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官之后我改行算命了 作者: 秋声去 简介: 身为京中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魏国公世子谢棠如文不成武不就,最善走鸡斗狗。 生平二十年最值得津津乐道的是,因为一张脸长得好看被先帝钦点为当朝探花。 正当他痛定思痛,浪子回头,正准备在朝堂上一展身手时,老皇帝突然“咔嚓”没了,新帝即位。 他这才意外发现自己是一本权谋文中的恶毒炮灰,唯一用途是作为一个自私狭隘的蠢货衬托出身寒门主角的惊才绝艳、心怀天下。 最后想不开跟着废太子造反,落得个身死的悲惨下场。 谢棠如悟了。 新帝即位当日他辞官归去,看破红尘,从此一心求仙问道,平日最大爱好变成了在街头巷尾给人算命测字。 直到有一天,他接待了一位客人。 为其批命:“你命中带煞、无子无女,福无寿短。” 对方侍从气得拔刀要砍了他。 谢棠如理直气壮:“难道你们就只听得好话,听不得真话不成?我何错之有?” 不久后,他被新帝关在禁军重重把守的青露台中,看着对方熟悉的面容,真诚忏悔: “我错了,你不要过来啊啊啊!!!” *一个大概是“别人飞升当神仙,主角飞升当皇后”的故事。 *实在写不来文案了,就这样吧。 *HE,狗血之作。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十文钱一卦。 立意:遭受过深重困难,拥有坚定的信念 第1章 醉袖抚危栏01 老皇帝死在六月。 正是炎夏时节,举国皆缟素,后宫里哭灵的妃子更是能把京城都给淹了。 后妃在皇帝棺材前哭,前朝的臣子就在自己家里头哭——尤其是那些没什么本事、但因为擅于谄媚而受先帝圣恩的臣子们。 老皇帝死了,不管谁继位,他们这样的人都很难讨得了好。新皇帝要是想做点功绩,没准第一个就拿他们开刀。 谢棠如为老皇帝的死伤心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也是这些马上要被开刀的倒霉臣子里的一员。 于是他更伤心了。 做了近二十年的纨绔,谢棠如没什么本事,就一张脸长得好,自幼招人喜欢。 也招了老皇帝的眼。 硬生生把他一个靠祖宗荫蔽获得科举资格、该名落孙山的废材提到了探花的位置上。 这也说明老皇帝的统治着实不怎么清明,老皇帝本人也着实不是什么英明的君主。 而现在,就怕下任皇帝太英明了,没有他们这些不是靠真才实学上位的人半点活路。 谢棠如哀叹半晌,把老皇帝留下来的几个皇子挨个扒拉一遍,准备动手给自己找条活路。 先帝驾崩前没有立储,东宫空悬,几位皇子势均力敌,如今一时半会大家也没有争论出该谁做下一任皇帝。谁都想要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谁也不肯轻易就放弃了这机会,朝堂上几个皇子的派系更是斗得不可开交。 扒拉完之后,谢棠如觉得自己还可以再继续哭一哭。 ——各个皇子羽翼都已成,麾下压根就没有他一席之地。而且吧,歹竹到底难出好笋,先帝就那个样子,他的几个儿子也不像为能人君的样子。 大皇子好财,三皇子好色,四皇子远在北境封地,谢棠如也没见过,不知品性,但听说性子不怎么好。五皇子六皇子都早夭,底下几个小的又太小,还在牙牙学语。而老皇帝的唯一嫡子二皇子,又因为巫蛊案早早被废弃,幽禁在府邸中十几年,落得个“废太子”的名号。 算下来竟然没有一个符合谢棠如的心意。 他叹了口气,到夜半时还未决定好,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结果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梦里头他挑挑拣拣,最后勉强选中了废太子。 废太子被幽禁了十几年,没啥见世面的机会,也没有老师教导,优柔寡断,很容易为人掌控。 就是废太子委实太容易掌控了点,不仅被谢棠如糊弄,也被其他属下和不知打哪来的奸细们糊弄。 一直给谢棠如拖后腿。拖完后腿就对着谢棠如抹眼泪,说都是自己不对,不该听信小人言,转头又听。 本来废太子作为唯一的嫡子,他有没有亲自参与当初连累皇后一族灭门的巫蛊案,按照宗法,还是有一定优势在的,法理上天然容易取得保皇党们的支持。 但奈何他本人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好不容易谢棠如费大力气摁死了大皇子和三皇子,结果后方的废太子一个人傻乎乎地钻进四皇子的圈套,又傻乎乎承认了四皇子“新帝”的身份。 谢棠如在朝堂上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废太子在后方一败涂地。 谢棠如打着废太子的名号争皇位,现在废太子承认四皇子的地位,他一个为人臣的也没有啥反对余地。只能另谋出路。 朝堂上争权失败,束手就擒难逃死路一条,谢棠如决定退而求其次造反。 但废太子实在不是一般人,一意孤行独自跑到新帝眼皮子底下去救他的心上人,谁的话也不听,失手被擒,为保小命张口就把造反的事情事无巨细告诉给了新帝,新帝借机打了谢棠如一个措手不及,搞得造反也失败了。 于是谢棠如直接被新帝的人抓了。 反贼自古都是没有好下场的,谢棠如也不例外,尤其在新帝压根不是个宽宏大量的好人的情况下。 争夺皇位的时候,谢棠如坑了这位新帝不少次,好几次还差点搞死新帝,现在轮到新帝报复回去了。 于是这位一点都不宽宏大量的新帝把谢棠如囚禁了起来,各种逼迫折辱。梦中这些场景只凌乱一闪而过,但不妨碍谢棠如推测——定然是严刑酷法加身。 新帝把谢棠如看得很紧,叫谢棠如连自尽的机会都找不到。虽然在外人眼中,他已经早就是个死人了。 谢棠如被囚禁的时候郁郁寡欢,逃不出新帝的眼线,丧失了自由,心存死志,日渐消瘦。 偏偏那倒霉新帝还不肯要他轻易去死,非要叫太医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谢棠如郁郁,更想死了。 ………… 还没等看见梦里头自己是怎么死的,谢棠如就突然醒了过来。 窗外天光大亮,已经是新一日的早晨。 他起身揉了揉鬓角,觉得这梦荒唐得不行,但仔细想想又确实有两分发生的可能性。 ……就是后续发展委实太离谱了点。 谢棠如灌了口昨夜的冷茶,迫使神思清明下来。 这个梦太逼真了,不像是梦,倒像是某种预示似的。……如果这个梦是真的,那么他…… —— 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搞死那个还远在封地的四皇子、未来的新帝! 舌尖顶了顶腮帮子,心底把梦里头那个该死的皇帝反复大卸八块,谢棠如才感觉自己的怒气平静了点。 成王败寇倒也是常理,只是非要折辱他这个失败者,未免也太过分了! 梦里头废太子都没有他惨,好歹保住了小命,带着拼死救下的心上人体面地去做庶民了。 谢棠如想着更生气了。 生完气之后他想了想,又灌了两杯冷茶,克制住自己现在就雇凶杀人的念头,叫侍从给废太子府上去了封信,邀对方出来见一面。 如果对方性格真的如梦里头那么一言难尽,那说明这个梦也有一定的可信程度。 至于废太子会不会赴他的约,谢棠如可一点都不担心。 比起其他皇子党羽众多,早些年就被幽禁的废太子身边的人走的走、死的死,如今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况且他身份摆在那里,即使没有野心,也难得善终。 就算谢棠如本人目前是个没什么好名声的二世祖,但架不住他有个人人都想咬上一口的肥肉似的亲爹啊。 现在谢棠如递出来这根橄榄枝,无依无靠的废太子自然眼巴巴地接住。 果然,废太子回信很快。 他同意了面见谢棠如。曾统御南境二十万大军的魏国公的嫡世子。 时间在三天后。 看得出废太子还是很努力地端着身份,矜持了下。 谢棠如收到用词文绉绉、句子意思七拐八拐的含蓄回信,勾了勾嘴角。 很好。 那个梦又多了点可信度。 梦里头废太子也给他写过这么封信,遣词造句都差不多。 得出结论谢棠如并没有为知晓未来而开心一点,反而更想弄死还没有见过面的四皇子了。 这可是他将来的毕生耻辱。 ………… 他这边正思索着如何不留痕迹弄死四皇子,他爹魏国公忽然打发人来请他去正厅。 这可是稀奇事。 自打他娘死后,魏国公便主动交还兵权,开始迷恋修仙之道,整日寻仙问道,不理会杂事,养了一堆道士在府内,天天说自己得到了神仙托梦,和刚刚乘鹤飞升去的先帝很有一番共同语言,就差互相引为知己,陪着下黄泉去了。 他眉梢一挑,想不出他爹这会子又闹什么,随意洗了把脸,稍稍洗掉脑海里对那个莫名梦的繁杂念头,就往前厅去。 前厅里头除了他爹,还坐着两个人,一个蓄着长须的儒雅中年男子和另一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看茶杯上花纹的圆领锦袍年轻人。 这两人他刚好都认识。 —— 礼部尚书和他那倒霉大儿子。 谢棠如视线一收,朝他爹懒洋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也不用人招呼,就往他爹的右侧下手、礼部尚书的对面一屁股坐下来。 “有事么?” “啪——” 魏国公重重放下茶杯,“哼”了一声,“这么大了还没有个正经样子,见到你陈世叔也不知道向他请个安!” 礼部尚书姓陈,和魏国公府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是人上门来了魏国公还是得按规矩客气一下。 结果谢棠如态度比他爹还客气,语气恭恭敬敬得挑不出一点错:“并不是我不懂礼数,只是我有不能向陈尚书行礼的缘故。” 他爹奇了,乐道:“什么缘故?” 谢棠如面向陈尚书父子,唇边勾出一丝笑,慢悠悠地道:“尚书大人恐怕还不知道,令郎前几日认我做了个爹。” 陈尚书面色顿时一变,看向一脸心虚、急忙端着茶杯缩头缩脑装喝茶的倒霉儿子,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你……” 谢棠如装作没看见陈尚书父子的脸色,还在一本正经地继续说:“我虽然非令郎亲父,但既然令郎认我做了爹,也算是与尚书大人平辈相交了,怎好再称呼尚书一句‘世叔’?岂不是乱了纲理伦常?”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想和基友一起开文,所以提前开啦!新文求收藏QAQ。 第2章 醉袖抚危栏02 谢棠如将如此不要脸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叫他爹都愣了一下。 豁呀!这嘴脸竟然比他还无耻啊! 魏国公压住嘴角,看向陈尚书,作询问状:“这……令郎若是真认犬子做了个爹……” 见他欲言又止,似不赞同,陈尚书眼含希冀望过去,希望魏国公能教训下谢棠如。 却不料魏国公话锋一转:“那岂不是陈尚书倒成了我的晚辈。” 说着他实在忍不住“哈哈哈”大笑出声。 陈尚书:“…………” 陈尚书忍了忍,又忍了忍,额角青筋蹦起,狠狠地瞪了倒霉儿子一眼,强压住怒气开口:“小孩子的玩笑话当不得真,魏国公,我们这般年纪的人便不要同小孩子一般玩笑了。” 魏国公笑容一收:“怎么就是玩笑了。陈尚书啊,京中素来称赞你们陈氏门楣是君子之家,要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说出去的话怎么好轻易收回。” 这龟儿子你是当定了! 魏国公幸灾乐祸地想。 平日政见不合针锋相对也就算了,今天大清早地来他家门口哭丧一样把他吵起来,搞得他以为姓陈的家里死人了,还想安慰两句。结果姓陈的一看到他就劈头盖脸把他骂一顿,说他不会教子。 魏国公气得想骂娘,但又不知道谢棠如在外头干了什么混账事,只能硬生生暂时憋住这口气。 说不过满口歪理的魏国公,陈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思考片刻又假惺惺对谢棠如开口:“贤侄啊,你是明事理的,这玩笑话怎么能轻易当真……” 谢棠如不掉他的言语陷阱,微微一笑:“既然令郎认我做了爹,不妨我便叫尚书一声陈兄。陈兄,是令郎心甘情愿喊我一声父亲,我年岁小,初为人父,虽恐有不尽责之处,但也必尽心而为。” 说白点就是“我会努力当好你爹的。” 陈尚书听得脸皮直抽,怒不可遏站起来指着谢棠如。 “竖子无礼!” “哎呦喂。”魏国公吹了吹胡子,“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我儿子好心,你们父子非但不领情,反而上门责骂。是何居心啊?!啊?!” 魏国公出身行伍,体魄强健,声音也中气十足,不怒自威,吓得陈尚书父子一个哆嗦。 谢棠如在心底默默给他爹比了个好,端着茶杯装模作样抿一口茶,完全无视陈尚书那倒霉儿子,陈回舟投来的幽怨视线。 陈回舟面色泛白,十有八.九是被谢棠如气的。一字一句都从牙缝里挤出来:“谢兄,虽然我当日打赌输给你,可你也不能到如今还用此事来折辱于我。未免有失、有失风度。” 陈回舟喊谢棠如爹实在是无奈之举,众目睽睽之下他输了赌约,只能履行承诺,本以为这件事不过一时之辱,过去了就过去了,没想到谢棠如如此卑鄙,竟然今日拿出来做筏子。 谢棠如大感冤枉:“陈公子,我可没有折辱你的意思啊,既然你不愿意再提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干脆今天我们就将过去的一切是非恩怨都一笔勾销,再也不提了!你意下如何啊?” 陈尚书代替他回答:“合该如此。老夫多谢世子宽宏,不与犬子一般计较。今日叨扰了,老夫这就告辞。” 陈尚书一副不想多待的样子。 陈回舟听了他爹的话却急了眼:“爹,那我那一千两和貂毫笔怎么办?” 陈尚书瞪他一眼,恨不得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家伙打死。哭天喊地拉着他来魏国公府讨公道,结果不仅里子面子都丢完了,连着他都被谢棠如小儿奚落一顿! 他鼻孔里冒出两声冷哼:“丢人现眼的玩意,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陈尚书一拂袖,脚步生风地跨出大门。 陈回舟被骂得焉头焉脑,哪里敢违抗他爹的话,急忙跟上去,跨过门槛时脚下不稳,差点来个平地摔。 魏国公看得好笑,笑够了才想起陈尚书啥都没说就走了,纳罕道:“所以他们爹俩来干啥的?”被他儿子一顿贬损就走了。 “还有你跟我说说那什么毫笔是怎么回事?你又在外头干啥好事了,连累你老子我今早被姓陈的老匹夫一顿骂。” “也没什么。”谢棠如拿起茶杯随意喝了口,润润嗓子,“不过是他前些日子与我打赌,输了我一千两,那笔是他硬要塞给我的,我又用不着。” 魏国公:“所以今天那老匹夫上门来给他儿子讨债?” 他啧啧两声,“也太输不起了。” 丢了脸后一刻都待不下去,连一千两也不要了。 老匹夫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谢棠如又想了想,补充道:“哦,当时还喊了我一声爹。” 魏国公先是愣了下,随即笑声快把屋顶都震塌了。 谢棠如揉了揉耳朵,强忍着做个忠臣把他爹送去陪老皇帝的冲动。 待笑够了,魏国公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在这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都没事了你还坐着干嘛?老子这里又没有仙丹给你吃。” 吹了吹茶沫,谢棠如不紧不慢对他爹说:“您这里的仙丹就是有我也不敢吃啊,谁不知道大行皇帝就是吃多了道士练的仙丹才白日飞升。我这样的俗人就不想成仙得道了。” 他言辞之间对死去的老皇帝没有什么恭敬,魏国公也没有半点反应,只不耐烦道:“既然不想吃仙丹,还不快滚。” 养了这么个不省心的玩意儿,魏国公觉得他活到这个年纪真是不容易。 谢棠如坐在椅子上没动:“差点忘了还有件事要告诉您一声。” “您身边几个影卫我暂时调走了。” 魏国公:“你又要干啥?” 他轻描淡写:“我最近想弄死个人。” “…………”魏国公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好端端教出来这么个玩意。 “别把自己玩死了。快滚快滚,我看到你这张脸就心烦。” 谢棠如满意地滚了。 滚去先继续哭了会老皇帝,再滚去京中最好的宴仙楼吃饭。 老皇帝一死,京中各种热闹的活动都被迫取消,唱戏曲儿的都不能正常营生——不许唱热闹的戏!连带着京中街道都冷清不少,只有开酒楼的还能照旧开酒楼,广迎八方客。 他一个人找了个靠窗的雅座坐下,点了几样小菜,一边听酒楼里请来的琴师弹哀婉的曲调,一边用饭。 谢棠如听了一会哀哀怨怨像给老皇帝送葬的曲子,开始遗憾老皇帝死的真太不是时候了。连他想听个说书的都不成,只能听人弹这些叫人扫兴的谱子。 吃到一半的时候,一群人噼里啪啦走过来了,见到谢棠如拱手先施施然装模作样行了个礼,不等谢棠如说话就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呼啦”围了一桌子。 “谢兄好久不见啊。” 谢棠如握着筷子,不冷不淡地掀了掀眼皮子。 “几天前还见过。” 当时老皇帝驾崩的消息还没有从宫中传出,谢棠如和面前这一伙人正在听小曲儿,争论到底是宴仙楼里的说书先生还是南城巷子里那个表演口技的更好。结果老皇帝崩逝的消息一出,这些人曲也不听了、蛐蛐也不逗了、酒也不喝了,一蹦三尺远,嚎哭着回府给老皇帝哭丧去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打哪来的绝世忠臣呢。 哭了两天,发现压根没人关心他们哭不哭,又跑出来找乐子。 “哟。”一个青色锦袍的人摇头晃脑,“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阿如,咱们这算下来可都好多个秋没见过了啊,还不久啊?” 谢棠如一筷子打掉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我的羊腿。” 他捂着自己被打疼的手,眼泪汪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连区区一只羊腿你都舍不得!你就这样对你的挚友吗?” 其他几个看他夸张又真情实感的表演看得忍俊不禁。 谢棠如冷冷一笑:“我先问你陈回舟怎么回事?” 青色锦袍的顿时心下一虚,缩了缩脖子,目光躲躲闪闪:“这个嘛……真不是我撮蹿他带他爹去你家的。” 另一人也急忙出声解释:“是我们几个开玩笑,说陈回舟输了一千两哭鼻子,怎么不找他爹去讨回公道,没想到……他居然当真了。” 他们听到陈回舟带着他爹陈尚书登门时,一致觉得陈回舟的思维非正常人可以揣测。 另一个穿浅灰广袖袍、看面容还未及弱冠的少年摸了摸鼻子,“那个……阿如,你爹没把你怎么样吧?” 谢棠如面无表情:“他叫我滚。” 众人:“啊?” “这可怎么办?”穿青色锦袍的人一拍桌子而起,“……要不你先去我家避避风头。” “陈回舟也太没胆了吧,输了赌约还要找爹告状。” “阿如,到时候我们找个机会把陈回舟那小子揍一顿。” “你别太伤心啊。你爹消气就好了,你可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会真把你赶出家门的。”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压根没给谢棠如开口的余地。 谢棠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然后伸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阿如!你别想不开饮毒自尽啊!”混乱中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句,马上有人伸手去抓谢棠如手上的酒杯,谢棠如下意识一侧身避过,那只手便往下落,勾走了他腰间佩玉。又有人被挤着冲上来,撞了那只手一下,指尖勾着的玉佩瞬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出窗外。 谢棠如:“…………” 其他人:“…………” 谢棠如拂袖起身,懒得理这几个人,探出身去看自己的佩玉落到了何处。 视线下移,见那枚玉佩自空中飞出,砸到一个过路的身着褐衣短打、头戴蓑笠的男子头上,滚了一圈落下,被那男子伸手抓在手心。对方看着他的玉佩,也有点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抬头往上望过去。 恰与谢棠如四目相对。 谢棠如见玉完好,松了口气,趴在窗槛上懒洋洋朝下挥了挥手。 “那是我的玉佩。”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是不是我不对劲,我写最后一段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潘金莲和西门庆(x 第3章 醉袖抚危栏03 他仰头抬眼往上看去,首先见一段在日光下仍旧白得晃眼的胳膊,玉砌似的。只一眼便能想见这必然是个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人。 再往上便能窥见全貌了。 少年肤白似雪,眼尾狭长勾起一段写意风流,本该有些艳的容貌落在他身上,就只叫人想到少年意气。一只胳膊斜斜支在窗槛上,托着下颌,笑吟吟地正望着楼下,朝他看过来。 “你听见了么?那玉是我的。你给我送上来成不成?我会答谢你的。” 少年说的极是理所当然,好像没人能拒绝他的要求。若放在平日,他定然不加理会,但是…… 鬼使神差,他点了点头。 “多谢啦!”轻快的嗓音从窗子里飘出,如玉石相撞之音。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得不甚清醒。端详着自己手中的玉佩,手感温润,一丝杂色也无,质地上佳,玉佩当中端端正正刻着篆体的“谢”字。 京都中姓谢的人家不少,他一时也无法想起这是哪个“谢”,暂且敛下心中疑惑,拉了拉蓑帽,走进宴仙楼。 楼上的几个纨绔公子见玉佩万幸没事,都有种逃过一劫的感觉。 那玉佩可是魏国公府的信物,谢棠如身份的标志之一,要是没了,谢棠如还不得弄死他们。 “还傻站着干什么?”谢棠如屈指敲了敲桌面,对自己的几个损友快忍无可忍。“等别人看猴吗?” 既然这才讪讪坐下。 为首的青衣锦袍青年,明乐翁主的唯一儿子,李梦书,小心翼翼地道歉:“那个……阿如,我们刚刚不是故意的。” 一堆人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是啊是啊,真不是故意的。” 谢棠如扯了扯嘴角。 “你们觉得要是是故意的,我还能让你们好好坐在这里?” 一堆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穿灰衣的小公子拍了拍胸脯,掏出一大把银票来,“等会那个捡到你玉佩的人上来,你不是要感谢他?我替你感谢他!” 他是昕郡王家的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是李梦书的表弟,商清怀。同时还是这群人里最有钱的一个。 其他人看到一大把银票眼都直了。 “可以可以,这个感谢很够分量。对方肯定会喜欢。” 谢棠如:“…………” 他道:“等人来了再说这件事。” 众人:“好好好,都听你的。” 谢棠如:“…………” “诶。来了来了。”李梦书朝前一指,果见那穿短打戴蓑帽的男人走到了他们一群人面前。 这男人帽檐压得极低,又低着头,只看得见一个下巴。肤色和这群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白净公子哥当然不能比,连递过玉佩来的手都生着茧。 李梦书:“你小心点,这玉佩可贵重的很。” 男人置若罔闻,玉佩随意摊在手心里,等着谢棠如拿过去。 谢棠如不着痕迹打量他,心中微泛起疑惑。总觉得这人不像是寻常的行脚夫、农夫一类的人,更像是行伍出身。 他从对方手里取过玉佩,指尖轻轻从对方指腹上划过。 果然,这些茧子不像是干农活生出来的,更像使刀使剑弄出来的。 这人什么身份?为何会在这种多事之秋乔装出现在京都? 难不成是谁家的探子? 思绪不动声色转了几周,谢棠如面色如常,拿着失而复得的玉佩极为欣喜:“这玉佩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真是多谢你了。” 顿了下,谢棠如又说:“我必以厚礼相谢。” 商清怀赶忙把一把银票都递了出去。 男人这才抬了抬头,声音低沉:“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 方才……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那小公子手指在他掌心勾了下。 叫他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 谢棠如眼神微深,说:“既然兄台不爱这些黄白之物,我也就不勉强收下了。只是谢还是要谢的。兄台日后若是遇到什么困难,来魏国公府找我就是。” “你是魏国公府的人?” 男人有些惊讶。 魏国公府是开国功臣之一,世代世袭罔替,前几代本有没落迹象,直到这代魏国公横空出世,掌二十万兵马,击退南境蛮夷,深受帝王恩重。只可惜近些年来在京中出名,是他沉迷修仙之道,日日说自己受到了仙人指点,不复当年之风。很是叫人唏嘘。 但魏国公好歹前半生勇猛,他唯一的儿子魏国公世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前些年因为容貌绝俗被当朝钦点为一甲探花时,还在京中闹出来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总而言之,这父子俩都挺有名的。 眼前这人说他是魏国公府上的人,必然就是魏国公世子了。 男人抬眼飞速打量了人一眼,不动声色又低下去。 传言倒是不错,容貌确实世间少有。色如春花,灿若丹霞。 李梦书见他兄弟不说话,也不好叫人尴尬站在那里,便开口:“是啊,是啊,这位就是魏国公世子。你日后若有什么麻烦去找他帮忙,谢兄肯定不会拒绝。你来找我们也一样。” 他这么一说,身后一堆人就争先恐后报起自己的家门来。 “你帮了阿如,就是帮了我们。有事你只尽管来找我们就是了。”一人拍着胸脯保证。 “…………”谢棠如轻轻点了点额心,这几个没脑子的知道对方是谁吗?就敢许下这样的承诺? “好了。”他喝止这几个人,又对面前人道,“有事你来魏国公府找我就行。” 男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倒是没想到,这位魏国公世子虽然传言文不成武不就,但人缘却不错,交游甚广。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商户之子,都同他有所交情。 “若世子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 谢棠如没有拦,“你去吧。” 等人走了,一群公子哥儿才重新活跃起来。 “刚刚阿如的玉佩摔出去的时候吓死我了。” “是啊是啊。我差点以为阿如今天要把我们全部宰了。” ………… 听着这些话,谢棠如面露微笑,但捏着酒杯的手一紧,朝暗处低声吩咐:“找个人跟着刚才那人。” 说完淡淡抬眼:“你们倒还好意思提。” 李梦书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刚才是我不小心撞到的。不如就让我来请今天这顿饭好了。” “行啊。”谢棠如看了他一眼,唇边突然露出一抹笑,“小二,把你们这儿的菜每样来一份。” 李梦书:“……这、这也太多了点吧。咱们吃得完吗?” “吃不完带回去给老头子吃。”谢棠如说。 商清怀弱弱开口:“让魏国公吃我们剩下的,不好吧?” 另外几个也点头附和,魏国公毕竟是长辈。 “反正老头子也不知道。”不孝子谢棠如掀了掀眼皮子,“实在不行叫道士炼成仙丹,到时候他恨不得吃个几千粒。” 魏国公前半生都生活在军中,对吃食方面也没这么精细。吃什么都吃得。何况他也倒没真打算让老头子吃剩下的。 几个人却当了真一样。 “…………”原来这些东西也可以炼成仙丹啊。 他们还是有点犹豫,“……不太好吧。 ” 谢棠如唇角轻扬:“既然你们这么尊老,那就只能拜托你们多吃点,不要剩下就好了。” “那我们多吃一点。”李梦书说,他们这么多人吃几道菜,还吃不完吗? 结果整整三桌子菜摆上来的时候,李梦书的扇子都要掉了。 ……这也太多了吧。 几个人欲哭无泪。 谢棠如还在笑吟吟地招呼他们:“多吃点,别浪费了。” 商清怀一边含泪咽下一大块腻得要命的肥肉,一边含糊不清的对谢棠如说:“阿如,你还是提醒伯父少吃点仙丹吧。那些道士炼制出来的东西……先帝就是……”后面含糊下去,是不能提的禁忌。 谢棠如给他递了杯黄酒,“这件事我有分寸。” “那就好……阿如,我可不可以不吃了啊?” 谢棠如微微一笑,又往他碗里头夹了块油光闪闪的红烧肉。 商清怀:“…………”呜呜。 一顿饭吃得几个人精神恍惚,其中一个人道:“……我下辈子都不想来宴仙楼了。” 商清怀摸着自己的肚子,含泪说:“我也是。” 谢棠如吩咐人将剩下完好的几样菜的找个食盒装起来,又说:“这几样动过的便分给楼下那些乞丐们,再施几碗热粥给他们,一并记在李大公子的帐上。”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李梦书:“……??” 但是他根本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谢棠如叫他把剩下的吃完。 过了会,谢棠如提着食盒走过来。 “下回不要这么莽撞行事了。这回是我,若是换了别人——有你们苦头吃。”他微微冷笑,见他喝个酒就当他要饮毒自尽,这群人可真能想,“最近大行皇帝仙逝,京中多事之秋,你们也注意不要叫人抓到什么把柄。” 一群人当即点头。 他们也知道,几个皇子明争暗斗的厉害。他们身后还有家族,行事自然不能轻率。 商清怀更是保证:“从明天开始我就在家里好好用功念书。再也不出来闲逛了。” 谢棠如嗤笑:“你爹上回罚你抄的的一千张字帖你抄完了没——这都一半个月过去了。” 商清怀低头:“……没有。” 他要是那么用功,还能叫纨绔吗?抄不完不是很正常? 一群人又说了几句话,都各自打道回府去。谢棠如也拎着食盒慢悠悠朝魏国公府走去。 一跨进府门,就看见他爹盘腿坐在庭院内,闭目眼神。谢棠如挑了下眉头,问旁边的小厮:“这是做什么呢?” 小厮恭恭敬敬地回答:“国公爷正在蓄神养气,让天地之间的清气流过五脏六腑,洁净身体。” 谢棠如讶然:“难不成我魏国公府已经没落至此,竟没有水给堂堂超一品国公沐浴吗?” “…………”正感受天地之间清气的魏国公额头上青筋跳了跳。 “混账东西,给我滚过来。” 第4章 醉袖抚危栏04 谢棠如拢着袖子施施然走过去。 魏国公眼皮子一掀,跳起来就要暴打这倒霉儿子一顿。 “叫你没事编排你老子我。” 谢棠如堪堪避过。 要不是他爹这把年纪了,说不定他今天能被老头子追着打跑出三条街。 他闪过魏国公迎面来一拳,嚷道:“你再打我,你的酱肘子就没了!” 拳风在他面前停住。 魏国公环视一眼四周:“都下去吧。” 等小厮们都走得看不见了,他才搓了搓手:“宴仙楼的?” 谢棠如点了个头,把食盒递给他。 “嘿!还是这玩意香!那几个破道士天天叫老子我吃什么花上的晨露,吃吃吃,吃那玩意神仙也得饿死!” 魏国公掀开食盒盖子,一看到里面淋着酱汁的肘子,眼睛亮起来。 “你少吃点那些玩意,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谢棠如道。 魏国公白他一眼,“你小兔崽子安分点,我肯定能多活几十年。” 一数落起自己的不孝子,魏国公的声音都响亮几分:“你瞅瞅你自己这副德行,整天鬼混就算了,还成天想着干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你老子我辛辛苦苦才活到今天,万一被你连累诛了九族…………” 谢棠如马上接话:“您老人家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我肯定就不当您儿子了,诛九族肯定也轮不到你头上。” “轮不到我头上,你想轮到谁头上啊?”魏国公啃了一口酱肘子,大声呵斥谢棠如,“不肖子孙!” 谢棠如:“…………” 谢棠如觉得他爹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他默了默:“您继续吃吧。” 说完不等魏国公呵斥他,抬脚就走,三两步就消失在了园子中。 魏国公又啃了一口酱肘子,骂一句:“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没听到他爹骂他,小兔崽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小兔崽子开始听暗卫禀告。 “主子,那人过了熹直门,去了城南坊,在那里人跟丢了。” 说的是今天捡到谢棠如玉佩的那个人。 谢棠如“嗯”了声,对这个结果倒是没有多少意外。 那个男人出身行伍,身手高强,非普通人能及。他手下有几分本事他心底也清楚,能跟这么一段路已经不错了。 但既然跟丢了,就证明对方身份确实不一般。 谢棠如有点漫不经心地思考着。那人会是什么身份?又是谁的人? 在这个时节进京,又像是出身军中,不会是那位四皇子、成王殿下的人吧? 他想了想,觉得这个可能不小。 那位成王殿下如此讨厌,但他手底下的人倒是不错,可堪一用。 “继续让人留意近日京中外来者的动向。”谢棠如屈指在膝盖上敲了敲,还是补了一句,“另外,若是有发现今日那人的动向,及时向我回禀。” “是。” “那位成王殿下从边境折返,算算日子仪仗应该到崇州境内了。”他没头没尾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属下尚未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谢棠如继续问。 “我们的人到哪儿了?” “回世子,也快到崇州了。” 谢棠如略略沉吟片刻,“先按兵不动。崇州离帝京不远,该有人比我们更着急才是。” 帝都动荡,皇子党派争斗僵持不下,天子阙内那把至尊高位谁都想要。而这个时候,一位手握兵权的嫡亲兄弟反而是皇子们最大的仇敌。 “若是后日还没有收到消息,就让我们的人……推一把。” 他口吻噙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属下心头一跳:“……是。” 谢棠如制订完针对成王的计划,心情好上不少,一边心里想着对方被乱箭射死、骑马摔死、被人毒死、重伤不治而死、吃饭噎死等等几十种死法,一边继续为死掉的老皇帝伤心掉了两滴鳄鱼泪。 ——老皇帝干嘛不再晚死几天,等局势更混乱一点,才有利他从中混水摸鱼啊。 谢棠如颇为可惜。 这样一想,倒真有两分情真意切的伤心了。 不过,他更伤心的是他爹让厨房禁了他的晚膳。理由是他这个不孝子供的那盘酱肘子把魏国公咽到了。 魏国公:不孝之子,其心可诛! 谢棠如:“…………” 就这样,他晚膳没了。 甚至为了惩治他这个逆子,他爹给厨房掌勺的师傅放了半天假,还叫人把厨房锁上了。 谢棠如幽幽地问自己的侍卫:“我其实是他仇人的儿子吧?” “您别这样想。”侍卫憋出一句,“说不定您就是他仇人转世。” “…………”谢棠如觉得这侍卫可能是他爹的卧底。 但饭还是得吃。 厨房没有饭,可别的地方有啊。他爹养着一群道士,每天和人讨论长生得道,总不可能饿着他的座上宾。 谢棠如拐脚穿过两道垂花门,进了南面的一间院子。这院子里住着一个他爹养的道士,但具体姓甚名谁他是不清楚的。 于是一概以“道长”称呼之,必不会出差错。 道长年过半百,仙气飘飘,胡子一把,可能比头发还多。 道长一个人住。 道长正在吃饭。 谢棠如瞄了一眼,席面上有八宝鸭、鸡茸金丝笋并三四样爽口清淡的小菜。 见他来,道长连忙起身相迎:“世子爷今日降临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同时心里犯起了嘀咕,魏国公这个儿子对他们这群道士素来都是不假辞色,今天突然造访——非奸即盗啊! 谢棠如道:“近日偶遇一件事,实在令我困惑不解,所以特意此前来讨教道长,希望道长为我解惑。” 听了这话,道士一下子放下心来,摸了摸胡子说:“人生在世有惑实属常事,世子不必过多忧虑。不知世子是否用过晚食了,不如坐下与贫道一同享用些膳食,顺道与贫道说说世子的困惑之处?” 这正合了谢棠如的心意。 故作矜持地“嗯”了声,施施然坐了,又“盛情难却”地用了几口饭食,谢棠如突然搁了筷子,说:“道长,如此佳肴岂能没有美酒作伴。” 道士:“世子所言极是,可惜我这并无好酒。” “道长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谢棠如笑吟吟说,“难道我父亲还能亏待道长一坛好酒不成?” 说着吩咐婢女:“道长命你去国公处取一坛梨花白来。” 道士:“…………” 只是没等他说什么,婢女已经领命去了。 “梨花白”是南方传过来的一种烈酒,因有梨花香、色泽浅淡而闻名,颇得达官贵人的喜爱。可惜此酒难酿,有价无市,魏国公好不容易才得了几坛,舍不得多饮,只偶尔浅酌一小杯。 简单点说,就是谢棠如他爹的宝贝。 不多时,婢女便捧着一坛酒回来了,抿唇微笑:“国公爷不在府内,管事便做主将这一坛酒交与了奴婢,听说是最后一坛了,亏得奴婢去的赶巧呢。” 谢棠如弯了弯唇,夹了一筷子笋丝。 他当然知道他爹不在府中。他要的就是老头子不在府中。 梨花白没了,这下老头子回来得气死了。 吃过酒菜,用过饭食,道士已经有了三分醉意,用仅剩的神志对谢棠如道:“世子还未说您究竟有何烦忧,需要贫道解忧?” “道长不提我竟要忘了此事。”谢棠如把玩着酒樽,“听闻道长素来神机妙算,不知道长可否能算出我的困惑?” 一顿饭下来,谢棠如倒是弄清楚了这道士的身份。他姓张,自幼出家修行,原本也是个是个正经道士。可惜后来他师父死了,道观落败,张道士便出来成了混江湖的,摸爬打滚数年也小有名气,在不少百姓中得了个“半仙”的称呼,后来路过国公府,被他爹招揽。张道士原是要云游四方,最后被魏国公一心向道的诚心打动,就留了下来。 ——是个骗子,看魏国公像个冤大头,于是就心安理得留下来骗吃骗喝。 谢世子如是总结。 听了谢棠如的话,张道士心想,我哪儿知道你这倒霉世子有什么困惑? 但他是世子,这种话说不得。 张道士眼珠子转了转,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人物,还是知慕少艾的年纪,烦恼么,总归就那几样。 他便试探着问:“世子心中可是有了人?” 道士的话引得他微微一愣,随即抚掌笑起来:“不错,我心中确实是有一人。” “叫我寝食难安。” 他口吻意味深长。 张道士略略松了口气,富贵公子,能有什么烦恼,无非是情窦初开,少年男女那点事情罢了。但他心底又有点纳罕,“寝食难安”这个词不太像是在提及心上人。 不过酒劲上头,容不得张道士细想,那点异样就如蜻蜓点水被忽略过去了,他脑子昏昏沉沉,张口就来:“既然是叫世子寝食难安的人物,要么就能断则断、不留后患,要么就彻底得到这人。” 他说着“嘿嘿”一笑:“以世子的风姿气度,想要什么人不是手到擒来,何须如此忧虑?” 谢棠如微微沉吟,很是认可道士的话。 “道长说得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鸡同鸭讲。 第5章 醉袖抚危栏05 张道士的开解果然有用。 谢棠如再度坚定了要搞死成王殿下的决心。 张道士醒了酒之后也美滋滋的。这一来二去他可不就成了世子大人的媒人。日后世子爷抱得美人归,还不得记住他这份开解的恩情。 不过……谢世子看上的究竟是哪家姑娘? 他记得这位世子似乎并没有看上过什么姑娘来着?张道士挠了挠头,从床榻底下翻出一本边缘破旧、缝线松散的书来,“唰唰”翻了半天。 他确实没记错啊,这位世子从来没瞧上过什么姑娘。 也可能是没记上吧?这书上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记了。 张道士想了想,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 说起来,现在老皇帝已经死了。按书中记载的内容,这座繁华的魏国公府也马上要人去楼空。他还是得早做准备,为自己谋一条后路才行。 在魏国公府里舒坦了这几年,要不是魏国公府快大厦将倾,张道士才不想离开。 张道士恋恋不舍地轻轻抚过书皮,将它放回原处,又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好几遍,确定看不出什么痕迹才放下心来。 暗处房梁上,一双眼睛将一切尽收眼底。 暗卫将张道士异常的行为如实禀告给了谢棠如。 魏国公府对养在府上的这些道士素来都安排了眼线监控——魏国公身份非同寻常,总有些人喜欢往他身边用各种名义塞人。 既然人塞了进来,谢棠如就养着他们,放在眼皮子底下,也省得那些人再费尽心机想方设法塞人。 张道士素来都老实谨慎,谢棠如的暗卫一直没抓到他的尾巴,本来都要将他当成普通江湖骗子放过了的,结果谢棠如去了一遭,张道士就露了马脚。 再次默默感慨世子心机深沉可怕,竟然一试就试出了他们一直没抓到的端倪,暗卫一字一句将张道士私底下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谢棠如若有所思,屈指轻轻叩着桌案,似笑非笑的模样:“张道士说本世子并没有看上过什么姑娘?他倒是对本世子的事情了如指掌。” 这话里的意思太过危险。 张道士仿佛笃定谢棠如不会有男女姻缘。 不是从前没有,而是如今、以后都没有。 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可不该知晓这些。 暗卫低下头去。 谢棠如不指望暗卫给他什么回答,他也不需要,只想了想吩咐道:“将张道士藏的那册书取来给我,勿要打草惊蛇。” 他倒要看看,这位“半仙”究竟藏着什么仙家秘法。 交代完暗卫,他收拾了衣裳,准备去赴废太子的约。 指尖抚过丝绦,温润的玉佩落入手心,起伏不平的线条熟悉得谢棠如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 —— 是酒楼里差点被摔碎的那枚。 刻着谢氏的家徽。 他动作微微一顿,随后将玉佩妥善收进袖中。 也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会上门来,用上他许下的条件。谢棠如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眼睛。 他倒不担心对方不上门,魏国公世子这个名头,可比许多皇亲国戚还好用。 皇城脚下,有个好爹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约见废太子的地点在一栋隐秘的私宅,虽然废太子因为巫蛊案被牵连,但老皇帝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并没有下旨抄没废太子名下的产业。 私宅内曲苑回廊,□□通幽,很是雅致,谢棠如到的时候,废太子已经在室内等着了。两个内侍站在他身后,低眉顺目,废太子正在和其中一个说什么,一见到谢棠如立刻敛了表情,正襟危坐。 旁边还有个漂亮的女人跪着给他打扇,看衣着不像是婢女,可能是废太子的侍妾。 很有一番皇家子弟的排场。 谢棠如挑了挑眉梢。 这位废太子真不愧是先帝唯一的嫡子,还没上位,就已经颇有他老子当昏君的风范。 昏君倒也没什么不好。 若是君王太过圣明就没有臣子发挥的余地。恰好,谢棠如就想要个能让他发挥的君王。 老皇帝本来很符合谢棠如的要求,可惜他太老也死得太早了。 没等谢棠如说话,废太子身边的太监就扬起下巴,用尖细的声音呵斥他:“大胆,见到太子殿下还不行礼?” 谢棠如唇边弧度微弯,见废太子抬手制止:“谢世子是忠臣之后,何况孤如今已被废弃,与百姓庶民无异,谢世子不必多礼。” 太监赶忙下跪:“殿下,是奴才逾越了。奴才在这里向世子赔罪,还请谢世子不要同奴才计较。” 这对主仆一唱一和,自以为做到了恩威并施,一定能给谢棠如这个草包纨绔一个下马威。 谢棠如冷眼旁观。 若是废太子真坦然承认自己如今庶民的身份,那他便不会用“孤”自称。越是在意,才越要装出不在意的模样。 他心底对废太子不免微有些失望。 虽然他不在意对方无能庸碌,但至少不能给他拖后腿。 废太子……似乎很难做到。 谢棠如伤心,老皇帝怎么就没生个合他心意的儿子。 他颇为难过地坐下来,对废太子说:“殿下如今虽然是庶民,但毕竟是先帝陛下的儿子,就算沦为庶民也不是寻常庶民。” 他一口一个庶民,叫废太子的脸色扭曲起来,但又没法反驳谢棠如,谁让“庶民”这两个字最先是从他自己口中出来的? 谢棠如懒散地靠着椅背,笑吟吟欣赏废太子的脸色,连眼神都没有施舍一个给废太子身边的内侍。 被冷落的内侍脸色暗暗微沉,心中嘀咕这位魏国公世子派头倒是很大。 待谢棠如投到太子门下,他必然要叫这个细皮嫩肉、眼高于顶的魏国公世子知道谁才是太子身边的得意人! 侍妾素手纤纤,为谢棠如斟茶,将茶杯递给他时,抬眼朝他微笑了下。 既柔且媚。 谢棠如面不改色地接过茶杯。 太子暧昧地笑起来:“世子以为孤身边这位美人如何?若是世子喜欢她,孤也可以割爱。” “毕竟若是能得一良臣,岂是区区一个美人所能相比?” 侍妾低着头,露出一段雪白光滑的颈子,看不见神情。 谢棠如没有动那杯茶,略显风流的凤眼勾起,沁出点云笼雾罩的笑意。 “多谢殿下美意,不过非我心头所好,且我也不夺人所爱。” 他没事领个不知道是谁的细作回去做甚?非要浪费这一口饭不成? 魏国公府又没有金山银山,作为世子当然要节省不必要的开支。 废太子也不是真心要送人给他,这妾室他新得了一二月,正是喜爱的时候,若是真拱手让人,他倒舍不得了。 废太子很满意谢棠如的识相。 “既如此孤也不强人所难。世子不妨说说喜欢什么样的美人?孤好替你留意一二?” 他这话说的真不像个被圈禁的皇子,这也难怪,毕竟老皇帝除了名义上的圈禁,没给他任何更实质的处罚,依旧有不少人为他做事。 听闻废太子问话,谢棠如唇角微微一勾,正要胡编乱造两句,却没来由突然想起那天在宴仙楼下捡到他玉佩的男子。 虽然不是顶好看的相貌,但他身上有种叫人难以忘记的特殊气质。 心地善良,捡到他的玉佩不求回报,还武功高强,连他的暗卫都跟丢了。 这样一看,那个男子真是没有哪里不好。 于是谢棠如笑吟吟道:“我喜欢心善、沉稳、武功高强的美人。” 谢棠如盘算着,若是对方真是那位老皇帝四子、成王殿下的人,那等他搞死成王之后,他就把对方挖过来。 他可比成王慷慨大方得多,绝对是个好主子。 第6章 醉袖抚危栏06 废太子虽然觉得魏国公世子的口味着实奇怪——谢棠如自己只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却要找个武功高强的美人,难道是要被对方按在地上打,以来迎合某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吗? 但他还是一口同意为谢棠如寻找符合他心意的美人。 两人都满意地回府。 废太子觉得自己得到了魏国公世子的投诚,等于得到了魏国公和魏国公手下曾经的兵马,也就等于得到了半个皇位。 压根忽略了谢棠如什么都没有真正答应。 谢棠如觉得废太子虽然不太行,但他答应帮忙找人,等于白得了免费劳动力,也心情不错。 ——但是奉废太子为主,将他捧上皇位,这条梦境里的路谢棠如是不准备走第二遍了。 稍稍冷眼旁观,便能发现废太子不但望之不似人君,而且刻薄寡恩、毫无主见且十分虚伪。 到时候谢棠如可不想还要花心思防止废太子背后捅冷刀。 不如一开始就不选。 去掉最后的选项,谢棠如再次为老皇帝的死感到遗憾痛心,同时开始考虑扶持幼主的可能。 若是想要幼主登基,那成年的这几个皇子一个都不能留。 谢棠如叹了口气。 所以还是先要搞死成王。 回到府中,暗卫将从张道士床下拿来的薄薄书册奉上。 谢棠如随手翻了翻,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凝重起来,眼神微冷。 暗卫低着头,感觉到这位主子心情仿佛不佳。 不知道那道士的册子上写了什么,竟引得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子爷有如此明显的情绪。 虽然外界都认为魏国公的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废物,但他们这些早早跟随在谢棠如身边的人,却知道这位世子有多令人畏惧。 良久,谢棠如用平静地口吻吩咐暗卫:去查清楚张道士的来历,叫人盯着他,找个时机把册子在我这里的事情透露给他。” “一旦有什么动作,立刻把人带到我面前。” 说到最后,语气里已经带上几分冷意。 暗卫领命离开。 谢棠如攥着册子的手暴起青筋,将册子捏下去一道明显的痕迹。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册子里写的东西,颇像个传奇话本。主角是个寒门出身的学子,在新帝登基时初便为其效力,与某些出身高贵却自作聪明,心肠狭隘,选错主子最后凄惨而死的蠢货截然不同,平步青云,一路扶摇直上,最后成为皇帝的肱骨之臣。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娶了个身份来路不明的妻子。 但好在夫妻恩爱,也是幸事。 这些倒也没什么,如果册子里的新帝登基前封号不是成王,那个凄惨死掉的蠢货也没顶着他本人的名字,谢棠如估计扫一眼就过去了。 册子里关于皇帝的记载颇多,说他如何圣明,如何治下清明,如何知人善任,如何开创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是个千古明君。而对谢棠如的记载却只有寥寥几语。 说他出身高贵,却是个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的草包,不仅不如主角大度,而且很没有眼光,居然选了废太子为主,在皇权角逐中失败。最后册子里写,主角刚升了官,听下人闲聊,聊到谢棠如的结局,造反失败后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死无全尸了。 总之在这本册子里谢棠如就是个毫无自知之明的跳梁小丑。 谢棠如唇边冷笑。 这册子里的故事虽然和他梦中有所出入,但大方向差不离。 ——这是本记载了未来的册子。 他素来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到眼下也没有多信,只是不得不在意这册子上所记载的东西和张道士的来历。 寻常道士可不会有这种东西。 虽然知晓自己的悲惨未来,但谢棠如并不心急,颇有耐心地放出册子在他这里的消息,等张道士自乱阵脚,收拾细软准备跑路的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吩咐把人抓了。 张道士被五花大绑带到谢棠如面前,一身道袍裹了灰,金银细软被丢在地上。 呼啦呼啦滚了一地。 张道士眉毛抽了抽,心在滴血。 谢棠如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那本册子——因为摩挲过太多遍,张道士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另一只手屈起,点着桌面,犹如敲在张道士的心脏上,眼神似笑非笑,也不说话。 张道士赔着笑,心想这位世子爷有时候还真不像外人所说的跋扈草包,气势很能唬人。 不过册子上说了,魏国公世子外强中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己实在不必对他多加上心。就是自己实在不小心,居然被暗卫抓着了小尾巴,连带着连册子也落到魏国公世子手里。 也不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变数…… 但不管张道士如何看谢棠如,眼下人万万是他万万得罪不起的。王孙贵胄想要处置一个平民百姓轻而易举。 于是张道士试探着说:“不知道世子爷将小道请过来是何意?” “也没什么。”谢棠如幽幽叹了口气,“就是好奇府邸上是有什么招待不周,才令道长如此急急忙忙地离去?道长不发一言就要不辞而别,委实叫我这个主人家伤心啊。” “这个……”张道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有些急事,原来是要向世子爷和国公爷辞行,又恐怕扰了两位清静……” 其实就是想趁着人没发现偷偷跑路。 “什么急事?” 张道士绞尽脑汁:“我师父……他老人家病了,病得很重。他老人家无子无女,做徒弟的总要回去在跟前照料。世子爷您也是为人晚辈的,想必一定能对小道的心情感同身受。” 他越说越顺畅。 谢棠如微微一笑:“我不能。” “……” 张道士饱含对师傅孺慕之情的声音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谢棠如慢条斯理:“毕竟府内上下都知道我是个不孝子,老头子一死我就能继承国公的位子了,高兴还来不及。” 暗卫:“………”这位主还记着国公爷不让他吃晚饭的事情呢。 张道士:“………”不是,这么实诚真的好吗? 他知道权贵之家肮脏,但没想到脏得这样……光明磊落。 张道士哽住了,要说的那些“师父如我亲父”之类的肉麻说辞也说不出口。 谢棠如若有所思看着张道士,忽而一笑:“道长的心情确实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上回道长不是和我说你的师父死的早吗?” 张道士:“………” 他忘了自己说过这种话。 “修道之人自然还是需要师父领进门,只是若想结成仙缘,便不可与尘世凡俗有太多羁绊,因而师父命我等在外行走时不许提及师门何处,若是有人问及师父他老人家,便当他已是黄土一抔。”张道士高深莫测地说。 “先前并非有意欺瞒世子,实在是师门规矩不可破。还请世子谅解小道。” 谢棠如怀疑这是张道士刚刚编出来的说辞。 他说:“无妨,令师果真仙风道骨,连门下规矩都不同流俗。让我真是好奇令师的模样了。这样吧,不如张道长你写一封信请令师来京城,京城名医众多,想来对令师的病况有所帮助。届时也可请太医来为令师治病,岂不更妙?” 张道士:啥? 问题是他压根不知道他师父有没有死,病没病啊? 他不过随口编了个理由想要跑路。 “这……师父他老人家若是长途跋涉,恐怕经不起劳累……” “这道长就不用担心了。”谢棠如微笑着说,“我会命人以最舒服平稳的马车去接令师,并派侍女侍卫医师等人随行,务必照料周全。” “我实在仰慕令师的风采,忍不住想要一见。” “至于道长,便安心在府内住下,也可省去奔波往返之苦。” 谢棠如不容置否地三言两语将张道士按在魏国公府内。 张道士看着他,总觉得这位世子眼底有种冷意,良久才喏喏应声说了句好,并不敢反驳谢棠如的决定。 他突然想起,从头到尾这位世子并没有问过一句册子上的事情。 魏国公世子,真的是个毫无城府的草包么? 师父给他的册子上……写的一定都是完全正确的吗? 张道士忽然不敢确定了。 暗卫看着张道士一笔一划写下给他师父的信件,确认无误后才把失魂落魄、连脚边自己的金子银子都忘记了的张道士送回他院子。 没有叫人格外刻意盯着,这府内,每一个婢女,每一个仆役,都会替世子好好“关照”张道士。 暗卫回来时谢棠如倚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翻那本册子。他记性不错,看过数遍后这本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已经烂熟于心,但他依旧觉得这本书实在有趣。 无论是册子里的主角,还是里面那个叫“魏国公世子”的蠢货,都有趣的很。 谢棠如眼皮子抬了抬,“崇州那边……成王怎么样?死了没?” 暗卫答:“没死。倒是三皇子殿下买通的杀手一个都没活下来。” “真是可惜。”谢棠如颇为遗憾。 要是死了他就可以挖墙角了。 暗卫说:“另外据我们的人观察,成王殿下可能不在仪仗队伍中。” “哦?”谢棠如眉梢微挑,泄露出些许惊讶。 第7章 醉袖抚危栏07 暗卫也不确定仪仗车队内的人是不是成王。 但他们确实有所怀疑。 “成王殿下倒是谨慎。”谢棠如合上书册。有些惜命的上位者,会在这种情况下只是借马车掩人耳目,实际上自己混在随行的侍从中,无人注意。 谢棠如不可能把所有跟着成王的人都杀掉。 那这事可就难办了。 他倒没十分怀疑那位成王殿下可能已经先行脱离仪仗队伍了,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成王手中又有兵权,不必轻易涉险。梦中片段零碎稀散,不足以让谢棠如清楚串联出成王的形象与性格。实际上,梦境里发生的种种,他记得清楚的部分很少。 “先按兵不动。”谢棠如略略沉吟,还是说,“留意帝京近日来的可疑人物。成王……说不定已经混了进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把控京城,他们都提防着手握兵权的成王,成王若想顺顺当当的回京,大皇子和二皇子肯定不会乐意。 不然也不至于派人去截杀成王。 暗卫:“属下会命人留意。不过前几日世子令我等留意的那位公子,属下认为他的行踪也极为可疑。我们的人在中书令府上里见到了他。” 这件事情说来很碰巧,谢棠如的势力还没有大到连朝廷重臣家里都能了如指掌,只是恰好中书令和他爹很是同道之人。 ——都很沉迷修仙,还互赠了不少仙丹。生怕自己比对方晚死一步。 魏国公府的人就是在给中书令送仙丹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男子。 此外,暗卫还顺便打听到了点别的消息。 “据中书令府上的仆役说,只知道那人自称姚尚,除此外身份来历一概不知。但中书令对此人还颇为客气。” “他为什么要去见中书令?”谢棠如问得暗卫一愣,不知要如何作答。但谢棠如也不是要暗卫的答案,他心中将所有线索飞快捋清楚。 姚尚极可能是那位成王殿下的人,也是奉成王的命令行事。而中书令因为修道修得颇有心得,又娶的是皇帝的堂妹,在老皇帝晚年时期很受重用。 成王常年在外,和中书令从未没什么交情。唯一能将他们之间串联起来的是已经死掉的老皇帝。 难不成老皇帝临死前留了什么密旨在中书令手里头?这份旨意和成王关系匪浅? 这猜测在谢棠如心中一晃而过。 手指轻叩着桌面,节奏有些凌乱。 要么是成王和中书令早有勾结,要么就真是和“密旨”之类的有关。 不过有密旨也不可能是让成王继位的旨意。成王并不受皇帝喜爱,只是朝中无人,不得不用他。依老皇帝昏庸又多疑的性格,下旨让成王主动交出兵权,亦或更狠心一点要他自绝性命还差不多。 这么想想,成王倒是真可怜。 这么可怜,还是干脆不要继续留在这世上受苦的好。 他漫不经心地想。 过了片刻谢棠如又开口:“说起来大皇子和三皇子殿下都不知晓成王的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混入了帝京。” 暗卫不知道他为什么好端端又提起大皇子和三皇子,但作为魏国公世子手里的一把刀,他不需要思考太多,只要完美地执行主人的每一个命令。 他说:“大皇子和三皇子应当没有发现。” 实际上,大皇子和三皇子正在为了那把龙椅到底该归谁所有闹得不可开交。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他们也不想只做一天的国君就被用刀逼着驾鹤西去。 在庞大的朝廷正常运转的风平浪静下,两方势力保持着一个微妙又危险的平衡。 “那就让他们知道好了。” 谢棠如唇边漾开浅淡的微笑。 “让他们知晓成王殿下的心腹拿到了先帝留下来的传位密旨,上面写着——成王可继承大统。” 他含笑的嗓音里透出一种恶劣。 “……是。” 谢棠如的人行动很快,没几天“老皇帝选了成王继位”的消息就传得满城风雨。 也传到了他爹魏国公的耳中。 不过魏国公知道这都是他家小兔崽子搞出来的事端。 小兔崽子就没一天让他安稳。 魏国公:“对了,我听暗卫说你不是很喜欢那个什么成王的心腹……叫姚尚还是啥来着……你怎么一副要搞死他的样子。” 非要说传位密旨在人家手里害得人被大皇子和三皇子的人追杀。 这哪里是看上人家,怕是要和人结仇。 魏国公开始担心万一这倒霉儿子娶媳妇的时候也搞这一套,岂不是孤身一辈子? 谢棠如喝了口冷茶:“他当日帮我一个大忙,我允诺一个条件,却迟迟找不到机会报恩——”他说着微微笑起来,“所以我只好自己创造机会了。” 魏国公眼角抽了抽,不明白自己半生光明磊落,妻子生前也是温柔善良,怎么就偏偏养出谢棠如这么个不省心的玩意儿。 他感叹完,也回过味来,小兔崽子是在打着“雪中送炭”的主意,好把人拉拢过来。 “你就不怕人家聪明,发现你干的好事?” “那又如何?”谢棠如轻笑,“过程不重要,只要最后结果是我想要的便好。” 他不会让对方受什么实质伤害,顶多是逼着对方来寻求庇护——成王在帝京内没什么人脉,对方作为成王下属想要躲避两位皇子的同时追杀,只能要谢棠如“报恩”。 等到对方发现,他早就弄死那位成王,对方难道还会有更好的选择?再许以功名利禄,又以情谊动之,还怕对方不为自己所用? 何况涉及皇权之争,不过是立场不同,岂能简单判断对错?对方也难责怪他。 于情于理,他都算不上有什么大错。 魏国公嗤笑一声:“人心可不是那么好玩弄的。你是顺风顺水,从来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可万一栽了跟头把自己都赔进去可别指望你老子我能救你。” “当然,结果我自己担着便是。”谢棠如道。 “有什么错都自己担着?”魏国公问。 “自然。” 魏国公“哦”了声,突然拍桌暴起,双目瞪圆:“那你给老子解释解释老子那坛梨花白去哪了?!不解释得老子满意,今天就打断你这兔崽子的腿!” 谢棠如唇边镇定自若的微笑终于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做人不能太自信,否则会翻车。 举例:某世子。 【中秋快乐!!】 第8章 醉袖抚危栏08 他掩袖轻咳了声,试图蒙混过去。 但魏国公异常清醒,暂时没有出现吃了太多仙丹痴傻中毒的迹象,哪里能让兔崽子轻易开溜。 兔崽子惨了。 兔崽子差点被老兔子扒了皮,还是再三保证会给魏国公找一坛梨花白回来,谢棠如才得以从他爹手里活着离开。 兔崽子摸了摸自己完好的皮,决定去欺压府内食物链的最底端,可怜兮兮的张道士。 张道士蹲在院子里数蚂蚁。 他太无聊了,每当他想要离开这个院子的时候,就会有桃姿柳韵的婢女笑语盈盈温柔将回院子里。 他开始无数次后悔自己那天为什么要脑子出毛病和谢棠如吃饭。 然而已经没有用了。 在他后悔迷茫的时候,貌美如花的婢女从他口中套出许多谢棠如想要的消息,将张道士小时候尿过床然后赖给他师父这样的事情都扒的一干二净。 张道士更后悔了。 他就知道谢棠如身边怎么可能有什么美貌善良的女子,都是些美女蛇啊! 谢棠如在张道士院子门口站了一会,才走进去。 据张道士的说法,那册子是他师父传给他的,并且告诫他绝对不可给旁人看。他师父叫元空,是个颇为随心所欲的人,并且总是神神叨叨的。 张道士虽然自幼被他师父收养,但是对他师父的了解不多。而且在他成人之后他师父就把他赶了出来,这些年师徒两人几乎没有过联系。 谢棠如觉得张道士的师父确实很有意思。 明明是个道士,名字却像个和尚。 谢棠如一进去,张道士就抱着他的大腿哭。 “世子爷,您看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道长此言差矣。”谢棠如满脸惊讶,“道长是我魏国公府的客人,我魏国公府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地方,难道还有谁能拘束道长的自由吗?” “…………”张道士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些王公贵族怎么能比他这个江湖骗子还无耻!实在有辱斯文! 张道士拢着手,努力保持心平气和,好声好气和谢棠如打商量:“世子爷,您看您拘着我也没什么用,不如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吧?” 谢棠如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眼睛里略有深意。 张道士:“世子大人素来心善,何必和我一个平头百姓为难呢?”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谢棠如说,“道长可能对我有所误会。” 张道士:“………” 您能给点被吹捧后的正常反应吗? 他一咬牙,狠心道:“若是世子大人有什么小道能解答的疑惑,小道必定知无不言。” 谢棠如略一沉吟,就答应了。 毕竟张道士本人对他没什么用,只有册子里的秘密才是谢棠如真正关心的。 为了让谢棠如放过自己,张道士果然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 册子是张道士师父的,他师父把这册子交给他之后就把他从道观里赶走了,理由是道观里没粮食养不起他了。张道士便一路漂泊到京城,他一直以为册子里的东西是他师父胡编乱造的故事,结果张道士发现一些大事都和册子上都对得上。 张道士这才发现手里握的是什么样的宝贝,当即两眼放光,觉得自己可以混个国师来当当,但是还没搞清楚皇宫大门朝哪个方向开,就被人因为穿的太破烂赶出来。 正好碰到魏国公冤大头,大肆请道士在府内清修,张道士就在魏国公府内待着混吃混喝了。 基本都是他多悲惨的废话。 言之无物。 唯一令谢棠如觉得有所价值的信息是,那册子是张道士的师父亲笔写的。 这下一定要把人全头全尾地“请”回府了。 暗卫怎么请的暂且不提,谢棠如又问了问张道士上次那坛梨花白已经一滴不剩,想了想准备去李梦书府上问问,有没有梨花白。 为了防止魏国公大义灭亲,安抚好他爹十分重要。 李梦书正一个人在府上,他娘和他几个妹妹出去烧香了,他爹这几年都外放为官,不在京中。 谢棠如在李梦书的书房里喝了杯茶,润润喉咙,开口问:“我听闻府内素来珍藏了不少美酒,不知有没有梨花白?” “说话这么客气干嘛?我爹娘又不在。”李梦书说,“咱们是什么交情,有什么直接说就好,难道你要一坛子酒我还能不给。” 说罢李梦书微微迟疑,“……不过你若是要其他酒还好,这梨花白我家中倒还真不知有没有。”他吩咐身边一个小厮去酒窖那边询问一番。 “可阿如,你素来不是不爱饮酒么?怎么忽然想起问我梨花白?”李梦书奇道。 “不是我要喝,是老头子要。”谢棠如懒洋洋撑着额头,“我前两日拿了他一坛子酒,今日想起来找我算账了,非要我赔一坛给他。我哪来的梨花白,思来想去也只能问问你这儿有没有了。” “魏国公大人爱酒至极,阿如你拿他的酒岂不是犹如杀他亲子?”李梦书失笑。 魏国公沉迷修仙之道这几年来,斋戒可以,着布衣可以,每日修身养性可以,但绝不可以不喝酒。 此时还曾引得老皇帝过问,很是在帝京里疯传了一阵流言蜚语,不少人都猜测老皇帝是不是打算对魏国公府动手,后来才发现老皇帝只是以为喝酒是什么特别的修仙之道。 “岂止如此?”谢棠如叹了口气,“我爹迟早能为一口酒把我这个亲子卖掉。” 李梦书只是笑,并不把谢棠如随口说的话当真。若不是父子关系甚好,哪里会这样相处。 两人说话之间,李梦书的小厮回来,禀告府中已经没有了梨花白。 李梦书充满歉意地看向谢棠如。 “我因不善饮酒,故而也不清楚这些。倒是叫阿如你白跑一趟了。” “无妨。”谢棠如倒不在意,反正老头子又没有说这几天就要,等他慢慢找个三年五载也不是不成。“不过既然你这里都没有,那其他人府上我也不用问了。” 与谢棠如熟识的几个人,如商清怀一家都不喝酒,所以也没有藏酒。剩下几个要么同样不喝酒,要么和谢棠如没熟到那地步。 倒也不必再问。 李梦书想了想说:“其实几位皇子府中倒是可能有梨花白。前几年南州刺史进京,上供了三百坛梨花白,宫中自留了一百坛,其他都被陛下赏给了几个皇子。成王殿下因为有功一人便得了一百坛,他也不在京中,那些梨花白应当都好端端在府内。” “待过些时日成王殿下回京,我与清怀商议,登门求一坛梨花白如何?” “不必麻烦你们。”谢棠如不想和成王多加牵扯。 何况他计划着要杀成王。 要是成功,成王人都没了,还谈什么梨花白。 “成王殿下与我们等素来没有交情,也不好贸然开口。”谢棠如淡淡说,“若是得空,我去大皇子和三皇子殿下府上问一问。” 李梦书看着他,点头。 “那就听你的。” 谢棠如又坐了一会,闲聊几句就回了魏国公府,甫一进府,就有侍卫过来:“世子爷出去时,有个人登门拜访,说与世子爷在宴仙楼有过一面之缘。” “奴才想应当就是您特意吩咐过的人,便让他在府内暂等片刻。” 谢棠如唇畔扬起微笑,因为“梨花白”惹出来的郁气消散,心情顿时好转。 “人在哪?带我去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上章太短了,所以补更一张,反正存稿箱见底了。 第9章 醉袖抚危栏09 费尽心思钓到的猎物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 谢棠如脚步都轻快两分。 一进厅堂,便看见左侧的椅子上坐着个灰衣男子,正是宴仙楼内的故人。听到脚步,灰衣男子转过脸来,对谢棠如露出个淡淡的客气的笑。 谢棠如才发现他有一双极为锋利的眼睛,使他介于寻常与俊朗之间的相貌多惹人瞩目几分——但谢棠如猜这并不是对方真实样貌。尽管如此,可也比帝京里头赫赫有名的那些什么走路三步一喘、要么悲春伤秋、要么抱怨朝廷不公的才子好看得多。 就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居然没有发现他有双这么锐利的眼睛。 像草原上的鹰隼,又明亮的像广漠里的流星。 真是奇怪。 为什么第一次见没注意到? 谢棠如暗想。 心思转瞬即收,谢棠如脸上挂起高兴的笑:“原来是兄台你啊!那天忘记请教兄台名字了,我这几天一直差人打听都没有找到兄台的下落。现在兄台自己上门来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他语气真诚地令人听不出一点端倪。 就是用词略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不像是欢迎个期待已久的客人,反而像见到什么东西自投罗网的那种高兴。 灰衣男子脸上神情微妙地顿了片刻,没有从谢棠如那双全然无辜的清澈眼睛里看出什么,才如常地开口:“世子。” 说着抱拳行了个礼。 谢棠如连忙去扶他。 “兄台是我大恩人,何必如此多礼。快请坐!”他说罢又扬声吩咐婢女奉好茶上来,马上就有俏生生的清脆应答。 不多时魏国公府上花容月貌的婢女们便笑嘻嘻捧着茶盅,莲步轻移,如一团云雾将这位“世子的贵客”围拢在中间,腰间环佩叮叮当当,与少女笑声交杂在一起,女孩子们头上满头珠翠映得人目眩神迷。灰衣男子接过茶盅,似乎是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扫过一眼便垂下眼睛不再多看。 早听闻魏国公府这位世子是京城一等一的风流少年郎,他原先还不解其中真意,只当是魏国公世子生的好看,引得闺阁女儿多情思而已。 没想到只一照面,他便深刻认识到了魏国公世子果真名不虚传。 谢棠如坐在主位上,似笑非笑看着这一幕,挥了挥手:“都下去吧,不要失礼惊扰了贵客。” 看来是不喜欢美人。 要投其所好也真是叫他头疼。 婢女们笑吟吟告退,只留下一屋子隐隐约约浮动的脂粉香气。 灰衣男子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虽然常年不在京中,但到底身居高位,也不是没见过红粉阵仗,本不至于这么无所适从,只是一看到魏国公世子那双饱含戏谑、像是在看好戏的眼睛,他竟然没来由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这位魏国公世子也不是个爱捉弄人的性子。 他这样想着,听谢棠如开口问:“当时在宴仙楼一别,可惜实在匆忙,没有来得及询问兄台的名字。不知道今日我可有缘得知兄台姓名?” 谢棠如低声轻笑,语调不急不缓,也没有王孙公子的傲气凌神,很容易得人的好感,叫人对他言无不尽。 也难怪魏国公世子能交游甚广。他面上并不显,只答:“在下姓姚,单名一个尚。” 这介绍风格确实很武将,不如文官们那样引经据典,恨不得在姓名上大作文章以证明自己出身来历不凡。 谢棠如对自己的猜测又肯定了两分。 他便笑吟吟地抚掌:“是个好名字。” 说完这句便没下文了。 气氛微微静默。 姚尚:“………” 他倒忘了这位世子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没读过几本圣贤书。能夸出这一句已经很对得起世子大人的水平了。 谢棠如不是不能把这个名字夸出花来,只是没必要。人都在府上了,还愁这一时半会么?倘若太过心急,反而会引起对方的警惕。 他说:“我已经知晓了兄台的名字,但兄台还不知我的名姓。” “世子在京中……颇有名声。”姚尚说着略一顿,随即面色如常往下说,“因而我已经知晓了世子的名讳。” 他来之前自然将谢棠如是个什么人打听得一清二楚。除了一张遗传自先魏国公夫人的脸,此外可以说一无是处,招猫逗狗,游手好闲,还令魏国公被言官参过教子无方。 帝京里头虎父犬子的绝佳代表。 但是要说这位世子做过什么罔顾王法的恶事,想个把时辰也说不出一两件。 许是少年人心性未定,好玩了些,传在有心人耳朵里才变成这样。与真正仗着家世为非作歹的人不一样。再加上先帝晚年猜忌臣子,尤其是魏国公这种手握兵权的重臣,极可能是为了打消先帝的忌惮,谢棠如才被魏国公刻意养成了这样。 他心中对这位魏国公世子并无恶感,反倒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谢棠如:“对了,还没有问兄台今日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今日贸然叨扰,是想请世子允许在下在府内借住一段时日。在下在京城内并无什么故交,若是住客栈,京中客栈虽然也好,只是……”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恰到好处露出一点点落魄的窘迫来。 不用多说一个字,就很能让他心领神会他的处境。 谢棠如果然理解了,当即果断说:“这有什么,不过是借住几日!只要兄台不嫌弃寒舍简陋,住个三年五载也无妨。” 转头吩咐完婢女收拾屋子,他又对姚尚说:“兄台之前捡了我的玉佩,可是帮了我大忙,眼下也该让我回报一二。千万别同我客气!” 姚尚看着他颔首,再次不无遗憾地想到了对方的纨绔名声。 若是魏国公肯费心思好好教养,也是个丰神毓秀的小公子。 他还不知道谢棠如长成这样不是魏国公的锅,纯属他本性如此。 而魏国公也还不清楚自己被好大一口锅从天而降砸中了脑袋。他还在生气他养的小兔崽子不给他去找“梨花白”,反而在府内和人勾勾搭搭。 照例完成每天让清气流经五脏六腑的修行后,魏国公对着仆役露出了恶狠狠的笑容:“既然那小兔崽子说老子这里是寒舍,就让他给我住到柴房里去!” 仆役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应答,结结巴巴把魏国公的话转告给谢棠如,连爬带滚地远离这对父子的视线范围。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是这对父子吵架不止是池鱼,连池子都能给烧没。 不是亲生父子,简直胜似生死仇敌。 谢棠如无语地摸了摸鼻尖。 “是老头子把人吓成这样,可不关我的事情。” 矗立在一旁的侍卫眼神动了动,对自家世子不要脸的精神打心底表示了赞叹。 过了小半刻,又听谢棠如说:“我这么惨,得找个人好好安慰我才行。” 侍卫:“………” 谢棠如先往厨房去要了块生姜,试了试确定可以不露痕迹“唰”地流下两道泪痕,才哼着支戏楼里的小调去找他今日的“贵客”。 感谢他老子给了他这么个拉进关系的好机会。 真不愧是他亲爹啊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挂个预收,专栏可见。 《好未婚夫死了之后》 文案谢归慈身为渡越山首徒,修为平平,是宗门众所周知的废物美人。 师父嫌他辱没自己的名声;小师弟嫉妒他首徒的地位;其他师兄弟更是觉得他不如死了好。 可惜他们再厌恶谢归慈,也动不了他毫分。 因为谢归慈有个天下闻名的好未婚夫。 —— 鹤月君江灯年。 曾一人一剑单挑魔界十二门,是不世出的天才。 然而没有人知道。 江灯年只是谢归慈为了抵挡命劫编造出来的马甲。 如今命劫将过,“江灯年”也死了。 渡越山也终于可以把他赶出宗门了。 就在谢归慈满心欢喜,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宗门的时候。 那位名动天下、高不可攀且传闻曾和他未婚夫江灯年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的藏雪君上了渡越山,前来求亲。 求娶渡越山首徒。 谢归慈。 人人都说这是藏雪君为了报复江灯年。 深以为然的谢归慈:“…………” 救命,现在让马甲复活还来得及吗? 第10章 醉袖抚危栏10 给姚尚安排的是魏国公府内一处僻静的小院,院子后有一道门可以直通大街,进出十分方便。 很合姚尚的心意。 谢棠如知道他找自己帮忙的缘故——面对大皇子和三皇子的全程搜捕追杀,两方势力都想拉拢的魏国公府是他们不敢动的存在。他藏身其中,有谢棠如的庇护,即使大皇子和三皇子知道他在魏国公府内,也不敢明着动他。 为了展露他的诚意,谢棠如愿意给自己的“贵客”在许多方面行方便。 若是能让人投诚,他甚至不介意在大皇子和三皇子手下来个“英雄救美”。 他弯了弯眼睛,走进院落。 姚尚在练剑。 纵使谢棠如不太懂剑法,也知道对方是个用剑的高手。 这些剑招精妙卓绝,经过无数次的淬炼,轻易就能取人性命。 谢棠如在心里暗自把自己和对方的武力比较了一番。 谢棠如自己因为身份和天资所限,在剑道上没什么成就,改走了轻快敏捷的路子,多数时候直接一击毙命。要是真下死手,十有八.九能落得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成王手下有这样厉害的人物,京中却一点风声都没收到过。谢棠如都不得不夸赞一句成王好本事。 不过能统御这样人物的成王,令谢棠如也不由得升起了好奇的探究。 “大巧无锋,说的就是兄台的剑法吧!”谢棠如抚掌称好,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不知姚兄师从哪位名家,习得如此精湛的剑法?” “并无名师教导。”他摇了摇头,“不过是瞎学的。世子过誉了。” “兄台这样说反而叫我得知你有名师教导更自惭形愧了。”谢棠如说,“兄台尚无名师教导,都能自学成才,习得如此剑法。而我枉有一位天下闻名的父亲,却武功平庸至极。” 他说着不免露出黯然伤神的表情来。 姚尚有所动容。 “世子不必妄自菲薄。世上并不是只能以以武功高低来取人,世子虽然武艺寻常,但其他方面自有过人之处。” “姚兄一番话令我茅塞顿开了。”谢棠如真诚微笑,“姚兄还是第一个说我能有过人之处的人,其他人皆是恨我不肖吾父,辱没他的名声。” 说着他叹了口气,很是怅然若失。 只有跟着谢棠如的侍卫:“………” 世子爷到底是怎么毫不心虚说出自己武功差的? 姚尚没有注意侍卫脸上一晃而过的扭曲表情,他看着谢棠如,对方一直活在父亲盛名的阴影下,人人都摇头叹息说他不像是魏国公的儿子。可是也没有多少人会想看到再出一个魏国公——先帝第一个容不下他。 他心不由得柔软了下,低声安慰谢棠如:“世子不必为外人言语所困扰,世子为人如何,何必要他们来评判?” “姚兄真是个好人。”谢棠如顺着杆子往上爬,“不知姚兄能不能教我两招剑法,好让我爹对我刮目相看。”最好能把老头子的胡子都削掉。 他略有犹豫:“……我学的都是杀招,戾气重,恐怕不适合世子。” 他确实没有什么名师手把手教导,学了写启蒙功夫后,那些精妙绝伦的剑招都是在战场上,在无数次的生死边缘一点一点练出来的。 “没有关系。”谢棠如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只要姚兄愿意教导我,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 学不学剑不是重点,借此机会和“贵客”多加亲近,提升他对自己的好感度才更重要。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都是要培养的,可不能等什么天赐良缘。 在谢棠如殷切目光下,姚尚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谢棠如更高兴了:“既然这样,干脆我搬过来和你住吧。”他说着把那块从厨房拿过来的生姜悄悄往指尖抹了抹,紧接着就红了眼眶,“刚好我爹把我赶出来了,不许我住自己的院子。” 姚尚慢慢地蹙起眉,心下不由得觉得魏国公对儿子的教导未免过于严苛。 他点头:“好。” 于是谢棠如顺理成章搬进了姚尚的院子,若不是他还知道要循序渐进,恐怕就要得寸进尺搬进姚尚住的屋子。 就是可怜魏国公又在无形中背了一口“教导过于严苛”的黑锅。 直到谢棠如住进来第二天,姚尚才状似无意地询问起魏国公为何对他如此严苛。 谢棠如叹了口气,支着手说:“可能是因为我这个便宜儿子远远抵不过一坛梨花白。” 姚尚目露疑惑。 婢女这才忍着笑,将谢棠如拿了魏国公珍藏的梨花白和府内一个道士分了的事情告知他。魏国公不好同道士计较,又心底咽不下这口气,只能抓住谢棠如这个罪魁祸首出顿气。 姚尚:“………” 他之前可能对谢棠如的处境有什么误解。 “梨花白如今坊间倒只听说名声,很少见了。”姚尚不动声色地问,“世子可想过要如何解决此事?” 谢棠如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爹都把我赶出来了,我还给他找什么梨花白。反正罚也挨过了,总不能白挨。” 他理直气壮。 姚尚忍俊不禁。 谢棠如这才正色了点:“实在不行,去找大皇子和三皇子要一坛。他们府上应当有梨花白。” “我听说这两位殿下……并不好相与。” “那我总不能翻墙去成王府上偷一坛?我也翻不过去。”谢棠如很有不要脸的精神。姚尚不由得怀疑要不是谢棠如翻墙翻不过,他极可能真会这么干。 沉吟片刻,姚尚说:“其实我知道在城南坊那边有一户人家,他家酿的酒口感和梨花白极为相近,有酒楼从他家购酒充做梨花白,多数食客们尝不出什么分别。若是世子信任我,我可以为世子从他家买酒,说不定能瞒过魏国公。” 这不是很高明的话术,错漏不少。 但谢棠如不应该听出来,于是他很高兴地点头应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这真是太好了,那就麻烦姚兄了!” “这是姚兄帮我的第二个忙了。姚兄可真是我的贵人!” “能为世子略尽绵薄之力,是在下的荣幸。”姚尚客客气气地说。 “你我之间不用讲这些繁文缛节。”谢棠如拍拍他的肩,“你在我心中和李梦书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好友!” 姚尚笑了笑。 等离开姚尚的视线范围,谢棠如身后提着花篮的婢女才笑嘻嘻地问:“世子爷打算一直用这副模样面对姚公子吗?” “当然不。”谢棠如勾了勾嘴角,“一直演戏就没有意思了,不过轻易揭开真相也无趣。不如让他自己一点一点发现,这样才有趣。” 而且他想要对方的效忠,没有人会效忠一个二傻子。 谢棠如自然也不可能一直维持这样的形象。 婢女摇头晃脑地感慨:“那姚公子被世子看上,真可怜啊——” 但她说话的时候,眼底只有幸灾乐祸。 世子爷对她的话很不满,世子爷很生气:“怎么说的我好像强抢良家妇女一样。” 婢女小声嘀咕:“也差不了多少。”下套让人往里钻,还要人感恩戴德,比强抢良家妇女还过分。 “……真是比那个张道士还惨。” 可惜张道士本人不认为府上还有人比他更惨。第三次逃跑翻墙摔断腿之后,张道士终于放弃了挣扎,躺在屋子里混吃等死,并且非常肆无忌惮地开始对着送饭的婢女点菜。 燕窝鲍鱼山珍海味,哪个最稀罕点哪个。 反正他都马上要被谢棠如杀人灭口了,还不许他死前吃顿好的? 他闹了两天,终于闹到了谢棠如的耳中,谢棠如听了当即微微一笑,“还是吃些清淡的养身为好,毕竟张道长还重伤未愈,这样吧,让厨房每天给张道长一日三餐都用小火慢炖着白粥。盐、糖都要忌口,不必放了。” 婢女为张道士流了两滴鳄鱼泪,马上转头吩咐厨房去熬粥,务必要清淡,一点荤腥都不能见。 天天瞎折腾还得他们收拾残局,现在还要吃山珍海味,去梦里面吃吧! 谢棠如应付完张道士,又想起来问:“成王的仪仗到哪儿了?” “三天前已经过了崇州。三皇子殿下又派了一波杀手去行刺。” “又失败了?” 谢棠如眼皮子都不抬。 “……是。” 谢棠如一点都不意外。 老皇帝生的几个儿子里头唯独成王还点亮了领兵打仗的技能,其他几个都只继承了老皇帝昏君特质的一部分,让他们做别的不行,但是当亡国之君绰绰有余。 谢棠如能理解为什么老皇帝不喜欢成王。因为他像个正常人,不像老皇帝亲儿子。 暗卫问:“咱们的人需要动手吗?” 指望大皇子和三皇子,显然是指望不上的。 谢棠如想了想:“过了崇州离京城就只剩下虞州,虞州刺史是大皇子的人。成王要在虞州耽搁一段时日。” “若是让咱们的人在虞州动手,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谢棠如叹了口气,虽然失败了可以推给大皇子和三皇子,可是他手底下的人每一个性命都很珍贵,为了一场没有把握的刺杀,折损大批人手,不是谢棠如的初衷。 “先看虞州刺史那边情况怎么样。若是局势足够混乱,咱们的人去补一刀也无妨。