就是等得不耐烦了……一冲动才进来。” 瞿燕庭说:“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冲动的。” “其实我到门口已经后悔了。”陆文道,“我正想撤,但你恰好出来了。” 瞿燕庭的语气不似责备,也不像失望,是类似错误酿成后的无奈,他说:“你以后做事能不能过过脑子?” 陆文绷紧了嘴角,理亏地说:“跟踪你是我不对,我可以道歉。” 瞿燕庭没有表态,不知是接受还是拒绝。陆文心头憋闷,他一整晚折腾到这般田地,难道全是他的不妥? “那你呢?”陆文问道,“你为什么要撒谎说加班?” 瞿燕庭无力给谎言找理由,他在陆文面前对曾震一直避而不谈,不愿让双方有丝毫的交集和牵扯,他承认说:“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别这样敷衍我行不行?” “我没有。” 陆文气道:“你和别人应酬,难道我会干涉你吗?再说曾导是你的老师,你和他吃饭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又不会闹意见!” 瞿燕庭用指关节按压太阳穴,说:“你不明白。” 陆文的情绪从胸腔中往上顶,强压住,哪怕瞿燕庭随便搪塞他一句都好:“你可以解释,我愿意听。” 瞿燕庭却摇摇头:“我没有要解释的。” 陆文摆正身体,肩膀处的淤青还没完全化开,猛地靠回椅背时撞得隐隐作痛,他问:“作为你的男朋友,我要个解释都不行?” 瞿燕庭斜盯着玻璃窗:“这是我的私事。” “别拿私事堵我。”陆文说,“以后只要你定义为私事,是不是就可以骗我?” 瞿燕庭道:“我不想和你吵架。” “你以为我想吵?”陆文想给瞿燕庭的是惊喜,结果一步步搞成这样,“你真的让我很难受,我情愿你跟我吵一架。” 瞿燕庭斟酌哄人的字句,先为撒谎道歉:“对……” “对于我们的关系,”陆文指情侣间的相处,“我觉得不应该这样。” 瞿燕庭的睫毛蓦然颤动,一瞬间涌起巨大的不安,他误会了,分不清是混乱还是理智地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车厢陡然安静,陆文愣道:“你什么意思?” “如果你后悔和我在一起,”瞿燕庭咬住牙关,“我给你止损的机会。” 陆文一下子爆发:“瞿燕庭!你过分了!” 今晚的一切矛盾都已无足轻重,陆文愤怒又茫然地对着挡风窗,右手胡乱地摸索车门,咔哒打开,他下了车。 “你说这种话,还他妈不如再骗我一百次!” 嘭的一声,陆文甩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个车身都晃了晃,瞿燕庭不敢去看陆文的背影,偏头贴住冰凉的窗户,他眼皮发烫,连着太阳穴一并突突地跳动。 他干了些什么。 怎么能搞得这么糟? 整座院落只剩下风声,瞿燕庭拿出手机点开没来及听的微信语音,歌声充斥在车厢里:“夜深了你还不想睡,你还在想着他吗……” 陆文唱得很轻,慵懒,惆怅,还有点委屈巴巴:“……该放就放,再想也没有用,傻傻等待,他也不会回来……” 瞿燕庭想象得出陆文在小区外打给他的模样,明白了挂线时的失落,读懂一条条微信背后不舍得戳穿他的纠结。 瞿燕庭抹了把脸,发动引擎驶出了清宵堂,拐上门口的老街,他下车跑过泊在街边的车辆,一扇窗一扇窗地看。 陆文已经没了影儿。 冷风灌进嘴里,瞿燕庭喘/息着停下来,在萧瑟晦暗的长街上拨通陆文的号码,响了两声,陆文挂断了。 他再拨,变成了关机状态。 手机屏幕黑掉,陆文把外套往头上一蒙,使劲砸了脑袋两拳。他为什么要咄咄逼人?明明几天没见攒了一肚子好听话。 陆文不敢开机,瞿燕庭说什么后悔、止损,他害怕这通电话是要和他分手。 老严也不敢多问,加速回了南湾。 楼内灯火通明,陆战擎正在餐厅喝汤,一边浏览pad页面上的内容。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远,貌似上楼去了。 一会儿玲玲姐过来,说:“小文直接回房间了。” 陆战擎问:“他吃饭没有?” “说没胃口。”玲玲姐答,“脸色臭得不行,我可不敢招惹。” 陆战擎道:“不用理他。”说罢搁下汤勺,顶多一秒便加了句,“给他送一份上去,备点零食也行。” 玲玲姐故意说:“少顿饭都心疼,怎么下得去手打他的呀?” 陆战擎言简意赅:“他欠揍。” 玲玲姐不再多说,那天在门外听到些,陆文最后那句“陆家就两口人”触了陆战擎的逆鳞。桌上手机响,她识相地走了。 陆战擎接起来:“老郑。” 里面说了句开场白,老郑切入话题:“您之前让我查一查那位编剧,资料刚才发过去了。” 陆战擎不甚满意地说:“慢了点。” “哎呦陆总。”老郑道,“对方虽然算娱乐圈的人,但挺低调的,何况您又不是要了解明面的东西。” “行了,家庭怎么样?”陆战擎问最关心的,“他父母做什么的?” 老郑回答:“清白家庭,父母早就去世了。” 陆战擎神色未变,但措辞和缓了些:“看来是个苦孩子,能有今天的生活应该很不容易。” 老郑说:“您不是觉得他的名字耳熟吗?原来他是杉树计划的发起人,和文嘉基金联合做过一个慈善项目。” 陆战擎有些意外,一时没有接腔。 “小文是我看着长大的。”老郑继续说,“您真怀疑他和那位编剧……啊?也许是误会吧?” 陆战擎想叹气也想冷哼,那天陆文差一点就要承认了,他却头一回胆怯,硬生生地将话题岔开。 老郑问:“您要插手管么?” 陆战擎暂无打算,家庭的差异影响性格,性格差距过大会导致太多矛盾,再亲密的关系也可能破裂。 他道:“先晾着吧。” 陆文洗了澡,湿着头发在窗前盘腿坐下,外面黑黢黢的,草坪坡道旁的小灯亮着,像一排星星。他仍未开机,无聊又郁闷地揪长绒毯的毛。 过了会儿,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把电脑放腿上,开机登录QQ。这段时间小作家没找他,说明恋爱生活比较如意? 陆文病急乱投医地问:作家,有空吗? 等得头发都干了,社恐小作家回:有事么。 隔着网络难以判断语气,但陆文感觉对方蔫蔫儿的,说:最近没尽志愿者的责任,这不关心你一下……恋爱谈得怎么样啊? 社恐小作家发来“流泪”表情,又发一句:被我搞砸了。 陆文心里跟着一紧:怎么了? 社恐小作家:我惹对方生气了。 倒霉小歌星:啊……我也是。 社恐小作家:【流泪】 倒霉小歌星:你先别难过,能说说怎么回事么? 社恐小作家:我很矛盾……我怕对方和我在一起会受影响,现在却伤害了对方。 倒霉小歌星:我跟你不一样,我想让对方满意我,但我又总犯错。 社恐小作家:怎么办啊【流泪】 倒霉小歌星:我哪知道啊,我还想问问你呢【崩溃】 社恐小作家:我怕他真的不要我了。 陆文怕对方社恐没治好,再得了抑郁症,安慰道:情侣吵架很正常,也许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社恐小作家:我真的很害怕。 倒霉小歌星:你别陷在情绪里钻牛角尖……不如想想办法,尝试去挽回。 陆文发完这一句又觉得强人所难,对方本就是被动的社恐,此刻大概更加恐慌。他支棱着手指,没想好怎样继续往下聊。 这时,社恐小作家发来一段话:我总是失去喜欢的东西,父母,亲情,梦想,什么都抓不住。我早就学会了认命,也认命了很多次。 陆文的心猛然下沉。 没开灯的卧室里,瞿燕庭窝在墙角的沙发上,如同曾经躲在教室的角落,他慢慢地又打下一句话,按了发送。 将灭的屏幕变亮,陆文眨动眼睛。 社恐小作家:但这一次,我想抓住他。 第71章 瞿燕庭一宿没合眼。 年少时曾经噩梦缠身, 记录梦境, 在葡萄藤下发呆,无数个夜晚睁着双眼度过, 所以他应对失眠的经验还算丰富。 前半夜看了一部电影, 后半夜拼乐高, 然后枯坐在床上听窗外的风声。黎明将至,乌云都被吹散了, 瞿燕庭终于昏沉地闭上了眼睛。 他约莫休息了半小时, 起床洗澡、换衣服,如常收拾上班带的东西。没胃口吃早餐, 只给黄司令做了一碗猫饭。 瞿燕庭蹲在饭盆前, 弯曲食指刮黄司令的脑壳, 问:“香不香?” 平时黄司令只顾着吃,根本不理他,许是今天的嗓音哑得厉害,黄司令稀奇地瞧他一眼, “喵”了一嗓子。 瞿燕庭求助一只猫:“我怎么办哪。” 黄司令没再给反应, 他抚摸猫的后颈, 说:“白天他有行程,晚上我大概会去找他,会晚些回来。” 瞿燕庭站起身:“祝我好运。” 街上不算太堵,瞿燕庭平时喜欢安静开车,今天打开音乐单曲循环《心太软》,每当唱到陆文发给他的那一段, 手掌会不安地在方向盘上摩擦。 他停在十字路口的白线内,眼疲劳,红灯在他的视线里晕开一圈毛边,像他白眼球上蔓延的蛛网状血丝。 低头,解锁手机,拨出陆文的号码。 瞿燕庭这样想,在等红灯的短暂间隙里,哪怕打不通也不至于太失落,如他所料,熟悉的女音说“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咚的一声,陆文把手机撂在餐垫上,背对窗户坐下,阳光从身后洒满肩头。他抬起双手,自下而上地沿颌角到额头搓了一遍。 黑眼圈颇为醒目,玲玲姐惊呼道:“你又熬夜了?” 陆文压根儿没睡,昨晚和小作家聊完天,不仅自己的感情问题没解决,还很为对方担忧,搞得他更加郁闷。 打了一通宵游戏,他饿了,扫了眼刚烤出来的小面包,挑剔地说:“不想吃这个,来碗虾肉馄饨。” 玲玲姐去吩咐厨房准备,说:“先吃两口垫垫。” 陆文随便挑了一块,正吃着,陆战擎穿戴整齐过来,在桌角另一边坐下。父子俩最近一直零交流,拿彼此当空气。 陆文放慢咀嚼速度,蓦然想起社恐小作家发的那段话,父母,亲情,喜欢的东西都抓不住……他拥有却不珍惜,貌似有一点浑蛋。 桌上放着热柠水和牛奶,陆文打破僵局:“爸,你喝什么?” 陆战擎不露痕迹地愣了一下,回答:“水。” 陆文倒了一杯递过去,拿过面包的手在玻璃杯上留下指印,陆战擎没嫌弃,喝掉半杯说:“昨晚没睡好?” “……嗯。”陆文说,“打游戏来着。” 陆战擎道:“吃完饭补一觉。” “没事,我在车上睡,今天有个试镜。” 陆文知道昨天的事瞒不住,老严一定已经汇报给陆战擎。而陆战擎确实心知肚明,但没有提起半个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虾肉馄饨煮好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吃早饭,陆文说:“保姆车一会儿来接我,不用严叔送了。” 陆战擎道:“直接跟老严讲吧,不用告诉我。” 这等于解禁的前兆,陆文却高兴不起来,和瞿燕庭刚吵架、闹僵,他没心情地说:“懒得折腾,先不搬回紫山了。” 吃完馄饨,陆文估计保姆车快到了,将关闭一夜的手机开机,解锁屏幕,蹦出连串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 他数了数,瞿燕庭一共打给他三十七通电话。 汽车入库熄火,瞿燕庭一径进入工作室的偏厅。 他颔首翻通话记录,犹豫要不要再试试看,其实每多打一通,他就悲观一分,下一通拨出前心理建设的时间越长。 他也给陆文发微信,对不起,接我电话,我们谈一谈,翻来覆去地只有这几句话。稍长的内容删删减减,唯恐又说错什么平添误会。 经过茶水间,乔编心情不错地打招呼:“瞿编,早啊。” 瞿燕庭头都没抬:“早。” 乔编说:“我买了咖啡,瞿编你要不要来一杯?” 瞿燕庭滑着手机没听到,直接上楼梯了。乔编和于南面面相觑,放低音量问:“你老大什么情况?” 于南耸肩:“我也不知道。” 乔编塞一杯咖啡给他,说:“你送上去,顺便打探一下。” 于南可没那份胆量,跟了瞿燕庭这些年,深知对方有多不爱聊自己的私事,从家庭亲朋到成长经历,几乎从没听瞿燕庭主动提过。 上楼敲敲门,于南进屋:“老大,乔编给你的咖啡。” 瞿燕庭站在打印机前,没墨了,正拆换新的墨盒,说:“搁桌上吧。” 于南放好,走过去道:“老大我来吧。” 瞿燕庭交给他,回桌后捧起热咖啡。于南很快换好,收走空掉的包装盒,说:“老大有事就叫我,我下去了。” “去吧。”等对方走到门口,瞿燕庭忽然叫住,“等一下。” 于南站定:“老大什么事?” 瞿燕庭身为工作室的老板,从不关注员工和同事的私生活,此刻不习惯地、破天荒地问:“你有女朋友吗?” 于南有些蒙:“我和我女朋友谈了四年了……”心道,工作室人尽皆知,老板你真的不太关心。 瞿燕庭恍然大悟状,又问:“那你们会吵架吗?” “当然了。”于南回答,“全世界的情侣都会吵架吧,不吵的是僧侣,佛系了。” 瞿燕庭抿一口咖啡,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吵完以后……”他尽量端着大方的态度,实则很难为情,“怎么和好啊?” 于南直男地说:“就哄哄呗。” 瞿燕庭持有怀疑:“光哄就行?” “反正我犯错的话,就认完错哄哄她,买份小礼物。”于南总结道,“她犯错的话,唉,给我撒撒娇我就消气了。” 瞿燕庭补充道:“是挺严重的吵架。” 于南思考片刻:“真严重就分手了,能和好说明不严重。” 瞿燕庭感觉蛮有道理,不耻下问道:“如果对方一直不理你,不听你电话呢?” “这种情况一般分两类。”于南说,“一类是惩罚,晾着你让你反省,记住教训,然后再和好。另一类,晾着晾着就凉了。” 瞿燕庭心里咯噔一下,顿觉咖啡苦得难以下咽,也不清楚还有什么想问的了。 于南本来不敢乱问,被瞿燕庭罕见地关怀一番后,忍不住大胆八卦:“老大,你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瞿燕庭蹙眉:“怎么了,很稀奇吗?” 于南震惊道:“真的啊?!”他更震惊的是,瞿燕庭居然肯主动承认,“这么多年你一直单着,我们都以为你要做单身贵族。” 瞿燕庭说:“我今年走大运了。” 门关上,瞿燕庭打开电脑写剧本,讲究灵感的活儿,稍有不顺便磕磕绊绊。他勉强撑了一会儿,打开搜索引擎。 修长的十指第一次在键盘上笨拙起来,瞿燕庭输入:如何哄人? 将回答浏览了一遍,瞿燕庭不太满意,重新输入:怎样哄男朋友? 进而发展为扩句练习——怎样哄生气的男朋友?怎样哄小几岁生气的男朋友? 好几次搜到相似的回答,建议冲男朋友撒撒娇,看来于南总结得没错。瞿燕庭陷入新的盲区,立刻搜索:如何对男朋友撒娇? 撒娇小窍门。 撒娇常用一百句。 怎样自然地撒娇? 搜索了五六条,瞿燕庭心一横拿起手机,打开陆文的微信,输入道——老公。 打完险些把手机抛出窗外,吓得火速删掉了。 他扶额镇定了几分钟,把称呼去掉重新编辑:你理我一下嘛,理一下你的小笨蛋! 瞿燕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喝下去的咖啡甚至想呕出来,他再次删个精光,怕发出去陆文会直接甩了他。 折腾了些有的没的,瞿燕庭感觉还是写剧本简单,切回故事里,他开始《藏身》初稿完成后的第一次修改。 直至天擦黑,楼下叽叽喳喳聊得火热,于南来敲门,问:“老大,你不下班吗?” 瞿燕庭说:“你们下班吧,我晚点再走。” 于南略显踌躇,道:“老大,这周四《第一个夜晚》开播,大家想那天晚上庆祝一下,你OK的话我提前订位子。” 敲键盘的手停下,瞿燕庭预计周四的情况,陆文消气,他们也许一起等首播,陆文不消气,那他也没有庆祝的心情。 “先算了吧。”他搪塞个理由,“播出后成绩好的话,我再请大家吃一顿贵的。” 夜幕完全落下,瞿燕庭下班奔了紫山名筑,一路上备稿似的组织语言。等抵达目的地,白色别墅黑着灯,锁着门,他酝酿的字句徒劳地捂在胸腔里。 瞿燕庭坐在车里等了会儿,握着手机,三翻四次要按下通话键,又担心第三十八次听到机械的女音。 转念鼓励自己,反正都听了那么多次,多一次也无妨? 他紧张地拨出号码,等待声在车厢里回响,打通了! 瞿燕庭掐着机身两侧,三声,五声,七八声……最终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他有些怔忡,缓缓趴在了方向盘上。 之后的三天,瞿燕庭再没联系过陆文。 几十通电话累积的情绪在那一晚兜头砸下,失落转换为忧惧,他不敢伸出手了。 周四,《第一个夜晚》播出的日子,瞿燕庭能猜到工作室的氛围,不想强颜欢笑,也不想扫大家的兴,便待在家里没去上班。 陆文晾了他四天,漫长难捱得像一个世纪,他怀疑自己已经晾凉了。 瞿燕庭心情不好就大扫除,一气儿打扫到下午。春天回暖,他将衣柜整理了一下,翻到那件烟紫色毛衣时顷刻间有些崩溃。 他抱着毛衣发呆。 陆文真的不理他了?还是在惩罚他? 跟他在一起是否疲惫大于快乐。 他们会分手吗? 瞿燕庭焦躁地揉了揉头发,手机响,他慌张地打开微信,剧组的工作群里宣传发了一些各媒体的宣传稿链接。 艺人的微博夹在其中,瞿燕庭点开,页面跳转,陆文五分钟前刚发布了一条——今天不开工,静候《第一个夜晚》开播。 或许……瞿燕庭鼓起勇气,把烟紫色毛衣团在怀里给陆文打电话。 响了三声,陆文陡然接听了。 瞿燕庭无措地拿开手机,确认一眼才相信,然而所有说词忘得一干二净,他放空着:“陆文……是我。” “我知道。”陆文低沉地回了一句。 瞿燕庭竭力掩饰着委屈:“你终于肯听我的电话了。” 陆文问:“什么事?” 瞿燕庭想见他,每一天都在想:“你有没有空,我们见面谈一谈。” 陆文说:“我没空。” “我看了你的微博,”瞿燕庭争取道,“你说今天不开工,可不可以见我?” 陆文回答:“我有私事。” 瞿燕庭被“私事”二字刺激到,明白了那种感觉,他顿时慌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陆文的语调一点温度都没有,很陌生:“你不是说后悔也来得及么,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在考虑。” “不要……”瞿燕庭把脸埋在毛衣里,“我那天是乱说的,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再给我一次机会,再和我试试。” “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对不起,我错了……” 瞿燕庭的声音那么闷,又轻,有点像哭,他一句句堵住陆文的话,到此演变为乞求:“宝贝……不要和我分手。” 手机里寂静无声。 半晌,陆文说:“给我开门。” 瞿燕庭怔愣地抬起头,攥着手机冲出卧室,惊得黄司令在窝里昂起了脑袋。他没看猫眼,停在玄关将门一把拧开。 陆文站在门外,衬衫松着两粒纽扣,若隐若现的胸膛静静起伏着。 瞿燕庭恍惚地望着他。 “我想给你个教训。”陆文说,“你可以训我,骂我也行,但是不可以乱说话。” 他看了眼瞿燕庭怀里的毛衣:“我喜欢你才会追你,没追到手就迫不及待在我妈墓前透了个底儿掉,恋爱第二天就忍不住告诉朋友,甚至差点向我爸承认。我给你的喜欢是心甘情愿,你不该用’止损’来形容。” “即便我和你在一起真有什么损失,我自己会承担。” “我刚才没有吓唬你,也没骗你,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 “我容易冲动,不成熟,经常做事不过脑子。今后我会改,但需要一点时间。” “你愿意等我改正么?”陆文滚动喉结,用原话说,“如果不愿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瞿燕庭混沌得说不出话。 陆文一步迈到他面前,拿出这辈子最大的定力忍了四天,本想坚持到晚上,结果因两个字前功尽弃。 他问:“要跟我和好吗?” 瞿燕庭眼眶微红,不住地点头。 “再喊一次宝贝。”陆文低声说,“以后换成我叫你。” 第72章 瞿燕庭微张开嘴, 还没叫出口, 陆文低下头把他吻住了,一团毛衣挤在彼此的胸膛之间, 摩擦出细小的电流。 陆文箍紧瞿燕庭的后腰, 往怀里带, 同时顶开牙关攻掠进对方的口腔。啪嗒一声,瞿燕庭的拖鞋踩掉一只, 身体变轻, 被勒着腰肢抱离了地板。 他半阖着眼睛,黄昏将至, 大片余晖投射进来, 他们像情/色/片的主人公一样在橘色的光影里纠缠, 失衡跌入沙发。 瞿燕庭被压在下面,陆文吸住他的两瓣唇,一点一点抽空他肺部的氧气,他不想动弹, 不想挣扎, 濒临缺氧时只会本能地乱哼。 黄司令听到哼声蹿出猫窝, 一跃跳上沙发扶手,眼珠溜圆,近距离注视着陆文和瞿燕庭的激情热吻。 这只小畜生的存在感实在太强,陆文总觉得下一秒会被挠一爪子。他被迫停下来,偏头埋入瞿燕庭的颈窝,不满道:“看你养的宠物。” 瞿燕庭喘/息着, 呼出一缕气音:“我没让它过来……” 颈侧的皮肤骤然一紧,陆文嘬了他一口,抬起头,眼底的火星将灭未灭:“你哼得太好听,把初春的猫都招来了。” 瞿燕庭羞耻地别过头,颈边新鲜的草莓印暴露出来,红肿,覆着一层霞光。陆文摸上去,用拇指指腹蹭过,游移向上,沿着腮边、鬓角,最终停在瞿燕庭的眼尾。 日落前就是红的,陆文哑声问:“瞿老师,哭了?” “没有。”酸胀是真的,瞿燕庭嘴硬,“只是没休息好。” 陆文不假思索地说:“凌晨四点多还不睡,当然没休息好。” 瞿燕庭扭回来:“你怎么知道?” 已然说漏了嘴,陆文带上几分无奈的笑意。因为他也睡不着,半夜开车飙了一圈,然后停在楼下偷看客厅的窗户。 四点半客厅关灯,陆文跟着犯困,放倒座椅眯了一觉。他特意换了辆没开过的吉普,也不担心被发现。 瞿燕庭难以置信道:“你从昨晚一直在楼下?” “对啊……你今天为什么不上班?”陆文埋怨他,“我等到天亮,想在你出门的时候看一眼,等着等着居然都中午了。” 瞿燕庭惊讶地说:“那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 陆文当时就在车里坐着:“我一听你声音就忍不住了,怕电梯没信号,从楼梯跑上来的,幸亏你是住九楼。” 瞿燕庭想象了一下,电话里那么冷酷,其实正在爬楼梯吗?他又难过又好笑,掐住陆文的脖子轻捏喉结,说:“我要是没打电话,你准备在楼下待到什么时候?晾我到什么时候?” 吵架后的那一晚,陆文关机不敢听电话,怕两个人在气头上吵得更凶,最怕的是瞿燕庭一怒之下会跟他分手。 第二天早晨陆文和陆战擎一起吃饭,吃完他去工作,临走时陆战擎对他说了一句话——“我们是父子,所以无论多大的矛盾,最终总有一方会让步,然后和解。” 但其他人不一样,没有谁会永远无条件地包容另一个人。陆文思考了很多,这一次他冲动跟踪、瞿燕庭撒谎,双方错误相抵的话,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如果是单方面的错误,该怎么办?下下次呢?会不会终有一天另一方不愿再忍受,然后真正的离开? 陆文这些天不停地琢磨,吃饭时想,赶行程时想,一离开镜头便继续想……他的确不够成熟,以至于在学业、事业和父子关系上都吃过亏,他不想让爱情也因此消磨。 喉结被捏得发痒,陆文俯首磕瞿燕庭的前额,说:“所以我下定决心才敢来找你。” 瞿燕庭道:“你下了四天。” “你以为下蛋那么简单啊?”陆文说,“毕竟我从小就这德性……” 瞿燕庭问:“那我呢,你无法忍受我什么,我也愿意改。” “你啊。”陆文煞有其事地开口,“我思来想去,除了这次你乱说话,我他妈根本挑不出来你有哪不好。” 两个恋爱新手,在第一次吵架后沟通心得,互相反思,以不太正经的姿势。 客厅逐渐暗下来,瞿燕庭躺在陆文身下的阴影里,或喜或怨的表情都隐藏了,他松开手,环到陆文的颈后。 “你……还想亲我么。” 陆文刚一低头,黄司令露出尖牙“喵”了一声,他无语道:“这什么绝育断情猫啊?太灵性了吧?” 瞿燕庭道:“那先算了。” “……靠。”陆文却没起身,手指插/入瞿燕庭的发丝里,向后拢,滑到脸侧勾了一下薄薄的耳骨。 刚才被捏喉结,他报复地捏住瞿燕庭的耳垂,小巧柔软的一片肉,捻在指腹的纹路上,缓慢地厮磨变烫。 瞿燕庭抖着睫毛眯眼睛,手臂都夹紧了:“别,别捏了。” 陆文迟钝了两秒,发现新大陆般:“瞿老师,你这里敏感?” 瞿燕庭声若蚊蚋地“嗯”了一声,又解释:“反正怪怪的。” 陆文停下手,但仍捏着没有松开,他一瞬间想到男孩子喜欢作乱的青春期,说:“中学男生都爱动手动脚,有没有被碰到过?” 瞿燕庭沉默片刻,回答:“……没人理我。” 脑海闪过叶杉的影子,陆文不小心问错了话,他若无其事地减轻瞿燕庭的难堪,说:“没人碰过就好,都是我的。” 陆文歪过头:“亲一下什么感觉啊。” 一股气息喷在耳边,瞿燕庭的身体里应激滚过一道电流,就像怕打针的人在消毒时拧紧了神经。肉/体的敏感加上这几天积攒的情绪,在陆文亲到他之前,他先一步崩溃。 “今晚留下来过夜。” “只今晚吗?”陆文说,“我觉得小住半个月才够本儿。” 刚说完,门铃响了,黄司令飞似的蹿到了玄关。 两个人终于离开沙发,瞿燕庭被压得出汗了,一边起身一边抓起睡衣前襟扇风。他先打开灯,再看一下猫眼。 陆文问:“谁啊?” “邻居。”瞿燕庭拧开门,熟稔地叫道,“阿姨。” 老太太住对门,看瞿燕庭一个人住,经常做了好吃的拿给他,一开门有些吃惊:“小瞿,生病了?” 瞿燕庭一愣:“没有……我挺好的。” “脸怎么那么红?”老太太隔着花镜瞧他,“是不是发烧了?哎,这脖子上……起疹子了?” 瞿燕庭“啪”地捂住草莓印,脸色更红:“没事,我、我搞卫生来着,有点热。” 老太太说:“那就好,倒春寒可厉害了,当心着凉。” “嗯,我知道。”瞿燕庭忙不迭点头,转移话题,“您拿的什么啊?” 老太太递上一只纸袋,说:“退休太没劲了,我报了个甜品班,课上做了不少小点心,拿给你尝尝。” 瞿燕庭接住道了谢,关上门,才发觉竟已七点多了,沙发上的手机一直闪,不断有业内的朋友祝贺今晚网剧首播。 陆文从浴室探出头,说:“多了一件大号浴袍!” 瞿燕庭道:“免得你露腚。” “天哪,你好粗俗。”陆文洗把脸走出来。 瞿燕庭把纸袋放在茶几上,拿遥控器打开投影仪,使唤道:“你去书房把我电脑拿过来,一会儿网剧就播出了。” 陆文拐进书房,把笔记本电脑端到客厅里,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毯上坐下,敲了下空格键,屏幕变亮,他喊道:“密码多少?” “六个一。”瞿燕庭在厨房翻酒柜,拿了一瓶春节时的存货。 回到客厅,见陆文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表情有些凝重。瞿燕庭在一旁跪坐下来,朝屏幕一看,搜索引擎首页的输入框被点开,一长串搜索历史赫然在列。 陆文念道:“怎样对男朋友撒娇……” 瞿燕庭头皮发麻,急忙伸手挡住屏幕:“我借电脑给同事用了,都是她搜的……” “真的?”陆文道,“你说过再也不骗我。” 瞿燕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支支吾吾地承认:“我……我就随便乱搜了一下。” 陆文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那你搜完怎么不实践一下?” “我……学不会。”瞿燕庭企图关闭页面。 陆文一把捉住瞿燕庭的手腕,不依不饶道:“你跟我撒个娇试试,啊?你早点这样,我肯定早就跑来了。” “撒你个头。”瞿燕庭挣了挣,“好不容易开机打通了,你又不接。” 是第二天晚上的那一通,陆文垂了下眼睛,说:“当时腾不开手。” 瞿燕庭懵懂地:“在干什么?” 陆文当时泡在浴缸里,想起和瞿燕庭游泳的那个晚上,手机在毛巾盘中振动的时候……他挨近些,坦白道:“在打/飞/机。” 耳根烘热,瞿燕庭无处躲,抓住陆文的肩膀埋上去。 心脏跳得很响,陆文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瞿燕庭的耳垂,在对方的颤抖中,他说:“瞿老师,我想跟你上床。” 第73章 瞿燕庭不清楚鸵鸟埋头时有什么作用, 此刻他埋着头, 依然觉得脸皮、脖子乃至全身都要烧灼起来。 他不敢妄动,因为陆文的嘴唇就停在他的耳边, 稍碰一下, 他的感官反应融合心理作用, 会表现出一个已过而立的男人不该有的羞耻。 陆文静待了半分钟,宽赦地从瞿燕庭的脸侧移开, 下巴压着对方绒绒的发顶, 喉咙泛起一阵细密的痒,问:“家里这么干净, 又大扫除了?” 瞿燕庭点了点头, 他心情不好时没办法工作, 便会做家务来转移精力。干了一天活儿,刚才在沙发上接吻时又出了汗,他起身说:“离开播还有点时间,我先去洗个澡吧。” 陆文一狠心:“要不我们一起洗?” 瞿燕庭下意识地“啊”了声, 可能是学导演出身的原因, 脑海里画面感强得要命……他受不了, 拙劣地开玩笑:“分开洗吧,不差那点水费。” “也行。”陆文拿起手机,很游刃有余似的,“那你先洗吧,我回几条消息。” 瞿燕庭撑着茶几起身,双腿跪坐得发麻, 一段距离走得稀里糊涂。 浴室的门刚一关闭,陆文把手机丢掉,整个人跳起来砸在了沙发上,他在厚实的沙发垫上弹了弹,眩晕地盯着吊灯散发的光圈。 陆文没料到自己能说出那么直白、露/骨的话来,竭力装作镇静,其实紧张程度并不亚于瞿燕庭。 缓了缓,他坐起来重新打开电脑,就着现成的页面搜索瞿燕庭搜过的词条,想知道对方这些天都看过什么。 之后陆文又搜了些杂七杂八的,也不管网友的答案有没有道理,反正看得很投入。 陆文专心地搜着,以至于没注意浴室里毫无动静。 瞿燕庭站在梳洗台前,胯骨抵着理石台的边缘倾身照镜子。下巴很干净,没有胡茬,这些天没休息好,眼睛有些血丝,头发长了,垂落在额前不太精神。 他打开储物柜,从里面拿出一瓶新的沐浴露,浅粉色瓶子,白桃味,配套的还有一小罐身体乳。这是乔编旅行带的手信,他嫌娇,一直没有用过。 瞿燕庭闻了闻,又看一眼淋浴间架子上的绿茶沐浴露,猜不到陆文喜欢清新的还是香甜的……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后,一阵羞臊感直冲天灵盖。 水温微凉,瞿燕庭在花洒下冲洗了许久,洗完没穿睡衣,换了件鸦青色的真丝睡袍,和陆文游泳的那一晚就穿的这件。 咔哒,门锁转动,陆文及时关掉了搜索页面。 瞿燕庭趿着拖鞋走出来,说:“衣服扔脏衣篮就好,干净内裤给你放在架子上了。” 等陆文进去洗澡,瞿燕庭关了灯,客厅里只有投屏射/出的光,他弯曲双腿在茶几后坐下,播放《第一个夜晚》的第一集 。 主题曲的前奏响起,陆文在浴室里喊:“瞿老师,等我一起看!” 瞿燕庭只好暂停,把黄司令捞怀里,撸着毛小声唠叨:“黄司令,我待你不薄吧,当初你被小区其他流浪猫欺负,是谁救你一命?又是谁把你养这么肥?我也不指望你报答我,你别老打扰我们,更不要突然蹿出来。” “你以后别吓唬他,他能让你住大别墅,还有新的猫爬架。”黄司令不耐烦,从他怀里挣脱了。 瞿燕庭说得口渴,倒了一杯白葡萄酒。 空腹喝不太舒服,他打开纸袋拿出邻居阿姨送的点心。是一盒大福,白色糯米皮透着粉色,他咬一口,充盈的奶油溢出来,露出里面的桃子肉。 许是饿了,瞿燕庭一下吃掉三个,第四个还没咬下去,浴室的门开了。 陆文湿着头发出来,适应了一下黯淡的光线,走过去时投屏上的画面继续播放,他小腿挨着瞿燕庭的手臂在沙发坐下。 桃子味混合着了酒味,醉人的香甜,陆文弯腰说:“瞿老师,你喝了多少?” “就一杯。”瞿燕庭还捧着饱满的大福,扭头举高,“最后一个了,你吃不吃?” 陆文垂着眸,瞿燕庭的浴袍下摆向两侧撇着,露一点腿,睡袍领口抱黄司令时扯开一边,走光了凹陷的锁骨,唇角还沾着零星几点奶油。 他口干舌燥地吃不下去,摸摸瞿燕庭的后脑勺,说:“你吃吧。” 恰好主题曲结束,屏幕顷刻间黑了。 失去光源的房间陷入一片漆黑,只听见滂沱的雨声。屏幕又逐渐变亮,雨夜,面包车的前灯强光在远远地摇晃,越逼越近,直至将房间照射得如同白昼。 刺耳的刹车音,镜头切向飘雨的夜空,一场未知的车祸作为全剧的开篇留下悬念,片名浮现出来——第一个夜晚。 瞿燕庭什么都没看到,他偏着头,在黑下来的瞬间被陆文掌着后脑勺吻住。 大福从指间掉在地毯上,瞿燕庭抬手捧住陆文的脸,正片开始,眼前人的原声在背后的屏幕上响起,张扬的叶小武,沉静的叶杉,令他跌入现实和幻想的漩涡。 陆文吻得更深,谈不上技巧,仅凭一腔索求的本能,他蹭干净了瞿燕庭唇边的奶油,脑后掌心下滑,掐住那截修长的颈项。 吻了一会儿,陆文停下来盯着瞿燕庭看,眼神有些痴,也有些掠夺的贪婪意味,像说甜言蜜语,也像在利齿间嚼一口鲜美的肉。 屏幕上两名主角闪过,他趁机问道:“瞿老师,你喜欢叶杉还是叶小武?” 瞿燕庭回答:“都喜欢。” 陆文强调:“更喜欢哪一个?” 瞿燕庭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大脑缺氧转得很慢,不待他整理出答案,身体一轻被陆文从地上抱了起来。 “你还真琢磨啊?”陆文掂着他笑。 好晕,瞿燕庭喝醉似的:“不是你问我吗?” 陆文告诉他标准答案:“你应该回答哪个都不喜欢,只喜欢我。” 瞿燕庭犯迷糊地接腔:“我也只喜欢你。” 陆文忍俊不禁,剧中的音乐催动心跳加快,他用笑意掩盖住,抱瞿燕庭大步走进了卧室。怕黄司令追杀他,门板不留缝隙地碰上,在身后发出一声闷响。 瞿燕庭被轻放在床尾,直身跪起来,问:“不看剧了?” 陆文立在床边,膝盖顶着床沿,说:“昨晚在车里窝了半宿,我们早点睡好不好?” 瞿燕庭这些天也没睡过好觉,偏软的床垫跪不稳,他拽着陆文一起跌倒躺下,盖好被子想起什么,他抻了抻睡袍的衣襟,觍着脸主动告知:“你闻见桃子味了吗?” “嗯。”陆文道,“好吃么?” 瞿燕庭说:“不是大福,是沐浴露的味儿。” 陆文装傻:“是吗?” “你没闻到吗?”就像准备了秘密礼物却迟迟不被发现,瞿燕庭急切地别过脸,“你闻一下香不香?” 陆文想起重庆,想起101洗手间里瞿燕庭崩溃的那一幕,想起在水流下被搓红的双手,他俯身用鼻尖轻嗅,说:“香……” 被哈痒般,瞿燕庭敏感地缩起肩膀,心中却满足了。 门外“喵呜”一声,黄司令的肉脸挤着门框,果然想进去撒野,它蹿了蹿,试图用爪子把门板挠开一条缝。 黄司令折腾了一会儿,确定进不去,烦躁地在客厅里转悠,绕过茶几发现地毯上的大福,它扑过去,拱着鼻头闻了闻味道。 黄司令不愧是一只馋猫,围着饱满的大福转了几圈,探出猫爪,一巴掌将外层的白糯米皮扒开一个小口子,闻见了桃子肉的香气。 黄司令卧在地毯上,把干净的前爪挠向大福,又怕主人发现,偶尔转着眼珠望一下卧室门,等奶油漏出来弄脏了橘色的毛发。 它吃到一粒白桃果肉,又软又甜,于是变本加厉地大口吃,吃完在地毯上滚了一圈,舒服得喵喵叫。 北方的初春总是刮风,阳台的一扇窗没关严,夜风钻进来吹动架上的一盆昙花。短暂绽放的花瓣微微颤抖,好像随时都会凋落。 玻璃门相隔的卧室里,瞿燕庭仰躺在枕上,真丝睡袍和丝绵的被单贴合在一起,舒适又柔软,他听着呼啸的风声,忘记自己有没有关窗。 瞿燕庭偏过头去,试图望向阳台察看一二,他望见那盆昙花在视野中摇晃,却不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 他昏昏沉沉地落入失魂状态,在清醒和睡眠的交界点徘徊,回头看着陆文的脸庞,大脑闪回出无数凌乱的碎片。 雨夜车祸,他噩梦的开端。 禁闭在房间窗口看烟花的除夕。 为了活下去四处打零工的放学后。 在收养同意书上签名。 第一次抚摸镜头,第一次得全系最优,第一次有勇气谈及梦想。 光鲜又浑噩的生活。 瞿燕庭被回忆弄得视线模糊,一抹潮湿滑落眼角后才恢复了清晰,他怔怔地看着陆文。 陆文下车挑衅地看他。 陆文出糗惹他笑。 陆文坐在前桌和他聊天。 陆文给他小米粥,一次就记牢他不吃鱼。 陆文向他吹牛,误会他。 陆文握他的手,抱他,偷一枝花给他。 陆文沉入水底捧起他。 陆文说喜欢他,这一生只喜欢他。 陆文在除夕给他放最漂亮的烟花。 瞿燕庭记忆里的碎片从灰白变成彩色,像阳台一室的花朵,他张开左手举在上方,无名指的银戒闪闪发亮。 “瞿老师。”陆文叫他一声,握住他的手,手指嵌入指缝扣牢。 黄司令在客厅里听着风声,弓起后背,溜达两圈才逐渐放松下来,它慵懒地“喵”了一声,把爪子舔干净,然后跳进小窝里趴下。 陆文温柔地贴近,亲吻在瞿燕庭的额头上,嘴角漾开说:“瞿老师,晚安。” 瞿燕庭低声回道:“晚安。” 屋外的活兽已经老实安睡,整个家静下来,瞿燕庭被陆文拥在怀里。 他想起一首法语小诗—— Une orange sur la table Ta robe sur le tapis Et toi dans mon lit Doux présent du présent Fra?cheur de la nuit Chaleur de ma vie 第74章 卧室的门是在第二天下午打开的, 陆文披着浴袍走出来, 反身将房门留一道虚掩的缝隙,挂钟显示三点整, 午后的阳光洒满了客厅。 他先倒一大杯水灌进去, 腰带松垮地挽着, 吞咽时胸膛在半敞的衣襟下起伏,绕到沙发前, 一弯腰发现地毯上有一块白色污渍。 陆文伸手摸了摸, 是干涸的奶油,转念想起瞿燕庭掉在这儿的白桃大福……他瞥向猫窝, 对上黄司令无所畏惧的眼神。 陆文踱过去, 蹲在黄司令面前小声说:“是你偷吃的吧?一盒四个大福, 他吃三个你吃一个,合着没我什么事儿?” 黄司令懒得鸟他,在窝里翻了个身。 陆文冲毛茸茸的背影继续说:“你这什么态度,你还不接受我啊?昨晚你也听见了, 我已经和你的铲屎官……怎么说呢, 成为了事实夫妻。” 扑哧, 他自己乐了,伸手揉黄司令的屁股:“那种感觉你能懂吗?哦,你没蛋蛋了,我语文不行真的形容不出来,就是太、太……” 陆文憋了会儿:“太他妈爽了!” 睡醒后的慵懒退去,陆文自顾自地回味昨夜的美妙, 极度上头,守着猫窝强迫黄司令听他讲:“根本控制不住,弄到天都快亮了,我知道自己行,但没想到我这么行。” 他被阳光晒得微微出汗,这才察觉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汗液混着□□,于是进浴室冲了个澡。 瞿燕庭还没醒,侧趴的姿势伏在床上,呼吸绵长,棉被捂得很严实,露出的一双瑞凤眼有些红肿。 陆文洗完澡无所事事,体力消耗巨大,不至于虚,但饿得够呛。他仰在沙发上翻外卖软件,想吃高热量的,点了炸鸡披萨,又在甜品店要了巧克力蛋糕。 寻思瞿燕庭要吃得清淡,他给索菲酒店的素食餐厅打电话,点了最喜欢的五六样小菜,还有一份时蔬粥。 点完餐,陆文先登录微博,转发剧组官微发布的花絮视频,和其他演员互相评论互动一下。他没仔细看首播后的观众反馈,想等自己看完剧再好好研究。 陆文切到微信,聊天列表一水儿的未读,足有两百条。针对娱乐圈的同行、工作人员和媒体发来的祝贺,他无法一一回复,在朋友圈发了条统一的感谢。 之前的电影剧本已经签了,他和孙小剑谈了谈行程安排,然后回复一些朋友同学的消息,半个钟的时间忙出一股日理万机的错觉。 陆文全部处理完,只剩四人聊天群挂在列表顶端,他点开,一键翻到记录的起始。囫囵看完,他发了一条:兄弟们,出来。 顾拙言:在上班。 苏望:开会。 陆文:那你们还回复? 连奕铭:因为我们是老板。 陆文:哈哈哈操。 苏望:你哈个屁,昨晚叫你那么多条,你死哪了? 陆文:昨晚太忙了。 顾拙言:是不是忙着处对象啊? 陆文:好懂,不愧是咱们钙帮的。 连奕铭:一猜就知道,肯定和瞿编在一起等首播。 苏望:瞿编写的,你演的,看剧的感觉很特别吧? 顾拙言:特别浪漫吧? 陆文:那当然啦。 感觉铺垫得差不多了,陆文投石问路地发了个“鼓掌”表情,接着编辑道:兄弟们,昨晚我度过了里程碑式的一夜。 连奕铭:嗯,祝贺你第一部 男主剧顺利播出。 顾拙言:恭喜,越来越好。 苏望:来来来来~ 陆文一烧包发了句语音:“不是,是比首播更重要的事!” 说完,他输入道——我成为了真正的男人! 群内一阵安静,仿佛断线了半分钟。 顾拙言:虽然迟了点…… 苏望:但比没有强。 连奕铭:操。 陆文在群里跟哥们儿扯皮,聊的是私密的事情,不过都有谱地掌握着分寸,偶一抬眼,发现靠枕下面一直闪烁。 陆文扒拉开,原来是瞿燕庭的手机,调了静音,同样是积攒了无数条未读,其中于南还打了七八通电话。 陆文犹豫要不要把瞿燕庭叫醒,他知道于南是瞿燕庭的助理,怕工作室有什么事情。可下不了决心,因为瞿燕庭太累了……软成一摊泥,都分不清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的。 纠结片刻,陆文输入六个一解锁,决定先问一问情况,要紧的话再把瞿燕庭叫醒。他规矩地避开一切软件,只点开于南发来的微信。 甚至对最近几条消息非礼勿视,陆文直接打字:你好,我是瞿编的朋友。 于南很快回复:您好,我是瞿编的助理,请问您和他在一起吗? 陆文:嗯,但他不太方便接电话,有急事的话我让他稍后再联系你。 于南没有急事,瞿燕庭两天没露面,又失联,大家比较担心而已,发来:老大是不是生病了? 陆文想了想:他确实不太舒服。 于南:用不用去医院,我可以马上过去。 陆文心说这助理还挺尽职,回道: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他的。 于南:谢谢,麻烦您了。 过去十几秒,陆文觉得聊天已经结束了,屏幕忽地一亮,于南又发来一条:你是嫂子吧! 陆文俊容失色,第一反应是瞿燕庭背着他搞异性恋,倒不是不信任,实在是难以将雄壮伟岸的自己和“嫂子”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 不过作为一名演员,他进入角色很快:哎呀……他提过恋爱的事? 于南:我问的,老大就承认了! 陆文怕说漏嘴,又憋不住,配着“害羞”表情道:哎呀,好难为情哦。 于南:老大还说,遇见嫂子是走大运了! 陆文微怔,以瞿燕庭的个性愿意对旁人这样坦露,说明真的很喜欢他。他回道:我也是,有机会我请工作室的伙伴出来玩儿。 回完消息,陆文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床上的一团分外安静,瞿燕庭姿势不变,被子滑下一截晾着骨感的肩头。 陆文坐在床边,掖好被子将瞿燕庭鬓边的碎发撩开,戳了戳对方的脸颊。他就这样守着,戴上耳机开始看《第一个夜晚》。 虽然和瞿燕庭一起看会很浪漫,但他略微忐忑,好像老师当着他的面判卷子。 陆文专注地看了大半集,本以为对剧情再熟悉不过,却充满了新鲜感,剧本故事、拍摄过程和最终的成片是三种不同的体验。 他沉浸其中,看完迫不及待地切第二集 ,忽然,膝盖被触碰了一下。 陆文垂眼,膝头搭着瞿燕庭的一只手。这只手昨晚求/欢时攀他的肩、情热时抚他的脸、战/栗时抓他的背,此刻从被窝里伸出来微蜷着手指。 他用大手包裹住,抬眸看枕上,瞿燕庭悄无声息地醒了,双眼张开一半,睫毛掩映着放空而懵懂的眼神。 陆文觉得瞿燕庭变成了玻璃人,或是水晶人,反正叫他不敢高声说话:“瞿老师,你没失忆吧?” 瞿燕庭慢半拍地笑了,目光缓缓燃起神采:“我就是……有点累。” 陆文想听更多:“除了累,你还有什么感觉?” 瞿燕庭用暂不灵光的脑子思索,说:“嗓子也有点疼。” 陆文急道:“不是这个。”他俯下/身,手臂撑在瞿燕庭的两侧,“我是问……我昨晚疼爱你那么久,你感觉怎么样?” 瞿燕庭腾地红了脸,绝没料到需要反馈。 陆文期待地看着他,心里已经预设好一些答案,譬如你好棒啊、好舒服,或者像他一样简单粗暴的“太他妈爽了”,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一点痛。 良久,瞿燕庭终于想好了,沙哑地回答:“你让我死去,又让我复活。” 陆文愣了一下,有簇火苗在体内跃动燃烧,他压低胸膛蹭住被面,吻瞿燕庭的眉心:“瞿老师,我又想要你了。” 瞿燕庭立刻惊慌道:“那我就真的死了!” 陆文险些笑倒,掀开被角瞧了一眼,瞿燕庭裸着,前胸后背满是痕迹,私密部位更不必说。关键是……他道:“我先抱你去洗澡吧。” 瞿燕庭说:“我不想动。” “你不饿么?”陆文道,“我叫了外卖,洗完澡吃点东西。” 瞿燕庭往枕头上埋了埋:“你吃吧,我想再睡会儿。” 陆文难得见瞿燕庭这样,像耍性子的小孩儿,他咳一声压低音量:“我的……都弄进去了,得洗干净,不然我怕你生病。” 瞿燕庭躲不过去了,醒来后保持着姿势就是不想太窘迫,因为身体的感觉异常分明,四肢百骸酸痛无力,尤其是下/半/身,有股虚脱般的失重感。 他自我建设了一会儿,外强中干道:“帮我拿一下睡袍,我起来。” 陆文把床尾榻上皱巴巴的睡袍拿来,说:“我抱你吧。” “不用,我可以。”瞿燕庭撑着床坐起来,身体摇摇欲坠,腰部施力时脊椎都酸软了,“……你还是抱我吧。” 陆文忍着笑,理解男人这种心理,大几岁就要拿起一把威严,跌个面儿浑身难受。但他欠啊,抱起瞿燕庭后说:“瞿老师,被我公主抱好几次,还逞什么强。” 瞿燕庭驳不出,轻皱着眉:“快点,我想方便。” 陆文顿时有些担心:“能行么,我趁你睡的时候摸了摸,肿得挺厉害的……” “谁让你瞎摸了……”瞿燕庭咬牙赧然道,“我上小的。” 陆文不敢耽误,把瞿燕庭抱进浴室放在马桶前,问:“要不泡个澡?躺着省点劲儿,我先给你放热水。” 瞿燕庭撵他:“你出去吧,这儿又不是公厕。” 陆文“靠”了一声,只好出去等着,门铃响,他叫的外卖送到了。拎到餐厅摆满一桌,黄司令狗一样闻着香气跑过来。 陆文抱胸等在桌旁,等到热粥都快凉了,他到浴室门外敲了敲:“瞿老师,你干吗呢?” 他怕瞿燕庭泡完澡起不来,或者站不稳滑倒,最重要的是能不能自己清理干净。门内毫无水声,他迷惑了:“瞿老师,你在洗澡吗?” 陆文等不及了,直接拧开了门。 瞿燕庭依旧站在马桶前,位置和姿势完全没变,他扭过头,脸上蒙着一层汗,难堪又惶恐地说:“怎么办,我尿不出来了。” 陆文:“啊?” 瞿燕庭重复道:“你把我弄得尿不出来了……” 陆文走到他身后,右手揽住腰侧,左手绕至身前按在小腹上,懵逼地安慰:“别怕啊,估计是那什么太多次,虚了,靠着我慢慢来。” 瞿燕庭两股战战地倚在陆文怀里,仰颈望着墙上的壁灯,小腹被大掌轻轻地揉,耳边是有节奏的口哨。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也经历过一些风浪,却是头一次羞耻地想撞墙自杀。 半晌,终于响起淅沥的水声。 瞿燕庭喃喃道:“你知道柏拉图吗?” 陆文一惊,考虑到他让瞿燕庭死了,又活了,最后尿不出来了,猜测对方指的应该是“柏拉图式爱情”。 “这人谁啊。”陆文摇摇头,“我就知道那个很会射的丘比特。” 第75章 瞿燕庭没再逞强, 自暴自弃地让陆文帮他洗澡, 泡在热水里晕晕乎乎地睡着了一次,清理时又乱着呼吸醒来。 一直忙活到五点半, 瞿燕庭抹了药膏, 换了睡衣, 才垫着双层软垫在餐桌前坐下。屁股坐实的那一刻,他魂儿都飞走了一半。 冷掉的饭菜用微波炉叮过, 陆文坐旁边, 说:“瞿老师,你尝尝这几样, 铭子酒店的餐厅订的。” 瞿燕庭舀起一勺粥:“嗯, 好喝。” 陆文掀开披萨盒, 将一块炸鸡放在一角披萨上,微卷起来咬下一大口,炸鸡的脆皮、嫩肉和披萨的馅料在口腔里混合。 瞿燕庭第一次见识这种吃法,顿觉嘴里的粥索然无味,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我也来一块。” “不行!”陆文拂开他, “这些太油腻了, 你得吃清淡的。” 口欲汹涌时不想管那么多,瞿燕庭道:“没关系,我吃麻辣火锅都不在话下。” 陆文心说,你可拉倒吧,他把炸鸡脆皮里面的肉撕下来,说:“这样吧, 给你吃点肉丝,网上说第二天要忌口,听话。” “网上?”瞿燕庭好奇地问,“你还查这些?” 陆文说:“我不是想给你一场完美的……算了,反正我也没记住几条。”就像考试背书,他最终选择把书一合,跟着感觉走。 “哦,对了。”陆文拿来瞿燕庭的手机,“你助理找你来着。” 瞿燕庭接过打开,一边喝粥一边看手机:“于南?” 陆文坦白道:“嗯,我怕他有急事,就擅自回了消息,但别的我什么都没看。” 瞿燕庭不介意地说:“没事。”点开微信,他看了遍聊天记录,忍不住嗤嗤笑,“你们聊的什么玩意儿。” 陆文啃着鸡腿:“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叫嫂子。” 瞿燕庭笑得更欢:“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陆文习惯性舔嘴唇,“既然我在你员工嘴里成了嫂子,那我能在发小面前称呼你’老婆’吗?” 瞿燕庭咬着瓷勺定住,一瞬间想起他打完又删掉的“老公”,在被哄着撒尿之后,称呼这件事似乎不足以令他害臊了。 陆文见他沉默,以为不愿意,便道:“不行吗?人家别的gay都是这样叫的。” 瞿燕庭问:“谁?” 陆文回答:“就……姓顾的。” 他的神情特别丰富,嫉妒中透着一丝不屑,又很在意,令瞿燕庭联想到爱攀比的高中男生,谁买了新球鞋,那老子一定也要。 总不能让他在朋友面前输,瞿燕庭这样想,答应道:“好吧,你喜欢就行。” 陆文惊喜道:“真的吗老婆?!” “……”瞿燕庭继续喝粥,“啃你的鸡。” 眼下氛围不错,瞿燕庭逐渐放慢咀嚼速度,暗自思忖,他和陆文虽然和好了,但有些话并没有说开。确切地讲,是他在回避。 瞿燕庭还没有剖开全部的决心,可鉴于这一次的教训,他不想完全以隐瞒的方式去处理。侧一点身,他说:“陆文,我想和你谈一下曾震。” 陆文满手油,托着披萨:“曾导?怎么了,要谈什么?” 瞿燕庭语速稍慢,斟酌地:“从职业水准来看,曾震的确是一名顶尖的导演,但他这个人不一定是大众看到的那样。” 在万千观众心里,曾震是一把标杆,是打在片头就乐意掏钱买票的质量保证。除却名导身份,他和王茗雨的书影者基金会也很有名,有慈善加持,他的口碑和声誉一直都不错。 陆文不太懂,问:“那曾导哪样啊?” “他,”瞿燕庭说,“他未必是大家想象中的好人。” 陆文明显一愣:“什么意思?” 瞿燕庭道:“你还记得靳岩予吧,他之前参演了曾震的电影,之后录制《乌托邦》。你应该知道,《乌托邦》的制作方之一就是书影者。” “嗯,那靳岩予……” 瞿燕庭说:“靳岩予是曾震的情人。” “我操!”陆文的披萨掉进盘子里,“不会吧?!” 瞿燕庭捉住他的手腕,抽一张纸巾给他擦指间的油花,说:“我录制前叮嘱你不要招惹他,就是这个原因,你后来也看到他有多张狂了。” 陆文受到巨大的冲击,在缓和的过程中努力去理解,情人,大概也是美化过的说法,或许就是圈内最常说的“潜/规则”。 “那他老婆……”陆文有点凌乱,“就是你师父,她知道吗?” 瞿燕庭点点头:“我就是听我师父说的。” “我操!”陆文又惊呆一次,“贵圈真乱!” 瞿燕庭把他的手擦干净,慢慢道:“他们这些年一直各过各的,跟形婚没什么两样,甚至不了解彼此在忙什么、爱吃什么。” 陆文难以相信:“那还在一起干吗?” 瞿燕庭说:“不是所有人都把婚姻当作情感的缔结。名导加名编,他们在一起是一加一大于二,比起夫妻,说是利益共同体更恰当。” 越是有钱人的圈子,这样的夫妻关系越屡见不鲜,只是曾王多年来都是伉俪情深的模样,令人深信不疑。 陆文忽然没了胃口,啪嗒将披萨盒子盖上。 “不吃了?”瞿燕庭试探,“你觉得很难以接受吗?” 陆文摇摇头,人家合法妻子都没意见,他有什么难接受的:“我就是忽然觉得老天不公平,我爸那么爱我妈,却早早生离死别。有机会和爱人在一起的人却白白浪费生命。” 瞿燕庭也想到自己的父母,但不敢多想,说:“那就对你爸爸好一点,怎么样?” 陆文“嗯”了声,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开一罐可乐喝,恍然发觉这是瞿燕庭第一次对他提起曾震。 之前骗他,莫非也是因为去见曾震?回想起来,那晚曾震夸奖他的时候,瞿燕庭的态度有些疏离,仿佛在撇清关系。 陆文猛然醒悟:“瞿老师,你是不是怕曾震会潜我?” 瞿燕庭把纸巾捏成一小团,回答:“总之……我不愿意让你和他牵扯关系。” “你放心吧。”陆文说,“除了你能潜我,别人都是做梦。” 瞿燕庭不知道接句什么:“……谢谢啊。” 陆文反过来担心他:“那你们的师生关系会受影响吗?你跟曾震亲近还是跟你师父亲近啊?” 瞿燕庭说:“跟我师父。” 他的勇气只支撑他透露到这里,倾身贴住陆文的手臂,他卖好地蹭了蹭:“抱歉,再给我一点时间。” 陆文歪头嗅他的头发,说:“好的,老婆。” 瞿燕庭:“……”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两个人在客厅看《第一个夜晚》,瞿燕庭没办法久坐,枕着陆文的大腿侧躺,身上搭着一条毛毯。 周遭仅有投屏的光,像看电影,瞿燕庭想起任树评价过一句,陆文的比例能上大银幕。他望夫成龙地说:“什么时候能拍一部正经的电影就好了。” 陆文扒拉他肩头:“我忘跟你说了,之前不是有几个剧本找我吗,我签了电影。” 是一部文艺片,戏份不多的配角,陆文觉得很适合他这样的银幕新手磨练演技。本想参考一下瞿燕庭的意见,被冷战耽误了,他现在问:“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瞿燕庭说,“你确定最想要什么,片酬、人气,还是纯粹地想做一名好演员。” 陆文入行时并没有明确的目标,直到在剧组遇见瞿燕庭,他体会到演砸的低落,也品味出演好的快/感,才真正对演员的身份有了一些想法。 “我想当个好演员。”陆文说,“老子又不缺钱,人气嘛,我成为好演员,大家自然就会喜欢我。” 瞿燕庭道:“说得对,小嫂子。” 陆文笑骂一声,手指勾着瞿燕庭的头发乱玩儿,屏幕突然变成冷色调,是一段闪回的回忆镜头——叶父教童年叶杉画画。 他还没忘全剧的第一个镜头,雨夜,面包车,唯独不见跌落淌血的人,既是为双胞胎的车祸设置悬念,也象征叶父死亡的那场灾难。 陆文禁不住道:“成片和我想的不一样,就有种’哇’的感觉……” 瞿燕庭说:“这就是剪辑的力量。” 在筹备阶段,编剧、导演和剪辑经过整整一周的讨论,给片子定调,如今呈现的一切都是当初详细设计过的。 这部戏的悲剧色彩较浓,并涉及精神分裂,容易拍得飘忽,所以瞿燕庭找了拍生活剧的任树。加入细腻的烟火气,一切有了血肉的真实感,略悬疑性的剪辑风格又平衡了生活剧的节奏问题。 陆文感叹道:“原来有这么多讲究。” 瞿燕庭撑着他的大腿直起身,说:“要拍一部好片子是非常难的,编剧、导演、摄影、剪辑、演员,哪一环都不能失水准。” 陆文问:“那谁最重要?” “导演。”瞿燕庭回答得干脆,“导演的能力决定影片的下限,导演的魄力决定影片的上限。” “后半句什么意思?” “就还拿剪辑来说吧,经典老片《马路天使》拍摄时长13本,剪辑提议删减到9本,导演力排众议交给对方删减,事实证明成片的效果非常好。” 陆文凝视着瞿燕庭的表情,在讲这些的时候,那双眼睛生动得不像话,唇角也若有似无地扬起。他永远记得瞿燕庭讲戏的模样,画分镜的模样,穿梭雨中指挥拍摄的模样。 或许瞿燕庭自己都没察觉,拍完一条喊“过”时,他是那么的神采奕奕。 “瞿老师。”陆文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做导演?” 瞿燕庭刹那归于安静,试图在心底搜索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可是能怎么回答呢,他答应了陆文不再欺骗。 一段无声的空白,陆文搂住他,不催促也不改口,耐心地等他的答案。 瞿燕庭莫名生出一股勇气,在对方安稳结实的臂弯里。他把下巴搁在陆文的肩上,眨着轻盈的睫毛,半玩笑半剖白地说:“也许有一天会做呢。” 陆文期待道:“真的?” 瞿燕庭偏过头,望向茶几上的电脑,那里面装着他最新完成的电影剧本。 陆文仿佛明白他的希冀和忧愁,这一次没有要答案,而是越过一步说:“有那一天的话,你想让谁当男主角?” 瞿燕庭陷入幻想:“要好好挑选,外形,年纪,实力——” 陆文打断他:“你还要挑,不应该直接选我吗?” “凭什么?”瞿燕庭笑道,“看你表现。” 陆文嘚瑟地说:“我表现还不够好?都让你尿不出来了。” 瞿燕庭像被踩尾巴的猫,恼羞成怒在陆文的肩头咬了一口,咬完没松嘴,伏在那儿发怔。短短几句话就像一场庄生晓梦,他有些不愿醒来。 偏偏陆文戳他的心窝:“瞿导,你在想什么?” 瞿燕庭闭了闭眼,人果然是贪婪的,一无所有时只要一块果腹的饼,衣食无忧便有了精神追求,等尝到爱情的滋味便忍不住奢求梦想的圆满。 “我在想……”瞿燕庭有些痴醉,“会不会有一天,你在片场喊我’瞿导’,等下了戏,我们一道收工,换成我喊你。” 陆文说:“喊我二百五?” 瞿燕庭扬起脸,在陆文藏星的眼底编织出一片光景,也许永远不会实现,错过这一刻就再也抓不住了。 他期期艾艾地轻声道:“你演得真好啊……老公。” 陆文愣了两秒—— “让你岳父出资!咱明天就去拍电影!” 作者有话要说:陆战擎:帅强惨。1个; 第76章 瞿燕庭在家休息到周日, 周一不敢再旷工, 早晨准点抵达工作室,身上暧昧的痕迹几乎褪去了, 但仍心虚地将衬衫纽扣系到了顶。 撒了生病的谎, 他怕大家询问, 进屋前未雨绸缪地想借口,不料一帮人聚在大客厅里, 正兴高采烈地拆礼物。 见他来, 于南喊道:“老大来了!” 瞿燕庭踱过去,朝桌上零落的丝带和包装纸瞅一眼, 问:“你们干吗呢?” 乔编端着一盒生巧, 说:“这些是男主角给大家的礼物, 每人一份生巧和果酒,口味自己挑,我们正乱抢呢。” 瞿燕庭没反应过来:“男主角?” 刘悦拿着一张照片晃了晃,开心道:“陆文啊瞿编, 还附赠了签名照!” 瞿燕庭闻言走近, 拿起卡片看陆文亲手写的赠语, 大意是庆祝网剧播出给大家的一点心意。于南在一旁说:“其实单送老大就行了,陆老师好有心。” 瞿燕庭心中猜想,恐怕是被叫了嫂子,烧包。 刘悦本来就喜欢陆文,现在更加着迷,夸道:“陆老师真是人帅心善。” 彭跃然说:“重点是演技挺好的。” 瞿燕庭不知觉地挂着笑, 接腔问:“你看剧了?” “当然了。”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回答。彭跃然随后说:“这是瞿编你的第一部 网剧,我们都在追。” 瞿燕庭一向不来虚的,直言道:“谢谢这么给面子,不过每个人的审美偏好不一样,用不着赏我的光,乐意看就看两眼,不喜欢也可以尽情提意见。” 乔编快人快语道:“这就妄自菲薄了吧,那我提个意见,更新太慢了。” “哈哈,是真的好看。”姚柏青说,“我媳妇儿每天追,把电脑桌面都换成陆老师了。” 瞿燕庭没显露什么,刘悦倒是开心得不行,俨然一副小粉丝的状态,她的iPad在沙发上扔着,被于南起哄按了一下,桌面是陆文和阮风的剧照合影。 刘悦问:“瞿编,陆文和阮风你更喜欢哪一个?” 瞿燕庭被丫头片子拿捏住,虽然那二人不在面前,但也不好有失偏颇,便供出标准答案:“他们俩都不错,我都喜欢。” 刘悦道:“投资人这么一说,感觉我们并蒂莲被官方认证了。” 瞿燕庭失笑,说:“好了,快挑吧,挑完干活儿。” 于南道:“老大,你那份是单独的,我放你书桌上了。” 瞿燕庭泡了杯咖啡上楼,关上门解开两粒扣子,颈侧的草莓印已经变成浅浅的一点粉。桌面保持着四天前的模样,奶油色的礼盒摆放在中间。 丝带的蝴蝶结下掖着一只卡片,陆文蛮像样地写着:敬赠瞿编。 瞿燕庭打开盖子,盒中除了生巧和果酒之外,还多了一束花,是盛开的重瓣飞燕草。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摘下层叠花瓣里藏着的一张纸条。 依旧是陆文的笔迹—— 第一次是偷酒店的康乃馨,第二次是买老奶奶的黄桷兰,这一次是我去花店亲自选的。飞燕草很漂亮,尤其是名字很好听,希望你会喜欢。 瞿老师,这些年我只给我妈挑过花,以后的许多年要加上一个你。 瞿燕庭对着几行字出神,周六才分开,原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的不算夸张。他把花放好,打开生巧吃了一颗,只觉得甜,恍若除夕前夜在岚水嚼的喜糖。 再一翻躺在盒中的酒瓶,牌子度数容量,然后是明晃晃的“桃子口味”,他无法不想歪,幸亏一个人不至于太害臊。 瞿燕庭回味和陆文腻在一起的两天,缱绻的情话、缠绵的爱称,在身心发热时便说出了口,简直不像是他自己。 看来情/爱果真有不容小觑的力量。 瞿燕庭打开微信,要代工作室向陆文道一声谢,转念记起对方今天正式进组,于是打消念头,以免这点小事打扰了工作。 