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后,和暗恋我的校草同桌了》作者:爱钱多多 文案: 高二那年,尚阳跟随父亲一起,被外公扔到了这所城乡结合部的三流中学,与这所学校著名的高冷校草学霸,倔强美貌,桀骜不驯的黎青做了同桌。 第一天: 尚阳:黎青这么横的傻逼怎么还没被人打死? 一个星期后。 尚阳:嗐,这姓黎的人冷冰冰的,长得还怪好看的。 一个月后。 尚阳:我同桌肤白貌美高冷还会脸红,全天下黎小青最可爱了!!! 三个月后。 晚自习后,尚阳被黎青摁在教室墙上,舔了一圈嘴唇,轻笑着勾上去一个吻:“学霸,你看咱俩郎才郎貌怪配的,处个对象呗?” · 校园文 双向暗恋 · 骚话连篇坚持认为自己是老公结果被日的健气阳光浪浪浪受VS表面高冷倔强,实际害羞脸皮薄,怪力校霸兼学霸美少年隐忍攻 希望大家给个收藏呗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尚阳、黎青 ┃ 配角:尚厚德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自古同桌出奸情 第1章 初见 当垂垂老矣牙齿松动时,尚阳仍觉得人生最奢侈灿烂的年华无过于——十七年的白夏流年。 那一年,尚阳爱上了黎青。 · 撞到他爹资助的贫困生在搞校园暴力是一种什么感受? 那一年,尚阳与黎青的惊鸿初见时,心情是很微妙的。 彼时尚阳已经从省一高转学到了上溪高中。 他原来的高中省一中是全省升学率最高的中学。 江城人都知道,考进省一高就等于半只脚踏入了一本。考入省一高重点班,等于半只脚踏进了清华北大。 上溪高中是全省有名的混混中学,地处四线城市小县城,经济水平差,校园环境脏乱差,学生里一半都是不学无术混混,另外一半是混混们的小弟。 身为半只脚踩在清华校门里的省一高资优生,却转学到这乡不辣几的垃圾高中的傻帽,尚阳几乎被所有上溪高中的老师参观了一遍脑壳构造。 顺便说一句,同样被参观脑壳的还有从省一高副校长位置转过来,当这鸟不拉屎的破学校校长的尚厚德。 人们恨不得用目光在他俩脑门上盖一道戳—— 一对傻子。 天可怜见,这么多年来,这恐怕是尚厚德与尚阳在外头关系最和谐的一次。 被看了一天,尚阳打定主意了——明天那些人跟参观动物似的参观他,他一准儿要要在桌上竖个牌子:收费参观,一元一次。 照上溪高中傻逼的人数,他没准还能靠这发家致富。 报名头天的晚自习是给大家复习的,尚阳晚自习报了个到就打算溜回家。 在路上,他给外公打着电话。 外公说:“你爸爸比你慢一些,大概要后天才能到。到时候,会和你一起住在老屋里。” 尚阳烦躁道:“知道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住上溪这连独卫都没有的八人间宿舍,也不愿朝夕相对看尚厚德那张脸。 外公听出了他的抵触:“阳阳,你记得这次答应了我什么。” 尚阳一想到要在上溪呆三月就浑身都不舒坦。懒懒答应了一声:“记得记得,太上皇您金口直断御赐钦封的圣旨,小的哪儿敢不日日沐浴焚香聆听教诲。放心,我这次保准儿在上溪呆三个月,一天不少。” 放下电话,外公无奈摇头:“这小皮猴!” 挂了电话,尚阳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从学校旁小巷里抄个近路,他说不定还能回家打一局魔兽。 他斜挎着书包,插着耳机,半闲不闲地走路,边走边一下一下扒拉着一个黑色中性笔帽上的扣,硬塑料笔帽一下连一下的吧嗒吧嗒响。 他天生好动,心情烦躁或不耐烦时,就喜欢做这种小动作。 一个笔袋里一溜高矮胖瘦的中性笔都是难兄难弟。 不巧,大抵是这位难兄服役期久,年纪老迈,不堪驱使,竟一下飞了出去。 嘣—— 砸在某个硬物上了。 箱子里是一个带哭腔的男声:“宇哥,青哥,我服了,我真的服了我马上去给人道歉,你们……不都说不打我了吗?怎么还用暗器啊……我……脑门疼……” 发射暗器的始作俑者尚阳:! 人倒霉起来,连喝口凉水都塞牙的! 尚阳正琢磨着怎么解释这飞来笔帽,才能不被人当成神经病。他以为没人的巷子里,出来了个两个人。 第一个是个叼着烟,靠着墙,双手抱胸的小混混。这小混混正戏谑地看着他,生得硬朗帅气,刘海却染成杀马特的金黄色,手臂上还有一块猛虎刺青,打扮颇为落拓。 落拓混混旁的是一个眼神瑟缩的矮小个。小矮个好像很胆小,一直低着头,嘴角肿着还有伤,衣服脏乱,像刚被人收拾过一顿。 刚那一句‘求饶’应该就是出自于他。 落拓混混上下瞟了眼尚阳,目光兴味:“兄弟,暗器是你发的?” 见这小混混出来,尚阳眼皮一跳,面儿却不露异色,吊儿郎当一笑:“对不住,刚听着歌走路,没注意到这里有人。” “那还挺巧。”他朝后头道,“出来吧,就一个路过的。” 最后就出来了一个极美的少年。 他生得很白,是一种剔透明亮的好看的白。尽管灯光不大明亮,依旧可以看到他五官很鲜明出众。浓黑的剑眉压着桃花眼。 这是俗称的眉压眼的长相,传说拥有这种长相的女孩多半会红颜薄命。 这人薄不薄命,尚阳不知道。 但远远秋蛙鸣声传来,时间仿佛停滞的那一刻,少年于路灯下下一瞬间的耀眼,却让他呼吸都顿了一拍。 那少年没看尚阳一眼,径直走到路边拿出一瓶矿泉水,清洗手臂上的伤口。被稀释成淡红色的血顺着少年倔强下巴流下来,没入白色T恤里。 美少年随意揽起T恤,擦了擦下巴,蓝色刺青一闪而过。 路灯略冷的白光下,少年腰间一抹白得惊人。 尚阳心里像被小银锤轻轻敲了一下,匆忙挪开视线, “同学。”叼烟少年挺有大哥范,又笑了一笑:“准头不错,以后有空一起打球。” 尚阳从失神中反应过来,顺势踩着梯子下了台阶:“行,下次我做前锋,保准一下一个三分球,专超人脑袋砸,保准比今儿个暗器还准。” 抽烟少年绷不住,终于笑出了声:“有意思。” 尚阳跟着打哈哈笑。 矮小个听见说笑声,本想偷看尚阳,一抬头看见叼烟少年的冷淡眼神,打了个哆嗦,又垂下了头。 尚阳皱起了眉。 这是……校园霸凌吗? 等美少年清洗得差不多了,抽烟少年又换了根烟靠在墙上,问美少年:“走吧?” 那美少年随意用T恤擦了擦湿发,直起身,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势,扭头往巷外走。到尚阳身边时,他冷梆挷警告道:“下次晚上别从这里走。” 生硬的语气令空气为之一凝。 抽烟混混闻言瞥了眼美少年,又瞥了眼尚阳,诧异地挑了挑眉。 尚阳没注意到抽烟混混的动作,眉头一拧:…… 这是校园霸凌不算,还要横行霸道了? 三人一起出去了。 然后,尚阳听见了外头传来了叫“宇哥”“青哥”的声音。 那抽烟少年的声音喊道:“黎青,这人你打算怎么办?” 原来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黎青。 尚阳皱起了眉。 这并不是尚阳第一次听见黎青的名字。 尚阳第一次发现黎青的存在,是在一次十五岁的春节。 那年,他正要中考。 前两年都一帆风顺四平八稳的,却在初三寒假前,因为在大马路上为了救一闯红灯的熊孩子,尚阳一不留神被车蹭了一下,弄了个大.腿骨折,要在家躺三个月。 中考前缺课三个月,这可不是小事。 一向对他宽容的外公眉宇间都露出了些许忧色。 结果,当亲戚朋友同学拎着水果鲜花流水般过来参观时,发现被裹成木乃伊的这货,吊着腿,居然还能乐呵呵地用PSP打着游戏。 没办法,他姓尚的天生心大。 春节时,他的法定监护人尚厚德因为这事将他叫到了书房。 浓冬大雪,满室烘得人面干的暖气里,尚厚德苦心积虑依旧劝着他着中考只是人生一个小坎,放稳心态…… 尚阳不喜欢尚厚德。 非常不喜欢。 若是上天能给孩子选择父母的机会,他的人生绝不会有尚厚德的任何痕迹。 他窝在轮椅上,大爷似的翘着一条伤腿,将尚厚德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着听着就困了。 为了抵抗困意,他打量起了尚厚德书房的陈设。 他在尚厚德书房书桌玻璃桌垫下发现了两张照片。 左边是他五岁时,被尚厚德和他妈带去哈尔滨旅游,被人忽悠犯二舔铁栏杆,舌头被黏上去后,还在傻兮兮地咧着嘴笑的丑照。 啧,他的熊和二好像是打娘胎里出来的。 右边是他爹搂着另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的合影。 照片中,小少年剃着泛着青皮的毛寸,眉目如画,唇红齿白,模样极为出挑与好看。只是那抿成一条线的唇,使那份好看多了一丝少年式的自尊倔强。 照片下头用铅笔写着一排字:2000年与黎青于上溪。 黎青。 尚阳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 青,这是个过分沉郁的字眼。以这个字为名的人,仿佛就应该拥有郁郁葱葱又雾霭沉沉的一生。 很多年以后,再回想起那年的中考,尚阳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但那年春节暖气烘人的房间,照片里眉目如画的小男孩与他沉郁的名字…… 以及在尚厚德连绵不绝地唠叨下,睡着后的美梦酣眠令他经久不忘。 再看到这个名字是在两年后。 那年,尚厚德因为带病带省一高毕业班,一连熬了一个月,胃病发作,在医院里住了院。 尚阳被外公催了三四遍,才揣着MP3,插着耳机,骑着个除了铃铛哪儿都响的自行车,从家里拎了一串他最讨厌吃的香蕉,去了医院。 初夏五月,城市的梧桐树全都绿了,暖风吹起他的刘海和校服外套,他单手握车把,飞翔在城市的非机动车道上,觉得自己帅成了吴彦祖。 然后因为躲避一条从路边冲出的流浪狗,摔成了祖彦吴。 帅不过三秒——这才是尚阳的正常风格。 拎着幸存的香蕉上楼,尚阳打定了主意只待五分钟。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答卷,尚厚德是其中一道必须攻克的难题。十五岁的尚阳选择了白卷,十七岁的他则学会了作弊。 虚假父子交流结束,他抬腿欲走时,被尚厚德叫住了。 尚厚德想请他帮个忙。 尚厚德生疏地解释道:“是我常年资助的一些贫困学生。每年都是这个时候打款的。今年医生不让我出院,再晚一点,只怕这些小孩明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就交不上了。阳阳你帮帮我……” 尚阳伸手:“存折。” 在尚厚德用来记录给每个贫困生转多少钱的小账本里,尚阳又发现了黎青的名字。 从记录上看,尚厚德极为重视这叫黎青的小孩。 除每年都会借着慈善机构的名义给这少年几万块钱。逢年过节,尚厚德还会坐动车去上溪看他。 数年累积下来,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尚厚德该不是在外头养了个私生子吧。” 当时尚阳只不着天际地嘀咕了一句,便将钱转了。 黎青这名字却在他心底留下了不轻不重的痕迹。 直到这次见面,那一点痕迹生根发芽,长出了怀疑与不安的纠缠脉络,攀附在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上。 黎青? 抽烟、打架、还欺负同学,这就是他爹每年花几万块资助的贫困生?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 双向暗恋。 略狗血。 喜欢收藏一个,鞠躬感谢。 攻受别站反了!!!!! 重要的事情先提醒。 黎青是攻。 尚阳是受。 第2章 不待见 门外。 巷子灯下,一个长发的高中女生背着个大书包,焦急等待着。 一见人出来,她忙迎了上去,对宇飞鞠了一躬道:“宇哥……”再一瞥黎青,被其冷淡的神色冻住,她舌头就打了个磕巴:“青、青哥……” 黎青神色淡淡:“嗯” 宇飞冲女生安抚地笑了一下,踹了一脚那矮小个屁*股,慢慢悠悠道:“说吧。” 矮小个犹豫地看了眼那女生,心有不甘。 宇飞依旧带着笑,轻佻不经的声音中却有一丝森寒:“怎么?还要我帮你再回忆回忆你刚在里头说了什么?” 矮小个惊恐地一哆嗦,想起了什么,咬唇对女生鞠了一躬:“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来你们学校捣乱吓人了。那一条路,以后你们可以走了。” 这人天生矮小,又穿着个上溪高中旧校服,不细看就一天生显老的中学生。但一抬头,真实年纪就露出来了。 哟呵,这刷绿漆装嫩的老黄瓜都三十多了。 上溪高中在四线城市小县城,经济不大发达,治安相对较差,经常有些魑魅魍魉冒出来。 这家伙是个漏X癖,最喜欢以自己高中生的身高,趁着保安不注意,扮高中生溜到学校里在下晚自习时吓女生。 宇飞二人想教训这家伙很久了,今天总算在这家伙吓那女生时,将人逮到了。经过巷子里一番社会主义和谐的思想教育,这欺软怕硬的家伙立即就老老实实了。 这会儿,他都不敢抬头正眼看黎青和宇飞。 见这家伙露了脸道歉,这女生憋着一口气消了,终于敢哭出声了,拿书包砸了好几下。 “死变态” “我打死你这个变态!” “让你再吓我们!” …… 高中生住宿生的书包里装着饭盒课本,实在不轻。砸在那变态身上,砰砰砰——一下一下地闷响。 黎青始终神色漠然。 宇飞却盯着女生,眼看着她砸了好几下,出了气后,抓住了她的书包,轻笑道:“行了,一个书包也不便宜,为了这渣滓,不值当。” 女生气势一下就软了,不再砸那变态,朝宇飞道谢时脸就有些红:“宇哥谢谢,青、青哥谢谢,今天要不是你们两个,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黎青淡淡道:“不用。” 过于锋利倔强的眉眼,令他神情看起来不免十分疏离冷漠。 女孩登时噤若寒蝉,心道这一位还是名不虚传的可怕。 正抽着烟的宇飞出来打了圆场,搂着那变态肩膀,柔声细语:“你呢,最好给我记住今天的话,否则下一次绝不只是一顿打,你的那玩意,就可以不用要了……” 老黄瓜成功吓白了脸。 宇飞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还不给我滚。” 老黄瓜双腿战战,麻溜地滚了。 又看了眼那女生,宇飞细声安慰:“行了,事情都解决了,没事了就去上晚自习吧。晚了该耽误宿管查寝了。” 女孩朝两人鞠了一躬,走出几步后,回头又看了眼宇飞与黎青。 小县城睡得都早。夜晚街巷很静,两人恰好并肩立在一处路灯下,那冷而白的光至头顶照下,仿佛能投过其自我放逐疏离淡漠的荒芜表相,照出两个少年躯壳里的雪白灵魂。 上溪这地界生来混乱,辍学混社会的人实在太多太平凡。 但她觉得他们两人是不一样的。 等女生走了,宇飞吐了口烟圈,就笑黎青:“我说你这张冷脸能不能改改,人家小姑娘都被你吓哭了。” 黎青不吭声。 宇飞知道黎青性格,无奈地摇头笑:“刚才巷子里的人你认识?” 他指的是黎青那一句看似威胁实则提醒的‘以后晚上别走这条道’。 黎青早年经受过人生大变,很是遭了一些磨难,看过一些眉高眼低的冷眼与欺弱逞强的恶意,待人极其冷漠疏离。 这些年,他就没发现黎青除了他外还有第二个亲近的同龄人。 这是他头一次主动和陌生人搭话。 黎青敛下眉目:“他是尚老师的儿子,刚从省一高转学过来的。听说他成绩不错,是省一高的年级前三,人挺好的……” “而且他只待三个月就会走的。” 黎青似有若无地补充道。 ` 第二天是九月一号,上溪高中高二年纪正式开学。 九月的天温度稍低,难得下起了微微细雨。尤其早上,天色笼着一层阴阴的水色,太适合睡懒觉了! 尚阳不负众望地睡过了头,赶在上课前十五分钟才火急火燎出了门。 刚到学校门口,他就瞅见一个横看竖看远看近看都像教导主任的中年秃头男背着手,在学校大门口来回踱步,凶恶地挨个登记着迟到学生的姓名。 来者不善! 尚阳奔向大门的脚步就一个急刹车。 记了一箩筐迟到学生的教导主任,正志得意满领着一众学生会干部班师回朝时,就瞧见操场边缘的矮院墙上跳下来个蹬着黄色跑鞋的帅气男生。 一众学生会干部瞪大了眼。 教导主任更是瞪圆了眼。 那帅气男生显然也瞧见教导主任了,还冲教导主任挥了挥手,热情洋溢地打了个招呼:“嗨……” 教导主任血压上升,指着那男生手指抽搐:“你你你……” 帅气男生一撩刘海,十分自恋地唉声叹气:“小爷知道,小爷确实长得挺帅气逼人的,这位地中海大叔也不用太沉溺于小爷的帅气容颜,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也是会害羞得嘛……” 一众学生会干部们嘴角抽搐。 教导主任的脸绿了:“他他他……” 帅气男生冲教导主任做了个飞吻,然后撒着丫子,一头扎进了校园里。清晨校园晨风卷来他的大笑的声音:“我要上课了,咱们下次有机会再续前缘,塞油啦啦啦,地中海大叔……” 众学生会干部吭哧吭哧憋笑憋得脸都绿了。 “!”教导主任气得差点心肌梗塞:“抓抓抓……” 教导主任一声狂吼:“给我抓住他!” 终于快憋不住大笑的学生们干部们如得赦令,一窝蜂追了上去:“哈哈哈哈哈哈……快停下,别跑,哈哈哈哈……” 跑在前头的尚阳心道:不跑才是傻子呢。 他回头做了个鬼脸,单手一撑,跳过了一楼的栏杆,一头扎进了高一要去开年级大会的浩浩汤汤队伍里,往一个青春痘男生手里塞了一盒酸奶:“帅哥,看你今日面上红光都要爆了,必有喜事降临。请你喝酸奶。” 趁男生愣神之际,尚阳猴子似的窜到他身后,借着他身形阻挡,猴子似的迅速地穿行过队伍,熟练地甩掉了尾随者。 “老酸奶味道很好的,别浪费了。” 五分钟后,尚阳死狗似的气喘吁吁停了下来换气。 他悲剧地性——迷路了! 四线城市县城地价便宜,上溪高中教学质量不咋地,学校倒是贼大。高三一班到底在哪个位置啊! 缩在高一队伍旁边,尚阳慢吞吞蹭着,准备找个机会问路,耳朵里飘进了一个熟悉的字眼。 “咱们班这个月的保护费交了吧?” “交了,亲自交给老蒋的。他和宇飞还有黎青都熟,到时候会直接给他们。” “那行,这样也好。花点钱以后也都不怕麻烦了。” “是啊,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摊上了呢……” “喂?同学,你走不走了?” 尚阳被后面同学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挡到别人路了。他忙道了个歉:“对不住,一时没看道。”顺便问了一句:“高二在哪栋楼?”然后顺着热心群众指点的方向离开,内心却在狐疑。 黎青? 这贫困生不仅打架斗殴刺青抽烟,还收保护费? 经过一番波折,尚阳在办公室取了昨天报道寄存的书和箱子,终于赶到教室时,老师已经到了小一会儿了。见尚阳是新同学,老师没说什么,让他做了自我介绍,就先到最后一排坐下。 上溪高中学校不大,小县城又天生没啥新闻,八卦跑得比博尔特还快。仅仅过了一晚,全班都知道了新同学是个从省一高转学来上溪高中的大傻子。 尚阳挎着书包,从教室中穿行过时,收获了无数好奇参观目光。 “就是他,省一高的?” “长得还挺帅的。” “……不过,他怎么要来上溪了?” “傻了呗……” 尚阳懒洋洋塌着肩膀,冷冷地横了好几个声音很大的人一击眼刀。 教室霎时一静。 八卦戛然而止。 走到后座时,尚阳瞥见墙上上溪高中上学期期末考排名表贴了出来。 12年的时候,还没那么多玻璃心的家长,要求不贴成绩排名保护孩子自尊心。大部分高中每次月考都会将排名榜贴出来。 尚阳匆匆瞥了一眼。 最后一名是黎青。总分136,语文136、数学0、英语0、生物0、物理0、化学0。 尚阳眉头烦躁地一皱。 敢情这家伙不仅打架斗殴刺青抽烟还缺考? 尚阳挎着单肩包,拖着行李箱,到了最后一排,看见旁边的人就皱起了眉,站在原地不动了。 最后一排只坐了一个人——昨天灯下的美少年。 黎青。 清晨朝阳初生,略微潮气的秋风自窗户里卷进来,带着隐约的桂花香,轻轻撩动了附近几个同学的发丝。 黎青正坐姿端正地低着头,写着笔记。乌黑刘海被微微吹起,冷白面庞下五官鲜明出挑,眉目低垂,长长睫毛轻轻颤动,好看得如一副光鲜的杂志封面图。 与他好看随行的是其愈加冷漠疏离的态度。 尚阳想起路灯下那腰间一寸白,以及昨日心口被小锤敲得那一下,又想起这两天的见闻…… 为什么同桌偏偏是他? 听见动静,黎青抬起头,望见尚阳,他眉头几不可见皱了一下。 见尚阳迟疑不动,他挪了一下椅子,让尚阳好进去,还伸手要帮尚阳将书包和一箱子书挪了过去:“我帮……” 尚阳按住了书包和一箱子书:“不用。” 黎青抬头看他。 尚阳单耳插着耳机,单肩挎着背包,弯腰一只手拖着箱子,从黎青后边上绕了过去。所有行李都和黎青隔了有三寸远。 幸好两人在最后一排,位置够宽,否则尚阳这行李箱还真过不去。 空气无声一凝。 黎青轻轻低敛下了眉目。 尚阳早过了觉得世界必须非黑即白的年纪,就算是省一高,也有不少用着最新款手机骗贫困生补助,和收保护费搞校园霸凌的。 更何况出钱的是尚厚德,与他何干。 他只是莫名看黎青不顺眼,如果看不顺眼上溪这破高中和破地界。 忍过了这三个月就好了。 尚阳心想。 沉默笼罩着最后一排两人,一个早自习很快过去。第一节课前,黎青特地将名册放在自己桌上,只挨了尚阳桌子一丁点边缘,递了一份班上人的名册过去:“班上的老师的名册。” 尚阳瞥了一眼,没接:“不用。” 他没打算在这破学校打持久战。 好意被冰冷地扇了回来。黎青垂眸,将名册收了回去。 尚阳插着耳机,哼着周杰伦新歌,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湿巾,用力擦了擦与黎青桌子接壤的地方。 黎青瞥见这个细节,抿了抿唇。 这一天,他都没再找尚阳没说过话。 第3章 早恋? 除却令人不愉快的同桌,头天的课让尚阳腹诽不已。 上溪高中的教学进度比省一高差太远。 省一高,包括大部分市里的高中都是在高一高二将高中三年所有知识教授完毕,高三做一轮二轮三轮总复习的。省一高在高一结束后,就将高二下学期的课程都上了一小半了。 上溪高中却连高二上学期课程都没讲完。 以这种教学进度,高三绝对完成不了三轮复习。 另外,身处升学率保证的高二理科重点班,一班的这群老师上课敷衍得像是古代衙门里来点卯的。 英语老师姓胡,头天穿着个及踝深红配亮紫的裙子亮相,震惊了全班的审美,紧接着用她将z读成s,h读成啊茨的奇葩口音成功催眠了大半学生。 真不知道当年给她颁发教师资格证耳朵是否健在。 生物老师是个五十多的老头,脑袋原又滚,远远看去如一蓬老掉发白的花椰菜,鼻炎贼严重,一句话一个大喷嚏。年纪大了,可能还影响记忆力,他对着教案照本宣科都能忘词,人还在讲台上,脑子已提前退休。 数学老师才二十四五,是个刚毕业女大学毕业生,长着一张‘从小到大都是班级前三,胆小木讷怯弱’的书呆子脸。 她教学水平其实不错,但只限于提前设定好程序的自我发挥,一旦遇上找学生提问或被学生提问,就紧张脸红脑袋打了结。 两节课下来,尚阳觉得,她脑壳里的打结神经都能织件毛衣了。 语文老师是个有口吃的老烟枪,讲课不功不过。 唯独化学老师虽然形象极为邋遢,顶着一头鸡窝头,裤子上还有早上吃得肉夹馍的残渣,眼镜厚的跟啤酒瓶盖似的,一口浓重江城方言,但讲课非常有条理,丝丝入扣。 但因他脾气太好,在他课上讲小话看小说的人反倒是最多的。 一天的课程下来,尚阳对上溪高中有了初步了解,也明白了上溪高中升学率每年垫底的原因。 这样搞升学率能高,才是活见鬼了。 这三个月算是朕卧薪尝胆了——尚阳刷着卷子时想。第四节课化学课结束便到了万众期待的午饭点。下课铃一响,老师下课俩字还没完全蹦出口,班上就离弦之箭似的发射出一大群拿着饭盒,往食堂里冲的男男女女。 尚阳慢了半拍,一抬头班上就空了一大半。 初来乍到,尚阳没心情吃饭,拿起钱包,便准备去小卖部买个面包凑合凑合。 “你……”隔壁黎青仰头看他,欲言又止。 见他没下文,尚阳没当回事,戴着耳机往外走,脚步都没顿一下。 从前门出去时,他却鬼使神差地扭头看了一眼。 因为人走得差不多了,教室里很空旷,只有几个好学的学生咀嚼包子翻着书页的声音,阴冷空气似乎与窗外连绵的阴云的苍灰色连成一片。后门关着,最后一排形成一小块阴暗角落,黎青一个人独坐,半个身子都披着黑暗,轻轻抬起头,盯着尚阳刚走过的过道。 那垂眸的一瞬间,他堪称苍白的脸上竟极快闪过了一丝黯然与孤独。 那一眼太快了,尚阳来不及再细看便消失不见了。 他狐疑。 错觉吧? 吃了面包又带了瓶脉动,看了一场球赛,尚阳回来时,黎青还在教室里写作业。 他坐回座位上,看见脚底下有块橡皮,像是黎青的。 将橡皮踢到黎青脚边,尚阳用外套将脑袋一盖,做了个生人勿近的姿态,戴着耳机睡了。 注意到尚阳动作,黎青弯腰捡起那橡皮,睫毛低垂。 下午第一节课是生物课,上学期的生物课代表花了大价钱,转学去市里的中学走了。 班上缺个新课代表。 生物老师一面将沾满粉笔灰的手在裤子上一擦,忆当年般絮絮叨叨地叹气:“现在的学生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一面摸了一把花椰菜脑袋,顺着成绩表一溜往下看,叫了一个名字:“尚……阳?” 这省一高的大傻子新同学事迹太过惊人,导致其人其名早已在班级闻名。这一声出来,无数双眼睛便唰唰投向了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毫无动静。 尚阳正戴着耳机,一下一下摇晃着翘起的脚尖,刷着他从省一高朋友那儿弄来的习题册。 耳机声音太大,他根本听不到讲台上在说啥。 “……尚阳?”生物老师以为自己叫错了名,又叫了一声。 黎青用胳膊肘轻捅了一下尚阳。 尚阳正在解一道难题,被打断时很不耐烦,眼皮一掀,一瞅周围情况就明白了。 对上生物老师的目光,他懒洋洋举起了手:“这儿呢。” “你就是尚——啊——”忽然一阵风吹过,带起了小股细小粉笔灰,生物老师瞪圆了眼,惊讶似的张大了嘴。早有经验的群众们都大惊失色,如望见了兽人潮攻城,纷纷拿起武器防御,举起了书本挡在身前。 唯有尚阳望着这一切不明所以:“老师,我不当课代……” “哦啊切——” 惊天动地的大喷嚏生生瞬间盖住了尚阳的拒绝。大半个班都被笼罩在这强大的气功冲击里,桌椅板凳都震颤着。 尚阳面无表情抽出纸巾,擦着脸上并不存在的零星口水。 肺活量这么大……很好,看来这位年老益坚的老师心脑血管非常健康。 生物老师扯着纸巾,擦着讲台:“对不住啊,秋天到了鼻炎就越来越频繁了。对了,这位同学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尚阳重复:“我不当课代表。” 显然没料到这一句,生物老师被噎了一下。 班上也有小小的骚动。隐约可以听见‘这太拽了吧’‘真酷’‘不愧是省一高’‘这家伙挺欠的啊’之类的字眼。 大喷嚏老师大概看了尚阳两秒,见尚阳直接坐下了,重新戴上耳机,低下头刷题了,大概也明白其心理,在心里叹了口气。 扶了扶眼镜,他又点了个名字:“那程城诚……你来当化学课代表吧。” 总算捱到了下午放学,尚阳不参加晚自习,不顾老师还在布置作业,他拽起书包,将滑板往地上一放,手反揣在后裤兜里,哧溜着就头一个就出了门。路过小卖部,他顺手买了瓶脉动。 咕噜噜灌下了一整瓶冰脉动,尚阳混在川流不息的放学人群里,刚走出校门,隔着半条街,就瞥见黎青正被三四个女生堵住了。 为首女生羞红着脸,手里还往黎青怀里塞了一个淡紫色包装的礼盒和一个粉红信封。 尚阳只淡淡瞥了一眼,就重新戴上耳机,踩上滑板,小蛟龙般游出了人群。 早恋? 关他屁事。 尚阳是在晚上洗完头后,趴在床上边啃爆辣牛肉干边用mp4玩消消乐时,接到尚厚德的电话的。 电话铃响的时候,看见是个陌生号码,他还以为是骚扰电话。 他边划着手机,边跟皇帝宣旨似的,吊儿郎当道:“朕不买房子、不买保险、没车、不办卡、请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电话那头沉沉的男声道:“阳阳……” 尚阳觉得这声音挺陌生的:“你谁啊……” 尚厚德道:“我是爸爸。” 尚阳动作快于理智:“我还你大爷呢。” 顺手挂了电话后的一瞬间,尚阳想起来他真的有个爸。 想起外公的嘱咐,尚阳强忍下心里一口郁气,规规矩矩给回拨了回去。 片刻功夫,对方似乎进了个嘈杂的地方,电话里吵吵闹闹都是拥挤的人声,沙沙沙得显得信号不好。 隐约还听得见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声。 “小白菜一块五卖不咯?” “三块的菜你给我,这生意还要不要做咯。” “二块二块,我学生干这一行的,知道行情。你们进价都只有一块的,少赚一点咯。等哈啊,我儿子电话来了。二块六说好了,再给我饶半个葱头啊。喂,阳阳……” 尚阳心知尚厚德的抠门秉性与他的过日子劲但每回都占不到便宜的囧相,翻了个巨大白眼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临挂电话前,还听见那小贩的声音。 “本来一块六我也给的,两块给你装了哈,砍了这多年价,咋没个长进呢……” 一分钟后,尚厚德回拨了过来。看得出,他应该是极快重新找到了安静的地方。 “喂,阳阳?对不起啊,爸爸没想到你会那么快打过来,就去买了个菜。” 尚阳礼貌打断:“尚先生?您刚才的电话有什么事吗?” 尚厚德只能将剩下半截解释吞了回去,道:“尚阳,在新学校还习惯吗?” 尚阳道:“不习惯。” 尚厚德叹气劝道:“我也没想到爸会把你也送过来……虽然上溪条件差了些。这里的孩子都是挺不错的……你不适应也正常,不过你也只用待三个月,忍忍就好了,或许你能发现上溪也有闪光点的。对了,最近天气转冷了……” 尚阳不耐烦:“您还有事吗?” 尚厚德仍喋喋不休:“据说有一次大降温过来,你要注意保暖,我记得你身体不大好……” 尚阳道:“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祝您身体健康。” “等等——”尚厚德生怕儿子又挂了,不敢再唠叨。 尚阳便拿着手机,安静等着尚厚德。 尚厚德问:“阳阳,你在班上见过一个叫黎青的孩子吗?” 黎青? 尚阳抿了抿唇:“他是我同桌。” 尚厚德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孩子爸爸是带的第一批学生。他这些年日子过得不容易。你和他坐得近,遇上事就多照顾点他。算是帮爸爸个忙。” 尚阳冷笑:“不容易?”过得不容易就在学校里收保护费? 尚厚德听出尚阳语气不对:“阳阳?” 尚阳最讨厌背后打小报告的人。纵然不待见黎青,他也没在电话里告状:“尚先生,眼见为实,您有时间还是过来好好看看您这位‘过得不容易’的得意门生的儿子吧。” 电话那头半晌无声,似乎被尚阳这尖锐语气震住了。 尚阳深吸口气,匆匆压住心里那一点情绪:“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电话声音戛然而止。 空气中无形的联系被切断。室内再次恢复安静。 虚伪客套的社交礼仪习惯性地粉饰太平,仿佛用上礼貌词眼与毫无感情的互相问候,就能让世界歌舞升平,抹掉一切感情隔阂的深深鸿沟。 但父子俩都知道,那道沟,它始终就在那里。 尚阳再没了打游戏的心情。 尚厚德,虽然抠门又啰嗦,又龟毛又土气,一副天生上有老下有小,见人就点头哈腰,背老挺不直,好欺负的小市民相,其实是个好人。 在这年头,还能被人冠以好人称呼的,不是老实人和纯傻.逼就是真圣父,被人坑得吃了亏都能笑出声的那种。 尚厚德三者都是。 尚厚德是个好老师,待学生鞠躬尽瘁,体贴入微,跟课本中如蜡烛般燃烧自己照亮学生的园丁浑身里外每一个细胞都长得一个样。 他还是个好市民,会见到钱包拾金不昧交给警察叔叔,会扶过路的老奶奶过马路,开车总不超过六十码,驾照二十年没有一次扣分。 他还是个好哥们,虽然平时不会和你花天酒地,推杯交盏,哥俩好。但凡遇上大事,人都退避不及的时候,你去找他他总是在。 但他唯独不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他害死了尚阳的妈妈和未出生的妹妹。 六年前的一个秋夜,他的一个学生发生在工地发生意外,被从天而降的钢材砸中病危,其妻子找上了家里借钱。尚厚德匆忙揣着家里全部的七万五存款去了医院,连电话都来不及带。 命运实在巧合又残忍。 当晚,因尚厚德久出未归,已经怀孕八个月的尚阳母亲想去医院看看丈夫,一出门就一脚从楼梯最上头摔了下来。 尚母这一胎怀的本就凶险,一跤下去当即病危。 发现动静的尚阳匆匆赶出门,又抬不动痛苦的尚母,又没钱叫出租车,好容易敲门叫出了邻居,将母亲送到了医院。 邻居钱也没带够,够不上交住院费,只能匆匆回去取。 签手术家属知情书的时候,因医院刚发生过一场医闹,对医疗手续比较严格,尽管医生已特事特办了,但尚厚德的缺席仍耽误了些功夫,等到邻居取到钱过来时,尚母的手术已被耽搁了许久,最终晚了。 那一天,尚阳母亲和肚子里的妹妹都没有救回来。 这件事发生在尚阳十一岁那年。 从此之后,尚阳再也没有原谅过他爸爸。 第4章 披萨 第二天天气转晴温度上升,朝阳一大早就暖融融地从窗户里照进来,实在是更加适合睡懒觉了! 尚阳理所当然地又起晚了。 当他一只手往头上套着外套,一只脚穿鞋,一只手抓着裤子蹬进去,恨不得即刻拜八爪章鱼为师时,距离上课已经只有十分钟了。 没来得及吃早饭,他匆匆对着镜子前抓了把他帅气的刘海,抓起书包就狂奔着去了学校。 紧赶慢赶,他居然踩着点没迟到。 他瞥了眼旁边的空位置。 ……黎青迟到了。 直到早自习结束,黎青才湿着黑发,披着寒风,冷着白脸,匆匆踩着铃声到教室。班上人对这一幕都见怪不怪,该吃吃该喝喝该忙着补作业的奋笔疾书,没人理他。 尚阳看了眼手表,八点整。他嗤笑一声。 不容易? 尚厚德是在第二天晚上到的上溪。 那时尚阳刚在家刷完了一整张物理卷子,懒得下楼吃地沟油,就懒洋洋揣着手机,插着耳机去了厨房,打算煮个鸡蛋面吃。 尚阳现在住的房子是尚阳父亲在上溪高中的老宿舍。 二十六年前,尚厚德大专毕业,实习的第一个学校就是上溪高中。这套房子是当年学校分配给他的福利住房。尚厚德工作几年后,将房子买了下来。后来尚厚德因教学能力出众,被省一高挖走,这房子也没卖,就这么留了下来。 福利分房都挺小,这房子才两室一厅一卫,不到六十平。厨房和客厅连在一起。 尚厚德握着门把手,站在客厅门口,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夕阳跟个流油咸蛋黄似的,将落不落地在厨房窗口露了半张脸,橘色光华顺着窗户在房间里铺洒下来,排油烟机呼呼呼地转动,温暖的油烟味扑面而来,卷来传来楼下家长辅导孩子写作业的怒骂和训斥,和楼下下的狗吓得惊恐的汪汪大叫声,楼下下下骂狗的喵叫音,楼下下下下大妈绝杀全场的怒吼声:“还让不让人看电视了!” 声音戛然而止。 大妈威武。 生态和谐的老小区背景下,十七岁少年骨骼清俊,正戴着耳机,扭着腰,哼着歌,背着门煮面。 尚厚德拎着旧行李箱,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幕。 好几年没见了,曾经那成天拿着个公园门口十块钱买的塑料剑闯荡江湖,把自己弄成个泥猴,还叫嚣着自己是在闯荡江湖的小学生已长大了。 是个独当一面的帅气大少年了。 冥冥命运上空,时间实在是世间最公平无情的记录者。 或许是被注视久了心有所感,又或者是听见了动静,背着门的尚阳忽然扭头往后看了一眼。 尚厚德本能地往后一藏。 在尚阳不知道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偷看过尚阳,有时是在岳父家里,有时是在省一高,有时是在尚阳常去打球的篮球场。 每次感觉会被发现时,他总会下意识藏起来。 但他忘了,今天是在他自己家门口。 锅里的面咕噜噜煮着,白菜被煮成了软软的一大坨,老排气扇发出呼呼的噪音,尚阳静静扭头看着尚厚德。 尚厚德被抓了个正着,嗫嚅道:“……我,我只是……” 尚阳冷淡得仿佛问候着一个偶然闯入的客人:“外公说了你今天晚上会到,进来吧。面只有一人份的,晚餐你自己准备。” 尚厚德如临大赦道:“好好好,我知道,我自己准备。阳阳,你除了面还吃不吃别的?我给你做?多吃点有营养,你正长身体呢。” “我不用你关心。”尚阳烦躁地回了一句。 尚厚德一句话卡在喉咙里。 说完尚阳便后悔了。他这一句里有太多因不满上溪高中和被迫转学而淤积的烦躁的迁怒。 或许是小时候的家这个环境太过容易让人放松警惕,让尚阳无法再隐藏住自己的情绪。 这样不好。 他重新恢复了客套与礼貌:“尚先生,请您自便。我去学习了。”然后拿了抹布,将一碗面连锅端走,扭头进了卧室里。 尚厚德眼睁睁看着他走了,说不出话挽留。 客厅里再次恢复一片冷清。 尚厚德慢慢走进客厅,轻轻放下了行李,将自己扔进了沙发里,浑身每一个骨头都没力气。他疲惫地用双手搓了一把脸。 真累啊。 第二天早上,为了不和尚厚德一起出门,尚阳特地早起了半个小时。 路过主卧时,他扭头瞥了一眼。里头床榻干净整齐,仿佛昨夜没人躺过。 尚厚德早就离开了。 客厅桌上摆着早餐,小米粥、茶叶蛋和放在锅里温着的两个包子。 尚阳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拿,直接去了学校。 太久没早起了不习惯,到了学校,尚阳脑袋仍跟浆糊似的。买了份小笼包,居然能毫无察觉地顶着摊主瞪圆的眼,加了四大勺辣椒。 然后吃了第一口就辣得泪流满面。 吐着舌头疯狂灌豆浆,好容易重新活了回来,他就收到了尚厚德的长短信。 “阳阳,我是爸爸。这是我的号码,你记一下。您新来这学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就来找我。” “昨天来之前黎青告诉我。上溪高中前一任校长将学校原来的车棚租给了附近一家塑料碗厂当仓库了。学生们的车只能停在校外,特别容易丢。黎青就和宇飞还有高三几个学生组织起来,找了个老保安给他们看车子。一个月两千块钱,由全校所有班级平摊费用。” “你要是骑车上学,记得把车子停到校外有保安的车棚里去。” 隔了一分钟,尚厚德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阳阳,你放心,我会尽快想办法解决这件事的。” 尚阳盯着短信看了好几遍,忽然想到了前两天从高一学生口中听见的保护费与停车等字眼。 ……保护费居然是这个? 他误会黎青了? 瞥了眼身旁空着的座位,尚阳心情有些微妙。 他也不是什么纯良的好人,没那么高的道德洁癖,在省一高打过架逃过课,对待那些搞校园暴力的混混头子,最多只是劝两句顺手帮一把,并不会直愣愣地搞举报和直接怼。 但对黎青,他从一开始就抱着偏见和冷漠。 他深吸了口气。 等黎青上学了,他给主动示个好当道歉吧。 于是尚阳借着语文书阻挡玩着手机时,就有一搭没一搭朝教室门口瞟一眼,等黎青过来。 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上午。 黎青旷课了。 尚阳:…… 他觉着自己刚才觉得黎青还不错的脑子,肯定是被暴风雨后的野猪啃了。 中午放学,尚阳仍没等到黎青,却等到了宇飞来找他打球。 抱着个篮球,宇飞额上戴着个白色运动发带,穿着白底蓝字运动背心短裤球衣。他五官颇有些青涩邪魅的味道,人架着胳膊肘,撑在门框上,就那么往哪儿斜斜一站,一班的女生目光就一个劲往他身上飘。 要换个背景,绝对一台湾青春爱情电影男主角。 宇飞冲尚阳潇洒一笑:“打球去?” 在上溪高中两天,尚阳也知道了宇飞是十足的上溪一霸,不想得罪他。他揣上钱包,勾肩搭背地道:“行,说好了,今天的饮料我请。” 成绩好又不孤傲清高,为朋友逃课打架绝不怂,性格开朗开得起玩笑,出手大方总请客,每根头发丝都长满了各种接地气的小毛病,让人觉得亲近好玩,尚阳这人仿佛就有能和任何人迅速打成一片的天赋。 给球队每人都请了一瓶脉动,小露了一手三分球投篮的技能,又嘻嘻哈哈说了几个贱兮兮的黄段子后,尚阳很快就和宇飞这群朋友勾肩搭背地喊哥们了。 “下次还一起打球啊,你这三分球太行了。” 尚阳顺手拿了瓶脉动,挤眉弄眼:“我别的地方更行,要不要试试?” 全场男生猥琐地哈哈大笑。 令尚阳奇怪的是,黎青并不在这一群人里面。 找了个机会退场休息,尚阳坐在操场旁边长石凳上,穿着汗湿的球衣,看着场上的人运着球。 宇飞这家伙女人缘简直好到爆棚,球一到他手上,甭管进没进球,场边就一片女人尖叫。 尚阳意味不明地啧啧两声,看手里瓶子空了。他起身去取新一瓶脉动,忽然瞥见那箱脉动旁边,一个敞开的黑色书包里露出一个熟悉紫色礼盒和粉红色信封。 与昨天晚上黎青在校门口手里接的长得一模一样。 “黎青给我接的。”宇飞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场了,正弯腰拿着水喝,还喘着气,“这家伙吃软不吃硬,从来不会拒绝女生。” 尚阳看向宇飞。 这是替黎青解释? 宇飞拍了一下尚阳肩膀:“哥们,听说你和黎青同桌。他这些年不容易。算帮我个忙,替我照顾着他一点。” 又一个说黎青不容易的人。 尚阳一笑:“都是同学,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再说了,宇哥你这样还有什么人照顾不到,要我照顾的。” 宇飞只是摇头一笑:“那不一样。” 等中午的球打完,尚阳都没想通那一句‘那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黎青足足旷课了一天半。 第三天中午放学,不耐烦食堂排队又人傻钱多的尚阳已经摸清了附近几家还算不错的小炒店,打算中午去开个荤。 踩着滑板飞出老远,他才发现没带钱包。 晦气地打道回府,尚阳啪一下推开了教室门,一眼就瞧见了教室最后一排坐了个黑发清瘦,肤色冷白的人,正低着头边翻书边吃饭。 黎青。 似乎是听见了动静,黎青抬头看了他一眼,看见是尚阳便又无声垂下了眼睫,继续沉默吃饭。 虽然打定主意要示个好,看见黎青这将明显带着防御的冷淡样,尚阳一时也不知从哪开腔。 夹着滑板,他弯腰在屉兜里捞出了钱包,用余光瞥了眼黎青的饭盒。 黎青用的是一个磕了角的旧铁饭盒,里头装着只有一小碟酱菜和一看就没油没盐没肉的花椰菜,剩下全是白米饭。 大中午的,他就吃这个? 似乎感受到了尚阳的目光,黎青无意识地抬手遮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是徒劳,便很快松开了。乌黑额发与长睫毛垂下,藏住了他眸里的情绪。 尚阳只当自己没看见,摇晃着钱包,抱着滑板就走了。 三十分钟后,尚阳啪地一下将门撞开,左右两只手高举,各托了三个大披萨外卖盒,胳肢窝里还夹着个滑板,跟表演杂技似的,踩着醉拳的步子,一走三晃地颠了进来,一个劲吸着气:“烫烫烫烫……” 教室里五六个同学都惊讶地看他。 尚阳将披萨往最后一排一个空座上一放,大咧咧地道:“今天我过生日,请大家一起换换口味。来来来,一人一盒,见者有份,都别和我客气啊。” 他给班上在场的人一人都发了一盒:“趁热吃,吃不完放着,晚上找老师借微波炉热一下,也不浪费。必胜客的披萨还是挺不错的。” 等到黎青身边时,他特地挑了盒分量最大肉最多的,放到了他桌上。 不等黎青说话,他就戴着耳机哼着歌,踩着滑板又出门了。 第5章 我是你爹 尚阳中午午休结束了才回来。 回来时,黎青的披萨包装盒已经空得干干净净了。 尚阳还没来得及于吃惊这浑身没二两肉的美少年的食量,就看见桌上摆着一沓钱,一百五十块,叠得整整齐齐,有零有整。 尚阳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黎青抿了抿唇:“我不喜欢欠人东西。” 某种自己都尚且懵懂的心思被疏离拒绝,尚阳几乎是勃然地烦躁起来:“你会不会做人啊?不就是一块破披萨吗?请你就是请你了。你当我有多磕碜,就稀罕你还这一百五十块钱。” 黎青手指摁在那一百五十块上,轻垂着头,脖颈是一道倔强的弧度,再次重复:“我不喜欢欠人东西。” “操!” 尚阳拿出了第一节课的书,戴上耳机,心道:“以后他再管这傻逼的事,他就是神经病。” 一下午,黎青和尚阳都没再说话,最后一排气氛再次如临冰点。 一百五十块钱就放两人课桌中央,无人动它。 披萨一个附带收获是尚阳迅速和几个班上同学里混了个脸熟,没白瞎他花了为了让人市里店的外卖员跑一趟城郊的十倍配送费。 今天是周六。明天周日会放一天假。第八节课的铃声一响,全班无论男男女女都躁动得跟脱了缰的野狗似的,一个劲往外冲。 几个同学都抽空笑着和他打招呼。 “尚阳,放学打球啊?” “去不去网吧玩?” “尚阳,省一高作业长啥样,接我们看看呗。” 尚阳一一嘻嘻哈哈应了。 在一片鬼哭狼嚎的野狗叫声里,尚阳不着痕迹瞥了一眼黎青。 热闹欢腾的放假气氛里,他低头安静收拾着书本,有着某种隔绝人迹的气场,周身半米内都无人靠近,亦无人与他搭话。 仿佛一个被热闹隔绝在外孤独异数。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黎青,尚阳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想说点什么。再一瞥见那仍端正在桌上的一百五十块钱,又忍住了。 再等等吧。 周一要举行新学期第一次升旗仪式。据小道消息,那从省一高调过来,脑壳不大好的新校长将会在此次升旗仪式上进行训话。 天气不大好,入了秋的天空里飘着细雨,吹得人胳膊冷飕飕的。 打了铃之后,拿着单词本指望不浪费时间的,匆匆往身上套着校服的,相互对撞着眼神羞涩低下头的,悄悄比着身高的,还游魂似的馋瞌睡的,冻得嗷嗷直叫的……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往楼下走。 小道消息在一张又一张嘴里和耳朵里无缝对接,迅疾而高效。 “听说咱们学校换校长了?” “是啊,听说原来还是省一高的副校长来着。” “省一高?从省一高到上溪?这新校长该不是脑壳有问题吧?” “说什么呢?就不准人家为了教育事业奋斗啊?” “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不过那老秃鹫走了,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就没见过那么坑的校长……” “天下乌鸦一般黑,谁知道这新校长和老秃鹫一样的呢?” 尚阳一只耳朵戴着耳机,另一只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然后低头抓到了个平时话最多的小个猴:“同学,你知道张秃鹫是谁吗?” 在班上混了一星期,有意无意,尚阳都把前后左右的人给认了个囫囵模样。 小个猴大概是父母懒得取名了,姓程名城诚,最多一米五五,整齐的西瓜头,又矮又瘦,就跟像还没发育的小学生,跟班上同学们都差着辈(后来尚阳才知道,这家伙入学足足早了三年,今年才十五,可不差着辈吗)。 因为每次一进教室门就能见这家伙满教室乱窜,小嘴叭叭地说着东家长西家短,一天得喝三瓶水,尚阳着实记住了这奇人。 小个猴果然不负其每天三瓶水锻炼出的八卦本能:“我知道我知道,张秃鹫是张宏图校长。” 接下来,这位程城诚小同志充分证明了他的八卦能力,将张宏图的情况彻彻底底介绍了一遍。 张宏图,上溪高中前任校长,今年四十七,得了一个老秃鹫的名,一是因为他名字里有个图字,二来是头上无毛,三来是因为这位太过贪婪。 食堂贪收购材料的预算,补课费贪电费,教师们贪每年的培训费和奖金,据说连学生们的试卷钱都要贪,导致学生们写完试卷后,胳膊上全是劣质油墨。 程城诚瘪着嘴道:“我妈天天在家骂他呢。说那老秃鹫,那是苍蝇过了都要从腿里炸出二俩油来。奸到顶了。” 尚阳心道:敢情这八卦细胞还是遗传。 看来张秃鹫这人实在瓜到顶了,名声颇差,程城诚的话迅速在拥挤人群中点燃了大家的同仇敌忾。 “还有啊,现在食堂是老秃鹫的亲戚办得。一道菜要六块钱还没肉,又贵又难吃。有好几次,我还从里头吃出了坏肉……” “我还听人说过,张宏图校长以前骚扰过女同学。后来那女同学家长找到学校,拿着菜刀追着他砍了一圈,他以后才不敢了。” “对对对,我姐姐就是上一届重点班的。她和我说过这件事……” …… 一场简单的询问硬生生变成了学生们对前任校长的批`斗大会。 尚阳脸越来越黑。 这张秃鹫到底有多五毒俱全? 到升旗仪式开始,大家列队散开,这一场批`斗大会才结束。 程城诚嘟噜道:“也不知道新校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尚阳冷笑:“那就是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到这里来给人擦屁`股的24K纯傻*逼。” 升旗仪式一开始,尚阳就看见了臭名昭著的‘张秃鹫’其人。他人不如其外号削瘦,脑袋生得跟窝瓜似的,肚子圆的跟西瓜似的,整个人往主席台上一立,就是个大号冬瓜,头顶还很光溜。 一看就是个肚里流水的坏瓜。 相形之下,穿着旧蓝绿格子衬衫,没打理头发,见人三分笑,习惯性点头哈腰,一副憨憨厚厚好欺负的小市民样的尚厚德都顺眼了许多。 无论哪个学校,升旗仪式总只有那几个固定步骤。在全校学生都要昏昏入睡后,很快到了新校长的国旗下讲话。 尚厚德走上了台,与张宏图擦身而过,张宏图微笑点头,尚厚德哈腰憨笑,仿佛主客皆欢。 但当尚厚德刚拿到了话筒,就听见大音响里长长嘶了一声,一阵七七八八杂音后,喇叭哑了。 新校长头一天讲话,音响就坏了? 升旗仪式主持人都慌了,赶紧去检查音响:“尚校长,我们马上会处理这个故障。” 尚阳拧起了眉。 刚才他好像看见张宏图嘴角极快勾了一下。 下马威? 尚厚德经验丰富,除却一开始的惊讶,极快恢复了镇定,从主持人手里接过一个大扩音器。 “看来学校的设备也是非常欢迎我,高兴得过了头了。” 学生们一片哄笑。 气氛缓和下来。 尚厚德正式开始了演讲:“《师说》有云,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者也。 教师从诞生起,就被人当做是一个高尚的职业。人们在医生给你看完病后,不会念念不忘医生名字,在厨师给你们做完饭后,不会追着想要感谢这个厨师。人们却会为成长时遇上的一个老师念叨半生。 今天是我走上教育事业的第二十七年。二十七年里,一届一届的学生从我手里毕业长大工作。直到现在,我走在大街上,仍旧会被曾经的学生叫出名字。 教育改变生命,我很欣慰在二十七年里,我对我的事业能说一句:无愧于心。 现行的教育制度与教育观念许多方面都是不公平的。由于地域环境限制,你们的求学之路比省一高或者其他学校的同学们艰难太多。 上溪高中,在外人眼里是一所并不大出名的郊区非重点学校。可作为曾在上溪任教过许多年的教师,我却知道上溪高中与你们都拥有着无限的潜能。 我希望作为老师,我传递给我的学生们的不仅仅是一堂堂知识课,而是能够让你们改变生命的钥匙。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奉献我自己与上溪高中与你们共同成长。 ……” 教育公平。 教育改变生命。 无论是作秀还是真情,尚厚德这场演讲以其真挚的感情,深远的立意都足够动人。 演讲结束后,全校师生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尚阳瞥了眼张宏图的窝瓜脸变成了南瓜,懒洋洋跟着耳机哼起了歌:“今儿个真高兴啊……” 该! 热烈掌声笼罩的人群里,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嘀咕声:“说得比唱的好听,以为谁不知道你的底细。” 尚阳立刻扭头寻找声音来向。 但那人只说了一句就没了声息,操场上人群又多声音又杂,尚阳没能看见说话的人。 他眼神暗了暗。 上午第一节课是物理,任课老师是尚厚德。 尽管当上校长还任教职有些少见,但放在敬岗爱业的新世纪劳模尚厚德身上,又不奇怪了。 尚厚德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厚德’二字:“厚德载物,君子以自强不息。我叫尚厚德,是接下来一年半里大家的物理老师,大家可以叫我尚老师……” 班上响起了欢迎掌声。 尚阳面无表情加大了耳机音量。 尚厚德是省物理特级教师。哪怕在省一高,教学能力都出类拔萃。 多年来因老好人似的见人三分笑,早已气质憨厚,面目模糊的他一上了讲台就如换了个人,讲课条理清晰,神采飞扬,气势出众,颇有指点方遒的味道。 生动有趣的一节课下来,大家皆是耳目一新。连班上最调皮的学生都难得消停,全程认真盯着尚厚德。 全班唯一没听讲的……大概只有尚阳。 插着耳机刷试卷的尚阳正对着一张发挥失常,选择题错了一大半,满面飘红的试卷烦躁地涂涂改改。 他知道,旁边黎青瞥了他四五眼了。 可他不想解释。 幸好,黎青什么都没有问。 下课以后,尚厚德布置完作业,习惯性地准备抱着教案和课本就走:“大家明天再见。” 学习委员提醒道:“老师,您还没有课代表。” 上一个物理课代表这学期不打算干了。 “课代表的话……”尚厚德站在门口,睃了全班一眼,目光落在了最后一排。 尚阳只听见下课二字就站了起来,准备去洗把脸。仓皇地与尚厚德对视了一眼后,他又大喇喇坐下,朝一个过路女生溜了一下口哨,翘着二郎腿无所谓地听歌。 讲台上的声音顿了顿,一分钟或者是更长的时间后,才道:“那就让黎青当课代表吧。” 声音落地,黎青站起来道:“是。” 尚阳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出了门,眼神却不自觉掠过门口,尚厚德方才好像捂了一下胃。 不过……他又戴起了耳机。 关他屁事。 料到尚厚德中午肯定会回家,尚阳不想和他打照面,决定中午就在学校食堂历劫体验人生。 “阿姨,花菜炒肉和菜薹。” “那个剁椒鱼头,对一个鱼头。” “阿姨,您手别抖啊,本来就没俩块肉了。” 正值午饭点,小小食堂里热热闹闹全塞满了人,闲话的、说笑的、打趣的、埋怨老师拖堂的,趁着学习间隙谈恋爱的小情侣,物种生态非常健康。 尚阳手机没电了,只好拿了个旧MP3,翻着里面的歌。 “就那么冠冕堂皇的话就把你们给收买了?” 忽然,隔壁队伍里的高声议论强横挤进了他的耳朵。尚阳动作一顿,眉头不自觉一皱。 “你们可真是好骗啊。他啊,才不是被主动从省一高出来的,我早就听说了,他老婆死得早,这么多年都没重新娶老婆,就是靠一直和省一高里的女学生搅在一起呢。” “省一高的女生,你们也别当成绩好就有多么乖,一个个浪着呢……他这次就是在省一高搞女学生被人揪住了,要不然才不会……” 轰—— 等尚阳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一拳砸在了那男生的鼻子上。 那男生被他猝不及防打歪了鼻子,痛出了猪叫声。 “神经病!你谁啊!” 尚阳一抹嘴角,刚动作太快,被耳机线甩出去MP3刮到了他的嘴巴,痛得很。 他索性扔掉了MP3,骑在那人腰上,一拳砸向那男生眼睛。 “老子是你爹!” 第6章 孤立? 黎青那天其实是凑巧赶到的。早上妈妈突然发病,匆匆将她送到医院,已来不及再准备午餐了。 中午,他只能去食堂凑合一餐。 刚走到食堂门口,热闹与嘈杂扑面罩来,他一眼瞧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的人墙,和一声又一声‘别打了别打了’惊叫和‘揍他鼻子揍不死他丫的’喝彩声,空气温暖污浊。 有人打架? 他疏离地扫了眼,淡漠收回眼神,径直朝着队伍空了大半的素菜窗口走去。 素菜窗口的几个人瞥见了他,脸色都一变,慌忙往后让了一步:“青哥。” 黎青径直上前刷了卡,转身走了。 几个人送瘟神似的松了口气,眼神里满是畏惧与不自觉的鄙夷。 忽然,他听见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 “老子是你爹!” 下一刻,他已冲了上去。 人群里,尚阳正和三个人打成一团。 在省一高也没少和人开战的,他战斗力十分剽悍,打得三人都挂了彩。但毕竟双拳不敌四手。在他一拳砸中了一个傻逼的鼻子时,背后却抽冷子挨了一下偷袭。 他疼得眼神一缩,后背着地砸在地上。 另两个男生见势冲上来,摁住了他的腿。 还没来得及挣脱,他一眼却瞥见最开始嘴欠的傻逼不知从哪里摸来了一个拖把柄,俨然是要动武器。 尚阳暗骂一声‘操’,咬牙抬起胳膊,正准备硬生生扛了这一闷棍…… 拨云见日般,他眼前猛地一亮。 那男生手里的拖把柄被人硬生生握住了。紧接着,那人反手一挣一捅拖把柄,那男生便因脱力而被甩在了地上。 食堂围观的人发出短促的惊叫。 逆着光,眯了眯眼,尚阳这才看清救他的人是谁。 简单的白体恤和牛仔裤,过于鲜明锋利的眉眼,倔强的下巴曲线,因怒气而紧抿住显得冷凝的嘴唇,强硬得能掠夺所有人注意力的美貌,在食堂斗殴这种热闹场合都强横存在的疏离冷漠气质。 黎青。 “滚。”黎青言简意赅,一脚一个,踹翻了压在尚阳身上的两个男生。再一个侧身弯腰,将尚阳从地上提溜了起来,护在身后。 被踹开的男生还想扑上来,一看见黎青,面色一变,生生止住了动作,不甘地喊了一声。 “青哥。” 另一个男生爬起来后,本也想再扑上去,看见黎青,神色里也闪过惧怕,抹了一下鼻血:“青哥。” 唯有最开始被夺拖把的那男生有些不服气,见尚阳刚站起来,还有几分脱力站不稳,趁人不备,来了一记阴招,踢在了尚阳脑袋上。 尚阳预感到有危机,堪堪偏了一寸,仍被扫到了一点。 “我□□大爷!” 黎青听见声音扭头,正巧看见了这一幕。那一瞬间,尚阳清楚地看见黎青的眼睛红了。 然后他只见一道风刮了出去。 黎青动作强硬蛮横,一把揪住那男生衣领,掐着他脖子,将他脑袋哐地——摁了地板上。 “谁让你动他脑袋的?” 声音森寒疯狂,如淬着冰碴子。 男生想呼救。 黎青却死死盯着他,掐住了他的喉咙,那架势竟想要将了对面人的命:“谁让你踢脑袋的?” 男生拼命撼动着黎青胳膊,艰难发声:“……救……命……” 食堂里,所有看热闹的声音尽皆消失。不少学生都面色发白,甚至一些女生尖叫起来:‘他要死了!’还有几个动作快的去找了老师过来。几个食堂大妈见势也要冲出来。 他的疯狂牵动了一切慌乱。 处于旋涡中央,黎青仿佛被隔绝般,力道非但不松,反而加重了一分。 “谁让你动他脑袋的?” 从骨子里透出的疯狂,以及不顾一切的狠辣,令在场人看得都忍不下往后退了一步。 疯狂、桀骜、狠辣、这是此时的黎青。 那男生脸都憋成了青紫色,眼瞧着就上气就接不上下气了。 那两个男生同伴赶紧上来拉黎青,惊恐道:“青哥,青哥,青哥,他知道错了,你放过他吧……” 尚阳终于反应过来,从后头抱住了黎青的腰,把他往后拽:“黎青,我没事,我没事,你快松手……” 上了手,他才发觉黎青力气有多大。 眼见黎青动作纹丝不动,尚阳当机立断,半跪在黎青面前,扳过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黎青,我没事,你看到了吗?快松手。” “……尚阳?”黎青铁钳子的手这才松了一些,眼神里有了一丝神采,“你……没事?。 那傻逼如临大赦,剧烈咳嗽起来。 外围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老师来了。” “我没事,那孙子一脚没提到正地方。”尚阳见外头真有个老师快步走来,一整个食堂的人都看怪物似的盯着黎青,心下一沉,拽着黎青胳膊就跑。 “待会再说,快走,老师要来了。” 五分钟后,尚阳与黎青并排坐在小食堂边上无人的花坛上。 尚阳拿着矿泉水和碘酒纱布给自己处理伤口,吐了口血唾沫:“操,今天朕怎么没把那孙子给打死呢!” 随即想到,黎青真的差点将那傻逼给弄死了,他又讪讪然闭了嘴。 瞥了眼旁边沉默地给自己手臂上划伤上碘酒的黎青,尚阳犹豫着还是问道:“喂,你打架时候一直这样吗?” 黎青动作一顿。 尚阳想起黎青当时疯狂与不顾一切的发红眼睛:“那么疯?” 黎青收起碘酒与棉签:“我不能输。” 尚阳吃惊地看着他。 说实话,省一高也不是没有不学无术打架混混的。但都是为了一些争锋吃醋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出火气来再被教导主任训一顿。他就没少掺和进去。 不能输? 是什么样的争斗才能让人‘不能输’? 见黎青说完又安静坐着了,尚阳递了瓶水过去:“喂,也漱个口吧,我看你刚也被那傻逼擦了一下。” 黎青一声不吭接了水瓶,仰头灌了大半瓶。 尚阳发现黎青大概是真渴了。喝得太快,一滴水至他淡红的唇上流下来,经过那瘦削白皙的锁骨,直到没入那领口偏大的白T恤里,T恤里头…… 尚阳喉结滚了一下,仓皇挪开了眼。 沉默空气不知为何有些陌生的尴尬。 “伤口还疼吗?”尚阳有些怕这种尴尬,欲盖弥彰地没话找话。 黎青摇头。 尚阳发现这人是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典型,真不知道长着那么好看一张嘴是干嘛的。 无论如何,这人都救了他一次。 尚阳本来准备拍一下黎青肩膀的,想到方才那滴水,手不知怎么地伸不出去,最后只不自然地一扬下巴:“今儿个的事,谢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异性兄弟了。以后朕罩着你,带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自觉得自己这番话颇有陈浩南的架势,帅得一匹的尚阳,紧接着就听见黎青的声音。 “不用。” “这家伙……”尚阳嘶了一声,牙疼起来,心道:觉得黎青会好好说话的他果然是个神经病。 他叹了口气:“行,我人矮庙小,高攀不上您这尊大菩萨,那请您吃顿饭感谢您今儿个的救命之恩总行了吧?”想到什么,他又道:“不许你还钱。” 黎青又垂眸道:“不用。” 接二连三被拒绝好意,尚阳觉得自己这半年的肝火都被这家伙给气出来了。 “这姓黎的上辈子肯定属王八的!” 尚阳骂了一声,将纱布和碘酒摔到黎青身边:“你自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爷不伺候了。 下午课程依旧波澜不惊。除却尚阳脸上的伤引来了班上人好奇的目光后,并没有别的新闻。 小个子程城诚是个胆小怕事怕学怕老师的,一看见尚阳的伤,就乌拉乌拉地叫,满教室跳脚。 “你、你、你居然也打架!打架很可怕的!你不是省一高来的吗?怎么也能和那些学生一样打架呢?” “小橙子?” “嗯?” “给朕现在闭嘴,饶你不死。”不得已,尚阳只能用一排AD钙奶塞住了他的嘴,“乖乖吃奶去吧,听话啊。” 尚阳前桌是个叫张雨霏的女生,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桌上常年放着《朦胧诗选》、《海子诗集》等等一系列文学典籍。 人如其名,她长得也跟浑身浸染着细雨霏霏的文学细胞似的,皮肤白得透明,披着黑色长直发,穿得素白棉布长裙,身材纤瘦,人比黄花。在九月霏霏细雨的潮湿清晨里,浑然一个从文学小说里等待爱情的女主角。 见尚阳受伤,这羞怯的女生第一时间就扭过了头,紧张地盯着他:“宇飞他们又去打架了?你才来怎么也跟着他们去了?” “没打架。”尚阳耸耸肩:“下楼梯没踩稳摔了。” 张雨霏茫然:“从楼梯上摔下来摔倒了脸上?” 尚阳一脸正直:“嗯,脸朝地摔的。” 张雨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觉得尚阳的话有几分道理,最后松了口气道:“没有再打架就好。” 见这丫头这么实诚又关心他,尚阳起初还有一丢丢有种欺负老实人的内疚感。 不过后来他砸吧出来张雨霏这些话里的重点后,这点内疚就碎在了风里。 与黎青又冷战了一下午,尚阳上完晚自习回到家,一推门就看到了客厅里的尚厚德。 大灯没开,只有一盏小小台灯半明半暗的光,老房子都露出日薄西山的昏昏色,窗外连巡逻提醒关门关窗的电瓶车声音都收摊了。 尚厚德似乎是累极了,膝盖上摆着教案,坐在沙发上,歪着头,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台灯下,他脑袋顶上几根白发头格外刺眼。 厨房桌上摆着一小桌子的半冷的饭菜。 尚阳看见后抿了抿唇。 大概是听见门锁响动了,尚厚德猛然惊醒,站了起来:“阳阳,你回来了?” 教案和一大叠试卷因他的动作一下掀翻在地上。尚厚德顾不得捡起教案:“阳阳吃了吗,我给你做了晚餐。” 尚阳抿了抿唇,径直往房间里走:“我吃过饭了。” 尚厚德脚步一顿,声音怯怯道:“阳阳,你脸上的伤……要不要爸爸带你去医院……” 尚阳脑袋‘翁’的一声响,几乎是一瞬间窜起了火:“不关你的事!” 他失控打架的这伤口,黎青可以提,宇飞可以提,包括刚认识的小个子程城诚,谁都可以。 除了尚厚德。 除了自己为了他打架的尚厚德! 尚厚德被他的火气吓了一跳,怯怯道:“阳阳?” 尚阳一只手扶着门把手,强行压抑下脾气,尽量克制平静地道:“尚先生,明天还要早起,我要休息了。” 尚厚德匆忙拿出一盒牛奶:“阳阳,你喜欢喝牛奶,我给你温了牛奶,你睡前喝一杯。” 尚阳冷冷拒绝:“我从十五岁喝鲜牛奶拉肚子后,就再也不碰任何鲜制奶制品了。” 尚厚德拿牛奶的手,僵在原地。 一室安静。 尚厚德当夜睡得很晚。尚阳几次翻来覆去睡不着,都看到隔壁房间灯还亮着。 一晚上没睡好,尚阳索性起了个大早。桌上还依旧摆着清粥小菜包子油条,和两个煮好的水煮蛋。 尚阳看了几眼,仍旧什么都没有拿。 黎青照例在踩着第一节课的铃声前到的。 刚坐下后,他也不看尚阳,就道:“昨天的那三个人里,说尚老师坏话的叫张人杰,是张宏图校长的侄子。张人杰这个人心眼很小。他知道我,不会找我麻烦。宇飞已经放话罩着你了。但最近你出门还是要小心一点。” 尚阳故意一挑眉:“哟,黎先生您这尊大菩萨,这是纡尊降贵地关心我了?” 黎青又不说话了。 尚阳自觉地无趣,转回来摇头晃脑地读起了令人掺瞌睡的语文书,心里却在琢磨着黎青的话。 看张人杰这嘴臭样,估计前任校长也不是什么好货。 谁想出老秃鹫这外号来着的,简直当代文豪! 趁着上第二节课前的十分钟休息结束的最后十秒钟,尚阳拍了拍黎青肩膀:“今天中午我请你,算是感谢你昨天的帮忙。” 黎青刚想拒绝。 上课铃就响了。 这是尚阳这两天观察得出的结论,黎青虽然浑身每一个地方都长得不像好学生,但上课极其认真,绝不会走神说小话。 见他瞪了自己三秒钟,最终还是闭嘴看黑板了,尚阳得意地哼起了歌。 小样,当朕还治不了你了。第二节课下了以后,黎青还想和尚阳说什么,尚阳直接出门上厕所了。 直到上课铃响,尚阳才回,面对黎青的冷脸,尚阳翘着二郎腿,溜着口哨,一副你奈我何的痞气样。 黎青紧紧抿起了唇。第三节课下课,尚阳照例出去溜了一圈,捱到了快上课时才回。座位上,黎青居然不在。 张雨霏正帮忙学习委员发着物理小测试试卷。 一套试卷下来,他的分数是87分。 物理小测试题目是尚厚德出的。这一套试卷已经有了省一高高考模拟卷的水平,与正式高考试卷也差不了多少了。 尚阳这成绩在省一高重点班都能稳稳排前十里头。 令他意外的是黎青的试卷。 94分。 看见黎青的成绩,张雨霏眉头都没动一下。 看到尚阳成绩后,张雨霏才惊讶道:“尚阳,你物理成绩居然这么好?真不愧是省一高来的。” 她轻轻蹙起眉,气馁道:“这套试卷,我才刚及格,61分。” 尚阳闻言看向张雨霏旁边的徐成才。 徐成才成绩67分。 都是比较正常的分数。 那黎青的分数…… 见尚阳看向黎青的试卷,张雨霏解释道:“你不用奇怪了。黎青成绩一直都很好,非常好,好到出奇。我们都不和他比的。” 尚阳想起黎青倒数第一的排名:“那他上学期的排名……” 张雨霏解释道:“听说是家里出了事情。他一向都不和班上同学说话,我们也不大知道内情。” 说到这里,小机灵鬼程城诚也凑了过来,睁着好奇大眼睛望着尚阳:“尚阳,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怎么和黎青关系这么好,你不怕他吗?” 尚阳愣住了。 程城诚做了个极形象地耸鼻子的姿势:“听说他一直在外面和那些混混一起混,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他顿了顿又道:“我其实不是太歧视那些混的人。但我总觉得黎青和他们不一样,黎青……太冷了,而且听说他打起架来特别狠,跟要和人拼命似的,让人害怕……” 尚阳想起上次张人杰打他脑袋后,黎青的疯狂狠辣。 “而且啊……”程城诚压低了声音:“听说他初中的时候杀过人,在牢里坐了一年牢的,是个真的杀人犯。这么小的年纪就杀过人啊……所以大家都不敢和他说话……” 尚阳心像猛地被人用手攥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天放学时,满教室热闹与打闹,黎青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孤冷的格格不入;昨天打架时,满食堂的人眼里的畏惧与躲闪;转学快两个星期了,他从没看见黎青与任何其他人讲过话。 以前他以为是黎青性格冷,人缘不好,现在他明白了。 那是孤立。 程城诚还在讲话:“我问过大家,大家都觉得一看见黎青那张冷着的脸,就心里发憷……你还能和他说话,可真厉害……” 程城诚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望着尚阳身后顿住了。 尚阳跟着扭头。 黎青静静站在两人身后,眸光深邃,不知道听了多少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黎青的疯狂是有原因的。 后面会有介绍。 第7章 死缠烂打 时间在一刹那静止。 程城诚僵硬地伸手:“青哥,你回来了,好、好巧啊……” 一股莫名的惶恐陡然蔓延,尚阳腾地站了起来:“黎青,我……”他想解释,他并非有意。 解释压在唇边,言辞却太过敷衍虚假。 黎青朝二人平静点头,坐回了座位上。 临近中午放学的教室总是热闹非凡,楼下操场上篮球少年球赛尖叫声冲破云霄,门外女生排成排趴在栏杆上看帅哥,门内男生口是心非地瞥着女生们的背影,中间插穿着打水的、八卦的、看小说的、谈恋爱的,聊中午吃什么的尘世吵闹。 最后一排空气却尴尬如深海冰窖。 叮铃铃—— 转瞬便至的上课铃拯救了他们。 “老师要来了,青哥,我、我、我先回座位了。”程城诚落荒而逃。 尚阳慢了一秒也缓缓坐下了。 一节课的时间,尚阳难得走了神。 他清楚地记得,在他刚转过来的第一二天,黎青对他是‘热情’的。 换座位时,黎青会主动帮他拿行李和书本,上课前,会给小册子让尚阳熟悉任课老师,还有那一份班上人的名册……恐怕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昨天他和人打架,也只有黎青救他。 这其中一定有尚厚德的面子,但也一定有两三分真挚。 可他刚才还在背后道人是非。 他瞥了眼旁边。 为了防晒,最后一排旁的窗户玻璃上贴了一层暗蓝薄膜,九月依旧灼热灿烂的江城阳光大片大片泼洒进来,亦被渡上一层晕晕的英伦风郁色。 黎青坐在郁色中央,平静得表情无懈可击,仿佛是个无喜无怒的雪人,将自己远远隔离在人群之外。 整整一上午,他上课认真听课,下课整理笔记写作业。一上午一句话没说。 疏离、冷漠、寡言,正如程城诚口中的他。 尚阳拿这种平静无力。 哪怕是黎青勃然变色,对他们破口大骂,甚至动手相向都好,至少尚阳可以亲口道歉讲这件事掀过去,有机会与黎青对话,剖白自己。 漠然永远比暴怒更令人绝望。 好容易捱到了中午放学铃声响,患得患失了一节课的尚阳浑身骨头都轻了几斤,松了老大一口气。 趁黎青还在整理书包,他赶紧拍了黎青的肩膀:“走,咱们今天去吃二楼小餐厅,那里的爆炒牛蛙还不错,你肯定喜欢。” 黎青慢慢收拾着书本,平静道:“不用了。” “我记得咱俩可是说好了的。”尚阳惊讶道:“哟,这位兄台难道您其实尊姓姓吴?” 黎青:? “既然不是吴宇森。”尚阳佯装生气地拽黎青,“那随随便便放什么鸽子。走走走,我菜单都想好了。” 黎青动作一顿,然后抬起头:“我的事情,你刚才也听他们说了。班上的人很多,你可以交很多其他朋友,没必要跟我这种人一起。” “有其他朋友就不能和你吃饭了吗?”尚阳故作惊讶,拍了拍黎青的肩膀,语重心长,“黎青,虽然咱们都知道咱俩关系铁,你也不能这么小心眼啊,吃醋对身体不好。” 黎青抿起了唇,转身就想走。 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再说下去也是鸡同鸭讲。 尚阳却一个箭步上去,赶上了黎青,大大咧咧揽住了他肩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饭量大不是你的错,除了满汉全席八二拉菲,朕全请得起。” 黎青不得不再次停住,平静注视着尚阳:“尚阳,你刚才已经听见程城诚的话了,也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知道啊。”尚阳嘻嘻哈哈的,“黎青,我哥们啊。” 黎青微抬起头:“……你不怕我?” “怕你?”尚阳狐疑扫着黎青上上下下看了两三遍,“你是多长出个脑袋,还是多生个肩膀,还是哪吒转世,三个眼睛六个鼻子?” 黎青深深凝视着他:“如果我真的是个杀人犯呢?” 没料到黎青真的能直接说出这句话,尚阳的玩笑话被噎在了嗓子眼里。 陡然的沉默令气氛一凝。教室里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上午热闹的空气冷下来,来自天穹的风卷来操场上的吵闹。 愈发显得空气诡异地安静。 黎青垂下了睫毛,似讥诮似自嘲似自我厌弃地一笑。 那笑容让尚阳心里像被什么掐了一把似的疼。 再开口时,黎青无懈可击的疏离比之前更甚三分:“尚阳,如果你是为了昨天的事。那么我告诉你。我救你只是顺便,你大可以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不用这样……” “不用怎样?”只短短一瞬,尚阳就收拾好了自己情绪,流氓一笑,“死缠烂打?” 黎青没料到尚阳仍敢接近,抿起了唇。 尚阳上下瞟了眼黎青,目光尤其在黎青好看的脸上流连过几圈:“帅哥,如果你坚持要求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答应。” 黎青耳朵尖一红,恼羞地扭头就走。 瞥见黎青耳朵尖的那抹红,尚阳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再眨了眨眼,他才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又如达尔文发现了进化论,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 整个人傻得冒起了泡! 高冷倔强还能打的校草居然会害羞! 眼见着一愣神的功夫,黎青快走远了。 “哎哎哎——”尚阳赶紧回神,再次扑上去,拖住了黎青胳膊,一叠声道,“就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别生气。黎青、黎哥!黎大爷,别走别走嘛。” 黎青甩手想挣脱,却挣不掉:“尚阳,你放开!” 这时候放开才是傻子! 尚阳赶蛇上棍,干脆整个人扑上去,将胳膊挂在了黎青脖子,光明正大刷起了无赖:“不管怎么样,今天这餐饭你不和我吃,你就别想走了。” 黎青气道:“尚阳,你讲不讲道理?” 尚阳很光棍地道:“道理是什么玩意?能吃吗?” 黎青上下运气,脸颊一鼓一鼓的,一时竟拿这泼皮没办法。 尚阳干脆跟个四爪章鱼似的,手脚并用缠住了黎青:“反正你今天就得陪我吃饭,不然你就别想走了!” 黎青脸都气红了:“……尚阳!你……” “黎青……”尚阳忽然沉下了语气,认真地注视着黎青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只相信我眼中的你。就算你真是个杀人犯,就凭你对我的好,我也愿意把你当兄弟。” 黎青:“……” 空气安静许久。 黎青别过了脸,松了手。 半个小时后,食堂二楼小餐厅包间里。 黎青坐在了尚阳对面,一言不发。尚阳笑得和弥勒佛似的:“黎青,你喜欢吃什么?甜的?辣得?还是咸口的?这食堂一楼大厅的太难吃了,二楼小炒还是不错的。” 黎青继续冷脸。 尚阳天生皮厚,只要能把人拿下,丁点冷气吹了就吹了,权当自然空调省钱了,心态特别强大。 他自顾自点菜:“诶,一看你这样子肯定就是个挑食的。挑食不好,所以咱们这餐就吃得营养均衡一点,四个荤菜,酱爆肘子、红烧肉、酱烧牛肉、烧鹅,再来一小碟小白菜,行了。” 黎青继续不吭声。 尚阳今天就没打算要‘脸’这个东西了,将菜单递给小窗口的人,刷了饭卡点菜后,又颠颠地倒了两杯豆浆过来。 将一杯豆浆放在了黎青面前,他道:“多喝点豆浆对皮肤好,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皮肤也不能差是不是?” 黎青面无表情瞪了尚阳一眼,冷冷道:“不用!” 虽然收获了个冷脸,但尚阳也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画面。对面凶巴巴冷着脸的家伙又悄悄红了耳朵尖! 实在太口是心非! “好好好,不用不用。”他口中道着歉,内心却在摩拳擦掌:“待会儿我给你换杯牛奶,牛奶对皮肤也好,你长得这么白又这么好看,可不得要好好补补……” 这家伙面冷心软……也太好调戏了吧! 因这句话,黎青的脸又被他气得成了圆鼓鼓的,抬腿就要走。 “哎,我的黎哥、黎大爷、黎爷爷,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不敢嘴欠。”尚阳赶紧又扑上去,八爪章鱼似的抱住了黎青的腰。 黎青撕了两次没撕开。 尚阳赶紧趁机把人又给拖了回来,小李子伺候慈禧太后似的摆著、上菜、乖顺地让黎青发不出一点脾气:“来,小的伺候您吃这块辣子鸡,降降火。” 黎青:…… 看着一脸冷漠暴躁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吃饭的黎青,尚阳借着低头疯狂掩饰住了笑容。 这家伙浑身上下除了个脸冷,简直萌死了,到底还有哪里可怕了。 班上那群人肯定早上起床没洗脸,被眼屎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给小朋友们科普一下吴宇森的鸽子梗。 吴宇森是个香港导演,拍了《英雄本色》、《纵横四海》等经典港片,一个著名的特点就是喜欢在每部电影里安排一个放鸽子的场面。 第8章 新闻 政教处办公室里。 张人杰鼻青脸肿地站在张宏图面前,哭丧着脸:“大伯,你看我被打得这样子!” 张宏图站起身怒道:“谁动的手?” 张人杰肿着脸,口齿不清地道:“尚阳!我都打听清楚了,高二的,也是新转来的学生,为人横的很……” “尚阳?”张宏图想了一会,“这不是尚厚德的儿子吗?” 张人杰:“啊?” 张宏图拍了一下张人杰肩膀,冷笑:“你放心,这事我记下了。等把尚厚德弄走,这个人随便你怎么办。” 张人杰握拳嗯了一声! 这仇他记下了。 “挡我财路?”张宏图目光阴鸷,“改造上溪?你想改造上溪,也要看看别人甘不甘愿被你改造。” 我倒要看看,你打算怎么对付上溪高中这一大家子人浮于事的烂透顶的人。 高二一班下午上课时,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英语老师在课上宣布不上课安排学生自习了。 高二那么紧的课时,好端端的上着课,改成自习? 学生们都不明所以。 不过英语老师的课本就没多少人听,大家都当做自习课上的。现在改成自习课,也没多大影响。 于是班上学生都从善如流自习起来。 尚阳倒是在和程城诚传纸条的过程中得到了一个小道消息。 这英语老师是上溪最早一批老教师,和旧校长张宏图关系很好。听说仗着资历老,昨天纠结着一群老教师,闹着和新校长要加薪,被新校长拒绝了。 “我这么多年买颗三块钱白菜都要找小贩砍半天的价,你们倚老卖老只想等着钱从天上掉下来。哪儿来的这好事。我没说过教师就得清贫,但要加工资,拿成绩和本事来换!” 据说胡老师气得脸都黑了。 昨天加薪被拒,今天就上课自习? 尚阳目光一冷。 暂时把这件事放在脑袋后头,尚阳利用自习课时间,刷完一整套模拟卷。看着自己的分数,满意地伸了伸懒腰。 扭头,他似乎有人一闪而过。 好像是尚厚德? 又仔细看了两三遍,尚阳确定了那一闪而过的人影是尚厚德。 看着鬼鬼祟祟的尚厚德,尚阳:…… 躲在门后头看班级纪律是所有老师的通病吗? 出乎尚阳意料的,尚厚德并未掩藏自己行迹。 一下课尚厚德就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教室门口,叫走了英语胡老师和英语课代表。 英语课代表回来后表情激动,但任何人问起都三缄其口。 “尚老师说了,到时候大家都知道了。” 接下来一周的课都波澜不惊。除了英语课代表的异常,大家几乎要以为那天尚厚德突然将英语老师与英语课代表叫出去只是一个意外。 直到下周一。 早上第一节英语课,进来得不是喜欢混搭的胡老师,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 女孩模样稚嫩,仿佛刚毕业,留着短发,穿着灰色套裙,举手投足爽利干练,小小的身体里自带一股强大自信的气场。 女孩一上台就自我介绍:“大家好,你们原来的英语老师出国参加培训去了。这一个学期,暂时由我们带你们。我姓傅,大家叫我傅老师就好。” 一席短短的话却在班上掀起了小小的浪。 出国培训? 上溪高中和其他学校一样,每年也是有安排老师培训的计划。不过这传统在张宏图当校长后,不知不觉中就取消了。 因为资金原因,上溪高中也有八年都没有老师参加过培训提升了。 而且就算是在以前,上溪高中也没有财大气粗到安排老师到国外培训的。 这突然的是怎么了? 傅老师个子小小的,气场却不小。给了大家半分钟反应时间后,她用黑板擦敲了敲讲台。 “同学们,有什么想问的,我下课都会回答大家。现在是上课时间,我们来上第一单元。” 紧接着,大家发现傅老师和胡老师不仅在打扮上是两个类型,讲课风格也是两个类型。 胡老师讲课拖沓重复,连基础音标都发音不准,一堂课基本是靠囫囵念着讲课教案撑过去的。 傅老师却发音准确,讲课条缕清晰,说话有感染力。在讲到一个问题时,不仅能够将这个问题讲清楚,还能旁征博引,举一反三,帮助学生建立与扩展起一张知识网络体系。 今天这堂课,她就通过一个过去完成时的用法将所有虚拟形态都连串了一遍。 以往上完胡老师的一节课,大家都感觉跟没上一样。 上完傅老师的一节课,学生必须要出去散散心才行。 一时信息量接受太多,必须缓一下。 或许学生们会分不清最顶尖的一批教师风格上的细微差别,但对于大部分老师教学水平,学生们都会有直观感受的。 下课时,同学们就用热烈掌声表达了他们的兴奋。 呐姓胡的您就搁国外好好独自fashion吧。 小傅老师的超高教学水平令连从省一高过来,见惯了好老师的尚阳都惊讶了。 这老师教学水平虽然比不上尚厚德,但去省一高也是能排得上号的干将,绝对能受重用。 她怎么会来上溪高中? 傅老师很快解释了原因:“我为什么要来上溪高中教书?” …… “唔,是因为尚老师。” …… “对,就是你们现在的班主任,尚厚德老师。” …… “我和尚老师一样,现在除了带你们,还带高三毕业班。” …… “我读高中的时候,他也是我的班主任,带了我三年,直到把我送进大学。高中的时候,我家境不好,尚老师帮助了我很多,后来又说服了我父母,指导我报考了免费师范生。” …… 她耸耸肩道:“没有尚老师,我现在恐怕就只能在家里干农活早早就嫁人了。毕业后我本来是打算去省一高的。一听见尚老师需要,我就过来了。除了我,文科班毕业班新换的一个语文老师也是尚老师的学生。” 第9章 太可爱了 同学们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都惊讶地盯着傅老师。 尚阳心情复杂。 傅老师嘴上说得轻松,但能够让傅老师放弃省一高的优越条件,来到上溪高中的帮助,又怎么仅限于表面上的一言两语。 无论他对家庭如何,尚厚德,他都是个好老师。 “当然,除了尚老师。”最后傅老师如普通二十岁女孩般调皮一笑:“这里丰厚的工资和奖金也是吸引我的重要原因之一。” 同学们也都笑了。 下课时间已经过去几分钟了。马上下一节课老师就要来了。 小傅老师抱着教案,走到了门口,想到了什么,扭头又添了一句:“虽然你们现在可能体会不到。但我仍想说,能够在学生生涯遇上尚老师的你们,包括我,都很幸运。” 她话说到一半,望着台下的学生。 九月上午金色灿烂阳光里,那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仰头望着她。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们无论懵懂或意气或茫然,都写满了身处人生最奢侈年华的骄傲,和对现实的蓬勃天真幻想。 现在的他们,怎么会懂呢? 正如当年的她一样。 她没再说下去,只冲同学们笑了笑,转身走了。 教室里却陷入了一时的沉默。 正如傅老师所说,他们并没有太懂得这句话的厚重。但或多或少,这句话都在这群尚且懵懂的孩子们心里激起了一点细小的涟漪。 改变是一齐到来的。 接下来一天里,所有同学都明显感觉到所有老师态度都明显认真了许多。 一口一个大喷嚏,照本宣科念答案的化学老师学会cue学生提问了。 年轻面嫩的数学老师胆子大了不少,讲题时不再如后头有条狗追似的往前赶。慢下来后,学生们听得清楚了,她自己也能缕清思路了,一节课下来几乎没打过磕巴。 生物老师甚至组织学生们匿名写了个意见簿,供他改进教学质量。 顶着鸡窝头的老好人化学老师依旧操着浓重的江城方言,却开始认真管理班级纪律了。 只是一个英语老师的变动没什么,这么多老师的变化就很值得玩味了。 “嗨,黎宇森先生,采访一下,”尚阳在填写生物老师给的意见簿时,扭头捅了一下黎青胳膊:“请问您对当今班上的变化有什么看法?” 并不承认自己是鸽子王的黎宇森并不吭声。 “怎么能没看法呢?是不是害羞了?”尚阳继续往他那边挪一点:“哎呀,虽然经过我的盖章认证,你确实长得比隔壁的班花好看那么一点,但做人不能太害羞,还是要回答大家的问题得嘛。” 被盖章‘好看’的黎青又红了耳朵尖,继续不吭声。 “来多喝点奶对皮肤好。”尚阳往他手里塞了瓶酸奶,继续往黎青那边挪,“来,班花,让我看看你的意见簿上写了啥?” 黎青把纸张一盖,提高声音:“尚阳!” “诶?”尚阳趴在桌上,下巴枕在胳膊上,一双眼戏谑地看着黎青,“哟,终于舍得理我了?” 黎青忍无可忍:……“你是属狗屁膏药的吗?” “bingo,恭喜你答对了!”尚阳笑眯眯望着他,打了个响指:“……有奖励你要吗?” 黎青足足瞪了尚阳三十秒。 孰料尚阳这货天生除了二和脸皮厚没别的优点,被瞪了三十秒,不骄不躁,还冲黎青来了一个wink:“奖励就是现在你晋级成我铁哥们了。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黎青面无表情:……并不。 “哎,同学别这么严肃嘛。”尚阳又道,“我发现你眼睛太好看了,这可是难得的战略资源,搁周朝可以戏诸侯的,多笑一笑才不浪费嘛。” 尚阳发誓,那一瞬间他看见黎青太阳穴突突了两下。 “……闭嘴。” 适可而止,真把人惹生气了可不好哄。尚阳麻溜地闭了嘴,用了极大自制力,才低下了头,忍住了去戳一戳黎青那红起来的耳朵尖的欲.望。 他一个人对着数学卷子笑得眉眼飞扬。 这家伙外冷内软,也太萌了吧。 事实很快证明了尚阳的猜测。 从口风不大紧的生物老师口中,他们得到了英语老师出国培训的真相。 “尚校长说了,花了大价钱送老胡出国培训了,就要看到成果。老胡培训回来后,就要考试,合格了才能继续教书。” 听完,尚阳只想给尚厚德脑袋上戳三个字——老狐狸。 又怂又憨厚的老好人不等于没心机。 尚厚德对人善良照顾学生不假,但能坐稳省一高副校长这么多年,也不是个真傻白甜。 他要大刀阔斧打算改造上溪高中,第一步肯定是要清理这些能力不合格的教师。但他只是个外来户,这些老师才是上溪高中老人,根基深厚,关系网复杂。 尚厚德一个操作不好,说不定就要引起这些人的情绪反弹。 于是……尚厚德提出了出国培训。 上溪高中以前没有出国培训。现在他弄出了个出国培训,就是个大甜枣,给你便宜占。谁被他派出去培训,都只能说他仁义大方。 但关键培训后还有个考试。 花了大价钱培训,不是让你去玩的啊,考试是自然而然的事。 考得过,说明培训真有效果,能达到提升教学水平的目的,尚厚德自然是拍掌欢迎。 考不过,那只能说明你浪费了学校的钱,到时候再把你放冷板凳上,谁都说不出二话。 谁让你占了那么大便宜呢。 只是花点钱,就不声不响把教师队伍肃清了风气。 高啊。 这个政策出来的当天,政教处办公室里,等着看尚厚德笑话的张宏图就肉疼得摔了杯子:“出国培训,怎么不培死你呢!” 然后他就肉疼得面上的肉都哆嗦起来了。 那可都是他口袋里钱啊!” “这姓尚的真特么地狡猾得不是个东西!” 打了个大棒给颗枣。 能让全体老师吃了哑巴亏还不吭声,只埋头顾着提高自己教学水平的,还有尚厚德雷厉风行地提出雷厉风行的另一系列措施:重新排每日时刻表,早晚自习各延长到市里中学标准;全校狠抓纪律,对没有特殊原因旷课迟到严肃对待;每日大课间增加跑操,锻炼学生体魄;每日全校会花一定时间播放时事新闻,帮助文科生掌握资讯;免费开放学校图书馆,学生借书后会有补贴;每月举行一次清华北大学生有偿学习方法分析讲座;月考排名全校公开,前十名都可享受高额奖学金…… 以及最让老师们振奋的一条。 “咱们每次统考都和市里统一,参与市里排名。不和别人比,只和自己比。哪一科比上一次排名进步了,将奖励。进步越多,奖励越多。最多可以达到这个数……” 物理课上,慈眉善目的尚厚德露出了一丝市侩的小狡猾,伸出了一根手指。 班上同学同时倒吸一口气。 这可是一笔横财。难怪所有老师都牟足了老鼻子劲给他们加作业了。 尚厚德继续道:“你们也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上溪高中每年的拨款多着呢,只要用在正地方,绝对绰绰有余。” 同学们默默无语。 照这么说,以前的老秃鹫到底是捞了多少钱。 “上溪高中是我的母校。我毕业后分配的第一个学校也是上溪高中。在这个学校这么多年,我知道这所学校可以做到更好。” “在上溪高中的你们也可以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的。” “现在的学校按户口所在区分配志愿有好处也有坏处,你们当众许多人的成绩当初都是可以进师二中,只是交不起跨区上学的借读费而已,只能被划到了本地高中。” “别看着师二中和省一高的名头响,他们里面许多人还不如你们呢。” “你们差得只是更好的环境与资源,以及一份对自己的信任。” “现在我把我能弄到的最好的东西资源全给你们。” “所以……” 操场上体育课学生吵闹的声音被远远席卷过来,天地间一片辽阔,成群大雁划过高昂的弧线,傍晚血色夕阳下,尚厚德生了皱纹的脸被照得眉目温柔,凝神注视着台下朝夕蓬勃的十七岁少年少女们。 “你们敢不敢把信任交给我,陪我这个快五十的老头子拼一把。” “三年,咱们追上师二中。” “五年,咱们赶超省一高。” …… …… 疯了。 疯了! 疯了!!! 尚阳觉得尚厚德的脑袋肯定是被野猪啃了,里头经络都搭错了线,整个人走火入魔了。 省一高就不说了。 全省独一无二的重点高中,升学率向来是傲视群雄,令其他中学只能在后头狂奔着吃尾气的。 师二中虽然比不上省一高,也是江城头一批次的中学,升学率年年在全省都数得上号。 上溪中学呢? 不是尚阳说,走出了上溪所在的城乡结合部,谁还认得这学校? 而且…… 上溪高中是由八十年代一个出自上溪的无子侨商归国后建立的,每年拨款靠的是每年侨商遗产的利息,并不属于公立学校梯队。 侨商在去世前就规定了上溪高中的慈善性质,所以上溪高中不收学费,到了分数线进来就能读。 因此,现在上溪高中里的学生……大半都是冲着不收学费来的。 而且现在高中志愿分配都是按户口划分,除了成绩能高到被不被学区所限的省一高师二中当成地方优秀生吸纳进去,或者交每年几万的借读费,本地学生只能读本地高中。 而上溪太穷了,本地除了上溪高中,就一个职高了。 简而言之一句话,能读上溪高中的要么没钱要么就是当年成绩没办法成省一高和师二中优秀地方生的。如果不出意外,这群学生最普遍的出路是考上一个大专或三本,混上一个文凭。 这学校去年文理两科加起来才三个破一本线。 拿这种学生和师二中与省一高拼? 尚阳内心波澜壮阔半晌,只吐出一句话:“尚厚德,一个中年理想主义的傻逼,终于疯了!” 相对于尚阳的震惊与质疑,一班一群人更多的是不知状况的茫然与不知所措。 他们几乎以为自己在听天书,每一个字都认识,拼在一起就面目陌生,听不懂了。 他们拼过师二中与省一高? 上了高中,十六七岁的人都基本脱离了天真懵懂,知道了自己与学校几斤几两。 师二中? 省一高? 他们在这一天之前,可从来都没把这两个学校与上溪高中与自己联系在一起过。 这怎么可能? 搞笑吗? 是磕碜谁呢? 今天但凡换个老师来说,学生们只怕就会当场笑出声来,说老师做白日梦了。 可这是尚厚德。 他们能够感受到语气中的真诚与信任的尚厚德。 教室里陷入了久久地沉默。 他们是重点班。在上溪高中这种环境里,能坚持学习到重点班,要说他们对未来一点期待都没有,那是绝对不可能。 但师二中…… 省一高…… 他们,或者说,未来的学弟学妹们真的可以吗? 不自觉地,他们抬头看向了讲台上。 讲台上的那个人依旧微笑着看着他们,依旧沧桑慈和的笑容,依旧真心诚挚的语气,依旧温柔信任的语气。 他们听见他在说话。 “孩子们,你们是拥有着无限可能的。” “你们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顾虑。一切一切的,我都会帮你们做好。” “你们,只需要跟着我,在人生最重要最激扬的年纪,放任自己拼一把。” “好吗?” …… …… “好吗?” 许多年后,坐在这个教室里的学生们早就忘记他们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了。 他们能记得的,只有这个平平无奇的九月下午,在这个下午闷热的空气里,在这个没安空调,头顶呼呼转着一个老式电扇的教室里,在楼下*体育课学生嬉嬉笑笑的声音如浪如潮的声浪里…… 一个老师对着他们说了这么一句有魔力的咒语。 从此以后,他们高中生活如坐上了魔法力的飞艇般开启了一场梦幻的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准备把这一章截断成两章的,但发现截不断。所以,今天更了四千字,明天不更了 前期字数太多,不利于上榜 ` ps:文中所有设定都只服务于剧情。 比如上溪高中的设定,和上溪这地方的设定,是按照我的初高中糅合在一起,再加上为了剧情做了一些更改的。 要是大家觉得不符合现实的话,它很可能就不符合现实。 酱紫。 第10章 还不够好 或许是觉得荒诞,或许是没反应过来,或许是愈是重视愈无法诉之于口。 那天过后,班上没有人再讨论起尚厚德的这些话。 可尚阳敏锐感觉到有些东西变了。 上课时,学生们明显更用功了。提问氛围更加浓烈,学习氛围更强。下课时,选择继续看书的比出去唠嗑偷看女生以及下军棋的多了。 放学后,更多人都选择留下来自习,而不是直接回家溜号了。 许多人开始或多或少打听省一高师二中的升学率与学习资料等等从前从不敢过问的东西了。 尚厚德的话如在三九天厚厚冰面底下投入的一颗□□。轰响过后。冰面光滑如镜,完好如初,人群笑着白费功夫。 殊不知,冰面下,裂痕已如蛛丝般咔嚓着蔓延开了。 尚阳起初想过找个机会尚厚德谈谈这件事劝劝他。这事万一最后没成,只能让他被人笑话奚落一辈子。 可把劝阻的话在嘴里颠来倒去嚼了好几遍后,他发现自己没什么好劝的。 尚厚德当了这么多年老师。他比自己更明白学校之间的差距。他也比自己更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什么都懂。 他仍旧这么做了——正如当初在众人惊愕目光中从省一高到上溪高中任校长。 他有自己的信念,亦愿意承担其重担。 再想清楚这些后,他忽然想起了外公曾经在一次祖孙俩家宴上,无意中评价尚厚德的一句话。 “你爸呀,他太善良了,所以活着太累了。” 今年江城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往年还肆虐着秋老虎的九月中旬,天空已飘飘荡荡下起了雨,地面洼着一摊又一摊的水,偶尔一阵寒风将潮湿的水汽顺着带上了天。 “难得的一叶知秋啊。”课堂上,语文老师捡起了一片飘进教室的法国梧桐叶,夹在书里,亲自带上了门,对班上同学扔了一个重磅炸弹:“秋天到了也该紧紧弦了,高二年级全体都有,下个月月考!” 班上顿时哀鸿遍野。 “不要啊啊啊啊啊!” 如果假期是学生们隔壁班那永远望而不及的梦中小情人的话。 那么考试一定是残忍冷酷但永远不失约的教导主任。 还是秃头plus版本的。 “不要什么不要!”语文老师用教鞭将讲台敲得粉笔灰直喷:“放了这么长个假,也好好给你们收收心了。你们别以为你们才高二,离高考还很远,我告诉你们时间快得很。等你们真正到高考时再回想这段时间快得就跟做梦一样……” 所有同学都一脸惊恐地望着语文老师。 “这群孩子……”年近五旬的语文老师看得好笑,止了话头:“好了,现在开始上课,把昨天的练习册翻到第24面。” 底下顿时一片稀里哗啦翻书声。 “这篇文章里‘辟’的通假字……”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往讲台下梭巡一眼,“最后一排那位新同学回答一下。” 新同学尚阳:…… 尚阳不喜欢语文。语文课对于就是用来传纸条和看小说以及吹牛打屁撩闲的时间。 此刻,他正偷偷把耳机线塞进卫衣里,戴着一边耳机,把《诛仙》纸质书压在练习册下,看得津津有味,压根没听见讲台上说啥。 语文老师重复了一遍:“转学生?” 黎青眉目不动,飞快用胳膊肘捅了他一把。 尚阳那是多年课堂斗智斗勇锻炼出来的素质。被提醒后,立即进入了战备状态,他迅速仰头甩掉耳机,一把扯过练习册将小说盖住,迅速站了起来,声音洪亮清晰:“老师好。” 语文老师被他帅气的容貌欺骗了一秒,咳咳两声:“回答一下刚才的问题……” 黎青将练习册往他旁边一推,声音同时响起:“24面文言文阅读第二小题,‘避’的通假字,答案是是‘辟’。” 尚阳声音自信又嘹亮道:“这题我选B!” …… 惊险坐下后,尚阳心虚地拍着胸脯,勾着黎青肩膀:“班花,谢了啊。” 黎青抖掉他胳膊:“不用。” 又得了个冷脸,尚阳也不在乎。和黎青同桌了大半个月,尚阳也摸清了这家伙的秉性。 比如这家伙是个十足的强迫症:卷子分门别类放好、书本按高低不一摆好,笔尖统一与课本方向垂直放好。 那一溜排开的课本背脊上的每一行字高度都能对得上。 再比如,他成天看起来冷眉冷眼冷脸皮的,实际上是个很容易害羞的热心肠。这才半个月就帮他打了七次掩护了。 十足的中国好同桌。 “听老张头说要月考了。”尚阳又将胳膊肘架在了黎青肩膀上:“班花,咱们拿成绩打个赌呗?” 黎青不吭声。 “你看咱们俩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尚阳径直拍手道,“这样,你考得比我好,你就答应当我哥们。要是我考得比你好,我就当你哥们。公平合理,童叟无欺,更不欺负班花,怎么样?” 黎青应声在纸上拉出了一长条墨痕:…… “班花,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啊。”尚阳朝黎青抛了个媚眼,再次拿出自己的《诛仙》,却一不小心碰掉了黎青的橡皮。 想起了第一天同桌时的橡皮事件,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黎青轻轻垂下眉眼。 咚—— 弯腰捡橡皮的黎青捂着头,看向弯腰捡橡皮的尚阳。尚阳抓住橡皮,仰头朝黎青一笑:“班花,你说咱俩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黎青耳朵尖有点热:“给我。” “哟,班花害羞了。”尚阳目光戏谑地望着黎青。见他更加恼羞,尚阳还想再说两句什么,目光却一偏,瞥见了黎青的领口。 黎青穿得是一件旧长白T,因穿得太久领口洗得很大,弯腰时顺着锁骨,几乎能看见那一大片雪白,以及上面的…… 尚阳喉结发干地上下一滚,烫到似的挪开了眼。 “我没有害羞。”黎青没注意到这细节,欲盖弥彰地抓起橡皮,飞快坐直了身体。 尚阳唔了一声。 橡皮捡起来后,小小角落里再次恢复安静。尚阳翻着那本小说,眼前却总是那片白怎么也看不下去,却也不敢看黎青。 平时习以为常的安静气氛不知为何有些尴尬。 许久后,他才找到了个什么理由似的,咳咳两声,不自然地问:“那什么,听小雨妹妹说你成绩挺好的?” 他想说要不要再考虑一下那赌约。 黎青已冷静下来的疏离声音便道:“还不够好。” 尚阳一愣。 黎青似乎想到了什么,抿着唇,自我认定般又重复了一遍:“还不够好。” 这其实是个很平静正常的语气,尚阳却听出了其中蕴藏的重量,和对那种对孤掷一注的目标追求的力竭仍咬牙的坚持感。 这种语调让尚阳无端不舒服起来。 仿佛黎青正一个人背负着沉重的报复,孤独地行走在自己的前路上,哪怕压力再重,背脊都不折不弯。 一步一个脚印的路上,容不下第二个人。 包括他。 第11章 黎青是谁 “尚阳!!!” 月考后翌日晚自习的第一节课,打破宁静的是一声教室门口的怒吼。 月考,学生生涯永恒的小BOss,以其比大姨妈还准的周期,比纯亲妈还狠的杀伤力,每次过境都能对所有学生带来一场无差别的心灵轰炸,实属人间一大祸害。 灾难现场的一班气氛十分安详,成绩好的怕发挥失常,成绩怀的怕发挥正常,成绩不好不坏的既担心发挥正常又担心发挥不正常,各个瘫软在座位上,宛若被掏空了灵魂。 所以当这一声炸响时,班上人皆一个激灵! 乖乖!走神到姥姥家的三魂七魄都给吓回来了。 年近五十的语文老师老张头手持一张试卷,颤巍巍又怒冲冲地卷进了教室,“那个姓尚的小兔崽子呢?人呢?” 班上同学齐齐扭头望向最后一排。 “班花,江湖救急!”正窝在后排,戴着卫衣帽子,遮住脸打游戏的尚阳训练有素,迅速游戏机塞给黎青,就地往后门外头一窜,捏着嗓子道。 “姓尚的说他上厕所了,尿急!” 然后他被守在后门口的老张头堵了个正着。老张头阴沉着脸:“上厕所尿急去了?” 尚阳天生皮厚,被当场逮住还能嬉皮笑脸:“这不是看见您紧张吗?” “紧张到尿频尿急?”老张头冷笑:“小小年纪肾就不行啊。” 尚阳:…… 班上同学:…… 正襟危坐的黎青闻言似乎往这边瞥了一眼。 “……”被那目光轻轻一瞥,尚阳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打错了,竟立正站好,并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道:“老师,男人不能说肾不好。我觉得我很好。” 班上同学:…… 老张头气到头秃:“还敢顶嘴!毛都没长齐!你给老子算个屁男人!” 能把一向最注重形象,偶像是苏轼,文绉绉,三句话不离成语,五句话不离诗句,自诩文雅得不得了的文艺老头老张气到爆粗口。 这姓尚的真是造了孽啊。 “十五分!”老张头揪着尚阳耳朵拎着就往办公室走,气到言辞模糊,“整整十五分的诗词默写,送分的题目,你居然给我一个都没写!” 尚阳:“背几十上百首诗才十五分,还不如我花十分钟做完一道化学题分……” 张老头已投来了死亡射线。 尚阳识相地咽回了最后一句话,委婉夸奖道:“老师,您眼睛一定没近视。”瞧这白眼翻得真带劲。 尚阳属于那种学习天才型选手,每一根头发丝上都卷着股小聪明劲儿,随便考考就能考到班级前列。虽然从没上过班级第一二三名,也是学生中妥妥的学霸了。 也因此,这厮从小到大就养成了个惫懒性格,能只花一分劲学习的绝不多花第二分。古诗文背诵?几十篇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啥的文言文,才换十五分? 这点时间是游戏不好玩小说不好看了吗? 反正他记性好,高考前再背也来得及嘛。 于是,他语文试卷上这十五分总是白白丢掉的。 在省一高,他语文老师拿着语文课本敲了他多少回脑袋,他都诚心忏悔坚决不改。语文老师气到手机屏保都改成了毛笔字般的《莫生气》。 到了上溪……被气的又多了一个。 坐到办公桌边,老张头抖着这一次的年级总分排名表,痛心疾首:“你和黎青总分就差三十五分,你的其他科目都没比他差多少,就一个语文,你居然给我考出了一个刚及格!你自己说,这说得过去吗?” 尚阳义愤填膺:“太说不过去了!” 老张头:“这难道不过分吗?” 尚阳义正辞严:“太过分了!” 老张头:“简直无法无天!” 尚阳声音振奋:“还目无老师,实在可恶!” 老张头:“那你改吗?” 尚阳不吭声了。 得亏老张头今年刚检查过心脑血管,零件还都健康得很,还能挺一段时间,否则当场就得被这家伙气到脑梗! 尚阳呈乖巧认错状,偷瞄着年级总分排名表。 第一名是黎青。 总分648分。 第二名是尚阳。 总分613分。 第三名是徐成才。 总分569分。 前桌张雨霏考了第十二名,总分534分,语文单科第一名。刚进门听了一嘴八卦,好像她这次语文作文满分。 小个子程城诚年纪小,却挺聪明,格外聪明机灵,全班第二十名,总分513分。 尚阳有省一高打下的底子,考出六百多分并不奇怪,甩开第二名四十多分并不奇怪,甩开第二十名一百分也不出奇。 毕竟……上溪高中去年文理两科加起来才5个一本。 令他惊异的是黎青的成绩。比他高出三十五分,这成绩只怕在全省都排得上号了。 可这家伙明明天天迟到早退啊? 一向以学霸光环辐射众人的尚阳,头一次遭遇到了人生劲敌,并深觉战胜希望十分渺茫,心情惆怅又惊讶。 难不成这世界上真有天才? 在办公室挨了半节课,第二节晚自习铃打了,从诗词歌赋训到人生哲学的老张头终于体力告竭,尚阳才得以刑满释放回到教室。 教室里非常热闹,各科课代表正穿梭往来,分发着各科考试试卷,对答案,看成绩,考好了兴奋尖叫的,考砸了唉声叹气的声音。 最后一排黎青不在。 尚阳顺手帮黎青将卷子一张张收起来。然后,他发现一个秘密——黎青的语文古诗文默写也是全空着的。 尚阳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微妙满足感——朕和班花还是有点心有灵犀的嘛。 将试卷整理完后,尚阳决定翘掉晚自习,去找找黎青。 他记得黎青今天晚上来了晚自习的。 晚自习时的这会儿校园很安静。上溪经济不发达,小县城边缘便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蝉鸣与蛙叫阵阵响起。晴天夜晚的顶上天穹高而远,散布着漫天细密的星子,如被揉碎的碎金。 “第三名?你还要有脸说?” 尚阳先去了操场看台上,远远的就听见一个声音,脚步登时一顿。然后他就瞥见一个黑影团在潮湿看台台阶上,畏缩地打着电话。 尚阳以为是黎青,刚犹豫要不要再走近两步…… 声音又高亢尖刻地扑过来。 “当初中考,你考不上省一高考不上师二中就算了。现在在上溪,你都拿不到第一名,你有什么用?”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上溪都考不上第一名,你还怎么进重点大学,你进不到重点大学,拿什么找到好工作,你这辈子就废了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年供你读书有多不容易。要不是指望着你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改变全家的命运,我和你爸用每天受这些气吗?你姐姐需要高中就辍学吗?你知不知道隔壁李家的孩子都去年考上了江城一大,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 “你……你……把我们的面子全丢干净了……” 五分钟里,那头唾沫横飞,愣是没给这学生一个说话的机会。 尚阳无声叹口气。借着月光,他已经认出了这人的侧脸。 徐成才。 他的前桌,最新出炉的年级第三。 这是一个很沉默刻苦的男生。无论任何时候,尚阳一抬头,都能看见他穿件旧灰色夹克,佝偻着背,趴在桌上写题目。无论课间午休亦或是晚自习,任何时间他都在那里。 他仿佛一块长了根的哑巴石头,扎在了座位上。 尚阳听程城诚八卦过,徐成才是家里二胎,头上还有个姐姐。为了生他,父母都丢了公务员和教师的工作。家里因此对他要求很高,说必须考上清华北大给家里光宗耀祖,才对得起父母为了他的牺牲…… 只是谁问过被牺牲的愿不愿意这份殊荣呢? 同一片月光下,人类的悲欢并不共通。 尚阳没打扰那男生,无声退出了看台。或许是心有所感,或是鬼使神差,或只是惯性,他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 电话里声音仍尖刻刺耳,徐成才举着手机,灵魂似乎已经超脱,只仰头望着漫天泼金子般的天空。 天穹高而远,一幕星空璀璨,可望不可即。 此刻却仿佛成了一个压抑少年的救赎。 这一夜一定很适合惆怅。 因为这一夜,尚阳在天台上找到黎青时,他也独自在吹风。 黑夜里,黎青一个人靠坐在天台墙上,一只腿曲着,长腿随意伸展,手里夹着一根烟,却不抽,只是放在手上把玩着。面前是因为空气污染而呈现砖红色的浩渺天空。 九月末带着寒气的夜风吹着他的格子衬衣,将他背影显得愈发疲惫与清瘦。 尚阳停住了从楼梯间出去的脚步。 他能看懂黎青的背影。 他很累。 在黎青身上,尚阳总能发现一股支撑着他的气,这股气让他在被孤立中主动倔强与疏离,让他打架时‘不能输’,让他考出全校第一名后仍能说‘成绩还不够好’。 这股气让他背脊时刻不弯,清冷高傲。 但刚过易折,哪有好弓是时时刻刻都绷着弦的呢? 转身离开,尚阳心里某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地方却莫名涩了起来。 黎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意无意的,他收获了一些关于黎青的传闻。 听说,黎青中考成绩是达到了省一高的录取分数线的。但为了上溪一年五千块的奖学金,他留在了上溪。 听说,初中时黎青真的坐过一年牢。刚出狱时,他很是混了一段时间,打架特别狠,眼看着就要再进去了,不知道宇飞和他说了什么,他突然就回头是岸好好学习了。 听说,黎青家境并不好,尤其是父母身体很差,常年要住医院。黎青去年期末缺考就是因为母亲住院…… 没有一个好消息。 尚阳想起了那天中午黎青饭盒里的腌菜白饭,深深叹了一口气。 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小孩。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前期铺垫有点多,可能会有小天使们觉得慢热。 但这些铺垫(配角描写,人物介绍,支线剧情),都是必要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有用的,在后面都是照应的!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这篇文我构思了很久很久,每一个细节都打磨过。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喜欢,但是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最好了。 谢谢大家看到现在。 啾咪! 第12章 拯救 尚阳一早上起来上学时,屋里又只有他一个人,尚厚德房间冷清,显然主人早就离开了。 听小机灵鬼程城诚说,尚厚德在初步整顿了教师队伍后,下一步似乎想冲着学生食堂开刀了。 而张宏图校长似乎并不大情愿。 所以尚厚德这段时间更忙了。 也因此同住一个屋檐下,尚阳与尚厚德的碰面也寥寥无几。 距离与时间替父子俩维持住了脆若薄冰般的和平,在不明所以的外人眼里,父子俩的相处竟似乎和睦与安宁起来。 但大家似乎都忘了,人与人之间的和平不仅代表着亲近,更可能是冷漠的疏离。 瞥了一眼桌上丰盛早餐,尚阳踩着滑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尚哥。” “尚哥你来了!” “二阳!今天来这么早啊?” “二阳,快来看看咱们班队列还有哪里不对?” 早自习前,尚阳刚叼着一个包子、拎着两杯豆浆、两袋包子,夹着滑板进门,就收到了班上人不断热情的招呼。 月考过后,秋季运动会接踵而至。作为准预备役高考生,全体高二学生对此次运动会热情无比。 运动会除了体育项目,各班还要准备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走队列。 尚阳个高人帅,一早就被选了出来举牌子。他脸皮厚性格开朗,又爱说爱笑爱闹爱嬉皮笑脸,在人际交往方面是无往而无不利。半个月队列训练后,他已经能和班上所有人称兄道弟了。 一一笑着和大家回了招呼,尚阳回到座位上时,已和人约好了下午一起打篮球,借出了化学物理数学作业,逗笑了两三个女生,并收获了三瓶AD钙奶和一袋辣条。 座位上,黎青还没来。 将给黎青的豆浆与包子用衣服包好保温,放在他座位上,尚阳刚翻开书,就见教室门被人哗一下拍开了。 三五个男生簇拥着班长快步进来,嚷嚷着:“快快快,班长回来了。咱们班的抽签结果出来了。” 班上顿时热闹起来,七嘴八舌响起声音。 “回来了?抽到哪个班了?” “班长抽的?” “拔河比赛的抽签吗?” 运动会头一天下午会举行集体项目拔河。拔河比赛规则很简单。全年级分七个组。只小组里比一次,赢的班级能加上集体分,输了就什么都没有。 非常看对手和抽签人的手气。 “一个非常好的数字。”众目睽睽下,班长陈正非手握着签纸,神神秘秘,“保准大家都会叫出声来!” 班上人都兴奋起来:“真的?”“不是十二班吧?那可是文科重点班,妹子最多了。”“肯定是文科班。”“不会吧,陈臭手还能运气好?” “当当当当,答案揭晓!”陈正非将手里的纸条一扔,然后捂住了头就跑:“七班!” 班上‘嚯’地惊叫起来,紧接着是震天的怒吼。 “陈正非,就知道你丫的上厕所肯定没洗手!!!” 陈正非,一班班长,以曾连买了七包没调料包的泡面,震撼了小卖部老板的手臭而闻名于年级,是个正宗的衰神。 搁后世就是妥妥的非洲人。 而七班,除了是全年级最差的一个班外,还有一个特点——体育生贼多。 一班这一群四体不勤的书呆子对上他们,那简直是……血虐。 班上的人都瞎起着哄“下一次绝对不让班长去抽签了,得换文艺委员去抽签。”“萌妹子的威力说不定能让评委放个水。”“是啊是啊,文艺委员快管管你家那货别让他祸害人了吧。” 班上人都知道,班长暗恋文艺委员已久。 文艺委员欧丫丫被闹了个大红脸。 见女朋友被为难,班长不乐意了,撸起袖子来,挨个凑到男生们脸面前,嘿嘿狞笑着:“你们怎么知道我手臭,难道你们闻过,今儿个我非得证明自己清白不可。”然后强行让人让闻他的手。 班上人各个避之唯恐不及:“说好了不许率先用生化武器的呢!”“陈正非你丫的混蛋”、“欧丫丫快来管管你家那位!”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不知愁的年纪,暂时抛却了学习的烦恼,这些无聊没营养的打闹,却让笑声几乎要掀翻了天花板。 尚阳用手撑着脸,边刷着英语题边听得直乐。 闹得正凶的时候,教室门忽然被推开了。 黎青正低头站在门口。他今天穿着灰色连帽卫衣与洗到发白的牛仔裤,头发上还披着雨丝,额发被打湿而贴在脸上,显得格外的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因卷着深秋的寒意而显得有些冷清孤单。 看见他的一刹那,班上的欢笑声与玩笑声如被摁了消音键般瞬间停止。 空气凝固般安静。 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黎青原本还平和的状态陡然变得疏离倔强,保护性的隔膜立起,将自己与整个世界割开。他抿起了唇,一步一步笔直地穿过还混乱着的人群,朝位置上走。 他走到的地方,人人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他像一团与人温度不同的冰,将班上的欢乐气氛都割出了一条凶狠冰冷的裂缝。 人人都畏惧地噤声,朝那团冰投去了闪烁的眼神。 那团冰也因此只能更挺直了背,让自己显得坚强与冷漠。 那一刻,尚阳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 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赶上前将黎青揽到座位上,刻意大声玩笑道:“喂,这都快八点了,你是准备上课了才来吗?班花,知不知道我每天等你都等得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这一句玩笑是打破僵局的钥匙。 班上人的时间仿佛重新被唤醒了。陈正非赶紧招呼道:“喂喂喂,你们还没说呢,我的手哪里臭了?我跟你讲,这是造谣!你们不闻我的手今天这事不能这么过去。” 几个男生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哄笑着又打闹成一团。 班上气氛重新热闹起来,只几个女生会偶尔朝这边投来几眼好奇目光。 随着欢笑重起,尚阳明显感受到掌心下,黎青紧绷得如石头的肌肉慢慢松懈了下来。 抿了抿唇,黎青低头,小小声道:“谢谢……” 尚阳当然不是为了让他道谢的,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哟,咱们班花还挺懂礼貌哈。不过古代女子说谢谢可都是要以身相许的,班花你打算怎么谢呢?” 黎青红着耳朵尖,冷脸又不吭声了。 瞥见黎青湿着的头发,尚阳弯腰在屉兜里找着纸巾。一瞥,他却发现黎青正一下一下地偷偷抬眼瞟他。 尚阳起了促狭心思,在黎青再一次偷看时,将脑袋歪到他面前:“班花,我好看吗?” 黎青被发现了大囧:“我没有……” “没有?说话要长长鼻子的哦?”尚阳将脸往黎青压了过去,与他近距离面对面,戏谑地道,“嗯?小黎诺曹?” 黎青眼神飘忽:“我没有。我、就觉得你今天挺好看的。” 尚阳被这答案弄得意外,不自然地咳咳两声后,脸也有点红。 不过,他脸皮厚度可不是黎青可比的。抖了抖身上的新牛仔外套,他很快就能没羞没臊地调戏人了:“就知道班花你心思不单纯,说吧,你觊觎朕帅气的外表多久了?嗯?” 黎青低头又不吭声了。 尚阳看得好笑,也没继续逗弄他,拿了一包纸巾出来:“快坐下吧,头发上都是水,出门都不知道打把伞。” 黎青抿了抿唇,才道:“出门时我以为雨不大。” 尚阳用纸巾粗暴地揉着黎青的头发:“闭嘴吧你。” 黎青脑袋一偏,没躲开那咸猪手,只好僵硬着脖子被揩了好几下油,呐呐道:“下次不会了。” 尚阳看着黎青的害羞样,被萌的有些头晕脑炫,心道这么个大宝贝,怎么就没人知道了。 真是奇怪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尚阳捉到偷看的黎青时的姿势,参考苏有朋那个歪头看人的表情包,特别可乐。哈哈哈哈。 第13章 亲嘴了 九月末的上溪已步入了深秋,街边一排排法国梧桐飘飘落落地掉着落叶,高远天穹上不时可见一排排大雁呼啸而过,长长嘶鸣后卷来北边的寒气。不少怕冷的人更是早早换上了毛衣,穿上了秋裤。 尚阳起床时一连打了三个哈欠,随便翻出一件旧夹克穿上后,火急火燎地就准备往学校冲。 走过玄关,他往镜子里瞥了一眼,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黎青昨天的那句话。 “我、就觉得你今天挺好看的。” 三分钟后,他穿着昨天那件崭新的牛仔外套,重新站在镜子面前。抖了抖牛仔外套衣襟,他哼哼唧唧地想:朕只是觉得牛仔比较帅,才不是为了那谁谁谁。 然后他踩着滑板,飞快地出了门。 溜溜飞驰在上溪清晨熙熙攘攘街道上,他一路掠过哭着不想上学的三头身小朋友,押送三头身的奶爸奶妈,放着《爱情买卖》的广场舞大妈,以及嫌大妈们太吵的杀马特篮球青年们……卷起一阵潇洒的风。 尚阳觉得自己帅得能上天。 能上天的尚阳紧接着在运动场上遭遇了巨大的滑铁卢。 当天下午第二节课。 教学楼前操场上。 拔河比赛如约而来,七班来势汹汹,队员一个赛一个身材魁梧,其中还有一个至少有二百五十斤,走起路来天摇地撼。 一班这群细胳膊细腿的书呆子毫无悬念地输了第一局。 一举得胜,七班宇飞手腕上戴着个黑色腕带,叼着根棒棒糖,没个正行地给七班训话:“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你们瞅瞅今天的对手,要是这还能输了,你们出去就别说是跟着我混的。” “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七班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一班的人却气得不轻。一群班干部们挨挨挤挤窝在一起,头抵着头,挤在一起直跺脚。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这怎么办?” “只有两次机会了,难道就这么输了?” 忽然尚阳瞥见了正在充当啦啦队的程城诚,眼睛一亮:“诸位,我或许有个办法。” 震耳欲聋的加油声中,第二轮拔河又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双方差距太悬殊。一班根本没能挺多久,绳子就被拽过去了。 体育委员雷甜甜恨恨嘀咕道:“七班这群莽夫!” 张雨霏咬着唇,瞟了眼七班队伍前的宇飞。一抬头,却看见宇飞也正看向这边,她如烫到般收回目光。 片刻后,她再抬头时,却见宇飞目光已落在了比赛场上。 她怅然若失,也不知道在遗憾什么,就忽然听见场中爆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然后是七班人的带笑怒吼:“卧槽,你们一班太贼了!”“这他们谁想出来的啊。”“滚啊,离我远点,我要笑死了!”“太卑鄙了,我勒个去,我笑死了谁赔我啊!” 能让七班在必胜之局发出如此怒吼的…… 登登登登—— 就是咱们的小机灵鬼——程城诚了。 他本就生得又黑又小,横看像个猴竖看像个猴,左看右看更是跟猴子一个祖宗。这么故意夸张地扮起了猴戏,那就是一个活美猴王。 这会儿这美猴王正站七班队伍面前,背对着一班队伍,手舞足蹈地扮着猴戏。 更绝的是,程城诚很豁得出去,还捏着因发育晚而尖利的童腔大叫:“一班加油,加到开奔驰,七班漏油,漏到车胎爆……” 不说七班了,连一班人都给全笑倒一大片了。 宇飞本来准备骂一班无耻的,一对上程城诚那张脸,就笑得喷了口水:“哈哈哈……这小孩哪儿来的……太逗了……” 七班的参赛人员都被笑倒了一大片,绳子松松垮垮的。尚阳趁势一声大吼:“兄弟们,趁现在,快拉——” 其他同学下意识齐齐一用力。 绳子几乎没遇到太大的抵抗,就被拽了过来。 “呜——” 裁判也笑得差点忘记吹哨,赶紧道,“一班胜。” “输了?”七班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些心知中计的男生脸色不好,气势汹汹,想要过来理论。 宇飞瞥了一眼,淡淡道:“别人想得出办法是别人的本事,别输不起太难看。” 七班一群人这才偃旗息鼓。 尚阳惊讶地多看了宇飞一眼。黎青的这位混混哥们,倒是一如既往得磊落大气。 一胜一负后,两个班都耗尽了力气。 在小机灵鬼故技重施下,两个班足足僵持了好几分钟后。最后还是一班以微弱的优势险胜。 七班人脸色不大好看。宇飞倒是依旧笑眯眯的,上上下下打量着程城诚好几遍。 见他的目光,一班的人就有些紧张。 宇飞却很快挪开了目光,冲尚阳招了招手,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领着人就走,意有所指道。 “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我们没那么输不起。下回有机会再一起打球。” 七班的人走了以后,一班全体人员无论比赛的,没比赛的,男声女声都欢呼起来。 “赢了!”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耶耶耶!” 功臣程城诚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被大家摸脑袋拍肩膀,呵呵直乐。 尚阳这才看清程城诚的脸。 原来这家伙居然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毛笔,把自个儿脸上花红柳绿地涂了个大花猫脸,偏生他又尖嘴猴腮的,这么一涂就跟丑化般孙猴子一模一样…… 难怪宇飞憋不住,这也太好玩了。 “尚哥威武!”“尚哥牛逼!”“尚哥尚哥天下第一!”尚阳还想和程城诚多说两句,就被呼啦啦冲过来的一群男生团团围住,抛起来又接住了。尚阳怎么劝都劝不住,只能随了他们去了。 程城诚跑过来过来凑热闹,也被人抛了起来。 气氛热闹得如同过年。 大家闹成一团。 尚阳跟着乐得不行,好容易找机会挤出了人群,偶然往旁边里瞥了一眼,却看见了黎青。 他斜靠在教学楼的墙上,远远注视着热闹人群,仿佛也被欢乐气氛感染了,脸上难得淡淡的微笑着。 尚阳注意到,他手里还拿着瓶自带的水瓶,没动班上统一买的矿水泉。 笑过以后几下,他似乎挺满足地一低头,喝了一口水,扭头无牵无挂地就往教室走。 那一种无牵无挂的姿态,让尚阳的心跟着轻轻‘嘶’了一声。 黎青也参加了拔河比赛。因为个子高,就站在尚阳后头,是倒数第二个。拔过河的都知道最后几个往往是出力最多的。 尚阳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劲。 比赛时竭尽全力。比赛赢了,众人都在抱团享受胜利的热闹与欢腾,他却惯性地被忽视排斥,遗落在了角落里。 尚阳心里过不去。 七扭八扭地钻出了热闹人群,他三两步追上了要走的黎青,拍了一下他肩膀:“嘿,教室里都没人了,班花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与人有身体接触的一刹那,尚阳能感觉到黎青浑身的尖刺都紧绷了起来。