若是虞州刺史不行,就让咱们的人撤回京城,不要打草惊蛇。” 如果那样,谢棠如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在成王进京时出其不意取其性命。 这个方案,更危险,也更容易暴露。 但如果没有办法,他也只能走这条路。 ——谁叫皇权的主人只有一位,龙椅也只有一把。 他眼睛里的笑意晃开,化作无穷无尽的幽深,细看之下,十足的冷淡。 * * 虽然谢棠如对成王本人怀有极大的恶感——这完全是因为对方将来要杀他,与对大皇子和三皇子的态度又有微妙不同。不过他还是很中意成王的手下。 这份中意不能彻底减去谢棠如的戒备。 暗卫被紧急派出,前往北地调查姚尚的身份背景,事无巨细,从他的家世到他的人际关系到他的喜好,都要查的一清二楚,才能叫谢棠如放心。 魏国公不免讽刺他:“皇帝选秀女都没有你身份盘查得严。” 不仅成王不像老皇帝亲生,谢棠如也不像魏国公亲生的。魏国公简直怀疑当时是不是抱错了孩子。 但毫无疑问,谢棠如确实是他家的小兔崽子。 因此魏国公不得不捏着鼻子忍受他。 派出去查姚尚的人是魏国公亲自挑选出来的,户籍均是北地,出发前魏国公还特意让他们记熟北地的风土人情,模仿北地的口音。 ——成王的地盘没那么好混进去,混进去也难保不会被人当细作一刀砍了。 魏国公煞费苦心。 谢棠如大受感动,决定下次就不偷拿他爹酒窖里的酒了。 气得魏国公大骂不孝子。 声音震天,连在自己院落里的姚尚和他的下属都听到了。 姚尚对魏国公府的父子关系又有了进一步认识。 属下第一次见这种场面,被震惊得几乎失语,良久才喃喃:“……久闻魏国公老当益壮,今日一闻才知晓魏国公确实宝刀未老。” “就是可怜魏国公世子,估计得挨一顿毒打了。” 属下唏嘘不已。 姚尚目光闪了闪:“还有什么事情?” “仪仗已入虞州,主子须早些回去。若是叫大皇子和三皇子殿下发现您不在仪仗中,私自入京,恐怕少不了一顿发难。” 虽然他们不惧怕,但是京中这些文官个个满口圣贤之言,和他们纠缠麻烦极了。何况文官里面半数是老头子,骂两句就能被气得晕过去。万一把人气死了,又得被骂。 烦不胜烦。 “我知晓了。”姚尚冷静地说,“这件事我自有分寸。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交代你——从成王府中取一坛梨花白来。” 属下:“啥?” 姚尚抬了抬眼:“没听清楚?” “不是。”属下抓了抓头发,想不清主子的用意,但是眼下也容不得他多问了。 “有人来了,你先离开。” 来的是送午饭的婢女,名唤渐霜,笑嘻嘻一张芙蓉面,是谢棠如身边的心腹。 “姚公子。” 婢女屈膝行礼。 “世子爷说今日清怀公子请他赴宴,让奴婢来问问你剑招学习可否挪至明日?” “可。”姚尚道,“只是若是开始了便不可再中断。” “奴婢回去便告知世子。”婢女笑语盈盈地说,“公子还有什么要转告的吗?” …… 商清怀请谢棠如赴的宴不是什么好宴,原本是他母亲给他准备的相看小宴,但商清怀自己不乐意,不想娶亲,便请他表兄李梦书出了个馊主意,把谢棠如请过来赴宴。 这下宴席上的女郎们都去看谢棠如了,再没有人顾得上商清怀,叫他顺利逃过一劫。 谢棠如大叹:“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极为愤恨。 商清怀和李梦书只得作揖道歉,答应赔了他一顿饭才作罢。 谢棠如回府时,天色已近薄暮,整个京城笼罩在安静的薄暮里,远处宫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哀乐——皇帝驾崩要奏八十一的哀乐。晚风送来不知哪家的烟火香气。 他在府外站了半柱香,才轻声一笑,进了高墙朱瓦、气势恢宏的魏国公府。 大门次第合上,青年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日暮余烬里。 …… 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热茶,婢女就递上一张贴子。 是废太子送来的。 请他今晚见面。 谢棠如一直没有回音,废太子很明显着急了,才做出这种“纡尊降贵”的事情。 谢棠如都快要忘记自己还考虑过奉废太子为主的想法。 没等他细细把废太子写的帖子欣赏品味一番,暗卫进来禀告说,张道士那师父人已经找到,现在已经进了城门,约莫晚上就能到魏国公府了。 谢棠如挑了下眉。 这可真是凑巧,居然都撞在一起了。 拂了废太子好意,谢棠如怕对方伤心难过;但是不去见张道士的师父,对方难免以为自己有意怠慢——何况对方还掌握着谢棠如十分感兴趣的秘密。 真是叫人为难啊。 正在谢棠如考虑的时候,他最得力的大婢女,平时当半个暗卫使的渐霜走进来:“姚公子请您晚上过去喝酒。” “这下更不好办了。”谢棠如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11章 仙人吹笙来01 婢女渐霜捂着嘴笑:“世子爷有什么好为难的,当然是姚公子的邀约更重要。错过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不抛下大事去找那位姚公子,怎么能证明对方在世子爷心里的地位? 世子爷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决定先去见张道士的师父。 张道士的师父也姓张。 或者说张道士是随了他师父的姓氏。 暂且称张道士的师父为张仙师。张仙师道行比自号为张半仙的张道士要高深许多。他已年近六旬,却面色红朗,头发不见须白,精气神十足,宛如四十出头的人。 也一点不像张道士口中病得要快死的模样。 尤其是是张仙师挽起袖子揍他徒弟的时候。 “瓜娃子,敢咒你师父我要归西了!怎么不说你今晚三更天就要去见阎王了?” “师父,我错了!师父!你别打了!” 张道士抱头满院子乱窜。 谢棠如“啧”了声,侍卫给他搬了把椅子,婢女又递过来一盘瓜子,由他坐在葡萄架下慢悠悠地嗑瓜子看师父教训徒弟的大戏,顺便还有闲情逸致点评两句。 “张仙师一定和我爹很是有一番话题谈论。” 张道士一边求饶一边在心里骂魏国公世子实在虚伪至极。 厚颜无耻! 待谢棠如瓜子嗑完了大半盘,张仙师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整了整衣衫,拂尘一扬,做手势行礼:“我这徒弟不成器,让世子见笑了。” “仙师不必多礼。” 对老人家,谢棠如一向比对其他人态度和颜悦色几分。他回了个道家的礼,“只是先前听闻张道长说,仙师近来病重,我便想京中多名医,也许能为仙师救治,未想到是张道士童心未泯,开了个玩笑,贸然将仙师请了过来。” “正好家父素来尊崇仙家,想来应是很欢迎张仙师。不知张仙师可否愿在府内小住一段时日,也好圆家父一个心愿。” 这话说的不卑不亢,比对张道士的态度不知好多少倍。张道士眼巴巴看着他师父,他师父沉吟了小半刻,点头同意。 其实他不同意结果也改变不了什么,暗卫都在院子外等着呢。 “那便将张仙师的住所安排在家父院子旁边。”谢棠如吩咐身边的人,“渐霜,你带张仙师过去。” “是。” 离开张道士的院子,谢棠如才不紧不慢地哼笑了声。 侍卫跟在落后他两步的位置上。 如银的月色从中空洒落,如水铺开在庭院里,花影葳蕤,纺织娘藏身月光的影子里。 谢棠如腰间的环佩叮叮当当地响。 侍卫憋了一路,终于是问:“世子为何不直接拷问那张仙师?” “拷问?”谢棠如诧异地回头,“我们可不是刑部大理寺,动用私刑非君子所为。” 侍卫心说您也不是什么君子。 谢棠如张开手中折扇,扇面绘着一幅泼墨山水画卷,左上角题了两句诗。若是凑近细看,就能发现题的不是什么正经诗句,而是只在风月场所流传的艳诗。 很称他荒唐作派。 他不达眼底的笑意冷下来,融化在无边月色里。 人都到手上了,自然不急于这一时。 兔子逼急了都会跳墙,何况人呢?而且他看那位张仙师可比他徒弟聪明多了。 说不定他能不必多经波折,便能拿到想要的答案。 心思转瞬即过,谢棠如抬手一扬收拢折扇,“你先下去,姚兄请我喝酒,我也该去应约了。” 他眼底浮现的笑意在这句话出口时倏然一变,真切几分。 酒宴已备下。 除了未开封就能闻到隐约醇厚香气的美酒,还有攒成盘的几样下酒小菜,以及与美酒美食相配的岭南白瓷杯盏。 ……就是这些杯盏上的缠枝并蒂莲花纹不是那么应景。 不知是哪个粗心大意的丫头居然找出这么一套瓷器来。 谢棠如不动声色挪开了目光。 “姚兄这酒,我还未进院子就已经闻到了酒香,必定是好酒。恐怕比世所珍藏的梨花白还要好!” “只是普通清酒,比不上梨花白纯香,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没有说谎,这酒确实不是什么价值千金的美酒,只是北地出产的最普通的烈酒。因为北地气候寒冷,酒可以暖身,北地酿出来的酒也比京城的要更烈。 姚尚说着便为他斟满酒杯:“不过这种酒极烈,世子不宜多饮。” 作为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纨绔公子,谢棠如对喝酒比旁人更有心得:“我酒量很好,姚兄不必担忧。今晚一定不醉不归。” “多饮易伤身。”姚尚劝他,“况且此酒和寻常酒不一样,常人最多三杯便醉,酒量极佳的人也喝不完这一坛。” 谢棠如敬他一杯,“那便喝醉为止。” 姚尚垂眼看他,少年郎眉目肆意风流,如北地来去凛冽的春风,绝不温柔多情,可过处草木复苏。 “好。” 他微笑举杯。 “不醉不归。” 酒喝了一半,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屋顶上。 谢棠如已经懒得斟酒,直接抱着酒坛子往喉咙里灌酒——烈酒这种东西,一杯一杯一口一口细品反倒没有了滋味。 “还未问姚兄,这种酒叫什么?” 姚尚注视着谢棠如的侧脸,发冠松散,乌发散乱在脸侧,晶莹的酒液顺着雪白脖颈没入衣领下。 即使谢棠如不是循规蹈矩的世家子,但他的仪表从来足够整齐,像今晚这番模样,实在罕见。 “春风醉。” 一醉春风醒,十里冰雪收。 北地最烈的酒。 “好雅致的名。”谢棠如笑,说罢又饮了口酒,“今天的月亮也很漂亮。” 这两句话之间毫无关联。若按谢棠如平日说一句话心里起码藏着十个八个弯的作派,他肯定不会说出这样直白的句子。 但是烈酒下肚,连春风都能喝醉,何况人呢? “确实漂亮,不过北地的月亮比帝京的更大更圆。”他接话,“也更冷。” “北地的月?”谢棠如想了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有机会我带你去。” 谢棠如神思已经有些凝滞,他缓慢地摇摇头,张口:“……不行。” “我还不能去北地。” “为什么?” “有个我很讨厌的人在那里。” “很讨厌?” 谢棠如认真地思索良久,肯定地点点头:“很讨厌!他会欺负我。” “没关系。”姚尚撑脸看着他,谢棠如已经有些晕晕乎乎,下意识往他的方向倒过来。姚尚伸手接住他。 “我会保护你。” 谢棠如把他的头发抓在手心。 “我不相信,只有我才能保护我自己。” “不过没关系。”他撑起身体,揉了揉发晕的额角,“等我弄死他,我们就可以去北地看月亮了。” 他雀跃地说。 “为什么不相信我?”姚尚皱眉,他还在纠结谢棠如的上一句话。 谢棠如闻言歪了歪头,费力去理解他话里的意思。长久以来养成当然思维习惯让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说:“如果你愿意把你身上最重要的东西送给我,我就愿意相信你。” 这是个很无赖的要求。 而且很出格。 但姚尚想了想,居然答应了。他从袖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放到谢棠如伸出来的手心里。 金子制成的私章很有分量,谢棠如差点没拿住。 谢棠如低头看看,又睁着一双眼睛看他:“你要把它给我吗?” “嗯。送给你。” “那好吧。”谢棠如露出一脸“勉为其难地收下了”的神情,将印章紧紧握在掌心里,又盯着他看了片刻,才说,“既然你送了我最重要的东西,那我也回赠给你一样东西。” 他说着解下腰间的玉佩,郑重地塞进姚尚的手心里。 是宴仙楼上曾掉落的那枚。 谢棠如曾为此许出了属于魏国公世子的一个承诺。 足以见这枚玉佩对他的重要程度。 姚尚眼睫垂了垂,“你确定送给我么?醒来不能后悔。” “当然。”谢棠如已经彻底神志不清了,摇头晃脑地念,“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姚尚失笑。 这位世子爷醉的不清,连这样的诗都张口就来。 但他还是握紧了那枚玉佩。 ………… 第二天,谢棠如揉着额头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一摸,摸到一枚小小的、金质印章。 他错愕地睁大双眼。 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交换定情信物√。 忘记打备注了抱歉,虽然大家都知道可备注也是要写的。 *出自《诗经·卫风》。 第12章 仙人吹笙来02 谢世子受到了严重惊吓。 他把玩着这枚金质的印章,终于回想起自己是怎么神志不清地向人索要“最重要之物”。 而且对方好的过分,说给就给。 他仔细端详着这枚印章。 这明显是枚私章。 私章底部刻着一个字。 并不是时下的通用文字,而是古文字。古文字相传是天神所赐下,于是人间才有了用以记录和书写的文字。不过古文字通常一音表多字,换句话就是同样发音的字基本都是用同一个符号表示。虽然简便,可经常会造成表意混乱,于是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会用这种字了。 谢棠如刚巧不巧认识几个,印章上的字就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他猜这印章上的字应该是表示“姚”姓。 渐霜端着水盆进来,看他若有所思把玩印章,笑嘻嘻说道:“世子爷还在看这个呢。昨天晚上世子爷抓着这枚印章不肯放手,大家都说这一定是哪个漂亮姑娘给世子爷的定情信物。” 谢棠如把私章收起来。 “哪有什么漂亮姑娘比得上我家渐霜。” 渐霜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世子爷,你真虚伪。” “多谢夸赞。” 谢棠如笑眯眯地答道,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早就习惯跟了这么个主子,渐霜面无表情地放下水盆:“张仙师今天早晨在后花园里头碰见了国公爷,两人相谈甚欢。” “国公爷已经打算把张仙师奉为座上宾了。” 说到这个,渐霜的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摆。这对父子简直是如出一辙的随心所欲以及不靠谱。 谢棠如倒不在意这个。 “他们果然谈的来。既然老头子乐意,你们就敬着张仙师,尤其是要随身保护好张仙师,不要令我爹的座上宾受到什么歹人的伤害。” 他口吻淡淡。 张仙师和魏国公倒也不是那么谈的来。 魏国公照例在花园里晨起打坐, 张仙师在徒弟颠三倒四的胡乱叙述中,大约搞清楚了魏国公府里现在唯一能管住谢棠如这个世子的人,只有他爹,魏国公。 所以张仙师起了个大早,扬着拂尘飘飘然出现在魏国公眼前。 “国公。” 魏国公掀开眼皮子看他,目光苍老但并不混浊,反而隐约闪烁着精光。 “是那小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啊。” 张仙师微妙的沉默了下。 他怎么感觉这位魏国公语气有点像是……儿子从外面带回来个不三不四的青楼花魁。 呸!呸! 他可是有官牒的正经道士。 只一照面,张仙师就明白这位魏国公并没有像自己便宜徒弟说的那么沉迷修仙,尊崇道家方士。 他定了定心神,对魏国公说:“观国公面色,恐怕时不久矣。不知世子可知晓此事?” 魏国公冷冷地看着他。 张仙师头上浸出一层薄汗,勉强镇定道:“我有一秘法,可解国公体内淤积的毒。” ………… 谢棠如没料到他爹居然能和张仙师这么谈的来。 他懒洋洋撑着下颌,略有些不解:“难不成张仙师真的擅长什么仙家秘法,竟然能让老头子都动容。” 他满是好奇。 既然好奇,谢棠如决定去见那位张仙师一面。 张仙师和魏国公形影不离。 他们正坐在一起用早膳,相谈甚欢,说些什么“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之类听得谢棠如昏昏欲睡的高深玄妙的道理。 魏国公一直点头称是,“仙师博学!”“仙师高见!” 很是敷衍。 看着两眼发昏的魏国公,张仙师怀疑他一句都没有听懂。 张仙师又看了眼已经快睡着的谢棠如,嘴角微微一抽。 早食结束。 谢棠如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道士好奇。他打了个呵欠,逃命似的出了屋子。 “世子留步。” 谢棠如回头。 张仙师恭恭谨谨立在屋檐下,手里握着拂尘,对谢棠如施了个道家的礼数,微微一笑,真有些仙家的慈悲在里头。 “贫道昔年曾赠予小徒一本书,但小徒说那书已经被转赠于世子。” “书是贫道亲手所写,不知世子读时可有什么感悟,好与贫道交流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来不及啦,短一点点(忏悔) *出自《庄子》 第13章 仙人吹笙来03 张仙师说话客客气气,想要和谢棠如进行一番友好交谈。 理解了对方话中意思后,谢棠如轻挑了挑眉梢,“道长请。” 张仙师胡子抖了抖。 这位世子爷对关系到自己未来的事情居然也还能如此镇定,这样的人物哪里是他那个傻徒弟能玩得过的。 他拂尘一收,低声念了道号,跟上谢棠如的步伐。 渐霜笑吟吟为两人奉上茶,又退出去,合上房门。 室内幽静,可闻彼此的呼吸声。张仙师呼吸猝然一重,才下定决心开口:“世子应该已经读完那本书了。” 谢棠如只是笑着看这位仙师,态度不置可否。 “世子也许已经猜到那本书中记录的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张仙师给谢棠如讲了一段他过去的传奇经历。 原来张仙师年轻的时候还是个正经的修仙人,也很有天赋,说不定能破碎虚空飞升成仙的那种。在一次外出历险的途中,他的船只遭遇了风浪,当天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非常玄妙的地方。 ——这里没有四季的变幻,草木终年长青,鸟兽不会死去,甚至黑夜也永远不会来临。 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 这很可怕么?也许是的。但是对年轻的张仙师来说,他只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机缘,他对这个地方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 有一天,他走到了这个小世界的尽头,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犹如一条玉带紧紧包围着这片世外桃源。 张仙师走近,清澈的河水没有映照出他的脸,而是缓慢地出现了一行行文字,间或夹杂着几段会动的影像。 很显然,张仙师看到的就是以书中主人公为视角所发生的种种。 “当时我以为这是上天给予我的机缘。”张仙师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面色愁苦,“直到……” 张仙师看到了那些文字,大为震撼,因为上面所写的都是未来的时间。他急忙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抄录下,就在他抄完最后一个字的关头,眼前忽然一阵白光闪现。 他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海岸边,若不是自己身上的纸张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恐怕他都要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说来也奇怪。 那些纸随他一起在海水里浸泡过几天,却没有一点潮湿的痕迹。而且当时自己手边明明没有墨砚,但是他的笔却能源源不断写出文字来。 张仙师更加相信自己是受到了仙人的指引。 他回去后立即将纸张所记载的东西重新整理成册。既然在仙境中他看到的东西是以某个人物的视角发生的,那么他也如实地采用了这样的记录方式。只是不可避免使它看起来有些像话本。 张仙师对这本册子奉如至宝,日日研读。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这本册子提到了一场瘟疫,致使百姓死伤无数。张仙师心善,当即决定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他将瘟疫的事情禀告给当地知府。知府很是重视,很快便将瘟疫控制在小范围内,没有引起大乱。 张仙师十分高兴。 他认为自己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是一桩天大的功德。 但是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一个月后,一场暴雨突然降下,袭卷府城,洪水不到五个时辰就决堤,淹没了一连近十座城池。 而在洪水退去后,瘟疫还是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伴随的还有大批流民和饥荒。 事情变得前所未有的糟糕。 而这一场变故在册子上从未有过记载,相反,册子上说这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他这才模模糊糊意识到,因为自己轻率改变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才使得未来变得更糟糕。 而他想要挽救的“瘟疫”,最后也没有成功。 即使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年,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仍旧满是痛苦和自责。 ——他认为都是自己的错才导致了那场洪水和瘟疫。 谢棠如却很冷静,仿佛没有为之动容,只是叩了叩桌面,示意他回神。 “继续。” 张仙师对谢世子很不尊老的行为从鼻子哼哼两声,又接着往下讲。 接下来的发展就更加陈腔滥调、老生常谈了。 他发现这场改变带来的结果如此糟糕,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又利用册子上所提及到的东西来做了几次小实验。 不出意料。 每一次偏离册子记载的改变,最终都会导致更坏的事情发生,而且最后的结果并不会真正得到改变。 这个发现让张仙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 ——假如你能够得知宿命的存在,却无法以任何方式撼动它,那往往意味着一桩悲剧。 对张仙师来说,这本册子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他在山崖上静坐一夜,在太阳升起之前大彻大悟,将册子尘封箱底,自绝飞升仙途,从此天底下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 直到许多年之后,张仙师把箱底的册子交到了他徒弟手中。后来这本册子又转辗落到谢棠如手中。 宿命仿佛在恶劣地同他开玩笑,兜兜转转,又以这样的方式再度重逢。 张仙师说完这段过往,沉默地看向谢棠如。 良久,以容貌和同样出名的不成器名满帝京的魏国公世子挑起一个锋利而意味不明地笑意。 “仙师同我说这么桩旧事,是为了什么?” “贫道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世子——” 张仙师垂下眼睫,语调温和慈悲。 “即使世子大才,志在天下,也不能违抗宿命的旨意。若是早日抽身,或还有一线生机。” 谢棠如听了却朗声笑起来,他手中那把绘着泼墨山水的折扇不知何时被扬开,“道长居然如此赏识我?我自己都不知晓我有什么大才。” 张仙师依旧是温和的样子,谢棠如看得越发觉得有趣,若不是张仙师昨天还追着他徒弟满院子跑,谢棠如就要真以为张仙师一直是这副模样。 张仙师说:“有些事情世子自己心里也应当清楚。倘若你真执意与成王殿下相争,只会落得如书中那样的下场。你并非与人在争,而是与天命在争啊!” 人又怎么可能争得过天? 张仙师怜悯地说。 又是成王。 谢棠如眯了眯眼睛。 “那仙师说说,既然我与天争命必死无疑,又要怎么才能活下来?”他说这句话时,无端有些轻慢。 “若是世子现在退出皇权漩涡,从此不恋权势,或许还能保全。” 这个“或许”可真有意思。 谢棠如想。 他扇子一合,“啪”地打在手心,唇边的笑意收拢起,“若非是有那册子在前,我恐怕都要以为仙师是成王派来的说客了。” 张仙师不语。 “仙师如此笃信天命,又焉知仙师口中那场崇武三十一年的大洪水,从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人祸。”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张仙师。 崇武三十一年,钦天监已经观测到了南方各州将会有一场暴雨,甚至各地也早有征兆,若是官府早做好准备,完全不至于死伤无数。 可是当时还是皇子的先帝为了扳倒太子一党,故意让人隐瞒下此事,并且提前毁坏了一段河堤。 于是洪水迅速决堤。 苍生涂炭。 作为太子外祖父的当地刺史、太子党的中坚力量,为了平息天下人的怒火,以死谢罪。而这也让太子一党一蹶不振,失去帝王的欢心。 于是先帝顺理成章地继位。 而洪水之后出现瘟疫是常理,与张仙师之前做的事情没有什么联系。 那并不是无情的天灾,只是上位者一手缔造的人祸。 张仙师沉默片刻:“可是若没有天命的安排,又岂会有人祸的出现?贫道以为,那就是天命降下的惩罚,只是以一种合理的方式发生。” 谢棠如笑吟吟地,眼神却冷,“仙师信天命,我却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待我送了成王殿下进了阎罗殿做帝王,我再与仙师讨论天命到底可不可信。” “这些日子,就要请仙师在府内小住了。” 张仙师扬了扬拂尘,“世子好自为之。若是世子想通,随时可以来找贫道。” ……… 送走张仙师,谢棠如脸上的笑彻底收起,宛如冰结。 老道士的话可以信一部分,但是不能全信。何况张仙师可没有提,他既然已经大彻大悟,又为什么把册子传给了他那傻徒弟。 张仙师知道的东西,比那册子上的必然要多不少。 可惜了,魏国公府不是刑部,不能随意拷问人。 谢棠如遗憾地叹了口气。 虽然谢世子遵纪守法,但是有些人显然认为自己可以凌驾于刑部之上——毕竟他马上要做皇帝了。 比如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封号端王,但并不是什么端方公子,简直说是色中饿鬼也不为过。 更要命的是,这位端王殿下男女不忌,只要长得好看,都能进他府里做第三十八房小妾。 端王一双眼珠子恨不得黏在谢棠如身上,要不是顾及魏国公世子的身份,恐怕他今天立刻就能把人强抢回府。 “谢世子,本王正在捉拿朝廷钦犯,还请贵府配合搜查。” “这是当然。”难为谢棠如还笑得出来,“只是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刑部或者大理寺办案的公文?” 端王:“………” 端王真没有。 刑部在他大皇兄手里,他哪来的什么刑部批文。 端王放下茶杯:“难道本王的谕令还不够吗?” “不够。”谢棠如摊了摊手,“你知道我爹是超品国公,得皇帝下旨才有用。” 端王:“……” 有个好爹了不起?要不是他爹死了! 端王愤怒地摔了杯子。 “你让不让我进去?不让本王就向魏国公求亲,把你抬回去做本王的王妃!” 第14章 仙人吹笙来04 “………” 端王恐怕疯了。 躲在房梁上偷听的成王暗卫之一心想。 然而不可否认,这确实是个非常有用的威胁。 至少在端王三十年的生涯中,他还没有见过这个威胁对谁不起效。在他少年时偶然发现这句话的杀伤力后,他一直乐此不疲使用这个办法。 ——这也是端王至今没有娶正妃的原因。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娶一位神妃仙子一样的美人,另一方面,要是娶了正妃,他就没办法继续威胁人了。 端王得意地看着谢棠如,等着他退让。 反正魏国公不可能真把嫡子给他,但口头占两句便宜,就令端王飘飘欲仙了。 等他做了皇帝,他就把漂亮的跟个女人似的魏国公世子招进宫做妃子。 端王舔了舔唇瓣。 但谢棠如远比他设想的淡定,魏国公世子甚至很有闲情地品了口茶,才说:“恐怕要让端王殿下失望了,我们家不外嫁,只招赘。” “…………” 房梁上的成王暗卫差点一头栽下来。 魏国公世子可真是个妙人啊。 难怪自家主子那么喜欢他。 端王缓慢地张开了嘴巴,他整个人身上唯一算得上端正的脸扭曲成一团。 他显然没有料到,这个世上居然还能有比他更加无耻的人物。 谢棠如笑吟吟地喝着茶。 “我爹正在府上,要不殿下您和他商量商量?” 端王:“………” 商量?魏国公怕不是要打断他三条腿。 要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端王的名声极为重要,还得提防被大皇子抓到把柄。 端王忍了忍,气呼呼地揣着袖子走了。 渐霜端着点心走进来,“端王殿下这么快就离开了?” 谢棠如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可能回刑部要搜查批文了吧?”不过估计端王是要不到这个批文的。 谁叫刑部现在的主事人是大皇子一党的人。 渐霜微笑着弯腰给谢棠如倒了杯茶,低声询问:“要处理吗?” 她说这话时,视线似有若无扫过房梁,语调温温柔柔。 “暂时不必。” 谢棠如说。 渐霜再次笑盈盈地将目光从室内的梁柱上一一转过。 房梁上的人闻言莫名脊背一凉,赶紧离开了。 “我总觉得魏国公世子身边那个婢女像是发现我了。”宋悬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她也不像什么会武功的人。” 姚尚闻言抬了抬眼,压在密报上的手指挪开小半寸,“如果发现了你,你还能在这里来去自如?” “说的也是。”宋悬又坐回原位。他是成王的下属之一,掌握着成王手底下最精锐最隐秘的一支暗卫。不过与君臣相比,两人更像是朋友。 宋悬说着不由自主看向面前的男子,“仪仗快要到虞州,虞州刺史设宴接风洗尘。到时候你不出面恐怕应付不过去。” “但是眼下整个帝都的城门都被端王和荣王把持在手中……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消息,端王和荣王又在大肆搜捕你的下落。……成王殿下,你给点反应行不行?您究竟打算怎么办?五万大军可还在虞州等着。” 姚尚,或者更准确的称呼——成王商清尧目光微微垂落,余光不经意投向窗户外,问了个无关的问题:“梨花白取到了吗?” 宋悬表情一僵,随即摇头,“没有。整个成王府都被端王和荣王的人监视把控着,我进不去。” 商清尧没有说什么,把视线收回来。 “后日我们动身回虞州。” 答案尘埃落定,宋悬松了口气,开玩笑:“我还以为你被魏国公世子迷得神魂颠倒,乐不思蜀。” “慎言。”商清尧看他一眼,语气略有些冷。 宋悬摸了摸鼻尖:“行了行了,我不说就是。毕竟你又不是端王,见了魏国公世子走不动道 ,硬要把人家娶回去。” 商清尧不动声色:“怎么回事?” 宋悬就把厅堂内发生的事情简单和他说了,末了,评价道:“帝京的风水果然养人,居然能养出谢世子这样有趣的人物。我还以为帝京只有那些迂腐的文官。” 密报上被指腹深压下去一道痕迹,商清尧说:“他确实是个很……的人。” 半个音节被隐去,宋悬不由得扬起眉头古怪地看他一眼,但是没容得他多想,商清尧就说:“三皇兄说话不知轻重,容易得罪人,就让他闭嘴一段时间好了。” 宋悬跃跃欲试:“你要割掉他的舌头吗?” “不必,给予小小惩戒即可。” 商清尧说的小小惩戒就是命人把端王殿下套麻袋打了一顿,并且“无意”敲掉了端王殿下上面两颗门牙。 …… “我们去的时候端王的牙已经没有了。所以只好敲掉了他下面两颗牙。”暗卫面无表情回禀。 渐霜瞥了眼被暗卫拿过来的两颗血淋淋的牙齿,不由得感到一阵牙疼。 “嘶——” 谢棠如摸着下巴想了想,没想出来端王最近还和谁结了怨。 “端王殿下是个可怜人,把牙齿给他送回去,说不定还能有名医给他装上。” 暗卫认为端王见到这两颗牙齿,大约不会想装上去,倒十有八.九可能会被气得再掉两颗牙。 自家世子真是缺了大德。 缺德的谢世子去找同样缺德的成王殿下。 谢棠如是来同商清尧告别的。 “我近日要离开京城一趟,若是姚兄在府中有什么需求,尽管找府内的管事。我已经吩咐过他们,凡是姚兄有什么要求,务必满足。” “离京?”商清尧有些讶异,想不通谢棠如这个节骨眼上有什么地方非去不可。 “是。”谢棠如眼都不眨一下地开始说胡话,“我昨天做梦梦到了我母亲,梦里她对我说了些话,她说她得了仙人指引,如今已经投胎往生了。所以我准备去虞州的白云观拜一拜。” 这是个十分合理的理由,只是虞州……商清尧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虞州的白云观天下闻名,每年都有许多香客。谢棠如想去那里也不算情理之外。 “世子一片孝心,令慈在天之灵一定能感受到。” 谢棠如笑了笑:“希望如此。” 他娘要是知道他要打着她的名号去杀人放火,估计能剥了他的皮。也不知道他爹哪里对他娘来得奇怪认知——魏国公居然以为他夫人是个弱不禁风、毫无心机的娇娇女。 “只可惜今天天色已晚,明日清晨就要赶路出发,不然我一定要和姚兄好好聚一场。” “无妨。待世子回来也不晚。” “姚兄说的是。”他顿了顿,又说,“若是端王和荣王两位殿下再次找上门来,姚兄去请我爹打发他们就行。我爹若是不在府中,那便是在城外的道观里。” 商清尧心下微微一惊,对上谢棠如噙着薄薄笑意的眼睛,有些话不必再多说已经了然。 他似乎没有听出话中玄机,平静地说:“魏国公定然能处理好这些事。我听闻端王殿下今日来……对世子说了些不敬的话。” 谢棠如觉得他这个人也很有趣,分明端王的地位还要高上一截,但他却说是端王对他这个魏国公世子不敬。 扇子漫不经心点了点石桌:“端王素来就是这么个人,他说要向我爹提亲,也不想想他出的起聘礼吗?” “哦?”商清尧似乎颇感兴趣,语带戏谑,问,“那要多少聘礼才能请魏国公世子下嫁?” “起码半壁河山吧。”谢棠如漫不经心地说。 第15章 仙人吹笙来05 对于谢棠如决定亲自前往虞州的决定,他爹魏国公既没有说赞同,也没有说反对,眼皮子一掀,拿着钓竿去湖边钓鱼去了。 倒是渐霜颇有些担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世子身份尊贵,成王并非端王与荣王之辈,何必亲自犯险?” 要杀掉一个天潢贵胄,而且是在北境边塞很有声望的人,即使是谢棠如,也不能轻易做到。 但他必须去。 淬过剧毒的匕首闪烁着幽幽的蓝光,谢棠如指尖轻轻抹拭过刀锋,轻声说:“不,我非亲自去不可。” 渐霜垂眼看着那把匕首,匕首上涂的是一种罕见的剧毒,见血封喉,名为“过客”。是魏国公夫人在世时亲手所制,后来临死前传给了谢棠如。 但是谢棠如从未用这种毒杀过人。 成王是第一个。 其实这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破例了吧。渐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匕首,如此想道。 次日,魏国公世子的车架大张旗鼓出了城,商清怀哭着来送他,不知道的还以为谢棠如得了绝症快要死了。 “行了,回去吧。”谢棠如拍了拍他的肩,眼角余光微微上移,扫过四周,忽而顿住。下一刻,他抬起头朝不远处的酒楼上看去。 一道挺拔清俊的身影站在酒楼上,注意到谢棠如看过来的目光,他点了点。 是暂时住在魏国公府内的商清尧。 谢棠如颔首回应,忽而扬唇一笑,眉梢挑起,策马奔驰出城去。 他没有再回头。 商清尧站在高处目送他背影逐渐消失在城门口,唇边的笑意放松下来,声音冷淡得不近人情:“准备动身回虞州。” 宋悬低头,短促地应声“是”。 魏国公府内并没有多少需要商清尧收拾的地方,但他还是特意回去了一趟,“若是他回来知道我不辞而别肯定会生气。” 商清尧嗓音里不觉染上微微笑意,提笔给谢棠如写了封信。 等他正式回到帝京,再正式告诉谢棠如他的身份也不迟。只是希望他到时候能不要生气自己的隐瞒。 虽然与谢棠如相处的时日不多,但两人却意外地脾气相投,说是一见如故也不为过。 商清尧想了想,又在信中隐晦提及此事,才搁笔。一看发现原本计划的短信写着写着已经变成了一封足足三页的长信。 宋悬不由道:“我看你手底下那些将士给妻子孩子写信都没有这么长。” 商清尧瞥他一眼,并不做回答,“走吧。” …… 院内的凉亭里,一坛梨花白安静摆放在石桌上,清浅的酒香弥漫开来,连带着酒坛下的信纸也被酒香微微浸透,混合着春末时节的梨花香。 * * 虞州与帝京接壤,其内有运河贯通南北,地域宽广,最远处与北境边塞三州接壤,又加上境内有天险,是帝京在南面最好的防护罩。 但比起这些,更出名的是虞州的繁荣商业和境内近千家有名有姓的道观庙宇,常年香雾缭绕。 谢棠如要去的就是虞州最有名的一家道观,白云观。当然,实际上并不是他要去那里,只是“魏国公世子”需要去那里。 入了虞州境内,谢棠如就和车架分开,身侧只跟随了两个暗卫和婢女渐霜。 一行人穿过虞州府城的街道,谢棠如挑了家外表最奢华的酒楼进去用午食。隔壁桌客人正在低声议论,谢棠如耳力好,隐约从他们的话语中捕捉到几个词“刺史大人”“美女”“成王”之之类。 他倒了杯茶,润了润嘴唇,不动声色继续听。 ——原来这两人是虞州刺史府中的小吏,听从虞州刺史的命令在治下四处搜寻美人,准备到时候在宴席上献给成王。 谢棠如这才想起这位虞州刺史就是靠拉皮条起家的,他当县令时向先帝进献过一位明眸皓齿的美人,很是得了先帝一段时间的宠爱。他的官运也随之步步高升,飞黄腾达,一路做到了地方大员的位置上。 现在看样子,虞州刺史准备重操旧业了。 谢棠如托着下颌笑吟吟地想。 既然虞州刺史如此厚待成王殿下,那他就按其心意准备一位合格的美人好了。 这可是接近成王的好机会。 胭脂水粉、红绫石榴裙、金钗玉簪摊开在床榻上,渐霜看着这些东西,又去看看谢棠如。 “世子不会要我去勾引成王吧?” 他们一群人里面就她一个是女的,而且渐霜毫不怀疑他们家世子真的干得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好在谢棠如还有最后一点良心:“不用你去。” 渐霜松了口气。 谢棠如指尖抚过长裙领口,唇边带笑意,但眼神有种深不见底的幽深的冷。 “我自己去。” 他前世败北的对手、将他囚禁的宿敌,若不能亲自见一面,交手一番,谢棠如怎么知道前世自己到底输在何处? 所以即使是以这样的方式,谢棠如也很乐意一试。 他倒要好好瞧瞧,这位成王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渐霜和两个暗卫错愕地对视一眼。 他们真的不会在事后被世子杀人灭口吗? 但是不管几个手下怎么想,谢棠如还是穿上了那套石榴裙。他原本就继承了十分魏国公夫人的美貌,加上装饰,弱化他身为男子时眉眼间那一股锐利锋芒,倒十成十像个美貌的高挑女郎。 谢棠如微微一笑,心想,不杀商清尧,真是愧对我如此忍辱负重。 犹如惊鸿掠影的美貌很轻易就引起了虞州刺史手底下的注意。他们从旁人口中得知,“她”是位家道中落的大小姐,父母皆亡,如今带着一个婢女来虞州投奔远房亲戚。 官吏们一听眼睛都亮了。 容貌绮丽,绝对足以打动成王;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容易掌握在手掌心里。 这简直是上天派过来帮忙的仙女啊。 他们三请四请、连哄带骗把人请到了虞州刺史的府上。 谢棠如半张脸掩盖在面纱下,声音怯怯:“我真的能当上王妃吗?” “可以可以,凭姑娘美貌一定能得到成王殿下的喜爱。” “她”似这才彻底放下心,走到虞州刺史面前。 虞州刺史见她一动不动,不满皱眉,好没有礼貌的乡野女子,还要好好调.教一番才行。 他咳了两声,“你把面纱摘下来。” 谢棠如很顺从地把面纱摘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虞州刺史。 虞州刺史眼睛都直了,面前的“女子”身材纤秾合度,眉如翠羽,墨玉似的头发堆起,金玉璎珞点缀其中,许多华美首饰却盖不住“她”半分神采。光是站在原地,就足以照亮满堂。 绝世美人。 ……就是略高了点。 但虞州刺史的脑子让他自动忽略了这个问题,他走到谢棠如面前,张口就道:“这么漂亮的美人献给成王太可惜了,不然留下来嫁与本官。本官手握一城,就是这里说一不二的人物,保管你比做王妃还舒服。只要美人你肯答应,本官马上抬你做二房。”说着就伸手去摸谢棠如的脸。 谢棠如唇边的笑意随着他动作加深,在虞州刺史的手碰到他的前一刻,他抬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谢棠如露出一个艳丽不可方物的笑容,然后—— 毫不犹豫地“咔嚓”一声折断虞州刺史的手腕,将人一甩,直接飞出去数尺远,狠狠砸在地上。 且脸朝下。 瞬间听到骨头磕在地面的声响。 随即惨叫声响起。 谢棠如慢条斯理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居高临下看着虞州刺史,笑容比方才更加昳丽。 “成王还配我花点心思,可你算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谢棠如:我眼里只有成王。 第16章 仙人吹笙来06 成王的仪仗队甫一进京,时任虞州刺史兼三皇子第三十七房小妾的爹就领着虞州一众大小官吏迎了出来。 客气寒暄一套后,虞州刺史邀成王和他手底下几个将领赴宴。 看着虞州刺史笑眯眯的脸,跟在商清尧身边的宋悬却不免犯起嘀咕。 “虞州刺史额头上这是怎么了?好大一块伤口。怎么脸上像是被谁揍了一顿。” 虞州刺史听见了这句小声嘀咕,身体一抖,只感觉骨头又开始疼起来了。昨天那个漂亮得跟个仙女似的的罗刹,打人专挑痛的地方打。而且那罗刹毫无顾忌,连他的脸也照打不误。 要不是他还用得到自己,虞州刺史毫不怀疑他会直接把自己打残。 这样一想,虞州刺史的骨头和一身肥肉又开始隐隐作痛。 设宴在明月台,是虞州当地一处极有名气的楼宇,相传是前朝有一位官员梦见月中神女,为了追逐她的踪影特此建起明月台。故而明月台又被许多人称为“望仙台”。 明月台来历风雅,但在这任虞州刺史上任之后变成了宴饮取乐的地方。 宴席上觥筹交错,虞州刺史醉得微微眯起眼睛,忘乎所以然。还好他身上一牵扯就痛得龇牙咧嘴的伤口及时提醒他正事。 虞州刺史给下方的官员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官员向成王遥遥举杯。 “眼下既有美酒美景,歌舞管弦,怎么能没有美人相伴?” 成王把玩着酒樽,露出个玩味的笑容,那实在很轻慢,像是已经看穿了在座这些人准备施展的鬼蜮伎俩。 虞州刺史笑呵呵地说:“我这里有一位美人,姿容绝俗,仰慕成王殿下多时。”他说着露出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不如今天晚上就让她伺候殿下。” 商清尧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视线扫过下方,除了跟随他的几个将领,剩下的要么是大皇子的细作,要么是三皇子的手下,再不然就是虞州刺史手底下尸位素餐的家伙。 最后他将视线落在虞州刺史身上,眼神似笑非笑。 虞州刺史被他目光瞥得脊背发凉,但还是硬着头皮命人把那位绝世美人带上来——实在是他不得不这么做,毕竟他小命还捏在那个漂亮的罗刹手里。如若不按她的吩咐去做,他恐怕就要毒发穿肠烂肚身亡了。 反正端王殿下也命令他伺机杀了成王,如果那个罗刹能成功,那么也算是他完成任务了。如果不成功,成王殿下追问,也和他没有关系——反正他是胁迫的。 虞州刺史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满心欢喜朝外面张望,见两个粉衣婢女提灯引路,一袭石榴红长裙的高挑美人缓缓而来,引得在场人呼吸一窒。 确实是举世罕见的美貌。 连商清尧也不由得握紧了酒杯,泄露出几分情绪。但这并不是为来人的美貌所震撼,而是惊讶于自己面前的人居然是帝京里的故人。 前不久他不辞而别的魏国公世子谢棠如。 尽管容貌稍有变化,但是商清尧不会认错。魏国公世子的气质独一无二,举世没有人可以模仿得一模一样。 可是谢棠如现在应该在白云观还愿,而不是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明月台,在这场不怀好意的鸿门宴上。 商清尧沉声:“过来。” 谢棠如走了过去,他倒没有一眼认出商清尧来,一来商清尧与在帝京时的相貌已经大不相同,而且刻意收敛的气势此刻也无需再隐藏,与魏国公府内那个“姚尚”区别太大。 何况谢棠如也从未将这两个人想到一起去。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们身上。不少人都暗想,果然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瞧瞧这样的美貌,连成王都会为之心动。不过成王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性格,有些人不免心中为这美人可惜。 才子佳人,才是一段佳话。 但是成王从不是风流才子,而是他们这些文官惧怕又不屑与之为伍的武夫之流——虽然成王也看不上这些酒囊饭袋。 但谢棠如和商清尧眼底心中都没有什么“才子佳人”的想法,满堂华彩、灯影摇曳之间,他们仿佛只能在对方眼中看到彼此。 谢棠如半弯起眼眸,估算了下现在就动手杀掉成王的成功性,计算一番后暂且遗憾放弃,安静地坐在成王身侧。 雪白修长的脖颈在幽微烛火下光彩莹莹,犹如玉质;他鸦羽似的眼睫根根分明,藏住一对漆黑瞳仁,细看之下五官五一不是上天精雕细琢。商清尧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细看他,微愣后不由自主挪开了视线。 声调被刻意放软,如江南水乡小调,拨动心弦。 “成王殿下。” 以最柔软的语调念着这个称呼,谢棠如心底觉得好笑,成王成王,这么一个封号,他不成王谁成王? 商清尧定定地看着他,眼底明灭不定,忽然掷下酒杯起身,不待众人反应打横将谢棠如抱起,径直朝外走去,扬声说:“使君所赠美人甚合我心意,良宵苦短,本王先一步告辞。” 所有人都露出理解的笑意,哄笑一堂,无人劝商清尧再多留。 虞州刺史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可总算送走那尊罗刹了。 谢棠如将半张脸埋在商清尧胸前,手心暗自攥紧,极力克制住自己心中涌起的杀意。 ……如果成王当真敢在他身上实践什么“良宵苦短”,他一定会让成王明白何止良宵,命也可以短得很。 感受到怀中的身体绷得紧直僵硬,商清尧心底微叹了口气。虞州刺史四处搜罗美人,谢棠如生的好看,又不是虞州本地人,或许被那些不认识他身份又献上谄媚的人当成了普通人,抢了过来。 只是不知道怎么将他错认成了女子…… 商清尧思绪微微飞出去,片刻后才回神,低声安抚怀中的青年:“别害怕,我不动你。” 想到这人在帝京里千娇百宠长大,身份尊贵,没有受过什么磨难,如今却沦落至此。商清尧心中不由得柔软几分。 怀中人在他这句话之后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 商清尧却有些晃神,已经是夏日,谢棠如的发梢上却有淡淡海棠香,仿佛还卷着春末的微风。 他定了定神,将人搂得更紧些。 至下榻处,彻底隔绝窥伺的目光后,商清尧才要把人放下。 谢棠如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看着他,忽而歪了歪头,恶劣的心思顿起,双手环住他脖颈,脸贴在他颈窝处,似乎是极为亲密依赖。 ——若是商清尧像他两个哥哥一样,谢棠如肯定不会如此,甚至多看一眼都嫌脏眼睛。但既然成王殿下是个正人君子,谢棠如就免不了起戏谑的心思。 商清尧果然如他所料僵住了。 谢棠如唇瓣擦过他脖颈,带起微微的战栗,触感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柔软的、温暖的。还混着几分说不明道不清的遐思。 商清尧僵了片刻,将人放下来:“……方才有所冒犯,实在不得已而为之,还请见谅。” 谢棠如歪歪头,露出靡丽的笑容,他的脸在许多时候都是很占优势的,轻易赢得旁人的喜爱或迷恋。他那群狐朋狗友里,一半都是因为他相貌主动凑过来的。虽然谢棠如并不依赖这副相貌,但是他也不介意偶尔用上一用,更好地达成目标。 “如果我不见谅呢?” “若是不见谅——这是你的选择,我也无法更改你的心意。”商清尧说。 谢棠如笑起来,忽然觉得这位成王殿下倒也不如他一开始所想的那般讨厌了。 如果不是那个梦境照出来的东西,恐怕他会相当喜欢这位成王殿下。 谢棠如凑近他耳边,呼吸打在耳廓上,含着轻笑,“你说话倒是很有趣,既然这样,那我可以见谅。” 这是一个过于危险的距离。 商清尧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今日你先住在我房间,明天我送你离开。” 谢棠如的笑脸微微一僵。他费了这么多功夫当然不是要商清尧马上就把他送走的。 他脸上笑意退去,有种百无聊赖地感觉。“行吧。”不过到时候能不能成功送他离开,就不是全随成王的心意了。 商清尧却不着痕迹松了口气,在魏国公府时,这位世子虽然有些顽劣但还算有分寸,几日不见,谢棠如越来越恶劣得叫人招架不住。商清尧张口欲叫他,顿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如今还不应该知道谢棠如的名字 。 “还没有问你该如何称呼?” 谢棠如想了下,真名肯定不能用。他说:“你叫我阿翡吧。” 先魏国公夫人给他取的名字,只是他娘死后已经没有人再叫这个名字。这也意味着根本什么没有人知晓“阿翡”就是谢棠如。 告诉商清尧也不要紧,反正等商清尧死了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商清尧眼带深意地看着他,良久点点头,轻声唤他的名字。 “阿翡。” 这两个字被他低声念出,莫名有些缱绻多情的意味。 第17章 仙人吹笙来07 谢棠如也没有想到普普通通的两个字被成王这么一念,竟然会如此暧昧不明。 他终于隐约意识到“阿翡”是个多亲密的称呼——至少是不该发生在他和商清尧之间。 不过既然已经说出口,谢棠如也不好再让成王改口。名字的意义反正是由人来赋予,只要谢棠如不把它当回事,那随便是个什么名字都没关系。 谢棠如很快说服了自己。 成王念过他的名字后没有再多问什么了,他沉声说:“今天晚上要委屈你和我在一个房间待一夜,明天早晨我就送你…”他顿了片刻,“…回家。” 短暂的停顿没有引起谢棠如深想。他定定看了成王好一会,开始睁眼说瞎话:“我家不在虞州,我爹把我赶出来了,我也不想回去。” “………”商清尧微略沉默,难道谢棠如是因为和魏国公发生争执才决定来虞州白云观吗? 确实很像谢棠如能做出来的事情。 “随你。”商清尧道。 * * 虞州月色凝霜,歌舞管弦都已经散尽,四周偶闻几声纺织娘的声音。谢棠如睁着眼睛盯着房梁上某个虚无的点,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偏过头去看已经在软榻上平稳入睡的商清尧。 成王委实太正人君子了点。 谢棠如有点漫不经心地想。 他是知道自己这张脸生得多好看,硬生生能让老皇帝昏了头把他一个腹内空空的草包放到探花的位置上。所幸他并非是个女子,不然老皇帝真能不要脸向他爹提亲。 但是他眼下正是女子的扮相,成王居然也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棠如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 成王跟老皇帝一点不像,老皇帝喜欢女人,说不定这点上成王也和老皇帝正好相反,好男风。谢棠如一点负担都没有地开始给成王扣帽子——这就能解释成王为何这么多年一直不娶妻不纳妾。 他如今真见到了商清尧,对对方也不如想象中那般有多恨之入骨。只是觉得可惜——这样一个人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中。 他的杀心从未动摇分毫。 月光照在他半张脸上,眉眼如覆寒霜。 商清尧呼吸平稳,已经陷入深眠。谢棠如赤足踩在地上,悄无声息走到商清尧面前,垂眼仔细端详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觉得成王和姚尚长的有几分神似。谢棠如摸着下巴想,难不成是姚尚和成王相处日久,潜移默化就和成王变得相似了? 谢棠如又盯了他一会,缓慢俯下身去,袖下那把淬毒的匕首抚过指腹,温度冰冷。 商清尧突然睁开双眼! 谢棠如猝不及防,俯身力道没有收住,只来得及匕首往袖里微微一推,整个人差点跌落在商清尧怀中。他右手借力在商清尧身侧一撑,勉强稳住身形才避免砸在商清尧身上的下场。 可尽管如此,他们也贴得极近,几乎鼻尖相贴,看得见彼此漆黑眼瞳里自己的倒影。 商清尧伸手握住谢棠如的手臂,声音平稳冷静,没有丝毫睡意:“你在干什么?” 袖底下手指不着痕迹动了动,确定匕首不会掉出来,谢棠如才开口:“我在想你今天为什么居然对我一点反应都没有?” 商清尧下意识想问“什么反应”,出口之前猝然反应过来谢棠如的意思,顿时哭笑不得。 他扳过谢棠如的下颌,逼迫他只能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有种莫名的危险意味:“你想要我有什么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我双周——忘记申榜了(咕咕落泪)。 太累了,短小一章。晚安。 第18章 仙人吹笙来08 对于潜藏的危险,谢棠如向来都有足够准确的敏锐直觉。这一次也一样,他察觉到自己可能不小心碰到了什么“禁忌”的话题,行动比思维还要先一步地推开了商清尧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理智挽救了他跃跃欲试的好奇心。 “没什么。” 谢棠如警惕地说。 商清尧看了他一会,说:“已经很晚了,去休息吧。” 谢棠如“哦”了声,走了两步又回头,“你明天就离开虞州吗?” “明日还要暂留一天。” 大军日夜奔波,需要修整,正好他也借此机会解决掉一些麻烦。商清尧没忘记他那两位好兄长一路上不断给他送来的“礼物”。 …… 谢棠如陷入了再一次陷入了梦境中,这一次的景象比上一回更加清晰。他坐在溶溶月色照耀的墙上,双腿轻轻晃动,托着下颌打量四周。 宫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能看见他。 他认识这里。 是青露台。 前朝灭国后,那位雪肤花貌的小公主被高祖抢入宫中。帝王为她修建了青露台,成为她深受君王恩宠的证明,也成为困住她自由与性命的牢笼。最后小公主一把大火烧毁了青露台,直到世宗一朝重新修缮,陆陆续续住过几位宠妃。 反正是皇宫里颇为传奇的一个地方。 不过在谢棠如眼中,青露台确实是个天然的囚笼。其三面临水,只有一座竹桥通往外界,地势在皇宫中不算好,靠近宣武门,只要稍有动作就会被御林军团团包围。 宫人婢女在青露台间来回穿梭,忽而细碎的嘈杂说话声安静下来,宫女太监们纷纷跪在道路两侧,屏气凝神。过了片刻,帝王仪仗缓缓而来,冕旒下熟悉的面容映入谢棠如眼中——是商清尧。 那这里应该是商清尧登基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了。谢棠如突然生出点好奇心,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绝世美人才引得成王金屋藏娇。 谢棠如居高临下端详着商清尧,发现他面色并不好,有种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苍白。像是大病未愈。 古怪的感觉在谢棠如心底一闪而过,他没有来得及细想,视角已经跟着商清尧一转进了屋子。 屋内陈设精致细腻,说一句奢靡都不为过。紫檀木制成的博古架上陈列着各色玩器,素白瓷瓶里供着新摘下来的花枝,十二架的屏风上绘着神态各异的美人图,其后的桌案上设着笔墨纸砚,铺开的纸张只被人写了一笔。水红帘幔微微浮动,锦绣被褥叠的整整齐齐。 谢棠如打量着房间内的精心布置,却慢慢地皱起眉头。虽然再怎么做出生活化的气息,都没有办法掩盖这里已经长久没有人居住的事实。 但是既然宫殿内没有人居住,为何又要派这么多人在这里。 商清尧究竟在干什么? 谢棠如不解地看着他。他在桌案前坐下,仔细端详面前只写了一笔的纸张,沉默得叫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良久,商清尧动了动唇,似乎说了句什么。谢棠如想要凑过去听得清楚些,但还没有等他做出什么动作,眼前忽地一阵天旋地转,顷刻后天光映入眼帘。 梦醒了。 天已经亮了。 谢棠如撑着额头坐起来,回想那个梦境。难不成是商清尧的妻子死了他在睹物思人地在那里怀念?这个推测到很有可能,只是谢棠如实在想象不出来成王殿下当个情种的样子。 他总觉得那场面有几分好笑。 商清尧已经不在房间内,谢棠如一醒马上就有婢女端着水盆和衣物走进来伺候他洗漱。 谢棠如看着婢女手上捧着的浅粉色襦裙,脸色缓慢地扭曲了起来。 “我不穿这个。” 婢女露出为难的神情。 “府上并没有与您年纪相当的女眷,也没有合适的衣裳给您穿,若是叫裁缝来做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好。” 她只以为谢棠如是不喜欢这套衣裙。 要谢棠如穿一天裙裳已经足够勉强,他冷冷地想,就是成王也不配他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果然就该昨天晚上当机立断杀了商清尧。 他一想着商清尧就走了进来,看到谢棠如和婢女僵持不下,再一看侍女手里捧着的衣物,心下顿时了然,正要开口说话,谢棠如抬眼看过来:“我不要粉色。”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能功亏一篑。 但是粉色是谢棠如最后的底线。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谢棠如拿到了一套简单的、从外观和配色上来看男女皆宜的衣裳。 他松了口气。 商清尧猜他约莫是为了世子的颜面,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时颇觉无奈。 “你若是在这里待着无聊,就出去玩吧。”他停顿片刻,“晚上我带你去见虞州刺史。” 谢棠如没想通他干嘛特意提一句虞州刺史,不过既然商清尧说了他就趁机和他手底下的人套套话,顺便打听下姚尚的身份。 ——如果他是成王的死忠,不可撼动,那么就算谢棠如再欣赏对方,恐怕也没有办法得到对方的投诚了。 毕竟他和成王之间的关系已经注定了。 * * 帝京,魏国公府。 魏国公盘着腿眯着眼睛看张仙师炼丹,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已经退下,张仙师只能亲力亲为往丹炉里面投药材。 “国公所中之毒已经日积月累浸入骨髓,至少需要两年才能彻底清除。”张仙师摸着胡子说,眼角余光去瞥魏国公的脸色。 “两年太久了。”魏国公翻了个白眼,“别说两年,照你这个搞法,两个月那个小兔崽子就能发现不对劲。” “国公大人为何一定要瞒住世子中毒的事情?”张仙师不解地问。 魏国公哼笑了声,但没有回答张仙师的疑惑,“你别管这么多,半年之内能解完毒不?” “不行。”张仙师摇头,“国公大人身上的毒是宫闱秘药,除非有解药,否则只能一步一步清除体内的毒素,两年已经是最少的时间了。” “行吧行吧。”魏国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先试一试。还好那小兔崽子现在忙着没有多余的心思来管老子的事情。啧,说不定老子毒还没有解完,兔崽子就把自己玩死了。” “国公大人不劝诫世子吗?”张仙师试探着问。 魏国公奇怪地看他:“有什么好劝?他又不是三岁小娃娃了,老子也管不着他。最多他那天不小心死外面了老子给他收个尸。” 这口吻随便的叫张仙师开始怀疑谢棠如真的是魏国公亲生的吗? 谢棠如并不知晓他爹的表现使张仙师陷入了巨大的怀疑中,但是他的状态恐怕也没有比张仙师好上多少。 渐霜被带到他面前,等其他人离开后,她第一句话就是——“端王殿下昨夜夜闯皇宫,今天早晨在勤政殿自立为皇。荣王不认端王正统,举兵谋反,京中大乱!” 作者有话要说:谢棠如:关系已经注定了——(是死敌) 商清尧:是我老婆 第19章 仙人吹笙来09 成王也收到端王自立为皇的消息。 一群将领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宋悬咋舌:“手底下就一群文官和几百御林军就敢动手,端王殿下真是艺高人胆大。” “控制皇宫之后荣王和其他官员投鼠忌器,端王走这一步风险虽大,但如果得当也不失为一步好棋。”另外一位将领接话道。 “……” “京中局势不明,我等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还请殿下示下。” 主位上的人动了动,开口道:“大军暂时修整。” 这就是按兵不动、先观测局势的意思了。 诸位将领心中了然,领命而去。宋悬站在原地缓慢地皱起眉头,等人走了才说:“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端王用什么办法调动御林军?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位御林军统领……”曾经在商清尧手底下做过事。 他说着去睨商清尧的脸色,商清尧闻言唇边挑起一抹笑,宋悬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拱了拱手:“殿下这一手玩得真是令宋某佩服。” 宋悬一边说一边叹出口气,不知突然想到什么,神情忽而转为戏谑:“我听闻虞州刺史送了位举世罕见的美人给殿下,殿下艳福不浅啊。” 关于成王和美人的谣言纷纷扬扬如大雪,光是宋悬听到的就有七八个版本,无一例外的都是成王对这位美人恩宠甚佳,被勾得三魂没了七魄。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间绝色,才让殿下也百炼钢成绕指柔。”宋悬口吻揶揄。 “确实是人间绝色。”商清尧轻笑了声,在宋悬意外的表情里走下主位。 宋悬追着他出了房间:“你真对虞州刺史送来的细作动心了?” 商清尧扫他一眼,宋悬噤声,却还是在心里小声嘀咕:“难不成真看上人家了。那岂不是马上就要有成王妃?” 宋悬对“未来的成王妃”起了探究的心思,而王妃本人眼下正在为端王搞出来的“惊喜”头疼,他知道成王和端王两个并非应对政斗游刃有余且性情一意孤行之辈,所以行为素来不可控,但没有料到端王和荣王这么能搞事——几乎破坏了谢棠如为接下来准备的全盘布局。 他想了想,吩咐暗卫:“去查查御林军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好端端向端王投诚。 负手站立一会,谢棠如又说:“特别查查御林军首领和成王的关系。”他怀疑这里面少不了成王的手笔。 成王带五万大军回京,谢棠如可不相信他没有剑指江山的意图,只是为了把大军带回来散散心。 暗卫离去,渐霜隔了好半晌才开口:“白云观里的事宜已经处理好,国公爷那边来了家书问世子什么时候回。” “少说半个月。”谢棠如回道,“府里出事了?”不然他爹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 “许是京中如今局势混乱,国公爷担心世子安危。” 谢棠如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我爹可不是那种人。”话虽如此,但他没有打算叫人去查探其中的不对劲。 * * 虞州刺史府内豪奢,假山水池,玲珑楼阁,曲院回廊,花容月貌的年轻婢女们衣袂飘飞,轻盈穿梭其间,乍一看不像在人间,而像到了仙境。就是亲王府邸内也未必有这么大排查。 谢棠如摇着折扇,慢悠悠在府内转悠。 这么一座刺史府,不知道用了多少民脂民膏才堆积出来。 穿过一道垂花门帘,是一座小花园,馥郁的兰花丁香等十数种花竞相开放,葡萄架下一个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正在荡秋千。 谢棠如不认得她,但十有八.九是虞州刺史膝下唯一的掌珠。许是坏事做多了,虞州刺史香火不旺,接连几个孩子都夭折,只有一位芳名唤作“慈宜”的千金活到如今。 那女孩儿看到他,便从秋千索上跳下来,拎着裙摆一路小跑到谢棠如面前,仰起脸天真地看着他:“我听她们说成王殿下新纳了一位很好看的夫人,就是你么?” 谢棠如可不知道这事,挑了挑眉梢:“夫人?” “对啊。”她嗓音轻快又透着好奇,“她们说宴会上有个很漂亮的女人,一步登天被成王带回去当王妃了。可是她们又说那个女人的身份低微,做不了王妃,只能当个如夫人。”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睁着双完全无害的眼睛看他:“现在我相信她们说的是真的了,你果然生的很漂亮。比我爹养的那些姐姐还好看。” 被这么一夸,谢棠如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弯了弯唇,有种要笑不笑的意味:“我不是成王的夫人。” 女孩儿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脸上露出同情,“没关系,你这么好看,成王一定会给你一个名分。” 谢棠如衣袖下的手指动了动:“……” 那我可真是谢谢他! “哎呀,我得去找先生学琴了,你们这几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也不知道提醒我。”女孩儿不高兴地看了看身边几个婢女,婢女们连忙跪成一排,磕头认错:“奴婢该死,请小姐恕罪。” 她不满地瞪了几个婢女一眼,对谢棠如招招手,“我走啦,下次我们再聊!” 说着拎着裙摆风风火火走了。 谢棠如唇边笑意淡去。 旁边人低声开口:“刺史大人膝下这位小姐素来骄纵,没想到居然如此亲近女郎。若是女郎与她交好……” “怎么?我和她交好是能让成王娶我当王妃不成?”谢棠如冷声打断,眯起眼睛想,刚才那个小姑娘的确是被千娇万宠出来的,半个拳头大的珍珠只配镶嵌在她鞋面上,就连身边侍女穿的都是数百金一匹的锦缎。 与虞州刺史这座美轮美奂的宅邸相得益彰。 谢棠如不由得微微嗤笑。 …… 逛过一圈宅邸后的晚饭是和商清尧一起吃的,成王不喜铺张浪费,因此晚饭清淡简朴,但也还算可口。 至少是符合谢棠如口味的。 “等会儿我带你去见虞州刺史。”商清尧开口道。 谢棠如:“我见他做什么?” 虞州刺史估计这会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谢棠如,他身上那些伤痕可不是作假的。而且谢棠如还骗虞州刺史给其下了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虞州刺史估计现在又恨又怕他,但就是不想见到他。 商清尧微微一愣,他本是想着谢棠如被虞州刺史的人强行掳到这里来,心中总有两分不快。叫谢棠如把人打一顿出口气,反正他总能给谢棠如兜底。没想到谢棠如似乎不在乎自己被掳到这里的事情,还是说他之前想错了? 思绪一转,商清尧不动声色看向他,又问:“我听人说你今天和刺史府上那位小姐见了面。” “嗯。” “那位小姐性情并不好相处。”商清尧沉吟了下,“她因几个婢女长得不合她心意而将其打死,还曾硬要招一个举子为夫婿,对方已有未婚妻,拒不从命,她便杀了对方的未婚妻,又折断那举子的手。虞州刺史娇惯,一手将此事压了下来。” “你与她不必过多相处。”否则若是被缠上少不了麻烦。 难怪那位小姐身边的婢女都怕她怕得要命。谢棠如若有所思挑了挑眉梢,“我知道了。” 商清尧:“她今日有没有与你说些什么不恰当的话?” “没有。”谢棠如似笑非笑看向他,拿自己开起玩笑也是毫不在乎,满是揶揄, “不过她说我虽然做不了你的王妃,但当个如夫人也是可以的。成王殿下觉得我配做你的王妃还是如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一下嘛QAQ 第20章 仙人吹笙来10 直到话说出口,商清尧神情晦涩不明看他的时候,谢棠如才稍稍意识到这个玩笑有点超乎界线。不过事已至此,谢棠如还是很期待商清尧的反应。 结果让他大失所望。 成王十分冷静、甚至可以说得上不为所动地看着谢棠如,说:“你如果真想当成王妃也无不可,只不过一旦名分定下就不容你后悔。” 谢棠如戏谑揶揄的表情马上收起,变回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不想给成王当什么王妃,难不成到时候还要给成王守寡不成? 谢棠如当即道:“多谢成王殿下厚爱,可惜我实在承受不起这样的福分。只能辜负殿下一腔美意。” “下次别开这种玩笑了。”商清尧看了他半晌,轻声说。 不知道谢棠如有没有听进去,总之商清尧马上就下令严禁他手底下的人议论“成王妃”的事情。 如果谢棠如真的是个女子,那么现在发生的事情就对她的名声有损害。虽然商清尧知晓谢棠如实际上并不是个女子,但是流言蜚语……到底容易害人。 晚上谢棠如跟着商清尧去见虞州刺史。不过虞州刺史似乎并不太想见他们。 虞州刺史在和两个美人喝酒,只差一步就要宽衣解带,共赴云雨巫山。一有人通禀谢棠如和商清尧进来,虞州刺史立刻吓得酒醒,推开两个娇滴滴的美人,装出一副正经样子,不情不愿把人迎了进来。 “殿下和……”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谢棠如,良久憋出一句,“……夫人前来造访有何贵干?” 谢棠如对“夫人”这个称谓敏感地挑了挑眉梢,继而轻轻哂笑。 商清尧看了他一眼。 “刺史大人佳人在侧,如此良宵实在令人艳羡。”谢棠如笑吟吟地道。 虞州刺史抽了抽脸皮,一不小心牵动骨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实在难以对着谢棠如挤出一个字来。 商清尧便直接说:“有人向本王禀告刺史强夺民女。” “这……”虞州刺史大惊失色,“这一定是污蔑!不知道此人在哪里,下官愿意与他当面对峙!” 他态度卑谦,并非畏惧成王皇亲国戚的身份,而是怕他身后跟着的五万大军。 不过真心认错的态度是一点没有的。 谢棠如笑眯眯指了指自己,“原来刺史大人要与我当面对峙?那也行啊,刺史大人看看从哪一步开始?” “………”虞州刺史这下真的是面容失色了,他唇边两撇胡子动了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下官从来不做强夺民女的事情,想必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兴许是底下人不懂事,不小心开罪了夫人,下官愿意代他们赔罪。” “哦。”谢棠如点头,拉长了语调,“刺史大人愿意代他们赔罪。” “那刺史大人准备怎么赔罪?” “赔罪”两个字被谢棠如念的阴阳怪气。 商清尧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魏国公世子这顺杆往上爬的本事真是一流。 虞州刺史清楚这下不大出血是不可能轻易摆平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痛得牙齿都在打战:“下官愿意献上黄金五千两,珍宝玉器一箱,以作对夫人失礼的歉意。”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骂,别人是被强抢来的,可是你是吗?你他娘的就是一仙人跳!无耻!卑鄙!下作! 谢棠如:“刺史豪爽,不过我的婢女之前也受了惊吓,我这个婢女啊,我向来都是当亲妹妹看待的。” “那便给……给那位姑娘……”虞州刺史声音都在抖。 谢棠如截断他,笑吟吟的,“刺史大方,我却不能做那等贪婪小人,不如这样——刺史也给我那妹妹五千两黄金作为赔礼就成,一箱子珠宝玉器就省了。” “加起来也就一万两黄金。” 一…一万两…… 虞州刺史气血上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谢棠如无辜地眨眨眼,向商清尧示意:不关我事。 商清尧负手沉吟道:“虞州刺史身体如此不好,怎么好担任一州重责,我看还是请禀中庭……” “成王殿下误会了,下官只是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并没有什么大碍。”虞州刺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气都不喘一下地说完整句话。 谢棠如弯起眼睛:“刺史没事就好,别忘了我的一万两黄金。” 虞州刺史:“………” 虞州刺史又觉得自己一口气要上不来了。 直到谢棠如和商清尧走出大厅,身边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过来,虞州刺史急促的呼吸才平稳下来。 “荣王殿下问大人准备何时动手?”小厮阴狠地说,“殿下吩咐务必不能让成王走出虞州地界。” 虞州刺史满脑子都是他的一万两黄金,他兢兢业业在虞州的税收上做了那么多年假账,才捞到一万两黄金! 整整一万两! 虞州刺史心痛地要滴血。 小厮抬高声调连唤他几声,虞州刺史才回过神:“……我知道了。” 小厮又交待了一句话,虞州刺史都点头应允,他才满意地离开。 空无一人的厅堂内,虞州刺史瘫在黄梨木椅子里,口中念念有词。 “我的一万两……” 虞州刺史半死不活,谢棠如心情不错,连带着看商清尧都顺眼许多。 “刺史大人果真家财万贯。” 商清尧微有些好笑,道:“虞州刺史此人性情贪婪,但还有几分做实事的能力。他在虞州这几年,虞州的商业发展了许多。” “但是虞州百姓的生活没有变好。”谢棠如一针见血,“钱是有了,不过都进了刺史的口袋。” 一万两黄金。谢棠如微微嗤笑,他原本没想要这么多,但奈何虞州刺史手笔太大方——京中八成以上的勋贵家族都拿不出这么多钱。 “你说的不错。”成王道,“先帝在位时自己便行事无道,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底下人也不过有样学样。” 谢棠如讶异地瞥他一眼。 先帝可是成王的亲爹,但是成王评论起先帝来一点余地不留。该说这对父子关系果然如传言的那样不好么? 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谢棠如心念微微一转,随即抛到脑后。他岔开话题,说:“听说虞州夜市繁华,我还没有见识过。成王殿下先回去么?” 他主要是想找个理由甩掉商清尧。反正成王殿下日理万机,也没这个闲工夫跟着他吧? 不料成王殿下真有这个功夫——商清尧道:“我同你一块儿去。” “………”谢棠如欲言又止。 商清尧状若未觉,微微一笑:“你一个年轻女子晚上孤身在外,恐怕不安全。虞州刺史一事已经是前车之鉴,阿翡,你该更警惕些才是。” 谢棠如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嘲讽。他袖子一扬,转身就走:“随你。” 商清尧挑了下眉梢,千娇万贵的世子爷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扮女子。若是换了其他人,恐怕没见两面就能拆穿他的男子身份。 但商清尧不打算这么做。一方面他要顾及谢世子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他觉得谢棠如这个模样更加鲜活有趣。 他微微失笑,跟上谢棠如的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成王使用道具【一万两黄金】,可攻略人物谢棠如好感度+0.1。 虞州刺史:受伤的只有我。 【昨天和室友喝了一点点含酒精的饮料,然后头晕晕的。看来以后聚会都只能喝白开水x】 第21章 花谢月朦胧01 灯市花如昼。 谢棠如忧愁地拨开一盏垂着流苏的莲花灯,实在想不明白成王这么个大人物究竟是怎么跟着他出来的。 只能再找机会甩掉他了。 ……前面好像有熟人。 谢棠如顿住脚步,抬手对商清尧比了个手势,商清尧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央却空出来一片,一身藕粉衣裳的少女手握着长鞭,傲然扬着下巴,居高临下俯视跪在地上的青年男子。 那青年衣衫简朴,身上也无一丝贵重配饰,右手手指不正常地蜷缩起来,扭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好像曾经被人当中折断过一样。 谢棠如恍然大悟。 这就是商清尧之前提到过的,被虞州刺史千金薛慈宜强抢的那个落魄举子。 谢棠如当时还感叹了一番真是虎父无犬女,虞州刺史这位宝贝千金深得她爹的真传——都是强抢良家子的行家。 跪在地上的青年脊背直挺,风骨傲然,但就是这份风骨惹得薛慈宜更加不快。 鞭子狠狠抽去,青年侧身一躲,贴着他的血肉而过,劲风带出血痕。 “沈遇!” 薛慈宜恼怒呵斥。 听到名字,青年垂着头尚无反应,谢棠如的目光却慢慢变了。 沈遇。 这个可不就是张道士话本里那位寒门出身的主人公,在旁人言语中将谢棠如比得一无是处的那位么? 话本里没有说天之骄子还有这么一段被人虐待的悲惨过去。 是同名同姓? 他唇角勾出笑意,眼底神情变幻莫测,刹那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虞州人氏,寒门出身,容貌俊逸,先帝在位时最后一届科考的举子,加上沈遇这个名字。即使不考虑其他,完美符合这些条件的人也是万中挑一。 商清尧看他:“你对他感兴趣?” 这个“他”指代不明,一时分不清是刺史千金还是她脚下落魄的寒门子弟。 谢棠如没有接话,径直走了过去。 “薛小姐。” 薛慈宜扭过脸来,看到是他,脸色缓和了一点,“是你啊。” 她有一副和出谷黄莺一样婉转的嗓子,甜蜜纯真,前提是忽略她手上拿着的染血的鞭子。 她歪歪头,看到谢棠如身后气度不凡的男子,猜到这就是那位成王,扬起笑容:“你和成王殿下一起来玩吗?虞州晚上很热闹的!很多地方都值得去。过了前面的灯市,有一座我们这儿非常出名的姻缘桥,只要走过桥的男女就能结为恩爱不疑的夫妻。我本来也要去那儿的——只是这个家伙不听话——” 薛慈宜低头,不满瞪了沈遇一眼。 “你还不起来?” 她嫌弃地皱皱眉头,好像很厌烦沈遇的举止让她在谢棠如面前丢了脸。 沈遇慢吞吞站起来,低着头走到薛慈宜身后。他身上有股阴郁的气质,和话本里描写的意气风发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谢棠如的错觉,好像起身的时候,沈遇多看了他一眼。 并非什么善意的目光。 谢棠如玩味地笑了笑,继续和薛慈宜搭话,“薛小姐为何不去姻缘桥了?” 果然那道似有若无的视线再度投过来。 谢棠如唇边笑意微深。 薛慈宜对长得好看的人从来都多两分耐心,她撅起嘴,“因为碰到叫我不开心的人,所以我不想去了。” “原来是这样。”谢棠如没有追问下去,与薛慈宜点点头后两方人错开,彼此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他不打算当着商清尧的面展露出对沈遇的太多兴趣。一来他对外的身份还是女子,薛慈宜很在意沈遇,他不想多招惹个麻烦;二来商清尧还是他头号警惕对象,对待对手,更谨慎点理所应当。 他看向商清尧,轻声说:“这位薛小姐一点都不畏惧你堂堂亲王之尊。” “为何非得怕我?”商清尧反问,“你也从不怕我。” “不。我怕死你了。”谢棠如扯了扯嘴角,是个十成十的虚伪微笑。 两个人最后当然没有去姻缘桥——他们两个去那种地方未免太奇怪了。 谢棠如找了个借口将商清尧拉到人多的地方,借着拥挤人潮脱身。商清尧武功高绝,但要在这种人潮如流水的地方找到故意隐匿起来的谢棠如也不是一桩容易事。 他脸上的笑容淡去几分。 谢棠如是故意甩开他的。 ……… 酒楼的包间内,谢棠如面沉如水地听着属下汇报。 一件是现任御林军统领曾经受过成王的恩惠,才得以从党争中保住性命。这点谢棠如早有预料,不算意外。 另一个是在他离京许久之后终于被想起的废太子,太子殿下苦等他一夜,回去之后就病倒了,请了许多太医都不见效,最后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女治好了他。 太子殿下醒来十分感激,决定娶这位医女为侧妃报恩。 谢棠如听完面色十分古怪。 报恩的方式就是娶人家当小妾? 本朝律法,除皇子正妃外一概不入皇家宗谱,死后不能与皇子合葬,生下来的孩子也只能叫正妃为母亲。而且侧妃人数并非固定,只要皇子想,娶个十七八个侧妃也没有关系。 因此谢世子实在搞不懂太子殿下这是报恩还是报仇。 “不过那位姑娘没有答应。”暗卫补完最后一句,“此外,大皇子殿下联合虞州刺史,在城内对成王设下杀机。咱们是否需要——” 暗卫看向他。 谢棠如握着扇子敲了敲桌面。 成王明显不准备即刻进京,现在京城里面局势已经乱起来,他只需要到时候坐收渔翁之利。虞州离帝京十分接近,再近一点就会使荣王和端王感到危机,联手对付他。 现在商清尧按兵不动在虞州,对他是最有利的情况。 但是对谢棠如没有什么好处。 果然比起荣王和端王,商清尧才是他最需要忌惮的对手。 “见机行事。” ……… 月上中天。 窗户被人从外撬开一条缝,一道敏捷的身影轻巧跳进来,摸黑走到床边。 冷刃寒光一闪,他握住锋利的匕首一刀朝床榻扎去。 力道未及落下,半空被人一截,他一惊,想要抽回力道,结果匕首纹丝不动,硬生生停只能留在虚空。顷刻间刃口猝不及防翻转,瞬间对准他心口。 帘幔外突然燃起烛火,照亮内室。 谢棠如披着中衣,懒洋洋靠在床头,二指并拢制住匕首。 “沈遇沈公子,半夜不问主人冒然来访,不是君子所为吧?” 利刃如雪寒光照见他一双锋利冷淡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结束了。 第22章 花谢月朦胧02 “你醒着?” 沈遇死死握住匕首柄,但在那看似轻薄无力的二指之间,雪白亮刃纹丝不动。 明明看起来只是个弱不禁风的人。 定了定心神,沈遇沉声开口:“如果成王殿下发现他宠爱的如夫人是男子假扮,不知会作何感想?” 此刻独自一人没有伪装的谢棠如,完完全全不似个女子。 削铁如泥的匕首在莹白指尖划过,轻巧转了个弯,刃口毫不留情紧密贴在沈遇脆弱的喉管处。 “哦。”谢棠如眼尾挑起,态度漫不经心,“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发现?” 谢棠如完全是随口瞎说,但他太过镇定的样子令沈遇不禁怀疑起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情。 沈遇心中出现了一丝动摇。 除了薛慈宜那个又疯又瞎的女人,应该没有人能看不透谢棠如这点伪装。 谢棠如眯起眼睛:“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沈公子,我和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一见面你就想对我下杀手。”他盯着沈遇,一字一句道,“未免太狠心了点。” “………”沈遇闭口不言。 “沈公子是个识趣的人。”谢棠如微微一笑,“你早点坦诚我也好尽快放你走,毕竟这么晚了,我还想好好休息。” 他说话的时候,手中薄刃往旁挪一分,恰到好处避开沈遇的致命处,随即血珠沁出,轻微痛楚蔓延上沈遇的脑海,沈遇才反应过来——那是皮肤被划开的钝痛。 再往旁边一分,谢棠如就能马上要他的命。 更可怕的是,谢棠如做这件事的时候,沈遇没有感受到他的手有一丝颤抖。 ——这意味着对方真的敢要了他的命。 沈遇心神微沉,开口说:“我想杀你……因为你今天见到了我受辱的一幕。” “沈公子的诚意就是这样?”谢棠如挑了挑眉梢,反问,“若是沈公子当真如此不堪受辱,那么为何不与慈宜姑娘鱼死网破?” “住口!你有什么资格叫她的名字?”沈遇说完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僵硬地挪开视线。 “原来真与薛姑娘有关么?”谢棠如托着下颌,笑吟吟打量他。 沈遇沉默片刻,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没错。我嫉妒慈宜对你另眼相待。我一眼就看出你根本不是女子,但是慈宜天真受你蒙骗。你不过是仗着女子身份与她亲近……” 这一番真诚的肺腑剖析没有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似乎是两个人在对话。