屏幕将暗时,他切到QQ,上次和志愿者同为天涯沦落人,互诉苦水后一直没有联系,不知道对方怎么样了。 社恐小作家: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很快,倒霉小歌星回复:我忘了告诉你,我跟对象和好了! 社恐小作家:那就好。 倒霉小歌星:你怎么样,矛盾解决了吗? 社恐小作家:嗯,我也没事了。 倒霉小歌星:太好了!哎,我发现咱俩还挺同步的? 瞿燕庭琢磨了一下,貌似还真是,无论如何他都很感激对方的存在,编辑道:谢谢你每一次的倾听和安慰。 倒霉小歌星:我这志愿者当的还不赖吧? 社恐小作家:臭屁。 倒霉小歌星:我香屁。 社恐小作家:哈哈。 倒霉小歌星:看吧,你都会“哈哈”了。刚开始都是我找你聊,你只回短短几个字,后来会发表情和“哈”,现在你会主动找我聊天了,还能开玩笑。 瞿燕庭不无触动,原来他不知不觉地变化许多,志愿者虽然功不可没,但他清楚真正一点点改变他的人是谁。 倒霉小歌星:我不会乱邀功的,帮助最大的那个一定是你的爱人。 社恐小作家:嗯,那记你二等功吧。 倒霉小歌星:切,有奖品吗? 社恐小作家:给你充个黄钻? 倒霉小歌星:用不着,你继续加油进步就算感谢我了。 聊完这一会儿,陆文放下手机接着看剧本,他换了一辆私人房车,宽敞的“L”型沙发能容纳下他从头到脚,想怎么瘫都行。 今早进了组,外面就是电影《是非窝》的片场,陆文的角色勉强算四番,戏份少却精,大开大合比较抓人眼球。 他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地处近郊的一片老胡同区,成片的灰瓦连接雾蒙蒙的阴天,很有胶片的感觉。 车门滑开,助理抱着满怀东西上了车,鲜花、礼物、一沓子信,到沙发前铺满了整张桌子。陆文出乎意料道:“这么多?” 助理说:“这还没收齐呢,我拿不了了。” 早晨到片场遇见一大群粉丝,前呼后拥,吱哇乱叫,此刻仍聚在片场外围远远地探班。陆文把一沓信挑出来,朝礼物袋子努嘴:“怎么这么多礼物?” “都是粉丝的心意。”助理回答,“非塞给我。” 陆文随便打开一个,是个轻奢品牌出的新款男士珐琅手镯,大几千块。他印象中粉丝都是年轻小姑娘,说:“信和花留下,把礼物还回去。” 助理问:“真的啊?” “废话。”陆文道,“这样收小姑娘礼物感觉怪怪的,以后都不收。” 助理说:“其实不用有负担,送得起礼物的粉丝都很有钱。” 陆文坚决道:“那能比我有钱?这镯子四个图案我早就买齐了。” 助理:“……” 这附近没有咖啡馆,陆文又吩咐:“胡同口有个便利店,请她们吃关东煮吧,然后让大家别在片场周围晃荡了。” 助理应声,拎着几袋礼物下车去还。 陆文嗅了嗅花香,突然觉得一切好不真实,拍《第一个夜晚》的时候他还籍籍无名,只有羡慕阮风的份儿,如今也有许多人喜欢他了。 车厢里飘着敲键盘的声音,孙小剑坐在沙发拐角对着电脑,稀罕地穿着一身黑西装。陆文打眼瞧他,奇怪道:“你怎么穿这么正式啊?” 孙小剑说:“粉丝这么多,会拍到我的。” 陆文乐了:“你个经纪人包袱还挺重。” “哎,说到经纪人。”孙小剑按下发送,“现在事情越来越忙,公司会安排执行经纪和宣传经纪给你,当然了你有屁大的事依然可以找我。” 陆文道:“那你给我泡杯胖大海。” “靠。”孙小剑按下发送键,拿杯子去泡水,“我把详细的拍摄通告发给你了,还有这几天网剧的一些数据,你感兴趣可以看看。” 陆文最烦看复杂的数字了,直接问:“网剧怎么样?” 孙小剑回答:“同期网播剧播放量第一。” 陆文“哇”了声:“我告诉瞿老师,瞿老师肯定很高兴。” “还用你告诉?”孙小剑道,“瞿编投的剧,第一手数据不比你清楚?再说了,这才哪跟哪。” 陆文撸了下短发:“听你这口气……” 孙小剑给他端来胖大海,说:“任导的剧没有收视率差的,他得奖的剧更是当年的收视冠军。再加上陶老师群众基础、你和阮风仙琪来吸引年轻观众,所以《第一个夜晚》的观众基础非常可观。” 陆文说:“但毕竟不是上星剧。” 孙小剑道:“现在都网络电视,方便得很,况且一年多少部上星剧扑街,说明观众买不买账就看剧的质量。” 陆文喝了一口,热水蜿蜒进肚子里,身体有些发热。 “重点是题材。”孙小剑说,“原生家庭、亲子关系、精神压力,这些太能引起共鸣和讨论了。你信不信,叶杉和叶小武中考的秘密一揭开,口水仗能炸了锅。” 听完这些,陆文应该为不错的前景而兴奋,他却想起周六回家时,瞿燕庭恋恋不舍地把他送下楼,隔着吉普的车窗说:“不必太憧憬,也不要太焦虑,踏实地完成当下的工作,继续往前走吧。” 陆文做了个深呼吸,拿上保温杯和剧本,投入接下来的拍摄。 下车后在胡同串子里绕了一圈,到“芳草胡同”,时隔数月再度候场、过戏,听场记拍板喊“action”。 拍电影和拍电视剧很不一样,同样的表情在小屏幕是恰当,在大银幕上就是狰狞,ng了三四条,陆文主动要求调整一下状态。 他换了瓶冰镇矿泉水,沿着墙根儿走到胡同尽头,要独自琢磨片刻。 走近了才发现,树影下一直坐着个老头,六七十岁,满脸灰白的胡须,穿得很臃肿,戴着一副廉价的窄片墨镜,身旁拖着一条鼓鼓囊囊的编织袋。 等在这儿收塑料瓶的,陆文想,在对面墙底的石板上坐下,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口,说:“大爷,我喝完给你。” 老头没作声,揣着手点了个头。 陆文忍不住瞟对方,觉得长相或身材有一丝丝眼熟,也许全中国这德行的老头太多,以致于产生了错觉? 他收心看剧本,揣摩人物的个性和突出特点,感觉把握得差不离后,拍下要说的一段台词发给瞿燕庭。 陆文又打下自己的理解,想让瞿燕庭帮他把把关。 没一会儿,瞿燕庭回复一条四十多秒的语音。 陆文没带着耳机,点开后将手机举到耳边,瞿燕庭干净平和的声音流淌出来,不大,但足以在这一方角落听清楚。 他垂眸盯着坑洼的地面,没注意到对面的老头凝神片刻,随后扬了扬浓密而杂乱的眉毛。 听完,陆文起身去拍摄。 “小伙子。”老头忽然出声,“你刚才和谁聊天?” 陆文愣了愣,因为对方的声音也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他回答:“我朋友。” 老头“哦”了声,轻飘飘地说:“去吧。” 第77章 夜里九点多收工, 仍是芳草胡同, 墙头上挂着一只大瓦数的灯泡,亮得刺眼, 所有人在灯光下忙乱地收拾。 陆文迈出大杂院, 往嘴里丢了两颗利咽糖, 助理迎上来给他递水,有胖大海有依云, 还有提神的功能性饮料。 他拿了瓶依云, 喝的时候朝胡同尽头望了一眼。 白天拍摄进进出出,他见捡破烂的老头始终在树底下坐着, 这会儿收工有大量的饮料瓶要收, 那老头反而不见了。 回到房车上, 陆文先卸妆换衣服,晚饭和消夜并成一顿吃,凌晨还有一场夜戏,他能休息两个多钟头。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 紫薯小花卷, 一大盒水果切, 陆文刚喝了口汤,透过窗户瞥见白天遇见的老头。 那老头走得很慢,身形有些佝偻,似乎和街巷里其他捡破烂的没什么区别。陆文咬着花卷偷窥,待对方渐近,他看见老头手里还拎着个小塑料袋, 里面装着一个馒头。 晚餐? 干吃啊? 能吃饱吗? 陆文一瞬间想了点事不关己的,收回目光,看不见了老头在夜幕里拖长的影子,但编织袋划过地面的摩擦声还能听见。 他搁下筷子,喝完剩下的半瓶矿泉水,拿着空瓶下了车。老头恰好经过车身,隔着两三步停下来看着他。 陆文操着悠闲的语调,主动问:“大爷,你也刚下班啊,还收塑料瓶吗?” 老头貌似不爱说话,径直上前解开了编织袋。陆文把瓶子扔进去,忽视掉显眼的大馒头,又问:“大爷,吃了吗?” 老头蹦出一个字:“没。” 陆文也不藏掖:“我正吃消夜呢,匀你俩菜?” 老头的双眼隐在镜片后,分辨不出眼神,但措辞表明他并不受用:“你当我要饭的?” 陆文没那个意思,不过非亲非故的帮助必然是出于同情。他不确定对方是否乐意接受,也不愿意好心却伤人自尊。 “哪啊,你长得特像我去世的爷爷。”他胡诌了一句,诌完又怕爷爷半夜给他托梦,“嗨,不吃算了。” 老头忽然改变主意,说:“匀一个菜就够。” 陆文返回车厢,把一份没碰过的滑溜鸡片拿下来,他寻思,老头白天能近距离出现在片场,大概率就住在这一片。 “你住这儿啊?” 老头伸手接住,答:“就芳草胡同。” 陆文注意到对方的手,路灯下瞧不仔细,但能看出来皮肤不算太粗糙,指甲也修剪得很干净,顿时又觉得跟其他捡破烂的不太一样了。 老头没什么感情/色彩地说:“谢谢你,小伙子。” “哦,甭客气。”陆文应了一声,纯粹有点好奇,“你这一天收饮料瓶能赚多少钱?” 老头拽了下编织袋,回答:“没几个钱,今天光顾着看你们拍戏了。” 陆文顺口道:“那你看我演得怎么样?” 他当然不指望一个捡瓶子的大爷点评出什么,按理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为了矿泉水瓶和滑溜鸡片,老头应该会夸他一句。 不料老头思索片刻,反问道:“你演的什么人?” 陆文本来没想深聊,只言片语也形容不清楚,便说:“就是……住在大杂院里的单身汉。” 这部电影叫《是非窝》,故事发生在这一片胡同串子。大杂院里,有一个姑娘突然在房间内自杀身亡,于是流言迅速蔓延开来。 有说是欠债,有说是为情自杀,也有说其实是被人害死的……围绕死者的流言越传越凶,同住一个大杂院的邻居全部陷入舆论的中心。 讽刺的是,大杂院里的人非但没有互相理解,反而分崩离析、互相猜忌,急于推出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谣言。 陆文饰演一名小学体育老师,曾追求过死者,但被拒绝,因此传他求爱不成怀恨在心…… 老头问完琢磨了会儿,好半天才给反应,却道:“我一个捡破烂的哪懂戏,你演得怎么样自己没感觉?” 陆文认为自己能及格,否则导演不会让过,但他不满足,感觉可以做到更好。算了,他结束对话:“我问你也是多余,赶紧吃饭去吧。” 老头又来了句:“还问你朋友呗。” 指的是和瞿燕庭聊微信,陆文估计老头没念过书,说:“我朋友虽然能指点一二,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你不懂了吧。” 老头嗤笑一声:“你懂,那就’得知此事要躬行’。” 陆文出乎意料地观察这张老脸,那一笑真的有点熟悉,问:“大爷,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抬举我了。”老头道,“我进不去别墅区捡破烂。” 陆文微怔:“几个意思啊?” 老头转身向前,准备回家吃饭了,临走说道:“你不像住大杂院的,像住豪宅的。” 陆文半张着嘴,看对方缓慢离开的背影,在齿间咀嚼对方有心或是无意的话……他演的角色善也好,恶也罢,总归是胡同里的一个人,他不像,那他就是失败的。 这一晚之后,陆文几乎没离开过片场,吃住都在房车上,用一切空闲时间游走在这片七拐八绕的胡同串子。 每天天不亮,他去豆角胡同看一个大叔甩鞭子,看一个满头卷的阿姨在门前泼洗脸水,再看背书包的少年跳过水洼时骂一句脏。 陆文观察每一个人,热心的,泼辣的,不知好歹的,疲惫又无奈的。他学会了在石狮子头上碾灭烟蒂,能叼着牙刷在院门口逗野猫,天一阴,第一反应是赶快收掉晾在院里的裤衩。 他给自己断了网,正在热播的网剧,与日俱增的粉丝和留言,娱乐头条……仿佛全部跟他无关,他就是一个住在胡同里的单身汉。 这段过程里,陆文和老头经常遇见,那股熟悉感时有时无,他也说不清楚。还去过老头的家里,简陋但干净,没暖气,他让助理给对方买了电暖炉和羽绒被。 老头没谢他,不冷不热地说:“都春天了,你支援我这些有什么用?” 陆文刚下戏,穿着一身运动服,帅气又精神:“你当这儿四季如春啊,下一个冬天接着用呗。” 老头道:“没准儿我明年冬天就不在这儿了。” “瞧你说的。”陆文坏笑,“怎么就不在了,你这岁数应该还能苟延残喘个十来年。” 老头总是皮笑肉不笑,墨镜也没摘过,见陆文看了眼手表,从石板上起身拍了拍土,问:“不溜达了?” 陆文四处乱晃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说:“今儿另有安排。” 回到房车,陆文先洗了个澡,干干净净地躺床上追剧,追完两集打开微信,给瞿燕庭发送了视频邀请。 这段时间他们很少联络,瞿燕庭最懂一个演员要如何保持好状态,所以极少打扰他。 陆文也一直忍着,可能因为快杀青了,就像学生快放假,一腔心绪急切得要破笼而出。视频接通了,画面滞后一秒显示清晰。 “瞿老师!”陆文在床上一挣,“我想死你了!” 瞿燕庭刚到家,还没换睡衣,走到猫爬架旁边邀黄司令一起入镜,借猫抒情道:“它每晚想你想得嗷嗷叫。” 陆文不满足:“光晚上想啊?” 瞿燕庭没回答,盯着手机屏端详他的样子,瘦了,脸庞的棱角更分明,头发两边打薄了,下巴生长出一层不明显的胡茬。 答案都盛在看不够的一双眼中,陆文接收到,情不自禁地念了句诗:“长相思,摧心肝……” 瞿燕庭一秒钟破功:“有病啊你。” 陆文傻笑:“幸亏你打断我了,下一句我还真不会。” 那点美妙气氛基本毁完了,瞿燕庭往卧室走,说:“我晚上吃火锅了,一身味儿,先换个衣服。” 陆文来了精神:“你把手机固定好,冲镜头换。” “……你当我色/情主播啊。”瞿燕庭白了他一眼,将手机扔床上,摄像头正对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 “哎呀,光太刺眼了!”陆文急道,“让我看看怎么了,瞿老师,哥,庭哥,瞿燕庭……你行行好吧!” 瞿燕庭没办法,把手机竖靠着床头灯,自己侧对着镜头,依次脱掉衣裤时渐渐背过身,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刚披上睡袍,陆文指挥道:“好,接下来去洗澡吧。” 瞿燕庭一把抓起手机:“惯得你,聊完我再洗。” 陆文用低音炮哼两声,嗡嗡的,才顾上关心旁的:“哎,你晚上跟谁吃火锅了?” 瞿燕庭说:“任树他们。” 网剧播出近半,剧组的宣传要依据情况不断调整,与其说吃火锅,今晚更像是瞿燕庭和剧组导演、制片人、宣传一起开了个会。 他道:“剧宣会再和你的经纪人联系,你的个人宣传也会跟着调整。” 陆文点点头,未免影响情绪,克制住不问网剧的成绩如何,而瞿燕庭也心有灵犀地没有说,换了个话题:“你在房车上?” “嗯。”陆文道,“早晨四点开工,三点化妆,我在车上眯一觉就行。” 瞿燕庭心疼地说:“这么辛苦,几号杀青?” 陆文算了下日子:“不出意外的话下周二,拍摄挺顺利的。”他想分享些有趣的,“对了,我认识了个老头。” 瞿燕庭想起曹兰虚,笑道:“你怎么总认识老头?” “因为我认识帅哥的话不告诉你。”陆文起得早,疲惫地打了声哈欠。 瞿燕庭马上说:“早点睡吧。” 陆文要求道:“瞿老师,你香我一口再挂。” “我香你还是香摄像头?”瞿燕庭说,“先攒着。” 陆文怅然若失地挂了线,定好闹钟,卷着被子睡着了。 瞿燕庭抚了抚黑掉的手机屏,他没说“我想你”,实际上满心眼都在想。早晨把车加满了油,预备早点收工去片场探班,接到任树的电话只好先顾正事。 进书房打开电脑,瞿燕庭浏览一份网剧脱水后的数据,播放量,讨论度,实打实的回报率,以及实现“先网后台”的可能性。 他拿过奖,体会过高收视和高票房,作为身处幕后的编剧已经能平和地对待成功或失利,但这部戏涉及到陆文,他的心底重新激起一片期待。 很晚了,瞿燕庭关机前给于南留言:下周二有事,工作全部另作调整。 陆文瘦了三公斤,这个过程无比契合角色的心情变化,一晃到最后一场戏,配上颓废的妆,迈出大杂院那一刻就像换了个人。 这场戏的台词很长、很密,从他踹开房门开始念白,到院中央,然后走出大杂院,沿着长长的胡同一路走一路骂。 连贯的长镜头跟在他背后,像他一句接一句的脏话般,令人痛快,也令人微微喘不上气来。 陆文平时也会骂人,多是玩笑性质,浸淫了这些天,他的神态能精准拿捏住市井的痞气。他一声高过一声,骂墙内每一户乱嚼舌根的街坊,骂背后一张张杀人的嘴巴。 胡同巷子鸦雀无声,似网的流言被他颤抖的嗓音划破,直至走出巷口,他彻底的、不计形象的,最终崩溃于阳光之下。 陆文戛然无声,回过身,逼红的眼睑掉了一颗泪。 导演盯着监视器中的特写,握拳喊了一声“过”,片场响起如潮的欢呼,所有人为陆文顺利杀青而鼓掌。 嘀嘀,陆文没来得及擦眼泪,先听见车喇叭响。 距离胡同口的不远处,宾利不知停了多久,瞿燕庭顶着金灿灿的阳光下了车,勾着车钥匙朝陆文招了招手。 这时,捡破烂的老头从临近的一条胡同里走出来,手里捏着刚捡的两个可乐瓶,他停下,相隔二三米朝瞿燕庭看去。 随后,他摘掉了几乎长在脸上的墨镜。 瞿燕庭余光察觉,一回望,霎时愣住了。 第78章 晴暖的日光洒在地上, 瞿燕庭佁然不动地望向老头, 轻眯着眼,继而露出不可确定的表情, 嗫嚅道:“余……余老?” 老头将可乐瓶捏得发出一声响, 泰然自若地说:“好久不见哪, 连称呼都变了?” 瞿燕庭这才有所反应,迎过去, 模样还有些怔忡, 离近后愈发觉得不真实:“余……”他及时改口,“余大哥,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老头摊开手, 笑得比以往都亲切, 说:“我捡饮料瓶。” 瞿燕庭的记忆瞬间产生错乱,却也了然了,迟滞数秒笑出了声。老头见陆文朝这边跑过来,重新戴好墨镜, 道:“你朋友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瞿燕庭一顿, 莫非陆文说认识的老头就是……他忍不住笑得更开心。 陆文在胡同口被围住闹了一会儿, 拍完杀青大合影才脱身,没想到耽误几分钟,瞿燕庭居然和那位大爷面对面乐起来了。 他直奔瞿燕庭身边,高兴地说:“瞿老师,你怎么来了?” 瞿燕庭抬手要擦陆文鬓角的汗,思及当着人, 只好掏出衣兜里的纸巾,道:“杀青快乐,先把汗擦擦。” 陆文却旁若无人,目光黏在瞿燕庭的身上,美滋滋地问:“你专门来接我的?” 老头就在面前,瞿燕庭不好意思承认,悄悄在陆文的后背拍了一下,提醒他注意。陆文秒懂,擦着汗看向老头,说:“大爷,下班啦?” 老头又变成死气沉沉的样子:“嗯。” 陆文问:“你们刚才乐什么呢?” “没乐什么。”老头回答,“胡同口那么热闹,戏拍完了?” 陆文估计对方不懂“杀青”的意思,说:“全拍完了,大爷,我今儿就走了。” 老头平淡地:“哦。” “就哦啊?”陆文把纸巾揉成团,顺手投进墙边的垃圾桶,“好歹我都去你家串过门了。” 对于几餐饭、数不清的饮料瓶、暖炉被子,陆文认为不足挂齿,但串门聊天不一样,那代表双方算是朋友了吧?尽管只是萍水相逢。 老头说:“那怎么着,我给你鞠一躬?” 陆文撇撇嘴:“拉倒吧。” 老头仰首看天,长叹了一口气:“唉,我也该回家了。” 陆文便道:“大爷,有缘再见。” 他说罢揽住瞿燕庭的肩,青天白日没敢太亲昵,像勾肩搭背的哥们儿,揽着走开两步,说:“我回房车把衣服换了,收拾东西坐你的车走。” 时间还早,瞿燕庭问:“还用回公司吗?” “不用,放两天假。”陆文在剧组憋坏了,急着撒欢儿,“晚上咱们庆祝一下,然后二人世界,明天我带你去骑马吧?” 瞿燕庭想说他明天上班,但对着陆文闪耀的小眼神说不出口,重点是……他转身冲站在原地的老头问:“大哥,你回哪个家?” “大哥?!”陆文在他耳边惊吼,“你瞎了!他那把年纪你喊大哥?!” 老头说:“还能回哪个家,这么多年没换过地方。” 瞿燕庭道:“那捎你一程?” 老头说:“那感情好。” 陆文扯瞿燕庭的胳膊:“他就住芳草胡同!我去,你俩说的是中文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半小时后,宾利驶离剧组,陆文压着棒球帽坐在副驾驶,眉心皱着,几度扯着安全带扭身瞧后车厢。 老头佝偻的身体微微前倾,揣着手,和坐在树荫底下没什么两样。 陆文感觉太他妈奇怪了,甚至有点晕,他杀青回程的路上、瞿燕庭的车厢里,竟然多了个捡破烂的老头? 瞿燕庭和老头认识?只能是这个理由,可他们怎么认识的?难道老头以前在林榭园收废品?陆文抱胸瞎琢磨,对了,这车究竟是往哪开? 走高速很顺畅,瞿燕庭握着方向盘朝市区驰骋,偶尔瞥见陆文纳闷儿的表情,便敲着手指暗笑一声。 回到市区,瞿燕庭一脚油奔了城南的昌繁路,老街区,绿化极好,夹道的树已经颇具春天的气息。几栋有年头的洋房坐落在这一带,数千万起跳的价格,被红色的围墙环绕着。 瞿燕庭减速,在其中一幢门外停车熄火。 陆文整个人犯迷糊,下了车,和瞿燕庭一同跟随老头进门,花园甬道,台阶门廊,老头熟门熟路地领他们进了屋。 洋房内部叫人眼花缭乱,就像民国剧里的布景似的,玄关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合影,黑白色,大概有三四十个人。 陆文一晃没看清,走进客厅里,又开始打量别的物件儿。 老头摘下包,说:“保姆放了几天假,还没回来,你们先随便坐,我去洗把脸。” 说完,老头踩上旋转楼梯,慢悠悠地上楼去了。瞿燕庭在沙发坐下来,拿出手机,上次视频没提网剧的情形,现在可以说说。 不待他开口,陆文一屁股在旁边坐下,低声问:“到底什么情况?!” 瞿燕庭道:“说来话长。” “说来是个悬疑片吧!”陆文扬起手臂在空中划了半圈,“那大爷住这儿?开玩笑呢吧,别是他趁房主不注意……” 瞿燕庭乐了:“你想象力这么丰富怎么不当编剧啊?” “我怕抢你饭碗。”陆文给梯子就敢爬,说着瞄一眼楼梯,“你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瞿燕庭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陆文回答:“就拍戏碰见的,我看他那么大岁数挺辛苦的……就帮点小忙,偶尔会聊两句。” 瞿燕庭又问:“你不觉得他有点眼熟吗?” “……觉得。”陆文见老头的第一面就有熟悉的感觉,此刻瞿燕庭这样问,他更理不清了,“可我想不起——” 话音未落,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陆文立刻抬头望过去。 与上楼时不同,老头下楼的步伐轻而稳,下至最后一阶停住了。臃肿的棉袄已经脱掉,换上熨烫妥帖的衬衫、西裤,脊背打得笔挺,塌着的双肩端得又平又正。 那张脸也洗净了,浓眉修过,胡须剃过,卸掉全部的妆,灰白的头发打了发泥梳向脑后。墨镜终于摘下,露出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老头立在那儿,儒雅端庄,荡起嘴角一笑,又亦正亦邪。 陆文整个人都傻了:“余……余孝卿……” 他终于明白了那股熟悉感,毕竟演戏的、看戏的,几乎没人不认识对方。 余孝卿走过来,六十七岁但保养得当,身姿不输年轻人。周身带着款款的气度,一张征战大银幕数十年、在经典大剧里担主角的脸,颦笑间充满了故事感。 他是世家出身,年少以玩票的性质出道拍电影,处女作便拿了大奖,之后一路风头无两,成名成角,成顶尖的腕儿,近年半神隐后迷上了演话剧。 玄关的大合影是他第一次拿影帝时拍的,一众主演都在,里面梳小辫的丫头正是演叶母的陶美帆。 余孝卿落座单人沙发,说了声“久等”。 陆文恍恍惚惚,老头卸妆后不仅模样变了,重点是气质和精气神天差地别,一开口,连嗓音也恢复了磁性。 他误打误撞认识了余孝卿,此时此刻还坐在余孝卿的家里,这不是做梦吧? 瞿燕庭没管陆文,补上迟来的寒暄,叫道:“大哥。” 余孝卿笑看他,说:“咱们多少年没有见面了?” 瞿燕庭算了算:“十三年了吧。” “亏你还能认出我。”余孝卿搭起一条二郎腿,“要不是你年年春节寄礼物给我,我都以为你把我忘了。” 瞿燕庭笑道:“怎么会。” 陆文总算恢复了一丝神智,视线在瞿燕庭和余孝卿之间直愣愣地来回扫,无比懵逼地问:“……你们认识?” “是啊。”余孝卿答,“我们认识好多年了。” 陆文不知道激动什么:“你们怎么认识的?!” 瞿燕庭道:“跟你的方式基本一样。” 当年瞿燕庭刚念大二,每晚在肯德基做兼职,有个流浪汉一到凌晨就去店里休息。店长让他赶人,他狠不下心,保证流浪汉离开后负责打扫和消毒,于是每天都要加班。 后来可怜流浪汉肚子饿,瞿燕庭把自己的盒饭给对方吃,这样过了近一个月,流浪汉摇身一变,原来是余孝卿。 瞿燕庭当时的傻样和陆文现在差不多,余孝卿要给他钱作补偿,他没收,只要了一张签名。 之后余孝卿就去拍电影了,那部影片叫《百无是处》,他演一个流浪汉,凭借那个角色夺得了戛纳影帝。 “我至今记得。”余孝卿开口,“我在角落的位子上吃你的盒饭,酱油蛋炒饭,我当时就想,鸡蛋也太少了。” 瞿燕庭笑得脸红:“后来你非要请我吃大餐,挺吓人的。” 余孝卿说:“你富裕的话来帮我,是有恩,拮据还要帮我,就是重恩,何况你那时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 时间过得飞快,瞿燕庭道:“都十几年了,就不要提了。” 余孝卿摇摇头:“可我一直没忘,你说喜欢我的电影。” “大哥,”瞿燕庭说,“喜欢你的电影太正常了。” 余孝卿十三年前去体验流浪汉的生活,几天没饭吃,快晕倒时经过肯德基才遇见了瞿燕庭。他重复十三年前的原话:“我承你的恩,一定会报。” 当时,瞿燕庭还很青涩,只道不用。余孝卿问他是否在念书,才得知原来他是导演系的学生。 陆文沉默半晌,听得入了迷:“然后呢?” “然后我们约定好了。”余孝卿讲道,“我承诺,等你未来毕业做了导演,我愿意出演你导的一部戏。” 这对一个学导演的学生来讲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瞿燕庭也的确兴奋得几天没睡着觉。他回忆着,手掌抚在裤子上,忽然不知道该说句什么。 余孝卿叹道:“你没有手机,我就留给了你这处地址,方便你日后来找我。结果十三年过去了,没想到是以这样的契机再见面。” 瞿燕庭管流浪汉叫“大哥”,后来称呼没变,和余孝卿既是忘年交,也是君子交。 他当然记得曾经的约定,可是只能矫情地说一句“世事难料”,所以他从未登门,仅逢年寄送一些礼物以作问候。 瞿燕庭抿了下唇:“我毕业后……转行做编剧了。” 余孝卿早有耳闻,其中的因由他不清楚,也不好过问,道:“那我的承诺还有机会兑现吗?” 瞿燕庭略显艰难地说:“这么多年了,大哥不用放在心上。” 陆文认真地旁听,突然安静的气氛令他有些拘谨,一不小心对上余孝卿移来的眼光,他咧开嘴,傻气地笑起来。 余孝卿被他逗笑:“那你呢?” 陆文:“啊?” “旧恩是他,新恩是你。”余孝卿说,“莫非也不用我放在心上?” 陆文果决地摇头,他又不是活雷锋,有这种奇事当然要把握住,他大胆地答:“余老,我想跟您一起拍电影。” 余孝卿笑道:“口气不小啊,我可不是什么片子都拍。” “我知道。”陆文悄悄按住瞿燕庭的背。 “如果有一天瞿老师做了导演,咱们再片场上见。” 第79章 从余孝卿家里出来上了车, 陆文系好安全带, 恋恋不舍地扭头望着那幢洋房,说:“我真的认识了余孝卿……” 瞿燕庭好笑道:“还激动呢?” “简直不敢相信, 像做梦。”陆文把脸贴玻璃上, 说话喷出一片雾气, “我运气也太好了。” 瞿燕庭不这样认为,说:“傻子, 全剧组的演员都遇见了余孝卿, 但只有你认识了他。” 余孝卿早在陆文进组前就已经待在芳草胡同了,这段日子片场所有人都见过他, 而仅有陆文能结识, 绝不是运气两个字可以概括的。 瞿燕庭发动引擎上了路, 临近黄昏,虽然绯色的晚霞赏心悦目,但很快会迎来大堵车,他问:“想去哪庆祝, 听你的。” 这阵子吃盒饭吃得想吐, 陆文判断了一下位置, 说:“这儿离索菲不远,咱们去索菲吃晚饭吧。” 瞿燕庭的本意是问去林榭园还是紫山,没想到来个C选项,公共场合的话,他担心道:“会不会不太方便?” 俩人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频道,陆文大大咧咧地说:“你怕连奕铭不好意思收钱是吧?他当然不能收了, 我们都是挂他的账。” 瞿燕庭笑道:“你们人模狗样的,怎么这么办事。” 陆文理直气壮地说:“亲兄弟才明算账,我们又不是亲的,可以互相占便宜。” 瞿燕庭担忧被拍到,不过网剧在播,一起吃顿饭也解释得过去。掉了头,他伸手在陆文的侧脸捏了一把,道:“过年刚养了几斤,全瘦下去了。” “我一瘦掉的都是肌肉。”陆文反手握住瞿燕庭,放腿上牵着,“今晚我得吃顿饱的。” 瞿燕庭蹙眉:“你在剧组吃不饱饭吗?那身体怎么受得了?” “不是吃饭……”陆文低下头,揉搓瞿燕庭手背上的静脉血管,“是……我旷了半拉月,你不得喂饱我啊。” 瞿燕庭抽出手,呼扇他两下:“我信你的邪。” 赶在堵车前拐上了芸漳路,索菲酒店耸入夜空的楼体全部亮起灯光。瞿燕庭打弯驶入大门,上坡道,稳稳停在大楼的旋转门前。 门童去泊车,陆文戴上棒球帽先下来,低头随旋转门走进大堂。这个时段人有些多,他个子高,在来往的外厅内十分显眼。 瞿燕庭捧着手机落后一截,天黑了,正远程给黄司令开灯。陆文停下来等他,问:“瞿老师,你想吃什么菜?” 索菲有西餐厅、日料、素食餐厅,统共七八个,也有提供餐点的酒吧,分布在不同楼层。瞿燕庭揣起手机,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陆文仰视天花板,云思考:“那我吃……” 他们还没商量出结果,迎面一个女孩突然停下,满脸惊喜地喊道:“陆文!” 陆文和瞿燕庭俱是一愣,不等反应过来,又有两名游客样的女生注意他,两个人兴奋到原地跺脚。很快,周围经过的人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真的是陆文……” “陆文在那边!” “——大灰!是大灰!” “啊啊叶小武本人太帅了!” 陆文已经蒙了,只听不断有人喊他的名字和角色,眨眼的工夫,越来越多的人将他层层包围,四周一片攒动的脑袋顶。 瞿燕庭有些窒息,尤其是一大票人涌来的时候,他顺着人流的冲挤躲开一些,在外围远观粉丝的热情。 陆文站在人群中央,无数手机摄像头对着他狂拍,他在一页页纸上签下名字,不经意笑了笑,姑娘们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大堂…… 渐渐的,不停有人闻讯聚集过来,旋转门内乌泱泱的一片已经影响进出,陆文试图走开几步,但拥挤得根本无路可走。 这样下去恐怕会引起骚动,瞿燕庭授意工作人员进行疏散,电梯间方向,连奕铭收到消息赶下来,带着五六名经理。 发现瞿燕庭也在,未免闹出更大的新闻,连奕铭说:“瞿老师,我让人先带你去VIP专梯,这边我来处理。” 陆文还在疯狂签名,忽然人群中豁开一道口子,连奕铭挤进来,像保镖一样用手臂为他撑开空隙,护住他往外走。 “操,铭子!”陆文压低声音,“你来得太及时了!” 连奕铭挥开人群,重复地对仍在挤的粉丝们说:“请让一下,麻烦让让。” 不知道谁嚷了一句:“陆文哥哥的保镖都这么帅!” 陆文没绷住笑,在热烈的尖叫声中摆摆手,连奕铭以为他要澄清,特意停下来,然后他说道:“大家别妨碍秩序,有机会再见吧!” 连奕铭:“……” 不远的距离走得相当漫长,人群被隔开,走到电梯间连奕铭把陆文狠狠一推,终于骂道:“操/你大爷的,给我滚进去!” 陆文趔趄了一下,被等在里面的瞿燕庭扶住,他站稳说:“你这保镖怎么对待巨星呢?!” 连奕铭道:“我看你丫是巨婴!” 梯门关上,陆文和连奕铭互殴了十层楼才罢休,瞿燕庭朝监控瞄一眼,自觉丢人地背过身。 待双方休战,连奕铭靠住墙整理领带,说:“一来就给我找事儿,索菲不承办粉丝见面会。” 陆文在对面墙挨着瞿燕庭,道:“我们是来照顾你生意,懂吗?” 连奕铭说:“挂我的账,不懂。” “笨蛋了吧?”陆文嘚瑟道,“我好歹是个明星,来一趟多给你宣传?这可是免费的活广告。” 作为经营者,连奕铭有效地息怒大半,说:“成吧,刚才那么多人拍,估计挺快就登上娱乐头条了。” 陆文也熄了火:“那应该不至于,粉丝就是拍下来留念吧。” 连奕铭哼了声:“不至于?你这叫该谦虚的时候嘚瑟,该嘚瑟的时候装逼。” “还一套一套的。”陆文说,“什么意思啊?” 连奕铭看他不像装傻,笑道:“你真的假的?你那网剧不是正播么,有多火你不知道?别说网上了,酒店的员工意见箱全他妈是求我找你要签名的。” 陆文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其实刚才的阵势就很出乎他的意料了,他转头看瞿燕庭,求证地问:“瞿老师,网剧很火吗?” 瞿燕庭也冲他笑,答得矜持:“反响确实不错。” 连奕铭无语道:“你身为粉丝口中的一本、商科、学霸男一号,会不会太无知了点?” “屁,我一直闭关拍戏呢!”陆文一提“学霸”就心虚,“下午刚出关,这不就来了么。” 连奕铭还有工作,也没兴趣打扰兄弟的二人世界,问:“大明星,想吃什么啊,我给您按电梯。” 陆文对人气的适应性超强:“那我这么火,去餐厅多不方便啊。” 连奕铭懒得呛他,说:“那就老办法,上套房。” 陆文又道:“啊,万一拍到我和瞿老师开房,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肯定都以为他包养我。” “你安息吧。”连奕铭烦得要死,“上了我的地盘,还能让你被偷拍?索菲在业内还混不混了?” 连总亲自把陆文和瞿燕庭送到高层的套间,点了餐,安排了管家,并拍了张照片放上索菲官网做宣传。 瞿燕庭开一路车,换完拖鞋便去洗手。 断网这么些天,陆文迫不及待地拿手机上网,在各大门户逛了一遭,《第一个夜晚》的讨论随处可见,而且热度奇高。 他登录微博,粉丝数算不清翻了几番,积攒的转评根本读不过来,他许久没发微博,粉丝寂寞得连几年前的微博都跑去留言。 不单是他,阮风、仙琪,以及年轻粉丝较少的陶美帆全部人气暴涨,可见真的受益于网剧,而非公司营造的人气假象。 陆文想测试一下,把今天在胡同口拍的一张留影发出来,庆祝自己杀青。按下发送,他去浏览最近的话题。 与网剧有关的词条五花八门,剧情向的讨论占据大半。猜测剧情、分析母子关系、探讨叶杉的心理问题、分辩叶小武的对错……有附和有争吵,最强烈的是共鸣。 CP向的也很多,令陆文惊讶的是,目前他和阮风的角色互不顺眼,人气却是最高的。观众说叶小武和林揭是情敌CP,戏外天生一对“并蒂莲”,戏里吵吵闹闹“武法揭决”。 啊,天天和小舅子这样算怎么回事。 《第一个夜晚》无疑是当下最火的剧,最新两集的预告片放出后,热议度攀升至新的高峰,因为今晚要播出的,是叶母发现叶杉笔记本的重场戏。 陆文切到热搜榜,果然如连奕铭所说,“陆文索菲”已经从实时升入正榜,他点开看了眼,什么素颜、生图的字眼都无所谓,只介意有没有拍到瞿燕庭。 目前还没有,但有粉丝发微博说见到瞿燕庭和他在一起。 陆文不喜欢瞿燕庭被议论,犹豫片刻才戳开评论,估计是他之前的澄清微博起作用,网友没太大惊小怪,还蛮和谐的。 不过热评第一条,用户“吻文大长腿”:文瞿星!你们吃得好,我们狗粮吃得饱! “我操……”陆文愣了,好一会儿才搞明白,“这是什么好东西!” 瞿燕庭洗完手出来,就见陆文一脸痴迷地捧着手机,时而惊,时而羞,那么大一只仰在沙发上美得飘飘欲仙。 瞿燕庭去餐厅,问:“渴不渴,要喝水吗?” 陆文挺身起来,握着手机追到餐柜前,他正一股子躁动没处发,从背后把人抱住,手往瞿燕庭的毛衣里伸。 瞿燕庭怕痒:“你干什么……” 陆文蹭他后脑,不知廉耻地嗡嗡:“想喝奶。” 瞿燕庭差点把杯子摔碎,耳根子一片红,挣不开推不动,两个人映在餐柜的玻璃门上,他隔着毛衣按住胸前的手,有些喘。 正要失控时,陆文的手机响了一声,是最新的热点推送,瞿燕庭趁势逃脱,绕到背后用力抽了他屁股一巴掌。 陆文吃痛,打开那条提醒,他发的杀青微博登上了头条。 转评数汹涌上涨,每句话发出、淹没,汇成一个反应热度和人气的数字,陆文形容不出这种感觉,很蒙也很震撼。 肩背忽然一暖,瞿燕庭调换位置在身后抱住了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胛,又酥又痒。 “我要跟你说件事。” “嗯?”陆文扣住瞿燕庭环在他腰间的手。 瞿燕庭说:“《第一个夜晚》之后会卖给电视台,在卫视上播出,海外也会多方引进。” 陆文惊喜道:“真的?” 瞿燕庭蹭着他的后背点头,说:“你个人的方方面面也会有波动,经纪人会跟你详谈的。” 说曹操曹操到,陆文的手机响,来电显示“孙小剑”。 瞿燕庭松开手,让陆文先听电话。接通了,陆文走向客厅的落地窗,经过钟表时瞥了一眼,网剧应该刚刚开始。 他立在窗边:“什么事?” 孙小剑说:“我看热搜你在索菲,别玩儿太晚了。” “这你也管?”陆文反驳,“我杀青了休息,就玩儿。” 孙小剑喊了句“祖宗”,说:“你哪有那个国际时间?明天上午九点来公司,不见不散!” 陆文急道:“去干吗啊?!” “要干得多了!”孙小剑回道,“这段时间你知道攒了多少通告么?十二部电影提案、几十个广告邀约、杂志、媒体专访、综艺……还他妈都是筛选过的!” 陆文一怔:“我靠……” 孙小剑说:“你的片酬、商业价值、综合身价全部都要重新评估,然后再去谈合作,明天必须准时到公司!” 陆文答应道:“好……一定。” 他又问了一句:“这部戏,真的成功了?” “这么解释吧。”孙小剑说,“有的剧没水花,有的剧水花小,有的剧水花大,《第一个夜晚》一开年把水池子炸了。从播出到现在,数据稳步上升,口碑发酵、爆/炸,剧情向讨论占比过半,是非常健康的爆剧成长模式。” 陆文听孙小剑说了许多,通俗的,专业的,天花乱坠又仿佛近在眼前。他保持安静,直到孙小剑笑了一声。 他熟悉那种笑,开心,狡黠,穷嘚瑟。 他试镜成功的时候,开机宴有资格进包厢的时候,被导演夸奖的时候,对方都是这样陪在他身边笑。从他默默无闻,到现在。 陆文轻扯开嘴角:“你笑屁啊。” 孙小剑道:“因为我说对了。” 他问:“说对什么?” 孙小剑曾经说过——“你一定会红。” 挂了线,陆文的手心满是汗水,他在窗前望向茫茫夜色,心脏跳得飞快。 第80章 因为登上头条, 有不少记者、粉丝闻讯赶来索菲, 陆文和瞿燕庭没往枪口上撞,决定留在酒店过夜。 衣服全部送洗, 两个人穿着一样的睡袍, 洗完澡靠在床头看剧。瞿燕庭一直没顾上理发, 半湿的发丝垂下来触及了额角。 陆文什么都憋不住,说:“瞿老师, 你知道’文瞿星’吗?” 瞿燕庭横握着手机, 点开“播放历史”,回道:“嗯, 是一种星宿, 代表文运的。” “不是那个。”陆文拧着肩膀解释, 表情很来劲,“是粉丝给我和你起的CP名。” 瞿燕庭不太信,说:“我又不是明星。” 陆文道:“可你是编剧,还是投资人, 我粉丝都希望我能攀上你的高枝儿。” 什么乱七八糟的, 瞿燕庭笑道:“你粉丝挺随你的。” 陆文纠正他:“是咱们的粉丝。” 最新一集网剧开始播放, 瞿燕庭挪到陆文的怀里靠着,陆文的手臂环抱住他,下巴从后搁在他的肩窝上。 画面里是叶杉的家,叶母走进兄弟俩的房间,陆文对着这一幕回忆拍摄的那晚,忍不住用余光偷瞥瞿燕庭的侧影。 叶母发现了叶杉的笔记本。 瞿燕庭无表情地盯着屏幕, 咔哒,叶杉开门的那一秒,他的食指指甲在机身边缘锵了一下。然后陆文握上来,包裹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安静地看这场戏,从叶母的质问、愤怒、歇斯底里,到叶杉的恐惧、卑微、全线崩溃,最后,空气里只剩下无望的痛哭。 陆文对当时的感觉记忆犹新,缺氧麻痹,头痛欲裂,他人生中第一次哭得那么狠,以叶杉的身份。他还记得,拍完跑下楼平复,撞见瞿燕庭孤身躲在葡萄藤下。 陆文拢紧手臂,那时候瞿燕庭在片场旁观会感到难过,那此刻是什么感觉?那时候他没资格了解,那现在是否可以? 耳鬓被吻了一下,极轻,像羽毛扫过,瞿燕庭应激地抖了抖睫毛,低垂下去,目光从手机屏掉落在被单上。 陆文谨慎地问:“瞿老师,你在想什么?” 瞿燕庭没有作声,屏幕暗下去,叶杉躺在床上从梦里惊醒,他爬起来,坐在桌前拿出一张泛黄的旧信封。 近景扫过,两张电影票躺在斑驳的掌心,瞿燕庭动了动嘴唇,不知是迟滞的回答,还是忽然想说话了。 “我爸在电影院工作,是放映员。”他说,“我小时候经常陪他上夜班,看了很多电影,年纪小看不懂,下班回家他抱着我坐在葡萄藤下,像讲故事那样给我讲明白。” 陆文想象得出画面,说:“所以你很小就喜欢电影了?” 瞿燕庭“嗯”了声:“我经常说,电影里的人好厉害啊,我爸告诉我,他们都要听导演的,导演才是最厉害的。从那一刻起,我的梦想就是做一名导演。” “一开始我不好意思讲,怕他笑我。”瞿燕庭勾起唇角,“后来我写进作文里,他在试卷签名的时候知道了。他说,他的梦想也是做一名导演。” 剧中并未详写这一部分,陆文斟酌道:“《天堂回音》的票根是你的回忆,对么?” 瞿燕庭说:“我爸答应我,八岁生日那天像其他家长一样,正正经经地坐在放映厅陪我看一场电影。《天堂回音》是刚公映的新片,他提前买了票。” 那天下午,瞿燕庭眼巴巴地守在窗户前等父亲下班,一直等到天黑,他忍不住给电影院办公室打电话,催对方快点回家接他。 “我打了好几通,我爸在电话里哄我,会骑快一点回来。” 瞿燕庭松开手机,旋过身贴住陆文的胸膛,说:“下雨了,我抱着一把伞去门口等他,可他再也没有回来。” 瞿父在那个雨夜车祸去世,瞿燕庭的妈妈阮昳丽受了很大的打击,生活的地方成为伤心地,半年后她带两个儿子迁居到四川。 “那之后,”陆文有些不敢问,“你妈妈对你……” 卧房只开着一盏壁灯,瞿燕庭空洞地对着一片昏黄,说:“她不大理我了,偶尔会望着我发怔,我会躲开,我承受不了她的眼神。” “她格外疼爱小风,我并不嫉恨,因为小风才两岁,我害他那么小就失去了爸爸。但我羡慕他,非常非常羡慕。” “我拼命讨好她,或者说赎罪,可后来她连望着我发怔的时候都越来越少。我长大了,说话做事很像我爸,她疏离我更远。” “久而久之我开始做噩梦。” 瞿燕庭深吸了一口气,稀释胸腔内的烧灼:“我上初中后,她的身体明显变差了,劳累,严重贫血,也许还有别的,但她没告诉我。” 陆文将手机锁屏放在一旁,房中更安静、更昏暗。 瞿燕庭极少回忆那一段岁月。 父亲走时他还小,不太懂死亡是什么,比起伤心,后来没有爸爸的孤单更令他煎熬,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升初二的暑假,母亲去世了,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和尸体。 那是个午后,阮昳丽躺在床上,长发干枯,瘦削的身躯一寸寸没了温度。她和病重时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但她再也不会动、不会醒了。 十四岁的瞿燕庭吓坏了,阮风只有八岁,依靠在他身旁瑟瑟发抖,在恐惧和恸哭中失禁。 阮昳丽的丧事办完,瞿燕庭忘记了前三个月是怎么过的,他睡不好,也不太吃东西,成绩从第一跌至倒数第一。每夜梦见阮昳丽叫他打蚊子,惊醒后才想起,他妈已经死了。 他爸爸死了,他妈妈也死了。 八岁的阮风一夜夜地哭,埋在被窝里哭,或者藏在衣柜里哭,甚至开始掉头发。 就这样浑噩地过去三个月,瞿燕庭的情况开始好转,因为他意识到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他和年幼的弟弟也活不了多久。 他带阮风剃了光头,有个街坊是剧团退下来的,阮风经常扒窗听对方吊嗓唱戏,他便每天晚上陪阮风念戏词、耍把式,如此养了整整一年。 瞿燕庭时常抱着阮风,抱着读书,夏天抱着在树下乘凉,抱着在公园里看票友拉琴唱戏。许是那些年抱得太多,如今多抱一会儿就觉得肉麻。 “我妈活着的时候,我用尽一切努力求她不要恨我。”瞿燕庭说,“她走后我才明白,也许她真的不恨我,她太累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陆文掌住他的后脑,细细地揉:“你把那段生活一分为二,变成了叶杉和叶小武。” “是。”瞿燕庭承认道,“真正动笔是在高二,还未成年,每天放学在一家苍蝇馆子的后厨打零工。身上的鱼腥味变成油烟味,在教室最后太孤单了,就自己写故事。” 他臆造出另一个自己,拥有他渴望的东西,亲情、潇洒、恣意,哪怕是不上进和自私。他把不多的开心回忆也加上,像亲手织出了一场梦。 瞿燕庭忽然道:“你知道为什么死的是叶小武吗?” 陆文问:“为什么?” “因为写故事的时候受过欺负,为学费发愁,更不敢期待未来。”瞿燕庭说,“我明白叶小武是假的,我只能像叶杉一样坚持下去。” 陆文又问:“那小风和林揭有没有关系?” 瞿燕庭回答:“那是我希望他能拥有的人生,富裕的家庭,健全的父母,还有亲近的朋友。” 陆文感到怀抱里的身躯在软化,向下坠,他托着瞿燕庭的后心躺倒,压上去笼罩住对方。假戏已觉辛苦,真实生活捱过的辛酸他无法去想象。 “瞿燕庭,”他亲近地叫了一声,“现在我说’我保护你’,你会接受吗?” 瞿燕庭摇摇头:“我不要你保护,想要你给我幸福。” 陆文说:“我该怎么做?” 瞿燕庭眼里含着淡淡的光,水似的:“你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幸福就一点点朝我飞过来了。” 这是《第一个夜晚》里面,叶小武对齐潇告白的台词。陆文躬下/身体,在瞿燕庭发烫的眼尾啄了一口:“抢台词导演不给过。” “你听导演的还是听我的?” “听你的,瞿导。” 瞿燕庭语塞,万千思绪团在胸腔,堵得他想哭,可他从母亲去世后再没哭过了,除非……他赧然抬手,攀上陆文的肩:“我们做吧。” 陆文蹭他:“可以么?” “我也旷了半拉月。”瞿燕庭学舌,“你……最好喂饱我。” 腰间蓦地一松,陆文扯开他的睡袍带子,胡乱地抚摸,一边低低地笑:“撒娇都学不会,听起来像威胁。” 瞿燕庭放松,打开,习惯性地用手背遮住嘴巴,哝道:“肯定不如你的小粉丝会撒娇,什么哥哥、男朋友都乱喊……” 陆文被取悦了:“粉丝的醋你也吃?” “不行么……”瞿燕庭变了调子,扭动腰肢,“我趴过去。” 陆文按住他:“就这样看着我弄。”又把话题转回去,“那我和你弟的并蒂莲那么红火,你吃不吃醋?” 干着这事突然提亲弟弟,瞿燕庭禁不住难堪:“当然不会……我弟弟不知道多乖。” “哦?”陆文猛地一动,“问个传统问题,我和小风掉水里,你会救谁?” 瞿燕庭气息紊乱地说:“救小风……” 陆文占据绝对的主导位置,狠欺负了一会儿,粗喘道:“你那么诚实干什么?在床上骗骗我不行吗?” “我还没说完啊……”瞿燕庭道,“救了他我再跳下去……和你鸳鸯戏水。” 陆文不禁脸热,恐怕任哪个男人也受不了,听着鸳鸯戏水的话,干着颠鸾倒凤的事,他低头欺上瞿燕庭的薄唇,再不让对方撩火了。 不似第一次那么凶,今晚做得温柔许多,一直用能看见彼此的传统姿势。瞿燕庭名正言顺地落泪、饮泣,在陆文的舐吻中入睡。 凌晨三点,窗外是半座城市的夜景,陆文牵着瞿燕庭的左手十指相扣。 他想,无论以后扮演多少角色,《第一个夜晚》都是他此生最难忘、最具意义的一部戏。 与走红无关,只庆幸我踏足了你曾经生活的世界,我演绎了你的一部分人生。 “我遇见你。”陆文在瞿燕庭的枕边说,“我爱你。” 第81章 陆文在玄关换鞋子, 时间还早, 窗外飘着清晨的薄雾,他把外套搭在手臂上, 说:“正好铭子下夜班, 他送我去公司。” 瞿燕庭裹着睡袍, 说:“这也太早了,不是九点吗?” 陆文少爷似的伸出手, 道:“铭子说附近有记者, 我一走他们也就走了,你再睡一会儿, 等你走的时候就不用担心被拍到。” 瞿燕庭给他系袖扣, 问:“那你今天忙完去哪?” 陆文反问:“你想让我去哪?” “林榭。”瞿燕庭还不太清醒, 耷着眼皮,“前天买了虾,给你蒸虾饺?” 弄好扣子,陆文躬身来个拥抱, 说:“讨厌腥味还买虾, 你不用这么疼我。”手掌沿着瞿燕庭的脊梁下滑, 兜住屁股捏了捏,“能开车吗?” 瞿燕庭道:“嗯,没什么感觉。” “……你不早说。”陆文像错过一笔巨款,“怕你不舒服,早晨那趟我自己在洗手间解决的。” 瞿燕庭这下醒透了,推着他出门:“快走吧你。” 陆文搭专梯跟连奕铭汇合, 吃完早餐从酒店西花园的边门离开,离公司不算近,他把棒球帽盖在脸上准备眯个回笼觉。 连奕铭“啪”地给他打掉:“装什么大牌。” “靠,哥们儿困着呢。”陆文应景打声哈欠,“昨晚没睡多长时间。” 连奕铭拆穿道:“你没睡那是因为你在放纵、在春宵一刻,我盯一晚上班才有资格叫苦。” 陆文说:“你一个老总还亲自盯班啊,是咱家索菲出啥问题了吗?” “我他妈为谁啊?”连奕铭道,“你引来的那些娱记、粉丝,你以为那么好控制?” 想起粉丝误以为连奕铭是保镖,陆文耸着肩膀坏笑,也不困了,掏出手机刷微博,发现阮风真人秀结束去拍的电影也在昨天杀青了。 他怕粉丝太鸡血,表面上只点了个赞,背地里打开微信,阮风是瞿燕庭唯一的亲人,他可得哄好这位小舅子。 陆文编辑道:小风,杀青快乐。很怀念我们一起拍戏、录节目的时光。你就像一株小白杨,可爱并生机勃勃,有空我们聚一聚吧,哥请你吃好吃的! 估计对方还没起,陆文发完先退出了。到公司下车,他扣上棒球帽进了爱简大楼,未到上班时间,各部门都很冷清。 他直奔经纪人的办公室,房间不大,一推门扑面的咖啡香气。孙小剑从桌后抬头,抹了把脸:“这么早,我还怕你不准时。” 桌面上摆着零食和几杯喝掉的黑咖,显然是通宵工作的补给,陆文拉开桌前的椅子,递上纸袋:“给,索菲打包的早餐,可能凉了。” 孙小剑正饿呢,接过说:“哇!谢谢巨星。” 陆文坐下:“瞧你那黑眼圈,在公司忙了一夜啊?” “可不么。”孙小剑由衷感叹,“以前闲死,现在忙死,娱乐圈果然风水轮流。昨晚那两集播完,讨论度大爆炸。” 陆文自然开心,摇了摇桌上的笔筒。 孙小剑提醒道:“你先别高兴。”昨晚推了新词条把单人热点替下来,“你昨天大摇大摆出现在索菲,还有瞿编?” 没料到秋后算账,陆文搓了下鼻梁说:“我去吃饭啊,庆祝一下杀青。” 孙小剑道:“以后得小心点,不能那么自由了。” “哦。”陆文点点头,“以后注意。” 孙小剑叮嘱他:“不光是外出,言行更要谨慎,别太随心所欲了,敏感度一定要比大众的高。” 陆文一一应下来,恍然记起他和孙小剑夜逛洪崖洞,和瞿燕庭在商业街散步,虽今非昔比,却有点怀念。 琐事说完,孙小剑朝桌角努嘴,那儿摞着几十厘米高的文件,是关于陆文个人、商务、演出以及事业规划的资料。 陆文把一整摞抱腿上,大致翻了翻,他最关心作品,抽出一沓电影电视的提案,问:“片子什么的,公司有建议么?” 孙小剑答:“这些是初筛过的,但公司主要考量片方的资质,就是硬件。挑剧本你自己来,哎,你可以请瞿编帮忙参谋,人家是专业的。” 陆文装傻道:“我哪好意思劳烦瞿老师。” “也对。”孙小剑大言不惭地说,“那我给你出出主意吧。” 陆文面上不屑,其实心里挺重视对方的意见,毕竟《第一个夜晚》和《乌托邦》当初都是孙小剑帮他争取的。 “你拿第三个文件。”孙小剑指了一下,“是档纪实型真人秀,我觉得你适合参加这种,能圈粉,也能竖口碑。” 陆文怕了酷哥人设,先问:“什么题材?” 孙小剑说:“叫《台前幕后》,聚焦艺人工作的,制作班底靠得住,同类题材的节目也很少,有逼格。” 听起来确实还行,陆文说:“时间呢?” 还在筹备中,节目组属意他,第一个定下便联系了经纪人。孙小剑道:“这档节目比较特殊,嘉宾两人一组,一个台前一个幕后,比如歌手和词作,演员和导演,这样子。” 陆文感觉会很有看头,答应好好看资料。他抽出近几天的通告单,密密麻麻的,光商业性的线上线下活动就已经眼花缭乱。 孙小剑说:“你最近每天在哪睡觉要告诉助理,方便他接你。” 陆文有些头大:“这么忙,我睡保姆车算了。” 孙小剑假装没听清他的牢骚,强调说:“有个重要的活动,二十号晚上的好剧盛典,这会是你第一次出席正儿八经的大型活动。” 陆文双眼一亮:“会颁奖吗?” “会。”孙小剑笃定地说,“奖项分量肯定不能跟一些大奖比,但众星云集会很有看头。具体能不能拿奖,要看剧组那边会不会报名竞争。” 陆文问道:“剧组也会出席?” 孙小剑说:“对,《第一个夜晚》剧组受邀,当晚会一起出席,导演、主演、编剧……” “那瞿老师也参加?” 孙小剑想了想:“肯定会邀请,不过瞿编一向不参加这些活动。” 陆文遗憾地叹了口气,要是能和瞿燕庭一起走红毯该多好啊,但他知道瞿燕庭不喜欢交际,也不想拿自己的意愿去强迫对方。 在办公室谈完,时间差不多了,陆文去影棚拍近期的宣传照,拍完还要和其他部门一起开会。 瞿燕庭已经到了工作室,进房间关上门,没往书桌走,挂好外套径直到床边趴了上去。早晨逞强说没什么感觉,实际开一路车挺难受的。 趴着也不太舒服,胸口抵在床垫上,被吸肿的地方挤压得一阵阵刺痛,他翻身坐起来,靠着欧雕床柱兀自尴尬。 有人敲门,瞿燕庭抱肘扮作酝酿灵感,说:“进来吧。” 于南一手端茶,一手夹着文件,进来见瞿燕庭在床尾坐着,关心道:“老大,你身体不舒服啊?” 很明显吗?瞿燕庭揪了下耳尖:“没,有点困。” “那我帮你拉窗帘,你再睡会儿。”于南放下东西,“是不是又熬夜改剧本了,老大,你得注意身体,你生病了嫂子也会心疼的。” 瞿燕庭心说,我就是被嫂子给搞的。他捧起热茶,尽快绕开这个话题,问:“都是什么文件?” 于南回答:“两个项目的进度报告,近期一些活动的邀约,有编剧论坛会、电影人之夜,哦还有个好剧盛典。” 瞿燕庭心不在焉地听着,却捕捉到:“好剧盛典?” “嗯,网剧剧组受邀。”于南了解他对这类活动的态度,所以排在别的活动后面说,“老大,我等下帮你推掉。” 瞿燕庭贴着床柱,欧雕花纹在太阳穴压出一片印迹,他破天荒道:“先别,我考虑考虑。” 于南略惊讶,先下楼干活儿去了。 瞿燕庭独坐在床边,他之所以没立刻回绝,不外乎是陆文的原因。碍于身份和行业特性,他们平时要谨慎和避嫌,难得有这样光明正大站在一起的机会。 况且,昨夜他倾诉了许多,那些封尘的痛苦在心里埋了十几年,因为靠在陆文的怀里,所以说出口时原来没有想象中艰难。 瞿燕庭翻来覆去地思忖着,打开手机翻QQ聊天记录,最后一句停留在小歌星的那句“继续加油进步”。 或许,在一步步主动敞开心扉后,他真的可以更进一步? 即使紧张和不安,反正有陆文陪着他,应该不会难捱到哪去……瞿燕庭就像恐高患者好奇天台下的风景,在安全线内天人交战。 突然,QQ提示音响了。 倒霉小歌星:作家,忙不忙,有空说两句吗? 瞿燕庭如实回复:不忙。 倒霉小歌星:是这样,我最近工作量特别大,有时候也没办法看手机,可能会影响咱们聊天。 社恐小作家:没关系,工作要紧。 倒霉小歌星:不好意思啊,我们这行就这样……一切挺突然的。 社恐小作家:你发新歌了? 倒霉小歌星:哈哈,差不多吧…… 社恐小作家:祝贺。 倒霉小歌星:谢谢哈,你怎么样啊? 瞿燕庭正纠结呢,便回复道:我挺好的,不过有件事拿不定主意。 倒霉小歌星:如果方便就跟我聊啊,我等着做造型,现在有空。 瞿燕庭将实际信息模糊处理,编辑道:有个大型派对邀请我参加,我在考虑,暂时无法做决定。 倒霉小歌星:哇靠,你没直接拒绝而是考虑,大进步啊。 社恐小作家:我和我对象倾诉了很多事,我觉得还能更好。 倒霉小歌星:如果你做到了,感觉我都可以光荣退休了。 瞿燕庭轻笑,没错,他不会永远依赖一名志愿者的,对方也不会一直做无偿劳动。迟早有一天,他和小歌星的联系会越来越少,其实现在已经有了这个苗头。 双方都意识到了,空白两分钟后,倒霉小歌星开玩笑似的问:等某一天,咱们是不是要互删啊? 社恐小作家:这个小号就是为了加你注册的,没有必要。 倒霉小歌星:我也是,我第一次当志愿者,感觉挺有意义的。就算你哪天不需要我了,我也会把你当作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 瞿燕庭有些感动,说:也许某一天我们会以其他方式相遇。 他的意思是去看对方的演唱会,然而小歌星跟他思维不在一条线,还莫名嘚瑟:可能性不高,毕竟我是一名公众人物。 瞿燕庭相信对方是歌手,但就像对方以为他写公众号文章一样,他觉得小歌星顶多唱唱网络歌曲,好笑道:听口气你很红? 倒霉小歌星:你别不信,我真的很红。 瞿燕庭默默吐槽,能有我男朋友红吗? 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果然会变得相似,他不知从哪冒出的攀比心,回道:没准儿见了面我都不认识你呢。 陆文坐在化妆间染头发,收到回复一瞬间蹙起了眉,隔着网络,小作家居然精准地戳到了他的敏/感/点。 他在飞机上被空乘忽视,在景点被游客忽视,在护士站聊半天被医护无视。 在大街上晨跑八公里被路人忽视,好不容易有个大爷叫住他,没等高兴,大爷塞给他摊煎饼的俩鸡蛋,原来鞋带开了,只是请他帮忙拿一下。 如今终于出人头地,陆文恨不得一雪曾经的心酸和耻辱,他回道:不见不知道,见了面你被我吓一跳! 社恐小作家:你好自信。 倒霉小歌星:你真气人! 社恐小作家:开玩笑的,对不起行了吧? 倒霉小歌星:晚了,我把话撂这儿,你敢参加派对,我就敢和你面基! 第82章 瞿燕庭下班有些晚, 在楼下停好车, 拎着路上买的水果进了单元楼。他不确定陆文会不会过来,掏出手机拨通了号码。 电梯门即将关闭, 从里面传出来电铃声。瞿燕庭快走两步按下按钮, 梯门缓缓拉开, 陆文戴着墨镜和口罩站在里面。 瞿燕庭愣了一下,挂断后笑道:“我正想问问你过不过来。” 陆文接过水果拎着, 捂得严实看不出表情, 但语气很松快:“忙完直接从公司过来了,怕记者跟着还多绕了两圈。” 梯门关上, 在监控之下两人相距半臂远, 瞿燕庭见陆文染了巧克力色的头发, 眉形也修剪过,有种奇妙的新鲜感。 他没忍住,抬手在陆文脑袋上揉了揉,说:“怪可爱的。” 陆文心里美, 嘴上道:“可爱什么啊, 我都三十的人了。” “那也比我小。”瞿燕庭琢磨下日期, “我快三十三岁了。” 陆文记得瞿燕庭出生在早春燕归的时节,当下正是三月份,他马上问:“瞿老师,你生日是几号?” 瞿燕庭答:“这个月二十二号。” 电梯到九楼打开,瞿燕庭先出去,陆文跟在后面说:“这可是我们在一起后你的第一个生日, 你想怎么庆祝?” 瞿燕庭在门口的脚垫上蹭鞋底,无所谓道:“我不讲究这些,每年都是小风来陪我——”他忽然住口,发现猫眼透着亮光。 “我操?”陆文也看到了,“家里有人?不会是贼吧?” 瞿燕庭插钥匙开门,被陆文用手臂护着进了房间,玄关地板上甩着一双白球鞋,客厅灯火通明,电视也开着。 阮风怀抱黄司令坐在沙发上,穿着件瞿燕庭的白T,浅蓝睡裤纵着一截裤腿。他闻声扭头,恰好对上瞿燕庭和陆文的四道目光。 “小风?!”瞿燕庭率先反应,“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阮风说:“中午到的机场,我电影杀青了。”说着丢开黄司令,站了起来,“想给你个惊喜,就没打招呼。” 瞿燕庭高兴地说:“是够惊喜的,饿不饿啊,晚饭想吃什么?” “都成。”按照习惯阮风会冲过去和瞿燕庭拥抱,但他没动,卡在沙发和茶几之间说,“陆文哥,有阵子没见了。” 陆文赶忙应了声,人家都没问,他心虚地试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我,我过来……” 阮风问:“你来吃饭吗?” “不是……”陆文底气不足,继续找借口,“我……我收到几个剧本,想请瞿老师帮忙给点意见,就过来了。” 阮风说:“那留下来吃饭吧。” 陆文道:“方便吗?” 瞿燕庭换好了拖鞋,解着表扣进卧室换衣服,丢下一句:“别逗他了。” 陆文没听懂,只见阮风扑哧一乐,重新卧倒在沙发上,说:“陆文哥,你演得好假啊,我早就知道你和我哥好上了。” “啊?”陆文一脸震惊,“你知道了?!” 之前陆文当街背瞿燕庭被拍下曝光,后来瞿燕庭便把他们在一起的事告诉了阮风。隔了这么久,惊疑已经消散,阮风此时的情绪很平和。 瞿燕庭换衣服进了厨房,不指望并蒂莲能打下手,让他们在客厅老实待着。 陆文磨蹭到旁边坐下,手肘拘谨地拄着大腿,有种上门见对方亲属的紧张感。 关键是阮风公开声援过他两次,小舅子会不会认为他是个惹祸精啊?他早晨发的微信那么做作,小舅子也没回,会不会觉得他不真诚啊? 气氛诡异而尴尬,阮风抱起一只靠枕,打破沉默:“你真的是gay?” “嗯,千真万确。”