直到看见尚阳,他才松懈下来,呐呐道:“我回去写作业。” “写什么作业。”尚阳揽着他肩膀往回带,“都年级第一了,还这么时刻不忘学习,给不给别人活路了。大家都玩儿着呢,你也待这儿陪我说会儿话,听见没?” 黎青有些不愿动,欲言又止。 尚阳没管他的拒绝,径直强硬地将人带到了一处人群外的花坛边上,坐了下来。见黎青不动,他干脆伸手拉他。 “坐下呀,刚才用了那么大的力气,站着不累吗?” 黎青迟疑道:“你……不和他们去玩吗?” “谁让我们的班花又害羞又胆小呢。”尚阳干脆站起来,按着黎青肩膀往下坐,“白雪公主喜欢一个人呆着看花赏风景。我只好舍命相陪咯。来坐下,我仰头看着你脖子疼。” 黎青耳朵尖发热,低头:“你不用这样……” 尚阳嘿嘿一笑,刚想再说什么。背后忽然炮弹似的冲过来了一个人,将他往前一撞。 他还保持着要将黎青摁下去坐着的姿势,被这么一撞,整个人就扑在了黎青身上。 两人身高相近,拥抱的一刹那间,尚阳敏锐感觉到自己唇上擦过了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 那一瞬比赛的欢呼声,人群吵闹声,广播里聒噪喝彩声,风声鸟声心跳声,热闹的人群,欢呼的气氛仿佛都消失不见。世界如被导弹夷平了般如初生般安宁。 砰砰砰—— 尚阳听见了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女生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这里还有人。” 被这声音提醒,尚阳才猛然回神,嘭嘭嘭心跳声仍震耳欲聋,如被烫到似的一连退了两三步:“对不起,哦不是,没关系。没关系。” 尚阳连女生是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也不敢看黎青,只恍恍惚惚地地回想着那唇上那陌生的温软触觉。 究竟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下意识的,他抬头看向黎青。 黎青表情难得出现了空白了,如个迷路了的二哈似的站着,手不自觉摸着唇,睫毛颤动眸光闪烁间,茫然又不知所措。 两个人四目相对。 福至心灵间,两人都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黎青微微睁大了眼,脸都红透了,结结巴巴往后退:“我、我、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作业,我我、我、先回教室了。” 尚阳脑袋里嘭嘭嘭地炸着烟花,居然还记得给黎青指路。 “教室在这边。你走反了。” 反射弧比较长的尚阳一晕就是半天。 拔河比赛过后,他一个人去食堂吃了饭,上了晚自习,写完了作业,还刷完了一整套五三理综卷子。然后回家洗澡睡觉,过完了无比正常与充实的半天。 直到半夜…… 黑暗的房间里,尚阳从某个旖旎又怪诞的梦中惊醒,诈尸般从床上挺了起来。 他今天和黎青,亲嘴了? 亲嘴了。 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了,明天请一天假。 因为要压一下字数,免得不好上榜单。 数据太差了,小透明作者伤不起。 第14章 他喜欢上黎青了(捉虫)) “猪肉十四块一斤,买了一斤半,小白菜一块三一斤,买了一斤半,大蒜一块二一颗,买了四颗,讨价还价饶了一根大葱两块钱……” 清晨六点钟半,尚厚德披着露气从楼道上来,站在门口,边掏着钥匙,边拎着刚买的菜,算着小账回来,“一共添整付了二十六块钱。” 然后就陷入了永恒的—— ——“欸,奇怪,怎么好像也没便宜多少啊?” 尚厚德,一个每个月工资数字连零带整都记得清清楚楚,出门吃个三块五的葱油面都要问老板要发`票回来报销,家里有一整个柜子用来装可以追溯到十年前的超市电器小票,生活精打细算到抠门的小市民,第无数次厚着脸皮讨价还价后,仍没斗过菜市场大妈,折戟沉沙。 原因也很简单,虽然他数学好但他性格软啊。 他这厢好容易结结巴巴砍出了个七折折扣,大妈将单个菜一上称:“三块六,给你个大蒜添个整吧。”然后就噼里啪啦摁着计算器,一个大蒜一个大蒜叠加地算总账了。 最后回来一算,添了几个大蒜还比之前贵三毛钱。 “唉。砍价真的比牛顿力学难多了。”尚厚德苦恼摇着头,拧开了家门,然后就被家里突然冒出的“小偷”,吓得倒退了一步,“谁?我告诉你我会打人的,我真的会打人的,你偷了东西赶紧走……” “阳阳?你干什么呢?” 这是个阴郁早晨,所以清晨六点半时天光还黯淡又昏沉,没开灯的黑暗客厅里,尚阳头发蓬乱,穿着纯白睡衣,盯着一双黑眼圈,拿着个杯子,十足一个发疯了的僵尸他祖宗。 听见声音,尚阳晃荡了一下手,有气无力道:“早。” 头一次见儿子主动给自己打招呼,尚厚德受宠若惊,第一反应是:“阳阳,你……发烧了?” 尚阳:…… 要是真要是发烧就好了。 他就不用在这里纠结一晚上了。 ‘呵’地冷笑一声,尚阳对尚厚德的愚蠢言论表示了鄙夷。尚厚德反而觉得正常了,小声自言自语道:“啊,果然是阳阳。” 尚阳懒得理他,端着杯子,又幽幽地飘回了卧室。关上门,他啪地一下倒在了床上,用被子捂住了脸,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彻底把自己裹成了蚕茧:“啊啊啊啊啊——” 从昨晚那个梦中惊醒后,他就有点不正常了。 一个吻当然不算什么。 尤其那还只是一个意外。 他以前在省一高篮球社的时候,赢了球,球队里那群混的高兴得上头了,还会上去直接啃教练的脸呢。四十多岁的直男教授被吓得就地起飞,回头见面还不是照样和他嘻嘻哈哈啥事没有。 关键是—— 不正常的是他自己。 从他为这个吻的辗转反侧,到这个吻时他脑袋里瞬间炸起的烟花,再到之前对黎青近乎本能地调戏,再到对黎青这个人的好奇,和初识时不分由说地误会与抗拒,甚至初见时瞥见路灯下黎青容貌时那一瞬间的失神…… 这一切看似‘正常’的细节,藏在每日潜移默化日程中时,琐碎而零散,不易察觉,浑然都被一带而过。 直到骤然被连想起来,才让人察觉出不对。 腾地掀开被子,尚阳一个僵尸打挺,坐起在房间招魂,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哲学问题。 “我是不是疯了?” 全程挺尸到上学的点,眼见不能再磨蹭了,尚阳才浑浑噩噩挎着书包出了房间。然后就踢到了一杯温水和一包……退烧药? 旁边有忧心忡忡的尚厚德留的纸条—— “学习不用太有压力,要劳逸结合,别把自己逼得太厉害。” 望着纸条上的字,尚阳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无声在门口站了片刻,最后他也只是将那纸条折好,夹在了一本不常看的书里,将退烧药和水杯放回了柜子里。 他吐了口气,重新镇定下来出了门。 无论如何,生活都还是要过的。 今天是运动会第一天,整个班级的日程都异常繁忙。尤其尚阳还人缘好吃得开,到了学校,他连包子都还没来得及吃完就被班长陈正非拽去帮忙了。 见他一个人,陈正非还奇怪道:“咦,今天怎么没和黎青在一起?” 尚阳骤然听见黎青名字,几乎以为自己心思被人看穿了,下意识咯噔一下:“我……” 远远传来体育委员的声音:“陈臭手,你把咱们班走队列的彩带放哪儿了?” 陈正非也只随口一问,本就没指望尚阳回答,闻言立刻过去了:“不是放在班上讲台底下了吗?” 看着人走远,尚阳才松了一口气。 心底却有一点隐约的酸。 帮忙搬运给运动员和啦啦队的矿泉水,举着牌子带领全班走队列,听完又臭又长的领导讲话,负责安排运动员的出场顺序,跟着班上人一起拼着给广播台写稿子…… 等尚阳忙到停下来,一上午都快过了一大半了。 刚在看台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拿起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进去,尚阳就被一个女生拍了一下肩膀。 “尚阳,能帮个忙吗?” 尚阳扭过头去:“嗯?” 那女生把一瓶矿泉水和登记表给尚阳:“这是参加五千米的人员登记表,填了这个就不用写广播稿子了,后面还有奖品会发。你能把这个给……” 那女生欲言又止。 尚阳却一瞬间明白了女生的意思。班级规定每个男生必须参加一个体育项目,五千米是被所有人挑剩下的。 一班参加的人只有—— ——黎青。 他接过那运动背心和矿泉水:“行了,我知道了,我会把这东西给黎青的。” 女生如释重负,道谢后走了。 尚阳拿着运动背心和矿泉水,却有些茫然——现在是全班都知道他和黎青关系好了。 只是他现在……却有点不敢见黎青。 他好人缘,哥们遍天下,和谁都称兄道弟,也不是没帮过家境不好,被全班孤立的同学。 但他们和黎青都不同。 这一次,他好像‘过界’了。 过界后是什么,他有点茫然和无措。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不大喜欢女孩子。但真正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上一个男生时,他却有点无措和不敢置信。 就要这样直接栽了吗? 是不是太草率了? 从初见到现在,他和黎青也才认识刚一个月。他连黎青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无数个茫然又庞杂的念头充斥着他脑海,令他难得领会了一个词。 ——心乱如麻。 该办的事还是要办,仰头喝完了一整瓶水,尚阳拿着登记表和矿泉水朝操场上走过去。 决定举办运动会时,尚厚德大概没看天气预报。临到中午时,天空又飘起了丝丝缕缕的雨,天空呈现一种潮湿的水色,空气瑟瑟地凉。 几分钟里,尚阳已经走到了体育场旁的看台边上。上溪地价低,学校建的大,操场多。这一个操场是专门给女子三千米男子五千米长跑用的。底下几十个穿着运动号牌背心的男生正比着赛,黎青就在里面。 尚阳刚抬了一只脚,却不敢落下了。 如果…… 只是说如果…… 他喜欢上了黎青,那该怎么办? 表白吗? 可……黎青是直男吗? 就算黎青是gay,黎青会喜欢他吗? 尚阳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千万人的球场里,四周都是欢呼与尖叫,可他偏偏要计算一道复杂至极的数学题,吵的脑仁疼,下不了笔。 最终,他还是顺着看台走了下去,看到了场中的黎青。 他穿着蓝色运动背心,是7号,跑在第一个,将其他人遥遥甩下。劈开雨雾,劈开冷气,劈开远方天际,无论前路是什么,无论路程有多长多艰难,无论有无同行者,他始终是一个人,孤独地披荆斩棘。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朝看台方向看了一眼。 尚阳轻轻朝他招了招手,下意识露出了一个微笑。 刹那间,那个浑身冰冷的少年惊讶地睁大了眼,露出一个极小极小的笑容。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忙低下了头,隔得老远都能看见他耳朵尖慢慢红了。 尚阳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几分钟后,尚阳站在起点,看着向他跑过来的黎青。 黎青手撑在膝盖上,呼呼喘着气,想和尚阳打个招呼,对上了尚阳的眼神,又有点不敢看他:“你、你怎么来了。” “次要目的嘛是正好有个东西要你填。”尚阳想去拍他一下,又忍住了,仿佛若无其事地抖着登记表。 黎青似乎察觉到了,轻轻看了他一眼。 尚阳没察觉那目光,笑着说:“主要目的当然还是来看班花……看你的。看你这小身板怎么跑完五千米,要不要给你准备个担架什么的。” ‘班花’出口又被改正的一瞬,黎青极快瞥了他一眼,仿佛确认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恍然与受伤,然后紧紧抿起了唇。 尚阳见他不作声,扭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黎青轻轻垂下了眼睫,别过了脸,极生硬地转了话题道:“你的比赛什么时候开始?” 尚阳闲闲将一颗小石头踢进了下水道里:“明天下午。” 尚阳因为坐最后一排,运动会报名表传到他们俩手上时,只剩下两个项目了:一个袋鼠跳,一个五千米。在他上厕所回来前,黎青已选了五千米,他只能选袋鼠跳。 黎青似乎只是为了问一句话,得到答案后便又不吭声了。 空气中出现了小小的停顿。 “明天去看我比赛吧?”尚阳无端觉得这停顿的寂静有些不大好,提高音量道,“虽然只是袋鼠跳,我这几天也是特地在家练了的。” “嗯?”黎青正伸手要从口袋里掏纸巾,一时没听见。 两人并肩站着,黎青跑完五千米,状态没完全恢复过来,动作幅度有些大,手稍微用了点劲,差点碰到了尚阳的手。 本能的,尚阳的手迅速往旁边一让,躲开了。 这本是一个极为平常的动作。 但紧接着,黎青的手就那么顿在了半空里。 有那么一瞬间,尚阳觉得周围空气都凝固住,天幕中淡淡雨丝都发出了幽幽叹息。 他莫名觉得打心底腾起一股惶恐。 他的避让只是出于本能,想让这‘过界’的关系不那么肆意发展,甚至走向他不能把控的方向。 但…… “比赛我就不去看了。下午还有作业要写。”黎青反应很自然,收回了手,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若无其事地掏出了那包纸巾。 他的语气与平常一模一样,甚至更客气礼貌。 但尚阳就是感觉有什么无形的气氛不一样了。他本能脱口喊道:“黎青。” 黎青没理会他的叫喊,接过了他手里的矿泉水,“谢谢你的水,还有谢谢你今天来看我比赛。我先回教室了。” 这一刻尚阳明白了。 是黎青身上那一层疏离而冷漠的膜又回来了,沾染上了这漫天雨幕的寒气,比以前更冰凉厚重三分。 黎青想到了什么,还抬头客气地对他笑了笑:“祝你比赛取得好成绩。” 分明是异常平淡客气的拒绝,尚阳却异常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秒任黎青就这么走了,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有突破他那一层保护膜,走近他了的机会了。 “黎青!” 黎青仿佛没听见背后的声音一样,脚步没停,径直朝教室里走了过去,与初次见他那天一样,冷漠疏离沉默。 每一步仿佛都竖着浑身尖刺,倔强顶着全世界的压力。 只是,这一次他也变成了那全世界之一。 “黎青!”尚阳心口像破开了一个大洞,里头是黑洞洞的不安与惶恐。他动作快于思考,追上了黎青,伸手要抓他肩膀:“为什么不看我比赛?” 黎青被拽得转身,头仍低着,却能准确避开了尚阳探向他肩膀的手:“我说了,我要写作业。” 尚阳手落空,心也猛一沉:“这两天吗运动会,老师都放假去拔河了,有什么作业?” 黎青别开眼:“老师放不放假与我无关。我有自己的目标,也有很多自己的作业要做,就像你也有属于你的人生要走的路一样。” 尚阳一愣。 什么就扯到人生了? “现在也好,本来这就是最好的状态……”黎青还想说什么,低头自嘲一笑,摇了摇头,继续往回走。 这就是最好的状态? 也就是他们俩之前的亲近与熟悉都被一笔带过了? 远放的呼啸的尖叫声与雨声风声齐振,不知哪儿竟起了一阵风,卷起了细雨正面扑在尚阳鼻尖,冰冰凉地化开。 异常地凉。 “黎青!”尚阳追上了黎青,抓住了他的手。黎青下意识就要摆开。尚阳从未想到黎青那么瘦,手劲居然那么大,差点被摔了一个趔趄。 “松开。”黎青怕尚阳受伤,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尚阳却趁机抱住了黎青的手:“不松,什么叫最好的状态?我们不是哥们吗?我都来看你比赛了,你凭什么能随随便便不去看我比赛?”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 但尚阳发现了,面对黎青这种天生长着透明乌龟壳,拒人千里之外的人,就得靠胡搅蛮缠。 “尚阳!”黎青抿着唇,忍着怒气道,“说话就说话,你别动手动脚,松开!” “不松。”尚阳干脆抱住了黎青的手臂,从后头圈住了黎青脖子,把自己挂在了黎青身上:“我不管,你明天必须得去看我比赛!” 黎青抿着唇,不作声。 两方对峙着。 潮湿阴郁雨幕下,无声空气下是涌动的情绪的汹涌肆虐。 “黎青,那天在食堂我就说过。”尚阳认真而沉声道,“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哪怕你真的是杀人犯,我都只认你是我好哥们。今天我还是这个话。” 仿佛被触动了什么,黎青手劲松了松一点。 随之一松的还有尚阳紧绷的呼吸,然后他就跟八爪章鱼似的趴黎青身上了:“班花,咱们俩可都这么久的革命情谊了。区区一场比赛的面子,你都不给我吗?” 黎青眸光煽动,低垂的睫毛颤了颤。 尚阳忽然放软了语气:“黎青,下午去看我的比赛吧?” 黎青别过了脸,不作声。 凝滞的空气似乎松动了些,呼吸开始放肆。 尚阳趁势而入,继续求着:“作业什么时候都有时间再写不是吗?高考也不差这一刻两刻的。” 黎青依旧不作声。 尚阳摇着他的手,软声道:“就当是陪哥们了,嗯?咱们俩不是哥们吗?你也承认了的。” 黎青低垂着眉眼,眸光微微闪动。 尚阳加重了声音:“黎青?嗯?” 黎青睫毛轻轻颤动,欲言又止。 仍旧残存的压抑在两人之间方寸之地,在冰凉雨幕里,在天地浩大间叫嚣升腾。 尚阳最后破釜沉舟道:“反正你今天不答应,我就在这里和你天长地老了。看谁耗得过谁!” “……我这种人,你又何必……”黎青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拒绝,随即想到了什么,自嘲一笑:“罢了,反正只有三个月而已。” 这一句话极轻极快,尚阳想听却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黎青摇头:“我下去去看你的比赛。” 尚阳那一颗心彻底回了肚子里,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不过……”黎青朝尚阳无奈地一挑眉道:“我现在还是得去教室一趟,填表。” 天色渺茫,雨丝更加大了。漫天盖地都是郁郁的雨丝,唯有遥远的天穹边际泻出一丝黯淡的天光,黎青原本就疏离冷淡的背影,在那黯淡天光下仿佛也可触不可及起来。 在雨中漫灌着水汽的空气,凝视着那一道清冷的背影,尚阳喧嚣吵闹了一整天的脑袋也终于冷静了下来。呼出一口浊气,他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过界’又如何。 ‘才认识一个月’又如何。 ‘不知道黎青是谁’又如何。 他就是喜欢上这个黎青要花上大力气保护和亲近的让人心疼的酷小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太难写了。 关键还不能分割成几章,必须一气呵成,今天真的写到我头发麻,一个劲地想,怎么还没写完还没写完还没写完…… 第15章 花式苦肉计 运动会第二天下午的操场上,雨已经下了一天半停了,天色依旧郁郁如水,将晴未晴的天空笼着一层阴郁的深蓝色,遥远天际泻出一点金光。 但这一切都未能阻挡袋鼠跳比赛的火热。 欢呼喝彩加油声震耳欲聋。 “加油!” “冲啊,超过前面那个胖子!” “快啊快啊!” “哎呀,那个胖子都要追上来了,尚哥你加把劲啊!” …… “啊啊啊啊啊!这袋子真的好烦人啊!”尚阳双腿被绑在一个红蓝双色的大口袋里,拎着口袋拼命往前蹦,喘着粗气嚎道,“到底是谁发明这比赛的啊!” 他天生帅气,两条大长腿被束缚在这夸张口袋里,比寻常参赛者还艰难几分,就像个长了头的大胡萝卜,格外搞笑。 比赛场边的一班众位旁观群众要吭哧吭哧地才能忍着笑。 “尚哥,再忍忍就好了” “二阳咱们班的冠军就看你了,哈哈哈哈……” “尚哥,我保证绝对不当着你的面笑!” 瞥了这群幸灾乐祸的家伙一眼,尚阳写下了记仇的小本本,准备秋后算账,然后在人群中睃巡了起来。待看见人群后方角落里站着一个穿着蓝连帽卫衣牛仔裤,双手插在裤兜里,背挺得笔直,挺拔冷漠的身影后,他心里那颗石头才放下来。 幸好,黎青还愿意来。 经过昨天一整天的冷静,他站在黎青的视角,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昨天的行为有多糟糕。 才刚意外亲上去了,他第二天就唯恐避之不及地远着对方。 这不摆明了嫌弃和抗拒吗? 黎青本来就被全校的人孤立,一直强撑着倔强与冷漠的外壳自我保护,比常人更加自尊高傲。他好不容易放下心防,愿意接纳了一个新朋友,露出一些真实性情,结果收到的是再次的被嫌恶和疏冷。 要换他要是黎青,肯定不会原谅昨天的自己。 还好,他们家黎青人美倔强但心肠软。 朝黎青的方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尚阳加快了脚步,在一班众人震耳欲聋的笑声中,一马当先冲过了终点线。 然后不顾班上人的喝彩声和裁判尖利的哨声,他仿佛刹不住车似的,拐了个弯蹦到了角落的黎青面前。 “黎青!” 似乎没料到他会过来,黎青正巧低头捡着钥匙扣,被叫着抬起头时,面上还残留着看比赛时的淡淡笑意,在阴郁天穹尽头一线金光乍泄的背景下,那温顺好看的眉眼中有种堪称疏阔爽和年轻耀眼的风采。 尚阳惊讶地顿住。 黎青性格冷淡疏离,这是他头一次看他笑。 原来这么清爽好看。 见喊他的是尚阳,黎青迅速恢复了平时的冷淡表情,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些,轻轻垂下了眼睫,声音礼貌而疏离:“我来看你比赛了。” 又是一个标准的自我保护的状态。 仿佛刚才淡淡笑意下的疏朗只是尚阳的眼花。 尚阳心里像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似的酸。 如今冷漠倔强,被人疏离的黎青,曾经是否也是一个爱说爱笑眉目疏阔的意气少年,会在与朋友相处时,轻松惬意时,在人群簇拥下,毫无设防地开怀大笑,露出属于他的灼灼年轻风华。 “我看到了!”他强压住内心的酸涩,三两下脱下碍事的口袋,故意热情洋溢地高声喊着,朝他扑了过去,“我得了第一名,你看到了吗!” 黎青被他动作弄得一僵,不知是该接住他还是往后退。 没等他做出决定,就听扑通一声。 尚阳脚底下被布口袋裹住,失去平衡,直直往前摔了过去。 这可是塑胶地面,摔下去很可能受伤的!黎青瞳孔一缩,如箭似的窜了出去,一个大步,飞快捞住了—— ——尚阳的上半身。 尚阳膝盖重重磕在了地上,疼得当即就皱起了眉,吸着气:“哎哟哎哟哎哟,疼疼疼——” “摔哪儿了?用不用去医院?”黎青眉目气势陡然变得凌厉,像随时要找跑道替尚阳报仇似的,极富攻击性。他凛然蹲下来,撩起尚阳裤腿就要看,然后—— ——尚阳腿上干干净净,只膝盖上稍微擦破了皮,伤口大概有小指甲盖那么大吧。 黎青:…… “哎呀,我可能骨折了。伤肯定在骨头里面,说不定半月板都受伤了。”尚阳丝毫不觉得尴尬,无辜地大眼睛望着黎青,死皮赖脸地卖着惨:“怎么办啊,黎青,我摔伤了,我走不了路了。” 黎青:…… 尚阳揽着黎青胳膊:“咱们俩同桌一场,就应该互帮互助,现在我遇上了困难。班花你肯定不会抛下我的,对吧?” 黎青:…… 尚阳毫无心理负担地伸出了手:“黎青,你背着我回教室呗。” 黎青:…… 尚阳发誓,那一瞬间,他看见黎青太阳穴突突了两下。 刚才一番动静不小,一班还有不少人都看见了。尚阳人缘好,见他受伤,原本在旁边嘻嘻哈哈笑尚阳惨状的一二三四五六……十个大男生便都三两步围了上来了。 “尚阳?你摔了?” “没事吧?” “要不要去医务室?” …… 见人群过来,黎青本想习惯性地悄无声息往后退一步,却被尚阳钳子般的手拽住了。挣了挣没挣脱后,黎青轻轻垂下眼睫:“你朋友过来了,你可以让他们送你去教室。” “他们都还有比赛!没时间管我。”尚阳边高声说话,边狠狠给了陈正非一个眼神。 陈正非收到眼神,脚步就是一顿。 尚阳轻轻眯起了眼睛,眼神是赤`裸裸的杀意——你们最好识相一点,都有比赛! 气氛凝滞了一刻,陈正非咽了咽口水。 恰好广播里传出女广播员甜美的声音:“请参加女子三千米长跑比赛的运动员尽快到参赛区集合。请参加女子三千米长跑比赛运动员尽快到参赛区集合……” 在所有人的眼神注视下,他一拍大腿,高声道:“对,我们都忙着呢。女子三千米快开始了,快快快,运动员们你们都赶快去就位就位——” 一班十个男生:…… 黎青:…… 尚阳扭头朝黎青灿烂一笑:“班花,现在我没有朋友过来了。你该对我负责了吧?” 第16章 考上清华 尚阳苦肉计最终还是没能得逞。 因为女子三千米那边出了一些意外。 每次校级运动会都会有各年级比拼团体总分的环节。一天半比赛下来,一班靠着疯狂写广播稿,七班靠着体育生傲人的比赛成绩,比拼得如火如荼,现在两班总分只差三分—— 亦即一个冠军的分数。 运动会已接近尾声,想要扳回败局,女子三千米是最后的机会。一班班上只有一个人报了这个项目—— 体育委员雷甜甜。 唯一的问题是她今天重感冒了。 大雨已经初停了,苍穹尽头乍泄出金光,清新的风卷走了阴云。天光大明,女子三千米运动员集结现场,一班十几个男生女生围着雷甜甜,七嘴八舌的劝着。 “甜甜,你别跑了,太危险了!” “是啊!你还感冒着呢!这三千米下来,怎么扛得住?” “雷姐,第一不第一的对我们没那么重要,真的。” 雷甜甜正在做热身运动,弯腰腿踢脚,扭头冲大家爽朗一笑:“都不用说了,这比赛我去了。连拔河都赢了,这一次第一咱们一班,拿定了!” 这下班上人都皱起了眉。 张雨霏跺着脚劝雷甜甜:“甜甜,你别任性!” 程正非道:“雷姐,你身体不行就别乱撑。改天咱们在篮球场上虐七班那群渣渣。” 尚阳和黎青是听见这边动静大到不正常赶来的。 最终也没能实现被背着走的最初愿望,但尚阳仍借口自己腿疼,圈着黎青脖子,将自己挂在了黎青肩膀上,跟个大章鱼似的贴着他。 这次黎青没反对。 尽管没挂在嘴上,潜移默化中,他对尚阳耍赖的容忍度是一天比一天高了。 在队列训练期间,尚阳和这体育委员混了个脸熟,大概明白她的性格。 虽然名字叫甜甜,但她是一个很男孩子气的女生。一米六身高,脸圆眼睛圆长相颇为甜美,但常年利落短发、黑白灰的运动裤装的打扮、以及大大咧咧不服输的要强性格,仍旧让她看起来‘剽悍’。 再怎么剽悍,重感冒跑步也太危险了。 尚阳也帮忙劝了几句:“雷姐,第二名也挺好的,咱们真不差这一个冠军了。” 令他意外的是,在他说完后,黎青居然也开了口。九月初晴的清透阳光泼洒而下,黎青好看的面庞上,表情异常严厉:“甜甜,别任性。” 尚阳惊讶地望着黎青。 来班上一个月,这是头一次看见黎青主动和班上的人说话。 还是个女生。 又瞥了眼正被众人围在中间,众星捧月般护着的雷甜甜,他抿了抿唇。 之前他忽略的问题再次猝不及防刺进了他心口 ——黎青如果不是gay,他怎么办? 众人还想继续劝雷甜甜。雷甜甜却一撸袖子,露出了肱二头肌,朗声道:“都不用劝了。我已经决定了。” 众人齐齐露出不赞同色:“甜甜!”“雷姐!”“雷姐别这样!” 雷甜甜朝众人高声大笑:“放心吧,我雷甜甜可是立志要当华国第一个女主席的人,怎么可能被这点小事给打倒了。” 话说到这份上,众人实在也不好说什么了。 待劝住了众人,雷甜甜特地扭头,望着黎青,语气放轻,认真道:“青哥,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黎青不同意地抿了抿唇,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尚阳无声呼出了一口气。 十分钟后,雷甜甜站在了赛道前头。 一大群人都紧张盯着他。班长陈正非让尚阳等几个男生候在跑道边上,拿着矿泉水藿香正气水毛巾风油精防呕吐的塑料袋等常见急救东西,预防随时出现不测,可以直接拉医务室。张雨霏和欧丫丫等几个女生则守在终点处,给雷甜甜喊着加油。 一切准备就绪,运动员们各就各位,雷甜甜蹲在了赛道前头,忽然扭头冲班上人比了个‘耶’。 然后,砰——发令枪响。 雷甜甜如一只箭般冲了出去。 天穹尽头金光大盛,漫天万千道金光如箭雨般刺向大地,雷甜甜穿着火红的运动服,冲刺在漫长至天际的跑道上,冲破了时间、冲破了困难、冲破了万千道金光,朝着她比的胜利的方向冲去。 那一刻,她身影仿佛虚化,急速后退,溶于广袤天地间,成为了一团热烈燃烧的野草燃成的火,拥有最野蛮的生命力与最蓬勃的野心和最不服输的韧性。 烈烈如歌。 头一个冲到终点的一刹那,雷甜甜面色煞白着,却得意大笑,高声大叫着:“老娘说了没什么能打败我,老娘赢了!”然后笑了不到三秒,头就地一歪,晕了过去。 众人绝倒,皆服了这人了。 ` 运动会后就是祖国母亲的生日,大家纷纷真切地表示作为社会主义接班人兼龙的传人,他们都深谙中国传统美德,愿意要与祖国母亲共同分享这份快乐,共度七天假期。 但惨绝人寰的是——放假前还要上一天晚自习。 好在尚厚德体恤民情,知道大家都玩得收不了心,没让老师们布置作业,只给他们布置了两个任务。 第一个任务是写匿名意见簿,要求是畅所欲言,任何觉得学校有任何可以改进的地方,或对老师或学校的意见都可以写。 第二个是梦想展示栏,要求大家自由填写自己的愿望,并不拘泥于成绩,任何方面的愿望都可以,留着高考后毕业时用来回顾对照。 “班花,给我看看你的愿望是什么呗……” 尚阳写完了自己的梦想卡,就勾着黎青肩膀,把半个身子都挂在黎青身上,凑着脑袋来骚扰黎青了:“别那么害羞嘛,待会不都看得到的。” “我没挡。”黎青抖了抖肩膀没把尚阳甩掉,“你先下去。” 尚阳哟了一声,目光不三不四的:“什么下去?我什么时候在班花上头了?” 黎青耳朵根腾地就蹿红了,怒瞪着尚阳:“尚阳!” 尚阳忙举手投降,又嘻嘻哈哈搂着黎青:“班花,别那么小气嘛。咱们都是男生,搂搂抱抱的怕什么,还是班花你自己想歪了什么了?嗯?” 黎青顿时垂下眉眼,不吭声了。 在心里叹了一声,心道指望从黎青这蚌壳里试探出什么是不可能了,尚阳这才看向黎青的愿望卡。 上头只有四个字—— 考上清华。 “为什么是清华,北大妹子不是更多吗?”尚阳戏谑道,“我以为班花长得这么招人喜欢,会更喜欢北大的。” 黎青沉默片刻:“考清华是我父亲的当年的梦想。” 尚阳一怔。 “因为一些阴差阳错,他一辈子都没能实现这个梦想。”日光灯炽白光下,黎青好看的眉目低垂着,面容平静冷肃,“我想替他完成这个梦想。” 咯噔一下,尚阳忽然想起尚厚德曾偶然说过,黎青的父亲在七年前一场意外中已经去世。 心里某个地方锐疼了一下,他无声抽了一口冷气,忽然懂了黎青那一句沉重而窒息的‘还不够好’了。 骤然瞥见黎青冷漠外壳下的柔软伤口,尚阳想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却找不到机会开口,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黎青的肩膀:“你会考上清华的,一定。” 郑重将自己的愿望卡贴在墙上,尚阳轻轻瞥了一眼其他人的愿望。 黎青:考上清华 张雨霏:永远为文学而感动,成为父母的骄傲 雷甜甜:当橡树而不是木棉,永远强大,永不服输。 徐陈才:不要再让父母失望(划掉),自由地活着。 程城诚:友情天长地久。 陈正非:我才不是臭手,我买彩票中过五块钱,真的!大家相信我吧,嘤嘤嘤! 欧丫丫:能够不再羞涩。 以及他自己的:希望我喜欢的人永远平安喜乐。 作者有话要说: 雷甜甜不是阻碍两人恋情的女配。 她和黎青是哥们关系,后面会介绍。 我的文里不会有恶毒女配那种东西,女孩子们都是天底下的瑰宝,最可爱啦~ 反派的任务就交给男的吧 哈哈哈哈 ` PS:因为榜单字数限制原因,这一个星期改成隔天更,下一更在后天,么么哒。 第17章 回家(捉虫) 作为预备役高三生,上溪高中高二年级有三天半假期。包括尚阳在内,一班学生们各个都摩拳擦掌,做好了假期准备。 前桌的徐成才照例不回家,留在学校写卷子。程城诚家里是开早点摊卖粉面的,一到十一就忙得很,必须回家帮忙。陈正非和雷甜甜都嘻嘻哈哈地说要回家帮忙收麦子。欧丫丫和张雨霏是独生女,一到假期必定要回家。 至于黎青…… 黎青不急不缓收拾着书本,侧脸平静到淡然:“十一要去医院照顾妈妈。” 尚阳陡然想起张雨霏曾说过,黎青母亲多病,他上学期期末还因此缺考过一次。将那一句‘要不,我请你到我家去玩吧’给咽了回去,他难得正经:“阿姨身体要紧吗? “老毛病了。”大概是见尚阳愣神,黎青难得朝他笑了一下,转身离开:“回家玩得开心。” 尚阳被那笑耀花了眼,等反应过来时黎青已背上书包准备走了。他只能干干地望着黎青背影:“我会的。” 吵吵闹闹的放学时间,老师们将黑板擦敲得砰砰作响,大声布置作业,班上无论男生女生都无心听,跟椅子上长了钉子似的扭来扭去,恨不得把书往包里一塞了就跑。操场上的尖叫声和呐喊声,楼下还有接孩子的汽车或电瓶车的鸣笛声扭成一团,广播里不断响着长假注意事项:不要游泳注意防火防盗…… 这一派嘈杂与喧闹中,黎青清冷背影不断前行,溶于走廊尽头的苍蓝色天穹里。 少年丧父。 母亲病重。 家境贫寒。 遭人孤立。 哪怕成绩一骑绝尘,黎青的人生仍仿佛走在高空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一旦有任何游移,便会失*身坠*落粉身碎骨。 他必须撑着胸腔里那口气,脚步坚定不移而严丝合缝地一直往前走,不回头不怀疑不害怕。 亦容不得任何任性。 下午放学,从上溪一路转了摩的公交又打车才到了家时,已经是晚上了。匆匆洗个了澡,尚阳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打着哈欠起床时,才见到了外公。 外公躺在大花园里的躺椅上,旁边凳子上搁着个收音机,里头正咿咿呀呀放着京剧。脚边还躺着个灰狸花猫,尾巴有一搭没一搭扫着地板。 尚阳上前蹲身摸狸花猫的肚子:“老黄啊,一个月不见,你怎么又胖了?这可不行,得减肥了啊。” 菜刀眼的猫冷漠瞪了一眼,慢吞吞翻了个身,继续葛优瘫。 尚阳一见这眼神就乐了——黎青平时就这么瞪他的。一撸袖子,他对着狸花猫一阵狂撸,心道:小爷我拿不下黎青,还治不了你个胖猫呵。 狸花猫拼命翻滚挣扎,张牙舞爪,喵喵喵直叫,挠了他好几下。 外公被吵得听不了戏,无奈看了过来:“你和它置个什么气,行了行了,自己去玩吧。” 尚阳呵呵笑道:“外公,是这猫太不给我面子了。” 下一秒,那猫从尚阳怀里跳出来,在外公脚底下软萌地蹭了蹭,瞪了尚阳一眼,踏着猫步,趾高气昂离开了。 尚阳:…… 敢情外公您那句是对猫讲的啊。 听完了一折子戏,外公才有时间搭理尚阳,上下扫了尚阳一遍,中气十足道:“还行,人没缺胳膊少腿,看着还精神了点。” 尚阳嬉皮笑脸:“那是,也不看是谁的外孙不是?随您的基因能不精神吗?” 外公才不理这谄媚:“在外头,功课没落下吧?” 尚阳外公是个强人。他今年七十有六,出身于书香世家,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文化底蕴极深。特殊时代时,因出身问题,外公一个家都折腾没了,只剩下十几岁的外公。 上个世纪□□十年代是个大河奔流时代东风狂卷一切,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猛蛟龙能大翻身的时代。 外公就是在那时发的家。拿着借来的50块钱,从帮恢复高考的学生倒腾旧书开始,凭着有胆有才脾气硬性格倔,打拼几十年,外公硬生生闯成了个新闻出版业有名的儒商大佬。 甘蔗不能两头甜。事业成功的外公在家庭上却遭遇了滑铁卢。因常年扑在工作上,不顾家庭。在尚阳母亲十四岁时,尚阳外婆带着尚阳母亲离婚离开了,并再不允许尚阳外公接触女儿。 后来二十几年里,外公只匆匆见了亲女儿不到十面。 最后一次是在女儿的葬礼上。 那也是尚阳头一次看见外公。 满是宾客来往的葬礼厅里,门被暴力蹬开,头发有些花白的外公带着两个身高马大的保镖,红着眼睛,一脚踹翻了跪在灵前磕头落泪的尚厚德。 然后外公拭去了他面颊上的泪:“你是亚男的孩子吧?我是外公,对不起,我来晚了。” 外公与尚厚德起初是极度仇视的。 外公坚持是尚厚德害死了自己女儿,要他偿命。对此,尚厚德并无异议,只是他坚持说他要完成母亲的遗愿,还不能死。双方不能达成一致,对峙着相持不下。 那几年尚阳总觉得一觉醒来,尚厚德就被外公给买凶做了。 两人关系转化是在三年后。 瘦了二十斤,形销骨立的尚厚德主动上门,跪在外公面前,求他给个机会谈一谈。这一谈就是一下午。直到夜上柳梢,尚厚德才踉跄着离开。 尚阳不知道尚厚德对外公说了什么。 但尚厚德离开后,外公一个人坐在黑暗书房里,关着门,抽了一晚上的烟。第二天,他就不排斥尚厚德来找尚阳亲近了。 这一次尚阳的上溪转学之旅就是他老人家一手促成的,理由是不想让尚阳以后后悔。 尚阳不觉得自己会后悔。但他敬爱外公,愿意听他老人家的话。 ‘功课’是外公为了让他静心,布置得额外作业,每天一篇大字。 见外公问起,尚阳忙将大字本双手奉上,嬉皮笑脸地卖乖:“您看,一天都不落,我可是把您的话记得清清楚楚呢。” 外公翻了几页,才矜持地点了头:“在外头还算没懈怠。”顿了顿,又状似无意问道:“在外头,这段时间没继续再做噩梦了吧?” 平静祥和气氛被陡然撕裂,露出血腥大口,某种被隐藏在日常下的极深的恐惧与阴影陡然昭然于世,露出赤*裸而丑恶的面目。 空气一瞬都紧张了起来。 尚阳面色骤然一变,随即低头盯着地板,若无其事笑道:“瞧您说的哪年的老黄历啊。说了那么多遍了,我早就好了,什么噩梦不噩梦的,真是的。” 外公淡淡瞥了眼尚阳,顿了很久,仿佛确认他说得是实话似的,才又道:“那就好。” 尚阳无声松了口气,就见外公跟扇苍蝇似的道:“行了,出去玩吧,别在我这里晃悠了,耽搁我听戏。” 尚阳如获大赦,欢快诶了一声,抓起钱包,蹬着滑板就如撒了欢的二哈似的往外冲。到了门口,他想起什么,双手扒着门框,把脑袋歪着探进门里:“外公告诉林妈,今天中午不用做我的饭。”不等门里回答,他又一溜烟地不见了。 外公无奈地直摇头:“这小皮猴!” 回到阔别一个月的市中心,尚阳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空气都热闹鲜活了起来。 上溪是四线城市的城郊,别说商圈电影院和奢侈品了,连KFC都没有,要买双耐克球鞋,还要坐四十分钟麻木才能去镇上。这还得擦亮眼睛,碰运气才能不买到‘赖克’或‘耐可’。 一到了周末,尚阳只能憋在家里看电视或者去公园散步,仿佛直接老了五十岁,提前开始退休颐养天年。 和尚阳约的是戚沉,从小学再到省一高附中到省一高,两人同班了十年,革命友情坚强如钢。 戚沉是个富二代,父母有钱有颜就是没时间,常年飞在全世界上空,每年回家次数还不如附近送外卖的。 戚沉顺理成章成了个网瘾少年。这货喜欢玩魔兽,常年混迹于社交网络,还时髦地搞起了网恋。凭着有钱有闲和尚阳的帅气照片(这货盗尚阳照片去撩女生,尚阳目前还不知道),在什么人人网、百度贴吧,天涯社区,QQ空间都算是一方大佬,坐拥着七八个网恋女朋友,堪称新一代互联网八爪章鱼。 “皇上,您终于舍得回来了。小的可想死你了。”在星巴克一见面,戚沉扑面给了尚阳一个拥抱,热泪盈眶,“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个月,我没有你的作业抄,被老班叫办公室教育了八次!八次啊!小白菜那个地里黄啊……” 尚阳其实并不习惯和人的亲近,连撕带赶还踹了两脚,死活把人扒拉下来:“去去去,离我远点,别那么gay行不行。” “你还好意思说我gay!”戚沉一溜掏出七八个手机,平放在桌面上,十指如飞回复着信息,“二阳,你心里没点数,论坛上号称要追你的男的都能排一个足球队了好吗。Cindy,我在外面吃饭呢,你吃了吗?静静,你还在看电影吗?觉得这电影好看吗?” 尚阳看他这八爪章鱼样就眼疼:“同时八个号,你就不怕回错了吗?” 戚沉摇了摇手指:“No。 尚阳疑惑看他。 戚沉吹了吹手指,故作深沉地道:“是二十八个号。” 尚阳:……很好,八爪章鱼变异分割变成二十八爪章鱼了。 “干这个,我可是专业的。”戚沉得意道,“每一个新网友,我都是做了笔记的,便利贴贴在专门的手机上,绝对不会弄错。” 尚阳吸了口咖啡,送上了自己的大拇指。 一人点了杯咖啡,要了份蛋糕,戚沉撩妹空气还不忘和尚阳吐槽:“就为了和你见一面,我连迪拜都没去,二阳,怎么样我够义气吧?” “迪拜?林怡然他们组的团?” “可不是。” 尚阳随口笑道:“又不是没去过,有什么好稀罕的。等毕业了再去一趟就是了。我请你,食宿全包。” “这还差不多。哎呀,恬恬你感冒了,多喝点热水啊。”戚沉回复完一个MM,立刻就八卦起尚阳来,“怎么,这在那混混中学的一个月过得怎么样?” 尚阳不咸不淡地抬头瞥了眼:“什么混混中学,人里头也是有认真学习的学生的好吧。” 戚沉噗嗤一笑:“认真学习,去年才四个一本毕业生。” “人明明有五个。”尚阳怼了一句,又觉得这种争执没意思,“学校现在怎么样了?” 滴滴滴—— QQ提示音又响了。 “还不是那个样,哦,对了,林怡然已经决定要准备艺考了,就考钢琴。”戚沉精准抓起手机:“正好她学了十年,虽然没学出什么东西,应付艺考还是OK的。她那成绩,不考艺考估计也上不了什么学校。” “还有,老班已经和我们提了出国班的事情了。不过你成绩好,用不着这个,我倒是要和我爸妈商量商量了。总不能真在国内拿个二本三本文凭吧,丢死人了。” “还有竞赛班的事,老班托我问你呢。你今年要不要去,要是撞大运考了个一等奖,你高三就爽了,保送啊。” 都是些尚阳早知道的事情,他也没作声。 戚沉正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二阳今年寒假,有个欧洲游学的冬令营,可能去牛津和剑桥转一转,可能还要去汉堡吧,你上次不说想去吗?正好三个月结束回来赶得上,我帮你把名报了啊……” “……寒假游学。”要搁平时,尚阳自然是能一口答应下来的,但此刻,他却莫名有些迟疑了:“先不着急,再看看吧。” 三个月。 他和外公约定三个月就可以离开上溪。 可他要离开上溪吗? 这问题搁刚开始,他根本不会花时间考虑。省一高有优越的师资条件,有发达的经济条件,有他熟悉的同学亲人,有他熟悉的生活。 可上溪……有黎青。 那个看着倔强疏冷,实际上害羞可爱,又让人心疼的少年。 “不着急?”奇怪地看了眼尚阳,戚沉难以置信道:“二阳,你不会还打算在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多留吧?脑子没出问题吗?要我提前给二院预约个床位吗?” “去你丫的。”尚阳笑骂道,“我自己心里有数,聊你的妹去。” “反正明年就高考了,这是事关前途的事,二阳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戚沉耸了耸肩不作声了,“这可不是什么任性的时候。” “我知道。”尚阳嗯了一声,沉沉吐出一口气。 黎青自尊高,家里又有病母,让他转学来省一高只怕很难…… 可他真要留在上溪,高考肯定会受影响…… 纠结得有些头疼也没个结果,尚阳吐了口气,索性将这事搁下了。 反正还有两个月呢。 和戚沉又聚了一回,在星巴克喝了半天咖啡,又去商场里扫了一圈最新的跑鞋,看了电影,玩了密室逃脱,唱了K,和国外的同学们挂长途,约好找机会把迪拜之游补上,闹了足足一天后,尚阳的假期就闲得没事做了。 在家里幽魂般转了好几圈,惹得外公看得心烦,摆摆手让他哪儿有空滚哪儿去玩后,尚阳无聊得大字型瘫在了床上。 不知道现在黎青正在干什么。 他有点想黎青了。 在床上没精打采翻了三个身后,尚阳决定起床干点别的。打开电脑,他一下就看见了昨天戚沉给他的压缩文件,据称是大学男生寝室“不传之秘”。 他猥琐地嘿嘿笑了两下,解压、播放…… 于是在这个秋老虎比盛夏还猛的九月。 尚阳,一个十七`八岁,欲望与躁动旺盛得要从身体里爆炸开来的少年,华丽丽地作了个大死。 作者有话要说: 铺垫已经全部完了。 正式走剧情了,let us go! ` 下一更在后天。 第18章 怎么谢? 十一长假归校后的头天早自习,一班教室里,节后综合征严重的学生们各个萎靡不振,哈欠跟击鼓传花似的一个传染一个,气氛低沉得仿佛提前进入了隆冬草木荒芜之季,。 打破荒芜的气氛的是一个尚厚德的一个惊喜。 “国庆回了省一高一趟,给你们带了些惊喜。”门口尚厚德笑呵呵的,让人搬来了几个大箱子,“你们谁愿意上来看看?” 还沉浸在哈欠中没醒来的众同学懵懵懂懂。 陈正非眼睛一亮,嚯地举起了手:“老师我来!” 全班同学:! 尚厚德呵呵笑道:“那就班长上来吧……” 全班同学:!!! 陈臭手手下留人!!!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陈正非从三个箱子里选了一个,无比坚定道:“大家放心吧。这一次,我会证明我自己的!” 箱子打开。 里头一整面《高二化学真题集锦》露了出来。 全班同学:…… “陈臭手,你给我滚啊啊啊啊啊!” 陈正非灰溜溜滚下了台,中途挨了几个男生好几下,和他们笑着闹着打成了一团。 “看来班长的运气是真的不怎么样。”尚厚德忍俊不禁,打开了另两个箱子,里头是两台簇新的大热水器:“早上刚到的,这是咱们四楼的。冬天来了,咱们学校也弄几个开水房,大家多点喝热水对身体好。” 前头的热水房坏了,因张秃鹫不肯花钱修,停了两三年了,十分不方便。 班上响起了欢呼声。 “至于这个……”尚厚德将《化学真题集锦》拿出来,让课代表发给班上的同学,“这是特地给你们弄来的,比你们现在用的东西更有针对一些。以后复习进程就按这个大纲和练习册上的内容来了。除了化学,其他科目都有,马上都会送到。” 化学练习册被发了下去。班上人立刻拿起来翻看,并意外地发现:“欸,这些题目好难啊!”“为什么这些题目我见都没见过!”“这些题型老师上次说不重要就没让我们学来着”,“尚老师刚刚好像说了,这些都是要写完的?” 在全班嘈杂尖叫声中,尚阳迅速将新资料挨个浏览过一遍,立刻就弄清了个中乾坤。 这是省一高独门的复习资料,都是学校老教师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比起现在上溪高中在市面上买的一些资料精准度要强很多。 这些东西,不是尚厚德这种在省一高有多年交情的人是拿不到的。 能识货的不止尚阳一个,程城诚和几个学生在交头接耳:“听说是省一高的内部东西。以前老张头说想去弄,就弄了几张卷子回来的。” “虽然难了点,但我看这题目还真有意思,比现在用的练习册强。咱校长还真有牌面!” “现在的练习册,鬼知道老秃鹫是不是和那书店的人做了什么交易的……啧……对了,你们听说了高三的事情没?” “高三?” “听说,高三文理毕业班还都多了几个补习老师,都是退休了的老头老太太。每周来两次,每次讲一个晚自习,讲完也不留作业就走。高三的人都说,这些老师简直是……太牛逼了。” “对对对,我知道我知道。高手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那几个老教师轻言细语,寥寥几句话就能构建出一个包含着整个高中三年所有知识的体系。我哥哥都快高兴疯了。” “确实有这件事。” 此时正是下早自习上第一节课前的空隙,尚厚德也不介意和班上同学闲聊几句。擦完了黑板,他在讲台上笑得慈和温柔:“都是一些退休的老教师,毕业了还想发挥一下余热,正好咱们毕业班底子没打好,这些老师过来提点两句,可比得上咱们学生多做十几张卷子了。不过就是人数太少,我拉下面子,也只请来了这么多,不然我还想给咱们班也来补一补的。” 班上人或惊讶或好奇或窃窃私语,最后都化作了沉默。 他们这才明白,当初尚厚德在课堂上说的那一句‘我给你们提供你们所需要的一切,你们只需要全心信任自己,拼上这么一把’是什么意思。 出生于上溪,他们仿佛身处命运的谷底,梦想的白鸽翱翔在高空可望不可即,而尚厚德微笑着告诉他们不要怕,还亲手为他们搭了登天之梯。 无声的动容与感动反而令大家再无法肆意地感激出声。 他们能做的,只有紧紧握住手心里的资料,暗暗下定了决心。 不辜负。 尽全力。 最后一排,尚阳听着班上人的议论,心里五味杂陈如,笔尖怎么都再动不了。 尚厚德说得轻松,那几个退休特级老教师可不是一般二般的面子能请来的。他们高二年级主任是一位特级教师的学生。曾经想要请那位老教师发挥余热,都三顾茅庐而不得。 天知道尚厚德为了这些人费了多少功夫! 除了作业资料和老师,他知道尚厚德还默默做了很多事情。 比如他把车棚买回来了。 上溪高中在城乡结合部,地价便宜,不少小工厂喜欢偷偷在这里建厂。上溪高中不到50米的隔壁就是一个纸杯纸碗生产小工厂。小工厂内部面积不够,建了员工宿舍后,仓库面积就不够了。张宏图知道这件事后,就把学校车棚租给隔壁一个工厂当仓库了。 一年收入不老少。 这就导致学生们只能把车子停在学校外头,特别容易丢。宇飞黎青不得不伙同全校雇了一个老保安专门看车。 尚厚德老早就和尚阳提过:“要早点解决一下这件事。 十一过来,这事终于解决了。 借口和工厂接壤不安全,尚厚德不仅把地要了回来,重新还装修了车棚。学生们雇的老保安被纳入了保安系统,还是看车,不过工资由学校出。 听说因此丢了老大一笔收入的张秃鹫气得在办公室里都摔了杯子。 “谢谢。” 嘈杂热闹的教室里,尚厚德正笑着和班上同学说着话。尚阳正戴着耳机,佯装写着习题册走神。耳边忽然听见了这一个声音。 他扭过头去,就看见半明半暗的晨光里,黎青眉目轮廓极和缓,仿佛被炭笔加深过,堪称清隽舒展,认真地看着他。 黎青确实是个好脾气的人,只一个长假的功夫,便仿佛忘了那日在运动场与尚阳的龃龉,与尚阳重归于好。 尚阳心里忽的一动,扬起手里资料:“谢这个?” 看得出黎青心情是真的很好,难得轻快地笑了一下:“为这些资料,为毕业班的老师,车棚的事,还有尚老师为我们做的所有那些事。” 尚阳神色复杂地抿起了唇。 “从来没有人为我们做过这些,读了上溪后,我就没想到过人生会得到这样的馈赠。堪称无以为报的‘惊喜’。”黎青伸了个懒腰,声音平缓却温柔,“我除了谢也不能做什么了。” 某种情绪在流淌,迎着黎青清澈而干净的目光,尚阳喉咙某处忽然翻滚起了堵塞般的酸涩。 他习以为常的一切,在上溪,在黎青们地眼里却成了‘命运的馈赠’与‘无以为报的惊喜’。 他或许有点懂,外公为什么让他在上溪呆三个月了。 呼—— 尚阳无声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朝黎青流里流气地一吹口哨:“谁说不能做什么了?嗯?” 黎青疑惑抬眼看他。 尚阳将手搭在黎青椅背上,身体朝他压了过去。两人间空气被他压缩到几近恶意地调情距离,尚阳含着戏谑的低声几乎在黎青耳边,“班花,我记得我之前可就说过古代女子遇上大恩,可是要以身相许的?嗯?” 黎青耳朵尖腾地烧红:“尚阳!” 尚阳笑眯眯地压低声音:“当然,班花你硬要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我也不大介意多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黎青脸红地恼羞成怒,登时扭头不理他了。 尚阳无声大笑。 因为这一天的事,第二天清早,尚阳头一次吃了尚厚德准备的早餐。 当天,尚厚德眼眶红了一天。 隔阂在父子俩之间厚重而无形的坚冰,似乎开始已融化。 只是这看似美好的开始,并未能导致好的结果。 ` 十月末,江堤边江水滔滔而过水声翻滚,天空大雁一排一排潇洒掠过,卷着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呼啸着窜过了整个江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下来。路旁法国梧桐就满满落了一层的金叶,过路行人们纷纷穿上了毛衣秋裤,江城彻底步入了深秋。 十月二十二号。 天还刚蒙蒙亮,凌晨湿寒雾气将起不起的时候,尚阳就自觉地起了床,认真洗漱好,穿上了黑色的外套,戴上了妈妈给他织的围巾,捧着一束白菊花,坐在家里的沙发上。 他在等尚厚德。 今天……是他母亲去世八周年的忌日。 以往每年的这天,外公都会带他到山上给母亲扫墓,一家三口团聚好好聊聊。今年却不大巧,外公在前几天的寒潮里生了场风寒。外公已经七十有六,不是经得起折腾的年纪了。家庭医生三令五申禁止外公外出,尚阳也不想他劳累。陪他扫墓的任务就被交给了尚厚德。 尚阳起初是不愿意的——尽管与尚厚德关系有所缓和,也不代表他愿意在妈妈墓前面对他。 可外公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阳阳,不管他怎么样都是你的亲人。你总要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尚阳再说不出任何拒绝。 客厅开着大灯光线大明,清晨空气寂静而湿冷,遥遥地听见江面上的汽笛声。尚阳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 清晨六点钟。 昨天晚上,他与尚厚德在电话中约好的是清晨八点钟出发,九点钟去扫墓。 因为尚阳记得,妈妈生前最不喜欢人在下午去扫墓,她说那样显得不诚心:“早上九点,太阳初升,朝气蓬勃,是最好的时候,你们记住了吗?” 母亲的话言犹在耳,可人却只剩下了一张客厅的黑白影画。 尚阳握紧了手里的全家福,坐在沙发上,默默数着时间等待着。 时间咔嚓咔嚓如一群小孩子玩闹似的,争先恐后跃动而过,欢笑声的尾音在寂静空气里打着卷儿散开。 房门始终毫无动静。 六点过十分。 六点二十。 六点半。 …… 七点半。 七点五十。 …… 八点。 …… 八点半。 八点三十五,天光已经大明,窗外朝阳大泼大泼奔涌进来,光芒早已盖过了室内大灯,刹那间将陈旧地板家具照得发亮。但气氛依旧冷凝,时间连跃动都已停止,黯淡低迷地耷拉着脑袋往前走。 尚厚德依旧没有回来。 咔嚓—— 黑白分针走过了一个整圈,在一分钟的最后一秒与时钟深情相拥。 尚阳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关节,拿上了钱包,抱好了白菊花,带上了纸钱与香烛和打火机,以及他写给妈妈的信,锁上了家里的门,出门拦了一辆的。 “您好,去城西墓园。” 从墓园里出来后,尚阳的手机一连响了二十次。 尚阳只当没听见,不想看不想听不想管它,更不想回家。 至少在今天,他不想回家。 双手插在兜里,尚阳沿着墓园向外的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外走。 中途碰到了几对同样是来扫墓的家人,有小孩有家长还有老人。尚阳只看了一眼,就直接绕开,换了个方向继续走。深秋阴天上午冷飕飕的风扫过来,他边走边冻得鼻子都疼。 走了多远尚阳也不记得了,只是在浑身的热乎气都被吹没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空旷的广场上。 他才想起来,墓园附近似乎有一个河岸公园。 反正今天是没有目的地的一天,尚阳随意拐进了公园。沿着了一条无名小河走了没几步,他忽然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背影。 ……黎青?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周五晚。 因为这本数据实在太差了(难过),想多蹭点榜单,更新要压字数,每天只能更一到两千字,感觉太零碎了。 所以,暂时都改成隔日更。 每章大概四到五千字,大家看得也爽一点。 酱紫~ 第19章 英雄救美 江城天气多变,早晨还出了点日头稍子,不知为何现在天又阴了下来。翻滚的苍灰色云层一叠一叠将天空挤得满满的,阴郁蔓延到视野所及的天穹边际,远远船笛声长鸣,一排黑色大雁笔直飞掠过,首尾长啸着,划过干净的线条。 呼呼风声里,黎青面对着奔腾流动的河水,身穿背影单薄而瘦削。 无名河水激荡着碧色小浪花,挨挨挤挤往前奔流而过,黎青靠坐在公共长椅,两只长腿随意舒展着,指间夹着一根烟,一下一下地抽着。 看得出来,黎青动作十分熟练,应该不是新手。沉沉吐出一口烟后,不知出于什么心里,望着在风中散开的烟圈,他还自嘲地低头笑了一下。 这是尚阳第一次看见黎青抽烟。 上一次月考后,黎青一个人坐在天台上,背影那么疲惫,也只在指缝里夹着烟来回把玩,没有抽。 今天对他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吗? 河岸公园是新修的,非年非节非假又过了广场舞时间,里头人迹寥寥,空气都安静得打了盹。尚阳双手揣在裤兜里,站在一棵小树背后,静静审视着黎青。 他又是为什么在今天来这里呢? 也许是福至心灵。 也许是心有灵犀。 也许是其他的东西。总之,就在尚阳注视着黎青的一瞬间,黎青忽然回了头。 两人四目相接。 仿佛做坏事,被大人抓包现场的孩子,黎青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背过身去,把烟藏了起来。 被发现了,尚阳就大方地走到了黎青身边坐下。靠在长椅靠背上,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瞥了眼黎青的烟:“我能抽一口吗?” 黎青盯着地板:“抽烟不好。” 尚阳态度坚持:“我看见你抽了。我想试试。” 黎青沉默片刻,伸出背在身后的烟递了过去。 尚阳不大熟练的夹起烟,笨拙地喂在嘴边,只吸了一口,就被那呛人发苦的味道熏得恶心,转身捂着肺咳嗽起来:“卧槽。” “别抽了。”黎青强横地从他手里夺过烟,准备一把按灭,“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别。”尚阳按住了黎青的手,用咳得眼泪都快出来的眼,坚定望着黎青:“我就想试试。” 黎青定定地看着尚阳。 遥远的风声呼啸而过,河水涛涛地碰撞哗哗作响,沉默在二人争锋对峙中沸腾。 “我想试试。”尚阳重复着这句话,坚定地从黎青手里拿过了烟,又低头吸了一口。这回他有防备,没被呛到了。但那火辣辣的味道仍让他嗓子发干发痒,他又咳了两声。 “我让你别抽了。”黎青冷着脸,强行将烟从他嘴里抽出来。 尚阳躲了躲,没躲过去。那烟被黎青一把夺出来,扔在了垃圾桶里。 被他强行抢走了烟,尚阳咳嗽着抬眸,眼神带着反击:“你呢?黎青,你不也是在抽吗?” 沉默半晌,黎青静静望着尚阳:“但是尚阳,我们不一样。” 我们不一样。 这句话笔锋言辞简单,却如一道无形而冷漠的界,在浩渺天底下,在亘古无情河水前,在并肩而坐的二人间,划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甚至能隐隐透出说话人的自贬。 “咳咳——”尚阳刚想问什么叫‘不一样’,就被一股从喉咙管里泛起的恶心劲给呛得咳了起来。 黎青沉默给他一瓶矿泉水。 尚阳接过来喝了几口,才把那股恶心劲压下来。他朝黎青试探性挑衅道:“不一样?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男的,还能有什么不一样?黎青,你倒是说说咱们俩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黎青只短促笑了一下,随即低垂下眉宇,又不吭声了。 这沉默的抗拒尚阳见过太多次,他陡然生出一种烦躁的无力感。 他宁愿黎青和他生气抗拒乃至打架,怎么样撒野怎么样冲突都行……只是别这样,用沉默和自贬把他关在他的世界外。 他也再无话可说。 两人于是沉默坐着。 大概过了十分钟,或者更久,时间在这样的场合本就是渺茫与虚无的。尚阳仰头望着天空,轻轻道:“今天是我妈妈的忌日。” 黎青抬头望他:“很难过吧。” “嗨,也没那么难过。”尚阳喝了一口水,望向别处,若无其事笑道:“都七八年了。其实早也习惯了。” “……”黎青静静看着他,眸子里闪动着某种柔软哀和的光芒,抬了抬手似乎想拍拍尚阳,想到什么又没动了。 那一瞬间,风声与水声都近乎静止,亲密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环绕在鼻尖。尚阳几乎以为黎青要上来抱他。但最后黎青只是轻轻低下了头。 “你在撒谎。离别,是不管多久都习惯不了的。” 尚阳心脏上轰地被人崩了一枪。 他这些年听过许多安慰,从最简单的‘节哀顺变’,到哄小孩子的‘妈妈只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陪着你’,再到更严厉的‘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懂事了’,再到后来的‘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可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直接又这么戳心的话。 离别,怎么是能习惯得了的呢? 他近乎狼狈偏过了头,不让黎青看到他的酸涩:“你这个人,真是……” 秋天呼啸的风,别无他人的空旷,特殊的日子,以及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暗恋却不能表白的人。这大概是一个太适合让人情绪无声放肆的场合。 鼻酸的尚阳又听见了黎青的声音:“尚阳,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尚阳喃喃重复:“我妈妈她……” 为了触人伤疤,已经很久没人当面问过尚阳他*妈妈的事了。久到除了那每一次午夜从噩梦中惊醒,黑暗冷漠的场景,歇斯底里的尖叫,僵硬陌生的尸体面孔外,他竟再没从任何其他人口中触摸到关于妈妈的只言片语了。 只是……他垂下头,用力攥紧了拳头,把关于妈妈的一切回忆告诉别人…… 还不行。 现在还不行。 那是他藏在心底最深,最宝贝,最不能被玷污的回忆,他不允许被它被那些‘东西’污染。 所以他也不要于现在回忆起。 轻轻摇头,他低头自嘲一笑:“算了。” 黎青很体贴并未追问。沉默一会儿后,尚阳看时间不早了,准备问黎青要不要吃午饭。黎青却忽然道:“尚阳,那个学生,七年前,害死你母亲的那个学生一家,你恨他吗?” 尚阳怔住。 他想问黎青是如何知道七年前的事,想到尚厚德与黎青的亲厚又释然了。这事并不秘密,黎青从尚厚德口中听到点边角余料也正常。 只是……恨不恨尚厚德那个学生? “……”尚阳一时有些踟蹰。这些年,他一直都把所有责任归咎在尚厚德身上,并未联想到那一家人。 同样失去了亲人,那毕竟也是一家可怜人。 大概是尚阳的沉默给了黎青错觉。黎青低垂下眼眸,语气罕见的冷漠与刻薄:“错误的根源本来就是那一家人,不是吗?自己命不好,惹出的不幸还要牵连上别人,简直是天生的扫把……” “不是。”尚阳匆匆打断他。 黎青愕然望他。 “他们没有主观恶意。”虽然不知黎青那一瞬间几乎渗出毒液般的恶意从何而来,尚阳仍固执地解释道,“他们并没有想过害我们一家。况且,他们一家本身也是被命运苛待着的。要怪只能怪天意……” 黎青轻轻垂下了眉眼,肩膀绷得和岩石般紧,一言不发。 “……”尚阳自言自语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这一次两人间的沉默太久了,无形中有怀疑的种子在发芽。尚阳直视着黎青躲闪的侧颜,终于沉沉吐出了他的疑问:“黎青,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们有错?” “没什么,就是随便想想而已。而且……他人的宽容也不是肇事者脱罪的理由!”黎青最后半句话轻到听不见,然后他朝尚阳笑了一下,仿佛若无其事到:“几点了。” 黎青的躲闪太过明显,尚阳顿了顿,才下意识看了眼手表:“已经十一点四十五了。”是午饭点了。 黎青:“吃饭去吗?” 尚阳:“去。” 两人于是一起去吃了顿饭。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风卷残云几下把饭菜都给吃光了。尚阳吃饱后,又要了瓶脉动,给黎青拿了瓶温牛奶:“喂,你还没说,你今天怎么到这里来呢?今天可是周一。” 黎青此时已完全恢复正常了,平静疏冷地指了指附近一家医院:“我来帮妈妈取检查结果。” 尚阳语带迟疑:“你*妈妈她……” 黎青平静道:“肝癌,晚期。” 轻轻在心里吸气般嘶了一声,尚阳下意识道:“对不起。” 黎青摇头一笑:“不用道歉。”你是这世上最有资格不道歉的人。 黎青冷漠时,尚阳总想着这个人平白无故生得这么好看,却成天都苦大仇深的,太浪费稀有资源了。 现在黎青笑了,他又觉得那笑太刺眼,如一记钢钉扎进了人眼里,让人疼得几乎要落泪。 年少丧父。 母亲肝癌晚期。 冥冥命运怎么会对一个少年如此残忍。 “叮——” 桌面上黎青老式诺基亚振动起来。尚阳立刻抬眼看过来。黎青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尚老师。” 尚阳:“是找我的。别接。” 黎青犹豫着看他。 “别接。”尚阳别过了脸,语带哀求,“黎青,求你。至少今天别……” 黎青于是沉默着挂断电话。 尚阳的手机早关机了,也没心思打开。望了眼外头依旧阴云压城的天色,他抓着黎青胳膊:“班花,再帮我个忙呗。咱们这么铁的好哥们,你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吧。” 黎青抬头看他。 尚阳道:“收留我一晚呗。我今天……不想回家。” ` 黎青的家在上溪一片待拆迁的老城区里。 老城区靠近郊区,因低价便宜,又亟待拆迁,四周跟下庄稼似的种满了工地和工厂厂房。进了小区,头一眼看见的是低矮楼房,和楼与楼之间私搭的电线。长了青苔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小广告,地上地砖都破的汪了水,一脚踩上去呱唧溅一鞋面的黑水。 因为房租便宜,又有工地和厂房,小区内住户成分相当复杂,有当地的老住户也有厂里工人,还有工地上短期流转的工人。 尚阳和黎青下午过去时,门口坐满了摇着蒲扇,光着膀子纳凉的中年男人,和洗衣服的中年妇女,几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围着他们跑来跑去。 尚阳敏锐感觉到,从两人进小区,到往前走的每一步,那些人都会用小刀子似的嫌恶与畏惧目光刮着他们。 细碎的议论声被风卷过来。 “那小混混……怎么还没被退学……” “……跟他.妈一样的狐狸样……” “小声点,当心他听见了……” “怕什么,有本事他把我也给杀了……我就要说,杀人犯就是杀人犯,就该下地狱!当初警察怎么没一枪崩了这小子……” 尚阳下意识扭头望向黎青。 黎青冷冷抿着唇,背脊挺得笔直,眸子里全然是浑然不惧的桀骜和野蛮与冲撞,如一只矮着身子,竖起了脖子上的毛,低吼着亟待攻击的狼,又如一刃清冷高傲的剑,格格不入的劈开着这混杂破旧的环境,将人们如洪水般挤压过来的排斥与谩骂堆成身后的滔天巨浪。 冷漠。 倔强。 桀骜。 疏离。 正如尚阳从旁人耳边里听到的黎青。 也是他最开始熟悉的黎青。 杀人犯。 这是尚阳第二次从旁人口中听到关于黎青的这个词,黎青的疏离冷漠,与仿佛从骨子里透出的自贬,是不是都和这个词有关? “黎青。”尚阳心被无形的大手攥了一下,疼得尖锐生冷。他快步上前,按住了黎青肩膀,抓住了黎青的手。 黎青的手心绷得很紧,一团铁似的硬和冷。 “喂,班花走这么快,还记不得记得我是头一次来啊?怎么?是想让我迷路当灰姑娘,你好英雄救美吗?嗯?”尚阳大声道。 黎青抿着唇,下意识想挣脱尚阳的手:“对不起。” 尚阳却更紧地攥着他的手,任凭黎青怎么挣扎都不松手,‘大度’道:“看你认错态度不错,这次朕就大发慈悲,不和你一般计较。下不为例。” 然后他冷冷地朝旁边扫视了一眼:“不过,黎青你们这小区环境不行啊。好生生人住的地方,怎么长着这么多老鼠啊?大白天里都只敢躲在阴沟里藏头露尾,背地里叽叽咕咕不说人话,嘴巴臭得跟几辈子没刷牙似的,可真是个些畜生不如的东西。赶明儿,我给你几瓶毒`鼠`强来爱护卫生啊……” 议论声戛然而止。 “疼到了自己身上,就知道厉害了不是?呵——”尚阳冷笑一声,大喇喇地牵着走了。 黎青最终没甩开那只手。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俩感情线最虐也就这程度了。 基本上都是甜甜甜的。 虐点基本都在剧情线上,(⊙o⊙)… 第20章 你可帅了(捉虫) 黎青家在旧住宅楼的一楼,共七十平的房子,一半住着黎青与他母亲,另一半租给了一个独身居住的环卫工赚房租。 一室一厅外带一个小厨房与卫生间,堆满了杂物,尚阳跟随黎青进屋后,连转身的空间都做不到。 让尚阳先在门口稍等一会儿,黎青进门和母亲通报了一声。等再出门时,他面上带了些羞赧:“家里有点小,你将就一晚上。” 语气意外的温和软糯。 尚阳讶异地发现,在家与平时的黎青是截然不同的,如毛都立起来的凶狼回到了安全的巢穴,摊开了粉红肚皮,放松的在雪白棉花里打起了滚。 也仿佛是一个真正的脾气温和的十七岁少年。 这才是真实的黎青吗? 尚阳忍住了想调*戏两句的欲*望,笑着进屋:“这房子比我房间干净多了。” 这是实话,这房子虽然拥挤且小,但收拾的异常整齐干净,除却经久不散的药味外,一切都井井有条,处处细节都看得住主人家的蕙质兰心。 主卧窗帘拉着,光线异常昏暗,黎青母亲窝在被子里午睡。黎青低声解释道:“妈妈最近换了些药,有点副作用,比较嗜睡。” 尚阳是经历过这些的,点头表示理解。 只远远瞥了一眼黎母睡颜,他便明白黎青天然好相貌从何而来了。 尽管被病魔折磨得形容消瘦,面庞蜡黄,那得天独厚的五官仍赋予了她惊人的美丽。不同于黎青的锐利冷漠,那是一种雨打浮萍,只一个轻轻蹙眉都惹人怜的柔弱。 房间太小了,两个大男孩在里头都挪不开身。黎青要给黎母准备病号饭,看尚阳闲着没事干,干脆借口让他帮忙在厨房打下手,给了他一把毛豆让他剥皮:“乖啊。现在都三点了。待会儿晚上给你做麻辣毛豆,你不是喜欢吃辣吗?” 尚阳发现了华点,压低声音:“班花,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辣?” “!”黎青立刻眼神飘忽地不吭声了。 尚阳嘿嘿笑着,趴在了黎青背上,贴着黎青耳朵说话:“班花,你说啊?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辣啊?你是不是早就注意我,暗恋我了,还特地收集过我资料的,打听过我喜好的?嗯?” “……” “班花?” “……” “黎青?” “……” 黎青死活装鸵鸟不吭声,尚阳逗得在内心大笑,趾高气昂地宣布:“不否认就是默认。班花,小爷我这么帅气逼人人见人爱,我肯定是早就暗恋我啦!” “没有的事!”黎青耳朵尖红着,假装没听见那些话,表情严肃地切菜,“快去剪毛豆,剪刀就在你手边柜子里。” “哎,小爷人生头一次洗手做家务就送给班花你了。谁让你喜欢我呢。”尚阳够着身子,去柜子上盒子里取了剪刀,正戏谑着。 忽然黎青恰好也要过来取盘子,两人的头发擦身略过。 那一瞬间,尚阳忽然在黎青身上闻到了一股干净的洗发水的香味,仿佛沁入了那人白皙清瘦地身体里…… 无声间,国庆时看的那些小电影画面,浮现在他脑袋里…… 黎青察觉到异样:“怎么了?” “没怎么。”尚阳不自然地挪开了眼,喉咙发紧:“我就问问,咳,毛豆都要弄完吗……” “……嗯。” 剥完了毛豆,和黎青问了小区垃圾箱的位置,尚阳顺便将厨房和客厅的垃圾袋顺手带着去扔了。 回来时,他被对面一个老太太叫住了,“……诶,小黎,等等、等等我。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老太太看起来得有七十了,生得慈眉善目的,穿着个蓝底暗花外套,佝偻着背,拄着个拐杖。大概是自己耳背,也生怕人听不清,说话时又长又慢又重复:“可算追上你了。小黎啊,刚抄电表的来了,你们家这个月六十多电费,我帮你交了,你回头把单子拿走……对……单子,我的电表单子呢……” 知道老人家是认错了,尚阳解释着道:“奶奶您好,我是黎青的同学,在他家作客的。您把单子给我吧,我给他带过去。” 想到什么,他又从钱包里拿出六十多块钱,给了老太太:“奶奶,这是电费的钱,您先拿好。” 老太太眼神不好,没着急接钱,先眯起眼看了他半天,半晌乐呵呵地道:“你不是小黎啊,我说今儿个小黎怎么长胖了这么多,小脸儿都圆了……” 尚阳:…… 他不胖!他身材可标准了!他还有腹肌!四块呢! 老太太摆摆手,笑呵呵地看向尚阳:“你说你是小黎的同学?” 尚阳礼貌点头。 老太太叹了一声:“小黎家里好久没同学来了。你倒是第一个。” 尚阳一愣。 老太太却仿佛忘了有尚阳这个人,自顾自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小黎家不容易啊,他爸七八年前就走了,现在家里就剩下他和他.妈两个过活。那孩子这两年又照顾他.妈又养家,日子苦着呢……难得有个同学来看他啊。” 听这意思,这老太太是熟知黎青家情况的。尚阳忽然心意一动,问道:“那老太太,您知道当年黎青……”话一出口,他又收了回来:“算了,老太太,您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 这些过去,黎青没和他说,想必是暂时还不想让人知道。他一向厌恶打小报告,更不愿背后探人伤疤。 尤其这人是黎青。 然而晚了。老太太是个耳背的,听话不听音,又活在自个世界里,寂寞而絮叨,一下被戳中了话匣子。 “哎,你问小黎的当年?当年、当年的事真是个造孽啊。诶,小黎是个多好的孩子呢,年年考试拿第一名,老师都说他以后是要考状元的呢。就是当年的事害的。可正巧赶上不知哪儿的谣言,说这里要拆迁了。” “拆迁,拆迁这就不是个好东西,把人心都拆坏了。” “那房子是小黎他们家买的,十几年前才搬过来的。这地方十里一村八里一户住的都是同姓人,就他们一个外姓人,在本地没亲没靠的,平日里就受人排挤。眼看着那房子就要分大钱了,他爹又碰巧死了,家里没个顶门户的男丁照看着,他*妈生了重病不说,还长了那么个好看模样……” “要我说,长得好看也没什么好的。这都是些招祸秧子啊!” 尚阳:…… “就隔壁街上的,那家开烧烤店的姓左的一家,全家都是游手好闲的混混。他那儿子吃喝嫖赌抽还吸毒,就看上了这套房子了。素兰说把房子卖给他算了,那混子不答应啊,还想和素兰结婚。他这算盘打得精啊,结了婚这房子就是他的了,不用花钱买,素兰长得又好看。素兰当然不肯……” “那天,得是四五年前了吧,那姓左的混混吸毒吸多了,整个人跟疯魔了似的,纠了四五个人,冲到了小黎家里,逼病里的素兰同意,不然就直接强动手。素兰哪儿能答应……两边就这么个打起来了。” “小黎,哎,最后是还是多亏了小黎……这娃儿平时看起来乖乖巧巧不声不响,没想到竟然是个狠的。人瘦得只一把精排骨了,却一马当先过去,抢了那混蛋带的刀,弯腰把他.妈护住了。几个大男人打他一个娃儿啊,他当年才刚十四啊,那些畜生干的也是人事!得亏小黎一个小娃儿撑住了,背后被人破了几个大口子,都死命不肯认输,一刀一刀发疯地捅,把四五个人都打进了医院,那左家混混被捅了脾胃,到医院就没了……警察说小黎刚十四没成年,判了过失杀人一年半,也得亏那些警察们照顾,后来表现得好,又给减刑到了不到一年……” “小黎他们老师现在都念叨呢,说小黎那年要不坐牢,定儿是上溪这区的中考状元……” 风声静默呼啸流淌着,低矮烟黑色阴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远远马路上唰唰车流声、工厂机器嗡鸣声与热闹人声纠缠在一起,如飓风般卷上天际,与隐隐闷雷声混杂在一起,预示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 饱浸着水汽的风扑面而来,尚阳无知无觉地打了个寒颤,昏昏沉沉的脑袋里被惊醒。 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竟无知无觉落下了泪来。 “哎,医院……对,我要去医院检查血压来着的……”老太太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讲到一半又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小黎,不和你说了啊,我要上医院了。” “诶,小黎你怎么长胖了,还长矮了?模样怎么也变了?” 尚阳:…… 老人不解嘀咕道:“……好生生的孩子怎么就长丑了呢。” 尚阳:……………… “人心都坏了啊,拆迁把人心都拆坏了啊……”老太太边走边嘴里慢悠悠念叨着,一低头哎了一声:“我手上怎么多了六十多块钱……” 对面的门链子哗啦啦响了一阵。一个十来岁的小萝卜头钻了出来,追上了老太太:“一眨眼您就不见了,就知道您又跑出去了。”一面朝尚阳道歉:“对不起,我奶奶年纪大了,神智有点不清楚,就喜欢找人说话,麻烦你了吧。” 尚阳忙别过脸,不让人看见自己的泪,挤出一个笑:“没有。老太太……很可爱。” 小萝卜头惊奇看了眼尚阳,大概觉得这个夸奖很新奇,然后啪地将门关上了。 “……”尚阳三两步跨步上前,赶在门关之前,抓住了门框,一开口声音居然是沙哑的:“老太太,那您记得那几家人,就要抢黎青房子的几家人,现在怎么样了吗?” 老太太愣了一下,仔细瞅了尚阳两三眼,奇怪地道:“后生,你是谁啊,那什么家人啊?我怎么知道啊?” 倒是那小萝卜头不耐烦地道:“死了,都死了。吸毒的时候吸嗨了,几个人自己把自己给全捅死了。” 尚阳这才沉沉吐出一口气,朝老太太和小萝卜头道了声谢。 扭过头往黎青家里走时,尚阳故意埋着头走,却仍觉得今儿个这寒风太硬太冷了,冻得人鼻子都生疼得发酸。 日子太苦了。 一进了屋,尚阳径直走向黎青。 黎青已经熟练地做好了饭,正要摆开小餐桌,将饭菜端到桌上。听见声响,他跟哄孩子似的,头也不回地笑道:“饿了吧,我们先吃饭。妈妈还要再睡一会儿。” 尚阳不声不响地盯着他瘦削的背,挺直的脖颈,因瘦而凸起的蝴蝶骨,宽阔的肩膀,宁折不弯的脊背……每一处都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重担。 黎青感受到了他的沉默,疑惑回头:“尚阳?” 尚阳忽然上前一步,从后头搂住了黎青的腰,紧紧贴着黎青的背,听着他的心跳声,将脑袋拱在他肩窝上。 看得出,黎青是不大喜欢和人亲密接触的。 尚阳能感受到黎青背上的肌肉一瞬间的绷紧,但尚阳不想松开,至少现在不想松开这个人。 他更用力地拱了拱:“……黎青。” 无言的压抑情绪在狭窄低矮的厨房里滚动着,如深而蓝的静默海水,笼罩着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少年口鼻。 黎青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没有再挣脱,哑声道:“尚阳,你……怎么了?” 尚阳将人搂得更紧,蹭了蹭脑袋,依旧不想吭声。 “……尚阳?” “……” “尚阳?!” “……” “尚阳你说话!” “……” 黎青气势一瞬变得凌厉起来,如一人高的雪原灰狼矮下了身子,露出獠牙,攻击性的低吼着:“是不是你刚才出去,外头那些嚼舌根的人欺负你了?” “……”感受到黎青一瞬绷紧的肌肉,和凌厉如刀锋般的气势,尚阳毫不怀疑他现在回答一句‘是’,黎青就会桀骜而无畏地替他冲锋报仇。 如他十四岁那年挡在母亲身前一样。 “……”闭了闭眼睛,压下内心海啸般尖锐翻滚发酵的情绪,尚阳全力地挤出一个笑,尽量不露痕迹地玩笑道:“没,就是刚出去扔垃圾遇上对门的老太太了。” “就这?” “就这。” “没别的?” “……没别的。” “……真没人欺负你?” 尚阳噗嗤笑了:“班花,你就这么想我被人欺负啊。” 肉眼可见的,黎青状态松懈下来,又变成了在家翻着肚皮的大灰狼,转身揉着尚阳脑袋,温和问道:“老太太,她拉着你说话了吧?” 尚阳嗯了一声。 黎青解释道:“老太太人很好的,早年帮了我们家不少忙。她儿子女儿都在外打工,现在只有个孙子陪在身边。可能是太寂寞了吧,老太太一遇上人总喜欢找人说说话,也就是些左邻右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当陪老人聊天了……怎么,她说你什么了?” “她说……”尚阳顿了顿,望着黎青。 已经是深秋了,黎青还穿着件米白色毛衣。衣服大概是很久前的了,已跟不上日益长高的黎青,显得有些小。袖口领口也已洗得卷起来了,脱了一圈线。 但即便如此,黎青穿着这身毛衣,身处拥挤狭窄的小厨房里,仍好看得不可思议,瓷白面孔上透着晶莹光芒,头发乌黑,睫毛纤长,眼神如寒水洗过的黑玛瑙,深邃干净,比任何一个温和又坚定的少年都好看。 “我不能输。” 尚阳细细咀嚼着这句平静但苦涩的话,心脏如被插入了一把刻骨尖刀。 残忍得锐疼。 言语中自始至终的自贬与自弃、周围所有人对他的畏惧和排斥,过分的倔强与自尊,始终不肯片刻松懈的挺直脊背,那股必须鞭策着他不断往前走的那股气,“我不能输”与“还不够好”…… 一切散落在生活中的细碎细节,在今天的真相后,都被串起来了。 救危扶贫的天降大侠只存在武侠小说里。底层社会的恶意是真实与赤.裸裸的。十四岁的单薄少年在面对恶龙时,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年少屠龙者持刀除恶,凭染血的一腔疯狂和豁得出去的狠劲。 惨胜归来,本是受害人的少年却因其彻骨的淋漓伤口与疯狂被人排斥。 但黎青不该是这样的。 他生得这么好看,倔强自尊,又高傲聪颖,他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他理应拥有世间所有光明才对。 “……尚阳?”黎青还望着尚阳,显然是等着他的答案,“老太太说什么了,你这副样子?” 尚阳低垂着眉眼,攥紧了拳头,压着舌尖的苦涩:“……她说我长得比你胖。” 黎青:…… “还说我比你矮。” “……” “还没你好看。” “……” “……还说好好的小孩怎么长丑了。” “……”黎青哭笑不得,揉着尚阳一头金黄软毛,将他摁在椅子上坐下,哄孩子似的哄着:“老太太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尽瞎说呢。” “听话,你一点都不胖,身材可好了,还很帅很帅很帅的啊。虽然和我比真没那么好看………” “……”尚阳压抑着想哭的冲动,哭丧着脸:“……班花,你可真太会安慰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有兴趣可以了解一下“吃绝户”这个词。 类似的新闻,在一些农村和宗族观念很强(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这种糟粕为什么还会存在,这些年还有复兴的架势。上一辈的人,尤其是中年男人特别看中这个。我爸连衣服都舍不得买,大把大把捐款建祠堂修族谱_(:з」∠)_)的三四线城市还是挺多见的。我自己都看到过三四次了,这个情节设置也是根据新闻来的。 这种吃绝户,一般发生在丧夫丧父的寡母带独生女家庭。 母亲带儿子被吃绝户的也有,一般发生在一些外来户里面。(真的不亲身经历,想象不到一些小地方有多么排外。我家搬来这个湾子三十年,繁衍三代人了,还被人叫做外来户,什么分田分地社保福利都比别人差一截……囧)。 文里黎青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 不过新闻里,一般没有黎青这种情况惨烈罢了。 下一更在后天。 么么哒。 根据评论区疑问,补充一下解释。 ①、设定里是有补刀的,属于防卫过当。 这方面我是参考过几个过失杀人的案例,查过一些条款(毕竟不是法学专业的) 我国法律关于正当防卫这一块的条款规定的很好,但实施的时候特别严苛,就是别人打你,你只能还击一下,要是对方被打退了,你还多打了一拳,立刻就变成了互殴。 之前那个微博上‘龙哥’正当防卫杀人案,要是没舆论压迫,也是要坐牢的。但现实中,有几个龙哥能被舆论曝光呢? 而且龙哥案例在19年(还是18年来着?),但文中设定的是2012年的背景,那时候连微博都没有出来呢…… 虽然很无奈,但目前的规定就是这样。 法律条款是不太健全的。 那那种情况下,黎青把人打退了,是不可能不补刀的。补刀基本就成了互殴了。他毕竟也不是超人,一击就能致命。 ②、黎青这里是满了十四岁,不满十六,可以负部分刑事责任了,所以才要坐牢。 不满十四岁,杀人放火□□,什么刑事责任都不用付的。 我个人不太愿意让主角那样,有种占年龄便宜的感觉。虽然是算是正当防卫,但是他当时是伤了很多人的,还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另外,这里并不完全是事情全貌,后头还会有对这件事情的其他人物口中的交代的,要给情节施展空间嘛,么么哒。 第21章 小坏蛋 见尚阳笑了,黎青终于松了口气,敲了一下尚阳的额头,好啦,别闹脾气啦。这么大个人了,被人说一两句就生气,跟小孩子似的。” 被敲了一下,尚阳惊奇地盯着黎青:“班花,你居然会和人开玩笑?” “不对,班花你居然敢敲我的脑袋!” “咳咳——”被点破了自己的手欠,黎青有点儿不好意思,端着饭菜,一本正经地装无事发生,“别说那些有的没的。碗筷已经摆好了。再不吃饭就要凉了。” “……”尚阳终于确定了—— ——‘家’就是黎青的解封地,只有在这儿,他才会袒露出真实的自己。 一个脸皮薄但爱笑爱闹的十七岁正少年。 不过——这也不是班花敢造反欺负他的理由! “好啊!班花你居然胆敢造反摸老虎脑袋!”尚阳撸起袖子就扑了上去,双手勾着黎青脖子,挂在了黎青身上:“看朕不好好给你个教训看看!女人的腰,男人的头,能看不能摸不知道吗?” 黎青正端着一盘麻辣毛豆,被尚阳一扑,弄得差点泼了,伸长了手好容易稳住了,连躲带闪:“别闹别闹,菜快泼了。” 尚阳不闹了,但也没从黎青背上下来,坏笑揪他耳朵道:“摸了我的头,要给我做小媳妇的哦。” 黎青背上挂着八爪章鱼,好歹弯腰把菜搁桌上放稳了,转头直起身,照着尚阳头发就一阵大力呼噜,紧接着大笑着转身就跑。 “去你丫的小媳妇。” “!”尚阳头一次听黎青调皮愣了一瞬,三步做两步追了上去,“黎青你给我站住。我要揉回来!我还没被人揉过头发呢!” 黎青正端着第二道黄瓜蛋汤从厨房出来,见势扭头就躲,小声道。 “傻瓜才给你站住!” 都是十七八岁正少年,轻易不肯服输的年纪。两人在狭小的厨房里又追又跑,期间碰到了锅碗瓢盆无数,乒里乓啷作响。 黎青要护着汤,动作难免慢了些,被尚阳呼噜了好几下脑袋。 不过也是真怕真让人烫到了,尚阳也没敢大动作:“班花,还敢不敢了?还敢不敢了?” 结果黎青放下汤后,反手过来就摁住了他胳膊,将他压在了墙上,好笑道:“不就摸你两下脑袋吗?你怎么这么小气啊。” “!”尚阳挣了几下,发现挣不动。黎青身材瘦削,手上力气居然跟铁钳子似的,大的出奇。 “???班花你是吃了菠菜了吗?” “我五千米是第一名,你忘了?”黎青使劲呼噜了两下,松开他笑道:“好啦,别闹了,好好吃饭。” 坐在餐桌上,尚阳仍忿忿不平,时不时抬眸偷瞄一下黎青的胳膊,眼神难以置信。 黎青去给黎母送了份病号饭,回来看到后笑道:“别看了,你要再不好好吃饭,更打不过我了。” “……”力不如人的尚阳悻悻然扒饭。 知道尚阳嗜辣,除了麻辣毛豆,黎青今天还特地准备了一碗麻婆豆腐,一碗辣子鸡,和一碗酸辣包菜。 也不知是从哪儿锻炼出的厨艺,黎青这一顿饭做得色香味俱全。尚阳是无辣不欢无肉不欢的,横扫好几盘菜后,彻底被辣子鸡俘获了味觉:“!!!” 这也太好吃了。 风卷残云般吃完了最后一点配菜,尚阳真诚地朝黎青邀请:“班花,我请你当我们家专属大厨吧?” 黎青正收拾着碗筷,笑道:“我要价很高的哦。” 尚阳豪气冲天:“多少钱都行,我有的是钱。” 黎青戏谑道:“多少钱都行?” 尚阳拍着胸膛:“都行!” “吃你的吧。”黎青用筷子轻点了他一下,转身进了厨房,“我呀,只给想做饭的人做饭,其他的千金不换。” 摸摸鼻子,尚阳被拒绝后也没太难过,大不了以后再来蹭饭不是,转身跟进了厨房。黎青做饭,他不好意思白坐着不干活。 “哎,我来我来刷碗。” 黎青没让,带着围裙湿着手,把尚阳推到了他书桌前,抽了本书给他,让他打发时间:“乖一点等着,我洗完碗了过来陪你玩。” “……”尚阳一直就觉得黎青语气不对,小声嘀咕 “这家伙不会真把我当小孩儿哄了吧?” 毕竟是作客,尚阳不好太坚持,就坐在黎青的小房间里打量着他的书桌。 黎青家太小,小书桌和黎母的主卧只隔了一道帘子。书桌上靠墙立着一整排翻得卷了边的书。尚阳随手翻了翻黎青扔给他的书,居然是一本语文资料书。他顿时跟处理传染品毒药似的,用指尖捻着书的一角,将书扔到了一边。 除却明显被认真使用过的课本与资料书,房间还有一面墙上密密麻麻贴着奖状,市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学习之星、少儿歌唱比赛一等奖…… 桌面上还摆着好几张单人照片,都是竞赛获奖后的单人纪念照。 最近的一张在十四岁,黎青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子,举着金色奖杯,如棵挺拔又帅气的小白杨,散发着新生树木般的朝气和昂扬。 在大片大片泼洒的阳光下,那十四岁的笑容热烈张扬。 与十七岁冷漠疏离的黎青恍若隔了两辈子。 十四岁…… 尚阳心里酸涩。 十四岁那年,恶龙夺走了生活的安宁,单薄少年被迫持刀屠龙。 从此便是一条一人孤身披荆破路的不归路。 意外的,尚阳还在黎青书桌边上看见了一个小鱼缸,里头养着一条小鲤鱼,浑身覆盖着淡青鳞片,独肚皮上泛着点红。 这是黎青宠物鱼? 怎么看都是一条普通鲤鱼啊? “它叫寿比南山。”背后忽然传来一个轻缓的女声,“黎青在菜市场发现它的。当时它肚子都被割开了,仍挣着身子要逃跑,一下蹦到了黎青怀里。黎青说很喜欢它的生命力,就买回来养着了,起初很是花了一些心思才给救活了,后来也一直精心照顾着到了现在。” 尚阳扭头一看,发现吃完了病号饭的黎母不知何时竟看了过来。 “我也挺喜欢的。家里病气太重,多点活物会热闹一点。”黎母依旧坐在床上,歉意对尚阳一笑:“阿姨没多少力气,坐着和你说话,不介意吧。” 她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因为病弱中气不足而轻轻缓缓的,愈发显得没有烟火气。 是很好听的声音。 黎青也有这声音。 尚阳恍惚一闪而过这念头,忙道:“阿姨您坐着就好了。倒是我今天打扰了。” “不打扰。”黎母轻轻地道,“黎青都四年没往家里带同学了。我一直很担心他。” 尚阳一怔。 他想到了学校里学生们对黎青不自觉的畏惧和疏远。 黎母朝他温柔笑道:“现在他愿意带你回家,你和他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吧。” “……算是吧。”尚阳笑着含糊地道。他和黎青现在的关系,实在有些难以定义。 黎母认真道:“你今天过来作客,阿姨很高兴。” 尚阳觉得黎母身上有股久违的妈妈的温暖感,也真心道:“今天来黎青家里作客,我也很开心。” 看得出,黎母是真的高兴。因为她紧接着从床头柜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邀请道:“阳阳,阿姨可以这么喊你吗?” 尚阳点头 “你想看看黎青小时候的照片吗?” 尚阳:“?!” 这特么谁顶得住! 尚阳坐到她旁边,黎母便摊开了相册,挨个指着照片,给尚阳解释着照片画面。 小时候的黎青很白净乖巧,穿着背带裤和白衬衫,如个剔透的白团子,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这张是五岁时候的。”黎母笑道:“黎青打小就特听话,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四五岁,没人教,他就会吃饭前洗手。” “这张是我们一起照的全家福。黎青长得好看,被阿姨们抱来抱去的,害羞了。” 全家福上,小黎青才个头矮矮的,约莫才四五岁,被黎青父母抱着坐着,似乎是害羞了,还用手捂着脸,小耳朵儿泛红。 还有一张偷拍,周围人都在打闹,环境吵闹,七八岁的黎青却端端正正坐着写作业,脊背笔直,表情严肃,像个小学究。 “这一张是黎青八岁上小学的时候……”黎母慢慢翻过一张照片,尚阳眼尖地发现了不对劲:“等等,这是……” “姆妈,你要吃药了。”黎青洗完了碗,边用抹布擦着手,边走进了房间。 一见黎母膝盖上摆着的相册,他有些诧异:“姆妈你在干什么?” 待看到那几张照片后,他迅速反应过来,红着脸扑上*床就抢:“姆妈!你怎么把这些东西翻出来了,快收起来!” 尚阳哪儿肯让黎青把相册抢走,先黎青一步,一把夺过了相册,三两步跑远了,盯着看了起来。 居然是几张女孩子的照片。 黎母被夺了相册,就掩着嘴笑:“这是黎青六七岁的时候,他一个远方姑奶奶来看他,因为记错了黎青的性别,给买了女孩子地一副。退也退不掉,我们就让他试着穿了。” 裙装小黎青! 尚阳登时兴趣更浓,一面躲着黎青抢相册的手,一面争分夺秒地盯着看。 照片上的黎青站在一个农家小院似的地方,脑袋上扎着两个羊角辫,根个白团子似的,唇红齿白,不大好意思地扯着白色蓬蓬纱裙的裙角,不敢看镜头,活脱脱一个害羞的小姑娘。 “哎哟,好漂亮的小姑娘啊。”尚阳瞥了眼气急败坏的黎青,戏谑道:“难怪藏着掖着不给人看呢。” 不过就是……这小姑娘怎么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黎青气道:“尚阳!” 黎母笑道:“可不是呢。当时黎青穿上了这套衣服出去,隔壁一条街上所有的小男生都说要当黎青男朋友,还为他打了好几架呢。” 尚阳心情复杂地瞥着黎青,唏嘘道:“这还真看不出来啊。” 黎青羞恼地抬高声音:“姆妈!” 黎母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告饶:“好好好,知道侬面皮薄,不说了不说了……” 福至心灵,尚阳却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熟悉那一张照片了。 他见过小时候的黎青。 六岁那年,尚厚德领着他去以前一个学生家里作客。 六岁的他正处于猫嫌狗厌的阶段,跟个小炮弹似的在屋里冲来冲去,拿了个大扫把当枪,突突突把整个院子当成了阵地。 然后在躲避一只追着他屁股啄的大公鸡的时候,他哇哇大叫着冲着去找尚厚德,撞倒了一个坐在小板凳上,乖巧翻着画册的小丫头。 小丫头撞疼了就瞪他,捂着后脑勺,板着小脸,漂亮的眼睛里汪着一汪泪,将落不落,格外惹人怜。 他最怕看女孩子哭,把全身的糖和玩具犬拿出来哄她:“诶,你别哭了。我可怕女生哭了。” 可小姑娘还汪着泪瞪他。 他灵机一动,就亲了那小丫头额头一下,雄赳赳气昂昂地道:“好了,我都亲你了,现在你是我的第二十七个女朋友了,你就别哭了。” 当时他们幼儿园正好二十六个女同学。 小丫头哇的一声,眼泪彻底落下来了。 小尚阳扮鬼脸学猴子叫和狗打架都没能哄好小丫头,最后大声许愿道:“好啦好啦,你长这么漂亮,我不让你当我的第二十七个女朋友了。我让你当……当……当大老婆!” 小丫头红着脸瞪他,骂着:“流、流.氓!”跑了。 小尚阳愣是没追上。 花了一下午时间,他愣是没找到那小丫头。耷拉着脑袋回院子时,他居然又惊喜地瞧见那小丫头正乖巧坐着吃饭。这回,他先问了父亲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父亲说叫黎青。 他就惊天动地喊了一声:“青妹妹,说好要当我大老婆的,你怎么跑了。” 直到离开,小尚阳把脑袋都抓破了,仍旧不懂为什么满院子会哄堂大笑。 黎青红着耳朵尖,一把抓起被子要给黎母盖上,催促道:“姆妈,侬该睡觉了。” 黎母很久没这么开心了,哄着孩子躺下了:“好好好,我睡觉了我睡觉了。”人躺下了,眼睛却没闭上。 黎青拿母亲没办法,就去瞪着尚阳。 尚阳冲黎青笑得一脸淫*荡,故意拉长了声音:“哎哟,我说是什么东西不给人看呢,原来是这个啊。这么论起来,咱们俩还算得上青梅竹马啊。你说是不是啊 |“——妹——妹——” 黎青被臊得满脸通红,气得去追尚阳:“尚阳!” 尚阳猴子似的往屋里一转,避开了,没皮没脸地笑,大爷似溜着口哨道:“哥哥在这儿呢,青!妹!妹!” ‘睡觉’的黎母噗嗤笑出了声。 尚阳脸皮堪比城墙,又怎么会怕黎青这毫无威胁性的一瞪。 他不要脸地拍了拍黎青肩膀,大义凛然道:“青青妹妹,你放心,朕的大老婆位置还给你留着,看咱们这么多年的革命友谊,朕就封你给大贵妃吧……” 黎青恼羞成怒,又扑上去捂尚阳的嘴:“不准再说了!” |“哎,班花你不能这么暴……”尚阳一个没站稳,倒在了床上,黎青因此直接扑在了尚阳身上。 两人的脸忽然间距离极近,鼻尖挨着鼻尖,嘴唇只隔一寸距离那一刻时间仿佛极长,落叶都停滞在空中,二人温热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四周空寂得能听到彼此心跳声。 砰砰砰—— 四目相对时,他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羞红的脸。 黎青反应了过来,飞快起身,抓起了相册:“照片看完了,我、我去写作业了。” 尚阳喉结飞快一滚,狼狈地发现他下面起了反应了。 黎母并未发现两人间的暗潮涌动,只是笑嗔:“这孩子从小脸皮就薄,这么多年了,还跟小时候一个人,恼了就闹小脾气。阳阳,你别管他,过一会儿他自己能好的。” 尚阳抬了抬腿,藏住自己反应,唔了一声。 黎母在病中精神一向不大好,最近又换了新药,特别嗜睡。和孩子们闹了一通也困了。 尚阳看见黎母打哈欠了,主动告辞:“阿姨,我出去看看黎青。” 黎母确实累了,撑着交代了一句:“在家里别客气,晚上和黎青一起睡。” 尚阳乖巧答应着。 尚阳一掀帘子出来,就看见黎青正趴在书桌上刷着物理卷子。见尚阳出来,他耳朵尖发红,头也不抬地将卷子换了个方向,特意用背对着尚阳。 尚阳看得好笑,想到自己刚才的反应,摸摸鼻子又有些尴尬,就坐在黎青旁边,翻着本参考书。 房间里一时极静。 只玻璃鱼缸里‘寿比南山’游动时,不时摆动着尾巴,拍着水的细小哗啦声响。 尚阳原只是随手拿了本书打发时间,谁知竟在书上发现了宝藏——书上全是黎青用康奈尔笔记法总结的笔记,细细密密,又有条有理,还画了小型知识网络,特地用了红蓝黑三色笔勾画。 怀着探究心理,尚阳又在书架上抽了几本书。 一本、两本、三本……每本书上都写满了笔记。 合上书后,尚阳瞥了眼正埋头刷题的黎青,心里百味杂陈。 能取得如今傲人的成绩,除却得天独厚的智商,黎青本人也付出了不逊于其他任何人的努力。 天资独厚。 努力上进。 认真沉稳。 如果不是年少丧父后的那一场意外,现在的黎青恐怕是个品学兼优,最受人欢迎的传统资优生校草吧? 几个小时慢悠悠过去。 黎青刷完了一张卷子时,时钟也快指到九点了,外头的天都黑得透了。 尚阳将椅子蹭蹭蹭地蹭到了黎青边上:“大老婆……” 黎青挪了一下板凳,不理。 尚阳勾着黎青左边肩膀上:“青妹妹……我错了……” 别过脸,还是不理。 尚阳将脑袋放在黎青肩膀上,摇着黎青胳膊:“班花,好啦,我错了,我不逗你了,别生气啦。” 冷着脸,仍旧不理。 尚阳整个人都挂在了黎青背上,拖长了音调:“黎青!” “……” “青哥?” “……” “黎爸爸!” “……” “黎爷爷,别生气啦——” “……”将文具一板一眼地收拾归整好,黎青板着脸起身,到床前柜子前,抽出一套新床单和被单,要往床上铺。 尚阳耍着无赖,扑到黎青要铺被单的床上,裹着那新被单:“黎青,我真的错了,不逗你啦,理一理我啦。” 黎青不理他,一抖被单。 尚阳就跟着他的力道在床单滚。 再抖。 再滚。 黎青扯了床单不铺了。 尚阳抓着床单和他拔河,睁着大眼睛,很是光棍地道:“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了。” 黎青气得直瞪他:“尚阳,你知道自己今年几岁了吗!” “一岁……”尚阳伸出一根手指,不要脸地道:“零二百二十八个月。” 黎青嘴角抽动两下,忍了两秒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 这一笑,尚阳就乐了,从床上蹦了起来,叉着腰,趾高气昂:“黎青,你笑了。” 笑了就不能和我生气了! 黎青被这活宝给弄得没办法,扯着被单,无奈地道:“给我起开,我要铺床了。” 尚阳于是乐呵呵地和黎青一起铺床。 黎青家只有一室一厅。黎母睡在主卧大床上。黎青睡在客厅沙发上。尚阳表示并不介意与黎青睡一张床,黎青就把沙发床彻底放下来,换了全新的床单被套。 尚阳尝到了甜头,还想再耍次赖,让黎青给他讲讲那照片的故事“青妹妹,你就从了哥哥一回吧!” 黎青忍无可忍将他推去洗澡了。 “能留一盏小灯吗?” 临到睡觉时,黎青已定时喂过了寿比南山,复习完了最近的课程,正探起身准备关灯睡觉。尚阳带着恳求道:“我有点怕黑。” 黎青凝视了尚阳一瞬,转身拧开了一盏台灯。 黎青探身开灯一刹那,雪白宽大睡衣衣摆被带了起来。借着台灯昏黄的光,尚阳瞥见了黎青腰间的刺青。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的看黎青的刺青。 那是一棵青松,约莫有十五厘米,生潮湿浓雾笼罩的谷底,挺立苍翠的小松树被人拦腰砍断,留下一个巨大的狰狞树瘤后,树干拐了个弯,继续笔直仰望天空,冲天而起。 浴死重生。 倔强挺拔。 灵魂雪白。 “……”尚阳忽然想起了今天对门老太太的话。 “他当年才刚十四啊,那些畜生干的也是人事!几个大男人打他一个娃儿啊,得亏小黎撑住了,背后被人破了几个大口子,都死命不肯认输,把四五个人都打进了医院……” 黎青不像是会主动纹身的人,那么这刺青下面的…… 就是那时候的疤吗? 尚阳心口就如被人生撕般的疼。他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拳头,才能忍住了指尖不哆嗦。 黎青坐了回来,毫无察觉道:“睡吧。” 尚阳压着嗓子,嗯了一声。 静谧的空间里,福如东海哗啦哗啦在水里游着,外头隐约传来夜里撸串的人的劝酒声,环卫工沙沙扫着街。台灯昏黄光束流泻下来,两人并排躺着,身上如笼着一层乳黄色的轻纱。 许久后的静寂里,尚阳轻轻问黎青:“黎青,你的纹身是什么时候的?” 黎青淡淡道:“初三吧。” 初三,十四五岁,时间对上了。 尚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细细地颤:“这么长……当时该很疼吧。” 黎青以为问的是纹身,摇头:“……忘了。” 忘了,还是不想记起?尚阳忽然又问:“这些年,这里有人欺负过你和阿姨吗?” “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黎青顿了顿,替尚阳掖了掖被角,“问这些做什么,睡啦。” 尚阳嗯了一声。 黑暗再次回归沉默。 许久,或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更长后,时间在情绪下总是太渺茫了,刻度褪色成雪白。听着耳边呼吸声逐渐平静,尚阳偷偷撑着胳膊起身,借着些微白月光,凝视熟睡的黎青。 睡着的黎青神情乖巧不设防,嘴唇还轻轻嘟着,仿佛在做着一个美梦。 凝视着那微微嘟起的唇,尚阳忽然很想亲他一口。 只是个安慰的,心疼的,与陪伴的吻。 停顿半晌。 尚阳终究没有吻下去,只是在空气中点了点黎青的鼻尖。 “小坏蛋。” 让他心疼又心酸还心动的可怜小坏蛋。 要是他能早几年碰见这小坏蛋就好了。他一定要好好把他揉进怀里,给他挡住了一切的风刀霜剑,让他做一个一辈子都只会单纯开心的小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争议,我还是解释一下 今天文中提到的生于谷底,从迷雾中奋生的青松,被拦腰折断,留下狰狞的瘤,仍旧挣扎向上 灵魂雪白 浴死重生 是我创造黎青的初衷,昨天那情节并非为虐而虐,就这样。 这一章足有近七千字,我的天! 下一更在后天。 第22章 摸头杀 深秋的上溪清晨露气冻得人鼻子疼,深蓝天空启明星高悬,尚阳裹紧了外套,低头迎着寒风,穿行在依旧亮着路灯的街道上,一路打了三个喷嚏,才到了上溪东区的菜市场。 然后他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黎青。 尽管天才刚麻麻亮点儿,菜市场里已十分热闹了。早起晨练顺便买把菜的老头老太太挎着菜篮子,步伐颤颤巍巍,自行车电瓶车老年助步车浩浩汤汤挡住了一整条道。 黎青坐在热闹街道边上,裹着件黑色厚棉服,正伸着腰,给一个老太太耐心地装菜。一线乍泄的金色朝阳下,他眉眼格外干净清俊:“奶奶您慢点,小心脚底下。” 他的农用电动三轮车上,零零散散摆着好些蔬菜,冬瓜、毛豆、卷心菜、花椰菜……脚边小板凳上是一本英语必修三。 “这孩子太懂事了。自打去年我摆摊在外头晕了一回后,他说什么都不让我继续做事了,还和我发了好几次脾气。然后自己不声不响弄了辆车,每天在菜市场卖菜,供家里的吃穿用度和我的医药费。他才刚满十七啊……” “……是我和他爸爸对不住他。” 黎母清早含着眼泪的话,穿过嘈杂的重重人群,喧闹的讨价还价声,早起公交的呼啸,击中了尚阳耳膜。 “呼——”深深吐出一口气,尚阳看了眼手表。 ——五点五十五。 卖完这些菜,黎青收摊子回家还要换衣服吃早饭,照顾黎母吃药,送她去医院,再然后还要应付一整天高强度的高中学习。 难怪他每天早上都早自习之后才来。 难怪他总是请假早退。 难怪他在天台上时,背影会那样疲惫。 目光在人群里扫过,尚阳一眼就瞥见了对门那耳背的老太太和她孙子。那小萝卜头嫌老太太讨价还价太啰嗦,正无聊地东张西望呢。 “小孩?过来。”尚阳朝那小萝卜头招招手。 小萝卜头迟疑着过来了。 尚阳掏出了钱包里所有现金——八千块钱:“小孩,帮哥哥一个忙,跟你奶奶正卖菜的那摊子的摊主说,今儿个遇上大主顾了,每样菜……买一百斤呗。完事了,哥哥给你买糖吃。” 他准备说包圆的,又怕被黎青看出来伤自尊,硬生生改了口。 小孙子眨眨眼:“我不要糖……哥哥能给我买一套汉语词典和成语词典吗?” 尚阳一呆:“啊?” 小孙子着急解释道:“就是汉语词典和成语词典,新华书店里面可以买到的。我们语文老师要求每个学生都要买。我姑半个月才过来照顾我奶奶一次,可我们老师明天就要用……我想自己出去买,手头没钱。不过,我可以给你打欠条,以后让我爸妈还给你……” 一套汉语词典+成语词典差不多一百块。 “行。”尚阳痛快答应了,“好,我给你买。下午你在家等着,我给你送过来。”却没提欠条的事。 小孙子欢快地直乐呵:“哥哥你真是好人,和那个经常来买菜的尚叔叔一样是好人。” 尚叔叔? 尚厚德? 尚阳一愣,刚准备再问,小孙子已经拿着钱,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十分钟后。 “哈哈哈,真巧啊,黎青你怎么知道是我啊。”尚阳望着对面的黎青,尴尬挠着脑袋,“我觉得我做得还挺隐蔽的啊?” 黎青笑容带了点儿无可奈何的宠溺:“正常人哪儿有在这种零售摊上买上千斤菜回家吃的啊?你知道一千斤菜有多少,一家三口能吃多久吗?” 尚阳摇头。 别提买菜了,作为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三代,这是他这辈子头回儿来菜市场。 趁人不注意,黎青飞快揉了揉尚阳脑袋,转身短暂一笑,然后若无其事咳咳两声:“行了,既然想帮忙,就帮我收钱好了。” 尚阳没注意这细节,撸起袖子斗志昂扬:“好嘞,班花你等着看吧。” 然后黎青就和尚阳细细解释了他的‘事业’。 菜市场零售并不是黎青的主要收入来源。 他的主要在做蔬菜小型批发。 上溪附近有一个蔬菜种植基地旁边,每天都会有大大小小的菜贩来批发蔬菜到城市里各个菜市场中去零售。因为主要面向零售,对菜品品相要求很高。那些长得不好看的蔬菜就会被淘汰下来。 这些菜以前都是被农户给扔在田里烂肥了。 黎青就看准了这商机。 他每天清早三点半起床,开着一个电动三轮车,骑上四十分钟,用低于市价三分之二的价格将这些淘汰的蔬菜收购了起来,再转卖给了附近的小餐馆和职高的食堂,价格是市价的二分之一。 黎青赚得是中间的差价,利润不高,胜在稳定。 “客源稳定下来后,一个月能赚个六七千,除了供应妈妈每个月医保外的药钱和化疗钱,还能还一点外债。” 黎青道:“要不是妈妈今年病情恶化,今年就能开始还尚老师的钱了。” 尚阳听得目瞪口呆。 他觉得自个儿在听天方夜谭。 又呼噜了一下尚阳的脑袋,黎青笑道:“所以别担心。” 尚阳嗯了一声。 看尚阳耷拉着脑袋,一头又软又卷地头发正对着他,黎青正视着前方,又想不着痕迹地出手。 尚阳一歪头躲过了黎青的咸猪手,嘿嘿嘿双手环抱,锁住了黎青的脖子:“可一可二不可三啊。班花,你今儿上午都摸了三下了啊。说,是不是早就觊觎我的美色,对我头发图谋不轨呢?” 黎青立即红着耳朵尖整理菜摊,不好意思地装没听见了。 尚阳凝视着黎青线条锋利而好看的侧脸,寒星般干净清亮的眸子,心里是说不出的酸与涩。 长得帅、有志气、能赚钱、还成绩好……这样的好学生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 他以前肯定是被鸡屎糊了眼,才会以为这是个不务正业的混混。 “至于这些零售摊子上的菜,也比市价要便宜一半。”黎青解释道,“是为了方便附近社区的贫困的老爷爷老太太。” “他们也不容易,每个月就靠着低保的几百块钱过活,有些被儿子媳妇赶出来的,因为有儿有女办不了低保,生活还要艰难些。当季蔬菜动辄四五块钱,他们吃不起,就只能吃腌菜或者不吃……我也算是顺手帮了个忙。” 听到黎青话之前,尚阳早以为中国已全面迈入了小康社会,根本想象不到世上还会有穷到吃不起菜的人。 但在看了好几个拾荒的老太太颤颤巍巍打开钱袋子,里头全是零钞,加起来不到三十块钱后,他就沉默了。 一趟菜市场之行,他推开了光鲜亮丽的世界的另一面。 那天中午,他忍不住给外公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里,外公对黎青啧啧称奇:“你这同学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小小年纪如此沉稳,很有天赋。” 接下来,外公就给尚阳科普了一遍黎青选这个生意的理由。 “兼职服务生收入太低,家教受孩子影响太大不稳定,你同学还有病母要照顾,需要的是一份长期稳定又高薪的工作。只要肯吃苦,一个生意好的摊位一年能赚三十万纯利润……” “你同学的主要需求是钱而不是社会地位与职业尊严,那么这就是身处他的环境,他能做的最好选择。” “孩子行动力很强,避开更有利润的零售,选择小型批发,证明他更明白自己劣势在哪儿,不盲目扩张,说明这孩子沉稳……” “你外公我当年白手起家时,也不过如此了。” 尚阳听着自家外公将黎青夸上了天,心里飘飘然的,满怀希冀地问:“外公,那你看我呢?” 外公毫不客气道:“温室里的花朵,没见过真实的社会,浮躁、跳脱、空想。今天的大字练了吗?” 尚阳:…… 这外公绝对是亲的。 坚持要和黎青一起摆完摊的结果,就是尚阳今天和黎青一起迟到了整个早自习。 黎青还好,张雨霏雷甜甜和程城诚几人就对尚阳表示了慰问。 尚阳大喇喇翘着二郎腿:“爷儿今天早上去做好事了。” 几人都嗤之以鼻地表示不信。 学校的时光平静又安宁。 当天,尚阳在物理课上戴着耳机,刷完两节课化学卷子外,中午抽空给小萝卜头送了一套成语词典和汉语词典,外加一套崭新文具。 一天又波澜不惊地过去。 虽然仍不想回家,但尚阳仍在晚自习结束后九点半到了家。 外公在电话里亲自嘱咐,无论如何他也要给外公面子。 难得尚厚德今天没加班,正坐在沙发上等他。 一瞧见他进门,尚厚德就站了起来,想上前又不敢,像被主人踹了一脚想接近又不敢的大狗。 “阳阳……” 尚阳直接当没看见这儿有个人,没个正经儿背着单肩包,戴着耳机,哼着歌,在门口换鞋。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 “阳阳,昨天我不是故意,我已经提前两个小时出发了。只是路上出了点意外,我遇上了个病人,她年纪大了情况很危险,要是再耽搁一下,只怕……”尚厚德着急地一连道着歉:“阳阳,真是对不起,我下次绝对不会了。” 尚阳把这些话都当个屁放了,顺手在茶几上拿了个苹果,边咬着边晃荡到了卧室门口。 尚厚德赶上前追了两步:“阳阳?” “尚先生。”尚阳拉开了卧室门,扭头嘴角半翘不翘地冲尚厚德道:“您用不着对我道歉。” 尚厚德一怔。 尚阳冷冷勾起唇:“毕竟您只是在十八年前供给我一颗精*子,以及在这几年成为了我的法定监护人而已。我没什么值得您对不起的。您也用不着对不起我,您真正该对不起的是您那因为您早死在地底下八年,老公却连忌日都迟到的倒霉妻子。” “她当年一见钟情爱上你,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尚厚德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站立不稳般往后退了两三步。灯光下,他满是细纹的眼里倏忽间似乎闪出了泪光,再一看又干了。 大抵是光线不好,尚阳竟觉得他像一下苍老了十岁。 尚厚德真的老了。 这份认知让尚阳心底某处像被人狠狠抓了一下,也阻止了他吐出更尖刻的话。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扭头进了屋,狠狠扇上了门。 门外静了许久。 尚阳不知道尚厚德在门口站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当天凌晨两点,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喝冰水时,尚厚德房间的门半掩着,里头一片黑。 尚阳只停了一瞬,瞥了一眼就又漠然地进屋睡了。 他与尚厚德再次陷入了冷战。 亦或者说,他与尚厚德长达八年的冷战从没有停止过。 八年都足够让抗战胜利了,却不足够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血脉相连的父子相互理解冰释前嫌。 生活真是一场最荒诞的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在菜市场摆摊,我的男主大概是全晋江校园文里最没牌面的男主了。 ` 这个情节我其实琢磨了很久,想着黎青应该怎么赚钱养家。 起先想了家教,因为黎青的名声被否了。 想了服务生,但收入太低了。 想了兼职翻译,但是……且不说黎青的年纪太小了,别人愿不愿意相信他的能力。这个吧,据我有限的生活阅历,翻译好像是著名的没钱的职业。 虽然累了点儿,摆菜摊儿真弄起来,其实挺赚钱的。 我邻居就是干这个的,半年能赚二十万呢。 当然也有更能赚钱的生意。但在黎青身处的环境里,这已经是他所有能走的路了。面子没钱重要,所以我狠了狠心,给黎青定了这个职业。 希望大家别嫌弃。 逃走—— 第23章 黎甜甜 翌日清晨,餐桌上一如既往摆上了丰盛的早餐。 尚阳瞥都没瞥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清晨菜市场里,尚阳左手拎着两袋豆浆两袋小笼包,右手提着个保温盒,朝黎青摊位而去。他穿着明黄皮夹克,围着黑色围巾,斜跨着深褐色单肩包,一只黑色耳朵塞着耳机,另一只耳机随意落了下来。 十七八岁帅气少年,不打扮就足够朝气蓬勃,此时更是绝对的人群焦点。 ——整条街最靓的崽。 刚给一个老太太装好菜的黎青一抬头:“尚阳,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啊。喏,早餐。”尚阳将小笼包递给黎青,“阿姨的我也买好了,放保温盒里回去正好吃。这样你待会儿能省点时间。” 黎青神情有些复杂:“……尚阳。” 尚阳紧接着将一杯加了三勺糖的豆浆,笑得痞里痞气的,“我的青妹妹还在红尘历练呢。我这做哥哥的怎么着都得过来看看吧。” 这是尚阳的意外发现——黎青嗜甜。 这家伙年少养家,没少做体力活,所以养出了一身怪力。但也因此消耗量太大,自身又太瘦,时常会犯低血糖的毛病。 有一次他闹黎青,抢他豆浆喝,差点没被甜齁了,发现这家伙兜里总有一块薄荷糖,才知道这事。 偷觑着热闹菜市场里,黎青表面生冷的眉眼,白皙的面庞,好看锋利的鼻峰,单薄红*唇下,被他一句‘青妹妹’又臊得发红的耳朵尖儿。 尚阳啧了一声。 这家伙肯定是爱吃糖才会这么甜的! “……尚阳!”这回是无可奈何的语气了,黎青催促道:“我这边忙得过来,你赶紧回去上课。今天是语文早自习,你是老张头的重点监控对象,被他揪到又要拎到办公室拿试卷敲脑袋了。” 尚阳登时恶寒:“那更不能去了。我宁愿被老张头敲脑袋,也不愿意背那些叽里呱啦的古诗文,聒噪死了。” 黎青本来想训他一下这满不在乎的语气,一想到自己那空白的古诗文默写答卷,又天然没了底气。 “总之,你旷课不好。” 尚阳叼着一口小笼包,还不耽误帮黎青收钱:“没事,我打听好了,老张头最近早自习都请假了,让班长给盯着呢。再说了小爷儿人见人爱,回头和班长打场球,班长不会记我的名的。” 黎青嘴皮子没尚阳利索讲不过,皱着眉仍觉得不满:“你不能为了我……” “哟?”尚阳将胳膊肘架在黎青肩膀上,流里流气地压低声,“班花,你倒是说说我为你做什么了?” 黎青恼羞地用小笼包塞住了尚阳的嘴:“快吃你的吧!” 尚阳笑得见牙不见眼。 尽管知道黎青只是天生面皮儿薄,并不代表什么心思,但耐不住任何一个暗恋的人都擅长暗搓搓地找糖吃。 连被塞了一口小笼包他都觉得是豆沙味的。 真甜。 虽然尚阳狡辩说逃课一丁点风险都不会有,但黎青仍用行动表达了他绝不纵容此等恶意逃课行为的决心。 当天他收摊早了半小时。 在家洗完澡换了衣服,给黎母熬好了药,两人赶到学校时,早自习才刚开始。 尚阳生无可恋。 他陪黎青的心是真的,他不想背叽里呱啦的古诗文的心也是真的! 黎青瞧着他蔫蔫唧唧的样儿,亲自替他将语文书开,好笑地安慰:“忍忍,马上要月考了。考完了就暂时不用背了。” “月考复月考,月考何其多。”尚阳如被太阳晒软了的气球人,哀怨地流在了桌上。 黎青顺手揉了揉尚阳一头金黄色软发,宠溺道:“乖,听话!” 恰好扭头的尚阳:…… 被抓包的黎青:…… 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咳咳咳——” 黎青不着痕迹收回手,一本正经盯着语文书,表情肃穆。 前头程城诚大声朗读强势穿透了过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尚阳无声大笑。 语文,真特么玄妙! 此后一个星期,除了每日早餐,尚厚德一直在求尚阳原谅。 但尚阳一直没有任何动容。 父子俩仿佛磁铁的两极,永远没能在同一频道。 在这期间,上溪高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风波。 ——食堂出事了。 周四中午,学生们早早冲出教室,在食堂门口敲着饭碗等了老久,队伍都排到了操场了。 食堂却迟迟没开门。 足足半小时后,尚厚德亲自赶到食堂,不知与里头的人说了什么,食堂才又开了门。 但那天菜色仍是食堂开业以来最差的。 如果说张秃鹫辖制下的食堂,一向提供地都是猪食的话。 那天是猪狗不如。 这事儿顿时就在学校里引起了满城风雨。 不知道哪儿就出了小道消息,说食堂的人罢工是因为尚厚德克扣食堂的食材钱和员工工资。 这些员工用这种方法和尚厚德抗争。 拥笃者居然不少。 学生和老师里都无声涌动起一股对尚厚德不满的情绪。 约莫一个星期后,流言尚未消退赶紧。几个高三地同学又自称在学校食堂吃得食物中毒了。他们直接闹到食堂,要食堂必须给出个解释,并给出巨额赔偿,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食堂方面的回应异常微妙——他们声称,最近这一批食材是尚厚德以补充学生营养的名义,自行采购的,来源不明。 登时尚厚德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程城诚和尚阳转述这些时气得要命:“那些食堂的人都是老秃鹫安排进去的,不是他的老婆的三舅子就是他小姑子的二姐夫,各个都带着裙带关系,以前就专门中饱私囊,这回肯定是故意的。” 陈正非也气愤道:“高三带头‘食物中毒’的,就是张秃鹫的亲侄子,张人杰。他们这一个星期跟咱们抢篮球场都活蹦乱跳的,狗屁的食物中毒!” 张雨霏蹙着眉:“这些人实在太过分了。” 雷甜甜差点没撸袖子,直接冲上高三楼和那几人掐架:“老娘这暴脾气啊!” 相形之下,黎青反应要平静许多。他安慰着尚阳:“昨天宇飞已经出手了。放心吧。” 尚阳嘴角抽抽:“你是昨天那校门口被人扣了麻袋揍得鼻青脸肿,吓得不敢上学的孙子,是张人杰。” 黎青点头。 宇飞身上有股江湖义气,格外快意潇洒,尚阳并不怀疑这事是他干的。但—— “他为什么要帮尚厚德?” 黎青凝视了他一眼:“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没等过两天尚阳知道宇飞的理由,暗潮汹涌的食堂舆论大战,也没来得及分出个一二三四,这事忽然解决了。 ——尚厚德宣布了食堂停业一周,进行彻底改造整顿。 一周内无论学校内部掀起多大风浪,尚厚德都没有出来解释过一句。 一周后,食堂改造完成。 学生们进去转了一圈后,恨不得对尚厚德山呼万岁。 上溪高中有一半的学生是住宿生,平时一日三餐都在食堂里,食堂菜色收费与卫生与他们健康与营养息息相关。张秃鹫在任时,见食堂是个肥缺,一早把自儿个大舅子二舅子弟弟妹妹全安进去了。食堂收费高到离谱不说,菜里还总看不见肉,吃不到油……蟑螂钢丝球虫子更是常客。 这次食堂出事便是他们蓄意的。 尚厚德早就准备对付食堂了。原本打算徐徐图之,给那些人一个反省机会。但既然有人不想让他安生,他就顺水推舟地快刀斩乱麻了。 于是他愉悦地将食堂负责人上上下下全撵了,只留了一些老实肯干的人,并另找了一个相熟的团队,重新制定了食堂菜色定价标准。 反正最后哭得不是他。 新食堂里除了新鲜丰富了一倍的菜色,低了一半的定价,更合理的荤素搭配外,还多了许多个各地新鲜菜色窗口,学生们可最大程度尝鲜。 另外,食堂还贴出告示。 每个学生每天早餐可免费领一小杯牛奶。 为了省钱,牛是尚厚德让教职工养的…… “后勤部人太多啦。咱们学校不大,用不着那么多人。不过也都是学校的老人了,不好全赶了,正好咱们学校后头有好大一片和人家农田连着的荒地,我就让人种上了牧草来放牛,正好给他们找点事情做,给同学们做贡献嘛……” 摸着程城诚脑袋,他笑得一脸‘真诚’,“大家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喝点儿奶长得更高嘛……” 同学们纷纷嘴角抽搐。 后勤部,那都是老秃鹫的七姑八舅三大爷的亲戚,塞到里头白领工资的……现在让他们去养牛…… 呵呵呵呵…… 反正事情就这么定了。 于是,因为小舅子被换,着急上火得了个‘炮嘴张’诨名的张宏图,在办公室又一次摔了杯子。 “姓尚的老东西,我跟你没完!!!” “除了食堂,我最近还在联系一些事情,也不怕提前和你们说一说。”课堂上,尚厚德温柔凝视着讲台下,这群仰头望着他的朝气少男少女们。 他们处在人生刚起步的阶段,尽管身处上溪,仍拥有无数可能性。 而他愿意给他们这可能性。 “我最近和几个校友联系过了,请他们回来看看。他们愿意给咱们捐一批图书,咱们图书室马上要开了。” “今年的话,看暑假还是寒假,咱们学校组织着去省里的高中交换一两个星期,大家也感受一下。” “还有,我最近又联系了几个老教师……” …… 在学生们因惊讶闪动的眸光里,尚厚德慈祥笑道:“所以,这一次月考,咱们考好一点,好不好?” 好不好? 一班学生们用实际行动给出了最完美地答案。 高二没有省市统考的惯例。尚厚德动用了私人关系,说动了市里几个同等级别的中学从九月月考开始就一起阅卷一起排名。 相对于九月月考,这一次上溪高中重点班排名普遍提高了十名左右。 高三提升更快。 那一批老教师功力匪浅,重点班平均分排名提高足足有二十名。 连省一高的脚后跟都追不上,跟师二中地好成绩仍旧无法相提并论,但对于上溪总体师生来说,仍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大胜利。 当天晚上,班上同学们山呼海啸声要把房顶给掀翻了。 同样高兴得还有收到厚厚一沓奖金的老师和学生们。 望着比一个月工资还多的奖金,清贫了一辈子的老师们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抹着眼睛。 教师生涯过半,能碰到这么一个腾飞的机会。 他们拼了。 黎青依旧是第一名,635分。 尚阳是第二名,大概是临时抱佛脚的古诗文背诵起了作用,总分提高了七八分。 第三名却从徐成才变成了雷甜甜。 拿到排名表,雷甜甜自己都懵了:“我居然考得这么好?徐老二呢?” 徐成才这回考砸了。考得特别砸,第十三名。 同样考砸的还有张雨霏——第33名。 自从国庆回家过来,张雨霏就一直魂不守舍。在语文课上,老张头都忍不住点了她几次。 这种状态,考砸是意料中的事。 当天晚上,在去天台上找黎青前,尚阳鬼使神差地先去了趟体育场看台处。 深沉夜色上漫天星光如泼金,灿灿生彩,站在体育场门口,尚阳遥遥地便望见了一个抱着膝盖,蜷缩着打电话的沉默背影。 ——徐成才。 “你要不要点脸,我们全家勒紧裤腰带供你读书,你就给我考这个分数?第十三名?你还有脸吗?” …… “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妈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对得起我们的付出吗?” …… “你这成绩是想让我们在邻居亲戚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吗?” …… “喂,成才,我是妈妈,你爸刚才也是太急了。