过了片刻,那说话声停止,一个年轻女子绕过屏风走到内间,看到谢棠如拿匕首抵着人,眼睛都不眨一下,行个匆忙礼节,一板一眼地说:“成王在外面,说见公子房间突然亮灯,别院里侍卫又发现了潜入者的脚印,特意来问一问公子这里是否安好。” 沈遇心沉了沉。他不确定谢棠如会不会趁机把他交到成王手里,他也无法确定落到成王手里会不会比现在受制于人的局面更糟。 最糟的是这明显是婢女的女人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地问:“成王还在外面,公子要不要现在打发他?还是现在——”她说着瞥沈遇一眼,“直接处理这个麻烦。” 沈遇心越听越凉。 好家伙,他这是碰上了杀人灭口的行家! 谢棠如若有所思看着沈遇,“所以沈公子是因为薛姑娘对我心有好感,心生嫉妒,所以才想杀我?” 沈遇不答,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在证实这一点。 尽管不太清楚前因后果,但渐霜听着自家世子这几句话,觉得这位沈公子可能脑子有点毛病。 眼巴巴赶上来送死。 “因情而起,一时冲动。确实是个不错的借口。”谢棠如说着轻轻叹了口气,靠近沈遇的耳边,“可惜沈公子的表演太僵硬,实在叫我很难勉强说服自己相信你的鬼话连篇。” 沈遇不可置信地看他。 却只瞧见谢棠如冷淡的脸,以及被反手握住的匕首刀背猝不及防落下,随即意识覆灭在无尽黑暗中。 沈遇“砰——”地倒地。 渐霜往后退了一步,生怕对方倒下时砸到自己。 谢棠如已经披衣起身,没再看沈遇一眼,吩咐渐霜:“把他藏到柜子里去。”说完走向外面。 商清尧站在如霜月色下,他长发未束,只匆匆披了外衣而来,和平日整齐的模样大相径庭。 谢棠如没错过他眉眼下暗含的担忧,张了张口说:“……我这里没出什么事情,多谢成王殿下担心。更深露重,成王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他最后一句话在清冷的晚风中,莫名有几分温情。 “既然你没事便好。”商清尧颔首,并无多问意欲,又道,“明日虞州刺史邀我去白云观,据闻有仙师游历到此。阿翡可要去看看?” “成王殿下信仙家?”谢棠如勾了勾唇。 商清尧唇边笑意浅而淡,谢棠如觉得那只是礼节性的笑容,真正的态度藏在他不可深究的神色之下。 讳莫如深。 “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自认无缘仙途。自然也无谓信不信。” 谢棠如嗓音里染着细听才能辩出端倪的微妙恶意:“可是大行皇帝就笃信神仙方士,一直追求长生大道。” 商清尧极轻地嗤笑了声,“时候不早了,我不打扰你休息。早些歇息。明日辰时便要出发去白云观。” 目送商清尧的背影消失在无边月色里,谢棠如眨眨眼睛,所以是直接默认他打算去白云观了吗? ……成王殿下的做法有点强人所难啊。 毕竟明面上作为魏国公世子的他一直都在白云观内潜心祈福。而非以成王如夫人的身份出现在刺史府邸。 谢棠如惋惜地叹出一口气。 果然都是那位沈遇沈公子的错,要不是他半夜闯进来,谢棠如也不至于半夜还被商清尧“邀请”去白云观。 所以还是把这个讨人厌的麻烦丢给成王殿下解决好了。 沈遇对他没什么用,反而可能徒增成王对他的怀疑。谢棠如此刻还不想和商清尧闹得太僵。 谢棠如打定主意,笑吟吟走进内间。渐霜正盯着一副绣屏风出神,漆黑的眼珠子一转不转,精致得像一尊人偶。 “白云观那边有什么动静吗?”谢棠如坐下,问道。虞州刺史不会有那个闲情逸致特意和成王去参观道观,这一出估计是出不错的戏目。 而商清尧,必然也知道虞州刺史在衡量时机,随时会对其痛下杀手。 那成王殿下又知不知道,还有他在旁边,准备做那只黄雀? 谢棠如居然有些期待起成王发现真相的表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样做只会被(消音——)。 【抱歉QAQ,实习太忙了,只能说会努力更新,但是具体每天更新多少就不能保证了。我再努力调整调整,尽力坚持日更。】 第23章 花谢月朦胧03 听到谢棠如的声音,渐霜才从毫无生气的人偶被注入灵魂,想了想回答谢棠如:“白云观内暂时没有异常。我会继续命人监视白云观内的动向。” 她顿了顿,问谢棠如:“是否要假派人手盯着虞州刺史?” 谢棠如微微沉吟,转而问道:“京中情况如何?” “刚刚接到消息,荣王府邸被御林军围困。荣王妻妾子女都在府中,他本人则不见踪迹。左都御史和太尉等人说端王夺位不正,不堪为人君。”渐霜垂着头,三言两语将京中混乱局势道明,说到此处时顿了顿,抬眼看向谢棠如,“左丞相提议迎回废太子,说巫蛊案是先皇后之过,与太子本身并无干系。废太子没有错处,不应被废黜。” 谢棠如眯了眯眼。 左丞相是两朝老臣,在先帝昏庸时牢牢把权力握在手中,培植党羽,以致先帝末年左丞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他这么清楚的缘故是他和左丞相一党人有仇。 谢棠如参加科举那年,探花的位置本来轮不到他。先帝昏庸,选拔人才的科考自然也不是那么公平公正,前三甲都被内定下,其中该占据探花郎位置的是左丞相的侄子。 而谢棠如,他腹内空空,本该名落孙山,但是奈何他那张脸给了他太多好处,叫生平除了好修仙,就好美人的先帝想起他来,一拍板把谢棠如拎到了殿试上。人家绞尽脑汁写策论诗赋以博皇帝青眼,谢棠如就被问了几个诸如“你多少岁了?”“娶亲没有?”“喜欢读什么书?”之类的问题,然后被钦点为探花。 至于左丞相那侄子,策论写得华丽瑰艳,可惜太过拗口。老皇帝问谢棠如觉得如何,谢棠如直接说自己看不懂。结果老皇帝就把人弄到三甲同进士的位置上去了。 气得左丞相一家吹胡子瞪眼,然后就记恨上了谢棠如。 说起来,左丞相的倒霉侄子和前些日子赶着上门认他做爹的还是同窗好友。 散开的思绪逐渐重新合拢,谢棠如屈指敲了敲身侧的檀木桌面,眼神清而冷:“废太子那边如何答复?” 渐霜摇摇头:“废太子最近无心联络曾经的太子党,对左丞相的提议也态度冷淡。据我们的人说,废太子全部的心思都落在救他的医女身上。 那位医女说不肯为人妾室,因此废太子想要娶她为正妻。医女的身份暂时还没有查探到,只知道她不久前有在虞州活动过的踪迹。” “我知道了。”谢棠如沉声回答,“看好沈遇,另外让白云观内的人做好准备,必要的时候见机行事。” “是。” * * 去白云观除了虞州刺史亲自陪同,还有他的宝贝女儿薛慈宜。薛慈宜打扮得明艳,但小脸上明显的不耐烦让她整个人多了几分浮躁。 “沈遇那个家伙又跑到哪里去了?”她皱着眉头四处张望,婢女匆匆忙忙跑过来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看到人。薛慈宜更不愉,冷哼两声,“等他回来……哼。” 谢棠如不动声色走过去,仗着自己现在还顶着“成王房中人”的名头笑吟吟向薛慈宜旁敲侧击:“薛姑娘好像很在意那位沈公子?” “那倒也不是。”薛慈宜看见谢棠如的脸,态度缓和不少,甚至称得上温柔天真,“只不过我现在觉得他比较有趣而已。何况是他主动把自己卖给我的,可不是我逼迫他呢。” “主动?” “对啊。”薛慈宜理所当然地说,“他给我为奴为婢,任我驱使,我告诉爹爹把他从科举舞弊案里面摘出来。不过我猜他肯定不知道是我叫人把他和案子挂上钩让他丢掉考试资格。” 说完她得意地“咯咯”笑起来。 谢棠如并未接她这句话,脸上笑容淡的宛如虚幻一样,乍一看竟有几分冷漠与轻嘲。 但是薛慈宜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或者说她压根看不到其他人。 薛慈宜说完这个又撅起嘴,“白云观那么远又不好玩,我本来不去的。是我爹非要让我去,还跟我说今天要和成王打好关系。但是还好你也在,总算叫我没有那么无聊。” 谢棠如不着痕迹从薛慈宜身边抽身,回到商清尧身边。商清尧今日穿的是常服,少了一股肃杀锐气,像个华贵的王孙公子。 与谢棠如的打扮相得益彰。 他小声和商清尧说话。 “虞州刺史打算把他的宝贝女儿嫁给你做成王妃呢。方才薛慈宜说她爹让她故意接近你。” 口吻带着淡淡调侃。 “虞州刺史没有这个心思。”商清尧不动声色将视线从谢棠如唇上挪开,声线平淡,显然对那位美貌过人的薛姑娘不动心。 谢棠如自然也没有再提了。 薛慈宜纵然有太多不好,也该注意维护她身为女子的名节。 “白云观内的素席极为出名。”商清尧见他一脸兴致缺缺,便轻声同谢棠如说话,“算是整个虞州一绝,到时候你可以试试。” “味道寻常而已,只是胜在心思精巧。”谢棠如评价,“若是真论味道还是帝京外的千佛寺内的素斋最好。” 就凭谢棠如有个沉迷修仙大道的亲爹,商清尧就不可能比他更了解这些出名的道观庙宇。 商清尧:“听闻白云观内解卦也很准。” 这个谢棠如倒是没有试过,他想了想慢吞吞地说:“成王殿下如果想的话可以试一试,听说白云观算生男生女和感情姻缘方面的事情特别准。”主要是算这个方面,更容易得到稳定的客源和香火钱。 眼下几乎大部分有名气的观庙都格外注重算红鸾星和求子的业务。 这点谢棠如就没有告知商清尧了。 “你啊……”商清尧闻言,看着他无奈叹了口气,一副完全没有办法的模样。 —— 他对谢棠如,在外人眼中是有些纵容太过。 却没有人提醒他。 谢棠如避开商清尧温和无奈的目光,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很多天没有记起魏国公府上他那位贵客,不知道他去北地查探的人拿到结果了没有? 而且,谢棠如谨慎地扫过商清尧的眉宇,从某几个角度看,商清尧和姚尚分外神似。 若是说他们是亲兄弟,十之八.九的人约莫都会相信。 可是成王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整个朝廷,成年的皇子也就四位。但如果说姚尚是商清尧的私生子……谢世子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成王殿下估计没办法几岁就生出一个儿子来。 谢棠如对姚尚的身份产生了一种空前的好奇。 这种好奇甚至让他不想现在就杀掉商清尧。但是……谢棠如往袖里推了推匕首尖,将利刃隐藏起。冰冷铁刃贴着温热跳动的血管,只要稍稍一动,就能刺破薄薄的皮肤,扎进猩红血液里。 谢棠如握着匕首,对上商清尧的眼睛,忽然想到了白云观内潜藏的三百弓弩手。 他为认可的对手亲自备下的“黄雀”。 第24章 花谢月朦胧04 他看着成王的侧脸,片刻后别开眼去。 眼底无数幽暗的神情尽皆被长睫遮掩。 商、清、尧。 名字在舌尖卷过,音节染出缱绻多情的意味,最后融化在唇边冷淡似假的笑意中。 ……… 白云观伫立于半山腰上,有一道三千阶的台阶可以从山脚直通道观大门。这一代观主姓徐,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是仍旧发须皆黑,精神抖擞。 徐观主早早就领着一众弟子等候在山门外,手持拂尘,道骨仙风。 “成王殿下,刺史大人。”徐观主微微颔首行礼,目光一一从这一行人中扫过,在掠过谢棠如的脸时,徐观主眼皮子跳了跳,随后竟有些匆忙地调转视线。 商清尧没有错过徐观主的慌乱,眼角余光顺着他的视线追寻而去,最后定格在谢棠如瓷器般莹白的脸上。 他倒没有多想。 徐观主认识魏国公世子也不算多奇怪的事情。魏国公夫人曾经就在白云观做过一段时间的坤道,后来被其诚心所打动,才嫁与魏国公。 魏国公世子与白云观说一句“关系匪浅”也不为过。 徐观主到底人情达练,很快就恢复如沐春风的表情,微微抬手:“殿下,刺史大人,贫道已经命人备下小宴,还请各位贵客先入殿歇息片刻。” 商清尧颔首,抬步走进大殿,其他人才有行动。虞州刺史朝他身边的的使了个眼色,那小厮打扮的青年就从人群中溜走了。 谢棠如握住扇柄,轻轻叩在另外一只手的手心里,目光微转。渐霜会意,扫了周边一眼,跟上趁乱滑走的人。 店内供奉的不是三清像,是位娘娘,但具体是哪位,谢棠如也不认识——怪只怪这尊雕塑的风格太过新奇大胆,实在叫人想不到哪位神仙该如此面目狰狞。 谢棠如立在神像之下,仰头望去居然能从神像的眉目中看出一点慈悲温柔。 他不觉弯了弯唇。 “这是太阴娘娘。”商清尧站在他身侧,轻声开口。 闻言谢棠如又打量了神像片刻,不得不承认实在瞧不出来这是哪门哪派的太阴娘娘。 “………” “白云观内的仙家倒是……别致。” 商清尧笑了声。 “我原以为阿翡对供奉的这几位神仙应当熟知。” “我不信神佛仙家,更谈不上熟悉与否了。” 谢棠如淡淡回答,他整张脸上的神情都很疏淡,细品有几分对这些仙人的漫不经心。 “那我倒是与阿翡在此事上志同道合。”商清尧微微一笑,“若是世人功过是非都由神仙裁定,那么岂还需人力?不是只要等神仙盖章就行了?” 谢棠如将视线从神像上收回,不走心地恭维一句:“殿下非常人也。”说完他便朝侧殿走去。 侧殿里供奉着其他神仙像,谢棠如更不认识,殿内几个小童正在洒扫。神仙像镀了一层明亮的金,让整个侧殿都华贵起来。 但是金光闪闪的神像没有吸引谢棠如的注意,倒是几个小童手上的薄茧令谢棠如在多侧殿逗留片刻。那必然是常年习武的人才会留下的姿态和手上茧子,而且这些人多学的不是兵器剑法,反而是更接近暗杀流派的特征。 ——他们极其擅长隐匿。 这……是虞州刺史的人? 谢棠如心中猜测。 但是似乎又不太像,他想着看了商清尧一眼。 虞州刺史对成王的杀心昭然若揭,这位在父亲忽视冷眼和北地生死场上磨练出来的成王殿下,真的会一点没发觉、束手待毙么? 不需要商清尧回答,谢棠如就能够在心底给出回答。 ——不。 成王绝不是蠢笨之辈,不会乖乖任人宰割。 请君入瓮。 谢棠如想到了这个词。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和商清尧走了一路,走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来了。 是一间偏僻的侧殿,但没有摆放神像,只有一张松木长桌,桌上摆放这签筹、八卦盘等物,一个灰白道袍的人趴在长桌上,闭着眼睛,脑袋一点一点,昏昏欲睡。 察觉到有人来,这道士才勉强把眼皮子掀开,很敷衍地开始念念有词:“两位客人要算卦吗?在下白云观徐远贞。贫道管若是两位客人与我有缘,若是有什么困惑,都可以找贫道算一卦,眼下只需要十文钱就能得一卦。” 商清尧:“算什么?” “万事万物都可以算。”道士信誓旦旦道,“若是两位心有疑惑,贫道不妨给两位先露一手。”说完,他目光就在两人之前来回逡巡,半晌后成竹在胸。 “这位公子有紫气庇佑,而这位姑娘的命格更是贵不可言,乃是天生凤命!” 他说完定定盯着两人表情。 谢棠如与商清尧对视一眼,收拢手中纸折扇,挑眉微笑:“那我估计道长这一卦算得并不准确。” 他可不是什么姑娘,哪来什么天生凤命? 作者有话要说:半张,太困啦。 明天补完。 第25章 花谢月朦胧05 这道士的话比谢棠如他爹养的方士还要离谱,简直鬼话连篇。 谢棠如心中并没有把这话当真。 道士摸着自己的长须,眯起眼睛,朝谢棠如摇了摇头,“一切尚未发生,姑娘怎么如今就认为我说得不对呢?” 他语气慢悠悠的,口吻带着街头巷尾神棍那种特有的忽悠感。 “道长又怎么敢肯定自己说得便一定正确?”商清尧顺势反问,让谢棠如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相面望气之术是本门绝学,其中机密不能告知外人。两位若是不肯信我的话,那我也不为难两位。”道士叹了口气,但神情之间不见多少失落之色,反而真如得道高人一般悠然自若,“他日两位发现贫道并未虚言,可以重回白云观找贫道算上一卦。” 他说完撑着手眯起眼皮子在桌子上打起瞌睡来,也不管面前的两位“贵客”。 谢棠如和商清尧对视一眼。 ……这作风,倒是很有高人的架子。 谢棠如扬唇轻笑,他不会因为这一点就改而相信道士的话,不过嘛,道士、尤其是有名望的道士说出来的话总是容易使大多数人相信。 比如说—— 他看向商清尧,不自觉地弯起眼眸。 ——成王身负紫气,乃是天命所归。 “咔嚓——” 坐在侧殿后密室里的锦衣男人捏碎了薄白瓷杯,一张脸沉得如乌云压顶。虞州刺史恭恭敬敬站在他下手,一言不发。 这个人正是满京城都遍寻不到的先帝长子、荣王殿下。他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商清尧那个杂种是天命所归?呵!” 他起身拂袖,将桌子上的东西扫落在地,瓷器噼里啪啦碎裂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地面炸开四溅。 虞州刺史眼皮子动了动。 荣王踹了一脚桌子,“今天无论如何,商清尧都不能踏出白云观的大门!” “下官明白。”虞州刺史拱手施礼回答。 荣王看了看他,鼻孔里冒出一股气,哼了两声,想大发脾气不知想到什么又收住,气呼呼地甩袖走了。 虞州刺史这才重新直起佝偻的腰,一双混浊的眼睛里冒出精光。与此同时,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他面前,单膝下跪,等候他的指令。 “人都安排好了吗?” 黑衣人用烟熏过一样的沙哑嗓音回道:“全部安排好了,道观里已经全部换成了我们的人。” 满意地点了点头,虞州刺史负手慢悠悠地沉吟:“动手前务必要小心,不能让成王有所发觉。另外一定要及时把小姐带走。” “是。” …… “你刚刚听到什么动静了吗?”谢棠如轻轻敲了敲手中的扇子,蹙眉问商清尧。 “也许是殿内的老鼠不小心打翻了什么东西。”成王殿下面不改色地回答。 两个人说话之间,一个道童打扮的半大少年人踏进殿内,朝两人一拱手:“观主已经在殿后备好饭食,还请两位贵客随我来。” 他抬手示意的时候,谢棠如注意到他手掌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不由得多看了眼。道童感官敏锐,察觉到谢棠如扫过来的目光不由得回视过去,正好对上谢棠如一双笑盈盈的眼。 道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视线落到谢棠如飘动的衣袂上,手往衣袖里藏了藏,从容地引着他们穿过大殿和几道曲折的回廊,才来到一座小巧精致的两层亭子外。 这亭子过去不远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是极好藏人的地方,亭子外堆着几块巨大的石头,虞州刺史和白云观的徐观主正在亭内说话,但是那位徐观主的兴致似乎不高,一直在隐约张望什么东西。 谢棠如朝楼上投去一眼目光,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收回,和商清尧走上台阶,却忍不住分出两分心神去想刚刚看到的东西。 那一闪而过的似乎是……本应该在京城的荣王的脸。 荣王这个时候来干什么,谢棠如不用动脑子都能想到。 谢世子心里唏嘘不已,由衷感谢他爹没有给他生两个倒霉兄弟。不然要是哪天他需要动手宰了两个便宜兄弟,他一定会感到非常伤心,还得自己掏钱给他们准备最好的棺材。 帝王天家,父父子子,兄弟手足,死了是血缘至亲,活着的都是仇人。 谢世子和成王也是单方面的仇人。 所以谢世子没打算告诉成王殿下他的好哥哥正在楼上看着他。想到这对兄弟,谢世子由衷觉得成王和他亲哥,今天起码有一个要在白云观追随先帝去黄泉继续做孝子,并且荣王殿下比商清尧看起来更像个大孝子。 不过他可以帮想念儿子的先帝把两个好儿子都送到身边去。 谢棠如很乐意帮这个忙。 他想着不由得侧过脸去看了商清尧一眼,商清尧正好回过视线来,两人目光交汇一瞬间,随后又各自心照不宣地错开,各自入席。 像是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暧昧。 虞州刺史眼神动了动。 徐观主又同商清尧来回客气几句,各自恭维彼此一番,才算是正式开宴。宴席虽然素淡,但是极为精致,食材也是山中珍品——如果不是每一盘菜里都下了迷药,谢棠如估计会更喜欢它们。 虞州刺史见商清尧一直没有动筷,不由得有些心急,张口问道:“可是菜肴不合成王殿下的口味?” “并无,色香味俱全,实乃佳肴。”商清尧笑了笑,称赞道,“道长们好手艺。” “那为何殿下……”徐观主看着商清尧,也有点纳闷。 闻言,商清尧含笑望了谢棠如一眼。 虞州刺史和徐观主的视线也齐刷刷望过来。 正在端详酒杯上花纹纹理走向的谢棠如:“………” 商清尧声音温和:“阿翡为我布菜可好?” 咬了咬牙,幸亏谢棠如还记得自己眼下的身份,作为成王殿下现在唯一低人一等的小老婆,直接弑夫也违背律法。他平复心情,勉强挤出一个“好”字。 商清尧微微一笑。 虞州刺史心下了然,更暗自咋舌这女子手段了得,连成王这样的人都被迷得七荤八素。等今日成王死了之后,他若是也能得手一回,将这女子驯服,那岂不是一桩妙事。 虞州刺史心神乱飞,已经完全忘记谢棠如当初给他留下的惨痛教训,最后剩了一点留心谢棠如夹的菜。 迷药每道菜里都有,任他选哪一道菜都没有关系。虞州刺史一边想着,一边看着谢棠如的筷子落到那条被全身抹过迷药的红烧鱼上。 谢棠如似乎是犹豫要从哪里下筷,从鱼尾处一路上滑,最后落在鲜美的鱼腹上。 虞州刺史心被提起。 筷子从中间划过,鲜美细腻的鱼肉从中分开,谢棠如轻轻一挑,夹出一根完整的鱼刺来,郑重放到商清尧碗中。 “这个好吃。” “………”那根鱼刺在日光反射下白得晃眼,虞州刺史感到它好像扎进他自己脑子里,血一股一股涌上来。 那条鱼全身上下甚至连鱼眼珠子都被他命人涂了迷药,可是虞州刺史千算万算没有料到——居然有人不吃鱼肉,非要从中间挑一根鱼刺! 被挑了根刺放到碗中,商清尧也不恼,反而觉得谢棠如这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颇有趣。 “阿翡这样说,我肯定相信阿翡的口味。” 商清尧的嗓音噙着笑。 谢世子从未见过成王殿下如此虚伪之人。他看了成王一眼,并没有说话。 徐观主摸着长须呵呵一笑,出来打圆场,“殿下不妨试一试山人自己酿的桂花酒,质感纯香醇厚,不输京中久负盛名的梨花白。” “观主这么说,本王一定要试一试。”商清尧客客气气说。 宴席上身份最高的成王殿下一表露意思,马上就有道童捧着酒坛走过来,还没有开封,就能远远地闻到溢出的香味。 确实是不输梨花白的好酒。谢棠如挑了挑眉梢,看着道童给他斟酒,那道童却不知怎么的手一抖,整杯酒都洒到谢棠如的衣物上,湿漉漉一片。 道童马上慌乱地跪下:“贵客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谢棠如抬手打断他“无妨,你领我房间内去整理一番衣物。” “多谢贵客,请贵客跟我来。” …… 谢棠如离席后,虞州刺史的表情不好看起来,他的原计划里可没有这一出。现在谢棠如离开,见识过对方的本事,虞州刺史不由得有些担心他会坏掉自己的计划。 那就只能赶在他回来之前动手解决完成王。到时候一个小小女子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虞州刺史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商清尧眼神也有些沉。 方才那件事怎么都透着股诡异的感觉。 那洒酒的道童,态度未免不对。 他朝暗中使了个眼色,马上有人跟上谢棠如而去。 道童带着谢棠如走进一个僻静的院落,一路上越来越安静,人也越来越少,谢棠如也好像没有发觉什么异常,跟着他一路走过来,甚至还有几分心情心思两侧的葱茏花木。 “就在这里,请贵客稍作歇息。里面有备用的衣裳可供贵客暂时换洗。”道童站定,推开门,道。 里面有人。 还没有走进去,谢棠如就能够确定这一点。 他顺水推舟,想要看看幕后主使准备做些什么,没料到似乎还有一份意外之喜。 他挑了挑眉,走进去。 身后的门瞬间“啪”地关上,随即传来叮叮当当落锁的声音,早有预料的谢棠如懒得回头看,只一心打量这间房间的布置和房间里坐着的人。 入眼高床软枕,锦绣罗幔委地,屋内整幅象牙雕成的小屏风,奢侈无度。与清幽的道观完全不一样。 他的人在这白云观待了这么久,居然没有发现白云观内竟然还有这么一座“仙宫”。谢棠如细细欣赏,态度悠游,但是坐在最显眼的位置却一直被忽略的荣王终于忍不住了。 “你就是商清尧最近很宠爱的那个女人?” 谢棠如淡淡点评:“你这象牙屏风不错。” 荣王:“你长得确实漂亮,难怪我那个不近人情的兄弟也被你迷的神魂颠倒。不过你跟着他么,一辈子也就那样。如果你愿意跟着我给我做事,前途肯定比你当一个小小的成王妾室要强……” “就是整个房间的布置品味低了点。”谢棠如继续评价。什么好东西都摆出来,因为太多而看起来乱糟糟的一堆,也叫人难以看出这些东西珍贵价值。 ……不过荣王殿下宁可带上这么多的珍宝财物,也不愿意带着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逃命。 先帝给的封号一点没给错。 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会之后,荣王殿下终于被惹怒了,他阴森森咧嘴一笑,“既然你不配合,我也懒得和你废话。等会儿我叫人把你抓起来丢到成王面前去,当着他的面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砍下来,你说他会不会心疼?” “……” 这种威胁方式让谢棠如想到了荣王殿下的亲兄弟,曾经上魏国公府威胁他的端王殿下。 不愧都是先帝膝下养大的皇子,这思维处事方式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谢棠如无辜地眨眨眼睛:“你说什么?” 荣王被气到了。 居然有人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愤怒地指着谢棠如,“把他给我绑起来,扒光了送到商清尧面前,要是商清尧不可束手就擒,就一根一根砍掉他心爱之人的手指。” “心爱之人?”谢棠如面色古怪起来。 “本王之前可都看见了,你们这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亲亲我我。难不成你还想蒙蔽本王不成?本王明察秋毫,不是你可以轻易糊弄的!” 荣王殿下声音高亢。 谢棠如沉着脸,面无表情。 谁和商清尧亲亲我我? 他决定,还是先和商清尧一起搞死这个讲话不知所谓的荣王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更两章。但是下一章没有写完,起来更新。 预计是下下一章入V,因为想趁着周末把万字更新赶出来,所以可能就明天V啦。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关注正版。啾咪。 第26章 花谢月朦胧06 无论荣王殿下多么极力阐述自己明察秋毫,谢棠如越发坚定了要把荣王殿下和商清尧一起弄死的决心。 等荣王殿下发够了脾气,他才终于意识到他叫来绑谢棠如的人迟迟没有出现。 一点不对劲的念头隐隐约约窜上来。 谢棠如见此轻笑一声,线条精致流畅的侧脸在光影里明明灭灭不定,落入荣王眼中,有种鬼魅妖异之感。荣王呼吸一窒,扶着檀木雕花椅的手发紧,身体往椅子后靠了靠,后背靠实让他心底稍稍踏实,声音色内厉苒:“你干了什么?本王的人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荣王殿下这话奇怪?”谢棠如歪了歪头,“分明是殿下千方百计命人引我到这里来,怎么还要问我人去哪儿了?” 他声音越是轻描淡写,荣王心中越是不安。 京中因端王抢占先机,被追得跟落水狗一样四处逃窜已经让荣王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他本计划在白云观伏击商清尧,再接手商清尧带来的军队。见到谢棠如和商清尧在一起之后,荣王殿下很是以己度人地猜测了一番成王的心理,拍板决定把谢棠如抓起来威胁商清尧。 看到荣王慌乱的脸,谢棠如表情沉静,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实际上——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荣王的人好端端都不见了。 不过骗骗荣王殿下这个傻子还是可以的。 谢棠如心底漫不经心地想道。 他正盘算着如何从荣王嘴里套出点有用的消息,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间或夹在着说话声。紧接着门上拴着的锁沉闷落地,谢棠如下意识回过头去。 房门被推开,本该在赴宴的商清尧脸沉如水,身后跟着七八个训练有素的精锐,肃杀之气铺面而来。 谢棠如眼神动了动。 跟在商清尧身边的宋悬好奇地打量面前这位最近在成王一干手下里名声流传极广的“如夫人”,说是雪肤花貌也不为过。就是比一般的女子少了几分柔美,眉目细看有种逼人的锋利,犹如一把刚刚打磨出来的锋利剑刃。 ……成王会喜欢这样的人,宋悬觉得好像也实在理所当然。 商清尧快步走过去,上下打量谢棠如确认他完好后,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这才将视线挪向他的大哥、仗着先帝宠爱屡次为难他、如今坐在椅子上双股战战、脸色比死人还要惨白得荣王。 谢棠如扯了下他的袖子:“荣王的人是你弄走的?” “嗯。”商清尧薄薄的眼睑略略垂下,“我叫暗卫一路跟着你,发现不对便及时动手清理了荣王的人。”好在荣王是仓皇逃命而来,没有带多少人,商清尧这边还抽得出人手。 “殿下既然已经救到了阿翡姑娘,有什么话可以过后再说。”宋悬插嘴,笑嘻嘻地说,“殿下提前动手,导致虞州刺史手底下的人跑了不少,现在还得尽快赶过去收拾残局。” 宋悬的话使谢棠如愣了愣,就在他晃神的这一瞬间,一道银白亮光刺破空气裹挟着惊雷之势朝他而来! 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光影,谢棠如顷刻反应过来,侧身想要避过,腰突然被一道力道一带,稳稳朝旁转过半圈才重新站定。 是商清尧。 商清尧出手救了他。 谢棠如唇瓣动了动,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缓慢地垂下眼睫。两个人的距离太近,近到谢棠如可以看见商清尧眼睑下淡淡的阴影,听到对方有一瞬间急促如鼓点又在片刻后平稳下来的清晰心跳。 以及空气里开始弥漫的淡淡血腥气,和顺着商清尧肩膀蔓延开的鲜红痕迹,刺目得叫人眼睛疼。 “你中箭了?” 明明是确定的事实,谢棠如却用了种不敢肯定的语气。 “没事。”商清尧口吻轻描淡写,“伤口不深,叫人等会儿□□就好了。” 想了想,他又对着谢棠如补了一句:“别怕。” 语调轻而缓,生怕惊扰什么。 “………” 谢棠如没有说话。 即使他反应迟了那么一瞬间,但是那支箭他完全能够避过去。他不需要商清尧来救他,也更不想欠商清尧的人情。 眼角余光扫到已经抱头钻入桌子底下的荣王,谢棠如倒宁愿这对兄弟的品性更像一点。 ……起码他动手的时候不会有负担。 他心底无声叹了口气。 宋悬退到柱子后,小心翼翼朝窗户外面看了眼,树上密密麻麻架满了机弩,数不清的锋利箭头从四面八方对准他们,漆黑的眼睛藏在树梢后,冷冷地注视着屋内动向。 密匝匝的,令人头皮发麻。 轻易就能把这屋子里的人都射成刺猬。 他崩溃地学着荣王抱头蹲下,朝谢棠如和商清尧大喊:“你们两个别在那里感动来感动去的了,外面都是弓.弩手,你们两个谁想个办法出来?!” 话音落下,又一支束着红缨的利箭刺破空气,直直射进距离宋悬头顶一寸不到的柱子上,入木三分。 宋悬:“………” 宋悬闭上了嘴巴。 谢棠如已经重新平静下来。外面这些不是他的人,也不会是成王的人,那就十有八.九是虞州刺史留的后手。 再联想到宋悬刚刚说的话,商清尧大概是发现他有危险,所以提前动手,导致局面有所疏漏。他身边只带了这么几个人过来,才给了虞州刺史的人可趁之机。 体验了一把“红颜祸水”感觉的谢世子心情颇有些复杂。 他想了想问:“虞州刺史是准备连荣王殿下一起杀掉吗?” 宋悬看了他一眼。 商清尧:“虞州刺史恐怕确实有此心。” 荣王可真是会挑好手下。 谢棠如心底“啧啧”感慨两句,很是同情荣王的遭遇,于是走过去吧荣王从桌子底下拎了出来。 他笑吟吟地撑着手看荣王,“荣王殿下和虞州刺史关系这么好,应该知道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荣王愤怒地拂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是他的目光有几分躲闪。 “是吗?”谢棠如轻轻反问,“荣王殿下如此聪明,知道的东西总要比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要多。反正形势危急,若是殿下不愿意坦诚,我便只能用上些笨办法——”他拉长了语调,“比如说将殿下请到外头和外头的人商议一番。” 荣王听得浑身一抖。 谢棠如意味深长盯着他。 白云观被安插了他的人,荣王能够堂而皇之出现在白云观里,却没有被他的人发现一丝半点端倪,只能是荣王还有别的法子潜入白云观内。 荣王是个惜命的人,就算他没有料到虞州刺史反咬一口,但是也会考虑到万一商清尧没死的退路。 在谢棠如的目光下,荣王隐匿的心思似乎无所遁形。 他结结巴巴地指着床底下开口说:“床下……床下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白云观外面。” 宋悬走过去检查,掀开床底下的木板,果然有一个通往下方的隐秘入口。 谢棠如和商清尧目光交换一瞬,当机立断:“走。” 至于屋外的那些弓.弩手,恐怕要白费虞州刺史的心思了。谢棠如不着痕迹弯了下眼睛,等他的人收拾掉这些弓.弩手,也算是为商清尧报了仇,重新两不相欠。 密道修建得有些年头了,漆黑狭窄,无法同时容纳两个人通过,宋悬赶着荣王走在最前面,谢棠如则落在最后,缓慢地在心里默数着数。 走了近半个时辰,才有光照进来,初落入眼中,刺得眼睛都有些发疼。 荣王心中一喜,“到出口了!” 宋悬紧绷的精神顿时松懈下来,回头去看商清尧。就在这一瞬间,荣王奋力朝出口跑去。 宋悬赶忙跃身去追,但不料出了密道就是一片密林,古木参天,天色也已经临近薄暮时分,暗沉沉压下来。荣王一进入其中就再难寻到踪迹。 商清尧出声:“穷寇莫追。” 他声音里透着一股虚弱无力的感觉,谢棠如看过去,才发现他唇上毫无血色。但是那箭头没入肩膀,伤口并不深,按照常理不会使商清尧如此虚弱。 蹙了下眉头,谢棠如谨慎试探:“箭上是不是涂了毒?” “不算是毒。”商清尧道,“是一种会使人感知麻痹的药物,行动也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迟缓。”他说到这里苦笑一声,“右手臂已经开始发麻了。” 宋悬闻言不由得面露焦急之色:“必须要找个地方把箭□□,防止毒素继续蔓延下去。” 谢棠如站在一侧,突然轻声说:“好像有人来了。” 他话音一落,商清尧和宋悬两人也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宋悬脸色顿变:“快走。” 他说着把成王殿下往谢棠如怀里一推,谢棠如沉默了下,扶住他朝前走。 这样虚弱的商清尧……好像在梦境里也没有见过。 谢棠如有点出神地想。 …… “幸亏没有追上来。”宋悬席地坐下,从袖子里掏出火石准备生火。他想不明白好好的计划,虽然也不说十全十美,但也是有七八成把握的,怎么就好端端落到了这个地步。 他为自己的悲惨命运叹息,将手放在火上烤了烤,感觉到知觉恢复才起身,“我去外面找点吃的东西,还请阿翡姑娘帮忙照顾一下殿下。” 谢棠如看了看商清尧,成王殿下已经虚弱至极,药效在他体内发挥,若不是靠意志力撑着,恐怕在找到这间落脚的破落道观之前就昏迷过去了。 他点点头。 宋悬没再多说什么,举着火把转身离开。虽然这一路上这位阿翡姑娘的表现疑点颇多,但是成王殿下相信他,那宋悬也不会说什么。 ——反正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这么想着的宋大公子还没有走出一里地,就被人团团围住,他们身上有股浓厚的血腥气,一看就知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为首的是个女子,一双眼睛在漆黑的夜里犹如寒星。宋悬对上她的眼睛,电光石火之间有什么思路瞬间打通,还没有等他理清楚其中千头万绪,那女子抬手做了个手势,身后马上有人将宋悬一掌劈晕。 晕过去之前,他脑海中里最后闪过的是“阿翡姑娘”的那张脸。 ——这女子,他曾经在那位叫阿翡的姑娘身边见过。 渐霜冷冰冰地看着人就地倒下,“把人带回白云观,其他人和我继续搜寻世子的踪迹。” 谢棠如撑着下颌仔细端详着成王殿下,商清尧对上他的目光,不觉笑了下。 谢棠如想了想找了个话题:“其实你没有必要为我挡那一箭,不然你现在也不至于这样。” “是我把你带出来,就要把你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商清尧认真地回答他,“你不用为此感到愧疚和抱歉……阿翡,我有点累了。” “那你休息一下。”谢棠如想着他纵然意志力超乎常人,这会儿也该到了极限,不由自主地放缓语调,“我会看着你。”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商清尧,成王殿下的眼睫动了动,沉重得彻底闭上,陷入漫长的黑暗中。 木柴在继续燃烧,噼里啪啦的火星四溅,几声脆响都没有惊破谢棠如的沉思。 他前所未有地认真地端详着成王殿下,安静得仿佛和商清尧一起坠入了一个漫长漆黑的梦境里。 渐霜走进来的时候,发现她家金尊玉贵的世子爷正蹲在地上,手里握着匕首,隔空在昏迷过去的成王脖颈出比划。 烛火将影子拉长到扭曲,渐霜安静站在谢棠如身后。 良久,谢棠如才开口问:“那些人都处理完了?” 渐霜知道他说的是那些弓.弩手,那原本就是为成王特意备下的。不过谢棠如不想折损自己的人手,便有人向虞州刺史进言,重金聘请江湖杀手携带弓.弩提前埋藏在白云观内。 没想到虞州刺史胃口颇大,不仅想杀一个商清尧,还想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跑了两个。”渐霜回答。 “这样的话,”谢棠如颇为可惜地看向陷入昏迷的成王殿下,“就不能算为你报了仇。” 也不能算是两清。 还欠了商清尧救命之恩。 谢世子难过地叹了口气,匕首落下,渐霜眼皮子一跳,却见谢棠如的刀锋从成王脖颈处一转,落到肩上,迅速利落挑出那支扎进肌理里的箭头。 泛着幽蓝光泽的染血箭头掉落在地。 成王发出一声闷哼。 “你救我一回,我也放过你一次。”谢棠如说着微微笑起来,“下次见面就还是敌人。” 他说完没有再看商清尧一眼,径直踏出大门,漆黑的发散开在冰凉夜风中,狂卷一如此时凌乱心境。 渐霜落后一步跟在他身边,低着眼睛,不知道要不要把眼下就把查探到的事情告诉谢棠如。 迟疑片刻,她还是对谢棠如道:“我们派去查探那位姚尚公子生平的人已经回来。” “他们说,整个北境三州都没有找到符合世子所说条件的人。” 第27章 花谢月朦胧07 ※07. 谢棠如转过脸来, 那一瞬间他的表情令渐霜不由自主想到月夜下山间狰狞的精怪。 “仔细说说。” ……… 商清尧醒过来的时候,天际一层薄光洒下,他已经回到白云观内。身上的力气已经肩膀上的伤口也被人仔细包扎过, 还被恶趣味地系了个蝴蝶结。 宋悬站在门口和人说话, 商清尧眯起眼睛看了看, 是那个之前为他和谢棠如算命的道士。 道士撑着根棍子,蹲在门口, 捧着半个瓜和宋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也不知道道士说了什么,宋悬连连点头,被哄得喜笑颜开,傻笑的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商清尧不由得想到谢棠如,微微弯起唇角,他可比宋悬难哄多了。 但是在他醒来之后, 谢棠如已经不见踪影。他意识模糊的时候那道清越含笑的嗓音仿佛只是漆黑长夜里的一道幻觉, 指尖抚过残余的温度也随着长日升起而消失。 商清尧披衣在窗前伫立了一会, 宋悬和老道士谈完走进来,看到商清尧眼神不由得带出一点犹豫。 倒是商清尧主动开口问了:“你方才与人谈什么?” “他说我将来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妻子。”宋悬眉飞色舞,“而且很有本事, 就是可能身体不太好,没有办法诞下子嗣。” 商清尧:“你家中不介意?” “他们怎么想与我何干?”宋悬嗤笑。 宋悬出身南州当地一个望族, 家中有数十人在朝为官,传承距今可以追溯到四百年之前, 是整个天下都赫赫有名的钟鸣鼎食之族。不过宋悬只是不受宠的庶子, 因为自幼才学出众,遭了同族的嫡长兄妒忌,使计让他故意错过了当年的科考。宋悬一气之下告到族中,但他身份与嫡长子的贵重完全不能比, 牺牲一个庶子和有个亲姐姐在宫中做贵妃的嫡长子,宋氏的族老们想都没有想就做出了决定。于是宋悬受了委屈还被冤枉成故意构陷。 他被关了半个月祠堂,出来时形销骨立,当晚便收拾了包袱逃离宋家,投笔从戎,一路爬上来,最后得到成王的赏识,成为商清尧的心腹之一。 宋家的人早当他死在外面,宋悬也和家族决裂。 “不过殿下你……”宋悬欲言又止数回,才终于把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那位阿翡姑娘身边的婢女,我曾经在魏国公府上见过,就是那位魏国公世子身边最得宠的大婢女,那个叫渐霜的姑娘。” 他说完,小心去瞄商清尧的脸色,却见商清尧连一丝意外的波澜都没有,像是早就已经发现了这件事情。 “………”宋悬提着的心这下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我知道。”片刻的沉默后,商清尧才说,“阿翡就是魏国公世子。” 宋悬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喃喃:“所以殿下您是被魏国公世子那个纨绔玩弄身心之后惨遭抛弃……”他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剩下的音节尽数卡在喉咙里。 商清尧冷冷地瞥他一眼。 “虞州刺史那边怎么样?” “关在大牢里。”宋悬面色严肃起来,“不过他女儿和那个叫沈遇的男人不见了。消失的还有薛慈宜屉匣里的珠宝金银,我猜他们是私奔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宋悬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他向虞州刺史府里的下人打听过,沈遇和薛大小姐可不是什么苦命鸳鸯,而是薛大小姐心血来潮,非要把沈遇这块硬骨头弄到手,还逼迫人家签了卖身契。 于是宋悬想了想,又补充一种可能,“也可能是沈遇趁乱杀人报仇。” “不会。”商清尧否定他这个猜测,“沈遇要走科举的路,就不会让自己手里沾染上命案。” 他沉吟片刻:“他们确定是同时失踪的吗?” “这倒不是。”宋悬接话,“去白云观的那天早晨就没有人见到沈遇了。……说来白云观的事情,那个在我们之后出手的第三方势力……会不会可能是魏国公府的人?” 这个猜测在宋悬心里占很大的可能性。虽然谢棠如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但是他爹不是啊!魏国公那么厉害,手底下有一些人专门保护谢棠如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叫渐霜的姑娘,带着一群杀气腾腾,像是刚刚索完命的厉鬼的黑衣人,宋悬毫无根据但是合理地怀疑就是她弄死了虞州刺史雇佣的杀手。 闻言,商清尧没有立刻表态。比起宋悬似是而非的猜测,他反而肯定那就是谢棠如手底下的人。 谢棠如原本便是要来白云观的,白云观内有他的人实在正常。唯独令商清尧疑惑的是,既然有人贴身保护,谢棠如和他们又一直有联系,怎么会沦落到被虞州刺史当成献媚的礼物送上来? 商清尧闭了闭眼睛,把思绪暂时从这件事上抽离,问:“荣王怎么样?”他甚至懒得虚与委蛇叫荣王一声兄长,足见他和长在先帝膝下的皇子之间关系多不好。 受到商清尧的影响和自身经历,宋悬提起荣王口吻也没有多少对于天潢贵胄的敬畏,“荣王从山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大夫说他日后十有八.九没有办法正常行走。”他说着唏嘘不已,但没什么同情——荣王落到这个地步,几乎都是他自作自受。 “如今虞州已经尽数在我们掌控之中,对京中端王那边的消息也已经切断。”宋悬语调不由自主变得激昂,隐约期待着什么的发生,“殿下,我们何时挥师越京?” “等虞州这边安顿下来。”商清尧又吩咐,“切记提醒他们入城不可惊扰百姓。” “这都是老规矩了,大家当然知道。” 宋悬离开后,商清尧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会。 他离开帝京已经快十年,塞北霜天冷月,黄沙白雪,成为那十年间的底色。 而帝京—— 他抬头遥望。 当年不得不离开的地方,也终有一天能光明正大的回去。 他闭上眼睛,害仿佛能依稀看见帝京的纸醉金迷,鬼蜮人心,而其中只有一个人的底色是柔软红绡,烟雾濛濛的旖旎春光。 * * 谢棠如从虞州回来三天,如今皇宫里那把椅子上的人打发太监来请了他五回。约莫是端王殿下觉得他如今做了皇帝,就能实现他在魏国公府上立下的豪言壮语。 于是整个帝京的权贵都盯着魏国公府的动静。有人认为这是端王即位在给魏国公府下马威,杀鸡儆猴,有人认为端王纯粹是□□熏心。 谢棠如称病推了三回,门没开一回,魏国公拎着棍子把阴阳怪气的太监打出府邸一回,并且警告一边拍手鼓掌的倒霉儿子,如果下次他再把这种人放进来弄脏地板,谢棠如就和太监一起滚出去吧。 深觉无辜的谢棠如摸了摸鼻子,婢女渐霜便凑过来同他道:“姚公子走前留下来了一坛梨花白,或许可借此酒令国公爷消气。” 她不提这个名字也就罢了,一提谢棠如唇边便扬起冷笑。 他脑子没毛病,不至于现在还猜不出来姚尚的真实身份。“姚尚”出身北地,而且与成王商清尧联系匪浅,但是谢棠如派出去的人又没有查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再想一想“姚尚”这个名字。 姚尚,商清尧。 谢棠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过去恐怕是被猪油糊了眼睛蒙了心,这么拙劣的伪装身份都看不出来! “老头子有什么需要消气的?”谢棠如态度比来宣旨的太监还要阴阳怪气两分,“成王殿下亲自赠予的酒本世子恐怕承受不起厚爱,干脆砸了。” 两个小丫鬟面面相觑,呆愣愣看着谢棠如拂袖而去,苦着脸问:“那么那坛梨花白怎么办?真的砸掉吗?多可惜啊?” “我怎么觉得世子好像被薄情郎君辜负的良家女子?” “……世子这么俊美,谁家女郎会忍心抛弃他啊?” 两个小丫鬟嘀嘀咕咕,渐霜莞尔,“酒先留着吧。不管人怎么样,东西总是无辜的。” …… 庭院内还保持着商清尧离开时的模样,每天都有人定时清扫,除了偶尔飘落的几片落叶什么也没有。 谢棠如在院门口站了半晌,突然轻轻嗤笑了声,转身离去。 张仙师看到迎面走来的谢棠如,施了个道家的礼节:“世子似乎比前些时日更加烦忧。” 谢棠如:“确实发生了几件让我一时难以抉择的事情。” 张仙师沧桑脸上微微一笑:“那么世子心中可有决定了?我曾说随时欢迎世子来解惑,贫道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哦?”谢棠如挑了下眉梢,“那你告诉我老头子身体到底怎么了?” “………”张仙师没有料到谢棠如敏锐至此,低眉垂目,“世子为何不亲自去问国公大人?” “那也行。”谢棠如点点头,“我告诉他是你透露给我的。” 张仙师:“………”天下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张仙师只能岔开话题:“世子此去虞州,可见到了成王殿下?殿下今日想法可还和当初一模一样?” “见到了。”谢棠如漫不经心地开始糊弄张仙师,“想法么,确实同当时有了些变化。” 胡说八道的话张口就来:“成王说他对我一见钟情,想娶我做王妃。我想了想,觉得他这个提议也不错。等他死了我再接手他的手下势力和人脉声望。仙师您看如何?” “…………” 张仙师目瞪口呆。 张仙师不知道如何看。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第28章 花谢月朦胧08 张仙师第一次在他眼中的“凡夫俗子”身上感受到深深的无力感。 他语调哆哆嗦嗦:“世子所说这些……都是真的吗?” 当然假的。 谢棠如在心底回答, 但是面上却露出虚伪的笑容。 “这不是取决于道长怎么想吗?如果道长不愿意相信,那自然可以把它当成假的。” 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越是让张仙师深信不疑。 难道那位成王殿下真的是见色起意之辈?张仙师陷入了漫长的自我怀疑之中。看谢世子这漫不经心的态度, 估计还是成王殿下先看上了人家。 所以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搞到一起的? 张仙师浑浑噩噩地回去了。 谢棠如胡说完之后才意识过来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了。还好商清尧不知道。 谢世子庆幸地松了口气。 反正只要商清尧不知道, 谁会发现他胡说八道的事情呢? …… 谢世子被他爹嫌弃儿子的行为深深地伤了心, 决定找几个酒肉朋友好好聚一聚,顺道借酒消愁。一群人里头身家最丰厚的商清怀挑了家雅致的酒楼, 又请了两个嗓音动听的女子唱曲儿,席过一半,李梦书昏昏沉沉有了几分醉意,看着谢棠如张口问:“我听说那位……最近一直去魏国公府上传旨……”他还没有醉得完全神志不清,说话含含糊糊、半遮半掩。 李梦书的话音一落,桌上热热闹闹的氛围瞬间冷凝下来, 商清怀尴尬的放下酒杯, 瞅瞅李梦书, 又悄悄瞟一眼面无表情的谢棠如。 ——他们心里都清楚提起这件事对谢棠如来说未免有点不合时宜。端王是那个满京城都知道的荒唐性格,谢棠如又生得靡颜腻理,便是自古出美人的南州也少有人能同他相提并论。谁都猜得到端王对谢棠如如今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偏偏端王如今登上高位, 曾经让他忌惮的魏国公府也不再完全能够钳制他。如果端王真的决心坚定或者一时发了疯要对谢棠如下手…… 商清怀脑子里一边闪过各种乱糟糟的想法,一边往不断冒出胡话的表哥李梦书嘴巴里塞萝卜。 谢棠如看着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是否曾经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嘴角,其实对这件事心中一点波澜都没有。 端王在他眼里还比不上荣王——登基第一天就临幸了三个宫女的“皇帝”, 荒唐程度瞧着比先帝青出于蓝, 废物的程度似乎也一样。 谢棠如甚至不想多分心思给他。 这件事情完全不需要谢棠如感到困扰,渐霜就把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她把左右两位丞相深夜拜访废太子府的消息泄露给端王的耳目,再编造了一个“成王和荣王已经达成协作”的谎言,端王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他的美人, 只想着保住自己屁股下这把椅子。 不过令谢棠如意外的是,端王殿下的好色天性实在太强悍。他见到废太子的心上人兼救命恩人之后,仿佛着了魔一样,直接和废太子撕破脸皮,想要把人强抢回宫中。 然后这姑娘趁乱直接跑了。废太子和端王却以为是对方藏了人,闹得难堪不已。 谢棠如听渐霜说了半晌,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梦境里废太子就有个爱得要生要死的心上人。废太子为了救她,直接把谢棠如卖给了商清尧。 他想到梦里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这样说来,真是很难令人对那位姑娘不感兴趣。” 渐霜完全明白自家世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糟糕本性,干脆一字一句地再添了一把火——“那位姑娘姓青,单名一个玥字,据说从师国医圣手,医术高超。而且这位青玥姑娘与我们在虞州遇见的那位沈公子,自幼定下婚约。” 这层关系让谢棠如意外地挑了挑眉头。 原本没有什么的身份,在加上“沈遇未婚妻”这层联系后,突然全部串到了一起。 好像冥冥之中命运被推向一个已经既定的方向,所有身处漩涡之中的人都在不知不觉滑落命运的深渊。 谢棠如并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良久,他才轻轻说:“这位青玥姑娘想来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不知道沈遇到哪里了,他一定很高兴有机会与失散的未婚妻重逢吧?” 他语调轻而缓,渐霜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直到谢棠如转身离去,她才抬了抬头。 这天晚上,谢棠如又做了个梦。 仍旧是那个仿佛另一个世界真实发生过事情一样的梦境。如水月光凄凉地照耀着大地,谢棠如漂浮在虚空之中,看着“自己”从睡梦中醒来披衣起身,“自己”的脸色苍白,病怏怏地仿佛风一吹就倒。 “自己”伸出手来,伶仃单薄可见骨头凸起的痕迹和淡青血管,透着股无力。 “自己”似乎是生了场大病?这个场景应该是什么时候?他身体一向虽然不说太好,但是也没有病弱到这个地步。谢棠如不太确定地想,而且这个地方看起来……很眼熟。 谢棠如陷入了思索,不知不觉意识随之飘到了外面,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华美楼台亭榭,听见缓缓的水流声和春夜里海棠花飘落的声音。 这里三面环水,地方偏僻,楼阁又是宫里的建筑制式,很明显是他上一次在商清尧记忆里看到的青露台——就是成王用来藏心肝宝贝的地方嘛………等等! 谢棠如倏然反应过来,缓慢地睁大了双眼。 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他刚刚在里面看见的人正是他自己。也就是说——住在青露台里的压根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谢棠如:做梦而已,都是假的。 第29章 花谢月朦胧09 谢世子托着脸认真地回想半晌, 确定自己的记忆里不存在青露台曾经做过什么隐秘的监狱,从建立之初到老皇帝死之前,都是作为宠妃的居所。 这一事实占据脑海时, 他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 衣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着, 谢棠如一时间甚至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所以……是羞辱吗? 他垂着眼, 有些冷淡地想着。谢棠如很难想象出那位成王殿下把他锁在青露台里的用意。 因为过盛的容貌,谢棠如自年少起遭遇的觊觎就不在少数。若非有魏国公世子身份庇佑, 那么谢棠如的下场可想而知。 想到一些令人不快的往事,谢棠如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 如果商清尧真的是出于这个缘故和那些人一样对他抱着这种心思……谢棠如缓慢勾起唇角,微微冷笑。 至于另外一种可能,却被他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忽略掉了。 …… 谢棠如从梦境里清醒过来的时候,头疼欲裂,他揉揉额角, 去找了正在后花园里吐纳天地清气的张仙师解梦。 张仙师小心地瞄他脸色, 试探着问:“世子可否详细说说你的梦境?” 谢棠如就把梦境里发生的东西删其繁精其要概括成一句话:“仙师从前告知我, 若是我继续陷入这个漩涡中,我便会下场凄惨——我昨夜梦见了我的下场。” “下场”这个词已经透露出一种不好的意味。 对这位世子秉性有所了解的张仙师更加谨慎地继续询问:“……世子梦见自己结局如何?” 谢棠如叹了口气,“道长以为我这种失败者结局应当如何呢?” 他的言辞太具有误导性, 张仙师果然如谢世子愿露出怜悯同情之色——毕竟一个野心与手腕都不缺的人物最后却因为注定的宿命落败,总是会令人感到可惜。 “世子不必太过忧虑, 那终究只是一个梦而已。若是世子愿意及时抽身,跟随贫道修行, 不再理会世俗旧事, 或许就能够摆脱原本的结局。” 张仙师声音慈和,劝解道。 谢棠如:“连仙师也不能保证么?只是或许?” 张仙师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天命有道,世事无常, 非人力可以干预。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我明白了,多谢仙师解惑。”谢棠如轻轻颔首,但眼底的笑意一点一点收起,无端的竟显出几分冷漠来。 再三确认从张仙师这边打探不出来什么东西,谢棠如回到房间里慢悠悠地练了两张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洇开的墨映出他并没有那么平静的内心。 渐霜关上门走过来:“虞州境内成王的军队有异动,正在朝京城逼近。” 谢棠如握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准备动手了?” “应当是。”渐霜答道,“按照消息传过来的时间推算,明天中午之前成王就能抵达帝京。” 她一板一眼,语调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像是一台最精密的仪器。 这个消息传递的已经足够及时——商清尧的行动太不可预测,近日又因为谢棠如心中那点微妙的感受,他不太想去琢磨商清尧的心思,以至于他们在虞州的人完全在被动接收消息。 这么多时间,足够谢棠如思考如何应对。 谢棠如听完之后搁笔,想了想道:“叫谢元进来。” 谢元是魏国公府的暗卫头子,谢棠如小时候学他爹培养自己的人脉势力,从一群瘦不拉几的小萝卜头里扒拉出来了谢元。谢元那个时候还不懂得人心险恶的道理,被谢棠如用一块饼骗回了魏国公府。 谢元长相甚至称得上一句五官俊秀,但是他的面容过于寡淡,毫无记忆点,十分适合隐匿在黑暗之中。 但是大部分时候,谢棠如并不是把他当成见不得光的暗卫,而是作为明面上的世子亲卫。 “宫中情况如何?”谢棠如问道。 谢元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寡淡,犹如一瓢无色无味的水。 “除了宣武门之外的其他三个皇宫入口都已经禁止出入,御林军内部近两日调动频繁。” 他与渐霜不同,从不加一句自己的揣测或判断。 “晚上御林军会有动静。”谢棠如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声音淡淡,“成王……差点忘记御林军统领与成王殿下关系匪浅。” 如果御林军今晚动手,恐怕不需要等到明天中午,商清尧和军队就会抵达帝京。 ——最迟明天早上,成王一定会到。 谢棠如缓缓在心底推测出结论。 而且绝对不会等到明天中午。 恐怕他的人也被那位成王殿下误导了。谢棠如忍不住笑起来,他果然没有看错商清尧,他确实是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 “世子打算如何做?” 谢元一字一顿地问。 谢棠如眨了眨眼睛,取过墙上的长弓,漫不经心试了试弓弦,挽弓搭箭,一支束着鲜红长缨、被打磨得发亮的箭头直直指向暗卫头子的方向。 他嗓音微噙着笑意:“成王成王,这个封号给的真是有趣极了。” 暗卫头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即便谢棠如当真决定拉开弓,被箭头对准 ,他的身体也不会躲避一下一样,甚至要是谢棠如真想弄死他,暗卫头子也不会躲避,而是直接把命送上来。 “明日早晨出发。”他声音干脆利落,说完便将弓箭收起。令暗卫头子有所注意的是,谢棠如没有再将弓放回原位。 暗卫头子的眼神微微闪了闪。 ……… 第二天早晨。 谢棠如找了家酒楼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从这个窗户望过去,刚好可以看见进城的城门和宽敞整齐的街道。 这是整条街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尤其是今天,谢棠如千挑万选终于选中这个位置。 他手指缓慢抚摸过长弓,眼神沉沉。 此刻酒楼里还没有什么人,也就没有的注意到他带了这么危险的武器。谢棠如身侧只有两三桌的人在吃早点,不需要稍加注意就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张口就是谢棠如现如今不那么想听到的那个名字。 “听说成王殿下马上就要回京了。” “成王不是北境边塞的战神吗?他现在回京城,万一突厥人来烧杀抢掠?” 另外一个脆生生的小女孩子声音响起:“哥哥笨蛋,成王殿下名声那么大,那些突厥人肯定畏惧于他的威名,不敢冒然来犯。” “成王的名声的确是高。”几个人相视一笑,其中的年长者将自己七八岁的妹妹抱在膝上,笑着哄她,“连我们家小阿萍都知道成王殿下是个赶跑坏人的好人。” 有人就笑嘻嘻地插话:“现在有谁不认识我们成王殿下,如果不是他,恐怕突厥人早就大肆入侵中原腹地了。” “成王殿下是个真正的英雄。” “我哥在成王手底下干过活,他们那些最刺的也在成王面前服服帖帖。” “成王殿下本事非凡。” “如果不是成王殿下,还不知道那些边境的百姓们还能不能活下来!” “成王是我们的保护神!” “………” 谢棠如听着,原本还能保持微笑的表情逐渐开始僵硬起来,到最后面已经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连唇角的弧度都被一点一点的拉平,看起来面无表情。 他盯着桌面,缓缓握住长弓。 与此同时,城门大开。 为首那人白色银甲,策马而来,身后玄底白字旗帜在半空中飘扬。 那是北境边塞三州的旗帜,从数年之前开始就和商清尧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 即使至尊之位近在眼前,这位曾被先帝放逐的皇子、远离权力中心,被认为迟早有一天飞鸟尽良弓藏的成王殿下,始终瞧不出一丝骄矜得意。 仿佛他将要面对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回京述职。 居高临下、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谢棠如松开长弓,复而又握住,如此反复。 作者有话要说:修了一下下。 第30章 花谢月朦胧10 ※10. 谢棠如曾握过许多次弓箭。 但是自他第一次握住弓箭的时候, 他的手从来都是稳当当的,没有半分犹豫——无论锋利的箭头是对准猛兽还是人。 无论表象皮囊多轻浮,他内里从来果断而冷静, 做出决断后从不迟疑。 谢棠如挽弓搭箭, 将箭头瞄准马上的人。木纹格窗朝外打开, 风裹挟着盛夏的热意卷起他的发,遮住他冷而沉的漆黑双眼。 握箭的手指力道微微紧绷, 雪白腕骨处青筋毕露。只要一松,那支已经打磨过无数遍,淬了剧毒的箭头马上就会离弦飞出。 耳畔食客们的声音还在响起。 “是成王殿下的军队进城了吗?” “成王殿下回京了!”立刻有人拍桌而起,蜂拥到窗户边去看整齐肃穆的军队。他们踏着晨曦的影子而来,马蹄踩过安静长街,激起飞扬尘土。 “殿下回来了!”不知道谁欢呼了一句, 随即此起彼伏的喝声响起。 “成王殿下!” “真的是成王殿下!那个保护我们赶跑突厥人的成王殿下!” 这些声音里每一个音节都透出出自内心的高兴与喜悦。 “………” 谢棠如目光一直落在商清尧身上, 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他的眸光晦涩而复杂。他眼角的余光始终落在锋利银白的箭头上,但是长久的思索与衡量让他脸上的表情更加冷淡而不可捉摸。 箭头晃了晃,缓慢地从对准商清尧脸部的位置挪开。耳边那些喜悦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 带着对商清尧的敬仰与感激。 谢棠如松了手指。 弓箭被撤了回来,视线也随之收回。在视线收回的前一瞬间谢棠如瞥见一个身形佝偻的布衣老人冲上前将手中挎着的篮子塞进商清尧怀里。素来运筹帷幄神色淡定的成王殿下勒住缰绳, 一手抱着装满鸡蛋的篮子,第一次露出明显不知所措的表情。 谢棠如看到不由得微微笑起来, 唇边弧度勾起, 片刻即逝。 成王对他的目光似有所感,回过视线来看向目光投来的方向,却只看到了已经闭上的木格窗户和酒楼屋檐下悬挂的坠着柔软流苏的灯笼,窗户上隐约地映出清瘦挺拔的侧影。 那人似乎垂着头在看什么东西。 比如说一把弓箭。 谢棠如把玩着利箭, 他还是第一次中途放弃自己的计划,不是因为什么情况突变亦或者场面失控,只是他想这么做而已。 ……只是他想弄清楚梦境里商清尧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把他关在青露台这件事而已。 他很快说服了自己,放下弓箭给自己斟了杯酒。马上有人从隐匿之处出现在谢棠如面前,拿走了桌上的弓.弩与箭矢,又重新隐匿到暗中去。 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仿佛谢棠如做什么都理所当然。他们是最忠诚的执行者,是谢棠如手里一把所向披靡的尖刀。 即使谢棠如现在下令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截杀成王,估计他手底下这些人也会去做——当然,谢棠如不会下这么傻且难以收尾的命令。 ……… 烈酒烧过喉咙,热感顺着血管流过,最后盈上他的脸,一双眼睛顷刻后泛起迷离细碎的水光。 谢棠如微微一笑,摇着纸折扇子,扇面上绘着烟雨青山,蘸水桃花,分外雅致。他推开窗户,热风顺着街道上将士们的呼吸涌上来,扑在谢棠如的脸上。他精致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桃花似的红,仿佛云霞堆积,连带着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撑着脸看下方街道,他手搭在窗台上,半醉不醉的模样,手指无力地懒洋洋捏着扇子,扇柄上坠着玉的流苏在风中曳动。 看到商清尧策马走过时,谢棠如忍不住弯起了眼睛,轻声嗤笑,而后扇子从手中滑落,猝不及防砸在商清尧身上! 谢棠如伸出手:“……” 商清尧随即反应过来,抓住那柄扇子,顺着扇子掉落的方向朝上望过去,相貌靡丽的青年正懒洋洋半趴在在窗边,一只胳膊伸出窗户外,似乎是想要捞住掉出去的扇子,看到扇子被商清尧接住的时候,青年露出了轻微错愕的表情。 ——他又想起来了那天第一次见面。 似乎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就好像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因为有所隐瞒而不圆满一样,一个更加没有瑕疵的初见场景被复刻般再度呈现。 错愕过后,谢棠如忍不住玩味笑起来。商清尧以假身份和他认识的时候,是以这样的方式,而今天,他又以同样的方式认识了“成王殿下”。简直像张仙师说的既定的宿命、天生的缘分。 但是谢棠如没有打算再重复一遍戏目的打算。 于是他托着侧脸,漫不经心对着下面开口:“扇子不小心掉下来了,抱歉。送你好赔罪了。” 商清尧将扇子握在手中,目光一瞬不瞬地望向谢棠如。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觉得这章在这里结束比较合适啦,所以今天就先更这么多。明天就可以休息啦,我会努力在周末多写一点哒。 第31章 汝心金石坚01 谢世子认为自己可能意外失去了某一段记忆, 不然为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商清尧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将扇子交到他手中。 檀木的扇骨被沉水香熏染过, 淡而冷。谢棠如接过没有看这把扇子一眼, 只是握在手中轻轻叩击桌面, 眼神至始至终落在商清尧身上。 成王身上还有跋涉的风尘痕迹,但不见疲态。谢棠如看着他有些不明白, 为何商清尧这个时候还能有闲情逸致来给他送扇子,纵然宫中局面已经被他控制住,但是尘埃落定晚一刻,变故就会多一分。 或许他有十二分的把握。 谢棠如在心底给了一个听起来合理的猜测,神态依旧懒洋洋的,像是被从中抽掉了支撑的骨头, 只剩下一张妍丽美人皮。 “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商清尧开口, 也不在意他有失礼数的模样, 看得跟在不远处的宋悬啧啧两声。 商清尧又说:“只是下次务必小心,若是砸伤了人便不好。” “多谢殿下提醒”他撑着下颌开口,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敷衍的意味, “殿下有要务在身,我就不打扰殿下了。”说完他越过商清尧径直离开了这间茶楼。 反正商清尧不走他就走, 世上的矛盾没有什么不好解决的。 谢棠如拿出他做纨绔时的心得体会,干脆利落地下了决定。 商清尧在原地停留片刻, 目送谢棠如的身影彻底消失, 才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宋悬走过来,低头看了看被留在桌面上的扇子,拿起来把玩:“看起来世子大人不领你的情啊,你什么时候惹恼他了。” 商清尧瞥他一眼, 伸出手:“拿来。” 宋悬嘴边的弧度僵了僵,见他视线落到自己手中才知道他说的是这把扇子,不由得嚷起来:“成王殿下,你也太小气了吧,不过是一把别人不要的扇子。” “拿来。”商清尧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宋悬只好把东西递给他。商清尧接过看也没有看宋悬一眼,将扇子妥善收起便走了。 宋悬摸摸鼻子:“…………” 回来的时候,谢棠如他爹已经搬了张椅子坐在大门口等他。听到谢棠如的走过来的脚步声,魏国公才掀了掀眼皮子问:“白忙活一场?” 做老子的自然足够了解一手养大的崽子,一开口就直戳要害。 谢世子脸色微微一僵,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改变主意了而已。” “我还以为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一照面就被人发现,现在正蹲在牢狱里嚎啕大哭。”魏国公可惜地说,“老子朝服都备好了,准备去捞你。” 他这口吻,多遗憾谢棠如没有动手被抓似的。 “就算我真动手被发现——”谢棠如拖着语调慢条斯理地说,“也用不着您给我求情,毕竟您作为九族之列十有八.九要和我一起蹲大牢。” 魏国公:“老子有丹书铁券。” 谢棠如微微掀起的眼皮子冷淡垂下来。 当年魏国公战功彪炳,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先帝那时又刚刚生过一场病,估计是脑子还没有太好全,想出来个给魏国公发了张丹书铁券,以效法古代贤明大度的君主。后来先帝看魏国公府诸多不顺眼,对自己给出去的丹书铁券肠子悔得都青了——一般的罪名用不上,太大的罪名又不可能给魏国公按上。谁都知道魏国公才是真的脑子坏了的那个,满心满眼想着得道成仙。如果给魏国公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只会令人觉得是君王刻薄寡恩。对好名声又在乎史书评价的先帝来说,他想对魏国公府动手又犹犹豫豫,一拖拖到先帝一命呜呼。 所以丹书铁券至今还保存在魏国公府内。 但是谢棠如并不把这东西放在心上。如果帝王真动了杀心,纵然手里头有一千一万张丹书铁券也注定死路一条。 他爹也没有——谢棠如上回还看到他爹拿着那玩意垫桌角。 于是谢世子微微一笑:“是吗?可是我上回看见它的时候已经被老鼠啃了半个角,不知道新帝会不会承认残缺的丹书铁券?说不定是假的呢。” 他的话让魏国公愣了愣,待魏国公反应过来的时候,谢棠如已经走远了。魏国公一横眉,哼了声。 居然被这小兔崽子一时糊弄过去了,那丹书铁券既然占一个“铁”字,就不是老鼠能咬动的东西。 小兔崽子简直可恨,不知道打哪学成这个鬼样子! 魏国公朝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信上封口处还没有被人拆过,信封上写着力道遒劲的几个字“棠如亲启”。 赫然是当时商清尧留给谢棠如的那封信。不知怎么就落到了魏国公手里。 魏国公拿出来看了看,又揉把揉把成一团,塞进袖袋里。 “既然小兔崽子都跑了,那就下次再给得了。” …… 谢世子和张仙师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尽管张仙师不这么认为。因此当谢棠如再一次遇到叫他烦心的事情时,他决定向张仙师这个“忘年交”好好倾诉一番自己内心复杂澎湃的情感。 谢棠如望着张仙师开始叹气的时候,张仙师摸着胡子的手微微一抖,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位世子准备杀人灭口送他上路了。 所幸谢世子不是如此残暴不堪的人。 他关切了一番张仙师的身体,希望对方好好保重,然后说:“仙师上次同我说过,只要我现在潜行修道,到达一定境界后或许能够看破加诸在我身上的天命。不知道仙师可知我该如何修行?” 他口吻情真意切,就像终于想通似的,令张仙师一时都不敢置信。他估摸着这中间约莫是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才令谢棠如突然改变主意。 他不知道是高兴谢棠如终于被劝服还是惋惜他终究要走上和自己一样道路地开口:“世子想要摆脱自身宿命,就要出世。若要出世,就必须要先入世。” 谢棠如想了想,直言:“听不懂。” 张仙师被他的不给面子一哽,才继续念他那一套不知道糊弄过多少人的说辞:“不知道世子对仙家典籍了解多少?”他说着报了几本典籍的名字出来——这些书听名字就极为拗口晦涩。 常人若想读完这些书起码也得花费个三五月,想要精通就更难了。张仙师估摸着就算谢棠如再天资聪颖,也得用个两三月…… 张仙师心下有种微微的得意。 谁料,谢棠如慢吞吞地说:“若是仙师只是说这些书的话,我已经全部读过了。” 张仙师:“………” 张仙师大惊失色:“怎么可……世子居然如此博学?” “哦,那也不是。”谢棠如淡淡地说,“我娘以前很信这些,每年都要和几个道长论道,也把这些书念给我听过。” “原来世子有家学渊源。”张仙师憋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勉为其难的夸赞,“那么《九法》《郁子》《守真论》等世子也曾读过?” 这些都是极晦涩的古书,就算是真的道士也没有几个全部读过。张仙师不信邪地看着谢棠如,谢世子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家慈曾为之作注,我便也略略读过。” 张仙师:“………” 他要是再信谢棠如“略略读过”的鬼话就是他傻! 张仙师从胸前掏出一本破旧的古书,直接塞到谢棠如手中。 “此乃卜易之术,为吾师门绝学,切记不可外传。世子读完之后若有不懂之处可以来问贫道。” “读完此书之后我该如何?”谢棠如挑挑眉,问。 “若是世子读懂此书,便可以入世体验红尘疾苦。世子不可泄露自己的身份,替人算满一千一百一十一卦,便算完成了修行入门的的第一步。”张仙师语调稍快,“世子做完此事后,再商讨世子的修道之途。” 他说完脚下生风走了。 一点都不想多看谢棠如一眼。 谢棠如拿着书,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婢女渐霜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谢棠如笑吟吟地开口:“你也听到了吧,本世子从今天开始要潜心修行,无事莫要来打扰。” “……是。” 这个发音稍微有点犹豫,渐霜已经完全搞不懂她这位世子大人的真正意思——眼下置身事外,等于把那一丝夺位的可能性拱手让人。虽然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是…… 不过要是说谢棠如真的大彻大悟遁出世外,渐霜以为就算是先魏国公夫人死而复生亲自指导谢棠如修行都不可能。 谢棠如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一桩事,便回过头来又说:“既然本世子决意从今天开始追寻大道,那么世俗杂务本世子也不该再过问。” 渐霜嘴角微微一抽:“是,我会命人拟好辞官奏折交由吏部,请世子放心。” 本朝五品以上的官员请辞不需要经过皇帝亲手批准,只需要吏部同意即可。吏部尚书是个只要给钱就好办事的人物,还干出过私底下竞拍官位的好事。先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吏部尚书弄来的钱一半都给先帝盖园子盖行宫了。 当初谢棠如高中探花,照例给了七品翰林院编修的职务,只不过谢世子本人毫无上进心,上任来拢共去了两回,连翰林院的三个老头主官都没有认全。 谢棠如要想辞官,那还真是容易。 因此当谢棠如闭关一旬研读卜算之书出来后,等在门口的渐霜就告知他辞官的事情已经办好。 ——谢世子又当上了白丁。 “此外成王五日前继位。”渐霜语气冷静,“荣王和端王二位殿下封号被褫夺,贬为平民。但是新帝开恩,允许他们继续住在自己的府邸里。” 这可算不上什么开恩。谢棠如漫不经心地想,京里端王荣王得罪过的人多了去,如今失势,谁会不想痛打落水狗? 把没有还手之力的羊放在一群凶残的狼材中……啧,成王真不是个好东西。 五天的时间已经足够局势稳定下来。早就料到自己闭关之后会发生什么的谢棠如听着渐霜一字一句地禀告眼下情形,忽而有种听酒楼里说书的不真实感。 但发生的一切都真实存在,与说书人虚构的故事截然不同。而且那位帝位之争最后的赢家还和他冥冥之中关系匪浅。 虽然是自己亲手放弃了夺权的主动权,谢棠如心中也没有什么可感到遗憾失落的。甚至谢世子还有闲心想想,要是商清尧清查之前截杀过他的人,估计谢世子的下场比成王那两个倒霉兄弟更惨——就如梦境里一样。 渐霜似乎察觉到世子大人的心声一样,下一句就是:“最后有一件棘手的事情需要世子亲自定夺——我们之前派到北境边塞的人在撤回时被发现行踪,落入商清尧手中,正由人秘密押解进京,等候他发落。” 谢棠如:“………” 很好,他马上就可以看到自己的下场是不是比那两倒霉兄弟更惨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补昨天晚上的。 今天晚上更新照常。 另外冬天来了,大家要好好注意保暖鸭。 第32章 汝心金石坚02 除了自己手底下的傻瓜蛋落到商清尧手里让人头疼之外, 谢棠如还碰见了一件同样令他烦心的事情。 ——原先的户部尚书被新帝雷霆罢职下狱,同时他经手的所有事务都要经过有司重新审查,谢棠如还拿到手中的那封辞官批文也沦为了废纸一张。 渐霜不由得忧心忡忡。毕竟是她的任务出了问题。 谢棠如反而是不在意的那个。他按照张仙师所说, 不知道从哪扒拉出身灰褂子, 装着瞎子去城南的桥墩底下坐着给人算命。 ——卜易之术玄妙, 越是玄妙的东西对天分要求越高。谢棠如拿到手横看竖看半天后,发现自己实在没有算命的天赋, 干脆就把整本书里各种各样的名词都背了下来。 当掐指一算的真神仙谢棠如不行,但是当个骗子谢棠如觉得自己还是可以的。 没两天,谢棠如神算子的名声就被他那些老主顾逐渐传开来——这里面渐霜雇了多少乞丐去传播流言暂且不论,现在京中许多人都知道城南有个只算有缘之人的半仙。 张仙师在魏国公府内听到这个消息时,很是怀疑了自己一番——他当时花了五年卜易之术才算入门,就这样他的天赋在师门里已经是百年难得一见。没想到魏国公世子仙缘如此深厚……张仙师遗憾地看向身边只知道埋头苦吃第三碗饭的张道士。 “吃什么吃!少吃点!” 莫名被瞪的张道士:“………” * 谢棠如的七品编修说起来只是个小职位, 何况辞官这样的事情与买官卖官又不能比, 按理说不会引起什么注意。偏偏吏部尚书太贪婪, 地方大吏的位置和朝中爵位到了他手里都是可以买卖的交易,实在没法叫人忽略过去。 商清尧刚登基,朝中众臣正是观望风向的时候, 也是商清尧最合适最需要杀鸡儆猴来立威的时候。 吏部尚书就是那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商清尧亲自彻查吏部尚书犯下的重案,所有相关的名字都被一个一个列出来, 每抓获一个,朱笔便在吏部尚书供出的名单上重重划上大叉, 犹如宣判死刑。 一日之间, 竟有一百二十六人被下狱——这还不包括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暂时还没有收到消息的那些人。 长名单最后是被吏部尚书最后添上去的谢棠如的名字。谢棠如的事情说大不大,只是为了辞官,何况渐霜也没有给吏部尚书什么实质性的贿.赂。但是吏部尚书用他混混沌沌的脑子去揣测这位新帝——或许如他的父皇一样忌惮魏国公府。就如当年先帝让谢棠如做探花郎,并不仅仅是为那张赏心悦目的脸, 而是为了让不懂事的小崽子在权力官场里泥足深陷,最后逼迫魏国公不得不出面保全他,从而一举铲除魏国公府。 可惜先帝还没有来得及实行这个计划,就重病在床。 自己将能魏国公府覆灭的借口奉上,或许还能保全性命。 吏部尚书的用意明了,连宋悬都一眼看出来,不由得嗤笑:“咱们这位李大人还真是先帝培养出来的一条会揣摩上意的好狗!”他说着下意识瞥向商清尧,心想,吏部尚书打着的踩着魏国公府上位的如意算盘估计是行不通。 今时今日的这位陛下的心思和先帝的想法可不一样。 何况他对魏国公世子…… 想到这里,宋悬的想法及时打住,有些好奇地打开吏部尚书写的奏章:“为什么魏国公世子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辞官?如果说不想卷入权力斗争里,先帝一死他就可以上折请辞,偏偏你一入京……” 商清尧放下奏章,沉声开口:“涉及买卖官位的其他涉事官员都抓住了?” “……没有。”宋悬声音弱下去。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商清尧扫他一眼。 宋悬:“………” 呵,不过就是被我戳中了心事。不就是你想对人家掏心掏肺,结果魏国公世子压根就对你没啥好感还避之不及嘛。 宋悬收拾收拾麻溜地滚了。 商清尧这才重新垂眼看向被自己用鲜红朱笔圈出的谢棠如的名字。 吏部尚书一案涉案人员由新帝亲自审查,不算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件事牵涉之广、危害之深,一般人根本无法处理。再加上新帝手中虽然有兵权,却少有自己培植的文臣势力,种种因素综合之下,就只能由皇帝亲自审案。 这些理由无懈可击。 只有宋悬知道这里面还藏着皇帝陛下的一点小心思。 他非要逼着躲着他的人主动送上门来呗。 魏国公世子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不过很快宋悬发现他不仅对新帝陛下了解不够深刻,也对谢世子的本性一无所知。 谢棠如压根不露面。 他叫人带话,说他这个探花出身本来就是先帝偏爱,他自己无才无德,不堪朝臣之位,实在是不配入朝堂,也无颜面见陛下,所以请陛下撤回他身上的职位,他就只在宫门外等候陛下答复。 一番话当着众人的面被复述出来,情真意切地让人以为他德行多么出众。 商清尧听完忽而笑起来。 这确实是像谢棠如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谢世子做得荒唐事不少,还能给自己的行径找到合适的借口。这能力朝中一半官员望尘莫及。 吏部尚书的案子和谢棠如没多大关系,他也并非非要到场不可。商清尧不动声色道:“既然这样,就让他先回府去。其他事情容后再议。” 谢棠如便施施然地转身回去了,至于吏部尚书的大案牵涉到多少人,多少府邸被抄没,多少勋贵被株连,谢棠如说不再过问,果然就不再过问。 魏国公有一回看到他,都怀疑自家兔崽子是不会脑壳坏掉了。谢棠如什么鬼德行,魏国公从来一清二楚。 魏国公拉过渐霜问:“他是不是被哪家姑娘给拒绝了?” 渐霜:“………” 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委婉地移开话题,“世子或许是在想别的事情,我们在北境的人有所折损……” 她说到这里魏国公的脸色就变了——因为派去北境的人是魏国公亲自挑出来的。 “商清尧那个崽子抓了老子的人?” 渐霜觉得魏国公对新帝可能还需要一点尊重,正想要提醒几句,就听魏国公用无所谓的口吻道:“算了,反正账算在小兔崽子头上,和我什么关系?” 说完就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 渐霜:“……”这就是亲爹吗? 但是魏国公说得不错,账最终确实只能算在谢棠如身上。 “凉州抓获的那批探子什么都不肯交代。”宋悬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对方潜伏几乎毫无破绽,要不是他们打探的事情太过奇怪,凉州那边还未必发现得了。 “没有任何线索?”商清尧问。 “是。”宋悬说,“他们从外表上来看就是完全的凉州人,户籍也在边塞的几个城池,口音也是凉州的口音。” 能做到这种程度,幕后主使一定是极其难缠的对手。更可怕的是,如今他们在明而对方在暗。 “既然这样,就只能等线索主动送上门。”商清尧平静的声音下藏着冷意。 …… 凉州有细作被俘获,已经供出主谋藏身之地,新帝决定在抓捕主谋后赦免这几个细作的流言不知何时被放出,也传到谢棠如耳中。 渐霜和暗卫头子一左一右地站着,都认为是商清尧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是陷阱。”暗卫头子抱着剑直接下了判断。一个不太高明又让人难以抉择的陷阱。 渐霜也以为他们的人不会交代出来什么东西。而且因为人心难测,早在培养细作的时候她就留了一手——就连大部分细作也不清楚他们真正听命于谁,他们只向特定的人单向传递消息。 这种方法除了严密保护主使者的身份外当然有不少弊端。这次被抓来不及撤退就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是陷阱。”谢棠如的声音和他的神情一样沉而冷,毫无疑问这就是商清尧故意放出来引诱人上钩的消息。 和渐霜以为的专门的细作探子不同,实际上这些人没有经过长期的专业训练——他们大多就是出身在北地的寻常人,因为战争背井离乡,投奔魏国公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后来谢棠如掌握魏国公府的势力后,他们也成为谢棠如的下属。 是魏国公府的家臣。 是谢棠如的人。 是他让这些人为他的一点私心远赴北境奔波,因此不惜代价,谢棠如要把他们平平安安带回来。 “但我必须得去。” 魏国公世子轻声说。 渐霜想要劝一劝谢棠如以大局为重,毕竟哪怕是一万个下属的命也抵不过一个谢棠如的安危来得重要,但是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来。 因为她也是那一万个之一。 没有谁想当被放弃的那个。 渐霜和谢元对视一眼之后转身退下了。 这位沉默寡言的暗卫头子这才开口:“世子有万全的把握?” “没有。” 谢棠如回答得干脆,连一点犹豫都不带。 “那世子为何要去以身犯险?”谢元追问,“如果世子您出事我们需要耗费更多的人手去营救您,毕竟您的安危对我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谢棠如微微沉吟。 谢元:“商清尧暂且不会逼得太紧,我们还有时间,不如商议更好的应对之策再行动。” 谢棠如终于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建议我去和商清尧商议?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谢元:“………” 不!他没有这个意思! 世子要是去找商清尧商议,那还不叫以身犯险吗? 作者有话要说:补了一段。 第33章 汝心金石坚03 谢元最后哑口无言地放弃了劝阻自家世子的念头。 和渐霜心思细腻, 有诸多衡量不同,在他心底,只有谢棠如的安危最为重要。其他人加起来也比不过谢棠如一根毫毛。就如这次, 他认为那些人并不值得谢棠如犯险。 但是谢棠如的决定几乎很少被撼动, 他最后只好试图劝阻自家世子:“……您不必亲自去, 这件事交给我和渐霜也未必不可。” 谢棠如微微一笑,然后拒绝了谢元的提议。 说出来可能很打击人, 但是谢世子认为他手下搞不定商清尧。 毕竟他自己都曾经是成王殿下的手下败将。而且有意思的对手,他怎么能轻易错过? 魏国公对他这几天的动作隐约窥探到一点,不过他对谢棠如素来都是放养,从不多加干涉,最多谢棠如歪得看不下去眼的时候,魏国公会一巴掌扳回来。 只是做爹的还是有点纳闷:“你不是都改过自新好好做人了吗?现在又瞎掺和什么?” 亏得他以为这小子真的转性了。 谢棠如幽幽瞥他爹一眼:“干完这一票再改过自新也不迟。” 渐霜站在他身后, 听到这话不由得想, 好像那些山匪也总喜欢说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一般这么说的十之八.九最后都会失手被擒。 她默默看着自家主子, 摇摇头,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奇怪想法甩出脑海。 ………… 吏部尚书案牵涉极广,商清尧手段雷霆, 在那些盘根错节的大臣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批人就马上被下狱。虽然暂时还没有盖棺定论, 但是朝堂上空出不少萝卜坑却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实。少了这么多官员,自然就需要有人来填, 于是朝廷决定十一月再加设一次恩科, 除了有资格参加考试的举子,同时本次考试也允许世家大族推举族中的子弟参加。 这也是不得已为之。 一是朝中空出的职位实在太多,而且接下来肯定还有要让出萝卜坑的人,二则是为了安抚这些世家大族, 以防他们被逼狗急跳墙,联起手给商清尧找麻烦,多生事端。 商清尧已经近三天没有合过眼。 被抓来替新帝陛下处理麻烦事同样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的新任中书令宋悬宋大人打了个呵欠,眼皮子勉强睁出一条缝,痛苦求饶:“陛下,您就休息一下吧!就算您精力充沛,但您的臣子都是些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我都快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 宋悬现在看到这些奏章就想吐。 “臣乞求您赶快招几个贤能之臣,为陛下多多排忧解难!臣一个人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贤能之臣。 商清尧心念微微一动:“你觉得魏国公世子如何?” “这个……”宋悬眼神乱飞,“他不是满京城闻名的纨绔子吗?” “你当真如此以为?” 那到也不是。就算他之前这么以为过,但是那天见到那个一掌劈晕他的魏国公世子身边的婢女,宋悬就猜到这位世子十成十是个在先帝眼皮子底下韬光养晦的人物。 但是这种人物意味着能力的同时还意味着麻烦。 宋悬措了措辞,吞吞吐吐地说:“这个……魏国公世子当然是不错的。但是之前先帝……魏国公世子恐怕未必愿意入朝效力。”他揣摩着商清尧的心思,又补上一句,“前几日魏国公世子还托人辞官。” 一点也没有想要为朝廷效力的打算。 商清尧微默片刻,终是赞同道:“你说得不错。” 宋悬稍微放下来点心,“何况我听说谢世子已经决定追寻仙途,拜在一位仙师门下,这些时日还在城南为算众生相……陛下,谢世子恐怕志不在庙堂。” 谢棠如一个堂堂世子爷跑去桥底下给人算命这种事情闻所未闻,宋悬猜测他是个离经叛道之人,恐怕难为所用,还是不要在这位世子爷身上多费心思为好。 何况,魏国公府如果势大,对商清尧来说也未必是好事。 “城南?众生相?”商清尧闻言不由得挑起眉梢,他这些时日在宫中实在太忙,也不知道谢棠如又干出来什么奇思妙想的大事情。 他感兴趣,宋悬自然只能一五一十地回禀:“谢世子半月前就出现在城南给他口中的有缘之人”算命,听闻算得极准,还惊动了京中一些勋贵,派人去请才发现是魏国公世子。 “我记得……他并不信这些。”商清尧微微沉吟,又问:“他今日也在吗?” “应当也在。” “那便出宫去看看。”商清尧合上奏章。 城南分六坊十二市,鱼龙混杂,既有达官显贵出没,也有寻常人家,是京中最繁盛的地方之一,春日十里烟柳遍植,夏日莲叶亭亭。 李梦书坐在榕树树冠遮天蔽日的阴影下,一边拿袖子不断擦汗,一边跟谢棠如说话。 “我今年会下场。” 谢棠如回过头看他。这位相识多年的好友看起来面色不太好,谢棠如猜测约莫是吏部尚书的事情影响到了他——谁叫吏部尚书也姓李。 而且是同根同源的一个李字——吏部尚书恰恰就是李梦书的堂叔。吏部尚书一倒,半个李家都受到牵连,在朝为官的只剩下李梦书的父亲和祖父,但是他父亲能力平庸,很难再出头,祖父年事已高,如今领的是荣养的虚职。 李家急切需要一个新的子弟入朝为官,保持住李家作为士族的清贵地位。作为家族长子而且是最有天赋的那个——谢棠如不用多想,就知道这个烂摊子肯定要被甩给李梦书。 但是作为好友,谢棠如也清楚,李梦书压根志不在此。 李梦书苦笑一声:“我其实不想入朝为官。但是家族能挑起重担的就只剩下我了。若不这样,便只能效仿郑家以族中女儿为筹码,换取一时荣华。” 郑家是一个没落的士族,前些年送了个如花似玉十八岁的女儿进老皇帝后宫才有复起之相。 李梦书看不起这种作派。 谢棠如想了想,想安慰他:李家都能养出他堂叔这种玩意,估计也是蛇鼠一窝,只有你清清白白才是个异类。但是他还是顾及好友的心情,没有将话直接说出来,只是说:“世间还没有哪个家族能一直昌盛不衰,前朝比皇族还要尊贵的七姓望族,现在也就还剩个陈家苟延残喘,其他几家连个名字都找不到。你家如今的局面和你无关,这重担,也不是你一人之力可以挑去的,不必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自然知晓盛极必衰都是世间常理,但是至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家族覆灭——家族生我养我,我也须得尽为人后辈的责任。”李梦书叹了口气,眸光复杂,拍拍谢棠如的肩,“阿如,多谢你开导我。” 谢棠如一挑眉:“既然这样,不妨来算一卦。” “好。只是我都落魄至此,阿如,卦钱就不必付了吧?” “可以,那我去找商清怀要。他是你表弟,替兄长付个账想来是做弟弟的本分。”谢棠如毫不犹豫开始迫害一无所知的商清怀。 “清怀听到这话大约要指着我们俩鼻子,骂我们俩个不是东西。” 说着,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 “他倒是知交好友众多。”商清尧负手而立,“李家这位长公子竟也和他搭上了干系。 ” 有这么多好友,也不奇怪完全记不起他来。 宋悬听他略有不快的口吻听得摸不着头脑,随口道:“魏国公世子和李家大公子交好是京中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吧?” “………” 不知道为什么,宋悬感觉身边的人似乎更不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汝心金石坚04 谢棠如唇边笑意微敛, 眸光冷淡扫过某个方向。 “怎么了?”李梦书问道。 “没什么。”谢棠如摇摇头,“刚刚好像有什么人一直在看我们 。” 李梦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攒动的人头, 他们带着好奇又敬畏的目光向谢棠如看过来, 小心翼翼的, 可一触及到李梦书偏转过来的目光,又迅速缩回。 再正常不过。 李梦书皱了下眉头, 笑说:“应该是对你好奇的人,谁叫你的名声现在都传遍帝京了。连我娘和妹妹都听说你近来的事迹。” 卦签在手中转了一圈,又稳稳当当翻回签筒中,谢棠如不置可否地笑了下:“也许吧。” 但是他心里清楚方才那种目光和寻常的好奇不一样,更像是某种窥探,令谢棠如从所有视线里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来那一束不含什么恶意, 但是又确确实实难以忽略的视线。 眼角余光迅速扫过游鱼般的人群, 但就如无波无澜的水面, 毫无端倪。谢棠如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落在面前不知何时坐下来的人身上。 是个面若好女的年轻人,锦衣玉带, 腰间系着彩绦玉佩,姿态气定神闲, 看向谢棠如的时候也是带着好奇和打量。 这人正是宋悬。 他笑眯眯地开口:“听说阁下算卦算得极准,不知道能否为在下算上一卦?” 谢棠如睨他一眼, 这人估计是仗着自己不认识他, 才凑上前来。他不知道实际上谢棠如对成王殿下身边几个心腹都了如指掌,自然也曾经听闻过宋悬的名声——宋悬执掌商清尧手中最精锐也最隐秘的一支军队,专门执行刺杀、潜伏一类的隐秘任务,从未失手, 宛如随时随地出现的影子,令人闻风丧胆。 单看相貌,宋悬更像个文弱书生,完全看不出丁点杀人如麻的痕迹。 宋悬在这里——那谢棠如约莫猜到先前看他的人是谁了。 为何自己不露面,却要让宋悬出面? 他心下微微冷笑,毫不客气地开口:“我只算有缘人,公子和我没有缘分,我算不了公子想算的东西。” 这话冷冰冰的,会看眼色脸皮薄的人估计听完就走了,但是宋悬这么多年不要脸的功夫早就练出来,谢世子几句话还无法撼动他。宋悬笑眯眯地一摇头:“诶,阁下这话说的未免太不近人情,我既然来到这里看到阁下在,那么我们便算有缘,不是么?” “不是。”谢棠如对他的诡辩无动于衷,“我每日坐在这里,看见的人何其之多,也不是每个都和我有缘,公子不必把自己想得太特殊。” “………”宋悬摸摸鼻子,叹了口气,“好吧,那你说怎么样才算有缘分?” “合我眼缘的。”谢棠如淡淡道。 这说了不是和没有说一样么?宋悬被谢棠如敷衍的回答一哽,马上接着追问:“那什么样的人才合你眼缘?” 李梦书见他被人缠上,对方似乎有死缠烂打的意图,马上走过来冷冷驳斥他:“什么样的人和你无关,反正你肯定不合眼缘!何必在这里平白耽搁其他人的时间?” 谢棠如看了他一眼。 李梦书是端方君子,学的都是清清白白的圣人之言,能与人争执起来就超乎了谢棠如的意料。 他给了李梦书一个安心的眼神,越过宋悬,看都不看他一眼——反正宋悬也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谢棠如当然“不认识”这位新帝陛下面前的红人,朝后面的人说:“下一个!” 一个瘦弱干瘪、头发蓬乱的葛衣老妇人马上把宋悬挤开到一边,将一篮子鸡蛋放在谢棠如面前:“仙师,我想请您帮帮我,找到我失踪的女儿……” 宋悬站在一边,看着谢棠如神情温和地询问老妇人情况,老妇人磕磕绊绊地描述着,一边说一边失声哭起来,李梦书有些无措地去安慰她,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给老妇人擦拭眼泪。 与刚刚对他的样子截然不同。 宋悬恍恍惚惚地走了,看到商清尧也顾不上面前人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张口就问:“难道我看起来就那么招人讨厌吗?” 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得到的待遇和一个普通农妇天差地别。 商清尧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只是看着谢棠如的方向笑了下,神情莫名溢着点温柔:“回宫。” 他转身的时候,谢棠如刚好问完农妇一个问题,抬眼视线穿过潮水般的人群,从商清尧的背影划过,毫不留恋。他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睛,继续询问老妇人多年前女儿失踪的情况。 盘问完之后,他的神情有些凝重,“你先回去吧,三天之后再来这里,我告诉你你女儿的下落。” 老妇人听完当即就要给谢棠如下跪磕头,被拦住之后她又千恩万谢,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李梦书略有些担忧地看向他:“失踪了十几年,恐怕那位婆婆的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 谢棠如轻声说:“她女儿失踪的那段时间,各地都在搜罗姿色上好的女子献给先帝充盈后宫。”他刚刚问过,那老妇人的女儿是个颇为漂亮的姑娘。 李梦书:“那些女子……” “先帝即使荒唐,也无法同时玩弄那么多女子。但是他当时沉迷炼丹之术,认为要以处子的血肉入丹。”谢棠如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转,“那段时日帝京死了很多平民女子。” 先帝到底还要两分颜面,没有直接下令要让百姓献出自己的女儿,却暗地里派人抓捕了不少良家女子,用以入药。那段时间在家中平白无故失踪的良家子不知凡几,去京兆尹处报案却也只能不了了之,毫无办法。最后是几个大臣死谏才逼得先帝终于收手,但是那一天,御书房内死了三位言官,剩下几位臣子也在之后短短半年内被发落流放偏远之地,客死异乡。 ——但是这些旧事都掩盖在先帝荒唐好色几句轻飘飘的话中,被人遗忘,无人提起。 …… 谢棠如轻描淡写,但是李梦书却没有办法漫不经心地听过去。这几句话足以让他在心中勾勒出一个血淋淋的残忍事实 李梦书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但是让他更加难以接受的是谢棠如接下来的话。 “以处子血肉入药是李徽献上的办法。先帝龙心大悦,提拔他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编修一跃成为吏部侍郎,没两年吏部尚书乞骸骨归乡,李徽就顺理成章当上了吏部尚书。” 听到这里,李梦书面色顿时煞白,摇摇欲坠。 后面的事情不用谢棠如说,他都已经知道——吏部尚书能力平平,但是惯会钻营,献出买卖官爵的办法为先帝捞了一笔钱,用来修建行宫。后来先帝崩逝,新帝即位,李徽做过的事情被暴露出来,新帝大怒,朝野上下数百人受到株连,李家也元气大伤。 若不是他今天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他会来谢棠如这里,李梦书都要以为那个老妇人、谢棠如说出来的这番话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传到他耳中。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他的堂叔父,他们李家因为一己之私害得不知道多少骨肉分离。 李梦书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他怔怔站在原地。 谢棠如没有去安慰他,只是说:“我现在要去刑部一趟,查找先帝年间以血肉入丹而死的那些女子的卷宗。” 李梦书抬起眼睛,眼底发红,声音微哑:“我和你一起去。” 第35章 汝心金石坚05 结果不出谢棠如所料。 老妇人的女儿, 小名唤作宛宛的姑娘,确实死在以血肉入丹药的荒唐行径之下。 李梦书握着卷宗,唇瓣动了动, 喉咙干涩, 几乎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那个姑娘, 原本只是在采桑的路上被李徽偶然看到,得天独厚的相貌配上贫苦的出身反而成了错。她被李徽强掳, 本想献给先帝,但是先帝后宫中美人如云,宛宛也不是其中平庸的一个。李徽见皇帝沉迷丹道,就想出一计,杀了宛宛,取她的血肉融入丹药之中, 献给皇帝。 待皇帝赞赏他之后, 李徽才合盘托出——此药必须以美人的血肉入药。 李徽怎么说服先帝服用这些丹药的暂未可知, 但宗卷里一言一语都无一不表露出李徽——才是罪魁祸首。 李梦书闭上眼睛,水光从眼睫间溢出,濡湿衣领。 他大可以给自己找借口:那些都是李徽干的事, 他不知道,和他也没有关系。但是他不能否认, 正是因为有李徽在朝中的地位,李家才没有像多数士族一样辉煌两三代之后便没落衰败。 他身为李氏当然子弟, 享受了李徽带来的荫蔽, 也不得不承认李氏的荣光踩着黎民百姓的血泪。 谢棠如站在窗下,神情沉静而冷淡。他半侧身靠着窗,天青色的宽袖半搭在身后的木横栏上,一截莹白如玉的手垂垂而落。 窗户外一枝蔷薇藤伸进来, 艳丽娇弱,半开的花蕾在风中摇摇欲坠,主动送到谢棠如手中。洁白修长的手指拢起花蕾,谢棠如这才将目光投向失魂落魄的李梦书。 他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素来是个心软的人。李家没有告诉他那些藏污纳垢的东西,只教会他君子持身立世之道,因此他一时不能接受也是常理。 刑部一位侍郎面色匆匆走进来:“谢世子与李公子两位,看完卷宗了吗?方尚书大人马上就要回来,若是叫他知道我放两位进刑部重地………”他欲言又止。 官场上打交道像这样说一半已经是极为直接的做法,瞧得出来他确实很焦急,恨不得谢棠如和李梦书马上就走。 李梦书闻言歉意地放下卷宗:“我们马上便离开,今日之事多谢孙大人通融。”如果没有这位司任刑部侍郎的孙大人帮忙,李梦书和谢棠如两个闲散人员压根进不来刑部。 “李公子客气了。某昔日拜在李公门下,虽然某无才无德,不配做李公的弟子,但是心中却一直把李公看作我的恩师。还请李公子归家后替我向李公问安。”孙大人拱手回礼。 李梦书微微颔首。 “李公”是他的祖父,也是当世一位很有名望的大儒,门下弟子众多,在读书人中深受仰慕。 因而听到这个要求,李梦书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半点不意外。 离开刑部,两人间的气氛静默了一瞬,李梦书才缓缓开口:“孙大人如此不求回报,有古时君子之风,若是祖父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门生,想来也会颇为欣慰。” “你确定?”谢棠如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说,“难不成随便什么个人求到他头上,那位孙大人都会费心费力?” “这……应当是不会的。”李梦书微微一愣,答道,“他愿意帮我是因为祖父的缘故……” “这就是原因。”谢棠如拍拍他的肩,笑吟吟地说,“孙大人如此古道热肠,只因你是李公的孙子啊!” 他说完这句就坐上魏国公府的马车,和李梦书分道扬镳。 还未进府,渐霜便上前低声对谢棠如说:“那位今日……来了府上,已经和国公爷在书房谈了半个时辰,现在还没有出来。” 她说得略有些含糊,但需要她这么遮遮掩掩提及的不作它想,也只有那么一位而已。 ——新帝陛下。 谢世子心下了然,没有再细问,只是语气不免带出一点好奇来:“商清尧居然能和老头子聊这么久?啧,就算给商清尧选皇后都用不着这么多时间吧?” 选皇后是大事里的大事,如果只谈半个时辰,简直是轻率。渐霜知晓自家世子殿下言辞上的不靠谱,绷着一张脸,微微抿唇,没有接话,只是问:“世子现在要去见国公爷吗?” “不去。”谢棠如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既然这样,我去找张仙师。” 渐霜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世子好像有点……怕见到商清尧一样? 她蹙了下秀气的眉头,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暂时把这件事压在心底,吩咐婢女们煮茶。 宋悬在魏国公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路茶房时,视线忽而顿住,旋即他扬唇一笑,摇着扇子大摇大摆走进去。 渐霜正在用一杆银质小秤称茶叶。 “好香的茶叶。”宋悬吸了一口气,“这茶叶应该是极好的吧?” “不。”渐霜抬眼,声调冷淡,“这是去年的陈茶。世子说国公府内靠国公爷一点微薄俸禄维持生计,喝不起好茶,只能用陈茶招待客人。” 宋悬:“………” 这世子好不要脸,明明他上次偷偷摸摸进来的时候,在商清尧那里喝到的还是今年的雨前茶。 他摸了摸下巴, 难不成陛下对谢世子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谢世子才连一杯茶都不愿意给。 宋悬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不然商清尧那根本不爱和人闲聊的性子,怎么可能和魏国公谈这么久,一定是局面僵持不下。 实际上—— 商清尧和魏国公相谈甚欢。 虽然魏国公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商清尧好好的政务不处理,非要跑到他家里来跟他谈他儿子。魏国公数落了一番兔崽子的不成器,商清尧也含笑听了,末了才淡淡说:“令郎还是少年赤诚心性,不必拘束太。假以时日,令郎年岁渐长,自然便能令国公放心,成为国之栋梁。” 魏国公一边敷衍点头,一边思考着商清尧这么关心那小兔崽子,总不能是也想当当小兔崽子的爹吧? 魏国公觉得这个可能性很高,看商清尧得目光便不由得微妙起来,“不瞒陛下,臣妻子离世早,这些年臣又疏于教导,这混账小子便也浑浑噩噩长到如今。老臣一生也没有什么奢求,无所谓他能不能成为国家栋梁,只要他能够平平安安当个富贵闲人,我这个做爹的就放心了。其他的都随他去!”他说着,袖子一抹眼泪,十二分情真意切。 “魏国公如此开明,当今为人父母者能如魏国公的已经不多了。”商清尧温声说,“魏国公放心,以令郎的资质,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魏国公咂摸了下他这话,想不通希望谢棠如当个富贵闲人算什么期望。但他又转念一想,就那混账小子,能安安分分地当个闲人确实是对他莫大的期望。 …… 两人说话之间,渐霜捧着茶盅走进来,魏国公正好渴了,拿起茶杯就灌了一口,也顾不得细品,但是这茶比他往日所喝口感差上不少,喝了口马上拉着脸问:“这茶怎么回事?贵客在这里,你们就用这种东西招待?” 渐霜屈膝行了一礼:“是世子吩咐的,他说国公爷您的俸禄养不起魏国公府这么多人,只能俭省一点,请您暂且喝去年的陈茶了。” 魏国公:“………” 魏国公:“不肖子!” 他骂完又去睨商清尧的脸色,被如此慢待这位新帝陛下居然也不生气。魏国公心里嘀咕了一句,商清尧当谢棠如那兔崽子的老子,啧,这气性可比他强多了。 ——魏国公心中认定商清尧想给不肖子当爹了。 商清尧确实不生气。 他和谢棠如朝夕相处一段时日,早知他性格便是如此。恨的时候让人恨之欲死,讨人喜欢的时候又叫人恨不得把整个天下捧到他面前。 他猜谢棠如这么做,约莫是得知他的身份,气他之前故意隐瞒。商清尧心下微微无奈——这下可得好好哄一哄了。 他便说:“不知道世子现在在何处?能否请来一见?” “世子现在可能不太方便。”渐霜委婉道。 “那朕去见他也无妨。”商清尧说,“世子在做什么?” “………”这一次渐霜没有立刻回答,她神情露出点奇异的、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意味,半晌才缓缓开口:“世子在和张仙师……交流卜算之术。” 她实在无法说出“世子正在和算命道士胡侃商清尧准备立谁当皇后纳几个小老婆当贵妃”这种话。 只希望会儿商清尧到的时候,世子已经选完了皇后和贵妃。 渐霜不忍心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商清尧(见面前):我得好好哄他。 商清尧(见面后):……他得哄我才行。 第36章 汝心金石坚06 如果谢棠如能够听到自得力婢女心里面的想法, 那他肯定会理直气壮地斥责对方在胡思乱想——因为他眼下根本没有在给商清尧挑皇后。 ——谢棠如和京里面的世家小姐们很少打交道,最多偶尔遇见过几个狐朋狗友的姐妹,压根谈不上提什么皇后贵妃的人选。他也不会拿这些清清白白的小姑娘来开玩笑——对商清尧是无伤大雅的笑谈, 但是对女孩子们可未必。 因此谢世子只是很认真地和张仙师探讨了下, 假如商清尧跟先帝一样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皇后贵妃的位份根本不够这些人分。商清尧召幸她们的时候又要怎么样区分他心爱的宠妃们——一个人给一个封号这也未必记得住啊。 总不能排个一二三四五的顺序出来,每睡一个就多添一个新编号。 张仙师:“………” 当然期间顺便提了提, 他之前对张仙师胡言乱语说的“成王对他一见钟情且想娶他”一事。 当时娶了是成王妃,现在娶了就是皇后了。 张仙师听着谢棠如不着调的话沉思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假如世子做了皇后,以陛下对世子情深厚谊,恐怕就没有三宫六院的担忧了。” “我觉得这样也不太好。”谢棠如托着下颌,噙着浅薄笑意的言语间分辨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说不定道长请教一番九泉之下的先帝, 能更快得到答案。” “只怕我请教了先帝, 也没有办法告诉世子答案啊。”张仙师摸了摸胡子,顺着谢棠如的话,从容不迫地回答说。 谢棠如微微一笑。 张仙师又说:“世子既然有此等疑惑, 为何不问陛下?” 说曹操曹操到,张仙师的话音甫一落下, 脚步声便忽而转近,下一刻商清尧并魏国公便出现在谢棠如的视线中。 商清尧扬了扬眉梢:“什么疑惑需要问我?” 张仙师起身行礼, 随后退到一边, 低眉顺眼,也不说话了。谢棠如后知后觉懒洋洋地见了个礼,“陛下。” 两个字的语调被他拖得长长的,有种懒懒散散又带着点戏谑的意味在里头。 也没什么对皇权的敬畏。 魏国公眼皮子一掀, 想警告这小子安分一点,却听商清尧先一步含着笑开口:“谢世子方才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谢棠如眉目疏淡,他的脸不做表情的时候犹如一幅晕开的水墨画,并非是极秾丽的颜色,反而是不可近人的冷淡之感。 商清尧果然做出不认识他的样子,这样虽然称谢棠如的意,但谢世子心里还是有点不爽,好像认识他一事多么见不得光——他很快将这种感情压下去,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回复商清尧:“不过是好奇陛下战功彪炳、力退外敌的事迹而已。” 凡是对谢世子有三分了解的人,都能听出这是一个敷衍不过的借口。商清尧当然也听得出来,不觉弯唇笑了下,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如果世子好奇,可以直接来宫中询问我。” 商清尧在张仙师微露惊讶的目光里接着说:“我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与世子一见如故,心中欢喜,觉得若是我有个亲兄弟也该是世子这样。若是世子愿意,将我看作兄长也无不可。” 他声音里表露出亲近,但被轻描淡写提及的“兄弟”一词不由让人心惊肉跳——谁都知道商清尧的两个“好兄弟”才刚刚被他废黜,贬为庶民。 魏国公的眼皮子跳了跳。 谢棠如用他客客气气的语调说:“先帝子嗣众多,陛下何必遗憾兄弟亲缘淡薄。我听闻先帝最小的十五皇子便很仰慕陛下这个兄长的风采。” 他没有直接应允,但是在聪明人的对话中,没有立即答应已经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张仙师暗想:魏国公世子的胆子果然大。 “那这便是我的遗憾了。”商清尧叹了口气,对谢棠如说。 瞧出来谢棠如眼下约莫是不太欢迎他,商清尧虽然不恼,但也不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平白多惹谢棠如的嫌。他同魏国公又寒暄客套了两句,便待着宋悬告辞。 送走商清尧后,魏国公才有心思教训府里的小兔崽子,厉声呵斥转身欲走的谢棠如:“你给我站住!” 谢棠如懒懒散散地回过头,眉梢一挑,“您老人家有事么?” “你是不是早就和商……陛下勾搭成奸了。”魏国公慧眼如炬,“我看你们两个今天不像第一次见的样子。” 而且魏国公没有说出来的是,这两人之间的奇怪氛围让他感到莫名熟悉,许久之后他才想起来他夫人在世的时候,他们吵架不也是这样嘛。 “确实不是第一次见。”谢棠如弯了弯眼睛,也不顾他爹能不能接受,轻声说,“我之前不是说要杀个人,就是他。” 魏国公摸着自胡须的手一僵,声音忽然抬高了一个调:“所以你去虞州一趟就给自搞了个诛九族的大罪名回来?!” “商清尧没发现。” “迟早会发现。”魏国公吹胡子瞪眼,“做过的事情都有蛛丝马迹,他现在是皇帝,他要是想查,有一千种一万种手段把你老底都掀了。” 这话虽然夸张了一点,但不可否认,商清尧做成王时和做皇帝时手里握着的权力完全不一样。 谢棠如想了想,觉得他爹说得对。他是该对商清尧比以往更加警惕一些——尤其是他马上要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的情况下。 …… 皇宫的夜色似乎也被四四方方的宫墙和外界分割开来,寂静得能听见殿外守卫长戈上红缨被冷风吹动的声音。殿内则点着九微灯,烛影融合成一片晃晃荡荡的阴影,商清尧端坐的影子被拉长,太冰冷的夜色让他眼底也染上几分冷意。 宋悬垂首站在下方。 作为商清尧的心腹之一,他很清楚商清尧绝不是什么温柔多情的人,性格也与“温和”两个字沾不上边。宋悬一度认为商清尧是个十分完美的君主,兼具冷酷和仁慈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 ——也十分完美地拥有一个君王的喜怒莫测。 那位魏国公世子正是因为不够了解这位天下的新主人,才敢过分放肆。而令宋悬在意的是,商清尧近乎默许的态度。 总不能是咱们这位陛下真把谢世子当亲兄弟看吧?先魏国公夫人可没有多生一个儿子。 但是要说见色起意,宋悬觉得也不太像。 所以他无从揣测商清尧的心思。 好在不是所有事情都和谢棠如有关,宋悬腹诽完,一板一眼地向商清尧禀告:“天牢那边有异动。臣斗胆猜测恐怕幕后之人要动手了。” 商清尧似乎笑了声:“你猜幕后之人的目的是杀还是救?” “这……”宋悬思考了一下,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过不重要。”商清尧笑了声,“反正都是有来无回。” 对于想要他性命的人,商清尧也从不会心慈手软。战场上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有斩草除根才能真正永绝后患。 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足以使他动摇。 …… 渐霜神情紧绷地推门进屋,将手中密信展露给谢棠如看。 “天牢那边已经故意漏出风声。那天晚上一定会有重兵把守。”渐霜问,“世子,那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谢棠如站在窗下,他刚刚沐浴完,半湿的乌发披散在肩后,脸被热气熏出来的微红还未消退,盛开成一种牡丹似的艳丽。他安静片刻,轻声开口:“你知道什么时候人最容易放松警惕吗?” 渐霜不解地蹙起了眉头——思考并不是她经常需要做的事情,大部分时候,她只需要执行谢棠如的命令。而且具体到哪一步的实施,又是底下人需要考虑的事情,不需要她操心。 因此谢棠如抛出的这个问题让能干的婢女缓慢地凝重了神情,陷入深思:“我们会放出假消息在下半夜动手,那么上半夜他们会松懈。” “不。”谢棠如回过头,微微一笑,“是清晨的时候——黑夜即将退去,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所有人的精神已经很疲倦,但是要等候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只差一刻钟就要结束。他们会想——大概不会发生什么了。” 而且清晨之时,帝京里的繁华骚动也冒出了头,早早起床谋生的庶民樵夫菜农,比起只要有一点声响就能被惊动的夜晚,热闹起来的白昼更容易隐没人的踪迹。 “去做吧。”谢棠如说到这里,二指并拢屈起在窗台上敲了敲,侧过脸面对婢女微微一笑。 他很期待和商清尧这一次正式的、势均力敌的交手。 作者有话要说:还欠两更半。 第37章 汝心金石坚07 “消息说下半夜劫狱?”宋悬听到密报后不由得下意识抱怨, “这些鬼祟还真是令人不得安生。” 这下一整晚都不用睡了。 他非得要看看这个鬼东西是打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先前大皇子和三皇子都痛哭流涕地招认了自己对成王犯下过丧心病狂的谋杀,但是也不约而同否认自己和人勾结过。虽然最后不可避免变成了大皇子和三皇子对彼此的相互指责和揭老底,但也让宋悬清楚意识到, 大皇子和三皇子背后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弄风云。 商清尧负手而立, 玄色衣袖垂落, 暗金线绣出栩栩如生的龙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光彩流动。 他在看殿外炽红色的扶桑花,大朵大朵,团团簇簇,在宫中长年不败,是晦暗宫闱里唯一一点亮色。 红墙碧瓦的宫闱意味着无上权力与无边富贵,在帝王之家出身, 顶级权力中心长大的商清尧也没有免俗遏制住对无上权位的渴望, 从多年前被放逐出帝都的时候, 商清尧就开始筹谋。 他的野心昭然若揭。 宋悬看向商清尧,垂下头:“……如果抓到幕后主使,我们是否杀无赦?” “不急。”商清尧说, “你先把人抓到再说。” “………”他看上去就这么废吗?宋悬不敢对商清尧说出的话表达任何不满,只好顺势移开话题, 转到对兵力的布置上来:“臣打算令御林军和绣衣使牢牢把控天牢各个入口,保证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宋悬又接着说了自己对兵力分布的安排, 合情合理, 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错。 “如果当真是下半夜劫狱,那么这一套布置可以称得上天罗地网。”商清尧听完后评价。 宋悬“嘿嘿”一笑,“不管上半夜还是下半夜,臣都保证把人给陛下您抓到!” 商清尧不置可否, 只是说:“还要顾及万一。” 他接着淡淡下了几道命令。 入夜时分,魏国公府早早掌灯。谢棠如喜欢明亮的地方,因此一到夜晚,魏国公府内各处都灯火通明——如此铺张也是魏国公快要养不起家的重要原因。 但是谢棠如作为帝京上进子弟的反面教材,他一点也不打算更改自己纨绔且不肖的人设。 渐霜点燃灯,默默吐槽:其实不过是世子怕黑而已。虽然这对谢棠如来说不是什么克服不了的毛病,但是在家中,谢棠如总是更任性一点。 但是鉴于渐霜对谢棠如的了解,明白自家很少有能让人看出来的软肋与弱点。他让你看到的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而已。 因此渐霜一度很怀疑世子到底有没有这个毛病。 她怀疑世子只是想败光魏国公的家业而已。 谢棠如换了轻便的衣物,接下来要干的事情见不得光,自然不能穿得光鲜亮丽招摇过市,至于从谢世子身上扒下来的华服,早早就由替身穿上。 身为一个比皇帝亲儿子还高危的世子,谢棠如当然也有专门混淆视听的替身。大部分时候谢棠如不喜欢动用这些藏在自己影子里的“刀”,除非迫不得已或者心血来潮。 谢世子弯着眼睛,好奇询问婢女“自己”今晚的安排。 渐霜看了看手心打的小抄,不动声色又收回去,才抬眼说:“世子您今晚先要去和李大公子一起去宴仙楼用晚食,然后去戏楼听一出新戏,最后因为醉酒夜宿府外,第二日方归。” 非常符合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一日作息安排。 但是似乎少了点什么。 谢棠如摸着下巴想了想,然后一拍掌:“夜宿何处?” 渐霜:“……酒楼。” “这样不成。”世子殿下笑吟吟道,“得宿在京中最好的青楼。最好再来五六个美人作陪——要顶漂亮的,看着也赏心悦目。” “虽然不是本尊,但好歹也用了我的名头。该有的排场不能少。” 渐霜面无表情,又或者说她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 “………” 您在说什么鬼话? 作者有话要说:剩下明天补呜呜,又倒欠了半章。 接下来有个重要剧情点明天一起写完啦,今天太困就先不写了。 第38章 汝心金石坚08 “青楼?” 商清尧眉头挑起, 神色沉沉,语气叫人辩不分明。 宋悬肯定地一点头,再次说了遍自己听到的消息。 “谢世子和李公子分开后, 便朝脂粉巷子的方向去了。有人看见他进了鹂声坊。” 鹂声坊的名字听起来雅致, 但不折不扣是个烟花之地, 而且还是帝京里头极富盛名的那种。 他只是进宫前偶然听到谢世子的行踪,想着陛下近来对魏国公世子格外关怀, 便把这事一说。 宋悬想着商清尧约莫不会多在意这事情——商清尧又不真是谢世子他爹,再说就算是魏国公本人也没有多在意谢世子的荒唐行径。 若非故意纵容,魏国公那样的人也养不出谢世子这样叫人不省心、招猫逗狗的性子。 宋悬心底默默同情地叹口气。 先帝一朝的臣子真不好做。不过君王太端明,做臣子的也不轻松——这意味着揣摩顶头上司的心意与喜好比讨好一个有明显弱点的昏庸君王难多了。 就如此刻。 殿内沉寂了小半晌,商清尧方才慢慢地开口:“我记得本朝的青楼,非官营不得沾手。” 这是世宗一朝的政令, 为的是减少针对女子的拐卖。且明面上这些青楼并不开放某些特殊业务, 只提供弹曲儿陪酒这种差事, 不过实际如何就不得而知。但美色向来动人,尤其是后面还紧跟着权势与金钱的时候。到先帝这一朝,朝野混乱, 先帝几位宠妃家中为了敛财,便把注意打到了这一产业上, 鹂声坊便也开了起来。 新帝即位,忙于收拢朝中势力, 这些非紧要的小事暂时没有被送到商清尧眼前来。 偏偏恰好搭上谢世子的东风。 宋悬这下都不知道该同情谁了, 他一本正经沉声道:“我马上叫人去查封。天子脚下,居然有人如此罔顾王法!” 说这话的时候,一阵纳罕从他心底划过——为何陛下会知道鹂声坊不是官营? 念头转瞬即逝,在宋悬心底泛起一阵细小的波澜后就风平浪静无声揭过。 他并不知道商清尧的想法——若是官营, 便直接找个理由将人带出去,若不是官营,那便正好,也省得在谢棠如面前找理由,直接查封便是。 商清尧合上奏章。 谢棠如性情聪颖,不该被人带上歧路,更不该在这些烟花之地被教坏。 魏国公疏于管教了。 * 谢世子尚且不知他那倒霉替身可能今晚要顶着他的名头被一家青楼扫地出门。 弦月跃过屋檐,高悬夜幕。 他换了夜行衣正欲出门。 渐霜站在屋檐下,手里抱着谢棠如的披风,快步走过来:“世子,恐怕计划有变。” 谢棠如:“怎么?” “刚刚接到宫中的消息,商清尧带着绣衣使的人朝南市的方向去了。” 她声音快而平。 鹂声坊就在那个方向。谢棠如微微眯起眼睛。 渐霜的声音还在继续:“绣衣使今夜查封京中所有非官营的青楼舞坊,按他们的路线,大约一个时辰后抵达鹂声坊。是否需要让影卫先撤回?” 谢棠如揉了揉额心。 他怎么就听个曲儿都这么难。 “先叫人撤回,我亲自过去一趟。商清尧为何去为了这种小事亲自出宫?”他不在天牢那边守株待兔,跑到宫外来做什么? 商清尧弄得这一次目的不明,虽然未必会撞上,谢棠如还是打算亲自过去一趟。替身的影卫可未必骗得过对方。 谢世子不能理解。 谢世子很烦恼。 谢世子为了避免露馅,还得跟着商清尧的踪迹跑。 怎么那么像追着负心情郎跑的痴情女呢? 谢世子满怀忧愁地想。 他可太难了。 * * 事发突然,那谢棠如手中的计划也少不得有变。 他轻声道:“既然商清尧不坐镇宫中,那便提前动手。” 转瞬间,他已经思考起如何拖住商清尧的动作,为今晚的劫狱争取更多时间。 这也算如他所愿的一种交手。 渐霜:“是。” 不用对上商清尧,只要搞定宋悬那个傻子,渐霜不觉微微弯起唇来,这可比原来的任务轻松多了。 她想了想,很高兴地跟暗卫头子商量一番如何糊弄过宋悬,把牢里面的人弄出来。 至于世子那边怎么样,渐霜是完全不想了——以世子的本事,把商清尧拖上几个时辰想必不成问题。 谢世子本人却觉得很成问题。 他并不想和商清尧在这种情况下过多大交道。 影卫无声隐匿入黑暗中,珠帘后轻施粉黛、腮凝新荔的女子正专心致志地拨弦抚琴,半点没有发现听曲的人已经换了个。 谢棠如给自己斟了杯茶,却不送入口——这种地方的东西他是不敢随便吃的。他半垂着眼睫,端详茶具上的美人图,栩栩如生,眉目含情,鲜活的下一刻就能从图上走出来。 他看了片刻,把茶杯转了个方向,心想这双眼睛画得倒是和商清尧的有几分相似。 如果商清尧不当皇帝,在鹂声坊里找个活计,他肯定乐意天天跑这儿来。 可惜纯属白日做梦。 门从外头被一推开,谢棠如的美梦也醒了。 商清尧找不了鹂声坊里头的活计,但是他能把整个鹂声坊一锅端了。 年轻的新帝陛下站在门口,面容沉肃,他大约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穿了一身和身后绣衣使一样的衣服,红衣滚着云纹。唯一和其他人区分开的是他腰间佩的玉珏。 说到这个……谢棠如的目光在玉珏上迟疑一瞬,才恍如流水般滑过去。 ……他的玉佩还在商清尧手里头。 得想个办法要回来好了。 至于那枚印章,也寻个由头还回去。本就是喝醉了说得胡话,如今清醒过来也该各自物归原主、两不相欠才好。 思绪一瞬间转过千重,谢棠如撑着下颌望向商清尧的姿态却一动不动。 商清尧抬了抬手,马上就有人将房间里弹琴的姑娘客客气气请了出去。谢棠如才注意到对方乌发如云,眼波盈盈,是个极漂亮的姑娘。 可惜再漂亮的姑娘和谢棠如也没有什么今夜引为知己的莫大缘分,她甫一走出门,房间门就被两侧绣衣使合上,隔绝一切喧嚣骚动。 房间内铺设着鲜红罗幔,鸳鸯锦被,又点着数支红烛,案上点着熏香,闻久了令人感到飘飘欲仙,神思混沌。 谢棠如闻着这香还没有被熏傻,记得自己和商清尧的身份,规规矩矩行了个臣子的礼节,就自顾自又坐下。商清尧瞥他一眼,抬手抚灭案上的熏香。 “这香料中掺了使人动情的东西。” “………”谢棠如眨眨眼睛,缓慢消化他这句话里头蕴含的意思,理解之后不由得佩服起代替他在这里坐了一两个时辰的暗卫。 下次还是不来青楼了。谢棠如认真考虑,不能太为难自己的手下。 毕竟要是少上一个,也很难找到一个合心意的顶上。 商清尧看他的模样,不觉微微蹙起眉头。想到接到的消息,谢棠如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吸入许多香料,神思不如平日清明……也正常。 他又低头一看,发现茶水中也掺了料。 但谢棠如估计没喝多少。 商清尧:“还认得我吗?” 琉璃珠似的眼睛轻轻闭上,复而又睁开,谢棠如看了看他,说:“……认得。” “我是谁?”他不动声色问。 这下谢棠如没有马上回答——他在心底估算了下脑子不太清醒的人大约需要个什么时间反应,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哦,你是拿了我玉佩的人。” “玉佩?”商清尧挑起眉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细看有种莫名的危险意味。他轻声开口:“原来还认得我是谁?我还以为当真不肯认我了。” 谢棠如才不理会商清尧说的话,反正他现在脑子不清醒,等到明天什么事情都不记得,商清尧说过什么关他什么事。 谢棠如只想趁现在把玉佩要回来。 他恨不得给过去的自己一锤子,看能不能把犯傻的脑子敲得清醒一点,不要把重要的信物随随便便给人家。 谢世子:“你拿了我玉佩——你得还给我。” “你不是送给我了么?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好再要回去?”商清尧问他,嗓音低沉,噙着薄薄笑意,有几分诱哄的意味在里头。 这理由合情合理,如果是脸皮子薄一点估计已经不好意思再开口,但是谢世子仗着自己现在脑子糊涂,压根不把这当回事:“可是是我的玉佩。” 他声音带上一点委屈。 叫人难以不心软不动摇。 可惜陛下心硬如铁,冷酷无情:“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了,你不能要回去。” “要也不给。” “除非你拿别的东西来换。” 作者有话要说:说一下更新的问题,因为我感觉大家等更蛮辛苦的(捂脸)。 实习大概还有三周的样子,杂事比较多,本来想周末加更,谁想到还要额外加班(猫猫头落泪JPG),实在抽不出很多精力。 所以接下来三周更新依旧不太准时,基本上周一到周五过了十二点就会不更新啦,只能说尽力写。但是实习结束就会把更新时间定下来。 所以最近大家不要等更新,建议早上来看一眼就行啦。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 第39章 汝心金石坚09 “………” 谢棠如睁大了眼睛。 商清尧说的这些话实在不像一个皇帝, 反而在谢世子耳中听来颇为像个……无赖。 皇帝富有天下,他缺什么?非要谢棠如拿其他东西来换回一块玉佩——谢世子不知是该感慨玩政治的人心都脏,还是佩服商清尧意志如此坚定不为外物所动。 方寸大小的印章在指尖滚过一圈, 被谢棠如重新不动声色收入袖中——是当时用来交换玉佩的成王私章。 想到这枚私章, 谢棠如心底就不免发笑。商清尧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想过要好好隐藏自己的身份, 如此明显的信物都轻易给了出来,可惜他像个傻子一样竟然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 “陛下想要什么?” 商清尧笑容不露声色:“原来真还认得我。” “我又不瞎。”青年的声音漫不经心, 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到好处地避了商清尧的视线。 灯花“咔”一声轻轻爆裂,连带着两人的剪影摇晃一瞬,犹如水波重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但真正的两个人之间又如此泾渭分明。 谨慎保持着无形的距离。 “玉佩我今日没有带在身边。”商清尧话锋忽然一转,对谢棠如说, “不如你明日进宫来取。” 谢世子抿了下唇, 他并不想进宫:“让人送到魏国公府就好了。” “世子的玉佩贵重, 若是宫人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世子恐怕又要生我气了。”商清尧垂下的薄薄眼睑挑起些微笑意。 谢棠如觉得他这话说得未免过分,什么叫“又生气”?他又不是那种喜怒无常的人……好吧, 他是。 对自己有深刻认知的谢世子无力反驳。 但这还远远达不到令他生气的标准。 谢世子想,商清尧还是不了解他。 他不欲与商清尧在玉佩的事情上多做纠缠, 点点头应了他的话:“那我明天叫人进宫去取。多谢陛下。” 他态度客气而疏离,犹如臣子对君王。 挑不出差错。 但有时候挑不出差错也处处都能是错误。 商清尧眼神闪了闪, 在谢棠如对面坐下来:“故友重逢, 世子几次三番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谢棠如诧异极了:“陛下身份贵重,我这样庸庸碌碌的闲人可当不起陛下故友这般的称呼,不过是萍水相逢,陛下实在不必挂记在心。” 商清尧听完, 看向谢棠如。幽幽的烛光映着他沉静神情,从方窗格外透进来的风卷起柔软红绡的一角,随后偃旗息鼓重新暧.昧合拢。 大抵身居天下至尊之位,一言一行都能引发旁人不知多少无端猜测,也就自然给人一种压迫感。 谢棠如心神有些散漫,他说完后半垂着眼。 权势果然是个好东西。 难怪梦里面他把自己弄成那个鬼样子——一旦沾染就很难放手。 尤其是还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时。一切无聊的事情也就变得丝毫不无聊了。 “世子以为——”商清尧说到这里稍顿,才又缓缓将谢棠如说过的词重复一遍,“你我只算得上萍水相逢?” “不然?” 谢棠如懒洋洋地反问,眼角余光投向窗外。 皓月当空。 宋悬打了个哈欠,举着火把站在天牢外。 已经这个时候了,劫狱的人还没有出现。皇帝也不在,反而带着一半的绣衣使去查青楼,宋悬想起这遭,不由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多嘴管闲事,害得他现在自己手里头都没有人可用。 牢里那几个也都是硬骨头,宋悬这种刀尖上滚过的人亲自审讯,都没能套出一点有用消息。 也不知道是谁手底下的人,这么训练有方?要不是还记着对方是敌人,宋悬都想去讨教几招驭下之道。 啧。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他脑子里滚过一圈,宋悬站在夜色中,衣摆上的鹰眼珠泛出凶光,伺机而动抓捕能饱餐的猎物。 谢元蹲在树上,他周身没有任何气息,甚至连呼吸也与周边安静的夜色浑然一体。 他一向最擅长隐匿。 是谢棠如亲自调.教出来的一把所向披靡的刀。 所以没有人发现他。 宋悬本来也没有。 直到他刀柄上的璎珞配饰被风吹动,撞在寒光冽冽的刀刃上。 宋悬猛然警醒,犹如兽类的凶狠目光准确锁定树梢之间。他勾了勾唇,抬手。 绣衣使们纷纷挽弓搭箭,无数锋利的箭头瞄准树梢,小心翼翼地将其包围起来。 即使是神仙也插翅难逃。 谢元居高临下地看着缓慢靠近的围猎者,伸手扯下刀上的璎珞挂饰。身为活在暗地里的人,他从来不用任何配饰。 这次却了例。 他拎着刀从树下一跃而下,身影飞快隐没,藏入树与树的影子中。 宋悬眯起眼睛。 这大约就是今晚来劫狱的人,从身形上看,是一等一的高手。 能抓到这样一条鱼,那他在这里吹了半宿风的事情也就无足轻重了。 “一半人跟我追,另一半的人留守原地,有任何风吹草动,杀无赦。” …… 谢元跑了一段路,那枚璎珞挂饰被他握在手里,这下任凭风如何吹动,他手中的璎珞珠始终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他停下来,握紧刀柄。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还是过分新奇——从来他都是任务的第一执行者,但是这一次并非如此。 四面响起沉闷的呼吸声,绣衣使们小心谨慎地围拢上来,弓箭与弯刀无一不对准了他,无论前进一步还是后退半分,都是死路一条。 那只振翅欲飞的鹰又出现在谢元的视野里。 宋悬拢着袖子,胜券在握:“阁下跑了一路,想来也累了,不如跟我去喝杯茶。” “不去。”谢元冷冰冰地拒绝,他回头望了一眼,猜在他把人引的这段时间里渐霜应该已经完成了她那部分任务,将人救走了。 渐霜一向是靠得住的。 谢元收回心思,握起手中的刀:“你留着自己喝,我要走了。” 他神情肃杀,摆出一个蓄势待发的攻击姿态。 他对上这些人想要顺利脱身不难…… 意识到这里戛然而止,谢元突然倒了下去。 宋悬施施然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众人才发现他手中握着一支香。那是支迷香。身边有跟过宋悬的下属眼角抽了抽,这位宋大人的手段向来层出不穷,令敌人防不胜防,谁想到他身上还带着这种东西。 虽然不光明磊落吧,但确实好用。做臣子的,手段有用就行了。 说起来这刺客也是倒霉,碰到宋悬。属下同情地想。 香料只要吸入一点就使人头晕眼花,但宋悬提前给自己和手下吃过解药,因而没事。 绣衣使们给宋悬让出一条路,这位不太着调的新帝亲信笑眯眯地在谢元身侧蹲下。 “说了请你喝茶,干嘛要拒绝呢?现在没有茶喝了,只有牢饭吃。” “这么点调虎离山的伎俩我怎么会瞧不出来,不过牢里那几个反正没有什么用,还不如抓到一条小鱼。” 对方也真是大手笔,派出来的“饵”身手高强,如果不是今天带了迷药,恐怕还搞不定。 这样的身手在对方手里头肯定也不是泛泛之辈,必然知道不少有用消息。 用牢里几个换这一个,不亏。 宋悬算过这笔划算交易,马上带人追了出来。 对方以为调虎离山成功,实则不过是他将计就计。 他语调微微得意,伸手欲去揭谢元的面罩。 让他来瞧瞧这个刺客的样子。 下一刻,冰冷锋利的刃口贴上他的脖颈,割出一道细血线。 倒在地上的人睁眼睛,声音冰冷。 “都说我不喝茶,叫你自己留着喝。”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写到半夜思路卡死了,今天重写了一部分才好一点。 现阶段最重要的一件事完成啦!会继续努力更新。 那么还欠【八更】。 第40章 汝心金石坚10 宋悬顺从地举起双手, 笑得勉强:“行行行,你不喝茶。能先把刀收一收不?” 或许该佩服他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 谢元:“不行。” 其语调之果断、之无情、之冷酷令人叹为观止。 宋悬在心底为自己默哀,同时好奇:“你分明吸了迷香为什么没有事?” 因为行动之前渐霜不知从哪搞来一碗苦得死人的汤药给他灌了下去。如果不是世子在旁边, 他才不会捏着鼻子喝下去。现在想起来, 估计那碗汤药就是为了对付宋悬这种情况。 不过渐霜搞来的约莫是什么赝品, 方才谢元也是真的晕了一瞬间过去,只是醒来很快, 片刻就恢复了意识。 要是宋悬不叨叨那么多,估计局面和眼下截然相反。 渐霜靠不住。 谢元如是重新评价,不带一点犹豫收回之前觉得对方可靠的想法。 不过这些想法他才不会告诉面前这家伙,甚至他懒得理宋悬,他认真思考如何处理手边这么个麻烦玩意。 抓起来带回去吧,会引来商清尧的追杀, 惹出比现在更大的麻烦。但是放回去也是个麻烦。 宋悬确定自己从这个刺客的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嫌弃, 好像他这个堂堂二品朝廷重臣、绣衣司指挥使是个天大的累赘。 宋大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憋屈。 宋悬:好气哦。 偏偏他还不能随便说什么, 小命还捏在人家手里。 终于谢元抬眼,架在宋悬脖子上的刀动了动,“你叫他们让开。” 宋悬想了想, 他还没有回去气死宋氏那些玩意,绝对不能今天晚上就死在这里, 眼都不眨一下地果断吩咐:“你们先让开。” 绣衣使们犹豫了下,缓缓有人朝两侧散开, 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让出一条路来。 夜风中, 他们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红色披风比鲜血更加粘稠。 谢元从来都目标明确,谢棠如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谢棠如不让他做的事情他多施舍一眼都极为难得。 也因此今晚宋悬得以保住一条小命。 ——世子没有叫他弄死宋悬。 如果宋悬知道自己今晚活下来的原因一定会痛哭流涕抱着谢世子的腿感谢他对自己的忽视。 可惜此刻他还不清楚这一点,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在这个看起来脑子很轴的家伙手底下保住小命。 “那个……” 他刚吐了一个音, 就被谢元毫不客气地打断。 “闭嘴。” 宋悬悻悻地闭上嘴巴。 谢元拎着他飞快奔驰过越京的街坊,月色下门户紧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两条拉长的影子。 宋悬被晃得晕头转向,还没等他颠倒的意识稳定下来,谢元就毫不手软把他丢了下去。 落到渐霜脚边。 渐霜敏捷地往旁边退一步:“你身后那些尾巴我已经叫人处理干净了。剩下这个家伙……怎么处理?” 谢元:“打昏丢在这里就行。主子没有说杀他。” “也是。毕竟是商清尧的亲信,杀了会给主子惹麻烦。”渐霜赞成他的看法,轻轻点了点头,“那就打晕好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说话之人的声音也似曾听闻,宋悬撑着自己晕乎乎的脑袋想要坐起来,看清楚自己面前的人,可惜眼睛还没有睁开,就感到后颈一疼。宋悬一声辱骂卡在喉咙,未来得及出口,直挺挺地倒地。 渐霜轻轻蹙起眉头,口吻温柔:“脑子不会砸坏吧?” “人没死就行?”谢元不太确定地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口吻极度冷酷无情。 渐霜和他志同道合,听完之后一点头:“你说得也不错,那便这样。……我还是给绣衣使传个信,免得他们的指挥使被野狗叼走。” 谢元没有异议,他长刀收进鞘中,璎珞珠自手中抛出,稳稳落在渐霜怀中:“还你。” 府内有这种精巧女子饰品的也就渐霜一个,谢元没有拿别人东西的习惯。甚至这串不属于他的璎珞珠在他刀柄上挂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内谢元看到它就难受。 “哦,不过是街上十文钱一串的东西,你丢了也无妨。”渐霜将璎珞珠收进袖袋,态度并不在乎。 ——就如她所说,十文钱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可值得在乎。 谢元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 璎珞珠不值得被在乎,但谢世子的玉佩可太值得被在意。 为了这个,谢棠如还在好脾气地跟商清尧虚与委蛇。 “陛下似乎在生我的气?”谢棠如揣摩人心颇有一套手段,也能看出来商清尧不太高兴。 唯独搞不懂商清尧在不高兴什么。 他和商清尧又不熟。 “并未。”出人意料的,商清尧否定了谢棠如的猜测。 他倒也不是那等小气的人。 ……陛下也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方。意识到谢棠如迫不及待和自己划清关系的时候,商清尧心头还是不可避免有那么点不快。 只是理智告诉他——他压根没有生气的资格。 既然商清尧这么说,谢世子当然选择相信他真的没有生气,拉长语调“哦”了声,估计渐霜那边的行动也结束得差不多了,他也懒得再废心思拖住商清尧。 “陛下还有其他什么事情么?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宫。”说着他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陛下天潢贵胄,在宫外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臣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 商清尧看着他,指尖微微一动:“明日你来宫中拿玉佩。” “多谢陛下。” 谢棠如再次说。 恭恭敬敬,挑不出半点毛病。 商清尧眼睑微垂,“早些回府。私营青楼违反本朝律法,这家鹂声坊马上要被查封。恐怕世子也不想魏国公来大理寺提人。” 谢棠如眨眨眼。 待他走后,谢棠如才轻轻嗤笑:“是威胁么?” ……一定是了。 谢元从窗户外翻进来:“世子。” “事情顺利吗?” “还算顺利,人已经救出来。”谢元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下,引得谢棠如微微挑起眉头。 但是他没对此事做什么评价。 “外头什么情况?” 他又问。 “绣衣使查封了鹂声坊,鹂声坊的姑娘和老鸨现在都在楼下侯着。”谢元语调没有波澜,“渐霜让我告诉您,下面的人中有一个女子,她怀疑是虞州刺史的千金。” “嗯?” 谢棠如回头。 那位被虞州刺史如珠似宝捧在掌心的薛小姐——谢世子良久从记忆旮旯里翻出这么个人来。 对方于他没什么用途,谢棠如也没把娇滴滴小姑娘的下落放在心上。薛慈宜在他眼中还抵不过张道士话本里的主角沈遇重要。 但若是用来做鱼饵说不定能钓出他想要的鱼。 “叫渐霜把人弄回去。” 谢元:“是。” …… 入了皇帝的眼,谢棠如的一举一动就都有人关心,包括他从鹂声坊带了个漂亮姑娘回去的事情马上就传到了商清尧耳中。 下属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那姑娘的样貌,商清尧微蹙起的眉头才松开。 “不是他瞧上了那姑娘的美貌。” 下属顿时噤声,剩下的话一字不落全部吞进肚子里。 商清尧又说:“下去吧,这件事不必再提。” 下属本以为摸清楚了商清尧对谢棠如的心思,但商清尧这副态度又让他无法确定了,只能掂量着战战兢兢退出殿外。 撞上迎面走进来的宋悬。 他欲扬起笑容同宋悬寒暄两句,但宋悬已经越过他走进殿内,他只能讪讪摸了摸鼻子,走开了。 宋悬:“魏国公府来人了。” 他语调有点僵硬。 商清尧听到他的用词心下微微一愣,旋即便猜到不是谢棠如亲自来。心下不觉莞尔,谢棠如糊弄人的手段倒是一套一套,礼节上也说不出什么错。 只是他却也没有那么好打发。 “你去告诉来的人,东西贵重,落入旁人手中朕不放心,非得谢世子亲自来取朕才奉还。” 宋悬嘴角动了动,如果这不是他主子,不是皇帝,他肯定要怒骂一句对方没事找事。 可偏偏对方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宋悬话到嘴边,只剩下一个“是”字。 他走到殿外,将商清尧原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面前这位魏国公府的大婢女。她诚然是个貌美的年轻女子,身上有种和宋悬见过的其他婢女乃至千金小姐都不同的气质,他难以描述这种感觉,但确实是一种让人难忘的、甚至还有点熟悉的奇妙感觉。 渐霜听完后泄露出一丝苦恼,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声音清凌凌的:“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会转告世子陛下的意思。多谢宋大人转达我这些。” 宋悬勉强笑了下,实际上他没有听清楚渐霜究竟说了什么,早在渐霜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脑子就炸开成一团烟花。 那道声音,宋悬记忆之深刻仅次于宋氏带给他的屈辱。 在这一瞬间,他心思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终于弄清楚了那种要命的熟悉感来自什么地方,记忆里被忘却的模糊印记也在这一刻重新浮现。 —— 虞州白云观、越京天牢。 两次打晕过他的人,在此刻重叠起来,凝成面前这一张姣好的脸。 虞州白云观的时候他就怀疑是渐霜,只是商清尧没有深究,不了了之。没想到劫狱这事对方也掺和其中。 又打晕了他一次。 毕生耻辱! 宋大人咬牙切齿,对方居然还敢若无其事出现在他面前。 是以为他傻吗?人到面前都认不出来! 渐霜确实觉得宋悬不大聪明,就如此刻:“宋大人看起来不太舒服?” 宋悬回神:“没事,刚刚想了件事。渐霜姑娘要不要稍等片刻,我向陛下说一说,也许陛下愿意松口让姑娘先把玉佩带回去?” 渐霜看着他,对眼前潜藏的危险还一无所知,柔声接受了他的好意:“那就多谢宋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补更x1】 第41章 我欲照浮生01 宋悬转过身进了内殿, 避开渐霜的目光所及范围,一张脸才沉下来。 他快步走到商清尧面前跪下。 商清尧挑眉:“发生了何事?” 宋悬掷地有声:“劫狱刺客出自魏国公府。请陛下派人包围魏国公府,捉拿谢氏父子。” “你再说一遍。” 商清尧搭在奏折边缘手青筋暴起, 脸色刹那间冷得可怕。 谢棠如的心情也不好。 他原本还是打算亲自去宫中一趟, 拿回自己的玉佩, 但是他又做了梦。 他的梦境和商清尧纠缠在一起,甚至都分不清这到底是他的梦境, 还是他误入了商清尧的梦。 ……反正都是商清尧的错,不在自己梦里面好好待着,非要跑到他的梦里来。 谢棠如一边想着一边毫不客气占据了铺着柔软白狐皮的贵妃榻,托着脸观察起面前的这个“商清尧”来。 一个不再是青年的商清尧。 他大约年近不惑,岁月沉淀之后使他更加深不可测,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令人不敢逼视。宫女内侍全部都低着头默然侍候在殿外, 连彼此之间轻轻喘气的声音都几乎能清楚听闻——显然他们畏惧极了这位陛下。 谢棠如歪歪头, 他只见过两个皇帝, 一个是先帝,一个便是商清尧。先帝终日沉湎酒色,谢棠如第一次见得天颜时只恍然觉得——原来皇帝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都是□□凡胎之辈罢了。但是商清尧——他在那里就是和其他人不同。 —— 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仗着是在梦境中,可以为所欲为, 谢棠如肆无忌惮地端详着商清尧。 他和青年时风华正茂的样子相比,并未改变太多。岁月似乎格外厚爱他, 连留下的痕迹都是淡淡的, 许多臣子都已经鬓边华发渐生,只有他还似当时。 但这个“商清尧”和他认识的那个到底是不一样的。谢棠如说不太上来这种区别来自何处,不过总归就是“世事无常”几个字而已。 ——直到很久之后,他又想起这个梦境, 才醒悟过来他原来不懂人间疾苦,也将旁人的心意看得太轻描淡写。 只可惜,这个时候的谢棠如还什么都不懂。 他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商清尧,帝王对待政务无疑极为勤勉,而且也极为克制自己的私欲,不因为自己的喜恶而任用臣子,对待身边的宫人和臣属也极为宽容大度。他治下比先帝在位时不知要繁盛多少,朝野清明,政通人和。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个最出色的帝王。 反正要是让谢棠如自己撸起袖子干,肯定做不到这个地步。 不过人无完人,帝王也有不好的地方。在宫人口中,帝王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他没有自己的子嗣。当今的太子是帝王从宗室中过继而来,听说少年早慧,很是聪颖,只是与帝王的关系不太亲近。 表面父子而已。 谢棠如观察了一段时日,终于明白这种感官来自何处。不能说梦里面这个商清尧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对太子该有的教导都有,为他聘请大儒名师,组建东宫班底,甚至亲自教他处理政务,但是这种关心并非出自爱护,只是出于他需要培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谢棠如想想略有些唏嘘。 商清尧做皇帝做得够完美了,但是活到这个年纪,既没有像先帝一样有如花似玉的大老婆小老婆,也没有真正可以交心的挚友,唯一的孩子关系还这么僵,以后死了估计都没有人摔盆哭灵。 切实的孤家寡人。 心肠冷硬如铁的谢世子都要对商清尧升起两分同情。 ——等醒过来之后,还是叫他爹委婉上道折子劝商清尧早点娶个皇后。 梦境还在走马观花地继续,无数场景倏忽之间转换,谢棠如看得眼花缭乱,只模糊猜测商清尧一直在命人寻找什么。 场景再次定格的时候,谢棠如终于搞清楚帝王寻找的是个道士,尊重一点称为“半仙”。 还是个熟人。 被谢棠如抓来的张仙师。 冷月夜无声,宫殿朱红大门映着烛影。 张仙师立在下首,恭恭敬敬地对帝王行礼。 “你找到他了吗?”上首的帝王面容掩在冕旒之下,声线沉沉。 “陛下,已死之人不可复生。他去往来世,此生与人世的缘分已尽,陛下何必再执着?”张仙师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说。 帝王撑着额头听完:“朕知道。” “可我总怕他下一世过得不好,不如他的意。”帝王声音极轻,“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过得好一点吗?” 张仙师想了想,开口说了一段话。大意是这一世的人不能插手下一世的轨迹,否则人间都会乱套。但是商清尧是帝王,命主紫微,和普通人又不一样,若是他愿意分出自身气运,倒兴许真能影响已经去往黄泉之人。 可是这样做对商清尧没有半点好处,反而会有损他的寿命。 谢棠如听着,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一套说辞实在太像桥底下算命的那个骗子。 商清尧一个皇帝,肯定不会信这种鬼话吧。 没想到高位上的帝王突然起身,说:“那就这样做。” 谢棠如忽然不想再听下去,他看了看商清尧,转身离开大殿。 帝王的视线微微一怔。 张仙师纳罕:“陛下?” “没什么。”帝王笑了下,“方才总感觉那儿有人。就像是他回来了一样。” 张仙师动了动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其实若陛下想挽回,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帝王视线猛地扫过来。 “此乃贫道师门不传之密,一向被视为禁术,且成功率极低,陛下还是切莫抱太大希望。”张仙师眼下便有点后悔自己干嘛一时冲动把这件事说出来,老老实实捂着嘴不好?非要费力不讨好。 张仙师一边后悔一边开口:“贫道师门有一秘法,可以溯洄已死之人的过往,给予警示。只是开启此秘法的代价极大,贫道的修为浅薄,恐怕无法成功施展秘法。” ………… 谢棠如坐在屋脊上晒太阳,他没有实体,想待在哪里都可以。他近来颇喜欢居高临下的视角,观察宫中来来往往的人。 比如说最近被帝王频繁召入宫中的方士。 他有点担心商清尧会步先帝的后尘。这个发展方向,怎么看都和先帝晚年昏庸无道,天天做梦追求长生的轨迹极为相似。 谢世子一点都不希望自己唯一认定的对手皇帝履历上出现这么大的污点。那会把他逼格拉低! 但是他不是梦境中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循规蹈矩地发生。好在商清尧的脑子还没坏,没有吃方士练出来的丹。 帝王又一次召见完张仙师之后,谢棠如从屋顶跳下来,溜进殿内。 帝王正在批奏章。 也许是天气转冷,他似乎生了场病,面色比先前苍白许多。 谢棠如在殿内站了会,转身想要离开,却被商清尧的声音截住脚步。 “是你回来了吗?” 他转身的动作定在原地,足足等到香炉里的香线燃过最后小半截,才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商清尧还在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好像他格外确定那里有什么存在。 谢棠如眨眨眼,不由得怀疑起这真的只是他的一个梦境吗? 如果不是梦境,那这又是什么? 他抿了下唇,走到了商清尧身边。 帝王唇边微微扬起笑意,声音轻柔地像对待举世无双的珍宝。 “阿翡。” 名字从唇齿间无声溢出。 下一刻,帝王感到有什么柔软温热的触感从他脸部划过。 谢棠如收回手,头一次有点不知所措地盯着自己的指腹,仿佛还残留着与商清尧肌肤相接触时的温度。 他好像能碰到……商清尧? 谢世子茫然又迅速地将手收回袖中。 ………… 梦境太过真实,而且离奇荒诞,谢棠如一时难以消化这个梦境。 他也不那么想见到商清尧。 因此谢棠如打发了渐霜去宫里头拿回他的玉佩。 渐霜对此没有异议,她微微一笑,“不过那位曾经见过我的宋大人听闻时常出入宫中,兴许会撞上。” “这桩事是个隐患,迟早都要解决。”谢棠如神情淡淡,“何况我本就没有想过瞒一辈子。” 如果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藏头露尾一辈子,对谢棠如来说也太过无趣。 谢元抱着长剑,视线看向窗户外,插话:“他那么傻,肯定看不出来。” * * 渐霜跪在殿内,不期然又想起来谢元的话。 有一点谢元倒是没说错,宋悬确实不怎么聪明——谁想到他不经查证、毫无根据的情况下就把事情直接告诉皇帝了。 也不知该说宋大人不聪明,还是太聪明? 渐霜面无表情地想。 算了,等世子来救她一个良家女子出火坑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写长一点点,但是想到我还欠七章更新,算了,还是放到下章【顶锅逃走】。 【另外天气转冷啦,大家记得给自己裹厚实点,不要感冒。】 第42章 我欲照浮生02 被侍卫“请”到殿内时, 渐霜就隐约有大祸临头的预感。 但也不算全然意外。 早在虞州白云观外,宋悬猝不及防无意中撞见她时,渐霜就为今天这一局开始谋划。 纵然只是一点小失误, 也需在事后花费多时间与心思来补救。 甚至是故意引导宋悬对她的身份起疑, 将自己进一步推入险境。 手心微微捏紧, 生出濡湿的汗意,渐霜不卑不亢地跪在阶下, 一派全然无辜。 “宋大人忽然叫侍卫捉拿奴婢,不知奴婢犯了什么错?” 宋悬看了商清尧一眼,年轻的帝王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欲,将处置权全然交给他的臣属。宋悬心下微定——他本也不想这么冲动行事,但是天牢犯人逃脱是他的过失,宋悬急需要另外一桩大的事情来弥补过失。 渐霜正好撞了上来。 宋悬高深莫测地开口:“渐霜姑娘人在这里, 还不知道自己犯下何等大罪吗?” 渐霜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从衣领探出, 弓成微微的弧度, 她半垂着眼,看不见表情。 “奴婢不知。” “奴婢只是个普通的内宅女子,实在不知犯下何等滔天罪过竟需宋大人将我捉拿面圣?” 宋悬听着她的语调, 开始牙疼了。 听听这话,瞧瞧这满脸无辜的模样, 搁这里演窦娥冤呢。 合着他还能平白无故冤枉她区区一个婢子不成? 宋悬厉声诘问:“你当真一概不知?那本官在虞州白云观碰见的是鬼不成?” 渐霜面色不变:“宋大人在虞州碰见的是人是鬼奴婢怎么会知道?” “哦?”宋悬不怒反笑,“那想来行刺的刺客也和你无关?” 他言语中暗藏陷阱, 但他期待的鱼并不咬钩。 “奴婢不知道什么刺客。”渐霜回答他, “宋大人若想定奴婢罪也要讲究证据,奴婢不记得曾经得罪过宋大人。” “真是巧舌如簧。”这三言两语就行刺的事情轻飘飘变成了私底下的恩怨。 宋悬不由想起来那位魏国公世子,要不是此事关系到他的仕途,恐怕宋悬现在要大赞一声只有谢世子身边才有这么妙的人物, 连婢女都如此不拘一格。 他想再问什么,却被商清尧抬手示意打断。 “既是这样,你二人各执一词,此事便暂时搁置。” 按下不发——大多时候意味着“到此为止”。宋悬咬了下牙,应了声“是”,到底没再说什么。 渐霜俯身行礼:“希望宋大人早日找出真正的刺客,奴婢区区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可能犯下如此大错?” 宋悬只差一点就要跳起来指着她骂了。 她从容退出殿外,凝重的表情却没有收敛。 这一场对峙看似是她占了上风,但她心中清楚,她没有得到关键人物——那位一言不发的帝王的信任。 恐怕这件事没有办法如她愿那样到此为止。 渐霜深深呼出一口气。 世子当时听完她的补救措施只是微微笑了笑,说:“那你便试试。” ——原来他早已料到商清尧非她能糊弄的对手。 渐霜快步走下台阶,长风卷起她垂落在肩头的发,腰间环佩叮叮当当作响。 那玉珏的碰撞声很快消失不见,宋悬欲言又止,半晌才终是问:“陛下真的相信她的说辞吗?” “宋悬。”帝王搁置朱笔,乌黑的眼珠如银星寒水,“凡事都有规章,即便是朕审案也要遵循刑部和大理寺制定的流程,头一个重要的就是证据。” “朕不可能因为你一句话将魏国公府的人全部下狱。” 宋悬细想顶头上司的意思,道:“陛下是需要证据——臣手头暂时没有,不过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臣会竭力调查此事。” 商清尧看他,片刻后收回目光,声音淡淡:“去吧。” …… “以你的馊主意不仅没有让宋悬打消疑惑,还让我们被盯得紧了?”谢元真诚的发问。 渐霜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虞州白云观的事情已经让他盯上我,这次失误只不过让他怀疑的进程加快而已。” 谢元拉长调子“哦——”了一声。 渐霜:“………” 渐霜去看自家世子的脸色,发现自家世子什么表情都看不出来。 谢棠如比她平静得多。 “宋悬毫无根据就敢告诉商清尧——这也不是你们可以预料的。” “何况谋害帝王虽然是灭九族的大罪,不过你们也不在本世子的九族之列,不必太担忧。对了,我爹罚我抄的经书你们给我写完了没?” 渐霜很想否认自己效忠的主子是这么个不靠谱的玩意,但是她不能。 渐霜:“……还差半本《南华经》。” 谢元:“世子打算怎么办?” “先去把我的玉佩要回来。”谢棠如懒洋洋伸了个腰,长袖滑落半截,露出一段如月光凝成的匀称小臂,“还得进宫一趟。” 顺便给属下收拾烂摊子。 他口吻中透出厌烦。 ——进宫的流程繁琐,还要搜身,素来令谢棠如不自在。因而谢棠如一向都不喜欢赴宫里头的宴会。奈何先帝素来好美人,对谢棠如这张皮囊格外有好感,每次办个什么宴会都要问一句“魏国公世子来了么?”。 谢世子不胜其扰。 如果老皇帝再不驾鹤仙去,多举行几次宴会,谢世子约莫就要揭竿而起,将老皇帝赶下台。 不过这回进宫的流程意外简单,几乎是魏国公府的折子一递上去,就有皇帝身边的内宦前来为谢棠如引路,也没搜身,还随谢棠如的心意在花园里逛了逛。 内宦谄媚作陪:“可惜这时节的荷花已经谢了,若是世子早两日进宫,还能看见些残荷。陛下也一直盼着世子来呢。” 被恭维的谢世子当他胡说八道,他是胡乱一点头,比内宦还要胡乱的胡说八道:“是啊,他一直等着我来,恨不得我干脆住在宫里头。” 内宦脸上顿时流露出一种不小心听到宫闱秘事的讶然。 谢棠如轻声嗤笑。 “陛下在哪里?” “在宣政殿。” 内宦的头低下去,神情加讳莫如深,看向谢棠如的目光也带了点敬畏。 他大概被谢棠如的鬼话不知道误导到什么地方去了。 被误导的不止一个。 宋悬趴在魏国公府的墙头,他正在沉思如何找到那个婢女的马脚。 然后他发现,他这个视角除了树和树上的鸟窝什么都看不到。 哦,树里还藏着个人。 那人好像也发觉了他,刀锋一样锋利的目光扫过来,带着冷意,差点把宋悬吓得从墙头栽下去。 他还未回神,那藏在树梢之间的人忽然大喊一声。 “抓贼了!” 下一刻,魏国公府的府丁闻风而来,拿着锄头、斧头、烧火棍,乌泱泱聚在一起。 “………” 可怜的宋大人被吓得从墙头栽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不小心睡着了(捂脸) 第43章 我欲照浮生03 宣政殿内。 殿门开合之间没有半丝声音, 训练有素的内宦合上殿门便退下,只剩下谢棠如一个人,外加一个端坐在桌案后的商清尧。 “你来了。” 帝王起身, 玄色衣摆垂垂而落。 谢棠如只扫了一眼, 便马上低头去恭敬行礼。 “臣见过陛下。” 他非常谨慎而克制地保持着和商清尧之间的距离。 绝不逾越分毫。 自从做过那个梦之后, 谢棠如总是下意识无端在意他和商清尧的一切交集。纵然是在这么个偌大的空间内,可只有他们两人, 还是令他感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微妙。 按照他的设想,他们完全不该有这么多交集。 梦里面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搞的? 谢棠如难以想通。 总不会是自己谋反失败后,为了保命,去勾搭商清尧?谢世子不怀疑自己真的干得出来这码事——他本来也不是多堂堂正正的君子。 可一想到那样的场景,他还是浑身难受。 谢棠如抿了抿唇,继续说:“臣这次进宫, 是想取回陛下先前允诺过我的玉佩。” 生怕商清尧反悔不准备还给他, 谢棠如睁眼开始胡编乱造。 “说来也是臣醉后糊涂, 竟然将这块要赠予未来妻子的玉佩不慎错给了出去……”说到这里,他不由顿了顿。 梦里头他和商清尧堪称错综复杂的关系,令谢棠如一时难以自若地继续鬼扯。 商清尧约莫也瞧出他的心虚, 并不揭穿,只眼尾微挑起笑意,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还请陛下将玉佩交还给臣。”谢棠如错开商清尧的目光,语气平静地补上最后一句话。 “世子想要回自己的玉佩并无不可。”商清尧不紧不慢地说, “只是我之前也说过, 朕不做亏本生意,世子要拿出能打动我的更珍贵的东西来交换。” 还好商清尧不清楚玉佩真正的价值。谢棠如想,如果被他知道,自己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大代价。 玉佩是“魏国公世子”这个身份的信物之一, 除却一面雕刻的魏氏家徽,另一面则刻着他母亲出身的家族的图腾。 除了能够调动魏国公府大部分人手之外,玉佩还掌握着他母亲留下来的家族势力和财富。 谢棠如不看重这些,他自己一手培植的势力已经足够。但那毕竟同他母亲有关,谢棠如觉得还是要回来为好。 更为重要的,他不想和商清尧扯上更多关系。 现在的局面已经够让他头疼。 谢世子状似没有听出商清尧的言外之意,笑容浅而淡:“陛下富有四海,什么奇珍未曾见过,臣手里的东西哪里敢在陛下面前献丑——若是陛下不嫌弃,臣愿意府中珍藏的以一尊三尺血珊瑚做交换。” “朕不缺珊瑚。” 年轻的帝王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谢棠如就是能隐约感觉到他仿佛是不太高兴的。 皇帝真是难伺候的生物。 谢棠如想了想,掩在衣袖下的手一动,方寸大小的金质印章被托着送出,映在雪白掌心上。 “这是陛下当时赠予我的印鉴,自是无价之物,比我的玉佩珍贵十倍。若是陛下同意,不妨用它来换回玉佩。” “………” 为什么他感觉商清尧更不高兴了。 反正和他没有关系。 谢世子无辜地想。 商清尧沉默片刻,轻轻一语带过这个问题,说:“今日天气不错,世子陪朕到宫中转一转。” “天气是不错。”谢棠如轻轻“唔”了声,没有拒绝商清尧的提议,“陛下想到哪儿去?” “随意走走吧。”帝王说。 宫阙堂皇而巍峨,一眼望过去,只能看见红墙碧瓦,沉闷而肃穆。 帝王出行即便一简再简,身后也还是跟了一长串的人,落后他们三两步的距离。 商清尧侧过脸去看谢棠如:“宫中时常还是有些冷清。” “陛下早日纳妃立后,再多生几位皇子公主,这宫中自然就热闹起来。”