这个问题不容马虎,陆文确认道,“虽然我发现得比较晚,但我可以肯定,我百分之百纯gay。” 阮风问:“你发微信说请我吃好吃的,作数么?” 陆文回答:“当然了,你说吃什么,我都请你吃。” “我减肥,没什么想吃的。”阮风懒懒地说,“一直待在剧组太闷了,我想出去玩儿。” 陆文会意道:“我来安排,你想在国内还是飞国外?我游艇在美国……” 阮风打断他:“我觉得法国不错,有个牌子新出的腕表我特别喜欢,想飞过去买。” 陆文一拍大腿:“买,哥给你买。” 阮风斜着眼梢顿了一会儿,好奇道:“你这算不算爱屋及乌啊?你对我哥就是这样有求必应吗?” 陆文思考着说:“谈不上吧,瞿老师对我也没什么要求。”他霎时明白过来,“靠,你刚才试验我呢?” 阮风嘿嘿笑,恢复成以往没心没肺的样子,道:“不过我真要飞法国买表,我哥二十二号生日,等国内发售就来不及了。” “哪款啊?”陆文盘算着,先不管别的,他的礼物必须比阮风的贵。 关掉抽油烟机,瞿燕庭端出蒸好的虾饺,见陆文和阮风伙着一部手机在埋头研究,什么宽窄、材质、元素,讨论得不亦乐乎。 “并蒂莲,洗手吃饭了。” 阮风自觉地单独坐在一边,起哄道:“哥你做虾了,肯定是为陆文哥做的。” 瞿燕庭习惯先喝汤,说:“辣炒鸡丁是给你做的。” 陆文夹起虾饺一口吃下去,他以前不了解,现在知道瞿燕庭的好厨艺是少年时打零工学的,对方掌中的薄茧都是曾经辛苦的证明。 那晚瞿燕庭倾诉的过往漫上来,陆文一边吃一边想,朝阮风飘过去一眼,三翻四次后,阮风想不察觉都难。 阮风奇怪道:“你总瞧我头顶干什么?” “没什么,”陆文关心道,“你现在还掉头发吗?” 阮风愣住,随即“啪”地放下筷子,喊道:“哥!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瞿燕庭捧着汤碗:“什么都说了。” “你怎么这样?!你经过我同意了吗?!”阮风恼羞成怒,“那是我的隐私!” 瞿燕庭道:“哦,下次注意。” “你都说完了!”阮风气道,“你什么都说,那你有没有告诉陆文哥,你高一的时候和你们班体委谈恋爱?!” 陆文登时急了:“什么体委?我不是你的初恋么!” 瞿燕庭下班煮饭已经很疲惫,被这两个人吵得头晕,一声令下叫停:“阮梦棠,你再胡说八道就去阳台上吃。” 一喊原名阮风立刻怂了,不甘心地哼一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陆文松口气,都怪他多嘴惹得老婆和小舅子吵嘴,便转移话题道:“对了小风,你去参加好剧盛典吗?” 阮风点点头:“去。” 瞿燕庭说:“我也收到邀请了。” “那你去吗?”陆文期待地说,“你如果出席,我们就能一起走红毯。” 阮风也道:“就是,哥,这些年我都没跟你一起出镜过。” 瞿燕庭本就在犹豫,经他们轮番游说变得动摇,或许从他让于南先别推、和志愿者求取意见的时候,内心的倾向已经很明显。 要不……尝试一把? 反正陆文和弟弟都在身边,没什么可怕的。 瞿燕庭吸了口气,抛下顾虑答应道:“好,那一起去吧。” 晚饭后,阮风要给黄司令剪指甲,满屋子追着猫跑,最终和陆文围追堵截抓住了。陆文抱着猫坐在阳台的小沙发,等剪完后和黄司令来了张自拍。 他把照片裁剪一下,登录微博发送,文字随便写了句:成功俘获朋友的大橘。 玻璃门里面是卧室,陆文瞥见床上多了只阮风专用的枕头,今夜床位紧张,人家兄弟团聚,看来没有他容身的位置了。 瞿燕庭灌满喷水壶来浇花,道:“怎么愁眉苦脸的?” 陆文说:“小风住这儿,我今晚不能跟你睡了。” 瞿燕庭玩笑道:“那你赶他走。” “我哪敢,人家又不常回来。”陆文挺会找根本原因,“我看都怪你,堂堂个大编剧就住两室一厅,好了吧,来个亲戚都住不开。” 瞿燕庭没反驳:“那你等会儿回紫山?” 陆文想了想,说:“回南湾吧,有些日子没见过我爸了,看看他是否别来无恙。” 两人说着话,客厅里划过一声尖叫,阮风攥着手机冲过来,咋呼道:“陆文哥!你为什么要发黄司令照片啊!” “怎么了,侵犯它肖像权了?” 陆文打开微博,对铺天盖地的评论见怪不怪,点开热评却惊呆了—— 这猫真不是阮风那一只吗? 沙发也像阮风的沙发! 朋友的大橘,男朋友? 并蒂莲双双杀青后在爱巢一起玩猫? 诸如此类的评论越来越多,陆文进阮风的主页翻了翻,原来对方晒过好多黄司令的照片……猫、沙发、植物架、背景的窗户,用网友的话就叫“实锤”。 陆文和阮风交换眼神,他们俩在瞿燕庭的房子里,用瞿燕庭的猫,一不小心营造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的效果,感到很羞愧。 两个人并立在一起,微低着头,和当初在6207受审的画面如出一辙,瞿燕庭心累道:“装什么可怜,给我解散!” 阮风借口洗澡逃进浴室,陆文抓起外套说:“时间不早了……我回家看看老父亲。” 瞿燕庭也就狠了五秒钟,送他到门口,挖苦地说:“出门小心被拍,别被曝光了你们并蒂莲的爱巢。” 关门前,陆文声明道:“……文瞿星才是真的!” 司机来得很快,陆文钻进车厢,沾着一腿黄司令的毛回了南湾。道闸抬升,远处的楼亮着光,玲玲姐闻声出来迎接。 陆文下车踏上坡道,问:“我爸休息了吗?” “还没。”玲玲姐说,“在游泳呢。” 东楼一层是恒温室内泳池,陆文这阵子忙得没空锻炼,便换了衣服过去。 深蓝的池面滚着水花,陆战擎在中央的池道自由泳,肌肉线条紧致流畅,完全不像中年人的状态。陆文脱掉夜袍,没试水,直接一跃扎了进去。 他的游泳是陆战擎教的,四岁,被一只手掌托着瞎扑腾,稀里糊涂地学会了。除此之外,射箭、足球、骑术、高尔夫、飞行原理,大部分男孩子感兴趣的东西都是陆战擎教给他的。 父子俩也曾亲密地相处过,是从什么时候渐渐变得生疏?因为他不爱学习、三分钟热度,又或是青春期叛逆? 陆文思索着游完一圈,触壁钻出水面,甩了甩头。陆战擎靠着另一道休息,然后双臂撑上池岸,一纵身离开了泳池。 陆文转身趴在岸沿上,说:“你这就不游啦?” 陆战擎披上浴袍,在岸边的躺椅上坐下,倒了杯冰镇威士忌,道:“你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家,回家还用理由?”陆文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内回荡,“爸,我也渴了。” 陆战擎从冰桶里拿了瓶气泡水,顺手一丢。陆文接住拧开,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他没话找话:“爸,你看我的网剧了么?” 陆战擎道:“看了两眼。” 陆文没质疑真伪,背后一池波光粼粼,和灯光交织晃得他的出神,嘴唇无意识地张合:“我演得还可以吧。” 陆战擎“嗯”了一声。 “被你肯定真不容易。”陆文说,“幸亏网剧的成绩不错,否则我不知道还敢不敢回来。” 陆战擎道:“脸皮那么厚,有什么不敢的。” 陆文傻笑一声,语调却很认真:“其实我一直想做成一件事证明给你看,想狠狠挫你的面子,谁让你总是看扁我。” “是你能干出来的事。”陆战擎把酒喝光,“你现在办到了?” 陆文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快/感,而且我发现,原来我心底最期待的是你能认可我,能不丢人地跟别人说,我儿子怎样怎样。”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陆战擎忽然问:“晚上去哪了?” 陆文没有撒谎,说:“瞿老师家。” 陆战擎又问:“去做什么?” “吃饭。”陆文回答,“本来还想过夜,他弟弟在,我就走了。” 再一次陷入沉默,周围只余轻微涌动的水声,哗啦,陆文撑上池岸,走到陆战擎旁边的躺椅坐下来。 他展开毛巾擦拭,闲聊似的说:“爸,如果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会接受吗?” 陆战擎攥着杯子,陈述的口气问:“什么意思。” 陆文说:“你当初反对我唱歌,我不听,后来反对我当演员进娱乐圈,我也不听,我总是不按照你的期望去生活。” 实际上陆战擎一直在妥协,陆文垂首擦头发,他此刻不怂,但嗓音有些闷:“假如我做出更违背你意愿的事,你会不会哪天大爆发啊。” 陆战擎道:“你又惹什么事了?” 陆文明白对方在避重就轻,在用寻常的口吻掠过他的暗示和坦白,可他不想配合,哪怕被再挨一顿揍、被踹水里,都行。 “我惹了一个人。”陆文说,“估计这辈子都会搭给他。” 浴袍洇湿了大片,贴在身上有些发沉,陆战擎的手指摩挲酒杯凹凸的花纹,而后缓缓松开,像犹豫而不舍地放手了一只雏鹰。 他起身离开,落下的低音游荡:“你搭给谁,都是我儿子。” 第83章 陆文变得忙碌, 赶不完的通告等着他, 商业活动、采访、节目拍摄,一星期往其他城市飞了四趟, 坐商务车坐到反胃。 他小时候翘课厌学, 年少时蹉跎岁月, 毕业后碌碌无为,近些天仿佛把前三十年浪费的生命补了回来。 陆文感觉自己挺烦人的, 以前不服管教想搬出去, 如今紫山要什么有什么,他却懒得回。 每天让司机送他回南湾, 有时十点, 有时凌晨, 有时后半夜将近黎明。他平均睡三到四个钟头,甚至疲惫地没劲儿上楼,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直挺挺一栽。 玲玲姐心疼得要死,让营养师变着花样地出餐谱, 无时无刻不煨着参汤、备着补品。 游泳那夜谈过后, 陆战擎没有明确的表态, 但陆文认为已经够了。他照常和陆战擎抬杠,还显摆自己身价翻倍赚了不少。 陆战擎踩他的命门,说既然这么能赚,就不用继承家里的财产了吧? 陆文马上改口,能屈能伸的臭德行招了一顿骂,不过他感触颇深, 赚钱真的很累,陆战擎挣出这份家业必定经历过他无法体会的辛苦。 这段日子忙得脚不沾地,陆文没机会和瞿燕庭见面,只偶尔打一通电话。 瞿燕庭是成熟又理想的恋人,不打扰,也不黏人,但会在午餐或夜深时发一句“我想你”,让陆文知道自己被需要着。 《藏身》的剧本完成第一遍修改,瞿燕庭送去给王茗雨看,抵达紫山的别墅,没想到曾震恰好在家。 更巧的是,曾震的新片二十号举办首映会,询问瞿燕庭是否有空出席。 瞿燕庭直言要参加好剧盛典,拒绝了。曾震没有多说,夸了句网剧很好看,还评价陆文演戏很有灵气和天赋。 二十号当天,好剧盛典在芸漳路路尾的迪克拉中心举行,距离索菲七八百米,举办方包下了两层套房供嘉宾使用。 《第一个夜晚》剧组共四人出席,男主男二和编剧导演。 瞿燕庭来得稍迟,面对电梯跃动的数字有些紧张,一开门,陆文双手插兜正对梯门立着,显然是在等他。 一颗心瞬间踏实了,瞿燕庭快步走出来:“等了多久?” “几分钟。”陆文随口说,拎过瞿燕庭的包袋掂了掂,“西装?你先换衣服,等下让我的化妆师弄下妆发。” 两个人拐上走廊,瞿燕庭从工作室过来的,问:“小风和任树都到了?” 陆文“嗯”一声:“小风的团队帮任导做造型,在隔壁房间。” 刷卡进入套房,孙小剑和助理、摄影师坐在客厅,纷纷起身向瞿燕庭问好。瞿燕庭点了个头,随陆文进卧室换衣服。 经典款的高定西装,衬衫是适合春夏的薄料子,瞿燕庭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服,陆文坐床边看着他,目不转睛。 “别盯着我。”他受不了地说。 陆文不为所动:“害羞什么,更亲的事都做过了。” 瞿燕庭披上衬衫,他比量尺寸的时候瘦了些,有点空荡,下/身还没穿裤子和袜子,赤足踩在地毯上系纽扣。 脱衣服还能把持,穿衣服却令人心猿意马,陆文揪住衬衫衣角,把瞿燕庭拽到岔开的两腿/间,抱紧腰臀。 瞿燕庭被迫停下,双手搭住他的宽肩。 陆文仰脸说:“改天在家就只穿一件衬衫给我看好不好?煮饭的话系一条围裙,浇花弄湿了也不许换,蹲下喂猫的时候——” 瞿燕庭没脸听下去:“你是不是片儿看多了?” “行不行啊?”陆文捉着瞿燕庭一拧,把人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扯过真丝领带:“还有这个,绑手腕用。” “……”瞿燕庭道,“你再添乱就出去。” 陆文说:“这是我的房间,我干吗要出去。”他环着给瞿燕庭系扣,轻颠大腿,嗓子黏黏的,“瞿老师,我想进去。” 没做什么荒唐事,瞿燕庭却觉得比做了还羞耻,坐陆文怀里被来回摆弄,都不清楚怎么换好的衣服。 化妆师在隔壁卧房,陆文又跟过去,反身靠着妆台围观瞿燕庭化妆。 素白的一张脸,细腻干净,瞿燕庭拘束地抱着前胸。他的眉眼本就标致,稍一修饰便有了翩然的神采,淡淡的一层妆描摹出来,最后涂上一点唇膏。 陆文这才见识到,原来上乘的骨相和皮相化了妆能迷人眼睛,他把化妆师支开,伸手捏瞿燕庭的耳垂。 料想中的反应,瞿燕庭睫毛乱眨:“别胡闹。” 唇膏没什么颜色,只是为了均匀唇色和淡化唇纹,瞿燕庭第一次抹,说完话不自在地微张着口。 陆文说:“哎,我口红掉了。” “那你再补一下。” 瞿燕庭扫向桌上铺排开的唇膏,共三十几支,不禁惊奇地抬眸:“你几张嘴啊,怎么这么多——” 还没说完,陆文俯下/身吻他,蜻蜓点水后说:“补好了。” 瞿燕庭抿了抿唇:“……你今天老实点。” 陆文似是调/情,又像由衷的感慨:“瞿老师,你真是个漂亮的男人。” 瞿燕庭招架不住这样直白的话,正默着,有人在外面敲门,他一激灵从椅子上站起来。陆文也站直,问了声“什么事”。 孙小剑推开门:“嘉宾采访,简单问几个问题,采完就出发去会场。” 陆文对付记者已经很熟练,先一步出去。瞿燕庭在镜前拢了下头发,发丝打过清爽的发泥,凉凉的,他镇静地呼了口气。 五分钟后,瞿燕庭走出房间,记者和摄影迎过来,在客厅的装饰墙前开始采访。 记者问:“瞿编,《第一个夜晚》是你的第一部 网剧作品,你会打几分。” 成绩摆在那儿,打低了未免虚伪,瞿燕庭说:“十分制,我打七分,两分给我,五分给剧组同仁。” 记者:“你一直做电影比较多,以后的重心会向网络剧偏移吗?” 瞿燕庭:“暂时没考虑那么远,顺其自然就好了。” 记者:“下部作品是什么题材,方便透露一下吗?” 瞿燕庭笼统地说:“年代片。” 记者:“据说你大学念的导演系,是曾震导演的学生?” 瞿燕庭顿了一下:“是。” 记者:“今天曾导的新片开首映会,你为什么没有参加?” 媒体在某种程度上是极端的,要么追求“暧昧”关系,要么挖掘“矛盾”因素,总之越不太平越好。陆文采完走过来,听见一耳朵,便负手陪在瞿燕庭身旁蹭镜头。 他无害地笑,用老熟人的语气反问:“你是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想去曾导的首映会采访啊?” 记者作罢,换了问题:“瞿编,陆文演出你心中的叶杉和叶小武了吗?” 瞿燕庭说:“有一点差别。” 陆文侧目:“差哪了?” 瞿燕庭道:“过于帅气了一点。” 采访顺利结束,嘉宾出发前往会场,任树不愿意挤,坐进了副驾驶,另外三个人坐在后车厢。 汽车缓速驶向路尾,瞿燕庭挨着一侧车门,日光从树荫间漏下再投射进车窗,在他脸上形成碎花般的明暗光影。 繁花,香车,锦衣,意气风发的一张张脸,芸漳路已彻底入了春。 渐至迪克拉中心,泱泱粉丝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无数镜头和闪光灯在等候着,瞿燕庭虚握住拳头,指节用力地按在腿上。 忽然,陆文包裹住他的手,偏头悄悄地说:“别紧张,有我在。” 瞿燕庭吃下定心丸,松手回握,一直到礼仪小姐将车门拉开。 周围声浪鼓噪,几乎听不清在喊什么,陆文和瞿燕庭一同踏上绵延的红毯,在狂闪的镜头下向前走。 盛典正在直播,他们在万千观众面前公开亮相。陆文身穿哥特式黑西装,激光切割的线条流畅锋利,斜纹真丝衬衫的领口束在领带下,侧缘别着一枚钻石别针。 他和瞿燕庭一个耀眼,一个低调,并肩走过长长的红地毯,在尽头的签名板上将名字写在一起。 镜头追过来,陆文在“瞿燕庭”三个字旁边涂了最擅长的小燕子。 南湾的吸烟室里,陆战擎咬着雪茄看电视中的直播画面,他的儿子体面又潇洒,也有点陌生,不像那个四六不靠的纨绔。 青白色的烟雾呼出来,陆战擎的目光移至瞿燕庭身上,那张脸比媒体偷拍的照片清晰百倍,从容,矜持,和陆文相视时会弯一弯眼睛。 所有嘉宾进入会场内部,镜头一转,主持人在舞台上宣布盛典开始,近百束追光灯在场内飞舞。 玲玲姐敲门进来,放下一碟切好的水果,而后停在沙发后不舍得走,说:“我看老的少的,都不如小文英俊。” 陆战擎哂笑:“他披个破麻袋你也觉得好看。” “本来嘛。”玲玲姐很会扇风,“小文这部戏真的演得好,大受欢迎,我昨天去百货,广告牌和电子屏上都是他。” 陆战擎道:“红极一时,其实重点在于短暂的’一时’。” 玲玲姐说:“怎么能这样泼冷水,再说了,小文会规划好的,他会越来越好。” 陆战擎嘬了口雪茄:“你永远对他有信心。” “其实您也有。”玲玲姐笑着说,“您收看这个盛典,不就是有信心小文会拿奖吗?” 陆战擎佯装没听到,将雪茄搁在烟灰缸的边缘,闭口盯着屏幕。颁奖的间隙有表演,恰好是陆文登台献唱《第一个夜晚》的主题曲。 当年中邪似的要做歌手,折腾好几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如今却以演员的身份圆了一把舞台梦。陆战擎忍不住道:“这小子心里肯定得意得很。” 镜头转向观众席,同时框入剧组其他人,玲玲姐说:“瞿编真俊,坐明星堆儿里一点也不输。” 陆战擎问:“你认识?” “在紫山见过一次。”玲玲姐道,“瞿编开车经过,没进屋,看得出来小文和他关系不错。” 陆战擎心道,一辈子都要搭给人家了,何止是不错,此时还台上台下当着全国观众的面暗度陈仓。 盛典不知不觉过去一小时,中途休息片刻,演员们踩着皮鞋、摇曳裙摆四处寒暄,全场有了大派对的氛围。 陆文曾经一页一页熟记别人的资料,今夜无数人主动涌向他,热情地与他攀谈合影。待灯光暗下,他回到瞿燕庭的身边坐好。 香水味浮动,他们在座椅下偷偷地牵手。 《第一个夜晚》已经拿下网络剧单元的大奖,最佳男主要出自电视剧,所以任树为陆文报了另一个奖项。 颁奖嘉宾登了台,念出“最受欢迎男演员”的提名名单,大屏幕切入五部作品,镜头依次扫过台下的五位候选人。 刚才热络问候,此刻激烈角逐,这一方华美的世界好像一只珠宝盒,个个漂亮,也像一圈斗兽场,人人精神。 瞿燕庭的掌心变得湿滑,收拢手指攥着。 嘉宾同时在台上宣布:“获得第十一届好剧盛典最受欢迎男演员的是——《第一个夜晚》,陆文。” 雷动的掌声在场内回响,陆文愣了两秒钟,不真实感和巨大的兴奋互搏,他在万众瞩目下起身,然后和瞿燕庭相拥。 全场暗下来,陆文在一束香槟色的灯光下走向舞台,站定,接过沉甸甸的奖杯,微微躬身离近放大呼吸声的话筒。 他没有拟腹稿,甚至脑中一片空白,说:“在感言的开头,我要谢谢给我机会的任导,是他选择了我。” 继而是一长串感谢,陆文不紧不慢地致辞,奖杯在手里焐热,眼光越过一排排座位飘向瞿燕庭的位置。 太远了,看不清楚,但他知道瞿燕庭也在凝望着自己。 “最后,我要感谢编剧。”陆文说,“瞿老师,谢谢你写下了叶杉和叶小武,谢谢你成就了我。” 摄影机早已推在面前,瞿燕庭的颦蹙都被摄入镜头,在旁人眼里他和陆文不过是编剧和演员,只有他们知晓对彼此的含义。 场下的主持人递来话筒:“瞿编,有没有想对陆文说的?” 瞿燕庭用左手握住麦克风,袒露着无名指上的银戒,他没看镜头,没看任何人,始终朝台上的身影望着。 这个奖项的分量不重,却是陆文赢得的第一次认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天才,也没有那么多一鸣惊人,大多数都经过弯路和挫败,兜兜转转才迈向成功。 瞿燕庭喜欢陆文立在一束光下,启唇说道—— “这是你拿到的第一个奖项,也是一个美丽的开始。笼罩在你头顶的一片天已经撕开一道口子,请你勇敢地向前走,前路一定风光无限,大道斑斓。” 尾句他在心里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瞿燕庭:有种玩养成的感觉 第84章 盛典结束后有一场晚宴, 媒体在场, 因此更像一场筹光交错的表演,陆文和瞿燕庭不打算参加了, 从迪克拉中心的后门上了车。 老严来接他们, 车门自动闭合, 问:“小文,回哪里?” 阮风去参加宴会, 临走前懂事地说今晚会住在酒店, 陆文便回答:“去苍霞路的林榭园。” 老严记得在林榭园门口玩跟踪,难道……他打弯上路, 从后视镜朝车厢瞥了一眼, 但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瞿燕庭侧着脸, 顾忌司机在场一路沉默着,偶尔敲一下陆文兴奋到抖动的大腿,让他别嘚瑟得把奖杯摔了。 陆文一向什么都不操心,最近住在家里, 潜移默化地变了点心性, 问:“严叔, 我爸在家么?” “在。”老严说,“陆先生今天没应酬,早半个钟就下班回家了。” 陆文挑起眉梢:“难得啊,不像我爸的作风。” 老严笑道:“估计是回家看你上电视吧,盛典不是直播么?” 陆文更惊讶了:“为了看我?真的假的?” 许是车厢里有些闷,瞿燕庭松了松领带, 把胳膊肘架在座椅的扶手上,用骨节微凸的手背抵着嘴唇。 抵达林榭园,下车前陆文说:“告诉我爸一声,我今晚不回南湾了。” 老严稀罕道:“你从前一个月不回家,也没见你说一声。” “哎呀……”陆文也不清楚何时转了性,敷衍地说,“少笑我,你听吩咐就得了。” 到了家,陆文以为走错门,沙发上扔着毯子,茶几上布满零食和维生素,卧室的床尾榻上丢着一大摞衣服。 瞿燕庭牢骚道:“阮梦棠快把我累死了,收拾不过来。” “你干吗非要自己收拾?”陆文其实早就疑惑了,“你工作挺忙的,可以请个阿姨,或者钟点工帮忙啊。” 瞿燕庭脱掉外套,说:“我不喜欢陌生人来家里。”况且找阿姨要先找中介,要谈条件、试用、磨合,这个接触过程他想想都头皮发麻。 抽掉领带,瞿燕庭捏起领口闻了闻,布料表面沾染了浓郁的香水味,脸上还有妆,他钻进浴室要先洗个澡。 陆文无聊地玩手机,登录微博,热搜很热闹,有四五条盛典相关,曾震的新片首映会也上了榜。他拿奖的新闻排在第二位,点进去,博文中赫然出现瞿燕庭的名字。 他们并肩走红毯的照片,签名版上的涂鸦,瞿燕庭戴的戒指,台上台下的感言……陆文自言自语道:“总结得还挺全乎。” 评论大抵分为几类,一是粉丝,高兴就完事了。二是普通观众,认为瞿燕庭是他的伯乐,两人关系很好。三是从偷拍那次便产生怀疑,觉得他和瞿燕庭有猫腻。 ——陆文和这个编剧对视的氛围……真的好暧昧啊。 诸如此类的评论不在少数,语气不冲,只是单纯地表达看法,陆文怕粉丝会攻击网友,随便戳开一条回复。 用他照片做头像的粉丝回道:既然这么暧昧了,希望瞿编能请哥哥拍电影。 陆文无语了,小姑娘家家的,怎么比他还没有底线? 还有粉丝说:我也觉得,但真的好般配。 陆文差点留下一个赞。 终于有个不认同的,回复道:应该只是朋友,哪有给自己戴钻石,给对象戴999银饰的。 陆文低头看胸前的钻石别针:“……操。” 浴室里水声停了,瞿燕庭啪嗒啪嗒踩着拖鞋出来,光/裸上半身,腰间围着一条浴巾,人鱼线上还挂着水珠。 陆文的注意力立刻离开手机,花痴道:“你这么性感干吗啊!” 瞿燕庭走到衣柜前,说:“我忘拿睡衣了,这就性感吗?你没去过澡堂子?” “废话,别人跟你能一样吗?” 陆文凑上去,张臂妨碍瞿燕庭拿衣服,他扯出一件自己留在这儿的大衬衫,说:“穿这件,只穿这件吧。” 瞿燕庭道:“你又来了?” “穿给我看看怎么了?” “你变态啊?” “怎么还人身攻击啊。”陆文把衬衫展开,“那好吧,1不变态0不爱。” 瞿燕庭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别学些乱七八糟的?!” 陆文使出最拿手的:“这段时间都没见面,我那么辛苦,你不心疼啊?小小地满足我一下怎么了?” 瞿燕庭最承受不住他这德行,说:“你少撒娇……” 陆文得寸进尺:“看在我拿奖的份上,就当给我的奖励不行么?” 瞿燕庭心软的片刻,惊觉袖子已经套上了手臂,陆文软硬兼施,嘴上求着,反手就把他按在了柜门上系纽扣。 他没了招儿,深呼吸退一步海阔天空,问:“内裤总能穿吧,祖宗?” 陆文拉开抽屉,挑选道:“穿白色的吧,啊好清纯。” “你啊个屁。”瞿燕庭抬脚把他踹床上,穿好内裤,不自在地拽了拽衬衫下摆,勉强能遮盖住腿根儿。 挽起袖子,瞿燕庭进厨房煮饭,不敢弯腰,不敢抬手,露着双腿干什么都不舒服。他索性翻出一盒速冻水饺,腹诽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参加宴会。 陆文跟进来,游手好闲地在料理台之间晃,晃到瞿燕庭的背后,把围裙的绑带改成蝴蝶结。水烧开,他在一片水蒸气里熏熏然地说:“我这就叫爱情事业双丰收吧。” 瞿燕庭阴阳怪气道:“嗯,您已经攀上人生巅峰了。” 陆文像巨型犬讨吃的,贴近说:“我也不容易,毕竟高处不胜寒。” 还他妈念诗了,瞿燕庭往锅里下饺子,手肘趁机向后杵:“别捣乱了,你去倒点醋。” 陆文转到另一边料理台,倒好一碟醋,问:“还干啥,老婆?” “……”瞿燕庭随口安排,“洗点水果。” 饺子需要煮一会儿,瞿燕庭抽空把洗好的水果切一切。陆文擦干手,在一旁讲娱乐新闻,说:“曾导的新片首映,靳岩予也上热搜了。” 瞿燕庭低头剥猕猴桃,没吭声。 陆文觑向案板,瞿燕庭用刀娴熟,此刻切水果的动作却很慢,他伸手在对方眼底打个响指,问:“走神儿呢?” 瞿燕庭回神,他刚才想起了司机在路上说的话,反问:“你爸爸真的看今晚的盛典了?” “嗯。”陆文笑道,“玲玲姐给我发信息,说我爸确实在家看了。” 瞿燕庭说:“那是不是也看到我了?” 陆文点头:“肯定啊。” 瞿燕庭担忧地蹙着眉:“你爸会不会觉得奇怪?就是……会不会看出来什么?” 陆文抬手抚上瞿燕庭的眉心,回答:“其实,我几乎已经向他出柜了,他也明白对象是你。” 错愕了好一会儿,瞿燕庭忐忑道:“那你爸什么反应?” 陆文说:“他没有表态,可能还需要点时间。”他揽住瞿燕庭,“不表态就等于不反对,否则以我爸的个性,早把我腿打瘸了。” 瞿燕庭无法不担心,忍不住开始回想自己的表现,够不够得体?有没有说错话?上次当街趴人家儿子背上,会不会显得太轻浮? “嘶……” 他吃痛,食指切破一条口子,血珠往外冒。 “这可是敲字的手!”陆文抓住他的手腕,低头将指腹嘬进口里,止住血,“瞿老师,你怕什么?” 瞿燕庭喃喃道:“我心里没底。” 陆文说:“我爸虽然凶,但不是老古板,他只是需要时间接受和适应我的取向。而且我一直没交过女朋友,他会明白的。” 瞿燕庭问:“万一他无法接受呢?” 他的潜台词是,那样的话你会离开我吗?可他没有问出口。 谁料,陆文早想好了似的,说:“不接受就算了,那我就去认顾拙言他爸当爹,顾叔应该不介意再多个gay儿子。” 瞿燕庭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认命道:“罢了……吃饺子吧。” 吃完饭,陆文进浴室泡澡。瞿燕庭晾得双腿冰凉,提前钻了被窝,王茗雨看完剧本发来了一些反馈,他抱着电脑回邮件。 刚按下发送,QQ收到一条消息。 陆文半躺在浴缸里举着手机,拿奖的兴奋迟迟不减,他先在朋友圈晒,然后给陆战擎、老郑、发小群、庄凡心等亲友炫耀了一圈。 连网友也不放过,陆文铺垫道:作家,晚上好,近况如何? 社恐小作家:挺好的,你今天怎么有空? 这阵子的确太忙,很不称职,陆文回道:抱歉啊,工作太多了,我实在没办法。 社恐小作家:没关系,我也没什么要帮忙的。 倒霉小歌星:看来你过得很开心,我今天也特别开心。 社恐小作家:有什么好事吗? 陆文摘取其中一点,说:有演出,登台唱歌了。 瞿燕庭合上电脑,换手机回复,滑入被子里编辑道:恭喜你啊。发送后看了下时间,朝浴室喊:“别泡太久,水温变凉记得加热!” “知道了!”陆文回了一嗓子,打字问:哦对,你参加派对了么? 社恐小作家:参加了! 这是对方第一次使用感叹号,陆文觉得真的可以功成身退了,说:感觉怎么样? 社恐小作家:会是我最难忘的回忆之一。 倒霉小歌星:我真为你高兴。 瞿燕庭还记得对方夸下的海口,故意挖苦道:怎么,要面基吗? 陆文笑了一声,从拍完真人秀后他的私人生活不断压缩,鲜少去公共场合,时刻提防狗仔,以后恐怕要越来越小心。 倒霉小歌星:说正经的,我以后会更忙,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好志愿者的工作。 社恐小作家:网站的志愿者是自愿的,可以解除关系。 倒霉小歌星:我知道,但聊了这么久,我把你当朋友了啊。 社恐小作家:谢谢,我也是。 既然彼此互视为朋友,那逐渐减少联系最终变成一个灰掉的头像,似乎太可惜,陆文想,他大概也不会有精力再做一次志愿者了。 倒霉小歌星:或许我们能做现实里的哥们儿? 瞿燕庭愣了下,这是真的要见面的意思?他刚才只是戏谑地那么一提,此时无措得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却禁不住思索,从一开始的尬聊到如今的投契,对方帮了他许多,如果在现实中接触又会是何种感受? 都身处娱乐圈,会不会真成了好哥们儿,还能搞个合作什么的?最重要的是,他想当面向对方道谢。 瞿燕庭一瞬间幻想了数种可能,但还是有顾虑,回道:抱歉,我有点怂。 倒霉小歌星:其实我也有担心的地方,毕竟我挺红的。 社恐小作家:哦。 倒霉小歌星:要不这样,咱们约见一面,有勇气就赴约,但允许半路反悔。 社恐小作家:中国这么大……怎么约? 两人透露了一下大致地址,惊喜地发现同城,倒霉小歌星:靠,什么缘分啊! 社恐小作家:真要见面吗? 陆文迈出浴缸,内心翻滚着见网友的激动,回:说实话,我天天忙都快憋死了,就想干点有意思的事,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叫你对象陪你啊。 社恐小作家:不行,我对象太红了。 倒霉小歌星:哦。 瞿燕庭突然醒悟,都是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可担心的,他的智商总不至于被骗吧?况且半路可以反悔,大不了临门脱逃。 社恐小作家:好,我同意。 倒霉小歌星:那约哪啊? 两个人研究了一下,要在公共场合,但不能近距离接触到其他人,要避开会认出他们的人群,要方便寻找对方,要有位置停车。 敲定好,瞿燕庭最后回复了一个“OK”。 咔哒,陆文顶着毛巾打开浴室门,走回卧室,把聊完没电的手机在床头插上充电器。 瞿燕庭在被窝里抬头,说:“怎么洗这么长时间?” 陆文回答:“我聊天呢。” 瞿燕庭不去探究和谁聊的隐私,掀开被角说:“进来。” 陆文俯身下去,一惯憋不住话,小声道:“瞿老师,改天我想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好。”瞿燕庭顿了顿,“我也是。” 第85章 陆文和社恐小作家约在第二天下午见面, 急了点, 但他只有两天宝贵的假期,之后不确定猴年马月才有空。 况且对于见面的决定, 双方都是有些冲动的, 拖久了冷静下来也许就没了心情。 恰好周六, 瞿燕庭睡得迷糊,醒来陆文已经穿戴整齐准备走了, 刚七点半, 他伸出昨晚被领带缠出印子的手腕,问:“这么早去哪啊……” 陆文蹲下扒住枕边, 说:“我回趟家里的公司, 最近工作太多, 让财务法务什么的帮我过一遍。” 是正事,瞿燕庭道:“好,那你去吧。” 陆文在他额头吻了一下,说:“再睡会儿, 我轻点关门。” 司机等在楼下, 陆文上车后才发觉, 他好像没告诉过瞿燕庭家里公司是哪个,瞿燕庭也没问过他。 许久没去寰陆,陆文先陪陆战擎在总部餐厅吃了早饭,接着开会,他“不务正业太子爷”的形象万年不倒,仰在沙发椅里补了个回笼觉。 半年前公司开展“寰陆文化”板块, 接触艺术品投资,所以南湾的家里总有新鲜的拍卖会图册。陆文先前翻看到一件一见钟情的拍品,始终惦记着,正好拍卖会在今天举行。 十点左右,陆文开完会去参加竞拍,他不想又搞出新闻,拍完签署了竞品保密协议。 中午接到孙小剑的电话,几本合同拟好了,本人签了字就可以盖公章。陆文驱车到爱简,两份代言合同,一份《台前幕后》的出演协议,签完和孙小剑一起吃麦当劳。 撕开番茄酱,陆文说:“我好不容易歇两天,还得过来一趟。” 孙小剑道:“废话,你跑通告的时候哪有空过来?” 陆文咬了口巨无霸,天暖和了,他穿着件宽松版型的红衬衫当外套,敞开的领口里搭着T恤,下面是修身牛仔裤加帆布鞋,整个人很青春。 孙小剑随口问:“下午还有事?” “嗯,吃完就走。”陆文嚼着牛肉饼,“哎,你跟网友见过面吗?” 孙小剑吸着可乐说:“见过,初二在学校论坛认识一人,我们就聊QQ,聊了俩月在学校门口的拉面馆见面了。” 陆文八卦道:“怎么样?什么感觉?” “我当时惊讶极了。”孙小剑回答,“那孙子就隔壁班的,课间抢球场还茬过架。不过握手言和了,他请我吃了碗拉面,我请他吃了个锅盔。” 陆文听得傻乐,一不留神说出口:“我也要见网友!” 孙小剑没当真,拿一根薯条在空中点了点,说:“那时候互联网没这么复杂,现在可不行,十个网友八个骗子,四个骗财,四个骗色。” 陆文说:“不错,还剩两个。” “那两个既骗财又骗色。” 陆文一点也不怵,就算小作家真是个歹人,凭他的身高和体格也不必担心,而且他们约的地点很安全,一嗓子就能喊来群众帮忙。 看了眼手表,陆文拿上没喝完的半杯可乐,说:“不跟你扯了,撤了啊。” 白色软顶跑车滑入大街,春夏天陆文最喜欢开这辆,尤其天热时调成敞篷兜风特别舒服。他每辆车轮换着开,换得够勤,娱记就认不出他。 骄阳正好,他戴着一副黑超娴熟驾驶,飞驰过大半个街区,到目的地附近谨慎地绕了一圈,确认没人跟车才减速靠停。 找了个树荫,熄火,前面是约见地点的正门入口。 ——人民公园。 之所以选在这儿,是因为公园里中老年人比较多,不容易认出他,再是地方宽敞,不像咖啡馆什么的会近距离接触,重点是户外,安全。 陆文兜上一顶棒球帽,压低帽檐下车,二十年没来过了,门口的光景和儿时没多少区别,依旧有卖糖葫芦、棉花糖和氢气球的大爷。 陆文想,初次见面空着手不太好吧?主要他有点想吃。到糖葫芦摊儿前瞅了瞅,山楂怕酸,他说:“师傅,来串草莓的。” 又挪到棉花糖车旁边,他道:“来个芒果味儿的。” 陆文左手举着一团黄色的棉花糖,右手拿着冰糖草莓,在午后三点半迈入了人民公园。 瞿燕庭刚出门,早晨起床改第二遍稿子,效率不高,赴约前漫上一丝丝紧张,上网搜了些网友见面的新闻,更他妈紧张了。 他从不是乐观主义者,凡事总往最坏的打算,假如小歌星的身份有假、是骗子,他要如何应对?怎样顺利将对方扭送公安机关? 瞿燕庭开着车天马行空,又自我安慰,他们通过杉树计划和文嘉基金联合建立的公益网站认识,一般人并不了解网站的存在。 驶过最后一道街,瞿燕庭把车摆停在公园门口,扶着方向盘缓了缓才下车。前面停着辆白色超跑,他绕过车头时瞥了一眼。 大概是晒的,瞿燕庭感觉口舌干燥,在门口旁边的冷饮店买了瓶汽水,见面的话……于是又给小歌星买了一瓶。 人民公园占地面积很大,年头也久,陆文在号称“小地坛”的环形广场围观大爷们抽陀螺,鞭子甩在地面发出脆响,他忽然想骑马,上次就说带瞿燕庭去骑马来着。 冰糖草莓吃完了,陆文脱离主干道,沿着浓郁的树影拐弯逛到“仙乐台”。 仙乐台早晨供人吊嗓子,上午一帮票友拉弦儿唱戏,下午是露天卡拉OK,大爷大妈们聚在一堆儿K歌。 陆文坐长椅上听了首《军港之夜》,下一首邓丽君,他摇着棉花糖跟着哼,哼完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去赴约。 他和小作家约在假山附近,但没想到公园翻修过一次,假山下面铺了九曲回廊,跟迷宫似的。 而瞿燕庭已经转晕了,冰镇汽水的玻璃瓶上渗出一层水雾,他一手握一个,在偌大的公园里找路标。 经过一处园子,里面人多得像招聘会,貌似在举办活动。瞿燕庭到门前问路,叫住一位大妈:“阿姨,请问您知道假山在哪个方位吗?” 大妈笑眯眯地打量他,说:“环湖大半圈都有假山,可大了去了。” 瞿燕庭问:“那我往哪个方向走啊?” “往东。”大妈和蔼地说,“小伙子,你多大了?” 瞿燕庭回答:“……马上三十三。” 大妈高兴道:“哎呦,正好的岁数,什么学历啊?” 瞿燕庭不明所以:“硕士研究生。” “学历也不错,”大妈问,“是本地人吗?” 瞿燕庭的户口当年改到了四川,说:“不是。” 大妈一下子变得很愁:“那不太方便,可你模样长得是真好,做什么工作的?” 瞿燕庭迷惑道:“您这是……” 大妈亮出手里的照片和简历,说:“这是我闺女,你看合眼缘的话咱们加个微信?” 原来是相亲会!瞿燕庭道了声谢掉头便走,一路往东,手机在裤兜里振动一下,收到一条QQ消息。 倒霉小歌星:我到了。 社恐小作家:我也快了。 倒霉小歌星:我在“宁静致远”亭子里。 社恐小作家:好的。 附近只有两撮下棋的老头,陆文摘掉棒球帽和墨镜,把头发揉了揉,翘着二郎腿在亭子里东张西望。 忒无聊了,偷偷撕了块棉花糖吃。 怎么还不来啊,别是半路后悔了。 大约十分钟过去,曲折的走廊里终于出现个人影,陆文望过去,随着对方渐渐走近,那身高、轮廓怎么有点眼熟? 那条纯白色收脚运动裤,怎么那么像瞿燕庭磨破腿后穿他的那条? 陆文跑出亭子,走过一截回廊看清楚,不眼熟就他妈怪了,他扯嗓子喊道:“——瞿燕庭!” 瞿燕庭吓了一跳,闻声看见他,瑞凤眼都惊成了杏眼:“陆文?!” 两人隔着三四米互瞪,待走近了,犹犹豫豫不知道说什么,瞿燕庭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陆文支吾。 瞿燕庭一凛:“你又跟踪我!” “靠!谁跟踪你了!”陆文炸了毛,“这摆明我先来的!” 瞿燕庭说:“那你来干吗?” 怕越抹越黑,陆文承认道:“我约了人,不行啊?” 瞿燕庭不信:“你一个明星约人逛公园?” “那怎么了?你是不是看不起公园?”陆文梗着脖子,“别光审我,你来干吗?” 瞿燕庭这才偃旗息鼓,蔫了点:“我也……约了人。” 陆文皱眉道:“约谁啊?” 瞿燕庭反问:“你约谁啊?” 还没见到,人怎么样尚不能盖棺定论,陆文说:“我想之后再介绍给你。” “我也是。”瞿燕庭说。 很均匀地扯平了,但瞿燕庭注意到陆文手里的棉花糖,顿时又有些不爽:“你还给约的人买棉花糖?你挺浪漫啊?” 陆文辩驳道:“这、这黄澄澄的都是色素,有什么浪漫的!你又是什么意思,请人喝汽水啊?你挺体贴呗?” “我、我是因为,”瞿燕庭说,“第二瓶半价!” 幸亏没人经过,不然以为这俩人有什么毛病。掰扯了会儿,双双纠结起来,是分道扬镳各自赴约,还是在一起待着? 瞿燕庭望向前面亭子上的匾额,“宁静致远”四个大字十分醒目,但亭子里没人,小歌星不知道去哪了。 陆文沿着回廊环顾,也不见疑似小作家的身影出现。 他们俩并肩走进亭子里,一人一边靠着围栏坐下,偶尔张望找人,偶尔互相对视,就这么别别扭扭地熬了一刻钟。 陆文受不了了,再不来他就跟瞿燕庭约会去,打开QQ给小作家发消息:亲,你还来吗? 瞿燕庭从裤兜摸出手机,回复:我到了啊。 倒霉小歌星:你到哪了? 社恐小作家:到亭子了。 见鬼了吧,陆文又环视一圈:我就在亭子里怎么没见你啊? 瞿燕庭拧着眉毛,难道他找错了地方?不就是宁静致远吗? 两个人同时揣起手机,准备去找找,陆文说:“那什么,他估计是个路痴,我得去找找。” “哦。”瞿燕庭抓抓额角,“我那朋友也不太行,我去转一圈看看。” 他们在亭子里分手,一个走东边的长廊,一个走西边的长廊,背对背转过身,陆文给小作家发消息:你在哪啊,我过去找你。 瞿燕庭低头回复:我找你吧,你在什么位置? 陆文本就性子急,不管那么多了,迈步的同时发过去一串号码,说:我手机号,边打边找吧。 瞿燕庭感觉这号码莫名熟悉,踌躇片刻,一边走一边点击呼叫,跳转拨号页面,屏幕上自动显示——“陆文”。 他盯着那俩字没反应过来,这时陆文的手机在身后几步外响起。 “啊?”陆文扭头,“你给我打电话干吗?” 瞿燕庭慢慢地转过身,呆愣地问:“你是……倒霉小歌星?” 陆文定住了,懵然又震惊。 第86章 陆文和瞿燕庭在亭子里相望, 迷茫, 惊愕,难以置信, 谁也不走近谁, 彼此看对方都像在看什么稀罕玩意儿。 有个大妈带孙子逛公园, 经过亭子见俩大男人对峙,便好奇地瞧了两眼, 没忍住道:“小伙子, 你有点眼熟……” 陆文总算回神,立刻兜上棒球帽说:“我大众脸。” “这叫什么话, 你多帅啊。”大妈还想瞅他, “你特像电视里那个……” 此地不宜久留, 陆文说:“我这德行还上电视啊,您认错人了。”他大步到瞿燕庭面前,高中生结伴逃课似的,“别愣着了, 走!” 瞿燕庭被抓着胳膊在曲折的回廊里跑, 不快, 但带起一股暖融融的春风,陆文鼓胀的红衬衫一直蹭他的手背。 倒霉小歌星……是陆文。 他的网友就是他的男朋友。 瞿燕庭懵逼地甩了甩头,视野突然开阔,他们跑到了假山外的湖边,刚停下来,前面有一家三口迎面靠近。 陆文背过身, 低头和瞿燕庭面对面,目光接触又双双错开。明明是上过床的恋爱关系,此时奇异地生出一丝新鲜和陌生。 旁边是小码头,飘在湖上总安全吧,陆文出声问:“……要不要划船?” 瞿燕庭“啊”了一声,满脑子浆糊:“好。” 两个人租了一只带棚的鸭子船,矮身坐进去,斜对着脸,蹬脚踏离开码头,到四周无人的湖心才松一口气。 同时停下来,并一齐沉默着,瞿燕庭解锁手机,屏幕仍是和小歌星的对话页面,他鬼使神差又合情合理地点开了全部聊天记录。 陆文也没闲着,打开QQ滑动屏幕,从下往上地回顾和小作家聊过的一字一句。 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从纳博科夫到情人之歌,原来早有种种巧合,更在同一屋檐下聊过天,怎么就没发现呢? 翻到在岚水录节目时聊天内容,瞿燕庭忽的惊讶:“你趁我睡着偷亲我的脑门儿?” 陆文心虚地揶揄:“呃,有吗?我不记得了。” “你亲口说的。”瞿燕庭指着手机屏给他看,“那时候你还没表白,就这么不老实?” 陆文辩解道:“不是你鼓励我的么,说我比自己想象中更厉害。” 瞿燕庭哽住,咬着下唇继续翻,回看吵架那几天的记录只觉阵阵发窘,两个人表面上艰苦冷战,网络上抱头痛哭,怕是有什么毛病。 他看不下去了,摁灭手机,望向粼粼的湖面消化这件事情。 半晌,瞿燕庭依然无法相信,以至于罕见地说了句脏:“操,怎么会这样。” 陆文一愣,挠挠下巴说:“是够意外的。” 瞿燕庭兀自纳闷儿:“你怎么会是倒霉小歌星呢?” 什么语气……陆文不乐意了:“干吗?你见到是我很失望吗?” 有种货不对板的受骗感觉,瞿燕庭问:“你为什么要假装唱歌的?这不是骗人吗,骗人还敢面基,你不怕挨揍啊?” 陆文委屈道:“……那你揍啊!你昨晚高/潮前挠我的血印儿还没消呢!” “大白天你提这个干什么!”瞿燕庭一脸害臊,“而且我为什么挠你,还不是你故意吊着我。” 陆文心想,这人不叫他说,自己说得还挺来劲,摘掉帽子撸了把头发,他道:“你别冤枉人,我……我以前真是唱歌的。” 瞿燕庭倏地看他,充满了惊奇。 男人都不愿提过往的失败,所以陆文一直没告诉过瞿燕庭,事已至此,他偏头摸了下耳后的音符刺青,坦白道:“这是我混歌坛的时候纹的。” 陆文大学毕业勇闯歌坛,组过音乐室,签过三无唱片公司,四五年出了几首歌,主打曲的播放量在转行前都没破万。 确实够倒霉,瞿燕庭想,也明白了陆文唱主题曲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听完曲折的歌手经历,他渐渐接受了对方是倒霉小歌星的事实。 一旦接受,瞿燕庭忍不住回想,便滋生出新的别扭,说:“怪不得昨晚洗那么长时间。” 陆文道:“那不是和你聊得很尽兴么!” 瞿燕庭又说:“可你身为公众人物,最近曝光度又高,约网友见面也太冒险了吧?” “我……” 瞿燕庭问:“你见了面想干什么?” “没考虑。”陆文答完感觉不太对,“你是不是诱导我呢?就单纯地认识一下啊,还能干什么?” 瞿燕庭稍作幻想,如果陆文见到的是其他人,一起跑过长廊,一起划船,一起翻这几个月的聊天记录……他窒息了:“什么也不许干!” 陆文猛蹬几下脚踏:“你哪来的立场说我,你不也要见网友吗?!” “那不一样。”瞿燕庭道,“小歌星是志愿者,我是为了表达感谢。” 陆文嚷嚷:“那你倒是谢我啊,怎么还审起我来了?”他伸出手,“是给我买的吧,我要喝汽水!” 瞿燕庭把汽水递过去,同时手心被塞进棉花糖的木棍儿,他攥住,却嘴硬道:“都是色素,我可不吃。” 湖面上的微风灌进来,陆文心头趋静。 他的惊讶绝不比对方少,社恐小作家竟然是瞿燕庭,可联想到瞿燕庭对铃音的抵触、对人群的不安,一切又变得顺理成章。 陆文怨自己笨,他当初动心做志愿者就是因为瞿燕庭,却这么久都没有猜到。 不过也不能全赖他,二者虽有千丝万缕的相似,但也存有不同。明明是大编剧,但起名小作家,一个字的“哈”,流泪表情,抬杠,求助,全部是瞿燕庭在现实中隐藏的可爱。 真可爱啊,像阳光下甜味的汽水泡泡。 陆文咬着瓶口瞧瞿燕庭,今朝心态颠覆,对方不仅是能指导教育他的“瞿老师”了,还是弱点分明的会依赖他的“小社恐”。 “瞿燕庭?”连称呼都换了,陆文控制不住逗人,“你只有社交恐惧吗?” 瞿燕庭说:“什么意思?” 陆文道:“没有人格分裂哈?” “我看你欠揍!” 瞿燕庭倾身往陆文身上挥胳膊,陆文拧着腰乱躲,鸭子船被搞得摇摇晃晃,远方码头的救生员吹响哨子,警告他们不要胡来。 蹬回岸边,两个人从边缘的小径绕出公园大门,到门口取车,宾利和超跑一前一后停在四合的日暮下。 陆文询问:“接下来回家?” 瞿燕庭说:“那不然呢?” 好不容易休个假,陆文还没疯够:“咱们玩儿去吧。” 像普通的情侣那样,吃饭逛街看电影……仔细想想,他们恋爱以来只外出吃过一顿饭,还被粉丝发现中途夭折。 陆文把瞿燕庭塞进跑车里,把宾利先扔这儿,发动引擎上了路。超跑地盘低,瞿燕庭不太习惯地扭了扭,举着棉花糖。 “我扔了吧,拿着费事儿。”陆文说。 瞿燕庭躲开,嘀咕道:“又不费你的事……我忽然想吃了。” 他舔了一口,齁儿甜,淡淡的芒果香精味,上次吃的时候他爸还活着,真是久远的记忆。没想到,生命里会出现第二个给他买棉花糖的人。 瞿燕庭被甜得停下缓缓,说:“咱们去哪?” 陆文挑出最想干的:“我想看电影,好久没去过电影院了。” 他说完侧目,见瞿燕庭的唇上沾着一点糖霜,神情笼罩在霞光下变得飘忽,这不会只是担心被发现的反应。 “怎么了?”陆文伸手去牵,“跟我说说。” 瞿燕庭沉吟答道:“小时候经常跟着我爸在电影院,从他去世后,我再也没进过电影院的大门。” 怀揣过世父亲的导演梦,却不敢再进放映厅……红灯,陆文刹停在大片车流里,侧身托住瞿燕庭的脸,说:“你害怕吗?” 瞿燕庭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陪着你。”陆文说,“你从前怕的,抵触的,我陪你一样样去试。” 鼻息靠近,瞿燕庭被陆文舔掉了唇上的糖霜,他被平息恐惧,被慰藉痛苦,被陆文和小歌星重合的剪影蛊惑到心神。 车河流动,陆文带瞿燕庭去了西区的诺尔斯俱乐部。 影院在俱乐部顶层,私密性很好,放映厅的卡座椅背高过头顶,给人极大的安全感。瞿燕庭并没想象中那么不适,但有点局促。 陆文不断分散他的注意力,问:“小作家,想喝什么?” 瞿燕庭随便决定:“乌龙茶。” “吃玉米片还是薯条?” “听你的。” “配酸奶酱好不好?” “嗯。” “水果组合要八种还是十二种?” “都好。” 陆文点完小餐,滑动屏幕研究看哪部电影。最近上映了四五部新片,按照票房和评分排序,曾震的片子排在第一位。 他说:“咱们看曾导的新片怎么样?” 瞿燕庭问:“你不介意看到靳岩予吗?” 陆文无所谓道:“他又不是主角,再说强者是不怕直视对手的。”他挺得意地拽了句,“那我点了啊。” 等灯光熄灭,一切高级华美的设备和装饰被模糊,瞿燕庭有了身处二十多年前老放映厅的错觉。 大银幕上龙标闪烁,电影开始了,他慢慢靠住陆文的肩膀,陆文歪头蹭他的发顶,摸黑喂他吃玉米片。 安静度过半小时,一波激烈的情节过去,陆文客观评价道:“把私生活和专业能力分开看,不得不承认曾震真的厉害。” 瞿燕庭“嗯”一声,的确,事业上的高度是无法掺假的。 陆文继续说:“靳岩予出了名的演技差,在次都被调/教得顺眼了,起码在电影里不违和。”他越来越能体会到,导演对于演员的影响。 瞿燕庭道:“曾震带出过影帝影后,让小新人一飞冲天,所以多少人都渴望跟他合作。” 陆文嘟囔道:“我要是能演他的片子就好了。” 瞿燕庭不知说点什么,也不想深谈这个话题,便没有吭声。 一场电影结束,两个人准备找地方填一填五脏庙,俱乐部里有西餐厅,但陆文想吃烧烤,用手机搜寻附近的烧烤店。 电梯层层向下,到停车场,他们前后脚走向不远处的车位,经过一辆黑色轿车时,鸣笛声在寂静的停车场内乍然响起。 “操啊!”陆文吓得一蹦。 瞿燕庭也心头一紧,第一反应是记者,立刻跨了一步把陆文挡在身后,那辆轿车的驾驶门打开,下来一个衣冠整齐的中年男人,原来是司机老严。 陆文愣道:“严叔?” 老严绕过车头,昨晚他接陆文和瞿燕庭离开盛典,早晨去瞿燕庭的住处接这位少爷,晚上又碰见他们出双入对。 司机在这儿的话……陆文反应过来:“我爸来俱乐部了?” 老严说:“嗯,陆先生每月这两天来放松一下,打打球。” 这时电梯再次降落到底,梯门拉开,陆战擎穿着件黑色棒球衫走出来,小臂搭着风衣,手臂肌肉在运动后微微充血鼓胀。 不过三五米,陆战擎大步移动间先看到亲儿子,走近站定,恍然发觉陆文身旁就是那位姓瞿的编剧。 “爸,这么巧啊。” 择日不如撞日,陆文转身站在陆战擎和瞿燕庭之间,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瞿燕庭。瞿老师,这是我亲爸。” 陆战擎哼了声:“难道你还有后爸?” 陆文傻笑:“万一我在外面认干爹呢?” 瞿燕庭却无心玩笑,他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陆文的父亲,衣着随便,在大晚上的停车场,一句都没准备好的措辞。 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大方,伸出手,说:“伯父您好,我叫瞿燕庭。” 陆战擎回握,声音全无波澜:“你好。” 打完招呼,陆战擎看了眼表盘,不早了,也没有在停车场聊天的兴趣,往车厢走,老严有眼色地跟上去开门。 瞿燕庭僵硬地杵在原地,对方没有多说一句话,态度已非常分明,他垂着双臂,惶然地蜷起握过的手。 车门打开,陆战擎委身坐进去,在车门关闭前忽然开口,对陆文说:“明天有空回一趟南湾。” 瞿燕庭心如鼓擂,手心呼呼冒汗。 陆文犹豫道:“明天啊……” 不料,陆战擎又说:“瞿先生也一起吧。” 第87章 黑色轿车载陆战擎回了南湾, 运动后本该乏力, 他却不太想睡,在一楼起居室坐了下来。玲玲姐端来安神茶, 离开时被叫住。 陆战擎吩咐道:“明天有客人来, 午饭叫厨房做好一点。” “好。”玲玲姐问, “几个人,有过敏和忌口的吗?” “一个, 别的去问小文吧。” 陆战擎抿了口茶, 拿起茶几上的杂志消遣,翻了几页发觉是花里胡哨的时尚杂志, 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家里。 一不留神翻到陆文的内页采访, 懂了。 陆战擎将采访看完, 在心里给陆文打了个分,谈吐不错,小时候的语言课没白上,真诚也够, 符合那副傻样子。 他意外的是, 臭小子对演员这份职业有自己的认识和规划, 也有目标,原来没他想象中那么愣头青。 一整面玻璃幕墙没拉窗帘,远远的有车头灯在打闪,光束和引擎声越来越近,消失于楼侧,随后西侧厅传来脚步声。 陆文利落地走进来, 换着拖鞋说:“爸,还没睡呢。” 陆战擎合上杂志:“你怎么回来了?” 陆文跑向宽阔的岛状沙发,单臂撑住靠背纵身一跃,恰好砸在陆战擎旁边,他套近乎地说:“这是咱家,我回来还需要原因吗?” 陆战擎心如明镜:“你今晚本来没打算回来吧。” 陆文讪讪地笑了一声,在停车场偶遇后,瞿燕庭哪还有心情跟他二人世界,硬把他撵回来了。也好,他可以提前探探口风。 默了半分钟,陆文主动说:“爸,你没什么要问我的?” 陆战擎:“问什么?” 陆文:“问我的终身大事啊。” 陆战擎:“屁大点事。” 陆文没忍住翻个白眼,曲着一条腿扭身侧对着陆战擎,道:“游泳那晚虽然没明说,但我知道你都明白。我是gay,在跟瞿老师搞对象。” 陆战擎端起茶,轻轻吹了一下。 “爸,你肯定能接受,对吧?” “为什么?” “顾拙言他爸都能,在我心里你比他爸更好,你要是不接受,我不仅在兄弟那儿没面子,你在顾叔面前也低一头。” “你在激将么?”陆战擎说,“从拙言考上剑桥,我已经低人家一头了。” 陆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算了,攀比也不好,咱们还说正题。你既然邀请瞿老师来家里,是不是代表你认可我们的关系了?” 陆战擎评价道:“你现在很像一个努力揣摩圣意的大内总管。” “靠!”陆文急得挪近了点,“那你先告诉我,你明天想跟瞿老师说什么?” 陆战擎不屑道:“我还用跟你报备?” 陆文说得口干舌燥,一句有用信息都没挖出来,他夺过陆战擎吹凉的茶水一口闷了,道:“先说好,你不能为难他。” “还有么?” “不能给他脸色看,不能表现出不满意,不能瞎打听,不能有过分要求。” 陆战擎烦道:“你哪那么多事。” “爸,我明说吧。”陆文一脸郑重,“我真的很喜欢瞿老师,我活这么多年就喜欢上这一个人,我遗传了你的爱情基因,这辈子就认准他了。” 陆战擎眉心微动,一生太漫长了,可他也在年轻时对人承诺过一辈子。 陆文继续道:“关键是瞿老师也爱我,有情人不能拆啊。你想想梁山伯和祝英台,牛郎和织女,外国那个罗密欧和朱丽叶,悲剧不能在现当代重演啊。” 陆战擎:“……” “而且我,”陆文咳了咳,“我都……” 陆战擎:“怎么?” 陆文豁出去了,说:“我都三番五次、变着花样跟人家那个了,我总得负责啊!” 陆战擎脸色一黑:“你快滚吧!” 陆文生怕又挨揍,求生本能令他在沙发上来了个后滚翻,跑上楼之前嚷嚷出最后一句:“明天是瞿老师生日!你发发慈悲吧!” 起居室里终于清静,陆战擎乏力地按了按额角,发慈悲?把他当洪水猛兽不成? 黄铜花瓶映着角落的人影,陆战擎不耐道:“你又有什么事?” 玲玲姐来问陆文吃不吃消夜,恰好听见父子间的一席话,便惊讶地顿在了那儿,她顺一口气:“我……我没啥事。” 陆战擎起身去休息,踩上楼梯稍停,说:“让厨房准备个蛋糕吧。” 几近凌晨,瞿燕庭在小区门口下了车到街对面的造型室剪头发,现在刚到家,正叉腰面对大衣柜挑衣服。 看哪件都不太顺眼,他许久没买新的,倒是做了两套西装,可是穿西装会不会太正式?他本就比陆文大几岁,是不是应该打扮年轻点? 手机不断蹦进来生日祝福,瞿燕庭没空理,说:“阮梦棠,你别玩了。” “谁玩了,我在看剧本。”阮风放下手里的pad,倚在床头说,“哥,这些都无所谓,你不用太焦虑。” 瞿燕庭问:“那什么有所谓?” 阮风想了想:“见面后跟陆文哥他爸爸说什么,对方不仅是长辈,也是家长,你都多少年没跟’家长’聊过天了?” 父亲去世二十多年,瞿燕庭和“家长”的相处是一大片空白,他攥着挑选出的衬衫,说:“你把我搞得更焦虑了。” 阮风出主意说:“哥,你放松一点,千万不要伪装成不属于自己的样子,否则装一次就有第二次。你是为了幸福去的,如果要受委屈就算了。” 这些话曾是瞿燕庭对阮风说的,在见领养人之前,他就是如此安慰紧张的弟弟。反身靠住柜门,他陡然长舒了一口气。 身体和神经一寸寸放松,瞿燕庭决定顺其自然。 第二天上午,瞿燕庭早早出门到人民公园开车,时间紧凑,只能去商场挑了些不会出错的礼物。 他根据陆文发来的地址一路向南,把着方向盘猜想对方的家是什么样子。和紫山类似的别墅?花园会种哪些花草?有没有养只宠物什么的? 渐至南湾,瞿燕庭从抬升的道闸下面驶过,园区内以大片草坪和树木切割出主干道,他减速行驶,不确定等下要把车停在哪里。 路旁的两棵大树绑着吊床,陆文悠哉地躺在上面晒太阳,听见宾利的引擎声,他跳下来跑去迎接。 在西侧停好车,陆文亲自拉开驾驶门。瞿燕庭穿着燕麦色的亚麻衬衫,被阳光照耀成奶油色,和他们初见那天一样。 陆文说:“好找吗,本来要去接你的。” “还好。”瞿燕庭回望四周,“但我没料到这么大,我以为是片别墅区,结果全是你家花园……” 陆文乐了:“你以为就跟紫山似的?” 就?瞿燕庭碍于面子不好承认,他穷学生时第一次去王茗雨家都惊呆了。虽然了解陆文是富二代,但从没深究过,眼下有些讶然。 陆文说:“等会儿我带你参观一下,然后咱们吃午饭。” 瞿燕庭点点头,问:“你爸爸呢,先问候一下吧。” 陆战擎坐在专门待客的大客厅,两道脚步渐近,他扭头问在一旁伺候茶水的玲玲姐:“我脸色怎么样?” “啊?”玲玲姐有点蒙,“挺好的,您不舒服吗?” 陆战擎抬手摸了摸下颌,臭小子不准他脸色难看,可怎样定义好看难看?昨天偶遇时那孩子一脸紧绷,难道真被他吓着了? 正想着,陆文带瞿燕庭走进来,说:“爸,瞿老师到了。” 陆战擎想弯一下嘴角,又不习惯,导致慢半拍反应,说:“坐吧。” 瞿燕庭和陆文在双人沙发坐下,垂眸盯着冒气的咖啡,斟酌说一句什么样的开场白。陆战擎搭着扶手,也在犹豫如何开口不会太生硬。 气氛逐渐诡异,陆文打破沉默道:“你俩实在没话聊算了,瞧着怪憋闷的。” 瞿燕庭有些尴尬,按照一般见家长的流程,起码要问一问他的基本情况和家庭背景,对方一句也不问,是不是代表一种否定? 陆战擎确实不准备问,他早就调查过资料,连瞿燕庭有个亲生弟弟都知道,没必要再明知故问一遍。 陆文受不了了:“你们在禅坐吗?” 越沉默越不安,瞿燕庭攥紧膝盖看向陆战擎,终于开了口:“伯父,谢谢您邀请我过来,我许多年没和父辈的人面对面聊过天了,我很忐忑。” 陆战擎没料到他这么坦率,说:“我也是第一次以家长身份面对陆文以外的孩子。” 瞿燕庭有一瞬的恍惚,因为“孩子”这个词语。他道:“我和陆文已经相处一段时间,我骗过他,也吵过架,我们的关系经营得不算完美,但对我来说非常珍贵。” “我……是第一次恋爱。”瞿燕庭说,“我一直过得很孤独,走独木桥的时候遇见他,他把我拉到了阳关大道。所以出自爱情也好,人的本性也好,我想和他走下去。” 陆战擎道:“他连个合格的儿子都不是,能成为合格的伴侣?” 陆文差点蹿起来,被瞿燕庭轻轻按住大腿。瞿燕庭回答:“他不是合格的儿子,难道您就不爱他了吗?况且,他心智健全,人格独立,对陌生的老头都有恻隐之心,真的不合格吗?” 罗列的每一点都无关财富,瞿燕庭既是回答,也在表明他注重的是什么。 他索性全部说完:“伯父,我不清楚您如何看待我,有几分信任,欣赏或是不满意,我都不知道。但我来的路上很高兴,我是为了幸福来的。” “能得到认可皆大欢喜,不能,我就为自己争取幸福。”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把我当作孩子了,如果可以,我也想像孩子一样和陆文一起面对您。” 陆文别过脸觑着窗外,瞿燕庭每一句勇敢的自白都扎在他心头,形成密密麻麻的酸和疼,连眼眶都一并灼热。 陆战擎默了良久,有触动,有感动,也有点冤,他根本没有表态,怎么就好像欺负了人似的? 罢了,今天搞砸的话恐怕会被亲儿子掀了房顶,陆战擎朝茶几上的丝绒盒子抬抬下巴,道:“小文,拿给瞿先生。” 陆文狐疑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微鼓的信封,他拿出来摸了摸:“爸,不会是钱吧……” 陆战擎说:“是。” “你干吗啊!”陆文噌地站起来,“你不会要给五千万支票,逼瞿老师离开我吧?!” 瞿燕庭吓得滑动喉结,他剧本都不敢这么写。 陆战擎冷笑一声:“五千万,你哪值这个价?” 陆文悲喜交加:“那你……” “来不及准备礼物。”陆战擎道,“而且我向你顾叔取了取经,初次来家里都要给红包,我不给岂不是又低人一头。” 瞿燕庭愣着,方才流利的口舌顿时打结:“伯父,您、您的意思是……” 陆战擎抚着掌心:“我其实没那么多意思,比起你有多喜欢这个傻子,我其实更好奇你瞧上他哪了。” 瞿燕庭惊喜得无法回神,语无伦次道:“那您怎么不问,不问问我家庭什么的,我一直很担心来着。” “说来无礼。”