你别看爸爸这么凶。他其实也只是为了你好。你是咱们家的希望啊。不怪你爸爸这么着急……” …… “从你出生到现在,爸爸妈妈哪一点不是为了你好,你说是不是?你能回报给爸爸妈妈的成绩,你怎么能连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呢?” …… “成才,你说你这样对得起爸爸妈妈吗?” …… 如上一次一样,直到电话挂断,徐成才都没能得到一句解释的机会。 或许在这种情形下,他的任何解释都带着原罪。 相对于上一次的压抑与崩溃,这次的徐成才表情空洞,肩膀微微发着抖,似乎是连抗争的力气都没了。 唯一不变的,是他始终仰望着头顶星空的动作。 辽阔苍穹深黑似墨,漫天星子如瀑,压抑少年脖颈微昂,仿佛手脚被缚,引颈长嘶的天鹅。 自由,求而不得。 “……”尚阳无声叹息一声,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看台。 黎青果然还在五楼天台。 与上次一样,天空辽远背景下,他坐在一个半人高的石台上,长腿随意舒展着。手里把玩着一根烟,却不抽。夜风吹起了他白衬衣的衣角,仿若要乘风而起。 不同的是,他身边多了一壶酒。 尚阳在静静看了几秒,抬脚坐到了他的身旁,学着他一样将长腿舒展着,语气轻松:“在看什么?” 黎青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将烟揉了一把,扔在了:“在看天空。” 尚阳仰头看天。 最近上溪着实久晴了一阵,天空高而远,不时有夜归的候鸟潇洒掠过,仿若要将一轮圆月划成两半。上溪低价便宜,有许多不入流的小工厂,工业废气随意排放下,夜空呈现着一种诡异的砖红色。 这天空并不好看。 “爸爸刚走的那段时间……”黎青自嘲地笑了笑,“妈妈还骗我爸爸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她让我想爸爸的时候就抬头看天空,爸爸就会在天空上看着我,看着我考上清华。” 尚阳扭头看他。 “当时我都十多岁了,妈妈真是太着急了,还以为我会信这些哄小孩的东西。” 江面上汽笛声隐隐传来,农田里蛙鸣阵阵,楼下有烧烤摊啤酒瓶碰撞声,和男子大声粗矿的猜拳声,老板娘自夸自卖的促销声‘一块钱一串,不好吃退钱’,空气里卷来烤羊肉串的咸香味道。 如那日无声陪伴着自己一样,尚阳无声听着黎青的倾诉。 黎青道:“不过,后面我也确实喜欢上了一个人看天空。在每次考了第一名之后,告诉爸爸,我又考了第一名,我离您的梦想越来越近了,我一定会考上清华的,您看见了吗?” 尚阳认真道:“他一定会看见的。” “应该吧。”黎青笑了笑:“他从来都是一个很洒脱随性的人,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天上嘲笑我这样学习太功利了呢。” 尚阳扯了扯嘴角。 笑不出来。 黎青将酒倒在地上,自己却不喝,轻轻吟唱道:“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璧间尘。” “爸,十岁时,这首诗还是你教我的。今天送给您。” 尚阳仿佛被人当脸打了一拳般鼻酸。 黎青又倒了一杯酒在地上:“今天是您的忌日,六年了,别怪我没去看您。妈妈最近情况不好,医生说只能保守治疗了,还让我们找中医了,你也懂这些是什么意思……” 酒水在凉风中落出清亮的水线,淅淅沥沥地响。 他倒了第三杯酒:“爸爸,你一定会理解的吧。” 许久后,老板娘的‘好吃再来啊’‘后生还来一串吗’的招呼声里,尚阳听见了自己的抽泣声。 黎青揉了揉他脑袋。 尚阳没拒绝。 “虽然出于一场阴差阳错的大火,我爸爸没能考上清华。但他是很聪明的。”黎青盘腿坐在石台上:“只凭着高中文凭,他就在我十岁时,靠自己还清了读书时找亲戚朋友们借的钱,还买了个小房子,就我和妈妈现在住的这个。” “终于还清了债,爸爸就想再拼一把。他自学了很多年建筑,终于有了机会,从助理建筑师做起,在一家地产公司打工……” “可能就是命吧。那天,他跟着老师去工地上巡视时,恰好头顶有一块墙体脱落了,他被砸中了,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一个星期才过世。” “后来,我和妈妈才知道那工地老板为了克扣工程款,导致工程建筑材料质量有问题……那‘嘉慧园’的工程后来也成了烂尾楼。” 许久后,尚阳不记得那天他到底安慰过黎青什么,或者安慰过没有。 正如黎青所说,离别是习惯不了的。 有些伤口注定只能自己舔舐。 那天从天台下来时,黎青一直很安静,直到到了教室里。黎青扭头对尚阳道。 “对了,宇飞托我和你说,他想请你吃顿饭。” 第24章 叫哥哥 上溪地处四线城市的城乡结合部、贫瘠、落后、愚昧,小工厂废气污染导致永远砖红色的天,游手好闲打牌的赤膊中年男人,以及随处可见的留守儿童,顶着五颜六色杀马特头的失学混混,是这个小县城的缩影。 上溪高中是附近唯一稍微好那么一些的净土。 也只是好那么一些而已。 宇飞邀请尚阳的地点,是学校附近一家烧烤大排档。大排档老板热情嗓门粗,手艺不错,桌椅板凳上覆着一层厚油,仍是附近小工厂工人下工后的常来地。 此时尚阳却无意在乎这些细节 这是尚阳头一次见到如此憔悴的宇飞。 “……宇飞?!” 从尚阳第一次见宇飞起,这个上溪老大都是衬衫敞开两个扣,身体半歪不歪站着,嘴角轻勾,漫不经心,凡事都不上心,游离在人群外的。 面前这牛仔服皱成腌菜,板寸头,胡茬青黑的颓废少年,让尚阳怀疑自己的记忆。 “……你这是,怎么了?” “尚阳,这杯酒是我敬你的。”宇飞给尚阳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干了,你随意。” 他喉结滚动两下,一杯酒被喝得干干净净。 尚阳不懂其究竟,咬牙举杯也准备吹了。 “不用。”黎青按住他的手,轻声道:“让宇哥一个人喝就行……” “他奶奶昨天走了。” 两人背后铁架子上,碳烧红了劈啪作响,烤肉滋滋冒着油,女工哄笑着望向三人,三人气氛火热沸滚,喧哗吵闹的猜拳声、碰杯声、老板娘热情的招呼声里—— 轻而淡的七个字后是一段人生的无声告别。 “这一杯,我敬尚老师。” 杯底磕在油腻的木桌上,宇飞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后,抬头盯着尚阳。 尚阳也猛地灌了半杯,呛得咳了几声。 宇飞给自己满上了,却没再给尚阳再倒:“最后一杯,你和尚老师我一起敬。” 尚阳跟着举起杯。 宇飞一口气将一杯酒喝得干净,声音沙哑。 “一周前老闺女在路上摔了,虽然送到医院最后也没能救过来。但那些路过的车里面,只有尚老师停下来了。我人微辈小,也没有什么能回报的。” “这个情,我记一辈子。 尚阳表情出现了一瞬的茫然。 “尚老师是个好人,这事是我们家对不住你。” 宇飞朝尚阳一点头,抹了嘴唇转身走了。 一周前,尚阳对这个时间点太刻骨铭心了。 宇飞走了,他就求助地扭头望向黎青,软弱询问:“一周前?” 黎青轻叹:“是你去墓园那天。” 脑袋里朦朦胧胧中有一根弦咔地轻响,一张张尚厚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是一种悲哀恳求的姿态。 “阳阳,听我解释?” “阳阳,对不起。” “阳阳,我不是故意的……” “阳阳,我对不起你。” …… 无数声音如纠缠的线扭结在一起,绕着他脑袋回旋打转,直到悠远地汇成一个声音。 “阳阳,对不起。” 茫然地,尚阳眼眶也红了,抓起桌上的酒,也一头仰了进去。 苦酒入喉。 胃里火辣辣地疼。 黎青在旁边轻声道:“宇飞是孤儿。当年,是他奶奶把他从医院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小地方管的松,福利院没钱根本不愿意要孩子,这么多年了,宇飞一直都是他奶奶养大的。” “那天他奶奶在路边突发脑溢血,摔了。路过了很多人,只有尚老师下车去救人了。” “虽然……” 最后仍是没能救回来。 走在望着头顶那轮月亮,尚阳红着眼睛:“人生是一直都在离别吗?还是只有年少时?” 黎青静静看着他:“一直都是。” 出门回家后,到了路口分别的时候,黎青忽然喊住了尚阳:“尚阳,如果有一天我们也……” 尚阳扭头看他。 黎青凝视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轻轻垂下了眸。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 在路上吹了会儿风,尚阳回到家时已接近十二点了。 客厅灯黑着,是令人深水般包容而毫无缝隙的安静,尚阳在玄关换了鞋,拎着书包,穿过客厅,转身准备往房间里走。 路过主卧时,他瞥了一眼。 尚厚德的房门开着。 屋里没开大灯,只书桌角落一盏台灯涌泻出雪白光晕,光线照亮书桌角落的方寸之地。小小的圆中,时间与温度与周围截然是两个时空。 那雪白光晕中央,一本物理教案摊在桌上,尚厚德坐在桌前,还握着一支笔写着,人却歪着头,半边脸枕在手臂上,一动不动睡着了。 隔着一道门,那一幕仿佛是一张油画般的旧时光照片,凝固在了时间长河空间宇宙中的浩渺广袤中。 与他隔了极远极远,伸手可触却永不可及。 无端腾起一股心悸,尚阳被某种惶恐阴云笼罩,心跳得快了起来。鬼使神差,他推了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在尚厚德前站了许久,凝视着那一张疲惫的睡颜,他忐忑着,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尚厚德鼻子下。 是温热的。 那一刻,尚阳仿佛从冰窖里重回人间,僵硬的手脚都解了冻,卸下了全身无形束缚般,无声松了口气。 说不清这种惶恐从何而来,但那一刻他都被呼吸声治愈了。 小心给尚厚德盖上了条毯子,尚阳悄无声息退出了房间,背靠着雪白墙壁仰头望着。 他想起了外公的话:“你爸这种人,活得太累。” ` “这道题和昨天那道例题是同一道题型,就变了个形式,还用昨天的公式。我把辅助线给做出来了,宇哥你再试试。” 行政楼空教室里,窗外夜空深蓝星光如瀑,黎青与宇飞并肩坐着,将脑袋探到宇飞桌上,轻声细语地讲一道数学题。 宇飞用笔怼着下巴中央,思索片刻还准备歪头找黎青问两句。 尚阳将一杯热水放在他面前,坐到了宇飞旁边:“来来来,也写累了吧。喝点热水再问。这本练习册的题我都会,我来教你。” 宇飞顿时揶揄地望了黎青一眼:“黎青,你怎么说?” 这事得从一周前说起,宇飞将他奶奶后事处理完后,就找到了黎青,拜托了他一件事。 “老闺女临终前说了,想看到我考大学。啧,也不看看我现在全校倒数多少名。但毕竟是自家闺女,这么多年了对我也只有这一个愿望,只能顺着了。” “兄弟帮个忙。” 这话根本让人没办法拒绝。 黎青当即就答应每天晚自习给他补课。尚阳登时有了危机感了。黎青要养家要照顾黎母,上课又认真不喜胡闹。两人相处时间本就少,这每天晚自习都见不到黎青这还得了。他立刻要求也加入补习队伍。 理由也很简单。 老子全校第二! 于是就经常出现上述一幕,宇飞一旦找黎青问的问题多了,尚阳就搁里面打岔,拍着胸膛说:“我成绩好着呢,问我,我全都知道。” 黎青脑壳疼,胡噜了一把尚阳脑袋,低声道:“别胡闹。” 尚阳脑袋一歪没躲过,哼唧了两声:“又把我当小孩。” 黎青低头没反驳。尚阳偷偷用黎青一个人听到的音量道:“我比你大半岁呢,按理班花你还得叫我声哥呢。来,叫声尚哥听听?” 黎青装没听见这话。在桌子底下踩了尚阳一脚。 尚阳疼得龇牙,不服气地泛酸:“你叫宇飞一个宇哥的,叫我就不肯叫了。班花,你这是区别待遇!” 黎青又踩了尚阳一脚,朝宇飞歉意笑笑:“宇哥,我给你再讲一遍吧。” 宇飞似笑非笑瞥了眼尚阳:“算了,人不是毛遂自荐了吗?我问他吧,省得这一晚上不知道该喝多少杯水了……” 尚阳脸皮厚权当没听见,撸起袖子道:“好嘞,宇哥听好了。” 和宇飞相处几天后,尚阳算是简单摸清了宇飞的性格。 宇飞有个致命的缺点——不求上进。 人一生下来就是自私而上进的,追求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享受,更高的地位,几乎是人刻在基因里的本能了。 但宇飞身上从没有这些。 他更像一个坐在人群外抽着烟,看芸芸众生来来往往浮浮沉沉的旁观者,游离在外。 他极聪明,学习时一点既透。哪怕只稍稍努力一点,都能轻松考入实验班。 但他从来没努力过。 尚阳问他原因时,他曾这样轻笑道。 “你们读书是为了考大学,或改变命运过更好的日子,或光宗耀祖,给家人一个交代。我那么用心做什么,拿成绩单给我那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的亲爹妈上坟吗?” “再说了,人只活几十年,到了点谁都留不下。读清华上北大成为社会精英为国家添砖加瓦,努力养活一家老小,齐齐美美是一辈子,我这么混混着把自个儿顾好,到了年头自己给自己挖个坑埋了,不打搅别个也是一辈子。” “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 这句话将尚阳问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后知后觉砸吧出这话里的厌世。 宇飞什么都不关心,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注意,包括他自己。 听黎青说过,当年他刚进上溪时,就是凭着被上十个高年级混混敲破了脑袋,打了个半死,站都站不起来,一抹嘴唇上的血,还咧嘴笑得开心极了:“今儿真尽兴。”的疯狂样,把那群小混混给吓怕了,才被默认成上溪高中老大的。 要是有哪一天,宇飞轻飘飘地对他说:今天天气真好啊,我打算去死一死。 尚阳绝不会怀疑其真实性。 若不是宇飞奶奶临终前的一句嘱托,宇飞是绝不会主动学习的。 但千般万般缺点都比不过一点。 他是黎青最好的兄弟。 没有之一。 黎青出狱那年,因家庭身份原因很是颓废了一阵,抽烟打架的赫赫凶名都是那时闯下的。 是宇飞把黎青从一众小混混里拣了出来。 “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上面。我给你准备了一套中考教材,我罩着你,你好好学习。” “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那年黎青十五。 宇飞十六。 从十五岁到现在,宇飞罩了黎青三年。 尚阳很感激他。 至于现在,他也只是有些酸罢了。 黎青还没喊过他哥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后天 人生是一直都在离别吗?还是只有年少时?——改编自《这个杀手不太冷》 还有前头忘了第几章,“人类悲欢并不共通”——张爱玲。 老是忘记标注了! 这是个不好的习惯,得改! 第25章 走不走! 一场秋雨一场凉。自西西伯利亚的寒风带了冬天的凛冽风雪。接二连三的几场寒潮后,路边林荫道上已落满了金黄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里亦染上了深秋的寒气。 十一月月考便是在这种氛围中结束的。 当天,尚阳接到了戚沉的电话。 “皇阿玛,太上皇恩赐的三月流放快功德圆满了,我可想死你了。你不知道没有你的这三个月,我又被老班揪到办公室补了四回作业!其悲惨程度简直让人闻者落泪啊!” 尚阳后知后觉:“这就三个月了?” 戚沉:“二阳你是在那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学校待久了,脑袋都烧坏了吗?九月份去的,现在都快十一月底了,您别告诉我。您还没开始收拾行李!” “哈哈哈哈……”尚阳干笑着。 别说收拾行李了,他连三月之约都差点忘了个干净。 戚沉兴致勃勃:“二阳,你回来正好可以赶上咱们寒假的游学,我都把你的那份装备给准备好了。对,还有昨天老班说了,咱们班今年竞赛培训也要开始了,你今年要去吗?虽然去年只得了三等奖,但说不准今年要走大运呢?” 尚阳含糊唔了一声。 戚沉继续道:“下学期我就要去出国班了。分班之前,咱们哥俩找机会聚一聚吧。你不知道,这三个月,班上人都说我在你面前肯定失宠了。” 尚阳反唇相讥:“什么这三月里失宠了。朕什么时候拿正眼瞧过你。朕忙着临幸朕的大贵妃呢,你自个儿在冷宫自力更生吧。” 戚沉大惊失色:“哪儿来的妖孽胆敢勾引了我的皇上!” …… 挂上电话后,尚阳随手把手机一扔,懒洋洋倒在了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三个月到了。 被他搁置的选择再次紧逼,庞然巨物般横亘在他面前,挡住了所有前路。 他要回去吗? 省一高里有他整整一年的回忆,有戚沉有他熟悉的老师朋友,有更优越的师资条件,有更方便发达的经济条件,有离家更近更便捷的环境…… 事关未来与高考,他没理由留下来。 可上溪——这片贫穷落后愚昧,甚至可以说灰扑扑的土地上,有两根透明丝线牵动着他的心。 那根线一头系着黎青。 另一根上系着尚厚德。 尚阳瞥向房间一角。那里整齐堆着三个大行李箱。当初来上溪时,他压根没打算多呆,许多行李被送来了,他都没打开过,为的是走得时能原样带走。 望着那堆行李,他抿了抿唇。 ——明天提前问问黎青吧。 仿佛约好了似的,当天晚上尚厚德也提起了这事。 那时尚阳与尚厚德的父子关系已没有事情刚发时的尖锐了。 坚冰依旧存在,陈年伤口导致的隔阂依旧不可弥合,但已被表面和睦遮掩上了一层和平的外纱。 那天尚厚德忘了带钥匙,在门口给尚阳打了个电话,尚阳给他开了门。 在门口换鞋时,尚厚德低头主动提起了这事。 “回去挺好的,你外公比我会照顾人,你回去了吃的用的都能过的好些。你是个爱热闹的性格,我每次去看你总能看到你身边围着一群人,回去你也能自在些……” 尚阳狐疑看他:“你什么时候看到我身边围一群人了?” 尚厚德一不留神暴露了自己曾偷窥儿子的事,当即如被掐着脖子般卡了壳:“……额……阳阳……我……” 尚阳哼了一声,一副懒得和你计较的表情,拿了瓶可乐进了屋。 尚厚德呆了片刻,哑然失笑。 孰料第二天尚阳与黎青这告别与询问出了点差错。 时间地点都对,人物关系却颠倒了个。 清晨的菜市场里,天是泼墨般的黑,星辰黯淡,寒风飕飕地吹着,风声怒号,冷意恨不得钻进人骨头缝里。 尚阳围着黑色围巾,穿着格子衬衫,套一件薄羽绒服,穿着黑色高帮球鞋,人高腿长模样帅气,在一众老头老太太的队伍里,帅气得鹤立鸡群。 只是这只鹤只要风度不要温度,不肯穿秋裤。左手拎着蛋酒,右手拎着红油抄手,埋头逆着寒风,差点给吹成傻鹌鹑。 好容易到了黎青摊位前,将蛋酒递给他。得到了黎青一句轻轻的谢谢。尚阳打开塑料袋吃抄手,正琢磨着怎么开口。 他便听见了黎青低垂着眉目,平静的声线。 “你快要走了吧?” 尚阳惊讶抬头望他。一时不防一口抄手卡在了喉咙里,红油呛得他惊天动地地大咳。 “我特么,咳咳咳咳咳——” 黎青说时迟那时快,照着他背后一顿猛锤。 一颗红油抄手从他喉咙里喷了出来。 “后生,这花菜么昂卖哎……”对面拿着花菜的大爷沉默地望着自己菜篮子里的抄手:…… 目睹一切的黎青;…… 终于喘过气来的尚阳:…… 场面一时尴尬得让人想要钻到地下去。 最后打破寂静的是大爷镇定地将抄手倒出去,若无其事的一声:“……么样卖?” 黎青哭笑不得给大爷道歉:“两块一一斤。” 尚阳也赶紧给大爷道歉。 大爷神情自若,摆了摆手,称了一斤半花菜走了,挥手间不带走一丝云彩。 尚阳长长地感慨。 “你大爷果然还是你大爷啊!” “下次慢点。”黎青给尚阳递了瓶水,神情带了些无可奈何。 尚阳灌了一大口水:“你怎么也知道我要走?” 清晨风声号号,落叶在地上盘旋打滚。黎青低眉敛目,声音听不出情绪:“以前听尚老师说过,你只在这边呆三个月。” 为了向黎青开这句口,尚阳从昨天到今天路上,整整排练出了一大箩筐的离情别绪和插科打诨,指望着能营造出个笑中带泪的语境的。 可黎青先这么一开口,他一箩筐的腹稿就都过期报废了。 “……嗯。”最后他只能干巴巴道:“嗯,这个月月底走。” 黎青低头整理着塑料袋,嗯了一声。 黎青属于编外游击成员,一天只摆早晨,借用的是一家卖鱼的位置。老太太们大声砍着价,增压器哗哗翻滚着水,大草鱼拍着尾巴,砍刀笃笃笃砸着鱼。 这是最热闹喧哗的菜市场,二人间的方寸之地却无端静默。 “班花……”尚阳拿出最能掩饰心绪的打趣语气,撞了撞黎青肩膀:“朕马上都要班师回朝了?你这大贵妃不打算挽留一下?弄个什么十八相送?放心我受得住!” 黎青给一位老太太递去了塑料袋:“市里什么条件好。你早点回去也好。” 尚阳将这句话颠过来倒过去琢磨了好几遍,愣是没听出一点依依不舍来。他带着点掩饰的笑意道:“我怎么听你话的意思,你很希望我走一样。” 黎青抿了抿唇,没作声。 尚阳问出那句话只是试探,原没打算如何质问,就见黎青垂眸不语的样子。 黎青最近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流露出这种抗拒冷漠了。 这代表了他的默认。 尚阳像被尖锐的羞恼和难堪刺了一下,一瞬间就窜起了火:“黎青,你不回答是什么意思?虽然只有两个半月,我可是把你当哥们的,我要走了,你就这副反应?” 黎青垂眸不语。 尚阳抬高了声音:“……黎青!” 黎青抬起了头望他。眼神是自己都未注意的卑微哀和:“可尚阳,你就该是在那里的啊?” “去你吗的就该在那里!”尚阳恨恨瞪了黎青侧脸半分钟,只觉得这两个月对黎青的一腔热血都是自作多情,心里那团憋屈愤怒的火几乎要将他烧穿了。 将手里的花菜一扔,他拎起书包扭头就走。 刚走一步,他就后悔了。 他是喜欢黎青不错,可黎青自始至终没流露出一分过界的意思。他连黎青喜欢男的女的都不知道,也没对他表白。黎青自始至终他当哥们,作为哥们说这一番话再正常不过,是他自己心思不正…… 个屁啊! 哪怕是条狗养了两个月都有感情了,更何况是好哥们。 他是把他当心尖儿上的人的,护着念着想着,走之前最担心的人最担心的事只有他。 黎青凭什么上赶着推他! “妈的!”尚阳哑着声音骂了一句,“老子居然也有这么矫情的一天,被戚沉那X知道肯定会笑死。” 黎青! 只要你说句话,无论你说什么,咱们这局就算解了。 黎青! 我是真心把你当最好的哥们的,你就说一句话,随便什么都好。最后十几天,咱们好好过好不好?省一高也不一定要回…… 黎青! 你不说我就真走了。老子也不是没脾气的。 最终黎青什么都没说。 那天,尚阳比开教室门的雷甜甜来得还早,被关在了门外蹲了二十分钟,一摸兜才发现自己连钱包和半碗红油抄手都忘在黎青摊位上了。 操! 从那天起,尚阳对黎青开展了一场冷战。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黎青一切言行的异常与抗拒,都会在两万字后得到解答。 大家别着急。 (づ ̄ 3 ̄)づ 第26章 爱情买卖 咚—— 秩序安静的自习课课堂上,最后一排的空气冷若冰窖。黎青低头记着笔记,手肘不小心一拐,将橡皮给拐下了桌。 黎青刚准备弯腰去捡。 尚阳已先动作,戴着耳机哼着歌,将橡皮捡起来了,扔到他桌上了。 期间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黎青:…… 俩人这种状态持续了有小一周了。就俩字形容——冷战,状态堪比美苏两国最爱恨交织互相拉黑的那几年。 尚阳还无师自通了一项技能,单方面无视某人,将其当做一缕好看但呛口的空气。 日常生活照例是维护的,但绝不肯跌份儿似的,认输先说话。 对此,黎青:…… 黎青沉默以对。 在教室里最后一排坐着,两人却能一整天修闭口禅,互相不搭理。 连从俩人中央窜过去的空气都是凉的。 家里的人是最先发现异常的。尚厚德委婉劝道:“黎青这孩子这些年不容易,当初是我对不起他们一家。你比他大一些,遇上什么事就多让让他。” 尚阳懒懒一掀眼皮:“那要是他和我生气呢?” “不可能!”尚厚德道:“黎青那孩子很懂事。” 尚阳冷冷一切,怀着对尚厚德的满腔不屑,施施然走了。 你这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连黎青小脾气都没见过的橘皮老脸,知道个屁! 哼! 班上周围一圈人紧跟着察觉出了不对。张雨霏欲言又止,徐成才扶着啤酒盖,茫然地望着二人。 程城诚自打那天背后说人坏话被当面逮住,就不敢面对黎青了。 这天,他瞅着黎青不在,给尚阳递了张纸条:“你和黎青闹矛盾了?” 尚阳回了一个字:“嗯。” 程城诚:“为什么?你们俩感情不挺好的吗?” 尚阳烦躁地转笔。 连程城诚都看得出他和黎青感情好。可他要走了,黎青偏偏是最无动于衷的。 尚阳回道:“小橙子喝奶去,大人的事别参合!” 程城诚老实地不问了。 体委雷甜甜表现更为直接。那天尚阳放完水,甩着手出来。在男厕所门口,就被一个高劈叉的雷姐用长腿给拦住了:“感冒了?” 尚阳有气无力:“托您的福,我活蹦乱跳着呢。” 雷甜甜拧起了眉:“那你和青哥生什么气?” 尚阳呼了口气,刚准备说话。雷甜甜径直塞了一瓶舒化奶,一袋香蕉给他:“吃了消气。青哥这么多年就你一个朋友,你别和他闹了。” 然后她昂着脖子地高傲走了。 “……”尚阳:明明是黎青那倔脾气不待见他,为什么全世界都觉得我做错了? 千古奇冤。 雷甜甜那张嘴仿佛真有魔力。 在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距离尚阳离开只有一天时,还真有人感冒了。 黎青。 这家伙今年刚满十七,得养家得学习得照顾病人,还不能落下学校功课,每天睡不到六个小时。 铁人也经不起这么三头烧。 在深秋一场意外呼啸的寒潮后,他华丽丽的感冒了。 当天早上,黎青来得就比平时晚了十五分钟,面色潮红。 尚阳皱了一下眉。 上第一节课时,尚阳听见了隔壁传来的压抑咳嗽声。只短促的一声,极快压了下去。 啪——尚阳的铅笔芯断了。 他烦躁地扔了笔。第二节课后,黎青趴在桌上补眠。尚阳拿着水杯打水,踢了踢黎青椅子:“喂,你要热水吗?” 黎青头重脑轻抬头:“……咳,不用。” 不用你个大爷! 尚阳心里暗骂了一声,强硬地拿了黎青的水杯,去开水房打了热水,又找老师要了包板蓝根,给黎青冲好了,放在桌上。 黎青始终趴着睡觉。 等第二节课上了十分钟,尚阳发现不对劲。 黎青学习习惯很好,极其自律,抓紧时间与效率,上课时极其专注与自制,绝不肯耽误一分一秒课堂时间。 但今天上课都十分钟了,黎青还在睡觉。 尚阳忍了一分钟,摇着病号肩膀,“黎青,黎青,你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 黎青嘤咛了将脑袋往下拱了拱,用校服盖住了自己耳朵,睡着了他嫌吵。尚阳一看就要遭,把睡觉的黎青翻了过来,见他满面通红,伸手探了一下他额头。 滚烫! 顾不得再和黎青怄气,尚阳架起黎青,就往外冲,只来得及匆匆和前桌程城诚说了一句。 “黎青发高烧了,帮我和老师说说,我送黎青去医院。” 架起黎青后,尚阳才惊觉这人看着瘦削,背起了竟也挺结实,颇有一番重量。 不愧于他一米八三的个头。 将人送到了校医务室里,给那小年轻校医看了一眼。校医查了一下烧,当机立断:“40.3度了,快送大医院。” 等尚阳借了宇飞的摩托,将黎青绑在背上送去医院挂好号开了药挂上了水,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黎青也终于睡够了,迷糊着睁开了眼:“……尚阳?” 尚阳一看这人就有气,压低了声音呵斥道:“你发烧到了40度,你知不知道!你还敢来上学,你不要命啊?” “……”黎青本就发着烧,又刚睡醒,脑袋里就是一团浆糊:“尚阳,你……还没走吗?” “……”尚阳简直要被气炸了。他为这家伙提心吊胆忙活了一上午。人倒好,醒过来第一句就是催他走! 他冷冷地道:“你放心,明天我一准走。” “……哦。”黎青茫然地低下了头。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一场寒潮过去,医院里十分繁忙。哭闹的熊孩子,和按着熊孩子打针的父母,颤颤巍巍扶吊瓶上厕所的老头、脚步匆匆的护士们,卷起一层又一层嘈杂的声浪。 两人的小空间里空气静谧。 “……”自打那一问一答后,黎青又倒了句谢,就沉默地盯着吊瓶里的药水发呆。 尚阳今天心里憋着一股肚子气,坐在黎青旁边,阴着个脸不说话,决心要给黎青一个脸子看。 他三不五时瞅黎青一眼,时刻准备着,一旦黎青有任何朝他这边瞅一眼的倾向,他就高贵冷艳地扭头,只留给他一个高冷的后脑勺。 半个小时后,尚阳肚里那股气膨胀了三圈,差点让他整个人都炸了。 黎青居然瞅都没瞅他一眼,还在叽里咕噜默背着英语范文。 靠! 恨恨瞪了黎青一眼,尚阳阴着张脸,快步甩门而去。 他要再关心这姓黎的一次,他就改名叫尚傻x。 五分钟后,尚傻X蹲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吹冷风。 上溪那破地方连直通县医院的公交都没有。他是骑摩托载黎青来的,要是现在回去了,黎青一个病人怎么回去? 算他欠他的! 在外头呼啸冷风里,目送着病人们来来往往,尚阳灌了一肚子风,好歹把火给压下去了。 他抽空看了眼手机——戚沉给他发了好几条信息。 “皇阿玛,您老明天就回来了,想临幸哪家馆子,用不用小的把接风宴给您先订着?” “明天几点的车来着?” “对了,林安然说要给你准备拉一曲好运来,哎,你听过这曲子吗?小提琴有这曲子吗?” “是我耳朵瞎了还是眼睛聋了,我怎么看您这段时间攒下来的卷子习题册有半个我高呢?您节哀。” 一贯的戚式风格,最擅长信息轰炸。不想回复信息,尚阳刚准备把手机息屏,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外公的。 外公:“阳阳啊,你行李收拾好了吗?” 尚阳:“唔……外公。” 外公:“外公这里临时要出个差,可能要到鲁地去一趟,有个艺术拍卖会,邀请我去当特邀嘉宾给文物掌掌眼……明天下午的飞机,这一去只怕要一个月,得下月25号才能回来……” “!”尚阳脱口而出:“太好了……” 外公:“嗯?阳阳,你刚才说啥?” 尚阳欲盖弥彰地咳咳两声:“我是说外公您放心,我这么大个人了,还照顾不好自己不成?更何况还有尚厚德在呢。您放心的去吧,多和老朋友聚聚,玩得开心一点哈,要多玩几天也不要紧哈,到时候我去接您回来……” 外公那一句,“你到戚沉家里住一个月吧”硬生生没能找到机会出口。 放下电话,外公对着空气,无声地笑了。 “这小皮猴。” 姓尚的小皮猴简直像在死刑前得到了大赦天下的圣旨。顿时,眼前一片天朗气清鸟语花香莺歌燕舞蔚为大观…… 喜大普奔! 尚阳先给戚沉回了个信息:太上皇这月出差,朕下个月再班师回朝,小戚子你的心意朕看在眼里了,特此恩准这一顿连带下一顿接风宴都由你请了。 钦此! 他也不看戚沉的回复。咳咳两声,背着手,绷紧了脸,溜达溜达着回了输液室。 黎青还坐在椅子上,没继续背英语范文了,脑袋正一点一点在打盹。 尚阳心里还憋着火,叫来护士换了针,就坐在黎青旁边玩俄罗斯方块。 黎青自打尚阳坐过来就不瞌睡了,低眉顺目地盯着地面,好像他鞋上写着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 尚阳心道,你怎么不干脆带两只笔来啃呢? 黎青这人自律克制,但小毛病也不少,比如爱啃笔头,还有点强迫症,每个笔头要啃得一个样。 尚阳每每看到都直抽嘴角。 当着黎青的面,尚阳给尚厚德打了个电话。 “喂,我明天不回去了。外公出差了……” …… “嗯,再住一个月,大概圣诞节之后走。” …… “知道了。我会照顾好他的。放心。” …… 挂了电话,余光瞥到黎青飘忽过来的小眼神,尚阳心道一声‘小样’,翘着二郎腿,边插着一只耳机听歌,边漫不经心地玩俄罗斯方块。 黎青小心翼翼地朝他凑近了一点:“……尚阳,你……明天不走了?” 尚阳只当没听见,大声哼着歌:“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 黎青:…… 这歌词是怎么回事! “……”黎青再往尚阳的方面挪了那么一丁点:“那个,尚阳,你刚才是说……圣诞节之后再走吗?” 尚阳歪头晃脑,唱得更大声了一点:“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 黎青扯了一下尚阳衣袖:“尚阳……” 尚阳终于有机会展示出他高冷的后脑勺了。 他高贵冷艳地捻起两根手指,将他的袖子从黎青手里拽了回来,面对着黎青一字一句地唱。 “伤了我的心,再买不回来!” 黎青:……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见。 ` 啊啊啊啊啊,裸辞在家瘫了这么久,存款终于花光了,又要去面试了。 我太南啦! 我想继续上学,QAQ! 第27章 圣诞节 “噗嗤——”对面一个大叔见此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黎青扭头看他,神色戒备疏离与冷漠。 尚阳也皱了皱眉。 中年人约莫四十出头,大概是不注意摔了,小臂上被磨了一道十几厘米长的伤口,小护士正在给他上药。 他戴着讲究的金丝眼镜,穿着笔挺而昂贵的西装,上衣口袋上别了个钢笔,一看就和港剧里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是已发财致富版本的。 这副港剧精英打扮,在上溪县医院输液室一群狗皮帽,旧棉服,东北揣的老头老太太里,简直鹤立鸡群。 “无意中打扰了。”中年大叔倒挺和善地打了招呼,指了指黎青的校服,“两位小朋友是上溪高中的学生吧?” 黎青习惯性地戒备着。 尚阳不咸不淡道:“是。您有什么事吗?” 中年大叔解释道:“我高中在上溪旅居过三年,是从上溪高中毕业的。算起来,应该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原来是老校友。 黎青待人疏离,只并不作声。 尚阳面儿上和气了一些,客客气气地道:“那可真是太巧了。” 并没有多接话之意。 贾乘风并不在乎尚阳态度,看向二人,或者说看向黎青:“在高中时代,我也有个要好的朋友。刚才看着你们打闹,就想起了他。实在抱歉。” 黎青忽然抬头:“现在你和朋友怎么样了? 中年人黯然摇头:“七年前,他因为意外去世了。” 黎青垂下了眉眼。 尚阳道歉:“抱歉。我们没想到……” “没事,本来也不关你们的事。只是我触景伤情罢了。”中年人舒朗一笑。摇头望向黎青,“尤其这位小同学与我的朋友长得太像了。” 黎青狐疑:“和我像?” 尚阳警惕道:“是吗?” 小护士已经给他换好了药,,男人温和对护士道谢。 他看到两个少年眼中戒备,摇头一笑,也不在意。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今天实在有缘,这是我的名片。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当做赔罪。” 尚阳接过了两张名片,递了一张给黎青。 黎青沉默接过名片。 中年人冲他们脱帽致礼,转身出门,上了一辆低调的商务奔驰。 尚阳酸溜溜地瞅着黎青——出门挂个水都能遇上个上赶着给名片的中年怪蜀黍。 这家伙长得可真是……招蜂引蝶。 黎青没注意到尚阳眼神,低头打量着名片:“这是……” 尚阳也看向名片。 贾乘风。 电话:1346XXX8888 九万里教育股份有限公司执行总裁。 尚阳看向黎青:“有什么问题吗?” 黎青迟疑:“九万里……是负责附近拆迁的地产公司的名字。这个同名的九万里教育公司,不知道和它有什么关系。” 尚阳恍然大悟:“难怪那人会出现在上溪了。” 贾乘风的出现,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被黎青与尚阳抛在了脑后。 他们才十七岁,什么地产教育公司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太遥远了。 至于凭名片找贾乘风帮忙? 开什么玩笑,那姓贾的横看竖看远看近看都像个卖保险的,他们是上赶着上去被人坑啊。 尚阳是打定主意要把这场气生下去了。等搅局的人一走,他又插上了耳机,晃荡着二郎腿,爱搭不理地哼着歌,表情十分欠揍。 “……尚阳?”黎青沉默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似的:“你真的要留到圣诞节?” 尚阳懒懒掀起眼皮,施舍了一个眼神过去:“……知道您是巴不得我快点走了。可真不巧了,可我啊,暂时还走不了,还得继续祸害您一个月呢。” 这话一出来,尚阳就望见黎青脸上表情细微地变化起来,有点惊讶,又有点轻松。最后他重新垂下了头,沉默地压抑着自己。 ——自始至终都没有欢迎的窃喜。 尚阳刚压下去的火又腾地冒起来了。 一老早就要赶他走,现在他要多留一个月,他还抗拒纠结。 尚阳恨不得把那家伙的心掏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热乎的。 沉沉吐出一口气,尚阳心道:我尚阳特么再理这人一次,我以后就跟着他姓! 那天从医院挂完水后,尚阳再次和黎青冷战上了。 不跟黎青说话,不主动看黎青,在外头碰见了都不打招呼,除了每天早上去帮黎青收钱,和答应好晚上和黎青一起辅导宇飞时,他绝不主动搭理黎青。 黎青只能苦笑。 尚阳打小就被尚厚德和妈妈捧在手心里。妈妈走后,又有更溺爱孩子的外公,物质情感上都没有缺乏。是真正在蜜罐里泡大的。 被千娇百宠长大的孩子性格都有相似之处,因为不缺爱,性格大大咧咧,也不爱记仇。头天和人起了矛盾,当即发了火,第二天该怎么和人勾肩搭背哥俩好继续好。 长到了十七岁,这是他头一次和人闹冷战。 如幼儿园小朋友闹绝交似的,矫情得他自己都嫌牙酸。 可要让他服软是绝不可能的。 他一腔热心被黎青浇成了冰,还主动巴巴上去道歉。 没那么贱。 幸好高三的十二月调考快到了,尚厚德一心想拿出个好成绩,振奋一下人心。这段时间,他几乎长在了高三毕业班上,没时间掺和进来劝和。 事情就这么搁下来了。 没过两天,连宇飞都察觉出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那天晚自习,宇飞照例在实验楼空教室里写着习题册。黎青与尚阳去辅导他。三人面对面写作业时,宇飞三不五时就抬头似笑非笑看两人一眼。 尚阳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宇飞那一双事不关己的眼,总能让他觉得自己被看透了。 还是那一天晚上,尚阳补课补到一半,实在受不了这气氛,借口打热水,拿了水杯出去透气。 四楼开水房没水,他特地绕到了三楼去打的热水,回来时是从另一边的楼道上来的。 刚走到门口,他听见了里头低低的说话声。 宇飞的声音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既然压抑得苦闷,弄得两个人都难受,为什么不从心呢?” 片刻后是黎青的声音。 “那宇哥你为什么不从心呢。” “……我啊?”宇飞笑了一下,片刻后才道:“她是个好女孩……有父母有家人有更好的未来,我嘛……一辈子就这样了,死了说不定还被人拍着巴掌说声痛快……烂泥就是烂泥,一辈子自己呆着就好,还是别去祸害别人了。” 许久,久到尚阳腿都麻了的时候,里头又响起了黎青低低的声音。 “……他有更好的未来,我欠了他一次了,没脸再欠第二次了……” 嗡—— 尚阳脑袋嗡地震了一下。 漫长的记忆长河里,无数细碎而琐碎细节如星河散布,似乎有某些被他忽略的,七零八落的片段,忽然被连成了一条影影绰绰的线。 黎青就站在线的那一头。 那天是个阴天,初冬深沉寒冷的露气从脚底侵袭而上,远处有一两声乌鸦的啼叫。整个校园内静谧得如同打了盹。 他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开水,茫然在窗外站了许久。 宇飞出来找他:“我还以为你打个开水都被人打劫了呢。” 尚阳心绪不安,面儿上却仍嬉皮笑脸的:“四楼没水了,我去三楼打的水,中间遇上了对朕的惊世美貌一见钟情的迷妹,硬拉着我聊天聊地,我就陪着聊了几句……哎,人长得好看了,总是有这种烦恼,没办法……” 被这家伙的厚脸皮给震住,宇飞的似笑非笑都卡住了。 尚阳这才乐了,溜着小曲,进了教室门。 宇飞瞥着尚阳背影,摇头笑了一下:“真是……会胡扯。” 高三的十二月调考结束,上溪高中考得不错。 尚阳原以为尚厚德可以从此歇一歇。 谁知道尚厚德要把上溪高中老师一个个打包塞出去,到省一高等顶级高中交流的事,卡了有小半年后突然有了眉目。 连带着好几个之前请不到的特级教师,听说了上溪高中的好成绩起了好奇心,打了电话过来。 尚厚德刚歇两天都没到呢,就又一门心思扎进了里头。 尚阳:这工作狂迟早会把自己累死。 这大半个月里,班上同学们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消息,都知道尚阳要转学走了。 尚阳出手大方性格大大咧咧爱热闹,短短三个月就和班上人都打成了一片,人缘好得不行。 这么一要走,大家都挺舍不得的。 在尚阳拼命拒绝欢送会后,大家纷纷给尚阳送了离别礼物。 程城诚送了一大箱子的零食:“都是我喜欢吃的零食……” 陈正非送了个篮球:“不是乔丹的,买不起,你将就着用吧。” 雷甜甜送了一个护膝:“打篮球的时候也不喜欢弄个防护,当心哪天摔倒就知道厉害了。” 连书呆子徐成才都送了一句:“省一高比上溪好,祝你前程似锦。” 张雨霏送了一本《唐诗宋词集》。 尚阳牙酸,心道:您这是语文老师老张头派来的卧底吧。 雷甜甜见此笑弯了腰:“雨霏房间里有一小面墙的书,都是她从小学起拿零花钱一本一本攒着买的,为了这些书,她从小到大就没吃过零食。怕把书弄脏了,平时我都不敢碰都不敢碰。你能得一本,那不知道是多大的荣幸,还不赶快跪恩。” 尚阳捏着鼻子道了声谢。 唯有黎青。 他不仅什么都没送,亦没有半句祝福,冷漠得仿佛不知道这件事。 程城诚小孩子心性,还抱怨了好几句,“这人真是冷情冷性,心是捂不热的”的话。 反倒是尚阳,不知道是气久了还是想着离别在即,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生闷气上,竟没再和黎青计较了。 虽然关系仍旧不冷不热,但两人之间已经能偶尔开个玩笑了,和普通同学似的相交往了。 上溪高中就在这么微妙的气氛里,迎来了平安夜。 平安夜,宜表白。 一大清早,尚阳打游击战似的,躲着来督促他背古诗的老张头,从后门偷摸着溜到教室。就瞧见前桌张雨霏趴在桌上,偷偷在一张淡蓝色飘着香的信纸上写着什么,还用胳膊挡着怕人看 她屉兜里塞着一个又大又圆的苹果。 尚阳啧啧了两声。 少女心动啊。 刚唏嘘完他人的甜美爱情,尚阳手往黎青屉兜里一探,准备把自己苹果塞进去。 咕咚一声。 里头滚出了个又圆又大的红苹果。 尚阳:…… 苹果上黏着个贺卡。贺卡上只有一行字:你是个很好的人。祝你一定能考上清华。 没有署名。 大概是怕被人认出身份,那一行字都是拿标准印刷体写的,只能从字体排版上,看出作者应当是个女生。 尚阳盯着自己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红苹果,酸道:他刚才在外头怎么没给吃了呢。 半小时后,黎青才姗姗来迟,还被上早自习的老张头逮住了,教育了要重视语文古诗词,头都大了一圈。 好容易被放了回来,黎青就看见尚阳拿着个苹果,翘着二郎腿等他。 黎青眸光一垂,刚准备落座。 尚阳就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了,语气酸得如掉进了陈年醋缸里:“哟,看不出来,咱们班花挺受姑娘欢迎啊,这都有人匿名表白了。改天教哥们两招,怎么招女孩子喜欢呗。” 黎青茫然弱小又无助地望着尚阳:“?” 尚阳将俩苹果都放在桌上,哼了一声:“人姑娘送你的苹果和贺卡,早上一来就看见了!” 黎青拿起尚阳的苹果,试探性地问:“这个?” 尚阳脸不红心不跳道:“这个没贺卡,但也要作为呈堂证供,先看另一个。” 黎青拿起另一个苹果,仔仔细细看完了那张贺卡,然后抬头望着尚阳,迷茫:“这是给我的?” 尚阳凉凉道:“从您抽屉里滚出来的,您说呢?” 黎青无助:“可我不认识这人啊?” “不认识就能这么招女生喜欢呢。”尚阳瞥了眼黎青,跟个久守空房阴阳怪气的小脚姨太太似的:“这要是认识了,岂不是直接就要你侬我侬在楼底下摆蜡烛表白早恋了。” 黎青委屈地看了眼尚阳。 “咳咳……”尚阳被那一眼得有几分罪恶感,手伸进屉兜里准备拿包牛肉干压惊,琢磨下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无理取闹了…… 咕噜噜—— 屉兜里滚出个包着透明糖纸的红苹果。 刚因苹果被莫名酸了一回的黎青:…… 刚还酸了别人苹果的尚阳:…… 太尴尬了。 “咳咳——”黎青想装作看不到尚阳手里的苹果,眼神却违背主人意愿地一个劲飘过去:“不拆开看看吗?” 尚阳板着脸将苹果一收:“拆什么拆,我是这种会被这种东西干扰的人吗?我可是一心学习绝对不早恋的好学生。” 黎青哦了一声,眼神仍飘在那苹果上:“……可是你刚才拆了我的苹果。” 尚阳义正辞严:“班花,你什么时候有翻旧账的习惯了。再说了,我那是帮你把关,怕你禁不住诱*惑,走歪了路,导致学习下降。” 黎青不吱声了。 尚阳见黎青不看那苹果了,心里松了一口气,拿着苹果瞅着班上的人,心里嘿嘿地笑。 小爷我果然魅力不减,来上溪这才多久就有了仰慕者了。人长得帅就是没办法。不过这苹果到底谁送的呢,是上次问过他数学题的那矮个女生,还是每次出门都偷看她的短发女孩,不会是隔壁班那成天捏着嗓子娘兮兮的男生吧……咦!那还是算了。 世间果然还是有识货人的! 他正全神贯注琢磨着,耳边忽然飘来一个声音:“其实……礼尚往来,我也可以帮你把关的。 尚阳耳朵尖儿上一热,吓了一跳,差点没把苹果给扔出去。 黎青一下把苹果给捞住了,眼神飘忽地望向尚阳:“尚阳,你不希望我给你把关吗?” 尚阳挪了挪坐姿,唔了一声。 黎青没注意这细节,仍瞥着尚阳手里的苹果。不过这苹果可不能给他。 尚阳大义凛然道:“这种事情怎么能假以他人呢,咳咳,我自己来。” 苹果拆开,透明糖纸上空无一字。 尚阳扬了扬包装纸,义正辞严:“看吧,班花你可以放心了吧。我这等坚定的共青团员,社会主义接班人,中国少年先锋队战士,誓将为了建设祖国而学习,怎么会受这种低级趣味的诱*惑呢!班花,你这等狭隘思维该换换了。” 黎青:…… 说完,尚阳将糖纸塞进了书包里,顺嘴拿起苹果啃了一下。 黎青拦都拦不及:“……苹果还没洗。” 尚阳:……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五秒钟后,全四楼坐在走廊边上的人都看见了一个叼着苹果,冲洗手间狂奔而去的傻*逼。 到了下午。 尚阳注意到张雨霏去了七班一趟,屉兜里的苹果与淡蓝色信纸都不见了。 晚上。 张雨霏屉兜里又多了一个青苹果,和一个白皮的信封。 晚自习上,雷甜甜和徐成才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张雨霏旁边。 两姑娘凑在了一起,叽叽喳喳研究了那青苹果与白皮匿名信封一个晚自习,也没有研究出什么东西。 最后结论是:青苹果果然没有红苹果好吃。 伸长脖子目睹了一切的尚阳:这俩没用的吃货! 作者有话要说: 问:黎青你咋知道那苹果没洗呢? 后天见。 第28章 我喜欢你 当天晚上。 尚阳坐在房间里书桌旁,扭开了小台灯,昏黄灯光泼洒着照亮了一方世界。尚阳将那一张透明糖纸掏了出来,取出一只紫外线灯,照在糖纸上。 紫色光线下,那透明包装纸上忽然浮现出一行字。 我喜欢你。 “果然。” 望着那行熟悉的字迹,尚阳靠在椅背上,某个隐约猜想终于得到了确认。 将透明包装纸细细铺平整,他寻了本《牛津英汉词典》,将包装纸细心收藏了进去。 叹了口气,尚阳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客厅倒口水喝。 一出门,他便看见客厅亮着一盏灯,一小圆明黄光晕打在木地板上,营造出一个温暖的小世界。 沙发上尚厚德肚子上摊开着一本书,累得睡着了。 尚阳将书抽出来一看,是一本家庭情况汇集表,上头记录着上溪高中高三毕业班学生每个人成绩及评价,家庭情况与家长联系方式。 这工作狂迟早要累死的! 将记录册放在茶几上,尚阳把客厅空调打开,又去房间里给尚厚德取了一床厚被子,放了个电暖宝在尚厚德怀里。 都十二月了,地处中部的江城正是冬天又冷又湿还没暖气的全国最倒霉地。 在沙发上这么睡一晚上,尚厚德明天准得感冒。 放了一个苹果在茶几上,尚阳望着熟睡中的尚厚德。 “姓尚的,平安夜快乐。” “哗——”尚阳早上一觉醒来,刚推开窗,一股寒风就猛地窜了进来,钻进了尚阳的脖子里,冻得他一激灵。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漫天皑皑的白。 居然下雪了。 江城的冬天一向湿冷,最低温能到零下八*九度,虽然比不得北方动辄零下几十度低温,但冷雨天,小刀似的刮着的寒气,能钻进人骨头缝里,风雨湿气的组合反而更加难熬。 但它初冬通常是不下雪的。 每年例行的两场雪,要么在最冷的一月中旬,要么在倒春寒的三月。降雪量通常也不大,最多能没过能鞋面。出个太阳,一个星期就能化得干干净净。 今年的十二月末却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许多年后,尚阳才知道这一气象异常还被当年本地报纸上特地刊载过。 仿佛在写他们俩离别的落幕。 空气中少了城市汽车尾气后,有凛冽的凉与平时雪后特有的清甜,冻得人鼻子都是红的。 真是一个适合离别的天气。 尚阳穿戴好后,拖着行李箱,出了门。鼻尖迎接着城市冷风,低着头拉起羽绒服拉链,穿过老住宅区一群出门买菜的老爹爹和老婆婆,尚阳一眼就在小区门口看见了想见的人。 黎青。 今天天气冷,黎青穿得不少。及膝的黑色羽绒服,将他衬得身姿挺拔长腿无敌,黑白相间的毛线围巾裹住脖子,顺便遮住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寒星似的黑眸。 大抵是刚理过发怕冷,他还戴着一顶黑色毛线帽。 哪怕遮得这么严实,在熙熙攘攘的上学上班买菜人流中,他都好看得鹤立鸡群。 大步走到门口,他拍了拍黎青肩膀:“班花,早上好。” 黎青抬头望见他的笑脸,不由得绽开一个笑:“早上好。” 尚阳拖着行李箱走。 黎青跟着他走:“我来送送你。” “班花,还算你有心……阿切……”尚阳一句话未说完,便被夹着雪末的寒风迎面冻得打了个喷嚏。 相比黎青的保暖实用,尚阳便是标准的作死标兵。 零下六七度的大雪天,他为了风度不穿秋裤不戴围巾,羽绒服里就一件薄衬衣。 “这么冷的天,当心感冒了!”黎青望着尚阳打扮直摇头,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套在了尚阳脖子上。 尚阳兀自嘴硬着:“放心吧,班花,我可没你那么身娇体弱。阿切……” 黎青比尚阳高三厘米,此刻给他系围巾高度正好,闻言只好笑地没反驳。 围巾被系好了,黑白交织的毛线上还有黎青的体温,尚阳喉咙里梗了一整晚的那口气被这暖意冲得脱口而出。 “黎青,你真的不打算留我?” “只要你留我一句,我就不走了。” 大雪纷扬而下,落在屋顶上、落在地面,落在台阶下,落在尚阳的肩头。蓬松的堆雪吸纳了噪音,除却细小风声,世界一片虚无安宁。 那一瞬,尚阳在黎青眸中看到了闪烁的哀伤与难过。 替尚阳掸了肩膀上的雪,黎青拎起了一件行李:“时间不早了,走吧。” 尚阳无声叹口气。 朝汽车站长长铺展开的道路上,两人并肩走着细碎的雪轻轻盈盈飘着,行李箱轮子在雪上碾过,窸窸窣窣细碎的闷响。 尚阳有心想说两句俏皮话,缓和一下气氛。 他一贯做惯了这事的。 不管多严肃的气氛,被他一打岔都能松快得如喜剧电影放映厅。但今天他几次开口,都觉得自己喉咙里被塞了棉花般发闷。 今天天气太冷了,把他的话都给冻住了。 他想。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两人很快来到T型的路口处。尚阳家小区在一个横杆的顶上,车站在竖线的末端。 到这里,尚阳就该拐弯离开了。 将尚阳送到了丁字路口拐弯处,黎青就停了下来,望着尚阳道:“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就到车站了。” 尚阳拖着行李箱,声音从遮住他半张脸的围巾里传出,显得闷闷的。 “我走了。” “嗯。” 尚阳转身离开,脚步在干净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在漫天雪幕中显得长长的,朝远方蜿蜒开来。 凝视着他走了十几步后,黎青忽然出声喊住了他:“尚阳。” 尚阳扭头看他。 “……”黎青认真凝视着他的眉眼,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尚阳,你未来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似乎是嫌这话太老气横秋了,尚阳在羽绒服的大帽子下翻了个白眼。一扭头,他潇洒地朝黎青挥了挥手。裹挟着雪粒的风卷来了他张扬的声音。 “放心吧,能让小爷这辈子过得不好的人还没出生呢。” 望着那洒脱的背影,黎青唇角微扬地摇头。 这狗屁不通的张扬调儿,还真是一贯的尚式风格。 T型路口处,黎青一直目送着尚阳离开。 直到那身影不断变小。 直到那身影混在了一群赶着上班的电瓶车族里。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另一个小拐弯处。 直到他的面前只剩下一条被雪覆盖的空荡荡的长街。 雪又下起来了。 几片雪飘到了黎青脖子里,被他体温融化,化成了水。黎青被凉得一哆嗦,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才猛然惊醒似的望着面前,然后低头一笑。 已经走了啊。 走得好。 将手揣在荷包里,他迎着雪风往回走,缓慢地顺着两人的来路走了回去,一步一步踩在两人来时的脚印上。 已临近附近工厂的上班时间,学生们也开始上学了,街上逐渐热闹起来,电动车与自行车开始争道,被裹成粽子似的小团子们叽叽喳喳的,背着书包上学。 路边有一群小孩打着雪仗,其中一个小女孩被几个同伴围攻,被打得避之不及,一把撞到了黎青怀里。 小女孩挺有礼貌,对黎青奶声奶气道歉:“大哥哥对不起。” 黎青将她扶稳了站好,揉了揉她脑袋:“没关系,下次别跑这么快了,下雪了地滑,小心摔跤。” “好的,大哥哥。”小女孩仰头望着黎青,忽然道:“大哥哥,你是要哭了吗?” 黎青顿了顿,蹲下来望着小姑娘,轻轻擦去她脸上的雪:“怎么会呢,哥哥今天很开心的。因为今天哥哥帮喜欢的人办成了一件很好很好的事,哥哥不想哭。” 小姑娘睁大眼看着大哥哥‘胡说八道’。 黎青站起身,在荷包里掏出一包绿包装的薄荷糖,塞给了小女孩:“拿去吃吧。” 小姑娘接了糖,蹦蹦跳跳走了好远,才回头歪着头望着大哥哥。 为什么明明是开心,大哥哥的表情却那么悲伤呢。 黎青缓慢的走着,走着,走过了尚厚德住的老住宅区,走到了上次宇飞喝酒的小餐馆,走过了上溪高中门口的一家文具饰品店,走到了一家造型师都是杀马特的理发店前…… 他蹲在了路边,理发店店里放起了歌,是一首王菲的老歌《红豆》。 他靠着墙,缓缓蹲了下去,蜷缩着红了眼圈。 尚阳,再见。 再也不见。 以及……我喜欢你。 【还没好好的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喜欢你,在十五岁第一次懵懂初见时。 那一年我刚出狱,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成绩失去了骄傲,被所有人疏离冷待,正处在人生最阴郁的谷底。 那天,妈妈让我去城里找尚老师还钱。 在省一高校门口附近,我看见了你。 十五岁的你手长腿长,单肩背着书包,踩着滑板,抱着篮球,汗湿着头发与背心,一阵风似的刮了出来,大笑着扭头和朋友们告别,夕阳下那笑容比太阳更炙热,能耀花人的眼。 我从未见过有人有那样张扬热烈的笑容,仿佛打落地起就没有忧愁。 后来尚老师告诉我:“那是你的尚阳哥哥。” 当时我就在想,“阳”——这个名字真好。 如小太阳般炙热的少年。 真适合你。 【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我喜欢你,在第一次在上溪遇见你时。 早早就听尚老师说过,你要来上溪的事,但我仍没能想到会在那样一个场合遇见你。 你还是那么开朗。 与完全陌生的人骤然碰面,仍能插科打诨开玩笑,仿佛从来不知拘谨与约束为何物。 背对着你的那一刻,我用尽全身力气低着头,才能克制住贪婪的眼神,不去偷看你。 出门后,宇飞问我:“那是谁?” 我克制着指尖的颤抖,用最平静的语气道:“他是尚老师的儿子,叫做尚阳。” 也是我喜欢的尚阳。 【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我喜欢你,在忘不了你遇见危险时的惊慌失措。 看见你被人一脚踹中了脑袋,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世界仿佛一瞬间在我眼前炸为齑粉。 那是我经历过十四岁的那一幕后,第二次听见心脏紧缩,被巨大的惶恐占据耳膜的嗡嗡声音。 我冲了上去。 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后来你问我:“为什么打架那么凶。” 我说:“因为我输不起。” 也因为那个人是你。 【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 我喜欢你,在你与我意外吻上的那一个瞬间。 尽管第二天要早起,但那天我将头蒙进被子里,辗转反侧了三个小时都没能睡着,脑袋里炸着烟花,胸腔里涌动着一股陌生又野蛮的欲*望。 后来仅有的两个小时的睡眠里,我做了无数个梦。 每一个梦里都有你。 嘴唇微热的你。 张扬快乐的你。 拍着我肩膀的你。 冷漠的你。 腰肩臀都匀称,每一个动作都饱含着少年力量,诱人与性*感的你。 那天早上,我偷偷洗了好久的床单。 【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我喜欢你,在你与我同床共枕时的那一天。 那是我从未奢望过的的美妙梦境。 黑暗里,你和我离得那样近,呼吸都交缠在一起。我极力平息着呼吸,闭着眼装睡,唯恐被你听见打鼓似的心跳声。 后来,我做了个梦。梦见黑暗里,你又悄悄起身,凝视着我。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要吻我。 从来不信奉宗教的我,在那一刻无声地祈求上帝。 “让时光永远镌刻在这一瞬吧。” 【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然后一起分享,会更明白相思的哀愁】 我喜欢你,在被你质问时的死死压抑。 那天清晨,你怒吼着质问我:“难道你就那么想我走吗?” 我低着头,拼了命地咬住唇,强忍着内心几乎战栗的尖锐刺痛,不让它颤抖着露出行迹。 你甩袖离开。 我才脱力般坐下,连外套都忘了带,浑浑噩噩在深秋清晨,吹了两个多小时的冷风,埋下了感冒的种子。 三年里,我以为我已用冷漠与疏离焊起了无坚不摧的盔甲,不会再为任何人动容。 但那天,你只用一个眼神就让我溃不成军。 【还没好好的感受,醒着亲吻的温柔。可能在我左右,你才追求孤独的自由】 我喜欢你,在知道是我们全家害了你母亲时的天崩地裂…… 八年前那个秋夜,我父亲出了意外,从高处跌落,摔到了后脑勺,在icu住了一周,耗尽了家里财产,仍没保住命。 也是那个秋夜,尚老师给我们送来了救命钱。 同样是那个秋夜,你从一个父母恩爱,双亲俱在的小小少年变成浑身是刺的孤儿…… 那天我问你:“这么多年,最应该怪的不是那个向你父亲求助的朋友吗?” 你摇头:“……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你原谅了我们。 我却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他人的宽容也不是肇事者脱罪的理由。” 他们应该忏悔自己一辈子。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我喜欢你,在于我希望你能展翅高飞,重新回到你的人生。 那个如炙热如阳光般充满光明的坦途。 十七岁,你开朗热情,是广阔天地下,最无忧无虑,前程广大的小太阳。 十七岁,我已在牢里见过最丑陋的丑恶,成为丑陋的一部分,是悬崖底下,那一棵满身泥泞与伤痕的树。 你的人生干净明媚。 我的人生黑暗阴郁。 你的未来光明无限。 我的未来荆棘密布。 我仰望着你。 我喜欢着你。 我同样愿你高飞。 四个月前,如一个暑期恋曲,你闯入了我的生活,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做美好与温暖。 四个月后,亦如一个暑期恋曲,你应该在假期结束后,重新回到你的轨道。 那里才是你的应有的人生。 而我将永远凝望着你,祝福着你,期许着你一生平遂喜乐安康。 只是到了今天我才发现,我可能会有一点舍不得。 只是一点点而已。 所以,让我缓一下,只是一下,我就能再平静地做你的好朋友黎青了。 那永远爱着你,也永远不会告诉你,以及永远欠着你的黎青。 …… “喂,爱哭鬼,别哭了。” 声音从头顶响起,黎青眼前出现了一双红色的跑鞋。他呆呆地仰头,望着鞋子的主人:“你……” 尚阳一只手扶着行李箱,蹲下来与黎青对视,伸手擦干净了黎青发红眼圈下,面颊上雪化后的水珠,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温柔道。 “就知道班花你会舍不得小爷我。” “小爷我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结束啦! 后天开启第二卷。 大概还有四万字,黎青尚阳就会解开心结,彻底在一起啦。 到时候就是小俩口撒狗粮,兼携手考清华啦。 第29章 还装! 冬。 进了一月里,上溪就冷得不像话了。 黎青弄完回家时,黎母已将早饭做好了。责备地看了眼黎母,他道:“姆妈,不是不让你做这些事的吗?我来就行了。” 黎母温柔道:“最近身体爽利了不少,能动弹还是自己动。” 吃完了早饭,时间正好到了六点二十五。 黎青忙穿上了鞋:“姆妈,我去上学了。” 黎母应了一声:“天气冷,路上小心。” 黎青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声音有点闷:“我知道嘞。” 刚一走出打开门,黎青就被劈头盖脸的冷风冻得一激灵。将门掩好,不让漏一丝风进去,他把头缩进围巾里,大步跨入了冷风里。 路上碰见了对门的老太太和小孩,他打了个招呼:“奶奶早,小林好。” 老太太又不认识黎青了,盯着黎青瞅了半天:“小黎,你怎么又瘦了,上次看你还长胖了一圈呢……” 黎青:…… 小孩硬生生将老太太拖走了:“黎青哥哥早,黎青哥哥再见。” 黎青缩在围巾里笑了一下。 骑上自行车,他想起昨天尚老师在办公室和他说的话,一头迎进了刺骨的冬日冷风里。 尚老师说得对,妈妈的病靠保守治疗只有一种结果,反倒是做手术还能搏一搏。 钱……可以卖他们那房子。虽然妈妈说只要动房子就宁愿停药。 可怎么劝妈妈呢。 一路上风声呼啸,他骑着自行车,穿行过小区的大道,沿途遇上了不少城中村里的熟面孔。人人都用惊惧又厌恶地目光看着他,隐约还听得见议论声。 “……狐媚子……” “……小疯子……” “……杀人犯……” “怎么还没被退学……” 他只管大步往前骑,狂风给他裹上了一层寒气,也将那些人的议论与目光全刮到了他身后。 冬季天气冷,黎母病情容易反复,黎青便只批发,每天不摆摊了。 尚阳缺了早起的动力,已经快连续迟到一周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阴沉沉的天从天穹另一端压过来,风声呼啸着震荡人的耳膜,人走在风中吹的头发飞扬,鼻头通红。 他露出个浅淡的笑。 这样冷得天,尚阳肯定又要迟到了。 到了学校,记名字的学生看见他畏缩地喊了声:“青哥。” 他冷淡走了过去。 那学生像松了口气,这才敢抬起头来。余光偷觑着黎青,他露出一个厌恶的眼神。 黎青到了教室。教室已经来了不少人了,都在或吃早餐或认真看书或大声朗读,亦或者补作业。 雷甜甜正在门口背英语,见他进来,喊了声:“青哥。” 黎青冲她一笑。 将书包放下,黎青将揣在羽绒服里的小笼包与豆皮,用校服裹着热水袋一起,放在尚阳屉兜里。又拿了他和尚阳的杯子,去开水房,打了两杯开水回来晾着。 二十五分钟后,在教导主任的怒吼声,一路狂奔的脚步声,与桌椅板凳乒里乓啷响里,尚阳急匆匆冲进教室,啪地关上了后门。 靠在门板上,他呼呼地喘气:“班、、班班花,老张头还没来吧?” “还没。”黎青好笑地递了水给他:“喝口水缓缓。” 尚阳接过水杯,如牛吞水般咕噜噜就给喝了个干干净净。将杯子放下,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宣布:“朕活过来了。” 黎青无奈摇头:“喝这么快也不怕呛着。” 尚阳瞧见了屉兜里的小笼包和豆皮,拿起来就吃:“……班花你不知道,今天那地中海王太鸡贼了,就盯着我一个了,要不是我翻墙翻得快,今天肯定被他抓住了。到时候,姓尚的肯定又要冲我唉声叹气,咦恐怖……” 黎青看着眉飞色舞的尚阳,不由自主弯起一个笑容。 怎么会有人总这么阳光这么开朗这么热烈。 像梦一样。 距离尚阳那天中途折返,拎着行李箱回来找黎青,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黎青或旁敲或侧击或直抒胸臆或婉转暗示,用尽了所有手段劝尚阳‘迷途知返’,都快念叨成祥林嫂了。 尚阳都只有那几句话。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做的决定,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的坏的结果我都能自己担。” “我就要留在上溪。” “我能为自己负责。” 将最后俩小笼包咽了下去,尚阳重重呼出一口气,算是彻底醒过来了。 然后,在寒冬腊月,开着空调也不顶用的教室里。尚阳用手摇着扇风,取下了围巾,把羽绒服外套拉链往下拉了一大截:“哎呀,这天怎么这么热啊!” 尚阳向来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羽绒服下就一件薄衬衣,还风*骚地开着两颗扣,趁着弯腰时,只略略一瞥就能看到那明显的,和其下的一小片胸膛,以及…… 不似黎青的清瘦雪白,却有种常运动的男生的匀称健气。 黎青抬起眼略略一瞥,又垂下了睫毛:“把围巾戴上。” 尚阳光明正大用手扇风:“热。不戴!” 戴了还怎么色`诱你! 黎青眉眼低垂,手上动作却慢了一瞬:“今天零下三度。” “零下十度,朕今天都觉得热。”尚阳斜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扇着风,拿余光瞅着黎青。 黎青沉声:“上个星期,你才因没穿秋裤冻感冒了。” 尚阳满不在乎:“那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黎青:…… 尚阳态度嚣张,动作幅度也太大,一不小心,桌上的笔袋被他扫得掉了下去。 黎青想帮他捡。 尚阳按住了他的手,侧着身,弯腰下去捞笔袋:“我来。” 稍稍宽敞的衬衫因动作而露出更多,略微一扫间,似乎还能看到藏在半明半暗中的风景。 黎青极快别过了脸,低头望着卷子,笔下习题册却纹丝未动。 看着黎青的别扭样,尚阳眯起了眼冷笑着咬牙憋气。 装。 还和我装! 爷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尚阳将笔袋捡了起来,仿佛无意的,指尖擦过了黎青的大腿:“哎呀,对不起,不小心碰到你了。” 黎青仿佛毫无察觉地一动不动:“……没关系。” 等尚阳彻底起身坐好后,黎青沉沉吐出一口气,崩成石头的大腿肌肉才慢慢松懈下来,捏着笔的手上青筋无声消退。 他知道自己耳朵一定又红了,因为尚阳脸上已有了促狭的笑意。 他无奈地眉目低垂。 “对了,尚哥,把你橡皮借……”斜前方的程城诚正疯狂补着作业,扭头来借橡皮,瞥见了尚阳惊叫道,“尚阳,你的锁骨,你……”不冷吗? 尚阳还没来得及说话。 黎青迅速抓起围巾,不由分说地给尚阳兜头罩住了:“热也要围上。” 尚阳一个没防备,整个人就连脖子带眼睛全被包住了:…… 顿了顿,黎青不自然地道:“当心感冒。” 程城诚危机感很强,一溜烟转了头:“我想起来了,尚阳你不喜欢用橡皮,张雨霏把你橡皮借我用用……” 尚阳将围巾拉下来露出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黎青。 黎青只低头盯着作业。 无声对峙。 许久,尚阳冷脸转过头去,嘴角半翘不翘半天,终于忍不住勾起一个笑。 装不下去了吧! 哈哈哈哈! 许久后,同桌的尚阳摇头晃脑地读起了书:“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黎青无声呼口气,耳朵根的温度才慢慢平复。 上午物理课,尚厚德给他们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鉴于明年他们就要进入高三,再没时间玩乐放松了。 尚厚德大手一挥,给班长们批了几百块钱班费——办元旦联欢晚会! 班上人都乐疯了。 其中尚阳巴掌拍得最响。 一下了课,他带头就窜了出去,到陈正非桌前没个正行地嬉皮笑脸了好一会儿,才和他勾肩搭背回来。 刚开始,尚阳留下的消息在班上很是激起了一阵涟漪。 一众自觉得被白瞎了眼泪的围观群众愤怒地将这大骗子揍了一顿,并要求他归还所有离别礼物。 后半句被尚阳给选择性忽略了。 这不到半月,尚阳和他们的感情就好得和一个人似的了。 望着人群中如鱼得水的尚阳,黎青含着笑意去给他打开水。 课间开水房的人不少,大家都吵吵闹闹得正在八卦,热腾腾的欢乐空气涌到走廊上,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四周的人都罩了进去。 黎青是那把破网的刀。 一见黎青进来,大家瞬间消声,畏惧地给黎青让出一条道。 黎青上前打了水离开。 他刚离开,开水房里就又响起了欢乐的八卦与说笑声。 说来奇怪,明明上溪老大与打人更狠的都是宇飞,可众人却偏偏更排斥深居简出的黎青。 可见,成见与偏颇这玩意本身就是没什么道理的。 黎青刚推开教室门,教室气氛还没来得及习惯性静一下。尚阳就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他,冲他大声挥着手。 “黎青,正说你呢,快,过来,看你会唱什么歌。” 黎青垂下眸子。 他不爱接近班上的同龄人。 从看守所到少管所,他经历了一个个真实的社会大染缸,舍友从杀人放火强*奸抢劫偷窃到诈骗,干什么的都有。能在染缸里活下来,他必须时刻心怀警惕。 从少管所出来后,他习惯性地每天上学书包里都带着刀。 有一天,他的刀被同学翻出来了。 那一天,所有老师同学们看着他的目光,都像看一个怪物。 之后,班上再无人搭理他了。他也没主动搭理过任何人了。 至今……也有两年多了。 但喊他的是——尚阳。 他抿了抿唇,朝尚阳的方向走了过去。然后,他任由尚阳搂着肩膀,局促地立在人群中,浑身写满了与热闹的格格不入。 陈正非显然比他更紧张,几乎拿出了站军姿的紧张,说话时都要结巴了:“那、那、那个、黎、黎、黎、黎青,你、你、你……? 他垂下眉眼:“什么事。” “他是问你打算唱什么歌呢。”尚阳坐在桌上,晃荡着两条腿:“元旦晚会上,咱俩来个合唱吧。你选歌。” 黎青抿唇:“我不会唱歌。” “我会就行了。”尚阳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选项:《离歌》、《死了都要爱》、《倔强》,满不在乎地道,“这歌谁都能唱。我带着你,保准让你一鸣惊人!” 黎青手指落在最后一个名字上:“《倔强》。” 不屈、不服、不原谅、不投降、不为千万人弯腰。 倔强是专属于十七八岁恰同学少年们的最好的词汇。 “好嘞,那咱们就倔强一把!”尚阳说着,把表递给了文艺委员欧丫丫,见班长还偷瞄着黎青,表情惊异,懒洋洋地开了口。 “你们够了啊。这可是小爷我的大贵妃,姓尚的,再看当心我和你们急啊” 黎青:…… 陈正非看了眼黎青神色,见黎青只无可奈何地笑,并不生气,便朝黎青伸出手:“期待听见你的歌声。” 黎青愣了一下。 他如久居北极的人,头一次感受到空气的温暖,竟陌生得不知所措。 “陈正非,把你的臭手拿开。”尚阳腾地跳下桌,大喇喇地打在陈正非手上,替黎青解了围,“滚,当着朕的面勾*引朕美貌如花的大贵妃,当心朕不让你当朕的御前大将军了啊!” 陈正非:…… 谁稀罕你那将军啊,不对,谁让你自封皇上了?! 然后尚阳搂着黎青,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恨铁不成钢道。 “班花,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点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就该多留点心,你看,今天要不是我,你又要被人占了便宜去了。哪个什么什么的,一看就心怀不轨的,以后千万别随便搭理他,听见没……” 那个什么什么的陈正非:…… 班上众人:……………………………… 望着身边的人,黎青嘴唇动了动,忽然轻声道:“谢谢。” 尚阳眼睛一亮,挑起了黎青下巴:“班花,你打算怎么谢?我说过的哦,不介意家里多个小媳妇……如果你答应,我肯定扫榻相待……” 黎青冷着脸,一巴掌拍掉了那爪子。 这姓尚的语文成绩一塌糊涂,居然还知道‘扫榻以待’,可见其心思都放到哪儿去了。 “班花……”尚阳并不在意被黎青拍了爪子,贴着他耳朵,朝他笑着邀请,“元旦晚会那天尚厚德出差,去我家里玩呗?” 第30章 翻墙 “咳咳,那么咱这欢度2012,喜迎2013的元旦晚会,现在就开始了。” 元旦当晚,被彩条履带打扮得喜气洋洋的教室里,陈正非拿着个话筒,站在讲台中央,佯装领导。 同学们应声鼓掌。 陈正非得寸进尺,咳咳两声:“那么作为班长,在这佳节之时,我就简单讲两句哈,首先是八荣八耻,然后是中学生行为守则……” 然后他就被同学们用瓜子壳砸下来了。 “陈正非给我滚!” 筹备元旦晚会花了全班半个月时间,这期间最让众人惊艳的,是程城诚的一笔黑板画。 他仅凭两盒彩色铅笔,就能在短短半天内,画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孙悟空,色彩绚烂,笔法细腻,连鬃毛都分毫毕现。 得知他从未经过任何训练,众人都惊讶无比。 翻阅过程城诚的涂鸦笔记本,尚阳惊讶道:“你这比省一高的美术班第一名画的都好,怎么不去艺考?” 程城诚无奈:“美术艺考画材培训的钱都够我妈卖多少碗面了,哪儿读得起。” 尚阳只能惋惜。 以程城诚的天赋,若能经历专业培训,只怕有大造化。 经过几个节目后,班上玩起了击鼓传花。 这一游戏彻底将气氛推上了最高,声浪几乎把房顶给掀翻了,热闹得和过年似的。弄得隔壁在放电影的文科班听不清台词,过来拍门投诉。 “好!”尚阳翘着二郎腿,唯恐天下不乱,在最后一排猛烈喝彩。 偶尔间,他瞥向旁边的黎青,似乎被这热闹气氛感染,黎青也笑着,那笑又轻又浅,与那日拔河比赛后一样。 无牵无挂。 旁观热闹。 尚阳看得不舒服,转身就把黎青拽上了台。 站在讲台上,被塞了一个话筒到手里时,黎青局促得身体都是木的。 因为尚阳真的给他报了一首合唱《倔强》。 见是黎青上来,台下如潮如浪的掌声与欢呼声也戛然而止。 尴尬的安静中,尚阳仿佛看不见大家的惊愕一样,对着话筒笑道。 “掌声!你们太不给尚哥我面子了吧?” 雷甜甜率先鼓掌:“好!” 陈正非与程城诚张雨霏几个紧接着跟上:“好!” 在今天之前,黎青没想到一个人的歌声居然能如此别样。 荒腔走板。 醍醐灌顶。 着实是人间一绝! 热烈掌声中,尚阳已力压隔壁电影台词的高亢嗓音,抢了四个拍子开唱。 掌声戛然而止。 声音却被另一个清冽舒朗的男声接了起来,是意料之外的低沉与悦耳。 黎青拿起话筒,凝视着尚阳,认真歌唱着:“当我和世界不一样,那就让我不一样,坚持对我来说,就是以刚克刚。” 热闹教室里,歌声如水般流淌,淙淙深情,流过每一个人的耳膜,流过每一处心房,流过每一处无形偏见与冷漠排斥。 紧接着那一份‘倔强’又高声呐喊,穿过窗户,划开与他无关的热闹气氛,冲破黑暗的夜。 这是属于黎青的高歌。 这是十四岁后,他第一次在人前唱歌。 因为那一个这世界上他无论如何不肯辜负的人的用心。 黎青下意识扭头望着尚阳。孰料,尚阳已放下了话筒,含笑看着他。 那目光温柔又明亮,在那一瞬间,黎青甚至觉得星辰山河都已消失,世界陷入白茫茫的寂灭,仅剩他们二人。而他,正被那人珍而重之的错觉。 他恍惚了一秒,别开了眼。 程城诚率先鼓起了掌。张雨霏因为惊讶微微瞪大了眼。雷甜甜用手围成了个扩音器的形象,叫了一声:“好!” 班上人怔了一瞬,也响起了雷鸣般掌声。 一首歌下来,黎青明显能感觉到班上同学的变化。 目光依旧有探究,却少了几分畏惧与疏离,仿佛是发现了那冷漠的怪物般也是会吃喝拉撒有血有肉般。 或许,偏见本身就源于不了解。 再一轮击鼓传花后,班上气氛被推到了高潮。 程城诚被人推上去用破锣嗓子吼了一首《朋友》。 羞涩的张雨霏出乎意外地选择了一首《告别》。 连cosplay石头的徐成才都被陈正非拖上了台,吼了一首《死了都要爱》。 最剽悍的还属雷姐。她冲上了台,抱着话筒,朗诵了一首改编得乱七八糟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也不止像泉源…… “也不止像险峰…… “更不会成为和你并立的木棉…… “因为我只会成为和你一样,一样高*耸独立的橡树…… “我要庇佑着你,做不输于你的强者,要么与你彼此并立,互相成长,要么用我的枝丫与浓荫荫蔽着你…… “谁说男人天生该强,女人只能为偌,我雷甜甜绝不服输,绝不示弱……哈哈哈哈……” 然后因为太过毁原著,她硬生生被众人给轰下了台。 闹成一团的众人都没注意到,班上已悄无声少了两个人。 校外院墙外头,大街上冰凉的风吹过少年冒着热汗的额头,撩起轻而软的刘海。 尚阳背靠着墙,弯腰大笑:“黎青,你不是吧!你可是校霸诶,居然不会逃课翻墙?” 逃课,尚阳是驾轻就熟的。 只不过,俩人今天运气不大好,出来时又碰上了教导主任。出于礼貌,尚阳不仅当着教导主任的面扬长而去,并热情洋溢地问候了他的头发。 但秃头的教导主任似乎不大喜欢这份礼貌,因为他后来的怒吼都快把学校掀翻。 就在尚阳轻车熟路地翻墙而逃时,发现黎青居然不会翻墙。 黎青靠着墙喘气,闻言瞪他:“我有长期假条,可以自由进出校门,根本不用翻墙!谁和你一样!” “好好好,咱俩不一样。”尚阳憋笑:“是我这逃课翻墙的坏孩子把乖乖牌的班花带坏了,我给班花郑重道歉。” “去你丫的乖乖牌!”黎青笑骂着,望着尚阳飞扬的眉眼,忍不住弯了唇角。 跟这个人一起,好像就该胡作非为,把天都戳下来才好。 早在一周前就说好的,黎青今天晚上去尚阳家玩。在领着班花回家的路上,尚阳在路边发现了个烤红薯摊,想起班花嗜甜,他笑道:“看尚哥今天带咱们班花小美人吃点好的。” 黎青听话地等在原地,闻言笑骂道:“尚阳,你给我好好说话!” 烤红薯摊在路的另一边。尚阳去和老板叽叽咕咕说什么去了。黎青一个人立在路灯下,望着那人背影。 这时,一个拿着酒瓶的醉汉忽然歪歪斜斜晃了过来:“我没醉……我还能喝……” 黎青嫌恶地避开了一步。 但黎青容貌实在太耀眼了。那醉汉走到了黎青身边,一瞥见那侧脸,眼神立刻亮了起来,露出淫邪的笑容。 “……小美人……你长得可真好看……嗝……” 望着那人的脏手,黎青的神色一瞬间冷了下来。 他记得这种目光。 十四岁那年,在那归家的无人巷子里,逼迫着妈妈嫁给他的男人,始终都用这种目光看着妈妈以及……他。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呢? 望着面前油腻的醉汉,他垂下了眼睫,捻住了他的手腕,重重一折。 醉汉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啊啊啊……小□□,我草你……” “闭嘴!”黎青声音冰冷短促:“再叫,废了你另一只手。” 哐当——那醉汉酒瓶落地,吓得没声了。 是了。 就是这样。 他用最野蛮也最直接也是最疯狂的方式震慑了那些人。 好几年过去了,他听过无数人的转述版本,但始终记不起来当时他是怎样手持着一把刀,朝那人冲过去的了。 人生来似乎就有自我保护的遗忘机制。 他能记得的那一幕。他腰上被人开了一个大口子,尚且拼力站着,朝另一个男人冲了上去。刀还没到面前,那些刚还凶神恶煞的男人,就先吓得浑身打哆嗦尿了,只敢色厉内荏地疯狂咒骂他。 那一刻,他自嘲地放声大笑又想脱力大哭。 把他和妈妈逼成这样的恶龙,内里居然是这样的胆小鬼。 后来警察曾惋惜地对他说,如果不补后面那几刀,他或许会没事。 但他不后悔。 在那种情况下,除了凶悍他一无所有,没胆量赌那苛刻的公道。 那些人找了关系,要了巨额赔偿。他拿不出,自己选了坐牢。听说那些人还想等他出来报仇。 当时他只微抬眼皮,平静无比地说:“不要命就来。” 那些人便再没提过这话。 欺软怕硬,贪生怕死,真遇上了凶狠的恶徒,胆子比谁都小,和面前的哭求的醉汉一样。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黎青放开了他,眸光冷寒:“滚。” 醉汉连掉在地上的酒瓶都不要了,连滚带爬跑了,跑了十几米远,才狠狠一吐唾沫。 “真他*妈是个疯子!” ——连这最后一招都一模一样。 泼脏水。 对所有的人说是他*妈妈勾*引了他们,说他是个活该被枪毙的疯子,是个天生的杀人犯。 他们是本地人,有着庞大的亲戚网,三人成虎。 至于真相,又有谁在乎呢? 但他甚至是有些感激这些人的。 因为疯子与杀人犯的名声,接下来再没人敢打他妈妈的主意了。 这年头,与其软弱同情被人欺,不若凶悍被人厌恶清净。 十四岁的意外加上后来连续两年的颓废堕落,他十七岁的人生灰暗黑沉得令人窒息。 挣扎于其中,他早已习惯,只是……偶尔会有些渴望阳光。 他抬头看向尚阳,十七岁的少年身高腿长,并不是最夺目帅气的容貌,却开朗大方凭着一腔热情与满身的活力,能瞬间夺走人的注意力。 像个热烈的小太阳。 似乎感觉到黎青看他,尚阳扭头看了一眼,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一弧清寒路灯白光下,穿着明黄色羽绒服的少年,笑容竟比那路灯更耀眼。仿佛长长的寂静雪夜中倏然亮起的一个太阳。 黎青回了一个浅笑,然后垂下了眸。 只是,太阳终究是高悬于天际的,是属于辽阔广大蓝天的,是与苍鹰与长云共飞的。 是不该落到污泥里的。 “你刚才又偷看我了是不是?就知道小爷美貌天下倾城,班花觊觎朕的美貌久矣……” 转瞬间,尚阳已买好了红薯,大步跑了过来。他塞了一个烤红薯给黎青,赶忙咬了一口自己的,含糊着道。 黎青:“等等,小心烫!” 话音未落地,尚阳已吐着舌头满地找水了:“……啊烫烫烫烫……。” 黎青:…… 好吧,虽然这小太阳永恒帅不过三秒。 黎青到了尚阳家里才知道,尚阳打算带他看电影。 尚阳在影碟机下头翻了好久,找出了一个碟片,献宝似地拿过来:“这可是绝版的好东西,我上次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黎青看着封面上《追风筝的人》几个字,哦了一声。 剧情片啊。 尚阳去放碟片,吹嘘着:“这可是我专门为你找的。名著改编,特别有意义,保准让你看完印象深刻,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望着他弯腰时无意翘起的双股,黎青别过了眼,唔了一声。 尚阳没注意到这细节。他按灭了客厅的灯,揽着黎青肩膀,坐到了黎青身边。 两人安静地看着电影。 画面一开始是一个环境异常幽静的欧洲小镇,深蓝色天空与大海相接,平原上有教堂、有村落、还有海边的渔船和渔民。 一个十五六岁的金发欧美少年背着只比他小一圈的包,作为一个外来客出现了。 黎青开始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金发少年在小镇处的高山上,居高临下领略了一番小镇的美景,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忽然背后有两个小孩冲了上来,边嬉闹边追打,撞到了金发少年背上。 金发少年回头。 一个看似是男孩叔叔的褐发蓝眸的长发男人对着那金发少年一笑:“亲爱的,你可真漂亮。” 金发少年道:“谢谢。” 两人便围绕着金发少年的来历问了起来。期间他们得知了金发少年是一个自由旅行者,正好游历到这个地方,打算停留一段时间再走。 黎青觉得这片子好像真的不太对劲。 可这不是意义深刻的剧情片吗?难道是他鉴赏水平不够。 紧接着,高潮来了。 黎青眼睁睁看着这俩刚见了一面的人一见如故,到了那叔叔家里,将窗帘一拉。 金发男人就和那叔叔滚在了一起。 再一分钟后,两个人妖精打架了。 太尴尬了!!! 第31章 看个辣的 这下就算是傻子,也该知道这剧情不正常了。 音响里甜腻勾人的声音中,尚阳傻眼了。 黎青端坐在沙发上,无辜地望着他。 尚阳一个飞扑上去关了影碟机,扭头看着黎青干笑。 “哈哈哈哈,一定是租碟子的店子的人给我弄错了,哈哈哈哈,回头我一定要投诉他们去,哈哈哈。” 心里却在怒吼:戚沉你找的好片子! 黎青耳朵尖发红,眼神飘忽,哦了一声。 甜腻的声音消失,寂静的黑暗中,两个人并排坐着,一句话都不说,气氛反而更尴尬,空气如长了细小的毛,一下一下挠着两人敏*感的皮肤。 尚阳的脸后知后觉地热了起来,如坐在一堆钉子上,怎么都不得劲。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片。 但是他第一次和黎青看片。 他偷偷瞥了眼黎青。黎青坐在沙发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面色泛着瓷白光泽,沉静眉眼低垂,耳朵红得能滴血。 看见黎青比自己还尴尬,尚阳反而不尴尬了。他戏谑地凑近了过去道:“班花,你的胳膊好烫。” 黎青往旁边挪了一步:“没有。” 尚阳得寸进尺地朝黎青挪,声音愈加恶意:“班花,你的耳朵也红了。” 黎青偏过了头,小脸紧绷:“你看错了。” 尚阳嘿嘿笑了一下,将黎青挤到了沙发角落,恶意压低声音道:“班花,你怎么这么紧张。你,该不是没看过小黄*片吧?” 黎青别过脸,红着耳尖板着脸,不吭声。 他没看过小黄*片。但他看过真的。 在里头时,相同年纪的男孩们被关在一起。在没有异性的情况下,同性就自然而然了。 在洗澡时,他就曾看见过好几对野鸳鸯。 不是没人找他。 都被他以拳头拒绝了。 十四五岁的他一腔戾气,满身凶狠,是真疯的不要命的。 过去的经历成了恶毒的土壤,生长于其中的他早已不如外表的良善。 见黎青不吭声,尚阳笑了一下,凑在黎青耳朵边道:“这个片不够辣,改天哥哥给你看个好的开开眼,保证劲爆让你忘不了。” “……”黎青抬头,定定看了尚阳一分钟,邪气一笑。 “……好,我等着。” 尚阳被他那充满欲*望与攻击性的邪气眼神震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再定睛一看。 黎青又垂下了眼眸,坐姿端正,耳朵通红,整个人沉静又稳重。 分明很害羞很萌嘛。 尚阳于是判定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他起身要去电视机前翻碟片:“好啦不逗你了,今天是请你过来看电影。等着,我去找找能不能找到那个碟片。” 他为了逼迫黎青,挪到了沙发角落里,腿脚伸展不开,一时不防没站稳朝茶几直直扑了下去。 卧槽!我的脸!尚阳感觉到自己的吸气声。 下一秒。 他被人拦腰搂了起来,转了个身后,正面砸在一个的胸膛上。 是黎青。 两个人的重量加上惯性,冲击力实在不小。饶是黎青力道大,抓住尚阳后,只来得及往背后一倒。 背后是沙发。 两人于是背靠着摔在了沙发上。尚阳恰好一膝盖磕在了黎青腿上。 这是一个太过尴尬的姿势,静谧昏暗的环境,温暖的空气中,两人脸对脸地贴着,大眼对小眼,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黎青忽然产生了一种两人下一秒就要接吻的错觉,狼狈往后退了一瞬。 尚阳喉结不自觉滚动一下,鬼使神差地道:“黎青……你长得可真好看。” 这句话杀伤力太大。黎青脸烧了起来,偏过了头,敏锐感觉到自己下面在极速变化。唯恐被暴露,他推了尚阳一把。 “……你快起来!” 尚阳眸光忽然闪烁起来,狡猾而无赖地道:“啊,可是怎么办,班花,我手臂受伤了,好像动不了了!” 黎青:…… 尚阳举起他的手,朝黎青展示着他的伤口,一条一指长的划伤。看伤口角度,应当是在茶几角上剐蹭的。他哎呀哎呀叫着痛:“怎么办,黎青我的手好痛,我使不上劲了,我起不来了怎么办?我能不能继续躺班花身上?” 黎青:…… 黎青太阳穴的青筋突突了两下。 下一秒,黎青手撑着沙发扶手,一个咬牙用力,大力菠菜发功,搂着他身上的尚阳,一气坐了起来。 尚阳:!!! 班花牛逼! 黎青无可奈何瞪尚阳一眼,红着脸扯好尚阳的衣服,将他规规矩矩放在沙发上,起身往外走。 尚阳怕他生气跑了:“你去哪儿?” 黎青回头无奈道:“去找碘酒。你那伤口要消毒。” 尚阳望着他背影半晌,忽然捂着脸,倒在了沙发上,低低溢出了笑声。 这家伙怎么能这么可爱! 黎青找到医药箱出来时,发现尚阳将客厅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冬季冷寒空气一拥而入,室内顷刻变得清明。 面对黎青的目光,尚阳唔了一声:“刚才家里空调温度调太高了,我把它关了,有点闷人。” 黎青瞥了眼纹丝未动过的空调遥控器:“……哦。” 上好了药后,尚阳又找了一部片子看。 这一回,两人没再说话,一个字不漏的,认认真真看完了这部片子。 看完了,黎青道:“这电影挺好看的。” 尚阳点头:“嗯。” 这片子叫《欧洲魂惊》还是《亚洲魂惊》来着? 名为《亚欧惊魂》的片子流下了泪水。 尽管尚阳很想留黎青在家睡觉。但黎青必须得回去照顾黎母。 尚阳将他送下了楼:“虽然碟片弄错了。我还是给你讲一下片子内容吧。” 黎青回去的路上就在回想着尚阳的话。 “影片的内容你都知道了。其实这一部电影讲的故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宽恕的力量。有时候,负罪感能够帮人能够改邪归正,从此成为一个好人。但也有些时候,不必要的愧疚和不需要的思想包袱,是没必要背的……” “你听懂了吧?我语文不大好,基本就是这个意思了。” 冰冷的风扑面打了过来,卷走了他所有温热的旖旎心思,黎青将脖子缩在了围巾里,微微垂下了眼睑,轻轻自嘲一笑。 自我宽恕? 那也是弥补了当年过错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 他……没有这个资格。 ` 雾气蒸腾的浴室里。 尚阳站在花洒下,任凭热水兜头淋下,顺着锁骨流至脚尖,汇入下水道中。刘海湿漉漉地贴在眼睛前,挡住了视线,他却毫不在意。 洗完后,他匆匆抓了个大浴巾,套上衣服,擦着头发出去了。 路过镜子,他用手指撩了一下头发,对着镜子做了个开枪的手势。 砰—— 对好哥们肖想这些东西,他可真龌龊。 不过…… 他吹了一下枪口,哼着歌走了。 这世界上,还是龌龊的大多数比较多,他就一庸碌无为的凡人,也不用特立独行了。 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尚阳和黎青发了个晚安短信,转身出门放水准备睡觉了。 谁知一出房间门,他就看见尚厚德腋下夹着个包,醉醺醺地开门。大概是喝得多了,他一时没抓稳门框,差点给摔了个五体投地。 尚阳忙上去扶着。 好容易把人弄到了沙发上。尚阳望着不省人事的尚厚德,默不作声去厨房冲了一杯蜂蜜水,喂到了尚厚德嘴里,打来了热毛巾,给尚厚德擦了擦脸,又准备了盆,预备着接呕吐物。 一切弄完之后,他这才坐在了尚厚德对面,皱眉盯着尚厚德。 他小时候,尚厚德很喜欢和人出去喝酒。每次喝得醉醺醺回来,妈妈都会边唠叨边照顾他。 尚厚德每次都是唯唯诺诺给妈妈道歉,然后偷偷用胡子扎他的脸。 但自从妈妈去世后,他就滴酒不沾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喝了蜂蜜水的效果,尚厚德躺了一会儿就缓过来了。他躺在沙发上,挣扎眯缝着眼,瞧了半天,才认出对面坐的是尚阳。 “阳阳……你怎么还没睡。” 尚阳正翘着二郎腿,翻一本生物参考书。见人醒过来了,他合上书就往房间走。 站在房间门口,他忍了再忍,终究没忍住。 “年前才住了院,现在还喝这么多酒,你的胃是钛合金金属做的,百毒不侵吗?” 尚厚德顿了一下,才呐呐道:“阳阳,我……以后不会了,今天是个意外……” 尚阳抿了抿唇,关上了门。 门板声将尚厚德的解释猛然拍断,震散在空气里。 幽幽静谧里,尚厚德轻轻叹了口气。 尚阳进房间后,给戚沉发了条信息:“最近省一高有什么人去世吗?” 尚厚德出发前和他说过,他回了一趟省一高,回来时便醉了酒,肩上还多了黑纱。 不多时,戚沉回了信:“省一高挺好的啊?没人去世。” 尚阳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着。不是省一高的人? 戚沉又道:“不过,最近这一片倒是有个新闻。我们班生物老师的老公,省一高附小的刘至善老师,被学生告了,然后自杀了。” 尚阳惊讶地睁大了眼。 刘叔叔?尚厚德的至交好友? 刘至善与尚厚德是大学同学兼知己。刘至善毕业后被分配到省一高附属中学,后因妻子工作变动,又调到了省一高附小当老师,与尚厚德住得很近。 也因此,两家关系格外亲厚。 尚阳还记得,小时候妈妈管得严,尚厚德给不了他零花钱,他还闹着要当刘伯伯的儿子呢。 刘至善人如其名,待学生至诚至善在。每一年,刘至诚带的学生毕业后,都会评价刘至诚是如父亲一般的老师。每一年,都会有很多往届的学生回来看他。 他一个好老师。 尚阳喉咙发涩,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他徐徐吐气:“怎么回事?” 在戚沉的叙述中,尚阳将整个故事拼凑了出来。 刘至善今年带的是省一高附小的六年级。 按照惯例,小学都是统一招生,不分快慢班,刘至善班上就有好几个后进生。一般情况下,许多老师都会象征性地关心一下后进生,给外界一个交代就行。 可刘至善性格太直太真太僵太纯粹,学不会这一套。 为了孩子们好,他每天晚上放学后都会单独给几个后进生孩子免费补课,一连坚持了好几年。 眼看着把这些孩子都要毕业了,却突生波澜。 因为在课堂测试上作弊,刘至善将一个后进生揪到办公室批评教育。因那学生态度恶劣,他恨铁不成钢,用塑料尺打了两下孩子手心。 第二天,该学生的家属就冲到学校,扇了他一个巴掌,并要求他赔孩子一千块钱医药费,当着全校学生给孩子道歉。 刘老师愿意赔钱,但坚决不肯当着全校道歉。 “为了孩子,我没错。” 这是他当着所有人说的话。 那家长始终不依不饶,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并泼了许多脏水。其余家长和老师都帮刘至善辩解过,却被那家家长强横地闹了回来。时间久了,大家都惹不起这一家人,只得独善其身。 学校为了平息影响,强硬要求刘至善道歉。 刘至善道了歉。 第二天一大早,他家人发现他自杀在家。 戚沉叹了一句:“那学生是个练散打的,六年级就长得人高马大了,被打一下手板根本就不痛不痒的。可偏要闹成那样……说是嫌刘老师管他太烦……” “刘老师是个清高的人,一心一意对学生好,还说要用教育改变生命,是个理想主义者,只是……” 只是,这不是一个适合理想主义者的时代。 和戚沉结束聊天后,尚阳仍盯着那一排排的字看了许久。直到夜深,手机熄了屏,冻得冰凉如铁,他才翻身下床,打开了门。 客厅里已没人了。 主卧的灯还亮着。 尚阳进厨房温了一杯牛奶,放在了尚厚德的门口,敲了敲门后无声离开。 主卧里。 窗户开着,隆冬冷风呼呼地吹进来,将房间窗帘吹得飒飒而动。一个年轻女人微笑的黑白遗像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尚厚德仿佛察觉不到冷风似的,蜷缩着背趴在桌前,一笔一笔写着日记。 “亚男,你知道吗?老刘去世了。” “我至今记得,在大学一场演讲比赛上,朝气蓬勃的他站在演讲台上,朗声说着,他要当一个改变学生改变生命的教育工作者。那时候,他是多么坚定多么意气风发啊。” “当年我是被调剂到师范专业的。在浑浑噩噩上了一年学,仍就不甘与茫然。是他告诉了我教育的意义,在于改变思想,改变不公平的时代,改变这一个又一个具体又鲜明的生命……” “他是我的指路明灯。” “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好人……就这样……” 尚厚德写不下去了,将笔放下,捂着脸缓了好半天,才轻轻抽噎一声,重新拿起了笔,似哭似笑:“素兰,你知道吗,老刘临终前的对阿珍的嘱咐是别学我……” “老刘,那么坚定的老刘,对自己的女儿说别学我……” 风声呼啸凄厉,尚厚德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最后一笔。 “……教育改变生命,改变的到底是谁的生命?” 第32章 撒娇 第二天,尚阳特地早起了一个半小时,想堵着上班前的尚厚德,与他聊聊,多少安慰一两句。 只是尚厚德比他更早。 尚阳起来时,客厅桌上保温盒里已温好了早餐,主卧被窝叠得整整齐齐,空气冷清。 人是早就走了。 尚厚德像是用一个厚重的龟壳将情绪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自我腐烂自我消化自我吸收。 在他身上,尚阳找不到一丝情绪缝隙。 这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完美演绎了什么叫成年人的成熟与体面。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第四天,尚阳站在客厅桌上保温杯旁,望着房门大开,被褥整齐的主卧,神色晦暗。 墙上挂钟时针与分钟相拥,咔哒地响了一声,钟摆当当声响将空气推出无形的波纹。 五点整。 他又早起了半小时,但…… 合上保温盒,尚阳拿起水杯去洗手间洗漱,对着镜子,无声叹了口气。 分秒必争地如此紧绷,尚厚德的人生到底活得有多累? ` “好好好,宝贝儿你放心,今天回去时我一定把那个包给你买回去。什么?贵?不贵不贵!给宝贝儿买东西怎么会嫌贵呢?” 政教处办公室里,张宏图正甜甜蜜蜜打着电话,敲门声起。 “宝贝儿,不聊了啊,有人敲门了。今晚我不回家,你在房子里等我啊,乖。” 挂上电话,张宏图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进来。” 一个年轻面嫩的老师走了进来:“主任,尚校长前两天回省一高的事,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 张宏图抬头看他。 那老师迟疑道:“尚校长是去参加葬礼了。去世的是他的至交好友,也是一名教师。” 张宏图疑惑道:“也是老师?” 那老师道:“而且,这老师是被学生的死有些……冤。” 那老师将事情究竟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张宏图听着,久久无声。 年轻老师抬头觑张宏图:“主任,那您之前计划的事?” 元月调考快来了。 因尚厚德刚到上溪高中时的‘豪言壮语’,张宏图原打算在最近的会议上逼一把尚厚德,最好让他立下个军令状——元月调考拿出个好成绩。 若是完不成,尚厚德便顺理成章地会被人议论,并怀疑能力。 但现在,张宏图久久没回神,无力地摆了摆手。 “这事……先缓缓吧。” 年轻老师推门出去。 张宏图一个人呆坐了许久,才幽幽地一声长叹:“和外头卖力气的民工一样,大家干的都是拿钱办事的活……你们偏要扯上什么教育意义,什么理想,什么改变生命……” “吃力不讨好……” “何必呢?” “理想,理想主义者啊……要我说,什么理想和抱负都比不上拿到手里的钱和能享受到都享受到的好处可靠!” “哎,可惜了……” 如果说学生生涯如一条漫长而短暂的高速公路,那么一场又一场大小考试,便是屹立路旁的一道一道距离指示牌。 时光甩着车尾气漂移而过,车轮卷起雪片儿般的试卷练习册,蓝色指示牌在后视镜里,唰地连成残影。 唯有车手猛一回首,才会蓦然发觉半年已悄然而过。 上溪高中的元月调考到了。 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全市统考,统一出卷,统一批改,统一排名,高校统一划线,所有高中都不敢小觑这一场月考。上溪亦然。 坊间还有一个说法,元月调考的成绩基本等于高考的成绩。 能在这场考试上拿下好成绩,对全校师生都是莫大的鼓励。 高三师生上下,包括尚厚德全都忙得团团转。 调考前一周,尚厚德房间的灯每天都亮到了后半夜,翌日又很早亮起。 时光从不辜负努力。 上溪高中高三元月调考成绩很让人惊喜。 根据市里几个重点高中联合划分的一本二本分数线。上溪高中文理科各有十二个过了一本线的。 这成绩放其他重点高中或许不值得一提,但要知道上溪高中去年文理两科过一本线的一共只有3人。 今年是足足翻了四倍不止。 成绩公布那天,高三那一层楼里,学生们尖叫声与欢呼声快把教学楼屋顶的瓦片给掀翻了,气氛热闹得如同过年。 更高兴的是老师们,根据尚厚德的新规定,他们每个人都能获得丰厚的奖金。 一众老师们抽红梅烟的舍得换黄鹤楼了,秃头的大手一挥成箱买霸王了,衣服从地摊货变成了海X之家,堪称鸟枪换了炮,走路都带风,教学热情一*夜之间险些涨停了板,做梦都在摩拳擦掌想着如何继续调*教学生。 金钱是最诚实的永恒推动力。 除了欢乐的师生们,家长也抹着泪儿,闻风而至地找尚厚德表达感谢。 考试结束没俩天,尚厚德办公室里就塞满了分布在远近郊区的家长们送的土特产,从时令性的花椰菜莴苣等时令蔬菜到各种自家园子里产的苹果等水果 ……别的就没有了…… 其他贵重东西,尚厚德一概不收。 蔬菜们全部被尚厚德送去了食堂,给学生们加菜。 水果被尚厚德带到了家里给尚阳,又被尚阳带回了学校,借口‘浪费粮食要遭天谴的’,强迫黎青帮他分担了。 在全校上下的欢乐气氛中,改变的还有学生们的态度。 一开始,因为张宏图前例在先,他们对尚厚德并不看好,对他的‘豪情壮志’亦有些冷眼旁观之感。 尚厚德用行动改变了他们的偏见。 尚厚德成了校园内当之无愧的明星儿,走哪儿都一群人和他主动打招呼,人缘好极了。 ` “氟氯溴碘负一价;正一氢银与钾钠……”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 “未来完成时态的虚拟时态应该用……” …… 高三元月调考后,紧接着是高二的元月月考。虽然高二无需全市统考,但有高三好成绩在前,高二年级上上下下仍不免被刺激得紧张了。 月考当天,黯淡的天穹边缘刚乍现一线天光,嘈杂的读书声响就盈满了一班教室,一张张朝气蓬勃的十七岁的脸庞热情蓬勃。 叽里呱啦背了几句诗,尚阳左右一瞥,就不耐烦坐这儿浪费时间了。见老张头不在,他大摇大摆起身,就要偷溜出去接黎青。 刚偷摸着出门,尚阳就被一个游魂似的人迎面撞上了。 徐成才。 徐成才被撞得退了一步,才茫然反应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尚阳瞥了眼徐成才眼下的青黑和虚浮的眼神,迟疑:“……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听宿舍的同学说,从上次考砸后,徐成才更努力了,每天都只睡三四个小时,宿舍熄灯后,就到厕所拿着手电筒学习。 徐成才嘴唇蠕动半晌,露出个似哭的笑容:“不用了谢谢。”转身走了。 尚阳皱眉望着他背影。 如果他没看错,方才那一瞬间徐成才的肩膀在发抖? 他在怕? 怕考试? 想起每次月考后,徐成才在体育场看台内接的电话。尚阳没再说什么,把自己整理的一份全科笔记,放到了徐成才桌上。 月考结束得很波澜不惊。 黎青成绩依旧遥遥领先,第一名稳若磐石。 尚阳是第二名。 比之上次,他总分进步了十分左右,考虑到每份试卷难度值不同,这个分数浮动又可以忽略不计。 第三名十分令人惊讶 ——是张雨霏。 她偏科严重,语文和英语好到出奇,往往能拿下140的高分。但数理化却是十足短板。这一次,她不知道暗地里下了多少苦功,居然将这三门给补上了。 雷甜甜高兴死了,坚持要请吃饭帮张雨霏庆祝。 但张雨霏本人态度有点奇怪,凄然甚至大过喜悦。 程城诚、雷甜甜几人依旧在班级前二十混合排列,稳步进步中。 而徐成才又考砸了……第三十一名。 卷子发下来后,尚阳就没看见他的背直起来过。整整一天,他在阴暗的小角落里,默默凝固成了不起眼的石雕。 所有成绩中最令人感到惊喜的却是宇飞。 补习了短短一个月,他就进步了足足一百五十名。由年纪569名,进步到了年级435名。虽然上溪高中年级第435名,只怕连高职线的尾巴都够不上。 但这已经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成绩出来后的晚自习,黎青的位置照例是空的。 尚阳驾轻就熟去了天台。 走到体育场看台时,想到前桌那尊沉默压抑的石雕,尚阳脚步一转,悄无声息拐了进去。 这一次徐成才考得太砸了。 尚阳担心出事。 “三十一名?考得这么差,你还有脸在这里呆着?你怎么不去死?” 刚到体育场看台门口,尚阳便听见了熟悉的咒骂声,也寻到了那一道熟悉的影子。 看台角落里,被高高墙壁遮蔽了星光,那一小方三角地暗得厉害。徐成才穿着黑色羽绒服,抱着膝盖,蜷缩在那黑暗里,沉默压抑如青黑的苔藓植物。 电话正在响着。 “成才,你别看你爸这么说,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 “你怎么不去死?你考出这种成绩,给我们丢了这么大的脸,你怎么不去死?” …… “成才,不过你这回考得也确实太差了。你是知道的,爸妈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得对得起爸妈是不是?” 在一句一句如刀的叱骂言逼下,徐成才肩膀剧烈颤抖着,抱着膝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泻出一丝泣音。 尚阳心下一沉,拔腿准备上前,却望见看台另一边出现了一道身影。 是尚厚德。 尚厚德雷厉风行,一把夺过了徐成才的手机,对着电话那头骂了起来:“孩子考砸了,本来就很难过了,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话会对孩子产生多大的压力!” “我是徐成才的班主任。” “明天,我希望您和您的妻子能够到办公室一趟,我想我需要和你们认真探讨一下孩子的教育问题。” “孩子是你们的孩子,但也是我的学生。” 随着尚厚德一句一句的回复,将头埋在膝盖里,封闭自己的徐成才缓缓抬起了头。 尚厚德依旧声色俱厉,不知那边说了句什么,他责问道:“第一名?请问您和您的妻子当年在学校时是否始终是第一名?” “您一口一个孩子是欠了您,您是否想过孩子这份恩情是不是孩子想要的?恕我直言,你们这是道德绑架!” 又是几声争辩后,啪地一下,电话被那头在盛怒中挂断了。 徐成才声音不安:“老师,我爸妈脾气不好的。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放心,老师知道怎么做。明天老师会和你的家长谈谈的。”尚厚德坐到他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揉了揉他头发,“你父母都是有手有脚的成年人,你才这么小,不该背负他们的人生。” ‘你不该背负他们的人生’,这句话如一把刀捅进了内心最柔嫩的地方,徐成才几乎是瞬间狼狈地片头,不想露出那红了的眼眶。 “老师。” 尚厚德轻轻拍着背:“难过的话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在父母的百般责罚下,徐成才都能用沉默武装全身,不露任何情绪。但尚厚德只一句温暖关心,就让他的坚强瞬间溃不成军。 徐成才趴在尚厚德膝盖上,哭了出来:“老师,我……我不是故意考砸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哭声由小变大,到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似乎要把从小到大腐烂沉积的委屈与难过一次性全宣泄出来似的。 震天哭声里,尚厚德轻柔地安慰着,背影在星光中庞大又宽厚。 看着这一幕,尚阳勾了勾唇角,想说句什么,却最终也没说,只是扭头带着笑离开了,脚步轻快地如踩着风。 尚阳到天台上时,发现黎青正捧着一本书写写画画。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是《三年高考五年模拟》生物卷,立刻没兴趣地撇开了眼。 “这套题你早就会了吧,怎么还在写?” 黎青道:“给宇飞准备的,他基础太差了。我准备给他挑一些简单题目,给他打基础。” 尚阳语气里就带出了酸:“哦,你们兄弟感情可真好啊。” 黎青睨他。 尚阳哼哼唧唧道:“按月份算,某人好像也得喊我一声哥呢,哼哼哼——” 听出了他的酸,黎青好笑地瞪他。尚阳立刻偏头,若无其事地看天。黎青无奈失笑,拿他没办法似的,揉了一下他脑袋,塞了本书给他。 “喏,给你的。” 尚阳内心叮地一下欢悦起来,表面却还要拿乔:“哦,你那个哥哥挑剩下的拿给我,当我什么破烂都要的吗?” 黎青下巴一抬:“你要不要?不要我也给宇飞了。” 尚阳一秒暴露:“要!” 等拿到了书,尚阳翻开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是一本语文错题本,记着尚阳前几次月考里的错题,及解题思路及方法的总结。尚阳:“班花,你果然是老张头派来的卧底吧?” “去你的。”黎青笑骂道,“我写了好几天的。给我认真看。不许敷衍过去,我要检查的。你偏科太严重,那语文成绩也该好好提一提了。” 尚阳生无可恋:“……哦。” 夜黑无人,花田月下,孤男寡男,各怀鬼胎,多么好的氛围,适合酱酿酱酿,再酿酱酿酱,翻来覆去…… 他为什么要用来学!语!文! 怀着这种不忿,于是天台补习后,尚阳在下楼时,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脚给‘崴’了。 尚阳一下一下拿小眼神瞥黎青,哎呀哎呀叫着痛:“好痛,好痛,我走不动了,一动脚就疼,这可怎么办啊?” “……”黎青无奈:“这台阶才两层。” 尚阳理直气壮:“对啊,我就摔在了第二层上。” 黎青像看闹脾气的小孩撒娇似的,蹲下来,无可奈何地宠溺道:“别叫了,我背你下去。” “好嘞!”尚阳欢快地爬上了黎青的背,圈住了他的脖子。 他倒不担心黎青背不动。 这家伙虽然瘦削,但有一股怪力,尚阳和他干架常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不提也罢。 黎青果然轻松地背起了他。 到了教室门口,黎青蹲下身,将尚阳放下来。 尚阳抓着黎青肩膀,左脚刚站稳,准备用受伤的‘右脚’着地,就哎呀地叫了一声。 黎青紧张地回头:“怎么了?又哪里疼了?” 尚阳顺势一扑,扑在了黎青怀里,在他胸膛上揩了一把油。对着黎青的眼神,他毫不愧疚道。 “哎呀,脚伤了,没站稳,真不好意思。” 黎青:…… 将怀里的人送到椅子上坐好后,黎青才无奈叹了口气,附在尚阳耳边,低声提醒道:“你刚才伤的是左脚。” 尚阳:…… 卧槽! 第33章 行不行 可能是因上溪高中元月调考的好成绩太过令人意外,引来了不少人关注。寒假前一周,尚厚德在班上打了预防针,过段时间一位自称是校友的贵客,要来上溪高中参观。 如何判断这校友是位贵客呢? ——为了迎接他,全校弄了一周的大扫除。 在尚阳把走廊墙皮都快抹破了,在班上破口大骂,这狗屁的贵客架子比慈禧太后还足时,这位贵客才姗姗来迟。 那天,听说这位贵客在高三参观过,还要来高二转一圈后,正在上语文课的尚阳就把后门开了一条缝,偷瞄着走廊上的人。 他倒要看看,这贵客莫不是长了九个头。然后他看见了一个熟面孔 ——贾乘风。 贾乘风是黎青感冒时,在县医院偶遇的中年人,自称是什么教育公司的老板,还饶有架势地给了张名片,说有困难找他。 当时尚阳只把他当个卖保险的骗子了,没想到他说的话里竟有一半是真的。 他真是上溪校友。 今天这校友依旧打扮得人五人六的,头发吹得规规整整,每一根发丝都各司其职,笔挺的黑底蓝条纹西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一只看起来就贵的钢笔,戴着金丝眼镜……整个人看起来体面又有身份,瞧着就是个商业精英。 尚阳撇了撇嘴,不大吃这一套:“真会装。” 跟着外公,他没少见各种大老板级别的人。但这种会在每一个细节上下足功夫彰显身份的,还真不多见。 知道了来人是贾乘风,他兴趣缺缺地关了后门。也不耐烦听讲,他就无聊地趴桌上,拿铅笔涂鸦,先将杜甫半身像接条裙子,又给苏轼和李白一人给配一副墨镜和大金链子,再…… 没有再了,课本被黎青抽走,他手里被塞了本错题册。 “不喜欢听讲就复习错题。”黎青好笑地翻着他的大作,看着刚被涂了热艳红唇的鲁迅,“上课还玩这些小玩意,敢问尚先生,您今年小学几年级了?” 尚阳的字典里天生就没害臊这俩字,嬉皮笑脸地凑过脸,哎呀哎呀地装嫩:“人家才刚上小学一年级呢,上课听不懂怎么办啊。学霸哥哥,你成绩好,教教我呗。” 黎青笑着去推他的脸:“还上着课呢,尚阳,你行了啊。” 尚阳眨巴着眼睛:“哎呀,什么行不行的,学霸哥哥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啊。” 黎青:…… 尚阳欺身压了过来,戏谑着笑道:“是不是成绩好的人就行啊。那我成绩不好,不知道怎么行怎么办啊。要不学霸哥哥你教教我该怎么行呗……” 黎青低头朝尚阳某处睃了一眼,意有所指道:“哦,尚阳小同学居然有这方面的烦恼啊?可真是没看出来啊。” 尚阳岂会在乎被占这一点口头便宜,当即笑眯眯地道:“是啊,所以要学霸哥哥帮帮我嘛。老师都说了,先进生就要帮助后进生的嘛,大家互相帮助共同成长共同进步的。正好我那里有不少学习资料,我年纪小,什么都看不懂呢,要不学霸哥哥,你晚上去我家给我好好讲一讲?” 黎青脸皮没尚阳厚,耳朵尖儿登时红了,板着一张小脸,不吭声了。 知道黎青日程紧,尚阳也不继续浪费他时间,趁他不注意,贴到他耳边,飞快说了一句:“老师还说了,实践是最好的老师哦,学霸哥哥,我随时等你哦。”才意犹未尽地扭头,翻起了错题本。 “……”黎青小脸紧绷,双颊发烫,将双腿交换了位置,才继续低头看书。 一个星期的大扫除没有白费。 参观后的半个月后,贾乘风给上溪高中新建立的校图书馆赞助了一大批图书,价格在一百万左右。据他的意思,若是这届高考成绩出众,后续投资将会更多。 除了图书馆,贾乘风还特地问了一下黎青。 得知黎青成绩突出后,他表示可以给黎青一定的经济援助。前提是,黎青在要配合他的一些宣传活动。 黎青很自然地拒绝了,对尚厚德道:“麻烦老师转告给贾先生,我现在很好。” 尚阳并不意外这结果。尽管身处逆境,黎青骨子里是如青松般自尊自强的。 别说贾乘风,自从他养家开始,连尚厚德的资助,他都拒绝了。既养家又还债还要照顾母亲,这些年他都做得很好。 若非家庭所累,他的成绩绝不止于此。 尚厚德了解黎青不比尚阳少,也不意外这结果:“行,我知道了。” 事实上,尚厚德也不愿接受贾乘风的捐助。在上次的短暂接触中,他对贾乘风印象不太好。 尤其是他提出的建议——为了匹配上溪高中现有的师资资源,应该提高上溪高中学费,筛选上溪高中的生源,实施私立精英化教育。 “尚先生是聪明人,在行业里呆了这么多年,想必也看清楚了如今的形势。学生学业压力越来越大,公立学校却不断强调减负,推卸其应当承担的教育责任。为了适应日益紧张的学业竞争,学生们必定会寻求其他渠道来保持竞争力,各种教育机构顺应而生,教育商业化已经是一种潮流。” “廉价的公立学校提供基础教育,昂贵的私立学校提供精英教育,照此趋势发展下去,不出几十年,美英等发达国家的教育现状就是我国的未来,” “尚老师是经历过八`九十年代的,想必也能明白在时代滚滚浪潮前,个人的力量是渺小无用的,如挡车的螳臂,只会沦为一场笑话。” 尚厚德当时只问了他一句话:“那上溪高中这一群学生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贾乘风笑道,“就如您没来之前,他们应有的样子。” 这话出来,尚厚德就狠狠皱起了眉。 贾乘风又道:“我是个商人,看事情喜欢看本质,说话可能直接了一点。但恕我直言,优质教育本身是一种难得的稀缺资源,用在出得起钱,能让其利益最大化的人身上,才更不显得浪费,不是吗?” “而且他们应该庆幸,现在中国的教育产业化还未形成规模。他们还有这份幸运享受现在拥有的资源,否则……” 他轻笑了一下,没说完剩下的话,但意思已十分明显。 尚厚德明白他的意思。 资本的推动力是巨大的。教育商业化的趋势下,大批优质资源比如会流向资本更多的地方。公立学校只承担基础教育工作,各种补课班包括私立学校,将弥补其中不足。 但并不是每个学生都有条件上得起好的补课班与私立学校的。公立学校外的教育投入差异,会一步步拉大学生们间的距离。 不可否认,世间有天才的存在,但大多数人智力水平都是差不多的。在这种情况下,所受教育资源的差异将会极大影响成绩。 如二三十年前般,寒门通过出贵子改变家族一生命运,将会变得更加艰难。 上溪高中这一群孩子,别说私立学校了,和各种优质辅导班了,他们中的许多人连参考书的不敢买多。在教育商业化的浪潮后,这群孩子想获得优质教育资源,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将会微乎其微。 并不是每一个人天纵奇才如黎青与他父亲。 而哪怕在二十年前,黎青父亲的结局也并不好。 这条提议完全违背了他来上溪高中的初衷 —— 教育公平。 教育改变生命。 道不同不相为谋。尚厚德当即就明确拒绝了贾乘风,并表示绝不会考虑这件事。 但贾乘风似乎并未死心。他手中握有大量资本,若是真想做一些事情是很容易做成功的。 况且,学校内部的张宏图似乎对贾乘风十分推崇。 将这些乱七八糟先搁置一边,尚厚德对黎青道:“贾乘风那人心思不纯,拒绝了也好。要是手头的钱不够用,只管找我。” 怕黎青不愿接受,他补充道:“你父亲是我毕业后带的第一批学生,我和你父亲私交很好。况且当年你父亲的事,这些现在都是我应该做的。” 黎青依旧客气道谢,并拒绝了尚厚德的好意:“老师,我能照顾好我和妈妈。” 等尚厚德走了,尚阳就掰着黎青下巴,扭过他的脸,目光跟X光机似的,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违心地嘀咕道:“除了头发黑了点,眼睛亮了点,鼻子挺了点,皮肤白了点,脸小了点,也没什么好看的嘛,那姓贾的怎么老惦记着,当时问了一回还不够,到学校来还问。” 黎青笑骂着拍他的手:“快把手拿开,写作业呢。” 尚阳酸溜溜道:“哟,这刚被大老板一见钟情,就嫌弃同桌了。人家老话还说得好,莫欺少年穷,不弃糟糠妻呢。班花,你这样不行啊。” 黎青埋头写作业:“去你的,我行的很。” “哟,班花很硬气嘛。”尚阳将胳膊肘架在他肩膀上,凑到他耳边,戏谑压低声音:“那你现在行一个给我看看呗?” 黎青:…… 自从上次在课堂上讨论了关于‘行不行’的话题后,尚阳就特喜欢拿这话逗他。黎青开始还窘迫了会儿,时间久了,就淡定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行给我看我就行给你看。”他拿英语书拍尚阳的肩膀,驱赶蚊子似的,笑着挥他:“去去去,现在行不了就给我好好看书!人没点文化,说话都不对。人家原句是‘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尚阳不作声了,瞥着黎青好看的侧脸,哼哼心道:总有让你知道我行的时候。 尚阳对贾乘风印象很不好,想起他对黎青的再三的注意,心里仍不大舒服。 想了想,他从包里拿出一个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一个盖住脸的一个鸭舌帽,再来一个大墨镜。然后,全用在了黎青头上,将他包了个严严实实。 ——这家伙长得太招人了,还是遮着点好。 黎青被闹得没办法,委屈地抬头看他:“……热。” 尚阳给他调整了一下口罩边边,严肃道:“最近有流感,捂得严实点防感冒,听我的。” 见黎青仍面无表情看他,尚阳安抚道:“乖,不热啊。明天我给你带个轻薄的。” 黎青像面对胡闹的孩子,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写作业了。 刚抱完考卷回来,分发着考卷的程城诚目睹了一切,恍惚中怀疑人生:…… 他依稀隐约似乎记得这俩人是哥们来着的…… 你们城里人的哥们都这么gay的吗? 第34章 甜甜的春节 比起作为被玛雅人钦定的灭世纪元2012年,2013年来得无声无息。进入一月下旬,全省无论高中初中小学都陆续放假。准高三的一班同学奢侈地得到了十天假,各个都乐翻了天。 尚阳拎着行李箱到家时,就看见外公躺在庭院里躺椅上,用收音机听着京剧,有一搭没一搭翻着古籍。 狸花猫躺在外公脚边,尾巴翘得老高,一摇一摇的。时隔三月,它更胖了,躺下去时肉能流出好大一摊。 将书包放下,尚阳吃力地抱起着狸花猫:“祖宗,你得减肥了。这一个都顶三个重了啊。” 狸花猫白了他一眼,挣扎着蹦了下去,又懒洋洋窝在盒子里,摊着肚皮,打着哈欠。 外公翻了页书,无奈摇头:“这猫都快二十了,就这么着挺好的,你别瞎折腾它。” “没折腾,我和它闹着玩呢。”尚阳给狸花猫梳着毛,想起这猫瞪他时特像黎青,就挨着他脸亲了一口,“是吧,我的乖祖宗!” 然后乖祖宗给了他一爪子。 得,无论是哪个黎青,都是真祖宗。 ` ‘黎青,你吃年夜饭了吗?’ 不行,太死板了。 ‘班花,过年好啊,吃饭了吗?’ 不行,太普通了。 ‘班花,今天年夜饭吃了什么啊?好吃吗?’ 不行,太傻*逼了。 一连写了三条短信都不满意,尚阳把手机扔在了床上,盯着天花板躺尸:“拜年短信到底要怎么写啊——” 年三十的,保姆提前准备好几天的饭菜就放假回家了。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尚阳陪外公和猫吃了一顿年夜饭。中途尚厚德来访,还被留了顿年夜饭,尚阳亲自拿的筷子。 吃完后,尚阳回到房间,就开始编辑这条短信 不知道是被过年气氛感染了,又或者是背着门外长辈早恋,心理压力太大。总之,半个小时过去了,尚阳手机里草稿多了十几条,短信是一条都没发出去。 重新拿起手机,尚阳烦躁之下,胡乱打了一行字:‘班花,过年好啊’。刚准备删掉,不知谁家偷偷放着炮,猫咪吓得叫了一声,他应声手一抖,手指从手机发送键上滑过,脸上duang地就被手机砸中了。 顾不得鼻子疼,尚阳赶紧抄起手机一看,屏幕上清楚三个字。 已发送。 瞪了手机老半天,尚阳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把手机给扔在了床上,他卷着被子,翻来覆去打了几个滚:“啊啊啊啊啊,尚阳你个大傻*逼!” 翻来覆去半小时,他居然发了最普通的一条。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铃声响起,尚阳仰躺着生无可恋,顺手抓过手机,看着幽蓝屏幕上闪着的两个字时,彻底精神了。 黎青。 尚阳如一尾鲤鱼般从床上挺了起来,如临大敌地盘坐在床上,身体紧张地跟要拆炸弹似的,语气却是格外刻意的漫不经心:“哟,班花,终于记得给我打电话了?难得啊。” 黎青仿佛是在户外,正迎着风走,声音嘈杂却掩不住清朗笑意:“尚阳,我刚看到你的短信了。” 尚阳心道你可别提那傻*逼短信了,我都快气死了。 黎青用轻而暖的语气道:“谢谢你的祝福。新的一年你要越过越好啊。”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仿佛在雪天裹着一团火,撞击了尚阳的心。他自方才起的紧张焦虑,一瞬间都如冰消雪融般被这温暖熨帖了,眼里也漾开了笑: “嗯,班花你也是,未来一年要好好的。” 说完这句话后,两人都没再说话,却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庞大的冬夜里,万家团聚的除夕夜里,二人尽管身处异地,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不见的默契却如丝线般缕缕纠缠,又似水般流淌过身体皮肤,将二人温暖又安宁地缠在了一起。 尚阳嘴角不自觉上翘:“黎青?” 黎青含笑嗯了一声。 