谢棠如随口回道,他垂眼望着小径两侧顽强生长出来的一簇蓬勃的紫色的花,声音如同花色一般疏淡。 “人太多则喧嚷。” 商清尧说完抬腿迈上台阶,“魏国公府上的人也不多,世子可会时常感到冷清无聊。” 那可没有。谢棠如暗自腹诽,商清尧完全不知道他爹拿他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养一群装神弄鬼的道士,魏国公府天天鸡飞狗跳,热闹得很。那群道士,过得比他这个正牌世子还要舒坦。 “并未。” 谢棠如答道。 “说起来,世子前些时日曾去过虞州白云观还愿。”商清尧定住脚步,回头看向谢棠如,明烂的阳光下,几乎能看见青年脸上的细小绒毛。 “我从虞州经过时也曾到过白云观,只是不巧遇上了刺客。” 这是在试探他吗? 谢棠如心下一凛,下意识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开口:“那陛下真是太不巧了。” 作者有话要说:【卡卡的半章,今天还有一件其他很重要的事情,明天修一修(咕咕,咕咕咕)。】 第44章 我欲照浮生04 谢棠如的眼睛里就差明晃晃写上“那你可真倒霉”。 谢世子没有同情心, 也并无愧疚之意。 ——因为他并没有真正对商清尧痛下杀手。 两次都半途而废。 连真正给商清尧造成半点伤害都没有,反而是商清尧扣下了他的人。 谢世子觉得自己没有和商清尧计较已经是格外宽宏大量了。 商清尧没道理反过来怪他。 “我听说是虞州刺史意图谋害陛下。”谢棠如慢吞吞开口,“和江湖人士勾结才有了刺客行刺的事情。” “世子从何处得知此事?”商清尧问, “我还以为世子不会关心这些事情。” 他话问得轻巧, 仿佛不带半点试探意味, 甚至他没有看向谢棠如,好似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谢棠如便也随口答了:“我那时恰好在虞州。陛下不是知道么?” 在商清尧还顶着假身份身处魏国公府的时候, 谢棠如对他推心置腹,也告诉过他自己将要去虞州白云观的事情。 商清尧笑了下。 “说起来那刺客也是埋伏在白云观内,还好世子幸运,没有被我连累,不然恐怕叫我要……愧疚不安了。” 谢棠如面色闪过一丝古怪,话说到这个份上, 他还听不出来商清尧在存心试探他, 他便当真是个傻子了。 只是商清尧的措辞, 着有点奇怪,大抵不是自幼接受名师大儒的教导,在文采修辞上差上一筹。谢棠如想了想, 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他顺着商清尧的话继续说:“我运道一向不错。陛下遭逢刺杀,安然无恙脱身, 一定是上天庇佑之人。” 是句恭维话。但是从他口中说出,配上此情此景, 总有种迫不得已的敷衍应付。 一群青衣的宫女太监不知何时已经被远远落在身后, 两人穿过人工湖的石桥,登上一座临水台榭。 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瞧见湖对面玲珑精致的房舍,睡莲鸢尾和漾开的浮萍密密匝匝铺开在澄澈水面上, 揉碎日光倒影。 谢棠如微微眯了眯眼。 见他似是出神,商清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边是青露台。” 谢棠如一时间没有说话。 “青露台”对他来说已经是个极为熟悉的名称,在梦境中,他便在青露台渡过了一段时日——兴许也是人生中最后一段时日。 他静静伫立半晌,才不动声色地张口:“我听闻青露台历来是帝王宠妃居所,倒是先帝陛下在世时,不曾听闻过他宠爱的妃子入住青露台。” “有过的。”商清尧收回视线,目光沉沉,负手站立在谢棠如身侧,他这话引得谢棠如不由侧目。 “我母妃……曾住过青露台,不过时日短暂,她很快便失宠于先帝。这些已经是我出生前的事情了。” 理智告诉谢世子,帝王的往事一般伴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得知越多就死得越快,但他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商清尧的身世在帝王家讳莫如深,谢棠如知道他的时候,商清尧已经受封成王,被排挤出京,前往北境三州击退匈奴。 再后来,他在歌楼烟柳红绡软账中做纨绔世子,不成器的名声传遍朝野,而商清尧的名字裹挟着塞北的霜天冷月和黄沙血气冲破帝京的红粉太平,名动天下。 两段截然不同、无论如何都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人生。 “世子似乎好奇朕的身世?”商清尧眉梢微挑,他身上的肃杀气大部分时候不重,不会使人感到全然不可接近,但谢棠如以为,这正是他比旁人更加危险和深不可测的原因。 谢棠如一点头:“陛下既然说了,我自然是好奇的。” “往事重提,难免令人伤怀。世子若是好奇,朕下次再讲给世子听。”商清尧微微一笑。 并不那么期待下一次见面的谢棠如:“………” 但不可否认,商清尧说的事情,确勾起了谢棠如的好奇心。 看到谢棠如脸上露出不甚明显的纠结,商清尧唇边弧度略深:“时辰不早了,朕命人送你回府。” 谢棠如看他一眼,点点头,跟随前来引路的宫人离开。 内侍方才敢凑上前来,揣摩着上头的心意,开始出主意:“陛下既然颇为中意魏国公世子,何不留他下来用晚膳,促膝长谈一番?” “过犹不及。” * * 谢棠如回府的时候,他爹捧着茶杯坐在昏暗的大堂内,也不命人点灯,悄无声息地坐在主位上,幽幽开口:“回来了?” 他步伐一顿。 “您大晚上不去睡觉,也不去看道士炼丹,半人不鬼地坐在这里干什么?” 魏国公放下茶杯,重重冷哼一声:“你倒盘问起你老子来了!老子还没有问你去哪里鬼混了!” “皇宫。”谢棠如马上接话,搞得魏国公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商……皇帝没事找你干什么?” 魏国公用怀疑的视线盯着自己的倒霉儿子。 谢棠如:“我和陛下一见如故引为知己恨不得促膝夜谈抵足而眠,明天早上他就要封我做一字并肩王——您信吗?” “……鬼话连篇。” 四个字表明了魏国公的态度。 “新帝可没有先帝那么好糊弄,你老子我还想安享晚年,别给老子惹什么解决不了的大麻烦。” 其已经惹了。 谢棠如怕这事说出来,他爹要跳起来抄鞋底追着他打。 谢世子很有自知之明地没说话。 魏国公又开口了。 “你不在的时候,府里下人抓到一个毛贼,打了一顿关柴房里头。你自己处理。” 最后一句话令谢棠如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很快又松开,他若无其事道:“我知晓了,我等会命人去处理。” “还有个事。”魏国公轻咳了声,“我听渐霜说你从外头带回来个落难的小姑娘,什么虞州刺史的女儿。我今儿见了回这姑娘,娇娇弱弱跟兔子似的,你要是真看上了人家……。” 谢棠如听完才终于想起他爹说得是薛慈宜,出声打断:“您想多了,我没看上她。” “那你把人好好的小姑娘带回来干嘛?”魏国公瞪他。 “自然有别的用途。”谢棠如说,“这件事您就不必过问了,再说您口中的小姑娘可不是什么善茬。” 魏国公咂摸他神情,“成,反正你老子我也搞不清楚你们这些小子的恩怨情仇,只要别把你娘气得从地下爬出来揍你就成。” “不会的,娘脾气好着,舍不得揍我。”提及生母,谢棠如神情不由得淡去几分。 “舍不得揍你?哼,合着小时候拿藤条抽你的是老子不成?” 魏国公说完沉默了一瞬,也没有再多提一句,转而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 “今天主要是为了这个,之前就想给你,可惜年纪大了记性差。就是前些日子你收留的那个被端王荣王追杀的倒霉蛋,走之前留给你的。” 谢棠如看着皱得不成形的信封,再看看他满脸无辜的爹,一时都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第45章 我欲照浮生05 封口被利落拆开, 谢棠如一目十行将信的内容看完。 得承认,商清尧的文采造诣超乎谢棠如的想象,能把不辞而别这件事足足写上三页纸, 甚至字里行间还能品味到写信之人当时的无奈和不舍, 而尾端更是隐晦暗示了他的真实身份, 如果他不那么蠢笨,再一次见到商清尧的时候就该反应过来, 甚至不能责怪商清尧的隐瞒——因为对方已经分外坦诚,将真相一概合盘托出了。 要是叫旁人看见了这封信,肯定要觉得他不谅解商清尧是没道理的事。 但这封信落到他手上显然太迟了些。谢棠如将信纸折好塞入袖袋中,抬眼发现他爹眼巴巴盯着他,被发现后魏国公一本正经地摸了摸胡子,“信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他说着语气却微微顿了顿, 像是不想多提, “我去瞧瞧府上抓的小贼。” 魏国公掀起眼皮子, 把小兔崽子那点心思瞧得一清二楚,哼了两声,不耐烦挥手:“走吧走吧。” …… 不知自己已经从朝廷重臣沦为小贼的宋悬宋大人坐在草垛堆上, 撑着脸思考人生。 他眼睛一圈乌青,脸上也布满青青紫紫的痕迹, 稍微一动就牵扯脸部肌肉,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魏国公府上的家丁仆役真是训练有素, 三两下就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 捆起来丢到柴房里头来。细品嫩肉的宋大人疼得骨头被拆过一样。 魏国公世子不在府中,魏国公一心沉迷长生修仙之道,府里管事的是那个叫渐霜的女子,但她今日也没有出现。 把所有人引过来的那道声音……宋大人抓抓自己蓬乱的头发, 没猜出来那是什么人。 报仇都无门。 “那位宋大人正被关在柴房里头。”渐霜跟在谢棠如身侧,轻声回禀,“今日他鬼鬼祟祟趴在墙头,叫谢元瞧见,就喊了一嗓子,把人逮住。” “奴婢以为还是给他个教训,免得他贼心不死,因此就把人扣下了。” 她话说得乖巧动听,叫谢棠如不由得笑了笑:“你还在记恨他害你差点难以脱身的事吧。” “怎么会呢。奴婢不是这样的人。”眉似新月的女子朝他仰起脸,神态无辜。 “………”谢世子手里的折扇下意识合拢,握在手心,别开眼去。 他手底下这些人,心眼一个比一个多着呢。就算是当年入府跟朵小白花一样的谢元现在心肝也黑如滴墨。 谢棠如坚决不认为是“近墨者黑”的缘故。他可一向是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关也关了,饿了两顿把人放出来。免得商清尧找我要他的臣子。”谢棠如叹了口气,随手指了个小厮,“去把门打开。” 天光顿时倾泻进来,宋悬蜷缩在屋子一角,顺着漏进来的光线眯眼望过去,只见一片月白锦绣衣摆,月华似的光晕温温柔柔地漾开。 那人仿佛这才打量清楚了他,惊讶极了,语调微扬:“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这可不是什么毛贼——还不把宋大人扶起来。” 宋悬饿得头晕眼花,但还颇有风骨,打掉前来搀扶的侍从的手,一骨碌爬起来,冷笑两声正要开口,就被谢棠如抢占先机,对着渐霜呵斥:“旁人不识得宋大人便也罢了,可你却是见过宋大人的。怎么如此失礼呢?” 渐霜很配合地福了福身,“是奴婢今日忙于府中事务,也问过问,一时不察,竟然叫宋大人受了这等委屈,还请宋大人见谅。只是宋大人下次来访还是不要趴在墙头上,走正门为好,省得不懂事的小厮冲撞了您。” 她一口一个恭恭敬敬的“宋大人”,宋大人却只觉得憋屈。 当他听不出来这在故意损他呢。 可他也不全然占理,被渐霜抢白一通之后,反倒不好说些什么了。 袖子一甩,他僵着一张脸冷冰冰开口:“无妨,确实是我失礼在前。只是世子府上的人下回还是问清楚再抓人,省得哪天得罪了什么公子王孙,就不好收场了。” 谢棠如微微一笑:“多谢宋大人提醒,不过我家这些仆役若没有碰见什么贼人翻墙进府,都各司其职,也不会冲撞贵客。” 渐霜笑吟吟站在一侧,很是认可地点头。 宋悬:“………” 果然是有其仆必有其主。 宋大人心情更不爽了。 “我命人送宋大人出府。”谢棠如欲要送客。 宋悬遭了这么大罪过才混进来,自然是不想眼下就离开,便道:“世子平白无故关了我一日,难不成连顿饭都舍不得请我吃吗?” “那便在西厅设席面。”谢棠如淡声吩咐,“去将宋大人做客的事情告诉父亲,他这个主人,可不能失了待客的礼数。” 既然那么想吃,就和老头子吃饭去吧! 谢世子笑吟吟地望着他。 宋大人想了想魏国公在京中有名的暴躁脾气,突然也不是那么想留下来吃饭了。 但话已经说出去,宋悬也不好马上改口。 只是心里头不得劲。 他于是又和谢棠如打了会太极,意味深长地说完“希望世子下回不要再抓错人了”后,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来不及行礼,便道:“世子,刚刚在后门墙根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不过那男人说与您相识——” “今天可真是巧了。”谢棠如看了眼宋悬,皮笑肉不笑,“既然是这样说,那便请过来见一见。” 他说着又吩咐渐霜带宋悬去和他爹一起吃饭,随后施施然走了,剩下两个隔着新仇旧恨的人相视无言。 …… 青衫落拓的青年长身玉立,站在桌案前,他正垂着眼打量面前桌案上的种种贵重陈设。 雪白的南州生宣铺开,麒麟状的玉质纸镇晶莹剔透,价值千金的徽州墨半凝,笔架上设着数支上好的狼毫紫毫笔,镂空雕花的小香炉里懒洋洋烧着心字香。 他二十多年来也没有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虞州刺史府虽然镶金嵌玉,但少了底蕴,很多东西都见不到,也不会给他一个刺史千金闲暇无事时弄来的玩物用。而在富贵泼天魏国公府内,这些都是稀松平常之物。 这就是真正的权势与富贵。 他不觉看着有些出神。 “原来是沈遇公子。”谢棠如走进来,懒洋洋开口。 沈遇一听就知道谢棠如完全没有打算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身份——不知是根本不将他放在心上,还是有恃无恐,毕竟谢世子的姘头如今都成了天底下最贵重的人。 可笑的念头一闪即逝,他于是拱手行礼,径直说:“问世子安。自从虞州一别后,没想到今日还有机会再见到世子。” “不是你自己找上门来?”谢棠如一挑眉头,不买他的账。 沈遇拱手行礼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世子说笑了。” “你来找本世子,想来也不是为了叙旧?”谢棠如不想多费心思同他虚与委蛇,直接挑破话题。 沈遇也没有料到他居然这么直接,很快调整好心态,斟酌着措辞开口道:“我这次前来拜访,是有一桩交易想同世子做。” “说来听听。” 沈遇:“我有个未过门的妻子,自幼跟随江湖游医学了些本事,不料后来我与她失散,她竟然一个人流落到了京城。后来我从虞州一路赶到京城,意外与她重逢,我才知晓她因为医术尚可又兼之容貌秀美,得了京中一位贵人的青眼,想要将她强纳为妾。” “她自然是不肯的,我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我也不愿将她拱手让人。可是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又怎么抵得过王公贵族?我也实在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只好来魏国公府门前碰一碰运气——我运气还不错,阴差阳错也见到了世子。” “我想请世子出手帮我们这回,将我未婚妻救出火海。我愿意用一个世子一定感兴趣的情报来交换。” 他话说得情深意重,又恰到好处显示他不令人忌惮的聪明,但凡心肠好一点的人只怕这时候都要问他的情报是什么了。 可惜谢世子十分冷酷十分无情十分不为所动,他看着沈遇,只思考一件事——这家话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到底有没有一个标点符号可信。 他轻轻地笑了:“原来沈公子还有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妻,我还以为沈公子在魏国公府外徘徊,是觉得薛姑娘在我这里受了委屈,要马上带她远走高飞。” 他一字一句都轻得漫不经心,却重重敲在沈遇心尖,好似自己所有心思都在对方的一个笑容之下无所遁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还记得他吗?是张道士给世子看的话本里的主角。 和虞州刺史宝贝千金薛慈宜姑娘关系复杂的那男的。 第46章 我欲照浮生06 沈遇脸上的笑有点勉强。 聪明人——尤其是官场上的人说话都喜欢给彼此留下足够多的余地, 但是谢世子完全不遵守这条规则。 他直接戳破了沈遇,不留半分余地。 沈遇确实与他的未婚妻失散,也确实真心诚意地想要帮未婚妻摆脱不愿嫁人的困境, 但同时他也想借此达成一些其他目的。 这不冲突, 两全其美的事情。 谢棠如在想沈遇的用意——他知道沈遇的未婚妻青玥就是救过废太子的医女, 也是废太子想要娶她。废太子再如何落魄,也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正常人不会求到谢棠如这个比废太子低一头的世子身上。 可沈遇显然不在此列。 沈遇想让他对上废太子,以此达成他自己的某些目的——比如合情合理除掉最后一个威胁,展露一份向帝王最好的投名状。虞州之事约莫是让沈遇错估了他和商清尧的关系,以为他们当真如此亲近,才找到他这儿来。 这个推测让谢棠如下意识皱了下眉头。 如果沈遇认为废太子有能让他一飞冲天的价值,那只能说明废太子暗地里的动静恐怕不小。 近来该叫手下瞧瞧才是。 心思瞬间流转而过, 谢棠如表面依旧不动声色地望着沈遇。 沈遇还不知道一个照面他已经被人揭了老底, 脸上勉强维持着笑意:“世子为何如此说?” “哦, 大抵你说过的胡话太多自己也记不清,但我记性素来是不差的。”谢棠如道,“在虞州时你提及薛小姐也是分外情深意重非卿不娶。” “还是我见识浅陋, 竟然不知沈公子的心意可以随需要掰成数份?” 他语气温温淡淡,但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气人。 偏偏沈遇还没有什么好借口反驳, 只能说:“我与薛姑娘并非世子所想那般。她对我只有折辱,我并非傻子, 怎会一心恋慕于她?” “这么说你很恨她?”谢棠如若有所思, “难怪要将薛姑娘投入烟花柳巷之地。” 这年头青楼虽然是官营,命令禁止做皮肉生意,只许听歌赏舞,但是私底下的龌龊交易多着。 无论沈遇出于什么考量, 将一个没有依靠、一旦失了贞洁还不如去死的女子投入烟花柳巷,都未免显得手段太卑劣了些。 沈遇脸色僵硬。 “没有证据的话,世子不能乱说。” 无论是将薛慈宜从虞州掳走,还是让她沦落风尘之地,这其中都没有沾染过沈遇的手分毫,即使是皇家密探,也查不出半分证据。 他只是个光风霁月的读书士子。 谢棠如猜得到他神情背后的想法,只觉得有些好笑。 或许对旁人来说,决断需要证据,但是于他而言,并不需要。沈遇玩的这些花招,在他面前没有意义。何况也不是所有行动都天.衣无缝。 不过同沈遇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倒也没有必要,谢棠如在黄梨木扶手椅上坐下,淡青竹纹从衣衫下摆斜枝旁逸,风流雅致。 屈起的指节在椅子扶手上叩出分外有节奏的声响。 “沈公子想要同我做交易,也得先拿出来让我满意的筹码。你应该知道——我实在不缺这一桩交易。” 他倒也好奇沈遇掌握了废太子什么秘密,如果能套出话来,也省了自己打探的功夫。 思及此处,谢棠如才多了点耐心。 “我保证这是一桩对世子来说绝对划算的交易,但是必须要世子先答应我,我才能说出来。” 沈遇衣袖下的手发紧。 “你要本世子答应你什么?”谢棠如撑着脸,漫不经心地问。 “请世子在陛下面前为我引荐。”沈遇拱手垂眼,长睫遮住幽暗神色。 谢棠如一听,便知道自己在虞州扮女子的那回,十成十地误导了沈遇。他要是说什么商清尧就听什么,朝廷上下早都是他的人了。 沈遇想要走举荐的路子,是个好主意,可惜找错了人。 “这不是什么大事,待我见到陛下的时候替你提上两句便是。”谢棠如应下。 ——反正他十有八.九很难再见到商清尧。 更进一步来说,即便他真提了,商清尧也未必会听。 那可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沈遇见他应得如此坦然,不由得抿了抿唇,斟酌着措辞,半吐半露地将消息说出来:“废太子联手工部尚书,已有了万全计划,欲在不久之后的中秋宴上毒杀陛下,栽赃嫁祸给魏国公。” 谢棠如散漫的表情瞬间收拢,眸光沁出冷意。 这个计划的重点,不在毒杀,而在魏国公。 如果他爹因为这种理由不明不白被处死,那南境旧部必乱,南境一乱,商清尧这个在京中根基颇浅的皇帝只怕会应接不暇。想混水摸鱼的人也就能得偿所愿了。 这下他真是一点不意外为何沈遇偏偏找上了他,没想到他爹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平白无故顶上一口锅。 至于商清尧…… 谢棠如慢慢地垂下眼睛。 分明是他的麻烦,结果捅到自己这来,还得想方设法为他解决麻烦。 商清尧却连给一块玉佩都要推三阻四。 谢世子觉得自己可委屈求全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明天要工作,所以短一点。啾咪。】 第47章 我欲照浮生 07 见谢棠如反应不如所料, 沈遇心里略有些心焦。 他问:“世子既然知道了此事,打算怎么办?” 他来之前已经想过数种应对之策,倘若谢棠如有办法应对,他就提出一种更好的, 若是没有, 那就更合他心意了。 不料谢棠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们要毒害的是商清尧, 要栽赃的是我爹, 和我有什么关系?” 沈遇:“………” 魏国公知道自己生了这么个不孝子吗? 不按常理出牌的谢世子搞得沈遇都不知道这出戏该怎么唱下去。 定了定心神, 沈遇缓缓开口:“若是世子不介意, 我倒是有一计。” “沈公子的衷心自然天地可鉴, 但大抵是用不着的。”谢棠如笑了下, “陛下眼皮子底下, 能翻出什么风浪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半藏在日光的阴翳下, 有种高深莫测的意味, 平静的姿态令沈遇心下徒然一惊。 既然谢棠如瞧上去这么有把握, 那陛下岂不是早就将事情尽在掌控……沈遇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高,一时间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似他只是平白忙活一场 。 谢棠如又慢声开口:“不过沈公子一片丹心, 总不会平白无故湮灭。” 他的话像是某种令人猝然安心的保证, 沈遇的脸色舒缓下来,恭恭敬敬地后退一步拱手:“承世子吉言, 今日是我冒然叨扰了,还请世子勿怪。……方才世子说, 薛小姐正在府上,不知是否能允我同她见一面,往日种种好彻底做个了断。” 不过分的要求,合情合理极了。 谢棠如侧过脸来, 上下打量他,似笑非笑。 不过这要求背后的真正用意,估计只有沈遇本人才清楚。 谢世子慢条斯理地说:“薛姑娘不想见你,沈公子还是早点回去为好。不然待天黑宵禁,恐怕多生事端。” “世子还未问过,就这么知道她不想见我?”沈遇不想轻易放弃。魏国公高门大户,薛慈宜藏身其中之后沈遇就很难再逮着机会见到她。 “沈公子做过些什么应当自己心底有数,薛姑娘遭逢大难,又脾气暴烈,眼下不让你见薛姑娘,可是为了你好。”谢棠如眨了眨眼睛,口吻一本正经、冠冕堂皇。 沈遇都要信了谢棠如真是为了他好。 沈遇唇角微抿。 “谢世子与薛姑娘男未婚女未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恐怕不便吧?世子素来风流,可薛姑娘女儿家的名节却遭不住流言蜚语。” “原来沈公子还知道名节这回事。”谢棠如奇了,“只是沈公子的担心未免多余,魏国公府大着,哪里算得上同一片屋檐。” “沈公子如此关心薛姑娘,倒令我疑惑起来——难不成薛姑娘才是你情投意合的未婚妻不成?” 沈遇:“……在下只是出于好心。” 谢棠如没有回答,反而轻嗤了声,眼底浮现过玩味。他声线微微抬高:“沈公子当然菩萨心肠,不过时候不早,我便不多留沈公子。渐霜,送客!” 他命令一下,立刻就有浅蓝衣衫脚步轻盈的婢女笑吟吟凑过来,半推半拉地将沈遇送出了魏国公府,直到大门在沈遇面前缓慢又无情地合上,他才回过神似的,一个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在门外站立片刻,摇摇头离去。 渐霜垂着眼,将谢棠如的吩咐一一记在心里,末了才开口道:“世子,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我们调查出来的情报认为薛慈宜被拐,一路沦亡到京中,沾过手的人和沈遇都没有半丝交际,为何世子笃定薛慈宜的事情与沈遇有关?” “就是因为完全没有关系,才惹人怀疑。”谢棠如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似笑非笑地说。 渐霜仿佛明白了一些东西,但似乎又没有太想明白,她想了半晌,终于想起来另一件当务之急。 “国公爷让我告诉世子,让世子和宋大人过去一同用晚食,省了厨房再单独开火。” …… 谢棠如到的时候,他爹已经和宋悬推杯换盏地喝上了,完全没有等他这个亲儿子的意思。 他也不恼,随意挨着桌子找了地方坐下,就着一碗碧梗米便吃起来。 宋悬不知道是喝醉还是不想轻易放过谢棠如,朝谢棠如举起酒杯,“世子为何不一起喝酒?” “我酒量不好。喝醉之后尤其喜欢砸东西撒酒疯,我便以茶代酒敬父亲和宋大人一杯。” 谢棠如温和地说。 宋悬打着把他们灌醉,好套消息呢。谢世子半眯着眼睛看向仍旧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他爹,心想,不过宋大人这回大抵是找错人了。 他爹在边塞多年,酒量比胆子还大。这方面唯一能和他爹旗鼓相当的,还是上回跑过来微服私访的新帝陛下。商清尧的酒量和魏国公平分秋色,甚至上回差一点就把他爹灌醉了。 说不定还能借机打听出来他爹在他娘之前是不是真如传闻里一样有许多红颜知己。 ——虽然谢世子窃以为,红颜知己约莫看不上他爹。 如此看来,商清尧也并非一点好处都没有。 只是他自己就算酒量再好,也不跟商清尧喝了——经历上回教训,谢世子痛定思痛,认为喝酒误事,下一次再也不多沾染一滴酒了。 但眼下还是可以喝一点的。 谢世子和魏国公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错开,开始左一杯又一杯地给宋悬劝酒,最后宋大人一人喝了三坛,眼前发晕,双腿发软,神志不清地趴在桌子上。 魏国公看着空了的酒坛,感觉心在滴血——这可是他珍藏多年的好酒。然而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谢世子正笑吟吟地托腮盯着半醉半醒的宋悬,语调带着恶劣地询问:“商清尧这么多年不娶王妃,是不是有什么因为种种求而不得、只能藏在心底的朱砂痣?” 就如同书坊里出售的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一样,天潢贵胄心里面总有一抹视若珍宝的白月光——虽然话本尾声总是要写某位王爷弄错了自己的白月光多年,猛然回头发现身边的小丫鬟才是毕生挚爱。 宋悬迷瞪瞪地扶着桌子:“……没有。” 谢棠如托着下颌,似是可惜地叹了口气,“原来竟没有?那宋大人知道他为何一直不成婚么?总不至于是在等天上的仙女吧?” 玩笑口吻里带着不甚明显的试探。 “什么仙、仙女……我看分明是、是罗刹才对。”宋悬大着舌头,也不知道听见了哪几个词,就开始胡说一气,嚷嚷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棠如:你再骂一句。 第48章 我欲照浮生08 宋悬声音半多被含在舌尖, 谢棠如认真听了片刻才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得缓缓露出迷惑的神色。 谢世子想了想:“那他确实是心有所属?……倒也挺好的。” 说到后面一句谢棠如的声音轻了不少,惹得一直闭目眼神装雕塑的魏国公看他一眼。 好什么好? 于谢棠如来说,确实挺好的。他沉静地想着, 如果商清尧早就心有所属, 那么就代表梦里他和商清尧莫名其妙的那段孽缘不会在现实之中发生。 只是,谢棠如不由得好奇商清尧看上的人究竟什么样?总要不差才过得去吧——最起码也该有京中这些名门贵女不及之处。若是太平庸无常, 他恐怕会怀疑商清尧的眼光。 平静的心绪还是泛起一丝波澜, 快到连被事人察觉的机会都没有, 只作好奇心被轻描淡写遮了过去。 魏国公瞥瞥倒霉儿子, 又瞅瞅烂醉如泥的宋大人, 神情莫测地坐了一会, 终于挨不下去, 举着自己珍藏的酒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他生怕再听下去要听到什么让他心跳骤停的事情。魏国公兢兢业业地求仙, 可不该多活几年! 谢棠如还在等宋悬继续往下说, 但约莫是酒水灌得太多, 宋大人的神志彻底崩断,头一载, 倒在桌子上睡过去。 “………”没法问了。 谢棠如垂眼, 长而密的眼睫缓缓垂了垂,继而漫不经心地勾出个笑容。 他做了个手势, 马上有婢女从帘幔后走出来,一言不发地将喝醉的宋悬搀扶着带出门外, 送到隔壁的房间小憩。 渐霜也掀帘走出来,她脸上的表情仍旧有些担忧,对自己的怀疑直言不讳:“世子,今日待客的酒并非烈酒, 宋悬他……” 后面半句话被谢棠如抬手打断,“他然不会戒心那么低,不然也坐不到这个位置。过会儿你们照常行事,不该叫他看见的东西便收起来。” 渐霜抿了下唇,谢棠如的话恰恰印证她觉得宋悬只是装醉的猜测,不由得说:“他今天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之后,就该走了吧?” …… 侍女捏好被角,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合上房门,剩下一室的幽静和被格子分成丝丝缕缕的昏暗天光。 宋悬忽地睁开眼睛,动作轻快地下床从门缝里头溜了出去。 他酒量虽然不好,但是终究在民风粗犷的北地待了数年,一两杯酒倒还不至于放倒他。但谢棠如和魏国公劝酒的手段高超,即使宋悬有意推拒还是灌了不少冰冷酒水下肚,头一时昏沉,好在不完全影响他的思考。 宋悬直奔谢棠如的书房而去。 …… “魏国公府内并没有可疑的东西。”宋悬向商清尧回禀,“不过臣窃以为魏国公世子并非寻常之辈,陛下还是要小心提防此人。” “他确实藏得深。”商清尧口吻带着不甚明显的笑意,仿佛是并没有将宋悬的话很放在心上,“也难为他装了这么多年。” ……不,那可能就是他的本性。宋悬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在心底想道。他沉默片刻,道:“陛下,一般韬光养晦之人都图谋不小,谢世子非池中之物。” “朕知道。”商清尧合上手中的奏章,他流畅硬朗的半个下颌隐在天光的阴影中,神情深不可测。 宋悬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他说的“知道”指的是什么?但他隐约有些担心,陛下对魏国公世子的关注实在有些超乎寻常了。 ——已经超越了寻常的赏识。 他不那么摸得准商清尧的心思,宋悬追随的这位主公驭下有道,宽容慈悲,但也同时兼具一个帝王的冷酷与铁血。 帝王表露出来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 不容置喙。 宋悬心里清楚,他的调查应该就此打住。 这样都所有人来说,都称心如意。 ……或许往后,他应该对谢棠如更多几分忌惮与慎重。 宋悬走出大殿,看向高而淡的天空云影,无奈地揉着眉心,忽然叹了口气摇摇头拾阶而下。 谢棠如并不知晓有人已经帮他解决了一桩麻烦,他在府内窝了两天,终于想起来离张仙师要求的算满一千个还差了一半。 由此可见,成仙得道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过么,谢棠如摸着下巴想了想,这么干等着客人送上门来可不行,还是得主动出击,招揽生意。 比如给废太子算一卦。 废太子的神采比谢棠如第一次见他要好上很多,眉目之间春风得意,像是正在经历什么好事。 渐霜花了点银子买通废太子身边的小太监,打听出废太子近来确实有好事发生。那位一直对废太子严词拒绝的青玥姑娘终于有松口的迹象,不过她不愿意给人做小妾,如若成亲,非得做唯一的正室不可。 废太子也答应了。反正他爹死了,他家里头再也没有人管得到他头上,他想娶谁就娶谁。 废太子也不避讳这件事,十分喜悦地和谢棠如分享了娶亲的事情,并且请谢棠如来喝一杯喜酒。 “殿下与青姑娘感情甚笃,真是让人艳羡。”谢世子撑手说道。 “是啊。”废太子目光下意识瞥向屏风,绘着四时山水图的屏风上隐约映着窈窕绰约的人影,偶尔能听见细微的环佩叮声——想来就是那位青玥姑娘弄出来的动静。在这样的声音里,废太子的目光柔软下来,“愿得一人心,我只想和阿玥做一对布衣夫妻,余生便满足了。” 这和沈遇口中描述的相比,完全是另一个版本了。 沈遇的春秋笔法叫谢棠如略感好笑。 “殿下阔达。”听到这里,谢棠如明白他们已经没有再交谈下去的必要,恐怕那位暗地里扶持废太子的人压根没有想到,废太子本人居然是个如此胸无大志的家伙。但出于好心,谢棠如还是提醒了一句:“不过观殿下面相,近来要注意防小人。” 他说完这句,也不管对方的反应,摇着折扇跨出府门。 青玥从屏风后走出来,轻轻咬唇,废太子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抚:“别怕,你既然要嫁给我,我就会好好保护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你。” 她心情复杂地垂下眼睛,凝在交握的手上,避开废太子殷殷投过来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 谢棠如甫一走出废太子府,便瞧见一辆低调的双辕青蓬马车稳地停在门口。 一个面相白净阴柔、做长衫打扮的人急忙迎上来,谢棠如还记得他的脸,商清尧身边伺候的大太监。 “世子,主子在马车上等您嘞!”内宦弯着腰,语气极尽谄媚。 谢棠如眉头动了动。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补材料,没来得及更新,抱歉啦。 第49章 我欲照浮生09 “………” 谢棠如想拔腿就走。 片刻后, 谢棠如坐在商清尧对面,无比后悔自己为何不在上车之前就离开。 他不着痕迹睨向商清尧,商清尧今日穿了身绣着银色暗纹的宝蓝色常服,腰间配着垂着丝绦的玉珏, 极富贵闲适的打扮。 若是先帝眼力稍微好上那么一丁点儿, 把商清尧留在身边培养,约莫也就是这么个富贵人物的模样。 由此可见, 于商清尧而言, 先帝委实没有什么用途。 思绪有些乱飞, 谢棠如慢慢垂下眼睛, 手轻轻搭在膝盖上, 无意识地虚点着。 商清尧倒不清楚谢棠如的心绪已经无聊到思考先帝给人当爹也当得不行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上, 他敲了敲马车侧壁, 将暗格里的信件取出来递到谢棠如手里头。 这是一封密奏。 谢棠如拿着看了半晌, 不由得自唇边漾开一抹冷笑。 密奏文采斐然, 比朝廷上那些尸位素餐的老臣不知要好多少, 字字句句比刀锋更尖利,直戳戳地捅人肺管子。 说是密奏, 更像一封告密信。 信里写了废太子和六部尚书之一的工部尚书意欲造反的事情, 言辞凿凿,仿佛亲眼所见。谢棠如再往下看, 不由得眉梢一挑——这里头还有他的事情。 密奏里明明白白写着魏国公世子也涉事其中,并且说要是陛下不肯相信, 可以今天在废太子府邸外堵人。 谢棠如再往下看,没有落款署名,也不知道怎么混进皇宫的。 谢世子不由得眯起眼睛。 他在京中只是个不着调的纨绔子弟,魏国公的兵权也已经交卸, 有谁居然这么念着他?而且居然将他的动向猜得如此准确? 思绪转了两圈,一个名字蓦地浮现上来。 ——沈遇。 谢棠如捏紧了信纸,难怪那位沈公子突然就找上门来。 他原本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想法,无论沈遇是哪一方的人,有什么目的,都不在谢棠如的关心范围内。但是偏偏要把他牵扯进来——这就令谢棠如不高兴了。 谢棠如看向商清尧,开口道:“这上面胡说八道,我跟着废太子造反能得到什么?我爹成仙后我就是超一品国公,废太子登基之后难道还能给我封王?” 他轻哼道。 本朝非皇室血脉不封王,国公已经是臣子能拿到的最高勋爵。 的确,就如他所言,魏国公世子这个名头带给他的已经是无数人一生难以企及的地位,即使他冒着风险造反,能得到的也不会更多。 商清尧没有说自己信不信,只是沉静地看着他。 谢棠如继续说:“陛下,您不会信这种鬼话吧?我要是想当官直接找您要就是了,何必费这个功夫瞎折腾?” “那你想当什么官?”商清尧问得不动声色。 “我不想当官。”谢棠如毫不犹豫道,“每天天不亮就得去点卯上朝,未免太辛苦。” 谢世子很是唏嘘。 商清尧笑了下,“倘若不用你每日点卯呢?” “那自然是官位越高越好。”谢棠如眼都不眨就胡说八道,“不然我随便见了个人还得跪下来回话,这一来二去腿都要跪废。不过我已经辞去朝廷的职务,就算陛下愿意提拔我也这个荣幸了。” “你的辞呈之前是吏部尚书批的,吏部尚书被革职,他批复的那些公文还要吏部再审。” 意思就是谢棠如辞职没有成功。 谢棠如装作没有听懂:“既然这样,劳烦陛下您给我个批复,也省得吏部官员麻烦。” “世子既然开口说了,那我自然是要给回复的。”商清尧不紧不慢地说,“只是世子还未告诉我,今日来太子府所谓何事?” 谢棠如心道,我要说我就是来看一看你哥哥和你未来嫂嫂,你估摸着也不信。 “没什么事情。”谢棠如淡淡道,“听说这儿有个医术不错的医女,我便想请她为我爹调养身体。我爹年纪大了身体到底不如从前,尤其是他又爱吃各种道士炼出来的补药。” “既是这样,也不必多加麻烦,我命太医令去一趟魏国公府上便行了。”商清尧对谢棠如的说辞不置可否,“太医令照料过先帝,对丹药一道也颇有心得。” “………” 商清尧的反应有点出出乎谢世子的意料,他不动声色地将喉咙里的话吞下去,转为一个波澜不惊的“好”字。 希望他爹见到太医令的时候不会跳起来打死他。 毕竟先帝吃丹药是真吃,他爹吃丹药……他猜大抵没有吃过半丸子。 作者有话要说:【磕头认错。这两天都在忙材料的事情,更新咕咕了,但是作者没有跑路(竭力呐喊)。】 第50章 我欲照浮生10 谢棠如是见过那些道士炼丹的, 许多道士都有一番奇思妙想,比如说把童子尿、处子初潮血拿来炼丹。年少无知的谢世子当时很是震惊了一把,对每日吃几瓶子丹药的先帝钦佩不已,自此之后离他爹养在府上的道士退避三舍。 虽然敬而远之, 但谢棠如还是隐约知道, 长期服用丹药的人身体会有一些不同,太医令好歹是皇家最高规格的御医, 其中的差别没道理瞧不出一点。 要不是这个话题是他自己挑起来的, 恐怕谢棠如都要怀疑商清尧是不是在猜忌魏国公府。 但帝王之心素来不可揣测。 纵使商清尧表现的再平易近人, 谢棠如也不敢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脸上未曾露出端倪, 谢棠如略略有些犹豫:“陛下既然肯让太医令前来自然是好的, 只是我爹……恐怕讳疾忌医, 拿着棍子把人打出去的情况也有, 怕是万一唐突太医令他老人家………” 他的话合情合理, 恰到好处戛然而止, 商清尧闻弦歌而知雅意, 笑道:“魏国公性情……”他沉吟一霎,“……较常人有些不同。我命太医令不提丹药之事, 只说是例行诊平安脉。” 话说到这个份上, 谢棠如要是再拒绝,就是惹人起疑了。 于是他道:“那便多谢陛下了。” 商清尧:“不着急言谢。世子先陪我去个地方。” 他说着朝外吩咐了声, 内侍唯唯应“是”,随后马车便缓缓穿过青石砖路, 一路离了最热闹繁盛的越京中心十二坊。 挑开帘子朝外望过去,谢棠如才发现他们居然来到了越京外的一个村子。谢棠如对这儿恰恰眼熟得很——因为他在这儿给人算过命。 谢世子猛地放下帘子,回头便对上商清尧似笑非笑的视线。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坐直身子,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 “陛下来这儿是要体恤民情吗?” “不是。”商清尧否认了,“只是有桩旧事令我困惑,因而想要探寻一二罢了。” 谢棠如果断闭上嘴。 “陛下,世子,到了。”内侍挑起帘子,恭恭敬敬道。 面前是一座茅舍,矮竹篱围成栏杆,零零散散养了几只鸡,谢棠如站在竹篱前,广袖下的手握紧,他镇定自若地微微一笑:“陛下有要事,臣就不跟着进去。便在这里等陛下好了。” 商清尧见此也没有勉强他,轻轻颔首,将内侍一并留下,进屋去了。 谢棠如脸色有点沉。 他方才下马车的时候瞥见茅舍窗户后的人,那是个行动蹒跚的老妇人,恰恰谢棠如也认得。 ——就是拜托谢棠如帮她找女儿的那位。 人死如灯灭,谢世子也没法让死掉的人复活,只能将女儿已死的事情隐去细枝末节转告给老妇而已。 他本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了结——先帝驾鹤仙去,吏部尚书伏法,相关之人也死的死,罚的罚,没料到在商清尧这儿居然还有一出。 与当今这位陛下相关,加上老妇人与宫中唯一有关的便是她女儿。谢棠如不用深思,都猜得到这其中必定有一段不可告人的宫廷秘闻。 多半与商清尧本人有关系。 上回商清尧语焉不详地提了句后,谢棠如私底下打听过他的身世。商清尧的生母姜华夫人,除了知道她十几年前病死,其他种种就像被人刻意抹去一样。而商清尧的养母郁贵嫔难产身亡,随后商清尧便去了北境戍边。 郁贵嫔是京中一个六品官的女儿,身世乏善可陈,谜团都聚集在商清尧生母姜华夫人身上。 谢棠如的理智克制住了他的好奇心——万一他要是不小心听到什么惊天秘闻,那么他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可就难说了。 — 谢世子脑子飞速运转,将眼下的事情迅速剥离出来一一摆在自己面前,最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手心沁出来微微的冷汗。 他再抬眼的时候,商清尧已经走出来,他面色看起来如常,步伐稳健,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谢棠如心下稍安。 只是一路上的过分沉默,还是令谢棠如意识到这件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他望着商清尧半藏匿在刀锋似的日光下的侧脸,忽而抿了下唇。 算了,还是不问了。 与他无关。 何况问了,也不过是多惹伤心,徒增烦恼。 ………… 回了魏国公府,谢棠如打算拿着姜华夫人的事情去问问他爹。不能问商清尧,但是问一下亲爹总不会出事。他爹好歹比他多活了二十几年,该知道点什么旧闻吧? 谢棠如心里头盘算着如何从魏国公口里套话,另一头渐霜迎面走上来,她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对谢棠如连礼都没有来得及行。 “薛慈宜受伤了。” 这句表达其实有些语焉不详,但渐霜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更好了。她不知道薛慈宜到底是自己弄的还是府内什么时候进了刺客。 若是前者,从情理上来说根本没有必要,若是后者,魏国公府密不透风,怎么可能出现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差点让世子特意交代过的客人被弄死的情况?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事情非同一般地棘手。 闻言,谢世子不由得叹气。 这可真是……多事之秋啊。 他原本对薛慈宜没多上心,只是当作钓出沈遇的饵养着而已,可薛慈宜闹出这么一遭,却不得不令谢棠如思考起来。 沈遇。 短促的两个发音从舌尖滚过一遍,蝶翼似的纤长眼睫垂落,掩住黑白瞳仁里刀锋似的冷意。 谢棠如微微一笑:“带我去看看。” 薛慈宜的伤势极重,还在昏睡渐霜说她的情况有些诡异,薛慈宜自手腕开始向上,两条胳膊都布满密密麻麻的血痕,就如有人用刀在她的皮肤上切割无数下,血管最后爆裂开来,模样极为可怖。 谢棠如看着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像是死了一样的薛慈宜,眼神微沉。 “这种情况极可能是蛊反噬。” “蛊?”渐霜有些讶异。 蛊是澧州边境岭南之地一个部族善用的手段。这个部族有些奇异之处,他们自称能够沟通天与地,是被神仙眷顾的一族,有许多骇人听闻的手段——比如说引雷。虽然记载有些夸张,但事实上确实是开国帝王用了不少办法和十万兵马才征服这个只有寥寥数千人的部落,并给予了他们许多自治的特权,才得以将他们顺利归化成中原王朝的一部分。 因为见识过这个部族的手段,所以律令对这个部族的约束非常严格,不允许这个部族的人轻易离开澧州——名义上自然说得好听一点,但约莫就是这么个事实。虽然这么多代下来这个律令形同虚设,可这个部族之避世而居,生活在大山中,从不与外人打交道,倒也对中原人没有什么影响,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活在戏文里的一个被感化的蛮夷部族。 “叫府上的医女查一查。”谢棠如沉声,“若是确定了是蛊……那便把沈遇找出来。” 他说的轻飘飘,但这个“找”字实际意义和“抓”也没什么区别了。 蛊通常分为种蛊者和受蛊者,也就是说需要至少两个人才能完成一次种蛊。 薛慈宜受尽虞州刺史的宠爱,又是个没什么人忌惮的闺阁女孩,以她身边的人际关系推断,与蛊能扯上关系的,谢棠如也只能想出沈遇一个了。 可是薛慈宜好端端怎么会接触到这种东西? 他有点头疼地点了点自己眉心,本来以为捡了个软柿子回来,谁想到又是个麻烦。 比商清尧还要麻烦。 倒还不如叫他现在进宫去和商清尧打交道呢。 第51章 心愿与身违01 谢世子想想, 把商清尧抛到脑后去。事实不出他所料,薛慈宜身上确实中了蛊,不过这玩意儿,越京里头没有几个人了解, 谢棠如也是理论大于实操, 压根拿昏迷不醒的薛慈宜没办法。 要是薛慈宜好端端进来,横着出去, 指不定那些言官要说他怎么强抢民女害得民女自缢身亡。 谢世子颇为烦躁, 反手下令把藏在城外一个小破屋子里的沈遇揪了出来。 沈遇状况也不太好。 “蛊”都是双生之物, 反噬薛慈宜的同时, 也会反噬另一个寄主。在看见沈遇身上和薛慈宜模样相差无几的伤口时, 谢棠如便确定了他们身上种着一对蛊。 沈遇半死不活地被带到魏国公府, 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直接见了阎王爷。 他情况比薛慈宜还要糟一些, 原本俊逸的脸上遍布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红色血线, 那些血线在他脸上犹如蛆虫一样扭动, 爬过时带起密密麻麻的痛感,令沈遇五官扭曲, 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眉眼形状。 府医诊治一番, 确定他和薛慈宜中的是同一对蛊,朝谢棠如点了点头。 府医走到谢棠如身侧耳语一番:“这两人身上的应当是一对子母蛊, 母蛊受了伤,反噬伤到了子蛊。只是属下医术不精, 无法判断这两人身上种的是子蛊还是母蛊。” 他轻轻颔首,心下了然,示意府医先退下。 渐霜盯着沈遇,漂亮的眉目浮现怜悯:“真可怜。”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冷冰冰的, 和她说出来的内容极度不相配。 虚伪得令人发指。 要不是沈遇现在浑身没有力气,痛得连根手指都难以动弹,他必定要破口大骂。 谢棠如坐在一边撑着手垂眼看着昏迷不醒的薛慈宜,慢慢地蹙起眉头。沈遇眼角余光去睨他的表情,却看得并不分明,一时间心底有些拿捏不准他的心思。 僵持许久,沈遇终于斟酌着开口:“世子把沈某一介微末绑到府上……不知沈某何处得罪了世子?” 沈遇狡诈,若非这回他阴沟里翻船被蛊反噬跑不了,谢棠如的人还未必能顺利抓住他。 被抓到之后沈遇也不负隅顽抗,乖乖束手就擒,很是会审时度势了。 谢棠如抬眼,慢慢开口:“说来我很好奇沈公子的身世,寻常农户也养不出沈公子这样的人物,不知是沈公子天资非凡,还是……”他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地打住,留下无限遐想的余地。 沈遇眼皮子跳了跳,不露声色地回答:“世子谬赞,沈某不过一介寻常书生,哪里当得起世子如此赞誉。” “沈公子当得起。”谢棠如声音淡淡,“寻常无官无职的书生哪里有本事一封密信直接上达天听?” “………” 沈遇心下猛然一跳。 他知道这件事纰漏极多,极可能会暴露他,但是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不过这些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的。 “在下愚钝,听不懂世子的意思。” “沈公子年纪轻轻脑子便如此不好使。”纤长手指不紧不慢点在桌沿,谢世子似笑非笑,“我看干脆不如舍掉这多余的玩意。” “世子说笑了。”沈遇勉强从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牵扯到他的肌肉,剧烈疼痛迅速蔓延上来,沈遇瞬间呲牙咧嘴。 渐霜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克制住自己想把这张脸扳到一边的冲动。 真是……太丑了。 谢棠如从喉咙里挤出一丝笑意,他懒洋洋地拢了拢袖子,似乎不太耐烦继续与沈遇如此纠缠下去,施施然起身跨过门槛。 他想要弄清楚的事情约莫已经知道了,沈遇口中没有半个字的真话,谢棠如也不打算在沈遇身上浪费时间,他更乐意自己费心思去调查。 渐霜盯着沈遇,歪歪头,又和谢元对视一眼,用眼神询问他该怎么办? 世子可什么都没有说。 谢元抱胸,表情冷峻,直直看过来的时候像是刀锋割过皮肤,利得叫人不敢直视。 “世子没有说怎么办——那就先找到地方关起来。” 沈遇在他的语气里不由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嚷了声:“动用私刑可是犯法的。” 渐霜嫌弃地别开眼:“把他嘴堵上。” 沈遇:“………” 他被架出屋外,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沈遇趁机回头看了一眼,纱绡深帐之后隐约可见层层叠叠的软褥间的人影。 薛慈宜呼吸平稳,鸦羽长发铺散在枕上,犹如濒死的精魅。 他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这下可要出大麻烦喽! ……… 太医令站在殿内台阶之下,一字不漏地向帝王禀告今天在魏国公府内为魏国公把脉的情况。 “魏国公体内并未积有丹毒,臣今日看过魏国公府上道士们炼制的丹药,多是些草药炼制成的丸子,虽无什么大裨益,但也没有害处。” “魏国公身体如何?”商清尧朱笔不停,头也不抬地继续批改奏章,太医令都摸不准这位帝王到底是关心还是压根不在意。 太医令只能根据自己侍奉先帝多年的经验斟酌着开口:“魏国公身体还算硬朗,只是不知为何他体内似乎有一种毒,对他的五脏六腑都有影响。这毒如果不拔除,只怕再过三五年,魏国公就会身体衰竭而亡。” 奏章“啪”地合上,商清尧的脸上微略有些冷沉。 “你有把握治好魏国公吗?” “这……”太医令拱手,“这臣就不敢保证了,魏国公体内所中之毒剧烈,若非魏国公身强体健,恐怕早被毒性掏空身体,再加上臣才疏学浅,不一定能为魏国公解毒,但臣愿意尽力一试。” “好。”商清尧沉静道,“魏国公乃我朝廷栋梁,太医院务必要尽心治好魏国公。” “臣知晓。”太医令说着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犹豫,“还有一件事,臣不知晓是否要告知陛下——” “说。” “魏国公所中之毒,乃是宫廷秘药之一。不过制取此毒的药方多年之前已经遗失,因而宫中并无成品……”太医令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抬头,才发现商清尧不知何时已经搁笔,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太医令急忙低下头:“……如果能找到药方,为魏国公解毒一事臣便能多出两成把握。” “朕届时叫内侍去各个宫室查探一番药方的下落。” 商清尧神情淡淡,仿佛太医令给他带来的消息没有激起他心底任何波澜。 太医令摸不准他的态度。 ——他是希望魏国公能多活几年,还是和先帝一样,盼着魏国公早死? 皇帝身边的人也不是这么容易做的。太医令有些发愁地摸了摸胡子,离开时撞上进殿来的宋悬。 宋大人这回学乖了,但凡出门,必定绣衣使前呼后拥,将他团团围住中间,不叫他有丁点被“觊觎”的可能。 终于有了点皇帝重臣的排场。 内侍从商清尧桌上取过用朱笔勾画的纸,递给宋悬。 商清尧:“你瞧瞧这几个官职如何?” 宋悬不敢懈怠,盯着上面几个官职仔细瞧了半晌,不由得微微讶异:“这些可都是朝廷里人人挣破脑袋想要的美差!要不是臣如今已经有了职务在身,都恨不得跑这几个位置上去。” 虽然这几个职务上的人没有很强的存在感,但却是庞大的朝廷机器顺利运转的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不仅仕途前景好,而且手中实际掌握的权力也很大。 如果顺利,将来出将入相不在话下。 也不知道陛下怎么就心血来潮把这些职位挑了出来。 宋悬心念微微一动:“陛下如此精心准备,不知是要请哪位隐世高人名士出山为朝廷效力?” 他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道。 “不算是高人名士,但确实是隐世之人。”商清尧不知想到什么,不觉莞尔。 大隐隐于市。 也算是隐世之人了。 “他说非高官不做,这几个位置倒还勉强满足他的要求。” 作者有话要说:【已修】 第52章 心愿与身违02 勉强满足? 宋悬瞠目结舌, 就陛下挑出来的这几个官职,对寻常人来说是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就算是宋悬这样的商清尧嫡系,也没有如此一步登天。 但这样还只是“勉强”。 宋悬有点不敢想象要什么样的官职才能满足此人。 他谨慎地开口:“陛下征召,是他的荣幸, 他岂敢计较什么官职的高低。如若此人真非高官权臣不做, 那朝廷之内岂不是只有尚书令一职才能满足他了。” 尚书令统领六部,虽然没有宰相的名 , 但实际掌握的权力比宰相还要大。因而尚书令一职自前朝以来都是虚设, 从未有过臣子担任。 帝王也唯恐臣子分薄自己的权力。 宋悬这样说, 不过是个玩笑。 没料到商清尧闻言, 沉沉的视线投过来, 指尖轻轻叩在紫檀木的桌面上, 竟有些意味不明。 宋悬心下猝然一惊。 陛下……恐怕当真考虑过此事。 “敢问陛下, 不知是什么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才让陛下如此厚待?” 唇边扯出一抹笑意, 宋悬对得了商清尧看重的未来同僚心里面生出三分好奇。 “你认得他。” 商清尧的话让宋悬缓缓陷入沉思。他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才华横溢的人物么? 宋悬把自己简陋的人际关系扒拉了一遍, 实在没找出符合条件的来, 最后灵光一闪:“……不会是谢世子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宋悬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但话就是不过脑子地说了出来。 商清尧的态度表明宋悬的猜测没有错, 宋大人语调僵硬道:“可是……世子仿佛志不在此?” 他说得异常委婉, 实际上谢棠如压根就没有正经官员的作派,反而说得上一句“荒唐”。从来没有哪个身份尊贵的王侯跑到桥底下给人算命的——就算是先帝被方士忽悠瘸了的时候, 也没有干出过这种事情。 “志不在此。”商清尧慢慢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片刻后失笑, “那也未必如此。” ……… 薛慈宜身上所中的蛊府医束手无策,得知这个结果,谢世子摸着下巴想了想:“听说废太子府上那位青玥姑娘医术非凡,把她请过来为薛慈宜治病。” 渐霜心道:您可真是会打算, 那姑娘是沈遇的未婚妻,这两个人见了面,青玥不给薛慈宜一剂药毒死都是她心胸大度。 但主子的意愿没有做属下的反抗余地,渐霜只能恭恭敬敬把人请了来。 这位名叫青玥的姑娘气质温柔娴雅,生着一张俏生生的芙蓉面,一身皮肤比雪堆的还要细腻白净,在美人如云的帝京里也是中上之姿。 她给薛慈宜诊过脉,眉头缓缓蹙起,片刻后肯定地点点头,回头看向渐霜:“我能治。” 青玥本事非凡,说出这句话不到三天,薛慈宜身上的血线就尽数消退,缓慢地睁开了眼皮。 虽然气血虚弱得好像随时要死掉一样,但好歹人醒了。 渐霜见此,终于松了口气。 青玥视线在她和薛慈宜之间转过一圈,柔声微笑:“渐霜姑娘不必担忧,这位薛姑娘体内的蛊已经被我暂时安抚下来,没有受到外物刺激,暂时不会异动。” “青玥姑娘医术高超。” 青玥欠了欠身:“当不起姑娘谬赞,不过是早年跟着师父学了些皮毛,对这些巫蛊手段略懂一二。不过渐霜姑娘下回可要好好照看自己的姐妹。蛊入体内,虽然暂时看不出危害,但向来都要以精血供养,久而久之,人也便虚弱下去,再想要调养身体便难了。” 她温温柔柔地解释。 渐霜道:“你误会了,薛姑娘并非我的姐妹。” “我见渐霜姑娘和薛姑娘眉眼之间有些相像,还以为你们是姐妹。原来是我误会了。”青玥见自己弄错事情也不尴尬,莞尔一笑,“你们的眼睛真真是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兴许是巧合。” 渐霜淡淡地说,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倒是青玥若有所思,不过她笑了下,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素来是很懂分寸的人,不该自己管的事情,绝不多过问半个字。 薛慈宜的身体好转之后,沈遇的情况也随之好起来。这下子可以确定他们身上的这对蛊,主导权落在薛慈宜身上。 而且恐怕是一旦薛慈宜死掉,沈遇也会随之受牵连身亡。这也是为何沈遇在薛慈宜手上受了折辱,还对她百般忍让的缘故。 只是谢棠如还是不太想得明白,沈遇对他的杀心究竟从何而起? 谢世子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就随之而来——眼下如何处置沈遇? 如果放走,依沈遇狡兔三窟的性格,下次再想要抓到他就难了,但是如果留下来,也没有那么合适。 谢棠如沉吟半晌,最后一拍手:既然这样,干脆把人引荐给商清尧。反正这也是沈遇自己提出来的“心愿”。 商清尧那些无孔不入的监察使们监督官员,可比谢世子手下盯梢严格多了。 正好避免他手底下的人手浪费。 谢世子把自己的妙计和两个下属一说,暗卫头子谢元冷冰冰的表情硬是能看出一丝抽搐,他看着唇边笑容弧度都没有改变过一下的渐霜,心道,这两个人有时候也挺像的。 谢棠如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问题,他可是个好人。 以沈遇这个装模作样的性格,十有八.九在官场上能如鱼得水。张道士的书里头不是也描述过沈遇官运亨通,一路扶摇直上么? 书里头怎么就没有讲一讲沈遇的身世呢? 谢棠如略带遗憾地想。 但凡提过一两句,他早就把沈遇的底细给摸清楚了,哪里还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由此可见张仙师说的所谓泄露天机的不靠谱,重要的事情从没有透露过一件。 不过么……既然要给沈遇走后门,他得找个合适的机会见到商清尧才行。还得准备套好听的说辞。 不然怎么对商清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不久后的中秋晚宴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谢世子摸着下巴想。 魏国公府这种人家从来没有缺过宫里头宴席的请帖。谢世子虽然年纪稍大一些的时候就不喜欢凑这个热闹,但奈何先帝喜欢他在跟前做个好看的吉祥物,导致谢棠如对宫里头中秋晚宴的流程熟得不得了。 他甚至可以计划出在中秋晚宴的什么时候让满腹经纶的沈遇“偶遇”商清尧。 然而令谢棠如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有去找商清尧,商清尧反而先找了过来。 谢世子满心可惜。 计划白做了。 但是那套好听的说辞还没有想好。 第53章 心愿与身违03 谢世子坐在商清尧对面时, 跟狐朋狗友学来的好听说辞才想出来第一句。 而且着实是句不怎么合适的话。 都是些靠不住的家伙,谢世子不无郁闷地想,原本他对面坐得都是些越京里头和他一样的纨绔子,拍着胸脯保证, 想办法搞定区区一个商清尧还不简单嘛, 结果商清尧一露面,这群人全都跑了。 一个不剩。 留谢棠如和商清尧四目相对。 气氛有些凝滞。 商清尧屈指抵在唇边, 看着一脸茫然的谢棠如, 似是忍不住笑了下, “你想对我说些什么?” 谢棠如是个很会顺杆子往上爬的人, 既然商清尧开口问了, 那他干脆就直接说:“我前些时日结交了一位士子, 颇有才华, 做得一手好文章, 也很仰慕陛下, 愿意为朝廷效忠。我觉得这样的人若是要等三年科举, 岂不是白白浪费他的才华,因此想把他引荐给陛下。” “他叫什么?” “沈遇。虞州人氏。” 商清尧微微沉吟, 他对这个名字还有些印象, 在虞州时他和谢棠如上街遇到的那个在薛慈宜身边的男子。 没有听说过谢棠如对这人另眼相看。 说起来,薛慈宜和沈遇都和谢棠如颇有缘分, 商清尧有点漫不经心地想道。 他没松口立即答应谢棠如:“朝廷选拔官员自有一套规章,不过举荐也是古时便有的制度, 若是这个叫沈遇的当真如世子所言,是个人才,也不是不可以破格提拔。” “只不过有件事情,举荐者必须是官员才行。” 谢世子:“………” 谢世子刚刚想起来自己已经辞官了。 他想了想:“要不这样吧, 你把他当成是我爹举荐的。” 商清尧眸色深了深,“朝廷之事怎么好轻易玩笑,世子若是真想要举荐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 “只要世子继续为朝廷效力,身为官员便有举荐的资格。” 谢棠如回过味来,商清尧搁这里套路他呢。但是对上商清尧似笑非笑的脸,谢棠如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辩驳的漂亮话来。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陛下就不要同我开这种玩笑了。我自己是个什么人心里是清楚的,哪里能担得起陛下的期待。不如放过我让我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 “世子不必妄自菲薄,世子之才朕心中有数。”商清尧不紧不慢地回答他,姿态从容在握。 谢棠如没想到商清尧居然把主意大打到他身上来了。这是条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他也不想步他爹的后尘。 帝王寡恩。先帝一辈子把这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因此他微微地沉默下来。 平心而论,商清尧比先帝强上太多。商清尧可以是他势均力敌的对手,但不会是他能左右的君主,他也不是商清尧可以操纵的臣子。 谢棠如觉得不合适。 “陛下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陛下信我不如信沈遇之才,他一定会是陛下心目中忠心耿耿的臣子。” “寻常士子何其之多,但谢世子却只有一人。旁人哪里能比上世子呢?”商清尧看着他,同时在心底思考为何谢棠如对于当官这件事似乎很反感。 “陛下别看先帝给我点了个探花郎,实际上我的才学恐怕连科举场的大门都进不去,这都是家中荫蔽和先帝厚爱而已。” 谢棠如苦着一张脸。 他都从来没有在朝堂上干过什么正经事,人人都觉得他是虎父犬子的典型代表,也不知商清尧怎么就觉得他能行。 没道理商清尧把他的伪装看得这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吧? “无妨,做官又不考写文章。再说文章写得好的人也未必适合做官。” 谢世子:“………” 商清尧也没想着把人逼得太紧,弯唇笑了笑:“世子不用着急做决定,不妨回去细想一番,随时可以入宫来找我。” “朕瞧得出来,世子岂是甘为池中物的人?”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贴着谢棠如的耳朵说的。 谢棠如唇边笑意不变,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敲出无声的韵律,他不动声色地试探:“若是我答应陛下入朝为官,陛下愿意给我个什么职位?” 商清尧笑了笑:“朝堂之上,任君挑选。” “如果我要当丞相呢?” “并无不可。”商清尧相信以谢棠如的才干,朝堂之上没有哪一个位置他担任不了。 谢棠如垂了垂眼:“陛下这样允诺,差点让我以为我是什么当世大儒、卧龙凤雏之流了。可惜我实在不是能担起陛下厚望的人,恐怕要叫陛下失望了。” 如果他真当了官,哪天商清尧发现自己上当受骗,辜负了信任,不得把他挫骨扬灰?还不如一开始就保持距离,反而到时候商清尧能少生点气。 ……还是回去把他爹垫桌脚的丹书铁券找出来,说不定日后还能救他一命。 虽然大抵没什么用。 皇帝不想杀,丹书铁券用不上。皇帝想杀,丹书铁券也用不上。 谢棠如垂眼想。 见他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商清尧心里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他心中不由得纳闷,谢棠如方才明明有所动心,却马上毫不犹豫推辞。他知晓谢棠如不是毫无野心的人,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就可见一斑。难道这里面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缘故? “阿如。”商清尧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发,片刻后意识到这个动作对君王和臣子之间来说有些过界了,马上收回手,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低声道:“我希望你认真想想,究竟什么才是你想要的。” 谢棠如站在日光的阴翳里,身形微微怔了怔,随即拱手行礼。 “臣明白。” 声音恭敬有余。 商清尧一瞬间眼神沉下去,随即叹口气,全然拿他没有办法。 第54章 心愿与身违04 商清尧不是傻子, 相反他比局外人还要清楚——谢棠如不信他这个事实。 谢棠如的多疑与猜忌有时比帝王之家的血脉更甚。 宋悬却有些不太理解他,或者说他已经理解了商清尧的的念头从何而生,却感到不可置信的荒诞。 “天下人才济济,陛下为何偏要执着于谢世子一人?但凡陛下征召, 九州之内青年才俊莫敢不从。” 宋悬垂首道。 天下之中, 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和谢棠如相比的吗?宋悬不信。 商清尧负手而立,他身形高大挺拔, 压迫意味十足。大部分时候, 他并不刻意彰显帝王的威严, 这似乎是这位新帝平易近人的表现, 宋悬却觉得, 正是因为这样, 帝王之姿展露的时候才更令人畏惧。 “天下之中确实青年俊杰颇多, 但吾恨不得天下英杰皆入我朝廷。” 宋悬拱手三拜, 他以为陛下对魏国公世子的在意程度已经超乎了寻常一位君王对臣子的看重, 但是古来也有君主几次三番礼贤下士, 放低姿态诚心诚意请隐世高人出山。 他隐约觉得其中有不同寻常之处,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 因此, 宋悬只好将心底的疑惑暂且压下, 道:“魏国公世子生性放诞散漫,自然不愿拘束于庙堂之地, 陛下既然看重于他,何不从魏国公处下手?” 商清尧把玩着一块玲珑玉佩, 听了宋悬的话半垂下眼,但没有说话。 ……… 谢世子满怀心事的回到魏国公府,张仙师带着拂尘已经在大门口站了半个时辰,左顾右盼终于瞧见谢棠如从马车上下来, 恨不得马上把眼珠子黏他身上去。 “仙师可有事情?”谢棠如挑了挑眉。 张仙师修行多年,不管学艺精不精,但装神弄鬼的本事那是只叫张道士学去了皮毛。他念了几句道家的经文,摆足了高人姿态,才在谢棠如似笑非笑的视线里慢吞吞道:“贫道算出来世子近日会有一劫,因而提醒世子要多加小心,若是遇到难以决断之事,务必三思而后行。” 谢棠如的眸光沉了沉,指尖捻过衣袖,半晌才若无其事地微笑起来:“仙师神机妙算,我确实碰见一事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仙师可否提点我两句?” 张仙师摸了摸胡子,心想反正提醒了你也不会听,何必还要为难他即兴给编两句词。 张仙师高深莫测道:“世子只要遵循本心行事便可。” 遵循本心? 这话人人都会说,可做起来却不是一般的难,也难以衡量。 这道士搁这儿糊弄他呢。 不过谢棠如本来也就不指望道士的建议,就算给了他也未必会听,客客气气地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多谢仙师提点,愚辈懂了。” 他说完就走了。 张仙师:……不是,你懂什么了。我都还没有懂!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棠如飘然远去,和倒霉徒弟面面相觑,倒霉徒弟张道士小声道:“……世子悟性这么好吗?可是咱们还没有跟他说……”他说到这里被张仙师瞪了眼,立刻悻悻闭嘴了。 —— 其实师徒两个合计了好几天,计划给谢棠如编个劫难出来,然后再有张仙师出面化解,顺理成章提出条件,让谢棠如放他们离开魏国公府。 结果计划只来得及完成了第一步。 张仙师喃喃:“难道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这么不好骗了么?” 走远之后,谢棠如脸上的表情淡下来,吩咐渐霜:“盯紧他们的动向,我有事情要问他们。” 渐霜眉眼弯弯:“是。另外薛慈宜说要见您。” 这倒是奇了。 薛慈宜来了魏国公府上这么久,每天不是荡秋千便是挑剔府上提供给她的衣食住行不好,比在自己家还要坦,完全没有想过要见一见魏国公府的主人。 谢棠如沉吟一霎,起了点兴趣:“那便见一见。” 薛慈宜脸上恐怖的血痕已经退去,依旧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她托着腮一脸天真望着谢棠如,好奇上下打量,良久咯咯地笑起来:“魏国公世子原来是你呀,你穿裙裳倒也很好看。” “薛姑娘近来在府上可安好?”谢棠如没有接薛慈宜的话,淡淡挪开话题。 提到这个,薛慈宜一张小脸立刻鼓了起来,抱怨的话滔滔不绝:“一点也不好。你们魏国公府也太穷了吧!你瞧瞧我身上这衣服,在我家里头连我婢女都不穿。” 她的天真骄纵和在虞州时一模一样,但是对一个经历过家破人亡,无依无靠还曾经沦落烟花之地的女孩来说,未免有点不合时宜。 谢棠如微笑着听她说完,淡淡道:“若是薛姑娘瞧不上魏国公府,尽管可以回虞州 。” “………” 薛慈宜只沉默了不到一刹那,随即笃定地开口:“你不会赶我走的。” “哦?” 薛慈宜:“我是罪臣之女,要是有人看到我从你府上离开,就知道你是包庇犯官之后。到时候你爹和我爹就一个下场了。” 她歪歪头,天真的口吻里透露出对生父下场的毫不在意。 以及同样不合时宜的聪明。 谢棠如开始觉得这位被虞州刺史当眼珠子养大的千金有趣起来了。 “我爹不会和你爹一个下场。你爹脑子犯病谋逆,我爹可没有。” “皇帝说你有就有了。”薛慈宜撇了撇嘴,“不过我爹脑子是有点病,还好我随我娘。我不想说这些无聊的东西了。我听说沈遇来过,你把他找给我,我在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她理所当然地颐指气使。 谢棠如不理会她:“薛姑娘好好养病,等薛姑娘病好了,好玩的事情多着。” 就怕薛慈宜的小命不够玩。 渐霜和谢元站在门口说话。 谢元抱着他的剑,懒洋洋靠在门上:“我听说里面那个小姑娘长得和你很像,是不是你流落在外的姐妹?” “胡言乱语。”渐霜冷冷道,“我可高攀不起虞州刺史的千金,何况我也没有瞧出来哪里相似。” 她和被半路捡回来的谢元不同,她自幼被养在先魏国公夫人身边,被悉心培养,说是这府里半个小姐也不为过。后来先魏国公夫人急病身亡,渐霜才跟在了谢棠如身侧。 纵然后退一万步,假如她真的和薛慈宜存在什么所谓的血缘关系,那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哪里称得上什么姐妹? “确实不太像。 ”谢元摸着下巴,“她长得比你好看。” 渐霜冷冷瞥他一眼,谢元收了嬉皮笑脸,神情认真地说:“她那双眼睛和你确实有点像,不过也就是眼睛了。她和世子的眼睛也像呢,天底下的眼睛来来回回这就这样,都是两只,谁还能凭空多出第三只?十有八.九是巧合。” 这话居然有点像安慰。 “当然是巧合。” 两人说话之间,谢棠如从屋内走出来,托着下巴想了想:“这位薛姑娘的日子过得太好了些,我爹的微薄俸禄哪里养得起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如今府内不比从前,正是艰难时候,每顿给薛姑娘两个馒头也就够了 。” 渐霜嘴角抽了抽:“是 。” 薛慈宜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得罪了这位素来和宽容大度沾不上边的主子。 谢棠如在台阶上站了片刻,又说:“渐霜替我回书房研磨,我得写封信给商清尧。” 渐霜迷惑地眨眨眼。 “还是薛姑娘说得对,万一皇帝发现我私藏罪臣女把我爹砍了怎么办?我得成为陛下倚仗的重臣才能到时候保住我爹的命啊。” 渐霜:“………”您可真是个大孝子。 她对此不发表任何看法。 虽然世子嫌弃沈遇半个字真话都没有,不过渐霜觉得谢世子大人与沈遇相比,这胡编乱造的本事也不相上下。 要是魏国公知道世子这一番拳拳孝心,大概会感动得抄起烧火棍追着世子打三条街。 谢元:“那世子是打算入朝为官吗?” “是。”谢棠如笑吟吟道,眸光明明灭灭,分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帝王厚爱,我若是三番五次推辞,岂不是成了不识好歹——你们觉得我向商清尧要个什么职位合适?” 这话渐霜和谢元都不敢回答,对视一眼,低着头哈哈打马虎眼:“这都取决于世子的心意。” 其实也得看商清尧怎么想。 古往今来,还没有听说过逼人当官的。不过放在自家这位世子身上,发生什么都不稀奇了。 “北门学士倒是个不错的官职。”谢棠如眯了眯眼。这个官职是执掌帝王身边诏书起草颁布的职位,更正式一点的名称是“翰林大学士”,算得上帝王身边的亲信官职之一,虽然品阶不算高,但每天能接触到的军政机密数目恐怕仅次于皇帝本人。 更重要的一点,这个官职上朝时站在帝王身边,百官之上。 ——用不着谢棠如仰视他人。 足够低调,看似不起眼但实际掌握的权力可不小,而且也不会累死累活。 谢棠如很满意。 商清尧对谢棠如愿意继续出仕也很满意于是二话不说让他走马上任。 唯独有两个人不太满意。 一个是宋悬,他总觉得如此重要的一个职位交给谢棠如,万一砸在这位不着调的世子手里头,商清尧的一世英名也就毁于一旦。 另一个则是沈遇。 谢棠如新官上任,春风得意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引荐他。 只是如果不是差点把他引荐去做小黄门,沈遇会十分佩服谢世子胸怀之大度。 可惜沈遇没这个机会。 他只有狠狠唾弃谢世子睚眦必报、害人不浅的机会。 被安排到修史馆在一群老头子监督下每天抄书的沈遇面无表情地想。 第55章 心愿与身违05 当官没什么好处。 第三天天不亮就进宫点卯的谢棠如犹如一株焉哒哒的野草, 站在帝王身侧,如是想道。 丞相在禀告朝中要事的时候,他在打哈欠。 御史大夫在劝谏皇帝克制己身的时候,谢棠如也在打哈欠。 礼部尚书参新上任的翰林大学士放荡无忌、不守尊卑、不配和他同朝为官的时候, 谢棠如……刚刚打完一个哈欠, 混混沌沌的脑子转了半天,才意识到礼部尚书如此慷慨激昂指责的正是他本人。 谢世子无辜地眨眨眼睛, 指了指自己, 一脸茫然地看向商清尧。 商清尧正笑吟吟着看向他。 见此, 谢棠如若无其事站了回去, 连眼神都没有多给礼部尚书一个。 平日里这老头哪有那么正直, 不过是因着谢棠如作弄过他父子二人, 这老头借机报复而已, 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得朝廷要完了一样。 啧。 谢棠如心下好笑。也就是商清尧脾气好, 如果换了暴虐无常的先帝 , 早把这个就差指着鼻子骂昏君的家伙拖出去斩了。 做皇帝嘛, 大抵还是做昏君快乐。 要想做个明君,可就不能随便杀臣子喽。 好脾气的皇帝商清尧沉静面容掩在十二旒之后, 影影绰绰。他听完礼部尚书激烈陈词后神情不辨喜怒, 居高临下俯视朝臣百官。 除了站在百官之外的礼部尚书,其他臣子皆纷纷不约而同地垂下脑袋, 屏气凝神。 一个个让谢棠如想到缩头缩脑的鹌鹑。 不过做臣子的都觉得这不能怪他们,今时不同往日, 新帝可不是恭维奉承两句就能糊弄得了的主儿。相反,看着脾气比先帝好的新帝实际上更加专.裁独断,不容臣子置喙分毫。 偏偏礼部尚书还没有认清楚局势,仗着自己资历老, 评判一下谢世子也就算了,毕竟谢棠如天天被人骂早就习惯了也计较不过来,非得扯上新帝识人不清这类不知分寸的话。 这不找死吗? 已经有臣子盘算着到时候要不要救济一下礼部尚书的妻儿了。 良久,高位上的帝王语意不明出声:“礼部尚书是在指责朕不堪为帝吗?” 不轻不重一句话,却叫礼部尚书瞬间软了膝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绝无此意啊!” 礼部尚书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陛下乃圣明之君,臣怎么敢有此等不敬想法,臣不过是觉得谢世子……谢世子他行径放诞轻浮,不懂礼数……” 宋悬站在百官队列里,听到这里不由得揉了揉额心。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谢棠如唇边笑弧弯得更深,这个时候还不忘记要拖他下水,看起来陈尚书是真的介意他做了一回陈家小兔崽子爹的事情。 至于陈尚书的话,谢棠如一点也不担心。 ——反正商清尧会护着他。 不知怎么的,谢棠如心头莫名其妙就冒出来这么个想法。 他轻轻摇了摇头,提醒自己不能当真放肆太过,看向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地的礼部尚书,道:“陈尚书,在下虽然从前名声不太好,但陈尚书也不能一直用旧日的偏见目光来看待我啊。古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今我亡羊补牢改过自新,陈尚书也不能空口污蔑于我吧?”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一脸心痛可惜的样子。 陈尚书的心比他痛多了,但是他张了张口,望着装模作样的谢棠如,准备好的滔滔说辞顿时卡在喉咙里,半个音节都憋不出来。 实在是有辱斯文、欺人太甚! “好了。”怕再说下去,谢棠如把礼部尚书在朝堂上气死,商清尧及时打住,“礼部尚书身为一部长官,本应为百官之表率,却不经调查就非议同僚,实在是你的过失。就罚闭门思过一月。” 他轻描淡写平息事端,礼部尚书苦笑不已,却也只能领旨谢恩。 这个惩罚听起来不重,但是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闭门思过一个月如果他手底下人有本事,这么多时间都足够把他架空了。 今天也确实是他得意之下失言了,礼部尚书暗想,虽然陛下看似是为了谢棠如主持公道,但实际上是在借机敲打自己,提醒他有些话不该说。 哪一个帝王能忍受臣子的冒犯? 自认领会了帝王真意的礼部尚书一口气都顺了不少。 ……… 朝会结束之后,谢棠如被单独留下来。 内侍为他奉上今年的雨前茶,谢棠如喝了两口,顿时神清气爽、精神提起许多——无他,完全是这茶太烫了,烫得谢棠如的昏昏睡意瞬间全跑光了。 “给我换杯凉茶来。”谢世子五官皱成一团,话音落下,滚烫的白瓷茶杯就被人从他掌心抽走,换了一杯冷茶。谢棠如端起来喝了口,才回头去看人准备道谢。 这一看连人带着杯子都僵住了。 纡尊降贵给他端茶递水的不是什么小太监,而是普天之下伤了个指甲片都有一堆人要死的皇帝陛下。 谢棠如觉得手里头的茶也不是那么凉了。 反倒是他的心,凉得很。 商清尧眉眼间噙着层浅薄的笑,他端起茶壶给自己也倒了杯冷茶,片刻后看向谢棠如,去接他手中的杯子:“还要吗?” “不用了,多谢陛下。”谢棠如喝了口茶已经醒了神,没有必要再多喝。 商清尧轻轻颔首,在他对面顺势坐下:“你上朝这几日瞧着精神不大好。” 一说到这个,谢世子就不由得拉下来一张脸:“任谁三更天就要起床,入宫朝会也不会精神好的。” 商清尧轻笑了声。 “陛下是住在宫里,不懂得我们这种每日要乘半个时辰马车才能到宫门口的人的苦楚。”谢棠如不满地瞥他一眼。 上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早起洗漱束发、花上不少时间穿上繁复的朝服,路上去掉半个时辰,入大朝殿之前还要排队由内侍检查身上是否有违制之物,半点锋利的东西都不能带进大殿。 这一来二去,可不得三更天就起来。 长此以往,难怪精神不好。 商清尧微略沉吟:“魏国公府离宫中确实远了些。” 魏国公府邸是先帝所赐,算是先帝当皇子时的私人宅邸,面积颇大,环境也好,只有位置上略差了些,虽然算不上偏远,但是巷子胡同七拐八拐,通常要绕上一大段路才能到越京的主街上来。 谢棠如撑着下颌,懒洋洋地同他抱怨:“陛下这样说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在宫墙外面给我盖一座府邸不成?” “便是现在动工也得要个一年半载。”商清尧笑吟吟瞧着他,“如果你嫌魏国公府离朝殿远,不若暂时住在宫里头——再也没有比这更近的地方了。届时再慢慢物色离朝殿近的宅邸,总能挑出一两处合你心意的。” “宫里头?”谢棠如心下微微一动,半是开玩笑地问,“可是宫里头除了后妃就是陛下的居所,难不成陛下还能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我不成?” 商清尧屈指敲了下他的头,谢棠如一时不防没有避过。 “我看干脆叫你睡在朝殿里头,醒来便能上朝,什么事情都省了。” 谢棠如无辜地眨眨眼:“我可没有开玩笑,陛下要留我住在宫里头,总得找个地方给我住吧?” 分明是他嫌魏国公府远,要找个离上朝近的地方,经由他一说倒好像是自己眼巴巴要留他住下来一样。商清尧无奈又好笑:“叫人加设一张软榻便行,总不会叫你没地方睡。” 谢棠如嘟囔:“还不如陛下直接把床分我一半省事呢。” “你如果愿意,也无不可。”商清尧淡淡回答。 这下换谢世子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昨天更新~ 第56章 心愿与身违06 好像……玩笑有点过头了。 商清尧未免太配合。 谢棠如自唇角漾开一抹笑, 调整好心绪,若无其事地说:“陛下这么说真是令臣受宠若惊,不过臣哪里敢如此放肆……” “无妨,朕允你。”商清尧道。 帝王如此明明白白的厚爱反而让谢棠如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张了张嘴, 心道, 商清尧知不知道他面前这个如此得他偏爱的人曾经想要他的性命? 如果商清尧知道,还能坦然地说出这种话来吗? 心绪刹那转过无数纷杂念头, 谢棠如眼睫半垂, 弯了弯唇角:“陛下使臣以礼, 臣也必事君以忠。” “朕信你。”商清尧道。 ……… 得知主子要搬进皇宫的消息, 素来泰山崩于面前也不改色的渐霜茫然了良久, 怀疑地看向同僚谢元, 试图找寻一丝是自己听错的可能性。 可惜谢元比她还要茫然的表情充分证明了她没有听错。 事实就是这样。 渐霜:“……世子为何突然想要搬到宫中居住?” “因为住宫里头上朝能晚起半个多时辰。”谢世子的回答干脆利落。 这个答案令渐霜觉得好比听到魏国公把儿子捧在手心里宠爱的传言一样离谱, 但转念一想, 又的确是她家世子能够干出来的事情。 “国公爷可知道此事?”渐霜轻轻蹙了下眉头, “此事或许还是告知国公爷一声为好?” 省得魏国公以为他儿子死在外头, 叫他们帮忙操办葬礼。 谢世子摸着下巴想了想:“我晚上告诉他。” “那我即刻吩咐人准备世子的东西。” 在衣食住行方面,谢世子还是完美地掌握了败家子的精髓, 没有一样不要最好的。即使是越京里的官宦千金, 恐怕也没有养得这么精细。 收拾东西的时候,渐霜忍不住想:皇帝陛下真的养得起他们家世子吗? 谢元抱胸站在门口, 眉头死死地皱着:“你真的觉得世子进宫住这个事情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皇宫又不是客栈。”渐霜就差翻个白眼,“何况你见过哪个臣子不住自己府邸, 反而住皇宫?”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劝世子两句?” 渐霜僵硬地扯出一丝微笑:“你觉得我劝得动世子?” 她干嘛这个节骨眼上要提魏国公,不就是因为这府上勉强还有一丝希望把世子拉回来的人只有他亲爹吗? 可惜魏国公这个做亲爹的向来是不怎么靠谱的。 深深地令渐霜失望了。 —— 在她把世子的行李连人一起打包塞进宫里之后。 谢元不解:“世子行事素来有章法,不至于在宫中出事,你不用如此担心吧?” “我不担心世子出事。”渐霜苦笑, “我是担心他进了宫就出不来。” “宫里也不是什么魔窟……” 渐霜转过脸看着他,认真地想了想,告诉他:“你知道还有个词叫乐不思蜀吗?” ………… 谢棠如一点不懂婢女的用心良苦,他刚刚沐浴完,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像一匹柔软的锦缎,连带着眼睛里都裹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唇色嫣红,犹如沾染露水的新花。 商清尧握着奏折的手紧了紧,随即抬眼:“为何不多穿一件?夜里更深露重。” “天气还热得很,又不是寒天雪地。”谢棠如蹙了下眉头,“陛下,再穿厚点我就是没病也要热出病了。” 他嗓音同样犹如水洗过后,有种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的意味,将人卷入酣甜梦境。 “凉州这个时候已经下雪了。”商清尧搁笔,忽而轻声道。 凉州是与草原游牧民族接壤的边境之一,素来荒凉寒冷。 谢棠如歪了歪头:“京中往往要到年节的时候才有雪粒子,陛下在凉州待了那么久,凉州的雪是什么样的?” “很大。很厚。”商清尧默了片刻才和他说,“过了八月,凉州就开始下雪,寸草不生,没有粮食。许多人的尸体埋在雪下,踩过去都不知道脚下有多少尸骸。” 商清尧的语气分外平静,却令谢棠如脸上原本的笑意顿时一收。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些。” 他自幼在富贵绫罗里长大,虽说有几件不平事,但比起千里饿殍,岂止是云泥之别。 他想了想还是商清尧一两句:“你是个好君主,凉州往后不会有冻死那么多人的雪。” 谢棠如是真心认为商清尧这个皇帝做得比先帝强上不知道几百倍,如果是他,大抵凉州的雪就不会那么大吧。 “嗯。”商清尧道,“北境三州今年的赋税已经全部免了,不过先帝修建行宫,国库空虚,好在三州官员抄家的时候抄出几百万两雪花银,正好拿来换过冬的棉花和粮食。但年年如此也不是办法,凉州气候太寒冷,身强体健的将士每年都有不少人冻伤冻死,更别说平民百姓,实在不适宜居住,若是朝内地迁徙,百姓又不愿搬离故土。” 他看着有点头疼。 而且北境三州是抵挡草原铁骑最重要的防线,不可能完全放弃。 向来巧舌如簧的谢世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接句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他心里这时突然有点庆幸当时没有选废太子。假若废太子登基,无论是废太子还是他自己,都没办法比商清尧做得更好。 谢棠如很清楚这一点。 ——因为他心中没有苍生万民。 他可能有点知道梦境里头自己为什么会输给商清尧了。 倒也不完全出乎意料。 “我娘生前留了点钱给我,我拿在手上也没有什么用,干脆给你拿去换点木炭。”谢棠如蝶翼似的眼睫垂了垂,再抬眼的时候还是那副仿佛万事不上心的散漫姿态。 作者有话要说:又修了下。 第57章 心愿与身违07 做君王的还没有沦落到要从臣子口袋里搜刮钱财。 但是当谢棠如报出几个数之后, 即使是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帝王也难得有了那么丁点迟疑。 谢棠如主动解释道:“我母亲出身岭南金氏。” 岭南金氏。 这个家族就如同它的姓氏一样,累世巨富,珠玉砌砖金块铺地,极尽豪奢, 传承过五姓王朝, 比整个商氏的历史还要久远。甚至在偏远的岭南之地,金氏对岭南的掌控比朝廷还要深。数任岭南刺史都出身金氏一族。只不过再鼎盛的家族繁华过去也终究会衰落。岭南金氏也不例外, 不过它没落不是因为家族中无人成器, 而是后嗣断绝。 最后一任金氏家主名唤金雪瓯, 据说娘胎里带病, 无数灵丹妙药堆积养着他, 也没能让他活过三十岁, 他死之后, 庞然大物的金氏一族分崩离析, 连带着滔天财富不知所踪。 谢棠如说他母亲出身岭南金氏, 应当是金氏曾经的某个旁支。 “先魏国公夫人身世神秘, 京中揣测颇多,原来竟然是出身岭南金氏一族。”商清尧说道。 岭南金氏一族与南境边关相去不远, 与当时驻守南境的魏国公结缘也顺理成章。不过京中有传闻说先魏国公夫人是在白云观带发修行的时候与魏国公相识的。 这其中是一桩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官司了。 “是。”谢棠如将视线转向木纹格窗之外, 谈及母亲,他周身神情有些寥落, “不过我母亲向来不太喜欢提及她的身世。” 实际上,先魏国公夫人对身世讳莫如深的程度已经不仅是“不太喜欢”几个字足以概括的。 先魏国公夫人名唤金连虞, 但是她提及自己名姓时总是将“金”去掉,谢棠如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他娘就叫连虞。 只是他娘也不像和金氏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 他爹约莫是知道些什么,但也从不说。 到底是先人长辈的事情,既然他们不愿意说, 又对谢棠如没什么影响,谢棠如也不去查探。 商清尧从他的表情里不知道品出什么,轻轻笑了声:“既然是魏国公夫人留给你的东西,你还是留着。国库倒也没有到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来的地步。”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这王朝还是任由它去腐烂。 谢棠如不是推三阻四的人,商清尧既然拒绝,他也不勉强,只是道:“若是哪日你发不起俸禄再告诉我。” 帝王垂眼,微笑了声。 “好。” 宋悬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是两天之后,他知道的并不确切,只有只言片语,听说谢棠如愿意捐献一大笔钱出来,奇道:“魏国公府居然有如此丰厚的家资?” 眼下银钱虽然不是紧需,但要是叫宋悬说,银子这种东西那自然是攥在手里越多越好。 商清尧正在批奏章,闻言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宋悬自顾自地说:“听说有两百多万两。”抄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官员也就抄出来和这个数额差不多的现银——字画古董珠宝地契商铺暂且不论。 魏国公世子还真是深藏不露。 其实宋悬说的还少了不少。 不过商清尧没打算告诉他。谢棠如手中握着这么大一笔财富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京中也并非完全太平无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宋悬没注意商清尧的神色,他想到这里,又觉得还好陛下没有答应收下这一笔巨款。否则这么多钱就算把皇帝人抵给谢棠如,恐怕也还不清债务啊。谁叫国库里被先皇挥霍的一个子儿都没有,眼下用的都是商清尧自己的私库和抄家的钱。 再花下去,宋悬都要担心陛下连娶皇后的钱都没有了。 “也不知道魏国公府怎么经营得如此得当,我都想要去讨教秘诀了。”宋悬喃喃。 “先魏国公夫人出身岭南金氏,也不奇怪。”商清尧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却见宋悬脸色一瞬间极为奇怪。 “不对。陛下,先魏国公夫人绝不可能出身岭南金氏。”宋悬一字一句地说,“您知道我曾经有位姑奶奶嫁到过岭南金家,所以我侥幸知道一桩秘事——岭南金氏无论是嫡系还是旁支,在最后一代家主金雪瓯之前就都已经死绝了。” 来也不该全死,但金雪瓯就是个根没有人管得住的疯子,亲手下令杀掉了当时还活着的十几个金氏族人。宋家姑奶奶的丈夫就是那个时候死的,因为她不姓金,活了下来回到宋家,可惜受惊过度多年一直疯疯癫癫。直到临死前,她一直喃喃着金家旧事,少年宋悬偶尔听见就把金雪瓯这个名字记了下。 印象深刻。 金雪瓯是整个岭南金氏最后一人。 而金雪瓯,死在五十多年前。 先魏国公夫人的年纪,怎么算都不可能有那么大。 作者有话要说:宋悬:我时常觉得我会因为知道太多而被灭口。 第58章 心愿与身违08 “笃、笃。” 商清尧神色莫测, 屈起的指节在龙纹椅扶手上敲出低沉的声响。 宋悬脸上的讶异和失态已经被收起来,做臣子的揣摩着陛下的心意,斟酌着道:“不过兴许是我弄错了也不无可能,金氏毕竟树大根深, 说不定当年还有人活了下来。” 这猜测其实不大可能, 先魏国公夫人可不是一般的金氏族人,她手里头掌握着金氏泼天的财富, 除非是金氏嫡枝才有可能拿到金氏的产业。 但是金雪瓯没有娶妻, 自然也没有什么后人。 着实是件奇怪的事情。 叫宋悬说, 要是魏国公世子没有说谎, 那要么是先魏国公夫人骗了他, 要么是有人骗了魏国公夫人。 “朕知晓了。”商清尧缓缓道, “此事乃魏国公家事, 你不用管。” “是。”宋悬低头恭恭敬敬地答道。他是没有准备管的, 不过陛下好像没和他一个打算——兴许是陛下把自己当成魏国公府的人了, 这事情也就顺理成章变成了家事。宋悬暗自腹诽。 不论于商清尧来说这事如何, 但是对谢世子来说,这确实是件极为重要的“家事”。 宫女奉上新炸的荷花酥, 谢棠如拎了一个送入口中, 甜得发腻的香气散开在舌尖,令谢棠如不禁皱了下眉头。 也不知道他是听到商清尧说他娘的身世可能有问题, 还是仅仅只是苦恼于点心过于甜腻。 “我不知道。”谢棠如摇了摇头,“我娘在世的时候很少提及她身世, 不过我娘也没必要对着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说谎。” 作为至亲骨肉,谢棠如这个做儿子的对他亲生母亲了解的却极少,记忆里先魏国公夫人是个气质温和娴静的女子,便连生气都是温温柔柔的。但谢棠如不认为她是个柔弱的人, 相反先魏国公夫人的手段比魏国公要强硬得多,一旦她决定的事情不惜手段与代价都要完成。 谢棠如淡淡地挪开了视线,他琉璃似的眼珠里盈着冷淡,裹在弥散的雾气之下。 “不过我娘都死了那么多年,再来计较这些事情也没有意义。” “我记得魏国公夫人是重病身亡?”商清尧想了想,问道。 谢棠如倏地转过头盯着商清尧,过了半晌才歪歪头,一字一句地说:“其实我不知道。那年我娘生了场病,我去虞州白云观给她祈福,回来的时候我爹就告诉我她死了。” 口吻足够轻描淡写。 商清尧听到这里没有再追问下去,顿了顿:“如果你想知道你母亲的事情,我命人去岭南查一查。” “不必了。”谢棠如摇摇头,“多谢陛下好意。” 有些事情本来就不能深究,一旦深究就会在麻烦里头越陷越深。谢棠如一早知道他母亲的身份绝不简单,但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探究。 无论是出于“保护”还是其他什么心态,他母亲从未告诉过他真相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毕竟有时候谢世子是个很没有进取心的人,只要不危害到他和他在乎的人,即使山崩地裂谢棠如也不会在乎。 商清尧读懂了他的意思,也不勉强。这是谢棠如的事情,他自然尊重谢棠如做出来的一切决定。 于是年轻的帝王语调淡淡道:“既然你已经决定,那便由你。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主意……” 谢棠如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对于一个臣子而言,这几乎是大逆不道的行径,但是谢世子显然是没有这份自觉的。他弯了弯眼睛,丝毫看不出方才神情寥落的模样,“陛下,除非有不亚于我娘复活这样的理由,否则我大抵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商清尧勾了勾唇角,似乎也被他鲜活的情绪感染。 谢世子心如磐石不可动摇,不过世上多的是比他娘从九泉之下醒过来还要让他遭遇惊吓的事情。 比如说魏国公。 谢棠如是被特意叫回家的,他爹正坐在堂上,桌上有两杯还温热着的茶,似乎是刚刚送走客人。 魏国公见了自家倒霉儿子,眼皮子一掀,没好气地开口:“终于舍得从宫里头回来了?” 谢世子诚实地发出疑问:“不是您把我叫回来的吗?” “………”魏国公一哽。 谢棠如已经自然而然地顺势在椅子上坐下,叫婢女换了冷茶来:“您特意把我叫回来有什么事情?” “有桩事。”魏国公八风不动,“长宁侯家里头有个小女儿,生得温柔乖巧,不知道打哪见了你一面,害了相思。所以长宁侯托了媒人上门来给你说亲。” 长宁侯家的人说辞自然没有这么直接,只说是看中了魏国公世子前途无量仪表不凡。不过做爹的心里头清楚自己儿子在外人眼里是个什么德性,马上就听出来搁这儿糊弄他呢。于是差人一打听,打听出这么一桩风闻来。 “长宁侯……”谢棠如沉吟着想了想,“这家仿佛是李梦书的表亲,不过我并未见过他家的女眷。” “谁知道怎么一回事。”魏国公鼻孔里冒出两股气,“人找到我这儿来了,至于要不要同意——又不是你老子我要娶媳妇,你自己考虑就成。” 谢棠如瞧着不太上心,颔首:“我知晓了。” 魏国公不由看了他一眼,但终究没有开口说什么。 待出了他爹的院子,谢棠如轻松惬意的气息顿时一收,折扇轻抵着掌心,吩咐婢女:“你去查查长宁侯那里怎么回事?” 托他投了个好胎,即使魏国公世子狼藉的名声人尽皆知,依旧有人想把女儿送进高墙大院里来博个荣华富贵。长宁侯不是第一例,但是确实他爹第一个和他特意提起的。 事出蹊跷。 内宅里没有密不透风的消息,渐霜拐了几个弯、甚至没有经手长宁侯府的人就把事情打探得清清楚楚。 原来长宁侯多年前抱错了孩子,真正的嫡出大小姐在乡野长大,近日才被接回家中。长宁侯夫妇便想着给她找门好婚事托付终身,人怎么样不要紧,只要门第够得上就行。这位真小姐到底不是在候府长大,京里头寻不到同样的勋贵人家愿意聘她,一来二去,长宁侯夫妇便把主意打到了武将出身、也没有女主人在京中交际往来的魏国公府。 他们觉得谢棠如这样不成器的败家子,能娶到个名门出身的小姐做妻子已经是天大的好运了。 谢棠如听了不由觉得好笑。 只是这样的理由还不至于叫他爹格外注意,他想了想,便问:“这位小姐是在什么地方长大的?” 渐霜口齿清晰地回答:“岭南。长宁侯祖籍在岭南之地,长宁侯夫人回家祭祖的途中不慎遭遇流寇,将襁褓中的嫡出大小姐弄丢了,找回来十几年后才发现当年弄错了人。真正的长宁侯嫡女在岭南一户农家长大。” 岭、南。 熟悉的地名让谢棠如眉眼有些沉。 面上不动声色,“岭南之地距越京数万里之远,这么多年还能寻回亲女真是一桩幸事。” 渐霜道:“许是长宁侯夫人日日拜佛求仙有用呢。” 谢棠如看她一眼,发现这丫头脸上居然有难得一见的刻薄,心下微哂:“怎么?” “我听说长宁侯小姐本不愿意上京来,是长宁侯府的人把刀架在她养父母脖子上,她才认祖归宗。不过长宁侯小姐至今都不愿意改回长宁侯府的姓氏。” “那这位小姐眼下叫什么名字?” 渐霜想了想,说:“她姓虞,叫虞苒。” “这姓氏倒少见。”谢棠如垂了垂眼,轻声说。 十有八.九他对商清尧说过的那番话要咽回肚子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心愿与身违09 长宁侯府新认回来的小姐身份有异, 不过更值得玩味的是他爹魏国公的态度。 他爹知道的绝对比他多。 谢棠如禁不住向商清尧抱怨:“我爹我娘联手玩我呢。” 就和钓鱼一样,放了钩子和鱼饵,一下一下地试探。 要不是这是他亲爹娘,谢棠如都想直接斩断钓线, 把渔夫一脚踹到河里去。 他少有这样委屈的口吻, 虽然知道其中不过三分真心,但是商清尧心下还是生出怜惜。 大抵只要谢棠如有一丝不快, 他都会心疼。 为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惊诧不已, 商清尧按捺住念头, 再看向谢棠如的时候神情依旧, 只是多了点道不明的意味。 他眼底的神情如暗云垂下, 墨色翻涌。 “那你可有头绪了?”商清尧问道。 谢棠如:“有了一点。不过也不着急, 与其等我像个无头苍蝇乱撞, 不如等他们邀我入局, 反而省事。” 他又说起另外一桩事情来:“后日李府的老太君过寿, 请了半个京城的人去贺寿, 李梦书也邀我去府上吃顿宴。” 李氏是文官清流,和魏国公这种武将出身的勋贵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寿宴请的也是勋贵宗室和一些文官, 只是给魏国公府一个面子下了张帖,压根没想过人会来。 不过李梦书作为谢世子的好友, 又特意请了谢棠如。 “贺寿还得准备寿礼。”谢棠如叹了口气,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不过李氏前些日子才折进去一个吏部尚书, 不夹着尾巴做人,这会儿却又大张旗鼓地办寿宴请宾客,简直是在明着和商清尧说“我想死了”。 谢棠如原本不想踏这趟浑水,不过听说永宁候府新认回来的千金也会露面, 他才动了念头,顺带在商清尧面前过个明路,省的商清尧抄李氏一族家的时候连累他。 商清尧闻言道:“李氏倒没请朕。” 谢棠如装着听不出他话中深意,笑嘻嘻道:“哪家有胆子请陛下您呀?又不是朝堂开会。若是陛下想去,给我备份寿礼,我保证把陛下带进去。” 天底下还没有帝王去不了的地方,谢棠如纯粹是在开玩笑,但商清尧却应了:“好,那便要托世子带朕进去见识一番李氏门楣的高贵了。” 要抄家的那种高贵吗? 谢棠如有点漫不经心地想道。他倒不觉得李氏有什么可惜的,不过就是可怜他那一腔赤诚之心、被家中教养成了真君子的好友。 既不愿同流合污,也无法脱离泥沼。 寿宴当日,果然热闹非凡,不仅请了南州那边最有名气的南戏班子,还请了教坊司的大家来弹曲儿,更有胡女跳风情万种的异域舞蹈。 各家勋贵的马车将李府外街道堵的水泄不通,几乎能排到城门外去。 好大排场。 谢棠如握着折扇笑吟吟地入了府邸,熟门熟路地穿过小径。李梦书已经在垂花门下等着,一见到谢棠如过来,不觉脸上露出几分真诚的微笑。 “阿如。” 他叫完人才发现谢棠如身侧除了日常使唤的婢女渐霜外,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身量比谢棠如略高些,穿着简单,并没有如其他贵公子那样佩玉携金,但衣料上却隐约透着精巧暗纹,低调华贵,气势与旁人也不同。 李梦书一愣才问:“不知这位是……?”他没有见过商清尧,只觉得似乎有些面善,不由得看向谢棠如。 谢棠如语调染三分笑,但似乎每一个字都意有所指:“这一位姓姚,对我有过恩义,便是比起你们这些相识多年的朋友也是不差什么的。” 商清尧目光扫过来,对谢棠如的说辞并未说什么。 “既然是阿如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了。”李梦书松了口气,“里面宾客都差不多来齐了,我先带你们找地方入座。” 一路分花拂柳,一步三景,虽然李府在京中不算面积极广的宅子,但处处可见精致玲珑。 “今日宾客倒是多。”商清尧提了一句。 李梦书闻言不由得苦笑:“我本来觉得这样的排场委实铺张了些,只摆两桌酒请几家亲戚便好。只是祖母他老人家上了年纪,便喜欢热闹。于是家中才办得大了些,凡是京里头我们知道的人家不管认不认识都下了帖子——也没有想过竟然来了这样多的人。” 事实果真如他这样说么?倒也未必。 商清尧轻哂,对谢棠如低声道:“你这个朋友,倒是个聪明人。”这样“孝顺”又“无奈”的理由,最苛刻的言官也挑不出错。 谢棠如:“他如果真那么聪明,你就不该在这儿看见他了。” 李氏于李梦书,在谢棠如看来,绝不是助力。甚至李梦书被束缚在家族之下,如果不能力挽狂澜,迟早有一天要把自己性命都赔进去。 谢棠如不是没有提醒过他,但自幼就被灌输家族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世家子,怎么可能轻易想通? 李梦书在前头停住脚步:“到了。”他指着一处道,“因为你之前同我说不喜欢前头的热闹,我给你找了个安静些的席位。过会儿清怀在前头见完了我祖母也会过来。” “我还要去替父亲招待别的客人,便先离开了。若是有什么事情你叫人来找我就是。” “你只管去就是。难道在你李府里头我还能出事不成?” 谢棠如挑了挑眉梢。 待李梦书离开,商清尧才开口:“你瞧着与他实在不像能有什么交集的人?” “我同商清怀认识的更早些。我们两个在一个学堂里念过书,正巧只我同他日日被先生批——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罢了。”谢棠如随口提了句,“商清怀同李梦书是表兄弟,关系素来不错,一来二去同我便也认识了。” “原来如此。”商清尧若有所思,商清怀是宗室的人,从亲缘上来讲还算他远房堂弟。因为是家中老来子,上面有哥哥继承家业,也不需要他光耀门楣,便养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和谢世子是实打实的一路人。 “再说这世间的缘分哪有什么道理可以讲。我同陛下从前也不是一路人。”谢棠如歪了歪头,笑嘻嘻道。 商清尧认可他的话:“你说得对。” 听完他说这句话,谢棠如反而不开口了,他半撑着脸,微微转开了视线。 酒过三巡,宴席都快要吃完了,也没有见到商清怀的人。 “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能绊住他不成?”谢棠如微微沉吟。李梦书只说商清怀要先去请安,但请个安也用不着这么久。 他思索之时,有人悄无声息地如同影子般滑过来,附耳在商清尧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后马上淹没在宾客中。 商清尧神情淡淡,但谢棠如还是从他脸上看出几分好笑来,听他说:“前头发生了件事情,刚好同商清怀有些关系。你要不要去看看?” 原来商清怀被绊住并不为别的,而是出了一桩丑闻。 长宁侯府前些日子寻回真正的亲女乃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不过长宁侯夫妇也不舍得养了这么多年的养女,便当作自己生了两个女儿,一同养着了,亲女当作大小姐,养女便看作二小姐。 结果今日长宁侯夫人把两个女儿一起带过来赴宴,中途发现养女不见踪影,派人去寻,却发现养女衣衫不整地躺在商清怀怀中,两个人都昏迷不醒。 内宅阴私见多的夫人们哪里不知道这两个孩子遭了人算计,只是没办法,女孩儿的闺誉想要保住就只能叫商清怀娶了她。商清怀委屈得很,哪里愿意。且养女一醒过来便惊恐地言说是长宁侯夫人刚寻回不久的亲女害她。几方人物僵持不下,事情一时间闹得很难看。 谢棠如听了哭笑不得。 商清尧道:“十之八.九同那位二小姐自己脱不了干系。长宁侯亲女认回来不过数日,哪里有能耐调动李府的人?”只有自幼与李家有往来的李家表妹,长宁侯府养女才有可能。 本朝可不是那种女子被外男看一眼就要送去做姑子的朝代,风气开放得很。只损失一点名声——甚至处理得好一点名声都不会损失,便能除掉心腹大患,还能为自己谋得一场不错的婚事。 谁昏了头损己利人去陷害她。 “若是没有旁人,八成就是了。”谢棠如对商清尧看法赞同,“就是商清怀着实倒霉了点。”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前头去,里头隐约传来哭声,间或夹杂着商清怀不满的斥责,门外两个婢子守着,她们是认识谢棠如的,看到他犹豫了下,还是道:“请世子留步。” “里头在哭什么?”谢棠如问。 婢女避开了这个问题,赔笑道:“奴婢哪里知道主子们的事情呢?世子您就别为难奴婢们了。” “兴许是喜极而泣呢。”后头一道淡淡的、充满嘲讽的声音传过来,谢棠如还没有回头,那人已经衣带当风快步走了过来。 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 她满头珠翠,珍珠流苏从发梢落下,但方才谢棠如却没有听到一丝珠翠碰撞的声音。她衣袖向上撩起半截,露出一寸藕似的胳膊,金钏子套在腕上,看起来俗气但又能瞧出点美感来。 一张脸无疑是漂亮的。 不仅漂亮,还熟悉。 简直和渐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谢棠如眉梢微微挑起,盯着她瞧。 她也毫不扭捏,拎着裙摆行了个差强人意的万福礼,“见过谢世子。我叫虞苒,苒苒物华休的苒。” 她对着谢棠如说出这句话,但是她的视线却越过谢棠如去,落到安静站在他身后,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渐霜身上。 渐霜平静地回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八声甘州》 第60章 心愿与身违10 实际上渐霜人有点糊涂, 任谁看到个和你长得差不多的人都会想一想自己爹娘有没有生第二个。 但渐霜自幼就没有见过她爹娘,一时间也想不到这上面去。她只是有些茫然,第一眼的反应是去看谢棠如。 谢棠如轻声开口,打破局面:“里头正在找虞姑娘, 姑娘先解决里面的事情再谈别的?” 虞苒扬起下巴:“我又没有恶意。”但是她说着还是步上台阶, 推开门往屋里头去了。 谢棠如转过眼,下巴扬了扬, 看向渐霜:“你要进去瞧一瞧么?” 渐霜唇瓣抿成一条线, 张了张口, 却没有发出声音。 谢棠如到底知她, 笑了下:“你既然不想也就算了。总有机会说上话, 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渐霜垂下眼睛去。 商清尧看他:“方才那位……同你母亲有关?” “许是有些关系。”谢棠如声调漫不经心, 但是半垂的眼睛里泄露的情绪还是叫人看出他也并非真的那么平静。 虞苒。 这个突然从岭南回到越京的永宁候府嫡女, 仿佛与这个雍容华贵的帝京格格不入。 谢棠如抬眼, 仿佛看见在那如此相似的两张脸后翻涌的滔天风浪。 谢棠如和商清尧相对而坐, 在院子里喝了两杯茶, 不到半个时辰,虞苒就环佩叮当地快步走了过来。 “谢世子。”虞苒盯着他们两个瞧, 目光在落到商清尧身上时迟疑了一瞬间, “……商氏的人?皇帝?” 说起“皇帝”的时候,谢棠如没听出半分敬畏, 好像在虞苒的认知里帝王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谢棠如的手在膝上叩了叩。 商清尧也不因为虞苒的无礼而动怒,神情沉静, 好像虞苒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他上心的人物。虞苒撇了撇嘴,落落大方坐下来:“我知道谢世子一定很奇怪我的身份,我这一次上越京来就是为了告诉谢世子一些事情。” 谢棠如抬眼:“你说。” “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我并不是永宁侯的女儿,他们家的女儿早就在很多年前就死掉了, 不过我需要她的身份,就拿过来用一用。”虞苒语调娇俏,有种好似不谙世事的天真,让谢棠如想到那位虞州刺史的千金,薛慈宜。 虞苒继续说:“我这一次来也没有别的事情,就是想带我妹妹回岭南。”她说着看向渐霜,渐霜面无表情,显然对自己突然多出个姐姐来不是一时半会接受得了的。 谢棠如挑了下眉头,虞苒不满地再次撇了撇嘴:“你又不可能娶她做世子妃,没道理让我妹妹给你做一辈子婢女吧?” 语气满是控诉,好像谢棠如是个多么欺压贫苦百姓的豪绅地主。 谢棠如不为所动:“你说我府上的丫头是你妹妹,你可有什么证据?” 虞苒指指自己的脸,满是不可思议:“难道我这张脸还不够作为证据吗?” “并不是我不信任虞姑娘,只不过虞姑娘神通广大,冒充得了永宁侯嫡女,也未必就不能冒充我这个婢子的姊妹。”谢棠如笑吟吟的,但那笑不达眼底,“虞姑娘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天下间可没有你和你娘这样的道理。”虞苒扬起下巴轻哼,“平白无故叫人亲缘分离二十年,到头来还不让团聚。” “我娘?”谢棠如重复了一遍她提到的词,渐霜也不由得看过去。 虞苒歪歪头,微略露出一点疑惑来:“你娘没有告诉过你吗?渐霜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妹,不过因为一些缘故她自幼就被你娘带离岭南。本来我们约定渐霜十八岁的时候就送她回岭南,可是你娘失约了。” “所以我只好亲自来接她回家。” 谢棠如:“你认识我娘?” “不算认识。”虞苒说,“毕竟那个时候她已经离开岭南了。不过她和我们有约定是真的。” 她说着不由得露出一点烦躁:“我没有必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鬼地方来骗你,我必须得带我妹妹回去。” 人人心向往之的京城在她眼里只是个“鬼地方”。 谢棠如心下微微觉得好笑,有人渴望帝京代表的权势富贵,有人却对此避之不及。 还真是众生百态。 “既然是你们和我娘的约定,就该去找我娘才行。”谢棠如无辜一摊手,“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履行约定?” “不是我们不想找金夫人,而是根本就没有她的消息。”虞苒皱起眉头,“我一直以为她在京城,不久前才知道原来她已经不在了。” 谢棠如不动声色:“你详细说一说我娘的事情,若是对得上我就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 “你想套我的话?”虞苒轻哼一声,“不过你迟早都要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金夫人和我们算是同一个家族的人,不过她从岭南远嫁的时候我们才出生,因此对她的了解也不是很多。”她说到这里停了停,“我们出生在一个很大的家族里,金夫人是少族长的孩子,不过她并不随少族长的姓氏。她后来远嫁离开岭南,只从族中带走了刚刚出生的渐霜,和我娘约定在渐霜十八岁的时候就把她送回岭南,但是她失约了。我们也联系不上她,我娘才让我上京城来找人。” “我娘当年为何要带走渐霜?”谢棠如从虞苒絮絮的言辞中抓住重点。 虞苒眨眨眼睛:“我不知道。这是上一辈的事情,我娘没有告诉我。” “………” 虞苒看似坦然,却什么真正的有用信息都没有透露出来。反反复复就是一句“我娘没有告诉我。” 谢棠如勾起嘴角:“虞姑娘,你同我认识的一个人有些像。”只不过沈遇是没有一句话说得可信,虞苒是每一句话说得有用。 他想到这里眯了眯眼睛,才把视线转向沉默如影子一样的渐霜。虞苒也看向她,用蜜似的声音叫了一声“妹妹”,好像二十余年的分别与隔阂从来没有存在过,她们就是亲密无间的姊妹。 渐霜轻声说:“……这件事我还需要想想。” 虞苒张了张口想要对渐霜说点什么,却在谢棠如的目光下偃旗息鼓,她歪歪头:“……好吧。” 虞苒带着她满头叮叮当当的珠链走了,谢棠如伫立在原地,日光漏进他漆黑瞳仁里:“你想回岭南么?” 他问渐霜。 渐霜面上露出一丝迟疑,还是摇了摇头。 她对几乎是另一个自己的虞苒,并没有那种从血缘上生出来的欢喜与亲近,相反她看到虞苒的时候,只有陌生与茫然。 “没关系。”谢棠如轻声笑了下,有种极淡的冷意,“你既然不想回岭南,那就叫她一直留在京城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飘蓬一梦归01 笙歌散尽, 灯火下楼台,谢棠如和商清尧打李府里头出来,慢悠悠踱步在街上。 “今日……你仿佛并没有什么事情?”谢棠如说着不由得蹙了下眉头,他本来以为商清尧要来李府赴宴, 是想暗中查探一些事情, 但眼下看来商清尧好像没有那个意思。 商清尧微微一笑:“只不过偶尔也想瞧瞧这京里头的热闹而已。” 谢棠如轻轻“唔”了声,渐霜因为心思不宁已经被他早早打发会魏国公府歇息, 此时此刻真正意义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反而叫他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今日倒不怎么热闹。”他沉默片刻, 才说出这样一句来。 “是不怎么热闹。”商清尧配合着他说道。 谢棠如想了想还是得找个话题起头, 便斟酌着说:“我大约猜到我娘的一些身世了。” “是鬼方族么?”商清尧沉吟。 “大抵是。” 鬼方族是世代隐居在岭南群山之间的一个族群, 极善于用蛊。薛慈宜和沈遇身上的蛊就来自于这个族群。 “鬼方”是他们的族名, 但是他们在外很少透露自己的族名。虞苒也是这样, 只可惜这个在鬼方族长大的小姑娘并不明白, 在中原的宗族体制下, 寻常而言是没有“少族长”这个称呼的。 岭南之地, 少族长, 几乎就可以让谢棠如确定虞苒话语中“很大的家族”指的就是鬼方族。 谢棠如得出这个猜测时还有点意外。 他没有想到他娘的身份居然能和这个传闻中从不与外人通婚的种族扯上关系。而且他娘的身份好像还不低。 “虞苒说我娘是从岭南出嫁的,此后没有再回过岭南。”谢棠如声音略略有些低, “但是我娘出嫁之前和我爹在虞州见过。我娘应该是在虞州白云观待过一段时日, 才回了岭南出嫁。” 虞州和岭南相隔数千里,作为一个避世而居的族群之人, 他娘为什么要远赴虞州? 还是得问问他爹。 谢棠如回了魏国公府,魏国公正和张仙师谈《南华经》, 用“谈”这个词到不太准确,应当说张仙师一个人在神神叨叨地念,魏国公撑着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顽强坐在主位上,其精神之可嘉,老皇帝在九泉之下见了他都要自愧不如。 张仙师一看到这位世子爷,就跟老鼠见了猫似得整个人弹起来,经也不念了,迫不及待拱手告辞,连魏国公都没来得及留住他。 魏国公目瞪口呆,缓缓把头转过去看着自己家的小兔崽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谢棠如手指抵着下颌,笑容漫不经心,露出雪白整齐的牙,语调无辜:“就是谢元上回抓小老鼠吓到张仙师了。兴许年纪大的人都受不得惊吓了。” “啧,还以为你把他那徒弟杀鸡儆猴给他瞅了。”魏国公道。 “我怎么会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谢世子无辜地弯起眼睛,“何况他对您老人家还有恩,我这个做小辈的怎么也不能恩将仇报吧?——您身上那毒,解掉了吗?” 这府里面的风吹草动还真没能瞒过这小兔崽子丁点。 魏国公眯起眼睛:“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 张仙师提供的解毒办法的确有用,魏国公请过府医来诊了几次脉,体内的毒素已经消去不少,只需要耐心静养,假以时日就能解完全部的毒。 他爹说话惯常这样,谢棠如一听便知道这毒大约是解得差不多了,便点点头:“还有桩事情,您前些日子和我提过的那个永宁候府刚认回来的姑娘,我今日在李梦书家里头见到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爹的脸色,不过魏国公历练多年,哪里能叫谢棠如这个小兔崽子看出端倪,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我心里头就是有些奇怪——您觉得我娘到底死没死?”他也不和魏国公打太极,直接问了出口。 魏国公这才看向他,这位戎马半生后来又毅然交卸兵权,在京中声名沉寂多年的将军眼睛里迸发出一种雪亮锋利的光,像是斩破天边阴云的刀。 “你觉得你娘确实死了和你娘没死但是不要我们两个了,你更能接受哪种?” 魏国公问他。 “………” 空气在父子之间凝聚了一瞬间,随后谢棠如站起身来,椅子脚划过地面时带起刺耳的磨擦声音,尖利的像是一声激烈惨叫。 “那我还是宁愿她活着。” 谢棠如这样说。 * * 和魏国公的对话并没有给谢棠如带来多少有用的消息。先魏国公夫人对自己的身份保密得很好,连日日夜夜相处的枕边人也不见得清楚。 她和魏国公在岭南初见,魏国公回京述职的时候向她求亲,但是金连虞没有同意。本以为缘分不过萍水相逢一场,但是魏国公被派遣到虞州平叛的时候,又见到了在白云观带发修行的金连虞。 没有问身世、没有问来历,魏国公将金连虞带回越京,结为夫妻。他们婚后倒是也幸福美满了一段时间,不久就有了谢棠如。 再后来魏国公夫人的身体忽然衰败下去,年少的谢棠如去虞州白云观为母亲祈福,回来时只听到母亲冰冷的死讯。 惊鸿照影的开场和后来草草收束的终结,像极了一个二流的话本故事。 谢棠如用扇子轻点着桌面:“所以您对我娘完全就是见色起意。”于是才连身世、来历、籍贯一概没有问,就拜了堂成了亲。 “你以为是老子不想问?”魏国公吹胡子瞪眼,“是她没告诉我!我总不能拿对付探子的那一套对付你娘!” 谢棠如皮笑肉不笑:“堂堂三军主帅,多年来连枕边人一点可疑之处都没有察觉到?” “臭小子,怎么说你娘的呢!” 谢棠如盯着他爹,唇边挑起的笑容似有嘲意,等到魏国公终于在他目光里快坚持不住威严的表情,谢棠如才体贴地转了话题:“所以我娘身体衰弱之前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 “就是没有发生过什么,才说她身体是突然衰弱下去的。”魏国公说道。这是他多年来一直想不清楚的一件事情,但是金连虞死在他面前,即使他再不想承认、再不愿意面对,也得直视这场早已发生的死亡。 谢棠如没有接他爹的这一句话,慢慢地垂下眼睛,视线里落入日光落在木制地板上的光晕,斑驳成一团一团的影子。 不,一定发生过什么。 一切事情在发生之前都有它的踪迹可循,无论他娘是死或是失踪还是其他什么,都不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 谢元坐在树梢上,居高临下看着渐霜,渐霜这几天虽然看着和以前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作为和她共事多年的伙伴,谢元还是看出来了她的心情不太好。 大概是因为她突然多出来的那个姐姐。 说实话,在谢元看来,那个叫虞苒的姑娘和渐霜除了一张脸压根就没有丁点相似的地方,说世子现在每天用两个白面馒头养着还不肯做工的那个薛大小姐和虞苒是姐妹,都更可信点。 “世子不是说要是你不想回岭南,就可以留在京城吗?”谢元咬了一口早晨新摘的果子,汁水充沛,“你还在担心什么?” 虞苒总不可能半夜三更冲进魏国公府里来把她套麻袋装走吧? 渐霜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像听到了谢元的声音一样,开口说:“夫人从来没有和我提过,我还有个姐妹在世上。” “这也没什么吧。”谢元眨眨眼睛,“夫人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身世的事情吗?” “不。”渐霜摇摇头,“虽然我那个时候年纪很小,但我清楚记得夫人亲口对我说过——就算日后她不在了,世子也会作为我唯一的兄弟,保护好我。” “唯一?”谢元讶异地皱起眉头,这句话乍一听好像只是先魏国公夫人对渐霜格外的怜惜,但是如今结合突然冒出来的虞苒,却仿佛别有深意。 “所以我在想,虞苒她真的是我血脉相连的亲生姐妹吗?”渐霜轻声道。她犹豫、怀疑,始终不敢相信。 谢元忽然问:“你把这件事情告诉世子了吗?” 渐霜盯着他,慢吞吞摇摇头。 “那你现在去把这件事告诉世子,肯定比你在这里想破脑袋有用。”谢元说,“你不能指望我们两个这个脑袋能想出事情的真相吧?” 渐霜又盯了他一会,挪开了目光:“那是你,不是我。” 魏国公府食物链底层·谢元:“…………”让这女人被虞苒骗到岭南挖心剖肝好了! 第62章 飘蓬一梦归02 “我娘这样说过么?”谢棠如微微沉吟, 他视线落在摊开的书页之上,那是本野史杂记,记载了诸多离奇传闻,谢棠如翻开的这一页刚好同鬼方族有关。 杂记写鬼方族是古时一位仙人的苗裔, 因为身上具有仙人的血脉, 族中每个人都有神通——他们得授仙人的长生之术,容貌不老, 寿命也比寻常人更长。而他们一族血脉中得到了仙人传承的人, 则能驱使百万大山中的生灵为其所用, 手段神鬼莫测。 描述极其夸张, 说得这一族的人好像个个更呼风唤雨一样。但实际上谢棠如知晓这一族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能够驭蛊。 ……记忆中倒是从来没有见过他娘用过这种手段。 渐霜眉眼略略有些局促不安, 虞苒的事情还是令她的心出现了一丝动摇, 她很少思考自己的身世来历, 先魏国公夫人将她带回来她就跟着魏国公夫人, 魏国公夫人死后将她托付给谢棠如, 她就跟着谢棠如。 魏国公府教她读书识字、管家理财、刺绣女工, 因为府里也没有养过她这样的女孩,所以养她一概是比着谢棠如好友家里的姊妹来的。 “夫人是这样对我说的。”她轻声细语。 “那就有意思了。”谢棠如笑起来, 细看他的笑带着难以言明的冷, “骗子竟然都骗到我们头上来了。” 假如渐霜还有亲人在世,他娘没道理平白无故说“唯一”这么个词。他原本就没多相信虞苒, 这下更是对她没有半点信任了。 谢元和渐霜对视一眼,渐霜弯了下嘴角, 又垂下眼睛去。 * * 谢棠如在魏国公府并未多待,如今相比魏国公府,倒不如说商清尧的寝殿才是他的家。 殿内九微灯灯火闪烁摇曳,被风卷长, 摇摇欲坠。谢棠如半张脸埋在软褥之间,鸦羽青丝散开,沉沉入梦。 商清尧在批奏折。 作为一个勤勉的帝王,他要做的事情可不仅仅是像先帝那样每天吃吃丹药、杀杀臣子顺便再纳两个新美人为妃。 宋悬恭谨站在案前,向帝王禀告近日来的事情,除却明面上的绣衣使身份,宋悬始终是帝王隐匿在暗处的一柄刀。 “岭南近来有异动。”宋悬沉声说,“工部尚书的女婿最近和岭南那边的人有联络,臣斗胆猜测岭南的异动恐怕是京中有人一手操控。” “工部尚书。”商清尧指腹抵在奏折上,压出一道极深的痕迹,他对这个名字印象颇深。或者说他早就在等对方的行动,不过这只老狐狸尾巴藏得太深超,要不是这次宋悬无意中查到了他女婿,恐怕还不能这么快掌握他的动向。 帝王声音轻描淡写:“且由他去。” 宋悬知道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神情一肃:“臣会继续命人盯紧工部尚书的动向,此外,陛下让我查探的岭南金氏一族——金氏的确实在金雪瓯之后就再也没有后人,金氏那些产业四分五裂,很快就被吞噬殆尽。” 他查到的东西就是这样,从明面上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也许先魏国公夫人和金氏并没有关系,只是假借金氏的名义收拢了金雪瓯死后的金氏家财。”宋悬猜测道。 商清尧对他这个猜测不置可否,他听完后只问:“你确定当年金雪瓯死了吗?” “应该吧。”说起这个宋悬到不是很确定,他抬眼朝商清尧身后撇了一眼,四时山水的屏风上映出影影绰绰的影子,似被惊动,那影子仿佛动了一下,宋悬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金雪瓯体弱多病在岭南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听说是他父亲在夺取金氏家主位置的时候疏于防范,叫他当时怀着身孕的母亲中了毒,导致他生下来就被大夫断言活不过而立之年。” 宋悬首次听闻金雪瓯这个人的生平时,只觉得简直比那些书生写的话本还要离奇。 他十几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在无人看好的情况下拿下金氏家主之位,甚至在短短不到十年时间内将金氏的根在岭南扎得更深,岭南百姓当时更是只只金氏,而不知朝廷。金雪瓯作为金氏家主的时间里,岭南数任刺史都出自金氏的旁支。 完全可以说岭南就是金氏的属地。 他除了身体不好这一点之外,几乎没有弱点。可就算是说他身体多不好,金雪瓯也活了过来。 但是这么个手段狠绝的人物,最后栽在“情”之一字手里,二十八岁这年,金雪瓯娶亲,成为金氏当家主母的并非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没有人认识这位新娘,金雪瓯将其藏得很深,隔绝了外人一丝一毫窥探的可能性。 但是在这样密不透风的保护下,人还是出了事情。据说是因为这位夫人有了身孕,这代表着金雪瓯死后金氏庞大的财产将会有人继承,旁支无法得到足够的好处。因此金氏的旁支利欲熏心、铤而走险,联手害死了金雪瓯的夫人和还未出世的孩子。 ——结果惹得金雪瓯发疯。 得知妻儿死去,金雪瓯发狂之下杀光了金氏所有的旁支血脉,一把火将自己连同金氏祖宅烧毁。 岭南金氏,这个盘踞岭南之地,把控天下三分之二财富的家族,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谢幕。 “金雪瓯的夫人死时怀有身孕?”商清尧放下奏折,问道。 宋悬:“岭南的传言是这样说,但没有证据。还有传言说金雪瓯的夫人其实不是女子,而是一个男人,根本生不了孩子。” 当然在这个版本中,自然就变成了金氏旁支看不下去家主和男人鬼混,所以杀掉了这位男夫人。 但纵观种种传言,都有一个共同点——金雪瓯的夫人死于旁支之手,金雪瓯又杀光了这些旁支。 简直是因果循环。 “有查到金雪瓯夫人的来历吗?” 宋悬道:“并无。岭南排外严重,探子们好不容易才混入其中,我还在让他们继续打探。不过有种没有根据的说法——”宋悬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商清尧,见他脸色无异才继续道,“金雪瓯的夫人身份不明是因为身份本来就见不得光,这位夫人的真实身份是故意派遣到金氏的探子。” 因为金氏的特殊,安插在金氏的探子不知何其之多,也不知道这位夫人怎么脱颖而出。可也仅仅是个捕风捉影的传言,毕竟宋悬翻过朝廷的档案记载,这些年朝廷派到岭南的探子里没有这样一个人。至于如果是其他势力——那金氏的事情可就比他预料的还要复杂多了。 真是没有想到,那位魏国公世子不过是对帝王说了两句话,居然还能牵扯出这样的一桩旧事来。 谢世子果然是比造反这个事还要难搞的人。 “……真是一出荒唐好戏。”商清尧意味不明地说完,忽然听闻屏风后传来一声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 “你先回去吧。继续注意岭南的异动。”商清尧说完匆匆转入屏风后,跃动的烛光映出屏风后的人影,帝王略有无措地将人半拢入怀中,微微低头,仿佛在轻声细语安慰被噩梦惊醒的那人。 那人终于缓缓被安抚下来,抓紧帝王华丽柔软的衣袖,触及到实物,才有了一种梦醒落地的踏实感。 他仰头对帝王说了句什么。 ……… 宋悬一眨不眨地盯着屏风上相拥的剪影,心想,多像帝王和他心爱的妃子,一对神仙眷侣。 ——要不是他知道那屏风后的人是谢棠如的话。 第63章 飘蓬一梦归03 烛光幽微, 谢棠如被帝王半拢在怀中,半晌才从茫然失魂的状态中回过心神,记起自己这是在宫中。 “臣失礼了。”谢棠如声音有些干涩,从帝王染着淡淡白檀香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发现自己手中还抓着什么东西, 垂眼一看,竟然是帝王半截衮龙纹衣袖, 顿时如抓了个烫手山芋急急松开。 他平时虽然也是住在宫中, 说是和帝王一同起居, 但是没有这么放肆, 臣子和帝王之间泾渭分明, 从不逾矩。今日不知怎么发了昏在帝王的床榻上睡过去不说, 醒来还抓着帝王的衣袖——再用力点那截袖子都能给他扯下来。 “无碍。”商清尧声调如常, 不动声色稍稍拉开了点距离, 保持在一个不会让谢棠如心生警惕的范围内, “世子心神不宁, 可是做噩梦了?” “………”迟疑片刻,谢棠如点了点头, “梦到了些事情。” “什么?” “梦到陛下带人抓我, 还差点杀了我。吓得我马上醒过来来了。” 商清尧沉沉地看了他好一会,久到谢棠如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才低声说:“只是梦境而已,我绝不会杀你。” “那可不一定。”纤长而密的浓黑眼睫似蝴蝶颤动,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谢棠如避开了商清尧的目光,“如果我犯了欺君之罪,陛下难道也能既往不咎?” “你犯了什么欺君之罪?”商清尧问。 谢棠如歪歪头, 口吻染上几分玩笑的笑意,略略拉长了调子:“比如说——谋逆造反、欺君罔上?” 商清尧点了点头:“的确是大罪了,恐怕你死也不够谢罪,倒不如活着给朕做牛做马赎罪。” 谢棠如垂眼笑了下 ,语调多漫不经心:“陛下大度。” 大度的皇帝陛下用手碰了碰谢棠如的额头,因从梦中惊醒,他额间还带着几许汗湿的冷意,“再歇息下,还有两个时辰才天亮。” 谢棠如摇摇头:“不睡了。我想到外头走走。我一个人。” “好。我叫两个人陪着你。”商清尧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是叮嘱他,“夜间露湿风重,你穿厚些再出门。” “多谢陛下如此体恤臣下,只是再穿厚点旁人还以为我提早过冬了。” 谢棠如最后还是顺着商清尧的意思,披了件金线雀裘,前头两个内侍打着灯,给谢棠如引路。 花叶扶疏,灯下看花也别有一番雅趣,不过谢棠如的心思却不在这些上面。他只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暂时避开商清尧。 他确实做了个噩梦。 比他头一回梦到自己夺位失败被商清尧幽禁还要像个噩梦。 梦中谢棠如带人围狩商清尧,立场相对只有反目成仇,商清尧差一点死在谢棠如的箭下——谢棠如旁观的时候知晓自己心软了,他的箭术从无虚发,他如果真的想要商清尧死,在那种情况下,商清尧根本不可能活。而这一点心软也成为了他失败的根源,谢棠如被商清尧反杀,被困囚青露台。 他冷眼旁观,发现梦境里的自己和商清尧从来不仅仅是政敌这样简单。 只不过他犯了蠢,当局者迷,现在才看出端倪来。 ——不过无论关系多隐秘亲近,也仅仅是梦境中的事情,和现实里完全不是一回事。 梦境之外,勉强做对君臣已经不错,实在不需更进一步。 在外人眼中,谋逆犯上的魏国公世子已经死于刀剑之下,只有隐秘的宫闱深处,只有帝王才知晓,昔日的魏国公世子被困在一段红绡间。 谢棠如和商清尧的关系也不是一直那么糟糕,魏国公世子对于自己失败的命运和下场都接受良好,只是偶尔会抱怨太医令开出的药方实在是苦涩,试图以此换得帝王的心软,好要到一小盘止苦的蜜饯。 也曾温情脉脉,也曾软语温存。但一切都至于商清尧登基后第三年的冬天,一向身体康健的魏国公突发急病身亡,渐霜跪在谢棠如面前,字字泣血——魏国公并非死于急病,而是宫中一种秘制的毒药。 平静温情的假象轰然碎裂,露出恶意满满的狰狞内里。 谢棠如与商清尧之间为数不多的信任摇摇欲坠。 梦境在此戛然而止,谢棠如睁开眼睛时只看见商清尧担忧的面容。和梦境中人感同身受的滋味让他心神震荡,良久才平复下来。 可也就是冷静下来之后,谢棠如才发现了梦境中场景的诸多疑点。梦中的自己本就精气衰弱,再被魏国公身死的消息刺激,加上他和商清尧之间本就不完全交付信任,或许才给了人可乘之机。 即使是审视自己和最亲密隐秘的情人,谢棠如也保持着超乎寻常的冷静。 梦里面的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现,那个“渐霜”根本不是渐霜? 那是那位永宁候府认回来的千金。 是虞苒。 第64章 飘蓬一梦归04 谢棠如原本没有把虞苒很是放在心上。毕竟永宁候府嫡女这个身份便足以让岭南山野出身的小姑娘手忙脚乱、无暇他顾。永宁候夫人请嬷嬷一天八个时辰盯着她训练礼仪, 大家闺秀又不许随意出门走动,便是去亲眷家里头赴个宴都有四五个婢女盯着。更别说永宁侯夫人还请人教她女红、绘画识字、词赋音律、管家算账等等,就是三个虞苒也不够永宁侯夫人用。 虞苒哪里知道京城里人心险恶,偏偏她还没有理由拒绝。 谢棠如虽然不尽信梦, 但虞苒自身就有些诡异之处, 他想了想还是叫人盯着她。 虞苒确实没有别的精力去应付永宁侯夫人之外的事情。魏国公府拒绝了她的结亲建议,弄得永宁侯夫人看着自己这个亲生女儿便开始掉眼泪——如果找不到相匹配的亲事, 自己和夫君百年之后, 留下这个女儿要怎么办?她又没有什么嫡亲兄弟可以依仗, 旁系的兄弟哪里算是兄弟, 个个都是狼材虎豹。 至于养女, 因为上次陷害亲女被揭穿, 没落得好, 永宁侯夫人把她送到家庙里头青灯古佛度过余生。膝下便只剩虞苒一个女儿作伴。 永宁侯夫人一边落下泪珠来, 一边带着虞苒参加各种相看小宴, 绝不肯让虞苒离开自己目光三步之外。但愿意和虞苒结亲的都是写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 永宁侯夫人挑来挑去都不满意 ,最后工部尚书的夫人向她荐了废太子府的一个幕僚。 工部尚书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你别看这位沈公子如今名声不显, 将来可是前途无量啊。” 永宁侯夫人犹豫再三, 回去和女儿一商量。虞苒当即说:“既然说他人品不错,为什么不先见上一见再说?” 永宁侯夫人想想也是这个理, 便托了丈夫请沈遇上门来做客,寻个机会让虞苒和沈遇单独见了一面。 婢女们远远站在垂花门外, 虞苒梳着越京中最寻常的贵女式发髻,藕荷色襦裙温柔雅致,乍一看是个像模像样的京城贵女。 沈遇垂眼打量她,心中暗暗称奇永宁侯夫人的本事, 一边拱手:“苒姑娘。” 虞苒对他的好态度不领情,甚至有点厌烦这些繁文缛节,径直问:“虞声让你来找我做什么?看我笑话吗?” “她没有这个意思。”沈遇唇边笑意柔和,“今日我来之前也不知晓苒姑娘……变化如此之大。” “那虞声叫你来干什么?”虞苒蹙起眉头。 “今日来见苒姑娘,是在下自作主张。”沈遇姿态温文尔雅,“在下这里有桩交易,不知道苒姑娘有没有兴趣?” “你是指你们那个扶持废太子、没有脑子出毛病想不出的愚蠢谋划么?”虞苒笑嘻嘻地反问,“我可不关心你们想成什么大业,我来越京只想把我妹妹带回岭南。” 沈遇叹了口气:“可是渐霜姑娘并不愿意和你回岭南吧?毕竟回了岭南也是死路一条。” 虞苒脸上的笑意顿收,“她是我妹妹,我不会让她死的。” “是么?”沈遇微微一笑。 虞苒语气凶狠起来:“你和虞声两个蠢玩意儿死了,我妹妹都不会死。” 沈遇笑意不减分毫:“是吗?” 虞苒把花瓶砸到他脚下:“滚。” ……… 谢元和渐霜讲了桩最近发生的趣事,永宁侯夫人千挑万选,最后选中的居然是帝王近臣、前途无量的宋悬宋大人。永宁侯夫人铁了心认准这个女婿,托了十几个媒人上门,也顾不上勋贵之家的矜持。 渐霜垂了垂眼睛:“虞苒……她自己也同意吗?”她还是叫不出“姐姐”。 “你忘了高门大户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虞苒来决定。”谢元说,“要是宋悬同意,估计这位永宁侯千金真要一辈子留在京城。” 想了想,谢元又补充:“但是宋悬十有八.九不会同意。” 渐霜蹙起的眉头始终未曾放松,谢元看着她,也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不过他实在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性格,硬邦邦地说:“你别担心,如果虞苒一定要强行带你离开,我就杀掉她。” ……… 虞苒的事情暂时搁置不提,这边谢棠如收到了御膳房送来的月饼,才想起来,过几日就是中秋,宫中会设宴,帝王与臣子同乐。 中秋再过去……谢棠如想着微微叹了口气,那可就是商清尧的生辰了。听帝王的意思,千秋是不准备大办,但谢棠如在宫里头蹭吃蹭喝蹭住了这么久,对商清尧的生辰也总该有点表示。 这可叫谢世子犯了难。 平时他的一群狐朋狗友过生辰,谢棠如选礼物从未犯过难——贵重的、稀罕的、新奇的,往这几个方向挑,总不会错。但若是要送给商清尧,这些玩意儿都差了点意思。 谢世子准备找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合计下,李梦书近日不见人影,谢棠如便只好找了前些日子刚刚倒完霉的商清怀——他好不容易才从永宁侯府养女的阴影下走出来,他娘经过上次那事,一瞧他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于是天天拿着鸡毛掸子追在他身后,要么商清怀娶个妻子回来,要么商清怀像谢棠如一样考个探花回来,没有探花,二甲进士也可以。 不学无术的商清怀:“………” 等他娘终于想通凡事不可强求,把商清怀从书房里头放出来,他才终于重获自由,一瞧见昔日好友两眼泪汪汪。 ——谢世子真是害人不浅啊。 但商清怀心大,一听谢棠如碰上难题,都顾不上同谢棠如抱怨谢世子的探花名号害得他多惨,一门心思为他出谋划策:“陛下不是寻常人,你要送生辰贺礼想与旁人不同,恐怕有点难度……阿如,你知道陛下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是他没有的东西吗?” 谢棠如想了半晌:“……好像是有一样。” 商清怀也想到一样,但他还是先问了谢棠如:“什么?” “他曾经和我提过,草原铁骑侵扰北境三州,民不聊生,一直苦于没有办法斩草除根。”谢棠如说着尾勾出几分暗沉的危险,“不过这件事情一时半会也不太好办,我得回去仔细想想。……今日多谢你了。” 看着谢棠如背影远去的商清怀双目无神,喃喃自语:“这件事何止不太好办……我想的根本不是这个事情啊。”他只是由他娘催他成家立业,想到陛下如今后宫里还没有嫔妃,若是谢棠如能够举荐一位合适的皇后人选,兴许陛下会高兴。 不过……商清怀摇摇头,如果谢棠如说的事情能够成功,那估计陛下会比有两个皇后还开心吧? 第65章 飘蓬一梦归05 谢棠如要准备的这份生辰贺礼不是费点精巧心思就能备好的。 北境边塞外的草原铁骑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老皇帝在位的时候他们就极为不安分,对北境三州烧杀抢掠,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报给老皇帝处处都民生安泰、万邦来朝, 直到商清尧在北境领军击退匈奴柔然等部族, 这些草原民族才暂时蛰伏,安分下来。 但这种安分只是一时的。 只等到压迫在他们头顶上的商清尧这个威慑一去, 这些凶悍的草原铁骑马上会露出獠牙, 对准北境三州的平民。 谢元蹲在台阶上, 他秀气的眉目总有种和寻常少年人不同的冷淡, 充盈着杀机, 因此说话的时候也带着不自知的冷酷。 “世子在想怎么对付边塞外的那些部族?为什么不直接全部杀掉?” 他武功极高, 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砍菜切瓜一样容易, 北境之外的那些剽悍铁骑游兵对他来说也和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没什么两样。 但这种话说出来总是显得天真。渐霜立在谢棠如身后, 闻言才看向谢元, 明显地极为不赞同。 渐霜笑吟吟道:“你以为北境那些游骑是待在一起一个一个等你来宰他们吗?况且北境之外的部族有数十个之多, 一旦杀了但没杀干净——”她笑容罩在拢下来的阴影下,“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到时候只怕整个边塞都会暴乱, 民不聊生。 而且她直觉世子并不想用这么激进的手段——为了那位帝王的名声。 “不能杀吗?”谢元拉下一张脸, “那还能怎么办?” 这下渐霜也不说话了,她不擅长政事, 和谢元四目相对。 谢棠如从桌前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件事情不着急, 我再想想其他礼物。”就算是真打定主意要送商清尧这样的一份大礼,没很长一段时间很解决不了的,但是商清尧的生辰迫在眉睫,没有那么多时间供谢棠如慢慢筹划。 “永宁侯府那边怎么样?”谢棠如又问。 这件事情是谢元去办的, 问起正事,他脸上的愁苦一扫而空:“永宁侯夫人一直在给虞苒相看,前些时日沈遇进了永宁候府,和虞苒单独相处了一会儿,听说闹得不太愉快。” “沈、遇。”谢棠如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似有几分兴趣地勾起嘴角。 沈遇其人,谢棠如虽然和他打过的交道不算多,但是清楚知晓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而且他身上和薛慈宜紧密关联的蛊……正是虞苒出身的鬼方族擅长的手段。 笼罩在他面前的迷雾又清晰了几分,谢棠如微略沉吟:“让人查一查沈遇这些年的经历,务必要查探清楚他有没有去过虞州之外的其他地方——比如岭南。” 渐霜蹙起眉头:“世子是怀疑他和鬼方族有关系吗?” “他身份籍贯都极为明朗,父母亲族虽然去世,但也都可以查验。如果和鬼方族有关……”谢棠如微微眯起眼睛,不知道是沈遇那位把废太子迷得神魂颠倒的未婚妻,还是眼下被他关在魏国公府天天变着法子骂他的薛慈宜薛大小姐。 那包裹在团团迷雾中的真相千头万绪,但每一根仿佛都缠绕着更紧密的结,让人无从下手解开。 他叹了口气:“我娘还真是留了个难题给我。”这可比老皇帝当年出的考状元的题难多了。 “夫人如果有心,当年对世子如今的局面应该有所预料,或许有什么线索留下也说不定……”渐霜轻轻抿唇。 “线索……渐霜,你知道我娘当年为什么要去虞州吗?” “夫人没有和我提起过这些事情,不过夫人倒是去过好几次虞州呢,我记得清楚的,夫人十五年前的七月去过一次,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一样。” 谢棠如:“我不记得。” “那时候世子从宫中赴宴回来,中毒昏迷,因为夫人去得快,不过三五日便回来了,所以世子才不知道吧。”渐霜说着陷入了某段久远的回忆中,因为经年日久,她记得也不清晰,用词也不敢肯定。 谢棠如虽然身份金尊玉贵,但因为他爹受帝王忌惮,又是魏国公唯一的子嗣,小时候受到迫害并不少。魏国公府对他的事情素来是再小心不过,但那年还是叫他在宫中出了事情,本来同谢棠如无关,是有人针对端王暗下毒手,不过机缘巧合害了谢棠如。 谢棠如养了半年病,身体才好起来。 渐霜记得清楚,也是因为这件事差点把她整个人都吓坏,记忆深刻。 “这就有趣了。”谢棠如轻声道,他原本以为他娘只是出嫁前在虞州住过一段时间,但没有想到后来她还去过虞州。 “你还记得什么?”谢棠如问。 渐霜想了又想,半晌才终于摇摇头:“没别的事情了,夫人去时我年岁也还不太记事,很多事情只模模糊糊有个大概印象。” 谢棠如也清楚如果一昧叫渐霜回想,大抵也是很难想到的。而且他娘的事情,渐霜知道的东西和他差不离。谢世子沉吟片刻,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说:“先追查沈遇那边,顺便查一查他到底怎么遇到薛慈宜的。” 谢元:“那我这就命人去查。不过皇帝的人最近不知道在盯什么,总之风向盯得很紧,外头没有很多我们的人可以动用,应该要一段时间。” “慢慢去查。”谢棠如指尖挑了下腰间系的双鲤鱼白玉佩,“我今日还要回宫里头吃晚饭,有什么消息叫渐霜进宫来找我。” 渐霜默默低头,总觉得世子言辞间的熟稔好像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一样,回魏国公府的时间越来越少。 * * 谢棠如回去的时候见商清尧一个人面前摆着棋盘,指尖捻了颗棋子,神情莫测,瞧着兴致不是很高,见到谢棠如,他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点。 “这几天怎么总是往外面跑?” “宫中太无聊了,规矩又多,见到个人都是先跪下磕头再说,实在无聊。你又忙于国事。”谢棠如道,口吻竟不自觉有几分抱怨,“商清怀今天叫我去看他新养的那只会行礼的鸟,生得倒是很漂亮,但瞧着没有他说的那么聪明?” “是鹦鹉么?”商清尧看他,眼底有光明明灭灭地不定。 “不是。”谢棠如将斗篷解下随手递给一边的小内侍,“听说是岭南那边特产的一种鸟儿,很是罕见。” “你喜欢吗?宫里头也可以养几只给你解闷。” 谢棠如摇了摇头:“陛下不必为我费这个心。反正我在宫里头也只是暂住,陛下听我今日说想要这个,明日想要那个,到时候我怎么搬走?” 烛光忽然跳跃了一瞬,帝王表情沉没在黑暗中,只听见他的声音:“你既然不想那么早起上朝,住宫里头不好么?” “可也没有道理臣子一辈子住帝王宫里。”谢棠如被跳动的烛火晃了晃眼睛,“要不陛下还是早点赏赐座离朝殿进的宅子给我吧。” 两人说话之间,商清尧身边惯常使唤的那位太监总管弓着腰走进来,回禀:“陛下,纸都烧完了。” “什么纸?”谢棠如随口一问,在商清尧身侧坐下,拿了另外一色的棋子。 太监总管不敢答他这句问,空气不由得静默了片刻,只有棋子轻轻敲在棋盘上的声音,商清尧垂眼看他在棋盘上投出的影子,“今日是我母妃祭辰。” 谢棠如捻着棋子的动作微微一滞,抬眼看向商清尧,才发现这位帝王身上此刻萦绕着一种淡淡的寂寥。就像是冬日里的草木,即使什么也不做,光是待在那儿就叫人觉得凄凉了。 人人都说商清尧这么多年不得先帝喜爱,被发配北境荒凉之地,忍辱负重,终于登上皇位,算是苦尽甘来、时来运转了。 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第66章 飘蓬一梦归06 谢棠如想起商清尧的生母。 上回曾听商清尧提过几句, 后来谢棠如也从他爹魏国公那里知道了一点旧事。 商清尧的生母出身并不显赫,在一众有子的嫔妃里还是最低微的那个,说是官宦之女,书香门第, 实际上和平头百姓也差不多。唯一拿得出手的是她的相貌, 据说清丽犹如天上仙女,非常得老皇帝的宠爱, 更是不顾皇后的反对, 加封她做了夫人, 宫里的人当时都称她为“明月夫人”。老皇帝还把青露台腾出来给明月夫人住, 以彰显帝王恩宠有加。 明月夫人最得宠的时候, 风头甚至隐约盖过了皇后。 但是古往今来都说红颜薄命, 这位明月夫人的下场也不例外, 她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 很快就被帝王厌弃, 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闱中, 没有葬仪,也没有死后葬入妃陵, 她的一切痕迹都被帝王无情抹除, 唯一证明她曾活在世上的证据只有承载她血脉的商清尧。 说起来,他和商清尧还有点像——他们两个的生母都死的不明不白。 心思掠到此处快速划过, 谢棠如指尖捻起的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咔哒”声响撞上灯花爆裂的声音,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缓缓开口,声线像是拨动的琴弦:“陛下的母亲……和陛下的关系很好么?” 商清尧凝神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谢棠如的问题:“不。” 他的声音轻却笃定,叫谢棠如愣了一会儿, 像是完全没有料到商清尧会这么回答。 内侍和宫女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出去,偌大宫殿内只有谢棠如和商清尧相对而坐,两人眼前的棋盘上黑白棋子分明又纵横交错。 过了好一会,商清尧才解释:“我母妃去世很多年,我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了。我母妃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并不时常亲自照料我,很多时候都是宫中的嬷嬷照看我,等我稍微记事一点的时候,她便已经去世了。 她去世也没有什么征兆,说是病故,但那一段时间她的精神都不错。她死后先帝把她身边的人都杀了个干净,也就无从验证她是不是真的病故。” 帝王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没有从谢棠如脸上挪开,青年半垂着眼,手指抵在棋盘边缘,不知是在认真听他说话还是在思索这盘棋局。 烛光下,他半边下颌弧线流畅漂亮,有种不真切的姝丽。 谢棠如在想商清尧说的话,帝王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叫他都分不清帝王真正的态度——明月夫人的死分明有异,但商清尧的态度好像在乎,又好像根本不在意。 他斟酌着帝王不可对人逾越的底线,问:“陛下相信明月夫人是病故的吗?” 帝王这一次的口吻同样笃定:“不信。” 宫中最常见的就是病亡,但是宫中真正病亡的却也没有几个。 谢棠如点了点头,没有顺势追问下去,虽然这还没有触及到商清尧的底线,但是追寻下去势必会牵扯出更多的、也许不在谢棠如预料范围内的秘密,因此他顺着商清尧的话转变了话题的方向:“说起来,我母亲的死因也是病故。她身体突然衰弱下去,我爹请了最有名的名医也没有把她救回来。” “先魏国公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商清尧忽然问。 “她是个很漂亮的人。”漂亮到直到如今的京城勋贵圈子里还流传着和先魏国公夫人容貌有关的种种传言,并且为此他们仿佛还能很能理解魏国公不再另娶的理由——见过了天香国色,再见其他人也不过觉得尔尔,哪里能打动赏花人的心。 谢棠如又接着说:“也是个来历很神秘的人,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不知道我娘和那个传闻中极为神秘的鬼方族有关。”而且他娘在鬼方族里的地位还不低,是少族长的女儿。谢棠如想想,他娘的身份如果类比起来就是嫡太子的孩子。 “鬼方族确实极为神秘。”商清尧也读过古书上的一些记载,各种各种的说法都有,流传最广的一种是他们这一族是神明后裔,能够直接与“天”沟通,“天”赐予他们神通,让他们在抵御外敌时不落下风,但除了这些玄之又玄的说法外,一点具体的、实际的记载都没有在书中出现过。“但是先魏国公夫人也许不是有意要瞒着你。” “陛下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不了解我娘。”谢棠如笑吟吟看过去,“我娘想告诉我的事情就算我不想听我都照样会知道,我娘保密的事情,就算我掘地三尺也未必能发现端倪——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不再是个小孩子,他娘也死了很多年,估计连骨灰都早早地凉掉了。 “不过我现在倒觉得我娘把这些事情瞒我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起码我每天晚上还能睡个安稳觉。”谢棠如叹了口气,他虽然不算个太安分守己的臣子,可以也不愿意搅和到另外一个部族的血雨腥风中去。 ——不仅徒增麻烦,还毫无益处。 商清尧笑了声,“时候不早了,我命人进来伺候你洗漱休息。明日朝会之后便是中秋的休沐。” 谢棠如眉眼松快几分:“也好,回家陪我爹过个中秋?” 眉眼一挑,商清尧故作三分不虞:“便把我一个人丢下扔在皇宫里?” “陛下说笑了,中秋那天我和我爹不都得进宫来陪你过节吗?”谢棠如眨了眨眼睛。 宫中中秋设宴是传统了,中秋当夜帝王会召自己的儿女、宗室已经一些信任的臣子家眷入宫来,一同赏月饮酒,美名“君臣同乐”,魏国公府虽然不太喜欢这份热闹,但奈何每次宫中拟订的名单上都有他们父子。因此谢棠如说这句话还真是一点毛病也没有。 商清尧笑了声,没有答,只是道:“今日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我还要去处理吏部的奏折。”吏部前不久被清洗过一遍,这下子权力才终于被帝王牢牢地握在手中,但是能挑起一部尚书职位的人实在不多,因为这样,过商清尧的手的事情就要格外多些。 谢棠如没觉得这句过于亲近平常的叮嘱有什么不同之处,他已经习惯了和商清尧之前几乎不显露君臣之别的说话方式:“那陛下记得早点休息,反正奏章是批不完的,也不急于今天晚上这一时。” 他嘟囔一句,后面又跟了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商清尧听了一会没有听出来,便笑了笑,他手支着额头,静坐了一会,才往批奏章的桌案前去。 太监总管进来掌灯的时发现商清尧并没有坐在桌案前,他心里头“咯噔”了一下,用手拢着微弱的、好像随时要被风吹灭的烛火,猫着腰、蹑手蹑脚绕过十二花神图的折叠屏风,迈上白玉台阶,拨开帘栊,欲要再往里面走时身体却整个被定住,不敢再动了。 半副珍珠帘后,那位曾经被他们在心底议论过的天子近臣此刻安然沉睡,鸦羽细缎一样的头发滑出锦被外,半只莹白如玉的手枕着脸颊,呼吸平稳,陷入梦境中去了。 帝王束起整齐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全部散开,垂头时与床铺上的锦缎青丝相触,远远看过去就像缠绕在了一起一样。 帝王半垂着眼,安静坐在他身侧,似乎是在打量着什么,良久,他伸出手去拨了拨青年散下来遮住脸的发丝,动作温柔细致。 第67章 飘蓬一梦归07 太监总管惊骇得几乎不能言语, 他感觉自己撞破了什么惊天秘闻——那是帝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的心思。多年宫中摸爬打滚的经验告诉太监总管,此刻他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悄悄退出去。 今夜月光照地如水,秋露凝枝头,无事发生。 于是他也就如同来时一样悄悄地退了出去, 最后离开前, 他朝里回望一眼,影影绰绰见帝王的指尖抵在魏国公世子唇边, 他不敢再看, 急忙出了宫殿, 也无从探知帝王的指尖只是无意误触还是犹如蜻蜓点水流连。 只有沉睡的当事人什么都不知道。 ………… 谢棠如并不喜欢梦境, 尤其是在那个仿佛预知、甚至主宰他未来的梦境之后。 但是他没有办法控制梦境的发生。做了这么多次和“未来”有关的梦境后谢棠如心中其实隐约已经有点儿怀疑, 如果说第一次做梦还能归结于偶然或者是上天眷顾, 可是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 谢棠如绝不相信是因为什么所谓的偶然而窥见了命运的阴影。 谢棠如沉默立在九微灯旁, 一人多高的九微灯灯影摇曳不定, 在夜风中扭曲成片片的影子, 身穿藏青色道袍的张仙师立在殿中央,脸上惨白, 朝神情冷峻的帝王深深俯下首去, 他的声音被风吹到谢棠如耳侧。 “……陛下,请恕贫道对世子之事实在无能为力。” 他施展秘法失败了, 并没有唤回已死之人的魂魄。这本来也是概率极低的一种秘法,在施展之前, 张仙师就曾经告诫过商清尧,帝王对这个结果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情绪,只是闭了闭眼睛。 “既然如此,朕知道了。” 风灯摇曳, 殿外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边乌云遮蔽月亮,冷风灌进来,吹开帝王额前的十二旒,圆珠碰撞乱响,照见他一双冷峻的双眼。 张仙师再次深深地俯首,他已经极老,因此身形佝偻,即使是修长生大道、勘破红尘的修仙者也无法抵抗岁月的流逝。“陛下……如果陛下执意,或许可以命人寻访隐居在岭南边境群山之中的鬼方一族——传闻中他们勘破了人世生死的奥秘,无论是长生不老、青春回转、还是死而复生鬼方一族都有办法。我年轻时候曾寻访鬼方一族,习得秘法,可惜未学得精髓,而不能使世子复生,或许鬼方族中精通此种秘法的人能够为陛下成功施展秘法。” 夜色被风一吹,灯影扭转晃动,再回过神来周边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确实知道有一种可以逆天改命的术法,而且当世之中,也只有我可以为你施展,但是施展这种秘术的代价——你身负帝运,福泽深厚,唯有以你一身的气运作为交换才足以完成秘术的献祭。” 那道被笼罩在浓雾中嘶哑而又模糊的声音不怀好意地开口。 谢棠如心想,这应该就是张仙师口中那个鬼方族的人。 这绝非一桩好心的交易,甚至他对于商清尧的恶意是实质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谢棠如站在虚无中,任由雾气划过他周身,他冷静地想着,如果商清尧足够清醒,就绝不会答应这种荒唐的事情。 身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应该比天下任何人都会衡量得失,不过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商清尧日后自然还会遇到许多更好的人,而谢棠如,不过是当中最不识好歹、最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个。 ……商清尧没有道理答应这种过分的条件。 良久之后,另外一道谢棠如所熟悉的嗓音开口:“好。” 一字千钧,斩钉截铁。 …………… 所以说他果然不喜欢梦境。 醒来之后好几天都没有再做过同样的梦,但梦里的种种场景总是循环往复,一直在谢棠如的脑子里播放。 引得他的心情总是莫名烦躁,他甚至不想出现在商清尧面前,因此已经好几天没有回皇宫,直到中秋临近,宫里下旨请魏国公和魏国公世子进宫赴宴的消息被笑眯眯的太监总管宣读,谢棠如才终于想起来自己逃不过的一劫要来了。 太监总管满脸堆笑双手把圣旨递给谢棠如,不经意试探谢棠如的口风:“世子这几天都没有进宫,可是有什么事情在忙?” 他说话之间在心底难免叹了口气,谢棠如不在宫中这几天,当值的小宫女太监都战战兢兢——即使眼色不太好,但商清尧那么明显的心情不好他们还是能感觉得出来。太监总管知晓谢棠如离宫的时候,心几乎跳掉了嗓子眼,他几乎要以为是谢世子发现了陛下种种不同寻常的举动,但是看帝王的表情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壮着胆子小心翼翼问了帝王一句:“陛下,可要命人去接魏国公世子回来?” 帝王当时神情极为复杂,让他这个在宫闱中沉浮了半辈子的老人也没有弄懂他究竟在想什么。帝王最后只是轻轻道:“不必,随他去。” 谢棠如瞧出他表情里和以往细微的不同之处,不由得眯起眼睛:“方公公这么说难道是宫中怎么了?” 太监总管便凑过去低声同他说:“谢世子,您是不知道喽,陛下这几日在宫中没有看见您,心情瞧着都没有往常好。我们这些伺候的人还以为是哪里伺候不够周到,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哎呦!” 他话中已经透出本不该由他来说的提醒,但是谢棠如就像没有听出来一样,淡淡地弯了弯唇:“这几日恰逢陛下生母明月夫人的祭辰,心情不好也是理所应当的,还劳公公平日多加费心了。” 太监总管:“…………”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这位谢世子是真傻还是假傻,但是做奴才的总不能质疑主子,他只好苦哈哈地说:“是是是,奴才们一定会更加上心。” 谢棠如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容:“方公公是宫中多年的老人,应该对陛下的生母也有几分了解吧?不知道这位夫人怎么好端端就病故了,徒留当时年幼的陛下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 方公公心说,哪里是孤零零,陛下他爹先帝当时还没有死呢。不过以陛下的境况,有爹没爹那都差不多。 但这种大不敬的话他半点不能表露在面上,含糊不清地说:“谢世子,您这就是为难老奴了。奴才虽然说在宫里面比其他人多待了几年,但是做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活计,也从来没有到过明月夫人宫里头,哪里知道明月夫人何时生得急病去世。不过明月夫人死后先帝陛下倒是伤心了好一阵——”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奴才多嘴,主子们的事情哪里是奴才能随便议论的,当年明月夫人身边就有个多嘴犯上,说先帝陛下薄情寡义、违背天道的小宫女被处死了。这宫里头还是得谨言慎行呐。” “今日时候不早了,奴才还要回宫复命,就先告辞了。” 这太监是宫里打磨出来的人精,说什么话都是点到为止,不过这么多信息对谢棠如来说也已经够用了。 谢棠如微笑颔首,吩咐身边的渐霜把一早准备好的荷包递给他,太监总管掂量掂量份量,又客客气气推辞两下,才小心拢进袖子里。 他走之后,渐霜才问:“世子为何突然问及明月夫人的死因?” 嘴角轻轻挑了挑,谢棠如语气不明,“明月夫人的死因不明,我母亲的死因……也不大叫人信服,这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巧合。” 渐霜听了无端有点忧虑,倒是谢元走过来看见她这样子,惊讶地歪歪头打量她:“你不会是在想世子的话吧?” 渐霜撇过头去,不想搭理他。谢元禁不住笑起来,满是对同僚的嘲讽,“世子口是心非的性子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这次说是巧合还十有八.九真的是巧合吧——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世子只是为了……喏,你知道的那个人而已。” 他说的时候,眼神示意了皇宫的方向,一副彼此心知肚明的表情。 “明月夫人的死和夫人……真的就只是巧合吗?”渐霜低声问。 “你如果非要说明月夫人和先夫人的死有什么联系,那她们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相同点——”谢元想了想,在渐霜略有期待的目光里说,“第一个,她们都很漂亮,第二个,她们都已经死了很多年。” “…………” 渐霜冷冷盯着他,扭头就走。 谢元看着她离开,这才把脸上的表情收起来。 别的不说,但是世子气人的本事学一学……倒还是有点用处的,起码能叫人少胡思乱想一点嘛,渐霜真应该感谢他才对。 他点点头,赞同自己这一想法,也走开了。 与此同时,宫中的中秋晚宴也终于在歌舞管弦、觥筹交错中缓缓拉开了帷幕。 谢世子难得正式打扮了一番,穿了国公世子的正式礼服,朱红礼服更衬得他眉眼犹如春花秋月浓丽,这宛如风月多情的眉梢眼角又挑起天潢贵胄的尊贵与风仪,衣摆上白鹤振翅欲飞,祥云暗纹围绕,流光溢彩。 魏国公鼻子里哼出两个音节,“不错,收拾得人模人样。”说罢又想起来警告自家这个能叫人一万个不省心的兔崽子,“虽然你和皇帝关系好,出了事情也有人给你兜烂摊子,但是你今天晚上可别给你老子我惹事——老子不想跟你一起被人在背后骂缺德知道吗?” 谢棠如领会了他爹的意思。 他爹言辞之冷酷无情,其中透露的最大一点就是你要惹事生非也可以,但是不要把他叫过来帮忙收拾烂摊子,叫商清尧吧,反正他是皇帝,能兜得住。 谢棠如微微一笑:“您未免也太不信任我了。” 看到他这个笑容,魏国公就开始牙疼,他摆摆手,“总之你现在已经决定安安分分,让你老子我多活几年,那就干脆再叫我省心点——出了啥事抱着皇帝大腿哭,别叫老子,叫老子也没有用。” “这不过只是一次寻常的宫中晚宴而已,您未免想多了。”谢棠如脸上笑容淡淡,他今日可没准备策划什么事情。如果是老皇帝在位,出个乱子他乐见其成,但是是商清尧的话,那就没有必要了。 “最好是这样。”他爹看了他一眼,转身拉下马车帘子,“老子一个人一辆车,你坐后面去。” 谢棠如:“………” 第68章 飘蓬一梦归08 所谓亲父子, 也不过如此。谢世子忧愁地叹了口气,还不如他那个赶着上来叫爹的便宜儿子孝顺,起码是孝敬了他实打实的银子。 谢世子这个时候有点怀念起陈回舟的好处来了。 就是陈回舟他亲爹、礼部尚书可能太待见他这个半路冒出的爹。 实际上,陈回舟也不待见他。 今日中秋晚宴, 礼部尚书带了自家夫人和大儿子, 也就是陈回舟出席。陈回舟早早就到了,他被谢棠如捉弄过的心理阴影还在, 一看到谢棠如笑吟吟的脸, 简直是比见到恶鬼还可怕, 马上缩起脖子躲到他亲娘身后, 生怕谢棠如走过来笑着拍着他肩膀, 当着无数人的面喊一句“儿子”, 那他岂不是在整个京城都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一想到谢棠如, 陈回舟心里头那点莫名的情绪又冒了出来。 