陆战擎坦承地说,“我早就调查了你的资料,没什么可问的。对了,倒是有件事想告诉你。” 瞿燕庭问:“什么事?” 陆战擎说:“你和小文真的很有缘,你是杉树计划的发起人,而文嘉基金是我成立的,迟早会交给他打理。” 陆文和瞿燕庭同时呆住。 “文嘉是他妈妈。”陆战擎平静地说,而后垂眸笑了一下,“盛典颁奖我看了,那一晚我才真的定下心。” 性格差异,家庭背景,任何矛盾都渺小起来。 因为陆战擎认得瞿燕庭看陆文的眼神,曾几何时,他也被那样深深地注视。 第88章 吃完午饭, 陆文带瞿燕庭参观南湾的房子, 从地下酒窖到地上每一个房间,逛了一大圈消食。他的卧房在三楼, 有一个独立的露台可以吹风。 房间角落放着一把吉他, 是偶尔用的, 其他贝斯、电钢琴、架子鼓什么的都收在储物室,已经束之高阁。 瞿燕庭问:“歌星, 你会弹吗?” “当然了。”陆文拎起吉他, 捏着拨片弹奏出一串声音,“寿星, 你可以点歌。” 瞿燕庭说:“那我要听现场版的《雨夜》。” 陆文一愣, 《雨夜》是他当年发的主打歌, 难道瞿燕庭已经听过了?他还记得瞿燕庭唱歌的模样有多迷人,说:“要不你唱,我伴奏。” 微风吹进来,陆文抱着吉他坐在床角弹奏, 瞿燕庭倚着墙, 清清嗓子唱道:“那一晚大雨淋湿我的风衣, 口袋里有你遗落的耳机,我反复偷听,听你说一切都已过去……噢……” 陆文合唱:“我在每个雨夜想你,你在哪片天地?我讨厌风和日丽,因为你说喜欢下雨……耶……” “还能否再见到你,你是否记得曾经……噢……耶……” 瞿燕庭昨晚睡不着便搜这首歌听, 越听越精神,唱完好奇地问:“词是你自己写的?为什么那么多噢耶?” 陆文回答:“你写剧本难道没凑过字数吗?” 瞿燕庭服了这人,循着微风走到露台上,一大片花园尽收眼底,他肚子很撑,除了饭菜以外还吃了一大块奶油蛋糕。 在向阳的餐厅,陆文亲自推出蛋糕为他唱生日歌,陆战擎鼓掌伴奏,玲玲姐用黄色的小花缠了王冠戴在他的头上。 今天经历的一切,于瞿燕庭而言都像是一场梦,陆文走来,拨弄掉夹在他发丝里的花瓣,提醒他美梦为真。 陆文问:“瞿老师,开心么?” “开心。”瞿燕庭的眼底不单有情,还充盈着一份感激,“我很多年没这样热闹地过生日了。” 陆文和陆战擎也很多年没热闹地吃过饭了,他说:“明年加上小风、我发小、你工作室的朋友,任导也叫上,咱们开派对,更热闹好不好?” 瞿燕庭点点头,抬手环住陆文的脖子,拉近点,不知是香槟喝多了还是春风吹醉了,小声道:“谢谢,我好爱你。” 陆文脸颊微红,他求着要撒娇和甜言蜜语的时候,瞿燕庭总有一千种方式避重就轻,却冷不丁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抓住机会,说:“你再讲点我爱听的,还有惊喜给你。” “什么惊喜啊?”瞿燕庭猜到,“是不是生日礼物?” 陆文欠兮兮地吊人胃口,瞿燕庭摸他的衣兜,从胸口到大腿,还绕到后面掏屁股上的口袋,他痒得乱动:“你耍流氓啊!” 瞿燕庭就耍了:“你一个gay怕人家摸屁股,够奇怪的。” “靠,我只是个不容侵犯的纯1罢了!”陆文反身靠住玻璃围墙,“你到底想不想要,拿出点态度来。” 瞿燕庭惯会拿捏他,抬起手腕说:“切,看我弟送的手表,007电影原型版,你知道詹姆斯·邦德吧?” 陆文忍着没说,顾拙言养的大狗就叫邦德。他佯装不服气,捉住瞿燕庭的肩膀一拧,从后单手捂住对方的眼睛,道:“怕了你了。” 眼皮被焐热,瞿燕庭故意眨动睫毛刮陆文的掌心,他发觉再木头的人一旦遭遇爱情,也会狡黠,会浪/荡,会无师自通地勾引。 他被推回了卧室,进入闻得见衣物香氛的衣帽间,眼上的手掌拿开,他面前是及腰高的领带柜,玻璃柜面上放着一只正方形的盒子。 瞿燕庭扭头:“是领带么?” 陆文脑海浮现捆绑瞿燕庭手腕的场景,说:“我以为你已经不能直视领带了。” 瞿燕庭又气又赧,伸手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张纯白色、烫金字的卡片,他拿起来,发现卡片下面还有一只小盒子。 陆文努努嘴:“打开看看。” 瞿燕庭将巴掌大的盒子拿出来,打开,黑丝绒布中央静躺着一枚飞鸟胸针,展翅状态,周身镶嵌着白色钻石,只有鸟喙是一颗玫红色的彩钻。 卡片上写着花体的法文,介绍这枚胸针是十八世纪末的古董首饰,几经辗转,如今被陆文拍下送给了他。 “喜欢吗?”陆文用指尖戳了戳鸟翼,“我一眼看中了,就想送给你。” 瞿燕庭移不开目光,说:“喜欢,可是太贵重了。” 陆文道:“那才配得上你。” 瞿燕庭在镜前试戴,浅色衬衫不太搭,如果换成暗色西装会更好,他脑中掠过一些靡丽的场合,兜兜转转想起之前的颁奖。 “下次我参加正儿八经的颁奖礼,”陆文与他思及一处,“你戴上它出席吧。” 天气好得不像话,陆文下午带瞿燕庭去骑马,念着阮风独自在家无聊便叫上一起去了。又怕阮风当电灯泡,于是陆文把苏望也约了出来。 骑马的庄园在郊外,远远近近的山坡一片新绿,陆文大半年没来了,换好衣服在马厩和他的爱驹重拾感情。 瞿燕庭第一次穿骑马装,身段被勾勒得利落飒爽,抱着头盔在一边旁听。苏望也过来了,说:“瞿编,生日快乐。” “谢谢。” 苏望大气得很:“来不及准备礼物,你挑匹马吧,我送你。” 陆文斜睨他:“轮得着你送?” “那您送。”苏望立刻添油加醋,“瞿编,让他送你最高等级的,骑最野的马,爱最傻的人。” 瞿燕庭乐出了声,等阮风姗姗来迟,他们哥俩儿先随教练去试马。等人一走,陆文勾住苏望的脖子,说:“叫你来有任务,你帮忙带着小风跑跑。” 苏望疑惑地问:“怕打扰你跟瞿编是吧?你这什么操作啊,跟媳妇儿约会还叫一朋友?” 陆文透露道:“小风是瞿老师的弟弟,亲的。” “我操?”苏望更疑惑了,“所以你是叫我来伺候你小舅子的?是什么原因促使你选中了我?” 陆文说:“顾拙言有家室,不方便,铭子上次被认成我保镖,决裂了。就你,单身风趣直男,爱了。” 苏望不吃他这套:“可你忘了,我嘴欠。” 两个人分别牵着一黑一白两匹马,先去沙场地赛了一局。热好身,陆文把瞿燕庭举上马背,牵着朝湖边逛去了。 苏望陪阮风,问:“学过马术么?” 阮风前两天烫了头发,压在黑色圆盔下的刘海微卷,显得年纪略小,他嘿嘿笑:“没学过。” 苏望道:“那就骑我这匹吧,安全点。”主要是再挑一匹的话他还得看顾着对方,一会儿急了一会儿慢了,累得要死。 阮风兴奋地点点头,翻身上马。 苏望尽可能给自己省劲儿,说:“那就在沙场地跑跑吧,不设障碍。” 春景正美,阮风道:“我想去那边的山坡。” 苏望敷衍地说:“你没学过,跑山坡危险。” “没关系。”阮风没心没肺道,“我投了巨额保险。” 苏望咽下一句抬杠的话,算了,就当为兄弟的感情生活添砖加瓦了,他握住缰绳,牵着马朝不远处的山坡走。 想他堂堂一公司老总,居然沦落到给一个小明星当马夫,苏望这辈子哪受过这种委屈,于是连话都懒得说了。 阮风骑在马背上挺美,主动问:“这匹是什么马啊?” 苏望才开口:“新西兰纯血。” 阮风好奇道:“它叫什么名字?” 苏望:“白雪。” “因为是白色的?” “对。” “那陆文哥的那匹叫什么?” “炸酱。” “哈哈,哪匹更厉害啊?” 苏望耐心告罄,却不好对这位小舅子说什么,回头仰视,委婉地结束聊天:“渴了吧,天一热我说两句就口渴。” 转回头继续走,苏望扯紧缰绳下一道缓坡,忽然肩膀被碰了一下,他以为阮风要栽下来吓得马上扭身。 不料面前递来一小瓶矿泉水,阮风从腰包里拿的,说:“给,你不是渴吗?” 苏望接住,不大好意思了:“谢谢哈。” 阮风惊喜地指着前面的树林:“好多玉兰树啊,都开花了,咱们过去吧!” 苏望不同意:“树枝密集的地方危险。” “没事,我这样就行了吧?”阮风在马背上趴低,“去吧,哥,你快牵我过去。” 苏望无奈,只好牵着阮风朝树林走,白色的玉兰绽放满树,有成朵的花飘落在草地上,空气里都是香的。 原本还有些担心,但苏望很快发现他多虑了,阮风根本没打算在树林里驰骋,停在树下掏出手机,使唤他帮忙拍照。 苏望围着马乱转,一下角度不好,一下光线不好,中途几度想砸了手机,被阮风连声喊“哥”又悬崖勒马。 拍完照,阮风低头发微博。苏望在一旁躲清闲,他独生跋扈惯了,一对三欺负人也不在话下,今天才晓得原来有个弟弟这么麻烦。 马蹄声由远及近,陆文从后抱着瞿燕庭,纵马踏花奔来。 苏望极度不平衡,说:“你俩玩儿神雕侠侣呢?还骑一匹马?” 陆文跳下来:“不行啊,我没准儿哪天演新版杨过呢。” “杨过,你路过吧你。”苏望拽马拽得都饿了,“我不管,你们两口子请客,我要吃大餐。” 苏望说完就走,马都不要了,阮风后知后觉地跳下马背,追上去说:“望哥,我请你吧!谢谢你陪我骑马,下次——” “还有下次?” “下次我介绍朋友给你认识,仙琪你知道吧,我跟她关系特铁。” “……真的?” 陆文和瞿燕庭分别牵上炸酱和白雪,跑累了,慢腾腾地跟在后面。离开马场,四个人在郊外的烤肉店撮了一顿。 这一天尽兴到疲惫,瞿燕庭回家后早早上床休息。他罕见地梦到了过世的父母,在小时候的旧居,一家四口,楼下有茂盛的葡萄藤。 他没有惊醒,多年来几乎是第一次没有挣扎和冷汗,宁静地在梦里与过去和解。 三十三岁的第一天,前所未有的圆满。 星期一早晨,瞿燕庭好心情地请工作室喝咖啡,顺便收一波生日礼物。于南眼尖地看到他的新手表,说:“老大,这款国内还没发售,别人送的吗?” 瞿燕庭道:“我一个弟弟送的。” 于南说:“我还以为是大嫂送的。” 众人齐刷刷看来,瞿燕庭没料到恋情会曝光得如此随便,白了于南一下,承认道:“嗯……我确实脱单了。” 大家沸腾了好一阵,乔编问:“瞿编,嫂子送的什么啊?” 瞿燕庭说:“胸针。” 姚柏青道:“瞿编,我们送的礼物都不贵重,你可别嫌弃。” 瞿燕庭玩笑道:“没关系,克扣你们奖金就行了。” 于南每次八卦都煞有介事的样子,说:“我算见识和有钱人的差距了,人家一出手就能上新闻。” “你是说陆文吧?”乔编附和。 瞿燕庭条件反射地拿手机,大清早那家伙就上了新闻?随便点开一条热点推送,看清标题后他瞬间震惊了。 ——陆文前日低调现身拍卖会,豪掷百万拍下心头好。 再一看正文里的确切数字,飞鸟胸针竟然拍了一百四十万! 因为签了竞品保密协议,所以没有具体说明拍品是什么,瞿燕庭癔症许久,他本就舍不得戴,这下估计要供起来才行。 忽然,项目组的陈哲说:“对了,我同学在曾导团队的项目组,前两天吃饭,他说团队开始筹备新片了。” 于南惊讶道:“这么快?电影刚上映几天啊,就开始新的了?” 陈哲说:“两部片子剧情上有关联,算系列片吧,剧本当初一气儿写好的,班底也现成,所以直接选角就行了。” 姚柏青问:“不用原班人马?” “用也是客串,毕竟人物不一样了。”陈哲卖关子,“你们猜主角人选都有谁?” 乔编说:“你少磨叽!” 瞿燕庭喝咖啡没出声,抬眸朝陈哲看过去听答案,曾震选角一向独到,新人能飞升,老将能涅槃,不知道谁是下一个幸运儿。 “别人就不说了,”陈哲道,“有一个刚议论过,陆文。” 作者有话要说:胸针图片我发微博里给感兴趣的朋友看看,微博名:爱简传媒总经理 第89章 电视台, 陆文拍完一支户外广告来录节目, 做好妆发,空出十分钟能吃口饭。刚剥开帕尼尼的包装纸, 孙小剑大步走了进来。 这间化妆室给陆文专用, 孙小剑让工作人员先出去一下, 关上门,拉开椅子坐在陆文旁边。 “怎么了, 有事?”陆文问。 孙小剑压着股劲儿, 反问:“有没有看曾导上映的电影?” 陆文说:“看了啊。” “觉得怎么样?” “好啊。”陆文不明所以地咬了口面包,咕哝道, “曾导的一惯水准, 但是我觉得比他上一部更好。” 孙小剑说:“这片子距上一部隔了近三年, 能不好吗?现在原制作班底已经开工,开始筹备下一部系列片。” 陆文微微惊讶:“哇,那快点拍吧,我还挺想看的。” 孙小剑用力推了下眼镜, 问:“你就只想看看?” “啊?”陆文被问蒙了, “那我还写篇影评?不了吧, 我语文不好。” 孙小剑再也憋不住了,一只手按住陆文的右肩,压低声音说:“新片的男一号还没定下来,让你去试镜。” 陆文难以置信道:“你给我找的机会?” “祖宗,我哪搭得上!”孙小剑强忍着激动,“剧组的选角导演联系我, 邀请你去试镜!” 陆文迟疑地消化这句话,曾震的团队、主动邀约、男一号,几个词组来回排列组合,他兴奋地收拢十指,将帕尼尼攥得彻底变形。 咚咚,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来敲门,和颜悦色地说录制马上开始。 陆文擦擦手,他现在走到哪里面对的都是好脸色,都是体贴入微的对待,只因为他红。但娱乐圈每一年都有人走红,大部分红过就熄灭,像烛心,而极少数跃升到天空,成为不会坠落的一颗星。 陆文很清楚,脚下的路还不够稳,而过硬的作品才是最踏实的垫脚石。不过作品也分档次,名导的片子就是最上乘的选择。 说白了,主演一部曾震的电影,能让他站稳,让他上升至另一个层面。 去演播大厅前,陆文发了一条消息。 手机在桌面短促振动,瞿燕庭拿起来,后仰在椅背中打开微信,陆文说今晚回紫山住,问他能不能过去。 他回复了“OK”,然后将手机倒扣在扶手上滑动,有些心烦。 傍晚下班,瞿燕庭驱车到紫山名筑,一阵子没来,园区里面已经繁花似锦,白色别墅敞着门,他径直驶入私人车库。 玲玲姐白天过来收拾,此时正在厨房煮饭。瞿燕庭换鞋上楼,听见浴室里有浴缸按摩的漩涡声,他敲了敲门。 陆文额头搭着毛巾,四仰八叉地埋在翻滚的泡沫里,喊道:“快进来!” 呼了口气,瞿燕庭推门走到浴缸旁边,一瞥便知陆文心情不错,他在小凳上坐下,说:“刚到家么,瞧你舒坦的。” 陆文惯会享受,说:“瞿老师,你给我擦背吧。” 他换方向背对瞿燕庭,躬着,额前的发丝滴落水珠砸进泡沫,形成一片小坑。瞿燕庭挽起袖口,拧湿毛巾抚上他微凸的脊柱。 陆文寻找时机开口:“瞿老师,今天经纪人跟我说,曾震的下一部电影让我去试镜。” 瞿燕庭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道:“嗯,我听说了。” 陆文倒是很惊讶,扭头说:“都传到你们编剧圈了?还是曾导告诉你的?传这么快,不会剧组内定我了吧?!” 瞿燕庭拍他一巴掌:“别乱动。” 陆文扭回去,音调里的雀跃还没散:“我就那么一说,能参加试镜就够可以了!” 湿毛巾擦过,在皮肤上覆盖一层新的水光,瞿燕庭问:“你很激动吗?” “当然了。”陆文不假思索道,“那可是曾震。” 是啊,那可是曾震。代入常人的角度想,一位大导演私德有亏,可放眼圈内又有多少人干干净净?若把公私混为一谈,能绝交一大半吧。 瞿燕庭将毛巾挤成一团,热水顺着陆文的脊梁向下/流,他道:“找你的片约应该不少,其他有没有合适的?” 陆文猛地转过来,水花四处飞溅,他抹把脸趴在浴缸边缘上,说:“别的怎么比,电影你也看了,确实很精彩是不是?” 客观上瞿燕庭没办法否认,他还记得那天陆文羡慕地嘟囔,希望某一天能演曾震的电影,没想到这么快就成真了。 但主观上,他劝说道:“可是……”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陆文按下换水按钮,“曾震那些私事,他合法老婆都不在意,我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 瞿燕庭没说话,他知道这个机会对一名演员而言千载难逢,没有谁能抵抗,经纪公司也自有考量,轮不到旁人插手。 浴缸里的泡沫一点点消失,瞿燕庭垂眸目睹,试图分辩最后一句:“我真的不希望你跟他有牵扯。” 陆文躺回去,声调漫上一股不解:“抛开工作哪有什么牵扯啊,你是曾震的学生,你和他的关系才更亲近吧。” 毛巾“啪嗒”掉进水里,瞿燕庭沾着满手潮湿站起来,沉吟着终止这个话题:“我去看玲玲姐煮好饭没有,你快洗完下楼。” 陆文怀疑说错了话,却搞不清楚具体错在哪,他猜想,或许瞿燕庭真的很敬爱王茗雨,所以才对曾震的事情格外介怀? 吃晚餐的时候,陆文没再提这件事,瞿燕庭更是缄默不语,气氛略沉闷,玲玲姐操心地以为他们闹了别扭。 饭后,瞿燕庭去后花园打理温居时庄凡心送的花草。玲玲姐塞给陆文一碗洗净的蓝莓,推他去主动哄一哄对方。 陆文像手捧蜡烛的神父,捧着一碗蓝莓杵在半米外,说:“瞿老师,吃蓝莓对眼睛好,你来点不?” 瞿燕庭给一株欧月松土,道:“你吃吧。” 陆文抓一把塞嘴里,说:“小风真把仙琪介绍给苏望了,那孙子说我没用,以后要跟小风做兄弟。” “这花不错吧,庄凡心他妈妈是园艺设计师,他去谁家都送花,呵呵。” “玲玲姐今晚在这儿睡,我让她给你找了个钟点工,不用你接触,她全培训好了直接上岗。” “啊,月色真美。” 陆文嚼完了一碗蓝莓,废话也说尽了,走到花圃前蹲在瞿燕庭身旁,说:“你理我一下嘛,理一下你的小笨蛋!” 瞿燕庭手一抖,有点想吐:“你四十六号半的大脚,站直了跟个柱子似的,就别卖这种萌了行吗?” 陆文捡起那枝花,说:“那你别跟一个柱子生气好不好?柱子……他也有心!” “……”瞿燕庭捏紧铲子,“他还有钱,花一百多万买个胸针!” 陆文立刻眉飞色舞道:“毕竟是古董,有个美女姐姐也看上了,一直跟我竞价,可惜柱子的字典里没有怜香惜玉!” 瞿燕庭的表情隐隐扭曲,唇线绷紧抖了抖,最终败下阵、笑出声,无奈地把铲子狠狠插/进了土里面。 陆文歪头看他笑,趁机回归正题:“我只是参加试镜,能不能选上是未知数,也许根本就轮不到我。” 笑意收敛一多半,瞿燕庭问:“剧本拿到了吗?” “拿到几段戏。”陆文试探道,“你要不要看看?” 瞿燕庭摇了摇头:“你自己看吧。” 陆文应了声,在演戏上瞿燕庭至今指点他很多次,这次他想试一试,完全靠他自己能不能被选中?如果能,成片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陆文回楼里读剧本去了,花园静下来。瞿燕庭默默将花株栽种好,摘下手套,蹲久了双腿有些发麻,在户外沙发上坐下来。 甬道旁的小射灯瓦数不高,瞿燕庭打开手机,被屏幕的光刺得微眯起眼睛,一阵夜风拂过,手臂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通讯簿翻到最后一个字母,瞿燕庭悬了片刻手指,按下通话键。 响了五六声,接通了,曾震的嗓音传出:“喂?” 瞿燕庭应道:“老师,是我。” “稀罕了。”曾震笑了一声,“小庭,你有多少年没主动给我打过电话了?” 瞿燕庭说:“不记得了。” 曾震在手机里回想一番,但实在久到难以计算,只好作罢,道:“那找我有什么事?” 自之前在清宵堂说了一些话,期间再无交流,瞿燕庭不想绕弯子,说:“老师,听说你开始筹备新片的拍摄了?” “是啊,”曾震仿佛知晓他要说什么,“接下来要选角。” 瞿燕庭问:“为什么找了陆文?” 曾震回答:“我看了你的网剧,陆文演得不错,他前阵子出演《是非窝》里一个配角,导演也对他赞不绝口。圈子里很看好他,所以我建议选角导演邀请他试试。” 衣角上有一滴泡沫溅上去后凝成的干涸,瞿燕庭用指甲剐蹭,隔着布料弄疼了皮肉,问:“没有别的原因么?” 曾震笑道:“说的像我有什么企图。” 各自默了几秒,瞿燕庭说:“老师,你应该不会拿一部电影开玩笑吧。” 曾震回道:“当然,那是几百人的心血和一笔巨大的投资,我怎么会砸自己的招牌?陆文能不能成,通过试镜才行。” 说罢,曾震慨叹了一句:“这么紧张你的小男友啊。” 瞿燕庭蜷紧了手指,指甲扎在一道纹线上,他主动打这通电话就意味着藏不住了,像撑爆的气球,炸裂时恐惧一瞬,而后解脱般松一股气。 “不说这些了。”曾震忽然道,“你拿给王老师的剧本我也看了一点,怎么样,有考虑找哪位导演拍么?” 瞿燕庭回答:“暂时没到那一步。” 曾震说:“我很期待。” 瞿燕庭一哂:“老师喜欢这个本子?” “还记不记得咱们当年咱们合作的《影人》?”曾震说,“《藏身》有点那个味道。” 公司对行程重新做了安排,保证陆文有足够时间消化剧本。一星期后,在城郊工业旧厂区改造的影棚内,陆文和另外八名演员一同参加试镜。 他再次见到了曾震,和清宵堂偶遇那一次不同,遑论亲切,在等待期间曾震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多看谁一眼。 机器完成调试,曾震才在一干“评委”里抬了头,问:“准备得怎么样了?” 九名演员有的点点头,有的回答“准备好了”,半数人趋于沉默,陆文短暂地“嗯”了声,将剧本合住。 曾震道:“陆文,你先来吧。” 陆文闻声离开椅子,在影棚内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向镜头,不知道为什么,人在上场前总是大脑一片空白。 他站定,没按照孙小剑叮嘱的先问候,甚至鞠一躬,仅直挺挺地正对着曾震的位置。 耳际回响起一句话。 七天前的晚上他在书房推开窗户,下面就是后花园的露台,他想问问瞿燕庭种完花没有,发现对方在打电话便没出声。 然后,他听见瞿燕庭的声音那么冷,在挂断前说——“老师,《藏身》绝不会是下一个《影人》。” 第90章 陆文低了低头, 驱使自己清空无关的想法, 再度抬首时专注地看向镜头。所有人噤声等待导演的指令,整座旧厂房似乎静得能听见灰尘飞舞。 曾震点了一段戏, 场景是火车站洗手间, 男主盗窃后走进来, 遇见停职回老家的便衣警察,两个人凭借敏感的直觉无声交锋。 陆文松弛身体的每一寸肌群, 塌肩弯腰做出洗手的姿势, 抬眼照镜子,得手后的目光透出凌厉和轻佻。 陡地, 眼珠儿朝一旁斜了斜, 他看见了走来的“便衣”。低头继续洗手, 舒展的手背渐渐鼓起青筋,沿着小臂肌肉绷成流畅的线条。 陆文利用躯体诠释紧张,而神情庸常坦然,一收一放形成的状态矛盾又和谐。直起身, 他甩甩手, 再次抬头照镜子。 正前方, 曾震盯着监视器,说:“停,来车厢里那段。” 骤然中断,但没评价好与坏,现场流动着一股无声的压力。陆文鼻吸口呼地换了换气,尽快进入另一种情境。 卧铺车厢, 男主和便衣的床位面对面,一起吃泡面喝啤酒,男主微醺地聊到家乡、老父、青梅竹马,最终失控地哭了一场。 戏中戏很难演,因为男主是故意哭给便衣看的。陆文脱下外套扔水泥地上,曲起一条腿坐下,像坐在火车下铺。 酒嗝、擤鼻子,激动时喷出的口沫……陆文先变成男主,再变成男主伪装的平凡旅客,彻底抛弃形象流一场虚假的眼泪。 台词说完,他用袖子蹭了一把,侧目看向窗外。 眼角又落下一滴温热,最后这一滴是真的。 陆文很会哭,叶杉那种痛苦地哭,叶小武倔强地哭,《是非窝》里愤懑地哭,这一场真真假假的哭戏又是新的体验。 曾震喊了“停”,试镜结束。 陆文拎着沾满土的外套爬起来,不清楚试镜用了多长时间,大概一刻钟?没立即出戏,站在原地还有点蒙。 孙小剑过来扶了他一下,一起朝镜头走去。隔着桌面,他离曾震仅仅一米的距离,能看清对方眼尾的纹路和下巴处的胡渣。 曾震戴了眼镜,从镜片后投来一眼,在陆文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接下来要回去等通知,孙小剑和剧组沟通好,临走,没敢问曾震,问了一位副导演:“时间比较紧,陆文的表现还成吧?” 副导演说“不错”,语气不像敷衍。 陆文兜上棒球帽走出影棚,在阳光下后知后觉地放松下来,他嫌弃地把外套塞进垃圾桶,说:“早知道穿件旧的来。” 孙小剑骂了句“败家子”,问:“你自我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陆文评价道,“谈不上满意或遗憾,比较平和。” 孙小剑担心地说:“不会砸了吧?我感觉你演得挺好啊?” 陆文白他一眼:“你懂个屁,这叫平常心。” 瞿燕庭以前教过他,好演员就像一杯白水,每个角色是投入水中的佐料,变成不同颜色和味道,之后沉淀又恢复成一杯白水。 上了商务车,陆文从包里抽出一份采访稿,今天再做一个采访就可以收工了。车头缓缓打弯调转,他问:“对了,剧组多久给结果?” “三两天吧。”孙小剑回答,“据说已经试过好几茬了,你这是最后一波。” 陆文抖了抖手里的稿件,不经意瞥向窗外,看见有个人迎面从车旁走了过去。他拽孙小剑,说:“哎,你看那人。” 孙小剑推推眼镜:“你认识啊……嗯?貌似有点眼熟?” 陆文有同感:“我也觉得在哪见过。” 他在脑海里搜寻,可是每天见的工作人员太多了,一时三刻记不起来,孙小剑提醒道:“净琢磨没用的,赶紧看稿子!” 下午结束采访,陆文回公司开上自己的车,阮风前两天飞横店开工了,林榭园终于有了他一席之地。 半路买了点零食,陆文走安全通道爬上九楼,掏出瞿燕庭赐予的钥匙。其实是他主动要的,阮风有,那他也要有。 瞿燕庭待在书房,听见动静没挪窝,不多时陆文洗完手探头进来,问:“作家,搞创作呢?” 瞿燕庭将页面最小化,应了一声。陆文敏锐地察觉,冲进来说:“你是不是关了?干吗啊,又搜索什么呢,还是在看片儿啊?” “没有……”瞿燕庭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陆文绕到桌后,确认电脑上只有一份剧本文档打开着,嘟囔道:“那你紧张什么,还以为你背着我看什么好东西。” 瞿燕庭失笑:“我改剧本呢,你累不累啊,去休息会儿吧。” 陆文说:“我陪你吧。”主要是他怕无聊,双手托住瞿燕庭的腋下,把人抱离椅面,自己坐进去岔开腿将瞿燕庭放在身前。 一阵失重的感觉,瞿燕庭回神时已经被抢了位子,无奈道:“你别陪我,有人盯着我写不出来。” “那说明你缺乏定力,”陆文说,“那叫什么来着,红袖添香在侧。” 瞿燕庭拧他大腿,可惜太结实拧不动,气道:“你还红袖添香……你干脆红颜祸水算了。” 陆文倾身挨住瞿燕庭凸起的肩胛,大手环在对方的腹部暖手,说:“哎呀,你快改吧,要不然我上阳台浇花去。” 花都死一半了,瞿燕庭不敢再吭声,点开剧本继续修改,双手支棱在键盘上方攥了攥,迟迟没有敲下一字。 陆文歪着头,下巴搁在瞿燕庭肩膀上,逐渐看清这段戏的内容,怪不得不自在,原来是一场床/戏。 这场戏在《藏身》的后半部分,情感和视觉表达都很浓重,瞿燕庭抚上键盘,不算快地打下一句露骨的台词。 陆文本来只想缠着对方,此刻认真地盯着屏幕,问:“孟春台是男主吗?” “嗯。”瞿燕庭修改了一处用词,感觉贴在腹间的手掐紧了他,明显的一声,他听见陆文吞咽了一口唾沫。 “陈碧芝是女主么?”陆文又开口,“她……好辣啊。” 瞿燕庭没有回答,继续往下修改,这个故事女性的戏份不太多,但很重要。改完开头几句,真正进入这场床戏,他抿住了嘴唇。 肩膀吃痛,陆文突然啃住他,磨着他的棉T和皮肉咕哝:“她太奔放了吧。” “操,孟春台有点东西。” “真你妈生猛。” “妈的,怎么这么脏啊。” 肩部被唇舌洇湿一小块,热热的,瞿燕庭的双臂漫上一丝酸麻。倏地,陆文不知是腻味了,还是臊得慌,把脸埋在他颈和背的衔接处。 陆文闷声道:“瞿燕庭,原来你写的本子这么野。” “……”瞿燕庭分不出是夸是贬,解释道,“因为陈碧芝是一个妓/女。” 陆文抬起头:“孟春台在嫖啊?” 本质上来说,是,但在情感上又不单纯如此,瞿燕庭还没纠结出准确的形容,陆文催促道:“你接着改啊,爽、爽完了还有一段呢。” 这一段是纯台词对话,直白,粗糙,瞿燕庭敲下一个“哥”字,是陈碧芝对孟春台戏谑又妩媚的称呼。 身后,陆文应景地说:“哥,这能播吗?” 瞿燕庭不堪其扰:“能。” 陆文不信:“你别蒙我啊。” 瞿燕庭说:“要看怎么拍了,但首先要写到位,让导演明白这场戏的各个度,他才能做最恰当的调整。” 整段戏改完,陆文来来回回品读了三四遍,道:“《第一个夜晚》里面写个吻戏就三两行,现在正经床戏都驾轻就熟,啧啧啧。” 瞿燕庭合住电脑:“……你啧个屁。” 陆文说:“我夸你进步大!” 天黑得越来越晚,晚饭后夜幕才迟缓地降落下来,陆文又吃了点零食,有些撑,瞿燕庭陪他去湖边散步。 沿湖有半圈木道,年头久了踩上去咯吱响,几米一个小彩灯只能依稀照出个人影,陆文便宽心地搭着瞿燕庭的肩。 走累了在秋千椅上歇脚,湖面夜风徐徐,旁边一棵开满花的桃树不断飘落花瓣。陆文接住一朵,闻了闻,捏着花萼搔弄瞿燕庭的手心。 背后的小广场有阿姨在跳舞,右边码头小孩子们在打闹,面前有一对对夫妻遛弯经过,陆文隐在一方黑暗里抓住瞿燕庭的手,叫了一声。 待瞿燕庭微微扭脸,他吻在对方的唇角。 “唔。” 写完火辣剧本的瞿燕庭,此刻清纯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夜深周围逐渐没了人影,陆文摸出手机看时间,不小心点开一条热门推送。 九点多的娱乐头条,曾震和靳岩予一同现身某家餐厅,偷拍的图片有些模糊,但陆文辨认出曾震没换衣服,估计是忙完赴的约。 他突然记起来了,影棚外眼熟的那个人在录真人秀时见过,是靳岩予的助理。他把新闻给瞿燕庭看,说:“你老师和靳傻子,好像是第一次被拍到。” 瞿燕庭的神情被夜色遮蔽,淡淡地说:“我以为他们已经结束了。” “靳岩予搞出风波也没被抛弃,看来曾震还挺喜欢他?”陆文分析了一句,“靠,那我跟他有过节,曾震怎么会选我啊?” 瞿燕庭随口说:“不知道。” 陆文摁灭手机:“完了,他肯定是找曾震吹枕边风,让我落选。” 瞿燕庭:“有可能吧。” “看来不用等结果了。”陆文郁闷地说,“难怪你不想我去试镜,我把这茬给忘了,不过——” 瞿燕庭说:“不过什么?” 陆文想问那句“《藏身》绝不会是下一个《影人》”是什么意思,《影人》拿了奖,同期票房第一,为什么《藏身》绝不是下一个? 但他偷听了瞿燕庭讲电话,不太地道,便暂时吞回后半句,说:“没什么……挺晚了,咱们也回家吧。” 瞿燕庭坐得腿麻,在不平整的木道上趔趄了一步,刚站稳,陆文挡在他身前半蹲下去。他趴上那片宽阔的背,身体一轻紧抱住陆文的肩膀。 两个人的重量压得木道更响,瞿燕庭偏头问:“选不上的话,失落吗?” 陆文回答:“有点,我用心准备了,感觉演得也不错。”他摩挲掌中的大腿,“没事,选不上就算了,我等着试下一个。” 瞿燕庭说:“下一个是哪个?” 陆文笑道:“你找到中意的导演后推荐我一下,我去试孟春台。” 瞿燕庭模仿他:“靠,我是你的plan B啊,美得你。” “我不美,你会拿我当灵感吗?”陆文掂了掂,“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床/戏动作,不是照着我的习惯写的吗?” “我……”瞿燕庭小声,“我又没办法参考别人的。” 陆文说:“你是文曲星,我就是你的缪斯!” 瞿燕庭道:“你是我的谬误。” 沉默地拐了个弯,月色皎洁,陆文沉了沉音调:“哎,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拍《藏身》,不考虑其他任何因素,想么?” 背上安静许久,瞿燕庭才回答:“我恐怕没有勇气,十多年消磨掉太多东西了,知识、技巧、审美、风格……” 他慢慢地说着,比喻道:“一个十多年不拿刀的厨师,还能做出好味道吗?” “不一定啊。”陆文反驳,“我当了快三十年的处男,第一次不也很厉害吗?” 瞿燕庭狠捶他一拳:“你快走吧!” 第91章 等结果的日子过得很慢, 好像一天有三十个小时。陆文不抱多少希望了, 又没耐心,开始挑选其他中意的剧本。 对他而言, 跑通告的生活虽然轻松、赚钱快, 但他更喜欢在剧组拍戏, 体验不同的角色和人生。如果拍完能唱主题曲,那就更好了。 从筛选剧本到甄别班底, 瞿燕庭给了许多意见。陆文每天赖在书房, 要么问东问西,要么守在一旁看瞿燕庭改戏。 熬过一个通宵, 瞿燕庭终于全部改完了, 他疲倦地陷在椅子里, 用酸胀的眼球凝视文档末尾的“剧终”两个字。 黎明的光透进窗户,瞿燕庭捏着眉心走回卧室,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往陆文的臂弯和怀抱里蜷缩。陆文没醒, 肌肉有记忆般锁住他。 瞿燕庭安稳地睡到中午, 午后约王茗雨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地段有些偏, 正好师徒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瞿燕庭先到,在露台挑了一处背风的位置,点了两三样蛋糕。 几分钟后,瞿燕庭向楼梯口招手:“师父,这儿。” 王茗雨循声过来,在桌对面的沙发落座, 说:“没吃午饭么,点这么多。” 瞿燕庭擦擦手,从包里抽出一沓厚实的剧本,道:“昨晚通宵了,早晨一气儿睡到中午,错过了饭点。” 王茗雨埋怨地看他:“别仗着年轻不注意身体,早知道约在正经餐厅,吃这些有什么滋味。” “没关系,我垫垫就成。”瞿燕庭将剧本推过去,“彻底改完了,指出问题的几幕戏我贴了签儿,师父先看看。” 王茗雨展开眼镜戴上,借着明媚的阳光翻开剧本。瞿燕庭低头吃一份高热量的核桃派,香甜补脑,暗自打算给陆文打包一份带回去。 吃到一半,王茗雨抬头问:“准备立项了么?” 瞿燕庭抿掉唇上的核桃渣,说:“还没,就年前给工作室的项目组看过一部分初稿。” 王茗雨“嗯”了声,掀开下一页,在阳光下看久了不舒服,她挑着修改的几处看完,合上说:“余下应该问题不大,我拿回去看。” 瞿燕庭点点头,关心道:“师父,你的本子进展怎么样?” “过半了。”王茗雨端起咖啡,心累却享受,“长篇大戏没有不磨人的,先泼墨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再细细修剪,且要下些工夫。” 瞿燕庭自省道:“我还要多修炼修炼。” “你啊,”王茗雨替他分析,“你擅长写人,就拿孟春台说吧,以他的个人经历拉扯时代背景、政策、整个故事,是不一样的类型。” 瞿燕庭一边吃蛋糕,一边听王茗雨的麈尾之诲,聊得畅快时也吐槽同行的作品,刻薄起来比难伺候的观众更要刁钻。 有两名年轻女孩儿来露台找位子坐,叽叽喳喳谈论着刚看完的电影,是曾震正在上映的影片。 桌上变得安静,瞿燕庭往咖啡里丢了颗方糖,搅动着等声音淡去。不料,王茗雨主动提及:“有没有看到基金会的新闻?” 书影者基金会一个月前进行的慈善项目,在昨晚登上了各大头条,不单是娱乐媒体,不少有分量的官方媒体也宣传了此事。 当初靳岩予惹出风波,为挽救形象便从公益入手。不过昨晚的头条与他无关,所有新闻只提到了曾震的名字。 瞿燕庭猜测道:“是覆盖老师和靳岩予被偷拍的那条新闻?” 王茗雨无所谓地说:“应该是吧。”项目是她选定和跟进的,曾震发新闻前和她商量过,但她懒得问太多。 说完,王茗雨嘲笑曾震多此一举:“只是单纯地吃个饭,被拍到有什么,也值当大动干戈。” 这话有些意味深长,瞿燕庭抬眼望过去。 王茗雨挑明道:“说是散伙饭。” 瞿燕庭不觉惊讶,虽然电影顺利上映,口碑也不错,但靳岩予惹的麻烦总会影响一些。本就是一种交易关系,哪有什么真情可谈。 瞿燕庭注视着咖啡杯中搅起的漩涡,想起靳岩予离开岚水前和他在院中的对话,想起对方那副不甘心并死不悔改的倔样儿。 见他不出声,王茗雨叹道:“不就那么回事么,看上了就玩玩,玩腻了就结束,来来回回需要谈拢的根本不是感情,只有条件。” 瞿燕庭听出一丝感慨,说:“师父,咱们不聊那些了。” “嗯,不聊了。”王茗雨喝口咖啡,“对了,曾震的新片选角,你那部剧的男主角参加试镜了,你知道么?” 瞿燕庭点点头,心说又聊回来了,道:“还没定,不知道什么结果。” 王茗雨说:“应该就是他了。” 瞿燕庭微怔,他并不希望陆文能参演,但也不愿见到陆文被否定,所以一时的心情有些错杂,问:“是老师说的?” 王茗雨摆摆手:“那部电影的编剧是我大学同学,聊天谈到的,他说基本已经定下陆文了。” 瞿燕庭忍不住又问一次:“真的?” “嗯。”王茗雨以为他不解,“那孩子的演技和观众基础都不错,重点是资方很满意他。其实一开始想定实力派秦东,更稳妥,但秦东嫌便衣男二的戏份多,有些微词,被曾震直接给毙了。” 傍晚回到家,瞿燕庭没有将这一消息告诉陆文。事情还没尘埃落定,万一有什么变数也未可知。 但王茗雨的消息很准,试镜后的第四天,陆文接到了经纪人的通知。 他当时看了一整天的剧本,闭目放松,戴着耳机找了首古典乐听,接电话时没注意是谁打来的,随后被孙小剑的尖叫吓得汗毛倒竖。 陆文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就像高考那年,本来做好了名落孙山的准备,结果神奇地被一本院校录取。 挂了线,陆文对着飘窗外的天空消化这件事,意外和惊喜之余,其实有一点隐隐的慌张。他迈上了一大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站稳。 对于瞿燕庭和曾震的关系,陆文也没有完全弄清楚,他悄悄地捋了很多次,记起瞿燕庭曾让他再多给一点时间。 瞿燕庭还需要多久,没勇气说的话又会是什么? 陆文想,或许在接触曾震的过程里,他能探知一二? 很快,陆文出演曾震新片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大自媒体轮番上阵,真真假假的爆料满天飞。等双方完成签约,官方正式宣布了这一合作消息。 借着上映影片的东风,以及陆文自身的热度,剧组做了一大笔宣传。短短几天内,陆文不单是一枚当红的新星,一跃成为最受观众、业内和资方瞩目的潜力股票。 他的片酬、身价纷纷上涨,与曾震合作意味着正式踏足电影圈,资源跟着全部洗牌。 靳岩予无可避免地被拉出来,年前那一场风波重新成为大众津津乐道的谈资,谁也料不到,当时的十八线有朝一日会把红极一时的顶流踩在脚下。 陆文一时间风头无两,一举一动都能引来大众蜂拥的关注。 进组日期定在四月十二号,十号晚上,陆文在林榭园过夜,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摊在床尾,然后被剧烈震动的床垫颠落到地板上。 嘭的一声,瞿燕庭吓得一瞬间绷紧了身体。 陆文倒抽了一口气,头皮舒爽得阵阵发麻,结束后,他抱着瞿燕庭躺在床上,合搭一条薄毯,慢慢晾干胸膛上的汗水。 瞿燕庭嗓子发黏:“还收拾么?” 陆文不想动,勾着瞿燕庭的头发玩儿:“明天再收吧,我现在就想抱着你。” 瞿燕庭也没有动弹的意思:“明天不是要参加……什么来着?” “开机发布会。”陆文说,“应该一上午就搞定了,十二号早晨的航班,我这一进组,你可就得守寡了。” 瞿燕庭想揍他,却没劲儿:“文盲,那叫守活寡。” “操,把自己咒死了。”陆文傻笑,抓了下鼻梁,“突然舍不得走,怎么这么快就开机啊。” 毕竟剧本、班底和资金一应俱全,演员也定好了,连口碑都吃了一半现成的红利,明天的发布会肯定又是全网头条。 瞿燕庭问:“发布会在哪举办?” “巧了,在索菲。”陆文自恋道,“娱乐圈的业务连奕铭应该给我提成。” 砸在地板上的行李箱始终没捡,关了灯,陆文缠着瞿燕庭又来了一次。他坏且贪心,想让瞿燕庭叫,叫了又想让瞿燕庭哭,哭了又想让瞿燕庭哭得更厉害。 第二天清晨,瞿燕庭红着眼皮和鼻尖沉睡,陆文悄么声地起床,穿好衣服去索菲参加开机发布会。 剧组包下了一层楼,礼厅正在布置,邀请的媒体陆陆续续到来。陆文串着房间和其他主演问候了一遭,之后回套房做造型。 衣服准备了四五套,由于陆文脖子上的吻痕和牙印太明显,所以选择了衬衫领带。在发布会正式开始前,团队要拍一组高清宣传照。 装潢华丽的走廊作背景,陆文随意凹了几个姿势,刚拍完,身后套房的门开了,曾震和制片人一齐走了出来。 试镜那天后再没碰过面,陆文本来斜靠着墙,站直打了声招呼:“曾导,早。” 曾震冲他点了个头,貌似没什么可说的,正有些尴尬,剧组助理跑过来通知,媒体记者已经全部到齐。 “知道了。”曾震便说,“十分钟后准时开始。” 剧组主创们往礼厅移动,曾震和制片人也大步朝前走了,陆文留在原地,掏出流程单和稿子过最后一遍。 他这习惯还是十八线时养成的,那时候孙小剑总让他背资料,扫过大半页,他懒驴上磨地说:“我还要去趟洗手间。” 孙小剑道:“那你动作快点,我先礼厅去打点下媒体。” 陆文朝走廊另一头走去,没什么人了,进入公共洗手间方便了一下。盥洗台前萦绕着香味,他瞅了眼早晨刚换的瓶花。 弯腰洗手,水龙头感应一秒流泻出温水,哗哗的,掩盖了门开的动静。陆文没注意走进来的人,兀自低着头,偶一抬眸照镜子时才顿住了。 两个人并立在台前洗手,当下的场景像极了试镜的第一个片段。 半晌,陆文没感情地开了口:“怎么是你?” 镜中,靳岩予回看他,说:“这么巧啊。” 第92章 靳岩予瘦了一些, 不像录真人秀的时候精心打扮, 穿着素简的一身黑,帽檐压得略低, 明显的颓败感盖过了曾经的痞气。 一出声, 陆文不免晃了下神, 印象里靳岩予说话从措辞到语气都十足嚣张,而刚才那句清淡得令人陌生。仿佛……一团气焰已经熄灭。 陆文没设想过和靳岩予重逢。虽然有过节, 平时上网看到也会骂两句, 但此刻并未产生负面情绪,只觉得有点惊讶。 他接了点洗手液, 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靳岩予说:“不能来么, 这儿你家啊。” 稍微恢复了点咄咄逼人的德行, 陆文没接腔,这一层被剧组包下开发布会,靳岩予会出现恐怕是曾震的关系。 可是人来人往的,感觉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难道昨晚在这儿开房了? 陆文搓着泡沫在心里八卦, 没等琢磨明白, 靳岩予挑衅地说:“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啊?” “你别找事。”陆文道, “我可没惹你。” 靳岩予哼了声:“如今你惹我我也没办法,就像我当初敢肆无忌惮地欺负你,这个圈子本来就不讲公平。” 陆文那天睡醒时靳岩予已经离开了岚水,所以他一直没机会问,既然现在提到那段纠葛,他道:“其实我挺纳闷儿的, 你当初为什么要整我?” 靳岩予答:“看你不顺眼呗。” “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陆文说,“但我感觉吵吵闹闹也就算了……你不至于那么做。” 靳岩予直身照镜子,湿漉漉的双手撑在台面上,顿了一会儿,说:“确实不至于,但是我傻逼。” 行,也算种解释吧,陆文心想。他当时经历了一切激烈的情绪,事到如今不气也不怨了,甚至懒得多骂一句。 再说了,这些天靳岩予应该过得很难熬,曾经的顶流一蹶不振,被欺辱过的小明星反超碾压,人人皆可嘲笑。 陆文换位思考,要是他恐怕会扛不住,便问:“有什么打算啊?” 靳岩予不知是硬撑,还是无所谓:“就这么混呗,谁还能一直红啊,再不济也比红之前的穷日子好过多了。” 陆文挺佩服靳岩予的心态,洗完手抽张纸巾吸干皮肤上的水滴,从镜中觑过去,玩笑道:“这么大气啊,那要不要去礼厅看我开发布会?” “你当我不敢?”靳岩予没被打击到,但面色沉了些,“可惜我不想看见曾震。” 陆文出乎意料,不知道该应一句什么。 靳岩予直接扭头盯着他,说:“瞧你那样儿,你知道我跟曾震的关系了吧?” “知道了。”陆文没否认,将皱巴的纸团丢进垃圾筐,“一开始我以为他为了你,不会选我演这部电影。” 靳岩予霎时笑起来,微扬着头,像听了一件可笑的荒唐事,吊灯的光投进黯淡的眼底,造成熠熠的假象。 陆文分辨对方的反应,继而联想到被偷拍的约会,不解道:“那你们……” 靳岩予说:“结束了。”他用半湿的手掌抹了下脸,把笑意抹掉,“你以为我们是共进晚餐吗,谈条件而已,他给我两部剧一部电影,也还划算吧。” 陆文不想再聊下去,看了眼手表,说:“发布会马上开始,我该走了。” “嗯。”靳岩予咬字很轻,“我也该走了。” 这一层楼媒体环伺,一起被拍到会很麻烦,陆文便准备先走,他转身迈向门口,抬手将领带微微收紧。 “你知道么?”靳岩予忽然出声,“曾震舍不得我,只要我肯跟他,我就不愁将来没戏拍。” 陆文停下脚步,一段地位悬殊的关系里,他以为决定者是被依附的那个,没想到却相反。他问:“那你为什么拒绝?” 空了十秒之久,靳岩予回答:“因为我不想当赝品了。” 陆文惊讶地回头。 靳岩予侧立在盥洗台前,右手紧紧扣着台沿,说:“你不是纳闷儿我为什么整你?我告诉你吧,因为你说我长得像瞿燕庭,却又不如瞿燕庭。” “你少胡说八道,”陆文说,“别把你自己的毛病往瞿老师身上扯。” 靳岩予道:“不信的话你就去问瞿燕庭,问他清不清楚?” 陆文莫名焦躁:“你和曾震的事——” “你以为我怎么攀上的曾震?” 靳岩予打断他,指着自己的脸激动起来:“你以为曾震看上我什么?就是这张有点像瞿燕庭的脸!” “你他妈放屁!” 靳岩予一股脑喊道:“我靠着像瞿燕庭才得到他曾大导演的青睐,我能上他曾大导演的床全凭这几分像!你以为他对着我的时候会叫谁的名字?!” 耳边嗡嗡的响,陆文整个人僵立在门后。 “傻逼。”靳岩予沙哑地说,“曾震最爱的,是你的瞿编。” 洗手间的门沉重闭合,陆文拖着步子拐上走廊,他往礼厅走,靳岩予的话一直缠绕在耳际,像紧箍咒一样勒得他头痛欲裂。 怪不得瞿燕庭不愿他和曾震有任何牵连,是怕他察觉?知晓?那份不肯说的秘密里,除了曾震的心思,是否还有别的? 十多年的师生关系,曾震至今都对瞿燕庭念念不忘,悬殊的地位之下曾震有没有伤害过瞿燕庭?又对瞿燕庭做过些什么? 身旁经过一名服务生,叫道:“陆先生,陆先生?” 陆文失魂地“啊”了一声,目光不太聚焦。 服务生提醒:“您的手机在响。” 陆文摸索出手机,来电显示“瞿老师”,他钉在走廊上看着这三个字,散掉的魂魄一点点凝聚,连眸光都变得幽深。 接通了,陆文把手机贴在耳边,低低地:“喂?” 亲密的恋人之间无法隐藏情绪,仅一个字,瞿燕庭便听出了端倪,问:“发布会开始了吗?” 陆文回答:“马上。” 林榭的餐厅里,瞿燕庭刚起床不久,洗漱完想泡一杯乌龙茶喝,明明没有分神,却毫无预兆地打碎了一只杯子。 他迷信地惴惴不安,踌躇片刻打给了陆文,蹲下身,将碎瓷片捡到纸巾里,另一只手攥着机身:“声音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陆文答非所问:“我遇见靳岩予了。” 瞿燕庭没反应过来:“靳岩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发布会?” “不知道。”陆文说,“也许来找我聊天吧。” 指尖剧痛,瞿燕庭低下头,食指不小心被瓷片割破一道伤口,血滴啪嗒掉在地板上。他有些心慌地问:“你们……聊了什么?” “曾震,”陆文答道,“和你。” 手机里变成忙音,瞿燕庭喊道:“陆文?陆文?!” 靳岩予告诉他了……他都知道了? 瞿燕庭怔了几秒,猛然起身在短暂的眩晕中奔向卧室,披上风衣向外冲,没处理的伤口仍在流血,却觉不出痛了。 宾利发出急躁的引擎声,驶出林榭园,瞿燕庭狠踩油门滑入大街,他一路数不清超了多少辆车,貌似还闯了一个红灯。 距发布会开始时间过去十分钟,挂了线,陆文大步朝礼厅走去,孙小剑跑过来迎他,气道:“你迟到了,全场都在等你一个!” 陆文没什么表情,将手机塞回兜里。 孙小剑说:“等下态度一定要好,先给导演和媒体们道个歉……哎,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步至厅门外,陆文一下子推开了虚掩的两扇门,灯光明亮的厅内,台上台下无数只眼睛向他望过来。 闪光灯四处闪烁,陆文不眨眼皮地掠过周围的大片媒体,目光直直地投向台上,曾震坐在最中间,他的位置在一旁空着。 主持人活跃气氛,人已到齐,开机发布会正式开始。 陆文登台停在曾震的身侧,坐上高脚椅,余光中曾震上身挺拔,伸着一条腿撑在地上,双臂抱肘等待媒体的提问。 座下是乌泱泱的记者和摄影,第一位提问的记者举了个手,说:“我想问曾导和陆文,面临第一次合作有什么想法?” 曾震先回答:“我很期待。” 陆文拍了拍话筒,拿到嘴边,抛弃拟好的答案说:“我有些疑惑。” 记者说:“为什么疑惑?” 陆文旋转半圈,看向曾震问道:“我想知道曾导为什么会选择我?” 曾震今天没戴眼镜,一切神情都暴露在灯光下,他偏头回视陆文,从容的声音在礼厅里扩散:“综合多方原因,陆文是最合适的人选。” 陆文垂下手,道:“应该还有一个原因吧?” 没了话筒,所有人都不确定他说了句什么,曾震也将话筒移开,倾身离近几寸,说:“我想看看,小庭选的人到底怎么样。” 陆文无名火起:“你他妈少叫他小庭。” 曾震低笑道:“我第一次叫他的时候,你大概还是个不知所谓的高中生。” “你对他做过什么?” “他没告诉你么?” 陆文几乎捏碎话筒:“他当不成导演,和你有关是不是?” 曾震仍笑着,和善而斯文地说:“你坐在我旁边,不代表你有和我对话的资格。” 四周逐渐骚动,所有人关注着陆文和曾震,试图探听他们对话的内容,主持人尴尬地等待着,不知要不要继续。 陆文磨着齿冠挤出一句话:“我是瞿燕庭的男朋友,现在是,以后也是。” “话别说得太早。”曾震沉声道,“发布会刚开始,一切还没尘埃落定。” 陆文问:“你什么意思?” 曾震反问:“前途和爱情你会选哪一个?” 陆文愣住,忽然间懂了,他和靳岩予也许根本不是偶遇。曾震故意要他知道那些心思,就是让他权衡和忌惮。 “你还没红够吧?”曾震说,“应该不想变成靳岩予那样。” 陆文蜷了蜷手掌,问:“那我该怎么做?” 曾震回答:“离开瞿燕庭。” 话音刚落,陆文一把揪住曾震的衣领,嫉恨和恶心盘旋在胸口,然后沿着每一根神经流窜,他破口骂道:“做你妈的春秋大梦!” 台下爆发出惊呼,陆文在众目睽睽下将曾震拽起来,攥着麦克风狠狠地砸过去一拳,曾震翻倒在高脚椅旁边,巨大的闷响在厅内回荡。 陆文从台上跳下,松了松领带往外走,记者像潮水般涌来堵着他,密密麻麻的麦克风和镜头把他团团围住。 身边嘈杂不清,有人问:“你为什么会打曾导?” “发生什么事了,请你说明一下!” “你和曾导刚才在说什么?” “你们之间是否有纠纷?和电影有关吗?” “身为公众人物使用暴力,你考虑过后果吗?” “你以前有没有打人的前科?!” “你还会不会出演电影男主?” 陆文一声不吭地朝外走,顿住,回头望向台上,曾震已经被其他人扶起来,嘴角带血看不清表情。 他随手抓过一只话筒,回应最后的问题——“曾震,你另请高明吧。” 陆文说完拂开挡路的人,钻出礼厅,无视闻讯赶来的一众服务生,经理认识他,立刻帮忙拦住追出来的媒体。 指关节泛酸,估计是拳头握得太紧了,陆文走到无人的贵宾专梯,甩甩手按下了按钮。 叮,上升的电梯停止。 梯门缓缓拉开,瞿燕庭焦灼地站在里面,一抬头,和门外潇洒又狼狈的陆文遇上。他们皆有错愕,直愣愣地看着彼此。 陆文先开口,说:“我好没出息啊。” 瞿燕庭揪着一颗心,不敢问发生了什么。 “老子不要前程了。”陆文又说,“我就要你。” 第93章 发布会彻底失控, 数十家媒体为了争抢新闻, 将片方、演员和经纪团队层层包围,一整层楼都陷入了瘫痪状态。 酒店只能疏导, 无权限制每个人的活动, 因此局面一时半刻无法调停, 连奕铭晚一步赶到,把陆文和瞿燕庭安排在顶层的一间客房里。 “我平常加班就在这儿休息, 没人上来。”连奕铭说, “附近都是媒体的车,你们现在走肯定被拍到, 先等等吧。” 陆文点了点头:“谢谢啊, 铭子。” 连奕铭砸他一拳:“你他妈净给我找活儿干。”拳头按在那只肩膀上, “我就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动手了?” 陆文透着浓烈的犟劲,说:“我揍他一下都是轻的!” 连奕铭去看瞿燕庭的神色,没再追问, 道:“那你们先待一会儿, 我过去处理一下, 瞿老师,你照顾他别乱跑。” 瞿燕庭“嗯”一声,抱歉地说:“给你添麻烦了。” 现场已经炸了锅,对媒体而言,“陆文殴打曾震”这件事比发布会要劲爆百倍,所有记者都不肯离开, 拼命想挖掘出更多的新闻。 消息迅速在酒店内部传开,很多人凑热闹,用手机拍下混乱的照片发布在网上。顶层仿佛与世隔绝,静谧得听不到一点喧嚣。 瞿燕庭靠着墙,摸出手机想上网看看,还没解锁屏幕,陆文迈近握住他的腕子,说:“你的手怎么了?” 瞿燕庭都忘了,手指被瓷片划伤没有处理,一路开车奔走,血迹蹭得满手都是,他总算觉出点痛,道:“没事,我去洗洗手。” 陆文没松开他,把他摁在沙发上去找医药箱,小时候专门上过护理急救课,却是第一次给人消毒包扎。 浸湿酒精的棉球擦过伤口,像把一块旧疤重新割开,瞿燕庭等待陆文问他,但对方只低头为他小心翼翼地擦拭。 他忍着痛,自己掀开癞痢的疤:“高考结束,我的第一志愿是电影学院导演系。” 因为学费的问题,瞿燕庭并没抱念大学的希望,填个志愿就当圆了大学梦,幸运的是,他得到了书影者的资助。 陆文换了一颗棉球:“就是曾震创立的基金会?” “嗯。” 书影者在那年有个项目,资助电影相关专业的贫困学生。九月份,瞿燕庭成功被导演系录取,成为了曾震的学生之一。 当年曾震是电影学院的教授,也是无数学生的偶像,每次去系里上课都会引发轰动。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谁是被资助的学生,纯粹根据表现注意到了瞿燕庭。 陆文一点也不奇怪,在《第一个夜晚》剧组,任树提过很多次瞿燕庭大学时期的优秀,能得到青睐是意料中事。 当欣赏产生,陆文捏紧棉球,问:“后来呢?” 瞿燕庭语速变慢:“曾震知道了我被资助,经常关心我生活有没有困难,说愿意多照顾我一点。我再三表示不用,他后来就只跟我聊电影的话题。” 陆文扔掉染红的棉球,说:“私下找你聊?” 瞿燕庭立刻看他:“……是。” 曾震会借着作业的名义在课后找瞿燕庭,谈电影、摄影、创作。瞿燕庭当时把曾震视作榜样和恩人,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老师对自己的看重。 再后来,曾震一步步试探,会送礼物,会邀请瞿燕庭跟他出去,会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瞿燕庭一件都没收,也没答应过,渐渐察觉出对方明里暗里的默示。 药膏凉凉的,不那么疼了,瞿燕庭说:“可我不确定,因为不敢相信他会……我知道自己的性取向,很怕是我想多了。” 总会有确定的那一刻,陆文声音低得厉害:“他没罢休,更进一步了是不是?” 瞿燕庭说:“他开始利用工作和教授身份,让我没办法拒绝。” 导演系的课程注重实践,曾震有太多机会亲近一个学生。有一学期,他组织了实践活动,要选几名学生去他的剧组体验生活,瞿燕庭成绩优异,自然在其他老师的推荐之中。 “他跟班主任打了招呼,我请不到假,只好答应,好在有同学作伴。到剧组的第二天晚上,曾震请我们几个学生吃饭,回酒店之后,他要我帮他整理明天拍摄用的台本。” 陆文将纱布缠裹住瞿燕庭的伤口,握住那只手:“然后呢?” “一开始他的助理也在,”瞿燕庭抵触地回忆着,“我没多心,后来他让助理走了,很晚了,他……” 陆文没意识到自己在用力:“他对你说了什么?” 瞿燕庭被攥得生疼,回答:“他彻底挑明了。” 曾震挑明自己喜欢瞿燕庭,不止是师生间的喜欢。瞿燕庭当时很慌,马上拒绝了曾震,他想离开,慌乱迅速演变成恐惧。 陆文竭力克制着:“他……做了什么?” “曾震不让我走。”瞿燕庭一脸惶惶,“可我是个男人,没那么容易控制,我一直的拒绝终于把他逼急了……他狠狠抽了我一巴掌。” 瞿燕庭眼前一花摔在地上,耳朵里阵阵嗡鸣,他半跪半爬地往外跑,将曾震激怒。具体的暴力已经记不清了,苦苦挣扎也变得模糊,只记得拳脚落下时的剧痛。 曾震虽然高半头,但喝了酒,很快没了大半力气,他以为瞿燕庭无力再反抗,便停止施暴。 “我用相机砸了他,趁机逃走。”瞿燕庭说,“我一边脸肿着,嘴角不停流血,我不敢回房间被同学看到,也不敢继续待在剧组。” 瞿燕庭连夜离开酒店,什么都没拿,带着一身狼狈在夜色里跌跌撞撞。他沿着公路走了几个小时,到长途车站看见一排公共电话亭,却悲哀地发现,他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 他在车站的长椅上坐到天明,想爸爸,想阮昳丽,想有了新家庭的阮风,兜转一圈,他孤身在天地间疯子般哭哭笑笑。 瞿燕庭搭最早的一班大巴逃离,回到学校,他生了一场大病,足足一个半月没有上课。他躲在寝室,抗拒见人交际,害怕接触到一切和曾震有关的事情。 那件事之后,瞿燕庭尽可能躲避曾震,课余时间都去打工,周末去任树家里。 眼眶泛酸,瞿燕庭哽了一口气说:“我跟任树走得近,曾震就故意为难他,压他的成绩,以此来逼我。” 瞿燕庭清楚任树的能力,怕影响对方的事业发展,所以毕业后几乎断了联络。没有恶意打压,任树在剧圈冒头很快,近年遭遇瓶颈,瞿燕庭才带着剧本找上了他。 陆文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立即想到:“那你和小风,也是因为……” “是。”瞿燕庭说,“我怕被威胁,后来小风要考戏剧学院,做演员,我就一直隐瞒到了现在。” 曾震软硬兼施,一边用尽讨好手段,一边施压和威胁。读导演系的费用很高昂,瞿燕庭不能失去资助,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他天真地以为,毕业后就能远离,能依靠自己打拼出体面的生活。然而大三实习,同学们各有去处,他身为全系最优秀的学生却没一个剧组肯要他。 瞿燕庭四处碰壁,他明白这只是个开始,他无组可跟,将来也组不起团队,拉不到投资,休说立足,他根本寸步难行。 “曾震逼我跟他。”瞿燕庭字句哽咽,“我知道,我做不成导演了。” 他一次次失去至亲,年少时尝尽艰辛和欺辱,支撑着的不过是连同父亲那一份的梦想。梦想破碎后,他打算毕业回四川,随便找一份工作生活下去。 曾震没想到瞿燕庭会放弃前途,便在资助上做手脚,瞿燕庭被告知资助资格有问题,要偿还大学四年的全部费用。 要压垮一个穷人的生活和尊严是最简单的,瞿燕庭不单面临债务问题,并且成了全系乃至全校的话柄。骗钱、作假、优秀背后的不堪,他走到哪里都流言纷纷。 瞿燕庭说:“我要还资助的钱,但我分不清还的是恩还是债。无所谓了,我把名义上的处女作拱手给了曾震。” 陆文恍然惊醒:“《影人》?” 瞿燕庭点点头,《影人》是他导演梦的开端,小时候他曾为武打片里的演员惊叹,父亲告诉他,有一半是替身演员的功劳。他觉得遗憾,替身演员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就像一个人的影子。 “我打磨了三四年,它本来是我成为导演的第一部 作品。”瞿燕庭说,“剧本、导演台本、分镜图,全给了曾震,我早知道他中意,所以以此偿还了四年的学费。” 《影人》是当年的票房金冠,曾震所得是那笔学费的百倍千倍。而瞿燕庭分毫不得,他的故事,他设计的画面,他幻想在片头打下“敬赠我的父亲”……到头来只剩下“编剧”一名。 峰回路转的是,身为编剧的瞿燕庭引起了王茗雨的注意。 书影者其实是王茗雨在操办,她不在乎曾震看上谁,但曾震对资助做手脚惹恼了她。她因为《影人》找到瞿燕庭,才得知瞿燕庭断断续续遭遇的一切。 从惜才,到怜悯,也许还有知恶不惩的愧疚,王茗雨希望瞿燕庭不要就此放弃。 在王茗雨的鼓励下,瞿燕庭改念编剧,他那时候也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这些年他也经常思索,自己的坚持究竟有没有意义。 大概因为王茗雨当时说了一句话,瞿燕庭道:“师父说——导演或者编剧,不要让名字彻底从银幕上消失,就还有改变的机会。” 面颊温凉,瞿燕庭抬手抹了一下。 对着他最爱的人,把深埋十多年最难堪、最晦暗的记忆悉数挖出,他久违地落泪,将纱布洇湿。 他以为这些在岁月里会忘记,原来就像烙印,一点都没有淡去。 瞿燕庭湿着眼眶说抱歉:“对不起,是我把你连累了。” 陆文终于明白瞿燕庭为什么不要保护,因为他在最无援的困境里打转,煎熬,直至满身光辉,一路只有咬碎的牙齿,从没有可以依靠的后背。 瞿燕庭看着他:“你抱我一下……还愿意吗?” 陆文绞得心肝疼,他把瞿燕庭搂进怀里,紧扣着肩头,一下下吻那张潮湿的脸颊。 第94章 大约两个钟头过去, 门铃响, 陆文从猫眼望了一下,把门打开。孙小剑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 领带松散, 和发布会之前的状态判若两人。 陆文欠身让他进来, 问:“怎么样了?” 孙小剑焦躁地进了房间,正欲开口, 看见瞿燕庭坐在沙发上, 他愣了一下:“瞿编,你是为这事过来的?” 