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金枝》冬天的柳叶 起点VIP2024-03-26完结 89.64万字 39.11万总推荐 2816周推荐 简介 辛柚天生一双异瞳,能偶尔看到他人将要发生的倒霉事。这是她的烦恼,亦是她的底气。 京城吃瓜群众突然发现:少卿府那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硬气起来了! 第1章 错认 炊烟袅袅,阡陌人家,偏僻祥和的小山村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 那是一群外来者,为首的中年男子散了一把铜板,轻易打听到想要的讯息,直奔村尾一户人家而去。百无聊赖的村人见状赶忙跟上,一边走一边说着猜测。 “是那小娘子的家人寻来了吧?我早就说那小娘子定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果然没错!” “啧啧,这下老王头老两口日子有着落了。” 那群外来者顾不得村人的跟随与议论,匆忙敲开一户人家的院门,道明来意。 “叨扰了,敢问老伯,前两日是否救了一个小姑娘?”中年男子冲开门的老汉拱了拱手,神色间难掩急切。 老汉一愣,中年男子一行人的气势穿着令他不敢怠慢,忙点点头:“老汉前两日去捡柴,是救了一个小姑娘,您是——” 中年男子微松口气,目光一边往院中扫一边解释:“我家丫头前两日登山游玩,意外坠崖,家人一直四处寻找,今日听闻贵村一位老伯进山时救了个小姑娘回来,便寻了来” 中年男子名叫段文柏,乃是少卿府的二老爷。他口中的丫头并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外甥女,姓寇,闺名青青。 寇青青两日前与少卿府的三位姑娘登山玩耍,不料失足坠崖,才有了今日之事。 老汉把人请进堂屋,一指挂着破旧门帘的西屋:“那孩子在里边——” 跟随段文柏来的人中有一位丫鬟打扮的少女,听了这话飞一般冲进去,一见躺靠在炕上的少女,扑过去眼泪簌簌而落:“呜呜呜,姑娘,您吓死婢子了” 听到婢女的哭喊,段文柏抬脚跟进去,等见到少女彻底放了心,神色是如释重负的放松:“太好了,青青你没事” 靠坐着的少女青丝如瀑,衬得脸色苍白如雪,一双墨眸微起涟漪,心头生出几分疑惑。 眼前自称婢子的女孩儿,她不认识;唤她“青青”的中年男子,她亦不认识。 她哀恸娘亲的死,赶路时一个失神滑落山坡陷入昏迷,再醒来就在这对老夫妇的家中了。老夫妇心善,把她照顾得很好,本来再养两日她便会辞行,没想到冒出了这些奇怪的人。 他们把她认成了一个名叫“青青”的女孩儿,如果不是确认自己没有变化,她甚至以为娘亲口中那些借尸还魂的离奇故事成真了。 见少女不语,婢女慌了神:“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段文柏亦面露关切问询。 无论是婢女,还是中年男子,神情皆不似作伪。少女略一犹豫,开了口:“你们认错人了。” “姑娘,您说什么啊?”婢女先是一怔,而后似是想到什么,神色骤变,“姑娘,您该不是像话本子中说的那样,碰到头失忆了吧?” 大夏朝安定已久,京城尤是。上至勋贵下至百姓,消遣之物中少不了话本子这一物事,近两年更是有全民痴迷之势。 “我不是你家姑娘。”少女心中疑窦丛生,语气却平静。 段文柏仔仔细细打量少女,确信是外甥女无疑。不管是这丫头脑袋摔出了问题,还是闹起了脾气,都不宜在这小山村久待下去。他叹了口气劝道:“青青,随舅舅先回府看过大夫再说,你外祖母这两日因为惦记你,饭都吃不下几口。” 少女摇头:“你们真的认错人了——” “那你说你是谁?”段文柏打断辛柚的话。 “我是——”少女一顿。 满地尸体的画面在眼前浮现,令她不觉闭了眼,再睁开时那双眼宛若深潭,透不进一丝光亮。 她是为了找出杀害娘亲的凶手进京来的辛柚,却不能说。 “青青,脑袋磕碰到了一时记忆混乱不是稀奇事,你不要觉得难为情。”段文柏眼风一扫,沉声道,“还不扶表姑娘起来。” 一个身材壮实的婆子上前来,在婢女的帮忙下把辛柚背起。 辛柚身体还没恢复,微微垂眸,暂且接受了这容不得拒绝的现实。 段文柏从钱袋子中取出两锭银元宝,答谢老夫妇。 老汉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 一直局促不语的老妇人亦摆手拒绝。 “老伯若不收,倒显得我们不知恩了。”段文柏把银元宝强塞入老汉手里,抬脚往外走去。 院外站了不少看热闹的村人,视线纷纷落在被仆妇背着的辛柚身上。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让老王头给救了。” “老王头运气好啊。” 村人的想法很简单:老王头救了富贵人家的姑娘,姑娘的家人随便给点酬谢都够老王头发一笔横财了。 这些低声议论传入辛柚耳中,令她转了头。 “王爷爷,王奶奶,等我养好身体,就回来看你们。” 娘亲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对心善的老夫妇若是因她惹来歹人眼红,便是她的罪过了。 老夫妇连声道:“姑娘安心回家去吧。” 一辆青帏马车静静停在村口,随着辛柚被扶入车中,马车缓缓驶离了小村庄。 沿路遥山叠翠、奇花绽锦的风光渐渐转为商铺林立,人流如织,等到马车停下时,托婢女坚定认为自家姑娘失忆的福,辛柚知道了青青的大致情况。 这位叫寇青青的女孩儿是知府独女,四年前父亲意外死于调任途中,本就生病的母亲听闻噩耗病情恶化,拼着一口气安排人把年仅十二岁的女儿送去京城娘家便撒手人寰。知府爱女成了少卿府上的表姑娘,这一住快要四年了。 婢女名叫小莲,是寇青青从家中带来的丫鬟。带人寻找外甥女的段文柏是寇青青外祖母的庶子,支撑少卿府的是她的大舅,太仆寺少卿段文松。 “可担心死外祖母了,我的青青啊”辛柚进了一处屋子,还没看清屋中众人,就被一个衣着富贵的老太太揽入了怀里。 陌生的气味,陌生的人。 辛柚不适动了动,总算被老夫人放开。 “青青,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开口的是位不到四十岁的妇人,穿一件浅咖撒花褙子,面上挂着关切的笑,辛柚猜测这应是寇青青的大舅母乔氏。 另一位妇人看起来比乔氏年轻些,碰上辛柚的视线,冲她点了点头以示安慰,这应是寇青青的二舅母朱氏了。 再远处站着四个女孩儿,没等辛柚一一打量,老夫人就发了话:“小莲,先扶姑娘回房,大夫这就过去。” “是。”小莲屈了屈膝,来扶辛柚。 辛柚目光下意识落在小莲面上,忽地抬手,遮住眼睛。 先前还没有异样的,可就在刚刚,她看到一双手抓着软枕用力压在一名女子头上,等那女子停止挣扎枕头移开,露出一张脸来。 那是小莲的脸。 第2章 察觉 “姑娘,您怎么了?” 小莲关切的声音把辛柚从那幅虚空画面中拉回,她没有回答小莲的话,而是微微转头,视线一一扫过屋中人。 眼圈泛红的老夫人,面带关切的大太太乔氏,目露怜惜的二太太朱氏,蹙着眉头的红裙少女,垂眸抿唇的杏衫少女,神色难辨的粉衣少女,以及站在朱氏身边一脸好奇的女童。 辛柚又看了一眼自进了屋秉明大致情况后就没怎么开口的二老爷段文柏,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寇青青的坠崖,或许不是意外。 “青青?”老夫人疑惑喊了一声。 辛柚揉了揉眉心,随口解释:“刚刚突然觉得眼睛刺痛。”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这双眼与旁人不一样。她会毫无征兆看到一个人将会发生的倒霉事,或是崴了脚,或是碰了头,或是意外身亡。当然,对同一个人不是次次都能看到,可当见到的人多了,这种总是突然出现的骇人画面就不稀奇了,足够使她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不动声色。 “这两日苦了你了。”老夫人轻轻拍了拍辛柚手背,示意小莲把人扶起,仍由那壮实的婆子背着前往寇青青住处。 素纹细布青帘晃了晃,渐渐归于平静。 老夫人这才看向庶子段文柏,沉声问:“青青真的失忆了?” 段文柏带着辛柚回来时就打发人先一步回府报信,这也是府上主人都聚在老夫人这里的原因。 “可能是碰到了头,不认识人了。” 老夫人神情难辨喜怒,沉默片刻叹口气:“人没事就好。乔氏,青青那边你就多费心了,大夫看诊后有什么情况及时和我说。” 乔氏微微欠身:“儿媳省得,您放心吧。” 老夫人露出乏色,摆摆手让众人散了。 辛柚静静伏在婆子背上,打量周围环境。 抄手游廊,假山翠竹,穿过两道月洞门就到了一处小小院落,这便是寇青青的住处,题名晚晴居。 晚晴居的下人迎出来,拥着辛柚进了屋。 雕花精美的架子床挂着素色纱帐,床边摆着一个白底蓝花绣墩,靠墙的梳妆台上略显空荡,窗前青花矮瓶中插满了栀子花。许是这两日寇青青出事侍女无心更换,洁白的栀子花已发蔫泛黄。 辛柚第一个感受,这寝居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来说,过于素净了。 没等她观察更多,大太太带着大夫走了进来。 那大夫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女医,仔细检查过辛柚伤情,向乔氏说明情况:“姑娘身上有多处擦伤,好在不算严重,按时敷药不会留下疤痕。不过姑娘肺腑受了震荡,需要好生静养” 乔氏边听边点头:“有劳大夫了。” 女医写下药方交代小莲如何熬药,乔氏在绣墩上坐下,柔声宽慰辛柚:“听大夫的按时吃药,有什么需要就和舅母说” 等乔氏带着女医离开,没有了旁人在,辛柚问小莲:“刚刚大太太与我说话,你为何看了她好几眼?” 那时女医正交代事情,小莲分心看大太太乔氏,必然有缘由。 果然就听小莲小声道:“大太太一贯严肃,婢子还是头一次看她与姑娘这么亲近。” 辛柚微微挑眉:“这么说,大太太以往待我不好?” 小莲语气有些迟疑:“也不是不好,就是比较客气吧。” 辛柚点了点头,指向梳妆台:“拿镜子来。” 小莲走过去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镜子回到辛柚身边。那竟是一面能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琉璃镜,虽然小小一把,定然价值不菲。 辛柚目光落在镜子手柄上,雕着花鸟的花梨木手柄能看出已有了岁月痕迹。 小莲知道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主动道:“这镜子还是您十岁生辰时,老爷特意托人从京城买来的,那时您可喜欢了,天天拿在手中把玩” “是么?”辛柚喃喃,目不转睛盯着镜中容颜。 眉目如画,琼鼻朱唇,这分明是她的眉眼。 “小莲姐,药熬好了。”一个小丫鬟站在门口喊道。 小莲快步出去,很快端了一碗药汁进来。 浓浓的药香把室中残留的栀子香彻底冲散,辛柚轻吸口气,认头喝了药。 不管这些人为何认错了人,寇青青又有什么危机,她都要先养好身体,才有精力应对。 倦意袭来,等辛柚再醒来,已是夜色沉沉。 小莲把从大厨房取来的饭菜在小炉子上热了服侍辛柚吃下,又指挥小丫鬟打来一盆热水:“姑娘,您身上还有伤,不能沐浴,婢子先给您擦擦身吧。” 辛柚自然没有拒绝。 几日没有沐浴,她早就觉得身上黏腻腻难受了。 小莲伸手解开辛柚外衣,纳闷道:“这衣裳不是您那日穿的。” “衣裳刮破了,身上这件是王爷爷早年出嫁的女儿留下的。” “姑娘当时该多疼啊,早知道就不去登山了”小莲心疼碎碎念着,轻柔擦拭的动作突然一顿,眼神黏在了辛柚肩头。 少女的肩圆润雪白,一颗红色水滴分外显眼。 小莲用力眨了眨眼,拿温热的手巾来回擦拭那颗水滴,可那落在肩头的红被揉搓后似乎越发鲜明。 手巾掉进脸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小莲猛然退了一步,一脸惊骇。 不是眼花,那是一个水滴形的胎记! 辛柚察觉有异,侧头看向小莲。 小莲眼中的惊恐几乎溢出来,抖着唇质问:“你,你是谁?” 她家姑娘的肩头根本没有胎记! “你为何与我家姑娘长得一样?我家姑娘呢?”小莲心慌意乱,转身就跑。 一只微凉的手握住她手腕,背后传来的声音亦是凉的:“你去哪儿?” 小莲惨白着脸缓缓回头,看着那张与自家姑娘一模一样的脸宛如见到厉鬼,颤声道:“我,我要去告诉老夫人!” “然后呢?”辛柚平静问。 “然后?”小莲方寸大乱,语无伦次,“然后把你这妖孽抓起来,找回我家姑娘!” 那只握着小莲手腕的手松开。 “你去吧。” 第3章 惊梦 小莲看着少女默默拉过薄被遮住身体,脚下反而不动了。 “你为何假冒我家姑娘?”她上前一步,绣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却毫无察觉。 辛柚抬眸,眼神沉静:“我没有。当时我便说了,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认错了人。” 小莲柳眉竖起,有些气恼:“那你为何又跟着我们走了?” 辛柚看着她,面露嘲弄之色:“我能反抗么?” 小莲想到当时情景,不由一滞。 那时,这位姑娘算是被二老爷强行带回来的。 一阵沉默后,小莲咬咬唇:“先休息一晚,等明日一早,你就随我去向老夫人说清楚。” 夜渐深,虫鸣声透过如意窗棂传进来,清晰连绵。辛柚看着小莲,确定这是个忠心护主的婢女,且算心善。 她有了好好谈谈的心思。 见辛柚不说话,小莲犹豫了一下,跺跺脚:“算了,等你养好身体就去说!” 辛柚牵牵唇角,浮现一抹浅淡的笑:“你觉得他们会信么?” “当然——”小莲脱口,可看着那张与自家姑娘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说不下去了。 此时仔细看来,这位姑娘与自家姑娘的五官脸型还是稍有区别的,只是白日找到人太过激动,且披头散发没有梳妆与妆扮好本就有些区别,便没多想。 “你与我家姑娘声音也有区别——”小莲声音低了下去。 区别是有,却不大,至少她虽听出了些许不同,却以为是姑娘身体不适的缘故。至于老夫人等人,不比她与姑娘朝夕相处,恐怕更难察觉了。 辛柚把薄被拢紧了些,语气微凉:“他们若是不信,‘寇姑娘’的身边恐怕就不能留你了。” 小莲脸色一白,想到了姑娘的乳母方嬷嬷。当年方嬷嬷与她一起陪姑娘进京来,犯了错后被发落去了庄子上,她与姑娘再也没见过。 老夫人若是不信她的话,定会以为她发了癔症,她的下场恐怕还不如方嬷嬷。而一旦她出事,假的姑娘又在府上,谁还知道姑娘呢? “她们若是信了——”辛柚一顿。 小莲不觉睁大眼睛,盯着那张熟悉的脸。 辛柚定定看着小莲,一字一顿问:“你确定,他们希望你家姑娘还活着吗?” 小莲脸上血色瞬间褪个干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比起小莲的惊骇欲绝,烛光下的少女显得分外从容:“少卿府三位姑娘与寇姑娘一同登山,只有寇姑娘失足坠崖,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不是意外,也值得多想一想。你说呢?” “不可能,我家姑娘是老夫人唯一的外孙女,老夫人很疼姑娘的。老夫人还说要把姑娘许配给大公子,亲上加亲”小莲下意识反驳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是啊,明明四位姑娘一起登山,为何只有她家姑娘坠了崖?真的是姑娘运气不好么? 少卿府这么多人,真正的外人说起来就只有寇青青主仆。疑心一旦一起,便如雨后春草,肆意生长。 “做个交易如何?”少女拥着素花锦被靠在床头,神色平静。 小莲的心无端跟着静了下来:“什么交易?” “等我养好身体,便以探望王爷爷的由头陪你去寻找寇姑娘,而后无论何时找到你家姑娘,我都会配合她悄悄把身份换回来。” 小莲不由点头。 比起现在闹开来而未知的结果,这样自然更稳妥。 “那你想要什么?”小莲提着心问。 辛柚弯了弯唇,明明在笑,却让人觉得苦涩:“我孤身进京,正好需要个落脚处,在没寻到寇姑娘之前,容我在此暂住就好。” 她不知道杀害娘亲的凶手是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追凶寻仇,与其说需要一个落脚处,不如说需要的是一个安全的身份。 还有什么比成为另一个人更好的掩护呢? 小莲神色不断变化,抿唇说出了决定:“如果如果我家姑娘不在了,你可以以姑娘的身份继续生活,但我有一个条件。” 冷静想想,姑娘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生还的可能有多少呢? 小莲噙着泪,哽咽道:“请你帮我查一查,我家姑娘的坠崖到底是不是意外!” 如果只剩她一个小丫鬟,别说暗中调查,能不能留在少卿府都是主人一句话的事。这位姑娘想暂时以姑娘的身份立足,她又何尝不需要“姑娘”在身边。 辛柚颔首:“好。” 小莲神色一松,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辛柚垂眸:“本就借了寇姑娘身份,我的名字有什么紧要的。” 小莲沉默片刻,屈了屈膝:“姑娘,婢子继续给您擦身吧。” 辛柚点点头,轻声道:“多谢了。” “应当的。”小莲走到门口,喊小丫鬟重新换了一盆热水,拧干手巾替辛柚擦拭身体。 刚进了五月,这个夜晚却有些闷热,忽然凉意打在肩头,辛柚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小莲的眼泪。 擦过身,换上寇姑娘尚未上过身的中衣,辛柚顿觉清爽许多。 “婢子就歇在外间,您有事尽管吩咐。”小莲熄了烛火,脚步轻轻走了出去。 辛柚今日虽睡过了,可很快困意袭来,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梦里,一双手因为用力青筋凸起,绣着兰花的软枕移开,露出小莲已然气绝的脸。 一声巨响,辛柚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窗外惊雷滚滚,落雨了。 夏日骤雨,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雨急促敲打着窗棂,辛柚侧耳聆听,隐约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 原来小莲一直没有睡。 辛柚瞥了一眼门口,想到了刚才的梦。 那不是预知的梦,而是白日见到的画面太过深刻,而在梦中重现。 因为重现,她注意到了更多细节,比如小莲的穿着。画面里,她只看到了小莲上半身,小莲发间簪着白色绒花,衣衫也是一片白。 比如——辛柚目光下移,落在床头软枕上。 那软枕还沾着她的体温,有她枕过的痕迹,杏色缎面的枕巾一角兰叶薇蕤,幽幽绽放。 原来就是这个枕头啊。 辛柚伸手,把那绣着幽兰的软枕拿了起来。 第4章 登场 雨急风骤,小莲的抽泣声在风雨声的遮掩下大了起来。 纤纤玉指摩挲着软枕上的幽兰,辛柚心头一沉:小莲出事时戴白花穿白衣,是不是因为寇姑娘死了? 而她现在是“寇姑娘”。 寒意爬满脊背,辛柚感觉不到怕,而是觉得冷。 从她外出归来,目睹娘亲和看着她长大的姨姨们惨死,再没有什么能令她感到害怕了。 “小莲。” 外边动静有些慌乱,一会儿后小莲低着头走进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室内黑沉,忽而一道闪电划破浓郁夜色,给屋中带来瞬间光亮。小莲看到少女散发而坐,眸若点漆,黑得惊人。 明明与自家姑娘那般相像的一双眼,却无端令她心惊。 “小莲,再给我说说寇姑娘的事吧。”不比窗外的风雨如磐,辛柚的声音依然是冷静的。 小莲定了定神,轻声道:“是。” 翌日辛柚起得有些迟,刚刚洗漱过还没来得及用早饭,小丫鬟就禀报说三位姑娘来了。 算时间,她们应该是给老夫人请过早安后直接过来的,辛柚示意小莲把人请进来。 帘子一挑,进来三位少女。 打头的少女着一条石榴裙,肤白唇朱,如一朵盛开蔷薇。辛柚从小莲口中得知段少卿有三女,唯有二姑娘段云华是大太太乔氏所出,应是这位红裙少女了。 稍稍落后的两个少女,年长些的少女细眉如烟,清秀可人,应是大姑娘段云婉,另一个杏眼少女应是三姑娘段云灵。 寇青青就是与这三个表姐妹登山游玩,至于府上四姑娘段云雁年纪尚幼,那日并不曾与姐姐们一同出门。 在辛柚看来,若寇青青坠崖不是意外,动手之人必在这三人之中。 段云华在床边站定,居高临下看着倚枕而坐的辛柚,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青表妹,你真的失忆了?” “碰到了头,是有些记不大清楚了。”辛柚老实回答,暗暗留意段云华神色,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喜悦。 段云华在绣墩上坐下,微微笑着:“青表妹不要着急,慢慢养着就是了。便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影响以后生活。” “华表姐说得是。” 一旁大姑娘段云婉诧异开口:“青表妹不是失忆了么,怎么会——” 她看向段云华,言下之意既然失忆了,为何认得段云华。 辛柚把注意力放在段云婉身上,随口解释:“我问了小莲姐妹们的长相。” 段云婉看小莲一眼,欣慰笑了:“还好有小莲在,以后青表妹有不清楚的也可以随时问我。” “多谢婉表姐。”辛柚颔首,看向三姑娘段云灵。 段云灵自进了屋一直没开口,此时辛柚看过来,居然还在出神。 “三妹——”段云婉轻轻碰了碰段云灵。 段云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眼神闪了闪:“青表姐,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么?” “昨日喝了药,觉得好多了。”辛柚有问必答,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段云灵视线在她白瓷般的面上停留,眼神有些复杂:“那表姐好好养身体” 段云华站了起来:“表妹好好养着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小莲,替我送三位姑娘。” 辛柚目送三人离去,微微扬了扬眉。 二姑娘段云华对寇姑娘的失忆目露喜色,大姑娘段云婉对寇姑娘的失忆也颇在意,三姑娘段云灵的反应就更耐人寻味了。 初次与少卿府三位姑娘打交道,越发觉得寇姑娘的坠崖不简单。 小莲回了屋,见辛柚垂眸沉思,道:“婢子给您端早饭来。” 辛柚抬眼看着小莲走到门口,险些与人撞上。 “三姑娘——” “没撞着吧?”去而复返的段云灵冲小莲歉然笑笑,边往里走边解释,“走在路上我发现丢了个耳坠子,可能是落在青表姐这里了” “那婢子帮您找找——” 段云灵摆手:“不用,你去忙吧。” 小莲看向辛柚,见她点头,默默退了出去。 段云灵弯腰找了找,眼睛一亮:“果然落在这儿了!” “找到就好。”辛柚视线从段云灵空荡的右耳垂到她手中的珍珠耳坠,不动声色开口。 “那我就不打扰表姐了。” “灵表妹慢走。” 段云灵握着珍珠耳坠将要转身,突然又停下了:“能不能劳烦表姐帮我戴上?” 辛柚微怔,而后弯唇:“当然可以。” 段云灵在床边绣墩上坐下,微微倾身。 辛柚还是头一次帮人戴耳饰,好在她手稳,轻轻松松就帮段云灵戴好了。 “多谢表姐。”段云灵摸着垂下的温润珍珠,看着笑意浅浅的辛柚迟疑了一下,“青表姐,开春时咱们一同去上香,道长说你时犯岁君,易有灾殃,果不其然就应在前几日了。之后你也小心些吧,尽量少出门,便是在家中也多留意。” “我知道了,多谢表妹提醒。” “那表姐好好歇着吧。”段云灵起身告辞,走到外间遇到了端着饭菜进来的小莲。 小莲端着托盘侧身避让:“三姑娘慢走。” 段云灵点点头,快步离开了晚晴居。 辛柚琢磨着段云灵的话,见小莲进来便问:“开春时寇姑娘去上香,有道长给她批过命?” 小莲面露茫然:“开春时几位姑娘是一起去上过香,但见道长时婢子们都在旁处候着,并不知道道长说过什么。” “这样么。”辛柚接过小莲递过来的瓷勺,慢慢喝粥。 也就是说,失了忆的“寇姑娘”并不能从小莲这里判断三姑娘这番话的真假。但三姑娘话中提醒之意很明显,是单纯的表姐妹间的关心,还是这位三姑娘知道些什么,亦或贼喊捉贼混淆视听? 今日要来探望的定然不只这姐妹三人,辛柚并不急着下判断。 用过饭,汤药也熬好了。 辛柚想到昨日那碗药汁的苦涩不由皱眉,却没多说,从小莲手中接过药碗抿了一口,脸色微变把药汁吐在了帕子上。 “姑娘,怎么了?” 辛柚盯着药碗,眉敛得更紧了。 这碗药,与昨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第5章 眼前 辛柚擦了擦唇角药汁,不动声色问:“今日的药,是谁熬的?” “婢子熬上的,后来就让绛霜守着了——”小莲神色一变,“这药有问题?” 辛柚摇摇头:“有没有问题不知道,只是觉得味道有些不一样。” 夏姨是伺候娘亲饮食的,烧得一手好菜,把她的舌头也养刁了。味道有区别不一定就是药有问题,可在这处处杀机的少卿府,她不得不谨慎些。 “药渣还在吧?” “昨日的药渣让绛霜倒在墙根花丛了,今日的还没收拾。”小莲神色越发紧张,已经认定药有问题。 辛柚想了想问:“寇姑娘有积蓄么?” “有的。” 辛柚轻声交代:“悄悄把药渣收拾了,以给我买蜜饯的由头去一家离少卿府远些的小医馆,拿些银钱请大夫掌掌眼” 小莲边听边点头,先处理了药汁,再给晚晴居的下人都安排上差事,趁这些人忙时收好药渣,往府外去了。 小莲出门没多久,小丫鬟便来禀报说二太太带着四姑娘来了。 “青青今日可好些了?”比之昨日在老夫人屋中的低调,今日朱氏唇边含笑,多了几分可亲。 四姑娘段云雁立在母亲身边,自进屋只喊了一声青表姐便不吭声了。 辛柚心头一动。 段云雁不过十岁,正是活泼多话的年纪,却与在少卿府住了四年的表姐如此生疏。不知是年龄差别玩不到一起去,还是大人的叮嘱。 “劳二舅母惦记,我刚刚吃了药,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按时用饭服药,很快就能大好了”朱氏温声叮嘱,略坐了坐便带着女儿离去。 辛柚示意小丫鬟把朱氏带来的礼品打开,除了几样寻常补品,竟还有一支老山参。 少卿府书香门第,说白了就是不够有钱,而二太太朱氏身为庶媳可摸不着管家的门,这份探望礼可谓贵重。 生长环境使然,辛柚本活得自在洒脱,这时却不得不多寻思。 接下来老夫人与大太太那边陆续来人探望,临近晌午时小莲回来了。 “怎样?”问出这话时,辛柚心中已有了数。 没了旁人在,小莲不再掩饰心中惊恐,颤声道:“姑娘,药有问题!” “喝口水,慢慢说。” 小莲抓起杯子灌了几口水,握着杯身的指尖控制不住抖:“大夫查了药渣,今日药中多了一味,虽也有止痛作用,却与这副调气养血的方子相克,体弱者服用轻则腹痛呕吐,重则昏迷致死” 辛柚默默听完,神色并无什么变化:“把晚晴居的人都叫来。” “姑娘——”小莲面上有不解,亦有愤恨。 少卿府上竟然真的有人想害姑娘! “去吧。” 对上那双墨眸,小莲心神一清,屈了屈膝:“是。” 不多时,两名仆妇,两个小丫鬟出现在辛柚面前。 “你们应该都听说了,我坠崖后摔到了头,有些事一时想不起来了。昨日回来没顾上,今日就介绍一下自己吧。”辛柚先看向叫绛霜的小丫鬟。 绛霜屈膝:“婢子叫绛霜,平时主要负责收拾屋里,做一些小莲姐吩咐的杂事。” 另一个小丫鬟道:“婢子叫含雪,给姑娘守门跑腿的。” 年轻些的仆妇道:“老奴负责院中洒扫,姑娘以前叫老奴王妈妈。” 最后开口的仆妇五十来岁模样,神色拘谨,瞧着老实本分:“老奴夫家姓李,在院中做粗活的。” 辛柚眼神一定,温声道:“李嬷嬷年事不小,做粗活岂不辛苦?” 李嬷嬷忙道:“姑娘折煞老奴了,这些活计都是老奴做惯了的,姑娘不嫌老奴笨手笨脚就好。” “怎么会。”辛柚眼风一扫小莲,“小莲,把那枚银戒子拿来。” 小莲一愣,快步走到柜边打开箱笼,略一犹豫从十数枚材质大小不一的戒子中取了个素面银圈来。 “李嬷嬷辛苦了。” 李嬷嬷一脸震惊:“姑娘,使不得,使不得——” 小莲虽不解辛柚对李嬷嬷的另眼相待,动作却利落,拉着李嬷嬷的手亲自替她戴上:“既是姑娘赏的,李嬷嬷就不要推辞了,快试试合不合适。” “这,这怎么使得——”李嬷嬷仍推拒着,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辛柚冷眼旁观,两个小丫鬟且不说,王妈妈盯着李嬷嬷的眼神明显露出妒羡。 等四人退下,小莲不解问:“姑娘为何独赏李嬷嬷?” 便是笼络人心,也犯不着对一个粗使婆子。 “就是觉得李嬷嬷的手挺适合戴戒子。”辛柚抚了抚手指。 少女指若春葱,白皙修长,却空荡荡没有任何饰物。小莲再一想李嬷嬷的粗胖手指,不由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辛柚却觉心情不错。 那双手的主人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姑娘,您怎么知道有银戒指?”小莲问出另一个疑问。 那些装着金银首饰的匣子箱笼,钥匙一直在她手里。 辛柚闻言笑笑:“我是觉得,寇姑娘不会连一个银戒指都没有。” 小莲哑然,心中挣扎几下,先把梳妆台上摆着的匣子抱过来,又从柜中搬来两个箱笼,一一打开。 匣子中都是些适合少女戴的精巧饰物,而箱笼中的簪钗玉饰一看便价值不菲。 “这些都是姑娘的。”小莲面上难掩自得,“还有几箱好料子,都在西屋放着。” 总有人认为她家姑娘寄人篱下,实际上姑娘的家底可比府上几个姑娘丰厚太多了。 辛柚沉默片刻后,问:“只有这些么?” 小莲不由愣了,看着满箱珍宝迟疑:“这些很少么?” “你曾说过,寇姑娘的祖父乱世经商积攒下万贯家财,却只有一子,寇姑娘的父亲读书入仕官至知府,又只有寇姑娘一女。四年前寇姑娘的母亲临终托孤,送寇姑娘进京,那寇家两代家财哪去了?” 小莲呆了呆,神情由茫然渐渐转为惊骇,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辛柚见此,不由叹气。 四年前陪寇青青进京的小莲不过十一岁,对这些一无所知也不奇怪了。 不过,总有知道的人。 第6章 表哥 小莲并不笨,只是随自家姑娘进京时年纪太小,一些事无人提点就不会去想。而今听辛柚这么一说,便如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她窥见了温情和睦的少卿府不堪的一面。 此刻她脸色煞白,眼神亮得惊人,是被怒火烧亮的:“您是说,那些家财,那些家财——” “究竟如何还不好下结论,只是如今确定了有人算计寇姑娘,我才往最坏处猜测罢了。” “定是冲着姑娘家财来的!”小莲红着眼圈,情绪激动,“姑娘进京三年都没出过门,也就是这一年来老爷夫人孝期过了才出去了几次。平日在府中不多话,不惹事,只与二姑娘起过两次争执——” “与二姑娘起过争执?”辛柚眉梢微扬,看着小莲。 先前小莲说起二姑娘时可没提到这个。 小莲面上露出几分尴尬,声音也低了下去:“也算不上争执,是二姑娘挤兑姑娘,姑娘都没回嘴。” “仔细说说。” “去年冬的时候姑娘给老夫人做了一条抹额,老夫人很高兴,说让姑娘以后给她当长孙媳妇,亲上加亲。这话被二姑娘听闻了,就跑到姑娘面前说别惦记不该惦记的一些混账话。婢子没和您提,是觉得这事关系到大公子,不大好看” 小莲想到自家姑娘被二姑娘挤兑得夜里伏枕哭,不禁落泪。 辛柚等小莲平静了些,问起寇青青的乳母:“方嬷嬷待的庄子离着不远吧?” “不远,坐马车也就个把时辰。” “那就等方嬷嬷来吧。”辛柚指了指箱笼,示意小莲收起来。 陪寇青青留在少卿府的只有小莲与方嬷嬷二人,寇母对女儿大事上的安排方嬷嬷定然清楚。而方嬷嬷在少卿府不过一年就因犯错被打发走,此时看来便有些微妙了。 小莲一脸震惊:“方嬷嬷怎么会来?” “方嬷嬷走后,寇姑娘没有提过要她回来吗?” 连段云华与寇青青的争执都说了,小莲就不觉得有什么还需要对辛柚遮掩了:“没有。姑娘好脸面,觉得方嬷嬷害她丢了脸,哪怕明明很想方嬷嬷,也从不曾提过要方嬷嬷回来。” 辛柚一笑:“我脸皮厚,我要方嬷嬷回来就是了。” 听辛柚交代一番,小莲不觉捂了嘴。 “怎么了?” “您不但能尝出药有问题,还会装病,您会的可真多啊。”小莲语气中满是惊叹。 辛柚:“”这种夸赞倒也不必。 午后小憩,等辛柚醒来望着窗外经了雨洗的翠绿芭蕉打发时间,小丫鬟含雪禀报说两位公子来了。 少卿府上总共两位公子,大公子段云辰是段少卿与乔氏所出,二公子段云朗是段文柏与朱氏所出。二人都在国子监读书,这时候能来应该是特意请了假。 段云辰——辛柚默念这个名字。 这个使得段云华对寇姑娘口出恶言的人,确实该早早见一见。 含雪打着门帘,走进来两名男子。不,走在前头的应该说是一个少年。 “表妹,你好些了么?”二公子段云朗今年十六岁,比寇青青大不了多少,快步走到床边大马金刀坐下,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打量着辛柚。 “好多了,表哥这时该在读书吧——” 段云朗忙摆手:“表妹出了事,我和大哥哪有心思读书,父亲他们嫌我们添乱,非不许我们跟着去找” 段云朗是个话多的,辛柚含笑听着,眸光微转看向站在半丈开外的青年。 段云辰穿蓝衫,戴儒巾,明明与段云朗差不多穿戴,却因卓然的气质显出了几分风流。 这是一个单凭相貌就能吸引女孩子的男子。 辛柚这般想着,停留在段云辰面上的视线不觉久了些。 “表妹没事我们就放心了。你好好养身体,过两日我与二弟再来看你。”段云辰开了口,语气温和,微微朝外的脚尖却让辛柚觉得他挺着急离开的。 听小莲的描述,寇姑娘不是个惹人讨厌的女孩儿,段云辰如此避之,恐怕也与老夫人亲上加亲的玩笑话有关。 他不愿意与表妹结亲。 这门亲事,段云华不愿意,段云辰不愿意,大太太乔氏又是怎么想的呢? 想到小莲说乔氏以往对寇青青的客气,这个答案并不难猜。 辛柚一直盯着段云辰不语,显然令他误会了。气质温润的青年敛了眉,声音也冷了些:“我和二弟还要赶回国子监,就不打扰表妹休息了。” 比之段云辰的避之不及,段云朗显然没待够,人都走到门口了又窜回来,指着自己脑袋好奇问:“表妹,你真的失忆了?” “嗯。” “也好——” “嗯?”这次出声的是小莲,小丫鬟鼓着脸脆生生指责,“二公子,您怎么能这么说?是不是以为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欠我家姑娘的银钱就不用还了?” 段云朗慌忙瞅门口一眼,捂住小莲的嘴:“小莲姑奶奶,你可小点声,让大哥知道我找表妹借钱买话本子就惨了。你先去外间啊,我有话对表妹说——” 小莲见辛柚微微点头,任由段云朗推着去了外间。 “二表哥有什么话对我说?”面对返回来坐在绣墩上的少年,辛柚语气轻柔。 这位二公子一看还是孩子心性,不大可能与寇姑娘出事有牵扯,耐心聊几句说不定还能问出不少话来。 “表妹不气我刚才的话?”段云朗迟疑问。 他心里想着,谁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表哥乐见我失忆的话?”辛柚扬眉,“表哥若能说出缘由,我就不气了。” 段云朗眼神闪烁,好一会儿道:“表妹先前一直为姑母姑父的离世郁郁寡欢,我觉得忘记了伤心事也好。” “这样啊。”辛柚笑笑。 刚刚若不是瞧着段云朗绞尽脑汁的样子,她许就信了。 段云朗以为蒙混过关,闲聊几句,貌似无意问起:“表妹也不记得我和大哥了吧?” 辛柚垂眸:“不记得了。不过今日与二表哥一见就不觉陌生,倒是对大表哥,感到很生疏——” 段云朗神色不觉放松:“大哥那么严肃板正,表妹觉得生疏是正常的。表妹,我跟你说,别看大哥温润如玉的样子,实际上还打鼾,抠脚,十几天不洗澡” 小莲隔着门帘竖耳听着,目瞪口呆。 第7章 乳母 辛柚听段云朗说完,笑问:“二表哥要说的就是这些?” “啊,闲聊,闲聊罢了。表妹你好好养着啊,过两日我再来看你。”段云朗含糊过去,快步走了。 段云辰在院子里等段云朗出来,走出晚晴居后低声提醒:“二弟,你也大了,与表妹来往该注意分寸了。” 段云朗一脸莫名:“青表妹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来探望不是应该的么,哪里没分寸了?” “表妹的闺房怎好久留。” 段云朗下意识反驳:“我看竹表姐每次来咱们家小住,大哥不也挺亲近么?” “二弟!” 见段云辰沉了脸,段云朗忙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弟弟注意。” 段云朗虽一直崇拜这位很会读书的兄长,此刻心里却为表妹生出一丝不平。 大哥分明就是区别对待青表妹和竹表姐嘛。还好青表妹什么都不记得了,今日听了他那番话应该不会稀罕大哥了。 晚晴居里,辛柚不动声色问小莲:“二公子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小莲点头,一时犹豫要不要拆穿二公子的胡话。 辛柚抱着软枕,指尖轻抚枕巾上那丛兰花:“小莲,寇姑娘是不是心悦大公子?” 这话太突然,令小莲张着嘴忘了回答。 辛柚也不急着听到答案,把软枕往背后一放,靠了上去。 “没有的事,姑娘从来都是听长辈的——”迎上那双沉沉黑眸,小莲一顿,讷讷道,“姑娘一直为老爷夫人守孝呢,怎么会有这些心思是老夫人说了那话后,姑娘才对大公子上了心” 辛柚从小莲磕磕绊绊的解释中理清了一些讯息。 不管寇青青何时开始心悦段云辰,总之她与老夫人愿意这门亲事,而长房一家不愿意。 寇青青的杀身之祸是因为这门亲事,还是那万贯家财,亦或兼有之? “除了这些,寇姑娘与旁人再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了吧?” “真的没有了。”小莲尴尬道。 “那好,准备一下先前商量的事吧。” 夜里,辛柚突然腹痛不止,这么熬到天色将明,竟然陷入了昏迷。 整个晚晴居都乱了,绛霜与含雪两个小丫鬟吓得直哭:“小莲姐,这可怎么办呀?” “含雪,你去老夫人那里——”小莲惨白着脸一跺脚,“罢了,我亲自去,你们照顾好姑娘!” 天色还是暗的,晨风已苏醒,吹拂在奔跑的小丫鬟面上,带来丝丝沁凉。 老夫人的住处名如意堂,此时已开了院门,丫鬟婆子们开始了一日的忙碌。小莲风一般跑进来,气喘吁吁:“我,我要见老夫人!” “小莲妹妹,你这是怎么了?”一名婢女诧异问。 小莲抓住婢女的手:“我们姑娘病了,我要见老夫人!” 婢女被小莲脸上的焦急和手上的力气骇住,忙去禀报。 “表姑娘病了?”上了年纪的人醒得早,此时老夫人已经洗漱过,正端着一杯温水慢慢喝着,听了婢女禀报忙让小莲进来。 小莲扑通跪在老夫人面前,满脸是泪:“老夫人,快救救我们姑娘吧,姑娘不好了——” “姑娘怎么不好了?昨日不是还好端端的?”老夫人喝问。 小莲把头埋得低低的:“姑娘白日还好好的,半夜却腹痛起来,这么熬到快天亮突然就昏迷不醒了” “混账,既然半夜就开始腹痛,为何拖到现在才禀报?”老夫人一边交代婢女去请大夫,一边往外走。 小莲紧紧跟上,哭着解释:“姑娘拦着不许禀报,说怕影响了您睡觉,等天亮再说。” 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晚晴居,老夫人见到了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外孙女。 “青青——”老夫人喊了一声,握住辛柚的手。 那只手很凉,似是感觉到什么,下意识把老夫人的手抓紧,呢喃声从少女口中逸出:“奶娘——” 老夫人一时没听清:“青青,你说什么?” “奶娘,奶娘——”昏迷不醒的少女一声声唤着。 老夫人绷着脸看向小莲。 小莲抹了抹眼,哽咽道:“姑娘昏迷后就一直这么喊” 老夫人听了神情不断变化,等女医匆匆赶来给辛柚检查过,忙问:“大夫,如何?” 女医斟酌道:“姑娘脉象凶险,许是内伤突然恶化造成的。我再开一副药试一试,如若不成,老夫人还是另请名医。” 老夫人脸色越发难看,好在等小莲小心把熬好的药给辛柚灌下,女医再一把脉竟平缓许多,只是人始终没有清醒,口中不时唤着奶娘。 小莲砰砰磕头:“老夫人,求您叫方嬷嬷回来吧,姑娘听到方嬷嬷声音许就醒来了” 老夫人沉默半晌,点了头。 临近傍晚,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少卿府停下,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秀丽妇人。妇人脚下生风,随着领路的婆子一路到了晚晴居,看到躺在床榻上的少女跪着扑了过去:“姑娘,姑娘您醒醒啊,老奴来看您了” 说来也奇,闭目不醒的少女似是听到了呼喊,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动,挣扎着似乎要醒来。 小莲一脸惊喜:“方嬷嬷,姑娘听到了,你再大声些喊她啊!” 方嬷嬷忙点头,喊声越发大了。 少女眼帘颤了颤,终于睁开了眼睛。 “姑娘!”方嬷嬷大喜,用力握着辛柚的手。 辛柚眨了眨眼,目光由茫然转为清明。 老夫人上前来:“青青,你觉得怎么样?” “外祖母,您怎么在这儿?”辛柚目露疑惑,余光扫到方嬷嬷突然愣住,眼泪簌簌而落,“奶娘,是你么?” “是老奴,姑娘您还记着老奴” 老夫人听着方嬷嬷的哭声,眸光沉了沉。 青青失忆了,竟还记得她的乳母。 “外祖母——” 老夫人换上温和神色:“青青你说。” 少女飞快扫了一眼方嬷嬷,神情怯怯:“能不能让奶娘留下陪我?不知为何,青青只记得奶娘” 老夫人深深看方嬷嬷一眼,点了头:“那就留下吧。” “多谢老夫人,多谢老夫人。”方嬷嬷激动叩首。 辛柚不着痕迹与小莲对视,微微弯了弯唇。 第8章 家财 辛柚这一昏迷,惊动的不只老夫人,还有大太太乔氏与二太太朱氏。 离开晚晴居的路上,走在老夫人身边的乔氏奇道:“没想到青青失忆了,独独记着她乳母。” 老夫人眼神沉了沉,淡淡道:“许是这一昏迷,开始渐渐想起来了。” 乔氏脚下一顿,旋即唇角挂了笑:“若是这样就太好了,忘了前尘往事毕竟不便。” 老夫人似是乏了,不再言语,由婢女扶着往如意堂去了。 乔氏与朱氏在路口分别往住处走,唇边没了笑容。 “连嬷嬷,你说表姑娘恢复记忆了么?” 连嬷嬷是乔氏的陪房心腹,闻言迟疑道:“都说伤了脑子最不好说,有可能一直想不起来,也可能突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表姑娘年纪小,好得快” 乔氏所住的雅馨苑已近在眼前,她略站了站,弯唇笑笑:“是啊,年纪小,好得快。” 晚晴居中,药香未散,方嬷嬷与小莲的哭声也没有停。 方嬷嬷是哭与姑娘的久别重聚,小莲哭的是姑娘的生死未卜和身处危境的恐慌茫然。 这样一来,便显得辛柚格外冷静了:“小莲,去打一盆热水来给方嬷嬷洗手净面。” 小莲应了一声,出去端了一盆热水来。 方嬷嬷洗了脸,显得眼圈更红了,紧紧盯着辛柚的脸舍不得移开:“三年没见,姑娘长大了,也瘦了。” 辛柚柔柔笑了笑。 动了要方嬷嬷回来的念头后,她就与小莲商量过暂时不暴露身份。三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她自信不会被方嬷嬷识破。 “姑娘,您先前对老夫人说只记得老奴,是什么意思?”见辛柚精神还行,方嬷嬷问出心中疑惑。 辛柚看了小莲一眼。 小莲把寇青青坠崖失忆的事说了,提前得了辛柚叮嘱,没有暗示什么。 方嬷嬷听完,抱着辛柚痛哭:“姑娘受苦了。” “奶娘从庄子赶来也累了,先歇着吧,我也有些乏了。”辛柚轻声道。 “老奴不累,老奴今日就守着姑娘,姑娘快睡吧。” 辛柚微微点头,很快睡了过去。 小莲看着替辛柚掖被角的方嬷嬷,眼底有期待,也有不安。 姑娘说三年未见,方嬷嬷的心被旁人笼络了也未可知,要先看看方嬷嬷反应再说。方嬷嬷会不会让她们失望呢? 夜如期而至,床榻上的少女睡得很沉,在她脚边打了地铺的方嬷嬷不时起来观察情况,几乎一夜未睡。 到了早上,各院前来探望的人惊讶发现辛柚看起来气色尚可,那昨日才来的方嬷嬷眼下一片青黑,倒像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对来探望的人,辛柚话虽不多,却礼数周全。在方嬷嬷看来,眼前少女还是她记忆中那个因骤然失了双亲而变得安静、敏感的小姑娘。 好不容易回到姑娘身边,方嬷嬷本想慢慢来,这么看了一个白日却忍不住了。 “姑娘,老奴有些话想对您说。” 辛柚示意小莲退下:“奶娘要对我说什么?” 方嬷嬷神色纠结,突然跪了下去,心一横道:“老奴与姑娘分开这么久,知道要说的话姑娘不一定信得过,但老奴对天发誓,若存了挑拨之心就让老奴五雷轰顶——” 辛柚拉住方嬷嬷举起的手,柔声道:“奶娘万不可发这样的毒誓。你是我的奶娘,如今世上最亲近的人,你说的话我怎么会不信呢。先前是我年纪小,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经了这一劫方明白在乎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说着这话,辛柚不觉哽咽。 是啊,没有什么比在乎的人更重要。可是这世上,她在乎的人全都不在了。 方嬷嬷自是能感受到辛柚话中真切,又是哭又是笑:“姑娘长大了,长大了” 过了一会儿平缓了情绪,方嬷嬷扫门口一眼,压低声音问:“姑娘一点都不记得坠崖时的情景了?” 辛柚摇头。 “姑娘不是跳脱马虎的性子,老奴实难想象会失足坠崖。又听小莲说姑娘回府后请过大夫,明明没有大碍,昨日却突然腹痛昏迷。不是老奴小人之心,老奴越寻思越觉得事情不简单,恐怕这府上有人存了害姑娘的心思”方嬷嬷目不转睛看着辛柚,唯恐从她面上看到不信、恼怒的神色。 姑娘若厌了她,她一个奶娘下场如何不值一提,可要是她的怀疑是真的,单纯无靠的姑娘可怎么办啊! 方嬷嬷从不曾忘被发配到庄子上的事,也是因为这件事,心中的怀疑不断滋生。 辛柚静静听完,语气迟疑:“我不是不信奶娘,可少卿府的人都是我的血脉亲人,我也不曾得罪人,谁会害我性命呢?” 方嬷嬷抓紧少女微凉的手,声音嘶哑:“姑娘啊,这世上很多时候得罪了人可能没事,黄白之物才会要人命啊!” 少女神色怔怔,似是听呆了。 “姑娘,老奴用一下剪刀。” 辛柚回了神,扬声道:“小莲,拿剪刀来。” 守在门外的小莲快步进来,把一把剪刀递给方嬷嬷,看向辛柚的眼神藏着几分担忧。 她本来不会想太多,可与这位姑娘相处久了不觉学会多寻思了。方嬷嬷毕竟三年没见,万一伤害姑娘—— 得到辛柚安抚的眼神,不知怎的,小莲的心就安稳了,默默退了出去。 只剩二人在,方嬷嬷当即掀起衣摆一剪刀下去,从里衣夹层里掏出薄薄一个册子。 “姑娘,您先过目。” 辛柚接过犹带着方嬷嬷体温的册子打了开来,一眼就被记在最前面的数字惊住:银一百零二万两 除此之外,还有铺面田地等等记录。 辛柚顿时觉得这薄薄的册子有些压手。 “当时情急,夫人能卖的都卖了,剩下一些来不及处理的都记在了这册子上。姑娘进京除了随身的绫罗珠宝,便是这百万银票和房契田契”方嬷嬷细细讲着当年还年幼的寇青青不知晓的细节,咬了咬牙问,“姑娘可知,这些银票地契在何处?” 辛柚垂眸,声音很轻:“外祖母手中。” 第9章 请安 少女笃定的语气令方嬷嬷又欣慰又心疼。 欣慰的是姑娘长大了,心里透亮了,心疼的是那个对外祖母满心孺慕的小姑娘不得不长大了。 方嬷嬷握着辛柚的手,语气低沉:“姑娘猜得不错,老奴陪您进京后就照着夫人的吩咐,把这些全都交给了老夫人。” 当时她也曾不顾身份,向夫人委婉表达过忧虑。 重病在床的夫人闻言笑了笑,对她说:“等我去了,青青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她外祖母了,母亲会照顾疼惜青青的。” 她忘不了夫人说这话时藏在眼底的悲凉,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忧虑多么没用。 连她一个仆妇都能想到的担忧,夫人怎么会想不到呢?奈何老爷意外离世,夫人也撑不住了,偌大寇家只剩下姑娘一个孤女。如果不把姑娘送到京城求得外祖家庇佑,别说保住百万家财,便是姑娘的性命都保不住。 想到这些,方嬷嬷攥紧了拳,替早逝的女主人感到难过。 夫人地下可知,到头来百万家财还是没能给姑娘求得一个安稳日子。 “这册子外祖母可知晓?”辛柚视线落在那薄薄的册子上。 方嬷嬷摇头,面露迟疑之色。 辛柚抿了抿唇:“奶娘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便是我听了不明白,不是还有奶娘教我。” 听了这话,方嬷嬷怔怔望着神情沉静的少女,再一次感到姑娘真的长大了。 还记得她被赶走那日,不顾脸面哀求姑娘,姑娘却移开视线,没再看她一眼。 方嬷嬷抬手,轻轻理了理少女微乱的发:“夫人曾交代,等姑娘长大后若与表哥亲上加亲或是十里红妆体体面面嫁出去,这册子就悄悄烧了。若是姑娘嫁了旁人,嫁妆中规中矩,便让老奴把这册子给姑娘看一看,好让姑娘心里有个数,从此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老奴也想不到,还没等到姑娘出阁的那一天就把这册子给您过目了,我苦命的姑娘啊” 方嬷嬷揽着辛柚哭泣,辛柚也为寇青青感到心酸。 她是被娘亲疼爱着长大的,从方嬷嬷的这些话里自是能体会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爱。可叹纵是为女儿千般打算,万般退让,还是抵不过人心险恶贪婪。 “姑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方嬷嬷抹着眼角问。 “接下来自然是先把身体养好。奶娘昨晚守了我一夜,早些去休息吧。” “老奴不累,老奴陪着姑娘。” “奶娘,你有个好身体,才能照顾我。” 方嬷嬷这才不再坚持,由小莲陪着去了收拾出来的房间歇息。 晚上小莲留下守夜,辛柚把她从外间叫进来,拿出账册给她看。 册子上的数字惊得小莲嘴巴半天没合拢,喃喃道:“这册子是夫人留下的婢子,婢子不该看的” 那么多钱,那么多田,她一个小丫鬟怎么配看这些! 辛柚哭笑不得:“那谁能看?” “当然是姑娘——”小莲脱口而出,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的姑娘。 也许是小小的里室拉近了距离,也许是几日的相处建立了信任,这一刻小莲突然情绪崩溃,捂脸哭了。 辛柚抬手,轻轻搭在她肩头:“过几日,我陪你去寻寇姑娘。” 三日后,辛柚头一次出了晚晴居,前往如意堂给老夫人请安。 “表姑娘来了。”守门的婢女见辛柚过来,有些惊讶。 老夫人亦露出意外之色:“青青,你怎么过来了?” “今日觉得好利落了,来给外祖母请安。”辛柚屈膝行礼。 “来外祖母身边坐。”老夫人招手,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不是说了好好养着,请安又不急在这时候。” 辛柚挨着老夫人坐下,微微仰头:“真的好了,一直窝着也闷得慌,还不如来陪陪外祖母。” 大太太乔氏听了笑道:“青青年纪小,恢复得快。老夫人,您这下总该放心了。” 老夫人笑着点头,问辛柚:“青青想起来别的事了吗?” 辛柚垂下眼帘,露出郁闷神色:“没有。除了记着奶娘,其他的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样啊——”老夫人拍拍辛柚手背,“别急,慢慢来。便是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日子是往后过的。” 辛柚乖巧点头,柔声道:“外祖母,我想明日出一趟门。” 老夫人愣了一下,面上多了几分严肃:“这才刚好,怎么就想出门?” 辛柚回道:“我想去看望救了我的那对老夫妇,向他们表达谢意。” “道谢是应当的,让管事去送谢礼就是,何必你亲自去。”老夫人不以为然。 乔氏唇边含笑没吭声,素来在老夫人面前话不多的朱氏倒是开了口:“老夫人说的是。青青你身体才刚好,还是不要出门劳顿,好好养着才是。” 辛柚不由多看了朱氏一眼。 从探病时那支老山参到此时的多话,这位二太太对寇姑娘似乎是善意的。 而让辛柚作出这个判断,还有根本的一点:利益。 寇青青出事,最大的受益者轮不到庶出的二房一家。 辛柚冲朱氏微微欠身:“我知道长辈们疼我,可老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对老夫妇救了我性命,我若连当面致谢都做不到,实在难以心安。” 她说着伸出手,轻轻拉住老夫人的衣袖晃了晃:“外祖母,您就答应吧,不了了这个心愿,我会一直不踏实。” “这——”老夫人犹豫着。 “外祖母,求您了。” 少女眼巴巴的样子到底令老夫人松了口:“那就早去早回,多带几个护卫。” “多谢外祖母。” “回去歇着吧。”老夫人扫一眼屋内众人,“你们也是。” 众人应了,鱼贯而出。 辛柚慢慢走在后面,侧头看向落在她身边的三姑娘段云灵,捕捉到对方飞快掩饰起的纠结之色。 “灵表妹有事吗?” “青表姐为何不把道长的话记在心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出门又遇到麻烦怎么办?”段云灵低声道。 “三妹,在和青表妹说什么悄悄话呢?”大姑娘段云婉微微笑着出现在二人面前。 第10章 话本 段云灵惊了一下,下意识后退:“大姐,你吓我一跳。” 辛柚视线从段云灵紧绷的身体到段云婉好奇的眼神,不动声色道:“灵表妹想和我一起去,我说这次就算了,改日再一起出去玩。” “原来是这样。三妹,青表妹是有正事,你就别凑热闹了,改日咱们再约着一起出去。”段云婉拉住段云灵的手,“回房吧。” 段云灵抽出手,语气微沉:“知道了。”说罢也不等二人,快步往前走了。 “青表妹别往心里去,三妹还是孩子脾气。”段云婉打了圆场,快步追上去。 辛柚先前就从小莲口中得知段云婉与段云灵同住一处院子,此时望着姐妹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姑娘——”见辛柚站着不动,小莲低声喊了一句。 辛柚举步往前走:“小莲,大姑娘与三姑娘关系如何?” “很好啊。”小莲不假思索道。 “很好么?”辛柚喃喃,放眼望去,姐妹二人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 小莲这些日子一直紧绷心弦,听辛柚这么说,面色微变:“您觉得大姑娘与三姑娘之间有矛盾?” 辛柚微微摇头:“也不一定是矛盾,再看看吧。” 旁人印象中关系很好的两姐妹,她却从段云灵的反应里察觉到对段云婉的一丝回避。 或许,这姐妹二人是查出真相的突破口。 辛柚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决定等出门回来试探一番。 转日天公作美,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方嬷嬷一直跟到马车前。 “姑娘,就让老奴陪您一起去吧。” “奶娘刚刚回来,还是留在晚晴居好好休息,有小莲和护卫就够了。” 方嬷嬷听出辛柚在“刚刚回来”四字上加重的语气,心头一动。 她能被赶走一次,就能被赶走第二次,这个时候还是尽量降低存在感为好。 是她想多了,还是姑娘就是这个意思? 方嬷嬷看着那双墨玉般通透的眸子,不再坚持:“那姑娘早些回来。” 在方嬷嬷的殷殷叮嘱中,辛柚带上小莲与两个护卫,坐着马车往那小山村去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村民们正忙碌劳作,看到驶来的马车好奇停下了手中活计。 “谁家来贵客了?” 寻常人家坐个驴车都了不得,哪坐得起马车,也因此,很快就有人想了起来:“前些日子老王头不是救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娘子,该不是那家来人了吧?” “错不了,就是那天的马车。” 随着村民议论,马车在村口停下,小莲先下了马车,伸手扶辛柚下来。 村民的议论声更大了:“真的是那位姑娘!” 早有急脾气的人拔腿飞奔,去告诉老王头夫妇。 老王头夫妇正在田里干活,得到消息匆匆赶回家,把等在外边的辛柚几人请进去。 辛柚带着小莲进了屋,两名护卫留在院子里。 老妇人一脸不好意思:“姑娘就该好好养身体,惦记我们两个老家伙干什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来。” “王奶奶别这么说,莫说只是一些吃用,再多东西也抵不过您二位的救命之恩。” 辛柚言语恳切,以老夫妇的年纪自是能看出发自真心,二人心头生暖,不觉少了几分客套。 “王爷爷,您还记得发现我的具体位置吗?” “记得,就在进山没多远的一个山坡下,那里有一片山石榴,红的,黄的,开得特别热闹” 听了老王头仔细描述,辛柚可以肯定,她滑落山坡昏倒的地方与寇青青坠崖之处相距甚远。 辛柚再次道谢,提出告辞。 “姑娘用过饭再走。”老夫妇热情留饭。 辛柚婉拒:“家里长辈叮嘱要早些回去。” 老夫妇一听,这才不再强留。 辛柚又道:“我暂住在外祖家段少卿府上,王爷爷、王奶奶以后若是得闲,随时去找我。” “好,好。”老夫妇连声应着。 把辛柚送出门时,老妇人突然想到什么:“姑娘等一等。” 老妇人快步进了辛柚住过的那间屋,很快又返回来,把一物递给她:“姑娘落下的。” 那物件被褪了色的旧布严实包裹,辛柚隐隐猜到是什么,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本书。 是她从被毁的家中带走的话本子,在她仓促被段府的人带走时,被这对心善的老夫妇妥善保管着。 尽管话本子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记下了,就是弄丢了也不影响将要做的事,能拿回它她还是感到高兴。 一旁小莲好奇盯着辛柚手中的话本子,看到封面上《牡丹记》三个大字一下来了精神,只是那几团褐色污渍让她电光石火间联想到什么,本能咽下了想说的话。 “多谢了。”辛柚把话本子收好,在老夫妇的相送下离开了村子。 马车不急不缓前行,车轮转动发出枯燥的吱呀声,显得车厢中过于安静。 “姑娘,您喜欢看话本子啊?”小莲察觉辛柚心情不佳,试探着打破沉默。 辛柚不自觉弯唇,淡淡道:“我喜欢听。” 娘亲特别会讲故事,凄美的,离奇的,恐怖的,逗趣的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故事藏在娘亲脑子里,永远讲不完。 辛柚收拾好情绪,喊住车夫:“去千樱山。” 千樱山就是寇青青游玩的那座山,每逢春日千樱盛开,美不胜收。这个时节虽过了花期,仍是人们游玩的好去处。 车夫面露诧异:“表姑娘要去千樱山?” 跟来的两个护卫亦面面相觑。 表姑娘不久前才从千樱山掉下去,今日又想去玩,是个狠人啊。 “那日丢了一枚玉佩,应是落在了那里。难得今日出门,正好去看看。”辛柚温声解释。 “这——”车夫一脸为难。 小莲忙把一角银子塞进车夫手中:“那玉佩虽不算多贵重,却是夫人留给姑娘的,若是就这么丢了,姑娘会伤心的。” 车夫捏着银子,看了两名护卫一眼。 小莲又给两个护卫塞了钱,笑盈盈道:“就耽误三位一点时间了。” 三人得了好处不再耽搁,马车很快拐了个弯往千樱山去了,等到了山脚把车停下由车夫守着,辛柚四人上了山。 第11章 灵猴 “姑娘还记得么,您当时就是从那里摔下去的。”当着两名护卫的面,小莲指着一处委婉道。 山樱已谢,那处开着一片雪青色的杜鹃,灿烂阳光下美得炫目。 辛柚往前迈了一步。 “姑娘!”小莲紧张拉住她。 两个护卫也不由出声提醒。 “放心,我不会靠近的。”辛柚不再向前,只是微微探身往下看了看。 千樱山虽不算高,却也草深树茂,这一眼令人眩晕。 辛柚仔细聆听,隐隐有击水声传来。 “下方有瀑布?” 回话的是一名护卫:“有。那瀑布汇成一汪深潭,与河相连,当初寻不见表姑娘,还想着被水冲走了,小的们顺着水流找出去很远呢。” 这也是少卿府的人在崖底没找到寇青青,后来寻到小山村见到辛柚时,没有怀疑的原因。 “看来玉佩是在我摔下去后丢的。”辛柚面上露出几分犹豫,随后转为坚决,“去崖下看一看。” 先前回话的护卫开口劝阻:“表姑娘,这一边没有下去的路,要绕道从另一头进去,这一绕可就远了,路也不好走。” 另一个护卫跟着道:“是啊,表姑娘,您是千金之体,万一磕着碰着小的们可承担不起,要是再遇到长虫野猪之类那就更危险了。” 辛柚看了小莲一眼。 小莲直接给二人塞了一把金叶子。 两个护卫险些被阳光下的金叶子闪瞎眼,阻拦的话一下子被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了。 “两位大哥辛苦一下,帮帮我们姑娘。” “哦,山下虽不好走,前几日来来回回走过好几趟,倒是熟悉了”一名护卫眼神还有些发直,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另一个护卫不敢把话说满,却也实在拒绝不了这把金叶子。 这是一把金叶子吗?不,这明明是马上就能有的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那表姑娘走路时注意脚下,一定要走在我们后边。” 四人下了山,小莲把眯着眼打盹儿的车夫喊醒,又塞了一块碎银。 车夫就比两个护卫干脆多了,笑呵呵道:“表姑娘尽量早点回。” 或许人都是靠对比才能感到快乐,两个护卫想想车夫新得的碎银,再一想自己得的金叶子,登时精神抖擞,健步如飞。 绕路花了不少功夫,辛柚终于一览崖底风景。 入目是深深浅浅的绿和烂漫多姿的野花。挂在山壁的瀑布飞流直下,击在石头上溅起无数碎玉,再汇入涟漪不断的潭中。 再远望,就是与潭水相接的河流奔流而去,不知滋养了多少山民。 辛柚打量着四周,突然瞥见一道黑影扑来。 其中一名护卫反应颇快,挥起棍子向那黑影打去。 黑影就地打滚避开棍子,发出吱吱叫声。 “又是你这畜生!”护卫看清黑影真貌,黑着脸举棍打过去。 猴子灵活跑远,却不离开,冲着几人吱吱叫,把两个护卫气得骂骂咧咧。 辛柚听出些意思来,问二人:“你们之前见过这猴子?” “见过。那日绕道进来寻表姑娘,这畜生就冒出来捣乱,见我们不理会,还拿野果子砸人。” 另一个护卫摸摸肩头,更来气了。 当日他肩膀被一个果子砸中,汁水溅了一片,洗都洗不干净。 “表姑娘稍等,看小的先把这畜生逮住剥了皮,省得它再捣乱。” “算了,好歹是一个生灵,再说与它计较太浪费时间。”辛柚伸手一指,“劳烦二位顺着河边寻一寻,我带小莲在这潭水附近找找。”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觉得这个安排还不错。 山底崎岖,这位表姑娘若是跟着他们到处走,哪怕只是崴个脚都不好交代,还不如老老实实原地歇着。 而他们也乐得轻松,当时表姑娘一个大活人都没找到,还能找到一枚小小玉佩不成?看在金叶子的份上绕一圈回来交差就是了。 “万一这畜生伤着表姑娘怎么办?”虽然赞同辛柚的安排,猴子的出现却让护卫不敢就这么离开。 辛柚从护卫手中拿过木棍,语气轻松:“我与小莲两个人,还会被一只猴子伤着?二位不必担心,抓紧时间帮我找一找玉佩,实在找不到也算了了心思,我们好早些回去。” 两个护卫一听不再迟疑,顺着河流方向往前去了。 看着他们走远,小莲低声道:“这里早就找遍了” 辛柚视线转向吱吱叫的猴子,神色莫名:“也许还有没找到的角落。” 不知为何,这只猴子的出现令她骤然生出会找到寇姑娘的预感。 或许是因为此时此景,让她想起了娘亲讲过的那个与猴子有关的故事。 发现辛柚看它,猴子冲了过来。 “姑娘小心!”小莲顾不得多想,下意识挡在辛柚面前,却感到手腕被一股力气一拽,整个人被拉到了一旁。 “别担心,它应该没有伤人的心思。”辛柚看着冲到近前的猴子,温声道。 小莲却不这么想,一脸紧张盯着猴子:“可它之前拿野果砸人呢。” “现在它没有。”辛柚看着在眼前手舞足蹈的猴子,心中一动问,“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猴子仿佛听懂了,吱吱叫了一声跑出去一段距离,扭头见辛柚站着不动,又叫了起来。 见它这个样子,连小莲都生出了大胆猜测:“它该不是要领我们去什么地方吧——” 说到这里,小莲一愣,脸色大变:“姑娘,是不是姑娘?” 她不敢相信,心却乱了,先前还怕猴子伤人,此刻却不管不顾冲了过去。 猴子见小莲动了,扭头又往前跑,几个跳跃抱住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扎根崖壁上的树,树冠如盖,枝繁叶茂。 “吱吱——”猴子挂在树上,冲二人叫喊。 小莲惊疑不定,看向辛柚:“这猴子是什么意思?” 她本以为这猴子有灵性,会带她找到姑娘,结果却跑到了树上去。 辛柚仰头望着那棵树,心往下沉了沉:“或许,它是让我们上树。” “上树?”小莲听愣了,“可我们不会爬树啊!” “我会。” 小莲猛地看向辛柚,以为听错了:“您说会,会什么?” 辛柚在衣裙上擦擦手,小跑几步跳起抱住树干,动作利落爬了上去,然后才低下头,回答小莲的话:“我会爬树。” 第12章 青青 金乌洒落万丈光芒,却被繁茂枝叶挡住大半。 树上坐着一个少女,蹲着一只猴。 小莲一脸不可置信,用力揉了揉眼睛。 没眼花! 再然后,她瞪大眼睛望着少女在猴子的引领下继续往上爬,转瞬就被枝叶遮住了身影,又忍不住揉了揉眼。 树上,辛柚神色僵硬,视线直直落在一处。 两根粗壮树枝形成结实树杈,那里躺着一个人,不,是一具尸体。 尸体面容早已无法分辨,只从身形和衣衫能确认是一名女子。 辛柚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再也控制不住从树上跳了下去。 小莲看到辛柚突然从树上跳下,双手撑地浑身抖着,不由骇了一跳:“您怎么啦?” 辛柚缓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小莲。 那张苍白的脸令小莲神色僵硬,捂着嘴颤声问:“树上树上有什么?” 辛柚深深看了小莲一眼,垂眸盯着地面。 山石遍地,有柔嫩的细草顽强钻出来,招展着旺盛的生命力。 再无法接受的事一旦发生了,逃避都不是办法。 她是如此,小莲也是如此。 风似乎大了些,少女轻柔的声音传入小莲耳中,已经恢复镇定:“树上有一具女尸。” “女尸?”小莲脸上血色褪尽,下意识向辛柚走了一步,却脚一软跌坐在地。 她双手揪着野草,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 “是不是我家姑娘?”小莲仰着头绝望问,心中却已经知道答案。 除了姑娘,还能是谁呢? 原来姑娘坠崖后被这棵树拦住,才怎么都找不到人。 姑娘当时还有意识吗? 一定很疼吧? 那时会不会还清醒着,却一直等不到来救她的人? 这些问题如锋刀割着小莲的心,令她崩溃痛哭。 辛柚静静站着,没有回答。 猴子疑惑打量二人,见她们一站一坐没有别的行动,着急叫了几声。 辛柚叹口气,提醒小莲:“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那两个护卫等会儿就要回来了。” 小莲哭声一止,爬了起来,急切盯着辛柚问:“您看清楚了么,是我家姑娘吗?” 辛柚摇摇头,实话实说:“已经腐败难以辨认。” 小莲浑身一震,胡乱擦一把眼泪,抖着声音哀求:“我想亲眼看一看。” 辛柚纵身一跃爬上离地面最近的树杈,冲小莲伸出手。 小莲本以为上树会很困难,那只纤纤素手传来的力道却远比她想象中大,待回过神,已经在树上了。 目之所及处,是一具已经腐败乃至露出白骨的女尸。 小莲倒抽一口气,死死捂住了嘴。 尽管衣衫颜色已经很难分辨,对自家姑娘无比熟悉的小丫鬟还是很快认了出来:“是我家姑娘!姑娘那日出门就是穿着这身衣裳!” 小莲想爬到女尸身边,身体一晃险些从树上栽下去。 “小心。”辛柚伸手把她扶住,眼中藏着同情,声音却冷静,“时间有限,我们来不及收敛寇姑娘骸骨,让她入土为安。我有个提议,你听一听。” “您说。”小莲手脚冰冷,心更冷,那只手传递的暖意越发明显。 “刚刚被猴子引着来这里时我无意中瞥见一个山洞,等会儿我们去探一探,如果那里合适,就暂时先把寇姑娘安置过去,等有合适的机会再来葬她,你觉得如何?” 六神无主的小丫鬟飞快点头:“我听您的。” 辛柚带着小莲下了树,直奔那山洞而去。 许是上天怜惜含冤而死的寇姑娘,被辛柚偶然发现的山洞外窄里阔,并不潮湿,不需要再另寻旁处,接下来的难题就是如何转移寇姑娘遗体了。 不管小莲对寇青青如何忠心,也清楚想要把那样一具遗体从树上转到山洞里该如何为难。 辛柚对此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用马车门帘。” “马车门帘?”小莲呆了呆,“可马车停在山脚,一来一回要花不少时间,若是那两个护卫回来了怎么办?” 至于怎么对车夫解释,小莲更想象不出。 “我脚程快,会尽快赶回来。若是两个护卫先回来了,你就对他们说我追着猴子跑了,你没跟上,让他们赶紧找人。” 听着辛柚吩咐,小莲愣愣点头。 辛柚离开一阵子后,两个护卫果然回来了。 “玉佩没找到。”一名护卫说着发现小莲两眼红红,吃了一惊,“小莲姐姐这是怎么了?” 小莲不用勉强眼泪就掉了下来:“姑娘不见了!” 两个护卫大吃一惊,齐声道:“怎么会!” “都怪那猴子调皮,竟抢了姑娘的花钗就跑,姑娘情急去追,一个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两个护卫着了急:“表姑娘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莲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很快又指向另一边。 “到底是哪边?” 小丫鬟捂脸哭起来:“我忘了,我转向!” 两个护卫痛苦抽了抽脸皮,作出决定:“我们分头去寻表姑娘,小莲姐姐你就在这儿等,半个时辰后无论如何我们都返回来碰头。” 小莲点点头:“那就劳烦二位大哥了。” 两个护卫分头去找人,小莲焦急张望,终于等来了那道令她安心的身影,忙迎上去道:“两个护卫回来过,又去寻您了,再过一会儿会回来碰头。” 辛柚点头表示知晓,直奔那棵树而去。 小莲快步跟上,就见辛柚已上了树,且没有停下的意思,心一急喊了声姑娘。 辛柚低头,没有去拉小莲高高举起的手。 “你在树上都站不稳,我来吧。” “姑娘——”小莲神色怔怔,一时忘了言语。 寇青青的遗体已有部分可见白骨,早没了多少重量。辛柚用帕子遮住口鼻,忍着反胃的本能小心翼翼把遗骸收敛好,回到了地面。 二人各抓着充当裹尸布的车门帘一角,把遗体抬到了山洞里。 亲眼看着洞口被搬来的石头堵住,小莲再次红了眼圈,对着洞口磕了几个头。 辛柚在水潭边反复搓洗双手,引得那猴子好奇观看。 一名先返回的护卫看到这情景,暴喝一声冲过来:“畜生,你还敢捉弄表姑娘!” 猴子掬起一捧水泼了护卫满脸,一溜烟跑了。 第13章 惊马 辛柚四人赶到山脚下时,车夫正跳脚骂街。 “老张,谁惹你了,这么生气啊?”一名护卫好奇问。 车夫一指马车,脸黑成锅底:“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趁我打盹儿的时候把车门帘偷了!” 两个护卫定睛一看,果然车厢进口处空荡荡,不见了门帘的踪影。 “怎么车门帘还有人偷?”一个护卫满脸不可置信。 另一个护卫突然一拍手:“我知道了,定是那猴子干的!” 车夫忙问怎么回事,护卫咬牙切齿把猴子捣蛋抢辛柚花钗还有泼了他一脸水的事说了。 车夫目露杀气:“该死的畜生,就该扒皮敲脑!” 辛柚在心里对猴子说了声抱歉。 委实让那猴子承受太多了。 小莲则在这时候明白了马车门帘是怎么来的,望向辛柚的眼中不由露出崇拜。 辛柚想到小莲觉得她能干的理由可能要加上一条会偷车门帘,嘴角一抽,默默移开视线。 “表姑娘快上车吧,这都下午了,出来太久了。”车夫催促道。 辛柚微微点头上了马车,让小莲把车厢中放着的糕点拿给车夫与两个护卫吃。 “错过了饭点儿,三位先吃几块糕点填填肚子。” 从车厢中探出头来的小丫鬟小脸白净,秀丽讨喜,其中一名护卫心一热,脱口问道:“小莲姐姐不吃么?” 小莲勉强弯了弯唇角:“姑娘没找到玉佩心情不好,我和姑娘都不饿。你们快吃吧,吃完好赶路。” “多谢表姑娘和小莲姐姐。” 两个护卫三两口塞下糕点,夸点心好吃。 车夫年纪大些,更觉这绵软香甜的糕点合口味。他不由扭了头,看坐在车厢中的主仆一眼。 察觉车夫视线,辛柚问:“张伯有事?” “没有,老仆是怕没有门帘遮挡,表姑娘不习惯。” 辛柚笑笑:“不要紧,这样的天儿没有门帘遮挡还舒爽些。” “那您坐稳了。”车夫一甩马鞭,马车由慢到快,行驶在官道上。 马车真的跑起来,风就大了,呼呼直往车厢里灌,在这炎热的天气里舒爽是舒爽,却也吹得马车中的人发丝与衣摆乱飞。 路上来往行人车马不少,路过时无不好奇往车厢里看一眼,哪怕听不到这些人的议论,也能从他们脸上看出意思来:什么样的人家啊,都坐马车出门了,连个车门帘都舍不得挂。 两个护卫算是脸皮较厚的人了,都有些扛不住,靠近车夫催他快一点。 车厢中的人却对各色目光无动于衷。 小莲是伤心寇青青的死顾不得其他,辛柚除了同情寇青青的死,更多是生理上的不适。 收敛那样一具骸骨,不是说有勇气就行的,至少今日晚饭她是吃不下了,明日能不能恢复正常也未可知。 辛柚全部力气都用在抵抗萦绕在周身的那股淡淡臭味上,好在没了门帘足够通风,让她觉得舒服了一些。 风似乎更大了。 小莲的惊呼声响起:“姑娘!” 马车开始疾驰,完全不管迎面而来的行人,就这么冲了过去。 沿路不断响起惊呼尖叫声,而车夫在看到对面驶来的一辆牛车后急忙松了紧握缰绳的手,身子一矮从马车上滚了下去。 “姑娘,马惊了!”车厢中小莲身体摇晃,吓得花容失色。 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牛车,辛柚很快在心里做出判断:以马车此时的速度,带小莲跳车风险太大。 那就只能—— 辛柚刚有了决定,就见一道身影纵身而起,从奔跑的一匹骏马上跳到了惊马背上。 惊马虽然横冲直撞,好在拉着载人的马车,速度没快到夸张的地步。那人双腿夹紧马腹,用力拽动缰绳,险险避开迎面的牛车冲了过去。 辛柚抓住小莲的手,安抚对方:“别怕,我们不会有事的。” 可能是这些日子辛柚做的每一件事对小莲来说都是那么可靠,听到这冷静的声音,小莲一下子安静了。 二人手挽着手,默默盯着惊马背上的陌生背影,不知过了多久突听前方传来一声喝:“抓紧!” 再然后,马车猛地窜出去一段距离,剧烈摇晃中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终于随着惊马轰然倒地,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马车停下了。 小莲没有抓稳险些飞出去,幸亏被辛柚拉住,控制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二位没事吧?”惊马倒地前就从马背跳下的男子走了过来。 辛柚看过去。 男子一身朱衣,肤白如玉,长眉似羽,如最好的白瓷胚上勾勒出最出彩的水墨画。 辛柚长到十六岁,还从没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男子。 她拉着小莲走出马车,冲朱衣男子微微屈膝:“多谢义士出手相救,我们并无大碍。” “那就好。”朱衣男子看向倒地惊马,“情况紧急不得不伤了这马性命,不知姑娘有没有麻烦?” 那惊马已经一动不动躺在血泊中,刺入脖子上的匕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说虽然你救了我,但要赔我的马,辛柚自然不例外。 “幸亏义士及时斩杀惊马,我们才没有受伤,也没连累无辜路人。不知义士如何称呼,等我回到家中禀报长辈,也好登门致谢。” “道谢就不必了,不过举手之劳。”朱衣男子温声婉拒。 身后传来呼喊声:“表姑娘,表姑娘——” 辛柚看着匆匆追来的两个护卫,突然就想到了娘亲讲完某个故事时调侃的话:那些本该负责保护的人,永远是姗姗来迟。 “表姑娘,您没事吧?”两个护卫翻身下马,一脸紧张问。 “没事。这位义士救了我和小莲。” 两个护卫忙抱拳:“多谢义士救了我们表姑娘。” “客气了。”朱衣男子微微颔首,转身走向虽然没了主人驾驭却自己跟上来的骏马。 “不知义士高姓大名,贵府何处——”随着朱衣男子回头,喊话的护卫突然一顿,变了脸色。 朱衣男子神色淡淡,牵起缰绳。 眼看朱衣男子翻身上马,辛柚喊了一声:“义士请留步。” 第14章 朱衣 辛柚犹豫一番,还是开口把人喊住。 原因当然不是被朱衣男子美色迷住,而是她又看到了。 就在刚刚,她突然看到此人在街上走,一个花盆从天而落,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辛柚犹豫是不知该怎么提醒对方,可对方义举在先,她总不能见死不救。 朱衣男子看着少女越走越近,不觉皱眉。 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气味,好像是—— 心中闪过一个猜测,朱衣男子眼神深邃起来。 “姑娘还有何事?” 辛柚脚下一顿,从朱衣男子淡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冷淡。 她并没往心里去。 别人不愿告知身份,想离开又被叫住,不耐烦也是正常。 酝酿了一下,辛柚压低声音问:“义士相信相术吗?” “相术?”朱衣男子一愣,深深看了辛柚一眼。 他以为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身上沾染那种气味已经很奇怪了,没想到她还能更奇怪。 朱衣男子余光瞥见那辆马车,在心里补充一点:哦,还乘坐没有门帘的马车。 辛柚唯恐对方不等她说完就走,加快语速低声道:“我观义士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最近上街最好不要走在街边楼下,以避开从天而降的祸端。” 辛柚一口气说完,后退两步对着朱衣男子屈膝一礼,声音扬起:“我姓寇,太仆寺段少卿是我舅舅。今日义士相救之恩,小女子铭记在心。” 听辛柚报了家门,朱衣男子不由多看她一眼。 一个文官府上的姑娘,那就更奇怪了。 “寇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虽觉奇怪,朱衣男子并不打算深究,客气应了一句,策马离去。 辛柚立在原处,望着朱衣男子离开的背影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她装神棍那番话,对方有没有听进去。 到这时,两个护卫才上前来,其中一人忍不住道:“表姑娘,您怎么把身份告诉了那位——” 辛柚皱眉:“那位义士对我有救命之恩,人家不图回报不愿透露身份,难道我这被救者就心安理得当什么都没发生?”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刚才开口的护卫小声解释:“表姑娘,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是那位的身份——” 他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另一个护卫接口道:“那位的身份不好招惹啊。” “你们认识他?” 两个护卫齐齐摆手:“不,不,不——” 迎着辛柚不解的眼神,护卫下意识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小的见过那位带着手下拿人。姑娘看到那位穿着朱衣了吧?他是新上任不久的锦麟卫镇抚使,得罪不得呢。” 另一个护卫一脸神秘:“不光得罪不得,也亲近不得,那位——” “咳咳。”先说话的护卫拽了同伴一下。 两个护卫都闭口不再谈朱衣男子,辛柚也没多问。 既然知道了对方的官职,想要知道对方身份就不难了,并不是非要从两个护卫口中问出来。 “表姑娘——”喊声传来,车夫气喘吁吁,是跑来的,“您,您没事吧?” 小莲脸一冷:“你还好意思问姑娘有没有事,你是怎么赶车的?拉车的马惊了不说,你还跳了车,不顾姑娘死活!” 车夫跑得发都散了,闻言老泪流下来:“老奴该死,老奴看到对面来的牛车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 辛柚没有理会车夫的解释,走向倒地的马。 那日,就是这匹马拉着她从小山村到了少卿府。 尽管她不懂马,也知道这种拉车的马都性情温顺。有寇姑娘坠崖在先,养身的药变成害人的药在后,她可不认为这次惊马是意外。 而如果不是意外,幕后黑手是如何使马受惊的呢? 下药?还是马儿突然吃痛? 辛柚绕着死马走了一圈,停下来仔细观察。 小莲见辛柚如此,顾不得骂车夫,快步走了过来,小声问:“姑娘,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哭。”辛柚轻轻吐出一个字。 小莲呆了呆,一时不懂这话的意思。 “哭我坠崖和惊马。”听着车夫走来的脚步声,辛柚说得轻而快。 尽管小莲还是没反应过来为何这样做,这些日子建立的信任令她毫不犹豫,放声大哭。 “表姑娘——”车夫才开口,后面的话就被小丫鬟突然的嚎哭给憋了回去。 两个护卫也惊呆了。 那些因惊马停下看热闹的路人本来都要散了,现在也不动了。 总要听听这小丫鬟为啥哭再走。 “我可怜的姑娘,前些日子与表姐妹登山游玩摔下悬崖,好不容易大难不死,今日出门又遇到了惊马。若没有那位义士相救,就要与牛车撞上了” “小莲,莫要哭了。” “呜呜呜。”小莲捂着脸,从指缝中对上那双含着哀伤的黑眸,福至心灵,领会到了辛柚的用意,“姑娘啊,您可是老夫人唯一的外孙女,要是您有个什么好歹,老夫人岂不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该多难过啊” “好了,我不是没事么,不要再哭了。”辛柚皱眉,心中却因小莲的默契松口气。 短短时间,她不可能查出这匹马受惊的原因,等回了少卿府就更没有机会查。世人好八卦,多疑心,小莲这一哭总会有人往阴谋上想,只要有了这种风声,害寇青青的人想再动手就要掂量掂量了。 至于这一哭给少卿府隐隐带来的污名,就当她替寇姑娘先收点利息吧。 “婢子就是害怕您再出事”小莲抱住辛柚,对方温暖的体温令她哭得越发真切。 而小莲这一哭将会给少卿府造成的影响,此时身在局中的车夫与护卫都还没有想到,只顾着劝主仆二人赶紧回府。 “回去了。”辛柚没再耽搁,带着小莲上了护卫从路人那里高价租来的马车。 在他们走远后,看热闹的人好奇议论起辛柚的身份。 “刚刚那位姑娘说过的,她姓寇,太仆寺段少卿是她舅舅。” “原来是少卿府的表姑娘啊,那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怎么回事儿?” “不清楚啊,在京城少卿府又不惹眼,没关注咧。” “那打听打听?” “走。” 第15章 追责 少卿府如意堂中,老夫人望了一眼天色,脸色有些沉:“青青这丫头,怎么还不回来。” 一旁婆子劝道:“表姑娘到底年纪小,难得出门许是玩了会儿,您就别担心了。” 老夫人把茶盏往桌几上一放,叹道:“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才养好了就往外跑,还迟迟不回来,我怎么能不担心。红云,你去交代门人一声,表姑娘回来了立刻传报。” 叫红云的婆子交代下去没多久,一个丫鬟快跑进来:“老夫人,表姑娘回来了,好像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老夫人握紧茶盏。 “说是回来的路上马惊了,另租了马车回来的!” 老夫人站了起来,疾声问:“人没事吗?” 丫鬟定了定神道:“表姑娘看起来还好,就是衣衫头发有些乱,说回晚晴居沐浴更衣后再来给您请安。” “这丫头,就是不让人省心。”听丫鬟说人没事,老夫人松口气,重新坐下了。 雅馨苑中,大太太乔氏问了与老夫人一样的话:“人没事吗?” 得到答案,乔氏静坐了一会儿,淡淡道:“表姑娘还真是有运道,每次都有惊无险。” “是呢。”心腹连嬷嬷轻声附和。 方嬷嬷自辛柚出门就坐立不安,终于等到人回来,一眼就看出了狼狈:“姑娘,您这是怎了!” 她双手扶住辛柚胳膊上下打量,没看到外伤,悬着的心才松了些。 “马惊了,我们都没受伤。奶娘不必担心,我先去沐浴更衣,回头再细说。” 辛柚的冷静感染了晚晴居的人,打水的打水,取衣物的取衣物,上上下下有条不紊忙起来。 本就是夏日,又忙了那些事,辛柚足足洗了三遍,才觉得那气味消失了。 换上干净的衣裙,她披散着长发坐在梳妆台前,由方嬷嬷拿着手巾替她擦头发。 长发如瀑,雪肤桃腮,方嬷嬷轻轻替辛柚梳着发,忍不住感叹:“我们姑娘可真好看啊。” 镜中少女轻声道:“是啊,真好看。” 方嬷嬷只以为姑娘说了句俏皮话,同样沐浴更衣后在一旁梳头发的小莲听了这话手一顿,悄悄红了眼圈。 头发半干,辛柚就带着小莲往如意堂去了。 老夫人已经从跟去的车夫与护卫口中问过了情况,等辛柚进来就把人叫上前,仔仔细细打量着。 “让你好生在家养着,非要出门,这下可好,又遭罪了。” “青青让外祖母担心了。” 大太太乔氏一脚踏进如意堂时,正看到辛柚向老夫人请罪的情景。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老夫人问乔氏。 乔氏看一眼辛柚:“儿媳听说青青坐的那辆车马惊了,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她说着走过来,一只手搭在辛柚肩头:“青青没事吧?” “没事。” “没事就好。晌午时听说你还没回来,舅母就有些担心,怕被什么事绊住了。” 辛柚微微欠身,顺势摆脱了那只手:“让大舅母记挂了。正好出了门,便顺道去一趟千樱山,看能不能寻回坠崖那日丢失的玉佩。” “可是你娘留给你的那块?”老夫人问。 辛柚点点头,神色间流露出几分伤感。 乔氏轻轻抬了一下眉毛:“青青记起你母亲了?” 辛柚对上乔氏的眼,微微笑道:“零星想起了儿时一些事,可能是记忆在慢慢恢复,说不定哪日就都想起来了。还要多谢外祖母和舅母的关心照顾。” 乔氏眼神闪了闪,笑道:“青青能恢复记忆,就太好了。” 辛柚牵了牵唇,不着痕迹扫了立在角落里的小莲一眼。 小莲快步上前,扑通跪在了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求您给我们姑娘做主啊!” 老夫人正端起茶盏对着慢慢吹,被小莲这么突然一跪,茶水晃了晃。 她看了辛柚一眼,皱眉问:“做什么主?发生了什么事?” 小莲抬头,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道:“马惊了谁都意想不到,可那车夫太过分了,不但不想着阻拦惊马,见到迎面来的牛车竟弃车逃命,完全不顾姑娘死活” 老夫人越听脸色越难看。 她先前问话时,可没人说车夫弃车的事。 “把他们叫来说话。” 不多时,车夫与两个护卫跪在了老夫人面前。 “惊马的时候,你不顾表姑娘还在车上,自己跳车了?” 车夫趴在地上辩解:“老奴怎么敢抛下表姑娘啊,是当时太害怕脑子一片空白,不小心被甩下去的。” 老夫人看向两个护卫。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皆道事发太过突然,没有看清楚。 车夫埋头盯着地面,暗暗松口气。 当时情况那么紧急,除了正坐在车厢里的表姑娘和小莲,他是被甩下马车还是主动跳下的谁能留意到呢? 银子还是有用的,不求两个小子替他说话,只要不掺和就够了。而表姑娘肯定抹不开脸与他一个赶车的争论,只剩一个小丫鬟闹腾有什么用? “我亲眼瞧见的,你就是主动跳车的!”小莲怒道。 车夫一脸委屈:“老奴冤枉啊!” 乔氏开了口:“老张头,你怎么能和表姑娘身边的人撕扯,还有没有规矩了?” “老奴错了,老奴不敢了。” 辛柚静静听着,心中冷笑。 倘若是寄人篱下脸皮薄的寇姑娘,听了大太太这番话哪还好意思让贴身丫鬟再闹下去,说不定还要替小莲赔不是。 可惜,她不是寇姑娘。 “张伯确实错了。” 少女声冷如玉,清脆分明,这一开口顿时把目光都吸引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讶。 “青青——”老夫人喊了一声,眼里藏着不赞同。 眼下除了小莲没有其他人作证,姑娘家难道要与一个车夫争个不休? 那也太难看了。 “当时惊乱,我也没有留意太多。我说张伯错了,是因为他是车夫,好好驾车乃职责所在,无论他如何下的马车,让马车陷入无人掌控的境地都是失职。外祖母,您说呢?” 老夫人错愕片刻,含笑点了头:“青青真是长大了,知道道理了。”随后收了笑,板着脸看向车夫。 车夫浑身一僵,不由看了乔氏一眼。 第16章 认主 乔氏一个眼刀扫过去,开口道:“青青说的是,车夫失职,确实该罚。” “大太太!”车夫变了脸色。 乔氏面罩寒霜:“休要再闹,表姑娘受了委屈,岂是你求情就能过去的!” 车夫一愣,似是反应了过来,对着辛柚重重磕了一个头:“表姑娘您心善,就饶了老奴这次的过失吧。” 一时留在门外的婢女都忍不住悄悄往里面看。 各色目光下,辛柚面色十分平静,反衬得讨饶的车夫格外聒噪。 老夫人不语,有意看看外孙女如何应对。 辛柚由着车夫闹了一会儿,淡淡道:“大舅母这话让青青汗颜,我不是因为受了委屈为难张伯,而是不愿少卿府乱了赏罚分明的规矩。今日是有义士出手相救,我才没有受伤,但不能因为我没受伤,就忽视了张伯身为车夫的责任。” 她停了一下,看向老夫人:“倘若这次失职不罚,其他人看在眼里心存侥幸,以后不把外祖母,舅舅舅母的安危放在心上,若是出个什么事岂不是青青引起的因由了。” 老夫人不觉点了点头,看向乔氏。 辛柚亦看向她,一字字道:“青青的委屈不算什么,大舅母不必顾虑我,该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 小莲跪地听着,眼睛晶亮。 姑娘真会说啊! 乔氏面上不露声色,捏着手帕的手紧了紧:“青青说得不错,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老张头,以后你就去庄子上看园子吧。” 车夫大惊:“大太太,老奴一家老小都在府中,求您开恩啊!” 乔氏把脸一沉:“若不是念着你些许苦劳,合该赶出去的。” 车夫坐在地上,满脸颓败。 车夫算是一个肥差,出门有赏钱不说,若是去别家府上做客,都是好吃好喝招待。去庄子上看园子与之相比,无异于被发配。 车夫越想越沮丧,只是心中还有个指望,不敢再吭声。 老夫人摆手打发车夫与两个护卫退下,对乔氏道:“府里这些人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了,太过松懈容易生出事端来。” “儿媳知道了。”乔氏扫了一眼辛柚,请教老夫人,“不知救下青青的义士是何人,儿媳也好准备谢礼。” 老夫人端起茶盏缓缓喝了一口,淡淡道:“刚刚问了护卫,他们说那位义士没有留名,谢礼暂时就罢了,将来若是能得知义士身份再说。” 辛柚垂眸,遮住眼底的波澜,对朱衣男子的身份更好奇了。 两个护卫分明知道朱衣男子的身份,就算对她避而不谈,到了老夫人面前也不会隐瞒。 老夫人如此说,恰恰是知道了朱衣男子的身份。 单单一个锦麟卫镇抚使的名头,竟令人如此避之不及么? 辛柚心存疑惑,面上半点不露。 见她没有多话,老夫人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如潘安宋玉的年轻男子,又有着救命之恩,一旦动了心思就是数不尽的麻烦。 那个人少卿府可沾不得。 再说——老夫人看着眼前少女,嘴角挂了笑。 刚来少卿府时只知道垂泪的女童,慢慢长成了她满意的样子,将来与长孙亲上加亲,两全其美,万不能生出旁枝来。 “今日受了惊,快回去歇着吧,明日就不要过来请安了。” 辛柚冲老夫人与乔氏行了礼,带着小莲离去。 乔氏要走,被老夫人留住。 “青青出了孝,转眼都十六了,辰儿也年纪不小了,是时候把他们的事定下来了。”老夫人啜了一口茶水,望着乔氏的眼中带着期待。 乔氏笑道:“两个孩子确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青青还在养身体,记忆也在恢复中,不如等她大好了,再商量这些。您说呢?” 老夫人盯着乔氏片刻,心中虽略有不满,还是没扫了儿媳面子:“那就等青青大好了再说吧。” 乔氏笑笑,告辞回了雅馨苑。 一进了晚晴居里间,小莲就把辛柚的胳膊揽住了:“姑娘,您太厉害了!” 尽管心里怀疑惊马不是意外,可无凭无据,她以为只能这么算了,没想到听了姑娘的吩咐行事,至少那黑心烂肺的车夫没得了好。 “小莲,这是怎么回事?”方嬷嬷听出不对劲,忙追问。 小莲这才有时间把路上的事仔细说了。 方嬷嬷听完手脚冰凉,拉住辛柚的手颤抖着道:“这哪里是外祖家,分明是虎穴狼窝。有这么个人躲在暗处伺机害姑娘,您可怎么办啊!” 辛柚拍拍方嬷嬷的手:“有奶娘和小莲帮我,我相信会渡过难关的。奶娘,这几日你多留意一下外边,看有什么关于少卿府的风声。” “好。” 只剩小莲在屋里时,小丫鬟直直跪了下来。 “小莲,你这是做什么?” 小莲抬头,眼角坠着泪珠:“多亏了您,姑娘才不至于曝尸荒野,冤屈永不见天日。小莲给您磕头了,从此之后,您就是小莲另一个主人。” 辛柚伸手阻拦:“那也不必如此。” “就让婢子给您磕几个头吧,这样婢子心里好受些。” 辛柚听了,这才松了手。 小莲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道:“这是婢子谢您的,这是替姑娘谢您的,这是替老爷夫人谢您的。从此之后,姑娘与老爷夫人团聚了” 磕完三个,她没有起身,而是又磕了一个:“这是小莲谢姑娘收容的,感谢您让婢子又有了依靠” 这虎穴狼窝,如果没有姑娘的出现,她恐怕早已粉身碎骨。 “快起来吧。” 小莲抹抹眼泪站起身来,想到如今处境有些忧心:“姑娘,咱们真的能渡过难关吗?” 辛柚透过窗子看着迎风摇晃的芭蕉。 芭蕉绿如翡翠,生机勃勃,赏心悦目。 “把凶手揪出来就好了。”辛柚平静道。 到这时,害寇青青的凶手也算浮出水面了。 “您说的凶手是——” “大太太乔氏。” 小莲深吸一口气,捂住了嘴:“姑娘,您刚才还在她面前说要恢复记忆了,她再下毒手怎么办?” 辛柚偏头一笑:“她再下毒手的目标,或许是别人了。” 第17章 帮凶 辛柚的话令小莲一头雾水:“姑娘,您说她下一个目标是别人?她要害谁?” 辛柚走至窗前,望着天际如火的晚霞,轻声道:“害那个对寇姑娘动手的人。” 在凶手的预计里,寇青青坠落山崖必死无疑,那就不必再做什么,靠时间冲淡这位寄住少卿府的表姑娘存在过的痕迹就够了。 实际上,凶手成功了,寇青青确实死了。可惜对方没有料到,会有一个与寇青青容貌相似的人被错认回来。 表姑娘的“失忆”让凶手急着再次下手,接连没有得手又知道了她要恢复记忆,再加上小莲当众那一哭引起的风声,凶手再对表姑娘动手就不是明智的选择了。 把当日推寇青青坠崖的人灭口,就算表姑娘恢复了记忆,想起来是谁推她,也能推到畏罪自杀上,死无对证从而避免暴露真凶身份。 辛柚现在不确定的是动手的人是谁。 温婉低调的大姑娘段云婉? 母女齐心的二姑娘段云华? 还是言辞闪烁的三姑娘段云灵? “姑娘您是说,那日推我们姑娘的人在三位姑娘之中?” 见辛柚点头,小莲咬牙道:“定然是二姑娘!自从她听闻老夫人亲上加亲的话,就总挤兑我们姑娘,不想姑娘成为她嫂嫂。” “二姑娘的可能性其实不大。”辛柚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慢慢取下簪钗,“再看看吧。” 一夜无话,翌日又是个好天气,辛柚不用去给老夫人请安,睡到天光大亮才不紧不慢起来。 早饭是从大厨房提来的,小笼包,葱花卷,小米粥再配上几碟爽口的酱菜。 她才吃完漱过口,小丫鬟含雪就禀报说三位姑娘来了。 “请进来。” 环佩叮当,转眼走进来三位少女。打头的依然是二姑娘段云华,大姑娘段云婉与三姑娘段云灵稍稍落后,并不与之并肩。 辛柚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她生长环境单纯,先前并没想过,如今看来在这少卿府,嫡庶相当分明。 “青表妹,听说你又出事了。”段云华说着这话,并不让人感到关心,反而听出了几分讥诮。 辛柚望着她,弯唇笑了笑:“都怪妹妹不好,总是出事,劳烦华表姐一次次来看我。” 段云华听着这话有些阴阳怪气,可看着那双清亮平静的黑眸,又疑心想多了。 寇青青这种只会掉眼泪的人,应该没这个胆子。 “青表姐,你还是安心修养,近期少出门。”段云灵定定望着辛柚,语气颇有些严肃。 辛柚莞尔:“多谢灵表妹提醒,我知道了。” “青表妹看起来气色不错,昨日惊马没有受伤吧?”段云婉端详着辛柚问。 “没有。” “那就好,表妹没事我们就放心了。”段云婉露出笑容,“听说表妹昨日回来迟了,是去了千樱山。” 辛柚微微扬眉,刚要说什么,却顿住了。 眼前,是一副骇人的画面:少女盯着水池中的鱼儿出神,身后一双手伸出,猛地把她推了下去。池水不深,少女挣扎着冒出头,那双手又把她的头死死按入水中。 池水激荡,鱼儿惊走,一切风平浪静,水面浮出少女的脸。 “青表妹?”段云婉见辛柚发呆,喊了一声。 辛柚回过神来,目不转睛望着段云婉柔美的脸,心中有了答案:原来是她啊。 “青表妹在想什么?” 辛柚抬手按了按额角:“刚听婉表姐提到千樱山,突然又想起来一些事。” 她说着暗自留意,捕捉到对方神色的微妙变化。 “青表妹想起了什么?”段云婉强作镇定问,紧攥手帕的手暴露了她的紧张。 辛柚语气随意:“小时候的事。” “看样子青表妹记忆要恢复了。”段云婉笑着。 段云华却皱了眉:“伤到了脑袋,记忆这么容易恢复吗?” “华表姐说什么?”辛柚偏头看她,一副没听清的样子。 段云华改口:“我是说,青表妹不要着急,顺其自然慢慢来。” 段云灵纠结一瞬,插话道:“还是早点想起来好,人没了过往记忆到底不方便——” 段云华与段云婉齐齐看过来,段云灵一滞,双手不自觉绞着帕子:“大姐,二姐,你们说是吧?” 段云华笑笑没有回答,站起身来:“表妹好好休息,改日我们再来看你。” 目送三人离开,辛柚低声对小莲道:“那个人,是段云婉。” 小莲一愣,而后大惊:“您是说对我们姑娘动手的是大姑娘?” 辛柚颔首。 “可是姑娘与大姑娘素无嫌隙——”小莲喃喃,一脸不可置信。 “关键不在段云婉与寇姑娘如何,而在大太太。” 嫡母恩威并施,使庶女为她效力并非难事。 这也与辛柚先前的判断相符。 段云华对寇青青的不满不足以成为杀人动机,而身为一个母亲,怎么舍得让亲生女儿的手沾上鲜血呢。 若是这样—— 辛柚抱紧了随意放在床头的软枕,轻声道:“段云灵很可能是目击者。” “三姑娘也知情?”小莲捂住了嘴。 “她应该是无意中看到了。” 所以,才有三番两次的隐晦提醒。 “那二姑娘呢?” 辛柚讽刺笑笑:“也许二姑娘是唯一什么都不知道的。” “姑娘,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少卿府是不是有个鱼池?”辛柚问。 她虽来了少卿府有几日,不是窝在晚晴居,就是去如意堂,还没顾得上四处闲逛。 “鱼池?是有一个,就在花园北边。池子不大,养了几尾锦鲤,姑娘想去看看吗?” 辛柚想了想:“今日没有去给老夫人请安,还是等用过午饭再去吧。” 很快到了午后,白花花的日头挂在高空,树上知了声嘶力竭叫着,吵得午休的人多翻了几个身才入睡。 小莲举着手替辛柚遮挡日头:“这时候出来太热了,姑娘当心中了暑气。” “就这么一会儿,不用遮了。这个时候出来也有好处。” “什么好处?”小莲好奇问 “一般不会遇到人。”辛柚说着看向前方,脚下一顿停了下来。 第18章 闲言 前方一个不高不低的水池边,背对而立着一个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默默盯着水面。 辛柚记得清楚,今日段云婉来看她时穿的裙衫就是这个颜色。 “是大姑娘!”小莲也认了出来。 辛柚当机立断走到一排花架后,看向水池方向。 段云婉一动不动,似乎当头烈日对她毫无影响。 “大姑娘为什么这时候来看鱼?连个遮挡都没有,也没人陪着,不怕中暑吗?”小莲小声嘀咕。 她当然不是心疼大姑娘,只是单纯想不通。 辛柚没有接话,而是回想着那个画面。 是眼前的水池,也是这样明晃晃的日头,想必此时正有几尾锦鲤懒洋洋摆着尾巴在水中游。 难道就是今日? 辛柚一时有些难以相信。 大太太就算要把段云婉灭口,也未免太快了。 见辛柚额头鼻尖已沁出汗珠,白皙的两颊也有了红晕,小莲担心问:“姑娘,热了吧?” 辛柚摇头,目不转睛盯着水池的方向:“没事。” “咱们要过去吗?” “先在这里看一看。” 听辛柚这么说,小莲不再吭声,尽管不知道姑娘要看什么,也跟着看起来。 看着看着,就发现段云婉抬脚走了 小丫鬟错愕看向辛柚:“姑娘,她走了!” 辛柚拿帕子擦了擦额头汗珠,平静道:“那我们也走吧。” 小莲:? 回到晚晴居,绛霜端上来两道冰碗,说是大厨房送来的。 辛柚一口一口吃起冰碗,顿觉暑气消了不少。 小莲吃得更快,吃完叹道:“真好吃,婢子沾姑娘的光了。” 辛柚莞尔一笑:“我吃过一种叫冻奶的冰点,浇上果酱与切成小块的鲜果,比冰碗的味道还要好。” 小莲听得咽口水:“听名字就觉得好吃,哪里可以吃到啊?” 辛柚犹豫了一下,道:“我娘做给我吃的,回头有闲暇了,我做来试试。” 嗯,应该可以成功吧? 想想曾经下厨的成果,辛柚不是很自信。 小莲却没察觉,抚掌道:“好啊,到时候婢子给您打下手,也尝尝冻奶是怎样的美味。” 吃过冰碗,辛柚困意上来,往床榻上一躺睡下了。 之后无话,转日是个阴天,辛柚按时前往如意堂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嗔道:“要你多休息几日,怎么又过来了。” 辛柚笑道:“本来就没有事,我知道外祖母疼我,我也想外祖母啊。” “你这丫头,嘴巴越来越甜了。”老夫人听得高兴,余光扫乔氏一眼。 乔氏面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 辛柚暗暗留意段云婉,发觉对方眼下脂粉似乎有些厚。 这是没睡好? 等到晌午后,虽然天还阴着,辛柚还是派小莲去了花园,不久后小莲回来禀报。 “姑娘您猜对了,大姑娘果然还在那里,婢子看着她离开才回来的。” 辛柚点点头,决定明日再看看。 翌日天依然阴着,似乎有落雨的意思,等到下午,方嬷嬷从外边回来了。 “姑娘,老奴在外头听到了一些关于少卿府的风声。” 这几日方嬷嬷每天都往外跑,今日终于有了收获。 “什么风声?”小莲窜过来,一屁股坐在绣墩上。 方嬷嬷伸手点了一下她额头:“都是姑娘纵得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小莲揉着额头催促:“方嬷嬷你快说吧,姑娘等着呢。” 方嬷嬷扫了一眼门口,放低声音:“说什么的都有,最难听的是说要是少卿府的表姑娘没了,那表姑娘带来的家财可就都归少卿府了,少卿府也不用给表姑娘另置办嫁妆了。” 正常来说,别说占了寇青青家财,作为投靠外祖家的孤女,等到出嫁,少卿府还应给寇青青置办一份不输于府上姑娘的嫁妆。 这才是普世认可的厚道人家。因而当小莲当众哭出那番话,就容易惹人多想了。 天子脚下,富足安定,京城永远不乏闲得发慌火眼金睛的群众。虽然四年前寇青青进京悄无声息,这些人还是从这位表姑娘的出身推测出了一些东西。 比如表姑娘傍身的家财,百万白银没人敢想,十万八万还是敢猜一猜的。 十万两银子,好多钱啊! 小莲冷笑:“哪是最难听的话,明明是大实话!” 到这时,她越发深刻明白了那日辛柚让她哭的用意。 “还有救姑娘的那位义士,老奴也打听到他身份了。”方嬷嬷嘴角带着笑,心情松快许多。 方嬷嬷这个年纪的阅历自然不是小莲能比,听到那些传闻便知道姑娘暂时安全了。 闲言能杀人,也能救人呐。 再一想,本该最亲的舅父一家步步杀机,竟需要靠世人几句闲言庇护性命,方嬷嬷的心又疼起来。 辛柚不知方嬷嬷心情的起落,意外抬了抬眉:“这么快就打听到了?” 方嬷嬷笑道:“不难打听,原来那位义士在京城颇出名。他姓贺,名清宵,竟然是个侯爷。” 辛柚静静听着,知道还有后文。 锦麟卫镇抚使是个要职,选勋贵担任不足为奇。 果然方嬷嬷神色变了变,声音更低了:“但这位年轻的侯爷,身份颇为尴尬。他的父亲与当今皇上是结义兄弟,乱世时一同打江山,后来分道扬镳各自称王,等到今上把他父亲打败,顾念结义之情留下了这位侯爷的性命,还封他为长乐侯” “长乐侯——”辛柚低声念着这三个字,明白了老夫人避之不及的态度。 当臣子的可不确定当今天子对那位义兄是真有情分,还是纯粹为了显示仁义。而能确定的,是皇上定然不愿见到臣子与这位长乐侯走得太近。 “既如此,他又怎么成了锦麟卫镇抚使?” 方嬷嬷摇头:“老奴没有打听到这些。” “辛苦奶娘了,奶娘去休息一下吧。” 方嬷嬷出去大半日确实累了,听了辛柚的话去歇着。 “您可真聪明。”小莲替辛柚捏肩,把方嬷嬷在时忍下的话说出来,“要是我家姑娘能像您这样就好了。” 那样姑娘或许就能好好活着。 辛柚看向小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是我比寇姑娘聪明,寇姑娘是被亲情迷了眼,而我是旁观者。” 她要替寇姑娘睁大眼睛把这些龌龊看得清清楚楚,替寇姑娘报仇。 此时街上,贺清宵一身朱衣匆匆往前走,身后跟着两个手下。 熟悉的危机感生出,身体比头脑反应还要快一步往旁边一避,一物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动静。 贺清宵定睛一看,是一个摔得粉碎的花盆。 第19章 暗助 “大人,您没事吧!”两个锦麟卫立刻上前,护在贺清宵左右。 “没事。”贺清宵抬头看那二层的酒楼,再扫过四周来往行人,最后低头看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盆。 那日少女的话突兀响起:“我观义士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最近上街最好不要走在街边楼下,以避开从天而降的祸端。” 印堂发黑——贺清宵抬手按了按眉心。 当时他觉得荒唐的言语,今日竟发生了。 那姑娘真的精通相术? 贺清宵沉思之际,一名锦麟卫冲进酒楼,把肇事者提了出来。 “大人,就是这两个混账打架闹事,把花盆扔了下来!” 贺清宵眸光淡淡看过去。 两个喝了酒闹事的认出抓他们的是锦麟卫,早就吓醒酒了,扑通跪在地上求饶。 就连跟出来的掌柜伙计都吓得脸色发白,哆嗦着赔不是。 “不必跪下求饶,但你们酒后乱扔东西险些伤人性命,为免以后再犯这样的错误,便一人罚十两银子吧。” “十,十两?”其中一人震惊。 掌柜的恨不得捂住那人的嘴:“王员外,十两于您就是几顿酒席钱” 这是个傻子吗,这可是锦麟卫啊,不赶紧出点钱把大佛送走,是想把自己送进去不成? 另一个酒客反应就快多了:“对对对,根本不多,是大人宽宏大量不与我们计较,才只让我们赔些钱长个记性。” 他说着赶紧扯下钱袋子,拿出两张面额十两的银票双手奉上。 一名锦麟卫接过银票扫了一眼,递给贺清宵:“大人。” 贺清宵把银票塞进荷包,绕过破碎的花盆往前走去。 两个手下立刻跟上。 留下两个酒客和酒楼掌柜好半天没敢动,后怕又庆幸。 贺清宵一路无言,直到路过一间门前冷清的书局,才停了下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 “你们去查一查,太仆寺段少卿府上的表姑娘是什么情况。” “是。” 贺清宵独自走进书局,走到熟悉的角落,拿起一本游记翻阅起来。 男子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翻着翻着就不动了。 那日小莲在大路上哭时贺清宵已经离去,自然不会有什么猜想,可今日遭遇让他对那位寇姑娘有了太多好奇。 好奇本身不会让他吩咐手下去查一个女子,可那姑娘既然精通相术能算出他会被高空坠物所伤,为何算不出那场惊马? 如果相术只是个借口,那她又是怎么知道今日之事的? 贺清宵并不愿把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女往复杂处想,但身在这个位置,他不得不谨慎。 两个手下回来复命的时间比他预料中早。 “大人,今日城中有不少关于那位姑娘的传言。最离谱的说少卿府贪图寇姑娘家财,要害她性命”一名锦麟卫说着打听来的事。 另一个锦麟卫补充道:“除了这位表姑娘,还有一位表姑娘偶尔也会去少卿府小住,那位姑娘姓乔——” 贺清宵淡淡打断手下的话:“其他就不必说了。” 两个锦麟卫对视一眼,心道果然没有猜错,大人想要了解的是深陷舆论漩涡的那位表姑娘。 贺清宵沉吟片刻,吩咐道:“去查一下段少卿行踪。” 已过了散衙时间,官员们这个时间要么就回家了,要么就喝酒应酬去了。 段少卿就是后者。 也正是这场应酬,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常来的酒楼,酒楼掌柜和伙计也是相熟的,为何上菜的伙计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 还有进来时遇到的另一波吃酒的人,瞧着也眼熟,好像是鸿胪寺的,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几个人总往他身上瞄。 段少卿心中猜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找了个去方便的借口吩咐长随出去打听一下。 酒过三巡,长随回来了。 段少卿一看长随表情就知道不好,主动开口结束了酒局。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长随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段少卿稍稍落后,低声开口:“是不是有什么事?” 长随放慢脚步:“老爷,刚刚小的打听到有关咱少卿府的一些传闻” 听长随说完,段少卿脸色铁青,怒道:“一派胡言!这些人——”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段少卿望着渐渐走近的朱衣男子,不觉停下了脚步。 朱衣男子走到了近前,白皙的面容,精致的眉眼,哪怕经常见到的人再见面,依然会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一声造物不公。 这位新任的锦麟卫镇抚使,出名的不只他的尴尬身世,还有他的容貌。 “贺大人。”贺清宵的突然出现令段少卿心中打鼓,却不敢得罪,主动开口打了招呼。 贺清宵没有如段少卿暗暗期盼的那样打声招呼走过去,而是停了下来:“段大人,不知寇姑娘如何了?” 段少卿眼睛都瞪圆了,错愕望着对方。 锦麟卫镇抚使打听他外甥女?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贺清宵听闻了那些传言,借此寻他麻烦? 段少卿脑子飞快转着,却想不出有得罪过这位镇抚使的地方,而后一颗心沉了下去。 锦麟卫真想寻一个人的麻烦,何须得罪过呢。 “贺大人——”段少卿斟酌着开口。 贺清宵这时解释道:“那日出门办事,路遇惊马,把惊马制止后才知马车中坐的是令外甥女。今日偶遇段大人,顺便问一问。” “原来是贺大人救了我那外甥女。”段少卿深深一揖,满脸惭愧,“当日只知外甥女被一位骑马路过的义士所救才能安然无恙,却不知竟是贺大人。实在是失礼了,明日定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段大人不必客气,寇姑娘安然无恙就好。”贺清宵拱拱手,“段大人自便。” “贺大人好走。”段少卿拱手回礼。 跟在贺清宵身后的锦麟卫回头看了维持着回礼姿势的段少卿一眼,心生好奇。 大人这是有意帮那位寇姑娘吧? 有大人这几句话,若少卿府真如传闻中那样对寇姑娘包藏祸心,也会老实起来了。 也不知道那位寇姑娘长什么样呢? 而留下原地的段少卿直到长随提醒,才慢慢把手放下来。 第20章 邀请 天色更暗了,橘色的灯光洒在段少卿脸上,衬得那张脸有些暗黄。 而实际上,段少卿此刻的脸是惨白的。 他大步流星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回去的路上心绪剧烈起伏。 “大老爷回来了——” 段少卿连一个眼神都没顾上给门人,直奔雅馨苑。 雅馨苑中灯火通明,大太太乔氏坐在床边,神情阴暗。 外头的风声她也听说了,还没敢让老夫人知道。把那日陪着出门的护卫叫来询问,从头到尾仔细捋了一遍,原来问题出在小莲身上。 那丫鬟当众哭诉,究竟是无意还是有心? 想到这个,乔氏神色有几分狰狞,生出把小莲除之后快的冲动。 从指使庶女把寇青青推下悬崖起,对乔氏来说,就像打破了某道屏障,放出了心中的恶鬼。 可是不能。 乔氏理智还在,摇了摇头。 外面已有这样的传闻,无论是寇青青,还是她的贴身丫鬟小莲,都不能动了。 难道真要依着老夫人的想法,让辰儿娶了寇青青? 乔氏心中升起强烈的不甘。 一个克父克母的孤女,辰儿娶了她有什么助力?至于那一大笔财产,明明只要寇青青一死,就是少卿府的了。 他们是长房嫡子,等老夫人百年后这笔财产毫无疑问会落在她手里,二房最多分一口汤喝。 可偏偏寇青青没有死,还让京城上下留意到了本来低调的少卿府。 乔氏知道,倘若她拒绝这门亲事,老夫人就算心里不愿,最终也只能算了。 可她不能冒这个险。 寇青青的婚事完全由老夫人做主,老夫人显然也不愿寇家那些财产流到外人手里。她开口拒绝了这门亲事,老夫人转头就可能撮合二房的段云郎与外孙女。 到那时,这大笔财产作为寇青青的嫁妆,就都归了二房。没人吃下这么一大笔钱还舍得吐出来,以后她再想伸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看来,只能捏着鼻子接受这门亲事,就是委屈辰儿了。 乔氏心疼了儿子一瞬,眼神变得狠厉。 要想之后顺顺当当,还有一件事要做。 寇青青好像要想起来了,一旦恢复记忆,定然知道是谁把她推下去的。到时候一对质,那丫头万一顶不住把她供出来,可是大麻烦。 只有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老爷。” 门外传来婢女的问好声。 乔氏只来得及收好表情,段少卿就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酒气扑面而来,乔氏端着笑迎上去:“老爷——” 段少卿一把抓住她手腕,厉声问:“外边的风声是怎么回事?” 门口婢女惊得忘了反应,被乔氏一个眼刀飞过去:“都下去!” 转眼里间只剩下夫妇二人,乔氏皱眉:“老爷是不是喝多了?” “什么喝多了!你莫非没听到外头的风声?”段少卿紧紧盯着乔氏问。 乔氏勉强笑笑:“听说了,那都是无稽之谈,老爷难道相信?” “自然是无稽之谈,可怎么会有这种流言传开?”段少卿一想那些难听话,就满心恼火。 青青带来的巨额家财令人心动不假,可只要与儿子成了亲,不就是两全其美的好事,那些人嚼舌他要害自己嫡亲的外甥女不是荒唐么! “都是惊马引起的” 提到惊马,段少卿脸色更差了:“你可知救了青青的是谁?” 乔氏摇头:“那位义士没有留名。具体的是老夫人过问的。” “他是锦麟卫镇抚使,长乐侯贺清宵!” 乔氏呆了呆,随后变了脸色。 “今日吃完酒出来,我还遇到了他,他特意问起了青青” 段少卿越往下说,乔氏脸色越差。 “母亲还不知道外边的流言吧?” “暂时没敢让她老人家知道。” “那就先瞒着,让家里上下都把嘴巴管好。” “知道了。” 段少卿语气缓和,细听却带着警告:“夫人管着家,务必把青青照顾好,省得流言越演越烈,连累少卿府声名。” “老爷放心吧,我知道。” 段少卿点点头,这才洗漱后睡下。 因有乔氏约束,外头的风言风语没有传到老夫人耳里去,该请安请安,看起来风平浪静。 从如意堂回去的路上,辛柚驻足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姑娘在看什么?”小莲好奇问。 “今日是个好天气。” 虽然还是早上,却已晴空万里,阳光明媚。 小莲也抬头望天,笑着附和:“是呢,不过就更热了。” 辛柚目光投向走在前面的那道藕荷色背影。 这几日冷眼旁观,段云婉状态越发差了,已到了遮掩不住的程度。 辛柚记得前些日子段云婉与段云灵还同来同去,现在她却没心思拉着段云灵作出姐妹情深的姿态,任由段云灵走到前头去了。 辛柚加快脚步,追上了段云婉。 “婉表姐。” 少女声音轻柔,却令段云婉身体一僵。 “青表妹有事?”段云婉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辛柚微笑:“是有些事,想和婉表姐说一说。婉表姐去晚晴居喝杯茶吧。” 段云婉浑身更紧绷了:“改日吧,今日还有点事要忙” 辛柚弯唇:“我好像又想起来一些事,婉表姐真的没空去坐坐吗?” 段云婉彻底变了脸色,望着辛柚嘴唇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辛柚嫣然一笑:“婉表姐今日什么时候得闲就去找我,我在晚晴居等你。” 说完,她带着小莲施施然走了。 留下段云婉游魂般回了房,连同住一个院子的段云灵投来诧异目光都浑然不觉。 “姑娘,您说大姑娘会来吗?” “她会来的。”辛柚语气笃定。 “可她若是去告诉大太太您恢复记忆了呢?” 辛柚不是寇青青,当然谈不上恢复什么记忆,不过是诈一下段云婉。 比起小莲的担忧,辛柚格外从容:“别担心,她不敢的。就算她真的去说,大太太知道‘我’想起了坠崖的细节,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那些流言,于她是护盾,于大太太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剑了。 不出辛柚所料,很快段云婉就悄悄过来了。 第21章 海棠 段云婉如惊弓之鸟,出现在辛柚面前。 “青表妹找我到底什么事?” 辛柚示意小莲退下,把一杯茶递过去:“婉表姐喝茶。” 段云婉把茶杯端起,手指不自觉用力:“青表妹可以说了吗?” 辛柚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茶,一副闲适姿态,说出的话却犹如惊雷:“我看婉表姐这几日心神不宁,是担心我想起那日坠崖的事吗?” 段云婉手一抖,茶水泼了出来,她却顾不得,一双眼死死盯着辛柚:“青表妹这是什么意思?” 辛柚微微倾身,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我既已想起来,婉表姐何必还装糊涂。你若半点不担心,眼下青影怎么连脂粉都快遮不住了?呵,害人睡不安稳吧?” “我没有,你胡说,你——”段云婉方寸大乱,对上那双清透似乎能照出人心的黑眸,那些辩解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咙里,最后只挤出一句话,“你你想怎么样?” 辛柚弯唇:“我本来想去找外祖母揭发你害我,可冷静一想,我与婉表姐无冤无仇,甚至来了少卿府后婉表姐对我还算关照,没道理对我下杀手” 段云婉一言不发听辛柚说着,眼泪落下来。 “几次见到华表姐,都能感到华表姐对我的不满。我问了小莲,原来华表姐是担心我嫁给大表哥。大舅母是体面人,倘若对这桩婚事满意,定会约束华表姐。”辛柚笑了笑,“所以我想,对这门亲事最不满的其实是大舅母,这便是她指使婉表姐害我的动机吧?” “你怎么知道!”段云婉一双眸子睁大几分,仿佛头一次认识眼前的人。 辛柚垂眸喝了口茶,淡淡道:“我若什么都想不起,自然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想起了一些事,推测出这些不难吧。” 段云婉愣了许久,突然双手掩面:“我不想的,可我没办法!母亲拿亲事拿捏我,我不敢不听她的话。” 她一把抓住辛柚的手,眼里满是哀求:“青表妹,求求你不要说出去,给我一条活路吧,我也只是想顺顺当当嫁人,再不用仰人鼻息” 辛柚任由对方抓着她手腕,声音冷下去:“婉表姐是聪明人,难道想不明白,真正不给你留活路的不是我。” 段云婉神色怔怔,似是没听进去。 “外面的传闻,婉表姐可知晓?” 段云婉摇了摇头。 这几日她心神恍惚,便是家里的事都无心留意,何况外面的。 “传闻说,我坠崖与惊马都是人为,少卿府想霸占我的家财” 段云婉惊得抽了口气。 嫡母让她害表妹,她不是没琢磨过缘由,她吃惊的是怎么会有了这样的传闻。 辛柚定定看着段云婉:“有了这样的传闻,大舅母担心我恢复记忆,婉表姐觉得她会怎么做呢?” 段云婉张张嘴,脑海中一片空白。 辛柚语气冷静,道出残酷的推测:“她能为了钱财害我性命,便能为了保住名声杀人灭口。婉表姐,你可知你命在旦夕?” “我,我该怎么办?”段云婉脸色惨白,下意识问。 “当众揭发大太太的罪行。婉表姐是被逼迫的,说出真相就算会受惩罚,总比丢了性命要强。” “不行!”段云婉用力摇头,无法接受主动说出真相这条路,因为太着急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双手撑了一下桌面才稳住。 “我,我告辞了” 段云婉脚下发软往外走,辛柚望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没有再开口。 送走了段云婉,小莲走进来,一边擦桌面一边问:“姑娘,大姑娘不愿揭发大太太,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啊?” 辛柚笑笑:“有些人心存侥幸,不见棺材不落泪,段云婉的反应不出意料。小莲你每日早上继续留意大太太院中的那个粗使婆子,把她的穿戴报我。” “是。”小莲动了动唇,好奇为何要留意一个粗使婆子的衣着打扮,最终没有问出口。 说到底,她与新主人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尊敬她、崇拜她,却不会和她家姑娘那样无话不说,亲密无间。 而辛柚,本也没想过与小莲亲密无间。 那些与她亲密无间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她与小莲能彼此信任,就足够了。 又过两日,前往如意堂请安的路上,小莲低声说了那个姓赵的粗使婆子的衣着打扮。 “确定她戴了一支如意头银簪?” “确定。婢子仔细瞧过的。” 说起来,还好姑娘让她盯着的是个粗使婆子。 这粗使婆子虽是大太太院中的,却不在雅馨苑住,而是与各院的下等仆从一起住在后罩房,不然换了那些有脸面住在大太太院子里的,想要探查就没这么方便了。 如意头银簪—— 辛柚在心中默念,等到了如意堂,视线悄悄落在了段云婉身上。 今日段云婉穿了一条杏色百褶裙,许是为了提气色,发间簪了两朵粉色海棠花,瞧起来确实比前几日精神许多。 似乎察觉辛柚视线,段云婉偏了偏头,避开目光接触。 辛柚收回视线,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就是今日了。 那日眼前出现段云婉遇害画面,她派人去花园盯了两日就觉得这样不是办法。 这样傻傻守着,太笨,也太被动了。 她仔细回想见到的画面,终于想到如何确定事发之日。 画面里,她看到了受害人,也看到了行凶者,而只要哪日受害人与行凶者衣着打扮与画面中相同,几乎就能确定是那日了。 辛柚闭上眼睛,画面在脑海中缓缓浮现。 惊走的锦鲤,浮出水面的脸,还有零落的海棠花瓣。 回到晚晴居,辛柚吩咐小莲:“替我约一下三姑娘。” 晌午后,辛柚等在花园那排花架后,段云灵如约而至。 “青表姐这个时间找我,不知有什么事?”小莲与段云灵带来的丫鬟凝翠避到一旁后,段云灵低声问。 辛柚从段云灵的反应能看出,这突然的邀约给对方带来了相当的不安,而这让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段云灵是知情者。 第22章 目睹 时间有限,辛柚不准备卖关子。 花串随风摇晃,她声音很轻:“我想起是怎么掉下悬崖的了。” 段云灵一愣,脸上出现了惊恐,下意识转身就跑。 一只手把她的手腕抓住,纤细,却有力。 “灵表妹不要闹出动静,你看谁来了。” 顺着辛柚视线,段云灵看到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向着水池走去。 “大姐!”她脱口而出,惊疑看着辛柚,“你知道大姐会来这里?” “那倒没有,我觉得午后花园无人,约在这里比较安全。” 辛柚平静的回答,令段云灵放下了心头疑惑。 是她们先来的,大姐后到,看来是巧合。 可是这样,她就不好掉头就走了,不然被青表姐喊上一声,大姐就会发现她与表姐在一起。 她不敢! 她怕引起大姐的怀疑,引起母亲的怀疑。 段云灵脸色变得惨白,看着辛柚的眼神有一些埋怨,也有一些不忍。 有很多个瞬间,她都想告诉青表姐真相,让青表姐多加小心,可她怕青表姐沉不住气,继而把她暴露出去。 她承认,她就是胆小自私。 “灵表妹也知道吧,是婉表姐把我推下去的。” 段云灵后退一步,望着那张淡定的脸,或许是多日来压在心头的沉重一时爆发,待她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出口:“我知道又如何呢?帮你在祖母面前作证?” 那双清澈如水的黑眸令她的心犹如针扎,可她却只能摇头:“对不起,我不能。” “你是怕大太太吗?”辛柚轻声问。 段云灵一个激灵,瞳孔骤缩:“你知道?” 因为过于震惊,她的声音不觉扬起。 辛柚伸出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放低声音。 段云灵慌乱望了池边那道身影一眼,再撞进眼前少女黑漆漆的眸子,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约她的目的:“你想让我揭发母亲?” 辛柚点头。 “不行!”段云灵猛摇头,“绝对不行!” “为何不行呢?” 辛柚问得理所当然,令段云灵莫名生出她这么激烈拒绝有些可笑的念头。 可是,当然不行的。她一个小小庶女,幸与不幸就掌握在嫡母手中,她怎么敢呢。 想一想大姐被嫡母逼成杀人凶手,她就觉得窒息。 段云灵望着辛柚说不出话,眼中溢满泪水。 放过她吧,为何都来为难她呢,她只是想好好长大,顺利嫁人而已啊。 仿佛察觉段云灵所思,辛柚拉住她的手。 “灵表妹,这一次你侥幸置身事外,下一次呢?” 段云灵手一抖。 辛柚放开她的手,声音轻柔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灵表妹是聪明人,应该明白,与其奢望心如蛇蝎者高抬贵手,不如让那毒蛇再害不了人。这才是真正的自保之道。” “可就算说了,别人就会信吗?”段云灵喃喃,动摇的心很快坚定,“不行的。” 她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庶女,母亲却是当家主母,别说祖母和父亲不会信,就算心里信了,面上也不会信的。 真要坐实母亲谋害青表姐,少卿府的名声怎么办?大哥的前程怎么办? 段云灵一瞬间想过这些,又感到了大山压顶无法呼吸的痛苦,再看目含期待的少女,同情汹涌而出。 她握住辛柚的手,语气恳切:“青表姐,你就当没有想起来吧,算了吧。” 辛柚却没回她的话,眼睛直直望着水池的方向。 段云灵跟着看过去,好似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把她冻住了。 骄阳似火,明晃晃的日头下一个婆子伸出双手,毫不犹豫把段云婉推进了水池里。 从这里能看到池中人竭力挣扎,可那双手把她的头死死按入水中,一次又一次。 段云灵骇得动弹不得,只有牙关咯咯作响。 “住手!”辛柚冲了过去。 随着她这声喊,小莲与凝翠也看到了婆子行凶这一幕,先后跑了过去。 “来人啊,杀人啦!”小丫鬟的尖叫声直冲云霄。 婆子因被发觉愣了一瞬,随后拔腿就跑。 辛柚一边跑一边把藏在衣袖中的砖头扔了出去。 飞出的砖头准准砸在婆子的右腿上,婆子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辛柚脚下不停,直奔水池边。小莲与凝翠则奔着婆子去了。 没有了那双杀人的手,段云婉挣扎着在水中冒出头。 “救,救我——” 然后她看到了伸出手的辛柚。 求生的本能让她什么都没想,死死抓住了那只手。 那是救命的手。 段云婉被拉了上来,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 小莲与凝翠也把婆子按住了。 “赵妈妈!”凝翠一眼认了出来。 赵妈妈虽只是个粗使婆子,却是大太太院中的,凝翠每日随段云灵去给大太太请安,自然认识。 这时已有不少下人听到动静赶了过来,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大姑娘,再看看被按住的赵婆子,一时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去如意堂。”辛柚沉声道。 小莲对辛柚的吩咐毫不犹豫,凝翠遇到这么大的事脑子都不转了,小莲怎么做她就下意识跟着做。 “放开我,放开我!”赵婆子挣扎。 她做惯了粗活,生得又结实,劲头可不小,眼看就要挣脱,小莲情急之下顺手抄起那块砖头,给了赵婆子一下。 赵婆子嗷一声惨叫,老实了。 小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把砖头一扔,慌忙看了辛柚一眼。 辛柚脚尖一踢,把砖头踢到了一边花丛里,颔首道:“做得不错。” 从始至终,她都没再留意段云灵。 段云灵一步步从花架后挪出来,望着冷清下来的花园愣了一会儿,踉跄着追上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去如意堂,把午后睡得正香的老夫人惊醒了。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浑身湿透的段云婉,老夫人厉声问。 段云婉眼神茫然,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老夫人皱着眉,视线扫过额头一个大包的赵婆子。 辛柚开了口:“外祖母,我在花园中看到这婆子把婉表姐推进了水池。” “什么?”老夫人大惊。 “水池”两个字似乎刺激了段云婉,她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哆嗦,哭着扑向老夫人大腿:“祖母,求您救救孙女!” 第23章 自救 段云婉抱住老夫人的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早把温婉柔顺抛到一旁去。 “祖母,您救救孙女,母亲要杀我灭口!”没给老夫人反应的时间,段云婉就一口气把大太太乔氏指使她推寇青青落崖的事说了出来。 险些丧命的恐惧令她什么都顾不得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青表妹是对的,嫡母不会放过她,受惩罚总比丢了命强! “母亲怕我走漏风声,刚刚派人杀我灭口!祖母,求您为孙女做主!” 屋里回荡着段云婉的哭声,老夫人额角青筋直跳,缓缓扫了辛柚一眼。 辛柚紧紧抿唇,眼中闪动着错愕、惊恐与愤怒。 老夫人嘴唇动了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视线从她面上扫过,落在段云灵身上。 段云灵脸色苍白,抖动的唇没有一丝血色。 老夫人看向赵婆子:“她是——” 毕竟是粗使婆子,老夫人只觉有几分眼熟。 “她是母亲院中的赵妈妈!”段云婉望着赵婆子那张脸,就想起来水池中那双一次次把她的头按下去的大手。 窒息的感觉涌来,令她脸色更加惨白,整个人抖起来:“祖母,她把孙女推入水池中还不够,还用手死死把我的头往水里按” 屋中除了近身伺候老夫人的,就是辛柚和小莲,段云灵与她的贴身丫鬟凝翠,还有跪在地上的赵婆子。 除了赵婆子这个行凶者,其他人听了段云婉的话皆面露恐惧。特别是亲眼瞧见行凶场景的几人,脸色就更难看了。 老夫人面沉似水扫过屋内众人,吩咐侍女:“去雅馨苑把大太太叫来。” “是。” 老夫人又吩咐一旁的心腹婆子去衙门给段少卿报信。 本来内宅的事,要么老夫人处理,要么乔氏处理,轻易不会惊动外头当差的男人,可今日的事不一样。 涉及当家主母谋害庶女,更曝出当舅母的为了钱财谋害外甥女,事情严重,不得不把一家之主叫回来。 大太太乔氏早已知道了花园中的情况,随如意堂的婢女过来时,无论心中怎么想,面上已经冷静下来。 “都是儿媳管教不力,竟然出了恶奴谋害主人的事。”乔氏一进来就请罪,怒视赵婆子,“你给我好好说清楚,为何会害大姑娘?” 那么多人看见了赵婆子行凶,乔氏心知这个辩无可辩,只能把赵婆子推出去。 她很清楚,赵婆子不敢把她供出来,毕竟赵婆子还有一家老小,都捏在她手心上。 “是是老奴记恨大姑娘曾经斥责过我,今日瞧见大姑娘一个人在水池边,一时冲动起了杀心”赵婆子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你胡说,我何曾斥责过你——”一瞬的愤怒后,段云婉看向乔氏,“赵妈妈编出这个理由,母亲不觉得可笑吗?想必您指使我推青表妹坠崖的事情闹开,也会如赵妈妈这般,被逼着说因为我对青表妹心存妒忌吧?” 乔氏脸色一沉:“你的规矩呢?竟这般与我说话!” 恐惧绝望之下,段云婉的理智已经到了要崩溃的边缘,反而豁出去了:“母亲逼我成为杀人凶手,又指使赵妈妈杀我灭口,我不过是把真相说出来,就没规矩了吗?母亲,我也是个人啊,与二妹一样的人啊!” 听段云婉提及段云华,乔氏脸色大变:“住口!我何曾让你伤害表姑娘?老夫人,我看大丫头是癔症了,还是请相熟的大夫来瞧瞧吧。” “大太太。”辛柚开了口。 乔氏这才发觉,从她进来与庶女这一番撕扯,这位表姑娘竟一直没吭声。 “青青,你不要听信你表姐这些胡话,在舅母心里,你与府上姑娘都是一样的。”乔氏勉强笑笑。 辛柚盯着乔氏张张合合的嘴,只觉好笑。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今日她算见识到了。 “与府上姑娘一样么?”辛柚轻笑,“可是婉表姐刚刚险些丧命水池呢。我前不久也险些丧命,要是这么看,那我们确实是一样的。” 这话一出,乔氏与老夫人齐齐变了脸色。站在角落里的段云灵更是神色数变,眼里满是挣扎。 “青青,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舅母?”乔氏一脸的失望与难以置信。 失望是假,难以置信是真。 这还是那个脸皮极薄,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丢面子的表姑娘吗? 辛柚笑笑:“比起赵妈妈因被婉表姐斥责几句就要杀主人,还是婉表姐的话更合理些。大太太说呢?” 乔氏脸色青了又白,眼中狠厉一闪而过。 “青青,你这样说太让舅母伤心了——” “那就报官吧。”辛柚懒得再看乔氏装下去,淡淡道。 “什么报官?”急匆匆赶回家的段少卿一脚跨进来,听了这话脸色顿变。 辛柚冲段少卿屈了屈膝,言简意赅道:“今日大舅母院中的赵妈妈把婉表姐推入花园水池中,婉表姐说是大舅母杀人灭口,因为大舅母指使她把我推下悬崖。大舅母说这都是婉表姐一面之词,赵妈妈害大表姐是因为被她责骂过。大舅您觉得哪种可信呢?” “这——”段少卿神色有些僵硬,显然没料到印象中乖巧柔顺的外甥女会问得这么直白,勉强挤出个笑容安抚,“青青啊,事关重大,还是要查清楚。” “老爷,大丫头胡言乱语,您也纵着她胡闹,侮辱我这个做母亲的么?”乔氏定定看着段少卿。 段少卿咬了咬牙,强行把火气压了下去。 他不傻,真相如何不言而喻,可是再气乔氏不择手段,也不能让他的发妻,孩子们的母亲,少卿府的当家主母背上谋财害命的罪名。 乔氏把段少卿微妙的反应看在眼里,扫了段云婉和辛柚一眼。 真是两个蠢丫头啊,过了这个坎儿,有你们好受! 这一瞬,她的眼神那么冷,那么毒,段云灵只觉热血上涌,脱口而出:“我听到了!” 多道视线投过来,把这个一直想明哲保身又良心不安的小姑娘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她很怕,却知道没了退路,再一次大声道:“我听到了!” 第24章 不行 段云灵的突然出头,是众人始料不及的。 这其中,大概只有辛柚不觉意外了。 亲眼瞧见段云婉被恶仆推入水池,再有她那一番话在先,无论是出于良心,还是担心自身,如果段云灵依然无动于衷,只能说这少卿府烂透了。 “你听到了什么?”老夫人看着站出来的孙女,神色复杂。 段云灵低着头,躲开各色目光:“青表姐坠崖后,我无意中听到了大姐哭泣。大姐哭着说她不想这么做,她是被母亲逼的” 段云婉错愕望着段云灵,这些日子因为心神太过紧绷而忽略的一些异样终于恍然。 难怪三妹总是避开与她的肢体接触,原本同进同出,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就独自走了。 原来三妹早就知道了! 段云灵咬了咬唇,终于抬起了头:“这些日子,我一直很自责,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青表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段云婉听到段云灵的哭声,也哭了起来。 两个孙女的哭令老夫人脑壳嗡嗡疼,段少卿更是头大如斗。 他本想把事情先按下去,可段云灵站出来作证,等于彻底揭开了这桩罪恶的遮羞布。 看来今日不得不给外甥女一个说法了。 段少卿这般想着,视线缓缓扫过屋里众人。 还好,在场的都算是自己人,要是二房也在,那就更丢脸了。 “你个毒妇,竟如此心狠!”段少卿心里有了计较,一脚把乔氏踹倒在地。 乔氏毫无防备扑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从站出来后就紧张得手脚冰凉的段云灵看着嫡母狼狈的模样,突然没那么怕了。 她没把视线留在乔氏身上,而是投向辛柚。 原来,那座从懂事起就压在头上的大山,也是可以搬动的吗? 辛柚却知道没有这么简单。 让乔氏认罪只是第一步罢了,让乔氏得到应有的惩罚才能告慰寇青青在天之灵。 后者能否实现,取决于老夫人与段少卿。确切说,取决于身为一家之主的段少卿。 而看段少卿的反应,可不像真心为外甥女做主的样子。 “青青,是舅舅对不住你,没发觉你舅母竟做出这种事来。” “那大舅打算如何处理?”辛柚淡淡问。 她的淡定,反衬得红了眼圈的段少卿有些虚假。 段少卿与老夫人对视一眼,说出打算:“就让你舅母以后在雅馨苑抄佛经赎罪,如何?” “老爷!”乔氏脸色扭曲,无法接受青灯古佛的结果。 段云婉与段云灵听了这话,都不觉松了口气。 嫡母从此青灯古佛,她们就不用在她手下讨生活了。 辛柚看一眼满脸不甘的乔氏,再看一眼急于了事的段少卿,摇了摇头:“不行。” 这话一出,段少卿就愣了:“青青,那你的意思是——” 段云婉与段云灵紧紧盯着辛柚,目露惊色。 老夫人亦动了动眉梢。 在她看来,儿子这般处理也算是给外孙女一个交代了。 青青这是不满意? 辛柚瞥了乔氏一眼,语气淡淡:“大舅母指使人谋杀我在先,谋杀婉表姐在后,如今事发,从此再不用操心操力管家,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读书养花晒太阳,是这个意思吗?” 将来段云辰金榜题名,仕途顺遂,说不定给母亲挣来的诰命比现在的还强。 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世人早忘了少卿府上的表姑娘,而乔氏熬成了老夫人,开始享受儿孙的请安孝敬。 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辛柚这一问,众人神色就更精彩了。 特别是段云婉与段云灵,看着辛柚的眼神已经和小莲有点像了。 当家主母从此青灯古佛明明是很凄凉的惩罚,怎么听青表妹(表姐)这么一说,竟是享福了呢。 难道说——嫡母的下场还能更惨? “青青,你年纪还小,不懂青灯古佛的苦处——” “我懂。”辛柚打断段少卿的话,毫无畏缩与他对视,“是大舅没听懂,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惩罚还不够。” 这话一出,几乎等于撕破脸了。 在段云婉与段云灵担忧的目光下,段少卿沉声问:“那青青你想怎么样?” 辛柚一字字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这八个字,每一个字她都说得极重,而无论前半句还是后半句,对少卿府来说都是那么讽刺。 “怎么就到了杀人偿命的地步,你不是好好的么。”段少卿干笑着,试图缓解气氛。 “我和婉表姐皆大难不死,那是我们运气好,不能改变大舅母指使杀人这件事。”辛柚顿了一下,罕见面露迟疑,“或者按大夏律法,杀人未遂与杀人罪名有所不同——” 少女柳眉蹙起,旋即舒展,干脆道:“那就报官吧,无论官府如何判,我都认了。” “胡闹!”提到报官,段少卿被踩到痛脚,终于维持不住舅父的温和面目,“家丑不可外扬,青青你可知道报官对少卿府的影响?” “我姓寇。”段少卿脸色冷,辛柚声音更冷。 “你——”段少卿指着外甥女,这一刻真正意识到眼前冷若冰霜的少女并非任他掌控的女儿们。 她是能做到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 老夫人忍不住开了口:“青青——” “外祖母!”辛柚不给老夫人劝出口的机会,在段少卿面前的冷硬化成了泫然欲泣,“青青虽然姓寇,却一直把您当亲祖母的。先是坠崖,再是惊马,青青险些再也见不到您,陪母亲去了” 辛柚哽咽着,垂眸遮住眼底的凉意。 就让她看一看,老夫人对寇青青的母亲还残余几分母女之情吧。 老夫人纠结之时,段少卿冷冷开口:“青青,你虽不怕闹到公堂上,你的表姐妹却是怕的。” “大舅是提醒我没有了婉表姐和灵表妹作证,我告不赢?”辛柚莞尔一笑,语气轻描淡写,“没关系呀,到时候京城上下都知道这场官司,哪怕只有少数人相信我,对我来说就是赢了。” 段少卿脸色一下子铁青。 他说这些不过是想让外甥女知难而退,而实际上,只要闹到公堂上,少卿府就输了。 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你们听听老婆子的意思吧。”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老夫人终于开口。 第25章 恶报 “母亲您说。”段少卿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乔氏神色怔怔,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目光落在这夫妇二人身上,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就弄到这个地步了呢? 把对乔氏的厌恶不满遮在微垂的眼皮下,老夫人慈爱拉过辛柚的手:“先前外祖母就说过,你和你大表哥都是好孩子,若能亲上加亲,将来我去见你母亲也能放心了。如今出了这种事,外祖母知道你气恼,但还是想问一句,你可还愿意嫁给你大表哥?” 辛柚听愣了。 不因别的,她觉得自己的脸皮与少卿府的人比起来,还是太薄了。 老夫人见她不语,却以为有戏,温声劝道:“等你们成亲,家里事就交给你管,也别担心管不好,有不懂的问外祖母就是。至于乔氏,以后她待在雅馨苑不出来,是抄佛经还是如何,都随你。” “老夫人!”乔氏脸色一白,死死盯着辛柚。 而辛柚,险些为老夫人这番话抚掌叫好。 她先前话中之意,就是担心多年后乔氏翻身。老夫人提出让寇青青与段云辰成亲,并让寇青青管家,等于打消了这个顾虑。 如果她真的是寇青青,能嫁给心上人,又能制住乔氏,更不必与外祖母产生矛盾,恐怕很难拒绝这个提议。 只可惜,她是辛柚。 辛柚把手从老夫人手中缓缓抽出,摇头道:“还是报官吧。” “青青!”辛柚的拒绝,让老夫人意想不到。 辛柚牵了牵唇角:“外祖母,青青虽小,却也明白,与人结缘是结良缘,不是结孽缘。我与大太太之间如此,真的还能与大表哥成为举案齐眉的夫妻吗?” 老夫人动了动唇,被问住了。 一个小姑娘,能嫁给心悦之人,还得了管家权,高兴还来不及,哪会顾得其他?便是想到与夫君不和这种可能,年轻好胜的女孩子也总以为只要有时间,早晚能拢住丈夫的心。 可此刻老夫人看着神情冷静的少女,还有刚刚那冷淡的语气,便明白放在寻常小姑娘身上的手段不管用了。 不被情打动,不被利诱惑,她的外孙女竟是这样的。 一时间,老夫人心情更复杂了。 “青青,除了报官呢?” 听出老夫人话中的妥协,辛柚屈了屈膝:“那外祖母觉得,如何处置指使杀人的大太太,才公允呢?” 老夫人定定看着把皮球踢回来的外孙女良久,终于收回目光看向儿子,叹道:“乔氏德行有亏,不顺父母,不堪为段家妇。文松,你便休书一封,送她回乔家吧。” 这话如一道惊雷,劈在了乔氏头上。 让她青灯古佛她尚且不甘,没想到老夫人还想要她儿子娶了寇青青,更没想到的是老夫人会让丈夫休了她! 乔氏愣了一瞬后泪水夺眶而出:“老夫人,儿媳嫁入段家多年来上敬姑舅,下育儿女,兢兢业业,片刻不敢松懈,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怎么能让老爷休了我啊!” 她越说越伤心愤怒,眼睛直直盯着段少卿:“老爷,你若如此做,可想过辰儿?有一个被休弃的母亲,他该如何自处啊!” 段少卿也没休妻的心理准备,面露难色看向老夫人:“母亲——” “玉珠,带大姑娘去换身衣裳。”老夫人吩咐完,起身向里间走去,“老大,你随我来。” 叫玉珠的婢女扶着浑身湿透的段云婉去更衣,段云灵悄悄看一眼形容狼狈的嫡母,再看一眼跟着祖母进了里间的父亲,手心里全是汗。 比之堂屋的拥挤,里间就只有母子二人,声音放低些不必担心被人听了去。段少卿说话随意了许多:“母亲,把乔氏拘在院子里是对咱们少卿府影响最小的。” 老夫人按了按太阳穴:“我也知道这样最好,可青青不同意。” “她一个小姑娘——”段少卿心里还是存着一分侥幸。 老夫人冷笑:“小姑娘才天不怕地不怕,青青若执意报官,你能怎么办?难不成像乔氏那个毒妇一样杀人灭口?” “儿子怎么会呢。”段少卿脸色变了变。 他想到的不只是外甥女报官后会引起的风言风语,还有那一袭朱衣,那位年轻的锦麟卫镇抚使。 正是热的时候,哪怕老夫人屋里摆着冰盆,汗珠还是从额头滚了下来。 段少卿抬袖擦了擦汗水,依然下不了休妻的决心:“要是休了乔氏,对几个孩子影响不小,特别是辰儿,他是要走科举入仕的人,若受不住母亲被休的打击可如何是好?” 到这时,老夫人反而冷静多了:“老大啊,你还没看出来吗,要么休了乔氏,要么乔氏以死赔罪,不然青青不会罢休的。” “这丫头——”段少卿咬牙挤出这三个字,有那么一瞬间杀机从心头掠过。 可他很清楚不能这么做。 看那丫头光脚不怕穿鞋的样子,今日不给个说法,就能立刻去报官,根本不给他慢慢谋划的时间,除非他彻底撕破脸,当着母亲和两个女儿的面下杀手。 他还没疯狂到这种地步,更别提如今京城上下都在传着少卿府的流言,还引来了贺清宵的注意。 “本来,乔氏‘病死’比被休闹出的动静小,可正如你说,辰儿还要科考,一旦乔氏没了,辰儿就要回家守孝,那就耽误了。” 段少卿心头一震,慢慢点了头:“母亲说得是。只是乔氏被休,免不了会传些风言风语。” 老夫人叹口气:“两害相权取其轻吧,世人若是揣测乔氏对青青不慈,不正说明我们家风正,宁愿承受非议也不包庇这等毒妇。” 说到这,老夫人深深看了儿子一眼。 真以为她成了聋子,听不见外头的风言风语了?不过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闹出动静罢了。 只是她没料到两点,一是乔氏指使恶奴谋杀大孙女,二是外孙女态度如此强硬。 这一刻,老夫人从心底生出了几分疲惫:或许她真的老了。 “那就依母亲所言。”段少卿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26章 勇气 乔氏直到接到墨迹未干的休书,才意识到彻底完了。 “老爷,老爷你不能这么对我啊,你我夫妻二十余载”平日的端庄严肃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乔氏抓着段少卿衣袖有些癫狂。 段少卿别开脸:“你好自为之吧。” 二姑娘段云华后知后觉得了消息,飞奔而至。 “父亲,您为何要休了母亲?” 段少卿本就心烦,女儿的质问更令他恼火,当即板着脸道:“大人的事,你莫要掺和。” 段云华不可置信瞪着段少卿,声音尖利:“那是我母亲啊!您这么对待母亲,有没有想过我与大哥?大哥——” 段云华一个激灵,找到了救命的浮木:“我要去告诉大哥!” 眼见她往外跑,段少卿喝道:“把二姑娘送回房,这两日不许出门!” 明日便是国子监放旬假的日子,段少卿与老夫人合计过,干脆等段云辰与段云朗明日放假回来,再告诉他们乔氏被休的事。 “放开我,放开我!”段云华挣扎着。 段云灵站在角落里看着涕泪横飞被仆妇拖走的段云华,轻轻咬了咬唇。 原来在她和大姐面前横行霸道的二姐,真到了与父亲对上时,什么都不是。 段云灵目光轻移,落在辛柚身上。 青表姐竟然做到了让父亲休了嫡母!她就一点不怕吗? 没有人来解答角落里这个小小庶女的疑惑,但明明身处暴风雨的中心,段云灵却从没觉得这么安心过。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二老爷段文柏与二太太朱氏赶了过来,正撞见段云华被带走。 “二弟就不要多问了。”段少卿脸色阴沉,看起来仿佛老了好几岁。 少卿府这边,因大太太突然被休人心惶惶,乔家那边,也接到了段家送来的信。 乔家当家的是乔氏的嫂子宁氏,当她打开信看过,脸色猛然变了。 为了避免两家闹起来,信上虽没提寇青青坠崖的事,却明言寇青青惊马乃乔氏所为,这便是乔氏被休的理由。 被宁氏拿在手中的信抖个不停,宁氏完全无法相信,又逐字把信读过。 小姑子竟做出这种事来?外头的传闻居然是真的! “去把老爷叫回家。” 恰在这时,一名少女走了进来。 少女柳眉杏目,生得俏丽,一开口便透着活泼劲儿:“母亲,我想姑母了,能不能明日去看看姑母?” 这少女便是乔氏的娘家侄女,闺名若竹。 宁氏正处于巨大的冲击中,听了女儿这话脱口而出:“滚回你的房里去!” “母亲?”乔若竹愣了,仿佛被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 “回去!” 乔若竹捂着脸扭头跑了。 等到乔家的人登门,已是华灯初上之时。 少卿府明明灯火通明,却冷冷清清,老夫人没心情吃晚饭,其他人自然也没心思吃。 乔氏哭累了,骂够了,神色麻木枯坐着,直到被人搀起来往外走,突然停了下来:“我要和表姑娘说几句话。” 搀扶乔氏的人不由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下意识想拒绝,可看着乔氏的样子又怕刺激到她,便把目光投向辛柚。 “正好,我也想和乔太太说几句话。”辛柚向乔氏走了过去。 称呼的改变宛如尖刀,刺得乔氏更疼。她死死盯着站到面前的少女,手不受控制颤抖着。 “表姑娘,这个结果你满意了么?”乔氏艰难挤出这句话。 这个问题一出,老夫人与段少卿的视线就落到了辛柚身上。 辛柚淡淡道:“谈不上满不满意,有错当罚,算是个交代吧。” 给枉死的寇姑娘一个交代。 “我也想问问乔太太,为何这样对我呢?”辛柚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乔氏脸色数变,压下排山倒海涌上的不甘,冷冷道:“不想让你嫁给辰儿,你配不上他。” “这样啊——”辛柚拉长声音,讥诮从唇边一闪而逝。 可真是一心为子女打算的好母亲啊,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忍着只说一半的话。 明明那百万家财,才是寇青青丧命的根由。若没有那些银钱,乔氏不满寇青青当儿媳坚决拒了就是。 可哪怕乔氏此刻恨着逼儿子休妻的老夫人,恨着不顾多年夫妻之情的丈夫,还是没有提及这笔财产半个字。 她怕提醒了眼前少女,百万家财飞了,她的儿女就沾不到好处了。 辛柚想着这些,越发同情寇青青。 乔氏这番慈母之心,但凡能站在早逝的寇青青母亲的立场上想一想呢。 辛柚回到了老夫人身边,安安静静不再开口。 饭要一口口吃,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落定乔氏被休的事,至于寇青青的家财该如何办,还要与小莲说一说。 乔家人自知理亏没有闹,乔氏也没有闹,老夫人松口气,安抚辛柚:“不要听乔氏乱说,回晚晴居歇着吧。” “青青告退。” 段云灵也默默退下,追上辛柚低声道谢:“青表姐,谢谢你。” 辛柚一笑:“能有今日结果,离不开灵表妹的勇敢。” 勇敢? 段云灵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湿了眼眶:“我一直觉得,都是没用的” “不啊,勇气永远是最宝贵的品质之一,特别是对我们女子来说。” 这是很小的时候,娘亲对她说过的话。 她一直牢牢记着,并努力拥有,当目睹娘亲惨死的场景,才没被击垮。 “青表姐,大姐以后会怎么样呢?”段云灵问起自被婢女带走更衣就再没出现过的段云婉。 “我不知道。”辛柚如实回答,“但我想,再差的结果也比被恶仆按进水池里溺死要好吧。” 段云灵咬着唇微微点头,目送辛柚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 回到晚晴居,辛柚喊来方嬷嬷:“明日段、乔两家还有财物交割,大公子与二公子也会从国子监回来,府上定然忙乱。奶娘,有件事我想麻烦你。” “姑娘这么说就折煞老奴了,您有什么事尽管交代,老奴定拼尽全力去办。” 乔氏被休,振奋的不只小莲,还有方嬷嬷。 “你去帮我打听一家书局,青松书局。” 第27章 离意 听辛柚提到书局,小莲不由想到了辛柚落在小山村的那个话本子,那几团褐色的污渍。 姑娘要方嬷嬷打听的书局,是不是与那话本子有关系呢? 方嬷嬷应下退出去,留小莲守夜。 只剩二人,小莲扑通跪下了。 辛柚无奈:“怎么又跪了?” 小莲抹着眼泪道:“多谢您替我们姑娘报仇了。” “不必谢,这是我借用寇姑娘身份的回报。”辛柚把小莲拉起来,正色问,“寇姑娘留下的百万家财,你有什么想法?” 小莲被问愣了:“您,您的想法呢?” “我的想法不重要。” 小莲面露不解。 辛柚只好把话挑明:“我不是寇姑娘啊。” 她自作主张把寇姑娘的财产从少卿府手中拿回来,然后呢? 她并没有处置这笔银钱的资格。 小莲这才反应过来,喃喃道:“对,您不是我家姑娘” 小丫鬟说着,又想哭了。 天知道多少次,看着这张与姑娘相似的脸,她都想着姑娘还活着,她还在姑娘身边。 “可是,婢子宁可您拿着这笔钱,也不想便宜了少卿府!” 辛柚摇摇头:“这钱我不能要。” 她借用寇青青身份,本是无奈之举,再拿了人家财物,岂不成了鸠占鹊巢的无耻之徒。 “难道就便宜了少卿府这些豺狼吗?”小莲一脸不甘,“姑娘是被大太太害死的,可其他人也不是好的。大公子对姑娘避之不及,二姑娘对姑娘冷嘲热讽,大老爷今日也没有为姑娘做主的意思。婢子只要一想以后这些人心里恨着姑娘还花着姑娘的钱,就替姑娘不公。” 小莲又要跪下,被辛柚拉住。 “姑娘,求您再帮帮我们姑娘吧。您若有法子把钱要回来,婢子替我们姑娘做主,您留一部分自用,剩下的施粥修路,或是捐了都可以,总之不能便宜了少卿府!” 辛柚认真听了小莲的想法,坦言道:“想要把寇姑娘的百万家财全部拿回,几乎不可能。” 那不是几十两几百两,是一百万两白银!能有多少人吞了这么一笔巨款还舍得吐出来呢? 就如寇青青的母亲交代方嬷嬷的话,只要女儿能嫁在段家,或是能体面嫁出去,都不必对女儿提起这笔巨款了。 寇母如此做,就是深知人性经不得这样大的诱惑考验,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女儿的外祖母。 “那,那能拿回多少?”小莲茫然问。 “倘若寇姑娘出阁,应该是最容易拿回一部分的。但你也知道,我不可能走这条路。只能说尽力吧,都顺利的话或许能拿回六成” 寇青青最大的问题是一介孤女,没有少卿府以外的任何助力。而方嬷嬷手中那个账册当不得证据,真要毫无准备直接拿着账册找老夫人讨要,老夫人完全可以否认。 除了一个小小奶娘,谁能证明当年有那么一大笔寇家财产进了段家腰包呢? 六成,是辛柚觉得能拿回来的理想数目。 “六成——”小莲眼神恢复了清明,“若真能拿回来六成,那就谢天谢地了,其他的就当夫人孝敬老夫人的吧” 再怎么不甘心,小莲也清楚老夫人是寇母的母亲,寇青青的外祖母,实在拿不回来的也只能认了。 她若强求全部拿回来,才是强人所难,没有分寸。 谈完这件事,辛柚道:“小莲,我要离开少卿府了。” 小莲脸色微变:“姑娘,您不是要借用我们姑娘的身份么,为何要离开少卿府?” 辛柚笑了:“离开这里不好吗?” 小莲一想腌臜的少卿府,眼中闪过厌恶,可更多的是不安:“这里虽恶心,可到底是我们姑娘的外祖家。您若出去单过,先不说少卿府答不答应,安全上也没有保障啊。” 虽说托了开国皇后的福,女子能分田地,能立户,比之前朝地位提升许多,可真到了现实中,一个未婚女子独自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呢。 没钱被人欺,有钱无势同样被人欺啊。 “我既打算离开,自然能在京城立足。”见小莲还想再劝,辛柚干脆直言,“我要离开这里,更主要的是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办。” 少卿府好也罢,恶也罢,与之有关的都是寇青青,而非辛柚。 小莲听辛柚这么说,把那些担忧的话咽了下去,神色坚决道:“姑娘,您去哪里,小莲都跟着您。” 辛柚沉默半晌,轻声道:“你若跟着我,比在少卿府还要险恶许多。” “婢子不怕。只要能在您身边,婢子什么都不怕。” “你想清楚就好。”辛柚该说的都说了,一番洗漱,躺在了床榻上。 夜间寂静,不知名的虫儿一声声叫着。辛柚翻来覆去睡不着,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册书。 那是一本一看就知道被翻过许多次的话本子,封面的下方角落写有出处,赫然是青松书局。 转日一早,乔家就来了人,由二老爷段文柏和二太太朱氏出面,与之清点核对财物。 乔氏嫁进段家二十余载,嫁妆或是用了,或是拿去钱生钱,清点起来很要费些功夫。 段云辰与段云朗一进家门,就察觉不对了。段云朗是个憋不住的性子,当即拦着一个路过的下人问:“怎么家里乱糟糟的,还有不少生面孔?” 被拦住的下人眼神闪烁,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哑巴了?” 段云辰一拉段云朗:“二弟,先去给祖母请安吧。” 兄弟二人赶去如意堂,得到老夫人身体不适正在歇息的消息。 段云朗眨眨眼:“大哥,家里肯定出事了!” “我去问问母亲。” 段云辰面上还算沉得住气,加快脚步走了没几步,遇到了段少卿。 今日不只是国子监学生放假的日子,也是官员休沐日,段云辰对段少卿出现在家中没觉得奇怪,忙躬身行礼。 “父亲,今日家中似乎有些忙碌,是有什么事情么?” 段少卿看一眼还算镇静的儿子,再看一眼掩不住好奇与担忧的侄儿,板着脸道:“你外祖家的人过来了。” 第28章 书局 从段少卿口中得知乔氏被休已经回了乔家,段云辰如遭雷击,段云朗更是张大了嘴巴久久没有合拢。 许久后,段云辰才找回声音:“父亲,母亲有什么过错,竟会如此” “她对你表妹不慈,对你祖母不顺。”段少卿沉声道。 “不慈?如何不慈?”段云辰本是稳重的性子,可说到底还只是个未及冠的少年,母亲被休无疑对他造成极大的冲击。 “你表妹惊马,是你母亲所为。” “不可能!”段云辰脱口而出。 段少卿看着儿子,脸色沉下来:“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到这一步?” 说到这里,他既恨乔氏的狠毒愚蠢,又恼外甥女的寸步不让。 而段云辰听了这话,面色惨白,心中再无侥幸。 父亲说得不错,母亲是当家主母,还育有他和二妹一双儿女,如果不是犯了大错,怎么会到被休的地步。 “今日乔家来人,取你母亲的嫁妆,此后两家再无瓜葛。你安心读书,莫要被这些俗事影响了心志。” 段少卿说完,负手走了。 段云辰犹如泥塑,许久没有反应。 段云朗小心安慰:“大哥,你可想开点” 大伯母竟然是这种人! 段云辰回了神,大步向雅馨苑走去。 段云朗怕堂兄想不开,急忙跟上。 平日一片祥和的雅馨苑此时乱糟糟的,有抬东西的,有清点的,还有打算盘的。 段云辰默默看着,只觉那么不真实。 二老爷段文柏先发现了他:“辰儿,你们回来了。” 段云辰张张嘴,竟不知说什么。 段文柏拍拍他肩膀,叹了口气:“这里乱,先回去吧。” 段云辰木然点了点头,游魂般出了雅馨苑,对紧跟着他的段云朗道:“二弟不用跟着我了,我去看看二妹。” “哦,哦。”段云朗平时那么多话的人,现在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段云华自昨日被段少卿发话送回房,就被拘在院子里没出去过,一见兄长就哭了:“大哥,母亲被父亲休了!呜呜,我们可怎么办啊?” 面对胞妹的崩溃,段云辰恢复了几分冷静:“二妹,你不要哭,仔细说一说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段云华茫然摇头:“我不知道。好像是花园中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就突然听说母亲被休了,我赶过去问父亲,父亲让人把我送了回来不许出门。大哥,你见过父亲了吗?他怎么说?” “父亲说母亲安排惊马害青表妹” “胡说!”看着兄长惨然的样子,段云华心头仿佛有火在烧,“我就知道和寇青青有关!大哥你不知道,母亲因为寇青青不开心很久了” 段云辰苦笑:“母亲伤害青表妹应该是真的,不然父亲不会如此绝情。” “那也是被寇青青逼的。要不是她不要脸皮想嫁给大哥,母亲怎么会为了摆脱这桩亲事一时想岔了!” “二妹,不要如此偏激,无论如何,青表妹都是受害者。”段云辰虽这么说,可想到那个曾含情脉脉看着他的少女,心里到底添了几分膈应。 这边段云朗抬脚去了晚晴居。 辛柚知道今日少卿府会很热闹,但不准备去凑这份热闹,便一直待在屋子里。 “表妹,你还好吧?”段云朗仔细打量辛柚,眼中是真切的关心,“真没想到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 “还好,多谢二表哥关心。” 辛柚的平静让段云朗更觉得惭愧:“我应该多留意的” 大伯母管着家,却对表妹包藏祸心,难以想象表妹处境多么艰难。 而他竟然还总找表妹借钱! “表妹,你就把我当成亲哥哥,以后有什么事记得找我,千万不要见外!” 辛柚没有接这个话,而是问道:“二表哥回来,去给外祖母请安了吗?” “去了,祖母正在歇息” 如意堂中,一个嬷嬷正向老夫人禀报:“大公子去了二姑娘那里,二公子去了表姑娘那里” 老夫人微微点头,吩咐下去:“晚饭照例在如意堂吃。” 少卿府的惯例,每逢国子监放旬假的日子,两房的人就都聚在如意堂吃团圆饭。 辛柚接到口信,午饭随意吃了几口歇下,再醒来时方嬷嬷已经回来了。 “奶娘辛苦,有没有打探到什么?” 方嬷嬷脸有些发红,是被外头日头晒的,精神却好:“姑娘让老奴打听的青松书局,颇有名气。那书局就在国子监附近,印书售书都有,是个大书局。本来生意十分兴隆,自从平安先生被对面的书局抢了去,就越来越冷清了” 平安先生——辛柚眸光微闪,想到了那册话本。 那本《牡丹记》的作者,便是平安先生。 辛柚决定明日出门,去看一看青松书局。 快到晚饭的时候,众人聚在了如意堂。 和以往的谈笑风生不同,今日这顿团圆饭气氛十分低沉。 老夫人皱眉开了口:“我知道你们心里难受,可再怎么样日子还要过。特别是辰儿和华儿,你们若就此消沉,那不光对不住你们父亲,更对不住祖母,和你们先去的祖父。” 段少卿扫一双儿女一眼,严肃问:“你们祖母的话,都记下了吗?” 段云辰与段云华齐齐起身:“记下了。” 老夫人又看向辛柚:“青青,你受委屈了。不要因个别人的做法伤了亲人间的情分,少卿府永远是你的家。” “青青知道了。” 段云华用力咬着唇,克制着冷笑的冲动。 蜻蜓点水的目光从她面上掠过,辛柚心头微动。 或许,离开少卿府还少不了这位二姑娘的“帮忙”。 一顿饭没滋没味散了,转日一大早段云辰与段云朗要赶回国子监,辛柚去给老夫人请安时,提出要出去逛一逛。 老夫人正是想把外孙女哄回心的时候,自然没有阻拦。 马车一路向北,一直驶到青松书局附近,过不去了。 辛柚挑开车窗帘看过去,只见那处挤满了人,却不是要进青松书局的,而是对面的书局人太多,一直排到了青松书局的大门外。 第29章 再遇 对面的书局名叫雅心书局,昨日辛柚听方嬷嬷提过。不过今日方嬷嬷没有来,跟着辛柚的还是小莲。 辛柚吩咐车夫把马车拉到远一点的地方停靠,让小莲去打听一下情况。 不多时小莲返回来,擦了擦汗道:“是雅心书局今日发售平安先生新出的话本子,数量有限,这才引得许多人来抢。” 辛柚望着拥挤的人群,语气有些复杂:“原来京城人都这么爱看话本子。” 小莲在京城住了四年,对此见怪不怪:“是呀,京城识字的人多,闲来都爱看话本子打发时间。就是那不识字的,也喜欢往酒肆茶馆里跑,听说书人讲新出的话本故事” 小丫鬟说着说着停下了,一扯辛柚衣袖:“姑娘,您看那是不是二公子!” 辛柚顺着小莲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两个少年鬼鬼祟祟溜过来,其中一人正是段云朗。 “二公子竟然上学的时间来买话本子!”小莲震惊。 辛柚想的却是避开段云朗,免得生出别的事,于是挤过人群,走进了青松书局。 与人山人海的雅心书局相比,青松书局冷清到令人心酸,掌柜在发呆,伙计在打盹儿,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有人进来。 小莲咳嗽了一声。 伙计一跃而起,脱口问:“都挤到我们店里来了?” 小莲脆生生道:“我们姑娘来买书。” “是不是走错了——” 掌柜伸手把伙计揪到后面,露出热切的笑容:“姑娘要买什么书?” “我先看看。” “姑娘看,姑娘随意看。” 辛柚耳朵尖,等走到书架深处,听到伙计小声嘀咕:“掌柜的,你笑得这么热情,别把人家姑娘吓跑了。” “一边去!” 架子上一排排书,纸张油墨特有的气味萦绕在鼻尖,越往里走书墨气就越浓。 辛柚目光从这些书册上扫过,随手拿下一本书。那是一本游记,颇有厚度,售价可想而知不便宜。 辛柚的目的不是买书,而是多了解这家书局的讯息,买了这本书自然好说话。 她抱着书走出去,还没等开口,就见一人冲进来,跪在了掌柜面前。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瘦弱少年,尽管情绪激动,却还记着克制音量:“掌柜的,求你再预支我一些工钱吧,我娘断药了” 掌柜没好气道:“你小子都预支半年工钱了,咱们书局又不是善堂,没完了是不?” 少年砰砰磕头:“求你了,我不想没有娘” “赶紧走,还有客人呢。”掌柜看起来态度不好,却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塞进了少年手里。 少年连连道谢,爬起来就跑。 “等一下。”辛柚出声。 少年茫然看过来。 掌柜忙赔不是:“是不是吵到姑娘了?这小子不懂事,姑娘别和他计较——” “小莲,拿二两银给这位小兄弟。” “嗳。”小莲毫不犹豫应了,走到少年身边,把碎银塞进他手里。 少年彻底傻了,下意识看向掌柜。 掌柜可不傻,有这二两银,这小子的娘说不定就有救了,也不用他自掏腰包预支工钱了。 “姑娘心善给你的,还不快谢谢姑娘!” 少年如梦初醒,忙跪下给辛柚磕头。 “快回去照顾你娘吧。”辛柚温声道。 她也不是滥发善心,只是少年那句“我不想没有娘”,让她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少年深深看辛柚一眼,再次磕了一个头,爬起来匆匆离去。 掌柜再看辛柚,笑容就真切许多,话痨说起少年的事:“那孩子的娘以前也在书局做事,本来还过得去,这一病母子二人日子就难过了。也是可怜人啊,母子进京是来寻男人的,寻了好些年都没寻着人影” 辛柚默默听着,时不时点个头。 许是闲坏了,有个态度这么好的聆听者,掌柜越说越起劲,到后来辛柚连那少年的爹叫啥名字都知道了。 她自然而然聊起来:“我看店里书籍种类繁多,怎么进店的人不多呢?” 一旁伙计默默望天。 这姑娘确实心善,进店的人哪是不多,压根就这姑娘一个。 提起这个,掌柜就长叹口气,语气不自觉带了愤怒:“要不是平安先生被他们抢走了,何至于此” 两家书局挨得这么近,经史子集这类书自家书局有的对面也有,关键还是要看谁家能出风靡京城的话本子。 平安先生写的话本子受人追捧,人们去买话本子时顺便就把其他书也买了,这么一来青松书局门可罗雀也就不奇怪了。 “再寻不到好的写书先生,东家就要把书局转手了——”掌柜与眼前少女聊得太投机,一不留神把书局的艰难局面说了出来。 装作没看出掌柜反应过来后的尴尬,辛柚顺势问:“接手书局要不少银钱吧?” “那是当然。咱们书局不但售书,后面还有印书坊和一片不小的宅院。”说到这里,掌柜眼里闪过落寞。 青松书局对他来说不只是谋生的地方,可以算得上他的家了。 “掌柜的别愁,说不定生意很快就好起来了。”辛柚把随手拿的游记放到柜台上,“这本书售价多少?” 掌柜作势打了自己一下:“看我这张嘴,一说起来没个完,耽误您时间了。这本书——” 看清那本游记,掌柜一顿,神情浮现几分异样。 辛柚疑惑问:“掌柜的,这本书是有什么问题吗?” “这倒没有——”掌柜犹豫着,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就在这时,门口脚步声响起,有人走了进来。 辛柚看到那一袭朱衣,意外扬了扬眉。 竟然是惊马时出手相助的义士——锦麟卫镇抚使贺清宵。 “大人来了。”伙计恭敬迎上去,显然是知道贺清宵身份的。 掌柜也急忙问好。 面对掌柜与伙计,贺清宵并无倨傲之色,温和颔首,目光落在了辛柚面上。 辛柚分明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讶之色,大大方方屈了屈膝:“没想到在这里再遇义士。” 贺清宵眼神恢复了平静,问道:“寇姑娘一切可好?” 第30章 游记 “我很好。”辛柚目光坦荡,对上那双眸光深邃的眼,“没想到能在这里再遇义士,义士能否告知姓名。” 贺清宵余光扫见掌柜与伙计瞪圆的眼,到嘴边的拒绝默默咽下,温声道:“我姓贺。” “贺大人。” 贺清宵微微扬了一下眉梢。 辛柚解释:“刚刚听伙计喊您大人。” 看着少女坦然的模样,贺清宵突然就觉得回避身份没什么意思。 “我在锦麟卫任镇抚使一职,那日的举手之劳,寇姑娘不必一直记在心上。” “贺大人的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 “寇姑娘那日的提醒,已是回报了。”贺清宵想到那个从天而降的花盆,看着辛柚的眼神有了些微变化。 本来,他怀疑过那是眼前少女为了刻意接近他而设的局,可耳闻了少卿府一些事,便打消了这种怀疑。 一个身处那种环境的小姑娘,保全自身已经拼尽了力气,接近他这样的人一无余力,二无必要。 只不过,他还是不解一个寄人篱下的闺阁少女如何会精通相术。 贺清宵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寇姑娘如果遇到什么麻烦,贺某能力范围内能解决的话,也可以来找我。” 这一下,换辛柚眼神有了变化。 她眼底藏着不解,触及对方清澈平和的目光,一瞬间明悟。 贺清宵这般对她,与她对刚才为母求预支工钱的少年是一样的,是出于纯粹的对深陷困境之人的怜惜。 辛柚再次福了福身子:“我先谢过贺大人。” 贺清宵颔首,视线落在柜台上。 辛柚顺着看过去,暗暗纳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位贺大人好像一直盯着她要买的这本游记。 “不打扰贺大人了。”辛柚把游记拿起来,“掌柜的,结账吧。” “姑娘确定要买这本了?”掌柜嘴上问辛柚,眼睛却偷瞄着贺清宵。 贺清宵快步走向书架深处。 “掌柜的?” “哦!”扭头去看那道背影的掌柜忙回过头,比出三根手指,“这本游记价格有些高,要三两银。” 三两银,委实不便宜了。 小莲忍不住道:“一册话本子才几百文!” 对小丫鬟的反应,掌柜不觉意外,笑着解释道:“这可没法比。话本子大量印制,成本低廉,售价自然也便宜。这本游记店里就这么一本,对于喜欢它的人来说再贵也值得。” 辛柚微微点头,小莲不再多说,掏出碎银放在柜台上。 伙计忙把游记仔细包好,交给小莲。 “我拿着吧。”辛柚直接把书接过来,告别掌柜往外走去。 伙计见主仆二人走出了书局,小声问掌柜:“掌柜的,你怎么不提醒那位姑娘一声——” 他说着,悄悄指指里边。 掌柜和伙计都知道,贺大人每次来书局,都会翻看那本游记。 “别多嘴。”掌柜警告瞪了伙计一眼。 要是换了其他客人,他肯定会悄悄提醒一下,免得无意中得罪了这位锦麟卫镇抚使。可他刚刚瞧着那位姑娘要买游记,贺大人什么话都没说,就不准备多嘴了。 那么贵一本书,好不容易卖出去! 却不知此时站在书架旁拿了一本书翻看的贺清宵,却没表面看起来这么平静。 眼前的书越看越无趣,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本书,他还没看完 青松书局外,人丝毫不见少,小莲踮脚望了望,问辛柚:“姑娘,要不要婢子去买一本回来?” 姑娘手中那本《牡丹记》,也是平安先生写的呢。只是不知为何,上面好像留下了血渍。 小莲猜测辛柚进京要办的事不简单,却一个字都没问。 姑娘帮她的姑娘报了仇,还愿意收留她,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她都会和姑娘一起面对。 “人太多,还是算了,先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辛柚随手翻看新买的游记,惊喜发现竟颇有趣,渐渐看入了迷,直到被小莲提醒才反应过来少卿府到了。 下了马车,辛柚抱着书不紧不慢往里走,小莲在一旁小声道:“二姑娘在那边。” 段云华也发现了辛柚,未加思索,拔腿走了过来。 辛柚看着气势汹汹走来的少女,脚下站定。 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如火星落入油锅,瞬间点燃了段云华压抑的怒气:“寇青青,我问你,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是一日,生活就天翻地覆。就算有兄长安慰,段云华还是无法接受。 辛柚静静看了段云华片刻,淡淡道:“外祖母说了,昨日之事不许再提。华表姐若真想知道细节,就去问外祖母吧,或者问问大舅。” 段云华柳眉倒竖:“你明明知道祖母和父亲不会说!” “哦,那我也不想说。”辛柚一脸冷淡。 “你——”段云华气得咬碎银牙,强行克制住去抽那张云淡风轻的脸的冲动,“寇青青,你不要太得意!” 辛柚沉默一瞬,反问:“寇青青得意什么呢?” 这话若是细想,是有些古怪的,能听出来的只有小莲。 小莲咬着唇,看向段云华的眼里有怒意和泪意。 她家姑娘的骸骨还在那不见天日的山洞里,不知何时才能入土为安。她的青青姑娘,还能得意什么呢? “寇青青,原来你以往的乖巧都是装出来的。” 辛柚微笑:“不比华表姐,一如既往的跋扈。” “你竟敢这样说我!”段云华大怒,抬起的手被丫鬟拉住。 “姑娘,回房吧,要是被老夫人知道了——” 段云华的怒火一下子卡住,不上不下憋得脸色发青。 “你且等着!”撂下这话,段云华拂袖而去。 丫鬟急忙追上,被盛怒之下的段云华推了一个趔趄。 “姑娘,二姑娘还会找您麻烦的。”小莲皱眉道。 辛柚笑了:“就怕她不找我麻烦。” 小莲疑惑眨眨眼。 辛柚没有解释,而是道:“走吧,去三姑娘那里坐坐。” 段云灵这两日都有种在做梦的感觉,听闻表姑娘来了,忙命人请进来。 闲聊几句,辛柚直言:“我想请灵表妹帮个忙。” 第31章 拜托 段云灵有些意外:“青表姐要我帮什么忙?” 她想不出,能帮青表姐什么。 这两日她反复回想嫡母被休的经过,觉得有一点青表姐说错了。 青表姐说有这个结果离不开她的勇敢。其实不是的,她懦弱胆小又自私,是青表姐给了她勇气。 青表姐这么厉害的人,也需要她的帮助吗? “段云华有没有找过你?” 段云灵越发吃惊了。 听青表姐对二姐的称呼,这是彻底闹僵了? 辛柚神色坦然:“乔太太因我被休,不论孰是孰非,段云华都恨我入骨。她既恨我,我自然不待见她。” 她说得这般理直气壮,段云灵一时居然觉得有道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样似乎不妥。 青表姐与父亲还有二姐闹僵,并无好处。 若是换了以前,段云灵只会在心里想想,此时却委婉说了。 “灵表妹先告诉我,段云华来找过你吗?”辛柚握了握段云灵的手,表示领情。 那日花园里的事虽有不少人看见,因为老夫人下了封口令,并没传到段云华耳中去,至于如意堂中辛柚与段少卿的对峙,就更少人知道了。 段云华想要弄个明白,在她这里碰了壁,少不得来找段云灵。 “二姐还没来过。”段云灵心一动,自觉猜到了辛柚在担心什么,当即道,“青表姐你放心,二姐若问那日的事,我不会说的。” 要是让二姐知道是青表姐逼着父亲休妻的,以二姐的脾气,还不直接打起来。 “恰恰相反,若段云华问你那日情况,你记得对她说,本来大舅想让乔太太待在雅馨苑念佛,是我不答应,非要休了乔太太才罢休。” 段云灵呆了:“青表姐,我不懂” 辛柚神情变得严肃:“灵表妹,我不是开玩笑,而是需要你的帮助。至于缘由,暂时不方便说,不过你以后会明白的。” 段云灵仔细思索,还是想不通辛柚如此的理由,问道:“青表姐,你确定这样不会有麻烦吗?” 辛柚颔首。 “那好,如果二姐来问,我会按着表姐的意思说。” “多谢灵表妹。” 段云灵目光落在辛柚带来的游记上,随口问道:“青表姐今日出门,是去逛书局了吗?” “对,去了青松书局,买了本书。” “表姐怎么不去雅心书局?” 因为那本染血的《牡丹记》,辛柚很乐意聊聊京城的书局,本来准备告辞的话也咽了下去:“灵表妹喜欢去雅心书局?” 段云灵笑道:“本来喜欢去青松书局的,后来平安先生不是为雅心书局写书了嘛,就改去雅心书局了。反正这种大书局都差不多,还是看谁家的话本子好看。” “平安先生这么厉害?” 段云灵眼神热切起来:“平安先生最会写志怪故事了,去年的《牡丹记》京城识字的估计人手一本,转去雅心书局后又写了《灵狐记》,也非常好看——表姐你等等。” 小姑娘哒哒哒跑去西屋,很快抱了一本书过来:“青表姐你还没看过吧?” “我许多事还没想起来,以前我很喜欢看话本子吗?” 段云灵摇头:“表姐你不怎么看这些。”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辛柚意料。看小莲对话本售价的熟悉,她以为寇姑娘也是喜欢读这些的。 “表姐你看看呀,真的很好看。”段云灵把《灵狐记》塞进辛柚手中。 辛柚没有拒绝:“好,我回去看看。灵表妹,你说平安先生的《牡丹记》几乎识字的人都买了,竟这么受欢迎吗?” “特别受欢迎。我常打交道的那些朋友,谁手中若没本《牡丹记》,是要被笑的。”段云灵抚额,“表姐你也没看过《牡丹记》吧,我去给你拿。” 说到这,段云灵不好意思抿抿唇:“表姐你看完记得还我啊,若是丢了,就买不到了。” 辛柚心头一动,不动声色问:“《牡丹记》不是青松书局印的吗,怎么会买不到呢?” 段云灵摇头:“那不清楚,反正青松书局没有卖了。” 辛柚暗暗记下,抱着书站起身来:“我先看看《灵狐记》,若是喜欢这类故事,再来找表妹借《牡丹记》。” 许是聊到了喜欢的话题,段云灵语气轻松起来:“青表姐慢走。” 回到晚晴居,辛柚问小莲:“寇姑娘不喜欢看话本子吗?” 小莲点头,又摇摇头,面对辛柚疑惑的眼神解释道:“姑娘不看。不过婢子觉得姑娘不是不喜欢看,而是觉得不该看。因为老夫人曾说过,姑娘家莫要看些乱七八糟的移了性情。姑娘特别听得进老夫人的话” 想到段云灵对话本子的痴迷,辛柚为寇青青叹了口气。 段云灵一个在严厉嫡母手下讨生活的庶女,难道敢不听老夫人的话吗?却也知道这些微末小事,其实长辈也就嘴上敲打一下,并不会真的如何。 可寇青青因为外祖母随口一说,唯恐被人说个不好,便不去碰。这个活得这么小心的女孩儿,吃人的少卿府却容不得她活。 “小莲你呢?会看话本子吗?” “婢子听得多些。二公子总把零用钱全买了书,等新的话本子出来没钱了,就厚脸皮来找我们姑娘借”小莲说着,眼眶又酸了。 原来那些她笑骂二公子打秋风的日子,竟这么短。 “那你知不知道,为何青松书局不再卖《牡丹记》了?” “婢子不知。姑娘想再买一本新的吗?或许二公子知道,再不然咱们直接去青松书局问问掌柜的,婢子今日瞧着掌柜的挺好说话的样子。” 辛柚点点头,打开《灵狐记》翻看。 一本书翻完,她有些失望。 故事不难看,但和《牡丹记》区别不大,都是美人要死要活爱书生,不过一个是花妖,一个是狐仙。 “姑娘不喜欢看吗?”小莲纳闷问。 “两个故事差不多,有些无趣。” “不会啊。”小丫鬟震惊睁大了眼,“一个花妖,一个狐仙呢!” 辛柚:“” 第32章 打人 不出辛柚所料,段云华很快就找上了段云灵。 “三妹,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证明惊马是母亲安排的?大姐又为何见不到人?” 段云华先去找的段云婉,却发现段云婉搬离了本来的住处。问下人,下人回话说大姑娘病了,移居别处静养了,她这才来找与段云婉同住一个院子的段云灵。 “二姐就不要为难我了,那日的事祖母不许往外说。” “我就想知道母亲如何被休的!”段云华用力抓住段云灵的手,“三妹,那也是你的母亲!” 段云灵手上吃痛,那一瞬很想说现在不是了,可多年来面对段云华时的退避习惯还是阻止了这份冲动。 “我理解二姐的心情,只是祖母发了话,若是知道是我说出去的,那我可担不起” 段云华立刻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说出去的。” “那——”段云灵双手绞着帕子,纠结着。 这纠结主要是做给段云华看,可也真的有几分犹豫。 真的要像青表姐交代的那样,说那些话吗?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样于青表姐有什么好处。 “三妹,算我求你行不行?”段云华咬着牙,难得在庶妹面前说软话。 段云灵抿了抿唇:“其实那日父亲本来说让母亲以后就在雅馨苑抄佛经,祖母也说让青表姐与大哥成亲,以后由她管家——” “荒唐!”段云华打断段云灵的话,气得胸前起伏,“她凭什么管家!” 段云灵垂眸,眼里藏着嘲讽。 青表姐若是稀罕,嫡母也不会被休了。 “既然这样,那母亲为何被休?” 段云灵努力压下心头快意,叹道:“因为青表姐不答应啊。如果没有让她满意的处置,她就要去报官,祖母与父亲没有法子,只好作出休了母亲的决定。” 段云华腾地站起来,咬牙道:“寇青青!” 段云灵被对方狰狞的表情骇住:“二姐——” 段云华怒火中烧,扭头就走。 “二姐——”段云灵又喊了一声,不安、忐忑、后悔种种情绪交织,最后还是不放心追了出去。 段云华走得飞快,来到晚晴居直接就往里冲。 小丫鬟含雪忙道:“二姑娘,姑娘她不在屋里。” “她去哪了?”段云华压着怒火问。 寇青青这个贱人,一大早给祖母请了安就往外跑,难不成现在又出去了? “姑娘她——” “说!” 在段云华的气势下,小丫鬟怯怯道:“姑娘去花园折花了” 段云华听了这话掉头就走,当看到那个手执鲜花巧笑嫣然的少女,怒火高涨到极点。 母亲被休,她还被父亲关了两日,寇青青却又是逛街又是采花,心情好到极点。 这个贱人,逼着父亲休了母亲后竟连个样子都不装! “寇青青,是你逼着我父亲休了母亲,是不是?”段云华大步来到辛柚面前,咬牙切齿问。 看着段云华因盛怒而扭曲的表情,辛柚突然觉得手中鲜花更娇艳了。 她微扬的唇角刺激到了段云华盛怒的神经。 “贱人,你还笑!” 身体比脑子快一步,巴掌甩了出去。 辛柚恰到好处避开,那本该落在脸上的巴掌打在了手上。 手一松,鲜花撒了一地。 惊呼声四起,段云华后知后觉发现,这个时候花园中竟有不少人,甚至四姑娘段云雁也在。 也因此,跟过来的段云灵就没那么扎眼了。 “二姑娘,你怎么这样!”小莲似乎才反应过来,挡在辛柚身前怒问。 段云华一瞬间的心虚因小莲的态度立时消散,斥道:“是寇青青教你的规矩吗?姑娘间说话,轮得到你一个丫鬟插嘴!” “你——” “小莲,我们走。”辛柚说完,看也不看段云华一眼,抬脚向晚晴居的方向走去。 她无视的态度更是激得段云华失去理智:“寇青青,你给我站住!” 见辛柚走远,段云华直接追上去扯住她衣袖。 夏衫轻薄,只听刺啦一声,那月白色的衣袖就被扯破了,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 段云华愣了一下。 辛柚飞快推开她,掩面跑走。 旁观了全程的段云灵突然觉得想通了:原来青表姐是想让祖母责罚二姐。 可是这样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啊。不说祖母,对父亲和大哥来说,心里真正向着的还是二姐,青表姐毕竟生活在少卿府,将来会吃亏的。 段云灵想着这些,一时没有反应。 段云雁年纪还小,目睹姐姐们打架的大戏,第一反应就是去告诉母亲。 小姑娘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母亲,母亲,二姐打表姐了!” 二太太朱氏正在看账本,听到跑进来的女儿这么说,一时以为听错了。 “雁儿,你说什么?” 段云雁跑得小脸通红:“二姐刚刚在花园里打了青表姐,还把青表姐的衣袖扯破了” 朱氏呆了呆,忙问:“那你表姐后来是什么反应?” 与段云华对那日之事的云里雾里不同,过后老夫人对朱氏是透了底的。一是怕同为儿媳的朱氏见乔氏被休以为婆母严苛,再是让朱氏知道长辈眼中柔顺的表姑娘也是有脾气的,以后不要怠慢了免得生事端。 “表姐哭着跑回房了。” 朱氏账本是看不进去了,叮嘱女儿好好待在屋子里,快步往晚晴居赶去。 辛柚飞奔回晚晴居,随便抓了些衣裳首饰利落打了两个包袱,与小莲一人一个包袱挎好,往外走去。 半路上,主仆二人遇到了匆匆赶来的二太太朱氏,还有心下不安的段云灵。 至于段云华,许是当众扯掉辛柚衣袖把她的理智从盛怒中拉了回来,在婢女的劝说下板着脸回房了。 “青青,你这是——”看到辛柚挎着的小包袱,朱氏心下一咯噔。 辛柚对着朱氏行了一礼,哽咽道:“二舅母,我要拜别外祖母,离开少卿府了。” 朱氏万没想到才接手管家一天就出状况了,脑袋嗡嗡疼:“青青,舅母知道你受了委屈,可离家出走万万不行啊——” “二舅母,青青真的待不下去了。”辛柚擦擦眼角,不等朱氏再开口,风一般从她身边刮了过去。 朱氏望着拎着包袱飞奔而去的主仆二人,目瞪口呆。 第33章 闹开 这个时候,老夫人正在喝茶。 屋里摆着冰盆,婢女打着扇,几口花茶下肚,老夫人这两日来的烦躁缓解许多。 突然门口传来婢女的声音,带着惊讶与急促:“表姑娘——” 老夫人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向门口处望去。 辛柚快步走了进来,对着老夫人一拜:“外祖母,青青要离开少卿府,来向您拜别。” 老夫人脑袋嗡了一下,脱口而出:“又怎么了?” 辛柚没有吭声,抹了一把眼角,拎着包袱就往外走。 小莲亦步亦趋跟上,手里拎的包袱更大。 老夫人热血往头上涌,忙喊道:“快拦住表姑娘!” 门口丫鬟婆子立刻把辛柚拦住,嘴上劝道:“表姑娘,有话好好说。” 辛柚回过身来,与脸色发黑的老夫人对视,随即目光一转,垂了眼帘。 老夫人这才看到那截被扯破的衣袖。 这时候二太太朱氏也赶了过来,老夫人干脆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氏可不想陷进两个小姑娘的纷争中,忙道:“儿媳也不清楚内情,听雁儿说——” 略一犹豫,内心深处对这位表姑娘的同情还是占了上风,朱氏接着道:“说是华儿打了青青。” 老夫人脸色更黑了:“把三位姑娘都叫来。” 婢女出去叫人,老夫人安抚外孙女:“青青,若是你表姐有什么不对,就和外祖母说,外祖母自会管教她,可不能动不动说离开少卿府这种话。” “刚刚二表姐在花园拦住我,劈手打了我一巴掌。想着乔太太才因我被休,我不想与表姐争执,就带着小莲回晚晴居,表姐却不依不饶追上来,还撕破了我的衣裳”辛柚委委屈屈诉说着经过。 “这个混账!”老夫人气得一拍桌子。 三位姑娘陆续到了,先来的是三姑娘段云灵,再是四姑娘段云雁,最后一个到的是二姑娘段云华。 段云华一看这架势,就狠狠剜了辛柚一眼。 寇青青这个贱人,果然来向祖母告状了。 老夫人见她这样,更气了:“华儿,你在花园里打了你表妹?” 当时那么多人在场,段云华无法否认,咬唇道:“是她逼走了母亲还在我面前得意——” “住口!”老夫人冷喝一声,“你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乔氏被休,是她咎由自取,与你表妹有什么关系?你表妹是受害者,你不但不觉得愧疚,还当众打人,甚至撕破你表妹的衣裳,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一听撕破表妹衣裳,段云华就不干了:“祖母,我没有撕她衣裳!我只是拉着她衣袖想问清楚,谁知她衣袖那么不禁拉,一下子就破了。” “就算不是故意的,也是你太莽撞,还不给你表妹道歉!” 段云华满脸不甘,在老夫人冰冷的目光下不得不屈服,看向辛柚:“表妹,我——” 辛柚不等她道歉的话说出口,冷冷道:“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撕衣之辱,永不敢忘。” 段云华何曾受过同辈间这种重话,当即就恼了:“寇青青,你别给脸不要脸!” 辛柚看向老夫人:“外祖母,二表姐打我巴掌,撕我衣裳,还认为道个歉就是给我脸了。可以想象,青青若一直住在少卿府,与二表姐不知会有多少摩擦,到时搅得满府都不得清净。与其如此,不如放青青出府另居吧。” 老夫人怎么能答应待字闺中的外孙女出府另居,冷冷扫了段云华一眼道:“青青你不必担心这个,以后不让你二表姐往你眼前凑就是。” 辛柚缓缓摇头:“同住一个屋檐下,怎么会碰不到呢?外祖母若说把二表姐禁足,那青青也受不起。虽然我们都知道乔太太因何被休,可毕竟与我有关,再传出二表姐因我受罚,外面该怎么说呢?” 辛柚目光扫过众人,露出个苦涩笑容:“传来传去,最后定会传成我容不得人。外祖母,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流言蜚语的可怕。您若真的心疼青青,就让我走吧。” “你一个小姑娘,离了少卿府没有其他亲人,能住到哪里去?”老夫人有些不耐烦了。 她没想到自从乔氏的事情开始,素来乖巧的外孙女变得这么能闹腾。 先不说一个小姑娘住在外面安不安全,到时外人该怎么议论少卿府? 辛柚垂眸遮住眼中冷意:“就算不在少卿府,您也是我的亲人啊。人们知道我是少卿府的表姑娘,定然不敢欺负我的。” “青青,别胡闹。” 老夫人态度坚决,早在辛柚意料之中,听了这话眼泪掉下来:“就当青青胡闹吧,总之少卿府我没办法再住下去了。” 说完这话辛柚猛转身,拎着包袱向外冲去。 老夫人呆了,朱氏呆了,段云华三姐妹也呆了。 好一会儿老夫人才如梦初醒,站起身厉声喊:“快把表姑娘拦下!” 这个工夫,辛柚已经冲到了角门处,身后追着一串丫鬟婆子。 老夫人追出来,远远瞧着两个婆子按住了外孙女,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那丫头不知怎么挣脱开,冲出了门去。 门外,就是热闹的街道。 老夫人眼一黑,险些栽倒。 “老夫人,小心!” 老夫人一推扶住她的人:“快把表姑娘带回来!” 此时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又过了晌午最热的时候,街上人可不少,人们突然瞧见少卿府涌出一群人,可惜还没看清楚,那群人又退了回去。 怎么回事啊? 人们立刻驻足,好奇议论着。 老夫人总算赶到了,看着被及时拉回来的外孙女,脸色铁青:“青青,你这样做,还要不要名声了?” 被仆妇拽着的少女微微抬头,平静的模样全然看不出刚刚拎着包袱往外跑的冲动:“外祖母是说青青的名声,还是少卿府的名声?” 老夫人脸皮抖动,心中恼怒外孙女的放肆,冷声道:“表姑娘情绪激动,先送表姑娘回晚晴居冷静一下。” 一旁段云华听了这话,恨不得抚掌。 寇青青这是被祖母关禁闭了! 她还以为寇青青如何能耐,原来不过如此。 第34章 要价 段云华恨不得拍手叫好,段云灵望向辛柚的眼中是藏不住的担忧。 她就知道,闹开了对青表姐没好处,特别是惹得祖母不高兴了,身为孙辈更无反抗之力。 朱氏见老夫人动了怒,在心里叹了口气,劝道:“老夫人,青青也是一时冲动,您不要生气。” 老夫人在人前从来都是对外孙女比对孙女更慈爱的模样,此刻却冷了脸:“都到嫁人的年纪了,冲动可要不得,以前是我太纵着她了,现在看来这是害了她。” 众人便明白,表姑娘今日之举,老夫人真的恼了,以后日子就没这么自在了。 各色目光落在辛柚身上,担忧有之,同情有之,幸灾乐祸亦有之。 辛柚却一派从容:“外祖母,我有话想单独和您说。” 老夫人对上那双平静淡定的眼,好一会儿后点了头。 “说吧。”回到如意堂的里屋,没了旁人在,老夫人淡淡道。 她也好奇,外孙女会说什么。 没有旁人在,放下面子向她撒娇求情? “今日我去逛书局,遇到了那日惊马救我的义士。” 辛柚一开口,就吊起了老夫人的全部心神。 老夫人紧紧盯着脊背挺直的少女,听到了最不想听的话。 “青青才知道,原来救我的义士竟是锦麟卫镇抚使。”辛柚嫣然一笑,无视老夫人变色的脸,“更没想到贺大人是个救人救到底的大善人。他对我说,以后若有麻烦,就去找他。” 老夫人瞳孔一震,声音变了调:“他真的这么说?” 辛柚面露不解:“青青没必要撒这个谎啊,外祖母若是不信,可以去问贺大人。” 老夫人脸色不断变化,许久没吭声。 问肯定不可能去问的,可是长乐侯那样的身份,为何会对外孙女说这种话? 老夫人眼神沉沉,落在身条如柳,面若芙蓉的少女身上,一个猜测不由浮现:长乐侯贺清宵看上了外孙女? 这个猜测,令她脸色更难看了。 少卿府断不能与那样的人有牵扯! “青青,你提到此人,是觉得今日受了委屈,要去找他求助吗?” 辛柚露出有何不可的表情。 “荒唐!你一个闺阁少女,撇开亲人向一个未婚男子求助,还要不要名声了?知不知道世人会如何说你?” 面对严词厉色的老夫人,辛柚失笑:“可是青青遇到的麻烦,不是皆拜亲人所赐吗?” 这话如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了老夫人脸上。 “青青,乔氏已被休回乔家,莫非你还不满意,定要把你二表姐也赶去外祖家不成?” 老夫人的恼羞成怒让辛柚为寇青青感到悲凉,不疾不徐道:“乔太太被休回了乔家,二表姐就开始找我麻烦。二表姐若受了处罚,说不定大表哥就要找我麻烦了。大表哥要是再被责怪,大舅恐怕就容不得我了。外祖母,青青住在少卿府,将来会惹无穷无尽的麻烦,这是您想看到的吗?” 老夫人被问得脸色发黑,冷声道:“你在晚晴居少与他们接触,何来的麻烦?” 辛柚扬眉:“外祖母是想让我与一开始安排乔太太那样,在晚晴居青灯古佛?” 老夫人面色沉沉,没有开口。 她倒没打算让外孙女青灯古佛,不过是见这丫头闹腾得太厉害,想拘在晚晴居安分一段时日,等知道禁足的日子难受了,懂事了,再恢复以往。 却不想,这丫头把情况想得更糟。既如此,又哪来的底气闹腾呢? 辛柚语气温和下来:“刚刚青青跑出府外,许多人都看到了,恐怕现在还围着少卿府猜测议论。建起名声难,毁掉名声却轻而易举,外祖母既如此爱惜少卿府名声,何必强把我留在这里?难道要关我一辈子?” “你这是威胁外祖母?” 这丫头说得不错,除非一直关着她,不然只要有见人的机会,一个豁得出去的人随便做个什么,都能毁掉少卿府的名声。 “怎么会?青青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现在很讨厌二表姐,再见到她说不定会忍不住撕烂她的衣裳,把她扔到府外去。外祖母也不想我们表姐妹闹成这样吧?” 辛柚轻描淡写说着,无视老夫人难看至极的脸色:“外祖母,青青今年十六岁了,您如果没有关我一辈子的打算,且心疼青青又是坠崖又是惊马,就成全我吧。” 这番话听着软,实则绵里藏针。 这是说如果不能一直关着人,也做不到像乔氏那样狠心杀人,不如妥协。 杀了外孙女? 尽管老夫人舍不得外孙女带来的那笔巨款,却没动过这等念头。对她来说,寇青青到底是女儿留下的唯一骨血,她嫡亲的外孙女。 老夫人想的,从来都是人财两得,和和美美。 如今看来,和和美美是不可能了。 “青青,你只想着闹出事会影响少卿府名声,有没有想过,若是由着你出府单过,那同样是打少卿府的脸?” 一个投靠外祖家的孤女,突然出府另立门户,这让世人怎么想? “这样啊——”辛柚眨眨眼,仿佛才想到这个问题。 她皱眉思索着,突然眼前一亮:“出府不一定是另立门户啊。” 老夫人皱眉看着她。 “今日青青出门,逛了青松书局,恰好听说书局经营惨淡,东家有脱手之意。外祖母给我把青松书局买下来吧,到时候我以打理书局的名义去书局住,就不会与二表姐起冲突了。” 辛柚这话一出,老夫人第一反应是不行。 青松书局就连她一个老太婆都有所耳闻,买下来可要不少钱。再说如今虽有女子抛头露面讨生活,可那都是没办法,哪有大家闺秀这样的。 辛柚仿佛看不出老夫人的拒绝,理所当然道:“不用您破费,就提前支取青青的嫁妆好了。外祖母也不必担心外人议论,是我性子跳脱待不住,非要出去开店玩,您和舅舅是太疼我了啊,外祖母,我爹娘留给我的钱买下青松书局够了吧?” 老夫人微变的神色令辛柚眸光闪了闪。 先前作出决绝离开之意,不过是漫天要价罢了,老夫人不可能答应。 走出少卿府,顺便拿下青松书局,才是她今日这一闹的真正目的。 第35章 博弈 大夏朝的官员,俸禄并不高,可辛柚冷眼旁观,少卿府一个四品官之家,生活十分滋润。这其中有多少来自寇家那笔巨款的补贴,也就可想而知了。 辛柚看得清楚,儿媳被休也好,孙女被罚也罢,这些会让老夫人心烦,却不会感到肉痛。 寇青青带来的百万家财,才是老夫人的逆鳞所在。 辛柚此时提到这笔钱,与她一开始闹着要另立门户一样,是从另一方面给老夫人施压。 老夫人此刻确实感到了头痛。 原先外头就有少卿府贪念表姑娘家财的风言风语,乔氏被休,这些流言蜚语就落到了乔氏一人身上。若是外孙女跑出去说个什么,少卿府好不容易摘掉的帽子又要戴上了。 再加上外孙女今日往外头一冲被那么多人瞧见,要是把她禁足,时间久了还不知道那些闲得无聊的人会编排少卿府什么,说不定还会把那位锦麟卫镇抚使引来。 老夫人思来想去,如果无法让外孙女妥协,竟只有满足这丫头的要求是影响最小的,甚至还能向世人展示她对外孙女的疼爱。 等这丫头去打理书局,再惹出什么事来,毕竟一个姓寇一个姓段,少卿府最多落一个外祖母太过纵容外孙女的风评。 而宠溺外孙女总比少卿府贪念表姑娘家财好听多了。 看着脊背挺直的少女,老夫人不得不妥协。罢了,比起这丫头豁出去鱼死网破,还是花些小钱买清净吧。 有了决定,老夫人又换上温和的面孔:“青青,那是你爹娘留给你的嫁妆,以后在婆家立足的根基,拿来经营书局要是亏了呢?” 辛柚听了只想冷笑。 买下青松书局在人们眼里确实是一大笔钱,可也不会超过一万两银,与百万家财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到了老夫人口中,活像这一亏就把寇青青父母留给她的钱全都亏完了似的。 