他自认样样都比谢棠如强。他爹是礼部尚书, 虽然没有国公的爵位, 但是是清贵的书香门第, 而且他爹是有实权的朝廷官员,和魏国公这种备受猜忌空有名头的不可同日而语, 而他自己更是京城里备受称赞的才子, 洁身自好,师从当世大儒, 而谢棠如除了空有一张皮囊,腹内都是草莽, 没有一点比得上他。 但是谁能想到谢棠如光是凭借一张脸,也一跃成为探花。本来以为新帝即位,对这个屡屡让自己吃瘪的草包肯定要重重发落,毕竟他一点真正的才学也没有。可是结果往往让人意外, 陈回舟还是一介白身,谢棠如却成为了天子宠臣。 也没什么了不起……陈回舟苦涩地想,将来他出仕,可是要出将入相的。和谢棠如这种只会谄媚上位的小人可不一样。 他这边暗自想了半晌,但谢棠如压根没有注意到他,商清尧招招手,让太监总管挑了个离得近的位置给谢棠如坐下。 “今日御膳房做的这道金丝竹笋鸡倒不错,是你惯常偏爱的口味。”商清尧说完,识眼色的太监总管马上就端着盘子到了谢棠如面前。 谢棠如食欲不高,但因为是商清尧开口他也象征性动了两筷子,宫里的厨子厨艺自然是无可挑剔,味道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谢棠如夸了两句,又说:“不过今日中秋不该吃月饼么?” “月饼自然也是有的。”商清尧淡淡笑了笑,“不是早命人送了一盒到魏国公府里去了吗?怎么今日还到我这儿讨要。” 谢棠如没说商清尧送的那盒子月饼早就都进了他爹的肚子,随口说:“其他的月饼哪里有陛下宫中的好吃,就算是同一笼出来的月饼,离了皇宫也变味了。” “为何?”商清尧轻轻反问。 “因为对着团圆的人不同啊。”谢棠如眯了眯眼睛,笑吟吟单手支颐,道。太监总管瞧见陛下在魏国公世子这句话之后仿佛极淡地笑了下。 宴席过半,便陆陆续续有女眷找借口离席更衣,宫中的宴会歌舞惯常的无聊,为了不出差错,因此也总是没有什么新意。出身显贵的夫人小姐们早都看腻了,因此便和往年一样找借口出去透透风。 没过多久,商清尧身边的太监总管就宣布陛下不胜酒力,已经回去歇息了,气氛这才稍微放开点,殿内议论的声音也渐渐大起来。 魏国公给自己倒了杯酒,看到斜对面自家兔崽子座位也空了的时候,笑容莫名闪出点寒光冷意。 ——叫你有事抱着皇帝哭,但是也没有叫你直接和皇帝跑了啊。 太监总管带着人来到魏国公面前,对上这位从战场上磨练出来、此刻又面无表情、脸色煞气惊人的国公爷心里打鼓,但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陛下闻魏国公喜好美酒,私库中正好有一坛好酒,名唤满芳樽,叫奴才特意拿出来供国公爷宴饮取乐。” 他说着拍了拍手,马上有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打开酒坛,浓烈的酒香便溢了出来,不用品尝,也知道这是一坛难得的好酒。 行吧,小兔崽子起码值一坛子好酒。 魏国公想着脸色稍微缓和了点。 太监总管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对这位魏国公比对待勋贵宗亲还要小心,连送这坛酒过来都不敢用一个“赐”字,生怕开罪了魏国公。 ………… 陈回舟和几个好友喝了几杯酒,酒劲上头,不觉有些头晕脑胀,又见陛下待谢棠如实在亲厚,心中更是苦闷,便从殿内离开到这花园里来吹吹风。 “陈公子好像心情不佳?”身后一道清丽的女子声音传过来,陈回舟回头望过去,月下一个碧色衣衫的年轻女子笑嘻嘻站在不远处,月光给她的脸蒙上一层轻纱,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山林间的精魅。 陈回舟的酒劲顿时醒了几分,警惕起来:“你是谁?” 那女子走过来,环佩叮叮当当作响,虽然是不庄重的作态,但因为她生得清丽,反而有了几分不做作的自然活泼。她歪歪头,绕着陈回舟走了一圈:“你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而且——” 她拉长了调子,“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今日心情不佳。” 陈回舟心下好笑,“你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对呀。”虞苒点点头,朝他看过去,乌黑剔透的眼睛里露出狡黠,“我还知道一个能让你心情好起来的办法。” 陈回舟本来不想搭理这来历奇怪的女子,但是奈何他的思想仿佛不受他控制一样,模模糊糊地顺着虞苒的意思张口问:“什么?” 他说完又清醒了点,盯着虞苒,月夜下孤男寡女,委实像是话本里一段旖旎情思开头,这女子说得能让他心情好起来的办法不会是来一段露水姻缘吧? 虞苒看出他的想法,顿时翻了个白眼:“我才看不上你。”要不是满殿里面这个看上去好控制一点,虞苒才不想和他搭话。她忍了忍,好脾气地对陈回舟说:“你现在按照我说的话去做,我保证你能够得到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 月光下,她的眼睛像是有某种奇异的力量,将人吸入漩涡中。 “…………” 御花园里,谢棠如和商清尧走了一段路,没有叫宫女太监跟随,谢棠如就自己拿了盏纸灯笼,随口和商清尧说着话。 “今年宫里头的舞乐和先帝在时倒没什么区别。” “明年叫他们排得有新意些。”商清尧答道,他新接手帝位,整个朝廷上下的事情样样都比一桩中秋宴会的歌舞重要,自然不会过目这种无关轻重的东西,只要不出差错就行。 谢棠如也知道他忙于朝政,想了想说:“那也用不着,反正赴宴的也没有几个是来欣赏歌舞的。” 商清尧笑了笑:“都随你。” 两人走到花园中间停了下来,云破月出,夜幕中月轮皎洁。 “是满月。”谢棠如轻声说,“我娘以前倒是有逢满月拜月的习惯。鬼方族的风俗和中原还是有些不同。” 中原只会在中秋这一天拜月,并且许下愿望。 “据说这一天许的愿望都会成真。”商清尧侧过视线看他。 “那陛下有什么愿望么?”谢棠如笑吟吟地问。他是不太信这些的,不过民间风俗倒是很相信拜月会有月神带来好运。而且商清尧既然开口了,那讨个好彩头也不错。 “那就希望……年年岁岁人长久吧。” 商清尧声音放得很轻,但奇怪的是在这样空旷无边的夜色里,谢棠如还是得很清楚,甚至他还清晰地见了另外一种声音。 ——那是利箭破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修错字。 第69章 飘蓬一梦归09 那箭太快、太利、也来得太迅不及防, 令谢棠如脑子一时半会都没有反应过来,但是身体已经快一步做出反应——他下意识伸手去推商清尧。 与此同时,一声大喝从花丛中传来:“陛下小心!” 一团影子滚出来,朝商清尧飞扑而来, 紧接着谢棠如听到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 从花丛里跑出来的人——陈回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他肩膀上插着一支尾羽处系着红缨的箭, 嫣红的血迹从青色衣袍上溢出, 染成一种暗红的色调。 谢棠如恍惚之间, 只感觉到一阵一阵地头晕目眩袭来。随后他听到了看护皇宫的禁卫军整齐的步伐, 刀剑碰撞的声音, 还有宋悬的冷喝声, 在惨白的月光下交织成一片。 ………… “陈公子性命无碍, 伤势不算太重, 幸好没有伤及要害。”年过半百的太医令提着药箱颤颤巍巍开口。 宋悬挑了挑眉头:“那他为什么还没有醒?” “这……”太医令摸着胡子沉吟半晌, “陈公子约莫是被惊到了, 一时尚未回魂。” 宋悬:“………”合着就是被吓昏过去了。 他回头看过去,谢棠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床边, 垂眼打量着陈回舟, 降紫色的世子华服广袖垂垂而落,银线绣纹反射出丝丝缕缕的光泽, 一见便叫人知晓其身份贵重。 他看着陈回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悬很快就收回目光, 扬声道:“陈公子伤势需要静养,世子还是不要他为好。” 谢棠如慢吞吞地抬起眼,他发现今天宋悬对他格外有敌意,也不知道这份敌意是从哪里来的。 不过陈回舟身上也没有什么需要他特别关注的地方, 谢棠如便没有久留,顺势进了内间。 内侍正在为商清尧上药。那箭矢虽然没有直接射中,却也擦着他的胳膊过去,留下一道血痕。 ——如果陈回舟不挡那一下,估计这道血痕都不会有。 上好药,内侍被摒退,谢棠如才说:“今日的刺客恐怕有些古怪。” 那支箭并不是冲着商清尧的面门而来的,即使箭矢当真射中商清尧,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这对于一场精心谋划的刺杀来说是绝不应该出现的、致命的错误。 除非对方的目的根本不是刺杀商清尧。 “我已经让人去查。”商清尧也想到这一点,面色凝重,“你今日可曾受惊?” “没有。”谢棠如口吻轻松,“又没有伤到我。” “那就好。”商清尧笑了笑。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内侍进来禀报说魏国公在殿外,等着接世子回家。谢棠如下意识和商清尧对视一眼,商清尧弯弯唇角,“去吧。” 谢棠如今夜本不想离宫,他直觉今天恐怕有重要的事情会发生,不过他爹突然要把他叫回去,也不会师出无名,他想了想还是对商清尧说:“那今晚我先回去了。” 他爹果然等在外面,一身酒气,起码在宴会上喝了三坛子酒,父子两人心照不宣并排走出宫门,魏国公才开口:“宫里头出事了?” 谢棠如颔首:“瞒不过您,今晚在御花园有人行刺。” “和你有关吗?” “没有。”谢棠如道,“您是知道的,我既然已经决定收手,就不会再做无用功。而且今晚这场刺杀……我感觉并不是在针对陛下。” “如果不是针对陛下,那就是在针对你。”魏国公眯了眯眼睛,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和谢棠如竟然有种格外奇异的神似。 谢棠如手心把玩着半块玉佩,“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世子,针对我有什么用处?” 他口吻虽然依旧漫不经心,但是对魏国公的判断心中已经信了几分。刺客的目的不是刺杀商清尧,那就只可能是有更深的阴谋,……这个时候能把手插入皇宫里面的人其实不多,谢棠如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可能同你娘有关,可能就你倒霉。” “您知道我娘的事情?”谢棠如直接忽略后半句。 “不知道。我猜的。”魏国公说的理直气壮,“老子又没有骗过你,要不是你我都还不知道你娘居然出身鬼方族。” “那您怎么知道今晚的事?” “老子领兵的时候和鬼方族无意打过两回交道,这个部族里的人……除了你娘,脑子都不太好使,没事喜欢搅混水。”魏国公哼了声,“当时还和南边的百越联手想坑老子……哼,反正有什么坏事你只管往他们身上想。” ………… 待谢棠如走后,宋悬才走进内室。这里并不是帝王惯常起居的宫殿,只不过当时发生行刺的时候这里是最近的宫殿。 “可都处理妥当了?” “是。”宋悬低头,“没有惊动朝臣,陈尚书那边臣也已经通知过了,此事的泄露范围——除了魏国公世子,绝不会多出皇宫一步。” 商清尧:“你近来对魏国公世子似乎颇有成见。” “并非臣对他有成见。”宋悬拱手行臣子礼,“而是臣最近秘密查探到了一些和魏国公世子有关的事情,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禀告给陛下。”他说着从袖袋里拿出一本密折,双手递上。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接下来有个很重要的剧情,一口气写完比较好,所以今天就到这里。啾咪。按计划写完这部分剧情差不多就要收尾了,但我感觉还能写蛮久呜呜。】 第70章 飘蓬一梦归10 宋悬出身名门, 文采辞藻非凡,痛斥谢棠如的种种“恶行”的用词极为精简,也极为准确。 上面一共写了几件事。 一个是谢棠如曾经和废太子私底下接触过。 一个是当时商清尧隐藏身份在京中,导致他被端王和荣王两方的追杀的消息正是从魏国公府上流传出去的。 还一个是魏国公府上私下豢养暗卫。 最后一件, 写的是当时劫天牢的人便是谢棠如身边的下属。 桩桩件件, 放在先帝一朝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就算新帝宽厚,这些也不是什么可以蒙混过关的小错。 最重要的是这些事情表露出来的信息——魏国公世子有不臣之心。 这是帝王无可容忍的事情。 宋悬禀告完便深深俯首跪倒在地, 只敢用眼角余光去看商清尧的表情, 黑夜的阴翳之下, 帝王的神情喜怒也沉入在阴影中, 帝王并未雷霆大怒, 但是熟知自己跟随的这位主公的宋悬心底明白, 这种态度反而比疾风骤雨更加可怕。连他都没有办法揣摩帝王此时此刻的心情。 ——因为他无法准确判断谢棠如在帝王心中到底是什么样地位。 敌人、宠臣……或者是更为亲密的关系? 这些宋悬都无从揣测。 商清尧静坐于上首, 居高临下望着宋悬:“除此之外还有么?” 宋悬犹豫了一下, 据实以告:“臣斗胆猜测, 魏国公世子应当是还瞒了其他事情, 但是臣尚未查明……” “继续查。”帝王冷声截断他的话,“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了。” “那就下去吧。” “臣告退。”宋悬犹豫片刻才谨慎地克制住自己没有询问帝王, 为何不现在就处置魏国公世子。他走出殿外, 冷风吹过他朱红的官袍,宋悬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慢慢回想着帝王的表情,他这个时候才记起, 听到这些消息时,帝王脸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意外……这到底是帝王的喜怒不形于色,还是他早早就对魏国公世子做过的事情心中有数? 宋悬蹙起眉头,并不敢确定。 在魏国公世子的事情上, 陛下展现了太多并不像他的仁慈。 ………… 谢世子扫尾工作做的干脆漂亮,宋悬盯了许久才摸到蛛丝马迹,自然也不会一两天就把谢世子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倒是查清楚了另外一件事——商清尧在御花园遇刺的事情。 这刺客混在禁卫军中想要出宫,刚巧被路过的宋悬认了出来,不是熟面孔,他当下心里就起了疑,结果这刺客拔腿就跑,这下哪里还要查证,直接下令捉拿了人,押送到商清尧面前。 “陛下,此人就是昨夜行刺的刺客。” 商清尧今日只披了件常服,宝蓝的色调,领口一圈镶嵌着孔雀毛,华贵非常,他眼也未抬,吩咐太监总管,“把早上抓到的人带进来。” “是。”不多时,两个小太监拖着一个宫女模样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 “这是……”宋悬还不明所以。 商清尧扫了太监总管一眼,这善于察言观色的老太监立刻道:“宋大人,这是今日早晨想在陛下伤药中动手脚的人,她已经招认了,和昨夜的刺客是一伙的。” 闻言,宋悬脸色顿时一变:“是臣失职,竟然让此等心怀不轨之人进了皇宫。” “和你没关系。”商清尧语调不轻不重,他指尖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枚半透明的圆形珠子,大约指甲盖大小,珠子内部隐约可见有什么东西,“瞧瞧吧。” “微臣见识浅陋,竟然没有看出来这是什么?”宋悬双手接过,端详半晌。 商清尧道:“是蛊。鬼方族的蛊。” “鬼方族远在万里之外,他们的手段怎么会出现在宫中?”宋悬紧紧皱起眉头。 太监总管笑眯眯地解释:“这是那小宫女早晨想要下在陛下药中的,刚巧被咱家抓了个现行。” 宋悬瞥向那女子,即使被人赃并获,这女子脸上也不见多少惊恐,反而有一股傲气。 倒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刺客。 “谁指使你谋害陛下?”宋悬冷声质问,只得到一声轻轻的嘲笑,“呵。” 太监总管低眉顺眼在一边说:“这宫女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先帝在时便已经在宫中当差。” 是一枚被人深埋多年的暗棋。 商清尧看向被宋悬带过来的人,面容平平无奇的男子,也是昨夜行刺的人。 “既然她不说,你说。” 帝王声线深沉而覆满冷意。 面容普通的男人抬起头,“陛下心中不应该已经有答案了吗?希望陛下去死,同时身份高贵到能指使动我们鬼方族中的人,心甘情愿为之效力的,放眼整个京城可就只有……”他的声音被猛然截断,一支细狼毫准确穿过他的喉管,将他未出口的话和余下的命一同止住,而抛出这一支笔的年轻帝王从头到尾连身形都没有变动过一瞬。 “都杀了。” 帝王眼前十二旒攒动,眉眼皆数拢在阴影下,声音冷得彻骨。 作者有话要说:【啾咪,手头的事情正式告一段落,明天开始尽力更新~~】 第71章 青泥小剑关01 这一次连宋悬都没有敢多说, 只默默应是,将那宫女和刺客毫不留情地处死。 太监总管站在帝王身侧为他研磨,良久,帝王开口:“你说是会他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 太监总管都不用多想, 但是做奴才哪里有什么资格妄议帝王的事情,他揣摩着这位陛下的心思, 笑呵呵道:“这等没有定论的事情奴才哪里敢随便揣测, 不过值得陛下信任的人, 想来也是担得起这一份信任的。要依奴才看啊, 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鬼方族, 既然不怀好心, 那说出来的话又哪里有丁点儿比朝夕相处的人值得信赖。” “……你说的不错。”帝王手指揉过眉心, 声音沉而稳。 太监总管心下松了口气, 心道下回见了谢世子真该叫他给自己封个大红包……呸呸, 下回见了估计自己巴巴讨好还来不及, 哪里敢要什么红包。能得到帝王偏爱的人纵然多,但是能越过帝王的底线的……恐怕终其一朝, 也难挑出一个来。 “人处理干净了吗?”商清尧又问。 太监总管:“陛下您只管放心, 那刺客和宫女都处理了,阖宫上下也绝无人敢再议论此事。” 商清尧才颔首:“你去永宁侯府一趟, 务必把永宁侯小姐给朕请到宫里来。” “是。” 商清尧指尖那枚藏着蛊虫的圆润主子从指腹滚过,触感冰凉, 像是冻结的冰,有种阴冷的凉意。漆黑瞳仁里映出这枚珠子,幽沉深冷。 对方的刺客没有冲着他的要害,是因为根本目的就不是为了他的命, 而是为了这枚蛊虫。 藏在暗处的人希望他和谢棠如决裂,因此舍了两枚棋子来布这一场局。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不到一个时辰,虞苒被带进宫中,她穿着打扮和京城里寻常的贵女无异,但是眼睛里有种野性的光,无论被永宁侯夫人怎么修饰,都无法掩盖。 虞苒歪歪头,头上珠钗乱晃,叮叮当当地碰撞作响,“陛下召我进宫是有什么事情么?您这样大动干戈的,永宁侯夫人还以为我要进宫当妃子了——” 她声音清甜,但说出来的话却与声音截然相反,还透着股极其刻薄的嘲讽。 “有样东西。”商清尧眼神未动,太监总管已经识相地将放着蛊虫珠子的盒子捧到虞苒面前。 虞苒眼珠转了转,低头拿起珠子:“原来是这个吗?陛下想问我什么?” “这是什么蛊?” 虞苒:“旧心。”不用商清尧再多问,她已经非常识相地为商清尧解释起来,“这个蛊不是什么很要害的蛊,不过被种下这种蛊的人性情会慢慢被改变,变得狂躁、多疑、易怒。最后必须要族中特别调制的清梦香才能保持平静。” 她口吻轻描淡写,好像面前这蛊虫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小玩意。 “因为种了这种蛊的人,难以保持旧日本心,所以得名。” “陛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虞苒微微笑起来,她弯起的眼睛像是一道月牙,有种山间精魅不谙世事的纯稚,但却打动不了心如铁石的帝王。 “宋悬得到的消息……是谁泄露给他的?” 虞苒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什么消息?” “魏国公世子。” “如果是和世子殿下有关的话,您问我大抵是没有用的。”虞苒摊了摊手,“我并不掺合这些事情。陛下您应该明白,就像你们天家父子兄弟不是一条心一样,在我们这一族内,并非所有人都是一条心,比如金夫人想要永远摆脱鬼方族的身份和……,而我想要带我妹妹回家,自然也有其他人抱着其他的心思。” 她分明知道些什么,但是不肯说。 “你很在乎你妹妹?”商清尧忽然开口问。 他声调淡淡,没有什么起伏,连同神情也是同样的冷肃。虞苒不知道从他的话里面领略到什么意思,脸色顿时变了:“陛下想要用我妹妹来威胁我?假如我妹妹出事,陛下难道就不在乎世子殿下心中会作何感想吗?” “朕不想叫阿如知道的事情,自然有办法让他不怀疑。” 话音未落,虞苒的脸色便已经一点一点地难看起来。 她毫不怀疑商清尧说出来的话的真实性,离开岭南之前,族里的长辈也叮嘱过她,千万不要和中原人、特别是皇族的人打交道,因为他们或许没有鬼方族那样的天赋神通,但是世上最顶尖的权利会赋予他们无视一切的疯狂与偏执。 他们不允许有人违逆他们的心意,就如很多年前少族长碰到的那样…… 不得不说商清尧这个威胁是有效的,虞苒咬了咬唇,她必须保证渐霜活着回到鬼方族。 “……陛下拿我妹妹为难我也没有用。我无意和陛下为敌,也没有这个本事,能告知陛下我都告知陛下了——” 她的话被商清尧打断。 “陈回舟。” 虞苒脸色扭曲了一瞬,她拿不准商清尧到底知道多少。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即使和先帝一样昏庸无能,能够得到的东西也比寻常人要多很多。 包括旁人精心隐藏的秘密。 “不错,陈回舟确实是我引过去的,但是刺客不是我的人。陛下应该清楚,否则我也没有必要将他引过去了。”虞苒双手交叠在一起,指腹不断揉搓着手心雪白的帕子,不得不和商清尧打交道这件事让她心底微微有些恼意。 分明和她没有关系,都是虞声和沈遇那伙人连累她! 想到这里,虞苒就说:“我知道陛下想问什么,他们离间世子殿下和你,目的是为了让世子殿下回到族中。因为当年少族长只有金夫人一个女儿……我想你们中原人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代表什么。” 商清尧:“离间?”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认为……”虞苒蹙起了眉头,“或许他们认为你对于世子殿下有不一般的意义。我和他们不是一个派系的,更多的我真的不清楚了。” “京中有多少鬼方族的人?” 虞苒:“我不知道。凭我在族中的地位还不足以了解这些。” ……………… 魏国公府收到了宫中赐下的食盒,内侍总管笑眯眯地同谢棠如道:“是宫中厨子新做的桂花糕,陛下念着世子,特意吩咐奴才给世子送过来。” 谢棠如收了,回到房间打开一瞧,一盘子金灿灿玲珑的糕点攒在一起,像是枝头一束盛开的桂花。 他拎起一块忽然叹了口气:“宋悬是怎么查到的?”应该问宋悬好端端没事查他做什么。 渐霜:“我们中有个人被宋悬抓到了。” 谢元抱着一柄长刀,低着头站在窗户边,闻言才扭过头来,“被宋悬抓到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去看的时候发现他的血肉里有小虫子。” 他嫌恶地皱起眉头。 看来是中了蛊。 又是鬼方族的人。 谢棠如将那一块桂花糕丢回盘子里:“像不像断头犯的最后一餐?” 渐霜动了动唇,犹豫道:“陛下对世子……应该不会如此绝情。”但是这可是等同谋逆的罪过 “他对我是不会,但是君王对臣子、皇帝对魏国公府可就未必了。”谢棠如唇边笑意不减,好像他正在谈论的不是什么马上要被抄家灭族的大事,而是明天的天气会有多好。 “何况有人希望……不是么?” 谢元和渐霜都没有听清楚他最后一句说了什么,还在思忖的时候见他们世子站了起来,腰间配饰琳琅作响,带点散漫的声音响起。 “写辞官折子吧。咱们早点跑兴许还能保住一条命。”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有人说我日十万????咱们现实一点行不行?】 【话说阿晋最近没用的东西搞了一堆,就不能把服务器修一修吗,今天卡死我了。】 第72章 青泥小剑关02 在替自家世子写辞官奏折时, 渐霜认真地想,估计陛下看到这封奏折生气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事实上,情况和她想的差不多。 第一天,谢棠如没有来上朝, 商清尧散了个早朝。 第二天, 御史台参了魏国公世子行事无状一本,商清尧留中不发, 没说什么。 第三天, 礼部尚书上奏请陛下立后。 陈尚书最近春风得意, 自家儿子救驾有功, 不仅得到了许多赏赐, 还连带他这个做爹的都面上有光, 同僚的恭贺把他吹得飘飘然, 更有宗室的郡主想要和陈家议亲, 都说陈回舟这回之后必定前途无量。 人一得意, 就会忘形。 陈尚书便是这样, 几个世家的家主请他喝茶,言谈中提起陛下至今无后, 陈尚书一想, 这可不就是礼部的职责么?这要是办成了可是他的功绩啊! 陈尚书被冲昏了头脑,第二日早朝时就在朝殿上洒洒扬扬说起来立后乃是稳固国本的举动, 只有商清尧早日有后嗣,江山才能稳固云云。 ——他说的原本也不算错, 立后在哪一朝都是大事,如果不小心立了个不甚贤明的皇后,整个前朝后宫都乌烟瘴气。 但是偏偏撞在了枪口上。 商清尧坐在上首,目光一一逡巡过殿内的大臣们:“诸位也如此以为?” 警醒一些的早听出帝王语气中的不对劲, 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捧着玉笏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也有没那么敏锐的臣子出来附和礼部尚书的上奏。 立后确实是国之大事,于陛下意义非凡。但是……陛下他明显不想要臣子插手啊。 “陈尚书的意思是,朕的皇位还需要一个迄今不知姓名的皇后才能稳固?” “皇后”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群臣顿时噤若寒蝉。陈尚书心下一“咯噔”,对上帝王极具压迫性的冰冷视线,陈尚书想要辩解的话卡在喉咙里,半个音节也吐不出来。 “…………” 最后毫无意外,刚刚因为儿子救驾有功而被百官恭维的陈尚书在上完朝之后,又像瘟神一样被百官避之不及。 年轻的帝王以强硬的态度表明了他在“立后”这件事情上的态度。群臣默默后退一步,露出余地来——新帝作风与先帝截然不同,有作为的君主自然不想臣子过多的干涉君主的决定那么做臣子的自然要知情识趣,不过是退让一步而已。 而此刻,这些臣子还没有意识到,这绝非会是他们第一次屈退于帝王的意志。 第四天,谢棠如辞官的奏折被送到了商清尧的案头。 内侍总管站在帝王身后,看不见他的神情,隐约能窥见一点被捏紧而微微发皱的奏折边缘,半晌,商清尧说:“快要到冬天了。” 这全然是一句无关的话,内侍总管有点摸不着头脑,“是呢,再过段时日就要立冬了,听钦天监说今年有大雪呢。丰年好大雪,想来来年的收成定然不错。” 他捡着好听的话说了,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帝王的脸色。 “我记得他有些畏寒,宫中的炭火应该烧得再暖和些。”帝王忽然低声说了句,历经两朝的老太监听得分明——但此刻他只希望自己根本没有听见过这句话,没来由的,他又想起帝王在前朝因为立后大发脾气的事情。 ……到底是帝王不愿意立后,还是因为群臣推举的人选,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老太监拿不定主意。 商清尧又拿着那奏折看了一遍,并非是谢棠如的字迹,他估摸着是他身边哪个人给他代写的。 “如此敷衍。”帝王笑了声,“你瞧,朕还没有处置他,他倒是察觉到风声,自己乖觉地辞官了。” “谢世子行事确实随心所欲了些。”内侍总管揣摩着帝王好像没有大发雷霆,便道,“不过老奴斗胆说一句,若是没有陛下纵着,世子哪里有机会养出这一身骄纵的脾性。” 帝王久久没有说话,半晌忽然道:“朕记得宫内有些宫殿许久没有修缮了。” 这可就问到内侍总管的本职了,他一个激灵,回答道:“是。此事应当由工部负责,奴才记得兴庆宫、宝华殿……”内侍总管一连举了好几个宫殿名字,“……都有些破旧,需要修缮。” 帝王并无特别反应。 内侍总管心头有什么东西犹如雷霆般划过降落,茅塞顿开、灵光乍现,他试探着问:“陛下,青露台也荒废了许多年,不如这回一并修缮了?” 帝王应允:“可。” 内侍总管走出大殿,天边乌沉沉地压着黑云,聚拢在一处,忽地狂风大作,不到顷刻就下起大雨来。 “这秋天的雨可真是冷啊。”打伞的小太监说了一句。 原来还是秋天么?内侍总管有些恍惚地想道,他还以为冬天已经来了。 ……………… 辞官之后,谢世子又恢复了和从前一样的纨绔习气,每日非得到日上三竿才起身,闲来无事便听听戏曲子,逛逛园子,懒懒散散。 渐霜站在回廊给世子新养的鸟儿喂食,谢元屈腿坐着,半靠着漆红画绿的柱子,和渐霜说话。 “我感觉世子这一次从宫里回来,和以前不一样了。” 渐霜摸了摸鸟儿翠色的羽毛,这是商清怀送的鸟,羽毛艳丽,生得娇贵又漂亮,谢棠如对它兴趣不大,但是渐霜却挺喜欢这只鸟儿,平时一应照料的活计也是她亲手为之。 “哪儿不一样?” “说不上来。”谢元憋了半晌,连比带划地说,“我感觉世子这几天心情好像都不太好。你知道商清怀前两年被阁老家的姑娘求婚被拒时候那个消沉的状态吗?世子和那副状态就有点像。” 渐霜抿了抿唇:“世子又没有被人拒绝。”何况要拒绝也只有自家这位世子拒绝别人的份。 “只是像而已。”谢元嘟囔了一句。 门忽然打开了。 谢棠如披着绣着梅花枝纹的天青色披风,一脸冷淡地看着他们。 “…………” 渐霜立刻继续喂手头的鸟,谢元若无其事地转过脸,装作自己在睡觉。 谢棠如抬了抬眼皮子,声线平静而冷淡,“谢元,你既然闲得没有事情,那就把沈遇给我抓回来。” “好的。世子。”谢元闻言一蹦而起,一溜烟地从谢棠如视野里滚蛋。 渐霜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天气转冷,世子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再出来?” “明日再多烧个火盆,没有宫里暖和。”谢棠如抬手揉了揉眼睛,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伶仃的腕骨。 渐霜应声:“……是。” 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合上,谢棠如的背影消失在门缝里。婢女摸了摸翠鸟的头,忽然叹了口气。 世子今日确实不怎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不高兴x2 第73章 青泥小剑关03 谢棠如只是觉得有些烦躁, 好像丛宫里头搬出来后样样都不顺心。 被褥没有宫中的柔软温暖,饮食没有宫里的花样多,屋子也没有宫里的宽敞明亮。 ……哪里都不好。 浑身都觉得不习惯的谢世子失眠了,他决定找个大师开导开导自己。 半夜三更被谢棠如喊起来陪坐在院子里头吹冷风的张仙师只觉得浑身上下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委婉道:“既然世子心情不佳, 为何不找人排忧解闷呢?” 谢棠如似笑非笑:“本世子这不是来找仙师您了吗?” 张仙师眼角一抽, 暗自腹诽,谁要大半夜吹着冷风给这位世子“排忧解难”。正常人解闷不是找温香软玉就是找狐朋狗友, 哪里像谢棠如一样为难他这个一把老骨头的道士。 张仙师缓缓道:“世子若是烦心, 不如将先前未算完的那一千卦算完, 或许就不会有如此多困扰了。” 谢棠如沉吟:“张仙师提的确实是个好主意。果然张仙师阅历非凡, 真是适合为人排忧解难啊。” 张仙师:“…………” 不, 他一点都不合适。 好在谢棠如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非要拉着他秉烛夜谈, 被放过一马的张仙师松了口气, 往自己屋子里走, 花木扶疏, 灯影幽微, 冷不丁见一道人影站在花丛中,幽幽地盯着他。 “!!” 张仙师脚下一滑, 连人带灯笼摔倒在地。 那人影才从花丛里转出来, 提着灯笼,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歪歪头,忽然笑起来。 是薛慈宜。 她今日披了一件白色披风, 夜晚一言不发站在花丛里,乍一看是颇有些吓人。 张仙师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他是认得薛慈宜的:“薛姑娘为何半夜在此夜游?” 薛慈宜把灯往他脸上一照,晃得张仙师立刻眯起眼睛。 “谢棠如找你做什么?” 她的声音娇俏天真, 微微扬起的调子像是春日里一只展开翅膀的蝴蝶。 张仙师作为一个职业神棍,虽然退隐江湖多年,但是基本的职业素养还是没有忘记,他本想随口糊弄这小姑娘两句,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受他控制。 “世子心烦,让我给他出主意解闷。我建议他继续去继续算卦。” 薛慈宜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呀!”她恍然大悟一般,声音仍旧甜美,“你今天没有见过我,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 她的话像是有什么魔力,随着话音落下,张仙师清明的眼神混沌起来,竟然像是没有看到薛慈宜一样,绕过她走回自己的院子。 薛慈宜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谢棠如可没有虞州刺史那么娇惯她,衣服和府内的其他婢女是一同做的。自幼众星捧月长大的薛慈宜还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但她又不想离开魏国公府,只能忍气吞声。 好在这样的日子终于快结束了。 薛慈宜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神情高兴起来,步伐轻盈地提着灯笼消失在路径的尽头。 ……………… 谢世子在东大街支了个算命摊子——这是朝臣上朝的必经之地。朝臣们看到谢棠如居然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跑到大街上当算命骗子,不由纷纷感慨魏国公府真的是家门不幸。 如果他们家里有这种不肖子孙,肯定要打折他的腿。 魏国公世子的名头在如今在京城里头够响亮,他做的荒唐事情没两日就传遍了朝廷上下,也自然流窜到了商清尧的耳中。 实际上,商清尧知道谢棠如的消息比这些臣子们还要早一步。 他将言官参谢棠如的奏折丢到一边,“他倒是……”倒是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只轻轻叹了口气。 内侍总管察言观色:“听说朝中不少大人都去找了世子殿下算命呢,世子殿下倒是真的神机妙算,好几家大人都说世子说的一字不错。陛下可也要去瞧瞧。” “他眼下见了我,倒比老鼠见了猫跑得还快。”商清尧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打开一本奏折,这是宋悬的。李氏的人折了一个尚书还不肯安分,竟然勾搭上了废太子。李家想把一个旁支的庶出女儿嫁给废太子当侧妃,但废太子铁了心要娶府上的医女,此生仅此一人,不愿意答应李家提出的条件,两方竟然也僵持住了,如今还在谈。 内侍总管:“陛下不亲自见一见世子,又怎么知道世子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呢?世子个性要强,便是知道自己有错恐怕也不肯轻易服软,陛下大度,何不给世子递个台阶,君臣之间重修旧好,也是一段佳话。” “递台阶?”商清尧笑了声,“他缺的不是这个台阶,而是不相信朕会护住他而已。” 谢棠如多疑、谨慎,想要得到他全心全意的信任难如登天。他做出的情况往往都是最利于自己、最安全的选择,不会轻易踏出划定的范围一步,这无可厚非。 商清尧也早早明白。 可还是委实叫人生气,分明只要谢棠如坦诚一点,他就可以既往不咎。 内侍不敢多言。 过了半晌,帝王又道:“去准备吧,朕要出宫。” 作者有话要说:熬夜不太行了,明天早点更,争取写个长的。 第74章 青泥小剑关04 出宫门的时候, 恰时碰见宋悬。他正欲往宫中去,不防迎面撞上帝王的车架。 “陛下是要去见谢世子吗?” 宋悬拱了拱手问道。 内侍总管掀开车帘,精干的脸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好巧, 宋大人。陛下问宋大人是否要同去?” 半个时辰后, 宋悬跟在帝王身侧来到东大街上。东大街多是显贵豪富聚集之地,因此人声鼎沸, 来来往往, 极为热闹。 谢棠如就在当中最显眼的位置。他今日穿的是一身鸠羽色常服, 滚着银线绣的边, 懒洋洋支颐坐着, 对面是一个穿着蓝色官袍褂子的官员, 谢棠如说了两句什么, 那官员忽然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有辱斯文!有失体统!” “朕记得那是御史台的人?” “是。”宋悬嘴角抽了抽, “御史台的方大人, 明日陛下又能瞧见参魏国公世子的折子了。” 商清尧笑了声。 “他惯会气人。” 说着走了过去。 谢棠如一见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 换了只手撑住下颌,吩咐渐霜收拾摊子, 另一只手收捡桌案上的签筹。 签筹被按住。 谢棠如用力去抽却没有抽出来, 这才抬眼朝商清尧看过去:“收摊了,今天不算了, 明天早点来吧。” 态度敷衍,每个字都透着一股懒散的味道, 好像他压根就不认识商清尧一般。 帝王按住签筹的手并未放松,他居高临下打量谢棠如,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如蝶翼的眼睫,微微颤动, 往下是挺翘的鼻梁、雪白修长的脖颈。 以及避开的视线。 “阿翡。”帝王忽然唤道。话音一落,商清尧只感觉方才还在抢夺签筹的力道倏然一松,谢棠如收回手仰望和他对视。 “陛下果然早就知道了。” “阿翡”是他在虞州扮做女子时用的名讳,也确实是他的小字不假。除了先魏国公夫人,商清尧还是头一个这么唤他的人。 商清尧神情未动,只专注地盯着谢棠如瞧。 “阿翡是指什么?” “陛下自己心里不是很清楚吗?”谢棠如忽然笑了,薄薄的唇瓣挑起一个弧度,带着几分恶意似的,“当然是指我在白云观布局杀你的事情啊,可惜陛下实在命大,没有死在虞州,否则今日京城之内——” “住口。”宋悬冷声截住他的话,面带愠怒。谢棠如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种话来,真的是脑子糊涂了,万一传到御史台耳中,陛下定然要为难。纵使不喜这位行事狂悖的魏国公世子,宋悬却不得不顾及帝王的声名。 谢棠如挑了一下唇。 是个冷笑。 帝王却好似不为他的话所动,视线始终未曾从他身上偏移过一分。 “阿翡是说,给我当如夫人的旧事吗?” 嗓音含着几分笑。 “…………” 谢棠如冷冷盯着他。 做皇帝的都不觉这事情说出来有什么丢脸,做臣子的自然更没有理由这么觉得了。 片刻后,他侧开了目光。 帝王仍旧含笑瞧着他:“今日还算命吗?” “算。”谢棠如咬字斩钉截铁,“陛下要算什么?” “这会儿又认得我了?”帝王眉梢挑起三分笑意,从容在谢棠如对面落座,“算姻缘。” 谢棠如的恼怒不过一瞬,顷刻后就收敛好,只剩下心平气和、若无其事。“请陛下抽一支签。” 商清尧便依言抽了一支,看了看递给谢棠如。谢棠如当然并不懂算命的精髓,他也不是张仙师那样尽职尽责的神棍,十句话八句话都是胡掐的。 但是给商清尧算姻缘,他还可真以算一算。因为商清尧的“姻缘”,他在梦中见到过。 “陛下平生确实有一段姻缘,于红鸾星上命中带煞,所以姻缘并不顺心。如果陛下强求,不仅命中无子无女,而且福无寿短——早点放弃为好。” 他话音未落,宋悬就变了脸色。帝王无后,可是大忌,往重了说那就是江山社稷不稳。这种话,不该出自一个臣子的口。“魏国公世子,你未免过于放肆!陛下后嗣岂容得你胡乱编排。” 谢棠如当然很理解宋悬作为一个孤臣直臣的心,但他也说的没有错。梦里头就是这么回事。 一段孽缘罢了。 不如早点苦海回身,商清尧好去继续做他的圣明君王,将来流芳百代,名垂千古。 于是他十分诚恳地道:“是你们要我算的。难道你们就只听得好话,听不得真话吗?我又没有算错。” 帝王抬手,示意宋悬不必多言,宋悬便默默后退一步。他笑了笑,重复了一遍谢棠如的说辞。 “命中带煞?无子无女?福无寿短?” “确实是这样。”谢棠如点头,“不过如果陛下愿意避开这一段姻缘,自然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不必了。”帝王淡淡道,眼尾噙着几分笑,分明是和煦的目光,却如阴翳将谢棠如从头到脚笼罩其中,“今日世子算完之前,我都不知原来我同他,竟然还是有一段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一点点,虽然还是很少(捂脸)。 明天去打疫苗,今天早点休息。争取明天也早一点点,啾咪。 第75章 青泥小剑关05 谢棠如忘记了自己那一刻听到商清尧的话时的心情, 明明正常不过的话,落到心中却无端掀起波澜。 窗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越京深秋的天气已经格外冷了。 谢元从外面踏进屋子来,身上犹带几分寒气。 “世子, 打听到了沈遇的事情。” 敲着窗沿的指尖被收回, 半截冷玉似的光掩入衣袖下,谢棠如眼神仍旧落在庭院里移植的那棵垂丝海棠上, 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当中。 没有人弄得懂他心底的想法。 他身边这些亲近的属下今日也只听说, 世子在东大街上“算命”时遇见了皇帝,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争执起来, 最后陛下身边的宋大人还差点对世子拔剑相向。 不欢而散。 渐霜煮好茶, 又将尽数打开的窗户关拢几扇。 她心想, 或许是因为这件事, 世子心头不太开心。 ……原本他们倒是可以传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前提是那些被苦心遮掩的谎言不曾被揭露。 “说。” 谢棠如淡淡道。 谢元:“我们的人去虞州查了沈遇的祖籍, 他确实是虞州人氏不假, 但他最开始并不叫这个名字。他曾经南下求学, 回来后便改了这个名字。他的未婚妻,那位青玥姑娘, 也是自他南下求学回来之后才出现的, 先前并没有人见过她。” “按照世子的吩咐,我们去查了薛慈宜的行踪。沈遇南下求学之时, 薛慈宜曾经在城外的庄子上养过一段时间的病,时间恰好吻合。” “另外薛慈宜生母的来历, 我们没有查到。当年虞州刺史的姬妾生育薛慈宜难产,产下孩子后就撒手人寰,伺候这个姬妾的人,也全都死了。” 陈年旧事, 能找到的线索并不多,但是对谢棠如来说,能从千头万绪中找到一根可以拉扯出来的线,便足够了。 “盯紧薛慈宜。” 谢棠如吩咐道。 ………… “当街不欢而散?”薛慈宜独特的嗓音无论说什么都裹着少女的甜蜜,“果然,所有的皇帝都一样——最忌惮最害怕的还是自己的性命,先帝是这样,他儿子也没有例外的。” 她“咯咯”地笑起来,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天下的人,没有一日是满足的。穷的人想要富贵,富贵的人想要权势,有了权势又恨权势不够,便想要当皇帝,当了皇帝就想要长生不老。” “你说商清尧的愿望不是长生不老,会是什么呢?” 站在阴影里的年轻女子走出来,沉默地看着薛慈宜,如果有旁人在场,就会认出,这就是那位医术高超、废太子倾慕的心上人,青玥。 薛慈宜歪了歪头:“废太子那边怎么样了?” “蛊虫控制的很好。暂时没有清醒的迹象,一切还在掌握中。工部尚书已经联系上了岭南驻守边境的军队。”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就只差魏国公世子这道东风了。”薛慈宜喃喃道,“说起来我还没有认真地和他打过交道。” 青玥没有说话。 薛慈宜看了她一眼:“你走吧。不要惊动魏国公府内的人,要不是完全不可能脱身,我也不愿意让你冒着暴露的风险进来。” 说着,薛慈宜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抛给她,“将它种在废太子体内,他就会完全对你死心塌地,言听计从,受控于你。” 青玥点点头:“您打算什么时候回族中?那一位似乎是更中意虞苒……” 薛慈宜笑盈盈地打断她:“等我带回魏国公世子,虞苒又算得了什么?毕竟谢棠如才是族里最名正言顺的。” 见她如此,青玥捏紧了手中的瓷瓶,又问:“沈遇他……” 这一次薛慈宜明显不耐烦了起来:“沈遇的命都是我给他的,你们虽然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但是你该明白,我的东西我的人,别人妄想染指分毫!” 要不是她当年力量太弱,受制于族里那些老头子,连这桩婚事都不会有。 是她救了沈遇。 沈遇连皮带骨,从血到肉,一分一毫都是属于她的。 青玥没有敢再多问,犹如月光下无声的潮水一样退下了。窗户外,树梢枝头轻轻动了动。 谢棠如垂眼剪着灯花,听完谢元传回来的消息,不由得为废太子叹息了起来。 “还以为是天赐良缘,没有想到……废太子也是个可怜人啊。” 他话语中带着浅薄的怜悯,不知有几分真心。 末了,谢棠如又道:“不过能叫人死心塌地的蛊么,倒是有意思。”他微微笑起来,“去废太子府上问一问那位青玥姑娘愿不愿意忍痛割爱。” 谢元心想,世子实在不必把强抢这种事情说得如此文雅。而且这东西抢来了给谁用?难道给宫里头那位陛下吗? 而且如果真的是宫里头那一位的话,想要对方言听计从,谢元由衷觉得,也不需要什么蛊,只要他家世子肯拉得下颜面就够了。 陛下挺好糊弄的。 ……………… 谢元没多久就把东西拿了回来:“没有惊动任何人,把东西换成了我从树上抓的虫子。外表上差别不太大。” “…………”谢棠如眸光复杂地盯了他一会。 谢元不明所以地回视。 谢世子笑了声,才去看半透明的瓶身里安静躺着的虫子。大约半指粗细,说一声漂亮也不用为过。 据说是和血喂下,就能使种蛊人对放了血的这人死心塌地。谢棠如在一本岭南的风俗志上看到过记载,这种蛊通常是下在男女情人之间,而且一方对另一方必须要是真心的才行。 将一厢情愿变成两厢情愿。 不过得到个只会顺从的傀儡,又有什么意思? 谢世子摸着下巴想了想,觉得这蛊限制太多,没有什么用。他要是要什么人,用不着这东西也能得到。 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笑了下,“找个机会送到商清尧面前去。” 渐霜福了福身,也不劝阻自家世子明显在作死边缘试探的行事:“是。” ……………… 第二日。 “薛慈宜要见我?”谢棠如挑了挑眉头,心底大约有些猜测的谢世子对这事倒也不是很意外,只是没有想到薛慈宜这么的迫不及待。 他还以为薛慈宜忍了这么久,应当还能沉住几日气。还是说薛慈宜认为时机已经足够成熟? 怎么商清尧运道这么不好,老皇帝活着的时候这些魑魅魍魉按兵不动,商清尧一上位,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想起自己也曾是“牛鬼蛇神”的一员,谢世子又若无其事把这想法收了回去,重新转到薛慈宜的事情上来。 “那就见一面。”他饶有兴致地笑了声,正好最近不能入宫去,总要找个人来折腾番打发时间。 有现成的撞上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76章 青泥小剑关06 虞州刺史这位千金, 见过的人都说她是个顶天真又被养得骄纵的小姑娘,心地善良谈不上,罪大恶极也谈不上,只是被宠坏了。 但谢棠如认为未必。 甚至薛慈宜是不是虞州刺史亲生的都未必。 虞州刺史和薛慈宜的相貌差别极大, 没有半点相似。而且虞州刺史姬妾众多, 却只有薛慈宜一个孩子——中途夭折的都没有,只有薛慈宜一个活下来, 被如珠如宝地宠到虞州刺史身死。 这几率委实小了点。 对自己的身世, 这位薛小姐心里头清不清楚, 可就有得计较了。 谢棠如饶有兴致地赴了约, 见了薛慈宜, 估摸着这位薛姑娘在魏国公府上过得不算太好, 每日粗茶淡饭, 哪比得上虞州刺史府上的锦衣玉食, 脸都瘦了一圈。 但是精神还不错, 漂亮和西域葡萄珠一样的眼珠里闪烁着溢彩流光, 就好像在跃跃欲试什么。 “谢世子。”薛慈宜用那种在饴糖里滚过的甜蜜嗓音说,“你招待客人未免也太敷衍了。” 谢棠如支颐微笑, 语调轻慢:“是吗?我不觉得。” “…………” 薛慈宜盯着他看了半晌, 意识到这位魏国公世子和旁人的想法素来是不一样的,又或者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她终于气妥, “好吧。” 她歪了歪头,乌黑的发髻上金色步摇晃动, 切入正题:“谢世子不好奇今天我邀请你过来的目的吗?” 谢棠如勾了下嘴角,对薛慈宜这种毫无意义的试探话语眼睑边浮上一点厌倦意味。 懒洋洋的,透着点敷衍。 一副你爱说不说的样子。 薛慈宜也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副德性,沉住气:“不知道世子有没有关心过自己的身世?” “你是说我娘是鬼方族少主的孩子的事情?”谢棠如屈指点着身侧的桌面, 声线仍旧漫不经心。 “那看来你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份了。”薛慈宜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天真的笑意,“不过我猜你应该不知道,其实我应该叫你一声哥哥。” 最后两个字吓得谢棠如差点没有拿稳手里的杯子,听薛慈宜继续说他才知道,不算是亲兄妹。 按宗族来算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一表三千里的那种兄妹。 薛慈宜是少族长同辈兄弟的女儿的女儿,也就是说薛慈宜的母亲和先魏国公夫人是表姊妹。 为了让这段关系听起来更加可信,薛慈宜坦诚了自己的身份。她的母亲比金连虞还要早离开岭南,早早一步到了虞州,后来生下了她。但是她母亲子嗣艰难,生下她之后不久就死了,还是后来先魏国公夫人到虞州,告知薛慈宜与鬼方族的关系,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一段身世。 那么,先魏国公夫人十五年前去虞州,想来就是为了薛慈宜的出生。 但薛慈宜的生母,依旧是个谜团。不与外人通的鬼方族里,魏国公夫人是为了爱情,那薛慈宜的生母又是因为什么才离开岭南? 总不至于是为了虞州刺史。 “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回过岭南。”薛慈宜说,“你应该不知道,鬼方族内一直没有挑选出合适的继承人,因此乱得彻底,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跳梁小丑妄想染指族长的位置。你是血脉上最正统的鬼方族嫡系——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够和我回到岭南。鬼方族需要你,只有你才能让所有的族人承认。” 她说得很诚恳,似乎只等着谢棠如点头,却见谢世子若有所思:“所以,派人刺杀商清尧然后嫁祸给我的人是你?” “没错。”薛慈宜很坦然的承认了,她似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仰起脸表情天真,“商清尧不该成为你的绊脚石,我不过是使了一点小小的计谋,他就怀疑你、忌惮你,你真的要心甘情愿给这样的人当臣子吗?我和你才是这个世界上的血脉至亲,我没有想要害你的理由,哥哥。” 谢棠如截断她的声音:“我娘活着的时候只生了我一个,薛姑娘不要乱认亲,免得我还以为我爹背着我在外头养私生女。” 薛慈宜:“你不愿意相信我吗?” “空口无凭的话总是难以叫人相信,不是么?”谢棠如微微一笑,“比如说到现在,薛姑娘都没有说过自己的真名,让我想相信都难啊。” “虞声。我叫虞声。”薛慈宜抿了抿嘴角,有些恼怒于谢棠如的态度,“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不然我为什么非要从虞州来京城?” 谢棠如直接忽略她的话,只提取自己需要的有用信息。 虞声,沈遇。 这名字,难怪…… 谢棠如慢慢地微笑起来:“你和沈遇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皇宫内。 一枚凝固着雪白蛊虫的圆珠安静呈在盒子内,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 商清尧垂着眼打量这枚蛊虫珠子。内侍总管低声解释:“这是底下的人献上来的东西,说是岭南的稀罕玩意,合自身血让人吞服下,便可以使……心意相通。” 内侍总管说的委婉,但是不妨碍商清尧猜到这枚蛊虫的真实用途。 “哪儿来的?” “废太子那里截过来的。因为蛊虫奇异,底下人不敢妄动,便呈上来由陛下掌眼。” “废太子?”商清尧才想起这个在皇位之争中如同隐形人的兄弟般,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内侍总管不太明白帝王的心思,只沉默地站在他身后,谨慎地试探:“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东西?” “你其实想问,这东西朕会不会给阿如用?”帝王捻起那枚被封印的蛊珠,犹如琉璃一样冰凉坚硬的触感,半透明的珠身映出他漆黑的眼睛。 内侍总管惊出一身冷汗,不敢搭话。 帝王心思,怎么能由旁人揣测? 又怎能为外人道?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一年居然是从咕咕开始的。 本来想多写一点,但是小说真的好好看呜呜呜呜呜。】 第77章 青泥小剑关07 和薛慈宜的谈话最后以谢世子漫不经心地态度不欢而散。 为了得到谢棠如的信任, 薛慈宜如实回答了他提出的种种问题,包括她和沈遇之间的关系。 沈遇是她少年时遇到的一个普通书生,因缘际会,沈遇濒死之时抓住了正要去白云观上香的薛慈宜的衣摆。薛慈宜认为他的姓氏“沈”和自己有缘, 于是用蛊虫救下他的命——但是对于一个重伤将死的人来说, 想要活下来没有那么容易。薛慈宜就把他秘密带回鬼方族,查遍族中记载的典籍, 最后用同命蛊将沈遇的命同自己绑在一起, 让他活了下来。 从此之后, 沈遇就只是虞声的沈遇, 是她驱使的刀, 为恶的伥鬼。 遇, 既指他们的相遇, 也指虞声的“虞”。沈遇就是虞声的倒影。 至于沈遇所谓的未婚妻青玥, 也是她的人, 不过是为了遮掩耳目用的假身份。 提起沈遇来, 虞声眼睛里有种奇异的光彩,那并非少女怀春, 而是犹如匠人对待自己最得意最精心的作品。 谢棠如听着她的叙述, 眼神至始至终毫无波澜,无论她高高在上的冷漠还是提及沈遇时的狂热, 都触动不了他。 最后薛慈宜弯了弯唇:“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和我会岭南。你是少族长唯一的嫡系血脉, 只有你才有资格继承整个鬼方族。” “可我没有准备回去。”谢世子口吻淡然,甚至噙着几分戏谑的笑意:“我在京城也有家业可以继承。” 他好歹是个世子,他爹攒下的家业放在权贵遍地走的京城里也够他当个闲散纨绔,富贵逍遥一生, 为什么要好端端跑到深山老林里去当个被人利用操控的傀儡? 薛慈宜:“可是鬼方族能带给你的东西,哪里是区区一个魏国公世子之位能比的?无论是权势、财富、美人,还是天底下无数人追逐的——长生不老。” 说到最后一个词时她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显然她认为这是一个没有人可以拒绝的筹码,足以打动世上最冷硬无情的心肠。 “我还以为书中记载的鬼方族长生之术只是谬谈。原来当真存在。”谢棠如托着下颌,若有所思对上薛慈宜的视线,“若是先帝还活着,必定会对你的提议动心,不过可惜,我不求长生。” 他轻轻淡淡地说着,神态如他言辞展露的一样,对世人梦寐以求的“长生”完全不感兴趣。 谢棠如看到在他提及“先帝”时,薛慈宜的脸部抽动了一下。 原来先帝还真被鬼方族的长生之术引诱过。他心下微哂,求了一辈子长生,要是少吃点丹药,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薛慈宜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知道谢棠如这个人,既然藏了这么多年没有被人发现真面目,能力和心性都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普通人可相比的,但是她也没有料想到——谢棠如竟然对她的提议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那可是在鬼方族都有无数人追捧的“长生”秘术。 这个时候,若是还看不出来谢棠如是在戏弄她,薛慈宜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了。 她心头升起一股烦躁,在她的设想之中,说服谢棠如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但现实告诉她,远非如此。 谈话自然也不欢而散。在这场谈话结束后,薛慈宜悄无声息地从魏国公府里消失了。 她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又没有和谢棠如达成一致的利益,自然不会在随时可能危险到她的魏国公府久留。 “谢棠如居然不信我的话。”她唇边勾出冷冷的笑意,“他和商家的皇帝也决裂了,他不回鬼方族,这京城他也未必能待下去。” 沈遇沉默而温顺地站在她身后,他完全理解虞声的愤怒,或者说感同身受——这就是同命蛊带来的作用了。他手指抚上胸口,这里跳动的已经不仅仅是他的心脏。如果在最安静的夜晚细听,那么也许有人能够发觉他和虞声的心跳频率一模一样。 虞声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她看向青玥:“废太子控制住了吗?” “嗯。”青玥轻轻颔首,“没有问题。” 虞声:“既然这样,那就按照计划提早动手。我已经不想再等了。”她漂亮精致的脸微微仰起,天真娇俏退去,露出蛇一样的阴险狡狯。 沈遇道:“其实没有魏国公世子,我们与虞苒的争锋也不会落下风。越京的水太深了,商清尧和先皇帝也不一样……” 虞声冷冷地打断了他,小脸细看有几分异样的扭曲:“那又怎么样?我委屈求全这么久不是为了在最后关头说一声放弃。” 沈遇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那我去通知工部尚书。” ……………… 别的尚书大人怎么样前路光明暂未可知,但是陈尚书大人那日上折立后被训斥后,回家就生了场大病,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念叨着陛下要杀他。他一病,底下的礼部左右侍郎立刻就犹如饿狼扑上来分薄他的权力。 这下礼部尚书病情更严重了。 陈回舟心中焦急,但是父亲开罪的人不是一般公卿,而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帝王。若是没有陛下金口玉言的宽恕,他爹的病根本不可能好起来。 可他无官无职,又要到哪里求见陛下? 陈回舟思忖良久,花了一大笔银钱,终于委托人和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搭上了线,见得一面。 内侍总管混浊的眼睛上下打量这位礼部尚书家的公子,精明的光被掩在乐呵呵的笑容下:“陈公子的意思呢,咱家大概也知道。不过咱家也就实话告诉陈公子,陛下的心意哪里是咱们这等人可以揣度的——你也知道,陛下不比先帝,若是贸然求情,恐怕反而会惹得陛下发怒啊。” “那……那该怎么办?”陈回舟皱起眉头,他虽然跟随大儒读了不少书,但是那些书此刻竟然没有一个字能够提醒他的。 内侍总管“嘿嘿”一笑:“咱们的话不管用,但是有一个人的话说了陛下必然能听进去几句。” “谁?” “魏国公世子。”内侍总管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世子与陛下君臣相交,倘若陈公子能够说动世子进宫求情,陛下九成可能会准。说来陈尚书犯的也不是什么大错。” 见陈回舟犹豫,内侍总管又添了一把火,“陈公子您啊,好生想想,什么才重要。” ……………… 内侍总管说完就乘车回了宫,商清尧彼时正在修缮好的青露台。 宫墙重新漆过一遍,艳丽如新。宫殿内铺满了北境边塞外楼兰之国传过来的手工编织毯,细密柔厚,内设重重锦帐,被一扇镌刻工笔仕女图的象牙屏风隔断开,檀木架子上摆着江南的名窑,白净细腻,价值千金。其他陈设更是无一不精、无一不美。 便是天子寝殿,也未必比这更精巧华美。令内侍总管完全不敢多瞥一眼——那是帝王之心,最隐秘、最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禀告:“已经按照您吩咐的告知陈公子了。” 长长的沉默。 内侍将头低得更低。 帝王良久才道:“将帐子换成亮色。太暗沉的颜色,他不喜欢。” 一瞬间冷汗从他额头流下,直窜心底。 此言一出,帝王之心昭然若揭。 “……是。” ……………… “所以你希望我能进宫给你爹求情?”谢棠如单手支颐,听完陈回舟的请求后微微沉吟。 这件事看着虽然没什么,但谢棠如总觉得……是陈回舟自作聪明呢?还是有人故意在背后推波助澜? 商清尧想干什么? 他心弦极快地拨动了一下,陈回舟完全没有看出他已经转过数次思量,只垂着头低声说:“是,我想请世子帮我这个忙,即便是……即便是世子要和我爹当兄弟也无不可。” 他声音极为局促,显然说出这种低声下气的话来,对端雅自持的陈公子已经是极限。 谢棠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之前他拿来戏谑陈尚书父子的话。陈尚书的兄弟,不就是陈回舟的“长辈”么?他抽了抽嘴角,心道大约陈回舟登门就花费了极大的勇气,简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为过。 他默了默:“……我倒也没有好为人父的奇怪癖好。这件事……我可以帮你提一句,但是有没有用就不知道了。” 陈回舟大喜,连声道谢。 谢棠如垂了垂眼,让婢女送客,同时心底不免泛起几分奇怪来。陈回舟找人帮忙找到他这里来委实是十分离谱了,以这位端方君子的性情,正常情况下就是跪在宫墙外面哭,也不太可能求到他这儿来。 只可能是商清尧——他其实不关心陈尚书如何,但是既然有人故意引他入局,他也自然要奉陪。 指尖点了点桌面,他没琢磨出商清尧弄这一出的所以然来,便干脆不再细想。 反正也不可能吃了他。 “备车,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还没跑路,卡文加上晋江崩,有两天上不来,另外三次最近事多也有影响。明天还要搞报告,不好意思鸽了这么久。】 第78章 青泥小剑关08 谢世子进宫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但他这回进宫比往常还容易一些,畅通无阻。平日还有几个例行巡查的侍卫,今日倒像特意吩咐过了一样,毫无阻拦。 顺畅得叫人心底莫名不安。 领路的内侍弯着腰在前头走着, 穿过御花园的小径, 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这位世子大人。谢棠如态度悠闲散漫得和回自己家一样——确实,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随意出入宫中的宠臣, 当朝只有这么一位。 陛下待这位世子, 也不像待一位臣子。 内侍暗自思忖的时候, 谢棠如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似乎不是去重元殿的路?” “陛下今日在青露台等世子。” 内侍垂下头, 恭恭敬敬如实禀告。 谢棠如闻言眼神闪了闪, 也没有为难一个小内侍, 颔首:“原来是这样, 那便劳烦继续带路罢。” 他神情未变分毫, 抬眼直视前方, 但心绪却沉了沉。 —— 这隐没在朱紫宫阙中的青露台,有着无数风月旖旎的传说, 帝王美人, 个个都是足以写入戏本子供天下传唱的传奇。 却也仅此而已。 青露台上的孤魂野鬼,并未比别处少, 前朝血雨腥风,后宫刀光剑影, 青露台更是从来避不开。 他猜不到商清尧的用意。 他倒是曾听过商清尧的生母明月夫人曾居于青露台。先帝爱过她殊丽颜色,可惜帝王寡恩,红颜薄命。 看到被翻新休整过的青露台,谢棠如想起来自己的确很长一段时日没有进过宫了。 水榭廊桥, 湖水中零星浮着几点萍藻,映得水色透碧,高远冷白的天空倒映在水底,云影浮动。湖中朱红宫阙楼阁拔地而起,檐牙斗拱,回廊上摆放着在冬日也盛放的花,花枝上系着金色的护花铃。 精巧雅致。 很合谢世子的意。 入了殿,谢棠如发现内里更加华美,且样样不落俗套,尤其一个玉雕牡丹花盆景,浑然天成,栩栩如生。 帘栊被打起,谢棠如走近看见正单手支着额头,端详面前一盘棋局的商清尧。帝王今日穿的是常服,银线隐约反射出龙纹,听到谢棠如走进来的脚步,他抬起眼望向这个姗姗而来的青年,唇边笑弧浅淡。 谢棠如心底飞快闪过什么,却没有抓住,他落在商清尧大约四五步的地方,便没有再动,保持着谨慎而克制的距离。他背脊的弧线有些紧绷,是防备的姿态——商清尧无声轻叹了口气,看来还是让他紧张了。 “阿如。”他低声开口喊了他的名字,“你没有必要这么怕我。” “陛下说笑了。”谢棠如弯了弯唇角,“这世上谁不畏惧陛下的威严?” 帝王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谢棠如沉默了片刻,眨眨眼,没有提陈回舟的事情,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陛下费这么大周折把我弄进宫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他是真的好奇商清尧的目的。为何非得借旁人之手? 帝王神色不变:“我便知道瞒不过你,确实是我命人让你进宫。” “为何?” “岭南那边前几日穿回消息,有军队异动。”商清尧说道,“京中局势也不安稳,废太子拜访了十数位朝中大臣,有八位见了他。” 谢棠如闻言惊讶极了:“原来朝廷里的蠢货居然这么多。” 像这种暗地里和废太子联络的人,无非想两边下注,也不想想商清尧会让他们美梦成真吗? 帝王微微一笑:“鬼方族暗中支持废太子,他们在京中的人已经准备好引军队入城,不日逼宫。你身份特殊,和朝堂、鬼方族都有关,我担心他们惹到你面前来——倘若生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倒不好,我便想让你进宫来暂住一段时日,也好让绣衣使保护你的安危。” 这理由虽然不够有力,且来得有些莫名,但恰好是谢世子能接受的。他若有所思:“你担心我么?” “是。”帝王低声开口说,“我不希望他们拿你来威胁我,魏国公那边我也会派人照看好。” 至于为什么谢棠如能威胁到商清尧,帝王没有说,谢棠如也没有问,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句话。 谢棠如:“我爹应该用不着担心,那些人还没有到能威胁到我爹的程度,不过陛下既然好心留我住一段时日,那也无妨——这几日便是住在此处吗?” 对商清尧给的理由,他并不相信,但是他没有戳破这一点。 但他还是选择顺着商清尧的意思说了下去。或许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又或许,还有别的理由。 “你喜欢这里么?” 商清尧问。 谢棠如垂着眼想了想:“还好。”其实谈不上什么喜恶,只是青露台的布置恰好符合他的心意,加上他也不讨厌如今青露台的主人商清尧。如果换了先帝在位,谢棠如觉得自己宁可露宿街头,也不愿意留下来,当然,先帝也不会提出这种要求来。 商清尧低声笑了笑,姿态温和:“那便住在这里好了。青露台很安全——我会叫绣衣使守着你。” 他点了点头,伸手任由指尖拂过帘幔上的流苏系带:“为什么是青露台?” 他转过脸来,眼底浮现淡淡的疑惑。 帝王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望着他:“青露台不好吗?” 轻声笑了笑,谢棠如抽回自己的视线,青露台确实很好,就像一个天然的囚笼,三面临水,剩下一面只有一座桥与外界相通,一旦将木桥的桥桩斩断,青露台便成了湖中孤岛。 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很安全。但对谢棠如这种并不喜欢受制于人的人来说,青露台代表着不可预知的危险。 ——就好像将自己的性命、自己的主导权完全交了出去,由另一人支配与操纵。 眸底光辉明灭不定,谢棠如终于用轻而冷的声线回答:“挺好的。” 帝王忙于政务,并没有久留,但谢棠如却顺理成章在青露台住了下来,内侍宫女都早早派好,起居用具一应俱全,好像只差他这个人。 谢棠如倚着窗户,视线越过水面,投向那些蛰伏在繁茂花叶中的身影——假如他没有答应商清尧,恐怕他今天也走不出这座青露台。帝王私卫重重把守,连侍候在这里的宫人都身手不俗。 ——确确实实是最严密的保护。 窗外,那座木桥在水光中若隐若现,连接寂静的现世与热闹红尘。它出现在那里,与其说作为一座让人踩踏的桥,倒不如说是被放置在那里的一剂安定药。 让人觉得,至少还没有和外界失去联系。 但那座桥,不也是由人操纵的吗? “真是有意思……但是还是少了一点趣味。”他突然勾唇,意味不明地笑起来。谢元从他身后的房梁下落下来,听见他的话不由得眨眨眼睛,没有弄懂他的意思。 但他大抵听懂了一件事,他家世子嫌这热闹不够大——尽管他自己就是这场热闹的主角。 果不其然,谢棠如开了口:“商清尧做事还是太谨慎克制了,不如添把火——上回从废太子手里截胡的同心蛊呢?” “按世子您的要求,送到商清尧的手上了。您是想对他用吗?” “不。”谢棠如剔透似琉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彩,“现在没有这东西了,谁叫我已经被下蛊了?” “……”好半晌理解自家世子意思的谢元艰难地憋出一句话:“您玩得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这样一定会被发现真相的商清尧收拾得很惨吧? 谢棠如托着下颌:“他都准备把我关起来了,也不会比现在更惨了。”他对自己的处境接受良好,甚至可以说在此之前就早有预料,以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商清尧能引而不发到这个时候,已经称得上是圣人了,“而且我更不喜欢的是无聊啊。”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事情变得有趣一点呢? 谢元由衷地觉得,他家世子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清晰的认知。砧板上的鱼疯狂挣扎,也逃不过沦为盘中餐的命运。 尤其是那位陛下压根不是什么仁慈之辈。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跑路鸭,只是前几天感冒很严重,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第79章 青泥小剑关09 “您真的要这么做吗?”谢元再度确认了一遍, “这个做法,对您来说并没有好处,我不明白……” “谁说没有好处?”谢棠如弯了弯唇角,但没有太多解释的意欲。谢元知道他主意已定, 没人能劝的动, 只好问:“那您打算怎么做?” 谢棠如弯了弯眼角,勾出三分的柔和笑意:“不需要我们亲自动手, 虞声会成全我们。” 蛊虫是鬼方族的利器, 用它的人也只能是鬼方族的人。至少不该是谢棠如。 谢元微愣,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虞声”就是“薛慈宜”这件事, 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谢棠如的真正意图:“世子是打算……真正种下……蛊虫吗?” 谢棠如垂眼, 将目光从烟波浩渺的水面上收回, 天光在水面平铺开, 波光粼粼。他身处湖心, 那座木桥一旦被收拢, 青露台就会成为天然的囚笼。 而他是唯一的囚徒。 他听见自己漫不经心地回答了谢元的话:“倘若不是真的, 怎么能骗过商清尧?何况就是是真的,事情才会更有趣。”他也需要借此来验证某些事情。 “商清尧想把我困在青露台的意图很明显, 不破不立。”谢棠如眉眼间如有三月春风拂过, 声音含笑。 谢元:“……青露台困不住您。” “但是商清尧可以。”谢棠如倚靠在窗边的手臂抽回,身体顿时失去支点, 他只能调整方向,朝后仰靠在窗沿, 乌黑的发从窗口飘落一缕,发丝间渗漏天光。他的眉眼也因此落在了阴翳中,“这不是一座青露台的事情,而是我和他的交锋——” 成王, 抑或败寇。 鹿死谁手? 赌上的,是绵绵情意,是一腔真心,是甘愿划地为囚。 “……”谢元没有弄懂他的想法,在某些事情上,自家世子的态度确实和寻常人很不同,而涉及到商清尧的事情,在自家世子这里,又是不同寻常的事情,这份不同寻常,只有与他对弈的商清尧才能理解。 而谢元,他知道自己只要在合适的位置成为一枚合适的棋子就可以了。 认真记下谢棠如的吩咐,谢元悄无声息地离开,水波无澜。直到抚动的珍珠帘恢复平静,谢棠如才自嘲似地笑了声。 ——分明已经甘愿落入囚笼,却还要垂死挣扎般,争上这一口气。 非要赢上这一局,非要告诉对方便是浓情蜜意,也该要势均力敌。 ……好像这样便能证明,他没有将最重要的东西输出去一般。 但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不然梦境里……他的前世也不会和商清尧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何况不死不休也没有什么不好。 谢棠如弯弯眼角,心想。 他不是傻子,不至于察觉不到商清尧温水煮青蛙的真实意图,但是谁叫这水实在太温暖了。势均力敌的对手、并肩同行的默契伙伴,无论哪一样都足够惹人心动,在他意识到对方是个极为棘手的对手想要抽身时,已经来不及了。 从他对准商清尧的弓箭放落的那一刻起,他就隐约窥见了自己的宿命。 果然,一旦心软就是通向不归路的开端。 那就赌吧。 反正最差的结果他也已经见过。 何况……这世上也不会再有胜过商清尧的选择了。 ……… “商清尧对谢世子动手了。”沈遇唇边笑意温和,“以谢棠如的性格,商清尧试图囚禁他的事情一出,这两人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我们要等吗?”虞声蹙眉,婉转如莺啼的语调带着不满。 “既然废太子那边已经行动,再继续无谓的等待,或许派不上用场——我们可以推波助澜,加快他们的决裂。” 虞声唇边笑容温柔纯真:“那你有什么办法?” “同心蛊。”沈遇对上她的视线,温声微笑。 “同心蛊,这是族里的姑娘给她们喜欢的人用的……我前些时日给了青玥我特意炼制过的同心蛊,除了让他们心意相通,还可以控制废太子心神。” “不必,只要普通的就可以了。”沈遇沉吟片刻,“谢世子身上有一半鬼方族嫡系正统血脉,蛊虫对他的作用应当比寻常人要弱……但应该够了。” “可是给谢棠如下同心蛊,不是让谢棠如和商清尧的感情更进一步?”虞声用娇俏的嗓音说着截然相反的内容,她歪了歪头,眼眸里透露出不解。 沈遇笑起来,笃定地说:“以谢棠如的性格,绝不可能。假如谢棠如发现自己因为蛊虫对商清尧生出感情,那不需要我们再做什么,他们就会决裂。” 这位世子,看似对诸事都漫不经心,实则比天下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傲气。这样的人,怎么能接受他的“感情”存在不可磨灭的污点。 虞声认真想了想,对沈遇点点头:“你说得对,就按你说的办——让我们在宫中的人动手。” 沈遇微微一笑:“此事我自有安排。” 虞苒也从鬼方族埋下的眼线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她有些惊讶虞声那边居然准备用如此阴损的办法。她蹙了蹙眉梢:“——把这个消息传给谢棠如。” 她和虞声的目的截然相反,与其让谢棠如回到鬼方族,不如顺应他的心意,让他一辈子留在帝京。自从见过这位魏国公世子后,虞苒就知道,他不是可以任由旁人控制的傀儡。 她不能,虞声也不能。 虞声如果执意,迟早有一天会反噬自身。 但是事情的发展让虞苒十分意外——谢棠如还是中了蛊,太医令在宫中匆匆忙活了数日,最后摇头离去。 对来自岭南边陲的神秘巫蛊之术,这些精通医术的太医们也束手无策。好在情况发现的及时,谢世子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其实要是按照太医们的研究,这蛊解不解对谢棠如的影响都不大。 更有甚者,这蛊解不了于陛下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宋悬便是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中的一员,作为隐约窥探到帝王心思的天子近臣,要说他对商清尧的想法一点都不知道,宋悬自己都不信。 “已经拷问过鬼方族的细作,能够种蛊与解蛊的都是鬼方族内的核心人物,普通的鬼方族人没有办法解掉谢世子身上的蛊。” 商清尧屈指轻叩桌面,良久没有说话。 “………” 宋悬低垂着头颅,眼角余光瞥见天光洒落时映出的商清尧的细长影子,道:“太医既然说这蛊对谢世子并没有什么身体上的影响,陛下其实不必着急……解蛊……” 细作倒是吐露了谢棠如所中之蛊的名称——同心蛊。便是不用细问,宋悬也知道它的用途。 他的话音被商清尧冷声打断:“虞苒还在永宁候府上吗?” “前两日虞苒离京,前往城外的寺庙上香,不在京中。” “把人找过来,继续在京中査剿鬼方族之人。”商清尧的声线沉而冷,谢棠如在他眼皮子底下中蛊之事或多或少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宋悬敛容,肃声应了句“是”。 他还没有退下,帝王身侧那位内侍总管行色匆匆地进来,同帝王耳语一番,商清尧便离去,平稳的步伐间比平日仿佛要快上两分。 宋悬神色不变地走出殿外,与笑吟吟的内侍总管四目相对,内侍总管恭恭敬敬地弯腰同他见礼:“宋大人。 ” 宋悬眯了眯眼睛,他耳力不错,隐约听见内侍总管对帝王耳语时吐露的几个词 “谢世子……等……青露台……” 几个词,完全可以串联出一段令朝野惊骇的事实。 宋悬面色不变:“总管大人近日事忙,倒是很少在陛下身边看到您。” “不过是被陛下指派伺候贵人而已。”内侍总管皮笑肉不笑。 “那麻烦总管替我问谢世子安。” “宋大人既然开口,咱家一定带到。只是没想到宋大人和世子的私交如此好。” 内侍总管语带试探。 宋悬对他后面的话完全没有听进去,他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心便止不住往下沉。 果然如此。 竟然如此。 谢棠如果然在宫中。 这便是——帝王之心啊…… 宋悬闭了闭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没跑路。 最近三次不太顺,事情较多,抱歉。 【目前进度:快在一起了,但是阿如还在嘴硬。】 第80章 青泥小剑关10 宋大人在心底衡量当今陛下与亲爹先帝作风的相似之处时, 商清尧正在陪谢棠如用膳。 谢棠如的态度和从前相比,看似没有很多区别,实际上有许多细微的不同以往之处。 更加亲近了。 是同心蛊的作用。 谢棠如的意志比寻常人更坚定,同心蛊被种下, 他也没有如其他人一样为爱寻死觅活。是同心蛊的影响依旧清晰可见——主要体现在他对商清尧的态度上。 倘若长此以往, 恐怕商清尧都无法坚定为谢棠如解蛊的决心。他心中清楚,谢棠如并没有这么爱慕他, 或许存在丁点零星好感, 却不会到这种外人都能觉察的地步。 谢棠如是个情意很薄凉的人, 想要得到他的真心, 便是拿出十颗真心也未必换得回来。 他不愿意主动给予, 对情意极为吝啬。 是一块需要无尽烈火才能融化的冰。 偏偏商清尧甘之如饴。 谢棠如低头端详着盘子煮出的饺子, 个个精巧玲珑, 花型各异, 据说是用二十四种蔬菜, 按照二十四节气的顺序与特点包成的饺子。 很有一番心思, 味道也不错。 因此他没有来得及看到商清尧眼底晦涩的情绪。他重新抬眼的时候,商清尧的神色已经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正看着他, 眼尾噙着微笑。 “你在想什么?” 谢棠如问他。 “我在想你身上的蛊。”商清尧据实相告,“虞苒下落不明, 鬼方族之人踪迹隐没,我担心你体内的蛊万一有异数——这等隐患还是早些解决为好。” 檀木筷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 谢棠如挑了个饺子送入口中,口感细腻,鲜美的味道炸开在舌尖:“……我觉得没什么事情。” “说来,”商清尧沉吟, “宫中的防守一向森严,青露台更是重中之重,竟然被鬼方族的细作钻了空子。” 特别是谢棠如戒备心素来极重,按常理来说实在不该中蛊。 听懂他的未竟之意,谢棠如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梢:“说起来宫中——鬼方族的人倒是格外的多。” “很多都是先帝在位时便在宫中的老人,扎根多年。”商清尧接了一句,令谢棠如若有所思。 看起来鬼方族和帝京这边搭上线不是从废太子开始的,而是在更早之前。先帝上位的过程确实蹊跷,他才德并不出众,全靠前头的兄长都不争气,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才顺利践祚。如今看来,和鬼方族脱不了关系。 这一猜测让他茅塞顿开,先前诸多想不通的事情也有了答案。尽管没有实际的证据,谢棠如却觉得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 于是他轻笑道:“那这样看来先帝和鬼方族的关系曾经倒是很好。” 商清尧对此态度不置可否,却也被谢棠如顺利岔开了话题,没有在中蛊一事上继续询问下去。叫谢棠如心下微微松了口气——中蛊之事细算起来,有许多难以解释的漏洞。如果商清尧有心追问,他难保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有些事情本就是不能细想的。谢棠如飞快地勾了一下嘴角,觉得自己这般欲盖弥彰的心思委实有几分可笑。 到底是不愿意先低头罢了。 谢棠如继续道:“只是先帝在世的时候却很少听到鬼方族的名号。”先帝推崇术士,却不启用鬼方族的人,甚至好像颇为厌恶这些异族人。 如果站在先帝和鬼方族曾经有所勾结这一立场来看,先帝对鬼方族,不是出于厌恶,更像是知晓他们能力后的忌惮与打压。 商清尧:“他虽然推崇道术方士,却极为厌恶巫蛊之术。” 鬼方族的手段显然就在“巫蛊”之术的范围内。只是有多少“厌恶”,又有多少“害怕”除却死去的先帝本人,恐怕无人得知。 先帝夺位已然是二十余年的事情了,如果那时他就和鬼方族联系上,那么潜藏在京城里助他的人会是谁? 一个种种方面都符合条件的人选在他心头一晃而过。 确实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先魏国公夫人,谢棠如他亲娘,鬼方族少主之女。 随即这个想法被谢棠如摇出脑外。 ……不会是他娘。 他娘可不是为了鬼方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相反从她的所做所为来看,他娘对鬼方族约莫没有什么好感。 是他娘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思绪百转千回,顷刻收住,再抬眼的时候已然和平日没有什么差别。他沉静地望着商清尧,忽然支颐朝对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陛下厌恶鬼方族的巫蛊之术么?” 商清尧静默片刻,随即摇摇头:“并不,世间万物本没有对错之分,只看掌握它的人如何使用它。权势如此,蛊虫也如此。” “陛下倒是很开明。”这副性情和先帝完全不是一个模子。