哭过的脸色不大自然, 瞿燕庭微低着头, 拿起托盘里的矿泉水, 说:“先喝口水吧。” “哎,谢谢。”孙小剑接住拧开,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思及瞿燕庭和曾震的关系, 他觉得有点尴尬, 把陆文拽到了一边。 满腔不解和崩溃团在胸口, 孙小剑怕喷出火来,压低声音质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啊?!” 陆文耷着眼皮,没有起伏地说:“不为什么。” 孙小剑气得搡了他一把,骂道:“不为什么那你打人?打曾震?你他妈疯了吧?!” 陆文向后绊了一步,抿住嘴唇仍不解释。孙小剑急需发泄,指着他鼻子说:“你知道这件事的影响有多恶劣么?明星当众打人, 打大导演,你史无前例开天辟地!” 陆文任由指责,道:“现在的情况……” “现在的情况很好,都不用公关!”孙小剑切齿地说,“照片、视频早他妈传上网了!几十家媒体亲眼所见,别说堵他们的嘴,你瞧瞧我这德性,我在礼厅被记者们扒一层皮!” 合作两年,陆文出过不少岔子,却是第一次见孙小剑歇斯底里,他明白一名艺人身上凝聚着许多人的心血,抱歉地说:“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孙小剑几乎在吼:“你丫怎么承担?!” 在挥起拳头的那一刻,陆文已经预料最坏的结果,说:“我愿意和公司解约。” 这意味着划清界限,对公司和团队的影响会降至最低,孙小剑爆发之后有些虚脱,道:“祖宗,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步,你是不是疯了?” 陆文认真地说:“你走到今天也不容易,换人带吧,带个聪明点,听话点的,别在我身上白费工夫了。” 孙小剑一时难以反应,他觉出陆文很冷静,仿佛今天的行为不止是一场冲动。他不明白个中缘由,但他清楚陆文的人品。 “到底什么原因?”孙小剑捉住陆文的双臂,离近问,“我是你的经纪人,你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陆文沉默不言,事关瞿燕庭的私隐,他不可能透露。况且在缺乏实质证据的情况下,说出来也是枉然。 瞿燕庭踱到陆文的身侧,探手包裹住陆文青筋凸起的拳头,一点点掰开,然后手掌贴合十指交握,他回答:“陆文都是为了我。” 孙小剑震愕地看着他们,联系到他见证过的种种,后知后觉地结巴起来:“瞿、瞿编,你和他是、是……” 陆文承认道:“没错,我表面做大明星,背地里给瞿老师当小狼狗。” 孙小剑受的刺激太大,把剩下半瓶水一口气喝完,手机不停响,他无暇长时间停留,要尽快回公司处理。 临走,孙小剑叮嘱道:“最近少不了记者围追堵截,你千万小心点。” “嗯。”陆文送对方到玄关,“我说的话你考虑一下。” “我考虑个屁。” 孙小剑从实习就认识了陆文,第一次拥有奢侈品是论文答辩通过陆文送他的礼物,头等舱,商务套房,高级餐厅,他不能只跟人家享福,有难却躲得远远的。 一个职场菜鸟和一个十八线携手走到今天,总该经一些磨砺,孙小剑说:“你是我带的第一个艺人,你红也好黑也好,我不会走的。就算你被封杀雪藏,也得请我吃了散伙饭再掰。” 瞿燕庭翻出于南的号码,对孙小剑说:“这是我的助理,你有需要就找他,他有相熟的媒体可以帮忙。” “好,谢谢瞿编。”孙小剑存下,匆匆忙忙地走了。 直到下午,酒店里的媒体才全部走干净,但索菲附近依旧记者环伺,保险起见,陆文叫老严开公司的车来接他们,从贵宾停车场直接驶离。 陆文盯着窗外,看哪辆面包车都觉得可疑,半小时后才发觉在往南边走,说:“严叔,林榭园不是这个方向吧?” 老严说:“你最近肯定被记者跟,再拍到和瞿先生一起就更麻烦了,所以陆先生让你们暂时回南湾住几天。” 陆文问:“我爸都知道了?” 新闻早已满天飞,想不知道都难,瞿燕庭感觉无颜面对陆文的家长,绞着手指说:“我自己回林榭吧。” 陆文怕他弄到伤口,拨开他的手拉到腿上:“不行啊,我爸要是骂我,你得帮我求情。” 瞿燕庭担心道:“伯父会生气么?” “没事,我开玩笑的。”陆文捂住嘴小声补充,“你今天状态太差,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 瞿燕庭小声回他:“我没关系,没什么挺不过去的。” 可惜没有人生来坚强,每一份坚强都标着磨难的价码。陆文亲了下瞿燕庭的手背,说:“以后有我陪你。” 汽车驶回南湾,正值日落西斜的黄昏,砖红色坡道涂满一片金光,陆文揽着瞿燕庭进楼,在上次庆生的小餐厅用晚饭。 陆战擎没换衣服,显然一直在等他们,却没说什么,只吩咐玲玲姐可以开饭了。陆文拉开椅子坐下,展开餐巾,一边铺一边偷瞧陆战擎的脸色。 “别鬼鬼祟祟的。”陆战擎揭穿他。 陆文亲自盛碗汤推过去,再给瞿燕庭盛一碗,然后埋头吃饭。其实他没胃口,但表露出来除了令家人忧心,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在座三个人皆是如此,桌上鸦默雀静,只有细微交错的咀嚼声。餐桌另一边放着iPad,陆战擎之前使用过,看过哪些新闻、哪些热点,陆文和瞿燕庭对此心知肚明。 好端端的开机发布会突变成一场闹剧,当事人一个是最当红的演员,一个是最顶级的导演,无法不抓人眼球。 这件新闻堪称现象级别,圈内有名有姓的媒体几乎聚齐,在同一时段争先恐后地发布,为赚取眼球标题极尽夸张。经过多半天的发酵,这件新闻已经遍布全网。 陆文打人的照片被多角度拍摄下来,视频更有众多版本,他的愤怒和暴戾在镜头前展露无疑。而曾震,直至挨打前一刻,始终是斯文儒雅的微笑模样。 各大平台头条和热搜挂了一天,此时“陆文打人”的字眼仍高居首位。 大众还没忘记曾震前两天的公益新闻,于是怒火更甚,媒体顺势罗列出陆文的“七宗罪”—— 发布会迟到耍大牌,答非所问不尊重记者,无视剧组同仁,使用暴力殴打导演,毁约拒演,破坏行业规则,艺人失格。 关于陆文打人的原因也谣言四起,说他签约后不满片酬,临时坐地起价;又说他不满男二戏份多,加戏不成恼羞成怒;还说他本就是骄纵的富二代,在圈内出名的没教养。 各种爆料鱼龙混杂,在打人的事实面前,一切负/面信息都有了可信度。 曾震团队联合片方公开发声,强烈谴责陆文的暴力行为,即日起解除协议,永不合作,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万千新闻都不及这一则声明严重,一锤定音般,整个娱乐圈都确定陆文彻底得罪了曾震,观望中的圈内人纷纷出声站队。 艺人、导演、制片、编剧、节目组……从个人到团队,从台前至幕后,抵制的潜台词,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隐性封杀。 有了业内的引导,大众的指责成倍席卷网络,暴力狂,劣迹艺人,有爹生没娘养,给曾震提鞋都不配……局面演变成一场围剿的狂欢。 恶意倾巢,隔绝网络似乎可以掩耳盗铃一会儿,切实的损失却无法忽略。一天之内,正在谈的资源基本全部停摆,影视邀约陆陆续续被片方撤回。 无数代言、商业合作,因陆文的形象大打折扣,要一笔笔清算,一个个赔付违约金。 仿佛外面是惊天动地的海啸,而一方餐桌上却波澜不惊,清脆的一声,陆文将象牙筷放上陶瓷筷托,擦擦嘴吃饱了。 瞿燕庭也咽下最后一口米,停下来。 两个人默契地对当下的窘境只字不提,打了声招呼,陆文带瞿燕庭上楼回房间。 脚步声消失,陆战擎靠住椅背,也不吃了,说:“收了吧。” 玲玲姐干着急:“小文怎么不跟您说啊,您也不问!” “我欠他的?”陆战擎道,“现在有人管他了,我干吗费那个心。” 陆文不知被人编排,回房间关上门,先给瞿燕庭的手换了药,再放水泡澡,好像这只是一个如常的夜晚。 在得知瞿燕庭的过往后,陆文什么都不怕了,也不怵,只要对方安稳快乐的在他身边,千千万万陌生的傻逼说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 天热了,瞿燕庭洗完澡借穿陆文的大T恤,头发也不吹,湿漉漉地窝在床头看手机。陆文挨在一旁,将爆满的未读大致看了看。 孙小剑发来一份文件,涉及多个品牌合作方,连同电影片方,陆文看见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头疼,说:“好多违约金要赔啊,你给我算。” 瞿燕庭认真浏览,有些惊讶:“你这段时间签了这么多代言?” “对啊,我最近很火的。”陆文想了想,自信道,“靠,现在应该没人比我火。” 瞿燕庭见他有心情开玩笑,便安心一些,将林林总总的金额算了算,说:“谈妥需要时间,这是你们公司预估的各家数字,让你心里大概有数。” 陆文对金钱一向没概念,凑瞿燕庭耳边说了个数字,道:“我最近赚的,够赔吗?” “我也不确定。”瞿燕庭不太了解艺人这方面,习惯性往悲观处考虑,“不够也没关系,我有积蓄。” 陆文生下来就没体会过“钱不够”的感觉,他名下资产足以应付,但八卦地问:“哇,你有多少啊?” 固定资产,股票基金,瞿燕庭没办法给一个确切的数值,回答:“应该够养你吧。” 陆文一下子搂住瞿燕庭,大狗似的在瞿燕庭沾着潮气的颈窝里拱,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心花怒放,就感觉满足,感觉在被人宠爱。 他说:“可我很费钱。” 瞿燕庭抱住陆文的脑袋:“越帅的越费钱,我努力赚吧。” 两个人心情好了许多,陆文再没松开手,抱着瞿燕庭算完了账。经济损失只是一部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才是真正的难题。 回避不是办法,陆文问:“瞿老师,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一切关系和恩怨都需要厘清,瞿燕庭和陆文是一体的,他必须面对,说:“我要找曾震,曾震应该也在等我找他。” “好。”陆文说,“我陪你。” 瞿燕庭的眼睛微微红肿,侧躺压在枕头里,陆文一下下轻拍他的后肩,直到他呼吸绵长。 夜渐渐深了,陆文靠着床头独自失眠,他装作没心没肺,实际上难受得要死。瞿燕庭的遭遇不停在他眼前闪回,心脏揉着怒火一揪一揪地疼。 等瞿燕庭睡熟,陆文放轻动作下了床,他也不知道想做点什么排遣,漫无目的地下了楼,经过吸烟室听见黑胶碟的声音。 陆战擎坐在长沙发上抽雪茄,门响,不回头便判断出是谁的脚步声。陆文绕过来,隔着两座坐下,开口说:“爸,还没睡呢。” 陆战擎道:“你也不睡?” “还不困。” 陆文来回摩挲大腿,都热了:“对不起啊……我又惹麻烦了。” 陆战擎没兴趣跟亲儿子打太极,这家伙低眉顺眼地服软,那他就主动铺个台阶好了,问:“能应付得了么?” 不料,陆文回答:“嗯,能。” 陆战擎夹着雪茄一顿,重复道:“你能应付?” “我能。”陆文笃定地说,“我和瞿老师一起面对。” 陆战擎不想兜圈子,挑明道:“不用逞强,我让你们回来,就是——” 陆文胆大包天地打断他,说:“爸,我惹的麻烦我自己处理。错的是我,我一力承担,错不在我,我绝不给人当孙子。” 陆战擎盯着他,分辨了一会儿,无可指摘地沉默着。他猛然清醒,陆文不顾他反对做演员之后,一次次波折里从没寻求过他的庇护。 陆文也看着他,说:“爸,你只要相信你儿子没错就行了。” 这种滋味很陌生,陆战擎沉声道:“好,我信。” 陆文咧开嘴,又恢复一点缺魂儿样子:“前三十年缘分不够,未来的大半辈子我要好好保护瞿燕庭,所以我必须自立。当然了……以后家产还是要继承的。” 陆战擎又想踹他,又想摸一下他的头,良久只缓缓道出一句感慨:“你好像没变,也好像变了不少。” 陆文说:“因为爱让人长不大,爱也让人长大。” 陆战擎险些被绕进去,琢磨片刻皱起眉:“你的意思是父爱让你长不大,你媳妇儿的爱才能让你长大,是不是?” 上次挨揍的回忆涌上心头,陆文胆寒道:“我媳妇儿就在楼上呢!你可别欺负我!” 陆战擎恨铁不成钢,笑骂了一句:“滚吧。” 陆文也困了,麻利地起身往外走,到门口一回头,望着陆战擎的背影狠了狠心,朗诵道:“父爱如山,你永远都是我爸!” 门关上,陆战擎把雪茄捏变了形。 第95章 在南湾过了一夜, 许是身心疲倦, 瞿燕庭安稳睡到九点才醒,醒来时旁边空着, 床单触手已无余温。 在别人家睡这么久, 瞿燕庭赶忙穿戴好下楼, 小餐厅备着饭,玲玲姐招呼他:“瞿编醒啦, 快过来吃点东西。” 家里人少, 这会儿更是安静,瞿燕庭略微拘谨地吃早饭, 问:“伯父上班去了?” 玲玲姐说:“嗯, 陆先生每天出门很早。” 瞿燕庭又问:“陆文也出门了?” “没有, 在东楼的会客室。”玲玲姐道,“他出门不方便,公司来了人在开会呢。” 瞿燕庭分心看手机,网络舆论依旧凶猛, 大概陆文一天不公开回应, 大众就不会善罢甘休。曾震团队的声明在头条挂了一夜, 声势浩大,集结了大半个娱乐圈的支持。 约莫一刻钟后,陆文顶着俩黑眼圈走进来,手上拿着一沓文件,他绕到椅后俯身吻瞿燕庭的发心,说:“早, 睡得好不好?” 瞿燕庭扭头,问:“开完会了?” 陆文把文件撂桌上:“处理了一堆合约,通告全部取消。有部剧公司参与了投资,上午去和片方谈谈,看人家还要我么。” 瞿燕庭望见花园里停着几辆车,孙小剑靠着一辆车头抽烟,随后楼里又出去一拨人,个个西装革履。 他好奇道:“那是不是寰陆的员工?” 恰好玲玲姐端来咖啡,刚欲开口,陆文用一个眼神顶了回去。他舔了舔嘴唇,沉吟道:“嗯,是寰陆的助手团。” 玲玲姐看他一眼,闭上嘴回了厨房。 时间不早了,陆文和孙小剑一起去见片方,春色大好,两个人死气沉沉地闷在车厢里,从无名到蹿红,再到陨落,比坐过山车更刺激。 抵达片方所在的公司,陆文戴着帽子和墨镜下车,在会议室被晾了二十分钟后,他觉得用不着谈了,八成是白跑一趟。 果然,在孙小剑费尽口舌的极力争取下,片方依然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他们。陆文倒是能理解,利字当头,谁会愿意用一个价值跌停的艺人。 所有工作一夜之间蒸发殆尽,陆文不得不承认,他见识了圈内顶尖导演的能量。忽然落得一身轻,他自嘲地说:“我是不是该度个假啊。” 走进电梯,孙小剑按下负一层,说:“其实你还有个节目。” 陆文愣了一下,记起来前一阵签约的真人秀,叫《台前幕后》。如今的情况下,他没信心地问:“节目组没联系你解约吗?” 孙小剑也没信心:“暂时没有,他们第一个签的就是你,估计不好意思刚出事就反悔。” 电梯下到停车场,有辆商务车打弯拐过来,停在前面的空位,陆文把帽檐压至最低,不愿在这个落魄的当口碰见其他艺人。 可惜对方一眼就认出他,故意咳嗽了两声。 有点耳熟,陆文抬头一看,无语道:“怎么又是你啊?” 靳岩予摘下口罩,说:“大概这就叫冤家路窄吧。” “少自作多情。”陆文弹高帽檐,无畏地走近一点,“我现在的冤家主要是姓曾的,你先排个队。” 靳岩予掏出烟盒,问:“要不要抽根烟?” 陆文拿了一根,随对方站在两车之间的空隙里,点燃了,吞吐一口便捏在手中当摆设。 靳岩予说:“抽不惯这牌子?” 陆文摇头:“我不怎么抽烟。” 这对话似曾相识,靳岩予记得和瞿燕庭也说过,他嘬了一口烟嘴,道:“你来这儿谈片约?没谈成吧。” 陆文说:“你哪来的脸幸灾乐祸。” 靳岩予道:“曾震允诺我的一部剧就是这公司的,他和老板是朋友,所以这个公司的戏肯定不会再用你。” 原来如此,陆文在内心感叹,发布会那天他比靳岩予风光百倍,今天就落得还不如对方,娱乐圈也太瞬息万变了吧。 靳岩予问:“你现在是不是特恨我?” “恨你有屁用。”陆文斜靠着车身,“我还挺庆幸你告诉我真相,没猜错的话,是曾震让你说的?” 靳岩予默认了,谈的分手条件里,曾震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要借他的口告诉陆文。他犹豫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料到事情会闹这么严重。” 估计曾震本人都没料到,陆文说:“我信,因为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我有多爱瞿燕庭。” 靳岩予怔忡地咬着烟,熟悉的嫉妒和不甘涌上来,但掺杂了一些内疚,而这些全部是曾震加诸于他的情绪。 陆文看穿,说:“你跟那个人渣划清界限是对的,还不算太傻。” 靳岩予脸色难看:“安慰我么?” 事已至此,陆文为曾经的无心之语打补丁:“虽然我说过你不如瞿老师,但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瞿老师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没准儿哪天你也会遇见把你当最好的人。” 靳岩予只当听了个笑话,被人玩过那么过次,他还有什么资格做梦,却又好像没那么挫败了,觉得也许有一点救。 陆文碾灭烟蒂,说:“总之,以前的事都忘了吧。” 孙小剑把车开过来,陆文还要去一趟公司,就此别过。 靳岩予恍惚间嗤笑一声,他傻逼似的仰慕曾震,而曾震拿他当一件发泄的赝品,在最后谈的条件里都要再利用他一次。 被他陷害过的,却反过来宽慰他。 青白色的烟雾还没飘散干净,靳岩予挥了挥,在陆文将要坐进车厢的时候,出声道:“哎,设计图那件事……” 陆文:“干吗?” 靳岩予说:“我好像欠你一个道歉。” 陆文忍不住翻白眼:“都他妈过去八百年了,算了吧你。” 靳岩予道:“那……” 陆文破罐破摔地说:“大家都糊了,各自安好吧。” 发布会后的第三天,网络上的声讨仍未停止,陆文既不回应,更不道歉,对引发的一切后果照单全收。 瞿燕庭约了曾震在清宵堂见面,陆文陪他一起。 用麦克风砸的那一拳实在很重,曾震的脸还没完全消肿,大概牙齿也打碎了一颗。陆文迈近厢房看见他,只后悔没多打几拳。 内外间相隔一面镂花插屏,陆文待在外间的沙发上,能听见里间的动静。 曾震亲手泡了一壶茶,说:“没想到你会带他一起来。” 瞿燕庭稳坐在宽大的圈椅中,说:“我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保护我,不用再独自战战兢兢地面对你。” 曾震推过来一杯茶,瞿燕庭没碰,继续说:“你应该也没想到,陆文会当众翻脸吧。” 曾震笑了一下,他让靳岩予透露他的心思,是为了让陆文不敢跟他抢人,然后主动离开瞿燕庭。可惜陆文不怵,所以他又让陆文在前途和爱情里选一个,而陆文依然选择瞿燕庭。 “没错。”曾震承认道,“他比我想象的有种。” 当年曾震用前途威胁自己,如今用前途威胁自己身边的人,瞿燕庭说:“老师,你的手段一直都没变。” 曾震笑道:“十多年了,老师对你的心意也没有变过。” 外间“咚”地响了一下,陆文不知有意或无意地踹在桌腿上,一脸作呕地暗骂一句。 曾震恍若未闻地说:“小庭,我始终忘不了你念大学的时候。” 瞿燕庭也不会忘记,念导演的四年是一场短暂的美梦,因为曾震,也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你太出众了。”曾震回忆道,“你在人群里很惹眼,我每次进教室都第一个注意到你。你知道多少女孩儿上课的时候偷看你么?我在讲台上瞧得一清二楚。” 瞿燕庭说:“你在圈里见识过多少男男女女,我只是个穷酸的学生。” 曾震否认:“不,你不一样。” “我不想听,我也不关心。” 曾震兀自说下去:“你很乖,根本不像当导演的料,可你的作品又不乖,你把隐藏和压抑的东西全投进故事里了。你吸引我,也让我忌惮。” 瞿燕庭倏地抬眼:“忌惮什么?” “我当时想,”曾震说,“可能某一天,我要被学生超过了。” 瞿燕庭的青春、皮囊、才气,贫寒无依的身世,在芸芸学生中自卑又优秀的距离感,无一不令曾震关注。 名誉财富地位,曾震样样都有,却拿捏不住一个无依无靠的穷学生,他越得不到就越惦记,变本加厉地妄想去征服。 茶已经凉了,瞿燕庭说:“别再叙旧了,我觉得很恶心。” 曾震的脸色有些灰败,往插屏繁复的花纹上看了一眼,道:“那就谈谈现在吧,想清楚怎么办了么?” 瞿燕庭问:“你一定要陆文无路可走么?” “除非我为他开脱,否则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曾震看他,“小庭,你知道该怎么做。” 瞿燕庭立刻道:“不可能。” 曾震说:“他想翻身太难了,现在业内隐性封杀他,面向观众的形象和口碑跌到谷底,你跟着他图什么?” 瞿燕庭道:“我不是来跟你谈条件,也不是来求情。我是来告诉你,师生的把戏我玩够了,以后我对内对外跟你再没有任何关系。” “就为了他?”曾震说,“你师父让你再爬高一点,你太心急了,小心断送自己的前途。” 瞿燕庭无力地笑了声:“别再拿前途威胁我。” “我是提醒你。”曾震的声音冷下来,“你要割裂是么,以后他被封杀,接不到戏演,你被导演圈隔绝,你写的本子就是一堆废纸。” 陆文忍无可忍,“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步冲向插屏背后。 这时,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啦一声,瞿燕庭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曾震,说:“我忽然想知道,如今你还会不会忌惮我。” 厢房内安静了数秒,曾震未消肿的左脸泛起一阵痛意。 瞿燕庭道:“没人给他戏演,我给他,没人接我的本子,我自己拍。” 第96章 离开清宵堂, 陆文和瞿燕庭回了趟林榭, 这几天没有主人的悉心照顾,黄司令竟然一点也没显瘦。 陆文抱着猫绕到阳台上, 说:“哇, 另一半花也快死了耶。” 瞿燕庭听见一耳朵, 烦道:“你今天自己回吧,我不去南湾了。” “别啊!”陆文蹬蹬跑进书房, 理由来得飞快, “你在这儿住了好几年,曾震能不知道?万一他让记者偷拍咱们呢?” 瞿燕庭收拾积攒的文件, 说:“你走了还偷拍什么。” 陆文绕到桌后, 又道:“现在是非常时期, 我自己在家你放心吗?全宇宙都在骂我,你不怕我想不开啊?” 瞿燕庭问:“中午吃煲仔饭好不好?” “那我吃鸡腿的。”陆文说,“再加一份老火靓汤。” 瞿燕庭抄起文件夹,照着陆文的屁股狠狠一拍, 说:“就你这样还想不开?我的花都死绝了, 就你开得最灿烂。” 陆文不好意思闹腾了, 把黄司令扔掉,蹭在桌边陪瞿燕庭一起收拾。以前来没见过这么多文件,他好奇地翻开一本,发现是项目资料。 瞿燕庭吩咐于南送来的备份,说:“这些是工作室参与的影视剧项目,进度不一, 你改天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陆文合住手上那本,拒绝道:“我不看,字太多了。” 玩笑归玩笑,瞿燕庭明白陆文最近的心情,因为由高走低是一个需要接受和适应的过程,他说:“那我帮你选,正好我比较了解。” 陆文仍旧拒绝道:“不行。” 瞿燕庭问:“为什么?” “我没戏拍,你就拿工作室的项目给我,可我现在是’业界毒瘤’。我不想破坏你的原则,更不想让你对员工和合作方为难。” 瞿燕庭见不得陆文这样委屈,反驳道:“谁说你是毒瘤?听话,不要再关注舆论了。至于我的原则,它很重要,但远没有你重要。” 陆文滚了滚喉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哪怕跌在谷底一辈子也没关系。” 瞿燕庭穿着没跟的拖鞋,轻轻踮脚,在啪嗒一声里亲吻陆文的眉心,身体忽的一轻,陆文掐着腰把他抱离了地面。 屁股压在书桌上,瞿燕庭还没坐稳,被陆文按在桌面的双臂一左一右堵住,他抬起脸:“还没整理完,别胡闹。” 陆文撑着桌子:“倒打一耙,谁刚才先闹的?” 瞿燕庭稍一垂眸,视线轻易地钻进陆文敞开的领口,定制的新衬衫,颈间是淡淡的creed阿马尔菲花园香水味,打扮了一早晨,就为了见到曾震时耀武扬威。 从来不知幼稚也可以令人心动,瞿燕庭戳了戳陆文/胸前的纽扣。陆文握住他,开始算账:“原来除了曾震,大学时还有很多女同学喜欢你?” 瞿燕庭支吾道:“……你别信他说的。” “晚了。”陆文低声坦白,“他说的时候,我在外间已经嫉妒疯了。” 瞿燕庭不常脸红,此刻不可自控地晕开一团绯色。正午明晃晃的骄阳肆虐,陆文不避讳地吻下来,由浅及深,把书桌折磨出声响。 直到从林榭离开,瞿燕庭面颊的温度都没减退,抱着黄司令坐进副驾驶,一根手指也不想动,连安全带都是陆文倾身给他系的。 发动引擎,陆文餍足得没话找话:“还吃煲仔饭吗?” 瞿燕庭拉下遮光板:“吃屁吧你。” 陆文嘿嘿傻笑,见瞿燕庭半天不理他,手欠地贴住人家小腹揉了揉,搬出正事:“瞿老师,咱们什么时候拍电影啊?” 瞿燕庭比黄司令更像懒猫,合着眼:“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陆文梗起脖子,“你都跟曾震放话了,必须得拍啊。” 瞿燕庭咕哝道:“拍电影哪有那么简单,从摄影到场记,上百号人的核心团队,拍摄经验,观众口碑,什么都没有。” 陆文忧心地减速:“这么复杂,可你说的时候感觉很自信啊?” 瞿燕庭的睫毛抖了一下,含糊道:“……气势先拿出来嘛。” 回到南湾,午餐并着下午茶一起吃,玲玲姐体谅他们最近烦心事多,帮不上别的忙,就变着花样在吃喝上下功夫。 了解到瞿燕庭在四川生活过,特意准备了一桌惊喜,除了糖油果子和冰粉,全是麻辣鲜红的正宗川菜。没胃口的这些天,瞿燕庭终于动了馋虫,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还没落座,陆文义正辞严道:“不行,瞿老师今天不能吃辣的、油的、冰的。” 瞿燕庭悔得肠子都青了,就因为在林榭的书房一场颠鸾倒凤……果然管不住自己的男人,终究要付出代价。 偏偏玲玲姐什么都懂,迅速反应过来:“没事没事,我马上去准备点清淡的。” 瞿燕庭硬着头皮喝了一碗甜粥,累得撑不住,面上也挂不住,上楼午睡去了。 墙边的立钟报时,陆文擦擦嘴,捞起黄司令抱在臂弯,走两步返回来又拿了串糖油果子。他以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走到门廊,迎接缓缓驶过来的两辆车。 下来一拨西装革履的精英,陆文一细看,惊讶道:“郑叔,你怎么也来了?” 出事之后,老郑一直关注着,走过来说:“来看看你,顺便凑个热闹。” 陆文笑道:“我挺好的,闲下来就当放个假。” 老郑满眼欣慰地看他:“放假还天天叫人开会?” 一行人奔了东楼的会客室,陆文不讲那么多规矩,招呼大家随便坐。这些人全部是文嘉基金的管理层,都很熟了。 从捐赠《第一个夜晚》的片酬,陆文开始接触基金会的运作,大年初四他在母亲的墓前承诺过,将来会接手管理文嘉基金的事务。 老郑坐在一旁,不问公事,暂时当个操心的长辈,问:“小文,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先冷处理。”陆文的思路很清晰,“我确实打了人,一切后果我受着,公众要的回应无非道歉谢罪,做梦去吧。” 口舌如剑,老郑看着长大的孩子要受这份罪,他说:“会不会太被动了,咱们也可以找媒体应对一下。” 陆文否定道:“不行,任何向着我的新闻恐怕会激起更大的逆反。用流行的话说,我在大众眼里已经脏了,洗不白,只会越描越黑。” 老郑失笑:“你倒挺清楚,可你不能一直这么黑着。” 陆文故作帅气地挑了挑眉,小声而邪恶:“只有曾震也变脏,比我更脏,一对比,那我就显得白了。” 这是一套流氓道理,但管用。好比打一个声名赫赫的大导演令人愤怒,但打一个人渣,后果绝对是另一番情形。 老郑明白,说:“可曾震的形象好了这么多年,再加上名导光环,发布会前还刚刚出了公益新闻。” 陆文事后才领悟,曾震设想过每一种结果,而发布的公益新闻就是提前的铺垫,一旦他在发布会闹大、翻脸,群众的喜恶情绪会放大无数倍。 利用公益以达目的,在资助上做手脚,电影上映前用慈善帮靳岩予挽救口碑……陆文猜想,熟练至此,曾震多年来借慈善当工具绝不会只有三次。 老郑问:“所以你偷偷地查书影者基金会?” 陆文承认道:“曾震不怎么管书影者的事情,从他过往发过的宣传稿里有针对性地查,不会太麻烦。即使别的不算,当年在资助上做手脚的事也必须挖出来。” 当初是老郑负责调查瞿燕庭,一下子明白了,说:“你是为了……” 陆文点点头:“郑叔,要打击曾震并不难,但涉及瞿老师的隐私和伤痛,我宁愿被封杀也不会解释半个字,所以只能从这方面入手。” “你啊。”老郑慨叹道,“你爸知道么?” 陆文说:“我爸知不知道无所谓,暂时不能让瞿老师知道。” 名义上,书影者基金会是曾震和王茗雨共同所有,陆文考虑过了,如果波及王茗雨,瞿燕庭一定会为难,那索性先隐瞒下来。 他道:“真影响到王编的话,我不想让瞿老师内疚,我来当恶人就好了。” 老郑心疼地说:“调查需要时间,一天没结果,你就要受一天的指责?” 陆文温柔地撸着猫,语气却坚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曾震做过,我就相信会查到。十天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一年,要不三年,五年,看谁熬得过谁。” 老郑目露错愕,从小做什么都三分钟热度的小屁孩儿,到毛毛躁躁的少年,再到不成熟的男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此时的陆文。 “无论如何。”陆文说,“我一定要让曾震身败名裂。” 瞿燕庭侧趴着睡了一觉,卧室没拉窗帘,投射/进来的光线几经变化,渐渐演变成一缕缕橘红。他在落日余晖里醒来,下意识地探手抚摸另一只枕头。 花园里有汽车开走的声音,瞿燕庭试图望一眼,稍一动便腰酸地跌回床上。不久脚步声传来,陆文抱着黄司令蹑手蹑脚地推开门。 瞿燕庭笑道:“我醒了。” 陆文这才迈大步子,喜不自胜地说:“我抱了黄司令一下午,它现在不冲我龇牙了,还冲我抛媚眼儿。” 瞿燕庭欠身坐起来,愁道:“你快把它扔了吧,看你沾的一身毛。” 陆文听话地把猫丢开,坐床边张开手,让瞿燕庭拿滚子帮他粘干净。手机从裤兜里滑出来,开会调了静音,屏幕一亮收到热点推送的提醒。 两个人正厌烦网络,谁都没有理会,粘完毛,瞿燕庭带着未散的惺忪趴进陆文怀里,侧着脸在床上看了一场日落。 房间里逐渐变黑,只有陆文的手机疯狂闪烁。 “好多消息啊。” “没事,八成是铭子他们。” “朋友是不是很担心你?” “怕我抑郁,天天发搞笑动图,烦死了都。” 瞿燕庭心说,数你搞笑,还嫌人家烦。嗡的一声,他的手机在枕边振动起来,随后收到十几条消息。 紧接着,陆文的手机接到孙小剑的呼叫。 他们对视了一眼,感觉不太寻常,可是都这般田地了还能怎么样……总不能是床照曝光了吧? 陆文按下免提,把手机举在彼此之间:“喂?” 孙小剑能把人喊聋:“我擦!你快看最新头条!快!” 挂了线,陆文和瞿燕庭凑在一处,登录微博,感觉比他打人新闻爆出来那天还要卡,而头条和热搜已经被曾震的名字双双占据。 陆文来不及看文字,直接点开了头条新闻中的视频,是一段电梯内的监控录像—— 曾震面对摄像头,另一个人背对着,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见曾震搂住对方,低头吻了一会儿。 另一人兜着外套帽子,根本认不出是谁,但服装打扮和身形足以看出是一个男人。 陆文呆愣了一分钟:“这、这好像索菲的电梯?” 瞿燕庭也回了神:“曾震的衣服……好像是发布会那天?” 陆文又重头看了一遍,发布会,时间是早上,在索菲的电梯间里,对方的黑色外套和帽子,比他矮一些的身高。 恍然过后只剩下吃惊,他说:“……是靳岩予。” 手机又响,陆文打开微信,连奕铭问他有没有看见新闻。他脑袋发晕,直接拨过去回问:“铭子,监控是你发的?” 连奕铭说:“我哪有工夫时时注意监控,就算有,我也得遵循行业规则,不能随意侵犯当事人的隐私。” “那怎么……” 连奕铭道:“如果当事人调取监控要自己发,我当然乐意效劳。” 陆文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靳岩予自己爆的?!”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连奕铭说,“不过他托我稍句话给你。” 陆文愣着,想起靳岩予那天说欠他一个道歉,问:“什么?” 连奕铭转告:“靳岩予说——大灰,这下两清了哈。” 第97章 那一段监控视频快速传遍全网, 并掀起了轩然大波。 瞿燕庭仔细看了一遍, 视频里,曾震个子高, 俯身把靳岩予抱住再亲吻, 而靳岩予双手揣着口袋, 全程没有拿出来。 因此给人的观感是曾震处于主动,被动的另一方是否自愿不得而知。这件事的讨论空前绝后, 暂时被调侃为“电梯接吻门”。 瞿燕庭点开不断激增的评论区—— 我看傻了, 比曾震的电影更让我惊喜…… 对方是男的吧? 曾震是老玻璃?那王茗雨知道吗? 是发布那天早晨的监控,会不会是剧组的演员啊! 对方没什么回应, 强迫的吧!赌一个潜/规则! 评论里还充斥了大量谩骂, 曾震多年经营斯文儒雅的好形象, 以及和王茗雨伉俪情深的夫妻关系,爆出这种事必然大跌眼镜。 无论对方是谁,出轨已是铁证,还有gay、骗婚、潜/规则等随之而来的猜测, 瞿燕庭滑动屏幕, 捕捉到这样一条:大胆假设, 陆文打曾震和这件事有关? 类似的评论不在少数,近期最瞩目的两件新闻和两名当事人,很容易令人产生联想。陆文也看到了,立刻抓起手机。 瞿燕庭问:“你想怎么做?” 陆文说:“我要’洗白’了!” 将两件事关联,借曾震的不当行为将舆论反转,况且大众都在猜测被吻的人是谁, 陆文不想暴露靳岩予,那就把焦点引到他自己身上。 瞿燕庭说:“我有相熟的媒体,出稿子很快。” 陆文马上联系孙小剑,冷处理数日后,终于进行全面的公关反击。在热度最高的当晚,多家媒体出动,以分析、爆料等形式对舆论进行引导洗牌。 各色新闻或真或假,靠谱的,荒唐的,糅合在一起搅乱大众的思维。一窝蜂的网友自以为是手持天平的正义审判长,其实只是随时被操控的一盘棋。 陆文徜徉在铺天盖地的评论中,捧着手机两三个小时没松手,眼睛都要看瞎了。他头昏脑涨地栽在床上,听见瞿燕庭在阳台上打电话。 等安静了,瞿燕庭返回来,无奈地撸了把头发。 陆文问:“给你师父打的吗?” “嗯。”爆出这种事,瞿燕庭必定挂心王茗雨的反应,“师父暂时不想见人,我过两天再去看她。” 陆文和瞿燕庭毫无睡意,月色正好,便一起到花园走走,踩着甬道上被树影切碎的月光慢行,有点岁月静好的意思。 网上却陷入混乱,陆文走了一段忍不住摸手机。瞿燕庭挽住他的胳膊,说:“别看了,费眼。” 陆文把手机塞回去,说:“看曾震被骂,好爽。” “你挺实在的。”瞿燕庭笑了声,“不过真是峰回路转。” 陆文感慨道:“没想到会是靳岩予帮了我一把。” 瞿燕庭停下步子,不太肯定地说:“你仔细看那段视频了吗?我觉得不一般。” 陆文有一样的想法,所以他拜托孙小剑尽量弄到靳岩予的联系方式,想问清楚。念谁来谁,孙小剑发来了辗转得到的号码。 陆文拨出去,开了免提和瞿燕庭一起听,接通了,他谨慎地开口:“喂?对个暗号,你是小黑小白还是小灰?” 手机里传出靳岩予不耐烦的声音:“你闲得蛋疼啊?” 陆文说:“我不是怕打错么!” 靳岩予问:“找我干吗?” 陆文忽然卡壳,拐着弯说:“我是提醒你,小心被曾震打击报复。” “切。”靳岩予满不在乎道,“我早跑路了,正在北海道度假。” 陆文“哦”一声,问:“你为什么啊?” 靳岩予回答:“可能良心发现了吧,但也不全是为你,我要让老畜生一辈子忘不了我,我不稀罕他喜欢了,最好让他想起我就恨得牙痒痒。” 陆文担心道:“你别是被曾震逼得变态了吧?” 靳岩予说:“瞿燕庭都没变态,我为什么要变态?” 瞿燕庭心情复杂地咳嗽了一声。 场面有点尴尬,陆文问出心中的疑惑:“那段视频是发布会早上……你不是和曾震掰了么,还接吻啊?” 靳岩予吼道:“都他妈这时候了还八卦?你有病吧!” 陆文执着地说:“而且是他主动的。” 进电梯前靳岩予就兜好了帽子,他有丰富的应对镜头的经验,进入电梯站在有利位置。至于接吻,是他求曾震的,求曾震在彻底结束前再吻他一次。 靳岩予干脆坦白了:“其实那段监控是我留的把柄,傍身用,现在爆出来了,我也就不欠你什么了。” 陆文说:“那曾震会不会追究你?” 靳岩予道:“先顾好他自己吧。” 旁边的草坪蹿过一道圆滚滚的影子,瞿燕庭分辨了一下,惊觉黄司令跑了出来,他立刻冲过去追。 陆文戳在原地,等瞿燕庭跑远一点后,关掉免提将手机贴在耳边,说:“我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两天后,陆文收到关于书影者基金会的第一份调查资料。 靳岩予跟了曾震不短时间,第一次风波后也跟曾震用公益作公关,所以那晚,陆文希望靳岩予能提供一些线索。 靳岩予听曾震提过一个环保公益项目,貌似出了点问题。陆文顺着这条线索去查,查到该项目当年烂尾,最终草草了事。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书影者那一次出问题后,重启项目的是文嘉基金,并且文嘉基金对项目中多地的环保帮助一直延续至今。 陆文看完资料,先发了一份给孙小剑,但不打算马上公布。 今天瞿燕庭要去见王茗雨,陆文提前把宾利开出车库,在楼前降下车窗等着,等对方出来,他霸占着驾驶位说:“瞿老师,我跟你一起去吧。” 瞿燕庭犹豫道:“师父不认识你,你去不合适吧?” 陆文说:“我都把她老公揍了,应该认识我了。” 瞿燕庭想想也对,王茗雨或许已经知道了,但曾震的原因使王茗雨对同性恋嗤之以鼻,他不想在这个关头刺激对方。 再说了,陆文见王茗雨干什么? “先上车。”陆文催促道,“反正我要去紫山取点东西,走吧。” 瞿燕庭没管那么多,上车接了两通电话,曾震出事,他的手机都被业内的朋友打爆了,不难想象王茗雨的情形。 到了紫山,瞿燕庭匆匆下车去敲门,王茗雨亲自来开,和咖啡馆见面那天的状态大不一样,整个人流露出疲惫。 陆文慢一步,拎着包跑过来,乖巧地打招呼:“王老师,您好。” 王茗雨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后说:“先进屋吧。” 别墅里有些乱,瞿燕庭了解王茗雨要强的个性,估计出事后就让保姆走了,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茶桌上搁着几瓶酒,面对面坐下来,王茗雨在瞿燕庭和陆文身上来回扫视,神情谈不上好奇或厌恶,应该早已知道他们的关系。 瞿燕庭出声说:“师父,你怎么样?” 王茗雨拢了下垂落的发丝,淡然道:“还好,也不是没料到过这一天,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拿起桌上半杯洋酒喝掉,似是感悟地说:“做夫妻就是麻烦。” 瞿燕庭问:“师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你有什么打算?我能做什么帮你吗?” 王茗雨回答:“暂时还没决定。”她又看了陆文一眼,对瞿燕庭说,“你自己有什么打算,跟曾震划清界限了?” 瞿燕庭点点头:“师父,无论我将来做什么,我都是你的徒弟。” 王茗雨说:“你不是曾经那个青涩的学生了,我也没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以后的日子保护好自己。” 陆文纠结了一秒,插嘴道:“我会保护瞿老师的。” 刚说完,大腿被瞿燕庭在桌下用力一掐,陆文竭力保持镇静,补救道:“抱歉,我这人没什么规矩……” 王茗雨说:“确实没规矩,否则不会在发布会上挥拳头。” 陆文挠挠额角,有点难为情。 不料,王茗雨又道:“说实话,那一拳让我挺痛快的,甚至那段视频也是,曾震一点都不冤,不过是真面目被揭开了而已。” 听她这样说,瞿燕庭很想问王茗雨会不会和曾震离婚,但他们的利益紧紧捆绑在一起,远不像寻常夫妻那样容易了断。 这时,陆文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说:“王老师,我有份资料给你过目。” 瞿燕庭有些惊讶:“是什么?” 陆文没回答,将文件递过去。王茗雨接住打开,一直云淡风轻的面容终于瓦解,“啪”地合上文件夹,问:“你想怎么做?” 陆文说:“我会公布。” 瞿燕庭不明所以,拿过资料翻了翻,才知道陆文在悄悄地调查书影者基金。 “这是我个人行为,跟瞿老师无关。”陆文解释,“本来的计划是查到证据就直接公布。” 王茗雨说:“那你为什么要给我看?” 陆文回答:“因为监控事件已经影响你们的关系,我如果再公布这件事,你会彻底被波及,书影者也会受创。” 王茗雨道:“你调查之前就应该想到了吧。” “是,但我改了主意。”陆文明确地说,“我希望你能主动揭发曾震,我相信你有足够的证据,包括曾震当年在资助上做手脚的事。你只有这么做,才能最大程度保全自己和书影者的声誉。” 王茗雨顿了一会儿:“所以你是来谈条件的?” 陆文说:“我是来请求的。” “如果我不答应呢?” 陆文扭脸看着瞿燕庭,表明道:“那明天晚上八点,这个环保项目的前因后果会由各大媒体发布,其他证据我会一直查下去,决不罢休。” 瞿燕庭怔怔地看他,一时有些失语。 陆文掏出一张崭新的名片,按在桌面推到王茗雨面前,说:“王老师,你考虑清楚可以联系我,我觉得你会答应。” 王茗雨问:“为什么?” 陆文回答:“你和曾震貌合神离这么多年,是因为利益,现在利益受损理应脱身。还有,你刚才说曾震被打被曝光,你觉得痛快。” 最重要的,王茗雨当年选择帮助瞿燕庭,陆文相信她是个有良知的好人。 王茗雨捏起那张名片,前缀不是经纪公司,也不是艺人,而是文嘉基金会理事,她惊疑地抬头:“你……” 发布曾震的慈善丑闻后,陆文会公开上任,到时候相信大众自有评说。 陆文最后说道:“希望文嘉基金和书影者基金能一起越做越好。” 从别墅离开,园区里鸟语花香,两个人没上车,步行去陆文的白色别墅。瞿燕庭还有点回不过神,走两步便落后一些。 陆文在王茗雨面前装得理智、冷静、逻辑分明,一出来赶紧喘了喘,可累死他了。 停下转身,他说:“在紫山吃完饭再回吧,我饿了。” 瞿燕庭迷迷瞪瞪的:“好。” 陆文翻两天前的旧账:“那我吃鸡腿煲仔饭。” 瞿燕庭追上去,攥住陆文垂在腰后的风衣带子,拽了拽:“你为什么瞒着我做那么多事?” “没有很多吧……”陆文冤枉道,“我不是怕你为难么。” 他们立在一棵树下,风住花香浓,一切乱七八糟的烦恼都淡了许多,只剩下意外的,感动的,和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的情绪。 瞿燕庭道:“以后别再瞒着我,行吗?” 陆文说:“那存私房钱也要告诉你吗?” 瞿燕庭乐了:“你还有私房钱?” “当然了。”陆文挎住瞿燕庭的肩颈,“我把游艇那些玩意儿都卖了,连上前阵子红火时赚的钱,很大一笔呢。” 瞿燕庭问:“你要干吗?” 陆文指了指前面的路,阳光落花,一片斑斓,该继续往前走了,他回答:“瞿导,我想给你投资。” 瞿燕庭愣道:“什么?” 陆文说:“咱们拍《藏身》吧。” 作者有话要说:瞿燕庭:你钱够吗?陆文:你不还有积蓄吗?咋的,你的电影你一分也不出吗? 第98章 陆文赌对了, 王茗雨没有沉默下去。 大众都知道书影者基金会是曾震和王茗雨共同所有, 详实的公益造假证据一公布,伴随着王茗雨和曾震的关系切割——离婚。 新闻正式发布的当天, 网络又迎来一波爆炸性讨论, 大大小小的媒体都企图分一杯羹, 为博眼球,真真假假的消息数不胜数。 从发布会上陆文挥拳开始, 到监控视频流出, 再到书影者内幕曝光,整件事由民事纠纷发展为桃色丑闻, 最后演变成公共事件。 曾震自始至终没露面回应, 做了半辈子受人敬仰的大导, 估计无法接受,将离婚事务全权交给律师打理,出国避风头去了。 但网民总要寻找发泄的地方,于是攻陷了曾震团队之前发布的声明。这件事透着黑色幽默, 十天内, 对陆文的批判几乎翻不到了, 已开启新一轮声势浩大的围剿。 大众不免进行对比,曾震的问题罄竹难书,涉及人品、道德甚至法纪法规,而陆文只是揍人一拳,揍的还是前者。 比较尴尬的是,当初大半个娱乐圈发声支持曾震, 如今形势天翻地覆,只好集体失声,灰溜溜地将发言删掉。 陆文在真人秀的那场风波中被称为“打脸达人”,这件跌宕起伏的事件过后,更坐实了这个称号。 他一开始热衷于看大众讨伐曾震,渐渐地看腻了,发觉这一场战争费心费力,输家是真的。但他、靳岩予、王茗雨,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赢家。 陆文懒得再关注,后续的处理全部交给团队,不过他明白,所有人都好奇他在峰回路转之后,会以怎样的姿态回归大众视野。 沉寂一段时间后,五月初,陆文公开上任文嘉基金会理事。 他发布了出事后的第一条微博,没有讲究的语言,也没有牵连任何新闻,字句间透着开始新篇章的气息——老陆纪念爱妻成立的基金会,正式被小陆抢走,会好好干的。 陆文发完就忙去了,对于外界的评价他的心态变化很大,从在乎、抵触、困扰,到淡然无谓,一颗心脏磨练得皮实了太多。 但陆文没料到,上任一事引发了巨大的关注,很快冲上热搜,席卷各平台头条。他的家世背景彻底公开,寰陆,陆战擎,他名下的公司……没有蛋疼网友扒不出来的。 娱记闻声而动,已经不在紫山名筑和爱简传媒蹲点了,转移到城市著名地标寰陆总部大厦,拍下陆氏父子一起下班的画面。 天气暖洋洋的,傍晚,南湾的花园露台搬出了烧烤炉,玲玲姐在长餐桌旁准备食材,黄司令一直在她脚边绕。 陆战擎换了休闲装过来,单臂捞起黄司令,抱着猫去地下酒窖挑葡萄酒去了。陆文帮忙切水果,笨手笨脚地把果汁溅在短T上。 瞿燕庭刚下班,窝在餐椅里装困躲懒,等烤肉的香气一飘出来,立刻吸着鼻子醒了。 玲玲姐体贴地问:“小庭,今天能吃辣的吗?” “啊?”瞿燕庭抓抓太阳穴,“……能。” 陆文欠打地说:“玲玲姐,你可以做一张表格给瞿老师填,类似课程表。标明能否吃辣,是否换床单,还有轻重程度,能否跑跳碰,是否增加坐垫。” 瞿燕庭抓起挽花的餐巾砸过去:“可否闭嘴?!” 恰好陆战擎拿着酒回来,陆文嚷道:“爸,他欺负你儿子!” 陆战擎没搭理他,落座搭起二郎腿,大手一下下抚摸黄司令的头,同时给瞿燕庭看挑选的葡萄酒。陆文自讨没趣,端来一大盘水果找存在感,把手臂搭在瞿燕庭的椅背上。 糟心事陆续结束,终于能一家人好好地吃顿饭。瞿燕庭一边啃烤翅,一边滑开手机浏览新闻,说:“你和伯父被拍到了?” “嗯。”陆文扒拉一盘烤虾,“你看谁更帅?” 这问题不亚于“掉河里先救谁”,幸亏陆文是gay,否则以他没眼色的本事,能把婆媳矛盾进一步升级。 瞿燕庭倒没避讳,答:“伯父吧。” 陆文不乐意了:“你别阿谀奉承,做人有点底线行吗?” 瞿燕庭点开一张偷拍图,笑道:“这能怪我吗?你瞅瞅你这张的表情。” 陆文凑过去看,照片里陆战擎挺拔地站在车旁,一身浩然正气,而他不知道在说什么,张着嘴,表情透着点……怂? 陆文回忆了一下,当时他跟陆战擎说想把紫山的别墅卖掉,陆战擎问为什么,他说要投资拍电影,然后被陆战擎冷嗤了一声。 陆文追问:“到底行不行啊?” 陆战擎道:“要钱就直说,拐弯抹角也不嫌麻烦。” 陆文才急中带怂地解释:“谁要钱了……问问不行啊?!” 没想到正好被拍下来,陆文夺过手机,先记住是哪家不着调的媒体,然后点开评论。翻了一会儿,他金刚怒目地瞪向陆战擎。 “靠!” 瞿燕庭扒秋刀鱼肉给黄司令吃,问:“怎么了?” 陆文生气地说:“这张照片我这么怂,他那么酷,黑粉说我怕他,给我起了新外号。” 瞿燕庭心说父子俩合照也能黑?估计是闹着玩的,他道:“什么外号啊?” 陆文回答:“……爸宝男!” 瞿燕庭使劲抿住嘴巴,垂下头忍笑,陆战擎也绷着嘴角沉吟了一会儿,终究没忍住,拐弯抹角地说:“这应该不算黑粉吧。” 陆文烦得够呛,扒了一盘子烤虾吃,还有战斧牛排和小羊腿,都吃撑了,饭后转移到户外沙发上喝茶解腻。 夜风吹得很舒服,陆文侧躺枕着瞿燕庭的大腿,也不管还当着亲爹的面。后来陆战擎看不下去,带着黄司令散步去了。 瞿燕庭按摩陆文的眉心,说:“紫山的别墅不要卖,那不是伯父送你的生日礼物么。” 陆文翻转九十度,把头埋在瞿燕庭的腹间,道:“我为了多筹点钱啊,没考虑那么多。” 手指插/进发丝里,瞿燕庭改揉后脑勺,说:“改天把咱们的资金合计一下,做个预算,不够的话再想办法。” “好。”陆文点头,用鼻尖拱瞿燕庭的肚子,又闷声加了一句,“老子不是爸宝男。” 瞿燕庭乐道:“那你是什么?” 陆文说:“如果注定要我窝囊地过一生,那我宁愿选择妻管严。” 瞿燕庭笑得肚子疼,像玩弄宠物一样捧着陆文的脑袋,分叉的发梢都被他摸滑了,过了会儿,他道:“现在非常时期过去了,我想搬回林榭。” “啊?”陆文仰脸,“回那个破小区干吗?” 瞿燕庭说:“那是我家啊,我有房子,一直住在这儿不太好,而且在自己家做什么都方便。” 陆文坐起来:“你指的是做那个事么?这儿也方便啊,那么多场景可以选——” “住口吧你。”瞿燕庭一巴掌按住陆文的破嘴,幸亏别人不在,否则还做不做人了,“我指的是办公,你少给我发散思维!” 陆文略带遗憾地叹口气:“哦,是我多虑了。” 瞿燕庭回归正经:“那说定了,这周末我就回家了啊。” 陆文说:“这儿也是你的家,哎,我发现你分得可清楚了,什么你家我家的,你的猫都被我爸抢了,咱们不是一家人吗?” 瞿燕庭:“嗯……” “嗯个屁。”陆文在夜幕下笑得蔫儿坏,“你是不是暗示我呢,不能搬个家就算了,得明媒正娶啊?” 瞿燕庭从没在两个男人之间想过这个词,即使是玩笑也没有,他迟钝了两秒,说:“切,为什么不是我娶你?” 陆文兴奋道:“你抓紧时间快娶啊,想娶我的人——” “绕解放碑三圈是吗?”瞿燕庭觉得越聊越降智,趿上拖鞋走人,却控制不住嘴巴,“你要多少彩礼?” 陆文屁颠儿地追上去,单子都拉好了:“哥,给我买大钻戒,给我买大游艇,给我买奥斯卡小金人儿!” 周末,瞿燕庭收拾东西回林榭,陆文也装了一只行李箱跟他走,俩人商量好了,每周回南湾吃两顿饭,或者陪陆战擎去俱乐部打球。 不过临走出了点状况,黄司令四处潜逃,有了南湾的荣华富贵,再也不想回原来的家了。瞿燕庭气得血压飙升,决定以后养一只值得爱的大狗,于是拽上陆文走了。 《藏身》正式立项,一切从零开始,瞿燕庭身为曾震的学生,被业内无数双眼睛打量着,都想看他转行多年并在失去助力的情况下能折腾出怎样的水花。 电影的整体规划做了几十页,瞿燕庭心无旁骛,怀着沉积多年的热忱筑这场迟来的美梦。 陆文的工作邀约慢慢恢复了一些,但他推掉不少,要专心陪瞿燕庭一起准备电影。 开完会从公司出来,上了商务车,要去拍新一季的宣传照,陆文翻看通告单,预计拍完可以去工作室接瞿燕庭回家。 他想起点事,问:“对了,《台前幕后》一直没消息么?不用换人?” 孙小剑忙忘了,回答:“我问过节目组了,明确表示不会换。” 陆文说:“他们不介意啊?” 虽然事件反转,舆论翻盘,但一场风波后总会留下反对的声音。孙小剑说:“有粉有黑才好办事,你现在的话题度无人能敌,正是节目最需要的。” 陆文有点发愁:“可我不想拍了,我要准备电影。” “那可不行。”孙小剑说,“你必须老老实实,一年内什么事都不许惹。再说了,借真人秀挽回口碑是多好的机会。” 陆文没办法了,吐槽道:“那什么时候拍啊,第一个签的它,磨叽到现在怎么没动静?” 签约时很多内容还不具体,孙小剑解释说:“是这样,这节目不是两位嘉宾一组么,比如演员和导演,歌手和词作……所以得协调,把台前和幕后的双方协调好。” 陆文似懂非懂:“嘛玩意儿?” 孙小剑说:“这么说吧,你之前要拍曾震的电影,节目组就找了片方,想邀请曾震和你一起,在拍电影的过程里录节目。” 陆文道:“挺有创意的,后来呢?” “曾震直接拒了,人家大导演从不上节目。”孙小剑说,“后来,你就挥出了铁拳。” 陆文在车厢里大笑,笑着笑着反应过来,忽然愣住了。 敲门声响起,瞿燕庭埋首在书桌后,头都不抬地说了声“请进”。于南推开门,夹着一摞文件走进来。 拍电影前要勘景选址,再给当地递一堆拍摄相关的申请书,于南整理好一大堆资料,到桌前放下,说:“老大,具体说明用打了标签,方便你看。” “好,辛苦了。”瞿燕庭仍没抬头,将一份采买机器的合同看完最后一行,在右下角签名盖章。 于南又道:“老大,有一档节目联系我们。” 瞿燕庭直接说:“联系我们干什么,你问乔编要不要参加,她美。” 于南说:“老大,节目组指名要你。” 瞿燕庭终于抬起头,狐疑地问:“什么节目这么奇怪?” “是一档真人秀。”于南说,“会和陆老师搭档,叫《台前幕后》。” 第99章 瞿燕庭没想过会受邀出演电视节目, 更不敢想的是和陆文一起参加。他暂时没应, 但于南大嘴巴地散布消息,下班前整个工作室都知道了。 大伙儿分析了一下, 瞿燕庭首次担任导演制作电影, 而且《藏身》正在初期筹备中, 如果有一档不错的电视节目展示曝光,是大好的宣传机会。 瞿燕庭反复掂掇着车钥匙, 道理他都懂, 但顾虑也确实不止一条,下了班, 在高架桥上堵了四十分钟, 一直琢磨这事。 天热起来, 林榭对面的小餐馆换了菜单,瞿燕庭懒得煮饭,随便打包两份回了家。浴室水声刚停,陆文冲完澡光着膀子出来。 瞿燕庭情不自禁地瞄那两片胸肌, 说:“感觉变大了点?” 因为去健身房练了会儿, 陆文胡扯道:“夏天来了嘛, 一些部位产生热胀冷缩。” 搁在从前,瞿燕庭对待没正形的人理都不理,现在不仅习惯了,还会自然地配合:“一些?还有什么部位?” 陆文甩甩头发的水:“人家不好意思说。” 瞿燕庭找了一些影片,参考摄影、灯光和美术什么的,打开投影, 和陆文挤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边吃边看。 片头结束进入正片,这部电影的灯光指导很年轻,但风格特别,瞿燕庭把他参与过的作品全看了一遍。 陆文掀开餐盒盖子,嫌弃地说:“就只吃冷面啊?” “你不是热么。”瞿燕庭骗小孩儿似的,“家里的钱都拿去投资了,入不敷出,凑合点吧。” 陆文将泡菜和黄瓜丝拌匀,嘀咕道:“好想要个有钱对象啊,买得起肉就行,连肉都不给吃的男朋友,能有多爱呢。” 瞿燕庭斜他一眼,看在那两片胸肌的份上,扔下遥控钻进厨房,煎了一盘牛里脊和两个蛋,烤了片芝士吐司。 陆文满意了,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他已经开始看《藏身》剧本,吃完饭,跟着瞿燕庭进了书房。 一次被盯着改床戏,一次干脆在桌上荒唐,瞿燕庭生怕又发生点什么,说:“你去卧室看吧,别打扰我加班。” 陆文还是那套词:“我给你红袖添香。” 瞿燕庭没办法,从前不理解家长为什么会溺爱孩子,遇见陆文以后日渐感同身受,好在那位近三十的孩子还算安分,窝在小沙发乖乖看起了剧本。 他们各做各的,直到陆文看得两眼发晕,便拿着眼药水绕到桌后。瞿燕庭把他摁椅子里,滴完让他闭一会儿眼睛。 陆文闭目将瞿燕庭拽到腿上,额头抵住肩头,说:“老师,太阳穴有点涨。” 瞿燕庭心说,学习俩钟头能落一身病,抬头给他揉,然后毫无预兆地提起:“《台前幕后》的节目组邀请我参加。” 陆文猛抓了下扶手:“我猜到了!” “那你不问我?”瞿燕庭听出雀跃的口气。 “我觉得你会告诉我。”陆文解释,“但你一直不提,我猜你肯定很纠结,所以我就没问。” 瞿燕庭说:“我的确挺纠结。”他模仿陆文常用的语气词,“上节目欸,我从来没有想过。” 陆文直言道:“多好的机会,我特别希望你能参加。” 一档卫视播出的真人秀,宣传力度比十几场路演管用得多,况且陆文刚经历一场风波,瞿燕庭转行从零开始,都需要对观众建立口碑。 瞿燕庭有些胆怯:“可是面对镜头和观众,一言一行都暴露出来,我……” 陆文安慰他:“之前出席好剧盛典,你做得很好啊。” “那不一样吧。”瞿燕庭低声反驳。 每每谈及瞿燕庭没信心的东西,陆文才能体会出一丝撒娇的意味,他故意道:“当然不一样,真人秀给演出费呢,这个家庭已经不那么富裕了,你就不能牺牲一下?” 瞿燕庭心烦地说:“就算我能克服,可关键是和你一起参加。” 陆文嚷道:“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亮点吗!” “亮你个头啊。”瞿燕庭发觉彼此的思维永远无法统一,“风险你想过吗?万一被看出蛛丝马迹,你还要不要混了?” 陆文当然想过,说:“我们谨慎点不就好了?你参加的话,会记录下咱们一起做电影的过程,这份共同回忆不比观众的看法重要吗?” 瞿燕庭不吭声了,他承认有一瞬的动心。 陆文睁开眼,迷蒙又湿润地把瞿燕庭看着,小声说:“你是导演,我是演员,让你当着镜头管理我,多爽啊。” 瞿燕庭撑不住笑,发觉陆文越来越会拿捏他。他要再考虑考虑,结果当晚上床睡觉,手机响,久违地收到一条QQ消息。 倒霉小歌星:作家,你比自己想象中更厉害! 瞿燕庭在被窝里一踹:“有毛病吧你。” 倒霉小歌星:你答应好不好,那我就是幸运小歌星。 瞿燕庭把手机塞枕头下面,消停了,却久久酝酿不出睡意,身后安然无声,渐渐飘来陆文绵长的呼吸音。 第二天早晨,陆文趴在枕头上醒了,摸出手机看时间,发现一条QQ未读消息,他迷迷糊糊地点开。 社恐小作家:好,我答应了。 陆文困意全无,睁大眼眶瞪着这条回复,是凌晨三点多发的,也就是说瞿燕庭大半宿没睡觉,直到做出决定? 浴室有动静,陆文大敞着睡袍飞奔过去,推开门兴奋地乱喊:“瞿老师,你答应上节目了?你这是大清早给我的惊喜吗?!” 瞿燕庭刚洗完脸,白白净净衬得眼下的青色愈发明显,他含着牙刷和泡沫,口齿不清地说:“我能不答应么,晚上睡觉都不抱我了。” 陆文愣了两秒,钻进去甩上门,声音闷在里面听不清楚:“我现在补上。” “一边待着,别妨碍我刷牙。” “可我早晨特精神……” “不行……你别!” 瞿燕庭上班迟到了,当着同事的面强撑精神上了楼,进房间里先倒头补了一觉。参加节目的事交给助理答复,双方定下详谈的时间。 签订出演协议的那天,瞿燕庭在合同后写下名字的短短一瞬,只觉好不真实,他竟然从接电话都恐惧的状态改变至此。 陆文和瞿燕庭一起拍了宣传照,纯黑西装,一个是涡纹领带,一个是温莎结。陆文找摄影师要了全部底片,挑出喜欢的几张,发到聊天群骗人是结婚照。 三位发小轻敌凑了份子,转头上网,发现节目组正式官宣嘉宾,便在群里轮番骂了陆文一百多条。顾拙言最无语,因为陆文还发给了庄凡心,骗他们家两份钱。 官宣后,陆文和瞿燕庭再度携手吸引大众的关注,从偷拍的街头亲密照,到获奖的动人感言,再到一起上节目,围绕他们俩的议论花样百出。 网上出现了号称内幕的爆料,披露瞿燕庭本是曾震的得意学生,从拍网剧开始搞切割,陆文为了跟随他才和曾震闹掰。 这份爆料半真半假,夸张了点,算是圈内各种流言的整合版,陆文和瞿燕庭都没理会,不过令许多观众对他们更加好奇。 电影的初期筹备异常繁琐,组团队是第一要务。瞿燕庭去找任树帮忙,打了上千字的腹稿,然而同窗情刚回忆一半,任树不耐烦地问,别搞虚的,直接说当副导给什么待遇? 当年在寝室挑灯学习的夜晚,他们俩畅想过,以后组班子找不着合适的人,无条件给对方应急,包吃包住就行。 有任树的帮忙,导演组的人员陆续定下来,瞿燕庭心里一下子有了着落。接着是摄影组,他先找了《第一个夜晚》的合作班底,又谈了两位电影圈的老师。 灯光美工,道具布景,录音剪辑……瞿燕庭亲自研究人选,一位位去请去谈,他从光杆司令到背后形成一支队伍,仿似只孑孓的燕子走向羽翼渐丰。 陆文作为另一位投资人也没闲着,负责制片组、剧务组和外宣外联的组织,原本瞿燕庭没想让他操劳,但万事开头难,他当然要陪对方一起难。 等班子组起来,进行勘景考察,办乱七八糟的申请和许可证,瞿燕庭开始潜心设计拍摄分镜,陆文一遍遍研究角色和剧本。 六月入夏,《台前幕后》正式录制。 节目组没用“真实”做噱头,实际却真实得连剧本都没准备。孙小剑老妈子似的反复叮嘱陆文,一定要把握分寸,要是不小心出了柜,他第二天就去寰陆的大厦顶层跳楼。 