确认了对方还在听似的,一问一答过后,尚阳舒服地趴在了床上,翘起了小腿摇晃,笑问道:“新的一年,你有什么愿望吗?” 黎青笑道:“怎么,尚阳你要当圣诞老公公满足我的愿望吗?” 尚阳耍无赖道:“你先说说看是什么愿望,说不定我还真能给你变出一个圣诞老公公呢。” 黎青沉吟着道:“新年愿望啊。” 在电话那头平缓的呼吸声里,尚阳安静等着答案,嘴角是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笑意。 黎青认真道:“新的一年,我希望,妈妈的病能够不恶化,能过得舒服一点。” 尚阳顿了一顿,才笑道:“还有呢?” 黎青思索半晌:“没有了。” “没有了?”尚阳这回是真惊讶了:“黎青,除了妈妈的病,你自己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了。”黎青轻松地笑道:“我现在过得已经很好了。只要妈妈身体再好一点,就更好了。” 尚阳沉默了半晌。 他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的一个说法——越是早熟懂事的孩子,越是容易满足。因为从小被命运薄待,得到的太少,只要一丁点馈赠于他们都是意外之喜。 黎青……懂事得太令人心疼了。 似乎是被这新年气氛感染,黎青并未察觉尚阳的沉默,语气轻松:“你呢?尚阳,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尚阳拉长了声音:“我啊。我要的东西可多了。怎么,班花要当我的圣诞老公公吗?” 黎青笑道:“说说看呗。说不定我能给你弄个叮当猫来呢。” “明年我就满十八岁了。”尚阳在床上翻了个身,语气轻快而飞扬,“外公答应了,要送我一辆新车,我还想去汉堡旅游,上次去玩得很开心。还有,听说J家出了限量版的新鞋,L家出了新表,然后如果能缠着外公给我涨点零花钱就更好了……” 黎青噗的笑了:“你的要求还真挺多的。” “这才哪儿到哪儿,我的愿望还一半都没说完呢。”尚阳翻了个身,用手撑着头,望着窗外的夜色,神采飞扬:“然后,我还要我的亲戚朋友啊,外公啊,戚沉啊,省一高的朋友们啊,咱们一班的陈正非他们啊,未来一年里都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的,最好再发个小财啊什么的。” 黎青:…… 尚阳小声嘀咕道:“行吧,反正人都这么多了,最后就勉强捎上尚厚德吧。” 黎青差点给尚老师掬一把同情泪了,噗地嗤笑:“尚阳,你这这祝福还是批发的啊。” 尚阳大喇喇地道:“新年祝福嘛,不就是往好了说嘛。别打岔,还有呢。” 黎青就继续笑着听。 望着窗外那团圆的万家灯火,尚阳语气不自觉放轻了:“最后啊,我希望2013年能够善待我喜欢的那个小孩儿,让他不要再难过不要再伤心不要再辛苦,生活里只剩下喜乐甜安。” 这句话说完后,手机里外都沉默了,只听得见呼吸声。 喜欢的人。 仿佛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心底最柔软的位置,黎青心里瞬间泛起了一股酸到发苦的情绪,随即却又被强行的欣慰给压了下去。 喜欢的人。 这样很好。 他是枝干满布狼藉的树,生于谷底。 他的喜欢,从来都与头顶的太阳无关。 他只希望看着这一轮热烈张扬的太阳自由奔向他的广大前程,拥有属于他的幸福安乐。 而他将凝视着他,送给他最真挚的祝福。 当再一句话出口时,黎青已经能笑着打趣了:“保密工作挺好啊,怎么都没听起你提起过啊。她是省一高还是咱们上溪的?叫什么名字?” 尚阳含笑的声音道:“我喜欢的人,他啊,叫……” 下一刻 “哇……”尚阳看向窗外绚烂的景色,惊叫了起来。 “怎么了?” “市政放烟火了。” 五彩绚烂的烟火在城市的上空炸开,在黑潭水般的天空激起一圈圈绚烂的涟漪,嘭嘭嘭地声响给这个城市的新年送上了第一轮热闹的祝福。这一刻,无数人都抬起了头,在烟火里迎来了2013。 望着那如童话里的漫天烟火,尚阳忽然很想迷信一回,相信这个世界上某一个角落里,真的会有一个圣诞老公公听到他的愿望,替他守护那个人。 “我喜欢的人,他懂事又好看,他调皮又温暖,他温柔又包容,他今年才十七岁,却已被命运薄待了前半生,历经了寻常人一辈子都碰不到的苦难。 新的一年,我不奢求其他,只愿命运能待他好一点,让他能享受到哪怕是片刻的轻松幸福甜蜜欢快。 我衷心祈求,那个叫黎青的少年,他喜乐平安。” 声音被冲天而起的烟火的巨响给淹没,仿佛一个炸裂无声电影片段,华丽绚烂而凄美黯淡。 手机内外都被这美景所摄般沉默。 烟花声停歇,尚阳道:“烟花放完了。” 黎青笑道:“好看吗?” 尚阳道:“非常好看。可惜你那边看不到。” 黎青笑道:“我能想象出来。” 尚阳嗯了一声,握着发烫的手机,又翻了个身。 黎青才开玩笑似的道:“尚阳,你还没说你喜欢的是谁呢。” “既然你都说了我保密工作好了。”尚阳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那这就是个秘密。乖,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黎青心中也说不出是感觉:……嗯。“ 尚阳重新飞扬起了声音:“班花,跨年烟花都放了。新年好啊。” 黎青也笑道:“新年好。” 新的一年,我们都会好好的。 那天,尚阳与黎青聊到了深夜。 说春晚。 说作业。 说未来。 说八卦 说到最后,其实都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人却都不由自主地不愿放下手机,宁愿在这冬日深夜,隔着屏幕听对面人的呼吸声。 直到许多年后,尚阳都难以忘记这一年的除夕。 哪怕聊天内容早已忘却,可那被讲得发烫的手机贴着脸的灼热,和听着手机那边喜欢的人平和温柔呼吸声的满足与甜蜜,却时隔多年仍能让人流连回味。 作者有话要说: 从六千字删到三千字,终于感觉达到最好了。 这一章真的甜翻天,嘿嘿嘿,写的时候嘴角上翘,心情异常愉悦,所以稍微短一点也没事吧。 哈哈哈。 后天见。 第35章 折翼 尚阳不知道的是,在除夕夜烟火炸开时,书房同样进行了一场对话。 嘭嘭嘭—— 烟火炸开。 外公与尚厚德同时扭头,望向窗外的烟火。浓黑如幕布般的天空上,五彩绚烂的烟火星点炸开,四散落下,消失在层楼大厦间,落入无数仰头孩童璀璨的眼里。 凝视着烟火燃尽,外公忽然回头问:“这么多年,当初对我说的话,你还在坚持吗? 尚厚德说:“我还在坚持。” 外公问:“哪怕路长且阻?” 尚厚德答:“路长且阻,行则将至。” 高中时代的假期总是短得稍纵即逝。 在家被外公拎着给生意场上的叔叔伯伯,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婆,他自己的亲朋好友都拜过年后,这个春节假就结束了。 终于不用应酬了! 如获大赦的尚阳当天就快乐地收拾了行李,奔赴了上溪高中。屁股还没挨着板凳,他被一个消息当头砸晕了。 ——宇飞受伤了。 他和附近职高的混混动真格地干了一架,就进了医院。 ` 尚阳陪黎青到医院看宇飞时,在走廊上就听见了病房里传出了电影台词声。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时候。” 黎青驻足听了一会儿:“《阿飞正传》,宇哥最喜欢的片子。” 推门一看,宇飞果然拿着一个旧MP4看电影。病房里只住了他一个人,没开灯黑黢黢的,王家卫电影特有潮湿昏暗光线将宇飞的眉宇鼻梁照的光暗不定,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山。 黎青等那句经典台词说完,才开了灯:“宇哥。” 宇飞收了MP4:“你们来了。” 加上奶奶去世时,尚阳是第二次看见宇飞如此狼狈了。手臂上绑着绷带,脸上也有一道擦伤,大概是流了些血的,唇舌还很白。 望着黎青冷肃的神色,宇飞咧嘴一笑:“别担心,没多大事。” 黎青面色丝毫不见缓和。 尚阳到现在还是懵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宇飞吐了一口唾沫:“就是以前职高的在我手底下吃了不少亏。现在听说我不出面了,就来找我们底下人的麻烦。他们怎么闹,我没意见,但不能打着我的名号。” 听完了这些,黎青一言不发,扭头就往外走。 “站住!”宇飞高声喝道,“黎青,说你呢,你给我回来!” 黎青站在门口,脚步是停了,却没扭头看宇飞。 宇飞冲尚阳使了个眼神:“那谁谁,去把你的人拉回来。” 尚阳被这句话弄得心头一跳,拉住了黎青肩膀:“别冲动。” 病房里空气仍有些僵硬。宇飞叹了口气道:“黎青,这事和你没关系。快高三了,你给我好好上学读书照顾好阿姨就行了。别忘了,你是要考清华的。” 黎青仍没有动。 宇飞继续道:“当初我把你从那群人里拉出来,可不是让你现在继续趟这趟浑水的。” 尚阳能够感受到,掌心下黎青肩膀肌肉绷得如石头,牙齿都是压抑地紧咬着的。 最后宇飞轻轻说出了这句话:“黎青,你和我不一样。” 时光斗转,尚阳仿佛回到了与黎青在墓园相遇的当天。在深秋寒风里,黎青平静地也是对他说出了这句话。 “尚阳,可是我们不一样。” 当时他只觉得黎青在自贬。 可身份转换后,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宇飞,他反而品出了这话里的复杂滋味。 隐忍。 认命。 自弃。 坦然。 黎青显然也接收到这份情绪了,捏紧了拳头,手上青筋凸起:“宇哥……” “黎青!”尚阳更紧抓住了黎青的胳膊。这一抓,他就发现了,黎青全身肌肉几乎紧绷到了极点,呼吸都扯着一股劲,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 这让他更紧地抓住了黎青,提高音量再喊了一声:“黎青!” 宇飞又大笑起来,冲黎青打趣。这家伙的无所谓仿佛是天生的,无论落到什么境地都笑得出来:“看见没,现在有的是人在担心你呢。” 被这么再三点破,饶是尚阳脸皮厚,也有些猝然地脸红。 他看向黎青。黎青却只顾着抬头望着宇飞,眼圈都红了。 “他们在逼你。” “放心,你我多少年了,你知道我吃不了亏的。”宇飞笑得咳嗽了两声,才叹了口气,“可惜了,咱们的补课要暂停一段时间了。” 尚阳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 补课……只是暂停一段时间吗? 宇飞说得轻松,但哪怕只听方才的只言片语,尚阳都知道这事不简单。 上溪这地方太穷太小,有能耐的早举家搬走了,剩下的要么是老得走不动的,要么是没本事出去的,要么就是留守儿童,和留守儿童长大后变成的混混。 从小在上溪这块巴掌大的地方长大,这群职高混混的就认为天地就头顶这一片大了,又都处在意气野蛮的青春期,内心时时刻刻都有一腔发泄不出的逆反,愚昧冲动又坐井观天。 他们叛逆地将自己与世界画了个界限,一边是他们笃信的与世界对抗的颓废小江湖,一边是正常人读书工作上进的社会。 宇飞的‘改邪归正’在他们看来是一种背叛。 大家都是一个泥地里打滚的,说好一起混江湖颓废到底的,凭什么你就能有机会当正常人? 于是他们就展开了报复。 宇飞在上溪高中时,他们不敢碰上溪高中的人。等宇飞忙着学习去了,他们就把七班的,和宇飞玩得好的,或上溪高中的女生都给骚扰了一遍。 用骚扰这词算是给他们面子,其实更准确算是接近犯罪边缘的霸凌。 因为他们都知道宇飞照顾兄弟,从不让人欺负女生,还护着好学习的人。 他们在逼宇飞出来,宇飞要么彻底不管,真一心向学,任由那些人被骚扰欺负。反正他们不满十八,警察都管不了。要么,宇飞出手,以后就休想再回去当好学生。 事情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 大家一起在泥地里颓废,世界末日了大家一起玩完,这样才公平。 这也是黎青如此愤怒的原因! 这一次职高混混逼出了宇飞,宇飞以后就没时间和机会好好学习向上了。 黎青刚才是想替宇飞出手。只要他出手震住了那些混混。宇飞自然能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但那时困在这事里的,就变成了黎青。 所以宇飞不让黎青露面。 黎青沉默很久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抹了沙子:“宇哥……”只喊了一声,他便偏过头,说不下去了。 遇见宇飞时,他才刚出来没多久,正是觉得命运不公,愤世嫉俗,每天都怀着一腔仇恨世界的恶意,一腔戾气无处发泄的时候。 凭什么他和母亲什么都没做错,却要遭到这噩运。凭什么恶人还活得好好的,他只是反抗保护自己,却要遭到所有人排斥? 凭什么? 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怀揣着一腔愤怒,他不想再当那个任人欺负的好学生,每天出外晃荡,混迹于一群不*良少年间,抽烟酗酒和一群人打架。打架也不知道为什么打,只要跟着人去了,开始打架他就疯了似的。 当时他的心态是很简单的。 我都已经这样了,再坏还能怎么样? 他的赫赫凶名就是在那种浑噩又毫无顾忌的情况下混出来的。 如果没有妈妈和宇飞,或许他这辈子就那样了。 他至今记得,那天是个阴雨天。他和人打了架,脑袋被磕破了,没钱也不想去医院,随意差了点碘酒,也不想回学校回家,就随便找了个墙,坐在墙角抽烟。 打火机没油了,点不燃火,他心里烦闷,一把将打火机掼在了墙上。道了声晦气,正准备起身去买打火机,他面前忽然被递了一个打火机:“要火吗?” 他抬头就看见一个附近很出名的大混混。 宇飞。 他用宇飞的打火机点燃了烟。宇飞坐在了他的旁边:“我听过你的事,你和我们不一样,以后我罩着你,别混了。你重新去学习。” 他记得他当时的回答是,将打火机扔到了宇飞怀里。 “神经病!” 但之后,他发现真的没有人敢惹他了。每一个惹他的人都被宇飞教训了。也没人和他玩了,大家都被宇飞警告过,不准带坏他。 “神经病!” 这是他第二次骂宇飞。 宇飞也没生气,只是被他骂了以后,啧了一声,给他送了一整套初中的课本和笔记。 “找咱们班第一名借的,将就着看吧。” 黎青原来的课本早在他某次醉酒后被吐了个一塌糊涂,转投了垃圾桶。 “神经病!” 这是他第三次骂宇飞。 也是最后一次。 半年后,在宇飞持之以恒的骚扰下,他和宇飞成了最好的兄弟。 也是在那时,他重新走入了校门,参加了中考,用宇飞给他的那套课本,考出了全区第一名。 在他最混沌颓废时,是宇飞拉他出泥潭的。眼看着宇飞向学的路被人打断,他比宇飞更愤怒。 宇飞伸手把他拉起来了。 宇飞要被人拉下去时,他却只能旁观。 他无法原谅自己! 相对于黎青,宇飞的反应要淡太多。他大马金刀坐床上,悠然一叹:“你们也别把我想得那么高尚无私,为了别人就牺牲了自己。我也不是什么圣人。我就是觉着吧,当了两个月好学生,也就那个样。混着过也是过,好好学习不也那个样,都是一样的活。说到底,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真是搞不懂……” 黎青眉宇沉沉压着,心里压抑着一个将要喷发的阴郁火山,死死握着拳头。 尚阳搭着他肩膀,守在他身边。 “黎青。”宇飞轻笑着喊了他的名字,语气却很郑重,“我和你认真的。要是敢淌这一趟浑水,咱们兄弟就没得做了。” 黎青抬头望着他,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锋利如刀。 宇飞一字一顿道:“黎青,我认真的。” 黎青张了张口,尝到了满腔的苦涩,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清楚宇飞性格,他看似潇洒无所谓,实际性情决绝。 这话出口就是宣判。 眼见气氛缓和下来了,宇飞又恢复了轻快:“既然你们来了,正好帮我个忙。帮我把东西搬回去,我就不耐烦医院这个味。” 三人一起沉默回家。 江城新来了一阵寒潮,冬夜下起了雨。南方的夜雨似乎总是这样,铺垫大于动作,冷风飕飕的刮,寒气侵入骨头缝里,雨声却只是淅淅沥沥。 打着伞,三人走到了家门口时,宇飞忽然停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女孩。 “宇飞,开门!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听人说你受伤了!” “宇飞,让我进去!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让我……看看你……” 尚阳扭头看了眼黎青,又看向宇飞:“是张雨霏。” 张雨霏喜欢宇飞的事在同学间并不算秘密。 尚阳也偶有耳闻,但宇飞一直都未曾有过回应。 宇飞面上笑意收起,脸色郑重起来,不自觉握起了拳。 黎青看向宇飞:“她之前还来过吗?” 宇飞苦笑:“……我不知道……” 黎青顿了顿:“不见她?” 宇飞手下意识在兜里摸了一下,没有摸到烟,烦躁地搓了下手:“……不见。” 三人站在另一栋楼的侧面暗处,任凭着寒风卷走热气,看着雨夜里的那女孩。 宇飞家是一个八十年代旧小区。一楼被改成了一个二十四小时药店。药店牌子上亮着红色的十字形灯,光落在地面上,被雨打湿了,一下一下扑闪出凄凉璀璨的碎片。 那一汪雨幕里,张雨霏坚定站着,白色毛线帽被打湿,雨水顺着眼睛淌了下来,白色羽绒服被打湿。 庞大灰暗的建筑前,她那么渺小那么孤单,却又那么勇敢那么坚定。 大抵是药店有店员出来劝她了。她抹了一下眼泪,和护士哀求了什么,却没有成功。 她只能站在楼下,朝着一片遮天蔽日的黑暗中喊道:“宇飞,我喜欢你。” “我有话和你说,我有很重要的话和你说……” “宇飞,我真的……喜欢你。你让我看一看你……” 没有回音。 那小小的脆弱影子蹲了下来,捂住了脑袋,在地上抽泣了许久。 宇飞始终沉默地一言不发。 张雨霏在地上哭了许久后,被人劝着,终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自始至终,宇飞都只定定看着那个女孩,手捏着拳,一动不动。 黎青看了他一眼:“走了。” 宇飞嗯了一声:“你们也走吧。都到家门口了,不用送了。” 黎青看着宇飞,却不肯走。 宇飞拍了拍黎青肩膀,轻声道:“想想你*妈妈。” 黎青眸光一黯,终于缓缓垂下了眸子。 后来无数次,尚阳都曾记得自己当时是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潇风凄雨的夜幕下,宇飞走到了张雨霏刚刚站过的地方,捡起了什么东西。 他定定望着那东西很久,收到了手心里,然后进了屋。 背影被雨淋得落寞。 第二天,张雨霏感冒请了假没来上课。 第二天,宇飞没有跟着他们一起晚自习补习。 第二天,职高和上溪高中的人又打了一架,再没人敢在路上拦上溪高中的女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落后又狭隘的地方,青春期中二少年古怪又愚昧的思维。 但真的会有这种人,没有经过社会的毒打,极端崇拜小江湖。 ` 关于宇飞这个人,后面会有揭露,他的性格形成是有原因的。 ` 感冒了几天,迟到了抱歉。 第36章 情书 接下来的几天里,黎青的情绪都不大高,浑身散发阴郁的低压,上课时还罕见地走了神。 尚阳对其原因心知肚明,却无从劝解,只能竭尽所能哄他。 一日三餐地投喂奶油水果蛋糕、蜜饯、巧克力、泡芙等;偷偷拜托程城诚几个去问黎青学习问题;强行拉着他去参加集体活动…… 一个星期下来,尚阳连带着程城诚几个体重与学习成绩都如坐了火箭似的,直线飙升了一大截。 黎青情绪仍旧不高。 不过他已体会到尚阳的好意,揉着尚阳脑袋:“谢谢。” 事情的解决是在一个周六的晚自习。 宇飞找黎青谈了一趟。 看到回来后,情绪明显放松了的黎青后,尚阳好奇地发问:“宇飞和你说了什么?” 黎青无奈笑道:“他安慰我说他不是学习的料,补习时跟着我们学得就很吃力。他打算毕业后开个烧烤摊,计划书都写好了,还给我看了。他让我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努力赚钱,到时候我出钱他开店合伙赚钱,店名就叫大飞烧烤。” 尚阳面上抚掌大赞:“好主意。投资算我一个。” 黎青只一笑,没接话。 那天宇飞喝多了,还说了很多很多。 比如他说,他其实觉得活的很没意思的,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结婚生孩子,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 不过他不排斥别人结婚,还拍着他肩膀说让他和尚阳在一起后,努力生个娃出来,他当孩子干爹。 “你们俩都聪明得很,咱干儿子的学习肯定不用操心。”宇飞拍着黎青肩膀,“铁定的清华高才生啊。” 黎青哭笑不得,只得把那个醉鬼给扛回了家。 这些,他没打算告诉尚阳。 一句醉后玩笑罢了。 他前半生声名狼藉如泥泞滩涂,尚阳却如高悬热烈的小太阳。 二者注定没有交集。 尚阳后来也偶然碰见宇飞几次,最近的一次是在一个热闹的大课间。 眼保健操过后,男生女生们都借着这难得的十五分钟去小卖部卖东西,手拉手上厕所,或者干脆趴在栏杆上远眺透个气吹吹风。 走廊与校园里浮着一层闹哄哄的嬉笑打闹是声。 尚阳刚从小卖部回来,拿着一瓶冰脉动,夹着给黎青买的芒果味棉花糖,叼着一袋开了口的麻辣牛肉。 学校冰柜冷气开得足,脉动被冻成石头,尚阳手被冻得冰凉,嘿嘿狞笑着奔向教室,想把冰手塞黎青后颈里。 刚走到四楼楼道处,他忽然听见了七班门口一阵喧闹。 上溪高中教学楼一排有七个班。高二理科班在四楼,高二文科班在三楼。四楼最靠着左边办公室的是一班。从一班一溜排过去,七班是最靠着厕所的班级。 这就让高二理科班级上厕所都要路过七班。 这也是常有的教室布局,只是七班有些男生特别猥琐,没事就喜欢一溜站在走廊上,冲过路的女生吹口哨。 上星期雷甜甜就因此和七班几个男生干了一架,在年级里留下了凶名赫赫。 尚阳以为又出了这种事,拧着眉头往前走。 七班门口,三五个高矮不一的男生靠着墙站着,指着地上一个粉红色的卫生巾,嘻嘻笑个不停。 有男生还学着电视上的广告词,拉长声音说:“那几天,超干爽哦。” “苏菲弹力贴身哦。” “嘿嘿嘿……” 他们对面,一个个子小小的女生被促狭得满脸通红,一句话都不敢说,弯腰要去捡卫生巾。 卫生巾就被一个男生踩住了。那男生将卫生巾踢给了另一个男生。另一个男生嘻嘻地又把卫生巾当球踢了。 那女生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们!” 尚阳拧着眉头,大步走了上去,刚把一个带头踢卫生巾的男生拽起来,准备去捡卫生巾还给女生。 一抬头,那卫生巾就被一双手捡走了。 是张雨霏。 张雨霏将卫生巾还给女生,温柔安慰着:“下回把东西拿好了。”然后看向七班那群男生:“都上高二了还拿这种事玩笑,不要显得你们太幼稚。” 那嘲讽得最厉害的男生一下变了脸,想骂人似的:“你……” 尚阳挡在张雨霏面前,冷笑:“和女生斤斤计较,可不算什么男人。” 男生一句“你谁啊”还没出口,楼道里紧接着传出一个声音。 “这么多男的凑一块欺负一个女生?你们是出息了啊?是上溪高中混腻了,想学职高那一群混混吗?” 是宇飞的声音。 尚阳立刻扭头看宇飞。宇飞上前,拍了拍尚阳肩膀,冲他笑了一下:“我来吧。” 尚阳拉着张雨霏退了一步。 那男生脸一下就白了,哆嗦道:“宇哥,我、我、我就是一时觉得好玩……” 宇飞亲热地揽着那男生的脖子,笑容却很冷:“好玩?”他看向那陌生女生,一扬下巴:“同学,你觉得好玩吗?” 那女生红着眼眶,瞪着那男生,用力摇头。 “人家姑娘不觉得好玩。”宇飞一下下拍着那男生的脸,语气依旧带着笑,“我欺负你,我也挺好玩的,要不咱俩练练?” 那男生吓得拼命摇头。 在宇飞注视下,男生和女生道了歉。 女生紧攥着张雨霏给她的卫生巾,临走前看了眼宇飞,脸色绯红,匆忙又羞怯地道了谢:“谢谢宇哥。” 女生走后,走廊上只剩下宇飞和张雨霏、尚阳,和那几个吓懵的男生。 尚阳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将空间让给两人。 张雨霏却在看了眼宇飞后,冷漠地垂下眸子,不发一语,路过他走了。 她擦身而过宇飞的一瞬间。 宇飞低头不看人,手下意识摸兜,意识到这是教室门口,不能抽烟,烦躁地啧了一声。 两人就此如陌生人般面对面路过。 未发一言。 ` 三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亦是爱情萌动的季节。 ` 上溪高中车棚处不远的院墙外就是农田,不知谁家种的还是纯野生的,有几株桃树生长得极为茂盛,枝条都伸展进了院墙里,指甲盖大小的粉白花瓣挨挨挤挤,在料峭春风里摇摆。 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都爱小清新似的浪漫。 自打桃花一开,这里心照不宣成了情人角。 早自习时,黎青迎着清早冰凉的风,头发被吹得扬起,踩着自行车,到了上溪高中。刚停了车,却意外在情人角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尚阳穿着帅气的白色机车服,脚上蹬着一双明黄色球鞋,半歪不歪地站在桃花树下,手插在兜里,给人一种不耐烦地感觉。 对面一个个子小小的马尾辫女生递出了一个信封。 尚阳本来不想接,对面说了什么,他又接了过去,只是周身的不耐烦情绪都要漫出来了。 隔着老远,黎青都能看见那信封是粉红色的。 春日清寒的风远远吹过,骑着自行车的学子们从身边呼啸而过。他轻轻垂下了眸,心里有种发酸的苦涩,如咬了一颗酸得让人腮帮子都皱起的杨梅,吐也不能吐,只能生生咽下的难过。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 这个尚阳,还说是他好哥们,连这种事都不和他分享。 太不够意思了。 他又想起了过年时,尚阳说过的那个喜欢的人。当时那种氛围下,那种被珍而重之的语气,他甚至有一瞬间恍惚以为那是自己。 一阵微凉的吹过,乌黑刘海在落在白皙耳畔,黎青垂头一笑。 算了。 教室里,黎青难得今天来得比较早。早自习还没正式开始,教室里的人要么在补作业要么在提前温习功课。 推门时,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一张张面孔抬头望向来人。 教室里陡然一静。 黎青下意识垂眸,本能地竖起疏离而冷漠的保护膜。 教室里众人却都只看了他一眼,或者继续低头读书,或者朝他笑了一下,熟一些的如陈正非几人还惊讶道:“黎青,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黎青怔了一瞬,才慢半拍地笑了一下:“今天事情比较少。” 自从被尚阳拉着在元旦晚会上荒腔走板吼了一首歌后,黎青后知后觉地发现,大家对他的排斥少了许多。 在尚阳与陈正非几人影响下,他逐渐被大家平常心而待,真正成为一班里普通又不普通的一员。 而他跟着尚阳,在班上竟也交到了几个能说话的朋友。 这一切令他至今仍恍然如梦。 “黎青,上次不是和你说了,以后这种衰到买这么多年小浣熊都没中过奖的衰人,咱得离远一点,保不齐他那臭手病毒就会传染……”后门口,尚阳闲闲的声音冒出来,搭住了黎青肩膀。 黎青身体一紧随即又松开,不自觉扬起一个笑。 不同于黎青,尚阳一进来就得到众人热烈欢迎。 “尚哥。” “尚哥,你物理作业借我看看,快快快,江湖救急。” “尚哥,昨天借你的游戏机放你抽屉里了。” “尚哥,你那本小说下下册还有没有?我看完了……” 以及被程城诚死死拉住的陈正非声嘶力竭的怒吼:“尚阳,你才手臭,你全家手都臭……我买彩票明明中过五块钱!” 险些被唾沫星子喷到,尚阳忙拽着黎青一退三尺远,回到座位翘起二郎腿,不满啧了一声:“差一点就要被传染了。陈臭手真是居心叵测!” 黎青笑道:“你也别老和他过不去,他人挺好的。” 尚阳上下扫了黎青半晌,摇头叹气:“好好一孩子,年纪轻轻的,怎么就瞎了呢。” 黎青笑骂道:“去你的大爷!” 尚阳将胳膊架在黎青肩膀上,笑眯眯地道:“尚厚德是独生子,我家没大爷。要不,班花,你纡尊降贵,考虑一下我?” 黎青耳朵尖儿有点红,板着小脸,抽出语文书塞他手里,严肃道:“看你的书去!” 尚阳瞥着黎青通红的耳朵尖,嘿嘿一笑,和尚念经地叽叽呱呱背起了诗。 嘈杂热闹的读书声里,黎青几次有心想问那一封信的事,却又忍住了。最后,他也只是在早自习快结束时,若无其事问了一句:“尚阳,你……对早恋怎么看?” “??!!!” 尚阳心里警铃大作:“黎小青,你想早恋?!” 尚阳警惕盯着黎青,内心危机感极重! 黎青这家伙长得太招人了。 他的好相貌男女通杀,待人疏离冷漠时,瓷白面孔上眉目张扬俊秀,紧抿成一线的唇,上挑的眼,直视着人总给人锋芒毕露的俊秀锋利感。 专注学习或温和时,他又是另一幅面目。 低着头时垂眸敛目,气质沉郁乖巧,偶尔被逗得脸红时,耳朵尖儿通红,干净的眸光温柔而羞怯,有种不设防的无害感。 和黎青一起坐后门口,尚阳总能发现一批别班的一班的人借去办公室请教老师问题,偷看黎青。 碍于黎青以前太‘冷’,他们也就只敢偷看。 但自打黎青在元旦晚会唱了一首歌后,大家似乎是发现,这个冷面俊秀学神,去掉冰封的外壳后,好像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 最初是一两个胆大的女生来找黎青问题目。 这很正常。 黎青打高一起就是年级第一,谁问题目不找成绩最好的问? 黎青虽待同学疏离冷漠,但他本质上是个勤学向上的好学生,不会拒绝带领同学好学向上的正当要求。 在黎青帮第一第二第三个女生解答了物理化学生物英语语文题后…… 某天尚阳下课放水回来,就发现自己位置上挤了三个女生,和另一边四个女生呈环状,将黎青包围了。 尚阳:…… 偏偏可能是被人疏离久了,黎青习惯了被人排斥,在自己可能很招人喜欢这一点上很是迟钝。 当时黎青还颇不好意思地道:“要不,尚阳,你再去外面玩一下,我还有三个同学就讲完了。” 尚阳:…… …… 他也不是没想过霸占住黎青的时间。 第二个大课间,尚阳早早拿出了厚厚的一沓错题本,抢先第一时间霸占了黎青的书桌,吊儿郎当道。 “学霸哥哥,我也有好几道题不懂,你教一下我呗。” 谁知黎青只简单一瞥,就说:“上次周考这几道题你都做对了。” 尚阳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试卷都是我整理的。”黎青呼噜了一把他脑袋,“别捣乱,乖。” 尚阳这人丢三落四成性,写过的试卷总是不分类不分时间地往抽屉里塞。等老师上课讲题时,再钻到抽屉里,在卷子堆里一张张地翻。 运气好几下就翻出来了,运气不好嘛…… 在连续三次讲台上老师把试卷都讲完了,这家伙还在吭哧吭哧找试卷后,黎青强行接管了他的试卷。 在轻微强迫症患者黎青的帮助下,尚阳每一张试卷从此都能按科目考试时间考试类型,清晰准确地各归其处。 但尚阳没想到黎青这家伙居然连他每次试卷对了那些题目都记得。 这家伙的脑袋该不会是照相机吧! 再次被一众问问题的女生挤开的尚阳悻悻然地想。 再比如今天早上,他,一个班花的暗恋者,居然帮情敌收了一封给黎青的情书。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是。”黎青轻轻垂眸,勉力挤出一个笑说:“我就是突然想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我可以支持你什么都……” 尚阳没听出黎青语气里的晦暗,酸溜溜地道:“我有没有喜欢的人不重要,我倒是知道某人可是受欢迎着呢。” 黎青一愣。 尚阳从书里抽出一个粉红信封,扔给了黎青,哼了一声:“人家托我交给你的。” 黎青怔忪片刻:“……给我的?” 尚阳将情书扔给黎青后,就翘着二郎腿,用‘你丫敢多看一眼试试’的眼神,狠狠威胁地瞪着黎青。 和圣诞节匿名的苹果不一样。这情书是带了名字的。 黎青看着情书发呆。 尚阳装模作样拿着一本书看,状似无意地提醒道:“你不是要考清华的吗,早恋影响学习的。” 黎青:“……哦。” 黎青盯着情书几秒钟,然后拿起了那封情书。 尚阳用力地翻了一页书:“听说地中海王抓早恋很厉害。被抓到都要在主席台上念检讨批评,还要请家长的。” 黎青:……“哦。” 黎青倒不是对这封情书感兴趣,他只是有一瞬有些难以面对刚才的自己。那一瞬的酸涩嫉妒,心底泛起的苦涩,如咬破了三月的青桃,纵然桃子扔掉了,口腔里仍久久残余那股味道。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把感情藏得很好,若无其事地当尚阳的好兄弟好哥们。 可他发现自己有些过界了。 看着黎青仍茫然盯着散发着蜜桃香味的信封,尚阳一把合上书:“黎小青,为了避免你学习走入歧途,看来今天尚哥得好好和你谈谈人生与未来了。” 黎青无辜眨眨眼:“……额。” 接下来,尚阳就“早恋没好下场”“初恋都要完蛋”“高中生应该以学习为主”规劝(洗脑)了黎青整整一个大课间时间。 黎青还没烦。 前头的程城诚和雷甜甜两人就撸起袖子,狞笑着回头,把这噪音污染源给好好教育一顿。 最后黎青还是没看到那一封情书的内容。 因为……情书不见了。 某个心眼只有针尖大的年纪第二,义正辞严地用‘班花你要恪守妇道不能当着朕的面红杏出墙’‘我这是为了你好,不让你学习分心’‘少年继续蝉联全校第一名吧,我等着你’的热血理由,偷偷将情书给偷走了。 第37章 同眠 三月底,距离高考已只有百日之遥。 阳光如水泼洒而下,高三年纪主任在楼下激*情昂扬地做着百日誓师大会演讲。 气氛热烈激昂。 春日洋洋下,高三学生们黑压压地站成一团,乌泱泱黑脑袋连成一片,各个脸上表情坚毅奋发,吼声震耳欲聋。 “这是一场毕其功于一役的决战,我们必将在最后冲刺阶段竭尽全力,为母校为父母为我们的未来取得一个优异的好成绩。” 尚阳和一众准高三生趴在窗户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幕,皆是心有戚戚然的背后发凉。 尚阳:“真疯狂。” 雷甜甜:“这吼声太渗人了。” 程城诚:“怎么办,我都开始紧张了。” 张雨霏:“……真是令人羡慕的斗志啊。” 连徐成才都难得从卷子堆里抬起了头,隔着泛着白光的眼镜,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楼下。 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的只有黎青。 尚阳都要对这人的专注力服气了。除了自己闹他,就算天上下刀子,这人只怕都不会在看书时走神。 ` 虽然没有爱因斯坦大佬的智商,但尚阳无比认同他老人家的名言:时间是相对的。 高三誓师大会仿佛一个加速符。 随后半个月里,一班的紧张的学习生活快得像狂奔在草原上,拽不住尾巴的野马。 一大清早,掐灭了第三个闹钟,用被子捂着脑袋赖床的尚阳是被戚沉的QQ消息轰炸给弄醒的。 怒气冲冲下床,尚阳阴恻恻道:“要是没正事,戚沉你丫的就等着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吧!” 看见消息内容:“二阳,听说尚厚德要再婚了?” 他愣了一愣:“谁和你说的?” “省一高都传遍了啊?说是省一高的一个女老师,教高一生物的。还说你外公和尚厚德都同意了,年底就要结婚,你不知道?” 尚阳确实不知道。 他动作顿了顿,回了个消息:“他要结婚就去结,关我毛线事?” 话是这么说。 去班上的路上,他还是给外公发了个短信。 “外公,尚厚德要再婚了?” 等早自习结束,那边才回了消息。 “嗯。” 嗯。 尚阳将消息点了已读,将手机扔在了屉兜里,趴在了桌上。 尚厚德要再婚了。 ……理智上告诉他,作为成年人,那是尚厚德的自由。是他主动隔绝了尚厚德的接触,就没有干涉他未来生活的权利。 但他心里却总有股郁气。 …… 至少……可以提前告诉他一声吧? 强行将这股闷气压下去,尚阳埋头写了一上午的卷子。沉迷在学习中的尚阳在下午时才知道上溪高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职高的人来学校堵门了。 找宇飞。 职高这群混混一直是附近的毒瘤。 一群爹妈不在身边,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又管不了的青春期小混混成天不上课,在外四处流荡,偶尔干点小偷小摸校园霸凌的事。 那天几个混混没钱了,又不想回家拿钱,在上溪一所小学门口敲诈生活费。 本来进程挺顺利的,眼看就要拿到钱了,一个上溪高中高一的愣头青不知道打哪儿窜出来路见不平,把人给救了。 混混们的钱也飞了。 几个混混怀恨在心,纠结了七八个人堵在上溪高中门口,把下晚自习的男生给揍了,中途不知是谁下手没轻重,把人腿给打折了。 那男孩是宇飞邻居,校篮球队的,以后只怕要落下残疾。 这群混混怕惹上事,还一群十几个的冲到了男孩家里,堵门要男孩家长少惹点事。 宇飞遇上了一次,当即就报了警。 几个职高混混被拘留了。 致人残疾,哪怕凶手是未成年都讨不了好。 这群职高混混被刺激到了自尊心,一群几十个人,混啦啦地拿着棍子砍刀和匕首,冲到上溪高中门口,要为他们的老大“报仇”! 那天是宇飞奶奶去世半年的忌日。 宇飞去了陵园里。 种着一排在四月已冒出枝芽的梧桐树的校门口,尚厚德并一群拿着铁棍的门卫,拿着大勺子大锅铲和大擀面杖的食堂大师傅们紧张的严阵以待。 对面是一群横冲直撞的学生们,各个手里拿着小儿手臂粗的铁棍,双截棍,甚至还有拿刀的。 一方平均年龄超过四十五,为生活奔波的中年人们。 一方是处于十五六七岁逆反期,横冲直撞的中学生们。 双方隔着学校的大铁门,已足足对峙了十几分钟。 尚厚德立在最前方,岿然不动。 “学校是学生学习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能够不经过同意就闯到我们的校园里,找我们的学生喊打喊杀!” “校园就要守校园的规矩!” 最后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先妥协,撂了好几句狠话,才悻悻然地卷土回去。 尚阳和黎青几个闻讯赶到时,正好看见这群小混混走时的画面,所有中年人并尚阳黎青都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年纪的少年是最可怕的。 他们有各种法律条款的保护,三观又未定型,无所畏惧就无所顾忌,没有太深法律概念与后果的概念,又有年轻体壮野兽般野蛮,破坏与反权威的本能欲望刻入荷尔蒙中,一腔想要反抗想要对抗想要冲撞的逆反几乎要冲破皮肉…… 冲动是这个时期少年的伴生词。 真要发生冲突,尚厚德等一群有理智的中年人不会下狠手,小混混们却不会顾忌着留手。 吃亏的只会是尚厚德他们。 “我从来没觉得咱们大厨的饭勺那么结实过!”程城诚还在双眼放光,“舞起来虎虎生风的,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似的,我妈摆摊的铁勺都没那么威风……” 尚阳那股强烈的担忧的惶恐才咚地落了地,像从地狱里走过了一回,手脚还在发软。 他冲着尚厚德咆哮:“你以为是自己是超人吗?你不知道你快五十岁了吗?你不知道他们都带着刀吗?你不要命了!你以为你自己当英雄很有成就感是不是?你到底考虑过你身边的人的感受没有?以前妈妈在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还再婚,你这种人就该等着一个人孤独终老吧!” 学校里知道两人父子关系的人其实不多,一下都愣住了。 刚才还光芒万丈的尚厚德嗫嚅起来:“阳阳,我……” 黎青拉了一下尚阳,拽住了他的胳膊:“尚阳。” 尚阳看了眼四周围得严严实实的看热闹的人群,用力咬着牙齿,强行压下了火气,扭头就走。 “尚老师,尚阳他只是看见您刚才那样,以为您出了什么意外……”黎青对尚厚德匆匆解释道,“他是真的担心您……” 尚厚德面容疲惫,勉强地点点头:“我知道的。” 黎青点头,朝尚阳追了上去。 宇飞回来知道了这件事后,在办公室找到了尚厚德,对尚厚德道谢:“我又给您添麻烦了。” 尚厚德苦涩摇头:“你是我的学生,是我没保护好你们。” “不关您的事。”宇飞道:“环境塑造人。上溪这地界的生态本来就是这样的,落后封闭又愚昧贫穷。” “尚老师,您已经改变了这一片土地上的很多人。我们都很感谢您。” “但您的力量是有限的。” 尚厚德长长地沉默了,每一个呼吸都透着‘我欲改天换命,奈何世事万千艰’的坎坷。 宇飞站起身:“一开始你来的时候,我还不信任您,认为您只是来沽名钓誉的。对不起。您是个好老师,会有好报的。” 第二天,宇飞悄然无声离开了上溪高中。 在清晨的金黄晨雾里,黎青与尚阳依次和他拥抱了一下,沉默地告了别。 宇飞的离开让黎青沉郁了好几天,张雨霏更加沉默了。尚厚德也唉声叹气整一周。 事后,尚厚德为了保护宇飞,在学校里下了封口令。 职高的人却主动将事情传出去了。 渐渐的上溪高中的学生们都知道了尚厚德在职高的混混过来时,挡在上溪高中门口,一夫当关的事。 这一回,连一向对新校长纯看热闹心里的七班都再无一句恶言。 哪怕一开始,他们因为张秃鹫而十年怕井绳,到这会儿也动容了。 以心换心,尚厚德成功了。 ` 事情刚发生的那天晚上,尚阳是在黎青家留宿的。 “我今天不想在家里住。”傍晚夕阳如血,尚阳坐在体育看台上,灌着一瓶果啤,苦笑,“对尚厚德发了那么大个脾气,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黎青安慰地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将人领回了家。 黎青家与之前一般无二。 黎母依旧躺在里间卧室里,她的身似乎更坏了。尽管想强撑着想招待一下尚阳,却很快就露出了倦色。 尚阳忙讨乖让她好好休息:“阿姨,您放心,有黎青招待我呢,他可能干了,您放心吧。” 黎母笑容温柔却令人哀伤:“你们俩都是好孩子,以后都要好好的。” 尚阳受不了这气氛,嗯了一声,匆匆出来了。 走到狭小厨房里,尚阳才沉沉吐出一口气,黎母那一张五官精致的脸上皮肤已呈现出一种黄疸的颜色。 黄疸是肝癌晚期的征兆。 朝正在做饭的黎青询问具体情况,黎青只是轻轻摇头:“妈妈她不肯手术。” 尚阳心里发沉。 肝癌中晚期,虽然手术治愈可能性也很低。 但保守治疗基本等于等死。 他没再多话,在黎青转身时,从后面抱住了他。 他说:“黎小青,从小我运气都很好。小时候全幼儿园的孩子一起吃小英雄干脆面,只有我一个人集齐了所有的水浒卡。” 他竭力做出欢乐的语气。 “现在我把我的运气全给你。相信我,未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心里仿佛被尖利的指甲掐了一下似的,黎青身体僵了许久,才扭头看尚阳。 他个头比尚阳稍微高一些,微微低着头时,正好能看见少年天然卷的阳光般的细软头发,以及那张干净飞扬的脸上,明亮得耀眼的眼睛。 揉了揉那如它主人般灿烂温软的头发,他心如被泡肿了似的发涨,露出一个笑容。 “嗯。”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你的祝福,我就有面对一切的力量。 上溪高中晚自习上到九点半。黎青与尚阳回家后已经十点多了。黎青明天还要早起,两人洗个澡就得睡觉了。 但有个问题—— ——黎青翻着衣柜,发现没有给尚阳换的冬款睡衣。 “没事,我穿你的就行。”尚阳十分‘体贴’,戏谑道,“朕和班花都同床共枕这么多次了,关系‘深入’,还分什么彼此。” 也只能这样了。 黎青板着脸找了一套干净睡衣,开了柜子找出新的床单被套,将尚阳赶去洗澡了。 尚阳乐呵呵的抱着睡衣进了浴室。 黎青将床单被套全收拾好后,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也响了起来。寂静的夜晚,除却那细小水声外,寂静得令人心悸。 黎青正在翻着错题本,准备做今天的归宿总结。 强迫症的他习惯将每日工作安排得按时按点,有丁有卯,哪怕重感冒,都不缺席。 但今天在那淅沥沥的水声下,他对着一道复杂的化学题,笔动了三次,心却总是静不下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应该是最近太累了吧。 效率不高,再强迫着自己学习也是白费时间。 黎青收了课本,准备将窗户打开,换换冷空气进来,让自己冷静一下。 身后浴室里传出了一个尴尬的声音:“班花……” “黎小青?” …… “我错了,那个……黎青,你在外面吗?” 黎青看向浴室的方向,试探性地问:“尚阳?” 浴室门是磨砂的,能影影绰绰看到少年修长匀称的身材,在磨砂门上是一个晃动的暗影。  大抵是在浴室里,尚阳声音有些郁闷与羞赧:“那个……我的内裤忘拿进来了,黎青,你帮我看看在不在床上?” 黎青看向床上,果然有一个大毛巾和一条内*裤。 自从上次尚阳在家过夜后,黎青就提前准备了一些新换洗衣服。这内*裤就是新的。 黎青道:“在。” 尚阳不大好意思的声音又从浴室里传出来:“那个,黎青,你能帮我把衣服递进来吗?” 黎青将衣服拿着,侧身不让自己看浴室,敲了敲浴室的门。 咔—— 轻响后,浴室门开了一小条缝,一只手出来抓过了黎青手里的衣服。 尽管有意克制,在扭头的一瞬间,黎青的余光仍瞥见了那一刻门缝的氤氲白雾蒸腾中,一闪而过的,少年因常运动覆着一层薄薄肌肉的劲瘦的背。 将黎母卧室的门关好,再将小客厅的窗户打开。冬月夜晚的冷风吹进来后,带走室内发闷的空气。 黎青脸上的温度才慢慢降下来。 浴室门开了,尚阳穿着长袖睡衣,一只手拿着个毛巾,擦着头发,另一只手拎着个塑料袋,装着准备带回家的脏衣服。 大概是因为热,他的皮肤被热气蒸的发白泛粉,睡衣扣子松开了两颗,胸口袒露出一小块三角形的小麦色皮肤。 黎青迅速别开了眼,抓起床上的换洗衣服,进了浴室:“吹风机在梳妆台柜子下头。” 尚阳望着黎青逃命似的步伐,得意地将领口扯得更开了些。 哼。 再和我装。 第38章 吹头发 匆匆洗完澡出来后,连小区外大排档男人们喝酒划拳的声音都淡了,桌上小台灯照出一圆小小的昏色天地,寿比南山在盆里摆着青尾,激起细小的水声。 黎青发现尚阳正趴在床上,望着他家衣柜顶。 他头发大概只擦了擦,还没干透,胳膊肘枕在一个枕头上,双手撑着脸,双*腿翘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看得很专注。 大概衣服大了,他睡衣下摆没有完全撩下来,露出一小截腰。 劲瘦结实。 黎青轻轻垂下头,掩住了眸中情绪,朝尚阳扔了一个大毛毯:“现在昼夜温差大,我给你拿个吹风机,你吹吹头发,天气凉,当心感冒。” 尚阳哦了一声,随便打了几个滚,将毛毯裹住,继续盯着柜子顶:“黎小青,那上面是什么?” 黎青拿毛巾擦着头发,顺着他目光望过去。 高大的老式带穿衣镜的组合衣柜上,有一个蒙了灰的橡木色盒子,木质光泽都已黯淡,看模样应当是个小提琴盒。 黎青随口道:“我以前的小提琴盒。” 尚阳惊讶扭头看黎青。 黎青被尚阳眼神看得无奈,淡淡解释道:“我小时候爸爸给我报过一些培训班,后来一个老师说我小提琴很有天赋,让我当了他的关门弟子。我爸妈就一咬牙,给我买了个二手的小提琴。” 尚阳撑着脸问:“后来你学的怎么样?” 黎青去取了吹风机来,坐在床边,连上了电源:“还行吧。小学毕业在省里比了几次,第一第二第三都拿过。最后一次是在省里遇上了吕老师。” “后来呢。”尚阳裹着毛毯,跟毛毛虫似的蹭到了黎青身边,用手撑着脸,摆出了一副要用心倾听的样子。 黎青只好再讲下去:“小学毕业,吕老师本来准备带我去北京的,说要推荐我上音乐学院。不过我没去……” 黎青顿了一下,尚阳心里却咯噔了一下,有些后悔追问这个话题了。 小学毕业,黎青十二岁,父亲去世正好两年。他家境本来就不太好,年少丧父又哪儿有时间与金钱学琴。 他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你的小提琴老师姓吕啊。” 黎青道:“嗯,吕清远。” “你说谁?”尚阳猛地转头,看怪物似的看黎青:“拉小提琴的那个吕清远?现在央音名誉校长那个?国内小提琴第一人?” 他不弹小提琴,但林依然弹。 在省一高和林依然同桌时,她嘴里就老是念叨着这个人,她现在学琴的培训班,就是吕清远弟子开的,学费贵死人不说,名额还特别少。 能被吕清远看中当弟子…… 黎小青你牛逼大发了! “吕老师当年还没那么出名。”黎青似乎并不惊讶尚阳的反应:“他是个很好的老师,我们说到底还不是师徒,他只是比较欣赏我。后来我家里出事的时候,他还帮了我不少,后来也说过要负担我的学杂费,让我继续学琴,只是当时我没那个心境了……” “可能就是没缘分吧,后来吕老师也找过我两次,一次正好碰上妈妈出事,再一次是一年前,妈妈生病了。”黎青语气里是豁达与释然,随意一笑:“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快忘了这个东西了” 尚阳握住了他的手。 年少失亲,那种头顶一片天塌了的彷徨与无助,是多少金钱与外界帮助都弥补不回来的,他体会过,所以能理解黎青。 只是……有点可惜。 尚阳望着黎青的侧脸。 他生得真的很好看。 十七八岁的少年,洗完澡后穿着睡衣,有种温柔的夺目。睫毛纤长低垂着,面庞白皙中透着温和,锋利的鼻梁与下颚弧线,在昏黄灯下也给人沉稳安静的感觉。 如果命运不那么苛待他,作为被吕清远欣赏的人,这个眉目绝色的少年,现在是否穿着整齐的西服,坐在了聚光灯下,如尊贵的小王子般,为黑暗中的万千观众演奏华曲? 清贵倔强。 挺拔尊贵。 在那一瞬的心疼下,他忽然腾起一股冲动,想要吻一下面前的少年。 一个安慰的、昭告的吻。 他坐起了身,伸手将黎青肩膀掰了过来,与他正面对视。 黎青疑惑望着尚阳:“尚阳?” 尚阳一言不发,凝视着黎青的脸,盯着他温和的眉目,线条锋利的鼻梁,淡红总是紧抿着的唇,凑近地轻轻张了张唇。 空气安静又紧绷,仿佛四周某种无形的介质被抽走,这一寸空间从时间长河中被剥除,漂荡在浩瀚宇宙深处,时间与空间都变成了渺茫。 黎青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喉咙发干:“……尚阳!你……” 两人都没再说话。 空气紧张地安静着,福如东海用青尾巴拍出细小水声,楼下传来醉汉三三两两回楼的叫喊声,偶尔有一两声远远的犬吠。 尚阳凝视着黎青,目光是是坦露的欲`望与冲动。 黎青却轻轻垂下了眸,挣了挣尚阳在他肩上的手,提醒似的喊了一声:“尚阳。” 尚阳依旧侵略性地盯着黎青。 黎青抬高了声音:“尚阳!” 漫长时间的流逝,不知是一秒亦或是一分钟后,安静依旧,空气中某种被纸般薄的禁锢压抑的情感似乎要喷涌而出。 黎青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忽然,尚阳笑了一下,挑衅地用手勾起了黎青下巴,嬉皮笑脸:“朕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比你大半岁,要叫尚哥。记住了吗?” 空气陡然一松。 黎青听见了自己的叹气声,面上撑起一个笑,一把拍掉尚阳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心里,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 尚阳啧了一声,勾起了黎青的脖子:“班花,你最近很狂啊,不让我动手动脚,那是想让我动上面还是动下面?要不,咱俩好好实践一下?” 黎青脸皮厚度比不过,干脆红着耳朵尖,,低头整理着被尚阳弄乱的床单,装听不见了。 尚阳没滋没味地撇了撇嘴:“小气鬼。” ——心里轻叹了一声。 还不是时候。 闹了一通,时间渐晚了,黎青把尚阳赶到了床里头,铺着床单枕头,瞥了一眼被他扔在床上的书:“怎么看起鲁迅了?” 尚阳脸绿得跟吞了苍蝇似的:“老张让我看的。说我这次语文前五道选择题要是再错三道以上,他就每天监督我刷一套语文卷子。” 黎青懂了。 江城高考语文试卷前五题里有一道是文学作品常识。比起前头需要死记硬背的多音字辨别病句修改,这恐怕是尚阳唯一能捏着鼻子看进去的东西了。 尚阳苦瓜脸道:“天可怜见,上一次我看这么多字的东西,还是看《诛仙》!” 看尚阳头发还半湿着,黎青好笑道:“那也得看,还有把头发吹了再睡觉,不然容易感冒。” 尚阳瞥了一眼吹风机:“不会用你这个吹风机。” 黎青朝他招了招手,“过来,我帮你吹头发。” 尚阳滚到了黎青身边,大赞道:“班花太贤惠了,宜室宜家宜生养,给哥当小媳妇吧!” 黎青的回应是默默开了吹风机,将尚阳吹得刘海横飞,开不了口。 尚阳:…… 这绝对是报复! 尚阳头发很细软,不知是遗传了谁的基因,是一种类似阳光的淡金色,还有些天然卷。刚洗完头蓬松时,就像一个大号的长毛金蘑菇。 为此,他没少被教导主任揪着去剪头发。 黎青却很喜欢这头发,摸起来温温软软的,给人一种很乖的感觉。 虽然尚阳本人一丁点都不乖。 闹腾死了。 吹风机呼呼响着,黎青帮尚阳吹好了头发。尚阳又撸起袖子,主动请缨要帮黎青吹头发。 “我可是特意练过的,黎小青来让你看看你尚哥的吹刘海的手艺。” 作为‘头可断血可流刘海不能乱’的潮流滑板少年,尚阳确实是练过的。 他自己刘海就打理得不错,中分蓬松在发际两侧,到眉骨的刘海发尾稍稍卷起,发质轻软,给人一种很飞扬的感觉。 不同于尚阳的温软头发,黎青头发很黑很硬像胡茬,摸起来会有点扎手。 尚阳花了好久才吹好。 他给黎青吹了个三七斜分,将一边头发吹得微微卷起,另一边蓬松又整体地服帖下去。 给黎青吹好后,尚阳在镜子里看了半晌后,忽然长叹一声:“老天爷可真特么的太会长眼睛了!” 怎么能让这家伙长得这么好看! 黎青刚想说什么。 尚阳就挤到黎青身边,揽着黎青肩膀,拿出手机,比着剪刀手,给拍了一张合照。 效果非常不错。 尚阳将照片用蓝牙发给黎青,威胁他必须要好好保存作为壁纸。他会随时要检查,要是被发现照片不见了的话,后果哼哼哼…… 然后,他将照片换成了他的QQ头像,并用火星文换了一个超□□的个性签名。 “─━═請妳不要再迷孌哥,哥隻是個傳説。ζ” 25小时在线的网瘾少年戚沉很快戳来了消息:“震惊,二阳,你身边这帅哥是谁?是谁抢了我省一高校草的位置。让他现在站出来!” 尚阳:抠鼻(* ̄rǒ ̄)你想干嘛? 戚沉:我、我、我要砸他一万块,请他给我拍张照! 尚阳嘚瑟道:“想要照片?” 戚沉:非常想要!!!! 尚阳嘚瑟道:继续想着吧! 戚沉道:“二阳!!!!!!咱们的兄弟情谊呢!” 尚阳:“被狗吃了。” 不顾戚沉的消息轰炸,尚阳退了QQ,朝正在整理床铺的黎青扑了上去,一把抱住,用脑袋蹭了蹭。 哼。 照片也是他的,帅哥也是他的! 第39章 离别(本章无恋爱线) 宇飞走后的半个月后,上溪高中高二年级经历了新一轮月考。 在这一次月考中,张雨霏成绩再创佳绩,考了年级第三。 第一名自然是黎青。 第二名是尚阳。 第四名是徐成才。虽然没恢复到巅峰状态,但他已慢慢找回了状态。 因为成绩进步,高二老师各个荷包鼓鼓也热情高涨,班上气氛热烈欢腾。 作为一个偏科严重的文学少女,在理科班两次月考中,能够连续拿下第三名的好成绩,张雨霏的好成绩令一众朋友都非常替她高兴。 但她本人的长期缺席请假,却让这个好消息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足有一个星期都没来。 起初众人以为她只是生了病,或者家人出了什么事。直到一周后,张雨霏的摆在教室的书本被她家长拿走,大家才意识到事态不大对劲。 张雨霏回来拿行李那天,雷甜甜去接的她。 那是一个四月底的霏霏细雨天,等雷甜甜找老师请了一节课假,偷偷到了宿舍门口时,张雨霏已等在了宿舍门口。 几天不见,这个如栀子花般的姑娘已消瘦下来,站在宿舍楼前大槐树前时,笑容勉强。 她朝雷甜甜道谢:“甜甜,麻烦你了。” “不麻烦。”雷甜甜摇头,“你这么多行李,一个人拿得完吗?” 张雨霏道:“我爸妈在外面,应该会帮我。” 为了给张雨霏取行李,雷甜甜特地找宿管阿姨借来了407的钥匙。两人一起上楼去寝室里拿东西。 上课时间,宿舍楼空旷安静。 两人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有节奏的响起,长长的有着回音。 张雨霏忽然道:“我有了个弟弟。” 雷甜甜起初没意识到张雨霏在说什么,回头呆呆地望着她过于平静的表情,连上楼梯都忘了。 张雨霏继续道:“去年的时候,妈妈生他的时候大难产,为了保住他,家里花了很多的钱……” 雷甜甜明白了过来,手脚都在发凉。 这种事情她见得太多了。 从小到大,出身农村的她看到了太多太多辍学的女孩。多半集中在小学和初中。 小学六年,雷甜甜每一年新去入学,就会发现她的好朋友少上几个。 但很少有人愿意让上到高中的女儿辍学的。 除非……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爸妈盼我弟弟盼了二十年。”张雨霏道。 雷甜甜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手脚发凉。 张雨霏抬头望向雷甜甜,平静道:“甜甜,我要去广州了。” 雷甜甜很熟悉广州这个地方。 因为她表姐去的就是广州。 那里很多的制衣厂,收纺织女工。十几岁的少女一年工作下来,能给家里寄五六万块钱。 但张雨霏…… 她没想过张雨霏……她才考了全校第三名! 张雨霏凄然笑了笑,挽了雷甜甜的胳膊:“走吧。” 雷甜甜如一只木鸡般被拖走了。 接下来半小时里,两人沉默地收拾完了张雨霏的行李。一个十几岁高中女生的东西并不多,不加盆桶,小小两个旅行箱就已足够。 两人下了楼,一路走到了校门口。 雷甜甜想说句话缓和一下沉闷气氛,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这事怎么能安慰得过去! 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 车门半开着,张雨霏的父亲等在门口。那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大抵是风吹日晒多了,他比实际年龄苍老几岁。 雷甜甜记得张雨霏家是种果园的,日子不算轻松。 见张雨霏过来,张父习惯性地准备伸手,接过张雨霏的行李:“霏霏我来,这个重……” 张雨霏也习惯性地将行李递了过去。 面包车里恰好传出了嚎啕的婴儿哭声。 张雨霏父亲根本没多反应,扭头钻进了车里。几秒钟后,车里传出男声女声混合着的‘宝贝乖宝贝乖’的哄闹声。 张雨霏顿了顿,沉默将自己地行李箱重新拎上了车。 雷甜甜忙上去帮忙。 等张雨霏与雷甜甜一起将所有行李都放好,张雨霏父亲才哄好了孩子,走了出来。 他看见张雨霏自己将行李整理好,显然很高兴:“当了姐姐了,果然懂事多了,像个姐姐样子了。” 张雨霏沉默。 雷甜甜敏锐感觉到张雨霏并不喜欢这个称赞,忙转移话题道:“雨霏,你要和尚老师告个别吗?” 张雨霏摇头低声道:“我……不敢见尚老师。” 张雨霏父亲插嘴:“尚老师啊,尚老师我们刚刚去看过了。他是个好老师啊,说一定要让小雨把高中读完,要是钱不够,就给我们申请贫困补助。哎,要不是养个小孩成本太高了,我和她妈收入根本顾不了,我也不会……” “爸……”张雨霏突然打断道,“我们该走了。” 张雨霏父亲看了眼张雨霏,奇怪张雨霏为什么不高兴了,顺势道:“是该走了,待会儿还要给宝宝买摇篮。现在孩子都有那种新式的摇篮呢,我们宝宝也不能比别人差不是,贵是贵了点,也没什么位置放,不过雨霏走了,她那个房间里的书啊都可以清出来,应该就差不多……做姐姐的嘛,让着小的一点都是应该的……” 唠叨声眼看刹不住,张雨霏已率先朝车里走去。 张父忙追了上去,朝雷甜甜道谢:“这位小同学,谢谢你今天帮忙了。” 雷甜甜瞥见张雨霏低头的一瞬,眼眶红了。 家长们的残忍在于他们从来不会当面承认自己的偏心与不公,而是一次次用为你好、不得已、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等种种甜蜜熨帖的理由来欺骗孩子与自欺欺人。 时间久了,仿佛他们自己也相信了这一套。 大孩子仿佛天生就会忍让,懂事的孩子生下来就懂事,骄纵的孩子活该一辈子无忧无虑。 可谁生来又欠了谁的呢。 雷甜甜是在校学生,不能出校门。 张雨霏已经上了车,又跳了下来,快步跑到雷甜甜面前,匆匆塞了一封信给雷甜甜。 “甜甜,帮我最后一次,把这封信给他。” 雷甜甜感受着那封信,喉咙干涩:“我一定送到。” 初夏的风和雨似乎更大了一些。这个时节的南方总是这样,天空像笼着一层水雾,空气潮闷而湿润,在细细的冷雨里,张雨霏的白色百褶连衣裙飞扬起来,恍惚间似乎是最苍白的告别手势。 车里传来女人催促的声音。 张雨霏匆匆上了车。 面包车走了。 尽管知道里面的人很难看见,雷甜甜仍隔着校门栏杆,挥了好久的手。待面包车消失在街角,她才扭头往校园里走。 雷甜甜慢慢走回教室的过程中,又下起了雨。 已经下课了,安静的校园里热闹起来,甚至到了吵闹的地步。 雷甜甜逆流走在大课间去超市买零食吃的大部队里,听着同学们抱怨着老师的拖堂和隔壁男生多嘴八卦的讨厌,猛然又扭头看了一下。 高三教学楼四楼天台上,一个灰色人影一闪而过。 那会是宇飞吗? 她捏着那一封信,手指不断收紧,却不敢肯定。 雷甜甜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与张雨霏的见面。 现代社会通讯手段多么发达,QQ短信电话能够让千里之外的人顺利对话乃至视频,漫长的山高水远似乎都不再是人与人之间的障碍。但当一个人真正想告别时,纵然有千百般手段,也只是一厢情愿。 后来,张雨霏和她联系过几次。第一回是一个月后,她已经到了广州。是她舅舅介绍的制衣厂,已经工作一周了,很是辛苦。 再一次是三个月后,问她们是不是该期中考试了,问雷甜甜考得怎么样。雷甜甜因为高考,已很少去网吧上网,发现那条信息已经是一周后,她赶紧回复后,却没有得到回复。 再一个星期后,张雨霏的头像亮了几次,却始终没有回复。 高考过后,雷甜甜将她们的高考成绩发过去后,她的头像似乎亮了一会儿。紧接着,就一直是灰色的。 张雨霏的离开给班上很是造成了一些震动。 程城诚又哭又气,像个闹脾气似的小孩直跺脚:“怎么能这样呢,她爸妈怎么能那样呢!她明明成绩那么好!还有,我们明明是朋友,她走的时候都不告诉我一声。” “我好不容易才交到的这么多朋友!” 语文老师不得不重新选了一个课代表,是班上另一个很乖巧伶俐的女孩子,叫做陶晶莹。 陶晶莹不如张雨霏温和细致,却大方开朗,很快将工作理得井井有条。 沉默寡言的徐成才因家事请了两天假,回来后发现后座的位置空着,头一次主动找雷甜甜聊了天,仓惶地问:“班上换了座位了吗?” 雷甜甜摇头。 徐成才道:“那张雨霏…… 雷甜甜告诉了他张雨霏的事。 徐人杰呆住了,面上慢慢浮现出苍白色:“她走了?再也不来了?” 雷甜甜点头。 徐人杰仿佛失了魂似的,望着张雨霏的位置,呆呆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雷甜甜看他的模样,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他如梦初醒,摆手:“我、我没事。” 虽然徐人杰说着没事,人却明显失魂落魄起来。雷甜甜找他借笔记,才发现他一晚上只写了几个字。 但此后的许多天,徐人杰都一直非常正常。 雷甜甜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半年后的一个晚上。 这时,经过几次换座位后,张雨霏的空位早已重新填补上了。她的那一张课桌,被放在了教师的最后头,渐渐落满了灰,被大家放满了抹布。 这时候因为考了好成绩,大家背着老师,开了投影仪用一个晚自习偷看一场电影。 是一个叫做《情书》的日本电影。 讲的是因为一封寄错的信,一位丈夫去世的妻子以外发现了曾经与丈夫同名的女孩,以及一场青春里错失的爱恋。 当幽暗教室屏幕里,女藤井树以外翻开了那张借书卡的反面,看见了自己的肖像画时,整个班上的人都啊了一声。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热闹黑暗中,雷甜甜忽然发现了徐人杰神情哀伤得似乎要哭了,再一细看时,却又没有了,仿佛那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封圣诞夜,那一封没有名字的信与苹果。 她模糊意识到,或许在很多人心目里,在张雨霏浓墨重彩的爱情故事里,徐人杰连龙套都算不上。 但在他的青春里,他却是唯一的主角。 ` 张雨霏离开后的一周后,宇飞在晚自习回了学校一趟,找黎青喝酒。 两人并一个拖油瓶尚阳,在上次的油腻小饭馆里,点了一个菜和一瓶酒和一瓶可乐。 小黄灯光线昏沉,宇飞他新剪了头发,是一种张扬的红发,被发胶固定着,根根竖起,用橙红色发带束起。穿着有些皱的衬衣,敞着最上头两颗扣子的他肩膀里已有了男人的潇洒与落魄。 他给自己倒了酒,给黎青倒了酒,又给尚阳倒了杯可乐。 “小孩喝可乐。” 尚阳瞪他,心道看你今天心情不好,小爷不和你计较。 黎青捏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忍一下。 尚阳顺手扣住了黎青的手,反握住不让他抽开,玩起了他的手指。 黎青挣不开,只好随尚阳胡闹,陪着宇飞喝了几杯。 宇飞问了一些黎青学习情况、学校情况、东拉西扯半小时后,宇飞已经灌了大半瓶啤+白的酒下肚了。 放下酒杯,他忽然问道:“她……没有再回来吧?” 黎青摇头:“没有。” 沉默了有一分钟,将一小杯酒一仰而尽后,宇飞轻声道,“那天我在学校天台上。” 尚阳看向黎青。宇飞不是会随意与人吐露心声的人。 黎青瞥了他一眼,轻轻摇头:“他喝到量了。” 尚阳瞥了眼只剩个底儿的酒瓶。 确实该到量了。 “我救过她一次。”喝醉后的宇飞脸有些发白,轻轻笑了一下,像他以往般洒脱不羁,“就在高一开学的时候,她和她父母一起来报到,正好碰上了我们家老闺女带我一起去报到。我们俩就碰上了。那会儿,文理还没分班,很巧,她在六班,我在七班。当时我就一个印象——这姑娘文文静静的,笑起来可真好看。” “晚自习的时候,大概是不认识路,她读书好,其他方面却都太迷糊了。你们是她同学,应该都知道吧。那天我们正在开班会,她一下闯到了我们班上,直到咱们班主任问她有事吗,这闺女才反应过来,满脸通红的出去。” “第三次见面是军训,我准备翻墙逃课出去打游戏。然后在操场后头的花坛小路上,碰上了她和一个女生。那女生送她去医务室,小姑娘力气小还比她矮半个头,只能拖着她走。我看得好笑,就上去把人送到了医务室……” 黎青将宇飞的酒瓶拿走了,给他倒了一杯温白水。 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响着,一下一下在寂静长街上窜出老远。晚自习还没下,上溪高中周围却已有三五个逃课的学生,空气热闹地活了起来。 “那天那事……”宇飞又灌了一杯,似乎没注意到酒已经变成了水,“不管是别的谁,哪怕是再狠的人再有手段再有权势……我拼着命都能帮她,就像我以前帮她一样。” “可……那人是她父母。” 久久的沉默。 正因为那人是她的父母,所以谁都无能为力。 空气干涸紧张得令尚阳都忍不住灌了一口可乐。 啪—— 小饭馆门被人大力推开了。 没料到这会儿还有人来,尚阳三人看向声音来处。 雷甜甜气喘吁吁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封信,盯着宇飞。 宇飞起初皱着眉,眯缝着眼,想认清面前的人是谁。待看清雷甜甜手里的信封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雷甜甜将一封信拍在了桌上,一个个字像钉子似的往空气里钉,每一下都能扎出个静默的停顿。 “张雨霏让我给你的。” 宇飞低头望着信,手指轻轻触到了那封信的一角。 雷甜甜盯着宇飞的目光里仿佛生出了火焰。有那么一瞬间,尚阳甚至怀疑这暴脾气的姑娘会扇宇飞一个耳光。 但她最终是克制住了:“宇飞,你对不起她的喜欢。” 说完她扭头就走,像一道炮弹,扎进了零星亮着路灯的茫茫夜色中。 “雷姐!”附近很乱,尚阳有些担心雷甜甜一个女生出事,朝黎青与宇飞低声道,“我去看看她。” 黎青点头:“你小心点。” 尚阳担忧地瞥了眼宇飞,转身出了门。 “来,黎青咱们继续喝。”宇飞没管那封信,而是歪扭着坐下,重新拿起了酒杯,“咱们继续喝。” 黎青把两人的酒换成了水,和宇飞碰了个杯。 两人喝到了上溪高中打晚自习铃。黎青被宇飞借口时间太晚了,强行推走了:“你明天还得早起呢,我给耗子他们打个电话就行。” 耗子是宇飞常带着玩的几个手下之一。 黎青见耗子接了电话说还有五分钟到,才放心离开。 他走出店门口,手插着兜,靠在路边电线杆上等耗子。 一扭头,他看见宇飞正站起身,颤抖着想将那封信拿起来,却因喝醉了动作迟缓,撞到了桌角,手里银光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 那是一个很细的银白色手链。 后来据雷甜甜回忆说,那是张雨霏常戴的款式。 但自从那雨夜后,再没看见她戴过。 宇飞缓缓蹲下,捡起了那个项链,重新攥在手心里,摸到了那张纸,轻轻展开了。 分明是轻薄的一张纸,他的动作却沉得仿佛拿着什么千钧重物。 再然后,他看见宇飞将信和手链一起握在手里,窝在了心口,似乎是难受地弓起了腰,肩膀轻轻颤抖。 小饭馆昏黄油烟灯光下,他仿佛一只正在被抽胆汁的熊。 很久很久以后,黎青才知道那一封信里只有一句话。 “青春有你,我不后悔。” 张雨霏的信和她的人一样,永远那么温柔。 ` 尚阳是在教学楼天台上找到雷甜甜的,她正在喝果啤。 原来不止黎青喜欢在难过时来天台吹风。 他坐到了雷甜甜旁边:“雷姐,能赏光,给小的一瓶吗?” 雷甜甜塞给他一瓶:“四块五一瓶。” 尚阳哀嚎:“不是吧,雷姐你摸着良心说,咱们多铁的哥们了,你下得去手要钱吗!” “我很穷,你不知道吗?”雷甜甜不复刚才对宇飞的咄咄逼人,豪迈地翻了个白眼,“我是穷三代,祖宗十八代都是农民,上学的生活费都是我爸妈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不知道吗?” 尚阳没管她,开了一瓶果啤:“张雨霏的事,大家都挺难过的。你也别这么为难宇飞,他也很为难,毕竟让张雨霏走的是她父母……” “我知道!”雷甜甜打断。 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雷甜甜声音低下来,“我知道。” “我只是很难过。太难过了。我表姐,我小学最好的朋友,我初中最好的朋友,都是这么走的。” “我以为雨霏会不一样的。” 尚阳愣住。他没想到辍学的人有这么多。 雷甜甜看尚阳神色,朝他挑衅一笑:“觉得很震惊吧。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这么多辍学的学生,不,辍学的女孩?” “同龄人世界的另外一面,家境优渥的城里重点学校的资优生?怎么样,觉得有趣吗?” 尚阳怔了怔,才摇头:“不有趣,我只是有点……震惊。” 雷甜甜喝了一口果啤,夜风飒飒地吹起她短短的鬓发:“其实我一直以为先要辍学的是我。我家里有一个亲姐姐。去年高考的,志愿填报错了,从一本落到了外省二本,家里咬牙供她复读了,花了很多钱。” “不过我不埋怨我姐姐,她是个很棒的姐姐。” “我只是……”雷甜甜看着尚阳,“有点羡慕你们。” “复读一年后,我姐姐距离她心仪的学校仍旧差了五分,最后只上了一个省内双非一本。” “挺滑稽的,她的分数是他们寝室最高的,但她最后录取的学校是最差的。” “她们寝室六个女孩里,除了她都是江城城区本地人,家境好学校资讯发达父母重视教育。有两个人凭突击过的才艺,过了211和985自主招生,比我姐姐低了十三分和十七分,踩着一本线进了我姐姐心仪的学校。” “还有一个人读了中美合作的商学院,上了一个排名很高的211,一年六万学费。” “一个过了一本线,还不满意最后出了国……” “两个艺考生,一个考摄影,一个考播音主持……艺考生嘛,都不在一条分数线上,她们是另一种程度的辛苦,没什么好比较的……” “我和你说这些也不是嫉妒或羡慕什么的。只是,我们都清楚地知道,面对你们有太多种选择与捷径,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记得程城诚吧,他那一手画技天赋难道不好吗?难道不足够走艺考吗?可是他没那资本支撑起这更合适的选择。” “程城诚每个星期回家都要给家里帮忙打下手。徐成才呢,以他父母的脾气,他根本回不了家……我呢,每个星期回家,都要帮忙家里干农活,听爸妈细算着这个月能还多少欠债……” “那一年,上溪高中和我姐姐同届的学生里,有一大半家里没电脑,不会打字,不会用网页,更别提在网上完成自招报名了。” “这是2012年的事。” “也是今年的事,因为今年到现在我也不会用电脑打字。” “再和你说个事吧。” “以前上溪还有个学姐,家里很穷的贫困生。借着作为国家贫困生政策,她考上了复旦。但她从来不敢在学校里和别人说这件事,因为复旦论坛上提起这件事,大家都会说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学了这么多年,要和这种作弊走捷径的人读同一所学校……” 风飒飒地吹着,吹走了这个少女的面上的泪痕。四周是庞大又安静的夜空,雷甜甜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渺小得如一粒沙子。 亦是坚韧而有野心的砂砾。 他拍拍裤子起身,锤了一下尚阳肩膀:“今天谢了。听我倒了这么久的苦水。” 尚阳扶了一下站起后还在晃荡的雷甜甜:“没事。” “生在上溪这地方,确实是我们命不好。”雷甜甜仰望着浩渺的夜空,眉宇坚韧,“但老娘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命,你让我不好过,我偏要过得好。” “贼老天,给我等着吧!” “哈哈哈哈哈……” 尚阳瞥了眼雷甜甜脚底下的七八个啤酒瓶。 貌似这位喝得也有点多。 将雷甜甜送到寝室,看着她室友将她接进去后,尚阳一个人在天台上坐了许久,喝完了一瓶啤酒。 雷甜甜的话如一个钥匙,向他打开了这世界的另一面。 黎青们的世界。 他开始理解上溪高中一班的同学们。 上溪,或者说如上溪这样的农村、城乡结合部地区,受环境催使,确实会有很多不思进取的差生,如职高那群混混,也如七班那群得过且过的学生。 但也有如一班一样想认真向上的学生。 他们会上课认真学习,下课认真做笔记,每一次月考后为成绩任何一丝波动而忧心…… 他们会为了高考熬夜到十二点甚至两点,第二天再六点半起床,困了就用风油精疯狂辣眼睛。 他们中考成绩也不一定比省一高的人差,很多只是因为跨区报考要交借读费,或者……负担不起生活费…… 哪怕生在上溪,他们也想改变自己命运与未来。 在混混中学就读,并不代表他们是只想混混。 被迫出生在这一片土地上,他们没有任何选择权。 只是…… 与他省一高的同学相比,他们不仅起点差太远,走的路更是荆棘满布的hard模式。 每走出一步,他们都可能被这片土地生出的阻力拉回来。 或如张雨霏般,有一对重男轻女的读书无用论的父母。 亦或是如徐成才般,因为成为小家庭唯一改变命运的希望,而被逼得几乎自杀。 再或者如雷甜甜般,连生活费都负担不起,读得担心心惊。 又或者如程城诚般,纵然得上天恩赐,有了另一种选择,却无能为力实现。 亦或者如宇飞般,艰难回头是岸后,却被周围泥泞般的环境拽回来。 最后天才才华横溢如黎青,也会遭遇到底层恶意的反噬,未来之路险些扼杀在十四岁。 世界并没有多少真天才,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只是智力普通的人,一辈子在同一条通往未来的路上挣扎。 只是同样的路,黎青们的路要狭窄得多,也要泥泞荆棘得多。 农村的初中,每年高中平均升学率只有31%,而教育条件更优越的市里,这个比例可以达到90%多。 上溪本地初中升学率是10%。 脱产学习,于他和戚沉林依然,亦或者许多普普通通的省一高的同学们,都是太简单的一个状态。 于黎青们只是一个奢望。 恶性循环是,因为升学率差,成绩差,教育资源倾泻愈发少,上溪高中师资软件与教学环境等硬件都要比其他地方慢上一步。 由于教育资源匮乏,上溪高中学生们本就艰难的路会更坎坷。 在这个公立教育占主流的时代,这份差距都会这么大。 那么在未来,更多培训班林立或着精英教育私立高中开始普及后,优质教育沦为一种商品大批流向付得起钱的人后,这一群想要向上的学生该怎么办? 他们还有未来的可能吗? 教育资源不公平。 他想到了这个尚厚德在就任上溪高中校长时的讲话里反复提及的词。 他忽然理解尚厚德当初为什么要来到上溪高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张雨霏人物形象有原型,是我小学初中高中十一年的同窗。 我们俩虽然不是好朋友,但关系也算不错。 我大一那一年,她结婚了。 不知怎么评价她的命运,所以用笔记录下来。 ` 最近配角戏份比较多,我想过平衡一下,但是因为到了一个配角的结局的地方,许多关系要交代,没办法错开,干脆一口气全交代了算了。 后面就不会有这么重的配角戏了。 鞠躬。 第40章 好兄弟 接近凌晨回到家后,尚阳收到了尚厚德的短信,说他在学校加班今晚不回家,估摸着是又要睡着睡办公室了,尚阳嘟噜了一声‘工作狂’,就去洗漱了。 先是在小盖饭馆,又是在教学楼天台上,陪人喝了半宿的酒,他感觉自己都要馊出酒味了。 去浴室前,他先给黎青发了条短信:“睡了吗?” 没回复。 匆匆洗了个战斗澡出来,手机上多了条新信息。 “刚到家。” “怎么这么晚?” “宇飞喝醉了,耗子拖不动他。我俩一起把他送回家,耽误了时间。” “没发酒疯吧?” “没有,就是很沉。” 尚阳用毛巾擦着头发,对着短信傻乐起来。虽然短信很简短,但他仍能想象出说‘沉’字时,黎青那无奈皱起的鼻头。 这是黎青自己都没注意过的小动作。 尚阳不管头发还半湿着,抱着手机,在床上滚了一圈:“快十二点了,你这会儿还睡吗?” 一分钟后,黎青回了信息:“暂时还不睡。” 尚阳直接给他打了个电话:“喂?黎青。” 大概是怕吵到黎母,黎青声音有些低:“怎么突然打电话了?” 也没什么,就突然想了。 尤其在今天想通了那些事情后,尚阳特别想听一听黎青的声音。 “没怎么。”尚阳痞里痞气道:“夜半孤灯、衾寒被冷,班花身为朕册封的青贵妃,高居后宫之首,不过来先替朕把被窝给暖了,准备好侍寝就算了,现在连打个电话都嫌弃了?不是朕说你,要不是你这张脸,搁《xx传》里,你绝对活不过半集。” 黎青嘟噜了一声:“后宫之首不是皇后吗?” “好啊,你个黎小青!”尚阳趾高气昂道:“你居然学会嫌弃位份了,说,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给朕我下鹅梨帐中香来缠着朕,然后夜夜春宵不早起再假孕争宠了?” 黎青被噎得卡了壳,哑然失笑:“尚阳,你居然记得那个香的全名!” 尚阳牙疼道:“要是你有个上晚自习天天拿平板刷《甄嬛传》,还拉着你一起看的女同桌,你也会记住的。” 对,他说得就是林依然那货。 黎青:…… 他可算是知道尚阳这cosplay的精神打哪儿来的。 黎青不作声,但尚阳仍能想到他副无奈到纵容的表情。他忍不住床上打了个滚了两圈。他喜欢黎青只会对他一个人纵容的感觉,被宠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他高声逼问:“黎小青,你是不是背后吐槽我呢?我跟你说,我听得见。” 黎青被抓了个现行,耳朵尖有点红,眼神飘忽地看向一边,不自然地唔了一声。 尚阳没想到还真蒙中了,沉下了声音:“嗯?” 黎青才不肯承认:“我没有,你听错了,假的。” 尚阳噗嗤一笑,然后语气郑重起来:“黎青,其实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问你一句话。” 尤其和雷甜甜聊过之后,他特别想问黎青几个问题。 比如“黎青,出生在上溪,你怨过眼前的一切吗?” 黎青似乎有些惊讶尚阳突然提起这问题,顿了一顿,才道:“以前有段时间是怨的。后来,也就想开了。” 十五岁时,他也曾自暴自弃,自我放逐,满身戾气地质问过命运与世界。 无人应答。 命运本身就是一道无答题。 现在他选择珍惜眼前。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黎青笑问道,“我记得你今天不是送甜甜去了吗?她和你说什么了?” 尚阳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慢:“她和我说了她家里的事,还有张雨霏的事,说了很多。我……” 他想说他在今天终于理解了你们的处境,了解到了你们挣脱命运的艰难与阵痛了。 一开口,他又觉得这话带着种该死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与高傲。 他说:“我忽然理解尚厚德了。” 黎青笑道:“尚老师本来就是一个好老师。这世上愿意和他一样的老师,太少了。至于甜甜……” 他顿了顿,“她是个要强的姑娘,张雨霏和她一起同学十一年了,她说那些话,也是一时激动……” 黎青不是个啰嗦的人,所以尚阳笑道:“黎小青,你是怕我被雷姐欺负吗?” 黎青失笑:“不是,只是替甜甜说两句话,她人挺义气的,你以后相处就知道了。” 尚阳嗯了一声。 雷甜甜,从任何意义上说都是个泼辣爽朗的好女孩。 认真生活的她对命运的质问,毫无错处。 他只是想起了黎青。 连雷甜甜都曾在醉后质问着贼老天,黎青的命运比任何人都坎坷,他有没有在某一天怨恨过命运呢。 想到这一点,他心里针扎似的疼。 这个男孩太倔强太隐忍,瘦削肩上扛着命运对他所有薄待,却只用沉默与倔强回应着生活。 他想让他轻松一点。 他忽然抬高声音,正色道,“黎小青,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然后不等黎青说话,他就径直道:“ “黎小青,你听好了。”尚阳没等他回答,说:“黎青,你这家伙才十七八岁,平时别把所有事情都闷在心里,活得像个七老八十似的,放松一点,别活得那么紧绷,听见没?” 黎青刚想说话。 尚阳又朗声道: “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和哥们。就是你这辈子无论做了什么事,我都把你当兄弟。哪怕你觉得你对不起我,哪怕你觉得我再也不会原谅你。我都会原谅你,你都是我的好兄弟。” “听清了吗?” “听清了就把这句话记好了。” 这莫名其妙的笃定语气,让黎青有那么一瞬间,都以为尚阳知道了当年的事。他愣了好一会儿,随即垂下眉目抿紧了唇。 无论做了什么事,他都原谅自己,都是好兄弟。 尚阳能够原谅他。 但……他能原谅自己吗? 似乎料到黎青不会回答,尚阳自顾自地道:“都十一点半了,你明天还要早起呢,睡吧。” 黎青道:“嗯,你也是。” 临到挂电话了,黎青留恋了一秒,果然从那边听到了骄纵到理所应当的声音。 “班花!朕明天早上要吃面窝窝和糯米鸡还有大干妈家的酱肉包子,别忘了给我带全了,不然信不信朕再也不翻你的绿头牌了还要扣你的俸禄!” 黎青露出个温暖笑容:“好。”挂上电话,他对着已经忙音的电话说了声。 “晚安。” “我的小太阳。” 我的光。 ` 第二天,黎青足足给尚阳带了三人份的早餐。 尚阳惊喜之余,不由真情实感地问:“青妹妹,请问你觉得你尚哥长得像能吃完这些东西吗?” 虽然被黎青家隔壁老太太盖章说胖,但他本人是不认的。 他有六块腹肌,他才不胖! 黎青无辜且乖巧地眨巴着眼睛。 没吃完的早餐最后便宜雷甜甜和程城诚了,尚阳还问了前桌的徐成才,对方矜持表示他吃过了。 接下来一整天,尚阳都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闹腾得不行,四处撩猫逗狗,一口一个青妹妹、小橙子、雷姐姐、徐大侠,闹得周围一圈都拿他没办法。 黎青不由得松了口气。 从早上开始,尚阳对他态度就和寻常没半分变化。 那么……昨天那一通电话真的只是个意外吧。 那是一个下午放学后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 尚阳叼着一袋老酸奶,戴着火红蓝牙耳机,晃荡着长腿,哼着小曲,在门口小报刊摊前,在一堆琳琅满目的新杂志里,挑着新一期《知音漫客》。 想了想,他又拿了一本《读者》,听黎青说这玩意可以用来积累作文素材。 回头可以把这书皮扒下来盖在他的《盗墓笔记》上,在老张头晚自习上看。 他盘算得正好,将两本书递给摊主:“多少钱?” 老板利索结了账,找了零钱。尚阳接了零钱,就听有人喊他。 “阳阳?” 尚阳礼节性摘下一个耳机,顺着声音回头,警惕上下扫了来人一眼。 这是一个三十五六的女人,模样不上不下,打扮中规中矩,穿着得体的蓝色条纹连衣裙,扔到城市步行街里妥妥成为了背景板。 连人带脸都不认识,还一上来就喊他小名。 他不耐烦地问:“你谁啊?” 那女人显然意识到了唐突:“阳阳,不好意思,是阿姨太急躁了一些。阿姨先做个自我介绍。阿姨姓陶,是个护士,最近调到了省一高附属校医院。今天找到你,其实是想要和你见个面……” 她越说尚阳眉头皱得越紧,直到她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想和你谈一下我和你爸爸再婚的事。” 嗡—— 一瞬间仿佛被摁了消音符,周围人群哄闹声一键暂停,只有耳朵里周董的歌声嗡嗡嗡地唱:“父亲牵着我的双手,轻轻走过清晨那安安静静的石板路,低头亲吻我的左手。” 世界变成了一个演唱会落幕后的空旷孤独的大体育场。 是一首《以父之名》。 他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不好意思,这位女士您找错人了。尚厚德的任何事情与我无关。您与他要离要结,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无权干涉,敬请悉听尊便,另外,如果您只是说这件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中年女人还想说什么:“阳阳,阿姨是想要你帮忙劝一下你爸……” 尚阳回头礼貌道:“另外,这位女士,请叫我的全名。” 走在路上,尚阳心口郁气才如涨了潮似的涌上来,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和眼睛。 他不在乎。 他有什么好在乎。 那是尚厚德自己的事,不和他商量,不知会他,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本来他也一直不想原谅尚厚德,就等着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 这事和他一毛钱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 “操——”尚阳一脚踹飞了路边一个乱扔的矿泉水瓶,将其踢向了不远处大绿皮垃圾桶。 哐当—— 矿泉水瓶稳稳落进了垃圾桶里。 尚阳顿了一秒,呼出一口气,紧了紧握着杂志的手,重新起步时,面色已冷肃如霜。 他不在乎。 尚阳本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下一步就是木已成舟,等着尚厚德通知他婚期,他搬出这套房子,在附近租个新地方住了。 他没想到那女人居然缠上他了。 一连一个星期,他下午一放学就能看见那蓝白条纹裙守在门口,跟望夫石似的张望着来往人潮。 尚阳被拽住了好几回。 他对长辈一向有礼貌,但实在没心情应付着未来后妈,每次都借着黎青和雷甜甜程城诚或班长几个的遮挡,不等女人开口,就脱身走了。 女人到底没那脸当着人去追着他跑。 临到最后,尚阳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女人到底找他干嘛。 但当这女人堵到了第二周后,周围人都认得她了,又有一些流言传出后,尚阳就是泥人也有脾气了。 再又一次在门口瞥见那女人后,他给尚厚德打了电话。不等那边开口,他就直接道:“尚厚德,你的私生活怎么样是你的自由。我保证不会多说一句话。但请您能规范一下您那未来的妻子,让她不要每天定时定点守在门口晃荡了吗?” 尚厚德显然非常惊讶:“再婚?阳阳你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尚阳冷漠道:“请您现在到校门口把人领走。” 尚厚德效率很高。 十五分钟后,他看见尚厚德从行政楼匆匆赶到了校门口,与那女人说起了话。片刻后,女人就离开了校门口。 送走了女人,尚厚德还在门口张望了半晌,似乎在找什么人。 没管尚厚德,尚阳径直走了。 人是已经走了,但尚阳也失去了吃饭的心情,去小卖部随便买了个面包,算是当做晚饭了。 手机上有条未接来电。 尚阳一下划掉了,将手机收到了裤兜里。 回到教室,黎青正在教室里边吃饭,边翻着英语模拟卷。 尚阳瞥了眼黎青的饭,干巴巴地啃着自己的面包,啃一口瞥一眼黎青,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青妹妹……” 他本是打算蹭黎青一口饭,占便宜来个你侬我侬的喂菜,悄咪*咪满足一下自己间接接吻的龌龊想法的。 黎青却从屉兜里摸出了一个还热着的饭盒:“喏吃吧。” 尚阳惊讶地增大了眼睛了。 黎青道:“猜到你今天会没心情吃饭了。” 热菜热饭可比干面包好吃了。尚阳恨不得吧唧在黎青脸上来一口,真情实感地叹道。 “班花,你这么贤惠的人,谁娶了你肯定会享福的。” 黎青无奈瞥了眼尚阳,揉了揉他脑袋:“乖,吃饭。” 尚阳乖巧闭嘴吃饭了。 吃完了,黎青将垃圾收起来,准备待会儿去扔掉。 尚阳忽然道:“……如果我说我很讨厌尚厚德再婚的女人,是不是很自私?” 黎青顿了顿,摇头:“不会。” 不意外黎青的答案,尚阳沉默地把玩着一支笔,抠着笔盖,不予置否。 黎青迟疑道:“而且尚阳,根据我对尚老师的了解,我觉得这件事可能不是你想象的样子的。” 尚阳盯着笔盖不说话。 黎青拍了他的手一下:“快上课了,写作业吧。” 两人于是一起写作业,都没再提起那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父亲牵着我的双手, 轻轻走过清晨那安安静静的石板路, 低头亲吻我的左手” ——周杰伦《以父之名》歌词 第41章 和解 大概是因为这件事,尚厚德难得没有加班,提前回了家。 那天晚上,尚阳一推门,就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看一张物理试卷,并不时皱着眉,做着笔记。 尚阳戴着耳机哼着歌,收了伞,挂上钥匙,换了鞋,去冰箱里拿了瓶冰可乐,直接略过尚厚德,准备进屋。 身后传来尚阳的声音:“阳阳。” 尚阳脚步并未停顿。 尚厚德又喊了一声:“阳阳。” 尚阳已经走到房间门口,手拧在了门把手上。 “阳阳,这件事确实是我的失误。”尚厚德声音疲倦得仿佛熬了三天三夜似的:“我没有想到她会去找你。我没有打算再婚。那个女人是我一个以前学生的母亲。他父亲在两年前意外车祸去世了,他母亲接受不了这打击。我家访时去他们家看过一回,给那女人安排了一个工作。” “后来,我才知道那孩子的妈妈有些固执,而且坚持认为我在省一高很有些能量,想让我把他孩子安排到重点班去……” 尚厚德语气疲倦,“我已经认真拒绝过她三次了。我以为她已经死心了,没想到……” 他说:“阳阳,对不起。” 尚阳未发一言,径直开门,大步走进房间里。 门外,尚厚德的声音仓皇钻了进来:“阳阳,那女人第一天来找你的时候,你就应该来找我的。” “下一次,可不可以多给我一些信任。” 尚阳的回应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以及砰然关上的房间门。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外公、黎青、甚至雷甜甜任何人身上,他定然都是要先单刀直入求证一番的。 但尚厚德…… 台灯的光是一种介于黄白间的明亮,花洒盛开般喷洒下来,将少年坚毅的眉骨与下颚的起伏在墙上印出一道略显淡漠的冷勾,写下第一个字。 信任? 尚阳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才摊开了作业簿。 这玩意,早在六年前就被尚厚德自己透支完毕了。 也不知尚厚德用了什么方法。总之那姓陶的女士再没有来找过尚阳。尚阳也只当这事没发生过,没问过尚厚德一个字。 父子俩刚热乎些的关系又冷成了一个屋檐下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尚阳开始频繁去黎青家借宿,理由是:“最近心情不好,不想在家里看见尚厚德。” 黎青但凡有些犹豫,他就抱着黎青胳膊,一个劲儿撒娇。 “班花……” “黎小青……” “黎哥哥……” 称呼外号囫囵地一口气乱叫着卖惨,用‘我都这么听话了,你难道好意思见死不救’的目光盯着黎青。 俨然一个黏上去就扯不下来的人形帅气牛皮癣,把没皮没脸四个字诠释的淋漓尽致。 黎青的犹豫只是因为担心尚阳频繁和尚老师冷战不太好。 见尚阳如此耍无赖,他只能无可奈何点头。 这时候,尚阳就会立刻恢复本性,得意洋洋叉腰,颐指气使道:“班花,你尚哥今天要吃辣子鸡麻辣鸡丝和喝啤酒,要变态辣的,所有菜不许加葱姜蒜香菜和芹菜!” 一番动作,黎青还没说什么,周围人就先摇了头。 雷甜甜:“也就是黎青脾气好纵容你,换个人早就被打死了。” 程城诚附议,满怀希冀地望着雷甜甜:“我也想有个黎青一样的好哥们啊。” 雷甜甜冲他展颜一笑,露出一排森森白牙:“是吗?小橙子?” 程城诚:“我想起来了,我的化学作业还没写,拜拜。” 尚阳才不在乎旁人怎么‘嫉妒’他,反正他脸皮血厚抗伤害max。 见黎青答应得实在乖巧软萌,都已经拿着笔记菜名了,长长睫毛颤动,神情专注地无害,他心痒难耐。 这家伙怎么能这么招人的好看呢。 瞥了四周一眼,他大喇喇勾着黎青脖子,探着身子去拿黎青桌上的一块橡皮,嘴唇似是无意地擦过黎青的耳朵。 面对黎青惊讶的眼神,尚阳表情一脸正直:“好哥们,谢啦。” 啧,口感真软。 于是整整一下午,黎青严肃地紧绷着小脸,认真低头写作业时,耳朵上的红就没下去过。 ` 距离高考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那天,先是在走廊上碰见了程城诚,尚厚德将自己的牛奶塞到他怀里,鼓励了几句让他长高些的话,进了办公室,就听见了电话铃响。 依旧是贾乘风的电话:“尚校长,别来无恙啊。” 尚厚德应对得滴水不漏:“贾先生也是,毅力惊人。” 贾乘风听出尚厚德话里的刺,却没在乎:“听说尚校长在刚到上溪高中时就许下了一个疯狂的目标。三年赶超师二中,五年赶上省一高?” 尚厚德:“贾先生,你想说什么?” 贾乘风笑道:“别那么有敌意,尚老师。我只是想帮你实现这个愿望而已。” 尚厚德道:“用你所说的换掉上溪现在这一批生源,大量招进出得起价钱的优质精英后代?” 贾乘风:“尚校长不用说的这么难听。这是一门双赢的生意,您的名声哪怕在外省都是赫赫有名的,上溪现在拥有您现在一手招揽来的大量优质师资,如年轻的小傅老师,和那一批退休的特级教师,和您手下这一批已经打磨出来了的上溪教师团队。” “您优质的教育资源,与我足够的资金的联合,我相信我们可以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尚厚德顿了顿。 “而且,尚校长,您不觉得您的努力有些太可笑了一点吗?”贾乘风轻笑道,“凭一己之力推动教育改革,把大量优质教育资源浪费在一群起点这么低的农村孩子身上。 “这是一件性价比太低的事。” 尚厚德突然问道:“贾先生,您听过夸父逐日的故事吗?” 贾乘风一愣:“什么意思?” 尚厚德问:“您觉得夸父值得吗” 贾乘风道:“当然不,那就是个傻瓜。” “哦。”尚厚德道,“我也觉得您会这么觉得。”他正色道:“贾先生,道不同不相为谋。” 贾乘风并不意外这结果。 “尚校长,高考后我会再和您联系,希望那时候您的答案会有改变。” 为什么高考后会有改变? 尚厚德隐约觉出什么不对,想追问一句,电话却被挂断了。 高考之后? 尚厚德心里升起了一丝阴霾。 ` 虽然并不愿理会尚厚德,尚阳却仍免不了和尚厚德打交道。 他是一个在讲台上格外有魅力的老男人。 这天的物理课下了以后,他在讲台上整理着课本与教案,对同学们和蔼笑道。 “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从今天起,咱们的进度就完全追上省一高和师二中的市里中学的进度了。高三一上来,咱们就可以直接进入第二轮复习了。” 同学们都顿了一下,继而‘啊’的欢呼惊叫起来。 关于教学进度问题,尚厚德早在第一节课就和他们说过,并提出要在半年内赶上教学进度。 目前为止,物理与英语是最快的两门课。 “这是一场小胜利,没有大家的努力是做不到的。”尚厚德调皮地一笑,“作为奖励,今天没有物理作业。”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更振奋的欢呼声。 在欢呼声里,尚厚德出了教室门,很快被问问题的学生们团团围住。 教室里围绕着刚才的话题,三三两两振奋地议论了起来。 三个牵着手去厕所的小女生议论着从后门出去。 “尚老师真的太厉害了。他不说我都没有注意到这大半年来,咱们的进度有多快。” “是啊,我完全没觉得吃力。听他讲课就是一场享受,每次我都舍不得下课。” “而且课堂上的尚老师也真的太有魅力了。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强的老师。” 她们没注意到,坐在后门口的两个男生自始至终没抬头。 黎青担忧地瞥了眼尚阳。 尚阳没抬头。 他知道黎青在看什么。他已经趴在桌上写了两节课的试卷没抬头,而且他的试卷只写了一半。 他不想抬头。 iPhone其实早没了电。续航一直是它的老毛病。耳机自然没了声音。 但他仍戴着。 不是为了听什么,而是为了表示自己不想听什么。 尚厚德…… 尚阳盯着试卷上的字,久久后露出个苦笑。 如果没有六年前的事,他们或许会能和平相处吧。 那天尚阳其实打算在黎青家里睡觉的。但黎母临时出了些意外,要去医院看急诊。 等尚阳陪黎青在医院安顿好黎母后,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尚阳说要陪黎青守夜,却被黎青强行赶了回去。 回到家时,已经快凌晨两点钟了。 整个楼道都安静得如盹着了,尚阳悄悄开门,原以为会看见一室黑暗与寂静。 主卧的门却开着,漏出一线昏色的光。 瞥见尚厚德趴在书桌前睡着了的背影,尚阳去次卧的脚步一顿。 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他忽然转了身去了主卧。 尚厚德呼吸平稳,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是睡着了。 摸了一下他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尚阳松了口气,将毛毯披在了尚厚德身上。 临出门前,他瞥了眼桌面。 就是这一瞥,他忽然发现了乱糟糟的桌面上除了母亲相片全家福教案参考书外还多了什么。 ——那是一个摊开的笔记本。 没盖上笔盖的笔就放在笔记本旁,尚厚德大概是累极了,日记写到一半就睡着了。 明知道这是尚厚德的隐私,与他无关,他无权干涉,他应该现在就退出去,尚阳却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一个笔记本。 那是一封信。 亚男: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下了点小雨。是你最喜欢的天气,撑着伞在林荫道走,带着点罗曼蒂克的味道。 记得第一次与你见面,就是在咱们去西藏高中支教的一个细雨天,一晃都有二十六年了。 你那边下雨了吗? 上溪高中的进度终于追上省一高了。我很高兴。想着亚男你也一定会高兴的,我赶紧回来想告诉你。 贾乘风那家伙说我把好老师师资资源用在这一群孩子身上是浪费时间,可他哪看得到这群孩子在泥泞里向上的野蛮生命力和巨大的潜力。 这是一群注定要创造奇迹的孩子。 你也一定是这样认为的对不对? 很早以前,你就说过你最喜欢的神话是夸父逐日,拼劲全身气力追逐一个不可能的未来,临了还要将拐杖化作桃林,福泽后来者。 你说你要做夸父一样的人,用尽气力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这是我从省一高离开的原因。 你未完的梦想,我来帮你实现。素兰,你看见了吗? 信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水滴打在手背上,尚阳才猝然发现自己居然已落了泪。他狼狈地擦了眼泪,颤抖着翻开另一页。 第二封日期在一周前。 “阳阳今天和我吵架了。他误以为我要再婚了。是我的错,阳阳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是最敏感倔强的,怪我没和他早早解释清楚。 小时候,阳阳和你最亲了。要是你在,我们父子关系就不会这么僵了吧。 最近不知怎么的,总是想起你。想起你又怨着你怨着自己,怨你怎么那么狠心,舍得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这么多年,怨我那天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钱带走…… 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太孤独太累了。 亚男,不怕告诉你,其实我相过几次亲,见过不少女人。这个女人要和我再婚时,我也曾经犹豫过。 可是每次到了最后,我都发现自己做不到。 每看到一个女人,我都忍不住和你比较。 可世界上哪儿再有一个江亚男呢? 尚阳拿着日记本,紧咬着拳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身体因为压抑与剧痛,无声喘息着,身体每一根神经都绷得仿佛即将断裂。 许久,他喉咙才压抑不住似的溢出的一句呜咽。 他强撑着又翻了几页。 日期是一个月前。尚阳依稀记得那是张雨霏离开的前后。 亚男: 还记得张雨霏吗?那么温柔善良的女孩,她还是走了。我对他父母长达四个小时的劝说终究没起到成效。 那孩子临走前还特地过来鞠躬感谢我的教导。 可我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啊。 家庭、教育、经济、环境、父母、观念,思想、天赋、智力、身体素质、每一样都影响乃至塑造着孩子的一生。 教育是其中一环,却决定不了其他部分。 教育改变生命? 教育公平。 我能做到吗? 亚男,我很迷茫……” 2012年10月28日。 2012年10月27日。 2012年10月26日。 …… 这个本子是2012年的,尚阳在房间里翻了翻。 大概是没想到尚阳会进他的房间,尚厚德的东西都直接放在地上。尚阳很容易就在床脚找到了一个小箱子,里头装着七本笔记本。 草草翻过整个笔记本,尚阳发现尚厚德每一天都会写一封信,有空的时候写上一两页,忙得时候只匆匆写下一两句话记录当天的生活。 但一年365天,笔耕不辍。 这七年里,尚厚德用每天给妻子的信结绳记日。 尚阳悲恸地心口像被谁插了一刀,压抑地咬着唇,喉头剧烈哽咽颤抖着,背靠着墙都几乎站不稳。他脱力似的缓缓蹲了下去,紧紧咬着自己的手,蜷缩着抱住了膝盖,仿佛被掐住了心脏般窒息。 胸腔内仿佛有一头野兽要夺门而出,他像要将六年来一切压抑全爆发出来似的,无声嚎啕。 许久后,他终于缓了过来,将日记本按照原本的样子放好,他将尚厚德弄到床上睡下,给他脱了鞋,盖了被子,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第二天早晨。 尚阳掐灭了尚厚德的闹钟,起了一个大早,给尚厚德做了一份中西合璧,菜色丰富的营养早餐。 尚厚德发现闹钟没响,边急匆匆戴着眼镜,边要往厨房里去,给尚阳准备早餐:“晚了晚了,今天居然睡过头了,阳阳肯定都要起床了。” 看见厨房带着围裙忙活的尚阳,他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尚阳将一个荷包蛋和一碗白粥放在桌上,推给尚厚德:“手艺不好,将就着吃吧。” 尚厚德受宠若惊,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半晌手脚向左身体向右,都忘记怎么走路了。 尚阳看不得尚厚德这样子,转身又进了厨房,借着抽油烟机风扇的呼呼声道:“以后我给你做早饭,你自己多睡一会。每天晚上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你以为你是铁打的人啊。” 尚厚德被儿子训了,脑袋一片浆糊,差点战战兢兢地起立受训了:“哦,哦,好……” 尚阳用保温盒打包了两份荷包蛋和白粥,背上书包,出了门,恶狠狠地威胁道:“还有今天你要是再十二点之后回来,我就锁门不让你进来!每天加那么多班,你手底下的人都是死的吗?” 尚厚德赶忙应了一声:“不会不会,我有备用钥匙。” 尚阳瞪圆了眼,觉得他爹是故意为难他,啪地一声扇上了门。 门外,他嘴角压不住地翘了一翘,朝着升起朝阳的远方,神采飞扬而去。 尽管仍旧生疏到叫不出那个‘爸’,尚阳却决定从今天开始与这个可怜巴巴的中年男人和该死的生活和解了。 在关门声中,尚厚德被儿子炸晕了的所有脑细胞缓缓归位,终于从几成废墟的灾难现场拼凑出了全部事实,木在餐桌前。 后知后觉的,他慢慢捂着脸,又哭又笑。 “呵呵……呵呵……亚男亚男,阳阳今天给我做早餐了,他还说以后都要给我做早餐,呵呵呵呵……” 那天早晨,黎青刚到学校看见的就是一个神采奕奕,笑容满面,浑身光芒万丈的尚阳。 黎青笑道:“今天这么开心?” 尚阳笑道:“嗯,今天朕办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帅成了两米八!”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或者下两章表白 之后就是腻死人的两人日常秀恩爱了 打滚~ 第42章 我喜欢你 也许是上天有眼。 也许是撞到了狗屎运。 也许是瞎猫逮上了死耗子。 一周后,尚阳也被女生表白了。 这七班女生胆性格实在剽悍,不搞递情书那一套的弯弯绕绕,直接在放学时领着几个小姐妹,堵到了一班门口。 热闹的放学时分,走廊上满是汹涌的人潮,姑娘嘴里叼着个棒棒糖,一米七二的长腿一横,径直堵住了尚阳的路,把表白整出了干架的气势。 “帅哥,我喜欢你。咱俩交个朋友呗。” 十七八岁的少年,遇不上热闹制造绯闻都要看热闹,更何况碰上了刺激的表白现场。 一圈还没出教室的同学,和尚阳混得熟的牲口,无论男生女生,此刻都嗷嗷起了哄,大声叫着‘答应她答应她’‘百年好合’‘发喜糖’‘二阳男人点快上’。 被嘈杂人声裹挟着向前,尚阳下意识扭头看黎青。 黎青在女生出现时就自觉退了一步,此刻正在人群后方,沉静地垂着眉眼。 燥热的初夏空气里,嘈杂热闹的教室后头,他仿佛一个滔滔人流外的局外人,注视着人世热闹,克制又疏离地收敛自身存在感。 尚阳忽然觉得牙根有点痒。 看那女生是个胆儿大,开得起玩笑的。 他拨开人群,胳膊一勾,将黎青连肩膀拽了过来。 就着两人勾肩搭背的姿势,尚阳痞里痞气地对女生一摊手:“姐们,对不住了,我们家那位心眼儿小,这事不能随便答应,否则他待会儿要和我闹别扭的。” 黎青疏离表情龟裂,出现一瞬茫然。 周围静了一刻,下一秒噢噢噢噢噢噢的尖叫声和‘二阳牛逼!!!’‘为什么帅哥都搅基’‘我就知道他俩有奸情’的哀嚎声都快把屋顶掀翻了。 ——这年头敢当众承认的情侣都不是真的。 大家闹起来更肆无忌惮。 女生不怒反喜:“真的?” 尚阳抓着黎青的手,告白般深情款款地凝视着他:“真的,我们一见钟情情比金坚。” 黎青已反应了过来,轻轻垂下了眼睫,避开了尚阳目光。 女生目光在黎青尚阳二人脸上扫了一圈,噗嗤一声笑了:“行,那祝你们幸福。”然后气势汹汹地带着一众姐妹走了。 女生一走,黎青便低垂着眉眼,轻轻推开了尚阳胳膊:“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对你不太好。” 尚阳邪气地朝黎青一挑眉:“黎小青,你觉着这只是玩笑?” 黎青一愣。 尚阳快步进了教室,回想着黎青方才退避忍让置身事外的样子,沉沉吐出一口气,才克制住胸腔里冲撞的怒气。 ——他快要忍不住了。 也是好巧不巧。 当夜晚自习,上溪高中意外停电了。 当所有灯一齐熄灭,整个校园陷入庞大粘稠黑暗的一刻,尚阳鸡皮疙瘩都要冒起来了。 他能清楚感觉到空气像六堵不断挤压过来的墙,压缩着他胸腔内的空气,牙齿发出磕打地颤抖声。 “镇定点。”尚阳掐着虎口,试图用疼痛让自己镇定下来,“一会儿应该就来电了。” “……尚阳?” 恍惚间有人喊他。 ——是黎青的声音。 不想被人看出端倪,他强撑出一个笑,勾着黎青肩膀道:“怎么,黎小青?怕了?放心,哥保护你。” 黑暗中他听到幽幽一声叹息。 然后他手心上一暖,一个冰凉的手电筒被放在了他手上。 雪白的光如刺刀破开黑暗。 黎青拿着手电筒,凝视着他,那张五官锐利的脸被发白的手电筒光照亮着,黑亮眸子里是说不出的担忧。 尚阳浑身由内而外地一松,忍不住露出个笑:“黎小青,你知道今天要停电?” 黎青摇头。 尚阳奇道:“那你怎么随身带着手电?” 黎青揉了揉他的头发,默不作声。 尚阳忽然反应过来,上一次他在黎青家过夜时,似乎说了他怕黑,晚上睡觉都喜欢留灯。 黎青该不是从那时起就随身带手电吧? 尚阳摩挲着手电筒的花纹,心情复杂。 黎青已起身去整理教室后头大家平时趴着抄了后黑板的笔记一排座椅了。要是一时半会不来电,看不清地形的情况下,有人放学从后门走,绝对会被这些座椅绊倒。 尚阳也上去帮忙:“黎小青……” 黎青抬头看他:“嗯?” 似是被黑暗给了无穷勇气,尚阳快压抑不住胸腔内野兽的咆哮了,一句‘你既然时刻连我随口一句话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不肯承认喜欢我?’已到了唇边,却被他死死咬住了。 黎青性格隐忍决绝。 这话一出口,再无可挽回了。 他不敢赌。 空气有一时的安静。 黎青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轻轻垂下了眸:“尚阳,你……” 尚阳深深吸了口气,将胸腔潮郁闷气压下,刚想讲个笑话把这件事岔过去。 下一瞬间,程城诚就吓得只扑闪着翅膀的傻鸭子似的,一步三蹿,屁滚尿流的躲到了尚阳……的手电筒后头。 “二阳,他们太丧心病狂了,他们居然在讲鬼!故!事。” 程城诚,年仅十五岁,高二学生,八卦搬运机,以及终极胆小鬼,怕血怕打架还怕鬼,宗旨是好朋友要有难一起抗! 于是他来寻尚阳了。 被程城诚这么一闹,紧绷的空气陡然一松。 黎青无声吐出一口气。 尚阳:“真的在讲鬼故事?” 程城诚嗷嗷叫:“是的!居然在停电的时候讲鬼故事,他们简直是太灭绝人性,没有人性!” 尚阳瞥了眼黎青,一把揪住了程城诚的衣领,另一只手拽住了黎青的手:“反正停电了也没办法学习了,大贵妃,随朕起驾,朕今儿个带你去玩点儿刺激的!” ——人故事也好,鬼故事也罢,他要换个心情! 程城诚:……??? 被尚阳重新拽了回去,坐在了座位上,听着班长压低了声音,讲着上一次他们在农村鬼宅里玩笔仙时,叫出了一个长着长舌头,死白眼珠,流着血眼泪的吊死鬼的事…… 程城诚整个人都是绝望的。 他是谁? 他在哪儿? 他为什么要认识尚阳! 鬼故事很恐怖,虽然班长讲得绘声绘色,尚阳心思却溜了号。 他在看黎青。 黎青生得好看,他是早就知道的。 但没想到,在这微末的手电白光下,他能好看成这样子。 略长的一缕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睛,让他锋利眉目多了些柔和。他的鼻骨是很挺翘的,并非成年男人那种宽厚野蛮,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那种青涩与荷尔蒙的独特的男性吸引力。 尤其好看的是他的唇。 他的唇并不厚,但天生生动,生冷面庞上红润的一抹翘起,总给人一种要接吻的错觉。 盯着那唇好一会儿,尚阳听见自己的喉咙滚了一下。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袋芒果味棉花糖,拿出一颗,递到了黎青嘴边,“青妹妹,啊?” 黎青随口张了嘴。 尚阳将那一颗棉花糖塞到了黎青嘴里。 温润的唇接触到他指尖的一刻,烫得灼人。 尚阳干涸地舔了舔嘴唇,又拿了一颗棉花糖,递到了黎青嘴边。 黎青:……“饱了。” 尚阳压低了嗓子,抓着黎青手臂晃荡,撒起了娇:“黎小青,尝尝嘛!” 黎青宠溺地摇头,张了嘴。 把一大袋棉花糖吃了一小半后,黎青终于吃不下了,揉了揉他脑袋:“乖,去听鬼故事去吧。” 尚阳哦了一声,恋恋不舍放了棉花糖。 指尖仿佛仍残留着烫。 那是黎青唇扫过的地方。 但……总觉得这样还不够……非常不够…… 他左右四顾一眼。 所有人都围在班长旁边,紧张得互相簇拥着,无人注意到坐在外围角落里的他们。 后来尚阳很多次回想那一刻他在想什么都没有结果。他只记得在手电筒昏暗的光里,他凝视着黎青的唇,鬼使神差地抬头,轻轻印上了黎青的唇。 是温软的。 那一瞬间,他看见黎青扭头望向了他,眼里是没反应过来的茫然。 尚阳也茫然地望向黎青。 两人对视。空气似乎都在这一刹那安静下来。 黎青茫然神色一瞬间冷峻下来,低垂下了眼睑,嘴唇抿出抗拒的姿态,脚步仓皇地站起身,甚至将椅子带的摔在地上。 尚阳抓住了黎青手臂:“黎青,我……” 黎青顺势顿住。 尚阳想解释,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他陡然升起一股冲动。 ——要不,干脆挑破了算了。 下一刻,程城诚朝他们撞了过来,哭爹喊娘,鼻涕眼泪一大把:“妈耶耶耶,班长那个变态,他、他、他居然拿出了鬼的面具!” 尚阳与黎青无人应答他。 似乎察觉出了二人之间气氛的异样,程城诚吸着鼻子道:“你们……吵架了?” 尚阳从左边拍了一下程城诚的肩膀,然后从右边探过了头,“你有没有感觉……你的脖子后面特别凉……” 程城诚‘妈耶’一声尖叫后,整个人就地起飞两米远,再顾不上八卦,飞快躲到了雷甜甜身后。 还是雷姐威武。 程城诚走后,两人之间尴尬气氛似乎解除了。 尚阳刚想说话。 头顶霎时一亮,人群传来来电的欢呼声与不能放假的唉声叹气声。 ——来电了。 班长开始主持纪律,重新开始晚自习。 班上重归安静。 黎青开始认真自习,背脊笔直,神情倔强,目光始终凝视着练习册,端正疏离专注克制。 尚阳找不到说话机会。 一直到晚自习结束,班上的人都走光了,就剩下黎青和尚阳二人。雷甜甜嘱咐了让尚阳走时注意锁门关窗,尚阳答应了。 夜晚空气宁静,黎青还在慢吞吞地收拾书本。 尚阳站在他旁边,踌躇半晌:“黎青,我有话和你说。” “我也有话对你说。”黎青抬头道。 尚阳目光亮了亮:“黎小青,你想说什么?” 黎青轻轻地道:“尚阳,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尚阳眼神一瞬冷了下来。 黎青说:“尚阳,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 “……”尚阳定定看着黎青半晌,忽然气笑了,“黎青,你说你想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 黎青避开了尚阳的目光:“对。宇飞认识的女生很多,我可以让宇飞帮你找一下。” “呵……”尚阳怒极反笑,“帮我找个喜欢的女生?” 尚阳一步一步朝墙角的黎青逼近着,语气中不乏恶意,“我喜欢长得好看的比我高的,还要学习成绩好的,最好是每次都能考年级第一的,还要把第二名甩开几十分的。哦,最好他睡觉还喜欢蒙着头,喜欢吃甜食,喝豆浆都要加一勺糖,肠胃不好,不能喝牛奶,乳糖不受,吃饭又慢吞吞又挑食,娇气得跟猫儿似的……” 黎青脸色越来越白:“尚阳……” 尚阳眼神凶狠如掠夺性的野兽,将最后一句话说出口:“还有,那个人的名字要姓黎名青。” “黎青……”黎青听见尚阳的声音,“我喜欢的是你。” 第43章 吻 哗—— 黎青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哪怕之前又多次察觉,但亲耳听到时,他仍旧觉得荒诞得难以接受。 幻想中最坏的情况成了真。 这怎么可能呢? 他面色灰白,几乎是乞求地道:“尚阳……你是不是弄错了……” 不等他把这句话说完,尚阳就给了他答案。 尚阳朝前一步,将黎青挤在了墙上,凶狠压了上去,吻上了黎青的唇。 一个清浅而坚定的吻。 夜晚冰凉的风凝在空气里,无数瞬间被定格,时间仿佛停滞在这一刻。 两人分开后,尚阳咄咄逼人地问:“黎青,你还有别的话说吗?” 黎青脸色迅速灰败下来,目光无比悲哀,仿佛在后悔与哀伤,甚至痛恨着什么。 他推开了尚阳,靠在墙上,低着头,用尚阳从来没有听过的崩溃的语气,尖锐质问道:“我还有什么话说?” “尚阳,你还要我说什么?” “说我也喜欢你?” “这四个字的重量有多么重,你知道吗?” “你的未来一片光明,你将来可以拥有无限的可能。但我已经毁了。” “我经历过世间最残忍的罪行,那是一种能在午夜梦回时让人窒息的噩梦。” “在你和朋友同龄人上学逃课上网打球,享受生命最精彩的时光时,我在里面和小偷强盗骗子黑社会鬼混……” “我的档案上有着案底,我这辈子都无法通过任何政审,我将背负着这污点一辈子。” “我甚至不知道我未来能做什么,考上清华是我父亲的愿望,不是我的……” “但你不一样,尚阳,你有爱你的外公,你有尚老师,你有一群和你志同道合的朋友们……” “你有如太阳般灿烂的一片坦途的未来。” 空荡又冰凉的教室里,他的声音如低若呢语,仿佛在悲情控诉又仿佛在平静自述,每一个字都如一个薄散的雪花,一出口就轻灵又飘忽地消散在空气深处。 “我……不想你未来某一天回想旧日时,说在十八岁那年,最错的事就是爱上了一个错的人,浪费了我人生最宝贵的五年,你懂吗?” “我,不想你后悔……” 室内一下极静。 夜晚露气浸染着二人的发丝眼睫,初春冰凉的空气被天穹尽头的风卷着,晚归高三生们铃铃的自行车铃声与笑闹声,轻轻穿过空荡的教室。 校工拿着手电筒挨个检查教室了。见这个教室还亮着灯,校工催促起来:“高二一班的,要断电了,快回寝室去。” 尚阳涩然凝视着黎青。 这是尚阳第一次看见如此崩溃的黎青。 除了最初的冷漠抗拒,黎青在他面前一直都温和又包容,纵容着他的无赖和小脾气和小偷懒。 作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时时刻刻都冷静沉默,疏离倔强从不失控,仿佛最端庄的成年人。 他笑话过多次:“黎小青,你才十七岁,不要和个七老八十的小老头似的好不好?” 今天他明白,那不是沉静。 那是克制。 面对莫测命运的薄待,将所有情绪压抑到极致,让自己活得更麻木些后,不去想不去思考不去挣扎的克制。 他听见了黎青的声音:“而且……尚阳,我们家还欠你*妈妈的一条命。” “六年前……” 尚阳艰涩地开口,打断了黎青:“我知道。” 黎青惊愕地抬头,看见了尚阳的脸。黑暗中少年意气面庞认真沉稳,看不见平常撒娇耍赖的孩子气,静默棱角里是成年人的担当。 尚阳轻轻重复了一遍:“我知道这件事。” 黎青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手机响了。 黎青下意识接了电话:“喂,你是桂素兰的家属吗?她现在正在抢救,请家属立刻……” 下一刻,手机脱手。 尚阳眼疾手快,将手机接住了。 如洪钟齐鸣隆隆炸响在耳畔,一个字又一个字分开又重组,黎青闭了闭眼,将躯壳里如将浪潮般的情绪彻底压制。 再睁眼时,黎青已又恢复如常,重新接过手机:“我马上过去,请问需要准备一些什么东西吗?” 那边说了句什么,黎青平静道谢。 尚阳眼睁睁望着一瞬被现实打败,又将自己封印在疏离外壳下的黎青,心里发涩的酸。 等黎青放下电话,他立即道:“我也要去。” 黎青没拒绝。 两人到了医院,才知道是黎母突发了肝昏迷。对面的老太太听见了动静,觉得不对,才打了120。 紧急补交了钱,签了手术同意书,又接到了两封病危知情书后,尚阳陪黎青坐在了抢救室门口的长凳上。 深夜了,医院里也难得静了下来。抢救室的红灯始终亮着,在白瓷地板上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光。 尚阳打破了安静:“你的钱够吗?” 黎青点头:“够。” 尚阳嗯了一声。 安宁的空气像不断驶向远方的列车,行驶声被抛在身后,长而悠远的钢铁身形留下淡色残影,总给人一种没有尽头的错觉。 手术室前的时间漫长得像一辈子。 许久后黎青低声道:“姆妈最开始是肝炎。八年前,我爸爸从工地上摔下来时,家里刚还完爸爸读书时欠的债,根本没余钱。我妈妈就去卖血……感染了肝炎后,因为长期劳累,她很快转了肝硬化,直到现在……” 尚阳沉默听着。 黎青抬头看他:“当年那个找尚老师借钱的学生,就是我父亲……你的母亲是由我父亲间接……” 尚阳说:“我知道。” 黎青抬头望着尚阳,抿起了唇。 尚阳定定望着黎青:“我很早就知道了。” 黎青声音低到听不见:“多早……” 尚阳道:“在陪你在天台上喝酒的那次后不久……” “这实在不难猜。尚厚德对你们一家超乎寻常的关心,同样在六年前去世,只相隔了一周的忌日。” …… 黎青低垂着眉眼,唇抿成了一条线,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居然那样早。 “猜到这些事情后,再来猜你的一些想法和心思就很容易了。”尚阳叹了口气,“你太喜欢把所有心思都藏在心里了。” “像个小傻瓜似的。” 黎青握着手,指甲深深掐入了肉里,出现了一道细痕。 下一瞬,他的手被人握住。 黎青看见尚阳将他的手掰开,不同意地瞪了他一眼,拿了纸巾给他擦伤口。 “所以,圣诞节那天,我坐在车站里就在想,如果我走了,那姓黎名青的傻瓜肯定要一个人为这件事闷着自责一辈子了。” “我不能这样。” “那个小孩太孤单太让人心疼了。” “所以,我回来了。” “黎青,我和爸爸从来没有怪过你们一家。包括妈妈,我了解她,她肯定也不会怪你的。就像那部电影《追风筝的人》说的,宽恕是最强大的力量。” 黎青感觉到自己面前蹲了个人,那个人撩起了他的刘海,仰视着与他对视着,眼里满是温柔。 少年的眼睛干净明亮,仿若装着一整个长天阔日般澄澈,又有着如烈火般灼烧,冲破一切权威与困境的冲天意气。 那是黎青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 “还有!”尚阳长臂一展,勾住黎青肩膀,捏着他的鼻子,抱怨道:“你这家伙,也太能忍了吧。要不是今天小爷我机灵,是不是一辈子都别想听到你哪些心理话了?” “什么叫我前途一片光明,跟了你就会后悔?” “幸亏小爷我聪明,想着要先把你勾到手再说,没有在从车站回来就直接和你表白坦白。否则,你这闷葫芦,是不是就打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再也不见我了?” 他挑起了黎青的下巴:“谁给你的权利,让你决定我会不会后悔?嗯?” “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后果都是我自己担着的,不后悔也不回头。” 他说:“包括喜欢你。” 一句一句的话几乎灼伤了他的心脏,黎青捂着脸,肩膀逐渐颤抖了起来。 尚阳低下头,拱着腰,与黎青脸对脸,鼻尖几乎都能贴上。 “所以,小坏蛋,别担心,一切有我,好吗?” 许久黎青轻轻发出一声。 “嗯。”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尚阳一直握着黎青的手,紧紧地不放手。 上天垂怜。 半个小时后,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说:“很幸运,人送来的比较及时,暂时救下来了。送到icu观察几天,要是病情平稳,问题就应该不大了。” 黎青浑身紧绷的肌肉骤然一松。 尚阳紧握着他的手。 隔着icu的门看了眼母亲,黎青和尚阳才缓缓离开了医院。黎青要回家准备来医院照顾母亲所需的生活物品,以及钱。 尚阳则要打电话给尚厚德汇报情况。 医院门口。 等尚阳挂了给尚厚德的电话,忽然听见了背后有人喊他。 “尚阳。” 他扭头看去。 黎青从医院台阶上里大步走了过来,停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 尚阳望着他。 下一刻黎青扣住了他的后脑,如个凶猛压抑的猎食野兽,牙齿粗暴地啃咬着,撬开了他的唇。 那是一个凶狠血腥歇斯底里的吻。 第44章 白巧克力 初夏五月的江城,天气已稍稍有些热了起来,路旁两排法国梧桐早早裹上了一层新绿,空气中飘散着栀子花香以及……石楠花的味道。 清早,尚阳从被子里伸出手,按掉了床边两个闹钟,蒙着被子捂着耳朵继续睡。两分钟后,他黑着脸,手脚并用,拖着被子,僵尸般地爬下床,够着手按掉书桌上的三个闹钟。 然后趴在地板上又睡了十分钟。 等他再次被闹钟吵醒,挂钟正指向六点四十五。 