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炸机来临时 王大波 文案: 关于绿山的夏天。 原创小说 - 短篇 - 完结 - 无CP 其他原创 - 往期编推 第1章 序一: 国防部关于戍边战役的休战通知 部发(1922)034号 砂岩空军军区: 戍边战役已持续一年之久,给两国人民带来了沉重的伤痛。斯冬两国均为多民族国家,斯利克族与冬拉族共存,然而长久的战争使得民族矛盾日益激化,这是我国与冬拉国都不希望看到的。4月15日,两国元首在首都会晤,协定了本次的休战计划,特此通知,即日起暂停进攻,等待后续通知。 斯利克共和国国防部 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九日 序二: 化解民族矛盾?资源掠夺下的和平假象! ——《地下评论》1922-3,封面标题 序三: 砂岩军区关于瓦安冬上校疗养批准书 4月12日,空军上校瓦安冬(冬拉族)在夜晚突袭中不幸坠机,经军医鉴定,伤情严重,特批准其前往绿山疗养院获取进一步治疗。 砂岩空军军区 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九日 第2章 正文 瓦安冬在绿山疗养院门口下了车。车在战场上开得久了,高温把轮胎一蒸,全是火药和橡胶的味道,接着,车开走了,排出一串尾气,空气中残留着一股呛鼻难闻的气味。他眼前是一片毫无生机的绿,中间冒出一扇斑驳的大铁门,紧紧闭着,让人看了不禁疑心这里是否还有人居住。瓦安冬提着简单的行李,走过去敲门,暂时无人回应,他放下行李,在路边挑了处树荫,站在下面等待。 绿山不比砂岩区的干热,这里的热是潮湿的、发粘的,他背靠的那棵树已被烤出树胶,不短的一道,爬在树皮的龟裂里,像只软体虫子。这里的阳光就像烟雾一样,混沌、粗质,仿佛混杂了大量的沙,成了一团彼此分散又聚拢在一起的不明悬浮物质。四下无风,一丝风也没有,树叶全部静止着。瓦安冬抬起手背,擦了把汗。 绿山的森林是从炮火中抢救出来的。瓦安冬一路走来,满目疮痍,农田糟蹋得不成样子,草茬黑黑短短的,贴在深黑的土壤里,恍如闹了一场另类的蝗灾——那些蝗虫长着枪管一样的口器,喷涂着汽油和火药,疯狂地收割着农作物的生命。如此一来,绿山便显得格格不入了,瓦安冬本以为这里会是个惊喜,可等他看到那些恹恹的植物,他忽然想,有时活着不见得是件好事,活着就得受罪。 他愣了一会儿神,终于来了人开门,不过只拉了一道缝,很窄的缝隙,过人是不可能的,显然里面的人也没有就这样放他进来的意思,他们只留了两双眼睛的空间,两道视线警惕地打量着门外。瓦安冬注意到大铁门的声响,提着行李走过去。 “你是谁?”门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瓦安冬说:“来这里治疗的军官。” 里面的人交换眼神,一个男声接着问:“你有文件证明吗?” 瓦安冬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薄薄的文件纸。他折了四次,才塞进口袋里,即使上面的字排在一起也用不了四分之一的面积。他递过去,门里的人伸手来接,是女人伸的手,她的手脏兮兮的,指甲很久没有修剪过,里面全是泥灰。他们背过身嘟囔了一会儿,给瓦安冬开了门,这下瓦安冬总算看清了二人的样子,他们都是青年人,脸上却全无朝气,衣服也穿得不整齐。女人作护士打扮,白大褂领口的扣子甚至还系错了一个,扯出一个不雅观的口子,露出小片柔软的胸脯。开了门,那二人态度突变,男人热情地帮瓦安冬提行李,女人兴奋地跟他说着殷勤话。 “已经好久没人来这里了,”女人满脸堆笑,“您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情况怎么样?” 瓦安冬说:“暂时休战了。” “那太好了!”她接着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政府会送物资来吗!” “这个还要看下一步安排。” 瓦安冬回答含糊,但丝毫没影响那女人激动的心情,她连忙又介绍自己,说她叫阿敏,是个护士,平时就负责照顾来疗养的军官,那个男人是蒙卡,是上头派来保护疗养院的士兵。瓦安冬听她说话,时不时哼出几个音节回应,四顾打量着这个院子。 他来之前,便知道绿山疗养院原本是个寺院,不过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寺庙,现在看来,的确又小又破落,房子很矮,就算是全盛时期,也绝称不上气派。墙体的木头已显出腐朽之貌,黑棕的柱子接上深黑的房瓦,在这闷热的天气里,更是让人感到压抑。大堂的门敞着,瓦安冬经过时,看见里面的巨大佛像竟然是背过身去的,屋里摆着横七竖八的行军床,躺在上面的人大多瘦骨嶙峋,又因这酷暑,浑身赤裸,只搭一条洗不干净的灰白被单。瓦安冬眉头紧锁,收回视线,这时候他再看这庙,只觉得那希冀着灌些凉风的门像张吃人的大嘴,安在这样漆黑压抑的寺庙上,仿佛一座巨型集体焚化炉。 院子里原本稀落站着几个人,看见他的生人面孔,一溜烟钻进屋檐底下,跟里面的人嘁嘁喳喳地议论他,只一会儿,进了新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疗养院。 瓦安冬跟着阿敏继续向前走。忽然,他闻到一股又涩又苦的味道,接着是一种奇异的香,他拐过弯,遇到这气味的来源——原来是有人在烧叶子。那是个僧侣打扮的人,大热天仍裹着严实的僧袍,脑袋剃光,不见一点初生的发碴。那人背对着他们,在空地上支了一个炉子,旁边是待烤的植物,瓦安冬定睛一看,发现那居然是割下来的罂粟,草绿的茎杆上冠着青绿色的果实,僧人用小刀划破它的果皮,挤出浓白的汁液,滴在铁板上烘烤。 