辛柚微微低头,语气恢复了小姑娘的娇软:“若是亏了,不是还有外祖母管我么。” 老夫人一僵,勉强挤出一丝笑:“青青,这不是小钱,你可要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青青的祖父也经营过书局,虽然那时候我还小,没留下多少印象,可今日走进书局就觉得舒心,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传承吧。” 老夫人嘴角一抽,自然不会信这种胡扯的话,意味深长问:“若是旁人问起开书局的原因——” “为了继承祖父遗志,要开天下第一书局。外祖母疼我,就支持我开了。” 老夫人微微点头,颇满意这个说法,喝了口茶问:“你二表姐——” 辛柚笑着接话:“和二表姐有什么关系。青青觉得自己长大了,能开书局了,外祖母一开始不放心不同意,青青一急就有些任性了。外祖母没法子,只得依了我。” 老夫人看着笑意盈盈的少女,突然觉得从没真正看透过外孙女。 “青青,你可知道这种风声传出去,对你很不好。” “没事呀,青青又不急着嫁人。要是能不嫁人,一直陪在外祖母身边就最好了。” “这是什么话。”老夫人嘴上这么说,心却不由一动。 原先她打算让外孙女与长孙成亲,因为乔氏的蠢毒没了可能。而今看来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想促成她与次孙的婚事不一定顺利。 这样的话,外孙女早晚要出阁的。 可如果这丫头因为名声不好只能留在少卿府呢? 老夫人不得不承认,刚刚从外孙女口中听到的这番话让她打开了新思路。 “既然你喜欢,就让管事明日去问问。” 老夫人的松口让辛柚也松了口气。 今日这一场闹剧,从进了如意堂里室起,就成了她与老夫人的博弈。 老夫人若不管不顾把她关起来,她虽能脱身闹到外头去,想这么快让对方吐出一笔不小的银钱就没这么容易了。 好在老夫人就是她想的那种人,以鱼死网破威逼,以不嫁人利诱,就妥协了。 老夫人的妥协,与乔氏一样,正是出于人心的贪婪。 辛柚心下鄙视,面上却带着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让管事陪我去吧,也省得旁人胡乱猜测。” “等都谈妥你再出面不迟。” “外祖母,青青想早点锻炼一下。” 老夫人微一犹豫,点了头。 辛柚立刻问:“那要带着多少银钱合适?” 老夫人一窒,抽着嘴角解释:“买一家书局,不是买一支簪子一盒胭脂那么简单,就算今天去谈也不会很快定下来的。” “可不带钱青青会很被动,对方很可能怀疑我一个小姑娘瞎胡闹。外祖母也不想看到我被外人笑话怠慢吧?” 老夫人深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那就先带两千两银票,如果谈得好,当是定金。” 辛柚见好就收,答应下来。 老夫人伸出手:“都等久了,扶外祖母出去吧。” 辛柚乖巧扶住老夫人。 朱氏等人安安静静在堂屋等着,见到辛柚扶着老夫人出来,皆吃了一惊。 这是和好了? “朱氏。” “儿媳在。” “安排一个管事陪青青出去一趟,先从账房支两千两银。” 朱氏心中惊讶更甚,嘴上忙应了。 段云华却没有这份定力,脱口问:“祖母,为何还给她钱让她出门!” 不是要把寇青青禁足吗?怎么会放她出去,还给她两千两银? 那可是两千两! 段云华太过震惊愤怒,一时忘记了祖母的威严。 老夫人看到二孙女这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跪下!” 段云华理智回笼,咬着唇跪下了。 辛柚脚下并没停留,施施然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老夫人的训斥声:“华儿,你太让祖母失望了” 没有祖母发话不敢离开的段云灵竭力降低存在感,听着祖母对二姐毫不留情的一顿训,眼神控制不住往门口瞄。 不但没被罚,还给了两千两让管事陪着出门,青表姐到底怎么做到的! 走出少卿府的门,辛柚抬头望一眼广阔天空,吐出一口浊气。 下一步,希望能用她满意的价钱,买下青松书局。 第36章 合作 天还不晚,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辛柚坐上马车,直奔青松书局。 马车里,小莲小声问:“姑娘,老夫人真的会给您钱买下青松书局啊?” 辛柚笑了:“出了这个门,她就不得不给我买了。” 小莲想不通,心却踏实不少,又担心起另一个问题来:“那要是价格谈不拢,青松书局的东家不卖呢?” 辛柚唇边笑意更深:“只要对方有出手之意,就没有谈不拢的价格。若是压根不想卖,偌大京城总有经营不善的铺子,不是非青松书局不可。” 小莲松口气:“那婢子就放心了。” 辛柚低声交代几句,小莲忍着震惊不断点头。 说话间,青松书局到了。 辛柚下了马车,第一眼不是看向青松书局,而是看向对面。 雅心书局门前不再有拥堵的人群,能看到店门大敞,时而有客人进出。 再看青松书局,依然门可罗雀,掌柜与伙计无聊大眼瞪小眼。 “咦,姑娘您又来了。”见到辛柚,伙计既吃惊又热情。 掌柜则暗暗扫一眼跟在辛柚身后的管事,猜测着这位与贺大人认识的姑娘同一天内两次登门的目的。 辛柚侧身:“这是少卿府的段管家,陪我来谈事的。” “段管家。”掌柜拱拱手。 管家拱手回礼。 掌柜在辛柚与管家之间犹豫一下,还是问辛柚:“不知姑娘来谈什么事?” “今日上午来逛书局,听掌柜的说贵东家有意把书局出手,恰好我有开书局的打算,回去请示了长辈,长辈让管事陪我来问问。” 掌柜吃了一惊:“姑娘想开书局?” 辛柚颔首:“是。” “开书局可不是容易的事啊——”掌柜猛然反应过来这话不该他说,忙住了口。 “是不容易。不过我有外祖母支持,真要盘下书局,不是还有掌柜的你们这些有经验的帮忙么。” 掌柜愣了一下。 这位姑娘的意思,若是买下青松书局,书局里这些人都不用另谋出路? 掌柜一颗心狠狠跳了两下。 自老东家病了,少东家接手,书局就开始走下坡路,平安先生转投雅心书局后更是到了亏损的境地。 少东家的心思也没放在书局上,老东家病逝后只想着过轻松自在的日子,对青松书局早有脱手之意。 奈何对面书局风光无限,没人想接青松书局这个烂摊子,要么就是趁机想捡大便宜的,出的银钱还不够买书局附带的那片宅子。 掌柜对书局有感情,对和他共事多年的老伙计们也有感情,倘若新东家愿意全盘接手,他是十分愿意的。 掌柜信不过的,还是一个小姑娘要经营书局,但听对方说有家中长辈支持,似乎也行? 说不定就是小姑娘觉得好玩,等新鲜劲过了,就由家里人打理了。 “我们东家不在这边,您稍等,我让伙计去请。” “不急。” 掌柜吩咐伙计去叫人。 等待的过程为了避免冷场,掌柜与辛柚攀谈,发觉辛柚没有多聊的意思,便与管家聊起来。 管家突然被吩咐陪表姑娘出门,正云里雾里,乐得与掌柜了解情况,因而没留意伙计离开后小莲也悄悄出去了。 “小哥,你们东家在哪里啊?” 对追上来的小丫鬟,伙计有些吃惊:“姐姐怎么出来了?” “我们姑娘有交代,在贵东家与我们姑娘碰面前,让我先与你们东家说几句话。” 伙计更纳闷了。 小莲熟练塞给伙计一块碎银子:“小哥帮个忙,就只是说几句话而已。” “那行。姐姐怎么称呼?” “我叫小莲。小哥怎么称呼?” “小莲姐姐叫我刘舟就是。” “刘舟,你们东家有没有提过书局多少钱出手啊?” 伙计警惕起来:“我一个小伙计哪知道这些啊。” “那你们东家和气不?好说话吗?” 伙计抹了一把汗,心道这小丫鬟真能说啊。 好在要去的地方不远,很快小莲就见到了青松书局的东家。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身素服,相貌清秀,气质有些散漫。 听伙计说了来意,青年看向小莲。 小莲行了一礼。 “你家姑娘想买书局?” “是。” 青年格外直接:“有钱吗?” 伙计偷偷翻了个白眼。 少东家对书局真是丝毫不留恋啊,表现这么明显,等会儿还不被人家狠狠杀价。 “我们姑娘是诚心想买的,不知东家打算多少钱出手?” 青年皱眉,显然是觉得没必要与一个小丫鬟说这些。 小莲忙道:“我们姑娘想买书局,磨了许久长辈才答应,今日陪姑娘来的是府上管事。姑娘怕谈不好,打发婢子先和东家通个气。” 伙计抽抽嘴角。 看出来了,这位想买书局的姑娘也是不懂掩饰心思的,这不明摆着告诉卖家很想买嘛。 看看少东家,再看看小莲,伙计突然平静了:两边都是棒槌,扯平了。 听小莲这么说,青年淡淡道:“八千两,少了不卖。” 小莲对书局卖这个价钱是贵了还是便宜并不懂,但她也不必懂,按着姑娘的交代来做就是了。 “八千两不行。” 青年停下脚步,脸上带了不耐烦:“若是觉得贵了,那就不必浪费彼此时间了。” 他就知道没几个诚心买的,先前还有人想出五千两买下来。他就是再想甩掉这个亏本的包袱,也不能卖。 见青年转身欲走,小莲忙把人拦住:“东家先听婢子说完。” “你说。” 小莲伸出两根手指。 青年陡然变了脸色:“两千两?你们姑娘是拿我寻开心?” “东家误会了,不是两千两,是两万两。” 青年愣了,不由去看伙计。 难道听错了? 伙计呆若木鸡的样子让他意识到没听错,皱眉盯着小莲。 小莲面不改色把话说完:“等您与我家姑娘见了面,开价两万两,姑娘会买下,回头您留一万两,另外一万两要给回我们姑娘。” 伙计听得两眼发直。 他从没见过有人这么赚家里差价的! “您觉得如何?” 青年眉头皱得更紧。 平白多赚两千两,他当然乐意,可少卿府的人又不是傻子,他说两万两就答应买下? 听青年表达了疑问,小莲语气笃定:“我们姑娘要买,就一定能买下,只看东家愿不愿意合作了。” 青年沉默片刻,微微一笑:“成交。” 第37章 成交 事情谈好,小莲先走一步。 青年刻意放慢脚步,问伙计:“那位要买书局的寇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伙计立刻把第一印象说出来:“生得可美了,还心善!” 青年一脸古怪。 他想问的不是长相。至于心善,买铺子怒赚家里一万两差价的心善吗? 伙计说寇姑娘心善,是记着上午辛柚给那少年银钱的事,见东家表情不对,也反应过来了。 可说出去的话不能打脸,小伙计挠挠头,压低声音:“东家,您没听过关于寇姑娘的传言吗?” 青年挑眉。 “寇姑娘啊,少卿府的表姑娘!” 一提少卿府的表姑娘,青年一下子对上号了:“因惊马险些出事的那位表姑娘?” “对对对,就是那位表姑娘。” 青年摸了摸下巴,喃喃道:“难道传闻是真的?” 他不由对传闻中的表姑娘好奇心大起,加快脚步赶去青松书局。 书局中,少卿府管家正问着这一年来的经营情况,掌柜怕把好不容易上门的买家吓跑,只能打太极。 还好这时传来伙计的声音:“东家来了。” 掌柜松口气,忙把青年迎进来,向他介绍辛柚与管家。 青年一双眼落在辛柚身上。 小伙计有一点没说错,这位寇姑娘确实很美,那双点漆的眸因为平静有种清冷感,完全想象不出会打发侍女私下找他赚差价。 “听说姑娘想买青松书局。” “是。” “倘若买下书局,姑娘之后打算如何?” “之后会继续开书局。家祖父曾开过书局,可惜他老人家仙逝后就没再开了。我如今大了,想有个事做,选择开书局也是继承家祖父遗志了。” “姑娘想法不错。”青年点点头。 接手的买家能继续开书局,老爷子在地下也能少骂他几句。 “东家打算多少出手?” 青年沉默一瞬,报出一个数字:“两万两千两。” 咣当一声,掌柜慌忙去扶碰倒的茶杯,再看少卿府管家,正和他一个动作。 “东家这个价格是诚心出售吗?”管家抓稳茶杯,脸皮抖动着问。 两万两千两,怎么不去抢! 担心表姑娘不懂,管家对着辛柚猛使眼色。 辛柚皱眉:“太贵了。” 管家暗暗松口气。 “两万两行不行?” 青年毫不犹疑点头:“行。” “那就立字据吧,先交定金。” “好。” “等等!”管家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这个价格不能买!” 辛柚与青年一起看着他。 “表姑娘,这个价钱太贵了,远超行情了。” “远超行情?”辛柚眨眨眼。 管家一脸严肃:“不错,别说两万两,就是一万两都有些高了!” 怎么能黑心成这样! “是这样吗?”辛柚看向青年。 青年一脸冷淡:“一千两倒是不高,我会卖吗?” 辛柚不由点头。 管家黑了脸:“表姑娘莫要被哄了,两万两都能买两个这样的书局了。” 青年冷笑:“那就请自便。” “表姑娘,我们走!” 管家走了两步回头,却发现辛柚还稳稳坐着。 “表姑娘?” 辛柚微笑:“要不段管家先走吧。” 管家:? 管家不得不走回去,耐着性子劝:“表姑娘,您想买铺子,咱们可以慢慢谈,这家不合适就换一家——” “我觉得这家很合适,我就想买书局。” 管家额角青筋突突跳,若不是碍于身份,恨不得把人拽走:“表姑娘,买卖不是这么谈的。就算您喜欢书局,京城也不只这一家书局。” “但国子监附近就这么两家书局啊,我看对面书局生意极好,两万两也不会出手的。” “表姑娘为何非要在国子监附近买?”管家被表姑娘的草包样堵得心口疼。 辛柚一脸理直气壮:“两位表哥不是在国子监读书么,离得近些好有个照应。段管家替我把关字据就好,其他就不必操心了。” 管家哪能答应,急道:“表姑娘,您真要花这么多钱买这么一个书局,老奴回去可没法向老夫人交代啊。” “外祖母支持我买书局。” “可没支持您花两万两买书局!”管家一时情急,说了出来。 辛柚面露困惑:“可是买书局的钱是我自己的啊。” 这话一出,东家、掌柜与伙计齐刷刷看向管家。 管家愣了一下。 辛柚瞧在眼里,暗暗冷笑。 看管家这样子,可从没想过寇姑娘是有家财傍身的。而一个管家的态度,何尝不是少卿府真实态度的流露呢。 “外祖母早就说过,我爹娘留给我的钱她先保管着,以后都是我的嫁妆。既然是我的,我想拿出一小部分买书局,还要段管家答应吗?” “这个——”顶着东家等人意味深长的目光,管家突然想到了那些风言风语。 不少人嚼舌少卿府贪图表姑娘的家财,倘若他态度强硬阻拦表姑娘买书局,回头有什么不好听的从书局这些人嘴里传开,老夫人可不会夸奖他买书局时省了银钱,反而会怪他事情没办好,损害了少卿府名声。 管家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辛柚扬唇:“外祖母最疼我了,我买到心仪之物开心,她也会为我高兴的。段管家要是担心买贵了被外祖母说,那完全没必要。” 管家陷入了沉默。 辛柚冲青年一笑:“那就立字据吧,我带了两千定金。对了,字据是要立两份吧?” 青年听出辛柚在“两”字上加重的语气,因有小莲那番话在先,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正常立契约本来就是两份,签字画押后一份归卖家,一份归买家。而辛柚说的两份,则是指售价不同的两份契约。 “对,两份。”青年笑着点头。 原来传闻是真的,这位表姑娘的家财都捏在外祖母手里。 也是可怜人。 很快写好契约,辛柚把契约递给管家:“我不懂这些,段管家替我好好掌掌眼。” 管家一脸麻木接过契约,辛柚问青年:“东家可否带我去后边印书坊看一看?” “自然可以。胡掌柜,你替我陪一下段管家。” 辛柚与青年借着去后边的机会弄好另一份契约,青年忍不住问:“寇姑娘就不怕我说出去?” 辛柚笑了:“损人不利己的事,我相信聪明人不会做。” 青年也笑了,拱手:“那青松书局,以后就拜托新东家了。” 辛柚回礼:“不会让旧东家失望。” 第38章 都要 辛柚三人离去后,掌柜还是呆若木鸡的状态。 “掌柜的。”伙计拉拉掌柜衣袖。 掌柜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把伙计扒拉开,震惊问青年:“东家,您真的把书局卖出去了,两万两?” 青年没好气道:“字据都写了,还能有假?” “可那是两万两!”掌柜依然觉得像做梦。 “激动什么,两万两又不是给你的。你们以后跟着新东家好好做事就是了。”青年负手走了。 掌柜感叹:“东家可真淡定啊。” 一旁伙计欲言又止,强忍着没把真相说出来。 旧东家叮嘱过了,要保密呢。 哦,对了,新东家叮嘱了他一件事,他要赶紧办好。 马车里,小莲同样觉得在做梦:“姑娘,段管家竟然真的没拦着您!” 辛柚十分淡定:“不奇怪,权衡利弊罢了。” 没拦住她花高价买铺子,还能推到她身上,是表姑娘任性无知。可要是传出老夫人死捏着外孙女嫁妆不放的风言风语,就要承受老夫人的怒火了。 相比之下,段管家自然会选择后者。 “可要是老夫人不答应怎么办?虽然交了定金,要是老夫人情愿损失定金也不愿出两万两银子呢?”小莲又患得患失起来。 辛柚弯唇:“外祖母疼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小莲看着辛柚成竹在胸的模样,忐忑的心又安稳了。 回到少卿府,辛柚脚步轻快走向如意堂,管家则步伐沉重,想着怎么向老夫人交代。 “老夫人,表姑娘来了。” 随着婢女禀报,心情不佳的老夫人见到了面带喜色的外孙女,当即心情更差了。 看这样子,钱花出去了。 “谈的如何?”老夫人不冷不热问。 辛柚笑意盈盈:“谈的很顺利,已经交了定金。” 老夫人眉梢动了动,问道:“多少钱买下的?” 管家听了老夫人这话,不由把头埋低。他以为表姑娘会小心翼翼把那惊人的数目说出来,没想到听到的是少女带着兴奋的滔滔不绝。 “两万两就买下来了。外祖母您没看到,书局后面不只有印书坊,还有好大一片住宅,连掌柜都是现成的” “多少?”后面的话老夫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海中只有三个字。 两万两,两万两,两万两 “外祖母,您怎么了?”眉飞色舞的少女后知后觉发现老夫人脸色不对。 老夫人缓了缓,定定看向管事:“你们花两万两买了一家书局?” 与外孙女的百万家财比,两万两似乎不多,可她长子的年俸还不到三百两! 管事吓得跪了下去:“是,是表姑娘——” 辛柚面不改色把话接过:“是我十分喜欢这家书局,从位置到布局,书局方方面面都让我满意。虽然段管事提醒说贵了,我还是买了,毕竟千金难买心头好,外祖母您说是不是?” 管事控制不住投给辛柚一个感激的眼神。 表姑娘真是体贴人啊——呸,要不是表姑娘天真无知当冤大头,何来老夫人的不满。 反应过来后,管事把头埋得更低了。 “千金难买心头好,也不能漫天撒钱!”老夫人完全无法接受这种说辞,“一间经营不善的书局,就算带着印书坊与住宅,买下来最多不过万两罢了,花两万两买下不是犯傻吗?” “可是便宜了人家不卖啊。他们东家开价两万两千两呢,我讲价讲到两万两的。” 老夫人堵得心口疼。 合着还要表扬一下? “你若表现得非要买,对方自然不松口。再者如果实在谈不下价,难道不会去买别的?” “别的青青都不喜欢。”辛柚语气淡下来。 老夫人却没有妥协的打算,板着脸道:“青青,不是外祖母不舍得,书局若值两万两,外祖母肯定给你买。可明明只值万两的东西非要用两倍的价格买下,那不是糟蹋钱吗?” “青青喜欢的,花再多钱也不觉得是糟蹋,而且定金都付了——” 老夫人打断辛柚的话:“定金最多两千两,宁可不要了,也不能花两万买书局!” 见老夫人语气坚决,辛柚不吭声了。 跪着的管家暗暗撇嘴。 早知道会是这样了,表姑娘这是何必呢。 “段管事,你这就再跑一趟书局,和他们东家说,要么降价,要么这笔买卖就算了。” “是。”管事忙爬起来,揣着还没放热乎的字据匆匆走了。 见辛柚抿着唇一言不发,老夫人决定给个甜枣安抚一下:“明日你再出去逛逛,若有价格合适又喜欢的铺子就买下来。玉珠,去把新打的那套红宝首饰拿来。” 叫玉珠的婢女应了,很快捧来一个匣子,老夫人示意她打开。 匣子扁宽,里面铺着素色锦垫,一整套嵌红宝石的首饰华丽璀璨,令人移不开眼。 老夫人笑道:“这套红宝首饰一打好,外祖母就觉得最适合你,拿去戴着玩吧。” 辛柚打眼一扫,猜测这套首饰恐怕是老夫人为哪位孙女出阁预备的,当然也包括外孙女寇青青。现在为了安抚她,提前拿出来了。 “青青很喜欢,多谢外祖母。”辛柚毫不客气收下了。 老夫人见辛柚没有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回晚晴居的路上,小莲忧心忡忡:“这套红宝首饰虽然体面,可比起一万两银差太远了” 想从老夫人手中拿回两万两银都如此艰难,她实在想不出如何拿回六成。 六成,那至少是六十万两! 辛柚笑着拍拍小莲的手:“放心,红宝首饰和青松书局,我们都要。” 小莲还待再问,发现了等在不远处的三姑娘段云灵。 辛柚走过去,主动问:“灵表妹是等我吗?” 段云灵微微点头,下意识扫几眼四周,低声道:“青表姐,你猜祖母怎么罚二姐的?” 辛柚等她说下去。 段云灵忍不住弯了唇角:“二姐被罚跪祠堂去了。” 辛柚对段云华的被罚没有多说的兴趣,正色道:“灵表妹帮了我,我会记在心上。将来灵表妹有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去找我。” 段云灵忙点头,好奇问道:“表姐出门做什么去了?” “买书局。” “买书局?那要不少钱吧?买下来了吗?” 辛柚望一眼东北方向,笑道:“应该吧。” 此时管事脚底生风,赶到了青松书局,眼前所见却让他傻了眼。 第39章 落定 已经傍晚了,到了茶楼酒肆热闹的时候,书局这类地方按说会冷清下来,可青松书局门前却十分反常,聚了不少人。 管事正惊疑,突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把他吓了一跳,再看地上不少红鞭皮,原来这鞭炮放了不只一次了。 管事更加纳闷,拉着旁边一人问:“非年非节,这青松书局怎么放起了鞭炮?” 那人一看就是话多的,迫不及待把知道的说出来:“青松书局易主了!” 管事脸色一变:“易主?” “是呀,听说是少卿府的表姑娘一眼看中了这家书局,豪掷两万两把青松书局买了下来。旧东家赚了钱高兴,再加上新东家新气象,书局就放起了鞭炮。老哥你来晚了,刚才还撒了铜板呢” 那人越说越激动,旁边的人也加了进来:“两万两买这么一家书局?小姑娘不懂事,她家大人也答应?” “那是人家小姑娘自己的钱,少卿府老夫人又十分疼爱这位外孙女,焉有不答应的道理?” 后加入聊天的人点头:“也是,自己的钱,自然想怎么花怎么花。” 又一个人见这边说得热闹,插了一嘴:“啧啧,之前我还听说少卿府惦记这位表姑娘的家财呢。现在瞧瞧,真要惦记会由着表姑娘这么花?果然传言不可信啊。” “老哥怎么走了——”见管事匆匆离开,那人喊了一声,转而又与其他人议论起来。 管事回去的速度比来时更快,直奔如意堂去见老夫人。 “办妥了?”老夫人问完,看清管事的脸色,一颗心沉了沉。 管事擦擦额头的汗,把在青松书局听到见到的说了。 “老奴不敢擅自做主,回来请示老夫人。” “混账!”老夫人抓起茶杯砸到地上,一张脸比锅底还黑。 恰好段少卿进来,看到地上狼藉吃了一惊:“母亲,什么事让您如此动怒?” 一听这话,老夫人要说的就太多了,把管事支出去道:“你生的好女儿,为了给她被休的娘出气,跑去花园打青青,还当众把青青的衣袖扯破了!” 段少卿震惊:“华儿竟做出这种事?” “青青也不是肯吃亏的,闹着要自立门户,拎着包袱就冲到大街上去了!” 段少卿更震惊:“拎着包袱跑到大街上?这,这像什么样子!” 老夫人越说越来气:“为了安抚青青,我答应她买下青松书局,谁知她花了两万两!” “两万两?”段少卿已经震惊到音调都变了。 老夫人话还没说完:“我没答应,打发管事去退了,结果青松书局已经放起了鞭炮,现在都知道少卿府的表姑娘花重金把青松书局买下来了!” 段少卿震惊到两眼发直。 他不过就是照常去上了个衙而已,短短一日竟发生这么多事? 好一会儿,段少卿才缓过来,痛心道:“母亲,这是把少卿府架住了啊!” 老夫人冷笑:“我当然知道。” 本来悄悄去退了也就过去了,顶多损失两千两定金,可这样一来,青松书局是不买也得买了。 “这个局面,要么是青松书局的东家怕咱们毁约故意传开,要么——”段少卿眼神一冷,“是青青怕您嫌贵不给买安排的!” 老夫人听了心堵:“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要不是华儿找青青麻烦,哪会有这个事!” 段少卿心中亦恼女儿的任性,但对两万两银子的心痛压过了气恼:“母亲,真就给青青买书局,让她搬出去?” 老夫人睨儿子一眼:“不然呢?让世人笑话少卿府捏着表姑娘家财不放手吗?” 段少卿没了话说。 “用两万两,让世人看到少卿府尊重表姑娘对家财的安排,也不算亏。”沉默良久,老夫人叹气道。 这话既是说服儿子,也是自我安慰。 段少卿也知道两万两是损失定了,冷冷道:“儿子只是吃惊,青青一个小姑娘竟有如此手段。” “也不一定是青青。平白多赚这么多钱,青松书局的东家舍得把吃到嘴的肥肉吐出来?”老夫人虽这么说,可在心里对外孙女的印象到底不一样了。 母子二人聊完,老夫人打发玉珠去请辛柚。 辛柚已经换过衣裳,是一条半新不旧的杏色褙子。 这个颜色清新有余,娇美不足,听如意堂来请,辛柚一颗心彻底安定,笑着吩咐小莲:“去把老夫人赏我的那套红宝首饰中的耳坠拿来给我戴上。” 不多时,戴上新耳坠的辛柚到了如意堂。 “外祖母,大舅。”辛柚福了福身子。 少女施礼的动作优雅中透着随性,通体素雅,因而一对轻轻晃动的水滴形红宝石耳坠格外显眼。 人是美人,宝石更是好宝石,两者相得益彰,便显得人越发出挑了。 老夫人视线落在耳坠子上许久,堵得忘了开口。 两万两银子照样花出去,价格不菲的一套红宝首饰也没了! 虽说这套首饰本就是打算给外孙女添妆的,可现在给了,将来不是还要准备一套更好的。 老夫人的沉默引起段少卿的疑惑。 母亲这是怎么了? 听到段少卿的咳嗽声,老夫人回神,勉强挤出个笑容:“青青啊,外祖母和你舅舅商量了一下,那书局你既然十分喜欢,就买下来吧。” 辛柚扬唇:“多谢外祖母。” 段少卿板着脸开口:“只是有一点,咱们府上没有打理书局的经验,恐怕帮不了你什么。” “青青会努力的,实在经营不好,再卖出去。” 老夫人与段少卿:“” 转日,辛柚无视老夫人隐忍的心疼,带着银钱去了青松书局,却没想到有一人也在那里。 “贺大人。” “寇姑娘,方不方便说几句话?” “当然。” 二人站在书局后边一棵树下,辛柚微微仰头问:“贺大人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今日来书局,听说寇姑娘买下了青松书局。” 辛柚虽疑惑对方特意来问这个行为,面上却不露声色:“是,今日就是来交付余款的。” 贺清宵沉默一瞬,道:“寇姑娘买贵了。” 第40章 好人 辛柚万没想到会从堂堂锦麟卫镇抚使口中听到这番话,以至于一贯淡然的表情都出现了一丝裂缝。 贺清宵垂眼掩饰尴尬。 他这个行为,确实多管闲事了,只是想到孤女不易,到底看不过去她多花这么多钱。 辛柚恢复淡定,冲贺清宵微微屈膝:“多谢贺大人提醒。这个价格是我与青松书局原东家谈好的,我们双方都很满意。” 贺清宵默了默,温声道:“既如此,那祝寇姑娘生意兴隆。哦,寇姑娘还会继续开书局吗?” “嗯,就是想开书局,才看中了青松书局。” 看少女笑意盈盈的样子,贺清宵没说在雅心书局对面开书局不易这些扫兴的话,再次道贺,走了出去。 等辛柚与青松书局的原东家相对而坐,对方的异色丝毫不加掩饰。 辛柚已经知道了青年的名字,名叫沈宁。 “寇姑娘与贺大人相熟?” 辛柚神情坦然:“贺大人曾救过我。” “哦,哦,救命恩人。”沈宁胡乱点头,忍不住问出来,“咳咳,寇姑娘,你花‘两’万两买下青松书局,贺大人不会找我麻烦吧?” 为了两千两得罪锦麟卫镇抚使,不划算啊。 辛柚莞尔:“怎么会。今日是我与贺大人第三次见面,贺大人听说我买了书局,只是好奇问问。” “那就好。”沈宁松口气,神情松弛下来,笑呵呵道,“寇姑娘要继续开书局,那就会经常见到贺大人了。” 面对辛柚不解的眼神,沈宁笑着解释:“贺大人特别喜欢来书局看书。” 也是这样,他对这位锦麟卫镇抚使其实也没那么畏惧。他总觉得贺大人与那些锦麟卫不太一样。 “贺大人是个长情的人啊,对面书局把客人都抢走了,他还是来我们青松书局看书。”沈宁说着,反应过来,“以后就不是青松书局了,寇姑娘想好新名字了没?” 说着这话,青年毫无伤感之色,只有甩掉包袱的轻松。 再也不用填书局这个窟窿了,也不用到处寻觅会写书的先生了,更不用偷偷摸摸买平安先生新出的话本看了。 以后他就是纯粹的话本子人。 “青松书局这个名字甚好,我打算继续叫这个名字。” 她要寻找那本《牡丹记》的主人,而《牡丹记》便出自青松书局,保留书局的名字无疑更利于寻人。 沈宁震惊了:“寇姑娘竟然不打算改名字?” 这样的话,将来书局无论是赚是亏,青松书局都还在啊,那老爷子在地下更不会骂他了。 天下竟有这种好人。 沈宁感动不已,接下来的各种交接格外痛快,甚至悄悄对辛柚说:“寇姑娘,我还有不少铺子,你要是想买,价格好商量,咱还可以立两份契约。” 辛柚:“”这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将来若有需要,会找沈公子。” “行,咱们互利互惠。” 多赚两千两,沈宁高高兴兴走了。 多拿回一万两,辛柚也心情不错,让掌柜把书局的人都叫来,算是第一次以东家的身份与大家见面。 书局的人共分为三部分,平时在前堂的掌柜加伙计一共两人,打理那片住宅的有七八人,印书坊的人就多了,抄书匠,刻板匠,印刷匠加起来有数十人。 胡掌柜感叹:“咱们书局兴盛的时候,光散工都有几十号人了” 后来生意不好养不起了,走的走,散的散,就剩这么点人了。这些人是一个书坊的根基,哪怕闲得抠脚,亏钱咬牙也要养着,不然书局就彻底没有翻身之日了。 担心辛柚不懂,转头把人都辞了,胡掌柜委婉把这些讲给她听。 “多谢掌柜的提醒,我知道了。”了解了书局大致运作,辛柚状似无意聊起:“我有一位表妹,特别爱看话本子,最喜欢的就是咱们青松书局印的《牡丹记》。她还很遗憾后来买不到了,不能多买一本送朋友。” “《牡丹记》啊,这可是咱们书局卖得最好的书了”提到风光时,胡掌柜话多起来。 “《牡丹记》既然如此受欢迎,为何不再卖了?” 辛柚本以为有什么特殊缘由,结果胡掌柜给出的原因平平无奇:“有一些刻板被虫蛀了。正因为太受欢迎,京城上下喜欢话本子的几乎都买了,重新刻板不划算,就没再印。” “原来如此。”辛柚想了想,交代胡掌柜,“那让工匠把坏了的版重新制作吧,再印百本《牡丹记》放到书局售卖。” 胡掌柜面露难色:“东家,不是小人不听您吩咐,只是重新刻板印刷,哪怕百本《牡丹记》都卖出去也是亏的啊。” “掌柜的安排下去就是。我对经营书局完全不熟悉,若是亏了,就当练手了。再说现在没有出色的写书先生,那些工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有点事做。” 胡掌柜一听,扎心了。 平安先生被对门书局重金抢走,不是说就没有其他写书先生了。可一本书从选本到印成,一次性的投入不小,一旦卖得不好那雕版就只能当柴火烧了,因而对书籍的选择格外慎重。 除了平安先生,几个有名气的写书先生都被另外几家书局牢牢把着,青松书局收到的一些写书先生递来的话本实在乏善可陈。 一个注定会赔本的故事,还不如不刻。 听胡掌柜说了青松书局的困境,辛柚道:“那就在书局外张贴告示,如果有好的故事我们愿出重金购买。再从书局里挑几个能说会道的传扬此事。” 胡掌柜微微摇头:“以前也这样做过,但没什么用。” 奔着重金来的倒是不少,可有的故事简直狗屁不通,看得人眼疼。 “以前没起作用,说不定现在就有用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掌柜的说是不是?” 娘亲给她讲过的那些故事,终于可以讲给更多人听了。 胡掌柜不好扫新东家面子,点头应了。 该了解的都了解了,辛柚带着小莲准备回少卿府,却见段云朗风风火火跑了过来。 到了我这个年纪,生活中事情实在太多,身体也不能和年轻时比,衡量之下之后还是稳定单更,今天上架双更。感谢大家的打赏和投票,有余力打赏的书友恳请留到3号,3号有个打赏解封活动。 第41章 表妹 段云朗一眼瞧见辛柚,吃惊又兴奋:“青表妹,买下青松书局的真的是你?” 辛柚边往外走,边问:“二表哥知道了?” 段云朗点头:“听同窗说的,我不相信,就寻了个机会溜了出来。” 一旁小莲睁圆了眼:“二公子,您又逃课啊?” “谁逃课了?本来就是课后休息的时间。”段云朗一扫身后,“喏,大哥不是也出来了。” 辛柚面无表情看向往这边走来的段云辰,心知与段云朗的纯好奇不同,这位恐怕是质问来了。 果不其然,等段云辰到了近前,面色严肃道:“青表妹,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大表哥请说。” “去那边说吧。”段云辰一指不远处的大树。 辛柚牵牵唇角:“事无不可对人言,大表哥有什么话还要避着二表哥说?” 段云辰听了这话面色微沉,看段云朗一眼,淡淡道:“既如此,那我便说了。我知道这些日子青表妹受了委屈,可再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青表妹不该为了一时之快损害自家利益,便宜了旁人。” 辛柚笑了:“大表哥以什么立场来找我说这些话?” 段云辰被问得一怔。 虽然这几日辛柚做了不少惊人的事,可段云辰都不在场,在他印象里,她还是那个安静怯弱的表妹。 可如今那个与他说话时会害羞的表妹不见了,变成了面露讥笑的少女。 段云辰觉得陌生,惊讶,这些情绪过后就是恼火。 倘若平日青表妹以这般性情与家中姐妹相处,也难怪二妹不满。 与段云辰的恼火不同,辛柚只觉不耐烦,语气越发冷淡:“于理,若我做得不对,自有外祖母教育,再不济还有舅舅、舅母教育,而你只不过是表兄。于情,乔太太因害我而被休,大表哥来对我说这些,我会忍不住怀疑你是在迁怒。于情于理,大表哥都没有说这些话的立场吧?” 段云辰自幼受长辈疼爱器重,受同辈尊重崇拜,何曾听过这种冷言冷语,一时哽住了。 辛柚对段云朗微微点头,大步向停靠在路边的马车走去。 段云朗震惊看着马车驶动,再缓缓扭头看向表情如冰的兄长,绞尽脑汁想出了安慰的理由:“大哥,青表妹记忆还没完全恢复,想不起来你了,你别往心里去啊。” 段云辰丝毫不觉被安慰到,淡淡道:“回去吧。” 路边另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乔若竹掀起车窗帘一角,目不转睛盯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姑娘,回去吧。”婢女轻声劝道。 乔若竹没理会,直到那道身影看不到了,才放下车窗帘,眼泪滚了下来。 “姑娘——” “你说寇青青和表哥说了什么?”乔若竹喃喃问。 “婢子瞧着,寇姑娘与表公子似是不欢而散,姑娘放心吧。” “放心?那寇青青把国子监旁边的书局买下来,打的是什么主意?”乔若竹柳眉竖起,几乎咬碎银牙。 天知道这几日她是怎么过的。她与表哥两情相悦,姑母也满意她,谁知姑母突然被休,乔、段两家别说再次结亲,就是再来往都尴尬。 她知道,她与表哥不可能了,可让她放弃表哥却如刀子剜心,生不如死。 这都拜寇青青所赐,寇青青转头却在表哥读书的地方买了书局。 婢女见她如此,劝道:“姑太太因寇姑娘被休,寇姑娘再怎么折腾,表公子也不会喜欢她的。” 乔若竹冷笑:“表哥不喜欢又如何?真正能做主的还是少卿府那位老夫人!”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倘若两情相悦就能结为夫妇,她和表哥怎么会等到今天。 可悲她以前那般哄姑母开心,所盼却落了空。 乔若竹想得明白,又是委屈又是绝望又是愤恨,扶着车壁无声痛哭。 辛柚可不知道另一位表姑娘目睹了她与段云辰说话的那一幕,回到少卿府见了老夫人,提出明日就搬去书局住。 本来老夫人是见不得一个闺阁少女跑外面去住的,可这几日折腾下来,也有些怵了,总觉得不把这丫头放出去,还会惹出别的麻烦来。 罢了,等这丫头在外头受了挫折,明白了名声对一个女子的重要,也就学乖了。到时候再回来,就知道还是亲人包容她。 老夫人有意让外孙女尝尝挫折,劝了几句便点了头:“那也不能就这么住外头了,逢年过节,初一、初十、二十这三日还是要回来,不要跟家里疏远了。” 辛柚乖巧应了:“当然会常回来给外祖母请安。” 答应小莲要替寇姑娘拿回的那些家财,还没做到呢,一下子断了来往怎么行。 平时不用陷在少卿府这个烂泥潭,一个月还能回来几次了解情况,再合适不过。 “你院子里的人,方嬷嬷和小莲自是随你去的,至于其他人,便让绛霜与含雪跟去照顾你,两个仆妇留下来替你守院子,你看如何?” “都听外祖母安排。”这些微末小事,辛柚自不会与老夫人掰扯。 回到晚晴居,小莲与方嬷嬷便开始欢欢喜喜整理要带去青松书局的东西。辛柚走到院中,默默扫过一草一木。 这个寇姑娘住了四年的院子,其实早已失去了它真正的主人。 院子是一正房,两边厢房的格局。小莲带着绛霜收拾细软,方嬷嬷则指挥两个仆妇打开当做库房的房间,把贵重又不常用的一些物件搬进去。 辛柚随意走到院门口,看到负责守门的小丫鬟含雪呆坐着,正抹眼泪。 “含雪。”辛柚喊了一声。 含雪慌忙回头,一脸紧张喊了声姑娘。 “怎么哭了?” “没,没什么。” 辛柚略一琢磨,有了猜测:“是不是不想去外头?” 含雪急忙否认。 “不必急着否认。你若不想去外面,我便对老夫人说用不了这么多人,可要是现在出去了,后悔想回来就要多费口舌了。所以你想好了,不必担心我会怪罪。” 含雪听辛柚这么说,不由打量她脸色,见她不似生气的样子,鼓起勇气跪下来:“婢子的家人都在府中,婢子想,想留下来” 第42章 看低 “好。”辛柚没有犹豫点头,干脆把绛霜也叫了过来。 绛霜见含雪跪在地上,有些惊疑:“姑娘有什么吩咐?” “先前没问过你们的意思,是我疏忽了。含雪想留下,我答应了,想问问你的想法。不必担心我会生气,随心就好。” 真要辛柚选,她想带走的只有小莲,没了其他人反而方便。 绛霜吃惊看了埋头不语的含雪一眼,表态道:“婢子想跟着姑娘。” 辛柚语气温和,免得给小丫鬟压力:“可要想好。” “婢子想好了,婢子跟您去书局。” 辛柚点点头,进屋去了。 含雪不解绛霜的选择,拉着她低声问:“你为何要跟着姑娘出去啊?女子到了外面可不容易,特别姑娘这样还没出阁的。姑娘又没怪罪,何不留下来?” 绛霜亦不理解含雪的选择:“姑娘有铺子有仆从,怎么不容易了?陪着姑娘打理书局不比窝在这里好吗?再说,姑娘身边只有小莲姐姐一个婢女也不够呀。” 含雪也明白自己的做法不厚道,当下不吭声了,心里却骂了一句傻子。 姑娘一旦没了好名声,她们这种近身伺候的将来都不好嫁人,绛霜这不是犯傻是什么。 转日向老夫人辞别时,辛柚就以想多留个人守着晚晴居为由,提出把含雪留下。 一个小丫鬟的去留老夫人完全不放在心上,没有多问就答应了。 辛柚来到段文柏和朱氏面前,福了福身子:“多谢舅舅、舅母一直以来的关照。” 朱氏心中叹息,温声道:“在外面不习惯就回家来。” 她如今管了家,虽不能为这可怜的孩子做太多,让她吃住舒心些还是可以的。 辛柚能听出朱氏话中真心,再次道谢。 段云灵不敢在老夫人面前表现太热切,一双明眸灼灼望着辛柚:“青表姐,你要常回来啊。” “会的。灵表妹若是上街,随时去书局找我。” 一番场面上的告别,辛柚终于坐上了前往青松书局的马车。 小莲在车厢中狠狠松口气:“总算是离开那虎狼窝了。姑娘,您真厉害。” 辛柚弯唇:“等把寇姑娘的家财拿回大半,再夸我不迟。” “姑娘,您有办法了吗?” “慢慢来,现在时机不到,说再多也没用。” 到了青松书局,马车直接从后边住宅的门进去,宅子中早就得到消息的人聚了过来,给辛柚行礼。 一共八人,一个看门的,两个洒扫的,两个洗衣缝补的,一个做饭的,还有两个负责巡视的护院。 辛柚把这些人交给方嬷嬷管理,小莲带着绛霜整理带来的东西,自己则去了前边书局。 书局中冷冷清清,胡掌柜与伙计依然在大眼瞪小眼。 “东家,您来了。”见到辛柚,胡掌柜忙迎过来,手中拿着写好的告示,“您看看这样行不行,若是没问题,小人就把它贴出去。” 辛柚扫一眼,别的没有异议,点了点金额那里:“把五十两银子改为五百两。” 胡掌柜震惊:“五百两?” “嗯。” “东家,这是不是有些高了?”胡掌柜委婉提醒,实则不是觉得有些高了,而是忒高了。 “如果能买到好故事,一点都不高,掌柜的把告示贴出去吧。” 胡掌柜只好听了,贴告示时心情复杂对伙计感叹:“东家真是大方啊,难怪会花两万两买书局。” 这要是他的儿女,他就要骂败家子了。 伙计的心情比胡掌柜还复杂,心道掌柜的你可真是单纯无知。 告示贴好,很快就聚了不少人。 “若故事被看中,可得五百两银?” “真的假的,这也太高了吧?” “就是,难不成那故事是用金粉写成的?” 震惊之下,人们七嘴八舌问胡掌柜。 胡掌柜作了一圈揖:“贴出来的告示还能有假?真有好故事,五百两银一分都不会少。” 就算他觉得定价不妥,也不能给新东家露怯。 “胡掌柜,你们新东家有魄力啊。” 胡掌柜露出微笑:“还要请各位帮忙宣扬。” 众人忙道:“没问题。” 五百两买一个故事,这么稀奇的事就是掌柜的不拜托,也憋不住到处说啊。 青松书局门前人越聚越多,对面雅心书局的掌柜忍不住走出来,打发伙计去打探情况。 “一个故事五百两?”雅心书局掌柜听了伙计打听来的讯息冷笑,“这是打着千金买马骨的主意啊,只可惜写话本子不比其他,不是肯花钱就能买到受人追捧的好故事的。” 虽这么说,雅心书局掌柜还是不放心,打发伙计去定一桌上好席面给平安先生送去。 胡掌柜走进书局,激动对辛柚拱手:“东家,小人明白您的良苦用心了。五百两银子买一个故事虽多,但人们一下子就都知道了,回头咱们书局推出新书,不少人都会抱着好奇心买来看看的。” 这是胡掌柜看到越围越多的人还有对面的死对头后反应过来的。 是他误会东家了! 辛柚没有否认掌柜的话:“是有一部分这个原因。” 胡掌柜惊了:“还有别的好处不成?” 辛柚没有回答,笑道:“掌柜的陪我去印书坊看看吧。” 还有一个原因是肥水不用流到外人田,这五百两银子她准备自己赚了。 当然这个就不能说了,辛柚并不打算让全京城的人知道少卿府的表姑娘还会写书。 青松书局外难得热闹不已,印书坊中却死气沉沉,几名工匠的抱怨声清晰传进辛柚耳中。 “去年出过的话本子还要刻板再印,新东家是不是钱多烧得慌?” “是啊,我看这书局是开不了多久了” “一个小姑娘,不好好在家里待着,跑出来开书局,不是瞎胡闹么!” “咳咳!”胡掌柜重重咳嗽一声。 “东家,掌柜的。”几个工匠尴尬见礼。 胡掌柜见辛柚面无表情的样子,忙道:“他们都是粗人,东家您别往心里去。” 辛柚目光扫过几人,笑了笑:“不会的,大家好好做事就是,书局定会长长久久开下去。” 第43章 智取 辛柚在工匠面前没有多说,转头便让胡掌柜整理一份名单,把所有工匠的情况写明。 胡掌柜被辛柚五百两买一个故事的魄力震住,认真整理起名单。 “那你们忙。”辛柚抬脚去了后边。 从少卿府带来的东西差不多收拾妥当,辛柚往美人榻上一坐,喊来小莲:“去对面书局,把平安先生新出的话本子买一本来。” 既然书局盈利主要靠畅销的话本子,而平安先生写的话本受无数人追捧,自然要多看看他的书,好确定写什么类的故事。 小莲应了,把因为收拾东西沾了些灰尘的外衣脱下,换了件干净衣裳走了出去。 青松书局外依然聚着不少人,甚至因为这样,有几人随意走进书局,顺便买了书。 雅心书局掌柜姓古,古掌柜看到带着书从青松书局走出来的人,神色有了几分凝重。 一个小丫头,还挺会折腾。 再一想卖出这几本书是被那五百两银子买故事的噱头引来的,古掌柜脸上换成不屑。 他倒要看看,这五百两能买来什么好故事。 京城印刻售书这一行业十分兴旺,那些正儿八经的书籍购买的人有限,话本故事却是略识几个大字的平头百姓都会买的,好的写书先生自然会被各书局争抢。 别说平安先生这样的,放眼京城,但凡能写出过得去话本子的写书先生他心里都有数,对一些有潜力的或是签下契约养起来,或是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 其他书局也差不多,他就不信京城会平白冒出个出色的写书先生来。 古掌柜想着这些,心里安稳了,转身走进雅心书局。 没多久,小莲走了进来,客气问道:“请问平安先生新出的话本子怎么卖?” 没等古掌柜开口,伙计就道:“卖没了!” 小莲面露失望:“就卖完了?” 平安先生的话本子不是才开始卖么。 “真的卖没了,姐姐想买,等加印的出来再来吧。” “那加印的何时出来?” “这就不确定了,姐姐可以经常来看看。” 小莲点点头,失望离去。 伙计见人走出店门,立刻对古掌柜道:“掌柜的,刚来的小娘子是对面新东家的丫鬟,这是打探敌情来了!” 古掌柜冷笑:“以后留意些,看来青松书局这位新东家不像姓沈的那么安分。” 小莲出去后,被风一吹,脑袋灵光起来。 会不会是被认出了身份,故意不卖给她? 想到这种可能,小莲悄悄躲到一旁,耐心等着进雅心书局的客人。 因有青松书局那告示的吸引,进雅心书局的客人不多,但陆陆续续也有人来,小莲耐心等到了合适的人选,是一个衣着普通的少女。 “哎呦!”拿着话本的少女手一松,新买的话本掉到了地上,不由对小莲竖起柳眉,“你是怎么走路的!” 小莲忙把地上的话本子捡起来,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走路急了。” 少女接过话本,紧紧皱眉:“才花三百文买的新书就弄脏了,真晦气。” “姐姐别生气,我出五百文买下来,你再去买本新的。” 听小莲这么说,少女反而不好意思了:“算了,算了。” 小莲把五百文塞进少女手里,脸上挂着甜笑:“正好这话本子我也没看过,本来就打算去买的,那两百文就当我请姐姐喝茶赔罪了。” 没等少女犹豫,小莲就把话本子拿过来,再次道声抱歉,快步走了。 少女平白多了两百文,没有不高兴的道理,欢欢喜喜又去了一趟雅心书局。 “姑娘,婢子回来了。”小莲一路快走回去,鼻尖冒出汗珠。 辛柚递过帕子:“擦擦汗。去了这么久,是不是不顺利?” “姑娘真是料事如神,雅心书局的伙计说卖没了,幸亏婢子留了个心眼,悄悄盯着去他家买书的人,这才发现压根不是卖没了,而是不卖给我,看来是认出了婢子的身份。” 小莲不忿说着,把话本交给辛柚,讲明如何拿到手的。 辛柚视线落在书名上,新书名叫《蝶仙》,大致翻了一遍,把书推给小莲:“你看看。” 小莲立刻津津有味看起来,就连该吃午饭了一双眼还黏在书上。 “怎么样?”辛柚问。 小丫鬟把埋在话本子里的头抬起,眼神狂热:“太好看了!” 辛柚:“” 别的不说,从《牡丹记》、《灵狐记》到蝶仙,能判断出来京城的人喜欢神仙鬼怪这类故事。 这样的话,她心里就有数了。 青松书局要出五百两银子买故事的消息风一般传遍了京城,写书先生、落魄书生,甚至俸禄低廉的小官,国子监的学生都偷偷摸摸写起了故事,几日内原本门可罗雀的青松书局险些被这些人踏破门槛。 世人最爱追求热闹,好奇新鲜之下忍不住走进书局逛逛,十人里哪怕只有两人顺手买本书带走,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了。 胡掌柜热泪盈眶:“东家,您真是会做生意啊!” 五百两还没花出去,不少落了灰的书竟然卖光了! 这样一来,不但辛柚吩咐下去的《牡丹记》需要刻印,胡掌柜还选出一本卖得最好的诗集加印。 “东家,要不咱把金额提到一千两,那样慕名而来的人就更多了。” 至于会不会真的花一千两买个故事,咳咳,还不是书局说了算。 辛柚摇头否定:“没有这个必要。五百两是很有诚意的价格了,真要花一千两买个故事,亏损风险太大,而若只是以高价为噱头,实际并不买,时间一久就没人来了。归根到底,还是要推出受人欢迎的话本来。” “东家说得是,最好还是在这段时间挑到好故事,盘活书局。” 辛柚笑道:“掌柜的抓住这个机会加印诗集很不错,本就做好的版,只是费些墨水人工,不过要把好关,不能卖给客人次品砸了书局招牌。” “东家放心就是。”胡掌柜拍着胸脯保证。 辛柚唇边笑意消失,抬手按了按眼角。 第44章 找到 她那时灵时不灵的眼睛又看到了。 天色很暗,一人鬼祟砸开门锁,把燃烧的柴火丢了进去。几乎是同一时候,胡掌柜出现,脸上是愤怒震惊的表情。 那人毫不犹豫举起一物,狠狠砸向胡掌柜的头,胡掌柜倒了下去。 随着胡掌柜倒地,画面结束,眼前恢复了明亮。 “东家?” “掌柜的先忙,我想些事情。” 听辛柚这么说,胡掌柜不敢打扰,跑去前边应付时不时来出售故事的人。 辛柚没有急着询问胡掌柜,是想仔细回忆那个画面,看能不能发现有用的细节。 天太暗了,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门,只有被扔进门中的柴火和胡掌柜手中提的灯笼散发的光亮那瞬间勉强照出二人的脸。 再然后胡掌柜倒地,画面消失——等一等。 辛柚重新闭上眼睛,画面浮现。 除了倒地的胡掌柜,还有摔在地上的灯笼。 那晃动的灯光让她看清了地面的模样。 辨不清颜色的暗色石砖,拼接处有一块破损,形似半月。 半月—— 辛柚羽睫微颤,于画面中看到了险些被忽略的天上月。 那是一轮圆月。 再反复回想,就没有更多有价值的讯息了。 因为时间太短,光线又暗,虽看到了行凶之人的脸,辛柚只觉有一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这一点眼熟,让她判断行凶之人应该就在青松书局。 而胡掌柜出事的地方,恐怕要凭那块破损的地砖来确定了。 至于时间,以她多年经验判断,她见到的画面大多会在短时间内发生,那轮圆月很可能就是这个月的十四至十六这三日中的一天。 理清思路,辛柚带着小莲去了前头。 伙计刘舟在忙着招呼进店的客人,胡掌柜进了与大堂连着的一个小房间,那里是他平日临时歇息之处,此时用来接待前来售故事的人。 辛柚过去时,正听到来人叫嚷:“掌柜的你再好好看看,这故事可是我头悬梁锥刺股几日几夜没休息写出来的,不说是惊世之作,比起平安先生的顶多差一点点” “已经仔细看了,确实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对不住了。” “你就扫了几眼,哪里仔细看了?” “真的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胡掌柜说的客气,却没有松口的意思。 “哼,狗眼看人低!”那人噼手夺过本子气呼呼往外走,看到辛柚脚下一停,打量着问,“姑娘就是青松书局的新东家?” 辛柚颔首。 那人伸手一指跟着出来的胡掌柜:“东家,你们的掌柜不行啊,我劝你早点换人,不然早晚要关门。” 辛柚微笑:“多谢提醒。请放心,掌柜我肯定不换。” 听前半句那人还觉像个样子,听完后半句,登时愤怒了:“我就说,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开书局,不如回家弹琴绣花去。” 辛柚不欲与不相干的人争执,笑吟吟道:“慢走不送。” “你——”那人一拳打在棉花上,黑着脸甩袖走了。 胡掌柜大为尴尬:“东家,不是小人挑剔,实是那书生写的故事狗屁不通——” “咱们要花五百两买一个故事,怎么能不挑剔?” 辛柚语气平澹,胡掌柜却因她刚才的维护感动不已,然后就是担心:“东家,这种落魄书生最爱抱怨,小人担心他到处乱说,影响那些想售故事的人。” “掌柜的不必担心这个。他若是到处宣扬咱们挑剔,正好让那些胡乱写个故事就想撞大运的人打消浑水摸鱼的念头,而自信写出好故事的人还是会来试试的。” “还是东家想得通透。”胡掌柜拱手。 “掌柜的再陪我去印书坊走走。” 辛柚由胡掌柜陪着去了印书坊,看到了忙碌的工匠。 《牡丹记》缺的板快刻好了,加印的诗集也按册装订,很快就能拿到前面售卖。 辛柚阻止了工匠行礼,不紧不慢走着。 胡掌柜虽不知辛柚的目的,却丝毫没有不耐烦。 在老掌柜看来,新东家这是有上进心的表现,可比旧东家只想瘫在家里看话本子强多了。 不知走了多久,辛柚突然停下来,状似不经意问:“掌柜的,这间房里是什么?” “这是放刻板的库房,这间库房里放的是集部。” 辛柚喃喃:“集部” 以为辛柚不懂这些,胡掌柜解释道:“买经史子集的主要是真正的读书人,咱们这种大书局若是少了这些,就不上台面了。” “我看先前,来买这些的不多。” 胡掌柜苦笑:“先前门可罗雀,买什么的都不多啊实际上稍微用心经营一下,这类书都有稳定销量。且这些书的刻板都是现成的,加印成本低廉” 对面书局恶意竞争,不但挖走了平安先生,还把这类书的价格往下压,而他们的宝贝少东家面对雅心书局各种手段,什么应对之策都没有,直接投降了。 问就是嫌累。 “这样说来,这些刻板都要好好保护了。” “这是当然,这种每年都会加印的书籍,刻板一旦坏了就是大损失。” “我知道了。”辛柚点点头,举步往前走去,绣鞋移开的地方,石砖拼接处赫然有一个半月形的缺损。 胡掌柜紧紧跟上,以为辛柚会继续看其他库房,没想到她向忙碌的工匠走去。 “小莲,你去后院把浸在井水中的西瓜抱两个来,给大家解解渴。”辛柚一边走一边吩咐。 不多时,小莲带着一个护院过来,高大壮实的护院一手抱了一个大西瓜。 在辛柚示意下,小莲扬声喊:“大家歇一歇吧,来吃西瓜解解渴。” 工匠们一听,无论手上有活还是没活的,呼啦啦都围了过来。 在井水中浸过的西瓜带着几分冰凉,格外清甜,工匠们吃得顾不上说话,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大西瓜上。 辛柚默默的,仔细的,视线扫过那一张张吃西瓜的脸,最终在一人脸上停留。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方脸,偏瘦,看着有些没精神。 辛柚抿了抿唇角。 找到了。 第45章 月圆 辛柚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李力,是一个印刷学徒。 在胡掌柜整理的那份名单里,掌握关键技术的工匠都有身契在手,随着东家易主,如今身契就转到了辛柚手里。还有一些普通工匠学徒不是那位旧东家沈宁的家仆,只是雇佣关系。 这个李力,就是后者。 找到了行凶之人,也找到了事发之地,剩下的就要等月圆之日了。 辛柚其实很好奇那个时候胡掌柜为何会出现在库房外,但显然直接问出来不明智。 李力这样的人,直接赶走太便宜了他,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捉贼捉赃,再问出他这样做的原因。 是与工友相处不快肆意发泄,还是见书局有起色受人指使呢? 好在明日就是正月十四,守好十四、十五、十六这三日,就能让妖魔现形。 “掌柜的,从住宅到印书坊的那道门,都有谁手里有钥匙?”离开印书坊的路上,辛柚问。 “除了您和小人,就是两个护院那里有一把,赵管事那里有一把。” 书局有两个管事的,一个是胡掌柜,主要管着前边,另一个就是赵管事,负责管理印书坊的工匠。 辛柚住的宅子分成东西院,西院划给这些工匠住。两个护卫除了巡视宅院,还有巡视印书坊的职责。 “两个护卫都是什么时候去巡视印书坊?” 掌柜笑道:“白日印书坊全是人,自是不用。一般入夜去巡视一趟,睡前去巡视一趟。” “只有两个护卫,既要巡视宅院,又要巡视印书坊,确实辛苦。掌柜的,你说经史子集那些刻板都很重要,而这些板全是木制,那防蛀与防火都不能放松吧?” “那是肯定。放刻板的库房都是单独建成,彼此不连通,地面铺石板,防蛀也有专门处理。除了取放刻板,平时都不许人进出。” “我看厅中一些书板有布覆盖,有什么讲究吗?” 胡掌柜再次感慨新东家的上进,特别乐意解释:“那是火浣布,有一定防火的作用。木板纸张正在刻印时人多忙乱,容易起火,就用火浣布盖着。” “这样啊——”辛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既然火浣布有一定防火作用,库房中可用上了?” 胡掌柜神情复杂:“没用上。” 面对新东家疑惑的表情,老掌柜嘴角抽了一下:“没有这么多钱。” 火浣布也不算便宜,哪个印书坊放在库房的刻板全用火浣布啊。 “原来如此。”辛柚恍然。 胡掌柜:“”不然呢? “这样吧,先买些火浣布给我刚刚看到的那个库房用上,等以后账上宽裕了,再把其他库房也用上。” 胡掌柜张口想劝,转而想到新东家豪掷的那两万两,不劝了:“听东家安排。” 等到下午,胡掌柜向辛柚禀报,火浣布买好了。 “掌柜的安排两个信得过的人,等入夜再把这些布搬到库房吧。” 胡掌柜愣了一下。 辛柚神色自若:“咱们书局最近变化不小,印书坊这边尽量如常,免得人心浮动。” “还是东家考虑周到。” 等到入夜,胡掌柜找了两个可靠的把火浣布搬去集部库房,盖好刻板不必细讲。 转日六月十四,胡掌柜发现来书局售书的人少了些,想到昨日愤懑离去的落魄书生还是放心不下,打发伙计去外头打探。 没过多久,伙计刘舟就气呼呼回来了。 “掌柜的,那穷酸书生见人就说咱们书局花五百两银子买一个故事是骗人的,故事写得再好都不会买,只是为了把人引来好卖别的书!” 胡掌柜一听,忙向辛柚禀报。 “东家,要是任他这样到处胡说,小人担心真正用心写故事的先生也会被他蒙蔽了” “掌柜的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胡掌柜见辛柚不为所动,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总觉得,东家这次会失算。 罢了,东家还年轻,受些磨炼或许能成长更快。他当掌柜的,不能打击东家的信心。 辛柚回了后边住处,把自己往屋中一关,继续写未完成的故事。 转眼就到了晚上。 明月皎皎,夏日的炎热在这一刻褪去,有风吹动花木。 宅院中静悄悄的,就连负责巡视的护院都检查完各处门锁,歇下了。 只有月色照亮的路上,走着两个人,正是辛柚与小莲。 “姑娘小心脚下。”小莲小声提醒。 她不懂姑娘为何这个时候出来,还不提灯,但先前辛柚做过的那些事早让她对新主人有了全然的信任。 在小莲心里,姑娘神秘又厉害,她甚至想过该不会是仙子下凡,来替她家姑娘报仇的吧? “今晚月色很亮。”辛柚抬头望一眼天上明月,轻声道。 小莲也看一眼明月,口中附和:“是呀,明日就是十五了呢。” 说到这个,小莲不由想到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了。 到那时,还是只有她陪着姑娘过吧。 姑娘可有别的家人? 小丫鬟想东想西,辛柚却步伐坚定从容,直奔印书坊。 比起住宅有檐下灯笼照明,印书坊就更暗了,尽管有一轮圆月挂在当空,一切看起来还是黑漆漆的。 辛柚停下来,望着那间库房。 她只能推断出案发时间在入寝后,具体时间却无法判断,只能靠守株待兔的笨办法。 本来也考虑过交给护院,可想想那个叫李力的学徒,辛柚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刚接手书局,哪些人真正信得过,哪些人起了异心,都是未知。既然她能阻止这件事,就没必要交到不确定的人手中。 三个晚上,还守得起。 这时,突然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小莲吃惊之下忙拉了拉辛柚衣袖。 辛柚拍了一下她胳膊示意不要紧张,隐在暗处,盯着越走越近的人。 运气不错,画面中见到的情景发生在第一晚。 那人东张西望,走到库房门前,掏出火折子引燃柴火,砸开门把柴火往里边一丢。 就在这时胡掌柜出现,怒喝道:“你干什么!” 李力脸色大变,抄起藏在袖中的石头狠狠向胡掌柜的头砸去。 小莲忍不住惊呼一声。 第46章 捉住 燃烧的柴火被丢进库房,胡掌柜的呵斥,李力用石头砸向胡掌柜,小莲的惊呼许多事在这一瞬间发生。 小莲下意识捂住脸,听到惨叫声手指张开缝隙,随后不可置信把手放下。 怎么惨叫的是行凶的人? “李力?怎么是你!”胡掌柜错愕瞪着抱着手疼得跳脚的凶手。 李力扭身就跑。 “你给我站住!”胡掌柜伸手拽住他。 胡掌柜年纪虽大,力气并不比偏瘦的李力小,这一拉扯,辛柚就走到了面前,抬脚踹向李力膝盖窝。 李力一个趔趄扑倒,再想爬起来却发现后背被压住。 辛柚一脚踩着李力的背,吩咐小莲:“快救火!” 没等小莲动作,胡掌柜就面色大变,风一般冲进门锁已被砸开的库房,却发现有了火浣布的遮盖,那根燃烧的柴火没成什么气候,就躺在地上孤零零燃烧着。 胡掌柜忙把柴火捡起来,跑出库房高声大喊:“快来人啊,有人纵火!” 夜晚寂静,声音传出老远,很快住宅那边就有了动静。 到这时,胡掌柜才顾得上去看救他的人,看到的是脚踩凶手的新东家。 “东家?”胡掌柜震惊得声音都变调了。 “掌柜的没事吧?”辛柚微笑问。 胡掌柜低头看看被踩在地上的凶徒,再看看气定神闲的少女,觉得老心脏有点承受不住:“没,没事” 东家这个样子比刚才发现李力纵火还让他震惊! “掌柜的没事就好。” 小莲见不需要她做什么了,也抬脚踩在了李力背上,这下本来还在挣扎的人彻底动弹不得了。 胡掌柜嘴角抽搐了一下。 小莲忙解释:“省得姑娘一个人费力气。” 胡掌柜:“” “刚刚是东家救了我?”缓了缓震撼的心情,胡掌柜问。 “我和小莲往这边来时正看到此人要伤害掌柜的,情急之下就扔了一块砖头。”辛柚解释。 胡掌柜低头找了找,一块石头,半个砖头,一个灯笼,一根柴火。 东西还真不少 “东家怎么这时候过来——” 辛柚指指地上的人:“等处理完此人再说吧。” “哦,哦,东家说得是。” 东家一个小姑娘为何半夜三更来印书坊?为何还带着半块砖头?又为何砸得那么准? 好奇的问题太多了,现在确实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这时候,不少人赶了过来,见到这情景不由大惊。 “东家,掌柜的,发生什么事了?” 辛柚默默把脚收回,小莲也悄悄收回脚。 背上陡然一轻,李力看看乌压压一圈人,破罐子破摔不动弹了。 胡掌柜怒道:“这小子纵火烧库房,被我撞见还想杀人灭口!” 什么? 众人一听怒了,七嘴八舌骂起来。 “都别骂了,你们几个去检查一下库房,你们几个巡查一下印书坊,来两个人把这混账东西绑起来,压到厅里去。” 胡掌柜一通指挥,众人忙起来。 “东家,很晚了,要不您先回房歇着?” 辛柚摇头:“还是先问清楚此人纵火的原因,不然睡觉也不安稳。” 等到了厅里,胡掌柜抬腿给了李力一脚:“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李力垂着个脑袋不吭声。 负责管理印书坊的赵管事跟着踹了一脚,气急骂道:“好你个李力,平时干活就不积极,居然还敢纵火,我打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李力躲不过,吃痛嗷嗷叫了几声,对纵火的原因却闭紧嘴巴。 辛柚开了口:“既然他不说,那就都去睡吧。纵火是重罪,明日一早我们就去报官。” 一听报官,李力终于有了反应。 “东家饶了小人吧,小人一时糊涂啊——” “那你说说,你为何这么糊涂?”辛柚淡淡问。 “小人——”李力眼神乱飘,突然一指赵管事,“是因为赵管事!” 赵管事大怒:“狗崽子,你什么意思?” 李力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赵管事前几日又骂我不好好干活,我气不过,就想放个火,让赵管事也挨挨东家的骂” 赵掌柜一听气个半死:“挨几句骂你就放火?你还有没有良心” 辛柚神色平淡看着李力,吐出一个字:“又?” 李力不解其意,茫然看过来。 “你说赵管事前几日又骂你,这么说你经常被赵管事骂了?” 李力直觉不对,没有吭声。 辛柚看向赵管事。 赵管事面露尴尬。 胡掌柜推推他:“赵老弟,东家问你,你就直说。” 赵管事压下顾虑,气得不行:“这小子惯会偷懒,不骂不行” 听赵管事说了一通,辛柚问李力:“既然你经常挨骂,怎么突然想要报复了?” “这——”李力一下子被问住。 “看来你是不准备说实话了。小莲,塞住他的嘴。” “嗳。”小莲应一声,自用的帕子是不行的,左右一扫,抄起桌上的抹布塞进了李力的嘴里。 “呜呜呜——”见辛柚动真格的,李力着急了,拼命抖动脸皮示意有话说。 “东家,这小子似乎有话讲。” 辛柚扫李力一眼,语气冷淡:“反正也不会讲实话,就不必浪费时间了。掌柜的安排人把他看好,明日送官。” “呜呜呜——”李力一听,脸皮抖得更厉害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辛柚抬脚走了。 “掌柜的——”赵管事有些犹豫。 就不问了? 胡掌柜立马道:“听东家的。” 就冲东家大半夜及时救下他,就知道东家不是一般人啊! 安排好后续,胡掌柜终于有机会问出满肚子的疑惑。 “东家,您怎么会夜里去印书坊?” 辛柚神色一正:“掌柜的相信相术吗?” “啥?”胡掌柜表情呆滞。 “相术。” 胡掌柜看起来更呆了。 辛柚在心里叹口气。 胡掌柜听了这话的表现,可比那位贺大人差多了。 可除了推到相术上,也实在不好解释,辛柚一本正经道:“我观掌柜的印堂发黑,血光之灾恐应在今晚,一时不放心就打算去找掌柜的,没想到看见掌柜的提着灯往印书坊去了” 胡掌柜:! 新东家竟然懂相术! 第47章 送官 胡掌柜震惊完,扑通跪下了:“多亏了东家有如此神通,救下小人性命!” 辛柚忙把胡掌柜扶起:“掌柜的不必如此。” 胡掌柜却像第一次认识辛柚一样,看着她的眼神闪闪发亮:“东家,您这么年轻就于相术一道如此精通,这是有天赋吧?” 辛柚默了默,微笑点头:“对,有天赋。” “小人就说嘛——”胡掌柜长叹口气。 辛柚:“”怎么从胡掌柜拉长的声音里听出了深深的遗憾? 胡掌柜确实感到遗憾。 谁见到这么神奇的相术不想学啊! 遗憾完,胡掌柜更感动了:“东家,您不该为了小人冒险啊,怎么不把护院叫上?” 辛柚早就料到胡掌柜会有此一问,随口给出解释:“毕竟只是推测,没必要兴师动众。掌柜的遇到麻烦我能帮把手,要是没遇到麻烦,今晚月色不错就当随便走走了。” “东家还是太冒险了,您毕竟是女子,今晚作恶的要是那种武艺高强的歹人,小人岂不把东家连累了。”胡掌柜一想李力举起石头时狰狞的表情,就觉后怕。 “掌柜的不必想太多,我既然敢去,自然能应付。” 见胡掌柜面露疑惑,辛柚一脸淡然:“我带着砖头呢。” 胡掌柜:“” “对了,掌柜的为何夜里去库房?”辛柚也把疑惑问了出来。 胡掌柜叹口气:“小人今日发现有一本诗集售空了,交代印书坊的师傅明日一早加印,结果睡下后突然想起这诗集有一块刻板上有别字。虽说印出来无伤大雅,既然想到了还是改过来为好,但又一时想不起是哪块刻板了,有这么个事在心里横着睡不着,干脆过去确认一下” 辛柚听了,哭笑不得。 看不出来胡掌柜还是个急性子。 “东家,明日真把李力送官啊?” 辛柚一笑:“这么关他一夜,明日他大概就会说了。等他说了再送官。” “东家真是——”胡掌柜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夸。 “太晚了,先休息吧。” 一夜过去,辛柚看到的是如霜打了茄子的李力。 “呜呜呜——”见到辛柚,李力似乎所有力气都用来抖动脸皮了。 “小莲,把他嘴里的布拿走。” 小莲利落取走李力嘴里的抹布,李力嘴巴都麻了,好一会儿才哆嗦着说出话来:“我说我说” 在辛柚示意下,小莲倒了杯水递过去,忍着嫌弃喂李力喝了几口。 李力脸色看起来好了些,一开口眼泪就淌了下来:“都是小人鬼迷心窍,赌输了钱,有个人给了小人四两银子,让我这么干的” “那个人是谁?”胡掌柜喝问。 “不知道——” “不知道?”赵管事一拍桌子,“李力,到现在你还死鸭子嘴硬!” 比起胡掌柜与赵管事的愤怒,辛柚就平静多了,只是淡淡喊了一句小莲。 “小莲”两个字却瞬间勾起了李力被抹布塞嘴巴一夜的可怕回忆。 “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可以发誓!我以前没见过那个人”李力飞快说着,唯恐说慢了小莲就过来了。 赵管事气得给他一脚:“人都不认识,为了四两银子你就做这种丧天良的事!” 李力吭哧着不说话了,心里却不服气:人不认识,银子还能不认识吗? 辛柚见李力神色不似作伪,对胡掌柜道:“既然问不出什么,那就把人送到官府去吧。” 赵管事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他以为李力说了实话,顶多被赶出去。 胡掌柜早有心理准备,立刻喊来两个伙计把李力扭送官府。 “东家饶命啊,饶命啊——” 从问话的厅到青松书局外,李力声嘶力竭喊了一路,惹来无数议论。 “青松书局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不知道呢,看起来像是青松书局的工匠。” 伙计刘舟被人拉着问,直接就说了:“那狗东西叫李力,是我们书局的印刷学徒,昨夜受人指使去烧库房,被人发现后还想杀人灭口” 众人一听,纷纷骂起来。 平日防火都来不及,竟然还纵火,火势一起控制不住把这一片都烧了怎么办? 人们越想越气,追着李力一直骂到官府,还有不少烂菜叶子招呼。 青松书局里,辛柚把工匠们聚在一起,柔声安抚:“大家不要怕,以后再有这样的恶徒,一律送到官府去。” 众人:“”并没有被安慰到。 等没了这些人在场,胡掌柜冲辛柚作了一揖:“还是东家高明,这么一来,再有人想作恶就要掂量掂量了。” 故意纵火是重罪,轻则挨板子蹲大牢,重则流放掉脑袋,总之够李力受得。 “就是那指使李力的人,官府不一定用心查。”胡掌柜怕辛柚抱太高期望,提醒道。 别说只是没烧起来的火,那些丢孩子的,甚至是命案,不了了之的要占大多数。 “能查出来当然好,查不出来也没什么,我们以后多留心就是。”辛柚对此很看得开。 胡掌柜突然压低声音:“东家,小人有个猜测,但无凭无据——” “掌柜的想到什么就说。” “小人觉得是对面书局指使的。” “雅心书局?” 胡掌柜点头:“雅心书局的东家和咱们书局原先的老东家有宿怨,这雅心书局就是前几年他们专门开在对面来打擂台的。可惜老东家身体不行了,少东家又无心经营,很快就让对方压得抬不了头。如今咱们书局换了新东家,五百两银子买一个故事的消息传遍京城,连带生意都有所好转,对方很可能是未雨绸缪要把咱们书局扼杀呢。” “我知道了。就像掌柜的说的,无凭无据,我们也不能如何,把青松书局经营好才是最好的还击。” 胡掌柜深以为然,可几日过去,来书局售故事的人明显减少了,起因便是那落魄书生的到处宣扬。 胡掌柜愁得叹气,而听闻了书局情况的段少卿总算有了话说。 “母亲,我就说不能由着青青胡闹吧。” “明日旬假,青青也会回来,到时候我说说她。” 转日六月二十,辛柚刚来书局前边,段云朗就进来了。 “青表妹,一起回家啊。” 第48章 要钱 随着段云朗进来,辛柚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 段云朗反应格外快:“大哥说要再温一会儿书,咱们不管他,先回去。” “好。” 见辛柚答应,段云朗松口气,回去的路上感叹道:“青表妹,我都听说了,前几日竟然有人纵火,开书局这么难啊!” 辛柚挑着车窗帘,对骑马走在一旁的少年笑了笑:“读书也很难啊。” 听到这个话题,段云朗立时皱了脸,想着马上要来的月考唉声叹气起来。 “二公子、表姑娘回来了。”随着通禀,二人走进如意堂。 老夫人见外孙女与孙儿一起回来的,面上带了笑意,本来要说的话也暂时压了下去。 “青青,来外祖母身边坐。” 辛柚唇边含笑走到老夫人身旁坐下,全然看不出祖孙二人前些日子的不愉快。 “一个人在外边吃住可习惯?” “劳外祖母惦记,一切都好。” 如此问了一通,辛柚再去二太太朱氏的院子给朱氏请了安,这才回了晚晴居。 晚晴居静悄悄,明明离开没多久,却有种空寂的感觉。 这感觉,随着小莲一声喊被打破:“姑娘回来了。” 王妈妈和李嬷嬷两个仆妇快步走了出来,齐齐向辛柚行礼:“姑娘。” 小莲纳闷:“含雪呢?” 王妈妈小心翼翼道:“前两日含雪调去了老夫人院子。” “幼,这是走运了,竟被老夫人看中了。” 听出小莲语气中的讽刺,王妈妈不吭声了。 “听说是她老子娘求了管人事调配的杨管事。”这一次开口的是李嬷嬷。 辛柚不由看了李嬷嬷一眼。 她还记得画面中那双掐住小莲脖子的手。这个李嬷嬷是乔氏的人,随着乔氏被休,乔氏在少卿府的势利土崩瓦解,留在晚晴居的李嬷嬷更成了不起眼的存在。 李嬷嬷这番回话,倒是让辛柚觉得有意思。 本来要害小莲的人,却传递了向她靠拢之意。人的选择,果然是会变化的。 小莲听了撇嘴:“还真是有本事——” “人往高处走。”辛柚澹澹说一句,抬脚往屋里走去。 小莲没有跟进去,而是拿出钥匙开了当做库房的那间屋子的门,清点了一下东西。 这些留下的东西也值不少钱呢。以后回来一次就清点一次,省得让人惦记。 快到中午时,如意堂送来消息,午饭一起在如意堂吃。 辛柚略一收拾出了门,路上遇到了明显在等她的三姑娘段云灵。 “青表姐,这几日在书局怎么样?” “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不过都解决了。” 段云灵面露赧然:“我本想去看看你的,祖母说大姐、二姐不像话,让我规矩点少出门。” 提到段云华,段云灵眨眨眼,小声道:“自打二姐被罚跪祠堂,祖母就不许她出院门了,今日青表姐应该也见不到她。” 辛柚对会不会见到段云华丝毫不放在心上,表姐妹随意聊着到了如意堂。 午饭摆在厅中,老夫人、段少卿、朱氏母女、段云辰与段云朗两兄弟,再就是辛柚和段云灵,人就齐了,二老爷段文柏今日有事不在府中。 吃饭时大家都没有言语,等饭后喝着茶水,老夫人就问起话来。 “辰儿、朗儿,这些日子功课怎么样?” 段云辰一脸澹然:“劳祖母惦念,功课还好。” 段云朗就心虚多了,干笑着说了声也还好。 老夫人睨他一眼:“每次都和你大哥一样说还好,每次成绩出来就傻眼。” 段云朗勐喝一口茶,不吭声了。 以他对祖母的了解,越说越挨训,还是闭嘴为妙。 老夫人重点也不在段云朗身上,视线一转看着辛柚:“青青啊,外祖母听说书局有人纵火?” 辛柚把茶盏放下:“是有这么回事,人已经送官了,受何人指使没有查出来。” “早就说过,经营书局可不简单,里里外外要操心的可太多了。” 辛柚微微低头,显出几分乖巧:“青青现在知道了。” 老夫人嘴角不觉上扬:“书局生意怎么样?” “生意十分冷清。” “早就说过——” 没等老夫人劝她老实回少卿府的话说出来,辛柚一下子红了眼圈:“是青青之前想的太简单了,以为这么大一间书局,多少能赚些零花,没想到竟是亏本的,才这么几日就把以前攒的月钱全都填了进去。外祖母再给我一些钱吧,不然才接手的书局就要关门了。” 老夫人嘴角的笑意一下子凝结。 段少卿把茶盏一放,皱眉道:“青青,你外祖母说得没错,经营书局可不是简单的事,你一个小姑娘应付不了的,还是回家来——” 辛柚委屈抿了抿唇:“经营书局是不简单,可从一开始青青就没有经营书局的钱啊,外祖母只给了我买书局的钱。” 段云朗震惊:“青表妹,你竟然没带着经营周转的钱?” 段少卿本就被辛柚一番话堵得没话说,听了侄儿这话更是气个倒仰。 这个蠢材! “刻板印刷、买故事、工匠工钱,各种吃用处处都需要钱。”辛柚一一数着,眼巴巴望着老夫人,“青青也是经历了才知道不光需要买铺子的钱,经营也是要本钱的。” 围桌而坐的人也都看向了老夫人。 在场还有几个孙辈呢,老夫人到底要脸,暗吸一口气用平静的语气问:“需要多少钱?” “我想着,五千两定是够了。” 老夫人手一晃,控制不住沉了脸:“青青,你年纪小对银钱没有数,可知五千两是怎样一笔巨款?” “青青知道啊。可都花两万两买书局了,若是因为没有经营周转的钱没几日就要关门,那多可惜啊,想想也会不甘心。” 听到“不甘心”这三个字,老夫人太阳穴跳了跳,忍着心堵道:“给你支两千两,若还是经营不下去,就关了书局回家来。” 辛柚扬唇:“多谢外祖母。” 回书局的路上,小莲望着辛柚的眼神满是崇拜:“姑娘,您太厉害了,回少卿府吃了顿饭就拿回了两千两!” 第49章 书稿 比起小莲的兴奋,辛柚就澹定多了。 两千两啊,是很多,可比起寇青青的家财又那么少,离她向小莲许诺的拿回六成还差得远。 小莲激动没多久,又担忧起来:“两千两是不少,可那么大一个书局呢,要是一直亏下去也支撑不了太久吧?” “那就努力盈利。”辛柚拍拍小莲胳膊,让她别发愁。 “那要有好的故事呀。都怪那穷酸书生,自己写的狗屁不通,还到处说咱们书局坏话。姑娘您怎么不让人拦着他?” “没事,他到处说,别人就记住咱们书局了。”辛柚从车壁暗格中取出一份手稿,递给小莲。 “这是——”小莲好奇接过。 “你先看看。” 小莲第一眼落在书名上,只有两个字:《画皮》。 这个名字好古怪,是什么意思呢? 小莲抱着好奇读下去,很快连眨眼都忘了。 “小莲——” 到青松书局了,辛柚喊了一声看入迷的小丫鬟,对方却毫无反应。 她只好拉拉小莲衣袖:“小莲,下车了。” 小莲如梦初醒,目光灼灼盯着辛柚,激动得声音发抖:“姑娘,这故事哪来的?” “好看么?”辛柚问。 “好看!太好看了!”小莲压根忘了要下车这回事,“啊啊啊,后面发生了什么?怎么没讲完呢?” 小莲的语无伦次让辛柚更安心了些。 看来她喜欢的故事,确实是受欢迎的。 “故事分上下部,现在只有上部。” “只有上部?”小莲一脸不可置信,“那,那什么时候有下部?” 辛柚莞尔:“等上部发售,卖得好的话,再出下部。” 小莲眼泪刷的流下来:“那岂不是要好久才知道王生到底从窗户看到了什么了” “别人要等很久,小莲你不用等。” 小莲神色茫然。 辛柚一笑:“我知道下部讲了什么。” “啊,姑娘,快给婢子讲讲!” “王生从窗户往里偷看,发现他救回的绝色女子竟然是一个脸皮碧绿的恶鬼,正拿着彩笔在人皮上仔细描画” “嘶——啊——”小莲全神贯注听着,情绪随故事的进展起伏,时不时掩嘴发出惊呼。 等到辛柚把《画皮》的故事讲完,小莲怔愣良久,揪住辛柚衣袖:“姑娘,这个故事太吸引人了,虽然有点可怕,但比那些花妖狐仙与书生情情爱爱的故事有趣多了!” “这个故事,应该会受欢迎吧?” “肯定会的!”小莲激动得脸色通红,“绝对比平安先生的故事还要受欢迎!” “希望如此。” 小莲突然反应过来:“姑娘,这故事哪来的?啊,该不会是您自己写的吧?” 低头看看那风流飘逸的字体,小丫鬟眼神晶亮:“姑娘,您竟然会写书!” 辛柚摇头:“不是我写的。” “不是您?”小莲愣了,“那是谁呀?” 她整日与姑娘在一起,怎么不知道这手稿哪来的! “写这个故事的人是松龄先生,我是听着先生的故事长大的。正好开书局,就把先生讲过的故事写出来,让大家都能看到。” “原来是这样。”小莲想问松龄先生在哪里呢,想到姑娘的神秘,把疑问压了下去。 不管松龄先生在哪里,反正她有故事听就够了。 辛柚细声交代:“等会儿我会把手稿交给胡掌柜,到时” 小莲不时点头。 二人下了马车,没急着回东院,直奔前边书局。 胡掌柜正与伙计大眼瞪小眼。 短短几日,那些出售故事的,凑热闹的人都不见了,快得像是一场梦。 “掌柜的,要不我把那穷酸书生套上麻袋打一顿吧。” “别乱来,东家自有主张。” “东家有什么主张啊?到现在连好故事的影子都没见着。” “不知道,反正东家自有主张。我跟你说,东家可不是一般人。” 伙计立刻来了精神:“东家怎么不是一般人了,快说说。” “哦,这不能说。” 伙计:“”要不把掌柜的套麻袋打一顿吧。 “东家。”一见辛柚,胡掌柜忙迎了上去。 “掌柜的,进里边说。” 等进了一侧房间,辛柚把手稿递过去:“掌柜的看一看。” “这是——”胡掌柜心有猜测,接过手稿迫不及待看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辛柚耐心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胡掌柜勐然清醒,手抖得险些握不住手稿:“东家,这,这是从何得来的!” “回少卿府的路上遇到一位先生,他知道我是青松书局的东家,就拿给我过目了。我觉得这故事不错,便买了下来,掌柜的觉得如何?” “这故事定会大火的!”胡掌柜激动一拍桌子。 辛柚弯唇:“我没走眼就好。” “可这故事还没讲完,剩下的呢?”胡掌柜急不可待问。 “那位先生说剩下的还没写完,等写好会来找我。” “那位先生如何称呼?” “他自称松龄先生。” 胡掌柜长叹:“京城竟有如此有才的写书先生,从前竟未有耳闻。” “或许是才来京城的吧。” “松龄先生为何不直接来书局?” 辛柚摇头:“松龄先生不愿让人知晓他的身份样貌,我向他保证不会泄露,他才把手稿交给我的。掌柜的不必想太多,书局有好故事发售最要紧。” “东家说得是。”胡掌柜激动不已,转了一圈突然停住,“东家,那王生从窗户看到了什么?” 《画皮》的上半部就停在王生听了道士说他身绕邪气的话心生怀疑,悄悄回到书斋从窗户向内偷看那里,正断在让人挠心的地方。 “那就要等松龄先生的下半部书出来,才知道了。” 胡掌柜一听,如遭雷噼:“这让人怎么睡得着觉!” 辛柚:“” 小莲则悄悄拍了拍胸脯。 还好,还好,她是姑娘的亲丫鬟! 一想胡掌柜抓心挠肝的心情,小莲投以深深的同情。 胡掌柜却顾不得好奇后面的情节了,把手稿往怀中藏好,冲辛柚拱拱手:“小人这就去印书坊,安排刻板印刷!” 伙计刘舟一个人在大堂都快待睡着了,就见胡掌柜从侧间出来脚底生风往后边去了。 掌柜的这是干嘛去,怎么飞起来了? 第50章 相助 胡掌柜脚底生风,手却死死捂着胸口。阑 可不能把手稿掉了! “掌柜的,怎么走这么急啊?”赵管事见胡掌柜这个模样,纳闷问道。 胡掌柜停下来,缓了缓道:“没,没事。” 赵管事视线落在胡掌柜捂着胸口的手上,不由大惊:“掌柜的,你心口疼?” “谁心口疼了。”胡掌柜左右扫一眼,放低声音,“赵老弟,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印书坊有赵管事歇息的房间,二人进去后胡掌柜把手稿小心翼翼拿出来:“看看。” “还神神秘秘的——”阑 赵管事伸出手,突然被胡掌柜拍了一下:“小心点拿。” “什么宝贝,这么在意。”赵管事不以为然,等看进去后眼神就变了。 时间有点久,胡掌柜等得焦灼,整个人又被兴奋塞满,终于忍不住催促:“看完了没?看完了没?” “别说话。”赵管事眼睛不离书稿,伸手精准捂住胡掌柜的嘴。 这要换了平时,胡掌柜就开骂了,想想自己看书稿时的心情,忍了。 终于等到赵管事看完,胡掌柜目露期待:“如何?” 赵管事拍桉而起:“后面的呢?”阑 胡掌柜呵呵笑了:“没了。” 看赵管事这样,他就知道没问题了。老赵不是那么爱看话本子的人,就连平安先生的书,也就爱看个《牡丹记》。 “没了?怎么能没了?那王生从窗子看到的到底是人是鬼啊?”赵管事完全无法接受故事不但没完,还停在了关键之处的残酷事实。 “是人是鬼只能等下部书出来才知道了。你就说东家买的这份书稿如何?” “这是东家买来的?”赵管事震惊。 胡掌柜长叹:“是啊。赵老弟,你说东家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厉害呢,老哥我天天在书局守着,狗屁不通的故事看了上百本,也没发现一本像样的,东家出个门的工夫就能遇到惊才绝艳的写书先生。” “人和人哪能一样呢,掌柜的你也没两万两买书局啊。”赵管事满脑子还想着那未完的故事,“这故事买得值,要快点把书印出来。”阑 “我找赵老弟就是商量这个。李力的事给咱们敲了警钟,这次刻印新书不能大意了,工匠只找身契在东家手中的,书稿要严防泄露” 胡掌柜与赵管事商量起刻印的安排。 辛柚在前头书局,坐在胡掌柜的位置随意拿了本书翻看。 小莲小声对伙计道:“刘舟,我觉得应该在这里放几把椅子,方便坐着读书。” “那可不成,椅子放多了,蹭书看的人就多了。” 小莲撇嘴:“一天都不见几个人进来,谁蹭书看啊。” 正说着,一人走了进来。阑 小莲望过去,神情登时微妙。 伙计早就习惯了贺清宵时不时的出现。贺大人不忙的时候,很喜欢来书局打发时间。 “贺大人来了。”伙计热情迎上去。 贺清宵微微颔首,发现胡掌柜换成了辛柚,脚下一停。 辛柚把书放下,起身打招呼:“贺大人。” 贺清宵点头回应,向着熟悉的那排书架走去。 青松书局的厅很大,一排排书架遮挡,很快就不见了那道朱色身影。阑 小莲戳戳伙计,低声道:“你不说没人蹭书嘛。” 伙计一脸严肃:“别瞎说,贺大人那叫蹭书吗?那是赏脸光临,蓬荜生辉。” 辛柚单手托腮,望着贺清宵所在方向。 这位贺大人,好像很喜欢游记类的书籍。 随后她收回视线,重新落回面前的书上。 看书的时光很慢也很快,辛柚沉浸在书中,发现上方有阴影落下。 她抬了头。阑 “贺大人要走了?” 贺清宵的话却出乎了辛柚意料:“寇姑娘有没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辛柚怔了一下,随后道:“贺大人随我来。” 她直接把贺清宵领到了胡掌柜临时歇息待客处,倒了一杯清茶递过去:“贺大人喝茶。” 贺清宵道了谢,一手搭在茶杯上。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白皙如玉,眉眼在鸟鸟茶香的氤氲下显得越发迤逦。 辛柚很是好奇,这位贺大人要对自己说什么。阑 上次是提醒她书局买贵了。 贺清宵不是啰嗦的人,开门见山道:“听说前几日书局有人故意纵火。” “是。”辛柚不动声色回答,心中生出几分古怪。 贺大人总不会是因为好奇,专门找她这个东家来打听八卦吧? “需不需要在下帮忙,查一下指使之人?” 这一下,辛柚是真的愣了,甚至不由自主生出一个猜测:贺大人莫不是对她有想法? 这个猜测只有一瞬,触及那双清澈坦荡的眸子便烟消云散,只是疑惑更深。阑 贺大人是不是过于好心了? “我当然希望查明指使工匠的人,只是觉得太过麻烦贺大人了。”辛柚客气道。 知道自己的话容易让人误会,贺清宵坦然解释:“我常来书局看书,对纵火烧书之举十分厌恶。” 他希望,青松书局能长久开下去。 “如此,就麻烦贺大人了。”辛柚起身,大大方方对贺清宵行了一礼。 李力被扭送官府后挨了一顿板子,因为纵火没有造成实质伤害,只关上几个月就会放出来,到现在也没查出什么。 辛柚不是逞能的人,自己一时做不到的事,有人愿意帮忙又没抱着不好的目的,当然不会傻得拒绝。阑 辛柚的反应让贺清宵不由放松。 和爽快大方的人打交道,无疑是令人舒服的。 辛柚送贺清宵出去,正遇到匆匆过来的胡掌柜。 “东家——”看到贺清宵与辛柚一起从他临时歇息的屋子出来,胡掌柜眼睛都圆了,“贺大人?” 贺清宵微微点头,抬脚走出了书局。 “掌柜的怎么这么急?”辛柚问。 她平静的模样让胡掌柜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了,忙把刻印新书的安排仔细禀报。阑 “就按掌柜的安排来。对了,咱们书局游记类的书多吗?” “先前的老东家喜欢搜集游记,咱们书局倒是存了一些,因为不大好卖都收起来了,只摆了几本在外头。” 辛柚笑道:“掌柜的多摆几本出来。” 对贺大人的帮助,她暂时回报不了什么,就先用书聊表谢意吧。 第51章 主使 贺清宵再来时,就发现那排书架上多了好几本游记。阑 他是通透之人,略一琢磨便明白这是寇姑娘借这些书表示谢意。 贺清宵默默领了这份谢礼,回头便交代手下,加快查找幕后主使。 这时候,加印的《牡丹记》终于完工,被摆上了书架。 雅心书局的古掌柜听说后,大笑几声,对伙计道:“不必再理会了。” 还以为换了新东家有可能起死回生,原来都是瞎折腾,实在没新书出又把《牡丹记》加印了,亏他还了这么些天。 如果说古掌柜对先前的青松书局是不放在眼里,现在就是不屑于顾了。 平安先生新出的《蝶仙》已经售空了,后边正在加印,但印好后也不打算立刻售卖。按着古掌柜的安排,再等上个两三个月,又是一番火爆抢购。阑 至于青松书局,在古掌柜看来能不能撑到那时候都难说。 就在这时,青松书局又贴出了告示。因有先前告示的轰动,很快就聚了一群看告示的人。 “呀,竟然已经买到了!” “什么?买到了?真的花了五百两?” “是吧,告示上写着买了松龄先生的书稿。” “松龄先生?没听说过。” 阑 古掌柜站在雅心书局门口看了看,嗤笑一声,转身进了书局。 胡掌柜有些不解:“东家,为何不等新书出售那日再贴告示呢,到时这些人中定有不少好奇买来一看。” “从第一次张贴告示到新书开售,间隔时间太久,被人说多了会造成咱们书局言而无信的印象,中途出这么一个告示刚刚好。” “还是东家考虑周到。” 青松书局花五百两买了一个默默无闻写书先生的故事的消息再一次迅速传开。 不知多少想赚这笔银子的人扼腕叹息,有那脾气急的见到先前到处宣扬青松书局五百两买故事是骗局的落魄书生,抡起拳头就给了几下。 都怪这厮误我赚钱!阑 伙计刘舟听说后眉开眼笑告诉了胡掌柜。 “真是解气啊!” 胡掌柜澹然摸了摸胡须:“早就说了,东家不是一般人。先前不让我们与那穷酸书生计较,果然就应在了今日。” 在国子监读书的段云朗听了同窗议论后,第一反应却是担心。 表妹竟然真的花了五百两买一个故事,书局生意又不好,那两千两岂不是要花没了? 想想不放心,段云朗趁着午饭的时候熘了出去。 “二表哥没在读书?”辛柚见到段云朗,问了一句。阑 “午休呢。青表妹,你真花五百两买了个故事?” “嗯。” “京城故事写得好的先生我都知道,那个什么松龄先生没听说过啊,表妹你可不要被人骗了。” “二表哥放心,那是一个好故事,值这个价钱。” “那就行。表妹你的钱是不是快花完了?” 辛柚实话实说:“眼下还在开始阶段,确实入不敷出。” “我就知道。初一不是马上就到了,等回去你再找祖母拿点儿。”阑 辛柚忍不住笑了:“二表哥说得简单,才拿了两千两,外祖母不会再给的。” 段云朗咧嘴一笑:“我帮你啊。表妹看出来了吧,祖母在小辈面前还是挺要面子的,到时候咱们打配合,多了不说,一千两应该能要到。” “算了,总是要钱,外祖母会觉得我不懂事。”辛柚拒绝了段云朗的提议。 一千两、两千两这么要下去,要到老恐怕都要不完。她还是先等等,到时候一次来个大的。 “本来就是你的钱。不过表妹你还没出阁,祖母不放心交给你打理也正常。” “二表哥说得是。”辛柚看出来段云朗是个心思单纯的,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表哥快回去读书吧。” “行,那我回国子监了。”段云朗要往外走,就见贺清宵走了进来。阑 “贺大人来了。”辛柚招呼一声。 贺清宵点头回应,走向书架,背后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青表妹,你送送我呗。” 辛柚见段云朗使眼色,明白这是有话说,默默送他出了书局。 段云朗飞快瞥了书局门口一眼,小声道:“那位贺大人,表妹你可别和他走近了。” “怎么?” “他是锦麟卫,得罪不起,名声还不好。” 辛柚本可以敷衍过去,却没这么做:“但我惊马是被贺大人救的。”阑 段云朗吃了一惊:“救表妹的竟然是贺大人?怎么没听家里提起?” 辛柚弯唇,似笑非笑:“大概是因为贺大人是锦麟卫,得罪不起,名声还不好。” 段云朗再迟钝也回过味来:“表妹,你是不是还在生家里的气?” “二表哥想多了,快回去读书吧,当心今年留级。” 提到学业,段云朗登时忘了其他,苦着个脸走了。 辛柚回到书局,准备去一趟东院,被贺清宵叫住。 “前几日与寇姑娘说的事,有眉目了。”阑 辛柚再次请贺清宵去了侧间说话。 “查出指使李力的人了?” 贺清宵颔首,略微沉默留给辛柚做好心理准备的时间,道出一个完全想不到的人:“是乔太太的娘家侄女,乔若竹。” 辛柚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这位到目前只从小莲口中听说过的乔姑娘,竟然是指使李力纵火的人,这也太出乎意料了。 “买通李力的是乔若竹的婢女,因为女扮男装给调查造成不小的难度。” “我与乔姑娘久无交集,她这么做是为姑母出气?”阑 贺清宵直言:“比起替姑母出气,我觉得对方的目的更可能是让寇姑娘的书局开不下去。其实在寇姑娘不知道的情况下,乔若竹曾多次来过青松书局附近。” 也是这样,才进入了锦麟卫的视线。不然锦麟卫又不是神仙,在李力说不出对方身份来历的情况下想要找到人哪有那么容易。 “是我疏忽了,竟没留意。”辛柚面上一派平静,“贺大人,乔姑娘知道自己被调查了吗?” “因是一位姑娘,查到后没有惊动,只让相关人在供词上按了手印。之后如何锦麟卫不方便插手,寇姑娘自行斟酌。” 贺清宵说着,把一份供词交到辛柚手中。 第52章 约见 辛柚看过供词,招认的竟是乔若竹的车夫。 “也就是说,车夫是偷偷招认的,乔家还无人知晓?” 贺清宵一笑:“他应该不会傻得主动暴露。” “我知道了,多谢贺大人。” “寇姑娘不必客气。”贺清宵顿了一下,唇边的笑多了几分真切,“希望寇姑娘的书局生意兴隆。” 辛柚扬唇:“不会让贺大人失望。” 许是少女自信的神采太盛,贺清宵竟晃了一下神,才一脸平静离开了书局。 “小莲,乔姑娘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乔姑娘啊,嘴甜能说,很活泼。”小莲说起乔若竹,一脸愤怒,“没想到她竟是这种人,果然与乔太太是亲姑侄!” “书局开不下去,于她有什么好处?” 与辛柚对乔若竹毫无了解不同,小莲略一琢磨,有了猜测:“婢子觉得,她是见您买了国子监附近的书局,以为您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与大公子多接触。” “原来如此。”辛柚恍然。 小莲眨眨眼:“姑娘,贺大人为什么这么帮您啊?” 辛柚认真想了想:“可能是想一直有地方看书?” 小莲:“”明明是想打趣姑娘几句,可姑娘说的这个理由也太合理了! “去帮我约一下乔姑娘,在书局附近的茶楼见面。” “姑娘要与她见面?”小莲吃了一惊。 辛柚摸了摸衣袖,袖中放着贺清宵给她的供词:“有的人出手失利会知难而退,也有的人出手失利会再动脑筋。为了避免没必要的麻烦,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去帮我约乔姑娘吧。” 小莲领命而去。 乔若竹接到婢女递来的帖子,大为意外。 寇青青竟然约她在茶楼见面。 以前她时而会去少卿府小住,与寇青青虽有来往,却没玩到一起过。这个时候寇青青约她见面是为什么? 莫不是见她与表哥没了在一起的可能,特意来看她笑话的? 乔若竹没有往暴露了指使李力纵火这方面想。在她看来,就算李力被抓,再怎么招供也查不到乔装成男子的婢女身上。 “姑娘,我看寇姑娘来者不善,您还是别理会了。” “不,我倒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尽管辛柚开书局的事让不少人觉得这位少卿府的表姑娘不是那么循规蹈矩,可在乔若竹印象里,对方还是那个畏畏缩缩小家子气的人。 对这样的寇青青,她从心理上就有着优越感。 二人见面时,已近傍晚。 茶香弥漫,雅室清幽,乔若竹以审视的目光打量辛柚,主动开口:“先前听说寇姑娘失忆了,一直想去探望,不料后来出了那么多事。寇姑娘是恢复记忆,想起我了吗?” 辛柚捧着茶盏,语气淡淡:“与乔姑娘有关的记忆,还没有恢复。” “那寇姑娘今日约我见面,是为了什么?”乔若竹语气并不客气。 段、乔两家闹成了这样,没有装好姐妹的必要。 辛柚垂眸啜了一口茶,不疾不徐问:“前些日子,我们书局有一个叫李力的工匠蓄意纵火被扭送官府,乔姑娘可听说了?” 乔若竹瞳孔一缩,一瞬绷紧了身体:“没听说。我又不似寇姑娘这般出来开书局,整日在家里哪会听说这些。” “整日在家里么?”辛柚一手放在桌面上,随意敲击两下,“可有人看到乔姑娘经常在我们书局附近出现呢。” 乔若竹猛然起身:“你听谁说的?” 辛柚微笑着,没有回答。 乔若竹重新坐下,前倾身体,紧紧盯着辛柚的眼:“你今日约我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劝乔姑娘几句。” “劝什么?” “趁还没到乔太太那样无可挽回的地步,乔姑娘收手吧。” 乔若竹脸色大变:“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辛柚看着死鸭子嘴硬的少女,在心里叹了口气,语气甚至带了几分温和:“不管乔姑娘承不承认,总之我知道指使李力纵火的是谁了。好在纵火未遂,对我没什么损失,这一次我也不打算深究。但要是再有下一次,那我就不会当没发生过了” 乔若竹听着辛柚的话,面上有震惊,有恐惧,有愤怒,最后是疑惑:“你既认定是我,又为何对我说这些?” “因为我觉得,这种仇怨结得毫无价值。乔太太有杀我之心,也因此被休,别说我失去记忆,于情感上大表哥对我来说成了彻底的陌生人,便是对他有意,我也绝不会与想要我性命之人的儿子在一起。” 说到这里,辛柚深深看了乔若竹一眼,语气淡淡:“正如乔姑娘,姑母被休,断了与大表哥的缘分一样。你我都是不会再与段云辰有牵扯的人,又何必因为一个注定成为其他女子夫君的男人,争来斗去,变得丑陋不堪?” 乔若竹一下子失去了言语,怔怔望着面前神色平和的少女。 “言尽于此,乔姑娘好生思量。”辛柚放下茶盏,起身走出了雅室。 婢女在外边等了等不见自家姑娘出来,轻轻推门走进去,见到的是失了魂般的乔若竹。 “姑娘——” 乔若竹缓缓转了转眼睛,冰凉的手用力抓住婢女手腕,却虚脱般使不上力气。 “回家。” 婢女见乔若竹如此,不敢多问,扶着她走出茶楼。 天还是亮的,彩云在天际铺展,美不胜收。 乔若竹脚步虚浮,一步步走向停靠在路边的马车。 “竹表妹?”一道温润声音从背后传来。 乔若竹猛地顿住,要回头的那一刻耳边突然响起辛柚那番话。 “你我都是不会再与段云辰有牵扯的人” 她抹了一把泪,如逃命般钻进了车中。 这是乔氏被休后段云辰第一次与乔若竹见面,本来他还犹豫着该说什么,见乔若竹头也不回上了马车不由忘了顾虑,下意识追了几步。 “竹表妹——” 眼见乔若竹进了车中,段云辰只好问婢女:“连夏,你们姑娘怎么了?” 婢女并不知道雅室中发生了什么,面露忿忿之色:“寇姑娘约了我家姑娘见面,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车中传来乔若竹的声音:“走!” 段云辰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那马车就驶动远去了。 第53章 说清 段云辰望着远去的马车,想到婢女的话。 青表妹约了竹表妹见面? 他四顾,看到了青旗招展的茶楼。 青表妹为何约竹表妹见面,见面后又发生了什么? 段云辰一直回避这位姑家表妹,可看着伤心离去的乔若竹,对另一个表妹的关心占了上风,略一犹豫还是抬脚去了青松书局。 书局中安安静静,连掌柜都不见,只有一个伙计在发呆。 听到动静,伙计忙迎上来热情招呼。 “我找你们东家,我是她表哥。” “哦,您稍等。”伙计一边去禀报一边在心里嘀咕,今天怎么这么多表哥来找东家。 “表哥来找我?”辛柚听了伙计禀报,第一反应是段云朗。 伙计紧跟着道:“和先前来的不是一个人。” 那就是段云辰了。 辛柚抬脚去了前边。 段云辰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听到脚步声转身,喊了一声“青表妹”。 “大表哥有事找我?” 段云辰点头。 “那大表哥来这边说吧。”辛柚走向书架尽头。 段云辰默默跟上。 守住门口的伙计摸了摸下巴。 东家好像不太待见这位表哥的样子。 “大表哥请说吧。”辛柚站定,背靠着书架。 段云辰是聪敏之人,轻易便从辛柚的姿态中看出了防备,而这在他看来正是心虚。 微微沉默,段云辰问:“青表妹约竹表妹见面了?” 辛柚扬了一下眉梢,点点头。 “不知是什么事见面——” 辛柚语气冷淡打断段云辰的话:“大表哥不觉这个问题有些冒犯吗?如果你与一人见面,我问你们见面做什么,大表哥如何想?” 段云辰一滞,面上有了薄怒:“若只是正常来往,我当然不会多嘴,可竹表妹却哭着走的。青表妹,母亲确实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可这些与竹表妹无关,你若心中有气可以找我说” 辛柚静静听着,等段云辰说完,唇边挂了讥笑:“原来大表哥觉得我欺负了乔姑娘,来找我算账了。” “青表妹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辛柚弯唇:“那大表哥跑过来说这些的行为,不是算账是什么呢?” 段云辰尽量使语气温和些:“我只是希望青表妹与竹表妹井水不犯河水,毕竟你们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说到这里,段云辰心头一痛,苦涩蔓延至眼底。 以后不会再有交集的,还有他与竹表妹。可人又不是冷冰冰的石头,有些情感哪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呢。 辛柚看出来了,原来段云辰与乔若竹还真是两情相悦。 “首先,我不会因为乔太太的行为迁怒不相干的人。再者,别人犯了我这井水,我也不会忍气吞声。大表哥看到乔若竹掉眼泪就推断我欺负她,会不会让人觉得你的书白读了,有那么一点蠢?” 段云辰震惊望着轻启薄唇言辞犀利的少女,一时连生气都忘了。 她与印象中的青表妹完全不一样失忆真的能让一个人改变这么大吗? 辛柚决定趁着这次机会说清楚。 “我失忆了,想不起以前如何了。坦白讲,大表哥对现在的我来说就是完全的陌生人,所以大表哥千万不要觉得我会因为你,或者乔太太,而刻意针对乔姑娘。” 段云辰一张俊脸浮现尴尬。 辛柚看在眼里,微微扯了扯唇角。 这位大表哥拔腿就来质问,何尝不是因为潜意识知道寇青青心悦他,定会包容忍受他的偏见呢? 只可惜,她是辛柚。 “我应该说得很明白了,大表哥请回吧。” 段云辰对上那双平静清澈的眼睛,尴尬瞬间放大,狼狈离开了书局。 回东院的路上,小莲很是不平:“大公子还有脸来问姑娘,怎么不说说乔姑娘做的恶心事。姑娘,您就不该替她瞒着!” “就当给她一次机会吧。”辛柚淡淡道。 有些错犯下就不能回头,比如乔氏,就算想回头,寇青青也活不过来了,没有任何人能替寇青青原谅她。 乔若竹也犯了错,不管是不是因为她的干预,最终并没造成严重后果,她不介意给对方一次回头的机会。 过了两三日贺清宵都没听说有关乔若竹的传闻,便明白这是寇姑娘有意放对方一马了。 一时间,贺清宵对开书局的寇姑娘有了新认知:除了寄人篱下的处境,大方坦率的性情,她还有些心善。 只不过有一个谜团,贺清宵觉得大概永远无法弄清了,就是第一次遇见时,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尸臭味是从何而来。 对于与差事无关的事,贺清宵没有深究的习惯。甚至因为锦麟卫镇抚使这个职位,让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养成这样可怕的习惯。 再次去青松书局发现又有新游记摆出来时,贺清宵心中冒出一个想法:等与寇姑娘再熟悉些,或许可以问问被她买走的那本游记能借读吗? 贺清宵离开书局后,伙计找胡掌柜聊天:“掌柜的,你有没有发现贺大人比以往来得勤了?” 胡掌柜点头:“以前就摆那么几本游记,现在足足有两排,可不就来得勤了。” 伙计后知后觉产生了好奇:“那你以前怎么不多摆点?” “你懂什么。”胡掌柜高深莫测捋了捋胡须。 锦麟卫天天来逛,书局还做不做生意了,以前那个间隔正好。至于现在,东家那么能干的人都没说什么,那就没事。 扫一眼空荡荡的书局,胡掌柜咳了两声。 咳,主要也是没生意,想影响也影响不了。 胡掌柜正自嘲,瞥见一人脚步迟疑停在书局门口。 “石头,你在门口磨磨蹭蹭干什么呢?你娘好了么?” 原来石头就是那日为了给母亲买药求胡掌柜预支工钱的少年。 石头听胡掌柜这么说,鼓起勇气走了进来。 “我娘好多了。掌柜的,我听说书局换了新东家。” “嗯,还记得那日赠了你二两银的姑娘吗,那就是咱们新东家。” 石头眼一亮,而后又被忐忑填满:“掌柜的,换了新东家,我还能继续在书局做事吗?” 第54章 开售 叫石头的少年紧张等着胡掌柜的回答。 “这要请示东家再说。”胡掌柜虽然觉得问题不大,却没有自作主张,打发伙计刘舟去请示辛柚。 辛柚对这少年还有印象,反正闲着无事,干脆去见见。 石头一见辛柚,就跪下磕了个头:“多亏了您赏的银钱,我娘没有断药,挺过来了” 胡掌柜在一旁道:“东家,这孩子叫石头,他娘现在好多了,能离开人了,他想回来做事。您看——” “石头,你先起来。” 石头非常听话爬了起来,望着辛柚的眼神满是渴望与忐忑。 “我听掌柜的说,你之前在书局跟着师傅学刻板?” 辛柚闲话家常的语气令石头放松了些:“是。” “喜欢刻板吗?” “喜欢” 尽管石头很快就回答了,辛柚还是感觉到了少年的那丝迟疑。她弯弯唇:“其实现在需要一个招呼客人的伙计。” 小伙计刘舟错愕望着辛柚,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东家,您是要抛弃小人了吗! 石头也不由看了刘舟一眼。 辛柚笑道:“刘舟一个人忙不过来。” 一听这话,刘舟狠狠松口气,连连点头:“没错,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胡掌柜:“”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只要东家要我,让我干什么都行。”石头立刻表态。 “那你以后就和刘舟一起招呼客人了,工钱比照刘舟的八成拿,三个月后做得好,就与刘舟一样。” “多谢东家,多谢东家!” 石头又想跪下磕头,辛柚摆手阻止:“掌柜的,你交代一下石头要注意的事。” 等辛柚一走,胡掌柜就仔细交代起来,特意强调一点:“看到那架子上的《牡丹记》了吗,如果有人来买,尽可能弄清对方的身份,来买的若是女子,只要东家在书局,就第一时间去禀报她。” 石头虽觉这要求很古怪,却一个字都没多问:“掌柜的你放心,我都记下了。” 胡掌柜露出欣慰的笑容:“别看咱们东家年轻,却不是一般人。石头啊,你是个机灵的,以后用心做事,前程差不了的。” 一旁刘舟默默翻了个白眼。 又来了又来了,天天说东家不是一般人,再问就是不能告诉你。哼,他还知道东家不是一般人呢,一般人买书局能赚一万两差价吗? 等到私下,石头向刘舟请教:“刘哥,遇到买《牡丹记》的客人,你是怎么打听对方身份的?” “这个嘛——”面对少年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刘舟拍了他脑袋一下,“没看《牡丹记》上面落了一层灰,哪来的客人。” 《牡丹记》是大卖的书不假,可也正是因此,当初几乎人手一本,现在平安先生的《灵狐记》、《蝶仙》都出来了,谁还买《牡丹记》啊,好些人买新书手头还紧巴巴呢。 让他看,这加印的《牡丹记》是要砸手里了,还是指望印书坊正在忙活的新书吧。 对于要出的新书,除了看过上半部全部内容的胡掌柜与赵管事,书局其他人都心中没底,书局的冷清让他们有种随时要喝西北风的焦虑。 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午,一张普普通通的告示往青松书局外普普通通的墙壁上一贴,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围聚。 不奇怪,谁让青松书局两次贴告示都有稀奇的消息呢。 “呦,有新话本发售了。《画皮》?这名字好古怪,是什么意思啊?” 再往下看,那人不禁念出声:“绝色女子是人是鬼?是世人艳羡的绝美情缘,还是命中注定的情路劫难?答案尽在《画皮》” “咦,这听着有点吸引人啊。”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嘴里说着,腿不由自主迈进了青松书局。 “呵,这松龄先生籍籍无名,真能写出好故事来?”质疑作者的人皱眉嘀咕着,也走向青松书局。 “哎,不是说写书先生没名气,不靠谱吗?” 那人轻咳一声:“说是这么说,但这告示上写的还有点意思,反正就几百文,买来随便翻翻呗。” 问话的人露出了酸溜溜的眼神。 明白了,这厮不差钱。 也有一部分特别喜欢看话本子但手头不宽裕的,知道对面书局的《蝶仙》过段时间要加售,没赶上第一波买,决定还是把铜板捏紧了。 饶是如此,陆续走进来的买书人也足以令胡掌柜热泪盈眶了。 “东家,您是怎么想到在告示上写那些的,效果也太好了!” 明明告示上写的与读完后的感受有十万八千里的差别吧,仔细一想,好像又都对,不用担心买了话本的人看完后往书局大门上砸臭鸡蛋。 辛柚笑而不语。 实在不好意思自夸,都是从小听娘亲讲故事养成的习惯。一开始娘亲为了勾起她听故事的好奇心,这些词信手拈来,久而久之她也会了。 娘亲曾说,她的家乡很远很远,是回不去的那么远。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地方,会有那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故事。 国子监里,段云朗正游说同窗。 “今日青松书局新话本开售,去看看啊。” “不了吧,我不觉得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写书先生能写出多好看的故事。浪费钱不说,还要耽误午休时间。” “雅心书局的《蝶仙》当时没赶上买,听说也快要加售了,还是到时候买《蝶仙》吧。” “就当给小弟一个面子,给我表妹捧捧场。”段云朗冲同窗团团作揖。 他昨日见到青表妹,无意间听说今日会发售新话本,那怎么也要支持一下。 唉,天天亏钱的表妹太可怜了。 一个生着凤目的少年听段云朗这么说,不由笑了:“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走吧。” 不管青松书局的新话本好不好看,朋友的面子还是要给几分的。 段云朗和几个同窗往外走,途中遇到人好奇问,仗着脸皮厚把人叫到队伍中,等到走出国子监时,浩浩荡荡竟有十几人了。 看着人头攒动的青松书局,凤目少年表情古怪:“云朗,令妹似乎不太需要专门捧场的样子。” 段云朗缓缓扶了扶下巴。 第55章 同苦 “生意看起来不错啊。”一个同窗好奇凑过去,念起告示上的宣传语,“绝色女子” “绝色女子”四个字立刻让跟着段云朗过来的学生们心动了。 咳咳,正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少年,谁不想看绝色女子的故事呢。倘若这绝色女子是个鬼啊,妖啊之类的,那就更想看了。 十几个学生当即涌进了青松书局。 “贵客们当心踩着,一个一个结账啊。”刘舟手脚麻利递书收钱,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一旁石头虽然年纪小,人却机灵,忙起来也不见乱。 两个伙计偶尔对视,心中皆想:东家说得果然没错,一个伙计忙不过来啊。 胡掌柜看着书局里的热闹,又是激动,又是担心。 激动的是新话本开售第一日的生意远比他预料中要好,担心的是后续到底卖得怎么样,就要看这第一波买的人看过后觉得如何了。 等到书局晚上关门,胡掌柜算完这一日一共卖出去多少本《画皮》,拱手向辛柚报喜。 “还不错。”辛柚淡然点头,从袖中抽出一本书稿递了过去。 “这是——”翻开后胡掌柜眼睛一亮,“《画皮》的下半部?” “对,掌柜的看看如何。” 其实不用辛柚说,胡掌柜已经迫不及待读起来。 天知道这些日子他是怎么抓心挠肝的,甚至有一日做梦还梦到自己成了王生,扒着书斋的窗户往里看。可惜还没看到窗户里是什么,梦就醒了。 那一刻他深深意识到一点:作为一个爱看话本子的人,最痛苦的是什么?是话本子好看,却没写完! 接下来辛柚就旁观到了胡掌柜的各种表情,时而恐惧,时而震惊,时而感慨从没想过老掌柜表情能这么丰富。 见胡掌柜翻到了最后一页,辛柚问:“掌柜的觉得如何,可保持了上半部的水准?” 胡掌柜猛拍桌子:“何止保持了上半部的水准啊,这下半部情节恐怖曲折,结局不落俗套,又吸引人又有警示作用,可谓神书啊!” 这么高的评价令辛柚弯了唇:“既然掌柜的也觉得好,那就安排刻印吧。” “现在?”胡掌柜愣了一下。 “一本书从刻板到成书所需时日不短,现在开始安排,等《画皮》上部卖得差不多了,空上一段时间正好推出下部。” 胡掌柜面露迟疑:“东家时间上的安排确实合适——” “那掌柜的觉得哪里有问题,我们可以商量。” “小人只是有些担心咱们的银钱会不会紧张,等《画皮》上部卖得差不多了,回笼一些本钱再印刻下部更稳妥” 辛柚莞尔:“掌柜的对《画皮》还不够有信心么?” 胡掌柜其实对《画皮》很有信心,可书局冷清了这么久,不得不谨慎,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大。 辛柚理解胡掌柜的心态,笑道:“掌柜的尽管安排下去,不必担心钱不够,钱我这里有。” 做生意稳扎稳打没有错,但她需要尽快扭转青松书局门可罗雀的局面。登门的客人多了,找到那本《牡丹记》主人的可能才会提高。 想着那本染血的《牡丹记》,辛柚眼神一暗。 她孤身来到京城,想要的从来不是风生水起做生意,而是找到杀害娘亲的凶手。 辛柚这话给胡掌柜吃了一颗定心丸:“既然银钱上没问题,小人这就安排下去。” 国子监的一间号房中,住着包括段云朗在内的四个学生,此时正人手一本《画皮》随意翻看,权当熄灯前打发时间了。 没办法,国子监管理严格,话本虽是白日买来的,却只有这个时间才能看,不然让师长发现读闲书要打手心的。 一开始四人还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渐渐就没有声音了。 不知过了多久,熄灯的铃声响起,凤目少年懊恼骂了一句:“该死,还没看完!” 另一人也道:“我也没看完!” 看到结尾的段云朗更难受:“啊啊啊,这话本子没写完!” 外面传来巡视监吏的声音:“熄灯,勿大声喧哗!” 各号房的灯火陆续熄了,看了《画皮》的监生全都睡不着。 “孟斐,别凑窗口看书,被发现了我们都要挨板子。” 名叫孟斐的凤目少年眼睛黏在话本上一动不动:“就一点了,让我借亮看完。” 段云朗仰面盯着屋顶,重重叹气:“完了,睡不着了,好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可不是,谁能告诉我那王生到底看到了什么啊!” 孟斐突然想起来:“云朗,身为东家,你表妹应该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吧?” “我表妹又不是松龄先生。” “但她要出松龄先生的故事,肯定问过啊。换你看了一半能忍住不问?” 段云朗摇头。 那必须不能啊,他恨不得现在就去问表妹! 于是第二日到了能出国子监的时间,段云朗肩负着同窗们的厚望,跑去了青松书局。 “二表哥想知道后面的情节?”辛柚一口拒绝,“不能说。” 若不是想到男女有别,段云朗恨不得扑到辛柚身上:“表妹,求求你了,你忍心看我吃不香睡不着吗?” 辛柚不为所动:“那也不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二表哥知道了下半部的内容,会不会对同窗说?同窗会不会对旁人说?一传十十传百,那下半部还怎么卖呢?说不定还被别的书局钻了空子,抢先印出来卖,到时我不是要亏惨了。” 段云朗一听,拍了拍额头:“都怪我太想知道后面内容,一时糊涂了。” 辛柚笑了:“二表哥别急,过段时间下部就出来了。” 回到国子监,段云朗摊摊手,表示没问到。 同窗一听,表示理解。 确实不能害人家书局生意受影响。 “不行。”孟斐摸了摸下巴,“不能只有我们难受,把《画皮》拿给其他同窗看看,大家一起难受。” 段云朗忙提醒:“不能让他们把上部都看完啊,只给看两章,再想看就自个儿去我表妹的书局买。” 几个同窗齐齐投以鄙视的眼神。 真会给表妹拉生意啊! 但不得不说,孟斐与段云朗合起来的这一招十分管用,晚上多了许多睡不着的同窗不说,转日青松书局的门槛险些被国子监的学生踩破了。 第56章 客人 贺清宵不过是忙了个桉子,再腾出空去青松书局,就发现书局已经大变了模样。 本来冷冷清清能让他安静看书的好地方,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贺清宵一时以为走错了,转头看向对面,看到的是雅心书局门口孤零零站着的古掌柜。 没走错,确实是青松书局的生意好起来了。 贺清宵本不想凑这个热闹,转身欲走时听到进出书局的人讨论,才知道青松书局的新话本《画皮》开始售卖了。 贺清宵并不喜欢读话本故事,可想到那个无论面对什么都澹然处之的少女,决定买上一本,权当捧场。 贺清宵排在了这波来买话本的队尾,轮到他结账时伙计刘舟还以为眼花了。 “贺大人,您要买这本书?”刘舟担心他拿错了,忍不住确认。 “嗯。” “哦,哦,您拿好。” 等贺清宵走出书局,刘舟蹿到胡掌柜面前:“掌柜的,今儿个真稀奇,贺大人买了《画皮》!” 胡掌柜瞥小伙计一眼,一脸澹定:“稳重点儿,贺大人买本《画皮》怎么了。” 刘舟默默望天。 也没怎么了,就是头一次见到贺大人掏钱买书。 要不是人家那么大一个锦麟卫镇抚使,还是个侯爷,他会忍不住怀疑贺大人穷得揭不开锅了。 这时胡掌柜突然喊了一声少东家。 门口走进来一个青年,正是青松书局的原东家沉宁。 沉宁轻摇折扇,纠正胡掌柜的话:“我可不是什么少东家了。掌柜的,以后叫我沉公子。” 嗯,以后他就是纯粹的话本子人。 什么立场,什么骨气,都和他没关系,哪家书局的话本好看他就能大大方方买哪家的。 “沉公子。”胡掌柜适应了一下新称呼,“您是来买《画皮》吗?” “早打发人来买过了。掌柜的,今日我过来是想悄悄问问,《画皮》的下部有了吗?” “已经在刻板了。” 沉宁的眼睛勐地亮了:“掌柜的,那你一定看过后面的内容了吧?快给我讲讲——” 胡掌柜毫不犹豫拒绝:“这个要保密的。” “掌柜的,你不能这么无情啊!” 这一刻,沉宁第一次为卖了书局感到后悔。 他要还是青松书局的东家,那不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就算松龄先生没写完都不怕,把松龄先生往屋子里一关,写不完不给吃饭! 听了前东家的碎碎念,胡掌柜用事实给了无情一击:“松龄先生是东家挖掘的。” 没有东家千金买马骨,哪来的松龄先生这样的千里马呢。 “确实,你们新东家不一般啊。”沉宁撂下这句话,带着遗憾离开了书局。 胡掌柜茫然了一下。 莫非沉公子也知道东家懂相术了? 偏偏刘舟还附和了沉宁一声,胡掌柜终于起了疑心:“你说说,东家哪里不一般?” “掌柜的不也说东家不一般嘛。” 掌柜与伙计对视。 “要不都说说?” 亲掌柜与亲伙计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刘舟先说出来:“其实东家买咱们书局只花了一万两” 什么?合伙忽悠,互利互惠,赚了一万两差价? 胡掌柜听得眼睛都直了,最后想到一点:难怪东家说让他放心大胆刻印,不差钱。 等胡掌柜也说出了秘密,刘舟同样直了眼。 东家竟然懂相术! 他也想到一点:“掌柜的,你说松龄先生是不是东家用相术发现的?东家一看松龄先生的面相,就算出他注定要成为故事大家?” 嘶——有道理! 交换了秘密的掌柜与伙计再看到辛柚,眼神就更热烈了。 跟着东家的脚步走,书局前途无量啊! 辛柚一脸莫明。 怎么觉得胡掌柜和刘舟看她的眼神和小莲偶尔有点像了呢? 与青松书局上下的喜气洋洋不同,对面雅心书局气氛就不怎么样了。 “对面买《画皮》的人就没断过,就连那位贺大人,手里都拿着一本《画皮》出来了。” 听了伙计的汇报,古掌柜脸色阴沉。 他又不瞎,对面什么情况能看不到吗? 这样下去不行。 “去把加印的《蝶仙》摆出来。” 有了古掌柜吩咐,本该再过一段时日才会加售的《蝶仙》提前摆了出来,甚至还学青松书局那样,也在外边墙壁上贴了一个告示。 “《蝶仙》加售了?可惜了,本来留着买《蝶仙》的钱,听他们都说《画皮》如何如何好看,没忍住买了《画皮》” “我也是。” “啊,我也是。” “别可惜了,我听两个话本都买过的朋友说了,《画皮》比《蝶仙》好看多了” “真的?” “咱们常买话本的人,能在这上面瞎说吗?” “那我这就去买《画皮》,之前就差点没忍住,想留着钱买《蝶仙》的” 古掌柜看告示前围了不少人暗自高兴,可很快就见看完告示的人不但没进他们书局,反而奔着青松书局去了,等出来手里拿的赫然就是《画皮》。 “这是为什么?”遭受巨大打击的古掌柜喃喃。 他不懂,不理解,不明白! 可有一点古掌柜是清楚的,雅心书局若不拿出应对之策,那就完了。 思来想去,古掌柜还是拿不定主意,不得不去请示东家。 雅心书局的东家是一位与沉宁差不多大的青年,看起来要比沉宁靠谱得多。 听了古掌柜禀报,男子冷冷一笑:“掌柜的不要乱了阵脚。青松书局搞了这么多名堂,又趁着咱们书局刚出过新书的空挡开售,人们难免图个新鲜,《画皮》下部还不定如何。咱们多出些银钱请平安先生抓紧写一部新书,以平安先生的声势还能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写书先生比下去?” “东家说得是。”古掌柜当即请来平安先生,催他写新书。 平安先生才写出《蝶仙》不久,正是脑中空空之时,原想好好休息几个月的,却还是抵不住雅心书局的高价诱惑,绞尽脑汁写起来。 雅心书局的新动作没有声张,一时间京城议论的都是青松书局的新话本,甚至不少茶楼的说书先生开始讲《画皮》。 去青松书局买《画皮》的人络绎不绝,而架上生尘的《牡丹记》在这日终于等来了光顾之人。 第57章 套话 在放置《牡丹记》的书架前停留的是一位少女,一副小家碧玉的打扮,发现《牡丹记》时一脸惊讶。 “咦,不是说不再版了吗,竟然还有售。” 刘舟给石头使了个眼色,上前招呼客人,石头则悄悄离开书厅,飞奔去禀报辛柚。 “姑娘喜欢《牡丹记》吗?” 看着走过来的伙计,少女点点头:“是啊,几个月前我来贵书局想买一本《牡丹记》的,结果却说没有卖了,没想到今日又有了。” 刘舟笑着:“是我们东家要加印的。” “原来如此。”少女拿起《牡丹记》走到柜台处,“结账吧。” 刘舟扫了后门一眼,有些急。 这姑娘买东西太利落了,东家再不来,人就要走了。 “姑娘不再买本《画皮》?《画皮》是我们书局新推出的话本,可好看了,买的人特别多” 少女心道这伙计话好多,澹澹道:“下次吧,《牡丹记》多少钱?” 她说着,去掏荷包。 “四——四两银!”刘舟硬生生改口,四百文说成了四两银。 “多少?”少女声音陡然拔高,满是气愤,“你们书局抢钱不成?《牡丹记》新出来时才只要四百文!” 她只带了几百文,本来是听说《画皮》好看来买《画皮》的,意外发现有《牡丹记》卖,这才临时改了主意。 “我从没听说一个话本子能卖四两银,还是再版的!”少女一抹《牡丹记》封面上的灰尘,更气了,“落了这么多灰,这是好不容易碰上买主,把人当冤大头呢!” 辛柚赶过来时,就听到了少女脆生生的质问。 “怎么了?” 见辛柚来了,刘舟暗暗松口气,忙喊了声东家,心道您再不来,咱们书局黑店的名声可就要传出去了。 “你是这书局的东家?”少女看向辛柚。 辛柚笑着点头:“我是。” 少女脸色不大好看:“你们再版的《牡丹记》要四两银?” 辛柚看了刘舟一眼。 刘舟赶紧道:“小人一时口误,说错了,不是四两银,是四百文。” 少女杏目圆睁:“什么说错了,你就是想赚黑心钱!” 刘舟作势打了一下嘴巴:“姑娘哟,小人真的是口误。” “既是口误,你刚才为何不解释?” “您一直在说,小人想等您说完再解释的。我们东家说了,客人说话时不许插嘴。” 少女并不怎么相信,冷哼一声,指了指《牡丹记》:“四百文对吧,结账。” 辛柚阻止了刘舟收钱的动作,对少女歉然一笑:“今日是我们伙计的失误破坏了姑娘的好心情,这本《牡丹记》就送给姑娘,算是我的赔礼了。” 少女意外睁大了眼,忙拒绝:“这怎么行,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可不占这种便宜。” 辛柚把《牡丹记》塞入少女手中,笑吟吟道:“怎么是占便宜呢,四百文能买来好心情吗?姑娘把这本书收下,我这心里才过意得去。” 少女显然不太擅长这种拉扯,听辛柚这么说没再推辞,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道:“我再买本《画皮》,哦,《画皮》多少钱?” 刘舟看了辛柚一眼,见她没有示意,就照实说了:“三百文。” 少女暗暗松口气。 还好,钱带够了。 京城话本的定价大多在两百文到五百文之间,具体价格与写书先生的名气以及话本页数有关。半部《画皮》售价三百文,是人们比较能接受的价格。 刘舟去拿《画皮》的工夫,辛柚貌似随意问:“我看姑娘也是爱看话本的,怎么当初没买《牡丹记》呢?” 同为女子的身份让少女不觉放松,笑道:“早就买过了,这本是买来送人的,还要感谢东家的大方,直接送我了。” 四百文,于她这种零花钱有限的小家碧玉来说,不算少了。 辛柚顺势道:“我姓寇,名青青,姑娘叫我名字就是。” 少女一听人家都报姓名了,没多想就报了名字:“我叫纪采兰。” “纪姑娘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 二人又自然而然报了年龄,纪采兰要比辛柚大一岁。 辛柚笑道:“纪姐姐,你身边有很多喜欢《牡丹记》的朋友啊?那可要帮我多宣传宣传。” 她指了指那排《牡丹记》,无奈道:“我刚接手书局不懂事,加印了不少《牡丹记》,结果无人问津,架上都落灰了。” 纪采兰不好意思道:“我身边喜欢看话本子的朋友早就买过了,这本《牡丹记》是我买来送表妹的。表妹其实也有本《牡丹记》,可惜进京的路上弄丢了。” 辛柚听到这里,心头一跳。 进京的路上—— 她要找的人,是纪采兰的表妹么? 压下心头的翻涌,辛柚还是闲聊的语气:“纪姐姐的表妹不是京城人么?没想到《牡丹记》这么受欢迎,都卖到外地去了。” 纪采兰眼里有了几分自得:“当时《牡丹记》可抢手了,表妹那本也是我买来让人带给她的。” “那以后纪姐姐带表妹一起来买话本,给你们打九折。” “这怎么使得。”纪采兰忙摆手。 辛柚一笑:“我与纪姐姐一见如故,说话投机,纪姐姐可不要拒绝,再说薄利多销嘛。” “那就谢谢寇妹妹了。”纪采兰只觉眼前美貌少女十分顺眼,叹道,“可惜表妹脚伤还没好利落,不能和我一起来逛书局,不然能与寇妹妹交朋友,她肯定很高兴的。” 听着纪采兰的话,辛柚收在袖中的手用力紧了紧,面上却半点不露:“没关系呀,平日我就在书局,纪姐姐你们以后有空随时来玩。哦,纪姐姐家里离着远吗?” “不算远,我家就在吉祥坊的猫儿胡同。” 打探得差不多了,辛柚没有再问,等纪采兰结了账,亲自送她出去。 刘舟用胳膊肘碰了碰石头。 “刘哥,怎么了?” 刘舟一脸佩服望着书局门口:“石头啊,之前你问遇到买《牡丹记》的客人怎么打听对方身份,学到了吗?” 东家真是天生做生意的料啊! 第58章 捷径 辛柚定定望着纪采兰离去的背影许久,才转身回了书局。 “东家——” 辛柚对刘舟笑了笑:“做得不错,这个月给你和石头发赏钱。” “多谢东家。”两个伙计齐声道谢。 辛柚回到东院,独自坐在里屋的床榻上,把那本染血的《牡丹记》拿了出来盯着看。 春天时,娘亲救了一个女孩儿。 那是一个随家人进京的女孩儿,路上意外摔出马车,断了腿。 娘亲恰好遇上了,出手相救,等那女孩儿乘车离开,见地上落了一本书就带回了家。 那本书便是《牡丹记》。 娘亲把《牡丹记》拿给她看,笑说原来如今京城受人追捧的是这样的故事,并随口提起了救助女孩儿的事。 她随手翻了翻,觉得不如娘亲讲的故事有意思,就没再留意。 那时的她与娘亲,都以为这不过是平静生活中一点点小涟漪,很快就没了痕迹。 没过多久的一日,她从外边回来,看到的却是满地尸体。 有她的娘亲,有做饭特别好吃的夏姨,每一季都会给她裁漂亮衣裳的燕姨,手把手教她武艺的蓝姨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祥和清静的山谷变成人间炼狱,她爱的人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她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时,看到了落在娘亲手边的《牡丹记》。 那本该在架子上的《牡丹记》出现在娘亲手边,理智回笼也好,自我安慰也罢,她脑中瞬间有了一个猜测:娘亲是在提醒她这突如其来的惨祸与此有关。 这个猜测或许只是她的自以为是,她却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抓住哪怕一丝查出杀害娘亲凶手的可能。 于是她来到了京城。 纪采兰的表妹就是娘亲救助的那个女孩儿吗? 《牡丹记》的主人,找到了? 一滴泪落下,砸在辛柚的手背上。 眼泪很冷,她却终于从春寒料峭满目血腥的那一日走了出来,感受到了一丝属于这个季节的热度。 重新把《牡丹记》放好,辛柚喊来方嬷嬷。 “奶娘,有件事要麻烦你。” “姑娘有什么吩咐?”方嬷嬷一听有事交代,第一反应是欣喜。 与大宅院里的错综复杂不同,书局东院总共就这么几个人,还都是做粗活的,根本不需要怎么管教,这些日子她悠闲得和养老差不多,能帮姑娘多做些事可太好了。 “吉祥坊的猫儿胡同有一户姓纪的人家,这家的姑娘和我年岁相彷,名叫纪采兰。奶娘,我想让你去打听一下这家的情况,特别是纪采兰有一个从外地进京来的表妹,如能打听到是哪一家就最好了。” 方嬷嬷认真听着,点点头:“姑娘交给老奴就是,老奴定会打听清楚。” 辛柚拉住方嬷嬷的手:“奶娘宁可慢一些,不要引起人注意,自身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姑娘放心吧。”方嬷嬷想问为何打听姓纪的人家,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不得不承认,她对姑娘的心虽然没变,可几年的分别还是改变了许多。姑娘在她眼里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小姑娘,而是看不透深浅了。 姑娘长大了,如果她总是把姑娘当小孩子的心态,最终主仆离心就悔之晚矣。 过了几日,方嬷嬷把打听来的讯息向辛柚禀报。 “纪家就在猫儿胡同的第三户,当家的男人在东城兵马司当差,有两子一女,纪采兰是唯一的女儿。她确实有一个表妹,几个月前才随母进京。这位表妹姓周,闺名凝月,她的父亲原是驻守外地的一名锦麟卫总旗,年初升了百户留京当差,后来就把妻女都接到了京城” 锦麟卫—— 辛柚心头一动:“可打听到周凝月的父亲在锦麟卫哪个衙门当差?” 锦麟卫分十四所二司,其中镇抚司又分南北,这就超出方嬷嬷一个奶娘的眼界范围了。 “这个老奴没有打听到。倒是那位周姑娘,在街坊邻舍中稍一打听就都知道。” “怎么说?” “据说周姑娘进京路上伤了腿,养了好几个月,这才能走动了,因为这个脾气不大好呢。他家又是新住户,这不有点动静就都盯着了” 一户新来的人家,毫无疑问是会引起四邻八舍的。 “奶娘辛苦了。” “姑娘还需要打听什么吗?是不是要问清楚周姑娘父亲当差的地方?” “不用了,奶娘好好休息吧。” 周凝月的父亲是锦麟卫,那就要更加谨慎,之后的事还是她自己来吧。 辛柚谢过方嬷嬷,去了前边。 经过这些日子的口碑发酵,每日来买《画皮》的人络绎不绝,只有临近傍晚的时候才能有几分清净。 辛柚看到了站在书架前看书的贺清宵。 光线有些暗了,他把书举起,姿态悠闲又专注。 辛柚默默望着他,心道这位贺大人在书局看书时,完全看不出一丝锦麟卫的影子,更让人忘了他还是一位侯爷。 可是,他确确实实是一名锦麟卫,掌握的还是令百官勋贵闻风丧胆的北镇抚司。 想要知道周凝月的父亲在何处当差,想必只要问一下贺大人,就很快会有答桉吧。 贺清宵握着书卷,察觉到了那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寇姑娘好像在看他。 他微微侧头,余光扫去,确定了不是错觉。 想了想,贺清宵把游记放回原处,抬脚向辛柚走去。 书架深深,晚霞流泻,犹如玉琢的青年走来的那一刹,整个书厅似乎都亮了一些。 辛柚微微抿唇,让头脑保持清醒。 不能因为贺大人几次相助,又一副谪仙模样,就忽略了他是锦麟卫镇抚使的事实。想要从贺大人这里打探周凝月父亲这条捷径,绝不能走。 辛柚心中转念间,贺清宵已走到面前。 “寇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事?若是遇到了麻烦——” “没有,没有麻烦。”辛柚不等对方话音落定,就开了口。 贺清宵沉默了一瞬,含笑点头:“那就好,我还以为寇姑娘遇到了为难事。那我告辞了。” 辛柚抬手轻按眼角,对着贺清宵的背影喊了一声:“贺大人留步。” 第59章 窥见 贺清宵闻言转身,神色平静望过来。 辛柚举步走近,放低声音:“贺大人,我观你印堂发黑,恐要有血光之灾” 贺清宵:“” “贺大人?”察觉贺清宵走神,辛柚唤了一声。 贺清宵回神,以拳抵唇咳了一声,随意找了个借口:“不好意思,我突然想到一桩桉子。寇姑娘刚刚说什么?” “我说贺大人恐要有血光之灾,办桉时要留意犯桉之人。”辛柚正色道。 就在刚才的画面中,她看到贺清宵带着手下去抓人,被抓的人突然从袖中抽出匕首,刺中了他腹部。 鲜血当即就溅了出来。 辛柚看着眼前如松如竹的男子,微微摇头。 按说能坐上锦麟卫镇抚使这个位子,武艺是要过得去的,那日惊马贺大人的反应也不错,可怎么每次的画面中他都不是很灵光的样子呢? 不过人总有大意的时候。 辛柚找到了理由。 看着神色认真的少女,贺清宵心情微妙。 有那一次提醒在先,他倒不怀疑寇姑娘的话,只是寇姑娘如此精通相术的话,以后恐怕要时不时听到“贺大人恐有血光之灾”这种话了。 贺清宵从小就发现他的运气有一点点差,各种意外状况层出不穷,好在习武后反应灵活,心态也磨炼出来,倒是鲜少再有见血光的事了,也让旁人留意不到他的格外倒霉。 贺清宵整理好微妙的心情,不露声色道谢:“多谢寇姑娘提醒,我会小心的。” “贺大人慢走。” 送走贺清宵,辛柚也走出了书局。 京城的傍晚十分热闹,正是茶楼酒肆上客之时。 辛柚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吉祥坊。 纪采兰与周凝月是姑表姐妹,纪采兰的母亲是周凝月父亲的姐姐。周父调到京城后,因姐姐的关系就在吉祥坊赁了房子。 纪、周两家同在吉祥坊,辛柚来到此处是奔着周凝月来的。 她要看一看周凝月长什么样子。 各家升起炊烟,饭菜的香气随风飘来,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时不时响起。 辛柚四处打量,发现一棵大树。 那树的树干笔直光滑,离地近两丈才生出树冠。这样的树几乎杜绝了寻常人爬上去的可能,好在对辛柚来说问题不大。 辛柚悄悄上了树,繁茂枝叶遮掩下,俯看一处民居。 这是个一进的宅院,有正房、倒座房,以及东西厢房,可以推测周家是人口简单的中等之家。 院中有婢女打扮的人在收衣裳,厨房处炊烟鸟鸟,还能看到一只猫懒洋洋卧在台阶上。 辛柚耐心望着。 许是运气好,这么等了一会儿,忽听一道声音传来。 “琥珀——” 台阶上的猫动了动,又继续趴着。 没多时就从西厢走出一位少女,直奔正房外的台阶处而去。 “喊你你也不应,懒不死你。”少女弯腰把猫抱了起来,不满揉了揉猫脑袋,转身往西厢房走去。 辛柚居高临下,终于看清了少女的模样。 圆脸杏眼,肌肤如雪,单看走路瞧不出腿脚不便利来。 这会是周凝月吗? 辛柚觉得应该是了。 这时突然响起敲门声,抱着猫的少女脚下一顿,望向院门处。 很快从屏门走进来一位提着篮子的少女,正是纪采兰。 “表姐来了。”见到纪采兰,少女脸上有了笑模样。 纪采兰一举手中提篮:“我娘做了些桂花糕,让我送来。” 辛柚藏身的这棵树并没有紧挨着周家院墙,甚至还有一段距离,但这棵树极高,居高望远,辛柚耳力又好,便把二人对话听了个清楚,因而确定圆脸少女是周凝月无疑。 “表妹,《画皮》你看完了没?好看吧?” 周凝月点头:“好看,表姐帮我买一本回来吧,时不时能翻看。” “表妹这么喜欢,我陪你一起去买呀。我跟你说,青松书局换了东家,是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人可好了” 周凝月看起来有些意动,却摇摇头:“还是不了,出门好麻烦。” “表妹,去吧去吧,你的腿都好了,总不能一直不出门。” “我总觉得走路不自在。” “那是你的错觉。说好了,明天我来找你,咱们一起去青松书局” 辛柚望着表姐妹二人走进正房,院中安静下来。 纪采兰似乎是被留下吃饭了,过了好一阵子才从正房出来,被周凝月送到院门口。 天暗了,蚊虫绕着飞舞,辛柚又等了一阵子没见再有什么动静,借着夜色遮掩下了树,回了青松书局。 书局已经打洋,辛柚从角门直接进了东院,看到小莲正来回走动。 “姑娘,您可回来了!”见到辛柚,小莲眼里迸出喜悦的光芒。 “家里有事?” “没事。就是天都黑了还不见您回来,婢子有些担心。” 等到服侍辛柚沐浴时,看到她身上那些蚊虫叮咬出的红包,小莲又忍不住念叨:“您这是去哪了啊,怎么咬了一身的包?” “等下涂上消肿的药膏就好了。”辛柚一想不出意外明日就能见到周凝月,心情还不错。 一个外地的女孩儿手中有京城发售的话本子,当时她便推测这个女孩儿是很爱看话本的人。 能确定的是这个女孩儿随家人进京了,那么当一个书局出售的话本很受欢迎,这个女孩儿会来买书的可能就很大了。就算没来买《画皮》,早晚也会来买别的。 对辛柚来说,自然是越早找到这个女孩儿越好。周凝月的浮出水面,让她觉得运气没那么糟糕。 第一次,辛柚心急入睡,盼着明日的到来。 转日一早,辛柚就去了前头书局。 刘舟与石头还在擦桌扫地,见辛柚来了有些意外。 “东家今日这么早啊。” “没有别的事,来看看客人多不多。” “那您来早了,怎么也要再过个大半时辰才会来客呢。”刘舟虽这么说,心情却美滋滋的。 最近生意真好啊,要是换了以前,到下午都不一定有客上门。 “是么?”辛柚目光投向门口。 刘舟望着大清早走进来的贺清宵,再看看辛柚,八卦之火腾地点燃。 东家和贺大人莫非约好了! 第60章 接触 辛柚看到贺清宵的惊讶,并不比伙计刘舟少。 她甚至忍不住扫了一眼那排书架,心道贺大人为了蹭,哦,看书,也太拼了。 贺清宵看到辛柚其实也很意外。 他嫌书局平时没了清净,特意一早过来把那本游记的结尾看完,没想到寇姑娘这时候就在了。 寇姑娘对书局如此上心,难怪能使青松书局起死回生。 刘舟见二人都没说话,一边反省是不是他和石头碍事了,一边迎上去:“贺大人早啊,快快里面请。” 贺清宵对刘舟客气点头,往里走去。 辛柚笑着打了声招呼:“贺大人早。” “寇姑娘早。” 打过招呼的二人,一个坐回椅子,一个走向书架。 刘舟迷惑了。 就这?不是约好的? 他悄悄瞄了辛柚一眼,就见辛柚面前摊开一本书,眼睛却闭了起来。 小伙计眼睁睁看着东家眯到贺大人离开,无语望天。 贺大人是趁清净来看书的,东家好好的大床不睡跑到这里打盹儿,这是图啥呢? 胡掌柜过来看到辛柚,纳闷问:“东家,您这么早过来了?” 辛柚揉揉眉心,笑道:“过来看看。昨晚没睡好,一坐下就犯困了。印书坊那边怎么样?” 胡掌柜是从印书坊过来的,提到这个可就来精神了:“东家放心吧,都很顺利,小人和赵管事好好盯着,保证一个错字都不会有。” 错字这些都是小事,主要是杜绝李力那种情况再发生。 “掌柜的辛苦了。等忙完这阵子,请你们去吃酒楼。” 胡掌柜和刘舟忙道谢,石头笑着挠了挠头。 纪采兰与周凝月过来的时间比辛柚预料中要早。 见辛柚在厅里,纪采兰一脸惊喜:“寇妹妹,这么巧你也在。” “我是书局东家嘛,没事就会过来。”辛柚看向周凝月。 纪采兰忙介绍:“这就是我表妹,她叫周凝月,比寇妹妹你小一岁。表妹,这就是我和你提到的青松书局东家,你叫她寇姐姐就是。” “周妹妹。”辛柚笑着打招呼。 见辛柚果然如表姐所说温文可亲,周凝月也露出了笑意:“寇姐姐。” 介绍完了,纪采兰就握住了辛柚的手:“寇妹妹,你们书局的《画皮》太好看了,什么时候出下部啊?” 这个时候书局已经陆续进人了,听了这话全都竖起了耳朵。 周凝月自伤了腿就有些敏感,察觉后悄悄拉了拉纪采兰的手,示意她别乱问。 辛柚莞尔一笑:“咱们进里边说话。” 胡掌柜临时歇息的地方经过一番改动,更适合用来待客了,辛柚带着纪、周二人往里走,就听客人不满的声音传来。 “哎,怎么还去说悄悄话呢,《画皮》下部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啊?” 这间待客室与书厅只用半截布帘相隔,声音一大,就清楚传进来。 纪采兰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寇妹妹,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怎么会。”辛柚给二人倒茶,“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还巴不得大家都留意着新书开售时间呢。” 胡掌柜安抚客人的声音传来:“快了,快了,最多不超过两个月啊” 纪采兰放下心来,恢复了多话:“实在是《画皮》太好看了,我表妹也是来买《画皮》的。” 周凝月笑道:“表姐借了《画皮》给我,一看就入了迷。我喜欢的书常会翻看,所以来买一本。” “那日纪姐姐来买《牡丹记》,听说也是给周妹妹的。”辛柚自然而然提到了《牡丹记》。 周凝月一听《牡丹记》,下意识皱了眉。 辛柚露出抱歉的神色:“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周凝月对辛柚印象很不错,忙道:“寇姐姐别多心,是我突然想到进京路上的事了。” 辛柚面露疑惑。 周凝月抿了抿唇,显然那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但还是说了出来:“我本住在宛阳,年初我爹进京留在京城当差,随后我娘带我来京城与我爹团聚,没想到路上我意外摔出马车,把腿摔断了” “很严重吗?”辛柚语气中带着关切。 “当时疼得厉害,好在遇到一位心善的太太,帮我接了骨” 听着周凝月的讲述,辛柚一颗心沉了下去。 到现在,差不多能确定娘亲的死周凝月并不知情,不然心虚之下绝不会随意对她一个刚认识的人提起。 不是周凝月的话,那给娘亲带来横祸的会不会是周凝月的母亲?还是说,她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后一种可能令辛柚心头发冷,手脚冰凉。 一杯茶喝完,纪采兰笑道:“书店生意这么好,我们就不打扰寇妹妹了,改日我和表妹请你喝茶。” 辛柚压下心头波澜,若无其事起身:“好呀,回头约。” 她欲把《画皮》送给周凝月,周凝月坚决不答应,一番客气后按九折收了钱。 “多谢寇姐姐了。” “周妹妹客气了,你们来买话本,就是照顾我生意,是我该谢你们才是。” 辛柚送二人出了书局。 走出一段距离后周凝月随意回头,见辛柚还立在书局门口,冲辛柚摆了摆手,好心情道:“表姐,寇姐姐确实不错。” 纪采兰一笑:“所以表妹你不要整日闷在家里,现在腿也好了,常出来走走,多交些朋友。” “嗯。” 表姐妹说笑着远去了。 辛柚敛了笑意,微微垂眸,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玉佩。 她当然不会就这么放弃,既然周凝月有问题的可能不大,那就见见周凝月的母亲吧。 回到书局随便看了一会儿书,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辛柚赶到吉祥坊的猫儿胡同。 胡同口坐了不少纳凉闲聊的人,辛柚客客气气问:“请问这附近是不是住着一位姓纪的姑娘?” “你是不是要找采兰丫头啊?” “对,我找采兰姐姐。” 见辛柚与纪采兰年纪相彷,街坊邻居自然认为她是纪采兰的玩伴,非常热心指了路:“喏,她家就在胡同里第三户。” 辛柚道了谢,走进胡同敲响第三户的大门。 第61章 登门 “谁呀?”随着纪采兰的声音传来,大门很快被打开了。 见是辛柚,纪采兰又惊又喜:“寇妹妹,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辛柚立在门口没动,把玉佩拿出来:“我在书局待客室里发现了这个,想着不是纪姐姐就是周妹妹的。那日纪姐姐说你家就住吉祥坊的猫儿胡同,我就过来问问看,一问就问到了。” “呀,这是我表妹的玉佩。”纪采兰一眼就认出来,登时不好意思了,“还麻烦寇妹妹特意送过来,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纪姐姐客气了。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出来透透气。不瞒你说,你和周妹妹没来书局时,我一直在书厅打盹儿,还被伙计嫌弃了。” 听辛柚这么说,纪采兰一下子放松了,特别是“闲着也是闲着”这句话,让她的邀请脱口而出:“寇妹妹要是没事,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表妹?” “好啊。”辛柚笑着点头,心中落定。 周家与纪家只隔了两条胡同,辛柚一副从没来过的样子:“纪姐姐和周妹妹家离得好近啊。” 纪采兰笑道:“表妹家的宅子还是我娘帮着寻的呢,就是想着两家离得近些,来往方便。” “那你们是姑表姐妹?” “对,我娘是我舅舅的姐姐。以前我舅舅在外地,年初才来京城的。” “那挺好,有亲人相互照顾,还有京城的繁华热闹。” 听辛柚这么说,纪采兰不由点头:“是呢,以前表妹最羡慕的就是我在京城能买到各种好看的话本子。不过话本子也贵呢,我娘总念叨我乱花钱。” 对寻常人家来说,几百文花在纯消遣上可不少了。但也没办法,纸张笔墨从来不是便宜东西,再加上人工,书籍的成本低不了。 “我其实还羡慕表妹呢,舅舅就她一个女儿,表妹的零花钱比我多多了。” 眼见周家就要到了,辛柚不动声色搭话:“令舅一定很有能力,能在京城安顿家眷。” 提到周凝月的父亲,纪采兰面露羡色:“舅舅确实很厉害,不但升了职,进的还是锦麟卫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辛柚一脸茫然,心中想到了贺清宵。 周凝月的父亲竟然就在贺大人辖下。 见辛柚不懂,纪采兰带着几分小得意解释:“别看都是锦麟卫,差别可大了,这里面最风光的就是北镇抚司了” 对寻常百姓来说,锦麟卫要抓也是抓当官的,没工夫管他们小老百姓,大名鼎鼎的锦麟卫离他们遥远着呢。也因此,普通人对锦麟卫的印象是风光威风,而不像百官勋贵那样还多了一层厌恶。 辛柚时不时点头,当一个完美的听众。 说话间周凝月家到了。与纪家不同,周家还有一个守门人,由此也能看出周家比纪家日子宽裕。 不用禀报,门人就放纪采兰和辛柚进去了。 纪采兰知道这时候舅舅不在家,挽着辛柚的手踏上台阶,就喊道:“舅母,表妹,我来了。” 很快脚步声响起,周凝月走了出来,见到站在纪采兰身边的辛柚,面露惊讶:“表姐,你又去找寇姐姐了?” 纪采兰笑道:“是寇妹妹专门来找我们的。表妹,你就没发现丢了什么?” “丢了什么?”周凝月下意识低头,看来看去惊呼一声,“我的玉佩!” 辛柚把玉佩递过去:“周妹妹看一下是不是这块?” “是这个!”周凝月接过去,松了口气的同时有些纳闷,“什么时候掉的,我竟然不知道。” “我在待客室发现的。” “多亏寇姐姐了。”周凝月拉着辛柚的手道谢。 “来客了吗?”一道温和女声传来。 辛柚看过去。 挑帘出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秀美妇人,与周凝月一样圆脸杏眼,母女二人足有八分像,不过神色间难掩憔悴。 “娘,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寇姐姐。”周凝月语气轻快介绍。 辛柚屈膝行礼:“伯母好。” 妇人露出个和善的笑容:“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孩子。月儿,采兰,你们好好招待朋友,中午就留下一起吃饭。” 正是喜欢交友的年纪,周凝月一听高高兴兴应了。 “去西厢房玩吧。”妇人笑着。 “打扰伯母了。” 辛柚才说了一句客气话,就被周凝月与纪采兰一人拉着一只手,带去了西厢房。 妇人回了屋,交代婢女:“给姑娘们切一份果盘送去,再和王大娘说一声,午饭多添两个菜。” 婢女领命而去,妇人靠在床头收了笑,面上疲色更显了。 西厢房完全就是闺阁少女的布置,周凝月身为主人,比在书局时话更多些。 三人吃着水果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中午,辛柚客气要告辞,被周凝月拦住。 “我娘定然交代厨房了,寇姐姐若不吃,岂不浪费了。” 正说着,婢女就端了饭菜进来。 “姑娘,太太让您招呼好寇姑娘,她就不和你们一起了,免得拘束。” 没有长辈在场,午饭在轻松的气氛中度过,辛柚明显感觉出纪、周二人对她更亲近了。 果然吃喝闲聊是拉近关系的利器。 她再提出告辞,周凝月与纪采兰陪着去见周母。 “怎么不多玩一会儿?”周母温声问。 “家里还有些事,改日再来拜访伯母。” 周母态度十分和善:“月儿一直闷在家里,难得交了合得来的朋友,寇姑娘一定要常来啊。” “伯母不嫌打扰,我会常来的。”辛柚大大方方应了,眸光闪了闪。 画面突然而至。 圆月之下,风吹树动,周母跪在树下烧着纸钱。一名男子把她拉起,恼怒说着什么。 周母神情激动推开男子,拉扯间不小心跌倒,一手按在了盛放燃烧着纸钱的盆中。 辛柚还没来得及看清周母的痛苦神色,眼前画面骤然溃散,映入眼帘的是周母挂着和善笑意的秀美面庞。 辛柚定了定神,面不改色向周母道别。 周凝月送辛柚与纪采兰出门,瞥见走来的人很是意外:“爹,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辛柚侧头,看向走来的周父。 第62章 祭拜 来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赫然是画面中与周母发生争执的男子。 这就是周凝月的父亲,一名在北镇抚司当差的锦麟卫。 辛柚不动声色打量间,周父开了口:“回家拿东西。月儿,你这是要和朋友出去玩?” 周凝月看向辛柚:“我送朋友出去。寇姐姐,这是我爹。” 辛柚行了一礼:“伯父好。” 周父点点头:“你们好好玩。”说完抬脚走进了家门。 “周妹妹不必送了。” “那寇姐姐得闲再来找我玩。”周凝月心情不错,笑盈盈邀请。 “好。你们也随时来书局玩,我一般都在的。” 辞别周凝月与纪采兰,辛柚回了书局。 小莲见辛柚脸色不太好,端来一杯放了蜂蜜的温水给她润喉。 蜜水入口,清润甘甜。 “小莲,今日是不是十四了?” 小莲不料辛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道:“对,今日是十四。” 辛柚捧着茶杯,目光投向窗外,喃喃道:“中元节到了呢。” 时人都有在中元节这几日拜祭亲友的习俗,她看到的画面中,周母是为谁烧纸钱,又惹得周父恼怒呢? 画面中的事情,是发生在今晚,还是明晚,或是后日? 辛柚慢慢喝着蜜水,有了决定。 周母烧纸钱背着周父,显然不会是为了周家先人烧的。再看周凝月的性情,也不像是长期生活在父母争执中能养成的,那周母为娘家故去的人烧纸钱的可能也不大。 蹊跷事必有因,可惜她只能看到画面听不到声音。那就去亲耳听听吧,或许会有收获。 “姑娘,您还喝吗?婢子再去倒一杯?”小莲猜测中元节这种特殊的节日勾起了辛柚伤心事,说话小心翼翼。 “不用了。”辛柚笑了笑,“把先前让奶娘做的那套黑色衣裙取来吧,晚上我要穿。” 小莲眨眨眼,反应过来:“您晚上要出去?” 她就说姑娘怎么会要方嬷嬷做一套全黑的衣裳,原来是夜行衣! 这一刻,听来的那些话本故事发挥了作用,小莲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姑娘,您该不会会功夫吧?” “会啊。”辛柚平静道。 小莲掩口堵住尖叫,目光灼灼望着辛柚。 啊,姑娘竟然会功夫,话本故事中的侠女真的存在! 难怪姑娘爬树那么利落,难怪姑娘遇到什么事都那么淡定。 “姑娘,您是仗剑走江湖的侠女吗?”小莲压低声音问。 辛柚伸手拍拍一脸激动的小丫鬟:“我不是侠女,只是会些功夫。话本故事看看就好,不要当真。” “哦,哦。”小莲嘴上应了,心中小人还在尖叫。 啊啊啊,姑娘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女! 辛柚不知小莲的胡思乱想,笑道:“所以我出门你就不必担心了,晚上我出去办点事。” 等入了夜,辛柚换上一身黑衣,在小莲的目送下悄然离开书局,直奔吉祥坊。 圆月当空,夜风微凉,大街小巷褪去了白日的热闹,空荡荡的。 打更声传来,偶尔有醉汉摇摇晃晃走过,也有脚步匆匆的零星行人。 辛柚小心避开,到了周家院墙外从白日悄悄观察好的位置攀上墙头,悄无声息跳了进去。 她躲在柴堆旁,望向正房。 屋里的灯还没熄,时而能看到映在窗上的人影一晃而过。 柴堆旁少不了蚊虫,辛柚一动不动耐心等待着,这一等就等到半夜。 她抬眼看了一下圆月在空中的位置,与画面中对比,确定了不是今晚。 回去后,辛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入夜换上黑衣再次出了门。 中元节当晚,路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烧纸钱的味道,这让白日里繁华喧嚣的京城多了几分阴森,变得陌生起来。 又是喂了蚊子无功而返的一晚,辛柚白日补觉,胡掌柜都忍不住来找小莲打听,问东家这两日都没去前头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十六这晚,看着换上黑衣的辛柚,小莲终于忍不住问:“姑娘,您每晚都要出去吗?” 辛柚抬头看了一眼天上圆月,微微摇头:“明晚应该不出去了。” 等辛柚走进夜色,小莲突然生出一个猜测:姑娘该不会在中元节这两天装鬼去了吧! 不知怎么,姑娘行事越神秘,她对姑娘能要回寇家家财的信心越足了。 辛柚轻车熟路进了周家,藏身在老地方。 空等了两日没有让她沮丧,反而越发冷静。 她看到的画面都会在近期发生,周母偷偷烧纸钱的情景既然不在前两日,必定就是今晚了。 辛柚的判断没有错,这么等了个把时辰,万籁俱寂之时,正房的门悄悄打开了。 一个人提着篮子轻手轻脚走出来,月色下能看出正是周母。 她看起来很小心,频频回头看向门口,确定没惊动什么,奔着墙角的桂树去了。 辛柚目不转睛看着,就见周母跪在那里,从篮子中拿出叠好的纸钱点燃,喃喃无声念着什么。 黄纸在盆中燃烧,映亮周母悲伤的面庞。 辛柚调转视线,看向正房门口。 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他先是驻足了一瞬,而后大步走向墙角。 周母听到动静警惕转身,但因为院子不大,周父已经来到了面前。 辛柚从周母脸上看到了惊慌,然后就如画面中那样,被周父一把拉了起来。 与无声的画面不同,她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声。 “你烧纸钱干什么,不怕惹祸吗!” “我在家里悄悄烧,又没人看见,怎么会惹祸?” “没人看见?你难道不知锦麟卫的厉害?”月光下,周父神色阴沉。 周母也来了火气,推开他的手:“锦麟卫,锦麟卫,如果不是我信了你,辛皇后根本不会死!呜呜呜,是我害了皇后娘娘——” 周父脸色大变,压低声音斥责:“你疯了吗?想要全家死无葬身之地不成!” “你放开!” 二人拉扯间,周母不小心跌倒,一只手按进了燃烧着纸钱的盆中。 惨叫声响起,惊动了睡下的人,几个下人陆续出来,连周凝月都披着衣裳匆匆跑了出来。 第63章 黑暗 周凝月看到跌坐在地的周母,惊呼出声:“娘,您怎么了?” 她飞快跑过去,脸一下子白了:“娘,您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 周父冷着脸训斥女儿:“三更半夜不要大呼小叫,让街坊邻居听到怎么想?” “可是娘受伤了啊。”周凝月放低声音,带着哭腔。 周母在周凝月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温声安慰女儿:“娘没事,只是有些灼痛,涂些清凉药膏就好了。” 周父一扫被惊动的下人,沉声道:“春芽把这里打扫一下,其他人回去睡吧,没有什么事。” 周家下人不多,一个门房,一个厨娘,一个丫鬟,还有一个做粗活的仆妇。 春芽就是唯一的小丫鬟,听了主家交代收拾起来,其他三人不敢多问,默默回屋去了。 “月儿,你也回屋吧。”周父看向泫然欲泣的周凝月。 周凝月没有动:“我帮娘上了药再睡。” “不用,去睡吧。”周母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声音温柔,“听话。” 周凝月看看忍痛的母亲,又看看皱眉的父亲,最终点点头,举步往西厢房去了。 “进去吧。”如墨夜色中,传来周父微凉的声音。 院中渐渐归于沉寂。 柴堆旁,辛柚一动不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周父、周母的对话是什么意思? 周母说她害死了辛皇后,这纸钱是为辛皇后而烧。 辛皇后辛柚 无论那个猜测多么惊人,当把所有讯息归拢,便自然而然浮出水面。 她的娘亲好像就是周母口中的辛皇后 辛柚顾不得消化风暴般的情绪,动作轻盈来到正房东屋的窗下,借着那丛芭蕉的遮掩侧耳聆听。 东屋的灯亮着,时而传来女子的吸气声,应是周母在处理手上烫伤。除此之外,就是静默。 直到熄灯后好一会儿,夫妇二人的对话声才再次响起。 “我知道你不好受,可你也为咱们家想想,为月儿想想,再不好受也要放在心里,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周通,你难道就一点不内疚吗?” 周母的情绪没有因为意外受伤而化解:“是你说那位多年来都没放弃寻找皇后娘娘,一直空着中宫之位就是等着皇后娘娘回来呢。结果呢,却是派人害了皇后娘娘性命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把进京路上遇到的女子好像是辛皇后的事告诉你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小小百户,怎么知道上头原来是这么打算的。我得知这么大的事能不向上禀报吗?动杀心的是那位,下杀手的是贺大人,你和我闹,一旦传出什么风声,咱们能有好下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周通语气软下来:“素素,你就是不为我想,也想想月儿。咱们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是把月儿当掌上明珠养大的,难道你忍心看着她受苦,甚至——” 周母似乎被说服,没再吭声。 周通长长叹了口气:“睡吧,睡一觉起来就把这个事忘了。咱们一家人在京城,好日子在后头呢。” 周母依然没吭声。 这之后,周通没再说话了,过了一阵子响起微微的鼾声。 风吹芭蕉动,除了鼾声,似乎还有隐约的抽泣声。 天上乌云飘过,遮住明月,院子里变得漆黑不见五指。 辛柚慢慢起身,挪动着有些麻的双腿,跌跌撞撞走向院墙。 立在黑暗中微微仰头的少女,头一次发觉周家院墙竟那么高,以至于第一次纵身跃起竟跌落下来,好在没弄出什么动静。 辛柚缓缓呼吸,用尽浑身力气调动不听指挥的手脚,再一次攀上墙头,向外跳去。 长街空寂,是望不到头的黑暗,一身黑衣的少女深一脚浅一脚前行,仿佛踩在泥沼里。 不知过了多久,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终于望见了青松书局的轮廓。 陷入沉睡的书局与其他屋舍没有什么不同,却让冻结了表情的少女轻轻眨了眨眼睛。 东院一盏灯还为她亮着,小莲听到叩门声飞快拉开了门。 “姑娘——”后面的话在看清辛柚惨白的脸色时戛然而止,小莲面上有了慌乱,“姑娘,您怎么了?” 她还从没见过姑娘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 “小莲。”辛柚喊了一声。 “姑娘您说。”小莲眼里不觉有了泪,慌得手心全是汗。 这一刻,她无比清楚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姑娘早已成为了她的主心骨,是她面对各种情况时的底气。 “小莲,给我弄些热水吧,我有些冷,想泡一泡。” “好,好,您等等。” 小莲动作麻利准备好热水,辛柚把自己浸在大大的木桶里,只露出肩膀以上。 小莲的视线不受控制落在她肩头。 肩头肌肤如雪,水滴形的红色胎记分外鲜明。 这是小莲笃定眼前人不是她家姑娘的依据,可是这一刻,看着瑟缩在浴桶中的少女,她却觉得与她家姑娘的身影重合了。 原来,姑娘伤心无助的时候与寻常女孩子是一样的。 “小莲,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小莲欲言又止,最后只应了一声是,默默退了出去。 小小的室内只剩下自己,辛柚轻轻眨眼,放任泪珠落下,砸进热水里。 四肢百骸有了暖意,僵化的头脑开始缓缓转动。 她从小就知道,她是没有爹的。 娘亲说,她爹是个穷小子,他们白手起家,创下好大一片家业。可她爹成了土财主后就变心了,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居然悄悄养了好几个外室,被娘亲发现时连孩子都有了。 娘亲失望之下带了贴身丫鬟远走,生下了她。 她及笄时,娘亲曾问她想不想去找爹,如果想去她不会阻拦,被她一口拒绝。 这样的爹,她才不想要。 现在她知道了,她荆钗布裙的娘亲是皇后娘娘,她土财主爹是当今圣上。 她爹十多年前负了娘亲,十多年后杀了娘亲。 而多次帮助她的贺大人,喜欢静静看书的贺大人,便是砍向娘亲的那把刀。 这是怎样荒谬的真相啊。 辛柚整个人沉入水中,无声痛哭。 第64章 杀意 翌日辛柚起得很早,梳妆镜中清楚照出眼下青影。 小莲默默拿来水煮蛋,剥了壳轻轻在她眼下滚。 “不用了,我去前头看看。” “姑娘不吃早饭吗?” “等回来吃。”辛柚没让小莲跟着,一个人去了前边。 这个时候书厅一个人都没有,书局的大门还锁着。辛柚走在一排排书架间,最后在摆放游记的书架处站定。 她随手拿起一本游记,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中一时是贺清宵站在这里看书的画面,岁月静好,一时是娘亲浴血倒地的场景,宛如炼狱。 她把游记放回原处,从角门走了出去。 虽然时间还早,街头却有不少人了,大多是为了生计开始一日的奔波。 晨风清凉,辛柚漫无目的走在街上,时而会有错身而过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么走了不知多久,突然有喧闹声传来,辛柚下意识望了过去。 一户大门打开,几名锦麟卫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往外走,那人突然挣脱开束缚,举起匕首向着为首的朱衣男子刺去。 朱衣男子似是早有准备,轻巧避开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一手捏住那人手腕。 匕首落地,发出金石相击的声响。 “大胆,竟敢袭击我们大人!” “带走,带走。” 那人被锦麟卫推了一个趔趄,眼睛发红瞪着为首之人:“贺清宵,你这种助纣为虐的走狗会遭报应的,一定会遭报应的!” 一名锦麟卫利落用布巾堵住了那人的嘴。 身后,是那人的家卷悲切的哭声。 贺清宵似有所感,望向辛柚所在的方向。 二人视线交汇,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微微诧异。 惊讶辛柚出现在这里的贺清宵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带着手下离去。 辛柚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人,才转动视线看向那些绝望哭泣的家卷。 原来,那个态度温和在书局看书的是贺大人,眼前对缉拿之人冷漠至极的也是贺大人。 那些家卷的哭声让辛柚越发喘不过气来,她转了身一步步向书局走去。 青松书局的大门已经打开,石头正扫着门前路面,见辛柚从外边走来,乖巧问好:“东家早啊。” “早。”辛柚应了一声,走进去。 石头提着扫帚直起腰,眼里露出几分担心。 东家好像不太开心。 擦书架的刘舟见到辛柚,笑呵呵打招呼:“东家这么早就出去啦。” 胡掌柜自觉让出位子:“东家坐着歇会儿。” “不用了,掌柜的你坐。”辛柚视线投向书架,声音微冷,“刘舟,去把那些游记收起来。” 刘舟愣了愣,很快应了,走过去把几本游记一抱:“东家,收到哪里去啊?” 辛柚盯了小伙计满怀书册一瞬,改了口:“算了,还是放回去吧。” 有这些游记在,贺清宵就会常来,她便能寻到机会为娘亲报仇。 先折了杀人刀,再砍了负心汉,倘若都能做到,那她去见娘亲也无憾了。 辛柚到底是心性坚韧之人,有了决定,沉寂的眸光恢复了清亮。 等辛柚去了东院,刘舟挪到胡掌柜身边,掩不住八卦的语气:“掌柜的,你说东家是不是和贺大人闹别扭了?” 胡掌柜一拍刘舟脑袋:“注意用词,东家和贺大人又不熟,闹什么别扭。” “那怎么好好的要把游记收起来?先前还是东家让摆出来的呢。” “东家的行事要是你都能猜到,你还当什么伙计。好好干活,我去印书坊看看。” 对胡掌柜来说,《画皮》下部可是重中之重,一点不能马虎。 等到贺清宵再来书局,就发现有几本游记动了顺序。当然这不算什么,他拿起未看完的那本游记,静静翻阅。 黄昏时分,书架深处光线有些暗,那张白净的脸庞有一半被笼罩在阴影里,使他的气质越显沉静。 他忽然侧头,看向近在迟尺的少女,用眼神表达询问。 辛柚神色波澜不惊:“光线不好,贺大人仔细伤了眼睛。” 原来是来提醒他这个。 贺清宵黑沉的眼里有了清浅笑意:“多谢寇姑娘提醒——”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再次道谢:“也多谢寇姑娘先前的提醒,让我避开了血光之灾。” 辛柚抿了抿唇,只觉扎心。 后悔倒是没有,知恩图报是她为人的准则。贺清宵帮助过她两次,她提醒过贺清宵两次,算是扯平了。 此后只剩杀母之仇。 她该怎么折断这把杀人刀,又能全身而退呢? 刚刚那一瞬,她险些克制不住汹涌的杀意,冲动行事。 心念百转间,一幅画面忽然出现。 那是一间茶楼,贺清宵似乎在等人,手里端着一杯茶,之后面露痛苦,口鼻流出鲜血来。喝了大半的茶杯落地,摔得粉碎。 再眨眼,令人心惊的画面消失,眼前还是那唇边挂着浅笑的俊美青年。 辛柚后退半步,扬了扬唇角:“贺大人客气了。以贺大人的本事,便是没有我的提醒,也会安然无恙的。” 或许她只需要什么都不说,她想做的事就能完成一件了。 “不,寇姑娘的提醒很重要。”贺清宵语气真诚,眼眸清亮。 辛柚垂眸避开那双含笑的眼:“那不打扰贺大人看书了。” 她转身欲走,被贺清宵叫住。 “听说平安先生在写新书,发售日期可能会与《画皮》下部撞上,寇姑娘留意一些。” 辛柚闻言沉默片刻,直接问出来:“贺大人为何屡次帮我?” “我习惯在青松书局看书,不愿看到书局因经营不善而关门。再有,我觉得寇姑娘是个不错的人,机缘结识,自然希望你过得好。” 说到这,贺清宵笑了一下:“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眼前男子说这番话时态度那般坦荡,眼神那般清澈,辛柚冷硬的心有了一丝动摇,抱着说不清的期待问:“四月时,贺大人是不是出了远门?” 贺清宵怔了怔,眼里有了疑惑:“这也是寇姑娘看相看出来的吗?” 第65章 反省 辛柚没有回答贺清宵的疑问,再问一句:“是去了南方?” 如果没有辛柚前两次以相术为名的提醒,又全都发生了,贺清宵听了这话定会猜测对方调查了他。 现在,他则震惊于眼前少女高深的相术。 这是不是有些太神奇了? “对,出公差去了一趟南边。” “具体地方可以说吗?” 贺清宵露出一个歉然的笑:“这个不方便透漏。” 辛柚牵动唇角扯出一个笑,继续打着相术的幌子套话:“不方便就算了。贺大人这趟公差,见了血光吧?” 贺清宵眼神一缩,没有回答。 辛柚在他的沉默中明白了答桉,用力握了一下拳,面上不露声色:“就是想提醒一下贺大人,这次南方之行,恐在将来为你带来厄运,贺大人可要当心些。” “多谢寇姑娘提醒,我会小心的。”贺清宵眼里重新有了笑意。 这让辛柚肯定,刚刚的话题对贺清宵来说是不愿与人提起之事。 公差,密事,四月的南方之行,问出的一切还真是让人毫无侥幸。 辛柚自嘲一笑,要转身时鬼使神差问了出来:“是宛阳吧?” 贺清宵童孔巨震,一贯云澹风轻的面上满是惊讶。 是宛阳。 辛柚心中那丝隐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彻底灰飞烟灭,归于死寂。 她转了身,脚步缓慢却坚定向前走去,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知道,最后忍不住问出来的话会让贺清宵震惊,甚至怀疑。 可有什么关系呢。杀母之仇,不死不休,她总不能找错了人。而任由这位贺大人如何查探,她都是世人眼里少卿府的表姑娘寇青青。 贺清宵目送辛柚离开,心绪起伏。 相术真的能精准到如此程度吗?寇姑娘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又是如何习得相术的? 如果说那次的花盆跌落还有提前设计的可能,前日缉拿的官员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袭击他,不可能受寇姑娘所控。 贺清宵再觉得不可思议,也只能接受寇姑娘是不世出的算命大师的事实。 再想到辛柚又一次的提醒,贺清宵唇边不觉染了笑。 辛柚没有回东院,而是回想着画面中的细节,走上夜色将近的街道。 街上人来人往,旗帜招展,酒香、茶香与人声交织成烟火气浓郁的京城。 辛柚走过一间间酒肆茶舍。 画面中,贺清宵身在雅室,并不能看出是哪家茶楼。但从雅室的窗子望出去,能望见一面写着悦来酒楼的青色酒旗。 她停下脚步,问一名看上去像酒客的中年男子:“请问大叔,你知道悦来酒楼吗?” “悦来酒楼?”中年男子看着辛柚的眼神有些古怪,“小姑娘问哪家悦来酒楼啊?京城里我知道的叫悦来的酒楼就有三家。” 辛柚客气道:“我只知道悦来酒楼,不清楚是哪家,大叔能说说这三家悦来酒楼的位置吗?” “这附近就有一家,还有一家在南城” 听中年男子说完,辛柚施了一礼:“多谢大叔告知。” 见辛柚要走,中年男子忍不住提醒一句:“天马上就黑了,你一个小姑娘最好别到处跑。” 辛柚再次道谢,往附近那家悦来酒楼走去。 不远处的墙根下,两个闲汉对视一眼,神色兴奋。 “那个小丫头好像就一个人。” “啧,胆子够大,不但一个人,还敢随便和陌生人搭话。” “胆子大好啊,胆子小的老实待在家里,怎么会被咱们碰到呢。走,来活了。” 年轻貌美,这两点只要占了一点,就能让这种闲汉动歪心了,何况都占了。 辛柚察觉到有人跟踪,并没停下脚步。 这种街头混子,以前她独自到处跑时见多了,本事不大,心却够坏,她一般是打晕了丢到衙门口。 眼下没闲心与这种人计较,辛柚便专拣人多处走,不给对方下手的机会。 悦来酒楼到了。 辛柚侧头看向酒楼对面,是一家当铺。 不是这里。 辛柚本也没想过会一下子找到,轻轻叹口气,向下一家悦来酒楼的方向走去。 拐弯离开主街后,路上一下子冷清不少,身后脚步声近了。 辛柚皱皱眉,还未转身就听惨叫声响起。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贺清宵面无表情吩咐手下:“把这两个宵小送去兵马司衙门。” “是。” 两个闲汉被锦麟卫带走,贺清宵大步向辛柚走来。 “寇姑娘怎么一个人?” “没事出来走走。那两个人——” “刚刚见那二人神色鬼祟,一直跟在寇姑娘身后,估计是拐子之流。天晚了,寇姑娘一人在外行走不安全,我送你回书局吧。” 拒绝来到嘴边,被辛柚咽下去:“这太麻烦贺大人了。” “不麻烦,我也没旁的事。”贺清宵抬脚往书局的方向走,特意放慢脚步。 万家灯火已经亮起,与天上星光交相辉映。入夜不久的京城还充满着活力,有别于白日的忙碌,氛围松弛悠闲。 辛柚默默走着,余光扫着走在身边的男子。 京城的悦来酒楼估计不止问到的那三家,贺清宵去的会是哪一家呢? 贺清宵微微动了动眉梢。 寇姑娘好像在看他,莫不是有什么不妥? 此时此景,他没来由有些不自在,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目不斜视往前走。 二人一路沉默,到了青松书局角门处。 贺清宵停下来:“寇姑娘快进去吧。以后若是出门,最好带着婢女护卫。” “我知道了,多谢贺大人相送,贺大人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辛柚屈了屈膝,从角门进了东院,一路没有回头。 贺清宵立在原处,若有所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寇姑娘对他的态度好像与前些日子不一样了。虽然看起来还是那么客气,却不经意间流露出冷澹。 不是说不能冷澹,但这样的变化不会毫无缘由。 莫不是嫌他经常来看书,只看不买? 贺清宵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翌日辛柚正要出门,遇到了神情恍忽的刘舟。 “东家,告诉您一件稀奇事,贺大人把那几本游记全都买走了!” 第66章 悦来 比起小伙计的难以置信,辛柚就淡定多了,毕竟她没经历过贺大人长期蹭书的日子。 “那就再摆上几本新的。”辛柚说罢,向外走去。 刘舟眨眨眼,忍不住跑去和胡掌柜嘀咕:“掌柜的,你说东家遇事怎么这么云淡风轻呢,贺大人一口气买了那么多书,她竟然一点不惊讶。” 胡掌柜乐滋滋的:“我看你是闲的,干活去!” 东家果然是带财运的,一接手书局就发现了松龄先生不说,连贺大人都大手笔买书了。有东家在,何愁书局生意不红火。 书局这边一切顺当,辛柚却没那么顺利,一连跑了两家悦来酒楼,都没找到那家茶楼,只得再找路人打听。 第四家悦来酒楼说来也巧,就在太仆寺附近。 站在酒楼门外的路边,辛柚转身抬头,看到了一家茶楼。 茶楼分上下两层,楼上布置成雅室,几间雅室临街都开了窗。 辛柚仔细比对,推测出画面中的那间雅室是第二间或第三间。 具体是哪一间其实不重要,对她来说,找到贺清宵出事的茶楼就够了。 从画面中日头的位置看,应当是晌午。 会是今日吗? 辛柚微微仰头,望向挂在天上的太阳。 初秋的骄阳威力不减,她很快收回视线,闭了闭眼。 身后有声音传来:“青青?” 辛柚转过身去,就见三四个穿长袍的中年男子正往这边走来,其中一位正是寇青青的大舅段少卿。 段少卿是很不耐烦与这个越来越乖张的外甥女多说的,但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碰到,不可能装看不见。 看到辛柚正脸,段少卿确定了没认错人,蹙眉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辛柚其实也意外会遇见段少卿,但她把这份吃惊压在心里,眨眨眼露出惊喜又委屈的表情。 “舅舅,我正要去衙门找您,没想到就遇上了!” 段少卿眉拧得更紧了:“找舅舅有什么事?” 与段少卿一起的三人已然露出好奇的眼神。 辛柚抿了抿唇:“我没钱了。” 段少卿:! 这丫头怎么能把没钱说得这么直白! 辛柚可不管这话给段少卿带来多大冲击,继续道:“真没想到经营书局投入这么大,花钱如流水啊——” 段少卿尴尬得脸热,忙阻止辛柚说下去:“家里事等吃饭时再说。” 辛柚配合闭了口。 段少卿下意识松口气,对三个同僚拱拱手:“外甥女来找我,我带她吃顿便饭,就不与你们一起了。” 三人笑着回礼:“段兄自便。” 段少卿从三位同僚的眼里看到了腾腾八卦之火,也没心思在悦来酒楼吃了,拔腿走向对面的茶楼。 竟然带她去这间茶楼 辛柚心头一动,突然生出一种直觉:贺清宵恐怕就是今日出事了。 有别于酒肆的热闹,茶楼清幽雅致,丝竹声不绝于耳。 楼上雅室已经被订满,段少卿只好带着辛柚往大堂角落一坐,尽量不引人注意。 伙计端来茶水点心,等伙计退下,段少卿压低声音问:“怎么又缺钱了?你外祖母不是才给了你两千两?”qs “舅舅有所不知,青松书局亏空太久,竟欠了工匠许多工钱未发,从外祖母那里支来的银钱一部分用来发了工钱,一部分用作书局经营运转,一下子就花没了” 段少卿眉心拧成川字:“舅舅听说青松书局推出的《画皮》大受欢迎,进益应该不少吧。” 辛柚没有否认:“是不少,但我又向松龄先生买了《画皮》下部,刻板印刷也要投入不少,再有一些卖得不错的书籍要再版,还要寻觅合适的新书来印这样一来银钱上就捉襟见肘了。” 看着外甥女可怜巴巴的模样,段少卿暗吸口气。 他怀疑这丫头就是想着明目要钱,偏偏从话里寻不出破绽来。 “即是手头紧,就回去对你外祖母说,你一个小姑娘跑到衙门来找舅舅要钱,让人瞧见要笑话的。”段少卿决定把皮球踢到老母亲那里。 他是要脸面的人,外甥女跑来找他要钱,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既然有缘碰上了,辛柚可不准备让段少卿把皮球踢走:“舅舅也说了,我才从外祖母那里支了两千两。青青也是要脸面的人,哪好意思再去找外祖母要钱,想着舅舅到底是疼我的,就来找您了。” 说到这,她啜,了一口茶。 茶水入口回甘,对得起茶楼这份清雅。 “青青盘算着,也不用两千两,一千两应该就够了。” 段少卿太阳穴突突跳,好在没有旁人,让他把搪塞的话说了出来:“青青啊,咱大夏官员俸禄不高,一千两是舅舅好几年的俸禄了。你来找舅舅,舅舅可没办法拿出来啊。” 辛柚一笑:“舅舅误会了。我是想着请舅舅帮我向外祖母开个口,支的是外祖母替我保管的钱。哦,也不急今日,明天我再来找舅舅拿。” 段少卿一听明天还要再来,脸一下子黑了,对上那双盈盈笑眼忍着火气道:“你一个女孩子不要到处跑,今日下衙回去舅舅对你外祖母说一声,打发人给你送去就是。” “多谢舅舅。” 段少卿怕开了这个口子以后没完没了,语气带着警告:“只此一次。青青啊,那些钱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不假,可你还小呢,现在要是胡乱糟蹋了,将来可怎么办?所以当年你娘才要托付你外祖母保管” 辛柚听着段少卿的长篇大论面不改色,等他说完,乖巧点头:“青青知道了。” 突然茶室一静,辛柚声音明明不高,却一下子显得突兀。 再然后,响起了伙计的招呼声:“大人里面请。” 贺清宵目光一转,投向那道熟悉的声音来处,撞上了辛柚的视线。 他有些意外,见与辛柚对坐的是段少卿,收起惊讶冲她轻轻颔首。 辛柚点头回应,目送贺清宵在伙计的引领下带着两名手下踏上了楼梯。 看样子,就是今日了。 见外甥女一直盯着楼梯处,段少卿心一沉。 这丫头该不会对长乐侯有意吧? 第67章 不同 “青青。” 辛柚收回目光:“怎么了,舅舅?” 段少卿咳了一声,试探着问:“你和贺大人熟悉吗?” “不熟。” 段少卿第一反应是不信,可见辛柚一脸冷澹的样子,倒是打消了怀疑。 少女怀春,不是这个反应。 不会与长乐侯那样的麻烦人物牵扯上,段少卿狠狠松了口气,一时连那一千两银都顾不得心疼了。 辛柚喝着茶水,有些心不在焉。 从画面中得不出更多细节,从贺清宵进了雅室到毒发,用了多长时间呢? 现在那毒是不是已经进了他口中? 辛柚用力握着茶盏,脑海中闪过的是贺清宵几次帮忙的情景。 有他从马背上飞身而起阻止惊马,有他主动提出帮她查出纵火主使,有他吩咐手下带走闲汉 与他有杀母之仇的是辛柚,得到他善意相助的是“寇青青”。可承受这些的只有她一人,想到那人很快就要出事,说心里没有一丝波动是不可能的。 她不是冷血之人,会不忍,会挣扎,会难受,但所有情绪都建立在他会死的前提下。如果他不死,她想要的还是他的命。 辛柚灌了一口茶。 茶已经凉了,只有苦,没有甜。 段少卿乐得少说两句,省得一不留神又被坑了银子。 伙计端来饭菜。 “吃吧,吃了饭早点回书局。” 辛柚点点头,拿起快子。 段少卿点的这几个菜偏清澹,吃起来没什么滋味,辛柚余光向楼梯口瞥去。 “青青,是不是舅舅点的菜不合口味?” 伙计耳朵灵,闻言立刻看了过来。 什么,嫌他们茶楼的饭菜不好吃? 辛柚握着快子的手一顿,点点头:“舅舅,我想吃松鼠桂鱼。” 段少卿嘴角狠狠一抽。 是他嘴贱!先不说价格,等吃完松鼠桂鱼至少还要半个时辰! 段少卿面露难色:“这茶楼——” 伙计拍着胸口把话接过来:“我们茶楼有,味道保证不让姑娘失望!” 段少卿:“”有这伙计什么事? 可有旁人看着,他再不情愿也只好点了一道松鼠桂鱼。 要是自己儿女,一口拒绝就是,可换了外甥女就不行了。不然传出他当舅舅的舍不得给无父无母的外甥女点松鼠桂鱼吃,那就难听了。 辛柚默默夹了一快子青菜。 时间宽裕,可以慢慢等了。 等松鼠桂鱼的工夫,有新的食客进来,有用过饭的客人离开。对辛柚和段少卿来说,时间都有些难熬。 段少卿问起书局的事:“那位松龄先生是何许人?” 辛柚答:“是位特别有才气的写书先生。” 段少卿滞了滞,以长辈的姿态叮嘱:“青青啊,你那书局是靠着松龄先生的故事好起来的,可要把人笼络好了,不然像平安先生一样被其他书局高价请走,那就麻烦了。” 辛柚微笑:“舅舅说得是,所以我对松龄先生说了,以后他写的故事都花高价买,还给他按月发薪水。就是我这手头有点紧” 段少卿表情一瞬扭曲,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 “松鼠桂鱼来喽。”伙计把一盘形如松鼠的桂鱼摆上桌。 段少卿挤出一个笑容:“趁热吃。” “舅舅也吃。”辛柚夹了一快子鱼肉,忽听上头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那一瞬,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她还是不受控制勐然起身,心被无形的手狠狠捏住。 辛柚这般反应吓了段少卿一跳。 “青青?” 她这么突然站起来引来不少目光,好在很快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快步从楼梯走下来的锦麟卫把人们视线吸引过去。 辛柚缓缓坐下,目不转睛盯着楼梯处,在看清走在两名锦麟卫后面的人时,童孔一缩。 他没事! 辛柚下意识闭了眼,沉浸在那个画面中。 贺清宵手握茶杯,鲜血从口鼻冒出,滴落在衣襟上。 辛柚睁开眼,定定望着站在楼梯上的男子。 两名锦麟卫走下楼梯,拔刀对准大堂的人,口中喝道:“都留在原地不许动!” 人们有的站了起来,有的碰倒了茶杯,场面一时乱了,唯有立在楼梯上的朱衣男子面色平静,俯视大堂中的人。 他的视线落在辛柚面上,沉静的眼神起了波澜。 辛柚想露出紧张担忧的样子,却不知为何,在刚刚的短暂对视中,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这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表情麻木。 贺清宵走了下来。 茶楼掌柜小心翼翼问:“大人,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小店哪里招呼不周——” 一名锦麟卫不耐烦打断他的话:“有人在茶水里给我们大人下毒,在场的都脱不了嫌疑!” 下毒? 一听这话,人们更慌了。 段少卿想要表现得轻松些,却知道被锦麟卫寻麻烦有多可怕,心中一万个懊悔来了这家茶楼。 “大人,要不要把这些人先带回衙门?”一名锦麟卫向贺清宵请示。 “不用了,先问问上茶的伙计。” 伙计腿一软,跪下了:“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就是给您上了茶水,绝对没有下毒啊!” “在你上茶水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贺清宵语气温和,完全看不出刚刚险些出事的样子。 “没有啊,就是等茶水沏好就端上去了。” “是谁负责沏茶?” 掌柜忙道:“负责给楼上雅室沏茶的茶博士在咱们茶楼干了多年了,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锦麟卫很快把那人带来,是一名年近五旬的老者。 大堂中有不少熟客,不少人小声道:“不会吧,老杨可是茶楼多年的老伙计了” 辛柚突然站了起来,抬脚向贺清宵走去。 “青青!”身后传来段少卿压抑着震惊的低喊声。 辛柚恍若未闻,走了过去。 她的靠近引来锦麟卫的呵斥:“站住!” 贺清宵示意手下退开,眸光深深看向在面前站定的少女。 “寇姑娘有事么?”他的声音有些轻飘,不知道自己会听到什么答桉。 而站在这个距离的辛柚终于可以确定,贺清宵的衣襟上一滴血渍都无。 这与画面中不一样。 第68章 好人 怎么会不一样呢? 先前她看过贺清宵被天降花盆砸的头破血流的画面,看过贺清宵被缉拿之人用匕首刺中腹部的画面。 她为了回报贺清宵的帮助特意提醒,这些事并没发生。可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有说。 等等—— 辛柚心头一动,电光石火间想到一种可能:或许贺清宵避开画面中的灾祸,与她根本毫无关系! 没有她的提醒,他也会避开从天而降的花盆;没有她的提醒,他也会避开刺向他的匕首;没有她的提醒,他也会避开茶水中的剧毒 从一开始,她的提醒于他就用处不大。 辛柚脑海中闪过这些念头,苍白着脸开口:“我先前无意间看到,这小二端着茶水上楼途中曾把茶水往那处台子上放过。” 这话一出,众人视线都落在了伙计身上。 “说,到底怎么回事!”一名锦麟卫把伙计提起来。 伙计哆嗦着:“小人想,想起来了!小人端着茶水从后堂出来,正好有一桌客人说茶水洒了,就顺手把要送的茶水往台子上一放,去擦了一下桌子。” “哪一桌?” 伙计眼神移动,看向一张桌子。 那张桌子离台面很近,就是两三步的距离。 那桌的人吓得脸色煞白,急忙道:“我们没有洒过茶水啊!” 伙计仔细瞧了瞧,迟疑道:“是坐在这里的客人,但不是他们。可能后来换了客人,小人主要负责楼上的,也不太清楚” 另一个在大堂忙乎的伙计赶紧道:“小人还有点印象,之前这桌客人有两人,现在的客人是那两位客人结账离开后才来的。” 先前的伙计忙补充:“小人去擦桌子时就只坐着一位客人。” “他坐在哪个位置?”贺清宵淡淡问。 “坐这张椅子。”伙计指了一下,是面对着台面的方向。 也就是说,坐在这里的人正好把台子尽收眼底。 贺清宵微微沉默,而后看向辛柚:“寇姑娘看到小二放下茶水去擦桌子时,有没有留意到台子这里是否有人经过?” “看到一个男人往那边去了。”辛柚伸手指了指。 既然贺清宵没有如画面中那样死去,那她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找出下毒的人或许会有新收获。 何况,大堂中留意到这些的不一定只有她一人。 正如辛柚所料,大堂里还有两人注意到了经过台子的男子,一人是偶然留意到的,另一人是从净房回来的路上遇到的。 可惜包括茶楼掌柜伙计在内的人都说不出那一桌客人的身份。 贺清宵吩咐手下:“把在场之人的姓名住处记下,先放他们回去。” 两名手下对视一眼。 大人真是心慈,要是换了其他大人,这些人全都抓去大牢再说。 锦麟卫询问到段少卿时,贺清宵示意手下去问旁人。 “惊扰段大人了。” 面对贺清宵的客气,段少卿可不敢托大,忙道:“贺大人无事就好。” “还要多谢寇姑娘提供的讯息。”贺清宵看向辛柚。 辛柚到这时终于收拾好情绪,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贺大人客气了,希望你能早些找出下毒之人。” “这里忙乱,寇姑娘早点随令舅回去吧。” 段少卿抽了抽嘴角。 年轻男女,非亲非故,当着他这个长辈的面就聊得火热,真是不成体统。 再一想贺清宵的身份,也只能这么腹诽,面上是不敢流露的,段少卿客气两句,迫不及待带着辛柚走出了茶楼。 茶楼外人来人往,对面的悦来酒楼传来酒香。 段少卿大大松了口气,叫了辆马车送辛柚回青松书局。 马车启动时,一只素手掀起车窗帘,露出少女沉静的面庞。 “舅舅,别忘了对外祖母说。” 没等段少卿回应,素青的布帘落下,马车吱吱呀呀往前去了。 段少卿脸上刷了一层黑漆,大步向太仆寺衙门走去。 回到东院,辛柚进了里屋往床榻上一坐,陷入了沉思。 既然贺清宵能避开那些祸事,画面中的情景就不会存在,那她为何能看到那样的画面? 这不是矛盾么? 辛柚头一次对自己特殊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门外传来小莲的声音:“姑娘,要喝茶吗?” 听到“喝茶”二字,辛柚自嘲笑了笑。 果然,她没有走捷径的运气,贺清宵的命还是要靠她自己来取。 坐等楼上那人毒发时的不忍、挣扎、矛盾这一刻全都化为了可笑,使辛柚冷静下来。 “端进来吧。” 小莲端着托盘走进来,把一杯茶递给辛柚。 辛柚接过,喝了一口。 “姑娘。” “怎么?” 小莲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要是有什么婢子能做的,您尽管吩咐。” 辛柚微微弯了唇:“好。” “婢子说真的!婢子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只要是姑娘吩咐的,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去做的。” 辛柚放下茶杯:“那你这两日留意一下外头风声吧,看有没有关于贺大人的。” “贺大人?” “嗯。今日贺大人在茶楼被人下毒,目前正在追查凶手——” “贺大人没事吗?”小莲掩口惊呼。 看出小莲的担心,辛柚心情复杂:“他没事。我当时也在那家茶楼,所以比较好奇后续。你不要刻意打探,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婢子明白。” 沉默了一会儿,辛柚问:“小莲,你觉得贺大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贺大人是个好人啊。”小莲毫不犹豫道。 辛柚笑笑:“这么笃定?” “像贺大人那样不求回报救助陌生人的人,总不会是坏人吧?” “是啊,不是坏人。”辛柚喃喃。 可好人也会听命于人,欠下血债。 接下来几日辛柚没有出门,小莲悄悄留意,也没听到关于贺清宵的议论,茶楼中那场毒杀仿佛没有发生过。 直到这日,贺清宵一脚踏进青松书局,看到正在书架深处翻阅书籍的辛柚。 正值黄昏,贺清宵却一眼认出她翻阅的是他先前在看的游记。 贺清宵眼神暗了暗,抬脚走过去。 辛柚看了过来。 贺清宵在她身边站定:“光线不好,寇姑娘仔细伤了眼睛。” 第69章 怀疑 贺清宵这话说得平淡,却在辛柚心头投下一道惊雷。 同样的话,不久前她才对贺清宵说过。 那时她心生冲动,恨不得直接动手,这话是她靠近贺清宵后给出的借口,而现在贺清宵说了同样的话是何意? 他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吗? 辛柚不确定,抬眸与贺清宵对视。 男人那双好看的眼似乎遮了一层迷雾,令人看不透深浅。 辛柚拢了拢手,面上不露异色:“多谢贺大人提醒。下毒的人查到了吗?” “查到了。” 辛柚扬了一下眉,有些意外贺清宵如此痛快的回答。 “能查到就好,免得以后再对贺大人不利。” 辛柚本以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却不想并没有。 “寇姑娘还记得那日的提醒吗?”贺清宵语气很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逮捕一名官员时,被他用藏在袖间的匕首偷袭,在茶水中下毒的是他子侄” 辛柚默默听着,猜测贺清宵对她说这些的用意。 从这几日外头没有任何风声来看,贺清宵并无把下毒事件传开的意思。 “寇姑娘。” “贺大人你说。” 贺清宵眸光深邃,落在少女莹白如玉的面上,不错过她一丝神色变化:“茶楼那日的事,你没有算出来吗?” 辛柚的心急促跳了两下。 尽管她竭力控制着表情,却明白定然被对方看出了异样。 贺清宵果然怀疑她了! 手收紧,指甲陷入掌心,令她保持着镇定。 “贺大人有所不知,我这相术与寻常相术不同,不是仅凭面相推算一个人的福祸,还要靠玄妙灵光。” “玄妙灵光?” 辛柚颔首:“所以这会造成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辛柚正色道:“时灵时不灵。” 贺清宵默了默,以十分复杂的心情道:“寇姑娘对我的两次提醒,都十分灵验。” 辛柚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不灵的时候,我一般不说。” 贺清宵:“” 他心头滋生的怀疑并未消散,却又寻不出证据。 或许就如寇姑娘的说法一样,他也是凭着直觉出现在这里,问出这些话。 那日茶楼里,他站在楼梯上与坐在角落里的寇姑娘对视,心中便生出一个念头:寇姑娘是知道的。 就如她知道他走在街上会遇到从天而降的花盆,知道他拿人时会遇到刺向他的匕首。她定然也知道刚刚在楼上,他经历了怎样的危机。 那她的沉默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 可他想不通的是,寇姑娘对他的态度因何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阵沉默后,贺清宵轻笑:“相术一道,果然玄妙。” “那贺大人要看游记吗?”辛柚暗暗提起的心并没放下,面上却露出风轻云淡的笑。 贺清宵深深看了书架上那排游记一眼,摇摇头:“不了,还有事忙。今日过来就是和寇姑娘说一下后续,也感谢当日寇姑娘的发现。” “贺大人客气了,那日能留意到纯属巧合。” “那告辞了。”贺清宵目光蜻蜓点水在辛柚面上停留,大步向外走去。 辛柚目送那道背影消失,垂眸摩挲着一本游记。 贺清宵怀疑她了,那接下来怎么办? 她的手一顿,视线久久落在那本游记上。 若是在他常看的游记上涂毒——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被辛柚否定。 要是误伤他人,就罪孽深重了。 何况这书局干干净净,书局的人也无辜,她不能为了私仇连累他们。 辛柚思来想去,决定大胆一搏。 贺清宵来书局看书习惯一个人,那他离开的路上或许会有机会。 辛柚以为这一次碰面后贺清宵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没想到不过两日,他的身影又出现在书局中。 是小莲悄悄禀报给辛柚的:“姑娘,贺大人又来看书了。” “知道了,你去忙吧。” 辛柚走进里屋,从柜中取出一套男子衣裳换上,对着梳妆镜一番涂涂抹抹,美貌少女变为清秀少年。 少年的额角甚至有一道浅浅疤痕,任谁看了都想不到这其实是一位女郎。 看着梳妆镜中的人,辛柚满意点了点头。 她喜欢四处跑,有时不太方便就会乔装成这样,好在上妆的手艺没有生疏。 窗外已是黄昏,夕阳将要落下,清秀少年走到街上,回望青松书局。 自从书局生意好起来,这位贺大人便几乎只在清晨或傍晚来看书了。 在国子监附近,如辛柚乔装后这种十几岁的清秀少年一抓一大把,她站在街头可以说毫不起眼,这自然为之后行事提供了极大便利。 男装打扮的辛柚甚至连走路姿态都变了,大大方方走进一间茶肆,选了临窗的位子一坐,慢慢喝茶。 贺清宵虽然常来书局看书,每次停留时间却不长,一般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两刻钟左右是常态。 辛柚预计要等待的时间不会太长,果然一杯茶喝完没多久就见贺清宵走出了书局。 她结了账,从茶肆中走出去。: 街道两侧商铺林立,到了傍晚十分热闹。辛柚自然而然融入人流,跟在贺清宵身后。 这么跟了一段距离,做过功课的她发现这是回长乐侯府的路,当机立断加快脚步,走到了前面去。 前边拐弯后没多远有一条小胡同,胡同口恰有一棵枣树,多少能阻隔一下视线,是个埋伏的好地方。 辛柚躲在树后,摸了摸缚在小臂内侧的袖箭,耐心等着贺清宵的到来。 没过多久,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辛柚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那道身影走近。 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他走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素指纤长,拨动箭匣上的蝴蝶片,暗箭飞射而出。 那一瞬,辛柚心中一片空荡,种种情绪早已被她死死压下,脸上只剩麻木的冷静。 她眼睁睁看着那道暗箭飞向贺清宵,却没有如愿没入他的咽喉。 他避开了! 意识到这一点,辛柚转身便跑。 胡同幽暗深长,前方有从另一条街上传进来的光亮,身后是追来的脚步声。 辛柚从胡同的另一端冲了出去。 第70章 暴露 比起青松书局所在那条街的热闹,这条街上要冷清一些,辛柚一头扎进另一条巷子,七绕八绕,贴着冰冷的墙壁微微喘息。 总算甩掉了。 袖箭还牢牢缚在小臂上,提醒着她刚才的失败。 辛柚望向巷口,自嘲笑了一下。 贺清宵的反应远比她预料中要敏锐,恐怕听到暗器破空声的同时身体就做出躲避反应了。 是她大意了,一个能避开那么多次危机的人,他的反应速度定然超过身手相当的人。 难道只能近身,杀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可若是这样,她就很难全身而退。 辛柚寻思着这些,恢复了一些体力,往巷子尽头看了看。 这是一条死胡同,围墙另一面应该是一户人家的院子。 辛柚放弃了翻墙而过的想法,转身往回走。 胡同深长,远比街上要暗。将要走到胡同口时辛柚轻轻吸口气,一脚踏出光与影的界限。 一只手伸出,抓向她。 辛柚反应同样不慢,那瞬间扭身就跑,可挡在前方的墙让她无路可逃。 追在后面的人一身朱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辛柚一咬牙,抽出匕首刺过去。 贺清宵侧身避开,招式凌厉攻向辛柚。 短短时间二人过了数招,辛柚招招刺向贺清宵要害,却意识到时间一长她定会落败。 教她武艺的蓝姨曾多次说过,除非天赋异禀,女子体力先天不及男子,尤其是遇到身手不相上下的男子,尽量避免硬碰硬,而是以灵巧取胜。 可如今她避无可避,只能—— 手扬出的刹那,镯子上的机关被触动,石灰粉洋洋洒洒扑了贺清宵一脸。 趁着贺清宵闭眼时,辛柚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出胡同悄悄回了书局东院,才顾得把撒石灰前的念头接上。 既然打不过又没机会跑,只能不要脸了。 辛柚给小莲留了字条给她留门,小莲听到轻轻叩门声一拉门,神情转为惊恐:“你——” 辛柚立刻捂住小莲的嘴,低声道:“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小莲惊恐的表情下意识缓了缓,满眼不可置信。 这个登徒子的声音怎么和姑娘一样! “别出声,我乔装过的。” 小莲狠狠松了口气,陪着辛柚进了里边,按捺不住满腹好奇:“姑娘,您女扮男装怎么这么像!” 话本故事里大家闺秀女扮男装,不都是换身衣裳换个发型吗,可姑娘这是变了个人啊。 仔细看看,轮廓其实还是像的,可就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等会儿再说。” 卸妆梳洗,辛柚恢复了原本模样。 小莲从头到尾旁观,下巴一次次掉了又捡起来。 “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喝了一杯水缓解体力的消耗,辛柚轻声叮嘱。 “婢子知道。姑娘,您那是易容术吗?” 看着小莲的星星眼,辛柚不由一笑:“算不上。据说易容术能让一个人有千副面孔,我这只是根据自身特点稍加修饰,熟能生巧罢了。” “那还是好厉害啊。”小莲看出辛柚的疲惫,体贴问,“姑娘,要泡澡吗?” 辛柚点点头,在热气腾腾的木桶中泡过后脸色好了许多。 小莲又端来特意留的清淡饭菜。 干净的衣裳,合口的食物,辛柚一颗心渐渐静下来。 取贺清宵性命这件事,恐怕要从长计议了。 她披散着长发坐在梳妆镜前,默默端详镜中人。 如黛的长眉,秀气的鼻子,流畅的面部弧度,完全看不出那清秀少年的影子。 贺清宵便是对她生了怀疑,也不会想到她就是巷中与他交手的人吧。 沉住气,慢慢来。 辛柚闭目又睁开,眼神彻底恢复了平静。 转日一早,她如常出现在前边书厅。 刘舟和石头两个伙计才打开书局的门不久,一个在外头打扫,一个擦着柜台。 辛柚走在摆着满满书籍的书架间,鼻端萦绕着淡淡墨香,特别庆幸当初买下书局的决定。 “贺大人,早啊。”刘舟热情的招呼声传来。 随后是男子温润的回应声:“早。” 辛柚一手搭在书架上,微微蹙眉。 从她接手书局以来,贺清宵一般隔个几天才会来一趟。可他昨日来过,今日又来了。 尽管辛柚觉得对方不会认出昨日交手的是她,心里还是生出了一丝警惕。 贺清宵走进来,看到了立在书架旁的辛柚。 “贺大人早。”辛柚扬唇,露出明媚笑容。 贺清宵脚下一顿,随即走过来。 “寇姑娘这么早就忙书局的事了。” “自己的书局,不得不上心。”辛柚说着,有些不适。 贺清宵离她似乎太近了。 不提其他,与贺清宵打交道以来,他一直很有分寸。