洗漱完毕,将尚厚德放在他床边的秋衣秋裤埋在被子下,尚阳找出一套帅气的棒球服,和一套牛仔外套比对了五分钟,选中了棒球服。 七点一十五。 花了五分钟,尚阳吹好了一个帅气的发型,蹬着他最贵的球鞋,挎着单肩书包,踩着滑板,哼着歌儿出了门。 沿途再次飞一般掠过了那个好不容易学会儿童滑板,吭吭唧唧坚定慢速行驶的小学生。小学生愣了一秒,再次哇哇大哭。 一群被家长押送上学的三头身的幼儿园或小学生应声响起了合奏,天空大雁发出悠长的鸣叫助阵。 多么朝气蓬勃的上溪晨景。 嘿! 飞驰路过一个校门口一家全是杀马特造型师的理发店时,尚阳对着那玻璃上映出的人影,扒拉了一下刘海,嘚瑟地啧了一声。 与黎青表白后的第一次见面。 造型,完美! 匆匆躲过地中海王的追捕,尚阳嘚嘚瑟瑟抱着滑板跑到教室时,黎青已坐在座位上,边吃小笼包边翻着书了。 因为下午要照顾黎母,他这两天早上收摊都很早。 尚阳将书包挂在椅子靠背上,翘着二郎腿坐在座位上,在屉兜里捞了一下,果然发现了一袋小笼包和豆浆。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黎青:“黎小青,谢了。” 黎青咬着豆浆吸管,‘唔’了一声。 尚阳瞥着黎青红了的耳朵尖,啧了一声,心道:小样还装淡定!他特地凑到了黎青耳边:“喂,班花,你男朋友谢你呢!” 黎青大囧,喝豆浆差点呛到,然后迅速严肃小脸,假装没听见。 尚阳痞里痞气:“喂?男朋友和你说话呢。” 黎青假装听不见,一本正经地翻着语文书,耳朵却悄悄飘起了红。 尚阳一边拿着豆浆,一边轻佻地将胳膊架在黎青肩膀上,凑近黎青耳朵,浑似个调戏良家妇女的不三不四的流*氓。 “不作声?嗯?昨天才把我嘴唇给亲破了,今天就翻脸不认了?” 黎青耳朵通红地别过头,小小声道:“……没不认,你小点声。” “没不认账就喊一声……不喊你就是小流氓……”尚阳叼着豆浆吸管,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道。 黎青继续装死。 尚阳凑到黎青耳边:“要是再不做声,我就当着人的面亲你了啊。嗯?” 黎青恼羞成怒,用一个小笼包塞住了尚阳的嘴。 尚阳笑弯了眼,将那颗小笼包给吃了。 啧,甜的。 上课铃打了。第一节语文早自习,老张头亲自在讲台上监督。 自打上溪高中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好,老师们工资节节攀高,工作热情是翻儿倍地涨。 连寻常和尚敲钟坐等退休的老张头也开始紧抓纪律,大力布置作业,挨个检查学生学习情况了。 这可苦了尚阳了。 一个早自习里,他足足被老张头抽查了三遍古诗文背诵。 尽管有黎青的暗中相助,他也折戟沉沙在第三次,得了个抄写的任务。 望着庞大的抄写任务,尚阳彻底蔫了,没骨头似的在桌上流成了一摊金黄的饼。 黎青看着好笑,揉着他脑袋上的卷毛:“好了,你专心背书,我帮你罚抄。” 尚阳没精打采道:“别,你下午还要去医院照顾阿姨。学习时间本来就不多。而且,老张头还认得我的字!” 最后一句,他说得咬牙切齿,实在是教训惨痛。 黎青只得爱怜地抚摸他的狗头。 罚抄结束后下课,黎青端端正正写完一张卷子,一扭头就对上了尚阳一双放光的眼睛。 “喂,班花,你说你是不是该换个称呼了?” 黎青:? “虽然这话都说了几遍了,你都不承认,但咱们现在不是关系不一样了吗?你是不是该也改口,叫我一声,”尚阳戏谑地拖长了声音道,“……哥哥了?” 哥哥? 这两个字初听还好,细品有些烫耳朵,黎青权当刚什么都没听见,严肃地绷着小脸,眼神飘忽地假装看书。 尚阳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嘿嘿笑了两声:“青妹妹,别害羞嘛,叫一声听听?” 黎青看书不理他。 尚阳低声威胁道:“不叫我就闹到你喊我为止了啊。” 黎青耳朵更红了,继续装死。 尚阳锲而不舍地闹了一个上午四节课的课间。 中午放学后,黎青去医院。黎母从icu里转出来了。黎青中午要回家做饭,下午要去医院照顾黎母。 尚阳将黎青送到了校门口的小巷子门口,往他包里塞着白巧克力。 黎青天生有低血糖这种娇花病。黎青太忙,经常会粗心忘记带糖。尚阳一抓到机会,就往他兜里塞各种棉花糖和巧克力。 “等着,我下午放学去看你。” 黎青嗯了一声,忽然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这是条学校的后门小路,在教学楼背面,平常很少有人走。尽管中午放学,这里也只远远地有一两个抽烟翻墙的学生,热闹鼎沸的人声车声笑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四下无人。 “尚阳……” 尚阳刚放了最后一块白巧克力,忽听见头顶有人叫他,便抬起了头。 下一刻,他看见黎青压下来的俊脸。 后脑被按住,人被抵在了墙上,唇被人咬住。微微刺痛下,他下意识张开了唇,灵巧的舌顺势而入,如猎食的狼般凶狠而野蛮。 他听见那人唇齿间含糊地溢出一个略带羞赧的声音。 “哥哥。” ` 尚阳是下午七点坐着麻木到医院的。 上溪高中附近没通公交,平时出门除了电动车摩托车,还就这种城市里已经取缔的麻木比较方便。 站在黎母的病房前,他推门一刹那,黎青正在给黎母盖被子。 黎母半躺在床上,嘴唇苍白,依旧有种脆弱的美。 傍晚日光下,黎青侧颜沉静而温和,有种旧时光镜头的安宁。 黎母最先看见了他:“你是……黎青的同学,阳阳?” 黎青闻声扭头,也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 黎青别扭地避开了目光,拿起一个苹果,假装认真地削起了来。 尚阳哭笑不得。 亲人时那么野蛮凶狠,结果一亲完就害羞是怎么回事? 难道以后两人那啥的时候,他凶狠地干完爽完了就脸红害羞了,用被子蒙着头,自己腰酸背疼地还要去安慰他? 这简直是…… 太令人期待了!!! 尚阳脑袋里被黄色废料塞满了,一时间思维荡漾起来,看着黎青削苹果的样子都觉得格外娇俏可人。 不过时机不合适,尚阳先笑着和黎母打着招呼,将自己带来的补品和水果等拿出来。 “阿姨,听说这些对病人休息很不错的,您试试。” 黎母道:“你这孩子,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来做什么。你还是学生呢……” “这么东西也没多少钱的。”尚阳笑着将东西放好,“阿姨您拿着就是了。” 黎青也对黎母道:“姆妈,没事的。” 黎母似乎有些惊讶黎青的话,看了眼黎青,又瞥了眼尚阳,眼神忽然发生了变化。 有那么一瞬间,尚阳觉得她发现了什么。 黎母露出一个笑:“好,那姆妈就好好养病。” 黎母是个很温柔很热情的人。之前黎母对尚阳就十分热情和熨帖。这一次,黎母态度又有不一样。 温柔与热情中还有些超乎客人距离的亲近。 尚阳喜欢耍帅,总不喜欢穿厚衣服,前两次他去黎青家,黎母都没说什么。 但今天,黎母就如责备黎青般埋怨着尚阳:“这个天气霜寒夜晚天气冷的哦,春捂秋冻。只穿单衣,侬要找感冒上门咯。” 听说尚阳母亲早逝后,黎母还会用干瘦的手摸着尚阳额头,爱怜道:“侬这些年受苦了吧。” 温柔得尚阳差点落泪。 晚上尚阳和黎青一起吃饭时,黎母尽管只能打营养针,却会用公筷给尚阳夹菜:“多吃点肉,男孩子这年纪要多吃点肉。黎青一回要吃三碗饭呢,侬吃得太少了。” 因为这,尚阳一口气吃了两碗半,撑得走不动道。 快天黑了,黎青去给黎母打开水,尚阳在病房里和黎母说着话。黎母边主动和尚阳聊到了黎青以前的事。 “侬不知道哦,阿青小时候就特别可爱,班上的女老师都喜欢他。每次考了一百分,那些女老师都要排队捏他的脸。” “他这孩子从小就认真,差不多四岁的时候,阿青换下带粘带的鞋,头一次穿带鞋带的鞋。因为两个鞋带系的蝴蝶结大小总不能完全一致,他哭得哟……” “我和他阿爸要给他换回带粘带固定的鞋,阿青却不让。那天,阿青花了一上午,非要两个鞋带蝴蝶结系的一模一样才行。” 尚阳听得忍俊不禁,偷偷拿目光睃黎青。 这家伙简直太萌了。 黎青给黎母倒了杯热水晾着,无奈道:“姆妈!” 黎母忍着笑:“好啦好啦,不讲啦,知道侬面皮薄啦。” 黎青去洗手间里帮黎母洗碗,黎母就压低了声音继续和尚阳讲:“还有啊,黎青初一初二那会儿发育得晚,长得不高,就有人以为他是女孩儿。当时还有人冲到我们家里给黎青表白呢。” 尚阳惊讶道:“真的?” 黎母小声道:“真的,家里还有那个男生给送的维`尼熊呢,退也退不掉,没办法只能留着了。” 尚阳想了一下十二三岁黎青被人表白,气得小脸严肃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黎青恼羞成怒的声音从浴室里传出来:“你们小点声,我听得见!” 黎母和尚阳互相对视了一秒钟,吭哧吭哧得闷笑个不停。 黎青拿着洗好的碗出来时,耳朵尖又是红的。将碗筷放在病床旁储物柜上,黎青瞪了眼仍在憋笑的尚阳。 尚阳忙板着脸装严肃。 黎青这才放过他,无奈看了眼黎母:“妈,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黎母笑着应了。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主要以黎母说起儿子的一些囧事,黎青又气又恼瞪尚阳,尚阳严肃憋笑的模式为主。 中途,黎青被护士叫出去了一趟。 病房里只剩下尚阳和黎母。尚阳摊手摸着黎青晾的那杯热水,忽然手被黎母干枯的手握住了。 “阳阳……” 尚阳回头。 黎母第一次用郑重的语气与他说话道:“阿姨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尚阳正起了身子:“阿姨,您说。” 黎母道:“黎青这孩子这些年不容易,托生在我们家,明明聪明又懂事,却从小到大没享到什么福,反倒被我们拖累了这么久……” 尚阳张口想劝他。 黎母打断了他:“阿姨的情况,阿姨心里有数,阿姨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看着黎青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不过还好,他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 尚阳忽然有预感黎母要说什么了,他喉咙有些干:“阿姨……” 黎母轻轻替尚阳拨了一下耳畔的头发,温柔道:“这些年来,黎青对人太警惕了,身边除了宇飞就没有什么别的朋友。阿姨一直很担心他。” “你是他带到我身边的唯一一个新朋友。和宇飞不同,第一次你到我们家,阿姨就看出来黎青对你和对宇飞是不一样的。” “本来阿姨没打算说的,但看你今天对黎青的状态。阿姨就冒昧一回,拜托你一次……” “如果阿姨真的……黎青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亲近的人就只有你一个……” “虽然阿姨不知道你们年少的感情未来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但至少在现在,阳阳,请你帮阿姨好好照顾他,好吗?” “好吗?” 尚阳都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说出那一个厚重的“好”字了。他只记得他不停地劝着黎母,说了一大堆一定会好起来的话。 黎母只自始至终温柔地抚他的发。 这样一个温柔的母亲的离开,黎青怎么会受得了。 有那么一刻,尚阳愿笃信宗教,祈求黎母安康。 八点多,尚阳就要回去了。黎青还要留在医院守夜,不和尚阳一起回去,便去送他。在医院门口,黎青揉着尚阳脑袋:“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尚阳抬头望着他干净的眼睛,忽然很想抱他一下。 黎青担忧道:“尚阳?” “没什么……”尚阳忽然一笑,眯起了眼,神采飞扬,颐指气使道:“青贵妃,身为朕的宠妃,你的职业素质呢!不知道朕的后宫竞争很激烈吗?后宫佳丽三千人都等着朕的垂青呢。眼看着朕要班师回朝料理政事了,都不知道使出手段留一下吗?” “要不是这张脸,青贵妃只怕活不过一集啊。” 黎青眨眨眼睛,哦了一声。 尚阳纡尊降贵地给了个提示,扬着脸,点了点自己的面颊。 黎青脸红了,左右瞍了一眼,小声道:“还有人呢。” 八点的医院门口人虽不多,但零星总会有三四个人来来往往。 尚阳哼了一声,余光瞟着四周,寻思着要不要寻个什么隐蔽处。 下一秒,一件校服兜头罩下来,盖住了他的头。他腰被猛扣住,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他的唇被准确无误地咬住,凶狠的舌头探入其中肆虐。 唇齿交缠间,他尝到了一股甜甜的奶味。 白巧克力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甜甜的,嘿嘿嘿 第45章 小色狼 食堂里,雷甜甜琢磨着练习册上那道没解开的数学题,随意刷了一份一素的四元套餐。 端着餐盒走出两步,雷甜甜忽然一扭头,望着打价器。 如果她没看错…… 饭卡里多了三百块钱? 在另一个窗口刷了一份食堂自制的奶茶,盯着屏幕上的红色数字,雷甜甜确定了。 她饭卡上真多了三百块钱。 充错了? 充错了要怎么退回去? 和教务处老师说? 问问食堂工作人员? 雷甜甜喝着奶茶,琢磨着这事,漫不经心地路过了食堂门口。半分钟后,捧着奶茶杯的她原路退了回来,瞥着墙上的告示。 告示不长。 大意是:针对连续在食堂消费低于300块的贫困学生,学校财政将每月自动往食堂饭卡里打300块钱,用来改善学生营养。 收到钱的学生不必惊慌奇怪亦不用担心,学校行动是全匿名的云云…… 告示底下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尚厚德。 雷甜甜捧着奶茶,盯着告示看了三秒,默默走开了。 或许是出于自尊心又或是虚荣心,在上溪高中读书两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是农村贫困生。 不知什么时候,社会思潮由仇富变成了厌贫。 有手有脚的人只要穷了,就是天生懒惰、愚昧、苦闷、没有富人思维,没有格局,没有正能量…… 尽管她父母善良平和从不抱怨,只成日努力赚钱,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比随便哪一个富人都要努力向上……但永远是被人鄙视的愚蠢穷人。 穷,就是原罪。 她从不觉得父母有什么错。 他们只是出生在贫困家庭,又在时代机遇面前差了点运气。 尚老师这半秃头的小老头……还真是越来越…… 可爱了。 半秃头的小老头现在心情并不可爱。 望着笑容热情的张宏图,他道:“张主任,您有什么事吗?。” 张宏图握住了他的手:“尚校长您日理万机,我们这是难得一见啊。” 尚厚德警惕不语。 “听说,贾老板前两天又和您联系了?说学校的事?” 张宏图说的含糊,尚厚德却一下反应过来了。 前两天,贾乘风又劝他将上溪高中打造成精英私立了。 张宏图这是闻着讯儿来了。 尚厚德笑笑:“贾老板是个很有野心的商人。” 张宏图眼睛一亮,握住了他的手,真挚道:“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这是您来上溪的主持的第一次高考。尚校长,咱们学校一年的成败在此一举,我在这里衷心祝福您能带领着孩子们考出好成绩啊!” 尚厚德淡淡道:“那就多谢张老弟的吉言了。” 寒暄几句后,两人打着招呼错身离开。 张宏图掏出手帕,嫌恶地擦了擦手。 尚厚德拎着脏东西似的,僵直地举着手,大步拐进了厕所,开了水龙头。 两人同时发出一句语气词。 呸。 不过,尚厚德思绪却飘远了。 张宏图为什么会知道贾乘风和他联系的事?今天还祝他考得好? 两人私底下谋算了些什么? 洗了手出来,尚厚德迎面遇上了个同学。同学笑着和尚厚德打了招呼,尚厚德憨憨一笑应了。 走了一步,左上腹忽然尖锐地疼了起来。扶着墙,他冒着冷汗,缓缓蹲下蜷缩起来。 一分多钟后,他才吸着冷气慢慢缓过来。 上次住院有一年多,找个时间他该去医院复查了。 今天下午…… 后勤部的主任忽然找了上来:“校长,下午那个招赞助的会议您看?” 尚厚德立即直起身:“我马上就去。” ` 黎母的情况一天好过一天了。医生说按照现在恢复情况,再一个星期就能回家休养了。 尚阳坐在床边给黎母削苹果,准备打成糊糊给黎母时,听到这消息高兴极了。 黎青坐在床边,翻看着尚阳的笔记。 在医院陪护日子很无聊,除了陪黎母说话,盯着输液针,帮忙办手续外,其余时间黎青都用在了做试卷上。 环境很糟杂,好在黎青早已习惯,效率并不低。 为了帮小男朋友一心向学,尚阳奇迹性地认真了一下午,在老张叨叨唠唠的语文课上都没打瞌睡,认真做完了笔记。 这牺牲太大了。 尚阳在课上就一个劲地想,黎青必须补偿他一个,不,三个亲亲才行。 看完了笔记,黎青照例去洗手间洗碗。尚阳瞟了眼病床上的黎母。 黎母已经睡着了。 黎母一天要挂十几袋水,大部分是营养针。上午黎青没办法赶过来,要黎母自己照看着。一到下午,她精神就不大好。 他将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好,轻手轻脚去了洗手间。 然后他脚步一顿。 黎青正低着头洗碗,医院楼是旧楼,旧灯具下是生而冷的白光。在黯淡深冷背景下,那白瓷般的一截颈竟似有了玉的光泽,是令人目眩的脆弱。 但再一瞥少年清瘦宽硬的手腕,宽阔硬朗的肩膀,以及沉静倔强的神情,便会明白那脆弱只是一瞬浮光掠影的错觉。 这是一只生得极美极乖极害羞的凶兽。 尚阳靠在门框上欣赏了两分钟。 黎青扭头看他,无奈道:“好看吗?” “好看。”尚阳上前,用指尖顺着黎青脖颈的一条线,经过喉结,一路撩上来,“这里格外好看。” 黎青在他的手要触到唇上时,抓住了他的手,声音沙哑:“别闹……” 尚阳将黎青的手掰过来,含*住了他的指尖,舔了一口。 “唔,咸的。” 黎青脸轰地红透了,睁大了眼睛,懵然无措地望着尚阳。 毕竟是青涩少年,尚阳学网上视频里动作撩人时胆大包天,撩完了也开始不好意思了。看着呆了的黎青,他哈哈干笑了两声,一扭身就打算跑。 “我先去看看阿姨醒了没有……” 一个‘有’字还没说完,他的手腕就被人抓住了,被人用力一带,他跌进了黎青的怀里。 拿手指戳着黎青的胸膛,尚阳气闷得不行。 这家伙明明这么瘦,劲怎么这么大! 门被黎青反手关上了。 傍晚医院走廊上热闹又嘈杂,远远传来护士们推着小推车,车轮咕噜噜的声响,病人与护士打着招呼,电视里女主角发出嘶喊:你到底爱不爱我…… 这一切浮世喧嚣都被一扇门挡在外头,狭小空间里黎青与尚阳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声都急促可闻。 尚阳有些紧张:“黎青,你……” 一句话没说完,黎青就劈头盖脸吻了下来,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初出茅庐的狼崽子在猎食,分明害羞得紧,却因雄性本能凶狠野蛮没轻没重,一股脑地抢占了他胸腔里所有空气。 唔…… 尚阳被放开时,足足喘了半天的气,瞪了黎青一眼。 “小狼崽子!” 亲完了,黎青倒开始不好意思了,红着耳朵尖儿,做错事了地低着头,一下一下拿眼角向上瞟着尚阳。 “你……以后别这样了。” “嗯?”尚阳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心道朕被你亲了占尽便宜没吭声就算了,你还敢命令朕?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要翻天了。 朕今天就要你知道什么叫夫为妻纲恪守妇道! 不过打哪儿好呢? 尚阳目光不那么干净地往黎青屁*股上睃了一圈。 黎青不自然地转过了身:“别看。” 尚阳哼了一声,你叫我不看我就不看!小样,今天朕非看不可了……然后他看出了华点。 尚阳噗嗤一下笑弯了腰:“不是吧你,这样就激动了?” 黎青窘迫得不行,把尚阳推了出去:“都要你别看了……” 尚阳抓着门框,目光睃了一下下面,轻笑着咬了一口黎青的耳朵。 “小色*狼!” 有了前车之鉴,今天黎青送尚阳下楼时,都保持了一米的距离,任凭尚阳怎么逗他,他都只红着耳朵尖儿,严肃地绷着小脸不吭声。 尚阳快都被他乐死了。 回家后,尚阳嘿嘿笑着给黎青转发了几条空间——“老公不回家怎么办,老婆要如何保持自己的魅力。”“论后宫众嫔妃是如何争宠的”“那一年夏天,我爱上了你的……” 他收到了黎青回复的四个字。 “好好睡觉。” 将短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尚阳正准备睡觉,收到了戚沉的QQ信息。 “二阳,清北的夏令营报名开始了,咱们学校有人报名了,你爸手里有名额吗?” 尚阳手一顿。 清北夏令营,是由清华北大两所高校举办的,针对清北的自主招生的夏令营活动。其中又分为综合营、学科营、竞赛营和金秋营。 其中竞赛营和金秋营针对的是各类竞赛中省一等奖,或者干脆说国家队的成员。凭竞赛成绩可进竞赛营和金秋营,成绩优异者可获得清北降至一本线的录取优惠。 尚阳高一时考过竞赛,但成绩并不大好。高二转到了上溪高中,竞赛就被中断了。 竞赛营与金秋营,他没资格。 学科营有另一个名字叫暑期学校,在数学、物理、化学、生科和工程物理等专业有特殊兴趣与才能,可以获得自主招生初审通过后,免面试的资格。 通过学科营获得优惠的学生报考专业上有限制。 戚沉说的应该是综合营。 综合营是北大清华官方举办的优秀中学生夏令营,招收每个学校排名最高的尖子生,学生数量最多竞争也最大。虽然允许学生自主报名,但需要所在学校的推荐码才能进入。 一般学校的每年名额都只有个位数。 在综合营成绩优异,将会通过北大博雅计划与清华领军计划,优惠最高可降至一本线录取。 戚沉的信息又过来了:“我这成绩肯定是不行了。我爸已经在帮我看国外的学校准备雅思了。倒是二阳,你要是在省一高,说不定也能拿个名额。” “可惜了。” 不是每个学校都能拿到综合营的名额的。 省一高作为省内TOP,名额自然最多,刨除已经通过竞赛获得保送的学生,以尚阳的年级排名说不定真能拿到名额。 但上溪高中嘛…… 尚阳道:“可惜个毛线,不就是一个自招优惠吗?小戚子,你是觉得朕没这优惠就考不上北大?” 正如他当初说过,留下是他自己的决定,后果他自己担。 最差也不过是裸考清北,他不带怕的! 戚沉给他发了一排省略号:“……学霸,这逼装得亮瞎了我的眼。” 他给戚沉回了一个鄙视。 戚沉很快回了信息:“说真的,这机会挺不错的。你爸在省一高这么多年,应该还有点关系,你要不要让你爸帮帮忙?” 尚阳手指在九宫格上摩挲了一会儿,回了一个表情。 “朕已阅,跪安吧。” 尚厚德在省一高当了多年的校长,他的学籍还挂靠在省一高。尚厚德弄到一个综合营的名额应该不难。 只是…… 这名额应该给他吗? 上溪高中可有一个比他更想考清华的呢…… 和戚沉又聊了一会儿天,问了一下省一高一群同学现状,得知他们出国的出国、艺考的艺考,竞赛保送得保送,还有一个打算移民,一个弄到了少民资格,两个打算去西藏青海北京考北大了,班上继续高考的只有一半人后。 尚阳啧了一声。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啊! 聊到了十一点半,尚阳上眼皮和下眼皮打了架,才关了QQ,翻个身就准备睡觉了。 临睡前,脑袋里转着两个念头。 明天得找尚厚德提一下清北综合营了。 这事可不能让黎小青知道了,不然他们家班花又该别扭上了。 …… 第二天一大早,尚阳找尚厚德提了这事。 尚厚德没给明确答复,只说自己知道了。 周五是一个五月细雨天,尚阳吹了一个骚包的刘海,穿上他帅气的牛仔外套,挎着单肩书包,踩着滑板,一阵风似的刮出了门。 路过一个吭哧吭哧骑着电动小摩托,却被台阶挡住了的小朋友身边,他一个漂亮地转身,飞上了台阶,风一般地走了。 身后顿了一下,小朋友第三次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哇,妈妈,那个讨厌的哥哥又来了!” 到了学校,黎青却没到。等到早自习下了,黎青位置都是空的。给黎青发了个信息,没人回复。打电话,也没人接听。 尚阳心里咯噔了一下。 心神不宁地上了两节课,尚阳坐不住了,趁同学们做着广播体操,翻墙出了校门。 他要去找黎青。 刚翻出校门,他手机就响了。 黎青的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呼吸声急促压抑。 尚阳心里一紧:“黎青?” 黎青的声音似乎是从压得很紧的喉咙深处泻出来,下一秒就要堤坝崩溃泄洪般地哽咽。 “尚阳,妈妈、妈妈她……”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要给黎母发便当,本来就不多的收藏又掉了一个。 伤心o(╥﹏╥)o。 本文基调就是这样的啦,反正我是很喜欢这本文的,希望有读者和我一样吧。 谢谢一直陪伴到现在的读者支持。 第46章 天崩 尚阳与尚厚德赶到时,黎青正坐在抢救室旁的台阶上,呆呆望着手术室的门口,面庞上是如孩童般无措的茫然。 “怎么回事?”尚厚德急匆匆道,“昨天打电话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黎青张了张口,沙哑道:“今天我刚准备出门,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是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有人过来探望过后,病情就突然恶化了……” 尚厚德急得跺了一下脚:“这时候了,谁来探望过?” 尚阳晃了一下他的手。 尚厚德反应过来:“黎青,你一大早上就赶过来了吧?吃了吗?老师给你去买点吃的……” 黎青摇了摇头,喉咙干涸沙哑:“不用,谢谢老师。” 尚厚德最终还是下去买早点了。 黎青是在他走了半晌后,一抬头没看见他人,才茫然反应过来的:“尚老师……” “他去买东西了。” 尚阳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温和道:“好歹喝一点。” 黎青顺从地喝了一点。 尚阳望着黎青,想劝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看着这个平素镇定沉稳如成年人的十七岁少年,此时仓皇而茫然地等待命运审判。 他自始至终握着他的手。 手术室的门开了,尚厚德冲了上去。 黎青慢了一步,踉跄起身。尚阳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黎青朝他轻声道了谢,坚持自己站稳了。 两人走了上去,尚阳听见了医生的话。 “节哀。” 节哀,这个词,他十二岁时听到过一次。 那时母亲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医院森冷的强光兜头罩下,将视野变成空虚的白,他被晃得茫然眼花,站在病房外,望着那一扇普通的黄色木门,有那么一瞬不懂为什么一扇木门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七年后,兜兜转转。 数年的沧桑与历练,他又听见了这个词,代表着那个温柔又美丽的女人凋零在了世间。 节哀。 这二字的重量如千钧。 他感受到黎青身体晃了晃,扭头握住了黎青的手,沙哑喊道:“黎青,你……” 他看见黎青闭了闭眼。 这一瞬很长,代表着一个人由生至死的路途,代表着少年青涩残忍的蜕变,这一瞬也很短,只恍惚白驹过隙一瞬间。 下一瞬,他已听见了少年冷静克制到近乎冷漠的声音:“我没事。” 他朝医生道谢,深深地一个揖:“无论如何,麻烦您这段时间对妈妈的照顾了。” 医生拍着黎青肩膀,交代了几句后事,叹了口气走了。 看向尚厚德,黎青礼貌又沉稳地道:“尚老师,今天谢谢您能过来。我待会儿去开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需要找派出所销户。我还差三个月满十八周岁,接下来有些手续可能需要您帮忙证明一下,麻烦了。” 尚厚德一句‘我来帮你办手续吧’就被堵回了嗓子眼里。 他担忧道:“孩子,你不用太强撑着……” 黎青只是笑了笑。 这笑容与黎青寻常沉静的笑一般无二,却让尚阳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克制。 隐忍。 疏离。 黎青又重新穿起了冷漠的透明盔甲,试图让自己无懈可击。 那天他跟着黎青,走遍了医院,找了几个部门,盖了章,最后拿到了一张薄薄的纸。 死亡证明。 曾经鲜活能呼吸的一个人就这么被一张轻飘飘的纸审判了。 自始至终,除了医生宣判时,黎青有过半瞬的失控外,没有半滴眼泪。情绪仿佛被他挤压至身体最深处,无懈可击,他的每一步都沉稳冷漠,背绷得笔直。 走过医院走廊尽头的玻璃大门时,尚阳瞥了一眼。 恍惚间,黎青肩膀依旧瘦削,一步一步向前时,身影却已是个成年人了。 来处已失,人生只剩归途的成年人。 尚厚德跑好了程序回来时,还带着些吃的,眼眶发红,明显是哭过。 黎青朝他道了谢。 尚厚德将吃食拿出来:“好歹吃点吧。接下来还有几天呢,你还在长身体要撑住。” 黎青嗯了一声,顺从地吃起东西,速度快得让人以为他只是在机械吞咽。 吃完一盒后,他道:谢谢老师。” 他放下筷子后,尚阳跟着吃了另一份,辣得他鼻涕都出来了。尚厚德不懂黎青的胃口,以为青少年都和尚阳一样的口味。 黎青最怕吃辣。 看着黎青干干净净的饭盒,尚阳无声呼出一口气。 从医院回来当天,尚阳跟着黎青回了一趟家。尚阳站在黎青家厨房,打电话向班主任请假。 黎青冷静收拾着黎母的遗物,给亲友打电话报丧。 挂上电话,尚阳出去找黎青:“黎青?” 黎青站在书桌前,望着那一个玻璃鱼缸,清澈的水面上,青色的鲤鱼翻着肚皮,周身有一圈白沫。 “寿比南山”死了。 那只含着黎青期盼的鲤鱼,死在了黎母离开的当日。 尚阳担忧地看着黎青。 “它本来就受过伤,年纪又大了,活不了太久。”黎青看了几秒,平静道:“把它埋了吧。” 尚阳喉咙发干,嗯了一声。 当夜,尚阳与黎青挖了个坑,将那条鲤鱼埋了。 黎母的丧事办得很简单。 黎青爷爷奶奶早在黎青很小时就去世了。黎父因为当年读书的事,与家里几个兄弟闹得很僵。黎青爷爷奶奶去世后,亲戚们就再没联系过。 黎母是独生女,只有一个远在外地的表弟,带着妻子赶了过来,住了一天就走了。 其余亲戚朋友也大抵如此。 街坊邻居里,对门老太太带着小萝卜头和几户和黎母交好的人家,来抱着黎青哭了一场。 没有人和班上的人说,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消息。程城诚和雷甜甜还有班长文艺委员几个人都过来了,一人抱了黎青一下。 黎青回抱了他们,轻轻说了谢谢。 宇飞自始至终都在,顶了黎青兄长的位置,与黎青换着守夜,与尚阳一起招待着宾客,筹办着户口一应手续事宜。 最后,他还和尚阳一起按着黎青,让他休息一会儿,未果。 两天下来,他也瘦了一圈。 在亲手替黎母穿上寿衣时,尚阳瞥见他眼眶红了一瞬。只那么一瞬,他又恢复了近乎冷漠的沉静与镇定。 仿佛那少年的片刻软弱只是错觉。 在殡仪馆拿到了骨灰盒时,黎青起初不敢碰那小盒子。尚阳要帮他,宇飞比他更熟稔地拿了盒子递过去,从侧面抱了一下黎青。 “黎青,你要保重。” 黎青轻声一嗯,接过盒子时,动作再次恢复沉稳。 葬礼结束时,尚厚德哭得最难过,几乎跌倒在了地上。 尚阳奇怪地看了他两三眼。 宇飞在葬礼两天后又走了,临走前在尚阳胸口上锤了一下:“我兄弟就交给你了。” 尚阳嗯了一声:“宇哥你放心。” 三天里,黎青始终忙碌在第一线。瘦削的少年总是冷漠地抿着唇,仿佛不知疲倦的假人。 尚阳很担心他。 尚阳和尚厚德做了申请,陪黎青住一段时间。 尚厚德答应了。 除了葬礼刚结束后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外,第二天黎青就恢复了日常,如常的上学,如常的摆摊,如常的放学回家,如冷漠的机器人般,刻板重复着仿佛黎母还在的日常 只是家里没了那个需要他照顾的温柔女人。 周围的人难免会有些议论,说这孩子果然是天生冷情冷性之类的。 黎青一如既往当了耳边风。 那是半个月后的一天,尚阳跟着黎青放了学回家。不想让黎青下厨,尚阳将他推到了客厅里,用电饭锅煮了饭,做个了蒸蛋,配上了路上买的熟食。 等饭蒸好了,他在厨房喊着:“黎小青,吃饭了。” 客厅里没动静。 他起初没在意,敲起了碗筷:“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黎小青,朕亲自下厨,不来吃饭小心你尚哥哥打屁股的啊。” 依旧没动静。 尚阳围着围裙探出头看了一眼,就看见黎青弯腰,坐在客厅电视柜前,手里拿着什么,肩膀轻轻颤抖着。 他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空气中有细微啜泣声。 他瞥了一眼。那是一个用透明袋子包起来的文件,隐约可见中`国`人`寿几个字,投保人姓名是:蒋素兰。 那是黎母的名字。 尚阳心里一下被揪紧了。 他揽住了黎青的肩膀,在他后背拍了两下。 仿佛被封条压住的井口终于破土而出,黎青抱着那保险文件,肩膀剧烈颤抖,眼泪汹涌无声地往下落。 一滴一滴落在尚阳手上。 烫得发疼。 这是黎青自那一个早晨来的第一场哭泣。 ` 保险是黎母两年前给自己买的。投保数额很高,只要黎母去世,黎青将会获得十万的赔偿。 这笔钱足够黎青读到大学毕业。 至于钱…… “她从药钱里面省下来的。”黎青木然道,“我之前就发现过几次她的抗癌药的数目对不上。我当时以为她不想治了,还和她发了一顿脾气……” “没想到……” 为了唯一儿子的未来,黎母做了她能做的所有。 天已经黑下来,房间却没开灯。天光昏暗,少了“寿比南山”的游动水声,屋子里安宁得窒息,空气稀薄令人胸腔发闷。 黎青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靠着尚阳说着话:“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妈妈吧?” “她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很会做家务,脾气很好。爸爸在的时候,爸爸主要负责赚钱,她就在家里做点小吃卖,照顾我。” “后来家里为了救爸爸,欠了很多钱。妈妈就开了个早点摊,每天起早贪黑赚钱,很辛苦但日子也还有盼头。” “那件事后……” 黎青顿了顿。 尚阳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那件事后,我被判了过失杀人,因为年纪从轻处理,判了一年半。减刑一年就出来了。” “刚出来时,我刚十五岁,正处在最叛逆的年纪。周围人的目光让我愤怒又倔强,沾染着从里面的人身上染得一些恶习,我变得满身戾气愤世嫉俗。” ——既然你们觉得我是个杀人的疯子混蛋,那我混给你们看好了。 “那一年里,我不上课,成天跟着一群社会人士晃荡,酗酒抽烟打架勒索,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社会渣滓。你在程城诚哪儿听过我的名声了吧?什么打架特别凶,在上溪这片儿疯得很,都是那段时间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正在等把我带熟,然后让我去偷东西和贩du。” 黎青声音木然,仿佛隔了数年晦涩灰暗的时空,宣判着一个陌生人的人生。 “差一点,我就又进去了。” 尚阳紧紧抓住了黎青的手臂,心里是洪水袭城海浪滔天的发苦发涩。他忽的想起了那日他表白后,黎青曾在教室里的怒吼。 “可是尚阳,我们不一样。” “我经历过世间最残忍的罪行,那是一种能在午夜梦回时让人窒息的噩梦。” “我……不想你未来某一天回想旧日时,说在十八岁那年,最错的事就是爱上了一个错的人,浪费了我人生最宝贵的五年,你懂吗?” 他总觉得黎青隐忍晦涩。 可一个十五岁就颠簸沾染了社会底层所有泥泞的少年,又怎么可能再如同龄人般阳光坦陈。 “那段时间,我经常不回家。除了有时去妈妈摊位旁边转一下,免得有人再欺负她,我很少去看她。我和她说我在外头住校不回家,她没怀疑过一句。” “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我。我这是对抗世间的不公平。” “我却不敢多看一下她的眼睛。” “后来混着混着,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我身边的朋友总是和我玩不了太久,就不告而别了。我刚开始也没太在意,在外头交的那些朋友,也只是为了在一起玩,没有多少真心……只是后来,大家都不和我玩了,我才觉得有点不正常。” “再后来,宇飞找到了我,说要让我好好学习。当时我以为他和那些其他人一样,是来寻我开心消遣我的。没想到他是认真的。” “我闲得无聊,还找宇飞打了几架。有输有赢,打到后来就没意思了。宇飞跟犟驴似的,就想逼着我学习。” “我只好躲着他玩。” “也是一个意外吧,我在外头一个歌厅里打完架,正在沙发上躺着时,听见了有人在说八卦。说什么圈里有个人烦死了,他*妈天天追着跟他一起玩的人哭着求着,让别人别带他孩子玩。这自己出不出来玩,还不是她孩子自己的事,搁这里骚扰人做什么呢。” “是啊,所以大家怕麻烦,也都没和那人玩了。” “我当时还没怎么注意,后来越想越不对劲,去找了以前和我玩的一个人,问了他才知道……” “真的是我妈。” “我说在学校住校不回家的时候,在外头做的事,她什么都知道了。但她一句都没有怪过我,只是挨个挨个去求那些和我玩的人,要他们别带我玩,也别和我说这些事……” “宇飞告诉我,他也是因为看见我妈那样,又知道了我的事,才决定拉我一把的。” 黑暗中,黎青仰头靠在墙上,用胳膊盖着脸,积蓄了多年的泪水汹涌而出,情绪无声地尖叫嘶吼喧嚣。 电视柜对面。 白墙上悬挂的黑白遗像上,年轻女人笑容温柔如歌。 黎青又想起了那天。 那天他回家时,在家门口徘徊了许久都不敢进去。就在他准备再次落荒而逃时,买菜回来的对门老太太拉了他进屋。 那天老太太向他絮叨了许久:“素兰,她是个苦命人哦。每个月都要去医院,药一把一把的吃。” “小黎啊,你妈妈这辈子不容易哦。” …… 他那时才知道妈妈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因为长期劳累,她的肝炎恶化成了肝硬化,每天要吃很多很多的药。 再后来,妈妈回来了。 她头发轻轻挽起,垮着一个小小的竹编菜篮,穿着紫色毛衣与蓝色工装裤,老了很多,瘦了很多,却依然很好看。 看见他无措地站在门口,面有泪痕。 妈妈一句话都没多说,只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温柔地说:“在外面这么久饿了吧,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那一刻,他才知道温柔才是这世界上的刻骨钢刀。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甜起来了。 真的。 ps:未成年人被哄骗贩du,是我在《今日说法》“为成长护航栏目”里头看到的真实案例。 世上坏人真的很多,未成年人缺乏基本判断力,很容易被利用。 希望学生读者提高警惕,有孩子的父母也加强防范。 PSS,上溪这地方的环境,周围那群混混的设定,很多都取材于《今日说法》“为成长护航栏目”,觉得说明一下会比较好。 第47章 黎小花 裹在身上的理智盔甲崩溃,久久压抑积累的情绪与疲惫一夕爆发宣泄后,是极度的疲倦空虚。 狠狠哭过一场后,黎青饭都没吃,沉沉睡了过去。 当夜,黎青发起了高烧。 40.2摄氏度。 尚阳不敢耽搁,火急火燎地骑着托外公新买的摩托车,将人送到了医院急诊室挂上了水。 虽然病情凶险,尚阳却是松了口气。 比起骤然的高烧,黎青将一切情绪压抑克制在心底的状态才更令人担心。 黎青一烧就是两天,尚阳也守了两天。每隔两小时,尚阳会给黎青测一次体温,战战兢兢地怕他烧傻了。 黎青是第三天醒来的。 清晨睁开眼,感受到铺洒在脸上的金色灿阳,他偏过头,第一眼就看见了床边的尚阳。 病房旁的柜子上,放着一个小玻璃水缸,尚阳正低头打着哈欠,用手指逗弄着里头一只青壳乌龟。 那乌龟成人巴掌大小,老神在在地一动不动。 见黎青醒了,尚阳忙惊喜道:“黎青你先别动,我去叫护士。”等护士确认过黎青身体无大碍,让他好好休息,尚阳才完全放心。 黎青始终含笑看着他。 尚阳捧宝似的将乌龟送到了黎青面前,邀功道:“黎小青,你看哥给你买了什么。” 黎青:“?” 尚阳兴高采烈道:“我打听过了,这种乌龟可以活一百多岁呢。咱们死了他都能活得好生生的,可好养活了呢。” 黎青:…… 尚阳道:“名字我都想好了,就随寿比南山取名,叫龟虽寿!” “……”黎青面色古怪地看尚阳:“所以,你就在我病了两天后,一醒过来的时候,送了我一只王八。” 尚阳:…… 好像,确实是有哪里不对? 五分钟后,黎青用手逗弄着那只乌龟,认真称赞道:“这只乌龟壳亮头大,腿还很有劲,一看就能活很久,菜市场里卖五十块一斤呢,尚阳你眼光很好。” 尚阳捂着脸:“黎小花,请你闭嘴。” 黎青乖巧闭了嘴。 半分钟后,黎青盯着尚阳,欲言又止:“黎小花是谁?” “你瞅瞅这才半年你就感冒了几次了?叫你穿秋裤你穿了吗?叫你戴口罩你戴了吗?叫你好好吃饭你吃了吗?叫你早睡早起你睡了吗?还成天娇气得不得了,要吃糖要挑食要人哄着你!” 尚阳将加了糖的豆浆递给黎青,恨铁不成钢地唾沫横飞,“黎小青同志,你说你是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一朵娇花?” 黎青被训得抬不起头,咬着豆浆吸管,望着尚阳眨巴着眼睛。 “一朵娇花就要有娇花的自我认知……”尚阳被那清澈干净的眼神biu了一下,卡了壳:“以后不许……不许……不许……” 他忘词了。 黎青终于逮到了说话的机会,软软反驳:“可是我穿了秋裤戴了围巾口罩好好吃饭早起早睡了啊。你还爱吃辣不请吃青菜早上起不来床呢!” 尚阳瞪圆了眼:…… 黎青捧着豆浆杯子,将脖子缩进被子里:“你还成天熬夜看小电影!” 尚阳咆哮道:“黎小青,你居然偷看我手机!” 黎青说漏了嘴,自觉得理亏,假装无事发生的认真喝豆浆。 尚阳敏锐地发现了黎青的变化。 如最警惕的小兽袒露肚皮,得到了人的安抚与保护后,自然会卸下攻击性一样,将自己的全部阴暗晦涩的过去交付出去后,得到了安抚与理解后,黎青浑身上下那种紧绷感已消减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少年人的轻松。 平常他都只会含笑宠着自己闹,但今天他却意外地促狭起来,反逗起了人。 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不会生气。 这是知晓自己被爱后的肆无忌惮。 他喜欢这样的黎青。 但以前被调*戏就害羞的黎小青,现在居然学会嫌弃他回嘴了。 真是……太欠教训了! 尚阳撸起了袖子,扑上了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黎小青,朕非得让你知道什么叫夫为妻纲,什么叫恪守妇道,什么叫三从四德,还有非礼勿视!” 黎青怂得非常快:“我错了……” “现在认错已经晚了!” 尚阳嘿嘿笑了两声,双膝分开,跨坐在黎青身上,手伸向了黎青的……胳肢窝。 “说,黎小青,你还偷看了你尚哥手机里的什么?嗯?还学会查手机了,黎小青你长进了啊!” 黎青怕痒,被挠得笑个不停,全身虾米似的蜷在了一起:“我就那天路过瞟了一眼,没有偷看……尚阳,不要弄了,好痒……” 尚阳固定着黎青不让动,笑容很是奸诈:“黎小花,没用的,今天你就等着完蛋吧。” 黎青笑得快喘不上气了,在被子上滚成一团:“尚阳,尚哥……” 尚阳嘿嘿地继续挠。 黎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尚阳哥哥……哥哥,你放过我吧……” 这姿势这声音加上‘哥哥’两个字,简直太撩动人的神经了。 尚阳尴尬地抬了一下腿,却不起身,色厉内荏地威吓:“还敢不敢了?” 黎青脸蛋红扑扑的,乖巧摇头。 “哼,今天就饶过你一回,下一回小心我办了你。” 尚阳哼哼唧唧地威胁完,撑着手,在黎青脸颊上,轻轻地印上了一吻。 “这些天担心死我了。” “小坏蛋。” ` 知道保险的事后,尚父将这件事揽了过来,让尚阳转告黎青这几天好好休息,不要再在意成绩。 他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清北夏令营的事有眉目了。 尚厚德以过去的人脉,替上溪高中争取到了一个名额,并将这名额给了黎青。 在办公室听尚厚德说了这件事后,黎青抬头犹豫道:“以我的成绩,我是能直接考清华的。以尚阳的成绩,这名额应该……” 尚厚德在心里叹了口气:“黎青,你比尚阳更适合。” 黎青抿起了唇。 尚厚德劝他道:“这个夏令营结束时是要进行测试检验成绩才能获得优惠的。你的成绩比尚阳好,这名额给你比给他更有价值。” 黎青不吭声。 “尚老师教了这么多年书,你和你父亲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现在你只是半工半读,就有现在的成绩了。接下来两个月,你再好好准备一下,是很有可能拿到优秀成绩,通过领军计划的。” 尚厚德轻声叹道,“我们都知道,清华是你父亲当年的梦想。” 黎青这才捏紧拳头。 尚厚德道:“黎青,尚阳会理解的。” 黎青沉默许久:“尚老师,我想先问问他。” 尚厚德叹了口气,同意了。 虽然面对黎青时,尚厚德能劝出一大串的权衡利弊的话。可站在家门口,要面对尚阳时,尚厚德仍有些忐忑。 阳阳如果还在省一高的话,是能拿到名额的。 如果阳阳不愿意,他就厚着脸皮再弄来一个名额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手扶上了门把。 门从里面开了。 尚阳单耳插着耳机,单手玩着psp游戏机,一只手扶着门框,“啊啊啊啊,你快别死了。”边催促着尚厚德,“愣着干嘛,快进来啊。” 尚厚德忙进门。 抽空瞥了眼尚厚德,他嘟噜道,“没拎东西怎么开门也这么慢。” 说完,他歪歪扭扭蹦到了沙发上,脚翘在茶几上,整个人窝着成一团,又打起了游戏。 再一看,这家伙图省事,是趿拉着一只拖鞋单蹦过来的。 尚厚德被儿子弄得哭笑不得,将给儿子买的可乐牛肉干和鱼片脉动塞到冰箱里。 冰箱里剩了一堆蔬菜水果,麻辣兔丁之类熟食倒是吃得干干净净。 尚厚德看得皱眉。 尚阳见势不好,趿拉着单只拖鞋就往房里蹦,还早有预料地塞上了另一只耳机。 果然下一秒,尚厚德无奈的唠叨声就响了起来:“阳阳,你肠胃不好,医生都说了不能经常吃辣,要多吃水果和蔬菜,营养均衡……” “阳阳?” “阳阳?人呢?” 因为尚阳溜得太快,尚厚德不得不将夏令营名额的事留到了晚上饭桌上说,他还在斟酌如何用词。 “阳阳,黎青比你成绩好……爸爸是想,他去通过领军计划优惠机会非常大……” 尚阳眼睛一亮,打断了他:“已经确定是黎青了?” 尚厚德:? 尚阳:“太好了!” 尚厚德:“嗯。你不要太有情绪……” 尚阳道:“黎小花可是做梦都想考清华的,我去和他说去。” 尚厚德:……他原来的下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看着尚厚德表情,尚阳噗嗤一笑,大人似的拍着尚厚德肩膀:“放心吧,道理我都懂,黎青的成绩非常优秀,这名额给他是很有可能拿到优惠的。比给我性价比高多了。这名额给黎青,我很满意……” “嗯,非常满意。” “你……嗯……辛苦了。” 尚厚德难得享受到了儿子的温情,眼眶刚预备着热一热。就见眼前人影一闪,他儿子跟饿虎扑食似的,冲到了房间里。 “黎小花,朕听说你要去北京了!哈哈哈哈哈哈,姓尚的老头子这回还算办了件好事……” 姓尚的老头子眼眶突然就不想热了:-.-。 房间里。 “黎小青同志,作为你的男朋友,鉴于你前段时间招蜂引蝶的表现,我必须有几点话要交代!什么?你没有招蜂引蝶?圣诞节时候是谁给你送的苹果?嗯?还有前段时间班上那个女生给你写的情书,我现在还留着呢,要不要我给你念念?” …… “咳咳,我为什么留着情书,这不是重点。黎小青,你给我乖一点!” …… “哼哼哼哼,总之基于你之前的表现,在北京期间,每天要给我发短信保平安,不准多看长得漂亮的女生一眼,男的,男的也不行,和周围同性异性保持五米以上的距离,不许随便对人笑对人眨眼对人害羞……还有不能随便搭理和你搭讪的人,那种人肯定都没好心的。” “……” “不行,我得做个牌子挂在你身上才行!” …… “要是发现你不乖,回来小心你尚哥打你屁*股的哦!”“怎么打?”尚阳嘿嘿笑道,“当然是脱了裤子打!” …… “光着屁*股!” …… “黎小青!你个小色*狼!” ` 因为发烧,黎青请了三天病假。一到学校,程城诚和陈正非几个就过来关心地询问他身体状况。 黎青一一谢过大家关心。 尤其是帮他和尚阳值日做情节的陈正非,黎青还冲他礼貌一笑,认真道了一声谢。 陈正非惊讶:……“黎青,你居然会笑?” 还笑得这么好看! 下一刻,黎青就被尚阳勾着脖子,警惕地拖走了。 “都和你说了,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就多长个心眼,那什么什么的人,一看就心怀不轨,千万别搭理他……” 陈正非:…… 尚阳,你丫的敢不敢再小气一点! 尽管一班的几人都不是碎嘴的。但黎青在上溪附近知名度太高,他母亲的离世的事,经由附近街坊邻居的嘴,慢慢还是传到了学校里。 大多数人对黎青只是畏惧,并无恶感,唏嘘几句,叹一句人生无常便罢了。 纵然有不喜欢黎青的,碍于宇飞和黎青威名,都不敢说什么。 唯有黎青家附近的学生,和当年几个混混家沾亲带故,受家长态度影响,嘴又脏又臭。 那天一班的人都去了综合楼参加化学实验课,尚阳又没忍住嘴,课间吃了一大袋麻辣兔丁,不得不上课中途偷溜出来,寻找一个释放。 洗手间里。 他解决完生理问题,刚准备出去就听见外头进来了俩男生。 “诶,你说的是真的?青哥,呸,那黎青的妈真的是那德性?那黎青他爸帽子上不是颜色特别重?” “这还有什么假?我爸妈还有街坊周围的人都这么说,当年黎青他爸死了没多久,他*妈就勾上了好几个人,结果东窗事发了,几个人到了他们家去捉奸。黎青就是在那时候杀了人……” “我见过黎青的妈妈,她不是那样的人吧……” “人不可貌相,你不是见过黎青的妈了,看他*妈长得那样子,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啧啧啧,真看不出来啊……” “呵,我就说了,他妈没问题,别人那天怎么就上他们家闹,不去别家闹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懂不懂……我*操!” 那麻子脸男生挤眉弄眼着,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后头一记窝心脚踹到了小便池里。 另一个男生尿差点都吓没了,整个人呆了。 那麻子脸男生捂着脸,滑了两下,才从小便池里爬起来,手里沾着一些液体,咬牙切齿回头。 “马勒戈壁,谁特么打老子……” “你爹打的!”尚阳冷冷地站在他面前,趁那男生还没完全爬起来,又是一脚踹在了他背上。 那麻子脸男生摔得直吸气。 另一个男生反应过来,朝尚阳扑了过来:“你马勒戈壁……” 尚阳将他脚一勾,反手将人摁在了地上,反手将手给铰了,用脚踩住了那人的背。 看那麻子脸男生快爬起来了,尚阳将他的头摁在了水龙头前,拧开了水龙头,冲着那男生的嘴。 “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蛋?小子,你嘴巴这么臭,你*妈知不知道?” “今天小爷就教教你什么叫好好说话!” …… 将人教训了一顿,让他们保证不再学校谈论黎青的事,尚阳才松开了两人,用水洗去衣服上污渍,揉着手腕走了。 离开时,他没有发现那麻子脸男生眼里阴毒的光。 耽搁了这一会儿,回到教室课程都下了。 拿到保险赔付款后,黎青不用去兼职了,又拿到清北夏令营名额后,读书堪称废寝忘食。 这会儿,他正坐在实验室门口台阶上,翻着书等尚阳。 见尚阳回来,他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黎青很在乎黎母,尚阳不想让黎青知道他人口里的污言秽语。 他单手撑墙,风*骚地一撩刘海,唉声叹气道:“在厕所门口遇上了个小妹妹,说看我长得太帅了,肯定是个明星,要请我给她签个名,还说要追我。哎,人长得帅了,总是容易有这种烦恼……” 黎青笑问:“然后呢?” 尚阳扑上去,将自己挂在黎青身上,亲了一口,“然后我当然是义正词严拒绝了,说我有个天仙儿似的男朋友,身娇体柔活还好,没办法只能忍痛拒绝她了……” 黎青忍俊不禁。 “黎小青,你看看,朕可是为你守身如玉做了多大牺牲啊,要是没有你朕就要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乐滋滋……” “所以,你没点表示吗?” “表示?” 黎青好看的眉眼带着笑意,瞥了四周一眼,将尚阳带到了一个空教室门口,将他压在门上。 尚阳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唇上被人惩罚性地轻啃了几下,急促野蛮的吻落了下来,在他口腔里肆掠侵占。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耳边低沉的声音。 “……喏,奖励。” 第48章 过往 黎母七七那天,尚阳与尚厚德还有宇飞陪黎青去陵园里扫墓。 那是个六月初的梅雨天。 江城地处中部,每到六七月就会陷入漫长的雨期,天空像泡足了水阴阴的,一连十几二十天总是霉霉的细雨。 因长期见不到太阳,晒在阳台上的内*裤触手总有层潮意。 尚厚德的车刚驶到墓园,几人刚在墓园一下车,就被呼啸的山风吹得一激灵。 深蓝的灰色飘飘渺渺地笼罩着视野所及,远处浩渺乌云隐隐卷来闷雷声,阴凉的风卷起了大家的额发。 尚阳用手遮着额头,抬头望天:“看样子今天会下场暴雨。” 宇飞也看天:“应该还是场大雷雨。” 尚厚德看了阵:“走吧。” 青绿松树随风摇摆,苍茫的山风清凉劲道,几人的T恤被吹得鼓起,走上了墓园的台阶。 山间扫墓不许烧明火。 黎青一行人在山下提供的统一的大铁炉里,点燃了带来的纸钱。 火焰被吹出了冷蓝色,一下一下卷着未燃尽的灰烬,窜到炉子的边缘。众人一直看着,直到火焰燃烧熄灭、最后一点火星灰下来,呛人的烟被风带着飞出很远。 黎青静静仰望着烟的的去向,许久扭头道:“走吧。” 一行人于是上山。 黎母的墓在半山腰,旁边有一棵劲瘦的青松。仿佛被人大力折断过,青松腰部有个巨大的树瘤。 这颗瘤子让青松长势歪了歪,才又重新昂头笔直向上。 因为这颗不甚美观的树,这一块的墓地并不大受人欢迎,比其他地方多花了几倍时间才卖出去。 黎母为黎父迁坟时,却一眼相中了这棵树。 望着风中枝叶簌簌摇摆,树干却挺立傲然的青松,尚阳忽然想起了黎青后腰上的刺青。 那同样是一颗被折断过又挺立的青松。 倔强向阳。 灵魂不屈。 黎母临终前要求与黎父葬在一处。因此黎母的墓旁就是黎父的墓,一块方正的灰色石碑,边缘爬上了灰黑的细细青苔,上书五字——黎长云之墓。 渺远宽广苍穹下,两个灰石墓碑并立在一起,宛若伉俪。 尚阳一行人站在距墓碑几步远的位置,为黎青留出空间。 黎青跪在墓前,将香点燃,插在墓前的小香炉中,徒手清理掉黎父碑上的青苔与落叶,将红绶带一圈圈缠在碑上。 “阿爸、姆妈,我来看你们了。你们放心,我过得很好。姆妈的保险钱到了。我现在不用去卖菜了,每天能睡整晚上的觉了,上次学校称体重,还长胖了一点。我说不干了,那几个餐馆的人还挺舍不得我的。高三太忙了,实在干不来,我把生意转给了武大叔,妈妈,你记得武大叔吧?就是以前总给我们家鱼吃的那个。他大儿子毕业了,找不到工作,也打算卖菜了。我把摊子转过去时,武大叔专门给我送了一条二十斤的大财鱼,我吃了一个星期才吃完……要是姆妈在就好了,你最喜欢吃财鱼了,肯定很高兴……” 尽管隔了些距离,风却孜孜不倦地将黎青克制的声音卷了过来。 宇飞别过了头。 尚厚德抹着眼睛。 尚阳抬头望着那石碑。 黎母的遗像选的是三十岁时的照片,黑白影画也遮不住女子秀丽至极的温柔面庞。 一如那日在病房里,对他温柔请求的模样。 “年少的感情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敢保证。”尚阳在心里郑重承诺道:“但现在,蒋姨,您放心。我一定会替您会好好照顾好黎青的。” “做他在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 大抵是怕黎父黎母担心,黎青红着眼眶,最终也没落泪,只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尚厚德宇飞尚阳依次上前将花放墓前,给黎父黎母鞠了躬。 宇飞将一束白菊花放好:“蒋姨,黎青是我兄弟,您放心。” 尚阳如黎青般郑重地鞠了三个躬。 尚厚德未发一言,哽咽着扭头。 十二点,一行人启程往山下走。 天色愈发难看。 天黑得仿佛夜晚,乌云沉得仿佛要压下来。扑面而来的劲风里已有了浓重水汽的潮湿与沉闷。 今天必是个闷雷雨天。 车子一路行驶回学校附近时,车里每个人都很安静。 到了小药店附近,宇飞先下了车,朝几人挥手。 尚阳也与他挥手。 再接着是黎青。 站在车门口,他在风里朝尚厚德鞠了一躬:“今天谢谢尚老师了。” 尚厚德摆摆手,示意让他赶紧进屋别被风吹得感冒了。 尚阳趴在后座窗户上,头不安分钻出来,冲他眨眼睛,小指轻勾,做了个手势。 这是两人的暗号,意思是下午见个面。 黎青眼睛微微发亮,轻轻朝他点头笑了一下。 尚厚德重新开起了车。 尚阳打开车窗,窗外罡风往里灌进来。他稍长的刘海被风吹得扬了起来:“今天应该有一场暴雨。” 尚厚德握着方向盘,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尚阳扭头瞥了眼尚厚德。 在墓园看到黎父的墓后,尚厚德就一直这样,魂不守舍的,情绪竟比黎青还低沉几分。 尚阳有些不解。 车开到小区门口时,天更阴沉了。低垂的厚重乌云仿佛就在楼房顶上。狂风将梧桐落叶塑料袋沙石掀上了天。 尚阳用手倔强地护着刘海,飞奔进了楼里:“我的发型啊啊啊啊……” 尚厚德紧跟其后:“阳阳,上楼时不要一步跨四个台阶,当心摔倒。” 尚阳一溜烟上了楼:“啊?您说啥,风太大,我听不见!” 回到家后,难得头悬梁锥刺股了一下午,尚阳在下午五点时被饿得头昏脑胀。 他给黎青发了个亲亲的表情,日常调*戏一下。 黎青回了脸红/。 心满意足的尚阳将手机装兜里,趿拉着拖鞋,出门觅食。 一到客厅,尚阳就闻见浓重刺鼻的酒气。 尚厚德坐在窗户前,正拿着一瓶茅台,喝得脸通红,却还在给自己倒酒:“好酒。” “怎么又喝起酒了!”尚阳捏着鼻子,走上前夺过尚厚德的酒瓶,“姓尚的,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胃上的孔快漏成了个筛子了吗!” 尚厚德歪头眨眨眼:“嘿嘿嘿嘿……烂成筛子了!” 尚阳气呼呼地去洗手间打了个热毛巾,粗暴地在尚厚德脸上抹了一下,让他清醒一点。 尚厚德被抹得挣扎着唔了几声,睁开眼,望了半天尚阳:“阳阳……” 尚阳以为这家伙清醒了,刚准备用毛巾再来一下。 尚厚德歪着头惊恐道:“阳阳,你怎么有两个头啊!” 尚阳:“你才两个头,你全家才两个头。” 尚厚德:……“还有四个眼睛,两个鼻子……” 尚阳:…… 操。 他的智商肯定被姓尚的蠢蛋给传染了。 给尚厚德盖了条薄毯子,免得他酒后着凉。尚阳捂着鼻子,推开客厅窗户透气。 偶然往下一瞥,他看见了黎青。 他插着兜,靠在门禁前的墙上,专注地望着阴沉的天色发呆。 黎青生性体弱怕冷,都六月梅雨季还穿着白色长袖薄卫衣,头发被微微淋湿了,些许湿发贴着额头上,乌黑色泽与瓷白面庞形成一种惊心动魄对比。 那俊朗容貌哪怕是六月梅雨里,隔着五层楼的空气,都令人眼前一亮。 尚阳手撑着窗棂,忍不住欣赏了十几秒,得意啧了一声。 这么好看的人。 是他家的。 “黎小花。”尚阳用手拢成一个话筒形状,对着楼下喊着,“抬头看你尚哥。” 黎青依言抬头。 尚阳隔着五楼,冲他做了个飞吻。 黎青看着他闹腾献宝,露出一个干净的笑。 楼下有电子门禁,黎青没卡进不来。尚阳猜到他大概是想等跟在其他住户后头进来。 本想下楼接他,尚阳瞥了尚厚德这烂醉样,打消了这念头。 他快步去玄关鞋架上拿了钥匙,又趴回了窗前,将钥匙和门禁一起扔了下去。 “黎小花,接好了。” 尚阳准头不行,黎青没接住钥匙。他往前走了两三步,将钥匙捡起来了,朝尚阳扬了一下,示意他要上楼了。 尚阳于是做着等黎青上楼的准备工作。 首先就是照顾尚厚德这已经睡着了的醉鬼。 将酒收好,尚阳又去浴室打了个热毛巾,给尚厚德擦了手脸,又把他拖到了沙发上躺着,盖上了毛毯。 他正忙活着,忽然听见尚厚德似乎在说话,断断续续,凑不成句。 “黎……对不起……我对不起……” 尚阳:? 他将耳朵贴过去,试着听了一下,跟着重复道。 “长云,我、对不起你?” 长云?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想到了什么,尚阳脸色霎时剧烈一变。 尚厚德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全身蜷缩成了一团,呜咽起来。 “长云,对不起。那一场大火,我对不起你,你的准考证……” 尚厚德仿佛极恐惧似的,整个人抖成了一团,嘴唇哆嗦着,呈现一种青白色。 “可是那火太可怕了,我害怕,我实在害怕……” 尚厚德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六年前。隔日就是高考,他要负责给学生带队,忙活了一天,趴在办公室里睡着了。 等被浓烟呛醒时……办公室楼里已燃起了熊熊烈火,满目都是烈焰的赤色,灼热的高温令他头发发出焦糊味。 他第一个反应是——学生们的行李准考证和档案! 因明日要出发,这些东西都是交由他保存的。 他强忍着高温与浓烟,抓着学生们的行李准考证跑了出来。在火场里,他似乎瞥见了一个矮小的黑影窜了过去。 一晃又觉得只是错觉。 跑出来后,他才发现准考证里少了一个人的。 黎长云。 班上最聪明最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想再冲进去找。 可他不敢。 火已经烧得冲天了,巨大的火舌吞没了他那低矮的宿舍,他没勇气再冲进去了。 他……不敢。 “我是个懦夫。我的粗心和懦弱害了你。长云,我对不起你。” “长云,我对不起……” 沙发旁边,尚阳拿着尚厚德的一只鞋,如遭雷击般直直挺立着。 长云……是黎父的名字。 黎长云。 黎青。 尚厚德亲口说过的,这是他二十多年里教过最优秀的两个学生。 一切都被串起来了。 黎青曾在夜晚天台上与他说过,他父亲上学时成绩很好,只是高考时一些阴差阳错,与清华失之交臂。 同年支持他的父母去世,兄弟们不支持他复读。他只能遗憾退别学业。 因为在那一场大火中,尚厚德独独漏掉了黎长云的准考证。尚厚德始终对黎长云心怀愧疚,无法释然。 所以七年前,听说黎长云在工地上出了意外,他才会带了家里全部的钱去医院。 他想要赎罪。 这却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 ——尚阳母亲的意外离世,尚阳与他长达六年的形同路人。 二十多年命运粗粝地席卷过两代人,将两个家庭两代人牢牢系在了一起,割开了一个个粗糙又钝痛的伤口,露出生活粗糙锋利的骨架。 一切夙愿的根源,却在那一场意外的大火。 尚阳发现他的手在抖,无法控制地战栗,扶着沙发扶手,他缓缓跌坐在了地上。 二十多年前,八十年代末的清华苗子,哪怕是尚阳也懂得其中蕴含的广大前程。 那是一场挣脱命运的恩赐。 却因尚厚德那一夕的粗心懦弱,那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尚阳的手仍在抖。 他听见了呼呼的风声,不知是来自窗外抑或是他心口,那狂躁苍凉的声音,像要将他吹吹得爆炸一样。 贫穷的人家想要挣脱命运非常难。 若能及时阻止那一场大火,以黎父洒脱随性的性格或许做不了大事业,却能保证一辈子温饱富足。 他不必为了备考建筑师证,而去工地上挣外快,就不会遭遇那一场意外。 黎母不会因卖血筹钱得肝炎,亦不会因孤儿寡母被人觊觎上,也不会因养家长期劳累,导致病情加重去世。 黎青为保护母亲过失杀人入狱,亦不会背负上赫赫凶名,被所有人孤立排斥。 黎青确实不该是这样的。 二十几年前那一场意外,彻底改变了这一家人所有人的命运。 若是能预知到这一切,尚阳相信尚厚德冲入火场的那一刻绝不会有任何犹豫。 可命运的残忍就在于此,你在做一个糟糕决定时,绝无法预料到他十年二十年后的影响。 你只能为他抱憾终生。 空气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只有醉酒的尚厚德发泄似的嚎哭。 “二十七年了,长云,我还记得你看着我的信任目光,说我是你最崇拜的人。” “六年前,在临走前,你还拉着我的手,要我帮忙照顾黎青和素兰……” “可我什么都没做到……黎青还是遇上了意外……” “素兰还是走了。” “长云,我是个废物,你的尚老师他是个没用的废物。” 咔哒…… 重物落地的声音。 尚阳茫然抬起头,望见了拎着一盒夫妻肺片的黎青。 撕开漆黑天幕的银色闪电下,他定定立着,嘴唇压抑颤抖,面色呈现出失血过多的青白色,眼神却是狼一般凶狠。 尚阳怔怔望他,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轰隆—— 撕裂人耳膜的响雷炸响在城市的上空。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落了下来,砸在窗户咚咚地响。天像漏了个口子似的,大水滂沱地浇了下来。 闷了足足一天的雨,终于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原大纲这里是黎长云因为高考成绩好,被人冒名顶替了,然后尚厚德亲自办了这个手续,告诉黎长云他落榜了,对黎长云心怀愧疚。 因为政治敏感原因,改成了这样。 始终意难平。 觉得现在的情节有点牵强,但是也没办法啦。 要是不改,我的文都不能写出来。 PSS:第二卷结束啦。 剧情正式过半,铺垫全部结束啦,正式进入剧情高潮啦。 两人感情线之间是不会虐的,我保证啦。 第49章 你是我的 六月七号。 阴。 不知从何时起,每年江城的高考总要下雨。今年一大清早,天空就阴沉得笼罩着一层用手都拂不开的厚厚灰色。 不时还有水般冰凉的风拂过人的头发。 清晨七点。 上溪高中操场上停满了十辆大巴车。一个个严阵以待的高三考生正依次有序地登上大巴车,神情紧张,等待着车辆将他们带入考场。 十辆大巴车很快被装满了。 带队老师清点了两遍人数,检查过准考证,又提醒学生们检查身份证,以及身上有无任何金属制品,关闭手机。 学生们一一照做。 老师这才松了口气,朝车下的尚厚德点了点头:“校长,已经准备好了。” 尚厚德站在大巴车队边,温和注视着他的学生。 以他的身份,早已不需要亲自送考考生。 但这是他的习惯。 在这群孩子们怀揣着紧张兴奋与畏惧,走向热血的战场时,他希望他们一回头,看到的不是空无一人的背后,而是他坚定的笑容。 “嗯。”尚厚德看了眼天,叹口气道:“天气预报说的今天是晴天。” 带队老师抬头,不确定道:“可能吧。” 尚厚德朝老师一笑:“行了,出发吧。” 带队老师上车。大巴车发动机在做发动前的热身嗡鸣。不少学生打开窗户,朝尚厚德挥手。 “尚老师再见。” “我们会加油的。” 忽然学校广播忽然长长嗡鸣了两下,主持人清嗓子似的咳嗽了两声,紧接着是少年声嘶力竭的歌声。 “为了梦想疯狂这一次又怎样。” “奔跑吧,骄傲的少年。” “年轻的心里面是坚定的信念。” “燃烧吧,是骄傲的热血。胜利的歌,我要再唱一遍。” 尚厚德和高三学生们都一愣。 这会儿高一高二应该刚上早自习,不是广播台播放的时间。 带队老师询问地看向尚厚德。 尚厚德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了个笑,示意他等一会儿。 半首歌过去,广播台里出现一个甜美的女声。 “今天是高三学长学姐们高考的日子,这首歌是送给所有学长学姐们的。祝所有学长学姐们高考旗开得胜,再创辉煌。” 也就是同一瞬间。 高二教学楼方向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呐喊声,是十七八岁少年人如六月阳光般,最干净最热情最卖力的祝福。 “学长学姐们,高考加油。” 带队老师惊讶呀了一声。 高三的大巴车也响起了惊讶声和议论声,不少学生们都打开车窗,遥望教学楼走廊上,那一张张干净又昂扬的面庞。 那是一群骄傲的少年。 尚厚德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朝带队老师挥了挥手。 大巴车队依次启动,如一条蜿蜒的龙,缓缓驶出了校园,汇入了汹涌的车流里。 尚厚德站在门口挥手远送,直到目视着车队消失在视野尽头。 广播台里最后一句歌词结束,那阴沉天际的远方,一线金光挣脱而出。 天放晴了。 高二教学楼里。 走廊上挤满了人,正目送着高三车队离开。 他们正是刚才呐喊的主力。 这是一场由一班牵头,高二每个班都有参与的集体活动。 广播播报员正是一班的文艺委员,欧丫丫。 眼看着车队走远了,同学们仍不愿意进教室,似乎是打算浑水摸鱼了。 陈正非和欧丫丫眉目传情完,见欧丫丫羞怯低头,他握拳咳咳了两声:“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距离早自习结束还要半个小时,今天是小傅老师的英语早自习。” 大家齐齐哀嚎起来。 小傅老师教学水平确实高,但有个对学生异常残忍的毛病,喜欢检查课文背诵。 那课文老长老长了,班上能在她手里顺利过关的,恐怕只有黎青那妖孽了。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教室里很快响起了读书声。 无人注意到教室后门的最后一排少了两个人。 校门口。 尚阳姿势不耐烦地靠在校门口保安室旁的墙上,一只手插在兜里,左脚无意义蜷起抵在墙上,捏着鼻子翻着一本英语必修4。 他裤兜里有一包旺仔奶糖。 ——这是黎青最喜欢的。 站了二十多分钟,他终于在校门口尽头,望见自己想等的人了。 将书一合夹在腋下,他递了一瓶脉动给在门口检查的学生会干部,和他勾肩搭背说了几句话。 那哥们就乐呵呵地让尚阳帮他站一会儿岗了。 黎青戴着耳机听英语,走到校门口时,忽然被人拦住了。 “同学,你的校服……” 黎青头也不抬,声音冷漠:“我穿校服了。” “同学。”黎青的一只耳机被摘下。他惊愕地抬头,就撞进了尚阳一双含笑的明亮眼睛里。 “我是说你的校服领口没整理好哦?” 尚阳将黎青有些凌乱的校服领口重新翻好:“也不知道早上走得有多急。” 大庭广众下,这种过于亲密的动作令黎青有些不自然地低头。 尚阳仿若未觉:“这段时间在家里怎么样?” 距离那一个暴雨傍晚已经半个月了。 尚阳不会忘记那天的黎青。 白色卫衣紧贴瘦削的背,黎青下颚瘦削如刀,嘴唇发白颤抖,垂下的眸光颤动着悲哀又茫然的光。 他一步步走进门,脚上还带着雨水,在地板上留下水迹。 将手里紧攥的一沓钱放在茶几上,他说:“妈妈的保险钱下来了。这是这些年尚老师借给我们家的钱。” 尚厚德的酒都被吓醒了,茫然无措盯着黎青,嘴唇哆嗦。 同样盯着黎青的还有尚阳。 他想说什么,一张口喉咙却被梗住般,无意识咕噜两句后,干涸地沉默。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于是他们就那么看着黎青动作,看着他垂下了眼眸,看着他如一把刺破漆黑天幕的剑,看着他一步步后退,看着他转身夺门而去。 尚阳咆哮般叫着:“黎青!” 黎青冲进了漫天遮住人视线的雨幕里。 没有回头。 那一天,尚阳问遍了宇飞等人,跑遍了黎青常去的所有地方,差点把上溪给翻了过来,最后在黎青家里找到了他。 他抱着黎父黎母的合影,孩子般虚弱地睡着了。 尚阳守了他一夜。 翌日清晨,他发现自己睡在了黎青的床上,而黎青出去买早餐了。 他手机里多了两条长信息。 一条给他。 一条给尚厚德。 “尚老师,您是一个好人。只有好人才会为自己一时的过失而忏悔终生。所以,好人通常活得比坏人累得多。 但您想错了。 虽然您是我父亲的恩师,但您仍不够了解他。 他是一个洒脱随性、安之若素的人,四岁第一次识字,他教我学的第一篇文章是《庄子》。这些年,日子虽然清贫,我们一家三口却生活和睦,日子远比您想象得活得快乐得多。 今天若是他知道了一切,也绝不会为过去的事怪您。 七年前的一切是谁都不想的意外,您和尚阳也遭遇了太残酷的悲剧,我们一家亦为此甚为愧疚。 我经历过所以懂得,负疚是一种太累的情绪。 两个多月前,尚阳教会了我什么叫做放下,今天我希望您也能学会。 这才是对我父亲泉下的最大安慰。” 另一封给他的。 “尚阳,谢谢你。还有给我两个月,好吗?” 黎青未说给他两个月做什么,尚阳有什么理由说不。 当初他刚知道真相,不也是花了很久,才说服自己放下与原谅? 他回了一个‘好’。 第二天,黎青以全力准备清北夏令营为由,与尚厚德申请了留在家里自习。 他对尚厚德道:“尚老师,我必须要上清华。” 尚厚德同意了。 尚阳隐约懂了黎青需要两个月做什么。 从那天起,除了每日给黎青发的晚安信息,他再也没有主动打扰过黎青。 半个月里,这是尚阳头一次见黎青。 黎青温和神情中有尚阳熟知的无奈:“还能怎么样,我会照顾自己的。” 尚阳摸了一下黎青的头:“嗯,知道我们家黎小青最能干了。” 黎青心虚瞥了眼学生会干部。 尚阳低声道:“放心,这个角度他看不见。” 用一小包猪肉脯贿赂了学生会干部,并勾肩搭背,约好了下周一起打球,尚阳将位置重新让给学生会干部,才大步跑到黎青面前。 黎青正含笑看着他。 尚阳斜斜靠墙,双手抱胸,摆出一个帅气的姿势:“怎么?黎小花,被你尚哥的帅气迷倒了?” 黎青笑着嗯了一声:“嗯。” 尚阳一愣。 黎青笑道:“不是很帅,是非常帅。” 还想再嘴贫两句的尚阳一下哑了火,不自然嘟噜了两句,悻悻然道:“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撩了?” 但黎青只是揉了一下尚阳脑袋:“快上课了,走吧。” 黎青这次回来是过来拿试卷的。 上周上溪高中进行了一次月考,尚厚德打电话通知了黎青,让他拿一份卷子回去做,老师会帮他批改,以方便他能把握自己成绩。 尚阳也是从尚厚德口里才知道黎青要过来。 拿了试卷,因为尚厚德还想问一下黎青这段时间状况。两人一起到了尚厚德办公室门口。 门虚掩着,里头隐约有尚厚德的怒吼声。 “贾先生,我希望我不需要再向您重复一遍我的意见?” “换校长?您什么意思?” “资本的力量?贾先生,您是在威胁我吗?” “好,那我拭目以待。” 尚阳与黎青面面相觑。黎青低声询问:“是贾乘风?” 尚阳阴郁道:“应该是。” 对于这位衣冠楚楚、优雅有礼,标准儒商架势的九万里地产公司总裁,两人都没什么好感。 尚阳是不喜欢这人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样。 黎青是讨厌九万里公司。 当年导致黎父意外的项目便是这公司投资主持的。 两人在门口等尚厚德打完电话才敲门进去。 等尚厚德问完黎青生活状况,确定黎青自律自理能力都很强,完全能自己照顾好自己,自学也更适合他,才稍稍放心。 黎青该走了。 尚阳依依不舍将他送到了校门口,拉着手不放开。 都十五天没见面了,最起码该来个离别吻吧。 尚阳心道。 可他没像以前一样,理直气壮地要求黎青。有意或是无意中,他强行让自己变得懂事起来。 “你好好写试卷。这两天我会把老师讲的笔记记下来,到时候你过来拿一份。” 他知道黎青这段时间努力的意义。 黎青望着表情小心翼翼,动作瑟缩胆怯,甚至会不时流露出讨好的尚阳,无声叹了口气。 看来那天还是把他吓到了。 他自始至终没怪过尚老师。 得知真相时,他的茫然大于震惊。 他恍然大悟父亲偶尔提及旧事时,说起清华时的遗憾。 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对于他实在太遥远了,其中纠缠着的两代人的命运悲剧的厚重,更让他手足无措。 他本能地做出了抵抗姿态。 在父亲遗像前的一*夜倾诉与自省,他理清了这纠缠二十多年的过去,并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并下了一个无比坚定的决心。 他要考清华。 连带着父亲深藏心底二十多年的遗憾一起。 现在看来,这件事仍给尚阳留下了阴影。 或许他早该发现的,以尚阳骄纵的性格,怎么会满足于长达半个月只是给他发简短地问候晚安的信息。 看着尚阳欲言又止的样子,黎青揉了一下他脑袋。 他还是喜欢尚阳肆意骄纵的样子。 小太阳,怎么能不张扬呢。 黎青好笑地拉下尚阳的胳膊,朝尚阳勾了勾手指:“尚哥,抬头。” 尚阳抬头,茫然望着黎青。 黎青压下脸,凑到他耳边:“尚哥,那边有个女生一直在偷看你。” 尚阳兴奋地扭头要看,“哪儿呢?” “我不准你看她。” 黎青强硬地摁住了他的后脑,准确地咬住了他的唇,凶狠地压了下来,近乎啃咬似的摩擦着,微微刺痛感反而更能给人真实的感觉。 尚阳听见他的声音。 “你是我的。” ` 放下电话后,贾乘风坐在宽大的总裁转椅前,拨通了一个电话。 秘书道:“贾总,您请吩咐。” 贾乘风道:“执行英才计划。” 英才计划是他为改造上溪高中计划取得名字,塑造精英人才,这是他的目标。 商场一向杀伐果断的他居然为一个校长的坚持犹豫了这么久,看来上溪高中给他留下的影响远比他想象得大。 或者说起其中的两个人。 一个是尚厚德。 一个是黎长云。 他在上溪高中读高三时,尚厚德还是一个刚毕业调到上溪的新教师。他怀揣的热忱与责任感,是他这么多年都难忘的。 还有黎长云。 那个班上出了名英俊与惊才艳艳的准清华苗子,亦是他最大的竞争对象。 当年的清华在上溪这个小城市招生的名额只有寥寥个位数。 他没把握能赢过别人,只有减少竞争对象。 于是在高考前一天,他放了一场火。 他年少梦想是当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像许多出身贫寒,后来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一样。 想要什么就要自己争取,是他从他偶像身上总结出的人生信条。 而且一向都奏效。 一如高考前那一场火,又如已改名换姓,从清华毕业打算借商界从政,却遭遇集团高层后代空降,挤掉了他的晋升空间后,他小小制造出的一场工地意外。 这一次‘英才计划’也因如此。 他看向桌面上的全家福。他和妻子的中间是一个十二三岁,笑颜如花的女孩。 因为这是他为女儿一手打造的最优秀的路。 他是从农村考出来的,知道底层有太多优秀的人才,在艰苦的条件里,仅凭着普通的资源就能考出好成绩。 他女儿才十二三岁,却已表现出了平庸的潜质。 越是这种情况下,他越要用最大气力推行素质教育,马术、滑雪、全英文演讲等等等。 这些底层学生一辈子都触摸不到的资源,都将是他女儿与生俱来的优势。 而不再以唯成绩论的战场上,这些底层学生费劲气力,都将输得不明所以。 他的女儿将赢得轻松写意,并能顺利与他站在同一高度。 尚厚德再阻止的话,就怪不得他不顾师生情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进入正题啦啦啦啦 第50章 沉默亦是闷雷 六月二十三日。 这是注定让许多人激动紧张乃至无眠的一天。 这一天,高考成绩揭晓。 学校方面消息要比学生们快一些。在通过网络查到消息之前,不少同学已经接到了学校老师报成绩的电话。 上溪高中这次考得很好。 不,应该说是非常好。 这一次上溪高中的考生中文科有十名过了一本线,其中一名的成绩发挥超常,甚至能够上本地985重本线。 理科一本过线人物更多,有足足十三名。 至于二本,除却发挥失常的,文理双科重点班几乎全员过线。其余几个平行班都有不少冒出来的好苗子。 或许这成绩对于许多省会城市重点高中来说,太过不起眼。 但去年上溪高中文理两科总共只有不到5个一本考生。 这进步的意义堪称巨大。 自从成绩出来后,尚厚德办公室的电话铃就没停歇过,学生家长与过去同僚的祝贺感谢如潮水般涌来。 同样如潮水般涌过来的还有学生家长们送的礼物。 时髦的有大红横幅和锦旗,接地气一些的有各类时鲜蔬菜,与刚从自家园子里摘下来的水果。 有时令点心。 有自家做得卤菜等点心。 甚至有几位家长表示,只要是尚老师来吃饭,都打六折。 尚厚德哭笑不得地被谢礼以及谢师宴的邀约淹没了,连拒绝的空隙都没有。 上溪高中有个惯例,六月二十四号,考试成绩出来的第二天,学校会组织毕业典礼,并组织老师们给学生们进行志愿报考指导。 理论上,全体高三毕业生都会到场。 那一天,当学生们聚集在一起后,欢腾声和喝彩声惊呼声弄得整个校园都笼罩着一层喜悦气氛。 当尚厚德作为志愿报考指导教师走进大礼堂时,几个高三理科班的学生冲了上去,把尚厚德抱了起来。 底下学生们拍着桌子欢呼:“尚老师!” “尚老师!” “尚老师万岁!” 兴奋的学生们甚至想给尚厚德来个亲切的阿鲁巴,被年老脆弱的尚厚德惊恐拒绝了。 一节志愿填报指导课在欢腾气氛中结束,学生们散去。 穿过阴暗的大礼堂走廊,一群朝气蓬勃的准大学生们勾肩搭背走出门,朝着前方,无所畏惧地大步而去。 空气中传来了他们的歌声。 “在一开始,当初我还是个一个天真而又爱哭的孩子。” “十年之后,终于才明白,只要全力以赴就无所谓失败。” 是学弟学妹们送给他们的《骄傲的少年》。 淡金烈阳下,他们朝着教学楼方向齐声呐喊着。 “新一年,学弟学妹们加油。” 小礼堂楼上,尚厚德站在窗前,慈祥地笑看着楼下的孩子们。 忽然—— 他瞥见了什么,目光一冷。 对面的教学楼上,贾乘风同样含笑望着这一群倔强写意的少年。 似乎注意到他的注视,贾乘风抬头望向他,扶了扶折射着冰冷白光的眼镜,露出个笑。 遗憾歉意的笑。 ` 被高三学长们的呐喊祝福声打断了课堂教学。 小傅老师没生气,带着感叹道:“时间真快,我高考那年仿佛还在眼前。转眼间,明年都该你们上战场了。” 一班学生们被她说得激*情澎湃热血沸腾,恨不得提刀上阵。 小傅老师甜美道:“既然这样,为了提前适应高三节奏,今天作业再加一张英语模拟卷吧。” 一班学生们的热血变成了毛骨悚然。 “老师不要啊啊啊啊——” 尚阳趴在桌上,表情跟吞了狗*屎似的,奋笔疾书地记着课堂笔记。 他很讨厌语文与英语,尤其要做这两科的笔记。 但这笔记能让他去见黎青。 上次给黎青整理月考试卷讲解的全科笔记,黎青看完后说:“我英语和语文比较薄弱,小傅老师讲得东西很有思路,下次能再帮我记一些吗?” 尚阳能说不吗? 借着送笔记的机会,他还能去黎青家呆一两个小时,怎么看都很划得来。 除了记笔记真操*蛋。 下午放学。 尚阳左肩挎着单肩书包,右手夹着红色滑板,穿着明黄色乔丹头像T恤,水洗蓝破洞牛仔裤,黄白色跑鞋,对着镜子着扒拉了半天刘海,确定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帅的。 他才敲了门:“黎小花,快给你尚哥开门。” 门开了。 黎青一只手开了门,一只手还拿着锅铲:“今天来得晚了一点,老张头放学又拖堂了吗?” 尚阳苦瓜脸:“他那唠叨的毛病,怕是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尚阳进了门。黎青给他拿了拖鞋,放在地上,笑道:“等得久了,饿了吧?” 尚阳矜持道:“一般般吧。” 黎青拉长声音,遗憾道:“这样啊,本来我今天都特地做了川香味的辣子鸡……” 尚阳欢呼一声,抱着黎青脸颊就一顿猛亲:“爱你爱你爱你,黎小青,朕爱死了你了。” “我的辣子鸡!” 作为主厨多年的黎青手艺不是盖的,知道尚阳嗜辣又特地练过,一盘辣子鸡丁做得满面飘红,喷香扑鼻。 尚阳吃得鼻头嘴唇通红,直吸着气,边下箸如飞边还控诉着黎青:“黎小花,你学坏了。我现在调戏你,你都不害羞脸红了,还学会用美食来诱*惑我了。朕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黎青不喜欢吃辣,慢条斯理吃着青菜。 然后他望着那青椒皱起了眉。 “对了,你这娇气包还挑食不吃辣不吃咸不吃青椒不吃香菜。” 尚阳熟练从黎青筷子上夹走了青椒,“青贵妃,就算朕现在独宠你一人,你也不能这么恃宠而骄消极怠工的,这是对朕的极大的不尊重……” 黎青看着尚阳吃掉了青椒,耳朵尖慢慢红了。 看见黎青的害羞,尚阳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这算是间接接吻了。 一向脸皮厚的他竟不好意思起来:“那个青椒……” 黎青忽然探身,强势撬开了尚阳的嘴,在其中迅疾地扫了一圈。 尚阳眨眨眼睛。 黎青坐回座位上,红着脸道:“……味道有点辣。” 尚阳:…… 在这场合里,他居然鬼使神差冒出一个想法。 原来黎青不是不会害羞了,还是害羞闔值提高了。 简而言之…… “黎小青,你居然背着我进化了!” ` 七月十五号。距离高二期末考试刚过去一周。 经过短暂七天暑假后,准高三生搬进了新教学楼,正式开启了高三补课,成为了学校新一届战略保护动物,并迎来了他们第一轮乔迁之喜。 ——雪片一般飞舞的试卷。 整齐划一的,班上同学们发出了悲痛的哀嚎声。 尚厚德背着电脑包,边上楼梯边翻看着新一轮高三学生的名册,头也不抬地往校长办公室走。 走到门口,他却被人拦住了。 “张主任。”尚厚德抬头望着面前笑容不善的张宏图,“您这是做什么?” 张宏图笑得非常得意:“当然是过来通知您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尚厚德心里有种不太详的预感:“你在说什么?” 张宏图抚摸着校长办公室的门:“从今天起,这个办公室就是我的了。” 尚厚德沉稳地没露出惊疑,只盯着张宏图。 “至于您……” 张宏图语气里带着些解恨,“尚老师……哦不,人事递上来的您的教师任命书我还没有审批,现在您只是学校的一名客人,尚先生,我奉劝您,您还是尽快规划一下您的未来吧。” ——最坏的预测终于发生了。 尚厚德朝张宏图道:“是贾乘风的意思?” 张宏图没回答。尚厚德后方出现一个声音:“是我。” 贾乘风缓缓从楼梯走出,朝这边走过来,“尚校长,直到现在我们俩之间还有合作的可能。” 张宏图紧张起来:“贾先生!” 尚厚德冷笑:“合作?像你所说的抛弃现在上溪这一群学生?” 贾乘风道:“尚校长,您救不了所有人的。” 尚厚德忽然道:“我当初是上溪高中基金会的人聘请来的……” 贾乘风接着道:“所以,我令他们来亲自解除了对您的聘请。”他让出一个位置。 他身后出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愧疚地望向尚厚德:“老师,对不起。他们出的价钱很高……” 看见这个人的瞬间,尚厚德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上溪高中基金会负责人,亦是他曾经的学生。 当初是他亲自去省一高聘请他,并说要改造上溪高中的。现在背弃这梦想的也是他。 他没想到过他会背叛。 所以他输得很合理。 尚厚德看向贾乘风:“这就是你所说的资本无所不能?” 贾乘风摊了摊手:“尚校长,难道不是吗?” 尚厚德扭头看了眼张宏图。 张宏图警觉地挺直了背,盯着尚厚德和贾乘风。 他唯恐尚厚德此刻认输,他的校长梦就泡汤了。 但尚厚德只是盯着他道:“如果我是你,我会聪明地不动现在学校里的任何东西。” 然后他转身离开,径直出了学校大门。 尚厚德不再担任上溪高中校长,与上溪高中基金会受到一大笔投资,实际控制人变成了九万里地产公司,还有张宏图重新成为上溪高中校长等数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上溪。 同时颁布的还有一个消息。 ——上溪高中将正式改造成精英化私立高校,现有学生学费下学期学费将翻五倍。 按照张秃鹫的话,托尚厚德抗争的福,这已经是对现有学生的极大优惠。 按照贾乘风的计划,上溪高中改造后最低收费将是原收费标准的五十倍。 “按照尚校长给上溪配置的师资资源,加上我后期的建筑投入,值这个价。” 全校哗然。 上溪高中一大半学生都来自附近。而地处三线城市城乡结合部,这里大部分学生家长都是普通工薪阶层小个体户乃至农户。 他们负担不起涨价后的学费。 不少学生家长抗议这个决定,并用带孩子转学来威胁校方。 很快,他们放弃了。 因为他们发现校方甚至是欢迎他们的转学。 上溪高中刚取得了一场高考胜利。他们难以如上溪高中般师资优越并方便的学校,并难以承担转校借读费。 事情僵住了。 尽管校园里只有准高三一个年级的学生,张秃鹫仍迫不及待在第二周周一举行了新校长就任仪式。 全校广播响起后,学生们鱼贯着从教学楼出来。 与往常类似放风的轻松气氛不同,今天的队伍沉闷得厉害,如六月闷雨前的天空。 程城诚压低声音:“听说尚老师是因为反对卖学校被那个老板赶走的。” 陈正非道:“我作证,我那天去办公室拿粉笔,听见老师们议论了。听说那老板给尚老师开出了很高的工资,尚老师为了咱们不愿意。” 雷甜甜骂了一声:“真特么操*蛋。” 陈正非又道:“我昨天看见胡老师了。” 程城诚惊讶道:“那小傅老师怎么办?” 陈正非沉重摇头:“不知道。” 胡老师他们原来的英语老师,教学能力极差,是z和s都分不清,被尚厚德用出国培训的理由弄走了。 尚厚德后来请来了自己的学生,教学能力出众的小傅老师。 一朝天子一朝臣。 尚厚德不是上溪的校长了,他带的那一群人资历老名气大的还好,像小傅老师这种毕业没多久的…… 雷甜甜咬紧牙根:“这才没半个月呢!” 班长叹气:“是啊。” 尚阳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言未发,从他们边掠过,压低声音。 “暂时别告诉黎青。” 几人沉重点头。 他们都知道黎青最近在紧张备考。黎青是上溪冲刺清北的尖子力量,张秃鹫不敢动他。他们也不想给他拖后腿。 广播声响起。学生们列队站好。 甜美的广播女声过后,是张秃鹫的就任演讲。 “很高兴重新担任上溪高中的校长。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荣誉。更大的荣誉是,我将看着上溪高中这个拥有悠久历史的学校将在我和基金会的手里焕发出新的辉煌光辉。” “过去的一年,上溪高中出了些小意外,险些让上溪高中的走向出现了偏差。幸好,现在这个偏差和其原因都已经被解决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将与上溪高中`共辉煌。” 演讲过后,张宏图陶醉地握着话筒,等待着掌声。 但台下上千名学生齐齐望着他,寂静无声。 无人说话。 亦无人鼓掌。 沉默亦是闷雷。 作者有话要说: 漫长的铺垫后(铺垫了两卷,真是有够你的),终于正式进入主剧情啦。 这个情节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 不过原来新闻公立学校被改成了私立学校,里头的教育局被改成了九万里公司,要是觉得牵强,也就牵强吧。 我就是想写一群少年的逆风群像而已。 第51章 玩火 “江先生毕竟上了年纪,加上年轻时并不太注意饮食结构,血脑血管健康程度都处在比较危险的状态。年初又着了一次风寒,虽然很快治愈了。但对他的身体健康仍有不小的影响。” 电话那边外公的家庭医生汇报着状况,尚阳认真听着。 “接下来我们会给江先生做一个饮食计划,以保持他的身体状况。这边希望小尚先生对江先生加以督促。另外,江先生身体状况比较差,并不宜接受刺激,希望这方面小尚先生也配合一下。” 尚阳应道:“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尚阳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 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厢尚厚德为上溪高中的事焦头烂额,外公又不巧因降温得了一场连绵一个月的小感冒。以外公快八十的人,小病也不能小看。 尚阳立刻逼着外公做了个全身检查。 检查结果并不大好看。 “这次的事还是展示别告诉外公了。”尚阳做了决定。 想着外公的年纪和身体,尚阳郁闷了半天。然后他翻身起来,抓起电话,拨了黎青的号。 ——心情不好怎么办。找黎小青充电去。 “喂,尚阳?”黎青很快接了电话。只不过声音有些嘈杂,还有滋滋噪音,和……水声? 尚阳说:“你在干嘛呢?怎么那么吵?” 水声一停。 黎青道:“我刚在洗澡呢,你就打电话来了。” ——洗澡?浴室蒸腾的雾气,稀里哗啦的水声、赤条条的黎小青,劲瘦的腰,那玩意…… 尚阳脑内储存颇丰的黄色废料迅速复苏,让他声音有点干:“哦,那你现在洗完了吗?” 黎青道:“洗完了。” 太遗憾了——尚阳龌龊地抱着被子滚了一圈,捶胸顿足地遗憾,然后咳咳两声,正经严肃道,“哦,那你赶紧把头发吹干再睡觉,小心以后偏头风。” 黎青嗯了一声。 尚阳心里琢磨着,黎小青有点强迫症,每天几点干什么事,行事日程刻板到无趣。 如果明天,他提前一点给黎小青打电话,是不是可以…… 黎青的笑声忽然从手里传出来:“尚阳,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不健康的东西?我听见你呼吸声都变了。” 尚阳死不认账:“哪儿有?黎小花,你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随便冤枉好人!” 反正他不是好人。 黎青的笑声有些低:“可是我刚才在想不健康的东西。” 尚阳瞪大了眼。 黎青道:“想……你洗澡是什么样子,想,什么时候有机会和你一起,帮你……” 尚阳把手机话筒捂住,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好几圈,最后拧开电扇对着脸呼呼吹了一分钟,整个人才冷静下来。 他对话筒里咬牙切齿道:“黎贵妃,你这是在对朕玩火!” 黎青轻笑道:“嗯。” 尚阳再次捂住了话筒。 完了,黎小青彻底害羞小可爱变成撩人小妖精了。 长得好看还会撩,这谁扛得住? “好了,尚阳。”就在尚阳思考怎么撩回去时,黎青转移了话题,“最近学校都还好吧?” 尚阳心里一咯噔,语气不露行迹:“学校不就那样,还能怎么好?难道你又想回来上课了?” 黎青尚未说话。 尚阳就骚话连篇地道:“我劝你千万不要,以朕的盛世美颜,在你走的这段时间,已经打下了一片属于朕的江山,迷恋朕的小男生小女生那是一波一波的来,出门都是前呼后拥……黎小青,不是朕说你,身为大贵妃,你娇气胆小还爱吃醋,哎,到时候看见了又要和朕吃干醋,你说朕是哄你还是不哄你?要是当着人面的哄你?朕身为一家之主的脸往哪儿搁……” 黎青轻笑道:“往我这儿搁,我帮你捧着,唔,用什么姿势呢?” 尚阳捂住了脸:“黎青!” 黎青轻声:“嗯?” 尚阳道:“闭嘴,你尚哥扛不住了。” 对面是黎青压抑的笑声。 等尚阳终于再次拿起电话,准备好好教导一下黎小青什么叫做三从四德和女诫,不能把一家之主的面子按在地上摩擦时…… 黎青忽然道:“对了,尚阳你上次忘在我这里的u盘,我已经看完了。” 尚阳忽然张大了嘴。 u盘……他最近弄丢的u盘只有一个,里面除了学习资料电影,装满了他各种珍藏的……emmmmm动作片。 黎青道:“里头有一个叫做我喜欢的文件夹,里面内容非常精彩。嗯,超乎我意料中的精彩。” 尚阳:!!!丢人丢大发了! 黎青声音含笑:“没想到尚哥居然喜欢那些东西。嗯,我其实有点接受不能,不过你喜欢的话……” 尚阳:…… 他终于知道黎小青是怎么进化的了! “对了,尚阳。”黎青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你有话和我说?” 尚阳飞快道:“没有,你听错了。我要睡觉了,晚安再见。” 挂上电话,尚阳不得不出门找口水喝,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客厅大挂钟敲了十一下。 晚上十一点了,尚阳看了一下主卧紧闭的房门和漆黑的门缝。 尚厚德还没有回家。 为了上溪高中的事,尚厚德最近一直很忙。 尚阳了解尚厚德。 他是个老好人,也是个固执的人。为了他的理想,为了上溪高中,他付出了太多,绝不会轻易放弃。 这段时间,他一直奔波于这件事。 他有很多门生故旧,记他情面的人不少,可以帮他发声,在教育界,在媒体上,或者直接与贾乘风对话。 只要他想,掀起的风暴饶是贾乘风都不能小觑。 贾乘风顶受的压力一定不小。 因为这两天,张秃鹫那家伙的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黑,看他们一班一群学生的目光,也越来越厌恶。 程城诚都说:“我觉得要不是要留着我们考成绩给学校打名气,张秃鹫恨不得把咱们都赶走了。” 班上的人都很认同他的话。 张秃鹫本身就是一个很浅薄势利眼,很容易被人看透的人。 于此同时,英语课代表证明了班长那天的话。 胡老师真的回来了。 而小傅老师…… “我那天听英语年级组组长说,张秃鹫想把她直接赶出上溪。外头也有学校挖她,不过小傅老师说想等咱们校长回来,不肯走。” “据说,她可能马上要去教新高一平行班了。” 这消息令班上很多人都忧虑起来。胡老师……与张秃鹫的关系一向亲近,并且教学质量奇差。 若是她真回来了,对一班学生就是一场灾难。 无声叹了口气,尚阳将一杯温牛奶和一杯柠檬蜂蜜温水放在桌上。 蜂蜜水解酒。 温牛奶助眠。 希望尚厚德在外头能注意一点胃,别喝得太多。 不幸的事实来得很快。 ` 三天后,尚阳再一次成功错过了闹钟。 匆忙洗漱后,他第n次与教导主任及其领导的学生会干部来了个心有灵犀的不期而遇。 礼貌地问候了教导主任日益矫健的步伐,与江河愈下的发际线后,他三两下蹦下院墙,一脚踩上翻飞的滑板,泥鳅似的扎进了校园汹涌人流里,与似乎并不大喜欢他的问候的教导主任,来了一次惊险的一步之遥的错过。 “塞油啦啦啦,对了,老师下回记得用霸王,成龙都说了,效果Duangduangduang的……” 新的一天,尚阳的生活依旧热闹欢腾与,额、鸡飞蛋打。 踩着铃从后门溜进教室后,他发现站在教室讲台上的不是小傅老师,而是久违的时尚icon,Miss胡。 胡老师今天穿着穿搭界号称绝不会出错的黑色套裙,以及紫色的内衬衬衣和亮红色高跟鞋。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与她四十岁外表下年轻活泼大胆的时尚心。 当然,如果她没有在尚阳落座前,愤怒地叫住他名字就好了。 尚阳落座前一秒想着。 还有……据程城诚说,胡老师在上溪高中教了一年,都没认清班上全部学生,居然认得他一个转学生? “老师,有事吗?”尚阳将书包放在桌上,礼貌问道。 胡老师冷哼着:“你是真糊涂还是装傻?上课迟到,还问老师找你有什么事?” 下一秒,铃声大振。 尚阳无辜:“老师,刚才那是预备铃。” 胡老师怒道:“都高三了,还天天踩着预备铃上课,你以为你是在为我读书吗?你知不知道你的学习态度很成问题。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插个屁*股,你是不是就要成猴子了!这节课,你给我站着上,好好清醒清醒!” 底下有人小心提醒道:“老师,是插个尾巴,不是屁*股。” “屁你们个头啊!”胡老师迁怒道,“你看看你们一个个是屁股长了疔吗?坐成这个样子?都给我把背挺直了!” “知道了。”尚阳无所谓地从书包里拿出英语书,读了起来。他天生皮厚爱闹腾,被老师罚站也不是一次两次…… “站在讲台前面。”胡老师道,“让大家都看见你!” 教室里读书的声音也小了下来。严格来说,罚站并算不上体罚。但站在教室前面,这就有点羞辱人了。 尚阳眯起了眼睛。 一开始的预感逐渐清晰,这英语老师好像在针对他。 “怎么?还要我请你吗?”胡老师道,“一个个学生都以为自己挺厉害了是吧?连老师校长的话都不听了是吧?” 班上的人皆放下了书,盯着胡老师。 徐成才低声提醒道:“我听程城诚说过,胡老师是张宏图校长的大姨。” “我知道了。”尚阳冷然一笑:“徐大侠,谢了。” 就在胡老师还要骂什么时,尚阳拿着英语书,不三不四,走上了讲台,站在了面前。 面前就是全班五十多双盯着他的眼睛。 尚阳以为自己脸皮已经够厚了。但被五十多双眼睛注视的感觉,还是让他有那么一刹那的难堪和羞辱。 他竭力做出不在乎的姿态,不三不四地冲前排女生抛了一个媚眼,嘴角挂着笑,斜靠在墙上,大声读着英语课本。 班上没人读书,尚阳的读书声显得格外突兀。 胡老师转身瞪人:“都停下来做什么?我让你们不读书了吗?都赶紧读书!一个屁*股上长了疔,坐着不舒坦是吧?看什么看?” 班上依旧无人读书。 众人沉默着。 兹——椅子拖动的声音。雷甜甜抱着英语书,站了起来,朝教室前头走去。 胡老师心里有不妙的预感:“那个雷……你做什么?” 雷甜甜站在尚阳旁边,朝她嫣然一笑:“老师我屁*股上长了疔,坐着不舒坦,所以特地来清醒清醒。” 胡老师瞪着雷甜甜,气得脸都绿了:“你们还有谁屁股长了疔的,现在都给我滚上来!” 班上沉默了半晌。 就在胡老师即将冷笑出声时,徐成才忽然抬起了头。 “我真的最怕老师啊……”程城诚哀嚎着,腾地站了起来,结巴道,“老师,还、还、还有我。” 欧丫丫猛地抬起头:“和我。” 陈正非:“和我。” 大胖小胖:“和我们。” 讲台上,尚阳噗的一声笑出来,眼角却有着眼泪。 这时候站出来,不是等着挨骂吗! 一群傻*逼啊。 可,他喜欢这群傻*逼。 第52章 怕黑 以胡老师发紫的脸色、指着班上人颤抖的手指和拂袖而去的背影来看,她应该是快被气糊涂了。 似乎觉得此路不通。 她换了一种方式折腾尚阳——每节课点他起来回答问题。 只要有个问题答不上来,就罚他站一节课连带着一个课间,还不许班上人和他说话。 不过,在雷甜甜带头找尚阳请教了数学题,程城诚给尚阳带了零食后,就没人理这傻*逼规定了。 胡老师又气得够呛。 尚阳一开始还有些想和胡老师计较。但发现这女人翻来覆去就这点招数,就懒得理她了。 被罚站,他就大大方方地站着自习,将手机耳机从卫衣底下,脑袋后头转过来,插在背着讲台的耳朵里,边听歌边刷题,小日子过得潇洒得很。 不时还冲偷看的小女生们撩撩刘海,抛个帅气的媚眼。 当然,回应他的是大家傲娇的一记白眼。 胡老师还想让尚阳站在教室外头去,但没等尚阳鱼回大海似的溜号,就被高三教导主任看见了。 对,就是尚阳天天和他捉迷藏的地中海王同志。 地中海王同志找到胡老师,委婉但不隐晦地将胡老师训了一顿:“你这是体罚学生,羞辱学生的自尊心,谁给你的权利?不管现在是谁当校长,这种事情在上溪都是坚决杜绝的。你若再犯,我可以直接告教育局的。” 胡老师脸青一顿白一顿,再不敢了。 后来尚阳才知道,在升旗仪式上丢了老大个脸的张秃鹫暗示过所有老师,帮他出一口气。 除了胡老师,其他老师都当听了个屁放。 教导主任更是直接怼上去了,用的也是教训胡老师的这一番话。 当初张秃鹫的脸色……异常精彩。 感动之余,尚阳决定斥重金给他教导主任买一整箱精装版霸王道谢。 DuangDuang的。 经过胡老师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一班的大家也知道了尚阳和尚厚德的关系。 对此,大家都是一个反应:“你这家伙居然瞒得这么深!”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尚阳这祸害,实在让人升不起对校长之子应有的敬畏和尊重。 这些,尚阳都没有告诉黎青。 他清楚清华对黎青的意义,也懂黎青抓住一切机会的迫切,他不想让黎青分心。 为此,他忍痛借准备月考减少了与黎青联系时间。 黎青心思敏*感,他怕露馅。 好在时间终于平稳到了七月二十六号。 清北自招夏令营七月二十七号开始。在尚厚德安排下,七月二十六号中午,黎青会与省一高和师二中的同学一起坐火车去北京。 错过这一趟车,黎青只有晚上还有一趟车的机会。 但时间会非常赶。 这相当于唯一的机会。 上午第二节语文课才结束,尚阳抱着滑板,单肩背着书包,揣上他早就软磨硬泡找临时班主任批下的假条,高高兴兴准备出门了。 临走,他又在抽屉里一摸,拿出七八根白巧克力和旺仔奶糖。 将巧克力放兜里,尚阳剥了一颗奶糖喂嘴里,啧了一声。 真甜。 喜欢这么甜的小零食,黎小青果然就是奶做的。 手持假条,尚阳走到校门口却直接绕了过去,找到一个院墙比较矮的地方,准备翻出去。 堂堂正正从大门出去,怎么还能有逃课的乐趣呢。 他手刚攀上院墙,背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腰侧一麻,巨大的痛楚令他额上激出冷汗,手脚战栗。 一时脱力,他从两米高的院墙上摔了下来。 躺在地上,他望着头顶的脑袋,咬牙切齿道。 “□□妈的麻子脸,居然敢偷袭!” 不等麻子脸再动作。他挣扎半坐起来,长腿虎虎生风,一脚朝麻子脸扫过去。 麻子手持铁棍,却看得出战斗经验不足,脚踝被扫中,脸朝前,五体投地扑在了地上。 “wow,今天朕又被自己帅翻了——” 尚阳单手一撑,鲤鱼打挺站起,得意地一撩刘海,“应该录下来给黎小妹妹看看的。” 话音刚落,背后有劲风传来。他下意识一矮身子,让过了那道拳风。 下一秒他被人兜头用黑布罩住了。 巨大的黑暗兜头罩了下来,他如溺毙在无穷无尽的海里,眼角口鼻耳内全被黑暗堵塞。 更远的黑暗中有女人和小孩的哭声笑声。 一个两个三个…… 一群两群三群…… 一瞬间在千里外,下一瞬却又在他脑海炸响,殷红的血从她们身体里炸开。 尚阳浑身战栗起来。 他怕黑。 ` 中午一点半。 距离火车发车有半个小时。黎青捏着手机,背着包,脚边放着行李箱,又瞥了眼候车厅的挂钟,随即垂下了睫毛。 雷甜甜安慰着他:“你还不知道二阳,他肯定是想给你什么惊喜。你别担心,说不定待会儿他就从你后头冒出来了。他最鬼了,肯定是故意逗你呢。” 黎青轻嗯了一下。 雷甜甜瞥了眼黎青的手机。 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拨号页面,给尚阳的未接电话已经有十二个。 她扭头小声问程城诚:“班上有什么消息没有?” 程城诚小声摇头:“他们都没看见尚阳。” 身边又传来熟悉拨号声,雷甜甜心下一叹,现在是十三个了。 不过这家伙到底去哪儿了? 雷甜甜和程城诚几人是中午放学后出发朝火车站来的。结果他们到了以后,才发现尚阳居然还没到。 黎青一听说尚阳提前两节课出发,就不对劲了。 嘟嘟嘟拨号声空响着。 雷甜甜捅了一下程城诚,朝他使了个眼色。 程城诚干巴巴转移着话题,“尚老师说你这段时间准备得很不错,如果发挥正常,绝对能通过领军计划。有了那个优惠,哪怕出意外,你也能上清华,相当于多了一重保险,黎、黎、黎、黎青恭喜你了。” 黎青不吭声。 电话里再次传出甜美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黎青攥着手机的手,青筋隐隐凸起。 几人又没话了。 雷甜甜和程城诚想安慰黎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焦急朝火车站几个门的方向探头望着。 候车厅距他们不远处坐着一群背着书包、十七八岁的男生女生。 看校服,他们应该都是师二中的。 雷甜甜注意到,为首的女生已经朝黎青看了好几眼了。 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笑了一阵,推搡了一阵。 一个长发的女生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起身,朝黎青走过来。 “同学,请问你是参加夏令营的学生吗?” 黎青淡淡道:“是。” 得到了回答,女生松了口气,朝后头眨了眨眼睛。 又有两个女生凑了过来,娇笑道:“帅哥,你是省一高的吗?怎么没在以前省里的竞赛里见过你啊?” 黎青嘴唇抿成一条线,垂下了睫毛。 雷甜甜忙道:“我们是上溪高中的。” “上溪高中?” “这是什么高中?” “省重点里面有这个高中吗?” 几个女生都迟疑起来。 黎青冷淡起身,抱着包拎着行李站,要往旁边位置上挪。 那女生着急起来:“管他什么高中,我查一下不就是知道了。” 她拿出一个银色iPhone,打开搜索引擎:“上溪高中,好像连百科都没有。” “诶,好像有个贴吧。” “是有个贴吧,不过玩得人也不多,才几百人的样子。” “上溪高中好像是个农村高中……” “对了,你们看这帖子,说什么把人关在器材室里,让他冷静一下,还拍了照片,这是开玩笑还是真的啊?” …… “同学,能把你手机借我看一下吗?” 那女生小声嘀咕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她吓了一跳,扭头去看。 说话的是她们刚才偷看了好久的大帅哥。 清爽漆黑的短发,面庞白到透明锋利,剑眉压着眼睛,那双妩媚的桃花眼,因神情太过倔强,给人一种疏离冷漠的感觉。 在整个喧闹拥挤的候车厅,他如寒星般熠熠生辉。 “你看吧。”她把手机递过去,紧张道,“如果你想看的是这个帖子的话。” 黎青唇抿成一条线,接过手机,紧张滑了两下。 帖子内容很简单。 标题只有一句话:收到录取通知书了,顺便教训了一个傻*逼。 里头有一张照片,一张是一个男孩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画面。 背景大概是在某个体育器材室,照片光线昏暗,背景是一堆篮球羽毛球和仰卧起坐垫,只在左下角可见半截牛仔裤和一双明黄色跑鞋。 发帖时间是今天11:30。 注意到帅哥凝视着照片三四秒,女孩克服羞怯,想张口搭个讪,问一下联系号码。 她一抬头,却惊讶发现帅哥的手竟剧烈颤抖起来。紧紧攥着手机时,那双手上指节因用力发白。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手机会被他捏变形。 她结巴道:“帅哥、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黎青摇头,强迫自己将胸腔里一切叫嚣着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冷静地思考。 他将手机递了回去:“还有谢谢你。” 黎青快步走回座位,抓起座位上的看了一半的书和笔记本,就往书包里塞。 因为颤抖,他拉了两下书包,拉链都没能扯开。第三下,用力过猛,书包里的钱包证件和纸巾,全被甩了出来。 用力咬住舌尖,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弯腰将东西一合抱起,也不整理塞进了包里。 他抓起行李和包,就往回走。 这时,他才发现座位上还有一个笔袋,他干脆一把抓在了手里。 他大步朝火车站外走。 车站里的人都愣住了。 那女生最先道:“喂,同学,火车还有十分钟就到了。” 雷甜甜凑到女孩身边看着她手机。起初她没看明白,看到那照片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也白了。 程城诚扶住了她:“雷姐,怎么了?” 他也看了那帖子:“那双鞋,是尚阳的!” 两人同时看向转瞬已走出候车厅大门的黎青。 雷甜甜朝黎青追了出去,抓住了黎青胳膊。 “黎青,我们现在就回去。我现在就给陈正非他们打电话。他们会去救尚阳的。你的火车只有十分钟就到了!” “黎青,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被她拽着胳膊,黎青沉沉低着头,一言不发。 雷甜甜升起一小点希望:“黎青?你听见了吗?” 黎青抓着她的手,一点点拂了下去。 他继续大步朝前走。 雷甜甜在他背后狂喊:“黎青,那是你和你父亲的清华!” “可甜甜——”黎青扭头。雷甜甜望着他发红的疯狂眼神,一瞬间怔住了。 他听见黎青沙哑倔强的声音。 “那是我的命。” 嘈杂的候车厅里,雷甜甜望着黎青转瞬消失在汹涌人潮里,再看不见了。 她的世界依旧如被摁了消音键,哑然无声。 唯有那一句话洪钟撞响。 “可他是我的命。” 黎青快步跑出车站,拦到了一辆出租车,钻进了车里:“师父,去上溪,麻烦开快一点。” 想到那在停电时怕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栗,还要勾着他肩膀,朝他咧着唇笑:“别怕,哥保护你。”的明亮干净的少年。 他的声音一瞬间沙哑怯弱得仿佛听不见了。 “我的那个少年,他怕黑。” 第53章 你比清华重要 因为雷甜甜打电话通知了陈正非。黎青回来时,陈正非已经带着人找到了那间体育器材室。 器材室门锁着。 体育老师放暑假了,不在学校。 陈正非正要给体育老师打电话要钥匙。 黎青排开众人,沉默一抬脚,将门给踹开了。 陈正非与几个男生收了手机,面面相觑,临走仍不住惊骇的往厚厚的铁皮门上瞟了好几眼。 蹬开体育器材室的门,黎青一眼就看见了昏睡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的尚阳。 瞥了眼没有一丝光的器材室,黎青心底的惶恐与暴怒交织。 那些人怎么敢! 打开手电筒,他深吸口气,小心翼翼把尚阳抱起来,轻声道:“尚哥?我是黎小青,你听得见吗?” 幻觉。 女人在尖声哭泣小孩在嘶声大笑,血色蔓延着视野,空间无数漆黑鬼影朝他扑过来。 他狼狈地蜷缩着。 “尚哥?” 声音似乎从渺远的地方传过来,失真模糊嘈杂,还有哭声。 他迷茫着睁开眼。 是谁在叫他? 他又是谁? “尚哥,我是黎小青,我来救你了。尚哥?” 是谁? 黎小青……很熟悉的名字很温暖很依恋的感觉。 救他。 睁眼。 他要睁开眼睛。 哭声笑声依旧尖啸着,漫天血色与黑气沸腾翻滚着,黑影憧憧朝他压下,如要淹没口鼻。 他用力睁开眼睛。 天际劈开一条缝,金色的光从中泻进来,如劈开了一座山。光后面是一个人的脸,五官倔强,神情冷漠,发红的眼。 他伸手摸上了他的眼皮。他生气了? 他为什么生气? “别……”他挣扎着小声道,“别、别告诉外公。” 他彻底睡了过去。 “没事了。”黎青心口像被人狠狠揪住般疼得窒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温柔至极地将尚阳抱出了门。 外头阳光太烈,尚阳睡梦中不自然地偏了偏头。黎青用手盖住了他的脸,柔声道:“没光了。” “尚哥,我们回家。” 黎青将尚阳带去了医院。 医生给尚阳输上了液,初步诊断结果是惊吓过度,建议住院观察一天。 黎青想出门给尚厚德打个电话。一起身,尚阳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放。 他询问地看向医生。 “确实会有一些病人受到了刺激后,对骤然出现的人会有依恋感。我们的建议是尽量不要继续刺激病人。”医生谨慎问,“我看病人的情况并不像普通受惊,请问他以前有过精神疾病史吗?” 精神疾病史? 黎青干脆不离开病房,给尚厚德打了个电话。 尚厚德比黎青更震惊:“不可能!阳阳怎么可能有精神疾病史!” 黎青知道从尚厚德处问不到什么了,着重提醒道:“尚阳说不让告诉他外公。” “岳父他年纪确实太大了。”尚厚德声音低沉,苦涩的笑:“都这时候了,这孩子还记着这些……” 挂了电话,黎青又打了个电话出去:“宇哥,我想请你帮个忙。” 忙活过一切后,他看向病床上的尚阳。 尚阳蜷缩在床上,脸色不正常的苍白,显然是出过一身大汗的。似乎仍在做噩梦似的,他嘴唇颤抖,不时冒出一两句小声尖叫与呓语,手脚不时还会扑腾一下。 无论如何动,那一只手都紧紧攥着黎青的衣角,像怕被主人抛弃的流浪动物固执地跟在主人车后。 黎青紧紧抓着尚阳的手,一遍遍描摹着他略凌乱的眉毛。 他只知道尚阳特别怕黑,但精神疾病史? 那样一个天生乐观闹腾如小太阳一样的少年有精神疾病史? 一个小时后,尚厚德匆匆赶到了医院。看到病床上的尚阳,他眼眶一瞬就红了。怕吵到尚阳,他扭头捂住了嘴。 黎青将电话里不好细说的事对他说了。尚厚德气得面色发白:“确定是张宏图的侄儿做的?” 黎青点头。 “张宏图!”尚厚德一拳砸在了墙上。 墙面砰地闷响。 唯恐吵到尚阳,他赶紧瞥了眼熟睡的尚阳,见他仍睡着,方松了口气。 黎青看了眼手表。 下午四点半。 尚阳只吃了早晨一餐,醒来恐怕会饿。他道:“尚老师,我得去买点吃得。尚阳身边不能离人,您看……” 尚厚德理解道:“你去吧。我照顾着阳阳。” 他将自己外套留下了。 拎着三份盒饭回来,刚走到楼梯口,黎青便听见了惊恐的尖叫声。 一个护士如看见救星似的道:“三十七床家属,你的病人醒了找你,你快过去。” 尚阳! 他快步跑了回去。 病房里,尚阳如受惊小兽般蜷缩在床角落里,紧抓着被子,警惕地盯着每一个人,一旦有人靠近,便厉声尖叫威胁。 一个护士朝他走了一步:“先生,您冷静一点……” 尚阳拼命往后缩,尖叫:“别过来!” 尚厚德心痛不已:“阳阳……” 孰料比起护士,尚阳对尚厚德反应更大。护士们走近,他只尖叫威胁。尚厚德走近一步,他抓着枕头和苹果砸尚厚德。 病房里其他病人都被这阵势吓到了。 “阳阳?”尚厚德痛苦叫着,“我是爸爸啊?”回应他的是尚阳尖叫着砸过来的一个梨子。 隔壁床的小男孩哀嚎:“我最喜欢的梨子。” 尚厚德傻了似的站在原地不动不躲,任凭梨子朝他飞来。 黎青快步上前,手扶住尚厚德肩膀,反身用背挡住了朝尚厚德砸来的梨子。 护士们七手八脚把尚厚德推出去了:“对不起,您在这里会更刺激病人的情绪。” 黎青将盒饭塞给尚厚德:“尚老师,您先吃点东西。我去看看尚阳。” 尚厚德木然接过盒饭,被推出了房间。 一个医生过来:“需不需要注射镇定剂?病人已经对其他病人产生了影响。” 尚厚德嚯地抬起头:“阳阳好好的怎么会要镇定剂!” “医生,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想先去试试。”黎青客气也更坚决地拒绝了:“……如果不行,到时候再说。” 黎青转身进了病房。 望见有人进来,尚阳又警惕起来,抱着枕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黎青。 “尚阳?尚哥?”黎青用安抚小孩子的语气,一步一步缓慢地接近着尚阳:“尚阳,我是黎小青,还认得我吗?” 尚阳歪着头,似乎在辨别黎小青长相。 黎青又往前走了一步。 尚阳不安地往后退了一下,似乎想要尖叫。 黎青赶紧道:“尚哥,你手里的外套是我的!” 这提醒了尚阳,他紧紧抓住了外套,像小孩子藏小宝藏似的,塞到了身后。 黎青趁机上前,飞快翻上*床,面对尚阳,双*腿分开,跨坐在了尚阳面前。以现在的姿势,若是尚阳发狂,他能瞬间扑上去抱住尚阳。如果尚阳尖叫,他就把人强行抱回家。 总之他不能让尚阳被注射镇定剂。 他明明好好的。 看见床边的黎青,尚阳吓得猛地往后一退,险些掉下了床。黎青长臂一展,要去捞他。 尚阳又自己爬起来了。 警惕地和黎青保持着对峙姿态,尚阳忽然动了动鼻子,凑到黎青身边嗅了两下。 黎青试探性道:“尚哥?” 抬起头,尚阳又仔细辨认了黎青好几眼,又嗅了嗅黎青的衣服。他眼眶忽然红了,扔了外套,朝黎青扑了上去:“你怎么忽然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也死了……” 黎青愣了一下,反手抱住尚阳,轻轻拍了两下。 “尚哥,我在这儿呢。” “一直都在。” 经历了这一爆发后,尚阳大概是累极了,被黎青抱在怀里,拍着背细声轻哄,又沉沉睡了过去。 尚阳睡相很不安稳,过量消耗体力与汗水令他嘴唇白无血色,眉头始终轻蹙着。如一只蜷缩的大虾,他一只手紧紧抓着黎青的手,另一只手握成拳,窝在胸口。 那是一个自卫的姿势。 “后生,吃点东西吧。”隔壁床的家属拿来了盒饭,“外头那大叔不敢进来,叫我送的。” 盒饭是他刚买的,还没来得及拆开。此刻仍温热着,应该是尚厚德用微波炉热过。 黎青接过盒饭:“谢谢。” 趁这机会,黎青给隔壁病床的小孩与家属低声表达歉意,并给被砸的梨子赔了钱。 小孩与家属都是和气的人,表示了理解,语气中却有几分刺探意味。 黎青含糊应付过去,更坚定将尚阳带回家的念头。 四十五分钟后,尚阳眼皮剧烈颤动起来,双手在空中扑腾着,像要抓住什么,又像在驱逐着什么。 黎青早有准备,抓住那只手,按在自己脸上:“尚哥,是我黎小青,是我,我是黎小青,别怕……” 尚阳猛然睁开了眼睛。 盯着天花板半晌,仿佛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走神。花了几分钟,尚阳三魂七魄才彻底归位。 听见声音,他扭头看黎青,声音因尖叫后沙哑:“黎青,你怎么在这里?” 黎青怔了一瞬才明白尚阳已清醒了。 “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北京吗?”尚阳茫然地问,忽又想起了什么,“今天几号?” 黎青道:“7月26号。” “七月二十六号?七月二十六号,我要去火车站送黎小青去北京。但我怎么会在这里?”尚阳捶着脑袋,用力思索着,“奇怪,今天发生了什么,我怎么都不记得……” 黎青隐约猜到什么,知道不能让尚阳再想下去:“尚哥,别想了别想了咱们先吃饭。” 然而尚阳已想起来了。 他像被人扼住了喉咙,面色苍白,浑身颤栗,冷汗如雨下。在黎青以为他又要尖叫失去意识后,他掐着自己手心。 血丝从指缝溢出。 黎青一把夺过他的手,掰开看:“尚阳!” 尚阳睁开眼,露出个虚弱的笑:“黎小青,现在几点了?” “六点三十七。” “六点三十七……”尚阳喃喃道,“今天最后一趟去北京的火车在二十分钟前,没机会了……” 黎青知道他说得是去北京的火车。他刚准备说话,又听见尚阳问。 “黎小青,你在哪儿找到我的?” 黎青道:“体育器材室。” “那些家伙还真会找位置。”尚阳捂住了脸,凄笑一声,“黎小青,我们家又耽搁了你一次。” “没有。”黎青打断他,“没这个机会,我也能考上清华。” 尚阳沉默。 黎青抬头,正视着尚阳眼睛,正色道:“尚哥,正如刚到上溪三个月,你选择留下来一样。我知道什么在我生命里更重要,能承担自己做的决定的后果。” “你,比清华重要。” 第54章 如初见 “你比清华重要。” 在医院外电瓶车鸣叫声,护士小推车的车轮声,帘子外隔壁家属与小孩窃窃私语中,这五个字如刻印在空气般,刚硬厚重,边缘清晰。 “你这家伙……” 尚阳用手触着黎青的脸,噗嗤一声笑了,红着眼眶道,“剽窃别人的告白词,给版权费了吗……” 瞥了眼四周,病床边的隐私帘子拉得严严实实。 黎青双臂撑着床,凑到尚阳面前,温柔印下一个吻。 “版权费,肉偿行吗?” “虽然吻技马马虎虎。”尚阳闭上眼睛,酸涩的眼里,眼泪落下。他咬了一口黎青下巴,“不过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勉强过关了。” 瞥了四周一眼,尚阳低垂下眉眼,复又抬头看黎青:“黎小青,我能先回家吗?我讨厌这个地方。” 黎青早有此意,上前扶尚阳:“好。” 一上手,他才愕然发现尚阳在细细颤抖,牙齿发出轻轻地咯咯响,T恤背后已被冷汗再次浸湿。 两人笑闹时,他一直在竭力地克制着恐惧。 黎青的心像被无数淬着的心疼与悔恨的针扎中,高声呵斥:“害怕怎么不早和我说?” 尚阳撑起一个笑:“黎小青,对不起,我以为我撑得住的。” 黎青心疼又愤怒,头一次想冲尚阳发怒,谁要你的‘对不起’。瞥着尚阳惨白的唇,他竭力忍住了。 “我去办手续。” 不敢让尚阳多呆,黎青向医生护士说明了情况,将他匆匆带出了医院。 只去找值班医生办个手续,仓促离开几分钟,黎青回来后,便发现尚阳浑身肌肉都绷得如石头,这是极度紧张焦虑的表现。 他在害怕一个人。 怕尚厚德会刺激到尚阳。黎青拦了个黑的,将他带到了自己家。尚厚德沉默开着车,在后面护送。 尽管有黎青陪着,尚阳一直到回家都不敢看司机,只紧紧抱着黎青胳膊,一言不发。 回到家后,尚阳情绪明显轻松许多,身体明显放松下来。他蜷缩在沙发床上,怀里抱着个枕头。 黎青去小厨房:“饿了吗?吃点饭?” 尚阳思考片刻:“要点吧。” 黎青做了一道手撕包菜,一道干笋肉片,一道凉拌黑木耳,将碗筷放在床上的小桌子上:“吃吧。” 尚阳拿起筷子。 尽管饿了一天,他吃得仍很慢,与以前的狼吞虎咽判若两人。 黎青站在尚阳可以看见的窗口,低声给尚厚德打了电话。 据尚厚德的说法,他走后十分钟尚阳就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了。尚厚德想安抚尚阳。但尚阳一看见尚厚德就更激动了。 黎青回来前,他们已经对峙十分钟了。 “明天约个医生,带阳阳去做个检查吧。”尚厚德疲惫苦涩地道。 黎青沉默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尽管回避现实,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尚阳这样肯定有问题。 “黎青……”临到挂电话,尚厚德才道,“你今天不该回来的。当年你爸爸……” 黎青道:“尚老师,如果今天出事的是我妈妈,我爸爸会做同样的选择。” 想到面前的一团乱麻,尚厚德重重挂上电话,忽略了黎青的比喻问题。 挂上电话,黎青坐到尚阳旁边。尚阳将吃完的碗筷递给他,乖巧又嚣张地讨夸奖:“吃完了。” 黎青顺手揉了一下他脑袋:“乖。” “发型都被弄乱了。”尚阳偏头躲了过去,对着镜子扒拉着自己刘海:“男人的头女生的腰,能看不能摸,知不知道?黎小青,朕忍你已经很久了。” 忽然窗户外有只野猫窜上了树,喵了一声。 尚阳顿时警惕地瞪圆了眼,盯着声音来向,僵直地抓着黎青的手,半天才放松下来。 “没事,一只猫而已。”黎青轻声道,“没事的啊。” 尚阳半晌才彻底放松:“嗯,一只猫而已。” “那皇上您准备怎么对付我?”