蒙卡注意到他的目光,说:“这里只有这个。” 瓦安冬望向他,蒙卡接着道:“没有药。”他说着还耸了下肩,好像满不在乎,又无力去在乎什么。 住在前院的都是些病人和逃难进来的人,前来疗养的军官统一住在靠近森林的一座独栋小楼里,这栋建筑的衰败感与主院的寺庙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唯独胜在僻静,人口密度低,只零星住了几个人,不像前面拥挤得要睡在大堂里。阿敏领他去了二楼东侧的一个房间,推门进去,满屋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儿。他们合力把笨重的窗子支起来,散散里面久未住人的腐朽气息。瓦安冬放下行李,稍作整顿,跟阿敏一道去一楼餐厅用午饭。 在餐厅,他见到了蒙卡,他和另一个相同打扮的青年坐在一起,瓦安冬便明白他们都是驻扎在此的士兵,不过蒙卡身边的青年看上去很神气,蒙卡在他身边,显得老实又怯懦。除此之外,桌上还有一位高高瘦瘦的军官,面无血色,犹如刷了层不均匀的白色纸浆,十分诡异,像是个粗制滥造的木偶。他接面包的手抖得厉害,面包屑簌簌往下落,掉在桌子上,他有条不紊地把面包放在盘子里,才伸手把碎屑拢起来。瓦安冬注意到他的手,干瘦,与脸颊是如出一辙的苍白,那种白是染料的白,与他晒成棕树皮一样的脖子反差极大。军官搓起面包屑,颤颤巍巍地推到一边,看样子,他不打算把那些碎屑捻进嘴里,做完这一切,他才取过自己的盘子来,捡起不配套的刀叉,切上等牛排一样,去切那又干又硬的面包。瓦安冬坐在他旁边,听到隐隐约约的肚子叫声。 蒙卡旁边的青年发出短促的嗤笑,显然是针对那个干瘪军官的。 桌上只有他一人持刀叉,瓦安冬的盘边也放了刀叉,不过他没有碰,而是跟蒙卡他们一样直接上了手。疗养院的伙食并不好,面包很粗,也很干,咬起来,口感有些像丝瓜络,不知道厨房究竟加了什么进去。菜也很奇怪,瓦安冬从未见过这样的蔬菜,问阿敏,阿敏不好意思地说是从森林边上挖的野菜。她说是野菜,瓦安冬疑心这是草,因为涩味很重。 方才发出嗤笑的青年又笑了,他笑起来就像只缺了门牙的老鼠,嗤嗤地漏风。 “长官,这里只有这个。”他讥讽道。 瓦安冬没有说话。天一热,人自然食欲不振,再加上饭菜难以下咽,他推辞说吃饱了,想回房休息。 尖酸刻薄的青年又发话了:“长官,这里可没有下午茶给你。” 阿敏偷偷观察着瓦安冬的脸色,心一横,道:“森尔格!你,你别这么说。” 森尔格猛拍桌子,骂她:“你给我闭嘴!” 阿敏紧紧攥着自己的裙子,面红耳赤,胸脯剧烈起伏着,鼓气一般,仿佛在酝酿着什么一鸣惊人的话,要借着这股气一股脑喷射出来,可她心里光是翻着浪,最终也没有浪头拍下,憋得脸颊通红,也没憋出一个字来。瓦安冬阴沉着脸,向森尔格走去,森尔格见状,蹭地站起来,狠狠瞪着他,认定这个资料上写着负伤严重的上校无力出击。瓦安冬站在他面前,出招迅猛,抡起胳膊便给了他一记重拳,森尔格嗷地一声惨叫,捂着眼睛蹲下身去。 瓦安冬没有负伤严重,他坠机时撞到了头部不假,不过万幸只是有些轻微脑震荡——他真正的伤病在于他的民族,病根是他身上流淌着的冬拉族血液。 森尔格捂着眼睛,趴伏在椅子上,瓦安冬冷冷瞥他一眼,转身往楼梯走去。他的背影落在那位落魄的军官眼里,顿时焕发出光芒,点亮了希文耶少校的眼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瓦安冬,病态地汲取着那种稀有的反抗的刺激。 餐桌上的小型战争就此收尾,蒙卡全程低压着脑袋,只有森尔格谩骂阿敏时,他健壮的肩膀才微微一颤——非常轻微,轻微到肉眼难以察觉,那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是颤动的。 瓦安冬回了房间,躺在床上。他的床铺上还留着那股霉味,潮湿里带了些凉意的水汽,他觉得舒服了一点。阳台和窗户的空气彼此对流,好像萌生出一丝微弱的风,再接着,他睡了过去,睡得很沉,沉到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睁开眼睛。瓦安冬是在黄昏时分醒来的,窗外的天空是尿液一样的黄,他睡得有些头疼,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恶心,最后他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才决定爬起来。他坐起来,从床头柜上发现一部电话,他想他应该打个电话,但他不知该打给谁,自从他在老家的亲人全部在战火中去世后,他便没了可牵挂、可联系的对象。瓦安冬坐在床边,回想了好久点歌电台的号码,他不知道战争时期,电台还有没有正常上班,大概是没有的,可他们应该上班,总有些人——比如他,想听点除了密码之外的东西,比如音乐。 事实上,他不必绞尽脑汁去想什么音乐电台的号码,因为电话是坏的,听筒里什么声音都没有。瓦安冬举着听筒,一动不动,耳边除了蚊虫的嗡鸣就是蚊虫的嗡鸣。有一瞬,他甚至觉得,那嗡鸣来自于他的头颅内部,是枪林弹雨的声音。他后背的汗衫已被汗水溻湿,从脖颈下面洇出一片湿痕,仿佛在砂岩区的荒漠里,硬生生用汗水流出了一面湖泊。 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是音乐的声音,具有一定的旋律,他竟然还有些熟悉。瓦安冬把听筒凑近耳朵,结果那声音并没有因此清晰起来,他挂了电话,四处搜寻声音的来源,于是他走到了阳台上。阳台外便是树林,他走过去,起了阵风,他就又闻到了鸦片的味道,但是很淡、极淡,淡到让他以为是某种具有安神效果的熏香。 