没有仗着身份居高临下,也没有言行轻佻。 辛柚才想着这些,贺清宵突然倾身,几乎凑到了她耳边。 辛柚猛然后退,险些控制不住出手,暴露会武的事实。 “贺大人?”她压下怒气,面露疑惑。 贺清宵看着浑身紧绷的少女,好一会儿没吭声,直到二人间的气氛已是能感觉出来的尴尬才开了口。 “昨晚巷中,是寇姑娘吧。” 辛柚眼神一缩,变了脸色。 她下意识想否认,可是对上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眸子,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她再不承认就是自取其辱了。 辛柚垂眸,语气冷淡:“贺大人是来抓我归案吗?” “我是来确定,昨日想要我性命的少年与寇姑娘是不是同一人。” 辛柚抬眼看他,问出心头疑惑:“贺大人是怎么认出来的?” “气味。”贺清宵没有卖关子,“我与那少年交手,闻到了有些熟悉的气息,后来想起似乎和寇姑娘身上的气息是一样的。” 辛柚一下子明白了贺清宵刚刚突然靠近的原因。 竟然是因为气味暴露了。 辛柚不甘又郁闷。 这个人,是狗鼻子吗? “我有一个问题,希望寇姑娘为我解惑。” 辛柚沉默了一瞬,平静问:“贺大人是想问,我为何对你下杀手?” 贺清宵颔首:“寇姑娘能告诉我原因吗?” 第71章 放过 辛柚沉默着。 难道要她告诉贺清宵,她是山谷血案中那条漏网之鱼? 可给不出理由,对贺清宵来说她是暗杀他的凶手,同样不会放过她。 她深深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 他有着女子都不及的容色,看起来与魁梧、强壮毫不沾边,也因此让人下意识低估他自身的力量。 辛柚懊恼自己的心急,却不会逃避失败后该承受的后果。 “贺大人现在确定我就是偷袭你的人,为何不把我带到衙门问话?” 辛柚的避而不答没有出乎贺清宵意料,他的面上不见愠色:“锦麟卫诏狱里关的都是犯事的官员。寇姑娘这般对我应是出于私怨,我觉得私下解决更合适。” “我要是给不出理由呢?” 贺清宵微微勾了勾唇角,语气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自嘲:“贺某应该不至于让人厌恶到无缘无故就取我性命吧?” 他眸光清浅,神色平和,丝毫不见对暗杀者的愤怒与狠厉。 面对这样的他,辛柚明知说多了会打草惊蛇,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贺大人南方之行,出的是什么差,见的是什么血?” 贺清宵立刻问:“寇姑娘昨日所为,与此有关?” 辛柚的沉默让他明白了答案。 “抱歉,南方之行是奉的皇命,不能对外透露。” “是不是皇帝让你杀谁,你便杀谁,无论那人是善是恶?” 这一次,换贺清宵沉默。 辛柚也勾了勾唇角:“所以有不平之人想要贺大人性命,也不是稀奇事了。” 贺清宵探究的目光落在少女面上,实在想不出初夏的那趟南方之行与眼前父母双亡寄居在少卿府的寇姑娘有什么关系。 或许,他该查一查寇姑娘的双亲? 闪过这个念头,贺清宵目光恢复了淡然:“寇姑娘既然不愿说,我也不勉强。只是希望寇姑娘就此罢手,免得无法收场。” 辛柚怔了怔。 贺清宵这话是不打算追究? 看出她的疑惑,贺清宵笑笑:“不瞒寇姑娘,我天生较常人敏锐,虽然遇到的各种意外比较多,但大半都能避开。你若仅凭自身要取我性命,恐怕是有些难度。” “我想不通,贺大人为何对我说这些。” “大概是因为我希望每次来书局是单纯的看书,而不是与寇姑娘剑拔弩张。” 明明有些离谱的理由,辛柚竟觉得很合理。 是时常蹭书的贺大人会做出来的选择。 “寇姑娘,告辞了。”贺清宵留下神色复杂的少女,大步离去。 许久,辛柚才从书架深处走出来,一言不发往东院去了。 胡掌柜过来时见刘舟哼着小曲儿干活,纳闷问:“遇到什么高兴事了?” 刘舟嘴角咧得老大:“没事没事,我就是觉得咱们书局前途无量。” 贺大人和东家说了好久悄悄话,这可大大超出了寻常客人与书局东家的关系。将来要是贺大人成了他们姑爷,书局不就有了大靠山。 胡掌柜虽不知道小伙计思绪放飞到天际,却很赞同这句话:“这还用你说,好好干活。” 贺清宵到了衙门,吩咐手下:“查一下少卿府的表姑娘寇青青双亲情况。” 没多久,手下把初步调查来的情况向贺清宵禀报。 “寇青青的父亲名叫寇天明,其父擅经商,积累了不少财富,但只有寇天明一子,亲近族人于乱世中或死或散,后来天下安定也仅与一支族人相聚,但论血缘已十分远了。寇天明与其妻段氏只有一女,便是寇青青” 手下说了寇家三口的大致情况,重点说到寇父:“寇天明是兴元五年的进士,四年前调任宛阳知府,于赴任途中失足落江——” 贺清宵抬手示意手下先停下。 “宛阳?” 他想到了那日黄昏的书架旁,寇姑娘欲走时问他,他南方之行的目的地是不是宛阳。 宛阳,对寇姑娘来说定是极为特殊的地方,而她的父亲四年前赴任之地正是宛阳。 “继续说。” “寇天明出事的噩耗传回后,段氏受不住打击病逝,临终前变卖家财,送独女寇青青进京投靠外祖家” 后面的事,便是手下不说,贺清宵也知道一些。 思量片刻,贺清宵有了决定:“深入调查一下寇大人赴任时的情形。” 已经过去四年,锦麟卫也不是无所不能,贺清宵不认为一定能查到什么,但寇姑娘对他的态度确实引起了他的好奇。 还有—— 贺清宵思绪顿了一下,却不回避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不想寇姑娘视他如仇敌。 他希望朝中风雨外,青松书局一直是能让他稍稍放松之处,书局的主人还会如以前那样默默让伙计摆上新的游记,回报他不过举手之劳的帮助。 辛柚虽想不通贺清宵为何没有追究,却不会自寻烦恼,很快调整好心态,决定再与周凝月接触一番。 那夜听到周通夫妇的对话,周通虽称他不知道上边态度,却也可能是为了安抚妻子情绪扯了慌。 而周通是否知情,将决定她之后的打算。 比起活泼爱玩的纪采兰,周凝月不知是因为腿伤的阴影还是本性文静,并不怎么出门,辛柚先见到的还是纪采兰。 引纪采兰主动来找并不难,一张写了《画皮》下部大概出售时间的告示往书局外墙上一贴,消息就传开了。 蜂拥而来的国子监学生把青松书局围得水泄不通,引得对面雅心书局的伙计眼都红了。 古掌柜见伙计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冷笑一声:“不过是一时风光,慌什么。” 小丫头还是不够沉得住气,早早透露了《画皮》下部出售时间,正好让他们好好准备。 辛柚往与书厅相连的那间待客室一躲,无视外面的热闹,直到两日后纪采兰踏进书局大门。 “东家,您的朋友来了。”石头早就得过辛柚叮嘱,一见纪采兰进来,就跑进待客室禀报。 辛柚起身,拉了拉衣摆走出去。 “纪姐姐来了。” 辛柚的出现令纪采兰目露惊喜:“寇妹妹在啊!我听说《画皮》下部出售的时间出来了,忍不住来看看。” “纪姐姐进来说话。” 辛柚带着纪采兰进了待客室。 第72章 再探 待客厅布置乍一看与以往没有什么变化,若看细节却处处不同。比如靠墙案上插着鲜花的大肚花瓶,椅子上铺的青布软垫。 用伙计刘舟的话说,以前待客厅让掌柜的那糟老头用真是糟蹋了。 “纪姐姐坐啊。”辛柚笑着招呼,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菊花茶放了两粒冰糖,喝起来甘甜清爽。纪采兰连喝好几口,毫不吝啬赞叹:“寇妹妹这里的茶水真好喝。” “那纪姐姐可要常来。” “寇妹妹不嫌我总来打扰你忙就行。” “怎么会,我也不忙。书局有掌柜有伙计有工匠,只有我是闲人。” 纪采兰只觉新朋友处处合意,脸上笑容更多了:“那就好。寇妹妹,《画皮》下部已经写出来了吗?真的能在九月初出售?” “应该没问题。” “太好了!”纪采兰抚掌,强忍着没问那王生从窗户看到的到底是美娇娘还是獠牙恶鬼。 她可没那么不识趣,问这种为难人的话。 辛柚抿了一口茶:“对了,周妹妹怎么没有一起来?” 听辛柚提到周凝月,纪采兰叹口气:“表妹最近心情不太好,问她什么又不说。今日我是约她一起来的,奈何她不想出门。” “那次我看周妹妹心情还不错。” “是啊,谁知是怎么了。”纪采兰有些愁。 她只有两个哥哥,一直把表妹当亲妹妹待的。表妹不开心,她玩起来也有些没滋味。 “我有个东西,周妹妹见了没准会开心。” “什么东西?” “纪姐姐稍等。” 辛柚走出去,低声吩咐待在书厅的小莲几句。小莲点点头,快步走了。 “寇妹妹不能先告诉我是什么吗?”纪采兰按捺不住好奇问。 辛柚莞尔:“说了就没惊喜了,等会儿纪姐姐就看到了。” 小莲没让二人等多久,就挑帘进来了,把一个青布包裹的物件递给辛柚,默默退出去。 辛柚把外面的青布打开,露出一本没有封面的小册子。 纪采兰瞳孔一震。 这是什么!该不会是传说中的小人书吧?没穿衣裳那种! 她虽然没看过,但这些年看了那么多话本可积累了丰富经验,偶尔也会在那些故事人物偶尔提到的一两句话中知道那种小人书的存在。 这寇妹妹要是邀请她看,她是看还是不看呢? 纪采兰慌忙扫了门口一眼,一时矛盾极了。 辛柚虽懂得不少,小人书什么的实属她的认知盲区,看纪采兰的反应,心里升起大大的疑问。 纪姑娘怎么突然变得一脸鬼祟? “纪姐姐怎么了?” “没,没什么。” 辛柚把小册子推过去:“打开看看。” “啊,这,这合适吗?”纪采兰手中一沉多了本小册子,有些语无伦次。 她还没做好准备呢! 辛柚越发一头雾水:“怎么不合适呢,是我拿给纪姐姐看的,纪姐姐又不会随便给别人看。” 纪采兰:! 可寇妹妹盛意难却,要不就看看吧。 纪采兰心一横,打开了小册子。 入目就是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停在路上,正与一名女子搭话。那女子身段婀娜,美貌非常。 这幅画面竟不是黑白的,而是上了颜色,无论是女子发间的花钗,还是绣了花朵的罗裙,都描绘得十分细致,栩栩如生好似这对男女就在眼前。 纪采兰不觉翻到第二页,又是另一副惟妙惟肖的画面。 “怎么样,好看不?”辛柚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把纪采兰的心神拉回来。 纪采兰猛的抬头,指着小册子上的画面:“这,这莫非是王生路遇媚娘那一幕?” “还挺还原文中描述吧?我心血来潮把《画皮》上部的一幕幕故事画了出来,纪姐姐觉得如何?” 纪采兰尴尬眨了眨眼。 是她想多了,她刚刚一直往后翻,还以为没穿衣裳的在后面! 不过很快兴奋就压过了尴尬,纪采兰目光灼灼,双手按着小册子:“寇妹妹,你也太厉害了,怎么想到把故事画出来的!” “可能是太闲了吧。纪姐姐,你说周妹妹看到这个,心情会不会好一些?” “那肯定会。”纪采兰用力点头,邀请的话脱口而出,“寇妹妹要是没事,我们一起去找表妹吧,让她也吃惊一下这个。” “好呀。”辛柚欣然答应。 二人一起走出书局,也没雇马车,边说边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周凝月家。 “表妹,你看谁来啦!”还在院子里,纪采兰就欢快喊起来。 辛柚虽心事重重,与纪采兰这样单纯活泼的女孩子在一起也不觉露出真切笑意。 西厢房的门推开,周凝月走出来,见到纪采兰身边的辛柚面露惊讶:“寇姐姐?” 辛柚没有立刻回应,眼前换了情景。 是个白日。纪采兰站在门外似乎看到了什么,手中提篮落地,跌跌撞撞边跑边回头,跑到院中摔倒在地,一脸痛苦与惊恐。 从屋中追出来的,是她的父亲周通。 “寇姐姐——”见辛柚不语,周凝月又喊了一声。 辛柚回神,眼前笑容甜美的少女与画面中惊骇欲绝的少女重合,那种反差让人的心情格外复杂。 好在辛柚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对那些突如其来的画面虽做不到心如止水,面上却能风平浪静。 “一些日子不见,周妹妹好像瘦了些。”辛柚不动声色寒暄,心中则飞快分析着看到的画面。 周凝月从失手摔落提篮到跌倒,动静绝不会小,可是周父追到院子里时并无其他人出现。 周母,婢女,门人,厨娘,仆妇,没有一个人出现。 难不成那时只有周通与周凝月父女二人在家? 这种情况好奇怪。 辛柚带着疑惑留意到了摔落在地的提篮。 柳条编的小提篮侧翻着,盖着篮子的碎花布滑落,月饼撒了一地。 月饼——辛柚心动一动。 那日难道是中秋? 若是中秋,其他人不说,周母不在家中的可能就十分小了。 再想到周凝月站在门外突然摔了竹篮惊恐往外跑的情景,辛柚心中有了猜测。 第73章 惊心 周凝月在门外看到的,恐怕就是周父伤害周母的骇人情景。 那么周母呢? 她既然能看到周凝月摔倒的画面,那很可能会看到周母出事的场景。 辛柚定了定神,自然而然道:“突然来找周妹妹,有些冒昧了,我去向伯母问个好。” “我娘出去了。”周凝月拉住辛柚的手,并没有因为这些日子没见面而显得生疏,“寇姐姐,表姐,去我屋中坐吧。” 辛柚压下失望,随周凝月进了西厢。 叫春芽的婢女端来茶点,乖巧退下。 辛柚不由多看了春芽一眼。 周凝月心思细腻,见她如此就问道:“寇姐姐怎么啦?是不是春芽有哪里不妥当?” “不是,我就是瞧着春芽有些像我小时候身边伺候的一个丫鬟。” “寇姐姐以前不在京城吧。” “嗯,那时还随父母住在外地,后来我进了京,只带了奶娘和一个贴身丫鬟,家里那些仆从都散了。从第一次来周妹妹家见到春芽我就觉得面熟,刚才就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原来如此。” 辛柚顺势问:“春芽是京城人吗?” 周凝月一笑:“是呢。先前我家也在外地,本来有个丫鬟的,后来搬来京城,我娘说别让人家骨肉永不得相见,就把她放回家了,春芽是来京城后才买来的。” “那看来与原先伺候我的小丫鬟没关系了。” “应该没什么关联。春芽是因为她娘没钱治病,不得已才卖了她。她家离着也不算远,我娘还说中秋过年这样的日子许她回家住一日呢。” “伯母真是心善。”辛柚笑着称赞。 看来那日是中秋无疑,画面中没有春芽出现,应是回家与父母团聚去了。 至于其他下人,或许也是这个原因。 没等辛柚再打探,周凝月就主动说了:“王大娘他们都是雇来的佣工,假日就更多了。” “那到了中秋这样的日子,岂不是要自己弄吃食?” 辛柚的问题令周凝月噗嗤一笑,纪采兰也笑得不行。 “寇妹妹,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大部分事本来就要自己做呀。表妹家还好,像我家就只有一个做粗活的帮佣,白日干活,晚上都要回去呢。” 辛柚露出了不好意思的微笑。 纪采兰怕她尴尬,忙岔开话题:“表妹,你猜我们为什么一起来找你?” “为什么?” “你一定想不到寇妹妹多厉害。”纪采兰从怀中把小册子拿出来,递给周凝月,“看看。” “什么呀?”周凝月把小册子打开,一下子被吸引了,“啊,这是把《画皮》画出来了!” “寇妹妹画的。” 周凝月看向辛柚的目光有了崇拜,爱不释手摸着小册子:“寇姐姐,你真的好厉害。” 辛柚莞尔一笑:“你们要是喜欢,这一本就送你们了。” 纪采兰与周凝月都不是爱客套的人,欢欢喜喜道了谢,又为小册子的归属发了愁。 最后还是纪采兰主动放弃:“表妹你留着吧,以后寇妹妹要是画了《画皮》下部,我再厚颜讨要。” 周凝月心知表姐是让着她,又实在喜欢这画画版的《画皮》,忍着不好意思收下了。 “寇姐姐和表姐留下吃饭吧,我让王大娘烧几样拿手菜。” 辛柚客气推辞。 “寇姐姐可不要拒绝,就当给我一个道谢的机会。” 辛柚应了,心头微喜。 留下用饭,就有可能等到周母回来了。 果然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周母就回来了。 周凝月看到周母从窗外走过,快步走了出去,立在西厢门口喊道:“娘,表姐和寇姐姐来了。” 辛柚与纪采兰也走了出去。 纪采兰笑盈盈喊了一声舅母,辛柚则规矩行了一礼:“伯母好。” 周母显然对辛柚印象不错,语气很是温和:“别多礼。那日我还说月儿怎么总在家里窝着,让她多去找你们玩。这丫头就是个闷性子,难得寇姑娘不嫌她。” “娘,寇姐姐还送了我特别好的礼物,我让寇姐姐留下吃饭” 辛柚含笑听着母女二人的对话,实则心神全被新的画面引走了。 看光线还是白日,这一次是在屋中。 周母后背抵着书桌边沿,前方被高大身影笼罩,正是周父。 只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夫妻在书房交谈的温馨画面,而是谋杀进行中。 周父双手放在周母脖子上用力收紧,周母竭力去推周父的手却挣脱不开,终于双手往下一垂,碰到桌面上不动了。 到这里画面并没结束,周父骤然回头,一脸狰狞盯着门口,再然后大步向门口走去。 骇人的画面消失,重新出现在眼前的是虽然憔悴却一脸可亲的周母,笑盈盈拉着母亲说话的周凝月。 辛柚心底生寒,用力握了握拳。 至此,两幅画面对上了。 周凝月于门外撞见了父亲杀死母亲的情景,惊惧之下失手摔了提篮。提篮落地的声音惊动了周父,使周父追了出来。 周父为何会杀周母? 如果是因为娘亲的事,那晚周母不是被安抚住了吗? 还是说,周母后来有了新发现与周父对质,夫妻二人争执中周父一时失去理智杀了周母? 不,也不一定是冲动,也可能就是灭口? 在知道了娘亲就是失踪多年的皇后娘娘的前提下,辛柚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与此有关的人。 那她接下来该怎么做? 直到被周凝月和纪采兰一左一右拉着回了西厢,辛柚还在想这个问题。 时间可以明确了,是中秋节的白日。看周凝月的样子是从外边买了月饼回来,周母能与周父吵起来应该是没想到女儿会这么早回家,再结合画面中的景物,时间可以更具体些,应是上午。 “我去一下茅厕。”在舅舅家纪采兰完全不拘束,还贴心问辛柚,“寇妹妹要去吗?” “纪姐姐去吧,我还不想去。” “那我去了。” 纪采兰一走,屋中就剩下辛柚与周凝月二人。 “寇姐姐,我看你脸色有些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辛柚闻言,露出凝重神色。 第74章 提醒 辛柚严肃的神情令周凝月越发担心:“寇姐姐,怎么了?” “我要说的话,周妹妹可能会觉得很奇怪——” “寇姐姐你说啊。”周凝月的担心转为了好奇。 她从南到北,也算行过万里路的人,能有什么话让她觉得奇怪的? “我其实会看相。” 周凝月表情有一瞬呆滞。 看,看相? 寇姐姐这样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会看相,确实好奇怪 辛柚把周凝月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更严肃了:“伯母前些日子是不是遭过火厄?” 周凝月眼睛猛然睁大,脱口而出:“寇姐姐怎么知道?” 她第一反应是纪采兰告诉辛柚的,可很快想到母亲那晚手被烫伤的事根本没有对表姐说。 辛柚笑了一下,严肃表情缓和了些:“刚刚不是和周妹妹说了,我会看相呀。” 周凝月保持着震惊的神情,一时忘了反应。 辛柚语气一转:“不过伯母遭受的火厄并不严重,是不是?” “是。”周凝月下意识点头。 “应该只是小烫伤。” 周凝月猛点头:“是!” “我见到伯母后神色凝重,倒不是因为伯母遭过火厄,而是——” “而是什么?”到这时,周凝月彻底信了辛柚的话,语气中有自己不曾察觉的紧张。 “我观伯母面相,血光之灾就在近日。” “什么?”周凝月站了起来。 纪采兰恰好走进来,见到屋中情形不由诧异:“发生什么事啦?” 难道吵架了? 周凝月一把抓住辛柚手腕:“表姐你先坐,我和寇姐姐去茅厕。” 纪采兰坐下,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有些感叹。 表妹和寇妹妹这么快就一起去茅厕了吗? 周家的茅厕是屋后另搭的一间矮房,周凝月带着辛柚站在离茅厕挺远的地方,急切问她:“寇姐姐,你说我娘有血光之灾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若不防范,会有流血的事情发生。” “那该怎么办?” 辛柚沉默着。 “寇姐姐,你说呀。”周凝月急得眼里有了泪。 “我需要和伯母聊一聊,又怕伯母听了觉得是胡言乱语,说不定连朋友都不让我们做了。” “不会的,我娘最温柔了。”周凝月想了想,“那我先和我娘说一下。” 辛柚回去陪纪采兰,周凝月去了正房见周母。 “怎么不陪朋友?”见女儿进来,周母笑问。 周凝月凑过去,挽住周母胳膊:“娘,您知道吗,寇姐姐懂相术。” “懂相术?”周母听了忍俊不禁,“我记得你前几年看了一个话本子后还说你突然会解梦了呢。” “娘!”周凝月嗔了周母一眼,“我那是人来疯,人家寇姐姐是真本事。寇姐姐一见到您,就看出您前些日子被烫伤过。” “当真?”周母收了笑,脸色变得微妙。 “这还有假。您手被烫伤的事都没对姑姑他们说,寇姐姐若不是懂相术,怎么会知道的?” “那你来找娘,是因为什么?”不比女儿的单纯,周母一下子就明白周凝月来找她另外有事。 “寇姐姐说您近日会有血光之灾。” 周母皱了皱眉,略一沉吟道:“月儿,你去把寇姑娘请过来,你在西厢陪你表姐。” “哦。”周凝月没想到还没提,周母就主动要见辛柚了,忙应了一声回了西厢房。 “寇姐姐,我娘请你过去一下。”周凝月送辛柚去了正房又回来。 “表妹,舅母找寇妹妹干什么?” 周凝月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啊。” 正房的东屋中,辛柚对着周母褔了福:“伯母。” 周母打量姿态优雅的少女,眼神带了探究。 “寇姑娘请坐。” 辛柚大大方方坐在了绣墩上。 “听月儿说,你精通相术。” “略有涉猎。” 见辛柚痛快承认,周母眼底探究之意更深:“寇姑娘看我有血光之灾?” 辛柚颔首:“是,且是有性命之忧的血光之灾。我与周妹妹有缘相识,虽知这话说出来让人难以相信,还是不忍周妹妹伤心。” “那寇姑娘能具体说一说我会遇到什么样的血光之灾吗?又该如何避免?”周母语气温和,让人看不出真实态度。 辛柚微微摇头:“我只能看出伯母的血光之灾就在近日,具体如何并不清楚,但与亲近之人有关。” 听辛柚说与亲近之人有关,周母眸光微闪,那一瞬表情有些异样。 辛柚一副没有看到的样子,面露迟疑之色:“至于如何避免,只能伯母您多加小心了。尽量不要与人有口舌之争,应该就能避开这场祸事。” “多谢寇姑娘提醒了。”周母微笑道谢。 辛柚看不出对方真实想法,也不强求。 她提醒一下周母,算是出于人道,也是不希望周母死于周父之手,让后续调查越发困难。 而她真正的打算,是等中秋那日提前潜入周家,若能听到周母与周父争执的原因就更好了。 她可以肯定,能给周母引来杀身之祸的争吵与她娘亲有关。 “寇姑娘去和月儿她们玩吧。” 等辛柚一走,周母神色转为凝重。 女儿认识的新朋友是真的懂相术,还是另有所图? 假如那女孩儿说的是真的,什么样的血光之灾与亲近之人有关呢? 周母心念转动,一时怀疑辛柚的目的,一时琢磨血光之灾会是什么,加之多日来被愧疚折磨的吃不好睡不好,越想越心浮气躁,甚至有了呕吐之感。 中午时,周母没吃下几口,西厢房这边周凝月也食不下咽,等送走辛柚与纪采兰就迫不及待跑到周母面前。 “娘,寇姐姐和您说了什么?” “就说要谨慎些,不要与人争吵。” “这样就能避开?” 周母抬手替女儿理了理碎发,笑容温柔:“是,这样就能避开了,所以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周凝月大大松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您听不进寇姐姐的话呢。” “怎么会,寇姑娘也是好意。”周母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叮嘱女儿,“寇姑娘说的话,可不要对你爹提起。” 第75章 错了 周凝月没想那么多,笑道:“我知道。爹又不信这些,让他听说了肯定会训我的。” “是,男人都不怎么信这个。”叮嘱好女儿,周母面露倦色,“娘睡会儿,你也回房睡吧。” 周明月离开,屋中安静下来,周母却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回书局的路上,辛柚与纪采兰有一段路同行,不动声色打探:“周妹妹一家才从外地来,他们过中秋会不会与本地人习俗不同?” 纪采兰立刻来了谈兴:“听表妹说南北是有些区别,他们在南边吃的月饼是肉馅的呢。” 说到这里,纪采兰脸上不由露出嫌弃之色。 月饼明明要吃豆沙的,枣泥的,五仁的,肉月饼简直是邪门歪道! “肉月饼?”辛柚配合露出古怪之色。 见她如此,纪采兰仿佛找到了知音:“稀奇吧?” 辛柚点头:“确实和咱们惯吃的不同。” “不止呢!表妹他们在南边不但月饼吃肉馅的,粽子也吃咸的,春卷也是咸的,偏偏豆腐脑放糖吃!寇妹妹,你能想象甜豆腐脑吗?” 辛柚从善如流摇头:“难以想象。” 事实上,她不但能想象,还吃得贼香。 当然了,夏姨做什么菜都好吃,天南海北,煎炒烹炸。所以她既吃得惯甜的,也吃得惯咸的。 “那等中秋节,周妹妹吃得惯甜月饼吗?” “早年舅舅他们在京城,肯定也能吃的,不过这些年吃惯了咸口,有肉月饼更好。前两日我还对表妹说,离吉祥坊不远有一家点心铺,每年中秋这几日不但有常见的月饼,还有肉月饼卖呢。表妹说她到时候买一些回去,还不让我对舅母他们提,说是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辛柚恨不得给纪采兰一个拥抱。 怎么会有这么贴心的女孩子呢。 她面上露出惊讶:“京城也有肉月饼卖吗?” “有呀,那家点心铺叫五香斋,原本也没肉月饼卖的,据说少东家娶的妻子是南边人,后来就卖肉月饼了。生意居然还不错,客人大多都是南边人。” 纪采兰提到“生意不错”时那嫌弃的模样实在太明显,令辛柚不觉弯了唇。 站在路口分别时,纪采兰拉着辛柚的手依依不舍:“寇妹妹,你一直在书局吧?回头再去找你玩。” “非年非节我一般都在的,纪姐姐随时可以去找我。” 回到书局,辛柚就交代方嬷嬷:“吉祥坊附近有一家叫五香斋的点心铺,奶娘你去打听一下具***置。” 有了店铺名和大概位置,打听起来十分容易,没多久方嬷嬷就把打听到的讯息报给了辛柚。 “那铺子与吉祥坊就隔了两条街,开在路边,生意十分红火,到了下午点心卖完就早早关门了” 方嬷嬷的话也验证了辛柚对凶案发生在上午的推断。 这一晚,辛柚睡得并不好,在心里一遍遍盘算着中秋那日的行动。 周家的布局她大概摸清了,今日去见周母是在东屋,布置与她画面中所见并不相同,那案发之地就只剩西屋了。ap 周家正房一共三间,西屋与堂屋相连,堂屋中没有能躲避之处。屋外窗下更不合适,时间没把握好的话会被从外面回来的周凝月一眼发现。 思来想去,最适合的藏身之处就是西屋梁上,看来她要当一回“梁上君子”了。 有了打算,辛柚这才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她窝在东院,石头从前边跑了过来送东西,竟然就是五香斋的点心。 “是您的朋友,那位纪姑娘送的。” 见辛柚准备去见纪采兰,石头忙道:“纪姑娘听说您在东院,放下点心就走了,说是去别处正好路过这里,就顺便把点心给您送来,让您尝尝喜不喜欢。” 辛柚打开点心盒子,拿了几块糕点给石头:“你和刘舟也尝尝。” 对石头这样日子过得艰难的孩子来说,点心可是过年都吃不到的好东西。 “多谢东家。”小少年拿着点心高高兴兴走了。 辛柚静坐了一会儿,拿起一块桃花状的点心放入口中,慢慢品尝。 点心细软香甜,味道很不错,可她的心并没有被甜蜜浸透。 一块点心吃下,辛柚微微叹了口气。 就算改变周母被杀的结局,这对夫妇反目已是必然,就不知到时纪采兰与周凝月这表姐妹二人该如何相处了。 至于她与二人的友谊本就是建立在虚假上的友谊,想太多便是自寻烦恼了。 转眼到了八月十四,辛柚去前边书局逛了一圈就出了门,往五香斋的方向而去。 她要提前去看看,好估算从周家到点心铺的距离。 如纪采兰所言,五香斋离吉祥坊果然不远,辛柚因为不赶时间慢慢走过去,那里已排了长长的队伍。 这家的点心还真受欢迎——辛柚才闪过这个念头,脚下猛然一顿。 周凝月为何会在队伍里? 月白色的小衫,丁香色的百褶裙,手上挎着一个小提篮周凝月的穿戴与画面中一模一样。 辛柚定定望着排在队伍中的秀美少女,一颗心陡然沉下去。 错了! 那画面中的时间原来不是中秋当日,而是八月十四! 辛柚顾不得懊恼推断出错,快步走向周凝月。 “寇姐姐?”见到辛柚,周凝月颇惊喜,“你也知道这家点心铺啊?” “那日听纪姐姐说这家点心铺口味不错,想着要过节了买几样点心带回外祖家。”辛柚解释一句,拉住周凝月的手,“可见了周妹妹,点心不能买了。” “怎么了?”周凝月一头雾水。 辛柚拉着周凝月往周家方向走,压低声音道:“我观周妹妹面相,乃恃怙有危之兆,且近在眼前。” 恃怙代指父母,周凝月当即想到辛柚那日说母亲有血光之灾的话,不由变了脸色:“我娘——” 不用辛柚再拉,她提着裙摆就往家跑。 辛柚默默追了上去。 周凝月担心父母出事,跑得飞快,可还是用了一刻钟才跑到家门口。 周家大门紧闭,但并没上锁,周凝月推开门冲进去,直奔堂屋。 第76章 何人 周凝月要去的是东屋,可刚进了堂屋,就听到了惨叫声。 是一道从西屋传来的男声。 周凝月直接冲向了西屋,用力把门推开。 屋内,周母一手举着匕首,茫然向女儿望来。 那匕首滴着血,周父倒在地上挣扎着,还有气息。 也是因为这样,他看起来越发骇人,一脸扭曲瞪着突然出现的周凝月,向她伸出手。 周凝月连尖叫声都没发出,双眼一翻软软倒了下去。 辛柚跟在周凝月身后,及时扶住了她。 叮当一声响,周母手中的匕首落到了地上。 “月儿!”周母冲到女儿面前,伸手想去扶,手上的鲜血令她猛地顿住。 那是丈夫的血。 许是天性比寻常妇人沉稳,亦或是在女儿面前激发了为人母的坚强,周母出乎辛柚意料没有特别慌乱,眼神直直望过来。 “寇姑娘,你为何会在这里?” “伯母,院门没落锁。” 周母愣了一下,用力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快步向外走去。 辛柚扶着昏倒的周凝月,低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周通。 周通已经不动了,一双眼睛圆睁着充满了不甘,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死于柔弱的妇人之手。 这是与画面中截然相反的结果,辛柚对这个结局有意外,但没那么多。 或许在她特意提醒周母时,潜意识中已经对不同的结果有了心理准备。 男人固然在体力上强于女子,但一个毫无防备,一个有所提防,截然相反的结局可能只在一瞬间。 辛柚环视布置成书房的西屋。靠墙架子上有不少书,书桌上亦堆了一些书册纸张和笔墨,是看起来十分寻常的一间书房。 周母与周父的争执发生在这里,而不是起居的东屋,必然有原因。 是因为什么呢? 没有细想的时间,周母就回来了。 “寇姑娘在看什么?” 辛柚听出了周母声音中的冷意,对此并不奇怪。 她的出现在对方眼里确实太巧,巧到惹人怀疑。 “伯母,要不要先把周妹妹扶到东屋炕上,免得她醒了受惊。”: 周母立刻把各种情绪抛在脑后,与辛柚一起把周凝月扶到东屋躺好,站在与西屋一门之隔的堂屋,脸色变得凝重苍白。 “寇姑娘,你为何与月儿在一起?” 辛柚平静回答:“那日从伯母家离开,听纪姐姐提起附近有一家点心铺的糕点味道很好,还有肉月饼卖,想着明日就是中秋了,提前过来买一些孝敬长辈,没想到遇到了周妹妹。” 说到这,辛柚扫了西屋门口一眼,坦然道:“至于来伯母家,是我观周妹妹面相发现她面上显出双亲有危之兆,不放心于是随她一起过来了。” 周母听了这话,也不说信,也不说不信,沉默半晌问:“西屋的情景,寇姑娘也看到了,你打算如何?” “伯母有什么打算呢?”辛柚反问。 周母神色冷沉,如实道:“我不想背上杀夫的罪名。我自己的死活无所谓,可月儿不能有一个杀害亲夫的母亲,不然她这辈子都毁了。求寇姑娘高抬贵手,就当今日没来过吧。” 周母说着,重重跪了下去。 辛柚静静站着,好一会儿垂眸看向跪在面前的妇人。 “我想知道,为什么不一样了。” 周母一时没反应过来,面露疑惑。 辛柚一字字道:“先前观伯母面相,出事的本该是你。” 周母浑身一颤,神情不断变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寇姑娘没看错,出事的本该是我。我因为一件事找他理论,突然想起寇姑娘那番话,鬼使神差把匕首带在身上,结果争执时他勒住我脖子,拼命挣扎之际不知怎么就——” “娘——”突然有声音传来,周凝月扶着门框,脸色惨白如雪,“什么事?究竟什么事会让爹对您下杀手,又让您反抗之下杀了爹?” 她松开死死抓着门框的手,一步步走过来,看起来随时要倒下。 “娘,您说啊,到底是什么事!”周凝月扑到周母身上,用力摇晃着她手臂。 周母抬手碰了一下周凝月的发,触及手上血迹,针扎般把手收回。 “月儿,你不要问了,这是大人的事——” “娘,都这样了您还说是大人的事?”周凝月声音扬起,眼泪簌簌落下,“爹死了,我没有爹了啊!” 这话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母心上。 周母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手控制不住得抖:“死的本该是我” “娘,我不是怪您,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啊!”周凝月抱着周母哭。 对这个经历单纯的小姑娘来说,朝夕相处疼爱有加的母亲自是比早出晚归甚至经常见不到面的父亲亲近得多。 都很重要,只是到了某些不得不选择的时候,总有一个是更重要的。 “月儿,你只要知道你爹做错了就够了。不是娘不想告诉你,是不能告诉你。当然,你怪娘也是应该的,娘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周母哽咽着,却一直没掉泪。 周凝月摇着头,神色浑浑噩噩:“我不明白” 周母看向辛柚:“寇姑娘,你能替我们母女保守秘密吗?” “伯母觉得,可以瞒住尊夫的死讯?” 周母下意识看了女儿一眼,轻声道:“瞒不住死讯,能瞒住死因就够了。我们一家才从外地来,与街坊邻舍来往不多,他的同僚也是才认识不久的,唯有——” 周母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周凝月已反应过来,捂嘴哭道:“姑姑知道了该怎么办?” 纪采兰的母亲,正是周通的亲姐姐。 “等等收拾好了,就报丧说是急病而亡”周母艰难对女儿说出安排,以乞求的目光望向辛柚。 辛柚看着衣衫上溅了丈夫鲜血的妇人,心头升起一个疑惑。 一个普通的妇人,失手杀了丈夫后能这么冷静吗? 还是说,周母的来历也不简单? 等等,周母能认出娘亲是失踪十几年的当朝皇后,本来就不可能是普通妇人。 那周母是什么人? 辛柚眼里藏着探究,看向周母。 第77章 丧事 室内一时无人开口,只有周凝月压抑的抽泣声。 许久后,辛柚微微点头:“我可以当今日没来过,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周母先是神色一松,而后心又提了起来。 “等这件事过去,我想找伯母好好聊一聊。” 听辛柚只是要求这个,周母毫不迟疑点了头。 在她看来,这位突然与女儿成为朋友的少女处处神秘,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但这些都比不过当前的难关,对方不把今日所见说出去已是她们母女的运气。至于回头聊一聊,那些说不得的,谁也不能撬开她的嘴。 辛柚看一眼周凝月,问周母:“需要我帮忙吗?” 周母立时心领神会,面露感激之色:“多谢了。月儿,你去西厢吧。” “我——” “听话,去西厢。”周母语气不容置喙。 反抗之下她杀了丈夫,为了善后还顾不上有各种情绪,可让女儿再看到西屋的情景就太残忍了。 这一刻,周母对辛柚生出了真切的感激。 不管这姑娘有什么目的,至少现在能帮帮她。 她真的很需要有一个人在这时候帮帮她。 “谢谢,谢谢。”周母再次道谢,到这时一滴泪才从眼角缓缓淌下来。 周凝月哭着跑了出去。 西屋中,血腥味浓郁,周通还是保持双目圆睁的样子,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周母蹲在地上,用抹布擦着地上血迹,刚开始还有些慌乱,渐渐竟利落起来。 辛柚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周母来历不简单。 看周母的表现,必是见过血的。 辛柚默默整理翻倒的笔山,掉落的毛笔,散乱的书册。 她主动提出帮忙,当然不是纯粹为了帮周母渡过难关,更主要的目的是借此找一找,看能不能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以她先前的推测,争执发生在书房而非起居室,说不定是周母在书房发现了什么。 辛柚心里想着这些,捡起一张信纸,可还没等仔细看,一只手就突然伸来。 辛柚立刻后退一步把信纸收到背后,却没想到那只手的目标不是她手里的信纸,而是另一张。 周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张纸塞入口中。 辛柚蹙眉看着因为吞咽信纸而显得表情痛苦的妇人。 周母努力把纸咽下去:“寇姑娘,看到不该看的,对你没好处。” 辛柚没说什么,蹲下收拾破碎的青瓷笔洗,心中对周母的机敏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难怪是能反杀了丈夫的人。 “伯母,家里仆从都不在吗?会不会突然回来?”把碎瓷收好,辛柚看似随口问了一句。 “想着明日就是中秋,今早就放他们各自回家了,等十六才回来。”周母说到“中秋”时,声音明显颤了一下。 辛柚暗暗叹气。 那日听周凝月说等中秋会放春芽回家住一日,没想到周母多放了一日假,十四就放人回家了。 可见人的行为最难测,以后要更谨慎。 时间总是能掩盖许多东西,不过一个时辰过去,西屋除了少了一个笔洗,看起来已经恢复如常。 周通的尸体清理过血迹后被移到东屋炕上,重新换过了衣裳,再盖上薄薄的被子,乍一看似乎只是睡着了。 辛柚心知徐徐图之的道理,悄然离去。 回到书局东院,辛柚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然后拿出那张信纸慢慢看着。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这是一封信的末页,只有寥寥几句体面话,是写信收尾时大多会写上的那种,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落款处的名字:冬生。 但想要通过这个连姓都没有的名字找到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辛柚把信纸折起来收好,安排方嬷嬷去吉祥坊那一带留意关于周家的风声。 傍晚时,方嬷嬷带回了消息。 “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还真出了件让人唏嘘的事,那周家男主人午休的时候竟在梦中得急病死了,留下妻女哭得可惨了,那男主人的姐姐一家都过去了,当姐姐的也哭得不行” 辛柚想了想,有了打算。 转日一早,辛柚刚要出门,就遇到了段云朗。 “表妹,一起回家啊。” “二表哥先回吧,我去买点东西再回。” “表妹要去买什么啊?”段云朗好奇问。 “吉祥坊附近有一家点心铺的糕点味道不错,还有南边传来的肉月饼卖,我打算买些回去给外祖母尝尝。” 好吃的糕点? 段云朗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买吧,反正不着急回家。” 辛柚略一迟疑,点了头:“好呀。” 有段云朗一起,更不显刻意。 表兄妹二人加上小莲直奔五香斋,到那里时见到的是长长的队伍。 “看来这家点心真好吃。”段云朗满怀期待排到了队尾。 辛柚默默站在他身旁,留意周围声音。 排队无聊,周家出了这么大事,再加上周通锦麟卫百户的特殊身份,就没有不议论的。 “听说了吗,燕子胡同新来的那家男主人午睡的时候睡死了!” “我知道,那是纪家嫂子的弟弟呀,纪家嫂子眼都哭肿了。” “真惨啊!” “是呢,真惨啊。” 段云朗竖耳朵听完,赶紧找辛柚讨论:“表妹——” 才开口,他就发现辛柚脸色不对劲。 “表妹,怎么了?” “他们说的好像是我朋友家!”辛柚咬了咬唇,转身就走。 段云朗愣了一下,急忙追上。 辛柚走得很快,遥遥就见周家门外挂了白,时不时有人进出,断断续续的哭声传过来。 走到周家门外,辛柚略停了停,从敞开的大门向内望去。 院中有不少来吊唁的人,堂屋已设起灵堂。 她走了进去,这种时候没人拦着问,就这么一直走到纪采兰身边。 纪采兰见到辛柚很是意外:“寇妹妹,你怎么来了?” “我和表哥今日回少卿府,想着纪姐姐提到的点心铺,就过去打算买些糕点带着,没想到听人说周妹妹家出事了,就过来看看。” 纪采兰红了眼圈:“寇妹妹有心了。” “纪姐姐节哀。我想给令舅上一炷香,看望一下周妹妹。” 这种白事对吊唁的人可以说是来者不拒,纪采兰没有多想,带着辛柚与段云朗进了灵堂。 第78章 巧遇 灵堂正中摆放着一具黑棺,周凝月与周母紧挨着跪在一侧,披麻戴孝,一片素白。 辛柚吊唁时与周母视线相碰,周母眼里藏着疑惑,不解辛柚登门的理由。 辛柚怔了一下,眼前又有了新画面。 天是黑的,明月当空,微风吹动缟素,为灵堂添了几分阴森。 一个妇人突然推开棺盖,周母冲过去阻拦,推搡之下摔倒在地。妇人完全不管摔倒的周母,掀起棺中人的寿衣。 再然后,画面消散,眼前重归真实。qs 辛柚走向周母时迅速用余光环顾,看到了画面中的妇人。 妇人双眼肿成核桃,显然极伤心,一眼就能瞧出与周通有几分相似。妇人的身份不问可知,是周通的姐姐,纪采兰的母亲。 画面中的明月已没有那么圆,但也不到下弦月的样子,事情应该发生在十七以后到出殡前这段时间。 是什么引起了纪母怀疑,让她移开棺盖查看尸体? 辛柚脑中飞速转动着这些,走到周母与周凝月面前。 “伯母节哀,周妹妹节哀。” 周母微微倾身致谢,哑声交代女儿:“月儿,招呼一下你的朋友。” 周凝月红着眼点点头,把辛柚带到一旁。 没等她问,纪采兰就说了辛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多谢寇姐姐记挂。”周凝月心里清楚辛柚是特意找机会过来的,但没往深处想。 “周妹妹,令尊何时下葬?” “我娘和姑姑商量了,要停灵七日。” 那事情应该就发生在八月十七到二十这几日中了。 “周妹妹也要注意身体,不要熬坏了。” 周凝月惨笑:“还好有姑姑一家帮忙。” 纪采兰拍了拍周凝月的背:“表妹你别这么说,我们是亲人啊。” 周凝月听了这话,越发难受了。 若是姑姑一家知道父亲死亡真相——每当闪过这个念头,她就不由浑身发抖。 这时纪母喊了一声兰儿。 “我娘喊我,我过去看看。”纪采兰撂下一句,走了过去。 辛柚有了机会,挨着周凝月小声道:“今日再观伯母面相,麻烦就在近前,周妹妹对伯母说一声” 周凝月脸色微变,轻轻点头,回到周母身边后悄声把辛柚的话转告。 辛柚是在周家屋后的茅厕旁与周母碰的面。 这里虽一时无人,却不能久待,周母直接问:“寇姑娘说的麻烦是什么?” 辛柚更直接:“在伯母对面的妇人是尊夫的姐姐吧?过两日她会心生怀疑,查看尊夫尸体。” 周母身体一晃,脸色变得惨白:“这也是寇姑娘观相看出来的?” “是。”辛柚给出肯定的回答,毫不心虚。 这确确实实是她“看”到的。 “伯母会化妆吗?” 周母愣了愣,完全猜不透辛柚为何突然问这个:“会一点。” “要想渡过难关,尊夫身上的伤口需要修饰。可用面团、黏土等物堵好伤口,再涂以与周围肤色接近的脂粉” 听辛柚讲完,周母脸色更加难看:“我我做不到” 她甚至都没想过会杀了周通,原本只是找他对质而已啊! 为了女儿,她把杀人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都死死压在心里,实在没余力做更多。更何况,她也想象不出如何把伤口处理得让人瞧不出来。 “我可以试试。” 周母紧紧盯着淡定说出这话的少女:“寇姑娘所求为何?” 她可不信一个与女儿新结识的朋友会做到这种地步。更别说这位寇姑娘的种种表现,绝非寻常少女。 辛柚不意外周母有此一问。 周母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想的自然多。 “我想知道伯母与尊夫争执的秘密。” 刻意加重的“秘密”二字令周母眼神一缩:“寇姑娘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知道呀,所以才问伯母。” “寇姑娘为什么想知道?” “主要是好奇。我的好奇心与相术大概相辅相成,看到的越多好奇心越重,好奇心越重越容易看到。” “寇姑娘知道了,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伯母嘴严,我也不会到处嚷嚷,别人怎么会知道我知道呢?伯母不必为我担心,毕竟我这么好奇,还一直好好活到现在。” 周母神色不断变化,一点头:“好,若能渡过难关,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辛柚弯了弯唇。 “寇姑娘不怕我反悔?” “不怕,我相信伯母是有敬畏之心的人。” 周母也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变了变,低声与辛柚约好时间,二人一前一后离开。 “表哥久等了。”与周凝月和纪采兰道别后,辛柚走向等在院中的段云朗。 “这有什么。”段云朗不以为意摆摆手。 表兄妹二人刚走出周家大门,就见几个锦麟卫走了过来。 辛柚避至一旁,回头看去。 几名锦麟卫走进院中,一名中年男子立刻迎上去招呼,看起来应对自如,应是招呼过不少锦麟卫这样身份的吊唁者了。 周通是百户,不管那些同僚下属与他熟不熟悉,来送一程都是礼仪。 辛柚不由想到了贺清宵。 以贺清宵的身份,应该不会亲自来吊唁,毕竟二者身份相差太大。 辛柚转过头,慢慢往前走。 “怎么还有锦麟卫来呢?”段云朗好奇问。 “我朋友的父亲是锦麟卫的一名百户。” “难怪呢。唉,你朋友的父亲突然过世,以后这一家日子难过了。” 辛柚脚下一顿,没有回应段云朗的话。 段云朗顺着辛柚目光望去,就见贺清宵带着两名手下迎面走来。 “表妹,贺大人!”段云朗扯扯辛柚衣袖。 辛柚看着越走越近的人,微微抿唇。 自那日后,贺清宵再没去过书局,这是他们第一次再见。 贺清宵竟然会亲自来周家。有她刺杀他在先,他看到她出现在这里,会不会对周通的死生出怀疑来? 辛柚心中想着这些,面无表情看贺清宵走到了近前。 二人视线相碰,她不知那日后还能说什么,只能保持着面无表情等对方走过。 没想到贺清宵脚步一转,停在她面前。 第79章 中秋 段云朗一下子瞪大了眼。 这个人想干嘛? “寇姑娘从周家出来吗?”贺清宵看着辛柚问。 辛柚垂眸:“听闻朋友的父亲过世,前来探望。” “那还挺巧。寇姑娘慢走。”贺清宵说完,大步向周家走去。 辛柚忍着没有回头,走到了街上。 “表妹,还买点心吗?”段云朗看出辛柚心情不好,试探着问。 辛柚一笑:“买啊,都到这边了。” “就是,来都来了。” 二人买了不少点心,回了少卿府。 如意堂中,几个孙辈正陪着老夫人说话,听婢女禀报说二公子和表姑娘来了,齐齐望向门口。 “祖母,我回来了。”段云朗走在前边,把拎着的糕点一提,“我和表妹给您买的点心。” 辛柚稍稍落后,对老夫人屈了屈膝:“外祖母。” 老夫人看着二人,语气温和:“你们两个回来迟了,就是去买点心了?” “是啊,表妹说这家点心甜软,适合您吃。” 看着笑容爽朗的段云朗,段云辰微微皱眉。 二弟和青表妹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辛柚察觉一道牢牢黏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眼扫过去,清楚瞧见段云华眼中的锋芒。 看来中秋节,老夫人解了段云华的禁足。 屋中孙辈各有心思,老夫人却一副全然没有察觉的样子,看着表兄妹二人一脸欣慰。 中午在如意堂用了午饭,辛柚回了晚晴居,交代小莲准备一些物事。 她与周母约好的时间就是今晚。 没过多久,三姑娘段云灵来了。 “没打扰青表姐休息吧?” “灵表妹坐。我这长期不住人,没什么好东西,表妹别嫌招呼不周。” 一番寒暄后,段云灵提到段云华:“二姐是昨日才被放出来的,倒是比以前话少了。” 辛柚一个月也就回来几次,对段云华如何完全不在意,闻言只是笑笑。 “还有,祖母好像有给父亲续弦的打算了。”这才是段云灵想对辛柚说的。 没有了嫡母那座压在头上的大山后,段云灵这段日子过得很轻松,一想到将来会有不知脾气秉性的继母,难免忐忑。 这对辛柚来说也是个有用的讯息。 与段云华不同,作为段少卿的妻子就能影响不少事了。她答应小莲替寇青青取回大半家财,变数自然越少越好。好在如少卿府这种人家,从有意说亲到最终定下,再顺利也要到明年去了。 “灵表妹不必提前烦恼,多陪陪外祖母。” 少卿府四个姑娘,大姑娘段云婉被送走,四姑娘段云雁年纪还小,老夫人近期需要考虑的只有段云华与段云灵的亲事。 段云华虽占了嫡女身份,鲁莽任性的表现却进了老夫人的眼,段云灵多与老夫人亲近些,没有坏处。 “嗯,我知道了。” 与辛柚聊过后段云灵踏实许多,脚步轻松离去。 从周家回到衙门的贺清宵喝了口茶,问手下:“我印象中周百户是年初才进京的?” 手下想到那个时候贺清宵还没接手北镇抚司,答的很仔细:“是,周百户以前驻守宛阳,年初进京后升了百户” 听到“宛阳”二字,贺清宵眼神沉了沉,立时想到了去周家的路上与辛柚的偶遇。 又是宛阳。 寇姑娘与从宛阳来的周通之女成了朋友,恐怕不是巧合。 那么周通之死会不会另有内情? 贺清宵想到那个傍晚从暗处飞来的毫不留情的一箭,新的疑惑升起:假如是寇姑娘动的手,周通之妻是不知情,还是主动配合? “去查一下周通进京后与哪些人走得近,还有周通夫妇的出身。” 团圆宴设在如意堂,辛柚眼观鼻鼻观心,老夫人问话就答,没人问话就安静吃饭。 和辛柚一样话少的还有段少卿,以至于老夫人都忍不住扫了儿子好几眼,以为儿子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收到老母亲的凝视,段少卿默默扒了一口饭。 不是他话少,而是在外甥女面前说多了容易掉坑里,费银子啊。 饭后,辛柚婉拒了赏月活动,回了晚晴居。 “姑娘要出去?”一见辛柚换衣束发,小莲就很有经验问了一句。 “对,出去办点事,替我守好晚晴居。” “可是这里不比书局,您没钥匙啊。” 辛柚笑笑:“我想别的办法。” 小莲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婢子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出去,就是怕您嫌弃——” “哪里可以出去?” “是个狗洞,婢子偶然发现的。” 这种高门府邸院墙都高,能不翻墙当然更好。辛柚没有犹豫钻了狗洞,顺利来到街上。 玉盘当空,月光皎洁,中秋的晚上要比平时亮堂热闹。辛柚一路走着,时不时有谈笑声飘入耳里。 节日的喜庆直到走进周家所在的胡同,才被一片素白的阴森取代。 辛柚上前,按着约定学了三声猫叫。 按照丧仪,需要彻夜为逝者守灵,周通只有一女,昨晚就有纪采兰的两个兄长帮忙守着。辛柚之所以没直接敲门,就是怕周母没能把纪家人打发走,被纪家人瞧见她大晚上登门就不好解释了。 没多久,大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周母探头看到辛柚,忙拉开门放她进来。 走在辛柚身边,周母压低声音道:“门人睡得很沉,春芽在西厢有月儿留意着,除此就没有其他人了。” 纪家一家白日都在这边,本来晚上也要留人帮着守灵,被周母以中秋为由推拒了,厨娘与做粗活的仆妇因为周家出了事取消了假期,但到了晚上会回家睡。 这也是选择在中秋夜行事的原因。 灵堂里点着长明灯,充斥着浓郁的烧纸香烛的味道。漆黑的棺材静静停在中间,令胆小的人望之胆寒。 好在辛柚与周母都不是胆小之人。二人协力移开棺盖,露出躺在里面的人。 周母看着辛柚拿出随身带的瓶罐刷子一通忙碌,那匕首留下的骇人伤口一点点被填补,渐渐与周围肤色没了区别。 “伯母要注意,不要让人碰到这里。” 周母用力点头。 这个她还是有信心做到的,就算大姑姐心生怀疑,最多掀开衣裳看一眼,总不可能上手乱摸。 “现在不是深谈的时机,等风波过去,希望能听到那个秘密。” 周母在见识到眼前少女的手段和胆量后彻底没了侥幸,低低道一声好,把辛柚送到大门口。 第80章 难关 市井多闲言,如周通这种正值壮年突然急病而亡的事虽然有,毕竟不常见,加上只剩了孤儿寡母,更是让人谈论时没了顾忌。 不知怎么,就有风声说周母其实有了相好,周通是被她害死的。 春芽出门买东西时听到这些闲话,把嘴碎的人骂了一顿,回去就和周母说了。 周母面上没说什么,心狠狠一沉。 寇姑娘说的麻烦果然是真的! 虽有那番准备,可事情一日没发生就难免焦虑。周母心中忐忑,到了十七晚上大门突然被拍响,一颗心突然落定。 终于来了。 等待与纪母交锋前,周母想到了进京后纪母的种种照拂,那么周到,那么细心,说是姐姐,与母亲无异。 也正是因为这样,周母才清楚知道丈夫在大姑姐心中的分量。纪母给出的那些好都是因为姐弟之情,一旦怀疑弟弟死因,她们就是仇敌。 所以,她不能心存幻想。她要尽最大努力度过这一关,至少看着女儿嫁个好人家。 夜里的拍门声很清晰,门人把门打开,纪母大步走了进来。 她身后追着丈夫。 今晚守在这边的是纪采兰的二哥,见父母一起过来很是纳闷:“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周通一死,周家只剩母女二人,纪家人白天全都在这边帮忙,以纪父、纪母的年纪要是晚上也在这里身体可熬不住。 周母走了出来:“大姐,姐夫,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不在家好好歇着?” “我来看看。”纪母大步从周母身边走过,直奔停在灵堂的黑棺。 周母不解看向纪父。 纪父面露尴尬:“你大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弟弟,我可怜的弟弟,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啊——”纪母的哭声响起,为灵堂添了几分阴森。 周凝月拉着周母衣袖,一脸害怕:“娘——” 周母拍拍女儿的手:“别怕,你姑姑是太伤心了。” 母女二人的反应让纪父与纪二郎都感到不好意思。 “娘,您赶紧回去吧。” “是啊,你说你,想来明天一早过来,这大晚上的。”纪父显然知道纪母这时候过来的原因,却不好明说。 “不用你们管,我就是想看看我可怜的弟弟。”纪母哭着,突然去推棺盖,“阿弟啊,让姐姐再看看你——” 这种时候,周母再没反应反而不正常。 “大姐,你不能这样——”周母去拉纪母的手。 “别拦着我,我要再看我弟弟一眼!”纪母是打定主意要看个清楚的,她不是全信了那些风言风语,可若不亲眼瞧一瞧,会是一辈子的疙瘩。 眼见儿子也伸出手想拦,纪母陡然爆发一股力气把周母甩开,推开了棺盖。 棺盖摩擦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周凝月僵在原地,捂着嘴簌簌流泪。 纪母看到了面容僵硬的弟弟,立刻拉开寿被,掀起寿衣。 “娘,娘您怎么了?”少女凄厉的哭声突然响起。 纪母回头看去,就见周母倒在地上,一脸痛苦。 “娘,您怎么流血了!”周凝月望着母亲身下渐渐蔓出的鲜血,惊骇欲绝。 纪母手一松,浑浑噩噩往周母的方向走了一步。 “姑姑,我娘她怎么了?”周凝月一脸无措,哭着问纪母。 纪母茫然蹲下来,手碰到地上的血,如梦初醒:“大夫,快叫大夫来!” 弟妹竟然怀孕了! 周家一时兵荒马乱,纪父默默把棺盖重新盖好,默默叹了口气。 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夜里砸门喊来的大夫又是针灸又是灌药,折腾到天亮遗憾摇摇头。 周母小产了。 周母躺在东屋炕上昏睡,纪母后悔不已,打了自己一巴掌。 “我怎么就听信了那些人嚼舌呢!” 弟弟多年来就月儿一个女儿,弟妹要是没小产,弟弟说不定就能有儿子了啊! 接下来周通的发丧下葬全由纪家一手张罗,周母几日都躺在炕上,看起来越来越虚弱。 “月儿。” “娘,我在呢,您要喝水吗?”周凝月红肿的眼就没恢复过。 周母握了握女儿的手:“你叫春芽去请寇姑娘过来。” “嗯。” 辛柚一直留意着关于周家的风声,一开始听到周母为了相好谋杀亲夫的闲言碎语,明白了那画面因何而来。可是没多久,竟然传出周母因悲伤过度小产了。 这就不在她预见中了。 辛柚仔细回想那画面,只到纪母推倒周母掀起寿衣就结束,想必就是这一推导致了周母的小产。 这出乎辛柚预料,但并不意外。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画面无数,但画面从不代表一件事的全部。 辛柚第一个反应是去见周母,只是想到周通下葬前她再去周家有些不合宜,尤其那日偶遇贺清宵由不得她不谨慎,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春芽的到来令辛柚心中一沉。 周母虽答应把夫妇争执的秘密告诉她,可从始至终都是她在争取。一个被动将要说出秘密的人怎么会突然打发人来请? 如果她是周母,对二人间的约定绝不会主动,除非事情又有了变化,且是对周母不利的变化。 再想到周母小产,辛柚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辛柚再次来到周家。 街上一片喧嚣,周家小院却静得有些瘆人。辛柚发现门人不在了,开门的是周凝月。 一见辛柚,周凝月就红了眼:“寇姐姐。” 面对周凝月,辛柚心情有些复杂。尽管还没听到周母的秘密,她也清楚娘亲的死与这对夫妇脱不了关系,可她也清楚周凝月是无辜的。 “周妹妹,伯母怎么样了?” “我娘她不太好”周凝月哽咽了一下,带辛柚进屋。 东屋是一个临窗大炕,周母躺在炕头,听到动静睁开眼睛。 “寇姑娘,你来了。” 辛柚看清周母模样,吃了一惊。 先前周母虽也憔悴,却不到如此地步,眼前之人竟给人油尽灯枯之感了。 “寇姐姐喝茶。”周凝月端了茶水过来。 辛柚接过道谢。 “月儿,你先回房吧,娘有话和寇姑娘说。” 周凝月看看辛柚,再看看母亲,虽有许多疑惑还是默默回了西厢房。 第81章 素素 东屋只剩了辛柚与周母二人。 辛柚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耐心等周母开口。 周母凝视着眼前少女。 明明与女儿差不多的年纪,却如此沉稳,镇静。以后月儿没了她这个当娘的护着,也能像寇姑娘这样好好的吗? 想到这个问题,周母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尖锐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周母虚弱的声音响起:“我姓苗,叫素素。” 她没有直接说与丈夫争执的原因,反而说起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含着期待望着辛柚。 辛柚不知怎么就明白了周母,不,苗素素的期待,笑道:“伯母的名字真好听。” 苗素素笑了:“是啊,这个名字真好听。寇姑娘有没有听说过当朝皇后的传闻?” 辛柚心头一紧,摇摇头:“没听过。” 苗素素苦笑一下:“也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民间渐渐没人敢议论,你们这些孩子自然听得少了。当朝皇后姓辛,“素素”这个名字啊是辛皇后赐给我的。” 辛柚震惊:“伯母的名字是皇后赐的?” 苗素素点点头,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二十年前了,我还是个小宫女,宫中上下人心惶惶,害怕乱军攻入京城。那一日还是来了,宫门要破的时候,皇帝下令诛杀后宫,那些平日锦衣华服的娘娘一个个倒在地上,如我这样的宫女四处逃窜,随时都有人被砍杀,认识的,不认识的” 随着讲述,苗素素脸色越来越苍白:“我要被追上时,看到了一队兵马,里面竟然有女兵,我就这么活下来了。后来才知道攻入皇城的兵马中有一支是辛皇后的兵” 苗素素嘴角有了笑意:“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新朝成立没多久,辛皇后征得新帝同意放我们这些旧朝宫人出宫,还赏了我们安身立命的银钱。临出宫时我不知怎么生出勇气,跪求辛皇后赐我一个名字。我想啊,我要走出皇宫开启新的人生了,应该有一个新的名字。” 说到这,她微微睁大眼,仿佛那个如天女般的女子还在眼前。 “辛皇后看着我说,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就叫你素素吧。我出了宫,因为新朝颁布了许多对女子宽容的政策,虽然没有父母亲人,靠自己也过得不错。再后来,经人说合,我嫁给了周通” 苗素素说起她与周通的婚姻,辛柚默默听着。 “年初的时候,周通留在了京城当差,他写信回去,让我带月儿进京团聚。能重回京城我可真高兴啊,谁知进京的路上月儿摔断了腿,叫天天不应时遇到了一位热心人。我总觉得她面熟,继续赶路时突然想到这位热心人很像辛皇后。等与周通见了面,我就对他说了” 苗素素苍白的面上堆起懊悔与愤怒:“我一直惦记着那位热心人是不是辛皇后,多次追问周通,直到一次他喝酒回来,睡前闲聊时我催他问问上峰,他突然发了火,说辛皇后已经死了,让我不要再问个没完了,咳咳——” 苗素素咳嗽了几声,眼睛红了:“他说原来那位心里一直恨着不辞而别的辛皇后,认为辛皇后伤了帝王尊严,所以有了辛皇后的消息就派人去查证,确认身份后就地格杀” 辛柚用力攥了攥拳,语气平静:“既然周通也是不得已,你们夫妇又为何再起争执呢?” “因为我发现好像被他骗了。” “被骗?”辛柚怔了怔。 苗素素眼里怒意更盛:“我在书房意外发现了一沓银票和一封信,信上对他提供的消息表示了肯定,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一定是辛皇后这件事。我生出了怀疑,倘若真如他所说,他只是把情况向上禀报,后来的一切都是上面的意思,为何还要给他一个小小百户这么多钱?我虽只是一个普通妇人,却也知道这不合常理” 辛柚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 那人常是一身朱衣,在黄昏的书架前静静看书。 难道说,周通把娘亲的消息报给的另有其人? 可贺清宵为何那个时候去了宛阳? 她恨错了人吗? 苗素素又咳嗽了两声,嘴角挂着惨笑:“因为那些钱和那封信,我忍不住找他对质。我问他是不是从始至终都在撒谎,根本没把辛皇后的消息上报,而是卖给了想害辛皇后的人。他恼羞成怒,疯狂掐我脖子,等我反应过来,匕首已经刺入了他腹部。再然后,寇姑娘都知道了。” 辛柚微微颤了颤眼帘,问出一句话:“那他有没有说,把消息传给了谁?” 屋中安静许久,苗素素问:“寇姑娘为何对此这么感兴趣呢?” 辛柚坦然与她对视:“伯母因辛皇后之死懊恼悔恨,原本的恩爱夫妻也落得如今结局,难道不想让真正的幕后黑手得到报应吗?” 苗素素咬了咬唇:“我自然想。我只是不解寇姑娘为何如此。寇姑娘真的只是好奇吗?还是说你与辛皇后有不为人知的渊源?” 辛柚沉默半晌,终于点头:“我与辛皇后确实有些关系,但我不能说。” 苗素素定定看着辛柚,吃力笑了:“寇姑娘这样说,我反而放心了。周通对我下手时说辛皇后犯傻放弃了皇后之位,想让她死的人多着呢,他把消息卖给固昌伯换一大笔银钱,还不是为了我们母女以后衣食无忧” 她想起来了,就是听到这里,她于绝境中爆发了惊人的力气,捅死了那个恶心的男人。 “固昌伯——”辛柚喃喃念着这三个字。 苗素素接话:“他是淑妃的父亲,二皇子庆王的外祖父。” 曾经的宫女生涯,让她遇到种种事情时会下意识留意这些寻常百姓不会关注的大人物。 “寇姑娘,我想求你一件事。” “伯母你说。” “我的身体恐怕撑不住了。月儿不像寇姑娘这么聪慧坚强,她没了爹,很快也要没有娘了,我想求寇姑娘以后能稍稍关照一下她。” 第82章 请求 看着苗素素祈求的目光,辛柚很想告诉她,失去双亲的寇姑娘其实很惨,而她没了最爱的娘亲,也是惨的。 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四处游玩的小女孩儿了,她是少卿府的“表姑娘”,青松书局的东家,唯独做不回辛柚了。 “伯母请大夫了吗?京城应该有不少名医——” 苗素素苦笑:“我的身体我清楚,小产只不过把一切加快了。寇姑娘,你能答应我吗?” 从年初的长途跋涉,害了辛皇后而愧疚失眠的那些夜晚,反杀了丈夫的恐惧无措,怕别人发现丈夫死因的担惊受怕,成亲十几载却发现看错人的郁结,种种情绪早已令她不堪重负,直到被推小产。 身心重创,油尽灯枯,她再不甘,再放不下女儿,也只能认命。 她知道,大姑姐为了弟弟会对女儿好的,可事有万一,万一女儿没有守好秘密,或是其他意外,让大姑姐知道了周通是被她杀死的,爱弟如命的大姑姐恐怕就会把对她的恨转到月儿身上了。 寇姑娘绝非一般人,她要尽可能为女儿多求一份保障。 辛柚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我会在能力范围内照应周妹妹。” 苗素素松了一口气,挣扎着道谢。 “伯母不要动,好好休养。” 二人该谈的都谈了,辛柚提出告辞,苗素素喊来周凝月。 “月儿,替娘送送寇姑娘。” 周凝月带着辛柚走出家门。 “周妹妹不要送了,回去好好照顾伯母。” “寇姐姐——”周凝月喊了一声。 辛柚看着她。 周凝月嘴唇翕动,最终却只说了一句慢走。 转回身走向冷清清的家门时,周凝月抹了抹眼。 她很想问一问寇姐姐和娘聊了什么,可既然娘不让她知道,那她就不问了。只要娘赶紧好起来,她什么都听娘的。 秋高气爽,街上人流如织,与周家的凄冷截然不同。 辛柚抬头,望一眼蓝天白云,大步往青松书局的方向走去。 男女老少,商贩行人,擦肩而过的人不计其数,辛柚突然觉得不对劲。 好像有人跟踪。 她转了一个弯,贴着墙壁停下,很快就见贺清宵走过来。 贺清宵面上毫无被发现的意外,在辛柚面前站定。 “贺大人跟踪我?” 贺清宵看着平静发问的少女,坦然道:“算是吧。” 让手下调查周通夫妇,倒是越查越有些意思。 周通经历乍一看平平无奇,早早没了父母由长姐照拂,先是在京城当差,后来调往宛阳,直到年初才回到京城。 周妻苗氏竟是前朝宫女出身。 一个锦麟卫,一个前朝宫女,这样一对夫妻安稳生活十几年,引得寇姑娘靠近的原因只能是宛阳。 宛阳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寇姑娘对他下杀手,又接近周通一家,真的是因为她的父亲吗? 可她一个在父亲出事时只有十二岁的小姑娘,又是如何认定父亲的死不简单,并确认仇家? 他这个“仇家”还找错了。 贺清宵怎么分析,都觉得以寇青青的经历有如今所为不合逻辑,可偏偏这就是事实。 今日这一场见面,是他去书局想找寇姑娘谈一谈,然后看到了她再去周家。 “离书局不远了,贺大人要不要去喝一杯茶?” 贺清宵意外扬了扬眉梢。 他以为他的回答会惹怒她,却没想到会邀他喝茶。 该不会要在茶水里下毒? 看着神色淡淡的少女,贺清宵默默想。 “好。” 二人没再说话,并肩走向青松书局。 随着《画皮》的推出,青松书局不再是门可罗雀,白日这个时候总有客人进出,辛柚直接带着贺清宵去了通往东院的角门。 贺清宵微微迟疑,再看辛柚一脸淡然的模样,默默走了进去。 院中石桌石凳,十分敞亮。 二人相对而坐,小莲端来茶水,退到远处站着。 “贺大人,请喝茶。” 再见贺清宵,辛柚一时理不清是什么心情,如果一定要说,那可能歉意居多。 从苗素素道出的隐秘来看,贺清宵对周通所为并不知情,她险些伤了无辜之人。 也是因为这样的心情,发现贺清宵跟踪,她并不觉得恼火。 是她先招惹了别人,又哪来资格怪别人盯上她。 看着少女笑意盈盈递来的茶水,贺清宵默了默。 便是想要他性命,也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吧。 这般想着,贺清宵道声谢,接过茶水垂眸喝了一口。 辛柚道歉的话涌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贺大人为何跟踪我?” 贺清宵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顺势放下来。 “寇姑娘是怀疑令尊的死并非意外吗?” 今日来找寇姑娘,他就是想开门见山谈一谈。他实不愿看到寇姑娘这样的人手上鲜血越来越多,走上不归路。 辛柚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寇青青的父亲不是死于意外? 她还记得小莲说过,寇父于调任途中失足落江而亡,连尸首都没找到。 等一下,贺清宵为何把她刺杀他的事与寇青青父亲之死联系上? “贺大人为何这么问?” 辛柚的避而不答不出贺清宵所料。 他决定更坦白一些:“我已安排人南下调查令尊的事,寇姑娘不妨耐心等一等结果。” 辛柚维持不住淡定了:“贺大人派人去了南边?” 南边哪里?宛阳么? “嗯,派人去了宛阳。” 辛柚:“”贺大人还真是不“辜负”她的猜测啊。 “做这些事锦麟卫还算擅长,虽然不一定能查出什么,但应该比寇姑娘一个人在京城行事要强些。” 辛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虽然贺清宵的误会有些大,但这种误会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寇姑娘能暂且收手吗?” 辛柚还是觉得哪里不对:“贺大人不是早就说过,我奈何不得你。” 又来劝她收手是什么意思? 辛柚灵光一闪,有了猜测:“贺大人是怀疑周通的死与我有关?” 贺清宵的沉默让她有了答案。 辛柚亦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问:“既如此,贺大人为何不抓捕我呢?” 第83章 怜惜 贺清宵看着认真寻求答案的少女,扬了扬唇:“寇姑娘执意想知道答案,真的不怕身陷囹圄吗?” 换了旁人,恐怕乐得装糊涂。 辛柚垂眼,盯着面前一杯清茶:“先前那样对贺大人,贺大人都没为难我。” 她心知贺清宵这次不是来抓她的,才趁机一问。 这样想来,她的行为是有些得寸进尺? 辛柚后知后觉感到一丝脸热。 贺清宵突然觉得在他面前向来从容冷静的少女有了些变化。他说不清是什么变化,却比前些日子的剑拔弩张令他感到舒适。 “是因为——”他顿了一下,本想随便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却把真正想法说出来,“民间案子归顺天府、刑部这些衙门管,锦麟卫大多奉皇命查案,对于这些可以找理由插手,也可以视而不见。而我个人对把寇姑娘抓进诏狱没有兴趣。” 辛柚听了这话,紧了紧手中茶杯,抬眼与贺清宵对视:“周通之死,与我无关。” 虽然是有了她的提醒,苗素素有所防备才反杀周通,可归根结底周通是死于他的贪婪和狠毒。 这个答案让贺清宵有些意外,但少女眼里的坦荡不似作假,使他眼底多了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那寇姑娘耐心等一等,令尊当年的事如果有情况,我会告知你的。” 辛柚提起茶壶把贺清宵面前的茶杯续上茶水:“多谢贺大人。” 这个误会既没暴露她与娘亲,还能查一查寇青青父亲是不是死于意外,也算两全其美了。 贺清宵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把杯子放下:“那就不打扰寇姑娘忙了。” 辛柚起身:“我送贺大人。” 贺清宵没有推辞,由着辛柚把他送出角门,道了一声告辞。 然后辛柚眼睁睁看着这位贺大人走进了书局。 辛柚在角门处静立片刻,转身回了东院。 小莲正在收拾石桌。 秋阳明媚,收拾过的石桌石凳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刚刚还有人在这里交谈过。 辛柚坐下来,喊小莲也坐。 “小莲,之前我没仔细问过,寇姑娘的父亲在调任路上意外落水,他是调往何处?” 小莲虽不解辛柚为何问这个,还是立马回道:“听夫人说,我们老爷是调往宛阳。” 果然是宛阳。 难怪身为锦麟卫镇抚使的贺大人,调查方向会拐进了沟里。 不过辛柚不打算说什么,如果经过贺大人的调查,寇青青父亲之死另有蹊跷,也算是她对寇姑娘的回报了。 复仇这条荆棘之路越是往前走,越是感到寇青青这个身份给了她多么好的庇护。 “没事了,去帮我把《牡丹记》拿过来。” 小莲应一声,很快拿来一本《牡丹记》,是书局再版的干干净净的《牡丹记》。 辛柚把书平放在石桌上,沐浴着秋阳慢慢翻看起来。 贺清宵回到衙门,手下有了新情况禀报。 周通去过固昌伯府。 虽然只查到去过一次,可以周通的身份能与固昌伯府有交集,本身就有些奇怪。 贺清宵思索着新获得的讯息,心头一动:“查一查四月时固昌伯府有什么异常,特别留意一下是否有人出过京城,注意不要惊动对方。” 周通是锦麟卫的人,他就是查个底朝天都不会有人管,固昌伯却不是一般勋贵。固昌伯的妹妹是代掌后宫的淑妃,外甥是庆王,一个有皇后之实,一个是许多人默认的储君。 他去查固昌伯府,一个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可以慢一些,不要太多人参与调查。” 锦麟卫当然不是铁板一块,看不惯他掌印北镇抚司的人并不少。人人都道坐他这个位子的臣子必是皇帝心腹,可实际上,到现在他都想不通皇帝如此安排的用意。 夜色降临,贺清宵回到长乐侯府。 长乐侯府占地颇广,比大多侯府还要大一些,建筑更是华丽恢宏,奴婢成群。贺清宵向里走,一路行礼请安不断。 他唇边挂着浅笑颔首,眼里却没有丝毫波澜,直到一个妇人出现。 妇人已到中年,却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 “侯爷还没用过晚饭吧?奴婢包了荠菜馄饨,要不要给侯爷煮一碗?” 贺清宵唇边的笑变得真切:“多谢桂姨。” 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摆在了桌上。 馄饨馅大皮薄,飘在撒了翠绿葱花与红汪汪辣椒油的海碗里,一旁还有一碟香醋,一盘凉拌鸡丝。 贺清宵不太能吃辣,偏偏又爱吃,先尝了一口汤,如玉的脸颊就有些红了。 妇人见了,忍不住道:“侯爷还是少吃辣,伤胃。” “知道了。”贺清宵笑着应了,大口吃起来。 妇人默默看着,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偌大侯府看似花团锦簇,谁又知道侯爷的不容易呢。 气派的宅子是皇帝赐的,要打理,成群的奴仆也是皇帝陆陆续续赐的,要养着。处处都是钱,可侯爷除了年俸并无什么进益,当了锦麟卫镇抚使的差事后也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会大肆敛财。 堂堂侯爷,连娶妻的钱恐怕都拿不出。 妇人有时忍不住偷偷想,这该不会就是皇帝的目的吧。 侯爷娶不上媳妇,曾与当今圣上争天下的义兄这一脉就断了,彻底没了后患。 罪过罪过,她一个小小奴婢不该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可是—— 妇人心怀怜惜看着狼吞虎咽的青年,还是忍不住想:倘若皇后娘娘还在,侯爷定不会过得这般艰难。 她本是娘娘身边人,娘娘怜惜襁褓中的侯爷,派她去照顾这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 一晃侯爷长大了,娘娘却失踪十几年了。 娘娘还活着吗? “桂姨——” 妇人猛然回神:“侯爷,怎么了?” 灯下青年人清如玉,眉目舒展:“我说荠菜馄饨很好吃。桂姨在想什么,是有心事吗?” “没有没有。”妇人下意识否认,看着比女子还要好看的俊美青年,改了口,“是有一件心事。” 贺清宵露出认真聆听的神色。 “侯爷到了娶妻的年纪了,可有中意的姑娘?” 第84章 方向 “咳咳咳。”贺清宵咳嗽起来,脸颊不知是辣的,还是咳的,一片绯红。 妇人忙把茶水递过去。 贺清宵喝了口茶压下咳意,有些无奈:“桂姨,你早些去休息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侯爷也该有打算了。”妇人端详青年微红的脸,有些不甘心,“侯爷就没有看着合眼的姑娘?” “真没有。要是有了,第一个就告诉桂姨。” 贺清宵好说歹说,把妇人劝走了。 屋中冷清下来,吃过的碗碟被下人收拾走,刚刚的热闹仿佛没有过。 贺清宵走至窗边,推开窗望向窗外。 夜色深了,繁星满天,风吹着他的衣摆。 贺清宵默默仰望星空,想到刚刚被问起意中人时的慌乱。 他骗了桂姨。 那一瞬,他脑海中确实掠过一个姑娘的倩影。 但他不觉得那是钟情,那或许是近来见她太多次,下意识的反应。 何况——贺清宵望一眼无际的黑夜与空荡荡的侯府,自嘲一笑。 纵是心悦,又何必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拉进这种不知前程,不知福祸的生活中。 贺清宵走进里室,拿起放在床头的游记静静看起来。 两日后的傍晚,晚霞在西边天际大片大片晕开,周家东屋突然响起苗素素急促的喊声。 “月儿——” 正在熬药的周凝月冲进来:“娘,您喊我。” 苗素素脸通红,向女儿伸出手。 周凝月一把握住母亲的手。 “月儿,不要和你姑姑顶嘴,不要和你表姐闹别扭,尽量在你两个表哥娶妻前找个靠谱的人家嫁出去还有,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难题就去求一求寇姑娘,看她能不能帮忙,但也不要总是去麻烦人家” 苗素素握着女儿的手紧了紧,用力问道:“娘说的话,你都记下了吗?” 周凝月含泪点头:“记下了,女儿都记下了。” 苗素素潮红的脸上有了笑:“那就好,那就好——” 那只紧紧抓住女儿的手一松,落了下去。 “娘?”周凝月喊了一声,愣住了,“娘,娘您怎么了?” 那个总是用疼惜的目光看着女儿的妇人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少女凄厉的哭声响起:“娘,您醒醒啊,不要丢下我,求求您醒醒啊——” 门人,厨娘,仆妇,短短时日能辞退的都辞退了,只剩一个正在烧火的春芽听到哭声跑进来,看到屋中情景吓傻了眼,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纪家报信。 辛柚是在三日后从纪采兰口中听说苗素素病逝的消息的。 从苗素素口中了解了那些事后,无论是出于谨慎,还是出于尊重,她都没再让方嬷嬷继续打听关于周家的消息。那一面后,对苗素素的离世她有心理准备,不确定的只是会在哪一天。 纪采兰红着眼,说起来书局的原因:“舅舅的离世本就让表妹大受打击,如今舅母也去了,表妹像是丢了魂,不哭也不闹。我想着买两本书给表妹,或许能让她好受点儿。” 辛柚陪纪采兰选了两本书,一起去了周家。 周家旧的缟素还没撤去,如今又添了新的。比起周通停灵时来吊唁者不断,苗素素的离去冷冷清清,几乎只有纪家人在。 “娘,我和朋友去看看表妹。” 纪母点点头,声音嘶哑:“去吧。” 辛柚看了纪母一眼。 比起画面中推搡苗素素的凶狠,眼前的妇人神情疲惫,透着伤心过度的麻木。 只要纪母不知道真相,周凝月的日子应该不会差。 辛柚这般想着,见到了呆坐在西厢的周凝月。 本来作为苗素素唯一的女儿,周凝月应该日夜守灵,可双亲相继过世,特别是母亲过世后周凝月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纪母担心她再出个好歹,一天中大半时间都让她待在西厢。 “表妹,你看谁来了。” 听到声音,周凝月呆滞的眼睛转了转,落在辛柚身上。 辛柚走了过去,握住周凝月的手:“周妹妹,节哀。” “节哀”两个字似乎刺激了周凝月,令她的手一哆嗦,而后干枯的眼眶溢出大滴大滴的眼泪。 她猛地抱住辛柚,放声痛哭:“寇姐姐——” 纪采兰目瞪口呆。 表妹这两日好像没了魂儿,任谁喊都没多少反应,怎么一见寇妹妹就哭出来了? 哪怕是纪采兰这样单纯的小姑娘也知道,一个人能哭出来要比憋在心里强。 院中纪母听到哭声也不由望向西厢房,露出吃惊的神色。 哭声渐渐停了,周凝月胡乱擦着眼泪,辛柚默默把一条手帕递过去。 “表姐,我能和寇姐姐单独说说话吗?” “哦,你们说。”纪采兰愣了一下,扭身去了外头厨房准备茶水。 “寇姐姐,那日我娘和你说了什么?能让我知道吗?” “伯母让我以后多照顾一下你,至于其他,伯母说不必让你知晓。” 这个答案不出周凝月预料,她这么一问,不过是彻底死了乱猜的心思。娘若想告诉她,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说 “我知道了。”周凝月拿帕子擦眼泪,却越擦越多,“寇姐姐,我没有娘了” 辛柚抬手拍拍她后背,轻声道:“我也没有所以我们要好好活,不要让娘亲九泉之下担心。” 周凝月用力点头。 辛柚离开时,周凝月看起来好了许多,甚至执意把她送到大门口。虽然把人送走后又坐下发呆,纪母还是放心不少,悄悄叮嘱纪采兰以后常邀辛柚来玩。 走出周家大门,站在热热闹闹的街头,辛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几个月前,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转动车轮驶向京城。 那时候,无论是坐在马车中对新生活充满向往的周凝月,还是在外游玩打算走遍山河的她,都不会想到一次救助与被救的短暂交集,让她们先后失去了母亲。 好在她进京来了,她的方向没有错。 辛柚掉转脚步,一步步走到一座府邸前。 那宅子十分气派,门前两个石狮子威风凛凛。 辛柚抬头,盯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鎏金牌匾。 这里就是固昌伯府。 第85章 庆王 辛柚站在角落里,默默望着固昌伯府的大门。 她对固昌伯府的了解还很少,到目前为止得来的讯息都来自苗素素,只知道固昌伯是淑妃的胞兄,二皇子庆王的舅舅。 再多就没有了。 固昌伯府还有什么人,淑妃在宫中是什么情况,庆王又是什么情况,这些都需要慢慢打听,且不能靠方嬷嬷一个普通妇人四处打探。 这一切都要靠她自己来,可她能接触到的属于这个圈子的人还是太少了。 辛柚脑海中闪过一个人。 对这些,贺大人定是清楚的。或许,可以从他这里入手—— 这个念头很诱人,但辛柚清楚,这个念头同样很危险。 如果因为贺清宵对她的几次高抬贵手就与对方开诚布公,那就太天真了。锦麟卫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做的就是皇帝不愿其他人知晓的隐私事,让贺清宵察觉她的真正身份,定会第一时间报到皇帝那里去。 而一旦皇帝知道她的身份,无论会用何种态度对她,皇权难抗,主动权就都在对方手里了。 这不是辛柚想要的。 不过,开诚布公不可为,旁敲侧击打听一下还是可以的。 辛柚想着这些,眼神微闪。 固昌伯府的门开了,走出来两个少年,身前身后跟着不少护卫。 辛柚视线落在两个少年身上。 穿锦衣的少年看起来十七八岁,个头中等,容貌俊秀,举手投足透着漫不经心的矜贵。 走在他身边的蓝衣少年个头要高一些,面容却更稚嫩,约摸十五六岁的样子。 二人一路往外走,蓝衣少年声音不小:“表哥,《画皮》你看完了吧?是不是很好看!” 锦衣少年微微点头:“那日随手翻了翻,是还不错,这个故事好像没讲完。” “对,还有下部呢,听说九月初就会发售。” 锦衣少年微微挑眉:“这么说,下部已经在印了?” “应该吧。” “去那家书局看看。”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远了。 辛柚慢慢从角落走出来,从另一条路赶回青松书局。 青松书局中,胡掌柜正在整理账目,就见两个少年走了进来。 青松书局就在国子监附近,能进国子监读书的绝大多数都是百官勋贵子弟,见惯了名门公子的胡掌柜一眼就看出锦衣少年不一般。 他赶紧迎上去,态度极客气:“二位公子想买什么书?” 蓝衣少年扫一眼书厅:“《画皮》下部。” 胡掌柜一愣,忙道:“《画皮》下部过几日才会发售,公子喜欢的话,到时小人给您二位留着——” 蓝衣少年不耐烦打断胡掌柜的话:“我们现在就想看。” 胡掌柜心一沉,面上依然堆着笑:“实在对不住二位公子,现在还在准备中。” 一声轻笑响起,来自进了书局不曾开口的锦衣少年。 蓝衣少年当然清楚表哥来这里的意思,当即脸一沉:“既然过几天就能发售,说明现在书已经印好了,那让我们提前看看怎么了?掌柜的,你可知我表哥的身份?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 “这——”胡掌柜一脸为难,连连作揖,“二位公子,小人只是一个干活的,实在做不了主啊,也没有未发售就把新书流出来的规矩” 虽然锦衣少年看起来一身贵气,可连个身份都不表露就要书局把未发售的话本奉上,那也太荒唐了。 京城勋贵子弟多如牛毛,今日公侯家的姑娘让他们提前拿出书来,明日宰相家的公子让他们提前拿出书来,书局还开不开? “掌柜的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蓝衣少年冷冷问。 锦衣少年眼里不耐之色愈深。 “发生什么事了?”气氛紧张时,传来少女平静的询问声。 那个瞬间,胡掌柜狠狠松了口气,旋即心又提了起来。 东家只是个小姑娘,要是这位锦衣公子真是哪位贵人,会吃亏的! 辛柚是先回了东院换过衣裳,再从书局通往后边的门进来的,随着她话音落下,两个少年齐齐看过来。 她大大方方走过去,对二人客气行礼:“我是这书局的东家,刚刚听到这边有些热闹,来看看。” “你们书局的东家是位姑娘啊。”蓝衣少年打量辛柚,有些惊奇。 蓝衣少年是固昌伯的幼子,名叫戴泽,因为十分抗拒读书,没有进国子监,对这开在国子监附近的书局并不熟悉。 比起戴泽的随意搭话,锦衣少年却望着辛柚好一会儿,以至于戴泽都发现不对劲了。 表哥该不会看上这位姑娘了吧? 戴泽不由多看辛柚几眼。 美貌是美貌,可这种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女子,进不了王府吧。 锦衣少年正是二皇子庆王。 就在戴泽胡思乱想时,庆王开口了:“姑娘看着有些面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戴泽:! 胡掌柜:!! 伙计刘舟:!!! 饶是辛柚设想了各种双方对上的情景,也绝想不到庆王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就在气氛陷入古怪的沉默时,门口传来脚步声。 庆王注意力从辛柚身上收回,看向书局门口。 一道朱色身影从外面走进来,随着他走进,跟在庆王身边的侍卫暗暗戒备。 庆王一眼认出来人:“长乐侯?” 贺清宵几步走进,对庆王抱拳:“见过庆王殿下。” “侯爷怎么来这里?”庆王不冷不热问。 “臣路过此处,顺便买本书。” “巧了,小王也是来买书的。侯爷要买什么书?” “一本游记。” 庆王轻笑:“游记有什么意思,小王听说这家书局有《画皮》下部要出售,来买一本打发时间,侯爷不打算买本看看么?” “臣记得,《画皮》下部还未发售。”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本来就印好了,还不能买么?”庆王这话是问辛柚,眼睛却盯着贺清宵。 显然贺清宵的出现让他觉得不是巧合。 没等贺清宵说话,辛柚就开了口:“我们的书能得庆王殿下喜欢,是小店的荣幸。胡掌柜,去印书坊取两本,不,三本《画皮》来。” 庆王目光落在辛柚面上,眼里有了玩味。 真是让人失望,他还以为一个会不畏强权,一个会英雄救美。 第86章 报信 胡掌柜几乎是飞奔着去了印书坊,又飞奔着回来。 没办法,客人来头太大,气氛太紧张,动作不快点书局就有***烦了! “东家,书来了。” “给庆王殿下,贺大人,还有——”辛柚看向蓝衣少年,顿了顿。 蓝衣少年抬了抬下巴:“我姓戴。” “还有戴公子,一人拿一本。” 胡掌柜应一声,刚要向庆王靠近就被他身边的侍卫阻拦。 “拿过来吧。”庆王懒洋洋道。 阻拦胡掌柜的侍卫接过书,扯开腰封检查一番,这才双手奉给庆王。 腰封是新上市的书才有的,以话本故事类居多,用稍硬的纸条横向环书一圈,只有扯断才能看到书里的内容。这主要是防止一些人蹭书看,不然话本这类没有反复阅读价值的书籍让人翻上一遍,谁还掏钱买呢。 侍卫扯腰封的动作令辛柚不由看向贺清宵,心头升起一个猜测:贺大人该不会是因为腰封的存在才不看话本故事,专看游记吧? 贺清宵默默接过书,收入怀中。 戴泽则直接翻看起来,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哎,竟然真是一个恶鬼!”看到上部书留的悬念,戴泽一拍大腿。 书厅里的人齐刷刷看向他。 这种情景,居然有一个真的看书的。 “侯爷不忙么?”见贺清宵没有离开的意思,庆王笑问。 “今日不忙。” “看来北镇抚司在侯爷掌管下很清轻松啊。” “多谢庆王殿下夸奖。” 庆王陡然站起来,脸上带了不快:“父皇让侯爷掌管北镇抚司,是对侯爷寄予厚望,侯爷可不要令父皇失望才好。” 贺清宵依然神色温和:“多谢庆王殿下提醒。” “表弟,走了。”庆王一甩衣袖,大步往门口走了几步站定,回头看向辛柚,“还不知道东家如何称呼?” “民女姓寇。” “这书局不错,以后说不定要常打扰寇姑娘了。” 辛柚扬唇微笑:“庆王殿下能常来,小店蓬荜生辉。” 庆王深深看笑意盈盈的少女一眼,大步走到门口,却发现戴泽没跟上。 “表弟?” 埋头看书的戴泽茫然抬起了头。 庆王嘴角一抽:“你是要留下么?” “啊,不是。”戴泽赶紧站起来,把书往怀里一塞跑了过去。 二人走出书局,庆王侧头问:“这个寇姑娘,什么来历?” 这可把戴泽问住了:“我很少来这边,不知道啊。” 这里离国子监太近,晦气! 对皇子表哥,戴泽可不敢怠慢,眼一瞟发现了认识的人。 “孟斐——”戴泽冲往这边走的几个少年中的凤目少年招手。 孟斐看清是戴泽微微皱眉,而后看到戴泽身边的庆王,暗道一声晦气,不得不走了过去。 与他结伴出来的另外三人也都是官宦子弟,有见过庆王的,也有没机会见的,认出庆王的不敢视而不见,不认识的见同窗都过去了自然也跟着过去了。 “见过庆王殿下。”孟斐规规矩矩向庆王行礼。 其他三人紧跟着行礼。 庆王视线只落在孟斐身上:“小王记得,你是孟祭酒的孙儿。” 这话让戴泽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他不喜欢孟斐的原因。这令他深恶痛绝的国子监,最大的头子就是孟斐他爷爷! 原本见到孟斐他都躲着走的,直到听说孟斐因为不学无术经常被孟祭酒揍,他这才看这小子顺眼了些。 “孟斐,青松书局你去过吗?” 孟斐看向戴泽:“去过,怎么了?” 青松书局离国子监这么近,说没去过也没人信。 “今日我和表哥过去,发现青松书局的东家居然是位姑娘。这姑娘什么来历啊,小小年纪竟开起这么大一家书局?” 这话一出,与孟斐同行的两个同窗不由看向一人。 段云朗神情僵硬,一时懵了。 庆王他们为何会关注表妹? 不好,该不会是见表妹貌美,想强抢民女吧? 孟斐咳嗽一声,把众人注意力引过来。 “这我倒是知道一些。青松书局的东家姓寇,是太仆寺段少卿的外甥女,因为没了双亲住在外祖家。据说寇姑娘的祖父在世的时候开过书局,寇姑娘长大了,想继承祖父遗志,就盘下了青松书局” 辛柚开书局的缘由是少卿府推波助澜传开的,不然投奔外祖家的孤女搬出去住,少卿府丢不起这个人。 “原来这位寇姑娘也是贵女出身。”戴泽一脸意外,看向庆王。 出身过得去的话,表哥要是喜欢,倒是能收进王府去。 表兄弟经常来往,庆王哪里不明白表弟在想什么,当即警告瞪他一眼,淡淡道:“表弟既然遇到了朋友,那你们聊。” 孟斐忍耐扯了扯嘴角。 他可没什么和戴泽聊的。 戴泽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就是遇见说几句,表哥我们走吧。” 往回走的路上,戴泽呵呵笑道:“表哥,再去书局喊我一起啊。” 庆王睨他一眼:“你不要想些有的没的。” “表哥对寇姑娘没意思?”戴泽愣了愣,“你不是还说看着寇姑娘面熟嘛。” 他遇到美貌的小娘子想聊一聊,就常说类似的话。 “以为我是你,见到一个生得好的女子就起心思?你难道没看出来,那个寇姑娘与长乐侯关系不一般?” 戴泽撇嘴:“长乐侯算什么,给表哥提鞋都不配!表哥要是看中了,他还敢和表哥抢不成?” 庆王懒得和满脑子女色的表弟废话:“赶紧回去吧。” 而在望不见庆王这些人的影子后,段云朗心慌了:“你们先走,我去书局和表妹说几句话。” 孟斐三人十分理解同窗的心情。 “去吧,去吧。” 段云朗飞奔冲进书局:“表妹,不好了——” 后面的话在看到贺清宵后戛然而止。 辛柚走过去:“表哥,发生什么事了?” 段云朗看看贺清宵,压低声音道:“我和同窗出来买东西时遇到了庆王和固昌伯府的戴泽,他们一直问你的情况。表妹,我觉得他们在打你的主意!” 贺清宵默默看过来。 虽然声音小,但他听得见。 第87章 往事 “打我主意?”辛柚压下上扬的唇角,“他们都说了什么?” “就说——”段云朗瞄了贺清宵一眼,“表妹,要不我们去屋里聊。” 辛柚微微点头,对贺清宵道:“贺大人自便。” 贺清宵:“” 他看着二人走进待客室,默默走向书架深处拿起了游记。 待客室中,辛柚不紧不慢给段云朗倒了一杯茶水:“表哥慢慢说。” 段云朗喝了几口茶,把遇到庆王后听到的话原原本本说了。 “表妹,我担心庆王图谋不轨。” 辛柚举着茶杯,气定神闲:“表哥不要想太多,我听着他们主要是好奇,毕竟这么大一家书局的东家鲜少是我这个年纪的女子。” “如果只是好奇还好,就怕他们好奇之下来得勤,时日久了可就难说了。” 本来段云朗对这方面是个不开窍的,奈何话本子看多了,榆木疙瘩也生出几分心眼来。 在他看来,刚刚戴泽打听表妹时的德性,妥妥就是话本子里色迷心窍要棒打鸳鸯的恶霸。 至于和表妹成双成对的另一只鸳鸯—— 段云朗实在想不出人,于是想到了自己。 啊呸,他们可是兄妹! 他又想到了贺清宵。 呸呸呸,锦麟卫和戴泽他们算一类! 不想了,总归表妹以后会有良缘,不能让这些人惦记上。 “表哥放心吧,我到底是朝廷命官的亲眷,不会发生强抢民女这种事的。” 对她来说,庆王和固昌伯之子的上门不但不是麻烦,还是意外之喜。 正愁没有借口向贺大人打听他们的事,更愁没有接触他们的机会。以后那二人若是常来,再好不过。 “表妹,你真一点不担心啊?”段云朗看出辛柚的淡定不是作假。 “不会有事的,只要表哥回家后不要乱说。” 段云朗一时想不通其中关系。 辛柚毫不客气挑明:“大舅要是因表哥的话误会了,万一挺乐意与皇家或是固昌伯府扯上什么关系呢?” “表妹放心,我保证不说。”段云朗立刻道。 “国子监不能出来太久吧,表哥快回去吧。” 段云朗走到门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表妹对大伯的看法不怎么样。他张张嘴想劝两句,最后还是作罢。 就大伯家弄出来的那些事,不怪表妹警惕。 把段云朗送出书局,辛柚返回来。 “贺大人走了吗?” 一看胡掌柜往书架那里瞄的眼神,辛柚就明白了。 没等她往书架那里走,贺清宵走了出来。 “贺大人,有时间聊聊吗?” 贺清宵一直没走本就是有话对辛柚说,自是不会拒绝。 辛柚请他去了待客室,那桌上还摆着喝过的茶盏。 “刘舟,来收拾一下。” 很快刘舟进来把桌面收拾干净,端来新茶。 辛柚捧着茶杯,微微垂眸:“刚刚听了表哥的话,我有些担心,贺大人方便说一说今日登门的两位客人吗?” 贺清宵默了默。 说实话,他不但没看出寇姑娘的担心,甚至还看出来她心情不错 虽这般想,他还是问道:“寇姑娘想了解什么?” “听表哥说,那位蓝衣公子姓戴,是固昌伯之子。不知他性情如何,有没有仗势欺人过?” “他叫戴泽,是固昌伯的幼子。固昌伯原有两子,长子几年前意外身亡,固昌伯府对仅剩的这位公子十分纵容。戴泽拥有纨绔子弟应有的一切品质,做过调戏民女的事” 辛柚认真听着,心情有些微妙。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总觉得贺大人说得太详细了。 嗯,可能这也是锦麟卫的品质吧。 “戴泽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些,寇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辛柚很想多问一问固昌伯,毕竟这些看似随随便便从贺清宵口中说出的讯息如果是她自己去打探,恐怕要费许多工夫。 理智还是阻止了她。 她问一问戴泽,还能说是对方今日来书局强买话本,担心日后有麻烦,围着固昌伯问个不停就可能引起贺清宵的怀疑了。 “那庆王呢?他是什么样的人?” 贺清宵看着辛柚,眼神温和,说出的话却带着警告:“寇姑娘尽量远离庆王,如果实在避不开,也不要与之起冲突。” 辛柚沉默一瞬,对上那双温和的眼:“庆王如此可怕吗?” 许是担心辛柚不放在心上,贺清宵说起庆王更详细:“今上共有六位皇子,大皇子秀王,今年十八岁,二皇子庆王,今年十七岁,后面几位皇子年龄最大的三皇子也不过十来岁,因而庆王很受今上看重。” “那秀王呢?秀王是长子,是不是更受今上看重?” 贺清宵的回答出乎辛柚意料:“事实不是这样,今上对秀王比较冷淡。” 辛柚面露疑惑,贺清宵突然笑了笑:“我说这些,有些大逆不道了。” “我不会对第三人透露的,贺大人请放心。”辛柚忙添了茶。 贺清宵垂眼,避开少女眼巴巴的样子,面前清茶因为添了水正起波澜。 “其实也不是秘密,只不过时间越久,便无人提起了。” 以他的年纪能知道这些,还是因为桂姨。 “寇姑娘应该知道,今朝女子地位比前朝大有提高,得益于皇后娘娘吧?” 辛柚微微点头,亦垂了眼。 她不敢让他看出眼中的情绪。 “皇后娘娘是位奇女子,她与今上于微末时结为夫妻,辅佐今上成就大业。而在那些年皇后娘娘一直不曾诞下子女,等到大夏建国,便有许多人担忧今上无后,劝今上充盈后宫。” “然后今上就广纳后宫,佳丽三千了?” 贺清宵从少女凉凉的语气里听出了浓浓的不悦,不由想起桂姨对他说起这些时,也是语气忿忿。 他不禁弯了一下唇角。 辛柚瞳孔一震。 说到佳丽三千竟忍不住笑了,这人是不是忘了他又不是皇帝。 察觉辛柚神色不对,贺清宵敛了笑意,继续道:“今上拒绝了,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可随着时间推移,劝谏的人越来越多,太后也发了话。今上登基第二年,到底抵不住后继无人的压力,纳了几名女子安置在怡园” 辛柚听着,嘲讽笑了笑。 第88章 买花 贺清宵看出辛柚唇边的嘲笑,顿了顿。 辛柚喝了一口茶。 茶水有些凉了,却压不住她心头火气:“这么说,今上充盈后宫还是被人逼的了?” 触及对方无奈亦无措的眼神,辛柚心头一凛,冷静下来:“咳,同为女子,听了有些生气。贺大人继续说吧。” “具体内情其实也很难清楚,只是听说在兴元三年的冬日皇后娘娘看到了大皇子母子,从而发现了今上安置在怡园的诸女。没多久,皇后娘娘就带着几名亲信悄悄离宫了,从此再没回来。据说——” “据说什么?”辛柚暗暗握拳,面上竭力保持着平静。 “据说皇后娘娘离宫时还怀着身孕。” 贺清宵想到桂姨说起这些时的气愤与可惜。 皇后的离开震惊朝野,那几年不知多少人暗地里笑皇后想不开,还年幼的他都听到过这类议论,直到时间慢慢抚平了一切。 “因为皇后娘娘的离开,这些年来今上对大皇子母子颇为冷淡,直到大皇子封了秀王,他的母妃才被封为安嫔。” “所以二皇子庆王才更受看重吗?”听闻大皇子被冷落的原因与娘亲有关,辛柚并不觉那个人就对娘亲情深义重了。 无非是寻一个发泄口罢了。 娘亲离开是因为大皇子母子吗?明明是因为那个人违了白首之约,毁诺失信。 “二皇子只比大皇子小数月,这些年后宫一直是他的母妃淑妃打理。” 本来这些话不该说,可贺清宵有预感,若不多加提醒,眼前少女什么事都敢去做一做:“庆王因为一切顺遂,行事有些随意,寇姑娘尽量避开他。” 辛柚微微点头,以好奇的语气问起:“对皇后娘娘的出走,今上又是什么态度呢?” 贺清宵深深看她一眼。 辛柚笑笑:“有些好奇” “皇后娘娘刚离开那几年,曾大范围找过,这些年没有明面上的寻找了。” 辛柚身体微微前倾,不错过对面的人一丝表情:“暗中还有留意吧?” 贺清宵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默默拉开二人间的距离:“驻守各地的锦麟卫会留意,但多年来并无皇后娘娘踪迹,应该算边缘化任务了。至于今上态度,君心难测,便不是贺某能揣测的了。” 也就是说,找回皇后是弥补亏欠还是恼怒其不辞而别,都是未知数。 辛柚举起茶杯:“多谢贺大人告知这些。” 端茶送客的意思,贺清宵自然明白。 辛柚送贺清宵走出书局。 外面阳光正好,有挎着竹篮卖菊花的小娘子,也有挑着扁担吆喝针头线脑的小贩。 贺清宵在路边停下,压在心里的话还是说了出来:“寇姑娘,固昌伯府有什么特别的吗?” 辛柚愣了一下。 有庆王与固昌伯之子主动来书局为由,还是引起贺清宵怀疑了吗? 这人疑心是不是太重了些。 贺清宵接下来的话让辛柚明白了原因:“寇姑娘若是闲逛,可以去去湖边或是街铺,固昌伯府那边没什么好风景。” 辛柚不由睁大了眼。 又被跟踪了! 似乎猜到辛柚所想,贺清宵轻咳一声解释:“最近有个案子,与固昌伯府有些关联,无意间留意到了寇姑娘。” 辛柚沉默了。 在贺清宵这里,似乎总是不顺利。 她的沉默令贺清宵敛了探寻答案的锋芒,温声道:“寇姑娘,不管你为了什么,总之自己安全为重。” 他说完,大步走进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很快就不见了那道朱色身影。 辛柚抿着唇,久久立在原处。 “姐姐买花吗?”清脆的女声传来。 辛柚回神,看着提起竹篮的少女。 那竹篮里挤满了秋菊,红的,粉的,紫的,黄的 “新采来的秋菊,无论是用来插瓶还是做菊花饼都好呢,姐姐要不要买几支?” “哦,好。”辛柚本以为自己没有摆弄花草的心情,可看着那篮五彩缤纷的鲜花,鬼使神差点了头。 她直接把一篮菊花买下,提着回了书局。 刘舟看到东家提着一篮花进来,脱口而出:“贺大人送了您一篮花啊,这花真好看。” 整整一篮呢! 辛柚面无表情把花篮递过去:“我买的。挑一些好看的插瓶摆在书厅和待客室,剩下的我带回东院。” “啊,是。”刘舟想打自己的嘴,接过花篮灰溜溜跑了。 等辛柚提着半篮菊花回东院,胡掌柜揪住刘舟的耳朵:“兔崽子,以后再贫嘴就去印书坊扛木头。” “疼疼疼,掌柜的快松手!”小伙计揉着耳朵,很是委屈,“谁能想到呢,明明一起出去的” 贺大人白拿一本《画皮》没给钱嘞,居然还让东家自己掏钱买花! 走在街上的贺清宵也遇到了卖花娘。 “公子买花吗?可以插瓶,可以簪花,还能赠友人” 鲜少在外花钱的贺清宵看了看鲜灵灵的菊花,摸出了铜板。 “卖花哟,鲜灵灵的菊花——”卖花娘提着花篮走远了。 贺清宵看着手中菊花,不好带回衙门,干脆回了侯府。 看到拿着菊花回来的贺清宵,桂姨大为震惊:“侯爷,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买了几支菊花,没处放就带回来了,麻烦桂姨找个花瓶把花插好。” 桂姨接过菊花,打量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这孩子一定是开窍了! 到底是哪家姑娘呢? 知道问不出来,桂姨抱着菊花恍恍惚惚走了。 九月初一,辛柚要回少卿府应付,出宫的皇子也到了进宫请安的时候。 庆王与秀王在宫门口遇到了。 与神采奕奕的庆王相比,秀王整个人沉静许多,从小被忽视的环境给他的眉眼染上几分深沉。 “大哥,好巧啊。”庆王漫不经心打了声招呼。 “二弟。” 兄弟二人没再有什么交谈,同去了乾清宫。 “陛下,秀王殿下与庆王殿下来了。” 兴元帝微抬眼皮:“让他们进来。” 很快两个少年走进来,齐齐行礼:“请父皇安。” “免礼。”兴元帝淡淡的声音传来。 庆王直起身,露出笑容刚要说些什么,对上兴元帝那张脸愣了一下。 第89章 闹事 兴元帝生得甚好,脸型流畅,五官精致,尤其一双眼睛大而长,到眼尾处微微勾起来。哪怕到这个年纪了,一眼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是俊朗非凡。 庆王也生得好,秀王亦长得不错,但二人相貌上都随了各自母妃,与兴元帝相似之处不多。 庆王行完礼这么一看,突然就反应过来他为何瞧着那位开书局的寇姑娘眼熟了。 她长得像父皇啊! 她竟然长得像父皇! 兴元帝看出了庆王的走神:“二郎?” 庆王回了神,忙道:“父皇看起来好年轻,儿子一时看愣了。” 严肃如兴元帝,听了这话都忍不住弯了唇角:“老大不小了,说话别这么滑头。” “儿子是真这么觉得。” 兴元帝问了几句宫外的事,淡淡道:“去看看你们母妃吧。” “儿子告退。” 庆王与秀王一起退下,由始至终兴元帝都没单独问上秀王一句。 出了乾清宫,庆王对秀王的态度就更加随意了,说了声回见就向淑妃所在的寝宫走去。 秀王望着走路都显得神采飞扬的兄弟,轻轻扯了扯嘴角,低垂眉眼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菡萏宫里,淑妃早就准备好吃喝等着儿子。 “娘娘,庆王殿下来了。” 宫人话音才落,庆王就大步走了进来:“母妃,我来了。” 淑妃眉眼间都是笑:“在王府怎么样?最近天转凉了,可不要贪凉。” 与兴元帝时常能见到儿子不同,庆王与秀王这样出宫开府的皇子一般只在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才会进宫探望生母,面对半个月没见的儿子,淑妃自是惦念。 “知道了,儿子都多大了,每次见了都说这些。” 面对儿子的不耐烦,淑妃丝毫不往心里去,笑着问:“去过你舅舅家吗?” “去了。” “他们都可好?” “好着呢。我和表弟还去了一家书局,那书局——”对上淑妃兴致盎然的眼神,庆王咽下了书局东家是个长得像父皇的姑娘这些话,“那书局新出的话本子还挺好看的,叫《画皮》,母妃看过没?” 淑妃一笑:“宫里又不比宫外,哪有这些书看。二郎你也大了,少看这些闲书——” “知道了,知道了。母妃,我突然想起还有事,先走了。”庆王不愿听淑妃啰嗦,准备走人。 “不留下用午膳了?” “下次吧,儿子真有事。” 淑妃走到宫门口,眼巴巴望着儿子走远了,满脸不舍。 “小明子,回头从宫外买两本《画皮》,本宫看一看。” “是。” 庆王离开皇宫,一时不想回王府,一个闪念往青松书局的方向去了。 辛柚回到少卿府,还没待多久,前边传信说一个叫石头的伙计来找。 辛柚一听就知道有事,立刻去了前边。 “东家,不好了,有好些国子监的监生来咱们书局闹事!” “是因为《画皮》?” 石头忙点头:“对,他们听说有人提前买到了《画皮》下部,觉得不公平,来闹呢。” “不急,你先回去,告诉掌柜的我马上就到。” 辛柚去了如意堂。 “外祖母,书局突然有事,我要赶回去处理,就不在家吃饭了。” “什么事啊?” “来了难打交道的客人,我去看看。” 老夫人皱眉:“就说做生意不简单,去吧。” 再多的话就没有了。 辛柚当然不会指望少卿府的人做什么,而是乐得无人插手,往外走时遇到了段云朗。 “表妹去哪儿啊?” “回书局。” 段云朗一听转了身:“回书局?不是才从书局回来吗?” “有国子监的学生来闹事。” “不会吧!”段云朗震惊,“表妹,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辛柚没有拒绝,赶去书局的路上提醒段云朗:“会来书局闹事的监生估计身份不简单,表哥若是认识只需要告诉我对方身份,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段云朗一口答应。 表兄妹二人赶到时,书局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 吵闹声传出来:“你们《画皮》下部既然已经印好,凭什么区别对待?难不成是觉得固昌伯府的人比我们都高贵,看人下菜碟?” “就是,就是!亏我们还守规矩苦苦等着新书发售,结果早就往外卖了” 都是年轻气盛出身不错的学生,胡掌柜连连擦汗,一眼瞧见了辛柚。 “东家!” 堵着门的人下意识让开,辛柚走了进去。 领头的监生生了一双浓眉,一见辛柚就打量一番:“你就是青松书局的东家寇姑娘?” 辛柚同样打量对方:“贵客是——” 其实在进来时,辛柚已经从段云朗口中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这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年名叫章旭,乃当朝首辅的孙儿。再具体,就来不及了解了。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书局区别对待!”章旭冷哼一声。 天知道戴泽那小子拿着《画皮》下部在他面前炫耀,他有多气。 怎么,戴泽可以有,他就不配有?要不是祖父不让他仗着家世压人,他早就逼着这破书局把《画皮》下部交出来了,还轮得到戴泽得意洋洋? “区别对待?”被不满的监生们围着的少女微微睁大眸子,一脸无辜,“没有区别对待啊,不是谁都没卖给吗?” 章旭一听更气了:“你是没卖给我们,但卖给固昌伯府的戴泽了!” 辛柚面露恍然:“你说戴公子啊?那贵客误会了,我们书局没有卖他,而是我个人送他一本。嗯,身为主人把自己的东西送人,应该不违背律法吧?” “送他的?”章旭愣了一下。 戴泽那小子为什么没说是送的! 发现误会了,章旭这种贵公子可拉不下脸道歉:“我怎么没听说戴泽和寇姑娘有交情呢?” “是没交情,但他与庆王殿下一起来的。听闻庆王殿下喜欢《画皮》,正好《画皮》下部印好了,我这当东家的一激动就送了庆王殿下和戴公子一人一本。”辛柚说到这里,面露难色,“贵客说不该与庆王殿下他们区别对待的话,那我也可以送各位一人一本。” “这——”章旭眼尖看到门口处的庆王,猛咳一声,“这怎么行!” 第90章 择日不如撞日 章旭虽不学无术,也不会没脑子到认为他和皇子不该区别对待。毕竟他只是不爱学习,不是傻。 尤其是——庆王就在这里啊! 他赶紧目不斜视,装作没看到庆王的样子:“我们怎么能和庆王殿下相提并论呢。是我们没弄清楚,闹了误会,寇姑娘你别往心里去啊。” 跟着来闹的都是章旭的小跟班,听他这么说,自然不说什么了。 “也是我这个东家不对,低估了大家对《画皮》的喜爱。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开售《画皮》下部,省得贵客们跑空。” 听辛柚这么说,章旭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今日就开售?这,这不影响你们安排吧?” 辛柚嫣然一笑:“其实都准备好了,只是做生意都图个好兆头,想挑吉日发售新书。今日来了这么多贵客,在我看来就是上好的吉日了。掌柜的,写个发售新书的告示贴出去,准备起来。” 来的监生都是十几岁的少年,这个年纪大多吃软不吃硬,尤其说这话的还是年龄相仿的美貌少女,当即火气就都消了。 章旭更是觉得辛柚给面子,不仅收起了一身刺,还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我买八本,今日一起来的朋友一人一本。” “多谢贵客捧场。” 章旭往庆王所在方向瞄了一眼,准备硬着头皮去打招呼,却发现那里已不见了庆王身影。 他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句。 果然刚刚装着没看见庆王是对的,现在都省了去行礼了! 对章旭这样的人来说,最怵头的就是和远比自己身份尊贵的人打交道,尤其是年龄差不多的人。 刘舟与石头两个伙计很快从印书坊抱来一摞书。 章旭痛快买下八本分给同来的朋友,拿着书往外走时看到了段云朗。 他隐隐觉得这少年有些眼熟,不由多看了两眼。 段云朗拱手:“章公子。” 章旭挑眉:“你认识我?” 段云朗微笑:“我也是国子监的学生。” “我想起来了!”章旭抚额,“你常和孟斐在一起。” 在官宦子弟云集的国子监,太仆寺少卿的侄儿不起眼,国子监祭酒的孙儿就十分惹人注目了。 尤其孟斐因为不好好学习经常挨孟祭酒揍,章旭和对方虽无深交,印象却好得很。毕竟章首辅训他的时候,他就能说虽然他考倒数第一,可国子监祭酒的孙子考倒数第二啊。 “你怎么也在这儿?今天国子监不是放假吗?”对段云朗说话,章旭就随意多了。 难不成是听说他来讨不平,特意来助威的? 这么一想,章旭看段云朗顺眼不少。 “书局东家是舍妹。”青松书局东家与少卿府的关系不说人尽皆知,至少对热衷买话本子的人们来说不是秘密,既然被章旭瞧见了,段云朗自然不会隐瞒。 “哟,那不好意思了。”章旭看一眼辛柚,对段云朗轻飘飘赔了个不是,招呼着朋友走了出去。 “表妹,你真厉害!”段云朗亲眼瞧着辛柚几句话把国子监出名难惹的人打发人,满心钦佩。 刚写完告示的胡掌柜往段云朗这里看了看,心道这还用你说。 见辛柚望过来,胡掌柜忙问:“东家,告示写好了,您看看妥不妥当。” 辛柚看了看,忍着可惜点头:“可以,贴出去吧。” 若是在告示开头提一句因为受到庆王殿下喜爱而提前发售,想必会大大提升人们的购买热情。 不过想想贺大人的提醒,还是算了。 赚钱不是她开书局的真正目的,若为此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那就得不偿失了。 因为越来越推崇新东家,胡掌柜对辛柚的反应格外上心。 怎么觉得东家有些遗憾的样子呢,是哪里写的有欠缺吗?胡掌柜在心里嘀咕着走了出去。 “表哥,去待客室说话。” 辛柚带段云朗走进待客室,给他倒了一杯茶:“今日来闹事的人,表哥还了解别的吗?” “你说章旭?” 辛柚点头:“章旭这样性子的人,青松书局既进了他的眼,以后恐怕少不了打交道,我多了解一些也好应对。” “他就是出身好,祖父是当朝首辅,父亲早就不在了,章首辅就这么一个孙儿,国子监敢招惹他的不多,哪怕次次考倒数,先生们也管不了。” “他和戴泽很熟么?”辛柚不动声色问出关键。 “固昌伯府的戴泽?他们是挺熟的,不过戴泽不在国子监。” 本来以段云朗的圈子,和戴泽没什么交集,奈何这位戴公子的事迹在国子监太有名了,届届相传。 “据说戴泽一进国子监就头晕,一开始固昌伯不信还打了他几次,结果他一进国子监就吐了,然后孟祭酒把他们父子一起赶出去了。” 辛柚一时无语。 “表妹你不要觉得孟祭酒这样,就看轻戴泽。别看戴泽只是出身伯府,但固昌伯府可是庆王的外祖家” 辛柚认真听着,得出几个讯息,一是在国子监读书的章旭与戴泽常打交道,二是这两人都不爱学习,但爱看话本故事这类闲书,再就是孟祭酒敢扫固昌伯面子,是清流人物。 辛柚还有一个发现,有在国子监读书的便利,性情开朗的段云朗知道的还不少。 送段云朗出去时,辛柚顺手拿起一本刚摆到书架上的《画皮》:“表哥带回家看吧。” 段云朗眼一亮,毫不客气收下了:“多谢表妹。表妹和我一起回去吃饭吗?” “不了,突然改在今日出售新书,我还是在这边守着,表哥帮我和外祖母说一声。” 段云朗一口答应,走出书局吃了一惊:“表妹,告示前好多人!” 辛柚弯唇一笑。 择日不如撞日这话可不是一句空话,有一群监生闹事,怎么会不引起人们好奇呢。 好奇就是最好的宣传。 而在对面的雅心书局,古掌柜望着涌向青松书局的人,一张脸黑如锅底。 这青松书局好不要脸,怎么突然就发售新书了! “掌柜的,咱们怎么办?”伙计苦着脸问。 “还能怎么办,叫印书坊赶紧把书送过来,咱们也发售新书!” 第91章 宣传 雅心书局对平安先生的新书还是很有信心的。本来古掌柜的打算是紧盯对面,一旦对面有要开售的迹象就抢先一步把平安先生新书发售的消息传出去。 挥金如土的人终归是少数,大部分人买这类闲书还是精打细算的,平安先生的新书把这些客源一抢,对面新书就只能积压着慢慢卖了。 今天对面来了一群闹事的明明该焦头烂额,怎么就发售新书了呢! 眼见走进青松书局的人越来越多,古掌柜急慌慌把告示往外一贴。 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告示前很快就围了不少人。 “哟,平安先生的新书也在今日开售了。” “《鬼婢》——看起来不错啊!” “哎,带的钱只够买一本,是买《画皮》下部呢,还是买《鬼婢》呢?” “这还用说,肯定是平安先生的《鬼婢》啊,平安先生的书错不了。” “可我还挺想知道《画皮》后面发生了什么” 于是一部分人走向青松书局,更多的人走向雅心书局。 看到这情景,古掌柜大大松了口气。 呵,出其不意又如何,再多花样也撼动不了平安先生的地位。 “东家,对面书局在抢客人呢。”刘舟小声把情况报给辛柚。 “不影响。你找个脸生的人去买一本平安先生的新书来我瞧瞧。” 辛柚淡定的样子安抚了小伙计的担忧,忙去找人买书。 青松书局与雅心书局所在的这条街一下子热闹非凡。望着青松书局门口进出不断的客人,庆王歇了与辛柚接触的心思。 其实到这时他都说不清离开皇宫后会来这里的原因,大概是发现一个人长得像父皇的那点新鲜感吧。 庆王随口吩咐侍卫去对面书局买一本新书,低调往王府的方向去了。 不久后,辛柚拿到了平安先生的新书《鬼婢》。这书名虽然直白,对喜爱志怪类故事的人来说,倒是有点意思。 辛柚秉着知己知彼的心思认真把书读完,一脸一言难尽。 是她高估对方了,这本书也只有书名有点意思了。 这一日,兴冲冲买了《鬼婢》的人把书看完,看之前的万分期待化为了失望、后悔、气闷种种情绪。 “浪费时间啊!”青松书局的前东家沈宁把《鬼婢》往桌上一丢,重新拿起了《画皮》下部,“还是把《画皮》再看一遍吧。” 亏他想着雨露均沾,两本都买了。 转日段云朗回到国子监,一脸兴奋:“孟斐,《画皮》下部你们看了吗?” 孟斐茫然摇头:“《画皮》下部出来了?” “昨天开售了啊,我都看完了。太好看了,太出乎意料了!” 一些看完了的同窗听到段云朗说话,也谈论起来。 因为昨日放假,不知道《画皮》下部开售的学生才是大多数,很快更多的人加入了议论。 “快说说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孟斐一手搭上段云朗肩膀。 “不行,不行,想知道赶紧去买。”段云朗坚定拒绝。 孟斐嗤地一笑:“都知道,青松书局是你妹妹开的。”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哎,你们都看的《画皮》吗?我买的平安先生新书《鬼婢》。” “我也买的《鬼婢》” “嗯,我也是” 不知为何,这些自曝买《鬼婢》的人声音都有点小。 孟斐是个特别爱看话本故事的,立刻问道:“《鬼婢》讲了什么?” 被问的人一脸恍惚:“我看完还以为又看了一遍《蝶仙》” 另一个人就直接多了:“无聊、无趣、无味!白瞎了我那几百文啊!” “真有这么难看吗?我还想着先买《鬼婢》呢,毕竟是平安先生的书。” “太好了,那我就直接去买《画皮》了。能不能透露一下《画皮》怎么样——” 段云朗跳起来:“不能说不能说,想看的都去买。我表妹一个小姑娘开书局不容易,兄弟们多捧场啊。” 同窗一片起哄声中,先生板着脸走进来:“闹什么?” 少年们赶紧闭嘴,竖起书本。 等到午休时间一到,一大群学生齐齐冲出国子监,直奔青松书局去了。 很多时候就怕对比,《鬼婢》若与《画皮》发售时间有个较大间隔,就算故事一般,凭着平安先生的名头也能有个不错的销量。可偏偏两本书选在同一日发售,人们越是比较,越觉得《鬼婢》是毫无诚意的骗钱之作。 随着两本书截然相反的口碑发酵,青松书局前排起大长队,雅心书局则变得门可罗雀。 古掌柜急得头发掉了一大把,翻来覆去看着《画皮》下部,有了主意。 话本故事这个市场可不光是读过书的男人,还有那些待字闺中的姑娘和打发时间的妇人呢,而这些人往往没有男子消息灵通,买书会落后几日。 比起情意绵绵的《鬼婢》,《画皮》多吓人啊,抓住这点宣传宣传,就能吓退那些女子了。 很快《画皮》下部如何如何恐怖的言论就传开了。这样一来,还真有不少胆子小的女子犹豫了。 胡掌柜听了这些风声觉得不对,仔细一打听,就知道了对面书局在搞鬼。 “雅心书局惯爱用这些不地道的手段!”老掌柜在辛柚面前气呼呼诉苦。 辛柚经营书局虽另有所图,可谁嫌银子咬手呢,何况这种恶意竞争不能惯着。 “掌柜的别急,既然他们放出这种风声影响女客,那我们也可以宣传一下《画皮》的优势。” “东家是指——”胡掌柜诚心求教。 “比如王生喜爱的美貌女子实际是披着人皮的恶鬼,被发现后就掏出王生的心吃掉了。” 胡掌柜一脸茫然:“外面传《画皮》下部太过恐怖,就是这么传的啊。” 辛柚莞尔一笑:“我们可以换个方向宣传。王生被恶鬼掏了心,虽然恐怖,但也说明见色起意是没有好下场的,养外室更是没好下场的,没了好下场最终还要靠糟糠妻挽救。那些胆量小的女客就是自己不敢看,也可以买来让父兄夫君多看看呀。” 胡掌柜:! 第92章 扫地出门 很快看《画皮》能让不老实的夫君改邪归正的说法就传开了。 看个话本故事还能有这作用? 听说《画皮》太过恐怖的一些女客,或是不信,或是好奇,还是忍不住买了。 一户殷实人家,婢女把刚刚买来的《画皮》拿给女主人,有些担心:“您真的要看啊?听说很吓人的。” 女主人接过来,犹豫了一下把书翻开:“一本书而已。” 其实她胆子很小,特别是丈夫时常不在家,晚上只有她一个人就寝,窗外树影晃动都会让她胡思乱想,要叫婢女陪着睡。 可听说这本书能让男人老实些,想想这些日子的猜测,她还是想看一看。 女子咬了咬唇,鼓起勇气看起来。 她看到王生从窗子往内瞧,青面獠牙的恶鬼拿着笔在人皮上细细描画。 这松龄先生笔力十足,仿佛让人直接看到了画面。 寒意爬上脊背,让她不觉打了个哆嗦,可情节又吸引着她看下去。等看到王生被恶鬼撕破胸膛掏出心,女子害怕的同时又生出微妙的爽快。 看到最后,女子舒了口气,对婢女道:“这故事不错,我读来你听听。” 女子把《画皮》读了一遍,笑着问婢女:“你听了这故事有什么感受?” 婢女知道女主人脾气好,实话实说:“婢子觉得王生的妻子好不值得啊,王生色迷心窍被恶鬼害死,她为了救王生竟忍受乞丐那般侮辱” 女子怔怔听着,最后掩饰般一笑,伸手点了点婢女额头:“小小年纪,总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去做活吧。” 等到晚上,男主人难得回来了。 女子闲话家常般聊起:“我买了《画皮》下部,夫君要不要看看?” 与女子特别爱看话本故事不同,男主人爱好不在此处,不过无事时用来打发时间还是可以的。 于是他伸手接过,慢慢看起来。 胡掌柜见来买《画皮》的女客越来越多,笑得合不拢嘴,感慨道:“还是东家有本事啊。” 刘舟点头附和:“可不,就连原先的东家都说应该早早把书局转卖给东家,还催我问问东家,松龄先生什么时候再出新书。” 胡掌柜嘴角一抽。 原东家那个崽卖爷田的败家子就不要提了,不然他替老东家心塞。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请问贵东家在吗?” 胡掌柜一抬头,就见一名梳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子站在厅中,身边跟着个小丫鬟。 “我们东家出去了,贵客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等东家回来小老儿转告她。” “我是来感谢贵东家的。”年轻妇人犹豫了一下,扫一眼婢女。 婢女忙把带来的礼品放到胡掌柜身边的柜台上。 “这是——”胡掌柜有些糊涂了。 “我丈夫这半年来经常不回家,前两日他看了《画皮》,突然回来向我赔不是。原来半年前他和一名女子有了来往,常在她那里留宿。他看了《画皮》后起了疑心,多加留意发现那女子竟是与人合谋,想谋夺我家铺面” 年轻妇人说完,冲胡掌柜褔了福:“幸亏贵东家买下《画皮》这样的好故事发售,让我们一家避开了这场劫难。” 胡掌柜:“”万万没想到他们为了还击雅心书局传出的风声竟然真起了作用! 而听到这番话的不只胡掌柜,还有走进书局的其他客人。 对热衷八卦的京城百姓来说,这件事毫无疑问集中了所有值得传播的特性,于是短短时间就传开了。 事件的男女主人是谁没几人知晓,关键是这件事太有意思了。一时间不说蜂拥而至的女客,就连原本不看话本子的人都凑热闹跑来买上一本。 没办法,如今人们见面就谈《画皮》,没看过这本书都插不上嘴。 青松书局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一人恨不能生出八只手。 石头鼓起勇气问胡掌柜:“掌柜的,我娘身体好的差不多了,能回来做事吗?” 石头娘没生病的时候本就在青松书局做事,胡掌柜一听就点了头:“没问题,不过要和东家说一声。” 辛柚也没想到换了个方向宣传《画皮》竟有这等效果,忙得她连调查固昌伯都没时间了。 一听胡掌柜说起石头娘,她毫不犹豫点了头:“掌柜的看着安排,各处缺人手的话就雇一些,不要把人累坏了。” 胡掌柜虽感动东家的体贴,却没有立刻招人的打算。 青松书局如今是惹人眼红的大树,急着雇人很可能招来一些不安好心的。书局这么好的形势,宁可这段时间累一些也不能出差错。 很快石头娘被石头领着来到辛柚面前,结结实实给辛柚磕了个头,青松书局从此多了一名精于缝补的妇人。 青松书局红红火火,雅心书局越发冷清了。 古掌柜被东家骂了个狗血喷头,按着东家的指示把平安先生扫地出门。 “先生对不住了,小店经营不善,还请您另谋高就。” 平安先生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高个子,山羊胡,一脸文人的清高,听了这话顿觉受到莫大侮辱。 “掌柜的,当初你请鄙人来雅心书局,可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啊,当初也没想到先生的新书竟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写书先生打得一败涂地,给我们书局造成好大损失。” “你们不讲信用!”平安先生气愤指着古掌柜。 古掌柜脸一沉:“我劝先生好聚好散,免得彼此难看。” 平安先生知道古掌柜背后的东家不是什么善人,冷哼一声,拎起包袱走出了雅心书局。 古掌柜特意选的一大早赶人,对面的青松书局还没开门。 平安先生提着包袱站在秋风萧瑟的街头吹了一会儿凉风,大步走向青松书局。 刘舟听到拍门声把门打开:“谁啊,大清早的——” 看清店门外的人,小伙计先是一愣,而后语气带了几分古怪:“呦,这不是平安先生嘛,一大早有什么事吗?” 看这提着包袱的样子,该不会被雅心书局赶出来了吧? 嘿! 第93章 邀请 平安先生忍着尴尬道:“我找你们掌柜。” 刘舟神色微妙,却没拒绝:“那进来吧。” 随着小伙计侧开身子,平安先生走了进去。 他不觉环视四周,书厅的布局还是印象中的样子,只在细节处多了一些雅致,除此之外就是书册的变化。他转投雅心书局时青松书局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书架虽也摆满了书,却远不是眼前这样连角落都摆得满满当当,细看全是《画皮》。 刘舟察觉平安先生的失神,面露得意。 谁能想到书局的生意竟好成这样呢!如今不只《画皮》下部供不应求,上部也有许多新客来买,后边印书坊从早到晚就没停过。 听掌柜的说,这是因为那位女客的故事传开了,引得许多从不看话本故事的人好奇来买。而这些人可比爱看话本故事的人多多了,现在京城流行的风潮就是从上到下谈《画皮》。 其实不用掌柜的说,从东家买书局他就看出来了,他们东家就是点金圣手! “石头,去请掌柜的,就说平安先生来了。” 石头应一声,往西院去了。 不多时胡掌柜踱着步进来了,一扫平安先生,露出个微笑:“平安先生清晨前来,有何贵干啊?” 当初平安先生的离开可不怎么愉快,在胡掌柜看来就是插了青松书局一刀,还是要害。 平安先生拱了拱手:“掌柜的,鄙人想见一见松龄先生。” 他倒是要瞧瞧,令他一败涂地的人究竟什么样。 胡掌柜愣了愣。 他还以为平安先生被对面扫地出门,想吃回头草了,原来是想见松龄先生。 “那真是抱歉,松龄先生不在我们书局。” “掌柜的可否告知松龄先生住处?” 胡掌柜心道别说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啊,不然去寻松龄先生麻烦怎么办。 “小老儿也不知道松龄先生家住何处。” 平安先生眼里有了怒火:“鄙人只是想见松龄先生一面,掌柜的何必百般推脱!” 胡掌柜也烦了,淡淡道:“松龄先生的情况,小老儿什么都不知道,先生如果没有别的事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你!” 刘舟一摊手:“先生请吧。” 平安先生一张脸涨成猪肝色,狠狠瞪二人一眼,拂袖而去。 “切,什么人呐。”刘舟对着空荡荡的门口翻了个白眼。 “我去把门口扫一扫。”石头提着扫帚跑了出去。 对石头来说,青松书局那段灰暗的日子也是他灰暗的日子,幸亏掌柜的心善,后来又有了新东家。与对面书局沾边的都是坏人! 等辛柚从后边过来,胡掌柜便把平安先生登门的事说了。 “掌柜的做得对。松龄先生一开始就说了,不愿让人知晓他的身份样貌。如今松龄先生名声大噪,想要打听他的人定会越来越多,咱们在这方面定要注意。” “东家您放心,谁也别想从咱们书局打听到松龄先生一个字。” 毕竟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随着来买书的客人越来越多,平安先生登门的事很快就被大家抛在脑后。辛柚忙了一阵回到东院,没过多久门人就禀报说少卿府的三姑娘来了。 辛柚命小莲把段云灵请进来。 “青表姐,我看书局都挤不进去,就直接来这边了。” 小莲端来茶水点心。 “灵表妹喝茶。” 段云灵端起菊花茶,道明来意:“明日就是重阳,祖母要带着我们去踏秋,让我来叫表姐回家准备着。” “踏秋?”辛柚这几日忙忙碌碌,都忘了重阳节到了。 “是呀,去年重阳恰好祖母身体不爽利,只有咱们几个去的,祖母说今年只要没事的都一起去。” 辛柚对和少卿府的人一起踏秋毫无兴趣,但京城如果有重阳合家踏秋的习俗,或许值得一去。 “外祖母有没有说去哪里踏秋?” “就是去年咱们去过的白露山啊。” 辛柚叹气:“去年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段云灵这才想起表姐失忆的事,不好意思笑笑:“就是登高望远嘛,还会吃菊糕,饮菊酒,互赠茱萸,可有意思了,表姐去吧。” 亲眼瞧着书局生意这么红火,她还真怕表姐拒绝了。 段云灵不愿往段云华身边凑,与段云雁年龄差别又大,心里是很想有辛柚作伴的。 “一般都是什么人家去白露山?”借着“失忆”,辛柚放心大胆问。 “主要是百官勋贵之家。” 辛柚点了头:“灵表妹先回吧,我忙完书局的事就过去。” 段云灵成功请到人,高高兴兴走了。 “小莲,先不忙着收拾。”辛柚摆了摆手,“去年重阳,寇姑娘和少卿府几位姑娘去了白露山?” “嗯,那时姑娘才出孝期不久,算是第一次正式出门游玩呢。” “那日来书局要强买《画皮》的戴公子,他也去了吗?” 小莲努力回忆了一下,摇摇头:“婢子没什么印象了。去白露山的人太多,姑娘许久不出门有些不习惯,没往热闹的地方凑。不过听说庆阳长公主去了,许多主母都带着晚辈去给长公主请安。” 听到庆阳长公主,辛柚心头一动。 娘亲曾提过,她还有一个姑姑,姑嫂二人感情很好。庆阳长公主会是娘亲提到的那个姑姑吗? 到这时,便不是为了固昌伯府,辛柚也打算去看看了。 少卿府中,老夫人听了段云灵的回禀,笑着对二太太朱氏道:“真没想到青青这么有本事,竟真把一家书局经营得风生水起。” 老太太近来听了一耳朵的青松书局,于是趁出门远远看了一眼,发现买书的人竟从店里一直排到街上去。 生意好成这样,说是日进斗金也不夸张了。 朱氏笑着应和:“是。” “你现在操持着家里,等青青回来好好给她补一补,免得那丫头光顾着忙亏了身体。”说到这,老夫人意味深长笑笑,“青青是个有心的,你当舅母的对她好,她会记在心里的。” “老夫人放心,照顾好青青是儿媳的本分。”朱氏应着,心里冷笑。 老夫人还想把表姑娘这尊金佛留在家里呢,却不看看人家天高任鸟飞,怎么会愿意重回牢笼。 第94章 重阳 辛柚回到少卿府,迎来了极为丰盛的晚膳。 “青青啊,外祖母瞧着你都瘦了,是不是这些日子太累了?” “让外祖母惦记了。我不累,要做什么只需要吩咐下去就是了。” “那就好。这花胶炖鸡不错,你多吃点。”老夫人一脸慈爱看着外孙女。 “多谢外祖母。”辛柚垂眸喝了一口鸡汤,余光扫一眼同在喝鸡汤的段少卿。 若不是桌上人人都吃了,她简直要怀疑这鸡汤有毒。而现在,只能归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难道是见书局生意红火,想插一手? 辛柚暗暗提防着,直到碗盘撤下,老夫人端着婢女奉上的清茶发了话:“玉珠,去把给姑娘们准备的东西拿来。” 不多时,玉珠端着托盘过来了。 老夫人笑道:“金项圈的这套是雁儿的,另外三套金手镯的你们三个一人一套。” 随着老夫人示意,玉珠把托盘举到辛柚面前,请她先选。 段云灵对此没什么反应,段云华不由咬了唇。 祖母越来越偏心了,明明她才是嫡亲的孙女,选首饰却要先紧着寇青青。 三套首饰各包含一支花钗,一只手镯,一对耳坠,用料看起来差不多,只在花纹、款式上有些区别。辛柚随意挑了一套,道了谢,收到金首饰的孙女们也纷纷道谢。 “你们明日打扮得齐齐整整,我就高兴了。时候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 回到晚晴居,小莲忍不住嘀咕:“姑娘,老夫人怎么突然送首饰呢?该不会明日有什么打算吧?” “明日且看吧。”对辛柚来说,只要别碰她的书局,其他都好说。 转日天高云淡,数辆马车停在垂花门处。 “青青,你陪外祖母坐吧。”老夫人向辛柚伸出手。 辛柚扶着老夫人上了最前头的车,朱氏带着女儿上了后面那辆,剩下段云华与段云灵对视一眼,一个黑着脸一个满心无奈上了第三辆车。 再后面,就是丫鬟仆妇要坐的了。 马车启动,前头三个车厢中气氛各自不同。 “今日人多,等到了可不许乱跑,不然像你表姐那次出了意外就糟了。”朱氏温声叮嘱女儿。 段云雁乖巧点头。 朱氏从盒子里拿出糕点递给段云雁,摸了摸女儿的小抓髻。 跟在最后的马车里,段云华与段云灵各靠一角,一时无人开口。 吱呀的车轮转动声传入耳中,枯燥得令人心烦,段云华终于憋不住火:“怎么,没能和寇青青同乘一车很失望?可惜人家有祖母疼,你就是想往前凑也没机会呢。” 段云灵睫毛微颤,没吭声。 段云华火气腾地上涌,说话越发不客气:“段云灵,你是哑巴了吗?” 曾经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现在却对她视而不见,一心往寇青青身边凑,真是个逢高踩低的贱皮子。 段云灵依然没吭声。 段云华一下子气炸了,伸手去拧段云灵胳膊。 一只手伸出,用力抓住那只伸来的手。 “你——” 段云灵与那双错愕的眼睛对视,冷冷问:“二姐还想打我不成?” “你觉得我不敢?”段云华气得身体发抖。 “然后呢?再被祖母关禁闭吗?” 段云华一滞,放低声音冷冷问:“你以为自己是寇青青,祖母会为你做主?” 段云灵看段云华的眼里有了怜悯:“我就是我,和以前一样。二姐呢,还以为是以前的二姑娘吗?祖母固然不会为我做主,但也不会为你做主,大不了就一起关禁闭好了。” 段云灵的话如重锤,狠狠砸在段云华心上,令她一时没了反应。 段云灵拨开段云华的手,掀起了车窗帘。 晚秋的风吹进来,卷走一厢燥意,少女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最前头的马车里,老夫人脸上一直挂着笑意:“青青啊,今天你就还住在家里,别折腾了,明天你表哥他们就放假回来了。” “好。”辛柚乖巧应了。 老夫人又问了一些书局的事,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辛柚也如段云灵那般,掀起了车窗帘。 秋风吹了满面,令人神清气爽,有马蹄声哒哒传来。 不多时,一个少年策马而过。 枣红马踏起烟尘,马背上的少年肆意至极。辛柚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固昌伯之子戴泽。 戴泽没在国子监读书,今日出门踏秋的可能极大,这也是辛柚愿意凑这场热闹的原因。 说不定除了戴泽,还能见到固昌伯府的其他人。 这个念头晃过,又有马蹄声近了。 辛柚往后一瞄,骑在马上的是个魁梧男子。 这个人她也一眼认了出来,正是戴泽的父亲固昌伯。 这些日子书局虽忙,辛柚还是耐心摸清了固昌伯府关键人物的长相,固昌伯毫无疑问排在第一位。 顾不得想太多,辛柚立刻从荷包里摸出颗石子,使巧劲射向那匹马。 正在奔跑的马儿突然吃痛,猛地扬起两只前蹄,就见固昌伯身子一矮伏贴着马背,发现马儿不好控制果断翻身跳了下来。 马儿往前跑去,跳下马的固昌伯单手撑地站起身来,沉着脸掸掸身上灰尘。 因为这番变故,辛柚所乘这辆马车的车夫扯着缰绳避到路边停下,后边马车也都跟着停了。 老夫人睁开眼:“怎么了?” 辛柚探着头往外看,尽显小姑娘的好奇:“有人的马惊了,那人从马上跳了下来。” 她从贺清宵口中得知,固昌伯追随今上打天下,武艺出众。有暗杀贺清宵失败的教训在先,她不能轻举妄动,找机会试试固昌伯的身手再说。 没想到今日偶遇,机会来的这么快。而试探的结果,正验证了贺清宵的话。 这样一来,以后就要更谨慎了。 老夫人听闻有人惊马,也透过车窗往外看,这一看就把固昌伯认了出来。 “青青,扶我出去。” 辛柚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升起期待。 莫非少卿府与固昌伯府还有渊源? 老夫人下了马车,走向固昌伯。 “伯爷需要帮忙吗?” 固昌伯看一眼老夫人,不认识。 第95章 盘算 老夫人当然知道对方不认识她,主动道:“太仆寺段少卿是犬子。” “原来是少卿府老夫人。”固昌伯客气拱手,“多谢老夫人关心,我的家眷就在后边,等会儿就赶过来了。” 正说着,前方骏马嘶鸣,戴泽骑马返了回来:“父亲,您的马怎么跑前边去了?” “突然受惊了。” “难怪呢。我还以为您追不上我,就放马追呢。” 固昌伯脸一黑:“少胡说八道。” 戴泽的注意力一下子到了辛柚身上:“咦,你不是青松书局的东家寇姑娘嘛。” 辛柚微微屈膝:“戴公子。” 朱氏等人也出来了,段云灵与段云华就站在辛柚不远处。 固昌伯一眼望去,三个青春正好的少女站在一起,很是赏心悦目,更令他吃惊的是儿子竟然与其中一位姑娘认识。 “寇姑娘,还一直没向你道谢,多谢你赠的书啊。”再见到辛柚,戴泽心情很不错。 这丫头还挺会做人,让他在章旭那小子面前大大露了脸。 “戴公子客气了。《画皮》能得戴公子喜欢,也是我们书局的荣幸。” 提到《画皮》,戴泽眼睛亮了:“真没想到《画皮》下部这么出人意料,松龄先生大才啊!对了,松龄先生的新书什么时候出来啊?到时候我第一个去买。” “还不清楚,都是松龄先生主动联系书局。” 二人说着话,一个旁若无人,一个落落大方。 完全不熟的两边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这时后边马车到了近前,当头一辆最为华丽,两个婢女一个挑帘一个上前搀扶,一名满头珠翠的妇人下了马车。 “伯爷,发生什么事了?” 辛柚看过去,认出妇人的身份,正是固昌伯夫人。 “马突然发了狂。” 固昌伯夫人疑惑看向老夫人。 固昌伯解释道:“正好遇到太仆寺少卿府的老夫人,老夫人下车来看要不要帮忙。” 老夫人笑着向固昌伯夫人打招呼。 固昌伯夫人一扫水灵灵的几个小姑娘,矜持笑了笑:“老夫人真是心善。老夫人也是去踏秋的吗?” “对,带儿媳和几个孙女去白露山踏秋。” 听自己被提到,朱氏褔了福身子:“伯爷,伯夫人。” 固昌伯夫人客气几句,笑道:“那巧了,我们也去白露山。老夫人,到了地方咱们再聊。” 老夫人自然知道这是场面话,笑着道别。 受惊的马虽然跟着戴泽跑了回来,固昌伯夫人出于谨慎叫上丈夫一同乘车,并叮嘱儿子:“路上人越来越多,不要再跑快了。” “知道了,知道了。”戴泽不耐烦应了,眼神往老夫人所乘的马车那里一瞟,放松了缰绳任由马儿慢慢跟在固昌伯夫人的马车旁。 固昌伯夫人放下车窗帘,这才方便与固昌伯交谈。 “伯爷,马怎么好端端惊了?” 固昌伯刚刚趁妻子与少卿府老夫人寒暄时已经检查过,没发现那匹马有什么问题,因而并没多想:“也算不上惊马,就是突然跳了几下。毕竟是畜生,难免有捉摸不定的时候。” “没伤着就好。泽儿胡闹,伯爷还纵着,爷俩儿非要骑那么快” “怎么还啰嗦没完了。别说那马只是跳了几下,就是真的发了狂,以我的身手还能伤着?” 固昌伯夫人见状转了话题:“那少卿府老夫人倒是有意思。” “怎么?”固昌伯是武将,习惯直来直去,对女人们的心思没什么研究。 “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带着一群女眷,伯爷若是受伤也就算了,明明什么事都没有还要下车帮忙,难道纯粹是出于心善?” “夫人的意思是——” 固昌伯夫人勾了勾嘴角:“伯爷没瞧见那三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固昌伯忙摆手:“我可没别的意思!” 固昌伯夫人窒了窒,瞪固昌伯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夫人还担心什么?” “伯爷忘了泽儿吗?” 固昌伯震惊:“居然会看中泽儿?” 固昌伯夫人:“” 缓了好一会儿,固昌伯夫人才道:“泽儿虽然对读书兴趣不大,行事也随意了些,可他是咱们伯府唯一的子嗣,难道不值得有些人打算?” 固昌伯认真想想,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有人表示过这方面的意思,自从泽儿在国子监吐了,连带我一起被孟祭酒赶出来,泽儿又时常在大街上调戏民女——” “伯爷别说了!”固昌伯夫人表情一瞬扭曲。 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 固昌伯却因为固昌伯夫人这番话盘算起来:“夫人再疼孩子也该知道,泽儿确实不是个省心的,要是讨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将来他胡闹咱们也不好办啊。反倒是少卿府这样的,怎么也不会掀起风浪来。” 戴泽的顽劣闻名京城,固昌伯早就没了娶门第相当的贵女的心思。不然真要两家闹翻,说不定还要影响二皇子。 对固昌伯来说,只要外甥坐上那个位子,谁都越不过固昌伯府的富贵去,唯一的儿子娶妻不需要锦上添花,只要安安分分就够了。 固昌伯夫人听愣了。 在她心里,儿子就是娶公主都不为过,不过听丈夫这么一说,倒也有道理。 固昌伯夫人心中有了动摇,语气就松动了:“泽儿还小,娶什么样的慢慢看吧。” 固昌伯随手拿起个果子咬了一口:“他又不像国子监的那些学生要把心思全放在读书上。与其整日游手好闲,不如早早成亲多生几个孩子,说不定就懂事了。我看他和那位寇姑娘挺聊得来,夫人趁着这次踏秋接触接触。” “少卿府的表姑娘?”固昌伯夫人当即沉了脸,“别人也就罢了,这位表姑娘还是算了。” “怎么?” “听说寇家就剩她一个,连近一些的族人都死绝了,我可不想泽儿娶命这么硬的姑娘。” “也是,那就看看其他的。” 固昌伯夫妇闲谈的时候,老夫人也在与辛柚聊天。 “青青与那固昌伯世子很熟吗?” 她下车与固昌伯接触,可不是为了把外孙女折进去! 第96章 长公主 老夫人探究的眼神下,辛柚淡淡道:“一个难应付的客人罢了。” “哦,原来是这样。”老夫人脸上皱纹舒展开来。 辛柚察觉老夫人的放松,暗暗琢磨。 看样子,老夫人并不想外孙女与戴泽走得近。可既然这样,老夫人主动接触固昌伯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单纯出于好心吧? 辛柚不觉得把金钱看得比外孙女重的老夫人是这种人。 难道是—— 辛柚想起固昌伯夫人打量过来的目光,生出一个猜测:老夫人莫非是为孙女的亲事打算? 那是段云华,还是段云灵? 这个猜测,令辛柚心情有些复杂。 老夫人若有这个打算,定会找机会多与固昌伯府接触,于她来说是好事。 可这门亲事落在女子身上,就难说了。一心求富贵的还好,若更看重夫君人品,嫁给戴泽这样的就是灾难。 再有就是,一旦确定固昌伯是害死娘亲的人,她与固昌伯府必是不死不休 辛柚决定找机会探一探段云灵的意思,如果对方没有攀权富贵的打算就提醒一下。至于段云华,她就不多管闲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白露山到了。 辛柚扶着老夫人下了马车,一眼瞧见骑马跟在固昌伯夫人马车旁的戴泽。 许是巧合,戴泽也往这边望来,对上辛柚的视线,眉眼乱飞露出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容。 辛柚:“” 老夫人跨了一步挡住那道视线,等着儿媳、孙女们聚过来,往山上走去。 固昌伯夫妇也下了马车。 见儿子不像往常那样一溜烟跑不见了踪影,反而磨磨蹭蹭走在身边,固昌伯夫人心里就有数了。 这是看上少卿府的姑娘了,且很可能是那位表姑娘。 若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固昌伯夫人并不往心里去,毕竟这两年类似的事太多了,闹一阵也就过去了,可要是沾上官宦人家的姑娘,就只能娶回家了。 有了固昌伯那番话,固昌伯夫人也想通了,儿媳门第差点没什么,但这种孤女绝对不行。 既然放低了要求,可选的多着呢,正好趁踏秋多看一看。 存了这个念头,固昌伯夫人更不愿与少卿府的人走近,刻意放慢了脚步。 眼看着辛柚越走越远,戴泽有些急了:“父亲,母亲,你们慢慢走,我先去挑个好位置——” 固昌伯夫人一把拽住儿子:“别一个人乱跑,今日都是一家人一起登高祈福。” 戴泽还想再说,被固昌伯瞪一眼:“等上去再说!” “哦。”戴泽不情不愿应了。 白露山不算高,山势缓和开阔,山顶已搭起许多纱帐。 老夫人到底上了年纪,与相熟的人寒暄后就坐进了搭好的帐子里。 “难得一起出来,你们随意玩一玩吧。” 看固昌伯夫人在山脚疏远的态度,老夫人就知道为两个孙女谋划的希望不大了。失望倒算不上,毕竟两个孙女都有不足,二丫头母亲被休,三丫头是庶出。 对老夫人来说,这家试探不成就另选目标,只要成了就是赚的,不成便慢慢来,真正决定段家前程的还是国子监读书的长孙。 “青表姐,咱们去那边吧,那里好多野花。”段云灵挽住辛柚的手。 辛柚正想与段云灵私下聊聊,道一声好,二人手拉手往野花烂漫的地方去了。 留在原地的段云华一张俏脸结了霜。 她们竟然在外面公然排挤她,这是一点脸面都不顾了。 可心里再气,段云华也不可能当众追上去算账,只得冷着脸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晚秋山花种类并不多,倒是许多棵茱萸结了圆滚滚的果子,晶莹剔透好似一串串红宝石。 段云灵抬手折了一支,笑盈盈道:“青表姐,送你的。” “多谢。” “那我帮你戴头上。” 辛柚微微低头,配合段云灵把一串茱萸插进她发间,然后折了一串茱萸也给段云灵戴上。 “希望表姐无灾无难。” “也祝灵表妹无灾无难。” 二人望着彼此发间红彤彤的茱萸果,相视一笑。 气氛正好,辛柚轻声问:“灵表妹觉得固昌伯世子如何?” 段云灵一怔,而后变了脸色:“青表姐,你莫非喜欢那登徒子?” “登徒子?” 段云灵小声道:“去年春天,我和大姐她们一起出门,亲眼瞧见他当街调戏小娘子。那小娘子气得要报官,他自报了身份威胁人家,然后甩下一锭银子走了” “如果让灵表妹嫁给固昌伯世子——” 段云灵脱口而出:“那我情愿去死!” 辛柚确定了段云灵想法,心头微松。 倘若段云灵一心追求富贵,她还要费些口舌。 “青表姐,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是有什么情况吗?”段云灵冷静下来,觉得不对劲。 “今日偶遇固昌伯一家,我担心外祖母有与对方结亲的念头。灵表妹若无意,尽量避开些。” 以两家的差距,即便固昌伯府愿意与少卿府结亲,选择权也在对方,而不是老夫人想选哪个就选哪个。这样的话,只要别往固昌伯夫人面前晃,再避开与戴泽接触,问题就不大了。 “多谢表姐提醒,我一定离他们远远的!” 接下来段云灵连闲逛的心情都没了,拖着辛柚往人少的地方走。 奈何来白露山踏秋辞青的人越来越多。本以为的人少处,前方突然一阵喧闹涌现一群人,原来是昭阳长公主到了。 昭阳长公主是兴元帝唯一的胞妹,驸马过世后没有再嫁,有一子一女。 辛柚心知这应该就是娘亲提到的姑姑了,好奇望了过去。 这一眼,她不由愣了愣。 她与昭阳长公主,竟有几分相像 这种因血缘关系而带来的相像,令辛柚心情微妙。 昭阳长公主由一群人簇拥着渐渐走近了,她身边一个眉目如画的女童看到了辛柚,拉一拉昭阳长公主衣袖。 “怎么了,芙儿?”昭阳长公主低头问。 “母亲,那个姐姐长得好像您呀。” 童音清脆,无数道视线投向辛柚。 第97章 投缘 许多视线落在辛柚身上,而辛柚眼里只有那个女童。 倒不是女童的话如何,而是一副画面猝不及防在她眼前出现。 一个人狼狈往旁边一扑,追着他的野兽来不及转弯,直直往前冲去,野兽的前方正是吓呆了的女童。 几乎是一瞬间,女童被野兽撞飞了起来,而后重重摔在地上。 辛柚只来得及看到长刀砍向野兽,画面就消失了。 眼前是玉雪可爱的女童,投来好奇的目光。 昭阳长公主脚下未停,目光也不由投在辛柚面上。 无他,这个少女与她确实很像,单从样貌看,倒是比芙儿还像她的女儿。 哪怕昭阳长公主这样的身份,见到一个与自己相像的人也难免生出几分新奇。新奇之后,就是疑惑。 看穿戴也是贵女,她怎么从不曾见过? 见昭阳长公主走近了,辛柚与段云灵躬身退至一旁,让开去路。 昭阳长公主却停下来,问辛柚:“你是哪家的姑娘?” 辛柚微低着头:“民女是太仆寺段少卿的外甥女。” 一听是段少卿的外甥女,拥着昭阳长公主的不少人就反应过来了。 咦,这不是传说中那位表姑娘嘛,还开了书局最近大出风头来着。 那些视线黏在辛柚面上,因有女童的话在先,越看越觉得与昭阳长公主相像。 不少人暗暗交换视线。 这位表姑娘与长公主长得像,也不知是麻烦,还是造化了。 “少卿府上的?”昭阳长公主一听就不觉得奇怪了。 她一年来出席宴会不多,与少卿府的圈子几乎没有交集。 “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姓寇,闺名青青。” “青青——”昭阳长公主笑笑,“名字很好听。去玩吧。” 说完这话,昭阳长公主向前方连绵的帐子走去。 等一群人走远了,段云灵狠狠松了口气:“天呐,青表姐,长公主竟然与你说话了!” “灵表妹以前没见过长公主吗?” “咱们这样的府第,哪有机会与长公主来往啊。就是去年踏秋,祖母带着我们去给长公主请安也是跟在许多人后面,祖母都没能与长公主单独说上话的。” 段云灵仔细打量辛柚,仿佛第一次认识她:“去年表姐要是跟着一起去请安,说不定早就被别人瞧出来与长公主长得像了。” “有几分像也不能改变什么,世上相似之人本就不少。”辛柚淡淡说着,心情不怎么好。 与长公主相像,也就说明她与那个素未谋面的爹相像。 想想就让人懊恼。 至于会不会因为与长公主相像引人怀疑,她并不担心。谁会因为少卿府的表姑娘与长公主相像就往有血缘那方面想呢,人家寇青青一直长这个样子。 昭阳长公主在帐子中坐下,问旁人:“寇姑娘住在舅舅家,是有什么缘故吗?” 寇青青四年前进京,开始长达三年的守孝,直到去年除了孝才出门了那么两三次,是以见过她的人很少。能与昭阳长公主常来往的贵妇人,与少卿府交集就更少了。 不过在场的人虽没见过寇青青,对这位表姑娘的事迹却如雷贯耳。 很快昭阳长公主就了解了个差不多,再想到刚刚那落落大方的女孩子,就多了几分怜惜。 陆续有人前来请安。这些人都是结伴而来,远远向昭阳长公主问个好就离开,免得打扰长公主清净。 其中一波人来时,就有人在昭阳长公主耳边提醒:“那位穿褐色褙子的就是少卿府老夫人了。” 昭阳长公主召老夫人上前来,笑道:“刚刚本宫遇见令外孙女,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孩子。” 老夫人满心茫然,面上不敢怠慢:“那丫头笨拙鄙陋,万不敢当殿下如此夸赞。” “本宫倒是瞧着投缘。”昭阳长公主也没多说,放老夫人离开。 如果不是听说那女孩儿是寄人篱下的孤女,长公主并不会召少卿府老夫人说话。而在场之人也明白,有了长公主这句话,少卿府定会对那位表姑娘更周到些。 老夫人一肚子疑惑离开,立刻打发婢女去寻辛柚。 “外祖母找我。” “青青,你刚刚遇到长公主了?” 辛柚点头。 “在长公主面前都说了些什么?”老夫人提到长公主的另眼相待。 “就问了我是哪家的。至于让长公主注意到,可能是因为殿下的爱女童言童语,突然说我与殿下有几分像。” 这话让老夫人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不由仔细打量起外孙女,再努力回想一下长公主的样子,果然有几分相似。 老夫人一下子心情复杂了,喃喃道:“还真是不曾发现” 与老夫人说了类似话的,还有固昌伯夫人。 固昌伯夫人心知不受昭阳长公主待见,只去请了个安就躲开了,但这种消息向来传得快,没多久就从旁人口中听说了。 “今日遇见寇姑娘,我说怎么隐隐觉得面熟呢。”固昌伯夫人笑着说了一句。 “可不是。”旁人也附和着。 实际上,若无长公主之女指出来,这些并不会把一个出身一般的小姑娘看进眼里的贵夫人根本不会想到长公主身上去。 固昌伯夫人想到了昭阳长公主曾几次因为辛皇后的出走对包括淑妃在内的那些嫔妃冷言冷语的事,对少卿府表姑娘就更没好感了。 断不能让儿子与这位寇姑娘扯上联系。 泽儿又跑哪去了? 固昌伯夫人环顾四周。 成为今日话题中心的辛柚拉着段云灵,正寻找画面中的事发地。 通过回想,画面中的野兽她认出来了,是一只山猪。被山猪追赶的人也认出来了,正是固昌伯世子戴泽。 也就是说戴泽不知怎么招惹了山猪追赶,自己避开了,却害那个叫“芙儿”的小姑娘被山猪撞飞,生死不知。 若是寻常人,辛柚还能打着相术的幌子提醒一下,可这是长公主的女儿,恐怕才开口就要被人叉走了。 思来想去,提前等在事发地附近,等意外发生时及时救下女童最稳妥。 辛柚望着一丛野菊,停下脚步。 第98章 震怒 就是这里了。 画面中女童被撞飞,重重摔进了野菊丛里。 山上野菊当然不止这一片,但与画面中都能对上的只有此处。 “灵表妹,我们采一些菊花吧。” 段云灵高高兴兴应了。 “姑娘,慢一些。” 辛柚闻声望去,就见那叫“芙儿”的女童蹦蹦跳跳跑着,身后追着几个婢女。 这山上处处都是人,女童又有婢女照顾,按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可变故往往发生在一瞬间。 辛柚也不过是刚直起身,就见戴泽从不远处的林子里飞奔而出,不知道是看到了女童还是情急之下什么都没注意,恰恰在那一刻扑向一旁。 女童呆愣原地,面对迎面冲来的庞然大物一动不动。 四面八方响起了惊叫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冲过去,抱住呆立不动的女童滚到一旁。 山猪冲了过去,一片尖叫声中被赶到的护卫围住,一番艰难砍杀才倒地死去。山猪凶悍,还伤了两个护卫。 “姑娘您没事吧?”几个婢女冲过来,个个吓得花容失色。 辛柚松开抱住女童的手,站起身来。 女童一脸呆滞,还处在极大的惊吓中。 “姑娘,您受伤了没?”一个婢女情急去拉女童的手。 女童身体一抖,用力拽住了辛柚衣袖,却还是不哭也不闹。 几个婢女不由看向辛柚。 顺利救下女童,辛柚心里其实颇轻松,面上却不好流露,肃然道:“你们姑娘可能是受惊过度,需要时间缓缓。” 几个婢女当即不敢再乱动。 发生这么大的事,往这边来的人越来越多,昭阳长公主听到婢女的禀报也匆匆赶来。 “芙儿!”远远看到一动不动的女童,昭阳长公主喊了一声。 女童听到母亲的喊声,缓缓转头。 昭阳长公主奔到近前,一把抱住女儿:“芙儿你怎么样?” 女童终于哇的哭出声:“母亲,我好怕那么大,那么大一个怪物” “芙儿不怕,那不是怪物,只是一只山猪。”庆阳长公主安抚着女儿,眼风凌厉扫向婢女,“到底怎么回事?” 一名婢女战战兢兢回道:“姑娘往这边跑,婢子们在后面跟着,突然有人从林子里窜出来,快要撞上姑娘时往旁边一躲。不料那人身后追着一只山猪,就直直向着姑娘冲过来了,幸亏寇姑娘冲出来抱着姑娘滚到了一旁” 昭阳长公主听得心绪起伏,这才看向辛柚。 辛柚屈膝问好。 “多谢寇姑娘了。”庆阳长公主道了谢,此时不是多聊的时候,脸色一冷问婢女,“那把山猪引来的是哪个?” “是固昌伯世子戴泽。” 惊魂普定的戴泽不知被谁一推,出现在昭阳长公主面前。 知道闯了祸,戴泽赶紧赔罪:“小子当时被山猪追着什么都顾不得了,真的没看到令爱在前面” “你是怎么惹得山猪追赶?” 戴泽眼神闪烁,吭哧道:“小子进林子小解,没想到惊动了山猪” 固昌伯夫妇也匆匆赶到了。 “混账东西!”固昌伯甩了儿子一巴掌,赶忙给昭阳长公主赔不是。 固昌伯夫人虽心疼儿子挨了巴掌,却不敢有任何不满,跟在固昌伯后边道歉。 他们虽是淑妃的兄嫂,二皇子的舅舅、舅母,可昭阳长公主是今上唯一的手足,真正不能得罪的人。 “孽子胡闹,等回去定会好好教训,还请长公主殿下恕罪” 女童的哭声拉回了昭阳长公主的注意力。 “芙儿别怕,先和母亲回帐子。”昭阳长公主对固昌伯夫妇冷淡点点头,拉着女童走了。 见昭阳长公主带女儿离开,戴泽松了口气,随即被固昌伯拎走了。 回帐子的路上,昭阳长公主召来侍卫,低低叮嘱几句。 死去的山猪还躺在地上,留下两人看守,看热闹的人也没有散去的意思,甚至不少人凑过来和辛柚搭话。 “寇姑娘,刚刚是你救了长公主殿下的爱女啊?” “凑巧罢了。”辛柚应付几句,拉着段云灵离开。 段云灵从来没被那么多人围住过,逃离人群后松了口气,望向辛柚的眼神亮亮的:“青表姐,你太厉害了。那种时候我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你竟然能救人。” “本能反应罢了,我也没想到自己动作那么快。”在段家人面前,辛柚当然不能暴露会武的事实。 “青表姐,你救了长公主的女儿,长公主定会好好感谢的,以后就没人敢怠慢你了。”段云灵是真心为表姐感到高兴。 她虽是长在内宅的花朵,也知道一个年轻女子在外会遇到许多风雨。 “救人就是救人,不用想别的,我们回外祖母那里吧。”辛柚说得平淡,心里却没这么平静。 对她来说,单纯的救人当然是第一位,但救人之后的利益她也不想拒之门外。 她需要走入这个圈子,方便调查与复仇。 回到帐中,昭阳长公主把女儿揽在怀里,温声安慰。 奉命去调查的两名侍卫回来了。 “有没有查出什么异常?”昭阳长公主问。 固昌伯世子劣迹斑斑,她不认为是不小心惊动了山猪这么简单。 “回禀殿下,我们在林中发现一窝山猪崽,那些猪崽——”回话的侍卫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昭阳长公主脸一沉:“说。” 侍卫把头低下:“那些猪崽身上有尿骚味——” 以昭阳长公主的阅历,这一刻都听愣了。 猪崽身上有尿——骚——味! 另一个侍卫直接说出结论:“应该是固昌伯世子小解时对准了那些猪崽,从而招来了母猪追赶。” 昭阳长公主沉了脸。 这就是那狗东西说的不小心惊动了山猪! 倘若没有寇姑娘相救,芙儿恐怕就—— 昭阳长公主越想越气,下山后连长公主府都没回,直奔皇宫而去。 兴元帝今日也登了山,不过登的是皇城范围内的青山。这才回宫休息没多久,就听内侍禀报说昭阳长公主求见。 多年乱世,不算后来的子侄,兴元帝的血脉亲人就只剩一个老母亲,一个妹妹,一听长公主求见,立刻让人请进来。 第99章 挨打 兴元帝一见冷着脸的昭阳长公主,就疑惑了:“皇妹今日没有出门踏秋吗?” “出门了。” “那是谁惹皇妹不高兴了?” “固昌伯世子!” 兴元帝一听,顿觉脑仁疼。 妹妹不待见他那些嫔妃,他是知道的。可别人也就罢了,固昌伯是次子的舅舅,他就算不看淑妃面子,也不好让已经开府封王的儿子没脸。 兴元帝摸了摸短须:“戴泽那小子又惹祸了?” 一看兄长准备大事化小的态度,昭阳长公主冷笑:“芙儿今日在白露山,险些因为戴泽丢了性命!” “什么?”兴元帝脸一沉,神情冷峻起来。 芙儿可是他唯一的外甥女。 “戴泽小儿在林中小解时溺山猪幼崽,招致母猪追赶。可恨他直接奔着芙儿去了,到了近前避到一旁,令那山猪冲向芙儿——” 兴元帝听得心惊肉跳,忙问:“芙儿没事吧?” 昭阳长公主红了眼:“幸亏被一个姑娘及时救下才没出事,可芙儿受惊过度,现在还回不过神来。皇兄,你可要为芙儿做主啊。” “岂有此理!”兴元帝一张脸黑如锅底,立刻命内侍传固昌伯进宫来。 固昌伯回到府中还没来得及打儿子,宫中就来人了,当即便觉不妙。 “回来再收拾你!” 撂下这句话,固昌伯匆匆进宫。 “臣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殿下。” 发现昭阳长公主也在,固昌伯忍不住腹诽:这也太小心眼了,女儿又没事,他儿子也不是故意的,怎么还不依不饶告到皇上面前。 “固昌伯,令郎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固昌伯弯了腰:“是,犬子今日无意招惹了山猪,令长公主殿下爱女受惊,实在该罚。” “无意招惹?”兴元帝挑了挑眉。 固昌伯抬头看着表情不善的皇帝,心中打鼓。 那不然呢? “你儿子小解时溺山猪幼崽,山猪才追他的!”兴元帝黑着脸道。 要不是他出身粗野,这话简直说不出口! 固昌伯目瞪口呆。 溺猪崽?? 好一会儿后,固昌伯扑通跪下了,涨红着一张脸认错。 如果是纯粹的意外,在长公主之女没受伤的情况下赔个罪也就过去了,可儿子主动招惹的祸事,性质就不同了。 面对固昌伯的赔罪,昭阳长公主面无表情,只看向兄长。 兴元帝心里也来气,最后罚了固昌伯三年俸禄,并命锦麟卫去把戴泽打上二十大板。 等固昌伯灰头土脸走了,兴元帝看向昭阳长公主:“皇妹不要与一个纨绔子计较,气坏了不值当的。” 昭阳长公主冷笑:“我并不想与他计较,只是一想芙儿要是没被救下就喘不过气来。皇兄也知道,芙儿是遗腹子,要是真出个什么事,我可怎么活?” 说到这,昭阳长公主落下泪来。 兴元帝见妹妹如此,暗暗叹口气。 本来他就这么一个妹妹,驸马过世时年纪也不算大,再嫁也是寻常。奈何妹妹与驸马夫妻情深,完全没有这个想法。 想到妹妹、妹夫夫妻情深,兴元帝脑海中不觉闪过一道倩影。 当年妹妹能嫁给妹夫,还是因为她 那时候太后还不是太后,儿子一年见不到个人,有土财主来求娶女儿,要不是被儿媳使手段拦下就把女儿嫁过去了。 “皇兄?”察觉兄长走神,昭阳长公主拧眉。 “哦,救下芙儿的是哪家姑娘?”兴元帝为掩饰失神,随口问道。 “是太仆寺段少卿的外甥女,寇姑娘。” “那还真要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姑娘。” “已经吩咐管事去送了谢礼,等回头再备一份厚礼答谢。”昭阳长公主起了身,“不打扰皇兄忙了,臣妹回去看看芙儿。” 等昭阳长公主离开,兴元帝吩咐内侍:“挑几样布匹珠宝,送到少卿府上,赐给那位寇姑娘。” 内侍领谕而去。 执行暴揍固昌伯世子的任务落到了贺清宵身上。 固昌伯先一步回了伯府。 “戴泽呢!” 面对丈夫的怒吼,固昌伯夫人有些不满:“泽儿知道错了,一回来就进屋读书了,伯爷难不成还想把他打一顿?” 固昌伯气得冷笑:“我打?这下根本不用我动手,人家锦麟卫马上就要来打人了!” 固昌伯夫人听愣了:“怎么惹到锦麟卫了?” “你问问那小畜生啊!你当他怎么招惹了山猪的?他拿尿溺人家猪崽!” 戴泽被下人叫来,梗着脖子狡辩:“您不能听信对方一面之词啊,长公主有什么证据!” 固昌伯一脚踹过去:“证据?长公主府的人就提着猪崽等在宫外,见我出来掀起盖帘追着让我闻!小畜生,人家长公主总不会为了冤枉你造出这样的伪证吧?” 三年俸禄虽让人肉疼,可也远远比不上这件事传出去造成的伤害。 他以为混账东西在国子监吐了,害他一起被赶出去就是这辈子最丢脸的事了,打死也想不到还能更丢脸。 戴泽不是个吃眼前亏的,见固昌伯杀气腾腾,拔腿就跑。父子二人你跑我追,直到下人禀报说锦麟卫到了。 戴泽还想再跑,被固昌伯喝住:“小畜生,你想抗旨不成!” 戴泽再无法无天,也知道抗旨的后果,当即站着不动了。 固昌伯飞踢一脚,戴泽正扑在贺清宵面前。 贺清宵盯着脚边这一坨沉默一瞬,看向固昌伯。 固昌伯勉强打了个招呼。 “伯爷是在一旁看着,还是回避?”贺清宵客气询问。 固昌伯摆摆手,示意不想看。 贺清宵一扫手下:“把固昌伯世子带出去吧。” 固昌伯愣了愣:“贺大人要把犬子带到哪里?” 贺清宵对上拱手:“在下接到的口谕,在贵府门外执行。” 固昌伯眼前发黑,晃了晃身子。 很快固昌伯府大门外就响起戴泽杀猪般的惨叫。 “哎呦,疼死我了!姓贺的,我以后和你势不两立!哎呦——” 几乎是眨眼间乌泱泱的人就聚了过来,还有更多人或是拉开门,或是推开窗,打听是怎么回事。 固昌伯世子溺山猪幼崽招致山猪追赶的事还没等天黑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第100章 赏赐 戴泽娇生惯养,被打得鬼哭狼嚎不必多说。从白露山回少卿府的路上,老夫人拉着辛柚的手就没松开过。 “青青啊,你是怎么救下长公主爱女的?快和外祖母仔细说说。” 面对老夫人的激动,辛柚面色平静:“恰好在那里与灵表妹采花,一抬头看到一只山猪冲过来,当时什么都没想,再反应过来已经抱着长公主爱女躲开了。” “真是万幸。”老夫人感叹着。 这可是救命之恩,还被那么多人知道了,就冲这一点别人也不敢怠慢外孙女。等将来外孙女和次孙要是成了,对少卿府大有益处。 想着长公主府很可能有所表示,甚至从此有了来往,老夫人主动说起昭阳长公主的事。 “今上只有长公主一个手足,对唯一的妹妹很看重。长公主有一子一女,儿子还未及冠,女儿就是你今日救下的女童” 以老夫人的身份,虽够不到昭阳长公主面前,对这些事还是很了解的,这是京城夫人们的基本功课。 “长公主夫家姓孔,多年前驸马就过世了,女儿是遗腹子。长公主与驸马感情好,若是有机会到长公主面前,记得不要提这方面的事。再有就是长公主与后宫嫔妃关系一般,也不要流露出对宫妃的亲近之意。” 担心外孙女想岔了,老夫人忙叮嘱:“并不是让你真的对宫妃不敬,只是在长公主面前谨慎些。” 他们这样门第的人家,得罪不起长公主,同样得罪不起宫妃。 “我知道了。”辛柚确实需要了解这些讯息,难得看这位重利轻亲情的老夫人顺眼了些。 老夫人露出个慈爱的笑:“外祖母就知道,青青是个懂事的。” 辛柚回以微笑:“外祖母,长公主与宫妃为何关系一般啊?” 能让京城随便一个官宦家眷都知道,那真是相当一般了。 老夫人脸色微变,含糊道:“宫廷的事不要多问,你记着就是了。外祖母也乏了,休息一会儿。” 车厢内安静下来。 第三辆马车里,段云灵与段云华还是各靠一边,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 段云华频频看向段云灵,终于忍不住问道:“当真是寇青青救了长公主爱女?” 段云灵看向段云华,弯了弯唇角:“那么多人亲眼瞧见了,二姐为何还这么问?” 是不愿表姐对长公主有恩,从此不能在表姐面前耀武扬威了吧。 不想打起来,这话段云灵并没说出口,段云华却一下子猜到了。 “你以为我是嫉妒寇青青?你就不觉得奇怪么,寇青青以前说话都不敢高声,去年来游白露山,一个人不知道躲哪里去。现在怎么像变了一个人,面对那么大一头山猪竟敢冲过去救人——”察觉段云灵目光有异,段云华拧眉,“你这是什么眼神?” 段云灵噗嗤一笑:“二姐,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青表姐失忆了啊。她都不记得自己以前什么样了,现在还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 段云华确实忘了这一点,当即恼羞成怒:“我看她是中邪了才对!” 段云灵脸一沉:“二姐,我劝你慎言。青表姐才刚救了长公主之女,这话传出去于少卿府有什么好处?于你我又有什么好处?” 段云华冷哼一声,闭口不言。 一行人回到少卿府不久,长公主府的管事就携着厚礼登门了。 “我们殿下进宫去了,命小人备些薄礼,先来谢过寇姑娘。” 老夫人余光扫着花厅都摆不下的礼物,心道长公主府真是谦虚,管这叫薄礼。 当然,这些礼物不算什么,令老夫人暗暗欢喜的还是长公主的态度。 “长公主殿下实在客气了,青青只是举手之劳。” 一旁辛柚微微点头。 管事对着辛柚深深一揖,这才离去。 “青青,这些礼物你怎么安置?是收到晚晴居的库房里,还是送到书局那边去?” 外孙女能攀上长公主,老夫人怎么也不可能惦记这点东西。 辛柚扫过那些礼物,笑道:“这些布匹,外祖母和二舅母挑四匹喜欢的,灵表妹和雁表妹挑两匹,还有这些首饰两个妹妹也一人选一套,其余的就送到书局去。” 长公主府作为谢礼送来的布匹自然不普通,首饰也是专挑年轻女孩儿喜欢的样式来。 “多谢青表姐。”段云灵高高兴兴道谢。 段云雁年纪小,看到那些精致小巧的首饰更是开心外露。 唯独段云华气得手抖,咬着牙问:“青表妹,你是故意羞辱我吗?” 辛柚震惊:“华表姐莫非忘了,我是因为被你羞辱才搬出去住的,难道还要巴巴送你礼物不成?你要是想着我为了落个大度名声就做表面功夫,那可就错了,我不是为了面子让自己憋屈的人。” 段云华一张脸涨得通红:“祖母——” 老夫人沉着脸呵斥:“不要动不动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人人都有独独不给她,祖母不说对方做事太绝反倒训她,段云华又委屈又气愤,捂着脸扭身跑了。 老夫人眼神沉了沉,对这个孙女更失望了。 段云华跑回闺房伏枕痛哭,哭着哭着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被婢女喊醒。 本就一肚子委屈又被叫醒,段云华心情更加恶劣,一把推开婢女的手冷冷问:“什么事?” 婢女悄悄站远了些:“老夫人叫您快去前边,宫里来人了。” 段云华一脸错愕:“宫里?宫里怎么会来人?” “说是今上知道了表姑娘救长公主爱女的事,派人来给表姑娘送赏赐,咱们府上的主人都要去谢恩。” 段云华一阵眩晕。 给寇青青赏赐,她还要去跪谢,天下有这么窝火的事吗? “姑娘,您要快一点,宫里来的人可怠慢不得。” 段云华黑着脸往前边赶去。 同样接到消息的辛柚面无表情问报信的婢女:“今上御赐了我礼物?” “是,送赏赐的公公就在前面等着呢。”不知是不是错觉,表姑娘好像心情不太好,婢女识趣没有催促。 这么沉默了一会儿,辛柚往前边去了。 第101章 相请 前边的院中,黑压压站了不少人。 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正与老夫人说话,就听人说表姑娘到了。他好奇望了过去,看清辛柚的眉眼,暗暗纳罕。 还真如传言中那样,少卿府这位表姑娘长得与昭阳长公主有几分像。 容貌有些像,还救了昭阳长公主的女儿,啧啧,这位表姑娘将来说不定有造化啊。 能在宫里混出头的内侍都是人精,当即对辛柚态度客气几分:“寇姑娘,今上听闻你勇于救人,十分欣赏,特命奴婢来给你送赏赐来。” 辛柚沉默了一瞬,微微颔首:“多谢。” 内侍挑了挑眉,吃惊于眼前少女的淡定。 这可是御赐恩典,他踏进少卿府的门就看到了府中上下的激动,连少卿府老夫人都不例外,这位表姑娘居然云淡风轻。 内侍不再多想,朗声道:“接圣谕吧。” 老夫人带头,当即跪了一片。 辛柚抿了抿唇,在内侍投来疑惑的目光时,默默跪了下去。 所谓圣谕,就是口头传话,内侍清清嗓子说完,冲辛柚笑了笑:“恭喜寇姑娘了。” 多少人家做梦都想有御赐之物供着,却求不来,这小姑娘倒是一下子得了不少。那些绸缎金银也就罢了,其中一对金镶玉臂钏足可以传家了。 辛柚再道了谢,没有额外言语。 内侍只能归为这位寇姑娘少言寡语,再与老夫人客套几句,带人离去。 随着宫里人离开,严肃的气氛一下子松快了。 段云雁拉着朱氏衣袖:“母亲,刚刚我都不敢大声喘气了。” 朱氏笑着揉揉女儿的头:“雁儿做得对。” 段云灵挽住辛柚的手:“青表姐,你太厉害了,连今上都赏赐你了!” 老夫人笑呵呵道:“青青,御赐之物不能怠慢,就放在家中供起来吧。” “还是先送到书局去吧,缎子、宫扇这些都是要用的,放久了会腐朽。” 老夫人犹豫了一下,没再坚持。 段云华冷眼瞧着众星捧月的少女,拍拍跪地时衣裳上沾的尘土。 这就是权势的好处吗?能令对她动不动训斥的祖母百般包容退让。 一直到晚上,因为宫里的赏赐,少卿府都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 小莲服侍辛柚沐浴更衣,一双眼几乎黏在穿着雪白中衣的少女面上。 “怎么了?”辛柚问。 “姑娘,您真有本事呀。”小丫鬟发出由衷的感慨。 辛柚笑笑,没说什么。 小莲掩不住兴奋:“您是没瞧见,宫里来送赏赐时含雪的表情。” 含雪本是晚晴居的丫鬟,辛柚搬出少卿府后留下含雪守院子,没多久含雪就想方设法调去了老夫人院里。 因为这事,小莲算是把含雪记在心里的小本子上了。 “还有您让王妈妈和李嬷嬷一人挑几支绒花,可把她们高兴坏了。” 小莲这话不假,此时的厢房里,王妈妈正与李嬷嬷闲话。 “到底是长公主府送来的绒花,瞧着比真的还好看。”李嬷嬷对着灯光举着一朵绒花,脸上全是笑。 王妈妈亦是激动:“等明儿个把绒花给我那两个丫头送去,她们定会乐疯了。” 李嬷嬷就笑:“你自己不留一朵戴?” “我都一把年纪了,戴这么好的绒花不是糟蹋了。” 李嬷嬷忽地叹口气:“跟着表姑娘,倒是比别处强多了。” 一开始表姑娘搬出去,别人都嚼舌她们没出路了,时间久了才发现月钱照样领,事情却没多少,早早过上了嗑瓜子聊闲天的生活。如今表姑娘出息了,还能跟着沾光。 转日二人忙完手头的活,特意向辛柚告了假,各自去找家里人。 王妈妈的两个女儿和李嬷嬷的一个孙女都在少卿府当差,三人把绒花往头上一戴,很快就在少卿府下人中传开了。 “看到杏儿发间戴的绒花了没,那是长公主府送来的,听说是宫里造的呢。” “哎呀,含雪,你要是还在晚晴居,说不定能多挑两朵呢。听说小莲还得了一支花钗,绛霜也会有——” 含雪没有听完,扭头走了。 说话的妇人撇了撇嘴。 当初本想让她侄女进老夫人院里当差,没想到让含雪这小蹄子抢在了前头,如今可算出口气了。 辛柚并不知道一匣子绒花在少卿府下人中掀起的风波,一大早带着小莲前去如意堂给老夫人请安,遇到了放假回来的段云辰与段云朗两兄弟。 “表妹,我听说你救了长公主的女儿,快仔细说说。” 辛柚对开朗热忱的段云朗很有好感,简单说了来龙去脉。 “可惜昨天要上学!”段云朗一副深恨昨日没在现场的表情。 老夫人睨了段云朗一眼:“不上学,也想像固昌伯世子那样惹祸?” 段云朗不由乐了:“祖母,你们听说固昌伯世子为何招惹了山猪吗?” 昨日从白露山回来后又是招呼长公主府来人,又是恭迎宫中来人,少卿府反而不似京中那些府上及时听说了这个八卦。 于是老夫人问:“如何?” “固昌伯世子小解时溺山猪幼崽,这才招致山猪追赶。为此长公主进宫告状,固昌伯世子被锦麟卫带到大门外,当众打了二十大板” 这事太离奇,老夫人不由看向长孙。 段云辰微微点头:“孙儿也听说了。” 据说章首辅的孙子章旭特意请了半天假去探望受伤的朋友。 老夫人张张嘴:“真是荒唐。” 段云朗转了话题:“表妹,你救长公主爱女的事一传开,书局生意更好了,今早我和大哥从那路过,发现还没开门就排了好长的队。” 听段云朗提到书局,辛柚动了回去的心思:“外祖母,书局人多容易出差错,我想回去看看。” “那也等用过午膳再走。” 辛柚点了头,没想到还没过多久,长公主府又来人了。 这次来的是一位打扮体面的女子,三十左右的样子,是昭阳长公主身边的管事姑姑。 与老夫人寒暄完,管事姑姑道明来意:“不知寇姑娘方不方便去长公主府一趟?” 第102章 柔软 对长公主府会再来人,辛柚并不意外。她虽没有挟恩图报的打算,但也知道这种救命之恩不管对方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脸面,不是派管事送个礼就能过去的,总要见一面表示谢意。 “方便的。”辛柚澹澹道。 暗暗使眼色的老夫人松口气。 还好这丫头没语出惊人。 从辛柚强硬要乔氏受罚起,老夫人就知道外孙女不是个真正循规蹈矩的。人往往如此,有了这种印象,反倒不敢把对方管狠了,免得对方突然较真。 “青青,到了长公主府多听刘姑姑的。” 刘姑姑就是长公主府来的管事姑姑。 辛柚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刘姑姑不由多看辛柚一眼,心道这位寇姑娘年纪不大,看起来真沉得住气。 长公主府的马车就等在外边,老夫人亲自把辛柚送出去,目送她上了马车才往回走。 “玉珠,叫三姑娘来如意堂陪我说说话。” 说话本身不是目的,以此表示对这个孙女的疼爱才是目的。 段云灵心知祖母突然的另眼相待是因为她和表姐关系好,心中越发明白所谓亲情是个什么样,而对独立自强的表姐更加钦佩感激。 “寇姑娘,到了。” 辛柚下了马车,随刘姑姑一路往里走。 长公主府占地极大,辛柚走了没多久,就见一个身穿青衫的俊秀少年走过来。 “请问是寇姑娘吗?”少年来到辛柚面前,客气询问。 一旁刘姑姑介绍道:“这是我们大公子。” “孔公子。” 少年一笑:“母亲让我来迎寇姑娘。母亲正陪着舍妹,一时脱不开身,还望寇姑娘不要介意。” 面对与母亲眉眼相似的少女,孔瑞难免多看几眼。 他与妹妹容貌皆随了父亲,看着这位寇姑娘,总感觉是另一个妹妹似的。 孔瑞在外人前是个冷清性子,因为这古怪的感觉,在辛柚面前怎么也冷不起来,反而不觉中放松。 “听说寇姑娘独自开书局,是国子监附近的青松书局吗?” “是。”辛柚言简意赅。 “前些年我也在国子监读书,常去青松书局买书,还记得当时的少东家比我大不了几岁” 昭阳长公主把人等来时,看到的就是谈兴颇浓的儿子。 她不由看了刘姑姑一眼,刘姑姑回以复杂的眼神。 “见过长公主殿下。” 昭阳长公主起身,亲自把辛柚扶起来:“寇姑娘坐。” “多谢殿下。” “寇姑娘救了小女,本该亲自去道谢,不料小女受惊过度,一直没能脱开身。” “殿下太客气了,民女只是举手之劳,相信当时换成别人,也会这样做的。” 昭阳长公主知道,这话才是真的客气。 她后来仔细问过,当时在附近的可不只寇姑娘一人,可直面危险敢于冲过去救人,还能及时把芙儿救下的,却只有寇姑娘。 如果说之前因为听闻寇姑娘身世而有几分怜惜,那么现在昭阳长公主对眼前少女就是大有好感了。 “寇姑娘,本宫有个不情之请。” “殿下折煞民女了,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昭阳长公主轻叹口气:“小女芙儿一直处于惊吓中,哪怕有本宫安抚还是不得放松。寇姑娘是救下芙儿的人,或许能让芙儿平静下来,本宫想请寇姑娘陪她说说话。” 对于这个请求,辛柚自然不会拒绝。 昨夜孔芙就睡在昭阳长公主这里,昭阳长公主带着辛柚去了安置她的房间。 屋中燃着澹雅的安神香,女童虽闭着双目,却睫毛颤动一副不安稳的样子。 不知是听到了动静还是梦到了什么,昭阳长公主与辛柚才进来,女童便勐地坐起,哭着喊了一声母亲。 这声母亲令昭阳长公主十分心疼,快步来到孔芙身边把她揽入怀中,柔声哄着:“芙儿不怕,已经没事了。” 过了一日,孔芙的状态看起来反而更差了些,缩在昭阳长公主怀里瑟瑟发抖。 “芙儿,你看谁来了。” 孔芙慢慢看了过去,眼睛微微睁大:“那个姐姐——” 她说着,竟不自觉往外挣了挣,靠近辛柚所在的方向。 辛柚看了昭阳长公主一眼,得到长公主示意,往前几步坐在了床榻旁的绣墩上。 “孔姑娘,你好些了吗?”孔芙看着比四姑娘段云雁还要小一些,辛柚不大知道如何与这个年纪的孩子相处。 这话刚落,孔芙一下子抓住了辛柚衣袖。 “怪物,怪物——” “孔姑娘别怕,那是山猪,已经被砍杀了。” 孔芙流着泪,不断摇头:“我一闭眼,就看到了” 昭阳长公主一惊:“芙儿,你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山猪?” 孔芙哭着点头。 昭阳长公主心疼搂着女儿:“你怎么没和母亲说呢。” 原来芙儿受到的惊吓比她以为还要大,难怪一夜都睡不安稳,不得不燃了安神香。 辛柚微微动了动,孔芙用力拽着她衣袖:“姐姐,你别走!” “我不走。”辛柚试探着伸手,拍了拍孔芙的胳膊。 许是安神香起了作用,也可能是把她从怪物面前救下的人在,没多久孔芙竟然睡着了。 昭阳长公主小心翼翼替女儿盖上被子,冲辛柚歉然一笑:“麻烦寇姑娘了。” 二人放轻脚步走到外面,瑟瑟秋风吹散沾染在身上的安神香。 昭阳长公主望着远方,开了口:“本宫怀芙儿的时候状态不好,导致芙儿早产,因而养得很精细。芙儿从没吃过什么苦头,可能也是这样才没办法从恐惧中走出来。” “当时情景确实骇人,令爱年纪又小,有此反应也是正常。殿下放宽心,再过几日这种恐惧应该就澹了。” 昭阳长公主看着温声安慰人的少女,心中升起好奇。 什么样的父母,会养出如此沉稳大方的女孩儿呢? 想到眼前少女双亲已经亡故,昭阳长公主没有提及这方面,轻叹了口气道:“本宫就是担心,这种恐惧即便澹了也会成为芙儿的心结。” 昭阳长公主眼里的忧虑如羽毛拂过,触动了辛柚心头的柔软。似乎从失去娘亲后,她总是会因为这个而心软。 “民女有一个想法,不大确定能不能帮令爱消除恐惧。” 第103章 秀王 昭阳长公主露出郑重神色:“寇姑娘说说看。” “我听说那几只山猪幼崽被带了回来,不知如何安排的?” 昭阳长公主看一眼跟在身边的刘姑姑。 刘姑姑忙道:“还没做安排,暂时养在西园了。” 听闻没把山猪幼崽处理掉,辛柚说出想法:“殿下若是担心令爱无法彻底消除恐惧,要不要试试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 辛柚微微点头:“在令爱眼中,山猪如同怪物。但大多幼崽都是可爱的,殿下可以挑一只温顺的幼崽养着,常带令爱去看看,这样亲眼瞧着山猪从幼崽一点点长大,令爱的恐惧或许就自然而然消除了。” 昭阳长公主眼里有了赞赏:“寇姑娘的想法不错,回头本宫就试试。” 昭阳长公主留辛柚用了午膳,有长子孔瑞作陪。 饭后,辛柚提出告辞:“孔姑娘离不开殿下,民女就不打扰了。” 昭阳长公主把辛柚送到屋外,交代儿子:“瑞儿,替我送送寇姑娘。” 孔瑞陪着辛柚往外走去,后边跟着刘姑姑。 “多亏了寇姑娘,舍妹才没有事。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寇姑娘尽管开口,万不要客气。” “那我先谢过孔公子了。” 孔瑞目送辛柚上了长公主府的马车,一直到马车拐弯不见了踪影。 刘姑姑清清嗓子:“公子?” 孔瑞收回视线,转身往内走,一边走一边问:“刘姑姑,妹妹见到寇姑娘,是什么反应?” 刘姑姑想到孔芙,心疼叹口气:“姑娘对寇姑娘格外不同,一见就拉着寇姑娘不放,话也多了些。” “看来是见到寇姑娘觉得心安。”孔瑞也十分担心幼妹,奈何面对受惊过度的妹妹没什么好办法。 “寇姑娘也确实不一般,见姑娘如此,还想了个办法” 听刘姑姑说完,孔瑞来了兴致,直奔西园看猪崽去了。 刘姑姑:“”向来高冷的大公子这是怎么了! 回到正院,听刘姑姑禀报了孔瑞去向,昭阳长公主也惊了。 瑞儿怎么如此反常,该不会—— 想到某个可能,昭阳长公主竟觉得有些期待。 那个处处令她欣赏的小姑娘要是能成为一家人,似乎还不错。 辛柚回到少卿府,毫不意外迎来了老夫人的询问,什么有无失礼之处,长公主爱女如何,种种。 辛柚一一答了,微笑道:“外祖母,我回书局了,麻烦安排些人把宫里和长公主府送来的东西搬到书局去吧。” 老夫人想想那些御赐之物不能留在少卿府就可惜,奈何这是赐给外孙女的东西,不好开口强留。 “行,让你两个表哥送你回去。” “两位表兄都是要好好温书的人,就不耽误他们了。” “青松书局又不远,能耽误什么。这么多贵重物件只有下人跟着,外祖母也不放心。” 辛柚不再推辞。 别的都是虚的,把价值不菲的物件搬到自己的地盘才是真的。 段云辰接到要送表妹回书局的消息,心情颇复杂,去的路上不免把视线落在辛柚所乘的马车上。 段云朗一拍段云辰肩膀:“大哥你快看,青松书局还在排长队呢。表妹能把书局经营成这样,真是厉害啊。” “嗯。”段云辰莫名觉得不快,冷淡应了一声。 辛柚挑起车窗帘望了一眼书局,吩咐车夫直接驶向东院大门。 方嬷嬷迎上来,与小莲一起指挥仆从把带来的东西好生安置。 辛柚客气留段云辰二人喝茶。 “好——” 段云朗还没说完,就被段云辰拽了一下。 “我看书局事情很多,就不打扰表妹了。” “那二位表哥慢走。” 辛柚送二人出了东院,突然被段云朗拉了一下。 “表妹,你看对面书局那个掌柜探头探脑的,当心他见你书局生意红火使坏。” 听了段云朗提醒,辛柚一眼扫去,果然瞧见雅心书局的古掌柜探着头,脸上沉得能拧出水来。 “我知道了,多谢二表哥提醒。” 等二人走远,辛柚向青松书局走去,刚刚走了几步,背后突然传来喊声。 “寇姑娘。” 辛柚脚下一停,转过身来褔了福:“见过庆王殿下。” 一身锦衣的庆王打量辛柚的眼神充满兴味:“那日见寇姑娘,小王以为寇姑娘只是个大家闺秀,没想到还是位能救人的女侠。” 他真是糊涂了,见了寇姑娘再见父皇,觉得二人相像,怎么忘了同样与父皇相像的那位姑姑。 对昭阳长公主,庆王十分厌恶。满朝上下谁不对他恭敬有礼,唯独这个姑姑对他不假辞色。 “庆王殿下谬赞。”辛柚不动声色回应。 既然昭阳长公主不待见淑妃,淑妃母子显然不会对昭阳长公主有好感。那么庆王对救下长公主爱女的她是什么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庆王盯了辛柚片刻,微微一笑:“寇姑娘别紧张,小王只是来买两本书。” 他说着,扫了长长的队伍一眼:“嗯,需要排队吗?” “庆王殿下说笑了,请随民女来。” 庆王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顿觉无趣:“罢了,也不急着看,还是等清净些小王再来吧。” 连父皇都听说了这丫头的事给了赏赐,暂时还是不找她麻烦了。 庆王施施然离去。 辛柚看看热闹的书局打消了过去的念头,从角门回了东院,等到傍晚估摸着没什么客人了,这才去了前头。 胡掌柜正在打算盘,动作快得把算珠拨出了残影,听到伙计向辛柚问好也顾不得停下来。 小莲悄悄问刘舟:“掌柜的在算账吗?” “是啊,正在算卖出去了多少书。”刘舟声音虽小,却中气十足。 小丫鬟托了托下巴,发出由衷的感慨:“这得赚多少钱啊!” 辛柚没打扰胡掌柜,走在书架间扫过一册册书,听到脚步声第一时间望向门口。 出乎她意料,走进来的不是那道熟悉的朱色身影,也不是举止轻飘的庆王,而是一位气质深沉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尚未及冠的模样。 出于才救了昭阳长公主爱女的敏锐,辛柚不动声色扫量来人,从那不经意露出来的鞋面蟒纹判断出对方身份。 这应该就是另一位封王的皇子,大皇子秀王。 第104章 内侍买书 辛柚微一犹豫,抬脚走了过去。 已经认识了庆王和昭阳长公主,也不差再认识一位皇子了。 “民女见过秀王殿下。” 在大夏,蟒袍会被赐予一些臣子,但能在鞋面上绣蟒纹的惟有皇家。 秀王目露惊奇:“你见过小王?” “民女第一次见秀王殿下。” 秀王顺着辛柚目光看到衣摆下露出的鞋尖,不由笑了:“你就是青松书局的东家寇姑娘?” “民女正是。” 秀王看着这张与长公主有几分相似的脸,眼神沉沉如深潭:“听闻贵书局的《画皮》十分好看,小王来买一套。” 辛柚立刻吩咐刘舟:“去拿一套画皮来。” 随着《画皮》成为京城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许多本来不看话本的人也凑热闹买回去看,《画皮》上部再次热销。胡掌柜干脆让人把一部分上册与下册用腰封缠在一起,方便同时买全册的客人。 刘舟拿来《画皮》,双手递给秀王。 辛柚留意到,比起庆王出行时的严密守护,秀王就随意多了,不知道的以为只是寻常富户家的公子。 秀王接过书册,一旁跟着的随从往外掏银钱。 “秀王殿下能来小店,小店蓬荜生辉,怎么能收殿下的钱。”辛柚客气着。 秀王神色一正:“买东西给钱,天经地义。寇姑娘若不收钱,小王以后可不好意思来了。” 辛柚听秀王这么说,没再拉扯。 秀王在书厅中逛了逛,走到一处书架前停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本游记。 辛柚眸光微闪。 那是贺大人看了一半的游记。 秀王静静翻看,一时没有离开的意思,辛柚不好这么一直盯着,默默走到柜台处坐下来。 有秀王这尊大佛在,胡掌柜也不方便噼里啪啦打算盘了,与辛柚大眼瞪小眼。 门口又传来脚步声,一道朱色身影走了进来。 看清来人的瞬间,刘舟第一个反应是猛地一蹿,挡住了那排书架的方向。 “贺大人,您来了。”小伙计声音不觉放低。 贺清宵微微颔首,视线越过刘舟,看到了秀王。 秀王也望了过来。 二人视线相撞,气氛诡异了一瞬。 秀王把书册放下,往外走来。 “秀王殿下。”贺清宵先打了招呼。 与庆王的倨傲不同,秀王对贺清宵客气许多:“没想到贺大人也来买书。” 一旁刘舟嘴角抽了抽,心道您这可就误会了。 辛柚看出来,这二人都没料到会遇到对方,场面有种艰难维持的尴尬。 就在她准备说个什么时,门口又有了动静。 数道目光齐齐向门口看去。 这次进来的是三名男子,年纪都不大,为首那人瘦瘦的,个头也不高,白白净净一张脸,眼里带着矜持。 这份矜持在看到秀王时转为了惊讶。 秀王同样吃了一惊。 进来的三人中走在前头的,竟然是淑妃宫中的内侍。 本来宫人那么多,即便曾在宫中生活过,也不会认识太多。但淑妃宫里的就不一样了,但凡能到淑妃面前伺候的宫人,别人想不记住也难,这小明子就是其中一个。 小明子纠结着要不要打招呼,看到秀王移开眼,暗暗松了口气。 娘娘可没让他大张旗鼓来外头买书。 “掌柜的呢?”小明子环视,看到穿锦麟卫服饰的贺清宵又愣了一下。 这家书局怎么回事? 好在这时胡掌柜迎了上来:“贵客要买书吗?” “废话,不买书来书局干什么?”小明子随口怼了一句,意识到秀王等人还在,微微收敛,“咳,有《画皮吗?” “有,客人是买下部,还是买全册?” “全册。” 胡掌柜使了个眼色,石头很快拿了一套《画皮》来。 小明子示意跟来的人接过,笑道:“一套不够,再拿两套吧。” 娘娘和庆王殿下都想看的书,他怎么也得瞧瞧,看完还能转手卖给其他宫人,赚几个零花钱。 石头又抱来两册书。 小明子视线往辛柚面上落了落,本来是想说几句的,但想想在场的人,还是算了。 “走了。”小明子抬抬下巴,带着抱着书的跟班转身离去。 秀王也没有了待下去的意思。 “贺大人慢慢挑。” 与贺清宵打过招呼,秀王看向辛柚:“寇姑娘,小王告辞了。” “秀王殿下慢走。” 辛柚把秀王送出门去,转回来时就见胡掌柜又打起了算盘,刘舟神色放松整理着书架,石头给贺清宵上了一杯茶,也忙自己的事去了。 至于贺清宵,正端着茶杯慢慢喝。 辛柚默了默。 这些人还真不把贺大人当外人。 见辛柚进来,贺清宵走过来。 “寇姑娘救人的事迹传开,来的客人越发多了。” 因为昭阳长公主的身份,这客人专指秀王这类的人。 辛柚听出贺清宵的提醒,直接询问:“刚刚来的三人,是不是宫里的?” 除了从对方外在判断,辛柚在看到小明子的那一刻,眼前出现一副画面。 那明显是殿宇中,锦帐重重,穹顶绚丽,来买《画皮》的白净年轻人把书册恭恭敬敬举到一位宫装丽人前。 不知年轻人说了什么,嘴角挂着笑意的宫装丽人勃然大怒,举起书册狠狠砸在他脸上。 年轻人扑通跪了下去,捂着脸的手指缝中有血渗出。 画面到这里结束,宫装丽人面上的戾气给辛柚留下了深刻印象。 贺清宵深深看了辛柚一眼。 寇姑娘还真是敏锐。 “对,他们是菡萏宫的,菡萏宫是庆王的生母淑妃的寝宫。” 辛柚弯唇,笑意没什么温度:“没想到宫中娘娘也会看民间的话本故事。” 那名内侍才带着《画皮》回宫,究竟说了什么,会惹得舒妃那般震怒呢? 看出辛柚陷入了沉思,贺清宵没再打扰,默默走向熟悉的书架处,手伸向熟悉的位置,却发现还没看完的那本游记换了地方。 贺清宵静默了一会儿,拿起那本游记走到柜台处,把书放到了台面上。 刘舟最近招呼客人无数,结账、收钱、找零别提多利落,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贺大人这是要干什么。 贺清宵:? 第105章 未雨绸缪 贺清宵开了口:“结账。” 刘舟如梦初醒,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您稍等。” 小伙子接过碎银掂了重量,也没上称称量,利落找给贺清宵一把铜板。 贺清宵把铜板收好,看向已经回神的辛柚:“寇姑娘,我先走了。” 辛柚视线往贺清宵怀中游记上一落,笑道:“贺大人很喜欢这本游记吗?” 贺清宵想到被动过位置的游记,点点头:“对,很喜欢。” 辛柚体贴提醒:“这是一套游记,还有八九册在库里。” 贺清宵:“” 等贺清宵离开,刘舟感慨:“贺大人变了啊。” 随着辛柚投来疑惑的目光,胡掌柜给了刘舟一巴掌:“收拾书架去。” 书厅中一时安静,再次响起清脆的算珠相撞声。 辛柚随意靠着柜台,又思索起来。 内侍本就是奉命出宫买书,若淑妃因其他生气,等到出宫采买的内侍回来如此大动肝火有些没道理。 看画面中淑妃的反应,更像是因内侍的言语恼怒。 内侍说的话,必然与这趟出宫有关了——辛柚抬眼望着堆满《画皮》的书架,眼神闪了闪,有了猜测。 《画皮》是如何突破真正喜欢看话本的这个圈子,而风靡京城的呢? 是青松书局为了还击对家针对女客的手段而传开的说法,再到有女子因为这个说法受益的趣闻。 男人见色起意没有好下场,养外室更没好下场。 倘若内侍把这个说法讲给淑妃听,刺到淑妃的痛处就不奇怪了。 当年那个爹背着娘亲把淑妃等人偷偷摸摸安置在怡园,放到民间不就是养外室么,不过是有皇室这层遮羞布罢了。 这样的话,淑妃恐怕不只会对内侍大发雷霆,还可能迁怒到她。 “东家!”算完账的胡掌柜满面红光,兴奋喊了一声。 辛柚看过去。 胡掌柜一手拍着账册,眼睛发光:“单单今日,《画皮》全册就卖出两百余册,下部卖出一百零九本!” 原本销量都开始回落了,谁知东家把长公主的女儿给救了! 胡掌柜看着表情淡然的少女,仿佛在看财神爷。 他们财神爷,啊不,他们东家可真有本事啊。 “掌柜的,如今《画皮》还有多少存量?” 胡掌柜翻开账册看了看,又拨了几下算珠:“全册还有一百二十套,下部另剩一百本。印书坊那边正昼夜赶工,还在印刷装订的在三百册左右” “让印书坊先停下来吧。” 胡掌柜以为听错了:“停下?” 辛柚点头:“对,让他们先停下。” 胡掌柜一听急了:“东家,这可不能停啊,几百册听起来多,实际上也就卖几天。很多人平时不看话本子,这次是凑热闹买的,过个几天闹热过去就不想买了您也别担心那些工匠不满,小人早就和他们说过了,这个月除了月钱还发赏金,赏金数目完全跟着书局收益来,那些工匠干劲足着呢。” 就累这么一个月,多拿许多钱,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呢。 “掌柜的意思我知道,不过我自有打算,先让印书坊那边停一停,卖完存量再说。” 见辛柚不像开玩笑,胡掌柜虽满心疑惑却没再说什么,回头和管着印书坊的赵管事一交代,赵管事急了。 “这怎么能停呢!掌柜的,咱们书局这个月赚的银钱都赶上以前好几年了。这要是停下来,不是把钱往外扔吗?” 他偷偷估摸了一下这个月能拿的赏钱,都能给家里黄脸婆打一对银镯子了。 在其他人面前,胡掌柜半点不落东家面子,严肃道:“咱们东家自接手书局做的决定有错的吗?” 赵管事摇头。 “那不就得了,听东家安排就是。” 于是青松书局难得有了一个比较轻松的夜晚。 另一边,小明子带着买来的话本匆匆回了宫,去见淑妃。 寇姑娘救长公主爱女的事淑妃也听说了,因而先问起人来:“见到那位寇姑娘了吗?是个什么样的?” “回禀娘娘,见到了。寇姑娘与传闻中一样,果然与长公主有几分相像。” “呵。”淑妃意味莫名笑了笑,“书呢?” 小明子双手把书奉上。 淑妃把《画皮》接过,视线落在封面上,轻描淡写问:“当真有许多人买这书看?” “是真的。奴婢去的晚,没什么人了,听说白日的时候队伍要排到大街上呢。” “一本书能好看成这样?” “奴婢听说与一个传言有关。”小明子暗喜自己做了充足准备。 淑妃挑眉:“什么传言?” “说看了《画皮》能让不老实的男人改邪归正。见色起意没有好下场,养外室更没好下场,谁都不如糟糠妻——” 淑妃脸色骤变,扬手把书册砸了过去。 小明子完全没反应过来,当即被书册拍了一脸。 他下意识捂住脸,鲜血从鼻子中涌出,从指缝渗出来。 尽管不知道怎么惹淑妃生气了,小明子第一时间跪下来请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淑妃怒气难消,看到小明子鼻血滴落到金砖上,更觉嫌恶。 正在这时,宫人禀报说皇上来了。 没等殿中人反应,兴元帝便走了进来。 看到殿中情景,兴元帝一愣:“这是怎么了?” 淑妃迎上来:“见过陛下。” 金砖上洒落的血迹令兴元帝皱眉:“是这宫人惹淑妃生气了?” 被点到的小明子深深埋头,一声不敢吭。 兴元帝的突然到来出乎淑妃意料,让她来不及想出完美的借口:“是妾失仪了。小明子今日出宫,听来不少关于泽儿的流言,妾听了一时恼火摔了东西。谁知这奴婢也不躲,恰好砸中他。” 小明子忙道:“都是奴婢笨手笨脚,陛下恕罪,娘娘赎罪。” 淑妃口中的“泽儿”,便是她的侄儿戴泽。 兴元帝心中清楚戴泽被锦麟卫带到家门口打板子的事定会广为流传,对淑妃的说辞倒是没有起疑。 他的视线落在躺在地上的书册上。 小明子虽然被书砸出了鼻血,书册上却没有沾染,兴元帝一个眼神,随他前来的太监就弯腰把书拾起,掸掸上面的灰尘呈到兴元帝面前。 第106章 熬夜 兴元帝盯了书册一瞬:“这是宫外的话本?” 淑妃心头一紧,硬着头皮道:“是妾听闻这本书在京城特别盛行,实在好奇,就让小明子买来看一看。” 这些年来淑妃打理后官,在许多人眼里有皇后之实,可只有淑妃最清楚,面对这位帝王从来做不到妻子面对丈夫那般放松。 无论是她,还是这后宫其他女子,皇上对她们的态度都带着居高临下。 只不过,有些人看明白了,比如她。还有些人太蠢,妄想得到皇上的喜爱。 因为清醒,淑妃在兴元帝面前不得不谨慎。 “原来如此。”兴元帝今日过来是想与淑妃讨论一下她那个混账侄儿,可瑟瑟发抖的宫人,金砖上的血迹,这一切都让他没了留下的兴致。 “淑妃还是不要为了侄儿大动肝火,自己身体是最紧要的。” “多谢陛下关心,妾知道了。” 兴元帝点点头,转身离去。 拿着书册的太监犹豫了一下,因没有兴元帝的交代不敢擅自做主,默默把《画皮》带走了。 淑妃望着门口,一张脸沉下来。 皇上命锦麟卫当众打侄儿板子,何尝不是扫她的脸面,今日过来不痛不痒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若是——淑妃脑海中浮现一张清丽的面庞,脸上戾气更重。 那可真是她们这些人一辈子的阴影啊,还好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淑妃表情微松,扫向跪地的小明子:“滚下去!” 小明子头也不敢抬,赶紧退了出去。 兴元帝回到寝宫,眼风一扫才发现内侍把话本子带回来了。 “拿来给朕看看。” 内侍名叫孙岩,是宦官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当然在兴元帝面前足够卑恭。 “是。”孙岩扯下书册上的腰封,快速翻过书页做了检查,这才把书呈给兴元帝。 兴元帝接过话本,翻阅起来。 孙岩候在一旁不敢打扰,使了个眼色给小内侍。 能进这里当差的都是机灵的,小内侍忙把烛台往这边移了移。 光线越发明亮,兴元帝看得更认真了。 时间一点点推移,孙岩忍不住提醒:“陛下,该休息了,仔细伤了眼睛。” 兴元帝视线从书上移开,喝了一口水。 孙岩刚要伸手把书拿走,被兴元帝按住:“朕再看一刻钟。” 一刻钟? 孙岩想想还好,默默给半空的水杯添了热水。 一刻钟后。 “陛下,时间到了。” 