紫山的别墅装满固定摄像机,另外还有三位摄像大哥跟拍,当天,陆文穿着清爽的白T和牛仔裤,顶着一张素颜。 他随便想了个开场白:“嗨,观众朋友们,我不是投资拍电影么,为了凑钱差点把这套房卖了。” 摄像大哥:“你不是富二代吗?” “一看你就不了解富二代。”陆文说,“家里的钱都被一代把持着。” 摄像大哥:“那为什么没卖?” 陆文:“拍完你们节目再卖,没准儿能涨价。” 仗着没有剧本和人设,陆文随心所欲什么话都敢聊,好半天才回归正题:“今天导演组过来,要一起研究下选角的问题。” 刚说完,花园晃进来一道人影,陆文跑去开门。 瞿燕庭半小时前就到了,由于太紧张,在紫山公园的湖边待了好久,要不是几只大白鹅追他,他可能会磨蹭到更晚。 陆文和瞿燕庭一里一外对上,当着四处的镜头和摄像师,目光接触再交错,两分心悸三分心虚,五分心照不宣。 陆文率先反应,热情地说:“瞿老师来了啊,快进屋!” 瞿燕庭被做作得咬紧了牙,走进玄关习惯性地拿拖鞋,伸手顿在半空,硬生生指着鞋柜悬崖勒马:“这柜子挺好看的。” 其他人还没到,瞿燕庭在长沙发的一侧坐下来,双手攥在膝盖上,陆文试图走近,被他用毫无杀伤力的眼刀警告,于是坐到了另一侧。 偌大的高顶客厅,陆文和瞿燕庭隔了八丈远,看上去不是很熟。电视节目最忌讳冷场,陆文挠挠头,问:“瞿老师,你没开车啊?” 瞿燕庭回答:“我今天限号。” “哦哦。”陆文又挠挠脖子,“夏天了哈。” 瞿燕庭心道,这话你让我怎么接? 陆文没地方可挠了,把矮桌上的零食罐子打开,是瞿燕庭爱吃的坚果,递过去说:“瞿老师,你吃核桃吗?” 瞿燕庭礼貌地说:“不用了,谢谢。” 谢你个头啊……陆文受不了了,自己抓了一颗丢嘴里,踩上拖鞋起身:“一路过来渴了吧,我去给你泡杯咖啡。” 客厅只剩瞿燕庭一个人,他仍端坐着,摸出手机给导演组的工作群发消息,催促大家快点过来。 任树回复:马上到。 厨房里叮铃咣当,陆文好久没来住,收拾干净的器具都忘记放哪了,找出咖啡豆,煮好咖啡按瞿燕庭的喜好加奶不加糖。 门铃响了,瞿燕庭起身去开门,任树和导演组其他人一起过来的,三四个大老爷们瞬间打破之前的冷清。 瞿燕庭稍稍放松,招呼大家到客厅随便坐。 这时,陆文满头大汗地从厨房冲出来,大声问:“瞿老师,咖啡杯放哪个柜子了,我死活找不着!” 所有人齐刷刷地抬眸,和镜头一起看他们。 真他妈的……瞿燕庭慌得口吃:“我、我怎么知道?!” 第100章 陆文从小被伺候惯了, 哪自己找过东西, 找不到便急躁起来,喊完话, 对着一票人的注视和瞿燕庭陡变的脸色, 猛然想起正在录节目。 他也有点慌, 咽下一口空气,咧开嘴:“任导, 你们过来了啊……” 任树摘下棒球帽, 说:“嗬,这屋子大得喊一声都有回音, 你刚才让瞿编给你找什么?” 陆文无措地张了张嘴, 目光飘向瞿燕庭, 挽救道:“瞿老师,我上次杀青……你送我那套咖啡杯找不着了。” 瞿燕庭衬衫下的脊背挂了一道虚汗,露出假笑:“我哪清楚杯子在哪。” 陆文急中生智:“我的意思是,你能帮我找找吗?” 任树笑道:“小陆啊, 你当初见第一面就抢瞿编的车, 现在劳驾瞿编在你家找杯子, 可真有你的。” 如果拒绝更显刻意,瞿燕庭笑了笑,陪陆文去厨房找杯子,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像老师眼皮子底下演戏的早恋中学生。 厨房被翻得乱糟糟的,瞿燕庭绕过吧台, 余光里摄像大哥扛着镜头逼近,他此地无银道:“你家厨房真大。” 陆文呵呵一笑:“但是不怎么开火。” 瞿燕庭拉开面前的柜子,没找到,转身站在操作台前,一边找一边平移到陆文的身旁,从牙缝里逸出一句:“底橱第三个抽屉。” 陆文装作无意地四处翻找,按瞿燕庭的指示拉开第三个抽屉,惊喜地说:“哎呀,原来在这儿呢!” 端上咖啡回客厅,长沙发和休闲椅已经坐了人,陆文和瞿燕庭只好坐双人沙发,貌合神离地谁也不看谁。 大家开始商量影片的选角,瞿燕庭把笔电放腿上,陆文凑近一起看,没几分钟就把手臂搭在他的肩后。 目前只有男主定下来,任树满意地说:“小陆不错,有灵气,合作过也有默契,怪不得燕庭会喜欢。” 瞿燕庭倏地抬头:“什么喜欢啊……甭开玩笑。” 陆文也心头一紧:“任导言重了,顶多是欣赏吧。” 任树纳闷儿地瞧他们,说:“怎么不是喜欢啊,我也喜欢小陆,不然能让他演《第一个夜晚》吗?你俩闹什么意见呢?” 原来会错了意,陆文干笑一声,捏了捏瞿燕庭的肩头岔开话题:“瞿老师,谢谢你又给我合作的机会。” “不客气。”瞿燕庭感觉自己特傻,赶紧聊正事,“女演员要和陆文搭一些。” 《藏身》有两位主要的女性角色,陶素宜,年轻单纯,是孟春台的远房表妹,另一个是陈碧芝,放荡妩媚的妓/女,比孟春台年长几岁。 导演组首先想到了仙琪,一是符合陶素宜的外形气质,二是在《第一个夜晚》跟陆文合作过情侣,磁场比较和谐。 不过仙琪早就想转型,不太接清纯挂的角色了,瞿燕庭说:“先邀请她试试吧,陶素宜前后转变挺大的,也许她会感兴趣。” 陆文自告奋勇:“那我跟仙琪说吧,为了我她可能会接。” 瞿燕庭侧目,他只了解阮风和仙琪很熟,没听说过这人跟人家也熟,问:“为什么?” 陆文的食指在瞿燕庭肩胛上画圈,附在耳边悄声道:“小风不是把仙琪介绍给苏望了么,我让苏望去说,应该没问题。” “……哦。”瞿燕庭恍然大悟。 陆文不靠谱地说:“让苏望把片酬先帮忙结一下,不知道他乐不乐意。” 瞿燕庭用笔帽戳陆文牛仔裤破洞露的膝盖,道:“你少在外面骗钱,公事公办。” 又定下两名陶素宜的备选,下一个讨论陈碧芝,这个角色对演员的要求更高,要有成熟的风情韵味,能放得开,演技必须过硬。 圈内走性感路线的女演员相对较少,瞿燕庭有中意的人选,涂英,商业大片和文艺片都能驾驭,被称为最美艳影后。 执行导演说:“涂英不容易请。” 《藏身》是瞿燕庭转行导的第一部 戏,班底也不够牢靠,在大牌尤其是影后级别的演员眼里,的确算不上很好的选择。 陆文拍真人秀《乌托邦》的时候,涂英也是嘉宾之一,他举手发言:“我感觉涂英人挺好的,没什么架子。” 任树说:“这跟好坏无关,涂英那个级别的演员选戏非常严格。剧本、班底、制作、合作演员,每一项都要求很高,不能有明显的短板。” 导演组没抱希望,一致认为几率渺茫,瞿燕庭沉默了片刻,说:“我觉得还是试一试,这样吧,我来负责请涂老师。” 执行导演叹道:“唉,其实男二也是个老大难。” 男二号唐德音是男主孟春台的舅舅,算是反派人物,导演组从中老年男演员里面筛选。老演员不等于戏骨,每个年龄段的顶尖演员都是凤毛麟角,所以选来选去还没定下来。 任树有意找网剧中扮演叶父的杨斌,但杨斌演了一辈子好人,不太合适,而且杨斌这两年身体不好,恐怕也不会接。 瞿燕庭说:“这个角色也交给我吧,我去请。” 还有一大半配角没定,大家商讨决定选一些新人,给观众新鲜感,又节省预算,之后会进行统一的试镜。 导演组在紫山开了一天会,都从业多年了,面对镜头游刃有余,偶尔还会互相抬杠制造节目效果。而瞿燕庭第一次长时间面对镜头,就像跑了一场马拉松。 黄昏将至,大家准备收工离开,敛上包懒洋洋地往外走,瞿燕庭跟在末尾,被陆文偷偷拽了下衬衫。 他回头,用眼神问:干什么? 陆文闭着嘴哼哼:“你也走啊?” 几个人停在别墅的门廊,不忘欣赏一下姹紫嫣红的花园,任树玩笑道:“小陆,你自己睡这么大房子,夜里不害怕啊?” “哈哈……我胆子还行。” 瞿燕庭感觉陆文瞟了他一眼,立刻抬头欣赏落日。车辆停在大门外,大家下了台阶,纷纷掏出车钥匙。 陆文想起瞿燕庭没开车,叫道:“瞿老师,要不我——” 瞿燕庭回头来,挥挥手说:“小陆别送了,快回去吧,改天见。” 陆文语塞,目睹瞿燕庭坐进任树的保时捷,引擎启动转瞬徒留一段尾烟,他踱到门口监控的盲区,给瞿燕庭发了条微信。 二百五:你真走啊,还回来吗? 瞿老师:走远了,勿念。 二百五:我晚上去你那儿? 瞿老师:我想一个人静静。 陆文:“……” 回完消息,瞿燕庭身子一歪斜靠住车门,这一天尝尽了做贼心虚和提心吊胆的滋味,感觉阳寿都少了好几年。 任树降下车窗,点燃一支烟,说:“会玩儿,公费谈恋爱啊。” 瞿燕庭诧异地扭头,微张开嘴巴吸进一缕二手烟,任树斜眯着眼睛瞅他,又说:“猜错的话就算了。” 半晌,瞿燕庭缓过神,承认道:“没猜错,就是被你一个直男猜中挺意外的。” “还看不起直男了?”任树说,“直男有聪明的,gay也有傻的。” 瞿燕庭笑道:“你挖苦谁啊?” 任树说:“还挺护犊子,你忘了你当初怎么说的,二百五,不着调,花里胡哨的……” 瞿燕庭贴住玻璃窗,冰冰凉很舒服,由着老友笑话了几句,突然警觉:“是不是太明显了?他今天找咖啡杯吓死我了,都录下来了,怎么办啊?” 任树安慰道:“虽然今天确实蠢了点,但还能圆过去,我是早就觉得你俩不对劲。” 瞿燕庭问:“怎么觉得的?” 同窗四年,瞿燕庭没表现过对任何异性感兴趣,任树便怀疑他的取向了,说:“这么多年你哪和明星打过交道,和小陆连传闻都好几波了,我猜应该就那么回事。” 圈内见什么都不新鲜,任树淡定道:“不过我没想到你喜欢这个型的。” “他,挺好啊。”瞿燕庭没有一一赘述,陆文的好他自己清楚就行,“你既然知道了,是朋友的话,以后在行内多担待他一点。” 任树乐道:“嗬,认识十几年你第一次求我。” 瞿燕庭轻抿着嘴角,因为陆文,他尝试了许多第一次,期待的,恐惧的,欢愉的,几乎放弃的……仿佛此后的人生轨迹都改变了。 接下来几天,由于孙小剑以死相逼,陆文和瞿燕庭便打着十二分的谨慎录制节目,做“最熟悉的陌生人”还不够,分居才是最要命的。 陆文一腔精力憋得人格都扭曲了,天天晚上跑去苏望家,本着“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的原则,威逼利诱让苏望劝仙琪答应邀约。 皇天不负有心人,仙琪答应了,苏望改名绝望了。 煎熬到周末,剧组安排了统一试镜,在郊外影视基地的一号影棚,天空浮着几团乌云,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小到中雨。 影棚内准备得差不多了,三十多名新人演员正在候场,瞿燕庭站在门口,一早过来饿着肚子,终于有工夫吃点东西垫一垫。 他捧着一个果酱面包,基地里小超市买的,撕开包装纸对着摄像大哥啃起来,偶一回首,见辆白色跑车停在路旁。 陆文端着一杯奶茶下了车,小跑着打招呼:“瞿老师,嗨。” 瞿燕庭笑笑:“嗨,你怎么过来了。” 陆文站定,说:“闲着没事,来凑热闹。”目光黏在瞿燕庭身上,分明在说——一礼拜摸不着你,总得看得见吧,不然还活不活了? 瞿燕庭不太敢对视,垂眸继续啃面包,咬下一大口有点噎,陆文递上奶茶,他没接,径自凑上去吸了一口。 芋泥的,好喝。 齿颊的香甜还未消失,瞿燕庭发现只剩半杯,说明陆文已经喝过一些,那吸管…… 陆文灵光一闪,张嘴就编料:“听说任导特喜欢喝奶茶,剩这半杯等会儿给任导吧。” “嗯,好。”瞿燕庭附和,“他上大学的时候天天喝奶茶。” 节目中会穿插一些简短的采访,不算很正式,编导表示想录几个小问题。陆文和瞿燕庭正觉尴尬,便配合地答应了。 两个人并肩站着,陆文自然而然地拿走了瞿燕庭手里的包装袋,全部攥在手心,免得后期还要打马赛克。 编导:“瞿导,第二次选陆文当男主,他在你心里是怎么样的?” 瞿燕庭:“作为演员、合作伙伴和男……”他卡了下壳,“男主,以及朋友,他都很不错。” 编导:“那你对陆文有信心吗?” 瞿燕庭:“有一半吧,另一半在我,因为导演和演员密不可分。” 编导:“陆文和孟春台这个角色像吗?契合度怎么样?” 瞿燕庭:“孟是变化巨大的,有一部分很像。我相信小陆能处理好,叶杉就是最好的证明。” 电影还没拍,编导把握分寸问得不深,但有经验地选了几处吸引人的点,问陆文:“第二次和仙琪演情侣,你有什么想法?” 陆文:“挺期待的,应该会更有默契吧。” 编导:“听说孟春台和陈碧芝的戏份尺度很大,你以前拍过床戏吗?会不会有压力?” “没拍过。”但上过床,陆文心想,“女演员的压力会比较大,我还行,应该能拍好吧。” 编导:“你的意思是对床戏很有信心?” 陆文:“啊?我……我听导演的!” 编导:“清纯型和性感型,你个人更喜欢哪一种?” 陆文咬了下嘴唇,情不自禁地瞥瞿燕庭一眼,实话实说道:“我当年就想不清楚选哈佛还是剑桥,现在我懂了,我都挺喜欢的。” 编导:“那你有理想型吗?” 陆文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我喜欢有才华的,因为我草包;还喜欢沉稳的,因为我幼稚;最好有领导力,因为我需要管教;当然了还得好看,毕竟我挺帅的。” 其实准备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但气氛不错,编导追加道:“要多好看?能详细说说吗?” “这个啊,”陆文又朝旁边瞥了一下,“特喜欢眼睛漂亮的,就那种什么什么凤眼……” 瞿燕庭眨得睫毛乱颤,欲盖弥彰地抬手揉眼睛,陆文每回答一个问题,他的心脏就吊高一点,此刻悬在喉咙怦怦作响。 啪嗒,一滴水掉在手背上,阴了一早晨的天色终于下雨了。 摄像机不能淋雨,采访结束,节目组赶忙进入了影棚。 等门关上,陆文捉住瞿燕庭挡在眼前的手腕,拉下来,再拽近,瞿燕庭惶然又悸动地看他,没有埋怨,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刻镜头不在,也无人留在外面淋雨,陆文想这样多待一会儿,递上奶茶说:“喝完再进去好不好?” 瞿燕庭接住,咬着吸管故意小口小口地喝,雨点砸落得快了,大了,有一丝丝凉意。 陆文把短T外的衬衫脱下来,举手展开罩在彼此的头顶。瞿燕庭挤在他臂弯下,奶茶吸到底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陆文低声问:“想不想我啊?” 瞿燕庭答非所问:“淋到我了。” 陆文将手臂收拢一点,说:“这样呢?” 瞿燕庭摇头:“还能淋到。” 陆文继续收拢,瞿燕庭不喊停,他就一直收到拳头相碰,垂下的衬衫像一扇帘子,把他们两个围在里面。 “这下——” 陆文低头刚说了两字,瞿燕庭吻住他,用沾着芋泥甜味的嘴唇,是初恋,似偷情,夏天的第一场雨在作证。 第101章 剧组试镜的场景大同小异, 导演组和摄影组都在, 一些工作人员来来回回地张罗。瞿燕庭的位子正对监视器,左右两侧分别是副导和执行导演。 陆文搬椅子挤在后面, 一伸头正好堵住瞿燕庭和任树之间的空隙, 好几次差点把下巴担在瞿燕庭的肩上。 他安守本分地旁观, 不掺和,也不瞎嘀咕, 偶尔忍不住就拉一下瞿燕庭的袖子, 凑过去小声道:“我感觉这个还不错。” 淋湿的衬衫系在腰上,陆文穿着短袖有点冷, 便忍着, 很像娇气的小孩儿被家长带去单位, 在外人前面什么毛病都治好了。 参加试镜的一共三十四名演员,有的拍戏多年,有的还在念书,按照角色分在不同的组别。 做编剧时, 瞿燕庭没有决定权, 这是第一次亲自把关。他不怎么开口, 神情平淡地审视每一个人,表演完成才和导演组评价好或不好。 “台词不行,咬字差点意思。” “没入戏,他在模仿成熟演员的风格。” “大二学生,基本功不过关,我怀疑他形体课成绩很差。” 瞿燕庭公平且严格, 果决地毙了一大半人,雨声越来越大,演员试完离开,影棚里的人越来越少,显得有些冷清。 这场试镜中途没有休息,一直进行到下午,结束后,导演组和制片人简单开了个会,散会时天色已经隐隐擦黑。 瞿燕庭收拾东西,对跟拍一整天的节目组说:“辛苦了,是不是挺枯燥的?” “没有没有。”编导拿着台本,“瞿导,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瞿燕庭回头找陆文,那家伙大剌剌地仰在椅子上,蒙着衬衫睡觉,他捏住一只袖管往下拽,叫道:“猪,下班了。” 陆文迷迷糊糊捉住他的手:“啊,该吃饭了?” 瞿燕庭怕陆文会胡言乱语,挣开手之前,悄么在对方的掌心用力一抠。陆文又痛又痒,叫唤一嗓子清醒过来。 《台前幕后》没有设置剧本,节目组只给出大致拍摄方向,编导说:“我们方便多拍一点生活性的内容吗?” 瞿燕庭愣了下:“具体是指?” 编导解释:“演员台前导演幕后,这个没问题。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你们展示的演艺工作是台前,生活是幕后。” 最近拍摄的内容多为工作,工作结束陆文和瞿燕庭便分开,编导询问:“能不能加一些私下的生活内容?” 陆文用刚睡醒的脑子想,那可不能拍,拍了也没法播,再说了,都他妈分居好些天了,哪还有私下啊。 不管怎样,他们都敬业地答应下来。走到门口,携雨的冷风吹得陆文打了个喷嚏,问:“瞿老师,男二的演员定下了吗?” 瞿燕庭“嗯”一声,早晨气温低,他穿着件长款风衣来的,此刻不顾及镜头和旁人了,脱下给陆文披上。 暖和得发出喟叹,陆文又问:“谈好了吗?” 瞿燕庭回答:“今晚去谈,约好了。” 陆文没看见宾利,估计瞿燕庭是和制片人一起来的,说:“那我送你去吧?” “刚睡醒能开车么,我来吧。”瞿燕庭夺下陆文的车钥匙,冲雨幕里的跑车按了一下,“你陪我一起去谈。” 大学毕业的前两个月,陆文曾被老郑拐骗到寰陆见生意伙伴,满嘴跑火车,回家挨了一顿结实的揍。陆文有自知之明地说:“合适么,别让我搅黄了。” 瞿燕庭道:“主要就靠你呢。” 节目组的商务车跟在后面,瞿燕庭载陆文驶出影视基地,他第一次开跑车,挺新鲜,半天才想起车厢内装着两个摄像头。 郊外公路畅通,回市区也过了高峰时段,瞿燕庭顺利地抵达大剧院。 下车开始跟拍,瞿燕庭带陆文去了戏剧场,今日没有演出,半环绕式池座和楼座空荡荡的,一千多个位子静待来宾。 台上无布景,六名演员也未装扮,正为明晚的正式演出作最后排练。一个老头侧身佝偻着,私服考究,却把寒酸辛苦拿捏得丝丝入扣。 一回眸,余孝卿那张端方儒雅的面孔朝向坐席。 节目组全员震惊,没敢想能拍到这么大的腕儿,摄像大哥激动得手都抖了:“我操!是余孝卿!” 陆文反应过来,惊喜地问瞿燕庭:“你要请余老师演唐德音?!” 瞿燕庭说:“试试吧,看看小庙能不能请得动大佛。” 等排演结束,一行人进入休息间,话剧费嗓子,余孝卿先喝了碗小梨汤,浑身汗透了,为台上一分钟打磨到筋疲力尽。 “余大哥,”瞿燕庭开口,“先祝你明晚演出成功。” 余孝卿揩了把汗,说:“别跟生人似的,坐。” 陆文迫不及待地打招呼:“余老师,您还记得我吗?咱们又见面了!” 余孝卿好笑道:“我还没老年痴呆,在台上最先瞅见你的大个子,怎么样,看我演得如何?” 陆文夸道:“真像捡破烂儿的。” “怎么听着有点别扭?”余孝卿回忆着,“还是在芳草胡同捡破烂儿有意思,每天能跟你闲聊几句。” 陆文感到莫大的荣幸,试探地说:“要不……咱们加个微信?” 寒暄后余孝卿缓过精神,他关注了最近的新闻,已经猜到瞿燕庭的来意,问:“来看大哥,就空着手?” 瞿燕庭从包里抽出《藏身》剧本,双手奉上,郑重地说:“大哥,这是我的电影。” 剧本封皮上,片名《藏身》下方印着“导演”和“编剧”,余孝卿垂眸看着那两个名称,指尖抚过名称后“瞿燕庭”三个字。 他感慨道:“迟了这么些年,总算来找我兑现承诺了。” 这其中经历的波折实在太多,瞿燕庭说不出云淡风轻的场面话,也不想真情实感地破坏气氛,便没有接腔。 陆文上前揽住瞿燕庭的肩,化解道:“这是我和瞿老师合伙拍的,我也有份。” 余孝卿问他:“那你们给我安排什么角色?” 瞿燕庭说:“大哥,你先看看本子,看上愿意接再说。” 陆文却不想错失良机,急忙道:“演我坏舅舅,唐德音。” “我演你舅舅,岁数有点大吧?”余孝卿优雅地翘起二郎腿,“那大外甥,你演什么?” 陆文先解释:“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幺,所以和长辈年龄差比较大。”然后不好意思地说,“我演男一号,孟春台。” 余孝卿确认道:“我给你做配?” “啊……”陆文底气不足,向瞿燕庭瞄了一下,“您觉得我配吗?” 余孝卿故意揶揄地说:“我怕你接不住戏,对比太惨烈。” 陆文回忆起叶杉和叶母争执的那场戏,当时面对陶美帆他就压力很大,而陶美帆在余孝卿面前只是个晚辈,甚至是丫头。 可转念一想,他那次能接住陶美帆的戏,万一也能接住余孝卿的呢?不试怎么知道? 瞿燕庭静静旁观,本不想插话解围,但看陆文抿唇纠结了半晌,便抑不住心软。刚要出声,陆文先一步回道:“那就试试呗。” 余孝卿顿了一秒,大笑起来:“好,有种!” 从大剧院离开已经九点多了,《台前幕后》第一期的内容完成拍摄,节目组收工,要回台里连夜加班。 没了摄像大哥,但车载摄像头还在,坐进车厢依然有些拘谨,回程换陆文开车,一脚油滑入雨夜的大街。 驾驶位和副驾驶位各对一个镜头,瞿燕庭盖着风衣,目光无处安放地流连了一遭,定在布满雨珠的车窗上。 录制中必须说点什么,陆文问:“听音乐吗?” 雨天路况不好,瞿燕庭说:“别了,影响开车。” 陆文单手把着方向盘打弯,挑了首应景的歌自顾自唱起来:“高架桥过去了,路口还有好多个,这旅途不曲折,一转眼就到了,坐你开的车,听你听的歌,我们好快乐……” 瞿燕庭近墨者黑,做作地鼓了鼓掌。 中途绕路到一家广式餐厅,瞿燕庭下车去打包合成一顿的晚餐加消夜。陆文独自留在车上,绞尽脑汁,琢磨怎样自然地把瞿燕庭带回家。 这么冷的雨夜,独守空房不是要他的命吗? 瞿燕庭买完回来,抱着两大袋餐盒矮身坐进副驾驶,显然不止是两人份。他系安全带时侧过身,冲陆文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 驱车上路,陆文说:“瞿老师,我先送你回家吧。” 瞿燕庭反问:“你要去哪?” 陆文回答:“我也回家,我回紫山名筑。” 所有人都知道王茗雨住在紫山,瞿燕庭冲镜头微笑,拍拍一袋餐盒说:“那正好,我也去紫山,给我师父送点消夜。” 陆文努力克制表情,心想不愧是编剧,好能瞎编。 狠踩油门一路雨水飞溅,到了紫山名筑,瞿燕庭先下车,真拎了一袋外卖给王茗雨送去。将近十点钟,王茗雨还以为来了什么不法之徒。 陆文就把车抛在一棵树下,熄火,摄像头关闭,手机屏幕在漆黑的车厢中闪烁,来电显示最近每夜都要查岗的孙小剑。 接通了,陆文不太理直气壮地说:“喂?” 孙小剑单刀直入:“在哪?” 陆文回答:“刚到家。” 孙小剑追问:“哪个家?” 陆文说:“紫山啊。” 孙小剑道:“你是一个人吗?” “废话。”陆文不正面回答问题,“我不是一个人,难道是一只小狗狗吗?” 孙小剑无语地说:“你卖什么萌。” “没事我挂了啊,挺困的。”陆文心虚道,“放心吧,没跟瞿老师在一起。” 孙小剑立刻警觉:“不行,那你大声说一句瞿编的坏话。” “你他妈的……”陆文扭脸望向窗外,瞿燕庭正穿过花园朝这边走,他必须抓紧时间。 浑蛋?智障?文盲? 陆文搜刮了一通,眼看瞿燕庭就要过来了,攥紧手机把心一横,大声道——“瞿燕庭红颜祸水!” 陆文吓得赶紧挂了线,正好瞿燕庭走到车门外站定,敲了敲车窗,他顺口气,推开车门,变小的毛毛细雨拂了满脸。 瞿燕庭奇怪地问:“你刚才嚷什么?” “没啊。” “什么水?” 陆文被逼无奈,委屈又窝囊地吟了句诗:“雨是老天的泪水,你是纯净的泉水,而我……一肚子坏水。” 作者有话要说:王茗雨在窗前吃着叉烧看他们:服了你们同性恋 第102章 瞿燕庭惦记的琐事太多, 好几晚没睡过踏实觉, 昨夜累狠了,枕着陆文的胳膊像鸟归了巢, 沉入深度睡眠。 一觉睡到天明, 瞿燕庭醒来躺了一会儿, 怕陆文手臂压一晚血液不流通,便挣扎着爬起来。雨后的清晨有些冷, 他从床尾捡了件睡袍裹紧。 怀中空虚, 陆文卷住被子翻了个身。 瞿燕庭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赤着足, 在楼梯上找到拖鞋, 顺便捡起散落的皮带, 他“嘶”了声,膝盖弯曲时有点疼。 身上很清爽,记得睡前冲洗了一下,瞿燕庭简单洗漱, 髋骨挨住理石台边缘的一瞬间也有点疼。 昨晚的外卖剩下不少, 瞿燕庭拿了一盒糯米糍。一二楼的摄像头虽然遮住了, 但依然不太自在,他上了三楼,小客房的沙发椅正对窗外的后花园,可以呼吸雨后鲜润的空气。 瞿燕庭左手掐着糕点,右手握着一沓选角资料,细细回忆每一位演员试镜中的表现, 用一种懒猫姿态干着要紧的工作。 大约过去四十分钟,陆文睡醒晃了一圈,跑上来说:“叫我满屋子找,还以为你撇下我走了呢。” 说得像被抛弃,瞿燕庭伸个懒腰,一张口发觉嗓子很沙哑:“我怎么走啊,又没开车。” 陆文端着一杯热牛奶,绕到扶手旁,说:“正好,来,把这杯奶喝了。” 瞿燕庭正噎得慌,接过牛奶吹了吹,小口往嘴里啜饮,他扬起眼尾斜看着陆文,稀罕道:“你越来越居家了,还懂热牛奶?” “小意思。”陆文略带惺忪地嘚瑟,“玲玲姐说三十以后就要多喝牛奶,预防老了骨质疏松。” 瞿燕庭烦道:“我离老还有十万八千里,你给我说话注意点。” 陆文赶忙道歉,俯身撑住扶手说好听的:“瞿燕庭,你老了我也爱你。” 瞿燕庭问:“爱到我入土?” “……话糙理不糙吧。”陆文说,“下辈子投胎还找你。” 听着有点吓人,而且瞿燕庭对下辈子有别的规划,拒绝道:“不用了,我下辈子不想做人了,太累,我要做一只猫。” 陆文心说这也太突然了,支吾道:“猫也行……我把你捡回家,好好养着你,不叫你受那么多苦了。” 瞿燕庭刚要感动,陆文又说:“顾拙言他们找事的话,你帮我挠死他们。” “……”瞿燕庭道,“我是你保镖?” 陆文说:“我也会对你好啊,给你吃最贵的罐头,修个鱼池子给你玩儿,每天抱你给你撸毛,搂着你睡觉,最重要的——” 瞿燕庭问:“什么?” 陆文回答:“给你绝育。” 瞿燕庭真想泼他一脸牛奶:“滚吧!” 陆文彻底精神了,趿拉着拖鞋跑出房间,下了楼,没多久拿着一瓶跌打药酒返回来,在瞿燕庭的腿边蹲下。 撩开一点睡袍,瞿燕庭两只泛着青紫色的膝盖露出来,不见光的腿部皮肤本就白皙,所以衬托得有些严重。 陆文没脸说心疼,怕显得虚伪,毕竟是他弄成这样。 在地毯上,瞿燕庭跪着,也哼哼唧唧地嚷过不舒服,但转瞬淹没在别的声响中。陆文在掌心倒了一点药酒,焐热,罩住瞿燕庭的膝盖慢慢地揉。 力道渐重,瞿燕庭没说什么,咬住了玻璃杯沿儿,唇珠沾了一滴牛奶摇摇欲坠。他笼统地摸一下腰,想起来:“这儿也疼。” 陆文疑惑道:“那儿怎么会疼,因为哪个姿势啊?” 瞿燕庭根本记不清用了哪些姿势,说:“你是不是趁我睡着,家暴我了?” 陆文道:“我趁你睡着干点什么不行?家暴你,还不如在你背后刺字。” 揉完膝盖,陆文伸手解瞿燕庭的腰带,把睡袍敞开些,看见左边的髋部确实紫了一块,忽然记起,瞿燕庭昨晚是被他扛上楼的。 拖鞋和皮带中途散落,髋骨担在肩膀上,一颠一颠踩楼梯时挤压出淤青。擦完药酒,陆文抽走演员资料,说:“好好休息一天,有什么事吩咐我来做。” 瞿燕庭清闲了一天,随后又是忙碌的一周,不过电影筹备的事项一条条推进、完成,再累他也开心。陆文把头发染黑了,开始细抠剧本,这次在封皮上涂了两只小燕子。 周末,《台前幕后》播出第一期,标准时长,内容充实不拖沓,收视率和网播量都高居榜首,陆文和瞿燕庭的关系再度引发讨论。 关于陆文对理想型的宣言,网友机警地与瞿燕庭挂钩,发现每一条都很符合,但却不相信会有二百五到什么都敢说的艺人。 在节目的影响下,《藏身》受到极大关注,尤其是余孝卿的惊喜露面,使节目和电影的讨论度直线上升。 剧组趁热打铁,正式公布了余孝卿扮演男二号的消息,无数影帝在手的顶尖大腕儿,息影多年回归影坛,业内业外都随之轰动。 瞿燕庭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再度联系涂英的团队,终于敲定陈碧芝一角。所有角色陆陆续续落实,签约、官宣,剧组的队伍越来越丰满。 演员们集中培训和围读,有影帝影后搭戏,陆文身为男主压力巨大。他验证了一个道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曾经的岁月在挥霍中流逝,如今起早贪黑仍嫌不够。 瞿燕庭和任树四处勘景,这部影片涉及的场景较多,从赤坎到巫溪,再从京津到西北,他们跋山涉水走了许多地方。 七月末,北方的炎炎夏日,电影《藏身》已经万事俱备。 开机仪式上,拜神是业内传统,当天三十八摄氏度高温,剧组一大票人擎着香火汗流浃背。瞿燕庭不信神佛,厌烦形式主义,打头阵把香一插只想尽快结束。 陆文更没受过这份罪,紧随其后插上香,大手一挥喊道:“仪式结束直接去开机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瞿燕庭补充一句:“开机红包找男一号领,我热晕了!” 陆文:“……靠。” 剧组车辆浩浩荡荡奔了芸漳路,结婚办喜事似的,索菲酒店特意开了专门专道,宴会厅也已经虚席以待。 与以往灯红酒绿的宴会不同,这场开机宴朴实得只有吃吃喝喝,除了《台前幕后》节目组和各演员团队的摄像,没有任何媒体镜头。 陆文挨着瞿燕庭坐,怕喝多露怯,小声求道:“哥,你帮我挡酒。” 瞿燕庭无语地说:“你真是个腕儿。” 陆文穿着条破洞牛仔裤,膝盖连着半条大腿都露在外面,瞿燕庭早觉得不顺眼了,把防晒外套盖上去。 “不至于吧,”陆文美滋滋道,“你控制欲真强。” 瞿燕庭无奈地喝冰水,当着镜头不好打情骂俏,况且旁桌的孙小剑跟个特/务一样,时时监控着他们。 宴会厅里的气氛热闹而放松,瞿燕庭环顾这一切,恍惚回忆起参加《第一个夜晚》的开机宴,他当时忐忑,抵触,两手握着一把虚汗。 正想着,陆文在桌下牵住他的手。 瞿燕庭有点害怕,悄声道:“别胡来。” 陆文却没松开,心有灵犀地说:“我想起《第一个夜晚》的开机宴了,你坐在包厢里,我特傻逼地认错了人。” 瞿燕庭忍不住笑,问:“你当时有没有在心里骂我?” 陆文回答:“没有,我吓傻了。” 也绝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又是人声鼎沸,又是高朋满座,他会像这样坐在瞿燕庭的身边。 瞿燕庭也未曾预料到,他假设:“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时间倒流至那一晚,你会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完美?” 陆文摇了摇头:“我压根儿就不会进包厢。” 瞿燕庭:“啊?” 陆文扭脸看着他,说:“我也不让你进去受罪,在洗手间遇见后,我就拉着你离开宴会去大街上私奔。” 心旌瑟瑟摇晃,瞿燕庭扣紧那只手,错乱地分不清此刻是炎夏还是初秋,外面是繁华的芸漳路还是重庆的长街。 待酒过三巡,瞿燕庭脸不红气不喘,叫了碗四川担担面垫肚子。 陆文只喝了几杯啤酒,有点撑,离开宴会厅去洗手间,方便完出来,一边刷微博一边走,转发了剧组开机仪式的宣传照。 一抬头,他顿时停住了。 前方两米远,顾拙言、苏望和连奕铭三足鼎立,肩并肩地堵在走廊上。四人已许久不见,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陆文骗份子钱的那个月。 一瞬的惊喜后,陆文察觉那仨人面色不善,揣起手机说:“干吗啊,复刻小虎队啊?” 顾拙言道:“我们来围观大明星。” 陆文嘿嘿一笑,放松警惕走过去,一不留神,被三个人围上来按住,他大惊:“我操!你们干什么,打劫啊?!” 苏望说:“打你。” “打我干什么?”陆文被连奕铭勒着脖子,费力地说,“铭子,你就这么对待VIP顾客?” 连奕铭被误认为保镖的火一直憋到现在,说:“我恨不得把你这VIP拴裤腰带上,免得又给我引起什么骚动。” 陆文理亏道:“今天应该不会吧……” 苏望拧着他一只胳膊,说:“开机宴怎么不邀请我啊,请仙琪是谁帮你出的力?之前天天骚扰我,你丫拿我当助理了是吧?” 陆文吃痛,瞥向顾拙言:“好兄弟……” “好个屁。”顾拙言弹他的脑门儿,“你在节目里说什么,选哈佛还是剑桥?那是你考虑的事么,你经过允许了么就照搬我的心路历程?” 陆文不过去一趟洗手间,没想到半路被劫,然后遭遇了一场三堂会审。 等三个人松开手,陆文虚脱地靠在墙上,他抹了把汗,认错道:“我马上就进组了,欠你们的债,以后再还吧。” 连奕铭说:“什么时候进组?” 苏望问:“在哪拍?” 顾拙言道:“拍多长时间?” 陆文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按顺序说:“后天一早的航班,先飞广东,拍摄的话怎么也得三五个月吧。” 三个人沉吟片刻,连奕铭掏出房卡:“行,那走吧。” 怎么还开房了,陆文没来得及逃跑,被顾拙言和苏望薅住领子连推带拽,强掳到连奕铭准备的套房里。 酒,菜,竟然还有蛋糕。 陆文愣愣地问:“什么意思啊?” 连奕铭说:“VIP特殊服务。” 苏望道:“复刻小虎队给你践行。” 顾拙言最后说:“祝你电影大卖,卖了还债。” 第103章 开机宴快结束了, 瞿燕庭接到阮风的电话, 戴上耳机守着果盘边聊边吃,等挂了线, 各组人马已经渐渐走光。 瞿燕庭捞起旁边椅子上的防晒外套, 朝旁桌的孙小剑招招手, 说:“别整天盯梢了,你家艺人跑哪去了?” 孙小剑早就去洗手间找过了, 没人, 打电话也没人听,说:“应该不是去鬼混了吧?” 瞿燕庭怀疑爱简传媒从上到下都不太靠谱, 起身朝外走:“行了, 你跟节目组打声招呼, 我去找他。” 宴会厅里杯盘狼藉,厅外也有些乱,瞿燕庭沿着长廊走到安静一点的位置,刚要按下快捷键, 陆文先一秒打了过来。 “喂?”瞿燕庭马上接通, “你在哪呢?” 手机里很吵, 听起来不止一个人,陆文无意义地嘟囔了几句废话,估计是喝醉了,然后报了一个房间号。 瞿燕庭搭电梯上套房,途中叹息一声,他简直不敢想象陆战擎把陆文拉扯大有多费心。找到房间, 门提前打开闪着一道缝。 瞿燕庭推门闻见浓郁的酒味,走进客厅,地毯上滚着几只喝光的红酒瓶,四双长腿或曲或伸,杂乱地挨在一起。 陆文和苏望、顾拙言、连奕铭,四个人并排挤着,把沙发填补得满满当当,发布会那场风波到现在,哥几个第一次聚齐。 貌似都醉了,起码也是微醺,陆文抱着蛋糕坐在中间,大着舌头说:“瞿老师来了……可以吃蛋糕了……” 蛋糕上用巧克力酱写着“票房大卖”,瞿燕庭哭笑不得,这也太早了,明明还没有开机呢。 另外三个人抬起头,连奕铭说:“小瞿哥,你不来,这孙子死活不吃。” 顾拙言点点头:“感动。” 苏望脸色酡红:“干爹也感动。” 陆文拖着蛋糕举起来,瞿燕庭怕他掉了,走近去接。其他人硬挤出一个狭窄的位置,拽瞿燕庭坐在陆文旁边。 四周弥漫着酒气,瞿燕庭屏住气息切蛋糕,给每人一块,他上一次这样排排坐分东西吃,是幼儿园大班的元旦联欢会。 下口之前,陆文说:“兄弟们,我即将远行,等我凯旋不见不散!” 搞得像出征,瞿燕庭兀自吃着,当作在带三个弟弟。这时身旁的苏望搭住他,一改咄咄逼人的风格,诚恳地说:“庭哥。” “嗯?”瞿燕庭应。 苏望道:“文儿拿奥斯卡就靠你了。” 陆文挥开苏望的手:“我连三好学生都没拿过,你让我拿奥斯卡?” 顾拙言善解人意地说:“拿不了也没关系,给他唱主题曲,他照样屁颠屁颠的。” 瞿燕庭笑道:“好。” “真的啊?”陆文高兴地说,“那我不会拿格莱美吧?” 连奕铭拜托道:“总而言之你一定看紧他,千万别再出幺蛾子了,出也别来索菲出。” 瞿燕庭一一应下,夹在四个醉汉之间吃完蛋糕,起身去浴室拧了几条湿毛巾,裹上冰桶里的冰块盖在每个人脸上。 四个人打着激灵冻醒了,抱作一团取暖。瞿燕庭的手机响,是司机通知在酒店花园等候,他扶起陆文准备回家。 踉跄着往外走,陆文回头喊:“兄弟们……我走了啊!” 那仨人晕晕乎乎地站起来,声情并茂地送了个别,瞿燕庭旁观这份依依不舍的氛围,恍然以为是哪个落后山村出了第一个大学生。 幸亏开机宴没允许媒体参加,否则拍到陆文的醉态又是一场新闻。经历这么多事情,陆文的口碑有些两极分化,喜欢的爱他真实洒脱,厌恶的骂他惹麻烦精。 有意思的是,每当公众人物惹麻烦,厌恶的人比谁跑得都快。 后天就要启程,陆文和瞿燕庭回了南湾,晚上醒酒后吃了顿临行的团圆饭,在花园一左一右陪陆战擎散步。 当歌手的四五年,做演员的这两年,陆文每次离家时都和陆战擎不欢而散,总以“做点成绩给你瞧瞧”的狠话结束。 今夜是第一次换台词,他嬉皮笑脸地说——爸,你可别太想我。 夜幕掩盖了陆战擎的怔忡,停下来,两手分别揽住陆文和瞿燕庭的肩膀,按了按道:“去吧,记得互相照顾。” 第二天收拾行李,明明夏装单薄,陆文愣是装了四大箱,网购了一百多瓶防晒喷雾。 瞿燕庭抱着猫说:“你是代购吗?” 陆文真心实意道:“我本来就不白,可不能晒黑了,孟春台应该长得挺干净的,说实话我上个月还想去打美白针。” 瞿燕庭警告他:“少弄那些乱七八糟的。” “哦。”陆文嘀咕了一句,“那我敷面膜。” 剧组包了一架客机,八月的第一天飞抵广州白云机场,再到赤坎古镇,花费两天时间全部安顿下来。 演员拿到第一周的拍摄通告,强度比想象中小得多,但余孝卿和涂英这种电影演员都了解,不是“一天只拍一场戏”,而是“一场戏能拍一天”。 陆文储备了两箱功能性饮料,为大夜做准备,好在酒店离拍摄的地方不太远,早上可以多睡宝贵的十分钟。 拍摄分AB组,瞿燕庭带A组,B组主要拍渲染镜头。第一场戏在镇上的火车站拍摄,景和物都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保留了民国时期的老广州风情。 这场戏需要几十名群众演员,选角导演在车厢门口清点人数,安排群演上车。仙琪扮演的陶素宜已经做好妆发,在凉棚下候场。 任树抄着大喇叭全场调度,喊道:“男一号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陆文躬身让造型师喷完最后一次定型发胶,大步走过来,一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孟春台生于古玩世家,是个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他自幼耳濡目染习得识宝的本事,却误入赌途,落得倾家荡产,家败人亡。 盛传,孟老爷子临终前,曾交给孟春台一样传家宝贝。之后债主、匪患、亲朋,各人心怀鬼胎,都盯上了孟春台这个败家子。 斡旋藏身,直到战事吃紧,孟春台离开北平南下,到广州投奔远房舅舅唐德音,却不料舅舅更是老奸巨猾。 走投无路之际遇见交际花陈碧芝,一次偶然的契机,孟春台意识到在动荡的时局下,东躲西藏根本无济于事,他需要真正的藏身。 瞿燕庭正和灯光组长说话,目光自下而上地扫过陆文,说:“准备拍摄。” 陆文登上火车,在拥挤闷热的车厢靠窗坐下,紧紧抱着一只皮箱。先过戏,各组就位正式开机。 蒸汽火车缓缓驶入车站,孟春台格格不入地坐在车厢中,杂乱的环境和周围粗鄙的语言都令他不适,厌烦地扭脸望着窗外。 鸣笛声响起,乘客们蜂拥下车,孟春台被陌生人推搡时忍不住啐了句脏话,很快,天南海北的方言在车厢里爆发争吵。 孟春台护着皮箱,脸上挨了一拳也无法还手,乡民早看他这个少爷打扮的人不顺眼,趁机揍了他一顿。 等车厢逐渐走光,孟春台拎着箱子从桌下爬起来,他碰了碰嘴角,流血了。想起曾在北平风光的日子,他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如今要受一群乡巴佬的欺负。 舌尖顶着脸颊呼了口闷气,孟春台把领带抽紧一些,下了车。月台上已经没什么人,只有广州湿热的风一阵阵吹来。 孟春台穿着一套深棕色英式西装,敞着怀,露着马甲勒出的腰线,一路颠簸,挺括的面料留下褶痕和污渍,皮鞋的尖头也磨花了一块。 他掏出雕花怀表,低头时乌黑的发丝落下一绺,狼狈地搭在额前。 不远处,陶素宜站在一缕阳光底下,蓝色的阴丹士林旗袍轻轻摆动,她矜持得不敢上前,鼓起勇气喊了声“表哥”。 孟春台觉得婉转耳熟,抬头望了过去。 上次见是三年前,在北平,陶素宜印象中的孟春台倜傥风流,好不得意,和面前这个狼狈落拓的样子仿若两人。 孟春台走近,打量这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表妹。 监视器中的画面十分养眼,落魄公子清纯佳人,能遐想出许多种故事,但瞿燕庭只要他写的那一种,无情地喊道:“停,第四幕再来一条。” 之后,瞿燕庭握着喇叭:“不过,再来一条。” “走第三条。” “再来。” “打起精神,再来一条。” “不行,重来。” 片场的氛围趋于凝重,所有人都见识了瞿导的严格。这一幕戏不知不觉磨到中午,广州八月份的午间暑气蒸腾,演员的妆都花了。 剧组助理搬来盒饭,瞿燕庭开恩道:“先吃饭吧,吃完再拍。” 陆文的衬衫完全汗湿了,换上短裤背心,钻到导演的大遮阳伞下乘凉。太热了,他端着盒饭没胃口吃。 没多久,仙琪卸了妆过来,主动说:“导演,给我说说戏吧。” 瞿燕庭本想让她缓一下,吃完饭再说,既然来了便应了一声,正好节目组的摄像师在拍摄,他就利用对方的镜头。 陶素宜是个读过书的聪慧女子,哪怕羞涩胆怯也要表现得克制大方。她在三年前便对孟春台产生情愫,所以早早来月台上等,见到孟春台天翻地覆的样子,既惊喜也难过。 “你急着和他相认,但又怕他不认得你了,在这种情绪下喊出那一声表哥。” 这一幕会给特写,也就是盯着镜头演。瞿燕庭坐在椅子上,紧并双腿,唇也牢牢闭着,暗自用双手揪住长裤的侧边,像女人揪住素色的旗袍。 他身子一动不动,待镜头推近,瑞凤眼微微睁圆,看着“孟春台”磨损的洋装皮鞋出神,看着“孟春台”挂彩的嘴角凝噎,细小的表情会在银幕上放大。 陆文拿着矿泉水在一旁围观,这是无需对手的对手戏,瞿燕庭此刻对着镜头假装的他柔肠百转,无声倾诉一腔朦胧的爱意。 他捏紧瓶身,生出一股砸碎镜头站到那人面前去的冲动。 桌上放着微微坨掉的排骨面,瞿燕庭只吃了两口,等讲完戏恐怕面条都要泡烂了。陆文退出伞下,没使唤正吃饭的助理,径自跑出了月台。 古镇上有不少本地人开的饭馆,很地道,陆文在车站附近瞧了一圈,挑了一家生意最红火的。 饭馆里面座无虚席,陆文停在烧菜的玻璃窗口,一回头,发现节目组的摄像和编导跟过来了,说:“我天,你们大中午也不歇会儿,不怕中暑啊?” 编导闲谈般问:“你吃不惯盒饭吗?” “我无所谓,来给瞿老师买点吃的。”陆文看墙上的餐单,嘀咕道,“鱼虾海鲜都不吃,内脏不爱吃,要牛肉饭吧,再来一杯凉茶。” 等餐的间隙有些无聊,自节目第一期穿插了第一次采访后,陆文和瞿燕庭便忙得迟迟插不进第二次。编导抓住时机,想随便问几个问题。 陆文没意见,先抓了抓头发,提醒摄像大哥别拍他的大短裤。 编导:“这部戏要和影帝影后搭戏,压力大不大?” “挺大的。”陆文说,“虽然我这人盲目自信,但同时面对余老师和涂老师,确实是一种考验。” 编导:“上午和仙琪的拍摄不太顺利,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陆文的表现没什么问题,他委婉地替仙琪解释:“这很正常,刚开机要找一找状态嘛,而且瞿导比较严格,所以就多拍了几条。” 提及了瞿燕庭,编导趁势说:“开播以来我们有注意观众的讨论,围绕你和瞿导的话题非常多,你知道吗?” 陆文坦诚地答:“我知道。” 编导试图更进一步:“你们之间有一些传闻。” “嗯。”陆文点了点头,“我也听说过一点。” 编导问:“那你是什么样的态度?” 陆文乐道:“瞧你问的,我对谁的态度啊?对观众的话,大家有对公众人物议论的自由,我管不着,也不介意。” 编导说:“那对瞿导呢?” 饭馆里太闷热,陆文捏着背心扇风,道:“对他的态度……我都亲自来给他买饭了,大家自行体会吧。” 编导看陆文不抵触这些话题,便大胆道:“观众开玩笑说,合作过的人里,瞿导很符合你的理想型。” 陆文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会这么猜。” 编导:“那你要不要趁此机会澄清一下?” “算了。”陆文讽刺了句舆论现状,“谣言一拥而上,澄清无人问津。” 于是编导总结:“所以类似的揣测毫无根据。” 牛肉饭和凉茶打包好了,陆文拎上走出饭馆,可能热蒙了,他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对方刚刚替他说了什么。 毫无根据吗? 当然不是,恰恰是“根据”太多了。 陆文不在乎厌恶的人如何看他,但对于那些喜欢他的人,他做不到理直气壮地去欺骗。况且从第一次被偷拍至今,也挺久了,未来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猜测。 他停下来,问:“观众是不是很好奇我和瞿导的关系?” 编导回答:“是的。” 陆文说:“我可以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 编导惊讶地看着他,面对明星自曝有些无措,忘记了打圆场。 陆文盯着镜头,负手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背景是饭馆老旧的门脸,整幅画面充满了社会新闻的感觉。 他汗流浃背,头脑发热,难以判断会有怎样的后果。 全世界大概都不信。 但陆文切实地出了柜——“没错,我十分喜欢瞿老师。” 第104章 给仙琪讲完戏, 瞿燕庭将剩的半瓶矿泉水喝掉, 拿起筷子,翻了翻涨成一坨的排骨面。余光里人影晃动, 他偏头看见陆文跑过来。 “你去哪了?”瞿燕庭问。 陆文钻入伞下, 坐小板凳上, 说:“给你买饭去了,别吃面条了。” 瞿燕庭抽一张湿巾给他擦汗, 然后端起牛肉饭扒了一口, 味道不错,但天气太热了, 他没什么胃口。 “喝凉茶开开胃。”陆文说, “多少吃点。” 瞿燕庭挖了一大勺, 喂过去:“一起吃吧。” 节目组吃饭去了,其他工作人员都四散开休息,周围无人。陆文倾身吃掉那一勺,懒得拆筷子, 就让瞿燕庭偶尔喂他一口。 从筹备到开机, 时间快得禁不起计算, 瞿燕庭说:“节目是不是快录完了?” 陆文“嗯”一声,按照寻常真人秀的体量一周前就可以结束了,但开播以来反响火热,节目组想尽可能多拍一些内容,所以录制到了现在。 瞿燕庭咕哝道:“除了第一期比较僵硬尴尬,后来还挺顺利的, 也没出什么岔子。” 陆文有点心虚,他刚刚对着镜头语出惊人,把编导都惊呆了,主动保证会好好剪辑和后期。不过说都说了,就那么着吧。 午后继续拍摄,演员需要不停地补妆,打光也要重新设计,这场孟春台和陶素宜重逢的戏码整整拍了一天。 瞿燕庭掌握绝对的领导权,但对各工作组的意见非常重视,任何细节不容马虎,严格又专业地把控着每一帧的效果。 黄昏前收了工,A组回酒店休息,瞿燕庭独自去B组监工,晚上回酒店加班,检查白天拍摄的渲染镜头。 剧组按常规分配,演员和工作组居住的楼层分开,陆文在七楼,瞿燕庭喜欢安静,在八楼走廊尽头的房间。 孙小剑太清楚自家祖宗的德性,在房间寸步不离地监视陆文,才开机第一天,总不能传出男主角深夜进导演房间的绯闻。 第二天,A组在古镇上一幢气派的宅邸拍摄,黎明下了点雨,融合了南洋风格的老建筑更具历史的厚重感。 陆文即将和余孝卿拍第一场对手戏,角色情绪比较平,因此不必太紧张,一早对戏的过程也很轻松。 他不了解的是,瞿燕庭亲自参与了排戏,将男一男二的戏份尽量按故事发展的顺序拍摄,给他最大限度熟悉、沉浸和消化的时间,以减轻压力。 现场调度完毕后,瞿燕庭握着对讲机,一声“action”在客厅内有淡淡的回音。 孟春台从车站到了唐宅,他脏破的西装和气派典雅的宅邸似乎格格不入,仆人们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毕竟唐德音的家里还没出现过这么寒酸的客人。 不过孟春台很从容,被管家领到洋式的客厅,站定后粗粗扫了一圈。镀金的烛台和香薰瓶,都是法国货,地幔钟的雕花是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桌上的咖啡壶是纯银雕花,来自大不列颠。 满屋子奢侈的舶来品,孟春台都认得,玩儿过,甚至玩腻了赏给一帮酒肉朋友。可惜他已经潦倒了,既没物件儿,也没朋友。 孟春台带着骄矜的傲和败落的卑,牵动凝血的嘴角,叫了一声“舅父”。 唐德音穿着件淡色的长衫端坐在皮沙发上,眼底滑过一丝嗤嘲,三年前远上北平,这位孟少爷浑不把他放在眼里,被母亲催着才叫了声舅舅。 如今虎落平阳,看来懂得了人遭难时,最不打紧的便是骨气。 唐德音抬眸只剩一片慈爱,应道:“快坐,这时局从北平颠簸到广州,得掉层皮,好歹是平安抵达了。” 孟春台在一旁落座,说:“百般无奈,要叨扰舅父。” “哪里话。”唐德音拍拍他的膝头,手上的翡翠扳指异常惹眼,“脸上怎的受了伤?” 孟春台在北平已是多方势力的猎物,东躲西藏好不窘迫,却仍留着少爷的面子,万不肯承认在车站被一伙乡民压了一头。 陶素宜静静立在一旁,替他说:“表哥被人欺负了。” 唐德音立刻吩咐管家,叫白俄医生过来一趟,并命令仆人好好照顾孟春台。安排妥当,他问:“可还记得素宜?” 孟春台垂着眼睫,点了点头。 唐德音说:“她一直记挂你,昨日便求我去车站接你回来。” 陶素宜羞涩地别开脸。她的父亲是唐德音的胞弟,在南京做军官,已杳无音信多时,而母亲在一年前病故。除了唐德音这个亲大伯,唯一的亲人是远在旧金山的外祖。 唐德音似乎很心疼孟春台,叫管家拿来备好的银元和银票,说:“这些钱你拿去零花,明日叫裁缝来量尺寸,西装长衫多做上几身,以后缺什么就跟管家开口。” 孟春台自小只知挥霍,但也明白寄人篱下的处境。他曾听母亲说唐德音是商会会长,颇有名望和地位,有数不清的铺面、码头和贸易公司。 他道:“舅父,可给我随便安排一职,我不能吃白饭。” “你有上进心是好的,但不急。”唐德音欣慰地说,“初来乍到,先把精气神养一养,四处散散心。” 孟春台作罢,感激地道谢后,随老仆去见白俄医生处理伤口,陶素宜放心不下,踌躇地跟着一起去了。 唐德音抚弄翡翠扳指,待脚步声走远,对管家说:“好生伺候孟少爷。” 这场戏比预想中拍得顺利,有余孝卿镇场,大小演员的状态都不错。接下来的一周主要是陆文和仙琪的对手戏,两个人的默契度越来越高。 戏份分主次,前期的感情戏相对轻松,瞿燕庭导得也不费劲,站在旁观的角度看陆文“谈恋爱”,感觉还挺新鲜的。 孟春台在广州安顿下来,本以为要看人脸色生活,不料唐德音待他极好,隔三差五便让管家塞一笔银票给他。 孟春台又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但经历一场家破人亡,他的性子变得沉闷,也惧怕这样的日子有一天会消失。 幸好有陶素宜,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孟春台备受陶素宜的照顾和体贴。他知道这个情窦初开的表妹爱慕他,而陶素宜也给予他独一无二的慰藉。 孟春台是风流惯了的,在北平城捧过名伶,追过舞女,纠缠过师范女学生,跟他有绯闻的大小姐们更是数不胜数。 今朝落魄,没想到还有个表妹喜欢他,上天也算待他不薄。 陶素宜想让孟春台开心起来,带他四处散心,逛花市,吃糖水,看最新的电影。其实都是些女孩子家的消遣,孟春台并无兴趣,但很乐意陪陶素宜一起做。 同学约陶素宜郊游,她带着孟春台一起去,一群年轻男女说说笑笑,孟春台难得高兴,给陶素宜吹了一段口琴。 乐器会后期配音,陆文却真的吹出一支悠扬的曲子,前几晚收工,他背完剧本一个人练的。 这幕戏在公园拍摄,现场收音,连小风扇都不能使用。瞿燕庭鬓角汗湿,盯着监视器中孟春台吹口琴的特写镜头,喊停时嗓音热得发黏。 休息五分钟,任树拧开大水瓶子,打趣地说:“醋了吧?” 瞿燕庭反应了一会儿,否认道:“怎么会。” 任树灌了几口,粗犷地一抹嘴:“狡辩什么,眼都看直了。” “难道我拐弯看你啊?”瞿燕庭整理凌乱的导演台本,“热死人,懒得跟你抬杠。” 任树乐道:“我这是好意提醒,你要注意调整心态,这才纯恋呢,等拍到热辣的,我怕你承受不了。” 瞿燕庭笑骂:“你烦不烦。” 收工时天色还亮着,陆文快被衬衫西裤捂晕了,换完衣服踩着人字拖,见瞿燕庭拎着包等在一棵大榕树下。 周围的工作人员还没走光,陆文踱过去,问:“瞿导,今天还去B组么?” 明早四点开工,今晚要早点休息,瞿燕庭回答:“不去了,下班。” 古镇上的巷道复杂狭窄,宽街有剧组拍戏不方便行车,所以车辆都停得很远,陆文拿过瞿燕庭的包,一并慢腾腾地往外走。 等没什么人了,陆文从兜里掏出一枚车钥匙,说:“瞿导,带你兜风去不去?” 瞿燕庭想不出怎么兜,但马上点点头,道:“去。” 公园的铁栅栏底下停着辆老式自行车,陆文走过去开锁,把包挂车把上,长腿一抡跨坐上去,然后耍帅地捏捏车铃铛。 瞿燕庭好笑道:“你哪弄来的自行车啊?” 陆文说:“我管《烽火女儿情》剧组借的,快上来。” 瞿燕庭跑去坐上后座,单臂环住陆文的腰,骑上街,T恤鼓动灌满温热的晚风,猛地一颠,他叫了一嗓子。 “怎么啦?” “没事,硌得屁股疼。” “吓我一跳,以为你把脚塞车轱辘里了。” “你当我小孩儿么?” 进组以来,他们俩还没机会单独相处,更别说这样放风,瞿燕庭紧紧抓着陆文的T恤,拍摄时他没吃醋,只是这些天看得见摸不着,他单纯地有点想对方。 瞿燕庭仰头问:“每天收了工都干吗?” “看剧本,健身。”陆文拧转身子告状,“孙小剑一直监视我,我都快被他盯出抑郁症了!” 瞿燕庭锤他的背:“你仔细看路!” 渐渐骑到风景区,天气的原因游客很少,每家小店都空荡荡的,两个人正好渴了,在一间冰室门口停下来。 店面不大,陆文和瞿燕庭挑了离风扇最近的一桌,要了杨枝甘露和椰子冰淇淋,脸对脸地吃。 许多演员来拍戏都光顾过这家店,墙上贴着一大片留影,陆文说:“好像每个学校附近都有这种店,我中学的门口就有。” “我也是。”瞿燕庭道,“有一阵子天天去。” 这可是搞对象圣地,顾拙言和庄凡心就经常在这种地方约会,陆文问:“你跟谁啊?” 瞿燕庭反问:“那你跟谁?” 陆文说:“铭子他们啊,有时候也请乐队喝饮料。” 瞿燕庭笑道:“我是去打工。”小吃店是他的首选,有时剩的材料不能隔夜,老板就会留给他,他带回家给阮风做好吃的。 椰子味的冰淇淋在舌尖化开,陆文忍不住幻想:“如果我放学去喝奶茶,遇见你在打工,会不会发生什么故事?” 富家子对穷学生一见钟情,之后每天都去吃冰淇淋,等下了班,在夜色里护送对方回家。某一天,穷学生在冰淇淋里塞了纸条,说“我也喜欢你”。 陆文没边儿地做梦,脸上流露出傻笑。 瞿燕庭思忖片刻,说:“我高二,你刚小学毕业上初一,谁想跟你发生什么故事。” “靠。”陆文如梦方醒,扫兴地说,“我初一就可帅了!” 从冰室离开,陆文载瞿燕庭沿着海边公路兜了一圈,回到酒店天已经黑了。 进了电梯,瞿燕庭刷卡按八楼,等陆文也要刷的时候他伸手盖住按钮,主动说:“今晚去我那儿吧。” 那一层住着导演组和摄影组,任树在隔壁,陆文想想就刺激,欲拒还迎道:“合适吗,会不会不太方便啊。” 瞿燕庭想说“你装什么装”,念及在冰室的对话,说:“看在你可帅的份上,还等我下班,那我就……” 叮,电梯门在三楼打开,两名剧务从餐厅打包了晚饭,打招呼进来:“瞿导,陆老师。” 瞿燕庭颔首,等电梯门合上,四个人安静地看着数字跃升。 忽然,陆文欠揍地问:“瞿老师,你就什么啊?” 瞿燕庭真想给他一脚,硬着头皮说:“就明天的戏份……帮你补补课吧。” 八楼到了,瞿燕庭先出去,陆文紧随其后,还刻意地掏出剧本,等梯门关闭,两名剧务在门后互相对视了一眼。 “那什么,明天陆老师的戏……” “没记错的话……是床戏吧?” 第105章 凌晨三点半, 片场一阵忙碌, 各组在准备半小时后的拍摄。 化妆刷在脸上轻扫,陆文闭着眼, 喝完一瓶浓缩咖啡依然觉得很困, 弄好妆发, 他接连打了两个哈欠。 孙小剑拧开风油精,说:“闻闻。” 陆文凑上去吸吸鼻子, 顿觉提神醒脑, 他在瞿燕庭房间过的夜,一早开工怕被人撞见, 孙小剑提前去叫他起床。 怪不好意思的, 他主动道:“助理跟这儿就行, 你回酒店再睡会儿吧。” 孙小剑半宿没合眼,在房间看录播球赛到两点多,才上八楼敲门,他没好气地说:“你折腾得累不累啊?好歹挑个不用早起的日子吧?” 陆文推卸责任:“都是瞿燕庭非叫我, 我哪敢忤逆他。” “你装个屁。”孙小剑心烦道, “赶紧候场去吧, 前脚和现实对象过夜,后脚和银幕情侣拍床戏,真有你的。” 陆文麻利起身,离开化妆间上三楼,走廊挤满了人,灯光和美术忙得脚打后脑勺。他溜边儿站着, 手里拎着一份酒店餐厅的菠萝包。 仙琪也上来候场,冲他笑,问:“今天几场戏啊表哥?” “通告单上两场,不知道会不会加。”陆文回答,答完顿了一拍,“你用替身么?” 仙琪摇头:“小意思,姐亲身上阵。” 看对方这么洒脱,陆文便放了心,不过还存有一丝丝尴尬,又聊了两句,他朝前面调度现场的瞿燕庭望了一眼。 一共画了三版示意图,瞿燕庭和灯光组长商量最终方案,决定好,他退出人群去跟摄影组沟通细节。 一直等到开机前,瞿燕庭短暂地闲下片刻,陆文来找他,递上已经没了温度的菠萝包。 挪到无人的走廊拐角,瞿燕庭大口吃起来,目光从陆文蓬松的发丝流连到白衬衫领口,很满意这个造型。 竟然只顾着吃,陆文手握卷成筒状的剧本,说:“你也太淡定了吧?” “那我该怎么样?”瞿燕庭嚼着面包,“别担心,这场戏尺度不大,都不用清场。” 陆文知道瞿燕庭专业,不会让私人感情影响工作,但也不能这么云淡风轻啊,他问:“我一条就过的话,你会不会别扭?” 瞿燕庭回答:“别扭什么,一条过能省多少事,我当然是高兴了。” 陆文瞪他:“你还高兴?” “不然呢?”瞿燕庭说,“难道你上个床拍十条八条的,我才高兴?” 陆文想了想:“也对。” 瞿燕庭催他:“行了,去准备吧。” “真不介意?”陆文不死心地问。 瞿燕庭无奈地笑道:“我写的,我导的,我定下你来演,介意什么啊,快去吧。” 这场戏要借用一部分黎明的自然光,四点钟准时拍摄,监视器设在卧房门口,斜对着房中的双人床。 戏中,孟春台爱上了陶素宜。 青年男女,产生爱意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孟春台不确定是日久生情,还是他在脆弱状态下变得容易心动。 孟春台依赖陶素宜的温柔,一开始是心安理得地承受,渐渐有了回应,再之后愿意主动探索彼此的关系。 一旦两情相悦,任何接触都暧昧丛生,孟春台的自制力一向薄弱,否则不会烂赌落得倾家荡产。而在男女关系上,他同样没有太强的定力。 床角四周有高高的雕花床柱,白色帷幔落了两层,使床中央有些昏暗,孟春台没抹发胶和古龙水,和即将到来的早晨一样清爽。 丝被中,陶素宜披散着长发,在被握住手时羞涩又慌乱地颤抖。 孟春台从前风流,却不下流,在床上并没有多么熟稔的手段,况且他很疼惜陶素宜,也带着偷尝禁果的紧张。 这段戏台词很少,片场清寂,画面和氛围都素净唯美,甚至有些朦胧。瞿燕庭抿唇站在墙边,变换手势为摄影师提醒。 陆文懂了瞿燕庭为什么心态平和,因为根本谈不上“床戏”,摄影机离他很近,与其说是和女演员搭戏,实际上是对着黑洞洞的镜头演绎镇定到高/潮。 到关键的五号镜头,瞿燕庭打断拍摄,说:“停,再来一条。” 陆文重新酝酿情绪,给特写,定格的秒数还没走完,瞿燕庭又一次出声:“停,情绪不够,重来一条。” 陆文抓了一下床单,问:“瞿老师,能说得详细点吗?” 屋内屋外挤着几十号人,节目组也在,瞿燕庭干脆又委婉地回答:“眼神有点虚,我觉得你不够尽兴。” 陆文脸色微红:“……” 五号镜头整整拍了十七条,陆文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在瞿燕庭反复地喊停中,一遍又一遍演绎自己在床上的神采。 其间任树觉得可以了,但被瞿燕庭果断地否定。 优秀的导演能呈现出演员最大限度的美感,能让一张脸在银幕上艳惊四座。 瞿燕庭见过陆文在床上的每一种模样,压抑的,强烈的,他当然想私藏,可他更想记录下来,让所有人知道陆文作为演员可以有多迷人。 风吹进来,飘荡的帷幔挡住一些视线,陆文越过镜头边缘向瞿燕庭看过去,目光轻得像一片纱。 瞿燕庭终于喊了“过”,手心在不知觉中汗湿。 孟春台和陶素宜的一场情/事就像天明的过程,一缕光刺破夜幕,拂晓殷红似血,待水/乳/交融窗外恰好是天色大亮。 事后,孟春台坐在床边,衬衫多了几道褶皱,他把纽扣一粒粒扣起来,然后用手背碰了碰陶素宜安睡的脸。 整场戏拍得很细致,下午四点多才拍完,中午的盒饭都放冷了,瞿燕庭体恤大家辛苦,请客加一顿豪华下午茶。 