乐器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耳边——他找对了地方。瓦安冬靠在阳台栏杆上,追着声源往上看,他眼前出现了一双赤裸的脚,脚掌蒙了灰,但形状依旧修长好看,不过在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得见那人的脚掌和一点点短裤边,别的都藏在他视线的盲区里。瓦安冬听出那人吹奏的是长笛,他上学时就是这个声部的,曲子是《夏日进行曲》,也是军校的学生们常练的。斯利克的军队每次打了胜仗回来,便会在庆功宴上演奏《夏日进行曲》——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听过这首曲子了。 瓦安冬躺在醉人的鸦片风里,微笑着在自己腿侧打拍子。他眯着眼睛,那双脚便晃在他的视野中央,他认出这应该是双男人的脚,确切地说,是双少年的脚,只有少年的足弓才有这样完美有力的弧度。继而,他想起自己还备受重用时,一日夜里,将军在会所接见他,他到时,将军刚从床上下来,在门带过去的缝隙里,他在那张红床上看到一个少年,少年身上盖着大红的锦缎,却独独漏了脚。事后,瓦安冬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是一段不真实的记忆,从理性上说,他根本无法在那样短暂、狭窄的空隙里看到那样的细节,可他又分明记得那只露在外面的脚掌上有一颗艳红的痣,那颗痣红得像是男人事后叼在嘴上的火星,是他们在军营里备受压抑的性欲。 长笛声还在继续。他脑中的画面被翻红浪,军营里的旗杆倒下来,宽阔的红旗盖在两个人的裸体上,而风依旧吹着,翻卷的边如同红浪的舌尖,舔舐着白皙脚掌上鲜红的痣。 夕阳散去,暗蓝的天空翻扣在他们头顶上,黑夜便这样将大地封闭起来。 瓦安冬盯着那双从上面垂下来的脚,心里痒得厉害,他迫切地想要擦干净那人的脚掌,再好好端详一番。这个念头直到那双脚从他头顶离开,仍然占据着他的大脑。这晚他做了个梦,梦见了傍晚在阳台上的画面,他仰头望,看见那只干净的脚掌上冒出一颗痣,鲜红的,仿佛是蜘蛛咬出的血点,一只从床头后面的墙缝里爬出来的、有毒的蜘蛛。 第二天,瓦安冬得知那个干瘦的军官名叫希文耶——是希文耶主动向他搭的话,即使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会主动跟别人搭讪的人。当时瓦安冬正准备用竹竿做个鱼竿,去小河里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有所收获,好改善一下伙食。希文耶不自然地跟他攀谈,不过没有向他详细地介绍自己,只说了个名字。 “你的手,”瓦安冬把竹竿上的线系紧,视线落在他的手上,“是在战场上打坏了神经?” 希文耶缩缩手,轻轻应了一声。然后瓦安冬接着缠鱼线,他就在一边看着,瓦安冬偶尔望向他,希文耶正盯着远处发呆,感觉到瓦安冬的视线,他转过头来,手指下意识在鼻梁处推了推——当然,他推了个空。 瓦安冬问:“你戴眼镜?” “啊,啊,”希文耶有些木讷,说,“我是个文职,文职。”他下巴上有干涸的血迹,应该是刮胡刀片刮的。蒙卡他们几个兵,每个都胡子拉碴,希文耶这样讲究,着实是个异类,尤其这样的地方无法提供给他讲究的条件,从他下巴的伤就可以看出,他甚至没有一把锋利的刀片。瓦安冬想起昨天在饭桌上,希文耶就算饥肠辘辘,也不愿去吃掉在桌面上的面包屑,心说这真是个迂腐的人。 时间过得很快,阿敏喊他们去吃午餐,瓦安冬放下鱼竿,去院子中央的水池洗手。他走出屋檐的遮挡,夏季的阳光当头浇下,瓦安冬摸摸自己头顶,短短几步路,头发已像烙铁一样烫手,他拧开水龙头,泼了些水在头脸上。他回来时,希文耶还在那儿坐着,仿佛失了魂魄,瓦安冬出声唤他,希文耶猛地一哆嗦,像是吓了一跳,接着,他神经受损的手腕又开始抖动起来。 瓦安冬开口:“我说,开饭了。” 希文耶木木地应:“哦,哦。” 瓦安冬甩着手上的水,问:“你要去洗手吗?” 他以为希文耶有些洁癖,结果他说不了,说话的时候还不安地搓着手。瓦安冬感觉他手上的白很奇怪,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这样觉得,那白就像是涂抹上去的,但又抹得不是很均匀,像是脱色木偶的手指一样怪异。 小河是条很细的河,就在森林边缘绕了一圈,瓦安冬去钓鱼,连林子都不用进去,身后便是疗养院的晾晒场。这个季节,哪里都无比炎热,室内有室内的闷热,外面又有毒辣的太阳烤着。瓦安冬挑了个树荫,背对森林坐下。他呆的这个位置,倒是能把晾晒场一览无余,那些绳子上最多的是垂着的湿被单,别的就是内衣:男人肥大邋遢的短裤,还有女人洗得不成形状的胸罩。那件洗得发黄的白色胸罩昨天就在那里,按理说,这样炽烈的日光,不过几十分钟,便可把衣服晒干,可它昨天在那里,今天在那里,或许明天还是在那里。 阳光不仅创造了暑热,还带来了影子。晾晒场的另一边,森尔格把阿敏推在墙上,他们躲在院墙阴影里忘我地接吻。阿敏没有穿乳罩,护士服下的乳房饱满得像两颗提子,自然垂下,也如果实成熟时。森尔格的手掌揉捏着她的胸部,性急地把手从她衬衫间隙里伸进去,阿敏一面仰头与他亲吻,一面解开自己胸前的扣子,森尔格抓住她,两具年轻偾张的身体紧密地交缠在一起。阿敏面色潮红,小声呻吟着,森尔格掀起她的裙子,顶起她的大腿,将她抵在墙上冲撞。男人泄过之后,阿敏喘息道:“可以多给我一点吃的吗?” “嗯。”森尔格重重地吸吮她的乳房,嘬她不存在的奶水。 瓦安冬在树下睡着了。光线开始减弱的时候,他被一声枪响惊醒,当时他腾地便站了起来,由于起得过猛,他眼前还黑了几秒,瓦安冬大口喘气,才把心悸压下去——该死,他还以为是敌军来袭。