要不是皇室血脉不容混淆,谢棠如真要怀疑先帝怎么生的出商清尧这种和他截然相反的儿子。 “鬼方族的手申的太长了。”商清尧声线低沉,略带冷意,“这几日会有太医为你诊脉,蛊术神秘莫测,非中原手段,一切小心为上。” “我会尽快找到办法为你解蛊。” 商清尧允诺。 商清尧的品德确实无可挑剔。谢棠如唇边漾开浅淡的笑,是他始终不曾告知鬼方族种下的蛊是何用途。他不会告知谢棠如,他身上被种下的是让人痴心不改的同心蛊。 只要蛊毒一解,再也没有人会追究这蛊的用途。而谢棠如醒悟过来后,察觉到那些因蛊而起的绵绵情意,也只会当做是自己一时意乱情迷、鬼迷心窍。他不会因为蛊毒而对商清尧生出任何情绪。 便是日后谢棠如发现中蛊之事,也不过是做笑谈——毕竟商清尧从未因为这蛊而对谢棠如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半点芥蒂都不会有。 一个看起来对所有人都再好不过的计划。 情理之中。 谢棠如倒也不觉多少意外。 是……即便是商清尧趁机骗他,谢棠如也不会怪他。 那样就不是商清尧了。 他垂了垂眼:“解蛊之事不着急,我身上毕竟有鬼方族的血统,他们暂且不会对我下死手……鬼方族近日消停了么?” “他们准备推废太子出来。”商清尧答道。即使鬼方族的手段神鬼莫测,天下公认商氏才是正统,他们想做什么事情,都得打着商氏血脉的幌子。 废太子就是一早被选中的倒霉蛋,只是他眼下还沉溺在温柔乡与将来的皇权霸业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任人操纵的傀儡。 “其实京中近来异动频频。”说到此事,商清尧极快地蹙了下眉头。若非为了伺机一网打尽,永绝后患,这些人早被收拾了。 “听起来今岁冬日不是很太平。”谢棠如低声说了句,“年关将近,照如今局势,恐怕我得留在宫中过年了。” “既然这样,便要麻烦陛下将我爹接入宫中过年了。” 朝野风云暗涌,恩怨扑朔迷离,是那些好像都同他无关了。他只想在某个朔风冷冽的空茫冬日,醅一盏新酒,与人临风窗下。 “冬日下雪的时候该折一枝红梅来插瓶。陛下觉得如何?” 他支颌笑吟吟望过去,望进帝王深邃漆黑的眼睛。 商清尧颔首应允。 “好。”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故意断更这么久,实在是太卡文了,又不想写一章请几天假,所以干脆攒存稿攒到完结。最近一直都不敢看晋江,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QAQ。] 第81章 吹笛到天明01 宫中红梅未放, 但白梅绽蕊,朔风送寒香。 商清尧进殿时衣上盈着淡淡白梅香,拂过谢棠如鼻尖,暗香浮动。谢棠如正在临摹一幅前朝的画作, 冷不防闻见白梅冷香, 不由得抬头望过去。 帝王今日披了一件玄青色的大氅,寒气有几分凝结在衣领上, 还未走近, 谢棠如便已感到扑面而来的寒气。 青露台临水, 冬日比别处的宫阙更冷一些, 因而也更早地烧起银丝炭, 烘得满室温暖如春。谢棠如从他手中接过那一枝白梅, 指尖与指尖相触, 对方血液里那一点冬日的冷寂仿佛也从方寸皮肤传递了过来。 谢棠如收回手, 梅花花枝扫过商清尧的手, 连同谢棠如传递过来一点温度也被扫落。 商清尧垂眼, 视线跟随谢棠如的手,直到那枝白梅被插入细口白瓷瓶中才若无其事地收回。 “宫中的梅花开得很好。”谢棠如点评了一句, 神情微微忪醒, “我家中也种了许多梅花,只是不如陛下的花开得好。” 平淡的话题, 却不叫人觉得乏味厌烦。仿佛再寻常的话,从谢棠如口中说出来就偏偏要更生动两分。 “先前没有听你提起过?”商清尧低声询问。 “……”谢棠如歪了歪头, 侧过脸来看商清尧。他的脸确实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无可挑剔,弧线流畅精致,眼眸挑起勾出三分柔和的笑,眉睫卷起洒落的天光, 下一刻便可以入画——无论是雍容闲雅的帝京还是旖旎潋滟的南洲水乡都难得一见的人间绝色,无怪乎先帝当年见了他的脸便不顾朝臣反对要将他钦点为探花郎。 人人都说先帝实在昏庸,商清尧想,可若是他,只会比先帝更昏庸。 先帝只是好美人,但商清尧却想将谢棠如的一切、从骨到肉全部据为己有。 谢棠如漫不经心地说:“陛下没有问过我,我自然也不会事无巨细都告诉陛下——”话音落下,他抬眼望向商清尧勾了勾唇角,“若是陛下好奇这些事,日后可以来问我。” “我问什么,阿如都愿意回答?”听了他的话,商清尧神情莫测地看着他,声线被放得很轻,也将两人之间的气氛拉成一条紧绷的弦,只要再轻轻一触就会断裂。 倘若是一个善于揣测帝心的合格臣子此时应该已经战战兢兢向帝王请罪并询问自己错在何处,不过谢世子显然没有把“君臣之别”几个字放在心上。 他拢了拢白梅枝,花瓣擦过指腹,柔软而略带冬日的寒气,语调漫不经心。 “看我心情。兴许我心情好的时候,陛下问什么我都愿意回答。” 至于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就另说了。 商清尧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在很早之前他就发现谢棠如性情上的傲慢,并非是文人的恃才傲,而是一种更为隐秘的、对于王孙贵族的轻蔑。 帝王将相在他眼中,未必比城门口衣不蔽体的乞丐更加尊贵。 “那你今日心情如何?”帝王笑了一下,惹得谢棠如多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才答:“本来不如何,但是你带来的这一枝梅花让我很喜欢。”说到此处,他语调微顿,“我今日见了陛下,心情也不算太糟。” “那我岂不是可以认为,阿如是见了我才心情好起来。” 谢棠如的指尖仍搭在那枝白梅花的花瓣上,细细花蕊在指尖下无声颤动,纤长眼睫也随之颤了颤:“陛下愿意这么想的话,便这么想好了。” 口吻淡然,却终究没有否认商清尧的话。 坚硬纯白的冰雪覆满人间后,终有一天会消融,露出最繁华似锦的春光来。 越京落第一场雪的时候是一个夜晚,皓月高悬,犹如冰雕雪刻般晶莹剔透。御膳房送了烧酒过来驱寒暖身,谢棠如只喝了半杯,便把玩起那樽琉璃盏。 “这酒尝起来颇烈,宫中倒是少见。” “从北境带回来的。北境极寒,又少木炭,需要烈酒才能使身体温暖起来。” “原来是这样。”谢棠如揉了揉额角,“京中的酒大多要风雅些,不如这般直白。”所以京中的酒讲究细品,但烈酒却要一口饮尽才痛快。 “是好酒。” 他眯了眯眼睛,轻声道。 “寻常之物,算不上珍贵。”商清尧道。这般酿出来的酒除了一个“烈”字,比起京中酒坊酿成的奇珍自然远远不如。 谢棠如笑了声。 “又不是只有价值千金的酒才算得上好酒。” 他说完这句话,目光投向门廊下的小宫女提着的红色灯笼,忽然眯了眯眼睛。 从他进入青露台开始,便没有再离开过这座华美的宫阙一步。倒不是因为商清尧限制了他的行动,相反,商清尧给了他在宫中绝对的自由权——毕竟整座皇宫都是商清尧的,无论他身处青露台还是其他任何一处地方,都逃不开商清尧的注视。谢棠如不出去,仅仅只是因为外头天气冷,殿内好歹还有炭火以供取暖,他不愿意多动弹。 他对自己的境遇接受良好,甚至超乎了商清尧的想象。他仿佛也不关心朝野的局势,不在意商清尧还要借“保护”的名义留他在宫中多久。唯一问起朝中事情,还是陈回舟他爹,礼部尚书大人。 陈尚书其实没犯什么事,只不过因为摸不准新帝的脾性,按照自己的揣测硬生生把自己吓出一身病来。他没有贪污受贿,为官能力中规中矩,虽然没什么政绩,偶尔有几分自己的算盘,但也没有什么大错,又是文官清流出身的老臣,商清尧一时不至于动他。 但这不妨碍商清尧顺手利用他一把,将谢棠如骗进宫中来。 商清尧令内侍给陈尚书透了风声,得知自己不会被发作,官位和名声都可以保全,陈尚书的病不到一旬就好了,容光焕发。大抵是病过一遭,心境与从前不同,陈尚书也不再执意于仕途,从递拜帖的学子中收了几个学生,一心一意教导他们起来。 待到陈回舟成家立业,陈尚书便打算上奏折乞骸骨归乡。 谢棠如倒不知道陈尚书的打算,不过突然想起这么桩事情,心血来潮随口一问,更不在意商清尧给的回答。青露台内,滚烫的酒液透过薄瓷杯盏温热手心,血管里僵冷的血液也随之流动起来。 他与商清尧相对而坐,年轻的帝王今日并未穿厚重的玄色礼服,着了一身天青锦缎常服,与他身上衣裳的颜色很相近。 两人中间摆了一局六博棋,聊作娱乐,只不过两人眼下的心思都不在棋戏上,谢棠如眼角余光扫过窗外,屋檐下挂起红灯笼,烛火随灯下的澄黄流苏在冷风中摇曳跳跃,一点赤红的火光映在雪面上,再反射到他眼中。月光似的雪片飘落着,无声覆满地面,淹没人声与人踪。青露台外的平静湖面,已经落满雪,湖水凝结,宛如一面银白的镜子。而更远处的桥边,红梅花枝上盈着白雪,雪下花苞簇拥着挤出,等待在天光中绽开。 “好大的雪。京中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谢棠如低声说了一句。 “一时半会停不了。”商清尧也瞥过来一眼,又招来内侍吩咐:“明日早朝便免了。”朝中一半臣子都是老头子,严寒天气叫这些老臣上朝,只怕回去都要病个半个月。 内侍唯唯应是,末了又斟酌着问:“陛下,夜已经深了,可要回去歇息?” “今夜雪厚,回去也不方便,倒不如留在这里休息一晚也省事。”谢棠如的目光越过半开的窗,隐没入远方无声的雪夜中。 他开口挽留商清尧。 第82章 吹笛到天明02 这确实是个对所有人都不错的提议, 宫女内侍们也免了在大雪夜里奔波的苦楚。只不过青露台才修整过,除了主殿其他房间都被暂且搁置,一时半会收拾不出合适的房间,商清尧如果要留宿, 只能留宿主殿。 ——换句话说, 谢世子得把自己的房间分他一半。 听完宫女吞吞吐吐的说辞,谢世子眉梢一挑, 显然没料到在最不缺屋舍的皇宫中还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这不算什么大事, 谢棠如“嗯”了声:“那叫人多准备一床被褥。” 约莫是之前喝下去的酒起了作用, 他说完这句话便觉一阵困意袭上心头, 半阖上眼睛, 不再说什么。 商清尧察觉到他意兴阑珊, 笑了笑, 对宫女道:“便这样罢, 不必折腾你们, 也早些去歇息。” ……… 谢棠如呼吸平稳绵长, 已经沉沉睡去。商清尧却睡不着——这是他第一次和谢棠如挨得如此近,只差毫末便能触及到对方身上的温度。他心绪无端地有些乱, 或许那蛊对谢棠如还是有些影响, 不然以他们眼下的关系,谢棠如怎么可能如此安稳地睡去。 帝王的心绪无端纷扰。 ——这也无可厚非, 寻常人在发现珍宝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也总要心情激动混乱一时半刻。 视线微偏, 余光瞥见谢棠如毫无防备的沉静睡颜,他不由得无声呼出一口长气,但是那一抹目光始终没有收回。 不远处,那枝白梅供在细腻的白瓷瓶中, 暗香盈室。 窗外雪夜无声。 第二日天光蒙蒙时,商清尧醒来,见窗外一片纯白,但身侧却无人。只剩下余温已散的被褥。 商清尧望了片刻窗外的琉璃世界,才若无其事地开口问:“他人呢?” 一早守候在屏风外的内侍总管绕进来,毕恭毕敬地回答:“谢世子天还没亮就出去了,说是要走一走,赏雪。一大批人跟着呢。” 说曹操曹操到,内侍总管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珠帘攒动的声音。帘栊被挑起,一道修长人影浮现在视野中。谢棠如笑吟吟走近,衣摆随步伐流动,其上绣的折枝花纹栩栩如生,仿佛从衣上开了出来。 商清尧定定看了他好半晌,直到谢棠如停步,才注意到他手中握着一枝红梅,花上犹染雪意。 “一大早上的便是为了这枝梅花?”商清尧挑了挑眉梢,语调若无其事,“外头这么冷,也不着急于一枝花。” 谢棠如缓缓地笑起来:“陛下昨日赠了我一枝花,我总该回赠一二。可惜我别无长物,只能折一枝梅聊表心意。” 说着谢棠如将梅花枝递给他,商清尧指尖搭上梅花,同时也触碰到了谢棠如的手,下一刻,他径直将谢棠如的手连那未来得及递出去的半枝梅花握住。 谢世子脸上极分明地掠过一丝惊讶,但没有挣脱,反而笑容更加轻快几分:“这枝梅花并不是我折下的,早晨我到御花园里时它刚巧被雪压断,落在我眼前。我就将它带了回来。” “为何选它?” “因为是它主动的。”谢棠如视线落在这枝盛开的红梅上,片刻后仰起脸对商清尧道,“其实这世上任何一枝梅花对我来说本来是没有差别的,但是它先落到我眼前,所以它对我来说,就成了唯一特别的那一个。” 他好像只是在说这一枝在深雪里绽开的花,又好像在说别的东西。 只是若要叫他更坦诚一步,却又不可能了。 商清尧只是低声笑了笑:“如果这么说,你先见到的是那枝白梅才对。” 谢棠如想了想,随即点头认可他的话:“你说的没有错。” “………”商清尧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没再多说什么,手上的力道微松,让谢棠如能顺利把自己的手抽出去。 而那一枝艳丽的红梅,被商清尧稳稳握在手中:“那这枝梅花就是我的了。” “赠予你的自然是你的。” “是我的,就一辈子是我的了。”就算不全然出于真心,就算是一时神志不清。 商清尧声音极轻,宛如枝头将化的雪,轻巧,冷淡,在阳光底下消失无声。 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内侍将头埋得更低,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但同时心底那口一直被提起的气终于泄出。 ……这样也算是完满的结局了。 * * 在那场心照不宣的谈话后,两人的关系还是无形中发生了某种变化。商清尧来青露台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与谢棠如同榻而眠在青露台也算不上稀罕事了。 平静的日子一直如常到冬月二十六的夜晚。 火光顷刻点燃整个皇宫,炽热的光亮在湖面上平铺开来,青露台的宫女内侍从睡梦中仓皇惊醒,扑向主殿。谢棠如已经披衣起身,立于窗前。 白雪尚未完全化去,雪面上反射银白月光,亮得晃眼。水边隐约现出一点儿火光,越来越近的火光代表着有人在靠近青露台。 谢棠如眯了眯眼。 那不是商清尧的人。商清尧派来守护青露台的人大部分被使计调离,留下的少数即使身手不错,但敌众我寡,并不是来者的对手。没过多久,青露台的防线就被攻破,商清尧留下的人也被清除,对方长驱直入。 谢棠如搭在窗沿的手动了动。 为首的人举着火把,斗篷下一张秀丽面容分外清晰,正是薛慈宜。褪去天真稚气后,她的脸有种诡谲的艳丽感,像是一株盛开的罂.粟花。 沈遇今晚并不在她身侧。 宫女和内侍在惊慌中被驱赶到另一间大殿,谢棠如不动声色地坐在桌前,斟了一杯茶。茶水添至满时,薛慈宜正好在谢棠如对面坐定。 她笑盈盈地托着下颌:“我名义上的爹——也就是虞州刺史教过我,茶水倒满是赶客的意思。原来谢世子这么不欢迎我么?” 谢世子眼皮子抬了抬,口吻懒洋洋的,颇为倦怠般,“原来薛姑娘对自己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谢世子。纠正你一点——我姓虞。至于薛这个姓氏。”她扶正鬓边珠钗,轻蔑地笑了声,又转开话题:“我当然很有自知之明,不过你好像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说着她“咯咯”地笑起来,“你是在等商清尧来救你吗?他眼下自身难保,哪里抽得出身出来找你呢?” “沈遇和废太子在一起?”谢棠如看着她的脸色,点了点头,“看来是的。你们调动了京中四门的守卫军,来围攻皇宫。” 四门守卫军统领是工部尚书的姻亲,工部尚书早就与废太子结盟,而废太子又为鬼方族操控。三方关系错综复杂,互相制约,也难为沈遇能让三方之间的关系始终保持某种平衡。 “没错。是我们兵分两路,我来找你,沈遇带的人堵住了商清尧,商清尧也确实派了很多人看守你,不过那些人太蠢了,被一点小小的计谋就引开了。”虞声说,“可是就算你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也没有什么用。” 谢棠如没有接这句话。 商清尧派来的人当然不蠢,谢棠如费了不少心思,让不惹人怀疑的叫谢元在今晚把大部分人手调离开,目的就是和虞声见上一面。 毕竟他还有一些疑惑需要从虞声口中得知答案。 他的沉默在虞声看来无疑是认输的宣誓,虞声勾了勾嘴角:“你放心,虽然鬼方族和商氏有旧怨,但我不会伤害你。我今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找你,只是想让你和我们一起回岭南。你是我的族人,我的同胞,我不会欺骗你。何况鬼方族才是你血脉的归处——” 谢世子自动略过虞声后面一连串胡言乱语,只略一挑眉梢:“旧怨?” “没错。”既然要彻底取信于谢棠如,那虞声不介意告诉他一些东西,“我们和废太子定下盟约,用鬼方族的力量帮助他得到想要的东西——这是一笔交易。实际上这样的交易在几十年前就曾经做过一次,上一次和鬼方族做这样的交易的人是先帝,可是他在登位后并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烧毁当年鬼方族和商氏王朝定下的臣服条约,归还我们应有的自由。” “商氏的人,是可耻的毁诺者。” 谢棠如蹙眉,尽管虞声说的冠冕堂皇,他也不怀疑对方说了假话,但谢棠如还是觉得虞声对商氏、对先帝的怨恨并非出自族群的“尊严与自由”,更多地像是仅仅来自于个人的感情。 —— 她才是真正和先帝有“旧怨”的人。 第83章 吹笛到天明03 但这种猜测同样是荒唐的。 因为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生长在帝京之外、自幼受虞州刺史宠爱长大的虞声, 和先帝有什么仇。 他们甚至从未见过一面,没有任何可能结下仇恨——那么这份仇恨必然是虞声在出生之前就有的。难道是父母的恩怨? 谢棠如脑海里飞快闪过这个猜测,随即又觉得不可能。 虞声的仇恨更像是发自内心、出于自身,假如是上一辈恩怨的延续——在谢棠如看来, 以虞声的性格, 她并不会对其他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即使那是她的亲人。 何况, 先帝若是动得了鬼方族的人, 也不会登位多年后始终对这一族讳莫如深。谢世子觉得这真不是他看不起先帝, 而是他觉得先帝委实该是个好脾气的人, 为了他屁股底下安安稳稳的皇位, 他宁可忍一时之气, 也不会触怒他无法剪除又忌惮不已的鬼方族。 这可就十分有趣了。 谢棠如不觉弯了弯眼眸:“方才薛姑娘提到一件事, 让我颇为好奇。薛姑娘说虞州刺史大人只是你名义上的父亲, 那薛姑娘的生父是什么人, 竟然会将自己的亲生骨肉置之不理多年?” 听到他的问题, 虞声唇边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像是“生父”这个词触及到了她某根敏感的神经, 以至于一瞬间她的神情几近失控。 葱段般纤长白皙的十指交扣, 虞声下意识用食指摩挲手背,半晌才抬起头对谢棠如说道:“其实这件事告诉你也没有什么, 我的身世在鬼方族内也算不上秘密。你是鬼方族的人,迟早该知道我们的一切。” 她的声音分外诚恳, 好似将谢棠如看成了推心置腹的真正同伴。 谢世子微微一笑,对她的“诚心”不置可否:“洗耳恭听。” 虞声歪了歪头,对他冷淡的反应略略有些不满,不过她和谢棠如打过不少交道, 对此倒也不是太气馁,曼声说:“虞州刺史不是我生父这件事,从我记事开始便知道了。他们总以为我不过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很多事情并不多加避讳我,其实在我六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我亲生父亲将我交到虞州刺史手上抚养,也知道我身上留着的是鬼方族的血液,和中原人完全不一样。” “我们生来就是为神明所眷顾的人。”虞声提起她的身世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傲慢,“我身上的另一半血液,即使让我觉得恶心,但是对你们来说,也是天底下最尊贵的血脉。” 这句话已经很清楚地透露出她的身世,不需要再赘言半句。 天底下最尊贵的血脉是什么?当然是皇室血统、天子后裔。 ——猝不及防的真相让谢棠如也不免泄出两分诧异。他不由得仔细端详了虞声的脸小半刻,这张脸无疑是漂亮的,可是他没瞧出来这张脸和先帝有半点相似之处。 这出身世的大戏委实过于精彩,也过于荒唐了。 其实这也解释得通,假如虞州刺史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么除了皇帝之外,恐怕没有人能让他如此养一个“杜鹃蛋”。 谢棠如点了点身侧的桌子,指尖有了依托让他的心情平复两分。随即他听见虞声继续说道:“不过我并不想要我身体内的这一半血液,它毫无好处,并且十分地可笑。” “为何先帝分明知晓你的存在,却不把你接回皇宫?”谢棠如问。宫中养一个公主不是什么大事,先帝却在明知她身份的情况下让虞声长在外面——就算是宫中最不起眼不受宠的公主,好歹都是皇帝堂堂正正的孩子。 “他当然不可能那么做。”虞声望着门外,远处已经显出了一点隐约的火光,那代表着有人靠近。 或许是商清尧,或许是沈遇。 她没有办法准确判断那边的局势成功与否,但谢棠如才是她真正的目标。 “如果他将我带回宫中,他就没有办法悄无声息地杀死我。死掉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大臣女儿和一个公主,这多少还是有些区别。谢世子你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吧?”即使口吻带着几分挑衅,她的声线依旧甜蜜,充满少女的娇俏。叫人难以想象,正是这么一个柔弱天真的少女,一手挑起今夜的动乱。 “作为一个父亲,为了私欲杀死女儿,如果被天下人知道,即使是皇帝也很难不被指责。”虞声笑盈盈地继续说,“不过他太不幸了,他没来得及杀掉我,就先一步死掉了。” “真遗憾啊。” 谢棠如可听不出遗憾来,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问:“先帝的死,和你有关吗?” 当时先帝的死十分突然。先帝虽然每日将丹药当膳食吃,但身体还不至沉疴,按理来说不该死的那么快。 ——也正是先帝死的突然,让京中局面猝不及防变得不受控制。 听见他的问题,虞声似乎惊讶极了,她摇了摇头:“没有。当然没有。谢世子怎么会以为我有那个能力除去一位至高无上的帝王呢?” 那就是有关了。 谢棠如冷静地想着,先帝的死亡果然不仅是个简单的意外。鬼方族与帝京的联系,其实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断过。 虞声:“时间快要不多了,不过真相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曾经和你提过,鬼方族有世人求之不得的种种珍奇——包括长生秘术。” “或许听来很不可思议,但那其实是真的。鬼方族每个人出生之时体内都会被种下一种特殊的蛊,名为长生蛊。这种蛊可以让鬼方族的人拥有比寻常人更长的寿命,也让人数稀少的族群得以更好的时代延续。” 在和鬼方族合作之后,先帝也知晓了“鬼方族拥有了长生之术”这一秘密,但是他并不清楚鬼方族的长生秘术来自“蛊”。登基多年后,不舍得放弃人世间荣华富贵的先帝开始疯狂寻找长生之术。 他甚至开始相信纯洁少女的血液可以帮助他获得长生。 于是当时的一位方士为先帝献上了一个办法,找到传说中的鬼方族之人,与之结合生下孩子,再用这个孩子的心头血与心头肉入药,就能练成长生不老药。 是真是假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帝相信了这个办法。于是先帝用“爱”蒙蔽了留在帝京的鬼方族之人,也是虞声的母亲。很难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是被帝王虚假的爱情还是帝王本身代表的财富权势所打动——毕竟沉湎酒色的先帝离“风度翩翩”已经很远了。 总之,虞声的母亲怀孕了。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但是在生产前夕,她见到了一个来自宫中的女人,当时先帝真正的宠妃。 从宠妃的口中,她得知了真相,幡然醒悟。可惜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办法将孩子扼杀在未出世的时候,甚至在她还没有想到办法出逃之前就被先帝控制了起来。 “……然后她死在生产时。”虞声脸上的笑容如潮水褪去,“临死前她对自己的孩子终于有了一丝愧疚,于是她托人联系上了她同族的姐妹,也就是魏国公夫人,拜托她照拂我一二。” “魏国公夫人买通了方士,告诉帝王必须连续用我十五年的血入药,最后再剜出我的心头血,帝王才能真正得到长生。于是先帝把我送到了虞州,并且提拔了我名义上的爹做虞州刺史。” 虞声眯起眼睛,透过漆黑夜幕下幽微的烛火,透过谢棠如的脸,她好像望见了更久远的岁月。 回忆的尽头,有一张温柔的脸。 “世子还记得魏国公夫人——你的母亲吗?她其实真的是一个格外温柔的人,我有时候想,如果她是我真正的母亲就好了。然而她很久才会来虞州见我一面,之后我就得数着日子等待下一次的见面。”虞声突然提起并不相干的话题,我曾经觉得,如果没有你,她也许就会把我当成她真正的孩子。” 谢棠如沉静地看着她。 那些隔在纱幔后的真相,此刻终于露出了真实的一角。 “但是后来我明白,她不会那么做。”虞声说,“她的温柔只是天性,她愿意救我,就像她愿意救世上任何一草一木、一只狸奴一样。” “所以我后来也不会再有那么愚蠢天真的想法。”虞声温柔甜美地微笑着,她注视着谢棠如的眼睛,“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全部真相。” “……抱歉。”谢棠如轻声叹了口气。 虞声唇边的笑意变得更深,声线却越发的轻而冷:“谢世子,你不愧是她的孩子啊。”都一样的温柔而残忍。 谢棠如没有听懂她这句莫名其妙的感慨,但虞声已经马上揭过,说:“既然我的坦诚部分结束了,接下来就应该进入谢世子你的环节了。” “在此之前,不如我们先来猜一猜来的人是我的沈遇,还是你的商清尧呢?”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谢棠如转头望向敞开的宫殿门外,木桥蜿蜒伸出,风中有低低的啜泣声飘荡,那人立于长夜尽头。 隔水相望,咫尺之距。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到这里吧,下次就是一起放到结局了。] 第84章 吹笛到天明04 火光倒映在水中, 隐约流动。 虞声遗憾地叹了口气:“看起来是商清尧。” “所以沈遇没有成功?”谢棠如不动声色地问。 “也许吧。”虞声满不在乎道,“那又怎么样,造反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失败也很正常。” 谢棠如专注地望着前方, 穿过大殿的风撩起他耳侧的“方才听了虞姑娘说的话, 我很好奇……虞姑娘造反是为了报仇吗?” “你们总是都这么想,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要有根源。”虞声嗤笑, 她脸上又流露出那种天真而残忍的表情, 好像不能理解谢棠如的想法, 疑惑地歪了歪头, “可是哪有什么事情都有理由呢?我这样做只是因为这让我开心罢了。” “因为每件事都要为之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就像国家灭亡是因为君主残暴, 所以世人才会一直被感情控制着、束缚着, 也永远地困顿着。” “你看, 你也是这样。”虞声轻声说。 在她话音落下的这顷刻间, 商清尧已经越过了第一道防线, 踏上长桥,与谢棠如四目相对。帝王手中的长剑隐约滴落血痕, 下颌弧线绷紧, 面色极为冷厉,但是他的声调仍旧温和。 “阿如, 别怕。等我过来。” 火光照亮的夜幕下,谢棠如站在大殿门口, 十扇雕花木门尽数打开,冷风穿堂而过,吹动他衣袖烈烈。 冬日实在太冷。 他平生第一次将商清尧的五官在心底描摹清楚。 夜幕中忽然飘起细碎的雪花。 月似的纯白落入虞声漆黑的眼睛,她的视线在谢棠如和商清尧之间游移, 最后定在谢棠如的侧脸上。 “他觉得你会害怕。真有趣。” 谢棠如垂了垂眼睫,没有回答。商清尧被虞声带来的人拦在长桥的另一端,那些人宛如不知疲倦与疼痛的兵刃阻止商清尧前进。 谢棠如看了一会,就看出这些人的异样。 他们是死士。 但这些死士和普通的死士又不一样,是经由鬼方族手锻造出来的、已经非人的“兵器”。他们拥有更快的速度、更强的力量,和不可思议的治愈能力。 是虞声敢一个人来见谢棠如的底牌。 “你是在担心吗?”虞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尽管他们的视线投向同一个方向,但是他们看到的东西截然不同。 谢棠如极快地蹙了一下眉梢,听虞声语意不明地说:“没有人能不被感情所驱动着,可是你的感情真的是你的感情吗?” “你想说什么?”谢棠如猝然转过脸来,眼底锋芒如刀尖雪亮。 虞声不知何时手上多出一把弓箭,那是一直藏在她身后的死士递给她的。她指尖抚过绷紧的弓弦,在指腹按压出痕迹,下一刻就要割断般—— 她将弓递了出去,嗓音提高,漾开在夜色里:“谢世子,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的感情都不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感情,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声线甜蜜却充满恶意:“我想有些话已经不用我再多说了。你喜欢商清尧,从来不是你真正的想法——那只是蛊虫在欺骗你。” 同心蛊种蛊成功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当事人绝不能意识到自己中了蛊。一旦被揭破真相,蛊虫对思绪的蒙蔽作用也会解除。 “那本来是我要人给废太子种的同心蛊,但不知为何却突然失踪了。谢世子,你觉得它现在应该在哪里呢?”虞声歪了歪头,带着某种恶意的诱导。谢棠如中的蛊当然不是她当初要给废太子下的那一只,但是她也并没有说谎话不是吗? “如果你不相信,大可以问一下你面前这位陛下,我说的有没有错?” 商清尧闭了闭眼。 在这样的时机,说出这样的话,不得不说是高明的手段。 眼睫轻垂,谢棠如握住了她递过来的长弓,神情在阴影中晦暗难辨。 与此同时,她的声音也传到了另一端。商清尧的人与虞声的死士泾渭分明,无声对峙着。轻薄绵密的雪花落在所有人的发上、衣上。 最后一句话含笑落下。 “他欺骗了你。” 一支打磨过的锋利长箭被递到谢棠如手中。 虞声蛊惑着他:“结束这个错误吧。只有你亲手结束这个错误,才能抹去他加诸给你的欺骗与耻辱。” “到时候我们回到岭南,你会成为鬼方族最尊贵的少主,而今日种种的爱与恨,只是一场不太好的梦而已。” 她笑盈盈地看着谢棠如挽弓搭箭,心中泛起隐约的波澜。 商氏皇族的血脉终究要终结于她的手——江山万里、长生不老,都灰飞烟灭。 箭尖对准商清尧,谢棠如拉开弓弦,却没有着急将这一箭射出。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过,虞声见他始终没有动作,不由得心下生出几分焦虑。她的计划应该是完美无缺的,可在对上谢棠如的实际反应时,这份“完美”免不了有一丝漏洞。 “谢世子是心软了吗?”虞声指尖点了点唇瓣,柔软甜蜜的笑意无端冰冷。 “心软?”谢棠如微微一笑,始终注视着前方,“不是虞姑娘你自己说的么,我本来就是受控于感情、心慈手软的凡夫俗子啊。” 远处商清尧听到他的话,眸底光辉动了动。 虞声感到不可思议:“他欺骗愚弄你,给你下蛊,难道你还能原谅他?” “虞姑娘神机妙算,但有一点恐怕没有料到——鬼方族的蛊对我来说不起作用。”他毫无波澜地看着虞声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定格在一种极度的愤怒与难堪上。 “怎么可能?”她惊讶失声。 “让虞姑娘失望了。”谢棠如言笑晏晏,“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中过蛊。至于你觉得我喜欢商清尧,那自然是因为我确实倾慕于他。” 他扬了扬下颌,声音毫不避讳被人听到。这句话清晰地越过水面,尾音模糊传入商清尧耳中。 “无论如何,我自己的真心还是分得清楚——我就是喜欢他而已。” 话音落下,谢棠如动了动指尖,银白箭锋无人察觉地偏了偏,随即长箭离弦,刺破冰冷的空气,直直朝商清尧射去。 虞声瞪大了眼睛。 那支箭顷刻逼近,贴着商清尧的脸颊擦过去,钉入他身后人的眉心。力道之大,让箭刺破头颅,鲜血炸开。 商清尧回身望一眼,被一支箭钉死的人仰倒在地,露出被忽略的真容来,正是这场宫变中一直没有出现过的沈遇。一柄锋利的匕首从他袖中掉出。 但凡刚才商清尧让他再靠近一步,现在的结果就可能截然不然。他本来是虞声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准备的后手,万一谢棠如一时心软将箭射偏,沈遇就会即刻动手,混乱之中,谁都会以为谢棠如那一箭才是害死商清尧的罪魁祸首。 但是谢棠如从他们的计划里跳了出来。 虞声跪倒在地,口中猛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同生蛊将她和沈遇的性命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他们犹如彼此的半身,但凡一方出事,另一方也无法独活。 她感受到体内的生机正在迅速被抽干,昔年她以秘术借出给沈遇的性命,在这一刻,全部在她身上偿还了回来。 她眼前的景物已经朦胧一片,犹如隔着一层血雾。虞声用手撑地,半晌终于艰难地抬起头,从下往上望着谢棠如,声线如她的性命般似风中之烛微弱,却又带着一股不甘心的执拗。 “谢棠如,你告诉我——金夫人是不是还活着?” 这一刻父母的仇恨纠葛,鬼方族的扑朔命运,都在离她远去,她最后想起来的还是最初那张温柔的脸。 她这一生,不过是匆匆一梦,空空如也。 但在命运的尽头,她还是想要一个回答。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谢棠如的衣摆,最终指尖只是无力地颤了颤,随即落了下去。 “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 然而能给她的回答,也只有这一句罢了。 虞声合了上眼睛。 第85章 吹笛到天明05 领头人一死, 其他剩下的士卒不成气候,很快溃不成军。一场蓄谋已久叛乱在曙光未亮之前戏剧地落下帷幕,潦草收场。 但谢棠如和商清尧知道,这还不是最终的结束。 “她最后和你说了什么?”商清尧低声询问, 眉宇间禁不住显露几分担忧。 虞声除了一张天真的脸和“善良”两个字完全沾不上边。在今夜之前, 他们谁都没有料到她会以如此草率的方式收场,带着她身后的重重谜团从此一起长眠。 她的死亡不全然是一件好事, 让他们想要调查的东西又得绕上好几个弯。谢棠如射杀沈遇的时候, 确实忘记了他和虞声之间的同命蛊。 “没什么。”谢棠如轻声叹了口气, “不过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虞声她是先帝的血脉, 你的亲妹妹。” 商清尧面色未变。 多一个兄弟姐妹对他来说, 和世上多出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 “而且我应该知道你母亲死亡的真正原因了。”谢棠如对他说道。商清尧的生母大概就是当初提醒虞声母亲的那位宠妃, 先帝必然不能被人得知他杀自己亲生血脉的辛秘, 因此商清尧的生母只能被厌弃、被永远地堵住说出真相的机会。 谢棠如没有任何隐瞒地将虞声的身世和盘托出, “看来先帝和鬼方族早早就做过交易。”而且在虞声的描述中, 先帝答应了鬼方族恢复他们的自由,却没有做到。鬼方族也不是忍气吞声的软弱之辈, 既然鬼方族还能和先帝和平相处这么多年, 那么先帝一定让渡出去了惊人的利益。 商清尧颔首,看着谢棠如弧线流畅的侧脸, 终于是开口问:“之前你说的……” 谢棠如眸光含笑,故作不解:“什么?” “你说你没有中蛊的事情。”商清尧眼神专注, 不肯错过谢棠如一丝一毫的表情。 “我确实没有中蛊。”谢棠如沉吟了一会,“更准确的说,是种在我体内的蛊对我并不起作用。不过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这件事情,至于缘故……我猜大约和我娘有关。” 他和鬼方族没有交集, 唯一的因果就是他娘。如果这中间有什么问题,也只可能和他娘有关。 他莫名地又想起虞声临死前最后的问题,眼神微敛。 “……”商清尧面对他的解释“嗯”了一声。 谢棠如见状不由得失笑。他知道商清尧想问的不是这个,但某种恶劣的心思让他不愿意就此坦诚。 “陛下还有什么问题吗?” 商清尧沉吟,似乎是在犹豫如何措辞。面对谢棠如,他好像总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束手无措。 其实更像是无可奈何。 “……阿如,你喜欢我吗?” 他尾音放得极轻,犹如枝头一吹即落的梅花。 谢棠如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没有明确回答,突然问:“为什么我射出那一箭的时候你不躲?” 人身体的下意识反应会让他们避开危险,像商清尧这种从战场上爬出来的人剁冷箭更是一种本能,可商清尧当时没有这么做。假如谢棠如那一箭的箭尖正对他的眉心,商清尧必死无疑。 “因为我相信你。” 而这份相信,源自于“爱意”。 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谢棠如低声微笑:“陛下可以为我不顾自己,我也可以为陛下杀任何人。”他抬起眼直直地看着商清尧,“无论陛下想问什么,这就是我的答案。” 声调虽轻,但极其笃定。 商清尧没有再问。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那么中间那些扑朔迷离的过程,于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这场始于谢棠如心结的无声交锋,也终于谢棠如的心。 他终于坦诚地审视自己和商清尧之间的种种。 “阿如,我不需要你为我满手血腥。” 商清尧认真地看着他。 是陈述,也是承诺。 ………… 大雪簌簌而落,谢棠如缓步漫过长桥,红伞撑开在琉璃天色下,漆黑发尾飘动,沾染剔透雪花。 他极快地弯了弯眸,眼底依稀闪过那日划破空气的一箭。 ——他何曾料到,昔日曾对准商清尧的长箭,如今竟也会为他转而对准旁人。 便是孽缘,那也是缘分。 话至此说到七分,已不需要再阐明。 殿内的鹅梨香丝丝缕缕飘散,商清尧握住谢棠如的手,十指交扣。彼此贴近得甚至能够感受到从指尖传递过来的心跳。 商清尧垂眼,吻了吻他的眉心。 清而浅,宛如落在眉梢的雪花。 梦寐以求的珍宝终于被烙下烙印。 谢棠如纤长眼睫轻颤,指尖蜷缩起,又无力地松开,被男人紧紧抓住。他想要透过朦胧的视野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但最终只是无力地阖上。 最后一点力气被他用来仰起头,在商清尧唇边落下一个温柔安静的吻。 雪覆满窗沿,湖面盈满皎洁的月光,很快被随朔风扑落下的大雪彻吞噬。长夜无声,唯有灯花爆开的细细声响,最后第一抹晨曦从千山中跃出,万千霞光轰然炸开。 谢棠如支颌,端详着被好生供在细口琉璃瓶内的红梅,眉眼间生着些懒洋洋的倦怠。 商清尧为他拢好散开的领口,“天气很冷。”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谢棠如冷不丁地开口,对着商清尧缓缓道,“我爹还不知道这件事。” 商清尧搭在他领口的指尖僵了僵。 ……这确实是件大事。 谢棠如眼尾掠过一丝幸灾乐祸:“不是说我爹要来宫里过年,陛下不妨趁着这几日想想该如何应对。” 商清尧不急不缓,沉静地一点头:“这样也好,是时候商量婚期了。” “嫁娶一事,合该有父母之命。” 谢棠如:“………” 第86章 吹笛到天明06 魏国公暂且不提, 单说礼部的一众官员想着和和美美在家过年时猝不妨被提点,该为陛下立后事宜尽早做准备时人都傻了。 ——陛下这是突然看上哪家姑娘了?礼部之前的陈尚书可不就是因为立后之事才出事的,难不成这次陛下是看整个礼部不顺眼? 从近侍口中得知陛下属意的中宫人选后,礼部官员们更是越发觉得陛下这是要找个借口对礼部动手。不说别的, 就说这第一步下旨——谁敢去魏国公府上下旨啊?魏国公那老匹夫真的会打人! 礼部官员们面面相觑, 商议了半日,没商议个什么章程出来, 决定能拖则拖, 先把其他事情给办了。 因此可怜的魏国公还不知道他将遭遇什么。 他只知道, 他养了多年的不孝子今年终于在年节的时候想起了他。孝心感天动地。 不孝子谢棠如确实不太想得起他亲爹, 他正在听宋悬说一件十足离奇的事情。 被他一箭射中头颅, 呼吸当场断绝的沈遇居然没有死成。 用“死而复生”这个玄妙的词语来形容这件事可能更准确——在宋悬处理叛乱后续, 打算把沈遇席子一卷丢到乱葬岗的时候, 手下突然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声。而他头颅上的伤口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复原愈合。 宋悬见此当即便知晓大事不妙, 严词警告手下人不可将此事妄言后, 立马禀告商清尧。当时在侧的谢棠如也正好没有错过这桩事。 “……人还没有醒。但是看情况过两天就能醒过来。这件事实在过于离奇, 臣已经吩咐所有人不要将此事传出去分毫。” 谢棠如挑了挑眉梢:“虞声还活着吗?” “她死了。”宋悬回答。 这未免显得太过奇怪。沈遇与虞声的性命以同命蛊相连,谢棠如杀沈遇时, 虞声因此间接身亡, 但是虞声死了,沈遇这个直接被射穿头颅的人居然还活着。 调查真相不是宋悬的职责, 因此他禀告完事情后便迅速退下了。如此寒冷的天气,宋大人也只想早日回府烤火。 殿内便又只剩下谢棠如和商清尧两人。谢棠如似笑非笑:“倘若先帝在世, 恐怕要对这他苦苦寻找的不死之术如痴如狂。”可惜,他死的实在太早了。 “沈遇未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还有许多东西我们没有从虞声口中挖出来。”商清尧一边淡声道,一边批复礼部呈上来的流程。 ——不行, 还是不够正式。 谢世子余光扫了眼奏折,瞥见几个字:“你在同礼部商议婚期?”他眯了眯眼睛,“陛下,我爹似乎还没有答应你。”尾音在调笑中被刻意拉长几分,“如果我爹不同意——” “那就抢过来。”商清尧盯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 “噗嗤。”谢棠如乐不可支地笑起来,“我爹不同意你抢人,那若是我也不愿意,陛下打算怎么办?” “若是你不愿意……”帝王轻声叹了口气,神情似温柔似无奈 ,“那只能请阿如多怜我十分。” 谢棠如闻言,不由得心道,商清尧可真是得寸进尺的好手。寻常人只说一二分,他却偏偏要说十分。 不过他既然心悦于他,遑论十分,便是千分万分又有何不可? 但他到底没这样说,弯弯唇角,“那我还是很期待陛下抢婚的。” 没有收到任何风声的魏国公来宫中过年这日,先去见了已经许久没见过的不肖子。 见了面时谢棠如正在喂鹦鹉。 魏国公不屑:“玩物丧志。” 谢世子请他坐下,笑吟吟地开口:“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那你先把好消息说一说。”魏国公额头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他有种直觉,这好消息未必是什么真的好消息。 “你能当皇帝他爹了。” 魏国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接着问:“那坏消息?” “但是您儿子我不是皇帝。” 谢棠如摊了摊手,转眼就见他爹两眼放空地瘫在椅子上,片刻之后如火烧屁股般一蹦而起,声如洪钟。 “你和商清尧搞一起去了?!” 在他爹不可置信的眼神里,谢棠如肯定颔首。 魏国公一口气灌了六杯苦茶才冷静下来,思索良久,终于向谢世子寻疑解惑:“你怎么把人骗到手的?” 谢棠如理直气壮回答:“当然是用我娘留给我的这张好脸了。假如像您像了个十分,肯定是骗不到的。” 一句话就把魏国公气得恨不得抄起棍子揍他一顿。可惜皇宫里不是随处可见此等凶器,魏国公怒不可遏:“老子年轻时候长得比你强多了。” 两人插科打诨说了几句话,魏国公面色才严肃起来:“此事你既然已经有了决定,福是祸都由你们自己担着。老子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不想理会你们的糟心事。” “我既然走了这一步,就不会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那他家里那皇位,想好怎么办了吗?”魏国公摸了摸自己飘逸的美髯,问。 自家这倒霉儿子肯定生不了孩子,以谢棠如骄傲的个性,如果商清尧要一个亲生孩子继承皇位,两人肯定得分道扬镳。 “端王和荣王还留着一堆子嗣,总有个合适的。”谢棠如说得漫不经心,不太把这回事放在心上。确实,他也没有必要纠结这些。 他和商清尧都是绝不肯屈就的人,为了彼此退让一步已经实属难得,不可能再为了些别的东西退让。 魏国公想了想:“你成婚是不是还得下聘?” “是呀。”谢棠如挑了挑眼尾,“不过这件事我自有打算。” “行。”魏国公一点头,态度随意地像是打发陌生人,“随你去。” 没成功造反当上皇帝,混个皇后位置也不错。反正对魏国公来说,都是皇帝他爹,区别不大。 当爹的甚至没有再多问儿子的终身大事一句,转而问起来:“什么时候有饭吃?都说了是家宴总不会搞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吧?” 谢棠如面对他爹这副比他心还大的样子,眼角不着痕迹地抽了抽,面无表情给魏国公倒了杯茶:“喝茶。” 魏国公喝了一肚子茶水,怨气冲天,刚刚批复完奏折的商清尧、倒霉的魏国公世子夫人就撞上了枪口。他虽然不反对自家孩子的决定,但看到商清尧还是没给好脸色,冷哼一声。 谢世子觉得他爹纯粹是被饿出了怨气。但是这把火烧不到他的头上,谢世子乐于看得一出好戏。 魏国公席间吃了两个肘子,又饮了半壶酒,一抹嘴,对谢棠如道:“你喝醉了,回去休息。” 谢世子掂着酒杯的指尖微动,旋即笑了笑起身,将场地留给商清尧与他爹。 他快速和商清尧对视一眼,被对方撞见眼底未来得及收敛的笑意。商清尧眼底神色微深:“我送你出殿。” 殿外雪尚未化尽,西风呼啸,谢棠如眼尾笑意淡开:“不用送我,我爹还等着你。” “陛下,我爹可没那么好打发。”谢棠如踏下台阶,回头,“不过没关系,我娘的玉佩还在你那里。他若是有意见,便说我娘同意了。” 商清尧低声一笑,抬手拂开他鬓边的碎发,“没事。我能应付,不用担心。” 谢棠如颔首,拾阶而下,踏雪离去。商清尧立于殿前,眸底倒映谢棠如的背影,直到那点影子彻底消失,才转身进殿。 这么点时间,魏国公又喝了半壶酒,酒意上头,眯起眼看商清尧,鼻孔里冒出两股气,冷哼两声。 商清尧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岳父”。 魏国公摸着胡须,对他的称呼不置可否,“朝中诸位大人都说陛下同先帝很是不同,但老臣窃以为陛下倒十分类似先帝。” “先帝好佳人,陛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先帝好歹还是正常的好女色,但商清尧呢,他不好女色,但居然搞到谢棠如这小兔崽子头上来了。就算是先帝当年也没有这个胆子招大臣之子陪王伴驾,会被朝中重臣一口唾沫星子骂死。 商清尧表情很沉静,声线也颇为平稳:“我与他不同。” “他要三千佳丽,但我只要阿如一个人。” 魏国公阴阳怪气完了,见他态度诚恳,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话。他不是朝中骂人咬文嚼字的文官,没跳起来直接指着鼻子骂爹已经是很有修养。 再者,他对商清尧倒也没那么生气,一是好歹他记着君臣之别,二是自己兔崽子什么德性,当爹的清楚极了,说不准还是他家这兔崽子先动的手。 最后做爹的叹了口气,“陛下对臣承诺得再多也无用,要和陛下过一辈子又不是我这个老头子,这些话还是到他面前说去。只一桩,我想问问陛下。” “魏国公请说。” “天下姝丽何其之多,陛下贵为天子,六宫粉黛三千佳丽……” “可我非他不可。” 商清尧斩钉截铁地说。 纵有人间绝色无数,天下间也只有一个是谢棠如。 他也只要这一个。 第87章 吹笛到天明07 商清尧和魏国公谈话的具体内容, 谢棠如并没有过问,只不过后来魏国公见他的时候,没忍住用“你完了”的目光看小兔崽子,看的谢世子心头发毛。 —— 他爹不会突然傻了吧? 魏国公大人当天晚饭时吃了三碗饭, 让谢世子好知道他还龙精虎猛, 中气十足。魏国公吃饱喝足,才记起来身边还有个小兔崽子在, 他想了半天隐晦提点道:“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比先帝好糊弄。” 相较庸碌荒唐的先帝, 商清尧不知好了多少。他无疑是个英明的君主, 聪明、眼光敏锐, 大度, 且能知人善用礼贤下士, 具备一个合格君王的一切品质, 并且没有帝王通常的猜忌多疑, 看起来是件极好的事。但要做这位一位帝王的臣子兼枕边人, 可比先帝一朝要难得多。 万一兔崽子哪天后悔想跑了, 商清尧能让他跑掉吗? 那可是真正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魏国公突然其来忧虑了半天, 又开解自己, 儿孙自有儿孙福。反正兔崽子总比他活得久,到时候他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魏国公一想开, 父母之命这关便勉强过了。那一边沈遇也醒了过来。 他身上的伤势已经全部愈合,看起来又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只是面无血色。这是谋反那夜后谢棠如第一次见到沈遇,不由得心想,难怪鬼方族的人个个都傲慢非凡,想来确实有几分本事。 比如“死而复生”, 能做到这一点的,倘若碰上个先帝那样的帝王,高官厚禄不在话下。 谢棠如沉静地打量他,心中快速掠过几番思量。沈遇也任由他打量,重伤初愈,他身上没有力气,说话时彻动气管,声音破碎:“好久不见,谢世子。看来世子和陛下相处得不错,倒是我们枉做小人了。” 在那一箭射出的时候,沈遇便知道他的计策失败。谢棠如和商清尧之间,已经不是他所能够撼动的了。 他一说完这句话便连咳了好几声,“我已是阶下之囚,将死之人,不知谢世子今日来见我有什么事情?” “虞声死了。”他平静地看着沈遇的脸色裂开,转为一种不可置信的震惊,“我十分好奇,以同心蛊性命相连的你们,为何虞声死了,你却没有死。” “………” 沈遇动了动唇,沉默着捂上双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一口血猛地从喉咙里喷出。 谢棠如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假如沈遇知晓的话,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活着的机会留给虞声。 他轻蹙了下眉梢,没有了再问下去的兴致。他来这里也不过是为了这个疑惑,但沈遇明显不知道答案,而其他事情,绣衣使们会挖得干干净净。 绣衣使的审讯技巧高超,又赶在沈遇得知虞声已死、精神面临崩溃的关头。没多久就将沈遇知晓的事情全部挖了出来。 包括这些年来鬼方族暗中结交的权贵、鬼方族在京中的几个据点,还有虞州刺史死后,虞声入京故意扮可怜引谢棠如的眼种种。 事无巨细。 虞声已死,这些消息对沈遇来说,没有要继续保守下去的意义。告诉他们还能让自己少受点苦。 其中有一个让人无法忽略的消息。 岭南全境已在鬼方族的控制之下,而岭南境内已经陈兵五万,只等待指令,不日北上京师。 举兵谋反。 鬼方族操纵的棋子——废太子和工部尚书都在那夜被下狱。但鬼方族的计划并没有因为几颗棋子的破碎而终止。 谢棠如也未曾料到后头还有这么大一个惊喜:“五万大军,委实棘手。但更让人疑惑的是,这五万大军,从何处而来?” 岭南多山林,地广人稀,全境加起来恐怕也没有五万的青壮年。鬼方族是如何在不泄露任何风声的情况下,得到这样一支数目庞大的军队? 假若州刺史中有几位反叛,再配以鬼方族的手段,各地援军受阻来不及勤王,这五万大军还真的足以剑指越京。 商清尧的神情凝重,屈指叩了叩桌面。他也想不通岭南从何处来的军队。 “……先帝当年和鬼方族合作争得皇位,据虞声所言,先帝并未履行对鬼方族的承诺。以鬼方族的作风,若是他们费尽心思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先帝的皇位必然不会坐得顺畅,我怀疑先帝给了他们别的利益。” “你认为这和岭南的军队有关?” “是。”谢棠如毫不迟疑地点头,“在这件事上,虞声没有必要说谎。在合作结束后,先帝一定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倘若先帝利用鬼方族登基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全身而退,那先帝后来就不会一度分外忌惮鬼方族。 岭南五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忽然出现,若是从其他州府内调遣,必然瞒不过去,只能是一早就在岭南境内。但岭南刺史从未将异动报回京城。 “现任岭南刺史是谁?”谢棠如抬眼问。 “是岭南本地氏族的人。”商清尧回想片刻,“岭南的官吏还是先帝任命的那一批。”岭南地处偏远,且当地氏族的势力猖獗,商清尧暂时还没腾出功夫来收拾他们。 “岭南的实际权力,也许早落入鬼方族之手了。”谢棠如低声道,“所以我们才对岭南的异动知晓的如此迟。” “我先前已命人盯着岭南的动静。”商清尧沉吟,“不过眼下看来,从岭南传回来的消息,未必是真。” 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剩下的话无需多说,如今只要考虑如何处理岭南的局势。五万大军,若想兵不血刃拿下,还是颇为棘手。 老皇帝在位时朝野乌烟瘴气,如今新帝登基,应当休生养息,不宜再动兵戈。 “不论如何,先将京中的鬼方族之人尽数抓起来。”谢棠如长长地抒出一口气,“问清楚鬼方族究竟想干什么。” 谋反?谢棠如觉得不太像。即使是一手操纵废太子谋逆的虞声,对帝京的权力也似乎没什么眷恋。 “绣衣使已在严加搜捕。”商清尧颔首,赞同谢棠如的意见。 作为帝王手中一柄锋利的刀,绣衣使的动作极快,在鬼方族反抗之前就将人全部抓捕入狱,只除了一个人。 —— 以长宁侯亲女身份光明正大出现在京城的虞苒。 偏偏她还是这些人里知道的最多的一个。 连个柔弱姑娘家都没能抓到的宋悬自觉颜面大失,掘地三尺非要将人挖出来不可。 绣衣使全力搜捕虞苒下落的第二日,她主动出现在了皇宫之外,求见谢棠如。 虞苒身着一身纯白滚金色花边,样式与中原大为不同的长裙,衣裳上还坠着许多小巧的金银饰物。额前银饰随脚步轻声晃动。 “谢世子。”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行了一个不是帝京贵女的礼节,大概是鬼方族的礼仪。做完这一切后,她才看见商清尧似的,低头喊了一句“陛下”。 谢棠如站在阶上,居高临下望着她。眼神冷静,毫无波澜。 虞苒微微一笑,迎上他的目光启唇:“我今日是奉命前来。” 商清尧握了握谢棠如的手,宽大繁复的衣袖交叠掩映,遮挡住两人亲密的动作。谢棠如反握回去,十指牢牢相扣,漫不经心地回应虞苒:“奉命?谁的命令?” “世子应该已经猜到了——自然是您的外祖父。” 虞苒唇边笑意绽开,好像在说一个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哦?”谢棠如目光淡淡扫过她娇俏美丽的脸,“我的外祖父,是指昔日岭南金氏那位家主么?” “世子果然聪慧。”虞苒轻轻舒出一口气,听到谢棠如的反问竟没有半点意料之外的感觉。但是……想到被特意交代的命令,虞苒心头稍定:“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我今日来此,是奉命请世子回岭南一趟。” “回岭南?何以谈得上一个回字?”谢棠如轻慢地笑起来,对鬼方族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态度。虞苒有些拿不准他此刻的真实情绪,不由得看了看在一侧完全没有打算开口的商清尧,旋即又收回视线,镇定自若地微笑:“您是鬼方族的嫡系血脉,岭南自然也是您的故土。何况即使您不在意血脉相连,也要为陛下考虑一番——岭南五万大军的存在,两位不是已经知晓了么?” “你在威胁我么?”谢棠如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笑容都不由得勾出三分嘲讽。 虞苒摇了摇头:“我自然没有这般胆量,今日所说之言,皆不过是奉命。谢世子,或许您不了解你的外祖父,但我们鬼方族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个不顾后果、随心所欲的疯子,更重要的是他向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无意和谢棠如为敌。 “何况如果真的是以我自己的立场,我并不希望你回去。虞声已死,如果您不回岭南,我就是血脉上最合理的下一任族长。”为了阻止虞声带谢棠如回岭南,虞苒也暗中使过不少手段,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虞苒自认为她和谢棠如的利益一致。 反正谢棠如自己不也不想回去么? 如今没了虞声,谢棠如有商清尧,不可能久留岭南。她想要的族长之位,自然还是会落入她的手中。所以虞苒倒也不在乎谢棠如回岭南了,肯将一切如实告知。 虞苒见谢棠如面色无异,便继续说:“此外,我们希望能够把陛下扣押在京城的所有鬼方族人一同带回岭南——那位说,陛下曾经欠他一个人情,便拿这些人的性命来抵。” “朕竟然不知有这回事?”商清尧语调冷冷。 “这我就不知了。”虞苒面色不变,她不过一个带话的,“我只知道那人说陛下欠了他一段因果,才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提的这点要求,并不过分。” 闻言,谢棠如与商清尧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第88章 吹笛到天明08 虞苒说完后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们考虑, 半晌后,又道:“当然,若是陛下不相信的话,也可以等世子从岭南回来之后再决定。想必这样, 陛下对世子的安危也能更放心一些。” “我的话已经带到。若是世子愿意, 明日我们便可以启程回岭南。当然——”虞苒似笑非笑望了望商清尧,“只能世子一个人去。” “先请虞姑娘到侧殿休息。”谢棠如吩咐宫女, “至于虞姑娘的提议, 总该容我想想再做决定。” “自然。”虞苒并不着急, 欠了欠身, 由宫女领着离开大殿。 谢棠如这才收了脸上的笑意, 问商清尧:“陛下怎么想?” “岭南水深。”商清尧眉心微蹙起, 并不是十分赞同, “必然还有其他解决的办法。” “我不是说这件事。”谢棠如淡淡瞥他一眼, “我要去见我外祖父, 难道你还能拦着不成?”他亲自去岭南, 照眼下的局势来说,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那边对他没有恶意, 不至于要他的性命。 “我问的是你什么时候欠了人情?” “……从未有过此事。”商清尧被问得沉默片刻,“我也不知。” 谢棠如失笑:“那可能是上辈子欠下的债。”他虽然是用开玩笑的语气, 可是心头却微微一沉,梦境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梦中张仙师确实曾向商清尧提及“鬼方族”。鬼方族神异,知晓前世今生,谢棠如觉得也并非不可能,唯一让他心头不安的是, 商清尧真的答应了鬼方族提出的要求吗? 这等情意,他又如何能还的起? 总不能将下辈子也赔给商清尧吧。 商清尧注视着他,眼底神情涌动,最后归于平静虚无,他伸手将谢棠如紧紧揽入怀中。只有确认这人好好地在自己怀中,才能让他心安。 谢棠如下颌搁在他肩头,语调带着些安抚的意味:“既然咱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我便去一趟岭南弄清楚真相。说不定还能解决掉五万大军的隐患。而且……我还想弄清楚我娘的事情。” 商清尧低低“嗯”了一声,也不知他是同意还是仅仅表示自己知道了。 谢棠如有些无奈。 但这趟岭南之行势在必行。有太多的疑惑等着他揭开答案。谢棠如有种直觉,他那位远在岭南、至今还好端端活着的金氏最后一任家主,他的外祖父,知晓一切的真相。 谢棠如觉得他这位从未谋面的外祖父也很有趣,他不是鬼方族血脉,但却压制着这个极其排外、自视甚高的种族,在鬼方族内手握大权,且还仿佛没人反对他。 这样有意思的人物,就算不是谢棠如的外祖父,他也是想要见一见的。 两人又商议了半个时辰,最终在谢棠如的安抚下达成一致。 虽然已经做了决定,不过谢棠如没打算就此答应虞苒。 谢棠如与她对面而坐,蓝衫婢女沉默地为两人沏茶,滚烫茶水从高处跃入白瓷杯盏中,漾开细细的波纹,白雾浮动在两人的视野前。 宫中的茶水自然是极好的,顾渚紫笋的香气漫开,让虞苒忍不住动了动鼻子。她不像越京的贵女们对煮茶头头是道,但好东西还是认得出来。 她不由在心底感慨这天家富贵,微略艳羡一番后便一哂释然了。虞苒向来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自觉不似虞声,因为有太多的不甘,也就有太多的欲望,而在种种欲望中,又无法分清楚轻重缓急。虞苒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目的,比如她明白虞声不是她真正的对手,唯一值得计较的是谢棠如。但她也不去得罪谢棠如,知晓谢棠如不愿意回岭南,虞苒很愿意卖给对方一个好。 “谢世子。”她品了口茶,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对方,“这茶极好,不知能否让我带一些回岭南?” “自然可以。”谢棠如微抬了抬手示意,立刻有人去准备,“不过虞姑娘便如此肯定自己一定能活着回到岭南吗?” “谢世子会让我回去的。”虞苒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族中嫡系凋敝,虞声已死,除却我和世子之外,其实并无合适人选。假若我也死了,族中必定会麻烦世子。我想世子不是喜欢麻烦的性子。” 谢棠如对她的看法不置可否,只是漫不经心提起别的话题:“说起虞声,我倒是有桩疑惑。” “世子请说。”虞苒端着茶杯,笑语盈盈地让宫女再到了一杯茶。 “虞声死了,沈遇却还活着。”谢棠如盯着她,见她的脸色从震惊、不可思议中平复,沉淀为一种惋惜和恍然。 虞苒压低了声音:“假如是旁人问及此事,我是不愿意说的。但是谢世子你,你是我族人,告知你也无妨——是长生蛊。” 虞苒向他解释了一番长生蛊的来历与用途,与虞声所言并无二异。 “长生蛊是每个鬼方族之人出世都会被种下的蛊,只此一株,除非身死,否则蛊永不离体。但因为虞声不是在族中出生,她身上的长生蛊种的稍晚些,许是契合的没那么好,被她挖了出来,种在了沈遇的身上,才得以保全一命。但长生蛊并非真正的仙法,沈遇因长生蛊逃过一劫,长生蛊在修补他伤势时用的是他自身的生机。他活不了几年。” 这其中复杂曲折的经历虞苒和谢棠如都无法详尽得知,只能拼凑个大概的轮廓。 “若是有长生蛊在,虞声兴许不会死。我本以为是长生蛊并无传闻中的作用,虞声因同心蛊而死,没想到她居然把保命的东西给了沈遇。”虞苒颇为唏嘘,也很是不可思议。 “原来如此。”谢棠如颔首,不见多少异样。 虞苒觉得他这个人委实是个薄情寡义的性子,也就商清尧让他另眼相待。想到这两人,虞苒又觉得谢棠如还真是像极了他外祖父。 一样的薄凉,也一样的情深义重。 只不过和她无关。虞苒正了神色,“世子打算何时启程回岭南?” “不着急。”谢棠如不急不缓地应答,“说来虞姑娘上京来不是为了认姐妹,如今连姐妹也不要了么?” 虞苒别开了眼,“渐霜不愿意同我回去,我也不想勉强。” “当真如此?”谢棠如似笑非笑。 “我知晓这事到了岭南也瞒不过世子。”虞苒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倒不如我自己来说。渐霜她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姊妹。” 谢棠如挑了挑眉梢。 虞苒却不着急,冷静地询问:“谢世子知道您母亲的身世吗?” 屈指点了点膝盖,指尖微动,谢棠如不动声色回视过去,叫虞苒不好判断他到底知道多少,只好从头开始说。 谢棠如母亲的身世同鬼方族多年前的一桩辛秘有关。当时的鬼方族与在任皇帝达成了协定,两方约定除去盘踞在岭南的金氏一族。为了确保计划万无一失,鬼方族少主虞楚去了金氏一族做细作。那时金氏正在给家主议亲,鬼方族少主为了方便行事,就扮做女子。 因缘际会,金氏家主对虞楚一见钟情,娶为夫人。虞楚也对人动了心,见金氏嫡系没有后嗣,金氏家主身边狼豺虎豹窥伺,盼着他早死。虞楚作为少主精于鬼方族种种秘法,他身为男子无法生育,便以自己的血喝金氏家主的血为媒介,喂养了一只特别的蛊。 待蛊养成十月后,再引入虞楚腹中,以躯体为容器,便能在三百日后生出一个孩子来。 家主夫人有孕,代表着旁支计划落空,无缘金氏庞大家产。而鬼方族则不愿意自家少主为了一个男人放弃继位,两方合作之下,设计将金氏家主调虎离山,再由旁支谋害家主夫人,实际上,真正的虞楚早由鬼方族带回了族中。 待到金氏家主归来,发现他的夫人“意外身亡” ,这个病弱的男人当日血洗了整个金氏,旁支死绝。其中一个知晓真相的旁支为了保命,便将虞楚未死的消息告诉了他。 于是整个金氏都彻底消失在大火中,而那位金氏家主,却以强硬的手腕叩开了从不接纳外人的鬼方族大门。然而虞楚被强行带回,鬼方族不愿意让他腹中蛊物出生,虞楚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只能将尚未完全成型的胚胎剖出,放入温室中秘密培养。鬼方族到底不敢将虞楚逼迫太过,便同意了这做法。但秘术本就有伤天和,何况还是毫无预兆中断秘术,虞楚的身体迅速衰败。 为了保住他的性命,金氏家主与他一起种下了同心蛊。但虞楚不过靠此法吊着命,还留着一口气这么多年从未醒来。 金氏家主被虞楚的状态刺激,将鬼方族的权柄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同时,也杀了许多当年逼迫虞楚的嫡系。导致到了虞苒这一辈,嫡系血脉凋零。 “金夫人就是那个因蛊而生的孩子。”虞苒说,“她在温室中孕育了近十年,直到所有人都忘了她的时候,她才真正地出生。” “鬼方族并不承认她。因为她是蛊物,而不是真正的人。”虞苒声线很轻,“但是她的另一位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个男人费了无数心血,钻研出孕育蛊物的秘术,那一代所有正在怀孕的女人,都被种下了这种秘术——这意味着他们生出来的孩子,有一个是正常的婴儿,而另一个是不被承认的蛊物。” 这种行径确实极为疯狂,却也让所有敢指责金连虞的人都闭上了嘴。 “从此后,鬼方族内每个孩子的出生,都必然伴随着一模一样的蛊物。”虞苒闭了闭眼睛,“更残忍的是,所有孩子八岁的那一年,孩子们的父母必须做出选择——选出他们所认为的蛊物,杀掉他。只留下一个孩子。” “但是父母们根本无法分辨。何况两个孩子养了这么多年,哪里忍心说杀就杀。这是一场报复,但我们毫无办法。” “我和渐霜是最后一对这样出生的孩子。”虞苒指尖抚过眼睛,挡住其中变幻的神情,“我们出生后,我娘走投无路去求了金夫人。于是金夫人以渐霜是蛊物为名,从鬼方族离开前带走了渐霜。” “金夫人的态度让那个男人停了手,鬼方族中的孩子又得以正常出生。” 难怪她娘对鬼方族的种种讳莫如深。他娘在鬼方族的一群有病的疯子里,真是出淤泥而不染。而且从她娘对渐霜颇为怜惜的态度看,她其实还是芥蒂自己身为“蛊物”与正常孩子之间的区别。 谢棠如若有所思:“那么我娘从来没有承诺过,会让渐霜回岭南。” “确实是这样。我说了谎。”虞苒脸不红心不跳,耳侧的银色铃铛随着晃动响了两声,声音清脆,“其实是世子你的外祖父让我将渐霜带回去。” “带回去?”谢棠如唇边笑意微冷,“做什么?” “我不知道。”虞苒摊了摊手,“谁能猜到一个失控的疯子的心思。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和渐霜究竟谁才是蛊物。不过之前他传消息来说用不着我把人带回去了。反正渐霜也想留在京城,我也不用担心又多一个对手,皆大欢喜。” 消极怠工这么久,没有采用任何强硬手段,已经是她仅剩的一点微薄姐妹之情。 谢棠如心思沉了沉。 他这位外祖父,还真是个行事毫无章法的疯子。 难以对付啊。 这次岭南之行,谢棠如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了。 “多谢虞姑娘告知。” ……… “所以我娘的身世……”谢棠如把事情简单和他爹讲了讲,魏国公听完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良久没有说话。 半晌,魏国公沉声道:“她是老子明媒正娶的夫人,死了也得进我谢氏的祖坟,族谱上和老子的名字挨着。与乌烟瘴气的岭南边境的愚民部族有什么干系!” “老子等下就去向皇帝请旨,把岭南那群愚蠢的刁民揍一顿。” 谢世子按了按眉心,拉住气急败坏的魏国公。 “您都一大把年纪了,就安心在家颐养天年。我娘的事情我会搞清楚,您老人家不用担心。” 魏国公哼了两声,最终还是平静下来,认了谢棠如的说辞。 启程去岭南这日,谢棠如从青露台辞行,天边还只露出一线白。 他望着商清尧,忽而扬唇微笑,“待我回来,礼部诸事应该已经准备妥当。届时我想要向陛下讨要一样赏赐,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什么?”商清尧动了动唇,目光紧紧盯着谢棠如的脸,好似他下一秒就要彻底消失。 “陛下中宫的凤印我很喜欢。” 谢棠如微笑道。 “望来日陛下愿意割爱。” “好。”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第89章 吹笛到天明09 鬼方族散居在岭南边陲的深林中, 便有虞苒带路,也足足绕了几日才到鬼方族的领地。 马上有人上来迎接他们,口中说着一种谢棠如听不懂的语言。虞苒点了点头,侧过视线来看谢棠如:“我先带你去见……他。” 在族地中提及谢棠如的外祖父时, 虞苒口吻颇为忌惮。 看来整个鬼方族动向都难逃这位金氏家主的。 谢棠如不置可否地点头。 两人便又绕了一大圈, 来到林子后的一栋木屋前。虞苒上前敲了三声门,过了片刻, 又敲了两声。 门开了。 里面传来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进来吧。” 标准的中原官话。 谢棠如知晓这话是对谁说的。他上前一步, 正好同虞苒擦肩而过, “我没有资格进去, 先走了。” 话音未落, 虞苒已经快步隐没入密林中去了, 只有银色头饰反射回一点刺的光。 谢棠如推门进去, 不着痕迹打量屋内, 最先入的是一个正在抚摸鸽子羽毛的男人。他穿着和虞苒她们迥然不同的中原衣物, 束冠佩玉, 宛如最端正风雅的中原贵族公子。看外表,他还是个正当年纪的青年人, 只是角隐约有了细纹, 昭示着他并不年轻的事实。 谢棠如怔了怔,心头已然明白这人的身份。 ——虞苒多次提及的, 同谢棠如有血缘之系的外祖父。 金氏最后一任家主,他从未见过面的名义上的亲人。 只是没想到不像行将木就的老人, 反而瞧着很年轻。谢棠如腹诽,如果把对方和他爹放在一起,真不知道谁是女婿谁是老丈人。 念头一晃而过间,男人的力道倏然收紧, 鸽子喉间发出痛苦的嘶吟,随即便断了气。他神情冷淡,丝毫看不出片刻前还在温柔的抚弄鸽子。 擦了擦手指,男人才注意到谢棠如似的,指着圆桌前的凳子,“做吧。” 谢棠如也不客气地坐了,开门见山,“不知道您老人家千里迢迢请我来做什么?”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怀念,笑了笑,温雅开口:“你和连虞倒不是很像,不过像极了阿楚。” 谢棠如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他说的“阿楚”是指鬼方族的少主。他娘的亲生“父亲”。 “你不必如此提防我。”他对谢棠如戒备的态度不在意,“我一个孤家寡人,只不过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我可以允诺,待你回京时将岭南的五万大军交给你。”他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做派与中原风雅世家子无二,温雅从容,几乎看不出虞苒口中“疯子”的痕迹,“你愿意来岭南,不也就是为了替商清尧解决这个隐患?” 谢棠如的身体犹如一张紧绷的弓,一举一动都无意识泄露出几分对面前人的防备。沉吟片刻,他谨慎地开口询问:“我听虞苒说,是你要她将渐霜带回来。为何?” “渐霜?”他挑了下眉梢,神采同谢棠如不经意勾出半点相似来,恍然大悟开口:“你是说你娘当年带走的那丫头。” “也没什么,只不过有点好奇你娘养大的孩子什么样而已。你又不愿意回岭南来,我这个孤寡老人总要找个合适的孩子承欢膝下。正好鬼方族不是要个继承人么,那丫头是你娘养大的,正合适。” 至于虞苒和虞声的明争暗斗,不过是他闲暇之余调剂心情的一点不入流的小把戏罢了。 他给予鬼方族这些人争权的希望,却又打算在最后轰然击碎。 谢棠如从这两句言辞中隐约猜到他的想法,飞快抿了下嘴角。 “但是你突然改变了主意。” “你既然舍不得让那丫头回来。我这个做长辈的当然不好强人所难。”他笑着端起茶杯,语调从容温雅。 这荒谬的毫无逻辑的说辞,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叫人信上半个字都不可能。但是换到面前这个心思难测的疯子身上,又让人觉得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谢棠如垂下了:“还真是多谢阁□□恤。那……不知阁下是否知晓我母亲的行踪?” 他唇边的笑意淡去,和谢棠如神似的模样倒映在谢棠如底。 “我们不是早就都知道了,你娘已经死了很多年。”他声调平淡,神情像是被勾入什么久远的回忆里,“连虞的性格不像我,也不像阿楚。只有这桩事上像极了阿楚。” 一模一样的痴心不改。 “你应该还记得你爹年轻的时候受过重伤,但没有多久就好了。” “我娘……”谢棠如脑海中电光石火闪过什么,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长生蛊!” 鬼方族赖以续命的长生蛊。 她娘将长生蛊挖了出来,种在魏国公体内,才得以让当时性命垂危的魏国公伤愈。 见谢棠如想明白,他颔首,“连虞与鬼方族旁人不同。她因出生时经历了颇多波折,靠着长生蛊才得以续命。将长生蛊给出去后,她的身体迅速衰败。” 病逝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棠如垂,手背紧绷,指腹捻出一抹毫无血色的白。 “虞苒对我提及,用长生蛊救了将死之人的命后,被种蛊的人也活不了多久。”但他爹的身体却还好得很,因此在出了虞声的事情后,谢棠如也没有往长生蛊这一方面想。 “长生蛊是鬼方族的秘密,虞苒知道的不过是皮毛。”他冷笑一声,“连虞虽然不喜鬼方族的手段,但比虞苒这个只懂一二的小丫头知道的多。长生蛊的活性被压制,对宿主的生机汲取便会减慢,何况连虞以自己的血和生机供养了它那么久,让你爹活到百岁不成问题。” 他盯着谢棠如,珠动了动:“在感情的事情上,不仅连虞像阿楚,你也很像他。” 对和虞楚有关的一切人和事,他总要多一点耐心。 谢棠如笑意不变,但对他的话多少有些不以为然,“阁下这样说,倒好像很了解我一般。” 轻描淡写,隐晦的试探。 他没有否认这句话,反而顺着谢棠如的话说了下去,神好似跨过亘古的时间长河,沧桑悠远:“我确实在更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了你。” 谢棠如的神猝然冷了下来,这句话代表的份量可不一般,而他的态度也让谢棠如捉摸不透,开玩笑般的试探:“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阁下。阁下这么说,难不成是在梦中见过我吗?” “梦?”他摇摇头,“那些从来都不是梦境,而是你和商清尧之间,真实发生过的前世。” 第90章 吹笛到天明10【正文结局】 “………” 谢棠如听他说了这番话, 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样说来,阁下知晓的东西不少。”谢棠如竭力克制住自己的神色,让自己和寻常时别无二样。 “你和他前世今生的这一段缘分。是他求到我面前,用帝王气运交换才得来的。”他不急不缓地吐露真相, “我需要帝王气运来维持阿楚的生机, 而他想要让你活过来。于是我为他施展了鬼方族的秘术‘溯洄’。” 秘术展开后,一切都倒流到了他们尚未相遇之前。在沉沉浮浮、不可捉摸的命运中, 他们多了一次选择的机会。 “但是许多人重来一次, 也只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尤其是你们没有前世的记忆。”他道, “秘法是以我为中心施展的, 只有我记得前世发生过的一切。” 在所有人都溯洄当年的情况下, 只有他作为秘法的“轴”, 保持着自身时间始终向前流动, 并没有溯洄到过去。也因此, 他还记得前世的一切。 “作为一个合格的商人, 我向来恪守交易。为了避免你们重蹈覆辙, 我以鬼方族的托梦之术,告知了你将要发生的事情。” 这就是谢棠如梦到的前世, 一切的开端。 “那张道士手中那册书?”谢棠如扬眉问道。 “我不能确定托梦之术是否一定成功, 那个话本,是我准备的后手。”话本的内容大多是胡编乱造, 但引起谢棠如的警觉已经足够。 谢棠如沉默良久,才问:“既然你有溯洄之术, 为何不直接溯洄到你和鬼方族少主相遇之时?” “你以为我不想吗?”他哂笑,“溯洄本就是逆天之术,施展条件严苛,若不是以商清尧的帝王命格为媒介, 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即便如此,商清尧也付出了下一世福无寿短的代价。” 更重要的是施术者自身的时间是无法溯洄的,普天之下,除了他之外根本没有能施展溯洄之术,也就意味着他没有办法回到过去改变他和虞楚之间的结局。 最好的办法,不过是他拿到商清尧的气运,换来虞楚的一线生机。 “前世……他会去求你,也少不了你的推波助澜吧?”谢棠如冷冷地看着他,以这个人的性格,当年为了虞楚杀尽金氏一族,那再布局让商清尧主动交出帝王气运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只不过是放任了而已。”他笑吟吟道,“若非你们两个自己有问题,哪里轮得到旁人来算计。即使没有我的存在,你们也不会幸福美满的在一起。” 谢棠如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有错。 他心高气傲,前世和商清尧又是死敌,哪里会愿意退让一步。只能是不死不休。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他笑意危险起来,“你想要的,我也会给你。但是你也一定要识时务——” 谢棠如眯起眼,听他道:“阿楚醒了,他想见你。希望谢世子不要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等见完阿楚之后,你就可以带着五万大军回京。这五万大军是先帝将岭南治理的权力交出后我秘密培养的,本来觉得既然阿楚不在了,我总得找点乐子。” 五万大军,即使改朝换代不够,但碰上个不那么英明的君王,使天下大乱足够了。 确实是个疯子。 谢棠如冷冷地想,但他还是点头同意了见虞楚一面的要求。 不择手段弄来的帝王气运被用于延续虞楚的生机,但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抹气运居然让虞楚苏醒了过来。 虞楚沉睡多年,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有些像谢棠如记忆里的母亲,一样的温柔,也一样地藏着不为人知的强硬。 虞楚对这个唯一女儿的孩子心情复杂,又听说他和商清尧之间的种种,推及自身,不由有些惘然。 “前世发生的种种,你怨恨过吗?”虞楚柔声询问。 谢棠如却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当为情死,不为情怨。”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从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虞楚怔怔,良久点了点头,被身后人拥入怀中。 他闭了闭眼睛。 “我累了。” 虞楚一醒,鬼方族的种种对这位曾经富甲天下、权倾岭南的金氏家主没有了丝毫意义。他直接把岭南的权力连同五万大军一起丢给了谢棠如。 “就当是我和阿楚给你的嫁妆好了。” 谢棠如嘴角一抽,分明就是因为虞楚醒了懒得再花心思管这些事。 他也没有想到岭南之行居然会如此戏剧性。 但想想他那位名义上的外祖父是个什么人,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虞楚醒后,理所应当的由少主继位成为族长。他知晓谢棠如不愿意和鬼方族联系过深,也不勉强他,而是选择了虞苒作为少族长。 谢棠如代表中原朝廷承诺了鬼方族的自治权力,尽管鬼方族没有从商氏王朝的版图上分割出去,但他们不用交赋税,不受中原官吏管辖,对鬼方族和中原来说是一个不错的平衡局面。 在谢棠如离开岭南之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前世是怎么死的?” “死在深宫,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他不会那么对我。” “你倒是相信他。不过你猜的没有错——你不是死在深宫禁苑,而是死在北境的战场上。” 前世的谢棠如身体油尽灯枯,又正逢岭南和北境同时爆发战事,为解商清尧燃眉之急,他自请远赴北境。 他对商清尧说,他不想死在冷冰冰的深宫里。 “原来是这样。” 谢棠如抵达帝京前,从岭南传来了鬼方族的最后一个消息。虞楚和金氏家主同时病逝,少主虞苒继位。 他神色淡淡地烧了传信的纸,溯洄之术逆天而行,金氏家主能撑到这时候已经不可思议。谢棠如并不觉得意外。 天幕中飘起蒙蒙细雨,谢棠如策马入城。 爱恨纠葛都终会落下帷幕,而他和商清尧,前世今生,永远不死不休。 ……… 宫中收到岭南来的信件时,正逢深夜,商清尧顾不得披衣点灯,就着月光看清楚谢棠如写来的信。 铁画银钩,容与风流。 ——以岭南一地,五万大军为聘。 商清尧记得谢棠如曾言,若是要娶他得半壁江山不可。如今他却以这半壁江山之势求聘。 焉能不下嫁? 商清尧不由得失笑。 “礼部那边准备好了吗?” “回陛下,诏书、六礼已准备齐全。” 不等内侍话音落下,商清尧一把捞起那枚中宫凤印,快步踏出殿门。 长风拂过深深的宫殿,朱红宫墙下一株细嫩的草芽在曙光中颤巍巍探出头。 春日将近。 春光炽盛。 商清尧策马一路直奔城门,路过酒楼窗下时,一柄折扇从窗口抛出,打在他肩膀上,下一刻被商清尧牢牢抓在手中。 他抬眼望去,眉眼昳丽的青年支着下颌,懒洋洋地噙着笑容,姿态漫不经心。 “那是我的扇子。” 一如初见。 作者有话要说:磕磕绊绊写完了,这本因为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拖了太久。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督促,不然我真的不确定能把这个故事写完。 结局是很早就想好的场景,就停在这里啦!至于番外,我还没有想好写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好写的了(挠头)。有很多话不知道怎么说,那么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