餐点送来,瞿燕庭挑了两份,去化妆间找陆文一起吃,摆弄着拍了十几个小时床戏,他猜二百五的心里多少有点别扭。 陆文正戴着耳机听歌,看他进来,神情淡淡的,有股老僧入定的感觉。 瞿燕庭拉椅子坐下,打开餐盒和一次性筷子,问:“听什么歌呢?” 陆文说:“《大悲咒》。” “……”瞿燕庭摘下一只耳机戴上,还真是,不由担忧道,“你不至于吧,这就想皈依佛门了吗?” 陆文哼道:“你让一个处男了快三十年的男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会儿动情一会儿高/潮,从凌晨四点拍到下午四点。” 听起来确实煎熬,瞿燕庭说:“那不是为了精益求精么。” “我能理解,好歹是拍完了。”陆文双眸失神地叹了口气,“但我要跟你说一声,三个月之内我估计都不想上床了。” 瞿燕庭禁不住“啊”了一声,往陆文身下瞄,有点内疚地问:“这么严重吗?” 陆文:“你瞅啥呢?” 瞿燕庭心疼地说:“是不是NG太多次,心理压力导致……暂时不行了?” “你才不行,这种话能瞎说么?!”陆文像被痛踩尾巴,一瞬间恢复了精神,“我就算不行那也是工伤,你得对我负责!” 瞿燕庭连忙点头,揽住陆文的肩膀拍了拍,应道:“当然了。” 可是该怎么负责?瞿燕庭用工作了一整天的脑子琢磨,压低音量问:“那你的意思是,这段时间我反过来弄你吗?” 陆文一脸震惊:“你真的想多了!” 瞿燕庭莫名松口气,如果真让他和人高马大的陆文换个位置,想想都够累的,他说:“那怎么办?” 陆文郁闷道:“我得调理调理,我现在看见床就觉得好多人围观我,内心都有阴影了。” “好,慢慢调理不着急。”瞿燕庭把鲍汁捞面和虾饺摆好,哄道,“挑了你爱吃的,先吃饭吧。” 轻微的一声,陆文捕捉到瞿燕庭又松了一口气,他嚼着大半颗虾饺,皱眉问:“你这什么反应,你不应该遗憾吗?” “还行吧,”瞿燕庭含糊地说,“反正昨晚已经……” 孙小剑在门外放风,听见屋里一惊一乍,最终没了动静,透过门缝瞧了瞧,陆文和瞿燕庭各端一碗面,全无交流地吃着。 奇怪了,凌晨分开的时候还恋恋不舍,这会儿怎么跟凑合过似的? 填饱肚子,继续拍摄下一场戏,忙到后半夜才收工,节目组已经录制完全部内容,第二天早晨离开了剧组。 陆文和仙琪的感情戏集中拍摄得差不多了,之后一周的对手戏减少很多。 孟春台在广州待了一段时间,从一开始的拘束渐渐变得习惯,手头阔绰起来,曾经的少爷习性也一点点显露。 唐德音有意让他学习经商,告诉他,在广州这个四通八达的地界,要做生意必须有足够的人脉。 孟春台人生地不熟,便跟着唐德音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结交广州商界的人物。在一次舞会上,他认识了一家贸易公司的总经理,许赫。 许赫很擅长投其所好,孟春台被哄得高兴,经常和对方一同出去,赛马会,晚宴,一直到他无比熟悉的赌桌。 孟春台内心沉积的灰烬仿佛随风吹动,扬起了漩涡。 诱惑之下,孟春台负隅顽抗了一阵,在管家又塞给他一大笔钞票后,他抛却了血色的教训,重新燃起一个赌徒的疯狂。 孟春台手气不错,赢钱的快感令他极其兴奋,于是瘾头就像死灰复燃的星火,再一次将他的理智蚕食。 当难以自拔的时候,他开始一次次赌输。 陆文连斗地主都玩不好,从小积累了丰富的输钱经验,每当推出自己的筹码,他都会想起给苏望递钱的情景。 拍完一条,任树喊:“过,休息一刻钟。” 今天是周六,也是《台前幕后》播出最后一期的日子,但要通宵拍摄夜戏,只能等收工后看重播。 休息时间,片场里热闹嘈杂,总有几个谐星般的人物上下耍宝,瞿燕庭埋头修改分镜,偶尔跟着低笑两声。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惊呼。 小规模的骚动后,周围静了下来。 笔尖停顿,瞿燕庭抬起头,有些莫名其妙地环顾了一圈,搜寻到陆文,对方握着手机,脸上的表情透着一丝蛋疼。 瞿燕庭碰了下身旁,问:“怎么怪怪的?” 任树高深莫测地咬着烟,说:“倒也不是怪,怎么说呢,你可以上网看看。” 瞿燕庭拿起手机,面对突发性新闻不是一次两次了,心理承受力还行,而且陆文一直在剧组,总不能又摊上什么事了吧? 他嘟囔道:“到底怎么了?” 任树呼出一口烟:“就挺厉害的。” 瞿燕庭登录微博,他堪比僵尸号的首页没什么内容,便直接点开热搜榜,榜首赫然七个大字,着实劲爆—— 陆文表白瞿燕庭! 第106章 节目组经验老到, 把陆文在饭馆门前的那一段采访, 特意放在最后一期播出,预判会成为爆点, 并给观众留下无比深刻的记忆。 果不其然, 节目播出不足一小时, 这个话题引发热议,迅速登上头条。 瞿燕庭蒙在鼓中, 他大部分时间都和陆文一起录制, 怎么就表白了?他翻了翻,从热门里点开一段节目视频。 片场安静, 手机中的对话清晰可闻, 等陆文说完“我十分喜欢瞿老师”, 视频结束了。 没有移花接木的剪辑,也没有开玩笑,陆文正正经经亲口说的“喜欢”,史无前例的, 一个男人公开说喜欢另一个男人。 大概是为了过审, 节目组的后期力挽狂澜, 在陆文表白时加了一堆标签,伯乐,挚友,亲如兄弟,试图把二人的关系营造得不那么暧昧。 配乐也尽力了,陆文说“喜欢”的时候, 背景音乐唱的是《感恩的心》。 不过广大观众照样打鸡血,认定陆文就是在表白,并纷纷调侃,其他综艺硬凑感情线,这档真实性堪比纪录片的真人秀,却要拼尽全力帮忙撇清。 瞿燕庭横握着手机,从惊到愣,直至屏幕变黑,他察觉片场没有丁点杂音,不安道:“大家不是在看我吧……” “能不看你吗?”任树说,“谁让你视频外放。” 瞿燕庭两眼一黑,有一点晕眩。他没敢抬头,按亮手机继续战战兢兢地看微博,几万条评论,他点开时屏住了呼吸。 顺着热门第一条往下滑—— 陆文,你还能让我惊呆多少次?! 这他妈是出柜吧?有粉丝说说么,他是gay? 配合节目炒作呗,不是还合拍了一部电影么。 知道了陆文是寰陆太子爷,我就明白他和瞿燕庭不是包养关系,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真爱。 他妈的,以后爆出陆文是女的我也不会惊讶了…… 不愧是娱乐圈第一惹麻烦精! …… 评论区各种声音掺杂,瞿燕庭看得心头咚咚乱跳,他镇定片刻,抬起头,其他人表面上各自忙碌,实际上在暗中观察。 太他妈诡异了,瞿燕庭朝陆文看过去,不好说什么,起身走出了片场。 陆文在原地踟蹰不前,马上跟出去的话,会不会太明显了? 任树刚抽完一支烟,随便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说:“小陆,我烟抽完了,帮我去买一盒。” 陆文点头答应,也不管别人能否看穿,抬腿便跑了出去。剧组在临街的一栋英式俱乐部拍摄,旁边是一条小巷,他跑出大门拐到了巷口。 昏黄的路灯下,瞿燕庭用力咬着嘴唇,仍在一下下地滑动手机屏幕,看陆文走过来,才按灭塞回了兜里。 两个人无言相顾七八秒,陆文抬起手,掐住瞿燕庭的下巴让他松开牙关,然后用指腹捻了捻被咬红的唇瓣。 陆文惴惴地问:“你生气了么?” 瞿燕庭立刻否认:“没有,我没有生气。” 虽然一切来得突然,但瞿燕庭确定纷杂的情绪里不存在丝毫不满,他握住陆文的手腕,心跳平复,恍惚懂了心跳的原因:“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觉得很感动。” 陆文的眼睛比灯光明亮,闪着:“真的?” “嗯。”瞿燕庭解释刚才的反应,“就是挺冲击的,在一起这么久,原来你比我的认知里……更虎。” 听着不像是夸,陆文推卸责任道:“都怪那天编导一直问我。” 这理由没什么说服力,他接受过的采访多如牛毛,对待陷阱或难题都能得心应手地避开,何况编导还替他打圆场来着。 无论如何,节目已经播出了,瞿燕庭道:“观众的评价……” “我猜到了。”陆文说,“其实,我说的时候考虑过后果。” 瞿燕庭问:“你是怎么想的?” 很多事情观众都是看个热闹,看完就散了,起起落落这么多回,陆文对外界的评价早就产生了免疫。他也清楚,以自己二百五的性格,和瞿燕庭的绯闻大概能传到他息影退休。 那他不妨捅破这层窗户纸,神秘感没了,大众的好奇心会一并消失,也就不会再关注下去。 “大环境不容许公开出柜,我还懂点分寸。”陆文说,“我不想欺骗观众和粉丝,这算最强烈的暗示了,大家去留随意。” 瞿燕庭道:“如果有人因此讨厌你,你会难受么?” “不会吧。”陆文的想法明确,“我不为别人将就自己的人生,别人也有讨厌我的权利。” 瞿燕庭静了几秒钟,笑起来:“你不光虎,而且虎得很哲学。”’ 活了三十年第一次接受思想层面的夸奖,陆文一甩头,说:“毕竟我不是没脑子,我只是大部分时间懒得用。” 瞿燕庭哈哈大笑,已经忘记几分钟之前的心情了,他捧住陆文的脑袋揉搓了两下,说:“那你下次用完能告诉我一声么,太刺激了。” 陆文微低着头,音调也略低:“真不怪我?” “嗯。”瞿燕庭说,“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因为我也十分喜欢你。” 暖色的灯光,幽深的巷口,有点粘稠的温热夜风,像极了爱情电影的画面,陆文离瞿燕庭越来越近,盯着那两片薄唇。 即将吻上的时候,两道手机铃声同时响起来。 “靠,”陆文拿起一看,“呃,我爸。” 瞿燕庭也摸出手机,说:“我弟。” 估计都是因为今晚的新闻,他们分开一截听电话,应付完家属,不停蹦进来的未读消息积攒了几十条。 工作室的那帮人一惯八卦,于南最搞笑,旁敲侧击地问,嫂子看到新闻会不会生气啊? 瞿燕庭回复:他就是嫂子。 陆文捧着手机打字,四人群三对一,有点遭不住兄弟们的调侃,刚发送出一句话,热点推送闪过靳岩予的名字。 他好奇地点开,就在十分钟前,靳岩予点赞了他表白瞿燕庭的新闻。 几个月前通话联系后,陆文加了靳岩予的微信,但没聊过天,他翻到对方的头像点进去,问:你手滑了? 很快,靳岩予回复:没啊。 陆文:那你点赞干什么? 靳岩予:热度太高,不蹭白不蹭。 陆文:…… 机身微微烫手,出来了不短时间,陆文和瞿燕庭准备回去,还做戏做全套地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 临上楼,陆文猜测片场肯定众目睽睽,有点怂地说:“要不,你先上去?” 瞿燕庭臊得慌:“你先吧。” 互相推脱了一会儿,谁也不肯为对方付出,便同归于尽地一起上楼,经过楼梯拐角时,瞿燕庭问:“对了,你经纪人怎么说?” 陆文讷讷道:“他说去跳海。” 返回片场继续拍摄,两位当事人多少有些难为情,只能尽快进入工作状态。 赌桌上,孟春台越陷越深。 一开始输,孟春台没有收手,等把钱输光,他找管家要了一大笔银票。连续几次后,他怕唐德音会知道,便没再要钱。 可每一个赌徒都妄想过翻盘,孟春台已经失控,他赌了一局又一局,魔怔地等待下一局能扭转乾坤。 最后一摞筹码被推倒,清脆得像什么东西破碎了,孟春台后仰在椅子上,扯开领带,血丝密布的眼睛盯着头顶的水晶吊灯。 “孟少爷,您没有筹码了。” 搭在桌沿儿的手挣了一下,孟春台沙哑地问:“一共输了多少?” 俱乐部的经理报上一个数字,周围隔岸观火的顾客不由得心惊。孟春台一时恍惚,这一幕太熟悉,上次发生是在北平。 欠条在墨色丝绒桌面上映得惨白,孟春台熟练地签名、画押,就像记不清输了多少钱,也记不清欠了多少张。 红印泥在指腹干涸,孟春台拖着格纹西装外套离开了俱乐部。对方给他划定了最后期限,如果还不上,他将面临逃来广州之前的生活。 孟春台又把自己搞到了悬崖边缘,他只能向唐德音求助。 拍摄了一通宵,片场的空咖啡杯装了四大袋,清晨收工,A组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休息。 陆文独自回酒店,路上给孙小剑打电话,可别真去跳了海,结果孙小剑没死,还中气十足地痛骂了他一顿。 困得不行,陆文冲个澡上床睡觉,明天拍摄和余孝卿的对手戏,他定了傍晚的闹钟起来看剧本。 孟春台个倒霉催的,走投无路向唐德音坦白,以为这位舅舅很疼他,在被控制后,却发现唐德音是俱乐部的幕后老板,原来从他抵达广州开始就一步步落入了圈套…… 陆文合上眼,捋着剧情进入了梦乡。 一觉睡到中午,陆文翻个身饿醒了,冰箱里只剩一包泡面,孙小剑仍不知所踪,他只好爬起来去吃点东西。 拔了房卡去酒店餐厅,打眼一望全是A组的人,看来大家的生物钟逐渐同步了,陆文拿盘子取餐,在香喷喷的烧腊区徘徊。 断断续续有人来吃饭,空座越来越少,瞿燕庭和任树进来的时候基本都坐满了,大家纷纷打招呼,给他们让位置。 “不用,你们坐吧。”瞿燕庭觑向阳光下的窗边,温度高所以空着一桌,“我去那儿。” 任树说:“我嫌热,你自己去吧。” 瞿燕庭去拿吃的,恰好陆文端着一盘肉跟他迎面,缩短距离的几步路,许多道目光随之而来,无声地将他们包裹。 在片场工作为先,现在吃吃喝喝便忍不住八卦,一众同仁或偷瞄或张望,八卦之心和新闻的热度一样灼烫。 陆文感觉到了,抠着盘底停下来,有点不知道该往哪走,他不在乎网络上的言论,但面对同事还挺尴尬的。 他想,瞿燕庭脸皮薄,应该更难堪吧。 陆文决定回房间吃,也等不及打包了,重新取了两个牛肉烧麦,拿着边吃边走,假装无事发生地和瞿燕庭擦肩。 忽然,瞿燕庭抓住他,问:“就吃这点能饱吗?” 陆文说:“我垫垫就行。” “多半天没吃东西,行什么行。”瞿燕庭把盘子塞到陆文手里,“再拿点,去窗边等我一起吃。” 陆文愣愣的,瞿燕庭推他:“过去吧,我去盛点汤。” 说完,瞿燕庭环视了一周,其他人纷纷回避视线,他用托盘端了两盅汤水,朝窗边的位置走去。 穿过用餐区域的中心时,瞿燕庭停住,引得周围所有人抬头看他。 任树问:“怎么了,瞿导?” 瞿燕庭接腔,顺势向众人表了态:“以后,少东瞧细看的。” 大伙儿噤声,以为他不高兴了。 不料,瞿燕庭笑起来,大大方方用嫌弃的方式承认道——“还不快吃,一群电灯泡。” 第107章 孟春台罕见地穿了条长衫, 丝绸料子很薄, 下楼梯时两片衣角轻轻摆动,他停在最后一阶, 目睹许赫从唐德音的书房走出来。 前些日子对他点头哈腰的狗, 此刻瞥他一眼, 噙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大步离开了。 孟春台觉得空气闷窒,喘不过气来, 解开颈间的襟扣走入客厅。咖啡壶空着, 没有仆人来伺候,管家也对他视若无睹。 他被软禁了, 五六天没有出门, 今日是第一次下楼。 地幔钟嗒嗒地响, 孟春台盯着秒针在表盘上一圈圈游走,广州的一切光景在他脑海闪烁,直到书房的门再次打开,思绪戛然而止。 唐德音款步走出, 看上去依然儒雅亲和。孟春台从鼻孔里飘出一声哼笑, 既笑唐德音虚伪过了头, 更笑他自己蠢笨。 落了座,唐德音将长衫的前摆在二郎腿上搭好,两手交握着,指腹来回摩挲莹润透光的翡翠扳指。 比起满屋子华贵的舶来品,唐德音貌似更喜欢中国的古玩,尤其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孟春台暗自想, 所以他这次的投奔无异于自投罗网。 忽然,唐德音开了口:“这枚扳指,是三年前你父亲送给我的。” 孟春台懒倚着团枕,眼皮都不抬一下,说:“你一直戴着?” “是,日日都戴着。”唐德音道,“自那之后,再没寻到过这样的好翡翠。” 孟春台的父亲最喜翡翠,简直入了迷,珍藏的物件儿足有百件,北平城早已传遍了,老爷子临终前传给他的宝贝就是一件无价翡翠。 把一个家破人亡的纨绔诱入死角,当孟春台得知唐德音就是他的债主,便彻底懂了对方的目的。 “舅父。”孟春台轻佻地叫了一声,“你听过绿宝儿吗?” 唐德音倏地看他,慈蔼的面目下裂出一丝精明,回答:“略有耳闻。” 孟春台卖关子地不往下说,又道:“四通八达的广州城,都找不出一块你满意的翡翠?不过呢,你这枚扳指也称不上极品。” 唐德音笑了笑,说:“广州怎能和北平相比。” “北平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孟春台微仰着脸,像回忆一件久远的事情,“北平有紫禁城,紫禁城才值钱。” 唐德音攥住了手:“如今紫禁城也没了。” 孟春台斜眸,肆无忌惮地看过去,玩味地说:“可紫禁城的宝贝还有。” 二人的对话蒙着一层薄透的油纸,谁也不捅破,但都知晓彼此的暗示,压下了心头的兴奋,唐德音发觉他在被孟春台牵着鼻子走。 拳头一松,唐德音将话锋扭转,说:“好外甥,欠下的巨债有什么打算?” 孟春台设想过无数次,横尸街头?沉尸大海?他掏出怀表,打开又合上地玩弄了几次,感觉陶素宜放学快到家了。 他没有理会唐德音的威胁,折回最初的问题,答道:“紫禁城往外运东西,要通过层层关卡,万不可走漏风声,运出的物件儿也不能直呼其名。” 唐德音静等着他说下去。 孟春台粲然一笑:“舅父,坐这儿半晌,我已渴极了。” 唐德音忍下三分愠怒,命老仆准备茶水,等孟春台慢条斯理地饮下半杯,说:“其中极品的翡翠,就唤作’绿宝儿’。” 唐德音道:“三年前在北平小住,似乎不曾听你父亲这样说过。” “那是自然。”孟春台一哂,“舅父,你一个远房外戚,不会指望我爹赠你的扳指有多高格吧?” 唐德音保持着风度:“那也是难得的上品。” 孟春台把音调放轻、放缓,一字一句地说:“这样的上品有百余件,可紫禁城里稀世的绿宝儿,我孟家可就一件。” 指尖在白瓷杯沿儿上滑动,沾了一片苍翠的茶叶。 手心泛着水光,早已暗暗的汗湿了。 画面定格,待秒数走完,瞿燕庭出声说:“停,过了。” 陆文立刻脱下长衫,他好动,穿这种衣服觉得浑身难受,助理递过来冰咖啡和降温贴,他鼓捣着走向监视器,看拍摄的效果。 瞿燕庭大概适应了广州的暑夏,穿着牛仔长裤也能安然处之,片段回放完,他举着小风扇给陆文吹风。 “怎么样?”每次和余孝卿拍完对手戏,即使过了,陆文也会再三确认。 瞿燕庭说:“挺好的,还没到剑拔弩张的时候,基调处理得不错。” 陆文这才敢满足:“孟春台的性格跟我太不一样了,你说他废吧,他也有点心思,明明不怎么冲动,还能一次次完美堕落。” 瞿燕庭问:“那你啥性格?” “跟他相反吧。”陆文吸溜着咖啡,“我没什么心眼儿,但是有能力,平常挺冲动的吧,却每次都能闪避风险,啊。” “啊是什么?” “是省略句,啊,我真是个幸运儿。” 瞿燕庭拿开喇叭,否则怕笑声传遍片场,屏幕静止在最后一帧画面,他说:“你这手汗是热的?” 陆文点点头:“是不是恰到好处?” 孟春台已经无路可走,他根本不相信唐德音得到绿宝儿就会放过他,斡旋时强撑的姿态下,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种“表里不一”的戏份很难演,要取得精准的平衡,不然哪一面都会显得怪异,而孟春台这个角色始终存在这种特征。 对演员来说是一大考验,瞿燕庭开机前担心过,却没想到陆文化解得格外到位,连余孝卿也不止一次称赞过他。 瞿燕庭说:“哎,我发现,你这种装模作样的戏演得特别好。” 陆文犹豫道:“我觉得你不是在夸我。” 瞿燕庭笑问:“你怎么把握的?” “我没在演。”陆文回答,“从小面对我爸的时候就是一边装蒜一边腿肚子转筋,积累了丰富经验,完全是真情流露。” 周围乐了一圈,瞿燕庭受不了了,用剧本捂住脸大笑,笑着笑着想起陆文表白他上热搜那晚,陆战擎曾打来电话。 瞿燕庭突然忐忑,低声问:“伯父那天看见新闻了?” “嗯。”陆文还挺得意,“他经常偷偷关注我,还装作没兴趣的样子,我看早成我爸爸粉了。” 听起来有点怪,瞿燕庭又问:“那伯父怎么说?生气吗,是不是骂你了?” 陆文回答:“我也以为我爸要骂我,因为他不准我传绯闻,结果他居然关心我拍戏累不累,邪门儿。” 瞿燕庭也很惊讶:“啊?” “真的,”陆文说,“他还让咱们注意休息,在外面辛苦了。” 虽然有些稀罕,但瞿燕庭姑且放了心,这时助理过来叫陆文去补妆换衣服。 “去吧。”瞿燕庭说,同时朝艺人助理们扎堆休息的墙角瞧了一眼,仍未见孙小剑,“哎,你经纪人还没回来?” 陆文道:“罢工了,留言说‘放弃你就这辈子吧’,然后弄了份广东旅游攻略,早晨坐高铁去第一站寻味顺德了。” 高强度的拍摄下,化妆是名正言顺的偷闲,孟春台头发稍长,光是偏分就好几种,陆文低头让造型师抹发蜡,然后打开手机游戏。 还没开始玩儿,蹦进来一条微信,是顾拙言发来的一张照片。 陆文点开看,照片里一张偌大的圆桌,看样子是餐厅包厢,秘书什么都没在,除了顾拙言,只有陆战擎和顾拙言他爸。 应该是出席活动结束,陆文回复:辛苦了兄弟,陪爹们吃饭挺累的吧。 顾拙言:确实有些煎熬。 陆文:那也不至于吧,我爸不是每次都夸你? 顾拙言:这次没有。 陆文:那肯定是顾叔嘚瑟了,我爸心里不平衡。 顾拙言:今天陆叔有点嘚瑟。 陆文:为什么? 顾拙言:因为你轰动表白,实在有种。 陆文对着聊天界面陷入沉思,所以那晚陆战擎打来关心他,也是因为……从好友的儿子考上名校就开始不平衡,如今终于曲线救国,在出柜上自觉赢了一局? 操,怎么感觉好心酸。 陆文抬手刮了刮眉心,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正好造型师拍拍他的肩,说弄好了。连镜子都没照,他“哦”了声,起身回片场拍戏。 其他工作人员退在角落,瞿燕庭在和摄影指导捋镜头。 孟春台假意答应了唐德音,实际上一直在找机会逃脱,经过在北平东躲西藏的日子,他很有经验。唯一令他苦恼的是,陶素宜该怎么办? 仅仅是动情的话,割舍掉也就罢了,可陶素宜已经是他的人,总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然而对方跟着他必定会受到连累。 命能否保住都难说,孟春台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便隐瞒陶素宜,悄悄计划着脱身。 把镜号顺了一遍,瞿燕庭说:“好,等会儿就按这个走。” 摄影师校准机位,马上开始拍摄,瞿燕庭返回监视器后坐下,桌上剩的半杯冰咖啡趋于温热,他举起来问:“陆文,你还喝不喝?” 陆文走过去,静了一会儿的手机在裤兜里振动,他掏出来解锁,仍是微信,界面还停留在十分钟前的对话。 顾拙言又发来一条:哥们儿,提前恭喜你。 陆文快速打字:恭喜我干吗? 走到桌前,陆文从瞿燕庭手里接过半杯咖啡,冰块融化了,他喝了一口就嫌弃地塞回去,低头看到回复,差点把那口咖啡喷出来。 瞿燕庭吓得后仰:“怎么了你?” 陆文有点头晕:“我爸说,拍完这部戏……让咱们结婚。” 第108章 片场的人几乎走光了, 瞿燕庭还没动, 翻来覆去地整理一沓剧本,等陆文卸了妆出来, 才停下从位子上起身。 自行车已经归还隔壁剧组, 陆文和瞿燕庭走上街, 凌晨漆黑,路灯的光晕被飞虫环伺, 能听见嗡嗡的声音。 许多供应消夜的小餐馆还没收摊, 两个人随便找了一家,在路边坐下来, 要了一碗鲜香的鸡汤云吞面。 在剧情的发展下, 孟春台逐渐消瘦, 陆文最近便开始减肥,说:“我吃俩小馄饨就行了。” 瞿燕庭让陆文先吃,吃完加了七八勺辣椒,把云吞变成红油抄手, 他夹了一筷子吃下去, 嘴唇在热腾腾的白气中泛着红光。 冷不丁的, 瞿燕庭问:“伯父怎么说?” 聊天时是中午,陆文没详细问顾拙言,下午的休息时间直接打给了陆战擎,打完在片场不方便讲。瞿燕庭一直惦记这事,不由得催促:“你快说啊。” 陆文笑道:“干吗?你那么着急跟我结婚啊?” “我……”瞿燕庭费心的事太多,每天收工后都迟钝些, 烦道,“你卖什么关子。” 陆文回答:“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因为我爸就是那个意思。” 瞿燕庭仍然很意外,对他而言,如今这个状态已经心满意足,没想过可以更进一步。筷子停在半空,他眼巴巴地表露出一份期待。 陆文打电话时也是这副反应,他以为陆战擎不过是和顾拙言他爸较劲,或者话赶话说到了,并没有多当真。 而陆战擎肯定地承认了,陆文当时握着手机呆了半分钟。 “我爸的意思,”陆文手肘撑着桌面,双手支着下巴,“他没拿我当明星,也没拿你当导演,在他眼里,就是宝贝儿子和别人家的宝贝儿子。” 似乎辣椒的后劲儿翻了上来,瞿燕庭的喉咙微微灼热,失去双亲这么多年,原来有朝一日还可以奢侈地被长辈当作“宝贝”。 实际上,陆战擎不怎么瞧得上娱乐圈,也不在乎什么红了黑了。他像万千家长一样,希望陆文和瞿燕庭的关系尽可能稳定,就像万千缔结婚姻的男女一样。 陆文道:“不过我爸还说,这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最终由咱们自己决定。” 瞿燕庭问:“那你怎么回的?” 陆文当时有点蒙,又感动又惊讶,想都没想:“我本来一口答应了,但我爸让我问问你的意见。” 陆战擎的原话是:“你愿意有什么用,你能做谁的主?” 瞿燕庭忍不住说:“伯父看似严厉,其实他真的太爱你了。” “嗯……我知道。” 陆文拧开矿泉水润嗓子,不好意思承认,陆战擎还说了一句:“你们最好还是办个手续,因为我在老顾面前已经把话撂下了。” 陆文问:“你是真想我们结婚,还是为了攀比啊?” 陆战擎回答:“攀比?你有什么值得我跟人家比,别人有的你也要有,不让你比输人一头我就阿弥陀佛了。” 那点感动随风消散,陆文想到同性结婚毕竟是少数,担心地秃噜了一句:“万一瞿老师不愿意怎么办?” 陆战擎道:“你在节目上搞出那么大动静,如果人家还不愿意,我觉得你离被甩也不太远了。” 陆文当时在唐宅的花园打电话,顶着大太阳嚷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我被甩对你有什么好处?!” 陆战擎反问:“你从小到大,做过什么对我有好处的事?” 陆文噎得头顶冒烟,抹把汗,愣是一件都想不出来,最后自夸八百,夸敌一千地说:“我继承并发扬了你的帅气。” 陆战擎终于笑了一声,关心道:“什么时候回来?” “还早着呢,才拍三分之一。”陆文记起小时候第一次去国外参加夏令营,他看见什么新鲜的都给陆战擎打电话,不管时差,也不管对方是否在工作,而陆战擎每次都耐心地听。 当他渐渐长大,离家越来越多,打的电话却越来越少……陆文说:“爸,我和瞿老师会想你的。” “嗯。”陆战擎停顿片刻才回应,“在外面互相照顾,别太累了。” 陆文对着骄阳点点头,说:“那我去拍戏了。” 将要挂线,陆战擎道:“只和你扯了半天,帮我跟小庭带句话。” 街边只剩他们这一桌,云吞面也没了袅袅的热气,瞿燕庭吃饱擦擦嘴,辣红的双唇尚未褪色,问完便略紧张地抿住:“伯父对我说什么?” 陆文转述陆战擎的话,用第一人称——“结婚与否是你们之间的事,但我希望你能答应,以后在南湾住久了不会不自在,亲属关系上重新有了父亲,我也想听你名正言顺地叫我一声爸。” 瞿燕庭怔住,周围的灯光和夜空里的星光映在他眼底,像流淌的一片水,潋滟粼粼,明亮潮湿,在倾泻之际被他用手掌掩盖。 四下没有丁点与浪漫相关的物什,在粗陋的面摊上,两具疲惫一整天的躯体,身前身后是充满烟火气的街巷。 可陆文等不及了,问:“瞿燕庭,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手掌落下,瞿燕庭的眼睛很红,回答:“愿意,我愿意。” 这算是求婚吗?他们谁也不确定,因为就像平常的笑闹一样简单,不需要仪式感,轻轻说出口却不带有任何犹豫。 已是夜半,陆文和瞿燕庭牵着手沿街散步。 摸到光滑的无名指,瞿燕庭说:“电影拍完,票房好的话给你买大钻戒。” 陆文拢紧五指,问:“万一票房不好呢?” 瞿燕庭回答:“那就朴素一点。” 陆文说:“几克拉?” 瞿燕庭摇摇头:“想多了,纯银999。” 为了戴上大钻戒,陆文之后的拍摄尽心尽力,不止严以律己,还端起投资人的架子,对剧组上下要求严格。 可惜他嬉皮笑脸、招猫逗狗惯了,大家以为他在搞笑。 戏中,孟春台成功逃脱唐德音的控制,在广州城内东躲西藏地逃命,但唐德音势力不小,发动各方关系抓捕他。 火车站和码头都有唐德音的手下,孟春台困在城内,辗转更换落脚的地方。他自身难保,不得已抛弃了陶素宜,否则对方跟着他连生死都难以预料。 这部分包含许多外景戏份,取景、拍摄,A组每天都要在古镇上四处奔走,辛苦是肯定的,最难的是抵抗户外高温。 有不少工作人员和演员出现中暑症状,瞿燕庭立刻给病号放假,并放慢拍摄速度,在非抗力因素下拍摄进程拖延了很多。 瞿燕庭是最忙碌的一个,他要兼顾AB两组,收工后要加班审片子,隔三差五要组织围读给演员们讲戏。进组以来,他没有休息过一天。 隐藏在T恤中的身体变得格外单薄,裤管也日渐宽松,瞿燕庭握着喇叭在片场来回走,总有人开玩笑,说他小臂细得仿佛捏一下就会断。 陆文真上去捏了一下,轻轻地,然后往瞿燕庭手心塞了一颗高热量的榛仁巧克力。之后每天一颗,酒心的,松露的,他怕瞿燕庭会累得低血糖。 月末连下了三天雨,温度终于降了一些,片场转移到一栋陈旧的欧式公寓楼。 房东是位年岁已高的阿婆,孟春台租了一间房,短暂地安顿下来,他不敢出去,每日守着一扇窗,大半天都在发呆。 孟春台想不出未来是什么样子,能活下去么?活着又怎么样,像只水沟里的虫,倒不如被人一脚踩死。 第一次欠下巨债,在恐惧下没敢死;落得家破人亡,在绝望下没敢死;被各种势力围猎,在险境中没敢死。 孟春台深知自己懦弱,可事到如今,有点分不清究竟是懦弱还是无畏了。但他明白,唐德音得不到绿宝儿就不会善罢甘休。 他爹至爱的宝贝,如同一件妖物,把他逼到难生难死的境地。他想脱手,然而绿宝儿一旦暴露便会惹来巨大的麻烦,周围都是探寻血腥味的狼,都等着他手里的这块肉。 直到一个月后的周末,孟春台悄悄出了一趟门,他知道陶素宜每周都会去教堂做礼拜,想偷偷地看对方一眼。 孟春台在教堂等了很久,始终不见陶素宜的影子,只好去问修女。修女告诉他,陶素宜不会再来了,并且已从教会学校退了学。 孟春台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再三追问下,修女透露给他,陶素宜遵从家里的安排,前不久订了婚,应该很快就会嫁人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陶素宜事实上有了身孕,被唐德音送去了乡下。 孟春台万念俱灰,他在世上唯一拥有的慰藉也不复存在,本就徘徊在溃败边缘的神经,终于猝然断裂。 他想到了死。 返回公寓,孟春台的房间在三楼,他握着扶手一阶一阶地踩上楼梯,地毯脏污厚重,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 一阵脂粉香气扑来,迎面走下一个女人。 孟春台在狭窄的楼梯上站定,看见两阶之上对方尖尖的高跟鞋头,水红色的旗袍摆动着,蜿蜒向上是一张艳丽的脸。 早听说这栋公寓住着一个高级妓/女,名叫陈碧芝,只是不清楚城中有名的交际花,为什么选择住在这种破地方。 孟春台麻木地抬起头,看着她。 陈碧芝将披肩滑落一边肩头,露出柔润的藕臂,细眉凤眼挑起一点弧度,说:“新搬来的呀,怎么没见过。” 孟春台面无表情,也不作声。 陈碧芝摆动柳腰走下一阶,别的交际花戴宝石珍珠,她却戴着细细雕刻的银饰项链和手镯,走动时有清脆的响声。 “好俊哟。”她放荡地打量,“俊哥去哪一间?” 孟春台动了动唇,说:“去死。” 陈碧芝愣了一瞬,扭身从孟春台身旁的空隙走过,擦了肩,撩动旗袍踩下剩余的几阶,只留一片胭脂香。 孟春台继续上楼,步子越发的沉。 忽然,陈碧芝在楼梯下叫了他一声:“喂,就这么死啦?” 孟春台停住,回过头去。 陈碧芝风情万种地倚着墙壁,笑得娇艳妩媚:“死之前,姐姐白让你快活一次。” 镜头上摇,瞿燕庭喊道:“这条过了。” 除去请病假和倒班休息的,片场没多少人,喊了停,陆文仍杵在楼梯上,难得不活泼地等待导演安排。 该来的总会来的。 瞿燕庭戴着棒球帽,帽檐压低遮住了大半表情,他抄起喇叭,在开关按钮上无意义地拨弄了几次。 “半小时准备。”瞿燕庭说,“等会儿清场拍摄。” 第109章 陆文换了身干净的衬衫长裤, 亚麻料子有些皱, 符合孟春台当下的境况,唇刷扫完最后一下, 他抿了抿, 看向镜子。 化妆间的门推开, 孙小剑端着一杯凉茶进来,等化妆师出去了, 他笑得不怀好意:“给, 先喝点凉茶压压惊。” 陆文白他一眼:“你早不回晚不回,专门挑这场戏回来?” “对啊。”孙小剑理直气壮, “虽然我人在旅游, 但心里一直装着拍摄通告, 这场床戏要清场拍,我得赶回来伺候你啊。” 陆文烦道:“滚吧你。” 凉茶喝掉一半,躁动的情绪却没有减轻,陆文有种参加裸考的感觉, 看似挺猛, 其实什么知识点都没掌握。 孙小剑不忍再幸灾乐祸了, 安慰道:“放轻松,导演会教你的。” 陆文浑身难受地说:“妈的,我更紧张了。” 外面布景和道具正在干活儿,有些吵,待渐渐安静下来,导演助理来敲门, 请陆文没问题的话先过去候场。 这场戏在陈碧芝的卧室拍摄,空间不大,色调比较浓郁。瞿燕庭站在床尾,一边观察布局一边调整灯光的示意图,任树在一旁检查镜头的轨迹动势。 修改完毕后,瞿燕庭递上画板夹,说:“你看看怎么样?” 任树接过看了一会儿,没有问题,抬头小声道:“哎,等下拍摄,你用不用回避啊?” “你是不是质疑我的专业度?”瞿燕庭反问,笑着戳了戳头侧,“拍成什么样都存在我脑子里呢,我怎么能回避?” 任树解释道:“我不是质疑你,我是担心你在场,小陆不敢放开了演。” 正说着话,瞿燕庭循脚步声回头,见陆文略显拘谨地进来候场,没等他打招呼,涂英也做好妆发走了进来。 时间还富余,瞿燕庭说:“涂老师,你和陆文才拍了一场对手戏,要不要先聊聊?” 涂英爽朗道:“都可以,其实之前录《乌托邦》的时候已经很熟了,是吧小陆?” 陆文老实巴交地“嗯”了一声,攥着剧本蔫蔫儿的,也不讲话,和录制真人秀时吊儿郎当的样子相去甚远。 涂英身为影后经验丰富,所以更觉好笑,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唉,三十五岁后就没拍过激情戏了,还蛮期待的。” 陆文腼腆地笑笑,一米八八的身躯杵在墙边,像座不太好使的立钟。 “好怕观众说我老牛吃嫩草。”涂英又道,“小陆,你心情不好嘛,你这样让姐姐很尴尬。” 陆文连忙摇头,不知道怎么解释,又热,脸庞都涨红了一点,这时瞿燕庭朝他走过来,手掌按住他的背,替他说:“涂老师,你就别逗他了。” 工作人员不敢越矩,涂英的资历和年纪摆在那儿,便随心地开玩笑:“好吧,导演心疼了。” 这下瞿燕庭也不好意思起来,说:“没有……他没经验,你带带他。” 背后的手掌上下捋动,陆文感觉体内的弦在被瞿燕庭撩拨,他反手向后,偷偷抓住那只手,撒娇地掐了一下。 清了场,任树给陆文和涂英过戏,讲解假动作如何处理,哪些镜头需要借位,等等。 和拍摄《第一个夜晚》时一样,任树不碰女演员,把瞿燕庭拽来摆弄,只不过这次没亲自动手,而是直截了当地往陆文身前一推。 “握他的腰,用左手。” “闭眼,闻头发丝。” “抱起来。” “扑他。” 将姿势和角度从头到尾顺了一遍,瞿燕庭爬起来,压低眉骨整理凌乱的头发,幸好光线调得微暗,没人注意到他耳廓通红。 陆文口干舌燥,别过脸咳嗽了两声。 一切准备就绪,摄影和收音站好位置,任树退到监视器后,瞿燕庭在摄影师身侧近距离看镜头,开拍。 陈碧芝穿着件妖冶的宝蓝色旗袍,浓妆艳抹,用她最拿手的那一套,没骨头似的,极尽风/骚地勾引孟春台动情。 而孟春台靠坐在床头,耷着眼皮,不看雪白的大腿,只盯着摇曳的旗袍,那一抹蓝色让想到了陶素宜爱穿的阴丹士林。 他缓慢地抬起了眼,表情漠然又空洞,当陈碧芝将长指甲刮上他的下巴,痒痒的,他回了神,从胸前的口袋掏出那枚怀表。 陈碧芝捏着金链拎起来,说:“送给我的?” 孟春台道:“嫖你,够么。” 陈碧芝娇笑:“说了白让你快活,但你非要送的话,我当然收。” 鼻息扑近,孟春台偏头躲开了陈碧芝的红唇,他不想和妓/女接吻,或者说,他此刻没情致吻一个女人。 陈碧芝毫不在意,抬手摘下鬓间的珠花,用嵌在宝石下的羽毛搔孟春台的喉结。 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住诱惑,何况陈碧芝了解一切对付男人的手段。 镜头横摇,瞿燕庭没跟着摄影师移动,立在衣柜前直视双人床,他抱着肘,将T恤抓得和孟春台的衬衫一样皱巴。 前戏的几个镜头拍了五十分钟,陆文入了戏,剧本上的字句在他脑海中拼凑成画,驱使着他的动作和反应。 孟春台被陈碧芝一步步瓦解,这段日子压抑的所有情绪如同卷起的罡风,这场性/事跟情/欲无关,他只想要濒死前的发泄。 当陈碧芝意识到孟春台的状态转变,已经晚了,她彻底沦为被动,在孟春台可怖的力量下,她这个欢场老手第一次在床上感到恐惧。 陈碧芝终于明白,孟春台说的“去死”,也许并非一句玩笑。 有阵清风吹进房内,瞿燕庭的手臂泛起一层鸡皮,他抬起右手,握拳抵在唇边,整个人钉在原地许久没有移动。 那些借位和假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瞿燕庭抖了抖睫毛,瞥向床边的怀表,细长的金链垂下,摇摇摆摆个不停。 咚的一声,怀表坠落在地。 任树喊停,片场内刹那间安静下来。 卧室外,各组人员齐齐望向房门,不知里面是什么状况,但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免得撞上总导演的枪口。 静默了半分钟,瞿燕庭松开双臂,脱力地垂下,演员、摄影和副导都在等待判定,他低声说:“过了,休息吧。” 说完转身,瞿燕庭直接抄走了任树的烟盒,推开门大步离开了片场。 陆文的气息还没平复,光着膀子爬起来,抓起衬衫慌慌张张地追出去,他又累又郁闷地想,正经拍戏怎么搞得像捉奸? 走廊没找到人,陆文跑上三楼,见孟春台房间的门虚掩着,一经靠近能闻见淡淡的烟味。 窗帘拉着,瞿燕庭萦绕着白色的烟雾坐在床边,躬起脊背像一只不高兴的猫,脚下丢着三颗烟蒂,指间的第四根燃着脆弱的烟灰。 陆文走过去,伸手覆盖上瞿燕庭的发心,试探道:“生气了?” 瞿燕庭咬着牙关:“快气死了。” “那你在生谁的气?”陆文低声问,“气英姐太专业,任导要求高,摄影师镜头抓得准,还是助理摇床的劲儿太大?” 瞿燕庭把烟头狠狠一掷,用力地踩灭,站起来不由分说地堵住陆文的嘴。 陆文抱住他,来回地抚摸他的后背,任烟草味在唇齿间蔓延整个口腔。 炸起的毛被捋平了,瞿燕庭抬手挂上陆文的脖颈,错开脸,趴在陆文的肩头轻轻喘息。 他实在高估了自我,原本担心陆文会放不开,没想到介怀的是他,哪怕明白全部是假的,照样难以控制腾升的嫉妒。 半晌,瞿燕庭气闷地说:“我写这些干什么,自作自受。” 拍摄的程度只有剧本的百分之七十,已经弱化很多,陆文说:“那以后还写么?” 瞿燕庭纠结了几秒,回答:“写不写的……反正不找你拍了。” “靠,还以为你气昏了,头脑挺清醒啊。” 陆文失笑,扒拉着瞿燕庭抬头看他,说:“你一直在我余光里戳着,我脑子里想不了陈碧芝,也想不了陶素宜。” 瞿燕庭发觉,他变得矫情了,能因一个人的一句话失落或高兴,仿佛三十三岁迟来了一场青春期。 “那……”可他不再纯情,会暗示地问,“今天拍完了,是不是又得缓三个月?” 陆文愣了一下,否认道:“我现在就想假戏真做。” 瞿燕庭揪紧陆文的衬衫后领,分不清戏里戏外地说:“跟谁……” “你他妈说跟谁?” 陆文凶了他一句,然后俯首撞他的额头,低下来的嗓音发哑,说:“瞿导,你如果没意见,我就直接把你带走了。” 今天的戏份已经拍完,有没有镜头需要补拍要导演决定,可惜导演跑没影了,各工作组暂时不敢有什么动作。 任树连烟盒都被抢走,也不给他剩一根,只能无聊地喝水。孙小剑见状跑去买了一大兜雪糕,请大家多多见谅。 大概过去了十分钟,两道脚步声从三楼下来,在二楼的拐角稍作停留。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导演却没出声,躲在男主角的身后被牵着手。 随后,陆文大声通知道——“大家辛苦了,收工!” 第110章 酒店八楼的窗外灰蒙蒙的, 太阳若隐若现, 刚泛起一点浅薄的红色,陆文坐在床边套T恤衫, 尽量不发出声音。 但瞿燕庭还是醒了, 眼皮在几缕发丝的遮蔽下绷紧, 再松开,慢慢打开一条慵懒的缝隙。他看着穿衣服的陆文, 反应了几秒钟, 说:“这么早……天还没亮。” “快了。”陆文将他的头发拨开,“我得先去化妆, 造型老师今天要给我剪一剪。” 瞿燕庭迷糊地在枕头上蹭了蹭, 算作点头, 而后犯困地看陆文穿好衣服,等对方起身,他从被窝里探出手抓了一把。 陆文以为他有事,转过身问:“怎么了?” 瞿燕庭没怎么, 也撒不出什么合格的娇, 顿了会儿, 没事找事地说:“昨晚太累了,你给我洗澡了吗?” “洗了啊。”陆文回答,弯腰隔着被子拍了一下瞿燕庭的屁股,“等你睡着还抹药膏了,你自己感受一下。” 不提还好,一提出来瞿燕庭顿时感觉下面凉凉的, 他往被窝缩回一截,不耽误时间了,叮嘱道:“记得吃早饭。” 陆文掖紧空调被,说:“我知道,再睡会儿吧,片场见。” 瞿燕庭趴在枕头上,手摸到空掉的另一边感受余温,目光尾随着高大的背影,他不确定陆文能不能听见,在门开之际又出了声:“要不……” “嗯?”陆文没听清,在门后停下回头。 提早化妆是真,为避免这一层的其他人看见也是真,瞿燕庭都懂,但他更想陆文能多睡片刻,说:“你换来这个房间住怎么样?” 陆文有些惊讶:“你认真的?” 瞿燕庭又蹭枕头:“大清早谁有工夫逗你。” 陆文确认道:“你不怕被别人看见?” 彼此的关系本来也不是秘密了,何必偷偷摸摸,瞿燕庭把实话说得像哄人的招数,回答:“我更怕看不见你。” 清晨的酒店走廊,陆文喜上眉梢地哼着歌,一拐弯撞上来叫他起床的孙小剑,接过早餐三明治,搭着对方的肩往外走。 孙小剑敏感地问:“你今天怎么这么烧包?” “人家明明每天都烧。”陆文咬一大口狼吞虎咽,“对了,有件事跟你说。” 进了电梯,孙小剑先抚抚胸口:“跟瞿导有关么?” 陆文道:“你好精啊,就是我俩的事儿。” “操,你们又搞啥了?!”孙小剑才旅游回来一天,没准儿又得走,“都他妈节目上表白了,干吗?下一步直播结婚啊?!” 陆文惊喜地说:“哇,现在这么方便了?那刷几个游艇就当份子钱了?” “当你个头!”孙小剑嚷嚷道,“幸亏你们俩是男的,不然照这个趋势,你带陆小文上亲子节目也不远了!” 陆文捧着三明治笑得浑身哆嗦,说:“那你以后有了孩子叫什么,小小剑?” 孙小剑焦虑地问:“祖宗,你能让我活到有孩子吗?” 困意都笑没了,走出电梯,陆文回归原本话题,迎着升起的朝阳开始新的一天,元气满满地说:“帮我搬行李,我要换到瞿老师的房间住。” 虽然不妙,但尚且在接受范围之内,孙小剑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么破廉耻的一天。” 陆文又来那一套:“哎呀,都是瞿燕庭非让我跟他住一起,我哪敢不听话。” 今天依然在那栋公寓里拍摄,陆文的头发稍微修剪,换了眉形和妆容,颓废感减轻一些,整个人的轮廓显得更加锋利。 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结束,孟春台身心俱疲,像死过一次,他在凌乱的床褥间苏醒,见陈碧芝在凭窗抽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 卸了浓妆的脸别有韵味,陈碧芝懒懒地说:“醒啦,走的时候带上门。” 孟春台没见过这样的交际花,纵情后不在男人的怀里讨钞票礼物,反而赶人走。他默默穿好衣服,双手插/入发丝里攥了几下。 突然,楼下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两辆汽车刹停,下来一帮警察直冲楼内,他们收到消息说孟春台藏身在此处。 警察一间间地搜,公寓楼内很快鸡飞狗跳,粗鲁的敲门声,陈碧芝披上睡袍开门,露着半块胸口挑逗地说:“警官这么早啊,我入夜才上班呢。” 见是她,为首的警察没有硬闯,只问有没有见过孟春台这个人。 陈碧芝对着肖像画看了看,笑道:“把我当什么人呀,我跟你们警长,跟隆兴商行的少东家,跟贸易处的总经理才熟,这种被人抓的小子我可不会留意。” 搬出了上级,警察不敢进屋搜,粗扫了一眼房间便离开了,待楼下的汽车开走,陈碧芝踱到衣柜前打开了门。 孟春台蜷缩在一堆旗袍洋裙里,面色讪讪。 陈碧芝笑出了声,把他拽出来,摸他的脸:“啧啧,长这么俊,却是个扶不上墙的烂赌鬼,死不死都蛮可惜的。” 孟春台没想到会躲过一劫,说:“你刚才可以把我推出去。” “一夜夫妻百日恩嘛。”陈碧芝返回床边,捡起那枚怀表,柔声撕破孟春台的表象,“你真想死的话,又何必躲,是不是?” 孟春台任由讥诮,说:“这儿已经暴露,都是迟早的事。” 陈碧芝道:“那也不一定。” 孟春台三日后才懂这句话的意思,清晨陈碧芝一身酒气地回来,陪了某个姘头一夜,拧开小包,掏出一张军/统特/务处的红派司。 有了这个证件做护身符,唐德音找的警察或打手,都无可奈何,即便孟春台欠了巨债也可以抵死不认。 时局动荡,法律如无物,孟春台再度光明正大走在广州城的街头,终于意识到,权力是活下去的唯一条件。 而获取权力的捷径……孟春台利用皮囊和身体与陈碧芝勾搭成奸,以结交更广的人脉,一步步走向上流社会。 他身无所长,唯独从小耳濡目染,对古玩文物一摸一看便知真假,靠着这份纨绔无用的本事,他渐渐混得风生水起。 孟春台摇身一变,从落难的烂赌废物成了最炙手可热的孟公子,达官贵人,侨商巨贾,都巴巴地捧着他。 那件传闻中的绿宝儿也越传越神,孟春台知道,唐德音依旧虎视眈眈。 辗转过去了一年,孟春台享受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他出了名的奢侈挑剔,把在北平的老德行展现得淋漓尽致。 大起大落两遭,仿佛一点都没变,也没什么长进,可乱世能活命都是奢望,孟春台放纵地想,如此便可以了,明天就死也没有多大遗憾。 汽车在午后的街上转弯,孟春台西装革履,要去参加一场法国人举办的舞会,陈碧芝作为女伴陪他一起。 他们的关系仍维持着,一个纨绔,一个交际花,认真讲叫作“姘头”,但恐怕无人相信,这层关系之下有一丝难以定义的慰藉。 孟春台对着窗外,前方是一座教堂,每周有女学生来做祷告,一水的蓝裙随风摆动,令他想起初到广州的那个夏天。 途径教堂的大门,孟春台晃见一个女人走出。 他视线胶着,竭力辨认着那一抹熟悉的身形,然后用力砸了下车门,吩咐司机:“停车,快停车!” 轮胎摩擦地面,陶素宜受惊站定,将怀中的婴孩抱紧了些,齐肩短发掖在耳后,抬起头,见孟春台怔愣地朝她走近。 秋风拂过,两个人相隔半米距离,无言地看着彼此。 良久,孟春台的目光落在陶素宜的怀抱,他吞咽了一口微风,说:“这是你的孩子?” 陶素宜抱得更紧些,轻声承认:“是。” 孟春台迈出一步,问:“你嫁给了什么人?怎么全无消息?” 陶素宜撇开了脸,望见车窗里陈碧芝的面孔,她偶尔会听说孟春台的消息,所以不很惊讶,反问道:“你和交际花在一起?” 孟春台沉默,迈近在陶素宜的面前,低下头,看襁褓中安睡的孩子,也就五六个月大,是个男孩儿。 明明没有抽烟,嗓子却嘶哑了,他说:“孩子叫什么名儿?” 陶素宜回答:“还没起名字。” “那怎么成。”孟春台道,“起码要有个名字。” 陶素宜仍是安静灵巧的模样,说:“表哥的名字是春锁琼台,一生繁华,却几经波折,可见名字也不那么打紧。” 唐宅的汽车到了,陶素宜抱着孩子坐进车厢,未道再见,也没有再看孟春台一眼。 汽车驶远消失在街尾,孟春台伫立着,荒唐地以为发生了一场幻觉,直到司机提醒,才如梦方醒地回了神。 返回车上,孟春台撑着太阳穴发怔,许久没有说话。 陈碧芝饶有兴趣地问:“那个女人是谁?” 孟春台说:“表妹。” 陈碧芝嗤道:“睡过觉了吧?” 孟春台不语,陈碧芝胸有成竹地说:“我还不了解你们男人嘛。” 汽车拐弯,孟春台的身体微微偏斜,瞥见陈碧芝手上的银戒,不值钱的老戒指,都磨花了,和金贵的丝绸旗袍不太搭。 某一次亲/热过后,陈碧芝靠着床头翻一只小木匣,里面有几封信和一张泛黄的旧照。照片上陈碧芝是少女年纪,也穿阴丹士林,梳着两条麻花辫子,身旁是一个穿学生服的少年。 孟春台看了一眼,觉得少年的眉眼和他几分相似。 陈碧芝从信封倒出一只银戒,一边擦拭一边说:“好寒酸,我家乡的女人才戴这种不值钱的,我要戴上它,一定被舞厅的八婆们背地里笑。” 擦亮,她却戴起来,还臭美地来回欣赏,孟春台当时朝照片上的少年努努嘴,问:“他送你的?” 陈碧芝说:“是啊,还说等他发达,以后送我红宝石的。” 孟春台道:“那他发达了吗?” 陈碧芝点点头:“当军官了,比你这个阔少出息些。” 车窗掠过一片树影,孟春台侧目盯着那枚寒酸的戒指,他那次没有继续问,此时有些好奇,迟滞地说:“那你男人呢?” 陈碧芝一怔,攥住了手,轻飘飘地回答:“早就战死了呀,反正消失不见了。” 孟春台道:“想他么?” 陈碧芝哼笑:“不妨想想我明日穿哪双鞋子。” 孟春台思忖,在陶素宜的心里,他是不是也等同于死了,或者消失了,而往后的日子,也无心无意去想起他。 忽然,那个襁褓中的婴孩浮于脑海,天真脆弱,甚至没有名字,孟春台自言自语道:“叫’斯年’怎么样?” 陈碧芝问:“什么?” 孟春台仰头向着秋光,说:“斯人已逝,流水穷年。” 权当是一场梦吧。 第111章 在剧组日复一日过得很快, 大家逐渐适应了广州潮热的天气, 过完秋入了冬,温度终于降下来一些。 陆文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五号, 去年在《第一个夜晚》剧组度过, 今年又是在剧组。但不同的是, 这一次瞿燕庭陪在他身边。 陆文大概计划好了,拍摄工作繁忙又疲惫, 等生日那天在片场和大家一起吃蛋糕, 热闹一会儿,就当是放松。 他搬到了八楼的导演房间, 经常和瞿燕庭出双入对, 一开始躲着别人, 后来能坦然地打招呼,现在成天在走廊里大摇大摆。 通宵夜戏,收工回来睡得乾坤颠倒,午后被雨点敲窗的噼啪声吵醒, 陆文坐起来揉揉眼, 什么睡袍、夜袍早不穿了, 返璞归真地光膀子。 门响,瞿燕庭去了趟机房回来,顺便打包了午饭,进屋就见陆文懵坐在床上,像一只冬眠结束的大型动物。 瞿燕庭不喊“猪”了,说:“熊瞎子, 洗脸去吧。” 陆文爬下床,洗干净自觉去收拾茶几,上面堆满了文件剧本,一张偏厚的纸掉在地上,他刚捡起来就被瞿燕庭抽走。 另一面貌似打着格,没看清,陆文说:“画完分镜记得收好。” “嗯,知道了。”瞿燕庭把纸塞进不透明的文件袋,除了掉落的一张,里面还有厚厚一沓,“饿死了,吃饭吧。” 他们挤在沙发上,一边吃一边看喜剧电影,陆文喜欢模仿主角浮夸的语气,模仿完自己乐上半天,稍一扭脸,正撞上瞿燕庭盯着他的目光。 也不算盯,更接近于“凝视”。 陆文低头看看餐盒,问:“你想吃我的鲍汁捞饭?” 瞿燕庭扭开,回答:“不用,你自己吃吧。” 陆文最怕被吊着好奇心,追问道:“你刚才看我干吗?” “没什么。”瞿燕庭说,“看你长得帅。” 陆文臭美道:“花痴。” “……”瞿燕庭暗自想,以后这人必须尝试一次喜剧片。 雨天极适合睡觉,吃完饭,陆文从后抱着瞿燕庭,躺在床上看窗外的天空,然后慢慢闭上了眼。 睡了没多久,陆文被广告短信吵醒,埋头在瞿燕庭的后颈蹭了蹭,触感不太对,睁开眼发现抱着的是枕头。 他晕乎地喊:“瞿老师?” “哎。”瞿燕庭在客厅里,“这么快就醒了?” 陆文不满道:“你不更快?” 纸张抖动的脆响,瞿燕庭说:“我改下礼拜的导演台本呢。” 陆文作罢,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凌晨起夜也好,清早起床也好,身旁经常是空的,瞿燕庭都伏在桌上加班。 在片场的时候,拍摄间隙说说笑笑,陆文察觉到几次,瞿燕庭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和那一次的“凝视”如出一辙。 虽然陆文知道自己够帅,但心里还是有些毛毛的。 他偷偷在手机上搜索,花痴病,癔症,过度依赖……担忧瞿燕庭好不容易战胜了社交恐惧,又得了新的心理疾病。 陆文打开放置许久的QQ,用倒霉小歌星的身份发消息:哪怕你是个变态,我也对你不离不弃。 瞿燕庭看完,抄起喇叭吼道:“陆文,没事干就过来走戏!” 吓得大伙儿以为他俩要掰了。 十二月十四日,大夜戏,凌晨将至,孟春台上一秒在和唐德音深沉对峙,导演喊停的下一秒,余孝卿拥抱陆文,说:“大外甥生日快乐!” 片场响起一阵欢呼,孙小剑推过来六层大蛋糕,纯白色奶油,没有裱花,每一层和每一面都用果酱写满了缤纷的字。 陆文没见过这么斑斓的蛋糕,走近了,发觉笔迹各异,又各有各的眼熟。 小陆真帅——是任树。 和你合作好开心——是仙琪。 前途无量——是余孝卿。 弟弟太性感啦——是涂英。 永远快乐——是剧务。 拿影帝——是制片人。 还有摄影师、造型师、场记……相处数月的一群朋友,每个人都留下了祝福,地方不够便覆盖着,此刻叽叽喳喳围着蛋糕说明。 陆文微张着嘴,从下至上不错过任何一个字,在第二层看到了孙小剑的烂字——祖宗,我愿意拉扯你到退休。 蜡烛插在高高的第一层,散着温暖的光辉,陆文靠近垂眸,终于看见了瞿燕庭独占一层的楷体小字。 宝贝,生日快乐。 错过了你二十岁的尾巴,有幸陪你度过三十而立。 向头顶的星空许下愿望吧。 如果有一只飞鸟经过,请确认是我。 跟着它,领取你的生日礼物—— 陆文愣了一下,茫然环顾四周的人群,唯独没看见瞿燕庭,他两手交握抵住下巴,抬头对着满天的繁星许愿。 睁开眼睛,一双修长的手勾着拇指,摆成小鸟的形状,扇动手掌在空中飞舞,陆文傻傻地仰着头,原来瞿燕庭踩着踮脚箱藏在他背后。 周围都是起哄声,陆文一下子把瞿燕庭抱住,发晕地问:“你是不是在逗我玩儿?” 瞿燕庭低头看他:“那好玩儿吗?” 陆文说:“我要领取礼物。” 古镇上购物不方便,成日忙碌也没有时间准备,所以陆文并没有抱希望。但瞿燕庭即使只给他摘一束狗尾草,他也会喜欢。 瞿燕庭说:“我没有准备贵重的东西,只有一点心意。” “是什么?”陆文急道,“快给我。” 瞿燕庭说:“那大家帮帮忙吧。” 户外草坪上挂起了幕布,灯暗下来,只有投影的光,众人三三两两地立着,陆文站在正对屏幕的位置。 视频开始了,背景是一段嘈杂而生动的语音,似乎是偷录的,最先讲话的是瞿燕庭,他说:“我没让蛋糕店裱花,咱们把话写在蛋糕上,怎么样?” “听导演的!” “能盛下这么多人吗?” “挤挤。” 瞿燕庭又说:“顶层都不许写,我占领了。” 声音渐渐变小至模糊,片头却清晰起来,出现一行简洁明了的字——给陆文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视频画面是由一个个单镜头组成,镜头中是扫描的一幅幅图画。 第一幅有两个人,穿着短裤背心的陆文站在月台上,火车进站,他向车厢里狼狈的孟春台招手。 第二幅是陆文捧着奖杯,时间回溯到好剧盛典。 陆文和《是非窝》里客串的体育老师,面对面在胡同里抽烟。 后来叶小武出现了,陆文和叶小武一起打篮球,一起唱歌,一起在操场上奔跑。 陆文在葡萄藤下遇见叶杉。 《万年秋》里的侍卫,陆文羡慕地摸对方的铠甲。 陆文蹲在岚水的小院里,看大黄狗吃饭。 内容是倒叙的,陆文从现在扮演的孟春台,到曾经几秒钟的龙套,他演绎过的每一个人物、参加过的每一个节目轮番出现,仿佛时光在倒流。 陆文呆呆地凝望屏幕,分格漫画、素描、Q版人、场景完整的彩图里,自己和虚构的角色一一重逢,像见到留在记忆中的一群朋友。 他忽然懂了,瞿燕庭这段日子起早贪黑在做什么,盯着他失神又是为什么……唰地,屏幕上的他显得寂寞,背上有一把吉他。 那是执意要当歌手的曾经,是瞿燕庭距他很遥远的日夜。 大学校园,社团招新,陆文在乐队展牌下驻足。 高三,陆文趴在卷子堆里,卷子下露着掩藏的手机一角。 初中放学,陆文在奶茶店点单,把红豆布丁黑珍珠全勾了一遍,拿着一大杯奶茶问没露脸的兼职生:“大哥,你给我煮了杯粥啊?” 小学生陆文,第一次参加社会实践,乱跑掉队;第一次参加大扫除,偷懒;第一次不及格,在成绩单粘上米奇贴纸自欺欺人。 学前国外夏令营,陆文用傻瓜相机拍了五百多张美利坚的大马路,四百张是虚焦。 最后一张是暖色调,刚出生的大胖小子,乖乖躺在医院的育婴室里,周围的宝宝都在睡觉,只有他睁着好奇的眼睛。 床头铭牌上写着“陆文”,是用爱拼凑成的名字。 几十张画,无数线条笔墨,每一刻碎片的时间,瞿燕庭将现在到过去,他陪伴过的,没参与过的,见证的,想象的,描绘出来变成一部独一无二的记录。 陆文不敢眨眼,眼眶发热发烫,贯通鼻腔一起变得酸涩。 末尾,屏幕黯淡下去。 在观众不舍结束的情绪里,又陡然一亮,跳出顽皮的彩蛋。 陆文张大了嘴巴,看见屏幕上出现一整座鸟巢体育馆,那么逼真,周围大片等待进场的歌迷,巨大的展牌上写着“陆文个人演唱会”。 花篮摆着长长的一排,最大最美的一只,是盛开正好的重瓣飞燕草。 陆文抹了把眼睛,手背蹭得潮湿,回过头,瞿燕庭抱着鼓鼓囊囊的画册立在他一步之外。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不停滚动着喉结。 “每幅画都收在这里,”瞿燕庭说,“每年增加,每年生日看一看,好不好?” 陆文低哑地回应:“好。” 瞿燕庭道:“太匆忙了,但我画得很开心,想到和你有关的……我就开心。” 陆文说:“可你把我搞哭了。” 瞿燕庭走近他,将画册按在他胸口,抬手捧住他的脸擦一擦,说:“我一直记得你说过,既然怪你出现得晚,就不要只和你萍水相逢。” 他们相爱,在一起,甚至眺望过缔结婚姻,而瞿燕庭比想象中贪婪,除却未来,还想涉足陆文生命中的以前。 可世界上不存在时光机,瞿燕庭道:“我一笔一笔画下来,就当早早见过你了吧。” 陆文说:“为什么不画上你自己?” “我画了。”瞿燕庭告诉他,“每一页的右上角,都画了一只小燕子。” 不曾谋面的年岁里,有一只飞鸟,在天空星夜和你千千万万次擦肩,今晚请你确认是我,接收我的礼物。 瞿燕庭靠近,小声说:“我飞过来了。” 陆文拥住他,那么紧,问:“画了这么多个我,那我现在算不算你的缪斯?” “算。”瞿燕庭看着不远处的蛋糕,“你是让我尝到甜味的慕斯,也是让我甘愿脱轨的谬误。” 头顶的繁星像除夕那晚的烟火,在异乡,在南国的暖冬,他为他过的第一个生辰,一次最浪漫的开始。 “陆文,”瞿燕庭说,“生日快乐。” 第112章 剧组人多, 六层大蛋糕被瓜分干净, 陆文一直为角色控制饮食,今晚破戒一次, 占领了顶层的一整块。 草坪上铺着遮光布, 陆文和瞿燕庭面对面盘腿坐着, 一人一口地挖蛋糕吃。陆文小心地吃着边缘,结果瞿燕庭直接从中间叉了一块。 “哎!”陆文急道, “你把字儿吃了!” 瞿燕庭咂咂嘴:“有果酱更好吃啊。” 陆文当然明白, 但不舍得破坏上面的字,默默幼稚地纠结着, 瞿燕庭又挖了一大块, 稳准狠地塞进他嘴里。 手机响, 凌晨之后圈内圈外的朋友都发来祝福,陆文发了条朋友圈,算作统一的回复和感谢。 瞿燕庭被潜移默化,问:“发小们发红包了吗?” “必须的, 不发决裂。”陆文打开聊天群, 敛完财, 点开一条语音,三个人的合唱传来,“祝你生日快乐……” 陆文咧开嘴,回复道:我今天过了一个巨幸福的生日。 连奕铭:三十岁了,文儿。 顾拙言:虽然是而立之年,希望你和二十来岁一样快乐。 苏望:别煽情了, 他哪天都快乐。 陆文在群里聊了一会儿,切回朋友圈,扫了一眼密集的点赞和评论,发现两分钟前陆战擎点赞了他。 “我爸还没睡?”他说,“就点赞啊,也不祝福我一下。” 瞿燕庭道:“你不了解伯父的性格吗?别傲娇了,你主动点,而且我想看看黄司令。” 陆文向陆战擎发送视频邀请,接通了,他挪到瞿燕庭身边一起入镜,光线不太好,看上去条件艰苦。 陆战擎嘴上没说什么,眉心却皱了起来,好在陆文兴高采烈地说了许多话,他才稍微放心。 聊到何时拍完,陆文和瞿燕庭也无法确定,但春节应该也要在剧组度过了,搞得陆战擎舒展的眉头再度起皱。 庆祝过后,全组继续投入拍摄,忙碌了一通宵。 清晨有些冷,收工,瞿燕庭双手冻得微僵,慢吞吞地拾掇对讲机和剧本。 陆文卸了妆过来,把带着体温的机能风外套脱下,裹在瞿燕庭的身上,再拎过包,揽着对方朝片场外走。 瞿燕庭揣起口袋,摸到一把车钥匙,问:“又找《烽火》剧组借自行车了?” “拜托,人家杀青都半拉月了。”