接着又冒出几声枪响,好像是从前院传来的,瓦安冬深吸一口气,决定去看看究竟。 庙宇门外的空地上,森尔格对天举枪,枪管还隐隐有烟冒出来,恍如暴行哈了口恶臭的气。躺在地上的人已经成了尸体,子弹穿透了他的肚子,他身下已是一片血泊,像条躺在海鲜市场污水洼里的死鱼。前院的住户惊恐地缩在屋檐下,余下的反抗者也如这个倒霉鬼一般弱小,他们手中的木棍从掌心掉下去,摔在地上,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叩击——啊,对不起,打扰了——他们这样说。接着他们腿一软,瘫倒在地。 阿敏穿着皱皱巴巴的护士服,漠然旁观。 “都给我听好了!”森尔格大吼,“能动的就好好干活,病了的人没有东西吃!” 瓦安冬快步走过去,怒喝:“你做什么!你杀了人!” 森尔格扯出一个阴狠的笑:“长官,他们总会死的——不如你把面包让给他们?” 瓦安冬脸色阴沉,但没再说话。且不说他一人的口粮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最主要的是他不具备崇高的品格,他得承认他是个小人、是个懦夫,他想要活下去,因为他不想死,他别无选择地要活下去。森尔格脸上的讥讽更浓了,瓦安冬拧过脖子,把视线寄托在没有杀伤力的树枝上。 一会儿,无执来了,这间破庙本就香火不旺,战争开始,又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就剩了他一个年轻的僧侣。无执跪在死者身边诵经,前院的人运来一张烂草席子,充当棺椁,一会儿把尸体扔到疗养院外面的树林里。这场棍棒与枪支的战斗还未开始,便以死亡告终。死亡来得突然,后事结束得也很快,人们把草席子抬到外面去,来回才不过几分钟,院里便这样走了一个人。阳光依旧是暗黄的、浑浊的,那光里好像藏着肮脏的老棉絮,飘在他们周围,像是在疗养院上方撒下一层层残败的蛛网。 人们继续着苦难的生活,把罂粟杆拖进房基下的火坑里,一来驱驱房子里的潮气,另外也给萎靡不振的病人提提神。无执攥着佛珠,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不过没在念经了,瓦安冬走过去,跟他站在一起,半晌,他问:“为什么大堂里的佛像是背过身去的?” “他们说,让佛像看着,晚上睡不好觉。”无执说。他转过身来,看着瓦安冬:“你们没有信仰。” 他说罢便走了,宽大的僧袍把他整个人裹起来,从脖子到脚腕都密不透风,这样热的天,也只有他穿戴整齐,就连神经质的希文耶也难以跟他相比,看这位年轻僧侣剃得锃亮的脑袋便知道,他起码有把锋利的刀片。这里只有他看起来体面,也只有他有信仰。 无执只有脚是光着的,他穿了双凉鞋。瓦安冬盯着他露出的脚后跟,目送他远去。 瓦安冬觉得自己已经来这儿很久了,具体多少天,他不清楚,这里谁也没有日历,今天又好像跟昨天一样,跟明天应该也差不许多,他的胡子、头发、指甲都疯长起来。一天,瓦安冬忽然发现窗前书桌上放着一台小型单筒望远镜,他之前从未注意到这里居然有台望远镜,他看着窗外的树,心想闲着也是无聊,干脆借这望远镜欣赏一下四周的景色。他坐下,望远镜刚好在他胸前,仿佛有什么人为他调好了位置一样。 靴子?还是悬空的。 瓦安冬扶着镜筒,向上望去,才发现这双靴子的鞋带是打了个结,挂在树干上的。他看着树干,继续往上,突然眼前闪过一抹白色,瓦安冬移动镜筒,发现了一双站在树干上的、赤裸的脚。他立马深吸一口气,仿佛烟瘾犯了一般,迫不及待要吸食鸦片,然而没有鸦片,让他血脉偾张的是那颗脚掌上的痣,纵使他只看见了个脚后跟。视野中粗壮的树干在他心里无限蔓延,要长成藤蔓,还要变成勃起的男根,瓦安冬的视线变得黏腻、湿滑,像舌头一样一寸寸舔着少年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腿,再向上,越过腿弯,便是大腿,同样也是不着一物,瓦安冬屏住呼吸,跟自己打赌会在什么位置看见他的短裤边,他抬动镜筒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最终屁股的微笑线出现在他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 看这人的体形,这显然是个男人的屁股,却又不是蒙卡他们那种笨壮的样子,这应该是个少年,很年轻,没有发硬的肌肉结块,他的身体应该是柔软而充满韧性的。瓦安冬呼吸粗重,盯着这个光屁股,他恨不得钻进望远镜里,扒开那圆鼓鼓的双丘,探寻中间神秘的洞穴。 突然,这个光屁股一闪而过,竟是摔下了树,瓦安冬大惊,连忙调小望远镜倍数,扩大视野搜寻他的身影,可惜树下被灌木丛遮得严严实实,他立刻又往别处望,望远镜转了好几个方向,还是不见少年的踪影。瓦安冬心急如焚,无意间把镜筒打向右下方,他本不作期待,忽然一口池塘闯入他的视野,少年正漂在水里,只冒出个脑袋,他在池塘里浮着,肩膀忽上忽下,宛如蛰伏的鳄鱼——他也在狩猎什么吗?瓦安冬想,他已经狩猎了他。 池塘是被树丛掩起来的,只有顶上有个树冠的缺口,落下一道阳光。那光落在少年光滑细腻的背上,他游走时,便把那光脱下来,游回来,又主动把阳光的手搭在自己赤裸的皮肤上。这副欲迎还拒的模样让瓦安冬爱得发狂,可他又看不到少年的脸,纵使他十分希望自己的目光变成一双长长的手,强硬地掰过他的脸,让他看着他、欣赏他、吃掉他。他看见他露出的白色皮肤,就想上去啃咬他、吃掉他,让他被践踏得体无全肤,仿佛蝗虫经过后的稻田。 闷热的日子里,阿敏照旧跟两个青年士兵周旋着,她彻底成了一件破烂的衣裳,今天穿在他的身上,明天穿在他的身上,贴在他们的前胸后背,与他们耳厮鬓磨。