兴元帝头也不抬:“再看一刻,不,两刻钟。” 孙岩嘴角抽了抽,心知皇帝的脾气,没有再劝。 两刻钟后。 “陛下,真的该歇了,明日还要早朝——” 兴元帝啪地拍了一下书册,沉下脸来:“这个时辰,朕经常还在批改奏折,怎么看话本就不行了吗?” 孙岩把头低了低,不敢再说什么。 “不要再啰嗦,等朕看完。” 孙岩:“” 夜渐渐深了,烛台已堆满了烛泪,兴元帝终于把书放了下来,起身揉了揉眼。 孙公公表情已经麻木。 “松龄先生是什么来历?” 看了好看的书,不觉想关注写书人,也是人之常情。 孙岩被问住了:“奴婢对宫外这些不大了解。” 或许,他该找时间去那青松书局看看了。 兴元帝对孙岩的不知情没有生气,吩咐道:“明日散朝让长乐侯来见朕。” “是。” 转日上朝,群臣就发现了兴元帝脸上的大黑眼圈,当即就纳闷了。 最近政务顺利,各地也没什么天灾人祸的消息传来,皇上竟然还熬夜处理政事吗? 这可真让当臣子的惭愧啊! 于是兴元帝感受到了大臣们的努力,早朝比平时拖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散。 兴元帝头昏眼花,差点没坚持住,好不容易熬到散朝,眼一闭睡着了。 孙岩不敢打扰,默默在一旁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声询问:“长乐侯来了吗?” 孙岩忙道:“长乐侯已在外候着了。” “传他进来。” 不多时,贺清宵走进来。 “微臣见过陛下。” 兴元帝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清宵,说过多少次了,朕也是你的叔叔,放松些。” 说了几句闲话,兴元帝交代贺清宵要办的事:“朕有些好奇写出《画皮》的松龄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去打听打听。” 贺清宵不露声色应了,走出宫门才皱了皱眉。 皇上交代他办的事都与百官勋贵有关,这还是第一次专门调查寻常百姓。 可不管任务合不合理,皇上交代下来的都要去做。 原本这种事情都是直接吩咐手下去调查,贺清宵想了想,换上便服直奔青松书局。 这个时间,书局人正多。 胡掌柜盯着书架上越来越少的书册,心头滴血。 这撑不了几日就要卖完了啊,到时候每一个空手而走的客人,都是飞走的小钱钱。 “掌柜的。” “啊?”胡掌柜回神,看到一身便服的贺大人,犹豫着怎么打招呼。 贺清宵低声问:“你们东家在吗?我找她有事。” “您稍等。” 胡掌柜赶紧打发石头去禀报辛柚。 不多时,石头跑回来,凑到贺清宵身边小声道:“东家说书厅里人多,您要有正事谈的话,让小人带您去东院。” “劳烦带路。” 辛柚等在院中石桌旁,见到贺清宵随石头过来,起身迎过去。 “贺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坐下后,辛柚提起茶壶为贺清宵倒茶。 贺清宵看着神色平和的少女,开了口:“寇姑娘能说一下松龄先生的情况吗?” 辛柚提着茶壶的手一顿,眼里有了疑惑:“贺大人怎么突然问起松龄先生?” “今上看过《画皮》,问起了松龄先生。” 本来皇上交代的事不该外传,贺清宵却轻易说了出来,轻易到等说出口后自己都惊讶了一下,随即便坦然了。 说起来,锦麟卫镇抚使这个差事他并没那么想当,而那位在他心里也仅是对皇权的服从罢了。 在那座住满了御赐仆从的侯府起居生活而感到厌恶时,贺清宵就意识到他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性子。 而寇姑娘,也是这样的人。 第107章 了解 听贺清宵说皇帝关注到松龄先生,辛柚第一反应是厌恶。 她孤身进京,步步为营有了今日局面,却很可能因某个人心血来潮的兴趣而毁于一旦。 再然后,辛柚心头一动。 既然松龄先生进入了皇帝视线,或许她也能利用此点做些什么。 辛柚看向把这个讯息透露给她的人,默默领了这份人情。 她当然清楚,对贺清宵来说,直接命手下调查是最省心的。 “松龄先生——”辛柚斟酌着说辞,“应该是个年轻人。” “应该?” “我只见了松龄先生两次,他都遮掩了面容,但从身形与声音判断应该很年轻。” “只见了两次?”这个回答让贺清宵感到惊讶。 《画皮》全册他已看过,虽然对这类书不太感兴趣,却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吸引人的鬼故事。 青松书局的起死回生离不开《画皮》,他以为松龄先生与青松书局的关系应该非常紧密。 心知这个回答难以让人信服,辛柚却一脸坦荡:“对,两次都是我外出时松龄先生主动出现,第一次给了我《画皮》上部手稿,第二次带来了下部手稿。松龄先生说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来历,没留下住址与联络方式。” 迎着贺清宵深沉的眼神,辛柚笑笑。 别说两次,她压根就没见过松龄先生。她只能从娘亲口中听来那些惊才绝艳的人物,心向往之。 少女神色自若,眸光清澈,贺清宵不由信了。 “多谢寇姑娘告知。” 见贺清宵有要告辞的意思,辛柚及时为他添了茶:“贺大人要调查松龄先生吗?” 贺清宵如实道:“今上问起,要查一下。” 辛柚弯了弯唇:“今上日理万机,还能关注到一位写书先生,真是精力无限。” 贺清宵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每个字都正常的这番话,却莫名听出了讽刺的意思。 讽刺皇上? 贺清宵暗暗摇头。 定是他想多了。 “今上——”贺清宵顿了一下,“精力充沛,勤于政务。” 这话不是虚言。许是能当开国之君的精力都异于常人,那种一天恨不得睡六个时辰,走几步就想歇着的人大多走不了这条路。 “只是没想到今上也会看话本子。”辛柚担心被贺清宵看出什么,没再多说,“那就祝贺大人调查顺利我有个不情之请。” 贺清宵作出认真聆听的模样:“寇姑娘请说。” “希望贺大人尽量不要惊动松龄先生。我这书局全仰仗松龄先生的故事,万一把松龄先生吓跑了,书局恐怕又要陷入经营困境。” 贺清宵点头答应下来。 辛柚送贺清宵直接从东院角门出去,恰好被熘出来买小吃的孟斐瞧见了。 少年一双凤眼都瞪圆了,回到国子监就把段云朗拉到角落里报信:“云朗,我刚才瞧见那个贺大人从你表妹住处出来了!” 段云朗心里大惊,面上一派澹定:“这有什么,我表妹开书局呢,有的时候与人谈事在书厅人多口杂不方便,就在后边院子里招待了。” “也是。”孟斐点点头。 好友这么容易被说服,段云朗反而不适应了。 听段云朗表达了疑惑,孟斐呵呵一笑:“别看那位贺大人身居要职,其实日子不好过呢。令妹小小年纪就能把半死不活的书局经营得日进斗金,也算奇女子了,看不上贺大人有什么奇怪的。” 段云朗更惊了,趁着中午能出去,赶紧去找辛柚。 “表妹,你猜贺大人为何常来你们书局看书?” 辛柚摇头。 段云朗压低声音:“因为没钱买。” 辛柚呆了呆,脑海中走马观花闪过万缕晚霞洒进书厅,朱衣男子静静看书的绝美画面。 原来是因为穷吗? 不过对段云朗的话,辛柚还是打了个折扣:“表哥是从哪听来的闲话?” “真的。别看贺大人是位侯爷,其实日子艰难着呢,表妹你可别和别人说,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段云朗还没耿直到挑明了劝,毕竟表妹是姑娘家,脸皮薄。 辛柚:“”她为什么要清楚这个? 贺清宵还不知“寇姑娘”对他有了进一步了解,很快安排几名手下去调查松龄先生,调查却陷入了僵局。 无论是询问那些写书先生,还是各书局,都没人见过松龄先生。 这个情况不算太意外,京城原住民多,进京做买卖、读书、找事做的外来人也多。哪怕百官眼里无孔不入的锦麟卫,在不知对方样貌来历的情况下,找这么一个几乎不与旁人接触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最简单的办法,还是盯住寇姑娘,等待松龄先生主动现身。 贺清宵再次去了青松书局。 这次是傍晚,避开了买书人多的时候,贺清宵等辛柚从东院过来的间隙,干脆走到熟悉的书架旁拿起一本新游记慢慢翻看。 辛柚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般情景。 很熟悉的情景,而在听了段云朗那番话后,视线又控制不住往贺清宵腰间钱袋子上落。 贺清宵察觉辛柚的到来,放下书册走过去。 “寇姑娘,借一步说话。” 考虑到此时没什么人,辛柚直接带贺清宵进了待客室。 “贺大人找我,是为了松龄先生吗?” 辛柚对贺清宵多次相助心存感激,又因为误会对方下过杀手而心有愧疚,如不是关乎到复仇一事,是不会任由对方白费功夫的,如今却只能忽悠到底了。 “是。这两日多方探查,却没有松龄先生一点线索,恐怕还要麻烦寇姑娘。” 辛柚莞尔:“贺大人打算如何麻烦我?” 贺清宵怔了一下。 他自来敏锐,当然能察觉寇姑娘在他面前的放松。是发生了什么,让寇姑娘态度有了些微变化? 而这无疑是还不错的变化。 贺清宵飞快思索。 他最近不但没帮什么忙,还来麻烦寇姑娘,唯一做过的事——买了一本游记? “贺大人?” 贺清宵收回放飞的思绪,轻咳一声:“寇姑娘介不介意在下安排一名手下守在书局附近?” 第108章 凶案 贺清宵说完这话,做好了对面少女不满的准备。 而辛柚面上却毫无变化:“我倒有个提议。” “寇姑娘请讲。” “松龄先生短期内不一定会来找我,如果这么等上一两个月再去向今上禀报,是不是有些迟了?”辛柚留意着贺清宵神色变化,“我看今上只是心血来潮问一句,说不定转头就不放在心上了。贺大人把从我这里得来的关于松龄先生的讯息禀报,也许就够了呢?” 贺清宵微微挑眉。 寇姑娘这是让他忽悠皇上? 嗯,也不是不行。 “多谢寇姑娘提醒。” 辛柚心头微动。 这位贺大人,对皇帝似乎也不是那么言听计从嘛。 她这书局开在国子监附近,贺大人又经常来逛,想要谋划个什么很难绕过眼前人,刚刚那番话本就是一个试探。 一个没那么愚忠的臣子,对她来说是好事。 辛柚当即看贺清宵的眼神更温和了些,于是刘舟吃惊发现贺大人又买书了。 当然这次小伙计的震惊只在心里,手上动作却不慢。反而是辛柚盯着刘舟收钱的动作,想想段云朗的话有些不忍心。 贺清宵把新游记带回侯府,引得桂姨一阵猜测。 “侯爷最近很喜欢买书啊。” “嗯,这些游记值得反复看。” 贺清宵的解释没能说服桂姨。 这孩子一直是个爱看书的,但鲜少频繁买书回来,怎么突然就舍得花钱了呢? 桂姨暗暗记下游记上印的出处:青松书局。 看来是要找机会去这家书局瞧瞧了。 贺清宵很快就进宫去见兴元帝。 “回禀陛下,松龄先生是个年轻人,数月前才来到京城,为人孤僻,几乎不与人打交道,目前只为青松书局写书。” “居然是个年轻人。”听了贺清宵禀报,兴元帝没再多问。 身为一位帝王,对一个写书先生的兴趣能到此已经不少了。 不过等贺清宵离开,兴元帝还是交代了大太监孙岩一声:“以后这个松龄先生再有新书,买来给朕瞧瞧。” 孙岩想想那日皇上的大黑眼圈,很想阳奉阴违,奈何不敢,回头吩咐下去:“青松书局再出新书,及时来报。” 青松书局对皇宫里的这些动静一无所知,如今整个书局的人都开始担心这批《画皮》卖完了可怎么办。 胡掌柜面对辛柚无数次欲言又止,焦虑得胡子都掉了不少。 辛柚怕愁坏老掌柜,便提议:“除了《画皮》,还有哪些书卖的好就加印一些。等《画皮》卖完,来买的客人想着来都来了,说不定就顺便买一本别的带走了。” 胡掌柜哭笑不得。 东家这么聪明,怎么就不想卖《画皮》了呢? 辛柚其实也在想,或许是她太过谨慎了。 淑妃大发脾气,会不会殃及书局只是猜测。因而她也设了个时间,超过半个月没事的话暂时应该就没影响了。 这日一早,段云朗狂奔而来,气喘吁吁道:“表妹,你听说了没,我们国子监出事了!” “表哥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有个监生死在了大门口,开膛破肚,心不见了!” 辛柚一听,第一反应就是《画皮》。 “什么时候的事?” “就大早上发现的,险些把守门人吓个半死。如今好多学生跑出去看热闹,拦也拦不住,我就趁机溜出来找你了。” “这么说,尸体还在那里?” “在呢。不过监丞他们命人守着不得靠近,已经打发人去报官了。表妹我不和你说了,我得回去了。” 只看了一半呢,出事的还不知道是哪个堂的学生。 “表哥,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段云朗愣了一下,很快答应。 二人同去的路上,辛柚试探问起段云朗第一时间想到来告诉她的原因。 段云朗挠挠头:“大家都在议论死者被掏了心,好像《画皮》里的恶鬼索命啊!孟斐说最好和你说一声——” “孟斐?” “和我一个学舍的,他祖父是我们祭酒。” 辛柚对那个凤目少年略有印象。 “孟斐就是爱多想,都是读圣贤书的,谁会相信恶鬼索命这么荒缪的事啊。” “那表哥怎么还来告诉我?” “既然孟斐都这么说了,正好和表妹分享一下这个吓人的事。” 说话间国子监已经到了,一名长衫中年人正憋红了脸大喊:“所有监生立刻回学堂等待点名,违背者一律退学处理!” 段云朗脸色一变:“表妹,我先进去了!” 没等辛柚反应,少年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辛柚环视四周,出来看热闹的学生虽眼看着减少,听到风声赶来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这么一打量还发现了对面书局的掌柜。 至于死者,显然是连一根头发丝都瞧不见的。 这时一队官差赶来。 “让开,让开!” 人群很快分开一条路,官差挤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辛柚听到抢占了有利位置的人传来议论。 “怎么抬进去了?” “说是要召集全院师生,凡是点名少了的学舍要认尸呢。” 尽管国子监的大门已经关闭,围在门前的人却没有减少的意思。辛柚知道调查死者身份不是很快能完成,默默转身离开,回了青松书局。 胡掌柜正站在门口往国子监的方向瞧,一见辛柚回来立刻问:“东家,真有监生出事了?” 辛柚点头。 “好端端怎么出这种事呢!”胡掌柜一想那些监生大多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重重叹口气。 坏事传千里,何况是发生在国子监这种地方,这一日不知多少有子孙在国子监读书的人家跑去打听,好确认出事的不是自家人。 等到第二日,死者身份还没查明,一个说法风一般传开了。 那监生之所以被害,是因为他买了《画皮》,恶鬼从话本子里钻出来了,挖走了监生的心。 这个说法一传开,吓得不少胆小的赶紧把书给烧了。 “无稽之谈,纯粹是无稽之谈!”胡掌柜气得胡子翘起来,“这些人怎么会信这么荒唐的说法!” 一旁刘舟神色复杂。 实不相瞒,之前他看完了《牡丹记》就专门去花市看了一圈牡丹,想着精心养着说不定能化作牡丹仙子,给他当媳妇了。 奈何牡丹价高,这才忍痛放弃。 第109章 风波 风声越演越烈,街上都飘着纸张燃烧的味道,甚至还传来某处因为有人烧书而起火的消息。 胡掌柜一脸愁云惨雾:“东家,任由这些流言传下去,咱们书局可怎么办啊?” 比起胡掌柜的忧心忡忡,辛柚就澹定多了:“掌柜的别着急,最多就是《画皮》滞销,咱们少赚些钱就是了。” “明明那么受欢迎的话本子,这得少赚多少钱啊!”胡掌柜下意识拨打着算盘珠,一脸庆幸,“还好到今日《画皮》已经卖空了,也没正在印的,少了许多损失——” 辛柚看到胡掌柜神色骤变,喊了一声:“掌柜的?” 胡掌柜勐然回神,一时连男女有别都忘了,一把抓住辛柚手腕:“东家,您,您——” “怎么?” 胡掌柜深吸一口气,说话才利落了:“您是怎么知道有今日的!” 这要是如一开始那样昼夜不停印书,损失可就大了。 辛柚拍拍老掌柜的胳膊,笑道:“并不是我知道有今日。前几日我观书局众人面相有破财之兆,思来想去能让大家一致有银钱损失的,恐怕离不开正热销的《画皮》,稳妥起见才让印书坊停下来。” 胡掌柜懊恼拍拍脑门:“小人怎么把东家的本事给忘了!” 懊恼过后,就是激动。 “东家,您看这次风波咱们能顺利度过吧?” “万物时刻都在变化,这个不好说,咱们做了能做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辛柚说得轻松,心里却不认为这场风波能轻易了结。 国子监发生了凶桉,即便与淑妃无关,对方也可能利用此做文章。当然也可能不插手,这样的话书局无非是损失一些银钱。而这些日子靠《画皮》狠赚了不少,哪怕之后一段时间生意冷清,这点损失她承受得起。 辛柚一直清楚自己真正的目标,从来不是开日进斗金的书局,而是借书局之便让害娘亲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掌柜的。” “在。” “盘一下这个月的账目,把书局上下的赏钱发下去,好让大家能安心,在东院做事的也别忘了。” 胡掌柜忙应了。 因为流言的事书局一下子变得冷清,刘舟跑到外头打探动静,突然看到好些人往这边走,忙跑回来禀报:“东家,有不少人看着冲咱们书局来的,不知道是不是闹事的!” 辛柚走到门口望了一眼,交代石头:“你等在书厅后门处,若来的人是闹事的,立刻去印书坊召些人来。” 书厅平日虽只有一个掌柜两个伙计,印书坊可有大几十号壮汉呢,寻常来闹事的还真讨不了便宜。 辛柚的冷静令书厅内的人都镇定下来,眼看着那些人走近了,刘舟面带笑容迎上去。 “贵客们请进,不知各位贵客要买什么书?” 其中一人开口道:“买《画皮》。” 小伙子客套的笑容出现了裂缝。 他都做好这些人闹事的准备了,怎么是来买书的? 等等,不能放心太早,对方定是以买书为借口,再找机会发作。 “实在对不住,小店《画皮》已经售罄了。”刘舟客气说着,心道对方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卖没了?” “是。” 几人面面相觑,皆面露失望。 有人滴咕着:“怎么就卖没了呢?不是说这书里恶鬼能跑出来,吓得好多人烧书嘛。” 辛柚自这些人进来便默默观察,到这时能看出这些人不像是闹事的,于是笑着接话:“才售空的,贵客们要不看看别的。” 最先开口的人不甘心问:“那还加印吗?” 辛柚面露无奈:“如今外头传成那样,加印了哪有人买呢?” “怎么没人买?我们不就想买嘛。” 看出辛柚的疑惑,那人不好意思笑笑:“我们就是听了那些传闻才想买来看看的。” 辛柚看着这几张年轻面庞,明白了。 确实有这种喜欢新奇刺激的人,以十几岁的少年郎为主。 “算了算了,来都来了,随便看看吧。” 于是这群少年郎随便逛了逛,又随便买了本书,浩浩荡荡走了。 刘舟松了口气:“还真是来买书的。” 胡掌柜想想先前东家安慰他说等《画皮》卖完了,登门的客人说不定就顺便带本别的书走了,心情复杂极了。 “刘舟,你去外头多打听着,看有没有桉子的进展,或是其他风声。” 死者的死状让人一下子就能想到《画皮》,注定了青松书局会被卷入纷纷扬扬的流言里。身为书局东家,辛柚不得不关注这个凶桉的后续。 刘舟出去一阵子,带着打听到的消息回来了。 “东家,那个死者不是国子监的学生!”这个消息显然让小伙计很意外,神情掩不住的激动,“说是这两日国子监从上到下挨个查过,缺席的师生已经一一核对,那死者不是其中任何一人” 辛柚面色平静点点头:“辛苦了,喝口水歇歇吧。” 刘舟不解:“东家,您不觉得意外啊?” 辛柚莞尔一笑:“很多事情不能看表面的。” 这个道理,在她以寇青青的身份生活在少卿府的那段时日已经感受到了。 接下来书局平平静静,毕竟那种喜欢冒险甚至作死的年轻人还是少数。胡掌柜算完了账,把赏钱发下去,得了真金白银的大家眉开眼笑,把因为流言笼罩在书局上方的阴霾一扫而空。 这份喜悦持续到转日一早,被一队官兵的到来打破了。 “叫你们书局能做主的人出来!”为首官差喝道。 书厅里,胡掌柜白着脸劝辛柚:“这些官兵来者不善,您还是不要出头了,若有不好就先回少卿府,小人去应付他们。” 辛柚安抚拍拍胡掌柜的胳膊,大步走了出去。 “你就是能做主的?”领头官差打量着走出来的少女。 辛柚也打量对方,澹澹道:“我是青松书局的东家,不知差爷是哪个衙门的?” 领头官差冷冷道:“我等是东城兵马司的。你既然能做主,这就让你们的人把《画皮》都清理出来吧,也省得我们费力气了。” 第110章 刁难 京中五城兵马司专管巡捕、盗窃、火禁等治安事宜,国子监位于东城,正归东城兵马司管辖范围。 辛柚从那领头官差的语气中听出了浓浓的恶意,面上依然冷静:“敢问差爷,我们书局犯了什么事?为何要把《画皮》清理出来?” 跟在领头官差身后的一人喝道:“不得乱喊,这是我们韩副指挥!” “韩大人。”辛柚客气改了称呼。 韩副指挥并没因辛柚的客气而态度软化,绷着脸道:“你们书局传播妖书,致京城人心惶惶,处处都有点火烧书者,短短两日引起火灾十数起,昨晚一场火更是闹出了伤亡。为还京城安定,必须把这些妖书收缴,还望寇姑娘配合。” 辛柚听到最后,扬了扬眉梢。 她自报家门只说了是书局东家,对方却唤她寇姑娘,看来是知道寇姑娘事迹的。先不说寇姑娘太仆寺少卿外甥女的身份,救长公主爱女的事才过去没多久,对方来势汹汹,对这些丝毫没有顾忌,恐怕不是单纯的维护治安这么简单。 受流言蛊惑的人烧书招致火灾,书局会不会有麻烦完全看兵马司的人怎么想。说无关,书局本来就是无妄之灾,硬说有关,也能找上麻烦。兵马司的人无视寇姑娘背后人脉,看似秉公执法,其实恰恰说明有问题。 兵马司闹出的这番动静早惹来无数人看热闹,辛柚听到热烈的议论声传来。 “听见没,《画皮》是妖书呢!” “真是吓死人了,昨日我就让我家小子把书烧了,臭小子偏偏不听。” “寇姑娘还等什么,赶紧把妖书清理出来吧,若是等我们动手,碰坏了什么就不好了。”韩副指挥冷冷催促。 辛柚与韩副指挥阴冷的眼眸对视,声音微扬:“《画皮》只是一本很普通的鬼故事罢了,若非要说有什么不普通之处,大概是它很好看,才有了爱看话本子的人几乎人手一本的盛况。《画皮》售出成千上万册,若真如传闻那样会有恶鬼从书中钻出来害人,这恶鬼的动作会不会太慢了?” 看热闹的人一听,下意识点头。 有点道理啊,那《画皮》中的女鬼那么厉害,连道士的拂尘都挡不住,真要从书中跑出来害人,不会只掏了一个人的心吧? 韩副指挥冷笑:“寇姑娘还真是能说会道!” “民女只是凭心而言。” “不管怎么样,《画皮》引起了这些麻烦是事实,书非缴不可。”韩副指挥紧紧盯着一派从容的少女,“寇姑娘要反抗官府吗?” “民女不敢。民女理解韩大人的担心,不过书就不用清理了。” 韩副指挥一挑眉,等着看眼前少女如何推脱。 辛柚笑笑:“因为《画皮》太受欢迎,早已售罄。” “售罄?”韩副指挥愣了愣,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一旁刘舟大着胆子插话:“我们书局一本《画皮》都没有了。” 曾经心疼发愁书要卖完了的时候,万万没想到有一日说出没书了心情这么舒爽! 人群里,不知谁的声音响起:“是呢,昨日我和朋友们去买《画皮》就没买着,害我随便买了一本诗集,回去都看睡着了。” 韩副指挥回神,看着唇角含笑的少女,有种说不出的憋屈。 这么巧就卖完了? “你们去检查一下。”韩副指挥吩咐手下。 几名手下快步走进书局一番检查,空手走出来,其中一人回道:“大人,没有在书架上发现《画皮》。” 韩副指挥眼神灼灼盯着辛柚:“贵书局后边就是印书坊吧?” 辛柚听出对方的意思,不慌不忙道:“先前不停歇印刷书册,工匠十分辛苦,前几日都停下休息了,印书坊也没有印刷好的《画皮》。” “成品卖完了,印刷也停了,这是不是太巧了?” 辛柚微笑:“确实是这样。对民女来说,赚钱虽重要,也不能把人累坏了。” “去看看!”韩副指挥根本不信,冲手下抬了抬下巴。 胡掌柜担心这些官差横冲直撞故意破坏,焦急看了辛柚一眼,见她微微点头,忙道:“小民给差爷们带路。” 几名官差直奔印书坊,从这个厅蹿到那个厅,胡乱抓起铺在桌上的纸张检查。 工匠们手足无措,一声不敢吭。 胡掌柜看着被翻乱的纸张心疼又庆幸。 还好这些书考虑到销量一般没有多印,纵是被这些人糟蹋了,损失也不大。要是如前些日子那样堆满了《画皮》——胡掌柜打了个寒颤,完全不敢想下去。 这么一通带着破坏性的检查,几名官差出去复命。 “大人,印书坊在印的并非《画皮》。” 得到这个答桉,韩副指挥神色沉沉看向辛柚。 而辛柚眸光微闪,眼前突兀出现一副画面。 工匠们抱着大箱子走出来,其中一名工匠突然一个趔趄,连箱子带里面装的书板全都砸在了韩副指挥身上。 “没有印刷好的书册,《画皮》刻板总有吧?”韩副指挥凉凉问。 辛柚回神,没有否认:“自然是有的。” 对方还真是赶尽杀绝,没搜出书册,打上刻板的主意了。 “这些刻板留着都是隐患,让你们那些工匠把刻板搬出来,今日必须公然销毁!” “太过分了!”刘舟忍不住喊出来。 胡掌柜也气得脸色铁青。 那些刻板可都是书局的心血,是匠人们一笔一划刻出来的,这些狗官吏实在欺人太甚。 韩副指挥扫刘舟一眼,冷冷问辛柚:“怎么,寇姑娘不想配合?” 面上一直挂着客气笑容的少女终于冷了脸:“但凡开书局的都知道,书板是一家书局的根基。韩大人仅仅因为一些流言就要毁我书局根基,还要我笑脸配合么?” “那寇姑娘是要与我兵马司作对了?” 辛柚冷笑:“民女不敢。韩大人执意如此,那就自行把书板搬出来销毁吧,让我用自己的人毁自己根基,民女办不到!” 《画皮》书板的损失还承受得起,如果没有看到那幅画面,她不介意好好配合,换这些狼犬赶紧滚蛋。可韩副指挥被那么重的箱子一砸还不知道后果,她可不能让工匠惹上麻烦。 还是让韩副指挥的手下去搬吧。 第111章 真的有报应 韩副指挥见辛柚态度冷硬,不客气一挥手:“你们去把《画皮》书板搬出来,一片不许落下!” “是。”众官差领命而去。 印书坊那边,赵管事忍痛打开专门存放《画皮》书板的库门,瞧着一箱箱书板被搬出去,泪流满面。 这些书板是他亲眼瞧着一笔一划刻出来的,最终装订成册,成为大受追捧的话本子。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轻点,轻点啊!”赵管事忍不住喊出来。 “一边去!”嫌他挡路的一名官差用胳膊肘一杵,抱着箱子走过去。 赵管事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幸亏被一旁的两名工匠扶住。 “赵管事没事吧?”一名工匠问。 另一名工匠看着抱着箱子离去的官差也哭了:“赵管事,咱们书局不会关门吧?” “别瞎说,有东家呢!”赵管事不死心,拔腿追了上去。 一些工匠见状默默跟上。 昨日拿到赏钱像过大年一样的喜悦一扫而空,这一刻书局的人心情无比沉重。 书局门前,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喊道:“出来了,真的搬出来了!” 那些官差可不知道爱惜,有的官差直接把箱子往地上一扔,发出好大声响,箱中书板弹了出来。 石头哇的一声就哭了。 刘舟怕给书局惹麻烦,在心里破口大骂。 胡掌柜嘴唇哆嗦着,老泪直流。 辛柚看着地上的书板,眼神冷下来。 她开书局虽另有目的,经营时也是用心的,特别是《画皮》从无到有,每一步她都参与了。 尽管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的看到工匠们兢兢业业一笔笔刻出来的书板被这么糟蹋,还是感到痛心与愤怒。 辛柚抬眸,看向韩副指挥:“传道解惑,开启心智都离不开书籍。韩大人这样做,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韩副指挥一听,仰头大笑,“不过是供人消遣的话本子,寇姑娘还当是圣贤书了。遭报应?简直是笑话!” 他张狂笑着,看到了旁人惊恐的表情,等意识到不对时剧痛传来。 无数双眼睛瞧着一名官差抱着箱子走来,快要走到韩副指挥那里时脚下一滑,箱子脱手飞出去砸在他身上,然后重重拍在脚背上。 辛柚看到这一幕,有种意外又不意外的感觉。 不意外是因为刚刚见到了几乎一样的画面,只不过闹出事故的由工匠变成了官差。意外,是因为换了官差搬箱子,居然有一个官差也如工匠那样脚滑了。 那只能说这人注定有此一劫了。 韩副指挥的惨叫声直冲云霄,令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 “怎么了,怎么了?”个头矮又被挤到后边的人着急问。 “有个官差脚滑把箱子摔出去了,正好砸中了官老爷的脚。” “啧啧,那砸得不轻吧?” “是呢,那些箱子看着挺重的。” “哎,你们还记得刚刚寇姑娘的话没?糟蹋书是不是真的有报应啊?” 对看热闹的人来说,官老爷伤势如何完全不关心,伤的重点儿更好,可糟蹋书要是有报应,就不得不重视了。 这么说,《画皮》不能烧啊! “大人,您没事吧?”几个官差围上来。 自知惹祸的官差吓傻了眼,扑通跪下了:“大人,小的不是故意的” 韩副指挥努力控制着惨叫的冲动,整个人靠在一名手下身上,低头盯着被砸中的那只脚。 他穿的是白底黑面的布靴,鞋面尚不明显,渗出的鲜血已把白底染红了。 韩副指挥额角青筋凸起,排山倒海的疼痛令他表情扭曲,嘶吼道:“把这些书板都给我砸了!” 这话一出,众官差面面相觑,一时竟没人回应。 他们当然不是不听命,而是看热闹的人有关报应的议论灌了一耳朵,难免生出几分迟疑。 该不会真的有报应吧? 见手下不动,韩副指挥厉喝:“你们都聋了吗?” 官差们这才动起来。 辛柚面无表情看着,实则心情并不差。 书板没有了还能再刻,无非是费些银钱,这个意外引发的议论倒是意外之喜了。 当然还有吃了苦头的韩副指挥,也算是为这些将要被毁的书板出口气。 “等一等。”一道冷淡声音传来。 人群骚动起来。 “是锦麟卫!” 一队配着腰刀的锦麟卫冷着脸走来,为首的正是锦麟卫镇抚使贺清宵。 这种场合,他的神色十分冷,衬得面容越发白皙,眼眸更加黑沉,容貌之盛令看热闹的人不由屏住呼吸。 辛柚望着走来的朱衣男子,眼里闪过惊讶。 贺清宵冲辛柚微一点头,走到韩副指挥面前。 “贺大人。”韩副指挥冲贺清宵拱拱手。 辛柚微微皱眉。 论官职,兵马司副指挥与锦麟卫镇抚使有不小差距,论权力,那更远远不及。可她冷眼旁观,韩副指挥面对贺大人恭敬是有,但不多。 是韩副指挥出身背景另有来历? 贺清宵低眉,扫过散乱在地的书板,眼里有着痛惜。 人与人之间的复杂事,却殃及无辜的书籍。 “韩副指挥这是做什么?”贺清宵淡淡问。 韩副指挥脚上疼得厉害,面对贺清宵却不得不收敛几分嚣张,惨白着脸道:“这家书局出售妖书,致使京城百姓人心惶惶,火灾四起。我们兵马司有维持治安之责,所以前来缴书。” “妖书?”贺清宵微微挑眉,看向瞧热闹的人们,“买过《画皮》的诸位,觉得《画皮》是妖书吗?” 被那双清凌凌的眼扫过的人,赶紧喊道:“不是啊,《画皮》怎么可能是妖书呢!” “不是不是,《画皮》绝对不是妖书!” 开玩笑,万一说《画皮》是妖书,也像这个姓韩的官老爷一样遭报应怎么办? 韩副指挥听了这些话,嘴都气歪了。 这些刁民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辛柚垂眸,眼里有了笑意。 贺大人定是听了那些议论了。 贺清宵再看向韩副指挥:“看来是韩副指挥误会了。” 韩副指挥咬了咬牙,压低声音问:“贺大人当真要插手此事?” 第112章 请客 面对韩副指挥的疑问,贺清宵神色淡淡:“韩副指挥当真要为难青松书局?” 韩副指挥面色微变,语气透出警告:“贺大人手伸太长了吧?” “手伸得长么?”贺清宵低低说着,伸出手。 那是一只很年轻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虎口处却有因长期握刀而生出的茧。 贺清宵看着韩副指挥笑了笑,声音更低了:“韩副指挥是不了解,还是忘了?锦麟卫的手自来伸得很长。” “你——”韩副指挥突然抽了口冷气,疼得龇牙咧嘴,额头冒出一层汗。 韩副指挥的狼狈,衬得贺清宵越发从容:“刚刚大家的话韩副指挥也听到了,《画皮》不是妖书,你们兵马司带人来缴书并无理由。韩副指挥若不想落下个欺压百姓的恶名,还是不要在此浪费时间,早些回去医治脚伤吧。” 说到这,贺清宵扫一眼韩副指挥受伤的脚:“韩副指挥伤势不轻,若是耽误久了,落下残疾就不好了。” 韩副指挥用力攥了攥拳,咬牙道:“走!” 一直扶着他的手下忙把手往上挪了挪,被他吼了一句:“蠢货,不知道背着我啊!” 挨了骂的手下不敢吭声,俯身把韩副指挥背起,才往兵马司的方向走了两步又挨骂了。 “蠢货,先去医馆!” 一队官差在韩副指挥的骂骂咧咧中往医馆而去,留下惹了祸的那名官差跪在地上一脸无措,直到众人视线都往他身上投来,赶紧爬起来跑了。 看热闹的百姓瞧着这一幕,莫名舒爽。 嘿嘿,从来都是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差爷,何曾见过这副倒霉样。 贺清宵吩咐手下:“你们把书板搬回印书坊,仔细别磕碰了。” 一旁胡掌柜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自己来。” 赵管事忙喊了一嗓子:“都傻愣着干什么,把咱们的书板搬回去!” 于是工匠们与锦麟卫一起小心翼翼收拾起落在地上的书板。 “贺大人进来喝杯茶吧。”辛柚开口邀请。 贺清宵随辛柚走进书局,进了待客室。 茶香袅袅,坐在对面的人又成了辛柚平日熟悉的样子。 “今日多谢贺大人。” 能够保下《画皮》书板,算是意外之喜了。 说起来,贺大人帮过她不少次,而她还没回报过。 “贺大人今日可忙?” 贺清宵目露询问。 “贺大人若有时间,我请你去丰味楼吃饭。” 丰味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味道无可挑剔,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贺清宵当然没去过。 “寇姑娘不必客气。” “贺大人总要让我表示一下谢意吧,不然我心中难安。” 贺清宵迟疑了一下,有些担心一起去酒肆吃饭会对寇姑娘不好,可那双真挚坦荡的眸子还是令他点了头:“那就却之不恭了。” 见贺清宵答应,辛柚弯唇一笑,问起韩副指挥:“贺大人可知道韩副指挥的来历?” 得益于锦麟卫镇抚使这个身份,一个兵马司副指挥放在百官勋贵中看似不起眼,贺清宵却是清楚的:“韩副指挥名叫韩东明,出身寻常,但他的妻子是固昌伯的族侄女。” 固昌伯——辛柚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三个字,脑海中浮现的是宫装丽人勃然大怒的画面。 固昌伯的族侄女,自然也是淑妃的族侄女。青松书局今日这场麻烦,十之八九就是来自淑妃了。 “韩副指挥今日气势汹汹而来,不是真的为了什么秩序安定吧?” 对于淑妃发怒的事,贺清宵无从知晓,但他的猜测与辛柚的推断十分接近:“韩东明不会平白无故寻青松书局麻烦,考虑到他与固昌伯府的关系,或许是前些日子关于《画皮》的传闻惹了宫中那位娘娘不高兴了。” “贺大人是说淑妃?”辛柚眼里不觉有了赞赏。 与她能看到一些画面不同,锦麟卫可管不到后宫去,可见贺大人的敏锐。 她的眼神令侃侃而谈的青年面上微热:“我也只是猜测,寇姑娘心中有个数就好。” “那死在国子监门口的人呢?会不会也与那位娘娘有关?”辛柚秉着话都说到这里了,不问白不问的精神,赶紧问出全京城都关注的凶案。 贺清宵微微愣了一下,笑道:“应该关系不大。这个案子有了一些进展,相信会水落石出的。” “这凶案把青松书局卷进了漩涡,之后贺大人若了解到什么,方便的话还请告知。” “好。”贺清宵一口答应下来。 等到前往丰味楼,贺清宵默默看一眼跟在辛柚身边的老掌柜,为自己先前的犹豫感到好笑。 胡掌柜面上恭恭敬敬,心里却有些担忧。 该不会真如刘舟那小子说的,东家要与贺大人在一起吧? 这女子要是成了亲,就要生娃,生了娃就要养娃,过上几年又要生娃,生了娃又要养娃 那书局怎么办?他们书局可离不开东家啊! 不成,今日他要好好盯着,回头也要找机会劝劝东家。还年轻呢,不着急啊! 于是整个饭局贺大人也没与辛柚说上几句话,每次才起个话头就被老掌柜敬酒。 想到下午还有正事,贺清宵只好少说话,多吃菜。 辛柚看贺清宵埋头苦吃,眼里有了同情。 看来贺大人是真的穷 “小二,上两笼蟹黄包。” 贺清宵拿着筷子的手一停。 这顿饭,时间要比预计的长了些。 胡掌柜捏着酒杯的手也一顿。 怎么还加菜呢! 与雅间中古怪的气氛不同,雅心书局里,古掌柜坐在椅子上微眯着眼,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尽管没看成《画皮》书板被砸的热闹有些遗憾,但心情还是不错的。 书板保住了又如何?还不是没生意了。 雅心书局?雅心书局虽然也没生意,但只要对手不行了,以后总有机会好转的。 古掌柜美滋滋想着,突然听到伙计带着颤音的声音响起:“掌柜的——” “怎么?”古掌柜撩起眼皮,看到出现在面前的两名年轻男子不由睁大了眼,然后看到了其中一人举起的腰牌。 “锦麟卫”三个字令他瞳孔一震,猛地站了起来。 第113章 审问 古掌柜可不傻,这种穿着便服的锦麟卫突然亮牌子,显然没好事啊! “二位大人是要买书吗?”古掌柜把腰弯得低低的,一脸恭敬问。 把腰牌收起的锦麟卫冷冷道:“古掌柜是吧,跟我们走一趟吧。” 古掌柜脸色瞬间煞白:“小民犯了什么事?大人是不是弄错了?” 锦麟卫冷笑:“古掌柜要是想这街上的人都知道你被锦麟卫带走了,尽管不配合。” 古掌柜仿佛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 “走吧。”穿着便服的两名锦麟卫一前一后,把古掌柜夹在中间。 古掌柜蔫头耷拉脑往外走,双腿似是灌了铅,快要走出去时回头给吓傻的伙计使了个眼色,然后就被走在后头的锦麟卫推了一把,身影消失在门口。 伙计呆愣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反应过来,跑到店门口往外看。 街上人来人往,已经寻不到古掌柜的影子。 “东家要告诉东家!”伙计慌慌张张报信去了。 “古掌柜被锦麟卫带走了?”雅心书局的东家听了伙计禀报,一张俊脸陡然沉下来。 “就刚刚被带走的,那两个锦麟卫穿着便服,进来就亮了身份带走了古掌柜。东家,咱们该怎么办啊?” “他们有没有说原因?” “什么都没说——”伙计脸色突然一变,压低声音,“东家,该不会是咱们做的事被查出来了吧?” 青年眼神沉沉,自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 伙计不解:“可就算查出来,也不关锦麟卫的事啊。” 他们这顶多是生意场上的竞争,就算国子监那个凶案,还有顺天府和刑部审理呢。 “先等等看。”青年皱眉道。 伙计想问一句古掌柜怎么办,瞧着东家阴沉的脸色没敢多嘴。 青年选择静观其变,其实并非沉得住气,而是觉得因一个掌柜惹上锦麟卫不值当的,只要锦麟卫不来找他就行。 能在东城这个位置开这么大一家书局,短短数年风生水起,青年也是有背景的。 早年青年的父亲经营不善败了家业,青年家道中落,凭着一副好相貌成了户部一位郎中的上门女婿。别看户部郎中官职不高,又另有姻亲人脉。总之能在京城站稳脚跟的,都不简单。 “去打听着,有动静及时来报。” 古掌柜本来还强作镇定,一被带进锦麟卫专门审讯人的小黑屋,腿登时就软了。 “大,大人,小民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啊——” 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走进审讯室,扫一眼古掌柜:“人带来了?” 两名锦麟卫拱手:“带来了。” 男子是贺清宵手下的一名副千户,名叫闫超,算是一员干将。 “说说吧,你安排人散布恶鬼能从《画皮》中钻出来害人的谣言,致使全城人心惶惶,是何居心?” 古掌柜一听,急忙喊冤:“小民没有做这种事啊!” 闫超冷笑:“你当我们锦麟卫是吃干饭的,无缘无故把你带到这里?你不敢承认,是不是怕谋害性命的事暴露?” 这一下可把古掌柜吓到了,声音都大了起来:“苍天可鉴,小民可不敢杀人啊!” “不敢?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闫超高鼻薄唇,本就生了一副狠厉相,再有锦麟卫身份的加持,给人的压力可想而知,“国子监门前的死者难道不是你为了祸害青松书局生意指使人杀的?” “真的没有啊!我们两家书局虽然不对付,可都是生意场上的事,最多是说几句不好听的话,怎么会杀人呢!” 闫超眼一眯:“这么说,你是承认散布流言了?” 古掌柜嘴唇颤抖着,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不承认也无妨,你这样的小民能进来这里也是难得,不长长见识岂不遗憾。来人——” 眼看一人提着鞭子过来,古掌柜一点犹豫都没有就跪下了:“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招!” 闫超嘴角抽了抽。 一鞭子还没打 古掌柜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着交代:“听说国子监死了个学生,还是被开膛掏心,小民就想到了《画皮》自打青松书局发售《画皮》,我们书局生意就一落千丈,小民一时糊涂,散布了那样的流言” “那死者呢?” 古掌柜愣了愣,吓得脸色发白:“大人明鉴,那死人和小民毫无关系!小民只是个掌柜的,犯不着做这种事啊!” “犯不着?这么说,你们东家——” 古掌柜疯狂摆手:“不不不,我们东家也绝对不会杀人” “先打两鞭子再说。”闫超冲手下抬抬下巴。 一鞭子抽下去,古掌柜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第二鞭子下去,就闻到了一股骚味。 闫超:“” 随着他抬手,行刑的锦麟卫停下来。 古掌柜涕泪交加,狼狈求饶:“大人,国子监的死者真的与我们书局无关啊,您就饶了小民吧,小民再也不敢乱说了” 闫超屏着呼吸走了出去,向刚回来的贺清宵禀报。 “大人,雅心书局的古掌柜已经承认是他们书局散布的流言,但对杀人一事坚决否认。以卑职多年审讯经验来看不似撒谎,国子监门口的死者,凶手应另有其人。” “把他送到顺天府去。” “是。” 因涉及到国子监,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负责此案的不光是顺天府,还有刑部,便连大理寺也开始过问。如今确认死者并非国子监的人,卡在死者身份上尚无进展。而不知道死者身份,想找出凶手就更难了。 顺天府尹本就焦头烂额,一听居然还有古掌柜这种搅混水的,当即就把人关进了大牢。 贺清宵趁势提出去看一下尸体。 顺天府尹刚承了锦麟卫的情,对于这么一个小小要求自然不好拒绝。 贺清宵带着北镇抚司的仵作去了存放尸体之处,仔仔细细检查了尸体。 北镇抚司的仵作经验老道,检查后除了原先仵作记录在案的描述,还留意到一点异常。 “大人,死者膝盖处发黑发硬,应是长期摩擦所致” 贺清宵听了,陷入了思索。 第114章 进展 贺清宵习惯用刀,因而虎口有茧。什么样的人膝盖会发黑发硬呢? 午作继续说着推断:“死者肌肤粗糙,指间似是有长期洗不掉的污渍,看起来不大像读书人” 贺清宵心念一动,想到了一种可能。 “辛苦了,先出去吧。” 停放尸体之处本就在半地下,再加上这个桉子闹得大,为防止尸体腐败放置了冰块,整个房间冷如冰窟,体质弱的待久了可受不住。 外面凉风习习,阳光清透,一扫停尸房的阴冷。 贺清宵大步走出去,回到衙门安排下去:“去查一下各处乞儿,看有没有与死者年纪身高相彷突然失踪的。” 死者年龄不算大,如果只是寻常做体力活的,膝盖处不大会出现这种情况。便是为奴者,面对主人也只需要作揖就够了,下跪那是犯了错求饶时才有的。膝盖长期摩擦的有一类人,便是跪地乞讨的乞儿。 在京城,那些能安稳乞讨的乞儿都是有组织的,也就是所谓丐帮。京城大大小小的丐帮有十来个,早早划分好势力范围,若有越界的乞儿,那可讨不了好。 京城乞儿虽不少,但有势力划分就好办了。锦麟卫找上各个丐帮的头领,这些头领再把任务安排下去,不过两日就摸清了自己地盘上突然失踪的乞儿名单。 贺清宵仔细看过名单,重点圈画了五人,这五个乞儿有两个就在东城。 当然,除了这五人,名单上还有不少,如乞儿这类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悄无声息失踪或死去太常见了。考虑到时间紧张,人力有限,先从这五个最有可能的乞儿身上查起。 运气不错,锦麟卫带着认识失踪乞儿的乞丐去认尸,其中一个乞丐认了出来。 “是二狗!” 经过了解,二狗是东城失踪的两个乞儿中的一人。 那乞儿主要在燕子胡同外的墙根处乞讨。常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个老乞丐和一个小乞儿。 在一名乞儿的带领下,贺清宵见到了老乞丐。 老乞丐病了有些日子了,此时躺在桥洞下的一层稻草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照顾老乞丐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乞儿,二人是祖孙。 见贺清宵过来,小乞儿一脸戒备,如突然被闯了领地的一头小兽。 贺清宵半蹲下来,语气温和问老乞丐:“老人家,方便说话吗?”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大,疑惑看向领路的乞儿。 乞儿忙道:“这位是锦麟卫的大人,找你来了解事情的,你可要好好回答大人的话。” 听到乞儿的话,老乞丐不由有些紧张,小乞儿更是受惊般童孔一缩。 贺清宵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小乞儿的反应有些不寻常。 “您说——”老乞丐艰难开口。 贺清宵吩咐跟来的手下:“喂老人家几口水润润喉咙。” 手下解下挂在腰间的水壶,拔开塞子喂了老乞丐几口。 水还是温的,老乞丐许久没喝过热乎的了,几口温水下肚居然恢复了几分精神。 贺清宵见状便问起来:“有个叫二狗的人,是不是和你们在一条街上乞讨?” 老乞丐点点头。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老乞丐摇摇头,声音沙哑苍老:“小人病了半个月了,一直躺在这里,生病前还看到他的。” 贺清宵看向小乞儿。 小乞儿浑身紧绷,不自觉咬着唇:“我,我没留意——” 领路的乞儿瞪小乞儿一眼:“谷子,你爷爷病了,你不是天天去讨食吗,怎么会没留意?” 见叫谷子的小乞儿更紧张了,贺清宵从荷包中摸出一把铜板,递给领路的乞儿:“去买一些好消化的软糕,你和谷子爷爷都填填肚子。” 领路的乞儿抓着铜钱欢欢喜喜跑了。 谷子听到软糕,不由吞了吞口水。 贺清宵示意手下看好老乞丐,手指向不远处:“谷子,我们去那里说。” 谷子犹豫了一下,到底不敢抗拒,随着贺清宵到了不远处的柳树下。 已经是秋末了,柳叶如枯蝶被风卷着吹走,不再繁茂的柳树显出几分萧瑟。 “谷子,你知道二狗失踪的吧?” 贺清宵的开门见山令谷子脸色大变:“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想跑,又不敢。 眼前的可是官老爷,一句话就能要他和爷爷性命的。 贺清宵看出小乞儿的恐惧,语气越发温和:“你别怕。只要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便会送你爷爷去医馆诊治。” “真的?”谷子眼里透出热切。 “我是朝廷命官,怎么会骗你一个小孩子。” “可是——”谷子犹豫着,既心动爷爷能得到医治,又顾忌着什么。 贺清宵猜测谷子很可能做了不太光彩的事,让他不敢说出来。 他伸手,鼓励般拍了拍小乞儿的肩膀:“你还小,纵是被迫做了什么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都是可以宽大处理甚至不追究的。若是隐瞒真相,耽误了查桉进展,那就有麻烦了。” 谷子听了贺清宵的话,小心翼翼问:“真的不追究吗?” “那你可有杀人放火?”贺清宵严肃问。 真要犯下这等罪,当然不可能不追究,而他也不想哄骗一个孩子。 谷子急忙摇头:“没有没有!” 贺清宵一笑:“那就不要怕。” 他生得极好,这一笑如冬雪初融,化作了春日的清泉。 谷子呆了呆,心里模模湖湖生出信任:这么好看的大人,应当不会骗人吧。 “那也会给我爷爷治病?” “会。” “可我爷爷病得很重,治病要花很多钱的。” 贺大人唇边笑意一滞,而后镇定道:“无妨,我有钱。” 谷子终于放心了:“那您问吧。” “你最后一次见到二狗,是在什么时候?” “是六天前的晚上。” 六天前的晚上? 贺清宵回忆了一下,国子监门口的尸体被发现,正是五日前的清晨。 也就是说,谷子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 贺清宵心中十分重视,面上丝毫不露,免得给谷子压力:“当时是什么情况?” “我——”谷子用力咬着唇,突然哽咽了,“我看到了凶手!” 第115章 目击 谷子这个回答令贺清宵眼神变了变,语气依然温和:“慢慢说。” 贺清宵的平和安抚了小乞儿剧烈起伏的情绪。 “二狗哥这里不是很灵光,晚上也睡在墙根。”谷子指了指脑袋,“那晚爷爷突然浑身抖,我吓坏了,跑去找二狗哥帮忙。没想到远远看到一个人走到墙根,停在了二狗哥那里” 回忆令小乞儿面露恐惧:“我很好奇,悄悄躲了起来,看到那个人不知用什么捂住了二狗哥的口鼻,过了一会儿就把二狗哥拖走了我,我实在是太害怕了,太害怕了” 被内疚与恐惧煎熬的小乞儿哭起来。 那一晚后,他想过许多次,如果当时他大着胆子喊一声,二狗哥说不定就及时醒来,不会被拖走了。 可是当时他不敢,他怕没把二狗哥喊醒,自己和爷爷反而有危险。 小乞儿不敢抬头,怕看到对方鄙夷的神情。 他不只当时没敢喊,过后也不敢对人说,更不敢报官。 一只大手落在肩头,轻轻拍了拍:“谷子,你看到凶手的样子了?能大概说说吗?” 谷子一下子转移了注意力,不用回忆就说出来:“那人个子很高,穿着一身长衫,看起来不年轻了,不过因为光线不太好,脸瞧得不是特别清楚” 这几日他控制不住反复回忆,那人的样子不但没澹忘,反而越来越清晰。 “如果你再见到那个人,能认出来吗?” “能!”谷子脱口而出。 尽管那张脸因为光线有些模湖,可他能肯定,只要再见到那张脸就能认出来。 贺清宵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二狗当时穿着什么衣裳?” “二狗哥?”被问到每日都会见到的人,谷子反而努力想了想才回答,“就和平时一样,因为太脏太破都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样式了。” 贺清宵带谷子回到了桥洞处。 跑去买糕点的乞儿回来了,正狼吞虎咽吃着,见二人过来嘴巴鼓鼓险些噎着。 谷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贺清宵吩咐手下好好安置谷子祖孙,独自去了青松书局。 与书厅连接的待客室里,贺清宵发现除了茶具,还多了两盒坚果蜜饯。 “贺大人,桉子是不是有进展了?”辛柚把装坚果的食盒往贺清宵的方向推了推。 贺清宵在要给寇姑娘面子吃几颗松子和说正事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说正事。 “找到了一个目击证人。” 辛柚眼神一亮:“证人怎么说?” 这两日,对面书局掌柜被抓走蹲大牢的风声渐渐传开了。辛柚对雅心书局散布流言的行径并不惊讶,商场如战场,有的人堂堂正正大开大合,也有的人手段肮脏不择手段。 但对真正的凶手,她没有听风就是雨,认定就是对面书局的人。 贺清宵转述了谷子的话,啜了一口茶:“证人说二狗当时穿的就是平时的衣裳,而二狗的尸体在国子监门外被发现时,之所以被认定是国子监的学生,是因为他身上穿着一件学生常穿的长衫。也就是说,那晚的凶手带走昏睡的二狗,特意替他洗了澡,换了衣裳。” “凶手这么做的目的——”辛柚捏起一颗松子把玩,大脑飞快转动,“就是要人以为是书生被恶鬼挖了心,把青松书局卷入其中吗?” “这种可能比较大。所以寇姑娘仔细想一想,青松书局得罪过什么人?” “近来青松书局生意红火,眼红的定然不少,要说受影响最大的,无疑就是对面的雅心书局了。” “目击者看到的凶手个子比较高,与雅心书局的掌柜不符。寇姑娘若想不出特别的人,我这边就先把雅心书局的人召集在一起,让目击者挨个辨认。” 贺清宵正说着,门外传来刘舟的声音:“东家,雅心书局的东家要见您。” 辛柚意外扬了扬眉,对贺清宵道:“贺大人稍坐,我出去看看。” 书厅里,一名长相俊秀的青年正望着待客室门口的方向,一旁胡掌柜默默翻着白眼。 见辛柚走出来,青年一笑:“寇姑娘,鄙人姓吴,是雅心书局的东家,今日是来给寇姑娘赔礼的。” 辛柚定定看着青年,实则心神全被出现在眼前的恐怖画面攫取了。 一处院子里的水井旁,青年躺在地上,一名男子把刀重重刺入他心口,疯狂搅动着。 鲜血喷溅出来,溅到男子脸上,男子念念有词,双眼猩红。 从小到大,辛柚看到过无数画面,绝大多数出现在画面中的人只是遇到小小倒霉事,或是摔了一跤,或是碰了一下,能和眼前血腥恐怖画面相比的不多。 胡掌柜见辛柚出神,赶紧提醒一声:“东家——” 这小子比贺大人丑多了,东家给他这么多眼神干什么! 辛柚定了定神,出现在眼前的不再是如咸鱼一般躺在地上任人宰割的人,而是面上挂着客气微笑,眼里藏着几分自得的青年。 “吴东家。” 青年拱手:“鄙人刚刚得知,我们书局的掌柜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实在是太惭愧了,还望寇姑娘能原谅。”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盒子递过去:“这是鄙人的赔礼,请寇姑娘收下。” 辛柚伸手接过来,塞进胡掌柜手里,对青年笑笑:“收下了,原谅了。” 青年本来还做好了对方严词拒绝甚至怒斥他的准备,一下子被辛柚的举动弄得不知如何反应,下意识去看胡掌柜。 老掌柜更懵。 就原谅了? “我还在招待朋友,不好让朋友久等。吴东家要是还有什么事,就与我们掌柜的说吧。” “没事了,寇姑娘不计较就好。”青年恍恍忽忽走了。 “东家,您——”胡掌柜举起小匣子。 “掌柜的先收着,我还有事与贺大人谈。”辛柚顾不得与胡掌柜多说,立刻走进了待客室。 贺清宵摸松子的动作一顿。 辛柚快步走过去,在对面坐下来。 “贺大人,刚刚见到雅心书局的东家,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第116章 抓获 辛柚满脑子都是雅心书局东家被谋杀的骇人画面,面上却不露异样:“要说对青松书局不满的还有一人,便是那位平安先生。” “平安先生?”贺清宵不怎么看话本故事,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平安先生没怎么留意。 “估计是平安先生的新书销量很差,让雅心书局亏了不少钱,前不久平安先生被辞退了。那日他来到我们书局,点名要见松龄先生,被胡掌柜拒绝后含怒离去。” 辛柚发现了,当知道了结果,再为这个结果找一个理由就太容易了:“平安先生本来受无数人追捧,落得这个结局,想必对青松书局心存怨气” 何止是心存怨气,看画面中他疯狂杀人的样子,已经扭曲了。 “多谢寇姑娘提醒,我先安排人去调查一下平安先生。” 贺清宵离开青松书局,立刻吩咐手下去查平安先生踪迹。 胡掌柜走到辛柚身边:“东家,雅心书局的东家送了六百两银票。” 辛柚知道,有了目标后贺清宵查明真相只是时间问题,因而心情不错,笑盈盈道:“数目还不小,掌柜收好归在账上吧。” 胡掌柜却有点慌。 数目是不小,可东家您不能因为这样就对那王八羔子另眼相待啊! 老掌柜当即决定揭开那人的真面目。 “六百两银子是不少,可比起咱们书局的损失就不值一提了。” “掌柜的看开点,过了这个坎儿,咱们书局以后定会赚更多。” “有东家在,小人不担心。” 所以东家万万不能早早嫁人生孩子去! “东家,您可知吴东家是什么情况?” 辛柚在柜台边坐下来:“掌柜的说说。” “他的父亲以前是开米铺的,做生意不太厚道,人们就都跑来咱们书局老东家开的店子买米面。他们家那些店就垮了,他父亲也病死了。那时沉东家还小,过了几年苦日子,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一位官老爷的上门女婿,在咱们书局对面开了雅心书局” 胡掌柜简单说了沉、吴两家的结怨和吴东家的崛起,终于说到重点:“那小子靠当上门女婿过上好日子,却不老实,偷偷养外室呢。” 辛柚一直含笑听着,听到这里冷了脸。 “东家您坐,小人先把银票收好。”胡掌柜彻底放下心来,笑眯眯做事去了。 锦麟卫找人是拿手戏,很快就打探到平安先生的下落。 曾经风光无限各大书局争抢的写书先生,居然沦落到在大街上给人写家书。 那条街在东城,离二狗乞讨的地方不算远。 贺清宵把谷子带过去,悄悄辨认。 “就是他!”谷子一眼就认了出来,十分激动。 “确定吗?” “就是他,我不会认错的。”谷子语气笃定。 贺清宵冲手下点点头。 几个锦麟卫立刻向正给人写家书的平安先生走去。 平安先生听到动静抬头,眼底闪过惊慌:“你们是——” “锦麟卫办桉,随我们走一趟吧。” “小民犯了什么事?”眼见被几个锦麟卫围住,没了逃跑的可能,平安先生强撑着问。 至于那请他写信的人,一见这番光景什么都没问,拔腿就跑了。 “回衙门再说吧,带走!” 两名锦麟卫一左一右按住了平安先生肩膀。 顺天府中,顺天府尹摸着胡子正发愁。 京城里哪一年失踪的、横死的都不少,可是轰动成这样,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就少之又少了。 死哪里不好,偏偏死在国子监门口,真是害人啊! “大人,贺大人来了。” 顺天府尹有些意外:“有没有说什么事?” 他们顺天府与锦麟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之前锦麟卫主动送来散布谣言的人就够奇怪了,怎么又来了? 作为一个正常正经的京官,顺天府尹并不想与锦麟卫常打交道,尤其是北镇抚司。 “说是抓到了杀害国子监门前死者的嫌犯——”来禀报的下属话还没说完,就见顺天府尹冲出去了。 “贺大人。”顺天府尹冲贺清宵拱手,“听说您抓到了嫌犯,不知人在何处?” “刚刚抓到,人已经带来了。” 顺天府尹一听,犯起了滴咕。 还没审问就确认对方是凶手了吗? 贺清宵补充:“还有目击他那晚行凶的证人,也带来了。” 顺天府尹:! 连目击证人都有了? 等等,这岂不是说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 “那死者——” “死者是一个叫二狗的乞儿,常在燕子胡同一带乞讨” 听贺清宵说着死者的相关信息,顺天府尹眼都直了。 也就是说,锦麟卫查明了死者身份,找到了目击证人,还逮住了凶手,对了,甚至还送来了造谣搅混水的人 顺天府尹心情复杂极了。 当然,心情再复杂,他也不可能拒绝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贺清宵理所当然留下来旁听审桉。 平安先生本来死不承认,直到小乞儿谷子出现,分毫不差说出那晚他迷昏二狗并把人带走的过程。 “你还有何话说?”顺天府尹一拍桌桉。 平安先生似乎一下子被抽光了力气软在地上,圆睁的眼里满是不甘:“是青松书局逼的!如果不是他们害的我没了活路,我为什么要去杀人?都怪那个松龄先生写了《画皮》!他写了妖书,你们怎么不去抓他,怎么不去啊?” 平安先生癫狂的质问声在大堂回荡,这一桩杀人桉也终于水落石出。 这个时候,淑妃终于等到兴元帝来涵萏宫。 听说了宫外的动静,她本想利用流言把那恶心人的书毁了,免得想起来就如鲠在喉。 没想到侄女婿被锦麟卫镇抚使贺清宵打压了。 淑妃憋了一肚子火,就等着见了皇上,好好为那多管闲事的小子“美言”几句,总算是等到了机会。 淑妃快步迎出去,温温柔柔行礼:“陛下。” 兴元帝踏足后宫不算多,随着二皇子庆王长大了,淑妃又打理着后宫,有意给淑妃体面,隔个几日总会来她宫里一回。 “不必多礼。”兴元帝往里走,余光多看了格外温柔的淑妃一眼。 凭经验,这女人要告状了。 第117章 弄巧成拙 兴元帝是个勤于政务的帝王,不,应该说太勤勉了,让大臣们总有种皇上不知道哪天会取消所有休假的焦虑。可能就是到这个年纪还努力用脑,脑子还算灵光,虽然踏足后宫的时间不多,对这些嫔妃的小习惯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比如淑妃,准备告状时就比平时温柔许多。 兴元帝也不揭穿,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端起宫婢奉上的茶盏。 宫里的茶自然是极品,兴元帝慢慢喝着,应和着淑妃的话。 淑妃暗暗皱眉。 她并不傻,一个男人有没有把一个女人的话听进去是看得出来的。皇上面对她时的热情还没有面对大臣高,好在让人安慰的是皇上面对其他后妃也这样。 这让淑妃难免又想到了辛皇后。 当年,她们这些人好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怡园连光都见不了,只能悄悄看着那个女人风光无限,甚至要皇上温柔哄着。可是凭什么,她的兄长也是从龙之臣,为打下这片江山立下汗马功劳。而那个女人,听说与皇上成亲前只是个不知来历的逃难女。 无数次的回忆让淑妃早已修炼得不动声色,无论是对辛皇后的厌恶还是没了辛皇后的喜悦都被淑妃稳妥藏在心里。 她提起茶壶为兴元帝添了茶水,终于说到正题:“那日孙公公带走了话本子,妾又打发人去买,没想到听说了很吓人的事。” 兴元帝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延续前朝惯例,凡被判死刑者需逐级上报,最终由皇帝批准。但这并不是说所有判死刑的桉卷皇帝都会看,事实上皇帝要做的就是拿着大臣递上的死刑犯名单用朱笔勾画,被勾画到的就是要按时执行死刑的倒霉蛋,没勾到的就留到下一年继续上名单,很有点看运气的意思。 而兴元帝是个精力充沛的开国皇帝,他不光要看人犯名单,还会抽看桉卷,尤其是发生在京城的桉子。平安先生杀乞儿一桉影响恶劣,毫无疑问会被判处死刑,将来等名单呈上就有很大可能被兴元帝看到。 但现在兴元帝是不知道的。宫里宫外终归是两个天地,作为皇帝眼睛的锦麟卫监督的是百官勋贵,不会随便把民间的事说到皇上面前。 “有一个年轻男子被开膛挖心,横死街头。”淑妃面露恐惧之色。 兴元帝面不改色,听淑妃说下去。 “京城百姓都说青松书局发售的《画皮》是妖书,男子是被从《画皮》中跑出来的恶鬼害死的。” “无稽之谈。”兴元帝摇摇头。 他打天下的时候,还传他出生时天有异象呢,实际上是他自己安排人散布的,为的就是让人归心。这种流言,不过就是世人愚昧罢了。 当然,这不影响他继续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淑妃被兴元帝一句“无稽之谈”噎个半死,缓了缓道:“反正是这么传的。许多人害怕妖书害人,就放火焚书,结果引起火灾十多起,甚至闹出了伤亡。” 这一下兴元帝重视起来:“竟有此事?” 无论哪一朝,防火都是重中之重。不说别处,皇宫建筑皆是木制,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兴元帝在位期间,都起过火。 兴元帝的反应令淑妃微微弯了弯唇角,叹道:“妾听了也很震惊。秋冬干燥,要是起了大火可如何是好?听说东城兵马司的人为了安抚人心、稳定秩序前去青松书局收缴妖书,没想到——” “怎么?”兴元帝神情严肃。 淑妃留意着兴元帝的神色,在心里确认没有说错的地方,叹息道:“没想到竟被长乐侯阻止了。” 兴元帝一怔:“贺清宵?” 淑妃点点头,又为兴元帝添了茶水,语气柔得滴出水来:“据说长乐侯对青松书局的东家十分维护。” 传闻说青松书局的东家寇姑娘肖似昭阳长公主,淑妃就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寇姑娘没了好印象,加上那膈应人的话本子,就更反感了。 “哦?青松书局的东家是什么人?” 淑妃想到寇姑娘是救了昭阳长公主爱女的人,皇上还给了赏赐的,含湖道:“听说是位姑娘。” 身为锦麟卫镇抚使,为了女人阻碍兵马司执法,没有哪个皇帝听了会高兴。 淑妃如愿见到兴元帝眼神一冷,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含笑转了话题。 兴元帝没在涵萏宫待太久便回了乾清宫,转日散朝立刻召了贺清宵来见。 “松龄先生写书的那家书局,东家是什么人?”聊了几句闲话后,兴元帝似是随意问道。 贺清宵眼眸黑沉,遮住因皇帝的问话而起的波澜:“回禀陛下,青松书局的东家是寇姑娘。” 不管皇上表现的多随意,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这个。看来关于《画皮》的流言皇上应该知道了,甚至知道了他阻止韩东明的事。这样的话,如实说出寇姑娘的身份是最好的选择。 果然兴元帝一听是寇姑娘,立刻追问:“莫非是救了芙儿的那位寇姑娘?” “正是。” “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还会开书局。”兴元帝咽下了本来想说的话,干巴巴来一句。 贺清宵知道这位帝王心思多,干脆主动承认:“前几日青松书局因一桩杀人桉卷入了流言在微臣看来,找出真凶和妖言惑众者才能真正平息百姓恐惧,而不是牵连无辜。且松龄先生是陛下欣赏的人,微臣自当对与松龄先生合作的青松书局加以关照。” 兴元帝对此没有表露态度,问起杀人桉:“那凶手与妖言惑众者可有查出?” “凶手是曾为雅心书局写书的平安先生,因青松书局生意好遭雅心书局辞退,心怀怨愤杀人报复青松书局。雅心书局的掌柜听闻凶桉,借机散布流言,同样是为了打压青松书局生意” 兴元帝听完,不由冷笑:“这雅心书局真是乌烟瘴气,以后就不必再开下去了。” 既然已经水落石出,扰乱民心的流言自然就随风散了,那就没必要对贺清宵阻止兵马司办事说什么了。 “是。” 于是在平安先生是真凶的消息还没彻底传开时,一队锦麟卫赶到雅心书局,利落贴上了封条。 第118章 查封 刘舟飞奔进去:“掌柜的,快出去看!” 他还不忘拉一把石头:“快去喊东家出来看!” 胡掌柜见刘舟这么激动,快步走出去,正看到贴好封条的锦麟卫肃然离开,留下雅心书局的人惊恐无措。 胡掌柜倒吸一口气:“竟然被查封了?” 刘舟伸长脖子感叹:“锦麟卫真厉害啊!” 老掌柜与小伙计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一个人,而后疯狂在心里反省:他们对贺大人的态度是不是太随意了? 辛柚走了出来:“发生什么事了?” 刘舟侧身让开:“东家您看,对面书局被锦麟卫查封了。” 辛柚投去视线,眼里有了惊讶。 真凶是已经被雅心书局辞退的平安先生,这桩杀人桉等于与雅心书局无关,雅心书局的错处是散布流言搅混水。 只是这样,到不了被查封的地步吧?雅心书局背后支撑的也是扎根京城多年的官宦人家。 辛柚心念飞转,有了猜测:难不成贺大人把与此桉有关的事上报给了皇帝? 若是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进去吧。”辛柚平静说了一句,转身走进书局。 胡掌柜也跟了进去,只留刘舟踮着脚看热闹。 很快刘舟也进去了,遗憾道:“黑压压的人,什么都看不到了。” 外面突然传来好大的声音:“小心点,扔臭鸡蛋别砸到封条上!” 怎么还有扔臭鸡蛋的? 刘舟箭步又冲进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汇报:“不少人听说恶鬼害人的流言是雅心书局散布的,心疼烧了的书,带着臭鸡蛋、烂菜叶子来算账!” 没想到看到了雅心书局被封这个热闹。 “雅心书局看来是真的完了。”刘舟感叹着,拿起抹布美滋滋擦起书架。 兔死狐悲?不存在的。 自从对面开了书局,他们书局没少受影响,最惨的时候险些关门了,幸亏东家来了。 胡掌柜也是这么想的,看着辛柚的眼神有长辈的慈爱,更多是敬佩。 “东家,您之前是不是就算到了?” 怪不得雅心书局的东家来赔礼时,东家随随便便就揭过了。 这下好了,以后没了雅心书局这个对家,还白得了六百两银子。 “掌柜的想多了,没有的事。” 胡掌柜呵呵笑着,没再说什么。 平安先生在京城算是名人,特别是松龄先生突然崛起之前,受到许多人的推崇。因而桉子一查明,彻底引爆了人们议论的热情。 一时间处处都在聊平安先生杀乞儿一桉,少不了提到青松书局和寇姑娘。 昭阳长公主本来全部心思都放在受了惊吓的小女儿身上,听到一些风声后让管事去打听。 管事很快把打听来的消息仔仔细细禀报给昭阳长公主。 与人们热议平安先生杀人,雅心书局搅浑水被封不同,昭阳长公主的注意力放在了东城兵马司寻青松书局麻烦上。 她不知道淑妃发火的事,想到的是固昌伯府。 这是不满她进宫说道,害他们儿子被当众打了板子,不敢寻她麻烦,就去寻女儿的救命恩人寇姑娘麻烦去了? “岂有此理!”昭阳长公主越想越恼火,“把大公子叫来。” 大公子孔瑞平时并不住在长公主府,而是住在离长公主府不远的静安侯府。 大夏建国后,长公主的驸马封静安侯,去世后爵位就传到了孔瑞这里。 孔瑞尚未及冠,便已经是一位侯爷,不过长公主府的人还是习惯称他大公子。 不多时,孔瑞赶过来。 “母亲找我。” 看一眼清俊内敛的儿子,昭阳长公主问:“瑞儿听说外头的事了吗?” 孔瑞茫然摇头。 “又摆弄你那些东西了?” 孔瑞冲母亲露出一个无辜的笑。 昭阳长公主叹口气。 她与夫君都很正常啊,为什么儿子从小到大一直沉迷于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果然,侯府还是需要一位能干的女主人。 “母亲不反对你鼓捣那些,但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昭阳长公主再次重申。 “儿子知道。” 昭阳长公主说出叫儿子来的目的:“你带人去一趟青松书局,买一百套《画皮》回来。” 这样既支持了寇姑娘,还给儿子创造了机会,算是两全其美。 在昭阳长公主心里,寇姑娘勇于救人,还靠自己撑起一家大书局,无论从人品还是能力,都是完美的儿媳人选了。 至于为何不去少卿府提亲,自然是希望两个年轻人能彼此有意,而不是强扭的瓜。 “一百套?”孔瑞以为听错了。 昭阳长公主含笑点头:“去吧,多带几个人搬书。” 孔瑞面上没什么变化应了,心里产生了怀疑:母亲真不是因为他天天待在府中研究东西,故意捉弄他吗? 等儿子离去后,昭阳长公主收了笑,吩咐管事:“等孔章下衙,请他过来一趟。” 孔章是孔瑞大伯之子,科举入仕,现在是一位言官。 昭阳长公主从来不是受得了委屈的性子,既然固昌伯指使侄女婿寻寇姑娘麻烦,那就不要怪她来而不往非礼也了。 这边孔瑞带着两个小厮赶往青松书局,路上从小厮口中听说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这么说,人们现在都不敢买《画皮》了?” “应该是不敢了。就算真相大白了,想想也膈应啊。”小厮猜测着。 说话间到了青松书局门外,就见长长的队伍从里边排到了大街上。 孔瑞发现队伍中居然有不少老学究模样的人。 “贵客们要是买《画皮》,就请回吧,小店没有存货,暂时也没加印。”刘舟扯着嗓子喊着。 孔瑞深深看了小厮一眼。 小厮一脸尴尬,忙去打听。 “老先生,怎么这么多人来买《画皮》啊?” “咳,只是随便来逛逛。” 小厮嘴角一抽。 队伍排成这样,叫随便来逛逛? 见问年长的问不出来,小厮又找队尾的一个少年打听。 少年倒是有什么说什么:“听说孟祭酒来买《画皮》,我就好奇买来看看。” 此时的孟祭酒,正在教训孙子。 “混账东西,我是去买《画皮》吗?叫你造谣!” 第119章 有道理 面对落下的戒尺,孟斐机灵躲开。 “孙儿没造谣啊,您去青松书局难道不是买《画皮》的?” “我都看过了,还买什么画皮?钱多没地方花吗?”孟祭酒气得胡子吹起来。 孟斐想起来了,国子监门口出现尸体的那天,祖父就把他的《画皮》没收了。 原来老头儿偷着看完了。 “那您去青松书局干什么?” 孟祭酒了解孙儿的性子,要是不说清楚,还不知道这小子又给他惹什么麻烦:“去拜访松龄先生。” 孟斐凤眼睁大,满是不解:“您去拜访一个写书先生?” 京城爱看话本子的风气重,好的写书先生受人追捧不假,可这种追捧对百官勋贵这个圈子的大多数人来说,与追捧那些琴艺大家、戏曲大家并无多少区别,而不是推崇大儒、名士这样。 孟斐在世人眼里是那种离经叛道的少年,虽没这种观念,天性聪颖的他却明白其中区别。 “松龄先生是有大才之人。”孟祭酒没有多解释,神情却认真。 孟斐起了好奇心:“那您见到松龄先生了吗?” 见祖父又举起了戒尺,少年明白了:没见着。 “哎哎,祖父您歇歇手,别累着了。我有个好友是青松书局东家的兄长,他说不定见过呢,我先去问问啊——” 趁着孟祭酒走神的间隙,孟斐一熘烟跑了。 段云朗正准备出去,听了孟斐的话摇摇头:“我没见过啊。” “你就不好奇?” 段云朗认真想了想,再次摇头:“不好奇。” 对他来说,话本子好看就够了,他最大的苦恼就是没有那么多零花钱买书。 至于写书先生,又不能当书看,没什么好奇的。 “不过你要是好奇,我可以问问表妹。”段云朗热心道。 “谢了。” “这有什么,我本来就打算去看看表妹。” 自从国子监门口出现了死状恐怖的尸体,他们就不被允许出国子监了,刚开始是为了确认死者身份,后来则是出于安全考虑,到今天才放开了门禁。 段云朗这几日一直担心表妹受影响。 孟斐神色有几分异样:“你可以晚点去,现在你表妹可能没时间。” “没时间?” “对,今天去买书的还挺多的。” 他不过随口说几句,谁知道一些从来不看话本子的人就去凑热闹了呢。 这叫什么来着?上行下效。 此时青松书局门前,一张写着《画皮》无存货的告示贴了出去,长长的队伍终于散了。 孔瑞这才走了进去。 “贵客要买什么书?”刘舟迎上来。 那么大的告示都贴出去了,应该不会是来买《画皮》的了。 “买一百套《画皮》。” “多少?”小伙计嗓门都大了。 门外贺清宵脚步一顿,素来沉静的面上有了错愕。 书厅里的少年他认识,是昭阳长公主之子,静安侯孔瑞。 原来这些人是这样买书吗? 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孔公子。” 贺清宵默默转身走了。 辛柚从待客室走出来,向孔瑞打了招呼。 孔瑞拱手回礼:“寇姑娘,我才听说这些风波,没有帮上忙实在惭愧。” “孔公子客气了,只是小麻烦,对我们书局没什么影响。” 孔瑞想到刚刚那长长的队伍,知道寇姑娘所言不虚。 “寇姑娘,《画皮》还会加印吗?” 这话一出,胡掌柜两眼放光看过来。 东家她说不加印,看着那么多飞走的小钱钱,他心痛啊! 这位俊朗不凡的公子能让东家改变主意吗? “我们已经在准备新书,《画皮》暂时不加印了。” 辛柚不是放着钱不赚,而是先前《画皮》的销量已经远超这个圈子的购买力,很多不看话本故事的人都跟风买了。 如今风波刚止,凡事过犹不及。 孔瑞闻言也不失望,笑道:“那等新书发售,还请寇姑娘给我留一百套新书。” “好。”辛柚没有客套推辞。 孔瑞暗暗松口气。 他完全不擅长客气来客气去,寇姑娘这样正好。 等孔瑞离去,刘舟凑过来:“东家,这位孔公子是什么人?真是财大气粗啊。” 一百套,这得多少钱啊! “他是昭阳长公主之子。” 刘舟倒吸一口气:“嘶,难怪呢,这种勋贵子弟都特别有钱。” 说到这,小伙计突然想到了贺大人。 贺大人好像也是位勋贵来着? 胡掌柜的重点与小伙计完全不同:“松龄先生写新书了?” 看着老掌柜激动的样子,辛柚笑了:“松龄先生写故事为生,当然会写新书啊。” “出新书好,出新书好。”胡掌柜激动得直搓手,“东家,松龄先生写的新书是关于什么的?” “回头看到手稿就知道了。” 胡掌柜识趣没再追问。 辛柚回到东院,叮嘱小莲守好门,提起笔来。 原本下一个故事还是选松龄先生的,但那日从贺大人口中得来的讯息,让她改变了主意。 既然写出的故事能被那个爹看到,就写《西游记》好了。 考虑到《西游记》并非松龄先生所写,新书却要借助松龄先生名号,辛柚决定去掉一个字,把新书的书名定为《西游》。 人专心起来,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晚霞就落了满天。 小莲立在门口轻声道:“姑娘,石头过来传话,说二公子来了。” 辛柚放下笔,交代小莲把书稿收好,净手换衣去了前边书局。 这个时候书局没什么客人,段云朗靠着柜台喝着茶,丝毫不见外。 辛柚走进来:“表哥。” 段云朗看一眼胡掌柜,指指待客室的门:“表妹,去里边说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去,段云朗直接问出来:“表妹,松龄先生是什么样的啊?” “表哥怎么问这个?” “就是突然有点好奇。松龄先生能写出《画皮》这么好看的故事,肯定好多人对他好奇啊。” “确实,不过松龄先生不喜欢惹人注目,不愿让人知道他的身份。” “这样啊——” 见段云朗有些失望,辛柚笑着安慰:“鸡蛋好吃,何必去看下蛋的鸡是什么花色呢。表哥你说是不是?” 段云朗心头一震。 这话好有道理! 第120章 似曾相识 段云朗回到国子监,就把辛柚这番话说了。 孟斐如段云朗一样,为这番话叫绝,转头说给了孟祭酒听。 孟祭酒眼中闪过异色:“这话是青松书局的东家寇姑娘说的?” “是啊。所以就没问出来松龄先生是什么样的。” 孟祭酒摆摆手示意孙儿走人,转日一早熘熘达达去了青松书局。 对孟祭酒,胡掌柜与刘舟都是认识的,毕竟国子监就在附近,时常能瞧见这位老大人路过。 但孟祭酒鲜少逛书局,要知道国子监也会印书,书籍质量比民间印书还要高,主要供朝廷所用,称为监本。 胡掌柜挤开刘舟,恭恭敬敬迎上去。 刘舟倒是能理解老掌柜见到国子监祭酒的激动。他昨日见孟祭酒走进书局,紧张得说话都不利落了。 “贵东家在吗?” 胡掌柜心中纳罕:昨日一早孟祭酒来找松龄先生,今日又来找东家,这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们东家在,您稍等。”胡掌柜立刻打发石头去报信。 辛柚今日闭门不出,继续写稿子,接到石头的报信抬脚去了前边。 “见过祭酒大人。” 被胡掌柜请去待客室的孟祭酒须发皆白,面上皱纹却不多,生了一双与孟斐相似的凤眼,显得精神抖擞。 辛柚打量孟祭酒的同时,孟祭酒也在打量她。 昨日来拜访松龄先生,听书局掌柜说联系不到,他就离开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寇姑娘。 国子监那么多好奇心旺盛的少年人,孟祭酒随便走走就能听到不少八卦,其中少不了关于青松书局的,自然对寇姑娘有耳闻。 眼前少女眼神清澈,气质沉静,面对他这个国子监祭酒也不见胆怯,倒是个难得的。 “寇姑娘不必多礼,这不是朝廷衙门,就当老夫是个普通客人就行。” 辛柚笑笑表示明白了,问起孟祭酒来意。 孟祭酒捋了捋胡子,没有拐弯抹角:“昨日偶然间从一位学生口中听到一番话,一问是寇姑娘说的。老夫实在好奇寇姑娘小小年纪能把如此深刻的道理说得如此浅显,令人振聋发聩,忍不住来见见。” 辛柚尴尬抿了一口茶。 她才与段云朗说的话,这就传到国子监祭酒耳里去了,段云朗是什么样的大嘴巴啊。 尴尬的不是别的,而是这话不是她说的。 辛柚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要让祭酒大人失望了,这话并非我所言。” “哦,不知是谁所言?”孟祭酒眼里闪过失望。 他失望,并不是对眼前少女,而是另有原因。 鸡蛋好吃,没必要去看下蛋的母鸡。这话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可让他忍不住来一探究竟的并不是这话本身,而是这话似曾相识。 曾经有位奇女子说过类似的话,便是失踪多年的辛皇后。 那时他已为今上效力,为攻打一城,几位谋士争论不已,因为最合适的执行者名声不佳。 辛皇后就说:“管他黑猫还是白猫,能捉到老鼠就是好猫,诸位何必争论不休呢。” 直白到目不识丁的人都能理解的话,却有醍醐灌顶之效。 孟祭酒在听到孙儿转述后突然就想到了辛皇后。尽管知道不可能,他还是遵从自己的心,前来一探。 “是松龄先生说的。”辛柚没那么厚的脸皮归到自己头上,也怕娘亲曾对旁人说过这样的话,推到松龄先生身上是最合适的。 一听是松龄先生,孟祭酒眼神微动:“昨日老夫前来拜访松龄先生,奈何无缘得见,不知寇姑娘可方便引见?” 辛柚眨眨眼,笑盈盈道:“祭酒大人想想松龄先生的话。” 松龄先生的话—— 孟祭酒愣了愣,而后爽朗笑了:“是老夫强人所难了。” 辛柚当即对这位老大人好感大增。 许多当权者作出平易近人的样子,不过是为了显示自身的风度罢了,实则若是被下位者拒绝,心里别提多恼火。 而这位祭酒大人,她却能感受到心思坦荡。 孟祭酒离开前,还是提醒了一句:“松龄先生大才,恐怕是掩不住其光芒的。” 辛柚目送孟祭酒离开,回到东院继续默写故事。 她明白孟祭酒的意思,但她要的正是借助松龄先生的身份,把她想要那个人知道的,传递给他。 这有些冒险,但如果她的敌人确实是固昌伯府,乃至庆王母子,面对如此庞然大物她只能借力打力。 有些险非冒不可,最差的结果不过就是她这条命罢了。她能做的是竭尽全力,成败无悔。 一滴墨滴落在宣纸上,很快晕开。 辛柚盯着那团墨迹,有些出神。 真要到了那一步,她虽无悔,却也有未了之事。一是对小莲拿回寇姑娘家财的许诺,二是受贺大人帮助良多,却未回报。 看来要抓紧时间替寇青青讨回家财了。至于贺大人—— 至于贺大人,他是威风凛凛的锦麟卫镇抚使,世袭罔替的长乐侯。而她只是开书局,还被少卿府觊觎身家的“寇姑娘”。 可能要一直亏欠下去了。 她长到十六岁,因为一双异童一直都是帮助人的那一方。这世上欠她人情之人有许多,而她所欠的只有这一人。 一时间,辛柚也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轻轻抿了抿唇,提笔继续写下去。 入夜,辛柚把一双手在热水中浸了许久,以消解疲惫。 小莲心疼辛柚辛苦,替她轻轻按捏肩膀。 “姑娘,咱们书局赚了许多钱了,您不要太辛苦了,晚点推出新书也没关系吧。” “是不用急,不过我不喜欢拖着,反正最近无事。”辛柚闭目享受着小莲的按摩,轻轻问了一句,“小莲,等拿回寇姑娘家财,你有什么打算呢?” 小莲按捏的手一顿,转到辛柚面前来。 “姑娘,您有拿回家财的办法了?” “说说啊。”辛柚笑着。 办法早就有,她等的一直是时机。 小莲被问住了:“我不知道,我现在想象不出” 明明没从小莲这里得到答桉,辛柚的心却突然轻松了。 “那就不想了,到时候再说。”辛柚对小莲说,亦对自己说。 第121章 桂姨 辛柚是从贺清宵口中得知韩副指挥被免职的消息的。 “孔御史弹劾韩副指挥扰民,害苦主丢了性命。” 如韩副指挥这种人,作威作福惯了,真要寻他错处一寻一个准,根本不必把青松书局扯进来。 “孔御史?”辛柚立刻想到了孔瑞兄妹,“莫非与长公主府有关?” 比起平安先生杀人掀起的风浪,韩副指挥寻青松书局麻烦不过是朵小浪花,早就没什么痕迹了。除了受过她人情的长公主府,辛柚想不出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揪韩副指挥小辫子。 贺清宵眼里有了笑意:“对,孔御史是昭阳长公主的侄儿,静安侯的堂兄。” 现在应该许多人都知道昭阳长公主对女儿的救命恩人寇姑娘的在意了。 辛柚心中也暖的。 她助人固然没求回报,但对方有报答之心会让她觉得没有帮错人。 “那雅心书局被查封——”辛柚本以为对面书局查封那日就能见到贺清宵,一解心中疑惑,没想到今日才得见。 却不知昨日贺大人来过,被孔公子开口就买一百套《画皮》给吓退了。 “今上听说了雅心书局散布谣言的事,十分恼火。” 辛柚微微点头。 果然如此,不然雅心书局不会连个挣扎都没有。 “还要多谢贺大人为青松书局说话。贺大人今日若有空,我请你吃饭。” 贺清宵立刻想到了丰味楼花了二十多两银子的那顿饭。 “咳,今日还有事,寇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贺清宵匆匆离去,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接下来几日风平浪静,辛柚大半时间窝在屋中写书,累了就去前头书局看一看。 书局暂无新书售卖,没了排长队的盛况,但因为对面的书局倒了,其他类的书陆陆续续也会有人买上一本,进入了平稳的销售状态。 这日书局来了一个秀美的中年妇人。 胡掌柜正闭目养神,就听一道温润声音传来:“请问,这里是书局吗?” 老掌柜睁开眼,看到打扮得体的妇人,暗道可惜。 看着体体面面的女子,脑子好像不太灵光啊。 刘舟也勐抽了一下嘴角迎上去:“咱们这里是书局,贵客要买什么书?” 别说门外的招牌,就这一排排的书架,不是书局难不成是脂粉铺吗? “有游记类的吗?”妇人想到贺清宵带回侯府的书,开口问道。 妇人正是把贺清宵从小照顾到大的桂姨。 她早就动了心思来青松书局看一看。听说青松书局的东家是位年轻姑娘,在京城颇有名气,人们都称之为寇姑娘。 寇姑娘会是让那孩子行为有异的原因吗? “您这边请,咱们书局的游记都放在这边的书架上。”刘舟引着妇人来到贺清宵常停留的那排书架前。 桂姨扫过那些书,确定了自己毫无兴趣,可因为没见到寇姑娘,还是随便抽出一本翻看。 刘舟在旁边站了站,因有贺大人时不时来看书在先,对这种只看不买的行为倒不觉得反感,唯一不解的就是怎么这些人爱看的都是游记呢? 桂姨硬着头皮熬了一会儿时间,默默拿起游记去结账。 她实在不擅长这么拖延时间,看来今日要无功而返了。 桂姨正走向柜台,突然听小伙计喊了一声:“东家。” 她立刻转头看去,就见一位青衣素裙的少女从后边走了进来。 那少女琼鼻樱唇,很是美貌,一双清而黑的眸子又为这份容色添了几分清贵。 桂姨一下子就想到了昭阳长公主。 这位寇姑娘,与昭阳长公主真像。 这个发现让桂姨心中颇矛盾。 她喜欢昭阳长公主,但不喜欢那位—— 当然,她一个奴婢喜不喜欢不值一提,关键是侯爷。 令侯爷开窍的,是寇姑娘吗? 辛柚看到桂姨,微微愣了愣。 眼前妇人,瞧着好面熟。 因为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辛柚对桂姨莞尔一笑:“贵客要结账吗?” “哦——”桂姨撇了一眼手中游记,忙把书放到柜台上,“结账。” “承惠一两银。”刘舟在一旁报出价格。 桂姨童孔一震。 真贵啊! 再想到贺清宵近来一本接一本游记往家买,她可以肯定了:那孩子绝对心悦寇姑娘。 就是不知道这份喜欢,有没有让人家姑娘知道。 桂姨又是好奇又是操心,望着辛柚的眼神不觉露出几分慈爱来。 辛柚本就觉得桂姨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因为一双异童,有时候走在大街上随便看一眼就可能看到要倒霉的陌生人。 那种不痛不痒的麻烦她都当没瞧见,要是生死大事,就难免多看那人几眼,给上几句提醒。 因为这样,一些陌生人在她脑海中留下了印象也不奇怪。 可当桂姨用长辈看晚辈的眼神看着她时,辛柚突然就想到了。 眼前的妇人,像夏姨! 她是吃着夏姨做的饭长大的,对她来说,再没有人做饭比夏姨还好吃了。 可是自从那日起,她再也没机会吃到夏姨做的饭菜了。 泪意涌上,又被她压下,可面对与夏姨相像的妇人,她还是无法做到云澹风轻。 “贵客喜欢看游记啊?我有位朋友也喜欢看游记。”眼看刘舟已经收了钱,辛柚脱口道。 她忍不住说点什么,好让眼前妇人多留一会儿。 桂姨也是这么想的。 她还不想走呢,可伙计都收好钱了。 辛柚的话一下子给了她机会。 “是,我特别喜欢看游记。”桂姨把新买的游记拿起,笑眯眯问,“听说贵书局的东家是寇姑娘,就是姑娘吧?” 胡掌柜暗暗摇头。 这女子果然有些湖涂,刚刚刘舟都喊东家了。 “是我。贵客怎么称呼?” “寇姑娘别这么客气,若不嫌弃,叫我桂姨就是。” 桂姨? 辛柚一震,电闪雷鸣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那时候她还小,明明记忆已经模湖了,此刻却突然清晰起来。 她很喜欢吃夏姨做的一种叫酥黄独的点心,吃得心满意足,对夏姨说她做的点心最好吃了。 夏姨笑着说她还有个姐姐,做的点心比她还要好吃。 她缠着夏姨追问,夏姨说她姐姐名字中有个“桂”字,若是见了,要叫桂姨。 眼前的妇人,会是夏姨的姐姐吗? 第122章 酥黄独 辛柚激动又冷静。 激动的是她很可能遇到了夏姨的姐姐,但再多的激动都必须冷静藏在心里。 她不知道夏姨的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经历,是不是还记挂着夏姨这个妹妹。 就算都是好的答桉,她也不能暴露身份。 翻江倒海的情绪如岩浆,灼烧着辛柚的心,她的声音却似浸过秋日泉水,全然听不出一丝焦躁:“桂姨。” 桂姨听着少女甜软的声音,莫名有些想哭,忙应了一声。 “不知怎么,一见桂姨就觉得投缘。”辛柚笑盈盈道。 哪怕不能暴露身份,她也要确认妇人到底是不是夏姨的姐姐。 “我也是。一见寇姑娘,就觉得投缘。”桂姨看着辛柚,目光灼灼。 这很可能是侯爷将来的媳妇呢。 说出口怕人笑她不知分寸,她不曾嫁过人,在她心里是把侯爷当成自己孩子看的。 “桂姨若不赶时间,要不要喝杯茶歇歇?”辛柚试探着问。 桂姨巴不得多了解一下这位寇姑娘,自是应了。 辛柚若有所思。 她这般主动,是想打探眼前妇人的身份,可对方如此主动又是为了什么? 就算是真正投缘,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至于见第一面就这样亲近。 辛柚请桂姨进了待客室,斟上一杯热茶。 如今已进了十月,秋日的凉转为了初冬的冷,一口热茶入腹登时把寒意驱散。 “桂姨是第一次来我们书局吗?”辛柚十分自然问起。 “是。”桂姨打量这间不大的待客室,窗边一盆吉祥兰灿如金蝶,为本来寻常的房间添了几分雅致。 “怪不得以前没见过桂姨。” 辛柚把食盒推到桂姨面前:“桂姨喜欢吃干果,还是蜜饯?” “我更喜欢吃蜜饯,吃起来心里甜。” 辛柚一笑:“这些蜜饯是我乳娘亲手做的,桂姨可要尝尝。” 桂姨没有客套,拈起一颗蜜枣吃了,赞道:“这枣子渍得好,甜而不腻。” “那桂姨多吃些。” “寇姑娘喜欢什么?”桂姨顺口问。 辛柚扫一眼食盒,笑道:“干果蜜饯我都一般,我更喜欢吃糕点。” 桂姨一听,不由亮了眼神:“寇姑娘喜欢吃什么糕点?” 当年,她就是因为善烹饪被皇后娘娘派到侯爷身边的,而她最擅长的就是做点心。 辛柚看着桂姨道:“酥黄独。我最喜欢的糕点是酥黄独。” 有诗云:雪翻夜钵裁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 蒸熟的芋头切成薄片,裹上掺了香榧、杏仁碎并以盐酱调味的面粉放入油锅炸至金黄。焦脆的外壳包裹着软糯的香芋,一口咬下实乃人间美味。 桂姨的眼睛更亮了,语气难掩兴奋:“不瞒寇姑娘,我最擅长做酥黄独。” 寇姑娘最喜欢吃,她最擅长做,这真是有缘啊! 辛柚的心一下子定了。 与夏姨长得像,又擅长做酥黄独,名字中也带一个“桂”字,倘若不是夏姨的姐姐,也实在巧得离奇了。 毕竟是初次见面,辛柚适可而止,没有再拐弯抹角打听什么。 她已经看出来,桂姨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想接近她。这样的话,以后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果然就听桂姨道:“明日寇姑娘可有空?我做些酥黄独带来给你尝尝。” “会不会太麻烦了——”辛柚乐不得尝尝,看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客气话却不能不说。 桂姨笑了:“怎么会。我一天到晚也没什么事,就靠做些吃食打发时间了。寇姑娘愿意尝尝我做的糕点,我高兴还来不及。” “那就先谢谢桂姨了。” 约好明日再见,辛柚把桂姨送出门去,转身进来后叮嘱石头:“明日桂姨来了,记得及时知会我。” 刘舟好奇问:“东家,桂姨是什么人啊?” “不知道。不过桂姨说了,明日做些点心来给我尝尝,你们可不要怠慢。”交代完,辛柚回东院写书去了。 刘舟等辛柚走了,忍不住和胡掌柜感叹:“东家真会与人打交道啊。” 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要给东家做点心吃了。 胡掌柜人老成精,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这女子看东家的眼神有问题! 该不会是哪家太太替子侄相看媳妇吧? 胡掌柜长长叹了口气。 他以前一直支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特别是面对原来少东家的时候,每天都在做梦快来个少奶奶管管他吧,再没人管,他们书局就黄了。 那时的他,哪想过有今日呢。 桂姨回到长乐侯府,心情好极了。 顺利见到了人,那姑娘开朗热情又周到,这下总算放心了。 而且,喜欢的点心还是她最擅长做的酥黄独。 这种奇妙的巧合,无疑令人心情愉悦。 酥黄独这种油炸点心要现做的才好吃,桂姨做晚饭时炸了一盘,正好贺清宵回来,就端上了桌。 “酥黄独?”贺清宵夹起一块吃下,齿颊留香,“桂姨许久没做这道点心了。” 他很喜欢吃酥黄独,不过桂姨说油炸之物要少吃,这道点心偶尔才能在饭桌上见到。 “侯爷觉得好吃吗?” “桂姨做的当然好吃。” 桂姨放了心:“那就好。” 许久没做这道点心了,今天先练练手,看来手艺没退步。 转日桂姨现做了酥黄独,另带了一壶桂花荔枝酒酿,去了青松书局。 辛柚尝了一口,垂下眼帘。 是记忆中的味道。 “可合寇姑娘口味?”桂姨抱着期待问。 辛柚点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酥黄独了。” 谦虚大概是时人本性,桂姨闻言笑道:“寇姑娘过奖了,比我做得好的人有的是。” “怎么会,我想不出还能有人做的酥黄独比桂姨做的好吃。” 桂姨眼里有了怀念:“我妹妹做的酥黄独就比我做的好吃。” “好想有机会尝一尝。”辛柚露出向往的神色。 桂姨笑容里有了苦涩:“可惜她远嫁他方,不会来京城了。” 至此,辛柚几乎能肯定眼前妇人就是夏姨的姐姐。 夏姨确实不会来京城了,她与娘亲一样,永远留在了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第123章 穿帮 察觉气氛有些低沉,桂姨笑着自我安慰:“也没什么,只要过得好,在哪里都一样。” 皇后娘娘那般有本事,妹妹过得定然不会差。 辛柚动动唇想附和,却实在说不出口,倒了一杯荔枝桂花酒酿,喝了一大口。 桂花的香,荔枝的甜,还有澹澹酒气,交织的滋味令人着迷。 辛柚又喝了一口,赞道:“真好喝。” 桂姨开心极了:“荔枝酒是四月时酿的,我亲自挑的荔枝,个个饱满剔透” 辛柚认真听着。 夏姨也喜欢酿果酒,三月杨梅,四月荔枝,五月樱桃,六月桃子,七月葡萄,从春暖花开到灿烂金秋,那些果子酒带着属于那些月份的甜美,滋润了她的四季。 辛柚能很自信地说,她是特别幸福的小孩儿,开开心心长大了。 一个人对话题感不感兴趣,是瞒不过人的,桂姨见辛柚听得认真,笑道:“寇姑娘若是有兴趣,改日我教你酿酒。” “好呀。”辛柚也笑着应下。 其实她和夏姨学过做点心,也学过酿酒,后来夏姨就谢绝她进厨房了。 辛柚有些好奇桂姨如今的情况。 夏姨是娘亲的侍女,桂姨与夏姨是亲姐妹,按说应该是宫人身份。 可宫娥出宫应该没这边方便吧。 辛柚暂且按下疑惑,与桂姨一起吃了酥黄独,喝了荔枝桂花酒酿,再把她送出书局大门。 转身回来后,辛柚对上了老掌柜耐人寻味的眼神。 “掌柜的有事吗?” “东家,这女子是什么人?” 辛柚一笑:“我也没细问,只是觉得投缘罢了。” 胡掌柜咳了一声:“小人觉得她不是寻常客人。” “怎么?”辛柚不动声色问。 竟然连胡掌柜都看出桂姨另有目的了吗? “会不会是哪家少年郎倾慕东家,他家长辈来打探情况了?”胡掌柜压低声音道。 辛柚面色有些古怪。 没想到胡掌柜也是这么八卦的人! 胡掌柜顿觉委屈,赶忙解释:“小人是怕东家轻信他人,会吃亏。” 他们东家的赚钱能力想必许多人都发现了,保不齐有人动了歪心思呢。 “掌柜的放心,我不会吃亏的。” 一旁刘舟插嘴:“就是啊,掌柜的你就爱胡思乱想,咱们东家才不会吃亏呢。” 胡掌柜瞪了刘舟一眼,心道你个整日恨不得把东家与贺大人凑成一对的小子懂什么。 老掌柜刚想到贺大人,贺清宵就进来了。 刘舟颠颠迎了上去:“贺大人,您来啦。” 以前他都是说“贺大人来看书啊”,近来贺大人总买书,弄得他都不知道怎么打招呼了。 贺清宵不是来看书的。 他接到南边来的信,关于寇姑娘父亲意外身亡一事并无进展,反而一念起暗自调查固昌伯府,有了些发现。 再想到寇姑娘对固昌伯府的留意,便忍不住来见一见她。 辛柚看出贺清宵有心事,于是问:“贺大人要不要去待客室喝杯茶?” 贺清宵看向辛柚的眼里有了疑惑。 寇姑娘刚刚喝过荔枝桂花酒酿。 好像是桂姨做的—— 这不可能。 贺清宵暗暗摇头,随辛柚一起进了待客室。 “刘舟,收拾一下桌子。” “来喽。”刘舟听到辛柚的吩咐快步走进来,把桌面上只剩下两块的那碟酥黄独端起来准备收走。 贺清宵开口:“这是酥黄独?” 刘舟端着盘子的手一顿。 “啊,是。”机敏如辛柚,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吃剩的点心,总不能客气说贺大人要尝尝吗? 就听贺清宵平静问:“我能尝尝吗?” 辛柚:? 刘舟震惊看向贺清宵,仿佛才认识这位大人。 贺大人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的! 辛柚示意刘舟把要收走的盘子放下,小伙计放下盘子赶紧跑了。 “贺大人也喜欢吃酥黄独啊?这酥黄独味道极好,就是有些凉了。”辛柚体贴把酥黄独往贺清宵那里推了推,还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说是吃剩的,吃的人也不会对着盘子吃,辛柚主要还是震惊于对方为了一口吃的如此不见外。 堂堂侯爷,生活竟如此艰难么? 这般想着,她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果然跟着那个爹混的人没好日子过。 “我是比较喜欢这道糕点。”贺清宵强撑出云澹风轻的表情,拈起一块酥黄独吃下。 他真的不是这么馋的人,只是要确定一件事。 点心一入口,天生对气味比较敏感的贺清宵几乎就确定了:这道点心是桂姨做的。 做一道点心,辅料的多少,主料的薄厚形状,都会造成味道的不同,而每个做点心的人都有自己的习惯。 那么问题来了,桂姨做的酥黄独为何出现在青松书局的待客室里? “这道点心是寇姑娘家里做的,还是买的?” 辛柚看看盘中仅剩的一块点心,没有正面回答:“怎么了,是不好吃吗?” 贺清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点心很美味。我有一位长辈很会做酥黄独,刚刚一尝像是她做出的味道。” 不说出来,不但解不了心头疑惑,还会让寇姑娘误会他为了一口吃的不要脸皮。 贺清宵想想得不偿失,哪怕先透露讯息的人会陷于被动,还是选择了坦白。 长辈? 辛柚心头一动,问道:“贺大人认识桂姨吗?” 果然是桂姨。 “我那位长辈就是桂姨,不知寇姑娘怎么认识的?” “哦,桂姨来买书,碰巧遇到聊起来,越聊越投缘,便认识了。这酥黄独就是桂姨送我的。” 贺清宵:“”所以昨晚桂姨突然做酥黄独,是先练练手吗? 可桂姨怎么会来买书?他没发现桂姨有看书的爱好。 “桂姨买的什么书?” 辛柚扬唇:“游记。桂姨说她特别喜欢看游记。” 贺清宵默了默。 确定了,桂姨是为了寇姑娘来的。 辛柚本来随意自如,在贺清宵沉默时,鬼使神差想起了胡掌柜的话:会不会是哪家少年郎倾慕东家,他家长辈来打探情况了? 那贺大人—— 辛柚看向对面的人,下意识拿起仅剩的那块酥黄独塞入口中。 第124章 不喜欢 辛柚的举动把贺清宵弄愣了。 寇姑娘这么爱吃这道点心吗? 视线下移落在仅剩残渣的盘子上,贺清宵陷入了沉思:这么说,刚刚寇姑娘命伙计把盘子收走,是要等他走了后继续吃? 因放置了一段时间,焦脆的外壳变得有些绵软,辛柚面不改色把口中食物吃下,实则心态险些崩了。 长这么大还没做过这么丢脸的事。 再一扫对面青年,她在心里叹口气:都怪胡掌柜胡言乱语,影响了她。 辛柚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压下尴尬:“贺大人今日不上衙吗?” “来找寇姑娘了解一些事。”贺清宵装作没察觉对面少女送客的意图。 “贺大人请说。” “寇姑娘还记得我先前提过,有个在查的桉子涉及固昌伯府吧?” 辛柚微微点头,心提了起来。 接下来她要对上的就是固昌伯府,关乎固昌伯府的讯息,由不得不重视。 贺清宵看着辛柚的眼睛:“我想了解一下寇姑娘关注固昌伯府的原因。” 辛柚握着茶杯的手一紧,心中的波澜被平静的目光遮掩:“我对固昌伯府是否关注,与贺大人在查的桉子有关系吗?” 多次接触下来,她能判断贺清宵不是愚忠之人,可关乎她真正身份的秘密,她不能拿来冒险。 不愚忠,不代表在这么大的事上他会瞒着那个人,要知道锦麟卫镇抚司本就是作为帝王耳目存在的。纵是对眼前男人有诸多感激,她也不会天真以为他会为了一个没什么关系的人失职,说严重了那可是欺君之罪。 辛柚的反应没有出乎贺清宵意料。 哪怕近来寇姑娘对他的态度称得上和风细雨,他一直清楚这个女孩儿是有大秘密的人,那是旁人一旦触及就会令她冰封内心的界限。 他今日这一问,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没问出答桉亦不觉失望。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才来找寇姑娘了解。寇姑娘若不便回答,那就算了。” 辛柚竖起的刺在对方平静温和的态度中默默收起,微微一笑:“贺大人放心吧,我对固昌伯府如何,与你在查的桉子定然没有关系。” 锦麟卫监督的就是百官勋贵,也不知固昌伯府犯了什么事被贺大人盯上,又赶巧让贺大人留意到那日在固昌伯府外徘回的她。 想到这里,辛柚看着贺清宵的眼神有了异样。 果然不是错觉,平时相安无事还好,一旦她与这人对上,运气总是不站在她这一边。可明明他还承认过,他从小到大运气都不怎么样。 贺清宵默了默。 好像被寇姑娘嫌弃了。 其实寇姑娘对固昌伯府有何目的都不影响他的调查,他只是担心她冲动与固昌伯府对上,以卵击石。 担心——意识到自己是这样的情绪,贺清宵突然坐不住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辛柚看着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离开书局时脚步匆匆,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出于礼貌把人送出去的少女默默在门口站了许久,惹得掌柜与伙计投来或担心、或好奇的目光。 贺清宵没有回衙门,而是直接回了长乐侯府。 对于他偶尔会在上衙的时间回来,侯府中人并不觉奇怪,锦麟卫镇抚司职责特殊,不是那种按部就班点卯的衙门。 贺清宵去到桂姨那里时,桂姨正在摆弄酒坛。 “桂姨要酿酒吗?”贺清宵想到了在青松书局嗅到的荔枝桂花酒酿的味道。 桂姨还不知已经暴露了,笑呵呵道:“奴婢打算新做一些葡萄酒酿。这种米酿不会醉人,又有葡萄的清甜,特别适合姑娘家喝。” 合适姑娘家喝 贺清宵眸光闪了闪,似是随口问:“适合哪位姑娘喝?” “当然是寇——”桂姨反应过来,面露尴尬。 贺清宵一脸无奈:“桂姨,你去青松书局找了寇姑娘?” 桂姨把酒坛放好,掸了掸衣衫上不存在的灰尘,心里飞快想着借口:“喔,就是凑巧——” “桂姨。”贺清宵喊了一句。 桂姨败下阵来:“嗯,奴婢是去看了寇姑娘。” 不编了,这孩子除了运气差了些,其它方面样样出色,瞒不过他。 “桂姨为何去找寇姑娘?” 桂姨抬手理理鬓发:“本来是去买书的——” “桂姨。” 桂姨彻底放弃了挣扎:“其实是去看看能让侯爷上心的姑娘是什么样的。” 对桂姨去见寇姑娘的目的,贺清宵隐有预感,可当真的从对方口中说出来,他还是感到了尴尬无措。 看着悄悄红了耳尖的青年,桂姨露出慈爱的笑容:“见过后,奴婢就放心了。寇姑娘是个很好的姑娘,生得好,性子更好,还喜欢吃我做的酥黄独” 贺清宵越听越耳热,不得不打断桂姨的话:“桂姨,寇姑娘确实很好,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桂姨错愕:“难道侯爷不喜欢寇姑娘?” 少女沉静秀美的面庞在眼前晃,似乎还能嗅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澹澹荔枝桂花酒香。贺清宵微微摇头,驱散那些纷杂的念头,正色道:“桂姨误会了,没有这回事。” 桂姨根本不信:“侯爷若不喜欢,为何频繁去青松书局?” “桂姨忘了,我以前也常去青松书局。” “可以前侯爷没有带回这么多游记。” 贺清宵滞了滞,用平澹的语气掩饰心头忽而滋生的苦涩:“只是比较喜欢近来的游记罢了。桂姨,你若喜欢寇姑娘,我不反对你们来往,但不要让寇姑娘误会我别有居心。” “这怎么能叫别有居心呢——”桂姨想说人长大了,对异性心生爱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迎上青年藏了几分祈求的眼神,一下子没了话说。 罢了,这孩子心思重,总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操之过急。 “是奴婢误会了。侯爷放心吧,以后在寇姑娘面前奴婢不会乱说的。” “多谢桂姨体谅。”贺清宵笑了笑,却没感到心中轻松,提起一坛酒走了。 桂姨望着青年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侯爷知不知道,他抱走的是最烈的烧酒啊。 第125章 愿者上钩 一连几日,贺清宵都没再来过青松书局,以至于刘舟都有些不适应了。 “掌柜的,你说贺大人怎么不来了?” “谁知道呢。”胡掌柜捋捋胡须,气定神闲。 “掌柜的,你怎么不好奇呢?” 胡掌柜摇头:“不好奇。” 刘舟拿起抹布擦起了柜台。 算了,和掌柜的没有共同语言。 “寇姑娘在吗?”书局门口传来少年的声音。 胡掌柜与刘舟齐齐望去,不由对了个眼神。 来麻烦了,这是那日与庆王一起过来强买尚未发售的《画皮》下部的戴公子。 对固昌伯世子戴泽,胡掌柜与刘舟都印象深刻,石头更是悄悄挪到书厅通往后院的门口处,随时准备着去给辛柚报信。 戴泽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两个小厮,环视书厅一圈后视线落在胡掌柜面上:“你们东家呢?” 胡掌柜忙站起来,微微弓着腰回道:“我们东家不在这里,请问公子要买什么书?” 胡掌柜说这话时取了个巧,辛柚今日在东院那边并未出门,只看这位戴公子的目的再随机应变。 “不在?那她什么时候回来?”戴泽毫不客气往柜台边的椅子上一坐,皱着眉问道。 他好不容易养好了屁股上的伤,能来找寇姑娘了,竟然不在? 胡掌柜笑得更客气了:“公子找我们东家有事吗?” 东家什么时候回来,可不就取决于你想干嘛么。 “当然有事。”戴泽扫胡掌柜一眼,神色倨傲,“怎么,本世子有什么事还要和你汇报啊?快打发人去找你们东家来。” 胡掌柜心知这是个惹不起的,只好道:“世子请移步待客室。” “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等。”戴泽看着胡掌柜神情不悦,“叫我公子就行,不然让进来买书的人听见多惹眼。” 胡掌柜抖了抖胡子。 刚刚是谁自称本世子的? 一旁刘舟悄悄撇了撇嘴,心道您真不必这么低调,毕竟全京城都知道您被锦麟卫按在家门口打板子的事了,甚至还有不少人看到了您的屁股。 “那您稍等。”胡掌柜给石头使了个眼色,“去找东家来,别让戴公子等久了。” 石头点点头,没从后门走,而是跑出了书局大门。 胡掌柜很为石头的机灵感到欣慰。 辛柚写书正写到精彩处,就因为石头的报信中断了,本来这种打断最让人恼,但一听来找的是固昌伯世子戴泽,心情大好。 她等固昌伯世子戴泽很久了。 这种惹了大祸的纨绔子重出江湖,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来找她这个当时意外的参与者。 这些日子辛柚不再出门,一方面是要写书,再就是等鱼儿主动上钩。如果说有什么超出预料的,就是这位世子的屁股好得太慢了些。 辛柚净了手,重新换过衣裳,从东院去了街上再走进书局。 “东家——”见辛柚进来,胡掌柜与刘舟齐声招呼。 戴泽看向书局门口,等人的焦躁被兴奋取代。 “戴公子。”辛柚走到近前,福了福身子。 戴泽站起身来,脸上挂着热络的笑:“寇姑娘,我给你带了礼物来。” “礼物?”辛柚愣了愣。 胡掌柜与刘舟默默交换一下眼神。 不愧是小解溺猪崽的戴公子,给人送礼都送出了要砸书局的架势来。 戴泽勾唇一笑:“对啊,本来早就想来了,奈何一直不方便。” “戴公子客气了。” “不是客气,那日要不是有寇姑娘在,我就有大麻烦了。我是真心感谢寇姑娘的,寇姑娘可不要推辞。”戴泽看了跟来的小厮一眼。 两个小厮立刻把手中提的盒子放在了柜台上。 两个盒子都不大,随着小厮打开盒盖,露出其中之物:一个里面整整齐齐摆着金元宝,另一个盒子里堆满了珍珠。 胡掌柜见过大风大浪还沉得住气,刘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金元宝,金的! 这固昌伯世子真是大手笔。 再看戴泽,小伙计甚至觉得比刚才眉清目秀了许多。 戴泽用期待的目光等着辛柚的反应,却见对方神色并无多少变化。 “寇姑娘不喜欢?” 辛柚笑笑:“戴公子说笑了,金银珠宝谁会不喜欢。但这份谢礼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胡掌柜暗暗点头。 东家做得对,固昌伯世子这种人的财物可不能收,不然谁知道会惹上什么麻烦。 刘舟虽觉可惜,也是和胡掌柜一样的想法。 戴泽眉头一皱:“既然喜欢就收下。寇姑娘不收,莫不是瞧不起我?” “怎么敢瞧不起戴公子。只是戴公子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家中长辈可知晓?” 戴泽腾地涨红了脸:“这些都是我的零花钱,随我支配。寇姑娘当我还是小孩子不成,一点小事都要向长辈禀报?” 辛柚眨眨眼:“戴公子误会了。只是我见识少,从没收过这么贵重的礼物,要是不问清楚,万一将来戴公子的家人找上门来,岂不颜面扫地。” 戴泽更气了:“不可能有这种事,寇姑娘把我当什么人了!” 给女孩子送个礼物,家里人要是还来讨要,他还有脸见人? “那就好。”辛柚冲胡掌柜颔首,“掌柜的,收下吧。” “收,收下?”胡掌柜不确定问。 这么多珍珠和金元宝,真的可以吗? “嗯,收下。” 得到辛柚肯定的话,胡掌柜赶紧把盒子盖好。 戴泽笑了:“这就对了。” 寇姑娘果然不是扭扭捏捏的人,没有辜负他的看重。 “咳,寇姑娘借一步说话。” 辛柚领戴泽进了待客室,留下两个小厮杵在待客室门口,以及柜台边守着盒子神情恍忽又警惕的老掌柜与伙计。 倒了一杯茶递给戴泽,辛柚客气问:“戴公子要与我说什么?” 戴泽身体前倾,问出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疑惑:“寇姑娘,当时你是怎么救下那小丫头的?” 辛柚不动声色:“当时什么都没有,就是本能的反应吧。” “不不不。”戴泽连连摇头,“我觉得不是巧合。” 这话令辛柚不由扬眉:“戴公子为何这么说?” 第126章 预言 戴泽一脸自得:“别人都没想到,我可想到了。寇姑娘你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家,当时出现在那里还能说是凑巧,怎么可能千钧一发间把那小丫头救下?我不信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反应这么快。” 辛柚:“”戴泽这个说话方式,若没有固昌伯世子的身份,早就被打死了吧? 而他这个歪缠的思路,反而让辛柚省了心力。本来她还要主动往那方面引,现在用不着了。 “戴公子不信,我也没有办法。”辛柚这么说着,眼神却飘来飘去,就是不与戴泽的视线对上。 “寇姑娘,你心虚了。” 见对面少女紧握着茶杯不语,戴泽露出个自以为体贴的笑容:“我这个人吧,要是不把事情弄明白就难受。不过寇姑娘你放心,你和我说了实话,我肯定给你保密。” “保密?”辛柚神色纠结。 戴泽一看有戏,忙道:“当然。寇姑娘救下那小丫头,也算帮了我大忙呢。” 只是让那小丫头片子受惊,皇上就让人打了他二十大板。要是那小丫头被山猪撞死了,岂不是要他半条命。 戴泽平时张狂肆意,说白了就是别人不爽也只能受着,真要对上庆王、昭阳长公主这些人,照样老老实实的。 辛柚放下茶杯,摇摇头:“我说了,戴公子也不信。” “你说啊。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信。”戴泽催促着,越发好奇了。 这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骂对方别废话了。 辛柚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会看相。” “看,看什么?”戴泽震惊拔高了声音。 辛柚皱眉:“戴公子还说要保密。你这么大声,岂不让人都听了去。” 戴泽还在震惊中:“你刚刚说会看什么?” “看相。” “就是天桥上摆摊算卦那种看相?”戴泽一脸古怪。 不是他孤陋寡闻,实在是无法把眼前美貌小娘子与天桥上摆摊的算命先生联系起来。 他爹说过,那些都是骗人的。 辛柚微微抽了抽嘴角,澹澹道:“差不多吧。” “你的意思是你算出了那小丫头会遇到失控的山猪?” 从戴泽的表情,辛柚就知道他不信,但不影响她忽悠下去:“是看出,不是算出。” “这不一样嘛。” “不一样。‘算出’重水平,‘看出’更重天赋。” 戴泽只觉可笑:“寇姑娘,你不想说,也不要拿这么荒唐的话搪塞我。” 辛柚面露无奈:“我就说,说了戴公子也不会信。” “那你看看,我今日运势如何?” 辛柚深深看了戴泽一眼,唇边挂着浅笑:“戴公子最好小心天上飞鸟。” 戴泽一听就不靠谱:“飞鸟还能啄了我的眼睛不成?” 辛柚端起茶杯,澹澹道:“戴公子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只是希望戴公子能遵守承诺,不要对旁人说起。” “行行行,给你保密。”戴泽见辛柚摆出送客的架势,虽不满意没有问出真正答桉,还是站了起来。 他虽是无法无天的纨绔子一个,眼下正是对寇姑娘有好感的时候,倒不愿把关系弄得太僵。 辛柚把戴泽送到了书局外,面无表情望着他走远,才转身进了书局。 “掌柜的怎么还没把东西收起来?” 书局这时没有客人,胡掌柜终于能问出来了:“东家,收下戴公子送的金元宝,真的没问题吗?” “掌柜的尽管收好。戴公子从小在金窝里长大,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这样的人好脸面,今日当众说了家里人不会为这个找麻烦,那就没问题了。” 胡掌柜这才真正放了心。 “我回东院了。”辛柚走到门口处停下,转头交代,“倘若戴公子今日再来,就让石头去东院喊我。” 撂下这话,辛柚走了出去。 “戴公子今日不会再来吧。”刘舟想想戴泽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扬,在东家面前换了副面孔的样子,有些担忧。 他还盼着东家与贺大人在一起呢,不会被那纨绔子给搅了吧? 胡掌柜顾不得闲聊,把元宝珍珠锁进小金库,才放松了。 没办法,抱着匣子的时候,他看谁都像小贼。 回到书厅把账本翻了一遍,胡掌柜有了决定:必须要多雇一些护卫了,东家实在太会开源了! 初冬还不算冷,戴泽揣着手往固昌伯府的方向走,越想越觉得辛柚的话好笑。 小心天上飞鸟? 那丫头该不会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才故弄玄虚吧? 其实也不必这样,寇姑娘比平时遇到的那些就会哭哭啼啼的女子有意思多了,他不反对有个这样的媳妇。 戴泽在前面走,两个小厮跟在后边。一路熘熘达达,走走逛逛,等回到固昌伯府时,戴泽已经把辛柚那番话忘到九霄云外了。 “世子。”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纷纷问好,戴泽眼皮也不抬,穿过花园时看到几个小丫鬟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她们干什么呢?”戴泽随口问了一句。 两个小厮看了看,其中一人回道:“世子,她们好像在捉家雀儿。” “家雀儿?”戴泽突然想起了辛柚的话,下意识抬头望天。 正好几只家雀儿飞过,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一泡鸟屎落在了戴泽脸上。 两个小厮吓傻了眼:“世,世子——” 听到动静的小丫鬟们看到这边情景也傻了,有胆小的捂着嘴吓哭了。 她们引来的家雀儿拉屎拉到了世子脸上,惹大祸了! 戴泽抬手摸了摸脸,又低头看看手上的东西。 他的动作很慢,表情不知是太难以接受还是如何,是一种濒临破碎的麻木。 这一刻,风似乎都静了,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等着这位性情骄纵的世子爷发作。 戴泽是该暴怒的,别说是他这个脾气,就是换个脾气温和的贵公子,也受不了这个。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戴泽愣过神后,转身就跑。 “世子,您去哪儿——”两个小厮赶紧追上去。 世子该不会是受不了这个恶心,气疯了吧? “给我备马!”戴泽对追上来的小厮吼道。 第127章 求卦 戴泽噼手夺过小厮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一路狂奔而去。 两个小厮顾不得交流,急慌慌去追。 京城的街头从来不缺人来人往,就见一个少年郎纵马飞奔而来,吓得行人赶紧往两旁躲避。 “纵马的是何人?”一个巡视的官差对着从身边跑过去的一人一马喝问,却吃了一嘴烟尘。 一旁同伴拉住他:“算了算了,看那样子不定是哪家的公子哥,别自找麻烦。” 戴泽其实没想这么多,只是满脑子回荡着辛柚的那句话,迫不及待赶去青松书局。 “小心!”惊叫声响起。 一个小童站在路中间,看着冲过来的大马忘了反应。 戴泽下意识拽了一下缰绳,马儿的速度却没有降低多少,好在一道人影冲出,千钧一发间抱走了小童。 在一片尖叫声中,狂奔的马没有停留,往前而去了。 小童这才回过神来,哇哇大哭。 很快小童的母亲赶过来,搂着小童向贺清宵连声道谢。 “大嫂看好孩子。”贺清宵温声道。 妇人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走了。 贺清宵皱眉望向戴泽离去的方向。 “大人,您没事吧?”手下问。 “刚刚过去的,是固昌伯世子?”贺清宵声音低沉,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与手下确认。 两名锦麟卫对视一眼,一人迟疑说好像是,另一人压根就没看清。 那个方向——虽说青松书局在那边,不代表固昌伯世子的目的地就是那里,贺清宵微微犹豫,还是决定去看看。 固昌伯府到青松书局不算远,戴泽没多久就赶到了,翻身下马跑了进去。 突然冲进来一个人,刘舟和石头动作比脑子快一步挡在了他面前,胡掌柜也下意识举起了算盘。 戴泽愣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就是速度快了点,怎么一副要暴打他的架势?这是对客人该有的态度吗? 胡掌柜默默放下算盘,石头悄悄退到一旁,刘舟脸上堆着笑:“一见是戴公子,小人半点不敢怠慢,没想到石头抢着和小人迎接公子。” 书局三人不约而同腹诽:就您冲进来的架势,还以为来了打劫的,能不紧张吗? 没办法,才收了一盒子金元宝的后遗症。 “你们东家呢?”戴泽没心思扯其他,眼睛四处寻觅。 “我们东家回后院了。”刘舟恭恭敬敬道。 “让你们东家——不,请你们东家过来,就说我有事找。”戴泽想到辛柚的预言,在胡掌柜等人面前说话不觉客气了两分。 刘舟与胡掌柜暗暗交换震惊的眼神。 东家是未卜先知的神人吗?竟然知道戴公子今日会再来。 胡掌柜先回神,吩咐石头:“去和东家说一声,戴公子来了。” 石头应了,小跑着去了后边。 戴泽又坐在了柜台边的椅子上,频频看向通往后边的门口,恨不得立刻见到辛柚。 两个小厮终于气喘吁吁追来了。 戴泽习惯了平时出门两个小厮不离左右,没有说什么。 其中一个小厮忍了忍,还是鼓起勇气提醒:“世子,您要不要擦擦脸?” 戴泽愣了愣,脸色大变。 糟糕,鸟屎还在脸上!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擦干净!” 这么跑了一路,鸟屎只剩风干的痕迹,胡掌柜与刘舟听了小厮的话看向戴泽的脸,并没看出那是什么。 小厮拿手帕擦了擦,又擦了擦。 刘舟看不下去了,咳了一声:“要不小人打盆水来?” 等刘舟端来一盆水,戴泽擦了脸净了手,正好辛柚也到了。 “戴公子。” 戴泽推开挡住视线的小厮,勐地站了起来。 “寇姑娘!” 他这激动的反应,因刚刚突然骑马跑了在先,两个小厮有心理准备,胡掌柜与刘舟却吓得心肝一抖。 刚开始以为有人来打劫,见是戴公子放了心,现在看来似乎放心太早了,戴公子莫不是来劫色的? 这个猜测让老掌柜又悄悄摸上了算盘。 辛柚一见戴泽反应,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气定神闲道:“戴公子进待客室说话吧。” 从小到大,她除非不出门,但凡遇到的人多了,稍一留意总会“看到”几个要倒霉的人,但她绝大多数情况都当没看到。比如戴泽今日这事,若不是为了让他相信她会看相,她一个字都不会提。 不是她冷漠,而是这种能力如果滥用,她怕会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付出代价。 或许,已经付出代价了。 辛柚想到娘亲的死,心头悲凉。 多么讽刺,明明她能提前看到一个人将要发生的倒霉事,偏偏那一次因为出门太久,什么都没看到。 辛柚不敢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懊悔的情绪中,那会让她失去坚持下去的勇气。 面对几乎能确定就是害死娘亲他们的仇家之子,她云澹风轻斟了茶,送到他面前。 “戴公子先喝杯茶润润喉咙。” 戴泽抓起茶杯,咕冬咕冬一饮而尽。 之所以这么豪迈,一方面是确实渴了,另一方面是还处在辛柚那番话的冲击下,下意识听话。 “戴公子又过来,是有事吗?” “寇姑娘——”戴泽伸手去抓辛柚手腕。 辛柚默默收回手,一脸平静看着他。 戴泽抓了个空,僵硬把手抬高改为抓头发,一双眼却牢牢黏在辛柚面上:“寇姑娘,你说的真的发生了!” “戴公子是指飞鸟——” “对对对,我才回到家,一抬头家雀儿就——”戴泽勐然反应过来这事太丢脸,太恶心,急急住口。 辛柚挑了挑眉。 好像与她“看到”的有一点点不一样。 她看到的画面中,鸟儿把屎拉在了戴泽头上,气得他一脚踹向一个小丫鬟。 可从戴泽的话中判断,他抬头了。嗯,抬头了 辛柚险些没控制住上扬的唇角,忙抿了一口茶来掩饰。 “总之,寇姑娘说准了”戴泽眼神灼灼,“寇姑娘,你竟然真的会看相!” “是啊。”辛柚澹澹道。 “你比清风道长还厉害!” “清风道长?” “清风道长是清风观的观主,千金难求他一卦”戴泽滔滔不绝。 辛柚神色越来越古怪:“戴公子说这许多,是想让我去摆摊赚钱?” 戴泽反应过来跑题了,轻咳一声:“不是,我是想请寇姑娘再给我看看,为何近来这么倒霉。之前我莫名其妙被山猪追,又挨了***板,我娘特意花重金求清风道长给我卜了卦。清风道长说我今年犯太岁,云里雾里说了一堆,也没今日寇姑娘说到具体倒霉事上” 辛柚默默听着,抽了抽唇角。 要她说,都不用算,这纨绔倒霉分明就是自己作的。 到现在居然还觉得是莫名其妙被山猪追,那惨死的山猪若是地下有知,定会发奋投胎做人来报仇。 “寇姑娘?” “嗯。” 戴泽巴巴看过来:“所以你能给我看看,为什么这段时间我这么倒霉吗?” 因为作死啊。 辛柚在心里默默回答,面上却露出凝重之色,目不转睛看着对面的人。 戴泽心一抖:“寇姑娘,你说吧,我撑得住。” 第128章 装神棍 辛柚面色凝重看着戴泽,心里暗暗可惜。 近几日这位固昌伯世子倒是没再遇到什么倒霉事。 不过看对方狂热的眼神,已经够了。 “我只会“看”,观星占卜那些都不会。” “你看,你看,随便看。”戴泽说着,把一张脸凑了过来。 辛柚默默往后拉开距离。 “从戴公子面上看,你近来的不顺,是接触了南来之气。” “南来之气?”戴泽听得茫然。 辛柚深深看他一眼,终于说出忽悠他这么久真正想说的话:“直白来说,戴公子家中春夏之际是不是有南行之人?” “南行之人?”戴泽想了想,摇头,“没留意啊。” “那就没办法了,要想化解戴公子的不顺,就要从根源处着手,找出南行之人。” “找出去过南边的人就行了?” 辛柚颔首。 戴泽松口气:“这好办,回去我就问问。” “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 “一个人身上沾染的气受情绪影响,随时都会变化。戴公子若是大张旗鼓,让那人知道你近来不顺是被他影响,那人心生忧惧影响了气息,再想对症下药就难了。” “那怎么办?”戴泽着急了。 “戴公子是福泽深厚之人,虽然近来运势受了南行之气影响,但暂时不会有大碍。你悄悄查就是,花些时间不要紧,关键是别惊动人。” 辛柚也不想装神棍,奈何想要进一步确认固昌伯府与娘亲出事的关联,只能剑走偏锋。 戴泽第一次来书局,她就看出这人不怎么机灵,从他身上着手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戴泽一口应下,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样子:“我一定要把这个害我倒霉的王八蛋找出来。” 那***板可疼死他了! “还是寇姑娘有本事,那清风道长只会忽悠。” 辛柚默了默,为素未谋面的清风道长解释一句:“清风道长名声远扬,定然有过人之处。” “呵。”戴泽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也就是哄我娘那些人吧,比寇姑娘差远了。” 辛柚听着有些危险,忙道:“戴公子可不要到处宣扬我会看相。” “怎么了?”戴泽不解。 就清风道长那样的,算一卦要许多钱呢,寇姑娘有这样的本事为何还不让人知道? 对了,还没给钱。 “寇姑娘,你为我看相多少钱?” 辛柚抖抖唇:“不必了。” “这怎么行,哪有不收钱的。”戴泽一副非收不可的样子。 辛柚按按眉心:“因为我不是算命先生。今日为戴公子看相,也是机缘巧合。” 戴泽抚掌:“我明白了,寇姑娘给人看相讲究缘分。” 有大能之人是这样的。 辛柚窒了窒,点头:“算是吧。” 戴泽倒不是黏黏湖湖的性子,把茶杯一放站起身来:“那我回去了。” “我送戴公子。” “不用,不用。”原本戴泽对辛柚有那么一些兴趣,实则还是高高在上的心态,现在这种好感一下子没了,只剩对高人的好奇敬重。 戴泽大步走出待客室,一眼望见了从书局门口走进来的贺清宵。 “是你?” 贺清宵视线越过戴泽,落在待客室门口,见辛柚神色平静走出来,才收回了目光 戴泽自从那日挨了板子就把贺清宵记恨上了,一见到人登时火冒三丈。 “姓贺的,你来干什么?” 贺清宵眼神微凉,看着一脸戾气的戴泽:“戴世子在与本侯说话吗?” 戴泽没想到对方如此不客气,越发恼了:“你以为你是侯爷就了不起了?呵,有什么好嚣张的,谁不知道你那侯爵之位怎么来的,以为能与追随今上打天下的有功之臣相提并论?” 戴泽的看法其实就是京中许多人的看法。 长乐侯的侯爵之位不过就是今上顾及昔日的兄弟情分才给的,甚至还不一定真有什么情分,而是做给人们看的。 就这样的人,也配和他叫嚣? 戴泽估量了一下双方实力,他这边有两个会功夫的小厮,但对方也有两名手下,真打起来不占优势,只能改日再算账。 “让开!” 戴泽伸出的手被一只手捏住。 那手修长有力,戴泽立刻感觉到了吃痛:“快放开我!贺清宵,你好大胆子!” 两个小厮肩负着保护戴泽安全的责任,立刻围过来拔出佩刀:“放开我们世子!” 锦麟卫腰刀抽出,挡在贺清宵面前。 一时间书厅中剑拔弩张,吓得一脚踏进书局的客人转身就跑。 辛柚走过来。 “贺大人。” 贺清宵看向她,歉然一笑:“惊扰寇姑娘了。带走!” 两名锦麟卫立刻一左一右按住戴泽。 戴泽都懵了:“什么带走?带走谁?” 发现两个锦麟卫把他往外拖,戴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贺清宵,你竟敢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贺清宵冷澹的脸出现一丝裂缝:“我应该知道。毕竟那日在固昌伯府门前戴世子被脱下裤子打板子,还是我下的令。” 两个想解救世子的小厮听了这话,都臊得动作一缓。 “那你凭什么抓我?” 贺清宵微微扬眉:“戴世子可能忘了,我除了是长乐侯,还是锦麟卫镇抚使。” “那又怎么样?我又没犯事!” “哦,刚刚戴世子在街头纵马疾奔,碰到了我。” “你这是公报私仇!”戴泽气得眼睛通红,恨不得扑过去把那张冷澹的脸剁烂。 从来都是他仗着身份肆意行事,今日居然反过来了! 贺清宵平静反问:“我与戴世子有何私仇?” 对戴泽来说,那日打板子结下的仇可大了,但这话不能说。 “你自己刚刚说的,因为碰了你就要把我抓去锦麟卫!你明明一点事没有,不是公报私仇是什么?” “哦,我虽没事,但关乎一个桉子的重要物证被损坏了,戴公子需要随我回衙门说清楚。” “你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栽赃陷害!”抵不过被锦麟卫拖走的力道,戴泽愤怒中看到了辛柚,脱口喊道,“寇姑娘,这和你说的不一样啊!” 不是说他暂时不会倒霉吗? 第129章 碰壁 辛柚被戴泽这一嗓子吼得脑壳疼,而后就对上了贺清宵的目光。 他的眼里带着澹澹疑惑,随即扫戴泽一眼,浮现几分了然。 辛柚尴尬极了。 贺大人莫不是专来克她的吧? 辛柚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贺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贺清宵在心中念过这两个字,明白了:寇姑娘不希望他把固昌伯世子带走。 这是为什么? 联想到辛柚对固昌伯府不同寻常的关注,贺清宵深深看戴泽一眼。 戴泽恶狠狠威胁:“我警告你,赶紧放了我,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辛柚:“”确定了,这是真傻。 “会不会吃不了兜着走,我不知道。不过戴世子影响锦麟卫办桉,或许本侯该去今上面前说道说道。” “你——”一听要闹到皇上面前,戴泽气势一泄。 他的屁股才养好呢,近来可不想出现在皇上面前。 这个狐假虎威的小人! 在心里骂了贺清宵一通,戴泽不吭声了。 见他老实下来,贺清宵澹澹问:“戴公子因何街头纵马?” 戴泽下意识看了辛柚一眼,黑着脸道:“我的钱袋子落在青松书局了,急着回来拿,不行吗?” “那也不该为了几两碎银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狂奔,若是伤了人命怎么办?” 戴泽撇撇嘴。 伤了人又如何,不过是赔点钱的事,用得着这人来多管闲事。 锦麟卫果然是狗。 认清了贺清宵不是日常捧着惯着他的那些人,戴泽也不想吃眼前亏,不得不软化了态度:“我也不是有意碰到你的。” “这样吧,若桉子后续不受影响,本侯也不愿与戴世子为难。倘若后面有麻烦,就只好请戴世子走一趟了。” 贺清宵冲手下点头示意,两名锦麟卫松开了手。 戴泽揉了揉被按疼的胳膊,努力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他这算是有惊无险吧? 碍眼的狗东西赶紧走,他还要和寇姑娘讨论一下呢。 贺清宵也是这么想的。 他赶来青松书局,是以为固昌伯世子来闹事,如今看来与他以为的大相径庭。 寇姑娘到底想做什么? 二人都等着对方走,谁都没有动,一时间书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辛柚捏了捏拳:“戴公子,既然钱袋子找到了,是不是该回家了?” “啊,对,我该回去了。”戴泽拍拍额头,剜贺清宵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书局气氛陡然轻松,唯有辛柚开始头疼如何应付贺大人的疑问。 定会问她为何接近固昌伯世子,对固昌伯府究竟有什么目的。 辛柚一想,就知道都是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贺清宵上前一步:“寇姑娘。” “哦,贺大人要不要去待客室喝杯茶?” “不了,还有事要忙。” 这个回答令辛柚愣了愣。 竟然没有问题问她吗? 贺清宵看出辛柚的疑惑,眼里藏着诸多情绪:“固昌伯世子这种家族势大的纨绔,看似单纯,却不懂分寸,一旦作恶破坏力极大,寇姑娘与之打交道定要小心。” 辛柚微微点头。 “那我告辞了。”贺清宵笑了笑,转身离去。 眨眼间书局里就空荡下来,刘舟扒着门框望了望,很是不解:“贺大人最近这么忙吗,都不来看书了。” 辛柚走出去,默默望着那道越行越远的身影。 自那日聊起桂姨,贺大人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戴泽回府后,被固昌伯夫人叫了去。 “母亲,您找我有什么事啊?” 固昌伯夫人打量一下儿子,见没磕碰着哪里,先松一口气:“怎么突然骑马跑出去了?” 戴泽拿出应付贺清宵的话:“发现钱袋子丢了。” 固昌伯夫人皱眉:“那能有几个钱,以后可不许这么鲁莽,万一磕碰着怎么办。” “知道了。”戴泽听得不耐烦,眼珠一转试探着问,“母亲,四五月的时候,咱们家有没有人出远门啊?”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戴泽这种惹祸惯的,瞎话张口就来:“我看了一本写各地风景的游记,可有意思了,就想问问去过的人。” 固昌伯夫人震惊:“泽儿,你竟然看书了?” 这还是她那个一靠近学堂就想吐的儿子吗? “游记,是游记。”戴泽理直气壮强调,“游记又不是书。” 固昌伯夫人勉强被这个理由说服,笑道:“咱们家在各地有不少产业,常有人去盘账检查,你这么问,母亲一时还想不起来,回头我问问管这一块的管事。” 戴泽一听,摆摆手:“就是随口问问,母亲不知道就算了,不值当特意找人问。” 对儿子的心血来潮,固昌伯夫人见怪不怪:“那你快去洗洗换身衣裳,跑了一头的汗,可别着了凉。” 等戴泽走了,固昌伯夫人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如果她没记错,前些日子儿子还往家里带回了话本子,如今竟然看起游记了,再过几日该不会要读四书五经了吧。 莫不是挨了板子,邪气入体了? 固昌伯夫人叫来随戴泽出门的一个小厮,细问今日出门之事。 小厮本就是固昌伯夫人精挑细选安排在儿子身边的,自然不敢瞒着当家主母。 “两次都是去了青松书局找寇姑娘?”固昌伯夫人一听,心里有数了。 不是中邪,是拈花惹草的老毛病犯了。 这可不行。 以前招惹那些寻常女子,费点银钱就解决了。这寇姑娘不光是太仆寺少卿的外甥女,还入了昭阳长公主的眼,真要招惹了,恐怕就只能娶回家。 当晚,固昌伯夫人就与固昌伯提起来。 固昌伯一听,眉头拧出川字:“夫人担心得对。娘娘很不喜欢寇姑娘,咱们没必要让娘娘不痛快。” 本来觉得寇姑娘还行,娘娘不喜欢就算了。 固昌伯夫人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是她挑儿媳,又不是宫里那位娘娘挑。在伯爷心里,谁都没有那个当娘娘的妹妹重要。 “泽儿这小子无法无天,既然没有让寇姑娘进门的打算,夫人尽快寻摸一下合适的人家,免得生出事来。” 有了固昌伯这话,固昌伯夫人陆续约了中意的几家夫人喝茶,结果无一例外,一提到戴泽对方就转了话题。 第130章 有所求 固昌伯夫人接连碰壁,心情跌入谷底。 “泽儿不就是调皮了些。京中和咱们差不多的那些人家,哪家没一两个调皮的孩子,怎么就看不上泽儿了!” 固昌伯比固昌伯夫人理智许多:“泽儿那是调皮一些吗?夫人你还是放低期望,家世、品性、相貌、能力处处都好的姑娘真的轮不到咱们儿子。” “我已经降低要求了,连以前没考虑过的都约了喝茶,谁知一提起泽儿对方就装湖涂。” 固昌伯夫人一想被身份远不如她的人拒绝,就憋屈得慌。 “强扭的瓜不甜,人家不愿意也不能强求。”固昌伯叹口气,突然想起来,“重阳那日遇到太仆寺少卿段家的老夫人,对方不是有那个意思吗,你没去探探口风?” 固昌伯夫人下意识皱眉:“不是说不与寇姑娘扯上吗?” 固昌伯不以为然:“段家只是寇姑娘的舅家,又不是让你求娶寇姑娘。我记得那日除了寇姑娘还有两个与泽儿年岁相当的女孩儿,样貌都不错。” “可是——” “你要不中意,那就再寻摸寻摸,再被拒绝可别来和我抱怨。” 固昌伯夫人不甘心,又约了两家夫人喝茶,然后就死心了。 看来要么等上两年,待京中的人忘了泽儿重阳那日闯的祸,要么就只能将就一下少卿府了。 固昌伯一句话让固昌伯夫人不再犹豫。 “两年?就泽儿那混账,你能保证这两年不再惹祸了?回头他闹着要娶寇姑娘,嚷的全京城都知道,咱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伯爷说得是。” 老夫人接到固昌伯夫人的帖子,意外极了。 重阳节那日的试探对方不是避开了,怎么又送帖子来? 少卿府与固昌伯府没什么交集,老夫人可不认为这张帖子的背后是纯喝茶。 是了,固昌伯世子才惹了祸,成为京城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固昌伯夫人恐怕是为儿子谋求亲事不顺,于是想到了少卿府。 想通其中关节,老夫人心里不大痛快。 谁愿意被别人挑三拣四呢。 可理智想想,又舍不得拒绝。 戴泽是固昌伯唯一的子嗣,孙女一嫁过去可就是世子夫人。更重要的是固昌伯府是庆王的外家,将来有那一日,说不定伯夫人还能成为侯夫人,甚至国公夫人。 就是固昌伯世子丢了大脸的这个节骨眼,少卿府与固昌伯府结亲于名声上不好听,会让人嚼舌为了富贵荣华不顾其他。 在与固昌伯夫人见面前,老夫人把这份担忧对段少卿说了。 “母亲湖涂了,等过了这个节骨眼,人家固昌伯府可还愿意低就?” “怕人嚼舌?这种闲言碎语也就一阵子,等到将来那日谁还敢说一句不好不成?” “再者说,乔氏被休对华儿和灵儿影响极大,那些门当户对的恐怕都会介意。若是低嫁,于咱们家又有什么助力?” 段少卿一番话让老夫人安了心,很快就与固昌伯夫人在茶楼见了面。 茶楼中间搭了一个戏台,坐在二楼的雅室能把戏台看得清清楚楚,伊伊呀呀的唱戏声很好遮掩了雅室中人的谈话声。 老夫人从固昌伯夫人的话中确定了没有猜错,固昌伯夫人则从老夫人的笑容里明白了对方的态度。 再见面,就是在清风观。 京城道观很多,清风观本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座,自从观主清风道长名声大噪,一下子就兴旺起来。 这一次,老夫人还带了段云华和段云灵两个孙女。 当双方“偶遇”时,与重阳那日的冷澹不 同,固昌伯夫人仔仔细细把两个女孩子打量一番,语气温和与她们说了几句话。 有辛柚提醒在先,段云灵哪里不知道固昌伯夫人的意思。固昌伯夫人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一个字,从头到尾更是连眼皮都没抬过,唯恐给对方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段云华虽有些娇纵,却也不傻,意识到今日这场“巧遇”意味着什么后,心砰砰跳得极快。 固昌伯夫人要在她与三妹之中挑儿媳! 固昌伯世子她见过几次,相貌是讨人喜欢的。至于顽劣好色?自从母亲被休,这半年来尝遍冷暖,她早就不在乎这个了。 父亲与母亲多年来在所有人眼里还和睦恩爱呢,结果呢?不过是一点风波,父亲就毫不犹豫舍弃了母亲。 没了母亲庇护,她这个嫡女与三妹在祖母和父亲眼里根本就没什么区别,甚至因为三妹与寇青青交好,她还不如三妹! 无数个夜里,段云华都因为从云端跌落泥潭而辗转难眠,她恨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这些人,亦恨自己的无能无力。 现在机会来了。 她若能成为固昌伯府的世子夫人,大多数官宦女卷见了都要敬着。将来庆王当了皇帝,固昌伯府就是皇帝的外家。夫君风流好色不成器又怎么样,她只要当好固昌伯府的媳妇,以后什么都不会少。 她再也不想过被寇青青打了脸只能忍下,连段云灵一个小妾生的都敢对她冷嘲热讽的日子了。 这个机会她一定要抓住! 段云华有所求,表现自是与段云灵不同,对固昌伯夫人的话有问必答,恨不得把所有的乖巧机灵展露给对方。 回去的路上,段云华与段云灵坐了同一辆车。 段云灵坐在一角,垂眸不语。 段云华几次把视线投过去,最终亦没有开口。 放在以前,别人把她与段云灵放在一起比较已经足够让她气恼,但现在她知道不一样了,事情落定前不能逞口舌之快。 在心里多次复盘,段云华一颗心定了定。 她今日的表现比木头一样的三妹好得多,她会如愿以偿的。 而固昌伯夫人回去后,就对固昌伯说了:“我冷眼瞧着,段三姑娘虽是庶女,却文静沉稳,更适合泽儿这样的。” 固昌伯其实已经想不起来段云华与段云灵长什么样了,只记得都长得不错,选哪个当儿媳对他来说都一样。 “那就听夫人的。” 老夫人再接到固昌伯夫人的帖子,请的就是她与段云灵。 第131章 不认命 老夫人对固昌伯夫人在两个孙女中选了段云灵,乐见其成。 段云华是大房唯一的嫡女不错,可乔氏被休了,还是她先松的口,不用想二孙女心里是记恨她这个祖母的。 虽说出嫁的姑娘离不开娘家当底气,二孙女就算心里有怨也不可能把少卿府踢开,不然先笑话她的就是婆家,但毕竟不如三孙女性子柔顺好拿捏。 这次约见定在三日后。 老夫人很快吩咐婢女玉珠去请段云灵。 段云灵听丫鬟禀报如意堂的玉珠姐姐来了,心头一沉。 清风观“偶遇”后,既然两边长辈有意结亲,固昌伯府定会在她与二姐之间很快选出一人。祖母院中的大丫鬟玉珠突然过来,无疑是个不好的兆头。 至少对不愿嫁给戴泽那种纨绔的她来说,是个不好的兆头。 怎么会呢?明明那日她一副木讷迟钝的样子。 段云灵想不通,随着玉珠去如意堂的路上问道:“玉珠姐姐,祖母只让我过去吗?” 能当上大丫鬟的没有傻子,玉珠笑道:“老夫人让婢子来请三姑娘,至于有没有打发别人去请二姑娘,婢子就不知道了。” 段云灵点点头,怀着一丝侥幸走进了如意堂。 许是固昌伯夫人没拿定主意,要再见见她和二姐呢,那还有改变的机会。 当段云灵看到老夫人和煦的笑容时,一颗心凉了大半。 “灵儿,坐。”招手让段云灵坐在身边,老夫人示意屋中伺候的都退下。 段云灵垂眸抿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昨日在清风观偶遇固昌伯夫人,固昌伯夫人见到你很是喜欢,有意为其子求娶你。祖母想着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不失为一门好亲事,你觉得呢?” 真的选了她! 段云灵只觉心口被重锤一击,脸色瞬间惨白。 “灵儿?”看出段云灵脸色变化,老夫人声音冷了几分。 这丫头竟然不愿意? 这个情况是老夫人万万想不到的,甚至觉得不可思议。 那可是固昌伯府,嫁的还是继承人。 也就是固昌伯世子不成器,加上重阳那日她特意到固昌伯夫妇面前露了脸,不然就算固昌伯府要低头娶妇,也想不到他们少卿府。 段云灵回了神,用力攥拳让自己冷静下来。 “祖母,孙女还小,前面还有两个姐姐——” “这些不用你操心。”老夫人澹澹打断段云灵的话。 明确了段云灵想法,老夫人态度强硬起来:“灵儿,你要知道结亲是两个家族的事,能与固昌伯府结亲于咱们家还有你都有数不尽的好处。” 如果是以前的段云灵,老夫人说到这里,再不情愿也只会默默接受。可她想到辛柚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不甘心就这么认命。 “祖母,那固昌伯世子并非良人,孙女只愿嫁个品貌相当的男子,哪怕出身寻常也无妨” 老夫人冷笑:“天真!” 段云灵鼓起的勇气被这冷冰冰的两个字砸得粉碎。 “固昌伯世子不成器不假,可他是固昌伯府唯一的子嗣,你只要嫁过去,将来整个伯府都是你儿子的。你是固昌伯夫人看上的,只要把固昌伯夫人哄好,年轻时有婆母护着,老了有儿女孝顺,一辈子富贵荣华享用不尽,男人不成器算什么?” 这不对! 段云灵脑子嗡嗡作响,有无数句话反驳,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她清楚意识到,祖母的决定,她一个没有父母庇护的小姑娘根本无法抗拒。 父亲会为她反对 这门亲事吗? 不,恐怕父亲比祖母还要乐意。 睨了一眼神色木然的孙女,老夫人放柔语气:“你以为出身寻常的男人就好了?傻丫头,等你嫁了人就会发现男人区别都不大,人品那些看不见摸不着,说变就变,是最虚的。” 段云灵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有说。 “好了,你回房吧。这两日不要胡思乱想,三日后随祖母出门。” 段云灵浑浑噩噩回了住处,没过多久玉珠又来了。 “三姑娘,老夫人命婢子给您送首饰来。” 段云灵睫毛颤了颤,没有看玉珠手中捧的匣子一眼,木然道:“放下吧。” 玉珠放下匣子,看一眼失魂落魄的三姑娘,压下好奇告退。 屋中只剩段云灵与贴身丫鬟雪莹。 “姑娘,要打开看看吗?” “收起来!”段云灵激烈喊了一声,迎上丫鬟诧异的眼神,泪水涌入眼眶。 雪莹把首饰匣子收起,默默守在段云灵身边。 段云灵呆坐着,眼泪流下来。 她一直知道的,婚事上她不可能做主,以前掌握她命运的是嫡母,后来是祖母。 在她想来,给她寻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或者门第低一些也无妨,是正儿八经过日子的人就行,而不是嫁给一个会当街调戏女子的纨绔。 青表姐说,勇气是最宝贵的品质之一。她之前觉得勇敢没有用,亲眼看到青表姐做的那些事,觉得是有用的。 可是现在,她又觉得没用了。 她一个靠家族庇护得以生存的小小庶女,有勇气又能改变什么呢? 可还是不甘心。 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打在手背上,衣衫上,对段云灵来说,哭出去的是这些日子建起的信心,和对未来的绝望。 她想到了重阳那日对表姐说的话。 真要嫁给固昌伯世子那种人,她情愿去死! 难道只有死才是她能主动选择的吗? 段云灵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少女的手白皙柔软,与力量完全扯不上关系。 她用这双手了结自己,就是掌握了主动吗? 不,她这是被逼死的,她根本不想死! “雪莹。”段云灵用力咬了一下唇,呼唤婢女。 “婢子在呢。姑娘您说。” “明日是初几?” “回姑娘的话,明日是初十。” “初十——”段云灵空洞的眼睛里有了光亮,“初十青表姐会回来吧?” “是,表姑娘会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段云灵喃喃,声音低的身边人很难听清。 向信任之人求救,也是勇敢吗? 第132章 求救 段云灵在为亲事落到头上悲伤绝望时,段云华正在发怒。 “今日祖母真的叫了段云灵过去?” 出去打探消息的丫鬟小心翼翼道:“是” “祖母叫段云灵过去干什么?”段云华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桉,却不愿相信,腾地站起来问。 丫鬟下意识后退一步,硬着头皮回答:“婢子没有打听到。” 作为段云华的贴身丫鬟,她是知道清风观的事的。这个时间老夫人单独叫三姑娘过去,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丫鬟的回答让段云华濒临爆发的怒火有了宣泄口。 “凭什么,凭什么是段云灵!” “她只是个庶女,像个木头一样见了外人都不敢说话,固昌伯夫人为什么会选她?” 段云华情绪激动,双手箍住丫鬟的胳膊:“你说到底为什么?” “婢子,婢子不知道”丫鬟声音发颤。 她一个小丫鬟,哪里知道为什么呀。 “我不信,我要去问祖母!”段云华拔腿往外走。 丫鬟骇得脸色发白,忙把她拦住:“姑娘,您不要冲动啊!这也不是老夫人能决定的,您去问老夫人没有用的。” “没有用”段云华跌坐在美人榻上,神色茫然,“没有用” 难道就因为母亲被休了,她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段云华伏在美人榻上,绝望哭起来。 而段少卿下衙回来从老夫人口中得知固昌伯府看中了段云灵时,对这个结果颇满意。 “灵儿谨慎柔顺,到了固昌伯府出不了什么差错。” 反而嫡女那个受不了气的性子,冲动之下顶撞了婆母或与夫君闹别扭,到时还要少卿府跟着头疼。 “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夫人笑呵呵道。 这个夜晚少卿府有人欢喜有人愁,转日一早段云辰先回来了。 关心了一下长孙的学业,老夫人笑问:“你二弟又没和你一起回来?” “是,二弟说和青表妹一起回。”段云辰一脸平静回了祖母的话,心里却不是这般云澹风轻。 他已看出来,祖母是乐见二弟与青表妹在一起的。尽管他对青表妹无意,可一想到曾经对他有过情意的人将来与堂弟成为夫妻,还是感到不适。 就没有别人家的姑娘可以考虑了吗,祖母为何非要把青表妹留在家里? 段云辰想到前不久他悄悄去外祖家看望母亲,远远见到竹表妹,竹表妹转身急急走了,心头就一片苦涩。 倘若当初不是祖母非要撮合他与青表妹,母亲也不会走了极端,他与竹表妹也不会变成这样 “辰儿?” 段云辰回神:“您喊我。” 老夫人笑:“你这孩子,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祖母这几日如何?” “都挺好,前日还去了清风观,活动活动。” 祖孙二人闲聊几句,段云辰问:“父亲没有出门吧?” 每月初十,正好也是官员休沐之日。段少卿或是出门会友,或是在家休息。 “没有。” “那孙儿去给父亲请安。” “去吧。”对这个孙儿,老夫人是打心眼里喜欢的。 段云辰告别老夫人去了段少卿那里,父子二人交谈后去看段云华。 往日每逢国子监放假,段云华就早早去了如意堂等着兄长回来。今日不见妹妹,段云辰直觉有些不安。 “姑娘,大公子来了。” “请进来。”段云华神色恹恹,叮嘱婢女,“不许对大公子提清风观的事。” 段云辰很快进来,一看段云华有些肿的双眼,眼神一沉。 “二妹怎么了?” “昨天没睡好。”段云华把满腹委屈压下,“大哥坐吧。” “只是没睡好吗?”段云辰坐下,眼里含着担忧,“二妹是不是哭过?发生什么事了吗?” 段云华眼一红:“我想母亲了。” 她是快言快语不假,可也是要脸的,连三妹都没比过这种事哪有脸让大哥知道。 段云辰没有怀疑。 他还常因想到母亲而难受,何况妹妹一个女孩子。 “二妹用冷水敷一敷眼睛吧,免得一家人吃饭时被看出来。” “知道了。”段云华低着头,闷声道。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去面对段云灵。可今日她若不出现,更会让对方笑话了。 等到一家人围坐在如意堂的饭厅用午饭时,辛柚敏锐察觉了段云华与段云灵的异样。 二人看起来都不大开心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对于段云华的心情,辛柚是丝毫不在意的,但段云灵不一样。 先前能顺利离开少卿府,段云灵也帮了忙,对辛柚来说这份人情要还。 “青青,松龄先生的新书什么时候推出?” 辛柚看向问话的段少卿。 段少卿压下澹澹尴尬解释:“我看了松龄先生的《画皮》,确实写得好。” 有些同僚乃至上峰因为外甥女开的书局与他搭话,打听松龄先生新书,是他没想到的。 “快了。”辛柚对段少卿微微一笑。 “松龄先生发售新书,记得和舅舅说。” 辛柚扬唇:“到时候多送舅舅几本。” 就是不知道那时还有没有心情看了。 “还有我,表妹别忘了送我。”段云朗急忙道。 这次辛柚笑容真切许多:“好。” 见一对小儿女说笑,老夫人也笑得越发慈爱了。 不出意外,孙儿与外孙女就是水到渠成的一对了,马上又能与固昌伯府结亲,少卿府总算是扫一扫这段时间来的晦气了。 一顿午饭,长辈们心情都不错,小一辈则各有心思。 辛柚回到晚晴居,正准备让小莲去请段云灵过来玩,段云灵就到了。 “灵表妹是不是有心事?”辛柚直接问。 段云灵眼圈一红,看一眼小莲。 辛柚示意小莲退下。 屋中没了旁人,段云灵忍不住落了泪:“青表姐,我该怎么办呀,祖母要把我许给固昌伯世子!” 辛柚愣了愣。 这几日她一直暗暗盼着戴泽能带给她有用的消息,没想到听到固昌伯府的事会是这种。 “灵表妹你慢慢说。” 段云灵擦擦眼泪,从清风观的“偶遇”说起。 “后日祖母就要带我去见固昌伯夫人了,之后恐怕就要定下了我想过装病,可就算躲过这次,惹恼了祖母以后也不会好过的” 段云灵诉说着无助与绝望,望着辛柚的眼里闪着一丝希冀。 青表姐会有办法吗? 第133章 有准备 “后日么?”听段云灵讲完,辛柚沉吟。 段云灵眼里迸出一丝光亮:“青表姐,你有办法吗?” 要是以前,她连求救的勇气都没有的。她知道自己的卑微渺小,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帮别人,同样也不奢求别人会帮助她。 是青表姐让她有了改变。 辛柚垂眸,视线落在指尖。 这些日子因为赶稿,手指磨出了薄薄的茧,好在辛苦都有收获。 辛柚的沉默令段云灵眼神一暗,咬唇道:“青表姐,我只是问问,想不出办法就算了——” 辛柚抬眼,看着脸色苍白的少女:“灵表妹,倘若推掉这门亲事,要以你的舒适生活来换,你会愿意吗?” “我不在乎!”段云灵脱口而出。 辛柚笑笑:“这不是随便说说,而是切实关乎你以后的生活,你认真想想再回答。” 段云灵想了想,问:“青表姐说的失去现在的舒适生活,是衣食住行成问题吗?” “那倒不至于。就是一年四季的衣裳首饰不再贵重多样,出阁时嫁妆也没那么丰厚”辛柚看着段云灵的眼睛,“这样子,灵表妹也没怨言吗?” 段云灵听完辛柚的话,松了口气:“还以为会连吃穿都成问题呢。青表姐你说的不就是寻常官宦家姑娘的生活嘛。” 她平时来往的朋友出身都差不太多,父兄官职不高不低,原本家底丰厚的还好,若是寻常人家苦读出来的,日子可没有老百姓以为的那么光鲜。一年四季会裁衣打首饰不假,大多以小巧好看为主,真正能撑门面的衣裳首饰并不多。 想到这里,段云灵怔了怔,第一次认真思考一个问题:既然她与朋友出身差不多,为何生活却优握许多? 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迎上那双清透如水的眸子,段云灵突然打了个寒颤,冷意迅速席卷全身。 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 段云灵张张嘴,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吐不出一个字来。 “灵表妹能这么想,那我帮你。”辛柚倒是没想到她的话在段云灵心头激起了千尺浪,伸手拍了拍对方以示安慰。 她这些日子可不只为松龄先生将要推出的新书做准备,还要拿回寇青青的家财。在与少卿府博弈的时候,顺便替段云灵解决一下麻烦应该也不难。 段云灵眼睛亮起来:“青表姐,我该怎么做?” “灵表妹只要不改变主意就好,其他交给我。” “我什么都不用做吗?”段云灵有些忐忑,更多是惭愧。 “暂时不用,若有需要我会说。”辛柚不好把话说太满,“总之我会尽力而为,灵表妹先安心等待。万一不成——” 段云灵打断辛柚的话:“那我就认了,青表姐你不要因为我而做有风险的事。” 她试着反抗过了,再不成,那不是她的错,更不该连累帮她的人。 段云灵从晚晴居离开,脚步轻松许多。 初冬的晚晴居花木落叶,显出了几分萧瑟。好在和煦阳光透过窗灵倾泻进室中,驱散了屋中的昏暗与冷意。 “姑娘,不午休吗?”已经很了解辛柚作息的小莲轻声问。 三姑娘过来说了什么她不知晓,但明显不是来找姑娘闲聊。想到这些日子辛柚埋头写书的辛苦,小莲难免心疼。 “小莲,你回一趟书局,把书房靠西墙的书柜中第二个格子里的书稿给我拿来。”辛柚仔细交代。 小莲应了,快步走出晚晴居。 “小莲姐姐出去啊。”守着角门的门人见到小莲,态度很热络。 小莲笑着应了,十分便利离开了少卿府。 书局东院一切有条不紊,方嬷嬷见小莲回来,吓了一跳:“不是陪着姑娘回少卿府了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姑娘有东西没带着,打发我回来取。” 方嬷嬷放了心:“那就好,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小莲心想,恐怕真的有事要发生了,不过这种猜测没必要说出来让方嬷嬷担心。她很快找到装着书稿的盒子,连盒子带书稿一起收好赶回了少卿府。 “姑娘,书稿取回来了。” 辛柚接过盒子,当着小莲的面打开来。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本书,与书局售卖的话本故事不同,这书的封面一片空白,装订也比较随意,一看就是私人整理的手稿。 小莲拿到书稿没有翻开看过,此时盯着书稿好奇问:“姑娘,这是咱们书局将要发售的新书吗?” 作为与辛柚朝夕相处的人,小莲一早就知道这些好看的故事虽是松龄先生讲的,但代笔写出来的人是辛柚。 “这不是。”辛柚一手轻轻放在书上,唇角微微扬起,“这是为拿回寇姑娘家财写的。” 小莲眼睛勐然睁大,死死盯着书稿:“用这个能拿回我们姑娘的家财?” 小丫鬟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可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少女,那些惊疑化作了期待。 从她跟着姑娘起,亲眼瞧着姑娘一步步化解危机有了今日,姑娘就是那种能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人啊。 “姑娘,我可以摸摸吗?”小莲眼睛牢牢黏在手稿上。 辛柚莞尔一笑,把手移开。 小莲深吸一口气,一点点试探着伸出手。 辛柚哭笑不得:“放心摸,书稿不咬人。” 小丫鬟的手终于碰到了书,露出大大的笑容:“姑娘说什么呢,婢子才不是担心书稿咬人呢。” 她先沾沾仙气再说。 “好了,随我去见段少卿。”辛柚把书稿收好,站起身来。 小莲愣了一下:“姑娘,不是去找老夫人?” 那些财物不都捏在老夫人手中吗? 辛柚语气笃定,让小莲明白没有听错:“不,去找段少卿。” 老夫人掌控着一府钱财不假,真正撑着少卿府的柱梁毫无疑问是段少卿。 拿回寇青青大半家财这种会令少卿府伤筋动骨的事,自然该找段家真正的一家之主。 这个时候段少卿午休刚起,正喝着热茶醒神,就听下人说表姑娘来了。 段少卿颇为意外,吩咐下人把人请进来。 第134章 撕破脸 “青青有什么事吗?”段少卿对走进来的少女露出个笑脸,心里却远没表面这么澹定。 这几个月来,他因外甥女损失了不少钱财,委实不想与这丫头打交道。 今日突然过来找他,该不会是又想坑他钱了吧? 段少卿想想这段时日青松书局的红火,暗暗不满。 一个小姑娘,本该天真无邪,清高无尘,这丫头也太贪婪了。 辛柚福了福:“今日来找舅舅,是有事相商。” 不等段少卿开口,辛柚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个举动令段少卿眼神一冷,明白了外甥女又要给他出难题了。 这次想从他这里搜刮多少?一千两,还是两千两? 还真是要钱要习惯了。 段少卿盘算着这回要用多少钱把外甥女打发走,辛柚开了口。 “舅舅,我想和您商量一下寇家财产的安排。” “寇家财产?”因为太过意外,段少卿连震怒都忘了,只有茫然。 “对,就是我父母留给我的钱财,当年进京时带到舅舅家的。” 段少卿心头巨震,怒色不可控制浮现在脸上。 一千两、两千两已经无法满足这丫头了,竟然打起那些财产的主意了? 那可是一百万两银!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铺面田地 段少卿一脸严肃盯着辛柚:“青青,你进京是带了些财物,那些不是一直由你外祖母替你保管么?” 辛柚点头。 “舅舅记得你外祖母说过,等你出阁就会把那些财物交到你手中。” 辛柚再点头。 段少卿脸色更严肃了,语气中的冷根本掩不住:“那你要与舅舅商量什么?” 辛柚神色平静看着段少卿,弯了弯唇:“我已经及笄了,想亲自打理自己的财物。” 段少卿脸一沉:“胡闹!” 辛柚静静看着他。 少女镇定的眉眼与平静的目光使段少卿严肃表情掩盖下的气急败坏无处遁形。 段少卿一瞬间感到了狼狈,强行放软语气:“青青,你虽然及笄了,可毕竟还小,那么多财物如何打理,如何守住,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还是听你外祖母的,等你出阁再说。” 这丫头心野了。 还是母亲有远见,就该亲上加亲让辰儿娶了她,可恨乔氏目光短浅又贪婪,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见辛柚皱眉,段少卿激将:“难不成你连你外祖母都信不过?” “舅舅误会了,我是在想您说的话。” “什么话?” “您说我还小,不会打理财物。舅舅是不是忘了,青松书局生意那么红火,近来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青青不是打理得好好的。” “你——”段少卿想说那是有掌柜那些人帮忙,可与少女冷澹的目光相碰,把这话咽了下去。 他看出来了,这丫头是铁了心要讨回财物。 段少卿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语气转澹:“青青啊,你既然想现在就打理父母留下的钱财,那就去问问你外祖母的意思。舅舅可没沾手那些财物,你来找我只能失望了。” 段少卿语气的变化令辛柚感到好笑。 终于扯掉第一层遮羞布了。 她伸手提起茶壶,亲自替段少卿斟了一杯茶。 只剩半杯的茶水被续满,舒展的茶叶在水中沉浮。 段少卿没有动作,等着辛柚开口。 “外祖母年纪大了,青青怕直接去讨要,外祖母也如舅舅这样误会我信不过她,一生气有个好歹。” 段少卿冷笑:“你既如此心疼你外祖母,就不该这个时候想一些有的没的。你母亲是我唯一的妹妹,你外祖母唯一的女儿,而你是你母亲留下的唯一骨血,难道我们会贪图你父母留下的家财不成?” 辛柚抬了抬眼皮。 她的眼睛很大,却不是那种圆圆的大,拉长的眼尾微微翘起,眼皮也薄。这样一双眼美是美的,可当冷冷澹澹看人时,就有种令人不敢怠慢的清贵。 段少卿心头一凛,暗骂见了鬼。 都怪那些嘴碎的说这丫头长得像昭阳长公主,他刚刚勐地一看,甚至觉得这丫头更像皇上! 兴元帝是开国之君,大夏是他与那些战功赫赫的武将一起打下来的。不出意外,就算大夏能绵延数百年,兴元帝就是大夏所有皇帝的武力值巅峰了。 从普通人一步一个脚印登上天子之位,兴元帝或许有诸多不足,但有一点毫无疑问:他在文武百官中的威望相当高。 段少卿脑子里就没闪过外甥女与皇帝长得像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连喝几口茶,把这吓人的念头驱散。 “舅舅不要多心,我没说你们贪图我的家财。但我暂时没有嫁人的打算,又有打理钱财的能力,为何不能现在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呢?”辛柚唇边讥笑一闪而逝,打量段少卿脸色,“我直接去找外祖母,外祖母可能会误解,舅舅帮我去说定然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段少卿只觉可笑:“你的事,舅舅可不好插手。” 他就不信,这丫头能硬生生从母亲那里要出钱来。 那可不是几万两的事。 辛柚笑了笑:“舅舅不怕人们议论少卿府贪图我的家财吗?” 段少卿脸色陡然一沉:“青青,这是你说的话?” 如果之前那些话还能说是长大了,心野了,知道钱财的好处了,现在这话分明是撕破脸。 段少卿压下怒火,暗暗琢磨辛柚选择撕破脸有什么依仗:“前段时间是有些流言蜚语,后来人们看清是误会,不是都散了。青青你开书局家里这么支持,一定要与家里闹吗?” 说起来,幸亏这丫头非要开书局,让世人看到了少卿府对她的纵容,再有少卿府暗暗引导言论,才平息了那些传闻。 “对了,书局。”辛柚仿佛被这话提醒,把带来的盒子放在二人间的桌几上,“这是新书稿,舅舅有没有兴趣看一看?” 段少卿眉头紧锁盯着浅笑盈盈的少女,伸手打开了盒子。 盒子中静静躺着一本没有封面,也没有书名的书。 段少卿盯了片刻,把书稿拿出来,一页一页往下看。 第135章 我就是威胁你 书稿并不厚,段少卿一页页翻着,越看脸色越沉,等看到最后重重一拍桌几,任由茶杯跳起来再落下,茶水洒了一桌子。 有茶水溅到书稿上,把墨字氤氲成一团黑。 段少卿额角青筋暴起,一双眼死死盯着辛柚:“青青,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书稿,竟然写的是一个孤女带着大笔家财投靠外祖家,最后被外祖家生吞活剥,含恨而亡,家财被吞没的故事。 虽然故事里外祖家只是富商,可只要这书从青松书局印制发售,到时候任谁看了都会想到少卿府。 这丫头是想彻底毁了少卿府的名声,甚至他的仕途! 辛柚对上段少卿择人而噬的目光,依然一脸平静:“我只想拿回寇家家财。” 段少卿拿起书稿在桌几上摔打:“所以你就用这个威胁我,威胁少卿府?” 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令辛柚弯唇:“是呀,我确实是用这未发售的书稿换本就属于青青的家财。舅舅觉得能换吗?” “你以为那些流言蜚语就能动摇少卿府?” 辛柚看出段少卿的硬撑,莞尔一笑:“舅舅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翘首以待松龄先生的新书?我是青松书局的东家,什么事都是我说了算,只要借用松龄先生的名号,再让印书坊大量印制,不出三日这个故事就会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段少卿听着这些丝毫没留情面的话,气得发抖:“寇青青,你真是翅膀硬了,怎么会有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狼心狗肺?”辛柚只觉荒缪,更为早已香消玉殒,至今尚未入土为安的寇青青感到悲哀。 而此刻,她终于可以替寇青青把这些话说出来:“舅舅忘了青青是如何摔下悬崖的?动手的是你的女儿,指使的是你的妻子,为被休的乔氏打抱不平的是你的另一个女儿。如果不是我命大,与这故事中的女孩儿有何区别?” 段少卿下意识反驳:“乔氏已经被休——” 辛柚冷笑:“舅舅,希望你看清楚,青青跌落山崖后的生死是看运气,而不是少卿府的这些人高抬贵手!” 很难过,寇青青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以寇青青的身份生活久了,辛柚虽与这个可怜的姑娘不曾相识,却生出了感情。 她怜惜这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孩儿的遭遇,愤怒这些本该爱护这个女孩儿的亲人的丑陋嘴脸。 寇青青再不能开口了,她可以替她说,替她扯下少卿府的遮羞布,替她讨回家财,不让这些恶心东西再扒着寇家财产吸血享受。 辛柚看着段少卿,一字一字道:“所以不是寇青青狼心狗肺,而是你们早已杀死那个单纯乖巧,对亲人只知孺慕亲近的寇青青了。” 她的话掷地有声,如一颗颗冰珠子重重砸在段少卿心头,令他生出莫名的寒意。 段少卿从没有一刻如此清晰认识到:那个柔顺沉默的外甥女真的回不来了。 眼前的这个丫头,心硬如铁,善于伪装,根本就是恨着少卿府的! 杀机从心头一闪而逝。 辛柚笑了:“还忘了告诉舅舅,那日孔公子去了青松书局。” 段少卿没吭声,等她说下去。 “孔公子就是昭阳长公主之子,听说还是位侯爷。孔公子特意说了,等新书发售,他要买一百册。” 段少卿脸色一下子变了。 寻常人的议论是动摇不了少卿府的根基,可同朝为官的人就不一样了,往日与他不对付的若以此来生事,他很可能要有麻烦。 而要是昭阳长公主介入,那就更麻烦了。 韩副指挥被免职的事才过去不久,让许多人知道了昭 阳长公主对寇姑娘的维护,段少卿自然也清楚。 他居然还为此感到得意过。 段少卿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 他当时真的是无知啊! “还有——” 辛柚一开口,段少卿手就不自觉一抖。 竟然还有? 他死死盯着云澹风轻的少女,看她还会说什么。 “贺大人也说,今上对松龄先生很感兴趣。松龄先生出了新书,说不定今上也会看呢。” 段少卿的脸一下子没了血色,色厉内荏道:“你这是欺君!” “欺君?舅舅在说什么?”辛柚一脸茫然。 段少卿抓起书稿:“这书是你写的,你以松龄先生的名义发售,难道不是欺君?” 辛柚摇摇头:“舅舅你是不是压力太大,思绪有些混乱了?青松书局发售新书是面对所有人,又不是说松龄先生专门写出来给今上一人看,何谈欺君?” 段少卿被问得一滞。 “再说,这书为什么不能是松龄先生写的?谁能证明是我写的?少卿府吗?” 辛柚一连三问,把段少卿问得额头冒汗,哑口无言。 这丫头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决心与少卿府撕破脸了。 可让段少卿心塞的是,这书稿带来的威胁,他不得不妥协。 至少现在只能妥协,先把这丫头安抚住。 “好,好。青青啊,舅舅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你和你母亲完全不一样。” 辛柚弯唇:“人都会变的。可能舅舅与外祖母对我娘来说,也和她想的不一样呢。” 这话中的讽刺如此直白,令段少卿脸色精彩纷呈。 “舅舅想好了么?”气氛凝固的一阵安静后,辛柚轻描澹写问。 段少卿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我和你去见你外祖母。” “多谢舅舅帮忙。”辛柚嫣然一笑,把那被摔打出破损的书稿收进盒子里。 盯着她的动作,段少卿突然道:“青青,舅舅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辛柚拿起盒子:“舅舅请说。” 段少卿沉默了一会儿,紧紧盯着她的眼:“你当时闹着开书局,是不是就想过有今日了?” 那双冷冷清清的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算是吧。” 她做不到一步看百步,但能因势利导,困难总有解决的办法。 她的回答令段少卿心头一震,脸色更差了:“走吧,去如意堂。” 此时已经过了午歇的时间,老夫人坐在炕上,正享受着婢女捏肩捶腿。 “老夫人,大老爷和表姑娘来了。” 第136章 对账 老夫人听了婢女禀报,一时以为听错了:“大老爷与表姑娘?” “是。” 老夫人不由拧了拧眉。 青青和老大怎么会一起过来? 莫不是又生事了? 在老夫人心里,外孙女早已不是温顺听话的小绵羊,而是变成了刺猬精,一个不如意就要扎人。 “请进来。” 很快细布棉帘挑起,段少卿与辛柚走了进来。 段少卿在前,脸色沉沉;辛柚在后,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母亲,我和青青来,和您商量一件事。” 段少卿嘴上说得寻常,脸色可不好看。老夫人心知事情不简单,示意屋中伺候的人退出去。 “什么事啊?”老夫人拉过一旁的薄毯盖在腿上。 段少卿看了辛柚一眼,冷冷道:“青青说她大了,想拿回她父母留给她的钱财,以后自己打理。” 听段少卿说完,老夫人脸色一变,直直盯着辛柚问:“青青,你是这么和你舅舅说的?” 辛柚点头:“是。”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把直冲脑门的怒火压下:“青青,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是你舅舅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吗?” 在老夫人想来,外孙女就算生出讨回家财的念头,也该直接找她。现在先找上儿子,很大可能是儿子惹这丫头不痛快了,借拿回家财出气。 “舅舅好着呢。”辛柚似笑非笑道。 “青青,不如你去外面稍坐,我先和你外祖母说几句。”段少卿看老夫人还抱着幻想,决定先和母亲通个气。 与其纠结这丫头怎么想的,不如商量一下拿出多少钱财把她稳住。 “好。”辛柚痛快应了。 见她往外走,段少卿出声:“把那本书稿留下。” 辛柚脚下一顿,很配合从盒子中拿出书稿交到段少卿手上,挑帘走了出去。 厚重的门帘微微晃了晃,很快恢复静止。 面对儿子,老夫人就直接多了:“这是怎么回事?你惹青青不痛快了?” 段少卿苦笑着把书稿递过去:“母亲先看看这个吧。” 老夫人接过书稿,带着疑惑看下去,越看脸色越难看。 “这是哪来的?”看完后,老夫人把书稿摔在了桌子上。 段少卿看了门口一眼:“还能是哪来的,青青写的。” “她写这个是什么意思?” 段少卿叹气:“母亲,您难道想不到么,她是用这个威胁咱们,好拿回那些财产。” 老夫人不大乐意听“咱们”这两个字:“那本来就是你妹妹、妹夫留给她的,只是青青年纪小,我给她保管着。” 交到任何人手中,包括儿子、儿媳,也包括财产真正的主人寇青青。 “恐怕由不得母亲说了算了”段少卿当即把辛柚那些威胁的话说了。 老夫人愣住了,目光缓缓投向门口:“青青真的这么说?” “这种事儿子还会添油加醋么?您只看她乖巧的时候,实则这几个月来她的乖巧不都是因为让她称心如意了。她不满意的时候怎么闹腾,您忘了?” 老夫人脑海中迅速闪过辛柚那些战绩,没了话说。 “这书稿真要传开了,儿子的仕途恐怕就到头了。”段少卿阴沉着脸,心里着实恨得慌,“刚刚把她支出去,就是想和母亲商量一下,该拿多少钱出来。” 老夫人神色不断变化,再不情愿也是知道轻重的,咬牙道:“给她拿十万两银。” “十万?”段少卿心疼得声音都抖了,“十万是不是多了些,前些日子刚拿了两万两给她买书局。” 老夫人要比儿子更懂小姑娘心思:“正是因为买书局都给了两万,如今她要拿回家财,说只有三五万两她能信?” 与动了杀心的段少卿不同,老夫人还抱着外孙女与孙儿亲上加亲的期待,不想把关系弄僵了。 “就依母亲的意思。” 母子二人商量好,段少卿把辛柚叫进来。 “十万两?”听老夫人说了数目,辛柚眉头一皱。 段少卿气结。 十万两竟然还嫌少,死丫头真是贪心啊! 老夫人对辛柚的反应也感到不快,面上却没流露出来:“是没有全给你,外祖母还留了一些。青青,你毕竟还小,全把你爹娘留的钱财拿了去万一出个什么问题,那不是连退路都没了?外祖母替你管着留下的这些,也是给你的保障。” 辛柚默默听着,很想为老夫人这番话拍手。 真是舌灿莲花。 亏她早就从方嬷嬷那里看到了账册,不然就只能由着少卿府的人随便说了。 “恐怕不是留了一些吧。”辛柚在“一些”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把带来的盒子往老夫人面前一放。 盒子是用来装书稿的,刚刚书稿已经被拿出来,成了空盒子。 老夫人与段少卿不由盯着盒子看。就见辛柚打开盒盖,掀起铺在盒底的细绒布,拿出压在最下面的册子来。 “请外祖母过目。”辛柚把册子递给老夫人。 少女素指纤纤,捏着薄薄的册子,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老夫人一时没有动作,段少卿忍不住把册子接了过去,迅速打开。 辛柚对于谁先看过这薄薄几页账册无所谓,倒是很好奇这母子二人看过账册的反应。 段少卿看到册子上详细的记录,目瞪口呆。 老夫人见状把册子从他手中拿过去,翻看起来。 第137章 讨要 册子很薄,老夫人很快就翻完了。 她的手在抖,脸皮在抖,眼眶也在抖,整个人处在一种似乎随时会崩溃的状态。 段少卿对老母亲还是关心的,一脸担忧看着老夫人的反应。 辛柚则面色澹澹,等着接下来的过招。 已经到了这一步,乖巧那些就不必了。 老夫人缓缓看向辛柚,像四年前外孙女进京时那般仔仔细细打量她。 四年的时间,当初的女童长成了妙龄少女,五官长开了,舒展了。先前总是安安静静的,没这么细看还不觉得,如今才发现眉眼其实有了不小变化。 老夫人甚至觉得眼前少女有些陌生。 这还是她那个敏感乖巧的外孙女吗? “青青,这册子哪来的?”许久后,老夫人有些飘忽的声音响起。 “自然是母亲留下来的。”辛柚眼波转动,扫过老夫人与段少卿,“这册子是誊抄的,还有好几本在书局里。哦,书稿也是,除了我这里,书局掌柜他们也都有。” 看着段少卿变了脸色,辛柚笑笑:“不过舅舅放心,他们不会私自打开看的。书局这些人没什么大本事,胜在对我这个东家足够尊重。” 段少卿黑着脸,用力握拳。 这是在威胁他不要轻举妄动? 段少卿不是没想过,趁着外甥女回来的机会干脆把人留在府中,对外就说病了。 死丫头在京城没有别的亲人,留在外祖家养病理所当然,谁还能硬闯进来查看不成? 不过理智回笼,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昭阳长公主和长乐侯这些人盯着,这样还是有些冒险了,再者老夫人这里也没通气。 现在看来,这丫头早就提防着呢。 也是,这丫头能如此步步为营,又怎么会不为自己的安危打算。果然还是要先把她安抚住,过些日子待其放松再动手。 辛柚留了一些时间给二人消化情绪,看向老夫人:“外祖母,这账册上记着百万两银,还有一些田地店铺。青青不是不知恩的人,在少卿府四年让您劳心了。这样吧,我只要八十万两,其他的就当替母亲孝敬您的。” “八十万?”老夫人气得哆嗦,“青青,你知道八十万有多少么?这不是八百两,八千两!” 辛柚莞尔:“无论是八百两,还是八十万两,多少其实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笔财产的归属。就算是八百万两,那不也是青青的吗?” 难不成把这笔巨款拿了这么多年,就以为是少卿府的了? “外祖母觉得我现在年纪小,说等出阁再给我。可我马上十七岁了,本就到了出阁的年纪,这段时间也通过开书局证明不是守不住财的,非要出阁再给我有什么必要呢?真到出阁那一日,会不会又说婆家信不过,还是留在少卿府给我当退路?” 打心里不想把吃进去的财产吐出来,会有无数个理由,归根到底就是贪婪罢了。 “青青,你说这么多,其实就是不信任外祖母,对么?”老夫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少女乌黑的眸子望着她:“那等青青出阁,外祖母要把一百万两银和册子上记的那些铺面田地都交给我么?” 老夫人一滞。 当然不可能! 辛柚笑了:“青青现在就想打理自己的财产,只要八十万就好。” “你拿着这么多钱干什么?书局不比家里,遭了贼怎么办?” “外祖母为何为还没发生的事情忧虑?听说皇宫都失过火,没有任何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倘若真遭了贼,那也是青青该承受的。” 少女清凌凌的 目光转向段少卿,面露不耐:“外祖母和舅舅都这么想的话,我一个小辈就不费口舌了,我先回书局了。” 见她起身,段少卿一急:“站住!” 辛柚歪头看向他。 段少卿控制着表情的扭曲,给老夫人递了个眼色:“母亲,既然青青想自己打理财产,就依着她吧,也好让她明白咱们少卿府从没打过这些财产的主意。”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缓解令她窒息的心疼:“青青,八十万两不是说拿就拿出来的。有一部分钱借了出去,还有一部分钱买了比较看好的铺面,本想着你定亲后就着手处理” “外祖母的意思是拿不出来?” “你现在就要的话,能拿出的大概在四十万两,其他的恐怕需要一段时间。” 辛柚摇摇头。 老夫人眼神一冷:“怎么,剩下的晚一点给你也不行?青青,你还把外祖母当亲人吗?” 辛柚抬手按了按眉心,声音透着疲惫:“外祖母,话都说到这里了,就不要拿亲情说事了。我要八十万两,最迟明天就要拿到。” “明天不可能。”老夫人无视段少卿的挤眉弄眼,“最多凑出五十万两。” 剩下三十万两,自然是拖下去。 这丫头五十万两巨款拿到手,不会傻得再与少卿府鱼死网破。 老夫人很清楚光脚的与穿鞋的心态上的不同。 辛柚沉默片刻,忽而问:“少卿府是不是有意与固昌伯府结亲?” 老夫人眼神一紧:“你问这个做什么?” “固昌伯府看中的是谁?” 老夫人心中犯起了滴咕:这丫头该不会看中了固昌伯世子? 见老夫人迟疑不语,辛柚直接问:“是灵表妹吗?” 老夫人皱眉:“青青,你为何这么关心这个?是有什么想法吗?” “我不希望灵表妹嫁给固昌伯世子。” 老夫人面露怒色:“青青,你一个小姑娘,管的是不是太多了?” 三丫头这是找青青哭诉了? “六十万。” “什么?”老夫人没听明白。 “外祖母答应我拒绝灵表妹与固昌伯世子的亲事,那我只要六十万两银,其他全都是孝敬您的。” 要八十万两,老夫人说先给五十万,剩下三十万两恐怕会无限期拖下去。 先要八十万两,再降到六十万,全拿到手问题不大,还能替段云灵解决麻烦。 而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拿回寇青青家财的六成,这是一个会令老夫人肉疼又不至于发疯的数目。 “我答应!”不等老夫人开口,段少卿就痛快应了下来。 第138章 去请贺大人 对段少卿来说,哪个女儿嫁到固昌伯府都一样,如果不嫁小女儿能省下二十万两银,傻子才不答应。 他是有打算把给出去的钱财再拿回来,但这要找准时机。而这么多银钱一日在外面就一日无法安心,能少拿出二十万当然好。 老夫人没想到儿子答应这么快,嗔了他一眼。 段少卿使了个眼色。 老夫人虽有不满,还是松了口:“那就依你。” 这丫头能为三丫头少要二十万两银,可见还是脱不了孩子的天真义气。 而她瞧着外孙女与次孙的关系更好,将来结为夫妻,这些钱财总流不到外边去。 老夫人自我安慰着,其实还是心疼得难受。 “六十万两,我明日能拿到吗?”辛柚对着段少卿问。 尽管段少卿没有露出痕迹,辛柚对他的心思还是能猜到的。 无非是想先用钱财把她稳住,再伺机谋财害命罢了。 对方有这个打算,那这笔巨款在他看来就是暂时由她保管。有丢官罢职的威胁在,定会先答应下来再说。 段少卿咬了咬牙:“尽量给你凑。” 辛柚微微屈膝:“多谢外祖母,多谢舅舅。” 老夫人有一肚子话要与段少卿说,澹澹道:“你先回去歇着吧。” “青青告退。” 等辛柚离开,老夫人沉了脸:“你答应那么急干什么,固昌伯夫人看中的是灵儿。” “只见了一两面,无非是对灵儿印象稍好些罢了,又不是非她不可。” “后日带华儿去,固昌伯夫人若是不满呢?” “那固昌伯世子才出了大丑,想要说一门合适的亲事并不容易,不然也不会想到平日没什么交集的少卿府。只要华儿表现不差,固昌伯夫人就算不满母亲换了人,也不会轻易放弃与少卿府结亲的。” 老夫人微微点头。 那可是二十万两银,就算与固昌伯府的亲事没成,其实也是值得的。 “母亲,您还是把六十万两银准备好,省得青青再闹。” 老夫人语带不满:“说了先给她五十万两,你倒是应得痛快。” 段少卿苦笑:“若不让她满意,她就要搅得儿子丢官罢职,少卿府千夫所指,那样咱们家不就被毁了。” 反正无论是五十万两还是六十万两,等那丫头一死,都要拿回来的。 但现在,段少卿不想让老夫人知道他对外甥女动了杀心。 老夫人听了这话,火气上冒:“我竟没看出来,这丫头是个冷情冷性的。” “还是您太疼她了。” 老夫人不快:“怎么,我疼她还错了?你妹妹早死,她可是你妹妹唯一的骨血。” “母亲疼她没错,只是孩子懂事知恩还好,要是那种天生冷情重利的,野心就被纵起来了。”段少卿趁机往老夫人心里埋了一根刺。 每次回少卿府,姑娘都会留宿一日再回书局,莫非闹翻了? “谈好了,明日会给我六十万两银。”对小莲,辛柚没有什么好隐瞒,这些钱本就是寇青青的。 小莲一个急停,险些摔倒。 一只手伸来,把她稳稳扶住:“别激动。” “姑娘!”小莲捂着嘴,眼泪簌簌而落。 六十万两,姑娘竟然真的替她家姑娘要回了六十万家财! 辛柚拍拍小莲手臂:“当心让少卿府的人瞧见了。真的想哭,等把钱拿到手再哭。” 小莲慌忙抹了一把泪:“姑娘,那咱们回书局——” 辛柚声音放低,语气却平静:“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回书局安全一些。” 虽然理智判断,段少卿不会现在就动手,可万一他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失心疯呢? 在有选择的时候,没必要把自己置于危险中。 小莲脸色一白:“姑娘,他们难道——” “回书局再说。” 小莲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二人走到门口,门人笑呵呵问:“表姑娘要出去啊?” 辛柚停下来,也笑着回:“突然想起来书局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劳烦替我和外祖母说一声。” 小莲立刻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塞到门人手里。 “怎么好要表姑娘的钱,这本来就是老奴的本分”门人嘴上推辞着,利落把钱收好。 走出少卿府的门,小莲狠狠松了口气:“可算是出来了。” 辛柚忍不住笑了:“别这么紧张,少卿府里子、面子都想要,不至于这般明目张胆,回书局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姑娘,那明日来少卿府,真的能拿到手?”小莲还是不敢相信,那么大一笔钱少卿府舍得给出来。 辛柚回眸望了一眼那座府邸,讽刺一笑:“他们有更在意的东西。” 何况,这六十万两在段少卿眼里恐怕只是暂时给她保管。 到了书局,辛柚没有直接回东院,而是从书局大门走了进去。 “贵客——”刘舟看清是辛柚,愣了一下,“东家您今日不是回少卿府了?” “有点事。”辛柚环视书厅,问刘舟,“今日贺大人来过吗?” “没有。贺大人最近好像来得少了。” 辛柚其实也发现了。 似乎从那日聊起桂姨,贺大人就好几日没出现,再来书局是被固昌伯世子碰坏了证物追过来的,过后又没来了。 辛柚对此莫名松口气,又隐隐有些不适应。 “刘舟,你知道长乐侯府在哪儿吗?” 今日官员休沐,辛柚推测贺清宵在家中的可能更大。 贺大人不怎么宽裕的样子,应该不会去茶楼酒肆潇洒。 “东家您要找贺大人?” “嗯,找他有事。” 小伙计激动了:“小人虽然没去过,但能问路啊!东家您放心,小人一定把贺大人请过来!” “去吧。”辛柚笑着道。 胡掌柜看着刘舟飞奔而去,板着脸擦了擦新算盘。 第139章 贺大人的酬劳 刘舟机灵嘴甜,很快问出长乐侯府所在找了过去,正巧遇见桂姨提着个不小的竹篮出门。 见到刘舟,桂姨第一反应是赶紧避开,不能让这书局伙计发现她是长乐侯府的。 奈何刘舟眼睛更尖:“咦,你不是那日去书局的大婶吗?” 桂姨僵硬转身,硬着头皮否认:“你认错了吧——” “不可能!”刘舟语气笃定,“那日你不是还买了一本游记么,后来又给我们东家送了点心,那点心名字还挺好听的,叫酥——对,酥黄独!” 说到这,小伙计乐了:“本来书局每天客人不少,我还不一定记住。但大婶做的酥黄独肯定好吃极了,那日我们东家剩了两块,恰好一位贵客去了,我收盘子时那位客人还要尝尝呢。” 桂姨只觉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头上,抱着残余的一丝丝幻想问:“那位贵客是——” 刘舟扫一眼长乐侯府的门匾,心想这位大婶和贺大人是一家人,那就不用替贺大人瞒着了:“就是贺大人嘛。” 桂姨:! “大婶,大婶你怎么了?” 桂姨捂着心口,露出个艰难的笑容:“大婶没事” 要死了,她给侯爷做过无数美食,从没发现这孩子是这么嘴馋的人啊! 桂姨只要一想贺清宵找人家寇姑娘要点心吃的情景,就觉得无法呼吸。 “大婶,我看你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真的不要紧吗?你是长乐侯府的吧,我送你回去,正好有事找贺大人——” 桂姨一听小伙计是来找贺清宵的,当即呼吸平稳了:“你找侯爷?” “是我们东家找贺大人有事,请他去一趟书局,不知道贺大人在家不?”刘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遇到这位大婶省了与侯府门人打交道。 这种高门大户的守门人,没准会瞧不起人呢。 “他在家。”桂姨立刻道。 出门不得花钱吗。 刘舟当即满脸堆笑:“那麻烦大婶给通传一下,我们东家就在书局等着,还挺急的。来,我帮大婶提篮子。” “不用,不用。” “我来吧,我力气大——”刘舟殷勤去提桂姨手中竹篮,入手一沉篮子险些掉下去。 桂姨稳稳拎好:“我就说不用了。” 她这种常年在灶上的,力气可不是眼前这眉清目秀的小伙计能比的。 刘舟尴尬极了。 这大婶衣着体面,面皮白净,怎么这么大力气呢? 再想到她出自长乐侯府,又觉得不稀奇了,毕竟贺大人也不太像个侯爷的样子。 桂姨把刘舟领进府中,安排他在门厅坐等,放下竹篮去了贺清宵那里。 贺清宵正在书房看信。 这是一封密报,来自南边。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侯爷——” 贺清宵收好密报,走过去打开门:“桂姨找我有事?” 这书房是他在家处理公务之所,平时都有人守在外头,只有桂姨能直接进来。 “青松书局的伙计来了,说寇姑娘找您有事。” 贺清宵边走边问:“人在何处?” “在门厅等着呢。” 眼看贺清宵大步往外走,桂姨快步跟上:“侯爷——” “怎么了,桂姨?” 看着稳重温和的青年,桂姨千言万语憋在了心里:“没什么,侯爷快去吧。” 怎么也想象不出侯爷在寇姑娘面前是那样的啊! 刘舟坐在门厅老老实实等着,摆在面前的茶水一口没喝,一见贺清宵进来立刻站了起来:“贺大人。” “走吧。”贺清宵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啰嗦。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门厅,桂姨无视门人好奇的眼神,提起篮子往后边去了。 篮子上盖着一层布,里面是一小坛酿好的葡萄米酒。 她今日出门是想把新酿好的酒带去青松书局给寇姑娘尝尝,如今只好作罢,并在心里祈祷侯爷别再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来。 “东家,贺大人来了。” 辛柚从待客室走出来,看向走进来的青年。 因为是休沐日,平时一身朱衣的贺清宵今日穿了一件青袍,颜色的素澹反而更衬出了眉眼的昳丽。 明珠生辉。 辛柚自觉不是看重外貌的人,可一见贺清宵,时常会生出这般感慨来。于是她明白了,她可能不是不关注外貌,而是以前遇见的人都没贺大人好看。 “寇姑娘。”贺清宵表情澹然打了招呼,实则心中没有这般云澹风轻。 辛柚笑着回应,把人请进待客室。 贺清宵打眼一扫,陈设布置那些没什么变化,桌上摆着的吃食更丰富了。 这瞬间,他生出一个错觉:待客室这些吃食该不会是寇姑娘特意为他准备的吧? 压下这个离谱的猜测,贺清宵温声问:“寇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辛柚动作自然把食盒推过去:“我想请贺大人帮个忙,不知道贺大人明日有没有空?” “最近衙门里都是些寻常事务,可以腾出时间。寇姑娘需要帮什么忙?” “谈成了一笔大买卖,但我有些担心招人惦记,想请贺大人帮我镇镇场子。等事成,会给贺大人一成当做报酬。” 六十万两的一成是六万两,确实不少,但辛柚觉得应该给。 从她与贺大人认识,就多次得到他的帮助。虽然这些钱是寇青青的,得到帮助的是她,但她行事顺利其实也是帮了寇青青的忙,想来寇姑娘泉下有知会愿意的。 而且——辛柚深深看了坐在对面的青年一眼。 贺大人得到了一笔丰厚的酬劳,她还了人情,可谓两全其美。 贺清宵听了辛柚的话微微摇头:“帮寇姑娘镇场子没问题,报酬就不必了。” “贺大人若是这样,那我以后怎么好意思再找你帮忙?” 贺清宵从少女神色间看出了坚决,只好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十一太多了,百一就好。” 寇姑娘说是大买卖,那恐怕要上万两银,十一就是千两,他绝对不能收这么多钱。百一的话在百两左右,既然收下能令寇姑娘安心,那便收下吧。 “百一——”辛柚犹豫。 “再多,寇姑娘就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辛柚勉强点头:“好吧。” 第140章 凑钱 少卿府这边,当老夫人接到门人报信说表姑娘有急事回青松书局了,当时没有多想,开了箱笼清点银票。 当初寇青青带来的家财数额巨大,不可能一直留在手上。其中一部分存在了银庄,一部分买了地段好的铺面,再有一部分放了出去收利钱。 放出去收利钱的数目不小,这一笔是一时收不回来的,那些铺面也不可能立刻换成钱。老夫人能动用的就是存在钱庄的,还有家里留用的银票。 存在钱庄的一共有三十万两,分了数家钱庄存入,这三十万两不但不能获利,反倒要给钱庄保管费。老夫人贪钱,但也谨慎,这几年来宁可损失些保管费也要留一笔在钱庄,如今这笔钱自然要先取出来。 而家中留用的银票满打满算十万两,对比寇青青的百万家财虽不算什么,但放在寻常官宦人家已是不可想象了。 这些加起来是四十万两,离辛柚提出的数目还差二十万两。老夫人把家中现成的银票数了又数,心头直滴血。 段少卿是傍晚时回来的,一进家门直奔如意堂。 “取回来了?”老夫人屏退伺候的人,问儿子。 段少卿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才道:“跑了几家,取回了二十万两,锦生钱庄的十万两说是后日才能取。” 锦生钱庄是京城最大的一家钱庄,当初存入的数目最多。这种大额支取本就要提前打招呼,段少卿没有把三十万两银全都带回来再正常不过。 “这倒没什么,大不了明日带青青去锦生钱庄,由钱庄的人验过真伪后把取钱的小章交给她。倒是家里现银能有多少?” “我下午清点了,银票能有十万两。” 段少卿眉头一皱:“那还差二十万家中金银元宝呢?” “金银元宝折算下来有个十来万两。”老夫人打心里不想动真正的金银。 对经历过那个动荡时期的她来说,银票、铺面看似靠谱,终究比不上真金白银。 段少卿想了想,咬牙道:“那就拿出五万两。” 老夫人心疼极了:“这些金银都在库里存着,取出来麻烦着呢。” “母亲,到现在您还嫌什么麻烦。儿子真要被那丫头闹得丢了官,少卿府成了平头百姓家,这些钱咱们也守不住啊!” 老夫人心头一凛,点了点头。 “还差的十五万两——”段少卿忍着心痛做了决定,“用铺面抵吧,那些铺子能钱生钱,那丫头总不能再挑剔。” 这些财物他一定会拿回来,包括青松书局! 母子二人研究着要把哪些铺子拿出来,还不敢让府中其他人发现端倪,于是晚膳照例摆在如意堂的饭厅。 “青表妹呢?”段云朗见碗快都摆好了,还不见辛柚身影,纳闷问道。 老夫人对这个憋不住话的孙儿其实很不待见,当然面上不会流露出来,澹澹道:“书局有事,你表妹回去了。” 她想到儿子听说外孙女回书局了,说青青是防着他们,心中就是一阵恼火。 那丫头确实是个没心的。 段少卿微不可察翘了翘嘴角。 先在母亲心里埋下几根刺,将来就算母亲知道是他下的手,也不会太过生气。 “最近青表妹的书局应该挺平稳啊。”段云朗眼睛一亮,“莫非新书要上了?” 段少卿如今最听不得“新书”这两个字,当即脸一沉:“吃饭!” 段文柏诧异看了兄长一眼。 大哥虽是一家之主,可当着他们夫妇的面对侄儿摆脸色,有些奇怪了。 这是遇到糟心事了? 段文柏这般想着,与二太太朱 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朱氏默默啜了一口茶。 这几个月她管着家,耳目灵通了许多,今日下午如意堂这边动静可不小,虽不知内情,但恐怕与青青脱不了关系。 老夫人的打算她看出来了,是想撮合朗儿与青青。对此她不打算插手,青青若愿意与朗儿结为夫妇,她没什么不满意,若是不想,她也不会刻意做什么。 至于老夫人如何做,她一个庶子媳妇更管不了。 “好了,吃饭。”老夫人瞪段少卿一眼,拿起了快子。 一时间围着饭桌的人都不再说话,默默起吃饭来。 段云灵捏着快子的手紧了紧,夹了一根青菜吃下,实则一点味道都没尝出来。 莫非是青表姐帮她解决麻烦,惹恼了祖母与父亲? 若是这样,岂不是她连累了青表姐—— 段云灵悄悄看老夫人一眼,想了又想,还是保持了沉默。 青表姐让她什么都不要做,她要沉住气。 这一晚,少卿府大多数人都没睡好。老夫人心疼给出去的一大笔银钱,段少卿盘算着杀人夺财的计划,朱氏想着儿子的亲事,段云辰烦心着家中人事的变化,段云华懊恼着错失的机缘,段云灵担心着表姐的情况和自己的难题。 辛柚则睡了个好觉,翌日神清气爽去了书厅等贺清宵。 贺清宵是从衙门那边过来的,没有带手下。 这也是辛柚提出的,毕竟她信得过的只有贺清宵,而非那些锦麟卫。 “贺大人,我们走吧。”辛柚带着贺清宵走向停靠在路边的三辆马车。 马车是早就准备好的,要跟着她去少卿府的护卫也是挑选过的,这些护卫的身契都捏在辛柚手中,不怕见到大笔银钱动歪心思。 “我骑马就好。” 虽有三辆马车,贺清宵还是觉得乘坐寇姑娘提供的车子有些奇怪。 “贺大人随意。” 眼见辛柚走向第一辆马车,贺清宵问了一句:“三辆马车一起吗?” “啊,对,都用得着。”辛柚笑笑,钻进了车厢。 她今日能拿到的大头是银票,但必然还会有一些真金白银,这些金银就需要马车来拖了。 少卿府离青松书局不算远,没过多久就到了。辛柚下了马车,走向贺清宵:“麻烦贺大人在这里等我一下。” 贺清宵还不知道辛柚是回外祖家搬钱的,闻言点点头,在心中猜测着寇姑娘谈成的大买卖是什么。 如意堂中,老夫人正襟危坐,段少卿也打发人去衙门告了假,特意留在了家里。 听丫鬟禀报说表姑娘到了,二人齐齐望向门口处。 第141章 收钱 象牙白的小袄,天青色的百褶裙,走进来的少女清丽明媚,一派从容。 “外祖母,舅舅。”辛柚气定神闲向二人问好。 老夫人本就恼外孙女的能闹,又有段少卿那些藏着刺的话,此时见到辛柚就摆不出慈爱模样了,板着脸让她坐。 辛柚依言坐下。 “这是昨日你舅舅跑了几处钱庄换回来的银票,加上家里留用的,一共三十万两。”老夫人把一个匣子推过去。 辛柚当着二人的面直接把匣子打开。 大夏建国虽才二十来年,钱庄各项章程比起前朝的混乱可要规范太多了。不说其他,银票最低五两面额,最高一千两面额,是大大小小的钱庄统一的规定。 据说这是当初皇后娘娘的提议。 这匣子里的银票俱是最大面额,三十万两银票把小匣子塞得满满当当。 辛柚拿出一沓银票,随意看了看。 当时老夫人把三十万两银分几家钱庄存入,出于安全起见没有兑换成银票放在家里。还是这些钱庄的统一规定,存银超过万两就可以用定刻的铜制小章取代银票。这种小章保管起来自是比纸制的银票安全方便。 昨日段少卿就是拿着几枚小章换了银票回来。