黎青将碗放在洗碗池里,有意缓和气氛,搜刮着自己记忆与尚阳笑闹,“打入冷宫?还是降位份?赐欢宜香?” “打入冷宫太亏了。”尚阳嗷呜一声,从后头挂上了黎青的背,将手从后颈伸到黎青T恤里挠痒,“当然是把你这大胆僭越的奴才囚禁在朕的寝宫里,就像现在一样,天天替朕做饭洗衣服生孩子来赔罪。” 黎青唔了一声,小小声道:“……居然有点期待。” “哈?”尚阳眨眨眼,呆了。 黎青再次大胆僭越地揉了揉他脑袋,挑衅地瞥了眼他一眼,意思是别光说不做。 尚阳瞪大眼半晌:“黎小青!” 黎青挑衅看他。 尚阳到底没贼胆,悻悻然坐回了床上:“朕现在先不和你计较!哼!”下意识的,他攥紧了黎青的外套。 黎青转身将碗筷扔进洗碗池里,无声呼出口气。 尚阳性格变化太大了。不仅格外黏人,不愿意和人分开,随时警惕着周围,极易受到惊吓,面对陌生人时,他还格外胆小瑟缩,沉默。 这完全不是尚阳。 黎青站在厨房洗碗,尚阳坐在书桌前,无聊地翻着黎青的书架,不时瞥黎青一眼。 翻到了一本语文诗词鉴赏书,他看了两眼,不耐烦地甩在了一边:“什么破玩意!” 然后他在书架上翻到一本网文小说,如获至宝,趴在床上看了起来。 黎青笑了一下。 不过不管怎么变,尚阳还是尚阳。 写完一章习题册,尚阳打了个哈欠。黎青从柜子里拿出新被子床单。因为柜子使用年龄过久,关门时发出砰的一声响。 沉浸在网络小说中的尚阳惊得挺直了背,如小兽般警惕环视着四周。 黎青故意用力抖床单:“别干坐着,过来帮忙铺床。” “不去……”尚阳无声松了口气,抓住了床单另一角,把床单裹着滚来滚去,“居然敢使唤朕干家务,小心下回罚你的俸禄,停了你的小厨房,让你只能在雨中跪求朕原谅你!” 黎青喊了声:“尚哥,明天的早午餐没有辣子鸡了。” 尚阳瞪着黎青。 黎青与他对视。 好男儿能屈能伸!尚阳乖巧从床上爬起来,牵着被单一角,半弓着腰,卑微道:“青贵妃,您要小的怎么做。” 黎青:“牵好了别动。” 尚阳:“好的女王大人。是的女王大人。” 黎青:…… 这个小混蛋! 床铺好了,尚阳简短地冲了个战斗澡,躺下睡觉。黎青坐在床边,拍着他的手:“我在呢,你安心睡吧。” 尚阳紧紧抓着黎青的胳膊,嚣张地嘟噜着:“黎小青,你别小瞧人,谁怕了。” 黎青道:“嗯,我怕了。我怕一个人睡觉。” 尚阳得意一哼:“那朕就发扬精神,勉为其难陪你睡一觉吧。黎小青,过来躺好了!” 十分钟后,尚阳终于抵抗不住睡意睡着了。黎青确定他睡着后,将外套脱了,塞到了他手里。 墙上挂钟时间显示为晚上八点半。 上次尚阳在医院只睡了四十五分钟就惊醒了。 他不敢赌。 九点前,他一定要回来。 他轻手轻脚出了门。 门口宇飞正坐在一辆摩托车上,戴着头盔,长腿撑着地,抽着一支烟,懒洋洋地等他。 见黎青出来,他扔了一个头盔过去:“走吧。” 黎青上了摩托后座:“我只有半个小时。” “那两个人可要倒霉了。”宇飞拧着摩托车车把,发动机发出狮吼般沉闷嗡鸣声,车子如箭般射了出去。 宇飞带他去了一个废弃的工厂仓库。 因为地方大人少,附近小混混决斗都喜欢在这里。 将摩托停好,宇飞脱着头盔,朝仓库里一扬下巴:“在里头呢,从你打电话给我到这会儿,关了有五个多小时了。” 黎青冷沉嗯了一声。 推开仓库门进去,里头漆黑无光如体育器材室。 按亮了灯,黎青瞥了眼蜷缩在地上,手脚被绑着的两个人。大概是太久没光,两人都眯起了眼。 麻子脸。 张人杰。 宇飞跟在他身后:“已经审过了。这姓张的出钱,这麻子脸和十三班的几个喽啰一起动的手。两人都说是要报仇。” 黎青道:“我来动手。” 宇飞没说话。张人杰和麻子脸同时颤抖起来。 张人杰尖叫道:“你们不能,不能,我已经不是上溪高中的人,我毕业了。你们管不了我了,我叔叔还是上溪高中的新校长,小心他开除、开除你们!” 黎青冷漠地瞥了张人杰一眼,蹲下身,与他平视:“那天在食堂,打你的是我,你怎么不找我?” “嗯?” 张人杰来不及说话。黎青抓着他头发,拎着他脑袋,将他摁进了旁边一盆水里。 麻子脸惊恐地望着黎青神情淡漠地抓着张人杰的脑袋没入了水里。 咕噜噜—— 水上冒出许多气泡,张人杰脸涨成了青紫色。 五秒。 六秒。 …… 十二秒。 张人杰气息越来越弱,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人已经没命了。 黎青却始终面无表情,动作未有一丝犹豫,淡漠到堪称冷酷残忍。 受父母影响,他一直瞧不起黎青,觉得他就是个野种。被尚阳揍了以后,他一直忿忿不平,被张人杰一挑拨就做了决定。 直到此刻,他才猛然想起父母在骂完黎青野种,总会再加一句话:“还是个天生冷血的狼崽子。” 他吓得瘫软在地上,□□慢慢湿了。 十三秒时,黎青将张人杰拽了起来。张人杰剧烈咳嗽起来。还没等他骂出口,黎青掐着时间,又将他摁进了水里。 一连重复了三遍,张人杰被放开时,眼神都已经涣散了。 黎青这才站起身,平静地掸了掸衣服。除了手上沾了一点水,他全身连多余的一个褶皱都没有。 宇飞嘴角抽了抽,喃喃自语:“真该叫那些平时说我残暴的人过来看看。” 张人杰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喃喃道:“我告诉你,你们是故意伤害,我会告你们的。” “告我们?”宇飞嗤笑,“你告啊,看看是你这些年花钱买人干的操*蛋事判得多,还是咱们的事判得多。” 张人杰面色煞白。 瞥了眼始终冷漠疏离的黎青,宇飞冷笑:“小子,你该感谢国家法律,否则你现在就没机会听见这句话。” 张人杰浑身战栗:“你、你们……” 麻子脸彻底吓尿了。 宇飞嫌恶地踢了脚麻子脸:“这人怎么办?跟刚才一样?” 黎青瞥了眼手表:“没时间了。” 宇飞还没懂他意思,刚吸了口烟,就见黎青上前,伸手摁住了麻子脸,将麻子脸四肢给卸了一遍又给装上了。 麻子脸挣得如砧板上的鱼,疼得浑身冷汗,惨叫声如杀猪。 黎青自始至终都淡漠地面无表情。 宇飞重重吐出那口烟,喃喃道:“真是……变态。” 料理完麻子脸,黎青就要离开。宇飞将摩托车钥匙抛给黎青:“待会儿耗子会来接我。” 黎青接过:“宇哥谢了。” 不仅为这摩托车,他赶时间回去,今天事情善后都得宇飞一个人。 “这有什么。”宇飞一笑,“说起来,这次是我疏忽了。” 黎青摇头:“宇哥,这不关你的事。” 宇飞不说话了。 黎青跨坐上摩托车,朝宇飞招了招手。 宇飞便含着烟,看着雪白摩托车灯光破开黑暗,黎青如一柄开了刃,剑光雪白,凛凛的长刀,披荆斩棘而去。 一如他三年前第一次见黎青的样子。 第55章 要帮忙吗 摩托车呼啸着到家,停车开锁进门,黎青到家时,刚好八点五十九。 室内寂静无声。 尚阳仍保持着离开时的姿势,眉头紧皱地睡着。黎青上前探了一下他脑袋,温度正常,没发烧。 松了口气,黎青去冲了个战斗澡,躺到床上,从背后抱住了尚阳,沉沉睡了过去。 三个小时后,黎青被怀里人的挣动弄醒了。 尚阳发出尖叫,挥动双手,双脚无意识踢蹬着,像是防御又像是攻击。 黎青抱住他:“尚哥没事没事,我在……” 在睡梦中,尚阳爆发出巨大的力道,将黎青挣开,甩在了地上。 黎青跌下床,背砸在柜子铁把手上,咚地一声儿闷响。 尚阳动作一顿。下一秒,他似乎是醒过来了,紧张地在床边摸着。发现床边是空的,他表情一瞬间空白,继而疯狂地摸索找着。 “黎青?” “黎小青?” “尚哥,我在这儿。”黎青强忍着背后的剧痛,爬起来,“没事的,我刚从床上掉下去了。” 尚阳肩膀一垮,人松懈下来,趴在床边,伸手给黎青:“黎小青,就跟你说不能把头埋在被子里睡觉,你看睡迷糊了吧。” 黎青抓着尚阳的手,重新坐起来,撑着手上*床:“是啊,我太笨了,早应该听尚哥的话的。” 尚阳动作一顿:“黎青,你背上……流了好多血。” 柜子是黎母的老嫁妆,老式木柜材料实诚,都是实打实的厚木头和铁把手。黎青的背砸上去,被划拉出一道一掌长的口子。 尚阳抖着手帮黎青擦酒精消毒。 黎青疼得面色发白,却仍笑道:“别绷着脸了。就是睡相不好,从床上摔下来了而已,这不是擦了药就好了吗?嗯?皱着眉就不好看了。” 尚阳仍沉默上着碘酒,忽然闷声道:“是我干的。” 黎青一顿,随即道:“都说了是我从床上摔下来……” 尚阳重复道:“从床上摔下来根本不是这个方向。黎青,我干了什么我都记得。” 沉默片刻。 “别多想。”黎青揉着他脑袋:“你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也不疼,这点伤口睡一觉就好了。” 尚阳不说话,把碘酒和纱布放在床头柜抽屉里收好,抱着黎青重新躺下睡觉。 黎青仍拍着他背,柔声道:“别担心,你就只是做了个噩梦。谁不会做噩梦呢?是不是……” 尚阳忽然出声,声音像从喉咙深处压出来般沙哑:“黎青,明天陪我去一趟二院吧。” 黎青话猝然一断。二院是本市最大的精神科医院。 随即他道:“好。” 第二天,黎青与尚阳一起去了二院。和昨天晚上一样,黎青与尚阳打的,尚厚德全程抽着烟,开着车跟在后头。 一进二院的门,尚阳熟门熟路拐了几个弯,找到了主任医师办公室:“卢医生,我来复查了。” 黎青的手与尚厚德的烟灰同时一抖。 尚阳和卢医生说话时,黎青与尚厚德被拦在了门外。等尚阳跟着一个护士去了另一个小诊疗室,黎青与尚厚德被卢医生叫了进去。 卢医生道:“请坐。” 尚厚德与黎青坐下。 卢医生道:“因为患者自述你们两位家属都不了解他病史。为了更方便家属的协同治疗,我在这里给你们介绍一下患者情况。” 于是黎青和尚厚德都知道了尚阳的病。 “ptsd,全名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威胁,或严重受伤、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医生调出尚阳病例道,“病人第一次就诊是在七年前,主诉曾亲眼目睹母亲离世及其尸体,受到刺激过大,产生幻觉焦虑失忆抑郁怕黑等症状。经过为期一年零三个月国际新型疗法的资料,基本痊愈且预后良好。” 尚厚德指间的烟烧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却浑然不觉。 他是个细心且体贴的人,平时断然做不到进医院还不灭烟的,但今天他实在顾不上了。 如被人一拳砸中了脸,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缓缓捂住了脸。 七年前的事…… 难怪、难怪尚阳在医院醒来,一见到他那么害怕那么恐惧…… 黎青紧紧捏住了拳头,指节泛白,内心是如火山般愤怒与苦涩心疼。他深吸口气:“医生,他一直都很怕黑是不是也因为这?” 医生语气平静:“这与我们当时采取的替代疗法有关,将病人对于创伤的恐惧转化为对黑夜的恐惧,再进行心理上疏导。理论上,只要不加以刺激,病人对于黑暗并不影响正常生活,随着年龄增长,对黑暗的恐惧也会逐渐被客服的。” 尚厚德艰难地问:“那尚阳他现在是……” 医生简短道:“复发了。” “复发了。” 坐在医院外的车里,抽完了一整支烟,尚厚德脑袋里都噩梦般回响着这一段话。 如一道无形勒在他脖颈上的绳索,要将他拽入愧疚的无声深海。 长达一年的治疗期,成罐成罐的药物,连续做了三个月的噩梦,每天都会在恐惧和悲伤中入睡惊醒…… 这样的日子,作为父亲的他竟浑然不知。 “我以前居然还有脸要……原谅。”尚厚德捂着脸,声音干涸,许久眼泪从指缝中渗出一丁点。 电话铃响起,有个电话进来了。 张宏图的。 他直接挂断了。 他还没来得及放下手机,又一个电话进来了。 贾乘风的。 他手指在鲜红挂断键上晃动半晌,接了:“贾先生,久违了。” 贾乘风:“尚老师,咱们之间就别这么客套了吧。” 尚厚德礼貌道:“贾先生,你打电话过来应该不是为了客套吧。” 贾乘风道:“那……当然不是,尚老师,对于发生在您儿子的事情,我非常抱歉。” 尚厚德不作声。 贾乘风道:“我向您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事情。” 尚厚德道:“你拿什么保证?” “我现在是上溪基金会最大的投资商,是张宏图的顶头老板。”贾乘风轻笑,“而且,我也是个父亲,有一双很爱的儿女。我同样厌恶这种将孩子牵扯进成年人世界的事。” 尚厚德轻轻松口气。 “那么……”贾乘风声音有些无奈,“尚老师,我们现在可以就您最近的行为协商一下吗?” 尚厚德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媒体采访、教育界舆论施压、乃至一些故旧的发声,和一些教育部学生们的帮助。 这段时间相比给了贾乘风不小的压力。 尚厚德道:“你想怎么协商?” “我是一个商人。”贾乘风道,“自然是想寻求一个利益最大化以及双赢的方式。尚老师,不如我们一人各退一步怎么样?我将上溪高中现有的两届学生帮你按您所想要的那样培养出来,原您一个梦。您呢,追梦结束后,咱们再继续谈合作?” “两届?” 贾乘风还未来得及回答,尚厚德却道:“贾先生,您猜当年夸父逐日的路上有没有人笑过他的幼稚,觉得他在做梦,给过他一个大饼当太阳,劝过他做完梦赶紧算了?” 贾乘风一顿。 尚厚德哂笑一下,挂了电话。 ` 医院走廊门口,黎青背靠着墙,微垂着头,认真翻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绿皮小册子。 小册子是吕医生给的,主要讲ptsd应激症相关介绍及注意事项和相关疗法。 走廊尽头是一个挂着心理疏导室的小房间。 尚阳正在里面。 这是一个七月末的盛夏天,空气火*辣而干燥,二院绿化做得不错,二层楼高的大树比比皆是,蝉鸣声与空调嗡鸣声二重奏般齐鸣。 诊疗室的门忽然开了。 黎青将小册子合上,顺着声音来向看去。 走廊尽头是一个开放的小阳台,金色灿光瀑布般泼洒进来,令黎青不得不眯了眯眼。 明黄色T恤与牛仔裤的少年侧身握着门把,低头与屋里的人说了两句,余光似瞥见他了,扭头忽然冲他一笑。 阳光下,那笑有耀华人眼的明亮。 黎青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笑。 “尚哥。”黎青上前去接尚阳,却被尚阳一把拽住手腕,拉着朝走廊外狂奔而去。 “没时间解释了,快跑。” 尚阳快速说着,熟门熟路带黎青窜出了门诊楼。路过第二个花坛,跑到一个广场中央,他才扶着膝盖,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大夏天的,两个十七八岁的大男生疯跑一阵,浑身都热气腾腾的。黎青拿出湿巾给尚阳擦汗,平静外表下蕴藏着一座火山:“怎么了?” 他心里浮现出无数备选答案。 心理咨询失败尚阳病情加重! 医院违规使用器械窥探病人隐私? 甚至无良医生接治疗便利占病人便宜的荒诞剧本都出来了。 “黎小青,你还好意思问!”尚阳大口喘着气,气鼓鼓得胀着脸,双手用力揪着黎青的脸颊。 但黎青太瘦了,脸颊瘦削,线条锋利,怎么都揪不起来肉。 尚阳酸溜溜道,“招蜂引蝶的开屏大孔雀!今天就来了医院一趟,就有四个小护士追着我要你的联系方式,还有个女患者毛遂自荐要当我嫂子,连我说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红缨镴枪头早泄秒射的大处男都没用……她们说她们看脸就可以了!最后我都要走了,小护士们还追着我打招呼,要下次再来!我以前来了一年都没有这待遇!!!” 黎青哭笑不得:…… 尚阳喋喋不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青贵妃当着朕的面就敢这么散发魅力,看来朕给你的自由过了火,回去先把女诫女训抄一遍,然后得请丁璇导师来亲自教导你什么叫三从四德,恪守妇道,以夫为尊……” “嗯嗯……”黎青无奈纵容地看他胡闹,将他拉着坐到了树荫底下的花坛边上,递了瓶矿泉水过去:“喝口水。” 尚阳拧开瓶盖就灌了一口,嘿嘿直乐:“唔,好像日本女仆那一套也挺不错的,猫耳朵制服装好像可以网购……” 黎青揉着他耳朵,忽而温柔道:“心理治疗很难受,对不对?” 尚阳语气一顿。 阴暗记忆扑面而来,血腥沉闷阴郁的黏湿空气要将他拽入深海中,口鼻被淹没,喉咙里痛苦窒息感再次卷着狂风呼啸而来。 片刻后,他若无其事道:“还不就那样,都习惯了,有什么难受不难受的。” 黎青摩挲着他的指纹。 因为打篮球,他手上有一层薄茧,摸起来有些粗糙,但每一个动作里都是少年的健气与张扬。 这个干净明亮的少年不该经受这些。 如果命运有机会重来,他宁愿只他一个人背负一切痛苦就好。 尚阳似乎看出了黎青的想法,揉着黎青脑袋:“放心吧,黎小青,别把你尚哥想得太弱了。” 黎青嗯了一声。 两人安静在树荫下坐了一会儿。 蝉鸣声阵阵聒噪安宁。 “等等……”黎青反应过来,眼神一秒变得危险,“我刚才好像听说你说谁红缨镴枪头,早泄阳痿还秒射?” “噗——”尚阳又一口矿泉水全喷了出来。 他缓慢迟钝扭头望向黎青。 黎青朝他露出一个森然的微笑。 说时迟那时快,尚阳抓起矿泉水瓶就跑,以掩耳不及铃儿响叮当之势,飞快狂奔向医院大门口。 “贫道忽而想起自己在西天还有真经没有取,任务艰巨,山高水长,咱们有缘有期……” 风中卷来他的狂吼。 “对了,黎青小友,XX男科医院,专注男性健康三十年,欢迎你的咨询……” “!”看向四周家属医生投来的好奇目光,黎青太阳穴直突突,“尚阳,你TMD给!我!站!住!” 一向冷静的黎青都爆了粗口了,站住才是纯傻*逼。 尚阳狂奔出了医院大门口,在大太阳下喘成了狗。 然后被黎青逮了个正着,给按住手腕摁在了院墙上。 没办法,天然体力差距。 “黎小青……”尚阳哭丧着脸喘气,“你、你跑得怎么这么快?” “叫你平时不好好锻炼!晨跑也不去、抽空还要逃广播体操!”黎青摁着尚阳,膝盖挤在了他腿之间,逼近了墙上,“现在后悔了?嗯?” 这姿势让尚阳双*腿间的东西被黎青膝盖顶着,威胁感油然而生。 尚阳咽了咽口水,挣扎了两下。黎青手脚力道都大得跟铁钳子似的,他没挣动。 “黎小青,我警告你,我尚二爷在外头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你再这样我就要爆发小宇宙了。” 黎青冷笑:“你爆。” 尚阳瞪着他,忽然眨巴着眼睛,甜甜腻腻地道:“黎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吧。” 黎青:…… 尚阳:“黎青哥哥哥哥哥哥哥,伦家知道错了,原谅伦家这一回吧……” 黎青:…… 艹。 黎青最后是被尚阳嘲笑着上了出租车的。 ——在尚阳能屈能怂的爆发下,他很诚实地红了耳朵尖。 然后被尚阳揪着耳朵尖,笑话了一路:“哎,帅不过三秒,黎小青你这样不行啊!” 黎青瞪了他几眼,咬牙切齿:“尚阳!” 尚阳欢快道:“啊哈?” 黎青压低了声音,贴着尚阳耳朵,声音森然:“回去就让你看我行不行!” 尚阳:…… 尽管路上,黎青一路插科打诨,转移尚阳注意力,尚阳一路看都不看出租车司机一眼,但下车时,尚阳仍然嘴唇已经发白。 黎青紧抓着他的手:“走了回家了。” 到了家门口,黎青用钥匙开门。 尚阳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回到了窝里立刻横了起来,一溜烟先挤了进来,站在玄关脱鞋:“黎小青,快来给朕伺候更衣开空调啊啊啊啊——” 门锁咔哒一声响。 尚阳鞋还没脱下来,肩膀就被摁住,腰也磕在了码着鞋的柜子上。 他一声“啊”还没说完,黎青的俊脸就压了下来,如刚成年的年轻凶兽,耳朵尖还通红着,唇齿却凶狠地咬住了他的喉结。 另一只手拽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下探去…… “从你撩我到现在,尚哥,你真觉得它需要看男科医生吗?” “嗯?” 尚阳:…… 卧槽,这玩意怎么这么大!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更到甜的地方了。 今天就这么多。 第56章 雪白灵魂 望着尚阳呆滞的样子,黎青眼里满是笑意。 那自眉梢眼角绽放的春雪初融般的轻松风采,肆意翘着的微红唇线,简直漂亮好看得令人倒吸一口冷气。 尚阳看得喉咙有些干。 鬼使神差地,他凑到了黎青耳边道:“那,黎小青,要我帮忙吗?” 一直到晚上,尚阳脸上的热意都没下来。虽然他自称理论经验丰富,这次又是他主动的,但实打实上手,仍旧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 写作业时,他时不时偷着闻一下手,老觉得手里有味道。 不过黎小青也没好哪儿去。 尚阳偷瞥了眼旁边的黎小青。 他拿着一支黑色水性笔,正襟危坐在书桌前,低头盯着面前一张写了一半物理试卷,,严肃地板着小脸,皱着眉头。 除了耳朵尖烧着了似的红,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在冥思苦想。 可尚阳注意到半个小时过去了,黎青还在盯同一道题。 时钟已经迈向下午五点,尚阳估摸着刑期差不多了,咳了两声,“黎小青。” 黎青被惊醒,余光瞥见尚阳,脸上又有些发热:“怎么了?” 尚阳戏谑看向黎青:“看你这张化学试卷什么时候做完。” 黎青严肃道:“这道题有点难,我在寻找一个新的解题思路。” 瞥着那一道被化学老师称为‘送分题’的化学大题,尚阳拉长声音:“哦——” 黎青敲了敲桌面:“尚哥,你英语笔记看了多少了?” 尚阳的‘哦——’卡壳了。 “黎小青……”尚阳跟化成了一张贴纸似的趴在桌上,哀怨道,“我不想看英语笔记了,咱能换点别的吗?” 黎青无奈道:“你英语应试能力太差了。小傅老师的笔记挺有条理的,把这些应试技巧记住,你英语应该能再提十分左右。” “可朕不想要那十分啊……”尚阳愤愤控诉,“黎小青,你这是在虐待亲夫,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妇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你搞家庭暴力!” 黎青哭笑不得,敲了一下他脑袋:“快去写作业。” 和大多数高考生头疼的只会写不会说的哑巴英语不同,尚阳的英语是尚父尚母从幼儿园起用纯英语磁带广播熏陶语言环境,以及省一高拿外教,外公用一年一次国外长期度假练口语,锻炼出来的。 他口语流利地能和老外自由对话,但为人懒筋贼长,特不爱记考点和背语法单词,做题全凭人品和语感。 结果就跟老外做英语四级试卷一样,惨不忍睹。 这么些年,他英语最高都没上过130。 黎青分析过他情况后,决定专门训练一下他的语法和应试技巧。 于是,前段时间在家,他就借口需要英语笔记,托尚阳帮忙抄了不少小傅老师的课堂笔记。 谁知道这家伙懒得连自己笔记都不想看。 黎青只得来硬的了。 两人是面对面坐着的。 尚阳见黎小青不为所动,心生一计,探起脚,顺着黎青的小腿上去,伸到大腿上面的位置,威胁性地道,“黎小青!朕不想看英语了。” 黎青声音发哑:“尚哥,别闹!” 尚阳戏谑装傻:“咦,我闹什么了?” 黎青忽然反手一抓,拽住了尚阳的脚,然后迅速站起来,朝尚阳压了过去。眼神凶狠得像一只刚到发情期,面对配偶羞涩但难掩迫人欲望的年轻雄兽。 尚阳眼神飘忽:“黎小青,你还差半个月才满十八。” 黎青:…… 最后黎青只浅尝辄止地啃了尚阳唇角一口:“尚哥,今天家里买了辣子鸡丁的原材……” 尚阳双眼迸光,立刻坐正身体:“阿弥陀佛,小僧我突然发现了英语的千般美丽,对其充满了热情,别拦着我,我爱它。” 黎青敲了敲桌面,看了眼手表:“再看二十分钟,把你手上那个单元看完就吃饭。” 尚阳吸着口水:“好好好!” 黎青无奈摇头,起身去厨房做饭。 “未来完成时态的虚拟时态……”尚阳读着笔记,目光往黎青身下一扫,嘿嘿笑了起来,“黎施主,小僧有一言不知该说不该说?” “嗯?” “大悲咒了解一下?清心节欲效果杠杠的。” “辣子鸡……” “咳咳,虚拟时态的语法规则……” 二十分钟后,尚阳看完了英语笔记,黎青也做好了饭。 因为只有两个人,菜式很简单,除了一道辣子鸡丁外,只有一道番茄炒蛋。 吃完饭,尚阳吃了药,做了一套数学模拟试卷。 十点,黎青准时熄了大灯,准备睡觉。 尚阳沾上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 黎青靠在床头,就着台灯光看《鲁迅全集》。 一个小时里,黎青探了两回额头,瞥了好几眼,确定药物已起作用,尚阳今晚睡眠质量还不错,半夜应该不会做噩梦发烧,才放下书,搂着尚阳的被子,闭上了眼。 半梦半醒间,他习惯性转身一摸床畔,搂了一把。 空的。 他用胳膊挡着眼睛,才适应了台灯的微光,往旁边一瞥。 沙发床另一边,被子被掀开一角,原本应在里面的人却不知去哪儿了。 正常人起夜有很多种可能,喝水、上厕所、或者单纯失眠,起来看一会儿书,出去散个步看会儿月亮。 但黎青内心却忽然腾起一股闷水般冰凉沉哑的不详感。 “尚阳?” 没等他喊出第二声,卫生间传出轻微的水流声,然后是人压抑的泣音。 黎青翻身下床,轻手轻脚过去,顺着那条缝看过去。 卫生间磨砂玻璃门没关严,漏出一条细小光缝。 从这角度正好能看见尚阳,他正脱力般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扶着马桶边缘,一只手捂着嘴,无声压抑地大吐着。 从吐出的干净酸水来看,他应该是吐过好几次,将胃里的东西都掏空了,但仍忍不住生理性地反胃。 黎青想到了什么,扑到了窗前,抓起一个药瓶,仔细查看着说明书上密密麻麻小字。 不*良反应:恶心、困乏、疲倦。 看尚阳的动作,他应该早就料到过,或者说习惯这种药物的不良反应了。 那样子应该是很难受的,黎青能清楚看见尚阳尽管竭力克制,那肩膀和毫无血色的唇仍在剧烈的颤抖。 但他自始至终都不肯示弱,未呻*吟或痛呼过一个颤音。 忽然,尚阳抬起了头,讥诮嘲讽的极端自我厌恶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废物。” 眼神凶恶而桀骜。 那一瞬,黎青只觉得脑袋被炸弹无声轰炸开,无数淬着心疼剧毒的毒针扎在了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口鼻仿佛被黑暗的水堵住,胸腔溺水窒息般锐疼。 从病发到现在,尚阳都表现得如以前一样阳光和张扬。 只是,这是一个生活在恐惧与痛苦的少年的本来面目吗? 黎青无声收紧握着门框的手,强迫自己凝视着这一幕。 浴室雪白灯光在纯白地砖映射下有种实验室般的冰冷,尚阳拉弓般绷紧背脊线条,大了一号的白体恤将使他看起来更加伶仃。 短短一个星期,他已瘦得单薄了。 死死地咬着唇,没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黎青没有出声喊尚阳,无声无息的,他重新躺回了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分钟或许更久后,黎青旁边床忽然一沉,尚阳重新爬了上来。 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唇上被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带着冰冷体温的吻。 已经凌晨三点了。出来烤串的人们也三三两两回家。城市彻底陷入了酣然长眠中,除却飒飒风声音与深夜垃圾车出没发动机的嗡鸣声与空调嗡鸣声外,空气阙然长静。 他听见头顶传来尚阳的声音。 “黎小青,对不起。”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颤抖和沙哑,“还有,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 医生给尚阳的医嘱是按时服药、定期做心理疏导,在家属帮助下建立安全感,尽量避免刺激,适当与人群接触,以尽力恢复工作生活状态。 于是在家呆了两天后,第二天一大早,尚阳坚持要回到学校上学。 “黎小青,你准备把我当豌豆公主藏一辈子吗?”尚阳摸着下巴,“听起来挺诱人的,我也不是不能满足一下你的童心,不过……” 黎青正在给他准备养胃的豆浆和面条:“谁家豌豆公主一米八?” “黎青,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尚阳认真道,“但我不能一直不上学。我只是病了,我可以正常生活。” 似是在强调,他重复道:“黎青,我可以的。” 沉默许久,黎青道:“好。” 任何一个学校高三年级重点班的教室里都是一如既往的拥挤杂乱。铺天盖地的试卷、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笔记,教室后头时刻不停的挂钟,与每日一新的高考倒计时。 高三学子们如孜孜不倦,起早贪黑的工蚁们,在知识的海洋中扑腾。 黎青与尚阳两只工蚁回归时,收到其他工蚁们的热烈欢迎及潮水般的问候。 程城诚兴奋地亮着眼睛:“二阳,听说你那天以一挑八,与歹徒恶斗了两个小时,虽败犹荣?” 尚阳:?! 雷甜甜:“二阳,给姐看看,嗯小脸跟红苹果似的,一看就健康得很,应该没问题。” 尚阳:“雷姐,我告你性*骚*扰了啊。” 忽然,后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二阳,你丫的也知道回来了?”陈正非狂奔着跑过来,裂声哀嚎,“我的小说全都看完了,就等着你的新货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令尚阳应激似的一抖,面色惨白。待看到进来的是陈正非后,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后背肌肉仍绷得僵直。 班长吓得呆住:“怎么了?” 黎青握紧了尚阳的手,起身去关上了门,淡淡道:“没事,下回别从后门进来了。太吵。” 尚阳也挤出一个笑“朕这是提醒你走后门不是一个好习惯。” 班长眨眨眼:“哦。” 尽管有些奇怪,但黎青掩饰得很快。众人也便都没放在心上,继续和尚阳说笑。 尚阳慢慢放松下来,趁黎青不注意,给了他一个wink。 黎青莞尔。 很快打了上课铃。大家纷纷回座位准备上课。尚阳也拿出英语书,打了一个哈欠。 黎青知道是药物反应:“困了就睡会儿,笔记我帮你记着。” 尚阳摇摇头:“现在还不是太困,我撑一会儿吧。”第一节课是英语。 胡老师已经从张宏图处知道尚阳出事,张人杰被黎青教训,张宏图被贾乘风教训的事了。 张宏图都暂避锋芒,她自然不愿意顶风作案。 瞥见尚阳安静坐在最后一排看书,她浑然当没看见。 但习惯这玩意是有惯性的。 看着沉闷走神的课堂,和当着她的面写其他科作业的学生,胡老师心里被激起了火,巡视着全班学生,准备喊一个倒霉蛋来杀鸡儆猴。 瞄准了第四排一个戴眼镜的写化学作业的男生,她却一时忘了这男生叫什么名了。 熟悉名字脱口而出。 “尚阳,你来回答一下这道题。” 因药物作用,尚阳困得上下眼皮打下眼皮,快撑不住睡着了。骤然被叫名字,尚阳下意识站起来时,还长长打了个哈欠。 黎青按住了他的肩膀,将校服披在他身上:“尚哥,你睡着就行,我来。” 被有着熟悉味道的校服外套往头上一盖,温暖的安全感由外至内升腾起,尚阳本来就困得发蒙的脑袋彻底咕噜噜地冒起小泡泡,迷迷糊糊地就被黎青摁得坐下了。 “哦……那黎小青,你小心一点……” “呼……” 黎青看向胡老师,笑容礼貌却冷寒:“老师,我同桌身体不方便,我来帮他回答这道问题。” 在喊出尚阳名字时,胡老师就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 但黎青如此自然而然地挑战她权威的语气,仍让她有些气闷。 她生硬地道:“不用了。这道题我找其他同学回答。你坐下吧。” 黎青却没坐:“谢谢老师,但是我不想坐。” 早在从火车站回学校,在体育器材室找到尚阳那天,他就查过尚阳在班上情况。 他知道胡老师为什么叫尚阳。 胡老师不知怎么有些慌:“黎青,我让你坐下。” “胡老师,您不用着急。”黎青白到透明的肤色显得疏冷,眼皮淡淡一掀,勾出一个薄凉冷漠的微笑,声音咄然如刀:“听说老师最近喜欢给学生提问。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习惯。正好今天我最近挺喜欢被人提问,什么问题都能招架得住。” “要是您没有问倒我的问题,今天这讲台您就别站了。” “您说呢?” 班上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无形的紧张气氛如拉紧的弓弦般紧绷着,空气中仿佛透着凛凛刀刃般的雪色锋芒。 一个是学生,一个是老师,一个站在讲台高处,一个站在最后一排,权威与地位并未给胡老师加成多少底气,反而让她眼皮剧烈跳动起来。 她赫然惊醒。 ——面前这一位一班最品学兼优的天才皮囊下,是十四岁为母持刀屠龙,从底层黑暗中涅槃重生,会为在乎人的疯狂桀骜的雪白灵魂。 第57章 烈焰 中午放学,黎青婉拒了程城诚和雷甜甜去食堂的邀请,从书包里拿出便当盒。 药物带来的困劲是一阵一阵的,睡了一节英语课后,尚阳就清醒过来了,精神抖擞地上了三节课。 但一到了中午饭点,他又打起了哈欠。 将校服盖在头上,他懒懒靠着墙,眼皮半合不合地打盹,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晃一晃。余光一瞥见黎青有脱离他视线的倾向,他立刻惊醒。 “你去哪儿?” 黎青扬了扬饭盒:“去办公室找老师借一下微波炉,去吗?” 从早上开始,尚阳就没怎么离开座位,黎青想让他动一动。 尚阳反应比平时慢半拍,人已经慢吞吞爬起来,游魂似的贴在黎青背后了,才记得应一声:“去!” 黎青揉了揉他脑袋:“走吧。” 在办公室门口,黎青去找办公室老师借微波炉。 尚阳靠在门框上,一面用余光瞥着黎青,一面被夏天中午的灼灼烈阳晒得舒服地眯起了眼。 “尚阳。”背后忽然有人喊他。 是胡老师的声音。 尚阳困得很,不想搭理她,慢吞吞地扭头:“胡老师。” 胡老师咬牙生硬地高声道:“尚阳,今天课上的事,老师其实不是故意的……” 被弟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她也知道自己做得太过火了。 上溪高中附近的工厂已经被买下来,作为新体育场和实验楼的用地。等施工完成后,明年就要正式开始招生。为了在招生时拿出更硬的底牌,这一届文理重点班一定要拿出更优异的成绩。 黎青在课堂上将那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她才发现班上对她的无形抵制。 这歉她捏着鼻子也要道。 被太阳晒得很舒服,尚阳温暖意识已经飘忽远了。 什么东西在旁边嗡嗡的,好吵。能不能让它别说话。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老师,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胡老师。”黎青端着两个饭盒从办公室走出来。 胡老师的话霎时一顿,又想起课上被他问得下不来台的尴尬,面庞难看地绿了。 黎青摸了一下尚阳额头,见温度正常,才瞥了眼胡老师。 “您找尚阳有事吗?” 因竭力让自己平静,胡老师语气因此显得有些狰狞:“我其实是想找尚阳道歉的……” 黎青道:“哦?” 胡老师咬牙道:“我今天不是故意点尚阳的……他的情况我知道了……” 黎青却抬头一笑:“胡老师您是承认以前是故意点他的了?” 胡老师面庞一白。 “唔——”被吵得睡不着觉,尚阳站在黎青身旁,脑袋靠在黎青肩膀上,蹭了两下催促着。 黎青揉了揉他耳朵:“乖,马上。” 然后他看向胡老师,轻笑了一声:“胡老师,对于您能够纡尊降贵找尚阳道歉的行为,我表示非常赞同和欣慰。但……” 这个‘但’字让胡老师有种不祥预感。 黎青微掀起眼皮:“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学时老师就教过我们,道歉应该是加害者怀着愧疚之心对受害者心理乃至物质进行补偿的行为,并不在乎形式。而您,在办公室面前走廊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道歉到底是给尚阳还是给别人看的呢?” 胡老师面色青紫变幻着。 黎青半笑不笑:“胡老师,大家谁都不比谁笨。” “走吧。”黎青搂着尚阳肩膀,将他带回教室,“你早上就没怎么吃东西,吃点东西再睡觉。” 尚阳含糊地‘唔’了一声。 一回到教室,尚阳就将校服盖在头上,趴在桌上,眯着打起了盹。 黎青问:“吃饭吗?” 尚阳将头埋进校服里,用手捂住耳朵,朝墙的方向拱了拱,意思是‘你很吵’。 黎青无奈一笑,将便当盒打开,水煮肉片咸辣扑鼻的霸道香味立刻窜了出来。 班上几个为了省时间不去食堂,啃干面包和包子的同学,都哀怨地朝这边瞥了眼。 黎青用筷子剔着鱼肉里的刺,将剔好的鱼肉放在尚阳面前:“今天是水煮鱼片。” 安静了半晌,尚阳半闭着眼睛,慢吞吞地从校服里拱了出来,张大了嘴:“啊。” 黎青给他夹了一筷子,把筷子塞他手上:“快吃吧。” 吃完饭,尚阳就趴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了。 黎青收拾完饭盒,找前桌啃包子的徐成才借了笔记,打算整理一下这段期间拉下的课程,回去给尚阳讲。 没有任何一个疾病的治疗是舒适写意的。痛苦与煎熬是疾病如影随形的伴生物。精神科疾病还多了漫长而窒息的怀疑与畏惧自我怀疑自我厌弃。 他无法替尚阳在深夜里痛苦恐惧,只能竭力帮他营造一个白天一睁眼便温暖舒适的小窝。 在时间弥足珍贵的高三,愿意浪费许多时间在午饭上的并不多。十二点四十,班上又坐满了人,看书的看书、补觉的补觉、冲咖啡出门打热水、整理试卷的找人借笔记、讲八卦目光四处乱飘,偷看言情小说警惕着从后门口窜出来的教导主任。 空气紧张而祥和。 门忽然被人推开。 一个男生戴着耳机,拿着一个手机,冲了进来:“大家快来看看这个视频,咱们年级里都传遍了。我刚去7班遛弯才看到。” 程城诚惊道:“在教室明晃晃玩手机,胖子你打算和你的手机割袍断义了吗?” 雷甜甜早已扑上去了,严肃道:“别吵,快看视频,是关于咱们学校和尚老师的。” 班上一大半的人都抬起了头。人群慢慢凑了过来,胖子干脆将耳机线给抽了,开了外放。 听见‘尚老师’三字,黎青也扭过了头看向那手机屏幕。 那是一个商业发布会现场。 类似报告厅的房间,顶上头挂着‘上溪精英中学’改造计划的横幅,正中一个大屏幕,贾乘风拿着指挥笔站大屏幕前头,座位席最前头是一排相关负责人,各个面前竖着一个话筒。下头是应邀而来的宾客,旁边挤着一大圈记者。 大屏幕上播放着一段宣传视频。 最先是一段上溪高中的预期建筑介绍,除了现有的教学楼外,还多了一个体育馆与人工湖小树林,一个大绿茵足球场,一个艺术陈列馆,一个小博物馆,一个游泳馆,甚至还有一个小马场…… 干净光鲜靓丽,如一块摆在橱窗里色彩亮丽每一个馅料都纹丝不乱的糕点展品。 唯独不像上溪。 不像现在这个脏兮兮灰扑扑,背靠着城乡结合部,毗邻着小工厂,学生非穷则贫的上溪高中。 先导片播放完毕后,贾乘风拿起话筒介绍宣传片:“这是明年完工后的上溪高中的面貌,环境优美、空气舒适,非常适宜学生们的生活与学习。 除了这些硬件设施外,同时,为了满足不同学生的不同需求,如果要面向高考的,上溪高中还将配有省级特级教师10名,其中包括许多退休返聘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和一批年轻力壮拥有热情的新教师,这些老师已经在今年的高考中证明了自己,明年高考他们将会给大家一份更完美的答卷。 如果目标是国外的常春藤高校,我们同样有全英文教学的环境,以及针对雅思托福的备考经验丰富的教师资源。 如果想在上溪高中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我们同样欢迎,我们这里拥有最优质的北京音乐学院民乐西洋乐毕业生,其教授更会每个月过来做一次演讲……” 一班的学生已经全部围了上来,这一群来自附近农村或小城镇,除了高考没有其他途径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孩子们,看着一个坐拥资本的人,并鼓吹着不属于他们的光鲜美好的未来选择。 不知是谁咽了一下口水。 不知是羡慕而是愤怒。 “上溪精英中学。”贾乘风激*情昂扬的声音道,“优质的教育给更值得的你们。” 台下一群嘉宾们掌声响起,工作人员开始派发关于上溪精英中学的精美宣传册,众人交头接耳,微笑翻着册子。 记者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贾先生,您对上溪精英中学的学费定价是10万一年,这无疑是一个比较高额的价格。我听说上溪高中原来是一所农村中学,里面的学生大多来自附近城镇和农村,他们大多付不起这个价钱。如果您将这所高中改造后,这些学生将失学或不得不转入另外一所教学条件更差职校,对此,您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贾乘风笑道:“我们当然也考虑过这问题。所以针对现在还在学校就读的学生,我们将给与一定的学费优惠。虽然还会比现行学校高,但我们已经尽力了。” “毕竟优质的资源都是有价码的,教育资源更是如此。” “对于那些不得不转入职校的学生,我表示遗憾。但我相信真正优秀和坚定的人是不会被环境影响的,我期盼着他们能克服环境影响,迸发出风采。” “谢谢。” “站着说话不腰疼!” “妈的!” “操!” 不知是谁先脱口而出的。 如夏日高温下弹药库前炸开的炮仗,众人压抑许久的情绪被轰然引爆开。 “草他*妈的克服环境影响,给那些交钱的学生就知道介绍环境师资和教育资源,对我们就说克服环境影响了。” “那群职校里头正经讲课的老师都没几个,上课都自习,考试全放水,克服环境?个狗屁!” “操*你*妈的!” “他么的怎么不过来试试……” …… 一群情绪激昂的骂声中,忽然一个女生捂着脸哭了。 “我想尚老师了。那些老师都是尚老师给我们找来的老师!去年高考成绩也是尚老师带领我们考出来的!现在全部被用来给新学校招生了。” 教室里霎时一静。 无声的愤怒野火像被兜头一盆冰水淋了下来,呲——地冒出了黑烟,气氛压抑得如同身处在压力极大的深海里,每一个呼吸都得费尽气力。 尚老师…… 这些改变都是尚老师带来的,可尚老师都已经被赶走了,他们该怎么办呢? 尽管无人说出口,可看到那整齐光鲜校舍,优秀的师资、无数明亮的未来,穿着靓丽校服穿行在其中,欢笑着的学生时,他们的心理是自卑的。 若没有尚老师的努力,这些资源是他们一辈子都触摸不到的。 教育改变生命。 可那些没条件享受优秀教育资源的人呢? 他们的生命怎么办? 成为被这片土地束缚下,一个龙生龙凤生凤,放羊倌的儿子接着放羊,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世代重复的圈? 无论外界如何鼓吹读书无用论,在上溪这片土地上,教育都是他们唯一改变命运的窄梯。 尽管窄,路总还是有的。 现行国家垄断着教育行业,教育差异尚且如此明显。未来教育行业逐渐市场化后,未来的孩子还有这根梯子吗? 有人喃喃道:“我终于明白小傅老师第一节的时候,为什么说遇上尚老师是我们的幸运了。” 无人说话。 无人应和。 空气中弥散着一种孤独悲哀的绝望。 是啊。 遇上尚老师是他们的幸运,可尚老师都已经失败了,被赶走了。 他们该怎么办? 这可能是这些孩子头一次面对到尖锐而赤*裸裸的现实,与书里的理想国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成长往往就在这些瞬间。 一整个午休都无人再说话。 黎青看完视频,重新坐回座位时,才发现尚阳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醒了?” 尚阳揉着惺忪的眼睛:“早上睡多了,有点睡不着了。” 黎青道:“喝水吗?” 尚阳接过矿泉水瓶,喝了一口。 顿了顿,他问:“黎青,你说尚厚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黎青思索片刻:“一个理想主义的好人。” “理想主义?”尚阳喃喃道:“可这个世界适合理想主义存在吗?” “不适合。”黎青认真道:“但我相信会有奇迹。” “可能吧。”尚阳迷茫道。 此后一整个星期,大家情绪都恹恹无采。 约莫是视频在班上传开一个星期后的一天。 下午放学黎青去办公室,找班主任续假条。 尚阳最近一天要睡十个小时,晚自习撑不住,黎青准备请假翘掉晚自习。 黎青在办公室拿假条时,尚阳就抱着滑板,靠着办公室外墙,迎着光,眯缝着眼睛,晒着血色夕阳。 徐成才正好抱着一本书出来:“尚阳?” “唔。”尚阳猫一样眯着眼:“徐大侠,是你啊。” 徐成才疑惑:“你看什么呢?” “喏。”尚阳下巴一扬:“那儿,有人在往墙上喷漆。” 黎青刚好认真折好假条出来,闻言顺着尚阳说的方向看去。 那是正面向校外马路的一段外墙。因为隔壁在施工建体育馆,那面墙被脚手架围了一小半,寻常少有人来。几个男女生用喷绘油漆在墙上涂着什么。 虽然尚未成型,却能看得出他们喷的是什么。 那是一幅画。 画面中央一座陡峭的小山,山顶上站着一个男人,上半身穿着西装,下半身是没洗干净的泥腿,他刚从梯子上爬上山,就要将梯子往外踹。 梯子上背着书包,衣服打着补丁的一串少年少女们惊恐地抓着梯子,随着梯子摔下了山脚。 底下有两排字。 ——上溪高中不是上溪精英高中。 ——我们要尚校长回来。 “天!”徐成才木讷呆板的面上一呆,“他们胆子也太大了。” “胆子确实很大。”尚阳舒服地撑了个懒腰,“画得也挺有才华的。” 徐成才喃喃道:“可、他们不怕被学校发现吗?” “或许吧。”尚阳看向黎青,“你认得出来是谁画的吗?” “喷字的几个人是7班的,以前和宇飞玩得不错。”黎青道,“其中一个画画的人,你也认得。” 尚阳看他:“我也认得?一班的人?” “嗯。”黎青唇角露出些许笑意,“画画的是程城诚,雷甜甜在旁边帮忙喷字。” “他们……”徐成才嘴唇动了动。 他想说他们怎么敢? 他们不怕吗? 可他问不出口,在他们的勇气前,他胆怯懦弱得无地自容。 尚阳笑了:“小橙子胆儿贼小,肯定是雷姐威逼他的。” 黎青淡淡勾唇:“甜甜性格就是不服输。” 尚阳站直身体,眉宇飞扬得如绚烂朝阳,朝黎青一招手,“上去帮个忙?” 黎青道:“好!” “我也……”徐成才嘴唇颤动着,刚抬起脚,耳边又传来母亲尖锐的哭声、父亲震怒的吼声。 “我们送你来学校不是让你胡闹的!” “我们家几代都没有大学生,你必须给我们考个好成绩,光宗耀祖!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要做!” “你在学校的唯一任务就是学习,什么老师同学都不用你管!要是惹出了事,你就给我滚出家门!” “爸妈都是为你好!” 尚阳拍了拍他肩膀,“徐大侠,你就算了。好钢用在刀刃上,回去好好学习,考个好成绩气死姓贾的那大尾巴狼。” 徐成才嘴唇颤动半晌,没说出话。 “徐大侠。”忽然已经走下楼的尚阳扭头招了招手,“你最近瘦了好多,你要加油啊。” 徐成才用力点头:“你、你们也是!” 然后他望着黎青与尚阳背影下了楼,朝那堵墙下走过去,和人打起了招呼,拿起了油漆枪…… 映衬着苍穹远处呼啸而来的热风,傍晚地面升腾起的夏日闷热暑气,朝着远方的血色夕阳, ——少年们一往无忌地大步前行,颀长背影如火般烈烈招展。 或许现实总是逼兀而绝望,但十七八岁恰少年的干净炙热的意气风发,能够点燃一切。 第58章 帅哥 一大早清早,张宏图坐在车里,捧着一个装着枸杞的保温杯,美滋滋地给小四打着电话,给小五下单买了个包。 哐—— 车子一声急刹,车轮在地面上摩擦卷起尘土。 张宏图怒道:“怎么回事?” 前排司机忽然战战兢兢道:“校、校、校长,您看那墙上……” 张宏图扭头。 下一秒,空气中震荡起他的怒吼。 “这特么谁干的!” ` 高三年级年级大会现场。 台上,张宏图立于后方,双手抱胸,用警察看犯罪嫌疑人的目光,冷冷扫视着每一个学生。 前方高三年级主任陈二秃手持话筒,眉宇间写满了成年人为了挣一份工资的忍气吞声,轻轻叹了口气:“校长,人到齐了。” 台下,一到十二班的队伍依次一溜排开,浩浩汤汤一操场高矮胖瘦的人脑袋,颇有蔚为大观之势。 因为两位领导冷肃神情,大会气氛异乎寻常的紧张与紧绷。 知情的或如徐成才程城诚般一言不发,或如雷甜甜般朝讲台上讥诮地翻了个白眼。不知情的或抱怨着校领导多事耽搁背单词的时间,或低声询问着缘由。 “墙上的画,谁干的?”张宏图怒视着台下,“那副画的位置那么明显,肯定有人看见了。现在说出来可以免记大过一次。” 他语气阴沉下来:“否则……” 这话出来,无论知情或不知情的都知道这位校长在暴怒什么了。 正如张宏图所说,那一道外墙正对大马路上,是不少学生放学回家必经之路,偌大一个年级四五百号人,必然会有人目睹绘画者。 雷甜甜几人早料到会被发现,皆梗着脖子,勾着唇角,准备在张宏图揪出他们时,最后讽刺他一把。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 空气凝滞而沉默。 无人发声。无人说话,无人动作,四五百号十七八岁的正少年抬头望着台上,皆静默无声,只有自邈远天穹阴云尽头卷来风潮湿而凉爽,预示着一场暴雨的来临。 沉默亦是惊雷。 “好啊你们!”迎着这群少年们的倔强目光,张宏图显然被激怒了,“不肯说是吧?都跟我装傻是吧?” 被唾沫星子喷了一头的陈二秃委屈巴巴缩了缩脑袋。 张宏图目光一扫,在人群中揪出一个瑟瑟发抖的人:“你来说?你看到了吗?” 被揪出来的正是徐成才。 显然不适应被人瞩目,他瑟缩着脑袋,死死地低着头,嘴唇无声颤抖着。 张宏图问他:“你怕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艹!”尚阳怒骂一声,撸起袖子,“特么的张秃鹫就只会欺负软柿子!不用他问,老子自己站出去。” 陈正非却按住了他:“尚阳,等等。” “我……”徐成才缩着脑袋抖着脸,耳边一遍一遍着回响声音和张宏图的怒吼声音轨交织在一起,最后化成一声怒吼。 【我们送你上学不是让你来惹事的,只要成绩好就行了!】 ——“说,是谁干的?” 【你是我们全家光宗耀祖的希望,我们全家就看你了,你可千万不能任性……】 ——“你肯定看见了?说?否则别怪我请你家长过来!” 【爸妈都是为了你好,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我今天早上都在路上看到你了,你就住在那条路上,肯定看见是谁干的了!” 颤抖中,他听见自己胆怯而虚弱的声音,一字一顿如冰块从中心炸开,在空气中震响出余波。 “可张校长您说,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仿佛某种禁*忌被打破,这一声质疑的怒吼成了冲锋的号角,浩然长鸣在校园紧绷的空气中。 七嘴八舌的,无数学生在同一刻怒视着张宏图,仿佛委屈质问又仿佛倔强反抗,无数情绪和声音汇成了一句不甚整齐的洪潮喧吼,无形余波朝无数远方震荡而去。 “张校长您说,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我们做错了什么?” ` 黎青端坐在桌上,凝视着对面的卢医生,声线里有他自己都未察觉出的紧绷:“医生,情况怎么样?” 卢医生翻着病历本,“可能是病情复发导致了病人的信任感缺失,病人对外界总有一种抵触与怀疑。这一点我希望你们家属能够注意。” 信任感缺失?抵触与怀疑? 黎青沉沉道:“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望着对面过分好看的少年流露出的疼惜与坚毅,卢医生多劝了一句,“精神疾病,无论对病人本身亦或是家属,都是一个漫长且艰难的过程,有时甚至会要耗上一生的时间。希望你和你哥哥能坚持到底。” “我会的。”黎青朝医生礼貌一点头,重复了一遍,“医生,我一定会的。” 尚阳一周要做一次心理疏导,现在正在心理疏导室。 黎青就坐在走廊长椅上,翻着书等他,不由自主想起医生的话。 信任感缺失? 对外界的抵触与怀疑? 黎青忽而想到那一个深夜。 尚阳半跪在冰凉浴室里,忍受着药物反应折磨呕吐,桀骜地瞥向镜子时,一闪而过的讥诮自嘲和自我厌恶。 是这一种不信任吗? “帅哥?有对象吗?留个电话号码呗。” 帽子被掀开,刺耳阳光刺落下来,黎青下意识眯了眯眼。 尚阳上穿着宽大黑T恤,下穿破洞水洗蓝牛仔裤,蹬着明黄色跑鞋,踩着滑板的,露出一个流里流气的笑:“小爷身高一米八,稳定全校第二名,会篮球会足球会滑板还会开黑卖萌,能教你打球帮你写作业送水,带出去在小姐妹前还贼有面子,考虑一下呗?” 黎青露出些许笑意,抓住了他的手:“不行,我有对象了。” 大概是为了避免上次被四个小护士追着要电话号码的惨痛经历,这次出门前,尚阳翻遍了黎青家衣柜,愣是给黎青堆出来一副明星躲狗仔的标准打扮。 一个鸭舌帽,一个特大防pm2.5的大口罩。 因为口罩太大,尚阳才悻悻然将墨镜收了起来。 三十多度骄阳天,搭讪的确实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路过者‘有病’的目光。 尚阳喋喋不休:“有对象了?你说好好的个人,怎么年纪轻轻就英年早婚了呢?这是国家帅哥资源的巨大浪费!所以,帅哥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黎青笑看他胡闹:“家里那位管得严,回去要被说的” 尚阳锲而不舍,路过二院附近一个小区的篮球场,朝黎青眨了一下眼睛,“帅哥,我打球超帅的哦。要不要看看?” 黎青含笑:“那就看看?” 尚阳动作利落,三两下翻着体育场的铁丝网进了篮球场,和一群正在打球的几个小白领说了句什么,几个人嘻嘻笑了几下,就和他勾肩搭背了。 然后他就顺利成了篮球队的前锋。 抱着篮球,尚阳两指按在唇上,朝黎青做了个飞吻,做了个口型:“看好了。” 篮球赛开始。 几个小白领一看就是久坐办公室,最多一星期跑两趟健身房,难得周末出来打球的那种,在同龄人中自然是身矫体健,可和尚阳这种活力四射的十七八少年没法比。 唰唰唰—— 上去不到十五分钟,对面就被尚阳一个人盖了五个球了。 “盖得好!”“太帅了!这拉杆拉得——绝了!”“太漂亮!” 篮球场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群人,看样子应该是小区住户家属和小白领朋友们,年轻女性居多。 但无论是谁家属,此刻都只为尚阳一个人喝彩起来。 坐在篮球场边长凳上,替尚阳抱着手机和药物,黎青含笑望着篮球场上。 对面有个打球厉害的,一米九身高,被抢了好几次风头,也打得兴奋了。 一个球从篮球场传了一个对角线,尚阳蹬腿上踹,人像是腾空起飞,在地上拉出矫健背影,朝着篮筐投了进去。 那一米九忽的跳起来,大掌朝着尚阳手里的球一扇。 “啊——” 人群中传出紧张的惊呼声,不少人甚至屏住了呼吸,年轻女孩紧张的盯着场中央。 就这个间隙,尚阳仿佛早料到似的,忽的一扭,堪堪避过一米九的大掌,在一米九窜上来前一刻,唰——球稳稳地盖进了框里,落下,在地上不断向上弹跳。 球进了。 尖叫声起。 尚阳寻着黎青的方向,朝他露出个得意的笑。 灿金骄阳成为他的背景,汗珠飞出,折射出无数细碎光华,明亮少年在空中腾跃,眼神比阳光更干净耀眼,矫健有力的身姿仿佛绷紧的弦。 黎青凝视着这场景,忽的涌起一阵骄傲。 尚阳没说错。 他打球的样子,真的很帅! 篮球场上,尚阳还没来得及下场,就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们给热情地围住了。 “哎呀,真是不巧,我有对象了,人娇气不说,还黏人得很,成天盯着我手机电话呢,妻管严?” 拿余光睃着黎青,尚阳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戏谑,“哎,谁叫我天生是个粑耳朵呢,碰上好看的老婆,只能当妻管严了不是?” 一群年轻女孩拿着手机,本来是准备找这好看的帅哥要联系方式的。 联系方式没要到,被小哥一阵胡说八道逗乐了,笑得花枝乱颤。 “小小年纪就有对象了?你这可是早恋,姐姐可不信。” “对象在哪儿?” “我们可没看见。” “我对象啊……”额角还淌着汗的少年额发因汗水而湿漉,显出有些深的灿金色。 他靠墙站着,一撩T恤下巴,简单擦了把汗,朝黎青一扬下巴:“那儿呢。” 众女生顿时朝黎青看了过去。 黎青瞧着被女生包围,还得意洋洋冲他挑衅的尚阳,像看家里小孩胡闹的长辈一样无奈。 他搂着包,朝尚阳走过去。 尚阳一扬眉毛,摸着下巴,嘴角勾起一个戏谑的角度:“喏,来了。” “你们好。” 话音落地,黎青恰时摘下了巨大的防霾口罩,朝几个女生露出一个角度完美的微笑。他本就生得好看,不笑时五官骨相出众好看之余还有些锐利,这么一笑冲淡冷漠感后,骤然的冲击感堪比爆炸。 女生们:“!” 尚阳:“!!!” …… …… 一分钟后,女生们耳朵和脖子都红了,双手捂着脸,无声发出了尖叫呐喊,自发地将黎青团团围着正中央,争先恐后拼命往黎青手里包里甚至衣服口袋领口塞着手机、纸、笔。 “啊啊啊,帅哥,能签个名吗?” “帅哥你是明星吗?能合个影吗?” “小哥哥,能留个电话号码吗?以后还能联系你吗” “帅哥有对象了吗?帅哥考虑一下姐弟恋吗?” 至于尚阳,已彻底女生们遗忘在了寂静的人群外。 尚阳:“!!!” 黎小青,你绝对是故意的! 面对着小姐姐们的热情,尚阳拽着黎青就跑,一路狂奔一路狂吼,“谁让你摘口罩了!就不能让哥再多帅几秒吗!” “黎小青,你太坏了!” 黎青已经重新戴上口罩,眼里笑意弯弯。 几分钟后,两人跑出了一栋住宿楼,钻到了两栋楼之间的废弃自行车棚和小区外墙的缝隙上。 这是一个视觉死角,遍地长着杂草,门口保安从不往这地方瞥,连遛狗的都不乐意往这地方去。 望着女生们追不上人,三三两两散了,两人都松了口气。 这缝隙挺窄,仅容得下一个人距离。为了衣服不碰上自行车棚旧栏杆上的铁锈,尚阳不得不朝前紧贴着黎青。 因为夏天穿得少,两人距离又隔得太近,他略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下。 咿呀—— 是金属旧栏杆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黎青长臂一揽,将人拽了回来,摁在自己胸前,轻笑着质问:“见到帅哥就搭讪?嗯?” 空气似乎都被抽走了,尚阳口渴似的咽了口唾沫:“我……” 黎青的脸朝他危险地压低了一些。这距离,尚阳只要一偏头,两人嘴唇就能碰上。黎青含笑地问:“不答应就打球勾*引?嗯?” 尚阳眼神心虚地飘忽:“唔,也不是……” “小流*氓。”黎青掰正了尚阳的脸,让他正视着自己。 尚阳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无怪乎刚才女生们激动,黎青这人长相实在太过好看,初见时尚且有一层阴郁的冷漠,现在便只剩下青涩温和与凶狠的霸道。 仿佛刚长成的凶虎,尽管面对猎物时会青涩害羞红耳朵,但却与生俱来的凶性和霸道,却让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掠食机会。 “黎小青,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这里会有人过来的啊,会被看到的……唔……” 唇上一暖。 下一秒,愉悦的轻笑声在他耳边流淌过。 “你赢了。” “帅哥现在你是对象了。” 第59章 你们不配 晚上。 正是孩子放学白领回家全家开晚饭的点,城中村小区老房子隔音不好,鳞次栉比的低矮楼房里,刺啦刺啦爆油声此起彼伏。 尚阳揣着个手电筒,耳朵里插着个耳机,穿着大短裤,趿拉着人字拖,拎着垃圾袋,往小区里垃圾箱去。 扔了垃圾,他穿过一栋栋正传出孩子哭闹声的小楼,走到楼道前一抬头,黎青正站在客厅窗户里,边择着青菜边冲他笑。 原本因昏暗夜色浮动的恐惧如沙地般被温暖潮水冲散。 他冲黎青比了个飞吻。 拐弯从楼道进门,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尚阳一脚踹到了重物。 蹲下去借着手电筒光看,是一个包装得很好的大塑料袋,里头有外套球鞋袜子还有他落在家里的psp游戏机,塑料袋旁是一袋核桃和一提酸奶。 尚阳扭头往回望。 隔着一栋低矮的楼房,尚厚德的车没藏好,露出了半个车屁*股。 车里亮着灯,应该是有人,隐约还似乎看见里头有烟传出。 心里不知作何滋味,尚阳将东西拎进屋里,放在桌上。 黎青瞥见了:“尚老师来了?” 尚阳苦笑:“东西放下就走了。” 黎青知道他的心结安慰似的用力揽了揽着他肩膀。 尚阳挤出一个笑。 晚上洗漱完毕,尚阳躺在床上,手指在屏幕上摩挲半晌,将那一句他编辑了修改了十几遍的短信点击发送。 “下次来了别急着走,进来坐坐吧。还有,注意你的胃。” 虽然伤痕依旧刺痛,情感鸿沟依旧宽广,他也不能克服恐惧,与尚厚德全无芥蒂的朝夕相处。 但时光是伟大的。 伤痕总会愈合,鸿沟也有填满的一天,恐惧终将被温情愈合。 ——十七岁的他正在努力学会放下与珍惜。 望着短信状态变成已发送,尚阳心里放下了一颗大石,由内之外轻松了十斤。 他一下扑过去,挂在了正翻书的黎青背上。 “黎小青,你尚哥我今天又两米八了!” 窗外,某辆藏头没藏住屁股的车里,尚厚德趴在方向盘上,握着手机,用力捂着脸和眼泪,无声地又哭又笑。 ` 那则短信于尚厚德与尚阳父子关系的意义,不啻于1972年打破中美关系坚冰的那一颗圆润的小乒乓球。 尚厚德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儿子你踏出第一步,剩下九十九步都由我来走。 打那天起,尚阳每天都会收到他爹的早安晚安短信。 一连一个星期,每天准时准点,黎青家早餐桌上都会摆放着绝不重样的各式江城早餐。 幸亏江城早餐品种丰富程度只逊于广式早茶一线,否则还真扛不住尚厚德这拳拳的爱子之心。 借着送早餐,以及每天早上黎青‘恰好’要晨跑的机会,尚厚德也有机会‘顺便’看望一下儿子。 两人的话题由一开始干巴巴的“外公身体最近还不错’‘今天天气真不错’‘今天的面窝太焦了’,逐渐深入到‘你最近注意点胃’、‘医生说我的病好多了’‘学习别太拼命了,爸不指望你出人头地,只要你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尚阳一开始还有点感动。 但尚厚德老师当太久了,职业病非常严重,加上年纪大了本身就爱说话,又对尚阳有种异乎寻常的珍视…… 这一切原因导致的结果是——他非常得唠叨。 一句话能车轱辘似的叨逼叨逼几十来遍,唐僧的紧箍咒也没这么丧心病狂。 更令人发指的是,作为尚厚德心中别人家的孩子,黎青每每都会被尚厚德用来举例劝尚阳。 尚厚德:“阳阳你每天早上不能再睡懒觉了,对身体不好,你看黎青每天早上都起来晨跑。黎青你说,对不对?” 每当这时,下一秒尚阳阴森森视线就会扫过来:“对,黎小青,你说对不对?” 黎青:…… 黎青仿佛夹在吵架的丈母娘和老婆之间可怜弱小又无辜的女婿,不敢顺着尚厚德唯恐今天晚上被踹下床,又不敢应和尚阳伤了苦口婆心老父亲的心…… “啊!”不会说谎的黎青干巴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尿急,我先撒尿了。” 尚厚德:…… 尚阳:…… 此后黎青修炼出了新技能,一在小区门口望见尚厚德的车屁股,就借尿遁而旋走。 尚阳:…… 这份夫夫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敷衍态度,令尚阳非常生气! 于是,黎青一连一周没喝上加了糖的豆浆。 幸亏尚厚德繁忙的日程及时挽救了岌岌可危的父子情。 星期天,尚厚德车刚停到楼下,黎青就嗅觉灵敏地提前出门买菜去了。 尚厚德将一箱以前学生看望他捎来的新疆肉干搬进屋,在即将展开有关于‘尚阳熬夜打游戏’问题唠叨的前一刻…… 尚阳猛地‘啊’了一声:“哎哟我痛心口痛肚子痛屁股也痛,我需要好好休息,尚厚德你赶紧回去吧。”然后强行把人给推上了车。 一腔腹稿无处抒发的尚厚德:委屈巴巴jpg。 送走尚厚德后,黎青还没回来。尚阳发了个威胁的菜刀表情过去。 黎青知情知趣:“今天晚上做辣子鸡!” 尚阳犹豫了一秒:“……唔。” 黎青又殷勤道:“还有水煮鱼片!” “!”尚阳一秒乖巧:“小尚子问黎大厨安,黎大厨您需要捏肩捶背吗?” 放下手机,他拿了换洗衣服去浴室洗澡。正哼着歌扭腰,在头上揉着洗发水泡沫,想着昨天试卷上那一道怎么都解不对的化学最后一道大题。 头顶灯泡忽然闪了两下。 尚阳抬头望着灯泡,心下有种不详的预感。 下一秒,灯泡彻底熄灭了。 停电了。 黎青家因为租了一半面积出去,为了节省室内空间,浴室极其狭窄,且没有窗户。 室内就彻底黑了。 为了怕这种情况发生,黎青早就在浴室的衣物架和门背后挂钩上都放了两个手电筒。 但不知道是不是尚阳今天点背,他下意识朝衣物架伸手时,脚下踩到了一滩水—— 他摔倒了。 背砸在了地上,疼得他一瞬间收紧了呼吸。 他侧躺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继续够那手电筒,但脑袋里瞬间膨大无数倍的叫嚣着的黑影与凄厉尖叫声,让他无意识地颤抖起来。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朝下凝视着。 画面一转,凄冷的秋夜里,大着肚子的赤*裸女人躺在医院门口,下身汩汩地流着血。那流血的速度太快了,转眼间视野里只有一片血色。 僵硬死尸般的女婴睁开死灰色的眼皮,对他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 下一秒—— 女婴爆发出刺破耳膜的高亢声音:“咯咯咯——哥哥——” 画面一转,女人不知何时也过来,用那死白冰凉的手揽住了他,俯下身似乎要亲吻他。只是一瞬转场的功夫,那张嘴里忽然吐出无数鲜血。 鲜血从他脸上嘴上流过。 刺鼻的腥味。 “阳阳……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要离开了——” “……滚!”尚阳竭力咬着嘴唇,用疼痛驱赶着那些恐怖的画面与声音,尽管全身都在战栗般发抖,他仍不肯示弱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 “你们给我滚啊!”他用力扑打着那些脏东西。 那是我的妈妈和妹妹,你们这些脏东西给我离他们远一点!!! 滚! “尚哥?”黎青拧开门,将钥匙挂在玄关挂钩上,一只手拎着菜,低头换着拖鞋,“辣子鸡回来了。” 午后阳光至书桌前窗户倾斜而入,龟虽寿在玻璃缸里慢吞吞地爬着,空气中的尘埃安静游荡。 没人应答。 “尚哥?”黎青换鞋动作一顿,迟疑地察觉出什么不正常。他抬头瞥向头顶的书桌角落的台灯。 那是个视觉死角,一向很暗,黎青特地买了个保持台灯长亮。 现在那台灯暗着。 停电了。 问声无人应答,黎青目光一扫,厨房、次卧、主卧都没看见人。 那么—— 装着小葱和生鸡的塑料袋轰然脱手,黎青顺手抓起玄关的手电筒,朝浴室冲了过去。 浴室门从里面锁着,黎青抿着唇,手背浮起青筋,死死拽了两下。 哗—— 门开了。 手电筒雪白的光刺破了黑暗,潮湿闷热的空气兜头盖脸笼罩过来。 黎青一眼就看见了尚阳背对着门,半跪在地上,手上青筋暴起,腰腹因竭力克制颤抖,而拉出仿佛弓崩到极致的曲线。 顺着声音转头时,那自下而上仰视着的凶狠眼神,让人心底一寒。 “尚哥?”黎青弯腰搂住了尚阳,将尚阳因用力而显得紧绷如岩石的身体用力反扳过来,细细而温柔地吻着他的眉眼。 “尚哥,别怕,我来了。” 喷头仍开着,黑暗中密集灼热水线兜头淋了下来,淅沥水声中尚阳竭力压抑着的颤抖膝盖,在瓷砖地板上磕出闷响。 借着手电雪白的光,黎青看到顺着尚阳脸颊而下的水是淡红的。 里头有血。 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掰起了尚阳的脸。借着手电筒光一照,尚阳死死咬着唇。那唇上一丁点血色可以用惨白形容。 “尚哥!”黎青用掰的力道才让尚阳的牙稍微松开一瞬。 下一秒,尚阳牙齿发出咔咔响,又应激地咬上去。 黎青将自己的手送了上去。 带着颤抖的咬合带来了剧痛,黎青眉头都未动一下,只是搂着尚阳,轻轻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如呢喃与安慰般重复着。 “尚哥,别怕,别怕,黎小青已经来了。” 烫重的水线至头顶淋下来,狭小浴室里因此而布满潮湿水雾。手电筒雪白的光折射出生而冷的细碎光团。 一分钟或许是更久以后,尚阳的颤抖才算缓慢下来,涣散的眼神才似乎有了焦点,散漫着寻找了黎青的脸:“……黎小青?” “……是我。”黎青只觉得心脏终于落回了胸腔,如释重负地腿软了。 “是我,尚哥,是我。” 尚阳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黎……” 不等他说话,黎青忽然扑上前,强硬按住了他的后脑,撬开了他的紧咬的唇齿,舌在满嘴是血的口腔里扫过一圈。 这是一个和着鲜血的吻。 血腥味让他们确定了彼此的存在。 片刻后,黎青将浴室侧边挂的大毛巾扯下来,包裹住尚阳,打横将他抱了起来,往卧室里走去。 尚阳趴在黎青背上,撑出一个笑:“黎小青,朕又被你救了一次。说、说要朕怎么赏你?” 黎青将尚阳放在床上,用毯子将尚阳裹住,怒视了他一眼。 “别说话。” “别那么害羞嘛。”尚阳牙齿冻得咔咔响,却仍强撑着道,“椒房之宠、后宫之位,朕都可以给你的。唔,黎小青你不会想要后宫之主的位置吧,虽然不是不行……” 黎青翻箱倒柜找出温水和药片,放在了尚阳面前,生硬地道:“吃药。” 尚阳顺从吃了药。 “黎小花,按照古代的规矩,你可这是救驾之功,要不朕给你赐个宠冠三千的牌匾……”尚阳刚吞下药片,又竭力装作无事发生地调笑着。 拿了新的干净衣服的黎青用力粗暴地将尚阳罩进了T恤里,闻言怒吼道:“尚阳!” 尚阳被这怒气弄得懵了一下。 看到尚阳茫然无措的眼神,黎青知道自己语气太急了。 看到尚阳发病的紧张与失而复得的情绪激荡让他失去了一向的沉静。 他深吸了一口气,坐到尚阳身边,搂着他的肩膀:“尚哥。” 尚阳扭头看他。 黎青轻吻着尚阳因恐惧与失血而发白的脸:“尚哥,我明白你的倔强和坚持,你不想示弱,不想被任何人看轻,你想让所有人知道你没有被打败,你很乐观,你不怕他们。” “但……” “尚哥是可以脆弱的,你可以不用强撑着说笑,可以自然地示弱,可以不那么阳光和乐观,可以在悲伤时想哭就哭一场……” “让我这个男朋友有个给你递上肩膀,发挥作用的机会好不好?” “好不好?” 那冷静温柔的声音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响着,坚定地震荡着他胸腔里最后一丝自我保护的防线,让他死死压抑的疲惫与痛苦寻到缺口,无声宣泄而出。 尚阳的眼泪终于无声落了下来。 “……好。” ` 清早。 上溪高中。 清晨七点半,学生们早起上学的高峰期。最近高二年级也开始了暑期补课。各种型号的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拥挤在校门口,汇成一道熙熙攘攘的车流。 校门口已经站上了查迟到的教导主任和学生会干部。 瞥见教导主任熟悉的秃头,学生们或是匆匆拿着包子啃的,或是顺势买了个面包的,或是边走边捧着碗粉面吃得呼哧呼哧的都加快了脚步。 张宏图的车就是在这时候缓缓驶入校园的。 “人抓住了?”张宏图沉了一个星期的脸终于露出个阴冷的笑,“好我马上过去。” 那凶恶表情令司机都不禁扭头瞥了他一眼。 “把窗户打下来。”张宏图严肃道。 司机将窗户打下来。 学校外墙上赫然便是那张熟悉的登山讽刺漫画和用血红油漆写的两行标语。 昨天刚让人用石灰抹上的画,不到一夜功夫,又被学生们复原了。 “总算被我抓到了。”张宏图露出一个阴冷的笑,“看你们这回还打算怎么办!” 上次开年级大会,最后他也没能逼问出画画的到底是谁,反而在会上被人怼得丢了一个大脸。 当天他就让人把这画给用石灰抹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这画又好生生出现在了学校外墙上。更令人愤怒的是,仔细瞧可以看出笔法不同,是另外一批人复原的。 张宏图当即让人日夜看着这道墙,不让人再乱涂乱画。 严苛的创作环境显然并未能打消同学们的热情,反而更加激励了学生们。 他们继承革命前辈的智慧,与校工们来了一场你追我跑、你跑我画、你打回头枪我继续跑,你一扭头我再画的游击战。 斗争可谓可歌可泣。 一连一个星期,张宏图每天来校园,都能发现那副画油漆崭新、芳香馥郁出现在校园新的角落。 气得他一连嘴上一溜起了一圈火泡。 昨天,他特地派了七八个校工在院墙外头守株待兔,总算被他逮住了一个人。 年级大会上。 台下高二高三学生们共一千多号人,人头攒动,乌压压占领了整个操场。 无数双眼睛齐齐凝视着台上。 台上。 张宏图拽着那矮小瘦削的男生,一个文科八班的倒霉蛋的衣领,将他拎上了主席台。面对着学生,他厉声宣布了这学生的身份以及处罚。 “请家长联合教育,记大过一次,若有再犯,直接开除出校园。” 底下学生里有小小骚动。 连夏日在拥挤学生们穿行过的晨风都带上了几分躁动不安。 张宏图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愤怒什么。但做决定前最好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你们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上溪上学,想一想你们做这些事情的后果。你们的家境都不富裕,一旦被学校开除,能负担得起高额借读费的可为数不多。” “从这里离开后,你们就没有了别的退路!” “想学着城里学生闹自由平等,也不好好想想你们有没有那资格。” 学校广播是新换过的,音响声音洪亮清晰,张宏图的话被送往校园每一个角落,来回震荡着。 “从这里离开后,你们就没了别的退路。” “也不想想你们有没有那资格!” 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腔逆反之心被兜头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令人窒息的苍凉与悲哀,沉默地从他们热腾腾的心口往上弥漫,淹没了那本该炙热的火苗。 恍惚中,他们回想起一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清晨,在被暑气浸染的夏日晨风中,那个和蔼的中年胖子对他们笑道。 “你们是一群有着巨大潜力的孩子,拥有着无数种可能。” “你们只需要好好学习,剩下的交给我,我们一起来创造一场奇迹,好不好?” ——“好不好?” ——“你们不配。” 人群死一般寂静了许久,两任校长的声音似乎仍在空气中对撞着,雪白刃光反射着人眼,激烈的兵器铿锵对撞声凛冽清晰。 张宏图在主席台上发出一声冷笑,俨然一个望见了敌方溃败而逃的敌军首领。 下一秒,他却惊愕地瞪圆了眼。 灿金色朝阳中,孩子们再次抬起了头,逼视着张宏图。 不屈的眸光如锋利刃光雪亮。 当天,张秃鹫的车被涂了一整车鸟屎。 第60章 电影院 校长办公室里。 “贾先生,是是是是我。您最近身体还好吧,我托人给您送去的野蜂王蜂蜜您用了吧?” 张宏图毕恭毕敬手持电话,用小顺子伺候慈禧太后的小意殷切,“最近我还托人弄到了一对野生鹧鸪,听说那小玩意熬汤滋味最滋补了,给您女儿补身体。” 电话那头似乎笑了一下,紧接着说了句什么。 张宏图额头顿时冒出了汗:“您说您要过来视察一下最近上溪学生们的工作……这个、当然不是不行,只是最近上溪高中内部除了一些小问题……贾先生,我保证一个月内一定把这群小兔崽子给教育好。您放心……” “学生们不听话?”电话那头,贾乘风只笑了一下:“赶出去就好了,何必费那么多功夫。” 张宏图满腔子保证顿时被堵回了嗓子眼里。 贾乘风悠悠道:“等正式开学后,肯定会有很大一批学生付不起学费而离开。而且,上溪明年开学后,难道还要咱们的精英学生和这群学生在一起上课?除了文科十二班理科一班,其余的人都没有必要留下……” “总归是一群弃子,何必费那些功夫。” 张宏图放下电话许久,这句话仍在耳边萦绕。 分明是带着微笑的轻飘语气,其话中居高临下的冷漠,却令他背脊受寒似的一噤。 哪怕他再贪财再想努力往上爬,可他骨子里仍觉得自己是教师,学生们不听话了,他第一反应是教育纠正。 但贾乘风是标准的商人。 ——利益至上。 碰上学生们不听话了,直接赶走。 教育终究是以人为本。 这样的资本入驻教育界,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张秃鹫背后发寒,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 车里。 尚厚德刚给尚阳送完早餐,驶出城中村不远,又接到了省内一所省重点公立中学挖人的电话。 这已经是这段时间第十二个了,从一开始分配住房与孩子入学,到现在一去就能当副校长,五年后新校长离职,他将是新校长最有力的竞争选项…… 条件一路水涨船高,他也不是没动心过。 他匆匆抽了一口烟,夹着烟的手搁在打开的车窗上,沉沉吐出了烟圈。 但……上溪这群孩子怎么办? 黎青、宇飞、雷甜甜、徐成才……一班乃至整个高二年级…… ——这些他带了一年的孩子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手机又响了。 这回是尚阳的电话,对方语气明显带着牙酸:“老尚,不知道是不是咱俩电话里露馅了。太上太皇陛下刚下放了圣旨,请我和你这周必须去行宫亲自觐见一面。外公眼睛很尖,祝你好运啊。” “……”:尚厚德牙也酸了。 因为外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好,尚厚德与尚阳一致将尚厚德从上溪高中离开,与尚阳病发的事都瞒了下来。 这两个星期,尚厚德与尚阳都是用‘要备战月考,每天给您打一个电话’搪塞过去的。 这周,外公异常坚持地要见爷俩一面。 圣旨一下,一切魑魅魍魉牛鬼蛇神的搪塞理由俱秒见光死。 周日,尚厚德驱车去了一趟岳父家。进门先逗了一下那年老愈发慵懒持重的狸花猫,再将礼品放下来:“爸。” 在庭院里躺着晒太阳的外公按停了评书《薛仁贵征西》,拍了拍旁边的藤椅:“坐。” 尚厚德恭敬坐下。 外公年纪大了,声音缓慢而苍老:“你还记得过年时对我说的话吗?” “道阻且长,行且将至。”尚厚德认真道,“记得。” 外公道:“很好,那我现在再问一遍。你是什么答案?” 尚厚德疑心岳父猜出了什么,却不敢试探。 这位商场上白手起家拼搏多年的老者感知是极其敏锐的。 外公道:“想好了再认真回答。” 空气安静下来。 尚厚德真的思索了几分钟,再抬起头认真道:“我还是这个答案。” “我知道了。”外公似乎是叹了口气,语气里有古怪的欣慰也有令人难以理解的怅惘道,“难怪当年亚男会选择你,你和她太像了……” 尚厚德想说什么。 外公挥了挥手:“我累了,你回去吧。” 尚厚德只得离开。 匆匆上门一聚,坐下谈话不到一刻钟便起身离开。 这种外人看来极其无礼且古怪的,但这是尚厚德与岳父几年来固定的相处模式。 照例叮嘱了几句老人注意身体,询问了老保姆和家庭医生老人的健康状况,尚厚德才出门准备离开。 门内忽然传出外公的冷然声音:“有时间去检查个身体吧,亚男肯定不想那么早再见到你。” 尚厚德手顿了一顿:“我知道了。” 太上皇的圣旨,哪怕随口一句都不可违背。 从岳父家离开,尚厚德就乖乖去了医院,让医院给他开了一个体检单子,匆匆检查了一遍。和医生约好两星期后拿结果,他就当完成了任务。 出门时,江城暑天炙热的骄阳仍悬在西方天际,掠过城市喧闹热闹的地面和人群,尚厚德仰视着头顶的骄阳。 在岳父前,他的答案一如既往,没有动摇。 但他内心真的还坚定如初吗?。 傍晚闷热的风吹起他略长的卷发,尚厚德忽然自嘲一笑,摇摆的内心忽然坚定了下来。 生活中美丽诱*惑如洪流,可若不是自己想要的,再多也是累赘。 他重新坐回车内。 城市汹涌车流里,灰扑扑不起眼的奔驰车再次启动,如一滴水汇入大海般,没入了挣扎的生活洪流。 这一次,他逆着城市的热闹与喧嚣,坚定地破开了一切阻拦。 一往无忌。 ` 无论学校内部斗争如何霜刀寒剑严相逼,一班高三紧张氛围都一如既往。 九月月考逼近,在各科老师一起发功下,雪片般的试卷成功占领了学生们休息时间。 险些被埋在了试卷山里的一班的崽们,各个成功实现了究极进化,成了国宝熊猫裸妆最佳coser,国产咖啡王牌品鉴员,以及尝遍统一方便面所有口味的高级食评家…… 这天中午,刚过饭点,教室里就坐满了人。 黎青与尚阳窝在教室后门口,一人一个耳朵分享一个耳机,边听着歌,边当玩儿似的刷着一套《五`三》北京化学卷。 这是尚阳想出来的放松小游戏,刷北京卷,看谁做题速度更快。 输的人今天晚上要洗碗。 门忽然被人一下撞开了。 八月中江城热腾腾的空气趁机窜了进来。 前门口的小姑娘顿时道:“快关门,冷气都跑出去了。” “张张张张张秃鹫刚……”程城诚跑得太快,一口气愣是没窜上来:“刚贴了公告,你你你、你们看了吗?” 十几双眼睛顿时抬头看他。 程城诚一口气终于喘匀了:“公告里说,除了咱们班和十二班,明天开始其他所有高三班级要按照五倍标准收学费。一个星期交不出学费的,就直接开除掉。” 哗—— 平静教室里像被热锅里被人浇了一勺油,噼里啪啦炸了起来。 “什么?现在就交学费,不是说开学之后再说吗?” “还有不是说只翻三遍吗?现在这数目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咱们班不用交?” …… 黎青与尚阳摘下耳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凝重。 这时候提出高昂学费,就是直接在赶人了。 但为什么把一班分化出来? “操特娘的老秃鹫!”一个男生怒骂道,“这是在逼其他班恨咱们班呢!” 班上人或对视几眼,皆沉默不吭声。 这话或许难听了一些,但却一针见血。 本来他们全年级对抗着张秃鹫,每天一起打游击涂鸦画画,都已经形成了一种难言的革命默契。 这时候张秃鹫用学费赶人时,提出一班可以留下。 这让其他班同学怎么想? 你们一班真了不起啊,你们到底是哪边的啊? …… “他们是想要一班的学生们刷升学率吧?”尚阳喃喃道。 “应该是……”黎青点头:“但……” 尚阳明白黎青未完之语。 但这做得太赤*裸裸了。 乱糟糟如一团粥的议论声中,一个声音忽然冒出来:“那咱们到底怎么办?” 教室里霎时一静。 现在张秃鹫规定已经出来了,讨论什么都没用了。最重要的是他们要怎么办,是选择独善其身,还是…… “你打算怎么办?”尚阳瞥向黎青,语气严肃。 “凉拌。”黎青冷冷道。 这话令尚阳与旁边皱着眉头不作声的徐成才都有些疑惑。 雷甜甜看向他:“凉拌是……怎么办?” 黎青含笑看向尚阳:“尚哥,明天是你十八岁生日。你不是说想看一场电影吗?” 尚阳何等聪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放松地朝背后一靠:“好。” 程城诚与徐成才和旁边几人还没明白过来:“可明天不是九月调考吗?你们去看电影了,月考怎么办?” “凉拌。”黎青凛冽一笑:“不是说过了吗?” 众人这才明白他口中‘凉拌’是什么意思。 仿若被一道闪电击中了脑门,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还能这么玩’的惊诧,随即又是一阵桀骜隐忍的愤怒和畅快。 对啊。 为什么不行呢。 “凉拌!” 程城诚一拍桌子,徐成才露出一个微笑,雷甜甜踩着板凳,班上一众人对视几眼,目光炯炯发亮。 凉拌得好啊! ` 九月调考当天。 天气晴。 清晨七点,城镇小区已热热闹闹地醒了过来。 “嘟嘟嘟——”黎青晨跑回来,左手拎着两杯热豆浆、四个紫薯包,右手拎着一碗红油油的抄手,艰难地拨了个号。 to尚哥。 嘟嘟嘟——耳机里空荡拨号声一声又一声拉长着,紧接着戛然而止。 毫不意外地被挂断了。 七点十五分。 黎青笑了一下,将手机收回兜里,加快脚步。 一路依次穿过小区门口接送孩子上学的白领,嗷嗷哭着不肯上学的小孩、一大早就去棋牌室报道看牌的老头,腰间挎着篮子去菜市场和小贩讨价还价的老太太,睡过了头跨上自行车就匆匆出门的中学生…… 黎青站在家门口,用钥匙开了门。 房间空气里还残存着昨晚开空调闷了一晚上的浑浊。 黎青将早餐放在桌上,拉开窗帘,推开了窗户。 唰—— 清晨新鲜的空气与亮到发白的日光以及室外的热闹人声车声,汹涌地拥挤而进。床上的人往被子里又拱了拱。 “黎小青,几点了。” “八点半。” 黎青捡起被踹到地上的闹钟,站到床边,扯着将自己裹成蚕蛹的尚阳身上的被子一角,用力抖落抖落几下,“尚哥,起床了,今天带你去看电影。” 尚阳就这么被抖落了出来,一连打了个四个滚,脸趴在枕头上哀嚎。 “我不想起床。” “唔,尚哥……”黎青目光古怪地在床单上一扫,“虽然知道你不想起床……不过这……你要不要起来解决一下。” “!”尚阳迷糊的脑袋仿佛被闪电击中了,想到了昨晚某个旖旎的梦境。 然后在黎青含笑的目光里,一溜烟抓起床单,冲进了浴室。 半个小时后。 “生日蛋糕呢?”小区门口,尚阳戴着鸭舌帽,气压很低地将垃圾袋扔到垃圾桶里,喋喋不休,“一年才一次的生日,连蛋糕都不买,居然还用一碗红油抄手给打发了。现在还要寿星纡尊降贵来给你扔垃圾!简直岂有此理!” 黎青推出一辆摩托车,给尚阳戴上头盔,坐了上去:“你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吗?” 尚阳扣好头盔扣子,怒道:“我不喜欢吃你就不买了吗?昨天晚上我说不要亲亲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不亲了!” 路边一个溜鹅的秃顶老大爷惊异地盯着尚阳,又不时扫一眼黎青,目光惊恐得仿佛大白天看见了哥斯拉活体。 尚阳:“……” 黎青:“……” 尚阳一溜烟蹿上了车,抱住了黎青的腰。 黎青迅速发动摩托车,发动机迅猛地嗡鸣几下。跟逃跑似的,短短几下,车子如离弦之箭般窜了老远。 跑出了一条街,尚阳才颇觉好笑似的,噗嗤一下笑出声:“那大爷肯定吓坏了,新世界大门被踹开了。。” “尚哥。”黎青眼里闪过几分笑意:“那问题我得和你解释一下。昨天晚上明明是你立了字据,用一个亲亲和我洗碗的,而且根据早晨的床单来看,尚哥你明明很满意……” “啥?啥床单?”尚阳皮厚地装傻:“风太大我听不清……” 一路呼啸,摩托车停在了离上溪最近的一个大型购物广场。 这是离上溪这城乡结合部最近的一个美食购物广场,有一个票价贼贵的电影院,几家中高档服装店,和一整层的美食广场。因为辐射附近几个村子和厂区,平时人流量还不小。 “下车吧。”黎青将摩托车停好。 尚阳早已迫不及待跳下了车,摘下头盔,仰视着这小四层楼的购物广场和硕大的海澜之家广告,嘴角抽抽,“你们这购物广场可真够朴素的。” 黎青唏嘘:“就这朴素的广场,我都没来过几回。” “瞧你这小可怜。”尚阳怜爱道,“回头朕回去探望太上皇时,带你出去见见世面,看一下我们城里孩子平时骄奢淫逸的。” “‘骄奢’我确实没见过。”黎青平平往尚阳身下一瞥,似笑非笑,“不过‘淫逸’,早上我是深有体会。” 尚阳:“……” 艹,这话题是过不去了! 片刻后,黎青在柜台买了票,凭脸刷到了一张优惠券和‘帅哥,欢迎再来’的真挚祝福后,和尚阳一起坐在了寂静的电影院里。 十点钟。清晨第一场,还是个国产爱情片。 整个电影院理所当然地被他们俩包场了。 黎青将可乐递给尚阳,抱着一桶爆米花:“怎么样?觉得还行吗?” 尚阳怕黑,黎青原本没打算看电影的。 但尚阳表示哪有情侣幽会不去电影院。少了这个打卡地点,他D盘隐藏文件夹里序号100-150的资源岂不是明珠暗投了。 当然他明面上是义正辞严的:“青妹妹,看哥多宠着你,连怕黑的毛病都愿意为你克服了。这就是人间真爱啊,你被感动了吗?” 黎青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奈何找不到证据:“动动动动,感得不能再动了。” 电影很快开始了。 光线昏暗下来。 尚阳有些紧张地抓住了黎青胳膊,黎青反手抓住他的手,轻声道:“要出去吗?” 被熟悉气息包围下,尚阳慢慢镇定下来:“还行。” 两人继续看电影。 这后世豆瓣评分3.2的爱情片果然不负众望,开头十分浮夸、对白异常搞笑,二十分钟后剧情就放飞得连爹妈都不认识了。 在男女主角第六次因为撞车而吻了上去(尚阳:???这咋做到的)时,尚阳意识开始飘忽到某些不可描述画面上。 黎青仍坐得端端正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屏幕。 国产爱情片过于明亮的打光在他挺直鼻梁上印下光暗不定的浅影,长而翘的睫毛根根乌黑,神情认真到端正。 尚阳撇了撇嘴。 黎青就是这样,看似脾气好从不生气还包容人,骨子里主意却很硬。 他要么不做,一旦决定开始做某件事后,无论遇上什么困难,都能以异乎常人的专注和认真坚持到底。 哪怕这是一个豆瓣评分3.2的国产爱情片。 尚阳的手还被他十指交错握着。他拱了拱,将手指抽了出来,用指尖挠了挠黎青的手心。 黎青盯着屏幕,手准确抓住了尚阳作乱的手。 尚阳挣不开,哼哼两声才作罢。 尚阳偷偷瞥了眼黎青。 黎青仍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盯着电影屏幕。 尚阳嘿嘿坏笑了一下,手偷偷探到了黎青大*腿上,缓慢地往内里挪…… 冷气开得很足,电影院昏暗的方块之地中,一股异样暧昧躁动的情绪顺着那手掌与肌肤相接的一小块燥热地方滋滋冒出火花。 !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作乱的手。黎青终于将目光从屏幕上挪开,无奈瞥他,气息有些急促:“别胡闹。” “不看了?”尚阳凑上去,亲他下巴。 “这样还能看下去,我真的要去看男科医生了。”黎青揉了揉眉心:“你不想看了吗?” 尚阳难以置信:“这么难看的片子你还看得下去?” 黎青唔了一声:“还……行吧。” 面对着尚阳‘我男朋友脑袋不可能瓦特了’的目光,黎青无奈吐露了实话。 “这是我第一次来电影院看电影。因为观影数量较少,可能还没培养出一定的审美素养。” “多可怜的娃啊。”尚阳怜爱道:……“看爸爸回去好好给你补一下。” 黎青:…… 黎青懒得和尚阳计较这口头便宜,刚想问‘要不要出去’,却被尚阳勾了一下手指:“跟我来。” “?”黎青跟着尚阳起身,七转八转,到了……影院的洗手间。 上午十点半,洗手间连清洁工都不在,空荡荡的没个人影,飘满了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尚阳找了个隔间,将黎青拉了进去,手放在那个地方,戏谑轻笑:“你就打算这么出去吗?” “尚哥。”黎青喉结清晰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你……” 下一秒,他看见尚阳勾着眼角,用一种极其挑衅且魅惑的眼神盯着他,缓缓蹲了下去。 “别……” 黎青声音干哑,却没能阻止他的动作。 …… 第61章 生日蛋糕 刚满十八岁的尚阳是个标准的被宠坏的孩子。 性格开朗,家世良好,不识人间疾苦,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行,平生最大的烦恼是尚厚德那老头可真讨厌,和那些每天五点半早起的学霸是人吗? 所以他丝毫不以顺应天性的享受为耻。 被宠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头重脚轻地跨出电影院门时,黎青脑袋仍是一片空白,差点一脚踩空。 反倒是始作俑者在漱完了一整瓶矿泉水后,已经面色如常,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哟,没看出来啊,黎小青你肾这么虚?” 黎青耳朵尖到脖子红了个彻底:“我没有!” “好好好——”尚阳看黎青下一秒就要脸红到爆炸的样子,忍着笑,没再逗他,“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黎青喃喃道:“尚老师说要请我们吃饭。” 半个小时后,购物广场四楼一家川菜馆包厢内。 尚厚德奇怪地瞥了黎青和自家儿子好几眼。 明明还是那两个人,但他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老尚。”尚阳对着菜单唰唰唰点了好几个菜,随口道,“你胃不好,给你点盘清蒸鱼和南瓜粥啊。” 尚厚德感受到儿子的关心,受宠若惊又鼻酸眼热:“阳阳,你这么为爸爸着想,爸爸真的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你不知道这些年爸爸有多想你,你中考的时候,爸爸特地守在……” 黎青动作迅速地‘认真’地研究起了菜单。 尚阳一脸无趣,听着自己已经听了一百八十遍的谆谆教导,顺便威胁性地瞪了眼‘独善其身’的黎青。 “咳咳……”黎青大*腿被尚阳拧了一把,硬着头皮开口,“尚老师,您不是说给尚阳带了礼物的吗?” “对,礼物!”尚厚德被提醒了,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鞋盒,递给尚阳,“这是给你买的。” 又拿出另一个鞋盒,递给黎青,“这是给小黎的。” 黎青惊讶道:“我也有?” “你的生日只比阳阳晚半个月。”尚厚德和善笑道,“到时候老师可能要去外地见一个老朋友,怕赶不回来,就把礼物先给了。” “青贵妃,朕恩准你收着了。”尚阳毫不客气替黎青接过鞋,打开看了一眼,塞到了他怀里,“这鞋跑步对膝盖好,你那鞋也该换了,都是几年前的款式了。” 黎青有些感动。 尚阳紧接着又坏笑道:“咱俩这关系,以后外公和老尚那儿,你得几十倍地还回去呢。” 尚厚德还有点不解其意。 黎青却已明了。 尚阳的意思是以他和尚阳的关系,以后外公和尚厚德养老得靠他们俩,所耗费的时间精力哪儿是一双球鞋能衡量的。 他父母已逝,孑然一身。 尚阳这是强硬地将他拉进了他的关系网,重建了他与尘世的联系,做他最后一位亲人。 “这家伙……”黎青将球鞋收了起来,心里无言的感动在来回洗刷冲荡。 他无奈喃喃道,“还真是……” 三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为了不让尚厚德担心,尚阳二人半个字没提今儿调考的事。因此饭后,尚厚德依旧送黎青和尚阳去学校。 将人送到了老小区门口,尚阳和黎青推门下车。 尚厚德在车内看着车边的二人。 正午热烈阳光下,小区门口车声人声喧哗吵闹。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高腿长,容貌出挑,站在一起,一个比一个朝气蓬勃,脸上是藏不住的意气与骄傲。 尚厚德似是被触动到了,比划了一下:“当初在怀里那么小的孩子,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眼见他又要唠叨,尚阳吐了吐舌头。 黎青责备地瞪了他一眼。 尚阳不敢再闹,规规矩矩地站好,俨然一副要聆听圣旨的恭敬样。 “人老了,就喜欢多话。”尚厚德却止住了话头,笑道,“行了去吧,年轻人就应该和年轻人在一起。” 黎青礼貌地和尚厚德告别,叮嘱道:“尚老师,您回去时开车小心。”然后看了尚阳一眼。 尚阳已朝黎青家走了,只得又敷衍地挥了挥手,喊道:“知道你忙得很,有时间多睡一会,别老往这儿跑了。还有,注意你那胃。” “再见!” 透过车窗,看着两孩子并肩走过了小道,拐弯进了房间,每一步脚下都似奢侈地踩着最美好年华。 尚厚德笑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声音里有自己都未察觉的眷恋。 “喂,张医生,您上次说的体检结果显示我的胃部有个阴影,让我有时间去做个复查……待会儿我就过去,您今天有时间吗?” 挂上电话,他搓了一把粗糙的脸,发动了车子。 烈烈骄阳下,车子穿过喧嚣吵闹的人声车声,轮胎卷起的风吹动了路边树叶,飒飒轻响摇动,每一声都隐隐昭示着凛凛秋日`逼近的气息。 ` 黎青家里。 书房书桌前。 空调呼呼吹着,室外浓荫树丛中的蝉鸣与暑热,楼下棋牌室麻将声大爷大妈们算账声,都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戚沉那孙子可真是个孙子。我过十八岁生日,他在香格里拉包了一个一百八十寸的大蛋糕,堆了豪华大香槟塔,待会还要和人去琅山上飚机车,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他没忘记给我这寿星公发个图片云参与一下?” 尚阳翻完了戚沉发来的图片,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啃着冰棍,幽怨地盯着黎青:“连戚沉那货都记得买了个蛋糕。黎小青,朕的十八岁豪华爱心大蛋糕呢!” “尚老师说要给你买蛋糕,是你不要的。”黎青正弯腰将两张雪白的英语试卷纸笔和一个闹钟,在桌面上整齐摆好。 一起身,他拿掉了尚阳嘴里的冰棍:“这是今天第三根了,待会儿该肚子疼了。” “最后一根了,你让我吃完!”尚阳让椅子往后一仰,躲过了黎青的大手,飞快咬了一大口冰棍,冻得只吸气,含糊不清道:“老头子的蛋糕是老头子的,我不稀罕。我就要你的!” “没有。”黎青瞧见尚阳那无赖样,无奈道,“就这一根,不然今天晚上辣子鸡就该吃不下了。” 一听辣子鸡,尚阳眼睛一亮,立马老实了,咔咔咔三两下咬了冰棍,温顺地坐到书桌前,乖巧如个渴望小红花的小学生。 “黎小青,咱们开始吧?写完卷子好早点吃饭。” 这是他俩最近的一个小游戏——比赛写卷子。 规定时间内,谁的卷面分数高就可以享受一天大爷似的躺在床上,看着对方洗掉全部的碗、臭袜子的神仙待遇。 今天他俩比的是英语。 为了避免差距太惨烈,黎青默许了尚阳提出的分数比他低十五分算赢的不平等条约。 “那说好就开始了啊。”黎青掐着秒表,严肃道,“两个小时内交卷,这一回不许耍赖拖时间。” “安啦安啦。”尚阳随意摆摆手。 黎青按下了计时器:“现在开……唔……” 尚阳起身凑上去,熟练撬开黎青的唇,带着绿豆冰棍的清甜和冰凉,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地在黎青唇内扫了一圈。 一吻罢,他嘿嘿笑着,扑在试卷上:“我在计时器按之前亲的,不算破坏规则。黎小青,不好意思又要你洗碗啦啦啦!” 黎青:…… 咔咔咔—— 寂静房间里,巴掌大小的袖珍小闹钟一分一秒不肯停歇,提醒着黎青他已经落后了多长时间。 第n次被偷袭的黎青耳朵尖儿发烫,严肃板着脸,换了个坐姿,才无奈摇头,也投身到对英语字母的大战中。 两个小时后。 “怎么可能呢?”惨败了第四回的尚阳瞪着卷子,震惊道:“这道阅读理解题我心里想的是C,卷子上怎么写的是D呢?写卷子的时候,我莫非是失忆了?” 黎青检查着他的试卷,严肃道:“不止那道题,尚哥,你看这个语法上个月月考你错过一次,上次英语课堂测试上有个变形题只加了一个虚拟语态,你又错了一次。加起来,一道题你已经错了三次了。” “!!!”尚阳对黎青的非人记忆力已经不惊讶了,但无法释怀自己的愚蠢,惊恐道:“所以……黎小青!我真的得了老年痴呆了吗?” “……”原本还想再严肃批评两句的黎小青成功卡壳了。 “黎小青,怎么办。”尚阳抱住了黎小青,凄婉卓绝地痛哭道,“朕还没来得及花光所有存款,刚刚迎娶了貌美如花的娇*妻不到半年,娇*妻肚子里还没能揣上我们的爱情结晶,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将D盘隐藏文件夹里编号1到一千的资源全部酱酿酱酿地试一次……我的人生还有太多的遗憾……” “所以,黎小青,你真的不打算给我来个告别吻吗?” “……”黎青听得满头黑线,敲了一下尚阳脑袋,“好好做总结,平时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尚阳目光狡猾一闪。 下一秒,黎青被哀嚎着的尚阳扑了上来,“黎小青来嘛,一个告别吻,告别吻,唔……呜呜呜……” 空气中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与细微水声和喘息声。 “别动……” 一吻未完,黎青将尚阳推开,迅速翻了个身,将其手腕摁到脑袋边上,膝盖一屈,威胁性地压住了尚阳捣乱的腿。 “作业没写完,不许胡闹。”他红着耳朵尖,严肃道。 这个姿势让尚阳有几分危险感:“那个,黎小青你说话归说话,能不能起来?” 黎小青严肃地表示他拒绝。 力不如人,尚阳终于举手投降:“我保证不闹了。” 闹腾了半晌的尚阳终于乖了。黎青又强迫他一起检查了一遍卷子,写了错题集,深刻的检讨了自己写作业似的麻痹大意。 “表现不错。”‘严师’黎青这才认真地道,“你现在可以休息一下了。” 尚阳如得到了赦令,搂着黎青脖子,挂在他背上,哀怨地不行:“黎小青,你肯定不爱我了。生日居然不给我准备蛋糕,还凶我了,真是追我的时候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害羞可爱,一追到就变了一副样子,男人的心海底的针……” “……”黎青脸皮薄,没好意思和尚阳争到底‘爱不爱他’这个问题,只好装没听见尚阳的叨逼叨逼。 背上拖着个尚阳,黎青走进了厨房,听到的剧本已经变成了:”良心错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红杏一枝出墙来,王家卫的爱情保质期……” 所以这家伙平时到底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黎青满头黑线,弯腰从冷藏柜最深处拿出一个蛋糕。 蛋糕只有六寸大小,雪白奶油上撒着一层核桃和杏仁粒,中间插着两根蜡烛,一根标着1,一根标着8,最前头是一幅画,用巧克力作群山,金色小桔子佯装太阳,从群山间迸发而出。 “唔……奶油真的太难造型了。” 黎青不好意思道:“做得有点丑,你要是不嫌弃……” 尚阳嘴长得老大,脑袋里头顿时一片空白。 黎青自!己!做!得! “要是嫌丑的话。”黎青道,“我就只能……” “不嫌弃不嫌弃!”尚阳脑袋里炸起了烟花,抢夺性地将蛋糕从黎青手里接过来。眯起了眼睛,他说:“很好看。” “和你一样好看。” 黎青望着丑兮兮的蛋糕,陷入了沉思。 坐在餐桌前,面对着袖珍小蛋糕,在‘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里,尚阳闭上眼睛许了一个愿。 将蛋糕刀递给尚阳,黎青好奇地问:“你许了什么愿?” 尚阳笑眯眯地摇头:“朕刚才许愿的时候,菩萨告诉朕这个问题只能告诉替朕怀上龙子的贵妃,黎小青,你要替朕怀孩子吗?” 黎青耳朵尖一红,小脸严肃地不做声了。 尚阳拿着蛋糕刀,挖了一大块蛋糕,将巧克力片和杏仁片核桃仁都拨到了黎青碗里:“啧,替朕怀孩子有什么不好?还能赏你天天吃奶油和巧克力。” “唔,太多了!”黎青躲避不及,被塞了满满一大碗奶油。 从小接受教育就是不许浪费食物,他只能瞪了尚阳一眼,慢吞吞吃了起来。 尚阳眉眼含笑地凝视着他。 天才也有短板,黎青的短板显然便是面食烘焙。 第一次做蛋糕,他经验不足,烘焙火力不够,又不会处理奶油造型,六寸小蛋糕从外观到味道,都只能说是中规中矩。 但一向不喜欢甜食的尚阳却一声不响全吃完了。 收拾碗筷时,黎青又问了一句:“所以,尚哥,你刚才到底许了什么愿?” 尚阳笑道:“怎么,要替朕怀孩子了吗?” 黎青再次不吭声了。 晚上,两人一起梳理了一下化学高中三年教科书的知识点,绘成了一张庞大但细密的知识点逻辑网络,并通过例题分析了一下出题人的思维,模拟着互相给对方出了几道题。 弄完后,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了。 两人各自洗漱过后,上*床并排着睡觉。 “明天早上吃什么?”黎青边订着闹钟,边问尚阳。 尚阳困得迷迷糊糊了:“早上的红油抄手很好吃。” 黎青嗯了一声。 夜晚安睡前,空气陷入了厚重温水般令人沉溺的宁静和安然。 听见旁边人变轻的呼吸声,黎青凑近快要扯起小鼻子泡的尚阳,轻声在梦里套话。 “尚哥,今天过生日,你到底许了什么愿?” 噗—— 终于忍不住了,装睡的尚阳一下笑出了声:“黎小青,你也太可爱了吧。” “不准笑!”黎青被笑得恼羞成怒,翻身压在尚阳身上,色厉内荏地威胁道,“再笑我不给你做饭了。” 尚阳竭力忍耐着笑意:“好好好,不笑不笑。” 不等黎青回答,他伸长手臂,勾住黎青脖子,将他拉下来,温柔地一下一下啄着他嘴角。 “我刚才和上天说,我有个别扭倔强又挑食的小男朋友。他的前半辈子太苦太难太让人心疼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我的福气分给他,保佑他一辈子都好好的,下半生都只有喜乐平安。” 空气宁静而安详,黎青听见了自己心脏一下一下强劲有力地跳动声,酸涩情绪自心底最柔软的某一处软肉过电般传遍了全身四肢百骸每一根神经。 沉溺在那明亮又温柔的目光里,他听见尚阳带笑的声音。 “还有,我认真地感谢了上天,在我的十七岁送来了你。” “我最亲爱的黎小青。” 第62章 怕不怕? 黎青与尚阳一连在家赖了两天,生生将九月调考给旷了过去。 回到学校后,他们俩俨然英勇反抗的‘狼牙山五壮士’,受到了班级内部的热烈崇拜与赞叹。 全班同学整齐行注目礼,程城诚亲自弯腰给他们开门,雷甜甜热烈鼓掌,陈正非和欧丫丫载歌载舞,给他俩唱了一曲《圣母赞》,被尚阳一个白眼翻回去了。 走到位置上,前座徐大侠还扭扭捏捏说了一句:“你们好棒。” 直到化学老师顶着鸡窝头,以一贯的施施然的步调进门,用黑板擦敲着讲台维持纪律,震起粉笔灰无数,呛得前排同学直咳嗽。 众人这才意识到上课铃响了,赶紧各归各位各找各卷子。 直到第二天中午,九月调考阅卷成绩初步出来,黎青和尚阳两人才明白班上奇怪的气氛是因为什么。 班上的同学们也没有参加九月调考。 或者是答题卡一片空白,或者是选择题随便选,或者是故意填错答案…… 一班和十二班的全体学生们在意识到自己因成绩被优待隔离后,并没有感到受宠若惊与珍惜机会,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孤掷一注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冲突无声而爆裂。 了解道这一切后,黎青半晌摇头笑道:“他们可真是……”让人意外又鼻酸。 尚阳纠正道:“是我们。” 黎青望着班上那一张张独属于十七八岁少年少女们青涩又倔强的笑脸,像是被一团来自草原上的清新广阔的强风冲刷了心胸。 他认真地重复:“嗯,是我们。” 看到这一份成绩单后,张秃鹫简直气疯了。 成绩刚出来的那天中午。 班上大半的学生还在午睡。他急匆匆大步过来,一脚踹开了一班的班级门。巨大的动静震醒了一整条午后小憩的走廊。 二班来自七班都有人探出头偷瞄着动静。 张秃鹫脖子上青筋暴起,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着学生们狂吼:“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这么好的条件都给你们了。你们又不用退学,只需要好好学习就好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一整条走廊上响彻他的声音。阳光中细小的灰尘都在受惊般震荡着。 死一般的寂静中。 “张校长。”黎青按住了尚阳,抬起了头。 酷暑八月的炙热白夏阳光落在他瓷白面庞上,令他眉眼更加锋利,那紧抿成一条线唇线,如一把凛冽长刀折射出雪色刃光。 “这句话应该我们问您们这些大人才对吧?”他说:“自始至终,我们都只想和同学们一起好好学习而已。你们大人们到底想干什么吧?” 余音如洪钟震荡,环绕在上溪高中空气中,久久不停。 张秃鹫脑袋一片空白。 ` 办公室里。 张秃鹫指着一张纸,喋喋不休道:“对,就是这些人,全部给我全校通报批评,记大过一次!对全部!” 学生会干部是高二的年级第一名,老师们眼中的乖乖生,常年扎着一个马尾辫,落入人群就会被淹没的听话女生。 她同样是张秃鹫眼里的好苗子。 她一一记下了名字。 张秃鹫忽然注意到她笔锋不对,按住了她的笔,“你干什么呢?这不是你的名字吗?” 高二学生会干部温顺道:“这是我的名字。” 迎着张秃鹫惊愕的目光,她坚定地微笑重复着:“若您一定要记过的话,校长,还有我。” “和我。” “和我。” “和我们。” …… 一个个正在给张宏图帮忙的高二学生望向张宏图,目光皆坚定若刀。 张宏图茫然看着他们。 疯了。 疯了。 疯了。 这些学生肯定都疯了。 颓然中,他接到了贾乘风的电话:“这件事我来办。” ` 校长办公室。 “请坐。”贾乘风将大靠背旋转椅旋转过来,朝面前一伸手,指了指面前清亮的茶水,优雅地道,“雨前龙井,泡得正好。” 黎青没坐亦不喝茶,声音冷而硬:“听张校长说,您找我。” 以黎青的身份,这动作语气都是十分无礼的。 贾乘风却只一笑:“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黎青紧抿唇不吭声。这是一种无声抗拒的姿态。 贾乘风姿态要从容游刃有余许多,端着茶品了一口,啧了一声:“几千块一两的雨前龙井也不怎么样。但怎么样呢,那些有钱人就喜欢讲究这些,好像能吃出食物的几百种味道就高人一等了。” 黎青表情有些意外。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应该是特困生吧?”贾乘风用手帕擦了擦手,意味深长,“从小到大的第一名,妥妥的清北苗子,智商极高……黎青,你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吗?” 黎青默不作声。 贾乘风笑道:“小孩,不用那么警惕,我没打算在这里吃了你。只是想和你聊一聊而已。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我曾在上溪旅居过三年,有过一个与你很像的至交好友吗?” 黎青简短道:“记得。” “因为太过干净和理想化,最后他在六年前去世了,哦不,今年应该是他离开的第七年了。” 贾乘风又端起雨前龙井喝了一口,声音轻而低,带着低哑的诱*惑:“但你就不一样了,黎青同学,你优秀的天资决定了你和你周围的人都不一样,你是立在鸡群里的那只鹤,你自己也感受到了吧?你的才华资质都值得最好的东西,不仅是清北,包括许多国外的高校……” 黎青没来得及说话。 “我的人生已经潦倒了七年。这是我东山再起的唯一机会。我是不会放弃的。”贾乘风又道:“只要你乖乖的和我合作。我可以给你这些所有让你人生辉煌腾达的跳板,甚至未来我们还可以合作,以你的能力,应该会是一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黎青喉结滚了一下。 “看多么美好的未来……”贾乘风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风雨欲来的阴冷与恶意:“如果生生因为一场年少意气就被毁在了梦想起航的地方,该多么可惜。” 黎青神情一肃。 贾乘风却不给他反应时间,意有所指道:“人一生的命运实在太容易被改变了。黎青,你经历过四年前的意外,想必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纵然天资卓绝,也需要时间成长。” “令人生改道的意外,可一就可以二,不是吗?” 黎青冰冷地眯起了眼睛:“贾先生,你调查过我?” “知己知彼。”贾乘风从容地双手摊开,坐在实木书桌后,“兵家法则罢了。黎同学,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空气似乎凝滞。整个房间仿佛沉浸在几百公里深海中,沉重压力自每一个毛孔渗入。水下,某种冰冷尖锐的恶意悄无声息地包围过来。 黎青忽然笑了:“贾先生,你是在威胁我吗?” “如果你认为是的话。”贾乘风耸耸肩,“也可以这么认为。” “可惜了。”黎青扭身就走,露出一个堪称讥诮的笑容,“我出生时,就有老瞎子给我算过命,说我脑袋后头多生了一块骨头,天生的反骨命,学不会识趣和低头。” 贾乘风面色霎时一变。 “还有……”黎青紧接着嘲讽道:“人生的意外确实可一也可二,但十四岁的我没退缩过,十八岁的我更不会……友情提醒一句,上一次让我发生意外的人坟头的草都两米高了。” 他转身推门而去。 “那尚阳呢……”背后传来贾乘风的威胁,“那个在医院和你在一起的男孩,尚厚德的儿子,你喜欢他,你们在一起是不是?” 黎青脚步顿住。 贾乘风终于撑不住那一层‘从容大度’外壳,露出冰冷恶意的急切,“你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他呢?” 黎青缓缓扭过头来,目光冷厉如雪亮刀芒:“你想做什么?” 贾乘风露出一个阴冷的笑:“你我都知道,这年头社会没那么开放。尤其在上溪这个地方。只要传出去同性恋的传闻,无论是你、那个男孩,包括尚厚德,你们都会成为舆论的焦点。你自然是不在乎,那个男孩呢?” “他可不比你,他家境优越,有爱他的家人,有一大群朋友,有一个已经注定好了的绚烂坦途。这样的天之骄子一*夜之间成了人人为之侧目的同性恋,和曾经的你一样被人排斥……” 空气中,贾乘风如恶鬼的声音一声一声如索命的鬼索般冰冷而黏湿地爬上了人的后颈。 “……你不怕吗?” ` 经过近一个月的治疗,尚阳缺乏安全感,黏黎青的情况已好了不少,最近已经能短暂分开一段时间了。 主动和七班几个人打了一场篮球,尚阳溜着口哨,抱着篮球,浑身汗兮兮地回来,啪一下推开教室门。 “黎小青,看朕给你带了什么,芒果味的可爱多,小卖部新进的……黎小青,欸,人呢?” 瞅着后座上的空位,尚阳扭头问前桌的程城诚:“小橙子,你青哥呢?” “哦,被老张头给叫去了,好像是说校长找他。”程城诚奋笔疾书补着笔记,头也不抬。 前两天他家里长辈去世,请了两天假。一回来,差点被卷子给埋了,这两天,他正补作业笔记补得天昏地暗,不知日月。 “对了,尚哥,把青哥的化学卷子给我对一下答案。” “这题你氢氧化钠的分子式都写错了。”尚阳拿了黎青试卷给他,瞥了眼他卷子,唏嘘道,“小橙子,不能光长个子,得长点心啊。” 大概是尚厚德前半年的每天一杯奶的攻势起了效,也或许是发育晚的小个子潜力都惊人。 去年一年里,程城诚跟吃了十几包化肥似的,蹭蹭蹭窜了足有十六厘米。 高三就放了一个星期暑假,一错眼功夫,剪了个头发换了身衣服的他再来学校,差点被当成新同学。 现在他就比尚阳低半个头,足有一米七二。 作为成功由班级做操队伍第一名跻身后排的励志偶像,程城诚家的门槛差点被左邻右舍要营养食谱的踩矮了两寸。 “嘿,还真是。”程城诚一检查,扬着试卷,朝尚阳傻乎乎一笑:“尚哥,谢啦。” 分明是黎青的试卷,尚阳却毫不脸红地认了这声谢,摆着手:“好说好说,邻里友好。” 施施然一出门,他的脸登时沉了下来。 校长找黎青? 那货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 “你不怕吗?” 贾乘风成竹在胸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以少年的年纪来说,他有些过于瘦削了,与那过分精致锐利的眉眼五官搭配起来,有种令人不可忽视的耀眼。 但清瘦与美貌,那倔强笔挺的背脊,却不会让任何人错认他的高傲。 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高傲,总让他恍惚想起了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他的舍友兼‘最好的朋友’黎长云,便有着这样一张高傲得令人厌恶的脸。 当时他也有高傲的本钱,除却唯一短板的家庭条件,妥妥的清华苗子,出众的才华与容貌,如一颗最耀眼的流星。 当时他呢?只是流星旁最不起眼的一颗沙砾。 可人生是一种太过公平与残酷的竞赛,无谓的清高并不会为其加分多少。唯有善于利用规则的人,方能活得长久逍遥。 二十多年后,流星真的变成了流星,而砂砾却坐上了足以对另一颗新生流星生杀予夺的位置。 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 “黎同学,你的答案是什么?”贾乘风重新恢复了气定神闲,慢悠悠品了口茶。 黎青抬起了头:“贾先生,有句话……” 一句话未说完,一颗红褐色篮球自自门外裹挟着劲风,呼啸着直直砸了进来,撞翻了桌上的那杯雨前龙井,堪堪擦过了贾乘风的太阳穴,卷起他的几缕头发,砰地撞在了背后白墙上。 砰砰—— 几声闷响,篮球从墙上弹出去,在地上跳了几下。 门口尚阳戴着黄色发带,穿着七号明黄色篮球背心,蹬着白色球鞋,冷冷盯着贾乘风。 如一团小太阳强势地破开了劲风暴雨的天幕,房间里黎青与贾乘风原本剑拔弩张,冰冷锐利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片刻茫然。 贾乘风表情出现了半刻空白。 黎青惊讶地望着尚阳:“尚哥,你怎么来……” “还好意思问我怎么来了?”尚阳半点不局促,大咧咧进门捡起篮球,恨铁不成钢地点着黎青眉心,“都和你说了,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就多长个心眼,那些一看就贼眉鼠眼不三不四的人,千万别搭理他……你全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一看就贼眉鼠眼不三不四的贾乘风:……… 黎青躲过了尚阳的手指,哭笑不得。 抱着篮球,尚阳搂着黎青的肩膀,面对着贾乘风,冷笑:“刚在门外似乎听说贾先生您对我的性向感兴趣?” 习惯了虚与委蛇的贾乘风不敢相信尚阳的大胆与坦率。 顿了一刻,他镇静反问:“难道你想否认吗?” “否认?” 再次令贾乘风意外的是,尚阳直接承认了,“小爷堂堂正正喜欢一个人,大大方方在一起,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凭什么要否认?” 从贾乘风再次空白的表情来看,尚阳这个答案显然又超纲了:“可你不怕……” “本来我以为这种二十一世纪的人顶着个十八世纪脑袋的异形生物上个世纪都死绝了。看来是我太浅薄了,对人类生物物种多样性的认识不太够,回头要和老陆道个歉。”尚阳啧了一声。 贾乘风刚想说话。 尚阳冷笑着道,“你要帮我俩秀恩爱就乘早,还能帮我和黎小青省一笔宣传费,我谢谢您了。” 贾乘风脸青一阵紫一阵:“你现在是年纪太小,不知道舆论的厉害……” “舆论?”尚阳用贾乘风方才的从容镇定耸了耸肩,“不巧,小爷我怕天怕地怕老婆发脾气,独独就不怕这劳什子破玩意。” 肉眼可见的,贾乘风的脸呈现诡异的猪肝色。 “黎小青,咱们走。”尚阳单手抱着篮球,另一手拽住了黎青,大喇喇地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尚阳忽然一扭头,“对了,桌上那杯茶水我就不赔钱了。毕竟一杯假龙井还真值不了几个钱。” “……”黎青已经无法想象贾乘风的脸色了。 出了门,黎青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那茶水是假的?” 尚阳哦了一声:“我看见他的茶水包装了。那是我外公早年因为喜欢品茶,投资的一个茶园。那牌子最顶尖的一批早就被我外公收藏或送人了,根本没有外流的。他八成是想装逼,被人忽悠了。” 不等黎青对此等富二代见识表示惊叹,尚阳已略过这一茬,恶狠狠地秋后算账了。 走廊上,尚阳转过身瞪黎青,质问道:“刚才贾乘风那大尾巴狼威胁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 黎青迟疑了一瞬:“我……” 尚阳紧接着又问:“你那么怕被人知道我们俩的关系,知道我俩在一起吗?” 黎青急促否认:“不是。” 尚阳冷笑,声音一点点从喉咙缝里压出来:“那你是认同那大尾巴狼的话,觉得我是那种顾头不顾尾,只敢在你一个人面前说喜欢你,把你撩得在一起后,面对一点压力和困难就往回缩的胆小鬼吗?” “嗯?” 走廊上出现一寸的静默,如一整层的空气都被抽离般令人窒息。 尚阳挑着眉毛怒视着黎青。 “不是。”黎青仰头望着尚阳因激动,而更显生动活力的脸,轻轻地道,“不是,都不是。我只是……” 尚阳冷笑:“只是什么?” 黎青捧着他的脸,低头印下了一个温柔的吻,带着些许不好意思: “我只是忽然才意识到,原来在医院的时候,外人就都能看出我那么明显地喜欢你了。” “一路走来,真庆幸没有错过你。” 第63章 肉麻兮兮 校长办公室里。 尚阳拽着黎青走了有三四分钟,贾乘风仍坐在原地,面色羞恼得青紫不定。 啪地一巴掌—— 他将桌上的茶水全部推翻在地上。 原本打算敲门的张宏图一个激灵,哆哆嗦嗦不敢再冒头。 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顶撞乃至羞辱是他十几年未曾经历过的事了。好在他能从一个穷学生一步步走到今天,情绪控制能力绝非常人可比。 盯着书桌上笑容灿烂的全家福,缓慢几个深呼吸后,他冷静了下来。 他拿起了电话。 “喂,是尚老师吗?有关于上溪高中最近发生的事,咱们谈谈?” “我,妥协了。” ` 市人民医院。 停车场里。 夏日灼热耀眼白光从车窗倾泻而入,尚厚德坐在车内,手指缝里夹着几张雪白的检查单,一根接一根抽着烟。 空荡寂静的空气里,仿佛还能听见医生消失不远的声音。 “尚先生,根据我们纤维胃镜检查结果显示,你胃部阴影呈现中分化胃型胃胰癌的特征……” “目前我们的建议是进行根治性手术,整块切除包括癌灶和可能受浸润胃壁在内的胃的部分或全部……” 九月初,江城依旧酷热,秋老虎大肆逞着威风,气温久居不下。 但在傍晚暮色四合时,第一缕夹着寒潮潮湿气息的晚风却贴合着地面,无声无息自下而上卷上天穹。 被平地而起的风卷起额发,尚厚德夹着烟头的手垂在车窗上,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听见医生平静审判时,最初的震惊和空白已经过去,紧接着的是茫然与无助。 他仿佛一个倔强孤独的中年斗士,已过了做梦的年纪,在满是年轻人的战场上,凭着心口一腔热血,持剑艰难奋斗半生。 临到末了,前路依旧漫漫不见头。一扭头人生也满目疮痍,来路野草疯长苍灰荒芜。 人生独剩悲凉。 ` “我不怕千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 手机铃响打断他的思绪。 是贾乘风的电话。 按下接听键后,贾乘风用一向从容镇定的声调道:“尚老师,关于上溪高中最近的事,我妥协了。” “你我都知道。您一直没有把你拉来的教师班子从上溪撤走,留了一线妥协的余地,就是为了这群孩子。” “现在为了这群孩子,我们再来谈谈?” 贾乘风找黎青是存了分化与收买闹事头头,平息事态的目的的。 但尚阳的大胆与黎青的刚烈超乎他预料。 这条擒贼先擒王的舆论公关在二人的不按常理出牌下,彻底付诸东流。 校园内那一股暗潮涌动的潜流下的旋涡愈来愈大。 随着张宏图规定的劝退日期一天天逼近,校门口陆续有家长拉横幅抗议,还有家长叫嚣要去教育局投诉,还有家长兢兢业业每天准时准点给市长热线拨打投诉电话,校园内涂鸦也呈现井喷之态,张秃鹫每天都会在车上发现几坨新鲜的臭鸡蛋。 这一个星期,张秃鹫无论走在哪里都带着俩膘肥体壮的保镖,唯恐被人抽冷子砸了臭鸡蛋。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尚厚德到了贾乘风的办公室。 “贾先生。”上溪校长办公室对面,尚厚德在贾乘风对面坐下,冷淡地打招呼。 贾乘风望着尚厚德。 刚下了一场秋雨,气温转凉,尚厚德早早穿上了外套,原本身宽体胖的他瞧着消瘦了许多,显得有些憔悴。 贾乘风关切道:“这两天天气变化大,尚老师可要注意着点身体。” 尚厚德淡淡道:“谢谢。” “这是给您的。”贾乘风似乎苦笑了一下,将桌上一盒包装崭新的营养品推了过去,“知道您胃不好,我特地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养胃。” 尚厚德刚想拒绝。 贾乘风道:“尚老师,您不用把我当洪水猛兽防着吧。” 尚厚德不说话了。 贾乘风这才进入正题,言辞中带了些恳切:“和在电话里和您说的一样。今天我找您是为了上溪高中。外头的样子,您也看到了。这些孩子您也投入了不少精力的,想必最不想看见他们这样的就是您吧?” 尚厚德皱眉看他:“那你想怎么样?” 贾乘风道:“和您合作,按照您最开始的方案,不筛选成绩不提高收费,将这一批学生培养出来。” 尚厚德狐疑:“就这样?” 贾乘风肯定道:“就这样。” 气氛中陷入了小小的停顿。若是一周前,贾乘风提出这条件,他还要犹豫一下。但医院的审判书令他有了紧迫感。 他的时间不多了。 人力终有限度,他只能问心无愧。 只是……按照这种方案,贾乘风可是要亏大了。 上下扫了贾乘风一眼,尚厚德心道:莫非这家伙也时日不多了? 看懂了尚厚德的怀疑,贾乘风露出个无奈的苦笑:“尚老师,在你心中,我是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恶人?但我只是一个利益至上者。自始至终,我追求的都只是利益的最大化。一开始想要项目尽快起步,将上溪的农村普通学生尽快扔掉,只留下重点班刷口碑,是为了尽快见到收益。现在的妥协,也只是明白这种方案并不能让我短期内取得足够利益,索性干脆改变方案方向,多花一些钱将这群学生培养出来,改变宣传方向,也未必不是一个新的赢利点。” “说到底,我是一个追求利益的普通商人。” 