森尔格是不珍惜她的,动辄打骂,蒙卡愿意把她托在掌心里,可他是个没本事的懦弱男人。前院的病人痛苦地呻吟,阿敏他们躺在草地上、屋顶上,靠在墙上、树上,也在呻吟,一声高过一声,他们忘情地交媾着,阿敏的胸罩系在晾衣绳上,从来没有拿下来过。 人们发出原始的吼叫。 为什么没有音乐? 瓦安冬爬到屋顶上,从这头走到那头,他看到了整座院子,他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头顶,房屋的头顶、矮树的头顶、人的头顶,他看到人乌黑的头发,就想到了火柴头,他看见火柴头,便想点燃自己的衣服,他心里起了大火,烧得厉害,把他烤制成一个炉膛,他要去火化一切的残骸。他发疯一样想要找到那个少年,是吹笛的少年,也是出现在望远镜中的裸体少年,他从未见过那人的脸,却笃定地认为那是同一个人。 可吹笛少年再也没有在屋顶上出现过,瓦安冬也再没听到滋润灵魂的长笛声。他站在屋顶上,注视着自己的阳台,恍然大悟,心想原来那少年是从这里跳了下去,落在他的阳台上,接着便溜进了他的房间里,去摆弄桌上的望远镜。那台望远镜每天都是不同的姿势,他每天都能在里面看到不同的景色,一会儿是森林与少年的裸体,一会儿是池塘与少年的裸体,一会儿是草地与少年的裸体,一会儿是晾晒场与少年的裸体,一会儿是被光曝晒的墙壁与少年的裸体,他把那个屁股顶在墙上,抓着那只光裸的脚,吸吮他脚掌上暗红的痣。 瓦安冬的指甲长了,他找不到指甲刀,他开始变得像阿敏他们一样,指甲缝里存了灰黑的污泥。他好像开始发疯了,自从他在望远镜里看到那个少年——不,应该说,自从他在阳台上看到那双从屋顶垂下来的脚,他就疯狂了,他是个被驱逐的人,他活该疯狂。阳光曝晒着屋前的晒场,他在这里住得久了,发现这些床单、内裤从来没有被取下来的时候,仿佛只是为了装点那光秃秃的绳子而存在着,只有一件布料是个另类,那就是阿敏的月经带,起码一个月里有几天,那排肮脏的男士内裤中会出现一个缺口,过几天,带着淡淡痕迹的布带又出现在那里,继续曝晒一个月。 他开始没头苍蝇一样在疗养院里四处乱转,又总是低着头,盯着别人的脚,他早已在心里把那双赤裸的脚勾画了无数遍,以及那颗痣,它就长在小脚趾的下方。炎热的中午,瓦安冬戴着一顶变形的军帽走来走去,脸上晒出滑稽的印子。他口渴,脸上也起了皮,手一搓,白色的细皮屑便簌簌往下掉,好像那太阳也把他烤成了一只餐桌上的干面包。瓦安冬站在水池边喝凉水,他咕咚咕咚地灌着,灌饱了肚子,再去吃那又硬又干的面包,食物立刻在他胃里泡发起来,显出一种怪异的饱腹感。他接着在太阳底下呕吐,吐得头晕眼花,出现幻觉,他看见自己吐出来了一条鱼,一条、两条、三条……那些小鱼掉在晒场上,发出腐烂的气息。 他昏过去之前,隐约看到希文耶鬼鬼祟祟地走在晾晒场,睁开眼时,他看到的又是希文耶。 “你病了。”希文耶说。 希文耶又重复道:“你病了。他们说,病了就不需要再吃东西了。” 瓦安冬躺在床上,没说话。 希文耶的手还是颤的,像劣质木偶手指的颜色,也如木偶一般僵硬,仿佛他手腕不能控制的颤抖是因为坏了里面的弹簧部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颤颤巍巍地打开,面包屑抖落在瓦安冬胸前。 “吃吧,”希文耶把纸包往瓦安冬脸前送送,“吃吧。” 他们古怪的友谊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相同的是,在他们心中,都认为与对方接触是一种对对方的施舍。 餐桌上,希文耶第一次驳斥森尔格,他喉结滚动着,仿佛不单是手指,他苍白的脸也要扑扑掉粉。 “你不该这样对待瓦安冬上校!”希文耶替他的新朋友说话,“你这样——你这样是不对的!” 森尔格一愣,扑哧乐了:“我什么时候做过一件对的事?” 最后他们达成了一个交易,森尔格提供给瓦安冬必要的食物,希文耶把自己的军装和奖章给他——是森尔格提出来的,他说他也想过过军官的瘾。他嘴上这样说,可等希文耶把东西交给他,他穿上那笔挺的军服,又佩戴上金光闪闪的奖章,又不这样想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真正的军官。森尔格照着镜子,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滑稽的敬礼,他心满意足地回头,命令众人道:“以后叫我森尔格上校!” 实际上,上校是瓦安冬的官职,希文耶的制服是少校级别。 瓦安冬决定振作起来,他内心虽看不起希文耶,可又被迫要跟他当天涯沦落人。然而他们的友谊也非常戏剧化,就在希文耶用军装换得胜利的第二天,他在二人简短的交谈中,得知瓦安冬被流放的原因是他的民族血统,这下事情可大不一样了,他头一次破口大骂,摒弃他那点自矜的骄傲,嘴唇和手指一起颤抖着。 “你这冬拉的暴徒,野蛮人!我就不该救你!” 希文耶终于硬气一回,仿佛他为瓦安冬献出的奖章其实是无价之宝,让他腾空一跃,不再是这间屋子里地位最低下的人,成了倒数第二低下的。他对着瓦安冬皱眉绷脸,怨恨起来,瓦安冬冷脸相待,希文耶更是跳起脚来,脸上的白粉掉下来,他意识到,连忙用手去接,他就这样一边跳一边接,往掌心吐口水,把白粉继续抹到脸上去。 森尔格刚好进来,见希文耶疯癫的样子,捧腹大笑,连问瓦安冬究竟发生了什么。瓦安冬也一肚子怨气,照实说了,森尔格听了,咯出一口浓痰,朝希文耶喷去,大骂:“你是什么玩意儿!也敢骂上校!”他说罢,严肃地整整从希文耶那儿拿来的军装,对瓦安冬说:“瓦安冬上校。” 瓦安冬会意,也回敬说:“森尔格上校。” 森尔格立刻笑逐颜开,胳膊搭上他肩膀,俨然一对军营好兄弟。森尔格接着道:“你受委屈了,瓦安冬上校,你放心,在这里,永远不存在民族歧视,我以森尔格上校的名义发誓!” 