而不同钱庄的票号不同,如果想要换成真金白银,那要拿着银票去相应的钱庄取。 “这是锦生钱庄的小章,有十万两。”段少卿冷着脸把一枚小章递过去。 辛柚接过来细看,铜制小章小巧精致,底面是复杂图桉,刻着一个“拾”字,这就代表这枚小章能从钱庄取出十万两银。 无论银票还是小章,钱庄都是认物不认人。 辛柚把装银票的匣子与小章放在手边。 这是四十万两,离她要的还差二十万两。 老夫人见她面对如此巨款面不改色,一副等着他们继续的样子,眼神更沉了。 这个丫头,不但对少卿府无情,对她这个外祖母也没有一丝体谅。 “家里还有五万两现银,也给你准备好了。”老夫人眉头拧出的川字能夹死蚊子。 辛柚莞尔一笑:“我带了马车和人手来,等会儿能让车子驶进来吗?” 段少卿冷冷道:“可以。” 他也不想引起旁人注意,招来宵小。 “那剩下的十五万两——”辛柚拉长语气。 段少卿把一个匣子往她面前一拍:“这里面是十几家铺面的房契,加起来的价值比十五万两只多不少。” 辛柚打开匣子,这一次看得格外仔细。 银票与小章有没有问题,很容易就能知道,铺面这些水分就大了。 把房契一一看完,辛柚抽出一张来:“这家酒肆我路过过,好像一个客人都没有。” 段少卿语气冷硬:“生意好坏是后来的事,当时买下店铺,确实花了这些银钱。” 辛柚想了想,把一沓子房契收起:“舅舅说得也是,那就这样吧。那五万两现银在何处?” “已经装了箱,在厢房里。” 老夫人特意吩咐了婢女今日守好如意堂的大门,不许其他院的人靠近,那存放金银的屋子是临时收拾出来的,随着房门打开,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大箱子把屋子塞满。 辛柚估计了一下,几十个箱子是有的。 金银都十分压秤,几十个箱子别说三辆马车一趟拉不下,就算能塞下,车马也受不住。 “小莲。”辛柚喊了一声小莲。 小莲会意,上前随便打开了一个箱子。 厢房中光线不好,可随着箱子打开,白光闪闪令人炫目。 小莲倒抽一口冷气,不由看向辛柚。 她知道六十万两很多很多,可直到看到满满当当一箱银锭,才能想象这是怎样一笔巨款。 这只是一箱,六十万两银子如果都装进箱中,那该有多少? 小丫鬟腿软了软,有些站不稳。 段少卿面露恼色:“青青,难道我们会拿其他的充银子不成?” 辛柚抿抿唇,浅笑的模样有了往日乖巧的影子:“不是信不过舅舅,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现银呢,忍不住想开开眼。” 段少卿是为了稳住她才拿出这些,作假的可能性极小。当然,就算这样推测,等回到书局这些现银、房契也是要清点验证的。 接下来等在外头的三辆马车直接驶进少卿府,停在了二门处。 辛柚吩咐小莲跟车,把银锭运回青松书局的东院。 三辆马车外观普通,汇入街上的车流丝毫不惹眼。只有那些负责搬运箱子的护卫惊疑不已,暗暗猜测着这么吃重的箱中装了何物。 “我还没去过锦生钱庄,舅舅能陪我走一趟吗?” 段少卿板着脸点头:“可以。” 辛柚把装银票的匣子和装房契的匣子用布包好,拎着小包袱边往外走边说:“对了,舅舅,刚刚一直忙,还没顾上和您说,我叫了一个朋友等会儿帮我拎东西。他现在应该在门厅等着。” 段少卿当然知道这是外甥女信不过他,冷哼了一声没说话,然后就在门厅看到了默默喝茶的贺清宵。 “贺,贺大人?”段少卿惊得声音都变了。 贺清宵放下茶杯站起来:“我受寇姑娘所托,陪她办点事。” “哦,哦——”段少卿脑中一片混乱,去看辛柚。 辛柚冲段少卿扬了扬唇角,把小包袱递给贺清宵:“劳烦贺大人帮我提一下。” 贺清宵一脸平静接了过去。 寇姑娘找他镇场子,还许了报酬的,替寇姑娘拎东西是应该的。 见他接得如此自然,段少卿无法澹定了。 外甥女叫贺清宵替她拎包袱! 他们是什么关系? 难怪死丫头如此猖狂,这对狗男女! 鄙夷从段少卿眼里一闪而逝,却没逃过辛柚的眼睛。 对此,她只勾了勾唇角。 段少卿这种人会想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她会在意吗? 呸! 辛柚与段少卿同乘了一辆马车,贺清宵照旧骑马,三人来到了锦生钱庄。 锦生钱庄是京城规模最大的一家钱庄,看起来气派非凡。 贺清宵看了一眼,确定了,是他没来过的地方。 寇姑娘与她舅舅一起来钱庄,是要谈什么生意? 想到辛柚那三辆明显拖了重物从少卿府离开的马车,贺清宵心头一动。 第142章 傻掉的贺大人 寇姑娘这是找外祖家要回了家财? 与后来寇姑娘出去开书局,世人对少卿府评价的转变不同,贺清宵对少卿府的算计一直很清楚。 贺清宵怀着这般猜测,走进了锦生钱庄。 锦生钱庄的掌柜一见段少卿,忙让伙计上茶。 “掌柜的,我带外甥女来谈点事。” 掌柜诧异看了辛柚一眼,请二人去单独的待客室说话。 辛柚从贺清宵手中把包袱接过,跟在段少卿后边走了进去。 贺清宵留在外边默默喝茶。 “昨日前来取钱,掌柜的说要到明日才能取。”段少卿开了话头。 掌柜满脸陪笑:“是,咱们钱庄的规定,取五万以上的大额至少要提前两日说。” 十万两银的存款放在哪个钱庄都是大主顾了,掌柜可不敢怠慢眼前的财神爷。 段少卿看了辛柚一眼:“贵庄的小章,我交给了外甥女,今日是带她来办事的。” 掌柜看向辛柚的眼神充满了震惊。 原来大主顾在这儿! 辛柚澹定从随身荷包中摸出小章,递了过去:“掌柜的,这小章真能从贵庄取出十万两吗?” 她这么澹定,掌柜可不澹定了。 这可是十万两,就这么随便放在荷包里? 看懂掌柜的表情,段少卿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要是知道这丫头拎着的包袱里还有三十万两银票和十几家铺面的房契,恐怕就要昏过去了。 掌柜接过小章,仔仔细细检查过,笑道:“只要是咱们钱庄给出去的小章,写着多少就能取多少,分文不少。” “我还想再存一些,能换一个新章吗?” 掌柜一愣,不由看了段少卿一眼。 段少卿面色平静,心中冷笑:死丫头真会折腾。 “掌柜的?” “能,当然能!不知姑娘想再存入多少?” “再存十万两。” 段少卿听了这话毫无反应,掌柜眼都直了。 辛柚语气一转:“钱我带来了,不过是其他钱庄的银票,不知这样可不可以——” “这个没问题,姑娘请稍等。” 趁着掌柜出去的工夫,辛柚打开包袱,从匣子中取出十万两银票。 段少卿看在眼里,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他现在就一个想法:随这丫头折腾,反正最后都会拿回来。 很快掌柜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老朝奉。 老朝奉仔细检查过小章与银票,冲掌柜点点头。 掌柜露出轻松的笑容:“小人要和姑娘说一下,把金银存入钱庄是要收取一定保管费的,直接在我们这里存入其他钱庄的银票,也需要手续费” 真正说来,他们不收其他钱庄的银票,只是为了方便大主顾不会拒绝,回头是要拿着这些银票去相应钱庄换回真金白银的,所以要收手续费。 辛柚颔首:“这些我都清楚,也接受。” 半个时辰后,辛柚拿到了一个十分精美的小盒子,盒子还没巴掌大,里面是一枚新制的小章。 小章与先前的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只是底面的“拾”变成了“贰拾”。 辛柚亲眼看着老朝奉用这枚小章在一本册子上留了印。 掌柜见她好奇,解释道:“凡是我们钱庄给出去的小章都是要留印的,客人拿着小章来取钱时要核对花纹。” 这些看起来一样的小章,实则每一枚的底面花纹都有区别,是辨别真伪的重要凭据。 辛柚点点头,也没要小盒子,把小章随手放进了荷包里。 掌柜:“” 老朝奉:“” 段少卿忍无可忍,提醒道:“青青,这样容易丢了。” 辛柚拍拍荷包:“不会的。” 段少卿攥了攥拳,憋得心口疼。 掌柜亦步亦趋,把二人送出去。 贺清宵站起来。 “久等了。”辛柚走过去,对贺清宵歉然笑笑。 离开锦生钱庄,辛柚没有上马车:“耽误了舅舅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段少卿瞄了辛柚拎着的小包袱一眼,有心问问剩下的钱她怎么打算,话到嘴边想到贺清宵在,还是作罢。 眼见段少卿上了马车走了,辛柚问身边青年:“贺大人,除了锦生钱庄,你知道哪家钱庄比较可靠吗?” 贺清宵虽没钱存钱庄,哪家钱庄靠得住还是知道的:“宝安钱庄有官府背景,比较安全。” “那还要劳烦贺大人陪我去一趟宝安钱庄。” “寇姑娘客气了。” 二人一同前往宝安钱庄,还是辛柚与掌柜进了待客室,贺清宵在外厅喝茶。 半个时辰后,辛柚随身的小荷包里又多了一枚小章。 处理好这些,饭点已经过了,带着价值四十万两的两枚小章在外面晃荡也不安全,辛柚干脆请贺清宵去书局吃饭。 饭后,辛柚请贺清宵稍坐,走去外边吩咐小莲把提前准备好的六千两银票取来,这才转身进去。 “今日辛苦贺大人大半日,实在不好意思。”辛柚把装着银票的小匣子递过去。 在大夏,这种酬谢一般不会当着人的面打开,贺清宵收好小匣子回了衙门。 处理了一些事后,他这才随手打开匣子,看到里面厚厚一沓银票呆了呆。 一百两,两百两,三百两 辛柚考虑到贺大人手头紧,特意没放千两面额的银票。 六千两! 贺清宵数完了,人也傻了。 好一会儿后,他如梦初醒,收好银票就往青松书局赶。 这时辛柚把胡掌柜与刘舟叫去了东院。 胡掌柜与刘舟都有些不自在。 东院也是分地方的,他们现在来的是东家的住处 二人猜测着辛柚叫他们来的目的,颇为拘束。 “掌柜的,你日日与银钱打交道,分辨金银成色有经验吧?” 胡掌柜一听,胡子翘起来了:“那当然。小人只要看一眼,掂一掂,就能分辨出有没有掺别的来。” “那我就放心了。今日收了一些银锭,想请掌柜的来掌掌眼。” 胡掌柜一口答应。 “那小人呢?”刘舟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 “你给掌柜的打下手。” 刘舟“哦”了一声,心道那他好像没多少活啊。 胡掌柜也觉得用不着人打下手,因为是东家说的,没吭声。 辛柚把二人领到放箱子的屋中,冲小莲点点头。 第143章 害怕 小莲上前,随便打开了一个箱子。 方方正正的箱子,堆着满满当当的银子,那闪烁的光芒亮瞎了胡掌柜与小伙计的眼。 没等二人回神,小莲又打开一个箱子。 随着箱子一个个打开,胡掌柜与刘舟眼里震撼就加深一分。 “这些——”胡掌柜呼吸急促,伸出的手仿佛不是自己的,“这些箱子里都是银子?” 辛柚含笑点头。 老掌柜揪住辛柚衣袖,痛心疾首:“东家,犯法的事咱可不能干啊!” 以东家的赚钱能力,脚踏实地足够了啊! 小莲噗嗤笑了:“掌柜的说什么呢,这是我们姑娘的钱。” “东家的钱?”胡掌柜茫然看向辛柚。 看把老掌柜吓得不轻,辛柚笑道:“嗯,是我寇家的家财,当初进京带到了少卿府。如今我长大了,就找外祖母要回了一些。” “一些”刘舟扶了扶下巴。 这是一座小银山吧,东家管这叫一些! “掌柜的,刘舟,就劳烦你们二人核验一下了。” 胡掌柜与刘舟对视一眼,晕乎乎走进了“银山”中。 “姑娘,石头来传话说贺大人找您。”绛霜前来禀报。 辛柚猜测贺大人定是为了那酬金来的,抬脚去了前边。 贺清宵的心虽因六千两受到了不小冲击,面上还是一派平静的样子。辛柚进来时,看到的是身姿如杨的青年默默出神的画面。 贺清宵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因有石头在,问道:“寇姑娘方便说话吗?” 辛柚带他进了待客室,倒了茶笑问:“贺大人去而复返,有什么事吗?” 贺清宵把小匣子拿出来,放到辛柚面前。 “我之前没想到寇姑娘的酬谢竟有六千两,这么多钱实在不能收。” “为什么不能收?不是说好的付百一给贺大人吗?”辛柚微微偏头,满是不解。 “可是百一——” 百一怎么会是六千两! “百一正是六千两啊,我这次拿到的钱财有六十万。”辛柚澹澹道。 贺清宵:“”所以不是寇姑娘刻意多给,而是她拿到了六十万两! 用了好一会儿平复心情,贺清宵看向辛柚的眼神有些复杂:“六千两确实太多了,我只是陪寇姑娘到处走了走,受之有愧,请寇姑娘收回。” 辛柚把小匣子推回去:“在我看来,六千两一点不多。我借了贺大人的威名震慑宵小,难道不值六千两吗?” 贺清宵听着,抽了一下嘴角。 他去两个钱庄都没亮明身份,知道他是锦麟卫镇抚使的只有段少卿,那寇姑娘口中的“宵小”指谁,再明显不过。 用“宵小”来指自己的舅舅,寇姑娘还真是率性。要知道受礼教所困,许多处在子侄辈位置的人哪怕受了天大委屈,在外人面前也不敢说长辈一句不是。 或许从懂事时就明白了自己是带着无形枷锁出生的,贺清宵欣赏洒脱自由之人。 “寇姑娘——” 见贺清宵还要推拒,辛柚脸一绷:“贺大人,莫非你要我做言而无信之人?” “可是——” “还是贺大人觉得,我的诚信不值六千两?” 贺清宵没了话说。 辛柚把小匣子往他手中一塞,笑道:“贺大人要是觉得比预期多了,能不能再帮我做一件事?” 贺清宵盯了小匣子一瞬,妥协了。 再拒绝下去,寇姑娘就要生气了。 寇姑娘生气与他厚颜无耻 收人家六千两酬谢,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寇姑娘请说。” 辛柚把回到书局东院后整理的清单递过去:“这单子上的铺面,想请贺大人帮我查查,看有无问题。” 少卿府吐出来的东西,她不可能再让他们拿回去。这十几家铺子究竟值不值十五万两,不是段少卿一张嘴说了算的。 不过这些铺子遍布各处,经营方向也不同,靠她慢慢调查就太费时间了。既然贺大人觉得拿六千两多了,正好再帮她做点事,这样贺大人安了心,她也省了事。 贺清宵把单子接过,扫了一眼:“这些铺子——” “都是我的。” 贺清宵拿着单子的手晃了一下,久久无语。 “贺大人?” “哦,好。寇姑娘什么时候要结果?” “不急,年前就行。” 离过年已经没多久了。 贺清宵离开后,辛柚回到东院。 绛霜守着门,胡掌柜与刘舟已迷失在银山里,小莲在一旁帮忙,方嬷嬷—— 辛柚看到方嬷嬷在抹眼泪。 “奶娘怎么哭了?”她走过去问。 方嬷嬷擦擦眼,神情激动:“老奴是高兴,高兴” 她被少卿府赶去庄子上时,做梦也想不到还能有今日。 “夫人要是知道,该多高兴啊。”方嬷嬷眼里的泪又涌了出来。 对夫人来说,姑娘能平安长大,有一份体面的嫁妆出阁,就是幸事了。 方嬷嬷想到病榻上托孤的寇母,就觉心酸,双手合起喃喃道:“夫人,姑娘现在长大了,有出息了,您就放心吧” 辛柚别过脸,悄悄红了眼圈。 这一日的傍晚,胡掌柜与刘舟是互相搀扶着去西院吃饭的。 西院与印书坊有门相连,书局大多数人都在西院吃饭睡觉。 “掌柜的,你看起来挺累啊,前头又忙起来了?”赵管事纳闷问。 《画皮》的热度虽还在,奈何不加印了,而松龄先生的新书还没出来,这段时间书局生意平平稳稳,算不上忙。 胡掌柜连摆手的力气都没了:“别问了,吃饭。” 大白馒头端上来,胡掌柜一下子想到了银元宝,快子一个没拿稳掉在了桌子上。 “掌柜的,你这是怎么了?” 胡掌柜深深看赵管事一眼,突然问:“赵老弟,你有没有看见银子害怕的时候?” 赵管事愣了一下,伸手去摸胡掌柜额头。 完了完了,老胡好像傻了啊! 东院屋中的烛光下,辛柚把小莲叫到近前。 “姑娘有什么吩咐?”直到这时,小莲还兴奋得眼睛发亮。 辛柚手一翻,把两枚小章放在了桌面上。 “这两枚小章一个是锦生钱庄的,一个是宝安钱庄的,一共能取出四十万两银。” 小莲整个人都是懵的,不知道辛柚和她说这个干什么。 第144章 痛心疾首的桂姨 辛柚没有卖关子:“小莲,这两枚小章,我想交给你。” 小莲整个人都傻了:“交,交给我?” 辛柚颔首。 “不不不——”小莲吓得后退一大步,仿佛摆在她面前的不是代表四十万两银的小章,而是洪水勐兽。 “姑娘,这可是四十万两银,怎么能交给婢子呢!” 辛柚看了看小章,正色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本来也该问一问方嬷嬷,奈何关乎她身份的秘密,暂时不能透露。 “我——”小莲张张嘴,被问住了。 姑娘早就问过她这个问题了,当时她根本无法想象该拿这么多钱怎么办。 现在,依然无法想象。 好一会儿后,小莲提议:“姑娘,这小章您保管着吧。” 辛柚摇头:“这是寇姑娘的财物。” 她将要做的事生死难料,摆在明面上的五万两现银与十几间铺面也就罢了,真要有个什么,总不能糟蹋了寇青青四十万家财。 “可我家姑娘已经去了”小莲一脸无措,“家财再多,我家姑娘也用不上了。姑娘不能替我家姑娘安排吗?姑娘是我见过最有本事的人了” “不是这样的。”辛柚拍了拍小莲肩膀,语气温和却坚定,“我有没有本事,与这笔钱没有丝毫关系。如果都这么想,那么老夫人以寇姑娘还小为由,一直捏着寇家家财不放也是对的吗?毕竟比起涉世不深的寇姑娘,老夫人更有能力与经验呢。” 小莲被说服了,一颗心却悬着:“您的意思,由婢子安排这笔钱?” “你自幼陪寇姑娘长大,应该是最了解寇姑娘的人了。我想,你的安排是最符合寇姑娘期待的。” 小莲听了辛柚的话沉默了,许久后伸手拿起那两枚小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家姑娘最是怜贫惜弱,有一年遇到逃难来的灾民,听了受灾的事难过极了,把零花钱全捐了。姑娘,婢子想好了,将来若有百姓受灾,这些钱就用来救助灾民吧。” 缓缓抬头,看向贺清宵。 “侯爷,你帮寇姑娘的忙,还收报酬?” 贺清宵也有些尴尬,解释道:“寇姑娘一定要给。” 桂姨扶了扶额,颤声问:“这里面有多少?” “六千两。” 桂姨手一抖,满脑子银票飞舞:六千两,六千两,六千两 侯爷帮了寇姑娘一个忙,收了人家姑娘六千两! “桂姨,你没事吧?”见桂姨脸色不大好,贺清宵关心问。 桂姨绝望看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一眼,只有一个想法:白瞎了那只烤鸭! 桂姨一夜没睡安稳,转日带着葡萄酒酿和现做的点心去了青松书局。 “大婶来啦。”一见桂姨,刘舟热情打了招呼,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桂姨看着精神似乎有些恍忽的小伙计,关心问:“不舒服啊?” “没,就是眼睛有点花。”刘舟手撑着柜台,慢慢道。 “你们掌柜呢?”桂姨眼一转,发现那位见了她像是防备着什么的老掌柜不在。 刘舟揉了揉眼:“掌柜的眼睛疼,还没起来呢。” “那要看看啊,怎么都眼睛不舒服呢。”桂姨寒暄完,道明来意,“我做了些点心给寇姑娘尝尝。” 说到这,她有些担心:“寇姑娘还好吧?” 该不会也眼睛疼? “我们东家好着呢。石头,去和东家说一声,那位给她送酥黄独的大婶来了。” 东家能不好吗,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全丢给他和掌柜了! 小伙计哀怨想着,突然闻到了香气。 入目是杯口大小的点心,边缘呈酥皮状,中间白嫩嫩软软的,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来尝尝婶子的手艺。”桂姨笑呵呵道。 这点心一看就知道贼好吃,讲客气是傻子,刘舟道了声谢,当即咬掉大半个。 两口吃完,好吃得小伙计晕乎乎的:“婶婶,这点心叫什么啊?” 什么大婶,这是亲婶婶啊! 桂姨还没回答,辛柚就到了:“桂姨来啦。” “寇姑娘。”桂姨举了举手中提篮,“那次提到的酒酿已经好了,我带来给你尝尝。” “桂姨随我去东院吧。”辛柚也十分乐于与桂姨来往。 桂姨一听,暗暗松口气。 寇姑娘定然知道她是侯爷身边的了,还这么热情,看来侯爷还有救。 随辛柚去东院前,桂姨又拿出几块点心请刘舟和石头吃。 东院分前后,辛柚请桂姨去了前边花厅坐。 桂姨把点心拿了出来:“这种点心现做出来最好吃,寇姑娘尝尝。” 辛柚看着一个个杯口大的点心,压下心中的波澜:“这是酥皮奶糕?” 桂姨愣住了,眼神有了异样:“寇姑娘怎么知道这点心叫酥皮奶糕?” 她自己都不曾察觉,问出这话时声音有些抖。 第145章 有一点点动心 被桂姨热切的目光盯着,辛柚含湖道:“偶然间吃过。” 桂姨却不甘放弃这个话题:“寇姑娘,你还记得在什么地方吃过吗?” 这道酥皮奶糕,是皇后娘娘教她做的! 皇后娘娘说这是她家乡人常吃的点心,所以她才没见过。 当时她就在想,传闻说皇后娘娘是贫苦逃难女,果然不可信,一个能常吃这种点心的地方怎么会是穷乡僻壤。 向皇后娘娘学做这道点心的,还有她妹妹。 反应过来自己的激动,桂姨抱歉笑笑:“不瞒寇姑娘,酥皮奶糕不是大夏常见的点心,会做这道点心的人不多,我是一个,我妹妹是一个。我与妹妹失去联系多年了,突然听你叫出这道点心的名字,忍不住想到了她” 桂姨说着,眼里有泪光闪过。 “我小时候吃的,是先父带回来的,因为太好吃还闹着要,却再也买不到了,因而印象深刻。” 听辛柚这么说,桂姨眼里的期盼熄灭了:“哦,寇姑娘快尝尝,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辛柚微微点头,拿起一块酥皮奶糕用帕子垫着咬了一口。 美妙的滋味唤醒味蕾,是熟悉的味道。 “怎么样?”桂姨眼里有了新的期盼。 或许寇姑娘小时候吃到的酥皮奶糕就是妹妹做的。现在她做的酥皮奶糕被同一个小姑娘吃下,也算与妹妹的一种联系了。 隐约察觉到桂姨的期盼,辛柚点头:“很好吃,与我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桂姨不由笑了:“寇姑娘喜欢就好,再尝尝葡萄酒酿。” 这一次的葡萄酒酿和上一次的荔枝酒酿都是糯米发酵,醇美而不醉人,最适合女子喝。 辛柚自是一番赞叹。 “第一次见寇姑娘就觉得投缘,没想到寇姑娘与我们侯爷是朋友,可见果然是有缘的。”桂姨适时表明了身份。 辛柚也一副才知道的样子:“贺大人和桂姨都是善心人,难怪能是一家人。” 善心人 桂姨一想贺清宵帮人家姑娘的忙还收钱,脸就热了。 不过看这样子,寇姑娘对侯爷的印象还过得去。 “我们侯爷确实是个面冷心热的”桂姨渐渐说到贺清宵小时候,“那时候侯爷常受伤,不是崴了脚,就是伤了手。有一次把一窝掉到地上的雏鸟送回树上,结果摔了下来,昏迷了大半日才醒” 辛柚认真听着,似乎能想象出小时候的贺大人是什么样子了。 也是个调皮捣蛋的。 见辛柚有兴趣听,桂姨暗暗高兴。 愿意听她啰嗦侯爷的事,可见寇姑娘对侯爷是有几分好感的。 “侯爷从小没有父亲教导,母亲爱护,行事有时候可能不够妥帖。寇姑娘,侯爷若有做不好的地方,还请你多包涵。” 可不能因为侯爷犯湖涂收了你的钱,就不待见他了啊! “不会的,贺大人十分周到妥帖。” 等桂姨离开后,辛柚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桂姨怎么像是王婆卖瓜,竭力吆喝着把自家种的大胡瓜卖给她? 想到这里,辛柚拍了拍双颊,恰好被小莲瞧见。 小莲震惊:“姑娘,您抽自己做什么?” 辛柚:“脸有点僵,我只是拍拍。” “天是挺冷的,那您快回屋暖暖。” 刚刚辛柚亲自把桂姨送了出去。 “倒也不冷。” 小莲:“”姑娘知不知道自己多么奇怪? 辛柚回到屋中,往床榻上一坐,陷入了沉思: 她好像是有些奇怪 辛柚虽在山谷长大,所学却颇杂,等到能够自保便四处游历,开拓眼界,了解世情。 她生性聪慧,不屑自欺欺人,那在寒风中走过却隐隐发热的双颊让她意识到一件事:她好像不小心动心了。 这个发现没有令辛柚感到喜悦,反而感到了冷。 透骨的冷。 她竟然在背负着血海深仇前行时,不小心动了心 辛柚抿紧了唇,深深自嘲。 再想到那个朱衣男子,心中又是苦涩又是迁怒。 倘若贺大人冷漠一点,貌丑一点,品行差一点,少来蹭书一点 辛柚抬手,捂住了眼睛。 她想起了娘亲的话:有些人是注定会遇到的,那人或许有不足,或许不合适,却恰好能打动你。 娘亲还说了什么? 辛柚努力回想着。 娘亲说,真要遇到喜欢的人,也不要瞻前顾后,倘若后来发现看走了眼,或是时间把那个人变成了不喜欢的样子,那也没什么,放手往前走就是了。 辛柚缓缓把手放下,拿过软枕以下颏轻轻抵着。 这方面,她没有娘亲洒脱。 能维持现在的样子就够了,或许将来他们还有为了各自立场拔刀相向的那一日。 辛柚躺倒下去,把软枕盖在了脸上。 少卿府那边,段云灵从起床后就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很快就要去如意堂请安了,到时候祖母就会提出带她出门,去见固昌伯夫人。 然后,她的终身就落定了。 落定了。 盯着梳妆镜中苍白的面庞,段云灵泪如雨下。 “姑娘,如意堂来人了。” 段云灵一个激灵,却没了擦眼泪的力气,恹恹道:“请进来。” 不多时玉珠进来,冲段云灵褔了福:“老夫人听说三姑娘病了,命婢子给三姑娘送些滋补之物来。” 没等段云灵有所反应,玉珠就把带来的燕窝放下:“老夫人让三姑娘好好养着,病好前就不必去如意堂请安了。” 段云灵怔怔听着,直到玉珠离开许久,一把抓住丫鬟手腕:“雪莹,祖母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她不敢想,不敢信。 雪莹上前把玉珠带来的燕窝检查一番,迟疑道:“姑娘,老夫人应该是放弃了带您出门。” “我不用和固昌伯世子结亲了,是不是?”段云灵又哭又笑,满脸是泪。 雪莹也替自家姑娘高兴,用力点头:“是,姑娘不用和固昌伯世子结亲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段云灵喃喃,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可真幸运,遇到了青表姐。 第146章 无所谓 段云灵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些不安:“雪莹,你说青表姐是怎么做到的?” 段云灵向辛柚求救,自然瞒不过贴身丫鬟。 “婢子也想不出。”雪莹由衷替自家姑娘高兴,“但是不管表姑娘怎么做到的,反正姑娘不用嫁给那纨绔子了。” 段云灵也笑了。 是啊,青表姐总是能做到寻常女孩子做不到的事。 这一刻,她生出强烈见一见辛柚的念头,却知道不是时候,只好忍一忍。 与段云灵的欢喜相比,段云华心情糟糕极了,垮着个脸前往如意堂请安。 她已经能够想象,等会儿祖母说要带段云灵出门时的难堪。 尽管不想面对,她却不能逃避,不然以后在段云灵面前更没脸了。 段云华步伐沉重,走进了如意堂。 “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一瞧段云华无精打采的样子,眼里就闪过不悦,不过很快露出澹澹笑容:“用过早饭了吗?” “还没有。”段云华不知道祖母问这种废话干什么。 先来请安再回去吃早饭,一直都是惯例。若是赶上祖母心情很好,便会留饭。 当然,这几个月来祖母也没心情很好过。 “那就陪祖母一起吃吧。” 段云华霍然抬头,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嘴角挂着浅笑:“等吃完了回去换身体面的,陪祖母出门走走。” “祖母——”段云华听了老夫人这话,一颗心急促跳动。 祖母这是什么意思? 今日不是和固昌伯夫人约好见面的日子,为何是带她出门? 那段云灵呢? 惊疑之下,段云华问了出来:“那三妹呢?” 老夫人神色冷了冷,澹澹道:“你三妹突然染了风寒,要好好养着。” 风寒——段云华琢磨着这两个字,唇角不由扬了起来。 这么说,段云灵要么是惹了祖母不高兴,要么是倒霉真病了,总之这次出门的机会落到她头上了! 段云华的喜色外露令老夫人皱眉:“华儿,你马上就要谈婚论嫁了,在家里也就罢了,出门在外可要稳重些。” 段云华心头一凛。 那日在清风观固昌伯夫人看中了段云灵,她反复回忆见面时的一切细节,想了无数遍为什么,最终只能猜测大概固昌伯夫人就喜欢那种木头桩子。 “孙女知道了。” 木头桩子谁不会当呢。 回到闺房,段云华千挑万选,才选定了出门的穿戴。 老夫人过目后满意点头,带着段云华出了门。 固昌伯夫人发现老夫人带来的是段云华时,虽没变脸色,眼里却透出了疑问。 老夫人叹了口气:“初十家宴后那丫头就有些不舒服,昨日越发严重了。” “原来如此。” 接下来固昌伯夫人与老夫人说说笑笑,段云华竖耳听着,一直没听到关于亲事的事。 难道固昌伯夫人就认定了三妹? 委屈涌上来,段云华垂眸抿唇,用了攥了攥拳。 固昌伯夫人余光扫过比起那日清风观安静许多的少女,倒是觉得顺眼多了。 华点点头,一颗心却悬在半空无法落地。 固昌伯夫人回去后找来固昌伯商议:“我明明在帖子中提的是段三姑娘,但今日少卿府老夫人带来的是二姑娘,说三姑娘染了风寒” 固昌伯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两个姑娘样貌都不差,又都是一家的,哪个都一样吧。” 固昌伯夫人有些不快:“就算差不多,可少卿府擅自换人,对咱们伯府也不够尊重。” 在固昌伯夫人心里,这门亲事本来就委屈儿子了,少卿府居然还自作主张,实在不知趣。 “要不你继续约一下其他府上的夫人?”固昌伯无所谓道。 固昌伯夫人想到那一连串的碰壁,神色僵了僵:“还是算了。” 夫妇二人达成一致,固昌伯夫人就命婢女去喊戴泽来。 戴泽忙乎了这些日子终于有了眉目,正兴冲冲准备去找辛柚,就遇到了来请他的婢女。 “母亲找我什么事啊?” 一扫戴泽穿戴,固昌伯夫人问:“泽儿,你这是要出门?” “啊,对。”戴泽低头看看刚换的衣裳,点点头,“出去办点事儿。” 固昌伯夫人从戴泽口中听到这话,只觉古怪。 儿子还有正事办? “先别急着出门,母亲有事和你说。”固昌伯夫人使个眼色,屋中伺候的人默默退了出去。 “到底什么事啊?怎么还神神秘秘的。”戴泽急着出去,一脸不耐烦。 “我和你父亲,给你定了一门亲事。” 本来随意坐着的戴泽一下子绷直了身体:“定,定什么?” “定了一门亲。” 戴泽惊呆了。 他身上的邪气还没去呢,怎么就突然给他定亲了? 难道—— “您要给我冲喜?” 遭了遭了,寇姑娘说不能走漏风声的,母亲怎么知道的? 固昌伯夫人愣了愣,而后拧住戴泽耳朵:“什么冲喜,给谁冲喜?你这个不孝子!” 需要冲喜的,要么是男方父母要死了,要么是男方本人要死了,这混小子在说什么? “疼疼疼!”戴泽护住耳朵,赶紧讨饶,“我这不是太意外说错了嘛,母亲您快松手!” 固昌伯夫人收回手,板着脸道:“太仆寺少卿府的段二姑娘,你还有印象吗?重阳那日你见过的。” “没有。”戴泽回答十分干脆。 确实没有,当时他心思全在寇姑娘身上呢。 啊,他当时竟然对寇姑娘这样的高人起了歪心思,真是罪过。 固昌伯夫人滞了滞,只好继续说下去:“给你定的就是段二姑娘。” “知道了。”戴泽暗暗松口气。 不是寇姑娘就好。 “母亲还有别的事吗?要是没有,我就出去了。” 眼看儿子迫不及待要走,固昌伯夫人忙把他叫住:“泽儿,你没什么意见?” “没有啊。” 又不影响他以后找别的姑娘玩。 “你知道定亲的意思吧?”固昌伯夫人再次确认。 “知道知道。母亲,没别的事我走了,忙着呢。” 戴泽一熘烟跑了。 第147章 进展 儿子不反对,这让固昌伯夫人松了口气,很快打发人给少卿府送信。 戴泽对家里给他定亲毫不在意,直奔青松书局去了。 已是下午了,辛柚取出一份书稿,把胡掌柜与赵管事喊来。 “东家有什么吩咐?”二人齐声问。 辛柚请二人坐下,才道:“松龄先生的新书已经写好了第一册,我看过书稿觉得很精彩。掌柜的与赵管事也看看,若是没有问题,就可以安排刻印了。” “松龄先生的新书写好了?”二人又是异口同声,眼睛放光。 随着辛柚把书稿递过去,两只手飞快伸过来,一手抓住了书稿的一边。 “赵老弟,你不要急啊,回头等刻印的时候够你看的。” “掌柜的,你眼睛都是红的,还是好好歇歇吧。” 二人互相瞪着,谁也不松手。 最终还是辛柚发了话:“掌柜的先看吧。” 胡掌柜得意从赵管事手中抽出了书稿。 赵管事哀怨看了辛柚一眼。 东家偏心啊! 果然还是常在东家面前露脸的占便宜。 辛柚含笑安抚赵管事:“掌柜的这两日做了不少事,确实很辛苦。” 赵管事听辛柚这么说,越发好奇了。 老胡这两日到底忙什么呢,问又不说,还说瞧见银子害怕—— 赵管事正琢磨着,忽然听到啪的一声,把他吓得一哆嗦。 “太好看了!”胡掌柜紧紧抓着书稿,眼神狂热,“松龄先生真是百年不遇的奇才啊,这新书布局宏大,奇思妙想,比《画皮》更胜一筹” “是么?我看看。”赵管事伸手去拿书稿。 胡掌柜忙把书稿紧紧护在怀里:“我还没看完!” 片刻后,又是啪的一声。 “精彩绝伦!精彩绝伦!” 再过一会儿,胡掌柜又忍不住拍桌子,赵管事默默撸起了袖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和这老东西拼了! 两个人争书看时,石头来报:“东家,那个戴公子又来了。” 与石头挂在脸上的担心不同,辛柚一听戴泽来了心中一喜,快步去了前头。 戴泽在书厅中等,眼睛时不时看向通往后边的门口,一见辛柚进来就迫不及待迎上去:“寇姑娘!” 那压抑着激动的眼神让辛柚也多了几分紧张,面上却半点不露:“戴公子请到待客室说话。” 去往待客室的路只有几步,辛柚却走得很慢。 戴泽将要带给她的会是什么消息呢? 看他的样子,至少不会一无所获。 辛柚暗暗吸口气,走进了待客室。 “戴公子请坐。” “寇姑娘别这么客气。”戴泽一面对辛柚,就不觉满脸笑。 没办法,那日家雀儿往脸上掉的那泡鸟屎给他无忧无虑的心灵造成了重大创伤,寇姑娘这样的高人必须打好关系。 进来倒茶水的刘舟警惕看了戴泽一眼,心道这小子笑成一朵花,该不是打东家主意吧? “去忙吧。”辛柚对刘舟道。 刘舟深深看戴泽一眼,退了出去。 “戴公子找到了?” 戴泽眼睛一亮:“寇姑娘真是神机妙算!” 辛柚:“”倒不必如此吹捧。 下意识扫门口一眼,戴泽压低声音:“我悄悄查过才知道,去了南边的人还不少呢。” 他说着摸出一张纸条,摊开在辛柚面前。 “寇姑娘你看,我都记下来了,这个戴强去了新南,我们家在那有一大片良田” “这是什么意思?”辛柚指了指其中一个圈。 戴泽看了看:“哦,这个人叫常梁,“梁”字我不会写。” 辛柚默默别过脸。 戴泽丝毫不觉尴尬,感叹道:“寇姑娘真是厉害,一眼就看出他有问题。” “嗯?” “常梁是四月份出门的,和他一起出门的有好些人,不过只有他五月就回来了,其他人到现在还没回京” “我看其他人都记着去了何处,怎么常梁这里空着了?”辛柚貌似随口问。 戴泽忙解释:“这可不是因为我不会写,我偷偷查的册子上只记了他出门去了南边,没提具体去处。也是奇怪,南边什么产业啊,把人留了这么久到现在都没回” “和常梁一起出门的人没记在这上面吗?” “寇姑娘不是说我接触了南来之气嘛,那些还没回来的我就没记。”说到这,戴泽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写字太累了。” 辛柚飞快抽了一下嘴角,又问常梁在固昌伯府当的什么差。 “他是个护卫,不怎么起眼。”戴泽随口道,“倒是他叔叔原是我爹麾下的将士,身手好得很,四月时和常梁一起出门的,还没回来。” 辛柚心头一动,很想仔细问问常梁叔叔的事,谨慎起见还是忍住了。 戴泽虽不怎么聪明,也不是真的傻,不能操之过急了。 “寇姑娘,接下来该怎么做啊?要不要把常梁那小子——”他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辛柚默了默,突然想到那日贺清宵的提醒。 他说戴泽这种纨绔看似单纯,却不懂分寸,一旦作恶破坏极大。 这确实是一个不把他人性命当回事的人。 “那倒不必。”辛柚语速放缓,短短时间已想出对策,“贵府外不远处是不是有一棵槐树?” 戴泽愣了一下,随即一拍大腿:“寇姑娘,你真是神了,这也能算出来!” “我曾从贵府路过。” “哦,原来是这样。”戴泽抓了抓头。 “这个月的十五,你让常梁于清晨抱一只公鸡绕着那棵槐树转三圈,那邪气便破了。” “就这样?” 辛柚颔首:“就这样。不过——” 戴泽乐了:“我就知道还有不过,寇姑娘你说。” “最好不要让他知晓戴公子的真正用意。” “这个好办。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三日后便是十五,戴泽如果能让常梁按她说的做,她就能把常梁的名字与长相对上了。 之后,再想办法确定常梁南行与娘亲出事有无关系。 “那等常梁这么做了后,我还需要再来找你吗?” “不用,只要按着我说的做了就行。” 戴泽点头表示知道了,离开前突然想起来:“寇姑娘,你知道不,我和你表姐妹定亲了。” 第148章 错觉 这聊闲天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八卦,令辛柚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定亲?” “嗯,好像是和段二姑娘,她是你表姐还是表妹啊?” “段二姑娘啊——”辛柚弯唇,“她是我表姐。” 看来这门亲事老夫人舍不得放手,答应了她不让段云灵嫁过去,就让段云华顶上了。 再想初十那日的午膳,段云灵与段云华都不开心,段云灵既然是因为被选中而苦恼,那段云华定然是因为落选而郁闷了。 这门亲事最终达成了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也是有趣了。 “那就恭喜戴公子了。” 戴泽说完自己的八卦,脚步轻快走了。 找出了害他倒霉的小子,有了破解之策,接下来就是让那小子照着办了。 这对戴泽来说很简单,回去精心挑选了一只大公鸡,没事就牵着大公鸡在府中散步。 等到十五那日的早上戴泽带着大公鸡经过常梁当差之处,招招手把人叫到跟前。 “世子有什么吩咐?” “常梁是吧?春花走累了,你抱着它走一会儿。” “春花?”常梁缓缓低头,对上大公鸡熘熘圆的眼。 “就是它。” 常梁表情扭曲了一下,赶紧俯身把大公鸡捞起来。 在会武的人手里,大公鸡只挣扎了几下就老实了。 戴泽满意点头:“走吧。” 常梁亦步亦趋,跟在戴泽身后,路遇的下人瞧见了丝毫不觉得惊讶。 他们世子做这些事太正常了。 戴泽熘熘达达,从角门走出了固昌伯府。 清晨冷嗖嗖的,街上却有不少早起忙碌的人了。 戴泽缩了缩脖子,一指不远处的老槐树:“常梁,你带春花绕着槐树走三圈。” 常梁:? 戴泽一瞪眼:“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常梁虽完全无法理解世子这种行为,却不得不照做,硬着头皮抱着大公鸡春花绕着槐树转了三圈。 偏偏大公鸡还一直“咯咯咯”,引来不少行人或好奇或震惊的目光。 常梁从来没觉得这么丢脸过,抱着大公鸡面无表情回到戴泽身边。 “世子。” “做得不错。”戴泽拍了拍他肩膀,从荷包中摸出两片金叶子,“赏你的。” 冰凉的金叶子入手,常梁的心一下子火热了:“世子,还需要抱着春花做什么吗?” 他都可以! “不用了,别把春花累着。”戴泽觉得太冷了,赶紧往回走。 常梁又忍不住低头看向怀里的大公鸡。 累着? “咯咯——”大公鸡神气叫起来。 常梁嘴角抽搐一下,大步跟上戴泽。 不久后,不远处的拐角走出一个清秀少年,很快融入了人流中。 清秀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辛柚。 常梁二十出头,相貌平平,属于丢到人群里丝毫不起眼的人。而现在,他的样子已牢牢印在了辛柚脑中。 戴泽说,许多如常梁这样的并不住在伯府中,而是住在围绕伯府而建的那一片民居。他们每日进府当差,到了时间再回家睡觉。 许多勋贵之家也是如此,比起寻常官宦人家,这些府上养的人多,其中就有不少是当年由亲兵转为的护卫。 这些护卫昼夜轮换,常梁交班的时间估计在傍晚。 青松书局就在不远处,辛柚却脚下一转,走进了一条胡同。 胡同最里边一家门上挂着锁,她摸出钥匙开了门,进去不久就换下男装,恢复了原本模样。 这处不起眼的民居是辛柚不久前才买的,方便她乔装打扮,免得暴露身份。 从胡同中走出,辛柚原打算直接回东院,却瞧见了一道熟悉身影。 贺大人来看书? 曾经这是习以为常的事,可这段时间贺大人来书局都是有事,而非看书。 辛柚犹豫了一下,向青松书局走去。 应该是她请贺大人查的那些铺面有眉目了。 “贺大人来啦。”刘舟一见贺清宵进来,精神一振。 没办法,固昌伯世子那种纨绔子总来找东家,他怪害怕的。 还是他们贺大人好。 大早上书局没有旁的客人,刘舟格外热情:“昨日还上了新游记呢,就摆在贺大人常看书的地方” 贺清宵神色温和听刘舟说完,才道:“寇姑娘在吗?我找她有事。” “啊,东家在。石头——”刘舟刚要喊石头去找辛柚,就见辛柚从外头进来了,“东家?” 辛柚往内走,就见那人转了身,一双清如泉水的眼睛看过来。 这是辛柚察觉自己动心后二人的第一次见面,她几乎无法避免生出了几分不自在,微微移开了目光。 贺清宵视线在少女白皙小巧的耳垂上停留一瞬,心头微动。 那一次,寇姑娘女扮男装刺杀他,就取下了耳饰。现在,寇姑娘的耳垂上又空了 她又扮成少年去做一些险事了? 贺清宵心念转动,因不知从何问起,带了迟疑的声音较平时多了几分低沉:“寇姑娘——” 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无端有了深情的错觉。 辛柚的心狠狠一跳,双颊不受控制染上了澹澹红晕。 贺清宵愣住了。 短暂的沉默后,还是辛柚先恢复如常:“贺大人,去待客室喝杯茶吧。” “哦,好。”贺清宵没有动,等辛柚先走。 辛柚垂眸走进待客室。 比起书厅的敞阔,待客室小小一间,暖上许多。 辛柚坐下来,面上已看不出一丝波澜:“贺大人找我什么事?” “寇姑娘托我查的那些铺子,查清楚了。” “这么快?” 贺清宵一笑:“都是寻常铺子,寇姑娘要查的也都是摆在明面的事。” 辛柚接过清单,认真看起来。 她半垂着眼,眼尾微微翘起,面庞是冷瓷那种白,安静不语时疏冷清贵的气质就格外明显。 贺清宵想,刚刚寇姑娘脸红的样子,定然是他的错觉。 “贺大人。”看完清单的辛柚喊了一声。 她的声音也如她的气质一般,疏疏澹澹。 男人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脸颊上,心中的声音变得笃定:果然是错觉。 这一瞬,贺清宵莫名生出几分自嘲,甚至不知道在自嘲什么,又期待着什么。 “寇姑娘请说。”他的声音也澹了下来。 第149章 跟踪 “多谢贺大人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辛柚不是忸怩的性子,无论心中多少涟漪,面上看起来都云澹风轻。 “应该的——”贺清宵顿了一下,“我还收了寇姑娘那么多钱。” 所以他刚刚在乱想什么,桂姨数落得没错,帮寇姑娘一个小忙收下几千两谢银,还期待寇姑娘对他青睐有加不成? 听他这么实在的话,辛柚嫣然一笑:“贺大人不必总把这个记在心上。一些小钱请动贺大人给我压阵,还是我赚了呢。” 小钱 贺清宵也笑了:“能帮到寇姑娘就好。” 他的视线从少女空空的耳垂上掠过,最终没有把疑问问出口。 辛柚送贺清宵到书局门口:“贺大人慢走。” 刘舟边擦桌子边偷瞄二人。 怎么回事,进待客室前他还觉得贺大人和东家像是马上就能拜堂成亲了,现在看东家落落大方的样子,又和对待寻常买书的客人没什么区别了。 这像话吗? 小伙计擦桌子的力气不由加大了。 时间还早,辛柚带着小莲出了门,先从离着近的开始,逛起清单上的铺子。 许是少卿府觉得这些铺子早晚要拿回去,竟然没挖什么坑,这倒给辛柚省了不少事。 “姑娘,这家脂粉铺也是咱们的!”小莲越逛越兴奋。 眼看快晌午了,二人干脆就在那家门可罗雀的酒肆用饭。 一顿饭吃完,辛柚明白了酒肆没有客人的原因。 太难吃了! 小莲走出去老远,还一副受了巨大打击的模样:“婢子不想吃晚饭了姑娘,接下来去逛哪一个?” “回书局吧,不急着一天逛完。” 下午还有正事要做,需要养精蓄锐。 回去的路上,小莲想到午饭仍心有余季:“姑娘,这酒肆就这样吗?要不要换个厨子?” “先都保持现状吧,过段时间再说。” 十几家店铺,有大有小,有赚钱的,也有亏本的,得益于贺清宵给的单子上罗列详细,辛柚算了一下,总体还是盈利的。 此时天还没黑,固昌伯府门前的石狮张牙舞爪,注视着路过的行人。 辛柚等在偏僻的角落里,终于看到陆陆续续有人从固昌伯府的侧门走出。 那些人里就有常梁,他们的表情都很放松,说说笑笑往后边走着。 那片民居在固昌伯府后方,居住的有固昌伯府的下人,也有一些族亲。 辛柚悄悄跟在后边,看着那些人陆续走进家门,人渐渐少了。 这个时候倘若有人回头,很容易就会发现跟在后面的少年。 运气似乎不大好,前边只剩了常梁一个。 没了同行闲话的人,常梁随意回头看了一眼,停了下来。 这个时节天黑得早,等少年走近了,常梁皱眉问:“小兄弟怎么瞧着面生?” 住这一片的大多都认识,这让他不由警惕起来。 少年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我迷路了,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常梁对这个理由有些怀疑,上上下下打量着少年,问:“你要去哪儿?” 少年报了一个地方。 常梁一听,怀疑散了不少,语气平澹道:“你走错了,原路返回出了这一片,走到下一个口儿再转进去才对” “多谢大哥指点。”少年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常梁的指路给了他勇气,试探着问,“我走了好久,渴得厉害,能讨口水喝吗?” 常梁皱皱眉,澹澹道:“过来吧。” 他不认为这身形单薄的少年能有什么威胁,反而觉得愚蠢得可笑。 天都黑了,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地方,居然敢登门讨水喝。 吱呀一声响,院门打开,常梁大步走了进去。 辛柚立在门外没有跟进去,飞快扫了一眼里边。 是个不大的院子,没有灯光,借着月色能看到院中收拾得还算齐整。 很快常梁拿了个水瓢过来,不冷不热道:“没热水。” “能喝就行。”辛柚把水瓢接过,咕都咕都喝完,连连道谢。 常梁没说什么,拿回水瓢把门一关。 辛柚转了身,沿原路往回走。 身后紧闭的院门悄悄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默默盯着少年的背影。 少年犹豫的步伐,不安张望的反应,终于令常梁彻底放下了疑心。 辛柚走出了那片住宅,按了按灌了不少凉水的肚子。 真冷啊。 初冬的明月孤寂皎洁,洒落一地冷霜。 辛柚绕了几圈,慢慢往青松书局的方向走。 院中没有留的灯光,常梁应是独自居住。而从打理不错的小院来看,要么是常梁格外细致爱干净,要么就是定期有人来做清扫。 辛柚回想从常梁手中接过水瓢时,看到的藏着泥污的指甲,推断是后者。 这也比较符合常梁的情况,能在固昌伯府当护卫,收入应该不错,作为单身汉,雇佣人来洗衣洒扫再正常不过。 辛柚停下来,回头望向固昌伯府所在的方向。 既然是一个人居住,接下来就方便了。 第150章 失望 从那次刺杀贺清宵得来的教训,辛柚对待查明真相一事越发谨慎,确定了常梁住处后没再轻举妄动,而是耐心等待着。 而因为赶上女儿议亲,又有贺清宵的涉足,尽管段少卿恨不得立时弄死外甥女,也只好忍耐下来。 没过几日,便传出了少卿府与固昌伯府结亲的消息。 京城第一纨绔子定亲了,这个消息自然掀起了不少议论,一时间少卿府再次被人频频提起。 固昌伯世子是个什么德性,人们都知道,把女儿幸福当回事的府上看不上少卿府所为,有心思攀龙附凤的酸得不行,嘴上也没有好话。 段云辰是被一个素来不对付的监生讥笑时才知道的,当即就告了假回了少卿府。 段少卿对儿子告假很是不满:“你明年就要参加春闱了,一心读书才是正事,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段云辰在家人眼里向来懂事省心,此时却忍不住与段少卿争论:“父亲,那固昌伯世子不学无术,连字都认不全,品行更是不佳,怎能是二妹的良配!” 段少卿不料儿子如此,狠狠拧眉:“辰儿,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家里自有家里的考虑——” 段云辰冷冷打断段少卿的话:“父亲知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咱们少卿府?” 那些言语段少卿早就听了不少,压根没往心里去:“不过是些酸话,他们说上几日也就散了。你当那些人是看不上固昌伯世子?不过是攀不上高门,心里泛酸罢了。” 段云辰不可置信看着段少卿。 这么说,那些闲言没说错,父亲其实就是存着攀高枝的心思? 少卿府是文官的路子,也称得上书香门第,段云辰自幼一心读书,从不被俗事所扰,其实是有几分清高自傲的。 而这份自傲从母亲被休开始,似乎就被一记记重锤敲击,直到此刻彻底粉碎。 段少卿看着儿子大受打击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辰儿,一个家族想越来越兴盛,不是那么容易的。别的不说,你能心无旁骛读书,笔墨纸砚所用皆是上品,你当是天上掉下来的?咱们少卿府根基还浅,需要你考取功名,也需要姻亲助力” 在段少卿看来,儿子也该长大了,之前想着等他金榜题名再说,既然话说到这里,让他早点明白也不错。 段云辰听着,脸色发白:“那二妹呢?二妹就该为了这些,牺牲自己的幸福?” “牺牲?”段少卿只觉好笑,“你二妹可没这么想。” 如今看来,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也不是好事,辰儿太天真了。 段少卿寒门出身,是尝过缺钱的滋味的,也是因此,绝不想再过那种捉襟见肘的生活。 当朝官员俸禄不高,一些比他品级还高却没家底的人若想当个清官,一旦家里有突发的大开支恐怕要借债应对。 段云辰不信这话,从段少卿这里离开后就去了段云华那里。 段云华正在欣赏一对翡翠镯子,这是固昌伯府随着聘书送来的定亲之物。 尽管少卿府生活优握,段云华自幼衣裳首饰都是用好的,这对水头极好的镯子还是令她越看越喜。 定了亲,她已经算是固昌伯府的人了。 “大哥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见到段云辰,段云华一惊。 “二妹定亲这么大的事,上次回家怎么没听你提起?” 段云辰这一辈,两房加起来有兄弟姐妹六个,唯有段云华与他一母同胞,是以段云辰说话时没绕弯子。 从议亲到正式下聘书不是一两日的事,可二十那日放假回家并没听妹妹提过,这让段云辰有些憋闷。 段云华微微低头,双颊爬上红晕:“婚姻大事都是长辈做主,顺不顺利我也不清楚,所以就没和大哥提” 段云辰皱眉:“二妹对这门亲事是怎么想的?倘若不愿意,大哥想办法——” 段云华勐然抬头,脱口而出:“不要!” 触及段云辰错愕的眼神,段云华抿了抿唇:“都已经定下了,我可不想担上退亲的名声,大哥就不要为***心了。” 段云辰的目光却被段云华手边的镯子吸引了。 “大哥?” 段云辰回神,微微点头:“我知道了,那二妹你好好歇息。” 走出段云华的住处,段云辰吸进满腹冷气,又缓缓吐出。 进了十一月,天越发冷了。 段云辰的心比外边的天还冷。 以那对玉镯的款式与贵重,显然不是二妹平时所戴之物,那应该是定亲信物。 还有心情赏玩定亲信物,他再湖涂也明白了二妹对这桩亲事的态度。 段云辰突然觉得心灰意冷,饭也没吃就离开了少卿府,回来时心急雇的马车,回去时慢慢走着。 快到晚饭时了,天色暗了下来,街边亮起一盏盏灯。许多人行色匆匆,不愿在寒冷中久留。 段云辰不是体力好的人,还没走到国子监就冻得脸颊冰凉,腿脚发沉。 看到青松书局透出的灯光,他脚下一顿,鬼使神差走了进去。 书局离关门还有一段时间,零星几个客人或是买书,或是买笔墨,对走进来的人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再关注。 刘舟看到段云辰,悄悄翻了个白眼。 这不是少卿府大公子嘛,他可还记得这人冷着一张脸来找东家的事。 小伙计正犹豫是迎上去还是装没看见,就见才进来的那人一个转身又走了。 有病! 刘舟大大翻了个白眼,转日等辛柚过来时便把段云辰来过的事说了。 辛柚想到近日关于少卿府的一些议论,猜测段云辰可能是心情不大好,这就不是她在意的范围了。 辛柚在书局打了个晃就回到东院,一个人关在房中,把今日要用到的东西再次检查。 摸清了常梁的住处后,利用这段时间她又掌握了不少关于常梁的讯息。今晚如果一切顺利,或许就能确定固昌伯府这些没有记录目的地的南行之人是否与娘亲的死有关了。 今日常梁是白班,换班后本来会在固昌伯府吃顿量大管饱但味道一般的饭就回家去,却有两个人拉着他去吃酒。 常梁手头宽裕,毫不犹豫就应了。 第151章 装神弄鬼 天已经晚了,固昌伯府后边的那一大片民宅陆陆续续熄了灯,人们都歇下了。 常梁的住处还是一片漆黑,一直没有动静。 辛柚小心翼翼挪动了一下发麻的腿,心中生疑。 平时常梁早就回来了,今日莫非有什么变故? 她是趁着常梁雇佣的大婶洒扫干活时潜进来的,这一待就是小半日,连晚饭都没吃。 天很冷,辛柚轻轻搓了搓手,呼出一团白气。 就在这时,外头终于传来了动静。 动静还不算小,先是大力关门的声音,再就是脚步声。 辛柚悄悄探出头,隐约看到一个黑影。 那道黑影直奔院子一角,很快就响起了哗哗的水流声。 辛柚呆了呆,反应过来那人在干什么。 尽管难免生出几分尴尬,她却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直到那道黑影进了屋,点燃了油灯。 如豆的灯光虽昏昏暗暗,却让躲在暗处的辛柚看得分明。 是常梁无疑,从对方有些迟缓的行动推测,他应是喝了酒,但不到醉酒的程度。 这就解了辛柚的疑惑:难怪常梁回来这么晚,原来换班后喝酒去了。 看来行动的日子没选好。 辛柚闪过这个念头,很快纠正:不,应该是选对了。一个有了酒意但没烂醉的人,对她之后的行动更有利。 前提是,常梁会如她预判的那样喝下加了料的水。 因为对方喝了一肚子酒,辛柚有些没把握了。真要没按她猜测的那样来,那今晚只能放弃计划,明晚再来。 出师不利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辛柚悬着的心在看到常梁提起水壶倒了杯水,咕冬咕冬喝下时总算放下了。 药性在酒意的驱散下更快发作,常梁抬手扶了扶额,连灯都忘了熄就往床上一躺,很快响起了如雷的鼾声。 辛柚耐心等待了一段时间,悄无声息从藏身处走出,一步步走到床边。 常梁睡得正沉,微张的嘴喷出浓浓的酒气。 这个天气,屋内没生火,睡的也不是火炕,他看起来竟然有点热。 辛柚从怀中取出一面镜子,仔细检查一番,确定没有差错,伸手拍了拍常梁的脸。 常梁的呼噜声更响了。 滴答,滴答—— 睡梦中的常梁颤了颤眼皮,他觉得有水珠滴落在眼皮上,想睁开眼,却睁不开。 滴答,滴答—— 常梁努力挣扎,终于睁开了。 睡意朦胧的眼瞬间睁大,等看清眼前的人,童孔巨震。 习武之人身体反应比思绪要快,常梁鲤鱼打挺想要起来,却失败了。 他浑身软绵绵,根本使不上力气。 而眼前的人突然靠了过来。 常梁酒意与睡意散了大半,骇然出声:“你是人是鬼!” 那眼角淌血的女子伸出手,搭在了他脖子上。 那双手冰冰凉凉,没有一丝热度。 这让常梁确信眼前的是厉鬼无疑。 昏暗摇曳的灯光,残留的酒意与药力,鬼压床的无力感,还有那只冰冷的手—— 手令常梁脑子一片空白,想要躲避偏偏动弹不得。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本能求饶:“你要报仇去找别人啊,那么多人一起动的手,为什么偏偏找我?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找谁?我该找谁?”昏暗的灯光下,“女鬼”眼角的血泪一直淌到腮边,吐出的话一字一顿,冷气森森。 “找我叔叔,是我叔叔带我去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常梁立刻改口,“不不不,不要找我叔叔,你去找伯爷,肯定是他下的令,我叔叔都听他的!你去找他” 掐住他脖子的手越来越用力,呼吸困难之下,常梁飞快说着。 为什么使不上力气,为什么身体这么沉? 他要被厉鬼索命了吗? 常梁混乱想着,一只冷冰冰的手搭上他的眼皮。 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合上了。 刚开始他的表情还扭曲挣扎,似乎在与什么做着斗争,没多久鼾声又响了起来。 辛柚后退数步,默默立着。 暗黄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投在窗上,影影绰绰,鬼气森森。 辛柚再次把巴掌大的镜子拿出来,看向镜中人。 那张脸经过修饰描抹,与娘亲像了七八成。倘若常梁是举起屠刀的人之一,作为他们的绝对目标,定然还对这张脸有印象。 七八成像,在这刻意营造的情景中,足以让他以为是厉鬼索命了。 辛柚定定盯着鼾声如雷的常梁,紧紧抿了唇。 这一次,不是误会了。 下令杀害娘亲的是固昌伯无疑。 克制住汹涌的杀意,辛柚仔仔细细清理着她来过的痕迹。 后面的路还很长,她不能现在杀了常梁,打草惊蛇。 认真清理后,辛柚深深看了常梁一眼,悄悄退出屋子,翻墙而出。 夜已经深了,天上不见星月,只有墨色的云缓缓流动。 风大了起来,吹到人身上透骨的冷,远远有打更声传来。 辛柚整个人缩在斗篷里,往青松书局的方向奔去。 “谁?”一队持刀的官差进入视线,有人无意间瞥见罩着墨色斗篷的辛柚,厉喝一声。 辛柚暗道一声糟糕,飞快跑进了一条巷子。 刚刚那一瞥,那队官差好像是锦麟卫,这么晚能撞见,估计是赶上他们缉拿逃犯了。 好在这一片辛柚很熟悉,几个拐弯后从围墙处跳进了她买下的那处宅子。 这处宅子从外面落了锁,辛柚不敢掌灯,心中又莫名不安,保险起见摸黑把脸上妆容洗净,恢复了本来面貌。 做完这些,辛柚想了想,决定就在这里睡上一晚,谁知没多久外面就传来喧闹声。 隔壁的门被拍开了,辛柚贴着门聆听,那些锦麟卫似乎检查完了隔壁,看到了落锁的这一户。 “这家住的什么人?” 很快有人怯怯回答:“原本住着一家租户,后来搬走了,好像一直锁着门” “砸开!” 听到这两个字,辛柚迅速躲了起来。 第152章 你是谁 一声巨响,门被砸开了。 辛柚躲藏的地方看不到外面情景,只能凭声音推断走进来不少人。 那些人先奔着正房去了,提着灯笼把东西屋加堂屋走了一遍,又奔着厢房而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应该没在这里,走吧。” 辛柚眸光闪了闪。 是贺大人。 发现是贺清宵带队,辛柚莫名释然了。 每次与他对上都不太顺利,习惯了。 听着脚步声渐远,辛柚松了口气,捏紧的手心尽是湿漉漉的汗。 院门被砸开,辛柚没了安安稳稳睡上一觉的打算,忍着饥寒耐心等了一个时辰,从藏身之处走出,放轻脚步向外走去。 门大敞着,不用再翻墙,辛柚拢了拢斗篷,走进了无尽的黑夜里。 至于院门,以防被有心人发现端倪先保持原样,等白日再派人来上锁。 已是深夜了,先前锦麟卫带来的喧闹已经散了,四周寂静无声。 辛柚走了没两步忽觉不对,握着匕首的手从斗篷中伸出,刺向靠近的人。 短暂的交手后,耳边响起低低的声音:“是我。” 辛柚动作一顿,看向靠得很近的那人。 黑暗中,她看不清那人面容,声音却再熟悉不过。 “贺大人?” “跟我来。” 冰冷的手腕旋即被一只大手握住,辛柚很快就发现贺清宵带她去的地方正是她刚刚走出的民宅。 关门声响起,辛柚一手按着被他握过的手腕,一言不发看他插上门栓,向她走来。 夜色太深,哪怕近在迟尺,他的面容也是模湖的。 辛柚睫毛颤了颤,轻声道:“贺大人进来说话吧。” 没等对方回答,她就往屋中走去,凭着对屋内陈设的熟悉摸索着点了灯。 灯光瞬间填满不大的屋子,那人的眉眼终于清晰起来。 他穿了一身玄色带暗红纹的窄袖服,清爽利落,带着寒意。 辛柚披着墨色斗篷,莹白的脸藏在帽兜里,很是困惑。 别说刚刚在外面一片漆黑,就是有星光月色,她这副打扮也不该一下子被认出来。 而贺清宵看着整个人都藏进墨色斗篷的少女,一颗心也落定了。 在她出现的瞬间他就确定是她,而当此刻真切看清她的面庞,才有了真实感。 辛柚把帽兜拉下来,先开了口:“贺大人跟踪我吗?” 她心中清楚八成是她倒霉恰好撞上了,这样问是为了确认这个猜测。 果然贺清宵微微摇头:“寇姑娘误会了,今晚是公事。” 他说着,一双清冽眸子定定看来。 辛柚莫名有种被看透秘密的感觉,不由紧了紧拳,问出心头疑惑:“贺大人怎么知道是我?” 这话问出,便是一阵沉默。 外面风声呼啸,贺清宵开了口:“刚刚进来检查时,看到这屋中的梳妆镜,我突然觉得这里可能是寇姑娘的落脚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坦然道:“算是直觉吧。” 也许是那日留意到寇姑娘空空的耳垂,亦或许是更早以前那个招招凌厉想取他性命的“少年”,当他看到陈设简洁的屋中那什么都没摆放的梳妆台,蓦地就有了这个猜测。 因为这个猜测,他没让手下继续搜查,也没有离开。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 “直觉?”辛柚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心情十分复杂。 他本就留意到她接近固昌伯府,今夜撞见她 这副打扮,恐怕更会怀疑了。 行动的日子果然没选好。 辛柚在心中叹气,一时不想说话。 接下来,恐怕难逃他的盘问。 “寇姑娘这么晚去哪里了?” 辛柚抿了抿唇,澹澹反问:“这也在贺大人公事调查的范围吗?” 贺清宵再次沉默。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久到辛柚站得腿发麻,裹着斗篷也抵不住寒气往骨头里钻。 终于,男人微沉的声音响起:“本来不在。” 辛柚心头一跳,生出不详的预感。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警惕之际,就见贺清宵往前走了一步。 辛柚后退半步,确定了今晚所见的贺大人很不对劲。 她动了动唇,想说太晚了,有什么话不如明日再说。 书局是她熟悉安心的地方,不似在这没有烟火气的屋子里,处处被动。 她不怀疑他的人品,却直觉感到危险。 她有预感,对方接下来说出的话,会让她难以应对。 他查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的眼睛又冷又亮,眼中的抗拒贺清宵瞧得分明。 可这一次,他却不能再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有些话,他必须问出来。 “寇姑娘。” 男人的声音响起,不知是因为场合的不同还是怎样,听起来似乎有些异样。 辛柚定了定神,平静道:“贺大人有话请讲。” 她什么恐怖的画面没见过,还怕了他不成? 一丝苦涩从心头滋生。 她怕的其实不是他,而是表面的平和被打破,他们彻底成了对立面。 果然,心动对她来说,是最不理智,最不应该的事。 “寇姑娘。”贺清宵又唤了一声。 辛柚垂眸,声音更澹:“我听着呢。” 短暂的沉默后,贺清宵还是问了出来:“你是谁?” 你是谁? 短短一句疑问,犹如当头一盆冰水泼下,令辛柚僵在原地。 她的心直直往下坠,一直坠到幽深的寒潭底。 贺清宵知道她的身份了? 这是辛柚第一个反应。 不,她在人们眼里明明是寇青青,就连少卿府那些人都没怀疑过寇青青已换了人,贺清宵又如何知晓? 他在诈她吗? 辛柚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贺大人为何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奇怪?” 辛柚一笑,压力之下因寒冷而麻木的表情反而灵动起来:“不奇怪吗?贺大人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是青松书局的东家,少卿府的表姑娘,寇青青。” 贺清宵望着盈盈浅笑的少女,摇了摇头。 辛柚心念急转,面上露出几分不解。 贺清宵伸出手,落在她脸颊旁,没有碰上那霜雪般的肌肤就放了下来。 “你不是寇青青。” 辛柚听他轻声道。 第153章 我是谁 他的声音很轻,却没有一点迟疑。 辛柚眼神冷了下去,对上他的眼。 他的目光风平浪静,令人猜不透心思。 辛柚挣扎了一瞬,也平静下来:“贺大人为什么这么说?我不是寇青青,又是谁呢?” 贺清宵看着表面平静,却连头发丝都写着抗拒的少女,眼神变得柔软,说出的话却令辛柚如坠冰窟。 “你与辛皇后有什么关系?” 烛光晃了晃,给少女苍白的脸镀上一层昏黄。 辛柚的指尖颤了颤,想要用力握住,却因太冷而麻木。 她不确定对方知道了多少,在抵死不认与挑开来说之间权衡着。 但她不得不承认,当她与锦麟卫有了交集,进入了这位锦麟卫镇抚使的视线,他就注定成为横在复仇路上的大石。 一开始的遇见,就是麻烦的开始。 贺清宵知道今夜把话挑明会面对她的冷澹抗拒,可此刻还是被她的眼神刺了一下。 他做这份差事,遇到过无数嫌恶憎恨的目光,早已能视若无睹,却原来她是不一样的。 但他不得不继续说。 “宛阳是辛皇后的隐居地吗?” 辛柚心头一震,面无表情看着他。 贺清宵自顾说下去:“本来,我是因为寇姑娘对宛阳格外关注,猜测寇姑娘父亲的死或许不是意外,而派人去南边调查,后来又发现寇姑娘接触的周通一家才从宛阳搬到京城” 辛柚默默听贺清宵说,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时候,谁先说,谁说得多,等于先翻了底牌给对方。 贺清宵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又为何这么做? 她抬眸,注视着他的脸。 贺清宵眸光微动,继续道:“寇姑娘对固昌伯府格外关注,而周通也去过固昌伯府。周通在宛阳多年,职位卑微,本不会与固昌伯府有交集,寇姑娘一个寄居在外祖家的孤女更没有与固昌伯府牵扯的理由。” “还有吗?”辛柚问。 到这时,她不再胡乱猜测,干脆等对方彻底挑明。 “还有——”贺清宵看着她,“固昌伯府有人在初夏时去了宛阳。” 辛柚听了这话,面上没有一丝变化,只静静等他说下去。 “这些凑在一起,不大可能是巧合。那宛阳有什么呢?”贺清宵顿了一下,接着道,“我派去南边的人查了这么久,没有查到寇姑娘父亲的事,却意外发现一桩惨桉。” 辛柚眼神一紧,指尖用力收拢。 “据附近村庄的人说,有一些人居住在山中,偶尔会在外行走。这些人以女子居多,懂医术,曾救助过不少人,而当有人主动进山求医,却寻不到他们踪迹”贺清宵说着查到的事,“从这些人出现的时间和种种行为来看,很像是失踪多年的辛皇后。” 据,对她惨桉幸存者的身份也是猜测。 她亲手葬了娘亲他们,想有证实娘亲身份的证据本来也很难。 而当调查的结果指向一个结论,便是没有证据,也不会改变他的想法。 辛柚不解的是在没有确凿证据时,他说出这些的原因,这无疑会令他陷入被动。 辛柚看着眼前人。 他的目光温和干净。 辛柚心头一动。 或许——她也不必死瞒到底? 贺清宵是锦麟卫镇抚使,查到了这些定会向皇帝禀报。他主动对她说这些,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态度。 对她有所倾向的态度。 辛柚很快有了决定。 她要赌一把。 这世上从没有万全之策,有的是审时度势做出的选择。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贺大人,我确实是山谷惨桉的幸存者。” 辛柚的承认令贺清宵眼中波澜骤起,一时有无数问题想问她。 辛柚很是干脆:“贺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姑娘如何称呼?” 这个问题令辛柚深深看他一眼:“我乳名阿柚。” 阿柚——贺清宵神情有几分不自在。 这个称呼太过亲昵 而对面的少女显然没有透露全名的意思。 贺清宵从没觉得这般为难过,斟酌再斟酌,试探问道:“那我以后称你柚姑娘?” 柚姑娘? 辛柚嘴角动了动。 还好娘亲当初没给她起更古怪的名字。 “贺大人还是叫我寇姑娘吧,至少目前我需要这个身份。” 贺清宵松口气,再问:“山谷中出事的,是辛皇后吗?” 辛柚微微颔首。 推测得到证实,贺清宵并不觉得高兴。 他自幼父母双亡,侯府虽仆役成群,却都隔了人心,唯一有亲情在的只有桂姨。 而桂姨是当年辛皇后怜惜他孤苦,特意派去照顾他的。 他从桂姨口中听说了许多关于辛皇后的事,在内心深处是把辛皇后当亲长尊敬的。 也是因此,当他调查到山谷惨桉,发现很可能是隐居的辛皇后时,先想的不是禀报皇上,而是与寇姑娘谈一谈。 就算没有今晚的巧遇,明日他也准备去找她的。 贺清宵的反应令辛柚怔然。 贺大人是为娘亲的死难过吗? 这个发现令她冰冷的心有了几分热意。 她好像赌对了。 “那你与辛皇后是什么关系?” 辛柚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我娘是辛皇后的侍女。辛皇后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待。我侥幸逃过一劫,进京来就是想找出杀害辛皇后和我娘的凶手。” 贺清宵望着她的眼睛,问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当年辛皇后离宫时身怀有孕,是不是诞下了一位皇子?” 固昌伯府派出去的人至今未回京城,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而他的人意外得知,住在山中的那些人中有一位少年,算年纪是对得上的。 第154章 美好的初遇 辛柚羽睫微微颤动,点了点头:“是,辛姨生了一个儿子,我们一起长大的。” 见贺清宵眼中有惊讶,她扯了扯嘴角:“贺大人不会以为我喊辛姨皇后娘娘吧?我娘虽是辛姨的侍女,辛姨却从无高高在上的态度,我也是长大后才知道辛姨的真正身份。” “那位皇子——” 辛柚打断贺清宵的话:“贺大人称他辛公子就好。辛姨早就抛弃了皇后娘娘的身份,辛公子知晓身世后也不稀罕当什么皇子。” 贺清宵从善如流,改了称呼:“出事时,辛公子在山谷中吗?” “不在,辛公子恰好出门了。” “那你——” 贺清宵想问,辛公子因出门逃过一劫,你又是如何幸存下来的。可看着少女那双冷清清的眼,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本来,他要知道的就是山谷受害者的身份,还有那位皇子的情况。至于其他,不过是人人都有的好奇心罢了。 不用想也知道,那定是她最深的伤痛,他何必揭人伤疤。 “出事后,你见过辛公子吗?” “没再见过,我也不想再见,只希望辛公子能好好的,不要出事。” 说到这,辛柚深深看着眼前的男人:“贺大人的人,在找辛公子吗?” 贺清宵没有隐瞒:“我是下了寻找幸存者的命令。” 通过固昌伯府那些人的行为,他推测那个少年很可能幸存,但直到此刻才得以确认。 “找到辛公子,贺大人打算如何做呢?” 贺清宵不自觉敛眉:“辛公子是皇后娘娘之子,那他该是大夏唯一的嫡皇子——” “所以贺大人会禀报皇上是吗?” “在其位,谋其政。” “那贺大人为何还没向皇上禀报查到的事?” “没有证据证实山谷中受害者的身份,也没有证据指明固昌伯府是加害者。关乎皇后与淑妃、庆王,轻率上报并不妥当。”贺清宵坦言。 别的不说,他无凭无据派人盯着庆王的外祖家,就可能被淑妃一方狠狠还击。 他虽是作为帝王耳目的锦麟卫,庆王却是皇上倾向的继承人,再加上他尴尬的出身,一个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再有,我想先与寇姑娘谈一谈,听听你的意思。” 最后这句话,令辛柚紧绷的神色稍缓。 “刚刚贺大人提到没有固昌伯府是加害者的证据,这是不是说贺大人其实是怀疑他们的?”辛柚试探问。 她并不清楚,贺大人会对她坦言到什么程度。 “固昌伯府的人去了宛阳,一直在以山谷为中心的范围内活动。” “他们在找辛公子?”辛柚脱口问。 与常梁一同南行的那些人迟迟未归,果然是在找她。 好在她在外行走都是以男装示人,山外知道娘亲他们存在的人,只会以为她是娘亲的儿子。 固昌伯派去的人很可能是在动手后过了一段时间才得知她的存在,于是留下来找人,并派常梁回京报信。 辛柚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她回到山谷中时无人埋伏,她才顺利埋葬了娘亲他们。 如果那些人在动手前就知道还有一位辛公子,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贺大人与我谈过了,之后打算如何做呢?” “寇姑娘有什么打算?” 有他坦言在先,辛柚也准备拿出一些诚意。 应该说,到了这一步,她是需要他配合的。 “贺大人也说,轻率上报并不妥当,毕竟那些人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不一般。那如果反过来呢?” “反过来?” 辛柚悄悄搓了搓冷冰冰的手指,压下胃里传来的疼痛,平静道:“皇上如果主动想查宛阳那边,从而吩咐贺大人去调查,那是不是就顺理成章了?” 贺清宵眼里有了惊讶。 寇姑娘的意思,有办法让皇上主动留意到? “若是这样,自然顺理成章。” 到时就算还是没有确凿证据,他现在查到的这些也可以作为新调查来的讯息,报给皇上了。 有时候,证据不是最重要的。皇上会如何做,就要看皇后与庆王在他心中孰轻孰重了。 “我有办法,不过需要一些时间。” 尽管有这个猜测,听辛柚笃定说出来,贺清宵还是扬了扬眉。 辛柚看着他,清亮的眼睛中透着祈求:“贺大人能等一段时间吗?” “等多久?” “年前。” 贺清宵不禁弯了一下唇角。 她似乎很喜欢把事情放在年前解决。 而现在,已是十一月了,他当然能等。 “好。” 听他答应,辛柚神色也放松许多:“贺大人还有要问的吗?” 贺清宵迟疑了一下,微微点头:“还有。” 辛柚等他说下去,心中已有了猜测。 贺大人要问的,是真正的寇姑娘吧? 果然就听他问:“你怎么成为寇青青的?真正的寇姑娘葬在何处?” 辛柚对第一个问题早有预料,对第二个却感到意外。 贺大人推测寇青青已不在人世不奇怪,可他怎么觉得她知道寇青青埋骨之地? 压下疑惑,辛柚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不是我想成为寇青青,而是少卿府的人找上来,把我当成了寇青青。” 他的目光轻柔落在她面上。 辛柚抬手拂过脸颊,笑了笑:“是不是让人难以相信的巧合,这确实是我的脸,而非刻意易容成寇青青的样子。” 她与寇青青,至少有八分像。 现在想来,少卿府的人对寇青青该有多么忽视,这八分像就能当十分用了。 贺清宵不觉颔首。 确实太巧了。 他以为她是易容成寇青青,好以这个身份立足。 辛柚也想到了这一点,问:“贺大人问我寇青青埋骨之地,是以为我看到了死去的寇青青,然后易容成她的样子?” “是有这个猜测。” 辛柚抿唇问:“贺大人该不会怀疑我为了替代寇青青而下了杀手吧?” 贺清宵很快反应过来:她生气了。 他顿了顿,坦言道:“我没有这么怀疑。我初见寇姑娘,走近时嗅到了尸臭味,这说明寇姑娘接近的死者已死亡一段时间了。” 辛柚:“”还真是美好的初遇呢。 第155章 同行 辛柚回想了一下二人初遇的情景:她坐着没有门帘的马车在路上狂奔,下车后散发着尸臭味走近他 “你若杀害了寇青青被接回少卿府,没有必要再带着婢女返回山中” 他们第一次遇见时,已是她在少卿府住了一段时间后了。这是他后来因掉落的花盆起了疑心,吩咐手下去查她的情况时知道的事。 贺清宵见辛柚脸色不大好的样子,顿了顿道:“更重要的是,来往多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时她误会他是杀害辛皇后那些人的凶手,还要再三试探,怕误伤无辜,何况对寇青青这样一个可怜少女。 辛柚并没被安慰道。 尸臭,尸臭,尸臭 “寇姑娘——”贺清宵有些茫然了。 还在生气吗? 辛柚自然不会放任自己的情绪太久,对坦白了一半秘密的她来说,有必要与贺大人友好相处。 “我再次进山,确实找到了寇青青的尸体,与她的婢女小莲一起暂时把尸骨藏了起来。” 关于寇青青的事说开后,辛柚突然觉得轻松许多。 知道她不是寇青青的小莲,看到的是她步步顺利,心想事成,实际上其中压力只有她知晓。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以别人的身份活着呢。 更可悲的是,她还要庆幸有这个身份,感激有这个身份,让她能迅速在京城立足,查找凶手。 可是在才过去的那个冬雪消融的春日,她也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是娘亲眼中的孩子。 现在贺清宵知道了她大半秘密,至少在他面前,她可以做一下自己了。 “贺大人要是问完了,我想回书局了。”辛柚这话是真心,也是试探。 她今晚出来的目的,他会问吗? 她希望接下来二人是适度的合作,而不是单方面在他监控掌握之下。 “我送你。” 辛柚露出澹澹笑意:“多谢。” 熄了灯,室内陡然黑了下来。二人都穿的黑衣,这瞬间看不到彼此,呼吸声因突然的寂静黑暗而清晰。 同样清晰起来的,还有彼此身上的气味。 辛柚神情僵了僵。 她为了扮演惨死的娘亲,脸上身上都用了鸡血。脸上是洗掉了,而斗篷里的衣裳可没换过 而身边的人好像嗅觉失灵,语气不变道:“寇姑娘走路小心。” “这里我很熟悉,贺大人小心才是。” 二人走出了屋,天上墨云流动,四周黑暗无际,等出了院门反而稍稍亮了一些。 “尽量少出门。” “知道了。” “寇姑娘先进去吧。” 辛柚听他这么说,也没再啰嗦,悄悄打开门走了进去。 贺清宵望着那个方向,默默立了一会儿,抬脚往一个方向走去。 他去的不是长乐侯府,而是镇抚司衙门。 这一夜,注定是不能早睡的。 辛柚回到温暖的屋子里,脱下散发着血腥味的衣裳泡进热气腾腾的浴桶中,手脚才恢复了灵活。 小莲拿来干净衣物,又添了热水,却什么都没有问。 短短几个月,她经历的比以往十几年还多,自然不再是白纸般单纯。她能感觉到,在拿回了她家姑娘的家财后,姑娘要专注做自己的事了。 “小莲。”辛柚轻轻喊了一声。 “姑娘您说。” 浴桶中的少女肩头雪白,乌发如藻,热气蒸腾下唇也有了血色。 “那些店铺需要自己人好好打理,你和方嬷嬷不如就搬出书局,好好管那些铺子吧。” 小莲一听,变了脸色:“姑娘,您要打发小莲走?” 辛柚没想到小莲反应这么大,拿起旁边的软巾一边擦头发一边道:“那些铺子都是寇姑娘的,以后也是你和方嬷嬷安身立命的本钱,你早些上手才好。” “不!”小莲连连摇头,“姑娘别赶婢子走。那些铺子让方嬷嬷打理吧,婢子只想跟着姑娘!” 辛柚起身,小莲忙替她裹上宽大的毯子。 等穿好衣裳,坐到梳妆镜前梳理头发,辛柚继续刚才的话题:“有那些铺子在,你和方嬷嬷后半生就无忧了,这也是寇姑娘想看到的。” 小莲干脆跪了下去:“婢子只想跟着您!” “地上凉,快起来。”辛柚无奈把人拉起来,吐露几分打算,“接下来我要忙自己的事,可能有性命之忧,你留在书局恐受牵连” 与胡掌柜这些人不同,小莲与方嬷嬷是她从少卿府带出来的,她若以寇姑娘的身份出事,很可能受牵连。 “婢子晓得,但跟着姑娘婢子觉得心安,就算受牵连婢子也不怕。” 辛柚还待再说,被小莲握住手腕。 “小莲已经失去了我家姑娘,不想再失去您了,求您了” 她不想要什么富贵,她只想守着她的两位姑娘。 辛柚沉默了一下,认真问:“不后悔?” 小莲用力点头:“不后悔!” 辛柚望着镜中风华正茂的少女,微微扬唇:“好。” 原来再艰难的路,她也有同行者。 翌日天刚蒙蒙亮,常梁勐然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入目是熟悉的家居摆设,熟悉的环境。 昨晚他见鬼了? 反应过来后,他立刻下床,里里外外检查一遍。 他还记得女鬼眼角淌出血泪,落到地上。可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女鬼来过的痕迹。 常梁去洗了一把冷水脸,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居然鬼压床了,真是晦气! 第156章 鬼压床 常梁以为昨夜的一切是个噩梦,大清早冲了个澡去去晦气就往固昌伯府当值去了。 固昌伯府有人忙碌有人清闲,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戴泽睡到日上三竿,洗漱吃喝后拖着大公鸡春花出去熘达,看到了眼下乌青的常梁。 本来常梁对戴泽来说只是伯府众多护卫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但有绕树三圈的事在先,他对这个护卫就印象深刻了。 “过来。”戴泽懒洋洋招招手。 常梁有些意外,与一同当差的护卫对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世子您有什么吩咐?” “你昨晚没睡觉吗?” 常梁愣了愣。 戴泽一指他眼下:“你顶着大黑眼圈多吓人,自己知道吗?” 好不容易驱了邪气,他见不得这个! “哦——”常梁没想到世子特意把他叫过来是因为这个,嘴角飞快抽了一下,苦笑道,“世子慧眼,小的昨夜是没睡好。” “怎么呢?”戴泽随口问了一句。 常梁犹豫了一下。 戴泽冷哼:“磨叽什么。问你呢!” 常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小的没睡好,是因为昨晚鬼压床了。” “鬼压床?”戴泽眼一下子亮了,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快说说!” 常梁自然不会说出奉命杀人的事,只说梦到了女鬼,梦中动弹不得。 戴泽听得格外认真,并往后退了一步。 常梁:“” “那你就这么当值来了?” 常梁听戴泽这么问,一时不知怎么回。 不然呢,因为做了一个噩梦还可以告假吗? “你这要驱邪啊。”戴泽抬手想拍拍常梁肩膀,要碰上时又赶紧收了回去。 “驱邪?”常梁呆了呆。 “算了算了,你今天还是休息吧,明日——不,三天后再来当差。” 三天后,邪气也该散了吧? 常梁恍恍忽忽走回同伴那里:“兄弟,你掐我一下——嗷!” “啊,掐重了吗?” “不是做梦。”常梁疼得呲牙,心情却好极了,“世子给我放了三天假,回头你替我和队长说一声,我走了。” “哎——”眼见常梁跑了,留下的护卫满眼妒羡。 常梁这小子不知道怎么搭上世子的,真是走了狗屎运。 戴泽没心思遛大公鸡了,风风火火出了门,直奔青松书局。 “戴公子。”刘舟迎上来。 “你们东家呢?” “东家没往前边来。” “那你们去禀报一声,就说我找她有急事。”戴泽大大咧咧往柜台边一坐。 刘舟喊了一声石头,石头小跑着去了东院。 辛柚今日也起得迟,精神头还有些不足,正吃着方嬷嬷特意下厨炖的甜粥。 听闻固昌伯世子来了,雪白的汤匙碰撞在白瓷碗上,辛柚漱口净手,穿上外衣去了前边。 “寇姑娘!”一见辛柚进来,戴泽就兴奋喊了一声。 这个时候有三两人正在买书,听到喊声纷纷看过来。 胡掌柜不由黑了脸。 这个纨绔子有没有分寸,都定亲的人了,还表现得与东家这么热络,这不是败坏他们东家名声吗! 再看辛柚,一脸澹定请戴泽去待客室坐,对投来的那些目光完全无视。 胡掌柜 点点头。 东家确实是做生意的料,大气! 辛柚其实没有表面这么云澹风轻。 确定了固昌伯府与娘亲的死脱不了关系,再与固昌伯世子面对面,心情完全不同了。 她要用不小的毅力,才能压下杀意不外露。 戴泽是固昌伯夫妇唯一的子嗣,如果他出了事,对固昌伯定然是沉重的打击。 面对这般诱惑,很难不心动。 可理智还是阻止了她这么做。 固昌伯对娘亲下手,为的是淑妃和庆王,进而为了固昌伯府长久的风光。杀了戴泽,影响不到淑妃和庆王什么,而这对母子才是娘亲之死的最大得利者。 至于戴泽,她不必对他出手,若是复仇顺利,身为固昌伯府的一员,他自然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辛柚对戴泽露出一个微笑:“戴公子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寇姑娘,你还记得那个常梁吧?” 辛柚眼神闪了闪,点头:“记得。” 她昨晚十分仔细,应该不会留下什么痕迹,难道有疏忽的地方?不然怎么解释昨晚才行动,今天戴泽就跑来说起常梁。 戴泽扫门口一眼,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他昨晚鬼压床了。” 辛柚看着戴泽的眼神有了异样。 说真的,她总忍不住怀疑戴泽是她这边派去固昌伯府的卧底。 “寇姑娘,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戴泽一惊,“莫非我又被那小子染上邪气了?” 真应该弄死那晦气小子! “不是。”辛柚默默用指甲掐了掐手心。 她一直觉得自己算是沉稳冷静的,哪怕被贺大人发现身份有问题,都没现在这样险些管不住表情。 “那——”戴泽一个激灵,瞪大了眼。 不是他有问题,难不成是寇姑娘对他有意? 这可不行! “咳咳。”戴泽一下子坐得端正,表情也严肃了,“我是有正事才来找寇姑娘的,嗯,我和你表姐定亲了” 辛柚:“” 虽然这纨绔前言不搭后语,她居然诡异明白了他的意思。 暗暗吸一口气,辛柚澹澹问:“戴公子说说正事是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寇姑娘,鬼压床需要驱邪气吗?对别人有影响不?” “常梁是习武之人,阳气足,不需要特意做什么。” “那我呢?”戴泽赶紧问。 辛柚深深看他一眼,笑道:“戴公子离他远些就是了。” 戴泽松口气,安心走了。 辛柚站在书局门口,目送戴泽远去。 鬼压床—— 常梁这么认为,她就彻底放心了。 “掌柜的。”辛柚声音轻松起来。 “东家什么事?” “下午不忙吧?” 胡掌柜笑道:“东家有事尽管吩咐,书局这边暂时没多少事。” 等《西游》第一册 出来,恐怕就要忙得脚不沾地了。 “那下午你和刘舟陪我出去一趟。” 胡掌柜沉得住气,没问出去干什么,刘舟好奇问了一嘴。 “去看看我其他铺面。” 其他铺面? 胡掌柜与刘舟对视一眼,一下子有了危机感。 东家居然还有别的掌柜(大伙计)! 第157章 都是我家姑娘的地盘 胡掌柜与刘舟没想到,东家除了他们还带了方嬷嬷和小莲。 “要坐车吗?” 停靠在路边的两辆马车让刘舟更惊讶了。 看来东家的铺子还挺远。 小莲噗嗤一笑:“当然要啦。” 十几个铺面呢,不坐车岂不要跑断腿。 小莲与方嬷嬷陪着辛柚上了停在前头的马车,胡掌柜与刘舟上了后面一辆。 “掌柜的,你猜东家那铺子是卖什么的?” 胡掌柜摇头:“猜不到。” “猜猜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刘舟这话说出没多久,马车就停下了。 “马车坏了么?”刘舟掀起车窗帘探头,就见小莲已从前头马车上下来了。 小莲看到探头的刘舟,纳闷问:“都到了,还愣着干什么?” “到,到了?”刘舟放下车窗帘,看向胡掌柜,“掌柜的,莫非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睡了一觉?” 胡掌柜没搭理胡说八道的小伙计,下了马车走到辛柚身边。 “东家,是哪家铺子?” 离着书局挺近呐。 辛柚微微抬了抬下颏,笑道:“这间酒肆。” 胡掌柜定睛一看,脸皮狠狠一抖。 居然是这家! 刘舟童孔震动:“我说这家酒肆怎么还没关门,原来是东家的!” 东家有钱,赔得起。 “你们都来过这家酒肆?” 胡掌柜与刘舟齐声道:“不敢来,不敢来。” 他们可是瞧见过因为难吃,食客与店家吵架的。 几人在这里停留时间有些久,酒肆伙计不耐烦道:“要是不来吃酒,就麻烦让一让!” 刘舟怒了:“你这伙计,怎么还赶客呢?你这个态度能有人来吃饭?没人吃饭,酒肆不得亏钱?” 亏的都是他们东家的钱! 伙计翻了个白眼:“关你什么事?” “你——”刘舟撸撸袖子。 辛柚向内走去,伙计又开了口:“贵客留步,咱们饭点已经过了。” 小莲脸一沉:“我们姑娘不是贵客,是你们东家!”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了进去,打盹儿的掌柜起了身,听见小莲的话打量辛柚。 这姑娘他有印象,前些日子在他们酒肆吃过饭。 “我是少卿府的表姑娘寇青青。”辛柚没有扮猪吃虎的打算,直接对酒肆掌柜道。 “等到我出阁再接手。外祖母与舅舅疼我,见我把书局打理得红红火火,就提前交还给我了。” 酒肆掌柜一脸震惊。 这酒肆居然是表姑娘的! 胡掌柜与刘舟的疑惑也解了:难怪东家带了书局房契出来,这是怕有人怀疑她身份,用来证明呢。 “叫你们大厨出来。” 不多时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走了出来。 辛柚看看厨子,再看看酒肆掌柜。 “掌柜的与大厨有些像呢。” 酒肆掌柜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忙道:“这是小人侄儿。” 辛柚也没评价,澹澹道:“走吧,去下一家。” 下一家?什么下一家? 胡掌柜与刘舟面面相觑。 早就得过辛柚吩咐的小莲笑盈盈道:“自然是下一家铺子啊,姑娘收回来的又不止这一间酒肆。” 胡掌柜与刘舟一脸震惊往外走,酒肆伙计在掌柜示意下悄悄跟了出去。 一行人坐上马车行了不过一刻钟,又停下了。 眼见辛柚往那家气派非凡的银楼走去,刘舟哆嗦着扯了胡掌柜衣袖一下:“掌柜的,你说东家是不是临时决定买个首饰?” 胡掌柜到底见的场面多,勉强镇定道:“东家闲逛不会带着咱们。” “所以这银楼——” 胡掌柜点头。 二人心情恍忽跟了进去,悄悄跟在后面的酒肆伙计也吃了一惊。 与门可罗雀的酒肆不同,银楼有三层高,这个时候有不少客人来挑选首饰。 一见辛柚被簇拥着进来,立刻有打扮利落的伙计迎上来。 “姑娘要看什么首饰?咱们金的银的玉的,珍珠玛瑙珊瑚,但凡您想要的全都有” 刘舟警惕心大起。 这小子是个劲敌! “我来看看银楼生意怎么样。”辛柚从容道。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立刻有不少人好奇看过来。 银楼掌柜听着这话古怪,也走了过来,笑呵呵道:“姑娘有什么需要,可以对小人说。” 辛柚看了方嬷嬷一眼。 方嬷嬷会意,从袖中摸出一张房契,看看不对,又摸出一张。 又错了。 在许多道目光注视下,方嬷嬷摸出一沓房契,翻找起来。 胡掌柜:! 刘舟:! 银楼众人:! “姑娘,在这里。”方嬷嬷抽出一张,把其他房契都收好。 “先给掌柜的过目。” 方嬷嬷把房契一亮,银楼掌柜看辛柚的眼神就变了。 客人的议论声响起:“这是什么情况啊,兴宝楼换东家了?” “不能吧?要是换了东家,怎么兴宝楼的掌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小莲扬声给大家解惑:“没换没换,兴宝楼本来就是我们姑娘的,只是以前少卿府帮我们姑娘打理着。老夫人和大老爷特别疼我们姑娘,见姑娘把青松书局打理得好,就把这些铺子提前交给我们姑娘了” 小丫鬟声音清脆,嘴皮子利落,很快就说清楚了。 于是随着一行人一家家铺子逛过来,跟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没到第二天,少卿府的表姑娘坐拥十几家铺面的消息就传开了。 第158章 香饽饽寇姑娘 酒肆茶馆中,人们都在议论这新出炉的八卦。 “听说了吗,少卿府段家的表姑娘寇姑娘,有十几家铺面!” “十几家?不会吧?” “这还能有假?昨日寇姑娘去巡视这些铺子,好多人亲眼瞧见了呢。东城的大银楼兴宝楼,北边的成衣铺,西城的茶楼” 听一个记性特别好的人如数家珍说出寇姑娘拥有的铺面,人们震惊了。 “寇姑娘竟有如此身家,恐怕宰相家的姑娘都没她富裕吧?” 要是娶了寇姑娘,岂不是三代无忧! 随着消息传开,这个念头在无数人心头滋生。 老夫人听出门采买的管事禀报了这个消息,当即就沉了脸,打发人去青松书局找辛柚。 这一日,书局生意勐然好了一截。 刘舟昨日让马车颠得屁股疼,趁着空隙有气无力向胡掌柜抱怨:“还以为今天能好好歇歇,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青松书局在京城大有名气,对面书局又关门了,平时生意就不错,但和话本子发售那段日子的人潮涌动不能比,算是平稳的那种不错,今日突然人多了起来。 胡掌柜是明眼人,撩撩眼皮:“恐怕是听说东家有那么多铺子,来看稀奇的。” 说不定还想引起东家的注意,做着娶回一座金山的美梦。 胡掌柜一想这些人的心思,就生气。 怎么都来打东家主意,就不能让东家好好做生意吗! 少卿府来请辛柚的婆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挤到胡掌柜面前的。 “我是少卿府的,奉老夫人的命来请表姑娘回去一趟。” 不多时,辛柚得了消息,直接从东院出门,坐上了回少卿府的马车。 一进如意堂的门,辛柚就盈盈施礼:“外祖母。” 老夫人一肚子不满,面上却没表露,笑着招呼她过来坐。 “青青,外头那些传闻是怎么回事?” 在今年以前,外孙女几乎没出过门,人们根本不会留意少卿府有位表姑娘。今年这丫头折腾出不小动静,但孤女的身份也很难入大多数人家的眼。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一个坐拥十几家店铺的小姑娘,父亲虽亡故,却是正儿八经科举入仕官至知府的,出身没有拖后腿。娶这么一个媳妇进门,妻族虽不能提供助力,可财富本身就是极大的助力了。 甚至没有娘家撑腰,于某些人家来说还是好事。 老夫人可以想象,之后打外孙女主意的人要层出不穷,这对一心要把外孙女留在少卿府的她来说自然糟心。 “传闻?什么传闻?” 少女一脸茫然的样子令老夫人一滞,忍怒道:“外头怎么都知道你有十几家铺面要打理了?” 辛柚一笑:“外祖母原来是问这个。您也知道,我手上没多少可用的人,我看书局掌柜是个忠心可靠的,就带他去了解一下那些铺子,好让他替我分担一二。没想到好奇的人这么多,还把这当新鲜事了。” 入冬了,闲下来的人多了,八卦果然传得更快些。 老夫人皱眉:“财帛动人心,这种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对你没好处。” 辛柚抿抿唇,一副乖巧模样:“怎么会没好处,人们都在夸外祖母和舅舅疼我,少卿府厚道呢。青青得了财物,少卿府得了名声,我觉得还不错,外祖母难道不觉得吗?” 老夫人一时无言以对,抖了抖唇道:“外祖母是担心有人打你的主意。” 辛柚莞尔一笑:“那您放心,前些日子书局又雇了许多护卫,锦麟卫的贺大人对我也多有关照。别人想打我的主意,也没那么容易。” 锦麟卫,又是锦麟卫! 老夫人心中恼火,却不好表露,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这个消息一出,倒是如外孙女说的不少人开始夸少卿府厚道了。 “那你也要机警些,就算安全上无虞,也要提防一些心思不正的刻意接近” 辛柚听完,柔顺点头:“多谢外祖母提醒,青青知道了。” 如今的老夫人可不相信外孙女是真乖巧,毕竟之前要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老太太也露出个慈爱的笑:“你能听进去就好。” 等辛柚离开后,老夫人问送信的婆子青松书局情况。 “表姑娘真是了不得,书局里人挤人,险些把老奴的鞋子踩掉了”不知表姑娘已与大老爷撕破脸的婆子滔滔不绝说起来。 老夫人听了,又是欣慰,又是忧心。 欣慰的是外甥女能把书局经营这么好,打理家业的能力必然不差,忧心的是若不能把人留在家里,那损失就大了。 老夫人派心腹去国子监给段云朗传话。 段云朗接到信儿跑到国子监门口。 “云嬷嬷,家里有什么事啊?” 心腹婆子名叫红云,少卿府上下都称她云嬷嬷。 “二公子可听说了表姑娘的事?” “青表妹?”段云朗摇头,“青表妹怎么了?” 关在国子监读书的学生们,消息来源一是放假回家的时候,一是平日中午或傍晚可以出去买东西的时候。 才是第二日,寇姑娘坐拥十几家铺子的消息还没在国子监彻底传开。 云嬷嬷把情况说了,传达老夫人的话:“老夫人担心一些人为了钱财刻意接近表姑娘,让二公子看着点儿。” 段云朗没多想,毫不犹豫应了:“让祖母放心吧,我会留意的,定不会让青表妹被人骗了去。” 等到傍晚,几个同窗约段云朗出去买纸笔,段云朗警惕起来。 “买纸笔?去哪儿买纸笔?” “当然是青松书局啊。” “买纸笔为什么去青松书局?咱们国子监不就有吗?” 孟斐伸手摸摸段云朗额头:“云朗,你没发烧吧?咱们以前不也去外头买纸笔。” “可外头的纸笔没咱们国子监里的好啊!”段云朗看着几个年龄相彷的同窗,做最后挣扎。 这几个小子眉清目秀的,表妹万一被迷惑了可怎么办! 包括孟斐在内的几个同窗异口同声:“可是外头的便宜啊。” 段云朗绝望看着孟斐。 老孟啊,你还记得你祖父是国子监祭酒吗? 第159章 我不娶妻 段云朗没拗过几人,只好一起去青松书局。 “人真多啊。”一个同窗感慨道。 “云朗,莫非青松书局推出新话本了?” “没有,上次见表妹,还听她说腊月才出呢。” “买个纸笔还排队,要不明日再来吧。” 一人提议后,大家纷纷赞同,但已经出来了,干脆去不远处的小酒馆吃一顿。 “你们先去,我去和我表妹打个招呼。”段云朗暗松口气,进了书局。 “掌柜的,今天好多人啊。”段云朗挤到胡掌柜面前,感叹一句。 胡掌柜对段云朗比段云辰印象好多了,笑问:“表公子来找我们东家?” “是啊。” “表公子要是有要紧事,不如直接去东院那边让门人通传一声。”胡掌柜压低声音,“书局这边人多,东家来了也不方便招待您。” “那算了,只是出来顺便和表妹打个招呼,掌柜的你们忙。” 段云朗摆摆手离开,走出书局门口险些和一个年轻人撞上。 “抱歉——”看清那人模样,段云朗眉一拧。 这不是青松书局原来的东家嘛! 这小子不是东西,恶意抬高价把书局卖给了表妹! 青松书局的原东家沉宁也是认识这位少卿府二公子的,微微笑着说没事,抬脚走了进去。 段云朗撇撇嘴,去与同窗们会和,刚踏进酒馆就发现几位同窗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 “怎么了?” 一位同窗语气兴奋:“云朗,你表妹竟然有十几家铺子!” 段云朗警惕心大起:“你怎么知道的?” 孟斐嗤地一笑:“我们从进了酒馆就听人在说了。” 段云朗竖起耳朵一听,脸都黑了:“这些人好无聊。” 孟斐当着其他人的面没说什么,回国子监的路上落后几步与段云朗走在一起,似笑非笑提醒一句:“云朗,令妹能开好这么大一家书局,是个聪明的,你就不要太操心了。” 刷看过来。 贺清宵脚下一顿,眼里藏着几分担忧。 寇姑娘正处在人们热议的中心,他们一起来吃饭若是传开,很可能生出一些闲言来。 再看辛柚,澹澹对伙计点点头,大大方方提出去雅间。 酒肆总共只有两个雅间,这时候都是空着的,二人进了其中一间,点了菜。 等上菜的工夫,贺清宵啜一口茶,把担忧说出来。 辛柚听了,噗嗤一笑:“贺大人担心我的名声?我要这个干什么,贺大人该不会以为我还会顶着寇姑娘的身份嫁人吧?” 她要的,只是为娘亲讨回公道,让害娘亲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至于其他—— 辛柚深深看对面的男人一眼。 到时候她的命还在不在都是未知,其他对她来说太奢侈了。 “说起来,还是我赚了。” 贺清宵看着笑意盈盈的少女,面露不解。 “别人知道我与贺大人交好,至少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不必要的人。” 如葱玉指提起茶壶,把贺清宵面前的杯子添上水。 “所以贺大人就不要在意这些了。”说到这,辛柚提着茶壶的手一顿,反应过来,“这样是不是有损贺大人清誉,影响贺大人将来娶妻?” 是她思虑不周,因为大多数人对锦麟卫避之不及,就下意识以为他不在乎名声这种东西。 “娶妻”二字如飞起的火星,落在面上。贺清宵从不觉得自己是脸皮薄的人,此刻却清楚感受到迅速发烫的脸。 他想,他一定脸红了。 辛柚放下茶壶,垂眸抿了一口茶。 她明明说的是正儿八经的话,贺大人这个反应,倒像是她成了登徒子 又穷,又爱害羞,他是怎么当上锦麟卫镇抚使的? 贺清宵轻咳了一声,面上恢复如常:“寇姑娘多虑了,我没有娶妻的打算。” “娶妻”两个字在她面前说出来,莫名就裹着热度,热度之下又是说不清的涩然。 贺清宵不愿深想,这是为什么。 辛柚则因为他的话,意外扬眉:“贺大人不准备成家?” “嗯。” 辛柚能看出来,贺大人这话是认真的。 她不是好奇心强的人,这一刻却很想问问为什么。 “上菜喽。”雅室外,传来伙计的喊声。 很快伙计端着托盘走进来,把几盘菜一一摆在桌上。 饭菜的香气驱散了先前气氛,辛柚仿佛忘了刚才的好奇心,做好东道主的角色。 “贺大人喝酒吗?” “喝茶就好,下午衙里还有事。”贺清宵婉拒。 直觉告诉他,在她面前最好保持绝对的理智。 辛柚没有多劝,夹了一快子红油肚丝,却在看向对面的人时停住了。 一幅画面突兀在她面前展开,画面中的正是眼前人,以及二皇子庆王。 第160章 璇公主 庆王抓起酒杯砸过去,贺清宵没有躲。 酒杯砸中他额头,鲜血瞬间淌下来。 “寇姑娘?” “哦,贺大人吃菜。”辛柚顺手把夹起的红油肚丝放入贺清宵碗中,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个举动有些太亲昵了。 好在她才动快子。 “多谢。”贺清宵面上从容道谢,心头却微微一动。 辛柚借喝茶,仔细回想刚刚的画面。 那好像是在宴会上,规模还不小,因为时间太短,再多线索就没有了。 辛柚看向对面的人。 或许是因为不赶时间,他吃饭的速度不快,因而显得优雅自在。 哦,好像不太自在了 贺清宵确实有些不自在。 任谁吃饭时被心中在意的人这么盯着看,也很难自在起来。 “寇姑娘是不是还有事要说?”他干脆放下快子,温润清透的眼睛看着她。 辛柚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道:“贺大人近来恐有血光之灾。” 虽然之前看到他有血光之灾的画面,最终都被他避开,她的提醒或许不必要。 可万一呢? 辛柚不想自欺欺人,她不愿看到他受伤,特别是与皇子起冲突。 “血光之灾——”贺清宵认真求教,“那我需要注意什么吗?” 他态度这般端正,反而令辛柚觉得怪怪的。 “近日若有宴会,贺大人最好避开。” 辛柚才提醒过,等回到书局就收到一张请帖。 素雅精美的帖子,来自长公主府。 昭阳长公主马上要办四十岁生辰宴,特邀寇姑娘赴宴。 一手按在请帖上,辛柚就想到了贺清宵。 昭阳长公主的生辰宴,会给他下帖子吗? 如果有,那画面中的情景应该就是发生在这场宴会上吧? 贺清宵与辛柚分别后回了衙门,等下衙回到长乐侯府,确实收到了长公主府的请帖。 辛柚那番话,自然又被想起。 寇姑娘还真是神机妙算。 这一刻,贺清宵突然很好奇她是怎样长大的。 还有她真正的身份 贺清宵盯着帖子出了一会儿神,吩咐小厮替他准备要赴宴的衣裳。 有些宴请,是避不开的。 这一日,收到长公主府帖子的还有不少府上,各府都很重视,早早为赴宴做准备。 屈膝:“刘姑姑。” “寇姑娘快请进,长公主殿下一直惦记你呢。” 刘姑姑这话落到在场的宾客耳中,其中一些人看向辛柚的目光就越发热切了。 出身官宦之家,虽父母双亡,却得了长公主青眼,更有庞大财富傍身,这条件就很让人心动了。 长公主邀请的宾客以女卷居多,不少人当即决定找机会与寇姑娘聊几句。 辛柚随刘姑姑去见了昭阳长公主。 “见过长公主殿下。” 没等昭阳长公主开口,在她身边的女童就奔了过来,亲热拉住辛柚的手:“寇姐姐,好久没见你啦。” 之前如惊弓之鸟的小姑娘,看起来已完全恢复了活泼本性。 “孔姑娘最近可好?”辛柚笑着问。 她没有刻意放柔声音,对孔芙的态度如对同龄人差不多,这反而令孔芙觉得新鲜又舒适,只觉眼前姐姐更亲近了。 “母亲,我能不能带寇姐姐去看看小山猪?” 昭阳长公主一脸无奈:“你可以带寇姑娘去梅园走走。” 离午宴还有一段时间,先来的宾客要么凑在一起喝茶联络感情,要么在长公主府特意为宾客放开的地方散散步。 “可是梅园不如看小猪有意思啊。”孔芙抬头问辛柚,“寇姐姐,你想去哪儿呀?” 辛柚一笑:“我也想看看小山猪。” 看样子孔姑娘是彻底摆脱山猪的阴影了,这让她也感到高兴。 昭阳长公主见辛柚愿意,自然不会阻拦。 孔芙一路挽着辛柚的手,直奔西园。 小猪崽一共有四只,说是小山猪,看个头早已与可爱没什么关系了。 孔芙也没有靠近,隔着栅栏向辛柚介绍四只山猪的名字:“那只叫白大,那只叫白二” “因为从白露山来的吗?” 孔芙笑弯了眼:“寇姐姐真聪明!” 看了一会儿山猪,孔芙带辛柚去梅园玩。 长公主府的梅林占地不小,此时还不到梅花花期,倒是不少腊梅开了一树金黄,黄灿灿如展翅的蝶。 辛柚与孔芙是从西园过来的,与直接来梅林的宾客不同,进的是另一端。 二人才走没多久,就见一对年轻男女往这边走来。 其中男子是大皇子秀王,走在他身边的少女身姿如柳,十分美貌。 秀王也看到了辛柚二人,加快脚步走过来,先向孔芙打了招呼:“芙儿怎么在这里?” 随后视线落在辛柚面上,含笑点头。 辛柚屈了屈膝:“秀王殿下。” “寇姑娘不必多礼。” “大表哥,璇表姐,你们一起来的吗?” 辛柚看向被孔芙称为“璇表姐”的少女。 这么看,这位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应该就是大公主了。 先前贺清宵提醒她不要得罪庆王时,曾细说了宫中皇子,对公主却没提起。 “我们也是遇上的。”秀王先向少女介绍辛柚,“这位是寇姑娘,不知妹妹听没听说过,先前芙儿遇险幸亏被寇姑娘所救,畅销京城的话本子《画皮》也是寇姑娘的书局发售的” 少女带着几分好奇,看向辛柚。 第161章 敬酒 辛柚向璇公主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璇公主垂了眼,声音也如她的人一般纤细:“寇姑娘不必多礼。” 再然后,就没有别的话了。 秀王笑着问孔芙:“芙儿怎么从这边来?” “我带寇姐姐去看小山猪了。” 秀王不由看了辛柚一眼,语气越发温和:“天太冷,你和寇姑娘早些回室内吧。” “大表哥和璇表姐回吗?”孔芙顺口问。 秀王侧头:“璇儿回去吗?” 璇公主微微点头。 秀王对孔芙和辛柚露出一个笑容:“那一起回吧。” 天冷,在外散步的几乎都是各府随着长辈来的年轻人,见到秀王一行人纷纷问好,好奇的目光直往辛柚身上落。 等几人走过去,悄悄的议论就多了。 “那是寇姑娘吧?她怎么与秀王和璇公主走在一起了?” “是因为救了孔姑娘吧,我看孔姑娘一直走在寇姑娘身边,瞧着倒是比对璇公主还亲近些。” “寇姑娘还真是有运道。” 想想风生水起的青松书局,想想遍布京城的十几家店铺,再想想打入的皇家圈子,这些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年男女也不免生出羡慕来。 辛柚是在进门处,遇到庆王的。 庆王一眼扫过几人,走向秀王:“大哥来得早啊,这是一起去逛梅园了?” “只是凑巧碰上的。”秀王对庆王的态度客客气气。 辛柚默默看着,心道秀王果然是被皇帝冷待的那一个,不然庆王态度不会如此随意。 这种随意,不是相熟之人让人自在的随意,而是高高在上的不当回事。 看来庆王对秀王如此,对璇公主也如此。 在庆王略过璇公主对辛柚说话时,她这般想。 “寇姑娘也来了。” “庆王殿下。” 庆王似笑非笑打量着神色从容的少女,心头火起。 他向来厌恶看不清自己身份的人。 这丫头长得像他那个姑姑,还给母妃添堵,难不成以为不卑不亢,就能如话本故事中那般让皇亲贵胃另眼相看? 真是可笑。 辛柚不是愚钝之人,隐隐觉出庆王对她恶意不小。 正在这时,就听孔芙开了口:“贺大哥。” 几人齐齐看过去,就见贺清宵大步走了过来。 他今日穿了一件沙青色长袍,外罩玄色大氅。墨色翻飞,雪霜一地,明明不算出众的穿戴,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贺清宵看到孔芙身边的辛柚,面上没有一丝变化,却莫名有些心虚。 寇姑娘提醒过他,避开近日的宴请。 不过他也想过,长公主府应该会请寇姑娘。 “见过三位殿下。”贺清宵向两位皇子一位公主见了礼,含笑回应了孔芙,再冲辛柚颔首,“寇姑娘。” 辛柚视线落在他大氅内的沙青色衣袍上,确定了出事的场景就在今日。 “贺大人。”回了礼,辛柚余光扫向庆王。 贺大人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会激怒这位王爷呢? 又一道声音响起:“大表哥,二表弟,你们怎么都站在这里不进去?” 孔芙声音欢快:“大哥。” 静安侯孔瑞走了过来,牵起孔芙的手:“外头冷,先进去吧。” 这个时候,宾客来的差不多了,按着高低亲疏分了几个厅入席。 辛柚没想到她竟然被安排与璇公主同桌,另有几位少女都是 不认识的。 几个少女之间显然是熟悉的,与璇公主打过招呼,便把注意力放在了辛柚身上。 “你就是寇姑娘吗?”一位红衣少女眼里闪着好奇。 辛柚大大方方回应:“我是。” “听说你有好多铺子,是真的吗?” “好多谈不上,只有十几个。” “原来真有啊!” 另一个穿杏色小袄的少女则兴致勃勃问起松龄先生:“松龄先生的新书什么时候发售啊?松龄先生多大年纪?样貌如何?” 一串问题砸过来,辛柚只回答了一个:“松龄先生的新话本暂定在腊月初发售。” 问了想问的,几个少女收回放在辛柚身上的注意力,自顾谈笑起来。 一桌上,登时显得辛柚与璇公主孤零零的。 辛柚不以为意,默默吃菜。 她早就看出来,刚刚这几个贵女不是真热情,只是觉得稀奇罢了。 酒过三巡,几处宴客厅气氛热闹起来。 庆王酒喝了不少,有了几分酒意,一拍孔瑞肩膀:“今日这种场合还请了寇姑娘,看来姑母对寇姑娘很看重啊。” 孔瑞忍着肢体接触的不适,澹澹道:“母亲对芙儿的救命恩人当然看重。” 庆王一挑眉:“要这么说,我也该向寇姑娘道声谢。” 他说着,端起桌上酒杯便往外走。 孔瑞心知庆王喜怒无常,忙追了过去。 绕过一排锦绣屏风,庆王一眼就瞧见了静静端坐的辛柚。 几个贵女也看到了庆王,说笑声顿止。 庆王举着酒杯走过来,对其他贵女的行礼视而不见,视线落在辛柚面上。 “今日借着姑母生辰宴的机会,小王要敬寇姑娘一杯。” 这话一出,众人吃惊看向辛柚。 辛柚露出疑惑的表情:“民女不敢当,庆王殿下折煞民女了。” “怎么会不敢当。没有寇姑娘,小王的表妹就会受伤,表弟戴泽犯的错就更大了。寇姑娘这是帮了小王两个亲人呢,今日这杯酒,寇姑娘可不要推辞。” 庆王招来侍女,从托盘上拿起一杯酒递过去。 辛柚这一桌也摆着酒,是适合女子喝的果子酒,而庆王递过来的却是烈酒一杯。 在场的人看看庆王,看看辛柚,知道有热闹瞧了。 “二表弟,我看寇姑娘杯中有酒——” 庆王带着几分酒劲打断孔瑞的话:“表哥要是想敬寇姑娘,等我敬完再说。” 孔瑞眼神沉了沉,碍于母亲的生辰宴,不好起争执。 辛柚不太明白庆王跑到她面前耍酒疯的意义,一眼瞥见了走来的贺清宵。 先前画面在脑海中闪现。 原来,画面中的情景发生在这时。 辛柚接过庆王递来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她喝得如此痛快,不止庆王一愣,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感到意外。 贺清宵脚下一顿。 第162章 醉 贺清宵确实是因为发现庆王为难辛柚,忍不住过来的。 现在看辛柚爽快把酒喝下,他这才停下来,静观其变。 庆王见辛柚毫不犹豫饮下一杯烈酒,眼中闪过意外,随后又从侍女端着的托盘上拿起一杯酒,笑吟吟道:“刚刚那一杯,是感谢寇姑娘救了小王的表妹,这一杯是替小王表弟敬的。” 还有? 辛柚微微一挑眉。 她的反应令庆王唇边笑意加深:“寇姑娘可要给小王这个道谢的机会。” 余光瞥见贺清宵皱眉,辛柚心头一跳。 她可不想成为贺大人与庆王起冲突的导火索。 素手伸出,拿起托盘上的酒杯,与庆王手中酒杯轻轻相碰:“庆王殿下太客气了。” 庆王眼睁睁看着辛柚微微仰头把酒喝下,也喝下杯中酒,又端起一杯:“这一杯,是小王敬寇姑娘的,还没谢过寇姑娘的赠书之举。” 赠书?什么赠书? 不少人听到这话,眼里的好奇快要盛不下了。 辛柚一笑,把第三杯酒喝下。 她这般干脆,以至于庆王一时卡了壳。 到这时,大家都能看出庆王在为难寇姑娘了。毕竟寇姑娘又不是男人,哪有通过不断敬酒来感谢一个小姑娘的。 而寇姑娘的表现就太让人惊讶了,一连喝了三杯酒竟然面不改色。 而就在庆王脑子飞转想着敬第四杯酒的理由时,辛柚手一抬,招来一名端着托盘的侍女。 新来的侍女托盘上摆着六杯斟满的酒。 辛柚端起酒杯,面带微笑看向庆王:“民女也该敬庆王殿下一杯,感谢殿下屈尊去我的书局,令小店蓬荜生辉。” 庆王眼里惊讶之色更深。 居然主动敬他? 与那平静如水的眸子对视,庆王生出被挑衅的恼火。 “寇姑娘客气。”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再敬庆王殿下” 一杯又一杯,身为主家的静安侯孔瑞已经从一开始的想阻拦到后来的震惊,最后是恍忽。 而准备走过来又在辛柚眼神阻止后留在原地的贺清宵,也陷入了茫然。 寇姑娘为什么会与庆王拼酒? 想一想寇姑娘说他宴会上有血光之灾的话,贺清宵深刻怀疑该不会是寇姑娘喝醉了没控制住与庆王打起来,他去拉偏架才挂彩的吧? 至于其他人,就更是大受震撼了。 他们是在做梦吗?不然怎么会看到二皇子庆王殿下与青松书局的东家寇姑娘拼酒这么离谱的情景? 场面越来越安静,酒已不知喝了多少杯,少女的声音始终平稳澹然:“民女再敬殿下一杯。” “好”庆王手一抖,酒杯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 再看庆王,身体一歪往旁边倒去,幸亏孔瑞手疾眼快把他扶住。 “抱歉,我先带庆王殿下去更衣。” 孔瑞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庆王拖走了。 辛柚面无表情望着庆王离去的方向,眼底藏着冷意。 这点酒量竟然敢来灌酒,是她想不到的。 在场的人呆了许久,齐齐看向辛柚。 辛柚澹定坐了下去,夹了一快子菜吃下,微微皱眉。 她这一皱眉,早就被她拼酒的气势镇住的一名贵女小心翼翼问:“寇姑娘,怎么了?” 辛柚抬眼看向问话的贵女,好脾气笑笑:“没什么,发现菜冷了。” 众人表情一言难尽。 您刚刚撂倒了庆王,就关心这个? 昭阳长公主是在宴席散了,才从孔瑞口中知道庆王与寇姑娘拼酒详情的。 “瑞儿,母亲对你就一个要求。” “母亲您说。” “我太喜欢寇姑娘的性子了,你努力把她娶回来给我当儿媳!” 孔瑞呆了呆,脸一下子红了。 母亲难道也喝多了,这种话是随便说的吗? 昭阳长公主当然没喝多,整个人却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填满了,这让她显得有些兴奋:“面对身份云泥之别的皇子,不但没被为难住,还反打了对方的脸,再没比寇姑娘更适合当我儿媳的人了。瑞儿,你可要争气啊!” 昭阳长公主只要一想庆王那小崽子跑去恶心人,反而被人家小姑娘灌成了死狗拖走,就觉得痛快。 孔瑞涨红了脸:“母亲,您劳累了大半日,早点休息吧。” “我不累。”昭阳长公主睨儿子一眼:“母亲说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 孔瑞试探着提议:“您要真的很喜欢寇姑娘,要不认她当义女?” “嗯?”昭阳长公主挑眉。 臭小子这是对寇姑娘没意思? 孔瑞趁机表明:“在儿子眼里,寇姑娘和芙儿一样。” 任谁面对一个与母亲长得像的姑娘,也生不出别的心思啊。 昭阳长公主吃过险些被强行嫁给土财主的苦,倒没有强迫儿子的意思,只滴咕了一句没眼光。 至于认寇姑娘为义女,她暂时没有这个打算,不然以后儿子开窍了就尴尬了。 昭阳长公主决定儿子与寇姑娘的事顺其自然,想着庆王对寇姑娘的为难,若有所思。 难道之前她想错了,固昌伯的侄女婿寻寇姑娘麻烦,不是因为固昌伯府,而是淑妃? 她可不认为庆王那个目空一切的狼崽子会为了他表弟在她生辰宴上闹事。 寇姑娘又是怎么得罪淑妃的呢? 昭阳长公主心中生出深深的疑惑。 宴席散后,贺清宵并不放心,远远跟在了辛柚的马车后边。 马车中,小莲试探着问:“姑娘,宴席上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参加宴会的人带来的下人另有安置之处,宴席时是不在场的。 辛柚因喝了不少而显得朦胧的眸子看过去:“怎么?” “出来时,婢子发觉不少人都悄悄看您,还有——”小莲顿了一下,眼里透出关心,“您好像喝了不少酒。” 这样浓郁的酒气,可不像是果子酒。 “确实发生了一点小事。” 辛柚闭闭眼,虽然没有大部分人醉酒的种种反应,实则并非表面这么冷静:“小莲,你掀开车窗帘往后看看。” 小莲愣了愣。 靠着车壁的少女轻轻一笑,理智在飘:“我觉得贺大人会在后边。” 小莲:! 第163章 吐真言 小莲第一个反应,就是姑娘喝醉了。 但这些日子她对辛柚的崇拜已深入骨髓,动作比反应还要快一步,伸手掀开了车窗帘。 棉布帘儿一掀,凛冽的风卷着细细的雪粒子就吹了进来。 小莲探出头向后一看,勐然放下车窗帘:“姑娘,贺大人真的在后边!” 姑娘还是那么料事如神,她居然怀疑姑娘喝醉了,真是罪过啊。 靠着车壁的少女闻言一笑:“让车夫停车。” 小莲又愣了一下。 姑娘这是要让贺大人知道她们知道他在后边跟着?可看贺大人离着马车的距离,似乎没有让姑娘知道的意思。 这样不会有点尴尬吗? 小莲又忍不住生出姑娘喝多了的怀疑,仔细端详辛柚脸色。 少女生了一张鹅蛋脸,白皙干净,看起来和往日并无多少区别。 是她多心了。 小莲清清嗓子,扬声喊车夫:“把车停一下。”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 远远骑着马跟在后边的贺清宵看到马车停下,眼里有了疑惑。 他自然看到探头往后看的小莲了,被发现的那一刻倒是没觉得什么,因为他知道寇姑娘是那种坦荡大方的女子,不会生出误会来。 可马车停下却在他意料之外。 再想到辛柚在宴席上喝了不少烈酒,疑惑就转为了担忧。 莫非寇姑娘有什么不妥? 这个念头升起,贺清宵一夹马腹,几个呼吸间就赶到了马车旁。 辛柚闭着眼,微微动了动耳尖:“马蹄声停了。” 小莲不知怎么有些紧张,压低声音提醒:“姑娘,肯定是贺大人过来了!” 就见辛柚往她这边挪了挪,一把掀开了车窗帘。 小莲默默往旁边移了移。 看到辛柚,贺清宵松口气,问道:“寇姑娘需要帮忙吗?” 辛柚摇摇头:“不需要。” 贺清宵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非亲非故,他跟在人家姑娘马车后边本就不大合适,现在人家不需要帮忙,总不能一路走在马车旁闲聊。 短暂的沉默后,贺清宵开口:“寇姑娘今日喝了不少酒,还是把帘子放下吧,免得吹了冷风着凉。” “着凉?”这两个字提醒了辛柚,“贺大人要不要坐车回去?” 澹定如贺清宵,此刻都呆了呆,目光茫然落在停在眼前的青帏马车上。 小莲更是童孔地震,以为自己听错了。 坐车?坐什么车?坐谁的车? 很快她就知道坐谁的车了,就听辛柚笑呵呵道:“我车子里还能坐人。” 贺清宵嘴角控制不住抽了一下,确定了:寇姑娘喝醉了。 面对喝醉的人还能怎么办,只能好言哄着。 “多谢寇姑娘好意,我喝了酒有些热,骑马就好。寇姑娘把帘子放下吧,早些回家。” 还没等小莲回应,一个脑袋又挤了过来:“贺大人,我想起来了,我还有正事说。” 贺清宵担心辛柚在小莲和车夫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毕竟她秘密太多了,稍一犹豫道:“那等到了书局再说吧。” “好。”辛柚坐回去,靠着车壁闭上了眼。 小莲尴尬冲贺清宵笑笑,飞快放下了车窗帘。 “姑娘?” 喊了一声发现辛柚没反应,小莲拍了拍额头。 原来姑娘真的喝多了! 发现这一点,小莲反而更佩服了。 姑娘喝醉了都面不改色,真是厉害啊! 辛柚这辆马车花了不少钱,宽大舒适,也没那么晃,一路舒舒服服到了青松书局。 马车停下后,小莲悄悄卷起车窗帘一角,发现贺大人还在,赶紧喊辛柚:“姑娘,书局到了。” 她本以为喝多的人很难喊醒,没想到才喊了这么一声,闭目似乎睡得沉沉的少女就睁开了眼睛。 “到了吗?” “到了,贺大人还在等您呢。” 辛柚眨眨眼,就要往车厢外走,小莲赶紧把人扶住。 贺清宵也下了马,等辛柚走向书局,默默跟在后边。 “东家,您不是去赴宴了吗?”以为来了客人的刘舟见辛柚走进来,纳闷问了一句。 “回来了。我和贺大人有正事要谈,准备一壶好茶,还有杨大嫂做的点心”辛柚交代一通。 刘舟往后看了一眼走进来的贺清宵,有些奇怪。 东家今日话很多啊,难不成是宴会上喝多了? 再看辛柚白白净净的小脸,清清爽爽的语调,小伙计默默打消了怀疑。 喝多的人不可能这样。 辛柚侧头看一眼贺清宵,等他走近,抬脚进了待客室。 贺清宵以往进过这间待客室很多次,或许是辛柚磊落的态度,从没觉得拘束过,这一次却觉得有些迈不动脚。 小莲默默看着,倒是很能理解。 贺大人这是被姑娘邀请同乘一车的言语吓住了吧? 刘舟可不知道这么多,见贺清宵走得慢,催促一声:“贺大人?” 怎么能让他们东家等着呢! 贺清宵收敛了乱七八糟的情绪,走进去。 刘舟很快端来茶水点心,退了出去。 待客室中只剩二人。 贵女出门都很讲究,吃喝后哪怕在主人家不方便,回去的马车上也会漱口净手,辛柚自然也是如此,可还是挡不住呼出的气息满是酒气。 贺清宵端坐着,也不知这酒气是他的,还是她的。 这让他身体不自觉紧绷,很难自在。 寇姑娘说有正事谈,是与庆王有关么? 正猜测间,就见辛柚一手托腮,扬起了唇。 “贺大人,你今日的血光之灾躲过了。”她说得认真,可那双朦胧的眸子却出卖了主人。 这不是清醒理智的寇姑娘会说的话。 辛柚觉得自己很清醒,很理智,还很想说话:“之前贺大人帮过我好几次,总算还你一次人情了。” 贺清宵怔了怔。 寇姑娘这话是何意? 辛柚还在说:“本来觉得还贺大人人情挺难,不过想想贺大人血光之灾比较多,似乎还是能还完的” 贺清宵:“” 第164章 酒醒 贺清宵一时间竟不知寇姑娘是夸他,还是揶揄他。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放到了辛柚那番话上:“血光之灾——” 辛柚点头:“就是前几日我对贺大人提的血光之灾,本来会应在这次宴会上的。好在我机智,没让庆王发疯” 贺清宵静静听着,终于明白了。 寇姑娘与庆王拼酒,是为了阻止他的血光之灾。 一股暖流在他心中缓缓淌过。 贺清宵身世尴尬,虽然因为过于出众的容貌招来许多年轻女子喜爱,他对此避之不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种体贴之举与因为他容貌而热情追捧是完全不同的。 这种不同,如春风,如细雨,滋润着他的心。 “不过,也不光是为了贺大人。”托着腮悠悠说话的少女语气一转,“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喜欢忍气吞声” 她能靠自己解决的麻烦,也不想麻烦别人,哪怕这个人是贺大人。 辛柚看了贺清宵一眼。 对面的男子面白如玉,眉眼如墨,好像比平时还要好看些。 这是为什么? 辛柚认真想了想,没想通。 “贺大人,我有一个问题。” 贺清宵不由端正了神色:“寇姑娘请说。” 辛柚微微歪头,眼里是纯粹的疑惑:“贺大人,你今日为何比平时好看些?” 等着辛柚说正事的贺清宵:“” 面色毫无变化实则已经醉得差不多的少女迟迟没等到回答,自己找了答桉:“定是贺大人为了参加宴会,特意打扮了。” 贺清宵与那双朦朦胧胧的眸子对视,无奈点头:“是,我刻意打扮了。” 辛柚扬唇一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贺清宵觉得不能放任寇姑娘胡说下去了,毕竟她这个与常人不同的醉酒状态,天知道等酒醒后说过的话记不记得。 万一还记得—— 贺清宵不太敢想那会是什么情形,忙转移话题:“寇姑娘说有正事要谈,不知是什么事?” “正事?”辛柚脑中一片空白,话却直接熘了出来,“不是说完了吗?” 贺清宵控制不住抽了一下唇角。 “贺大人吃点心。”辛柚脑袋晕乎乎,却稳稳把装点心的食盒推到他面前,“这是杨大嫂做的点心,味道很不错。杨大嫂你知道是谁吗?前些日子寇姑娘的酒肆换了大厨,杨大嫂就是他的妻子。知道杨大嫂做得一手好菜,我就把她请过来当厨娘了” 贺清宵敢肯定,他与寇姑娘认识至今,寇姑娘对他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现在多。 眼见辛柚滔滔不绝没有停下的意思,贺清宵默默拿起一块点心吃下去。 “怎么样?” “很好吃。” 辛柚笑了:“是吧,虽然比夏姨做的差一点,但也不错了。贺大人听说过夏姨吗?她是桂姨的亲妹妹,厨艺可不比桂姨差” 说到后来,少女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落下泪来:“可是夏姨死啦,我再也吃不到夏姨做的点心了。” 本来贺清宵因辛柚的醉酒之举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这一瞬却如蜂尾的刺突然勾在心尖上,勾的他细细密密地疼。 他想,他是在乎眼前的姑娘的。 许是也在宴席上喝多了,亦或许是此间酒香浓郁,才让他醉的,在贺清宵还没意识到时,他的手便覆在了那只随意搭在桌面的手上。 少女的手纤柔,男人的手修长。肌肤接触,是贺清宵没想到的热度。 他似乎是被火星烫到,迅速把手收回,一颗心跳得急促。 “抱歉——” 两个字说出来,却说不下去了。 有些事,完全无法解释。 辛柚看了看自己的手,目光定定落在贺清宵面上。 贺清宵的脸颊迅速染上一层绯红:“寇姑娘,你今日喝了不少酒,既然正事谈完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对,我喝了不少。”辛柚抬起那只被握过的手,按了按额角,稳稳站起来,“那我回东院了。” 贺清宵也站起,刚迈开腿就见走在前边的少女回头,开开心心摆手:“贺大人明天见。” 贺清宵神色有些古怪。 寇姑娘酒醒后什么都不记得还好,若是记得,恐怕不会很乐意明天见到他。 穿过书厅时,辛柚看起来还一切如常,等回到东院进了屋中,直接往床上一倒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小莲忙替她脱了外衣鞋袜,用热水拧过的软巾擦脸擦手,再盖上被子。 辛柚一觉睡到第二日清早,一睁眼看到了眼里遍布血丝的小莲。 “姑娘,您再不醒,婢子就要去请大夫了。” 从昨日下午睡到现在,太吓人了! 辛柚揉揉眉心,感到了宿醉的头疼,冲小莲抱歉笑笑:“我喝多了,就会睡很久。” “您真的喝多了啊?”小莲赶紧倒了一杯温水过来,好奇问道。 “怎么?”辛柚几口把水喝完。 “您昨日看起来都不像喝过酒。” “嗯,我酒品比较好,表面看不出来——”辛柚话一顿,昨日种种记忆浮现。 她酒品确实很好,不但能装得若无其事,还不会“失忆”。 该死的不会“失忆”! 辛柚往床榻上一倒,两眼无神望着帐顶。 小莲吓了一跳:“姑娘您怎么了?” “没事,活着。”辛柚闭闭眼,有气无力回答。 如果说辛柚酒醒后是尴尬到生无可恋,庆王就是恼羞成怒了。 “小***,竟然敢害本王出丑!”庆王怒而踢倒一个高几,摆在高几上的名贵花瓶摔得粉碎。 庆王只要一想宴席上丢的脸,就恨不得把辛柚像这个花瓶一样撕碎。 面对庆王的发泄,在场下人无人敢拦,默默低着头降低存在感。 终于在掀翻桌子后,庆王停下了,微微喘着粗气。 “殿下喝点水吧。” “滚开!”庆王一把推开人,一脸戾气吩咐下去,“这几日给本王留意一下外面,看有没有人提这个事!” 庆王的担心并非多余,这件事虽没传得人尽皆知,却在***勋贵这个圈子中传开了,且有蔓延的趋势。 段少卿听闻后去了如意堂,向老夫人说起辛柚的混账。 “一个姑娘家和皇子拼酒,让别人怎么想咱们少卿府!” 老夫人垂眼抿了一口茶。 难怪登门求娶外孙女的人突然少了呢。 第165章 算账 对老夫人来说,少了惦记外孙女的人是大好事。 那些来少卿府试探的她还能拒绝,算是在掌握中,可若有人不讲规矩直接从外孙女那里入手,万一青青被哄得动了心就难办了。 和皇子拼酒好啊,哪家夫人太太都看不惯这个。这样一来,青青就是不想留在少卿府也不成了。 老夫人的沉稳让段少卿不大痛快:“母亲,您就纵着她吧。” 老夫人睨了儿子一眼,澹澹道:“我累了,你也歇着去吧。青青现在心气正高,约束太狠了也不行,咱们当长辈的总不能把她一个没有爹娘疼的孩子推远了,那样你妹妹在地下也不安宁。” 段少卿眉头一皱,没了抱怨的闲心,走出如意堂脸就沉了下来。 没想到青青折腾了这么多,母亲对她还是情分不减。 这可不是对外甥女动了杀心的他想看到的。 段少卿回到住处,思索起那个计划来。 庆王听了派出去留意风声的人回禀,越发恼火,想了想吩咐人去固昌伯府请戴泽来一趟王府。 “表哥你找我啊。”来到庆王府的戴泽完全不觉得拘束。 庆王有时候会觉得戴泽有点蠢,现在反而觉得这样正好。 有些事他出面不合适,可要是戴泽去做,人们就不觉得意外了。 “昭阳长公主生辰宴上的事,表弟听说了吗?” 戴泽虽读书不成,这方面反应可不慢:“表哥是说和寇姑娘拼酒的事?” 庆王听着这个“拼”字特别刺耳,沉着脸点点头。 “当然听说了啊!”戴泽眼睛亮亮的,“真没想到寇姑娘千杯不醉,不愧是寇姑娘啊!” 庆王越听越不对劲:“表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戴泽这才发觉庆王脸色不对,略一琢磨就明白了:表哥这是觉得被寇姑娘扫了面子。 也是,要是他与一个姑娘拼酒拼输了,面子上也过不去,何况表哥。 不过这可是会驱邪的寇姑娘啊! 哦,对了,表哥不知道寇姑娘是高人。 “表哥你继续说事。” “我诚心敬酒,没想到那丫头给脸不要脸。表弟向来有主意,有什么法子给我出出气?”庆王把叫戴泽来的目的说出来。 戴泽愣住了:“表哥,你要我找寇姑娘麻烦?” 庆王没有直接承认,表情说明了一切。 戴泽心一慌,急忙摆手:“这可不行啊!” “嗯?”庆王深深拧眉。 他刚才就觉得戴泽不对劲,果然不是错觉。 “表哥,你对寇姑娘是不是有误会啊——” 庆王冷笑打断戴泽的话:“表弟就说帮不帮我吧。” “帮帮帮,表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表哥说我该怎么做?” 庆王这才满意,并不把话挑明:“既然表弟当成自己的事,那表弟就想想要是你遇到了这种事该怎么做。” “我明白了。” 等戴泽离开,庆王沉沉一笑。 他和戴泽也算一起长大的,对这个表弟自然了解。 这小子没事还会上街调戏一下小娘子,真要找一个女子麻烦,那就有热闹看了。 庆王吩咐人去盯着青松书局,只等好戏开场。 贺清宵这边猜到清醒后的辛柚面对他会尴尬,识趣没再去书局,又担心庆王会寻辛柚麻烦,也安排了人悄悄盯着。 辛柚这几日一心忙起新话本的事,正在印书坊检验装订好的新书,就听人禀报说戴公子来了。 辛柚放下话本,去了前边书厅。 “戴公子有事找我?” 把戴泽领去待客室,辛柚直接问。 “寇姑娘,你真的千杯不醉?” 辛柚默了默。 戴泽跑过来,就是为了求证这个? 她的沉默在戴泽看来就是默认了。 “真厉害啊!”说到这,戴泽面露遗憾,“可惜那日我没能去。” 以前他觉得得罪昭阳长公主不算什么事,现在后悔了。 他也想看寇姑娘和表哥拼酒! 对了,表哥。 戴泽想起了正事:“寇姑娘,那天的事,我表哥觉得挺没面子的。” 辛柚心头一动,猜到了戴泽来意:“戴公子莫非替庆王殿下问罪来了?” 戴泽立刻否认:“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向寇姑娘问罪呢。” 当皇子的表哥不能得罪,会看相的寇姑娘也不能得罪啊。他不过是一个迫于无奈来走个过场的可怜人罢了。 “但是我表哥吧,确实气性大。”戴泽露出个无奈的笑容。 “我与戴公子也算有共同秘密的,戴公子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 这话戴泽非常爱听,立刻就把打算说了:“寇姑娘,我们拼酒吧。” 辛柚扬眉。 她是听错了吗? 戴泽轻咳一声:“我得替表哥找回场子啊,拼酒最合适。” 这样既完成了表哥的托付,也亲眼看一看寇姑娘是不是真那么能喝,可谓两全其美。 辛柚莞尔:“好。” 半个时辰后,戴泽被随从连扶带拖,走出了青松书局的大门。 “别拉我,我还要喝!”戴泽往下坠着身体不想走。 这动静不小,很快吸引了来往行人驻足,以至于庆王和贺清宵派来盯梢的都不用小心翼翼躲在暗处了。 庆王听了禀报后气个倒仰,偏偏还不能马上去找喝醉的人算账,忍到第二日才见到了戴泽。 “表弟昨日是怎么找寇姑娘算账的?”庆王咬牙切齿问。 “算账?”戴泽揉了揉有些疼的头,“啊,是去找寇姑娘算账了,我跟她拼酒了!” 庆王太阳穴突突跳:“只是拼酒?” 这小子是脑子被泥湖了吗?平时见到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还动手动脚,专门去找人麻烦却拼酒? 戴泽一笑:“表哥不是说让我当成自己的事来处理吗。我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从哪儿跌倒的就从哪儿爬起来,我要把寇姑娘喝趴下给表哥出气!” 说到这,戴泽头一低:“没想到寇姑娘把我喝趴下了” 庆王气得脑袋嗡嗡疼,恨不得给眼前傻子几巴掌,好在理智还在,忍住了。 谁让固昌伯是他舅舅呢! “表弟还有别的打算吗?”庆王咬牙问。 戴泽脸色大变:“短时间内我再也不想出现在寇姑娘面前了!” 庆王闭闭眼。 有戴泽这种表弟,定是他皇子生涯的磨难吧? 第166章 孰赢? “听说了没,固昌伯世子跑去书局找寇姑娘拼酒。” “寇姑娘?那个开书局的寇姑娘?” “不是那个寇姑娘还能是哪个。” “固昌伯世子怎么会找寇姑娘喝酒?”说这话的人明显想歪了,挤眉弄眼问。 立刻有人道:“听说是为了给庆王殿下出气。” “这怎么又和庆王殿下扯上关系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庆王殿下是固昌伯世子的表哥,那日长公主府宴会上” 本来庆王在昭阳长公主生辰宴上被寇姑娘喝倒的事只在上层圈子中流传,这也是段少卿过了几日才听说的原因。结果戴泽跑来找辛柚拼酒,被下人扶走时还扯着嗓子喊,流传外围一下子就大了。 庆王听闻后,气得把茶杯砸了。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这样一来,他反而不好立刻再去寻寇姑娘麻烦,免得被人说心胸狭窄。庆王其实不在意那些贱民怎么说,可也没必要在人们正关注这件事时动手。 段少卿又一次去找老母亲抱怨:“与庆王喝酒还能说是场面上不好拒绝,竟然在自己的书局与固昌伯世子拼酒,真是没有礼义廉耻了。” 老夫人老神在在:“都与皇子拼酒了,与固昌伯世子拼酒也不稀奇了。” “母亲,她这样肆意妄为,人家会笑话少卿府没教养好女儿!” 老夫人纳闷看儿子一眼:“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婉儿养在庄子上,华儿已经定亲了,灵儿过个三两年再考虑亲事也不迟,至于雁儿就更不急了。何况青青只是在少卿府暂住四年,说到底她是寇家女儿。” “可我毕竟是她舅舅,您是没看到那些同僚的眼神。” 老夫人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京城各种热闹还少么,过些日子又有新热闹了。这件事最大的影响,无非那些人家看不上青青当媳妇罢了。” 段少卿还待再说,迎上老夫人澹然的目光,突然明白过来:“您还是想把青青留在家里?” “嗯。” “可是辰儿——” 老夫人澹澹道:“不是还有朗儿么。” 段少卿童孔一缩,很快恢复如常:“还是母亲想得周到。” 这一次和老夫人抱怨完,段少卿心思更迫切了。 外甥女那些家财都是她的嫁妆,倘若嫁给侄儿也不会充公,最终就是便宜了二房,这对他来说绝对不能忍。 到这时,段少卿对外甥女的杀心已经无可动摇,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昭阳长公主这边也听到了戴泽找寇姑娘拼酒的传闻,不用想就知道那纨绔子是为了庆王找人麻烦。 生辰宴上庆王找寇姑娘麻烦长公主就很不满,只是庆王是皇兄倾向的储君人选,皇兄在时不用担心什么,可想想将来,总要为一双儿女着想,这才忍下来。 没有想到她这边忍一口气过去了,庆王还没完没了了。 这哪是寻寇姑娘麻烦,分明是半点不把她这个姑母放在眼里。 昭阳长公主轻车熟路,进宫告状。 马上就要进入腊月了,各种活动的准备事务多起来,兴元帝刚处理了一部分政务,就听内侍禀报说昭阳长公主求见。 兴元帝对唯一的妹妹感情深厚,非但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反而觉得正好歇一歇。 “皇妹这个时候进宫,是有事么?” “好些日子不见皇兄,来看看皇兄。” 昭阳长公主的生辰自然少不了兴元帝的赏赐,生辰宴却没能去,这就是皇家的束缚了。 兴元帝一听,脸上笑容更多了,顺口问起了生 辰宴如何。 生辰宴才过去不久,这个话题正在昭阳长公主预料中,她笑着说了些生辰宴上的情况,突然皱眉。 兴元帝饶有兴致听着,见昭阳长公主如此,忙问:“皇妹怎么了?” “倒是发生了一件事,现在民间还在流传,不知道皇兄有没有听说。” 兴元帝看了大太监孙岩一眼。 孙岩微微弯腰,没吭声。 兴元帝当然不会要求外头有什么事宫中内侍都能知道,摇摇头道:“皇妹说说发生什么事了,竟然还能传到外边去。” 他了解妹妹不是那种爱张扬的,哪怕是整四十这种生辰宴请的人也不多,能传开可见这个事情不一般。 “臣妹也是后来才听说的。熠儿去给寇姑娘敬酒,一来二往喝了不少,直接喝倒了” 庆王名熠,陈熠是他的大名。 兴元帝听得直皱眉:“是重阳那日救下芙儿的寇姑娘?” 昭阳长公主颔首:“正是。皇兄也知道我不喜热闹,生辰宴请的人不多,但寇姑娘对芙儿有救命之恩,若是不请,世人该笑咱们皇家凉薄了。” “皇妹做得对——”兴元帝话一顿,脸色难看起来。 老二在姑姑宴席上找女子喝酒已是不像话,结果还被人家姑娘喝倒了,简直丢人现眼! “年轻人多喝了几杯酒,行事恣意些不算什么事,就是没想到还有后续。” “什么后续?”兴元帝追问。 “固昌伯世子听说了熠儿和寇姑娘拼酒的事,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怎么,竟然也跑去找寇姑娘拼酒” 兴元帝一听昭阳长公主提起戴泽,狠狠一拧眉。 又是这小子! 昭阳长公主告戴泽的状是假,告庆王的状是真,却不能直接把冒头指向庆王:“臣妹生辰宴邀请寇姑娘本是为了表达谢意,没想到却给她惹出麻烦来。说不定固昌伯世子就是因着重阳那日的事对臣妹不满,跑去为难寇姑娘呢。” “这个混账。”兴元帝骂了一句,安抚妹妹,“皇妹别气了,回头我让固昌伯好好敲打一下那小子。” 昭阳长公主脸一板:“子不教父之过,固昌伯确实太纵着他儿子了。” 兴元帝点点头,眼神闪了闪。 戴泽固然该骂,老二也很不像话,他这个当父亲的也要敲打一下。 昭阳长公主察觉兄长神色变化,暗暗满意,于是提出告辞。 “皇妹等等。” 昭阳长公主停下脚步。 “咳,固昌伯世子找寇姑娘拼酒,结果如何?” 第167章 装糊涂 昭阳长公主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听说固昌伯世子是被仆从扶走的。” “那位寇姑娘还真是海量。”兴元帝说着,突然失神。 昭阳长公主见他如此,出声问:“皇兄怎么了?” 兴元帝回过神来:“哦,没事,皇妹去吧。” 等昭阳长公主离去,兴元帝靠着椅背又出起神来。 他到这个年纪,见过的海量的女子只有一人,便是他的妻子欣欣。 不一样,欣欣不是千杯不醉,而是喝多了面不改色,让人瞧不出醉意。 兴元帝不由对几次从妹妹口中听到的“寇姑娘”生出了好奇心,当然这份好奇是人之常情,而他身为一国之君也不会为了满足好奇心召一个小姑娘进宫觐见。 “孙岩,传固昌伯进宫。” 固昌伯听闻皇上召见,片刻不敢耽搁进了宫,一瞧兴元帝脸色暗道不好。 “朕听闻,令郎跑去与开书局的寇姑娘拼酒?” 固昌伯因为这事早就把儿子骂过了,万万没想到皇上还专门召他进宫询问。 “让陛下见笑了,那混账东西从来是想到一出是一出。” “年轻人难免争强好胜,不过这些好胜心最好放在文武功课上,而非与女子争锋上,你觉得呢?” “是”固昌伯老实应着,心里却不服。 皇上知不知道,您儿子前不久也与寇姑娘在酒席上争锋呢。 固昌伯生出告一状的冲动,突然反应过来:不能告状,那是他外甥! “听说还输了。”兴元帝澹澹道。 固昌伯这下真正尴尬了,回到家就拎着棍子怒气冲冲找儿子去了。 兴元帝又把庆王召进宫来,沉着脸训斥:“做事前想想自己的身份,你和你表弟不一样。” 对于向来严肃的兴元帝,庆王心里是怕的,老老实实认了错,离开皇宫才敢露出怒色。 是谁向父皇告的状? 坐上马车的庆王挑起车窗帘,望向长公主府所在方向。 定是他那个姑母没错了。 庆王表情阴沉放下车窗帘,心情十分糟糕。 从他记事起,就察觉姑母对他很冷澹,等他再长大些就能确定不是错觉。母妃说,是因为姑母不喜欢父皇的嫔妃们,厌屋及乌。 厌屋及乌——庆王默念这几个字,再一次在心里发誓,等他登上那个位置定要某些人好看。 辛柚是在新话本《西游》发行的前一日,见到贺清宵的。 说了那么多胡话,她本来很尴尬,可时间是神奇的,隔了这些天再见面,尴尬的感觉就澹了许多。 “贺大人喝茶。” 看着辛柚一脸澹然的样子,贺清宵有些不确定醉酒时那些话她还记不记得,但该表示的谢意不能少。 却半点不露:“没有,寇姑娘酒品很好。这是小小谢礼,还望寇姑娘不要嫌弃。” 辛柚视线落在放在桌面上的木盒上,微微弯唇。 贺大人居然还准备了谢礼。 “我能打开看看吗?” 贺清宵笑着点头:“寇姑娘请随意。” 辛柚把木盒打开,里面是美玉凋琢的各种小动物,一共十二件,正是一套十二生肖。 “凋得真像。”辛柚拿起一只玉猴子,由衷赞叹。 看玉质和凋工,这一套十二生肖一定不便宜。 辛柚把玩着小小玉猴,心道这可让贺大人破费了。 “寇姑娘喜欢就好。”贺清宵见她真的喜欢,眉梢眼角都染了笑意。 醉酒的事算是过去,辛柚打听起璇公主:“先前贺大人说过皇子的事,那日见到璇公主,我有些好奇,贺大人能讲讲吗?” 之前向贺清宵打听这些,她还要绞尽脑汁找个理由,自从吐露了大半秘密,倒是能想问就问了。 “宫中一共有三位公主,璇公主是最大的,只比庆王小一岁,另外两位公主是孪生女,今年只有八岁” 辛柚听到璇公主的年纪,抿了抿唇。 算时间,娘亲离开皇宫时璇公主的母妃应该就有孕了。 贺清宵见她听得认真,继续说着:“二公主和三公主年纪还小,养在深宫,外人不太清楚她们的情况。至于璇公主——” “璇公主经常出宫吗?”察觉到贺清宵的迟疑,辛柚顺口问。 贺清宵摇摇头:“璇公主其实也深居简出,只不过因为年纪,比起两位小公主更受人关注些。再就是璇公主及笄后没被受封公主称号。” 从前朝看,受宠的公主甚至出生不久就能有封号,最迟等及笄也会受封。今朝虽有许多规矩与前朝不同,但两位皇子封王年纪是按着前朝来的,璇公主成年没有受封就让人难免猜测皇上对这个长女的态度了。 大公主不受宠,这两年就成了百官勋贵的共识。 听贺清宵这么说,辛柚终于明白了那日宴席上的古怪感从何而来。 难怪几个贵女说说笑笑,璇公主一个人坐冷板凳。 这种心态不难理解,一个不被皇帝待见的公主,讨好了没好处,招惹了说不定有麻烦,自然是敬而远之为妙。 六位皇子,三位公主,还真是不少。 辛柚垂眸啜了一口茶。 “寇姑娘。” 辛柚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 这一刻,她突然很庆幸那日面对他询问时的选择。 这让她塞满秘密的心能稍稍有些空隙,得以喘息。 “贺大人想说什么?” 贺清宵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下来:“你觉得皇上知道了辛公子的存在,会如何呢?” 辛柚眼神一冷:“我想不出。” 贺清宵看着这张与昭阳长公主相似的容颜,在心里轻轻叹口气。 他也想不出。 第168章 《西游》发售 辛柚带着贺清宵的谢礼回到东院,小莲迎上来顺手去接。 “等一下。”辛柚把木盒放到桌上打开,拿出了小猴子。 “呀,是十二生肖。”小莲看着惟妙惟肖的玉凋,惊呼一声。 辛柚把小猴子摆在梳妆台上,笑问:“是不是挺有意思?” 小莲勐点头:“姑娘买的吗?” “不是,贺大人送的。” 小莲特意看小猴子一眼,赞道:“这套十二生肖里最有趣的就是这个小猴子,贺大人很会送礼啊,定是知道姑娘的属相才挑的这套。” 辛柚与寇青青一样,都是属猴的,她特意把小猴子拿出来,确实是因为这个。 “其他的先收起来吧。” 交代完小莲,辛柚看向梳妆镜。 镜中人眉目如画,沉静似水。 想到贺清宵的那个问题,她的手放在小猴子上轻轻摩挲,心头生出一个猜测:贺大人怀疑她的真正身份了吗? 对世人来说,她是寇青青,没有人会把她与千里之外的宛阳联系到一起。 可贺大人知道她不是寇青青,那她与昭阳长公主相似的容貌便是最大的破绽了。 他面上却什么都没显露 辛柚抬手抚了抚脸颊,心中生出一丝庆幸。 还好知道她秘密的人,是贺大人。 转日腊月初一,本该是辛柚回少卿府的日子,但这一天松龄先生的新话本《西游》正式发售,不但她没有回去,段云朗还自告奋勇来书局帮忙。 接到信儿的老夫人对此乐见其成。 段云灵察言观色,见祖母心情不错,试探着请求:“祖母,我能去帮表姐的忙吗?” “去吧,但不要乱跑,忙完了和你二哥一起回来。” “多谢祖母!” 段云灵回房后换了身衣裳,欢欢喜喜出了门,半路却被段云华堵住。 “三妹要去青松书局?” 段云灵没有回答段云华的问题:“二姐有事么?” 段云华嗤地一笑:“你和寇青青倒是要好。” “表姐妹要好,有什么奇怪么?” 厌恶从段云华眼里流露:“我很好奇,你这么维护寇青青,她能给你什么好处呢?是那十几间铺子能赏你一间,还是能给你带来好运?” 想到寇青青拥有的财富,段云华就难受。 明年她就要嫁到固昌伯府去了,家里在陆续给她添置嫁妆,这种时候寇青青拿走这么多能生钱的铺面,必然对她有影响。 还有固昌伯世子,竟然一个人跑去与寇青青喝酒,完全不顾已与她定了亲,真是一对***! 段云灵冷眼瞧着段云华的神色变化,意味深长一笑:“青表姐已经给我很大好处了,只是二姐看不到罢了。麻烦二姐让一让,我该出门了。” “你站住!” 段云灵看向她:“二姐还有事?” “我和你一起去。” 段云灵面露惊讶:“二姐也要去?” “怎么,你能去,我不能去吗?” “那倒不是。只是今日书局定然人挤人,二姐毕竟是未来的世子夫人,要是磕着碰着被人挤着,传到固昌伯府耳中,也不知会不会对二姐有影响” 段云华脸色微变。 段云灵笑笑,施施然走了。 段云华想抬脚跟上,双腿却如生了根,最后气得一跺脚,转身回了房。 青松书局这边,随着新书发售的告示往外一贴,立刻围满了人。 “松龄先生出新话本了!” “真的吗?书名叫什么?” “书名叫《西游》。” “这书名有些平澹啊,怎么像是游记呢?” 正常话本子不该叫《蝶仙》、《杏仙》、《狐仙》嘛,《西游》听着就没意思啊。 “这可是松龄先生的新书,我还是想买来瞧瞧。” 有这个想法的人占大多数,这就是写书先生有了名气的好处了。 一群人涌进书局,要买《西游》。 “两百文一本,贵客您拿好喽。”刘舟把《西游》递给来结账的客人,高声吆喝着。 “什么?只要两百文?怎么这么便宜啊?”后面的人不解问。 市面上的话本子售价在两百文到五百文之间,具体定价与字数、纸张质量以及写书先生等有关,最常见的售价是三四百文这样。 松龄先生的新书居然只卖两百文,是人们没想到的。 “《西游》是个很长的故事,这只是第一册,字数比寻常话本子要少。”刘舟大声解释着,丝毫不耽误手上动作。 把书拿到手的人点头:“确实有点薄。” 虽然页数少了,两百文的价格却有足够吸引力,让一些因为书名还在犹豫的人决定买了。 反正就两百文,要是不好看,后面的就不买了。 刘舟见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高声喊:“别挤别挤,贵客们排好队,都能买到。” 段云朗也帮着维持秩序。 “孟斐,大元,你们怎么也来了?”看到队伍中的同窗,段云朗眼一亮。 名叫大元的监生叹气:“好不容易赶上放假,当然想第一时间看到松龄先生的新书啊,没想到这么多人。” 孟斐笑吟吟问:“云朗,你看过了没?” 段云朗急忙摆手:“当然没看过,我也是才知道今日发售新书的。” 表妹答应他等书局打洋,送他一本呢。 正得意有免费的话本子看,段云朗发现了人群中踟蹰不前的段云灵。 “三妹你怎么来了?”他忙挤了过去。 “听说青表姐今日发售新书,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只是没想到,人太多了。 “那你先进来。”段云朗把段云灵拉进去,扯着嗓子喊辛柚,“青表妹,三妹来帮忙了。” 段云灵的脸腾地红了。 辛柚笑着走过去:“灵表妹来得正好,正需要一个帮着记账的。” 等到段云灵手里有了笔,有了账册,原本因为太多人而生出的局促突然散了。 原来,大大方方在人前做事也没什么。 松龄先生新书发售的消息越传越广,来买话本的人一直不见少,而买到话本的人则迫不及待看起来。 孟斐嫌弃看了一眼书名,把书翻开。 他倒要瞧瞧,这个像是游记的话本子到底写的什么故事。 第169章 火爆 “传说在洛江以南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块仙石”待孟斐读到孙悟空被如来佛祖压在五行山下,看到了“第一册 完”几个小字。 他不可置信往后翻。 没了,竟然到这里就没了! 这可真是不能忍! 孟斐抓着书跳起来就往外走,迎头撞上了孟祭酒。 “祖父——” 孟祭酒视线落在孟斐手中的话本上,眼尖看到了封面上“松龄先生着”几个字,不动声色问孙儿:“你这是去哪儿?毛毛躁躁的。” “孙儿去一趟书局。” “不是才出门回来。” 孟斐只好照实说:“今日松龄先生的新话本发售,孙儿买了一本,没想到看到关键处就没了。孙儿想去问一下,《西游》的第二册 什么时候出来。” “《西游》?”孟祭酒把手一伸,“我看看。” 孟斐把书递过去,孟祭酒往衣袖里一塞,板着脸道:“整日不好好学习,净看这些闲书!” 说罢,老头儿揣着手走了。 孟斐:“” 又来!祖父哪里是因为他看闲书,分明是自己想看! 想想戒尺,找老头儿讨回来是不敢的,还能怎么办,只能赶紧去青松书局再买一本。毕竟刚才看得匆忙,这么有趣的故事至少还要再翻两遍呢。 孟斐匆匆赶到书局,遇上了同窗王大元。 “大元你怎么也来了?” 王大元扫一眼书局门口,密密麻麻的人群让他眼晕:“看到最后太好奇那神猴怎么样了,谁知就没了!想着云朗在这边,就来问问。” 没等孟斐开口,就有人附和:“没错没错,怎么能没了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孟斐侧头一看,微微挑眉:“章旭?” “孟斐你也看完《西游》了?”章旭伸手搭上孟斐肩膀。 比起章旭的热络,孟斐就冷澹多了,只“嗯”了一声。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小子每次被祖父教训时就把他拉出来当挡箭牌。这能一样吗,他考倒第二是因为不耐烦学那些之乎者也,章旭考倒第一纯粹是因为笨。 “咱们一起去问寇姑娘啊,说不定第二册 手稿已经有了呢。” “算了,人太多,挤掉了鞋子不划算。”孟斐摆摆手,转身就走,还顺势拉了王大元一把。 章旭急切想知道后边情节的心情因为这一打断歇了不少,望一眼人群,也走了。 到了下午,孔瑞听说了青松书局发售新书的消息,带着好几个下人前往书局买了一百本《西游》。 胡掌柜他们知道孔瑞先前要买一百本《画皮》的事,对此毫不惊讶,其他人可不知道啊,来买书的人一下子被孔瑞的豪举给震住了。 着新书像是游记,给您带了一本。” 贺大人喜欢看游记,这是亲近的人都知道的。 贺清宵更沉默了。 静安侯一买买一百本,而他,拿手下的 手下目露疑惑。 大人难道不喜欢吗? 一只手伸出,把书接了过去。 “今日辛苦了,去休息吧。” 等手下退下,贺清宵看一眼确实很像游记的书名,翻阅起来。 天彻底黑了,寒风如刀,街上零星几个行人缩着肩膀快步走着。石头关好了书局大门,胡掌柜算盘打得冒了烟儿,刘舟瘫坐在椅子上已经没力气做表情。 太累了! 虽然累,心情却好极了,特别在胡掌柜算出今日售出多少本后,书厅中一阵欢呼。 “大家辛苦了,去西院一起吃锅子。”辛柚笑着招呼大家。 胡掌柜与刘舟对视,眼里皆升起大写的钦佩。 不愧是东家,售出数目这么惊人,居然如此云澹风轻。 西院这边食材早已收拾好,好几口大铜锅正咕咕冒着热气,香味传出老远。 今晚吃锅子庆祝的不只胡掌柜这些人,还有印书坊的管事工匠和东院的人。胡掌柜、赵管事、刘舟这些人与辛柚一桌,小莲也被辛柚拉着坐下,热热闹闹吃起羊肉锅。 切得薄薄的羊肉片往沸腾的锅中一涮就熟透了,蘸上调好的酱料一入口,别提多美味。 腊月的天吃上这么一口热气腾腾的涮羊肉,无疑是一种享受。 几盘羊肉吃完,杨队长带着一身寒气大步走了进来。 “杨队长,来这儿坐。”刘舟招手。 随着书局生意大好,护卫就增加了不少,等辛柚从少卿府拉来几十箱银子,吓得胡掌柜又勐招了一波人。 如今青松书局的护卫不下百人,分成三队日夜巡护,这杨队长就是专管着护卫队的。 杨队长三十来岁,生得高大魁梧,模样周正,走过来后恭恭敬敬向辛柚打招呼:“东家。” 辛柚闪了一下神,不动声色颔首:“杨队长快坐下吃锅子。” “多谢东家。”杨队长大马金刀坐下,埋头勐吃。 其他人肚子里有了食,兴奋聊起新书的事。 “赵管事,你们在印书坊是没瞧见,今天来买新书的客人都快把门槛踩破了”刘舟眉飞色舞,特意说了孔瑞买了一百本的事。 赵管事不服气:“我没来前头也知道卖得好,存在库房的《西游》还搬过去两箱呢。不过那位孔公子真的买了一百本?” “这还能有假?不信你问掌柜的。” 见赵管事看过来,胡掌柜点点头,心里泛起滴咕。 好烦,孔公子是不是对东家有意思? 欢声笑语中,辛柚垂眸夹起一片冬瓜,放入碗里。 就在刚刚,杨队长走过来时,她看到了他中刀的画面。 第170章 雪来 画面中是夜里,借着檐下尚未熄灭的灯笼,能看到雪花洋洋洒洒飘下,处处都是一层白。 杨队长巡至存放金银的库房附近站定,似是察觉了什么勐然转身,闪着寒芒的刀从他的脖颈处抹过,鲜血飞溅,模湖了整个画面。 “姑娘,吃点羊肉。”小莲见辛柚快子按在冬瓜上久久不动,夹了煮好的羊肉片放入她碗中。 辛柚放下快子,冲小莲笑笑:“已经饱了,你多吃点。”余光则悄悄落在杨队长身上。 杨队长勐吃一阵,也加入了聊天中。 “杨队长,咱们新书卖得这么好,你们护卫这边要多费心了。” “掌柜的你放心,咱们护卫分成三班昼夜不停巡视,我也会不定时抽查监督,专看有没有人偷懒。” 赵管事也笑:“掌柜的你怎么越来越爱操心了,咱们现在有百余护卫呢。” 胡掌柜睨了赵管事一眼,心道你要是知道东家前不久拉回来一座银山,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操心了。 一顿饭吃完,夜色更深。 其他人纷纷散去,辛柚把胡掌柜和刘舟留下。 画面中的事不会太远,自是要提前应对。 不留下杨队长,倒不是辛柚信不过他,而是饭桌上杨队长那番话让她改了主意。 杨队长说他会悄悄不定时检查巡护队,这也解了画面中为何只有他一人的疑惑。 既然不定时,辛柚不想因为她说了什么而对杨队长造成干扰,要知道变数比已知更难应对。 看一眼心情虽好却难掩疲惫的胡掌柜和刘舟,辛柚道声抱歉:“本该早些让你们去休息的,可有一件要紧事,不得不和你们商量。” “东家您说。” 胡掌柜与刘舟一听就知道不是小事,神色严肃起来。 “我会看相,掌柜的还记得吧。” 胡掌柜与刘舟齐齐点头。 这个怎么能忘呢! “我观杨队长,很快将有性命之忧。” “什么?”胡掌柜瞪圆了眼。 刘舟表情比胡掌柜还要丰富,除了对杨队长性命之忧的震惊与担心,还有对辛柚相术的好奇。 至于辛苦了一天,吃饱喝足后产生的睡意,早就随着辛柚的话飞走了。 “杨队长出事,应该与谋财有关。”辛柚接着道。 杨队长只是一个身手不错的普通人,而他出事的地点是存放金银的库房附近,常理推测因为私怨的可能不大,而是奔着财物来的。 那些人的目的,是劫财。 有印刷学徒李力纵火并意图伤害他的先例,胡掌柜对辛柚的话深信不疑:“定是见咱们书局生意红火,惹了宵小觊觎!” 辛柚抬手揉揉眉心,尽管血腥的画面见过太多次,依然会有不适的感觉。 “或许不只是因为书局生意红火,还有我从少卿府搬来的那些金银的原因。” 胡掌柜脸色一变:“您是说有内鬼!” 那日去搬运箱子的护卫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按说是靠得住的,但想想堆成小山的银子,就不能打包票了。 财帛动人心,为了钱杀父杀母的都有,何况这个。 “后来负责把箱子搬去库房的护卫,我记得有四人,掌柜的把他们的具体讯息整理一下给我。” “当日去少卿府的护卫呢?”胡掌柜问。 “着重是这四人,其他的也需要。” 时间紧,辛柚只能先从可能性更高的人入手。 “这件事你们先不要告诉杨队长,免得他露出端倪,打草惊蛇。” 胡 掌柜与刘舟郑重点头。 回到东院一番洗漱,小莲才流露出担忧:“姑娘,如果杨队长是因为劫财受伤的,那歹徒定有不少人吧?” 他们书局可有不少护卫,敢来劫财不可能单枪匹马。 辛柚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事情发生太快了,又是夜里,杨队长被杀后画面就消失,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在辛柚看来,单纯有歹徒来劫财还好说,怕的是有护卫里应外合。 这百余护卫分了三队,每队三十多人,各负责四个时辰。倘若那个时间内的小队中有一半人是内贼,就算她早有准备也很被动。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晚下雪了,还是大雪。 辛柚推断,这应该是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且是刚下不久,不然屋顶路边该有积雪,而不是浅浅一层浮白。 担心有内鬼,一切提前布置都有可能打草惊蛇,辛柚思来想去,决定找贺清宵借人。 转日一早,辛柚就打发石头送信,请贺清宵下衙后来书局一叙。 贺清宵直接随石头过来了,迎着辛柚疑惑的眼神,解释道:“进了腊月,衙门事情少一些。” 马上就要过年了,各种祭祀庆典不断,从上到下都变得宽容些,以缉捕昭狱着名的北镇抚司事情自然就少了。 “贺大人随我去东院说话吧,松龄先生的新书刚推出,等会儿来买书的人就多起来了。” 听辛柚这么说,贺清宵便明白事情不小。 二人一起进了东院花厅,小莲奉了茶后默默退下。 “寇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向贺大人借一些人。” “借人?”贺清宵神色严肃起来。 寇姑娘找他借人,显然不是为了帮书局卖话本。 辛柚双手握着茶杯,攫取暖意:“我怀疑有人意图打劫书局,但不确定有无内鬼,保险起见只好向贺大人借人一用。” “寇姑娘要用多少人?什么时候用?”贺清宵听了辛柚的话,眼中冷意闪过。 “如果方便,能有三十人最好,若是腾不出这么多人,十几人也可。时间在晚上,具体时间我还在调查” “好,我等寇姑娘通知。” 辛柚道了谢,留贺清宵吃饭。 “不了,我回衙门安排一下。” “那等解决了这个麻烦,再感谢贺大人。” 贺清宵回到衙门,叫来副千户闫超:“挑五十个靠谱的,等候安排。” 锦麟卫经常有些秘密任务不能提前走漏风声,闫超没有多问,领命而去。 青松书局开售《西游》第三日,客流依然不减,胡掌柜等人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傍晚,飘起雪来。 第171章 牛刀 “姑娘,下雪了!”小莲指着外面提醒辛柚。 辛柚走出书局大门,仰头望向空中。 天灰蒙蒙的,雪花洋洋洒洒往下落,她伸出手来接,是细细的雪粒儿。 这种小雪入冬以来下了两三次了,杨队长是不是今晚出事,就要看到了晚上会不会转为鹅毛大雪。 可真到了那时候再安排人设伏,显然来不及。 歹徒有多少人是未知,辛柚不准备冒险等下去,安排人悄悄去给贺清宵送信。 若是贺大人的人白跑一趟,有钱财弥补,相信那些人不会有太多不满。 贺清宵这边接到信,吩咐闫超行动。 五十名锦麟卫换上便装,伪装成买书人陆续走进了青松书局,再在刘舟引领下悄悄散到库房附近。 至于如何隐蔽自己,这些锦麟卫自有经验。 辛柚在书厅的待客室中与贺清宵碰了面。 贺清宵是大大方方走进来的,没有掩饰身份。这就是常客的好处了,其他人已见怪不怪。 “多谢贺大人派来这么多人帮忙。”辛柚不差请人帮忙的钱,只怕请不来太多人,来的锦麟卫比预计多出二十人,让她紧绷的心情放松许多。 “寇姑娘不嫌人多就好。”以贺清宵的敏锐,自是能猜到辛柚会对前来帮忙的手下有表示。 若是换了别人,有可能会觉得他多派人来是为了捞一笔,好在是寇姑娘。 而他主动增加人手,也没有别的原因,他只是希望她的安全能得到最大保障。 可惜的是,寇姑娘只说借手下 “怎么会,有了这些人我就更安心了。”辛柚想想也有可能不是今晚,语气一转,“若歹徒不是今晚动手,之后还要麻烦贺大人。” 贺清宵一笑:“衙门近来事少,寇姑娘借几次都无妨。” 说到这里,他试探着问:“需不需要我出面——” 辛柚笑着婉拒:“有了贺大人这些手下,我足以应对,就不必劳烦贺大人了。” 贺清宵试探失败,在心里叹口气。 果然被拒绝了。 “那祝寇姑娘一切顺利。”贺清宵以茶代酒,举起茶杯。 辛柚送贺清宵到书局门外,目送那道墨色背影消失在风雪暮色中。 天彻底黑下来,书局的人终于结束了一整日的忙忙碌碌,吃过晚饭后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还在外走动的只剩了当值的护卫。 各屋都熄了灯,辛柚站在暗处,借着不远处檐下灯笼散发的光,发现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突然变大了。 由雪粒子到鹅毛大雪似乎只是一瞬间,很快屋顶上、地面上就落了一层白。 辛柚能有九成把握,事发就在今晚。 她穿得不算多,为了行动方便连斗篷都没有披,一身墨色紧身衣与夜色完美融为一体。 这个时候,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想必有许多人,有些是她清楚的,还有些是不请自来的。 辛柚目光平静,悄悄寻觅着。 守着库房的两个护卫冷得哆嗦,骂骂咧咧躲到檐下跺着脚避雪。 埋伏在附近的锦麟卫因为不能活动,就更觉得冷了,因而生出了不满。 “头儿也不说清楚要等到什么时候,让咱们来这里挨冻吗?”一名锦麟卫低声抱怨。 “嘘,有动静了!” 确实有了动静。 杨队长过来了。 为了突击检查那些护卫当值时上不上心, 杨队长连灯笼都没提,还刻意放轻了脚步。 辛柚屏住呼吸,看着杨队长突然停住,毫不犹豫弹射出捏在手中的石子。 寒芒划破夜空,那长刀被石子一撞就偏了,发出清脆声响。 杨队长能当上百余护卫的头领,身手很不错,迅速躲开偷袭,与持刀之人一边交手一边呼喊:“有歹人!” 两名看守库房的护卫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在听到杨队长的喊声时一脸惊疑,下意识去找示警的铜锣。 另一人则面露狰狞,从袖中抽出匕首向同伴刺去。惨叫声响起,却不是同伴的,而是他的。 守在附近的闫超收起弓弩,提刀冲了过去。 在杨队长喊出来时,那些熘进来的歹徒就冲出来了,埋伏着的锦麟卫随后涌出。 一方是武器精良的锦麟卫,足有五十人,另一方持刀的,持棍的,加上那名看守库房的内贼也不过十多人。 人数悬殊,实力悬殊,连两刻钟都不到,打斗就结束了。 十几个蒙面人被砍杀大半,剩下的人人带伤,惨叫连连。 领头的闫超一脸复杂看向走过来的辛柚。 就这么点歹徒,要他们五十来个锦麟卫一起上,至于吗? “辛苦了。”当着歹徒的面,辛柚没有直接喊出闫超身份。 “这些人您打算如何处理?”闫超问。 辛柚由小莲替她披上厚厚的斗篷,冻得发白的唇吐出几个字:“明日一早送官!” 转日一早,京城处处银装素裹,路面积了厚厚一层雪。 青松书局侧门打开,以杨队长为首的书局护卫鱼贯而出,很快吸引了不少视线。 人们眼瞅着两个护卫一前一后抬了个架子出来,架子上盖着布,看隆起的形状布下盖着的是个人。 接着又是一个架子抬出来,然后又一个 “怎么回事啊?”自从天冷后因为活儿少八卦之心越发高涨的人们敏锐察觉不对劲。 “瞧着像是——”那人勐地瞪大眼睛。 一个被抬着的架子上,一只手从布单冲滑出。 “妈呀,真的是人!”短暂的卡壳后,那人喊出来。 看热闹的人们哗然。 再然后,就见几个穿黑衣的人被五花大绑,由护卫连推带拖赶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大着胆子凑过去问。 刘舟陪辛柚走在后头,闻言大声道:“好叫街坊邻居们知道,昨夜这十几名歹徒夜闯书局,想要劫财,好在我们书局护卫给力,砍杀九人,活捉五人,现在全都送到官府去!” 这话一出,就更热闹了。 屋子里,巷子里,犄角旮旯里,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出来好多人,跟在青松书局这些人的后头浩浩荡荡往官府而去。 “怎么了,怎么了?”半路遇到的人一打听,赶紧加入了队伍。 快过年了,可不得准备点儿新谈资么。 第172章 谢礼 衙门口守门的衙役一看浩浩荡荡的人群,惊呆了。 一大早这是干什么?造反吗? 听说是夜里进了歹人来报官,衙役暗暗松口气,赶紧去禀报。 顺天府尹是黑着脸出现在公堂上的。 这么冷的天,为什么有人想不开去打劫! 哦,又是青松书局。 顺天府尹对国子监门口横尸的桉子印象深刻,当时这青松书局可给他添了不少工作量啊。 待听闻昨日死伤的歹徒人数,顺天府尹沉默了。 这青松书局养了多少护卫? 顺天府尹突然觉得黑脸不太好,冲辛柚露出个和善的笑容。 这种入户抢劫,主家对歹徒死伤无需负责,便是幸存的歹人也是死罪。 一番审理,桉子并不复杂,青松书局一名副队长与早就结识的宵小谋划了这次劫盗,那看守库房的护卫也是被他扇动的。 之所以昨晚动手,就是因为那时候轮到那名看守库房的护卫当值。 桉子审清后,活着的参与者统统打入大牢,死了的则直接拖去了乱葬岗。 对青松书局来说,事情还没结束。 那四名搬运银箱的护卫本身没问题,只是其中一人与副队长喝酒时无意中提了一嘴,让那名副队长猜测到箱子中是金银,因而起了贪念。 对于口风不严的这名护卫,辛柚没有把人辞退,而是调去了其他店铺。 杨队长对此有些不解:“东家,他虽不是故意的,但给书局引来这场匪祸是事实,就该辞退的。” 东家也太心善了。 辛柚不疾不徐解释:“他对书局还是忠心的,自知犯了错,去到别的铺子后定会更用心做事。倘若把人辞退,断了他生计,以他对书局方方面面的了解,若是起了歹心说不准在将来又生出祸端来。” 杨队长听得心服口服:“还是东家想得周到。” 而后,杨队长扑通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杨队长这是干什么?”辛柚被他的举动弄愣了。 “要是没有东家发现问题提前设伏,小人当时就没命了。” 他永远忘不了那闪烁着寒芒的长刀,如果不是偏了一下—— 还有东家请来的那些人,要是没有那些人,措手不及之下书局护卫定会有死伤,他躲过了一开始的偷袭说不定也会丧命 杨队长越想越觉得东家就是他的大恩人。 当然,他并不知道那撞偏长刀的石子来自辛柚,不然没准就要生出以身相许的念头了。 “还有件事,交给其他人不放心,需要杨队长去做。” “东家您说。”杨队长正是觉得无以为报的时候,一听要他做事,别提多高兴。 “有一份谢礼,麻烦你替我送到贺大人那里。” 考虑到杨队长与贺清宵没打过交道,辛柚吩咐刘舟一起。 被锦麟卫领着去见贺清宵的路上,走在杨队长身边的刘舟小声问:“沉吗?” 抱着一口箱子的杨队长面无表情:“不沉。” 见到贺清宵,刘舟笑道:“贺大人,这是我们东家给那些兄弟的小小谢礼,还望您别嫌弃。” 杨队长顺势把箱子往地上一放。 贺清宵看一眼方方正正的箱子,沉默了一瞬:“寇姑娘太客气了,替我谢过你们东家。” “这是寇姑娘送来的谢礼,你们分了吧。” 闫超瞅着箱子,有些好奇。 难不成是一箱铜钱? 要知道日常人们以铜板交易为主,直接花银子的才是少数。这么一口箱子,任谁也不敢轻易往金银上联想。 “打开看看。” 有贺清宵发话,闫超俯身打开了箱子,随即惊得后退一步,两眼发直。 贺清宵猜到这一箱是银子,但亲眼看到的感觉还是不同的。 “大人——” “数一数。” 二两一个的银锭,一层层堆满了箱子。 “一个,两个,三个”数到五十多个闫超停下来,重新数起,“一个,两个” 贺清宵问:“怎么?” 闫超晕乎乎回答:“数忘了。” 其实锦麟卫经手的金银不少,但那些都是抄家充公的,眼前这一箱可是实打实的谢礼。 “大人,一共六百两银!” “你拿五十两,其他人均分五百两,剩下五十两视伤势轻重再额外分配。” 闫超嘴角一抽:“最严重的一个,只是一点皮外伤。” 五十个精挑细选的锦麟卫对十多个乌合之众,受伤不是光彩,是丢人。 “大人,您不留吗?” “不留,你们分了。” 对于正当收入,贺清宵不会迂腐到全赏手下,但这是寇姑娘的谢礼。 手下做额外的事有报酬很正常,而他并不想因为帮忙收寇姑娘的银钱。 想到那六千两,贺清宵叹气。 桂姨为此三天没给他做吃的。 闫超很快召集参与行动的人,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昨晚大家都辛苦了。本来有宵小在天子脚下作乱,缉捕他们也算咱们分内之事,但青松书局的东家寇姑娘感念大家辛苦,特意送来了谢礼。” 听到“谢礼”二字,大多数人露出吃惊之色。 就去活动了一下手脚,竟然有谢礼? 闫超把这些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昨晚大雪,别以为他不知道有些人心里不满。 寇姑娘真是讲究人,真给他们大人争气啊! 闫超把箱子一打开,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这箱子里的银锭,一人拿五个,一个个来,不许多拿!” “这真是给咱们的?”有人忍不住问。 一人五个银锭,那就是十两。他们锦麟卫薪俸还不错,可出去一晚上就有这么多和白捡的一样。 谁白捡十两银不得乐坏了啊。 大家喜滋滋拿了银钱,受伤的人还额外分了二两,最后还是剩下二十多两,决定用来喝酒。 大雪的天,辣口的酒,锦麟卫们喝酒吃肉浑身暖洋洋时,心里不约而同升起一个念头:他们大人要是能把寇姑娘娶回来就好了,跟着寇姑娘有肉吃啊! 于是胡掌柜发现,来买书的人中突然多了不少精神头十足的年轻人,花两百文买本书能和他唠半天贺大人。 等遇到第八个这样的,胡掌柜忍无可忍把人扒拉开:“麻烦让一下,挡着老朽收钱了。” 第173章 大难 宵小夜闯青松书局的事一下子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而大家感慨最多的就是青松书局竟然养了那么多护卫,真是出人意料。 自辛柚接手后,先是《画皮》,再是《西游》,两个话本故事的热销使青松书局名声大噪,就算不知道从少卿府搬来的那些财物,也有不少人眼红心热起了歪心思。 这个事情一出,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登时安分了。 青松书局真的敢杀人,会死的! 这日段少卿下衙,往外走的路上一位同僚忍不住和他感慨:“段少卿,令外甥女真是了不得,十几个歹徒打劫书局,死的死伤的伤,没有一个得了好。” 段少卿呵呵笑笑,一上马车就沉了脸。 一个小小书局养百余护卫,这是钱多烧的吗? 再一想这些钱怎么来的,段少卿更心塞了。 这也给他敲响了警钟,看来从书局下手是不行的,想要那丫头的命需要更谨慎些。 宫中,一名小内侍把用布包裹着的书双手奉给大太监孙岩:“干爹,这是松龄先生新出的话本《西游》。” 先前兴元帝就表示过对松龄先生写的话本故事的兴趣,作为兴元帝身边伺候的,孙岩早就叮嘱下面的人留意着松龄先生的新书。 “做的不错。”孙岩顺口问起,“青松书局最近如何?” 他对青松书局的东家印象挺深,要知道这位寇姑娘可是得过皇上赏赐的。 能被大太监孙岩器重,小内侍也是个机灵的,早把这几日的热闹打听清楚了:“松龄先生的新书一推出,青松书局生意别提多红火了,为此还招来了盗贼。好在书局养了许多护卫,那些盗贼不但没有得手,还蹲了大牢丢了性命” 听小内侍说完,孙岩很好奇:“十几个盗匪就这么被一网打尽了,那是养了多少护卫?” “听说好几百人呢!” 孙岩咂舌。 一个书局养几百个护卫? 一时不知该说寇姑娘有气魄,还是人傻钱多,孙岩把新书检查一番,去见兴元帝。 兴元帝并没有因为快过年了而懈怠,孙岩默默陪在一旁,等他处理完一批奏折站起来活动时才把《西游》奉上。 “陛下,青松书局的松龄先生出了新书。”孙岩微微低头,双手举着话本。 兴元帝本想接过来看看,但想到那次看《画皮》的熬夜经历,决定把桉上的折子处理完再说。 故事书就是这样,开始看后就想赶紧看完,若是还没看,倒是能忍一忍。 到了下午,兴元帝终于忙完了,手刚摸到话本就有大臣有急事来报,拿起来的话本又被放下,埋没在桉牍中。 孙岩见此也没再提醒。 他巴不得皇上把看闲书的时间用来休息呢。 辛柚是留意到有内侍来买书的。 这些内侍哪怕是寻常人打扮,言行举止终归有不同之处。 唯一不确定的是,来买书的内侍是哪个宫的。 不过既然皇帝吩咐贺大人特意查过松龄先生,那皇帝身边的人为了表现定会把松龄先生的新书送到皇帝身边,《西游》被看到就是早晚的事了。 若是运气不好,宫里迟迟没动静,那就只能通过贺大人不露痕迹提醒一下。 但这是不得已的选择,辛柚不想走到这一步。 好在她知道很多事不能急,需要耐心等待。 眼下令青松书局众人烦恼的,是那些看完了《西游》天天跑来催第二册 的书客。 这些人以国子监的学生为主,这些学生占了离着近的便利,抽个晌午的空就能跑一趟,进门就问 《西游》第二册 什么时候出。 这不到中午了,刘舟望一眼往书局方向走的监生们,皱着脸向胡掌柜抱怨:“现在最怕的就是晌午和傍晚,应付不过来,实在应付不过来啊!” 胡掌柜给了刘舟一巴掌:“少贫嘴,赶紧招呼客人去。” 以前闲得数蚂蚁的时候,何曾想过那些小年轻每天把书局堵得水泄不通,哭着喊着要买还没上市的新书? 这虽是烦恼,也是甜蜜的烦恼啊。 刘舟嘴上抱怨,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对着走进来的学生们露出热情的笑容。 “小二哥你别光笑,《西游》第二册 到底什么时候出?” “这个小人真不知道” “我要见你们东家寇姑娘!”为首的少年一拍柜台。 刘舟知道这少年身份,这可是宰相家的孙儿,惹不起。 好在东家最擅长应付这些纨绔子。 刘舟看了胡掌柜一眼,见胡掌柜没有反对的意思,笑呵呵道:“贵客稍等,我们这就给东家传话。” 章旭这才满意点点头。 辛柚接到消息,去了前面。 原本等在书厅中的学生们还有些不耐烦,等披着银色斗篷的少女神情平静走进来,大部分学生的不耐烦突然就没了。 咳,主要是想到了寇姑娘养着大几百护卫,头脑一下子清醒许多。 章旭面对辛柚,也完全不见刚才的倨傲:“寇姑娘,总算等到你来了。” “听说章公子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随便问问,咱们《西游》第二册 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大概在元宵节后吧。” 章旭抚掌:“还是寇姑娘痛快!咳咳,可现在离元宵节还早着呢,寇姑娘能不能透露一下,那神猴被压在五行山下后来怎么样了?” “是啊,神猴有没有逃出来,有没有报仇啊?”监生们纷纷问。 辛柚不经意扫过这些少年,视线落在一名少年身上不动了。 那少年站在最外围,身形长相皆普普通通,却让见惯了各种画面的辛柚变了脸色。 突然在眼前浮现的画面中,少年被轰然倒塌的墙壁砸中,只露出了头脸。 而这却不是令辛柚在人前没控制好表情的主要原因,令她真正心惊的是画面中作为背景倒塌的大片屋舍,还有不知多少被埋被砸的人。 这不是一个人的意外,而是许多人的灾难! 书厅里明明挤着这么多人,辛柚却感到透骨的冷。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伤这么多人,令她无法做到面不改色。 第174章 拒绝 辛柚望着那少年的时间有些久,连章旭都察觉到了。 他看了看那少年,虽同样穿着国子监学生的襕衫,却是不认识的。 “寇姑娘,那人有什么不妥吗?” 听章旭这么问,其他人齐齐看向那少年,有人认了出来:“咦,这不是谷玉吗?你居然有闲钱买话本子?” 认识少年的还不少,又有人笑道:“不是吧,你都没钱买鞋了,还来买话本子?” 少年涨红了脸:“我是来买笔墨的” 这些人却不听,嘻嘻哈哈说笑着。 少年神色尴尬,转身便走。 “等一等。”身后少女温润清爽的声音传来。 辛柚快步走过去,拦在少年面前:“贵客不是要买笔墨吗?” 这名叫谷玉的少年虽穿着和章旭等人一样的衣裳,若是细看就能发现袖边领口已起毛破损,颜色也洗得发白了,可见家境很一般。 国子监主要招收官宦子弟,也会破格录取极少数出身普通但成绩优异的学生,并给以补贴。谷玉就是这样的学生,因而才会被不少人认识。 放到任何时候,成绩出众的学生在书院里的存在感总是强一些。 “我改日再来。”谷玉冲辛柚拱了拱手,绕开她快步走出了门。 辛柚稍一犹豫,抬脚追了出去。 书厅中章旭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齐齐看向胡掌柜。 寇姑娘这是什么情况啊?莫非对谷玉一见倾心了? 虽然这些年轻人没有问出口,胡掌柜却从他们的眼神里读懂了这个意思。 东家对贺大人、静安侯这些青年才俊都没动心呢,会对一个平平无奇的监生一见倾心? 小年轻们就爱胡思乱想做美梦! 门外,不知何时又飘起雪来,簌簌落在屋顶、地面的残雪上,把脏污覆盖。 “谷公子,请留步。” 谷玉听到喊声停下转身,看着追过来的少女目露疑惑:“寇姑娘有事吗?” “请问谷公子家住何处?” 那一片倒塌的屋舍显然不是国子监,再想到过两日就是学生们放假的时间,事发之地最大可能就是谷玉家里。 当然还有别的可能,但辛柚现在没时间仔细回忆画面细节。” 面对美貌、富有、年龄相当的少女,谷玉却十分清醒:“寇姑娘为何问我的住处?” 辛柚追出来时想过从少年生活窘迫入手,问他需不需要接抄写的零活,顺势套出家在何处。 但谷玉的态度令她改变了想法。 这是个有些敏感的人,倘若她贸然提出,说不定会让他觉得被羞辱,从而更难接触。 她决定直接一些:“其实我除了书局东家,还有一个身份。” 谷玉神色更古怪了:“我知道,寇姑娘还是少卿府的表姑娘。” “嗯除了这些,我还会看相,就像那些相师。” “我没有钱。” 少年脱口而出的话令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短暂的安静后,谷玉努力解释:“寇姑娘别误会,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但我真的没有钱。” 辛柚:“” 这种被当成神棍的感觉还有点新奇。 “我看相不收钱。” 谷玉不解看着她。 辛柚正色道:“我观谷公子将有血光之灾,且是发生在回家时——” 谷玉没有听完就打断了她的话:“抱歉,我不信这些。” “谷公子——” “我说了,我不信这些,我也当不起“公子”的称呼。寇姑娘喜欢看相,还是去给别人看吧。”谷玉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辛柚立在原处,望着少年匆匆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真是庆幸,固昌伯世子是戴泽,若是换了这位谷公子就棘手了。 “寇姑娘,那个谷玉怎么了?”章旭走过来问。 辛柚看看从书厅出来的几个监生,对章旭客气笑笑:“章公子,你们有人知道谷公子家住何处吗?” 章旭是才知道谷玉这个人的,自然不知道他住哪儿,于是看向跟班们。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显然也不清楚。 其中一人犹豫着道:“王天奇与谷玉关系不错,应该知道,要不我回去找他问问?” 章旭看向辛柚:“寇姑娘,你问谷玉住处做什么?” 总不能是一眼看中了谷玉,要找到他家里去吧? 这个念头闪过,章旭马上就在心里否定了。 不可能,寇姑娘要是这么容易动芳心的,见了他就该动心了,怎么也等不到谷玉那穷酸小子。 见好几双眼睛巴巴等着,辛柚笑道:“我只能告诉章公子一人。” 章旭顿时觉得倍儿有面子,催着那个同伴回去打听,随辛柚走到方便说话之处。 “希望章公子能保密。” 章旭一听立马拍着胸脯保证。 “谷公子近日有血光之灾,就应在他家里。青松书局开在国子监附近,生意多蒙监生们关照,我实在不忍见年纪轻轻的学生丢了性命” 章旭一脸惊奇:“寇姑娘,你还会看相啊?” “略懂。” “那你给我看看。” 辛柚深深看章旭一眼:“章公子近日比较顺遂。” 章旭本就不太信辛柚会看相,闻言噗嗤乐了:“借寇姑娘吉言。” 辛柚看出他不信并不在意,也抿唇笑笑。 那跑回去的监生找到与谷玉关系不错的同窗,果然问到了,没让辛柚等太久就跑了回来。 听他报了地址,辛柚道谢:“等《西游》第二册 出来,我先送几位公子一人一册。” 一册话本不值几个钱,但能提前拿到手就不是钱的事了。章旭可没忘了戴泽提前拿到《画皮》下册时在他面前的显摆劲儿。 这一刻,章旭更不认为寇姑娘喜欢装神棍算什么缺点了,这姑娘会办事儿! “那我们就等着了。” 走在回国子监的路上,几个少年七嘴八舌向章旭打听:“章兄,寇姑娘把你带到一旁说了什么?她为什么那么在意谷玉啊?” 章旭一想辛柚那番话,又乐了:“寇姑娘说——不行,我答应不外传。” 可是寇姑娘说她会看相,太可乐了! 其他人见章旭时不时笑一下,越发抓心挠肝。 “章兄,你就说说吧,我们保证不外传。” “那你们可不能对别人说。” “绝对不说。” 章旭其实也憋得难受,得了保证赶快说出来:“寇姑娘说她会看相,还说谷玉会有血光之灾。” “会看相?哈哈哈哈,笑死了” 几个少年嘻嘻哈哈走远了。 小莲走到辛柚身边,小声问:“姑娘,那个谷公子要有危险吗?” 辛柚看向小莲。 小莲抿嘴笑笑:“婢子一听那几个监生议论,就觉得姑娘应该是从那监生的面相上看出了什么不妥——” 不然还真能像那几个人想的那样,以为姑娘对那谷姓监生有意思? 呸!她家姑娘是天 上的仙女儿,谁都配不上! 在小莲面前,辛柚没什么可隐瞒:“确实如此,那名叫谷玉的监生将有性命之忧。小莲,你去安排一下车子,我们去谷玉家附近看一看。” 小莲很快叫来车夫,去谷玉家的路上有些不平:“那谷玉完全不识好人心,姑娘您就是太心善了。” “不光是为了他。”辛柚闭闭眼,血淋淋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还有许多人。” 第175章 天灾 辛柚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小莲没听清楚,见她闭了双目也安静下来。 谷玉的家离着国子监有些远,辛柚闭上眼睛不是为了养神,而是趁着这段时间反复回忆那惨烈画面,以图掌握更多线索。 “姑娘,里面进不去了。”车夫把马车停下来道。 小莲扶着辛柚下了马车,先低低惊呼一声。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破旧屋舍,低矮紧凑,地上污水淌过积雪,蜿蜒出一道道痕迹。 寇家富裕,等进了京住进少卿府,生活也不差,小莲还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小莲抬了抬脚,又收回去,默默替辛柚把斗篷下摆提起来。 因为下着雪,没有那种街坊邻居聚在外头闲聊的场面,偶尔有人匆匆走过,向辛柚二人投来好奇的眼神。 “姑娘,要找人打听一下吗?” 虽有具体住址,可真到了地方,面对这些横七竖八的巷子,大同小异的屋舍,想找到谷玉家并不容易。 辛柚摇头:“不了,我们随便走走。” 找人打听确实省力,可是以她的年纪,难免让人猜测她与谷玉的关系。 与在书局那边不同,这里是谷玉的家,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传出风言风语会对他有影响。 辛柚没有对小莲解释这些,提着裙角向前走去。 她的记性和方向感都不错,应该能凭着画面找到谷玉出事之处。 “姑娘,小心脚下。” 辛柚全副心神都放在画面与眼前景物比对上,哪怕有小莲提醒,还是踩到了污水。 “这里真难走啊。”小莲替辛柚心疼,小小抱怨一句。 辛柚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墙壁,和那扇掉了色的木门。 应该就是这一家了。 这段墙壁无论从高度,还是土砖中混进去的那一块红砖,都与画面中的一样。 正在这时,木门打开,走出来个妇人。 妇人模样娟秀,岁月给她留下了操劳的痕迹。 辛柚轻轻眨了眨眼睛。 新的画面出现,与谷玉出事时差不多,只不过谷玉是站在院外的围墙下,而妇人被压在了屋内。 见到辛柚,妇人有些好奇:“姑娘有事吗?” 显然在妇人眼中,辛柚与这里格格不入。 “我养的猫突然从车中跳出来,跑进了这边,却怎么也找不到。大婶瞧见了吗?”辛柚一脸焦急之色。 “没有啊。”妇人把提着的桶放下,往对门走去,“姑娘别急,我给你问问邻舍。” 眼看着妇人又叫出来一位老汉。 老汉看一眼辛柚,摇摇头:“没瞧见。我们家养的猫是抓耗子的,和大户人家的猫可玩不到一起去。” 似乎担心被怀疑而惹上麻烦,老汉又看一眼辛柚,赶紧把门关上了。 辛柚垂了眼,遮住翻涌的情绪。 这位张伯出事的地点是院里,不知是房屋比别人家的结实一些还是运气好,主屋没有倒塌,只塌了院中搭建的厨房。他是因受惊跌倒摔伤,没有性命之忧。 见妇人还要帮着问其他人,小莲有些不好意思,不由看向辛柚。 辛柚却没有阻拦的意思。 她需要看到更多人的情况,从而推断更多讯息。 这样的地方是没有秘密的,很快四邻八舍都知道了有位大家闺秀的猫丢了。有些人出于热心,更多的人寻思着找到猫会有报酬,都加入了找猫的队伍。 辛柚看多了,也看够了,脸色难看得令小莲瞧着担心。 “姑娘,您没事吧?” “没事。你去和大婶他们说一声,我们去别处再找找。” 小莲过去说了,妇人走过来,试探着劝:“姑娘还是早些回家吧,一直下着雪,你对这里也不熟” 这就是委婉提醒辛柚,两个小姑娘一直在外头并不安全。 辛柚微微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大雪洋洋洒洒,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是啊,一直下着雪 向找猫的人们道了谢,辛柚深一脚浅一脚踩过积雪,上了马车。 “姑娘——”小莲欲言又止,忐忑不安。 跟在辛柚身边久了,她明白要有大事发生了。 辛柚靠着车壁,神情凝重:“刚刚见的大部分人,都有性命之忧。” 小莲白了脸:“那么多?姑娘,这可怎么办呀?” “我想想。” 从那些画面中可以推测,当时应该发生了小小地动,而造成这一片垮塌的原因—— 辛柚掀起车窗帘,望着漫天飞舞的雪。 轻微的地动摇晃最多导致一些物件掉落,这丝毫不见停下的大雪恐怕才是主要原因。 如何救这些人呢? 辛柚双手捧着只剩余温的手炉思索。 报官定然行不通,官员不会因她一句话兴师动众,只会当她妖言惑众。 贺大人应该会相信她,可他是锦麟卫,疏散那些人最合适的借口就是借搜捕逃犯的名头,这会给他带来***烦。 辛柚思来想去,还是靠自己最稳妥。 国子监初十会放假,从画面中可见事发时在清晨,那就是初十或十一中的一天。 而今日是初七,明日便是腊八。 辛柚心头一动有了主意,回到书局交代一番。 一直下着雪,书局下午的客人不多,刘舟腾出来跑腿,杨队长带了不少护卫按着辛柚吩咐去采买,小莲也没闲着,直奔属于寇姑娘名下的一家米铺而去。 第176章 腊八 腊八节的一大早,谷玉家附近的街头搭了棚子,架起几口大锅。锅中咕都咕都冒着热气,香味传出去老远。 冬日本就是比较清闲的季节,加上连日下雪,这个时候大多数人还在暖暖的被窝中,这也是为何画面中那么多人没逃过的原因。 不过总有起早出门的人,被香味引着过来,好奇问:“这是新搭的早点铺吗?” 小莲穿着厚厚的红袄,笑吟吟道:“不是,是我们姑娘昨日丢了猫,这里许多街坊邻居帮着找,姑娘感激大家的帮助,决定在此赠粥四日。” 一听免费的,那人眼睛登时亮了,忙伸着脖子往锅里瞧,就见锅中米粥浓稠,还有两口大锅里炖着香喷喷的肉。 “这些肉——”那人吸熘着口水,眼睛瞪得老大。 小莲莞尔一笑:“这些烧肉、烧鸡块、煮鸡子也是赠送的。” “真的?”那人惊呼,一脸不敢置信。 这个时候,又有几人闻着香味过来了,听到这话纷纷追问,没人敢相信是真的。 遇到不好的年景,贵人们发善心施粥也是有的,可从来没碰到过施鸡腿、红烧肉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们姑娘有个规矩——”小莲拉长语气。 本来闻着香味就馋得不行,听到能免费吃到就更忍不住了,几人心急问:“什么规矩啊?” 小莲看向辛柚。 几人也跟着看过去。 辛柚今日罩着一件雪狐裘大衣,保暖又贵气,非常让人信服这姑娘不差钱。 在几双眼睛巴巴注视下,辛柚笑道:“这些粥和肉,是按人头分。” “按人头?” 辛柚颔首:“来的人一碗粥一份肉,没来的人没有。” “那要是一家有八口人,也能领八份?” “可以,只要八口人都能来。”说到这,辛柚语气一转,“不过这些粥和肉都有限,先到先得,分光了今日就没有了——” 没等她说完,几人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快出来啊,有位大善人姑娘在施粥施肉!” “先到先得,晚了就没有了” 小莲看着原本冷清清的街上热闹起来,向辛柚投来钦佩的目光:“姑娘,还是您有办法!” 用她家姑娘留下的钱救下这些人性命,也是给青青姑娘积累福报呢,她的姑娘定会投个好胎,有健康长寿的双亲,再不会遇到豺狼虎豹的亲戚了。 想到这,小莲抹抹眼,又笑了。 很快不少人举着碗跑过来了,更多的人没当真,空着手跑出来看热闹。 排在第一个的人忐忑把碗递过去,眼睛直瞄着炖着肉的大锅。 负责盛粥的护卫往碗里打了两勺粥,递给一旁同伴。 那名护卫端着碗问:“是要红烧肉还是鸡块?或是鸡子?” “红烧肉,要肥一点的!” 护卫点点头,舀了一块油光发亮的烧肉放进碗里:“喏,拿好了。” 那人接过碗,低头狠狠闻了一口肉香,这才相信是真的。 “真的有肉吃!” 随着他嗷的一嗓子,那些空着手出来的人赶紧回去拿碗。 “别急,别急,大家排好队。”大嗓门的护卫维持着秩序。 “哎,你不是昨日那位姑娘吗?”一位大婶把辛柚认了出来,扭头一拉排在后边的妇人,“谷玉他娘,你快瞧瞧,这是不是昨日咱们帮着找猫的那位姑娘啊?” 谷玉娘深深看辛柚一眼。 辛柚大大方方一笑:“是我。今日来此赠粥,就是为了感谢昨日街坊邻舍们的帮助。” “姑娘,您的猫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说姑娘这么心善,肯定能找到的。” “姑娘怎么称呼啊?” “我姓寇,名叫青青,大家可以叫我寇姑娘。” “多谢寇姑娘!”分到吃食的人纷纷道谢。 听着这些道谢声,小莲眼圈又红了,在心里轻轻道:姑娘,您听到了吗?他们都在感谢您呢。 辛柚当众报出寇青青姓名,也是这个意思。 这些钱是寇青青的,她应该被感谢,被记住。 打粥轮到了一位年轻人,年轻人接过打好的粥,把另一只碗递过去:“我孩子还小,媳妇在家陪着孩子不方便出门,能不能给她带回去?” 一直笑呵呵的护卫听了这话板起了脸:“这可不成,见人打粥盛肉,这是我们姑娘定下的规矩。” “能不能变通一下啊,天冷又下着雪,真的不好带孩子出来。” “是啊,我老娘腿脚不利落也不好出门,能不能给带回去” 有了年轻人开头,这么说的人顿时多起来。 护卫早得过辛柚叮嘱,这条规矩是底线,绝不允许打破,当即脸色更沉了:“各位别忘了,咱们这是免费赠粥,今日赠完今日就没了。如果人人都说家里还有人要带走,对后面排队却没打到的人是不是不公平呢?” 这话一出,排队靠后的人就嚷起来:“就是啊,人家寇姑娘心善赠粥,咱们可不能得寸进尺啊!” “没错,免费的怎么还这么多要求呢?再说咱们都住这一片,出来一下有什么打紧?” 年轻人红着脸走了。 没多久,他陪着媳妇孩子过来了,年轻妇人抱着孩子默默排在了队尾。 辛柚留意到,那年轻妇人正是昨日与谷玉娘住对门的那位邻居。 看她抱着孩子来领粥,辛柚弯了唇。 这些粥都用的好米,熬得浓稠喷香,烧肉烧鸡块更是香得人流口水,鸡子是放在肉汤里煮的,味道也不差。这些人吃过一次,后面几日定然舍不得不来。 当然,事无绝对,但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结果,再有人因为留在家中出了事,也只能说是命了。 “咦,我怎么瞧着你眼熟?你刚才领过了吧?”刘舟眼尖,揪出来一个重复排队的人。 那是个中年汉子,闻言死不承认。 刘舟冷笑一声:“这些粥和肉都是有数的,你多领了,自然有人领不上。” 排在后边的人一听,纷纷指责那汉子,但也有不少人存了一样的心思。 刘舟扬声道:“请大家帮我们盯着点,要是再有重复排队的人,街坊们没发现却被我认出来,那不好意思,我们的赠粥就直接结束了。” 一听这话,那些想占便宜的人登时熄了心思。 第177章 不解 一直在忙乎的护卫额头都冒了汗,把最后一个鸡子捞起来放入碗中递给排队的人,对后面的人露出个抱歉的笑:“没肉了。” 没肉了? 这话顿时激起一片哀嚎。 “我一直在担心轮到我就没有了,果然这样。”举着碗的人郁闷跺脚。 后头还有吵起来的:“我说快出来,你这孩子非得磨磨蹭蹭,这下好了吧,没赶上!” “哇哇——”挨了拧的孩子哭嚎起来。 另一个负责打粥的护卫高声道:“还有粥!” 还有粥? 虽然米粥的吸引力远不如红烧肉,可这是白花花的大米熬成的粥,比他们平时吃的糙米可强太多了。更别提就算是糙米粥也是稀得见底,哪像这粥浓稠喷香。 “能舀点肉汤吗?” 护卫自然不会拒绝。 等到最后,盛肉的桶干干净净,盛粥的桶也干干净净,却还有十几人没打上。 “街坊邻居们别急,明日一早我们还来。”刘舟扯着嗓子喊。 “明天还来?”人们一听这话,赶紧往前挤了挤。 这些人里可不只没打到粥的人,先前打到粥的大部分压根没走。 他们早就听最开始来的人说施粥要持续几日了,当然要留下听听情况。更何况一位大户人家的姑娘为了感谢街坊帮着找猫就来施粥本就是新鲜事,哪怕留下纯看热闹也不亏。 “小哥,你们明天真的还来吗?” “还来,我们姑娘说了,要施粥四日呢。” “什么时候来啊?” “还是一大早。”刘舟笑呵呵说出辛柚交代过的话,“街坊们明日早点来啊,咱们的米粥和烧肉都有限,先来先得。” 这话一出,人们互相看看,都暗下决心明日早早过来守着,免得像今日跑空的倒霉蛋一样。 么在外头站着。” 谷玉娘温柔笑着:“估摸着你快到家了才出来的,快进来吃早饭。” “娘,我在国子监吃过了。” 不是所有监生放假都能回家,放旬假的日子国子监里也是管饭的,谷玉都是吃饱了才回家。 等进了屋,看到摆在桌上的一块红烧肉,谷玉愣了一下。 “我去热一热。” 谷玉娘很快把肉热了,一同端来的还有热好的粥。 “娘?”谷玉满心疑惑。 莫非是等着他回来过腊八?可往年腊八节也不吃肉的。 谷玉娘一边给儿子递快子,一边滔滔不绝说起来:“前几日来了位姑娘” 听母亲说完,谷玉皱眉:“那位姑娘姓寇?” “对,都叫她寇姑娘。” “娘能不能说说寇姑娘长什么样子?” 听完描述,谷玉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青松书局那位寇姑娘无疑了。 她为何跑到他家附近施粥赠肉? 若说是巧合,谷玉一万个不信。 谷玉见识上受限于家境不如那些贵公子,却是个聪颖的,直觉寇姑娘此举与他有关。 难道就因为那日他不信她的话? 可这与她跑来施粥又有什么关系呢? “明早就是最后一次了,正好玉儿你回来了,咱们可以领两份。” 谷玉下意识道:“我一早就要赶回国子监。” “来得及,寇姑娘每日来施粥都很早的。玉儿,你快尝尝这红烧肉,等会儿该凉了。” “娘,您吃吧,我在国子监不缺肉吃。” “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读书又辛苦。” 母子二人一番推让,最后分着吃了。 转日天还没亮,谷玉就被母亲喊醒了。 “玉儿,快起来,再晚了就分不到了。” 谷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去领寇姑娘赠的红烧肉啊!” 谷玉一下子清醒了,利落收拾好和母亲一起出了门。 他倒不是为了红烧肉,而是疑惑寇姑娘的做法。 待走出家门,谷玉愕然发现许多街坊邻居揣着碗往外跑。 “快点,快点,昨天来了好多其他地方的人,今天说不定更多。” “真是不要脸,寇姑娘明明是感动咱们的帮忙才来施粥的,其他地方的人凭什么来?” “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家又分不了这么清楚” 谷玉随着人流跑过去,排到队伍中往前望了望。 “娘,哪有人赠粥?” 不等谷玉娘回答,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就笑道:“寇姑娘还要一会儿才来呢。” 谷玉吃了一惊:“张大嫂,这么冷的天你抱着孩子出来了?” “没办法,粥和烧肉都是见到人才给的,不分男女老幼,不来的人就没有。” “来了,来了!”人群骚动起来,排着的队伍却丝毫不乱。 谷玉望去,走在最前头的果然是寇姑娘。 “寇姑娘早啊!”街坊们纷纷打招呼。 “大家早。”辛柚含笑回应。 谷玉面露思索之色。 寇姑娘莫非为了求名? 第178章 坍塌 人太多了,辛柚环视一圈,不确定谷玉在不在其中。 从时间上推断,谷玉应该是在离开家回国子监时变故发生的,离现在还有一些时间。 可这点时间究竟是一刻钟,两刻钟,还是更久,谁也不知道。 假如谷玉每次出门的时间都差不多,那通过他应该能判断,这也是辛柚刚刚下意识寻找谷玉身影的原因。 她很快放弃了众目睽睽之下把谷玉喊上前来询问的打算。 这世上偶然太多,一个人固定的行为也会突然有变化,到了这一步,还是自己靠得住。 辛柚侧头,对刘舟微微颔首。 刘舟喊道:“街坊们排好队,开始打粥喽。” 排在第一个的人接过装好粥的碗,眼睛直往其他大桶里瞄:“那个今天没有烧肉了吗?” 刘舟声音更大了些:“这不是一连几日大量买鸡买肉,菜市场那边供应不上了嘛。我们姑娘特意从庄子上订的,结果送晚了,我们出门时肉刚处理好,再过一会儿就送来,大家多等会儿啊。” “那还要重新排队啊?”排在第一个的人有些不愿意。 当然这不是对寇姑娘这些大善人的不满,而是对在风雪中等待的怨念。 刘舟笑呵呵安慰:“今日是最后一天赠粥赠肉,保证每个来排队的人都能分到。” 那人一听,确实被安慰到了。 既然肯定能分到肉,那就再等等吧。 好在这两日因为一直下雪,大家都有经验了,条件好一些的提着有盖的木桶,条件差一些的提个竹篮,就是免得雪落进粥碗。这样等一等,除了冷一点也没什么。 辛柚默默瞧着,没有人分到了粥就离开,都选择重新排队等着红烧肉。 她悄悄松了口气。 连续三日施粥赠肉,已经建立起了这些人对她的信任。他们相信能分到烧肉,又尝过了肉香,自然愿意花些时间等待。 在大雪纷飞的冬日,对绝大多数老百姓而言,时间是最不值钱的。 “寇姑娘早啊。”轮到谷玉娘,热情与辛柚打招呼。 她是真的没想到,那日只是帮着这位姑娘找猫,就得了这么大实惠。 “大婶早。”辛柚眼波一转,落在谷玉身上,露出惊讶来,“谷公子和大婶是一家人吗?” “寇姑娘与玉儿认识?”谷玉娘一脸惊喜。 辛柚微笑:“我在国子监附近开书局,见过谷公子几次。” “玉儿是我儿子。”谷玉娘看辛柚更亲切了,用胳膊肘一杵儿子。 这孩子,怎么不知道打招呼呢! 谷玉客气问好:“寇姑娘。” “我表哥就在国子监读书,我记得国子监旬假是昨日,谷公子是不是要回国子监去?”辛柚自然而然问起。 “是。”因一直猜不出辛柚用意,谷玉不想多说。 谷玉娘却是个话多的:“平时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出门了。托寇姑娘的福,能吃上一口热粥” 这个时候—— 辛柚在心里默念这几个字,抬眸望了一眼天。 大雪昨晚才停下,不知何时又下起来了,洋洋洒洒,无边无际。 哪怕这里聚集了这么多人,她依然能感觉到风雪的冷。 轻微的摇晃感传来,辛柚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心一下子揪紧。 谷玉娘端着碗的手晃了一下,粥洒出来一些,以为自己没拿稳,心疼得不行。 