这话坦荡荡的无耻,却太符合贾乘风的性格了。 尚厚德沉吟。 “尚老师,您看看这个。”贾乘风从桌上文件架中取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尚厚德,耸耸肩道,“看完您应该能有一定看法。” 尚厚德打开一看,里头是满满的投诉信和照片。 ——都是上溪校园内外学生家长们抗议的杰作。 贾乘风道:“尚老师,尽管我其实很不乐意妥协。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都明白个人情绪在利益和现实面前,实在算不上什么。” 尚厚德有滋有味地翻看着照片,瞥了贾乘风一眼,对这场合作的可能性已是确信了。 作为一个能在省一高稳坐副校长位置多年的人,他早不是苛求对方真心的天真年纪。 既然妥协,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那么都有得谈。 他笑容恢复了一贯的憨厚:“贾先生,那咱们打算怎么谈?” …… …… “贾乘风那狗逼真的妥协了?” 校外,醉春风里,黎青给尚阳打来味碟。后者正在往火锅里下着肥牛卷和毛肚,眼睛黏在了红通通翻滚的锅底上,拔都拔不起来。 尚厚德虚弱训斥:“阳阳,不许说脏话。” 尚阳权当没听见。黎青踩了他一脚。他才懒洋洋道:“好啦知道知道了。” “这个熟了,吃吧。”尚厚德拿儿子没办法,给尚阳夹了一块肥牛卷,又给黎青夹了一块毛肚。 他自己却放了筷子没吃,“暂时是妥协了。你们没看到给我看的照片,教育局门口都有家长拉横幅呢。贾乘风也怕事情闹太大了。” “看那大尾巴狼的神气得天老大我老二的样,我还以为他爸是王健林呢。原来真担上了事,怂得比兔子还快,真是个孬……” 觑着他爹脸色,尚阳将剩下半句咽回去了,给黎青夹了块毛肚,“唔,这毛肚烫得正好,老尚,黎小青,你们都尝尝。” 黎青被塞了一筷子毛肚:“唔,烫。” 尚厚德不知道贾乘风威胁黎青二人的事,疑惑道:“什么大尾巴狼,什么神气?他找你们了?” 黎青冷静道:“没有,尚阳指的是说的是他在发布会上的讲话。” 尚厚德没再起疑,随口道,“嗐,你们还小,长大了会发现大家谁不是这样的。” 尚阳还想说什么:“我就看他就不顺眼……” “血旺好了。”黎青用一只膝盖撞了一下他的膝盖,示意他别乱说话,“昨天不是还抱怨最近没肉吃馋得很吗?” 尚阳按住了黎青那只膝盖,手顺着大*腿向上,意有所指地一笑。 “唔,最近是馋得很。” 黎青:…… 这是家热火朝天的重庆火锅店,入了秋,冷气开得仍很足。 飘浮着细碎凉意的空气里,黎青按住了尚阳作乱的那只手,但仍觉得被尚阳掌心覆盖的那一块皮肤热得惊人,尤其那手还不安分地往上窜。 他咬牙喝道:“尚阳!” “在呢。”尚阳欠揍地一挑眉,手被按住就不动了,干脆停留在那个尴尬的位置,用另一只手给黎青夹了一块羊肉卷:“来,羊肉壮阳,多吃点补补身体。” “……”黎青咬牙,“谢谢,我不需要。” 尚阳差点没被黎青憋屈的小模样笑死。 “丸子好了。”尚厚德憨憨笑着,给尚阳和黎青一人夹了一个丸子,奇怪地问:“小黎,你热吗?要给你调一下空调温度吗?” 尚阳意有所指地笑:“不用。他只是吃得太激动了。” 尚厚德不明所以,嘟噜道:“这家店这么好吃吗?上次来的时候明明没觉得多好,回头找老板办张会员卡去……” 尚阳戏谑看黎青:“黎小青,问你呢?这家火锅店好吃吗?” 黎青狠狠踩了一下尚阳的脚,面无表情咬断了一根烤肠:“挺、好、吃、的,尚哥说呢?” 尚阳:…… “对了。”尚厚德又抬头,朝两个孩子一笑,“阳阳,我今天带了东西给你们。” 黎青淡淡瞥了眼尚阳,目光在尚阳腰上痒痒肉上流连。 尚阳瞬间老实了。 不同于黎青罕见的冷漠美貌,尚阳的帅是班草级别,可触摸少年的阳光初恋型,还有两个小虎牙,笑起来极其治愈。 与黎青并排正襟危坐时,简直如个乖巧懵懂的班干部。 ——尚厚德拎着包装盒抬起头时,看到的就是这画面。 两个男孩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七岁时,那满院子横冲直撞的泥猴子,弄哭了端端正正坐在角落看书的白净乖巧小男孩的一幕恍若昨日。 但一瞬间,他们都已长成了肩膀能扛起人生的少年人了。 时间走得太快了。 他别了一下眼,压下了心里杂陈的情绪,将一个包装盒递了过去:“阳阳这是给你买的,你喜欢打游戏,以前那电脑用了也有两三年了。正好换个新的。” 尚阳瞥了眼包装盒。 苹果最新款。 他尚未说话,尚阳又从桌底下掏出一个白盒,递给了黎青:“小黎,你现在用的还是阳阳的旧手机吧。有个新手机查资料和同学联系也方便一些。” 同样是苹果最新款。 尚阳和黎青都觉出了几分不对劲。尚厚德并不是一个出手阔绰的人,相反尽管收入不错,他在很多方面消费观都可以用抠门来形容。 给儿子送电脑,尚厚德不是没做过。 给黎青送手机,以尚厚德的性格也干得出来。 但一口气送出这么贵重的东西…… 无形的疑惑升腾在两个孩子头头。 “老尚你干嘛呢。”尚阳没接电脑,嬉皮笑脸道,“我那电脑用得好好,都和我建立了坚定革命友谊了,换什么换,我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吗?” 黎青也推拒:“尚老师,现在高三我用手机的机会不多。再说这手机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尚厚德这一回却异常坚定,还憨笑着道:“给你们就收着吧。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忘找营业员要发`票了,退都退不了。你们不要我只能扔了。”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尚厚德平时哪怕吃完三块五的面,都要问店家有没有发`票,好回来报销。他还有一个专门抽屉专门用来收发`票,里头最早的能追溯到十年前。 尚阳眼皮猛地跳了两下,心里就堵了一股隐忍怒气:“尚厚德,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尚厚德似乎没想到尚阳能这么敏锐,怔了一下。 尚阳咄咄逼人:“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尚厚德镇定反驳,似乎有些无奈,“阳阳,你瞎猜什么呢?爸爸好得很,就是最近买的股票涨了赚了点钱而已。” 尚阳狐疑:“真的?” 尚厚德镇定:“当然是真的。” 尚阳还想说什么。黎青在桌面下摇了一下他的手,冲他摇了摇头。 尚阳压下来那股因惶恐而生出的绰约怒气,将面前冷水一饮而尽,生硬道歉:“对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太好。” “没事的。”尚厚德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眷恋与温和,极轻声道:“阳阳,你知道的,你做什么爸爸都不会生气的。” 他这句话音量低,对面的尚阳二人似乎都没听见。他也只一笑,没再提过。 气氛缓和了下来。 父子三人在辣椒火锅红油翻滚雾气里,又拉了一会儿家常。 许久,等到尚厚德去洗手间离开后,尚阳才低低嘟噜出一句:“……一大把年纪了,肉麻兮兮的。” 第64章 真相 尚厚德背着手,站在一张贴满了照片的艺术照片墙前,认真打量着一张不起眼黑白集体照。 集体照片下有签字,198X年于上溪高中,三年九班。 198X年,那是他毕业去上溪任教的第一年。 三年九班是他带的第一个班级。黎青父亲黎长云便是这个班的。 第一年教书的激情使他对那一批学生记忆最深刻。三十年后,他还能回忆起出不少学生的名字。 他奇怪的是这张照片为何会在贾乘风办公室? 他也是九班的? “合同定下来了。关于那一批返聘老师的资薪待遇,初步暂定为这些。”门被人一下推开,贾乘风走了进来,风度翩翩地将一份文件递给尚厚德,”尚老师,您想核实确定一遍吗?” 尚厚德顺势接过文件翻看。 贾乘风耸耸肩:“看来尚老师一向是个严谨的人。” “这语气倒像贾先生认识我许多年似的。”尚厚德仔细翻看文件,随口道。 贾乘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笑而不语。 尚厚德未再提这一茬,合上文件:“合同都是按照我们谈妥的细节敲定的。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贾先生实在也太小心了些。” 贾乘风笑了笑:“生意人嘛,小心没大错的。” 两人就此谈妥。 贾乘风侧身送尚厚德出门,邀请他道:“今晚我设宴,在春秋大酒店请人吃饭,不知尚老师是否有时间?” 尚厚德摇头:“今晚有事。” 贾乘风颇为可惜:“那可真是不太巧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尚厚德便也说了两句客气话。 在走廊上走出几步远,尚厚德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就往回走。 正好贾乘风正低头,拿着手机,似乎要打电话。 两人正好撞了个结结实实。 贾乘风的手机被撞飞在地上,尚厚德的文件也散落一地。 尚厚德忙弯腰去捡文件:“抱歉,我刚想起来我打火机落在办公室里了。” 贾乘风也帮忙捡着文件:“无妨。” 忽然,尚厚德瞥见了贾乘风左手大拇指侧面,靠近手腕的地方有大一块红褐色的烧伤疤痕,瞧着有些年头了,连红痕都淡得发白。 做什么能烫到这地方? 第一眼见贾乘风时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与墙上那张不起眼的九班毕业照一起涌现在脑海里,似乎有什么深藏于水下的真相呼之欲出。 “尚老师。”贾乘风起身,将一部分文件整理好递给尚厚德,“东西都在这里了。” 声音仿佛冲破了时间空间,窜进了二十六年前三年九班教室里,黎长云朝气蓬勃的面孔后方,一个将自己藏在角落里,低着头的懦弱小男生的口中。 电光火石中,望着贾乘风的脸,他脱口而出:“你是贾二牛?” 贾乘风一瞬间脸色巨变,目光如刀一样剜着尚厚德,随即又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尚老师你在说什么呢。贾二牛是谁?” 尚厚德面色发白:“不,我不会记错的。” 二十多年的时光足以让最深刻的记忆褪色。 当年学校的清北苗子有两个,一个是才华横溢、稳上清华的黎长云,一个是模考分数总压录取线过的贾二牛。 前者容貌英俊,纵然家境贫寒,衣着简朴,却人如其名,性情疏阔如长天苍云,行动间却总有一股潇然之气,颇受全班男女欢迎。 后者却总让人记不得容貌。他甚少抬起头,分明生得不矮,容貌亦不丑,却给人一种黑痩矮小感。 更多时候,他都像黎长云背后一个自卑的浅灰色影子。 黎长云的意外缺考后,贾二牛压着线上了清华。 从此尚厚德再未见过他。 三十年前,那一场大火里再次烧在他记忆里。 他被浓烟和火光惊醒,抱着学生们的准考证,冲出了火海,隐约黑暗里,一道瘦小黑影飞快窜了过去。 再然后他发现那一批准考证与档案里少了一个人的。 黎长云。 从此,这一幕成了萦绕他三十年的午夜梦魇。 宿命淡漠地冥冥俯视下,两代人阴差阳错的悲剧线头打下第一个结。 而火海前一掠而过的黑影,因为学校费劲全力调查都未能寻到其点滴踪影,而被当成了他的眼花。 他一度也觉得自己大概是太愧疚而导致出现幻觉。 直到现在…… “当年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的人是你!”尚厚德的手如钳子般捏着贾乘风的手腕,面色赤红,胸腔剧烈起伏着,“当年我没有看错!办公室的大火不是化学药剂泄露自燃,是你!是你!是你放的火!” 贾乘风几乎蹦不住一贯优雅的笑,声音阴冷:“尚老师,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我劝您还是好好想想您在说什么!” 散布的无数疑窦与细节被思绪飞快窜了起来,潜藏在深海下的真相浮出水面。 尚厚德喃喃道:“难怪你一直都对黎青那么关注,难怪你会这么了解上溪高中,难怪你坚持要选择上溪高中改造,难怪您会这么执着于上溪……” 贾乘风叹了口气,知事情已无可挽回,从陷入回忆的尚厚德手中抽出手腕,整了整西装:“尚老师,与其这么愤怒,不如我们坐下来谈谈?” 盛怒中的尚厚德气得手都在颤抖:“怎么谈?是谈你怎么毁掉了黎长云的一辈子,还是要接下来来毁掉上溪高中这群孩子的一辈子?” 若贾乘风真只是一个普通商人也便罢了。 可尚厚德知道,他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当年一贫如洗的瑟缩少年正是通过教育改变的命运。 可他刚过了那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后,却转头砍掉了他人向上的铁索。 这是无耻。 “尚老师,看来您还是不了解我。”贾乘风耸耸肩道,“我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对。我只是一个目标导向者,人们实现目标总会有些意外的。但实现了目的就好,这次也一样,不是吗?” 尚厚德狠狠啐了一口:“小人!” 贾乘风很恼怒于尚厚德的不识时务,声音阴冷:“尚老师,那你打算怎么办?告我?” 尚厚德声音一顿。 “尚老师,你有什么证据吗?难道凭记忆就能将人定罪吗?何况那场大火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除了您还愿意去翻那陈芝麻乱谷子的事。” 将尚厚德问住后,他又轻言细语地说:“人还是要往前看的。比如,尚老师您不如想想,现在这群上溪高中的孩子的未来。” 尚厚德脑袋里嗡嗡嗡一片响:“你在威胁我?” 贾乘风摊手:“您愿意这么认为的话。” 尚厚德跌坐在沙发上。今天得知的真相太过震惊,无数记忆片段海啸般在他脑海里翻滚略过。 巨大的无力感兜头盖脸淹没了他。 正如贾乘风所说,他没办法让贾乘风定罪,也没办法保护住上溪的这群孩子。 ‘善恶有报’这四个字被人说得多了,仿佛就成了真似的。可谁还记得,它只是被欺凌弱者喋血的祈愿。 亦只是祈愿而已。 空气仿若凝固。 贾乘风好整以暇,阴冷地等着尚厚德的妥协。 念念不忘中,或许真有福至心灵这回事。喃喃念叨着贾二牛的名字,尚厚德忽然一个激灵,猛地抬头:“贾二牛,这个名字是七年前春秋园烂尾楼意外第一责任人的名字!” 贾乘风瞳孔剧烈一缩,这回是真震惊了:“你怎么会知道的?” “是真的!”尚厚德重复着这句话,“……居然是真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 七年前的意外几乎毁了他的整个人生。 事后,他与岳父讲过事情究竟后,外公曾动用所有人脉查过当年的事。该楼盘分明是由贾二牛直接负责的。 但楼盘出事烂尾后,却是另一个已破产的经理承担了,现在仍在监狱里服刑。 岳父派人找过此人,贾二牛仿佛就此人间蒸发了。 时隔七年,贾二牛盖头换面成了贾乘风,居然两人居然又狭路相逢。 大概命运这东西,不沾上兜兜转转注定的相逢,便不显得圆满。 “虽然官方播报只有两个人。但你我都清楚烂尾楼事件到底死了多少人。”尚厚德仿佛看一个刽子手,“害死了这么多人,拍拍屁*股就能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贾乘风,你午夜梦回,没有害怕过吗?” 贾乘风忽的一笑:“害怕?我还真害怕过。不过我怕的是再变成以前穷困潦倒,一无所有,被所有人踩在脚底下的贾二牛。” 尚厚德仿佛第一天认识似的,震惊望着他。 贾乘风顿了顿,方笑道:“至于那些人,历史上的伟人们秦皇汉武成吉思汗,他们为了自己的目标,哪一次不是尸横遍野,动辄死伤无数?他们可曾害怕过?” 在尚厚德看疯子般的目光里,他咧唇骄傲一笑。 “害怕那东西只属于弱者。” “而我不是。” 叮铃铃——满校园里都响起了下课铃声。窗外很快传来学生们热热闹闹结伴去小卖部与厕所的说笑声。 室内一片安静。 已撕破了脸,贾乘风索性露出狰狞本性:“尚老师,不用露出这样惊讶的表情。您可别假惺惺地说是第一次见到我这样的人。争权夺利不就是这样。您在省一高能稳坐副校长位置这么多年,别告诉我全凭着别人的温良俭让谦。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妨成熟一点。这个项目从头至尾我投资了五个亿,你我各退一步,你对此保持沉默。我保上溪这群学生顺利毕业,并对尚老师你给出经济补偿,一百万怎么样?或者两百万?要是你要更多也不是不可以……” 尚厚德死死盯着贾乘风,胸腔剧烈起伏起来。 让他愧疚一生的优秀学生的惨死,失去经济来源,拿不到赔偿款,陷入困顿的黎青母子与其后的悲剧,和与他阴阳两隔的妻子与女儿,形同陌路的儿子,支离破碎的家庭。 一切一切都源于七年前那场意外。 而始作俑者却在他面前毫不知耻地劝他以成年人的方式‘成熟’一点。 他忍住了猝然的眼泪,望着贾乘风,一字一顿道:“贾乘风,我不会妥协的。我一定要将这件事曝光给所有人知道,你不可能进入教育业,不能进入上溪。” “就算上天没有正义在,我也要还那些人还我自己一个公道!”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不能让他出去!这是贾乘风即刻的反应。他迅速扑住尚厚德,抓住了他的胳膊:“五百万怎么样?这足够你和你儿子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七百万?一千万?尚厚德,你别逼我。” “去你特妈的钱。”尚厚德一拳打在贾乘风脸上,“七年前那场意外,我失去了我的妻子和女儿,多少钱都换不回他们!” 尚厚德的妻子和女儿? 贾乘风动作一顿。 尚厚德趁机挣脱他,就要往外冲,双目通红:“我是绝不会妥协的。贾乘风,你等着报应吧。” 贾乘风反应了过来,顺手抓起手帕,抄起桌上的玻璃镇纸,朝尚厚德扑去。 尚厚德感觉到了背后的动静,迅速扭头,抓住了贾乘风的手笔。 两个人扭打起来。 贾乘风到底年轻几岁,比尚厚德一个病人动作利索许多。挣扎间,已将尚厚德彻底摁在地上。尚厚德动弹不得,凶性被激出来了,一眼瞟见被贾乘风嫌不顺手扔在地上的玻璃镇纸。 他一把抓起镇纸,凶猛地朝贾乘风头上砸了两下。 贾乘风吃痛手一松。 听见张宏图远远而来的声音,尚厚德不敢多留,扔下镇纸,急匆匆跑了出去。 咚咚咚—— 听说贾乘风和尚厚德又在密谈,张宏图怒气冲冲地冲上楼,一到贾乘风办公室门口,他就呆住了。 “我的天啦——” 贾乘风只是被砸晕了,在张宏图叫得救护车来之前,就醒了过来。用毛巾捂着头上的伤口,他阴沉盯着尚厚德离开的方向。 张秃鹫胆小怕血,一面给贾乘风准备纱布,一面惊恐说:“尚厚德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个老好人吗?居然还会打人!头上这么大个口子,还流了这么多血。这是故意伤人!要坐牢的!简直简直……”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对面贾乘风正被提醒了般,恍然大悟盯着他。 他都傻了:“贾、贾、贾先生……” “对。”贾乘风喃喃自语,阴冷眯起了眼:“这是犯罪,要坐牢的。” 既然不能合作,那么就彻底扫清这个最大的障碍好了。 望着那双阴冷的眼睛,张宏图打了个冷战。 第65章 一击必杀 尚厚德一出门,第一反应是给黎青拨了个电话。他找到害他父亲的凶手了!电话嘟声响起,他的理智才重新回炉。 他告诉黎青能做什么? 黎青才十八岁,马上要高考了。知道这些,他能做些什么?性格刚硬的他又会不会冲动之下,做出无可挽回的事? 他匆匆挂断电话。 想了想,他拨通了岳父的电话。事关亚男的意外离世,他能感觉到他拿着电话的手都在抖。 索性,那边接电话很快。 尚厚德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很久才道:“我知道了。” 岳父提醒:“贾乘风绝非善辈,你要小心他的报复。” 尚厚德道:“是。” 有了另一个人倾诉这件事,尚厚德挂上电话,才有了双脚踩在实地,重回了世间的真实感。 头顶一轮秋日高悬,天空极高极远,湛蓝如洗,万里无云,整个世界仿佛凭空庞大了数倍。 尚厚德却生出一丝无处可去的迷惘。 在办公室时的他激动的信誓旦旦,出门后却发现了诸事艰难。 他没有证据,该怎么才能让贾乘风得到应有惩罚? “嘟嘟嘟——” 电话铃响,是黎青的回拨:“尚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只是拨错……”尚厚德解释着。 黎青不解哦了一声,刚准备挂电话。 尚厚德忽然言语快于理智,“小黎,你和阳阳有时间吗?老师想请你们吃顿饭。” 半个小时后。 依旧是上次的重庆火锅店。 尚阳与黎青一进门,隔老远就看见坐在里面,盯着前桌沸腾红油锅,魂不守舍的尚厚德。 两人对视一眼。 尚厚德虽然对儿子是腻歪与唠叨了些,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大忙人。昨天三人才一起吃了饭,按以前惯例,至少过半个月,尚厚德才抽得出时间。 今天这是? 黎青联想起尚厚德那一通突然的未接电话,不动声色敛了眉目。 “坐。”尚厚德终于发现两人到了,“喜欢吃什么自己点。” 尚阳不是会客气的人,拿起菜单唰唰唰就勾了一大通:“老尚头,你喜欢吃海带猪肚,给你各点一份啊。黎小青,昨天那盘小酥肉都是你吃了,今天给你点两盘。还有那碗桂花粥,甜腻腻的,就你喜欢吃,再给你点一盘。至于我毛肚、血旺……” 黎青始终盯着尚厚德:“尚老师,您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尚阳将菜单递给服务生:“那姓贾的大尾巴狼又给你找麻烦了?嗯?” 尚厚德避开黎青目光:“没有,事情好着呢。” 黎青天生心思敏锐。尚阳太了解尚厚德了。 两人都不信这一句‘不信’。 空气一时陷入静默。 服务生端来了热油锅,上了一盘羊肉卷和生菜。 黎青单刀直入:“尚老师,是不是有关于我父亲的消息?” 尚厚德搅弄着红油锅的勺子陡然脱手。 尚阳无声叹了口气。 热闹的火锅店正是晚饭点,开了大灯。红通通的大辣椒挂满了一面墙,火锅香味与辣味热热闹闹挤来挤去。人声和锅碗筷子碰撞声,与小孩哭闹声响成一片。 独这一桌仿佛被隔绝般清冷。 尚厚德艰难嗫嚅道:“小黎,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一个非常仇恨但以你的实力没办法战胜的对手,你会怎么办?” 黎青垂下眉目:“等。” 尚厚德一愣。 黎青垂下眼睑:“我会抓紧一切时间成长,直到能够战胜他,然后杀了他。” 比如出狱后,他找到了当初那想诱导他贩毒的贩毒者,暗示了那几个闯到逼迫他母亲家里的瘾君子是大客源。 那几个贩毒者为了客源,自然而然会勾着他们吸上更高级的‘货’。 若是那些人缺钱了,他便会偷偷买通几个狱里认识的‘朋友’,唆使那些去当初拿了赔偿款的死者家里要钱。 那家人从此家无宁日。 两年内,那几个瘾君子也相继因毒品摄入过量去世。 尚厚德苦笑。 时间。 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如果没有时间的话。”黎青抬头。目光锐利如刀,“那我便和他拼了。” 就像当时挡在母亲面前挥刀一样,他从未后悔。 尚阳抓住了黎青的手。 黎青反手握住了他的,轻松一笑:“不过,我觉得以我的年纪,能让我等不起的仇人并不多。” 尚厚德如被人推开了一扇窗,忽的生出一股勇气与狠劲。 “小黎,你说的对。” “肉熟了!来吃肉!”谁也不明白那一刻尚厚德从黎青的话里想到了什么。但尚厚德的颓丧却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决然。 他给黎青和尚阳一人夹了一块羊肉卷后,狠狠咬了一口。 然后—— “咳咳咳咳咳咳——”他华丽丽地被红油锅里的辣椒呛到了喉咙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黎青和尚阳愣了一瞬,赶紧上去拍尚厚德背。 尚厚德呛得面红脖子粗,朝他们摆手,匆匆抓起一杯水,痛苦地奔向了洗手间。 “几十岁的人了,搁古代都当爷爷了,也不知道日子活到谁的头上去了。夹菜都不会!白瞎了配眼睛的几百块钱了!”尚阳恨铁不成钢地喋喋不休,招来服务生,将锅底掉换了个位置,将清汤对着尚厚德。 黎青好笑地给尚阳递了杯水:“尚老师又不是故意的。好了,喝口水缓缓。” 尚阳将水一饮而尽后,满不在乎道:“不管他了,咱们先吃饭,毛肚都快好了。” 话是这样说,接下来三分钟里,他却瞥了好几次手表。 黎青揉了揉他的淡金色卷发:“担心就去看看。” “不去。”尚阳不屑道:“他比我多活了将近三十年,用得着我担心他吗?” 两分钟后,尚阳抓起手机纸巾,咳咳了两声:“今天这餐厅老板怎么这么大方,给这么多佐餐饮料……我去趟洗手间。” 黎青无奈递他一杯温牛奶:“温牛奶解辣。” 尚阳‘不情不愿’接了牛奶,强调道:“我只是顺便。” 顺便的尚阳足足找了两个洗手间才找到尚厚德。 刚站到洗手间门口,尚阳就瞥见了尚厚德扶着洗手台,佝偻着腰,手捂着一张纸巾,剧烈咳嗽着。那架势简直要将肺呕出来似的。 尚阳心里打了个突。 他太熟悉这姿势了。他遇上强烈药物反应,胃部剧烈痉挛时,要忍着不吐时也是这样。 无声惶恐如血液迅速奔赴他四肢百骸的末端神经,他闯了进去,一把抓住了尚厚德的手。 “阳阳?你怎……”尚厚德还没反应过来。 “你还说你没病?”尚阳却已掰开了尚厚德的手,看着他手心的纸巾,话卡在了空气里,“明明……” 被揉皱了的纸巾上并无血迹。 尚厚德无奈抽出手,令拿出一张干净纸巾,给尚阳擦了擦手:“阳阳,爸爸没事,别担心啊。” “谁担心你了,不能吃辣还非要在重庆馆子吃饭,一把年纪了还逞能,瞧你咳得这样子。”尚阳将手里的温牛奶强塞给了他,硬邦邦地转身就走。 尚厚德留恋地注视着尚阳大步离开,消失在拐角处,仿佛在看他即将错失的人生里温暖与羁绊…… 他是自己和亚男唯一的孩子,那少年正处在拥有野蛮冲撞的生命力与新鲜热血的年龄,他怎么舍得放他一个人无依无靠,撞得头破血流…… “哇——”他胃里一阵翻滚,来不及找纸巾,痛苦地呕了一声。 手心里是一滩深红的血迹。 但他已别无选择。 直到与尚厚德告别,尚阳仍没弄懂尚厚德莫名其妙请这一段饭干嘛。 倒是黎青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过高三紧张的学习进程很快将两人折磨得欲仙`欲死,再无暇关注这一茬了。 至于尚厚德…… 尚厚德当天便写了一封举报上访信,随即又问遍了自己的人脉,辗转联系上了一家本地电视台里一个收视率颇高的民生频道,并花了些价钱,说服他们将原本选题换成了上溪精英计划。 他准备实名曝光贾乘风与他的七年前的那个烂尾楼事件。 当年那烂尾楼计划背后绝不止贾乘风一个人,而是一个由以十亿为财富计量单位的本省龙头地产公司组成的庞大的利益团体。 尚厚德等于在孤身对坦克军团开炮。 自寻死路。 帮尚厚德联系上电视台的朋友知道后,当即怒斥道:“尚厚德,你疯了?你还要不要命了?” 尚厚德苦笑,他本来就快没命了:“你放心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这是一场迟来了近三十年,又在七年前加时的复仇战。 前两次他都因为不知对手而缺席了,损失惨重。 这一次他已无退路。 从电视台走出后,尚厚德拎着公文包,与工作人员握手告别。 凝望着电视台门口宽阔的广场与滚滚车流,他如轻了二十斤,一向略微佝偻的背也不自觉便挺直了。 这是一个阴雨天的傍晚,尚厚德没带伞,一个工作人员匆忙道:“先生,我去给您拿把伞。” 尚厚德和气摆了摆手,随口笑道,转身大步进了雨幕中,步履轻松如飞。 “日子久了,这点风雨算什么。” 天光阴沉,下着无声的细雨,路灯黄白光与雨丝折射出璀璨金光,空气是江城秋天特有的潮湿。 工作人员愣神看着他的背影破开雨幕,穿过宽阔无人的宁静广场,没入了车流喧嚣的远方,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场电影的落幕。 “老尚回家了?白菜老多钱一斤啊。” “两块一颗啊?老尚你又买亏啦。” “下次去市场,你跟着我买,你这脾气太好欺负了。” 尚厚德憨憨笑着,在楼道门口和邻居们一一问候过,拎着装菜的旧布袋,披着潮湿雨气到了家门口,正准备抽出钥匙开门。 楼道里忽然走出两个警`察,亮了证件:“尚厚德?” 尚厚德道:“我是。” 警`察道:“有位贾先生报案,说您涉嫌一起故意伤人案。请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和我们走一趟吧。”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不着调,除了脸够帅哪儿都不正经,滴溜溜眼珠子一转时,浑身每一根头发丝都像是冒着坏水,尚阳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 因为那天尚厚德明显不对的情绪,尚阳嘴上不说,这两三天却多给尚厚德打了几个电话。 但今天晚上,他却一晚上都没能打通尚厚德的电话。 不详的预感浮现,他收紧呼吸,给外公拨了一个电话。 哐—— 手机脱力地掉在地上。 警察带走尚厚德时未掩藏行迹,旧小区人多眼杂。只一天,尚厚德被警察带走的消息便传遍了上溪。 一班里学生们七嘴八舌,如炸开了锅似的。 “隔壁屋的都说了,警察说是有个姓贾的先生提出了诉讼,指控故意伤人罪,除了贾乘风那王八蛋还有谁?” “故意伤人?尚老师打了贾乘风?那姓贾的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昨天好像看见贾……他下楼的时候捂着脑袋,脑袋上有血迹来着……” “真的?” 尚厚德那24k真老好人打了贾乘风?这事对学生们的冲击无异于国足冲进世界杯。 场面霎时一静。 众人古怪地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算尚老师真打了贾乘风,也肯定是他活该。说真的,要不是没机会,我老早就想套个麻袋把那人给揍一顿了。”雷甜甜揉着手腕道。 程城诚也道:“是啊,贾乘风咱们不了解,尚老师咱们还不了解吗?” “尚老师难道真的会坐牢?” “贾乘风不是都免了学费了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要是尚老师真的坐牢了,咱们……怎么办?” 牢狱之灾对于这群安于保护中的学生实在太遥远了。 他们如被圈养的小羊羔头一次见到了现实里狰狞的凶兽,纷纷惶急地慌了爪子。 望着这群无措的学生,黎青轻叹一口气,望向已熬得双目通红的尚阳,将桌上小笼包推给他。 “熬了一晚上了,总要吃点东西。” 尚阳扭头望向黎青,声音沙哑:“外公打听到的消息,贾乘风找到了以前被省一高辞退的一个会记,说尚厚德在省一高的时候贪了一笔钱,二十万。” 空气寂静。 两人对视着。他们都太了解尚厚德了。 那是一个节俭到堪称抠门的人,买个白菜都要小贩饶半颗葱,吃个三块五的热干面都恨不得让人叫人开发`票报销,家里有一整个柜子,里头整整齐齐装着十年前至今的所有发`票。 但他不会贪污。 他没有用钱的地方。 尚阳有外公养着生活富裕优渥,他个人除了资助贫困学生,没有别的消费欲*望。 “故意伤人罪,不到轻伤级别不追究刑事责任。看来这才是贾乘风真正的杀招了。”黎青深吸了口气道,“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那个会计的吗?” 尚阳摇头:“外公已经在查了,但是暂时找不到线索。” 空气再次安静。 这是一个连绵的阴雨天,苍灰色乌云自天穹远方滚滚而来,裹挟着无形的秋寒,遮天蔽日挡住了所有日光。分明已经近七点半,室外仍如夜晚般黑。 那无形黑暗中,两人都听见了某只庞大的巨兽探出了头,利爪出鞘的声音。 带着血芒。 尚厚德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最终发挥了作用。 到了下午,事情基本清楚了。 他目前被指控的罪名有两个,一个是故意伤人,一个是贪污教育拨款金额达二十万。 两者中但凡有一个罪名成立,尚厚德会面临至少三年刑期。 一击必杀。 这才是在商场上驰骋风云的贾乘风的雷霆手段。 第66章 压迫 消息是那群尚厚德请来退休后发挥余热的老教师们托人查出来的。 尚厚德记挂着上溪这群学生,始终恳求着他们留下。这群老教师们气愤之下,根本没为贾乘风隐瞒。 消息就如F1赛车呼啸在赛场一样,在人们口耳之间交换,瞬间传遍了校园每一双耳朵,包括宿舍区阿姨养的那只混吃混喝的老看门犬。 群情激奋。 如果说之前的买学校换校长对学生们的情感冲击都是导弹级别,那么尚厚德被贾乘风害得要坐牢!这一消息的冲击就不啻于核弹轰炸。 虽然不知为何昨天还在商谈合作的两人,今天就骤然决裂,贾乘风还如此咄咄逼人。但大家都有自己的情感倾向。 贾乘风是什么人就不说了。 但尚厚德打人?还贪污二十万?开玩笑呢? 尚阳家境大家隐约都有了解,随随便便拿出百来个二十万都是小意思,尚厚德真要钱,何苦贪公款? 再说了,那买二十块的T恤都舍不得的人贪了钱做什么? 为了数着玩? “生孩子没屁*眼的混蛋,老天爷怎么没长眼睛,趁他出门的时候一道雷劈死他呢?”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那姓贾的就是一大王八。” “别侮辱了人家王八好不好,黎青养的那王八可聪明了,一看就是长命相。至于那货,呵……” “妈的,我真没这么讨厌过一个人,操!” 这时也没谁顾得上纪律问题了,本应是中午午休时间,教室里却吵成了一片,比大清早的菜市场还热闹,也没个老师来管。 上厕所路过办公室的同学说,里头吵得比教室还凶。 “现在情况暂时是这样。尚阳外公已经请了律师,因为我们不知道贾乘风具体怎么说动那会记的,手里又有什么证据,所以事情有点棘手。” 校园里,黎青怀里揣着给尚阳买的牛肉饭,边打着电话边急匆匆往教室里走。 电话对面宇飞道:“我知道了。” 路过一个小卖部,黎青顺手买了瓶脉动:“现在这件事已经是尚阳外公和贾乘风那边的较劲了。宇哥你这段时间应该也挺忙的,这事就别参合进来了。” 宇飞自张雨霏辍学后,也不怎么来学校了。 最近正边兼着一家网吧和游戏厅的管理,边琢磨着找人开一家游戏厅,成天忙得不见影的。 宇飞打趣一笑:“行了,这时候了你还是先管好你那‘尚哥’吧,至于我这个哥,自己还能管好自己。” 黎青清楚宇飞性格,没有玩笑的心思:“宇哥,这事你插不了手的,别冲动。” “啰嗦。”宇飞不耐烦道:“难怪那姓尚的说你跟个小老头似的。你宇哥既然担着你一声哥,就不会让你这当弟弟操心的。” “哥心里有数。挂了啊。” 宇飞挂了电话,黎青也不好再劝,拎着牛肉饭和脉动上了楼。 一进教室,他就看见了最后一排尚阳正通红着眼,死死盯着手机。 他去买饭前,尚阳刚已经给外公打过电话了,外公说他已经请了律师会全力运作,让尚阳等他 打那时起,尚阳眼睛就没从屏幕上挪开过。 “尚哥,吃点东西吧?”黎青再次推了推面包和水。这时候尚阳估计也没心情吃别的,他便只准备了这些。 尚阳摇头:“我不饿。” “昨天晚上那一餐你就没吃,这都三顿了。”黎青望着他干枯起了死皮的嘴唇,冥顽不灵的神情,加重了声音,“事情不可能在一天内解决的。律师交涉庭审至少得一个月流程,你难道准备把自己饿死吗?尚阳!” 尚阳凝视着地面,干哑道:“黎青,你说要是事情真的……” 真的出了意外怎么办?尚厚德那么大年纪了,又是个死倔的清高性格,这打击几乎能毁了他。 该怎么办? 被尚阳话中的无助惶然重重刺了一下,黎青一瞬间心疼得发酸。 “尚哥……”他揽过尚阳肩膀,想与他脸挨脸对着。 但尚阳往后退了一下。 “尚哥!”黎青吐出一口气,强硬地掰过了他的脸,将他紧紧拥在怀里抱住了。 黎青与尚阳额头抵着额头,凝视着他的眼睛,用坚定的语气道,“尚哥,我记得你说过你天生福大命大运气好,沾了你的光,身边的人都能一辈子逢凶化吉的吗?你看,我不是沾了你的光,现在好好的吗?有你在,尚老师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嗯?” 拥抱的温暖下,浑身骨头慢慢苏醒,尚阳仿佛从北极重新回了人间,皮肤方才感觉到了冷淡咸甜。 凝视着黎青的眼睛,听着那分明是荒诞胡扯的话,他却从冥冥中汲取到了支撑。 凝视着黎青的眼睛,他轻轻嗯了一声:“好。” ` 挂上电话,把自己扔进了大真皮靠背椅中,回想着电话里贾乘风的交代,张宏图就一阵阵的牙疼。 为了吸引到更多投资,又寄了一批项目书出去,这两天可能会有项目组的人实地考察,让他压服住学生情绪? 尚厚德出事后,学生们的情绪把学校屋顶都快掀翻了。 这时候了,贾乘风还要吸引更多投资,争取三年内彻底完成上溪精英计划? 听着电话对面那冷静的声音,焦头烂额的他都不知道是贾乘风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不过,三年? 尚厚德被调查的罪名是不是三年起步来着? 咚咚咚—— “进来。” 风纪主任用纸巾擦着额头上的汗,西服都被挤成了腌菜,面如土灰地推开门:“校长,学生们闹起来了。” 瞬间,除了牙,张宏图头也疼了。 “我是真的为了你们好啊。这些大人物打架的事,咱们这种小人物看着就行了,傻乎乎地拿着武器就冲上去,回头大人物们转头就握手言和了。你们就彻底炮灰了,多惨啊,何必呢?” 校长办公室里,一溜三四个学生大土豆似的蹲在地上。 这是今天学校刚抓的几个闹事涂鸦的,产地还挺丰富,一个高二,三个高三的分属于一班七班和十二班。 这话一出来,几个学生就对张宏图怒目而视。 一个大号土豆干哑道:“尚老师不会的。” 张宏图眼见这几个学生茬都挺硬,只能靠艰苦迎战,干脆搬了个小板凳,坐他们对面。 “尚厚德会不会我就不说了。他那人……哎,也是不好说。” “咱们来聊聊你们。都十七八岁的人了,我也不和你闹虚的了。上溪这破地方什么样,你们都清楚。在那些辍学打架的混混里,你们能考上高中都是些有志气的人,特别是你,还是一班的。” 那被他点名的一班的小号土豆梗起了脖子,一副‘你想怎么找茬’的防备样。 “没事啊,这次不准备把你拎上升旗台啊。”张宏图随口安抚了小号土豆,继续道:“你们到了我这年纪就明白了,什么理想什么精神什么人间真情都是虚的。人生在世,不就是好吃好喝安安稳稳享受一场。贾老板都说了,尚厚德虽然出事了,你们这群学生他也不准备赶。” “好好懂点事,把这一年过去了,把握住那条安稳的路,你们的未来就和你们父辈完全不一样了,也算改变了命运了。” “尚厚德,他是你们爹还是你们妈,为了他丢了前程,值得吗?” 办公室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见几个土豆终于开了窍,张宏图总算松了口气:“行了,这次就算了,回去好好劝劝你们的同学们……” “值!” 一班的小号土豆抬起头,目光里燃着一团发白的火,吐钉子似的道:“高考可以复读,考不上大学可以打工,考不出上溪,我可以做生意。人生长的很,或许高考一个选择题的犹豫,一个大学专业的选错,一个没擦亮眼的恋爱都能让我人生耽搁几年。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为那虚无缥缈的‘安稳’前程,做让我后悔一辈子?” 阳光中无数灰尘震颤着,女孩半边侧脸被镀上金边,声音颤抖坚定。 “我的高考可以重来,但尚老师只有一个。” 没能劝服那群硬茬土豆,将人放走,一一记了大过,祭出了‘请家长’的终极武器后,张宏图一个人在办公室点燃了一支烟。 耳边是那女生的声音。 “我为什么要为那虚无缥缈的‘安稳’前程,来做让我后悔一辈子的事?” 帮凶? 他只是一个拿钱听命的打工仔。上头说什么他做什么,最多算个卒子? 棋子嘛不都是这样。 虚无缥缈的‘安稳’前程? 他一辈子都在汲汲追求的东西,在那女生眼里却成了为了‘不后悔’,随时可弃的鸡肋。 到底是太年轻啊。 心里这么说着,直到指缝里那支烟燃到尽头,张宏图枯坐着,都没记得再抽一口。 ` 无论发声多么振聋发聩,学生们的不满情绪与行动,归根结底都是一场对校园秩序的挑衅。 作为现任校长,张宏图从任何角度都得立即处理这情况。 为此,他下了一条禁言令。 不允许任何人在学校里讨论与教学无关的社会刑事案件与相关人物。 ——就差明晃晃把尚厚德三个字放大加粗标红了。 违者老师取消季度奖金与评先进资格,再有再犯直接开除,学生必须当众道歉承认错误,否则记大过或开除处理。 处罚不可谓不严厉,除此以外,他还特地又聘请了一批校工,在校园里巡逻抓随意议论的人,极力维持贾乘风口中特殊时期的校园秩序。 一个好生生的中学校园硬生生变成了风声鹤唳的地下党碟中谍现场。 经过前几次的校园涂鸦打地鼠似的你躲我藏后,地鼠们大获全胜,‘艺术’了学校大半白墙后,张宏图这校长在学生们中其实没多少威慑力了。 一开始,大家谁都没把这禁言令当回事。 但在接连两个老师被抓,一个被罚了季度奖金并全校批评,一个被直接开除后,四十多个学生被记大过,十七个直接被开除后,大家才知道张宏图这次是来真的了。 无数双嘴受惊似的消了音,校园里霎时‘风平浪静’了。 张宏图总算能孙子似的给又打了几个电话催他的贾乘风汇报工作了。 挂上电话,险些喜极而泣的他亲了手机两口,终于有空再临幸他的小四小五与新的小六。 但无数历史经验与革命前辈们证明了,压抑带来的不仅是平静,还有水面下的无形生长尖叫咆哮的反抗情绪。 禁言令第四天,程城诚被抓住了。 彼时正是贾乘风口中的最重要时期,张宏图紧张得焦头烂额,嘴角一溜起了好几个泡,生怕出一点错。 听见这消息,他第一时间就是发怒。 “一班这群兔崽子,一天不闹骨头就不舒坦是吧!” 下午第二节,一班正在上自习课。陈正非带着练习册在讲台上坐镇。 教室里很安静,忽略掉除了个别背着老师鹊桥一会的小情侣,满教室上空飞的小纸条,以及个别头悬梁还打瞌睡,锥刺股还对着数学题磨牙齿,以及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传出的食物香味外,纪律堪称言明。 “看见小橙子了吗?” 打开雷甜甜扔的小纸条,尚阳扫了一圈教室,果然没看见个头已十分显眼的程城诚。他回了个纸条:“没,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雷甜甜道,“不会真被人抓去研究了吧?” 尚阳扯淡道:“呸,人类还没研究出来世间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帅哥,怎么轮得到他!” 雷甜甜没回纸条了,看动作应该是翻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白眼。 其实两人心里都有一个答案,但并不敢戳破。 程城诚是只长个头不长心的典型。 尽管个头一年窜高了两个头,他个性却没啥长进,依旧胆小怕血怕事怕老师,成天缀在在雷甜甜脚后跟当小弟。按说这种性格是不会惹事的。 可他嘴太碎了。 现在环境又严峻。 咚—— 教室门被大力推开,在墙上还反弹了一下。全班人都被吓了一跳,登时抬头看着来人。 “这个人是你们班的吧?”张宏图揪着程城诚的衣领,一把将人推了进来。 尽管已比张宏图高一个头了,程城诚仍被这‘老师’权威身份的一推,往后趔趄了两三步。 “小橙子!”雷甜甜低声惊叫起来。 张宏图高声道:“在学校有严令的情况下,在男厕所公然讨论与学习无关的社会案件,打扰其他同学学习,破坏了学校学习风气,还污蔑学校校董的名誉。证据确凿!” 黎青与尚阳飞快对视一眼,眸光一闪。陈正非与欧丫丫几个与程城诚玩得好的也是脸色一变。 张宏图晃着程城诚肩膀,锐利目光掠过班上每一个人:“你在厕所里还说要和人一起去网上发证据?和谁一起去?嗯?” 班上人被他目光扫过,齐齐心里一阵发寒。 程城诚一声不吭。 张宏图也是气急了,打定主意要杀鸡儆猴:“学校里的禁令是才发布没多久的。你们应该都还记得,一次被发现记大过,两次直接开除。” “要么和校董道歉,要么说出你的同伙,如果都不愿意,你现在可以直接走了。” 刹那间,班上安静得落针可闻,某种情绪仿佛被拉到极致,绷得人喘不过气来。 四十多双眼睛盯着张宏图,眸光里都腾地一团炽白的火,如雪色锋芒。那锋芒甚至一瞬间让他觉得胆寒,忍不住退了一步。 但他又咬牙站住了。 这关乎他的前程。不过是一群小孩罢了,能把他怎样? 第67章 战场 “他不会说的。”黎青冷漠地盯张宏图。 尚阳抚了抚额头,骂了声:“一个个的,真特么操蛋。” 雷甜甜似是无奈地道:“小橙子虽然胆小,但最重朋友了。他是不会说的。” 这事是他们偶然发现的。 在张雨霏离开后快大半年了,程城诚每星期都会往她邮箱里发一封邮件,跟写日记似的汇报班上情况。 这人看似胆小,实际上最为重朋友。 “那小橙子真的要被开除吗?”欧丫丫迟疑道。 虽然张宏图在禁令一开始已快刀斩乱麻地开除了几人。但那都是些七班或十三班,本来就劣迹斑斑,迟早要离开学校的主。 可程城诚是他们朝夕相处两年,相约一起考大学的伙伴。 “小橙子家境也不大好。”雷甜甜咬牙补充道,“如果走了……” 未来就像一道横亘在他们面前巨大的山。若只是将自己闷在书本堆里不听不看也好,一旦思考起来会发现其中的荒芜与惶恐。 陈正非道:“要不,我干脆去替小橙子承认算了。” 几人都没再没说话。 看似很长,实际非常迅疾的对话后,众人便被程城诚的动作弄得霎时一静。 程城诚冲到了座位前,抓起了书包,径直走出了教室门。 他不道歉。 亦不会告发朋友。 他动作太突然,连张宏图都愣了一下。 班上所有动作亦是被瞬间摁了休止符。 众人亦是在这一瞬间才发现,那个被他们平时当某种小动物似的宠爱的小男孩,不知何时背影里已有了硬朗的脊骨。 少年到男人的成长,不过几瞬间。 “走,好。自己毁了自己三年的心血。这都是你自找的。一群扶不起来的烂泥。枉姓尚的还在你们身上花这么多力气,简直是做白日梦!” 张宏图简直是大怒了。他选择程城诚当那只鸡,自然是了解过其性格的。胆小怕事,是最好不过的示范对象。 但谁知道那只鸡竟如此骨头硬,反啄了他一口。 “你们就是一群扶不起来的烂泥,投入再多又怎样,就是一群烂泥!” 出了气的他才猛然想起一个问题。鸡都跑了,猴子们还会在吗? 他转头看向一班教室。 几乎凝滞的气氛里,教室里四十六个学生都端坐着,四十六双眼睛凝视着他,仿佛四十六双能看透灵魂的镜子,亦像是四十六团藏着锋芒的剑。 噌—— 雪光一凛,剑出鞘的声音。 紧绷到近乎停滞的画面里。黎青忽然拿起了书包,往肩膀上一挂,在张宏图气得发抖的目光中,径直大步往外走。 路过前门的张宏图时,他忽地低声道:“张校长,听说您是语文老师出身的,那不知您还记得‘助纣为虐’的那一群‘棋子’,最后结局是什么样吗?” 见张宏图面色骤然剧变,黎青讥诮一笑:“希望您以后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黎青的动作像是启动了某种程序,或者说点燃了某种讯号,或吹响了某种战役的号角。 张宏图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恢复,就见尚阳已戴上耳机,单肩挎着书包,朝张宏图溜了声口哨,十分不正经地走了出去。 “听说今天外头挺凉快的,出去吹吹风。” 两人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风静静吹着空旷的走廊,静谧与寂寥扫过每一寸地面。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两人的大胆吓得说不出话。 仿佛被某种情绪吓到了,张宏图在两人离开后才魂魄归位,几乎是勃然大怒地冲两人吼道:“走,走了里面就都有本事别回来了!” “给我好好看着,敢在这时候闹事,这就是你们的惩罚。” “用不着。”仿佛一层压抑的膜被戳破,岩浆般热烈的情绪奔涌而出,橘色火光烈烈刺目,灼烫了每一寸空气,每一段咽喉。 雷甜甜抓起书包,腾地站了:“我自己走。” 走到张宏图面前,她照例停了一下,露出一个冷笑。 张宏图从来想不到,四十岁的他竟会有被一个十七岁女孩熔岩般目光逼退的一天。 他听见这个短发女孩的声音:“我鄙视你。” 紧接着,仿佛是一瞬间的事,陈正非、欧丫丫、小胖、军旗小子、瞌睡王…… 一个接一个的人都拿起了书包,跟在雷甜甜身后,朝着门外大步而去。 路过张宏图身边时,他们再未停下过。 行动更甚过言语百倍。 张宏图目睹着眼前的人一个一个走马观花地路过,脚步整齐而嘹亮,仿佛傻了似的呆站着。 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教室里空空荡荡,他才反应过来。 并非勃然大怒。 他在茫然。 他们怎么敢?这可是事关未来的学校,事关一生的高考,就为了一个很可能毕业后就失联的朋友,就为了一个又怂又执着的尚厚德,就只为了高考后各奔东西多年后再见认都认不出的高中同学? 他们怎么敢? 学生们的说话声脚步声都已消失远了,空荡的教室里忽然起了风。 飒飒落叶声送来秋意,被远至西方苍穹尽头的寒气撩过皮肤,张宏图无意识冻得一个激灵。 仿佛是过电似的,他又想起了办公室里那个女孩的呐喊。 “我为什么要为那虚无缥缈的‘安稳’前程,做让我后悔一辈子?” “你这种帮凶是不会懂的!” 尽管才搁四五天,他发现自己已再记不得那女孩的相貌。硬要寻根究底,他竟惊觉方才从他面前路过的每一张脸,都神似她。 那是四十七声呐喊的齐奏。 校门口,黎青与尚阳赶出去才发现程城诚没走,正站在学校门口。 他并不意外两人的出来,第一句便是:“青哥,尚哥,我刚才想过了。我还是不能走。” 黎青与尚阳未打断他。 程城诚抬头,这是他自己第一次独立做决定,语气紧张但坚定:“他们就是想要把我们的抗争赶走罢了。现在我走了,就真的是屈服了。所以我不能走。” 他的神情坚决地像下一刻就要抱着□□包去炸碉堡,灼灼地等着两个‘哥’的回应。 两个哥却都朝他笑了一下。黎青拍了一下程城诚肩膀:“多高了?” 程城诚发愣:“一、一米七七点五。” 黎青递给他瓶牛奶道:“喏,喝吧。” 程城诚几乎要被黎青搞懵了。为什么他们明明在讨论这么热血的话题,他要在旁边喝牛奶? 尚阳却冲他抛了个眼神:“小橙子,喝吧,你青哥夸你呢。” 程城诚尚未理解。 “一米七八,”尚阳却双手枕在脑后,眯起了眼睛:“也是个大人了。小橙子,保持住未来可期啊。” 程城诚被尚阳夸得总算找回了些理解力,但仍有些茫然:“那咱们现在?” “呆着。”尚阳溜了声口哨,盘腿坐在了地上,狡猾一笑:“谁跟你说我们要走了?” 谁说的? 不是张宏图说的?可、可、可……程城诚脑袋里那根筋接了上来,可他们为什么要听张宏图的啊! 那孙子以为他是谁? 等他想通时,已经看见黎青坐在了校门口的地上,拿出了笔与试卷,旁若无人地刷起了英语试卷! “我听外公说了,姓贾的那孙子这几天拼命让张秃鹫下封口令,就是有人会来上溪考察,追加投资。”另一边,尚阳也盘腿坐着,写着今晚的化学作业,一只耳朵塞着个耳机,一只脚不客气地朝他一招呼。 “他贾乘风想要钱又想害人,哪儿那么好的事?” 程城诚一下被这内幕惊呆了:“然、然、然后呢?” 尚阳踢了一下他的腿:“然后那姓贾的要么把人放了,要么……我俩今天就住这儿了,这投资他给我等下辈子吧。劳驾,请吃了化肥的仁兄,把大长腿挪挪,挡光了。” 程城诚浑身一个激灵,忙挪了腿:“哦,好。” 他心里升起一股茫然:“这样也行?” 傍晚时分的校园门口不时有车流人流经过,门口还有保安守着,已有一些路灯早早亮了,布满细碎如光点兜头如伞般打下,怎么都称不上一句安静。 可黎青与尚阳竟似完全沉浸了,认认真真写起了作业。 认真的气场感染着程城诚,他似乎听见自己一颗狂跳的心慢慢减速,乃至最后平缓。 张宏图的怒吼言犹在耳。 “走,好。自己毁了自己三年的心血。这都是你自找的。一群扶不起来的烂泥。枉姓尚的还在你们身上花这么多力气,简直是做白日梦!” 天穹尽头的阴云烈烈翻滚,烟黑色自远方蔓延而来,千万道细小威风呼啸着自北方追赶而来,席卷着浓稠的潮湿与凉意。 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不是烂泥,我们不是烂泥。” 我们只是想为了自己未来以及维护他们未来的人,最后争取一把而已。 一片雨丝正落在他的眼皮上,程城诚面上一凉,仰头望向阴沉压下的天空。 江城入秋了。 程城诚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意的空气,也坐了下来,拿起手中今天的化学作业,,认真写了起来。 大多数同学冲出来时那一刻都是凭着一股上头的热血与冲动。实质上走出教室,被劈头盖脸的冷风一吹就冷静下来了。 他们茫然地走到了学校门口,看见了黎青与尚阳三人。 茫然注视了许久,他们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也坐下来拿出纸笔,认真地写起了作业。 贾乘风把他们不当回事,张宏图认为他们是烂泥,唯一为了他们争取的尚老师也身陷囹圄…… 但他们绝不可以放弃自己。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十几分钟后,一班同学们几乎都无声且默契地坐在了黎青与尚阳身边,写起了今天的作业。 翻滚的阴云与狂风下,他们如一颗颗颗生于沙地,灰扑扑又不起眼的石头,看似一脚就能随意踢开,永远引不来别人的一个眼神。 但当人真正踢上去时,才会知道不起眼石子里的内劲,被狠狠的硌到脚。 徐成才便是在这时候恰好销了病假,回到学校的。 此时学校门口已停了一圈人,保安过路的还有一些早到的家长,都围着那群人议论纷纷。 “这是干什么呢?” “听说是有老板要买学校,还把以前校长给弄局子里去了,这些学生说起这事被赶出来了。” “造孽啊。” 徐成才下了车,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黎青尚阳程城诚,眼睛微微发亮。 “一群蠢货。”随后下车的女人冷冷地道,“成才,别看了,过来把行李拎着,赶紧去上学吧。” 徐成才低下了头,接过了行李。 “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你们学校最近有很多事情,不要跟着掺和进去。你的唯一任务就是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听见没有?” 徐成才父母照例地唠叨起了老黄历,“家里为你牺牲了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得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知道吗?” “……妈?”徐成才坐在车上,捏着手心的中度抑郁症断书,沙哑着喊了一声。 他穿着灰绿色夹克,黑色牛仔裤,头发略长没来得及修剪,背着个假耐克包,因为长期熬夜加沉默压抑,他眼下总有一圈青黑,瞧着总像在弯着腰自卑。 此刻这双总是瑟缩与自卑的眼睛里汇聚起了一股力量。 “我和你爸的工作也为了你丢了,邻居们都在笑话我们,你也是知道的。隔壁的陈姐的大儿子在省一高考了第三名,你既然考不上省一高……” 徐成才聚集起力量,抬头望着女人:“……妈,我昨天去了一趟医院……” “在上溪总得考个第一名吧?我和你爸当初在学校成绩都还不错的,你是我们的种,总不能比我们还差吧……” “……妈。”徐成才嘴唇颤抖起来,声音打着颤,“如果我真的就是不如你们呢?如果我真的就成不了才呢?” “家里都等着你的大学通知书呢……”女人的声音终于停了,猛地提高了声音,“什么?” 徐成才死死捏着那张诊断书,肩膀拼命颤抖着:“妈,这十几年我真的很累。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一睁眼就是要考大学,一闭眼就会做考砸了的噩梦。我写着作业一想到你们就浑身发抖。我、我、我现在只要一看到试卷就会生理性反胃,医生都诊断出我有中度抑郁了。” “妈,我可能真的成不了才了……” 小小的两人角落里,空气可怕得安静着。 这可能是懦弱的徐成才一生最有勇气的一瞬间。 啪—— 女人在徐成才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知不知道这些话有多伤我们的心。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你花了多少心思,你是我们辛辛苦苦生下来的种,是我们家唯一的种,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你还怪我?” “你到底有没有心?” 一巴掌将徐成才脸上仅剩的血色全部刮干净了。他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死死盯着地面,忽然勾起一个悲哀地笑。 “唯一的种?我是唯一的种,那姐姐呢?” “同样流着一样的血脉,如果不是因为我是男孩,可以替你们传宗接代光宗耀祖,我是不是也会和姐姐一样,高中一毕业就不读书了?只是因为我是男孩,可以替你们实现辉煌疼她,传宗接代的工具,你们才这么重视我,才会处处为我好……” 这短短一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前十八年所积蓄的所有愤恨,最后一句话出口时甚至已撕得破了音。 然后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也没办法面对母亲,只朝着人群的方向跑去。 他母亲呆住了,嘴唇张合半晌:“可、可我们是真的为了你好啊。” 徐成才闭了闭眼,情绪过后并没有眼泪,心里唯有空荡的苍凉。 可他要的从来不是父母的‘为你好’而是‘我自己’啊。 在母亲愤怒的怒吼中,苍茫辽阔的烟黑色云层和风见证中,他奔向了那群少年们的方向。 那是金光泻出的方向。 亦是那群恰同学少年的战场。 第68章 胜利 起初是几个下课后,准备来小卖部来补充储备粮的学生注意到了校门口的动静。 待认出那是一班的同学们时,弄清他们是为了什么事后,不少人都惊呆了。 直到上课铃响,那些同学们才狐疑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然后在上课铃响后前一秒,有人端着凳子也出来了。 是七班的人。 面对一班人的疑问,几个以前和宇飞玩得好的人说:“你们这些好学生都不怕,我们这些注定考不上大学的还没你们豁得出去吗?” “这些年了,尚老师是唯一把我们当过人看的老师。我们只是口头上不说,又不是没有心。” “上溪是大家的上溪,要是真改成精英中学了。我弟弟妹妹们怎么办?” “那姓贾的想让尚老师坐牢,又想拉到大投资,没门!” “再说了,宇哥都说了要护着尚老师,我们得帮他。” 一班的人听完,默默给他们挪了位置,热情地分了他们几本练习册。 然后被礼貌地拒绝了…… 时间缓慢过去,随着日色西斜,人群陆陆续续壮大。 再然后,一整个班都过来了。 是文科十二班。 随着来的还有她们的语文老师,徐老师。 她笑着说:“我和你们小傅老师一样,曾经是尚老师的学生。在你们面前我是老师。可是在尚老师面前,我永远都是他帮过的那个弱小学生。” 师与生,本就是一场生命与教育的传承接替。 这其实是一个很震撼的场面,天穹压下,阴云密布,分明是下午的天气,却已如傍晚般暮色四合。 临近放学的校门口,学生们为了老师为了自己为了胸口那一点意气,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考察团。 在许多大人们的眼里,他们动作可笑又荒诞,只是一场场徒劳。 可这是他们唯一能表达自己态度的方式。 哪怕资本强大到一手遮天,他们也要拼命捅破头顶这片天,传达出自己的态度。 一阵苍劲的风刮过,许多学生们面上都掠过了湿意。察觉到什么,他们仰头看着天空。 头顶万千道闪烁着金光的雨线兜头降下,伴随着远远的车笛声,涛涛的闷雷声,潮湿的凉意自脚底卷起。 下雨了。 但无一人退缩。 站在四楼走廊上,张宏图的头发都被迎面吹来的雨线打湿了,紧贴在脸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紧紧盯着那一个方向,仿佛在看某一场无声战役。 冥冥中,他似乎觉得空气中多了一双眼。那个女孩用她清澈的眼神,静静地目睹他这‘帮凶’。 目睹一个中年人狼狈可笑的半生庸碌。 许久后,他抹了一把脸,掏出了手机:“贾先生,关于投资的事……” 停车场。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贾乘风拿着手机怒吼,边拉开车门,“考察团马上就到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给我把那群学生解决了!这事关着将近三个亿的追加投资,你自己给我掂量分量……等等,谁?” 在关车门的一瞬间,贾乘风身边忽然极快地钻进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头发颓丧地留着长刘海,穿着白色皮衣外套,淡蓝衬衣随意扎了半截进裤腰,嘴角永远轻讽地翘起,翘着二郎腿的样子居然古怪的有股潇洒与不羁之气。 如果他手里没有拿着一把刀的话。 贾乘风被冰冷的刀锋逼迫着脖颈,往后缩了一缩。 “你是谁?” “嘘!” 那人紧紧盯着屏幕,朝他做了个口型,“别吵。” 贾乘风这才发现,他手机上正播放着一部很老的文艺港片——《阿飞正传》。 此时正是高潮段落,主角被人一枪击中,坐在轰轰行驶的火车地板上,仰头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时候。” 那皮衣少年看得认真极了,贾乘风甚至在某一瞬间荒诞地他并不是在看电影,而是身临其境地吟诵那句台词。 一句人生的预示。 直到这一段放完,宇飞才收起手机,朝贾乘风露出个歉意的笑:“不好意思,又到了一年重温一次这电影的时候,耽误了您的时间。不过,我还是不得不说一句,等你不用保镖一个人出门的时机,真的太难了。” 贾乘风沉声问:“你是谁?” 宇飞轻轻笑了一下,“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宇飞,今年十八岁,职业是混混,偶尔兼职当一当学生,常年游手好闲,没有恒定正业,是标准的社会闲散人士。十八岁前是警`察叔叔眼中少年犯预备役,现在是成年犯预备役。” “今天找到您,其实是和您谈谈上溪高中和尚老师的事情。” 贾乘风轻蔑瞥了眼他的刀:“以这种方式谈?” “让我猜猜您现在心中的想法。”宇飞依旧噙着笑,耸了耸肩:“十八岁小孩儿的把戏,以为拿把刀就能满世界行凶了?回头我一个报警电话就能让你现了原形!没见过世面的蠢货!” “对不对?” 贾乘风眼神未变:“没看出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宇飞往车座靠背上一靠,挑起眼角看向贾乘风。这是一种很放松与坦然的姿态:“那贾先生有兴趣听听我的另一个版本的自我介绍吗?” 贾乘风优雅摊摊手:“愿闻其详。” “我是一个孤儿,从小被奶奶捡回来长大。孤儿是什么意思呢?我没有亲人,不知道自己爸妈是谁。我没有理想没有欲*望没有亲人没有牵挂,我活着只是活着而已。没有人对我有任何期待,没有人是我的责任,也没有人会对我负责,世界上多我一个不多,突然少了我一个也不会有人在乎。” 宇飞掏出一支烟,低头把玩了许久的打火机,却没抽。 “我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宇飞是奶奶意外去世的儿子的名字。在过去的十七年里,我充当着她去世儿子的人形相册,陪着生活在回忆中的她一遍遍重复过去的一切,扮演着另一个人。虽然我把自己都活成了另一个人的投影了,我怀疑我的离开也不会让奶奶有任何动容,她的回忆足够支撑她活得很好。” 贾乘风八风不动的面孔终于微微变色了。 门外有阵阵蝉鸣与汽车驶过的声音,苍黑色翻滚着乌云的天穹落在地面上,与狂风纠缠着在远方形成一条滚动的深蓝色的线。 小小的车厢如广阔空间里一个孤舟似的存在。 空气翻滚而寂寞。 “……”宇飞把玩着打火机,一只手放在车窗外,停顿了许久,“但就是这样的奶奶也在去年去世了。她临终前最后一个愿望是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当时我很意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里听到我的存在。因为她意外去世的儿子是在工作时出意外的。早已不用学习了。” 贾乘风嘴唇颤动着,望向这个十八岁的男孩。 他有一双每时每刻都笑着的眼睛,仿佛对这时刻随时散发着接纳与善意,却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骨子里是淡漠又万事不在乎的的。 “我的一生太过潦草贫瘠,拥有的东西太少太少,所以我特别珍惜我仅仅拥有的那一点东西。”他望向贾乘风,语气依旧潇洒翩翩却暗含锋芒,“哪怕拼上我的所有。” 这一刻,哪怕他对面只是一个普通的十八岁小混混,哪怕对方的手段拙劣又孤掷一注,哪怕对方…… 他仍从背后升起了一股寒意。 “贾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你今年三十四岁吧?”宇飞慵懒坐在贾乘风身边,“我今年十八岁,我比你能多活十八年,在未来的时间里,你能保证哪怕一天都不松懈,没有一个时间点会有让人有可乘之机吗?比如您请了两个保镖,仍旧被我找到了这个机会接近您。” “反正我的人生漫长而无用,索性来一点。” “贾先生,你想和我耗一耗时间吗?” 空气凝重而静默,远方有一辆汽车飞驰而过,金色车灯光芒远远扫过两人眉眼,随即又远去。 贾乘风靠在了沙发靠上:“你让我想想。” 宇飞又恢复了轻笑,彬彬有礼道:“当然,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考虑。请。” 在这静默中,宇飞抬头望向了头顶的天空。 人总觉得自己的世界无比大,可仰望天空时,方能发觉其渺小。 天地渺远而浩大。 衬得人命运微小而脆弱。 “叮铃铃——” 静默的空气中,贾乘风手机铃响了。 瞥了眼宇飞,贾乘风道:“是我秘书的电话。” 宇飞道:“您接。” 嘟声结束,贾乘风接起了电话,还没来得及暗示出自己如今困境,让那边帮忙报警,就听见秘书惊惶的声音。 “贾总,您之前联系的那个省一高的会记突然联系不上了。根据经验,他很可能要……反水了。” 贾乘风脑袋嗡了一下,失声吼道:“什么?” “……还有。”秘书声音低了一调,怯怯道,“贾总您还有事吗?” 闭了闭眼睛,贾乘风竭力压下心口的暴怒,沙哑着声音:“还有什么?你说……” “还有……”秘书小声道,“贾总,考察团已经到了,说在上溪高中门口遇上了一些状况,经过和那里的学生和老师们的沟通,他们觉得那里的情况并不适合进一步投资,甚至对之前的投资产生了疑问……” “……”贾乘风低声咒骂了一声。他竭力忍住摔手机的欲望,对秘书道:“行了,这件事我也知道了。我马上会去处理这件事的。” 宇飞轻轻撑了个懒腰,眉头诧异地一挑。 没看出来黎青那另一个哥还挺靠谱。 尽管贾乘风竭力压制,这两通电话后,他仍于冥冥中有种大势已去的焦躁与愤怒。 秘书都感受到了贾乘风的隐怒,犹豫道:“贾总,还有最后一个消息……” 贾乘风心里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什么?” 秘书咽着口水道:“贾总,有个叫做尚厚德的老师上了本地著名的访谈节目,把当年嘉慧园工程事故的事情曝光了,另外敬旭集团的人联合了一批当年业主,把咱们告上了。现在咱们公司外面围满了记者,都是要采访您的,刚才还有经济侦查的人打电话过来了,说要重新调查当年的事。” 敬旭集团……似乎是尚厚德岳父的公司。 尚厚德那疯子…… 他真的豁出去了。 咔—— 冥冥中最担忧的事情发生,贾乘风那根蹦了七年惴惴不安的弦终于不堪重负,断了。 重重将自己扔回椅背上,贾乘风忽然觉得太疲倦了,浑身每一根骨头都有千钧重,呼啸的风声尖锐,拽着他坠向地底下方无尽的深渊。 “不让你秘书帮你报个警吗?”宇飞似笑非笑。 贾乘风瞥了眼宇飞指缝里没点燃的烟:“能借根烟吗?” 宇飞大方地将烟盒递了过去:“便宜烟,不嫌弃的话……” 话未说完,贾乘风已抽了一根出来,夹在指缝中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缓慢地吐了出来。 宇飞知情知趣地闭了嘴。 抽了有小半根烟的功夫,贾乘风忽然瞥向宇飞:“小子,想听听我是谁吗?” 宇飞撑了个懒腰:“愿闻其详。反正您的时间总比我的贵。” 车窗开着,苍渺的风吹过,带来了冰凉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两人的几缕额发与鼻梁。 贾乘风没理会宇飞的调侃:“贾乘风是我七年前,自己给自己改的名字。过去的三十年是这个国家腾飞的时代,人的一生看努力看命也看时势,很幸运我恰好站在了那股时代腾飞的东风口,乘风而起才有了如今的一切。” 宇飞彬彬有礼地鼓了鼓掌,表示敬意。 贾乘风却没理会他:“我差不多也算个孤儿吧,比你好一点我还有个亲爹,知道自己姓什么。不过比你差点的事,我那亲爹是个疯的,不仅要我养他还会经常地打我。十二岁以前,我身上经常一块好肉都没有,还得每天割猪草养猪喂鸡卖鸡蛋供那个男人喝酒。” 宇飞没吭声。 贾乘风继续道:“我的真名叫贾二牛,是因为我出生时,我们家正好是村里唯一一户有两头牛的。可惜,后来都被那爹霍霍没了。十二岁以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长高长高再长得更高一些,能够打死那个男人。” “可惜,那男人没等到我长大,十二岁那年就喝多自己死了。” 空气安静。 贾乘风的烟快烧到底部了。宇飞无声朝他晃了晃烟盒。贾乘风道了声谢,抽了根烟,这次却没点燃,只放在指间玩着。 “他死了之后,我觉得我人生的目标都没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直到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美国的纪录片,当时美国还是大家的目标。看见那些光鲜的生活,我就下定目标,我一定要过上好日子。” “从此,这成了我一生的目标。” 宇飞抬头看向他:“现在也是?” “现在也是。”贾乘风眼中晃过了一丝迷茫,随即又坚定道,“以后也是!哪怕这一次失败了,这也是未来我的目标。” 宇飞看向他:“可您现在过得日子不算是好日子了吗?” “……”这一次贾乘风沉默了异常久,最后才轻轻地道,“……我不能停下来。 一停下来,他就会想起那个懦弱又无能,只能被别人嘲笑和欺负的他。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终点,但他只有一直一直地奋斗朝上奋斗,只有在这期间他才能找到自己的安宁。” “迷茫与孤独有千百种表现中方式。”宇飞轻轻一笑,“至少您获得了财富与权势。” “尚老师,他曾经也是我的老师。”贾乘风终于闭上了眼睛,“那一年,那个美国纪录片就是他给我看的。” “只是……” 只是在未来的路上,他不得不将这曾经的恩人踩在脚下。 他的一生是一场没有终点不可回头的长跑。他只有不断突破一切的障碍,才能让自己稍稍安宁。 “只是……”宇飞看向他,下了结论:“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人。” 贾乘风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他拿出手机,打了电话给警方:“我撤销刑事诉讼,选择民事赔偿,把尚厚德放出来吧。” 他输了。 至于宇飞……他瞥向旁边的少年,那一句‘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不会报警’还没出口,就见少年手机上显示正在呼叫‘110’。 宇飞耸耸肩:“虽然我打架拿刀威胁人,但我仍是遵纪守法,做了坏事会主动自首的好公民。” 贾乘风哑然失笑。 他又望向了窗外渺远的天空。沉沉的阴云翻滚着,风雨如晦的天气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虽然我这一次失败了,但我不会认输的。” 宇飞轻轻耸肩:“战胜孤独与迷茫是一生的旅程,祝你成功。” 尚厚德被接出来时,已经快九点多了。 尽管几天的关押让他已疲惫不堪,精神倦怠,他仍第一时间就让人带他来了上溪。 九点多的上溪高中门口仍坐着一群人,还有他们的家长。考察团已经走了,学生们任务已经完成。所以已经有一群学生随着家长们走了。 但门口仍有一群撑着黑伞,等待着学生们。 他们想第一眼就看见尚厚德出来。 这其实是一个很震撼的场景。滚滚阴云下,万千道银色雨丝在风雨呼啸,兜头盖脸地罩下来,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们撑着伞,挨挨挤挤站在学校门口,坚守着一个目标。 尚厚德的车一驶过来,车门刚打开,尚厚德只露了半个身子。一班的学生们就扔了伞,拥挤地围了上来。 “尚老师?” “尚老师,您终于出来了!” “尚老师,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尚老师,我想死你了。” “尚老师……” 尚厚德一个一个揉着这些学生们脑袋,温和笑道:“我没事,放心吧。” 学生们仍挨挨挤挤地抱住了他。 隔着拥挤的人群,嘈杂的雨声,尚厚德抬头望着立在人群外的尚阳。淋了些雨,头发和衣服都贴在身上,他显然有些狼狈。但他表情一贯的张扬和骄傲,看着尚厚德,做了一个口型。 尚厚德看着就笑了。 那是回家算账的意思。 这孩子。 黎青帮他撑着伞,磅礴的雨幕里,他深深地弯腰,任凭额发被打湿他闭了闭眼,朝学生们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你们……” 播下这一刻种子时,他从未想到过今日的回报。 宇飞说他拯救了这群孩子的命运,这群孩子又何尝不是拯救了他。 同学们都动容地红了眼眶。 陈正非刚要上前搀起尚厚德,就听一阵尖叫声起,尚厚德剧烈咳嗽了起来,捂着胃,慢慢闭上了眼睛,倒了下去。 一瞬间天塌地陷。 尚阳扑上去,在潮湿雨水里,掰开尚厚德的手。 ——上面是被雨水咽湿的刺目鲜血。 第69章 搏一把 “我,尚阳,高三一班学生……” “我,黎青,高三一班学生……” “我,程城诚,高三一班学生……” “我,雷甜甜,高三一班学生……” “我,宇飞,上溪高中高三七班学生……” 周一,升旗仪式结束后,尚阳与黎青以及程城诚等一溜一班的学生们,站在主席台上,宇飞分别站在派出所老所长的面前,手持一份检讨,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念着。 宇飞:“我不该在上课时间主动旷课,还手持武器去找人谈心,无视其社会影响。” 尚阳:“并且无视校纪校规,给其他同学们产生了煽动作用,态度非常恶劣……” 程城诚:“……并且不该对校领导不礼貌……” 雷甜甜:“尤其是根据实情来辱骂校领导的人生成绩并对他进行外貌攻击叫他大胖子,对他造成较大的心理创伤……” 黎青:“我们愿意接受惩罚。” 顿了顿后,几个人才如吃了苍蝇似的一齐道。 “包括记大过一次,以及承包育才楼整栋楼未来一年男厕所的卫生,并且负责将学校内违规涂鸦全部复原。” 宇飞:“并且接受警察叔叔阿姨们长达两天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 …… 事情是这样的。 装逼一时爽,罢课搞黄了投资固然是非常帅。 贾乘风也陷入了调查中,暂时一两年内是没钱也没精力继续上溪精英计划了。 但是校纪校规不可违抗。 在尚厚德的一记皱眉下,所有人该写检讨的写检讨该自首的自首。 难能可贵的是,没有了贾乘风的压力,张宏图并没有从中作梗,只让参与的学生都写了一份检讨,依据情节严重程度分别记了过。 这件事便算翻篇了。 宇飞的情况可能有点特殊,他实际上算是犯罪未遂,加上主动自首,还是个要高考的学生,警察叔叔们忙着抓小偷,看守所都住满了,没地方安置他。 派出所所长干脆让他手写了一万字的检讨,当着全派出所民警和全校学生念了一遍,便算完了。 写完一万字检讨的宇飞表示,这辈子他都不会犯罪了。 手疼。 ` 医院。 “你说说你,那么抠门做什么,连个橘子都舍不得买好的。这一个个长得歪头歪脑的,还贼酸,给你扔了算了啊……好好好,不扔不扔,我给你吃了。” 九月初秋,清透阳光从窗口大片大片斜射进来。尚阳坐在病床边,给尚厚德剥着一颗橘子。 尚厚德呐呐道:“橘子补充维生素C。” “您还知道补充维生素C呢,专贪这些小便宜,咋不酸死你呢。”尚阳白了他一眼,将尚厚德舍不得吃的便宜酸橘子吃了,五官都酸得皱在一起了。然后给尚厚德剥了一个荔枝,“喏,荔枝,尝尝。” 尚厚德习惯性地憨笑,推着那荔枝:“阳阳,你喜欢吃荔枝,你吃。” 尚阳举着剥了壳的白荔枝,淡淡给了尚厚德一个‘你再多说一句试试’的眼神。 尚厚德不敢吭声了,乖顺地接了荔枝。 可怜的尚厚德老婆在世怕老婆揪耳朵吼他,儿子长大了又怕儿子眼刀瞪他,家庭地位常年居于家庭地位,甚至还不如黎青的那宠物王八龟虽寿,真可谓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一连给剥了十几颗荔枝,看尚厚德吃得差不多了。尚阳才将床边的保温盒打开,端出一碗还热着的汤,酸溜溜道:“黎小青给你熬的,用瓦罐小火炖了一晚上,我都还没尝过这待遇呢,快喝吧你。” 尚厚德本能想推拒。 尚阳凉凉看他。 尚厚德就不吭声了。 留尚厚德喝汤,尚阳接到黎青一个短信道:“黎小青来了,先出去一趟,汤全都要喝完啊,我回来要检查的。” 尚厚德忙道:“带点荔枝给小黎吃。” 尚阳已出了病房门,风卷来他的声音:“黎小青不吃那腻歪东西。” “我不吃什么腻歪东西?”黎青正拎着两袋盒饭和一个保温盒上楼,闻言插了一句。 “荔枝。”尚阳接过盒饭,顺便在黎青嘴角亲了一下,“老尚喜欢那玩意,平时死抠门不肯花钱买,这一袋给他。宝贝你要吃,回头男朋友给你买哈。看看黎小青给我带了什么满汉全席。” “没时间做饭了。”黎青瞅着他打开盒饭,露出里头的农家小炒肉,将保温盒小心放在长凳上,含笑道,“在外头买的,正宗京城佛跳脚,将就着吃吧。” “这佛跳脚够正宗,就是料不足,下次得让御厨去新东方进修一下。”尚阳倒是不挑,呼哧呼哧扒拉起来。 “小橙子他们几个呢?” “他们还得半个小时才能到。总要等中午放学。” 尚阳哦了一声:“那保温盒里是什么?” 黎青也拿起一盒土豆肉片吃起来:“给尚老师的小米粥。” 路边小店炒菜都重油重盐,尚阳咸得直吐舌头,酸溜溜道:“这还没进门呢,眼里就只有公公了,把我这正派男朋友忘脑袋后头了。” “快喝你的水去。”黎青递了瓶矿泉水过去,轻笑道:“再说了,我这是讨好岳父。” 尚阳怒道:“好啊你啊黎小青,你反了天了,居然想挑战朕的皇位。” 黎青挑眉看他,那目光分明再说:你想怎么办? 尚阳嘿嘿一笑,把刚摸了冰矿泉水的冰手,一下探入了黎青的后颈里:“今天得让你知道男朋友的厉害,看你还敢不敢皮了。” 黎小青怕冷,当即脑袋就缩了起来:“尚阳!” 黎小青要躲,尚阳偏不让他躲。两个大男孩就在肿瘤科病房外塑料椅上打闹成了一团。路过的医生护士都投以会心一笑。 最让黎青太阳穴冒青筋的是,大庭广众下,这家伙的手居然敢往他腿间伸。 忍无可忍,黎青抓住了尚阳作乱的手腕,无奈喝道:“尚哥!” 尚阳又被制住了,眼睛却亮晶晶的,半点不恼:“欸。” 中午病房人不多,但不时会有查房换药的护士经过。 黎青拿这家伙没办法,趁人不备,在尚阳屁*股上打了两下,低声威吓道:“不许在外头胡闹!” 尚阳巴巴眨眼,点头。 黎青不看这家伙卖可怜,板起脸来继续训:“知道错了吗?下次还敢吗?” “我知道错了。”尚阳抓住黎青手腕,飞快亲了一下,“但下次还敢。” 黎青:…… ` 病房里。 汤是拿清晨六点去菜市场挑的最嫩的野粉藕,和筋肉最匀称的新鲜排骨,用从杂货间翻出来的蜂窝煤和老陶瓦罐小火足足炖了一晚上的莲藕排骨汤。 汤色清白,粉藕入口即化,肉又鲜又嫩又有弹性,一口咬下好吃得能让人吞了舌头,香味沁人心脾,飘得满病房都是。 隔壁床的一个秃头白背心的老大爷嗅着那味道,肚子叫了两声,羡慕道:“可是正宗老瓦罐炖出来的汤。高压锅压出来的不是这个味。后生你有福了。儿子手艺好又这么孝顺。” 尚厚德在外头半点不怂,谦虚又嘚瑟道:“嗨,孩子们非要折腾,我说不用这么麻烦,怎么拦都拦不住。” 老大爷又问:“刚那黄衣服的是你儿子吧?这是去接谁了?” “去接他弟了。”尚厚德喝了一口汤,不失得意地笑道,“兄弟俩感情好,我有福气。” 老大爷羡慕地说:“那可真是有福气了。” 正说话间,病房门被推开了。黎小青推开门,朝里头恭敬喊了声:“尚老师,小橙子他们来看你了。” 又转头对小橙子几人道:“进来吧。” 大家鱼贯而入。 陈正非手里拎着水果和营养品,程城诚手里拎着牛奶,一看就是几个学生凑钱买的,雷甜甜和欧丫丫徐成才几人跟着进来。 “尚老师。” “尚老师,我们来看你了。” “尚老师,给您带了点东西。” “尚老师,您最近感觉怎么样?” “来就来了,带这些东西做什么。有这些钱,你们留着买吃的多好,都还在长身体呢。”尚厚德忙要下床迎接,心疼地要把营养品退回去。 尚阳扭头一个眼刀:你敢下床试试? 显然尚厚德不敢。 他讪讪然重新坐回了床上,推拒不掉礼物,干脆把牛奶给拆了,一人发了一盒。 陈正非几人都忙摆手说不要。 “拿着吧。”尚阳又一人给塞了一个苹果:“不然老尚肯定不放心。” 众人只好拿了。 程城诚最为活泼,坐在尚厚德床边椅子上。看着有一袋橘子,顺手拿起来边剥边说话:“尚老师,您不知道吧,张秃鹫最近快气死了。学生家长们都抗议他,要求换校长。我瞅着他最近头发都快掉秃了呢。” 程城诚倒没说错。 经过那一晚的事,又有尚阳外公出手一击必杀了后,贾乘风就被警方列做了嫌疑人,被逮到局子里调查去了。 上溪精英中学计划被搁浅。 本就失了民心的张宏图失了靠山,学校教职工团队和家长们的不满逐渐显山露水,并让他焦头烂额。 顺手扯了一个板凳,浑似女土匪地大马金刀一坐,雷甜甜一拍大*腿:“小橙子说得对,最近本来心情不好的,看见张秃鹫那苦瓜脸,我愣是多吃了半碗饭。” 尚阳在和黎青讲悄悄话,闻言探了个脑袋过来:“雷姐,我咋记得上个月你就说要减肥,每餐少吃半碗饭的呢?” 然后收到了雷甜甜的死亡射线,一记飞毛腿还没出。 尚阳眼疾手快躲到黎青身后,冲她得意眨眼。 尽管不似一开始般惧怕疏离黎青,黎青清冷正经的气质仍让大家无法自然地与他打闹说笑。 尚阳便把这当做杀手锏,撩完人就往黎青背后一躲。 黎青无奈道:“尚哥!” “没事。”尚阳得意地冲黎青抛个媚眼,“雷姐心宽着呢。” 雷甜甜:…… 上天来个雷收一下这二货吧! 尚厚德无奈道:“不许给老师们起外号。” 这责备跟羽毛似的轻飘,程城诚和雷甜甜没当回事,嘻嘻哈哈糊弄着。 说话间,三两下那橘子就剥好了,程城诚将橘子放柜子上:“尚老师,您吃点橘子。” 尚厚德顺手塞了一片橘子,然后酸得鼻子都皱起来了。 尚阳眼疾手快把剩下半个橘子抢下了来,瞅这尚厚德那酸得牙疼的样,骂道:“知道自己胃不好,还敢买酸的,该!” 尚厚德:QAQ。 他买的时候不知道有这么酸啊。 一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程城诚是个搞怪的,雷甜甜又会帮腔,陈正非和欧丫丫跟说相声似的,一唱一和地说着班上的趣事,谁和谁早恋了,谁在暗恋谁以为大家都不知道,把病房气氛吵得热热闹闹的。隔壁老大爷都跟着笑了好几回。 尽管身处在离死亡只有一墙之隔的肿瘤科病房,大家默契地没有提一句尚厚德病情。 眼瞅着到了下午上课的点,尚厚德就一个劲催他们离开。 尚阳和黎青去送他们。 这是一个九月末的大晴天,秋日太阳高爽万里如云。阳光清透如水般洒满了大地,少了夏日的暑气,也有几分舒适起来。 一群孩子一出病房门就都沉默了,各个疲惫地垂下肩膀,仿佛方才的欢腾与搞怪耗尽了力气。 走廊中空气漫长而沉重。 尚阳觉得气氛太沉重了,笑了两下试图缓和气氛:“别啊,刚才在里面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个个都不说话了。雷姐,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我那都是嘴欠,你漂亮着呢,不用减……” 下一秒,雷甜甜转身,狠狠给了尚阳一个拥抱。 拥抱是一种有魔力的东西。 尚阳僵在原地,任由着雷甜甜安慰性与给予力量般抱了个满怀。 她比尚阳矮大半个头,脑袋正好埋在尚阳肩膀里。以尚阳的视角,正好能看见满头利落短发里,如本人般不服输翘起来的一缕呆毛。 雷甜甜用她从未有过的哽咽声音,压抑道:“二阳,你要加油。” 紧接着,徐成才过来拍了拍他肩膀。 程城诚和陈正非都一人锤了他肩膀一下。 欧丫丫也道:“尚阳,你要挺住。” 十七八岁的少年柔软又倔强,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写满了不屈和傲骨,愈是镇压愈是强硬,真正的软肋是那筋骨下一颗柔软心脏。 尚阳心口最嫩的地方仿佛被人揪了一下,差点落下泪来。 他偏过了头:“你们这些人可真是……怪让人受不了的。” 黎青搂住了他肩膀,无声给了他依靠。 尚阳刚想说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一向最寡言的徐成才问道:“医生说还有多长时间。” 黎青捏了一下尚阳肩膀。 尚阳吸了口气,将嬉笑话压回喉咙里,沉声道:“不做手术,半年到一年。手术的话成功率只有五成。” 一瞬间,仿佛华光四射亮丽华彩的舞台幕布从中被破开,露出里头岩石嶙峋的赤*裸现实。 “不到一年。”程城诚喃喃重复着。 陈正非和欧丫丫都挪开了目光。 “草他娘的。”雷甜甜闷闷的说:“我们距离高考也就一年了。尚老师还没来得及看着我们超越师二中,比肩省一高呢。” 空气陷入了回忆的虚默。 阳光里无数细小尘埃震荡,他们都记得,也是这样一个秋日的晴天下午。 那温和的中年男人,用慈祥又有魔力的声音对他们说。 “你们都是一群有着巨大潜力的孩子。你们只要好好跟着我,我负责你们学习外的一切事情。” “好吗。” 一年时间转瞬而过,中年男人的生命却被截断成了肉眼可见的一小段,那个计划似乎也将齑灭在岁月里。 “来得及。” 忽然有人开口。众人顺着声音看去——是黎青。 他走在人群最后头,阳光从他身后打来,将他瓷白面庞与锋利五官都显得无比鲜明。 “现在才9月,距离高考还有9个月。”他们听见黎青的声音,不似尚厚德的谆谆善诱,反而带着一股破空羽箭般一往不羁绝不回头的坚定与决然,“九个月,我们拼尽全力考一次,完成尚老师的目标。” “大家敢不敢和我一起搏一把?” 搏一把。 那一刻,雷甜甜几人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如下一刻要将爆开般激动与疯狂。 尚老师的目标。 那可是三年赶上师二中,五年比肩省一高。 这个本就疯狂的计划。居然要在压缩在九个月里完成。 这已经不是疯狂。 这是在做梦。 任何一个江城省内考生听到这句话,都只会笑他们不自量力。 但…… “尚厚德,时间会证明你是错的。你就算把我打败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出来,放弃吧,你根本做不到的。” “他们的命运是在出生时就决定了的。”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教育公平?现在已经不是二三十年前了。” 贾乘风歇斯底里的怒吼震颤在空旷狭窄的走廊两壁。 紧张到压到最低点的蹦床般的空气里,雷甜甜听见了自己的咬牙到破音的声音。 “敢。” “有什么不敢的。” “尚老师为我们做了那么多,我们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个,还有九个月,凭什么不搏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卷啦。 这一卷主要内容是什么,大家应该也能猜到啦。 高考后本文就结束啦。 保证是个大团圆结局的HE,所有人都会好好的,所有梦想都会实现,所有少年的努力都不会被辜负。 第70章 只愿你好 程城诚与雷甜甜几人回学校后,很快将黎青的那一番话传遍了整个一班,同时传遍的还有尚厚德的病情。 最多一年的生存期。 六成的手术存活率。 这个沉重的事实令班上的人神色都郁郁了起来。 他们不由自主思考起黎青的话,声音仿佛直接震颤在人胸腔里、脑海里、心脏深处。 “敢不敢拼着一把?” 无数学生在心中默默咬出了自己的答案:“敢!” 尚老师当初都敢放弃省一高的优越条件和光明前程来上溪,他们又凭什么不敢为了尚老师为了自己的未来,咬牙地奋力拼一把? 正如真正的离别是悄无声息的,真正的热血与坚定亦是无需歇斯底里与呐喊的。 那一天起,班上没有人再公开讨论这件事。只在偶尔一个对眼时,都能读懂对方眼里的坚定。 春风携雨而过,大地看似纹丝不动,土里却早已奋起了蓬勃破土的生命嫩芽。 早上八点。 早自习时间。 金色朝阳自窗户里大片大片泼洒进来,教室里早读声疾笔声吵吵闹闹与解题方法的争吵声,振飞了校园法国梧桐树上的麻雀,狸花猫被动静吓得窜下了树,金色落叶哗啦啦而下。 “丫丫,错题本不是这么用的。”尚阳正戴着耳机,拎着一杯加糖豆浆,一碗红油抄手一袋报纸,很不正经地溜着口哨,穿过教室就瞥见了欧丫丫的笔记。 “错题本的核心是分析你为什么错了,总结错题的类型,巩固里面包含的知识点。把知识点写上面,加上反思和例题就行了,字多了反而没了重点。摸写得这么仔细,看得时候很容易找不到重点的。” 欧丫丫惊讶道:“竟然是这样?我还特地又买了个本子记错题呢。” “错题本是给我们提醒的,不是用来积累的笔记本,应该会了一道题就删一道题,是越写越薄。”黎青站起来,接过尚阳手里的豆浆,“别以为学习笔记越多越认真就越好。学习不是自我感动,效率才是最重要的。错题本重点在与复习与记忆,绝不是最初的抄写。” 尚阳朝黎青竖起了一个大拇指:“黎小青,你说咱俩这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 黎青揉了一下尚阳脑袋,好笑道:“好好背你的英语单词吧。” 尚阳瞬间蔫了。 班上的人却因为黎青一番话思考了起来。 黎青能够在高一高二半工半读时仍能考出高分,除却本身的高智商,其高效的学习方法也居功至伟。 不过这两年,他游离于班级之外,无人敢问他这问题。 现在他主动分享,自然能引起不少人重视与思考。 “学习不是自我感动,重点在于效率。” 不少人瞥了眼自己日常熬夜作息与高高的题海,都若有所思。 一整天连轴转的密集课程后,班上疲惫的同学们终于在下午第四节课,迎来了一节难得的自习课。 刚给一个来问数学问题的男生讲完问题,黎青一扭头就望见了他同桌,背靠在墙上,用手腕撑着脸,含笑地直勾勾盯着他,目光坦荡地写着勾*引。 “马上要放学了,这一张卷子还没写完呢。”黎青看得好笑,严肃地敲了敲桌子,“你还看,今天就不用走了。” 尚阳戏谑地望着他:“谁叫我命好,找了这个好看个男朋友呢。不多看看岂不是白便宜别人了。” “都看了这么久,还没看腻?”黎青道。 “怎么会呢?”尚阳回想今天走廊上的黎青,笑了笑道。 无论年少乖学生的安静寡言,亦或是现在泥泞中重生的桀骜冷漠,黎青都不是一个容易让人亲近的人。 他更习惯与自己相处,气质淡然疏离。 除却偶尔会面皮薄,被他逗得恼羞害羞外,他更像一个冰冷设定的天才机器人。 当这平时清冷淡然的人,在九月阳光下,站得笔直,用一往无忌的语气说出‘敢不敢搏一把’时,那从骨子里的硬朗和倔强简直性*感得要命。 尚阳心里流淌着一腔热流,心潮澎湃着,语气愈发温柔:“我怎么会看腻黎小青呢。我是永远不会看腻他的。” 黎青心里一热,耳朵尖又有点发红,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唔……” 尚阳戏谑提醒道:“黎小青,你的耳朵红了。” 黎青耳朵尖还红着,板着脸敲桌面:“之前就说好的,尚阳你这英语卷子不许拖到明天了啊。” “知——道——啦——”尚阳一个字一个字拉长声音唱道,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小小声嘀咕:“哎,昨天在浴室里还一口一个‘尚哥’,这会儿就变成尚阳尚阳了。这男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啊,啧啧啧……” 黎青太阳穴直突突:“尚哥!” 两人正说笑着,下课铃就响了。黎青和尚阳刚准备收拾东西,尚阳的手机忽然响了。 “喂?” “嗯,我知道了。” “我马上过去。” “谢谢您了,医生。” 看着尚阳嘴角的笑一点点消失,表情越来越严肃,语气愈来愈认真,黎青也收了笑,凝重地望着他。 等尚阳放下电话,黎青问道:“医院的电话。” “嗯。”尚阳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仍有一瞬地抖:“尚厚德的护工,尚厚德刚刚吐血后昏迷了。” 轰—— 摩托车车灯炽白如雪,发动机阵阵轰鸣着,发出震耳裂声的咆哮。 黎青穿着黑色皮衣外套,戴着头盔,将黑色钢铁猎豹横在尚阳面前:“快上来。” 尚阳戴上了头盔,坐在后排搂住了黎青的腰:“走吧。” 黎青与尚阳到底是要高考的学生,不能一天到晚在医院陪尚厚德。 尚阳外公给尚厚德找了专业护工。平时有护工照顾着尚厚德日常起居,尚阳和黎青一有时间就去看他。 今天便是护工发现了午睡后的尚厚德呕血后,半天没醒的惊险情况。 本来护工是要向尚阳外公汇报情况的,只是外公年纪毕竟太大了,家庭医生严正警告过好几次,不得让他老人家劳累受刺激。 尚厚德真正有个长短,到时候出事的是一个还是两个都说不准。 因此尚阳便自作主张将这事揽了过来。 黎青自然是一直陪着他。 黎青站在尚厚德病房门口时,似乎仍能听见空气中回响着医生冷静客观的话。 “我们现在的建议是尽快手术,摘除病灶,以免病情继续发展。” “这一次昏迷就说明尚先生的情况已经很不乐观了。” “必要时可能要考虑病情会在短期内急剧恶化扩散。” 每一声每一字都带着命运无情的嘲弄与险恶的用心,紧紧扼住了患者与家属的咽喉。 搓了一把脸,他对着门框挤出几个笑,让自己神情看起来毫不破绽后,才推门而入。 “都说了别买那些便宜货,就贪那几毛钱和人家砍价,人家会给好东西给你吗?还有为了省几块钱盒饭钱,就吃那些地沟油盒饭,你看吃出毛病了吧?吐血了吧?明明知道自己胃不好,都住到医院了,还敢吃那些东西,我看疼死你都活该。” 尚阳一面清理着尚厚德柜子上的盒饭,一面严肃地训斥道,“我跟你讲,尚厚德要是我再看见你贪这点便宜,信不信你买多少回来,我就给你扔多少。” 护工陆阿姨拍掌附和:“嗯嗯嗯!” 可怜的尚厚德被儿子训斥得头都抬不起来,只能缩在被窝里,露出个已有了白发的脑袋,浑身上下写满了弱小无助且无辜。 “……我没有。” 他就是嘴馋偷吃了一顿红烧肉而已。 “我说有就有!”尚阳拿起一个盒饭盒,毫不犹豫给扔了:“我都听阿姨说了,让她再请个阿姨专门给你做饭,结果你偷偷把人辞了,你说有没有这事!” 护工陆阿姨认真点头:“有有有!” “我真的只是……”馋得吃了一顿红烧肉而已。 尚厚德觑着儿子脸色,硬生生把后半句咽回去了,可怜巴巴道,“我只是觉得太麻烦人家了。” 尚阳抬高声音冷笑:“人家拿钱办事的,要是觉得麻烦人家给钱就好嘛。你儿子我有的是钱!儿子给老子花钱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陆阿姨你说是不是!” 陆阿姨恨不得拿灯牌打call:“小尚说得对!” 尚厚德还想再说什么。尚阳冷冷瞥他一眼:“你不吃那些地沟油盒饭,今天怎么会突然晕掉的。” 陆阿姨郑重点头。 身为病人的尚厚德无法辩解,委屈的:“……嘤。” 他真的只是馋肉了而已。 “哎哟这可真是——” 隔壁床的老大爷已经是晚期了,本来碰上正疼得厉害,上了杜冷丁都不顶用,一下被逗笑了,哎哟哎哟边笑边疼,从枕头上滑下来了:“小尚,你儿子也是关心你嘛。我要有这么个儿子,可算是没遗憾了。” 尚阳和黎青两个眼疾手快,一人一边上去把老大爷给轻轻扶了起来。黎青还特地给大爷背后加了个枕头。 尚阳歉意道:“陈伯伯,是不是我们吵到你睡觉了。我小点声音。” 陈大爷摆摆手:“我成天没事净睡觉了,就爱听你们说说话,没事没事。” 两人顿时有些沉默。 都听医生护士说起过这大爷的情况。肿瘤已经晚期时日无多了,儿女却都在国外打拼。虽然账户上总不断钱,也托医生请了专业护工,儿女却没回来过几次。 陈大爷却是个开朗的性格,虽然还疼着,却笑着对尚厚德搭起了讪:“小尚啊,听我一句劝,你儿子说的都对,到了这年纪了该听小辈的就听小辈的,别犟了。” 可怜的尚厚德上被大爷训,下被儿子训,旁边还有个儿子男朋友随时准备帮腔,连照顾他的护工都已叛变,真正是孤立无援。 他耷拉着八字眉,委屈得:“……我知道了嘛。” 他只是嘴馋偷吃了一顿红烧肉! 嘤! 等尚厚德乖乖认错,并保证绝不会任性再犯,也绝不会因为任性再犯虚弱得昏掉后,已经半个小时后了。 医院也禁止访客探望了。 尚阳又嘱咐了尚厚德好几句,并威胁他不听话,就请出外公来亲自训他。尚厚德立即打断了他,并表示自己已立地成佛摒绝了一切尘心,请他万勿担忧。 一关上病房门,尚阳满脸的凶恶顿时消失,捂着嘴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楼道。 一到楼梯口,他止不住的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 黎青早有预料,快人一步追上去,上前揽住了他肩膀,将人提着支撑了起来:“尚哥,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怕被病房里的人听见,无论是尚阳还是黎青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外头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沉沉笼罩着整个世界,仿佛沉而溺的水,从四面八方拢来,屏住了人的口鼻眼耳,窒息般的镇定给了人近乎安宁的错觉。 在这静而长的医院长廊里,除却医学仪器不时长长滴一声,空气安静而寂寥。 尚阳蹲在地上,竭力咬着唇,让自己克制与平静下来,可肩膀仍忍不住地颤抖。 “刚刚他躺在那里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叫也叫不醒,我差点以为我真的再见不到他了。” 黎青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我懂。尚哥,我懂的。” “以前我恨他的时候,真的想过当初死的为什么不是他,而是无辜的妈妈。可现在我不想让他走了,他却又生病了,你说这好不好笑……” 黎青温柔亲吻着尚阳的额角,紧紧攥着他的手:“我知道,尚哥,我知道。” “黎青,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刚才我差点就撑不住了……” 黎青紧紧搂着尚阳不断抽动的肩膀,温柔地吻着他的发尖:“我知道,我都知道。” 这样的离别,我已经历过两次,所以你的一切强撑与崩溃,我都懂,我也都感同身受。 如果有可能,我宁愿用自己脊背替你挡下这所有的离别苦楚。 只要你好。 惟愿你好。 无声的静默流淌在黑暗的楼道,冥冥中的上天,仿佛有一双无情的手拨弄着一切。 “只有六成的手术成功几率。”尚阳在长长的沉默后,已缓缓冷静了下来,重复着医生的话。 “只有六成。” 六成,一个精确无情的数字,将人离生与死的一线距离,冷酷地划分开。 谁在做选择时,又能知道会带来什么命运? 黎青认真地握着他的手:“尚老师做了那么多好事,上天一定会保佑他的。” 尚阳沉默许久:“……嗯。一定会的。” “黎小青。”尚阳转头望向黎青,轻轻唤了一声。 黎青应了一声:“尚哥。”亦认真注视着他。 借着从虚掩的楼道门中泄入的一线窄长微光,他望见了黎青沉静坚毅的眉目后。无论什么时候,他好像总是这么好看与冷静。 他凑上前,找准黎青的唇,轻轻吻了上去。 黎青用手按住尚阳的后脑,无声地加重了这个吻。 这是一个如溺水孩子般汲取力量,互相依赖,彼此救赎,长长而温柔的吻。 黑暗楼道里,尚阳的声音近乎呢语般响起:“谢谢你。谢谢这时候你在我身边。” ` 病房里。 关了灯的黑暗里,背对着护工,蜷着身体睡着,尚厚德凝视着柜子上那一束鲜花,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HE! HE! HE! 重要的事情重复三遍。 第71章 知错 “咳咳——”老张头背着手,踱到教室门口,清了清嗓子。 此时是清晨六点五十五,大半个城市仍沉睡在酣眠,早起的鸟儿都还在赖床时,一班教室里已坐满了人,无论走读生住读生家住远近,男男女女都已到的一个不落。 “还有谁的物业作业没交?” “对了,昨天数学最后一道题谁会写,教一下我吧,救救孩子们。” “关关雎鸠在水一方,欸你能不能别影响我,害得我都背串了。” 各科课代表正催促着收作业,小组长们抓着作业本,如蝴蝶般在人群里穿梭;昨天写作业时遇到难题的正抓紧最后一点时刻,争分夺秒地问着同学们;其余勤奋的鸟儿们已经拿出语文课本,背起了古诗文。 阵阵朗朗的书声自教室窗口传出,震惊起了梧桐树上的麻雀,与过路的其他班同学。 老张头这一声咳嗽,起初并未能在这吵闹背景下,惊醒任何一位埋头苦干的同学们。 只有语文课代表正匆匆抱着作业,冲向办公室时,才瞥见了站在门口,不知道看了多久的他。 语文课代表吓得退了一步:“老师?你怎么站在这里?” “没事,我就过来看看。”老张头顺手接过她手中的作业:“给我吧。我待会带回去,你快去读书吧。” 懵懵懂懂被抢走了工作,语文课代表只疑惑地看了老张头一眼,便投入了课本里。 还有一个星期,新一次月考就要来了。 他们都下定了决心,要以这次月考为起点开个好头。 这时候谁都不想松懈。 老张头抱着作业册,就站在门口凝视这一群孩子。 初生的日光只漏出了一线,天光位于光与暗之间, 四十七个面孔,也说不得都算好看,因为紧张的读书生涯,没有太多时间打扮,也说不得精致。 但每一个脸上都洋溢着少年人的激*情与热血,那种纵然世事艰如泰山,我亦无悔冲锋的精神,令他们每个人都鲜活如歌。 “也只有这群孩子们啊,才真的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吧。” 又站了片刻,他才抱着练习册,慢悠悠朝着办公室走去,朝阳印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希望初生的地方。 “虽然太过稚嫩与年轻,可真让人动容啊。” “明天去找几个老朋友帮帮忙吧。这群孩子都这样了。我们这群老胳膊老腿又怎么好意思干坐着呢。” 病房外。 尚阳将一箱中年女性保健品,一袋子热带水果塞到了陆阿姨手里,又往她手里按了个红包:“陆阿姨,我们家那老头不听话,这段时间您照顾着辛苦了。这些东西您拿着补补身体。” 陆阿姨连连摆手,坚决推辞:“别别别,你们开的薪水就够高了,比我以前护理别个都高出老好多呢。我哪儿还能要这些东西。快拿回去快拿回去。” “这是您应得的,您拿着就是了。”尚阳语气温和地笑着,却强硬不容拒绝地将礼品塞到了陆阿姨手上,“这眼看着马上要手术了。我们家那老头还得您帮忙多照看着呢。他性格倔又不听话,您多包容着点。” “你这孩子可真是。”这话都出来了,陆阿姨也再拒绝不了了。收了礼品,她郑重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尚先生了。” “我相信你。”尚阳笑,“我还得去看那老头,就先进去了。” 尚阳大步朝病房里去了。 陆阿姨扭头望着他的背影。 这是一个傍晚,肿瘤科病房走廊,如任何饭点的住院部一样,来来往往都是散步的病人与带饭的家属打扫的清洁工,说话声吵闹声机器嗡鸣声齐声共振。 窗台边上,血色夕阳大片泼洒进来,在每一个惶惶不安的患者与家属的脸上印出几分温和满足的笑。 在生与死面前,人们泪水与恐慌下,寻常混乱的喧闹庸碌却奢侈。 她望着那少年背影如一道光,从那一团混乱人群中穿行而过,留下坚定的余晖。 虽才十八岁,少年肩膀已称得上成年人的坚毅。 稚嫩但坚定。 她扭头抹了一下眼泪,喃喃道:“老天为什么要让这么好的人生病呢?” 病房里。 黎青将保温盒放在桌上,从里头拿出一碗冬瓜排骨汤,放在尚厚德病床边:“尚老师,您尝尝。” 考虑到尚厚德化疗时吃不得油腻,汤是细细滤过三遍浮油的,最后出来时清亮如水,与熬得烂烂的冬瓜,与发白的排骨脆生生地并排躺着。 盖子一掀开,满病房便都飘着诱人的香味。 隔壁老大爷就抽了抽鼻子,翻身要下床:“不行,我这得赶紧去食堂买点东西吃才行。” “陈伯,您等等。”黎青温声喊住了老大爷,端出另一个保温碗,同样是冬瓜排骨汤,“来了好几次了,也没让您尝尝我的手艺。这回特地多准备了一点,让您尝尝看。” “好。这手艺好。”陈伯受宠若惊地接过汤碗,尝了一口后竖起了大拇指:“比我在三十年前在国营大饭店吃得那主厨的水平还高。” 老人家以前走南闯北,是个生活阅历颇丰的商人,对美食也格外有一套。只是生病后长期化疗,胃口坏了,也不太愿意麻烦护工,每餐只在食堂吃点东西。 看向尚厚德,他意味深长地道:“小尚啊,你这是有福气了。” 黎青尚未说话,推门而入的尚阳先与荣有焉地得意道:“那可不是,我们家黎小青的手艺那还用说的。” 尚厚德却讷讷道:“小黎,都快月考了。这也太麻烦你,耽搁你学习了。” 黎青尚未说话,尚阳先白了他一眼:“黎小青给你做东西吃你就吃,哪儿那么多话。都躺医院里了,还操心这操心那,怎么不能累死你呢。” 他酸溜溜地又道,“连我都还没享受过这待遇呢。” 黎青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考虑到在长辈们面前,只克制地拍了一下他肩膀:“以后给你做。” 尚阳傲娇地哼哼两声:“……这还差不多。” 尚厚德被儿子训得不敢还嘴,如个委屈的大金毛似的耷拉着眉眼,只好乖乖喝汤。 黎青瞥了眼他,又看了眼给尚厚德换着鲜花的尚阳:“医生怎么说?” “下星期二下午第一台手术。”尚阳道,“那天正好周末,咱们俩有时间。” 尚厚德正在喝汤,闻言抬起头:“阳阳,有陆姨在这里就行了,你们俩不用……” 剩下半句话,被尚阳的死亡凝视硬生生堵了回去。 尚厚德乖乖低头喝汤,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隔壁陈大爷看着要笑得跌破了肚子。 “放心吧。”尚阳将每日都会换的鲜花给换好后,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给尚厚德剥着荔枝,“医生说了,手术成功率有九成多呢。十个人里九个半人都能活蹦乱跳的,你能有我这么帅气的儿子,证明运气没那么差。所以这几天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好吃好睡,多喝几碗排骨汤,把身体养好一点。到时候手术一过,说不定下个月就能出院了。到时候我和黎小青一起来接你。” 尚厚德唔了一声:“班上……” 尚阳将一个白生生的荔枝放在盒饭盖上,去剥第二个道:“班上都好着呢。大家都等着你回去给他们重新上课呢。你自己争气一点,听见了没?” 尚厚德低下头,小小声:“我还不是想争气的。” 尚阳一时没听清:“什么?” 尚厚德摇头:“没什么,这排骨汤太好喝了。” “对了。”一连剥了三四个荔枝,尚阳忽然想起来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礼盒,递给尚厚德。“给你买的礼物。” 尚厚德有些受宠若惊:“给我的礼物?” “本来是准备送给王老师的。”尚阳语气有些沧桑,幽幽道:“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你先用上了。” 黎青正清理别人带来的牛奶水果礼品,默默挪开了眼。 王老师,每天早上和尚阳斗智斗勇的教导主任,最大特点是—— ——秃。 这厢,不明真相的尚厚德头一次收到儿子的礼物,兴奋又带着一丝小隐秘期待地打开了礼盒,拿出了一个黑油油的—— ——假发。 “噗——” 隔壁陈大爷差点将口里的汤都喷了出来,大笑道:“小尚,你儿子贴心得很啊。这么早就替你预备下了。” 尚厚德委屈地抬头看尚阳:“阳阳,你嫌弃我可以直说……” 尚阳咳咳两声,摸摸鼻子:“这不是为你的形象考虑吗?” 尚厚德将目光投向黎青:“小黎,你来说,你觉得我现在需要这东西吗?” 尚阳同样目光凉凉地看黎青:“是啊,小黎你说说啊?” 黎青:…… 他仿佛又看见了尚阳生日宴那天,坐在包厢里,被吵架的丈母娘和老婆夹在中间,那个瑟瑟发抖弱小又无助的自己。 “啊……”他冷静地拍了一下脑门,“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尿急,很急,先去个洗手间。” 尚阳:…… 尚厚德:…… 陈伯:…… “这回你咋不尿急了呢?”教室里,尚阳背靠着墙,翘着二郎腿坐着,十分不正经地转着笔,目光戏谑地在黎青某个位置一扫而过,“年纪轻轻的尿急,肾不好啊。” 黎青揉了一下他脑袋:“别胡说。” “就知道你偏着那姓尚的。”尚阳哼了一声,浑然不觉得吃自己亲爹的醋有什么问题,“我跟你讲,姓尚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千万别被他们假惺惺的面目给骗了。” 黎青委婉提醒:“尚哥你也姓尚。” 尚阳理直气壮:“我也没说过我是好东西啊。” 黎青:…… 好一个渣得明明白白。 “反正我这不是好东西的这辈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眼瞎的,赖定你这冤大头了。”尚阳拿笔戳着黎青胸膛,语重心长:“所以一辈子上一回当,遇上一个渣,心甘情愿被骗一辈子就差不多得了。吃一堑长一智是不是?” 黎青听得好笑:“尚哥,我还不知道你家里是卖茶具的呢。” 尚阳:“?” 黎青继续道:“渣得明明白白不说,说话还一套一套的。” “我可不止说话有一套。”尚阳趁人不注意,将脑袋凑到黎青耳边,佯装在他耳边说小话,实则是极快地亲了他耳朵尖一口,“回家想不想试试渣男的手段?嗯?黎小青?” 黎小青耳朵尖发烫,面无表情道:“上课不认真,要扣钱的。” ‘你扣’两个字还没出口,尚阳就看见一个男生拿着练习册过来,找黎青问问题了:“青哥,昨天数学试卷最后一道题目,我能问一下你怎么算的吗?” 黎青正色起来:“这道题目可以用这几个公式,我给你写一下。先把这个公式套进去,然后再转一下这个公式。其实数学最后一道题考得就是知识点的贯通和综合运用,弄懂出题人的思路后就挺比较容易理解了……” 悻悻然收了话,尚阳开始戴上耳机,听着英文歌,认认真真做英语阅读理解了。 他和黎青打了赌,这次月考英语再考不上125,就得洗一周的碗。 结果他一整套阅读理解专项训练都写完了,黎青题目非但没讲完,周围围的人还越来越多。 “复习的话,我给你们推荐一个学习方法,叫做费曼学习法,是一种比较科学高效的方法。比如大家想弄懂这一道术数学题,就有五个步骤。第一步,确定目标,要弄懂这一道数学题。第二步是整理相关资料,对我们来说知道这道数学题的解题步骤还不够,我们还要弄懂其中包含的知识点和出题思路,然后记下笔记。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当你将资料整理复习到一定阶段后,要学着扔掉资料,用自己的语言将整道题解题步骤与相关知识点复述出来。” “自己会做不算真的会,要能够教到别人会才说明你是真的懂了。” “第四步是回顾反思,等你能教会别人后再来和答案、课本对照,查漏补缺。最后一步才是多找几道例题,巩固复习的强化训练。” “我不反对题海战术,但是相对于没有目标的机械肌肉运用,会比较推荐有针对性的例题巩固,效率会高很多……” 他的声音清越而硬朗,讲题目时很专注,声音并不大,却能吸引住周围人的注意。 说到最后几步时,他身边已围上了半个班的人。 尚阳用手撑着脸,歪着头,含笑望着人群正中的黎青。 他的好看起初是带着锋利与倔强的,如雪芒锋利的凶器,稍微接近一些便会被刺伤皮肤。 现在洗去了锋芒的他,因经历得多比同龄人成熟许多,所以愈发温和。在班级里更像个温文尔雅的老师,光靠着脸就能让调皮蛋都乖乖听讲。 却同样地迷人。 声音落地。 掌声即刻响起。 这一番话学习方法分享后,大家都若有所思地回了座位上。 黎青坐回座位上,放下书本,喝了一大口水。 “黎老师,我也还没听懂。”尚阳将脚放在他大*腿上,“你给我讲讲题目呗。” 黎青将他作乱的腿推下去,戏谑道:“就你这么对待老师的吗?” 尚阳笑道:“谁让我不是个好东西,不仅要这么对待老师,还想要勾*引老师呢。” 黎青敲了一下桌子,无奈道,“快上课了,真老师马上就来了。” 尚阳唔了一声:“快上课了啊。” 黎青心里警铃大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尚阳往前一凑,手飞快在桌子下某个地方动了一下,侧脸贴着他的脸,用舌尖顺着他嘴唇勾了一圈。 黎青猛然睁大了眼,背瞬间崩直了。 于此同时—— 上课铃轰然大震。 鸡窝头化学老师抱着教案走了进来:“今天晚自习,由我看着。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 声音响起前,尚阳已坐回位置上,若无其事地翻起了书,仿佛刚才无事发生。见黎青还瞪他,他扭头一笑,十分嚣张。 “还是那句话。我知道错了,但我就是不改。” 第72章 惩罚 ‘知错不改’的尚阳当天就得到了‘惩罚’。 当天晚自习结束回家,他刚打开家门,正哼着歌,转身准备将书包放下。门就被后头的黎青关上了。 “等等,那门经不起你那么大劲的折腾……卧槽!” 紧接着,他整个人就被摁在了鞋架上。 黎青压下脸,鼻子贴着尚阳鼻子,声音似乎是从喉咙里直接压出来的:“嗯?知错不改?” 两人气息挨得极近,说话间都能感受到对方鼻息喷在脸上,空气在玄关这狭小空间里凝固升温。 但尚阳才不是会乖乖被撩的人。 经过刚开始的惊讶后,他仰头就吻上了他的下巴,戏谑道:“怎么?黎小青,你对鞋架有兴趣了?看不出来口味这么重啊。” 黎青露出一个冷笑:“是啊。我对这位置非常感兴趣。” 咯噔一下,尚阳一见这笑,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当即立断,就要往门外跑,却被眼疾手快的黎青反手给摁了回来。 瞪着黎青,他一句:“你作弊。”还没出口—— 黎青已稳稳地出击了,将手放在他腰间。 ——挠痒痒! 尚阳这个人打生下来就皮实胆大,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怕,唯独有一个小弱点。 他怕挠痒痒! 被黎青迅速出手,尚阳几乎是立刻在鞋架上滚成了一只毛毛虫,笑得肚子都打跌了:“黎小青,你这是在家庭暴力!你信不信,我要去妇联告你,……哈哈哈……我错了……” 黎青对妇联警告不为所动,冷酷道:“你去。” “……”尚阳脸皮厚,最大优点是能屈能伸,见威胁不成跪得非常迅速,“黎小青?哈哈哈,你别挠了,黎大爷?黎哥哥、哥!男朋友?老婆!好好好好,老公老公,我真错了。” 黎青:“!” 本来这回黎青是下定决心,要给这无法无天的家伙一个教训的。但后来随着尚阳越叫越出格,他的眼神就逐渐不对了,下得力道也不对劲了。 空气中某种气氛无声无息地变了味,小爪子似的勾着人的心理那一根弦,让人口干舌燥。 尚阳感受到了生机,抓紧时机上来亲着黎青的嘴角:“黎小青,我错了。” 黎青的惩罚怎么都继续不下去了,只能故作冷酷地板着脸:“还敢不敢了?” 尚阳眨眨眼睛:“唔?” 黎青简直拿这家伙没办法,气得只瞪他:“尚阳!” 见黎青真生气了,尚阳赶紧上去一连亲了好几口,哄着道:“好好好,我保证不在外头那样做了。” 黎青长长唔了一声。 尚阳亲着黎青的喉结:“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的。我只是……”他微微仰头望着黎青,认真呢喃道:“太喜欢你了。” 黎青被这话一泡,心软得一塌糊涂,什么硬话都说不出来了。 “唔……”尚阳向下瞥了眼黎青的小帐篷,揶揄道,“从学校回来到现在,你要不先去解决一下?” “……”黎青瞪了一下‘毫不顾忌’的罪魁祸首,悻悻然地去洗澡了。 啧,也不知这一出到底是谁惩罚了谁。 第二天月考。 一大清早,尚阳按灭了响了两遍的闹钟,在黎青晨跑后的洗澡声起床,吃完了桌上黎青给带的早餐,给医院的陆阿姨打了个电话问候情况…… 黎青就刚好洗完澡出来了。 尚阳边瞥着英语单词,边拿了个大浴巾给黎青擦着头发。擦到差不多半干了,就拿起吹风机吹了两下:“唔,这家包子不好吃,肉好像坏了。” 黎青正收拾着作业本书包,闻言道:“行,明天继续给你带抄手?” 尚阳伸出一只手指:“两碗加辣的。” “当心又上火。”黎青起身揉了一下他脑袋,拿起自己的头盔,递了一个头盔给尚阳,“走吧。” 窗外夜色沉沉,正是天亮前星光最黯淡的时刻。大街上除了零星亮着灯的早点摊摊主细小对话外,早起的环卫工人扫地的沙沙声,头班的公交车车轮卷起的露气外,寂寥无声。 空气顺着空荡清冷的长街蔓延开,尽头是苍黑色的遥远天穹。 摩托车车灯雪亮如刺刀,破开了凌晨前黯淡的天光,低沉轰鸣声一路飞驰而过。带着寒气的夜风卷起两人衣角,仿若在飞。 咔哒—— 一家早餐店门口时钟时针挪动,指向了现在的时刻—— 六点四十五。 黎青在楼下停车,尚阳就拿着两人书包先上了楼。 今天要十月月考,昨天晚上程城诚找他借化学笔记,还有陈正非也说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黎青,尚阳准备先上楼把笔记给两人。 一上楼梯拐进走廊,尚阳就被走廊上门神似的贴墙排排站的人,给吓得退了一步。 那群人都是一班的,各个跟芋头似的罚站似的站得笔直,身处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却旁若无人地大声背诵着英语单词和语文课文。 围着人左转右转两三圈,尚阳才谨慎地朝其中一芋头问:“雷姐,你这是怎么了?” 旁边一个女生道:“别打扰她。她说好今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结果赖了五分钟,现在正罚自己呢。” 尚阳好奇:“怎么罚?” 那女生手指在英语单词本上一划拉:“这些都得背熟,晚上听写。” ‘嘶——’尚阳登时感同身受地头发发麻起来,看向那女生,“那你呢?” 女生羞赧道:“我和甜甜一寝室的,我们都起晚了。” 尚阳秒懂了,衷心道:“你们加油。” 这么一耽搁,尚阳进教室时就晚了些,一进门果然又看到几个人站在讲台前头,面对着墙,拿着书本大声背着课文。这应该也是那女生口里的‘自我惩罚’了。 尚阳忽然有点好笑,又有点感动。 他们都太可爱了。 “高中化学和数学等其他科目的一个不同点在于,它的知识点很琐碎细致,有时候得纯粹依靠强行记忆。同时,它又对我们思维要求非常高,必须学会串联起这些知识点……” 后门口传来黎青清冷的声音。他手里正拿着程城诚的笔记本,在某个地方划了一下道,“你这个地方做得不错,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知识网络体系,把知识点都串起来了。但是还不够……” “我的建议是对于那些细碎的必考知识点,先根据记忆曲线强行记忆下来,只有记下来才能再谈其他……” “第二是学会绘制知识网络体系,就根据我们几本教材始。教材其实就是最好的参考书,将教材编写的脉络弄清楚,根据考试大纲,试着连缀一张知识点网络,记住一定要自己动手,不能偷懒想着找别人复印。你自己整理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复习的过程,这是不能加以他人手的……” “还有,陈正非你这一点做得很好,错题本就写在知识点旁边,这样复习时能够结合真题提醒,很不错的方法。错题本最重要的就是要复习和提醒。我建议每次月考前,大家都要把自己错题本看一遍,不要记了就扔在一边,这是把自己当复印机了……” 被走廊上的动静耽搁了一会儿,黎青居然已经提前到了。 看着被人群簇拥围起来的黎青,尚阳也不着急上去送笔记本,就倚在门框上看着他。 这段时间跟着他家、医院、学校三头跑,紧张的高三学习之余,每周还坚持要给尚厚德熬汤,黎青前段时间养出来的肉又掉了不少。 人一消瘦就愈发显得高,他本就清俊挺拔的个子,现在愈发像棵亭亭玉立的小白杨。 望着那一开一合的淡红嘴唇,尚阳忽然有种想亲他的欲*望。 遗憾地看了眼周围的人,尚阳舔了舔嘴唇。 等考完了回家…… 月考前的早自习总格外短暂,铃声过后便是第一门考试。为了防止熟人作弊,学生考场基本是根据学号互相打乱,随即分配的。 一班四十多个同学,分别要奔赴十七个不同的考场。 铃声过后,大家纷纷互相打着气,收拾着书本,背上书包,朝自己的考场涌动而去。 “我去十二班了,你加油啊。” “我在七班,待会儿去找你啊。” “加油,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会有结果的。” “加油。” 走廊热闹而喧哗,汹涌的人群拥挤着这一条狭长的通道,声潮鼎沸。 人潮里,黎青与尚阳背着书包互相道别。 黎青在七班。 尚阳在五班。 “待会儿考完了,你来找我。” “好。” 两人挥手道别。 走廊尽头,抱着密封试卷袋的化学老师和生物老师并排站着,望着这一幕,心里都涌起一股热潮。 化学老师一动肩膀:“喂,还记得你十八岁的时候吗?” 生物老师摇摇头:“太久远了。” 化学老师目光遥远:“是啊,太久远了。那时候我们还那么年轻,也是这么……” 生物老师一笑:“走吧。给年轻的一代们服务吧。” 日光烈烈灼灼,似乎亘古不变。世界光阴流转,岁月蹉跎,曾经鲜艳的终究落寞,曾经煊赫的总会寂寥,曾经年轻的终究会衰老…… 但拥有有人正年轻。 无论前路如何,只要少年永远激昂热血,世界就不会少了这一抹色彩。 “欸,你们几个月考考得怎么样?” 手术室门口,宇飞坐在空寂走廊的蓝色钢椅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把玩着一根烟,随口问道。 今天是尚厚德手术的日子,尚阳并不想让大家担心,但不知是哪儿走漏了消息,大家最后还是都知道了。 从下午手术到现在,班上的同学们还有小傅老师都流水般来医院,在长椅上坐过几个小时了。尚阳怎么劝都劝不走。 最后还是手术时间太久,从下午到晚上,学校寝室要关门了。小傅老师嘱咐过有任何情况打她电话,才带着程城诚等班上同学走了。 但宇飞仍坚持留了下来。 “还行。”尚阳也低头玩着自己手里的矿泉水瓶,“试卷不太难,正常发挥应该没问题。只不过,我们要的不是正常发挥。” 宇飞一听就懂了:“你们真打算一年超过师二中,追上省一高?” 尚阳嗯了一声,笑道:“怎么,不相信我们学霸的力量?” “去你的。”宇飞拿了根烟砸他,“我相信黎青行。” 空气一时陷入了静默。黎青确实行。 但是尚阳,和班上的同学…… 涩然的,尚阳望向手术室门口的红灯。这场手术时长已远超过医生最开始的预期了。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他坚定开口:“尚厚德也许只有一年了,不行也得行。” 宇飞没说话,重重地拍了一下尚阳的肩膀。 他啦啦—— 脚步声从楼道口传了上来,两人同时看了过去。黎青一手拎着一袋盒饭,一手拎着几瓶矿泉水,转角从楼梯里走了过来。 一人发了一个盒饭,黎青道:“都六个小时了,吃点吧。” 宇飞接过了盒饭。 “我不饿。”尚阳手指累得都不想动,刚想拒绝。盒饭就被强行塞到了他怀里,黎青坚决地望着他,“尚哥,待会儿尚老师出来,你还有得忙呢。” 尚阳手一顿,接过了盒饭。 三人慢慢吃着饭。空气中只有安静的咀嚼声。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个角落,他们陷入其中,飘荡在深海里,不知去处。 “喝吗?”黎青从塑料袋里拿出三瓶果啤,朝宇飞和尚阳两人晃了晃。 这回两人都没有拒绝。 “给我一瓶。” “来吧。” 接过了果啤,三人都径直开了盖,仰头就喝了起来。 黎青忽然打破了沉默,瞥向宇飞:“宇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自从检讨事件后,宇飞和大家一起得了个打扫男厕所的任务,就又经常得往学校跑了。外头的事情就慢慢与他淡了远了。 这下黎青也看不懂他未来打算干什么了。 “不知道。”宇飞喝了一口酒,“过一天算一天呗,我日子过得简单得很,飘到那儿就算哪儿,有什么以后不以后。” 黎青看了眼尚阳,见他点头,朝宇飞道:“我们以后可能都要去外地。我要去清华,尚阳可能要跟我们一起。尚老师……以后宇哥你就留在上溪吗,还是打算出去走一走?” 留在上溪吗? 还是出去走一走? 宇飞口里想说他一个孤家寡人,哪儿有什么地方可以走一走的,忽的脑海里却浮现起了那个如五月霏霏细雨中栀子花般清丽的女孩的影子。 眼眸一垂,他顿了顿道:“还有大半年呢,到时候再说吧。” 黎青也并非是一定要得个答案,闻言便不再说什么。 空气再次陷入了沉默。 几个男孩一起喝着酒, 长长走廊上空气安静得近乎凝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室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期待与等待永远是最难熬最磨人的东西。 “我先出去散个心。”就在尚阳坐不住,要起身走一走时,手术室的门一下子开了。 三人同时站起身。 医生疲倦地摘下口罩,朝尚阳道:“手术不太成功。我们手术时才发现病人胃中不止一处病灶,肺部也出现了阴影,可能是扩散了……” 轰隆—— 是头顶惊雷与天塌地陷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HE! HE! HE! 第73章 不放弃 晚自习。 小傅老师抱着试卷和总分排名表,站在教室门口,低头理了理领口,轻轻呼了呼气,才放松地挺了一下背,准备跨步入内。 一踏进教室,望见里头状况,她脚步就是一顿。 平常热火朝天的学习场面再也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云罩城的低沉与压抑。 欧丫丫红着眼眶,雷甜甜颓然趴在桌上,程城诚死死盯着自己试卷,陈正非一道一道地加着自己的分数,但无论他怎么加那分数都是原来的样子。 小傅老师那只脚怎么也踏不出去了。 她知道他们在难过什么。 这次月考成绩已经出来了,一班的同学们这次发挥得很正常。 关键就在于正常。 这群孩子整整努力了一个多月,那股岩浆般火热的热情与劲头落在每一个老师眼里,都很难不动容。 她多次为这群孩子们的努力而心潮澎湃。 可生活毕竟不是戏剧,不存在主角团小宇宙一燃烧起来,能量与大招就齐齐绽放,所有困难迎刃而解。 学习是一条漫漫征途,靠得是时间天赋努力效率与方法,缺一不可。 想在短期内超过师二中,赶上省一高,就算是现在上溪这群孩子已蜕变进步了太多,亦等于天方夜谭。 这是一场只属于少年与轻狂的弥天大梦。 谁会在面对着那一张张坚定而努力的面庞时,在面对十七八岁少年改变世界的立志面前,在面对一个少年庞大又卑微的梦境时,忍心戳破呢? 只是,现实终究是现实啊。 教室窗台外,阴天夜晚的夜雨连绵,黑夜将城市中的建筑群与人群兜头罩下,留下惶惶的暗影,宽而阔的江面上传来遥遥的船鸣声,仿佛预示着一场终究无法成功的遥远征程。 她挤出一个微笑:“同学们,我们来评点今天的英语试卷。” 医院。 icu病房走廊旁的楼道里。 尚阳坐在最上头一节台阶上,将几乎要盯烂了的试卷团了团塞进包里,低头用手搓了半天脸,试着挤了挤嘴角,努力让自己露出自然而欢快的表情。 他马上要去看尚厚德了。 尽管尚厚德躺在icu病房里,什么都看不见,他也只能隔着门外窗户瞅一两眼病房,但他仍执拗地想让自己去看他时,不带上这一身颓丧与气馁。 早已过了今天的探视时间了,又已经到了晚上,icu病房走廊地板上,简陋地铺上横七竖八地和衣睡着几个家属,各个神情都是惊惶而疲惫。 纵然睡下了,他们精神也时刻紧绷着,尚阳已尽量放轻了脚步,几个家属仍第一时间探过了头。 尚阳低声向他们道着抱歉。 他们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又重新躺下了。 死神与恐惧还有离别,仿佛是同胞的三兄弟,时刻在这一方平静空间里蛰伏,等待着接踵而至。 气氛惶惶不安。 “小阳?”守在病房边的陆阿姨看见了尚阳,坐了起来,朝他招呼道,“快过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出事了?” 尚阳过来只是一时冲动,在楼道里时也做好了坚强的心理建设,但骤然被陆阿姨的关心一扑面,委屈与颓丧令他鼻酸得几乎落泪。 好在他忍住了,只别过脸:“我就是突然想来看看。” 陆阿姨不疑有他,揽着尚阳肩膀安慰地拍了拍:“医生说了尚先生的情况恢复得还算不错。病灶的事,不是说在考虑二次手术吗?事情总有希望的,你也别太……” 尚阳挤出一个笑:“嗯。” 二次手术? 手术成功率不足四成的碰运气? 尽管不是第一次了,尚阳站在病房门前,隔着那又窄又短的一方窗户看着尚厚德时,仍旧无法将他与自己熟悉的人联系在一起。 人在病气和颓唐下,似乎能轻易地换一副面目。 生命本身是太脆弱的东西。 站了半晌,眼见着天已太晚了,尚阳才被陆阿姨劝走了:“你明天还要上学呢。高考重要。我上次听你们说,不是还想考出个好成绩让尚先生高兴高兴吗?” 尚阳轻轻嗯了一声,却满满都是对前路无向的迷茫。 好成绩? 就是他无论怎么都提不高的英语?总粗心大意考不到满分的数学?总分怎么迈不过的坎? 他要向尚厚德证明,他一个人能够照顾好自己,他不愧于当他的儿子,他的一切努力不是徒劳。 现在的成绩还不够。 很不够。 见尚阳没说话,陆姨奇怪道:“阳阳?” 别过脸,尚阳不想再让多一个人担心,挤出一个笑:“是啊。我们正在努力,一定会让爸爸看到我们的成绩的。” …… 匆忙告别陆阿姨,尚阳几乎是逃也似离开了病房所在的楼层。直到出了大门,他才找了个墙角,缓缓蹲下了,捂着脸一个人静静发酵情绪。 他好累。 一切都太难了。 忽然他面前出现一双脚,是尚厚德送给黎青的那双球鞋。 他顺着抬头往上看,就见黎青站在他面前,低头望着他。他面庞雪白,乌黑额发上已有了些许露气,显然是等了他很久。 尚阳忽然很想逃避地放松一下,仰着头问:“有烟吗?” 黎青看他:“烟?” 尚阳看他:“我想试试。” “别试了,那玩意容易上瘾。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戒掉的。”黎青轻轻吻了一下他额角,“想试试的时候找我。我来当你的烟。” 尚阳凝视他半晌,忽然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略带血腥味的吻,比起暧昧更像是发泄。 歇斯底里。 分开后,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的。 看着尚阳阴沉冷漠的样子,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黎青对他道:“尚哥,想不想出去兜个风?” 被路灯白光照亮的道路尽头,夜色沉沉静谧而庞大,如某种仿佛能吞噬生命的凶兽在张着巨口等待猎物。发动机沉闷嗡鸣声中,摩托车雪白车灯却飞驰而过,如刺刀般破入其中,带起车上两人耳边的呼啸风声。 戴着头盔,抱着黎青的腰,感受着车身的轰鸣震颤,耳边除了呼呼风声几乎听不到其他杂音,尚阳大脑放空获得了安宁。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喜欢飙车了。 “啊啊啊啊啊——”不顾刚劲地往自己扑来的夜风,尚阳对着道路放声大叫,仿佛要释放出所有压力般,用尽胸腔最后一丝空气。 “我*操*你他*妈的生活!” 声音在静寂缥缈的夜空炸响,飘散最后化作星星点点,被夜风卷到两人呼啸向前的背影后去。 迎风飞驰。 跑赢这操*蛋的人生。 黎青带尚阳来到了江堤上。江城之所以闻名,便是他毗邻长江一处著名的支流。为了防汛护滩,沿着浩荡江面都修建了长长的堤岸。 将摩托车停下,黎青摘了头盔,收拾着东西。 尚阳望向江面,从高高的堤岸上,凝视着那浩荡宽阔的江面。江面波澜皱起,月光如碎玉般溅起碰撞,仿佛金色小鱼用尾巴拍打水面。 无论世事动荡变迁,它亦亘古不变。 凌晨夜风送来了江面上的潮气,兜头冻得人一个激灵。尚阳喃喃道:“上溪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黎青拿出外套给尚阳披上,笑道:“城里孩子没见过原生态的江滩吧?” 尚阳不吭声。 那倒是,市里江滩附近建筑群高*耸入云,热闹商圈一个套一个,江滩上时时都有约会的小情侣与游泳钓鱼和跳广场舞的大妈,带孩子的家长,是另一种热闹的城市侧切面。 这里不同。 为了防汛,长而窄的江堤比周围都要高出七八米,除了防汛员的电瓶车会偶尔出现飞驰而过外,再无他人。 站在其上仰望星空时,很容易生出广袤星空辽阔,整个世界广阔浩大,唯独你我二人的错觉。 凌晨地面返着潮湿露气,黎青随意将外套团了团,坐在了地上,望着江面道:“以前妈妈生病住院的时候,我晚上睡不着,就会一个人骑车到这里来。” 尚阳在黎青身边坐下了:“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黎青朝他一笑,“白天清醒的时候,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等有机会一个人呆着,就只想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呆一会儿就好。” 尚阳懂那种感觉。 他现在就只想什么都不做,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未来一切的希望与失望都不会发生,他们那可笑的赶超计划不会失败,尚厚德可以活着,他也可以有个喘息之机。 黎青,他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吧。 他比自己还小半岁,才十五六岁时,就要承担那样沉重的生活重任。 那时候他会不会累? “尚哥。”黎青揪着江堤上一种无名的野草,将其编了一个指环,“想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吗?” 尚阳戏谑看他:“难道不是第一眼看见哥,就沉溺在我的盛世美颜里了吗?” 出乎意料的,黎青竟承认了:“是。” 尚阳倒愣了。 抓着尚阳的手,将那野花指环戴在了他的中指上,黎青笑看他道:“虽然你可能不信。但我对你是一见钟情的。” 尚阳也想起了他与黎青的初见。 那路灯下桀骜倔强的冷漠少年,弯腰时露出的一截白,又何尝不是第一眼就让他沦陷呢。 黎青仰头望着星空:“那年我十五岁,刚出来没多久,仇视社会,觉得命运不公平。那天我刚和隔壁职校混混打了一架,原因我也忘了,总不过是你看我不顺眼正好我也看你不顺眼的事。他们七个打我一个,我没输,但也没好到哪儿去。打完后浑身都是伤,才想起来尚老师有事找我。” “然后我就自暴自弃地顶着那一身的伤去了省一高附中。” 尚阳听得入神,下意识追问:“然后就看见了我?” 黎青笑了一下:“嗯。” 尚阳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初中生涯,并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见过黎青。 黎青生得太出众,是不容易被遗忘的类型。 黎青道:“当时正是放学时间,省一高附中门口到处是人,你穿着篮球衣,明黄色的7号,一阵风似的刮了出来,扭头冲你的同学们大笑着,阳光下,那笑容明亮得如个小太阳。” 尚阳依稀记得确实有那么一个片段,打趣道:“然后你就察觉到了我的帅,不可自拔了?” “不,当时我是很嫉妒很不平的,凭什么大家都是同龄人,我就得在世间最丑恶的泥泞中滚过,被所有人畏惧嫌弃。而你却可以拥有那么干净阳光和美好的人生。”黎青戏谑地道。 尚阳听得愣住了。 “不过,后来的一幕让我改变了看法。”黎青看尚阳说。 尚阳奇怪:“?” 黎青道:“出于我自己都说不清的嫉妒和愤世心理,我跟着你走了一段路,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想看看同龄的孩子们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跟着你走了十分钟,就在我走得不耐烦的时候,我就看着你傻乎乎的被一个乞丐抱住了大*腿,哭着说自己腿断了,没钱治病,求好心人帮忙。那乞丐多假啊,我都看见他的真腿从裤子底下露出来了。但是你一点都没看出来,傻乎乎的就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了。” 尚阳认真回想:他初中时有那么傻吗? 黎青继续道:“后来我就觉得这个幸运的城里孩子就是个人傻钱多的蠢货时,我看见你走到了一个篮球场,开始练起了投篮,一练就是一个晚上,看得出你应该是手生了,打得并不好。还在地上摔了一次,膝盖都破了皮,旁边的人都在劝你回去。可你却不愿意,哪怕伤口再疼流了再多的血,始终在坚持。” “那天你从下午放学,练到晚上球场上最后一个人都走了。” 尚阳都不记得了:“然后呢?” 黎青笑道:“没有什么然后。然后我看得天都快亮了,你还在打球,觉得不耐烦,就走了。” 尚阳望着黎青。 黎青道:“后来,我问过尚老师才知道,你因为车祸在床上躺了半年。回到学校就遇上了市级篮球赛。你是篮球队主力,因为水平下降,要被教练换掉。为了尽快恢复状态,让你们队拿下市第一,你已经这么练习了一个月。” 这事尚阳记得:“对,对,是有这么一个事。” 他看着黎青。 没想到黎小青那时候就对他图谋不轨了啊。 “当时我就在想。”黎青抬头望着,“这个人虽然傻乎乎的,但是还挺有韧性的。” 尚阳矜持地接受了赞美。 “当时我只把这当成一段插曲。”黎青道:“后来我也总想到你。想到那时候的你,想到那个阳光炙热的少年,那个在球场上耀眼的发光的男孩……” 每次一想到,他就会自惭形秽与阴暗地嫉妒,随后便是忍不住的向往。 那是身处黑暗中的人对光芒的本能向往。 他看向尚阳俊朗的眉眼:“尚哥,当时十五岁的时候,你都能撑下来,现在为什么不能再试试呢?” 尚阳抿着唇没说话。 黎青笑了笑,再没提起这件事。 两人又静静地在江滩上吹了会儿风。 黎青站起身,拿了头盔,对尚阳道:“早自习快到了,尚哥,咱俩回学校看书去?” 尚阳不吭声,却爬上了摩托车后座。 黎青唇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回到教室一推门,尚阳却以为自己看错了。 与昨日的低沉压抑丝毫不同,今日的教室热闹得热火朝天。在问题目的,看书的,背英语的,分析学习方法的,声音嘈杂而热闹。 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面庞干净而热血,各个如燃着一团烈烈的火。 见尚阳与黎青进来,陈正非抖着一张雪白试卷,高声嚷道:“二阳,快快快,昨天那道化学题,你昨天讲了一遍,我回去写了还有个地方不明白,给我讲讲。” 欧丫丫与雷甜甜俩女生挤在一起,叽叽咕咕讨论着什么。 听见这声音,雷甜甜也跟着高声嚷道:“二阳你来了?青哥也和你一起吧?昨天青哥讲的那个知识网络的理论挺有用的,我们今天试着做了个粗浅版,快让青哥帮我们看看。” 程城诚对着墙壁,声嘶力竭地背着英语单词。 小胖大胖为了一道题差点快打起来了。 尚阳看得愣住了,随即是眼热与鼻酸。 “农村孩子确实如野草般无人理睬,但最擅长的就是坚韧与力量。”他笑着看尚,“每个人都在为尚老师而努力。尚老师不放弃,我们不放弃,你也不会放弃的。” “尚哥,咱们一起坚持这个奇迹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一章,为了写尚阳心里转折,我卡了三天。 就是觉得不够顺滑。 现在的版本其实也不是最满意的,但只能这样啦。 让大家久等啦。 第74章 剪头发 “陈老师好。” “小陈,遛弯呢。” “小陈,今天打扮得挺精神啊。” 陈老师走在高三年级的走廊上,原只打算走两步饭后溜食。一一和学生老师们打过招呼,她就不自觉地站在了一班的门口。 高三学生的教室仿佛都是一个模板灌出来的。 杂乱无章的桌面,比人还高的书籍,四处可见的废弃试卷,黑板上触目惊心的倒计时,速溶咖啡与方便面与睡魔撕咬着争奇斗艳。 吃饭的、泡咖啡的、抓紧时间补眠的、戴着耳机刷试卷、摇头晃脑背单词的……四十七个学生仿佛融成了一个集体。 气氛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一班也是如此。 “青哥,把你的月考试卷借我看看。” “尚阳,你的那本练习册呢?上面的笔记借我看看?” “对了,青哥昨天讲的知识网络,你们谁的笔记记全了,借我瞅瞅,我怎么老觉着差一点味道呢!” 正午阳光肆意泼洒着,穿过教室大开的窗户,照在了一叠叠小山似的作业册习题册上,照在黑板角落的‘距离高考245天’上,照在一张张专注而恣意的年轻面庞上。 他们并不十分帅气或美丽,因无心打扮而土里土气,却像极了青春本来的样子。 陈老师站在门边,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 她今年才毕业,这是她教的第一批学生。 当初到上溪高中时,她是非常不平衡的。从小到大,她都是班级前三名,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听话懂事乖巧不爱说话,是贴在她身上的标签。 上了大学,她也选择了世人眼里最安稳的工作。 ——教师。 一路风平浪静读完大学四年,但毕业后,世界仿佛换了个面目。 工作时,听话意味着好欺负。 懂事,意味着胆小。 不爱说话,又怎么讲得好课。 乖巧,怎么管得好学生。 在上溪高中前头,她已经找了好几份工作,却都以各种理由没能坚持下去,最后只能来了上溪。 她知道自己讲得不好。 她看得到学生们眼中的失望。 只是她不知道怎么改变,或者说应该怎么改变,或者说她已自暴自弃。 ——或许我就只是个废物吧。 奋进,从来不是一件简单事。 上一次月考的失败,她看在眼里,也为这群孩子难过伤心过,梦想终究是梦想,现实永远骨感。 追逐一场十七八岁少年人的弥天大梦,哪儿是那么简单写意的。 她没想到他们能坚持下来。 如果他们都能坚持…… 那她呢? “陈老师?”尚阳抱着一沓试卷到了教室门口,看到了数学老师,有些惊讶地打了个招呼,“数学课在下午,您是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过来看看。” 陈老师看见了尚阳手中的习题册:“这是化学习题册吗?” 尚阳苦着脸道:“是啊,徐老师病了,请了一天假,这昨天随堂测试要排名的卷子都没人改呢。” 陈老师心意一动:“给我来改怎么样?” 尚阳一愣。 在他印象里,这位刚毕业的数学老师都是胆怯懦弱,恪守本分,连主动和陌生人说话都不敢的。 主动帮别科老师改试卷? 这不像她。 “别看我教的是数学,我大学本科学的可是化学。放心吧。”她抢过尚阳手里的习题册就走了。 阳光下,那背影轻快活泼得如十七八岁的小女生。 斗志锐利昂扬。 尚阳望着她背影,忽然笑了起来:“这样的话,好像也不错?” “小陈那孩子主动帮老徐改卷子了,还组织了一个兴趣小组?”病房里,尚厚德惊异道。 他记得那孩子。 是个好苗子,就是性格太腼腆胆小,对未来少了一份冲劲。 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病倒,他原是打算和她谈谈的。 护士的小推车轮的咕噜噜地在一墙之隔外经过,窗户外是几颗高大的针叶松,高大的枝干挡住了室内的金色阳光。 将开了一小条缝的窗户关上了,尚阳吊儿郎当地窝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那是当然,也不看是谁出马。” 尚厚德一副‘我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摇头。 “你可别不信。现在咱们班学习劲头可足了。赶明儿高考,指不定要给你拿十七八个什么区状元省状元班回来的。” 尚阳随意剥了一个橘子,塞进了嘴里,酸得龇牙咧嘴。 “我说尚老头,这酸橘子怎么还没扔完啊?” 尚厚德心虚地忙拿了瓶水给尚阳:“喝水漱漱口。” 尚阳咕噜噜灌了小半瓶矿泉:“真不是我吹,碰上我们这一群学生,老尚头你是上辈子肯定是修桥铺路积了大德了!” “对了,回头再贪便宜买酸橘子,我就把你零花钱全扣光!听见了吗?” 尚厚德小小声道:“下回不买就是了啦。” 隔壁床大爷笑得打跌,精准地下了一个定义:“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什么一物降一物?” 清朗声音从门口传来。黎青拎着保温盒走了进来,一一与尚厚德老大爷和陆阿姨打着招呼。 少年人穿着黑色卫衣,短发清爽漆黑,白皙面庞噙着笑,锋利眉眼都显得柔和,散发着清晨树木般的朝气,仿佛一个品学兼优的干净优等生。 亦是他本来应有的模样。 “没事,陆大爷夸我聪明呢。”尚阳眯着眼欣赏了一下,他的人,好看,“对了,黎小青,你汤熬好了吗?” 黎青打开保温盒盖子,一阵诱人的香味扑了出来:“熬好了。” 隔壁床大爷忍不住深深嗅了两口:“今天是海带排骨汤,炖得到位。” 黎青盛了一碗给老大爷:“四个小时,还差点火候。” 老大爷捧着汤,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摆摆手道:“够了够了,我就喜欢这个味,巴适。” 尚厚德巴巴地望了过去,咽了一下口水。 “馋了吧,想吃了吧?只能看不能吃,难受了吧。”尚阳翘着二郎腿,啧了一声:“谁叫你不争气呢,都从icu出来好几天了,还得插着胃管呢。” “活该!” 尚厚德委屈脸:“这也不能怪我啊……” 尚阳恶狠狠道:“不怪你怪谁。自己不争气,成天贪小便宜,堂堂一个物理特级教师,发`票都收了一柜子了,连价都不会砍。现在这么好喝的汤都赶不上,你说你这憨样能赶上点啥?” 老大爷毫不留情地嘲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小尚啊,你那病情还得缓缓啊,这两天我先帮你尝尝味。” 尚阳恨铁不成钢道:“所以还不赶快好起来,让黎小青给你熬汤喝。” 尚厚德委屈巴巴:“……知道了啦。” 黎青看得摇头失笑,将病床旁的鲜花牛奶等礼品整理了一遍。 尚厚德住院的消息没能瞒住人,这些天病房里就没少过病人探望,来源从省一高的老师、到尚厚德过去的学生、再到上溪高中学生家长不一而足。 后来黎青注意到尚老师似乎不大愿意见外人,和尚阳提了两句。尚阳才劝住了他们,只让他们留下了东西。 十七八岁的少年尚阳,待人接物间,竟有了几分尚老师的影子。 父与子,终究成了一场传承。 在下午病房里陪尚厚德说了一会儿话,陪隔壁房老大爷做了一趟化疗,黎青与尚阳被几个长辈坚持赶回去学习了。 已经快六点了。 夕阳西斜,漫天的火烧云延伸至苍穹深处,城市已有了炊烟味道,满城的小饭馆飘起了地沟油与饭菜的香味,路上满是疲惫的下班白领,背着大大书包的孩子蹦蹦跳跳。 梧桐树叶跌跌撞撞往下坠,秋风中远远地传来吆喝声。 “正宗长沙臭豆腐,xxx都爱吃的臭豆腐,不好吃当场赔现金十万……” 尚阳趴在黎青背上,揪着黎青外套帽子上的松紧线,贴着黎青耳朵道:“嘿,黎小青,你说我俩待会买碗臭豆腐,然后说不好吃,让人赔我们十万,他们会不会打我们?” “……”黎青委婉地道:“……他们可能不会承认。” 尚阳揪着黎青耳朵:“搁在法律里,这就叫做虚假宣传!!咱们可以去告他的,可以索赔多少钱来着?” 黎青失笑:“……吃糖醋排骨吗?” 尚阳:……“吃。” 给陆大爷熬汤的排骨还剩下不少,勉强能填满黎青与尚阳两个青春期男孩无底洞的胃。 尚阳圈着黎青脖子,摸着肚子,啧啧两声道:“都说要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留住他的胃。黎小青,恭喜你,把朕给圈牢了。青贵妃现在晋升成皇后了。” 黎青笑骂道:“去你的皇后。” 打了的回去,黎青和尚阳在超市买了一把葱,路过一个满是杀马特Tony老师的理发店,尚阳忽然跳下了黎青的背,大步潇洒地挥挥手。 “黎小青,你先回去做饭侍寝,朕待会再回去。” 黎青扬起了唇角:“好。” 他大概能猜出尚阳想做什么了。 因为黎青家离学校远,且有租客在,环境太嘈杂不适合休息。在尚阳与尚厚德坚持下,黎青暂时搬到了尚厚德的旧房子里。 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外,黎青只带了一张全家福,和鱼缸里的‘龟虽寿’。 一进门,黎青在玄关换了鞋,进屋开了灯,在客厅桌上放下塑料袋,脱下外套,第一件事就是——找龟虽寿。 这龟是尚阳买回来的,随他,性子贼野。 刚把环境混一熟,这货就开始不安于室了,一天到晚跟领导视察工作似的满屋子遛弯,不好好当个观赏物净添乱。 沙发底下、厕所马桶里、桌子底下…… 昨天得亏黎青煮汤前多看了一眼紫砂锅,否则老大爷今早的汤里就要多一味主菜了。 养了半年的青鲤鱼,黎青觉得都没这一个龟的一个月费心。 把柜子底下的龟虽寿用撑衣杆捞出来,重新放回玻璃缸里,盖上渔网罩住,黎青洗过青菜,打开抽油烟机,开始做糖醋排骨。 时间在抽油烟机的呼啸声中度过。 黎青刚把把一盘糖醋排骨,一碟小白菜,一叠青椒肉丝端上桌,顺手将越狱了半个脑袋的龟虽寿摁回去时,就看见它主人推门进来了。 尚阳蹬着明黄色跑鞋,穿着白色哆啦A梦连帽卫衣,水洗蓝破洞牛仔裤,手撑着门框上,摸了一把头发,做了个臭屁的表情。 “黎小青,来看看你尚哥的新造型,帅不帅。” 人依旧是帅的,明亮的眼睛神采飞扬。 身材依旧是有力的,那一截腰劲瘦结实。 但这不是重点…… 黎青目光在尚阳脑袋上流连了一圈,目光古怪:“你不是说头可掉血可流,头发不能乱,这辈子都不剪这种劳改头吗的?” 尚阳嘁了一声:“……你还说过这辈子都不和我表白呢,现在还不是和我好好的。哎哎哎,别挠痒痒,婚姻法规定了的,不许搞家庭暴力啊。” 黎青耳朵尖微红,严肃着脸收回手,假装无事发生:“回家吃饭先洗手!” “待会儿洗待会儿洗!”用筷子夹了一块排骨到嘴里,尚阳被烫得直吸气:“呼呼呼——别转移话题,快说你尚哥帅不帅。” 黎青用筷子敲他的手:“先洗手。” “帅不帅、帅不帅、帅不帅?” “帅帅帅!”黎青直接把人推到洗手间了:“快去洗手吧你。” 洗手间里,尚阳边洗手边痛心疾首:“家有母老虎,哎,家门不幸啊。” 门外传来黎青的笑声:“嫌弃我凶,尚哥你可以不吃。” 吧嗒。 尚阳瞬间闭嘴了。 晚上,尚阳与黎青刷完两套试卷,上了床睡觉。 安静空气逼兀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远远地似乎能听见楼下醉汉的吼声,呼——一声后是夜晚驰过的车轮声卷起的风,偶尔能听见楼上夫妻俩为孩子吵架。 容纳着几十亿人的呼吸与命运,世界辽阔庞大而静谧。 个体的生离死别,渺小得如同沙砾。 黑暗里,黎青凝视着蜷缩成一团,背对着墙的尚阳的后脑勺。 他知道尚阳没睡着。 尽管两人都有默契地没有挑破,但他知道尚阳已经失眠很久了。 面对庞大苍白的现实,那一条希望之路渺茫得若一根看不见的钢丝,但凡一个脚滑就是无法挽回的撕心裂肺。 这是一场没有存档的赌博。 连他都禁不住惶恐于未来。 更何况尚阳。 但所有人都可以颓废消极痛哭说累,唯独尚阳不可以。 病床上,躺的是那个曾经替他挡风遮雨的父亲。 一班里,所有追逐的一场仿佛无望的大梦,为了自己,亦是为了他。 所有人都凭着一股气,他跑在最前头,哪怕再难再苦都只能更坚持更努力更开朗。 尚阳没有退路。 所以他更心疼。 黎青从后头抱住了他:“尚哥?” “嗯?” “还没睡吗?” “……” “二次手术的事,医生找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顿了许久,尚阳才轻轻地道:“医生还是建议我们二次手术,根据上一次的结果看,病灶扩散并不算快,尚厚德毕竟年纪还不大,有一搏的希望。” 黎青嗯了一声。 “我答应了。”尚阳说:“二次手术时间在一个月后。” 空气沉默了许久。 黎青轻轻道:“尚哥,手术一定会成功的。尚老师做了那么多好事,老天一定会保佑他的。” 尚阳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会吗? 这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吗? 善恶有报,究竟是一句欺骗了大家数千年的谎言,或者只是一个大家于绝望中的无助希望?亦或者对现实的最荒诞讽刺? 他轻轻呢喃着:“嗯,一定会的。” ` 在病房的天,似乎只有那么四方的一小块。 仰头望着天空,僵卧在病床上时,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具僵冷的尸体,正惶惶不安地走向一条未知归路。 夜晚,尚厚德很久都没睡着。 他忽然听见了身边的声音:“小尚?” 尚厚德嗯了一声。 “小尚,你说人活着这一辈子是有什么意思啊?”隔壁大老爷喃喃自语道,“我今年六十七,曾经爬上过珠峰,改`革`开`放我是第一批响应号召下海的,这一辈子我该拼的都拼了,结果还是拼不过命……” “从出生到长大,人一辈子奋斗了努力了,还是抗不过命,得了个病,所有一切都一了百了了……” “” “有什么意思啊。” 尚厚德没说话。 他没有答案。 病房里陷入久久的沉默,仿若某种庞大的的巨兽令人胆寒的呼吸声,又仿佛深海的涨潮声,浪涛无声淹没上来,盖住了他们的口鼻。 静得令人听得见心跳声的空气里,他听见了老大爷轻到听不见的呢喃。 “小尚,有那么两个孝顺的儿子,你是个有福人啊。” “你是有福人啊。” …… “嗯。”尚厚德握紧了手中安眠药瓶,十指松开又抓紧,用干哑的声音道,“……我是个有福人。” 当夜,陆大爷在仪器们的尖锐呼叫声中,被护士们七手八脚推了出去。 再也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六万字左右完结。 阿西吧,我加油写。 但是这篇文真的很难写(就是我没天赋,笔力不行,叹气),_(:з」∠)_ 第75章 校草 曾几何时,一位姓爱的大佬说过一句名言 ——时间是相对的。 十秒钟,在奥运田径赛场上是第一与第N名的区别,在抢救的黄金期里,是心电图上一条线直与曲的区别,在动物界里,是一轮或几轮生命萌芽与诞生。 在尚阳与黎青这里,则是一场关于谁才是一家之主尊严之争。 《时代在召唤》的音乐声响彻校园。操场上,高一高二学弟学妹们整齐排成方块,乌泱泱地做着操,蓝白相间的校服与天空颜色相应相合。 一班里头,一场试卷竞赛热火朝天。 一张黑板被分成两半,黎青与尚阳分立一侧,手持粉笔,同时解着一道数学题。 比赛标准是最先写出三种解法的人胜。 黎青站得笔直,手上动作不急不缓。 尚阳双腿劈开,眼神灵动,奋笔疾书。 一个个捧着奶茶,用笔盖卡着刘海,品着咖啡,端着泡面,啃着面包,匆匆跑去厕所又回来的学生纷纷围观,加油声阵阵入耳。 “二阳加油,我支持你。” “二阳快快快,就快追上了。” “看了这么久,青哥是真的稳啊。学神真不愧为学神。” 唰—— 双方前后脚写完了最后一个数字。 程城诚与雷甜甜分别掐了表。 “六分五十七秒。” “六分四十七秒。” 程城诚大喇喇地道:“尚哥,你还不够快哦。” “男人不能说快!”尚阳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吊儿郎当地冲着黎青挑眉:“黎小青,听见了吗?不要舍本逐末!” 黎青将粉笔一根根理整齐,笑道:“尚哥,这并不能让你这周逃脱洗碗的任务。” 尚阳咻——地一下投篮,将粉笔扔回了粉笔盒里,投篮,正中。他高贵冷艳:“说得像你尚哥在乎这一顿洗碗似的。” 黎青摇头失笑。 话是这么说,但某人只怕临到洗碗时又要撒娇了。 叮铃铃—— 上课铃声响了。 高考这一场庞大的真人沉浸式体验游戏中,十五分钟的短暂大课间补给间隙,平平无奇地度过。 看热闹的人四散而去,各自归位,重新投入了对着试卷升级打怪的漫漫征途中。 教室后头,黑板后的题目却无人去擦。 不知最初是谁自发的,但这已成了一班的一个传统。 大家遇上了新奇的题型,有趣的记忆方法,特别有挑战性的题目,都会自觉往后面黑板上分享。 若有不懂的,只要敢于询问,黎青尚阳包括徐成才等学生都会认真解答。 若讨论得尽兴,他们还会拉一个兴趣小组出来,揣摩着出题人的意图,针对该题型发散出数种变形。 这一道江苏卷的数学最后一道大题,黎青与尚阳用不同思路写出的三种解法,可以给许多学生不同思路的参考。 主动学习,在一班已成了一种氛围。 大课间后的第一节课是化学。 鸡窝头老师抱着课本教案,在门口深吸口气,收了小肚子,才板起了脸,大跨步推门而入:“咳咳,同学们上课了。” 四十七双眼睛应声一齐抬头,嚯一声后发出了浪般惊呼。 “老黄,你剪头发了!” “老陈,你的头发!” “又是板寸板寸板寸,今年这么流行板寸啊!” 鸡窝头徐老师板起脸,拿黑板擦拍了两下讲台,咳咳两声:“肃静肃静,上课了,教导主任要巡查的,看见这样子,我就要被扣分了。” 学生们齐齐一嘘。 徐老师摸了一下自己脑袋:“新换的发型,洗头方便得很。真的不好看吗?” 男同学们高声起哄。 “老黄老黄,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在意颜值啊。” “板寸见颜值,你看咱们班黎青尚阳板寸都好看,所以老黄认清现实吧,不是板寸的原因,这事得看脸!” “校草光头都帅!” 鸡窝头黄老师又摸了一下脑袋,好脾气嘀咕道:“校草,二十年前,我也是校草呢。” 扫过最后一排黎青与尚阳,他声音低了下去,咳咳两声,又抬高了音量:“那什么,课代表上来发卷子了啊。我特地请假给你们到师二中托人情弄来的模拟卷,不能浪费了啊……” 课堂间顿时哀鸿遍野。 还散发着纸张木香的雪白试卷被分发下去,紧接着是细细书写声,一张张专注的面庞认真地写着卷子。 下了课,徐老师抱着一沓厚厚试卷到了办公室,争分夺秒地批改起来。卷子改到了一半,他顺手抄起泡着枸杞的保温杯。 空的。 他起身去倒热水,忽然手肘碰到了桌面上的一个相册。 这相册收着这些年,他带过的所有毕业班的集体合影。 相册啪地摔在了地上,翻到了第一页。 那是一张黑白毕业照集体合影,像素并不好,人脸都有些失真,边角更出现了褪色。 但仍难掩一张张年轻面庞上,那朝气十足的笑容。 那是十七八岁少年特有的飞扬。 他凝视着最后一排的男生。 那是一个清秀的少年,留着土气的大背头,都难掩端正的五官。高高瘦瘦的他面对镜头还有些羞涩,被两个哥们左右勾肩搭背,显得鹤立鸡群。 小傅老师捧着减肥茶路过,瞥了一眼:“哟,好帅的男生啊,这颜值,得是校草级别了吧。徐老师,这是谁啊?” 徐老师唔了一声:“以前同学而已。” 又凝视了那张照片许久,他合上了相册,仿佛重新封印了中年人被生活抽着鞭子,疲于奔命后的沧桑面庞后,一段曾阳光灿烂、恣意飞扬的青春年华。 他轻轻地一笑:“当年,可不是校草么。” 一班这一群正青春的孩子,正被时光宠爱着,肆意挥霍着人生最珍贵的年华…… 也因此,他们很难想到那一个衣衫邋遢,平平无奇的中年老师,也曾是少年。 正是因为经历过青春。 他才更认同这群孩子,想为他们的一场青春大梦,帮上一把力;仿佛能隔着数十年的时光,重拾了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自己。 毕竟,人都正青春过。 ` 下午。 秋日清透的阳光从窗户外泼洒下来,天空远远的一群大雁飞驰而过,更辽远的地方,汽车呼啸的声音飞逝而过,整个城市的步调安宁而平和。 病房里。 尚阳与黎青凝视着那张干净的病床,久久无语。 昨天这张病床上还躺着一个开朗和气,喜欢喝汤的老大爷,呵呵地和他们打趣说笑,放言有了每天好喝的汤,他要活到一百八十岁…… 今天便只剩下干净整齐,板板正正,苍白的空床了。 床单,白得刺眼。 人的痕迹轻而易举被抹杀得近乎虚无。 “老人家走的很安详,没吃什么苦。”尚厚德呵呵笑着,想缓和一下凝滞的空气,“他昨儿还夸我有两个好儿子,是个有福人。你们,别太难过了呢。” 沉默许久。 无人说话。 尚阳偏过了头,死死咬住了唇。 黎青将保温盒放在桌上,轻轻道:“可惜了,今天熬得是黄豆猪蹄汤。老人家说了最喜欢这个,特地熬了一晚上的。” 尚厚德张了两下口,却没能说出什么。 一场凄冷秋雨刚过,带着潮湿的风至遥远的天穹深处而来,窜进了病房深处,轻轻扫过每一个人的额发,拂过他们的鼻端。 黎青起身去关了窗户。 “这一股子消毒水的味儿闻着就让我不舒服,膈应。” 尚阳喃喃自语,随后恶声恶气地对尚厚德道:“明天取了胃管,黎小青就给你熬粥,一点不准剩,全部要吃完。好吃好喝,早点离开这里,听见了吗?” 尚厚德小声道:“晓得了啦。” 病房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性格使然,大多数场合里,尚阳都是活跃气氛的那一个人。他每一次过来,总能给病房里带来一阵欢声笑语。 但今天他却说不出话,鼻尖始终蓄着一股酸意。 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离开,是一种令人撕裂的感受。 有那么一瞬间,尚阳甚至觉得脚下踩的不是铺着白瓷砖的水泥地,而是用惶恐的空气塑成的薄冰。 一脚踩下,是黑洞洞的深渊。 好在有黎青。 黎青重重拍了拍尚阳肩膀,让他安静坐下。 然后他主动拿出了自己根据考试大纲,整理的一套物理知识点梳理思维导图,让尚厚德帮忙指点一下。 “前段时间我在班上说了这个事,不少同学有兴趣。我就想着弄个示范,让他们知道朝哪个方向总结学习。” “还有不少疏漏的地方,尚老师能不能给提一提意见。” 对于教书几十年的尚厚德来说,这工作量顶多算个消遣,却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黎青,向来是最懂分寸的人。 尚厚德很快也上了勾,对着黎青拿出的笔记本,缓慢又迟钝地指点着。 黎青边记着笔记,边不时问一两个问题。 一问一答间到了晚上,陆阿姨已准备给尚厚德擦洗了。 尚阳与黎青照例该告辞了。 出了病房,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尚阳肩膀始终耷拉着,还险些失神撞到了一个推车而过的护士。 一把拉过了尚阳,揽着他的肩膀,黎青礼貌朝护士道了歉。 尚阳仰头望着黎青:“黎小青,我……” 黎青轻叹道:“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于是两人并排坐在了医院角落的台阶上。 黎青去自动售货机上,刷了两杯可乐,给了尚阳一瓶:“没有酒,82年的拉菲,将就着喝吧。” 尚阳拉开了拉环,仰头将可乐一仰而尽。 夕阳已落幕,浓黑夜色至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楼道间不时传来人或轻或重的脚步声,偶尔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黎青与尚阳安静坐了许久。 “还有一个月手术,托外公的关系,我已经让魏叔叔联系上国内最好的胃肿瘤外科医生了。”尚阳喃喃自语道,“到时候,医生会亲自过来给尚厚德做手术,药、仪器所有用的都是最好的。” “明天等尚厚德拔了胃管,休息两天后,就开始预防性的化疗,保证病情不恶化……” “给尚厚德请的陆阿姨,是市面上最好的。照顾危重病人非常有经验。聘她的时候,中介说过,她经手的病人是生存率最高的,是个有福气的人。” “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来面对那个未知的残酷的考验。”尚阳轻轻地道,“可是当现实告诉我,那个考核失败的后果,是多么残酷时,我还是怕了。” “黎小青,我还是怕了。” 尽人事听天命。 多少人将这句话当做一句人生圭臬,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洒脱与看透呢。 雄才伟业如李世民,壮年对汉武帝痴迷丹药嗤之以鼻,末年却被一荒唐老道忽悠得去了命。 人,都是一样的。 黎青轻轻按住了他肩膀:“尚哥,尚老师平时身体好,年纪也不大,恢复几率很高,一定能好起来的。一定的。” 虚假安慰,如同在腐烂苹果外的一层脆弱外衣,虽然无用,却能让人饮鸩止渴般上瘾。 “黎小青,我忍不住,我很恐惧,”尚阳语气茫然:“就是那种抬眼一望,前途渺茫,四目可及全是虚无的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恐惧。” “尚哥,我懂的。”黎青握住了尚阳的手:“每个人到了医院里,都是这样的。” 如尚阳。 也如曾经的他。 尚阳偏头望向黎青。 少年正在人生最好的年纪,五官锐利,眉眼好看得不可思议,只穿着简单的米色毛衣,棕色休闲裤,白色球鞋,就好看得比画报上还耀眼三分。 如挺立的小白杨,散发着超乎同龄人的沉静与温和。 一开始那敏感疏离的冷漠少年,仿佛凭空长大了几岁,已是个温和的青年了。 尚阳凝视着黎青的眼睛:“那时候,你也一定很怕吧?” 黎青沉默片刻,才轻轻低了头:“刚开始是很怕的。后来就忙到顾不得怕了,也是一种自我逃避吧,不让自己想那些东西,强迫自己冷静……” “不过”他顿了顿,“后来就好受很多了。” 尚阳望着他。 “因为,”黎青凝视着尚阳的眼睛,“因为你来陪我了。” 尚阳一愣。 “恐惧与痛苦,有人分担是不一样的。”黎青望着尚阳,轻轻地道:“在后期回想的时候,我一直在心里想,幸好,我不是一个人。” 幸好,你在我身边。 尚阳凝视着黎青,忽然在他额头上印了一个吻,轻声道:“我也是。” 这颠沛流离的世间,这一场无望的弥天大梦,这一个茫然窒息的世界,这一场生与死之间令人无助的考验…… 还好有你。 呼——医院门口,一辆救护车滴唔滴唔地飞驰而出,明亮的前车灯光如一尾跃动的鲤鱼,飞快掠过了尚阳眼皮。 他忽然站起了身:“黎小青,咱们回教室。” 黎青望着他。 尚阳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消灭焦虑的最好办法就是行动。无论最终结果怎么样,这一场弥天大梦,我都一定要给他实现了。” 竭尽全力。 问心无愧。 方能不悔! 第76章 卤蛋 老张今年58了。 当了一辈子的国家螺丝钉,奋斗了半辈子,失意了半辈子,在只剩下两年就退休时,老张对于荣誉梦想之类的都看得很淡了。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早上衙门点卯,中午上两三节课,晚上回家遛鸟逗猫,等着退休享清福。 日子,它过得不香吗? 清晨六点。 闹钟叫醒了老张。 老伴给他拿来了秋衣秋裤,穿上厚厚的马甲,带上了泡着枸杞的保温杯,老张骑上自行车,滑了两脚,就来到上溪高中,撞今天的钟了。 六点半。 学校还是黑的,呼吸间是潮湿的寒意。 “张老师,今天来挺早啊。” “年纪大了,觉就少了,没办法。” 笑呵呵地和门房大爷打了个招呼,老张进了校园就额外获赠了一条信息。 ——今天学校又停电了。 “这破地方的电网也该好好改造一下了。” 第一百零一次发出了同样的感慨,老张慢悠悠下车,将自行车停在车棚里。 冬初的清晨六点。 第一缕阳光还被摁在东边天际线底下,空气潮湿得如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散发着浓重水汽,冻得人牙齿打颤。 这么早,学校又停了电,学校学生该都没起吧。 老张边在操场上遛弯边想着。 人年纪大了,骨头都松了,早上起床不找个机会好好活动活动,一整天里,就都感觉跟一坨废纸没被抻开一样。 皱巴巴的。 东方启明星在远远的闪耀,老张慢悠悠走了两步。 黑黢黢看台上传来一声暴喝:“Mrs. P Black missed a beef bag. 后面要跟动名词作宾语。” 那一瞬。 老张心脏停跳了一拍。 踮起脚尖够着头,朝看台上一瞅,老张就发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后脑勺,正躲在看台上读英语。 ——得亏,我今年体检量了血压,零件还都能用几年。 老张心道。 默默离看台上那脑袋远一点,老张决定就绕着操场一边走,暂时不转弯了。 他走了不到一百米,就见篮球架底下忽然冒出了一个白衣背影,头发长长的,没有脚…… 老张好悬捂住了心口。 那背影扭过头来,望着老张,惊讶地喊了一声:“张老师?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学校了?早自习时间到了吗?” 老张半晌心脏才归位,慢吞吞地道:“小区的操场翻修呢。我早上没事做,没事就提前来学校操场上溜溜弯。” “你呢?在记什么呢?” 那脑袋道:“读英语语法呢,外头清静一些。” 老张一句话拉出了三句话的长度,缓缓地道:“好好读啊,马上要月考了,考个好成绩啊。” ——他今年体检,零件还能用几年来着? 两分钟后。 老张正美淘淘地听着评书,一板一眼地做着伸展运动。 草丛里忽然窜出来一个人:“老师,您帮我看看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吧?这道题我一直不知道扣分在哪里?” 老张一个趔趄,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了:…… ——我今年体检量了血压吗? 待老张拿着手电筒,对着那张语文文言文试卷,七里八里讲了一通后,天已经差不多亮了。 老张好奇的问:“你们都起这么早啊?几点睡觉啊?睡眠时间够不够啊?” 雷甜甜笑道:“我们都不熬夜的。保证睡眠后,早起学习效率高一些。高考都没多少天了,我们习惯了嘞。” 老张呵呵笑着:“那你们好好学啊好好学啊。” 如此三番,待走到英语角边上,被又一个学生以高亢的英语声打断时,老张其实已经习惯了。 他只是抚摸着心脏,习惯性地回想了一下。 ——我,今年体检了吗? 当最后一次被叫破了身份,望着校园角落里冒出的十二三个手电筒,老张呵呵呵呵地笑着笑着,忽然眼睛就热了。 今天的风也忒大了,让人眼睛都进了雾霾了。 上溪这地方空气质量实在该治一治了。 还有这一群孩子,改明儿也该给开个小灶了。 有些关系也该用也该用上了,否则等自己退休了,想找都没得找了哦。 努力的孩子太招人疼了咧。 ` 吱呀一声。 老旧的防盗铁门被推开,许久未住人的冷清空气扑面而来。 黎青换了鞋进屋,推开窗户透气,转身就看见了条案中间的一对黑白遗像。 男人英俊潇洒,笑容疏朗。 女人柔婉温和,温柔多情。 换过了条案上的苹果与梨子,捻了一根香点燃,插在了小香炉里,黎青拿起抹布,顺着一对男女的眉眼轻轻擦拭着。 “老头,你应该接到姆妈了吧。上次给你们烧得钱,也收到了咯。” “快要高考了,最近几次模拟考,我成绩进步很快的。尚老师都说了,我这成绩考清华是十拿九稳的。老头,你当年可没考上清华呢,可没我厉害哩。” “姆妈,你可不能帮老头说话。” 黎青眸光明亮温柔,小小地骄傲道:“尚老师都说了,我就是比老头厉害哩。” “最近没在这房子里住了,离学校太远了,每天上下学太不方便。” “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了。我现在过得好的人,不是一个人了。姆妈你也见过的,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好的。” 窗户开着,冬日傍晚卷着油烟味的风窜了进来,拂过了一对男女温柔面庞,黎青低下了头,耳朵尖儿微微发红,羞赧又认真的道。 “和你们一样的好。” …… 门外。 尚阳穿着厚厚的白色飞行员夹克,破洞牛仔裤,背靠在墙上,单脚翘起抵在墙上,捏着鼻子翻着一本英语语法书。 夕阳从侧面打下来,投出他帅气又俊朗的影子。 “尚阳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楼道口,背着大大奥特曼书包的小萝卜头仰头望着尚阳。 小半年里,他依旧没见长高,人长得跟营养不良的胡萝卜似的,倒是脸被风吹得更红了。 自从尚阳帮他买了全套学生辞典后,小萝卜头就对尚阳特别热情。 ——大概是无从感谢。 尚阳一抬头,将书一合,露出一个笑:“小学放学了?” “嗯。”小萝卜头特地挺了挺小胸膛,“期末考试了,我这次考试考了第二名。” 尚阳很懂这种小学生迫切要证明自己的心情,促狭道:“好好考,下次争取考第一。你黎青哥哥每次都是第一名呢。” 小萝卜头噘着嘴,脑袋耷拉了下来。 ——和黎青哥哥比,谁比得过啊。 小萝卜头很快调整了过来:“哥哥,听奶奶说你要高考了?” 尚阳逗他:“小孩,知道什么是高考吗?” “知道。我明年就上四年级了,考试考了第二名呢!”小萝卜头特地强调了一遍成绩,仰头望着尚阳,“我还要考清华呢。奶奶说了,黎青哥哥肯定能考清华,我也要和黎青哥哥一样。” “尚阳哥哥,你也要考清华吗?” 尚阳一笑:“当然啦。我是要和你黎青哥哥一起的。” “哦。”小萝卜头显然没听懂什么意思,又耷拉下耳朵,“清华好难考哦,我也不知道考不考得上。” 尚阳想再逗一下小孩,想着那一套成语词典,语气却软了下来,揉着小孩头发。 “考得上的,从现在开始努力,一切都有可能的。” “哥哥在清华等你。” 防盗铁门发出索拉声。 对门老太太拎着垃圾袋,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腰出来了:“小黎你回来了?诶,你不是小黎……” 她扶着眼镜,眯着眼瞅了半天,恍然大悟地笑了:“哎呦喂,小黎你最近吃了什么了,怎么又长胖了?这至少得胖小二十斤了。” “胖点好胖点好,健康,” 尚阳:…… 小萝卜头替他尚阳哥哥据理力争:“奶奶,这是尚阳哥哥,您别再认错了。” “昊昊,你回来了。饭在锅里呢。”老太太耳背,说话声音也格外大,又招呼尚阳道,“小黎要不要在我家吃饭,今天奶奶炖了红烧肉。” “对了,小黎,你这脸咋也变了?” “没以前好看咧。” 小萝卜头:…… 尚阳:…… “奶奶。”黎青从门里出来,清隽眉眼温和干净,仿佛偶像电视剧里的高中生。他笑了一声:“奶奶,他不在您家吃饭。我们自己家也炖了红烧肉呢。” 老太太哦哦道:“不吃肉不吃肉哩。” 黎青疑顺手接过老太太手里垃圾袋:“昊昊,把你奶奶带进去吧,垃圾我顺手带走了。” 小萝卜头响亮道:“好嘞。” 小萝卜头推了奶奶进门。 黎青拿了垃圾袋出门。 尚阳手不三不四地插兜里,酸溜溜地道:“衣服都拿好了吗?不会三天两头就要回娘家了吧?” “拿了。”黎青笑着纠正道,“还有,这叫婆家。” 尚阳瞪圆了眼:“好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都敢谋朝篡位了!黎小青,你这叫牝鸡司晨!” “尚哥,你居然会这个成语?老张头待会儿该抹热泪了,前两天上学校晨练,他可是被咱们班同学给吓坏了。” “黎!小!青!” 血色夕阳下,他们被拉出长长的影子,步伐轻快。 风隐约卷来背后老太太的声音:“诶,我刚才是不是眼花了?咋有两个小黎呢?一个还长胖了,不大好看?" 小萝卜头在后头喊着:“黎青哥哥,尚阳哥哥,高考加油,我相信你们一定能考上清华的。” 黎青扭头好看一笑。 头枕着漫天的火烧云,尚阳潇洒地挥了挥手,在夕阳下笑容张扬热烈。 “小屁孩,在清华等你啊。” 小屁孩,希望十年后,你还记得这一句话。 记得有一个哥哥曾经承诺过,在清华等你。 一代复一代,青春本身是一场传承。 ` 哗啦啦—— 花洒打开,千万道热水水线至头顶喷洒而下,在雪白灯光下,溅射出万千光华闪耀的光点。 “烫烫烫——黎小青,你想谋杀亲夫吗?” 尚阳坐在花洒下,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嗷嗷直假叫。 黎青皱着眉,认真研究着水温,严肃决定道:“这个温度挺好的,都调了十遍了,再不满意就不给你洗了。” 尚阳悻悻然闭了嘴。 因为以前出过一场车祸,尚阳手臂有习惯性脱臼的毛病。 昨晚两人在床上打闹(主要是某人单方面撒娇)时,黎青一时没掌握住力道,一下把尚阳手臂拽脱臼了。 虽然胳膊很快就被接上去了,连医院都没去。 但从那天起,尚阳就自诩为伤员,并借此谋取了许多不当之利益。今天他更是大喇喇地要求黎青给他洗头。 其恶劣行径实在令人摇头。 黎青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哪怕给尚阳洗个头,他都是板着小脸,给尚阳脑袋上挤了洗发水,打出了雪白的泡沫后,左三圈右三圈匀速运动。 十足强迫症状态。 说起来尚阳剃了板寸头后,短短的头发有一层毛茬,摸起来像猕猴桃,手感挺怪怪的。 黎青如是想着,便摸了又摸…… 摸了又摸。 “黎小青,你是不是背着我又玩我头了啊。”尚阳警惕地感受到变化,“我警告你啊,再摸我头发,我就挠你痒痒了……” 黎青冷静道声音:“没有的事。” “可是我就感觉你摸了!” 黎青严肃地否定:“没有,你感觉错了。” 尚阳不肯放心,半歪不歪掀起眼皮朝上一瞅。 黎青手里抹着一大坨洗发露泡泡,虽极力严肃地板着脸,眼角眉稍促狭的笑意仍藏不住地往外跑。 尚阳瞬间变脸,怒吼:“我!就!知!道!” 黎青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哈地笑得弯了腰:“尚哥,你的头发剃了之后,真的好像个长了毛的卤蛋啊,哈哈哈哈哈。” ‘长毛卤蛋’尚阳拿着花洒,朝黎青发出了复仇的怒吼。 “黎!小!青!” “你!完!了!” 在浴室里打水仗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为防感冒,也应尚阳强烈要求,两人一起洗了个澡。 于是乎,浴室里发生了一段奇怪的对话。 “尚哥,你今天出门是不是又没穿秋裤。” “没有,我穿了。” “明明就没有!” “你看错了。” “尚哥,尚老师特地交代过的,冬天必须要穿秋裤。明天出门之前,我要检查一遍,要是你没穿秋裤,就不让你出门了,唔唔唔……” 空气里是水渍交缠的声音。 …… 半晌后。 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宣布道:“……都说我没有了,你听错了!” 谁家帅气校草穿秋裤啊。 ` 病房里。 傍晚时分。 略带凉意的风从天穹深处吹来,远远可以听见汽车的鸣笛声,小孩子一浪高过一浪的嬉戏声。 刚做完化疗的尚厚德久久凝视着窗外。 陆阿姨上前关了窗户:“尚老师,吃晚饭吧?” 尚厚德依旧望着窗户:“嗯。” 陆阿姨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打下来,取出了饭盒,摆好了少盐少油利于病人的清粥和小菜,将碗筷递到了尚厚德面前。 尚厚德吃了小半碗饭,放了筷子。 陆阿姨劝道:“昨天也就吃了这点,再吃点吧。” 尚厚德礼貌摇了摇头。 陆阿姨苦劝不行,又递了小半碗火腿道:“尚老师,这是今天阳阳给你寻的,今天特地打电话过来,提醒我给你加的。” 尚厚德沉默又吃了两三块。 饭菜仍剩着一大半。 收拾桌面时,陆阿姨在心里叹了口气。 “化疗后口苦,是难得吃多少的。”陆阿姨收拾了东西,剥着一根香蕉,坐到了尚厚德病身边,“尚老师,你是当老师的,是个文化人,我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在您面前也说不动那些大道理。” “但我就懂得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武则天六十七岁了,还能当皇帝哩。我三十多岁时候,男人死了,那时候觉得天都塌了。现在还不是熬过来了,把女儿送进了大学里。要是不撑下来,我哪儿看得到今天这好日子啊。” 尚厚德沉默听着,一言不发。 陆阿姨又喃喃自语道,“不管怎么样,病都是能熬过去的。熬过去一切都好了。我听医生说了,你这个病不是恶性的,手术成功的话,十年生存率很高的,还有人可以活十几二十年的……” 尚厚德依旧沉默。 尚厚德沉默低头。 “尚老师,你想想阳阳和小黎,成绩那么好,马上高考能上清华北大哩。都是多好的孩子哦。 ”“他们还都要你照看着长大咧。别让他们伤心。” 沉默许久,尚厚德轻轻道:“陆姐,我知道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的。” 最后他极低极低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的。” 陆阿姨偏头,用手背抹了一把泪:“知道就好哩。那那些不要的东西,我给你拿出去了啊。” 她翻出了尚厚德枕头底下的那瓶安眠药,将其带出了病房。 尚厚德沉默望着她动作,终究什么都没说。 咚—— 病房门关上。 尚厚德闭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了一滴泪。 ——似解脱似重生。 第77章 福气 进入十二月,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如期而至席卷了南方,整个城市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也都萧索地懒洋洋了起来,码头长长的汽鸣声隐约间愈来愈远,路旁的梧桐树被狂风撕扯下最后几片落叶,天空再不见大雁成排掠过。 路上行人们各个换上了棉袄,缩着脖子,行色匆匆。 冬天,快来了。 叮铃铃—— 第一遍早自习的铃声打响。 尚阳已头昏脑涨地读了一早上的英语语法,觉得自己脑袋都快成了鱼塘了。 晃一晃脑袋,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蝌蚪文字母和定语从句、状语从句和虚拟时态,扭着屁股,唱着草裙舞,对他say hello。 嘲讽max。 他干脆扔了书,下楼买可乐换换脑子。 捧了一杯可乐,被初冬小刀子似的风刮着脸,尚阳穿着印蓝胖子的连帽卫衣,戴着灰色帽子,半懒不懒地把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往教室走。 若不是又高又瘦的身材,与过分帅气的面庞,那欠揍的姿势总让人忍不住想给他正正骨。 刚路过校门口一段院墙,尚阳吊儿郎当咬着吸管,与一个从院墙后头,抛进来的书包打了个照面。 单肩。 显示了其主人的潇洒。 空瘪。 显示了其主人的学渣属性。 一个头发吹成三七分的男生撑着院墙,矫健的翻了过来。落地时,还不忘撩了一下刘海,保持发型。 然后一扭头,他就正好和橘皮脸、地中海的中年教导主任来了个面对面。 那一刻,双方都很尴尬。 男生呆愣了一秒,转身就跑。跑出两步,发现他忘了拿书包,又飞快来了个飘逸窜回来,脚尖一勾,挑起那装饰大于实用的书包,狂奔而去。 教导主任一如既往慢半拍,等人跑了才反应过来,颤抖地举起了手指:“你你你你哪个班的?给给给、给我站住!” 风卷来了那学生狂奔时的急促喘气声音。 “傻子才站住呢!拜拜了,地中海王主任。” “你你你你你、你——”地中海王主任发出了怒吼:“你们还不快给我追!” 一群憋笑憋得脸都绿了的学生干部呼啦啦追了过去。 “站住!” “缴械不杀!” “皇天在上,你还有一次悔改的机会。” 那哥们朝左边高一教学楼狂奔而去,路过尚阳身边时,飞快扔下一句:“哥们,江湖救急,帮忙掩护一下。就说我去了右边了哈。” 学生干部们紧随其后,气喘吁吁问尚阳道:“同学,你看见刚才那翻墙的往那边去了吗?” 尚阳捧着奶茶,默默指向了左边。 一大群学生干部如在笼子里憋了一个月,出了栏遛弯的鸡群,呼啦啦就冲了出去。 跑在人群最后头的教导主任却停了下来,扶着膝盖,喘着粗气,瞟了眼尚阳:“难得了,这可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哎呀,这不是王老师吗?”尚阳脸皮忒厚,丝毫不管这揶揄,讨好地递了一瓶矿泉水给他,“跑累了吧,您您喝水。” 教导主任拧开了矿泉水,咕噜噜地喝了半瓶:“不叫我地中海王了?” 尚阳嬉皮笑脸道:“看王老师说的,我可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学生,怎么会干给老师起外号的事呢!” “遵纪守法的好学生?呸!”教导主任没好气道,“你是不叫了,现在全校园都知道我叫地中海王了。” 尚阳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说起来,他还欠王老师一瓶DuangDuang地霸王呢。 王主任跑不动了,尚阳暂时不想回去背书。 二人同时选择了在操场上流荡。 在靠近教学的操场横杆上,两人背对着一轮即将升起的朝阳,静静坐了一会儿。 刚打了第二遍早自习铃。 教室窗户里传出了整齐的晨读声,有英语有语文有化学有政治历史,夹杂着无数字母汉字的声音被风卷着在空气中飞得很远,似乎已冲破了校园,流荡在天地间。 校门口不时飞快奔来一个又一个漏网之鱼,匆匆忙忙往教室狂奔。 尚阳叼着半杯奶茶,抬了抬下巴:“王老师,不去继续守着了吗?” 教导主任道:“不守了,一天不守也不会怎么样。天天守着,也就那个样。刺头学生一届一届地来。今天给自己放一天假,最近这腰是跑不动了。” 作为曾经的刺头学生,尚阳义正辞严谴责道:“现在的学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王老师您可千万别留手,该怎么严就怎么管,这样才能还校园一片清净。” 教导主任凉凉瞥他了一眼。 这小兔崽子,快毕业了就唆使他严管了。 贼坏! 叮铃铃—— 第二道早自习铃声打了。 铃声在校园里震荡。 两人在铃声里静静坐了一会儿。有了温度的风卷来一两株早梅的幽香,轻轻拂过二人耳畔,卷起了两人衣角额发。 空气宁静安宁。 教导主任突然撞了一下尚阳肩膀:“尚校长的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尚阳顿了顿道:“一个星期后。” 教导主任嗯了一声。 两人有默契地没再说话。 教导主任没问手术难度,尚阳亦不提让教导主任去看尚厚德,仿佛这只是一件如吃饭睡觉般平淡极日常的小事,提过便能罢了。 默契,是覆盖深渊悬崖的一层温馨花木。 遮挡了苦难的狰狞面庞。 “我回去上课了。”尚阳跳下横杆,朝教导主任挥挥手,“王主任,得多注意休息了,这才多大年纪,腰就不行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教导主任笑骂了一声:“去你的!” 天穹尽头一缕乍开的金色佛光下,尚阳单手揣兜里,大笑着挥了挥手。 教导主任眯起了眼,望着他的背影。 万千道金光自他身后升起,少年的背影颀长又耀眼,一步一步踩在人生最干净热血的年华上,朝着太阳初升的方向而去,仿佛追逐着那天际遥远的梦想。 又是一个张扬又热烈的追梦人。 教导主任坐了许久,才轻轻地自语:“青春只有一次,小子,祝你追梦成功啊。” ` 教室门口。 尚阳刚上来,就碰见黎青抱着一沓物理练习册,被人堵住了。 一群高一高二的小女生,面庞上满是胶原蛋白青涩,如春天冒芽的新鲜小草儿。都不敢看黎青的眼睛,他她们低着头将一个邀请函递了过去。 “学长,我们是校报的记者,能、能采访你一次吗?很快的,只需要十几二十分钟就好。就是需要您拍一个照片就行了。” 黎青被一群女生簇拥在中央,身姿挺拔若小白杨,锋利的眉眼与面部曲线因阳光照射而格外温和,气质有着异乎同龄人的沉静。 仿佛一位年轻帅气又格外好看的教师。 隔得太远,尚阳听不太清黎青说了什么。 但见一群女生失望离开时,手忙脚乱地从书里掉出的粉红信封,就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及……那酒罐子破得很彻底。 一群可爱的小女生们下楼时,还意犹未尽议论着。 “真的好帅,比明星好看太多了,咱们学校还有这么好看的学长,之前居然有人说他是附近的混混大佬,那么温和的气质,怎么可能嘛!” “是啊是啊,那些明显都是谣言啦。” “就是没邀请到采访,太可惜了。” “我之前还偷看过学长给人讲课的样子,讲得比老师好多了。听说学长成绩很好呢,每次都是年级第一名,是妥妥的学神啊。” 女孩们叽叽喳喳可爱得如小麻雀,下楼时才注意到靠墙站着的尚阳,面庞不由自主又飞了红,捂着脸下了楼。 狭窄楼道里许久后还能听见渐远脚步与惊叹的回音。 “又一个帅哥。” “太好看了。” “这个看起来很阳光呢。” 等女生们下了楼,尚阳才挑了挑眉,溜了一声口哨,流里流气地走了过去,拍了拍黎青肩膀。 黎青扭头看他,嘴角忍不住上翘:“回来了?” 尚阳趁他开口前,肩膀歪歪靠着墙,大胆放肆地用眼神勾引地道:“黎老师,您好,我是学校小报的记者,得知您是高三年级理科第一名,能不能邀请您做一个采访呢?报酬的话……”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我们是不正经的报纸,你想用任何方式偿还,都是可以的。” 黎青眼里满是笑意,故意严肃地道:“不行。” “为什么呢?”尚阳眨巴着眼睛,极力装出乖巧好学生的样子,那眼角眉梢飞扬的笑意,却仍让他显得促狭,“黎老师,是对我们校报有哪里不满呢,还是对我们校报记者有什么不满呢?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 “都不是。”黎青促狭道:“因为我我有个很小气的老婆,他看见我和长得好看的同性异性说话,都会吃醋的。” “同学,你长得太好看了。” “这么凶的老婆哦。”尚阳露出‘同情’的表情,煽风点火地用脚勾着黎青的小腿,“那帅哥,有没有考虑打算换一个老,嗯,对象呢?” 黎青沧桑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啊。虽然他最近剪了板寸,头发跟个长了毛的卤蛋一样,但毕竟是自己曾经瞎了眼选的人,含泪也要认了啊。” “黎小青!”尚阳终于忍不住了,踩着黎青的脚,从牙齿缝里发出了怒吼,“你再说一遍,谁是长了毛的卤蛋!!!” 黎青哈哈大笑,飞快往旁边窜去。 尚阳步步紧逼:“黎小青,你给我站住!” 两人打闹间就窜进了男厕所。 尚阳追了两步,将人按在了男厕所隔间的墙上。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呼吸都似乎在了一处,空气似乎被抽走了一半,暧`昧得令人呼吸发紧。 黎青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尚哥?” 尚阳感受着黎青如新生小白杨般清新干净的气息,望着面前这张过分好看的面庞,忽然想起了方才那些那女生的话。 “肯定是谣言,青哥那么温和的人,怎么可能是混混。” 温和吗? 想起一年前个疏离冷漠又阴郁的少年,尚阳忽然眯起了了眼睛,狠狠在黎青鼻子上啃了一口,威胁性地从喉咙深处压出声音:“还敢不敢了,嗯?” 黎青怕把尚阳伤到,也不敢太挣扎,乖巧地举双手投降:“尚哥,我不敢了。” 尚阳哼道:“认错倒是很积极。不过为了以防你再犯,今天非得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才行!” 黎青:“!!!” 于是尚阳蹲下身去,好好让黎青知道了一下卤蛋的厉害。 直到下午,黎青坐姿都很古怪,俊脸都绷得紧紧的,耳朵尖儿上的热意就没消退过。 ` 病房里。 “抽一下血。” “42床的病人及家属,记好了啊。明天早上八点的手术,,手术时间大概为六个小时。手术前禁食12小时,禁水两小时,都知道了吧?” 戴着护士帽的护士小姐姐站在病床前,拿着记录本,一条一条地对尚厚德进行着术前通知。 尚厚德与尚阳一一答应着,并礼貌道了谢。 护士笑了一下,利落地离开。 作为在死神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医院里护士与医生是伟大又平凡的。 黎青很尊敬他们。 等护士姐姐离开后,黎青特地提了几箱早就准备好酸奶和几袋子水果零食,送到了护士站里:“这段时间,我们家长辈麻烦大家的照顾了。” 帅哥+零食威力惊人,瞬间俘获了护士姐姐们的欢心。 黎青还被索取了电话号码。得知黎青今年才高考时,她们颇有些遗憾。 “帅哥,高考加油啊。” “还有你父亲,手术也一定会成功的。” 黎青笑了一下,没有否定父亲这个说法。 黎青回到病房时,就听见里头的陆阿姨爽朗大笑声。 “像。” “真的太像了,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尚老师,你这模子太强大了。” 黎青进门来,就见陆阿姨喊他:“小黎,你快过来看看。阳阳剃了头发后,和尚老师站在一起,是不是特别像。” 黎青含笑里在门口,乌黑发丝清爽柔顺,顺着陆阿姨目光看去。 冬日正午干净阳光下,病床上尚老师光秃秃着一个脑袋,无辜地盯着尚阳。 他头发因化疗掉光了,平时都是戴着尚阳送给他的假发的。不戴假发时,就只剩下了一个毛茬青黑的脑袋。 另一边。 尚阳刚剪完头发,利落的板寸头,发根也只剩短短一点,五官显得格外鲜明。 平时潇洒飞扬的少年,似乎因此有了几分痞气,自下而上挑着眼睛看人时,给人一种邪气感。 两张摆在一起,除却尚阳的眉眼鼻尖要更加精致一些外,五官相似得活脱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黎青忍不住笑道:“真的很像。” 尚阳穿着夹克衫牛仔裤,袖子挽起,露出一截清瘦手腕。 整个人又痞又懒地窝在椅子上,一瓣一瓣地吃着橘子,张扬眼皮不满地掀起,对黎青提出了抗议:“什么叫像,黎小青,你体检刚测出来的5.2视力怎么也瞎了。朕的帅气岂是这个老头子可以比的。” 尚厚小小声反驳:“我才五十二,不是老头子呢。” 尚阳眼神薄凉地横了他一眼:“我今年刚满十八。” 尚厚德弱弱地闭了嘴。 黎青一笑。 那倒是的。 虽然五官相差不大,但若是尚老师年轻上二十岁,也不会有人将他们俩弄混的。 他们俩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尚老师,始终带着老好人似的笑,虽然受人尊敬且内心坚定,但有时仍未免显得懦弱,气质里总是憨厚有余锐气不足。 尚阳则不同了,这家伙从小到大泡在蜜罐里,完全是被用爱娇惯大的,自信飞扬得能上天,看人时都是斜着眼的! 尚阳才轻哼了一声道:“黎小青,还算你有点眼光!” 尚厚德弱弱反驳道:“那你也是我生出来的啊。” 尚阳再次瞪向尚厚德:“你这个成天躺床上连肉都不能吃的病号再敢说一句。” 尚厚德弱弱不说话了。 阳光自大开的窗户里泼洒进来,在远远车水马龙声中,照在两张相似的面庞上。 尚阳张扬高傲嘚瑟又流里流气,望着尚厚德时仍是关切的。尚厚德虽再三被儿子吊,望着尚阳时仍目光温柔平和。 坦然镇定。 黎青含笑望着这一幕,眼里划过一丝讶异。 尚老师,似乎变了一点。 自从第一次手术失败后,尚老师情绪一直不高。尤其是在老大爷离开后,他更是一直郁郁寡欢,情绪明显很低落。 那段时间,尚阳与他绞尽脑汁想逗尚老师振作都未果。 今天却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黎青再瞥了眼,在在窗台边晒着太阳,打着毛衣,看着父子俩吵架直乐,笑得前仰后合的陆阿姨。 或许,尚阳找的这位传说中最有福气的护工,真的很有福气。 第78章 新生 冬日清晨。 黎青晨跑回来,戴着耳机,穿着运动服,卷着一身寒气开了门。 将两碗红油抄手放在桌上,顺手摁了蹦到地上的闹钟,进卧室将尚阳盖住头的被子拉下来:“尚哥,起床了。” 尚阳捂着耳朵,往被子里钻,嘟噜着:“不听不听,龟虽寿念经。” 黎青继续扯被子。 尚阳坚强地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缠住被子,滚了一圈,继续装死:“……我要和我的床结婚,黎小青,你被抛弃了。” 黎小青揉了一把尚阳的脑袋,无奈:“胡说八道。”看了眼手表,他宣布道:“最多十分钟啊。”然后摇头进了浴室洗澡了。 等他洗完澡,某人的赖床时间也差不多了。 黎青洗完澡出来,换上了灰色连帽卫衣,拿着白毛巾擦头发,就看见客厅里,尚阳已换好了米白毛衣,穿着牛仔裤,反坐在椅子上,正和玻璃缸里龟虽寿说话。 那又长又瘦的一双大腿要从椅子上支棱出来似的。 “小乌龟,说,你昨天晚上十二点到十二点半在做什么?跑到哪里去了?有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嗯?” “不说话?” “小乌龟,你有权保持缄默,但你所说的话都会变成呈堂证供,请注意你的态度。” 玻璃鱼缸里,龟虽寿懒洋洋地啃着火腿肠,没有多给尚阳一个眼神。 “偷听的老流氓!”尚阳用手指戳了一下龟虽寿的壳,漫不经心一抬头,看见了黎青。 刚洗完澡的他,因热气雾气的蒸腾,往常生白的面庞显得有些红,眼里仿佛汪着清透的水,乌发愈发显得黑亮,仿佛沐浴过夏日暴雨的一棵慵懒的芭蕉树。 清新潮湿。 尚阳歪歪撑着脑袋,轻笑着道:“美人儿,约不?本人活好腰软,什么姿势都可以的哦。” 黎青无奈摇头:“别闹,快迟到了,” “用的时候喊人家尚哥尚哥的,用完就成别闹了。”尚阳目光肆无忌惮地扫着黎青,半懒不懒地翘着二郎腿,“黎小青,你昨天晚上在床上的语气可没这么冷淡啊。那时候明明一口一个都可以都可以的……” 想起昨天晚上的某些画面,黎青虽然极力克制地板着脸,耳朵尖儿却慢慢慢慢地红了。 “……尚哥。” “对,我得保护其他生物的心灵健康。”尚阳扭头将龟虽寿耳朵塞上,拍着龟虽寿的龟壳严肃道,“作为一只小乌龟,你不应该知道这些哦。” 龟虽寿慢吞吞吃着香肠。 冷漠jpg.。 黎青无奈扶额:“尚哥!龟虽寿今年都快三十了。” 尚阳震惊地望着黎青。 黎青更加无可奈何了:“尚哥,你当时买东西的时候,都没问过卖家的吗?” 尚阳:“哦呵呵呵呵呵……” 他能说他买的时候,是直接冲到店里,抱起最大的一个就跑的吗? 当当当—— 墙上的挂钟敲了六下。 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回档,尾音振荡起波澜,如雪白的小浪花,打着卷后消失在时间苍茫又辽阔的无边无际海里。 此时房间里已无一人在。 楼下。 黎青将摩托车推出来,戴着头盔。 尚阳坐在摩托车后座,已经系好头盔,正仰头帮黎青系头盔带子。 “黎小青,你说龟虽寿都三十岁了,算不算老龟了?人家都说老龟是有灵的,咱们今天要月考,考完了下午尚厚德还要做手术。出门前是不是该拜一拜龟虽寿的?” 黎青:…… “天天喂它吃这么多东西,又是生肉又是火腿又是泥鳅的,比我吃的还好,那家伙还成天逃跑,要是没用,咱们就把他炖了吧……” 黎青:…… “黎小青,你说怎么样?” 黎青发动了摩托车:……“尚哥抓紧,咱们出发了。” 冬日天亮得晚,清晨仍是黑漆漆的一片。晚归醉汉们的隐约大吼声中,长长的苍茫一条街上,黑暗如长龙般蜿蜒着,偶尔能见几个早点摊的昏黄灯火。 两道雪白灯光如刺刀穿行破黑暗。 黎青戴着头盔,骑着摩托,朝着前方破空行去。尚阳抱着他的腰,同样戴着头盔。迎面而来的寒风卷起二人头发,极其冰冷提神。 望着深蓝天穹深处的一丝晨光,尚阳轻轻眯起了眼睛,声音被风卷走般轻而短。 “又是一天开始了。” 高三学生,亦是城市的唤醒者之一。 ` 高三,是一个神奇的时期。 许多人竭尽全力在度过它时,又恨又哭,称其为人生最大的噩梦,仿佛在黑暗中赤足淌行;再离开它数年,或工作、或为人父人母时又会怀念它的单纯青涩。 怀念校园永远熙熙攘攘的操场,怀念林荫道旁一排一排开着碗大白花的玉兰树,怀念走廊上柔和明亮的阳光,怀念空调的微微嗡鸣声,怀念成摞成摞的试卷练习册辅导书,怀念午睡醒后黏在头上的头发,怀念教室里曾经让人留恋过的男孩女孩…… 怀念曾经朝气又青涩的自己。 这一切,身处其中的人是不会懂的。 教室里。 十二月模拟考到了。 或许是心态已经平和,或许是懂得了学习不是一日之功,又或者明白尽力了就足够了,又或者是对自己已问心无愧。 这一场考试前,大家状态已足够平和。 叮铃铃—— 早自习结束铃响。 走廊上教室里读书的学生纷纷收起了书,往教室里走,拿上笔袋书包,朝各自的考场走去。拥挤地人潮如一场庞然洪流,面庞却都年轻的。 徐成才拿起桌上的青苹果,凝视一瞬后,怅然又晦涩一笑,将其轻轻收进了包里,起身出发。 步履坦然平静。 与父母断联的第二个月,心态愈发平和。 庞大的星空下,他,坦然接受了自己。 雷甜甜合上了一本《张爱玲合集》,将插在《金锁记》那一页的书签放好,然后想起了那个如五月霏霏细雨如栀子花的女孩,曾经说过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书,送给你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抓紧了笔袋与书包带子,背脊挺得笔直。 仿佛出征的女战士。 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上不止寄托着一个人的命运。 错身而过间,二人对视一眼,笑着打了个招呼。 “模拟考加油啊,徐大侠。” “你也加油,雷姐。” 陈正非从背后飞快窜过来,一人一边拍了一下肩膀,嘚瑟地高声道:“加油居然都不喊我,忒不够意思了。来跟我念,班长模拟考加油,人品爆发,全校第一还行,全市第一最好。” 徐成才认真补了一句:“班长也模拟考加油。” 雷甜甜却挥着笔袋朝陈正非砸过去,怒地大叫:“陈正非,今天老娘是励志要冲击第三名的!你个衰人给我把你的臭手拿开!!!” 陈正非抱头如鼠窜,走廊里远远传来他的声音。 “都说了我不是臭手,我还中过五块钱的!!!” 徐成才笑得弯了眼睛。 “尚哥?” 程城诚背着一个黑色双肩书包,大步追了上来。 尚阳懒洋洋摘下一个耳机,用胳膊肘架在程城诚肩膀上,瞥了眼手表,一双大长腿不正经地交叠着:“还有十分钟开考,化肥橙,给你一分钟时间,坦白从宽。” 程城诚气势一下就弱了:“这个东西给你填。” 尚阳接过来一看,是一个精致的同学录。 这玩意,在尚阳初中毕业时也填过。不过他不是拖泥带水的多情性格,上面只草草写了几行天天开心之类的字就罢了。 12月底了,按照六月份毕业算,也不算太早。 尚阳上下瞥程城诚一眼。 只是他没想到,一班最先弄这个的居然是程城诚。 这个曾经一米五出头,和班上同学似乎都差着辈儿,满教室窜来窜去当小喇叭的稚嫩男孩,如今已经喂了化肥似的,窜到了一米八一。 背脊清瘦,有了几分少年的模样。 唯独不变的是骨里的干净与热忱。 尚阳随手挥了挥道:“明天给你。” “对了。”见尚阳答应,程城诚显然很开心,又忙找出一张来,“这一份是给青哥的,二阳,你帮我一起带给他吧。” 尚阳顺手就接了。朝程城诚摆了摆手。 忽然尚阳瞥见了程城诚包露出了一份未寄出的快递包裹的一角,仔仔细细用牛皮纸袋包裹,花纹与尚阳手里的一模一样。 包裹地址写得是广州。 注意到尚阳的目光,程城诚捏了捏那包裹,声音有些低沉:“我找雷姐问过张雨霏的地址了。这是给她寄的……” 尚阳心头一叹。 纵然从解除了封印,从i号暴涨到I号,身形有了少年的影子。 程城诚内心里依旧住着那个在班级许愿卡上写着“友情天长地久”的小男孩。 “把地址给我抄一份吧。”尚阳朝程城诚扬了扬下巴,伸了个懒腰,“好歹也做了这么久的前后桌,帮我辅导了那么久语文,怎么着也得留点纪念吧。” 程城诚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尚阳拿手机照了地址,又看了眼手表,挥了挥手道:“行了,去考试吧。” 程城诚嗯了一声:“我等你。” 两人各自离开。 十二月的金色灿阳下,二人大步前行间仿佛脚下踏上了金光,背着枪扛着甲,燃烧着青春的燃料,无忌无畏地走向了一个勇气与汗水的战场。 ` 医院里。 手术室里空气似乎总比外头低一些,给人森寒的感觉。但这其实是没道理的,医院是统一恒温系统,寒来暑往都是人体最适宜的温度。 或许森寒的只是等待生死审判的氛围。 大手术层外。 一条蓝色金属长椅,尚阳与黎青并肩坐在最里头的位置。 宇飞坐在黎青旁边。 他穿着一件烟灰色长呢子,没系扣子,二郎腿微微翘着,潇洒又落拓的感觉,仿佛电视里随时能抽身而去的浪子。 一张一张手术平床被推了出来,家属们一齐涌了上去,得到医生们的审判,或劫后余生或难以自禁地发出声音。 人群来来往往。 尚阳、黎青与宇飞安静得仿佛被人遗忘了。 呆坐了许久,正当宇飞觉得手术层冷气冻到了骨缝里,骨头都僵了时,黎青起身买了杯三瓶水过来,递给了他一瓶:“宇哥?” 宇飞接了:“谢了。” 黎青直到坐在了尚阳身边,才将那瓶水递了过去:“尚哥,喝口水缓缓吧。” 尚阳手肘搁在膝盖上,微微垂着头,用手抓着头发。在这个姿势下,他最近瘦了许多,以至于消瘦的肩胛骨格外突出。 听到黎青的声音,他抬起头接过水,却手一滑险些没抓住。 自嘲一笑,他这才发现他浑身肌肉已绷得如石头,手指牙齿都在无意识地抖。 黎青心里一痛,旋即收回了那瓶水,转手换了一瓶水递了过去。 这一次,他特地将瓶盖拧开了:“刚才那瓶水太冰了不好拿。这瓶是常温的,尚哥你喝这瓶吧。” 尚阳朝黎青勉强笑了一下,喝了口水,打湿了干涸的嘴唇。 手依旧在抖。 宇飞平生最见不得这一幕。 尽量克制着不看尚阳二人,摸了一把裤兜,他匆匆低头,起身往外走道:“我去楼道里吸口烟。” 到了楼道,宇飞才发现了此处已被人捷足先登。 满地烟头中间,一个三十七八的中年男人颓然坐着,夹着一根烟拼命抽着。烟雾缭绕得仿佛开了干冰灭火器。 那架势不像是抽烟,更像是无意识地发泄式地重复着一个动作。 宇飞犹豫了一会儿,才坐到了那人身边。 中年男人吸完了一根烟,一摸口袋,才发现烟已经没有了。 宇飞递了一根过去。 或许在无法控制的困境面前,人都倾向于向陌生人释放压力。中年男人接了过去,哆嗦着手点燃了烟,再次抽了起来:“你爸爸做手术?” 宇飞犹豫一下没否认:“大哥呢?” 中年男人喃喃道:“我老婆生孩子,剖腹产,羊水栓塞。本来我是在里头陪产的。后来出血量太多,就被赶出来了。” 宇飞一时沉默。 中年男人扭头问道:“小伙子,你信奇迹吗?” 宇飞犹豫片刻,语气坚定了起来:“信。” 中年男人竟似从宇飞这一句话里得到了虚妄的安慰似的,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笑:“谢谢你小伙子谢谢你小伙子。大夫说出现了这种情况,除非奇迹才能活下来。” “我父母小时候就车祸死了。十年前弟弟也病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活了这么久,总觉得是和这世界隔着一层膜。好容易孩子和她妈来了,我总算在世间生了根定下了。” “我、我不敢想象她们离开,我会怎么样……” “我只有靠这个奇迹了。” “我、只有它了……” 当人陷入绝望时,明知求助于神明与奇迹是一场虚妄,却无人会愿意放开这一根虚无的稻草。 宇飞沉默听着,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烟。 烟点燃着,他却夹着没抽,自言自语地小声道:“我出生了十八年,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前十七年都是作为另一个人的影子活着,我甚至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去年奶奶死了,我连当别人影子的资格都没有了。” “手术室里躺着的人,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真心待我好的人。” “还有一个,去了广州……” “这一辈子我得到的实在太少了。所以,我无法接受哪怕一丁点的失去。” “所以,我也信一场奇迹。” 她喃喃道:“我信老天会给我一场奇迹。” 中年男人拍了拍宇飞肩膀,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默默对着抽烟。 于每一个人生都公平到残酷而冷漠的时间,仿佛是漫长刀无边无际幽蓝的海,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亦不过只不过是其中微末的一个小白浪花。 个人的喜怒哀乐挣扎努力,渺小到近乎虚无。 时间太过庞大无垠,因而让人恐惧。 一包烟抽完后,宇飞再次坐回到蓝色长椅上。 三个人等了许久,等到一点一点将一瓶水喝了干净,等到黎青又去买了一瓶也喝得差不多了,等到等手术层的人几乎走干净了。 四周陷入了夜晚来临前的虚无与沉静。 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了。 两辆手术平床一前一后被推了出来,护士冷静疲倦地喊着。 “尚厚德的家属在哪里?” “燕青蝶的家属在哪里?” 宇飞最先抬起了头,捅了一下尚阳。 “我在,我是尚厚德的家属。”尚阳阳慢了一拍才站了起来,腿都是软的。 黎青不着痕迹支起了他,不让他显得狼狈。 中年男人手抖得烟都拿不住了,希冀又不敢接受地望着医生:“我,我是燕青蝶的老公。我老婆孩子怎么样了?” 两队医生们动作不一地摘下口罩,露出了同样的笑。 “手术非常成功。接下来要去ICU留观几天,度过了危险期,预后良好的话生存期会很高,属于比较幸运的一种情况。” “大人小孩都保住了,母女均安。” 空旷安静的走廊中,新生儿保温箱里,一声婴儿的啼叫声应声传来。 是新生的天籁声。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灵感来自《老谭交警》(?是叫这个名字吧?我忘了。)有一篇里头的一个小人物。 父母早亡,老婆和孩子难产而亡,只剩一个智障弟弟相依为命,现实版‘活着’,很令人震动的人生。 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下。 第79章 见家长 “阳光真好。” 这是在ICU里躺了两天,被全须全尾推出来转到普通病房里时,尚厚德晒着从窗户里照进来的冬日阳光,说出的第一句话。 “喜欢以后就多晒晒。” 尚阳帮护士们推着车,收拾着病床边的座椅,又看着护士们插上了留置针后,朝她们道了谢后,才朝尚厚德扬了扬下巴。 “反正医生都说了,一年恢复期里你就跟个养在玻璃房里的大熊猫似的,不能受累不能受凉不能随便乱吃东西还要定期检查,什么都干不了。” “你干脆就每天跟外公一起,穿个老头衫,裹个毯子搁院门口晒太阳吧。” “还能陪他老人家唠唠嗑。” 听到尚外公,尚厚德的脸登时就僵了。 尚阳幸灾乐祸起来:“我昨儿个刚被外公骂了一顿。老尚头,你就别存侥幸心理了,你这一顿可是少不了的。” 尚外公年纪大了,最近又刚小病了一场,家庭医生说了最好不要让他老人家受刺激。 尚阳是准备等尚厚德手术完了后,再把事情告诉他的。 谁知道尚厚德动手术的医生扭头就告诉尚外公了。 手术当天晚上,外公就打电话过来,慢慢悠悠毫不动气地把尚阳骂了个狗血淋头。 尚厚德幽怨地望着儿子。 尚阳起身将病房的窗户关上了,啧了一声,挑了一下眉:“有本事你就起来打我啊。现在成天躺床上成了个药罐子,看你也是白看。” 尚厚德委委屈屈只能问:“黎青呢?” “他在学校帮忙讲题呢。”尚阳随口道,“十二月调考黎小青考得不错,有同学找他问问题,他就留了一步。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尚厚德顿时来了精神:“十二月调考了?考得怎么样?” “就知道你这狗脾气闲不住。”尚阳嘀咕了他一句,又得意地道,“放心吧,咱们班这一次考得很不错。比上一届的学长们成绩还好一倍。” 尚厚德眼睛一下就亮了:“真的。” 尚阳懒洋洋翘着椅子,剥了个鲜橙,往嘴里塞了一瓣,白了他一眼:“煮的。” 尚厚德缩了缩:“哦。” 儿子真是越来越凶了。 嘤嘤嘤。 “还有一个好消息。”尚阳挑了挑眉道,“想不想听?” 尚厚德眨着眼睛,巴巴地望着儿子。 尚阳懒洋洋靠在椅背上,长腿随意伸展着,面庞上是掩饰不住的神采飞扬,骄傲得不得了:“这一次全区模拟考。全区第一名在咱们班。” 尚厚德惊喜瞪大了眼。 “区状元,”尚阳听着门外熟悉的脚步声,连头都没回,笑容轻快,“给个签名呗?” 下一瞬,黎青果然推门进来。 今天外头陡然降温,起了冬风。 黎青早早换上了黑色羽绒服,高领米色毛衣,简单牛仔裤和白球鞋。 纵然穿得如此臃肿,他身形都是清瘦单薄的,与那含笑的锐利面庞相称,如树木般清新而温和。 听见尚阳的话,他笑着问道:“想签在哪儿?” 尚阳望着他殷红的唇,喉咙忽然一干:“唔。” 黎青笑着将一箱牛奶和水果放在桌上:“这是宇哥放在门外的。还有班上的同学说,打算周末过来看一趟尚老师。” 尚厚德连声道:“太麻烦了,高三学习那么紧。” 尚阳呵地瞥他一眼。 尚厚德脑袋登时缩了回去,求助性地看向黎青。 黎青这回也站在尚阳这边,温和道:“老师你也别太在意了。大家也是太担心您了,我和尚阳帮拦了几次了。这一次也是拦不住了。就一下午的时间,不会影响大家学习的。” 尚厚德只好答应。 尚厚德毕竟刚做完手术,精力不济。尚阳与黎青与他简单说了两句话,又认真托付着陆阿姨好好照顾他,就准备离开了。 一月份的正午灿烂阳光下,尚阳穿着明黄色羽绒服,肩膀斜斜倚在门口,一双大长腿随意支着。 走到了门口,他朝背后回了一下头。 “好好恢复……我等你回家。” “……爸。” 门关上了。 尚厚德怔了一瞬,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会儿后,又哭又笑地捂着脸,已泣不成声。 七年了。 这是尚阳第一次喊他爸。 横亘在父子俩间的厚厚坚冰,终于被时间与理解和成长的力量,融化成了一滩水。 出了医院门。 拣了个没人的地方,尚阳转瞬将人拉到了角落里,摁在了墙上。 望着那一张温和干净的脸,尚阳轻轻咬住了他的唇,轻轻撕咬着,声音含糊而沙哑:“区状元,我想签在这里。怎么样?” 黎青一怔后,含笑按着他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好。” “要不要多签几个?” 冬日正午,少年阳光下的一吻。 是鲜橙味的。 ` 马年的春节,黎青是在尚阳家里过的。 这事是尚阳决定的。这家伙就是个天老大我老二的狗脾气,除了尚厚德住院期间稍稍收敛了些,其余时候能用无所顾忌气焰嚣张来形容。 他压根没给黎青任何拒绝的余地。 高三放年假那天一大早,他趁黎青出门跑步,起了一个大早,早早收拾好了黎青的行李。等放了学,外公派了车来接,尚阳就连人带行李都端上了车。 坐到黎青身边,他砰地关上了车门,轻佻地溜了声口哨。 “黎小青,看朕带你去见家长咯。” 为了防止黎青逃跑,一路上尚阳都是拽着黎青的手的。 黎青不敢用力挣扎,怕把尚阳这瓷娃娃给再弄脱臼咯。 然后一张口,他又会被某人用亲亲堵嘴,以至于到了尚阳家里,黎青耳朵尖儿通红,都没找到哪怕一次发表意见的机会。 尚阳得意极了。 回家路上,尚阳被他外公派了个新任务——接尚厚德出院。 尚厚德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成功渡过了2013年的尾巴,踩着2014年第一个月的肚子出了院。 到了医院,尚阳去帮尚厚德办出院手续,黎青帮尚厚德收拾着出院的东西,末了黎青搀扶着尚厚德下楼时,尚阳还极其殷勤亦步亦趋贴身跟着。 尚厚德被儿子伺候得受宠若惊,心道终于有一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了? 等到了打开车门,看着尚阳一把拽开了后座的门,将黎青给摁了进去,杜绝他逃跑的风险,然后自个儿钻了进去,仿佛忘了自己还有个爹,他陷入了迷茫。 车门再次打开。 尚阳探了个脑袋出来,扬了扬下巴,“前桌给你留着呢,尚老头你要对医院打卡留恋的柔情万种,可以留到你来复查的时候啊,乖!” 啪—— 车门再次关上。 尚厚德:……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惊喜,果然是错觉。 家里一切如常。 外公懒洋洋躺在大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旁边矮几上摆着收音机,膝盖上盖着一层毯子,半眯着眼听着评书。 黄狸花猫蜷缩成一团,懒洋洋地睡着觉。 尚阳开了门放下行李,飞扑上去,揉了三四下黄狸花猫的大脸盘子:“才几个月不见,你怎么就又胖了这么多!” 等外公一个眼神过来,尚阳就颠颠儿地献宝似的上前卖队友道:“外公,我把尚厚德给您带回来了,您随意处置,不用给我留情面啊。” 尚厚德怯怯喊了一声:“爸。” 外公淡淡道:“坐吧。” 黎青上前乖巧礼貌地喊了声:“江爷爷好。” 尚阳将二人行李踢进了屋里,勾着黎青肩膀,大喇喇地介绍道:“外公,这是我朋友,叫黎青,是我在学校里的同桌。今年在咱们家过年。” 外公目光扫过尚阳勾着黎青肩膀的手,又看了眼二人目光对撞时,尚阳的得意和黎青的无奈与纵容,眸光闪了闪。 “来了就和自己家一样。”他不动声色道:“小黎,晚上你就睡阳阳旁边的房间吧。” 黎青一句“谢谢江爷爷”还没出口,尚阳就飞快替黎青答应了一声,拽着黎青就进了屋子,从外头高声喊着道。 “我和黎青写作业去了,别让人打扰我啊。” 在家的时候,这家伙恨不得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恃宠而骄’。 客厅里只剩下外公与尚厚德二人。 外公望着尚厚德,朝二人背影抬了抬下巴:“别和我说你没看出来。那孩子,你认识?” 尚厚德局促地坐着,将黎青的情况给介绍了一遍,有些尴尬地道:“我想着两个孩子性格都还不错,也都是大人了,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再说日子还长着呢,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外公哼了一声没说话。 尚厚德试探性地道:“爸,您不管这件事?” 外公凉凉一掀眼皮道:“你这个当爹的都不管,我个半截脖子都埋土里的人,有什么好管的。” 尚厚德一怔。 “对了,贾乘风的案子要判了。估计七年以上。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旁听一次。”外公轻轻闭上了眼睛,仿佛已陷入了安眠,只有隐约呓语出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尚厚德看着老人安宁的面庞,轻轻垂头露出了一个释然笑容。 ——儿孙自有儿孙福吗? 除夕的年夜饭是黎青下厨做的。 尚阳在旁边打下手。 尚厚德倒是想帮忙,被尚阳七手八脚地给踹走了:“你一个药罐子就给我乖乖在沙发上坐着等饭吃,别在这里碍事,去去去。” 转头他就颠颠儿地凑到黎青旁边。“黎小青、黎小青,这黄瓜要怎么弄?切丁还是切块?”“黎小青黎小青,这包菜叶子要洗几遍?”“黎小青黎小青、这牛肉是用煎得还是炒的。 黎青:“切丁、两遍、炒。” 客厅里外公望着悻悻然被赶出来的尚厚德,毫不留情地笑了。 “该。” 这么大年纪了还看不懂眼色,硬往小年轻堆里挤,可不招人烦么。 尚厚德坐在沙发上,讪讪一笑:“我以前总担心阳阳照顾不好自己,这样也好。”给外公剥着核桃:“您吃核桃。” 外公吃了核桃,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黎青身上。 说是不在乎随他们去,哪儿又能真完全放心呢。 很快黎青将六菜一汤的年夜饭端上了桌。 尚阳又前后跑着,给外公盛了饭,又给尚厚德拿了筷子,忙活得他才是头一次见家长的似的。 外公就在餐桌上慢慢悠悠问了几句。 “小黎,我们家阳阳懒散又脾气不大好,这段时间麻烦你了吧?” 黎青端正认真道:“江爷爷您客气了,尚哥人很好的。” 尚阳赶紧给外公夹了一大筷子菜:“外公您吃菜吃菜,这是您最喜欢的牛肉。” 然后用脚踩了尚厚德一脚,使了个眼色,让他说句话。 可怜的尚厚德俨然是小家庭中地位最低的一个,儿子太凶了不敢惹,岳父那慢悠悠的语气更让人大气都不敢喘,唯一一黎青还救不了他。 他左右为难,唯有闷头扒饭。 见他装死,尚阳气死了。 ——我要这爹有何用! 外公又慢悠悠地问道:“小黎和阳阳一个年级吧?快高考了,想过以后打算上什么学校没有?” 黎青坐得笔直道:“我打算读清华的计算机系。” 尚阳适时补了一句:“我也要上清华。放心,我们肯定能考上的。”他又给外公夹了一大筷子菜,“外公您吃菜吃菜。” 他又踩了尚厚德一脚。 尚厚德继续装死扒饭。 外公继续问道:“毕业后,小黎有没有什么规划呢?” 尚阳已警惕地发现了不对,替黎青申辩道:“外公,哪有像你这么问问题的。世界变化这么快,有谁没事跑去做未来规划的,谁知道地球明天不会轰一下崩了呢。再说我们才高三呢。爸,您说是吧?” 尚厚德哭丧着一张脸:儿啊,你爸他啥都不知道。 黎青却道:“有的。” 尚阳都诧异看向黎青。 黎青道:“现在智能手机移动app已经成为一个新的风向了,3G网络已经开始碾压2G网络了。所以我觉得未来十年内风向一定以智能手机侵入日常生活的配套软件服务为主。” “在这一场浪潮中,我发现了一个市场的空白区。现在的外卖网购等便民服务都只覆盖着一二线城市。许多三四线小城市人口同样是有着巨大消费力的,如果能够抓住这一个盲区,或许占领先机。” “比如我在高中时曾经送过一段时间的菜。通过和菜馆和农户交流,我发现菜农和餐馆等需求方与供应方之间链接方式显得过于低效了。如果借用互联网的话,或许可以在小范围内极大提高买卖效率,减少差价惠及双方。” “所以,我打算在大学第一年借我已经掌握的蔬菜供应网络,以上溪为试点,初步尝试依托于现有的大网购平台成立二级电商公司创立一个助农网络,接着如果能找到买主,就把它卖掉,攫取第一笔资金,如果不能就继续扩大。” “能卖掉的话,我再找几个合伙人针对三四线网民开发出一个低价的网购平台。” “这就是我暂时的想法。” 黎青说完后,餐桌上安静了许久。 尚厚德饭都忘了吃,惊讶望着黎青。 外公望着碗里冒尖的菜,瞥了尚阳一眼,唏嘘地叹了口气。 他原是以尚阳角度考较这孩子的。结果几句话下来,竟发现是自家外孙太不争气,配不上人家了。 外公语气软了下来:“既然是阳阳的朋友,就不必见外了。大学期间有任何资金需要可以找我,就当我提前做了投资了。” 黎青松了口气:“谢谢江爷爷。” 外公笑道:“别那么生分了,和阳阳一起叫我外公吧。” 尚阳明亮的眼睛望着黎青,黎青对他笑了一下,然后恭恭敬敬喊了一声:“谢谢外公。” 吃完了饭,黎青在客房浴室里洗了个澡,擦着头发出来,就看见床上趴了个人。 那人湿着头发,穿着睡衣,枕着枕头,翘着小腿,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英语书。 听见声音,尚阳扭过头来,用手枕着头,欣赏地望着黎青,一双眼睛得比太阳更明亮,溜了声口哨。 “帅哥,知道外公刚才和我说什么吗?” 黎青坐在床边,拿毛巾替尚阳擦干头发:“说什么了?” 尚阳得意地道:“他说我这辈子命好,一辈子都不会缺钱用。” 黎青一怔。 “外公很喜欢你呢。”尚阳撑起头来,在黎青唇角印了一吻:“怎么样,丑媳妇第一天见公婆还紧张吗?” 黎青加深了这个吻:“明明是见丈人。” “黎小青!不许唔唔唔——” “……嗯。” 黑暗中隐约有喁喁私语声。 “黎小青,还记得去年春节吗?我在电话里说我有个喜欢的人。” “记得。” “那个人,是你。” “……” “黎小青,我喜欢你。” “……我也是” “睡吧。” “晚安吻。” “啾——” 窗外,跨年的烟花在夜幕中划开,如万千纤细漂亮绚烂雨丝组成的雨幕,落入了追梦人明亮的眼睛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五六章就完结了。 本文线比较多,收尾有点难,我加油写。 鞠躬。 多谢大家的等待。 第80章 高考(捉虫) 尚阳的话一语成谶。 尚厚德足足在家养了半年,期间就跟国宝大熊猫似的,一日三餐地精心照料着,不能见风不能受凉不能感冒,连打个喷嚏都要被尚阳多瞪一眼。 日常工作就是一大早上,被外公的大狸花猫蹬脸闹醒,再每逢天晴被保姆阿姨端到外头晒太阳。 ——尚厚德总觉得这种生活有些诡异。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了,每逢天晴就同样被尚外公端出来晒太阳的玻璃花房的金贵兰花。 也得亏这份精心。 尚厚德复查时被医生给了一个优良的评价:“尚先生正值壮年,加上魏医生亲自操刀,病灶清除得非常干净,预后也出乎意料地好,未来二十年内生存率是很高的。” 这让所有人都暂时松了口气。 终于逃脱了自家儿子如影随形的‘恨爹不成钢’目光的尚厚德,也道了一声‘万幸与阿弥陀佛’。 尚厚德身体逐渐恢复期间,高三复习已进入了尾声。 学习其实是一个具有惯性的东西。就如上了发条的石英钟,一旦拧紧了就会不停地走下去,不知疲倦。 一班的人就陷入了这种惯性。 以至于高考真正来临时,他们还产生一种错觉。 ——居然这么快吗? 但无论如何,高考真的来了。 江城每逢高考必有阴雨。 六月七号一大清早,天就如蘸饱了水般阴阴的,牛毛般细雨不时轻柔落下,洗刷着路旁法国梧桐的绿叶,空气潮湿而清新。 一辆辆大巴车停在操场上,等待将考生送往考场。 尚阳与黎青上车时,车里空无一人。 过了一会儿才陆陆续续有人上了车,各个捂着圆滚滚的肚子。 陈正非走在人流中间,左手一杯豆浆,右手一杯牛奶,坐到了距黎青尚阳二人一个走道的座位上,熟稔地用肩膀撞了一下黎青:“青哥,早上吃了吗?” 尚阳靠在靠窗的里头,懒洋洋地斜坐着靠在黎青肩膀上,借着车窗外的阳光,翻着一张语文卷子。 黎青尚未回答,他背后就跟长了眼睛似的:“欧丫丫,管管你家男人。” 正跟三两个女生紧随而来的欧丫丫脸一红,都不敢看陈正非,低头在众人笑声中飞快走了过去。 这两人经过一年的暧昧,总算到了眉来眼去,就差一层窗户纸没被捅破的阶段了。 被尚阳打趣着,陈正非啐了一口尚阳,望着欧丫丫背影,憨笑着脸也红了。 众人都会心一笑。 黎青见连徐成才都拿着一杯豆浆,奇怪道:“怎么都吃这么多?” 雷甜甜眼疾嘴快:“青哥,你该去看看的,今天食堂异常丰盛且免费,便宜不占白不占。张宏图那老秃鹫成天扣得跟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居然也跟天上下红雨一样大方了一回。” 尚阳:…… 所以这就是你们个个吃得肚圆的原因? ——把高考的希望寄于这群二货,真的靠谱吗? 还有张秃鹫那家伙也良心发现了? 清晨空气尚且冰凉,大家说说笑笑间,大巴车悄然已发动了。 眼看着第一辆车已要驶出了校门。学校的老旧的喇叭里忽然传出了男子歇斯底里的歌唱声。 “逆风的方向,更适合飞翔 我不怕千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 我和我最后的倔强” ——一首《倔强》。 男主播清朗的声音传出来:“学长学姐们你们好,我在这里代表上溪高中全体高二学生们,预祝你们旗开得胜,高考成功,大梦得圆。” 高二教学楼走廊上也同时探出无数脑袋,用不大整齐的高声呐喊着。 “学长学姐们高考加油。” “为了我们的倔强!” 隔着大巴车的明亮车窗户,凝视着那一张张更加年轻又朝气的面庞,高三的学生们都露出了一个轻快的微笑。 ——“又是一年追梦人了。” ` 高考本身是短暂与仓促的。 仅六月七号、八号两天,总共不过四轮紧促的测试,折合起来只有二百七十分钟,更直观的时间刻度是约三分之一天。 或许是已经知道自己尽了全力无愧于心,踏入考场那一刻,众人都宁静了下来。 下笔沉静又安宁。 一年的努力交付于这普普通通的两天。 踏出考场时,被江城下午热烈到发白的阳光耀着眼睛,众人拎着笔袋准考证,举起手臂挡着阳光,心中甚至有种茫然的空虚感。 ——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仿佛在一场体验感极强的真人沉浸式游戏中,为了打一个终极大boss,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准备,历尽千辛万苦到了boss面前时,才发现对方用一个指头就能推倒了。 缺了意外与戏剧性的重大日子,仿佛没头脑身边少了不高兴。 ——缺了点味。 这时尚阳拍着大家肩膀道:“考完了大家聚一场吧。” 六月八号晚上。 在尚厚德带黎青和尚阳吃火锅的醉春风里,尚阳掏钱请全体一班同学们聚了一场。除却非得要赶着回家的,乌泱泱二十来号人坐满了大厅。 ——相处两年,大家都知道了这货就是个狗大户,不蹭白不蹭。 等人坐满后,在冰冷的空调冷气里,尚阳叫人上了几瓶啤酒,壕气地挥手:“不用给我省钱大家随便吃随便点。” 大家呜呼大叫:“尚哥爽气!” 然后一群跟饿了几辈子的狼似的唰唰唰地点了满桌。 黎青与尚阳和雷甜甜、徐成才、程城诚几个坐一桌,尚阳给鞍前马后地点了菜,就被大家疯狂灌酒了。 大家都是群年轻人,闹起来简直是个没完没了,陈正非和欧丫丫被开了几回玩笑,都闹了个大红脸。 还有人想开尚阳玩笑臊一臊他:“尚哥,你这把青哥拐走了,这是伤了咱们学校多少学弟学妹们的心啊。” 尚阳的脸皮岂是等闲人能比的。大喇喇勾着黎青肩膀,就摆出了滚刀肉的架势:“这叫先下手为强。今天看你们是兄弟才给你们传授经验的。以后看准了下手就要快准狠,不然就只能当单身狗被别人秀恩爱了。” “反正,你们的青哥是我的了。” 众人反倒被他秀了个满脸,纷纷啐他个不停。 “不要脸!” “青哥管管他!” “太嚣张了,一起揍他一顿,有没有人上的?” 雷甜甜看了眼含笑凝视着被人簇拥着,笑容明亮耀眼的尚阳的黎青,轻轻垂下了头,喝了一口脾酒。 酒是苦而涩的。 她却轻松地释然一笑。 你在闹,我在笑。 他们很好。 以后也会一直好下去的。 这样就好。 一顿饭吃完后都快十二点了。尚阳与黎青不放心让女同学们走夜路,和陈正非几个打了几辆的,专程将几个女同学送回了学校。 今天雷甜甜不知怎么喝多了。刚到学校门口,她就要求提前下了车,找个地方吐。 知道雷甜甜爱面子,几人都没围上去,只留下了程城诚远远看着。 尚阳与黎青和陈正非几人将其他女同学都送到宿舍楼下。 两人回到校门口准备离开时,才发现程城诚还站在校门口不远的地方等待,雷甜甜居然还没有出来。 程城诚道:“我刚才被雷姐赶出来了。” 黎青皱眉看了眼手表。 尚阳道:“我们去看一眼吧。” 顺着雷甜甜离开的小巷口走了没多远,尚阳好远远听见了雷姐剽悍的声音:“你个小腊肠还好意思出来炫,信不信老娘一根手指都比你粗。” 然后是东砰砰砰的声音。 二人赶了过去,看见了个熟悉的人。 猥琐的矮个子,穿着不合身的旧校服,跟老黄瓜刷了绿漆似的来装嫩,敞着衣服,明晃晃地露着自己的短小武器。 ——黎青与尚阳初见时,黎青教训的那同学。 额—— 新身份是,正在被雷甜甜教训的那同学。 雷甜甜作为一个娇小的女生,能三年稳坐理科班体育委员的位置,也是有原因的。比如她战斗力就十分剽悍,据她说‘小时候跟隔壁家哥哥学过好几年散打的’。 那老黄瓜被揍得满地找头。 见黎青和尚阳过来,她大喇喇地拍了拍裤子:“你们怎么来了?放心,姐就是遇上了个恶心的漏阴癖,三两下就能收拾了。” 黎青还记得这条老黄瓜,居高临下看着他:“不是尽管过你不许再来上溪这边的吗?” 那人也震惊道:“你你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吗?” ——敢情这货被宇飞和黎青打怕了,一听说二人毕业就赶来‘重操旧业’了。 最后漏阴癖被黎青尚阳陈正非等全体一班的男生联手揍了一顿。这群喝大了的十八九岁男生显然把这当做了某种班级集体运动了。 漏阴癖被再次揍得满地找头。 ——可怜的漏阴癖只怕这辈子都不敢来上溪了。 望着这熟悉的小巷子,昏暗的路灯,熟悉的场景与人物,尚阳望着黎青比初见时温和俊秀更多的面庞,一瞬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两人的初遇时,他所目睹的‘校园暴力’的真相。 二人的开端始于一场误会。 但他喜欢。 ` 将所有女同学送回了家,又和男生们嘻嘻哈哈打着招呼散了,尚阳往家里走时,呜呼一下‘酩酊大醉’了:“黎小青,我喝多了头疼,你背我回去。” 那副恃宠而骄的语气该死地理直气壮。 黎青向来是冷静与自律的。他并不大喜欢醉酒后无序的感觉,哪怕在如此热闹的环境,都只喝了一小口。 此刻他除却T恤上稍有酒气,依旧身姿挺拔,眼神清明,待人时温和而沉静。 他望向尚阳:“喝多了?“ 尚阳毫不犹豫地挂在了黎青背上:“嗯,我醉了。” 黎青起初没有识破某人的奸计,还认真地探了探尚阳的额温,然后被尚阳抓着手亲了一口。 黎青无奈地收回手,任劳任怨地拖着个背部挂件回家,认真又温和地劝道:“尚哥,尚校长都早就戒酒了。你以后也少喝一点,酒精对身体不好……” 挂件大概是嫌吵,咬了黎青脖子一口,还舔了一下。 黎青:…… 尚阳这家伙平时性格就够疯了,喝醉了酒后,简直就是个小色魔,趁人不备手就往黎青T恤领口里钻,还不时哼哼唧唧两声。 若非有意防备,黎青真能当街被尚阳给扒光了。 黎青不好和‘醉鬼’计较,只好顶着通红欲滴血的耳朵继续走,活脱脱一个被恶霸调戏的年轻探花生。 结果背上这挂件忒不安分,逮着机会就往黎青耳朵上吹气。 黎青被那热气弄得喉咙压得很紧:“尚哥!!!” 尚阳见势不好就装死:“呼呼呼——” 黎青:…… 这辈子他大概是拿这家伙没办法了。 尚厚德被外公扣在市中心别墅里‘严加看管’了,尚厚德老房子里暂时就黎青与尚阳两孩子住。 好容易把人拖上五楼,黎青按开灯,把两人书包放在了玄关鞋架上,将人拖到了沙发边上,无奈道:“尚哥,到家了。” 尚阳跟八爪章鱼似的,巴着黎青的背:“黎小青,哎哟我头好痛,我走不动。” 黎青只好又拖着尚阳去了厨房:“我给你打热水擦擦脸醒醒酒。” 将温水端到客厅,黎青拧好了毛巾,终于把尚阳撕扒了下来,小心翼翼放在了沙发上,跪在了沙发边给尚阳擦脸。 尚阳双手捧着脸,趴在了沙发上,与黎青面对面贴着。 二人目光相接,鼻尖对着鼻尖,彼此间距离不到一根手指。黎青仿佛能够嗅到尚阳淡淡酒气下,那小麦般蓬勃又朝气的味道:“黎小青,我好看吗?” 黎青喉结不自觉滚了一下:“唔。好看。” 像讨棒棒糖的小孩子,尚阳昂起了额头:“亲亲我的额头。” 少年的眼睛本就明亮耀眼,喝过酒后更仿佛汪着最干净潋滟的水,黎青感觉到呼吸的变化,无奈苦笑,逃也似的亲了一下他额头:“尚哥,你再胡闹要当心感冒的。” 尚阳继续凑上脸去:“亲亲眼睛。” 黎青蜻蜓点水似的掠过:“尚哥,给你擦脸了,别乱动。” 尚阳将嘴唇凑了上去:“亲亲嘴巴。” 黎青忽然警觉:“尚阳,你没有醉是不是?” 望着黎青一瞬间板起来的俊脸,尚阳强硬地捧着黎青的脸,印了上去,在水声中含糊道:“亲亲黎小青。” 黎青被猛地啃了一大口,哭笑不得。 ——这家伙根本就是装的吧。 既然确定尚阳是装的了,黎青也不和他多啰嗦了,将人架了起来,连拖带拽地将人扛到了浴室里:“瞧你浑身的酒气,不洗澡不能上床的。” 尚阳乖巧坐在小板凳上,仰望着他的黎小青。 唰—— 黎青调试好了水温,将喷头打开。万千道晶莹透明水线泼洒而下,温暖的流淌过手臂脸庞,打湿了黎青的额发,落了在尚阳眼里。 尚阳从背后搂住了黎青,亲住了他的耳后。 黎青扭过了头:“尚哥?” 尚阳笑看着黎青,双手环住了他脖子,含笑着凝视着他:“黎小青,你真好看。” 他寸头已冒出了一层青茬,今天穿着明黄色卫衣,休闲牛仔裤和昂贵亮丽跑鞋,比起一年前热情开朗的富家班草样,仿佛凭空长大了几岁,多了几分沉稳侵略性。 黎青喉咙发干:“尚哥,你?” 尚阳咬住了黎青耳朵,手探了下去,声音含糊带笑。 “……我想。” “黎小青,我想。” …… 从浴室出来时,二人呼吸都有些急促。 尚阳将黎青扑到了床上。 然后黎青翻了个身:“还是我来吧。” ——接下来是晋江不让写的内容了。 客厅鱼缸里,龟虽寿慢悠悠嚼着香肠越狱,听到某些声音后,被吓了一大跳,翻了个白眼。 这些人类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有很多人怀疑尚阳是受的心路历程,解释一下。 我设计的大概是这样。 尚阳是个恃宠而骄而且懒的人,他刚开始是在上头的,但是觉得很累,没有尽兴。然后发现在下头更舒服,就在下头了。 开头是互攻了一次。 之后就是攻受分明了。 酱紫。 其实这些能明确写出来当然更清楚,但是晋江不允许,所以我省事啦,哈哈哈哈。 第81章 结局 六月末的江城已彻底热起来了。 上溪高中小礼堂里,冷气开得很足,空气中飘着《同桌的你》的歌声,红色椅子上坐满了一张张盛装的熟悉面庞。 他们热烈交谈说笑着,气氛活泼朝气昂扬。 头顶一整排大灯打下雪白的光芒,铺着红毯的小舞台上,黎青手持话筒斯文立着。 他留着隽秀的黑色短发,穿着上溪蓝白相间的T恤校服,普通衣料被清瘦挺拔的他穿在身上,都显得俊秀斯文熨帖了。 “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上溪高中2011届高中毕业典礼。我作为2011届上溪高中学生代表,诚挚欢迎各位同学们与各位记者们的到来。” 观众席中热烈掌声如雷鸣般响起。 人群中响起了男生女生的欢呼声。 “省状元。” “青哥威武。” “黎青,我爱你。” 黎青低头青涩一笑。 两年前那隔绝着他与人群的疏离冷漠外壳,已悄然消失不见,曾经桀骜戾气的眉眼,如今只剩温和沉静,举手投足间是超乎年龄的沉静。 闪光灯噼噼啪啪地亮着。 许多记者按快门时,都不由得恍惚地惊叹着。 这状元生得也太好看了。 今天是上溪高中2011届毕业生毕业典礼。 一天前,江城的高考成绩发布。 时光没有辜负努力。 高考这一役,上溪高中考得非常好。 黎青力压第二名足足十五分,稳稳当当地成了全省理科状元。被力压十五分的尚阳洒脱摊了摊手,表示输给媳妇儿不冤。 上溪高中高三一班被誉为了一个奇迹。 不仅因为黎青与尚阳,更因为其自身成绩出色。 有人曾经统计过,刨除掉上溪高中其他班级,单论一班的升学率已然超过师二中,与省一高整体相仿佛。 出成绩的当天,黎青尚阳与上溪高三各位老师及同学们的电话都被记者们打爆了。 但所有人都礼貌拒绝了记者请求采访的要求:“上溪高中会举行毕业典礼,届时你们会知道一切你们想知道的。” 于是此时小礼堂里围满了记者。 “许多人或许会惊讶会怀疑为何上溪高中一个如此边远的学校会考出这么好的成绩。”黎青声音清朗坚定,“我想这一切应该从两年前说起。” “那一年,一向被人叫做‘混混高中’的上溪高中来了一个新校长,叫做尚厚德。他是我们高三一班的物理老师,曾经是省一高的副校长。” “他初上任时给我们做的第一次演讲,名字叫做——教育改变生命。” “之后我至今记得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秋老虎的午后,空气闷热黏糊,电风扇嗡嗡地扇着,窗外还可以听见有人打篮球的笑声。他微笑着趴在讲台上,给我们勾画出了一场弥天大梦的蓝图,‘你们可以不止是现在的模样,你们可以超越师二中,比肩省一高的学生们’。” “我们命运在那一天引来了改变。” “两年里尚老师费尽全力为我们请来了省内退休特级教师补习,培训了我们学校的教师团队,为我们改进了食堂伙食给我们最好的后勤,带领我们出去参观名校开阔视野,带出了我们上溪高中这么多年成绩最好的一届。” “以至于引来了以贾乘风为首的私立教育集团的觊觎,想要将尚老师赶下这个位置,霸占尚老师搭建起来的平台。” “纵然道阻且长,尚老师总在跋涉。” “教育改变生命,尚老师说这是身为一个教育者的使命。” “我想他做到了。” “他影响了我们全体一班人,全体2011届高三毕业生,全体上溪人。我们别无长物,现在我们的成绩,是我们一班人唯一拿得出手的,送给尚老师的礼物。” “尚老师,当初你在课堂上对我们说,我们的未来远不止如此,给我们许下了一个宏伟的计划,三年赶超师二中,五年追上省一高。” “今年我们做到了。” 黎青放下话筒,朝尚厚德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尚老师,谢谢您两年来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全体一班学生都站起身,跟着黎青无声鞠躬。 坐在第一排的尚厚德掩面哽咽,声音在安静的小礼堂里轻轻回荡着:“我何德何能,我何德何能啊。” 众记者们无言沉默。 主持这一次毕业典礼的是校广播台主播,欧丫丫。 黎青下台后,将话筒交给了她。她穿着漂亮的礼服裙,红着眼眶道:“抱歉,本来是一个高兴的日子,不打算哭的。” 记者们发出善意的笑声。 “黎青状元给我们带来的演讲非常精彩。”欧丫丫很快收拾好状态,朝第一排校领导伸出手,轻快邀请道:“接下来是欢迎我们上溪教导主任致辞。” 不知是出于愧对还是其他情绪,张宏图主动退出了这一次毕业典礼。 高三教导主任王老师代替他发表了演讲。 地中海王同志今日特地穿了笔挺崭新的西服,打了三斤发胶,将头发梳得根根锃亮柔顺,仿佛一个刚淋了一头油,即将上战场的保险推销员。 上台前他吸了吸啤酒肚,话筒发出吱呀一声。 全场哄堂大笑。 王主任好脾气的一笑:“活了四十多年了,第一次当着这么多摄像头讲话。难免非常紧张。要是说错了话,大家要多多谅解啊。” 记者朋友们善意的一笑。 “方才黎青同学说了那么多,我没有他那么好的文采,我只想代表我们上溪高中高三年级所有老师们对你们2011届毕业生们说一句话。” “你们,是我们教过的最好的一届。” 他说着红了眼眶,扭头笑道,“”瞧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肉麻。真是让人受不了。我先下去了。” 刚走下了台,他忽然拿着话筒道,“记者朋友们,照片上能给我多P点头发吗?” 全场哄堂大笑。 一个记者小哥哥高声笑道:“能。” “我知道你们都想邀请谁上来。”王主任欢快嘀咕了一声,像个老小孩似的,拉拉扯扯地将尚厚德拽上了台:“来吧。尚校长,大家都等您呢。” 尚厚德推辞不过,被拽上了台。 接过话筒凝视着全体师生和记者们,他眼眶一红,朝学生老师们重重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实现了我的梦想。” “谢谢你们告诉了我,‘夸父逐日'不是一场徒劳。” “谢谢。” “教育改变生命,何尝不是改变了教师的生命。” …… 毕业典礼结束后,人群如洪流般朝四面八方散开,黎青与尚阳迎着一轮六月的烈阳,如即将乘风破浪,大步走在最前头。 后头有记者们扛着摄像机追了上来,“黎青同学,能给你的演讲取个名字吗?” 黎青微笑扭头,万千乌黑发丝在阳光下闪耀晶莹光辉:“唯有青春与梦想不可辜负” ` 黎青与尚阳显然低估了记者朋友们的狡猾。 当天下午本地电视台上播出了小礼堂里被阉`割后的演讲视频。 视频被裁掉了黎青讲九万里教育集团,想要霸占上溪高中改造上溪高中的一系列过程,并剪掉了尚老师病重的事。 这件事是戚沉先发现的。 他喜滋滋地看完了报告,原本是打算打电话给尚阳贺喜的。结果电话打过去,才知道自己吃的瓜居然是被被人掏了最甜的瓜瓤的,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这等逆贼还想胆敢忤逆我们的太上皇,简直是不知花儿是怎么红的!皇上您高考得了榜眼辛苦了。这件事你别管,我们出马保准给您办得妥妥的。” 戚沉确实不是吃素的。 作为浸淫网络多年的老网虫,戚沉靠脚踏八只船网恋,修炼出来的二十八只手,时刻操纵把握网络风向的能力是杠杆的。 当天他就联合一众省一高狐朋狗友们,将原视频刷上了天涯社区热帖第一,人人网头条,微博热搜第三。 尚阳总觉得此货以后由天涯斑竹摇身一变,成为娱乐圈最大的水军头子,就是此时埋下的根。 新闻都是有时效性的,原本上溪高中一班的高考成绩爆好的消息仅流传于江城本地教育系统内部,过了今年高考季就成了转瞬就落的流星。 谁知临时来了这么一个波折,上溪高中一班成绩的新闻稀里糊涂,在各大社交网络平台买了头等舱的长期船票,顺着互联网来了一场全国旅游。 彻底火了。 后面几天根本不用戚沉等人的顶帖,整个事件都已稳稳成了网络媒体纸媒包括电视媒体的焦点,引发了巨大的社会关注度。 主要还是这件事太敏感了。 教育资源私有化、教育资源分配不均、农村学生高考奇迹,无论那一条拿出来都是爆炸性的热点新闻,更何况是数条糅合在了一起 ——妥妥舆论爆炸机。 这个事件的生命力长达近三个月。 起初还是一群网民被尚厚德和学生们事迹的感动与热血上头,后面逐渐就变成了专业媒体和财团势力的华山论剑,各方纷纷下场,发表了一场又一场关于愈来愈严重的教育私有化倾向,和农村及偏远地区教育资源分配不均等情况的诸多看法。 其中以警惕忧虑占了主流。 此时以尚外公为首的一批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适时而出,振臂一呼,联合成立了一个针对偏弱边远地区教育资源帮扶的基金会。 每年共投入三千万,用于支持边远及农村地区师生。 官方的表态总是姗姗来迟。 在联合基金会成立后的一个多月后,尚厚德在家里接到了省一高校长的电话:“老尚,这些年你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作为教育者,我不如你啊。” 原来他两年前离开省一高时,向上头递交上去的‘关于改善教育资源分布不均的若干计划’借此东风,总算得到了教育局的通过。 从此制度层面上,教育资源不平衡状况得到了改善。 洗完澡趴在床上玩手机,看完了这两个月来的一系列风云变幻,尚阳嘴角抽搐,发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我就是不懂了,当时贾乘风那家伙都要判刑了,是谁还特地嘱咐了电视台,要裁掉视频里头的那些话呢?” 黎青道:“当初看上上溪的只有九万里一家,可现在社会上并不止一家教育集团想靠教育私有化牟利。” “它们应该是怕事情传出去引起了社会关注。” 结果反而激化了矛盾,一手炮制出了一个大热点。 真真是弄巧成拙造化弄人。 ` 当事情真正尘埃落定时,这一群孩子已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踏上了通往五湖四海的火车上。 九月一号的上溪校园里,程城诚弹跳起身,凭借着身高优势,在空中扣了一个漂亮的篮。 周围的男男女女发出了无数尖叫。 拧开一瓶水,程城诚倒在了头上,水淅沥地流了下来,打湿了他的白T恤,隐约透出少年已显得高大结实的胸膛。 有学弟们来拍他的肩膀:“程哥?还打吗?” 程城诚挥手道:“不了,该出发了。” 他留恋地看了一圈校园,然后低头自嘲一笑,朝几个学弟们短促挥了挥手,转身踏上了离开的路。 背后有人喊他:“程哥,以后常来玩啊。” 程城诚利落地比了个ok的手势。 曾经跟在众人身后一口一个‘哥、姐’的小男孩,终于也抽条长高成长为了少年,成了别人口里的仰望着敬仰的‘程哥’。 住宅楼里,不顾屋里的男子的咒骂声与怒骂声,还有女子尖锐的呜咽哭声,徐成才拖着行李箱出了门,踩着九月末炙热的柏油马路,轻快地像一只挣脱了缰绳的白鸽。 爸妈要他留在本地,学师范专业当老师。 可他不愿意。 他去了天高地远的祖国之北,听说那里天高地阔,视野澄澈最适合星星。 房间书桌前,雷甜甜在一张粉红色信纸上收了最后一笔。 她望着上面娟秀字迹,和那个熟悉的名字,将其折起来,夹在一本书里,锁在了抽屉最里头。 有些青涩的暗恋是注定要缩在抽屉里的。 那个记忆中的清隽少年,也终将成为别人的伴侣。 “甜甜,该出发了。” “来了。” 雷甜甜匆匆抓起行李箱出了门,走到门口顿了顿,又望了一眼那带锁的抽屉,转身带笑轻快离去,脚步如踏着托起来的风。 但我仍感谢你成在我的青春出现过。 清新了我的人生。 火车站里。 宇飞穿着灰色格子衬衣,松开了上头两颗扣,靠着站台的石柱上,单手踹在兜里,一只脚随意蜷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机,略显成熟的潇洒眉眼不时令人不禁回头看他一眼,留下惊诧目光。 火车启动的长长鸣笛声后,他收起了手机,朝长长的火车走去。 比起一群大包小箱的客人,他只带了手机钱包,利落潇洒地如一片云。 “宇哥。”上头传来继续的追逐奔跑声,黎青探下头喊他,“你去哪儿,怎么都不和我们说一声,让我们送送你。” 宇飞背对他们上了车,随意摆摆手:“不用了,我……” 后头半句被偌大的候车厅的沸腾人声盖住了,只有他才清楚,那是一句“去找我的苏丽珍”。 九月正午灿阳下。 黎青穿着白衬衫与黑裤子,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模样清隽干净,在喧闹人群中如新生的树木般沉静清新。 有女生大着胆子搭讪道:“学长,能不能请问一下您的手机号?” 拿着两瓶冰矿泉水的尚阳大步而来,张扬地揽住了他的肩膀:“不好意思,帅哥有主了哦。” 黎青歉意朝女生笑了笑。 九月金桂飘香的阳光下,两人拖着行李箱,并肩朝着幽静厚重的大学校园大步而去,背后‘清华大学’几个遒劲大字,铁钩银划,有力若磐石。 江城另一所边远的的学校里。 高一7班的教室门被推开,尚厚德头发梳得根根整齐,穿着干净的衬衣,抱着一沓教科书和教案进来。 教室里霎时一静。 尚厚德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厚德’二字,微笑凝视着学生们道:“厚德载物,君子以自强不息。我叫尚厚德,是接下来三年里大家的物理老师,大家可以叫我尚老师……” “现在开始上课。” “起立。” “老师好。” 十六七岁少年们整齐嘹亮的声音仿佛在水波般辐射开来,传出了窗外,传出了校园,传过了一个一个教育财团林立的办公室楼间,传过崭新的私立校园的高空,传过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年轻的面庞头顶。 恍惚间仿佛能见到天地辽阔,行路者背影挺拔。 青春不老,理想主义者永恒在倔强。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啦。 其实我一开始想的本文的名字叫《恰同学少年》。 来自□□的那句诗: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但这名字太凉了,根本没人看,后来给换了,_(:з」∠)_。 特此说明一下。 我还是喜欢《恰同学少年》。 ` 然后这本书真是令我又爱又恨的一本书,一方面是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花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精力,写得累得快吐了血,一方面这本是成绩最差的一本,最冷的一本。 囧。 本来之前写了三四千字的完结感言,但是都觉得太矫情了,没给贴上来。 就这样吧。 这本书也不完美,有非常非常多的毛病,但我可以问心无愧的说,我已经尽了全力,这是我现在能拿出的最好的水平了。 感谢追到这里的读者们。 谢谢你们。 要是没有你们的评论,日子还要更难熬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