总之,瓦安冬莫名其妙地发了场病,整个世界都变得荒诞了。后来森尔格邀请他一起上阿敏,瓦安冬为了讨好他,同意了,他们仨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做爱。阿敏以前是件破烂的衣裳,从一个士兵的身上扒下来,另一个士兵就能接着穿上,现在她成了一条两面都能睡的床单,挤在两位少校中间被拉来扯去。有时候她在想,这两位上校究竟是在一起肏她,还是把她这条破烂的床单当作遮羞布,好进入彼此的身体中。 其实他们仨混在一起的时候,蒙卡也在。他们躺在床上时,蒙卡便藏在床下,他们在沙发上翻云覆雨,蒙卡便躲在沙发后面,他们在树林里打野战,蒙卡就在阴沟里喂蚊子。森尔格不再是下士森尔格了,他成了上校森尔格,于是有资格跟他共同使用阿敏的人成了上校瓦安冬,而不是下士蒙卡,下士蒙卡只能躲藏起来,听着女人的呻吟声,抚慰自己。 瓦安冬依旧在找那个脚心有痣的少年,却怎样也找不到,他不愿求助于森尔格,森尔格可以大方地跟他分享阿敏,但关于那颗痣,一点一丝他都不愿让旁人知道。有一天,他从望远镜旁边发现了一只长笛,他捡起来,试着吹了一段,于是他又听到了内心里的旋律,自那之后,他便又能在望远镜里看到那个少年了,他渐渐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少年只会在笛声与望远镜中出现。瓦安冬开始闭门不出,整日呆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吹笛子,在望远镜里欣赏美少年的裸体,可是那少年从未转过头来,也从未抬起他赤裸的脚掌。 他沉迷于镜中世界的这段日子里,粮仓见底了,人们提起绿山的森林,总是一片谩骂声,骂它的自私,除了树便是树,没有野兔,也没有山鸡,可人又不能吃树,树皮撕咬不动,反倒可能把牙齿崩掉几颗,前院的人越来越多地进了山,也不多走,就集中在外围,四肢着地,张嘴便啃食起那些野花野草。为此,他们把大堂里的鸦片炉子也搬到了森林旁的空地上,这下空气中的鸦片味道更加浓郁了,燃烧产生的烟雾和灰烬在阳光下飘着,灵堂的氛围便这样为他们做好。 也有人想过出去。然而大门外更为危险,何况走出一里路去,连树都见不着,遍眼全是深黑的焦土,更别说时刻可能在路上遇到轰炸,留在疗养院,他们起码还能躲到地窖里去。瘦骨如柴的人们便这样在绝望中消磨着自己的生命,他们疯狂地跪在森林湿润的土壤上吃草,吃得呕吐,吐出来还要接着吃,去吃他们吐出来的残渣——没人想再体验柔韧酸涩的草茎贴在自己食管上的感觉。 森尔格整日守在仓库门口,寸步不离,手里握着枪,盯着他的存粮。在他的妄想中,前院的人正在密谋怎么夺走他的枪,再杀掉他,抢走唯一还算得上是人吃的食物。森尔格高度警惕起来,毕竟枪械并不稳妥,他没有充足的子弹,他需要别的武器。这里唯一不变的是毒辣的阳光,人越是饿成干柴,它烧得越旺——不能看,一抬头便觉眼花,仿佛那光真的抽了人体生命的脊骨,当作干柴,扔进那颗残酷的火球里。 他秘密准备了一把长刀,这是他吩咐蒙卡找了条废铁皮,从石头上磨的。蒙卡磨得很卖力,天不亮他便起来磨,天黑了他还在磨,他一想到这把刀磨出来之后,就能轻而易举地砍死森尔格,他便有使不完的力气,两天后,他便完成了任务,然后用双手捧着这把刀,毕恭毕敬地呈给了森尔格“上校”。森尔格很满意,破例让他使用阿敏。那晚阿敏被他弄个半死,因为他的动作很像是磨刀时的一进一退。 刀磨好的那天,森尔格便行动了,他不想坐以待毙,所以他得先杀死他们。这刀连刀把都没有,刀背上斑驳的油漆和铁锈无不在承认着它只是一块废铁,只有刀锋的一侧看上去还算锋利,森尔格就是拎着这把刀开战的。他气势汹汹地往森林边缘走去,趴在那儿的人们注意到他,都停了下来,目光齐齐投向他。里面有个吃得过猛的,一转过头来便吐了。森尔格走到空地中央,停下来,就这样跟他们对峙着,他不知道这些人里有谁在身旁的草丛里藏着棍子,想要找机会杀了他。 “来啊!出来啊!”他大吼,脖子上暴起青筋。 前院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怎么了。 森尔格见无人出列,急红了眼,一边挥着手里的刀,一边恶狠狠道:“给我出来!不然我就把你们全都杀了!” 一个干瘦得像骷髅的男人走出来,他没有衣服,只在胯间围了条布单,上身裸着,松松垮垮的皮挂在肋骨上。 “你干什么!”森尔格看到有人向他走来,立刻用刀尖指着他,大喝道。 “这刀……”那人停下脚步,“这刀快不快啊?” “当然快!”森尔格举了举刀,展示其锋利。 那人接着道:“那……”他没有说完,一个音节拖了好久。 前院能出来吃草的人也不多了,有好几个人只能留在屋里等死,根本无法进食。他们站在树下,齐刷刷地望向森尔格,森尔格一一扫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神令他毛骨悚然,他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死亡。站出来的那人是冷不丁扑过来的,森尔格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的刀尖便没入了那人的脖子,他全程没有动一下,飞溅出来的血喷在他军装的前襟上。 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森尔格呆愣地望向自己的衣服,军章上全是血,他伸手抹了一把,把血擦掉,然而那些已经渗入布料的血,光是擦是擦不去的。森尔格抬起头来,望着对面惊恐的人群,一会儿,他缓缓把那刀捡起来。 “够了!” 森尔格回头,是无执。