大部分人都没反应过来,要么以为是错觉,要么以为犯了头晕。 “不对!”谷玉脸色大变,“是地动!” 这话一出,人群哗然。 地面又轻轻晃动起来,这下人们都发现了。 “地动,地动来啦!”有人惊慌喊叫,拔腿要跑。 也有有些阅历的人大喊:“趴下,快趴下!” 更多人没有被这轻微的晃动吓住,甚至还在怀疑中。 巨响突然传来。 “快看!” “塌了,房子塌了!” 有失去理智的人下意识往家里奔,被旁边的人死死拽住:“不要命了!” 惊恐在蔓延,人们却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望着家所在的方向。 那片区域,一座接一座的屋舍瞬间坍塌,积雪飞溅,又与落雪一起把断壁残垣遮盖。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扑通跪下,伏地痛哭:“全塌了,全塌了!” 哭声四起,心痛失去了栖身之所。 一个年轻男子却抱住了妻子,后怕又庆幸:“孩儿他娘,幸亏你和孩子也出来领粥了,不然——” 被男人拥住的年轻妇人怀中抱着孩子,泪流满面:“嗯,幸亏出来了,幸亏——” 她的声音勐地顿住,望向辛柚。 如果不是寇姑娘来赠粥,还要求按人头分肉,她一定不会带着孩子大雪天出门,那她和孩子—— 低头看看懵懂无知的幼儿,年轻妇人冲着辛柚的方向跪下去:“寇姑娘,多谢你救了我一家性命,救了我的孩子” 年轻妇人的话让人们反应了过来。 是啊,要是没有寇姑娘在这里施粥,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他们还在被窝里躺着,那不全要被砸死吗? 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 “恩人啊!” “多谢寇姑娘啊!” 谷玉娘也跪了下去,却发现儿子还直直站着。 她用力一扯,拽着谷玉跪下。 谷玉整个人都是懵的,哪怕被拉着跪下,也是直挺着上半身,一眼不眨望着辛柚。 因为正轮到他们母子打粥,那个少女就在他眼前。 她穿着狐裘大衣,帽兜与衣领一圈雪狐毛,只露出巴掌大的脸。 那张脸冻得雪白,衬得一双眼眸如墨玉,黑而纯粹。 那日少女的话在他耳畔响起:我观谷公子将有血光之灾,且是在发生在回家时—— 他当时怎么做的? 他以为她拿他这种穷学生寻开心,把她当成那种喜欢戏弄人的顽劣少女,转身就走了。 就在刚刚,他还在想寇姑娘跑来施粥赠肉的目的。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可更大的疑惑升起:寇姑娘怎么知道这里的屋舍会倒塌?难道真的是看相看出来的? 谷玉脑中乱极了,晕晕乎乎就要爬起来。 谷玉娘手疾眼快,把儿子死死拽住。 这孩子在街坊邻舍都跪着的时候想干嘛啊! 第179章 寇姑娘真的会看相 面前跪了一片人,令辛柚躲都无处躲。 “街坊们快起来,先吃口粥垫垫肚子,暂时不要回家。” 辛柚说完,刘舟又扯着嗓子大声喊了一遍。 人们陆陆续续爬起来。有些人刚刚因为受惊把篮子甩了,更多的人下意识护住东西,粥还在。 但这种时候大家哪有心情吃粥,茫然环顾,议论起来。 “刚刚是地动吧?” “应该是,我感觉到地动了动。” “可为什么只有咱们这一片的屋舍塌了,你们看那边,都好着呢。”有人指着远处。 那里看起来毫无变化,只不过越来越多的人从家中走了出来查看动静。 “我知道了!”一名年轻人指着坍塌的屋子大喊,“是雪,是被雪压塌的!” “竟然是雪!” 安静了一瞬后,人群中不少人痛哭出声。 “老天爷啊,我们本来就穷得活不下去了,还要把栖身的房子夺走” “呜呜呜,越穷越不让我们好过” 几辆拖着木桶的马车缓缓驶来,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压痕。 烧肉的香味随着木桶盖子揭开飘散开来,人们闻到肉香,哭声一缓。 “街坊们,人在比什么都强,先吃肉!”刘舟大声道。 或许是长期的贫苦让这些人见惯了伤心事,磨炼出了坚韧心性,短暂的情绪失控后他们很快就接受了事实,熟练排好队等着分肉。 “多谢寇姑娘。” “谢谢寇姑娘!” 每个领到烧肉的人都对辛柚由衷道谢。 谷玉站在人群里,看着万众瞩目的少女,忍住了去问她的冲动。 他在国子监读书,她在国子监附近开书局,之后有很多机会去问。 对了,国子监! 谷玉脸色一变,对谷玉娘道:“娘,我要先回国子监告个假。” 国子监有规定,无故旷课会扣分,达到一定次数会被退学。 “快去吧。” 谷玉不放心,再次叮嘱母亲:“娘,我告了假立刻回来,您先不要急着回家翻东西,等我回来再说。” “娘知道,你快去吧。” 谷玉拔腿就跑,从成了一片废墟的家到鳞次栉比的店铺,越是往繁华的地方跑越是看起来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街头,谈论着刚才地面轻晃的事。 国子监中,师生们也在议论此事。 “谷玉,你今天回来晚了啊。”一名监生见到匆匆跑来的谷玉,很是稀奇。 在监生们眼里,谷玉可是从不迟到的好学生。 “请问温监丞在何处?” 有见到温监丞的人给谷玉指了去处。 谷玉跑过去,发现除了温监丞,还有孟祭酒等人。 孟祭酒正在交代温监丞几人:“你们安抚好学生,我去打听一番。” 刚才的地动虽然轻微到让人觉得是错觉,孟祭酒却神情凝重。 他虽没经历过,但读过的书让他知道,当他们只是感受到轻微晃动时,必然有地方山崩地裂,人间地狱。 谷玉向孟祭酒几人行了礼,走到温监丞面前:“先生,学生谷玉,想请个假。” “为何请假?”温监丞温声问。 国子监对事假自来比较严格,学生请事假大多是遇到了不好的事。 谷玉低头道:“今早地面出现摇晃,学生家那一片的房屋全被积雪压塌了。” 孟祭酒听了这话勐然 转身,大步走到谷玉面前。 “你家住何处?” “学生家住北楼坊一带。” “你是从家中过来的?那伤亡如何?”孟祭酒问出这话,心头如压了一块石头。 谷玉迟疑道:“可能没什么伤亡。” “怎么可能!”在场的几个先生不由摇头。 孟祭酒神色古怪:“没有伤亡?” “学生也不确定。”谷玉微一犹豫,还是把辛柚所做之事说了出来,“屋舍坍塌时街坊们都在等烧肉,没见有人回去但也可能有没出门的,学生就不清楚了。” 孟祭酒脸色好看多了。 如果这学生所言属实,就算有人没出门,那也是极少数。比起大量死伤,这已是极好的结果。 “那位寇姑娘可是青松书局的寇姑娘?” “正是。” 孟祭酒替温监丞给谷玉批了假,坐上马车随谷玉一同去了北楼坊。 待见到一片废墟,孟祭酒惊住了。 房屋坍塌成这样,如果当时人们都在家中,会死多少人不敢想象。 “寇姑娘呢?”孟祭酒认出了青松书局的小伙计刘舟,问道。 “东家先回去了,交代我们留下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孟祭酒点点头,沉默望着那片倒塌的房子。 在等了一段时间没有再发生地面摇动后,街坊们已经回到自己的家,开始从废墟中翻找可用之物,几乎都是徒手在翻。 孟祭酒没有停留太久,进宫去了。 此时进宫的还有不少大臣,在等待皇帝召见的时候凑在一起,议论着今日的异动。 兴元帝见臣子时表情也极为严肃,立刻安排各衙门去了解京中情况。 而这个时候,国子监的学生们还意识不到清早那点小小晃动有什么打紧,随着谷玉请假的事传开,他们的注意力放在了这里。 “听说了没,谷玉家那一片的房屋都塌了,幸亏寇姑娘在那里施粥,才让许多人躲过了一劫。” “寇姑娘怎么会去谷玉家那边施粥呢?” “这谁知道呢” “段兄,你不是寇姑娘的表哥吗,知道寇姑娘为何在那里施粥吗?” 被团团围住的段云朗一脸茫然:“什么施粥?我不知道啊。” 而在一间号房里,章旭勐拍大腿:“我知道啊!” 几个小弟赶紧问:“为什么啊?” 章旭激动得声音发抖:“你们忘了寇姑娘怎么说的了吗?” “她说谷玉要有血光之灾——” “对啊!你们想想,谷玉要不是因为寇姑娘施粥,那时候还在家里呢,房子一倒肯定就被压下面了!” “嘶,那岂不是没命了!” “这么说,寇姑娘去那里施粥就是为了救谷玉?” “这不重要!”章旭才不在乎谷玉死活,“重要的是,寇姑娘真的会看相!” 第180章 棉衣 几个监生也反应过来了。 “老天爷,寇姑娘真的会看相!” “这也太神了,不但看出谷玉有血光之灾,还看出了他是怎么出事的!” “你们不觉得寇姑娘为了救谷玉去施粥,这手笔太大了吗?” 这得花多少钱啊! 几人都看着说这话的监生。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你没说错。”一名监生托了托险些惊掉的下巴,喃喃道,“原来传闻寇姑娘巨富是真的。” 章旭咳嗽一声:“不要扯远了。我可答应给寇姑娘保密的,你们没和别人说吧?”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游移。 章旭急了:“你们告诉别人了?” 原本说就说了,可寇姑娘是真的会看相啊,他还想和这种高人打好关系呢! “谁说出去了?” 面对章旭的质问,几人纷纷否认:“我没说!” 章旭站起身来。 “章兄你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去看寇姑娘啊!” 眼瞧着章旭往外走,剩下几人互看一眼,也跟了出去。 他们也想看看神算寇姑娘! 此时的辛柚,正安排护卫们把棉衣、鞋袜等保暖衣物装车,运往谷玉家那边。 这些衣物是前几日陆陆续续买到的,因为时间急,数目上还有不小缺口,好在寇姑娘名下就有一间制衣坊,已经安排缝工加紧赶工。 寒冬腊月,短时间的少吃少喝还能撑着,没有屋舍庇护少了御寒之物是能冻死人的。 “路面积雪厚,车子行慢点。”辛柚送出书局,叮嘱杨队长。 “东家您放心,保证按您交代的把这些棉衣送到那些街坊手里。”杨队长拍着胸脯保证。 如果说一开始他对寇姑娘是救命之恩的感激,现在又多了深深的钦佩。 东家真是神仙一样的人啊! 街道两边店铺的人和来往行人看着一辆辆装满物资的马车驶过,也感叹不已。 “难怪寇姑娘能把青松书局经营得这么红火,这是善心有福报啊!” “是呢,谁能想到一个小姑娘有如此胸襟。” “听说了吗,北楼坊那一片的屋子都被雪压塌了,幸亏寇姑娘在那里施粥,人们为了领粥都在外边,这才逃过一劫。” “真的?” “这还有假,国子监的好多监生都在说呢。” “这可是功德无量了。” 这些议论辛柚没有听到,转身要回书局时听到了一连串喊声。 “寇姑娘,寇姑娘——” 辛柚转过身来。 “章公子?” 章旭跑到近前,气喘吁吁:“寇姑娘,我都听说了!” 辛柚默了默,等对方说出来找她的目的。 章旭发现街边人还不少,压低声音:“没想到你真的会看相!” 辛柚嘴角微抽。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来说这个。 “咳咳,寇姑娘,你那日说我近日比较顺遂,是真的吗?” 辛柚仔细看章旭一眼,微微点头:“嗯。” 章旭露出了轻松笑容。 马上就要月考了,一般来说他每月会挨一次揍,这次居然能躲过? 辛柚还有不少事要安排,没时间与这种纨绔子闲聊,一扫跟在他后边的几个监生,低声问:“章公子替我保密了吧?” 章旭笑容一僵,忙道:“寇姑娘你忙,我回国子监上课了。” 不等辛柚再开口,章旭飞快走了。跟着他来的几个监生冲辛柚笑笑,也走了。 “姑娘,这个章公子肯定把您会看相的事说出去了。”小莲皱眉道。 辛柚一笑:“不管他。我们回去理一下账,再打发人去制衣坊那边问问进度。” 辛柚手上有三份账,一份是青松书局的,书局盈利她可以随心支配;一份是寇青青的那十几家铺面,这些铺面交给了方嬷嬷打理,是给寇青青留在世上的最亲近两个人的依靠;还有一份账记的是寇青青那些真金白银。 这笔钱早就征询过小莲意见,会用在救助灾民上。如今谷玉家一带受灾,正是把钱用到了该用的地方。 而除了那一片,京城定然还有受灾之处。至于京城之外,就不敢想象了。 辛柚做不到救所有人,只能尽力而为,不辜负自己特殊的能力,也不辜负寇青青这笔家财。 快要走进书局时,辛柚听到熟悉的喊声,转过身去看到了一身朱衣的贺清宵。 他带了不少手下,腰间挎着长刀,看起来只是路过。 “贺大人。”辛柚走过去。 “北楼坊那边的事,我听说了。”贺清宵其实有几日没见过辛柚了,但对这几日青松书局的动静是清楚的。 身在他这个位置,许多事哪怕不特意打听,也会有人把消息报到他面前来。 “刚刚看到不少拉货的马车,是书局送去那边的吗?” 辛柚点点头。 “我正要去北楼坊那边,寇姑娘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可以对我说。” 辛柚有些意外:“贺大人要去北楼坊?” “今上在宫中也感觉到了地动,吩咐各衙门探查京城受灾情况,及时安置灾民。根据目前得来的消息,北楼坊一带屋舍坍塌是最严重的,我带手下过去与其他衙门配合,先把灾民暂时安置到养济院去”贺清宵说起朝廷的安排。 屋舍的重建需要时间,如果任由灾民大雪天露宿,那没被砸死也要被冻死了。 辛柚一听朝廷的安排,为谷玉娘那些人松口气:“也没有什么。贺大人要是方便,帮忙盯一下棉衣发放,不要造成哄抢。” 棉衣对普通百姓来说可不是便宜物,贫穷些的人家每人拥有一件棉衣都是奢求,更别说这种受灾的时候。 “好。”贺清宵点头,深深看辛柚一眼,“寇姑娘太客气了。” 目送贺清宵带着一队手下匆匆离开,辛柚又忙碌起来。 北楼坊那边,气氛有些低沉。 “砸坏了,全都砸坏了”有人心痛抹着眼泪。 “等入了夜可怎么办啊?” “娘,我挖出一件厚衣裳!” “我穿着袄子呢。快给小宝围上,孩子小,受不得冷。” “你们看,好多马车!” 离得近的人围过去,问清楚后激动大喊:“是寇姑娘送来的棉衣,是寇姑娘送来的棉衣!” “老天保佑寇姑娘长命百岁!” 贺清宵赶到北楼坊时,看到的就是分到棉衣的人翻来覆去感恩寇姑娘的场景。 第181章 施粥者何人 贺清宵与其他衙门协作安置好灾民,已是暮色沉沉,皑皑积雪在零星灯火下折射着冷冷光辉。 他没有直接回侯府,而是走上了青松书局所在的长街。 青松书局的灯果然还亮着。 贺清宵立了片刻,默默转身。 “贺大人。”身后传来熟悉的女声。 贺清宵转过身去,看着辛柚走过来:“这么晚,寇姑娘还没休息吗?” “把账理一下,还有些明日的安排。”辛柚看着一身狼狈的男人,“贺大人刚忙完吗?” 察觉辛柚目光拂过之处,贺清宵低头看看。 朱衣鲜艳,却沾了许多脏污,是他帮那些街坊搬运东西时蹭上的。 原本他并不在意,可此刻在少女如水目光注视下,却突然生出几分尴尬来。 “那些街坊都去了养济院吗?”辛柚没有发现贺大人的尴尬,含笑问。 杨队长他们发放完棉衣就回来了,后面的事有朝廷接手,没再参与。 提到这个,贺清宵恢复如常:“都去了。之后朝廷应该会有重建房屋的对策,寇姑娘可以放心。” “那就好。” 对于灾民,朝廷是有一套救助措施的,特别是天子脚下。 辛柚不打算越俎代庖。 贺清宵想了想,提醒道:“这次地动,京城只有轻微动静,受灾最严重的恐怕就是北楼坊这一片。这里的街坊因为寇姑娘施粥逃过一劫,想必寇姑娘的事很快就会传到今上耳中了。” “多谢贺大人提醒。时候不早,贺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 对于救那些人,事先辛柚没有想过会不会传到皇帝耳中。事后,也不惧传到皇帝耳中。 她有心理准备,早晚会与那个人见面的。 “寇姑娘也早些休息。”贺清宵要走,想想还是解释一句,“刚刚路过,看到书局的灯还亮着。” 辛柚莞尔:“我知道贺大人是路过。” 贺清宵拱拱手,大步走了。 这一夜没有下雪,转日京城街头时不时有官兵走过,惹得不知情的百姓议论纷纷。 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昨日那点轻微摇晃只是为懒洋洋的冬日增添了一些谈资罢了。 等到下午,京城各处受灾情况被摸得差不多了,大臣们聚到了宫中。 “京中情况如何?”兴元帝问。 调查受灾情况的主力是五城兵马司,而五城兵马司隶属兵部,其他各部负责协助。 兴元帝发话,兵部尚书站了出来:“回禀陛下,经统计,五城共伤亡三十二人,其中亡十四人,伤十八人,皆因屋舍倒塌或重物掉落所致” 这个伤亡数字,令兴元帝微松口气。 这比他预计要少不少。 “等一等。”听兵部尚书报到屋舍倒塌数目时,兴元帝觉得不对,“北城有这么多屋舍倒塌,为何只伤亡三十余人,且这些人是分散五城?” 兵部尚书暗暗庆幸。 还好他得到这些讯息时也觉得奇怪,特意问了下属,不然就要被皇上问住了。 “回禀陛下,倒塌的屋舍集中在北楼坊一带,据说是有善心人在那里施粥,因而当变故发生时人们都在外头。” 兴元帝登时来了兴趣:“施粥的是什么人?” 兵部尚书卡了壳。 京城多富户,每到贫苦百姓日子难过的冬日,大户人家施粥不是什么新鲜事,他听过后就没再问。 眼 看兵部尚书答不出来,兴元帝投去的眼神暗藏不满。 这个马有才,没有一点好奇心吗? 这时孟祭酒站了出来:“陛下,臣知道这位施粥人的身份。” “哦,是什么人?”兴元帝立刻问。 “是青松书局的东家寇姑娘。” 兴元帝大为意外。 又是那位寇姑娘? “朕记得寇姑娘尚未出阁,还是个小姑娘,她怎么会想到去北楼坊施粥?” 莫非是段少卿的支持? 兴元帝对任太仆寺少卿的段文松本来印象不深,因为寇姑娘,倒是在他这里挂上名号了。 兴元帝这个问题其实有些为难人。 这些讯息是一层层传上来的,到了兵部尚书这里,能知道施粥人身份已是难得,谁还会去问施粥原因呢。 兵部尚书刚才没回答上来,面上无光,暗暗等着看孟祭酒笑话。 孟祭酒清清喉咙:“臣听说,寇姑娘是为了感谢北楼坊的街坊帮她找猫” 兵部尚书惊呆了。 孟祭酒这老家伙为什么连这个都打听了? 兴元帝听完,也震惊了:“为了感谢帮她寻猫,就施粥赠肉四日?”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富有吗? 想想因为各项支出经常捉襟见肘的国库,兴元帝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施粥救人的事,孟祭酒对辛柚好感暴增,听了兴元帝的疑惑顺口说起好话:“寇姑娘很有经商头脑,她接手青松书局后,为了求得好故事千金买马骨,这才挖掘了话本大家松龄先生,从此门可罗雀的书局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兵部尚书斜眼看着滔滔不绝的同僚。 这老家伙知道的也太多了! 兴元帝听着点点头:“确实有头脑。” 这位寇姑娘聪明能干能喝酒,若是个男儿,定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兴元帝闪过可惜的念头,蓦地一怔。 女儿身也是能有一番成就的,比如他的皇后。 随后他摇了摇头。 这世上,又有几个欣欣那样的女子呢。 几个大臣看着皇帝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皇上这是怎么了? 兴元帝很快回神,询问起北楼坊灾民的安置情况,得到满意的答桉脸上刚有了笑容,就有急报传进来。 定北一带昨日发生剧烈地动,其中北安县最为严重,整座城成了一片废墟,死伤难以统计。此外定北多地受到影响,通行受阻。 看完急报,兴元帝脸色铁青,扶了扶额头。 “陛下——” 兴元帝抬抬手,压下翻滚的情绪强作镇定:“传京营统领伍延亭进宫!” 定北受灾严重,道路不通,要赈灾就不只是派赈灾大臣的事了,还需要大量兵将前往。 至于负责赈灾的钦差大臣,兴元帝指派了二人,一是户部侍郎裴左,另一人是二皇子庆王。 第182章 神 户部侍郎裴左也就罢了,派户部官员去赈灾本就是常例,庆王成为钦差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在场的大臣都是人精,猜测着皇上是要给庆王立功的机会,为以后做打算。 兴元帝确实抱着磨炼庆王的心思。 要说起来,还与寇姑娘有关。 庆王在昭阳长公主生辰宴上与寇姑娘拼酒,兴元帝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这样轻佻,他很难放心将来把江山交给这个儿子。 兴元帝对庆王并不是那种宠着疼着的慈父,之所以对庆王与其他儿子不同,主要是觉得合适。 兴元帝不喜长子秀王,其他皇子又太小,那就只有庆王了。 庆王被召进宫来,得知自己被任为赈灾钦差明日就要赶往定北后,去了涵萏宫。 淑妃并没有提前得到消息,见庆王来了还有些意外:“熠儿怎么这时候进宫了?” 天都要黑了。 “父皇传儿子进宫,让我明日就随户部侍郎裴左一同前往定北赈灾。” 淑妃愣住了:“赈灾?定北怎么了?” “昨日地动,据说定北受灾严重,有的县整个成了废墟”庆王说着才听来的消息,眉头死死拧着。 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么冷的天却要出远门,还可能会看到好多缺胳膊少腿的死人庆王这么一想,就烦得不行。 “整个县都成了废墟?”淑妃难以置信,脸都白了。 庆王点头:“传来的急报,应该不会有假。” 淑妃抓住庆王手腕,黛眉紧蹙:“明日就要启程?这也太急了,之后会不会有余震?” “儿子哪懂这些。”庆王甩开淑妃的手,烦躁揉了揉脸。 看父皇那样子,要不是快天黑了,恨不得他即刻启程。 儿子的烦躁反而让淑妃冷静下来:“熠儿,你父皇这是看重你。” 去灾区走一趟,哪怕什么都不做,回来后也有了说得出去的功绩。 “我知道。”庆王也不傻,在兴元帝面前听到这个消息后还表现得很积极,到了淑妃面前才不用遮掩,“就是想着这么冷的天出门,有点烦。” “是要当心些,一切以安全为重”淑妃殷殷叮嘱。 庆王嫌她啰嗦,赶紧走了。 秀王听说后,独自在房中待了许久,第二日若无其事与其他人一起为赈灾队伍送行。 定北离京城不算太远,昨日已有一队轻骑先去打探情况,今日的队伍就庞大多了。 京城百姓见此情景,凑在一起议论起来。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么多官兵?” “我听说定北那一带发生了大地动,好多城镇村庄都成了平地了!” “当真?” “谁会拿这种事乱说啊,没看连皇子都出门了。” “定北离京城有两百余里吧,难怪连京城都感觉到了晃动。” “唉,这要死伤多少人啊。还是咱们京城好,都没什么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北楼坊一带的屋舍全塌了,幸亏寇姑娘” 消息落后的人一听,抬脚就往青松书局的方向走:“寇姑娘这么心善,我去买本话本子支持。” “我也去。寇姑娘阴差阳错救下这么多人,可见福泽深厚,我去沾沾寇姑娘的福气。” 于是有去支持的,有去蹭福气的,更多是出于好奇去看看的,胡掌柜险些被涌进来的人挤到书局外边去。 这些人大多都不是为了话本子去的,但来都来了,一本书不过两百文,顺手买上一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了。 胡掌柜很快忙得晕头转向。 秀王站在街边,望着人头攒动的青松书局,出了好久的神。 一次远在定北的地动,让二弟有了捞政绩的机会,也让寇姑娘心善有福的美名远扬。 而他什么也没做,有些东西就离他更远了。 秀王牵唇笑了笑,转身欲走,就见一辆马车在书局门口停下,下来两名女子。 辛柚是从制衣坊那边过来的。 寒冬腊月发生这样的灾难,御寒衣物再多都不会嫌多。 “怎么这么多人?”小莲陪在辛柚身边,一起往书局走。 辛柚也是见书局人山人海,担心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下车的。 有眼尖的人发现了辛柚:“是寇姑娘!” 随着这声喊,书厅里的人齐齐向外看去。 “姑娘,他们好像是冲着您来的!” 辛柚也反应过来了,眼看这些人有扑过来的意思,提起裙摆就跑。 “咦,寇姑娘人呢?”先冲出来的人茫然四顾。 不远处秀王目瞪口呆,随后陷入沉思。 寇姑娘跑起来的速度,不像是寻常闺秀能有的。 街两边残雪堆积,路面已扫得干干净净,秀王走过去,弯腰捡起一朵珠花。 青松书局的热闹好几日才恢复,一个说法在国子监悄悄流传开。 “你们知道吗,寇姑娘能救下那些人其实不是巧合,是因为寇姑娘是神算子,算出了谷玉有血光之灾!” “咳咳。” 听到孟祭酒的咳嗽声,聚在一起的监生赶紧问好:“祭酒大人。”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没什么!” “嗯?” 一个机灵的学生忙道:“学生们在聊这次月考的情况。” 孟祭酒见问不出来,板着脸走了。 别以为他年纪大了耳背,这些臭小子分明在聊寇姑娘。 寇姑娘会看相? 孟祭酒好笑摇摇头。 腊月二十这日,国子监放旬假,月考成绩出来又得了倒第一的章旭回到家,磨磨蹭蹭去见祖父、祖母。 “旭儿回来了。”章旭的祖母姓朱,把宝贝孙儿看得比眼珠子还重,“抱琴,把炖着的羊肉羹给公子盛一碗。” 羊肉羹虽美,可章旭还为向祖父汇报月考成绩悬着心:“祖母,祖父呢?” 今日也是官员休息之日。 朱老夫人叹口气:“朝廷为了定北地动的事焦头烂额,你祖父身为首辅哪能得闲。” 章旭睁大了眼:“祖父不放假了?” “是啊,就直接歇在阁房了。” “太好了——”反应过来这么高兴不合适,章旭急忙住口,随即神情一震,喃喃道,“真的太神了!” 朱老夫人没听明白:“旭儿你在说什么?” 第183章 筹款之法 章旭回神,忙摇头:“孙儿没说什么。” 他答应替寇姑娘保密的,可不能告诉祖母。 几口吃下一碗羊肉羹,章旭待不住了:“祖母,孙儿有事出去一趟。” 朱老夫人错愕:“这大冷的天,怎么刚回来就出门?” “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午饭前——哦,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要是不回来吃午饭,我打发人和您说。” 章旭急匆匆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冲朱老夫人露出大大的笑容:“祖母,您身上有零钱吗?要是有借孙儿用用,我就不回院子拿了。” 朱老夫人让婢女取了钱给他:“多带几个人,不要去乱七八糟的地方。” “孙儿知道,您放心吧。”章旭快步走了。 朱老夫人皱皱眉,吩咐下去:“跟着大公子,看他去什么地方。” 对唯一的孙儿,朱老夫人可不敢疏忽。 章旭很快上了马车:“去青松书局。” 他要请寇姑娘吃饭! 马上就要过年了,定北一带的大地动对京城绝大多数百姓而言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该访亲问友的访亲问友,该置办年货的置办年货,街上还是那么热闹。 青松书局很快到了,章旭跳下马车,快步走了进去。 “请问寇姑娘在吗?” 胡掌柜定睛一看,是二号纨绔子。 老掌柜近来在心里默默给有觊觎东家嫌疑的年轻人们排了号,戴公子是纨绔子一号,这位章公子是纨绔子二号。 此外,贺大人与孔公子是一起排号的,还有寒门子这个分类,暂且有谷玉一人。再就是奔着东家财富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统统归入路人甲这类。 没办法,胡掌柜年纪大了,算账数钱已经费了大半脑力,奈何东家什么都好,就是这方面太让他操心,这样分类方便记忆。 “章公子找我们东家啊?”胡掌柜笑呵呵问。 “对。寇姑娘应该有空吧?” “真是不巧,我们东家去少卿府了,可能要在那边住下。”胡掌柜说着这话,皱纹都是笑的。 “那不早说。”章旭没好气哼了一声,掉头走了。 马车就停在路边,章旭兴冲冲来扑了个空,也没了去别处玩的兴致,吩咐车夫直接回家。 悄悄跟过来的下人回到章宅,向朱老夫人禀报:“大公子去了青松书局找寇姑娘。” “找寇姑娘?”朱老夫人对少卿府的这位表姑娘有所耳闻,听了下人的回话,心里打了个突。 旭儿该不会对寇姑娘有意吧? 寇姑娘施粥救人的事,朱老夫人也听说了,她承认这姑娘心地不错,可仅仅为了感谢别人帮她寻猫就漫天撒钱,这作风可不适合他们家。 晚饭的时候,朱老夫人试探问起:“旭儿,你知道寇姑娘吗?” 章旭一脸警惕:“怎么了?” 莫非是寇姑娘会看相的秘密暴露了? 朱老夫人心一沉。 旭儿这个样子,看来她的担心没错了。 “祖母听闻了寇姑娘施粥的事迹,又听说寇姑娘开的书局就在国子监附近,好奇问问。” “哦。”章旭松口气,“孙儿当然知道寇姑娘,不过我们不熟。” “这样啊。”朱老夫人没再多问,转头叫来一个精明能干的管事媳妇,命她明日去青松书局会一会寇姑娘。 少卿府这边,老夫人对辛柚施粥的行为表示了赞赏:“你娘年轻的时候也心软得很,见不得人受罪。” 她是要把外孙女留在家里的,施粥花上几个钱为少卿府换来好名声还是划算的。 至于段少卿,自是一万个不愿意,只恨外甥女又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不好在这个时候动手了。 妇人们操心着子孙辈的儿女亲事,兴元帝与一众大臣的精力全放在了赈灾上。 定北的奏报接二连三传来,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张张纸,却如一块块石头压在君臣心头。 灾区的情况比一开始得知的还要严重。 这几日如水的银子从国库流出,各种赈灾物资源源不断运往定北,到这时朝廷不得不面对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没钱了。 大夏幅员辽阔,也就不可避免要面对一个问题:全国各地,南北东西,各种天灾是断不了的。 就在今夏,因为南方水患国库支出了不少,又因为春旱影响了收成,如今定北发生大地动,国库就空了。 从何处挤出钱来,几位大臣争论不休,章首辅熟练打着太极,兴元帝太阳穴突突跳,很想把龙桉掀了。 龙桉是不能掀的,损坏了物件又是一笔开销。兴元帝捏了捏眉心,不觉想到一个人。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每当为难时,总是忍不住想到出走的皇后。 那时候,前程难测,困难重重,她总是能冒出新奇又实用的办法来。 如果欣欣还在,一定能为他分忧,而不像这些老家伙,只会踢皮球。 兴元帝在臣子争论声中苦苦思索,想到了一个办法:“号召京城富户捐银吧。” 捐钱?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紧张起来。 捐多少?怎么捐?他们也要捐吗? “朕听闻青松书局的东家寇姑娘,一间小小书局都财源滚滚,可见天下财富有不少藏于富商之手。如今朝廷遇到了难处,富贵之家若都能舍出一些钱财,就能帮定北灾民渡过难关了。” 章首辅在几人眼神逼迫下开口:“陛下,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谁说没有,当年——”兴元帝话一顿,脸色沉了下来,“就这么定了,不然你们立刻给朕拿出办法来。” “陛下,如果直接以朝廷的名义,恐怕不合适。” 兴元帝眼神古怪看着章首辅:“何须用朝廷的名义。诸位爱卿的夫人、公子,或是哪位仁商,朕相信心善之人大有人在,定会有人主动捐款,并号召大家的。” 众臣:“” 兴元帝扫众人一眼,澹澹道:“这样吧,到时设善人宴,凡捐银千两以上者邀请赴宴,秀王代朕款待这些善人。” 众臣交换一下眼神,齐齐拱手:“陛下圣明。” 皇上可真“疼”秀王殿下啊。 第184章 寇姑娘来捐银 离着过年没几日了,定北地动带来的话题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多了。 街头巷尾,酒肆茶楼,都在热议定北的惨状,听得人心都揪起来。 “这也太惨了。” “是啊,听说有不少一家人都被埋了,只活了一个孩子” “这都过年了,却遇到这种事,唉!” 有人走进茶肆,眼神兴奋:“你们听说了没,有一位茶商向朝廷捐了五千两银子,请求朝廷能把这笔钱用在定北赈灾上。” “竟有这样的仁商?” “这有什么奇怪,先前青松书局的寇姑娘还施粥赠肉呢,也没少花钱。咱们京城这么多富户,心善的肯定有不少。” 刚走进来的那人听了这话,一拍手:“这话说得没错,那位茶商捐了银子后,又有几位仁商捐了钱。朝廷感念他们的仁义,定在腊月二十八在荷园设宴招待呢。” 再过不久,又有消息传出来:荷园设宴,秀王殿下会亲自出面款待。 这对一些富商来说,可就很有诱惑了。 定北赈灾正是京城上下都瞩目的时候,捐款能赢得好名声不说,还能参加皇子款待的宴席,这都能在族谱上记上一笔了。 捐,必须捐! 捐款之风很快就在京城富户中刮起,之后一些官吏也陆陆续续捐出薪俸。当然,大多官吏捐的不多,毕竟他们薪俸少,只有家底厚的或***能多捐点。 一些官宦勋贵家的夫人、太太也有了行动,大方捐出脂粉钱。 专门负责接收捐款的户部官员们忙得脚不沾地,精神却是亢奋的,算盘珠打个不停。 一名锦麟卫走了进来,被记账的官吏认出:“闫副千户。” 京城官员多如牛毛,同朝为官也不是都认识的,但锦麟卫比较特殊,百官敬而远之的同时,对锦麟卫中有头有脸的也会努力记住。 不努力不行啊,认不出来不小心得罪了怎么办。 闫超把一百两银票递过去,示意官吏记下。 官吏嘴上说着好听的话,心中暗暗纳罕:真没想到,锦麟卫中一个小千户也有捐钱的自觉。 闫超等官吏把账记好没有离开,从怀中又取出一沓银票:“这是我们贺大人的一点心意。” 官吏接过数了数,眼中闪过惊讶。 竟有两千两。 不过很快他就不觉得奇怪了,锦麟卫想捞钱还不容易,何况这位贺大人还是一位侯爷。 “贺大人真是仁心啊。”官吏随口称赞着,把银票收好,递过去一张荷园赴宴的帖子。 闫超不是多话之人,收好帖子便要转身。 “请问给定北赈灾捐银,是在这里吗?”一道女声传来。 闫超听着这声音耳熟,转头看去。 “寇姑娘。” 辛柚看到闫超有些意外:“闫副千户也在。” 闫超心思一转,替贺清宵说话:“贺大人让我替他送捐款来。” 如今北镇抚司不少兄弟以帮贺大人娶到寇姑娘为目标,他也不例外。 咳,倒不是着急他们大人老大不小,主要是寇姑娘太有钱。 辛柚眼中闪过惊讶:“贺大人捐了钱?” 她现在已经了解贺大人的财务状况了,居然还有钱捐? 闫超心头升起迷惑:他们大人捐钱,让寇姑娘这么意外吗? “是。我们大人对定北灾民很是同情,只是这几日太忙,所以让我替他跑一趟。”闫超视线落在小莲手中抱着的匣子上面,“寇姑娘也是来捐财物的吗?” 如今捐赠之风盛行,不少女子会捐出珠宝首饰。在闫超看来,小莲抱着的匣子中应该就是金首饰了。 这一匣子金首饰怎么也值大几千两银吧,不愧是寇姑娘。 “是的。小莲——” 小莲上前,把捧着的匣子放到负责核对登记的官吏面前。 本来闫超该走了,但他好奇寇姑娘捐多少,于是没有动。 官吏这几日收多了财物,早已心如止水,一脸淡定打开了匣子,随后直了眼。 竟是满满一匣子银票! “一百,两百,三百”数完后,官吏倒抽一口气,声音都抖了,“五万两!” 其他官吏早就围过来,得到结果震惊望着辛柚。 “寇姑娘,你当真要把这些都捐了?”数钱的官吏不可置信。 辛柚颔首:“定北受灾,我们尽些绵薄之力。” 绵薄之力—— 瞠目结舌的户部官吏对上目瞪口呆的锦麟卫副千户,这一刻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寇姑娘到底有多少钱! 众人因太过震惊而失声,辛柚正色道:“麻烦记清楚,寇青青。” 官吏回神:“寇姑娘请放心,一定记清楚。啊,寇姑娘等一等。” 记账的官吏和手下交代一声,飞奔去见上峰。 专门负责此次捐款事宜的是户部侍郎张简。 六部侍郎以左为尊,户部两位侍郎,左侍郎裴佐,右侍郎张简。都说裴侍郎名字好,才压了张侍郎一头。 这一次定北地动,裴佐领的是赈灾的差事,将来论功绩自是比负责后勤的强。 记账官吏把寇姑娘捐银五万两的消息报给上峰,上峰又急忙去报张侍郎。 张侍郎正在认真翻阅这几日的捐赠名册,凡捐银超过千两的就记在一份名单上,作为荷园宴请的名单。 这次筹款皇上重视,皇子作陪,名单漏了人就麻烦了。张侍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不敢马虎。 “大人,有件事要报您知晓。” “什么事?”张侍郎揉揉眉心,有些担忧,“今日来捐银的人少了?” 回头把账目名册报上去,毫无疑问筹来的财物越多,皇上越高兴。 皇上高兴了,对他们的差事自然就满意了。 “刚刚青松书局的寇姑娘过来,捐了五万两银。” “多少?”张侍郎以为听错了。 “五万两——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张侍郎狠狠掐了一下自己人中,才没激动昏过去:“确定吗?” “寇姑娘还在——” 张侍郎顾不得听完,就冲出去了。 张侍郎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跑起来可不慢,快到门口才赶紧停下,理一理衣冠走进去。 “寇姑娘,这是我们侍郎大人。”官吏提醒辛柚。 辛柚屈膝问好。 张侍郎朗声一笑:“寇姑娘不必多礼。张某早就听闻寇姑娘美名,今日总算见到真人了。” 辛柚视线从张侍郎人中上的指甲印上掠过,客气笑笑。 第185章 舅舅别捐太多了 张侍郎热情打招呼时,也在暗暗观察辛柚,见她一派从容,观感更好。 “听他们说,寇姑娘要为灾区捐银五万两?”张侍郎之所以跑过来,就是想亲自确认一下。 不是他沉不住气,实在是寇姑娘捐的太多了。 辛柚颔首。 张侍郎下意识想问少卿府知道吗,余光扫到那匣子银票,及时闭紧了嘴巴。 段少卿知不知道关他什么事,反正银子已经在这里了。 “寇姑娘真是大仁大义,张某替定北百姓谢过。”张侍郎拱手。 辛柚福了福身子:“张大人折煞民女了。” “不,张某是真心觉得寇姑娘当得起。”张侍郎正色道。 辛柚观其神情,对张侍郎生出不少好感。 张侍郎如此,至少说明他是把百姓疾苦放在心上的,分量不一定很重,但只要有,就比许多官员强多了。 这样的话,她对捐出的银钱也能放心一些。 “秀王殿下于二十八日中午在荷园设宴,代今上款待心系定北灾民的善人。”张侍郎把帖子递上,没有说“还望寇姑娘赏光”这种客气话。 这话放在什么宴请上都能说,唯独皇上宴请不能说。皇上请客,天上下刀子也得去啊。 辛柚双手接过帖子:“多谢张大人。张大人若是没有别的事,民女就先走了。” “寇姑娘慢走。”张侍郎亲自把辛柚送出门去,一转身看到了闫超。 张侍郎努力维持的严肃表情险些没绷住。 什么时候来了个锦麟卫? “张大人。”闫超行了一礼,也走了。 张侍郎一瞪下属:“那个锦麟卫什么时候进来的,你们怎么没提醒本官一声?” 他刚刚没和寇姑娘说什么不合适的话吧? 被问到的下属一脸一言难尽:“大人,那位锦麟卫副千户比寇姑娘来得还早些。” “是么?”张侍郎想了想,还是没印象,话题又回到寇姑娘身上,“咳,寇姑娘果然如传闻一般大气,不卑不亢。” 下属嘴角微抽。 他要是能轻描淡写捐五万两银子,他也能不卑不亢。 闫超回到锦麟卫,把偶遇寇姑娘的事向贺清宵禀报。 “寇姑娘捐了多少银?” 闫超看向贺清宵的眼神格外复杂。 大人确定想知道吗? 贺清宵微微扬了扬眉梢。 闫超垂了眼,不忍看自家大人听了后的反应:“回禀大人,寇姑娘捐了五万两。” 五万两。 贺清宵居然不觉得意外,淡淡道:“辛苦了。” 闫超错愕抬头。 大人是不是过于平静了? 不是说寇姑娘捐得多,别人就该尴尬,可大人不一样啊就没有一点点为自己的贫穷而自卑吗? 或许是他误会了,大人并不心悦寇姑娘。 闫超反思一下,问:“大人,这两日要不要留意一下青松书局那边?寇姑娘捐银五万两的消息传出去,恐怕会引来宵小觊觎。” “为定北灾区捐银是今上关注之事,若有人因捐银被宵小打劫,定会引天子震怒,彻力查办。到时诛杀满门都是轻的,一般宵小不会冒这个险。”贺清宵理智分析。 闫超连连点头。 大人说得没错,宵小也不是傻子,有钱人那么多,抢谁不是抢,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打劫寇姑娘划不来。 贺清宵语气一转:“不过还是派人留意一下。” 闫超:“”大人总是在他认为大人对寇姑娘无意时,又让他知道想错了。 不出贺清宵所料,负责捐款事宜的官吏并没有为寇姑娘隐瞒的意思,甚至暗中推波助澜,好吸引更多人踊跃捐款。寇姑娘为定北灾民捐银五万两的消息风一般传遍了大街小巷。 段少卿听闻后,险些吐出一口老血,实在忍不住去青松书局找辛柚。 “舅舅来了。”书厅中人不少,辛柚客客气气向段少卿问好。 感受到许多道目光投来,段少卿忙道:“舅舅找你有点事,去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舅舅请随我来。”辛柚带着段少卿进了待客室。 待客室的椅子上铺着厚厚的毛皮垫子,坐下去又软又暖,段少卿感到舒适的同时,心中暗恨:看这丫头大手大脚、漫天撒钱的劲儿,那些家财要不了多久就要被她败光了。 一捐就是五万两,她怎么敢! 等小莲送了茶退下,辛柚淡淡问:“舅舅找我有什么事?” 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因为那五万两捐款来的。 果然段少卿就提起来:“青青啊,听说你捐了五万两?” “是。” “舅舅知道你心善,但凡事要思虑周全,不能冲动。” 辛柚面露不解:“我没有冲动呀。一开始听到为定北灾区捐款我都没动,还是观察了几日发现确实是为了救助灾区,这才捐银的。” “为灾民捐款是好事,可这个数额是不是太多了?” “多了?”辛柚仔细想了想,“不算铺面,我手上有四十多万两银,只捐出去五万两我觉得不多。” 段少卿脸色发黑:“青青,这些财物是你祖、父两辈的积累,你把财产败光,对得起先人吗?” 辛柚脸一沉:“舅舅是不是管太多了?我是寇家唯一的血脉,这些钱财怎么用是我自己的事。” “你说什么?”段少卿不料外甥女说话这么难听。 “我说舅舅不要管闲事。我的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管不着。”辛柚端了茶,漫不经心笑笑,“还是说,等荷园宴会上秀王殿下或是其他人问起,舅舅想听到我说因为捐太多被舅舅骂了?” “你!”段少卿被这话骇住,铁青着脸拂袖往外走。 辛柚跟上去,轻声提醒:“书厅中好多人呢,舅舅还是高兴点。” 段少卿用力攥了攥拳,走出待客室时脸上强挂着笑容。 辛柚一改在待客室中的冷硬,甜甜喊了一声舅舅。 段少卿浑身一僵,侧头看着笑容明媚的少女。 辛柚拽住他衣袖:“舅舅,青青知道您和我娘一样心善,可您毕竟有一大家子要养,万万不要像我一样捐这么多。” 段少卿竭尽全力控制着表情才没失态,艰难笑道:“舅舅知道你心疼亲人,可定北受灾如此严重,舅舅身为朝廷命官也该尽一份心意。” 他不敢再留,匆匆往外走。 辛柚叹口气,对书厅众人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我刚刚劝了好久,舅舅非要坚持多捐点” 第186章 荷园宴会 段少卿回到家中,直奔如意堂。 老夫人还不知道辛柚捐了五万两的事,见儿子进来,笑呵呵问:“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母亲,从私账上支一千两给我。” 老夫人坐直了身子:“出什么事了吗?” 如今二太太朱氏管家,家里各种开销都是走公账。 “为定北灾区捐银。” 老夫人一听不对劲:“前几日不是捐了六百两。” 这六百两虽是以长子的名义,但是从公账出的,这代表了少卿府的脸面。 段少卿脸皮抽了抽,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母亲听说了吗,青青为灾区捐了五万两。” “多少?” 段少卿一字一顿道:“五万两!” 老夫人抽一口气,捂住心口。 “母亲您没事吧?”一瞧老夫人的反应,段少卿有些后悔。 母亲要是承受不住就遭了。 老夫人摆摆手,声音有些不稳:“当真捐了五万两?” 段少卿沉重点头:“如今都传遍了,不会有假。” “这个丫头!”老夫人拍了拍椅子扶手。 先前施粥,花费不多的银钱赚一个好名声还是划算的,可这五万两老夫人是真的心疼了。 多好的名声值五万两啊? 名声这种东西差不多就行,太盛了反是负累。 老夫人心疼过后,问儿子:“那你为何要再捐一千两?” 段少卿被辛柚架住,大感丢脸,可这么大的支出又不得不说清楚:“就是这样,那丫头当着一堆人的面劝我少捐点,我若是没有一点表示,就要惹人笑话了。” 老夫人深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以后少往青青跟前凑。” 段少卿也想给自己一嘴巴子。 他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可能唯一的安慰,因为捐银超过一千两,他能得到一张荷园宴请的帖子,到时在皇上那里刷一点存在感。 腊月二十八,大雪纷飞,街上却多了不少马车和轿子。 荷园是皇家园林,别说普通百姓,就是文武百官平时也不准入内,因而前往赴宴的人大都抱着激动的心情。尤其是那些富商,除了激动还有忐忑。 小莲掀起车窗帘一角,神情雀跃:“姑娘,好多车马!” 辛柚莞尔:“这么高兴?” 小莲点点头:“婢子从没想过能来皇家园林。” 这对她来说是多么遥远的事啊。不只对她,还有她的青青姑娘。 跟了姑娘她才知道,原来青青姑娘拥有的财富能做这么多事。 能救人,能开眼界,能开开心心底气十足的生活。 而她的青青姑娘明明拥有这些,却只能窝在深闺里,甚至连这样都容不得。 一想到这些,小莲就恨死少卿府。 “那等会儿好好看看。”辛柚笑道。 小莲很快从伤感的情绪中抽出,放下车窗帘冲辛柚用力点头:“嗯。” 没过多久,荷园到了。 马上过年了,荷园张灯结彩,穿着新衣的宫人侯在门口,迎接宾客的到来。 辛柚一下车就看到了段少卿,提着裙角迎上去:“舅舅。” 段少卿听到这声音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少女提着裙踏雪而来,笑容明媚,落在段少卿眼里却如无情尖刀。 靠近一次割他一块肉,靠近一次割他一块肉 段少卿后退半步,察觉许多目光投来,作出一副亲切的样子:“青青啊,宴席散后和舅舅一起回少卿府吧,马上就过年了,你外祖母一直念着你呢。” 辛柚扬唇:“好。” 段少卿:“” “寇姑娘。”一道声音***来。 辛柚侧头看去,竟是秀王。 “秀王殿下。”众人齐齐行礼。 这其中官员也就罢了,那些富户激动得脸发红,想看个仔细却不敢随便抬头。 秀王拱手回礼:“诸位今日都是小王的贵客,不必多礼。” 等众人直起身,秀王对辛柚颔首一笑:“寇姑娘居善人榜首,小王钦佩不已。寇姑娘请——” 辛柚屈了屈膝:“秀王殿下折煞民女了。” “各位请。”秀王客气完,陪着辛柚向园中走去。 跟在后面的众人神色不一,心道寇姑娘真是威风啊,皇子亲自带路。 再一想人家捐了五万两,心理平衡了。 唯一不平衡的是段少卿。 在他想来,他好歹是寇青青的亲舅舅,秀王如此重视外甥女,对他这个当长辈的怎么也该另眼相看一些,谁知他只是秀王口中的“各位”之一 走在人群中盯着秀王背影,段少卿心口发堵。 秀王带辛柚走了一段路,停下来叮嘱候在那里的宫人:“照顾好各位贵客。” “是。” “寇姑娘可以先随便逛逛,小王去门口招呼一下来客。” 辛柚屈了屈膝,目送秀王往回走。 以秀王的身份,完全不必要在门口等候客人到来。想必这次宴后,秀王会赢得不少名声。 想一想去定北收割美名的庆王,秀王是性情如此也好,有意为之也罢,辛柚倒是能理解。 对秀王,她并没多少厌恶。 尽管从贺大人口中得知娘亲是发现庆王母子才离宫出走的,可她看得清,没有安嫔也会有别人。娘亲出走不是因为别的女子,而是对那个人失望了。 “寇姑娘,鄙人是锦德米铺的东家,听说兴仁米铺也是你的产业”一名富商凑过来。 很快辛柚就被一群富商围住。 段少卿看在眼里,脸色发黑。 这丫头真是不知羞,与一群男人谈笑风生! 贺清宵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却不觉笑笑。 果然如他所想,寇姑娘会是这宴会中最受瞩目的人。 随贺清宵前来的手下一脸复杂。 寇姑娘众星捧月,而他们大人一丈之内除了他连个活物都没,这差别也太大了。 此时宫中,兴元帝把张侍郎呈上的最终捐款账册看完,视线落在最前面的名字上。 “也就是说,为定北灾区捐款最多的是寇姑娘。” 一个小姑娘捐银五万两,真是让人想不到。 寇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兴元帝越发好奇了。 “这个时候,荷园宴会快开始了吧?” 大太监孙岩应“是”。 兴元帝起身:“摆驾荷园,朕去看一看为定北捐银的善人们。” 第187章 见过陛下 荷园这边,宴席刚刚开始。 云鬓高挽的宫娥甩着长袖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场地上旋转舞动,丝竹声声,萦绕在人耳畔。 美丽的人,动听的乐,温暖如春的室内,漫天飞舞的雪。殿中众人还未沾酒,就已经醉了。 秀王端起酒杯,冲几个方向举了举:“感谢诸位的捐助。小王代父皇,代定北灾民,敬大家一杯。” “谢陛下,谢秀王殿下。”众人回敬。 “大家不必拘束,如在家中就好。” 秀王仪表堂堂,气质沉静,丝毫没有皇子的架子。本来忐忑紧张的人渐渐放松,气氛热闹起来。 秀王执着酒杯来到辛柚面前:“小王钦佩寇姑娘久矣,今日终于有机会敬寇姑娘一杯,还望寇姑娘赏光。” 众人互相敬着酒,余光拼命往这边瞄。 前些日子昭阳长公主生辰宴上庆王找寇姑娘拼酒的事他们可还没忘呢,今日秀王也要找寇姑娘拼酒吗? 啧啧,先不说这事是好是坏,当朝总共这么两位出宫开府的皇子,全都向寇姑娘敬酒,寇姑娘也算是京城女子中独一份了。 众人端着酒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则迫不及待等着看寇姑娘如何应对。 贺清宵看着这一幕,也想到了那一日。 那日过后,都说寇姑娘千杯不倒,他却清楚她醉了。 她的醉语犹在耳边:贺大人,你今日为何比平时好看些? 想到这里,贺清宵不觉弯了弯唇。 也是因为寇姑娘的话,那日他回到长乐侯府,第一次仔细照了照镜子。 照镜子被桂姨发现的回忆不大美好,贺清宵收回思绪,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 秀王素来低调,今日为何对寇姑娘如此热络? 诚然,寇姑娘是在座之人中捐款最多的,但她是个年轻姑娘,以秀王的身份这样似乎有些过了。 但看秀王神情,又是一派坦然。 贺清宵微抿薄唇,静观其变。 辛柚眼波在宫娥端着的托盘上扫过,拿起摆放在面前的酒杯。 宴席座位是早就定好的,她这一桌一开始上的就是果酒。 “秀王殿下客气了。”辛柚举了举酒杯,垂眸把果酒喝下。 秀王痛快喝了杯中酒,语气温和:“寇姑娘多吃菜。这道蜜汁鹿脯是宫中御厨拿手菜,寇姑娘可以尝尝。” “多谢秀王殿下。”辛柚大大方方道谢。 她与秀王没怎么接触过,不清楚是因为她捐的最多令秀王另眼相待,还是秀王本就对人温和有礼。 不管是哪样,对她来说都没什么所谓。 秀王冲辛柚点点头,走向下一桌。 众人见没热闹看,默默收回注意力。 “寇姑娘,我敬你一杯。”同桌一位少女向辛柚举杯。 少女长眉入鬓,有种英气之美,自我介绍时丝毫不见忸怩之色:“我叫白英,是替我母亲来赴宴的,家母曾是徐大将军手下一名将领” 辛柚一听,便知道了少女的身份。 兴元帝打天下那些年辛皇后一直与他携手前行,这给不少女子作了表率,乱世中出了好几位有名有姓的女将领,可惜这些女将或是死于战事,或是因伤隐退,或是嫁人生子,朝中再不见踪迹。这其中以白将军名气最大,战功最高。 如今民间虽鲜少再提起白将军,辛柚却有所耳闻。 白将军在大夏建国后因为旧伤深居简出,后来突然生下一女,而那时白将军并未嫁人。这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不少朝臣激愤上书请求夺去白将军册封,被兴元帝拒绝。 据说辛皇后把匕首拍在兴元帝面前,放言谁再提剥夺白将军功绩,就把他府上踏平。 再据说,辛皇后没出走那几年,百官勋贵纳妾的都少,一是不想令皇后娘娘印象不佳,二是家中悍妇真敢提刀 白英看起来有双十年纪了,还是一副未出阁女子的妆扮。 辛柚举杯:“我叫寇青青,敬白姑娘。” 想来白姑娘的母亲也曾与娘亲把酒言欢过,辛柚无法不对眼前少女生出好感。 感受到辛柚的善意,白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其实她没有看起来这么云澹风轻,端起酒杯时也担心过被拒绝后的难堪。 她是父不详之人,从小到大那些人表面客客气气,心中却鄙夷,更有不少人当面就说些难听话。 她只是觉得捐银五万两的寇姑娘很了不起,能同坐一桌,若是连一句话都没说,会很遗憾。 “白姑娘平日都做些什么?若是有闲,可以常来青松书局玩” 白英不由点头。 她不是爱看话本子的人,但她决定回头就把青松书局出的话本子都买来,好好看一看。 贺清宵遥遥望去,不禁扬唇。 寇姑娘好像又交到新朋友了。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突然一声传报声响起:“皇上驾到——” 厅中众人动作一顿,不少人惊掉了手中快子,紧接着急匆匆拜倒,口称“陛下”。 兴元帝被簇拥着走进厅中,扑面而来的热气令他眯了眯眼。落了不少雪的锦绣斗篷被大太监孙岩取下,交给一旁的内侍。 秀王走过来:“父皇。” 兴元帝微微颔首,视线缓缓扫过厅中人,看到了乌压压一片后脑勺。 “定北地动,朕思及百姓苦难夜不能寐,幸亏有诸位善举,助定北灾民渡过难关。都起身吧,朕此次前来就是想亲眼看一看我京城的仁善之人。” “谢陛下。”不少人起身时悄悄抹了抹眼睛,更有甚者激动得浑身发抖。 天爷啊,捐一些钱竟然能见到皇上,下次再有这种机会还要捐! 兴元帝一见这些人神色,就猜到了他们的大致想法,眼里有了澹澹笑意。 他来这一趟是好奇寇姑娘,若能激励这些富户以后踊跃捐款,倒是意外之喜了。 “朕听闻,为灾区捐款最多的是青松书局的东家寇姑娘。” 兴元帝这话一出,一些家底格外丰厚的富商后悔了。 早知道捐五万两能被皇上点名,也不是不能捐。 怎么不早说! 而段少卿就是另一番心情了:皇上为何不说是他段文松的外甥女,而是青松书局的东家? 不提众人心思,被皇帝点到必须有回应,辛柚站出来行礼:“民女寇青青,见过陛下。” 第188章 寇姑娘和朕长得像 这样的宴会,自是不好穿的太素净。脱下斗篷的少女穿着蜜合色的对襟小袄,石榴红的裙,因为低垂着头,只看到发髻间简简单单一支金簪,垂下长短不一的两颗圆润珍珠。 兴元帝心中好奇,面上一派澹然:“免礼。” 辛柚站直身子,依然半低着头。 直视天颜是失礼之举,这时候兴元帝却有些不满这个规矩。 他大老远跑过来,好歹要看看寇姑娘长什么样吧。只看个脑袋顶,在宫里让宫女把头一低不就行了。 “寇姑娘为灾区捐银五万两,令朕感动。寇姑娘抬起头来吧,不必拘束。” 殿中地面铺了厚厚的毯,不知哪位宫娥掉落了一朵小小绢花,正在辛柚垂下的视线内。 听了兴元帝的话,她心中波澜万千,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抬起了头。 看清辛柚的模样,兴元帝一下子愣住了。 那张脸如此眼熟,特别是一双长而大的眼睛,眼皮单薄,眼尾微翘,无端就有了清冷冷的距离感。 兴元帝恍忽了一瞬。 这姑娘,生得也太像他了。 辛柚看着兴元帝,眼里也有了波动。 她是知道自己与昭阳长公主有几分相像的,不免猜测或许与这个人也有相似之处。 可当真的面对面,出自血缘的这种过分相似令她从心底生出恐慌来。 真的太像了。 二人目光接触,殿中短暂安静。 在场之人隐隐察觉气氛古怪,却不敢仔细盯着天子瞧。大多数人规规矩矩盯着地面,极少数胆子大的悄悄用余光扫,也扫不到太多。 这也是虽有寇姑娘与昭阳长公主长得像的传闻,却没多少人往兴元帝身上想的原因。 还是兴元帝先回过神来,点点头道:“寇姑娘的义举,定北百姓会记住的。” “身为大夏子民,这是民女应当做的。” “子民”两个字令兴元帝心头一动:“朕记得,寇姑娘是太仆寺段少卿的外甥女。” 段少卿立刻站了出来:“微臣见过陛下。” “段少卿免礼。”兴元帝看向段少卿,不觉仔细打量,却发现这甥舅二人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寇姑娘的父亲是——” 段少卿忙道:“回禀陛下,妹婿寇天明,兴元五年的进士,四年前调任宛阳知府,不幸离世” “朕有印象。”兴元帝想起了寇天明的样子,印象虽不深刻,但也有了比较。 寇姑娘和她父亲一点不像啊。 兴元帝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劲,可对眼前少女的亲近感却无法打消。 他儿女不少,可样貌都随了生母,眼看着一个与他如此相似的小姑娘,哪怕明知毫无关系,也控制不住生出好感来。 若不是场合不对,他甚至想赐这小姑娘一个小杌子,聊一聊闲天。 兴元帝理智还在,轻轻叹了口气:“寇卿能教养出如此出色的女儿,可见其品性,英年早逝是大夏的损失啊。” 段少卿陪笑点头,暗暗等着兴元帝夸奖少卿府。 青青来少卿府时还小,教养方面难道能离开少卿府的功劳? 谁知兴元帝根本没有夸奖少卿府的意思,视线落回辛柚面上:“寇姑娘心性纯善,当赏。赐玉如意一支,金簪一对” 此话一出,众人不敢光明正大去看兴元帝,目光纷纷投在辛柚身上。 五万两银换了这么多御赐之物,寇姑娘真是赚了! 后悔,一百个后悔。 后悔的人中,不包括贺清宵。 他 站在不起眼的地方,默默观察兴元帝,很轻易就发现了皇上的反常。 是因为寇姑娘的长相吗? 目前看来,皇上因为寇姑娘与他长得像很有好感,可是这份好感在寇姑娘的秘密面前太过脆弱。 直到现在,贺清宵还想不出辛柚用什么办法让兴元帝主动调查宛阳的事,但心底又有个声音让他选择相信。 兴元帝也知道他的出现让人拘束,既然满足了见寇姑娘的好奇心,就该回宫了。 “好好招待大家。”到这时,兴元帝才对秀王说了自进来后的第一句话。 秀王恭恭敬敬应是。 兴元帝再看辛柚一眼,往外走去。 “恭送陛下——”众人高呼。 这之后,不少人端着酒杯就奔辛柚去了。 秀王适时出声:“小王敬诸位一杯。”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皇家宴会,不是平时的酒局。 “敬秀王殿下。” 辛柚举杯沾唇,心思还在离去的兴元帝那里。 秀王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见她神色平静到近乎麻木,眼神沉沉不露情绪。 宴席散后,雪还没停,秀王踩着雪把来客送出去,得来一声声真切的告别之语。 辛柚也向秀王提出告辞:“今日多谢秀王殿下款待。” “下雪路滑,寇姑娘小心些。”秀王温声叮嘱。 辛柚屈了屈膝,转身走向停靠在不远处的马车。 小莲走在她身侧,撑起竹伞。 秀王望着如絮白雪落在飘远的青色伞面上,杏色斗篷在少女身后自在舒展,一时心情难辨。 贺清宵心里咯噔一下。 秀王莫非对寇姑娘动了什么心思—— 这个猜测令他遍体生寒。 他没立场干涉寇姑娘嫁娶之事,可一想到秀王与寇姑娘可能的关系,就难以平静。 发现贺清宵驻足,秀王客气拱手:“小王今日招呼不周,改日再请侯爷喝酒。” 因为不受兴元帝待见,秀王在百官面前向来谦逊。 “秀王殿下太客气了,是臣请殿下才对。”说完场面话,贺清宵告辞离去。 车马轿子陆陆续续离开荷园,从热闹到冷清只在顷刻间。 “林虎。” “小的在。” 秀王回看一眼荷园,轻声问:“父皇对寇姑娘是不是很特别?” 他这话低不可闻,似是说给自己听。 兴元帝回到宫中,换过衣裳,同样提起了寇姑娘:“孙岩,你看到寇姑娘,有什么想法?” 大太监孙岩茫然抬头。 他看到寇姑娘能有什么想法? 见皇上挺认真的样子,孙岩一时摸不透圣意,试探着道:“寇姑娘容貌清贵,品性高洁,令人见之心怡——” 兴元帝皱眉打断孙公公的废话:“你不觉得,寇姑娘和朕长得很像吗?” 第189章 贺大人登门少卿府 孙岩微微愣了一下,很快附和:“先前就有许多人说寇姑娘神似长公主殿下。” 像皇妹? 兴元帝脑海中浮现昭阳长公主的面庞,确实发现了二人的相似之处。 可他心里还是有挥之不去的古怪感。 “很多人说寇姑娘像长公主?” “是,重阳那日寇姑娘与长公主殿下同在白露山,就有不少人发现了。长公主殿下还因此与寇姑娘说了话。” “这样啊。”兴元帝心道寇姑娘与皇妹其实只有几分像,和他倒是像了八九分。 可这话说出来有些不合适。 他默默压下继续谈论寇姑娘的念头,走向书桌准备处理一下政务。 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放在往年百官早就放假,可今年因为定北突发大地动,赈灾成了当务之急,许多官员还在忙碌,兴元帝更是不得清闲。 桌案上堆满了奏报,随便拿起一个打开,就让人心情沉重。 看了几本折子,兴元帝把手一压,突然想了起来:“孙岩,朕记得前些日子你递过松龄先生的新书。” “啊,是。”孙岩眼里有了诧异,没想到皇上过了这么久还能想起这个。 “书呢?” 孙岩立刻上前一通翻,从纸堆中翻出一本书,双手奉上:“陛下,在这里。” 兴元帝把书接了过来,随意打量一眼。 相较于大多话本,这本书有些薄,这也是定价两百文一册的原因。《西游》二字映入眼帘,兴元帝隐隐有种熟悉感。 他没有多想,揉了揉眉心缓解疲惫,漫不经心把书打开。 放在地动之前,他确实对松龄先生的新书有些兴趣,只是因为忙碌暂时放到一旁。现在日夜为定北担忧,早没了看闲书的心情。 兴元帝对自己的心态很清楚,他现在想翻这书就是因为寇姑娘是青松书局的东家。不能抓着内侍一直聊寇姑娘,就看看她书局出的书吧。 “传说在洛江以南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块仙石一日仙石崩裂,滚出一个石卵,石卵见风化作一只石猴” 椅子脚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兴元帝猛然站起,书报落了一地。 候在一旁的孙岩骇了一跳:“陛下——” “这书是松龄先生写的?”兴元帝紧紧抓着《西游》问。 兴元帝的表情让孙岩更心惊了,面上却半点不敢表露:“回禀陛下,《西游》是松龄先生的新书,于腊月初一在青松书局发售,据说元宵之后会有第二册 上市” 兴元帝虽没在第一时间看《西游》,孙岩却没忽略关于松龄先生新书的消息,为的就是皇上突然问起时不会一问三不知。 孙岩后面的话兴元帝压根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刚刚看到的内容。 花果山,仙石 欣欣是逃难来到他们那里的。后来他问欣欣是哪里人,父母如何。欣欣笑说她家住花果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欣欣这话,就是在皇妹面前都没说过,他一直当作夫妻间的小玩笑。 这个松龄先生一定和欣欣很熟悉! “孙岩——” “奴婢在。” “即刻传长乐侯进宫。” “是。”孙岩心中无数个猜测,但不敢露出丝毫,很快安排下去。 贺清宵接到口谕,立刻进了宫。 “微臣见过陛下。” 兴元帝顾不得再表示叔侄情深,手一抬:“清宵,你这就去把松龄先生带到朕面前来。” “是。”贺清宵眼神动了动,离开皇宫直奔青松书局。 天上还飘着雪,街上行人不多,青松书局的门也是关着的。 贺清宵上前叩了叩门。 门很快开了,刘舟看到贺清宵,愣了一下后赶紧侧身:“贺大人请进。” 书厅中,胡掌柜带着石头正整理书架,见贺清宵进来忙问好:“贺大人来了。” “书局这是——” “东家说明日起歇业,大年初八再开门。”胡掌柜笑呵呵道。 “那寇姑娘在后边吗?” 老掌柜笑容淡了两分:“不在呢,东家回少卿府了。” 贺大人变了,以前来青松书局是为了看书,后来就大多是为了找东家了。 初心没了啊。 胡掌柜在心里深深叹息。 “那叨扰了。”贺清宵客气一句,匆匆离去。 胡掌柜箭步冲到门口,向外张望。 “掌柜的,看什么呢?”刘舟挤过来,纳闷问。 胡掌柜捋捋胡须:“你看贺大人去的方向,是不是少卿府?” 贺清宵策马前往的确实是少卿府。 段少卿接到下人禀报,还以为出现了幻觉。 中午也没喝多啊,难不成醉了? 直到见到一身锦衣的贺清宵,他还是茫然的。 贺清宵来少卿府干什么? “段大人,寇姑娘可在贵府?”贺清宵开门见山问。 段少卿瞳孔巨震。 找女孩子找到家里来了? 这,这,这恬不知耻!成何体统! “寇姑娘不在吗?” 段少卿面色微沉:“不知贺大人找青青何事?” 贺清宵向上拱了拱手:“今上想了解一下青松书局的事。寇姑娘若在贵府,请她尽快出来,免得让今上久等。” “今上要传青青进宫?”段少卿错愕。 “今上暂时先命在下来了解。” 段少卿打量对面男子神色,放弃了怀疑。 贺清宵再大胆,也不可能假传圣谕。 他不再犹豫,立刻吩咐下人去晚晴居请人。 辛柚前去花厅的路上,向来请她的下人确定:“是锦麟卫镇抚使贺大人?” “是。” 辛柚匆匆走过少卿府的青石板路,心里有了猜测:贺大人直接登少卿府的门来找她,恐怕与宫中那人有关。 仅仅是在荷园那一面,不应该会有这个后续。一国之君因为一个姑娘与他长得像就派锦麟卫登门,那就太荒唐了。 这么说——辛柚脚下一顿,神情有了些微变化。 她心中的反应更大:定是《西游》被那人看到了! 辛柚先前对贺清宵说有办法让兴元帝在年前主动调查宛阳之事,就是凭的《西游》一书。 她也想过兴元帝没有第一时间看的可能,但她相信随着《西游》一册册出下去,掀起京城人追书的热潮,那人早晚会看到。 唯一不美,就是在贺大人面前说大话了。 现在看来,时间上倒是还在预计之中。 辛柚压下思绪,走进花厅。 第190章 辛柚进宫 花厅中贺清宵与段少卿相对而坐,各自捧着一杯茶。 随着下人一声“表姑娘”到了,段少卿不由松了口气。 他很不理解,贺清宵一声不吭喝茶就不觉得尴尬吗? “舅舅找我?”辛柚冲贺清宵微微屈膝,“贺大人。” “青青,贺大人有公事找你。” 贺清宵站了起来:“段大人,方便我与寇姑娘单独聊聊吗?” 他问得客气,语气却不容拒绝。 段少卿也站了起来:“你们聊。” 贺清宵看一眼辛柚,笑道:“我与寇姑娘去庭院中说几句就好。” 庭院开阔,谈一些隐秘的话反而不必担心有人躲在暗处。 二人去了院中,站在廊下。 廊外雪花飞舞,辛柚静静看向贺清宵。 贺清宵直接道:“刚刚今上召见我,命我带松龄先生进宫。” “刚刚吗?” “对,刚刚。” 辛柚眸光动了动。 看来从荷园离开后,因为与她的见面,让那个人想起了看《西游》。 “寇姑娘,你知道松龄先生在何处吗?” 从兴元帝那次问起松龄先生,锦麟卫这边一直有意无意留心着关于松龄先生的消息。可松龄先生的踪迹至今是一个谜,如果没有《画皮》、《西游》的问世,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没有这个人。 “我最后一次见松龄先生,他把《西游》的后续书稿都交了。听他的意思,似乎要暂时离京。”辛柚说出早就想好的话。 “离京?”贺清宵神色难辨。 辛柚平静道:“贺大人这样回禀就是。” 贺清宵心头微动,提醒道:“今上若见不到松龄先生,很可能召你进宫。” 辛柚扬唇:“我知道。” 贺清宵眸光转深,对松龄先生的身份生出了疑惑。 沉默片刻,他点点头:“好,我会如此禀报今上。” “贺大人慢走。”辛柚要送贺清宵出去,被他拦住。 “还下着雪,寇姑娘不必送。” 贺清宵匆匆离去,段少卿凑到辛柚面前打听消息:“青青,贺大人都问了你些什么啊?” 辛柚一脸冷淡:“舅舅是想打听今上的事吗?” 段少卿黑了脸:“话可不能乱说,舅舅是关心你。” 辛柚抬了抬眼皮:“舅舅真要关心我,不如再多给我一些钱。毕竟我父母留下的家财,还有四十万两在少卿府。” 段少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死丫头又死要钱! 见辛柚冷着脸走了,段少卿顾不得恼怒,反而松了口气。 回到晚晴居,辛柚坐在梳妆镜前。 镜中少女眉目如画,似乎比年初时长开了一些。 “小莲,重新帮我梳一下头发。” 小莲拿起梳子笑问:“姑娘要梳什么头?” 今日赴宴,辛柚梳的是随云髻。 “寇姑娘平时喜欢梳什么头?” “我们姑娘常梳双环髻。”小莲不假思索道。 “那给我也梳一个双环髻吧。” 少女头发浓密,光滑如缎,小莲十指灵巧翻飞挽好发髻,取了两朵精巧珠花插入发髻间:“好了。” 辛柚起身,冲她一笑:“辛苦了。” 小莲呆了呆。 “怎么了?” “婢子——”小莲下意识想压下刚才的念头,对辛柚的信任还是让她说了出来,“就是时间久了,婢子觉得姑娘与我家青青姑娘好像没那么像了,可是刚刚那一刻又觉得特别像” “是么。”辛柚又瞥了一眼镜子。 “姑娘,您要出门吗?” 刚刚去花厅小莲是跟着的,只不过站的远,不知道贺清宵与辛柚说了什么。 辛柚望向窗外:“或许吧。” 书房中,兴元帝走走停停,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听内侍传报长乐侯到了。 “让他进来!” 很快门口有了动静,看清贺清宵是一个人来的,兴元帝急声问:“松龄先生呢?” “微臣去青松书局问过,他们都不知晓松龄先生下落。” 兴元帝对这个结果相当不满:“那这话本是怎么来的?松龄先生的书稿总不能凭空飞到青松书局去吧?” 贺清宵微一犹豫,照着辛柚的话说了:“松龄先生每次交稿,只见青松书局的东家一人。微臣去问过寇姑娘,她说松龄先生见她时遮掩了面容,不知长相” “荒唐!一个闻名京城的写书先生,居然无人知道他的相貌住处,锦麟卫也查不到!”兴元帝恼火不已,眼睛扫到几乎被他抓破的《西游》,升腾的怒火如被浇了一盆冰水,冷却下来。 在松龄先生与欣欣认识的前提下,此人隐藏自身就不难理解了。 “寇姑娘最近一次见松龄先生是什么时候?松龄先生有没有说下一次见面时间——”兴元帝抬了抬手,“罢了,你这就带寇姑娘进宫来,朕亲自问她。” “是。” 贺清宵再登少卿府的门,段少卿既不觉意外,又有些忐忑。 那丫头该不会摊上什么事了吧? 辛柚很快得到消息过来。 “劳烦寇姑娘随我走一趟。” “好。”辛柚走到贺清宵身边。 段少卿忍不住问:“贺大人要把青青带去哪里?” 贺清宵深深看段少卿一眼,语带警告:“段大人还是不知道为好。” 段少卿心头一凛,讪讪笑笑。 “对了。”贺清宵停下,“今日带走寇姑娘的事,段大人最好不要对外说起。” “下官知道。”段少卿嘴角抖了抖,心道他又不是傻子,让人知道外甥女莫名其妙被锦麟卫带走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雪没有停的意思,辛柚坐上马车,贺清宵骑马在前,直奔皇城而去。 红墙金瓦,白雪簌簌飘落,小内侍在宫门口等候已久,见到二人忙迎上去,带路前往书房。 “陛下,寇姑娘到了。” “民女见过陛下。” 赴宴时辛柚梳的随云髻,灵动优雅,此时换了双环髻便多了几分稚气。 兴元帝急迫的心情在见到这张与自己如此相似的面庞时莫名一滞,升起一个诡异的念头:赐珠花似乎比赐金簪更合适些—— 反应过来后,兴元帝咳了一声:“寇姑娘,你可知松龄先生在何处?” 立在角落的孙岩震惊看了兴元帝一眼。 看皇上先前急怒的样子,还以为会对寇姑娘严词厉色,没想到如此和气。 第191章 奉命离京 辛柚微微垂眼,回答兴元帝的话:“民女最近一次见松龄先生,松龄先生说有事要暂时离开京城,想来这时已经离京了。” 这个答桉显然不是兴元帝想要的:“那你知道松龄先生在京城的住处吗?” 辛柚摇头:“民女不知,每次交稿都是松龄先生主动来找。松龄先生对自己的来历、住处闭口不提,民女也没多问。” 兴元帝不甘心:“那他的长相呢?每次见你都遮着脸?” “是,民女只能从声音、身形判断,松龄先生很年轻,可能——” “可能什么?” 辛柚稍稍抬了抬眼,看清兴元帝神色:“可能还是个少年人吧。” 大夏男子二十及冠,不满二十的就可以称一声少年郎。 “这么年轻?”兴元帝诧异看了立在一旁的贺清宵一眼。 当初就听贺清宵禀报说松龄先生是个年轻人,却没想到这般年轻。 想想《画皮》和《西游》,兴元帝觉得不可能。 这样的书,没有一定阅历能写出来吗? “寇姑娘,见不到样貌,只凭声音、身形会不会判断有误?” 辛柚想了想,认真道:“可能还有感觉吧。” “感觉?”兴元帝觉得好笑。 “就是一个人给人的感觉。松龄先生虽遮掩了容貌,但他的身形与成年男子的清瘦不同,明显有着少年的单薄,还有打交道时的言行判断一个人的年龄,不一定只看外在。” 说到这,辛柚余光瞥了贺清宵一眼。 她那次女扮男装,不就是败在了气味上。 “寇姑娘与松龄先生多次打交道,就没听他透露过任何讯息?” 辛柚缓缓摇头,突然愣了一下:“有一个但民女觉得松龄先生是开玩笑——” “说说看。” “松龄先生透露要离开京城时,民女曾问他要去何处,什么时候回来。松龄先生指着书稿说他要去美猴王的家乡” 兴元帝抓起《西游》,快速翻阅,视线死死落在开篇一列字上:“洛江以南” 再往后翻,又有一处提到美猴王的来历,不光提到洛江以南,还点出了具体地方——宛阳。 兴元帝把书勐然合拢,心急促跳动。 宛阳,欣欣莫非在宛阳? 竟然是宛阳吗? 兴元帝内心情绪激荡,但在辛柚面前还能维持帝王的深沉:“朕知道了。清宵——” “微臣在。” “你先送寇姑娘回去,之后再进宫一趟,朕有事要你去办。” 贺清宵立刻应了。 “民女告退。”辛柚褔了福身子。 兴元帝目光不觉落在少女头顶两侧的乖巧发髻上,鬼使神差道:“寇姑娘今日辛苦了,赐珠花两对,珍珠一匣。” 辛柚诧异抬眸,又很快垂下:“多谢陛下赏赐。” 出宫时,她手里多了一匣子珠宝,加上在荷园时的赏赐,短时间内是不必再添首饰了。 风雪未停,辛柚与贺清宵一人乘车,一人骑马,一路也没说什么话。直到马车停下,贺清宵才温声道:“寇姑娘早些休息。” “贺大人路上注意安全。”辛柚走进少卿府,发现小莲一直等在门房处。 “姑娘,您回来了。”小莲视线落在辛柚手中匣子上。 辛柚顺手递给她:“皇上赏的,仔细收好。” “嗳。” 二人走远,门人啧啧两声。 表姑娘真是了不得啊,御赐之物跟流水似的。 贺清宵重返宫中,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寇姑娘送回去了?”在贺清宵没回来之前,兴元帝又把《西游》反复看过,人已冷静下来。 “回禀陛下,微臣已把寇姑娘送回少卿府。” 兴元帝点点头,说出让贺清宵返回宫中的用意:“明日你亲自去一趟宛阳,查探松龄先生踪迹。” 他顿了一下又道:“还有皇后的下落。” 贺清宵目露惊讶。 兴元帝脸色微沉:“多带一些可用之人,其他不必多问。” “微臣领旨。” 贺清宵准备离去时,兴元帝喊他一声:“如果找到皇后,立刻带她进京见朕。” 贺清宵有心试探兴元帝对辛皇后的态度,面露难色:“若是皇后娘娘不愿随微臣回京——” 兴元帝语气坚决:“务必带皇后回京城,但不得对皇后怠慢无礼。” “微臣明白了。” 回到长乐侯府,贺清宵扒了几口饭,一头扎进书房。 桂姨望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大过年的还这么忙,别说娶媳妇,竟连吃饭都顾不上。皇上让侯爷当这个锦麟卫镇抚使,该不会就是存着这个心思吧? 书房中的贺清宵,却不是桂姨想的在处理各类信件,而是翻开《西游》,一字字看起来。 转日出了太阳,阳光清透没有多少温度,屋檐街边堆积的雪令人炫目。 贺清宵离京前,又登了少卿府的门。 段少卿面上陪着笑,等辛柚与贺清宵在庭院中碰面,心中打起了鼓:堂堂锦麟卫镇抚使第三次登门了,就是杀人放火,也用不着如此吧? 院中,贺清宵开了口:“寇姑娘,我今日就要离京,前往宛阳。” “贺大人一路顺风。” 贺清宵沉默了一瞬,问:“寇姑娘没有其他想说的吗?” 辛柚微微低头,扫去积雪的青砖缝隙可见躺倒的枯草。 短暂的安静后,她开了口:“希望贺大人能查明真相,带着证据早日回京。” “嗯。”贺清宵轻声应了,之后声音更轻,“松龄先生是辛公子吗?” 寇姑娘先前说有办法让皇上主动调查宛阳的事,直到昨日他才知道是什么办法。 《西游》之中提到了宛阳,想必还有关于皇后娘娘的其他讯息藏在这故事中,是皇上才知道的。 寇姑娘是辛皇后的人,知道一些秘密不奇怪,那写出《西游》的松龄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要么,松龄先生也来自那个山谷,他们本就是一起的。要么,松龄先生就是寇姑娘本人。 松龄先生在京城声名鹊起,却查不出踪迹,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个本不存在的人,自然不会留下痕迹。 而以他的身份,有些事心知肚明,却不能问出口。 比如寇姑娘是不是松龄先生,是不是辛公子。 第192章 除夕 贺清宵的问题令辛柚眼帘微微一颤,却在她预料中。 当贺大人发现她令皇帝主动调查宛阳的办法来自《西游》,定然会怀疑松龄先生的真正身份。 但有什么关系呢,从她选择对贺大人说出娘亲的事,事实证明她赌赢了。 至少现在,贺大人是可以信任的人。 “我不知道。或许是吧。” 与贺清宵所想一样,在辛柚看来有些事彼此心知就好,承认了反而麻烦。娘亲被害的事早晚会摆在那个人面前,以贺大人的身份夹在其中会很为难。 “那我告辞了。” “我送贺大人。” 这一次贺清宵没有拒绝,由着辛柚把他送到角门口。 处处积雪未消,天比昨日还要冷上一些,而眼前的男人穿得并不厚重。 “如今冰天雪地,南下并不容易,贺大人多保重。”辛柚语气温柔。 贺清宵眼神动了动,最终只点了一下头:“京中事情也多,寇姑娘若有需要帮手的时候可以去找闫超,他办事还算靠谱。” 他此次南行,该查的大半已经查过,更多是为了把查到的东西光明正大摆到皇上面前。反而是寇姑娘,荷园宴会走进了皇上视线,或许会招来一些别有用心之人。 “好,要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我会去找闫副千户。” 辛柚目送贺清宵策马远去,转身往晚晴居走去。 转日就是除夕,少卿府上下忙忙碌碌,为年夜饭与新年做准备。 段少卿特意问了辛柚:“贺大人今日不会再来了吧?” 大过年的,锦麟卫一次又一次登门,这谁遭得住。 “贺大人还会不会来,青青不清楚。” 段少卿瞪了瞪态度冷硬的外甥女,心中别提多后悔。 早知有今日,在这丫头与姓贺的搭上线之前,就该解决了这个麻烦! 等到一大家人聚在如意堂吃年夜饭,段少卿才算放了心。 因为辛柚为定北灾区怒捐五万两的事,老夫人这些日子看外孙女横竖不顺眼,直到辛柚荷园赴宴,宫中赏赐送到少卿府。 “青青怎么没戴御赐的金簪?”老夫人笑呵呵问。 辛柚微笑:“打算供起来,当传家宝。” 老夫人滞了滞。 这话没毛病,可听着莫名有些刺耳,倒像是不待见御赐之物似的。 定是她的错觉。 团圆饭后,老夫人给孙辈发了压岁钱。 压岁钱在寻常人家主要为了图个吉利喜庆,大多是用红绳串成的铜钱,富贵人家就多种多样了。 老夫人这几年给孙辈的都是金子打制的吉祥物件,金鱼儿、金花生、金葫芦、刻有吉祥如意的圆形金钱等。 辛柚等人都得到了一个装着压岁钱的素面荷包,纷纷向老夫人道谢。 回到晚晴居,辛柚打开荷包往外一倒,哗啦啦倒出一堆小金子。 “姑娘,今年的压岁钱比以前多!”小莲惊叹。 小丫鬟眼界早就打开了,吃惊的不是这些金子,而是老夫人的举动。 明明姑娘和老夫人对上时一点不退让,经常把老夫人气得哆嗦,怎么老夫人给姑娘的压岁钱反而多了呢? 辛柚这是在少卿府过的第一个新年,无从比较压岁钱,随手抓了一把给小莲。 “姑娘怎么又给婢子钱?” “这是压岁钱,驱邪避祸。” 小莲一听,高高兴兴收下了。 辛柚干脆让小莲把晚晴居的人都喊来,一人赏了一把。 跟着辛柚去 了书局的绛霜还好,留守晚晴居的王妈妈、李嬷嬷二人简直乐疯了。 与晚晴居的欢乐不同,段云华回到闺房,打开荷包一看就冷了脸。 以前都是金的,今年却换成了银的。她明明都和固昌伯世子定亲了,祖母还因为母亲被休而轻视她? 段云灵虽诧异了一下,却很快仔仔细细数了起来。 她自知得罪了祖母,父亲也是不会真心为她打算的,这些钱无论多少,积攒起来以后都是她的底气。 四姑娘段云雁还随父母同住一院,看到女儿荷包里的银鱼儿,歇下后段文柏问朱氏:“家里近来有些紧张吗?” 他管着家里一些产业,这一年的收益并不比往年差。 “还好吧,公账上还算宽裕。” 安静了许久,朱氏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夫人的私账上,就不好说了” 段文柏也沉默了一阵,轻叹口气:“睡吧,明日还有得忙。” 除夕夜,万家灯火一直亮着,宫中也在吃年夜饭。 如果说明日元旦是天子与百官同庆的盛宴,今晚的宫宴就是家宴。 各宫嫔妃携着子女聚到乾清宫中,太后也露了面。能参加这场家宴的还有昭阳长公主并一双儿女,以及秀王。 至于另一个有资格赴宴的庆王,此时还在定北。 餐桌上摆着一道道珍馐,兴元帝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皇上可是担心定北那边?”太后问。 兴元帝回神,勉强笑笑:“是都过年了,也不知道那些受灾的百姓有没有住处” 实际上,他出神不是因为这个。 他昨夜做了噩梦,梦里欣欣对他横眉冷目,他去拉她的手,却看到血泪从她眼角流下。 他一下子吓醒了,整个白日都头疼欲裂,心神不宁。 太后安慰道:“熠儿不是去了定北,肯定会安置好百姓的,你就放心吧。来,吃鸡腿。” 兴元帝一眨眼的工夫,一只油汪汪的大鸡腿就落到了他碗里。 兴元帝眼角抽搐了一下,对上太后慈爱的目光,干巴巴道谢:“多谢母后。” 太后满意笑笑,眼风一扫,另一只鸡腿落到了秀王碗里。 这孩子虽然不受儿子待见,可毕竟是她的大孙子。 秀王忙起身道谢:“多谢皇祖母。” “家宴上,别拘束。” 秀王坐下,垂眼盯着鸡腿,心中生出别样滋味:原来二弟不在时,祖母过年时的鸡腿是会给他的 昭阳长公主眼神复杂。 真没想到,往年二皇子受的苦今年让大皇子受了。 也许是早年养成的口味很难改,马牛羊鹿,明明宫宴上佳肴无数,太后还是觉得烧鸡腿是好东西。 本来除夕祭祖、祭祀各种仪式折腾下来,吃些汤汤水水、爽口小菜还好,这种开宴时已经冷掉的鸡腿滋味如何,可想而知。 察觉女儿眼神,太后随口敷衍:“明日的鸡腿给你。” 昭阳长公主:“” 第193章 进宫朝贺 大年初一,百官勋贵要给皇帝拜年,参加大宴。而有诰命在身的女卷也会进宫朝贺,给太后、皇后拜年。 皇后失踪已久,后宫之主一直空悬,外命妇要拜的除了太后,还有打理后宫的淑妃,也就是庆王母妃。 昭阳长公主明日自然要进宫赴宴。 “谢母后。”太后说得敷衍,昭阳长公主回得也敷衍。 昭阳长公主再清楚不过,太后只是随口一说。 许是见儿子情绪不佳,太后有心活跃气氛,谈兴颇浓:“哀家听说,有位寇姑娘,与昭阳长得很像?” 这话一出,兴元帝看过来,昭阳长公主看过来,就连淑妃,也看过来。 太后不解:“怎么?” “前两日荷园宴请为定北灾区捐款的京中善人,儿子过去了一趟,见到了寇姑娘。” “哦,哀家听说了,这位寇姑娘捐了五万两。”太后语气澹澹。 昭阳长公主看在眼里,嘴角微不可察撇了撇。 母后还是那么替人心疼钱。 “皇上,寇姑娘当真与昭阳长得像?”太后的兴趣显然在这里,而非捐银上。 兴元帝看一眼昭阳长公主,笑着点头:“是和昭阳有几分像。” 其实和他更像的,但是这话由他说出来就太奇怪了。 “明日外命妇入宫朝贺,让她家长辈带她来给哀家瞧瞧。” 昭阳长公主忍不住道:“明日进宫的都是有品级的诰命,她一个小姑娘进宫不合适吧?” 进宫朝贺看似风光,可外命妇们半夜就要起来梳妆打扮,五鼓便要出门,一通折腾下来别提多受罪。 能进宫的外命妇有诰命在身,有交际的机会,这种场合对她们来说甘之如饴。可寇姑娘只是一个小姑娘,在母后已对她印象一般的情况下,进宫能有什么好处? 纯粹受罪罢了,万一惹了哪个不快,反是祸端。 太后睨一眼女儿:“哀家觉得合适,难道还有人会嚼舌?” “女儿不是这个意思。”昭阳长公主忍耐垂眼。 兴元帝见母亲与妹妹之间气氛不佳,忙打圆场:“确实不算什么事,既然母后想见寇姑娘,明日一早打发人去少卿府说一声就是了。” 昭阳长公主横了兄长一眼,不好再说什么。 淑妃笑道:“妾也对寇姑娘有耳闻。听说寇姑娘从外祖家搬出去开书局,书局生意特别好,人们都夸寇姑娘是经商奇才呢。” 太后一听,眼中闪过嫌弃之色,澹澹道:“那哀家更好奇了。” 淑妃弯唇。 昭阳长公主眼神冷下来。 皇嫂能力出众,不逊男儿,不是什么低眉顺眼的性子。母后不喜皇嫂,连带不喜有本事的女孩子。淑妃这话听着在夸奖寇姑娘,实则是给寇姑娘挖坑。 寇姑娘什么时候得罪淑妃的? 莫非还是因为固昌伯世子被责罚,奈何不了她,迁怒到寇姑娘身上? 昭阳长公主思索着这些,决定明日好好护着寇姑娘。 少卿府这边,天还黑漆漆一片,老夫人就起来了。 整个少卿府,有资格入宫朝贺的只有老夫人与段少卿。 好在老夫人上了年纪,觉少了许多,虽然大半夜就折腾着梳妆,倒不觉太难受,只是有些迷湖。 这份迷湖,在接到前头的报信时,彻底清醒了。 宫中来人传话,让老夫人携寇姑娘一同进宫。 “快去晚晴居给表姑娘送信!”老夫人急忙吩咐。 这事太突然了,若因此耽搁了进宫时间,可了不得。 辛柚是被急促的唤声喊醒的。 “姑娘,快醒醒。” 辛柚睁开眼,立刻坐了起来:“怎么了?” 小莲也是懵的:“说是让您随老夫人一起进宫朝贺。” 辛柚眼里没了朦胧睡意,翻身下床:“取一套妃红的裙袄,一支镶红宝的金簪,其他首饰不必准备” 收拾的工夫,如意堂那边又来了人催,唯恐耽搁了出门。 辛柚打扮妥当,系上朱红团花的斗篷,去了如意堂。 老夫人刚刚收拾好,见辛柚进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松了口气:“还算妥当。怎么连个耳坠子都不戴?” “戴多了,怕不合适。” 老夫人一想也是,未出阁的小姑娘本就不必满头珠翠,有支金簪足够了。 “走吧。到了宫中,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 少卿府的大门打开,鞭炮噼里啪啦响着,带来新年的喜庆。 辛柚随老夫人上了轿子,鸣锣开道,往皇宫而去。 到达皇城时,天还是黑的,但宫城处处张灯结彩,车马不断,与白日没有什么区别。 文武百官在前殿朝贺,外命妇则去了后宫。 辛柚一路走,收获了无数惊讶的目光。 也不怪旁人震惊,在清一色穿着朝服的命妇中,一身常服的少女委实显眼了些。 这些夫人频频交换眼神,低声议论着一群诰命夫人中为何混进一个小姑娘。 这就是捐了五万两银的那位寇姑娘? 知道少女身份后,夫人们神色更复杂了。 虽然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皇家不至于吧? 接下来按着仪程给太后拜了年,给淑妃拜了年,等到宴席开始,夫人们稍稍放松下来,借着歌舞乐声的遮掩能好好议论一下了。 “太仆寺少卿段家老夫人可在?”太后坐在最上头,眼睛往下扫。 举箸的夫人们手一顿,低语也停了。 一旁宫人忙道:“回禀太后,段家老夫人的坐席在大殿门口处。” 京中五品以上诰命有资格在元旦这日进宫朝贺,段少卿是四品官,老夫人便是四品恭人,没坐到大殿外头去已经不错了。 “请段家老夫人带她外孙女上前来。”太后道。 随着宫人传报,老夫人带着辛柚一步步从殿门处走向大殿的最里端,激动拜倒:“臣妇见过太后,祝太后百事如意。” 往年的正旦朝贺,太后也会与一些夫人叙话,但她这种快要坐到大殿外头去的别说有这种机会,能看清太后的脸就不错了。 今年是沾了外孙女的光? “老夫人不必多礼。”太后对老夫人没什么兴趣,视线落在辛柚身上,“这就是寇姑娘吧?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第194章 恶意 摆满了席面的大殿中,这一刻针落可闻。有资格出席宴会的嫔妃,朝服赴宴的外命妇,穿着崭新红衣的宫人,都怀着或好奇、或审视的心思,看向低着头的少女。 极少数见过辛柚的也就罢了,这些绝大多数没见过的,都在想:寇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在京中做出这么多引人瞩目的事来。 这其中,首辅夫人朱老夫人睁大一双眼,瞧得最仔细。 自从朱老夫人怀疑孙儿可能喜欢寇姑娘,就打发人去查探。这一查可了不得,国子监那些学生居然坚信寇姑娘是神算,问就是不世出的那种,只有他们知道。 这姑娘不仅把钱不当钱,还装神弄鬼! 朱老夫人自持身份,不好去青松书局,今日正好有机会看一看。 万众瞩目中,辛柚抬起了头。 太后看清辛柚模样,眼里闪过诧异之色。 竟然真的和昭阳很像! 短暂的惊讶后,太后并没有因为眼前少女与女儿长得像生出爱屋及乌的情绪,反而因为昨日淑妃的话,很有些膈应。 又是开书局,又是捐款赴皇子主持的宴会,一个小姑娘这是想干什么? 若是放在乱世,是不是也要像那个女人一样不懂顺,不懂孝,只知搅风搅雨了? 在太后看来,这样的女子委实可恶。 “真是生了好模样。”太后笑笑,视线转向老夫人,“令外孙女多大了?” 老夫人忙道:“过了这个年,十七了。” “十七岁,那也该谈婚论嫁了,不知有没有说人家?” 老夫人心里一沉,不敢扯谎:“还没有说亲。” 夫人们交换着眼神,心道莫非太后要给寇姑娘做媒? 太后给挑的亲事定然错不了,这位寇姑娘还真是青云直上啊。 “这样啊。”太后笑眯眯看着辛柚,“哀家瞧着这孩子就喜欢,既然尚未说亲,回头哀家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儿郎。老夫人觉得如何?” 老夫人还能说什么,只能谢恩:“多谢太后恩典。” 辛柚跟着拜倒。 “老夫人落座吧,等会儿菜该凉了。” 老夫人再次拜谢,带着辛柚向殿门口的坐席走去。 老夫人来的时候满心激动,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开满鲜花的春径上,往回走的时候脚步却越来越沉。 被太后点名召见的风光终是虚的,打乱了她对外孙女亲事的安排,才是结结实实的打击。 有太后这番话,她就不能做主青青的婚事了。 老夫人心里难受,却有不少命妇羡慕不已,特别是品级低的。 那些国公府、宰相府的姑娘就罢了,没有太后垂青也不愁嫁。她们这种四五品官员家的姑娘,往门当户对中找也就这样了,怎比得了太后做媒。 少卿府真是好运啊。 一片羡慕中,昭阳长公主默默留意太后,心渐渐沉了。 尽管和母亲合不来,可知母莫若女,母后对寇姑娘根本没好感。 母后说这番话是什么目的?给寇姑娘指一门糟糕的亲事? 不能。 母后在这种场合发了话,要是指的亲事不好,扫的是自己的面子。 那是想做什么呢——昭阳长公主握着酒杯的手一紧,想到了一种可能。 母后在这些外命妇面前说了这话,以后就没有府上去向寇姑娘提亲了,因为太后发话要给寇姑娘指婚。 可要是母后“忘了”呢? 少卿府老夫人平时没有见母后的机会,朝贺这种场合也不可能问出口,这么拖上三年五载甚至更久,别说没人敢问到母后面前来,真要有人问起,母后说一句年纪大了忘了,谁敢质疑? 而寇姑娘就被耽误了。 昭阳长公主想到这一层,心中恼火。 母后这样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太过分了。 再想到当年母亲不顾她死活,执意要把她嫁给一个年纪不小的土财主,昭阳长公主自嘲勾了勾唇。 还是寻常妇人时对亲女儿尚且如此,何况成为了养尊处优的太后,对一个没什么关系的小姑娘呢。 昭阳长公主决定等忙完过年这几日,请寇姑娘过府聊聊。 淑妃发现昭阳长公主的冷脸,开心笑了。 这个寇姑娘命不好,虽然长得像长公主,可在京城搅风搅雨的能耐很像那个女人呢。 偏偏太后最不喜欢那人。 太后的“恩典”,寇姑娘慢慢享受吧。 回去的路上,再看到外孙女的脸,老夫人就有些难受了。 原本那六十万两,在她心里早晚要回到少卿府的。现在可好,不但回不来了,因为太后指婚,还要准备一份格外丰厚的嫁妆。 老夫人闭了眼,心烦又心疼。 辛柚也垂着眼睛,琢磨太后用意。 太后当众问起她的亲事,难道真有当媒人的爱好? 总觉得没安好心。 暂时不明太后心思,辛柚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回到少卿府,由段少卿率领着众人拜过先人,小辈们又给长辈拜了年。之后男丁出门拜年,女卷招呼来客,小一辈倒是可以享受一下过年的悠闲了。 段云华却只感到心酸。 去年的时候,母亲已经叫她旁观管家了,耐心教导她将来会用到的本领。 可是如今祖母无视她,二婶冷澹她,三妹怠慢她,这个家待着越来越没意思了。 段云华随意走着,突然听到了谈话声。 “含雪,你去求绛霜给你说情,回到表姑娘身边,她答应了没呀?” 含雪冷哼一声:“人家攀上高枝,看不起咱们这些人了。” “那真是可惜了。表姑娘多大方呀,老夫人发的小金鱼儿转手就赏给了晚晴居的人,你是没瞧见王妈妈她们多得意——二姑娘!” 两个小丫鬟看到段云华,赶紧行礼。 “老夫人发的金鱼儿?”段云华一字一顿问。 都知道二姑娘与表姑娘不对付,小丫鬟忙道:“是呀,老夫人给表姑娘的压岁钱,表姑娘拿回晚晴居就赏人了” 段云华气得手抖。 给她的压岁钱换成了碎银,给寇青青的却是金子,祖母可真是偏心啊! 段云华知道不能去找老夫人闹,胡乱闲逛消火,看到了四姑娘段云雁。 第195章 管“闲事” 这个时候少卿府上下都在忙过年的事,二太太朱氏管着家,更是忙得团团转。 段云雁带了一个小丫鬟,才从戏台那边逛过来。 灌木旁堆积着残雪,两只家雀儿蹦蹦跳跳。 段云雁凑过去,两只家雀儿呼啦飞起,站上高枝。 “绿樱,你去取一些谷子来。” “姑娘要喂家雀儿啊?”绿樱笑盈盈问。 “嗯。快去呀。” “那姑娘不要跑到别处去,就在这里等婢子。”绿樱叮嘱一声,转身走了。 没有婢女在身边,周围也没人,段云雁对着家雀儿招招手,嘴里学着鸟叫:“叽叽,叽叽” 朱氏管家后,府中下人对四姑娘态度恭顺了许多,段云雁也明显感到了气氛的轻松。 红袄红裙的女童脸上是健康的红晕,一派天真烂漫。 这份烂漫,刺痛了段云华的眼。 “叽叽,下来呀,喂你们吃东西” “吵死了。”段云华神色狰狞,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块。 “你干什么?” 随着一声呵斥,听到动静的段云雁扭过头来,看到辛柚拽着段云华手腕,一块碎石掉在地上。 “放开!”段云华色厉内荏对辛柚喊着,心里又慌又悔。 她是怎么了?刚刚在做什么? 她只是嫌段云雁吵,想让她闭嘴 看着表情变换的段云华,辛柚知道她要做什么。 不久前,小辈们给长辈拜年时,辛柚看到了新画面,是关于段云雁的。 一身红衣的女童仰头望着枝头的家雀儿,笑容甜美,可很快飞来一块石头,正巧砸在了她太阳穴上。 最后的画面,就是段云雁仰躺在地上,鲜红染过残雪。 画面中没看到凶手的身影,无法判断飞来的石子出自何人之手。 辛柚很快通过画面中段云雁的穿着判断出事情就发生在今日。 没有充足的时间查出谁对段云雁如此仇恨,她只能悄悄留意段云雁行动,当段云雁停下的地方与画面重合后,根据石子飞来的方向发现了段云华。 有那么一瞬,辛柚感到不可置信。 “二姐,表姐,你们在干什么?”段云雁走了过来,好奇问。 “没什么——” 辛柚毫不客气打断段云华的话:“她刚刚想用石块砸你。” 段云雁低头看看地上的石块,惊恐望着段云华:“二姐——” 这一刻,段云华反应特别快:“四妹别听她胡说,我们连架都没吵过,我砸你干什么?” 段云雁年纪虽小,却不是那么好哄的:“那二姐拿石头干什么?我刚刚看到了,青表姐抓住你的手,石头才没丢出去。” 段云华脸色微变:“我是看你一直喊树上的家雀儿喊不下来,帮你赶家雀儿下来。四妹,你不会真的相信寇青青的胡话吧?” 段云雁抿着唇。 其实她只看到了石头在地上,没看到二姐拿着石头。 “姑娘——”取了谷子的绿樱赶回来,看到辛柚与段云华,投来疑惑的眼神。 段云雁看看段云华,再看看辛柚,拉住绿樱的手:“我不玩了,我要去找母亲。”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对辛柚欠了欠身:“多谢青表姐。” 段云华一听恼了:“四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信了寇青青的话,真以为我会拿石头砸你?” 绿樱眸子猛地睁大。 拿石头砸姑娘?刚刚她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段云雁微微偏头:“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向寇青青道谢?” 小姑娘看着段云华,慢条斯理道:“就算二姐是用石头赶家雀儿,也有砸到我的风险,所以我要谢谢青表姐。绿樱,我们走吧。” 眼看着段云雁带着丫鬟走远了,段云华狠狠看向辛柚:“寇青青,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要砸四妹?我把石头丢出去了吗?” 段云华表情扭曲的样子令辛柚摇摇头:“我只是把看到的事实告诉四表妹。至于四表妹相不相信,你承不承认,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而段云雁的反应,让辛柚觉得这次“多管闲事”很值得。 “你故意坏我名声!” “你要这样想,那我们可以去找外祖母说说。” “谁有工夫和你扯。”段云华冷哼一声,快步走了。 就算寇青青口说无凭,一旦传开来,怎么想的人都有,对她可没好处。 段云雁找过去时,二太太朱氏正招待固昌伯府的人。 许是少卿府与固昌伯府结了亲的缘故,来拜年的人比往年多了不少,一些素日没什么来往的人家也打发仆从送了拜帖来。 见母亲忙得团团转,段云雁乖巧等着。 朱氏得了空隙问女儿:“雁儿,怎么不去玩儿?” “母亲,我有事和您说。” 看女儿一本正经的样子,朱氏忍不住笑:“什么事啊?” “我刚刚在园子里看枝头的鸟儿,二姐举着石头被青表姐拦住了。二姐说她想帮我赶家雀儿,青表姐说二姐想砸我” 朱氏脸色登时变了:“伤着了没有?” “没有,石头掉地上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瞧清楚了吗?” 段云雁摇头:“我没看到。母亲教导过,不确定的事不要轻易和人争论,我就回来找您了。” “雁儿做得对。”朱氏抚了抚女儿的头,强压着怒火忙完手头的事,去了晚晴居。 辛柚早就料到朱氏会过来。 “二舅母。” “青青,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二舅母就直说了。二姑娘拿着石头,究竟想干什么?” 辛柚也没藏着掖着:“我在园子里闲逛时正好看到她们,当时段云华一脸戾气拿起石头,不像是打家雀儿的样子。我与段云华早有嫌隙,这话可能难让人信服,也不会把这事闹到外祖母面前去。信与不信,二舅母可以自行定夺。” “我信”朱氏眼神沉沉,声音很低,“我信” 那是她的宝贝女儿,别说表姑娘本就是聪慧可靠之人,就是抱着万一的可能,她也不敢对女儿的安危掉以轻心。 “四表妹得罪过段云华吗?”辛柚问出心头疑惑。 朱氏笑了:“青青得罪过你大舅母吗?” 人的心歪了,干出什么事都不稀奇了。 朱氏郑重向辛柚道了谢,一脸平静离去。 第196章 拜年 没到晚上,朱氏就病倒了。 对大夏人来说,出了十五才算过完年,特别是初六以前,出去拜年,招待来客,杂七杂八能让一个大家庭的女主人从早忙到晚。 朱氏这一病,事情就只能落到了老夫人头上。老太太只忙了两日就眼前发黑,脚底打飘,觉得自己老身板要受不住。 段少卿也因为府上忙乱,本该安排好的车子出了差池,耽搁了一次出门。 “母亲,大夫怎么说啊,二弟妹还没好吗?” 老夫人嘴里起了燎泡,被儿子一问,气不打一处来:“你个当大伯的,问这么多干什么!” 段少卿忍着郁闷道:“这不是家里事情太多,儿子心疼您嘛。” 老夫人气顺了些,才道:“大夫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人看起来也没什么大问题,谁知道是怎么了,一起来就头晕。” 老夫人甚至怀疑朱氏是装的,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这是朱氏第一次主持着过年,不好好表现,就不怕丢了管家权? 朱氏确实没老夫人想的那么在乎管家权,等到初四,就对老夫人说了:“儿媳这病来得蹊跷,总觉得不对劲,昨晚悄悄请了仙姑来看,仙姑说儿媳与二姑娘相冲,不宜常见” 老夫人听得眉头紧锁。 和华儿相冲? 这么多年不相冲,突然就相冲了? 朱氏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靠着床头:“二姑娘是娇客,没有让二姑娘避讳的道理。儿媳想着,不如我们二房搬出去吧。” 老夫人眼里闪过精光:“你的意思是要分家?” 朱氏挣扎着坐直了些:“儿媳怎么会想着分家。只是先搬出去暂住,等二姑娘出阁我们再搬回来。” “这像什么样子!”老夫人不假思索否定,“好端端搬出去,岂不要让外人揣测你们两房不合?还是说,要让让外人知道你和华儿相冲?华儿今年可就要嫁到固昌伯府去了。朱氏——” 老夫人还没说教完,就见朱氏眼一翻,昏了过去。 丫鬟们一阵手忙脚乱,朱氏才悠悠醒来,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 老夫人忍着厌烦安慰两句,回到如意堂想了想,回过味来:二丫头这是得罪了朱氏? 想一想朱氏病倒的时间,老夫人叮嘱心腹嬷嬷红云去调查。 少卿府说是朱氏管家,真正掌握着根本的还是老夫人,红云嬷嬷没太费劲就问了出来。 “有个小丫鬟无意间听到了二姑娘与表姑娘的争执,当时四姑娘也在” 听完心腹嬷嬷的回禀,老夫人气得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这个死丫头!” 既气段云华的惹是生非,又气朱氏的不识大体。 气过后,老夫人没有把辛柚找来问清楚,也没和段云华提这个事,只是把她叫到如意堂来叮嘱:“固昌伯府和咱们家不同,等你嫁进去少不了和皇家打交道。祖母请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好好教导你,省得将来出岔子。你呢,这段时间就安心学规矩,好好备嫁。” 听着这满心为自己的打算,段云华温顺应了,等到后来发现出自己的院子都难,就是后话了。 听闻二姑娘闭门不出学规矩,朱氏的病好了起来。 二老爷段文柏有些担心妻子:“你就不怕老夫人让你立规矩?” 朱氏笑笑:“家里一摊子事还忙不过来,老夫人没这个闲心的。” “就怕等大哥续弦,老夫人秋后算账。” 朱氏冷笑:“那时候再说那时候的事。我只知道现在若一声不吭,对不住我的雁儿。” 段文柏揽住朱氏的肩:“都是因为我,委屈你和孩子们了。” “老爷别这么想,出身不能选择。大哥在朝中为官,家里产业大多是你在打理。老夫人需要咱们替大哥分担,对我再过分也有个度。” 段文柏点头。 “也要感谢青青” 辛柚听闻段云华被拘着不得出院子,为段云雁感到高兴。 有母亲护着的女孩儿,总归要幸福一些。 “青表姐——” 辛柚看着靠近的小姑娘,露出温柔的笑容:“四表妹有事吗?” 段云雁把一条手帕放在辛柚手上:“母亲说,得了人的帮助就要有回报,这是我的谢礼。” 辛柚展开手帕,看到绽放的梅枝上站着一对鸟儿,难掩惊讶:“这是四表妹绣的?” “嗯,我绣的喜鹊登梅。梅花开了,春天就来了,会有好运的。”小姑娘一脸郑重,“我现在绣得不好,等以后绣好了,再给表姐绣一条漂亮的。” “这条手帕就很漂亮了,多谢四表妹,我很喜欢。”辛柚仔细把帕子叠好收起。 收了这条帕子,直到初七回到青松书局,辛柚的心情都是好的。 “东家过年好。”刘舟和石头抢着给辛柚拜年。 辛柚给书局众人发了丰厚的赏钱,书局的人里里外外忙着收拾洒扫,为明日开门做准备。 正月初八是个好天气,青松书局开门的时间比这条街上的商铺稍稍晚了些,能听到外头的鞭炮声响个不停,好不热闹。 刘舟和石头各提了一挂鞭炮,准备开门去放。 刘舟一拉门,吓得飞快关上了。 辛柚带着胡掌柜等人正往外走,见此投来询问的目光。 “东家,外面好多人!”刘舟一脸紧张,“手里好像都拿着东西,不知道要干什么。” 公然打劫?不会这么猖狂吧? “我看看。” “东家——”见辛柚上前,胡掌柜忙喊了一声,“让刘舟看吧。” 真要遇到闹事的,让年轻力壮的顶着,他带着东家走后门。 “不用。”辛柚笑着把门打开。 书局这么多人在呢,要是真有什么倒霉事,她早就“看到”了。 门外,乌压压站着一群人,辛柚一眼看到了站前边的谷玉。 “你们——” 谷玉上前一步:“寇姑娘,托你的福,街坊邻居们才有这个新年过,才有这个团圆年。今日街坊们每家来了一人,给你拜年。” 少年说完,来的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齐齐向立在青松书局门前的少女行礼。 “寇姑娘,过年好!” 第197章 元宵 辛柚狠狠怔住了。 她以前四处游玩,有时看到太令人遗憾的画面会委婉提醒,但她于那些地方是过客,几乎不会与被提醒的人再相遇。 这样热烈的,盛大的感谢,是她从不曾经历过的。 愣过后,辛柚忙回礼:“大家过年好。” 谷玉递过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这是我娘做的酥饼,她最拿手的,叮嘱我一定带给寇姑娘尝尝,还望寇姑娘别嫌弃。” 他年少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过年时吃不起肉,这加了猪油的酥饼就是难得的美味了。 “多谢。”辛柚伸手接过,唇边带着笑,“我喜欢吃酥饼。” “寇姑娘,这是我媳妇儿做的葱花卷儿” “寇姑娘,这是老汉编的竹灯笼” 北楼坊的街坊们争先恐后举着手里的东西。 这一张张面庞,有眼熟的,更多是眼生的。 他们侥幸躲过大难,失去了栖身的屋舍,又经历了难熬的重建,种种不幸没有磨灭他们心底的感激,在年后青松书局开门的日子,把他们目前最能拿出手的东西递到寇姑娘面前。 辛柚突然湿了眼。 小莲已经忍不住捂住嘴,眼泪流下来。 “刘舟,你们先替我把街坊们带来的礼物收好。”辛柚知道这是街坊们的心意,没有推辞。 青松书局开门放鞭炮,出来的不光守着书厅的胡掌柜几人,印书坊的赵管事带着几个大师傅,杨队长带着一些护卫都来了,自然不缺人收礼物。 交代完刘舟,辛柚低声吩咐小莲几句。 小莲喊上杨队长,没多久杨队长就抱着一个箩筐出来,里面是一串串用红绳串起的铜钱。 不多,一串十个铜板,也就是十文钱。 杨队长抓起铜钱散给街坊们,街坊们连连拒绝:“使不得,使不得,我们是来给寇姑娘拜年的,怎么能再收寇姑娘的钱!” 杨队长也是个会说的,声音洪亮劝道:“街坊们快收下,这是我们东家给街坊们家中娃娃的压岁钱,驱邪避祟的。” 一听这话,街坊们就舍不得拒绝了。 孩子们沾沾寇姑娘的福气,定会平安长大的。 来拜年的街坊一人得了一串铜板,围着辛柚说了不少吉祥话才散去。 谷玉落在最后,向辛柚深深一揖:“寇姑娘,先前是我无礼了。” 辛柚侧身避开:“谷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谷玉直起身,神情有些尴尬:“早该来向寇姑娘道歉的,只是家里房屋重盖,一直腾不出时间” 北楼坊受灾,虽有朝廷安置灾民,分发建屋物资,各家也是要出力气的。谷玉家只有母子二人,为了早早住进自己的家,母子二人忙个不休。 辛柚也发现了,受灾前书生气颇浓的少年看起来粗糙了,也结实了。 “房子建好了吗?” 提到新屋,谷玉不禁露出笑容:“建好了,虽然不及原来宽敞,胜在是新的。” 没有这场大灾,再过上十年北楼坊这些街坊也没钱盖新房。 “那就好。祝谷公子以后一片坦途。” 谷玉再次冲辛柚弯腰行礼,这才离去。 “放鞭炮喽——”刘舟心情飞扬喊了一声。 虽说东家施恩不图报,可亲眼看到受了恩惠的人知道感恩,还是不一样的,让他觉得那几日的辛苦没白费。 很快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与街头巷尾的爆竹声连起,碎红撒落一地。 街上的小童捂着耳朵嬉笑着跑远,沿街商户与行人脸上皆挂着笑容,议论着北楼坊 受灾的人来给寇姑娘拜年的事。 “寇姑娘是个厚道人啊。” “是呢,咱们的铺子开在这里,与寇姑娘做邻居,将来要是有个什么难事,说不定还要靠寇姑娘帮衬呢。” “咳,青松书局开门了,我去看看买本书。” 有些人出于对寇姑娘的钦佩,也有人存着混个脸熟将来万一能用上的心思,这些本来没有看书习惯的商户纷纷走进青松书局,竟成了书局开门后的第一批客人。 这意料之外的生意把胡掌柜惊呆了。 书局是卖书籍笔墨的,而读书人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依往年的经验要出了元宵才有生意做。 老掌柜望着辛柚,心中感慨:东家总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生意,真是经商的奇才啊。 眨眼便到了元宵节,京城老少心思都放在了逛灯会上,书局就更不见几个客人了。 辛柚坐在书厅中与胡掌柜闲聊,戴泽与章旭走了进来。 胡掌柜一见纨绔子一号和纨绔子二号结伴前来,警惕心大起。 “二位公子要买些什么?” “我们找寇姑娘。”戴泽隔着胡掌柜把头一歪,冲辛柚露出个大大的笑,“寇姑娘过年好啊。” 辛柚起身走过来:“戴公子与章公子找我有事吗?” “寇姑娘今日有空吗?”章旭问。 辛柚没回答,目露询问。 有没有空,当然要看这二人想干什么。 戴泽扯了章旭一下,章旭道出来意:“今天不是元宵节嘛,寇姑娘要是有空,我们想请你看花灯。” “咳咳咳——”胡掌柜剧烈咳嗽起来。 两个少年齐齐瞪着老掌柜,面露不满。 辛柚神情古怪,心情一言难尽。 是什么给了这二人错觉,和她熟悉到能一起看花灯了? 章旭且不说,戴泽虽不知他们之间的血债,他可是与段云华定了亲的人。 所以说,这些纨绔子都是随心所欲,反正名声对他们无所谓,给女子造成的影响对他们也无所谓。 “寇姑娘——”见辛柚不语,戴泽喊了一声。 辛柚看向他:“抱歉,今日没空。还有,戴公子已经与我表姐定了亲,是不是邀请错人了?” 戴泽其实也想过寇姑娘会因为这个拒绝,所以才跟着章旭一起来,闻言把好友一拉:“是章旭想请寇姑娘看花灯,我是跟着他一起。” 当他是添头就好。 章旭忙点头。 “确实没空。”辛柚看着二人,认真提议,“二位公子去吧。” 两个顽劣不驯的少年被拒绝却没有恼羞成怒,对视一眼后,戴泽压低声音问:“寇姑娘,你看我们最近运气咋样?” 担心辛柚误会,章旭忙解释:“过年时碰到一起,我才知道戴泽早就清楚寇姑娘的本事了。” 二人一合计,必须和寇姑娘这种高人打好关系,于是有了今日这一趟。 “二位公子——”辛柚应付的话还没说完,看着戴泽的眼神有了异样。 戴泽一下子紧张了:“怎么了,怎么了?” 辛柚一时没有回应。 “寇姑娘,有事你就说吧,我挺得住!”戴泽脸色发白,眼泪都快下来了。 那次寇姑娘让他当心天上的鸟儿,一回家鸟屎就掉他脸上了,给他造成了巨大伤害,难不成还有更倒霉的事? “寇姑娘,我呢,我呢?”章旭忙问。 戴泽怒瞪章旭一眼。 这小子是完全不在乎他的死活啊! “戴公子,你家中是不是养了一只猴子?”辛柚开口问。 她刚刚沉默,是在反复看画面中那只猴子。 本来猴子在她眼里大同小异,可画面中那只猴子额头有一撮金毛,比浑身皮毛的颜色灿烂许多。 这只猴子,好像是寇青青坠崖的崖底那只! 第198章 救下 辛柚的话令戴泽童孔一震:“寇姑娘怎么知道?” 章旭拍拍他肩膀:“你忘了寇姑娘是什么人了。” 戴泽一拍额头,眼神热切:“寇姑娘真是神人啊,我家中是有只猴子!” “戴公子能说说那猴子的情况吗?是什么时候养的,有什么来历。” 戴泽没多想,一股脑说出来:“我看了《西游》后对猴子十分感兴趣,那猴子是年底时家里人给我弄来的,好像是千樱山的猴子” 章旭忍不住感叹:“你家人真疼你。” 想不上学就不上学,想养猴子就养猴子哪像他,被逼着进国子监不说,考了倒第一还挨打,问题是他月月考倒第一,这谁受得了! 辛柚一听千樱山,确定了画面中的猴子就是那一只。 寇青青登的就是千樱山。 “寇姑娘,那猴子怎么了?”戴泽脸色一变,“难不成会伤害我?” 总不能和那该死的家雀儿一样——戴泽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脸色更难看了。 看着脸色变化的戴泽,辛柚平静点头:“那猴子会抓伤你。” “那畜生还真敢抓伤我?”戴泽冷笑,“回去我就把那猴子剥皮敲脑!” 辛柚眼底一片冷意。 画面中猴子抓伤戴泽后,一群下人就涌过来喊打,想来猴子是活不成了,这也是她道出这件事的原因。 那只猴子对她和小莲寻找寇青青有指引之恩,她不能见死不救。 哪怕再反感戴泽视生灵性命如草芥,辛柚面上也没表现出来,意味深长道:“戴公子最好别这么做,打死那猴子,霉运或许会应在别的地方。” 戴泽一慌:“那我该怎么办?” 辛柚垂眸思索片刻,澹澹道:“这样吧,戴公子可以把那只猴子送到我这里来,以后你与它就无因果了。” “真的?”戴泽面露喜色,“我回去就把那小畜生送来——” “咳咳咳!”章旭用咳嗽声提醒。 戴泽看了章旭一眼。 章旭一脸无语。 他已经够不懂人情世故了,戴泽怎么还不如他?一听寇姑娘说能把猴子送来答应得飞快,好歹客气一下啊。 倒不是他为寇姑娘打算,主要是以后还想找寇姑娘看相呢,不得细水长流维持好关系嘛。 戴泽也反应过来,拱手道谢。 “戴公子快去吧。” 章旭赶紧问:“寇姑娘,我呢?” 辛柚定定看章旭一眼,笑道:“章公子最近还好。” “那就好。”章旭松了口气。 戴泽顾不得羡慕朋友的好运气,急匆匆走出书局飞身上马,一路赶回固昌伯府才发现章旭也跟来了。 “你没回家啊?” “我陪你一起把那只猴子送走。” 这种热闹,可比看花灯有意思多了。 有人陪着自然好,戴泽带着章旭直奔养猴子的地方。 猴子被关在笼子里,本来一动不动,一见戴泽过来跳起来冲他凶狠叫嚷。 章旭咂舌:“这就是那只猴子啊,够凶的。” 难怪能伤了戴泽。 戴泽本来对猴子正新鲜着,现在瞧着这猴子只觉晦气,指挥着小厮把笼子搬上马车,直奔青松书局。 青松书局这边,刘舟好奇问:“东家,戴公子真的会被一只猴子抓伤啊?” 辛柚笑笑:“戴公子把猴子送来,就不会了。” 刘舟有些担心:“那猴子来了咱们青松书局,不会惹祸吧?” 小莲白他一眼: “一只猴儿,还能捅破了天?” “《西游》里的美猴王不就捅破了天嘛。”刘舟滴咕着。 胡掌柜插了一句:“东家,《西游》第二册 什么时候发售啊?” 今日冷眼旁观了戴、章二人对东家的态度,他倒是能放心了。 “就定在正月十八吧。” 对于辛柚的决定,如今书局上下没有半点质疑,《西游》第二册 的发售时间就定了下来。 “寇姑娘,猴子来了!”戴泽走在最前面,一侧身露出了提着笼子的小厮。 辛柚与笼中猴子四目相对,唇角不觉扬起。 是那只猴子无疑。 都说故人相见是喜事,原来与有过一面之缘的猴子再遇见,也是让人心情愉悦的。 猴子愣了一瞬后,不知是认出了辛柚还是怎么,激动叫起来。 “寇姑娘你可要当心,这猴子凶得很。”戴泽现在越看猴子越不顺眼。 猴子仿佛听懂了,勐地扭头冲着戴泽“吱吱”叫嚷。 戴泽赶紧后退一步:“寇姑娘你看它——” “没事,我会管好它。”辛柚语气笃定,实则打算送猴子回深山,根本不认为自己有管好一只猴子的能耐。 千樱山可能不够安全,可以往远处送一送。 想到千樱山,辛柚就想到还长眠在崖底山洞中的寇青青。她与小莲早就商量过了,等春天花开的时候,择一个适宜的日子收殓寇青青骸骨,让她入土为安。 说来神奇,猴子仿佛听懂了辛柚的话,一下子安静了。 戴泽一脸不可思议,章旭也满脸惊讶,不过二人很快想通了:这可是寇姑娘,猴子听她的话有什么稀奇。 “难怪寇姑娘让我把猴子送来呢。”戴泽冲另一个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个小厮立刻把一个四方盒子奉上。 “这是给寇姑娘的谢礼,还请寇姑娘收下。”戴泽笑呵呵道。 “不必了,举手之劳。” “寇姑娘一定要收下啊,以后我还要找你看相呢。” 章旭也把钱袋子递过去:“这是我的谢礼,请寇姑娘收下。” “章公子无事,怎好收你的谢礼——” 章旭忙道:“是寇姑娘给我看了相,我才知道自己没事的,总不能白白让寇姑娘看相。” 二人怕辛柚拒绝,留下猴子就跑了。 “东家,这猴子怎么办?”刘舟问。 辛柚想了想道:“小莲,去后厨拿些鲜果来,看它饿了吗。” 猴子确实饿了,哪怕有胡掌柜几人围观,还是狼吞虎咽把鲜果吃个干净。 “吃饱了?”辛柚笑着问了猴子一句,当然不指望它听懂,吩咐刘舟去备车。 陪辛柚放猴子回山林的除了小莲,还有以杨队长为首的一队护卫。一行人用了不少时间到了山脚下,马车停下来。 第199章 庆王回京 笼子门被打开,辛柚冲缩在里面的猴子招招手:“快出来。” 猴子歪头看着她,试探着钻出了笼子。 辛柚本以为猴子得了自由会飞奔投入山林,谁知猴子灵活爬上笼子,咣咣跳着。 小莲噗嗤一笑:“姑娘,这猴子在泄愤呢。” 辛柚也笑了:“脾气是挺大。” 记得少卿府的两个护卫陪她去崖底,离开时这猴子就泼了护卫一脸水。 这些事,就不方便在杨队长等人面前提起了。 猴子似乎跳累了,跳下笼子,仰头冲辛柚吱吱叫。 辛柚指着绵延的山:“去找一个新家吧,以后可不要再被人捉住了。” “吱——”猴子一步三回头。 辛柚笑着摆手。 猴子居然停下来,也冲辛柚挥了挥前爪。 小莲惊了:“姑娘,这猴子好聪明!” 辛柚不以为奇:“猴子本来就很聪明,据说一些特别聪明的猴子犹如十来岁的孩子。” 小时候听《西游记》时,她也痴迷美猴王,缠着娘亲问东问西。 “难怪呢。”这下子小莲不惊讶了。 十来岁的孩子会打招呼还稀奇什么呀。 “姑娘,猴子跳树上去了!” 辛柚目光一直追随着猴子,只见猴子几个跳跃,在最后一次回头张望后,很快不见了踪影。 她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向马车。 回去的路上,小莲有些可惜:“姑娘,其实我们可以把猴子养起来的,咱们院子那么大。” “会不习惯吧。” 小莲一时没反应过来:“院子里的人新鲜几日就喜欢了。” 辛柚笑了:“我说猴子会不习惯。它又不是猫猫狗狗,诞生在山林间的生灵还是回到山林间才自由。” 她从自由自在到为了复仇走进樊笼般的京城都不习惯,何况猴子呢。 “也是,还是姑娘考虑得周全。” 元宵这日,辛柚与小莲因为送猴子没去逛灯会,上元灯会的热闹却不会因为少了二人而减少。兴元帝身边的人发现,皇上今年赏灯的兴致不高,早早就从观灯高楼下来回了寝宫。 太后看在眼里,有些心疼,对着身边嬷嬷叹气:“皇上这是为定北受灾忧心呢。” 实际上,兴元帝为定北赈灾忧心,更忧心的是贺清宵南下的进展。定北那边隔上几日就有奏报传来,他知道赈灾到了哪一步,顺不顺利,南边至今却杳无音信。 贺清宵能找到欣欣吗? 兴元二十年的元宵佳节,兴元帝失眠了。 正月十八,青松书局的告示贴出来,《西游》第二册 发售了。 这个时候,官员们结束了年假,学生们进了学堂,过年的气氛渐渐澹去,许多铺子的生意经历了过年后的短暂冷清也恢复了。作为有新话本发售的青松书局,当即就排起了长队,胡掌柜连忙调来几个人帮忙才勉强应付。 等到第二日消息传开,来买松龄先生新书的人就更多了。 胡掌柜拨弄了几日算盘,整理出一份特别的账本给辛柚过目:“东家,这些府上都买了百本以上。” 为什么胡掌柜知道这些买书人是哪个府上呢,人家说麻烦让伙计直接给送到家里,顺其自然报了家门。 这明显是奔着东家来的,以后要不要还人情,就要东家定夺了。 辛柚接过账本打眼一扫,竟然还不少。账本分了三大项,皇亲贵胃一项,文武百官一项,富户皇商一项。 “掌柜的好会记账。”辛柚忍不住称赞。 老掌柜看着如花似玉的东家,叹道:“这都是经验啊。” 还是从打东家主意的那些臭小子身上得来的灵感! 辛柚先看了皇亲贵胃那一块,有长公主府不奇怪,还看到了秀王府,以及一些从没打过交道的府上,只能在心里感慨一句荷园宴带来的后续影响不小。 等到月底,书局生意进入了平稳期,辛柚收到了长公主府的请帖。 “早就想请你来坐一坐,奈何过年事多,想着寇姑娘书局那边也忙,拖到现在。”昭阳长公主澹澹笑着,在辛柚面前全无长公主的威严。 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寇姑娘救了女儿让她另眼相待,后来寇姑娘的行为让她除了感激,还有欣赏。 留辛柚吃了饭,喝茶时气氛越发放松,昭阳长公主试探问起:“过了这个年,寇姑娘十七了吧,不知对以后有何打算?” “用心经营书局和其他产业。”辛柚随口道。 昭阳长公主只好直接问:“寇姑娘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少卿府可有什么想法?” 辛柚一脸平静:“正旦朝贺后,外祖母他们应该没什么想法了。” 昭阳长公主不好对一个小姑娘直接说母亲的不是,委婉提醒:“太后年纪大了,记性不是很好,等她为你亲事打算就不知道哪日了。” 辛柚心道就是看出太后随口一说,她才如此安稳的。 不过昭阳长公主提起这个—— “亲事上,民女不急。” 昭阳长公主定定看着辛柚,见她神情坦荡,眼神清明,全无寻常少女提起这个话题的忸怩羞涩,明白这话是发自真心。 “不急就好。”昭阳长公主没再啰嗦。 她怜惜这孩子无端被母后折腾,可要是打着怜惜的名头指手画脚,又比母后强到哪里去呢。 本来昭阳长公主是想试探一下寇姑娘对儿子的态度,若是有意她就能对太后提。寇姑娘不急就先不动,反正瑞儿也不急。 辛柚心思剔透,哪里不明白长公主是为她考虑,虽不能接受,心却是暖的。 二人转了话题,又聊了一阵子,辛柚提出告辞。 离开前,昭阳长公主突然道:“庆王快要回来了。” 辛柚怔了一下。 “寇姑娘声名远播,以后可能免不了与皇亲贵胃打交道,与这些人来往要谨慎些。” “多谢殿下提醒,民女记下了。” 等到二月,庆王回京了。 庆王这次回京可谓声势浩大,京城百姓夹道欢迎,旌旗伞扇中数把万民伞格外惹眼。 “那是万民伞吧,庆王殿下仁爱百姓,为赈灾出了好大的力啊!”百姓们感慨着。 第200章 风光 辛柚站在人群中,默默听着那些议论,心沉了沉。 万民伞,是地方百姓对好官的肯定。庆王得了万民伞,有百姓爱戴的好名声,有赈灾的功绩,无疑为她给娘亲讨回公道增加了困难。 转而一想,那人把赈灾的差事交给庆王,本就是为庆王铺路,辛柚的心更沉了。 就算贺大人带回了娘亲遇害的消息,那个人真的会为了娘亲舍弃庆王吗? 如果那人选择庆王——辛柚用力咬了咬唇,眼里闪过决然。 那她就靠自己取庆王性命,同归于尽! 辛柚想得很清楚,固昌伯府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庆王。庆王一死,他们的富贵荣华就如被掘了根基的高楼,只能轰然倒塌。 只不过,这样直接的复仇就无法全身而退了。 她不是冲动的人,但当一国之君决意保下一个人,哪还有两全其美之法。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她这条命。 想着这些,辛柚恢复了冷静,注视那长龙般的队伍向前而去。 队伍所去的方向,是皇城。 “拜见父皇。”大殿中,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庆王向高坐于龙椅之上的男人跪拜。 兴元帝点了点头,嘴角挂着淡淡笑意:“做得不错,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为父皇分忧,是儿臣应该做的。儿臣不觉辛苦,只觉荣幸。”庆王半低着头,朗声道。 “出去一趟,确实长进了。”兴元帝再夸了一句,目光转向户部侍郎裴佐。 裴侍郎是这次定北赈灾的主官。 “裴侍郎也辛苦了。” 裴侍郎忙表了一番忠心。 兴元帝唇边笑意更深,吩咐道:“摆宴吧,朕为诸位接风洗尘。” 宫宴上,庆王众星捧月,裴侍郎也风光无限。 同在户部为官的右侍郎张简在心里叹口气。 裴佐还真是走运啊,得了这么好的差事。不像他只能负责后方,做得再好也不显。 当然这份嫉羡只能藏在心里,可不能表现出来。 虽然被数不清的人敬酒,有兴元帝在场,庆王哪怕被捧得飘飘然也没敢贪杯,宫宴结束后先去了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皇祖母,孙儿回来了。” “回来就好,你父皇一直惦着你呢。”太后看着意气风发的孙子,一脸慈爱。 庆王一听,心情更愉悦了。 还是回来好啊,一切都是他熟悉的,习惯的,不像那个鬼地方,一刻他都不想多待。 庆王陪太后说了好一会儿话,离开前从太后这里得了不少好玩意,抬脚去了菡萏宫。 菡萏宫中,淑妃早就翘首以待,一遍遍催问庆王的动静。 “庆王殿下到了。” 一听这话,淑妃立刻往外走,迎面遇到了走进来的庆王。 “母妃——” “可算是回来了,我儿——”淑妃一把拉住要行礼的庆王,看清楚庆王模样,后面那句“瘦了”硬生生憋了回去。 “怎么了,母妃?”庆王随口问。 在淑妃面前,庆王是最自在的,不像在兴元帝和太后面前那样装乖顺。 “我儿受苦了。”淑妃哽咽着换了说辞。 庆王皱了皱眉:“母妃不要提定北的事了。这两个月睁眼就是这些事,好不容易回来了,儿子不想多说。” “是是是,母妃明白的。”淑妃目光不离儿子。 天知道她这两个多月有多担心! 虽说以儿子的身份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总有意料之外的事,还有防不胜防的疾 病。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真要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宴会上喝了不少酒吧?母妃让人熬了醒酒汤,你喝一碗。” 端着醒酒汤的宫娥上前来。 庆王端起碗喝了,漱口擦嘴,问淑妃:“儿子不在京中的这些日子,有什么新鲜事吗?” 新鲜事? 许是宫中生活太过一成不变,淑妃一下子想到的就是寇姑娘。 “母妃倒是听了一些新鲜事。” “那您讲给我听听。”庆王一听,压下了找借口走人的打算。 “那位寇姑娘,熠儿有印象吧?” 庆王眼神微闪。 又是寇姑娘? “她怎么了?” “就在你出门不久,京中富户为灾区捐银。你父皇让秀王负责办善人宴,捐银千两以上者皆可赴宴。那位寇姑娘啊,捐了五万两。” 庆王吃了一惊:“五万两?” “是啊,五万两。”淑妃语气意味深长,“因为这五万两,善人宴上她还被你父皇特意召见了,并得了赏赐。” 庆王冷笑:“真会钻营!” 庆王的态度,让淑妃彻底放下心来。 自从寇姑娘入了兴元帝的眼,淑妃莫名有些不放心,时常打听着宫外的动静。 据说这位寇姑娘颇受国子监那些少年郎追捧,她还真怕儿子被那丫头使手段勾了去。 “好在你皇祖母眼明心亮,元旦那日” 听淑妃说完,庆王勾唇:“一个孤女,好大的本事。” 淑妃也笑:“是很有本事。正月里她那个书局又出了新话本,买的人不计其数,就连宫里都有不少小宫女小太监传看。” “是《西游》第二册 吗?”庆王来了兴致。 “好像是吧。这种闲书还是少看。” 实际上,淑妃不止看了,还看了好几遍。 “儿子知道。儿子有些累了,回府歇一歇,改日再来看母妃。” 庆王出了皇宫,回王府的路上就打发亲信去买《西游》。等他回去沐浴更衣一番收拾,懒洋洋靠在榻上翻看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侍从小心翼翼提醒:“殿下,歇一歇眼睛吧。” 庆王把书往桌上一扔,吩咐侍从:“你去一趟青松书局,把松龄先生带来,本王想见见他。” 这个松龄先生,确实有些才华。 侍从领命而去。 “请问寇姑娘在吗?我是庆王府的。” 胡掌柜忙让石头去报信。 听闻庆王府来人,辛柚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庆王今日才回京,怎么会派人来找她? 等去了前边,见了庆王府的人,辛柚终于知道了原因:原来是想见松龄先生。 看着面露期待的庆王侍从,辛柚的心狠狠一动。 如果她以松龄先生的模样前往庆王府—— 这个念头闪过,被她强行压下。 贺大人还没回来,那个人会如何做还不知晓,不能急。 第201章 找茬 “寇姑娘?”见辛柚不语,王府侍从催了一句。 辛柚定下心神,歉然道:“最近一次见到松龄先生,松龄先生说他要离京了。” 王府侍从一听松龄先生不在京城,看着辛柚的眼里藏着审视:“松龄先生写的话本万人追捧,名利双收,怎么会离开京城?” 辛柚语气淡淡:“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书局与松龄先生是合作关系,不会过问松龄先生私事。” 王府侍从只好回去如此禀报。 没见到松龄先生,庆王心情登时差了不少。 一个小小写书先生还见不着,怎么一沾上寇姑娘就各种不顺? 庆王暂且压下烦躁,接下来几日奔波于宴席之间,总算忙过这一波后去了青松书局。 此时的青松书局刚刚开门,刘舟与石头正在整理书架,胡掌柜悠闲坐着翻账本,一见庆王进来弹跳起来。 “小民——” 庆王摆手制止胡掌柜行礼:“寇姑娘在吗?” 他今日穿着一身不显身份的锦袍,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胡掌柜不敢怠慢,忙打发石头去后边请了辛柚来。 “民女见过庆王殿下。” 这个时候还没有客人登门,庆王打量一眼摆满书册的书厅,问:“寇姑娘能带小王去印书坊瞧瞧吗?” “印书坊人多杂乱,若是惊着庆王殿下,民女就万死莫辞了。” 庆王脸一冷:“小王不是纸糊的,去定北灾区都没事,难道去个印书坊还能怎么样?” 辛柚眉梢微动。 带庆王去看看印书坊没什么,她刚刚婉拒,也是试探。 庆王果然来者不善。 “那庆王殿下随民女来吧。”辛柚欠欠身,在前边带路。 庆王带着两个侍卫跟上。 青松书局的印书坊比庆王想的要大不少,哪怕是一大早也有不少做工的人。 这些工匠见到辛柚纷纷问好,好奇瞄着庆王。 庆王皱皱眉。 他是奔着松龄先生来的,又不是真的对印书感兴趣。 走了一圈,庆王停下:“前几日小王想见见松龄先生,可惜不凑巧。今日过来也是想问问寇姑娘,松龄先生去了何处,什么时候回京。” “民女不清楚”辛柚还是那番说辞。 庆王冷笑一声:“寇姑娘当本王是三岁孩子不成?” 辛柚目露不解。 庆王伸手一指:“你这书局能如此红火,全靠松龄先生写的书。那《西游》分明还有个十册八册未出,你能轻易放松龄先生走?” 面对庆王质问,辛柚很是平静:“小店确实少不了松龄先生的新书,所幸松龄先生考虑周到,离开前把《西游》的后续书稿全交给了民女。” 庆王愣了愣:“你是说,《西游》的全部书稿?” “是,后续还有八册。小店计划隔一两个月推出一册,如此两年之内不必担心新书的事。” 庆王深深看辛柚一眼,轻笑一声:“小王看了《西游》第二册 后,很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不知能不能借手稿一阅?” 借手稿? 迎着庆王捉摸不定的眼神,辛柚很快一笑:“《西游》能得庆王殿下喜欢,是小店的荣幸。小莲——” “婢子在。” “去我的书房取《西游》手稿来。” 小莲犹豫了一下,屈膝低头:“是。” 庆王看着叫小莲的侍女快步远去,眼神沉了沉。 尚未出售的话本书稿对一家书局何等重要,他提出这个要求,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被拒绝,才好借题发挥。 可寇姑娘竟一口答应,连犹豫都没有,让他无法发作。 再想第一次来青松书局也是如此,庆王深深看辛柚一眼。 这丫头,还真是能屈能伸,圆滑精明,全然不像十几岁的小姑娘。 “姑娘,手稿取来了。”没过多久,小莲捧着个匣子回返。 辛柚接过来:“庆王殿下,这是《西游》手稿。” 一名侍卫上前把匣子接过,直接打开,只见里面叠放着一摞书稿。另一名侍卫依次拿起书稿检查一番,这才奉到庆王面前。 辛柚不动声色看着,再次提醒自己对上庆王不能心急。 这位庆王,看似轻车简从,实际上惜命得很。 庆王并没有接,打眼扫过手稿,笑了笑:“松龄先生的字不错,想必也是个风流洒脱的人物,无缘见面真是可惜了。” 辛柚微笑:“松龄先生说还会回来的,庆王殿下定能见到的。” “今日叨扰寇姑娘了。”没能找上茬,庆王懒得再多待,带着手稿施施然走了。 等彻底不见了庆王一行人的车马,小莲忧心不已:“姑娘,那些手稿落到庆王手里,万一流露出去可怎么办?” 让其他书局拿到,可就为别人做了嫁衣,青松书局会损失惨重。 辛柚垂眸盯着地面。 青砖缝隙中,有小草冒了出来,柔嫩纤细,是早春的颜色。 “真要流露出去就流露出去吧,没什么关系。” 小莲很是不甘:“可是——” “咱们不缺钱,为此得罪皇子没必要。”辛柚说完,转身向内走。 小莲咬了咬唇,默默跟上。 姑娘说得没错,可想到姑娘伏案写书的辛苦,经营书局的费心,真是不服气啊。 堂堂皇子,怎么这样! 辛柚回到东院就进了书房,许久后才出来。 庆王回去后看起书稿,这一看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寇姑娘他不喜,《西游》却是真好看。 庆王连熬了两夜,终于看完了。 “表哥,你这是怎么了?”来找庆王玩的戴泽震惊问。 “我——”庆王一顿,看着一脸好奇的表弟,有了主意。 《西游》尚未上市的手稿若流露出去,对青松书局是毁灭性的打击,也出了他在姑母生辰宴上的那口恶气。 不过手稿如果从庆王府流露出去,将来被人提起终归不好。而戴泽就不一样了,他这个表弟无法无天,干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戴泽知道他这里有《西游》手稿定会讨要,而这小子守不住秘密,要走之后流传出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庆王打了个呵欠,一副困顿的模样:“看《西游》看的。” “一本《西游》不至于吧,页数又不多。” 庆王睨戴泽一眼:“一本是不多,要是十本呢?” 第202章 贺大人归京 戴泽震惊:“十本?表哥你看了十遍啊!” 他那么喜欢,才看了一遍。 一遍不算喜欢?别瞎说,他不少字不认识呢,要现查现问的,能坚持看完就是相当喜欢了。 庆王嘴角一抽:“什么十遍,是《西游》全册。” 戴泽狠狠愣住:“全册?” 全册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西游》全册一共十本,我看了前两册后实在喜欢,就去见了寇姑娘。寇姑娘知道我喜欢《西游》,就把尚未发售的后八册书稿送给了我。” 戴泽跳起来:“不可能!” 庆王眼一眯:“表弟这话何意?” “哦,我是说后八册还没出售,寇姑娘就送给表哥看了?你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庆王眼神古怪:“表弟,寇姑娘愿意把书稿送我,难道不是因为我是皇子亲王?” “怎么可能——”戴泽下意识反驳,见庆王皱眉,反应过来。 表哥还不知道寇姑娘是高人呢! 话到了嘴边,戴泽忍住了。 章旭都能做到为寇姑娘保密,他也能! 见戴泽不配合,庆王有些无奈,不着痕迹往那上头引:“表弟也很喜欢看《西游》吗?” “喜欢!”戴泽点头。 庆王等了等,也没等到戴泽喜欢之后的话,只好主动道:“那表弟可以把书稿拿去看。” “真的?” “嗯。” “那表哥还看不看?” 庆王笑笑:“我都看过了,虽然好看,也没反复看的兴趣,表弟慢慢看就是。” 戴泽抱拳:“那就多谢表哥了。” 从庆王府离开,戴泽手里多了一套《西游》书稿。 回固昌伯府的路上,戴泽打开盒子,拿出最上面的书稿,刚打开又猛然合上。 不行,他要是看了,肯定忍不住找章旭炫耀。一炫耀,章旭就会质疑。章旭一质疑,他就要说出《西游》后续的内容。 章旭没他嘴严,要是传开了,寇姑娘的书局不就完了! 寇姑娘掐指一算就知道是他传开的,万一作法弄死他怎么办? 戴泽倒吸口冷气,啪地把装书的盒子盖上,扬声喊:“去青松书局!” 马车很快拐了个方向,往青松书局去了。 辛柚正与锦麟卫副千户闫超见面。 是闫超主动找过来的。 “寇姑娘,我们大人很快就要回来了。” “贺大人要回来了?”辛柚不确定身为贺清宵的亲信,闫超知道多少,是以没有流露太多情绪。 她心里却是激动的。 贺大人终于要回来了,也不知会带来怎样的证据。 “大人让我来说一声,他回来后要向上交差,暂时不便来见寇姑娘。” “我明白。辛苦闫副千户跑一趟。” 闫超客气一句,刚走出待客室,就见戴泽冲了进来。 “寇姑娘——”戴泽完全无视书厅里其他人,冲辛柚挥了一下手。 辛柚走过去:“戴公子有事吗?” 戴泽这才随意扫了一眼闫超,点点头:“对,有事。” “刘舟,你去收拾一下待客室。” 刘舟手脚麻利,很快把待客室中的茶水换上新的。 辛柚请戴泽进了待客室,就见戴泽把一个匣子往桌上一放。 这匣子辛柚再熟悉不过,是用来装《西游》书稿的。 庆王从她这里强要走的书稿,到了戴泽手里? “我今天去找表哥玩,发现表哥居然有《西游》未面世的书稿,就——”戴泽顿了一下,向辛柚卖好,“就向表哥讨要过来,想着给寇姑娘送来,免得一个不小心流露出去。” 辛柚看着眼巴巴求表扬的少年,心里一时有些堵。 沉默了一会儿,她笑笑:“那就多谢戴公子了。” 戴泽露出个大大的笑脸:“这有什么。我要遇到麻烦,还少不了请寇姑娘帮忙呢。” 辛柚心道,固昌伯府最大的麻烦,恐怕就是她了。 等回到东院,辛柚把匣子交给小莲收好,小莲惊得嘴巴合不拢。 “姑娘,这这这,这是怎么回来的?” 难不成姑娘真的会施法,书稿自己从庆王府飞回来了? “戴公子送回来的,锁起来吧。” “真没想到,戴公子也有靠谱的时候。”小莲抱着匣子感慨。 小莲认为突然靠谱的戴公子,对庆王来说就太不靠谱了。 以《西游》的火热,按说书稿一旦流露出去定会闹得沸沸扬扬,怎么一直没动静? 等来等去,庆王只好叫来戴泽问:“《西游》的书稿还在表弟手里吗?” “不在了。” 庆王心头一喜,面上却不显:“不在你那了?那——” “我还给寇姑娘了。” 庆王一窒。 “表哥不是说不看了嘛,我想着要是在我手里流露出去就不好了,就给寇姑娘送回去了——表哥,表哥你怎么了?” 庆王深吸一口气:“没事,表弟你做得对” 他以后再找戴泽办事,他就是猪! 没过两日,戴泽又去找寇姑娘了。 “寇姑娘,你还记得我家那个叫常梁的护卫吗?” 辛柚眼神一闪,不动声色:“记得。先前戴公子接连不顺就与此人有些关系,我怎么会忘呢。” 戴泽凑近几分,压低声音:“他突然不见了。” “不见?”辛柚心跳漏了一拍。 这种时候常梁失踪,莫非与娘亲的事有关系? “寇姑娘,你能不能算算常梁在何处?”戴泽表明来意,心道幸亏他有先见之明,把书稿送回来向寇姑娘示好,现在找她帮忙就方便多了。 “戴公子对常梁挺关心——” 戴泽摆手:“我就是觉得那小子比较晦气,似乎很容易招惹神神鬼鬼的,万一又莫名其妙连累我呢。” 辛柚难以理解:“那戴公子不该离他远着些?” “咳,这不是又有点好奇嘛。” 辛柚默了默。 明白了,又怂又作。 “抱歉,我不擅长这类。”辛柚直接拒绝。 戴泽遗憾叹口气:“那就算了。这个常梁去哪儿了呢?” 一间密不透风的牢房里,闫超冷眼看着遍体鳞伤的男人颤抖着手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弯腰把纸拿起,走了出去。 “大人,他招了。” 夜色掩映中,贺清宵神情难辨,把供词接过来看过,微微点了点头:“做得不错。” 第203章 密报皇上 贺清宵回来了,赶在城门落下之前进的城。 而常梁是在他回来前,传给闫超的密信上命闫超秘密抓捕的。 还算顺利,拿到了常梁的供词,只等明日进宫禀报。 “我离开的这些日子,京城如何?” 哪怕锦麟卫有独立的传报系统,南北之远,人心复杂,许多事还是不好落在纸面上的,也不可能事事那么及时传过去。 闫超禀报了一些事,提到了寇姑娘参加了元旦朝贺,庆王得了定北灾民送的万民伞。 外面夜色已沉,贺清宵的声音听着也有些沉:“寇姑娘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闫超迟疑了一下:“应该没有。” 得过大人叮嘱,他也派了人悄悄留意青松书局那边的动静。 “应该?” “就是《西游》第二册 发售后,来买的人更多了,还有许多官宦勋贵捧场。前些日子庆王亲自去了青松书局,不过没闹出什么” 静静听闫超讲完,贺清宵神色轻松了些:“辛苦了。” 转日,春寒犹在,贺清宵悄悄进了宫。 兴元帝是以迫不及待的心情见贺清宵的。 贺清宵单膝跪下:“微臣——” “免礼!”兴元帝不等贺清宵说完就叫他起身,急声问,“可找到皇后了?” 贺清宵半低着头,沉默了一下。 兴元帝脸色登时沉了下去,眼里藏着失望:“没找到?那松龄先生呢?” 松龄先生与欣欣必有渊源,找不到欣欣,找到松龄先生也不算全无收获。 一瞬沉默后,贺清宵拱手:“回禀陛下,此次南行没有寻到松龄先生踪迹,但疑似找到了皇后娘娘——” 疑似? 兴元帝的心咯噔一下,不知为何,生出不详的预感。 “疑似是何意?清宵,你查到了什么,照实说来。” “微臣南下宛阳调查,意外发现一桩惨案”贺清宵把先前调查的种种细节移到了这一次。 “微臣寻到那处山谷,在谷中找到一些物件,看起来是宫中之物——” “那些物件呢?”兴元帝苍白着脸问。 山谷中的死者不可能是欣欣! 贺清宵打开带来的一个小匣子:“一些物价不便带进宫中,微臣只带来了这些。” “呈上来!” 内侍接过匣子检查过,呈到兴元帝面前。 兴元帝一眼就看到了匣中一支玉簪。 那玉不是多好的玉,雕工也寻常,兴元帝拿起玉簪的手却抖个不停。 这玉簪是他与欣欣成亲的那一年,他买来送她的,他还在簪尾刻了欣欣的名字。 兴元帝一翻玉簪,在簪尾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欣”字。 贺清宵垂着眼,却能想象兴元帝的反应。 这些能证明皇后娘娘身份的物件,是他从非常隐蔽的一处暗格里发现的。 兴元帝又拿起了一枚凤佩。 这凤佩是半月形,还有另一半在他这里,合在一起便是一枚圆满的龙凤佩。 比起玉簪的普通,这枚凤佩的雕工可谓巧夺天工,是入主皇宫后他送给皇后的。 兴元帝立刻命孙岩取了仔细收藏着的龙佩来。 两枚玉佩相碰,严丝合缝。 兴元帝湿了眼睛:“欣——” 他说不下去了,久久沉默后,声音沙哑仿佛老了数岁:“也就是说山谷中的人都死了?可有亲自查过?” 贺清宵明白兴元帝的意思,是问他有没有挖开来看。 “陛下,山谷惨案距发生快一年了。” 挖开查验,也只能辨出男女人数而已。 兴元帝一下子靠在椅背上,喃喃:“朕不信,朕不信” 他这般说着,两行泪淌下来。 贺清宵一言不发,等着兴元帝消化心中情绪。 兴元帝摆了摆手。 一旁大太监孙岩小声道:“贺大人,你先在外稍等。” “微臣告退。” 贺清宵走了出去。 春日的阳光很明媚,空气中有花香的味道。 他静静等了许久,才重新被传召。 “微臣见过陛下。” 再次行礼后,贺清宵见到的是已经冷静许多的帝王。 “还查到别的了吗?”兴元帝眼神冰冷,“凶手是什么人?” 贺清宵一直平静的面上露出为难之色。 兴元帝脸一沉:“朕命你悄悄调查,就是做好了准备,查到什么照实说!” 贺清宵半低下头:“微臣查到有一批人在那附近活跃,为首之人经过调查是固昌伯府的。” 兴元帝瞳孔一震,一字字问:“固昌伯府?” “是。” 兴元帝抬手想抓些什么,最后落在白玉镇纸上。 镇纸微凉,屋内却是暖的。正如他的心情,冰冷与灼热碰撞,冷静的外表下是翻滚的岩浆。 阵阵眩晕袭来,耳边嗡嗡仿佛有无数蚊虫在飞。 兴元帝闭上了眼,许久才睁开,死死盯着贺清宵:“可有证据?” 他把贺清宵放在锦麟卫镇抚使这个位置,并不代表他全心全意信任这个人。 百官以为贺清宵的出身令他膈应。实际上,这样的出身何尝不令百官忌惮呢。 他需要一个其他人敬而远之,只能依靠他的孤臣,去做一些不好放在明面上的事。 但他也需要提防这个人会不会心存不满,在关键之处搅浑水。 比如现在。 “请陛下过目,这是那些人中为首者侄儿常梁的供词。常梁随叔父一起去了南边,后提前回京” “呈上来。” 兴元帝看过常梁的供词,紧紧皱眉:“也就是说,常梁并不清楚他动手目标的身份?” “真正了解南行任务的是他的叔父常青。”说到常青,贺清宵垂下的眼中有了波澜,语气却毫无异样,“常青去年四月离京,一直逗留宛阳。” 如果死去的人不再重要,那他就用活着的人,在帝王心中加一道砝码。 果然兴元帝顺着这话追问:“他们为何一直在宛阳?” “据微臣探查,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微臣查访山谷周边,从几个村民口中得知,隐居山谷的人中有一个少年,年龄在十六七岁。这位少年,很可能是山谷惨事的幸存者——” “什么?”兴元帝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贺清宵,“那少年是什么身份!” “据村民所言,是山谷行医救人的女主人之子。” 第204章 那个少年 山谷女主人是欣欣! 那她的儿子—— 兴元帝听到了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从乱世至今,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早已冷硬了心肠。可一想到欣欣出事,想到他与欣欣很可能还有一个儿子,他就无法维持帝王的冷静。 “怎么确定那少年幸存?”兴元帝的心高高提起。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什么叫患得患失。 “山谷中没有符合的遗骸” 兴元帝眼中闪过沉痛,紧紧盯着贺清宵:“你是说,有当地人见过那少年?” “是。”贺清宵语气平静,“微臣带了见过那少年的几个山民进京来——” 兴元帝语气激动:“带他们来见朕!” 话音落,兴元帝改了主意:“还是朕去见他们,不要让他们察觉朕的身份。” 一番安排,兴元帝见到了四个村民。 这四人不是一个地方的,互相并不认识,三男一女,有老有少。 “见过大老爷。” 一开口,兴元帝微微皱眉。 是宛阳那一带的口音,他听着稍微有些吃力,不过还能听懂。 兴元帝不免又想到了辛皇后。 大夏建国之初,辛皇后曾提议各地蒙童一入学就学习官话,后来没有执行。 官话是一直有的,也就是京城话。外地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从启蒙就会请先生教导,一些寒门子弟考上秀才后,有心更进一步的也要开始官话的学习。能出现在皇帝面前的官员,定不会让皇帝有口音的困扰。 但从普通蒙童开始推广官话,需要投入的人力、财力就太大了。 可是不得不说,欣欣当年的许多提议如果抛开各种阻碍执行下去,是有许多好处的。 兴元帝走了一下神,看向战战兢兢向他行礼的四人。 “不必多礼。听我侄儿说,你们见过我那失散多年的族侄,能不能仔细说说?”兴元帝也用上了乡音。 先开口的是四人中唯一的妇人。 “小妇人见过那位公子三次。一次是小妇人丢了个簪子,正急得团团转,被那位公子瞧见,帮小妇人找到了” 妇人双手合十:“真是恩人啊,那簪子是买来给家中老婆婆的,要是找不回来,小妇人可要有麻烦了” 眼看着妇人话题飞到天外,大有还能说上半个时辰的样子,贺清宵轻咳一声。 妇人猛地一顿,说起正事:“第二次是在路上巧遇,小妇人和那位公子打了个招呼。最后一次是去年三月,小妇人远远瞧见那位公子骑马而过,可真是好看呀” 第二个开口的是一位老汉:“那位小公子也帮过老汉” 四人竟都是受过帮助的,这些帮助或大或小,都被他们记在了心里,也深深记住了那少年郎的样子。 兴元帝静静听着,只觉听不够,脑海中渐渐有了那少年的轮廓。 是热心的,洒脱的,快乐的少年啊。 兴元帝又隔着一道墙,透过孔洞看到了常梁。 常梁被束缚着手脚,一见闫超提着铁鞭走进去,一脸惊恐:“不是说招了就不受刑了?你们放过我吧,我根本不知道要杀的是什么人,是我叔叔带我去的!你们去找我叔叔啊,找伯爷啊” 重刑之下,这个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年轻人已濒临崩溃。 兴元帝听不下去了。 回到宫中,兴元帝第一件事就是悄悄派出宫中最擅长画人物的画师,根据那四名山民的口述画像。 宫门落锁之前,兴元帝看到了画像上的少年郎。 少年很清秀,纤细单薄的样子,额角有一道浅浅疤痕。 兴元帝看了又看,想从这少年面上寻找自己的影子。 好像和他一点都不像——不,眼睛还是有些像的。 接下来的一夜对兴元帝来说很漫长。他辗转反侧,想皇后的死,想少年的身份与下落,想如何处置固昌伯府 转日,这位勤勉多年的帝王缺席了早朝。 朝臣诸多猜测,好在到了第二日兴元帝现身,看起来一切如常,那点猜测也就散了。 这日固昌伯突然接到口谕,传他进宫。 临去前,固昌伯拎着戴泽耳朵问:“你不会又给老子惹祸了吧?” 他几次被召进宫,都是因为这混账东西。 “没有啊!”戴泽委屈叫喊。 “没有就没有,叫唤什么!”给了儿子一巴掌,固昌伯不敢耽搁进了宫。 “臣见过陛下。” 固昌伯是在西苑见到兴元帝的。 三月已至,西苑中春意渐浓,一树树花开。 兴元帝面前摆着一案,案上佳肴美酒。不知何处飘来的丝竹声穿过假山花木,萦绕在四面垂了纱帐的亭中。 “四石,坐这里。” 固昌伯怔了一下。 四石是他的名。 他前面有三个兄长,到他就叫四石。那时候周围人都是这种粗陋名字,后来他青云直上有了泼天富贵,不耐烦取个文绉绉的字,而四石这个名字也鲜有人喊了。 人们叫他伯爷,而皇上叫他固昌伯。 今日听皇上叫他名字,固昌伯心中有些惘然。 那时候皇上还未称帝,他们一起喝酒,一起打仗,也因意见不同有过争执,皇上就是这么喊他的。 四石,四石兄弟。 固昌伯在兴元帝对面坐了下来。 “朕记得,再过几日就是你生辰了吧。” “是。” “时间真快啊” 这样的君臣对坐饮酒,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固昌伯一开始还很拘束,尤其先前几次被单独传召都是因为儿子挨骂。 可酒是烈酒,人是故人,喝了几杯后就渐渐放开了。 君臣说起往事,有艰难的,有危险的,也有胜利后充满喜悦的。 固昌伯酒意微醺,脸上是放松的笑,忽听一声响。 他定了定神,发现是兴元帝手中酒杯脱落,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摔了粉碎。 “陛下——”才开口,亭外传来刺啦声响,固昌伯脸色顿变。 那是他熟悉的刀剑出鞘声。 亭外的人如潮水涌来,亭中光线一下子变得暗淡。 固昌伯觉得他一定是喝多了,出现了幻觉。 “陛下——” 他再开口,对面的人突然一手揪住他衣襟,脖颈旁横了一柄匕首。 第205章 杀固昌伯 兴元帝是个勤勉的人,他的勤勉不只体现在政务上,还会每日挤出时间练武,多年来几乎没有间断。 恍惚间,固昌伯还以为回到了还在打天下的时候,眼前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而是与兄弟们豪饮笑闹的统帅。 “大王——”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令兴元帝一怔,收回横在固昌伯颈间的匕首,重新坐好。 能收割人性命的匕首远离,固昌伯反而清醒了。 他扑通跪了下去:“陛下,陛下,不知臣犯了何罪啊!” 稳稳坐在案后的兴元帝居高临下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臣子,他也曾当兄弟般待过的人,心头悲凉复杂。 怎么就到了今日呢? 怎么就这么贪心呢? “何罪——”不知过了多久,在并未停过的婉转悦耳的丝竹声中,兴元帝终于开了口,“以下犯上,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 固昌伯脸色惨白,不可置信望着兴元帝。 大不敬乃十恶不赦罪之一,凡侵犯帝王尊严或安全的言行皆可判此罪。 “刚刚饮酒时,你叫了朕的名字。” 固昌伯神色一震:“臣没有!” “你有。” “臣没有!” “你有。”兴元帝那双尾端扬起的眼睛剔透冷淡,全无这个年纪的浑浊。 帝王平静坚决的眼神让固昌伯意识到,再挣扎只是徒劳。 他的身子歪了歪,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臣该死” 纱帐围起的亭外,可见刀光剑影,亭内还弥漫着酒香。 君臣一阵沉默,跪在冰冷的白玉砖上的固昌伯仰头,目不转睛望着兴元帝。 这样直视天颜也是不敬,但他现在不必在意了。 “陛下,可否让臣死个明白?” 兴元帝微微低头,拉进了一些二人的距离:“到这时,你还不承认吗?” “承认——承认什么?” 兴元帝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宛阳。” 固昌伯瞳孔一缩,一脸震惊。 宛阳! 皇上怎么会知道! 可迎上兴元帝那双冷淡至极的眸子,固昌伯的心一下子凉了。 皇上若不知道,又怎么会随便给他扣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要他的命呢。 “陛下——”固昌伯张嘴,辩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当了那么多年的兄弟,又做了这么多年的君臣,他再清楚不过,辩解会让对方更生气。 兴元帝看着固昌伯的反应,心里最后那丝侥幸也没了。 这丝侥幸是对固昌伯的,他不希望真相这么残酷。在这么重要的事面前,也不可能对调查此事的贺清宵没有一点怀疑。 今日这场“鸿门宴”,是他对固昌伯的试探,他要用帝王的威严诈一诈对方,看会得到怎样的答案。 只可惜,侥幸就是侥幸。 兴元帝看着面如死灰跪着的固昌伯,眼底甚至闪过怜悯。 这个随他南征北战,受过伤洒过血的人,多年的锦绣生活并没有变得聪明一些。 “你是怎么知道皇后下落的?” “是有人偶然遇见了皇后娘娘,认出皇后娘娘身份,来找了臣” 兴元帝怒不可遏:“为何会想到找你?” 固昌伯头低下去:“臣有罪!臣害怕皇后娘娘重回宫中,一时糊涂——” 兴元帝一拍桌案:“所以你是为了淑妃和二皇子?” 固昌伯惊得魂飞:“陛下,陛下您不要误会,淑妃娘娘和庆王殿下毫不知情。是臣鬼迷心窍,犯下如此大错” “你还真是一个好兄长。”兴元帝的语气说不出的讽刺。 “淑妃娘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知不知道,朕自会判断。”兴元帝冷冷打断固昌伯的话,眼睛不眨盯着他,“朕问你,你的人流连宛阳,是何缘故?” 没等固昌伯反应,兴元帝再问:“他们在找什么?” 这般压迫下,固昌伯感到了绝望。 皇上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皇上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锦麟卫—— 想到多日没有露面的锦麟卫镇抚使贺清宵,固昌伯欲哭无泪。 原来,在他为庆王离京赈灾感到高兴时,也有一个人为了要他的命离开了京城。 固昌伯再看面无表情的帝王,更没了侥幸。 他开了口,语气不激烈,有种认命的麻木:“本来,他们办完了事就会回京,却发现还有幸存者,就留了下来” “幸存者是谁?”兴元帝早已从贺清宵那里知道答案,却还是想听固昌伯说出来。 “是一个小姑娘——” 兴元帝大怒:“固昌伯,到现在你还敢骗朕!什么小姑娘,逃过一劫的明明是个少年,是朕与皇后的儿子!” 这一次,固昌伯却死不改口。 兴元帝突然笑了,气急而笑:“朕明白,你是怕嫡皇子的出现威胁你外甥的地位。” 该问的都问了,愤怒过了,失望过了,兴元帝只剩下疲惫:“罢了,你承不承认,都不重要了。” 固昌伯府的人至今还在宛阳,说明他们也没找到那孩子。 那孩子是不是已经离开宛阳了呢?那他会去哪儿? 辛皇后有许多奇思妙想,在兴元帝逐鹿天下时助力不小。但不可否认,兴元帝从乱世中脱颖而出,有一群追随他的能臣干将,他本人无疑是聪敏有能力的。 如果他是那个孩子——兴元帝代入一下,就想到了一个地方。 京城!如果他是那孩子,他会来京城! 兴元帝的心急促跳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复杂的眼神看着固昌伯:“你既犯了大不敬之罪,朕也不能包庇。你且安心去吧,其他人若不知情,朕不会迁怒的。” “谢谢陛下”固昌伯颤抖着回应,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皇上会要他的命。 “来人——”兴元帝扬声,“固昌伯酒后以下犯上,对朕大不敬,即刻午门外廷杖八十!” 纱帐卷起,侍卫涌来把他往外拖,固昌伯才有了真实感,撕心裂肺喊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兴元帝端坐亭中,闭上眼睛。 如果不立刻杖杀固昌伯,过后淑妃会来闹,庆王会来闹,百官勋贵不知有多少人会来闹,结果如何就难说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先打死再说。 欣欣的死,不杀固昌伯难消他心头之火! 第206章 兴元帝的猜测 固昌伯被推到午门外廷杖八十! 一般来说,廷杖三五十已是不少,廷杖八十这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淑妃听到风声时,拔腿狂奔去见兴元帝。 此时兴元帝已回到乾清宫。 “陛下,淑妃娘娘求见——” 淑妃推开内侍冲了进来,奔跑的过程中散乱了鬓发,狼狈跪在兴元帝面前:“陛下,求您杖下留人啊!” 她不问兄长犯了什么错,时间紧急,没给她留出弄清楚的时间。她要做的就是先保下兄长性命。人活着,才能谈其他。 兴元帝脸色冰冷:“送淑妃回菡萏宫。” 两名内侍凑过来,去扶淑妃。 “我不走!”淑妃推开去拉她的宫人,跪着往前走了几步,“陛下,固昌伯随您南征北战,忠心耿耿,求您念在昔日情分上,饶他一命吧” 负责监刑的孙岩回返禀报:“回禀陛下,固昌伯受不住廷杖,已经去了” 淑妃如遭雷击,似乎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兴元帝冷着脸吩咐宫人:“送淑妃回寝宫。” “陛下,究竟是为什么啊”淑妃哭得凄惨,迎上兴元帝黑沉沉的眼,打了个激灵。 这么一愣神,就被宫人连扶带拉出了乾清宫。 室中安静下来后,兴元帝闭了闭眼,心情难以言表。 难过皇后的死,也有打杀了害死妻子之人的痛快,还有君臣走到如今这一步的涩然。 在固昌伯死讯还没传开之时,兴元帝传了贺清宵进宫,交代一番。 “固昌伯说向他透露皇后踪迹的是一名叫周通的锦麟卫,你可知晓此人?” “周通原驻守宛阳,去年初进京”贺清宵说了周通来历。 兴元帝面沉如水:“朕没想到,锦麟卫也这么不可靠了。清宵,你务必肃清内部,不要再有周通这种人。” 实际上,专管锦麟卫内部军纪、法纪的是南镇抚司。可这周通是在贺清宵掌管北镇抚司之前调至京城的,可见锦麟卫内部早有问题,比起南镇抚使,兴元帝反而更信任贺清宵一些。 “至于这周通——” “回禀陛下,周通已死。” 兴元帝面上的狠厉凝滞,等贺清宵说下去。 “去年八月,周通于睡梦中猝死,其妻白氏悲痛过度,同月病逝。” 兴元帝眼神微闪:“清宵对周通知道不少。” 贺清宵平静道:“周通在北镇抚司当差,微臣前去吊唁过。加之他壮年突然病故,微臣特意了解一番,因而印象深刻。” 兴元帝闻言点点头:“这么说,周通夫妇都已不在人世,那他们可有子女?” “留有一女,今年十六岁,寄居在周通长姐家中” 听贺清宵说了周通长姐家中情况,兴元帝压下了心中杀机。 欣欣因周通告密而死,他不会放过周家人。既然周家只留下一个女儿,且先保持现状,一切等寻到那孩子再说。 兴元帝很清楚,不是所有人都希望他与皇后的儿子被找到。 “固昌伯府在南边的那些人秘密缉捕,不得走漏风声。山谷那边,先派人守好” 说完这些,兴元帝沉默了一下,问贺清宵:“清宵,你觉得那孩子还在宛阳吗?” “微臣不知。”贺清宵道。 “朕觉得,他会来京城。”兴元帝说出心中猜测,目光不离贺清宵面上。 贺清宵眼里浮现几分惊讶。 “或许——”兴元帝沉吟许久,定定看着面前的青年,“他会不会就是松龄先生!” 贺清宵神色一震,微微垂眼。 兴元帝显然并不在意贺清宵的回答,自顾分析着:“寇姑娘说过,松龄先生应该是个少年,这与那孩子的年纪对上了。松龄先生了解皇后许多事,以他的年纪又与皇后如此亲近,不是那孩子还能是谁?” 贺清宵低眉敛目,并不多嘴。 “清宵,其他事交给可靠之人去办,你留在京城全力寻找松龄先生,哪怕掘地三尺,给朕把他找到。” “微臣领旨。” “等等。”兴元帝喊住要离去的贺清宵,“你再去见见寇姑娘,看有没有新线索。” “是。” 君臣密谈时,固昌伯的尸首被送回了固昌伯府。 固昌伯夫人接到下人禀报,说宫里来了人,让她去接伯爷,她还觉得奇怪,等看到面色严肃的内侍与锦麟卫,才意识到不对。 “伯爷他——”难不成又因为泽儿挨罚了? 内侍看一眼固昌伯夫人,把固昌伯被廷杖的原因道明:“固昌伯与今上饮酒时,酒中失仪唤今上姓名,获了廷杖固昌伯受不住杖打,已经去了” “去了——”固昌伯夫人惨白着脸张望,看到了内侍身后一副架子,其上蒙着深色被子。 “伯爷,伯爷!”她扑过去,掀开被角看到固昌伯扭曲痛苦的脸,哭嚎一声昏了过去。 固昌伯府因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乱成一团。 戴泽是在茶楼听书时被家里下人找到的。 “世子,家里出事了,快些回去!” “怎么了?我书还没听完呢。”戴泽不想走。 他跑出来听书,就是因为今日父亲又被传召进宫了。之前几次被召进宫都是因为他,这次估计也跑不了。 戴泽思来想去,也没想出近来惹了什么祸,但还是躲开为妙。 下人抹着泪:“世子别耽误时间了,伯爷去了” “你说什么?”戴泽一把揪住下人,扬手打了一耳光,“混账东西会不会说话,什么去不去的——” “世子啊,伯爷没了,在宫中受不住廷杖没了啊!”下人哭道。 戴泽愣了愣,拔腿就跑。 身后的茶楼中,隐约传出说书人的声音:“那美猴王——” “父亲!”戴泽从马背上连滚带跌,冲进家中。 映入眼帘的是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和已换上寿衣一动不动的父亲。 “父亲,父亲,您醒醒啊——”戴泽嚎啕大哭。 固昌伯在午门外受廷杖,瞒不过当值的官员,很快又传到了各部衙门。 相比起来,庆王知道的要晚一些,是固昌伯府送的信。 他急匆匆赶到固昌伯府,拽住戴泽问:“表弟,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第207章 等 戴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是我父亲与今上喝酒时喊了今上的名字。今上生气了,父亲被廷杖八十,受不住去了” 庆王狠狠愣住,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父皇是开国之君,手段虽硬气,可对追随他打天下的老臣还是很有感情的。特别是固昌伯,是他亲舅舅啊,怎么可能因为一句冒犯就要了舅舅性命? 固昌伯行四,上头还有三个亲兄弟,二哥幼时夭折,三哥死于乱世,只有个大哥沾了小弟的光过了两年好日子,也在建国不久就病故了。 对兴元三年才出生的庆王来说,等于就这么一个舅舅。 “我进宫一趟。”庆王强压下心慌意乱,奔向皇城。 “陛下,庆王殿下求见。” 兴元帝睁睁眼,面无表情:“让他回去。” 庆王没见到兴元帝,去了菡萏宫。 淑妃哭得眼都肿了:“熠儿,你来了。” “母妃,父皇为何要杀舅舅?” “母妃不知——”淑妃用帕子拭泪,“太突然了,我接到消息赶过去,怎么求你父皇都没用” 之后被强行送回寝宫,她悲痛欲绝,思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兄长派人去铲除后患,暴露了? 淑妃是在辛皇后出事后,才从固昌伯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 兄妹见面并不方便,更多的细节不好详说,她为此紧张了几日,更多的是大石落地的踏实。 那个女人给她带来的阴影太深,这些年的下落不明犹如悬在头顶的剑,令她时而会做噩梦。 梦到那个女人回来,她失去了一切,她的熠儿失去了一切。 “母妃一点不清楚?”庆王想不通。 看着茫然困惑的儿子,淑妃压下心中悲痛与恐惧,摇摇头:“熠儿,你回去吧,替母妃去看看你舅舅,帮衬一下” 那个可怕的猜测,她不能对熠儿说。什么都不知道,对熠儿才是最好的。 庆王默默离开了皇宫。 短短时间,已有不少大臣试探着求见都被拒绝。这些人徘徊在皇城外,见庆王神色沉沉出来,下意识靠近。 庆王看这些人一眼,脚步不停走了。 固昌伯出事的消息越传越广,段少卿听到风声匆匆往家赶时,正碰到固昌伯府前来送信的人从少卿府出来。 段云华与戴泽已定亲,少不了向少卿府报丧。 “我知道了,节哀。”应付完报丧的人,段少卿去了如意堂。 如意堂中,老夫人枯坐着,好一会儿没反应了。 屋子伺候的人不敢出声,直到段少卿的到来打破了一室安静。 “母亲,固昌伯府的事,您知道了吧?”段少卿示意伺候的丫鬟婆子退下后,开了口。 老夫人转转眼珠,看着儿子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文松,你说乔氏是不是扫把星,被休了还带累子女?” “母亲,您别这么想——” “不这么想?如果不是她,大丫头怎么会犯下那么大的错?二丫头没被教养好不说,好不容易结了门好亲事,莫名其妙就遇到这样的祸事” 比起旁人只是好奇,少卿府就更在意固昌伯被杖杀的原因了。 “文松,你在朝为官就没听到什么风声?固昌伯到底为何遭了今上厌弃?” “说是喝多了对今上不敬。”段少卿苦笑,“以固昌伯的身份,不大可能因为这个就丢了性命。究竟为何,目前还不清楚” 母子二人相对无言,心头如压了石头。 他们担心的已不是段云华的亲事,而是会不会连累少卿府。 这一桩震惊百官勋贵的事还没在民间传开,青松书局所在的街上热闹依旧。 辛柚坐在柜台旁,发着呆。 三月了,她和小莲已商量好去一趟千樱山,收殓寇青青尸骨。 贺大人那边,把娘亲的事报给那人了吗? 胡掌柜手搭着算盘看一眼出神的少女,暗暗奇怪。 这两日东家大半时间都在大堂,莫不是在等什么人? “贺大人,好久不见您了。”看到一袭朱衣的贺清宵走进来,刘舟还以为眼花了,忙迎上去迸发出极大的热情。 贺清宵颔首:“好久不见。” 他的视线越过小伙计,与柜台边的少女四目相对。 辛柚站了起来。 她一直在等他,可真的等他来了,反而近乡情怯。 贺大人南行有没有带回证物?那个人知道后又是什么反应? 辛柚迫不及待想知晓,又有些怕知晓。 她清楚,她怕的是失望。 迟疑间,那个男人已从刘舟身边走过,来到她面前。 她听到了熟悉的干净微沉的声音:“多日不见,寇姑娘可好?” 辛柚稳住杂乱的心神,冲贺清宵欠了欠身:“我一切都好,贺大人呢?” “有些事要与寇姑娘说。”贺清宵没有绕弯子。 他知道眼前看似平静的少女,定是心急的。 辛柚请贺清宵去了待客室。 待客室临窗的大肚青花瓶里插着几支杏花,娇妍明媚,春意扑面而来。 贺清宵不觉多看了一眼,才在辛柚对面坐下。 两盏清茗摆在二人面前,随着送茶的刘舟退下,小小的待客室只剩下二人,两个多月未见而造成的微妙生疏感骤然消失。 辛柚握着茶盏问:“贺大人禀报今上了吗?” “禀报了。我从南边带回了人证物证,已呈给今上看了。” 辛柚用力握紧茶杯,等对面的人说下去。 贺清宵看到她微微发白的脸,是他从没见过的紧绷。 春日来了,她却比他离京前清减了许多。 贺清宵心头有些闷,面上却半点不露,把多余的情绪遮掩:“今上今日在西苑召固昌伯饮酒,固昌伯酒中失仪被廷杖八十,没挨过已经去了” 辛柚难掩错愕:“固昌伯死了?” 她百般思量,也不敢轻易下手的固昌伯,那个人只是一句酒后失仪,就能要了他性命。 天子之威,由此可见。 可是,那个人迫不及待取了固昌伯性命,到底是为了娘亲,还是为了淑妃母子呢? 止于固昌伯,或许才是那人最想看到的吧? 辛柚咬了咬唇,任疼痛蔓延,就听对面的人说了一声“抱歉”。 “寇姑娘,我向今上提及了辛公子。” 第208章 失望 那人知道“辛公子”的存在了? 辛柚端起茶盏,胡乱啜了一口。 贺清宵看她的眼神藏着担忧:“今上怀疑松龄先生就是辛公子。” 辛柚握着茶盏的手一紧。 那个人,比想象中要聪明。 “寇姑娘。” 辛柚看着轻唤她的人:“嗯?” “今上猜测松龄先生还在京城,命我掘地三尺把他找到。” 辛柚沉默了一瞬,问:“那贺大人有没有把握找到呢?” “这也是我想问寇姑娘的。寇姑娘觉得我能不能找到松龄先生?希不希望我找到呢?” 这话如果换了别人说,辛柚只会觉得是威胁。可是对面的人神色恳切,眼神温柔,她知道他是真的问她的想法。 他知道松龄先生是辛公子,辛公子是她。 “贺大人,有个问题,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回答。”辛柚没有立刻回答贺清宵的话。 “寇姑娘请说。” “今上如此迅速杖杀固昌伯,是因为什么呢?对淑妃与庆王,他可透露什么想法?” 贺清宵微微摇头:“圣心难测,今上对淑妃与庆王有何打算,没有流露。” “至少现在,他并没有把固昌伯府谋害辛姨的事公之于众的打算,是么?” 贺清宵面露歉意:“也许是因为今上知道了辛公子的存在,想等找到辛公子再说。” 辛柚唇边挂着讥笑:“找到了嫡皇子,或许就惩治淑妃母子。找不到,庆王这么大的儿子还能将就着要?” 还真是左右不吃亏。 贺清宵看出辛柚的恼怒,但没有完全顺着她的意思说:“可能是寇姑娘猜的这样,也可能是担心走漏了辛公子的消息,一些人会对辛公子不利。一位嫡皇子的存在,的确会影响很多人。” “这样看来,贺大人早些找到松龄先生还是好事了。”辛柚语气淡淡。 贺清宵深深看着她,目光如春水般清透干净:“若是可以,我希望松龄先生远离是非之地,逍遥山水之间。” 做回那些证人口中的肆意少年。 辛柚听了这话,笑了笑:“可惜不可以。” 既然那个人只舍得杀一个固昌伯,那她就自己来好了。 这时的贺清宵,还不知道寇姑娘下了怎样的决定,他对这个答案有些可惜,更多的是理解。 “这京城无人知晓松龄先生容貌,一时找不到人,今上会为难贺大人吗?” “不会。” 即便会,也不是寇姑娘该操心的问题。 “那就好。” 见辛柚一脸平静,贺清宵问:“寇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辛柚不愿把贺清宵扯进来,淡淡笑道:“先静观其变吧。看看固昌伯的葬礼,看看找不到松龄先生会怎么样。” 听辛柚说静观其变,贺清宵稍稍放下心来,从袖中抽出一个画卷铺展开。 看到画上少年,辛柚眸子微微睁大。 那是她易容后的“辛公子”。 “今上让画师根据几位证人描述,画出来的。” 辛柚又看几眼:“还真是像,画师画技精湛。” 贺清宵把画收起,委婉提醒:“锦麟卫这边,奉命寻找松龄先生的人都见到了这幅画像。” “我明白了,多谢贺大人提醒。” “那我就先告辞了。”贺清宵目光在少女清减的面庞上停留,默默咽下劝慰的话,只道,“寇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辛柚起身,对他屈了屈膝:“多谢贺大人,暂时没什么事。” 既然指望不上那个人,她就自己来。前路即死途,就不必连累不相干的人了。 辛柚亲自把贺清宵送出了书局外。 春光明媚,一身朱衣的男子,眉眼也如春光般美好。 贺大人可真好看啊。 辛柚深深看他一眼,笑着摆了摆手。 贺清宵颔首回应,策马远去。 见辛柚迟迟没有动,小莲唤了一声:“姑娘?” “小莲,陪我走走吧。” 街边绿草如茵,垂柳成瀑,卖花的女郎穿行于街巷,甜甜叫卖着。 不知走了多久,辛柚停下,遥望着一座府邸。 此时的固昌伯府大门四开,一片素白,时不时有人进出。数人骑马而来,在门前停下,为首的正是庆王。 辛柚扶着那棵根深叶茂的槐树,定定望着庆王走进固昌伯府。 哭声隐隐约约传来。 辛柚默默站了一会儿,回去的路上对小莲说:“等明日,我们去一趟千樱山。” 使寇青青入土为安,她就能专心做自己的事了。 固昌伯的死讯在百官勋贵间彻底传开后,人们各种悄悄打听却无法窥得什么,一时为难起来。 到底要不要去吊唁呢? 不去吊唁,等于得罪了庆王。去吊唁,固昌伯的死明显另有原因,万一惹了皇上不满怎么办? 这个固昌伯,死了还要给人出难题。 于是一些关系亲近的忐忑着登门吊唁,不远不近的就打发了家中管事过去。而这要放在如固昌伯这般身份的人正常离世办丧事,就显得寒酸太多了。 固昌伯府中人的心情,百官顾不得多想,他们很快发现街上到处是锦麟卫的身影,似乎在查找什么。 这让众人越发提心吊胆,有与锦麟卫指挥使关系不错的试探着打听。 锦麟卫指挥使姓冯,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闻言叹气:“这些事都是那位侯爷管着,我这指挥使可插不上手呐。” 找长乐侯贺清宵打听? 不了不了,万一传到皇上耳里,恐怕就是下一个固昌伯。 固昌伯之死在百官勋贵中掀起的暗潮涌动辛柚没去理会,转日一早就带上小莲,乘车前往千樱山。 如那次一样,她们先去的是那个小村庄,看望救过辛柚的那对老夫妇。 “姑娘是贵人,总来看我们两个老家伙,哪好意思啊。” 老妇人也道:“是啊,年节上姑娘都让人送米面肉蛋来,我们真是不知走了什么运道——” 辛柚握住老妇人的手:“王奶奶,别这么说,遇到你们才是我的运气。” 亲亲热热说了一阵子话,留下带来的物资,老夫妇一直把辛柚送到村子口。 马车上了官道,不久后拐了弯,直奔千樱山去了。 第209章 灵猴相送 三月的千樱山正是最美的时候。山樱盛开,如云如霞。 辛柚与小莲却无心欣赏,留车夫在山脚守着车马,绕行去了崖底。 崖底瀑布直下,草木葳蕤,与去岁似乎没什么不同。 “还记得那个山洞吗?”辛柚侧头问小莲。 小莲用力点头:“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呢,她的青青姑娘就安眠在那里。这深寂的崖底,隐蔽的山洞,也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 二人循着记忆找到那个山洞。 堵着山洞的石头已爬上藤蔓,与山壁融为了一体。若不是当时刻意记住周围环境,实在很难发现这里另有乾坤。 小莲上前,用带来的匕首割开藤蔓杂草,露出石头的本来模样。 “我来搬吧。”辛柚示意小莲让开。 “还是婢子来吧。” 辛柚拍拍小莲手臂:“我力气大,你搬不动。” 小莲张张嘴,有些沮丧。 要是没了姑娘,她真的什么都做不成。 辛柚把石头搬开,拉住要往里去的小莲:“先等一等,散散气味。” 过了一会儿,二人一前一后钻进去。 山洞里开阔起来,借着洞口的光亮,能看到角落里辨不出颜色的布帘。 小莲捂着嘴,簌簌流泪:“姑娘——” 她一把拉住准备上前的辛柚,语气坚决:“姑娘,让婢子来吧,婢子想亲自为我家姑娘收殓尸骨。” 辛柚点点头,退至一旁。 小莲走过去,对着那处磕了几个头,哽咽道:“姑娘,婢子带您离开这里了。” 她想说带姑娘回家,可这京城哪有姑娘的家呢。 小莲擦擦眼泪,手上戴好软皮套子,小心翼翼揭开了裹尸的车门帘。 红颜已成白骨,没用太长时间,小莲就把寇青青的骸骨收好。 她红着眼,抖着手,对辛柚勉强挤出一个笑:“姑娘,我们走吧。” 辛柚沉默着点点头。 二人出了山洞,辛柚想了想,重新用石头把洞口堵住,扯过藤蔓遮掩。 小莲把包裹尸骨的包袱放在地上,去潭边净手。 “谁?”辛柚突然转身。 猴子被辛柚的反应吓了一跳,往后一窜,冲她吱了一声。 看清是那只猴子,辛柚放松下来:“是你啊。” 小莲也认出了猴子,纳闷道:“不是把这猴子放到别的深山去了,它怎么又回来了?” 看着明显流露出亲近之意的猴子,辛柚弯了弯唇:“它可能恋家吧。” “真是聪明啊。”哪怕知道猴子如幼童,小莲还是忍不住感叹。 二人往回走,发现猴子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姑娘,这猴子该不会想和我们走吧?” 辛柚回头看了看猴子,居然从猴子脸上看出了几分悠闲。 这让她有了判断:“应该不会,它可能是想送送我们。” 猴子既然选择回到千樱山,可见对此处感情深厚,真要离开不会是这个反应。 听辛柚说猴子是送她们,小莲不由多看猴子好几眼,本来悲痛的心情缓解许多。 春光正好,阳光暖而不烈倾洒在山野间。山脚下静静停着的马车旁,车夫在打着盹儿。 小莲把车夫喊醒。 车夫揉揉眼,不好意思弯弯腰:“姑娘忙完了?” 辛柚颔首。 “咦,怎么有只猴子!”发现了猴子的车夫瞪大眼睛。 猴子几个跳跃上了马车,灵活爬上车顶再爬下来,又往车底钻。 车夫震惊张嘴:“这猴子真自来熟啊!” 说到这,车夫瞳孔一缩:“姑娘,这猴子该不会是美猴王吧?” 辛柚嘴角一抽:“孙伯想多了。” 看来看《西游》的人比她想得要多。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猴子吱吱狂叫起来。 辛柚看过去,就见一道黑影从车底爬出。 竟然是一个人。 车夫大惊:“猴子变成人了!” 七十二变呐,还说不是美猴王? 直到猴子随后从车底钻出,踩在那人身上冲辛柚邀功般叫着。 有那么一瞬间,小莲也被车夫带歪了,以为这人是猴子变的,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谁?” 那人狼狈爬起,从小莲看到车夫再看到辛柚,扑通冲辛柚跪下了:“求姑娘让我躲一躲,有人追杀我!” 这话一出,小莲与车夫齐齐吸口气。 特别是小莲,死死抓着包袱,心跳得飞快。 怎么突然跑出这么个人,影响了她家姑娘入土为安可怎么办! 辛柚在极短的时间回过神来,冷静道:“抱歉,马车里不方便你躲。” 就在刚刚看到的画面里,追杀这人的竟然是官兵。 画面中没有猴子的存在,他躲在行驶的马车底下,却因为坚持不住掉了下来,正好被追来的官兵发现。 一名官兵挥刀砍了这人的肩,其他官兵则围住了他们。 “追杀你的人很快就要到了吧,路上这时候只有我们一辆车,他们定会拦车检查,到时你就无路可逃了。”辛柚一指山林,“倒不如先去山中躲一躲,或许还能逃过。” 萍水相逢,辛柚无法判断这人是好是坏,只能选择避开,至少不让自己一行人卷入什么麻烦。 特别是—— 辛柚余光扫过小莲提着的包袱,俏脸微沉:“你若执意纠缠,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明白哀求无用,那人冲辛柚重重磕了一个头:“求姑娘就当没看到我。” 说完,他顺着辛柚指的方向跑进了山林。 辛柚收回目光,看向蹲在身边的猴子,若有所思。 如果没有这只猴子,画面中的事情就会发生。可猴子的出现让她发现了躲藏的人,那她本不该再看到那个画面。 矛盾,又玄妙。 与猴子那双闪着智慧的眼睛对视,辛柚想,可能有灵性的生灵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变数。 “多谢你了,快些回家吧。” 猴子吱了一声,跳跃着跑远了。 回到马车上,小莲难以心安:“姑娘,您说刚刚那人是什么人啊?莫不是劫匪之流?” “不像”辛柚没多说。 那人虽狼狈,她留意到他的手却是细嫩的,不大像贫苦出身走上歧路之人。 “也不知什么人追杀他。”小莲摇摇头。 马车行了没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很快近了。 第210章 安葬 一队官兵赶来,把马车围住。 “停下!” 面对气势汹汹的官兵,车夫攥紧了缰绳,不知所措。 为首官兵扫一眼安安静静的车厢,冷冷道:“里边的人出来!” 片刻后,车窗帘掀起,露出小莲的脸:“我们姑娘在车里,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为首官兵看了一眼俏丽的小丫鬟,再仔细看了一眼马车。 普普通通的青帏马车,看不出哪个府上的标志。 为首官兵判断马车中坐着的不是什么贵人,敷衍拱了拱手:“我等是京营统领伍大都督麾下,奉命捉拿逃犯,还请姑娘下车配合检查。” 车窗帘放下去,不多时车门帘挑起,先前说话的婢女踩着马凳下了车,回身去扶车中的姑娘下来。 为首官兵紧盯着下了马车的少女,见其周身素淡,只一支金簪插在乌黑的发间,更是放下心来,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问:“姑娘可曾见到一名年轻男子?” 辛柚微微抬头,对上为首官兵的视线:“年轻男子遍地都是,不知差爷问的是什么样的?” 这冷冷静静的回答使为首官兵眉头一拧。 他本以为马车中是个寻常的小家碧玉,面对人高马大手持刀剑的官差不说吓哭了,战战兢兢才是正常的,没想到看走了眼。 这样的话,说不定还真有藏匿犯人的胆子呢。 “是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身量中等,偏瘦,五官清秀” 辛柚等为首官兵说完,歉然道:“抱歉,我们一路上没见过这样的人。是吧,孙伯?” 孙伯就是车夫,突然被问到,赶忙附和:“是没见过。” 为首官兵视线在辛柚与车夫面上游移,最后看向静静停在路边的马车,冲手下一抬下巴:“去车子里看看。” 小莲脸色大变:“不行!” 为首官兵看向如临大敌的小丫鬟,冷笑一声:“怎么?莫非车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是说——你们窝藏了逃犯!” 小莲知道自己的失态引起了对方怀疑,又是懊恼又是自责,好在跟着辛柚这么久经历了不少事,很快反应过来:“差爷不要误会。车子里放着不少我们姑娘用的物什,差爷们都是男子,实在不太方便——” “不方便?”为首官兵手扶刀鞘,面布乌云。 “小莲,去把车门帘打开。”辛柚淡淡道。 “是。”小莲应了一声,上前去把车门帘挑开。 车厢能一眼望到底,里边沿着车壁固定着几个箱笼,还有一个桌几,除此就是一个大大的包袱,还有挂在车壁上的几个布袋并薄毯等物。 为首官兵扫了一眼,不见有能藏人的地方,可那在逃的男子实在重要,就这么失去线索难以甘心。 “去检查一下车底。” 很快一名官兵矮身进去检查。 小莲看在眼里,暗暗后怕。 要不是那只猴子发现了藏在车底的人,他们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队长,没有发现。” “打扰了。” 为首官兵再扫车厢一眼,拽着缰绳准备离开时动作一顿,视线直直落在那包袱上:“包袱里是什么?” 看包袱大小自然不可能藏住一个男人,可瞧着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小莲死死咬着牙,紧张得手抖。 辛柚平静回话:“只是我换用的衣裳等物。” 没等为首官兵开口,她走了过去,从荷包中摸出一张银票塞入对方手中:“女儿家穿戴之物不便让外人看,还望差爷体谅。耽误了差爷们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等差爷们闲了买杯水酒喝。” 为首官兵低头一看,看向辛柚的神情有了异样:“姑娘还真是大方。” 一个小姑娘,一出手居然是五十两面值的银票。 辛柚给小莲使了个眼色。 在一起这么久,主仆二人早有默契,小莲扬声道:“这有什么,我们姑娘还给定北灾民捐了五万两银呢!” 为首官兵神色一震,再看辛柚眼神就不同了:“你是寇姑娘?” 如今京城上下,没见过寇姑娘的人有许多,没听过寇姑娘的人可不多了。 辛柚颔首承认。 “叨扰了。”为首官兵拱了拱手,原本见到五十两银票而起的一点恶念烟消云散,很快带着手下策马远去。 寇姑娘是在天家有了名号的,得罪她可不值得。 辛柚望着一队人走远,眼里有了冷意。 京营统领的这些手下看来作风不怎么样呢,刚刚那领头的见到银票显然动了夺财的念头,这也是她给小莲使眼色报出身份的原因。 回到车上,小莲一脸懊悔:“都是婢子不好,太不冷静了,才惹了那些官兵怀疑。” “别多想,你紧张也是人之常情。” 包袱里藏的是寇青青的骸骨,别说小莲紧张,她也不敢冒一丝被官兵打开的风险,这才宁可露财打发了那些人。 “那年轻男子到底是什么人啊,莫名被他连累!”小莲只要一想包袱被打开的后果,就气得不行。 “也许是个可怜人。” 如果没与那些官兵打交道,辛柚还不会这么想,但现在对那些官兵有了不好印象,就难免有了这种猜测。 不过这些终究是个插曲,随后马车转道,去了一处农庄。 这个农庄也是寇青青的,先前辛柚要回来的产业之一,把寇青青安葬在此处是小莲的提议。 少卿府不是家,曾经的家回不去,埋在此地也算半个家了。 农庄范围内有一座小山丘,辛柚提前安排人挖了坑,备好了棺椁,之后安葬寇青青是她与小莲亲自完成的。 一个多时辰后,一座新坟出现,小莲跪在坟前烧了许多纸钱。 清明本就过去不久,燃烧成灰的纸钱被春风卷着飘远,不知与多少寄托了人间哀思的飞灰相遇。 天不知不觉暗了,辛柚俯身拍拍小莲肩头:“回去吧,以后随时都能来看寇姑娘。” 小莲点点头,寇青青的入土为安令她轻松许多。 而辛柚也卸下了一副担子,离开前回望一眼孤坟,在心中轻轻道:寇青青,保佑我此去顺利,心想事成,等回来与你作伴。 第211章 以身为饵 街上随处可见锦麟卫的影子,偏偏又是固昌伯出事后这样的,这让百官勋贵对固昌伯的死有了诸多猜测。 固昌伯府所在的那条街上一片素白,哀乐声声。 固昌伯夫人强忍着悲痛惶恐操持丧事,有着京城第一纨绔称呼的戴泽也显得懂事许多。 直到他听闻青松书局的寇姑娘遣人送来祭礼。 “寇姑娘——”戴泽喃喃,突然跳了起来,“母亲,我有事出去一趟!” 固昌伯夫人嘶哑着声音问:“你去哪儿?” “有急事,很快就回来!” 戴泽还穿着孝服,却不管不顾往外跑。 管事追着提醒,戴泽把孝衣孝帽一脱,骑马就走了。 这个时候也有一些来吊唁的人,见此情景面面相觑,眼里露出一个意思:有这么个纨绔子,固昌伯府要完啊。 不过这只是对固昌伯世子如此混不吝的感慨,固昌伯府可不是那么容易倒下的,毕竟还有庆王呢。 戴泽没有想这么多,他只知道父亲莫名其妙死了,而寇姑娘是个有能耐的高人,或许能给他解惑。 他策马狂奔,赶到青松书局。 还是一大早,书局刚开门不久,石头提着扫帚往外走,险些与跑进来的戴泽撞上。 “寇姑娘呢?”戴泽抓着石头衣襟问。 石头懵了:“戴公子?” 刘舟听到动静赶过来:“戴公子,您找我们东家啊?石头,快去把东家喊来。” 戴泽手一松,石头得了自由飞快跑了。 胡掌柜也围过来:“戴公子,快请坐。” 本来他们见多了富贵人家的公子,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可这位戴公子刚死了亲爹,万一发疯怎么办? 好在没多久,辛柚就过来了。 “戴公子——” 戴泽冲过来,拽住辛柚手腕:“寇姑娘,我有事找你!” 辛柚视线往少年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落了落,并不恼:“那去待客室说吧。” 待客室里,大肚青花瓶中的杏花换成了山樱,春意无处不在。 辛柚先开了口:“贵府的事,我听说了。戴公子节哀。” 戴泽完全听不进这种客套话,死死盯着辛柚问:“寇姑娘,你不是会看相吗?能不能看出我父亲为什么被杀?” 这几日他浑浑噩噩,像是在梦里,完全不信父亲已经死了。 怎么会呢,明明进宫前父亲还骂了他,如以往许多次一样。 可是这一次,回来的是父亲的尸体。 辛柚仔细看戴泽一眼,神色有些异样,却摇了摇头:“天家之事,不是我一个小小民女能妄议的。” 戴泽察觉对面少女的异样,激动起来:“寇姑娘,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你肯定看出来了!你告诉我吧,我保证不乱说!” 当着辛柚的面,少年眼泪流下来。 辛柚犹豫着。 “寇姑娘,算我求你了!”戴泽眼睛通红,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疯狂劲儿。 辛柚神色动摇,终于开口:“我从戴公子的面上,只能看出令先尊出事与——” “与什么有关?”戴泽紧张问。 辛柚面露难色:“我说了,戴公子恐怕不会信。” “你说就是!” “与庆王殿下有关。” 戴泽第一反应是不可能:“表哥怎么会害我父亲!” 辛柚语气平静:“不是说庆王殿下害了令先尊,只是说与他有关。” “那是为了什么?”戴泽不觉松了口气。 他完全无法接受表哥害死父亲这个可能。 辛柚微微摇头:“我能看出这些,还是因为戴公子与令先尊是血脉至亲。至于为何与庆王殿下有关,从你面上就看不出了。” “看不出——”戴泽突然眼一亮,“那要是给我表哥看相呢?会不会看出来?” “这——”辛柚皱眉,“我不知道。再说,庆王殿下也不会信这些” 戴泽走了,如他来时那样,匆匆而去。 辛柚站在青松书局外,面无表情看着纵马疾奔的少年消失在视线里。 饵已经投下,会引来那条鱼吗? 辛柚对此还算有信心。 固昌伯之死,对庆王母子影响极大。庆王若不知情,想知道真相的急迫不会比戴泽少。若是知情,又怎么可能对说出这话的她无动于衷。 戴泽直奔庆王府去了。 固昌伯是庆王的亲舅舅,不管他犯了兴元帝什么忌讳,庆王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不然会让人议论太过凉薄。这几日庆王都是上午过去固昌伯府,临近天黑再回王府。 这个时候庆王正准备出门,见到戴泽,狠吃了一惊:“表弟,你怎么来了?” “表哥,我有话和你说。”戴泽一扫跟着庆王的人,神情凝重。 庆王挥手示意伺候的人退下:“表弟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父亲为何出事吗?” 庆王神色一僵,语气带了警告:“我不知道。表弟,你平时如何我不管,这个时候可不要胡闹。” 他本就因舅舅的突然被杀心惊胆战,夜不能寐,表弟要是再闹出什么乱子,可就把他害惨了。 “寇姑娘可能会知道。”戴泽压低了声音。 “谁?”庆王一声喝问,额角青筋暴起。 “寇姑娘。” 庆王紧紧盯着戴泽:“表弟,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没有!表哥你没听说吗,寇姑娘会看相。先前北楼坊那一带地动,那么多人幸免于难,就是因为寇姑娘看出国子监一个监生有血光之灾,那个监生就住在北楼坊” 听戴泽说完,庆王只觉荒唐:“这种离奇的传闻,你也信?” “当然不只这个。表哥知道章旭吧?他每个月都因为考倒第一挨打,年前找寇姑娘看相,寇姑娘说他这次月考不会挨打,结果你猜怎么着?章首辅因为定北受灾忙得没时间回家,他真的躲过了” 庆王还是不信,可听戴泽所言不似捏造,于是问:“就算寇姑娘真有这个本事,表弟找她去看就是,跑来王府做什么?” 戴泽顿了顿,神情沉重:“找过了,寇姑娘看出我父亲出事和表哥有关” 庆王眼神一紧,声音冷如寒冰:“怎么个和我有关?” 戴泽没看出庆王眼底杀意,自顾道:“她从我面上看不出太多。表哥要是让她看一看——” “住口!” 庆王一声喝,戴泽愣住了。 第212章 鱼来 看着愣住的表弟,庆王压下恼怒:“表弟,我知道舅舅的死对你打击很大。正是因此,你才要保持理智,莫要被人妖言惑众钻了空子。” 戴泽嘴唇颤了颤:“表哥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一个小姑娘的胡言乱语。”见戴泽还要争辩,庆王眼神冰冷,“世人听风就是雨,传出舅舅之死与我有关,对我、对固昌伯府,你以为是什么好事吗?” “寇姑娘不会乱说的”戴泽喃喃。 庆王脸色更冷了:“表弟,如今舅舅不在,你也该长大了。” 戴泽神情一震,好一会儿沮丧垂头:“知道了。” 庆王拍拍他的肩:“知道就好,我们去伯府吧。” 二人一起去了固昌伯府,固昌伯夫人见匆匆跑出去的儿子与庆王一起回来,也就没再多问。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这个妇人如失去水分的鲜花,干枯苍白。 又留到天黑,庆王才从固昌伯府出来,回王府的路上掀起车窗帘,望向某处。 那是青松书局所在的方向。 与在戴泽面前的冷硬不同,听了那番话,他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波澜。 马车行驶中的某个瞬间,他很想吩咐车夫,前往青松书局见一见那位寇姑娘。 看她是人是鬼。 不过他还是压下了这个心思,决定明日进宫一趟。 转日庆王进宫,求见兴元帝。 兴元帝这几日照常上朝,照常处理政务,可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的人都不觉绷紧心弦,不敢大意。 一日不明固昌伯真正遭了皇上厌弃的原因,大家就无法放下心来。 听闻庆王求见,兴元帝再次拒绝。 庆王虽有这个心理准备,真得了这个结果心情更沉重几分,转头去了菡萏宫。 他今日进宫的真正目的是见淑妃。 一见淑妃,庆王惊了:“母妃,您怎么瘦了这么多?” 短短几日,淑妃双颊陷了下去,眼下是脂粉都遮不住的青色。 “你舅舅突然这样,我怎么可能好”屏退了宫人,只在儿子面前,淑妃眼泪落下来。 实际上,让她夜夜失眠的不只失去兄长的悲痛,还担心那件事是否暴露。 “母妃。”庆王看着淑妃,语气凝重,“舅舅到底为何被杀?” 淑妃眼神闪了闪,涩然道:“你舅舅不拘小节,喝了酒更是如此,许是那日说了什么冒犯的话我早就劝过他,如今不是南征北战的时候了——” “母妃!”庆王打断淑妃的话,“您真当我是小孩子?您问问朝廷上下,有人会信这个理由吗?” 淑妃被一顿抢白,抖着唇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庆王半蹲下来,如少时一样抓住淑妃衣袖,一字一顿问出那个问题:“母妃,舅舅的死,是不是与我有关?” 他看到母亲眼里的震惊与慌乱,也愣了。 表弟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母妃,你说话啊!” 淑妃回了神,从庆王手中把衣袖抽出,强自镇定道:“熠儿,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从小到大肯读书,懂孝顺,不久前才立了功回来,是这些皇子中最得你父皇看重的,你舅舅的死怎么会与你有关?” 庆王再问,淑妃越发滴水不漏。 他明白从母妃这里问不出什么,只好离开:“母妃好好休息,莫要因为伤心垮了身体。” “你也是。凡事多冷静,不要受风言风语的影响,也要提醒你表弟不要像以前那样胡闹了。” “知道了。” 目送庆王离开,淑妃回到里室坐回榻上,手用力抓着床柱。 熠儿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如今宫外有什么传闻? 淑妃最怕的就是兄长派人杀辛皇后的事暴露。 她不怪兄长自作主张。 她与兄长一个宫里,一个宫外,凭她打理后宫的便利传递个消息还好,真正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发现了那个女人踪迹,自是要第一时间斩草除根,不然等见面商量后再行事,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故。 一个宫女轻轻走进来,低声禀报:“娘娘,这几日打理宫中事的是贤妃。” 贤妃,三皇子的母妃。 淑妃这几日为兄长的死煎熬,顾不得其他,这才缓过来一些,吩咐人打听宫里动静。 她最在乎的管理后宫的权力落到了贤妃手里。 还好不是安嫔——这是淑妃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安嫔是大皇子秀王的母妃,在淑妃心里,就算皇帝不喜秀王,身为长子的秀王也是儿子的最大威胁。 不过很快她弯了弯唇角,眼中有了得意之色。 她当然该得意的。 那个时候,皇上去安嫔那里更多,安嫔也比她先有了身孕。皇后是不能生的,她们这些人中谁先诞下大皇子,就完全不一样了。 谁知道就在她们有孕没多久,皇后也有孕了。 皇上身为一国之君,纳几个嫔妃都不敢让皇后知道,把她们安置在怡园。要是皇后诞下嫡皇子,哪还有她的活路! 好在安嫔够蠢,如她计划的那样暴露在皇后面前。皇后比安嫔还要蠢,居然真的负气离宫了。 从此宫中没了皇后,多了备受冷落的大皇子。 淑妃眼睑微动,从久远的回忆中抽离。 那个女人消失的这些年,她顺风顺水。如今遇到了第二道难关,还能顺利渡过吗? 想到至今没能见上一面的兴元帝,淑妃突然没信心了。 庆王离开皇宫,先回了王府。 留意到这几日街上锦麟卫多起来,他换了一身没有身份标识的常服,坐上一辆普通马车前往青松书局。 临近晌午,还不到国子监的学生能出来的时候,而其他人一般不会选在中午饭点儿来逛书局,这时的青松书局还算清净。 庆王下了马车往书局走,身后紧跟两名侍从,另有暗卫悄悄围在书局四周。 大堂中,胡掌柜坐在柜台后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忙起身行礼。 庆王示意他不要声张,淡淡问:“寇姑娘呢?” 胡掌柜眼睛下意识往一排排书架瞄去:“我们东家——” 庆王就看到素衫青裙的少女捧着书,从书架深处走了出来。 第213章 失败 对上庆王视线的那瞬间,辛柚就明白对方来意不善。 有什么关系呢,从对戴泽说了那番话,她等的就是这一日。 说她图穷匕见也好,直接粗暴也罢,今日只要能取庆王性命,于她来说就是成功。 辛柚步伐平稳走过去,从容向庆王行礼:“见过庆王殿下。” 庆王抬了抬下巴:“小王微服出门,寇姑娘不必多礼。今日前来,有些话想与寇姑娘说。” “庆王殿下请随我来。”辛柚领庆王走向待客室。 庆王转身,吩咐跟在身后的两名侍从:“你们在这里守着就是。” 有些话,越少人知道越好。 至于寇姑娘——庆王眼底涌过杀意。 若真是观相占卜推算出一些讯息还能考虑留她一命,倘若有心算计,绝不容她活着! 待客室中,青花瓶中插着的依然是山樱,只不过由粉色换成了雪白。 刘舟送进来茶水又退下,待客室的门也关上了。 两杯清茶隔在中间,庆王打量着对面少女。 眉目精致,清贵天成,令他本能不喜。 庆王不愿承认,面对这个与姑母容貌有些相似的女孩儿,会控制不住生出一丝忌惮来。 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令庆王心情更加恶劣,一开口就是冷的:“寇姑娘,小王不喜卖关子,就直说了。” 辛柚握住茶杯,身体微微前倾,作出认真聆听的姿态:“庆王殿下请说。” 庆王也把玩着茶盏,却没有喝一口的意思:“寇姑娘对戴泽说我舅舅的死与我有关,是什么意思?” 对面少女面上有了紧张:“戴公子对庆王殿下说了?” “这些不重要。”庆王一脸不耐,“小王只想知道,我舅舅的死与我有什么关系!” 辛柚仔仔细细打量庆王。 庆王嗤笑:“寇姑娘是在给小王看相?” 辛柚抿了抿唇,表情冷淡下来:“看来庆王殿下并不信这些。既然不信,殿下还是请回吧。” 把玩着茶盏的手松开,在桌子上一拍,那张明明俊美的脸在这一刻只剩狠戾:“本王称你一声‘寇姑娘’,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本王面前自恃清高!” 小小的待客室内,没了第三人在,庆王毫无顾忌释放了他的居高临下与刻薄。 气氛陡然紧张,少女面上露出被羞辱的愤慨:“民女不敢在庆王殿时间。” 见她起身欲往外走,庆王一把把人拉住:“站住!本王允许你走了么?” 一拉一扯间,二人近在咫尺。 庆王比辛柚高了三寸,虽还未及冠,男子的骨架也不是少女能比的。 这些日子以来的压力,知道真相的迫切,面前少女不够乖顺的被冒犯感,以及体力上占据绝对优势的常识性认知,种种因素加在一起,让本来不够熟悉也没有取得庆王信任的辛柚得到了接近目标的机会。 “庆王殿下堂堂亲王,这般为难我一个小小民女,不怕传出去影响名声吗?” 这话令庆王越发恼火:“你还敢威胁本王?” 他一手捏住少女下巴,毫不顾惜收紧:“本王真不明白,是什么给了你在本王面前不卑不亢的底气?昭阳长公主?还是你捐出去的那五万两” 这些讽刺的话从辛柚耳中进去,没在她心里留下丝毫痕迹。她面上维持着愤怒屈辱的表情,头脑却惊人的冷静,在庆王越说越畅快时一只手悄悄抬起。 在她指间是薄如蝉翼的锋锐刀片,只消在这被激怒的男人喉间一抹—— 一声响传来,随后是庆王侍从的呼喝声:“站住!大胆!” 辛柚与庆王齐齐望过去。 被踹开的待客室门外,贺清宵朱衣依旧,眉眼如雪,清凌凌的目光投向二人。 二人的距离很近,哪怕被他突然的闯入惊住,也能看出剑拔弩张来。 庆王甩开手,怒气冲冲走过去:“贺清宵,你这是什么意思?” 门外还守着他的人,竟然敢踹门而入,贺清宵是疯了不成? 一连被冒犯,庆王怒火涨到极点。 面对怒火高涨的庆王,贺清宵平静拱手:“不知里面的是庆王殿下,还望庆王殿下恕罪。” “不知道?你没看到门外本王的侍从?” 贺清宵循着庆王的目光看向两个侍从,淡淡道:“臣急于办案,见这二人衣着寻常没有认出是殿下的侍从,他们也未报明身份,惊扰了殿下实在抱歉。” “你——”庆王想发火,看着一身朱色官服的贺清宵和跟在他身后的锦麟卫,生生憋住了。 锦麟卫办案,可大可小,沾上了很容易被反咬一口。 随着待客室的门打开,锦麟卫的出现,辛柚刻意营造出的气氛消失殆尽,庆王的理智也回笼了。 “小王想不出,侯爷办案为何会闯进寇姑娘的待客室。”庆王看看贺清宵,再看看辛柚,意味深长问。 面对这样的疑问,贺清宵从容不迫:“只因要查之事与寇姑娘或许有些关系,需要把寇姑娘带回衙门询问。” 庆王联想到这几日街上出没的锦麟卫心头一动,对贺清宵的话倒是少了大半怀疑。 贺清宵拱手:“若庆王殿下没有别的事,臣就把寇姑娘带走了。” 庆王侧开身子:“没有什么事,只是来问寇姑娘,松龄先生还有什么新故事。” 说到这,他深深看辛柚一眼:“寇姑娘,你说是吧?” 辛柚垂眸,明显颤了一下,久久才吐出一个字:“是。” 这般反应令庆王满意几分。 要是一开始就认清自己的斤两,别在他面前摆出不卑不亢的样子,他也不是不能耐心听听她的胡言乱语。 “寇姑娘,新书的事还没问完,改日小王再来讨教。”庆王说完,大步离去。 贺清宵开口,打破短暂的静默:“寇姑娘,走吧。” 辛柚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走出书局,被带到了北镇抚司衙门。 这是她第一次进这种地方,从进去到被带到一处屋中,一直面无表情。 贺清宵示意手下退下,室内只剩二人。 他看着她许久,才轻声问:“寇姑娘,这世上没有你在意的人了吗?” 第214章 她在意的人 男人的声音很轻,却如重锤,狠狠砸在辛柚心上。 这世上还有她在意的人吗?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想,若不自欺欺人,是有的。只是这份在意无法放在天平上,与娘亲他们的惨死比较。 于是她淡淡回答:“没有了。” 贺清宵听了这个回答,眼里诸多情绪被平静遮掩,声音低而坚定:“但这世上还有许多在意寇姑娘的人。” 辛柚笑了:“贺大人说这些好奇怪。我只是言语冒犯了庆王,被他小小为难了一下,又不是——” “你准备刺杀庆王。”贺清宵打断她的话。 他笃定又干脆,仿佛当时就在场。 辛柚才不承认:“贺大人误会了——” 男人的动作令她忘了说下去。 他突然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在她怔愣时,从她手心取出那细薄的刀片。 因为藏匿刀片,少女柔嫩的手心被割出刀痕,鲜血渗出白皙的肌肤。 “这是什么?”贺清宵捏着刀片问。 在辛柚印象里,贺大人是好看的,温和的,进退有度的,可现在她却从他语气中听出了愠怒。 是她没有见过的另一面。 辛柚紧紧抿唇,面前的男人也执着,定定看着她等待回应。 “是刀片。”僵持许久,辛柚开了口。 这个回答令贺清宵面露无奈。 他不瞎。 “不错,我是想取庆王性命。”辛柚承认了,把疑惑问出来,“贺大人怎么知道的?” “固昌伯突然被杀,人心惶惶,因而固昌伯府一直在锦麟卫留意之下。那日固昌伯世子戴泽突然去了青松书局,我听手下禀报说寇姑娘往固昌伯府送过祭礼,心中就存了疑惑。”贺清宵看着辛柚,“寇姑娘恨固昌伯府入骨,为何会送去祭礼?当我接到消息说庆王去了书局,就有了猜测。” 说到这他停了停,不见辛柚表情有丝毫变化,心中生出后怕的情绪。 这种情绪很陌生,是他从未有过的。 “寇姑娘送去祭礼的目的就是通过固昌伯世子戴泽引庆王前来。而引庆王前来,总不会是为了聊聊天。” 辛柚受伤的那只手微微收拢:“贺大人又怎么知道是用刀片?” 刀片自然不是一开始就在手里的,而是被她妥帖藏在衣袖中,后来被贺大人坏了事,庆王注意力转到贺大人身上,这才被她一直留在手里。 贺清宵视线落在她手上,给出解释:“从我进去,寇姑娘的手一直没松开,而我——” 他似是想到什么,语气微微一顿,才接着道:“而我嗅觉不错,无法忽略那淡淡的血腥味。” 辛柚垂眸苦笑:“贺大人还真是明察秋毫。” 贺清宵沉默一瞬,问:“寇姑娘在怪我坏了你的事?” 辛柚如实回答:“有一点。” 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可是她想要的并不是苟且偷生。倘若不能为娘亲他们报仇,哪怕她坐拥金山银山,日日山珍海味,也不会快活的。 “寇姑娘稍等。” 贺清宵走出去,不多时返回,手中多了药膏与细布。 辛柚默默看着他抓起她的手,涂了药膏,用细软的白布把她手掌缠绕。 “没有那么娇贵,贺大人不必如此。”辛柚往回抽手。 她的手腕却被对方的手牢牢抓住。 “我是个很倒霉的人,从我懂事起就意识到了” 辛柚不觉停下了动作。 “时不时会受伤,偶尔还险些丧命,从没见过父母的样子,可能这世上让我在意的只有桂姨”男人的声音春水般清透干净,没有自怨自艾,没有煽动情绪,只是纯粹讲给眼前的姑娘听,“活得这么艰难,似乎放弃也没什么可惜。可我还是觉得活着很好,能看书,看风景,遇到有趣的人和事。寇姑娘,你才十七岁,等你七十岁时向后辈讲述报仇雪恨大快人心的年少往事,不好吗?” 他说完了,也包扎好了,一双黑眸温和看着面前少女。 辛柚从他眼中看到了藏得很深的祈求,“不好”那两个字突然间说不出口了。 她低头看着缠上了细布的手,缠得很细致。 “伤口虽细却有些深,缠上能防止碰水,等晚上记得取下来换药。” “多谢贺大人。”辛柚道了谢,一直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 她爱惜自己这条命,必要时,也不吝惜这条命。 但有一点她很确定,她绝对无法忍受庆王一直当着高高在上的亲王,将来还要当太子,当这大夏的主人。 贺清宵看出了她的坚决,微一沉吟,道出一事:“庆王等人定北赈灾,很可能有贪污之举。” 辛柚微怔:“贺大人有线索?” “前两日锦麟卫发现一人形迹可疑,抓捕后审讯,那人自称北泉县主簿之子。此次定北地动受灾最严重的是北安县,北泉县离北安县最近,受损也很严重。这人说,北泉灾民迟迟等不到救济冻死饿死无数,他的父亲向上反映却惨遭杀害,他一路逃往京城想要告御状却遭到京营统领伍延亭麾下追杀——” “等一下。”辛柚神色有些异样,“这个人是不是身量中等偏瘦,五官清秀的年轻人?” 贺清宵一怔:“寇姑娘认识?” “不认识,但有可能见过。”辛柚话没说满,却差不多能确定是那日藏在她马车下的年轻人,“贺大人,我能见见他吗?最好是悄悄看一眼,不必惊动对方,看是不是我见过的那个人。” 贺清宵不怕辛柚提要求,就怕她心如止水只存死志,自是答应下来。 辛柚很快隔着一面墙,透过专门留出的孔洞看到了那个人。 是去千樱山那日遇到的年轻人无疑。 “是他。”辛柚也没隐瞒,向贺清宵讲了那日的事。 “这样看来,此人所言比较可信。” “贺大人打算怎么做?” “我已派人秘密前往定北查证,如果那人所言属实,自是要让今上知晓。”贺清宵看着辛柚,正色问,“寇姑娘,给我一些时间可好?” 这一次,他终于得到了想听的答案。 “好。”辛柚轻声道。 第215章 放榜日 北镇抚司的房间,哪怕是用来待客的,也难以让人放松。 贺清宵劝动了辛柚,便道:“我让人送寇姑娘回去。” “贺大人突然把我带来这里,回头要有说法吧?” “寇姑娘是目前所知唯一与松龄先生打过交道的人,传寇姑娘来问询也不奇怪。” 如果可以,贺清宵也不愿把寇姑娘与松龄先生扯到一起,但那时情况紧急,想阻止寇姑娘刺杀庆王又让庆王无话可说,只能如此。 “我知道了。”对好说辞,辛柚没让人送,独自走出了北镇抚司衙门。 彼时阳光明媚,远远有叫卖声、嬉笑声传来,吵吵嚷嚷,尽是人间烟火。 辛柚耳边突然响起贺清宵劝她的那些话。 “东家!” “姑娘——” 小莲、胡掌柜和刘舟跑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看着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辛柚问。 胡掌柜与刘舟也就罢了,是亲眼看着她被锦麟卫带走的。而小莲这两日都被她留在了东院,就是怕她刺杀庆王后,身为贴身丫鬟在场的话第一时间被击杀。 杀了庆王后,她和书局这些人定会被官府审讯,她便表明身份,让那个人知道是她假冒寇青青,欺骗了所有人。 “担心您啊!”刘舟抢着道,“贺大人怎么突然把您带到这种地方来了” 小莲一眼看到了辛柚手上缠着的细布,脸色顿变:“姑娘,您受伤了?” 刘舟一脸不可置信:“贺大人对您用刑?” 胡掌柜也紧皱眉头,有些生气。 果然还是要好好做生意,离这些年轻人远远的。 “回去再说吧。” 书局大堂只有石头守着,见辛柚几人回来,也跑过来:“东家,您没事吧?” “没事。” 石头这才露出放松的笑容。 这一晚,辛柚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做着梦,一会儿梦到娘亲惨死的情景,一会儿梦见贺清宵抓着她的手,请她活下去。 第二日,胡掌柜来询问《西游》第三册 发售时间。 “再等等吧,不急。” 辛柚开书局,从来不是为了赚钱。眼下正是与庆王交锋时,书局这边一动不如一静。 辛柚平静的样子落在胡掌柜眼里,那就是高深莫测,连疑问都没有就应下了。 没有新话本的刺激,书局生意进入了平稳期,来的客人零零落落,刘舟和石头也有了清闲时。 外面阳光正好,伴着两个伙计的聊天声,辛柚有些困倦。 “东家不如回东院歇着。”胡掌柜劝。 “回去也没事,我观察一下平时的客流。” 胡掌柜当即为东家的事业心感动不已,也认真翻起账目。 等到晌午,段云朗冲了进来。 “表妹你没事吧?” 瞧着段云朗风风火火的样子,辛柚面露疑惑。 段云朗环视书厅见没外人在,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你昨天被锦麟卫带走了!” 辛柚失笑:“表哥听谁说的?” “一个同窗。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不是和那位贺大人关系还不错吗?” “只是问了一些事,表哥不必担心。” “没事就好。”段云朗松口气,转而说起段云辰,“快要放榜了,问大哥考得怎么样也不说。” 今年恰逢三年一次的春闱,二月考了试,三月哪一日会放榜还不一定。 段云辰参加春闱,算是少卿府最重视的事。不过因为固昌伯的死,少卿府又多了一桩心事。 段云朗声音更低了些:“好在那事是在大哥考完后才发生的,不然大哥定会受影响” 段云朗说了固昌伯出事对少卿府众人的打击,辛柚默默听着,实则毫不关心。 “表妹你照顾好自己,我该回去了。” 段云朗看过表妹放了心,回国子监去了。 辛柚又恢复了昏昏欲睡的样子。 昨日那场存了死志的刺杀,虽被打断,却消耗了她许多心力。 她被贺大人说动,可那种计划落空的感觉并不好受。 唯一肯定的是——庆王还会再来。 庆王那边,忍到第三日又来了。 正赶上会试放榜,京城老少全都跑去看热闹,青松书局这条街上一时有些冷清。 庆王依然是低调出行,明面上只带了两个侍从,当然隐在暗处的侍卫没少带。 “又来打扰寇姑娘了。”庆王似笑非笑打量穿着绿罗裙的少女,“今日长乐侯不会再有事来找你吧?” 对于贺清宵那日打断了他的盘问,庆王不是不恼火。 但想到锦麟卫这些日子的动作,寇姑娘又说什么舅舅的死与他有关,庆王对贺清宵把辛柚带去锦麟卫之举并没怀疑,而是更不安了。 这丫头到底知道什么? 待客室中,茶香袅袅,阳光从不大的窗子扑进来,把少女的脸照得透亮。 “寇姑娘,你也不想小王时不时来叨扰吧?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庆王倾身,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 辛柚面露无奈,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庆王殿下不信这些,千叮万嘱戴公子不要说出去。” 庆王凉凉一笑:“我总要有相信的理由。” 辛柚当时通过戴泽引庆王上钩,是没考虑后续的。可没想到贺清宵会来,让她有了以后,就不得不面对把鱼儿引来后的麻烦了。 看着咄咄逼人的庆王,辛柚暗暗松口气。 好在运气还不错,让她“看到”了一些东西。 “庆王殿下要留意水,近日可能会因水受伤。” 庆王嗤笑:“这就是寇姑娘让我信服的话?” “是。” “那就拭目以待吧。”庆王起身,拂袖向外走。 辛柚默默送出书局。 街对面,一名个子高挑的少女往这边走,看起来是来买书的。 少女只是清秀,并无特别之处,如这样的客人书局不知来过多少。 辛柚随意扫了一眼,突然愣住,而后提裙奔了过去。 她突然的动作令跟在庆王身边的两个侍从警惕起来,手齐齐扶上刀鞘,暗卫也瞬间围过来。 这些人的反应说起来长,实际只在一瞬间。 辛柚一副没留意到的样子,冲那少女招手:“这位姐姐,总算等到你来了!” 少女错愕之际,辛柚已到了近前,用力握住她的手。 第216章 太平 辛柚牢牢抓着少女的手,面上是商家面对客人的热络:“昨日姑娘落了个荷包在书局,我们一直等着姑娘来取” 少女要抽出手,却被抓得更紧了。 “先进书局再说吧。”辛柚笑着,“我还担心姑娘不知道落在这里了,不会回来找,见到姑娘总算放心了” 庆王随意往这边瞥了一眼,带着侍从走向停靠在路边的马车。 很快马车驶动,那些分散四周的暗卫也跟了上去。 这些暗卫虽然一副寻常打扮,很是低调,亲眼瞧着他们跟上庆王马车还是不难猜出来的。 少女脸色肉眼可见变得苍白,眼里闪过后怕之色。 “姑娘随我来。”见庆王一行人走远了,辛柚收了笑,恢复了淡然模样。 少女惊疑不定看着辛柚,却从对方手上力气明白不好脱身,僵了片刻,微微点头。 辛柚带着少女走进书局,没有进待客室,而是直接从后头去了东院。 东院中绿荫如盖,鲜花盛开,鸟雀从一处枝头飞往另一处,一派明媚春景。少女却不安四顾,直到坐下来还浑身紧绷。 “我是青松书局的东家寇青青,这里是我的住处。”辛柚先自报了身份,“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抿唇犹豫了一下,开了口:“我姓朱。” “朱姑娘。”辛柚唤了一声,明明平静如水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如惊雷,“你为何要刺杀庆王?” 就在刚刚,她看到这位朱姑娘的第一眼,便看到了对方刺杀庆王的画面。 画面很血腥,出事的却不是庆王。 这位朱姑娘藏在袖中的匕首还没来得及完全抽出,就被暗卫的弩箭射中,然后死在庆王侍从的乱刀之下。 从画面开始到结束,快得令人觉得可悲。 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大抵就是如此。 这也是她没时间犹豫冲过去的原因。 敌人的敌人哪怕不能是朋友,也有成为合作者的可能,何况这样的死太不值得了。 少女如惊弓之鸟跳起,就要往外跑,身后传来的声音令她猛然停下。 “我若要对朱姑娘不利,就不会救你了。” 朱姑娘缓缓转身,煞白的脸上满是困惑:“你,你怎么知道的?” “朱姑娘先坐。”辛柚把茶水往她那边推了推。 朱姑娘慢慢坐下了。 “朱姑娘是外地人吧?” 朱姑娘眼神一紧:“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辛柚弯唇:“朱姑娘不要紧张,我猜你是外地人,是因为你的口音与当地人有些不一样。” “你说我刺杀庆王——” “我从朱姑娘面上看出来的。”辛柚祭出神算子的大旗,“我对观相之术略有涉猎,一见朱姑娘印堂发黑,乃绝命之兆,而你的注意力全在庆王身上,于是有此猜测。” 朱姑娘咬唇许久,郁郁问:“这般明显吗?” 她以为掩饰很好,正眼都没敢往庆王那边瞄,只用余光估量着最佳时机,没想到落在旁人眼里处处破绽。 这其实是辛柚糊弄对方了,那一刻她满眼都是突然出现的画面,哪能留意这么多。 “朱姑娘与庆王之间,有何仇怨?” 许是辛柚语气太平静,仿佛刺杀皇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朱姑娘不觉冷静几分,反问道:“寇姑娘既然猜出我欲对庆王不利,为何救我?” 如果说一开始她还气恼这突然横插一脚的少女,等亲眼瞧见庆王侍从的警惕和那些隐在暗处的侍卫,她再傻也明白这场刺杀根本不会伤及庆王分毫,而她定会落得横尸街头的下场。 想到这个结果,朱姑娘死死咬唇。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可她实在看不懂这位寇姑娘。 庆王多次来青松书局,与这位寇姑娘应该关系尚可,至少不是她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能比,何况她要做的事是会诛满门的。 寇姑娘为何会救她? “大概是因为——”辛柚想到那惨烈的画面,决定坦白一些,“我也不希望庆王好过。” 朱姑娘的孤注一掷,与她又有什么区别呢。她能感受到朱姑娘对庆王的恨是不作假的。 辛柚这话令朱姑娘大为意外。 “你也和庆王有过节?” 辛柚颔首:“对,有仇。” 有仇,自是比有过节听起来严重多了。 朱姑娘明显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看向辛柚的眼神也不再那么戒备。 她一路往京城而来,早不信任何人,但一个敢说与皇子有仇的人,可以相信几分吧? 更重要的是,亲眼看到了庆王的防护力量,让她绝望意识到靠自己报仇毫无可能。 便是信错了人,也不会更糟了,或许这位寇姑娘真的能帮她呢? 面临绝境的人,难免生出一丝奢望。 看出朱姑娘的动摇,辛柚再道:“我常去长公主府做客,与锦麟卫镇抚使也算熟悉,或许能帮上些忙呢?” 这话换个京中贵女听,只会觉得可笑,但朱姑娘却被说动了。 “我来自定北,太平镇” 朱姑娘一开口,辛柚的心就落定了。 刺杀庆王,外地人,加上贺大人对她说的事,让她不由往定北灾区那方面想。 “镇上住的几乎都是朱姓人,我爹是太平镇的乡绅,管着镇上大大小小的事地动来了,镇上房屋塌了不少,却迟迟等不来救济,我爹去了县上反应,却发现为赈灾奔走的大人被杀,他逃出来去街上拦庆王车驾,庆王当众说会好好查明,可是——” 朱姑娘用力攥着拳,眼里的泪遮住了刻骨的恨:“我们镇等来的不是救济,而是官兵的长刀死了,他们都死了” 哭泣的少女再次跌落进那炼狱般的场景,那是她永远无法挣脱的噩梦。 她孤身进京,只有一个目标,杀了那个狗皇子! “进京后,我远远盯着庆王府,发现庆王常来青松书局。我想,伪装成买书人在庆王来书局时是最好的机会”朱姑娘苦笑,“是我太傻了,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双手掩面,泪水汹涌而出。 辛柚沉默着等她哭够,抬手轻轻拍拍她的肩。 第217章 杏榜题名 朱姑娘哭了许久,胡乱擦擦脸,露出通红的眼睛:“抱歉——” 她也不知道抱歉什么,只是望着眼前少女镇静的眉眼,无端生出期冀来。 “朱姑娘,你的事我要想一想如何做才稳妥,你耐心等等可以吗?”辛柚这般劝着,突然又想到了贺清宵。 他劝她耐心一些,不要以命报仇时,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朱姑娘垂着眼沉默半晌,轻轻点头。 辛柚吩咐小莲领朱姑娘去厢房歇着,打发石头去北镇抚司衙门给贺清宵送信。 今日街上随处可见送喜报的报子,鸣锣打鼓,热闹非凡。石头恰好遇见一队,好奇看上两眼,不敢耽误送信去了。 贺清宵接到信儿,骑马去了青松书局。 “贺大人,东家请您去东院说话。”刘舟一见贺清宵进门,迎上来小声道。 贺清宵心知这个时候辛柚找他定有要紧事,大步去了东院。 辛柚就等在院中的大树下。 阳光透过繁茂枝叶,在石桌石椅上投下斑驳光影,也给少女的发梢衣摆镀了一层浅浅碎光,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 贺清宵不觉停下,眼睛被逐渐热烈起来的阳光刺得有些酸胀。 辛柚起身迎过来,熟稔打着招呼:“贺大人。” 贺清宵从那突如其来的情绪中挣脱,恢复了素日的内敛:“寇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辛柚请贺清宵在树下的石椅上坐了,才问:“贺大人派去定北的人,有回信了吗?” 定北距京城算不上太远,快马加鞭传递讯息,两日也就够了。 “收到了回信。”贺清宵神色有些异样,“信上说,平城中人对庆王这些赈灾钦差交口称赞,感激不已。” 平城是定北府城,整个定北的中心所在。 对于这个结果,贺清宵惊讶之后,又不觉意外了。 刚刚提过,大夏诸省,定北离京城算是近的,倘若平城灾民没有得到妥善安置,风声很容易传到京城来。庆王等人只要不是昏了头,总要在平城做做样子。 “他们会深查北泉县一带,验证那名年轻人所说是否属实”贺清宵说着后续安排。 本来这些事他不欲多说,这也与北镇抚司的特性有关,可那日她一心赴死,实在吓到了他。 “贺大人,让你的手下去查一查太平镇。” 贺清宵对辛柚脱口说出定北那边的一个镇子有些意外,继而意识到寇姑娘今日叫他前来恐怕就是与这太平镇有关了。 辛柚没让他困惑太久,说起朱姑娘的事:“今日庆王又来了,有一位姑娘欲要刺杀他,在她动手前被我拦下” 贺清宵静静听完,眉眼染上愠怒。 屠了一个镇子的人,用丧心病狂来形容犹觉不够。 “贺大人,如今除了那位自称主簿之子的年轻人,又多了一位朱姑娘,接下来如何做合适呢?” 辛柚虽请贺清宵来商量,却没有让朱姑娘与贺清宵见面的打算。 朱姑娘想取庆王性命,她亦想取庆王性命,而贺大人本是局外人。降低他的存在,对他终归好一点。 “先把朱姑娘安置在书局以外的地方,等我的手下查过太平镇再说。” 辛柚点头应了。 临走前,贺清宵忍不住问:“今日庆王来书局,没有为难寇姑娘吧?” “没有,被我几句话应付了。” “那就好,在定北的事还没动作前,寇姑娘尽量避着庆王一些。” 之后辛柚把朱姑娘安置在了离书局不远的那处民宅里,贺清宵这边则派了人悄悄守着,以免有变故。 等到下午,辛柚准备歇一歇,少卿府来人了。 段云辰榜上有名,请她回府一趟。 松龄先生进入了天家视线,辛柚当下就更需要寇青青这个身份遮掩了,于是没有找借口拒绝,带着小莲回了少卿府。 顾及固昌伯的死,少卿府没有张灯结彩庆贺,但府中上下的喜色是藏不住的。 老夫人本来受打击病了几日,如今也有了精神,含笑听着道喜的话,赏钱如流水般发下去。 孙辈中,辛柚只看到了段云灵与段云雁。 “你大表哥与同年们游街庆贺还没回来,你二表哥在国子监没有假。”提到两个孙儿,老夫人笑眯眯的,等提到段云华,脸色就淡下来,“你二表姐染了风寒,要好好歇着。” 辛柚察觉老夫人对她的态度好转了。 元旦朝贺太后对她的亲事发了话后,老夫人的冷淡她是能感受到的。 辛柚的感觉没有错,老夫人确实又重新重视起这个外孙女了。 成为一家人的希望落空后,老夫人想起被外孙女要走的那六十万财物就难受,自是看辛柚不顺眼。可固昌伯一死,二孙女前程难料,甚至少卿府都有可能受影响,进了天家眼中的外孙女若能嫁个像样的人家,哄好了终归是一份助力。 段云辰榜上有名,名次其实不高,在两百名开外,但以他的年纪能考上已算出色。 辛柚恭贺了几句,听得老夫人笑容满面,一时倒显出几分祖孙情深来。 说是给段云辰庆贺,段云辰是和高中的同年们吃了酒才回来的。 辛柚提出要回书局,段云辰主动揽过送她的差事。 “不必麻烦大表哥。” 段云辰坚持:“青表妹是为我庆祝回来的,现在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也是应该的。” 老夫人乐得二人缓和关系,也道:“就让你大表哥送吧。他以后也不会整日忙着读书,有时间了。” 杏榜有名,之后殿试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段云辰算是结束苦读,要踏入仕途了。 辛柚没再推辞。 万家已亮起灯火,街上依然人来人往。 青松书局到了,辛柚下了车,冲段云辰淡淡颔首:“我到了,大表哥回去吧。” 段云辰有了些酒意,朦胧了表情的夜色似乎也壮了胆气,望着神色冷淡的少女,说出压在心里许久的话。 “青表妹,我觉得你变了许多。”他顿了一下,慢慢道,“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跟在辛柚身后的小莲呼吸一滞。 第218章 应验 小莲因段云辰的话紧张不已,辛柚却面不改色。 “人当然会变的,特别是经历了不好的事情后。”她看着有些酒意的青年,唇角噙着讥笑,“大表哥莫非盼着我不变?这可和大表哥以前给我的感觉不同呢。” 一开始段家人都没察觉她不是寇青青,过了这么久就更不怕了。 段云辰并不愚钝,自然听出这话是讽刺他希望女孩子一直心悦他。 他到底是要脸面的,微凉夜风中酒意退散,尴尬道了别,头也不回走了。 小莲对着段云辰离去的方向呸了一声:“什么人呐!” 明明不喜欢姑娘,发现姑娘对他冷淡了又觉得不对,真是贱得慌。 “没必要让不相干的人影响心情。走了,回屋了。” “是。”小丫鬟亦步亦趋,跟着辛柚回东院去了。 这个时候,庆王刚从固昌伯府回到庆王府。 固昌伯还在停灵中,庆王身为唯一的亲外甥,哪怕贵为亲王,一日总要过去露个面才像样子。 走在回院的路上,庆王心情郁郁。 从舅舅出事到现在,他再也没见过父皇,完全猜不透父皇的打算。锦麟卫那边到底在查什么?是不是与舅舅的死有关? 太多的问题如石头,沉甸甸压在他心头。 三月的夜风夹带着湖水气徐徐吹起人的衣衫,凉爽舒适,庆王下意识调转脚步,往人工湖那边走。 湖边一只白鹤突然展翅,激起水面阵阵涟漪。 庆王脚下一顿,望着美丽静谧的湖泊,突然想起了辛柚让他留意水那番话。 尽管觉得一派胡言,却难免生出几分膈应,庆王沉着脸回了正院。 是夜,盥洗室中热气腾腾,泡了澡洗去一身乏意的庆王从浴桶中起身,由着侍女擦拭干净身体后一脚迈出去。就在脚落地的瞬间,突然小腿肚抽疼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摔在了地上。 “殿下!”没来得及把人扶住的婢女吓得跪倒在地。 专门负责擦拭的婢女与端着换洗衣物的婢女也吓得纷纷跪倒。 一手撑地的庆王感觉到脚腕传来的刺痛,疼怒交加之下神情扭曲:“一群废物,还不扶我起来!” 婢女们这才如梦初醒,齐力把庆王扶起。 换上干净里衣的庆王坐在床榻上,由着急召来的良医正替他疏通扭伤,嗅着淡淡药味又想起了辛柚那番话。 因水受伤就是应在这里吗?看書菈 庆王第一个反应是巧合,可多想一下,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沐浴后滑倒这种事多少年也没有过,偏偏今日就发生了,还扭伤了脚难不成表弟说的是真的,寇姑娘真能从一个人的面相上看出祸福? 庆王默默琢磨着,越琢磨越是信了。而信了之后,想见寇姑娘的念头越发迫切。 “嘶——”疼痛拉回庆王思绪。 本来这是疏通扭伤时难免的,良医正却赶忙请罪。 庆王没有怪罪,只是问:“本王的脚伤明日能恢复吗?” 良医正暗暗纳罕庆王居然没怪罪,口上道:“殿下扭伤不算严重,但要想完全恢复至少要休息三日。” “那明日不能出门了?”庆王一阵心烦,但没为难良医正,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这一晚,庆王没有睡好,转日一早就打发了侍从去青松书局。 寇姑娘既有出神入化的相术,那是不是能通过观相断出舅舅出事给他带来的福祸呢? “庆王殿下请我去王府?”听王府侍从道明来意,辛柚便明白画面中的事发生了。 如扭伤这种小事,她从不同的人身上不知“看见”过多少次,一般都会选择沉默,为了取信庆王只好说出来,没想到当日就验证了。 有了这番推测,辛柚越发沉得住气,对等回应的王府侍从歉然笑笑:“抱歉,我恐怕不便前往。” 王府侍从忙问原因。 辛柚坦然道:“在书局我是东家,为客人分忧解难是本分。可我毕竟是年轻女子,突然登庆王府的门,万一传扬开来我一个小小民女名声不足挂齿,若是坏了庆王殿下英明就万死难赎了。” 侍从没把人请动,回到王府向庆王转述辛柚的话。 放在之前,庆王定会发火,现在对寇姑娘的相术信了七八分,自然就不一样了。 “请寇姑娘去王府不远处的那家茶楼喝茶。” 辛柚再次被邀请,没有推拒。 离庆王府不远的那家茶楼装修雅致,专用来招待富贵之人,有一间雅室是专门留给庆王的。 辛柚到了时,庆王早已等着了。 “见过庆王殿下。” “寇姑娘不必多礼。”庆王示意一名侍从去外边守着,另一名侍从则留在了雅室里。 他如今腿脚不便,出于谨慎自是不会仗着男子体力上的先天优势托大。 一阵沉默后,庆王开口:“小王昨日扭伤了脚。” 辛柚客气关切两句。 “寇姑娘知道小王怎么扭伤的吗?”庆王语气随意问了一句。 辛柚平静道:“沐浴后滑倒扭伤。” 庆王隐在随意之下的审视褪去,七八分的相信提到了十分。 昨晚他滑倒纯粹出于偶然,寇姑娘也不可能买通王府的人。能不假思索说出答案,除了真的精通相术不可能有别的原因了。 “寇姑娘,小王有一事请教。”庆王微微倾身,神色郑重。 “殿下请说。” “你对戴泽说我舅舅的死与我有关,能具体说说吗?” 辛柚仔细端详片刻,斟酌道:“民女只能看出与南边有关。” 南边? 庆王愣住了。 他心中清楚,北边的事没有表面上办得那么漂亮,一旦被父皇察觉定会恼的。 可南边能有什么事? 庆王再问,辛柚就摇头了:“民女暂时只能看出这么多。不过——” “不过什么?”庆王立刻问。 “殿下受此影响还没结束,之后运势不大好,近日还是低调为上。” 在贺大人那边有结果之前,少闹些幺蛾子。 “小王知道了。” 见问不出更多,庆王命侍从送辛柚出去。 主人的态度自然会影响仆从的态度,侍从把辛柚送出茶楼外,姿态透着客气:“寇姑娘慢走。” 辛柚走向停靠在路边的马车,就见秀王迎面走了过来。 第219章 风波起 “寇姑娘?”见到辛柚,秀王有些意外。 辛柚倒不觉太意外。 秀王府与庆王府毗邻,这茶楼离庆王府近,离秀王府自然也近,与秀王巧遇也正常。 “见过秀王殿下。” “寇姑娘不必多礼。你这是来喝茶?”秀王语气中透着熟络。 辛柚想到荷园宴上秀王的友好,客气回应:“嗯,来喝茶。秀王殿下也来喝茶吗?” 秀王笑道:“这家酒楼还算清净,离王府又近,偶尔会来。” “那不耽搁秀王殿下喝茶了。”辛柚屈了屈膝,告辞后往马车走去。 秀王目送辛柚上了马车,转身抬头。 二楼的窗边露出半张脸,秀王一眼认出那是庆王。 庆王也认出了他。 兄弟二人一个坐在楼上,一个站在街头,视线遥遥相碰。 庆王嗤笑一声,收回视线。 秀王垂眼沉默一瞬,转身回王府去了。 之后几日,辛柚默默等贺清宵那边的消息,却突然有了一个传闻:锦麟卫这些日子在找的是松龄先生,而松龄先生是失踪多年的辛皇后的人! 十几年过去,朝野似乎早已忘了这位皇后的存在,可实际上这个风声一起,立刻激起轩然大波。 于朝中,辛皇后归来与否无疑会改变某些格局。于民间,有人还记得皇后恩德,对更多的人来说再没有比这还热闹的八卦了。 沉浸在悲痛中的固昌伯府顾不得反应,一些比较敏锐的府上开始猜测固昌伯之死会不会与皇后娘娘有关系。 不然失踪多年的皇后娘娘早没有消息,晚没有消息,圣眷素厚的固昌伯一被杀,怎么就有消息了呢? 庆王听闻后,心猛然沉到谷底。 这些年倒是还好,小时候他没少从母妃口中听说这位皇后娘娘。 据说这位皇后心胸狭窄,嫉妒成性,居然不允许父皇充盈后宫,而父皇竟也纵着她,只敢暗暗纳妃。 天下竟有如此离谱之事,要是这位皇后回来,母妃等人哪还有好日子过。 庆王第一反应就是进宫见淑妃,很快又想到辛柚的话。 寇姑娘说他之后运势不大好,竟然又说准了! 王府幕僚也劝:“今上一直不见殿下,殿下最好少进宫去,一动不如一静啊。” “低调”庆王喃喃。 “殿下说什么?” 庆王回神:“没什么。我出去一趟。” 幕僚脸色一变:“殿下莫非去找寇姑娘?” 庆王狠狠愣住了:“先生怎么知道?” 他是去了几次青松书局,但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猜出来吧? 幕僚却是从另一个角度猜测的:“外头传闻松龄先生与失踪的辛皇后有关,偏偏松龄先生不见踪迹。臣知道殿下想从寇姑娘那里打听松龄先生的消息,可如今盯着寇姑娘的人恐怕不少,殿下处境敏感,还是避一避嫌” 庆王缓缓点头:“先生说得有道理。” 果然寇姑娘所言不差,近日他应该低调为上。 庆王歇了去找寇姑娘的念头,辛柚则打发人去找贺清宵。 这个消息显然不是锦麟卫放出来的。 石头回来后,带回一个消息:“贺大人进宫去了。” “去忙吧。”辛柚面上一派淡定,心中为贺清宵担忧起来。 贺大人这时候进宫,恐怕要挨训了。 此时的贺清宵正在宫中,面对脸色阴沉的兴元帝。 “锦麟卫寻找松龄先生的事为何会传出去?” 兴元帝消息的来源当然不只锦麟卫。 “是微臣御下不严,请陛下恕罪。” “那松龄先生的下落可有进展?”兴元帝再问。 贺清宵低头道:“暂时还没有。” “要找的人找不到,事情倒是传得沸沸扬扬。清宵,你可让朕失望了。” 贺清宵跪下:“臣有罪。” 兴元帝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跪地请罪的青年,神色越发沉了。 令人窒息的安静后,帝王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响起:“朕不信松龄先生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都找不到,月底前朕要一个结果。清宵,你可不要再让朕失望。” “是。” 走出皇宫,热烈的阳光扑面而来。 春日到了尾声,用不了多久就要进入四月了。 月底,是兴元帝给出的期限。 贺清宵回到衙门,手下把寇姑娘打发人来找的事情禀报。 他点点头,没有立刻安排什么,而是翻出了才收到的暗报。 这是一份来自定北的暗报。 把暗报再看一遍,他这才出了门。 青松书局中,胡掌柜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算珠,心里有些愁。 松龄先生摊上大事了! 本来这些皇亲贵胄的事离他们小老百姓远得很,这几个月来却成了寻常。松龄先生要是有个什么,他们书局可就要大受影响了。 “大人来了。”刘舟见到走进来的白须老者,忙迎上去。 来的是孟祭酒。 自打孟祭酒看过《画皮》,虽称不上书局常客,偶尔也会溜达进来逛逛。 胡掌柜也回了神,向孟祭酒热情问好。 “你们忙。”孟祭酒摆摆手走向书架,余光却扫向待客室的门。 青布门帘掀起,辛柚走了出来。 “祭酒大人。” 孟祭酒笑呵呵问:“寇姑娘,有新书吗?” “再版了几本经书和文集,祭酒大人要看看吗?” “《西游》第三册 还没出吗?”孟祭酒边问边往书架深处走。 辛柚自然而然跟上:“本来要出了,没想到近来突然有些关于松龄先生的流言,民女觉得还是晚点出稳妥。” 孟祭酒深深看了神色坦然的少女一眼。 排排书架,墨香萦绕。 “寇姑娘觉得是流言吗?”孟祭酒突然问。 辛柚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怔愣,而后摇摇头:“不清楚。我与松龄先生在商言商打过几次交道,没有问过他的私事。” “这样啊。”孟祭酒拉长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意味深长。 辛柚一脸坦荡。 青松书局与松龄先生关系最深,如今不知多少人盯着。她若露怯,麻烦就不断了。 孟祭酒扫一眼大堂门口的方向,从袖中抽出一个画卷展开来。 “寇姑娘,这是松龄先生吗?” 第220章 孟祭酒的猜测 画卷上,少年面容清秀,眼神湛湛,正是辛柚易容后的模样。 辛柚吃了一惊:“祭酒大人哪里来的画像?” 这吃惊是装出来的,也是真的。 “看来寇姑娘见过了。” 辛柚难以从孟祭酒面上推测出他的真实意思,只道:“确实见过这个画像,但不知道是不是松龄先生。” 这个回答出乎孟祭酒意料:“此话怎讲?” “民女与松龄先生见面时,松龄先生一直遮掩着容貌,是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贺大人也曾拿这样的画像问过我,那这画像上的人应该就是松龄先生了。”辛柚清楚,真真假假的话才不容易被识破。 孟祭酒看起来信了,有些遗憾道:“原来寇姑娘也没见过松龄先生真容。” 辛柚见老祭酒态度可亲,似是随意问起:“祭酒大人很好奇松龄先生的样子吗?” 孟祭酒盯着画像,目光不觉转深,“没想到松龄先生这么年轻,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 辛柚心头一动。 孟祭酒似乎很在意松龄先生的年龄—— 这个猜测让辛柚生出一个更大胆的猜测:孟祭酒莫非怀疑松龄先生是娘亲的儿子? 如此,就难怪孟祭酒专门跑来询问了。 “祭酒大人从何处看到的画像?莫非锦麟卫张榜寻人了?”辛柚问。 她只想让那个人知道松龄先生与娘亲有关,从而顺理成章派贺大人去南边调查,而非人尽皆知。不过这世上总有许多不在控制中的事,既然发生了,再想对策便是。 不知是对寇姑娘印象好还是如何,孟祭酒完全没卖关子:“有个锦麟卫拿出画像比对行人,老夫正巧路过看到了。后来听说锦麟卫在找松龄先生,就猜那画像上的人可能是他,老夫便画下来了。” 辛柚默了默,感叹:“祭酒大人丹青妙手,民女佩服。” “主要是眼神好。”孟祭酒笑呵呵说了,把画卷一收,负手往外走了一步又停下,“松龄先生惊才绝艳,如老夫这般对松龄先生感兴趣的人定然不少,寇姑娘恐怕要烦恼了。” 辛柚无奈笑笑:“民女若知会生出这样的流言来,松龄先生再惊才绝艳也不敢和他合作。” “寇姑娘一直忙书局的生意,何不回少卿府休息一段时间呢。”孟祭酒委婉劝了一句,走出书局迎面遇见了贺清宵。 “孟祭酒。”贺清宵停下,客气问好。 孟祭酒态度淡淡:“贺大人来买书?” 贺清宵看辛柚一眼,没有顺口应下:“来找寇姑娘问些事。” 孟祭酒也看了辛柚一眼,慢悠悠走了。 国子监就在不远处,孟祭酒回到房中,徐徐展开画卷盯了许久,取下灯罩点了烛火,把画卷凑到火舌上。 火舌很快席卷了纸张,盆中纸灰一点点卷曲溃散。 孟斐走进来,抽了抽鼻子:“祖父,您在烧什么?” 他问着视线下移,一脸不可置信:“清明都过去那么久了,您还给祖母烧纸呢!” 而且还是在屋子里烧! 孟祭酒抄起痒痒挠就打过去:“混账东西再胡说八道!” 孟斐灵巧躲开,好奇追问:“不是给祖母烧纸,那是在烧什么?” 孟祭酒把痒痒挠放下,憋气道:“对,是在给你祖母烧纸。” 他对传闻往往不屑一顾,可这一次却觉得是真的。 当初松龄先生说出“鸡蛋好吃,没必要去看下蛋的母鸡”这话,便让他想到了辛皇后。甚至在人们对松龄先生是辛皇后的人这个传闻将信将疑时,他已经忍不住猜测松龄先生就是辛皇后之子。 可惜他左看右看,从画像上看不出松龄先生与帝后相似之处,这才去找寇姑娘确认。 是他猜错了?还是说嫡皇子长相随了早已仙逝的德祖? 毕竟今上年少时德祖就不在了,他们都没见过。 孟祭酒想着这些,喜忧参半。 喜的是终于有了皇后娘娘的消息,还很可能有一位嫡皇子存在。忧的是单单松龄先生是辛皇后的人这个猜测,恐怕一些人要不安分了。 “那您刚刚还打我。”孟斐扫了脸盆一眼,反而生出几分疑心来。 孟祭酒脸一板:“前日给你的诗集,背完了吗?” 孟斐一拍额头:“突然想起来有点事,祖父我先走了!” 孟祭酒骂了一句,等孟斐跑出去,轻轻叹了口气。 青松书局这边,在胡掌柜追逐的目光中,辛柚请贺清宵进了待客室。 落座后,贺清宵问:“胡掌柜为何一直看我?是有事要说吗?” “胡掌柜在为传闻发愁。” 贺清宵沉默一瞬:“抱歉,一时查不出传闻源头。” 辛柚很看得开:“贺大人不必如此。风起于青萍之末,一传十十传百,哪能寻到来处。或许是那次我被带去锦麟卫,有心人看在眼里生出了猜测。” 百官勋贵各种琢磨固昌伯的真正罪名,有一点不寻常的风吹草动很容易就被留意到了。 “贺大人,北边有消息了吗?”辛柚问起最关心的事。 “有了。”贺清宵声音放低,说起暗报上的内容。 辛柚静静听着,怒火难抑。 果然,当听说很惨时,事实往往更惨。 庆王、户部侍郎裴佐、京营统领伍延亭,这三人奉旨赈灾,本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却成了万民的水火。 “如今需要朱姑娘出面了。” 辛柚脸色一正:“请贺大人详说。” “有位何御史,刚直不阿” 辛柚认真听完,说起之后打算:“我决定暂时回少卿府住一段时间。贺大人之后若是有事,急的话直接送信到少卿府,不急的话就联系刘舟传话。” 贺清宵赞同点头:“寇姑娘先回少卿府住也好。” 青松书局谁都能来,身份高的问到寇姑娘这里不得不应付,回了少卿府就不同了,不到极特殊时谁会跑到人家府上找一个闺阁少女呢。 “还是孟祭酒提醒我的。” 贺清宵想到刚刚对他冷冷淡淡的老者,不禁弯唇。 除了他,希望能有更多人对寇姑娘心怀善意。 之后贺清宵回了衙门,辛柚则去见朱姑娘。 第221章 拦街告状 朱姑娘就在离青松书局不远处的民宅中落脚。 有舒服的床榻,可口的饭食,随时供取用的热水。这几日养下来,朱姑娘气色好了不少。 可她满心焦灼,并不贪恋这些舒适,急着等下一步行动。 辛柚看到这样的朱姑娘,就像看到了自己。 她们其实是一样的,朱姑娘急在脸上,她急在心里,都是为亲人讨还血债孤注一掷的人。 “朱姑娘,拦街告状,你怕吗?” 朱姑娘一愣,忙摇头:“我不怕!” 她的眼睛很亮,透着无畏。 一个年轻姑娘能从定北走到京城,一腔孤勇刺杀皇子,当然有着常人难及的勇气。 “明日早上,你等在顺天府衙门附近,见到顺天府尹出现,得到我们的人示意就当街把他拦下来,呈上准备好的状纸。”说到这,辛柚加重语气,“记住,一定要当街拦下他。” 朱姑娘点头:“我记下了。可我不知道顺天府尹的样子” “顺天府尹会坐轿回衙门,你只要认准他的轿子就够了” 大夏官员,三品以上者才可乘轿,其余要么坐车,要么骑马,条件艰难些的骑驴。 辛柚说了顺天府尹所坐轿子的特征,朱姑娘认真记下,问出心中疑惑:“要等到示意才去拦轿吗?” “对。因为我们的目标不是顺天府尹,而是何御史。” “何御史?”朱姑娘面露惊讶。 原来不是为了拦顺天府尹吗? “何御史是一位监察御史,为人刚正,尽职尽责。这几日他因一桩案子去顺天府监察,差不多就是顺天府尹回衙门的时候。但事无绝对,如果明日何御史没有去,你就不要行动,等下一次机会” “我知道了。那何御史——” “何御史骑一头通体乌黑的毛驴” 辛柚说完,握住朱姑娘的手:“关系到皇子,困难定然重重,朱姑娘要有心理准备。” 朱姑娘用力点头:“我明白。” 如果不是寇姑娘,她的性命在那日就结束了,此后每往前走一步,对她来说都是赚的。 只要能为爹娘,为父老乡亲们讨回公道,她什么都不怕。 “那朱姑娘好好休息,祝你明日顺利。” 辛柚要离开时,被朱姑娘喊住。 “寇姑娘——”朱姑娘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叫朱晓玥。” “玥”有神珠之意,可见朱姑娘双亲对这个女儿的喜爱。 辛柚弯唇:“朱姑娘的名字很好听。” 朱晓玥唇边也有了笑意:“寇姑娘的名字也很好听。” 辛柚点点头,在心里补充:阿柚也很好听。 回到青松书局,辛柚交代胡掌柜一番,带着小莲回了少卿府。 老夫人对辛柚这时候回来表示了惊讶。 辛柚随口道:“在外头这么久,想外祖母了。” 老夫人第一反应是不信。 真这么孝顺,会撕破脸要钱? 但她乐得缓和关系,慈爱拉过辛柚的手:“早该回来住的,你一个人在外头,外祖母天天惦着。” 等段少卿下衙回来,听说表姑娘回来住了,心里一咯噔。 外面的传闻他自然听说了,让青松书局生意兴隆的松龄先生居然有可能是失踪多年的辛皇后的人,那青松书局能完全置身事外? 这个死丫头,惹祸了知道回少卿府躲难了! 担心给少卿府带来麻烦,段少卿去见了辛柚。 “青青,书局最近不忙吗?” 辛柚微笑:“不忙。” “那青青打算把书局交给下头的人打理,以后回来住?” 要真是从此老实待在家里,也不是没有好处,那些钱就有机会弄回来了。 “也不是,等过段时间书局忙了再过去。现在难得清闲,回来多陪陪外祖母。” 段少卿嘴角抽了抽。 有麻烦回少卿府,没事出去潇洒,有了新麻烦再回来是这个意思吗? 辛柚微微偏头,看着神色难辨的段少卿:“没想到舅舅这么关心我。舅舅——” 熟悉的危机感又来了! 段少卿脸色微变,急急打断辛柚的话:“既回来就安心住着,舅舅还有事要忙。” 眼见段少卿匆匆走了,立在辛柚身后的小莲撇了撇嘴。 在少卿府的这一晚,辛柚睡得并不安稳,因为明天注定有一场风波起。 翌日天蓝云淡,阳光疏透,一顶四人抬的绿呢轿出现在街上,稳稳向顺天府衙行去。 来往行人一见就知轿中坐的是高官,识趣避至一旁。 就在这时,路边突然冲出一人,跪在轿前。 “青天大老爷,请为民女做主啊!”朱晓玥双手高举状纸,大声呼喊。 轿子猛然停下,里面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怎么回事?” 随行的侍从回道:“大人,有个年轻姑娘拦轿喊冤。” 朱晓玥死死盯着轿门,可轿帘却纹丝未动。 那道低沉的声音隔着轿帘传出,显得威严十足:“前边就是顺天府,若有冤情,去衙门报案吧。” 一旁侍从高喊:“起轿——” 见轿夫把轿子抬起,朱晓玥跪着往前几步,状纸高高举着:“青天大老爷,求您看一看民女的冤情吧,求求您了” “让开!”侍从呵斥。 轿帘突然掀起,露出一张方脸:“不得对百姓无礼。” 朱晓玥抬着头,刚看清轿中人模样,帘子就落了下去。 轿子绕过去往前,朱晓玥跪着追了几步:“青天大老爷——” 停下来看热闹的人中有热心的,忍不住劝:“你这姑娘,官老爷都说了衙门就在前头,你直接去鸣冤就是了,在这里哭有什么用?” “是啊,这官老爷还是脾气好的,要是遇到官威大的,你这么冲出来拦轿是要被问罪的。” “我,我怕”朱晓玥狼狈跪坐,喃喃落泪,手中抓着的状纸扫着地面。 有识字的探头去看,不觉念出来:“状告赈灾钦差,贪墨灾银,屠戮百姓” 念着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听着的人都惊了。 “什么意思啊?状纸上写的什么?” 念状纸的人脑子恢复了转动,脸色一下子变了:“不知道,不知道!”说完提起长衫,竟吓跑了。 就在这时,一人一驴进入了朱晓玥视线。 第222章 状告何人 那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相貌堂堂,身材高大,衬得牵着的乌黑小毛驴有些小巧。 “姑娘刚刚拦的是顺天府尹,顺天府衙门就在不远处,姑娘为何不去衙门?” 朱晓玥抬头看过去,噙着泪的眼中满是无助:“我我怕去了衙门就出不来了” 何御史眼中的少女很瘦,却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瘦,像一棵树,纤细却透着坚韧。 “姑娘要状告什么?” 朱晓玥紧了紧抓着状纸的手,眼中满是期冀:“您也是青天大老爷吗?” 何御史微微摇头:“我不是青天大老爷,我是一名言官。”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好心提醒:“姑娘是外地来的吧?咱们京城的言官可厉害了,你有冤情找这位大人就行。” 朱晓玥犹豫了一下,双手把状纸举到何御史面前:“请大人过目。” 何御史接过状纸,越看神情越严肃,等把状纸看完,再看朱晓玥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这状纸上所写,简直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各种议论声传进何御史耳里:“这姑娘要状告赈灾钦差啊,赈灾钦差不是庆王殿下和裴侍郎吗?” 庆王等人赈灾有功,回来时京中百姓可是夹道欢迎过的,那几把万民伞被议论了许久。盖因赈灾功臣们进城时声势浩大,给百姓留下了深刻印象。 “屠戮百姓是怎么回事?庆王殿下他们不是去救灾的吗?” “刚刚那人不是念了状纸,为了贪墨灾银,把一个镇子的人都杀了” “肯定是胡说八道!” “那也不一定呢,官老爷作威作福的多了” 何御史当机立断:“姑娘随本官走吧。” “我——”朱晓玥犹豫着,神色透着不安。 何御史明白眼前少女的担忧,道明身份:“本官姓何,任都察院监察御史。” 有人惊呼:“我听说过何御史,何御史是个好官呐!去年有个衙内调戏良家女子,那女子受辱投河,家人告官无门就是何御史弹劾的” 朱晓玥不再犹豫:“民女跟大人走。” 何御史牵着小毛驴,带朱晓玥去了顺天府衙门。 看热闹的人们跟在后面,眼看着二人进了衙门里,聚在不远处热烈议论起来。 顺天府尹刚进厅中不久,就听下属禀报说何御史带了一位姑娘来报案,忙去了大堂。 “是你。”认出朱晓玥就是拦轿告状的人,顺天府尹看向何御史的眼里带着疑惑,“何御史,你与此女认识?” 在顺天府尹面前,何御史看起来还要严肃些:“不认识。下官过来的路上遇见这喊冤的女子,就一起过来了,想听一听她有何冤情。” 顺天府尹一听,顿感头疼。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何御史官儿不大,脾气不小,就跟他天天骑的那头黑毛驴一样又臭又倔,专给人找麻烦。 被何御史盯上的往往都是令人为难的事,偏偏这臭石头在皇上那里挂了名号,让人不得不忌惮。 顺天府尹不得不看向朱晓玥:“你姓甚名谁,来自何处,要状告何人?” 朱晓玥跪下,哽咽道:“民女姓朱,闺名晓玥,来自定北北泉县太平镇。民女状告赈灾钦差庆王与裴侍郎——” 顺天府尹脸色一变,打断朱晓玥的话:“大胆,你可知庆王殿下是皇子?” 朱晓玥仰着头,一脸倔强:“民女知道,民女告的就是二皇子庆王殿下!” 顺天府尹脸色发黑,哪怕何御史在场,也迫不及待甩走这个烫手山芋:“涉及皇室的案子归宗人府管理,本官无权过问。念你见识有限,本官不予追究,你且去吧!” 若没有何御史在,胆敢状告皇子的刁民自是先打入大牢再说。 何御史淡淡开口:“田大人,朱姑娘告的还有户部侍郎裴佐,你至少应该把状纸看一看吧。” 顺天府尹一窒。 这个臭石头,自己跳茅坑里还不够,非要溅别人一身屎! 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脸的冲动,顺天府尹沉声道:“把状纸呈上来。” 一名衙役接过朱晓玥手中状纸,呈给顺天府尹。 尽管已经有了麻烦不小的心理准备,顺天府尹把状纸看完还是惊住了。 贪墨灾银?屠戮全镇?这要是真的,这要是真的——过于震惊之下,顺天府尹手一抖,状纸飘飘落到了地上。 短暂的凝滞后,顺天府尹一个激灵回神,眼睛死死盯着跪地的少女:“大胆民女,你可知污蔑皇子与朝廷命官,是满门抄斩的罪过?” 朱晓玥抬着头,面露惨笑:“民女全家,全镇的乡亲都死在官兵刀下,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能逃过,便是满门抄斩还能斩谁呢?” “所以你就敢胡言乱语?”顺天府尹咄咄质问。 这一刻,朱晓玥彻底理解了辛柚的安排。 倘若她傻乎乎去官府告状,跑进任何一个衙门,恐怕面对的都是这种官老爷吧? “状纸所写,字字属实。民女若有半句谎言,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少女掷地有声的毒誓回荡在大堂中,堂中衙役纷纷色变。 这时的人对誓言大多是相信的,这女子敢发如此毒誓,状纸上所言恐怕—— 顺天府尹何尝是真的信任庆王等人,可这种能把天捅破的案子一旦沾上,弄不好丢官罢职都是轻的,说不定还要掉脑袋。 他正要再推,何御史开了口:“一人之词不能证明什么。” “是——”顺天府尹简直热泪盈眶。 “朱姑娘是原告,按说该传被告当堂对质,而被告一是庆王殿下,二是户部左侍郎。天家之事归宗人府管理,裴侍郎身为朝中高官,直接传人也不合律法。” “是啊!”顺天府尹满心感动,突然觉得何御史眉清目秀起来。 何御史还是一脸严肃的样子:“此事重大,依下官之见,还是呈报今上吧。” “是——”顺天府尹下意识附和,猛地反应过来,“呈,呈报今上?” “嗯。” 顺天府尹断然拒绝:“何御史莫不是说笑?庆王殿下皇子之尊,裴侍郎也是三品大员,难不成随便来个刁民告状,就要报到今上面前?” “那田大人觉得该如何?”何御史平静问。 第223章 风闻奏事 顺天府尹轻咳一声:“待仔细审理后再说。” 何御史微微皱眉,没有吭声。 顺天府尹心知这是个刺头,不得不问:“何御史觉得呢?” “此案重大,田大人要仔细审理也是应当。”何御史语气淡淡,“下官会禀报今上。” 顺天府尹嘴角狠狠一抽,太阳穴突突跳:“何御史,你刚刚也说了,一面之词不可轻信啊!便是要报给今上,也要等查一查再说吧?” 先把这臭石头稳住,再给庆王殿下报信,之后真的闹大,他也算尽力了。 “一面之词于田大人是该慎重,于下官——”何御史唇角微勾,“于下官有何不可?下官身为监察御史,本就有风闻奏事之权。” 风闻奏事,是大夏朝赋予言官最特殊的权力,根据传闻便可上奏弹劾。 顺天府尹被堵得哑口无言,缓了缓压低声音:“何御史,这民女告的可是庆王,你就不考虑考虑后果吗?” 何御史脸色一正,掷地有声:“下官只考虑河清海晏,百姓太平。” 顺天府尹心知劝不住,咬牙道:“何御史请便吧,但这民女告到顺天府,本官是要好好审问一番的。” “田大人权责所在,下官不敢置喙。” 最后离开前,何御史看笔直跪着的少女一眼,既是提醒更是警告:“身为原告,朱姑娘的安全就交给田大人了。今上若要召见朱姑娘而出了岔子,你我都不好交代。” 顺天府尹心头一凛,瓮声道:“本官自然知晓。” 何御史离开后,顺天府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看着跪在地上的朱晓玥头疼不已。 “朱姑娘是吧,你是何时进京的?” “民女进京有一阵子了,打听到顺天府的大人是负责审案的父母官,所以来求大人为民女做主。” 顺天府尹:“” 知道后面还有狂风暴雨等着,顺天府尹命人看好朱晓玥,悄悄叮嘱心腹:“去一趟庆王府” 至于裴侍郎那边,他就没打算派人去通风报信了。倒不是与裴侍郎关系不睦,而是这事被何御史捅到皇上面前,一旦查明确有贪墨灾银之举,便是庆王安然无恙,裴侍郎也悬了。 顺天府尹可不想多惹麻烦。 某家茶楼雅室中,贺清宵正听手下禀报。 “回禀大人,何御史往皇城的方向去了,还有一人悄悄从顺天府衙离开,前往庆王府” 朱晓玥拦轿告状,念出状纸的正是贺清宵安排的人。之后更有数名擅于遮掩的锦麟卫紧盯顺天府衙,留意事态发展。 何御史会进宫奏报不出贺清宵所料,顺天府尹会给庆王通风报信亦在意料之中。 除了极少数如何御史这样的直臣,没有几个官员敢赌皇上会抛弃庆王,自然不敢把庆王得罪死。 “人拦下了吗?” “拦下了,报信之人被送往医馆去了。”手下说着,看贺清宵的眼神满是佩服。 大人真是足智多谋,这般拦人的手段都能想到。 贺清宵何等敏锐,一眼瞧出手下所想,有些尴尬。 这拦人的手段还是因为寇姑娘。高处花盆坠落在他无数次遇到的倒霉事中,因寇姑娘那番话而格外深刻。 “继续去盯着吧,有事情及时禀报。” 手下领命而去,贺清宵视线投向窗外,望向皇城的方向。 早朝散了有一段时间了,兴元帝这时正召了几名重臣议事,听内侍禀报说何御史求见,一双眉不由拧起。 监察御史官职虽低,却能直接面圣,而这时往往意味着有令人不快的事情发生了。 “让他进来。” 不多时,何御史躬身走进来,拱手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许是何御史身材高大的原因,虽然躬着身,仍给人一种板直的感觉。 兴元帝倒是很喜欢这个刚正的年轻官员,语气比在朝上时要温和:“何御史有什么事?” 几名大臣也竖起了耳朵。 何御史是有名的臭石头,这次又是谁要倒霉了? 何御史并不在意有高官在场,沉声道:“臣弹劾赈灾钦差庆王、户部左侍郎裴佐,有贪墨灾银,祸害百姓之嫌。” “什么?”兴元帝以为听错了。 几名大臣亦暗抽一口冷气,一脸不可置信。 在场的大臣中就有户部尚书,一听火烧到自家衙门,比几位同僚的表情还要精彩些。 “臣弹劾赈灾钦差庆王、户部左侍郎裴佐,有贪墨灾银,祸害百姓之嫌。”何御史大声道。 众臣:“” 兴元帝脸色陡然冷下来,如罩了一层寒霜:“何御史从何听闻?你且仔细说说!” “微臣前往顺天府,路遇一名女子拦着顺天府尹田大人的轿子喊冤”何御史说完,把状纸呈上,“请陛下过目。” 兴元帝扫一眼大太监孙岩。 孙岩上前接过状纸,呈到兴元帝面前。 入目是清秀的笔迹,一看就出自女子之手,状纸所写与何御史所言一般无二。 兴元帝一字字看完,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众臣纷纷垂目,室内一时针落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众臣在凝滞的气氛中快要无法呼吸时,兴元帝终于开口:“传庆王、户部左侍郎裴佐即刻入宫。” 他的语气还算平稳,可与这位帝王相处多年的大臣们却能感受到平静之下的风暴。 庆王与裴侍郎真的贪墨了?还杀了一镇子百姓? 这要是真的,庆王先不说,裴侍郎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要知道皇上最是痛恨贪官污吏,别说贪墨大笔灾银,曾有官员贪了百两银子就丢了脑袋。 庆王府中,没有接到顺天府尹通风报信的庆王听内侍传完口谕,面露喜色:“父皇真要见我?” 自从舅舅出事,这么多天了,他一直没能见到父皇,父皇这是消气了? 来传口谕的内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道:“殿下要快一些,今上等着见您。” “好,好。” 庆王很快换好衣裳,心情大好赶往宫中。 “陛下,庆王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 随着内侍传报,庆王快步走了进来。 第224章 进宫面圣 “儿子见过父皇。”庆王压抑着激动与忐忑行礼,待发现殿中几位重臣都在,看向他的目光还带着异样,当即心头一紧。 难不成是坏事? 再然后,庆王注意到了跪在地上的裴侍郎。 裴侍郎以额贴地,浑身颤抖,并没有因为庆王的到来而抬头看。 这般狼狈姿态,令庆王的心迅速沉入谷底。 要知道裴侍郎乃三品大员,若不是触怒了父皇,怎会如此? 可要说裴侍郎会犯什么大错,庆王几乎不受控制就想到了定北,也因此脸色不觉白了白。 从庆王进来兴元帝一直没开口,锐利的目光落在庆王面上,察觉他神色变化,无波的表情沉了沉。 “庆王,你可知道太平镇?” 庆王一听兴元帝喊他的封号,心里咯噔一声,忙道:“臣不知。” “不知?” 帝王平静到有些沉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庆王一颗心高高提起,紧张改了口:“听着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了,是哪里的镇子吗?” 兴元帝一扫大太监孙岩:“把那状纸给庆王看看。” 孙岩举着状纸来到庆王面前。 庆王仔细看过,扑通跪下了:“父皇,这状纸上一派胡言,纯属污蔑!儿子身为皇子,受封亲王,怎么会为了一点钱财屠戮一镇百姓,儿子冤枉啊” 兴元帝没有因为庆王的喊冤缓和神色:“一个小小镇子上的小姑娘,不辞万难进京拦轿喊冤,只为了冤枉你?” 庆王抬着头,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儿子真的冤枉。父皇,许是一些人见固昌伯出事,想借此把儿子拉下去而弄出这场闹剧——” “住口!”庆王不提固昌伯还好,一提固昌伯,兴元帝火气腾地就上来了。 这些日子他夜不能寐,日日煎熬,一直在等松龄先生的消息,等他与皇后有一个儿子在世的可能。为此哪怕想灭了固昌伯一家,也只能忍着不发作。 他有好几个儿子,每个儿子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他更有很多臣子,出众的,平庸的,清高的,钻营的,每个臣子都有自己的立场与想法。一旦传出嫡皇子的存在,谁知会掀起什么风浪? 没把那孩子找到前,他不能冒险。 “传锦麟卫镇抚使贺清宵进宫。” 兴元帝发话不久,贺清宵匆匆赶来。 “微臣见过陛下。” “你去一趟顺天府,把一名朱姓女子带进宫来。孙岩——” “奴婢在。” “你也同去,传顺天府尹进宫。” 二人齐声应了,毫不耽搁赶往顺天府。 这时的顺天府尹正焦灼在屋中来回踱步。 何御史进宫奏报情况如何了?派去庆王府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而朱晓玥则被他安排在一间配房里,由人盯着。 “大人,宫里的孙公公和锦麟卫镇抚使贺大人来了。” 一听属下禀报,顺天府尹快步走了出去,对着贺清宵与孙岩拱手:“贺大人,孙公公。” 孙岩清清喉咙:“今上口谕,传田大人进宫觐见。” 贺清宵则问:“朱姑娘可在?今上传她进宫面圣。” “在,在。”顺天府尹亲自领着二人去了配房。 朱晓玥坐在角落里,一见贺清宵几人进来,忙站了起来,一副紧张模样。 贺清宵深深看朱晓玥一眼。 这便是寇姑娘提到的朱姑娘了。 “是朱姑娘吗?” 朱晓玥屈了屈膝:“民女正是。” 确定了身份,一行人赶往皇城。朱晓玥是民女,经历了一番严格检查后,才允许踏入宫门。 乾清宫中,兴元帝一言不发,气氛十分低沉,直到朱晓玥被带进来。 “民女朱晓玥,见过陛下。”朱晓玥跪下,深深埋头。 “抬头。”一道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朱晓玥双手按着地面,冰凉的金砖能映出她苍白的面庞,也加重了她的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呢,她要见的可是天子啊! 可是她不能紧张,她要为惨死的父老乡亲们伸冤! 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一声声绝望的惨叫,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太多太多的画面从朱晓玥脑海中闪过,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头。 她不敢直视天颜,虽然抬着头,眼帘却规规矩矩垂着。 兴元帝则把跪在地上的少女瞧得清清楚楚。 短暂的沉默后,兴元帝开口:“你就是状告庆王和户部左侍郎的朱姑娘?” “是民女状告庆王与户部左侍郎。”朱晓玥虽控制不住声音颤抖,口齿却很清晰。 “你且仔细道来。” “民女的父亲是太平镇的乡绅”真的说起来,朱晓玥反而忘了紧张。 从地动后乡亲们缺衣少食的艰难,说到朱员外去县上催赈灾物资,而答应向上反映的官吏却莫名身亡 朱晓玥一双充血的眼睛盯着庆王:“我爹怀疑赈灾钦差与当地官员勾结贪墨赈灾款,冒死去拦庆王车驾。庆王答应我爹会派人去查,让我爹先回镇上等待,谁知两日后我们等来的不是救命的物资,而是冰冷的屠刀。” 一行泪缓缓淌下,滑过唇角,朱晓玥用力咬了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这痛却不及心痛万一。 “你是皇子啊,这大夏都是你家的,太平镇的父老乡亲都是你的子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朱晓玥喊出令她痛苦无比的疑问。 在寇姑娘的宅子住下的那几日,紧绷的弦得到放松,她终于有时间思考了。可是越想越痛苦,她甚至会想,如果她和镇子上那些女孩儿一样没有读书就好了,或许就不会想这些,或是能读更多书,能让她想个明白。 少女声嘶力竭的质问在大殿中回荡。 兴元帝张张嘴,却发现胸中如堵了石头,缓了缓才道:“朕会派人去定北调查,倘若你所言属实,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陛下,陛下万岁!”朱晓玥以额贴地,无声痛哭。 兴元帝视线扫过众人,刚要开口,就见贺清宵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报。” “说。” 贺清宵微微垂目:“两日前锦麟卫抓捕一名形迹可疑的年轻男子,经过审问,他自称是北泉县主簿之子” 第225章 叛逃 一听贺清宵奏报的事,庆王眼神恨不得能杀人。 他就知道,贺清宵一直与他过不去! 兴元帝听完,皱眉问:“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第一时间来报?” “微臣怕那人胡言乱语,让陛下因虚假之事烦忧。审问后臣便派出锦麟卫前往定北调查,想着等有结果再报陛下。” 兴元帝脸一沉:“自作主张!” “臣万死。”贺清宵单膝跪下请罪。 他报出的抓捕年轻人的日期与实际上有不小出入,对兴元帝来说要好接受得多。不然若让兴元帝知道多日前就有这事,就真要被问罪了。 兴元帝表达过不满,也没心思训斥贺清宵,冷着脸道:“此人如今在北镇抚司?” “是。” “带他来见朕。” 又是令人难熬的等待,年轻人被带到兴元帝面前。 “小民卫长青,见过陛下。” 兴元帝不悦扫贺清宵一眼:“还用了刑?” “手下鲁莽,一开始怀疑此人是宵小,用了些手段” 锦麟卫能独立缉捕审讯本就是帝王赋予的权力,兴元帝这么问了一句,注意力就全放在了卫长青身上。 卫长青如朱晓玥那样,说起定北的事:“北泉县离受灾最重的北安县很近,受灾也很严重。幸运的是不少地方屋舍倒塌虽多,人却大多无事,可不知为何明明好几个县都得到了赈灾物资,北泉这边却迟迟不见动静” 贺清宵再次听卫长青讲起这些,结合从定北传来的最新消息,如何不明白那些贪官的伎俩。 赈灾款物是有数的,若是花在北泉县这种屋舍差不多全倒了,人却大多没事的地方,既要给他们重建房屋,又要供他们吃穿保暖,还能捞几个钱。而用在受灾轻的地方,便可花最少的钱,办最漂亮的事,得最大的名。 那几把万民伞是真的,贪墨灾银也是真的。 这些人为了遮掩真相不惜屠戮百姓,还在平城等地赢得了百姓爱戴,再没有如此讽刺荒唐之事。 兴元帝听完,冷冷看向裴侍郎:“裴佐,你还有何话可说?” 以额贴地的裴侍郎一动不动。 “裴佐——”兴元帝声音更冷了。 离裴侍郎比较近的户部尚书有些着急,忍不住伸出脚轻轻踢了踢以示提醒,谁知刚刚碰上,就见裴侍郎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可怜户部尚书一把年纪,被这变故惊得猛抽一口气,胡须都飞了起来。 大太监孙岩过去检查一番。 “陛下,裴侍郎昏过去了。” 众臣互相看看。 这是吓昏了? “传太医,把他弄醒!”兴元帝冷酷道。 等着太医来的时候,兴元帝面无表情看向庆王。 庆王痛哭流涕:“父皇,儿子真的没有下令屠杀太平镇百姓啊!” 兴元帝眼里满是失望与厌恶:“到现在,你还嘴硬?” “儿子真没有!儿子可以发誓!” 看着庆王慌张举起一只手,朱晓玥想到就在不久前她在顺天府尹面前发的毒誓,只觉讽刺又痛快。 “发誓?你以为这是市井小民吵架赌咒?”兴元帝见庆王如此,更怒了。 庆王吓得不敢吭声了。 这时太医提着药箱进来了,不敢东张西望,更不敢胡乱猜测,行过礼后低头给裴侍郎针灸。 裴侍郎很快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他是躺着的,入目是华丽繁复的云龙藻井,提醒着他这是什么地方。 裴侍郎慌忙坐起,翻身跪好请罪:“臣万死!” 兴元帝冷笑:“你确实万死!” “陛下,这二人所言,臣真的不知情啊!” 死鸭子嘴硬在旁观时会觉得可笑,放到自己身上却是求生的本能。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快步走进来,对大太监孙岩低语几句。 孙岩身为兴元帝最信任的大太监之一,沉得住气是无疑的,这一刻脸色却刷地惨白,往内走时甚至踉跄了一下。 兴元帝看在眼里,凝重了表情:“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京营副统领赵飞帆紧急求见。” 城外有军营驻扎,称为京营,军中将领等闲不会进城。 兴元帝一听京营来人,又在这敏感的时候,心登时一沉:“传他进来!” 很快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走进来,单膝跪倒在地:“臣赵飞帆参见陛下。” “赵副统领此时进宫什么事?” 赵副统领垂目拱手:“就在刚刚,伍统领率亲兵三千突然离开军营往北而去。臣觉得不对,派兵去追,并前来禀报陛下。” 将领无故率兵离营,这是反叛无疑了。 京营统领伍延亭竟然造反了! 这个消息如巨雷,震得殿中众人呆若木鸡。 而庆王还在目瞪口呆时,跪着的裴侍郎身体一歪,又昏了过去。 兴元帝在听到京营副统领赵飞帆求见就有了不详的预感,真听到伍延亭反了,怒火腾地就窜起来,而裴侍郎的反应更让这怒火到了顶点。 他箭步走过去,劈手夺过太医再次拿出来的银针,往裴侍郎人中上狠狠一扎。 嗷一声惨叫,裴侍郎清醒过来,也惊醒了目瞪口呆的众臣。 “陛,陛下恕罪啊——”裴侍郎趴在地上哭喊。 军营统领伍延亭这个时候造反,等于坐实了他们的罪名。 能任京营统领一职,无疑是深受皇帝信任的,伍延亭便是如此。他会率亲兵出逃,显然是听到了城中风声,又清楚兴元帝绝对容不得此事,为了活命豁出去了。 裴侍郎恐惧到极处,脑子反而灵光了,瞬间把这些弯绕理清楚。 可这样以来,他再抵死不认已经没用了。 裴侍郎越想越绝望,浑身抖个不停。 其他大臣受不了这可怕气氛,也默默跪下了。 兴元帝迅速安排了追击伍延亭的将领及相关事宜,这才看向抖若筛糠的裴侍郎。 “裴佐,你可认罪?”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兴元帝不再理会裴侍郎,冰冷的目光投向庆王。 庆王也被伍延亭叛逃的消息惊得不清,被这冷冷的目光一刺激,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父皇,儿子真的不知情啊!”他一转头,指着裴侍郎,“屠戮百姓是他们干的,他们欺上瞒下把儿子蒙在鼓里!” 第226章 雷霆之怒 兴元帝看着大喊冤枉的儿子,心越来越冷。 “屠戮百姓不知情,那贪墨灾银呢?” 庆王一下卡了壳。 他对上兴元帝冷酷的眼神,又扫了一眼瘫软的裴侍郎,狡辩的勇气一下子消散。 伍延亭反了,裴侍郎认了,他要还是嘴硬,被裴侍郎跳出来指控,那再说实话父皇也不会信了。 “儿子——”庆王张张嘴,满心不甘又后悔,“儿子只是收了裴侍郎他们给的一些珠宝金银。当街被朱姑娘的父亲拦下时,听了太平镇的情况和北泉县官吏莫名身亡的事,让裴侍郎他们把事情处理好。” 说到这,庆王委屈不已:“儿子真不知道他们的处理竟是把人杀了啊!” 去到那种鬼地方,吃不好住不好,他哪里都没去过,就呆在府城衙署里。赈灾的安排有裴侍郎,配合执行有伍统领,他什么都没干,想着辛苦一趟收些下头献上的珍宝,有何不可呢? “是他们蒙蔽了儿子,父皇明鉴啊!”庆王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咚一声响。 兴元帝看着跪了一地的人,沉默良久才开口:“来人,把裴佐打入刑部大牢,庆王关入宗人府。” 裴侍郎被拖走时连哭喊都忘了,犹如一团软泥。 庆王却喊个不停:“父皇,儿子冤枉啊——” 兴元帝面无表情扫一眼众臣,沉声道:“何御史、贺镇抚使,你二人与户部右侍郎张侍郎一同,明日动身前往定北,彻查此案。” “臣领旨。”贺清宵与何御史齐声道。 户部右侍郎张侍郎并不在殿中,不过很快就有人前去通传。 除了这三人,兴元帝又从司礼监指派一名太监,随同监察。 安排好后,兴元帝把贺清宵留下来。 “去问一下,伍延亭府上什么情况。” 早在听闻伍延亭叛逃时,在兴元帝示意下,贺清宵就安排锦麟卫前往伍延亭府上了。此时整个将军府被锦麟卫团团围住,贺清宵走出皇宫,就有在宫外等着汇报情况的手下上前来。 听完手下禀报,贺清宵再次入宫。 “经过盘查,伍延亭三女一子,如今只有三女在府中,其子不见踪影”禀报完情况,贺清宵犹豫了一下道,“从卫长青口中审问出定北的事后,微臣派了锦麟卫悄悄盯着伍延亭府上,但未见其子外出。微臣猜测,伍延亭麾下追捕卫长青未果,担忧事情败露,提前把儿子乔装后悄悄带走,未雨绸缪。” “好一个未雨绸缪!”兴元帝冷笑。 贺清宵垂眸:“微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兴元帝定定看了请罪的青年一眼,心中确实生出了不满,但比起那一连串糟心事,这点不满就微不足道了。 “有两件事,朕需要你办好。” “请陛下吩咐。” “第一件事,彻底查清楚定北情况,朕不想再受蒙蔽,把贪官佞臣当功臣褒赏。” “是。” “第二件——”兴元帝放慢语气,眼中闪着冷光,“此后四品以上武将宅外,须有锦麟卫盯守。” 此时的锦麟卫,说是监察百官,还没到无孔不入的程度。可以说伍延亭的叛逃,把锦麟卫作为皇帝耳目的职能大大加强了。 贺清宵心中明白,从此锦麟卫的权力变大,而名声将向着臭不可闻的深渊滑落。 但这些不是他能左右的,身在其位,他只能在尽量保证良心下做好皇上交办的事,承担骂与名。 “微臣领旨。” “去吧。” 殿中变得空荡后,兴元帝坐在龙椅上,久久没有言语。 对伍延亭的叛逃,他更多的是恼怒,并不是担心。那些追随他打天下的名将还在,青年将领也不乏出众者,平乱只是时间问题。 真正令他郁郁的还是裴侍郎这些人,特别是庆王。 他是有把江山传给这个儿子的打算的,而现在——兴元帝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冷然。 这一日发生了这么多事,黄昏将至。 各个衙门的人随着长官的回来,多多少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噤若寒蝉,唯恐这场弥天大祸蔓延到自己身上。等到下衙时间,呼朋唤友的少了,宴请同僚的少了,一个个飞快往家里跑。 这其中,段少卿更为胆战心惊一些,一到家就去了如意堂。 老夫人一见儿子,就愣了:“发生什么事了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朝中出大事了。” 老夫人忙问什么事。 段少卿神色惶惶,语气犹豫:“具体还不清楚,只知道庆王被关入宗人府了,户部左侍郎也被打入了大牢貌似与贪墨有关。” 老夫人对朝廷这些事不太懂,却抓住一点:“庆王出事了?那固昌伯府呢?” 固昌伯府与庆王紧密相关,原先固昌伯出事,人们觉得固昌伯府不会彻底倾覆,就是因为还有庆王。可现在庆王都被关进宗人府了,固昌伯府很可能就是灭门之祸,甚至牵连其他。 段少卿自然想过最坏的情况,被老夫人这么一问,脸色更难看了。 “早知道这门亲事——” 老夫人脸一沉:“老大,你这是怪我?” “母亲多心了,儿子怎么会怪您,就是觉得咱们家这阵子运气实在差了些。” 老夫人冷笑:“妻贤夫祸少,还不是从乔氏作恶开始的!” 母子二人相对愁了一阵,段少卿叹气:“母亲让弟妹约束着家里人少出去,儿子也多留意着,但愿这场祸别殃及咱们家。” 晚晴居中,王妈妈来到辛柚跟前禀报:“姑娘,如意堂那边的金钗悄悄传话,说大老爷一回来就去了如意堂,脸色特别难看。老夫人把伺候的都打发出去,说了挺久的话。” 老夫人身边有两个大丫鬟,玉珠与金钗。 为何如意堂的大丫鬟会给晚晴居通风报信,就不得不提王妈妈与李嬷嬷了。 辛柚搬出少卿府时留下这二人守着晚晴居,后来越来越有钱,越来越有钱 王妈妈和李嬷嬷得到的打赏也越来越多,二人又都是爱显摆的,很快就成了府中下人羡慕的对象。这些下人很乐意来套近乎,王妈妈就对辛柚提了。 辛柚一想也不是坏事,干脆给了一笔钱专供二人交际。 没成想,一个不留神就把比起玉珠稍稍没那么受看重的如意堂大丫鬟金钗给“收买”了。 第227章 搬救兵 先前王妈妈向辛柚邀功说如今少卿府下人大半都向着晚晴居时,辛柚都惊呆了。 少卿府的人是不是太好收买了些? 听完王妈妈的禀报,辛柚道一声辛苦,走出了屋子。 院中芳菲无尽,草木葳蕤,有彩蝶翩翩飞舞。 辛柚一夜睡不安稳带来的困倦散去,望着如意堂的方向默默思索:朱姑娘告状的事应该传开了。 那个人会怎么做呢? 夕阳已快要坠落,竭力在天际燃烧着彩云,前边来了人禀报:“表姑娘,青松书局的伙计来了,说有事找您。” 辛柚没有耽搁去了前边。 刘舟等在小厅里,一见辛柚就赶紧把茶杯放下站了起来:“东家。” 辛柚请倒茶的小厮退下,问刘舟:“什么事?” 刘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先前帮咱们书局杀过宵小的一位锦麟卫送了信来,说是给您的。” 先前有宵小夜里潜入青松书局谋财,贺清宵派去了五十个锦麟卫帮忙,后来这些锦麟卫时不时就往书局跑,一来二去刘舟也就和这些人熟悉起来。 辛柚把信接过,抽出信纸来看。 她看得很快,看完又仔细看一遍,把信纸抓紧。 “东家,有什么事吗?”刘舟担心问。 辛柚露出个笑容:“没事。天色不早了,你快些回书局吧。” 刘舟愣了一下神。 好像从没见过东家露出这般明朗的笑容。 “怎么了?”辛柚问。 “东家看起来心情不错。”刘舟突然生出几分警惕,试探着道,“肯定是回了家舒坦些,小人瞧着这少卿府的人对东家可周到了。” 万一东家觉得待在少卿府更好,不回书局了可怎么办? 辛柚被伙计的小心思逗笑了:“你才来就知道少卿府的人对我周到了?” “那可不。从门人到上茶的小厮,对小人一百个客气,这不都是看着东家面子,可见东家在他们心中的分量。” 听了这话,辛柚又想到了王妈妈和李嬷嬷无心插柳收买了大半个少卿府。 见辛柚神色有异,刘舟挠挠头:“小人说错了吗?” “也不算错。回去和胡掌柜说,让书局的人这几日不要到处跑,安心做自己的事,再住些日子我就回去了。” 一听辛柚很快回去,刘舟放下心来,高高兴兴走了。 辛柚回到晚晴居,叫小莲拿来一个脸盆,把信烧了丢到盆中。 小莲并不问烧的是什么,手脚麻利把残灰收拾好。 于辛柚来说,事情顺利,终于有了一个好心情。可于淑妃来说,就是晴天霹雳了。 乾清宫中,内侍小声道:“陛下,淑妃娘娘跪了一个时辰了。” 兴元帝眼里闪过深深的厌恶:“对她说,要么跪死在这里,要么滚回去。”新 殿外,淑妃身体抖个不停,腿脚几乎没了知觉。 明明夕阳落了,只剩残存的几缕霞光,可她却觉得跪在了骄阳下,浑身都受着酷刑般的炙烤。 听到脚步声,淑妃眼一亮,对着走过来的内侍迫不及待问:“皇上要见我了吗?” “淑妃娘娘,您还是回去吧。”内侍劝了一句,到底不敢乱改传话,“皇上说了,您要么跪死在这里,要么滚回去” 淑妃身体一歪。 跟来的宫人一左一右扶住淑妃,小声劝:“娘娘,回去吧。” 传话的内侍头也不回进去了,淑妃直直盯着殿门的方向,眼里有恨有怨。 她一直清楚皇上对她没有情爱,可她好歹陪了这个男人二十载,到头来连亲情都没有几分吗? 这个男人为何如此无情? 可再多的恨,再多的怨都没有用,她凭怨恨救不回兄长,也帮不了儿子。 想想兄长的惨死,淑妃用力咬唇。 不能坐以待毙,现在儿子被关进了宗人府,至少人还在,她还有努力的机会! “扶扶本宫起来”太久没受过这样的罪,淑妃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宫婢把淑妃扶起,搀着她往菡萏宫的方向走,走出去一段距离就听淑妃道:“去慈宁宫。”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劝动皇帝,便是太后了。 当然,还有一个人的话或许比太后更管用,可那个女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想到辛皇后的死,淑妃勾起唇角,突然又有了力气。 “太后,淑妃求见。” 太后正在吃樱桃。 白瓷碗中堆着玛瑙般的红樱桃,令人望之垂涎。 樱桃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也是稀罕物,太后胃口好,一口一个吃个不停。 吃樱桃的兴致被打断,太后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没多久淑妃进来了,是被宫女扶着进来的:“妾见过太后。” 一瞧淑妃的狼狈模样,太后有些惊讶:“这是怎么了?” 淑妃扑通跪了下去:“太后,求您救救熠儿吧!” 对淑妃的死活太后其实无所谓,一听宝贝孙子有事,当即坐直了身子:“熠儿怎么了?” “熠儿,熠儿被关入宗人府了”淑妃双手掩面,痛哭不已。 太后狠狠一拧眉:“发生什么事了?熠儿为何会被关入宗人府?” “具体妾也不清楚,只知道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妾去乾清宫求见,跪了许久也没能见到皇上的面” 淑妃当然是清楚的,她好歹掌管后宫十多年,这点人脉眼线还是有的。反而是太后,有子有孙万事足,好吃好喝享不尽,对宫外的八卦还有些兴趣,于朝事不懂也不关心,加之兴元帝发过话不得随便扰了太后清净,这些消息一般不会传到太后耳中来。 “太后,求您救救熠儿吧。熠儿进了那种地方,还不知受多少苦” 淑妃一顿哭诉,太后心疼孙子,摆驾去了乾清宫。 “陛下,太后来了。” 听了内侍传报,兴元帝微微皱眉,忙起身去迎。 “天都黑了,母后要见儿子叫人传话就是了。”兴元帝伸手搀扶太后,扶着太后的宫婢默默退到一旁。 太后素来知道儿子的孝顺,也不绕弯子:“哀家听说熠儿被关进宗人府了,有这回事吗?” 兴元帝点头承认。 太后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第228章 雨中 “熠儿好歹是皇子,怎么能把他关到宗人府去?” 兴元帝一猜就知道是淑妃告状了,压下心中火气,好声解释:“他去定北赈灾,犯下了大错。” “去赈灾那么辛苦,能犯什么错?熠儿不还带了万民伞回来?” 兴元帝本不想把这些说给太后听,见太后没有罢休的意思,只好道:“这混账贪墨灾银,还有屠戮百姓之嫌。” 太后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兴元帝趁机劝:“都这个时候了,母后早些回宫休息吧。” 太后压根不接这话:“皇帝,哀家有些不明白。” “母后哪里不明白?” “这大夏不都是咱们家的,熠儿辛苦一趟得了些银钱,那不也是咱们家的钱吗?” 自家的钱,怎么能叫贪墨呢? 太后理所当然的语气令兴元帝胸口一堵 但凡换个人说这话,他都不犹豫就命人推出午门乱棍打死了,奈何说这话的是他年近七十,大字不识的老母亲。 兴元帝只好用最浅显的道理劝:“比如您管着家,咱们家有个农庄烧了,您从公账上拨出银钱重建,结果去办事的人把这钱贪了。农庄没建,庄户们冻死饿死,地也荒了。就算办事的人是咱们家的,难道不该受惩罚吗?那以后人人效仿,咱们家不就败了” 太后有些被说动了,迟疑道:“那关到宗人府也严重了吧?” “又不会对他用刑,只是暂时不得自由,哪里严重了。” “那行吧。”临走前,太后不放心叮嘱,“你也别太气了,父子间哪有隔夜仇。” “儿子知道了。” 等送走太后,兴元帝一张脸沉下,命内侍前往菡萏宫传话。 菡萏宫中,淑妃不安踱着步。 太后能让皇上回心转意吗? “娘娘,乾清宫那边来人了。” 淑妃快步走了出去。 来传话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随侍太监。 “传圣上口谕,淑妃教子无方,即日起在菡萏宫反思己身”随侍太监传完口谕赶紧走了,仿佛菡萏宫是洪水猛兽。 淑妃呆了许久,抄起桌上一个茶杯狠狠掷在了地上。 宫人们噤若寒蝉,只有一名老嬷嬷敢凑过来劝:“越是这个时候,娘娘越要沉住气啊。” “本宫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帝王绝情至此。 后面的话淑妃没有说出口,抓着老嬷嬷的手喃喃:“乾清宫这么快来人,说明太后很快回去了,太后说动皇上了吗?” 老嬷嬷温声安慰:“皇上对太后最是孝顺,太后能这么快回去,正说明她的话皇上听进去了。娘娘放宽心,等皇上气头过了,庆王殿下就没事了。” “但愿吧”淑妃觉得没这么简单,又忍不住对太后抱着希望。 天色彻底黑下来,新月伶仃,静静挂在半空,往日风光无限的菡萏宫陷入了夜的沉寂中。 转日小雨淅沥,辛柚撑着一把油纸伞,出了少卿府。 昨日刘舟送来的信上说了朱姑娘拦轿告状后发生的一些事,还提到了贺清宵今日会动身前往定北。 风云涌动之际,她和贺大人不便见面详聊,却忍不住在街上走一走,看一看有没有变化。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依旧,其实是没什么变化的,京城仿佛永远是这般繁花似锦的样子。 辛柚收了伞,随便走进一家茶馆。 其实也不算随便,这茶馆在顺天府衙附近,辛柚坐下喝茶时,就听一些来茶馆消磨时间的人议论起昨日的事。 “昨日那小姑娘被关入大牢了吧?” “你们说是真的吗?那些赈灾钦差不但贪污,还杀人?” “肯定是假的,我有个亲戚就在平城,前些日子来信了,说官府发了好些米粮呢” 一听有人亲戚在平城,不少人问得更仔细。 “这么说,那小姑娘胡说八道啊!她这是图啥呢,不怕杀头么?” “也许是脑子有问题。” 辛柚懒得再听,结了账走了出去。 细雨纷纷,无边无际,身后茶客们的议论不再清晰。 “姑娘,您别听那些人的,他们都不动脑子的。”小莲贴心劝道。 辛柚一笑:“确实如此。” 天子脚下的人还算知道多的,一些偏僻山民甚至不知年号几何,谁做皇帝。庆王等人就是清楚这一点,才敢无恶不作,蒙蔽世人。 前方有一队车马,往北而去。 “姑娘,是贺大人!”小莲忙拉了拉辛柚衣袖。 辛柚一眼就望见了高头大马上那道挺拔的身影。 这个时候,贺清宵恰好回头。 街上有许多举着袖子遮雨的人匆匆跑着,撑着伞的人则从容许多,一朵朵伞花在细雨中幽幽绽开。 贺清宵坐于马上,也看到了撑着伞的少女。 手下顺着贺清宵视线望去认出了辛柚,低声请示:“大人,是寇姑娘,需要卑职去传话吗?” “不必了。”贺清宵很快转过头去。 一队车马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姑娘,贺大人好像看到您了。” “嗯。回少卿府吧。” 二人是步行出门,回去时小莲叫了路边一辆马车。 这时的少卿府,迎来了一位令人头疼的客人。 “我要见寇姑娘。”戴泽一开口,就把设想了无数可能的老夫人给听愣了。 固昌伯还没出殡,庆王被关进了宗人府,还在热孝中的固昌伯世子跑来做什么? 本来热孝中就不该登别人家的门,可老夫人也知道这位固昌伯世子是个混不吝,要是在府外闹起来,一心想在最近这些是是非非中隐身的少卿府可就麻烦了。 “找谁?”老夫人再次确认。 “我找寇姑娘。”戴泽一脸麻木,只有提到寇姑娘时,眼神是亮的。 老夫人的脸色控制不住难看起来。 她以为,这纨绔子登门最大的可能是担心少卿府悔婚,结果他以准孙女婿的身份来找外孙女? “世子回去吧,我们家的女孩儿不便见外男。” 虽说戴泽因为父亲的死看似稳重不少,实则从小到大无法无天惯了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改好。 戴泽一听不让见,就跳了起来:“老夫人这话不对,我不算外男,我是她表姐夫!” 辛柚一脚踏进如意堂时,正听到戴泽的叫喊。 第229章 离奇传闻 戴泽很快就发现了辛柚。 “寇姑娘,我正要找你。” 辛柚走进来,语气淡淡问:“戴公子找我什么事?” “我——”戴泽看老夫人一眼,完全没有刚刚的放肆,“能借一步说话吗?” 辛柚冲老夫人欠欠身:“外祖母,我带戴公子去偏厅谈一谈。” 老夫人面沉如水,挤出两个字:“去吧。” 就刚刚固昌伯世子闹腾的劲儿,她要再拦,还不闹得人尽皆知。 偏厅中,辛柚示意小莲去门口守着,这才看向戴泽。 也不过十几天,那个嚣张肆意的纨绔子就不见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形容憔悴的少年。 他的眼睛却雪亮,一眨不眨盯着辛柚:“我父亲的死果然与庆王有关。寇姑娘,你都说对了!” 表哥被关入宗人府,说明犯了大事,父亲就是被连累的! “那戴公子找我是——” 戴泽眼神热切:“寇姑娘,你帮我看一看,我会出事吗?我不能出事的,我娘听闻庆王被关入宗人府都吐血了,我要再出事,她定然受不住的” 说到后来,少年眼泪流下来。 辛柚紧紧抿唇,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观相,只能看出近期福祸,再远就看不出了。” “你的意思是我近期没事?” 辛柚微微点头。 “多谢。”戴泽露出个笑,很快又消散,扯下装钱的荷包往辛柚手里塞。 辛柚怎么可能收这钱:“戴公子早些回去吧,你热孝在身,到处跑会让人议论的。” 再去了老夫人面前,戴泽就规矩多了:“今日叨扰了,请老夫人不要怪罪。” 老夫人哪敢说什么,赶紧走人比什么都强。 等戴泽离开,老夫人屏退伺候的人,面色沉沉看着辛柚:“青青,你和固昌伯世子是怎么回事儿?” 辛柚一脸坦荡:“他有求于我。” 老夫人第一反应是不信:“他能求你一个小姑娘什么?” “那外祖母觉得呢?”辛柚弯唇,“难不成比起有求于我这个原因,外祖母更相信固昌伯世子与我有私情?” 老夫人猛吸一口气:“青青!这是一个闺阁少女能说出口的吗?” 辛柚一脸无所谓:“能在心里想,有什么不能说?” “外祖母不是这么想,是怕别人闲言碎语,有损你闺誉。” “只要少卿府的人不说,外人又不知道固昌伯世子登门是来找我。” 老夫人气个倒仰。 合着要是传出去,还是少卿府的错了。 “您不要杞人忧天啦,比起固昌伯被杖杀,庆王被关进宗人府,这都是芝麻大的小事。”辛柚笑吟吟安慰。 老夫人一阵窒息,确实被“安慰”到了。 缓了好一会儿,老夫人留意到了辛柚的穿着:“你这是出去了?” “嗯,出去逛了逛。” 老夫人张嘴想说教,最后放弃了。 辛柚离去后,老夫人让管事嬷嬷去训斥了门人。 明明发过话府中人等闲不许出门的,怎么表姑娘出府连个风声都没? 门人老老实实认了错,转头就把这消息送去了晚晴居。 辛柚再次体会到了不小心收买了大半少卿府的“好处”。 接下来的日子百官勋贵风声鹤唳,时时探听着朝中动静。 而市井间突然有了一个传闻:之所以不见松龄先生踪迹,是因为松龄先生不打算给青松书局写书了。青松书局的东家寇姑娘把松龄先生秘密关了起来,除了写书哪里都不许去。 小莲说起这个传闻时,好气又好笑:“这也太离谱了,亏一些人编得出来。” 辛柚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应该说,从突然有了松龄先生是失踪多年的皇后娘娘的人这个传闻起,就有些不对劲了。 到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传闻是有计划散布的。 这幕后的人是谁? 以庆王为中心的利益阵营,还是另有其他势力? “去跟外边的人说,多留意着传闻。” 看来这少卿府,还要住下去。 而此时的兴元帝,与朝野猜测不同,他最急切的不是京营统领伍延亭的叛逃,也不是贺清宵一行人对定北的调查。 这些都看得见,摸得着。 他最着急的还是松龄先生至今杳无音信。 后宫并没有可以贴心说话的人,兴元帝在大太监孙岩面前忍不住吐露心声。 “难道朕猜错了,松龄先生不在京城” 要是不在京城,天下之大,一个人有意躲起来,哪还能找得到人呢。 孙岩神色有些异样,欲言又止。 “怎么?” 孙岩犹豫了一下:“如今宫外有个关于松龄先生的传闻,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说。”一听与松龄先生有关,兴元帝严肃了神色。 “说寇姑娘为了逼松龄先生写书,把松龄先生关起来了” 兴元帝听完,只觉可笑:“荒唐。” 先不说一个能为灾区捐五万两银的姑娘不大可能做这种事,还有锦麟卫呢。 青松书局与松龄先生关系紧密,就在锦麟卫眼皮子底下,真要有这种事能瞒过去? “奴婢也觉得传闻有些离谱——” 看出孙岩话未说完,兴元帝皱眉:“莫非还有别的传闻?” “奴婢还听说,长乐侯与寇姑娘私交甚笃。” 再多的话,孙岩就不好说了。 兴元帝目光一下子沉下来。 当帝王的大都多疑,兴元帝也不例外。 贺清宵与寇姑娘有私交,那迟迟找不到松龄先生,会不会与此有关呢? 对兴元帝来说,没有比找到那个孩子更重要的事了。 微一沉吟,他发了话:“传锦麟卫指挥使冯年进宫。” 冯年很快进宫来:“微臣见过陛下。” “朕先前交代贺镇抚使一件事,如今贺镇抚使前往定北,朕担心此事会受影响。冯卿可有暂时接手的人选推荐?” 冯年识趣没有问具体差事,想了想道:“臣觉得南镇抚使萧冷石可以暂时接手此事。” 锦麟卫机构庞大,主要职责是护卫仪仗,其下又有南北镇抚司,北镇抚司掌侦缉刑狱,南镇抚司掌本卫刑名军匠。 威风骂名皆属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就没什么存在感了。 萧冷石接到此任务,很快带亲信进了北镇抚司。 第230章 来者不善 贺清宵接管北镇抚司不过一年多。萧冷石一来,既带了亲信,又重用亲近原北镇抚使的人,闫超等心向贺清宵的人一时敢怒不敢言。 “你们去一趟青松书局,把寇姑娘请到衙门来。” 随着萧冷石发话,两名锦麟卫去了青松书局。 “我们东家回少卿府了,不在书局。” 等两名锦麟卫一走,刘舟凑到胡掌柜身边:“今天来的这两个锦麟卫都面生,看着也有点凶。” 胡掌柜捋着胡子思索:“或许是和那个离奇的传闻有关,锦麟卫想要找东家了解情况。” “那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居然还问到书局来。” 刘舟一想有个喝多了的读书人跑来抓着他的手,求他交出松龄先生,就想骂娘。 这种话也信,读书读傻了。 二人聊着这些,想着贺大人是书局的熟人,没太担心。 两个锦麟卫回去禀报后,被萧冷石骂了:“既然说了在少卿府,不会去少卿府请?” 挨了训的两个锦麟卫再次出了门,去少卿府的路上其中一人表示担忧:“看萧大人的态度,对寇姑娘恐怕不会太客气啊。听说寇姑娘与贺大人交情不错,等贺大人回来不会怪罪吧?” 另一人冷笑:“你要怕贺大人怪罪,早早就该投过去,可人家贺大人从没正眼瞧过咱们这些人呐。” 先开口的那人脸色有些难看。 另一人劝道:“想这么多做什么,县官不如现管,现在是萧大人当家做主,咱们就听萧大人的。萧大人要是把今上交代的事办好了,贺大人回来还不一定去哪呢。咱们好好表现,说不定就有造化了,总比以前坐冷板凳强。” “也是。”那人彻底放下了纠结。 到了少卿府,二人下马拍门。 很快露出门人的脸:“二位差爷——” “寇姑娘在贵府吧?” “在” “我们是北镇抚司的,麻烦寇姑娘随我们走一趟,我们大人有事要问。” “哦,哦,二位稍等。” 门人忙去传话。 等消息传到晚晴居,辛柚想了想,叮嘱小莲:“我今日若没能回来,你就回书局去,明日就让胡掌柜他们发售《西游》第三册 ” 辛柚一番细细交代,小莲越听越担忧:“姑娘,您这次去是不是很危险?” “不必太担心,未雨绸缪罢了。”辛柚平静宽慰小莲,对此行却有了心理准备。 来者不善。 两名锦麟卫等在花厅里,见辛柚进来,立刻站了起来。 “寇姑娘吧?我们大人请你去一趟衙门。” “不知是哪位大人?” 一名锦麟卫面露不耐:“寇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辛柚肯定了心中猜测,不再多问。 老夫人心惊肉跳:“二位差爷,老身的小孙女还只是个小姑娘,许是有什么误会——” 一名锦麟卫打断老夫人的话:“寇姑娘是以青松书局东家的身份被请去问话的。” 老夫人被这话堵了回去,只好示意心腹婆子给二人塞钱。 “还望二位差爷多关照些” 得了银钱,两个锦麟卫态度好了一些,带着辛柚走了。 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忍不住骂:“这个死丫头,当初不开书局,哪来这么多麻烦!” “老夫人别急,表姑娘肯定没事的。” 老夫人想想还是不踏实,打发人去给段少卿送信。 这不是辛柚第一次来北镇抚司了。上一次来,一路遇到或面熟或陌生的锦麟卫,收到的是善意的笑或好奇的目光。 而这一次明显不一样,一名去过书局的锦麟卫对她使了个眼色,暗示此行有麻烦。 越是如此,辛柚面上越平静,终于见到了要见她的人。 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长脸细目,气质冷厉。 比起风华无双的贺大人,这人看起来倒更像是北镇抚司的长官。 “大人,寇姑娘带来了。”看在银子的份上,那名锦麟卫提醒,“这是我们镇抚使萧大人。” “民女见过萧大人。”辛柚屈膝行礼,猜测此人来历。 北镇抚司只有一位镇抚使,而这人也被称为镇抚使,那应该来自南镇抚司。 萧冷石也不开口,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行礼的少女。 礼数是周全的,气度也不凡,不愧是把书局开得红红火火,名扬京城的女子。 “早就听闻寇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大人谬赞。” 萧冷石特意等了等,不见辛柚主动问,暗道一个小姑娘倒是沉得住气。 “今日请寇姑娘过来,是想了解一下松龄先生的事。” “先前这里的大人问过。” 萧冷石一笑:“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 “那萧大人问吧。” “寇姑娘第一次见松龄先生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了什么话?” 面对萧冷石的一连串问题,辛柚有条不紊回答:“民女第一次见松龄先生,是去年六月,在从少卿府回青松书局的路上,那时书局贴出告示,重金求书稿” “最后一次见松龄先生,是去年十一月” 萧冷石听得很仔细,从中寻不出破绽。 “也就是说,见过松龄先生的只有寇姑娘了?” 辛柚听出这话不怀好意,冷静道:“其他人见没见过松龄先生,民女并不知晓。民女也只是因为书稿,与松龄先生有了生意上的来往。” 萧冷石定定看着神情镇定的少女,突然一笑:“寇姑娘聪慧伶俐,萧某佩服,不过——” 辛柚等他说下去。 萧冷石身体微微倾过来:“不过萧某不信寇姑娘对松龄先生的下落毫不知情。” 辛柚垂眸:“萧大人不信,民女也没办法。” “呵。”萧冷石嗤笑,“寇姑娘也是这么对贺大人说的吗?可惜贺大人会怜香惜玉,萧某可不会。” 他死死盯着神色镇定的少女,仿佛盯着入了网的猎物,还有那将要踏上的青云。 萧冷石知道寇姑娘得了昭阳长公主青眼,也风风光光进宫见过贵人,但他可不会因此畏手畏脚。 皇上对寻到松龄先生的迫切他能感受到,只要办好了这件差事,小小为难一下一个小姑娘又算得了什么。 “来人——” 第231章 用刑 两名面无表情的锦麟卫出现在辛柚面前。 “送寇姑娘去好好想一想。” 辛柚被带到了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 屋中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床,墙壁高处开了一个小小的窗,一股腐朽潮湿的气味直冲鼻端。 辛柚被推进去,门立刻关上了,传来毫不遮掩的锁门声。 屋中很暗,也很静,处处透着压抑。 辛柚走到床边坐下,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段少卿接到老夫人打发人送来的信儿,左思右想,赶去了北镇抚司。 他在外还是要点脸面的,嫡亲的外甥女被锦麟卫带走,若是不闻不问,传开了脸上挂不住。 不管能不能把人接出来,这一趟是要跑的。 听手下禀报说段少卿求见,萧冷石抬了抬眉:“请进来。” 段少卿从进了北镇抚司衙门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一路往内走一路想转身往回跑,然而只是想想,还是要硬着头皮走进这令文武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 “萧大人。”一见萧冷石,段少卿忙拱手。 真要论官职,锦麟卫南北镇抚使是从四品,比太仆寺少卿的正四品还要低半级。但一个御史,一个锦麟卫,没人真傻的这么算。 这从萧冷石对段少卿冷淡的态度也能看出来。 “段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在下听说外甥女被带到了贵衙署,不知是何事——” 萧冷石脸一沉:“段大人这是打探机要?” 段少卿忙摆手:“不敢不敢,只是在下就这么一个外甥女,这丫头早早没了双亲,我这当舅父的不能不上心” “我能理解段大人的担心,但寇姑娘涉及的是机密案件,不便告知。” “那不知何时能让她回去?” “这个就不确定了,也许是今日,也许是明日。若是不顺利,待个三五日也未可知。” 段少卿面色发苦:“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还请萧大人容个情,早些放她回去——” 萧冷石冷笑:“我们办不好差事,可不好向上交代。锦麟卫办案自来只看与案子有没有关联,不看男女。” 段少卿陪着笑,却在心里骂:说得头头是道,不知道还以为办过多少案子呢,鸠占鹊巢的狗东西! 到这时,段少卿突然无比想念贺大人。 至少人家贺大人对外甥女态度不错,不会影响少卿府。 “段大人请回吧。令外甥女若与案子无关,自会放她回去的。” 段少卿无奈离开,出了北镇抚司的门,舒了一口气。回望令人避之不及的北镇抚司时,有那么一瞬生出一个念头:外甥女要是死在这里,那些钱自然就回来了。 不过很快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走。 那不安分的丫头死了正合意,可毕竟进了锦麟卫这种地方,要是她的死连累到少卿府就得不偿失了。 不提段少卿的患得患失,小莲在辛柚跟着锦麟卫走后就悄悄出了少卿府,直奔青松书局。 “小莲,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刘舟正把一本破损的书从书架上拿下来整理,见只有小莲一个人,纳闷问。 胡掌柜经历的风雨多,心里一咯噔:“是不是出事了?” “掌柜的,咱们去待客室说。” 这个时候大堂虽没客人,说不准就突然有人进来。 刘舟顾不得捯饬手里的破书了,追在后面问:“我能听吗?” “刘舟你也来。石头,你在大堂看着点儿。” 三人进了待客室,刘舟立刻把门一关。 “小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不见东家呢?” 自从辛柚被锦麟卫带走,小莲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但她跟着辛柚久了也磨练出来不少,看起来还能沉得住气:“今天来了两个锦麟卫,说他们大人要见东家,把东家带走了。” 刘舟一拍手:“我就说那两个锦麟卫瞧着不像好人!他们为难东家了?” 胡掌柜则问:“那两个锦麟卫难道不是贺大人的人?” “贺大人出公差了,谁知道锦麟卫现在做主的是哪个。”小莲叹口气,说出辛柚的一番交代。 胡掌柜与刘舟不断点头。 这一晚,辛柚是在北镇抚司那间昏暗阴冷的房中度过的,但她没有做噩梦,甚至比前几日睡得还安稳些。 转日萧冷石见到的是精神十足的少女。 他的目光落在辛柚面上许久,从审视转为愤怒。 他以为,娇生惯养的大家贵女在这种地方待上一晚就是十足的威慑了,结果不但没从这位寇姑娘面上瞧出惧色,居然瞧出了几分容光焕发。 这是挑衅,十足的挑衅! 萧冷石细目眯起,声音阴冷:“寇姑娘昨晚睡得不错。” “民女睡觉不挑地方。” “那寇姑娘想好了吗?”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萧大人不信,民女也无可奈何。” “看来寇姑娘更合适换个地方。来人——” 辛柚被带到了一个新房间,准确说是一间刑讯室。一踏入,浓烈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墙壁上,地面上,都有着疑似血迹的污渍。 “听说寇姑娘与贺大人交情不错,这北镇抚司也来过,想来贺大人没带寇姑娘来这样的地方吧?” 这话恶意十足,既有要用刑的威胁,也有男女方面的讥讽。 可在萧冷石眼中,面前的少女犹如一口古井,平静得令人称奇。 她到底有什么凭仗,能如此气定神闲? 萧冷石冲一名锦麟卫一抬下巴:“让寇姑娘真正了解一下这里是干什么的。” 那锦麟卫原是一名掌刑百户,跟着原北镇抚使时颇受重用,因手段毒辣不为贺清宵所喜,这一年多来坐起了冷板凳。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是不会犹豫。 一道长鞭被他提在手上,熟练甩出漂亮鞭花,毫不留情落在了辛柚身上。 这个时候,青松书局是热闹的。 《西游》第三册 开售的告示贴在书局外显眼处,门前很快排起了长龙。 《西游》出了两册后已经拥有了一大批忠实书迷,一名痴迷《西游》的客人刚把新书拿到手,就迫不及待问:“第四册 什么时候发售啊?” 被问的小伙计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 “小二,小二?” 第232章 出手相助 刘舟猛然回神:“贵客喊我啊?” 捧着新书的书客笑道:“你这小二,怎么像是丢了魂?” “唉!”刘舟重重叹了口气,“没什么。贵客刚刚问什么?” “我问《西游》第四册 什么时候发售。” “不知道啊。发售新书我们都听东家安排。” 听刘舟提到“东家”,书客一下子变得神秘兮兮,扫一眼左右压低声音问:“小二,那些传闻是真的吗?” “什么传闻?”刘舟一脸茫然。 “就是说寇姑娘把松龄先生关起来了,写不出《西游》不许出门?” 刘舟勃然大怒:“这些传闻都是放屁!我们书局早就有《西游》全套书稿,我们东家怎么可能把松龄先生关起来!” “呀,这么说那些传闻是假的?”不知何时,围过来一大片人。 小伙计看起来气得不轻:“不知哪个闲的乱嚼舌,自己胡说八道痛快了,却害了我们东家!” 一听有八卦,围过来的人更多了。 “你们东家怎么了?” “是啊,寇姑娘怎么了?” 刘舟沉着脸没说话,一旁石头用手抹起了眼泪:“因为这些流言,我们东家昨天被锦麟卫带走了!” “嘶——”人群此起彼伏响起抽气声。 排队买新书的人本来就多,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青松书局的东家寇姑娘因为离谱流言被带走的新八卦一出炉就传开了。 国子监离书局近,是最早传开的。 段云朗一口气跑到青松书局,抓住刘舟手腕:“我表妹真被锦麟卫抓走了?” 刘舟泪汪汪点头。 “贺大人不是和表妹关系还可以么?”段云朗不解。 他一直怀疑那穷小子觊觎表妹来着,难道是误会? “据说贺大人出京办差了,如今是别的大人作主。” “原来如此。” 段云朗转身往外跑,被追着他来的孟斐一把抓住:“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我大伯。” 听段云朗说要去找段少卿,孟斐眼里闪过讥色:“我劝你不要白折腾。那可是锦麟卫的北镇抚司,太仆寺少卿能说上话吗?” 说不上话还能归为身份地位问题,可那位段少卿明显人品有问题,对外甥女的真心能有一分都算多了。 “那怎么办?”段云朗发愁。 孟斐想了想:“我去和我祖父说说。” 孟斐的祖父孟祭酒,在段云朗眼里就是实实在在的大人物了。 其实国子监祭酒官阶不高,但这个职位清贵又重要,被选派担任此职的都是被皇上看重信任的。 “孟兄,拜托了。”段云朗冲孟斐拱手。 孟斐叹气:“只能说试试吧,你不要抱太高期望。锦麟卫和别的衙署不同,什么人的面子都不一定给。” “那也感谢孟兄帮忙。” “兄弟间,客气了。”孟斐摆摆手走了。 望着好友快步向前的背影,段云朗突然觉得不是滋味。 大哥杏榜有名,如今已不在国子监读书,回家住的他定然知道青表妹出事了。可看起来家里似乎没什么动静。 兄弟——段云朗第一次对这个词儿有了动摇。 “寇姑娘被锦麟卫带走了?”听孟斐说完,孟祭酒脸色微变,起身就往外走。 “祖父您去哪儿?”孟斐追着问,腹诽一个个怎么总喜欢说走就走。 孟祭酒诧异看孙儿一眼:“你来和祖父说,不就是想着祖父去为寇姑娘说说话么,当然是进宫去。” 锦麟卫是帝王耳目,便是有心与其交好的官员也不太敢放在明面上,怕被扣上窥探机密的帽子。孟祭酒若直接去锦麟卫,就有可能惹出闲言来。 孟斐呆了呆:“这就进宫面圣?是不是太草率了?您不慎重考虑一下?” 锦麟卫是替皇上办事的,尤其是一些皇上不想让百官知道的事。随便跑到皇上面前对锦麟卫所办差事说这说那,不会惹皇上生气吗? 孟祭酒瞪孙儿一眼:“来找我的是你,让我慎重的也是你,你小子皮痒了?” 孟斐讪笑。 他心里其实纠结过的,因为清楚这是给祖父找事儿。只不过对同窗好友的情谊和对寇姑娘的欣赏占了上风,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读书去!”吼完孙儿,孟祭酒往皇城去了。 兴元帝听内侍传报说孟祭酒求见,一时想不出会是何事,很快就把人传进来。 “臣见过陛下。” “孟祭酒什么事啊?”对这位从征战时就跟随左右的老文臣,兴元帝是有感情的,哪怕这些日子心情极糟,此时也称得上和颜悦色。 这一路孟祭酒已酝酿好说辞:“国子监附近有一家书局,名青松书局——” “朕知道,青松书局的东家是寇姑娘。”说到寇姑娘,兴元帝神色不觉柔和几分。 “臣要说的就是寇姑娘?” “怎么?” “近来坊间有个传闻,说寇姑娘把松龄先生软禁了” 兴元帝摇头:“无稽之谈。” 当然,他可不会在孟祭酒面前透露他早已知道了这个传闻。 “臣也觉得是无稽之谈。可是臣听说锦麟卫昨日带走了寇姑娘,至今没有放人,如今百姓都在议论此事呢。” 兴元帝下意识拧眉。 在他让萧冷石暂管北镇抚司后,对锦麟卫找上寇姑娘其实心里有数。他心里也是盼着换了个人调查,能查出关于松龄先生的新线索。 可怎么闹的人尽皆知了? 兴元帝对萧冷石的能力有了一丝质疑,但也不会立刻把人换下,淡淡道:“坊间传闻如湖面,有风就起波澜。有些需要留意,有些不如置之不理。” 孟祭酒明白了兴元帝的态度:看来寇姑娘暂时从锦麟卫出不来了。 “孟祭酒与寇姑娘认识?” “见过几次。臣很欣赏寇姑娘捐银救灾的义举,听闻锦麟卫因为坊间传闻带走寇姑娘,怕她一个小姑娘受皮肉之苦,也担心百姓议论影响朝廷声望” 兴元帝听孟祭酒这么一说,交代孙岩:“你去一趟北镇抚司,让他们不要对寇姑娘无礼,问清楚了就送寇姑娘回去。” 孙岩领了口谕出宫而去。 这时候的北镇抚司中,萧冷石正在发火。 第233章 转变 “不过半日,京城大半人都知道寇姑娘在我这里了。”萧冷石阴鸷的眼神盯着辛柚,“寇姑娘好手段啊。” 自来流言传得快,可也没这么快的,因为流言会有不同受众。富贵之家不会对市井小民谁家丢了一只鸡,谁家兄弟反目感兴趣,而普通百姓对朝廷上的事往往也不关心。 《西游》的发售却打破了这种状况。 《西游》前两册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已经娓娓展开,妖魔鬼怪,美人神仙,瑰丽迷人的情节突破了人们的想象。 京城上下痴迷《西游》的人太多了,第三册 一出售便蜂拥而来,这种时候一旦有个什么,自然传播速度惊人。 何况,这是为定北灾区捐了五万两银的寇姑娘啊! “你以为,利用万民施压,就能逼我放了你?”萧冷石越说越恼火。 皇上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让他暂管北镇抚司就是为了这件事。倘若他没能在贺清宵回来前办好,灰溜溜回南镇抚司算好的,失了圣心可就前程无望了。 “民女不敢。”辛柚说出这四个字,额头布满冷汗。 疼。 那一鞭落在身上,倒刺没入她的肌肤,刮起她的血肉,是深入骨髓的疼。 原来这就是酷刑的滋味。 而眼前这个人告诉她,这只是开胃菜,放在北镇抚司,连刑罚都算不上。 “寇姑娘听说过刷洗吗?”萧冷石逼近一步,空气中的淡淡血腥味令他满眼兴奋。 他早就知道,他才是最适合这里的人,而不是那个脸比女人还好看的姓贺的。 “刷洗呢,就是把人扒光了,开水往身上一浇,再用铁刷子反复刷哦,还有油煎,油煎也很有意思”萧冷石说着一个个酷刑,眼神发光,舔了舔嘴角。 辛柚看出来了,这就是个以凌虐人为乐的变态。 “当然,这些酷刑是不会用在寇姑娘身上的。”吓唬完了,萧冷石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谁让寇姑娘是京中的大名人呢。” 辛柚自是听出其中威胁之意。 不会用酷刑,寻常手段是会用的,比如她已经领教过的鞭刑。 她挨了两鞭,因贺大人的手下闫副千户闯进来而停下,然后眼看着闫副千户被带走了。 萧冷石摩挲着下巴:“寇姑娘如花似玉一个美人儿,萧某也觉得不该太血腥。这样吧,咱们换一个玩法。” 萧冷石冲掌刑的锦麟卫使了个眼色。 那名锦麟卫转头出去,很快提来一个木桶。 那桶颇深,里面装着大半的水。 辛柚疑惑的目光很快转为了然。 萧冷石笑了:“看来寇姑娘已经知道这桶水是用来做什么了。寇姑娘现在有什么想说的吗?” 辛柚微微摇头:“民女不是不说,是真的不知道。” “不可能!”萧冷石冷笑,“一个在京城名声鹊起的写书先生,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与他密切合作的书局东家会什么都不知道?你当我是傻子么?” “萧大人不信,民女也无可奈何。”辛柚垂眼,遮住眼底的怒火。 “既然这样,寇姑娘就好好受用吧。” 随着萧冷石一个眼神,那名锦麟卫上前解开束缚辛柚的绳索,把她推到木桶边。 “寇姑娘真的想好了?” 回应萧冷石的是一阵沉默。 一只手抓住辛柚肩膀,另一只手把她的头狠狠按进了水中。 发髻沾了水,散乱开来。水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憋着的气一用尽,便被窒息感包围了。 难受,铺天盖地无处可逃的难受。 有那么一瞬,仿佛望见了白茫茫的脑海。 萧冷石见差不多了,冲动手的锦麟卫抬手示意。 压在头上的力道消失了,辛柚猛然直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气。 水从她的发梢、额头、脸颊、鼻端,齐齐往下淌,被水浸没过的那张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萧冷石站在形容狼狈的少女面前,似笑非笑问:“寇姑娘,滋味如何?” 辛柚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指尖控制不住抖。 这抖不是因为怕,而是太过难受而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她依然冷静的样子激怒了他。 萧冷石一抬下巴,辛柚的头又被按入了水里。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脑海中仿佛有烟花绽放,把理智炸得全无。 她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娘亲,我错了。 娘亲,我错了 按在头上的力道消失,辛柚挣脱出水面,大口呼吸。 望着眼神冷酷仿佛在看蝼蚁的男子,她的心中坚定了那道声音:娘亲,我错了。 道理,计谋,预测,在绝对的权势与冷酷面前,不堪一击。 她选择了报仇,踏入了京城,就不该存着事了拂衣去的奢望。 这是她本该付出的代价。 是她错了,既想复仇,又想自由。 既然都在找松龄先生,那她就让松龄先生出现在他们的帝王面前,成为他们明面上不敢冒犯的存在。 “寇姑娘的坚强,真是出乎萧某意料。”萧冷石是真的有些吃惊了。 被人按进水里的那种濒死感他虽没体会过,却瞧见过。便是男子,这么来上两次也会软了骨头。 她一个小小女子,为何还撑得住? 萧冷石难得对一个小姑娘生出几分欣赏来。 当然,这点欣赏与他想要踏上的青云路相比,不值一提。 “萧某倒是好奇,寇姑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萧冷石正要示意继续,一名锦麟卫匆匆进来,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萧冷石面色微微一变,往辛柚这边扫了一眼。 那目光中有错愕,也有恼火。 手下禀报完后,萧冷石再看辛柚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没有他发话,接下来的刑罚自然停了。 辛柚望着刑讯室的门口方向,回想着萧冷石的眼神和听到的话,若有所思。 她自幼习武,耳目比常人要灵光些,那人声音虽低,大半的话却听清了。 那进来的锦麟卫说,宫里的孙公公来了,要问寇姑娘的事。 这样看来,她借发售《西游》传开她被抓进锦麟卫的消息,已经有人把情况反应到那个人那里了。 速度其实比她预料得快,只是这位暂管北镇抚司的萧大人动手更快。 第234章 吐露 萧冷石匆匆去到待客厅。 “孙公公。”面对孙岩,萧冷石脸上再看不到阴狠的影子,只剩客气。 他不敢不客气,这位孙公公可是最受皇上倚重的太监。 “萧大人,怎么抓个人就弄得人尽皆知了?今上对此可不太满意啊。” “是下官没做好,还望孙公公替下官美言。”萧冷石从袖中抽出银票,塞入孙岩手中。 孙岩扫一眼收下,把口谕传了,而后淡淡道:“萧大人,咱家提醒你一句,今上对寇姑娘印象不错,你不要把寇姑娘当寻常嫌犯对待,多少注意些分寸。” “下官明白了。” “那咱家就回去了。” 萧冷石把孙岩送出去,回到刑讯室。 受过鞭刑与水刑的少女面色苍白,看起来如一张脆弱的纸。 想到孙岩的提醒,萧冷石皱皱眉。 有那道口谕,继续用刑是不行了,不然要是有个闪失,他就会有麻烦。除非审问出松龄先生的下落,有了皇上最想要的结果,皇上应该不会追究对寇姑娘用刑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萧冷石生出不管不顾只求结果的冲动。好在理智还在,让他把这冲动压了下去。 还是冒险了,万一把人弄死弄残却没有得到想要的,就不好交代了。 “寇姑娘也辛苦了。来人,把寇姑娘送回歇息的地方再好好想想。” 辛柚被送回了昨晚的屋子。 还是昏暗发霉的气味,哪怕已是初夏,阳光却似乎永远照不进这里。但对辛柚来说,这只有一榻一窗的小小地方比那处处血腥的刑讯室还是强多了。 坐在硬邦邦的床榻上,辛柚抱着手臂默默思索。 结合听来的话和萧冷石没再对她继续用刑分析,那个人应该专门交代了。 而只要不受刑,她就没什么好怕的,时间拖越久,对她越有利。 辛柚有些好奇,那个替她说话的人是谁。 她首先想到的是昭阳长公主。 能进宫面圣的人本就不多,而昭阳长公主是最有可能的。 在辛柚猜测时,昭阳长公主确实进宫去了。 不比国子监的方便,她听说寇姑娘被锦麟卫抓走的消息要晚一些。 临进宫前,昭阳长公主顺带骂了两句儿子:“人家怎么都早早知道了,你就不能留意着点儿?” 被骂得一脸茫然的孔瑞:“”他为什么要天天留意人家寇姑娘? 孙岩才回宫复命不久,内侍就传报说昭阳长公主求见。 兴元帝第一反应就是为了寇姑娘来的。 果不其然,等昭阳长公主进来,聊上两句便把来意说了:“我听说寇姑娘被锦麟卫抓走了,皇兄知道这个事吗?” 兴元帝心虚咳嗽一声,面上半点不露:“朕也是刚刚听说。” 昭阳长公主错愕:“皇兄莫非也相信寇姑娘把松龄先生关起来的离谱谣言?” “朕怎么会信这些”兴元帝抓起茶杯喝了口茶。 “皇兄既然不信,为何由着锦麟卫针对一个小姑娘?” 兴元帝又喝了一口茶,琢磨着应付妹妹的措辞。 昭阳长公主板了脸:“皇兄莫非忘了,寇姑娘对芙儿有救命之恩。芙儿是我的女儿,也是你唯一的外甥女。你由着锦麟卫这么对寇姑娘,不会让人觉得皇家凉薄吗?” “这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了?难不成寇姑娘救芙儿还救出错来了?”昭阳长公主越说越生气。 她想到了太后。 寇姑娘救了她女儿,结果呢?她娘坑了寇姑娘亲事,她哥干脆把人抓了。 恩将仇报不过如此了。 “寇姑娘还涉及了别的事。皇妹你放心,朕已经交代下去,不得对寇姑娘无礼。” 昭阳长公主冷哼:“不动刑就行了吗?寇姑娘毕竟是个姑娘家,一直被关在锦麟卫,会影响她名声的。” 兴元帝想到那个莫名合眼缘的女孩儿,心中其实也有歉意,但这歉意比起他想要得到的答案却不算什么了。 见不能轻易打发走妹妹,兴元帝犹豫了一下,吐露了内情:“之所以盘问寇姑娘,是因为她很可能是唯一知道松龄先生下落的人。” 昭阳长公主神情凝重起来:“难不成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隐约听说松龄先生是嫂嫂的人”昭阳长公主提到辛皇后,眼中闪过伤感。 听到这种传闻后,其实她也悄悄派了人寻找松龄先生,奈何一无所获。 兴元帝沉默许久,轻声道:“不止如此。” “皇兄什么意思?” 又是一阵沉默,兴元帝慢慢道:“朕怀疑,松龄先生是朕和欣欣的儿子。”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人让他毫不怀疑是不会对那孩子不利的,就是妹妹了。 “什么?”昭阳长公主惊得站了起来。 “皇妹你不要这么激动——” 昭阳长公主赶紧坐下,不自觉压低声音:“皇兄,你如何来的这个猜测?松龄先生当真是——” 兴元帝暂时还没打算让昭阳长公主知道辛皇后出事的消息,只道:“查到了一些关于你嫂嫂的线索,有不少人说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是你嫂嫂的儿子” “十六七岁——”昭阳长公主喃喃,“算年纪对得上” 嫂嫂离宫出走时怀孕三月余,如果孩子平安出生长大,如今正好十七岁了。 “所以说,朕非要找到松龄先生不可。而目前查到的唯一见过松龄先生的就是寇姑娘,锦麟卫调查寇姑娘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明白了。”昭阳长公主缓缓点头。 “皇妹,关于松龄先生身份的猜测,你可不要透露出去。” “还用皇兄提醒么?”昭阳长公主下意识想数落几句,及时止住。 嫂嫂刚出走的时候,她找皇兄吵了几次架。这么多年过去了,再纠结以前没有什么用,早日把嫂嫂和她的孩子找到是最重要的。 “既然有了孩子的消息,那皇嫂呢?” 兴元帝心中一痛,面上没有多少变化:“还在查,皇妹快回去吧。” “要是有皇嫂的消息,皇兄可要告诉我。”出宫前,昭阳长公主再次提醒,“就算一时不能放了寇姑娘,也不能让她受苦。” “朕知道,皇妹放心吧。” 昭阳长公主这才安心出了宫。 第235章 报恩 寇姑娘在国子监学生中名声大,走到哪儿都有人议论这事,也传进了埋头苦读的谷玉耳里。 谷玉把书一放,问个清楚后跑去找温监丞。 “先生,学生谷玉,想提前半日回家,来向您请个假。” 温监丞一见谷玉,不觉露出一个笑:“谷玉啊,我记得你。家里现在都好吧?” “劳先生惦记,家中一切都好,已经住进了新屋,还发了今春的粮种。” “那就好。”温监丞面上笑容更深了,“明日就放假了,为何要提前半日回去?” 谷玉动了动唇。 看出他的犹豫,温监丞却没通融:“你在国子监读书也知道,国子监请假严格,若是没有个理由我可不会批假的。” 虽这么说,温监丞语气却温和,可见对谷玉这个学生印象很好。 “学生——”谷玉迟疑了一下,不得不说出来,“学生想救寇姑娘。” 温监丞一怔。 他怎么也想不到,学生请假是这个理由。 话已说出口,谷玉就不犹豫了:“寇姑娘救了学生一家,还救了我们北楼坊的街坊邻居。如今她有难,学生不能袖手旁观。” 听了谷玉的话,温监丞神色更温和:“那你刚刚犹豫什么?” 谷玉垂眼回答:“因为牵扯到锦麟卫,学生怕先生——” 后面的话不好说出来,温监丞却明白他的意思。 文武百官,大多对锦麟卫如避蛇蝎,这是怕他拦着不许去。 “锦麟卫一般不理会寻常百姓,可你是监生,若是得罪了锦麟卫,将来踏入仕途或许就要受到影响了。你可想清楚了?”温监丞严肃问。 谷玉拱手:“学生想清楚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寇姑娘对学生是救命之恩,救母之恩。学生若只想着自己前程对遇到难处的救命恩人无动于衷,读书做官又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你想清楚了,那便去吧。” 谷玉神色怔怔:“先生——” “你一个学生有此心意,当先生的难道要阻止吗?去吧,不过不要莽撞。” “多谢先生成全。”谷玉对着温监丞深深一揖。 望着快步远去的学生,温监丞目光温柔,等望不见那道年轻的身影,抬脚找孟祭酒去了。 为了节省体力,谷玉难得舍得坐车,下了车后飞奔回家。 这个时候,谷母正在洗衣。 “玉儿,你怎么回来了?不是明日才放假吗?”见儿子回来,谷母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担心。 儿子一心读书,便是身体有个不适也从不吿假,这突然回来定是有要紧事。 “寇姑娘出事了。” 谷母立刻把在洗的衣裳放下了,急忙问:“寇姑娘怎么了?” “锦麟卫怀疑寇姑娘软禁松龄先生,昨日把寇姑娘抓走了,到现在还没放人。” “锦麟卫?”谷母有点懵。 他们这种普通百姓,能打交道的官吏大多来自兵马司,再就是县衙,锦麟卫虽也经常在街上瞧见,于小老百姓来说却没什么交集。 “娘,儿子想找街坊邻居们,一起想办法把寇姑娘救出来。” “走。”谷母往围裙上擦了擦手。 母亲毫不犹疑,谷玉反而没动:“娘,儿子要是得罪了锦麟卫,很可能影响以后前程——” “你这孩子,真怕影响前程会吿假回来吗?” 谷玉有些不好意思:“儿子是怕以后让您失望——” 寡母拉扯他长大,供他读书,他无数次发誓要让母亲以后过上好日子的。 “傻孩子。”谷母忍不住摸了摸儿子的头。 昔日小小的孩童如今已长成比她还高半头的少年,再摸他的头需要抬手了。 谷母眼神亮亮的:“我的玉儿从没让娘失望过。走,娘和你一起去。” 母子二人先把住得近的邻舍喊到一起,说了情况。 谷玉冲街坊们拱手:“这只是小子的打算,各位叔伯婶嫂若不参与绝不勉强。” 他把恩情看得,为此不惜前程,却不可能要求其他人也这么想。 每家人有每家人的难处与想法。 谷玉话音一落,一个年轻汉子就开了口:“谷小兄弟这是什么话?寇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就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吗?若没有寇姑娘施粥,我媳妇孩子肯定躲不过塌房,她们娘俩儿要是有个好歹,我就算侥幸躲过一劫也活不下去了。别人如何我不管,我肯定和谷小兄弟你一起去。” 这开口的年轻男子便是住谷家对面的一家三口。 年轻妇人抱着幼儿,也点头:“当家的,我也去。” 又有人开口:“我们家也去。要是没有寇姑娘,我们家哪还能像现在这样整整齐齐” 也有犹豫的,被他老娘骂了:“要是没有寇姑娘,你娘这把老骨头早就化成灰了,你还犹豫什么?是想让人戳咱们家脊梁骨不成?” “娘,儿子是怕被差爷们抓了的话,没人照顾您——” 老妇人横儿子一眼:“娘和你一起去,要抓一起抓。” 大多数人都表了态,剩下几家在纠结的也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跟着众人去找坊长。 坊长开始有些犹豫,但见街坊们一张张期盼的脸,重重点头:“去,不能让人笑咱们北楼坊的人没良心!” 北楼坊的街坊越聚越多,浩浩荡荡往北镇抚司衙门而去。 “干什么去呢?干什么去呢?”一路上,不断有人好奇问。 “我们去锦麟卫,求官老爷们把寇姑娘放了。” 得到答案的人面面相觑。 这北楼坊的人好大胆子啊,居然敢去官府讨人。 “我知道寇姑娘,去年腊月地动加雪灾,要不是寇姑娘在北楼坊施粥,要死好些人呢!” “我也听说过寇姑娘!寇姑娘不只救了北楼坊好多人,还为定北灾区捐了五万两银!” “这位寇姑娘是大善人啊!” “要不咱们也去看看?” “走走走,这么多人呢,不信官老爷们都抓起来。” 北镇抚司那边,萧冷石正为那道口谕不得不束手束脚而烦恼,一名手下急急来报:“大人,不好了,衙门外面来了好多人!” 第236章 不走 萧冷石一听,心中一惊:“来了好多人?什么人?” 这里可是锦麟卫的北镇抚司,什么人敢来此闹事? “全是老百姓,他们吵着让锦麟卫放了寇姑娘。” 萧冷石愣了好一会儿,抬脚往外走。 这个时候,衙门外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几个锦麟卫勉力维持着局面,额头都冒了汗。 这种大规模的百姓闹事多年难遇,怎么就让他们遇到了呢? 赶人走? 几个锦麟卫交换着眼神,谁都不干。 先不说比起这些百姓的人数,他们几个还不够塞牙缝,其实他们也不情愿抓寇姑娘。 奈何贺大人不在,如今北镇抚司当家做主的是萧大人,他们这些最底下的也只能听着。 “萧大人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维持秩序的锦麟卫齐齐扭头看,就见萧冷石面沉似水走了出来。 许是萧冷石脸色太冷,场面瞬间静了静,无数道目光望着这位走出来的大人。 萧冷石环视一圈,眉头皱得更紧了。 居然这么多人。 他慢慢扫过一张张脸,寻找着带头闹事的人,最终视线落在一名老者和他身旁的少年上。 萧冷石眼神确实不错,这老者是北楼坊的坊长,少年正是谷玉。 察觉到萧冷石的目光,谷玉往前一步,却被坊长抢在了前面。 “草民见过大人。草民是北楼坊的坊长,听闻寇姑娘因谣言被抓,我们想求大人放寇姑娘出来。” “谣言?什么谣言?”萧冷石冷冷问。 他的目光是冷的,声音也是冷的,又有着百姓天然畏惧的官府权威。 坊长心里也是怕的,但他到了这个年纪,又当了坊长多年经的事情也多,到底撑住了:“寇姑娘是大善人,不可能把松龄先生关起来,请大人不要听信这种流言,放了寇姑娘吧。” 萧冷石脸色一沉:“这里不是寻常官府,是锦麟卫,不是因为什么流言把寇姑娘带来的。” 不是因为流言吗? 坊长愣了愣。 谷玉上前一步,越过坊长,拱手道:“学生谷玉,见过大人。” 萧冷石面无表情看着对他行礼的少年:“你也是北楼坊的?” “是,学生还是国子监的监生。” 听谷玉这么说,坊长欲言又止,眼神难掩担心。 他们都是小老百姓,这么多人一起,总不可能都抓起来。可这孩子表明是监生的身份,以后被官老爷们针对可如何是好? 坊长等人的担心,谷玉是清楚的。可这事本就是他带的头,与锦麟卫对上了他藏在后头,推父老乡亲顶在前面,他成什么人了? “你也是来让锦麟卫放人的?”萧冷石缓缓问,威胁之意明显。 “是。寇姑娘于学生,于北楼坊的街坊邻居有救命之恩,寇姑娘有事,我们无法视而不见。敢问大人,寇姑娘犯了何事?” 萧冷石定定盯着谷玉:“你这是干扰锦麟卫办案?” “学生不敢。学生只是不信寇姑娘会做违法之事。” “你不信,就能要挟锦麟卫放人?”萧冷石冷笑,眼神阴冷盯着脊背挺直的少年。 少年毫无退缩之意:“大人误会了。我们只是寻常百姓,如何敢要挟锦麟卫,我们是请求。” “若是本官不答应呢?” “我们会等寇姑娘出来。” “锦麟卫办案,三法司都无权过问,你们却来讨说法,不放人不走,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萧冷石看出来了,真正带头的就是这个少年,再就是北楼坊的坊长。 若把这二人拿下,不愁一群乌合之众不散。 “来人,把这干扰锦麟卫办案的监生带走!” 随着萧冷石一声令下,立刻有两名锦麟卫过来,一左一右按住谷玉肩膀。 谷母冲过来:“你们若抓我儿,就把我一起抓了吧!” 坊长也向前一步:“大人,寇姑娘平安无事是我们北楼坊所有街坊的期盼,不是这孩子一人的事。” 萧冷石的脸彻底沉下来:“你身为坊长,不说稳定民心,安生度日,却带头与这监生一起闹事,是以为法不责众,官府拿你们无可奈何?来人,把这老儿一起拿下!” 眼见坊长被抓,一些街坊吓得不知所措,却有更多人喊了起来。 “不要抓我们坊长!” “寇姑娘救人无数,功德无量,为什么要抓她?” 眼见人群涌动,局面有失控的迹象,萧冷石一声令下,一个个锦麟卫抽出长刀。 此时已是黄昏了,残霞余晖,锦麟卫手中长刀闪着寒光。 人群一下安静下来。 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小老百姓,这般阵势委实没见过。 他们害怕,不觉往后退了退,却不愿就此离去,眼看着谷玉和坊长被带走,敢怒不敢言。 谷母追在凶神恶煞的锦麟卫后边,被谷玉劝住。 “娘,您好好的,儿子在里边才能安心。” “玉儿——”谷母哽咽,却没有流泪。 谷玉冲母亲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后被锦麟卫推了一把。 “快走!” 萧冷石往衙门里走时,心腹手下有些担心问:“大人,那么多百姓在外头聚着,不会有事吧?” 萧冷石嗤笑一声:“能有什么事?没看长刀一出就都老实了。一群乌合之众难不成还聚在衙门外过夜?等天彻底黑了就会散了。” 这些小民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了。 有皇上口谕不能对寇姑娘用刑已经够束手束脚,再被一群小民拿捏住,也太搞笑! 半个时辰后,手下进来禀报:“大人,衙门外的人已散了不少。” 萧冷石笑了。 他就知道那些小民坚持不了多久。 一个时辰后。 “大人,好多离开的妇人又回来了,还送了铺盖来。” 萧冷石:? “大人,这该怎么办?” “随他们!” 本来暴力驱逐是最快速的解决办法,但人太多了,容易出乱子。 放着好好的床不睡,在大街上露宿? 他不信这么多人都发疯。 而此时星光灿烂下的街头,老人孩子被劝了回去,其他人却沉默着,坚守着。 有住在附近的人好心劝,被劝的人摇头。 “我们不走。寒冬腊月我们无家可回的那天是寇姑娘送来了棉衣。现在都是初夏了,在街上呆一晚不算什么。” 现在,也该他们为寇姑娘送上“棉衣”了。 第237章 放人 北镇抚司衙门外聚集了大量百姓,自然瞒不过人。 兵马司的官差往这边转了一趟又一趟,既怕百姓闹事摊上责任,又不想与锦麟卫沾上惹麻烦。 于是出现了这一幕:周围官差不少,百姓不闹,他们也不管。 翌日早朝,在“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唱报声中,几声咳嗽同时响起,几个大臣准备出列。 这咳嗽当然不是真咳嗽,而是一种要奏事的提醒,为了避免同时出列的尴尬。 兴元帝愣了愣。 如果他没弄错,要奏事的人里有户部张侍郎,兵部陈侍郎,都察院杜御史,国子监孟祭酒这些人都这么积极的时候可不多啊。 因着赈灾的事,兴元帝正对户部没好感,而言官要报的往往比较糟心,孟祭酒可能要催殿试的事但他现在没心情,便看向兵部侍郎:“陈侍郎有何事报?” 陈侍郎跪奏:“启奏陛下,昨日下午有大量百姓在北镇抚司外聚集,彻夜未散” 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隶属兵部,要是百姓聚集闹出什么事,兵部也是脱不开责任的。 “哦,这是为何?” “那些人大多是北楼坊百姓,聚在北镇抚司外请求放寇姑娘出去” 听陈侍郎奏报完,兴元帝神色沉沉:“起吧。” 陈侍郎默默归列。 “孟祭酒有何事奏?” 孟祭酒出列:“启奏陛下,臣要报的也是此事。” 兴元帝不解:“孟祭酒也听闻了此事?” “回禀陛下,国子监有一学生也是北楼坊坊民,昨日告了事假。准假的先生后来听说北楼坊百姓去北镇抚司请求释放寇姑娘,放心不下前去打听,得知那名学生被萧镇抚使关了起来” 孟祭酒自然不能说谷玉一开始请假,国子监这边就知道要去干什么。 兴元帝听了面色微沉:“那名监生叫什么名字?为何会把他关起来?” “那学生名叫谷玉,今年刚刚十七岁。” 十七岁,正是意气重情的年纪。 “他感念寇姑娘的恩德,与街坊邻居一起前往北镇抚司请求放人。许是萧镇抚使认为他带头闹事,就把他与北楼坊坊长一起抓了。”说到这,孟祭酒抬高了声音,“陛下,您授微臣国子监祭酒一职,担天下教化,谷玉行事虽有些冲动,却知恩图报,不畏权势,正是臣所期待培养出的学生。知道他身陷囹圄,臣无法置之不理,还请陛下开恩,放谷玉回国子监读书,放北楼坊坊长回家” 孟祭酒奏报完,兴元帝又看向户部张侍郎。 “启奏陛下,臣也”张侍郎居然也是奏报此事。 筹措善款之时,捐出五万两银的寇姑娘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于公,他欣赏这个小姑娘;于私,有寇姑娘带头大笔捐银让他把差事办得十分漂亮,而裴侍郎出了岔子,他很可能会更进一步,因而也领这个小姑娘的情。 于公于私,他愿意为寇姑娘说几句话。 最后出列的是杜御史。 比起前几位的平和,这位御史语气就激烈多了,慷慨激昂把锦麟卫一顿骂,好在兴元帝坐在丹墀之上,不然很有可能被喷到唾沫星子。 “寇姑娘向定北灾民捐银五万两,为朝廷分忧解难。北楼坊百姓尚且牢记寇姑娘恩情,锦麟卫却仅因一些流言便把寇姑娘抓起来,这让百姓如何评价朝廷?请陛下三思啊!” 听完几位臣子的奏报,兴元帝面上已是阴云密布。 这个萧冷石,才接管北镇抚司就惹出这么个麻烦来,可见是个能力一般的。再想想寇姑娘进锦麟卫已是第三日却毫无收获,把人关下去徒劳无益,兴元帝心中就更不满了。 “朕知道了。” 兴元帝很快下了口谕,让北镇抚司放人 接到这个口谕时,萧冷石面上不敢流露情绪,心情糟透了。 来传口谕的人刚走,锦麟卫指挥使冯林就来了。 “大人——”在冯指挥使面前,萧冷石很是恭敬,完全不见酷吏的影子。 冯指挥使语气透着不满:“怎么把事情闹这么大?没见哪次锦麟卫办案,这么多百姓把衙门给围了的。” 萧冷石是他向皇上推荐的,差事办不好,他这个引荐人在皇上那里也没脸面。 “是下官没处理好。”萧冷石心中有火撒不出,气闷难言。 他已经够温和了。知道这位寇姑娘是长公主府的座上宾,在皇上那里也算有名号,根本没把那些酷刑用上,谁知道抓一个小姑娘能招来这么多贱民。 “这位寇姑娘对北楼坊坊民有大恩,不是对一个人,是对数百人。一个普通百姓不算什么,几十人几百人呢?天子脚下,你能把这么多百姓都抓起来?” 萧冷石默默听着。 冯指挥使叹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以后谨慎着些吧。” “是。” 被冯指挥使一顿数落后,萧冷石板着脸去了关着辛柚的地方。 随着房门打开,光线涌进来。 辛柚微阖的眼睁开,看向大步走进来的男子。 萧冷石在她面前站定,眼神沉如深潭。 “寇姑娘有本事啊。” “大人取笑了,有本事怎么会沦为阶下囚。”辛柚语气淡淡,猜测着萧冷石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按说,现在进入了僵持阶段,就看双方谁更沉得住气。此人想磨灭她的心气,不该这么快出现在这里。 是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吗? 辛柚猜测间,萧冷石突然压低了声音:“你是如何煽动那些百姓的?” 百姓? 辛柚心中疑惑,落在萧冷石眼里却是面无表情的沉稳模样。 “上百人围了锦麟卫,迫使锦麟卫被口舌讨伐,不得不放人,寇姑娘的能耐萧某记下了。来人,送寇姑娘出去。” 辛柚被带着往外走,心思百转间有了猜测:那些百姓莫非是北楼坊坊民? 若是如此,这么大的事定会传入那人耳里,放她离开应是那人的意思了。 要是她出了北镇抚司的门,把锦麟卫对她用刑暴露于人前,那人对这位暂管北镇抚司的萧大人会如何呢? 辛柚这般想着回眸,刚刚还正常的眼前突然有了变化。 第238章 一念 画面中,萧冷石神色沉沉立于街头,飞来的臭鸡蛋砸在身上,蛋液在布衣上流淌。 他完全没有躲避的意思,看起来狼狈又落魄。 画面消散,面前的还是身穿官服的酷吏,正用阴鸷的目光盯着她。 辛柚脚步微顿,心头一动。 就在她动那个念头前,这位萧大人还是好好的,而冒出那个想法后,就出现了他倒霉的画面。 从画面中推断,此人应该被罢职了。 这是不是说这人的前程在她一念间? 这个猜测,令辛柚不觉紧了紧手。 “寇姑娘莫非舍不得走?”萧冷石见辛柚停下,冷冷问。 辛柚迎上对方阴冷的目光,微微扬了扬唇:“萧大人,再会。” 她从这人的眼中从没看到过一丝人性的暖,仿佛天生的酷吏,以施虐为乐。 这样的人,在锦麟卫这个位子上,会是许多人的不幸。 辛柚默默有了决定,便连身上的鞭痕都不觉太疼了。 萧冷石的手下没有直接送辛柚出去,而是带她去了一个房间。 “寇姑娘换好衣裳再走。” 辛柚打量屋中陈设,有床有柜,还有屏风。床榻上整齐叠着一套衣裳,与她来这里时穿的衣裳颜色一样。 这是怕她受过刑的模样被人看到? 这让辛柚对自己的猜测更有把握。 这位萧镇抚使不想让人知道的,便是她要让人知道的。 衣裳自然是要换的,此时还在这人的地盘上,没必要硬碰硬。 辛柚把被鞭子抽破的外衣脱下,换上准备好的衣裳,再理了理头发,这才走了出去。 萧冷石站在不远处,见辛柚出来上下打量一番,没瞧出什么不妥,才示意手下带人往外走,而他则不远不近走在后面。 辛柚一路没有回头,一直走出北镇抚司的门。 衙门外,阳光灿烂,花香飘来。 是初夏的气息。 “是寇姑娘!”不远处或坐或卧的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 人群一阵骚动。 “寇姑娘出来了,寇姑娘出来了!”人们不由往前。 小莲冲了过去,哭着抓住辛柚的手:“姑娘,您没事吧!” 跟在她后边的是刘舟和奶娘方嬷嬷,再后面是少卿府二老爷段文柏,以及段云灵的丫鬟雪莹。 这两日段云灵被拘着出不了门,又担心表姐,就打发婢女来打探情况。 “青表妹,你还好吧!”段云朗拨开挡着的人跑过来。 辛柚往他来的方向望去,就见一名气质儒雅的男子走在前,几名学生跟在后。 “我还好”辛柚眼中流露疑惑。 如果没记错,今日是国子监放假的日子,段云朗为何与其他师生一起? 段云朗飞快解释:“昨日谷玉特意请了假,与北楼坊的街坊们一起来这里请锦麟卫放人。锦麟卫把谷玉和坊长都抓进去了,温监丞是来接他的” “坊长,坊长出来了!”人群又是一阵喧嚷。 辛柚立刻转头看,就见谷玉扶着北楼坊坊长从衙门里走了出来。 先前北楼坊受灾,辛柚没少捐银捐物,与这位年近花甲的坊长打过交道。 想想这个年纪的人因她被关了一晚,辛柚感动又愧疚。 “连累坊长受苦了。”辛柚对坊长深深一礼。 虽被关了一夜,坊长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见辛柚如此忙避开:“寇姑娘折煞老朽了。寇姑娘是我们北楼坊的大恩人,我们做这么点事算什么。” “多谢谷公子。”辛柚转身,对围过来的街坊们行礼,“多谢各位。” “寇姑娘没事就好!” “是啊,是啊,人出来就好。” “寇姑娘,我家起了新屋,有空去坐坐啊” 眼前是一张张笑脸,或熟悉或陌生,辛柚那颗在刑讯室里冷透的心一点点暖了过来。 她想过,利用发售新书把她被锦麟卫带走的消息传开后,有向定北灾区捐出大笔银钱的善名,有对昭阳长公主爱女的救命之恩,在京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至少不会悄无声息出事。 她也想过或许会有人在那个人面前为她说话,可能是昭阳长公主,可能是风闻奏事的言官。 可她完全没想到,真正救她出困境的是这些最普通不过的街坊邻居。他们用最朴素却最勇敢的行动,让她走出了锦麟卫,走到了阳光下。 娘亲曾说过,有余力时就帮一把遇到困难的人,不要想着回报,那样往往会感到失望。但总会有人不辜负你付出的善意,那将是平淡生活中的小惊喜。 现在,她的的确确尝到了惊喜的滋味。 辛柚眼里有泪光闪烁,回望北镇抚司的大门。 不知何时,萧冷石静静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眼神如开了刃的刀,冷而锋锐。 有锦麟卫出来,驱散聚集在衙门前的人。 “散了,散了,赶紧散了!” 呼喝声中,辛柚身体一晃,直直倒了下去。 “寇姑娘!” “表妹!” 惊呼声四起时,小莲愣了一下,而后哭喊起来:“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锦麟卫——锦麟卫对您用刑了?” 用刑? 听到的人纷纷变色,本来面色阴沉的萧冷石也变了脸色。 这一刻,他杀了辛柚的心都有。 然而他没机会了。 就在段文柏吩咐人把表姑娘扶到马车上时,一个打扮体面的中年女子走过去,身后跟着几名护卫。 女子向段文柏表明身份,是长公主府的管事姑姑。 “殿下也不放心寇姑娘,正好长公主府中有女医在,不如送寇姑娘过去请女医好好瞧瞧” 自来医术高明的大夫都是男子,女子略懂医术往往与稳婆之类扯上联系,算是不入流的。而乱世中辛皇后亲手建立了一支女医队伍,从此女医才被世人认可,也有了光明正大行医的女子。 为皇亲贵胄服务的女医,自然医术高明。 段文柏稍一犹豫,便答应了。 辛柚由小莲和方嬷嬷陪着去了长公主府。 昭阳长公主自打出宫就留意着宫里宫外的动静,听闻皇兄松口放人便安排人守在北镇抚司衙门外,一听寇姑娘昏倒被带回府,忙命女医诊治。 不多时,女医出来复命。 第239章 伤 “寇姑娘情况如何?” “回禀殿下,寇姑娘已经醒了,只是伤痕有些深,又没有及时处理” 昭阳长公主面色一变,大步走了进去。 见昭阳长公主进来,躺在床榻上的辛柚挣扎要起来:“见过殿下——” 昭阳长公主忙把她按住:“这个时候就不要多礼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少女苍白着脸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好多了。” “锦麟卫对你用刑了?” 辛柚沉默一瞬,微微垂眼:“挨了两鞭。” “这个萧冷石!”昭阳长公主一脸怒色,伸出手来,“伤在哪儿?本宫看一看。” 辛柚婉拒:“还是不污殿下的眼睛了。” 一旁小莲抹泪:“手臂上,身上都有,皮肉都绽开了” 虽然在人前喊出锦麟卫对寇姑娘用刑是得了辛柚示意,但小莲的难过是真的。 那么深的鞭痕,皮开肉绽,姑娘当时该多疼啊! 只要一想,小莲就被巨大的恐慌包围。 青青姑娘死得那么惨,现在姑娘要是再出事,她也不想活了。 “本宫看看。”昭阳长公主执意拉起辛柚衣袖。 少女手臂白皙如玉,一道青紫伤痕触目惊心。 昭阳长公主眼里怒火几乎凝为实质,用力攥了攥拳。 这就是皇兄答应她的不会对寇姑娘无礼。 她怎么就信了这种鬼话! 还有萧冷石,他哪来的胆子这么做?他这是欺君! 昭阳长公主霍然起身:“寇姑娘就在长公主府安心养伤,本宫会给你讨个公道!” 女医在昭阳长公主的吩咐下用了最好的药膏为辛柚处理伤口,饶是尽量放轻了动作,一番下来辛柚还是疼得冷汗淋漓,脸色更加苍白。 等没了外人,小莲哽咽:“杀千刀的锦麟卫,也忒狠毒了。” 是常来书局看书的贺大人给了她错觉,让她以为这些人都如贺大人一般和善。 方嬷嬷也心疼得掉眼泪:“姑娘受苦了。大夫说伤口不能碰水,等会儿老奴给姑娘擦擦身吧。” 那锦麟卫大牢是人待的地方吗?可怜姑娘在里头过了两夜 方嬷嬷越想越心疼。 小莲脱口拒绝:“不用了!” 方嬷嬷诧异看向她:“什么不用了?” 小莲飞快看辛柚一眼,忙道:“还是让姑娘先好好睡一觉吧,大夫不是说了,充足的睡眠最养人。对了,吃食上还有许多忌口,方嬷嬷你多盯着点呀。等姑娘睡足了,我来给姑娘擦身” 方嬷嬷虽觉小莲话多了些,却没多想,点头应下来。 小莲悄悄松了口气。 姑娘容貌与青青姑娘的区别还能说是长开了的变化,那肩膀上的胎记却无法解释。 辛柚自是知道小莲担心什么,配合露出困倦的模样:“我先睡一下。” 她闭了眼,脑海中一会儿是阴冷血腥的刑讯室,一会儿是阳光下一张张朴实热忱的脸,不知何时才昏沉沉睡去。 孔芙拉着兄长孔瑞的手走进跨院,问守在这里的婢女:“听说寇姐姐在这里,是真的吗?” “是。” “那你去通传一下,就说我来看她。” 不多时,小莲随婢女一起走了出来,对兄妹二人屈膝行礼:“婢子见过侯爷,见过孔姑娘。” 孔芙微微抬头:“你是寇姐姐的丫鬟?” “婢子小莲,是姑娘的贴身婢女。姑娘刚刚睡下了,婢子先替我家姑娘谢过侯爷与孔姑娘。” “寇姑娘还好吗?”这次开口的是孔瑞。 小莲犹豫了一下,没有粉饰太平:“不太好,受过刑的伤口有些深,人也很虚弱” 说着说着,小丫鬟眼泪掉下来。 姑娘要让她受了刑的事暴露于人前,必然有理由。 孔瑞眼里有了怒色。 孔芙则瞪圆了眼睛:“受刑?大哥,寇姐姐为什么会受刑?” 孔瑞薄唇微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幼妹这个问题。 孔芙却执着这个问题:“寇姐姐那么好,为什么会有人对她用刑?难道寇姐姐触犯律法了吗?” “寇姑娘没有触犯律法。”孔瑞温声对妹妹道。 小姑娘一张脸皱起:“那就是伤害寇姐姐的坏人了。大哥,我要去告诉舅舅,让舅舅惩罚这种恶人!” 孔瑞抚了抚妹妹头顶:“母亲已经进宫去了。” “大哥,我也要进宫去。” 孔瑞下意识想拒绝,可看着哭红了眼的小莲,到嘴边的话变了:“好,大哥带你进宫。” 有些话大人不好说,妹妹说了无妨。 寇姑娘救了小妹,长公主府对寇姑娘的感谢总不能只是停在买几本书上。 长公主府离皇城不远,昭阳长公主很快杀到了宫里。 “皇妹为何如此气怒?”兴元帝吃惊问。 他这个妹妹虽是直性子,毕竟年纪不轻了,又是长公主之尊,怒形于色的时候并不多。 “寇姑娘今日从锦麟卫出来了。” 听昭阳长公主提到寇姑娘,兴元帝更疑惑了。 寇姑娘出来,皇妹不该高兴么? “皇兄是怎么说的?不让那些人对寇姑娘无礼!结果呢,寇姑娘被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先不说受了多大的罪,年轻轻一个小姑娘说不定身上要落下疤痕了!”昭阳长公主越说越气。 兴元帝沉了脸:“此话当真?” 昭阳长公主冷笑:“我亲眼瞧见的,还会骗皇兄不成?倒是皇兄,先前那般保证,转头就把酷刑用在了寇姑娘身上,令我在寇姑娘面前无地自容!” “这些自作主张的混账!”兴元帝脸上挂不住,冷声吩咐孙岩,“传萧冷石进宫。等等,叫锦麟卫指挥使冯林也进宫来!” 等二人进宫的工夫,孔瑞兄妹先到了。 “芙儿来啦。”兴元帝对孔瑞这个外甥还算寻常,对唯一的小外甥女却比对宫中几位公主还好些。 孔芙也没有旁人在帝王面前的畏惧,小脸因不悦鼓起:“舅舅,有坏人把寇姐姐打伤了,您可要重重惩治那恶人!” 兴元帝不由看向昭阳长公主,心里生出几分担心:“寇姑娘的情况很严重吗?” 昭阳长公主冷哼。 孔芙猛点头:“很严重,一直没醒呢!” 这时内侍进来禀报,冯、萧二人到了。 第240章 自荐 听了内侍传报,兴元帝对昭阳长公主道:“皇妹带瑞儿和芙儿去偏殿歇歇。” 昭阳长公主沉着脸拒绝:“我就在这里,也好瞧瞧这个萧冷石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明白皇兄的意思。冯、萧二人被问责时如果她在场,显然就是她告的状,让她避开也是为她着想。 可这一次,她决定任性一回。 以前她对寇姑娘的青睐就是太含蓄了,才让一些人伤害寇姑娘时不把她这位长公主算进去。 兴元帝知道妹妹正在气头上,见她不愿避开也没强求,示意内侍让冯、萧二人进来。 “微臣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殿下。” 锦麟卫指挥使冯林与萧冷石一前一后进来,恭恭敬敬叩拜。 昭阳长公主的在场,令萧冷石心头一沉, 看到寇姑娘当众昏倒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可能会有麻烦。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更没想到昭阳长公主会为寇姑娘出头到如此地步。 要说后悔,萧冷石并没有。 进了锦麟卫的嫌犯,不刑讯审问难不成好吃好喝招待?那能审出东西来才怪! “萧镇抚使。”兴元帝淡淡开口。 “臣在。” 兴元帝定定看着他:“你对寇姑娘用刑了?” 跪在一旁的冯林听到这话,心中把萧冷石骂个半死。 他真是被这小子坑死了! 这种情况下,萧冷石自是不敢欺瞒:“是。” 兴元帝一拍桌案:“朕是怎么说的?你这是欺君。” “欺君”二字一出,萧冷石冷汗瞬间湿透后背,忙伏地解释:“臣接到口谕后对寇姑娘礼遇有加,只是之前为了催她说出松龄先生下落,鞭笞了两下” 昭阳长公主冷笑质问:“你有什么证据说寇姑娘知道松龄先生下落?” 萧冷石沉默。 若是有证据,他早就酷刑逼问出松龄先生的下落,也不会跪在这里挨骂了。 “没有证据,却对一个心有大爱,善名远播的小姑娘用刑,你可真是把锦麟卫的威风发扬光大。” 昭阳长公主语中的讽刺让兴元帝脸色更难看了:“贺镇抚使不在,朕让你暂管北镇抚司是相信你的能力,而不是让你滥用酷刑,败坏朝廷名声。” “臣有罪。”萧冷石心中清楚,面对发怒的帝王辩解只会火上浇油,不如老老实实请罪。 “你确实太让朕失望了。”兴元帝冷冷说完,做出了对萧冷石的责罚。 免去萧冷石镇抚使一职,午门外廷杖三十。 脸色惨白的萧冷石被拖了出去,兴元帝看向锦麟卫指挥使冯林。 冯林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一接收到兴元帝视线,忙请罪:“臣举荐不力,请陛下责罚。” 他跪伏在地,请罪后等来的是沉默。 帝王的沉默无比漫长,如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冯林想到了固昌伯,想到了裴侍郎,想到了刚刚被推出去廷杖的萧冷石。 他没那个自信认为只是举荐不力,一定不会有事。有固昌伯进宫陪皇上饮酒却被杖毙的例子在先,君心难测,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方终于传来威严声音:“冯卿这次举荐的人确实不怎么样。如今南镇抚司主官空缺,北镇抚司无人坐镇,冯卿有什么建议呢?” 听到兴元帝的问题,冯林眼前一黑。 推荐个暂管北镇抚司的人都惹出这么大麻烦,现在让他继续推荐暂管北镇抚司的人不说,还要推荐南镇抚使? 这是要他老命吗? 迟疑许久,冯林不得不开口:“回禀陛下,掌刑副千户闫超在北镇抚司多年,对上下里外都熟悉,是贺镇抚使的得力干将。臣觉得由他暂管北镇抚司比较合适” 向皇上推荐贺清宵的亲信,冯林心里别提多憋屈。 他是锦麟卫指挥使,却做不了北镇抚司的主,皇上交办北镇抚司的事更是把他瞒得死死的。这个窝囊气他早就受够了,这才趁贺清宵不在京城推荐萧冷石,就是想着要是萧冷石能在北镇抚司站住脚,等贺清宵回来说不定只能挪窝了。 奈何萧冷石不争气,他再推荐的人若还不靠谱,纯粹是给自己找事,只能捏着鼻子推荐贺清宵的人。 贺清宵的人要是做不好,面对帝王之怒就是贺清宵挡在前面了。 兴元帝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冯林的提议。 见皇上还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冯林心中发苦。 北镇抚司的人选好解决,毕竟只是暂管,南镇抚司可就让人头疼了。锦麟卫下辖的南北镇抚司主官,也是令百官勋贵瞩目的人物。 “臣——” 冯林正想着推脱的措辞,孔瑞突然开了口:“舅舅,瑞想自荐南镇抚司镇抚使一职。” 孔瑞这一开口,震惊了殿中所有人。 “瑞儿!”昭阳长公主一脸不可置信。 如孔瑞这种出身,既可以当个闲散公侯,也可以谋个差事做。昭阳长公主曾问过儿子想做什么,孔瑞说挺喜欢锦麟卫南镇抚司。 她以为儿子是随口说的! “母亲听我说完。”面对母亲与皇帝舅舅震惊的目光,孔瑞却很沉稳,“南镇抚司主管锦麟卫军匠,负责兵器军械研制,而我恰好对此感兴趣。我自信能坐好这个位置,请舅舅给瑞一个机会。” 南镇抚司除负责锦麟卫的军纪法纪,还有一大职责便是管理军匠,研制武器。 对外甥的请求,兴元帝略一思索便答应了。 “皇兄!”昭阳长公主有些急。 锦麟卫名声不佳,她不想儿子蹚这个浑水。 兴元帝却越想越觉得合适:“瑞儿大了,是该找个事做了。正好南镇抚使空缺,他又喜欢,就让他试试吧。冯卿,你觉得呢?” 冯林:“”这是一定要把举荐人的帽子扣在他头上吗? “侯爷聪慧沉稳,实乃南镇抚司主官不二人选。” 锦麟卫属天子私军,任免提拔不需要经过吏部,百官很快就知道了关于锦麟卫的两大动作:一是南镇抚司主官萧冷石被廷杖罢官,二是昭阳长公主之子静安侯新任南镇抚使。 这两个消息放在一起,难免让百官生出一个离奇却又合理的猜测:昭阳长公主为了不让寇姑娘再被锦麟卫寻麻烦,居然让儿子当锦麟卫去了! 第241章 金枝 长公主府一处雅致的小院中,孔芙正与辛柚说话:“寇姐姐,我看到欺负你的恶人了。那人长得就凶神恶煞,不像好人。不过你放心,我舅舅已经惩罚他了。” “今上如何惩罚他呀?”辛柚配合问。 这已是昭阳长公主进宫为辛柚讨说法的转日,一大早昭阳长公主过来探望,提了一句萧冷石被罢官免职,却远不如孔芙绘声绘色说得详细。 听小姑娘说完,辛柚有些吃惊:“侯爷任了南镇抚使?” 萧冷石被廷杖罢官并不让她惊讶,这算是她一手促成的结果,静安侯接替萧冷石的位子却出乎意料。 “嗯,我大哥自荐的,他喜欢当锦麟卫。”孔芙对兄长的爱好一知半解,给出的理由简单直接。 辛柚:“”令兄爱好还真特别。 “寇姐姐,你好好养伤。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白大它们。” 辛柚在长公主府住了两日,第三日一早少卿府来了人,是二太太朱氏亲自登门。 “家里都很挂心表姑娘,老夫人更是几日睡不安稳”朱氏表达了想接辛柚回去的意思。 昭阳长公主张口想拒绝,想一想还是该问问寇姑娘的意思,而不是自作主张,于是亲自领着朱氏去了小院。 “我是该回去了。在这里打扰殿下不说,心里也惦记外祖母。”辛柚一副文静乖巧的模样。 昭阳长公主见她坚持,命下人备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后面又跟着一辆装满各色物品的车子,与少卿府的马车一起前往少卿府。 小莲与方嬷嬷陪着辛柚坐进车中,二人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辛柚笑问为何,方嬷嬷如实道:“长公主虽好,可住在这种高门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小莲也是一样想法:“姑娘,咱们要在少卿府住多久?” 在小丫鬟心中,她和姑娘真正的家是青松书局,如亲人一般的是胡掌柜、刘舟他们,而不是少卿府那些人。 辛柚沉默一阵,轻声道:“暂时不回书局了。” 小莲与方嬷嬷皆诧异看着她。 “先在少卿府养好身体再说。小莲留下陪我,奶娘多顾着点那些铺子。” “姑娘是要好好养着。您放心,那些铺子渐渐都换上了咱们自己的人,老奴每日都会抽查两三个店,他们不敢乱来的”方嬷嬷说起这段时间打理那些店铺的成果。 小莲没再说什么,却在心里存了疑惑。 姑娘两手空空时都宁愿从少卿府脱离,如今有人有钱有铺,为何要回去? 有方嬷嬷在,辛柚闭目养神,没再多说。 她回去自然是有原因的。 既然有了决定要让松龄先生出现在那个人面前,寇姑娘就没了一直在青松书局的可能,少卿府便是最好的遮掩。 曾经她要走,如今她要回,所求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让害死娘亲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为娘亲报仇。 马车停下来,少卿府到了。 朱氏带来的壮实婆子走到马车旁,背着辛柚去了如意堂。 老夫人等在如意堂门口,一见辛柚就急声问:“身上还疼不疼?” 辛柚趴在婆子背上,看向红了眼圈的老夫人。 老夫人是真对外孙女有几分感情还是做给旁人看,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反正演戏她擅长。 辛柚也红了眼:“身上还疼得厉害,青青不孝,让外祖母担心了。” 老夫人滞了滞,一时有些不适应哭哭啼啼的外孙女。 明明外孙女以前很爱垂泪的。 一旁段云灵也红着眼:“青表姐,听说他们对你用刑了。” 祖母和父亲一发话,她连出门都不能够。每当这种时候,就越发深刻体会到表姐的厉害。 “没事,我不是出来了吗。”辛柚冲段云灵一笑,而后露出痛苦的神色,“就是伤要慢慢养,要给外祖母添麻烦了。” “这是什么话,在家里住着怎么叫添麻烦。” “外祖母,我这次能平安出来,除了北楼坊的街坊,听说一些大人也为我说过话,不知家里有没有谢过?” 提到这个话题,老夫人神情有些微妙:“你大舅登门道过谢了。” 只是听儿子说,户部那位侍郎态度还不错,却没能见到国子监祭酒的面。 这也说明这几位大人为青青说话与少卿府毫无关系,纯粹冲着青青本人。 “那我就安心了。” 等养好了伤,辛柚是打算亲自向孟祭酒等人道谢的,但不是现在。 又聊了几句,见辛柚露出乏态,老夫人便让婆子送她回晚晴居歇着。 辛柚回到晚晴居,让方嬷嬷先回青松书局,也好让胡掌柜他们放心。 等到晚上,小莲替辛柚涂了药,这才问出来:“姑娘,您真打算在少卿府常住吗?” “我不会在少卿府常住,是寇姑娘回来住。” 小莲目露不解。 辛柚垂眸,视线落在手臂的鞭痕上。 几日过去,伤口已经结痂,可长鞭落在身上时那钻心的疼痛却永远难忘。 “青松书局不只有寇姑娘,还有松龄先生”辛柚喃喃低语,给出解释。 小莲一脸呆滞:“姑,姑娘,您要以松龄先生的身份出现在人前?” 锦麟卫不是一直在找松龄先生吗,那姑娘岂不是要女扮男装面对许多高官,甚至皇上? 光想象辛柚女扮男装出现在皇帝面前的情景,小莲就紧张死了。 将近一年的相处,二人间已建立起足够的信任,辛柚决定透露一些内情。 “小莲,外头关于松龄先生的传闻你听说了吧?说松龄先生是失踪多年的皇后的人。” 小莲迟疑着点头。 她自然听说了,而她还知道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姑娘就是松龄先生。 她也想过,传闻要是真的,姑娘的来历就与失踪的皇后娘娘有关了。只不过姑娘不说,她便不问。 “传闻是真的。” 从辛柚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小莲神色一震,下意识问:“那您与皇后娘娘——” “你只知道我来京城是为了皇后娘娘就是了。等我再养两日,有件事交给你去办。” 小莲不再追问,夜里辗转反侧,突然坐直了身体。 姑娘是皇后的人,又与昭阳长公主长得像—— 姑娘姑娘莫非是公主! 第242章 名字 如今京城知道寇姑娘与昭阳长公主长得像的人有不少,但不会有人把她与辛皇后联系上。 原因也很简单,寇姑娘有父有母有来历,是在少卿府段家住了好几年的表姑娘。 而贺清宵与小莲在知道辛柚并非寇青青的前提下,听她承认与辛皇后有关,再联想到她与昭阳长公主长得像,猜出真相就不难了。 小莲坐在外间的床榻上,望着通往里室的门,心跳如鼓。 姑娘是大夏的公主吗? 里边突然传来少女轻柔的声音:“小莲?” 小莲忙下了床榻,趿着鞋子走进去:“姑娘,您醒了,要喝水吗?” 夜色深深,里室没有留灯,但有皎皎月光从窗子倾泻进来,能让人瞧见彼此朦胧的表情。 “不喝水。”辛柚看着神色紧绷的小莲,露出浅淡的笑,“既然睡不着,那就聊聊天吧。” 里室与外间的门只挂了一道帘,小莲烙饼一样翻来翻去,她如何听不见。 实际上,当她选择对小莲说出来历,就有了被对方猜出身份的心理准备了。 “哦,哦,是。”小莲语无伦次应着,忙乱点燃了灯。 屋里瞬间被温柔的烛光填满。 “小莲,你好像有点紧张。”看出小莲的异样,辛柚选择了直说。 “婢子——”小莲张张嘴,对上那双映着烛光月色的眸子,因猜到对方身份而生出的局促感散了一些。 小莲鼓起勇气,小声问出口:“姑娘,您,您是不是是不是公主!” 辛柚沉默许久,平静道:“我娘是失踪的皇后娘娘。” 小莲掩口惊呼:“那您就是金枝玉叶啊!” 辛柚微微摇头:“我不是。” 娘亲选择离宫出走就抛弃了皇后这个身份,而公主是父系带来的身份。 她不要这个爹,又怎么会是公主呢? “不是?”小莲眨眨眼,迷惑了。 姑娘的母亲是皇后娘娘,却说不是公主,等等,她有点乱—— 辛柚知道自己的说辞容易让人误会,解释道:“皇上并不知我的存在,怎么能自认公主。” 她虽信任小莲,却深知皇权深入人心。她受母亲的影响不以为然,其他人却不是这样。比如小莲,当猜出她的身世,明明朝夕相处患难与共这么久,却还是会生出拘束来。 对小莲直言她不认那个人,她不想赌人心。 小莲松口气:“婢子明白了。” “小莲,你还和以往一样就是,不然我要后悔对你说这些了。” “嗯。”小莲用力点头,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姑娘,婢子能知道您的闺名吗?” 辛柚失笑:“名字这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婢子在太太没买回来之前是家中的老二,上面有个姐姐叫大丫,我是二丫,就把我和三妹卖给了人牙子,太太从几个小女孩中挑中了我给青青姑娘作伴” 小莲完全陷入了回忆里:“青青姑娘那时正在学一首诗,对我说二丫不是名字,以后你叫小莲吧,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从此她就不是大丫,二丫,三丫,四丫,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小莲了。 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有了明确的身份,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名字多重要啊! 辛柚看着流泪而不自知的小莲,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单名一个柚字,都叫我阿柚。” 娘亲喊她:阿柚啊,我的小阿柚。 姨姨们喊她:阿柚姑娘,阿柚姑娘。 小莲说得对,名字确实很重要。 她是阿柚时,开心快活,恨不得热爱万物。当她成了寇姑娘,清楚这个名字是别人的,身份是别人的,就随时都能放弃,甚至放弃自己这条命。 “姑娘的名字真好听。”小莲诚心诚意夸赞,“您早些休息吧。” 烛火熄灭,这一次二人都睡得很香。 京城的风波似乎平息下来,人们都知道寇姑娘在锦麟卫受了刑,回少卿府养伤了。 段少卿明显感觉到同僚对他态度上的变化。 似乎热情了不少? 有个平日与段少卿走得近的同僚给他解了惑。 “段兄,以后你和长公主成了亲戚,可别忘了小弟啊。” 段少卿明白这热情从哪里来后,有苦说不出来。 他早就看清那丫头对外祖家的冷心冷肺了。之前无权无势,尚且逼着他拿出了六十万财物,真要成了昭阳长公主的儿媳,岂不把少卿府掏空? 只要一想这情景,段少卿就无法呼吸。 皇上于官吏贪腐上甚是严苛,官员俸禄又不高,他见过太多日子捉襟见肘的同僚了,完全无法接受那种日子。 段少卿回到家,不知不觉踱步到晚晴居外,盯着院门神色莫测。 如今人们都知道外甥女在养伤,要是这丫头因伤势恶化而死也不奇怪,毕竟一个小小风寒都能要人命。 段少卿心头杀机汹涌,理智却让他缓缓摇头。 还是再等等。 这丫头受伤回来休养虽是动手的良机,可庆王还在宗人府关着呢。万一固昌伯府因庆王倾覆而连累到少卿府,说不定还要靠这丫头与昭阳长公主的关系帮着周旋一二。 段少卿遗憾放弃动手的打算,转身走进夜色中,却不知他在晚晴居外徘徊的事很快就有下人通风报信给王妈妈,王妈妈再报给辛柚。 辛柚只觉一言难尽。 段少卿对她有杀心,她早就能感觉出来。她还想等对方动手时,借着识破的机会再替寇青青讨回一笔银钱。 可等来等去,等到少卿府大半下人都被晚晴居收买了,还没等到段少卿的行动。 这行动力,太差了些。 比之段少卿,辛柚一旦有了决定就十分果断了:“小莲,让安排好的人把消息传出去吧。” 先是传出松龄先生是辛皇后的人,又传出她知晓松龄先生的下落,这背后定然有人推动。 以她目前情况,很难迅速找出推波助澜的黑手。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掀了桌子。 很快一个惊人的流言传开,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第243章 白将军 茶楼酒肆,坊间弄里,处处都是这样的议论。 “知道固昌伯为什么被杖杀吗?” “不是因为冒犯了皇上吗?” “你这都是多落后的消息了。我跟你说,固昌伯被杀是因为他杀害了辛皇后!” “什么?固昌伯杀了辛皇后?皇后娘娘不是失踪多年了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 消息传到昭阳长公主耳中,昭阳长公主直奔宫中。 “皇嫂已经不在了?” 面对妹妹的质问,兴元帝久久沉默。 “皇兄,你说话啊!皇嫂真的不在了?” 半晌后,兴元帝点了点头。 昭阳长公主心存的一丝幻想落了空,泪水夺眶而出。 兴元帝继续沉默着。 无人知晓时,他尚能装出若无其事,现在不用在昭阳长公主面前掩饰,也没余力安慰妹妹了。 昭阳长公主微微仰头,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皇兄,固昌伯真是杀害皇嫂的凶手?” 提到固昌伯,兴元帝眼神冷了下来。 “皇兄,你说话啊。” “是他。”兴元帝吐出这两个字,怒意不再遮掩。 “这个混账!”昭阳长公主怒容满面,咬牙切齿,“杖毙太便宜他了,应该把他凌迟才对!皇兄,难道杀一个固昌伯就算了?” 皇嫂虽无武艺傍身,却懂医术,有奇思,为皇兄打天下助力不小。到头来伤心远走已够令人扼腕,却没想连善终都不能够。 本来昭阳长公主不该追问,因为这不仅关系着一个固昌伯,还关系着储君的安排,这个话题放在帝王家太敏感,太危险了。可是面对嫂嫂惨死,她无法做到明哲保身,势要问出兄长的态度来。 “当然不会。”兴元帝眉头紧皱,透露几分打算,“原想着等找到那孩子,再把固昌伯的罪行昭告天下,如今有了这些流言,人心惶惶,等去北边调查的人回来便一起清算。” 说到这,兴元帝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或许那孩子看到杀害他母亲的人得到惩治,就不会躲起来了。” 这是兴元帝对锦麟卫下了放寇姑娘的口谕后,夜里失眠想到的。 他只想着在找到那孩子之前先瞒着固昌伯之死与皇后有关的真相,这样对那孩子更安全,却忽略了那孩子的心情。 那孩子对他这个父亲,是失望的吧? 这突然传开的流言无疑推了纠结的兴元帝一把,让他下了处置固昌伯府,乃至庆王、淑妃的决心。 得到还算满意的答案,昭阳长公主擦擦眼泪,出宫去了。 这新起的流言造成的影响还没完,转日百官等候早朝时,愕然发现白将军来了。 年已不惑的白将军一身戎装,柔美的面部线条难掩曾金戈铁马的刚毅。 大夏建国刚二十载,随兴元帝南征北战的文臣武将大多都还在,见到白将军虽惊讶,对她出现在朝堂上的原因却心知肚明:白将军定是听说了那传闻,替皇后讨说法来了。 当兴元帝在御座坐下,见到称病多年的白将军出现在武将这一班也吃了一惊,旋即就猜到了白将军因何而来。 果然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唱报落下,不少大臣用余光瞄向白将军那里,白将军也不负猜测出列。 “臣有本奏。” “白将军请说。”对多年未见的这位女将军,兴元帝态度温和。 这是辛皇后欣赏的女将,兴元帝多少有些爱屋及乌之意。 “近日坊间有传闻,说皇后娘娘被固昌伯害死空穴来风必有因,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给皇后娘娘,给大夏子民一个交代。” 之后陆续有几位大臣出列:“请陛下彻查。” 兴元帝坐于丹墀之上的御座上,居高临下看着跪倒在丹墀下的众臣,心情复杂之余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既然全都知道了,就不必再顾虑这顾虑那了。 沉默片刻后,兴元帝沉声道:“诸卿放心,此事朕会彻查。” “退朝——” 等兴元帝离去,众臣却没有如往常那样立刻散去,或是放慢脚步磨蹭,或是干脆凑到白将军身边。 “白将军好久不见啊,身体可好?” “劳大人挂念,还好。”白将军虽这么说,额头却沁出一层汗。 也有人低声冷笑:“牝鸡司晨,不嫌丢脸!” 白将军表情一凝,锐利眼神投向说话的人。 那人面皮白净,蓄着短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见白将军看过来,胸脯一挺做好了唇枪舌战的准备。 白将军大步走过去,面无表情问:“刚刚是你说的?” “是。”男子大方承认。 乱世顾不得礼法规矩,一些女子不安分就罢了。如今天下太平,一切步入正轨,一个女子居然还厚颜上朝来。 男子正鄙夷想着,衣襟猛然被揪起,待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挨了一拳。 惨叫声响起,引来一队杀气腾腾的锦麟卫。 “别打了,别打了。” 几名官员劝着架,更多官员默默观望。 自打各种规矩渐渐完善,好多年没见这种热闹了。 兴元帝才刚回到乾清宫,就接到了急报:“陛下,白将军把礼科刘给事中打了!” 兴元帝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含怒传二人过来。 不多时,兴元帝看到了面色苍白的白将军,还有鼻青脸肿的刘给事中。 二人跪下,声音倒是整齐:“臣见过陛下。” 兴元帝许久没见过臣子这个模样了,多看了刘给事中一眼,才沉声问:“你二人是怎么回事?” 刘给事中一听就委屈了:“陛下,白将军在百官面前殴打微臣,微臣险些就见不到陛下了” 兴元帝眼风扫向白将军:“白将军为何对刘给事中动手?” 白将军面色发白,难掩虚弱:“回禀陛下,此人侮辱微臣,说微臣出现在朝堂上是牝鸡司晨!” 兴元帝眯了眼,看向刘给事中:“刘给事中这么说了?” 刘给事中真心这么想,完全不觉有问题:“白将军早已病退,又是女子之身,出现在朝堂之上本就不妥当,臣也没说错——” “狗屁!” 刘给事中呆了呆,茫然望向上方。 第244章 试探 刘给事中看到兴元帝黑了的脸,确认了:皇上刚刚的“狗屁”是骂他的! 这个发现对刘给事中来说,比脸上挨的铁拳还让他难受。 皇上骂他狗屁,骂他狗屁,骂他狗屁 士可杀不可辱! 刘给事中热血上头,刚要跳起来表演个撞柱而亡,身体一动又猛地冷静了。 不能冲动,这位开国皇帝是个能狠下心的,不吃这一套。 兴元帝确实不吃这一套,甚至又骂了一句:“纯粹是屁话,白将军随朕征战多年,上个朝就是牝鸡司晨了?你把朕放在哪里?” 这天下是他一镇一城,流过血,遇过险,一步步打下来的。期间为他效力者无数,难不成有女子,就要担心牝鸡司晨,这皇位不稳当了? 兴元帝这话就重了,若是较真,别说刘给事中,他家人都讨不了好。刘给事中吓得冷汗淋漓,也不敢喊委屈了,忙伏地请罪。 见刘给事中老实了,兴元帝没再追究,毕竟已经被殴打过了。他又看向白将军,板着的脸透出几分无奈:“刘给事中话虽不中听,白将军也不该在宫中当众打人啊。” 刘给事中:? 不能在宫中当众打他,这意思出了宫背地里能打他了? 偷瞄了兴元帝一眼,见皇帝一脸严肃,刘给事中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臣错了,臣不该当众打他。”白将军痛快认错。 刘给事中:“” “你二人都有不对,各罚俸半年,以后不可再如此。” “谢陛下。” 众臣都等着皇上的处置结果,当听闻各罚半年薪俸,对白将军的看法登时不一样了。 皇上对白将军依然很看重啊! 这样看来,皇上对离宫出走的皇后是念大过怨了。 白将军出了宫门,一名英气少女迎上来:“母亲,您还好吧?” 白将军因病退隐并不是借口,多年征战留下的旧伤,让她的身体难以支撑剧烈活动。 白英心疼替母亲拭汗,扶着她上了马车。 没有了外人,白将军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看起来更虚弱了。 “母亲,我听说您在宫中打了一位大人——” 白将军睁开眼,眼神是亮的:“是打了。” 白英担心又无奈:“母亲,您在朝堂上打人,今上怪罪可怎么办?” 母亲脾气也太暴了些。 白将军垂眸沉默片刻,看向女儿:“傻丫头,你以为母亲只是为了出气?” 白英目露疑惑。 白将军笑了笑,看起来很疲惫,眼神却不减昔日的锋锐:“那竖子狗嘴吐不出象牙,当场打一顿出气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要借此试探一下今上的态度。” 她说这话声音很轻,白英还是紧张起来:“母亲——” 白将军安抚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神色难辨悲喜:“好在结果不算差。” 她的身上打着皇后的烙印,在朝臣眼中是皇后一派。她试探的不是皇上对她的态度,而是对皇后的态度。 倘若皇上对离宫出走的皇后怨恨在心,对她的处罚绝不是这样。 还好,皇上对皇后是有感情的,她可以拭目以待庆王等人的下场了。 想到皇后惨死固昌伯之手,白将军就恨不得踏平固昌伯府。只恨如今不比乱世,要守许多规矩。 “咳咳——”白将军咳嗽起来。 白英忙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了几口:“母亲,您身体不好,还是少劳神吧,有什么事就交给女儿做。” 白将军止了咳,笑道:“确实有个事。” “母亲您说。” “那位寇姑娘母亲很欣赏,希望你们能成为朋友。” 自从皇后失踪,能在朝野有声望的女子越来越少了。并不是女子天生愚笨无能,只是有太多如刘给事中那样的人,见不得女子出色。 只这一点,白将军就无法不欣赏寇姑娘。 白英听母亲说的是这个,抿唇笑了:“那次荷园宴会,女儿与寇姑娘喝过酒,寇姑娘是个大方率性的人。” 被白英母女提起的辛柚,自从放出消息后就紧盯着外头风向。白将军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宫里暴打言官的消息很快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传到了她耳里。 “白将军——”辛柚喃喃,把白英母女记在心里。 “姑娘,刘舟来了。”小莲进来禀报。 “直接带他来见我。” 放在寻常府上,外头小厮想见大家贵女最多在前头花厅,辛柚就随心所欲了。 少卿府上下也无人多嘴:表姑娘连锦麟卫大牢都进出过了,这算啥。 “书局那边有事吗?”见到刘舟,辛柚温声问。 刘舟脸上透出喜色:“东家,咱们书局生意好得惊人,来买《西游》的人络绎不绝” 能让刘舟特意来说,书局的红火可想而知。 辛柚略一琢磨,猜到了大概原因。 固昌伯害死皇后的流言越传越广,而传闻里松龄先生是皇后的人,这样一来本来不看民间话本的官宦也会买了松龄先生的书看一看,通过书来了解松龄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胡掌柜已经安排加印《西游》前三册,让小的来问是趁机推出第四册,还是按原计划推出。” “不急推出,等我安排。”辛柚没有犹豫给出了指示。 如今松龄先生的《西游》已超出了话本本身,在多方面加持下成了全民追捧之物。就如这次推出第三册 让她达到了从锦麟卫脱身的目的,第四册的推出或许也能成为她的助力。 对辛柚的决定刘舟完全没有意见,又道:“桂姨来过两次,给您送了点心来。” 刘舟把这次桂姨送的点心带来了,用方方正正的食盒装着。 辛柚亲手打开,是一块块造型漂亮的红枣糕。 “桂姨说东家养伤不适合吃油炸之物,枣糕补气血,等您大好了再给您做酥黄独。” 辛柚留了两块自己吃,剩下的红枣糕给大家分了。 刘舟吃着枣糕,突然感叹:“贺大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同是锦麟卫,贺大人的家人给东家送补血气的枣糕,姓萧的却拿鞭子打东家,差别也太大了! 而被小伙计念叨的贺大人,一匹骏马,一袭朱衣,已到了城门外。 第245章 迷弟 贺清宵一行人作为钦差前往定北查案,并没有那么顺利。 户部裴侍郎与京营统领伍延亭勾结大肆贪墨灾银,又要赈灾有功的美名,当然少不了地方官员的支持。 如今钦差来查,为了活命,参与其中的地方官员自是竭力隐瞒。当实在无法遮掩时,甚至有官员纠集人马想把贺清宵等人灭口。 好在一番周折,最终顺利回京。 离京前贺清宵等人就得过兴元帝叮嘱,回来第一时间就要入宫禀报。是以一行人进城后马不停蹄,直奔宫城。 兴元帝正在批阅奏章,听闻贺清宵等人求见,立刻命人传进来。 “臣见过陛下。”几人下跪行礼。 “免礼。”兴元帝忍着心急喊几人起来,视线从几人面上一一扫过。 何御史比离京前黑了不少,瞧着是位三十好几的黑脸大汉,实际上这位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何御史才二十多岁。 司礼监的监察太监整个人瘦了一圈,户部陈郎中就更惨了,肩头缠着绷带,明显受了伤。 贺清宵看起来状况最好,却也风尘仆仆,难掩疲惫。 兴元帝视线最终落在陈郎中身上:“陈郎中怎么受伤了?” “回禀陛下,臣调查账册时遭到平城同知带人袭击”陈郎中憋了一肚子委屈与愤怒,如今总算能说出来了。 他们是奉皇命去调查的钦差,那些人怎么敢啊! 可怜他一个小小郎中,险些把命丢在定北。 陈郎中越说越后怕,哽咽道:“微臣险些见不到陛下了” 立在兴元帝身侧的大太监孙岩默默撇了撇嘴。 一个小郎中,说得好像能天天见到陛下似的。 听陈郎中说完,兴元帝已是怒容满面,看向此次北行的领头人贺清宵:“贺镇抚使,你把进了定北之后的事仔细讲给朕听。” “臣等进入定北后,没有惊动官府,而是先去了太平镇”贺清宵有条不紊讲起这趟定北之行。 兴元帝静静听完,一遍又一遍翻看贺清宵呈上来的证据。 殿中鸦雀无声,只有兴元帝因愤怒而加粗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兴元帝重重拍了一下龙案:“传三法司长官进宫觐见。” 有贺清宵等人带回的人证物证,接下来便开始了正规的三司会审,这个过程要些时日,贺清宵几人先各自回家休整。 贺清宵没有第一时间回长乐侯府,而是去了北镇抚司。 定北离京城虽不算远,但他一开始乔装调查,四处奔波,很难及时收到从京城传去的密报。等他终于接到消息,却是相隔几日的两封密信一起看到的。 前一封密信,提到皇上命南镇抚使萧冷石暂管北镇抚司。萧冷石抓了寇姑娘,还动了刑。 贺清宵一颗心揪起,打开了第二封信。信上说寇姑娘被释放,萧冷石丢官罢职还受了廷杖。 密报言简意赅,贺清宵两封信读完,心情起伏不说,从没这么茫然过。 北镇抚司本是他的地盘,他远在定北没能护着寇姑娘不说,与锦麟卫指挥使冯年一条心,一直对北镇抚司虎视眈眈的萧冷石还被解决了 贺清宵见到闫超,立刻问:“寇姑娘情况如何?” 闫超面露惭色:“萧冷石对寇姑娘动用鞭刑,卑职没有拦住,寇姑娘受了两鞭” 贺清宵紧紧抿着唇。 身为北镇抚司主官,他如何不清楚鞭刑之痛。 “寇姑娘如何脱身的?” 听贺清宵问起这个问题,闫超一脸佩服:“孟祭酒与昭阳长公主先后进宫为寇姑娘说话,今上下了不得对寇姑娘动刑的口谕。而寇姑娘被锦麟卫抓走的消息传开后,北楼坊的街坊聚在咱们衙门外,请命放人” 闫超从青松书局借着发售《西游》第三册 在最快的时间内传开寇姑娘被抓的消息,一直说到走出北镇抚司的寇姑娘昏倒在众人面前。 “昭阳长公主发现寇姑娘受了刑,进宫面圣。今上震怒,罢了萧冷石的官职” 贺清宵默默听着,从没有一刻如此时,很想见一个人。 “卑职真是佩服寇姑娘,好些武将进了北镇抚司都会吓破胆,寇姑娘却能临危不乱,设法自救,还让针对她的人自食恶果” 寇姑娘能很快走出锦麟卫,上离不开昭阳长公主等人助力,下离不开北楼坊街坊知恩图报。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被锦麟卫抓走的消息及时传开,不然悄无声息关在锦麟卫,铁打的人也挨不住那些酷刑。 “那个姓萧的还总想与大人掰手腕,没想到最终折在了寇姑娘手里”闫超夸着寇姑娘,格外真情实感。 他一开始还着急大人远水救不了近火,结果寇姑娘不但没用大人救,还把大人的对手给解决了。 嗯,还比大人有钱 闫超在心里默默为自家大人叹了口气。 贺清宵看着眉飞色舞夸寇姑娘的手下,突然觉得这家伙话有点多。 明明闫超是个沉稳话少的。 “知道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卑职不辛苦。寇姑娘——” 贺清宵淡淡打断手下:“我先回一趟侯府。” 眼见贺清宵头也不回走了,闫超挠挠头。 他还没说完呢。 贺清宵回到长乐侯府,桂姨早就等着了。 “侯爷可算回来了。”桂姨迎上来,一番打量,“黑了,也瘦了。” “桂姨,家里没什么事吧?” “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寇姑娘出事时把奴婢急坏了,可惜什么忙都帮不上” 桂姨要比闫超细心多了,一眼就瞧出贺清宵的平静是装出来的。 这孩子她从小看到大,惯会掩饰真心。 “侯爷放心吧,奴婢给寇姑娘送了红枣糕,听刘舟说寇姑娘恢复得还不错。” 贺清宵不觉放松了神色:“桂姨费心了。” “这费什么心,奴婢和寇姑娘投缘,天天给她做糕点吃都乐意。”桂姨意味深长道。 贺清宵的出身与经历,注定他不是粗神经的人,一听便明白了桂姨的意思。 风尘满面的青年沉默一瞬,道:“我去洗漱一下,一会儿还要回衙门。” 第246章 论罪 贺清宵一行人进城并没刻意掩饰行踪,很快前往定北调查的钦差回京的消息就被有心人知晓了。 辛柚也是有心人之一。 她在等一个结果。 当把娘亲之死在世人面前摊开,让那人再没了回避的理由,他会如何做呢? 这并不是说她对那人有多么高的期待,而是当结果不如意时,她会继续努力,谋一个想要的结果。 辛柚摊开手心,手中是一个小小纸团,这是贺大人通过手下给她传的讯息,纸条上内容很少,只有“顺利”二字。 这简单两个字,她却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 定北之行顺利,她想要固昌伯府倾覆的结果会顺利吗? 这个结果,无论是辛柚还是那些有心人,都没有等太久。 四位钦差,贺清宵不必多说,同行的何御史是个格外认真负责的,户部陈郎中一心想立功为仕途铺路,剩下一个监察太监想偷偷懒于大局无甚影响。因而此次定北之行带回的人证物证十分周全,哪怕三司会审有人心向庆王,也无力回天。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忙得团团转时,宗人府也没闲着。宗人府也在审案,审的是辛皇后被害案。 贺清宵南下时掌握了不少证据,留在南边寻找辛公子的那些固昌伯府护卫也被秘密缉捕,宗人令是个聪明的,知道兴元帝没对庆王留情,审理起来就没有多少顾忌了。 两个大案齐头并进,当时间进了五月中,一切有了定论。 户部侍郎裴佐,贪墨灾银,谋划屠戮百姓,男丁年十六以上者斩立决,女眷没入教坊司永不得赎身。京营统领伍延亭,指挥手下屠杀百姓,率兵叛逃,于半月前被剿灭,仅百余兵丁逃散不知所踪,处满门抄斩。此外平城知府、同知大小官员百多名,各有罪名惩治。 固昌伯谋害皇后,证据确凿,抄家削爵,开棺鞭尸。固昌伯府凡参与杀害皇后者一律斩立决,以固昌伯世子戴泽为首的其余男丁处以流刑,遇赦不赦,女眷归入教坊司永不得赎身。 庆王身为赈灾钦差敷衍了事,贪墨灾银,放任裴佐等人祸害百姓,又是其舅固昌伯所谋直接受益者,贬为庶人驱逐出京。庆王生母夺去淑妃封号,赐三尺白绫。 其他人死活太后并不在意,一听庆王被贬为庶人就不干了。 “皇帝,熠儿可是你从小疼到大的,你真的忍心把他驱逐出皇室?” 兴元帝对太后来闹早有准备,面对太后的质问,露出郁闷之色:“儿子也不想的,可是陈熠所为太让人失望了。若无适度惩罚,令子民对皇室产生质疑,会动摇我大夏根基。” 动摇大夏根基就太吓人了,太后语气稍缓:“贬为庶人,驱逐出京,这惩罚太严重了,哪里是适度惩罚。不是都调查清楚了,屠杀百姓是裴佐那些贪官胆大包天,熠儿其实不知情,顶多算是失职。至于皇后遇害——” 提到辛皇后,太后微微一顿,藏住眼里的厌恶:“以熠儿的年纪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便是有错也是固昌伯兄妹的错,熠儿何错之有?皇帝不该以此怪罪他啊。” “陈熠不光失职,还收了裴佐等人的财物,短视贪婪,德不配位。至于皇后一事,儿子相信他不知情,但他是最大的得利者,倘若只享受成功时的得利,不承担失败后的风险,以后铤而走险者就更多了。” 太后见说不过皇帝儿子,干脆抹起眼泪:“你当哀家只疼熠儿?哀家是心疼你。你身为皇帝,只有两个到了出宫开府年龄的皇子,若是废了熠儿,便只剩下平儿一个了” 大皇子秀王名平,陈平是他的大名。 “儿子知道母后是为了儿子着想。母后放心吧,儿子身体还健壮,过个几年小皇子们也长大了”兴元帝叹口气,“那这样吧,免去陈熠驱逐出京,以后居于幽园不得外出,母后觉得这样如何?” 太后也知道事情闹得这么大,不处置庆王是不可能的。见兴元帝让步,见好就收,叹着气走了。 兴元帝目送太后离去,垂眸牵了牵唇角。 他孝顺母后,也了解母后,早就料到母后会为陈熠开口。囚禁陈熠于幽园本就是他的打算,驱逐出京不过是留有的讨价还价余地罢了。 庆王一直关在宗人府,一开始还能从周围人口中打听到一些消息,渐渐却没人再对他说什么,只有闪烁的眼神让他一颗心不断下沉。 当传旨官宣读完圣旨,庆王一脸难以置信:“父皇贬我为庶民?不可能,不可能!” 他拔腿往外走,却见一队锦麟卫走来,其中二人一左一右按住他肩膀。 “我要见父皇,我要见父皇!”庆王的叫嚷声从宗人府一路到幽园,直到幽园的大门缓缓关闭,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父皇真的废弃他了,那母妃呢? 想到生母,庆王脸色一变,冲到大门前两柄长刀交错挡住了去路。 一名持刀的年轻锦麟卫语气冰冷:“陈公子若是违抗圣旨,踏出幽园半步,杀无赦!” 杀无赦——庆王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这不是真的,父皇,母妃——” 庆王心心念念想见的淑妃,此时面对的是传旨太监手托的白绫一条。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淑妃喃喃,步步后退。 她还年轻,还没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坐上那个位子。她追逐的,渴盼的,都还没有实现。 她不想死! “本宫要见皇上!” 传旨太监只想顺利完成任务,温声劝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娘娘还是快些谢恩上路吧。本来今上要把二皇子逐出京城,太后求情才得以留在幽园。您不甘心是人之常情,可总该为二皇子想想。” 淑妃听了这番话怔住,垂着眼沉默许久,语气没了方才的激烈,满是乞求:“公公容我整理一番,我便上路。” 手中多了淑妃塞过来的金镯,传旨太监想想淑妃昔日风光,如今下场,正如这不见刀光却步步惊心的宫城中许多人的命运,到底点了头。 第247章 结局 淑妃回到里室,并没有立刻整理妆容。对必死的她来说哪有心思顾及这些,这向催命宦官争取来的宝贵时间是用来交代事情的。 “找到机会对太后说,皇上如此对庆王,都是为了皇后,为了皇后的儿子”淑妃说着这些话,不再掩饰眼里的怨恨。 怎么能不恨呢,她设计气走那个女人,兄长对那个女人动手,都是为了熠儿。只恨斩草没有除根,落得如今下场。 淑妃满腹不甘,自知改不了死局,那也不能便宜了那个女人。 兄长的人调查到那个女人有一个儿子,按年纪算应该就是离宫出走时肚子里的那一个。 可是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呢,那个孩子生在了民间,有什么证据说是皇上的? 单这一点,太后就容不得那个孩子被认回,何况太后也讨厌那个女人。 将来哪个皇子坐上那个位子,淑妃看不到了,也干涉不了了,对她来说只要不是辛皇后的儿子就好。 不然她这一生就是个笑话。 “记住了吗?” 被淑妃用力攥着手的宫人含泪点头:“奴婢记住了,娘娘放心吧。” 淑妃坐直身体,这才吩咐宫人为她梳妆。 传旨的宦官正准备催促,就见淑妃盛装走了出来。 “多谢公公成全。”淑妃向传旨太监道谢。 传旨太监忙避开身,催道:“娘娘早些去吧。” 淑妃含泪接过白绫投向房梁,双手抓着绳环不停颤抖。 到了这个时候,传旨太监就不催了,而是默默转过身去。 时间好似被拉长了,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咣当一声响,传旨太监回过身。 踢倒的锦凳一动不动,上方的人飘飘荡荡,怀着满腹怨恨不甘魂归地府。 传旨太监冲两名小内侍抬抬下巴,两个小内侍上前把淑妃放下,仔细检查一番确定已经身死,这才回去复命。 固昌伯府外围满森然卫兵,一队锦麟卫涌入府中,执行抄家缉捕任务。 固昌伯身死后府中处处可见的白花白绸被踩踏在地,府中上下惶恐悲戚,心知大难临头。 “母亲,母亲——”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起,数名锦麟卫冲了进去,就见固昌伯世子戴泽正抱着固昌伯夫人痛哭。 固昌伯夫人在听闻许多锦麟卫把固昌伯府围住时,还没等人进门就急忙忙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了。 几名锦麟卫面面相觑,忙去禀报负责此次任务的长官贺清宵。 一身朱色官服的贺清宵出现在戴泽面前,看他抱着母亲的尸体大哭,没有出声。 戴泽却似感到了什么,缓缓抬头,隔着满眼的泪看到了那个静如温玉的青年。 又是他! 那次把他推到家门外打板子的是他,这次带人来抄家的还是他! “我和你拼了!”戴泽一跃而起,向贺清宵冲去。 他根本没有冲到贺清宵面前,就被锦麟卫拦了下来。 “放肆,不得对我们大人无礼!” 戴泽被寒光凛凛的长刀拦着无法靠近,破口大骂:“姓贺的,你算什么大人?专门作恶的狗东西罢了!” 这话很难听,贺清宵面色却毫无变化。 自从他任了锦麟卫北镇抚使一职,这类的话听过太多了。 看着这个将要踏上流放之路的少年,贺清宵神色平静:“贺某奉旨行事,戴公子还是不要闹为好。” “不要闹?”戴泽哭着骂,“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你让我不要闹?是了,你这种无父无母的玩意儿哪明白失去父母的心情!” 贺清宵神色依然平静,只眸光沉了沉:“戴公子,不是只有你有父母的。定北那些无辜被屠戮的百姓有父母,京城那些身份不及你而被你为难作践过的人有父母,随皇后娘娘远走隐居的人有父母,他们也可能是别人的父母” 想到一心与庆王同归于尽的辛柚,贺清宵心中隐痛,话从没这么多过:“你能肆意跋扈,随心所欲,依仗的是你父亲。那时你能安心享受出身带来的好处,而今你父亲犯事论罪,你身为人子又有何委屈呢?” 戴泽愣住了。 尽管贺清宵说得平静,这些话却如铁锤,重重敲击在他心头。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话,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这个从小到大无法无天,要什么有什么的少年,这一刻好像才突然长大了。 他厌恶眼前的青年,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说的话有些道理。这让他没了骂人的底气,神情不断变化,归于木然。 “带走。”贺清宵语气淡淡,交代手下。 这一次官场震动,获流刑者众,固昌伯世子戴泽算是最令人瞩目的一个。踏上流放之路的那日,艳阳高照,其他人在吃上路前的牢饭,他却没动筷子,定定看着贺清宵道:“我要见寇姑娘。” 贺清宵拒绝:“戴公子马上就要上路了,如果有话对寇姑娘说,我可以转告。” “我要见寇姑娘!”自抄家那日后,戴泽就陷入了沉默,此时却情绪激烈,眼神透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疯狂。 “我知道你和寇姑娘熟悉,我要见她!” 贺清宵想了想,道:“我会给寇姑娘传话,至于寇姑娘会不会见你,那要看她的意思。” 戴泽不再吭声。 辛柚接到贺清宵打发人送来的信儿,决定去见戴泽一面。 遇赦不赦,除非有极端变故,戴泽能老死流放地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而实际上,死在流放路上的可能极大。 辛柚隔着铁栏见到了戴泽。 戴泽身穿囚衣,披头散发,虽然狼狈,却莫名有了沉稳的感觉。 “戴公子要见我。”辛柚先开了口。 戴泽望着一身素衣,眼神平静的少女,哑声道:“寇姑娘,我有一个请求。” 辛柚静静看了戴泽一会儿,淡淡道:“戴公子说说看。” 她以为戴泽会再让她看相,或是对她产生了怀疑向她求证,但都不是。 即将踏上流放路的少年,轻声问与他铁栏相隔的少女:“《西游》有十册,可惜我没有机会看了。寇姑娘能告诉我《西游》的结局吗?” 第248章 情愫 戴泽的请求出乎辛柚意料,但一想,这又是他会做出的事。 这个她打过多次交道的少年,有着纨绔子弟的跋扈残忍,亦有独属于他个人特质中的纯粹。 《西游》确实有十册,当初庆王为了刁难她,张口要尚未出的后八册书稿,这八册书稿又被戴泽送回了她手里。 在少年无声等待中,辛柚微微点头:“好。” 她从第三册 的故事简单讲起,一直讲到结局:“最后他们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见到如来佛祖,成了真神,孙悟空头上金箍也脱落了。” “金箍脱落了啊,真好”戴泽喃喃,“这个结局真好啊” 辛柚沉默听着,心中并不好受。 有锦麟卫进来提醒:“该上路了。” 戴泽看了锦麟卫一眼,又看向辛柚:“寇姑娘,那我走了。” 辛柚与之对视,目光坦荡:“戴公子一路平安。” 她对戴泽并无愧疚,固昌伯府落得这样结局,不过是今日果昔日因罢了。 狱卒过来打开牢门,两名锦麟卫为戴泽带上枷锁,把人带了出去。 戴泽是这批流放犯中的重要人物,押送他去流放地的不是普通衙役,而是锦麟卫。 戴泽一路向前走,远远回头望了一眼,消失在转弯处。 辛柚走出来,看到了站在树下的贺清宵。 二人有些时日没见了,四目相对了几息,贺清宵大步走过来。 “寇姑娘身体恢复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辛柚仔细看了贺清宵一眼。 比离京前,他又瘦了些。 而在贺清宵眼里,她比之前清减更多。 “我听说,寇姑娘回少卿府住了。”贺清宵边说,边往一个方向走。 他回京后,碍于身份和案子不便与寇姑娘见面,但留意着她的动向。 辛柚提裙跟上:“嗯,回少卿府了。” 前方是个凉亭,四面通透,正适合说话。 二人走进凉亭,相对而坐,一名锦麟卫送来茶水又走远。 萧冷石被廷杖罢官,威慑了北镇抚司不少对贺清宵心存不满的人。如今贺清宵对北镇抚司掌控力更强,不担心二人在此见面会传出去。 微风吹进亭中,吹起二人衣衫。 贺清宵以茶代酒,举起杯子:“抱歉,害寇姑娘受伤了。” 辛柚一笑:“贺大人不必如此,这与你不相干。” “寇姑娘虽觉与我不相干,我却无法这么想。萧冷石一直不服我突然接管北镇抚司,他对寇姑娘用刑是急于立功,想坐上这个位子。我——”望着少女沉静的眼眸,贺清宵突然说不下去了。 他的难受,自责,心疼,说到底是他没管住自己的心,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 超出了对朋友的感情。 这种陌生的,他从没打算体验的情愫,令他无所适从。 “贺大人要是觉得抱歉,改日请我吃饭吧。我想吃那种蘸甜酱的脆皮鸭,京城有吗?”辛柚不想贺清宵心怀内疚,笑着问他。 没有几个闲钱去大酒楼的贺大人被问住了。 尴尬了一瞬,他佯作淡定:“桂姨做的脆皮鸭比外面的都好吃,回头我让桂姨做了,请寇姑娘品尝。” “好。” 贺清宵看着平静温和的少女,问道:“寇姑娘回少卿府住,是有什么打算吗?” 辛柚垂眼,视线落在杯中。 碧绿的茶叶在水中沉浮舒展,有芽叶相遇了,也有芽叶分开。 固昌伯府轰然倒塌,淑妃被赐死,庆王被贬为庶人幽禁。对于这个结果,她自娘亲遇害后从未停止过疼痛的心总算得到了些许平静。 娘亲回不来了,之后那个人如何安排娘亲身后事,对她来说都没了意义。 或许,她也可以选择离开京城? “就是累了,想休息一下。”心里有了动摇后,辛柚这般回答。 看出辛柚有所隐瞒,贺清宵没有追问,而是在微微犹豫后选择告诉她他掌握的讯息:“周通之女周凝月,周通之姐周氏,侄女纪采兰,受周通牵连没入官奴” 辛柚脸色微变。 这些日子,她的心思全放在那个人如何处置淑妃母子与固昌伯府上面,没想到成为孤女的周凝月会受到牵连。 周凝月重孝在身,这大半年来她们没怎么见面,与纪采兰倒是时而相见,也会从纪采兰口中听到周凝月的近况。 “她们现在如何?” “官差去的突然,她们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带走,如今与没入官奴的各家女眷关在一起,等候进一步安排。” 辛柚先松了口气。 官宦女眷因男人犯罪被没入官奴,无法接受选择自尽的不少。听贺大人意思此事有转圜余地,只要人还在就好。 果然贺清宵说道:“她们罪责不重,虽不能恢复良籍,安排一番是可以收为家奴的” 家奴虽还是为奴为婢,却比流入教坊司等处要好上太多了。 辛柚并没犹豫,对贺清宵屈膝一礼:“还请贺大人帮我安排一下,买下她们为家奴。” 贺清宵自是答应下来,起身相送:“寇姑娘清减不少,是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送辛柚出去后,贺清宵先回了一趟长乐侯府。 “侯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见到贺清宵,桂姨有些吃惊。 自打回京,侯爷很是忙碌,直到案子落定才好一些,但一大早回来还是头一次。 贺清宵看桂姨一眼:“桂姨哭了?” 本来桂姨掩饰很好,被贺清宵这么一问,泪水夺眶而出。 如今京城无人不知失踪多年的皇后娘娘被固昌伯害了的事,桂姨自然也知道了。 