陆文勾过车钥匙,“你刚才的表情透着一丝惊喜。” 确实,每天收工后累得够呛,瞿燕庭一步路都不想走,前几天还羡慕一个玩酷暑滑车经过的小孩儿。 他好奇道:“那你从哪弄的车子?” 陆文臭屁地说:“我吧,门路比较多,后台比较硬,小意思。” 走到片场附近的小卖部,瞿燕庭看见了停在门口的车子,居然是一辆带棚的四座游客观光车,车身喷涂着彩色的“魅力古镇快乐游”。 陆文把包扔后座上,潇洒地说:“上车。” 没车门,瞿燕庭矮身坐进去,感觉一伸腿就能踩住地,陆文挨着他启动车子,不知道按错了哪,音响顿时大声唱歌:“好一朵迎春花……” “我操,”陆文一通摸索,把音乐关掉,“几月啊就迎春花。” 瞿燕庭刚才还冷,这会儿都出汗了,问:“你从哪搞的车?” 陆文回答:“就……景区管理处租的,本来不租给个人,那老板的闺女是我粉丝,所以就租给我了。怎么样?” 瞿燕庭照实说:“好像俩老年人要去市场买菜。” “啊?”陆文支吾道,“我真准备路上去买点吃的呢……” 瞿燕庭笑了,说:“去吧,可能咱们的老年生活就这样,提前体验一下也不错。” 陆文反驳道:“我好歹也是有飞行执照的人,不至于老了开代步车吧?我不,我八十岁也要开敞篷去兜风。” 瞿燕庭担心地说:“别把骨头架子颠散了。” 一开始不习惯,没几天,陆文和瞿燕庭恨不得在片场里都开着车。每天收工在镇上转悠,有一次没电了,两个人轮流推车回酒店,碰见其他剧组经过,立刻停下来假装看风景。 天气越来越凉,倒是契合电影剧情的变化。 孟春台逐渐意识到,找他研究古玩的人群在悄然变化,一些政界和商界的官贾减少了,而日本人在增多。 战火蔓延,有些人转移资产离开广州,有些人观望不前,有些人盲目乐观,昔日的上流社会人心各异,寻常酒绿灯红的日子变得珍贵起来。 孟春台不喜欢日本人,甚至轻蔑,面对日本人的邀约能拒则拒,他亮出红派司,然而某一天,象征军/统权力的红派司也失了效。 孟春台不由得感到恐慌,曾经人人为之低头的东西,已经无法撼动日本人的力量。这座城中,当今的时局下,各界的地位微妙变化着,每一天都在洗牌。 陈碧芝经常问他,日本人什么时候走,广州会不会成为战场,他也不知道,被问烦了便敷衍一句,其实心里愈发没有底气。 令孟春台出乎意料的是,不久后,唐德音身为商会会长开始为日本人效力。声望权势皆有的人,要忍辱叛国,只能说明情况当真坏得厉害。 城中口岸查得一天比一天紧,老百姓不敢出声,只能祈求枪响来得再晚一些。 对孟春台而言,日本人的邀请已变成威胁,他没有反抗的余地,他的古玩宝贝从傍身的资本,变成令人垂涎的猎物。 终于有一天,日本人问及了“绿宝儿”。 人生形成一个无解的闭环,危机再一次来临,并且比前两次更加来势汹汹。 不同的是,孟春台没了当初的消沉和怯懦,他每日照旧打扮得精致倜傥,出入高级餐厅,不卑不亢地与多方势力斡旋。 偶尔得空,他吩咐司机把车停在教堂附近,战事吃紧,教堂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陶素宜经常来帮忙,他会远远地看对方半晌。 宁静很快就要打破了,孟春台望向天边的积雨云,等待迟早会来的一场风暴。 故事推进到中后期,演绎、拍摄和场面调度,各方面的难度都在增加。瞿燕庭很沉得住气,慢就慢,一丝不苟地坚持着。 春节在剧组度过,那两个月是古镇人最少的时候,他们集中拍摄群演较多的大场面,其中一场高潮戏磨了大半月才拍完。 瞿燕庭是剧组上下的主心骨,也是定海神针,只要他不乱,大家就能有条不紊地干下去。 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力下,瞿燕庭骨肉匀停的身段消瘦了太多,后腰细得只剩一捻,仿佛捞一下就会折断。 陆文没说什么,但总是把瞿燕庭轻轻揪到膝上,用厚外套裹住,再结实地圈起来。他们这样看剧本,对台词,讲戏,最终瞿燕庭会在他怀里疲惫地睡着。 等开了春,古镇上到处都是花,大家也活力了一些。 这期间,四人聊天群日趋躁动,另外三个人时不时要语音骚扰—— “你们是在广东定居了吗?” “粤语几级了?” “拍的什么史诗级巨作啊,片长四小时?” “人家驴友都西藏来回好几趟了!” 陆战擎也觉得太久了,但思路不同,旁敲侧击地问是不是资金短缺,怀疑陆文和瞿燕庭一边拉投资一边拍。 陆文犹豫了一瞬,差点忍不住骗一笔钱。 一直到四月底,配角演员陆续杀青,迎来最终幕的拍摄。 战火烧到了广州,城中局势混乱不堪,每一天都在上演虐杀和死亡,码头被日军把持,逃离的船票千金难求。 交际花被掳走了几批,陈碧芝躲在家中,不知道还能苟活多久,她藏了一把手/枪,戏谑地说:“打不完日本人,紧要关头打死自己也算解脱。” 孟春台听出一股悲凉,夺过陈碧芝的枪,说:“我不会让你死。” 陈碧芝笑他:“你自身都难保了。” 孟春台却非说笑,现在通胀严重,钞票犹如废纸,而他的古玩在乱世更加紧俏。他把所有古董给陈碧芝当嫁妆,嫁给一位局长做姨太,换取逃去台湾的资格。 分别时,陈碧芝说:“我不知你会舍得。” 孟春台用她当初的话,回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将陈碧芝送走,孟春台一身孑然,只剩一件难辨福祸的绿宝儿,在日本人来抓他之前,他率先去找了唐德音。 孟春台清楚,唐德音虽然甘做走狗,在利益面前却绝不会含糊。他要假意答应日本人奉上绿宝儿,实际将东西交给唐德音。 “你有什么条件?”唐德音问。 孟春台知道三日后有一艘越洋轮船离开码头,会送走城中的洋人,他道:“请舅舅转告大佐,要想拿到绿宝儿,就拿登船名额来换。” 唐德音笑他天真:“你还妄想能离开广州?” “不,不是给我。”孟春台说,“我要素宜平安离开这儿,去旧金山找她的外祖。” 陶素宜是唐德音一直握着的筹码,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摩挲手上的翡翠扳指,答应了孟春台的条件。 三日后,码头人潮涌动,陶素宜独自抱着孩子,将要登船时,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 孟春台静立在不远处,穿着初到广州那日的深棕西装,很旧了,被海风吹得轻轻鼓动。他走近,将陶素宜的披风拢紧。 孩子掩在包裹中,孟春台压下一点,说:“比先前胖了。” 陶素宜红着眼睛:“你以后怎么办?” “别担心。”孟春台低头看她,“到了旧金山,好好活着,重新结一段好姻缘。” 陶素宜落下泪来:“表哥……” 孟春台抱住她,埋首在她飘扬的发丝里,片刻的缱绻下,是此生最后的留念。 久久松开手,他道:“登船吧,珍重。” 甲板上站满了人,陶素宜的身影变得渺小,孟春台挥了挥手,笑意像第一次见面那天,在盛夏的北平。 汽笛长嘶,轮船驶离码头。 孟春台回过身,沿着边走了一截,忽然纵身一跃,在周围的惊叫中跳入一艘停泊的小货船。霎时,暗中监视的宪兵倾巢出动,数十把刺/刀长/枪对准了船身。 摇摇晃晃中,孟春台钻进空荡的船舱,无力地瘫坐在地。 这一方空间犹如阴冷的牢房,孟春台靠着船壁,目光凝在某一点,眼前闪回错乱的画面。 他爹抱着他教,翡为赤羽雀,翠为绿羽雀。 他念学堂,辨百宝,掷千金溃烂于一张赌桌,树倒家败,南下又经一遭起落,素宜碧芝,风流债,一拍两散终落得干干净净。 孟春台的脸色平静似海,双眼沉黑黯淡如一捧烧干的炉灰,透过窗,他看见轮船飘散的白烟,不知陶素宜是否发现他塞在孩子包裹中的物件儿。 带着绿宝儿远走高飞吧。 一点残光投下,潮湿的空气里旋着细小的飞尘,孟春台藏身于简陋的舱内,从怀里掏出那一把手/枪。 嘭,一声枪响。 海鸥惊掠波涛,群鸦飞跃山林。 瞿燕庭的导演处女作《藏身》,最终幕拍摄完成。 男主角陆文,正式杀青。 他们在镜头外紧紧相拥。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喜欢年代戏,借着戏中戏写了这么个故事,感恩,大家嫌啰嗦就忽略吧。虽然提到斯年,但跟碎玉投珠没啥关系,更无法联动,算是我构想的割裂的父辈故事(只是大致的,细节不能深究)反正就凑合看吧,没啥联系,不爱看就略过它并且吐槽随意。 第113章 电影《藏身》官方微博发布了一张杀青大合影, 背景是码头海岸, 照片中每个人都激动得溢于言表,纷纷高举手中的道具。 任树举着喇叭, 打光师举着黑旗, 陆文像个土匪, 举着孟春台自尽用的枪,瞿燕庭挨在他旁边, 举着最后一沓分镜剧本。 一大帮人在碧海蓝天下欢呼, 近一年的拍摄,每天朝夕相处, 同苦同乐, 当初克服艰难组成的班底已经形成一支紧密的团队。 登机前, 陆文发了条微博,就简洁的两个字:回家。 后期拍摄任务重,他有三个月没冒过泡,粉丝们都憋疯了, 所以微博一经发出瞬间飙了上万条评论。 陆文慢慢滑动屏幕, 已经习惯粉丝对他乱七八糟的称呼, 什么哥哥、宝宝、儿子、老公,还有在他拍戏期间跑去追别的星,回来喊他“前夫复婚”的。 ——终于拍完了,我简直怀疑陆文给瞿燕庭签的卖身契。 滑到这一条,陆文立刻给瞿燕庭看,一抬头, 瞿燕庭在旁边沙发抱着双肩包,下巴抵着包睡得迷迷糊糊。 念书时打那么多份工,参加集体活动时困得打盹儿,是不是就这样? 陆文幻想着,这时任树挨过来,特烦人地说:“大一运动会,我参加长跑,让他给我拿衣服水瓶什么的,他坐操场上等,在全校面前打瞌睡,你猜怎么着?” “哎任导你快说!” 任树道:“好多女生拍他,当天学校论坛都传遍了。” 曾震那个老王八也说过,上课的时候很多女生偷看瞿燕庭,看来都是真的……陆文不爽地问:“是不是好多人追瞿老师?” 任树回答:“放心吧,追也追不上。送礼物他不收,写情书不如他文笔好,想约会吧,他下课就去打工连影儿都抓不着。” 陆文稍稍舒坦点儿,但这么了解瞿燕庭过去的人不是他,还是有些妒忌,话锋突然一转:“任导,你怎么还没结婚?” 任树反应过来:“臭小子,我结不结婚用你操心?你不也没结?” “我靠,我……”英雄难过美人关,二百五怕激将法,陆文撂话说,“哈,我结婚你可一定来,给你扔捧花!” 任树一愣:“妈的,你俩谁扔啊?” 瞿燕庭被他们吵醒,不悦地将背包扔到陆文身上,恰好该上机了,便打着哈欠走人。陆文追上去,问:“校草,睡够了吗?” 瞿燕庭说:“你又犯病了?” 陆文找事:“任导老欺负我,你管管他啊。” 瞿燕庭道:“我除了能管你,我还能管谁?” 全组登机,飞机滑行起飞,广东变成越来越小的一块,然后被云层遮挡。瞿燕庭像一个运转过度的机器,完成工作后只想安详地躺平。 陆文凑过来问:“好哥哥,回家以后你有什么想做的?” 瞿燕庭盖好毯子,说:“睡觉。” “看出端倪了。”陆文道,“那你要睡多久?” 瞿燕庭保守估计:“先来个一星期。” 飞机上的枕头不太舒服,瞿燕庭反复挪动了几下,随即陆文伸来了一只手,他握住,枕在脸侧,借着最熟悉的体温静下来。 数小时的飞行不算漫长,但因为是归家,所以多少有一点难耐。 陆文和瞿燕庭凑近了讲悄悄话,谁也没提及经历的辛苦,只回味冰室的甜品,代步的观光车,还有片场各种各样的笑料。 这是属于他们的记忆,从去年的炎夏,到今年的春深,他们日日夜夜在一起,不曾厌倦,仿佛窗外的天和云。 飞机安全降落,从贵宾通道直达贵宾停车场,家里的车早就在等了,陆文拉着瞿燕庭迫不及待地加快步子。 手机响,瞿燕庭接了通电话,挂断后说:“我要回林榭园。” “啊?”陆文不乐意道,“你不跟我回南湾啊,你不是想黄司令了么?” 瞿燕庭亮出通话记录,是阮风,说:“小风在我那儿呢,快一年没见了,回家促进一下兄弟关系。” 陆文高兴道:“我也挺想咱弟的,那我跟你走吧!” 瞿燕庭气笑了,狠砸他一拳:“你能不能靠点谱,赶紧回家陪陪伯父去吧。” 上车驶离机场,先送瞿燕庭回林榭园,到小区门口分别时,陆文恋恋不舍地扒着车门,也不怕被人偷拍。 他说:“见了亲弟弟,别忘了我这个好弟弟。” 瞿燕庭心虚地瞧司机一下,点点头,甩上车门把陆文关住。车窗降下来,陆文说:“那我过三天来接你。” “好。”瞿燕庭道,“代我问候伯父,还有玲玲姐。” 汽车掉头向南,陆文戴上耳机,计算好时间按顺序播放几首歌,他轻轻踩着节拍,感觉这一次回家比往常都要急切和兴奋。 等播放到最后一首,南湾的道闸抬升,汽车缓缓驶入了花园,天朗气清的五月,楼前的花圃盛开成片,玲玲姐惯常站在那里等候。 陆文匆匆一扫,发现坡道上还有一个挺拔的身影。 陆战擎微动,又及时站好,明明等了很久,却作出一副不经意站在此处的样子。否则怕别人笑话,更怕陆文反应平淡。 谁料,陆文等不及地扯下耳机,车身还未挺稳,已经一股风似的推门蹿了出来。 陆战擎刚想骂一句“冒失”,可近一年没见的儿子在冲他飞奔,于是便咽了下去,朝前迈出了一大步。 咚的一声,陆文几乎是撞在陆战擎的身上,熊抱住,嚷嚷道:“爸,我想死你了!” 陆战擎有些恍惚,以往陆文每次外出很久回家,第一面都是冲保姆说这句话,他只有在楼中听一听的份儿。 抬手按了按陆文的脊背,陆战擎说:“回来就好,辛苦了。” “就这?你领导接见进修员工啊?”陆文松开手,“你不想我吗?你不是都想我想得都想打钱了吗?” 陆战擎失笑:“你在说什么绕口令。” 玲玲姐迎上来,眼睛红红的,一下就把老板拆穿了:“怎么会不想你,每天都惦记呀,早早在这儿等,你再不回来,你爸下周没事也要找点事去广东出差了。” “……”陆战擎说,“你是不是想换东家了?” 玲玲姐翻脸如翻书,马上去张罗午饭,留父子俩继续说会儿话。陆战擎看了眼后车厢,问:“怎么就你自己?” 陆文说:“瞿老师回林榭了,他弟弟来了。” 陆战擎想了想,道:“以后叫他弟弟来玩儿。” 父子二人说着话进入楼内,到了餐桌上,陆文给陆战擎讲剧组里的种种,以前一个不稀罕听,一个不好好说,如今能融洽地聊天了。 只不过陆文太能聊了,一顿饭都不够他讲的,饭后端着茶跟陆战擎进图书房,又去健身室,企图把八/九个月的内容一次性讲完。 最终陆战擎耳朵都听疼了,借口午睡躲进了卧室。 在家休息了两天,陆文约好三天后去接瞿燕庭,本来担心三天会不会太着急,没想到瞿燕庭提前叫他去接。 陆文骚包地换了辆新车,预备到林榭和阮风见个面,再请弟弟吃顿好吃的,方便的话一起接到家里玩几天。 又没想到的是,瞿燕庭等在小区门口,上了车,对陆文的提议一概否定:“省省吧。” 听起来有气无力,陆文端起瞿燕庭的下巴瞧了瞧,说:“怎么又瘦了?还没什么血色,你都在家干吗了?” 瞿燕庭罕有地透露出委屈:“我能干什么?阮梦棠把家里搞得像猪窝,我他妈到家光搞卫生了,还要吃外卖,剩下一半花也都死了!” 陆文心疼的同时又有一丝想笑,连忙安慰地说:“小风人呢,我帮你收拾他!” “真的?”瞿燕庭斜眸,怨怒下是另一种气质,还掺了点破罐破摔,“那你帮我扇他吧,我下不去手。” 陆文立刻怂掉:“好歹是你亲弟弟……他还在家?” 瞿燕庭说:“录节目滚了,去一周。” 陆文乐道:“怪不得提前让我过来。” 瞿燕庭认命地说:“也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就想去豪宅享享福。” 陆文笑得拍方向盘,狠踩油门滑入浩瀚车流,哄道:“绝对好好伺候你,这周你就住在南湾,正好把身体养一养。” 大片阳光从挡风玻璃洒落进来,把瞿燕庭的牛仔裤照耀得发白,陆文伸手搭上去,大手轻轻一掐,能感知出纤细了一圈。 有些痒,也有些不好意思,瞿燕庭拉下遮光板笑。 他三十四年的人生里没有任性过,没有希求过宠爱,此刻阳光令人眩晕,他在陆文的手掌下蠢蠢欲动。 瞿燕庭试着说:“我想吃索菲的日料。” “好。”陆文应他,“前面路口我拐弯去买。” 瞿燕庭又说:“剧组庆功宴还没张罗,我懒得操心了。” 陆文道:“你定个日子,我办。” 瞿燕庭是新手,两句就不知道再说点什么,便满足地想,这样已经够了。 而陆文忽然握住他,说:“苍天好轮回,终于轮到我叫你傻子了。” “什么?” 陆文盯着前路:“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给你买。你想去哪儿,我当司机,开跑车骑自行车都行。谁让你生气,我帮你算账,但别动不动就扇人家。你累了,就找我啊,你要享福才吭声,是不是还觉得很聪明?傻子,你搞卫生的时候就该打给我了。” 许是光线刺眼,瞿燕庭的眼眶有些发胀,攥着陆文的手压了压。 “你还感动?”陆文说,“我是你的紧急情况联系人,是你的快捷键呼叫第一位,是可以开车摸你大腿的另一半。” 瞿燕庭问:“那如果我有想听的话……” 红灯刹停,陆文转脸看着他回答:“其实趁你睡着时说过,也练习得一秒都不用犹豫——我爱你。” 第114章 瞿燕庭在南湾小住, 每天什么都不用费心, 除了吃饭洗澡,他几乎没离开过被窝, 仿佛要把拍戏时缺的觉全补回来。 陆文就精神多了, 像个精力充沛的高中生放暑假, 没有一刻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俱乐部、马会、超跑定制中心……墨镜一戴纵横驰骋。 上午,陆文被媒体拍到出入奢侈品店, 没多久登上头条, 标题惯有的浮夸,说他一个钟头狂刷百万购物。 网友评论:比孟春台更能糟钱。 陆文好歹见过大风大浪, 懒得澄清这种小事, 买完东西便去寰陆上班。 基金会积攒了一些工作需要处理, 陆文在会议的间隙有一瞬分神,想当初,他来公司睡大觉,做梦都没想过将来会认真得像一个金牌员工。 不过, 太子爷明目张胆地早退了。 陆文避免和陆战擎一起下班, 媒体拍到他败家子、抽烟、吃喝玩乐都无所谓, 但“爸宝男”的悲剧绝不能再一次发生。 夏日天长,陆文顶着湛蓝的天色回到南湾,把几只购物袋拎上,进了楼,迎面见玲玲姐端着一份切好的水果。 “给瞿老师的?”他问。 玲玲姐说:“嗯,这会儿应该醒了。” “给我吧, 我端上去。”陆文托过盘子,抬脚上楼,嘴里带着笑意嘟囔道,“这一天天的,成睡美人儿了。” 玲玲姐道:“在三楼小客房,他说那屋阳光好。” 陆文上了三楼,小客房里拉着一层细纱窗帘,瞿燕庭平躺着,滤过的光线投在墙壁和床头,波光粼粼地在他的面容上流淌。 瞿燕庭睡眠不深,床边轻陷就敏感地醒了,睁开眼看到陆文,动作先于意识地探出手,沙哑地说:“回来了。” 陆文握住他,问:“睡了多久?” 瞿燕庭赧然地笑:“一下午。” “刚说你成睡美人儿,没等我吻你自己醒了。”陆文把果盘放床头柜上,“渴不渴,吃个草莓。” 瞿燕庭懒洋洋地瘫着,睡得散了架,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只目光幽幽。陆文练出些眼力见儿,拿起一颗喂给他。 咽下去,瞿燕庭满足道:“好甜。” 陆文欠揍地说:“因为我没洗手。” 瞿燕庭撇撇嘴起身,靠着床头一股坐月子样,瞧见七八只购物袋想起上午的新闻,问:“今天去逛街真狂刷了百万?” “没有,没买值钱的。”陆文把东西拎过来,“都是衣服,试试。” 拍戏近一年没买新衣服,杀青回来就天天睡大觉,陆文只好代劳,给瞿燕庭买了些换季的新款。 里里外外的上下装都有,瞿燕庭拆了一床包装盒,边试边道:“挺合身的,你这么了解我尺寸啊?” “废话。”陆文摸了下鼻子,其实他对数字没有准确概念,但他会比划,三围肩颈臂长,买裤子的时候连大腿根都给店员比划了。 怎么说呢,爹对儿子的了解也不过如此吧。 陆文拆开一盒腰带,说:“松吗,搭这个,不过最近养得长回一点肉。” 瞿燕庭道:“玲玲姐恨不得一天投喂我八顿,吃完就睡。” 陆文说:“养小猪呢。” 试完衣服,陆文不让瞿燕庭继续赖在床上了,拉着他去活动筋骨,室外有些晒,于是去了东楼的游泳池。 有过一次“溺水”的前科,瞿燕庭被陆文盯得很紧,感觉跟旱鸭子上游泳课似的,游了两个来回,他靠着池岸停下来。 陆文立刻追过来:“怎么了?小腿抽筋了?” “我好得很。”瞿燕庭抹把脸,“教练,你别管我了。” 陆文说:“我不管你,你当初早淹死了。” 怎么硬要见义勇为,瞿燕庭扳过陆文的肩膀,从后趴上去,道:“教练,你驮着我游吧,这样肯定安全。” 陆文感觉中了计,背着瞿燕庭游进泳道:“学员一般没这个待遇,但你长得出水芙蓉,那我就给你破例一次。” 水花声在空旷的泳池作响,两个人游着游着就闹起来,变成鸳鸯戏水,瞿燕庭伏在肩后,偷偷亲了一下陆文耳后的刺青。 想起在重庆酒店游泳的那一晚,他问:“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我?” “美得你。”陆文回答,“我那天可烦你呢。” 瞿燕庭不爽地说:“你好意思烦我?那天你放我鸽子,我在湖边吹了一中午冷风。” 哗啦,陆文反过身抱住他,没想到还有澄清的机会,说:“我没放你鸽子,我早早就拿着柿子去了。” 瞿燕庭惊讶道:“那怎么回事?” 怪糗的,陆文说:“你弟突然出现,我以为你们在私会。” 瞿燕庭气得提了口气,可陆文一副湿漉漉的窘涩模样,叫他只好咽了回去,说道:“原来都怪阮梦棠。” 周末,《藏身》剧组举办庆功宴,其实单纯的杀青称不上“庆功”二字,但这部电影完成不易,瞿燕庭想好好犒劳大家。 和开机宴一样,地点仍是索菲的宴会厅,陆文走向主创席,重新见到“唐德音”、“陶素宜”和“陈碧芝”,有种集体穿越的如梦错觉。 席间气氛高涨时,瞿燕庭握着麦克风,以导演和投资人的身份走上台,向剧组全员表达了感谢,并道:“如果觉得我这个新人导演还可以,希望还有下一次合作。” 这个临时拼凑的班底专业又融洽,已经磨合出默契,他需要这样的团队。 等瞿燕庭说完,陆文登台,说:“和大家在一起工作真的很开心,漂亮话我就不讲了,祝所有人在这个圈子里越来越好。” 在掌声欢呼中,陆文又说:“还有一句,我真的想唱主题曲!” 宴会从下午进行到晚上,结束后,陆文和瞿燕庭没走,上套房,三个发小和暑假回国的庄凡心都在,继温居之后第二次团聚。 陆文和瞿燕庭被按在长沙发上,四个人围成半圈。没见过这阵势,瞿燕庭竟然有点怵,担心陆文又骗兄弟钱了。 “干吗啊?”陆文倒是理直气壮。 苏望说:“咱哥几个从小好到大,庭哥也是自己人了,所以为避免产生隔阂,我们决定把丑话说在前面。好,顾拙言你来说。” “你他妈,”顾拙言道,“电影拍完了,上映的时候我们肯定支持,但你先透露一下,拍得怎么样?” 瞿燕庭懂了,这几个人是被陆文曾经的惊悚烂片虐出了阴影,忍笑装傻,替陆文回答:“我第一次导戏……挺难的。” 连奕铭深吸口气,仍记得索菲员工当初看完《今夜无眠》后向他打招呼的神情,说:“酒店业也不容易,我这次就不请索菲员工了,换个方向,顾客入住就赠票。” 苏望道:“鬼才啊,入住率那么高,我帮你分担一半吧。” 顾拙言没捞着机会,说:“那我还请我妹的同学去看吧,大学生进社会之前需要一些历练。” 陆文拳头硬了,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庄凡心,问:“那你呢?” 庄凡心有谱,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对你和庭哥有信心。” 陆文感动了:“患难见真情,那你准备包几场?” “你别占人便宜了。”瞿燕庭忍不住道,“现在说有点早,不过应该不至于太差,支不支持,你们好歹看一场啊。” 庄凡心披露道:“放心吧,你们来之前他们一直在攀比,看谁到时候奉献最大。” 陆文说:“这还差不多。” 庄凡心又道:“你如果拿奖,我帮你设计礼服,真空西装让你艳压全场。” “真的?!”陆文一脸憧憬,“我还没露过胸肌呢!” 聚会到深夜,清晨各家司机到位,几个人才意犹未尽地散场,临分手,瞿燕庭捋了下庄凡心微乱的头发。 “庭哥,祝票房大卖。” “谢谢。”瞿燕庭温柔笑笑,“但西装还是别真空了……给他穿件衬衫吧。” 休养结束后,瞿燕庭恢复忙碌,开始投入到电影的后期制作中,剪辑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他每天有大半时间和剪辑师待在一起。 陆文如愿以偿得到唱主题曲的机会,高兴得要命,天天屁颠屁颠地见词曲老师,光在录音棚的照片发了五六条微博。 年代戏,内容上容易触及敏感的地方,很多历经辛苦打造了一部成片,却因模糊的标准不小心越线,继而不可挽回。 瞿燕庭最担心这一点,因此剪辑的过程中很疲惫,不单是在塑造一部电影,也是无可奈何地在自我审查。 有一天回到林榭,阮风拍戏走了,钟点工将书房以外打扫干净。 重要的文件和剧本很多,瞿燕庭习惯亲自整理,擦完桌子,他把近期收到的一沓名片摞好,拉开抽屉拿出一只铁皮饼干盒。 盒子专门装名片用,瞿燕庭抠开盖子,忽然停了下来。 最上面是一张写着私人号码的便签,号码的主人是说过欠他一个人情的杜长翰。 瞿燕庭拿起那张纸,捏紧了,入行这么些年,他还不曾求过谁,也没讨过人情,可是为了电影他愿意一试。 电话拨通,他惴惴的,不确定对方是否记得他这个人,甚至担心这其实是一个随便写写的空号。 正胡乱想着,手机里传来沉稳的一声:“你好,我是杜长翰。” “杜老。”瞿燕庭欣喜地说,“我是瞿燕庭。” 静了两三秒,杜长翰笑道:“后生,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第二天,瞿燕庭登门拜访,就电影的事情与杜长翰聊了一上午,他无意走捷径,更遑论破坏行业规则,只想请对方在内容的保留上给些意见。 剪辑工作日渐顺利,另一边,陆文录完了主题曲,每天泡在摄影棚,拍摄电影宣传需要的图频,然后和其他主演录制综艺节目。 电影一共发布了两版概念海报,一版是黑底,陆文和余孝卿背靠背,肖像一高一低一虚一实,两副拔尖儿的男性侧脸。 第二版发布得晚一些,是由瞿燕庭亲自设计,海报上没有人物,只在中央简笔勾勒了孟春台的背影,背影的两边延伸出浪花图案。 左边的浪花是阴丹士林的蓝色,右边的浪花是丝绒旗袍的赤红,一面克制,一面肆意,孟春台从旖旎红尘里走过,最终消逝于滚滚波涛。 两行瘦金小字由上而下,道不尽纠葛的关系—— 春台生碧芝,浓素总相宜。 直至年底,电影《藏身》曝光了终极预告片。 历时一年多,从《台前幕后》便备受期待,粉丝翘首以盼,整个电影圈都想一睹优劣的新人导演处女作。 点开预告片时,瞿燕庭的指尖微微战栗。 像等到一班迟来的车,像铁树开花,像吃到葡萄藤上最饱满的那一颗,像悬了太久的念想落地,变成最汹涌的安慰。 片头浮出一行字,是瞿燕庭遒劲的笔迹。 ——仅以此片献给我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杜长翰是去年瞿燕庭师父介绍给他的大佬,他改的脑残剧是杜长翰女儿公司的剧,所以杜说欠他个人情,给了他号码,他一直收着。另外,因为他不让陆文穿真空西装,陆文闹脾气在家光膀子,感冒输了三天液(壮实男孩本文第一次生病) 第115章 电影上映在即, 全国各大影院展出宣传物料, 平台开启预售,《藏身》官方微博每日活跃得像个自媒体。 剧组主创四处路演宣传, 跑了很多城市, 陆文和瞿燕庭继真人秀之后, 再度公开出现在大众视野。 路演的最后一站是电影学院,瞿燕庭的母校, 那里承载着他最期待、也最心悸的四年时光。 礼堂内挤满了学生, 连过道都人头攒动,瞿燕庭在台上望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想起自己坐在下面听讲座和看话剧的日子。 瞿燕庭两手握着麦克风, 郑重地自我介绍:“同学们好, 我是《藏身》的导演兼编剧,瞿燕庭。” 他悄然地想,在旁人眼中,一位编剧跨界成为导演, 将荒废多年的专业捡起来, 大概是一时兴起的玩票, 并没有多认真。 这时,台下第一排展开了一条巨大的横幅。 瞿燕庭愣住了,不待他反应,一位学生代表抱着一大束鲜花,直接从正面跳上舞台,跑过来送给了他。 那么沉, 瞿燕庭抱住后甚至轻晃,随后台下许多学生站起来,齐声大喊横幅上的句子——“欢迎学长重返母校!预祝《藏身》票房大卖!” 等路演结束,瞿燕庭被导演系的学弟学妹们包围,堵在礼堂追加了一场个人见面会。 陆文不无嫉妒,怎么说呢,他想象中瞿燕庭在大学时期是清纯小白花,实际上对方是堪称校草的万人迷。 连孙小剑都感觉到了,说:“瞿导当年很多人追吧?” 废话,连曾震都有想法,陆文翻个白眼:“归根究底还得怪我爸,让我学什么国际贸易,当年我就应该考电影学院。” 孙小剑道:“等你考上,瞿导毕业了。” “万一我高中跳级了呢?”陆文说出口感觉难度过高,自动另辟蹊径,“万一瞿老师因打工太多没修够学分,延迟毕业了呢?” 瞿燕庭抱着花出来,听见一耳朵,问:“什么毕业?” 陆文怂道:“毕业多年人气还这么高,你以后一定要常回来看看。” 各项宣传渐入尾声,距电影上映的日期越来越近。 瞿燕庭每天早晨起床会撕掉一张日历,一开始八点钟,再到七点钟,然后到六点,五点……他醒得一天比一天更早。 无论瞿燕庭几点起,陆文都会跟着一道醒来,陪他听音乐,打游戏,或者挑灯拼一件乐高。 凌晨三点半,瞿燕庭又辗转睁开了眼睛,他轻轻下床,走到露台上扒着栏杆。肩后温暖,陆文跟过来给他披了件外套。 “把你吵醒了?”瞿燕庭问。 “没有。”陆文说,“但你越来越过分了啊,这才几点啊。” 瞿燕庭睡不踏实,埋在陆文的胸膛上规避寒风,低喃道:“再过两天就正式上映了。” 陆文搂住他,问:“你怕什么?” “不知道。”瞿燕庭回答,“可能因为太在乎这件事了。” 陆文可以感同身受,他曾经第一次发单曲的时候,也是整宿整宿睡不好觉,结果不尽人意,更是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温柔地喊了一声“哥”,说体己话似的:“走到现在,你已经跨过很多道坎儿了,你不用过度担心,因为这一次根本不是困境,是圆梦。” 瞿燕庭抬起了头,他钻牛角尖了,忘记无论好坏,这都是一个灿烂的开始。 陆文拨开他额前的发丝,说:“坚强点。” 瞿燕庭瞬间笑了:“可能遇见你以后过得太幸福,承受力变低了。” 陆文说:“虽然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但我会陪你一起分担。” “不是,你稍等。”瞿燕庭疑惑道,“为什么我是家里的顶梁柱?” 陆文想当然地说:“按年龄排的啊。” 瞿燕庭反驳:“怎么不按身高排?谁像柱子谁就是顶梁柱。” 陆文在寒风里抖了一下,挽住瞿燕庭的胳膊往屋里带,讨价还价道:“大家各让一步,选个又高岁数又大的,就我爸吧!” 两天后的二月初,电影《藏身》在全国正式上映。 排片率属于中等,同期还有四部商业片和一部文艺片,陆文前两天哄瞿燕庭的时候头头是道,真到了上映,他自己也有些忐忑不安。 手机拿起来又放下,陆文不太敢看网上的消息,标准一再降低,从票房前三变成不是倒数就行,再到收回成本就行。 积蓄都投了进去,万一赔了……陆文还没想出结果,手机响了几声,他打开微信聊天群。 顾拙言发了张照片,拍的是爆米花双人套餐,说:准备进场领略巨星风采。 连奕铭:我在接你妹的路上,等会儿也去看。 顾拙言:苏望,别装死。 连奕铭:是兄弟就晒一下观影行程。 苏望早跟仙琪看过首映,在夹击之下冒了泡,一招取胜:孟春台最后自杀了。 顾拙言:操,你他妈是人吗? 连奕铭:把这孙子踢出去! 苏望:我是群主。 当初把丑话说在前面的三个人,电影一上映都坐不住了,仿佛精神投资人,每天在群里实时转载票房纪录。 连奕铭言出必行,真给顾客赠票,为此索菲酒店还上了一次热搜。苏望仗着是老板,请员工请合作方。顾拙言的报销范围越扩越大,他妹小手一挥,从同系到同级乃至到同院都请遍了。 陆战擎更不必说,寰陆时代和寰陆建设的所有派系、分支、部门,全国的子公司员工,个人或带家属观影,都可以向公司报销。 陆文知道是陆战擎的私账支出,说:“爸,你会不会太破费了?” 陆战擎早有打算,回道:“拍了那么久,是补给你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除此之外,当初《第一个夜晚》爆红,大批观众都等待陆文和瞿燕庭的新作,还有余孝卿、涂英和仙琪的影迷支持。 一众帮忙宣传的明星里,就连靳岩予都转发了一条,仍不改那副德性,口吻高贵地说:大灰新电影,那就看看咯。 最劲爆的是阮风,保密了多年,为了宣传和号召粉丝,自行曝光了他和瞿燕庭的关系,直言道:我亲哥导的第一部 戏,给陆文哥演了,下一部能轮到我吧? “文瞿星”和“并蒂莲”双双傻眼。 剧组的核心工作群热闹起来,票房和各大平台的数据实时更新,与同期影片的走线对比是形势最好的一个。 比起直观的数字,瞿燕庭更喜欢看观众的反馈,专业影评或简单的观后感,他每天抱着手机浏览了许多许多—— 去年就在等了,没辜负我的期待。 好看,没想到我会喜欢这个类型的电影。 上礼拜看的,会偶尔想起一些画面,后劲儿挺大的。 拍出了那个时代破碎的美感。 围绕电影的讨论不断在增加,有一位陆文的粉丝看完,在个人主观情感的影响下写了一篇长评,认为孟春台的结局不一定是死亡。 瞿燕庭没有拍直观的死亡镜头,只有一声枪响,画面是飞掠的海鸥和寒鸦,的确留了一些想象的空间。 而振翅高飞的画面,寓意孟春台在刺刀之下的饮弹并非放弃,反而是最直白的抵抗。 绿宝儿的下落也成了热议话题,观众大开脑洞,幻想陶素宜母子带绿宝儿离开后的人生际遇,希望瞿燕庭尽快安排下一部《回国》。 口碑发酵进而全网讨论,观众的喜恶在票房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院线排片率也升高了,一旦形成良性循环,迎来的就是梦寐以求的成功。 有人说这部电影是黑马,可它饱受期待,编剧当年第一部 电影就拿了票房金冠。 它又的确令人意外,立项之初才组建团队,选角工作艰辛,男主是只演过一部烂片的麻烦小生,导演是一部戏都没导过的转行编剧。 无论如何,《藏身》成为影坛开年最大的惊喜。 上映两周后,陆文和瞿燕庭终于走进了影院,凌晨的夜场,包下了一间放映厅,他们坐在最佳的观影位置。 灯光熄灭,大银幕是漆黑中的另一个宇宙。 瞿燕庭紧贴着椅背,目光微抬,注视着一寸寸亮起的银幕,片头浮现时,他握住了陆文的手掌。 观众看戏,看的是故事里的人和景。演员看戏,看的是另一个自己和人生。而瞿燕庭在看的是一段长长的回忆。 他的构思,他敲下的句子,他痛饮咖啡一遍遍修改的深夜。画面和分镜嵌合,光影与调度示意图融汇,他脑海里的每一帧变现成此刻的每一幕。 现实和虚构碰撞交织,瞿燕庭在自己构建的世界中入戏,在被旁人解读了千千万万遍的故事里,寻找创作之初的感念。 那些孤独。 十多年的沉寂。 抵在心头的绝望滋味儿。 正序的故事和倒叙的人生,像两条并行线在瞿燕庭的眼前陈列,他走过了曾经看不到尽头的一条弯路,终于到达了现在。 影片结束,片尾音乐在放映厅回荡,字幕滚动而过,“瞿燕庭”三个字笔画繁复,在“导演”之后好像闪烁着微光。 掌中的手颤动了一下,陆文侧目。 恰好灯光亮起,瞿燕庭已经泪流不止。 第116章 陆文沉默着递上一条手帕, 捱过难处, 忍过痛处,走完所有的不易才轻声落泪, 他想放任瞿燕庭哭一场。 接过手帕, 瞿燕庭掩住脸, 缩起双肩闷闷地低泣。 陆文抚他的背,说:“没事, 想哭就哭吧。” 成年后的眼泪屈指可数, 瞿燕庭生疏又克制,转头抵在陆文的胸膛上, 一点一点将情绪从喉咙间释放出来。 哪个男人受得了心头肉这么哭, 没几分钟, 陆文听得心焦,毫无技术地哄道:“别难过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爆米花还吃不吃啊?” 瞿燕庭摇头,呼吸在缺氧状态下像是乱哼, 陆文扶起他, 用手帕擦拭挂满泪珠的下巴尖, 心疼道:“唉,你他妈别哭了。” 瞿燕庭被突然训得一愣,带着哭腔说:“你刚才让我想哭就哭。” 陆文软下来:“你弄得我也想哭了。” “你哭什么……” 陆文吸吸鼻子:“……我终于洗掉惊悚烂片的阴影了。” 绯红的眼尾稍稍弯起,瞿燕庭差一点破涕为笑,他抱住陆文的头,提议说:“那咱们一块儿哭算了。” 当下最炙手可热的演员和最受人瞩目的导演, 在放映厅又哭又笑,连搂带抱,也不管摄像头有没有拍下来。 清洁工阿姨进来打扫卫生,见他们还没走,委婉地说:“已经散场了。” “哎,马上走。”陆文兜上帽子,捧起剩下的半桶爆米花。 瞿燕庭急忙擦擦脸,拎上外套起身,跟在陆文后面走下过道的台阶。清洁阿姨瞧着他们,忽然道:“你是不是……就电影里那个?!” 影院大厅挂着巨幅海报,陆文没否认,“嘿嘿”笑了两声。 阿姨激动地说:“你们还亲自来看电影啊?哎呀,你这个电影可火了,上座率最高,每天好多人来看。” “真的啊。”陆文一脸高兴,随即问道,“那您打扫挺辛苦的吧?” 阿姨回答:“嗨,我挣的就是辛苦钱。” 走到了厅门口,离开前瞿燕庭说:“那您下夜班路上小心。” 阿姨点点头,最后热情地喊:“祝你们拿奖!” 走出电影院,凌晨两点的商业街人迹寥寥,陆文和瞿燕庭享受四下无人的公共空间,慢悠悠地沿着街去取车。 安静地走过近百米,仿佛各怀心事,路口等红灯,停下后互相看了一眼。 陆文耐不住性子,先问:“琢磨什么呢?” “没什么,”瞿燕庭不自觉地笑着,“刚才那个阿姨挺逗的。” 陆文舔了下嘴唇,交代道:“我也在想那个阿姨说的话。” 瞿燕庭问:“哪句?” “你琢磨的那句。”这点默契还是有的,陆文挎住瞿燕庭的脖颈,大步蹚过斑马线,“瞿导,咱们会不会拿奖啊?” 瞿燕庭盘算了一会儿,仰起脸说:“我不知道。” 《藏身》是同期影片中的佼佼者,票房与口碑都很优秀,但一部好电影需要奖项的证明,才能在影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陆文一向二百五,此时莫名变得沉稳,说:“你怎么考虑的?” 瞿燕庭想要搏一把,费尽辛苦走到这里,他不舍得停下来,而且一位很喜欢的摄影家说过,如果不主动做点什么,眼下的状态是不会主动改善的。 “我们试试?”瞿燕庭回答,“你陪我,我也陪你,好不好?” 陆文神色生动,瞳孔亮得过霓虹灯:“好,我都听你的。” 他们做决定的第二天,剧组其他主创和孙小剑一齐提起这事,都认为应该把握机会,在奖项方面争取一下。 经过反复商讨,《藏身》将参加金马奖的角逐。 陆文和瞿燕庭态度积极,却没有过于在乎,无论成或者败,他们携手迈入影坛的第一步都意义非凡。 瞿燕庭恢复日常工作,每天去工作室上班,在导演和编剧两种身份之间维持着游刃有余的平衡。 陆文更忙一些,身价高涨有接不完的通告,但他择优选择,保证每周能腾出两三天接瞿燕庭下班约会。 他们像寻常的情侣,尝试新餐厅,逛图书馆,兜风……仍被偷拍过,可惜大众早已免疫,让媒体别大惊小怪,哪天拍到他们当街热吻再来报告。 几个月后,《藏身》确认入围金马奖决选。 当天是国庆假期,陆文和瞿燕庭陪陆战擎打高尔夫,接完孙小剑的电话,陆文把几十万的球杆奋力一扔,抱起瞿燕庭咆哮着转圈。 瞿燕庭转得头晕,等停下来,陆文狠狠地吻住了他。 陆战擎戳在草坪上:“……” 直到从球场离开,瞿燕庭脸上的温度都没退下去,虽然他写过颠鸾倒凤,导过翻云覆雨,但在长辈面前打啵儿还是太可怕了。 陆文浑然不觉,一路上嘴巴没停:“爸,我入围了最佳男主角。天哪,金马奖最佳男主角,你能想象这是什么感觉吗?” 陆战擎很烦:“什么感觉?” “就感觉,”陆文回答,“……我也当爸了!好爽!” 瞿燕庭那份欣喜显得微不足道,扶着额头小声提醒:“目前只是入围。” 陆文反驳他:“只是?提名已经很厉害了,我的团队今晚就发通稿。再说我就当过体委,连班干部都没竞选过,你别看不起入围!” 还有脸说,陆战擎不动声色地找补:“我记得你初中当过文艺委员。” 陆文回忆了一下,讪讪道:“后来因为翘课太多,又被罢免了。” 为了颁奖礼,陆文将工作推掉一大半,每天早晨一睡醒,倒计时距金马奖还有多少天,特别像掰手指头等待学校春游的小学生。 但陆文比小学生虚荣,特意请营养师制定食谱,努力健身、称重、量三围,要保持不胖不瘦的完美状态。 不单如此,他还偷偷跟公司里的女艺人去做美容,人家打美白针瘦脸针,他也跃跃欲试,被孙小剑报告给瞿燕庭,回家挨了一顿骂。 瞿燕庭陪着吃沙拉已经够不爽了,警告说:“你少整那些幺蛾子,敢动你那张脸,我就不要你了。” 陆文一听不乐意道:“你就是爱我的脸么?” 瞿燕庭说:“我倒想爱你的脑子,可我找不着。” 陆文无语道:“那我还有大长腿啊。” 瞿燕庭意识到,大概学渣的内心都向往被肯定,所以才这么疯。未免陆文继续瞎折腾,他问:“你到时候穿什么?准备好了吗?” 陆文把这茬忘了,立刻联系庄凡心,当初庄凡心说过给他设计礼服。 之后一星期,陆文没事就去找庄凡心监工,在家手机不离身,三五不时地和对方讨论设计细节。 瞿燕庭隐隐后悔,夜里关了灯,陆文都不抱他了,捧着手机为一颗纽扣商量七八十条,也不怕手指头抽筋。 后来嫌打字麻烦,陆文开始发语音,早晨慢跑回来,把聊烫的手机往床上一扔,擦着汗去浴室洗澡。 屏幕亮起,瞿燕庭瞄了一眼,说:“有消息。” 陆文在里面喊:“等会儿再聊,哥,你帮我说一声。” 瞿燕庭滑开手机,恰好是和庄凡心的对话页面,他忍不住往上翻了翻,光是今天早晨,陆文跟人家发了将近两百条。 最后一条语音长达五十秒,是陆文发的,十分钟过去了庄凡心还没有回复。而上一条是文字,陆文说:你一定要毫无保留…… 瞿燕庭的心跳错了一拍,纠结地朝浴室望了望,决定先斩后奏,点开语音把手机贴在耳边。 “……你一定要毫无保留地展现我的帅气,还要酷,透出高岭之花得不到的距离感。入乡随俗,再加一点港台风,西装必须有绅士气质,但不能和别人一样,要庄重却不失少年气。暂时想到这么多,你明白我的诉求了吗?” 瞿燕庭满头黑杠,这二百五拿自己当甲方呢? 叮,庄凡心终于回复了:你另请高明吧,滚。 瞿燕庭抱歉地打了一句话:我是瞿燕庭,不好意思他给你添麻烦了。 空了五秒,对方回:帮忙揍他一顿吧,我是顾拙言。 陆文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水迹没擦干净,前胸后背湿漉漉的,他向瞿燕庭展示胸肌和锁骨,说:“不真空就浪费了。” 瞿燕庭冷冷地说:“你那么想真空吗?” “行么?”陆文期待地问。 瞿燕庭回答:“也行,那我陪你一起真空,我也露。” 陆文马上反对:“你不行!” “为什么?” “你不懂了吧。”陆文说,“一个男人露胸肌正常,两个男人一起露胸肌就会像组合打歌的。” 瞿燕庭度过了一段百忍成金的日子,离颁奖礼越来越近,陆文渐渐安生许多,没事就待在家里,还破天荒地看一看书。 下午出席了新锐电影人论坛,收工早,瞿燕庭回到林榭园,玄关摆着陆文的球鞋,但房间里安静得仿佛没人。 就这么两间屋,瞿燕庭推开书房的门,陆文伏在桌后专注地写着什么,见他进来立刻合住了本子。 瞿燕庭走过去,好奇道:“干什么呢?” 陆文转着笔,说:“进行一些微不足道的创作。” 瞿燕庭娴熟地一侧身,在陆文的大腿上坐下,桌面撂着几本书,有菲茨杰拉德,有村上春树,有乔治·奥威尔,他笑道:“创作还是词句摘抄?” 陆文想了想,说:“要不你帮我润色一下。” 瞿燕庭拿起笔记本掀开,有几段字,他从第一行念道:“我是一个盲目自信的人,但从未想过今天能站在这里,从今以后,我的自信有了底气,我要为世界创造更多的惊喜。” “老天,我真的没想到是我,前辈都那么优秀,我何德何能?以后一定会更加勤奋,艺海无涯,不忘初心。” “感谢观众和评审,感谢我的影迷,感谢余老师、英姐、仙琪和剧组所有同仁,感谢我的朋友、公司和经纪人孙小剑。还要感谢我爸的支持和我妈在天上的保佑,最后我要谢谢一个人,就是导演瞿燕庭。瞿老师,是你成就了我。”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是本届金马影帝,爱电影爱大家!” 念完,瞿燕庭震惊了好一会儿,迟钝道:“你写的是……获奖感言?” 陆文还知道不好意思,说:“万一我真拿了奖,不能上台抓瞎吧,所以就随便写了点获奖词,你觉得哪个版本比较好啊?” 瞿燕庭咽了口空气,比起抓瞎,他更怕陆文期望太大会承受不住失望,斟酌地说:“你答应我,无论结果怎么样,咱们都开开心心的。” 陆文掂了掂他:“当然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烧包成这德行吗?” “嗯?”瞿燕庭心说,原来你自己清楚啊。 陆文道:“因为对我来说,不演烂片就是成功。票房好上一阶,口碑好再上一阶,入围决选又上一阶,我在自己的目标里超额完成任务了。” 获奖是更高的一阶,陆文满心期待,却不竭力渴求,登不上去也无妨。他指了指纸张右下角的一行小字,注释道:无惧落选,再接再厉。 瞿燕庭摩挲这八个字,有点幼稚,也有点感动,原来越简单的心思越可爱,这大概就是赤诚的力量。 看他不说话,陆文道:“你不信啊?” 瞿燕庭回答:“信,你说什么屁话我都信。” “真的?”陆文往后翻了一页,“想不到吧,我还做了台湾旅游攻略,不管什么结果,就当去玩儿了一趟。” 瞿燕庭憧憬地点点头,忽然涌起一股疲倦,放松身体靠在陆文的怀抱翻看攻略,一幅画面好像研究蜜月度假的小夫妻。 海滩,展览,夜市…… 瞿燕庭看得眼花缭乱。 过去半晌,陆文低声问:“不过,获奖词到底选哪个版本?” 第117章 终章 十一月份, 北方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 陆文和瞿燕庭额外带了两件厚外套,要飞赴台湾参加颁奖礼。 余孝卿在国外休养, 无心争名, 便没有报名男配角的竞选, 而仙琪无缘决选。所以演员方面,只有陆文和涂英分别角逐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配角。 出发前, 玲玲姐迷信地求了幸运符, 给陆文和瞿燕庭一人一个,还说送行要吃饺子, 如果吃到饺子里的硬币, 一定会梦想成真。 陆文一口咬下去, 险些咯嘣了牙,吐出硬币说:“靠,还是美元。” 瞿燕庭也咬到了,“唔”了一声, 从齿间拿出来:“我的是欧元, 比你贵。” 玲玲姐没找到钢镚儿, 祸祸了家里一盒纪念版外币,足有四十多个,哪怕天煞孤星来吃也能获得一份好兆头。 去机场的路上陆文的牙齿还隐隐作痛,怕脸肿不够帅,抵达台湾下了飞机,全程侧脸面对记者, 台媒以为他落枕了。 一切由主办方安排,下榻酒店,核对流程,等候明晚的颁奖盛典。 夜里有些失眠,瞿燕庭开了一瓶红酒,和陆文席地坐在窗边碰杯,饮下一口,带着醇香酒气在玻璃窗上哈出一片白雾。 指尖拂上去,陆文捻着潮湿,说:“小时候我爸带我来过一次,待了一周,回去以后我就成了台湾腔。” 瞿燕庭想听:“你给我说一个。” “我不。” “说一个吧,反正也睡不着。” “你真的很机车欸!” 瞿燕庭乐了半天,喝掉杯底的红酒,明明酒量了得,高空的灯火却在视野中晕开。他靠住陆文的肩膀,在微醺中沉入了睡眠。 第二天上午,媒体要对电影人们进行采访。 孙小剑心里有阴影,一早把陆文薅起来,提前约法三章,说:“今天记者提问,你给我悠着点。” 陆文犯困地答应:“我知道我知道。” 孙小剑叮嘱:“问你拿奖什么的,要谦虚,别吹牛,也别没正形地开玩笑。” “嗯嗯,明白。”陆文说,“我就说重在参与。” 看他态度还行,孙小剑好言哄道:“如果问题涉及瞿老师,千万不能暧昧,你就打太极避开,记住了么?” 陆文咕哝着:“那会不会显得欲盖弥彰啊?” 孙小剑说:“我求你盖着点吧!” 万幸的是采访以剧组为单位,瞿燕庭和涂英都在,一个写本子的,一个资深演员,陆文夹在中间根本没有跑偏的机会。 采访结束,颁奖前的几个钟头自行安排,艺人们回房间换衣服、做妆发,临近黄昏时,酒店楼下聚集了统一规格的黑色汽车。 卧室挂着两套纯黑西装,码数一大一小,款式与风格不同,但细节之处的金质椭圆纽扣、真丝颈饰和腰带又一一吻合。 陆文那套是燕尾礼服,开叉下摆将他的身材衬托得更显修长,经典款式的衬衫简洁无痕,他系好扣子,把真丝领带轻轻束紧。 瞿燕庭也已经换好了,利落的无尾礼服,于是衬衫的前襟打了风琴褶,颈间戴着和领带同色的蝴蝶型领结。 展开一条孔雀蓝的口袋巾,陆文缠住瞿燕庭的手腕,说:“帮我叠。” 瞿燕庭低下头,将丝滑的方巾在手中折叠翻弄,想起在重庆的一次宴会,他等在空旷的大厅里折口袋巾,折好了,陆文也过来了。 那好像是陆文第一次拥抱他。 叠成多角形,瞿燕庭抬手,小心翼翼地放入陆文胸前的口袋,手掌却没即刻离开,按在那一片胸膛上。 “怎么了?”陆文笑他,“干了活儿讨赏么?” 瞿燕庭问:“那你有吗?” 陆文从兜里掏出一只盒子,打开,里面是他两年前送给瞿燕庭的飞鸟胸针,纯净的钻石别在黑西装上,他说:“今晚你最珠光宝气。” 挺了挺身姿,瞿燕庭深呼吸:“我们走吧。” 夜幕不知不觉落了下来,黑色轿车缓缓驶在路上,距离不远,他们甚至能听见会场外的欢呼声。 陆文摊开手掌,低声问:“紧张么?” “还好。”瞿燕庭把手放上去,又改口,“貌似有一点。” 掌心的纹线贴合了,陆文用干燥的指腹抹去瞿燕庭指间的潮湿,前方的光越来越亮,当汽车停下,车身被数十盏闪光灯层层包围。 咔哒,推开车门的前一秒,他们才松开了手。 陆文先下车,亲自为瞿燕庭掌着车门,从幽暗车厢迈到万众面前,尖叫声排山倒海,他们并肩走上长长的红地毯。 影迷大喊他们的名字,像情绪高涨的宾客,主持人介绍他们的经历,像回味相知的过程,陆文和瞿燕庭一道走过去,停下来,不约而同地回望。 原来已经踏过那么长的一段路,再回身时,在展牌高处签下他们的名字。 会场内部富丽堂皇,电影人们被引导着陆续落座,陆文从出门便保持优雅,坐下后浑身一松,还想扯一扯领带。 位置在中间靠前,视野很好,瞿燕庭说:“台阶在左边,从那儿上台。” “哦。”陆文张望了一圈,“哎,那是胡庆导演么?!” 瞿燕庭看过去,还真是,唯一一次和胡庆导演碰面是曾震做东,当时他绝不敢想,有朝一日能和对方一同参加颁奖礼。 胡庆大概更想不到,业内顶尖的曾震隐匿,而几乎放弃梦想的瞿燕庭会上位。 走神的工夫,主持人登上华丽的舞台,一片掌声过后,两岸直播的金马奖颁奖礼正式开始。 镜头不停地扫,每个人都端着最好的状态,瞿燕庭坐久了腰痛,偶尔微不可查地扭动一下。陆文用余光捕捉到,没转头,直接垫了一只手臂过去。 瞿燕庭有点僵硬,小声道:“我没事。” 陆文假装没听见,手掌压着瞿燕庭的后腰,恰逢摄影师将镜头推进,他抬起脸,一边给人揉腰一边冲亿万观众灿烂一笑。 颁发完剪辑和美术等奖项,台上表演原创电影歌曲,女歌手的声线温柔有力,配合银幕上回放的电影片段。 陆文羡慕道:“我也想上去唱歌。” 瞿燕庭说:“公园唱露天卡拉OK的你都羡慕。” 陆文畅想道:“我感觉唱主题曲不错,等攒够几首,我就出一张原声大碟。让寰陆每天下班打铃,就放我的歌。” 瞿燕庭:“……” 歌曲演唱结束,颁奖礼大约进行到了一半,主持人活跃气氛,说:“我们邀请了胡庆导演从美国飞过来,胡导,你知道为什么吗?” 镜头切到台下,胡庆一本正经道:“我比较红。” 现场大笑,主持人说:“你不仅红,你还是许多新生导演的偶像和目标。” “你不要替我吹牛。”胡庆站起来,操着台湾腔说,“欸,快点啦!” 主持人道:“掌声欢迎重量级颁奖嘉宾,胡庆,为我们颁发今晚的’最佳新导演’!” 胡庆走上舞台,接过藏着获奖名单的卡片,他没有马上打开,也没插科打诨,直接指向大屏幕:“让我们看一下五位入围者。” 五条电影片段依次播出,第四条播完,屏幕上跃然出现孟春台和唐德音对峙的画面。 入围“最佳新导演”的提名候选之一,《藏身》,瞿燕庭。 几个月前,瞿燕庭报名了这一奖项,以他的导演处女作。他并没有多少信心,入围后偷偷消化了巨大的惊喜。 胡庆靠近话筒,说:“我拿的第一座奖杯就是金马奖的新导演,其实这比最佳导演更难获得,因为只有一次机会。” 初次亮相,谁都想要满堂彩,瞿燕庭绷住了薄唇,双手鼓完掌按在一起,像攥紧了怦怦跳动的脉搏。 胡庆打开卡片,只瞥了一下,便合住背在身后,他笑望着满座好奇的面孔,说:“这个人曾和我有一面之缘。” 主持人激动地问:“这么有缘分吗?那你们有没有讲过话?” 胡庆回答:“我问他为什么学导演,他说这是他的梦想,也是他父亲的梦想。” 瞿燕庭鼻腔一酸,门齿在唇上留下深而红的痕迹,他很想哭,所以闭紧双眼等待梦寐以求的答案。 胡庆郑重宣布,金马奖最佳新导演的获奖得主——“诗一样的名字,恭喜,瞿燕庭。” 座下爆发出一身蕴含力量的尖叫,是从陆文的胸腔里蹿出来的,他不管什么西装革履,也不管当下众目睽睽,一把将瞿燕庭死死地抱住。 瞿燕庭喘不过气:“你别……” 陆文吱哇大喊:“你获奖了!瞿老师,哥,宝贝儿!你得最佳新导演了!你他妈就是最棒的!” 瞿燕庭的骨头都快勒断了,等陆文松开他,平整的西装上爬了好几条褶,他顾不上整理,起身走向前方的舞台。 台上台下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一站上去,俯瞰周遭成为瞩目的中心,瞿燕庭与胡庆握手,接住奖杯,躬身在话筒前站定。 所有人都看着他,他仰起脸,看高高的穹顶。 不知道他爸爸是否能看到这一幕。 瞿燕庭平复呼吸,启齿说道:“谢谢这个幸福的开始,我的梦想,是银幕上有我的名字,我的野心,是有一天拿最佳导演。” 他沉稳又充满生机,温柔而铿锵:“我父亲对我说过,电影是一片永恒璀璨的宇宙。我甘愿渺小,但不想黯淡,《藏身》是我亮起的第一束光,我的愿望是在这片宇宙里,做一颗燃尽才会熄灭的星星。” 呼吸声淹没在如雷的掌声中,瞿燕庭眉目熠熠,看到陆文站起身为他鼓掌。 返回座位,瞿燕庭的心跳还没慢下来,脑中不断闪回刚才的情景,生怕是做梦,抓过陆文的手用力一掐。 “呃!”陆文闷哼,“一飞黄腾达就家暴啊……” 瞿燕庭漾开嘴角,后劲儿涌上来,美得熏熏然:“我拿最佳新导演了。” 陆文凑近,小声说:“你的野心不是最佳导演么,回家以后我帮你把’新’字涂了,你就成了。” 瞿燕庭杵他肋骨一拳:“你是不是又烧包了?” “废话,你都拿奖了。”陆文心态极好,“咱们是一家人嘛,有一个人拿奖就行,说实话我现在更想去逛夜市。” 他们开了一会儿小差,再听讲时动作设计、视觉效果和摄影都颁完了,陆文说:“咱们这样像不像同桌?” 瞿燕庭道:“我改主意了,我不想中学的时候遇见你了。” “为什么啊?”陆文蹙眉,“你拿个奖真飘了?” 瞿燕庭想了想,如果念书时遇见陆文,估计上课聊天,放学约会,假期私奔,每天不写作业就知道傻乐,他应该考不上大学。 穿插一首歌曲表演,然后颁发最佳新演员,颁奖礼漫长而隆重,现场嘉宾在后半段都渐渐透露出疲惫。 电影剧本、音乐和歌曲依次颁发,接近尾声,所有人又恢复了振奋。 每个颁奖礼最受期待的奖项,当属“荣耀帝后”,最佳女主角将全场人都唤醒了,颁完迎来今晚最大的高/潮。 主持人说:“下面揭晓的是最佳男主角,今夜的金马影帝。”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一共两位颁奖嘉宾,一位是曾获影帝的实力派演员,另一位是刚获奖的瞿燕庭。 除却新人导演的身份,瞿燕庭还是知名编剧,他曾两次入围最佳原著剧本,只不过今晚是第一次出席颁奖礼。 再度站上舞台,瞿燕庭比之前更加紧张,他把卡片递给拍档,说:“请。” 对方打开看了一眼,笑问:“瞿导,你有中意的人选吗?” 瞿燕庭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没有正面回答:“我想每一个人心里都有。” 对方按照入围名单,依次介绍五名候选男演员,第五个介绍到陆文,他道:“瞿导,陆文曾说你是他的伯乐,那你对他有多少信心?” 瞿燕庭这次没有回避,说:“百分之八十。” “比较高?” “无论拿奖还是落选,我对他的信心都是百分之八十。” “为什么?” 瞿燕庭道:“信心过半,源自我对他现状的欣赏,信心不封顶,是因为我对他的未来永远抱有期待。” 陆文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脸红,但他觉得烫。 大屏幕播出入围的电影角色,《藏身》选取了影片结尾,孟春台掏出手/枪,扣下扳机,在万念俱灰中求一场重生。 随着“嘭”的一声响,场内安静下来,嘉宾念道:“本届金马奖,最佳男主角的获奖者是——” 瞿燕庭提着一颗心脏,对方却戛然而止,在紧张到极限的氛围里将卡片递给他。 他用满是汗水的双手接住,挨近麦克风,打开时手指都在颤抖。 好像在片场喊“男主角”,也像在家里骂“大傻子”,喊过无数遍的名字在此刻热得似一团火,瞿燕庭压抑地哽咽,轻声向台下叫:“陆文,过来。” 陆文钉在座椅中,愣了足足十几秒,镜头都要怼到他脸上了。 不知道是怎么登的台,也不清楚怎么立在了话筒前,陆文有些茫然,捧过奖杯时蹭到瞿燕庭的手,才悄悄回神。 他张了张嘴,头脑一片空白,哪个版本的获奖感言都忘得一干二净。 瞿燕庭小声提示:“盲目自信。” 哦对,陆文握住话筒,我是一个盲目自信的人……他想起来了,可将要说出口却卡住了。 其实他没有特别自信,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差劲的人,什么都做不好,更遑论给世界创造惊喜。 他的初心一点也不高尚,只拿演员当一份无奈转行的工作,不失职就可以了。 支持他的人是不是过得很累啊,毕竟他总惹麻烦,事后也不吸取教训。 凭借着一腔无畏,他摸索着、跌撞着走到现在。 编写的漂亮话一句都说不出口,陆文静默沉吟,再继续下去恐怕要酿成演播事故,他滚了滚喉结,终于想好要说的感言。 “孟春台一直很懦弱,而我很勇敢。但孟春台最后很勇敢,那我就要勇敢到最后。” 陆文说完转身,视野不太清晰地看着瞿燕庭,他亲吻奖杯,落下热泪,用标志性的低音说:“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颁奖礼到了尾声,陆文和瞿燕庭牵着手直至落幕。 结束后媒体蜂拥而来,他们俩都是懵的,被包围在麦克风中间或应或笑,态度好得不得了,实则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 孙小剑直接疯了,撂下陆文躲洗手间给家里打电话:“我出息了!带出了影帝,攀上了大导,回去就动笔写金牌经纪人自传!” 会场外的后街熙熙攘攘,一水儿的黑色轿车在夜色下响着引擎,来时整齐,散场后乱糟糟的,每辆车贴了标牌。 陆文和瞿燕庭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寻找接他们的那辆。 纷乱中有人挥了挥手,瞿燕庭说:“胡导跟我打招呼呢。” 陆文松开他:“那你要不要过去?” “好,我去问候一声。”瞿燕庭道,“你先上车等我。” 陆文脱掉了燕尾礼服,走到街边挨个看车窗上的标牌,找到了《藏身》剧组的车,他拉开车门钻进了后车厢。 许是有些突然,司机回头看他,足足盯了四五秒。 不是来时的司机,陆文在空中打个响指,说:“师傅,我把你帅呆了?” 按照工作要求,司机确认道:“您是《藏身》剧组的吗?” 陆文点点头,拿了瓶巴黎水拧开,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然后抱着车上的靠枕揉搓,等了大概十分钟。 一道人影自远而近,司机这次有了准备,提前下车拉开车门。 瞿燕庭走到车厢外不禁愣住了,陆文扭脸看他,握着半瓶水也怔忡起来,一内一外对峙了半晌,在拿了奖的台湾。 陆文恍惚地问:“难道我又上错车了?” 重庆,江北机场,阴差阳错的第一面已飞逝在两年之前,瞿燕庭不知怎么,眼泪刷地掉了下来。 他钻进车厢,和陆文挤在一处,说:“这次允许你搭车。” 白色的尾气喷薄在黑夜里,车身稳妥地沿着长街行驶,陆文和瞿燕庭在说着什么,声音逐渐变小听不清楚。 “我想起马洛伊·山多尔的一句话。” “这人谁啊?” “一位作家。” “哦,他说什么了?” ——生活是不可思议事件的轮番上演。 从陆文上错瞿燕庭的车,到他们双双挨在一起。 在彷如昨天的光景里,手捧今朝的荣耀,奔向他们明日的远方。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近五个月的连载,谢谢各位的支持,去年年底过得不太顺利,所以开文前想写个大体开心的故事,仍有太多不足和缺陷,感激每位读者的包容。其实有很多想说的,但头脑像影帝一样空白,总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爱文瞿星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