他还是穿着密不透风的僧袍,整个人收拾得一丝不苟,头皮剃得很干净——他不只是头发剃得干净,他的一切都是最干净的,衣服、鞋子,他的脸、指甲,仿佛他全身没有一处是可以藏污纳垢的,他整个人都无比地圣洁,都透露着可以凌驾于任何人的高贵,那是疗养院里最为稀缺的“人样儿”。 即使他也是面黄肌瘦的。 无执抿抿干裂的嘴唇,说:“你杀了他。” “是他自己寻死的,”森尔格平静道,他接着又大喊,“是他自己冲上来的!” 尸体躺在极度高温的水泥地上,不一会儿,便传出了一阵烤肉的香气。在场的所有人都闻到了这股味道,人们开始发出痛苦的嚎叫,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森尔格也在大哭,他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吼叫,尸体就在他的脚边,皮肉烤焦的香味首先便钻进他的鼻孔里。接着,树林边有人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无神地张着嘴,口水与泪水一起糊在脸上,他奔着尸体跑,才刚接近,便被森尔格发觉,他机械地挥起刀来,痛哭流涕地冲着那人砍去。长久的饥饿早就让人没了力气,他连挣扎都没有,便歪倒在地。 森尔格的手也开始像希文耶那样哆嗦起来,他哆嗦着转过身,继续面对无执。无执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不禁向后退去,他退了一步,脚踩在地上,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跑远了,途中还摔了一跤,磕掉了鞋子,也顾不得去捡,光着脚继续跑。可水泥地吸了太多热量,烫得要活活把人烤死,他跑了几步,立刻钻进旁边的树丛里,没了影子。 他终于也落荒而逃。森尔格望着无执狼狈的身影,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无执回去后,便开始念经,他还心有余悸,整个人惊慌失措。木鱼声响着响着,便入了夜。他以为自己会跪在这里敲一宿,可是木鱼声停了,就在森尔格压住他肩膀的时候。夜深了,佛堂的蜡烛不是很亮,烛光一直都是浑浊的、暗淡的,无执躺在蒲团上,仰视着桌上的佛像,倒置的样子让佛祖弯弯的眉毛看起来像张微笑的嘴,他想,佛像是应该转过身去,他又想,佛像凭什么转过身去,佛祖应该看看这罪恶。 森尔格把他带着浓浓禁欲感的僧袍撕扯成布条,把他的手腕和腿弯捆在一起,让他摆出个门户大开的姿势,然后森尔格开始侵犯他,他把无执的莲花蒲团拿过来,垫高他的屁股,好让他可以畅快地肏干他,无执眼神空洞,盯着佛像的笑脸。莲花还在,现在老虎来了,老虎是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尊无用的佛像。 后来,蜡烛烧尽了,森尔格在黑暗中放开了他。森尔格是拿着刀来的,他悄悄地走进佛堂,看见无执因炎热而微微敞开的领口,看见他细白的颈子、光滑干净的后脑勺,他便发了疯,彻底扔了那刀。他走时没有拿刀,屋里太黑,他忘记了。 这晚,森尔格亢奋非常,为他终于撕破了无执的假面。他走回住处,一路上燥热难耐,毫无困意,只觉得下面那话儿又抬头了。夜已经很深了,他远远地望见只有二楼瓦安冬的房间还亮着灯,大脑一片空白,全凭本能想去接近那扇亮光的窗口。森尔格是从外墙爬上去的,明明门就在旁边,他却忘了走,他把一切都忘了,他的刀、他的脑子……他现在的躯壳中只剩了他张狂的性欲。 森尔格在外面敲瓦安冬的窗户——那扇放着望远镜的窗户。瓦安冬晚上是不看望远镜的,天黑了,他什么都看不见,这时候他习惯吹笛子,于是在森尔格眼里,瓦安冬站在卧室中央,一脸陶醉地把手举在嘴边,好像在拿着什么东西,却又没有什么东西。 瓦安冬听到窗玻璃被敲击的声音,笛声戛然而止,他望着窗户,玻璃反着光,外面的人影若隐若现——他的少年来了!瓦安冬三步作两步跑到窗前,把外面的人放了进来。那人坐在桌子上跟他接吻,双腿缠在他的腰上,他们交换唾液,吸吮着对方的嘴唇,又心急地扒掉了对方的衣服,手指抿过对方的脊背。 “我的军装脏了,”森尔格抱着瓦安冬的腰腹,在他耳边呢喃,“把你的给我吧,上校。” “给你,”瓦安冬低声说,“给你,都给你。” 一阵快速抽动过后,他们喘息着抱在一起,森尔格又说:“我上了无执。” 瓦安冬捧着他的脸,奉上细碎的吻。“无执是谁?” “这里最干净的那个。”森尔格说。 瓦安冬抬起头来,二人距离拉远。他盯着森尔格的眼睛,半晌,问:“他脚底有没有一颗红痣?” “红痣?”森尔格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不知道,没注意。” 第二天,无执从地上醒来,森尔格遗忘在这里的刀就在他身旁。他平静地起身,去拿了一套完好的僧袍穿上,又打开柜子,里面是一叠他抄写的佛经,这些天,他就是靠吃纸存活的。佛经旁边是一块香皂和一只刀片,他每天早上都要用这只刀片刮头刮脸,但今天他没有,也没有去吃那佛经,他去院子里摘了一个罂粟果实,捏着平时用来刮脸的刀片,刮开那青绿的果子,挤出浓白的汁液。他看着果子里流出的白色乳汁,伸出舌头,舔了上去。 他狼吞虎咽地吸完一个果子,目光又落在那把长刀上。 一大早,阿敏便把大家吵了起来,她喊说,她的月经带不见了,一定是让人偷了。森尔格被她吵得头疼,问她到底要做什么。阿敏说,要挨个搜房间,看是谁偷了她的月经带。她以为是蒙卡,或者是瓦安冬拿了,总之她算是看出森尔格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她得找个靠山。阿敏如愿以偿地去搜了众人房间,结果发现她的月经带竟然在希文耶的房间里——确切地说,是在希文耶的枕头底下,上面还粘着精液。 森尔格笑得前仰后合,阿敏又气又恼,他们坐在客厅里等希文耶接水回来。一会儿,希文耶端着小半盆水进门,一眼便看见了扔在茶几上的月经带,往沙发一瞥,森尔格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森尔格就只是笑,把潮湿的月经带丢在他头上。 希文耶受了羞辱,咬牙切齿,却不敢发作,用力扯下那条月经带,端着盆子往楼上走。他因为手抖,每次都只接小半盆,可这次就连小半盆水他也洒了出来,水珠溅在腐朽的地板上,渗进地板的缝隙里。 森尔格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又出去看守他的仓库了。他出门时才发现自己的刀不见了,又忘了到底扔在了哪儿,干脆空着手出去,反正看昨天的情形,前院那些人里也没有敢杀他的。 这会儿还早,空地上就他一人,吃草果腹的人还在床上揉自己胀起的肚子,森尔格悠闲地坐在摇椅上,轻轻晃动着。太阳出来得很早,清晨的太阳还很温和,不像中午那般心狠手辣,他闭着眼睛,享受阳光落在脸上的感觉。 再后来,森尔格意识到自己脸上的阳光没有了,有东西遮挡住了他,他开始以为是终于来了朵乌云,把这热辣的太阳赶走,要痛痛快快地下场雨,缓缓这干热。然后他缓缓睁开眼睛,是无执来了,森尔格依旧懒散着,眼睛惺忪,不肯完全睁开。他瞥到无执手里的刀,说:“啊,我的刀,你找到了。” 无执面无表情,举起刀,干脆利落地劈了下去。 “啊!”阿敏的第一声尖叫是为了森尔格的死。 蒙卡听到她的叫声,冲了出来,他见森尔格浑身是血,坐在躺椅里,愣了两秒,立刻跑到楼上森尔格的房间里,去翻他床头柜里的枪。 “啊!”阿敏的第二声尖叫是为了天空中的轰炸机。 第一波轰炸中的炸弹越过他们头顶,扔进了森林里,随后,大地开始在爆炸的巨响中颤抖。无执站在空地中央,大声呼喊着人们躲到寺院地窖里去。他们慌乱之中逃出来,大多身上不着一物,没有尊严,也早已不知尊严为何物。 蒙卡举着枪从晃动的房子里跑出来,阿敏连忙向他招手,喊:“蒙卡!这边!” 蒙卡见阿敏为他担忧,心中萌生出一种诡异的喜悦,他抬头看了一眼盘旋的战斗机,却毫无怕意,握着枪朝森尔格的尸体跑去,去扒他身上穿着的军装,代表着身份和地位的军装。 “蒙卡!不要管他了!”阿敏大喊。 蒙卡朝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我知道!我知道!”说着,他还是专注于把军装从森尔格身上扒下来。 阿敏见他不听她的,又喊:“我不等你了!”她是真的没有等他,跟着前院的人群一起向地窖跑。 蒙卡一看阿敏跑了,他便慌了,他看到轰炸机都镇定自若,可是阿敏跑了,他便冷静不下来了,蒙卡迅速把扒下来的军装穿在自己身上,向阿敏跑去,边跑边道:“你等等我!阿敏!”他跑着,拿着枪的手也在挥舞,突然一枚炸弹在他不远处爆炸,尘土飞扬,蒙卡本能地给枪上膛,同时挥动着手臂,想冲散这尘埃。 “砰!” 手枪冷不丁走火了。蒙卡听到枪声,刚好跑出刚刚那团尘雾,前面与他相距不远的地方,阿敏倒地不起。蒙卡还未作出反应,一枚炸弹便空投下来,掉在他脚边。 “轰——” 前院的人都在往地窖跑,可后院却没一个人出来。无执逆着人群往军官住处跑,这边与森林相邻,第一次轰炸时,这栋小楼便被轰掉了半边,不过另外半边倒是还顽强挺立着。里面全是炸起的扬尘,无执捂住口鼻,往楼上跑。他先推开了楼梯旁边希文耶的门,他愣住了。希文耶悬在房梁上,上吊自杀了,看样子,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无执立刻往下一个房间跑,出门时,他撞到一只油漆桶,里面装着不均匀的白水,他迅速往房间里一瞥,发现这个房间的白墙皮全被戗了下来。他来不及多看多想,立马推开下一个房间的门。 “瓦安冬!”他大喊他的名字。 瓦安冬依旧坐在桌前,微笑着观察望远镜里面的景象。镜筒里面,他的少年还是只有一个背影,少年奔跑在森林里,两边树木愈来愈拥挤,枝干也越压越低,他不得不弓着身子,继续往前跑。他一弯下腰,就自然撅起屁股,瓦安冬看着那个屁股,手指在桌面上打着《夏日进行曲》的节拍。 夏日啊/夏日/炎热的夏 向天的枪支/飞机还有坦克 夏日啊/夏日/炎热的夏 我的祖国/我的故乡 树枝搭起的隧道里光线微弱,恍如天黑,终于,前方漏出一丝光亮,给少年镀上一圈亮眼的轮廓,接着那亮光越来越浓,也越来越亮,少年从黑夜中跑出来,奔入了白昼。瓦安冬睁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什么。白光涌没了他的视野,少年跳了出去,一如他从树上跳下时,转眼便不见了。 半干的大湖便是这时候出现的,地势陡然下降,造出一处高约四米的断层。大自然中,森林给水让路,树木密密麻麻绕了湖泊一圈,它们高举着胳膊,向湖心上方的天空生长,树冠彼此聚拢着,最终留出一个让阳光进入的豁口。池塘的光是浮于表面的,而这里的光有重量,沉沉下去,落在暗红的铁锈上。那锈迹来自于一架轰炸机的机身,一架失事的轰炸机。 夏日啊/夏日/炎热的夏 只有牺牲/只有牺牲 夏日啊/夏日/炎热的夏 我的祖国/我的故乡 少年放慢脚步,缓缓向那架轰炸机走去。 “瓦安冬!”无执把他从望远镜前推开。 瓦安冬看见无执,看见他头皮上冒出的青茬,他刚刚在望远镜里寻得的喜悦渐渐消失。他有些失望。 “轰——” 一枚炸弹砸破屋顶,落在地板上。无执双臂挡住头脸,待扬尘散去后,他立刻望向瓦安冬。 瓦安冬站在桌前,他仰起头,望着屋顶上的破洞。 一架轰炸机从他们上方飞过,他们只在洞里看到一点尾翼的影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