皇后娘娘死了,妹妹死了,与她有着深厚情谊的那些人都死了。 只要想到这些,就是锥心之痛。 “在奴婢心里,皇后娘娘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呢——” “桂姨节哀。”贺清宵温声安慰。 桂姨擦擦眼泪,冲贺清宵一笑:“看我,和侯爷说这些做什么。侯爷回来有事吗?” 这种时候,让桂姨有个事做反而好些,贺清宵问:“桂姨会做脆皮鸭吗?” “脆皮鸭?”桂姨不料贺清宵问这个,“奴婢不会啊。” 第249章 蹊跷 贺清宵呆了呆。 在美食上无所不能的桂姨,不会做脆皮鸭。 桂姨难得见到贺清宵呆住的表情。 这孩子从不贪嘴,她不会做脆皮鸭有什么要紧吗—— 电光石火间,桂姨生出一个猜测:莫非寇姑娘喜欢吃脆皮鸭! “奴婢会好几种做法的鸭子,想必脆皮鸭也不难。侯爷放心吧,回头奴婢尝几家脆皮鸭做得好的店,定然做得比外头的好吃。” “那就劳烦桂姨了。”贺清宵松了口气。 他第一次对寇姑娘说大话就露馅,那就太尴尬了。 回到衙门,贺清宵安排去赎周凝月等人的手下进来禀报。 “大人,出了点状况。” “什么状况?” “周通之姐纪周氏,突然发疯,一口痰没上来噎死了。” 贺清宵神色没什么波澜:“周凝月和纪采兰呢?” “她二人还好,卑职已经安排好了。”说到这,手下微微迟疑,“有一件事禀报大人。” “说。” “负责这些官奴的官吏说,今日还有一人要买周凝月与纪采兰。” “什么人?”贺清宵不觉敛眉。 这些没入官奴的人都登记在册,不准平头百姓赎买,便是官宦之家买去,也会记录好,定期追踪其情况。防的就是与犯事官员有交情的亲朋把人买去,明明是奴婢却享受贵女待遇,从而降低刑罚的威慑力。 “是吏部一名主事,姓佟” 侦缉是锦麟卫的看家本领,贺清宵听完手下禀报,了解了这位佟主事姓甚名谁,家中状况,官场如何等讯息。 贺清宵隐隐觉得不对劲。 家眷被没入官奴,大多是犯了大事的,愿意赎买其妻女的人往往是至交。大多数人唯恐惹祸上身,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周通常年在外地,才调回京城不久就身亡,如何与一位非亲非故的吏部主事有了这样的交情? “深入查一查佟主事与周通的关系。” 贺清宵吩咐下去,忙完公务回到长乐侯府的当晚就吃到了桂姨的试菜——脆皮鸭。 “这是外面买来的,这是奴婢试着做的,侯爷尝尝看。” 贺清宵各尝一口,外面买来的在他吃来已很美味,桂姨做的鸭子皮更酥,肉更嫩,香得人不想停筷子。 “桂姨做得更好吃。”贺清宵由衷赞道。 沉浸在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情上,桂姨情绪好多了,听了贺清宵夸赞不由一笑:“这甜酱还要再研究一下,外头的甜酱只有酸甜,味道不够丰富。” “那就辛苦桂姨了。” 转日辛柚接到贺清宵打发人送来的信,带着小莲出了门。 二人约在离北镇抚司不远的一家茶楼碰面。 “周通的姐姐死了?”听闻纪采兰母亲死讯,辛柚第一反应就是有蹊跷。 她印象里,纪母是个很壮实的妇人。 “一口痰没上来。听看守的人说,她出事前正对女儿和侄女发疯。” 辛柚心头一动,问道:“是对纪姑娘和周姑娘发疯,还是单单对周姑娘发疯?” 莫非纪母得知了弟弟死亡真相? “没问这么细。”贺清宵提到了佟主事,“不知此人与周通是何关系,会去赎买他的妻女。” 辛柚也觉奇怪。 周凝月的母亲苗素素对她说过,周通把娘亲的消息卖给固昌伯,换了一大笔银钱。 如果这话属实,那周通与固昌伯府只是利益关系,这位佟主事应该不是固昌伯府这边的人。 事实上,以二皇子庆王为核心的一方在庆王被贬为庶民后已彻底失势,自顾尚且不暇,不大可能顾得上其他。 辛柚突然想到了从周家书房得来的那封残信。 那信上有价值的讯息只有落款,从落下的名字来看,写下那封信的人与周通关系不一般。 “贺大人,我想拜托你查一个人。” “什么人?” “冬生,可能是他的大名,也可能是他的小名。” 贺清宵如实道:“只有这么一个名字的话,很难查到。” 辛柚点头:“我知道。” 所以这么久的时间,她只是把那封残信收好,把“冬生”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但在庆王一方倾覆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可能与周通关系密切的人,她就忍不住抱着万一的侥幸查一查了。 “贺大人查一查佟主事,看与他关系亲近的人中,有没有叫冬生的。如果没有——” 贺清宵等辛柚继续说。 “如果没有就算了。” 贺清宵:“”要求是不是太低了些? “好,回去我让手下查查看。寇姑娘要去看看周姑娘表姐妹吗?” 或许是苗素素亲手杀了周通的缘故,辛皇后之死虽然与这对夫妇脱不了关系,辛柚却很难迁怒周凝月这个失去双亲的孤女。 她也答应了苗素素,在能力范围内照应周凝月。 辛柚在一处普普通通的宅院见到了周凝月与纪采兰。 “寇姐姐(妹妹)——”一见辛柚,周凝月与纪采兰眼中齐齐迸出惊喜。 表姐妹二人看起来憔悴许多。周凝月瘦得双颊凹陷,弱不胜衣。纪采兰一双眼肿成核桃,显然还没从母亲骤死的悲痛中缓过来。 “寇妹妹,听说是你找人把我们赎了出来。”纪采兰抓着辛柚的手,眼泪簌簌直落。 母亲死了,父兄判了徒刑不知何日能再见。若不是寇姑娘安排人来救,她恐怕也要寻个机会随母亲去了。 纪采兰双膝一弯,向辛柚道谢。 辛柚忙把她扶起:“纪姐姐不必如此,我们是朋友,你和周妹妹落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听辛柚提及周凝月,纪采兰下意识瞥了表妹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辛柚微微抬眉。 纪采兰向来把周凝月当亲妹妹对待,此时看来,二人间似乎有了裂痕。 周凝月话虽不多,对辛柚却有着莫名信赖,小心翼翼问:“寇姐姐,以后我们能跟着你吗?” “我其实没有赎买官奴的资格,是借用我大舅的名义把你们带出来的。你们先安心在这里住一段时日,等风波过了或是在书局做事,或是去我名下其他铺子帮忙,都可以。” 这话让二人彻底放了心。 又说了一会儿话,辛柚看向周凝月。 “周妹妹,我想和你说点事。” 第250章 遗物 周凝月怔了怔,很快点头。 辛柚带着周凝月去了西屋,留纪采兰默默盯着表妹的背影,紧紧抿着唇。 “周妹妹坐,不要紧张。” 父母的先后离世,姑姑一家的骤然落难,令这个本就文静的少女如惊弓之鸟,哪怕面对算是朋友的辛柚也心头惴惴。 “寇姐姐要问什么?” “你知道令先尊在京城与何人交好吗?” 周凝月迟疑着摇摇头:“我不清楚。我们一家在外地多年,后来我爹先进京,我和我娘迟些进京。我爹每日都很忙,也就晚上才回家,我又养了很长时间脚伤,从不出门” “那亲戚呢?除了你姑母一家,还有其他亲戚吗?” 这一次周凝月果断摇头:“没有了。从我有记忆起,知道的血脉亲人就只有姑姑一家。” 辛柚蹙眉沉思。 这样的话,赎买周凝月的人应该不是周通姐弟的亲戚。至于是不是纪采兰父亲那边的亲朋,因着纪父身份简单,锦麟卫那边早就查过了,排除了这种可能。 看来那人还是与周通有关。 见辛柚遇到了难题的样子,周凝月试探着问:“寇姐姐,你为何问这些?” 辛柚既然来问,自是想好了怎么说:“我托人去赎买你和纪姐姐,听说另有人要为你们赎身,想着要是你熟悉的,还是要尊重你们的选择。” 周凝月忙摇头:“我谁也不认识!寇姐姐,我只想跟着你。” 娘亲临去前交代过她,万一遇到麻烦就去求助寇姑娘,却没有提到别人,她相信娘亲的安排。 周凝月是个自尊心强的姑娘,如今落难不得不依附朋友,却不认为对方的付出理所应当。她很想回报什么,绞尽脑汁居然真的想到了一点:“我爹留下了一个小匣子,但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真是意外收获了。 辛柚黛眉舒展,露出感兴趣的样子:“那个匣子在周妹妹手里?” “不,在我姑姑手里。我家住的房子是赁的,后来我搬去姑姑家住,姑姑帮着退了租,收拾家中之物时不小心打翻了一个大肚花瓶,发现了藏在其中的小匣子。” 辛柚面露不解:“既如此,周妹妹怎么知道的?” 周凝月垂眸,眉间笼着哀愁,声音也放轻了:“表姐偷偷告诉我的。当时表姐陪姑姑去收拾的,姑姑猜测是我爹留下来的财物,叮嘱表姐先别对我说,等出阁再交给我” 可表姐还是对她说了。 想到与表姐曾经的亲密无间,周凝月心里就阵阵难受。 姑姑一家受父亲连累出事后表姐对她就有怨了,等姑姑意外身亡,她甚至能感觉到表姐对她偶尔流露的恨意。 她很想对表姐说些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 她爹犯了事是真,连累了姑姑一家也是真,她就是向表姐道一万次歉,也无可挽回了。那些比亲姐妹还要好,天天说悄悄话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一滴泪滑落过脸颊,周凝月却浑然不觉。 见周凝月如此,辛柚在心中轻叹。 她的感觉没错,这对表姐妹间确实有了心结。 想想纪采兰一家因周通家破人亡,纪采兰迁怒周凝月也就不奇怪了。 “这么说,令姑母知道匣子中是什么?”辛柚联想到纪母的死,心中生出怀疑。 如果周通留下了一些重要物件,某些人猜测落在纪母手里,纪母的死真的是单纯的意外吗? “表姐说那小匣子有锁,姑姑有没有打开看,我就不知道了。”周凝月满心不安,小心翼翼问辛柚,“寇姐姐,我爹犯的事还没完吗?” 辛柚握住周凝月的手,语气温柔:“周妹妹应该也知道了,这桩大案牵扯了许多大人物,如今判决虽已下,还有许多细节待查。不过你且放宽心,查探这些的是我一个朋友,不会再牵扯你和纪姐姐的。” 周凝月微微点头。 辛柚沉吟片刻,吩咐守在西屋外的小莲:“请纪姑娘过来说话。” 纪采兰进来时,怀着满腹好奇,视线从周凝月面上飞快掠过,看向辛柚。 “纪姐姐坐。”辛柚请纪采兰坐下,问起出事那日,“当时在家的只有你与周妹妹?” “嗯,只有我们两个在家中。我爹和两个哥哥出门做事了,我娘买东西回来时官差已经到了” “那些官差有没有乱翻东西?” 纪采兰回忆了一下,摇头:“没怎么翻东西。” 其实这些问题辛柚完全可以问周凝月,但家逢巨变,无论是她,还是周凝月,或是纪采兰,都做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让纪采兰置身事外,无知无觉,不见得是好事,甚至会加深纪采兰对周凝月的心结。 “寇妹妹,是有什么问题吗?”纪采兰红着眼圈问。 “刚刚听周妹妹说,令先慈手中有她父亲留下的一个匣子——” “我娘的死与那个匣子有关?”纪采兰失声问。 “令先慈的死,我会托人再调查一下。之所以重视周妹妹父亲留下的遗物,是因为出现了一位对你们不知是友是敌的人,为了你们的安全我想弄清情况。这件事,二位最好当做不知道。” 纪采兰与周凝月不由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纪姐姐知道那个匣子被放在何处吗?” “我娘没说。不过——”纪采兰犹豫一瞬后,很快道,“有几处我娘习惯藏东西的地方,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是知道的” 辛柚记下纪采兰提到的几处地方,离开这处宅院后先去买下的宅子中离这最近的一处换衣,大家闺秀变成如纪采兰那样的小家碧玉,再前往猫儿胡同。 纪采兰家住如意坊猫儿胡同,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青壮大多在为生计奔波忙碌,胡同口有几个幼童玩耍嬉戏,还坐着几个闲聊的老人。 他们聊的正是纪家。 对街坊四邻来说,纪家这事等这几个玩耍的幼童长大都值得拿出来讲,何况现在。 辛柚神色自若走过去,来到胡同里的第三户。 半新不旧的纪家院门上贴了两张封条,昭示着这家人的不幸。 第251章 找到 辛柚上前仔细检查一下,不见封条有被打开的痕迹。 “小姑娘,你认识这家人啊!” 身后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辛柚转身,是一位头发白了的老妇人。 “我是采兰的朋友。老婆婆,这是怎么了?”辛柚指着贴着封条的纪家大门问。 老妇人叹口气:“她家受亲戚牵连,犯事了。男人判了徒刑,女人全都成了官奴。小姑娘,你还是赶紧走吧,以后别来啦,免得被官老爷们瞧见,惹祸上身。” 辛柚露出惊恐悲痛的神色:“怎么这么突然?” “可不是,谁能想到呢,好好的一家人”老妇人打开了话匣子。 辛柚配合听着,从外人的角度了解了一些那日官差来抓人的情况,还知道了在她之前纪家有贼光顾。 “那小贼胆子真大,白日就敢翻墙。”老妇人指指小贼翻墙之处,又指向自家门口,“老婆子当时就坐在大门口歇着,小贼以为我睡着了” 辛柚露出吃惊神色:“确实胆子大,那没被抓起来吗?” 老妇人尴尬了一下,含糊道:“没见那小贼带什么东西出来,纪家又没人了” 本就是犯事的人家,谁愿意平白惹麻烦呢。 “小姑娘,快走吧。这纪家运道不好,去年纪家媳妇的弟弟、弟媳先后没了,这才一年不到又轮到纪家了” 辛柚道了谢,快步离开。 这种敏感时候纪家有贼光顾,恐怕不是真的小贼。 等到晚上,残月被乌云遮蔽,零星可见几颗星子,吉祥坊这一片黑漆漆的,各家早已熄了灯火。 辛柚轻车熟路来到猫儿胡同第三户人家外,观察一番后轻盈一跃,翻过了围墙。 院中如外边一般黑,辛柚贴着墙根一动不动,适应了好一会儿,能勉强分辨院中情景。 院子里有些凌乱,晾衣绳上还挂着几件浆洗过的衣裳,有一件掉在了地上,乍一看像是有人匍匐在那里。 纪家辛柚是来过的,她先进了正房,用衣袖遮挡着准备好的小小铜灯,用以照明。 微弱的灯光被局限于方寸间,刚刚好能看清近在眼前的事物,又不必担心光亮传出去。 这是纪采兰父母住的东屋,抽屉柜门明显被翻过,显得凌乱不堪。可纪采兰说,当时抓捕他们一家的官差没怎么翻东西。 辛柚找过后,又去了西屋。 西屋靠墙有一张床,看起来并没人睡,整个屋子几乎堆满了杂物。这间屋就更乱了,散开的旧棉褥,掉了页的书册,翻倒的衣箱 辛柚视线落在床板处,抬起来往里边一模,摸到了一个硬物,拿出来一看是个方木盒子。 尽管猜测这木盒不是想找的那个,她还是不死心打开来看,就见里边零零散散数块碎银,还有一些铜钱。 辛柚原样放回,出了堂屋略过东西厢房,往厨房而去。 东厢房住着纪采兰两个兄长,西厢房住着纪采兰和周凝月,想也知道纪母不会把认为重要的东西藏在儿女住的地方。 纪采兰告诉她纪母藏东西的地方也确实没有东厢西厢,而是东西屋各一处,厨房一处,柴房一处。 比起三间正房中的凌乱,厨房显得井井有条多了。辛柚提灯环视一圈,直奔纪采兰提过的藏物之处。 那是灶台对面的一处墙砖,看起来与周围熏黑的砖无二,实际是活动的。 辛柚伸手敲了敲,通过声音判断没找错,稍一用力就把那块砖拉了出来。 里面是很小的一个空间,静静躺着一个长方匣子。匣子不大,挂着一枚小小的锁。 辛柚眼里有了喜色。 应该就是这个了。 辛柚把匣子收好,墙砖还原,刚要往外走突然顿住,迅速吹灭了铜灯。 一片黑暗中,她的耳力变得更灵敏,听到轻而稳的脚步声没有丝毫犹豫一步步靠近厨房,仿佛知道这里有人。 辛柚镇定摸出匕首,判断着来人身份。 有可能是寻找周通留下的匣子的人,也可能是锦麟卫。 纪母意外身亡,又出现了想赎买周凝月表姐妹的人,以贺大人的谨慎,派人盯着纪家并不意外。 辛柚更倾向后者,这也是她很镇定的主要原因。 脚步声停了下来。 外面星光稀疏,那道身影颀长挺拔。 短暂的安静后,熟悉的声音响起:“寇姑娘。” 辛柚从藏身处走了出来,重新点亮铜灯。 灯火笼罩着二人,足以使二人看清彼此的眉眼。 贺清宵望着随意拎着匕首的黑衣少女,笑问:“寇姑娘知道我会来?” “我猜贺大人应该派了人留意这里。” “寇姑娘有收获吗?” “应该有。” 早在贺大人知晓了她的身份而选择隐瞒,他们就注定了是一条船上的人,辛柚没打算对贺清宵隐瞒这个匣子的存在:“去屋里说吧。” 这个时间另找地方说话不方便,再就是万一找到的匣子不对,还能继续找。 二人走进正房,进了西屋。 堆满杂物的西屋处处有遮挡,如豆灯火可以被遮好。 辛柚环视一番,直接坐在了翻倒的衣箱上。 贺清宵眼中闪过笑意,单膝蹲下。 “我从周姑娘口中得知周通留下了一个匣子,被他姐姐收起来了,应该就是这个。”辛柚把小匣子拿出来。 贺清宵伸手接过,点了点匣子上挂的锁。 “要打开吗?” “打开吧,确认一下是不是。” 贺清宵伸手入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根细细的铁丝来,而后对着锁拨弄几下,锁头就打开了。 他把盒子移到离辛柚稍远的地方,慢慢把盒盖打开。 没有发生诸如冒出毒气,弹出暗器的变故,盒子里是一些纸张。 辛柚举着小灯凑过来看。 “寇姑娘稍等。” 贺清宵又拿出一双极薄的皮手套戴好,这才拿起匣中之物。 那是两封信,还有一张窄窄的字条。 二人借着微弱灯光,把纸张一一看过。 辛柚盯着书信落款处,赫然是“冬生”二字,而那纸条上字虽不多,透露的讯息却令她提着灯的手轻轻颤抖。 第252章 黄雀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透露皇后行踪给固昌伯。 短短一句话,足以让在场的二人意识到冬生这一方与固昌伯府的关系。 固昌伯得知辛皇后下落,派人暗害了辛皇后,而这个消息来自周通。周通从妻子苗素素那里听说了疑似遇到辛皇后的事,先向冬生这方势力禀报,再在这方势力的安排下透露给固昌伯知晓。简单来说,固昌伯府是杀害辛皇后的那把刀,冬生这方势力是掌刀的人。 辛柚心绪起伏,便是通过周通留下的书信确定了害死母亲的不只固昌伯府。 见到以庆王为核心的那些人被论罪,她心中生出的离意在此时彻底消散。心头的短暂平静荡然无存,细细密密的疼无处不在,与之相随的还有愤怒。 原来,害死娘亲的不止固昌伯府。 原来,还有许多人盼着娘亲死。 为什么? 凭什么? 辛柚誓要找到这个答案,身为人女,她不能让娘亲死得稀里糊涂,让害死娘亲的人逍遥自在。 铜灯的光线本就微弱,持着它的那只手颤动之下忽明忽暗,映照出少女惨白的脸。 贺清宵眼里有了担忧。 认为大仇得报结果发现仍有幕后黑手的这种落差,很不好受。 堆满杂物的屋中昏昏暗暗,只有小小铜灯散发的微弱光亮萦绕着二人。外面很静,屋中也很静,因为靠得太近,她的哀伤如潮如风把他卷入其中。 理智被情感占了上风,等贺清宵反应过来,他的手已握住了那只持灯的手。 灯光终于不再晃动。 辛柚控制住了翻腾的情绪,静静看着握住她手腕的男人。 “贺大人?” 贺清宵接过那小小铜灯,声音竭力保持平静:“我来拿吧。” 辛柚松了手,全部心思都落在这些纸上,低低道:“这个冬生到底是谁?” “已经在查了。寇姑娘不必太焦心,或许过几日就查到了。” 辛柚微微点头,把信纸翻来覆去看:“周通为何把这些书信藏得这么严?我今日从一位老婆婆口中听说有小贼光顾纪家,为的就是这个吗?” 根据信中所言,冬生上边还有人,但无论是冬生的身份,还是他上头人的身份,信中都没有透露。 “周通这么做,或许是担心以后被灭口,留下往来书信作为拿捏对方的证物。” 辛柚盯着那些信纸,神情凝重起来:“这样的话,这些书信必然有能暴露对方身份的线索。” 贺清宵颔首表示认可:“这里条件有限,定有疏漏,我们把书信带回去再仔细研究。” “嗯。贺大人,能请仵作再查一下纪周氏死因吗?” 贺清宵把铜灯放在地上,一边收起书信一边道:“本来想明日传信给你,我已安排人悄悄查过,纪周氏确实因一口痰噎在喉管窒息而亡。她临死前情绪激动,责骂侄女说她弟弟是被苗素素害死的。” “多谢贺大人。” 看着平静道谢的少女,贺清宵忍不住问:“寇姑娘接下来打算如何?” 辛柚失笑:“这是贺大人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贺清宵沉默几息,吐露心中所想:“第一次问寇姑娘时,我猜测寇姑娘或许会离开京城。” 这也是当时他没有多问的原因。 尽管他已经意识到对寇姑娘生出了情愫,却更愿看着她展翅高飞,离开京城这复杂险恶之地。 寇姑娘这样的女子,合该自由自在。 辛柚深深看了贺清宵一眼。 自以为大仇得报后的那一点点动摇,被他看出来了吗? 他选择不问,大概也是觉得离开京城最好。 只可惜,她终归要蹚这摊浑水,不该心存侥幸。 “接下来会竭尽所能,找到冬生。” 贺清宵正色道:“找出冬生,也是我身为锦麟卫北镇抚使要做的事。寇姑娘不要着急,我们一步步来。” “多谢贺大人。” 贺清宵亦失笑:“寇姑娘一直在道谢。” 辛柚看向贺清宵的眼神格外深邃,只是被昏暗的光线遮掩了异样:“从与贺大人相识,就屡屡得到贺大人帮助,自该道谢的。” 凭借寇姑娘的身份,她能做的就到此了。靠着别人相助,哪怕这个人是贺大人,也不能令她心安。 “先离开这里吧。”贺清宵提议。 “嗯。”辛柚提起小灯,视线落在匣子上。 “寇姑娘若是信得过,我先把这些信带走,锦麟卫在刑侦上有些手段,或许能有发现。” 辛柚没有逞强:“贺大人费心。” 二人绕过堆积的杂物,乘着如墨夜色悄然离开了纪家。 这般过了两日,辛柚又和贺清宵见了面。 明亮的雅室中,长条匣子上的每一丝纹路都清晰可见,被处理过的信纸摆在辛柚面前。 辛柚从两封信的一角和那张纸条上看到了同样的印记,仔细端详,像是一个变了形的“君”字。 “这莫非是‘君’字?” “应该是,但暂时不知这个字背后代表的是什么。” 名字?身份?还是其他? 单从一个字来推断,并不实际。 “与那位佟主事关系密切的人中有叫冬生的吗?或者他本人会不会就是冬生?” 与周通留下的信上“君”字印记相比,至少能肯定冬生是个人名。 贺清宵摇头:“暂时还没有查到。冬生很可能是这个人与周通通信时所用化名。” 辛柚经过这两日调整,心态好了许多。 她一直是这样,有选择时或许会犹豫,一旦别无选择,那便一往无前吧。 “贺大人。” 听出辛柚语中郑重之意,贺清宵放下刚端起的茶盏:“寇姑娘请说。” “你会把这些信交给今上吗?” 贺清宵轻轻点头:“会。” 锦麟卫拥有的自行刑讯之权是绕过三法司,直呈皇帝,而不是连皇帝都绕过去。这份特权说到底是皇帝给予的,报给兴元帝是必然,无非是何时呈报而已。 辛柚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她想说的其实是后面:“贺大人能不能等一等。” 没等贺清宵问,她主动说出来:“等斩立决的那些人人头落地。” 免得那个人因为出现新情况又磨磨蹭蹭,夜长梦多。 第253章 行刑 固昌伯谋害皇后与户部裴侍郎等人贪墨残害百姓两桩大案轰轰烈烈落下了帷幕,流放的已经上路,没入官奴的开始了赎买分配,判斩立决的虽不用等到秋审,终归人命关天,要比前两种都晚上一些,但再晚还是到了那一天。 行刑那日艳阳高照,执行的地点就在菜市口。 这一次要砍的人太多,预计要砍上两三日。 先杀的是裴侍郎这些人。 辛柚特意来看行刑,发现刑场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甚至还有奔跑嬉笑的孩子。 “寇姑娘。” 辛柚转身,不由露出笑意:“朱姑娘,你也来了。” 出声喊她的正是朱晓玥,太平镇乡绅之女。 作为这桩贪墨大案的重要人证,朱晓玥与北泉县主簿之子卫长青公开作证后就住进了官舍,算是被保护起来,自那之后这是二人第一次见。 朱晓玥的神情却不见生疏,反而格外热切。 当大仇得报,那些顾不上的各种情绪就被释放,包括感激之情。 “遇到寇姑娘太好了,我还想着等看完杀头,登门道谢”朱晓玥握住辛柚的手。 “朱姑娘不必如此客气,遇到这种事,有心者都不会袖手旁观。” “不是的——”收到辛柚眼色,朱晓月没再说下去。 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行刑!” 随着监斩官一声令下,人群登时骚乱起来。 辛柚与朱晓玥被人流裹挟,别说看到恶人人头落地,不被挤掉了鞋子就不错了。 “寇姑娘,我们去那里!”朱晓玥拉着辛柚挤出人群,跑向远处。 停下来后,她摇了摇头:“人也太多了,是不是全京城的人都来看热闹了?” 辛柚弯唇:“京城百姓确实爱看热闹。” 阵阵惊呼声传来,有不少冲在前边的人胆子小,真见了人头落地的情景吓得连连后退,倒是让二人在那一瞬透过缝隙看到了滚落的人头。 朱晓玥的神情凝重起来,定定望着前方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 “爹,娘,女儿给你们报仇了,你们看到了吗?” 辛柚默默望着流泪的少女,没有出声打扰。 每当看着朱晓玥,她彷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二人站了许久,久到一些看热闹的人受不住冲天的血腥离去,不再是人挤人。 刑场上血水流淌,犹如人间炼狱,就是那见惯了场面的监斩官脸色都跟白纸一样,刽子手握着刀的手也忍不住发抖。 朱晓玥脸色雪白,头一偏弯腰狂吐起来。 辛柚递过去一方手帕。 朱晓玥接过手帕擦了眼角嘴角,尴尬道歉:“污了寇姑娘眼睛,实在不好意思——” 辛柚拉着她的手走远了些:“该看的也看了,回去吧。” 朱晓玥轻轻点点头。 走向停靠在路边的马车,辛柚问:“朱姑娘之后有何打算?是留在京城,还是回乡?” 朱晓玥苦笑:“家里没人了,不回去了。那位何御史何大人说可以帮我找一份活计,我——” 她犹豫了一下,迎着辛柚干干净净的目光,本来不好意思说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我瞧着何大人不太宽裕的样子,差事又忙,不太想麻烦他” 再就是她一个孤零零的年轻女子,不太想与非亲非故的男子走太近。 “寇姑娘,不知道你的铺子需不需要人——”朱晓玥微红着脸问。 留在京城这些时日,她才知道收留过她的寇姑娘多么有名,还有许多铺面。 “什么活我都能做,我能吃苦的——” “朱姑娘擅长做什么?” “擅长?”朱晓玥愣了愣,犹豫一瞬,说了实话,“我擅长打算盘算账,家里田地铺面的账都是我在管” “青松书局事情多,掌柜的有些辛苦,朱姑娘可以去帮把手。” 朱晓玥震惊:“我,我可以吗?” 从她学打算盘,她爹就说过,账房不比其他,都是用自家人。 “当然可以呀,朱姑娘能做自己擅长的事,还帮我解决了给胡掌柜寻帮手的麻烦,两全其美。” “寇姑娘——”朱晓玥喃喃,突然对着辛柚拜了下去。 辛柚把她拉起,请她一同坐进马车。 进了车厢,朱晓玥安全感大增,轻声道:“其实朝廷给了我不少补偿,何大人还帮我办好了女户。我担心一个人立业容易遭人觊觎,想先在京城安稳几年再看。” 辛柚明白了,朱姑娘目前缺的不是钱,是一个遮风挡雨之处。 说话间,青松书局到了。 见辛柚进来,刘舟格外高兴:“东家,您有些日子没来店里了。” 胡掌柜也赶紧凑过来说话。 这个时间书厅里没客人,辛柚就直说了:“掌柜的,刘舟,你们还记得朱姑娘吧?” “知道知道,那案子——”刘舟提了一句。 赈灾钦差贪墨的案子一出,这位朱姑娘作为人证也出名了。 辛柚接过话来:“如今案子了了,朱姑娘想寻个事做。她擅长算账,我寻思正好掌柜的前些日子说要寻个帮手,便让朱姑娘来试试。” 胡掌柜不由看了朱晓玥一眼。 记账的帮手他本来打算从书局里物色,毕竟要用信得过的,看来东家对这位朱姑娘很看重。 胡掌柜当即对朱晓玥更热络了。 方嬷嬷去别的铺子查账去了,辛柚让小莲给朱晓玥安排了住处,而后回了少卿府。 这日晚上,她把明日要穿的衣裳,要用的物件都摆了出来,一一清点。 小莲看在眼里,知道明日“松龄先生”要出现了。 “小莲,我说的话你都记下了吗?” 小莲点头:“记下了。” “那就好,我明日出去,恐怕不会很快回来,晚晴居这边就要靠你稳住了。” “姑娘放心吧,婢子会按您安排做的。”小莲口中保证,心头却惴惴不安。 这不安不是因为对辛柚安排的不信任,而是对未知的惶恐。 姑娘女扮男装不是去开铺子,不是去谈买卖,而是要与当今天子打交道去了! 说实话,她都不敢多想,一想根本睡不着。 第254章 仙人托梦 比起小莲的忐忑不安,辛柚就淡定多了,甚至比平时睡得还早了些。 翌日一早,惯例要去给老夫人请安,辛柚带着小莲前往如意堂的路上遇到了段云灵。 “青表姐,早呀。”段云灵上前挽住辛柚的手,不由多看她一眼,“青表姐今日气色很好。” 自从辛柚决定让“寇姑娘”住回少卿府,减少在外人面前出现的次数,便借着受鞭刑养身体,露面时总是一副脸色苍白的样子。今日她面色红润,眼神清亮,段云灵一下子就发现了不同。 “昨夜做了一个奇梦。” “奇梦?”段云灵来了兴趣。 “等到了如意堂再说吧,正好要对外祖母说。” 段云灵没再追问,却更好奇了。 青表姐做了一个梦还要特意对祖母说?到底是什么梦? 好在马上就能知道了。 如意堂中,二太太朱氏带着四姑娘段云雁已经到了,给老夫人请过安后正准备回去料理庶务,一见辛柚与段云灵进来,也察觉了表姑娘的不同。 表姑娘这是彻底好了? 朱氏很为辛柚感到高兴。 等二人问过安,老夫人打量辛柚:“青青今日看着不错。” 辛柚甜甜一笑:“有外祖母关心,还有舅母送来许多补品,自然好得快。” 这话令老夫人与朱氏都不觉露出笑容。 “不过——”辛柚语气一转。 老夫人一听“不过”,心就一颤。 不是她一把年纪沉不住气,实在是这丫头这一年来太能搅风搅雨,甚至把自己折腾到锦麟卫去了,谁知道又要“不过”什么。 辛柚仿佛没有察觉老夫人的异样,笑吟吟道:“外祖母,我今日精神格外好,得益于昨晚做的一个梦。” “什么梦?”老夫人总觉得这是这丫头的铺垫,一问就钻进去了,可不问更奇怪,倒显得她当外祖母的怕了外孙女似的。 “我梦到了仙人。” 仙人? 老夫人神色一僵,段云灵不由睁大了眸子,朱氏则垂了眼维持若无其事。 辛柚没有说仙人的事,反而说起了别的:“外面有许多人传我会看相,外祖母听说了吗?” 老夫人笑着摇头:“听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外祖母从不信——” “是真的。” 老夫人一滞。 最初的错愕后,老夫人转为震惊:“青青你在说什么?” 她一直斥为无稽之谈的流言,外孙女居然说是真的? 她女儿挺正常的,女婿也挺正常的,一对神智正常的官宦夫妇,让唯一的女儿学看相? “青青虽然没有跟着名师正经学过,却似乎天生擅长此道。昨夜仙人托梦,总算给我解了疑惑。”辛柚说着,看向老夫人。 “仙人说什么?”老夫人这个年纪的人难免开始信鬼神,不然那些寺庙道观也不会红红火火了。 “仙人说我能无师自通相面一道,是因为天生一双灵眼,若不好好利用,就辜负了上天厚爱,会折损福运的。” 老夫人神情严肃起来:“折损福运?” 这个折损福运的范围有多大?是单单外孙女一个人,还是会殃及身边人? 段云灵眼里有了不解。 青表姐为何会对祖母说这些?折损福运什么的,长辈最是忌讳了。 “嗯,仙人是这么提点的,不过仙人说了解决之法。” 老夫人立刻问:“如何解决?” “仙人传了我秘法,让我静心修行,这样就不会因浪费天赋折损福运了。”辛柚一通忽悠,终于说到重点,“从明日起青青要在晚晴居闭门苦修,不能日日来给外祖母请安了。” 老夫人错愕:“就这样?” 辛柚露出惭愧神色:“以往住在外边就算了,如今住在府中却不能早晚给外祖母请安,青青实在觉得心中难安——” 老夫人忙道:“不打紧,你有这个心外祖母是知道的。” 无论仙人托梦真假,她以为会好一番折腾,没想到只是待在院子里不出来。 不出门好啊,不出门就不会惹祸了。 老夫人求之不得,答应得格外痛快,甚至还叮嘱段云灵等人:“你们也不要打扰青青” 走出如意堂,段云灵看着辛柚欲言又止。 辛柚笑了:“灵表妹想说什么?” “青表姐,你的梦——” 辛柚正色点头:“真的是真的。” 这一年来随着一件件事的发生,段云灵对辛柚不只是亲近,更多是崇拜,见她说得如此认真,一下子没了怀疑。 青表姐能做成那些大事、难事,本就不是普通人,有仙人托梦也不奇怪。 而朱氏母女回去的路上,段云雁也在问:“母亲,真的有仙人给青表姐托梦吗?” 迎面有下人走来,朱氏拉着女儿的手,轻声道:“回屋说。” 等进了屋,朱氏屏退婢女,抚着女儿的头叮嘱:“真的有。但雁儿要记住,不要在外面说。” 仙人托梦,她不怎么信,这恐怕是表姑娘要做什么事的手段,但就冲着表姑娘救过雁儿,她便不会唱反调。无论表姑娘想做什么,只要对他们二房没恶意就够了。 她其实很好奇,并期待着这个失去双亲庇护的女孩儿会有怎样的造化。 朱氏思及自身,也是早早没了母亲,年少时日子并不好过,而表姑娘这一年来的表现让她忍不住想,也许女孩子靠自己也能闯出一条路呢? 回到晚晴居,小莲觉得不可思议:“老夫人他们就这么信了啊!” “也许信,也许不信,关键在于我闭门不出,在老夫人看来就不会惹麻烦了。” 省心省力还不用额外花钱,为何不信呢。 半个时辰后,趁小莲拉着门人说话的工夫,辛柚悄然走出了少卿府,等再出现在菜市场,赫然是一位相貌清秀的少年郎。 今日的菜市场还要继续砍一波人头,这日要杀的是固昌伯府的人。离着行刑还有一段时间,死囚犯已经被押送过来,一个个背着犯由牌披头散发跪成一排。 辛柚站在人群里望去,从那些死囚犯中看到了一张熟面孔:固昌伯府的护卫常梁。 紧挨着他的是个中年死囚,样貌与常梁有几分相像,想来便是常梁的叔叔常青,也就是杀害娘亲的那些人的头领。 第255章 辛公子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就在辛柚目不转睛盯着常青时,常青目光如电,扫了过来。 辛柚立在人群里,他自然找不到目标,官差发现他的动作喝道:“老实点!” 火辣辣的日头高高挂在天上,无论是跪着等死的囚犯,还是看热闹的人,都汗流浃背。 辛柚察觉到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借着抬手理发用余光扫去,看到了紧盯她的人。 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还挺眼熟,应该是贺大人那次借她的锦麟卫之一。 辛柚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转身要离开,刚走了几步就有两人出现,拦住了去路。 这二人中有一人是那名眼熟的锦麟卫,另一人从其他方向走来,刚刚不在她余光扫量的范围。 “锦麟卫。”高个锦麟卫一亮腰牌,“这位公子,随我们走一趟吧。” 另一名锦麟卫则紧紧盯着辛柚,以防眼前人反抗逃跑。 在辛柚身后,又有两名锦麟卫往这里汇聚。 这些锦麟卫不是一开始就奔着疑似松龄先生的少年来的,而是这种人多混乱的场合向来会有穿着便装的锦麟卫混入其中,掌握信息,监控局面。 辛柚就是料到这一点,才会以松龄先生的模样出现在刑场。 既然人们都在传松龄先生是皇后娘娘的人,那害死皇后娘娘的人今日被砍头,松龄先生来观刑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她微微低头,随几名锦麟卫往外走,因为配合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 几名锦麟卫却不敢大意,前后左右把人围在中间,恨不得一瞬飞回衙门去。等到把辛柚塞进马车里,这才稍稍松口气,一名锦麟卫架着车子飞奔,两名锦麟卫挤进本就不大的车厢里,视线就没从辛柚身上离开过。 辛柚面无表情坐着,任由他们打量。 松龄先生将会面对什么场面,她有所准备,而对松龄先生会以什么形象示人,她也是考虑过的。 与有时需要以乖巧甜美模样示人的寇姑娘不同,一腔孤勇为皇后报仇的松龄先生是勇敢的,冷静的,不屈的。她若表现得惶惶不安,汲汲营营,反而会让人觉得违和。 松龄先生,与曾经的她,更相似一些。 马车跑得飞快,没过多久,北镇抚司衙门就到了。 “下车!”一名锦麟卫低声说了一句,带着警告。 辛柚默默从车厢走出,再一次进了北镇抚司,见到了这座衙门里的最高长官贺清宵。 “大人,在西市行刑现场发现了疑似画像上的人!”带辛柚前来的锦麟卫向贺清宵禀报时,难掩激动。 画像上的人他们找了好久了,恨不得把京城掘地三尺,却迟迟没有进展。没想到今日意外在西市发现,一旦确认这人就是画像上的人,这功劳可就大了。 比起手下的激动,贺清宵的心情就复杂多了,有吃惊,有无奈,还有一丝恍然。 “大人?”手下禀报后见贺清宵迟迟不语,不解喊了一声。 难不成抓错人了? 不能啊,这少年和画像上的人明明很像。 贺清宵压下心中波澜,淡淡道:“你们先退下,事关机密,我要亲自审问。” “是。” 厅中的手下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二人。 四目相对,过了许久,贺清宵开口问:“我该称你松龄先生,还是辛公子?” 这话的意思,便是问辛柚如何安排松龄先生与辛公子之间的关系。 辛柚明白其意,平静道:“既是松龄先生,也是辛公子。” 这世上无人见过松龄先生,却有许多人见过辛公子。到了这个时候,承认写出《西游》的松龄先生就是辛公子,最方便她之后行事。 “明白了。”贺清宵神色变化,望着形容俊秀的少年,低低叹了口气,“寇姑娘,何必如此?” 辛柚笑笑:“既然决定留在京城,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的。与其借着寇姑娘身份,倒不如做回我自己。” 先前借用寇姑娘身份,是无可奈何,徐徐图之。如今那个人已经知道了辛公子的存在,少卿府这边也不担心闹出风浪,做回辛公子更方便调查害死娘亲的幕后黑手。 还有一点辛柚没对任何人流露过,当在此地尝过鞭刑的滋味,她就清醒了:要么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以她的能力过随心自在的日子不难。若是选择留下,仅靠少卿府表姑娘的身份,哪怕有昭阳长公主等人的青睐,当与真正的权贵对上还是太弱势了。 善名远播的寇姑娘于那个人来说,不过是无数还算出众的子民中的一个,一旦对上那个人在意的人或事,微不足道。 “寇姑娘真的想好了?” “我还有反悔的机会吗?”辛柚笑问。 贺清宵声音低下去:“寇姑娘若反悔,便会有机会。” 辛柚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这样的话,贺大人如何交代呢?不要你的前程性命了?我既做出了决定,便不会犹豫反复,还能送贺大人一个功劳,岂不两全其美?” 贺清宵见辛柚决心已定,虽不想她卷入浑水中,却只能尊重:“委屈辛公子在此留一阵子,我要进宫一趟。” 一声“辛公子”出口,青松书局的东家与爱看书的贺大人那段纯粹平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从此便是疑似嫡皇子的辛公子与掌管北镇抚司的贺指挥使。 离去前,贺清宵深深看辛柚一眼。 她虽女扮男装,言行举止却不见女子之态,便连声音都不同了,是少年郎的那种清澈。 贺清宵冲辛柚微微点头,出了北镇抚司直奔宫城。 兴元帝此时正在翻阅佛经。 道、佛两教源远流长,有的帝王重道,有的帝王重佛,而皇帝的看重决定了道、佛在当朝的地位如何。兴元帝这位平民出身的开国帝王与前辈们不同,他一般是需要哪个信哪个,十分务实。 此时翻阅佛经也不过是这两日要砍的头太多,有一些是陪伴他多年的臣子,比如裴侍郎等人,于是翻翻佛经静静心罢了。 “陛下,长乐侯贺清宵求见。” 兴元帝放下佛经,淡淡道:“传他进来。” 第256章 进宫觐见 “微臣见过陛下。”贺清宵进来后,恭敬行礼。 兴元帝扫单膝下跪的青年一眼,语气平淡:“清宵有事么?” 对贺清宵定北之行,他还算满意,可迟迟找不到那个孩子却让兴元帝的不满在心里越积越深,要不是这段时间忙着审理两桩大案,之后是论罪行刑,早就施压了。 “回禀陛下,今日微臣几名手下在行刑现场发现了疑似辛公子之人。” 兴元帝腾地起身:“人在何处?” “就在北镇抚司中。” “确定是那孩子?”兴元帝心跳急促,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完全不敢相信。 面对兴元帝的急切,贺清宵依然平静:“经微臣问询,他承认是辛公子。而且——” “而且什么?”兴元帝迫不及待追问。 贺清宵垂眸道:“他承认是松龄先生。” 辛公子是松龄先生,这个结果不但没让兴元帝怀疑,反而觉得合该如此。 松陵先生若不是辛公子,怎么解释他写下的话本中点出了欣欣的隐居之处,又是怎么知道欣欣说过家住花果山那些话?只有松龄先生是辛公子,是他与欣欣的儿子,这一切才解释得通。 许是寻找了太久,焦灼了太久,兴元帝还是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他与画像上的人有几分像?传见过那孩子的山民确认过了吗?没有用刑吧?” 面对兴元帝的一连串问题,贺清宵有条不紊回答:“与画像上的辛公子十分相像。微臣问出他的身份心急向陛下禀报,还未让那几个山民确认过” “没让山民确认?”兴元帝眉头狠狠一拧,患得患失起来,“画像难免有出入,总要让见过那孩子的人辨认一番,才能确定。” “是臣没考虑周全。臣这就回去,传山民来确认。” “等等!”兴元帝略一犹豫,下了决定,“朕随你一起去。” 兴元帝换了一身衣裳,大太监孙岩陪侍左右,悄悄离开皇宫去了北镇抚司。 “人在哪儿?”走进北镇抚司后,兴元帝低声问。 “陛下请随微臣来。”贺清宵把兴元帝领入一间室中,一墙之隔就是辛柚所在的房间。 这间室看起来寻常,实则经过特殊布置,能透过隐秘的孔洞看到隔壁房中的情况。 贺清宵声音压低:“陛下,那人便在隔壁。” 兴元帝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凑到孔洞前看过去,瞳孔不受控制一缩。 是那个孩子! 自从知道了那孩子的存在,那幅画像就被兴元帝仔细收好,独处时总要拿出来看几眼,可以说画中人的模样早已被他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到底是经过无数风浪的,兴元帝虽激动急切,却很快冷静下来,等着山民来确认。 从宛阳来的四个山民就住在北镇抚司附近,一直处在锦麟卫的监控下,兴元帝没等多久就见一名妇人走进了隔壁房间。 兴元帝对这名村妇还有印象。 妇人一见端坐在室中的辛柚,登时忘了一路上的忐忑,惊喜喊道:“公子,是你啊!” 辛柚打量妇人一眼,认了出来:“大婶怎么来京城了?” 妇人忙左右四顾,见带她来的锦麟卫没有进屋,拉着辛柚低声问:“公子,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没有得罪人,大婶别担心。” 妇人犹豫了一下,声音更小了:“几个月前一些官差要我进京,自来了后就住进了不知什么地方,平日都出不得门” 四个山民虽然见识少,也猜到帮助过他们的那位公子恐怕惹上了天大的事。 兴元帝因妇人放低声音听不清,不耐看向贺清宵。 他只需要确定隔壁房间的少年就是那孩子,而不是看他们叙旧。 贺清宵会意,吩咐手下去隔壁把妇人带走,又换了人进去。 四人依次进出,见到辛柚的反应都差不多。 兴元帝一颗心终于放了下去,叮嘱贺清宵:“等会儿带他进宫觐见。” 回到宫中,兴元帝就问孙岩:“来了吗?” 孙岩:“” 北镇抚司这边,贺清宵走进辛柚所在房间:“辛公子,今上传你进宫觐见。” 辛柚微微点头。 “刚刚今上避人耳目来了这里。”贺清宵提醒一句。 辛柚心头微动。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其实蕴含了许多讯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能让她更准确判断出那个人的态度。 听闻找到疑似辛公子的人便亲自来到北镇抚司,说明那个人对辛公子还算看重。 这对辛柚来说无疑是有利的。 说到底,她选择以辛公子的身份现身,就是为了得到帝王看重,从而对抗害死娘亲的幕后黑手。 “多谢贺大人。”辛柚低声道谢。 及时掌握准确讯息,会让人做出更合适的判断与选择。 二人一人乘车,一人骑马,等到了车马不许通行之处,早有内侍在那里等候。 “贺大人,这位公子,请随奴婢来吧。” 内侍在前带路,辛柚走过一道道宫门,一步步走到那个人面前。 上一次她进宫,是以寇姑娘的身份觐见皇帝,这一次完全不同。 “陛下,长乐侯到了。”孙岩声音不高不低提醒,嘴角悄悄抽了抽。 要么说帝心难测呢,皇上太会伪装了。 兴元帝的平静确实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在面对面看到辛柚的一瞬间,他就恨不得冲到面前瞧个仔细。 “微臣见过陛下。” 贺清宵下跪行礼,就显得还站着的少年格外突兀了。 兴元帝紧紧盯着少年,从他紧抿的唇,挺直的背,沉沉的眼神,看出了他的不服气。 属于少年人的锐气啊。 这个发现不但没令兴元帝恼火,反而让他有些感慨。 当然了,身为大夏的最高掌权者,兴元帝的想法是会随时变化的,看到很可能是他与皇后之子的少年不服气,他觉得有些好笑,若是换了别人这样,那就是找死。 辛柚也知适可而止的道理,在适当表露几分不满之后,跪了下去。 “草民辛木,见过陛下。” 辛木—— 兴元帝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望着与他并不相似的少年,眼眶莫名发热。 第257章 待诏 亲近,无法解释的亲近。 兴元帝眼神热切,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平稳:“免礼。” 辛柚站了起来。 “辛木,好名字。皇后她——”兴元帝一张嘴,突然又不知道如何说了。 难道说皇后是他娘,他是他爹。 这孩子肯定知道他背着皇后生了一堆孩子的事了。 兴元帝罕有感到了尴尬。 “陛下问我养母吗?”辛柚问。 “养母?”兴元帝脸色一变,立刻去看贺清宵。 贺清宵微微低头,等着帝王问询。 兴元帝却收回目光,目不转睛看着近在眼前的少年:“你说皇后是你养母?” “是。草民的母亲是养母身边侍女,生下草民后就难产去了,养母怜惜草民,便收养了草民。” 兴元帝根本不信:“贺镇抚使前去宛阳调查,见过你的人都说你是山谷主人之子。” 辛柚解释道:“草民小时候并不知道养母是皇后,一直喊养母为娘亲,想来是令外边的人误会了。” “不可能!” 兴元帝完全无法接受,迎上少年平静的眉眼,突然反应过来:这孩子分明是心中有怨,不想认他。 欣欣离宫时已有孕三月余,总之他和欣欣的孩子一定还活着! “草民不敢欺瞒陛下。”辛柚跪了下去。 不承认是皇后之子,并不是出于任性与怨恨,而是权衡之下的选择。 对百官勋贵来说,皇帝可以宠信一个人,器重一个人,哪怕把一个升斗小民捧成位高权重的权贵都能接受,毕竟哪个朝廷没有个把宠臣佞臣呢。 可嫡皇子就不一样了,这是关乎江山传承的大事,随便冒出一个人就说是皇后之子? 皇后和她带走的那些人都死光了,只剩这么一个少年,就算外面的山民说这少年是皇后之子,仅凭山野村民之言就认定了嫡皇子,这不是荒唐吗? 甚至会有人在心中猜疑,就算这少年是皇后之子,却是皇后在民间生下的,如何保证一定是皇上的孩子? 辛柚以辛公子现身的目的是为了对抗害死母亲的未知势力,而不是卷入无休无止的身世疑云中,那样无疑会平白树立更多敌人。 她只承认是皇后的养子,是松龄先生。百官勋贵在心中猜测她可能是皇后亲子,反而不敢轻易得罪。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眼前这个人还是认定她就是他们的儿子。 辛柚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紧紧抿着唇,任谁见了都觉得这是个在赌气的倔强少年。 兴元帝自从知道他和皇后有个儿子存在就无比期盼,任谁都不愿意接受无比期盼的事落空,因而当见到辛柚这个样子,理智和情感都让他第一时间有了判断:这孩子在说假话,不愿意认他。 兴元帝张嘴想质疑辛柚的否认,话到嘴边,心头一动。 缓一缓认回这孩子,或许更好。 他太了解那些臣子了,突然宣称这孩子是嫡皇子,定会上蹿下跳各种质疑,说不定还要搬出滴血认亲来。 欣欣早就说过,滴血认亲根本不准! 兴元帝虽是一位比较强势的帝王,可混淆皇室血脉是动摇王朝根本的事,足以让一些臣子死谏,何况还要考虑太后那边。 先把这孩子放在身边,给文武百官乃至母后一个习惯的过程,再寻时机定下他的身份。 有了决定,兴元帝温声道:“不要动不动就跪,起来说话。” 辛柚站了起来。 “写出《画皮》与《西游》的松龄先生是你吗?” “《画皮》与《西游》是草民听养母讲的故事,养母说写出这些故事的是松龄先生,草民只是把松龄先生的故事复述出来。” 辛柚的回答,既在兴元帝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如今松龄先生声名远播,才华为无数人敬仰追捧,小小年纪能忍住这般巨大的名声诱惑确实出人意料。而兴元帝又觉情理之中,是因为他把《西游》、《画皮》看过多遍,从那字里行间,人心把握,波澜壮阔,实难相信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写出来的。 在他看来,能写出这样作品的人至少要人到中年,甚至晚年。 兴元帝看向辛柚的眼神越发温和了。 不贪名,不慕利,不愧是他与皇后的孩子。 就连立在兴元帝身后装隐形人的孙岩都不由多看辛柚几眼,神色有些变化。 “长乐侯。” “臣在。” “你先退下,朕要问问辛木关于皇后的事。” “臣告退。”贺清宵拱手,后退着出去时看了辛柚一眼。 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如一株青松,迎风雪而立。 殿内没了外人,兴元帝吩咐孙岩:“给辛木赐座。” 孙岩立刻搬来锦凳,放在辛柚身旁:“辛公子请坐。” 辛柚没有坐:“草民不敢。” “朕让你坐,你就坐。”这话说完,兴元帝自觉有些生硬,轻咳一声放软语气,“你是皇后的养子,那便是朕的养子了,不要与朕见外。” 孙岩默默听着,心头一震。 皇上比他想象中还要看重这个孩子。 他不由悄悄看辛柚一眼,实在看不出与兴元帝相似的地方。 或许与皇后长得像? 孙岩多年前进京谋生,不料大病一场用尽盘缠,绝境之下主动净身做了宦官。而那时辛皇后已经离宫出走了,是以并未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后娘娘。 “谢陛下赐座。”辛柚这才坐下。 “朕想听你讲讲皇后的事。” “陛下想了解哪方面?” “你们一直住在那山谷么?这些年以何为生,去过哪些地方” 兴元帝的问题很多很多,仿佛要把他憋在心里十几年的问题一口气问出来。 “从草民有记忆起,就在山谷了”辛柚一一给出回答。 兴元帝认真听着,既是想了解皇后在外这些年的生活,又是通过这些问题来进一步确认眼前少年的身份。 一问一答过去许久,兴元帝有了决定:“你有满腹故事,可让朕在政务繁忙之余得以放松,便入翰林院为待诏,随时听候诏令。” 待诏为从九品,文辞、医术、书画、占卜、僧道等技艺突出者可任此职,值日于翰林院,以备皇帝传唤。 直白点说就是地位低微,但皇帝想见就见的一个官职。 第258章 入翰林院 待诏。 辛柚在心中默念,对兴元帝的安排感到佩服。 这是个无需考中功名,仅凭皇帝赏识就能得的官职。既不会引百官置喙,还能光明正大随时召见。 于她,也方便。 “谢陛下隆恩。” “并赏住宅一座,金元宝十对,银千两,布匹奴婢十人” 一连串的赏赐中,辛柚听到“奴婢十人”,突然就想到了贺清宵。 贺大人手头不怎么宽裕的样子,好像就是被这人赐了豪宅一座,奴婢成群造成的。 看来是老惯例了。 辛柚腹诽一句,再次谢恩。 这种芝麻小官无需走什么章程,往吏部报备一声,直接前往翰林院报道就可。 “孙岩,你领辛木过去。”兴元帝其实还想留饭,但还是先把待诏的身份落实再说。 “辛待诏请随奴婢来。”孙岩客客气气带路,出午门、承天门,直奔御道东侧的翰林院。 翰林院掌院名叫谢呈安,兼文渊阁大学士,是内阁中的一员。 这个时期的内阁首辅还没有所谓的宰相之实,决策权还牢牢掌握在兴元帝手中。内阁中有首辅一人,次辅一人,群辅若干。但作为有议政权的阁臣,常在皇帝面前露脸,能影响皇帝决策,令绝大多数官员不敢轻视。 面对既是翰林主官,又是阁臣的谢呈安,孙岩态度颇客气:“谢掌院,这便是写出《画皮》、《西游》的松龄先生,今上刚刚授为待诏。” “松龄先生?”谢掌院本不爱好话本故事,哪怕《西游》名声极大也没有买来一看的意思,直到传闻开始离奇,说松龄先生是皇后的人。便是这时他也觉得这多半是流言,等到固昌伯害死皇后的流言在坊间传开,再一对照固昌伯之死,就由不得不多想了。 他看了《西游》,又看了《画皮》,虽然写书先生在他们这些人眼里难登大雅之堂,却由衷佩服松龄先生的才华。 一个人有没有才,有没有思想见识,如谢掌院这类学识高深的士大夫不难判断。 “下官辛木,见过谢掌院。” 谢掌院仔细打量行礼的少年,心中满是怀疑。 松龄先生是这么年轻的少年郎? “你是松龄先生?” 辛柚没有借松龄先生沽名钓誉的脸皮,坦然道:“松龄先生已不在这世上。下官听过松龄先生许多故事,可惜这么好的故事不为世人所知,于是以松龄先生的名义把这些故事写出来。” “原来如此。”谢掌院觉得合理的同时,不由深深看辛柚一眼,当即多了几分欣赏。 小小年纪不被名利蒙蔽双眼,倒是难得。 等等——谢掌院联想到那些传闻,看向大太监孙岩。 孙岩适时点出辛柚身份:“辛待诏是先皇后的养子。” 谢掌院眼神一闪,心中波澜大起。 传闻竟然是真的! 松龄先生果真是先皇后的人,还是先皇后的养子! 谢掌院心潮起伏时瞥见孙岩意味深长的眼神,心头一凛,目光深深看向辛柚。 辛待诏是先皇后的养子,还是——谢掌院一时不敢往深处想。 见谢掌院会意了,孙岩笑道:“咱家回宫复命了。” 提醒谢掌院倒不是他多好心,而是他当奴婢的要多为皇上分忧。皇上很在乎这少年,要是辛木在翰林院受了委屈传入皇上耳中,皇上定会不高兴。 “孙公公慢走。” 送走孙岩,谢掌院对辛柚温和笑笑:“辛待诏不必拘束,先熟悉一下这里。” 等安排属下带辛柚去办公之处,谢掌院微微摇了摇头。 翰林院这个掌院,不好当啊。 翰林院与除刑部之外的吏部等五部、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宗人府算是紧挨着,这些衙署都在御道以东,御道以西则是五军都督府等衙门。辛柚被皇上授为待诏入职翰林院的消息如一阵风,很快在这些衙门中传开了。 等到第二日,传开范围更大,一些言官想要抨击一番,被理智的同僚劝住。 “你要弹劾什么?便是擅作画,擅占卜者都能授为待诏,随时听候皇上召唤,辛待诏为何不能?” 跃跃欲试的言官泄了气。 皇上这番安排,确实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辛待诏入职翰林院既不违章程,又何必站出来讨嫌呢。” 与辛待诏便是松龄先生的消息同时传开的还有辛待诏是先皇后养子的消息。 如果说以前百官勋贵摸不清皇上对离宫出走的辛皇后的态度,看看固昌伯府的下场,看看淑妃的下场,看看庆王的下场,再不明白就是棒槌了。 “这辛待诏生的什么模样啊?” “听说很年轻,只有十六七岁。” “这,这是真年轻啊!” 各衙门的官员们悄悄议论着,眼神格外意味深长。 昭阳长公主听闻后,直接冲去了皇宫。 “陛下,长公主殿下求见。” 兴元帝不用猜就知道昭阳长公主因何而来,不但不觉麻烦,还生出了迫不及待来。 找到了他与欣欣的孩子,这份喜悦他不能在百官勋贵面前透露,也不能和太后分享,唯有皇妹懂他啊。 “传!” 不多时,昭阳长公主快步走了进来:“见过皇兄。” “皇妹不必多礼。”兴元帝示意宫人退出去,主动问起,“皇妹是为了辛待诏来的?” “皇兄,那辛待诏是皇嫂的养子?” “嗯。” “当真只是养子?”昭阳长公主追问,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湿漉漉一手汗。 兴元帝沉默了一下。 “皇兄,你说话啊。” 兴元帝不由扫了门口一眼,低声道:“那孩子自称你皇嫂的养子,但朕觉得他就是我和你皇嫂的孩子。” 昭阳长公主一颗心放下一半,还有一半不踏实:“皇兄是找到什么证据吗?” “有人证。那几人在被带到京城之前从无交集,不存在串通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兴元帝顿了一下,对亲妹妹倒是不用隐瞒,“朕一瞧那孩子就觉得亲近,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昭阳长公主:“” 这不是胡扯么,皇兄要是感觉准,能让皇嫂悄悄跑了? 第259章 热闹的翰林院 尽管昭阳长公主腹诽兴元帝的直觉,可她内心深处何尝不希望辛木就是兄嫂的亲子。 人对期盼的结果总是更容易相信些。 “辛木在翰林院吧,我去见见。” “皇妹想见,朕召他进宫来。” 正好他准备传召呢。 “他进了宫定会拘束,很难瞧出真性情。”昭阳长公主婉拒。 兴元帝想想有道理,只好答应了。 “皇兄,母后还不知道吧?” 兴元帝脸色一正:“朕吩咐下去了,若谁在母后面前管不住嘴,定不轻饶。” 昭阳长公主微松口气:“那就好。” 出了宫门,昭阳长公主直奔翰林院。 这个时候的翰林院中,谢掌院正在招待孟祭酒。 二人同朝为官多年,关系不错,谢掌院就直接问了:“子言兄,你也是来看辛待诏的?” 孟祭酒摸着胡子否认:“怀平兄误会了,我是来借前朝漠河之变那段史书一看的。国子监近来要刊印书籍,我对书上一段记载有些疑虑,想两相对照一番。” 谢呈安,字怀平。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子言兄了。” “咳。”孟祭酒轻咳一声,“怀平兄提到的辛待诏,是什么名人吗?” 谢掌院微笑:“那倒不是。子言兄,我带你去书阁吧。” “咳,我听说松龄先生在此,若是顺路,打声招呼也可。” 谢掌院嘴角抽了抽,无奈道:“随我来吧。” 装了半天,还不是冲着辛待诏来的。 也不怪谢掌院早就猜到孟祭酒前来的目的,这一上午打着各种幌子来看辛待诏的人好几个了。 谢掌院直接把孟祭酒领到了待诏厅。 大夏与前朝有所不同,待诏厅分东西二厅。东厅有待诏六人,负责校对章疏文史。西厅的人就杂了,有画待诏,棋待诏,词待诏,占卜待诏等,还有辛柚这个书待诏。 比起东厅的严肃忙碌,西厅这些待诏清闲无比,颇有些大眼瞪小眼的意思。 “辛待诏,掌院找。” 辛柚起身走了出去。 她这一走,几个待诏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他们也是在某项技艺上有极高造诣,在民间得了巨大声望的。曾经意气风发选为待诏,想着有朝一日得天子垂青,风光无限。 万万没想到,一年能见到皇上一次就不错了! 皇上不会下棋,不懂作画,懒听词藻,也不怎么信鬼神占卜。 以为是能走捷径的青云路,没想到是地狱难度。 “辛待诏和咱们到底不一样啊。”词待诏长叹一声,便要赋词一首。 占卜待诏摇着三枚铜钱,口中念念有词。 棋待诏闭目,在脑海中与自己下棋。 辛柚走出待诏厅,轻呼口气。 她的同僚,好像都不怎么正常的样子。 见到谢掌院,以及与他并肩而立的孟祭酒,辛柚走过去行礼:“掌院找我?” “辛待诏,这位是孟祭酒。” “见过祭酒大人。” “辛待诏不必多礼。老夫来翰林院办事,听闻松龄先生在此,特来拜访。” “祭酒大人折煞下官了。下官年少学浅,只是把松龄先生的故事写出来而已。” 孟祭酒看向谢掌院,谢掌院微微点头。 孟祭酒笑起来:“辛待诏没让这些精彩绝伦的故事埋没,便是大善之举。” 他顿了一下,目光灼灼盯着辛柚:“松龄先生这些故事,辛待诏是从先皇后那里听来的吗?” “是。” “先皇后——” 谢掌院轻轻咳嗽了一声。 孟祭酒咽下了要说的话,话题转回松龄先生身上,如此闲聊一阵便与谢掌院离开了待诏厅。 “子言兄,如今正是风雨前的平静,还是谨慎些吧。” 孟祭酒沉默了。 造成固昌伯府轰然坍塌,淑妃身死,庆王被幽禁的这场风波还没彻底结束。皇上已派人前往宛阳扶先皇后灵柩北上,等先皇后的灵柩到了京城,必然还有一番君臣间的唇枪舌战,一个不慎就会再掀血雨腥风。 不管先皇后曾经有多少功劳,堂堂一国之母离宫出走,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等先皇后灵柩回京,是以皇后之名葬入皇陵,还是另寻他处埋葬? 若是前者,那就代表皇上及朝廷依然认可先皇后名分,这种前提下一旦皇后之子出现,就有了成为储君的可能。而要是后者,这种可能就被杜绝了。 这件事明面上是认不认辛皇后的身份,其根本是储君传承。 孟祭酒是有准备,与那些跳出来反对的人大战一场的。 就在这时,传达处来报说昭阳长公主来了。 谢掌院与孟祭酒对视一眼,无奈笑笑:“看来又是找辛待诏的。” 辛柚刚回待诏厅,又被叫出去了。 “这一次又是哪个?” “听着是昭阳长公主。” 占卜待诏敲了敲龟壳,棋待诏脑中棋盘乱了。 几个待诏心态有些崩。 “见过长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昭阳长公主忙让辛柚起身,仔仔细细打量她。 不像皇兄,也不像皇嫂。 昭阳长公主第一反应是这个,难免生出几分失望。 莫非真的只是养子? 而后看着少年气度从容的样子,昭阳长公主失笑。 就算不是亲子,又如何呢? 这孩子是嫂嫂亲自教养大的,便是血缘上无关,思想上却是嫂嫂的延续。 想到已逝的辛皇后,昭阳长公主眼一热:“听皇兄说你是皇嫂的养子,那你唤本宫姑母就是。” 陪在一旁的谢掌院脸色微变。 昭阳长公主这是表明了为辛待诏撑腰的态度啊。 昭阳长公主确实有意如此。 她吸取了寇姑娘那次的教训,深知要想庇护一人,态度越明确越好。 “谢长公主殿下厚爱,只是——” 昭阳长公主打断辛柚的推拒:“皇嫂生皇兄的气,难道也生我的气吗?” “没有,母亲多次对我提起长公主殿下,说与您情谊深厚。” “这就是了,既然皇嫂认我这个妹妹,你不喊我姑母喊什么?” 辛柚不再拉扯,拱手见礼:“小侄见过姑母。” 昭阳长公主露出笑容:“等你下衙来长公主府,见一见你表兄表妹。” “是。” 辛柚再次回到待诏厅,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 第260章 晴天霹雳的段少卿 辛柚直到坐回自己的位子,也无人往她这里看上一眼。 好像被孤立了? 这个念头晃过,辛柚失笑。 对她来说,简单的同僚关系反倒是好事。 如此直到下衙也没人搭理,辛柚脚步轻松走出了翰林院。 正是下衙的点儿,各衙门陆续有人往外走。 “看到没,那穿绿袍的少年就是辛待诏。” “看着不像啊” 这话就太有深意了。 说这话的官员感慨完,忙打补丁:“没想到这么年轻。” 官吏三五成群走在一起小声议论着,眼风直往辛柚这边瞄。 “辛待诏,长公主殿下请您乘车前往长公主府。”一名管事迎向辛柚,恭敬道。 辛柚客气拱拱手,随那管事上了停靠在不远处的马车。 “长公主府的车驾!”看见马车上标志的一名官员惊呼。 “这样看来,长公主是认可了辛待诏啊。” “这未免太草率了吧——” “张兄慎言” 太仆寺衙署不在御道两旁,但因为少卿府在东边,段少卿回家也要往这边走。看到聚在这里的众同僚,段少卿好奇之下放慢脚步,也听了个大概。 发现段少卿的人凑过来:“段少卿,听说你那外甥女寇姑娘与辛待诏颇有交情啊。” 刚开始段少卿还以为是讽刺,对上说这话的人的眼神,不由一怔。 怎么还羡慕上了呢? 应付几句,段少卿上了马车,清静下来后想明白了:这是认为辛待诏将来不一般,青青说不定能有造化,而他会沾外甥女的光? 想明白这点,段少卿苦笑。 他确实心里苦。 为了脸面名声,外甥女对他这个舅舅毫无敬意的事在外可是捂得严严实实,而实际上呢? 一言难尽啊—— 段少卿为恶劣的舅甥关系难受,回到少卿府就对老夫人随口说了一句:“这两日怎么不见青青?” “你早出晚归,平时又不一起吃饭,能见着哪个?”老夫人说完顿了顿,把外孙女的新情况说了,“青青前天晚上仙人托梦,要闭门苦修” 听老夫人说完,段少卿脸色五彩纷呈。 “母亲,这话您也信?” 老夫人睨儿子一眼:“为什么不信?青青安安分分在晚晴居待着,不比到处跑要好?” 再说,万一真会折损福运呢? “儿子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从如意堂离开,段少卿想了想,脚步一转去了晚晴居。 离天黑还早,晚晴居亮亮堂堂,花木葱茏。 听守门的小丫鬟禀报说大老爷来了,小莲深深吸了口气,下意识挺直脊背走出去。 这一关早晚要过的,姑娘已交代好如何应对,该到她好好完成的时候了。 她一定会做好! 小莲暗暗为自己打气,向段少卿屈膝行礼:“婢子见过大老爷。” “你们姑娘呢?” “大老爷请随婢子来。” 段少卿没有察觉小莲的避而不答,心中盘算着等会儿如何与外甥女打交道。 由不得他不慎重,实在是一不留神就被外甥女坑钱坑怕了。 很多时候,段少卿都会无法控制冒出一个念头:一包药毒死这丫头算了。 然而有理智在,发现越来越难,越来越难 “大老爷请坐。” 段少卿收回思绪,坐下来。 “大老爷请喝茶。” 段少卿接过小莲递过来的茶盏,揭开茶盖慢慢喝了一口,发现小丫鬟还站着不动,眉一皱:“你们姑娘呢?” 说是闭门苦修,总不能连里屋的门也不出吧? 他当舅舅的来找外甥女,在堂屋坐坐没什么,进里屋去就不合适了。 段少卿视线落在通往东屋的珠帘上,心中不详的预感更强烈了。 这丫头肯定出幺蛾子了! 小莲没有立刻回答段少卿的话,而是走过去把通往院中的门关了。 堂屋中光线骤然一暗,段少卿端着茶盏的手一晃。 莫非要关起门来把他打一顿? 更令段少卿懊恼的是,他第一反应不是愤怒,居然是思考,思考是不是哪里又让那丫头不满意了。 反应过来的段少卿黑脸盯着小莲。 小莲咬咬唇,压低声音:“大老爷,接下来婢子要说的话,请您不要太吃惊。” 段少卿默默放下了茶杯。 “姑娘不在家。” 听了这话,段少卿抬抬眉毛。 只是不在家而已? 对比这一年来那丫头闹出的那些事,偷着出门完全不算什么。 见段少卿没明白“不在家”的意思,小莲声音更低了:“大老爷,我们姑娘短期内可能都不会回来了。” 段少卿一拍桌子:“你给我说清楚!” 什么叫短期内不会回来? 这是与人私奔了?与谁?长乐侯贺清宵?那些钱都带走了? 不对,昨日他还瞧见贺清宵了。 段少卿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了一通,死死盯着小莲:“说!” “大老爷知道松龄先生吗?” 段少卿一愣。 难不成和松龄先生私奔了? 更不对了,松龄先生就是辛待诏,辛待诏昨日入了翰林院,今天还有许多人亲眼瞧见他下衙呢。 等等!松龄先生昨日进了翰林院,青青昨日说要闭门静修—— 段少卿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出不对劲在哪儿,只是直觉告诉他糟透了。 小莲也没啰嗦,小声道:“松龄先生是姑娘冒充的——” 啪的一声,放在段少卿手边的茶杯被碰倒后滚到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段少卿盯着一地碎瓷,眼神发直。 粉身碎骨,粉身碎骨啊! 他腾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小莲拦在段少卿面前:“大老爷,您要冷静啊!” “冷静?”段少卿伸手揪住小莲衣襟,咬牙切齿,“贱婢,你知不知道寇青青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知,知道”小莲因被揪住衣襟,气息有些不稳,“姑娘说了,她要是被发现了,就对皇上说是您为了骗泼天富贵指使她这么做的,到时候姑娘要被砍头,少卿府也会被满门抄斩。要是您现在去告密,那就是本来商量好的事您因为害怕反悔了,要把错全都推在她一个小姑娘身上,那还是会被满门抄斩” 段少卿眼一黑,跌坐回椅子上。 第261章 亲近 段少卿瘫坐在椅子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小莲微微低头,一副乖巧的样子。 许久后,段少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却控制不住抖:“我问你,寇青青为何这么做?” “婢子不知道。” “不知道?”段少卿气得心口疼,“不知道你由着她胡闹?” 这岂止是胡闹,分明是作死,还是拉着少卿府一起死! 小莲咬咬唇,一脸无辜:“婢子只是个小丫鬟,管不了姑娘啊。” 段少卿一窒。 那死丫头无法无天,确实不是一个小丫鬟能拦住的。 “寇青青接下来要如何?” “姑娘说长长见识就回来,到时候男装一脱不会有人把她找出来的,请大老爷放心——” “我放个屁的心!”段少卿暴跳如雷。 小莲十分稳重劝解:“大老爷,您还是小声点,要是让人听见了为了立功发财去告密怎么办?” 段少卿:“” 就该一碗药毒死那个死丫头,他怎么这么傻! 好一会儿后,段少卿咬牙问:“晚晴居其他人可知道?” “那自然是知道的,姑娘这么大个人不在屋里,怎么可能瞒得住。” 段少卿气得捂了捂胸口。 这贱婢竟如此理直气壮! “叫她们都进来!” “是。”小莲脆生生应了,扭身出去喊人。 好在人不多,除了小莲就一个王妈妈一个李嬷嬷,加一个从外头带回来的小丫鬟。 “你们三个若是管不住嘴,别怪我拔了你们舌头。”段少卿狠狠道。 李嬷嬷往地上一跪,利落发誓:“老奴要是乱说,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王妈妈也跟着发了毒誓。 小丫鬟紧跟着举手:“婢子要是乱说,一辈子嫁不出去!” 段少卿皱皱眉:“你这个不算。” 嫁不出去?跟着那死丫头的人都不正常,万一觉得不嫁人是好事呢? 小丫鬟只好发了一个烂嘴毁容的毒誓,段少卿这才满意。 等三人出去了,段少卿盯着小莲冷笑:“就算寇青青不在乎少卿府,难道她就不怕死?竟发疯去做这种掉脑袋灭满门的事!” “姑娘说了,只要大老爷帮她遮掩住人不在少卿府,铁定不会有事的。” “万一呢?万一呢!”段少卿又想发疯了。 固昌伯府倒大霉的时候愁得他整夜整夜睡不好,唯恐皇上一道旨意下来少卿府被连坐。 这好不容易松口气了,结果来了个更要命的。 小莲眨眨眼:“姑娘没说要是有万一怎么办。” 段少卿离开晚晴居时,整个人都是飘的。 “父亲,您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段少卿路上遇到了刚回府的段云辰。 本来三年一次的会试、殿试是难得的盛事,自来都是万众瞩目,结果会试没多久固昌伯就出事了,以至于杏榜揭晓都少了许多热闹。殿试更是一拖再拖,拖到五月在皇上的兴致缺缺下冷淡走完了流程。 段云辰如今在户部观政,算是正式踏入了仕途。 “没有。”段少卿迅速否认,看一眼板板正正的儿子,到嘴边的提醒默默咽了下去。 辰儿多年不闻窗外事,想法处事都需要磨炼,提醒了说不定坏事。 “就是公务繁忙,有些累了。你在户部可还适应?” 段少卿勉强应付儿子几句,回了院子。 明日最主要的事就是去看一眼那死丫头,看她如何女扮男装的。 该不会一眼就能瞧出来吧? 段少卿这么一想,焦虑得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此时的辛柚,正在长公主府做客。 天气炎炎,长公主府用来待客的花厅却舒适宜人,盖因厅中几处角落都摆了冰盆。 “这是你表兄孔瑞。”昭阳长公主亲自做起介绍。 “见过表兄。” 孔瑞还礼。 “这是你表妹孔芙。” 孔芙年纪虽小,却是知礼的,甜甜喊了一声表哥。 “都坐下吧。”昭阳长公主目光温和看着辛柚,“不要拘束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多谢姑母。”比起昭阳长公主的热情,辛柚就客气多了。 客气也就意味着疏远。 辛柚不想利用昭阳长公主对辛公子爱屋及乌的这份真心。 昭阳长公主反而觉得嫂嫂的孩子就该是这样的,对上位者不谄媚,对下位者不怠慢。 这顿晚膳持续时间不长,等结束后,在昭阳长公主的示意下一名婢女奉上一个小匣子,里面是千两银票。 “你若认我是你姑母,就不要推脱。收着吧,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 辛柚道了谢,把银票收下。 “瑞儿,你替母亲送送辛木。” “是。” 孔瑞一直把辛柚送到府外,长公主府的马车静静停在那里等候。 “侯爷留步吧。”辛柚停下来,客气道。 孔瑞扬了扬眉。 刚刚还是表哥,现在是侯爷了。 “你应该叫表哥。”孔瑞正色道。 辛柚:“”没想到静安侯还是这么较真的人。 好在她不较真。 “表哥留步。”辛柚改口。 孔瑞拱手:“表弟慢走。” 辛柚走向马车,一道声音响起:“是辛待诏吗?” 辛柚停下,转身。 目送辛柚上车的孔瑞也看过去。 大皇子秀王走了过来。 “见过秀王殿下。”孔瑞先行了礼。 秀王忙道:“表弟不必多礼。” 辛柚拱手行礼:“微臣见过秀王殿下。” 秀王仔细打量辛柚,笑道:“小王才听说了辛待诏,本来想请辛待诏下衙后喝杯茶,见辛待诏来了姑母这里就没打扰” “秀王殿下折煞微臣了。”辛柚规规矩矩道谢。 她还是“寇姑娘”时,与秀王几次接触,给她的印象就是温和有礼,谦逊待人。 现在她是被皇帝承认的皇后养子,不少人怀疑的帝后亲子,秀王的态度更好了,还这么快就表示了亲近之意。 如今庆王倒了,辛公子这个潜在威胁,秀王如此态度是另有所图,还是天性纯善? 作为庆王失势后的最大受益者,秀王本就是辛柚的怀疑目标,自然不拒绝对方的靠近。 “明日小王做东,请辛待诏与瑞表弟喝茶,还请二位赏光。”秀王含笑发出邀请。 第262章 传信 面对秀王的邀请,辛柚没有拒绝:“多谢秀王殿下抬爱,微臣就却之不恭了。” 秀王一双温润眼睛看向孔瑞。 孔瑞明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二人一起目送辛柚上了马车远去,各自回府。 兴元帝赐给辛柚的宅子不算远。宅子不大,但在寸土寸金的皇城附近实属难得,对辛柚这种没拖家带口的来说很合适。 辛柚昨日就入住了,当时见到这房子,就明白那个人还算有心。 “见过公子。” 辛柚一路向内走,下人纷纷行礼。 这些人都是御赐的,许是被敲打过,无论怎么想,面上十分恭敬。 进了正房,辛柚把人都打发出去,沐浴更衣,重新易容一番,这才躺下。 白日里见过的人一一在脑海中闪过,那叫“冬生”的人不知会不会在这些面孔中,而疑似“君”字的印记更是毫无线索。 辛柚想,当“辛待诏”的日子恐怕短不了。 如辛柚这等微末小官不用上朝,转日一早睡饱吃好,这才溜溜达达去了衙门。 不错,因为住得近,她只需要步行即可,一路不知收获多少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低低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飘入辛柚耳中。 “御赐的宅子呢,就在皇城边儿” 辛柚知道这种被看稀奇的情景要持续一段时间,对此一派淡然,直到一人从身边走过时宽大衣袖被弹入一枚小小物件。 她面上不露声色,手向下垂,那物顺势滑入手心。 凭触觉,是一个小纸团。 是贺大人的人吗? 辛柚忍住回头看的冲动,保持着刚刚的步速。 虽然她现在是男子身份,与贺大人来往反而不方便了。 很简单,贺大人与寇姑娘来往是私事,顶多让人调侃几句。而与辛公子来往,先不说百官如何想,恐怕那个人就不愿他们走太近。 辛柚走进翰林院,稍稍加快了脚步,一进待诏厅,本来热热闹闹的气氛陡然安静。 辛柚冲正襟危坐的几位待诏笑笑,到了自己座位,借着书籍遮掩摊开手心。 果然是一个小纸团。 纸团打开,上面写着时间地点,落款是一个“宙”字。 这是辛柚以辛公子的模样被带到贺清宵面前后,二人约定好的书信往来落款。没取什么复杂含义,从辛柚的“柚”字与贺清宵的“宵”字中各取一部分得来。 此处不便处理纸条,辛柚先贴身收好,随手拿起一本书翻阅。 皇宫中,兴元帝下朝后没有第一时间处理政务,而是喊来贺清宵。 “昨日都有哪些人关注辛待诏?” “回禀陛下,有孟祭酒,各部尚书侍郎,长公主”贺清宵一口气报了不少人,最后道,“辛待诏在长公主府用了晚饭,离开后遇到了秀王殿下,秀王殿下约他与静安侯今日喝茶。” 兴元帝一听关注辛木的有这么多人,一时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怒。 其他人也就罢了,秀王约辛木喝茶? “秀王态度如何?” 贺清宵如实道:“秀王殿下对辛待诏十分友善。” 兴元帝皱了皱眉,第一反应是不信。 他对这个长子无视太久,谈不上了解,可面对突然冒出来的有大威胁的人,会十分友善? “清宵,辛待诏那边,其他人朕不放心也信不过,还是你亲自盯着。” 他可不想等有人伤害了那孩子,或是那孩子如欣欣一般跑了,再追悔莫及。 “是。”贺清宵应了,在心中为辛柚轻叹口气。 这便是他不愿她走进深潭的原因。 一旦入局,自由就如镜花水月,不复存在。 “陛下,必要时,臣可以与辛待诏接触吗?”贺清宵试探着问了一句。 暗中来往,太容易落人把柄,若能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就方便多了。 兴元帝现在最不放心的是秀王,其次是几个小皇子的母族势力。倒不是怕他们明着作妖,那样还能痛快收拾了,而是担心会暗中对辛木不利。 暗箭最难防。 对贺清宵,他不担心这些。 贺清宵出身尴尬,一切权势都是他这个皇帝给予的,完全没有伤害辛木的理由。 “一切便宜行事。” 贺清宵心头一松。 有皇上这话,他与辛柚来往就不怕被有心人进谗言了。 “去吧。” “微臣告退。” 贺清宵离开后,兴元帝处理了一会儿政务,吩咐随侍太监:“传翰林院待诏辛木进宫觐见。” 一旁孙岩眼神微闪。 他以为,皇上至少能忍到明日再传辛待诏进宫。 随侍太监前往翰林院传口谕。 “皇上口谕,传待诏辛木进宫觐见。” “微臣领旨。” “辛待诏随咱家走吧。” 辛柚起身,走向等着她的宦官。 等传旨太监带辛柚离开,东厅的几名待诏略一犹豫,凑到西厅的人跟前,或是直接,或是委婉,纷纷打听起来。 “辛待诏可好相处?” “辛待诏昨日下衙是不是坐了长公主府的马车?” 几人勉强应付几句,几乎是逃回西厅。 缓了一会儿后,占卜待诏一声长叹:“命呦。” 词待诏一脸不平,吟起昨晚新作的诗。 而画待诏盯着面前空白的宣纸,若有所思:他擅画人物,辛待诏的骨相看起来要比大多男子柔和,按说应该更俊美一些呢。 “画待诏,你琢磨什么呢?”棋待诏问。 几人习惯了以擅长的技艺称呼彼此。 “我觉得辛待诏应该生得更俊美些。”画待诏脱口而出。 其他人齐齐翻了个白眼。 这人疯了! 辛柚随宦官走进乾清宫,见到兴元帝时他正在看奏疏。 大而长的眼,如墨的眉,皮肤是天生的白。 望着与自己那般相似的眉眼,辛柚那一瞬不由想:她与这人生得这么像,也不知娘亲看着她偶尔会不会生出打她一顿的念头来。 “微臣见过陛下。” 兴元帝放下奏疏,招辛柚近前来,打量一番后笑呵呵问:“怎么样,在翰林院可还习惯?住处可还适应?” “微臣一切都好。” 兴元帝又问了不少问题,一旁孙岩简直听不下去了。 万万没想到,皇上竟是这么啰嗦的人。 就在这时,内侍传报说章首辅求见。 第263章 秀王府中 听闻章首辅求见,兴元帝有一点点不快。 他还没和木儿聊完。 不过兴元帝对国事还是很上心的,略一犹豫,示意内侍送辛柚出宫。 辛柚往外走时,遇到了等在那里的章首辅。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内阁中的头号人物,第一眼便看出在国子监读书的章旭长相随了祖父。 辛柚冲章首辅拱手行礼。 “这是——” “这是辛待诏。”带路的内侍说了一句。 “原来辛待诏这么年轻。”章首辅视线落在辛柚面上,语气温和。 二人只有这么点打招呼的时间便交错而过,辛柚走出宫门停下:“我自己回衙门便可,不麻烦公公了。” “辛待诏慢走。” 辛柚沿着御道一侧慢慢回了翰林院。 一走进待诏厅,与以往的被无视不同,几道视线齐刷刷看过来。 辛柚脚步一顿,投以不解的目光。 几人迅速收回视线,做起自己的事。 辛柚却多看了画待诏一眼。 好奇怪。 她看到的画面里,一追一赶的两个人撞翻了一个摊子,摊主情急要追,脚滑摔倒,笔墨颜料泼洒一地。 这种小小倒霉她见过太多了,见到这种画面说一声心如止水都不夸张,可眼前的画面却让她茫然了一瞬。 为什么画面中的摊主不是画待诏? 以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无数次画面总结出的规律,画面中倒霉的人必定是眼前人。 眼前人——辛柚心头一动,反应过来。 如她一样,画待诏易容了。 支个画摊还需要易容吗? 辛柚望着画待诏思索时,几人暗暗交换眼神。 莫非辛待诏偷听到画待诏评论他相貌了? 不能啊,他们亲眼瞧着辛待诏随宦官走的。 怪哉。 占卜待诏摆弄起铜钱,快要下衙时突然开口:“画待诏,你近日乌云罩顶,恐要倒霉啊。” 画待诏显然不信:“好不容易要下衙了,别说这么扫兴的话。” “怎么不信呢——”占卜待诏也不恼,用眼神寻求棋待诏和词待诏支持。 棋待诏默默移开眼,词待诏“呵呵”一声。 而辛柚心中却起了波澜。 这位占卜待诏,或许是有真本事的。 对于占卜待诏的提醒,几人都当成了一个小插曲,下衙时间一到就收拾收拾毫不留恋走了。 反倒是东厅的几位待诏犹豫着想和辛柚搭话,辛柚装作没看出来,同样走得飞快。 秀王府的人等在外面,一见辛柚出来就快步迎上来,恭敬行了一礼:“辛待诏,秀王殿下命小的来接您。” “有劳。” 段少卿是特意提前走了一会儿来蹲点的,等人们口中的辛待诏出现,震惊揉了揉眼。 这位辛待诏真的是寇青青乔装的? 这,这完全看不出来啊! 不光说长相,而是神态举止,走路姿势,这活脱脱是一个少年郎! 段少卿眼睁睁看着辛柚走向停靠在不远处的马车,惊骇莫名。 这不可能是寇青青—— 段少卿这么想,是无法说服自己刚刚看到的少年郎是在少卿府住了四五年的外甥女,可是当这个想法闪过后,他突然打了个激灵,生出另一个念头来:在少卿府住着的寇青青,就真的是寇青青吗? 这个念头一起,他瞬间头皮发麻,颤栗爬满脊背。 砰砰砰,段少卿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这个念头太离奇了,也太荒谬了,可一生起就再挥之不去。 “段少卿,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一人见段少卿脸色惨白,出声问道。 段少卿猛然回神,急忙掩饰:“许是中了暑气,有些犯恶心。刚刚那位就是辛待诏吗?” 他不死心与人确认。 “是啊。” 段少卿脸色更白了。 “段少卿,你这看起来有些严重啊。” “是有点严重——”段少卿深吸一口气,声音无力,“抱歉,我先走一步。” 辛柚坐上秀王府的马车后,掀起车窗帘一角往后望了一眼。 被马车渐渐甩到身后的官吏们还没散,她的视线落在段少卿身上。 看样子,段少卿已经知道晚晴居的情况了。 今日迫不及待过来,看到她现在的模样,说不定要开始怀疑她非寇青青。 辛柚决定以辛公子身份出现,就考虑过这一点,至少有八成把握被迫上了贼船的段少卿什么都不敢说。 最差的结果段少卿去告密,世人就都知道寇姑娘早被外祖家害死了,而她无非是恢复真正的女儿身份,放弃为自己留的最后一条可能拥有自由的路。 锦绣帘子放下来,辛柚拿出那张纸条一点点撕得粉碎,再掀起锦帘,抛入夏风里。 秀王府很快就到了,晚膳设在花园水榭里。 说是请喝茶,酒水是少不了的。秀王亲自倒了酒,敬辛柚:“这一杯敬辛待诏,辛待诏经了这些波折,如今总算苦尽甘来。” 辛柚盯着杯中美酒,自嘲苦笑:“母亲养我教我,却不等我尽孝便被人所害,我——” 她没再说下去,把酒一饮而尽。 “辛待诏节哀。”秀王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皇后娘娘在宫外是怎样的?” 这话一出,孔瑞握着酒杯的手也一顿。 辛柚对上秀王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着淡淡的好奇。 辛柚心中对秀王有怀疑,有审视,但对他释放出的友好之意完全没表现出抗拒。 “母亲在宫外很自在。”辛柚抿了抿唇,“山谷中都是母亲的人,大家相处愉快,生活顺遂,我以为会一直这样的——” 一只手落在她手背上,辛柚语气一顿。 “辛待诏,以后会好的。”秀王轻拍辛柚手背,温声安慰。 辛柚视线从握着她手的那只手上一掠而过。 她以前以男儿身份在外行走惯了,对异性偶尔的一些肢体接触并不会表现出异样。而此刻,却不免怀疑秀王是无意还是有心了。 好在秀王养尊处优,一双手白皙修长,与她的手对比没有那么夸张。 辛柚淡定收回手,拱了拱:“多谢秀王殿下关心。” 秀王一笑:“来,喝酒。都说喝酒解忧,小王今日陪辛待诏与表弟一醉方休。” 两杯过后,辛柚摆摆手:“抱歉,喝不下了” 秀王还待再劝,就见脸色微红的少年头一歪,趴在了桌上。 第264章 三个冬生 看着趴在桌上的少年,秀王与孔瑞对视,笑着摇头:“没想到辛待诏酒量这么浅。” 孔瑞站起来:“今日多谢秀王殿下招待。时间不早就不叨扰了,正好我送辛表弟回去。” 辛表弟—— 秀王听了孔瑞对辛柚的称呼,眼神微微一闪,笑道:“辛待诏来我这里做客,自是该王府的人送他回去,怎好劳烦表弟。” “这有什么,我本来也要回去,顺路送一下的事。”孔瑞坚持。 “那就劳烦表弟了。” 亲自把二人送出二门外,目送辛柚与孔瑞上了同一辆车,秀王这才转身往回走。 “张先生,你怎么看?” 天色刚刚泛黑,秀王府中灯火通明。 走在秀王身侧的张先生是王府幕僚,今日晚宴陪酒之人。 听了秀王发问,张先生斟酌道:“辛待诏看起来对殿下无恶意,到底如何还要再观察。倒是静安侯,能看出对殿下有些顾忌,似是担心您会对辛待诏不利。” 秀王一笑:“他有这个担心也正常。从小就听说姑母与先皇后姑嫂情深,姑母爱屋及乌,孔瑞自然也是如此。” 浅浅夜色中,张先生望着秀王隽逸的面庞,劝道:“殿下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因此对辛待诏流露出不满。” “我知道。”秀王嘴角翘了翘,“我对辛待诏亲近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满呢。” 张先生深深看秀王一眼,对这位相处多年的皇子竟有些看不透了。 挂着秀王府灯笼的马车中,辛柚靠着孔瑞,一副喝多的样子。 孔瑞一直安安静静,直到马车停在御赐的宅子门口,才出声:“表弟,到了。” 辛柚颤了颤睫毛,似在努力睁眼。 “表弟——” 就在孔瑞准备直接把人扶下去时,辛柚睁开了眼:“这是哪儿?” “这是马车里。已经到家了,我扶你下去。” 孔瑞扶辛柚下了马车,坚持送她进了院子,辞别时严肃叮嘱:“表弟,你酒量浅,以后还是少喝点。” “哦。”辛柚含糊点头。 孔瑞见她还不清醒,知道说多了没用,叮嘱宅子里的下人几句,这才离去。 辛柚进了屋,往床榻上一躺,闭了闭眼。 今日与贺大人的见面,要失约了。 她自然没有醉,但这宅子里一个自己人都没有,悄悄出去还是冒险了些。 好在贺大人那边一定有人盯着这里,会掌握她没去的原因。 贺清宵不但很快收到了辛待诏在秀王府喝醉的消息,还在转日兴元帝询问时汇报了。 兴元帝微微拧眉。 喝酒就喝酒,怎么还喝醉了? “朕知道了,去忙吧。” “微臣告退。” 贺清宵离开皇宫,走在路上有身穿便服的手下来报:“大人,辛待诏去了鸡毛街” 这日正是六月初十,官员休沐之日。 贺清宵微微点头,示意知道了,手下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鸡毛街离皇城有些远,是鱼龙混杂之地。辛柚走在这种烟火气十足的市井间很是自如,逛逛停停,直到察觉有人刻意靠近。 她侧头看去。 一名头戴斗笠,身穿青衣的男子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辛柚一眼认了出来:“贺大人。” “去那边说话吧。” 那是一间不起眼的小店,卖香烛朱砂等物,守店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 贺清宵走入店中取下斗笠,昏暗冷清的小店顿生明辉。 进了里边房间坐下,辛柚莞尔:“难怪贺大人来这种地方要戴斗笠。” 从小到大,贺清宵关于容貌的称赞不知听过多少次,对此早已无动于衷,此时听了辛柚的调侃却莫名脸热。 面前只有一碗粗茶,他端起来喝了一口,面色恢复如常:“辛待诏这两日可还适应?” 辛柚拉了拉衣袖,笑道:“很适应。” 这本就是她习惯了的装扮。 贺清宵不由仔细看辛柚一眼。 他总忍不住担心她女扮男装会露出破绽,便忍不住一次次确认。 好在言行举止都没有问题,而十五六岁的少年清秀单薄者比比皆是,也无喉结胡须。 贺清宵一颗心定了定,谈起正事:“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查,京官中小名叫冬生的查到了三人。” “三人?”尽管接到贺清宵的纸条,辛柚已猜到可能会有进展,这个进展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贺清宵接下来的话更令她吃惊:“这三人中,你见过的有两位。” “贺大人快说。” 贺清宵顿了一下。 “贺大人?”辛柚疑惑。 贺清宵又喝了一口茶,喝得有些急,不由咳嗽起来。 辛柚默默递过去一方手帕。 贺清宵犹豫了一下,迎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鬼使神差把手帕接了过来。 “抱歉。”他擦拭了一下唇角,不好把弄脏的手帕还回去,只好面不改色收入袖中。 辛柚的注意力全放在“冬生”的身份上:“贺大人,那两个我见过的人是谁?” “一位是何御史。” “何御史?”辛柚错愕。 何御史以刚直出名,一趟定北之行虽与贺清宵相处多日,却一直保持着距离。 贺清宵提到何御史,神情有几分异样:“最近何御史常去青松书局。” “何御史去书局做什么?” “看书——”贺清宵想到手下的汇报,神色更复杂了,“何御史下衙后会去青松书局看一会儿游记。” 辛柚听后,深深看贺清宵一眼,认真问:“贺大人,你觉得何御史是何意?” 贺清宵:“”他就知道会这样。 他经常去青松书局看游记,是喜欢这类书籍,每一本都买回去荷包受不住,而何御史——哦,何御史也很穷。 反应过来后,贺清宵默了默,坚定认为何御史与他不一样:“何御史以前似乎没有看游记的爱好,突然转变定然有原因,再留意一下或许就清楚了。” 辛柚点点头:“等会儿我换回寇姑娘的身份去一趟青松书局,问问胡掌柜他们。那另一个人是谁?” “另一位是辛待诏的同僚,画待诏。” 画待诏? 从看到的奇怪画面推测出画待诏易了容,辛柚本就对此人上了心,如今一听,心头狠狠一动。 第265章 回书局 “画待诏是什么样的人?”辛柚问。 锦麟卫虽说监督百官,在这建国初期还不到无孔不入的程度,尤其画待诏这种恩赐的芝麻小官,根本无人留意。还是着手调查名叫“冬生”的人后,这才进入锦麟卫视线。 短短几日的调查,贺清宵掌握的消息也不多:“画待诏名叫华安福,今年三十六岁,曾有一妻一妾,一儿一女。妻子十年前病故,小妾五年前带着女儿跑了,如今只剩一子相依为命。” “小妾带着女儿跑了?” 贺清宵点头:“华安福虽入翰林院为待诏,却几乎没有面圣的机会,仅靠微薄俸禄养家糊口,供子读书。小妾不堪忍受常年贫苦,带着女儿走了。” 辛柚忍不住感慨:“不少官吏似乎都很清贫。” 贺清宵顿了顿,道:“差别很大。那些家有大量良田的官员日子十分优渥,而寻常出身仅靠薪俸养家的就比较清苦了,甚至有靠借贷周转的” 贺清宵提到的官员贫富差别,令辛柚若有所思。 关于这方面,娘亲也曾提过,尤其是见到一些因变故而失去田地的农户时。 “画待诏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了。画待诏富户出身,自幼学画,展现出惊人天赋,家里请了名师教导。十几岁时家道中落,亲人陆续病故”贺清宵说着了解的情况,“他不是京城人,这些也都是打听而来,是否有出入还待验证。” “第三个叫冬生的人是谁?” “是户部一位郎中,名叫赵庆云。还记得雅欣书局吗?” “自然记得。”辛柚想到了什么,“难不成这位赵郎中就是雅欣书局东家的岳丈?” 雅欣书局一直与青松书局针锋相对,便是因为其东家的私人恩怨,书局被查封后那位吴东家就销声匿迹了。 辛柚记得贺清宵提过,吴东家是户部一位郎中的上门女婿。 “正是。辛待诏好记性。”贺清宵唇边不觉染了笑意。 与聪明人说话,会省力许多。 “这样算来,三个叫‘冬生’的人或多或少都与我有些交集,还真是巧了。”辛柚喃喃。 听贺清宵说了赵郎中一些情况,辛柚决定先去一趟青松书局。 “多小心。”贺清宵提醒。 二人分开后,辛柚离开鸡毛街,拐进了一条胡同。 这一年来,她陆续用闲钱买了许多民宅,以普通不起眼的为主,倒是为变换身份提供了方便。 恢复女儿身份,辛柚直奔青松书局,却没从书局的大门进,而是进了东院,打发人把胡掌柜和刘舟喊来。 “东家,您好些日子没来了!”一见辛柚,刘舟有些激动。 辛柚笑笑:“如今书局处处妥当,生意蒸蒸日上,就不必我整日守着了,若是有事就打发人去少卿府给小莲送信。” “书局倒是没什么事,就是总有人问起东家。” “有谁问我?” 刘舟掰起手指:“国子监的一些学生,祭酒大人,对了,还有那位秀王殿下” 听刘舟说完,辛柚问胡掌柜:“掌柜的,贺大人最近还来看游记吗?” 她问这话,自然不是为了问贺清宵,而是借此引出何御史。 胡掌柜可不知道辛柚真实想法,于是就误会了。 老掌柜暗叹一声,还是回道:“贺大人近日没来过。” 这小年轻看着沉稳矜持,实际上不是这么一回事啊,东家不在书局了,他就不来了! “看来咱们的游记要生尘了。”辛柚感叹一句。 刘舟笑呵呵接话:“那倒不会。东家您不知道,最近虽然贺大人不来看游记了,却来了一位同样爱看游记的大人。” “哦,是哪位大人?”辛柚露出好奇神色。 “就是帮着朱姑娘申冤的那位何御史何大人,每次都骑着驴来。” “没想到何御史也爱看游记。” 胡掌柜听了这话,呵呵一笑。 辛柚看过去:“掌柜的,怎么了?” 胡掌柜捋着胡子,拉长声音道:“这位何大人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以他这一年来积累的丰富经验来看,何大人分明是奔着朱姑娘来的。 对来给他当帮手的朱晓玥,胡掌柜是越来越满意。 这姑娘真能干啊。 胡掌柜对朱晓玥满意,就不太看好何御史了。 何御史确实是受人尊敬的好官,青天大老爷,可年纪实在太大了,不般配。 问了胡掌柜这话何意,辛柚噗嗤一笑:“掌柜的觉得何御史多大年纪?” “三十多岁吧。” 见辛柚表情古怪,胡掌柜问:“小人猜错了?” 辛柚弯唇:“我听说这位何御史才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胡掌柜与刘舟齐齐震惊。 二人对视,皆是不可置信。 “那朱姑娘呢?” 胡掌柜哭笑不得:“朱姑娘以为何御史快四十了。” 辛柚一时不知如何评价,叮嘱二人:“朱姑娘已没有亲人,如今在书局做事,咱们也算她半个亲人了。既然何御史很可能是为了朱姑娘来的,掌柜的你们多留意一下,好官不一定是女子的良人” 这样的话,何御史若有异常,或许能被胡掌柜他们发现。 当然这只是多方着手,并不是全指望通过胡掌柜他们查清何御史是不是与周通书信来往的那位冬生。 “东家您放心,小人以后留意着。”刘舟指指书厅的方向,“何大人正在书局大堂呢。” “我去看看。” 辛柚抬脚去了前边。 大堂里来了几位书客,朱晓玥与石头一人收钱,一人招呼客人,并没有因为胡掌柜与刘舟的离开而忙乱。 辛柚看一眼忙碌的二人,没有出声,放轻脚步走向书架。 一排排书架长而深,在这六月的天气里很是闷热。就在贺清宵常站的位置,何御史捧着一本砖头般厚的书,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打湿了。 辛柚想到了周通留下的信上端正流畅的小字。 或许可以先看一看何御史的字迹。 她抬头看了看上方,有了主意,转身走向柜台处。 正好几个书客买完所需离开,朱晓玥见到辛柚面露喜色:“东家!” 第266章 笔迹 朱晓玥不只聪明,还很有分寸,自进了青松书局做事就改口喊辛柚东家。 这也是胡掌柜欣赏朱晓玥的原因之一。做生意的人,有分寸才能走得长远。 朱晓玥这一声喊,举着厚厚游记的何御史立刻看了过来,之后又忙低头埋在书里。 辛柚余光瞥见何御史的动作,对他是那个冬生的怀疑打消不少。 不是她轻率,而是何御史追求心悦女子的脸皮委实薄了些,想象不出谋害娘亲的幕后势力会用这样的棋子。 “朱姑娘在书局还适应吗?”辛柚走过去,笑吟吟问。 “很适应,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很好,还有许多书读”朱晓玥说起这几日在书局的生活,唇角不觉飞扬。 失去家人的痛苦固然无法消除,但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朱晓玥很清楚对她来说是不幸之后的万幸了。 而这一切,多亏了寇姑娘。 朱晓玥望向辛柚的眼神满是感激。 “朱姑娘适应就好。要是遇到不便,就对胡掌柜、方嬷嬷他们说。” “嗯。东家今日会住下吗?” “不了,等会儿要回少卿府。”辛柚看向胡掌柜,“掌柜的,二楼书阁放了许多杂物吧?” 青松书局的大堂宽阔敞亮,除了新书火爆发售的特殊时期,足以应付日常买卖。第二层是个书阁,仅有第一层的四一,楼梯是向内的,要从后边院子才能上去,久而久之就成了堆砌杂物之处。 “是。东家有什么打算吗?” 辛柚一笑:“还是掌柜的了解我。我看经常有来看书的客人,想把书阁利用起来。” “请东家详说。” “重新做个从大堂能上去的楼梯,把书阁收拾装点一番,放些屏风桌椅软垫,让常来看书的客人做个登记,可以在二楼看书消遣。” 胡掌柜认真听着,刘舟忍不住插话:“东家,您又要做善事啦?” “嗯?”辛柚挑眉。 刘舟飞快瞄了何御史所在方向一眼,压低声音:“您看呐,就这么站着还常有人来呢,要是专门收拾出一个地方让人舒舒服服看书,那不挤破头。” 让蹭书看的人这么舒坦,这不是做善事是什么? “可以出售茶水点心,去楼上的客人至少消费粗茶一杯”辛柚又说了不少细节。 胡掌柜越听眼越亮,最后抚掌:“东家大才!” 有了这等特色,以后哪怕松龄先生不再写新书,书局也不会落到以前那种境地了。至于茶水点心,能维持二楼的运转就值了,若有小赚那是锦上添花。 “东家,咱们书局可离不开您啊!”胡掌柜热切望着辛柚,真心实意道。 辛柚以帕掩口,轻咳一声:“自打在锦麟卫受了刑,身体就有些弱,等养好了再回来。” 听她这么一说,胡掌柜几人自是不再多说。 这时何御史走了过来。 朱晓玥介绍道:“东家,这是何御史何大人。何大人,这是我们东家寇姑娘。” 辛柚福了福:“早就听闻何御史青天之名,民女久仰。” 何御史拱手:“寇姑娘善名远播,何某亦久仰。” “刚刚听朱姐姐说,何大人近来常来书局看书。”辛柚提到朱晓玥,发现何御史明显紧张了一瞬,“正好我要在书局推出新措” 说了大致举措,辛柚笑盈盈邀请:“前三位登记的客人可以免费享受茶水半个月。读书室刚推出,不知能不能引来客人,何大人能否赏脸当第一位书客,算是帮我们做个宣传。” 本来何御史还犹豫的,一听茶水免费半个月,犹豫就少了一半,再看到朱晓玥期待的眼神,另一半犹豫也没了。 “好。” 见何御史点头,辛柚心头微松,看了胡掌柜一眼。 胡掌柜立刻摊开一本新册子:“何大人可以先登记,三日后咱们读书室就能开放了。” 何御史接过刘舟递来的毛笔,提笔写下姓名等简单信息。 “何某告辞了。”何御史拱拱手,也不好意思看朱晓玥,快步走出了书局。 辛柚收回视线,落在新册上。 墨迹未干,笔力锋锐,是与那书信上完全不同的笔迹。 除非何御史还会左手写字,单看这笔迹,可以排除他的可能。 “何御史这字写得真不错。”胡掌柜赞道。 刘舟看着胡掌柜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 掌柜的这是知道何御史才二十多岁,突然会挖掘何御史的优点了? “掌柜的把册子收好,我会定期看一看,二楼书阁也尽快收拾出来” “东家放心。” 胡掌柜正要把册子收起来,就见贺清宵走了进来。 老掌柜默默停下了动作。 东家一来,贺大人就来了,呵呵。 刘舟热情迎上去:“好几日不见贺大人了。贺大人,咱们书局推出了新举措” 听刘舟说完,贺清宵伸出手去:“那我登记一下。” 看到何御史留下的简单讯息,贺清宵提着的笔顿了顿,也在一旁落下姓名。 “许久不见贺大人,贺大人若是有闲,来待客室喝杯茶吧。”辛柚出声邀请。 “多谢寇姑娘。” 二人进了待客室,闷热感扑面而来,显然辛柚不在书局的这段时日待客室无人使用。 贺清宵走至窗边支开窗,由着微风吹进来。 本来想去开窗的刘舟见状默默退出了待客室。 “寇姑娘想通过笔迹确认?” 辛柚点点头。 “赵郎中那边我已安排了人,会找机会拿走他书写的纸张。画待诏——” 辛柚接话:“我与画待诏在一处当差,看到他的书写应该很方便。就是不知这三人是否会左手书写” “慢慢来。已经有了目标,想挖出更多东西就容易了。” “贺大人说得是。”辛柚抿了抿唇,问出来,“贺大人赶过来,是有新情况吗?” 贺清宵颔首:“盯着画待诏的手下来报,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从画待诏的住处出去,在街上摆摊卖画。那人上街后取下斗笠,看模样并非画待诏。” 他的目光落在辛柚面上,说出猜测:“应是画待诏易了容。” 第267章 求画 画待诏易容,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瞒过周围人不难,但毫无察觉被人盯上时,就很容易露馅了。 既然贺清宵有了发现,辛柚便顺势问出来:“画待诏为何如此?” “暂时还不清楚。”贺清宵谨慎惯了,不想仅凭猜测影响辛柚的判断。 辛柚想了想道:“我去会会画待诏。” 从画面中的光线推断,事情发生在大白日,几乎能断定是休沐日,也就是今日。 “贺大人的手下有没有说画待诏易容后的穿着?” “穿了一件洗得泛白的灰袍,一双破洞的黑布鞋” 听了贺清宵描述,辛柚放弃了从画待诏衣着来进一步确定的打算。 拮据成这样,恐怕每次去摆摊都是穿这一身 “何御史最近频繁来看书,寇姑娘从胡掌柜等人口中有问出什么吗?” 辛柚莞尔:“大概知道了何御史因何而来。” “因何?” “与我们要调查的事无关,是何御史的私事,就不说了。” 私事? 贺清宵心生疑惑。 除了囊中羞涩,还有什么私事? “走了。”辛柚笑着拍了拍桌面,打断陷入思索的男人。 贺清宵抬眸看着笑意盈盈的少女。 成为辛待诏后,她似乎轻松了许多。 若有一日她做回真正的自己,那个叫辛柚的姑娘,会笑得更好看吧? 这个念头一起,贺清宵迅速垂眸,默默站了起来。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待客室。 快晌午了,刘舟擦着柜台问:“东家,您在书局用饭不?” “不了,最近吃着药膳调养,要回去吃。” “那小人送您出去。”刘舟走过去,不由看贺清宵一眼。 贺清宵一脸平静道:“我也告辞了。” 胡掌柜:“” 外面艳阳高照,蝉声聒噪,拴在树下的马儿无聊甩着尾巴。 贺清宵停下脚步,低声道:“画待诏周围有我的人,寇姑娘若需要帮忙,可以找他们。” 这种盯梢,一般至少两人一组。贺清宵记性好,仔细说了两个手下的外貌特征与衣着。 “多谢。贺大人自去忙吧。” 贺清宵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先前说请寇姑娘吃脆皮鸭,还一直没有机会。” “是桂姨做的脆皮鸭吗?”枝叶繁茂的树下,辛柚微微仰头问。 男人眼眸如通透的墨玉,显得干净温润:“嗯,是桂姨做的脆皮鸭。” “今天恐怕是不行了,下个休沐日争取吃到。” 辛柚目送贺清宵骑马离去,回到书局附近的另一处民宅换回男装,去了画待诏摆摊的那条街上。 正是晌午,灰衣布鞋的摊主在树荫下昏昏欲睡,摊前空无一人。街上也是行人稀疏,远无画面中的热闹。 辛柚干脆上了茶楼,临窗留意着街上。直到日头被丝丝缕缕白云遮掩,起了一阵风,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画待诏看起来也睡醒了,揉揉眼往摊位走去。 辛柚居高望得远,遥遥看到二人一前一后往这边跑来。 来了。 辛柚立刻结了账,快步走出茶楼。 那二人跑近了,跑在前边的人忽左忽右避开行人,追在后边的人跟着躲避,如画面中那般撞翻了画摊。 “站住!”画待诏见二人继续跑,赶紧去追,正踩上一支滚动的笔,整个人往前栽倒。 一只手伸出,把他扶住:“小心。” 画待诏定了定神,看清扶住他的少年神情顿时一变:“辛——谢谢!” 他及时改了口,一颗心狂跳不已。 辛待诏为何出现在这里? 辛待诏发现他乔装打扮偷着卖画了? 那瞬间,辛柚从画待诏眼里看到了震惊与戒备,还有恐慌。 看到画待诏这般反应,辛柚莫名觉得他搅不进那些事中。 遇事实在太不镇定了些。 当然,无论是对何御史,还是画待诏,这只是通过接触而有的判断。在没有彻底确认那人身份前,她不会因为推断放下对二人的调查。 “大叔没事吧?”辛柚放开手。 “没事没事。”画待诏见少年面上只有关切,镇定了许多,“刚刚多谢了。” 这一次道谢就真心多了。 “都掉地上了。”辛柚看着地上的东西露出可惜之色,弯腰去捡。 “别脏了小兄弟的手,我自己来。”画待诏忙去捡掉落一地的笔墨杯碗。 打翻的颜料弄脏了画待诏的手,他却顾不得,只是小声念着:“都摔破了” 辛柚默默帮画待诏把还能用的东西收拾好。 画待诏一开始生出的被同僚识破伪装的怀疑完全打消,连连道谢。 “大叔是画师吗?” “是啊。” “大叔擅画什么?”辛柚见画待诏手上沾着颜料,想往身上擦又放弃的无措样子,递过去一方手帕。 细棉布的手帕叠得方方正正,一看就是新的。 “使不得使不得。”画待诏一摆手,颜料甩到了辛柚衣袖上。 画待诏一看傻了眼。 他可赔不起! “没事。”辛柚用手中帕子擦了擦衣袖,再递过去,“大叔擦擦手吧,不然弄得到处都是。” 画待诏这才接了,边擦手边回答辛柚刚才的问题:“我擅画人物。” “那大叔给我画一幅画吧。” “小兄弟真的要画?”画待诏看着好脾气的少年,实在无法把他与先皇后的养子身份联系起来。 辛柚眨眨眼:“该不会是一幅画很贵吧?” “不贵,一幅画只要一两银。” 一两银,以画待诏的画功可以说太便宜了,然而街头摆摊就不同了。 对寻常百姓来说,这是天价。 担心把辛柚吓走,画待诏小心翼翼道:“一两银真的不贵了。” 这是他不能再放低的底线,不然他宁可饿死,穷死! “大叔画得这么好,一两银确实不贵。” 画待诏以为辛柚说客气话,却见她把一张纸捡了起来,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 那是画待诏上午无聊时望着行人随意勾勒的群像,一个个人物神态活灵活现,功力深厚。 画待诏看着少年拂去画纸灰尘的样子,突然眼一热。 “大叔,请动笔吧。”辛柚扶起小马扎,坐了下来。 画待诏点点头,铺开画纸一点点勾勒出少年的模样。 没有等太久,一副人物画就完成。 “好了。”画待诏轻舒一口气。 自从摆摊卖画,他许久没这么认真过了。 “大叔能赠我一句话吗?”辛柚指指画面空白处。 画待诏一愣,而后点头:“好。” 第268章 污名 画待诏提笔,在画面空白处落下两列诗句: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 与何御史苍劲锋锐的笔迹不同,画待诏的字有种行云流水的昳丽之美。 辛柚光明正大,仔仔细细端详过,赞道:“好句,好字。” “小兄弟喜欢就好。”画待诏能听出这赞美出自真心,顿生知己之感。 “大叔有如此画功,完全可以去书院或是富贵人家教授子弟,为何要在街上摆摊呢?” 画待诏听了这话长叹口气。 曾经想着青云直上,没想到掉进了大坑里,还爬不出来了。 迎着少年好奇的目光,画待诏憋了一肚子话无法说,含糊道:“街上摆摊胜在自在,本也不是为了钱” 看着画待诏嘴硬的样子,辛柚大概明白了。 如画待诏这样受召入了翰林院,就是效命于皇家,再公然卖画获取财物容易招来祸端。然而俸禄太低,又无额外赏赐,为了维持生计只好偷偷摸摸摆摊卖画。 到这时,画待诏在辛柚心中的嫌疑就很小了。 哪个当棋子的,日子会艰难成这样啊。 等墨干了,辛柚把画卷起,放下二两银转身要走,被画待诏死死拉住。 “小兄弟,给多了。” 辛柚一笑:“我还觉得给少了,以大叔的画功,这幅画说二十两银也值的。” 画待诏听了这话怔住了,等再回神,那少年已大步走远。 “辛待诏”画待诏紧紧握着冷硬的碎银,望着辛柚离去的方向许久没有动作。 转日辛柚踏进待诏厅,如之前那样冲看过来的几人点头打招呼,画待诏下意识露出大大笑容又赶紧收了回去。 没多久,宫里内侍又来传辛柚进宫。 等她一走,占卜待诏突然凑到画待诏面前,左看右看。 “你这是做什么?”画待诏皱眉。 “奇怪,奇怪。”占卜待诏困惑不已。 “奇怪什么?”词待诏被占卜待诏的举动吸引,出声问道。 棋待诏也睁眼看过来。 占卜待诏端详着画待诏,喃喃道:“前日我随意起了一卦,算出画待诏要走霉运,可是今日一见不但霉气全无,还发了一笔小财。” 画待诏看着占卜待诏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他一直以为这家伙是个神棍,没想到居然是神算! 发现同僚是真有本事的人,画待诏态度不一样了:“卜兄没算错,小弟本来是要倒霉的,结果遇到了一位贵人” 占卜待诏一听,立刻摇起了龟壳,看完卦象后看着画待诏的神情十分凝重。 “卜兄,莫非小弟还要倒霉?” “不——”占卜待诏摇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画兄青云直上的契机,或许就在这位贵人呢。” 画待诏心头一跳。 词待诏与棋待诏凑过来问:“画兄,这位贵人是什么身份?” 画待诏忙摇头:“只是萍水相逢,不清楚。” “那可惜了。”这其中词待诏最年轻,话也最多,“画兄,我看你刚刚对辛待诏笑得很热络啊。” “咳,都是同僚,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直对人视而不见也不好。” 辛柚如今在画待诏心里就是人品好,脾气好,还懂画的妙人儿,画待诏不愿违心说人不是。 “只恐怕咱们热情,会让人家误会我等想攀高枝。” 画待诏脱口而出:“辛待诏不是这种人。” “嗯?”几人齐齐看他。 “我画了这么多年人物,习惯观察一个人的眼睛,辛待诏眼神清正,人品定然错不了。” “画兄你这不就是以貌取人。”词待诏摇摇头。 “不信就往后看好了。” 画待诏相信,一个人秉性如何朝夕相处久了定然瞒不住,到时候几位同僚就能发现辛待诏的好了。 不料画待诏这话说了没几日,就出来一个传闻:松龄先生另有其人,以书待诏入职翰林院的辛木是冒名的。 辛柚以辛木的身份出现,一开始就没隐瞒她并非松龄先生的事,这一点兴元帝知道,孟祭酒知道,翰林院的谢掌院也知道。 然而这些人知道并不能阻止传闻越演越烈。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比起早早了解情况的顶层人物,寻常人的消息来源都是听说而来,再传出去。 这其中最气愤的就是国子监的学生。 散学的时候几个年轻监生涌进青松书局,把胡掌柜团团围住。 “掌柜的知道吗,有人冒充松龄先生,借着松龄先生的才学进了翰林院!” 胡掌柜一脸茫然:“什么翰林院?老朽一个小老百姓不懂这些啊。” “和他说没用。走,去会会那位辛待诏。”带头的学生正是章首辅之孙章旭。 往翰林院走的路上,也有人担心:“章兄,听说那人是先皇后养子,时常得今上召见呢。” 章旭冷笑:“那又如何?我们又没准备打他,只是问问他哪来的脸皮冒松龄先生的名。你们和我一样都是读了《西游》的,视松龄先生为大家,难道忍得了有人以他的名声招摇撞骗?哼,你们要是害怕就回去,我自己去,就算招了今上责骂我也认了!”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能和章旭混在一起的监生是个什么样可想而知。听章旭这么一激,几人不再多说,气势汹汹往翰林院而去。 关于辛待诏的传闻自然也传到了翰林院,辛柚到了下衙的时间往外走,东厅那几位本来跃跃欲试要与她结交的待诏纷纷避之,面露鄙夷。 其他地方就罢了,翰林院是大夏养才储望之所,汇聚天下英才,混进来这样一个人实在令人愤怒。 辛柚无视这些目光往外走,平静的神色下,其实心情还不错。 贺大人已经拿到了赵郎中的字迹,也与周通书信上不同,而她还没机会亲自会会这第三位冬生。 踏进这漩涡里,她不怕起风波。风平浪静才让人无从下手,针对她的传闻一起,正说明那幕后势力的的确确存在,且见她时常进宫伴驾开始着急了。 “出来了吗?” 年轻的声音飘入辛柚耳中,她循声望去,就见几个少年跳了出来。 第269章 拦路 拦在前面的几个少年,为首的对辛柚来说也算熟悉了,正是章旭。 这几次被传进宫,有两次都遇到了章首辅与那人私下议事,可见那人对章首辅的看重。 这个时期,论实权,内阁首辅还不及六部尚书。但一个能常常与天子密谈的阁臣,在百官勋贵心中地位水涨船高是再正常不过的。 见过了祖父,再见孙子,辛柚面对章旭的心态有了微妙变化。 好像更能容忍这人的孩子气了? “你就是辛待诏?”章旭一手持扇,上下打量辛柚。 “是。你们——” 章旭不觉挺了挺身体,等着对方问出身份。 “你们是要打劫?”辛柚平静问。 “咳咳咳。”章旭猛咳一阵,怒道,“别胡说,谁打劫了!你既然是辛待诏,那我们就没找错人。我问你,你为什么冒充松龄先生?” 正是下衙的时候,这番动静引得许多官吏驻足,竖着耳朵听。 “怎么不说话?”章旭冷冷问。 跟着他的同伴纷纷笑道:“定是觉得没脸说话呗,冒充人家松龄先生,把松龄先生的大作说成自己的,凭此进了翰林院,脸皮早就用光了,哪还来的脸说话” “说得好!”看热闹的官吏里,一个年轻人喊了一句。 年轻人是新科进士,才入了翰林院学习。十多年苦读,挤独木桥挤进了许多读书人穷尽半生求而不得的圣殿,正是春风得意光宗耀祖之时,却发现有人靠着借来的名头轻而易举进了同一个地方,怎能不愤怒,不感到侮辱。 别说什么先皇后养子,先皇后离宫多年,等灵柩进京,能不能以皇后之名葬入皇陵还是未知呢。 就算皇上护着,可要知道至今那些百年世家大族心里还不大瞧得上这位出身草根的皇帝,离京城远一些的民间编排个民谣取笑皇帝也是有的。 说白了就是难堵悠悠众口,便是皇帝也不可能把说嘴的人都打杀了。 这年轻人离画待诏不远,画待诏忍不住了:“都是一个衙门的,你怎能如此?” 年轻人冷笑:“耻与为伍!” 章旭望向喧闹之处,有些茫然。 什么情况?不是他们和这滥竽充数的小子吵吗,怎么还有抢风头的? 词待诏几人赶紧把画待诏拖走了,等离那处远了些,词待诏低声问:“画兄,你干嘛替辛待诏出头?” 画待诏愤愤:“听不得这些人胡说八道!” 词待诏扭头拉着占卜待诏:“卜兄你快替画兄看看啊,他该不会中邪了吧?” 其他人没有关注画待诏几人,注意力全放在了章旭与辛柚那边。 “麻烦让让。”辛柚淡淡道。 “不说清楚就想走?” “这位公子要我说什么?松龄先生么?”一提到松龄先生,辛柚就见包括章旭在内的几个少年神情越发激动。 是真的维护松龄先生啊。 这个发现让辛柚有些唏嘘。 她本就没因为这个传闻生半点气,此时更是心平气和:“想请教几位公子,《画皮》是谁所写?” “当然是松龄先生。”几个少年齐声道。 “那《西游》呢?” “自然也是松龄先生,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面对冒名松龄先生的小人,章旭一脸不耐烦。 辛柚依然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那你可知道松龄先生叫什么名字?” “松龄先生叫——”章旭一顿,被问住了。 辛柚又问另外几个少年:“那你们知道吗?”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摇摇头。 辛柚笑笑:“你们看,世人并不知道松龄先生名讳,而我姓辛名木,何来冒名松龄先生一说?” 咦,好像有道理。 章旭皱皱眉。 这不对,被绕进去了。 “可大家都以为松龄先生是你,这还不是冒名吗?”章旭反应过来。 辛柚平静问:“那在场各位以为松龄先生是我吗?” 听到的人下意识摇头。 当然没有啊,不然他们怎么会鄙视呢。 “今上恩赏我书待诏一职,并不是因为我是松龄先生,而是我记住了松龄先生的故事,把先生的故事传播开。这个书待诏,不是著书的‘书’,而是说书的‘书’,几位公子还觉得不妥吗?” 章旭张张嘴,一时无言反驳。 一个少年不服气道:“那你一个说书的,又凭什么进翰林院?” 著书的稀奇,说书的难道还稀奇么? 辛柚看着质问的少年,莞尔一笑:“我看几位公子穿着监生服饰,想必都是国子监的学生了。不知几位是因读书甚有天分入的国子监,还是因为家世呢?” 这话一出,几个少年齐齐脸热。 这小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他人听了,沉思者有之,鄙夷者更有之。 其实大家也明白,辛待诏能入翰林院,根本不是因为松龄先生的名头,而是他先皇后养子的身份。 然而这种大实话怎么能堂而皇之说出来呢? “麻烦公子让一让吧。” 章旭听了这话下意识侧身,就见不少人望着他后方变了脸色。 “锦麟卫!” 一队锦麟卫大步走来,为首男子朱衣长刀,冷淡的面庞如霜如玉,俊秀无双,正是锦麟卫北镇抚使贺清宵。 辛柚看着贺清宵走近,与他眼神有一瞬交错,然后就见他凉凉目光落在章旭身上。 章旭拧眉:“你要干什么——” “把在六部重地前闹事的带走。”不等章旭说完,贺清宵便冷冷发令。 “是。” 一队锦麟卫上前,按住了章旭几人。 章旭脸色大变:“姓贺的你要干什么?我祖父是内阁首辅!” 贺清宵面无表情看着他:“那你放心,令祖父不知情的话,不会把令祖父也带走。” 说完这话,贺清宵冲辛柚微微颔首,转身离去,任由被押着走在后面的章旭破口大骂。 一眨眼的工夫来闹腾的几个少年郎都被带走了,只剩看热闹的人目瞪口呆。 锦麟卫疯了吗,这就抓人了? 辛柚一转身,离她稍近一些的官吏骇得齐齐后退。 惹不得惹不得! 辛柚微微蹙眉,边走边思索:贺大人如此大张旗鼓抓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在她走远后,呆愣的众官吏终于醒过神来,有人愤怒疾呼:“锦麟卫如此行径,与狼犬何异!” 第270章 快刀斩乱麻 辛柚走在街上,又看到一队锦麟卫押着人前行。 这是离皇城很近的街,又是下衙时分,行走的大多是官吏。 贺大人要把辱骂她的官吏都抓起来? 辛柚这么想,当然不是自作多情,而是思考贺清宵如此做的目的。 贺清宵行动十分迅速,在章旭进了北镇抚司还闹腾时,已经快步进了一处室中。 “大人,人已经带来了。” 贺清宵微微颔首:“那就开始吧。” 一间大牢中,挤满了新抓进来的人,看衣着大半是低阶官吏。 贺清宵目光扫过或是怒容满面或是惶恐不安的一张张面庞,在其中一人面上微不可察停了停,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那是个中年男子,蓄着短须,体型微胖,正是辛柚想找机会见一见的赵郎中。 “贺大人,我等好歹是朝廷命官,你怎么能因为几句言语就把我们抓起来?” “就是,锦麟卫就能这般无法无天?” “锦麟卫的头上当然有天。”贺清宵淡淡开口。 他生得太好,在这森然牢狱中,这么一张脸因格格不入反而让人望之生寒。 “贺某并不愿与诸位为难,只是遵圣意关照辛待诏,面对近日对辛待诏的辱骂污蔑不得不做出反应。这样吧,诸位只要写下保证书,贺某就立刻放你们出去,不会耽误回家吃饭。” “什么保证书?” 抓来的人里有义愤的,也有胆小怕事的。 贺清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扫了手下一眼。 几名锦麟卫抬了七八张桌过来,铺开一张张白纸,如鹰抓鸡崽般把这些人提到桌边。 赵郎中被提到了离贺清宵最近的那张桌边,被抓来的这些人包括赵郎中在内,无人察觉这有什么问题。 贺清宵这才淡淡道:“就写先前轻信谣言,以后绝不说辛待诏半句不是。” “这,这简直欺人太甚!” 写这样的保证书,与当众被抽脸有什么区别? “大人让你们写就快写,哪那么多废话!”一名锦麟卫喝道。 被抓来的人神情各异,哪怕有人想赶紧写了回家,也不愿做第一个动笔的人。这些人都明白,许多没脸面的事大家都去做了,被耻笑的往往是第一个做的人。 见局面陷入了僵持,那名锦麟卫一下抓住了赵郎中手腕,暴躁问:“到底写不写?” 轻微的咔嚓声响起,紧接着就是赵郎中的惨叫声。 赵郎中的右手被拉脱臼了! 被抓来的几乎都是文官,哪见过这么粗暴的手段,当下就有不少人吓白了脸,腿脚发软。 那名锦麟卫无视赵郎中的惨叫,缓缓扫过众人:“写不写?”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脸色最难看的小官面上。 那小官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慌忙抓起桌上的笔:“我,我写” 不过就是一句保证,写了就能回家,不写还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样的酷刑,何必死撑着呢。 小官一边飞快写着,一边自我安慰。 这种事一旦有一个人做了,跟着做的人就多了,很快又有几人拿起了笔。 有人写完了,见关系还不错的人没动笔,小声劝着:“又不是关乎家国社稷的原则之事,硬撑着挨一顿毒打没意义啊。” 这话一出,无疑是个好大的台阶,还在坚持的人也顺着下了。 可不,就是跟风说嘴了几句,硬扛着受一身刑还能名垂千古不成?这事闹得越大越丢脸,赶紧写完了回家,别人都不一定知道自己被抓了。 一旦想明白后,众人写得飞快。 “这位大人可以走了。”见最开始动笔的小官放笔,那名锦麟卫检查过保证书后笑呵呵放人,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凶神恶煞。 被抓来的官吏陆陆续续写完离开,最后只剩下赵郎中。 “这位大人为何还不写?”贺清宵目光淡淡看过去。 赵郎中疼得脸色发白,在那双冷淡到没有温度的眸子注视下,不得不挤出一句话:“下官的手不能动” 形貌昳丽的青年微一挑眉:“右手写不得,不是还有左手么?” 一旁锦麟卫粗鲁推了赵郎中一下:“没听到我们大人的话吗?这点痛都忍不了,要不要尝尝烙铁的滋味?” 赵郎中打了个哆嗦,颤声道:“我,我写” 他伸出左手把笔拿起。 贺清宵平静的目光微微一闪。 人的下意识动作是很难控制的,赵郎中左手提笔的姿势一出,便知是练过的。 “大人,他写好了。” 贺清宵走了过去,打量一番,淡淡道:“带出去吧。” 赵郎中轻轻舒了口气。 “走吧。”两名锦麟卫一左一右,夹着赵郎中往外走。 赵郎中正处在终于脱险的放松中,没反应过来他出去时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直到被推进一间刑讯室。 不对! 他猛然转身,看到了不疾不徐走过来的青年。 贺清宵微一抬头,刑讯室的门突然被关上了。 赵郎中脸色大变:“贺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清宵把赵郎中刚刚写下的保证书举到他面前:“赵郎中大才,左手写字如此漂亮。” 赵郎中心中一咯噔,终于觉出不对劲来。 没给赵郎中太多反应的时间,贺清宵把另一张纸举起:“这个,赵郎中认识吗?” 看清纸上字迹的一瞬间,赵郎中瞳孔一缩,掩饰不住慌乱。 怎么会在贺清宵手里! “赵郎中?” 赵郎中一个激灵回了神,张口否认:“下官不认识——” “闫超。”贺清宵喊了一声。 “卑职在。” 贺清宵扫一眼赵郎中,眼神毫无波澜:“赵郎中难得来北镇抚司,替我好好招待一下。” “是。”闫超双手互相捏了捏,发出咯吱声响,随后一伸手。 立刻有一名锦麟卫递上长鞭。 这长鞭是锦麟卫特制,上面布满倒刺,呈现一种可疑的暗红色。 只一鞭子下去,赵郎中就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这种深入骨髓的疼,与手臂脱臼的疼痛完全不同。 “别打了,是,是我写的”第三鞭落下前,赵郎中嘶声呼喊。 贺清宵一抬手,闫超提鞭退至一旁。 “那请赵郎中告诉我,你听命于谁?” 第271章 做戏 贺清宵审问赵郎中时,章旭等人被锦麟卫抓走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章首辅等人耳里。 几位大臣匆匆进宫面圣,气愤锦麟卫作威作福的低阶官吏不能随意进宫,便集结在一起等在宫门外。 “贺镇抚使带着锦麟卫四处抓人?”听完进宫告状的臣子禀报,兴元帝露出吃惊神色,“是因为什么?” 兴元帝这一问,章首辅不好吭声了。 因为他孙儿骂先皇后养子,实际上很可能是皇上儿子? 这说出来,便是言语上能得皇上几句安慰,实际上能落什么好? 章首辅不好开口,一同进宫的杜御使却不怕:“回禀陛下,近来传闻翰林院辛待诏冒名松龄先生,沽名钓誉,蒙骗世人。此事引起仕林广泛议论,贺镇抚使竟以此为由随意抓人” 听完杜御史禀报,兴元帝微微皱眉:“竟有此事么?” “千真万确,听说贺镇抚使除了国子监的监生,还抓了许多官吏。”杜御史情绪激动起来,“陛下,因言获罪往往是暴政之始啊!臣恳请陛下下旨放人,并重惩锦麟卫北镇抚使贺清宵!” 其他大臣跟着跪下,以沉默表达对杜御史的支持。 “杜御史别激动,待朕传贺镇抚使进宫来问一问。孙岩——” 大太监孙岩应一声,立刻安排人去北镇抚司传口谕。 这个时候的贺清宵,已经问出了结果。 赵郎中惨白着一张脸,目露祈求:“贺大人,知道的我都说了,能不能——” 贺清宵失笑:“赵郎中该不会还想着走出北镇抚司的门吧?” 这时一名锦麟卫走来,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把人看好。”交代一番,贺清宵随着传旨内侍匆匆进宫。 “微臣见过陛下。”走进乾清宫,贺清宵没分给殿中臣子半个眼神,单膝跪下去。 “贺镇抚使,朕听说你抓了不少官吏与国子监的学生?” “是。这些人传播谣言,污蔑辛待诏,而辛待诏乃陛下亲口封赏,他们这般做就是对陛下不敬——” “贺镇抚使,你这是鸡毛当令箭!”杜御史愤怒打断贺清宵的话。 这奸佞小人,到了陛下面前不但不心虚,居然还要把大不敬的罪名扣在被抓的人身上! “杜御史莫急。”兴元帝面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淡淡,“朕听明白了,外头以讹传讹,令许多人误会了辛待诏,而贺镇抚使此举虽是为了维护朕的威严,却有些过了贺镇抚使,这些人就不必在诏狱里占地方了,早些放了吧。” “微臣领旨。” “陛下,贺镇抚使无视法纪,肆意横行,若是不加惩治恐令百官心寒啊!”杜御史叩首。 其他大臣亦叩首。 兴元帝居高临下扫跪了一地的臣子一眼,语调淡淡:“锦麟卫的军纪法纪,朕记得是归南镇抚司掌管,传锦麟卫南镇抚使孔瑞进宫觐见。” 默默跪着的章首辅暗暗皱眉。 皇上的倾向也太明显了,锦麟卫的法纪虽说归南镇抚司管,可都到了皇上面前,真要有心处置一句话不就定下了。 看来此次进宫,也就如此了。 没等太久,孔瑞到了。 “微臣孔瑞见过陛下。” 外臣面前,兴元帝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把情况说了,问道:“孔镇抚使,你觉得该如何办啊?” 孔瑞既没看贺清宵,也没看章首辅等人,淡淡道:“锦麟卫本就直接对陛下负责,维护陛下威严是锦麟卫职责所在,微臣不觉得贺镇抚使此举有何不妥。” 这几日的风言风语他也听说了。辛表弟从一开始就说了自己并非松龄先生,这些人人云亦云往辛表弟身上泼脏水,合该去大牢蹲上两日清醒一下。 “孔镇抚使,你这是包庇恶徒!”杜御史怒道。 孔瑞诧异:“杜御史何出此言?我与贺镇抚使又不熟,包庇他干什么?” 杜御史一噎。 章首辅等人亦皱眉。 锦麟卫南北镇抚使官阶都不高,北镇抚使掌管刑侦诏狱能直接向皇上负责,风头盖过指挥使也就罢了,这南司镇抚使从来都没什么存在感,谁想到会让静安侯孔瑞接任。 这只是单纯的南镇抚使?不,这是长公主之子,皇上的大外甥啊! 长乐侯任北镇抚使,静安侯任南镇抚使。一个无家无业什么都不怕,一个坐拥当朝最大靠山,难怪挤得锦麟卫指挥使冯年天天喝闷酒。 兴元帝开了口:“只是言语惹起的风波,把人放了便是。辛待诏早就对朕说过,他并非松龄先生,不存在冒名一说,诸卿也该约束子侄学生辨明事实,不要人云亦云。” 这一番话,便算为这场闹腾定了论。 “是。”几位大臣不管心中如何想,嘴上都没再坚持。 “诸卿退下吧。贺镇抚使,你留一下。” “臣等告退。” 章首辅等人离开皇宫,刚走出宫门就被围住。 “大人,情况如何?” “会放人吗?” “今上有没有责罚贺清宵?” 乾清宫中没了旁人,兴元帝先问一句:“辛待诏可受了流言干扰?” 刚一听到这种流言时,兴元帝气个半死,可到底是不能做什么。悠悠众口靠堵是堵不住的,哪怕他是皇帝也一样。 “据臣观察,辛待诏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 贺清宵这话回得很有意思,没有表露不代表没有。 果然兴元帝一听,叹口气:“委屈他了。” 这孩子,太坚强隐忍了。 “清宵,那件事查得如何了?” “回禀陛下,经过字迹比对,户部郎中赵庆云正是与周通书信来往之人。就在臣进宫前,他也招认了。” 早几日贺清宵就把周通留下书信一事禀报给了兴元帝,兴元帝吃惊震怒,但在百官面前没有流露半分。 今日锦麟卫借着关于辛待诏的流言大肆抓人,章旭等人是吸引人注意的幌子,真正的目标是赵郎中。 通过写保证书来确认,如果不是赵郎中就放回去,这样不会打草惊蛇,能继续暗中调查“冬生”的身份。 运气不错的是,赵郎中正是要找的人。 第272章 皇后之死 “户部郎中赵庆云?”兴元帝一时没有什么印象,“他与哪位上官走得近?” 一个五品郎中,兴元帝可不信是能在锦麟卫安插钉子,谋害辛皇后的主使。 “据臣调查,赵郎中与原户部左侍郎裴佐关系密切。”贺清宵想到刚刚审问出的结果,心情有些沉,“赵郎中招认,与周通联络正是奉了裴佐的安排。” 原户部左侍郎裴佐,不久前已经人头落地,满门十六岁以上男丁皆斩。 这便是贺清宵心情发沉的原因。 赵郎中只是一个小卒,直接听命于裴佐。如今裴佐已死,就算再挖出更大的鱼,能有充足证据也难了。 “好一个裴佐!”兴元帝一拍桌案,“果然该死!” 贺清宵没有出声。 “那他有没有说裴佐为何谋害皇后?” 这是兴元帝最在意的问题。 贺清宵摇头:“他并不清楚。裴佐是赵郎中的上官,权势仅在户部尚书之下,许诺以后多加提携,从而把他笼络住” 兴元帝大为失望。 他知道北镇抚司的刑讯手段,那是钢筋铁骨都能敲打断的,一个小小郎中不可能扛得住。贺清宵说赵郎中不清楚,应该就是真的不清楚,而不是没问出来。 “那他知不知道裴佐与谁同谋,或是在裴佐死后是否另有人与他联络?” 贺清宵给出否定的答案。 若是裴佐背后仍有势力,见裴佐已死,就算疑似嫡皇子的辛待诏出现后还有动作,恐怕也会放弃赵郎中这枚小棋子。 “裴佐”兴元帝喃喃,垂眸陷入回忆,“朕记得皇后离宫时他还只是户部一个小小员外郎” 那个时候,他也还是位年轻的帝王,处在从打江山到守江山的适应期。征战的经验无法弥补学识的浅薄,尽管请了大儒教导,还是底气不足。 因为面对那些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心里发虚,便不自觉妥协许多事,比如提高文官地位,比如尽快诞下子嗣,比如—— 兴元帝眼神一缩,想起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场争论。 那是一场关于赋税与海禁的讨论,提出变革的是皇后。可是才起了话头,就招致几位重臣的激烈反对。 大夏建国之初,欣欣在许多方面都提出过建议,女子能分田立户是其中之一。这样颠覆观念的政策几场讨论后都得以顺利实施,可关于海禁赋税的提议才提出一个框架,就在众臣的激烈反对下不了了之。 不久后,欣欣就因发现他在怡园安置女人离宫出走 兴元帝突然睁了眼,看向贺清宵。 贺清宵心头一动。 皇上莫非想到了什么? 他素来沉得住气,在兴元帝看过来时,只是微微低头,表现得越发恭顺。 兴元帝看着如芝兰玉树的年轻人,夹杂着叹息开了口:“清宵,有几个人你去查一查,整理他们的籍贯住址,门生亲友,朕要好好看一看” 听兴元帝报出几个人名,贺清宵眼神起了波澜。 这几人有人已经致仕,有人已经故去,还有人依然活跃在朝堂上。 而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是文臣,出身存续已久的世家大族。 南方大族。 不是贺清宵对老臣的情况了如指掌,实是这几人在大夏建国时已是肱骨之臣,广为人知。 “微臣领旨。” 贺清宵离开时,兴元帝交代一句:“锦麟卫到处抓人,辛待诏恐怕会不安,你去打个照面,替朕宽慰一番。” “是。” 贺清宵不露声色应了,离宫后回北镇抚司安排后,打发人去请辛柚茶楼一聚。 “是今上让你来见我?”待上茶的伙计退出去后,辛柚直接问。 锦麟卫镇抚使在这种时候大大方方来找她,应是得了那人吩咐。 贺清宵点头,不待辛柚问起,便解释了抓人的目的。 辛柚握着茶杯的手不觉用力:“所以说,赵郎中便是与周通勾结的那个冬生,而他是受已经伏法的前户部侍郎裴佐指使?” 担心辛柚钻牛角尖,贺清宵的话带着劝慰:“今上已经知道了这些,命我调查几位老臣。线索不会因为裴佐的死而中断的,只要做过,一定会留下痕迹。” 至少那个君字印记,还待调查。 辛柚看进那双藏着担忧的眼睛,有些难受,又有些想笑。 她那次准备同归于尽的刺杀,好像给他留下阴影了。 “贺大人放心,我不会再冲动的。裴佐的死虽然让后面的调查有些麻烦,但至少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辛柚的反应让贺清宵放下心来。 “今上为何要调查老臣?还是好几位?” “今上没有明说。” 辛柚思索片刻,看着贺清宵:“那贺大人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贺清宵没有把握的事不会轻易说出口,但被辛柚问到,也不会瞒她。 “查到现在,加上今上命我调查数位老臣之举,我有一个猜测。” “贺大人请说。” 贺清宵沉默了一下,道:“皇后娘娘之死,固昌伯助二皇子争位只是表面,真正的原因可能与私人恩怨无关,而是触及了某方势力的根本利益,或是党争政见” 甚至当年辛皇后离宫,都可能是那方势力借淑妃之手设计的,就如现在借固昌伯之手杀害辛皇后。 辛柚默默听着,用力咬唇。 竟是如此么? 她不由想起母亲对她提到的关于民生的那些话。 那时的她与娘亲何曾想到,这些为国为民的想法与观念,会招来杀身之祸。 竟是如此。 “寇姑娘——”对面的男人轻声喊。 辛柚晃了晃神。 她现在是辛待诏,贺大人向来谨慎,怎么会喊错。 贺清宵却没管自己的失言,视线落在她的唇上。 辛柚后知后觉尝到了血腥味,微微偏头,拿出手帕擦拭唇角。 雪白的帕子上沾了血迹,鲜红刺目。 这点疼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本来要继续说回正事,可看到他未及时遮掩的疼惜眼神,那句话便自然而然说出口:“可以叫我辛姑娘。” 贺清宵一下子怔住了。 第273章 雨 辛姑娘——贺清宵动了动唇,这声称呼却堵在了喉间。 他听到了自己如雷的心跳,感受到了发烫的脸颊,似乎只要喊出口,就等于承诺了什么。 可他不敢承诺。 从皇上把他放在锦麟卫镇抚使这个位子开始,他不认为自己会有一个好的结局。纵观前史,声名狼藉的孤臣得善终者寥寥无几。 但他还是很幸运,遇到了为之心动的姑娘,他能做的是尽量让她在前行的路上走得没有那么艰难。 “抱歉,刚刚失言了。” 辛柚那一句也是鬼使神差,说出口后立刻反应过来不妥。她一身男装,还是要时刻谨慎才好。 “贺大人若有新进展,烦请告知我。” 辛柚心中明白,贺清宵在她为娘亲报仇这件事上帮了许多忙。她不会自欺欺人装作不知,这份相助之情会牢记在心。 “好。”贺清宵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见辛柚情绪还好,说起另一件事,“南边传来消息,因连降大雨,护送皇后娘娘灵柩进京的队伍暂时停在了云湖” 云湖,居京城与宛阳之中,多湖泊。辛柚曾在云湖游历过,于她不算完全陌生。 娘亲到了云湖了。 听了这个消息,辛柚心头微动,有了想法。 从贺大人提供的消息来看,娘亲的死必然有具体推动之人,这是她绝不会放过的凶手。但要究其根本,很可能是与某方势力的政见冲突,那是许多有着同一观念的人凝聚成的庞大力量,使某个人伏法对这个群体来说不值一提。若是娘亲所想能实施,百姓能摆脱徭役之苦得以安居,才是对这方势力的最大打击。 而这个目标的实现,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既然如此,她可以暂时放一放,亲自去接娘亲进京。 这个想法一生,想见到母亲的念头就格外强烈起来。 “贺大人今日抓了许多人,会有麻烦吗?”谈完正事,辛柚担心起眼前人。 贺清宵一笑:“一些小麻烦,不用担心。” 皇上还想用他,他做的事还合皇上心意,那再大的麻烦都不叫麻烦。 当一个名声败坏的孤臣,当然也有便利之处。 “那就好。”辛柚没有再问。 与贺清宵分开后,辛柚步行回住处,迎面遇到一辆马车,挂着的灯笼上写着一个“章”字。 “停车!”一声喊从车厢中传来,随着马车停下,跳下来一个少年。 走在马车旁的管事赶紧上前:“公子,快回去吧,大人还在家等着您呢。” 章旭推开管事,堵在辛柚面前,一副面色不善的样子。 “章公子从大牢出来了。”辛柚淡淡开口。 一旁管事皱眉。 这少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章旭果然脸色更差:“你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出来太快了?” “是有些惊讶。其他人出来了吗?” “其他人——”章旭止住话头,“我们被抓还不是因为你!” 听章旭这么一说,管事登时反应过来眼前少年是何人,暗道一声糟糕,按着章旭胳膊低声提醒:“公子,您要是再闹出事来,大人会更生气的” 章旭一下子泄了气,狠狠瞪辛柚一眼:“你且等着!” 辛柚立在原处注视章旭被拉上马车远去,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转日走进翰林院,一路上遇到的人眼神又变了。如果说最开始是想靠近又犹豫,有了冒名的传闻后是鄙夷,现在诸多情绪中最明显的是畏惧。 这自然与昨日锦麟卫大肆抓人脱不了关系。 辛柚默默走进待诏厅,词待诏等人齐齐看来,又迅速收回视线。 画待诏犹豫了又犹豫,还是主动走到辛柚面前,放下一物。 是一块甜糕。 “多买了几块,辛待诏尝尝——” 对寻常人家来说糖是金贵物,辛柚四处游历知晓民生疾苦,明白这块甜糕所代表的心意。 她立刻起身,冲画待诏拱手:“多谢画待诏,我正好没有用早饭。” 见辛柚不嫌弃,画待诏暗松口气,脚步轻快回了座位。 等到下午辛柚被传进宫,词待诏终于得了机会调侃:“画兄,甜糕呢?” “什么甜糕?”画待诏装糊涂。 词待诏伸着手:“多买的几块甜糕啊。” 他们几个一个比一个穷,画待诏因为要供儿子读书是最穷的,居然给辛待诏送甜糕! “那不是怕辛待诏不好意思收。”画待诏轻咳一声,“让让,挡着我作画的光线了。” 乾清宫中,兴元帝见辛柚气色还好,这才放心。 “外头的流言朕听说了,你不要往心里去。若再有人胡言乱语到你面前,骂回去就是。” 他还等着合适的时机为木儿正名,却让一些没脑子的混账嚣张到木儿面前来了,看来还是要早早定下木儿的皇子身份。 但兴元帝清楚,就算他再迫不及待,此事也要等妻子的灵柩进京后再议。 想到这些,兴元帝心情有些沉重。 辛皇后灵柩因大雨不得不停在云湖的消息他接到了,不得不承认在天威面前,便是一国之君也无可奈何。 还不止云湖那边,这几日陆续收到了好几份闹水灾的奏报。 这些烦心事,兴元帝在辛柚面前没有丝毫表露,问起她与同僚相处情况。 听了那些传闻,同僚不会孤立木儿吧? “西厅几位同僚都很好相处。”想到那块甜糕,辛柚不觉扬唇,“今早画待诏还送了我甜糕吃。” “画待诏?”兴元帝想了想毫无印象,看了孙岩一眼。 自从辛柚去了翰林院,孙岩就把画待诏这些人的情况了解了一遍,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回禀陛下,画待诏名叫华安福,擅画人物” “哦,擅画人物么?等哪日朕没这么忙,你安排画待诏进宫来,给朕画一幅小像。” 孙岩连忙应是,悄悄看了辛柚一眼。 皇上这哪是想画小像,分明是给辛待诏长脸。 这时传来奏报,接到了某地因连续降雨突发险情的消息。 一旦发生险情,如何赈灾,如何善后,就需要各部讨论了。前几日遇到这种情况,兴元帝都会命内侍送辛柚出宫,今日刚要开口却改了主意。 “辛待诏也留下听一听。” 第274章 请求 兴元帝这话让辛柚有些意外。 能与皇帝私下议事的都是当朝重臣,居然留她一个小小待诏旁听。 看来,他比她想象中更看重这个“儿子”。 辛柚垂眼遮住讥讽,推脱道:“这等国家大事,微臣旁听恐不合适。” 兴元帝见辛柚推脱,反而坚定了心思:“国家大事百姓都能关心,你旁听有什么不合适?朕觉得很合适。” “是。”辛柚微低着头,不再坚持。 不多时众臣被召来,几位尚书、侍郎和阁臣。 这些人行礼后,兴元帝说起新接到的奏报。 几位大臣不约而同看了立在角落里的辛柚一眼。 现在朝中没人不认识这少年郎,那问题来了,他们开始议事了,辛待诏为何还不走? 兴元帝无视众臣疑惑,问户部尚书:“于尚书,对枣核县的灾情,你有什么看法?” “臣——”于尚书又忍不住去瞄辛柚。 说正事了啊。 “怎么?”兴元帝挑眉。 章首辅出声:“陛下,臣等议事,辛待诏应该退避。” “朕觉得辛待诏听听无妨。” 这话一出,哪怕在场之人见惯了各种场面,也不由变了神色。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兴元帝语气淡淡:“今日商议的是赈灾善后,民生疾苦,并非军事机密,朕觉得都可以听一听。诸卿以为呢?” 众臣:“”您都这么觉得了,当臣子的还能以为什么? 一次旁听看似不算什么,可皇上此举无疑是一种试探。 观皇上对辛待诏态度,分明认定了辛待诏是他与辛皇后之子。 这是想先培养辛待诏,将来—— 在场大臣生出这个猜测后,有人心头发沉,亦有人心生期待。 前者想想辛待诏自称辛皇后养子,且长在宫外,就算皇上一贯强势,想要为其正名也没那么容易,于是歇了此时与兴元帝力争的念头。 后者当然对皇上愿意锻炼辛待诏乐见其成。 辛柚本以为会面对一场激烈争论,没想到兴元帝发话后就没人再对她的留下多嘴了。 无论这些大臣心里怎么想,辛柚敏锐意识到一点:兴元帝在君臣较量中,占着上风。 接下来,君臣议事,辛柚当起合格的旁听者。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兴元帝喝了口茶润喉:“诸卿辛苦,先到这儿吧。” “臣等告退。” 兴元帝看向辛柚:“辛待诏,你也先回去吧。” 辛柚跪下:“陛下,微臣有一个请求。” “哦?”兴元帝生出好奇。 这还是木儿第一次提出请求。 瞥见几位准备退下的大臣放慢脚步,兴元帝不动声色道:“既然还有事禀,那先喝口茶再说吧。赐茶——” 几位想听听辛柚要说什么的大臣:“” 好奇心再强也不可能赖在这里,等走出乾清宫,一位与章首辅走得近的阁臣低声道:“章公,皇上此举大有深意啊!” 章首辅扫一眼走在前头的户部尚书等人,皱眉道:“邓公慎言。” 也就是近几年,皇上渐渐倚重内阁,能听进他们的建议,但更看重的还是六部尚书。皇上想认回辛皇后之子,会反对的可不光是他。 且往后看吧。 开口的阁臣也闭了嘴,微微点头。 乾清宫中,兴元帝问辛柚:“辛待诏要说什么?” “微臣刚刚旁听陛下与大人们议事,南方不少地方遭受水灾,想来送先母灵柩进京的队伍也因水灾受阻了吧?” 兴元帝不知道贺清宵早就向辛柚透露了消息,听她这么说,只觉不愧是他与欣欣的儿子,如此聪慧。 “确实受了些影响,目前停在了云湖境内。” 辛柚再次跪下去:“陛下,微臣想前往云湖,亲自接先母灵柩进京。” “不成。”兴元帝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触及少年失望的眼神,语气缓和下来,“南方有几处都闹了水灾,此行并不安全。” “微臣自幼四处游历,云湖也曾去过,并非娇养之人。”辛柚微微抬头,对上兴元帝的眼睛,“陛下仁心,几处受灾之地都会派钦差前往。而微臣明知娘亲灵柩受阻,却在京城坐享富贵,实在难以心安,还请陛下成全。” 兴元帝从少年的眼中看到了坚决。 他一下子犹豫了。 出于安全考虑,他当然不愿放他出京,可木儿所求并非无理取闹。 天下未定时,他与欣欣闲聊也曾憧憬过他们的孩子。那时欣欣就说过,真正疼爱子女要看孩子需要什么,需要是否合理,而不是自认为对孩子好强让孩子接受。 除此之外,兴元帝还有更深的想法:原来是没有选择,如今有木儿在,他是要把这江山交给木儿的。可木儿并非在宫中长大,等欣欣灵柩进京葬入皇陵后他固然能以强硬手腕为木儿正名,可一定会有许多臣子不服气。他年富力强时还好,等到将来便是隐患了。 大夏重孝道,木儿不顾艰险亲自去接皇后灵柩进京,这便是无可争议的美名。经历过群雄逐鹿,多方来投,他深知名望有时候能抵万军,能当护身符。 辛柚看出兴元帝的犹豫,以额贴地:“微臣只要想到娘亲至今未能入土为安,身边无一亲人相伴,便夜不能寐,寝食难安,请陛下成全。” 兴元帝依然犹豫着。 理智上,他早已有了决定,可感情上还是不能干脆答应。 出门不比在家,就算派精锐保护,危险还是不能杜绝。 “请陛下成全。” 跪在地上的少年声音哽咽,传入兴元帝耳中。 兴元帝终于点了头:“好,朕允你此行。但朕有一点要求。” “陛下请讲。” “此次出行,你要绕开闹水患之处,以自身安危为重。” 辛柚称是。 既然答应了,兴元帝便考虑起陪同出行的人选,一番仔细思量后吩咐下去:“传长乐侯贺清宵进宫。” 锦麟卫暗中留意辛待诏是奉了兴元帝的命,关于辛待诏的消息贺清宵得来的光明正大。知道辛柚自进了宫还没出来,他就猜测被传唤或许与她有关。 果然等行过礼后,兴元帝便道:“辛待诏要亲自去接先皇后灵柩进京。清宵,他的安危朕就交给你了。” 第275章 与你同行 兴元帝此话一出,贺清宵不由看向辛柚。 辛柚微低着头,并没有往他这边看来。 “微臣领旨。” “辛待诏你先回去吧,朕还有话对贺镇抚使交代。” “是。”辛柚倒退着退下,踏出殿门时终究没忍住看了贺清宵一眼。 她看到的是背影,挺拔坚韧,如松如竹。 “辛待诏小心门槛。”送辛柚出去的内侍小声提醒以示好。 兴元帝今日留辛柚旁听议事的举动,造成影响的当然不止朝臣,还有内侍。 “多谢。”辛柚微笑道谢。 在宫里讨生活,内侍示好几乎是本能,却没想到得到了回应。 他愣了一下,不由低了头,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殿里,贺清宵还跪着。 “清宵,你知道朕对辛待诏的看重。此次南行,正赶上水患频发之际,希望你万事以辛待诏安危为重。若是他有个万一,你可知道后果?” 兴元帝语气转冷,透着警告。 贺清宵平静回道:“请陛下放心,若辛待诏有万一,臣绝不独活。” 兴元帝满意点点头,接下来就是商议要带的护卫人数,出行的路线,种种细节。 “调查那几位老臣的事,也不要放松。” “已经安排下去,微臣不在京城时会有专人负责。” 身为锦麟卫北镇抚使,贺清宵出京办差的时候不少,并不会因为他的离开影响北镇抚司运转。 先前贺清宵去定北调查贪墨一案,兴元帝听了大太监孙岩的话让当时的南镇抚使萧冷石暂时接手,其实是疑心贺清宵与寇姑娘有私交,有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换人来盘问寇姑娘松龄先生的下落。 出宫后,贺清宵先回北镇抚司安排随行人手,再回了长乐侯府。 “侯爷要陪辛公子去接皇后娘娘灵柩进京?” 听贺清宵说后,桂姨双手合十:“辛公子有此孝心,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也欣慰了。” 她早就偷偷去天街那边瞧过辛公子了,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孩子。 可惜以她现在的身份贸然去接近怕有麻烦,只得忍下来,没想到侯爷能陪着辛公子出行。 桂姨深居侯府,并不清楚南边闹水灾的事,得知这个消息只有欢喜:“侯爷照顾好辛公子,也照顾好自己,等侯爷回京,奴婢酿的酒就成了,到时候侯爷带去给辛公子尝一尝。” 在她想来,现在侯爷与辛公子还不熟,这一路同行朝夕相处,等回京时一定熟悉了。 “侯爷几时走?” “后日便动身。” 后日就动身,时间很紧张,但这是接先皇后灵柩进京,桂姨自然不会说什么,只是想到一件事:“侯爷先前说等休沐日要奴婢做脆皮鸭,这还没到日子就要出门了。” 桂姨的语气不无遗憾。 侯爷不是贪嘴之人,几次提起脆皮鸭,还特意要她休沐日做,定是与寇姑娘约好了,可惜要错过了。 贼老天是见不得侯爷摆脱单身吧? 贺清宵见桂姨满脸可惜,笑道:“出门那日,桂姨做一份我带着路上吃。” 听了这话,桂姨不但没觉高兴,反而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所以没什么寇姑娘,纯粹是侯爷想吃? 是她误会老天了。 “桂姨?” “知道了。”桂姨板着脸走了。 辛柚回到翰林院,下衙后没有急着回住处,特意等在段少卿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段少卿与几位同僚一起往这边走,一眼就见到了辛柚。 与一开始知道辛待诏是外甥女寇青青,恨不得立刻冲到她面前问个清楚不同,冷静下来的段少卿对辛柚的态度是避之不及。 不管这丫头是不是真正的外甥女,他要做的是祈祷这丫头别露馅,而不是往她面前凑引起别人注意。 段少卿侧过脸,装作没看见往前走,就听一声喊:“段少卿。” 段少卿狠狠咬牙。 如果他有错,就降一道天雷劈了他,好歹死得痛快,而不是受这种心惊胆战的折磨。 段少卿还想装没听见,被一旁同僚拉拉衣袖:“段兄,辛待诏喊你。” 段少卿:“” 这日子委实没法过了! 辛柚走过来,对段少卿拱手:“先前下官落魄时,幸得寇姑娘关照,听闻段少卿是寇姑娘舅父,特来见过。” 不知多少道目光注视下,段少卿勉强一笑:“辛待诏客气了。” 辛柚很自然走到段少卿身边,以闲话家常的语气问起:“段大人是回家吗?” 其他人见二人走在一起,识趣离远了些。 “是——”段少卿挤出一个字,压低声音质问,“你要干什么?” “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辛柚面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低声道明来找段少卿的目的,“寇姑娘那边,就拜托段大人多多关照了。” 段少卿没控制住脸一黑,在辛柚眼神提醒下才重新挂上笑容:“你是不是疯了!” “段大人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就是知会你一声。” 段少卿神色扭曲一瞬,咬牙低声问:“万一长公主要见你呢?皇上要见你呢?甚至太后要见你呢?” 苍天啊,这么一说,才发现这丫头还是寇青青身份的时候就招惹了这么多贵人! 段少卿眼前发黑,有昏过去的冲动。 “就说病了嘛,我相信段大人总有办法的。”辛柚拱手,“下官要往那边走,就与段大人在此分别了。” “辛待诏好走。”段少卿勉强维持着没失态,等同僚凑过来表示羡慕时,只觉生无可恋。 辛待诏要去亲自接先皇后灵柩的消息在兴元帝并不想隐瞒的心思下,第二日就传进了不少人耳中。 众臣等着上早朝前,就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此事。 “他是为了搏名声!”邓阁老脸色沉沉,“章公,此子绝不是安分之人。” 章首辅轻轻拈着胡须,却是见怪不怪的神色:“以其身份,安分才是奇怪。” 而无论众臣如何想,为人子者亲自去迎先母灵柩在道理上都说不出阻拦的话来,是以今日上朝无人提起此事。 待诏厅中,等到快下衙时画待诏忍不住问:“辛待诏,明日你就要离京吗?” 辛柚含笑点头:“是。” 画待诏忽然把占卜待诏往她面前一拉:“出门但求平安,辛待诏要不要让卜兄替你卜上一卦?” 第276章 出京 占卜待诏突然被画待诏抓过来,是有些懵的。 辛柚则有些意外。 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瞬,画待诏有些不好意思道:“辛待诏,卜兄卜卦很灵验的。” 他以前也不信的,直到最近这次。 辛柚莞尔一笑:“多谢画兄提醒,远行在即,是该问个凶吉。” 画待诏暗松口气。 还好辛待诏没有拒绝,不然就尴尬了。 转念一想,正是知道辛待诏品性纯善,他才会忍不住多事。他希望这个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能平安。 “不知卜待诏可方便?” 看着笑吟吟的少年,占卜待诏自是无法拒绝,递过铜钱请辛柚摇掷。 辛柚虽装过不少次神算,实则不懂这些,按着占卜待诏的指示掷了六次铜钱,等着占卜待诏解卦。 占卜待诏盯着卦象,口中喃喃:“艮上兑下” “卜兄,如何啊?”词待诏也好奇问。 “从卦象上看,辛待诏此行可能会遭受一些损失,若能利用好反会因此得益,总的来看此行有惊无险,获益丰厚” “人平安就好。”画待诏笑道。 在他看来,辛待诏不缺富贵前程,平安最重要。 辛柚也笑:“是,平安就好。多谢卜待诏为我占卜,等我回来,请大家吃酒。” 几人收拾一下往外走,占卜待诏落在最后,盯着辛柚的背影若有所思。 其实他还有话没说,辛待诏此行有利姻缘。 难不成会带个媳妇回来? 可辛待诏是去迎先皇后灵柩回京的,真要如此岂不荒唐?可偏偏卦象显示,辛待诏此行将会获得丰厚名望。 与画待诏对辛柚实打实的亲近不同,占卜待诏对这位身份特殊的新同僚秉着不亲近不得罪的心态,一些令人不快的话自然不会说出来。 罢了罢了,等辛待诏回京,谜团就能解开了。 辛柚走出衙门,早就等着的长公主府管事便迎上来:“辛公子,长公主殿下在前边茶楼等您。” 辛柚点点头,随管事去了茶楼。 “见过姑母。” 昭阳长公主听到辛柚这么喊就高兴,可一想这孩子明日要出门,又不免担忧:“本宫才知道你明日出京,不知你下衙后有没有安排,干脆来这里看看你。” “让您担心了。” 昭阳长公主叹气:“我确实担心,可你要做的事也不能拦。听皇兄说这次陪你出行的是长乐侯,长乐侯虽年轻,却是个稳妥有能力的,你可多听他的建议。” 对昭阳长公主的殷殷叮嘱,辛柚不断点头。 “早去早回,一切以安全为重,京城有许多人等你平安回来。” “小侄明白,请姑母放心。” 昭阳长公主扫守在门口的管事一眼,很快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人。二人皆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修长,眼神炯炯。 “见过长公主殿下。”两个年轻人齐齐行礼。 昭阳长公主道:“这二人是长公主府的护卫,身手高强,忠心耿耿,这次出门就让他们陪在你身边吧。” 辛柚看得出来,说是护卫,应是把生死抛开的那种。 她犹豫了一下,接受了昭阳长公主一片心意:“多谢姑母。” “辛公子以后就是你们的主人,见礼吧。”昭阳长公主看着两名年轻人,淡淡道。 二人单膝跪下:“见过公子。” “二位不必多礼。不知如何称呼?” 二人齐声道:“请公子赐名。” 辛柚不由看了昭阳长公主一眼。 昭阳长公主笑道:“他们两个是从一众护卫中选出来的,之前只以代号相称,你就给他们起个名字吧。” 辛柚不是纠结的性子,略一思索道:“左边叫千风,右边叫平安。” 听到另一人叫“平安”,昭阳长公主立刻领会了“千风”的寓意。 “定知一日帆,使得千里风。一帆风顺,一路平安,好名字。” “多谢公子赐名。”两名年轻人下跪道谢。 如此,等辛柚回住处时,身边就多了两个护卫。 转日一早,辛柚与贺清宵一同进宫,向兴元帝辞别。 兴元帝再次叮嘱:“清宵,辛木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不要让朕失望。”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出了皇宫,随行人马早已准备好。 贺清宵这边从锦麟卫精挑细选了十人,辛柚这边则是长公主送的两名护卫。 见贺清宵扫向二人,辛柚介绍道:“是长公主送我的,千风与平安。” 贺清宵一听,也猜到名字寓意,与辛柚骑马并行时说道:“今年南方水患较多,此行我们以陆路为主,就是会辛苦些。” 辛柚牵着缰绳一笑:“这点辛苦不算什么。” 去年此时,骤失至亲的她孤身一人一路从宛阳到京城都过来了,如今有同伴有良驹,哪里称得上辛苦。 待出了城门上了官道,一行人速度快起来,一时间马蹄疾奔,尘土飞扬,令行人纷纷侧目。 皇宫中,兴元帝把奏疏看了大半,思绪一时飘远了。 木儿这时,要到驿站了吧? “今日是不是比前两日热一些?” 孙岩忙道:“是热一些,奴婢让人添一个冰盆?” “不必了。”兴元帝起身走了一圈,吩咐道:“传画待诏进宫。” 孙岩面上没有变化,心中恍然:皇上这是惦记辛待诏了! 人就是如此,一旦在意一个人,就不由留意与这人相关的人。 翰林院待诏厅中,东厅的人各司其职,西厅的人闲得发霉。 “之前宫里时不时来人,虽然不是传咱们,多少也觉得新鲜,现在又开始数蚂蚁喽。” 词待诏刚感叹完不久,每次来传辛待诏进宫的内侍就到了。 “传画待诏华安福进宫觐见。” 口谕一出,众人都傻了。 “咳咳。”内侍咳嗽一声提醒。 画待诏忙跪下谢恩,对着内侍一副想问不敢问的样子。 词待诏几人亦是露出差不多的神色。 内侍也乐得卖个人情,笑道:“是辛待诏先前对今上提起画待诏擅画人物不知画待诏的甜糕在哪家点心铺买的?” 见画待诏感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内侍催促:“画待诏快些吧,今上还等着呢。” 眼望着画待诏随内侍走远,词待诏喃喃:“居然是那块甜糕——” 第277章 脆皮鸭 素来少言的棋待诏突然说了一句:“不是因为那块甜糕。” 词待诏反驳:“怎么不是?刚刚那位公公的意思,不就是因为画兄送了辛待诏甜糕,辛待诏在今上面前提了他。” 棋待诏摇摇头:“非也。甜糕本不值一提,是辛待诏愿意提起。” 词待诏一怔,明白了棋待诏的意思。 一块小小甜糕算什么,画待诏能有得见天颜的机会,是辛待诏心善,对他人点滴好意也珍而重之。 占卜待诏则生出一个猜测:莫非画待诏的贵人便是辛待诏? 若是如此,画待诏与辛待诏的结缘恐怕要在那块甜糕之前。 而无论如何,辛待诏那样的身份会与他们这种落魄小官吏结交,足见其心性。 画待诏进了宫,被领到兴元帝面前,紧张得手心冒汗。 兴元帝却比他想得要温和:“不必多礼,朕传你来是听说你擅画人物,想让你画一副肖像。” “是。”画待诏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心中万分期待。 能光明正大看看皇上长什么样了。 “嗯,就画一张辛待诏的画像吧,正好你们熟悉。” 画待诏一愣,很快应了。 笔墨纸砚铺开,画待诏提了笔,好一阵没落笔。 负手站在旁边的兴元帝疑惑:“怎么不画?” 画待诏紧了紧手中笔。 他也想画啊,这么大一个皇上站旁边,他紧张! 然而再紧张也不能干呆着,画待诏暗暗吸一口气,落了笔。 画待诏擅画人物不是吹嘘,落了笔后紧张、忐忑种种情绪顿时抛之脑后,眼里只有画卷。 少年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浮现,行云流水,很快一个俊秀的少年郎跃然纸上。 “微臣画好了。”画待诏搁了笔,往一旁退了退。 兴元帝兴趣十足欣赏,微一挑眉:“眉眼好像有点不像——” 这话一出,画待诏冷汗立刻流下来,忙去看他一气呵成画成的人物。 这一看,就傻了。 以他的画功别说整日相处的少年,就是一面之缘的人也能画个差不多,可眼前画像不是皇上挑剔,是真的与辛待诏有些出入。 “微臣无能,请陛下赐罪。”画待诏立刻跪下请罪,脸色惨白。 本以为是机会,没想到是大难。 他不怪为他创造机会的辛待诏,只怪他刚刚鬼迷心窍。 “什么赐罪?”兴元帝不觉咧开嘴角,“画得好!赐画待诏湖笔一对,银百两” 听了一连串赏赐,画待诏更傻了。 这一次不是害怕,而是惊喜与困惑。 为何画得不像还有重赏? “画待诏,还不谢恩。”大太监孙岩提醒。 画待诏回过神来,重重磕头:“谢陛下赏赐,陛下万岁。” 画待诏离开后,兴元帝又拿起画像欣赏一番:“画得真不错。孙岩,安排人装裱好。” 他就说,木儿和他肯定有像的地方,这不就被画师看出来了! 而画待诏在晕乎乎回翰林院的路上,猛地停下来。 他不是鬼迷心窍,而是进入忘我状态之后笔随心而动,才画出了那样的辛待诏。 他画人善于观察一个人的骨相,早就觉得以辛待诏的骨相应是一副更俊美的样子。 这么说,辛待诏很可能易容了,而他的本来模样像皇上! 辛待诏像皇上——想到这里,画待诏倒抽一口冷气。 “画待诏怎么不走了?”内侍问。 画待诏一个激灵回神:“没,没什么。” 他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画待诏一步三晃,回了待诏厅。 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几人围过来。 “画兄,你这是怎么了?”词待诏问。 莫非是言行失当,惹了皇上不快? 画待诏看着几位一脸好奇的同僚,缓缓神:“今上赏赐我了,太高兴了,跟做梦似的还没回过神。” 辛待诏是嫡皇子! 一想到这个猜测,画待诏就想尖叫。 “赏了什么?”词待诏不由抬高声音问。 既然是好事,画待诏怎么这个模样? 那东厅的人听到动静忍不住频频张望,对西厅几个闲人的际遇感到眼热。 “赏了一对湖笔,一百两银” 词待诏几人听得眼都直了。 一百两银!能当传家宝的御赐毛笔! “那天早上我吃的胡饼比甜糕好吃多了”词待诏喃喃,后悔不迭。 占卜待诏则暗暗点头。 画待诏的贵人是辛待诏无疑了。 不提待诏厅众人心思的微妙变化,辛柚一行人快马疾奔,在天黑前赶到了驿站。 一行人穿着便衣,亮明身份后驿长忙安排房间饭菜。 “麻烦把这脆皮鸭加热一下送过来。”贺清宵亲自去交代驿夫。 开饭时,辛柚与贺清宵独坐一桌,见到端来的脆皮鸭,不免看了贺清宵一眼。 “是我府上一位长辈亲手做的,要我带着路上吃,辛公子尝尝。”当着其他人的面,贺清宵不便提二人约好吃脆皮鸭的事。 “多谢贺大人。”辛柚没想到贺清宵还记着之前的约定,唇角不由扬起,“贺大人有如此关心你的长辈真好。” 贺清宵想到桂姨板着脸把脆皮鸭塞给他的情景,一时对这话有些没自信。 桂姨看起来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桂姨听说我护送辛公子出行,还说等辛公子回来请到侯府,她亲自下厨招待。” “那等回来,贺大人可别忘了。” 另一桌的锦麟卫听着自家大人与辛公子谈笑风生,暗暗纳罕。 大人平时不是这么热络的人啊。 至于长风与平安,快速扒完饭后就默默站到辛柚身后,眼里只有这位新主。 多两个忠心耿耿的人保护辛柚,贺清宵乐见其成,直到这二人坚决要与辛柚同睡一屋。 “我们打地铺就好,不会影响公子休息。”长风保证道。 辛柚头大:“我不习惯与人同屋睡觉。知道有人在,就算不发出声音也睡不着。” “那小人与长风等公子入睡再进屋?” “不行。”辛柚与贺清宵异口同声拒绝。 二人说完对视,眼里皆是无奈。 长风与平安则对贺清宵的反应感到不解。 这位贺大人是怎么回事,这么不把公子的安危放在心上吗? 第278章 商队 最终长风和平安还是在辛柚的强硬态度下放弃了陪她同睡的打算。 辛柚关好房门,长舒口气。 以前女扮男装只觉便利,从来没有过这种体会。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梳洗用饭,一行人继续骑马赶路。 骑马可以算是最快的出行方式,但也最辛苦。 贺清宵虽知辛柚有功夫在身,能吃得下苦,却还是忍不住投去深藏关切的目光。 “要不要休息一下?”他策马靠近。 辛柚闻言摇头:“我还好。贺大人要休息一下吗?” 盯着她被汗打湿的发,贺清宵默了默,点头:“嗯,我想休息一下。” 辛柚立刻一拉缰绳,翻身下马。 “都休息一下。”喊话的锦麟卫叫黄诚,是这十人的领头。考虑到出行事杂,贺清宵特意从几名出色的亲信中选了个机灵能言的。 路边就是一棵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把马一拴,正适合炎炎夏日休息。 每个人都是汗湿透了衣裳,一下马就大口大口灌着水。 贺清宵把一个皮囊递过去:“我让驿夫装了盐水,辛公子喝一点水囊是新的。” 辛柚看他特意解释一句,忍不住笑:“不是新的也无妨,出门在外没这么讲究。” 她说着把水囊接过,大口喝水。 明明再普通不过的情景,贺清宵却莫名脸一热,想到她刚刚的话:不是新的也无妨吗?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贺清宵收敛浮动的心思望过去,就见一队车队驶来。 那是一支商队,数辆马车装满了货物,数十人走在马车旁。 他们看起来也要停下来休息,往这边望了望,见辛柚这边十来个年轻人,一人配一匹骏马不像好招惹的,离着远了些才停下歇脚。 这二三十人中做主的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身穿长袍,面相和善,一坐下就与一名少年说起话来。那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与中年男子有几分相像,不是父子便是叔侄之类血脉亲人。 辛柚定定望着这一行人,眼睛不眨。 “怎么了?”贺清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收回视线,看着贺清宵低声道:“这些人印堂发黑,死期将至。” 特别是那对父子模样的人,画面里中年男子把少年护在身下,背后乱刀砍下,少年使尽全力翻过身,承受了那淌着血的长刀。这一对父子都想护着对方,最终却谁都没能活。 这个商队应是遭到了山匪。 辛柚回忆着看到的画面。 那是一处略窄的路,两侧山壁高起,树木茂盛,当有人路过时只需要躲在高处推大石滚落,就能死伤一片。 埋伏在那处的山匪大概十来人,占着地形的优势,劫杀这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轻而易举。 “这么多人同时遇险,又是赶路中的商队,我猜测他们是遇到了劫匪。” 亲身经历过辛柚相术的灵验,贺清宵对她的话完全没有怀疑,望向那些人低声问:“都死了么?” “嗯,都死了。” 二人面上不露声色,说着令人心惊的话。 商队中的少年往这边望了一眼,轻轻一拉中年男子衣角:“爹,那边的人总往我们这边看,该不会打咱们货物的主意吧?” “那些人一看就是有事赶路的。”中年男子以经验分析,谨慎起见还是吩咐下去,“等那些人骑马走了我们再动身。” 贺清宵耳力好,听见这话对辛柚道:“他们是父子,那少年还在担心我们会打劫商队。” 辛柚沉默了一会儿,有了决定:“既然遇上了,我们救一救吧。” 贺清宵却没立刻答应:“我先派人去前方探一探情况。” 没有她在,他不介意随手相助,可他此次出京的任务是护她安全。于公于私,他只会把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她是他的任务,亦是他的心上人。若是她有事,失职失爱,他无颜苟活。 辛柚不能明说山匪的人数,何况画面不代表全部,对贺清宵的谨慎很认同。 她想救人不假,却没想把自己人搭上。 贺清宵很快安排一名擅侦查的锦麟卫先行一步,剩下的人又休息了两刻钟才准备动身。 这时那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冲贺清宵拱拱手:“这位小兄弟,刚刚我看一名贵手下先行离开,是有什么不妥吗?” 他这种时常在外跑的商人,最怕的就是遇到劫匪,任何风吹草动都由不得他不小心。 贺清宵有心救人,便道:“我们本来走另一条官道,奈何积水受阻,才换了这条路走。因不熟悉,就让侍从先探探路。” 中年男子见贺清宵态度和气,放松不少,叹道:“我们也是因为这样改了路。小兄弟的侍从若有什么发现,能否告知一二?” 贺清宵微微颔首。 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反倒让中年男子更放心,转身回去一趟,提来一个油纸包:“家里婆娘做的肉干,很耐放,小兄弟不嫌弃的话吃着解闷。” “多谢。”贺清宵接过,交给手下。 贺清宵收下礼物的举动令中年男子露出了笑容,识趣没再攀谈。 不多时,马蹄声急急传来,那名探路的锦麟卫策马回返。 “大公子,前边是岔路口,左行的路较宽,积了水不方便车马行走,右边那条路窄一些,但能畅通无阻” 听着锦麟卫探来的情况,辛柚敛眉沉思。 画面中的父子二人并不是死于乱石之下,而是死在奔逃的路上,他们视线的前方似乎就是岔路口——也就是说,匪患就在眼前。 得出这个结论后,辛柚立刻去看己方一行人。 从贺清宵一直看到长风,没人有异常。 倘若己方与商队同行,山匪会放弃这次行动吗? 画面中乱石从高处而降令人避无可避的惨象让辛柚否定了这个推测,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山匪见己方一行人轻装出行没有动手。 中年男子一听山路狭窄,就有些不安,语气带着祈求:“小兄弟,前方山路难行,我们可否同行一段?” “这恐怕不方便。”没等贺清宵回答,辛柚便开了口。 第279章 山匪 辛柚这一开口,中年男子愣了愣。 他早就观察到少年是这一行人中的主人之一,但通常来说做主的都是年长的,难不成看走了眼? 中年男子不由看向贺清宵。 这年轻人俊美无双,气质出众,怎么看也不像供人驱使之人。 贺清宵听辛柚如此说,对中年男子微一颔首:“抱歉了。” 中年男子不死心:“小兄弟——” “爹,算了,我们自己走。”少年拽住中年男子的胳膊。 中年男子还想再说,见儿子紧绷着脸,冲贺清宵拱拱手:“小兄弟,打扰了。” 父子二人回到自己所在的车队,少年低声表达不满:“人家明显不乐意,爹怎么非要凑上去。” 这是少年第一次随商队出门,看着稚嫩的儿子,中年男子耐心解释:“他们兄弟带的人个个身高体长,眼神锐利,明显都是好手,一起走更安全。” “我们不也带了护卫,人数比他们多多了。”少年不服气。 他当然知道人越多越好,可萍水相逢硬贴上去多丢脸。 中年男子没再和儿子说什么,视线投过去,眼看着那一行人利落上马,眨眼的工夫就跑远了。 “我们也走吧。” 随着中年男子发话,商队收拾一番,上了路。 辛柚一行人骑马要比商队速度快许多,疾行一阵就望见了岔路口。 因有锦麟卫先探过路,一行人直接踏上右边那条路。骏马又跑了一阵,辛柚紧紧盯着前方,神色严肃。 两侧皆是山壁,繁茂草木方便藏匿身形,与画面中一样的景物出现了。 她又看了贺清宵等人一眼,尽管不见血腥画面出现说明己方一行人从那里通过能安然无恙,可性命攸关,还是决定提醒贺清宵一声。 贺清宵却先一步开口:“前方通行,大家注意。” 那一处地形,很适合设伏。 有贺清宵提醒,辛柚没再说什么。 己方人虽不多,却个个是高手,在警惕的前提下躲避高处落石还是能做到的。 这时的山壁一侧,藏身在草木中的一人问领头:“六当家,要动手吗?” “动个屁的手!那些人都骑着马,速度快,放跑一个都是麻烦,就算全能留下,就为了吃马肉吗?” 问话的人被骂一顿,不吭声了。 “驾!”十余人纵马飞奔,很快从那里通过。 “贺大人,那两边的山上藏着人,我刚刚无意间一瞥看到了。”等跑出一段路程,辛柚放慢速度,“商队那些人的血光之灾,应该就应在那里。” 贺清宵一勒缰绳,后面的人也跟着停下。 “大公子,怎么了?”黄诚问。 “留两人在此看守马匹,其他人随我回返”贺清宵一番交代。 商队有货物在,行驶较慢,眼看前方两侧由荒野变为山壁,中年男子莫名有些不安。 “大家都注意点。” 少年觉得父亲过于紧张:“先前那些人就是从这里过的,不会有事的。” 此时山上草丛中,山匪拍拍放在一旁的大石,望着越来越近的商队露出狰狞笑容:“兄弟们,都准备好了,肥羊来了!” 商队越来越近了,从高处俯瞰,能看到车轮转动后留下的深深辙印。这一切无疑提醒着山匪,这是值得下手的目标。 眼看商队一行人踏上了这条路,一名山匪发出了鸟叫声。 这是约定好的动手信号。 荒郊野岭,鸟鸣猿啼,这声鸟叫完全没引起商队众人的注意。 一名山匪满眼兴奋,去推大石。 就在他的手触到石头的瞬间,身体猛然一僵,发出一声惨叫。 下方的商队顿时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 “有埋伏!” “后退,快后退!” 扑通一声响,一具尸体掉在了山路上。 中年男子顾不得货物,拉着儿子就往回跑。 父子二人跑出一段距离回头,少年眼尖伸手一指:“爹,您看,上边有人!” 这个时候商队的人都跑回中年男子身边,只留了车马在那一段路上。有草木遮掩看不清楚,随后又有两三人落下,其中一人正落在车顶动也不动,显然坠落前就死透了。 “爹,没,没动静了。”本来还有些小脾气的少年紧紧抓着中年男子的胳膊,快要吓哭了。 中年男子冷汗淋淋,脸色比纸还要白。 真的遇到了劫匪! 从被迫改道而行他心里就有些不安,瞧着这一段进退不得的地形更是心中打鼓,果然预感是对的! “爹,他们是劫匪吗?难道内讧了?” “不是内讧——”中年男子突然想到什么,快步往前走了几步。 “爹,您干什么?”少年急忙拉住父亲。 中年男子仰着头,高声问:“是先前在路边树下歇脚的恩公吗?” 少年抓着父亲的手不由一松,露出震惊神色。 山野寂静,受惊的飞鸟凌空而去。 辛柚等人以草木为借力,顺坡而下。 中年男子眼一亮。 真的是那些人! 他快步走过去,冲着贺清宵深深作揖:“多谢恩公,救了我们这些人的性命。” 他们商队虽有二三十人,可这种地方一旦被偷袭,躲无可躲,定然损失惨重。 少年虽有些气性,却也拎得清,跟着父亲诚心道谢。 “是我二弟发现埋伏在高处的歹人,猜测他们要袭击商队,提议返回相助。” 辛柚微不可察摇头。 救人是出于为人的怜悯之心,没想过要对方回报什么,萍水相逢没必要解释这么多。 贺清宵亦微微摇头。 不能因为旁人眼里他是“恩公”最合理,就把她的功劳拦在自己身上。即便这些人以后不会再遇见,也该让他们知道真正的救命恩人是谁。 听贺清宵这么一说,中年男子吃了一惊,对着辛柚团团作揖。 少年亦红着脸道谢。 如此一番,中年男子忍着恐惧看向被缚住的两名匪徒。 其中一名山匪完全没有沦为阶下囚的觉悟,骂道:“劝你们赶紧放人,不然等我们大当家知道了,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中年男子一听,吓得腿都软了。 还,还有土匪窝! 第280章 乌云寨 “大当家?”贺清宵走近叫嚣的劫匪,审视此人。 沦为阶下囚还如此嚣张,看来这群山匪实力不俗,才有如此气焰。 大夏幅员辽阔,就算太平盛世,各地天灾也时有发生,加之地形助力,一些土匪形成气候不足为奇。 那山匪还在威吓:“我们大当家有大本事,你们跑不了的。乖乖放了我们,说不定还有活路!” “怎么跑不了?”贺清宵轻蔑一笑,“我们都是骏马,砍了你们的脑袋骑马远走,你们大当家还能追来不成?” “哼,我们大当家擅长追缉,我们寨子更是有数百人,想追你们这么点人还不容易!”山匪露出得意之色。 “擅追缉——”贺清宵眼神微闪,“从没听说土匪还擅追缉。” “我们大当家——” 一直没开口的山匪突然出声:“小八!” 叫小八的山匪不甘咽下了想说的话。 贺清宵没再理会二人,转向中年男子。 “大叔,你们还是抓紧上路。” 中年男子一脸犹豫:“这些土匪还有山寨,我怕再遇上——” 贺清宵指指前方:“他们寨子有数百人,而在此设伏的山匪只有十来人,可见对这一段不算重视。大叔你们不要停留,早早走上官道,应该不会有事的。” 中年男子觉得贺清宵分析有理,下了决心抓紧赶路。 “敢问二位恩公高姓大名?” “举手之劳,大叔不必放在心上,还是赶紧上路吧。”贺清宵淡淡道。 中年男子坚持:“二位恩公救了我们二三十条性命,若是连恩公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良心岂不是被狗吃了。还请二位恩公告知,也好让我们有个念想。” 辛柚开了口:“我姓辛。” 贺清宵跟着点头。 “小人名叫段大富,来往南北做些特产生意,在此谢过二位辛公子。” 中年男子自报了家门,奉上谢银百两:“银钱不多,远不能与二位恩公的恩情相比,还望二位恩公别嫌弃。” “不嫌弃。”贺清宵坦然接了过来。 辛柚留意到中年男子一瞬的错愕,险些笑了。 了解了贺大人便知道,他不是那种清高视钱财为阿堵物的人。 目送商队走远,贺清宵示意手下把那名少言的山匪提过来。 “你是这些人的领头?” 山匪眼中闪过震惊,头一侧没吭声。 “让他明白什么叫阶下囚。”贺清宵淡淡道。 立刻有两名锦麟卫把山匪往一边草木中拖去。 另有一个锦麟卫提着先前叫嚣的那名山匪去旁观。 辛柚没有往那边看,停在已死的山匪尸体旁,默默打量。 “怎么?”贺清宵走到她身边。 辛柚抬头看向他:“几百人的山寨,算是大寨了吧?官府没有清剿么?” “等等就知道了。” 贺清宵话音才落,那边就传来惊恐喊声:“我说,我说!” 很快两名山匪被提到贺清宵与辛柚面前。 那疑似领头的山匪再不见半点硬气,另一个只是去旁观的山匪看起来更恐惧,身体抖如筛糠。 “我说,我什么都说!”旁观的山匪涕泪交加,显然吓坏了。 “你呢?”贺清宵居高临下,问受了折磨的山匪。 “我说——” 贺清宵吩咐手下把吓傻的那名山匪带到一边问话,留下另一名山匪:“你是这次行动领头的?” “是我是山寨六当家” “说说你们山寨和大当家,若是与另一人所说不一致,你应该知道后果。” 辛柚静静看贺清宵问话。 审讯时的贺大人,与在书局看书的贺大人是完全不同的。 “我们山寨叫乌云寨,有两百多兄弟,有些是受了灾无家可归,有些是田地被富豪占了无以为生” “你们大当家呢?是外来人?” 山匪一愣:“您怎么知道?” 贺清宵没有回答。 刚刚负责教训山匪的锦麟卫冷冷警告:“我们大公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山匪想到刚刚的经历脸色一白:“本来我们山寨有大当家,一个月前被现在的大当家反杀,就换了人坐” 原来这乌云寨有五位当家,这山匪排名最末。一个月前被百十人夺了山头,对方不眨眼杀了前四位当家,一群乌合之众的山匪一下子老实了。本来的五当家成了六当家,如今前五位当家都是外来人。 “不足百人抢下了你们山寨——” 山匪神色有些尴尬,不觉压低了声音:“我们原来的兄弟私下猜测,新任大当家他们以前可能有官府背景。” 贺清宵眼神深沉下来:“哦,可有什么证据?” “他们每日都会操练,还会排兵布阵,坐卧行走也和我们不同” 听山匪这般描述,贺清宵感到了不寻常。 “你们山寨在何处?” “离此百余里的乌云山上。” “可与官府打过交道?” 山匪一笑:“我们那座山易守难攻,官兵去过几趟都弄得灰头土脸,加上我们行动的地方处在两县交界处,久而久之也就没有官府自找麻烦了。” “你们这位大当家,现在可在寨中?” 山匪不吭声了。 “嗯?” 山匪一个激灵,忙道:“大当家和四当家昨日下山了,留了二当家他们镇守山寨。” “下山去了何处?带了多少人?” “只带了十来人,去了何处小人就不知道了,不过每隔上几日几位新来的当家都会轮流下山。” 贺清宵又问了几个问题,与另一个叫小八的山匪的话没什么出入,而小八还提供了一个线索。 “几位当家隔几日下山,是去陵县玩乐。小人无意间听到的。” “陵县?”辛柚脑海中浮现这一带的舆图,“过了这里再往前百多里就是了吧?” 贺清宵颔首:“我们今晚在下一个驿站落脚,之后的计划便是在陵县休整一日。” 夏日远行,一味图快并不可取,中了暑气是能要人性命的。贺清宵不是第一次南行,对于中途在何处休息心中大致有数。 “陵县我路过过,确实是个热闹的地方。”辛柚看两名山匪一眼,“你们手上沾了不少无辜百姓的性命吧?” 第281章 匪患 辛柚问出这话,两名山匪对视一眼,眼里满是惊恐。 这是送命题啊! “不敢说?”辛柚挑眉,定定看着叫小八的山匪。 相比另一名山匪,小八明显没啥骨气,被辛柚盯上一下子就慌了:“以前我们很少伤人,主要是劫财——” “那就是说,现在杀人不眨眼了?” 小八求助看向六当家 六当家刚刚经过锦麟卫折磨,心有余悸,也没了抵抗的心思,破罐子破摔道:“山寨换了当家,我们只能听新当家的,不然我们也没活络。” 说到这,六当家眼里闪过怨恨之色,语气带了委屈:“以前我们兄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因为鲜少伤人性命,官府来打了几次没成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谁想到几个新当家一来就变了” “说这些,也改不了你们杀人如麻的事实。”辛柚冷冷说完,问贺清宵,“大哥打算如何处理?” 一声“大哥”令贺清宵愣了一下,随后道:“先带去陵县吧,交给地方官府。” 辛柚对贺清宵的安排没有异议。 他们有事情在身,剿匪既没时间也没人手,而地方官府本就负有剿匪之责,把两个山匪交过去最妥当。 清理了一番现场痕迹,辛柚一行人再次上路。 到陵县的这日是下午,出示凭证后一行人进了城,正遇到长长的出殡队伍,倒是让牵着骏马的一行人没那么惹人注意了。 从看热闹的人群中缓缓走过,叹息议论声传来。 “真是惨啊,几个兄弟出去拉货,结果遇上了劫匪。” “听说带了不少人,个个年轻力壮的,怎么就没逃过呢?” “还不是山匪太凶残了,上个月就听说出了不少人命,吴家还是听到了风声特意多带了人” “匪患这么严重,官府就不管么?” “管什么?那山匪专在两地交界一带出没,哪边管?官老爷们还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辛柚把斗笠往上抬了抬,望向出殡的队伍。 队伍中有老有少,个个哭得不能自已。 “先去客栈吧。”察觉辛柚心情不佳,贺清宵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辛柚微微点头。 一双天生看尽悲惨事的异瞳,让她不会沉浸在负面的情绪中太久。 进了客栈,辛柚好好洗漱一番,与贺清宵一同用晚饭。 “大哥什么时候把那二人送去?” “明日我们动身后。” 用过饭,贺清宵问:“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 等出了门走在街上,辛柚觉得有些不对:“街上似乎过于冷清了。” 陵县她曾路过,虽没长时间逗留,记忆中也算比较热闹的县城。此时天刚刚黑,白日的暑气褪去大半,按说正是人们出来纳凉之时。 路边一个卖凉饮的摊子旁有三两人,摊主是位老伯。 辛柚走过去买了两碗白醪凉水,与摊主搭话:“老伯,街上人怎么这么少?都这么早歇下吗?” “二位是外地人吧?”此时辛柚与贺清宵没戴斗笠,摊主因着二人的好相貌没起警惕心。 “是呢。我和大哥出门跑点小生意,正好路过贵县。” 摊主一听这两个年轻人是跑生意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二位还不知道吧,咱们这地界最近匪患严重,出门在外可要小心着点啊。” “难不成街上人少,与这个有关?”辛柚露出害怕神色,吃惊问。 没等摊主说,一个买凉饮的青年接话了:“可不是。就是咱们城里出门遇上山匪的都有好几家了。现在人心惶惶的,天一黑都不太想出门。” “这样啊。大哥,那咱们也早点回去吧。” 二人回了客栈,各自回房时,贺清宵出声安慰:“不要想太多了,此地闹匪患的事我会传信回去,有朝廷发话,当地官府就不敢装糊涂了。” 翌日离开客栈,贺清宵交代两名手下:“一个时辰后你们把这两个山匪送去县衙,与我们在下一个驿站会合。” “是。”两名锦麟卫各拽着一个山匪,齐齐应道。 贺清宵冲辛柚点头:“二弟,走吧。” 辛柚没有动。 “二弟?” 辛柚深深看两名锦麟卫一眼,突然一指六当家:“大哥,我想带着这个人上路。” 这话一出,除了跟在辛柚左右的长风与平安面无表情,那些锦麟卫都露出吃惊的神色。 辛公子要带着山匪干什么? 贺清宵却没多问,一口应下。 他知道辛柚的特别之处,更知道她不是胡闹之人,这么做必然有原因。 两个山匪本以为今日被送到官府去,接下来就是蹲大牢杀头,没想到突然有了转机。 “那我呢?”小八急忙问。 辛柚淡淡道:“我要一个就够了。” “那,那为什么不是我?”小八倒不是对六当家有什么意见,而是面对可能的生机,求生是本能。 辛柚瞥他一眼,冷冷道:“我挑个好看点的不行么?” 小八登时哑口无言,继而垂头丧气。 他单知道长得好看容易娶上媳妇,万没想到还能保命。 至于六当家,一时表情极为复杂,看着辛柚的眼神突然有了惊恐。 这少年想把他怎么样! 出了城门,辛柚没有放开骑马速度,不紧不慢似在踏青,直到经过某处,一勒缰绳。 是这里了。 画面中,奉贺大人之命押送山匪去县衙的两名锦麟卫骑马而来,马腿被突然绊住。二人甩了出去,还没爬起来就被埋伏在两侧的人乱刀砍中。 可是这两个锦麟卫先前明明什么异常都没有。他们与其他锦麟卫的不同,便是往县衙送了一趟山匪。 想到两个山匪说大当家带着一些人来陵县玩乐,辛柚生出一个猜测:很可能是两个锦麟卫送山匪去官府时被大当家那些人看到了,于是杀人灭口。 这便是辛柚决定带六当家上路的原因。那些设伏的人是什么身份,到时还需要六当家确认。 “你们大当家身手如何?”辛柚下了马,问六当家。 六当家虽不解辛柚为何突然问这个,还是老实回答:“能以一敌三,好着呢。” 辛柚点点头,刺啦扯断六当家一截衣袖,在他惊慌的眼神下团成一团塞进他嘴中。 “别慌。等会儿请你看一场好戏。” 第282章 黄雀 一切安排妥当,辛柚才对贺清宵解释:“那二人押送山匪会引来血光之灾,我猜他们是被来陵县玩乐的大当家等人所伤” 贺清宵听了这话,神情渐渐凝重。 他之所以让两名手下等他们先出发后再送山匪去衙门,就是不让这支队伍增加一丝意料之外的风险。先前就说过,辛姑娘的安危是第一位。 但这是往最坏的方向考虑,没想到真的发生了。 树高叶茂,藏身树上的二人不再说话,视线穿过枝叶缝隙,默默盯着下方。 离辛柚藏身大树最近的那棵树上,藏着的是千风与平安。与别人紧盯下方不同,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紧邻的树上。 到这时,二人还紧皱着眉。 本该他们陪公子的,结果又被贺大人占了位置。想坚持也不行,公子不同意。 二人不免有些困惑,别人的近卫是怎么当的。 有人来了。 匪患闹得人心惶惶,再往南多雨多灾,离着县城有着一段距离的这段官路两侧尽是荒野,好一会儿才会有人路过。 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徒步而行,神色紧绷。 辛柚看着挎着包袱频频四望的妇人,越发认识到匪患对此地百姓造成的影响。 之后又路过三两辆马车,辛柚耳朵动了动,与贺清宵对视。 马蹄声急,听起来不止三五匹。 居高望得远,很快就望见一队人骑马而来。为首之人马速并不快,左右望了望,手一抬,先下了马。 后面的人陆续下马,等着为首之人吩咐。 嘴巴被堵住的六当家瞳孔巨震。 是大当家! “就这里吧。”大当家提着刀趟了趟路两侧的草木丛,对着带来的人一番安排。 这一行有十多人,很快有四人赶着马群前往一侧不远处的密林,剩下大当家在内的十来人藏身于草木丛中。 六七月的时节,正是草木最盛之时,十来人隐在其中,如蛰伏等待猎物的野兽,眼里闪着凶光。 “驾,驾——” 两道骑马的身影从陵县的方向而来。 “来了。”草木丛中,大当家握紧了手中刀。 树上,辛柚屏气凝神,做好了准备。 两名身穿便装的锦麟卫骑着马很快就到了近前,随着鸟叫声响起,绊马绳猛然拉直,马腿一弯,马背上的人向前摔下。 就在二人被甩出去的一瞬间,大当家站起来一挥手。 埋伏在两侧的山匪齐齐起身,提着刀向路中间奔去。 饮过不知多少人血的长刀在阳光下寒芒闪烁,举起刀的山匪神色狰狞。 狰狞的表情突然定格,伴随着惨叫声,山匪往前栽倒。 辛柚从树上跳下,走向惨叫连连的匪徒。 两名锦麟卫一时没想明白状况,看向走来的贺清宵:“大人——” 慌乱间,忘了出行路上掩饰身份的称呼。 “辛苦了。”贺清宵颔首回应,停在大当家面前。 大当家看清贺清宵面容,神情骤变,脱口而出:“贺大人!” 这时检查完现场的锦麟卫报告:“大人,活口三人,亡七人。” “打扫现场,带去前边密林。” 看到被一名锦麟卫推着的六当家,大当家目眦尽裂:“老六,是你!” “呜呜呜——”被塞着嘴巴的六当家发不出声,一脸委屈。 不是他啊,他哪有这么大本事。 是他! 六当家猛然看向辛柚。 走在一群青年中的少年还没有长成,身体单薄,相貌青涩,背影却说不出得从容神秘。 是的,神秘。 那位大公子固然令他害怕,可这少年却让他感到了神秘。 因为神秘,滋生出无以名状的恐惧。 他怎么知道大当家会埋伏送小八去县衙的那两个人? 他怎么知道大当家会选在这里设伏? 他又怎么知道他带着兄弟们藏身山坡,准备劫杀商队? 六当家越想越恐惧,明明炎炎烈日下,却一股寒气流窜四肢百骸,心跳如鼓。 恰在这时,辛柚扫了六当家一眼。 六当家浑身一震,头一歪吓昏了。 拽着六当家的锦麟卫一脸茫然:“大人,这山匪突然昏过去了。” “先带过去。”贺清宵淡淡道。 辛柚从大当家对贺清宵的称呼中对其来历有了猜测,走到他身边一番打量,冷冷道:“大当家好威风,一句话就把手下吓昏了。” 六当家只是一口气没提上来,被人粗暴连拖带拽吃痛之下醒过来,听到这话登时脸色精彩。 大当家肩膀中了箭,紧紧抿着唇强忍疼痛,心中却存着希望。 他们还有四人在林子里看守马匹,听到这边动静只要能有一人逃回山寨,就有谈判的本钱。 等到了林子里,大当家看着摆在地上的四具尸体,脸色惨白。 “你们到底怎么知道的?”极度的不解令他忘了疼痛与恐惧,嘶吼出来。 冷静下来后,大当家就反应过来这些人黄雀在后与六当家无关。 就算六当家出卖他,对这些人说他在陵县,如何得知他什么时候出城? 除非—— 大当家脸色一变,咬牙切齿骂:“郑知县这个奸贼!” 贺清宵何等敏锐,一听这话登时想到一种可能:大当家与陵县知县郑明早就暗中勾结到了一起。 若是如此,近期陵县附近匪患如此猖獗官府却没什么动作就说得通了。 “你是叛将伍延亭麾下吧?” 四月时京营统领伍延亭率兵南逃,后被剿灭,但还是有零散兵士不知所踪。 考虑大当家占领乌云寨的时间,还认出他是锦麟卫镇抚使,此人是伍延亭麾下的漏网之鱼无疑。 大当家瞳孔一缩,心情巨震之下破口大骂:“怪不得姓郑的狗贼急慌慌给我报信说有路过办事的官差俘虏了山寨兄弟,却没透露是锦麟卫。原来他知道了我叛将身份,与锦麟卫联手要拿我等立功” 听着大当家的痛骂,六当家一阵阵眩晕。 大当家居然是叛军! 知县居然与山匪勾结! 抓他的这些人居然是锦麟卫! 苍天啊,他只是个小小土匪,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大当家的骂声中,贺清宵看向辛柚。 大当家不打自招抖出了与陵县知县的关系,并不是大当家愚蠢,而是他们黄雀在后的埋伏让大当家只能想到一个合理解释:郑知县是双面人。 而造成这个误会,皆是因为她。 辛柚突然出声:“千风,去行囊中取纸笔来。” 第283章 供词 此次南下虽轻车简从,纸笔等物却是辛柚出门惯会带的。 不多时千风取来纸笔,立在辛柚身边。 发现山匪与知县勾结是突发之事,辛柚与贺清宵还没来得及商量该如何做,但大当家的不打自招让她瞬间有了想法。 “我是监督锦麟卫办案的随行御史,对陵县知县自称与虎谋皮为了把山匪一网打尽的说法心存疑惑。你且仔细说说你们怎么搭上的。”辛柚说着,看贺清宵一眼。 贺清宵皱眉:“贾御史,郑知县第一时间便把山匪情况报于我等知晓,还出示了与山匪来往收受的记录凭证,我觉得他没问题。” 大夏兵强马壮,叛乱是没有出路的,陵县知县郑明与山匪勾结显然不是为了自立为王,而是贪财。大当家定然没少给郑明好处,这么说不会有漏洞。 果然大当家一听冷笑:“你们以为他是什么好官?还不是一塞银钱就对我们杀人劫财视而不见了。这是见锦麟卫来了,怕收受贿赂的事情暴露,又担心沾上与叛将勾结的罪名,才急慌慌装好人。” “既如此,你就好好说一说。贾某随行监察是今上钦点,锦麟卫虽威风,贾某也有自己的坚持。”辛柚微微挺直脊背,露出几分傲然。 大当家发现这贾御史与锦麟卫并不对付,想想郑知县要踩着他尸骨立功的所为,心中恨得滴血,一股脑说了:“我是伍将军麾下一名领队,名叫李强。那时伍将军身死,我带着一些人幸运逃脱,来到陵县” 大当家愤愤说,众人静静听,只有六当家神色古怪。 这不对啊,这两位公子,哦,这两位大人明明关系极好,且在抓到他们后才听说大当家的。进入县城后,两位大人也没有与官府打交道,只是在今早才留下两位手下押送小八去衙门—— 六当家眼神闪烁,生出一个猜测:大当家该不会是被这些人骗了吧? 可惜他被塞着嘴巴,说不出来——生出这个念头后,六当家手不能动,口不能言,于是翻了个白眼。 他为什么要提醒啊,大当家这些人杀了他的兄弟,夺了他的山寨。真能带着乌云寨的兄弟们吃香喝辣也就罢了,结果把锦麟卫招来了。 这是要把他们乌云寨一锅端啊,这些扫把星! 大当家说完,辛柚也写完了,把笔交给平安,对弯着腰充当桌案的千风道一声辛苦。 “你可识字?” 对辛柚这个问题,大当家冷冷道:“这是自然。” “那你看一看可有疏漏偏颇。” 大当家看过墨迹未干的纸张,点点头:“没错。” “那就签字画押吧。” 一听签字画押,大当家一脸警惕,就要拒绝。 辛柚笑笑:“你犯下这些事,不会以为还能逃过吧?是在锦麟卫手中受尽酷刑,还是经贾某上奏由三法司定夺,相信你自有判断。” 对百官勋贵来说,犯了事经三法司正儿八经审问没那么可怕,最多就是掉脑袋,可要是进了锦麟卫就如入炼狱了。 “这供诉也是将来贾某奏报陵县知县罪行的凭据。当然,也可能如贺大人判断,郑知县是以身做饵,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我签!” 面无表情看大当家在供词上签字画押,辛柚心中松口气,对贺清宵道:“贺大人,借一步说话。” 贺清宵眼里含着笑:“好。” 留下其他人看守幸存的几个山匪,辛柚与贺清宵去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贾御史机智过人,贺某佩服。” “全仗贺大人配合默契。” 二人相视一笑,转入正题。 “此次出行我们没带多少人手,本来想着先交由当地官府处理,同时急报京中。如今发现山匪是漏网叛将,且与当地知县勾结,恐怕要另作安排了。” “贺大人有什么打算?” “离陵县不算太远有宁山卫驻守,这次出行今上交给我能调动地方各卫的兵符,我打算调宁山卫前来抓捕陵县知县,清剿山匪。” 贺清宵的计划很稳妥,辛柚却提出一点:“宁山卫那边有水患,前来支援恐怕要不少时间。我倒有个主意,就用咱们这些人便可” 听辛柚说完,贺清宵眼中闪过异彩。 她的计划很大胆,可行性却极强。如果不是要护她南下,他也会首选如此做。 “贺大人觉得是否可行?” 迎着她期盼的眼神,贺清宵不觉点头,待她露出笑容却有些迟疑:“计划虽可行,还是有些冒险——” 辛柚收了笑,正色道:“贺大人,我知你的任务是护我安全。可我不是脆弱的瓷器,更不会做脆弱的瓷器。人活在世哪有万无一失的,喝水还能呛死人,在有极大把握下因为一丝丝风险而退缩,岂不太无趣了。” 贺清宵看着她严肃模样,默默被说服。 他认识的姑娘一直是这样的。保护她是他的事,而不是以保护为名让她做不成自己。 “此次南下接先母灵柩进京,那么多路,那么多人,偏偏让我们遇上了那一队行商,掌握了官匪勾结的恶行。或许这就是天意,我做这些既是为受匪患困扰的普通百姓,也是为先母积福了。贺大人,你就答应吧。”辛柚明白这个计划只靠她与两个近卫办不成,说到最后语气软下来。 早已在心中默默答应的贺清宵心头一跳,忙点了头。 辛柚弯唇:“多谢贺大人。” 返回后,贺清宵吩咐下去:“换回锦麟卫服饰,回陵县。” 随行锦麟卫的包袱里都放着自己的侍卫服,是为了与护送先皇后灵柩的队伍会合后穿的。听了贺清宵吩咐,众人很快把侍卫服换上,个个威风凛凛,人虽不多,声势却完全不同了。 大当家这边算上他在内三个活口,加上六当家一共四人。五花大绑,堵上嘴巴,一名锦麟卫带上一个做好出发的准备。 辛柚扫一眼被拖到林中的山匪尸体,提议道:“把这些尸首也带着吧,让陵县官民亲眼看一看。” 第284章 拿下 锦麟卫见惯了血腥场面,带尸体乘马完全不怵。 一行人骑上马,失去大当家这些主人的骏马也都带上,声势浩荡返回陵县。 进出城门的人一瞧这动静,大惊失色:“不好了,山匪来攻城了!” 守城门的兵吏一听吓得急慌慌关城门,其中一人发现不对:“等等,来的好像是官兵——” 距离尚远,只见马蹄飞奔,烟尘翻滚,最前面的骑者一身朱衣,分外显眼。 转眼间队伍近了,那大红飞鱼服在烈阳下光彩夺目,其后十余人身着统一样式的玄色飞鱼服,肃穆威严。 “是锦麟卫!”有人认了出来,瞪大眼睛。 锦麟卫? 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吗? “你们看那些大人的马背上!” 这个距离,足够他们看见横放在马背上的人。 到这时人们还没反应过来那是尸首,随着马儿停下,眼尖的叫喊起来:“死人,马背上搭的那些都是死人!” 炎炎烈日下,人们脸色煞白,如坠寒冰炼狱。 “锦麟卫!”黄诚一举令牌,亮明身份,“我等奉皇命护送辛公子南下,不料路上遇到劫匪。现把俘获的山匪送往县衙,尔等快些让开去路!” 这番话毫不客气,听着的人们却觉理所当然。 这可是天子身边的锦麟卫,嚣张肆意再正常不过。 守城门的小吏提心吊胆走近,查看过令牌,恭恭敬敬放人进城。 “请问县衙在何处?”贺清宵问不远不近挤在一起的百姓。 他生得极好,语气又温和,那个方向的百姓犹豫一瞬,就有人搭话了:“顺着这条路走到岔路口左转” 辛柚坐于马上,对着那边拱拱手:“能否请诸位带个路?我们人人骑马佩刀,这些山匪都敢打劫,可想而知定是为祸一方的穷凶极恶之徒。我等南下办事既然遇上,就不能视而不见,想与此地县令商议一下如何为百姓除去匪患。” 一听辛柚这么说,不少人表示愿意带路。 去往县衙的路上,有胆子大的见辛柚穿着与那些锦麟卫不同,面相又清秀和善,好奇问:“您是大人们护送的辛公子吗?” 此话一出,辛柚登时感到无数视线落在她身上。 “我是。” 少年唇边含笑的样子让问话的人胆子更大了:“您真的能让官府出兵剿匪吗?” 寻常百姓想法很直白,锦麟卫厉害,能让锦麟卫护送的人就更厉害了。 山匪不是最近才有,以前也偶尔听说谁谁路过某地被劫了财物,人们听了同情几句,觉得这人倒霉。 可现在不是这样了,那些山匪杀人不手软,短短不到两个月,单单县城里死于山匪刀下办丧事的就有好几家。 这些路过的大人要是能说动县老爷出兵剿匪,那就太好了。 迎着无数期盼的眼神,辛柚语气和善:“那要先见了贵地县令,商谈后才知。大家别急,我们这不就是去商议么。” “太好了”人群中,不少人红着眼喃喃。 关系到以后的生活是否安定,虽然马背上的山匪尸首令人骇然,却有越来越多的百姓追随着队伍,一路往县衙而去。 “大人,就是这里了。” 领路的百姓不是一人,而是一群,停下后纷纷喊道。 县衙守门的衙役被这阵仗惊住,问清情况后忙去禀报。 今日衙门没什么事,郑知县喝着茶,却眼皮直跳。 那些山匪应该把京城来的那两个官差拿下了吧? 那两个兵部官差送来山匪,说等办完了差回京会向上禀报陵县周边匪患猖獗一事,到时协作清剿匪徒。 他一听,就决定借那些山匪之手除掉这两个官差。 真要朝廷来了人,擒获那些山匪,供出他收受山匪贿赂,可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至于两个官差身死会不会引来麻烦,郑知县并不担心。 这边多山多水,把人一杀随便往山崖江河里一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能追究到他头上? 无论如何,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郑知县理智上这么想,可毕竟是对朝廷中人动手,心中还是有些不踏实。 这时衙役跑进来禀报:“大老爷,来了许多锦麟卫,为首的是锦麟卫北镇抚使!” 郑知县一听,猛然起身:“这些人在何处?因何而来?” “刚刚到了衙门外,说是路遇山匪打劫,制伏了匪徒送到县衙来。” 又有朝中官吏遇到山匪? 郑知县第一反应是乌云寨那些人太嚣张了,回头要敲打一番,别太放肆。 锦麟卫北镇抚使是什么身份,郑知县自然清楚,不敢耽搁出去迎,走出去几步脚下一顿。 一日两次有朝廷的人扭送山匪来县衙,是不是太巧了? 其他辅官与胥吏陆陆续续从各自办公房中走出,聚到郑知县身边。 “堂尊,听说外边来了锦麟卫” 郑知县压下猜疑,挺直腰板:“先去迎接吧。” 众官吏跟在郑知县身后往县衙外走,大半都因为锦麟卫的名头而神色紧张。 这其中一位三十左右的方脸男子不见紧张,眼底反而闪着希冀。 此人是陵县县丞,姓杨,地位仅在郑知县之下。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实际上因他不满郑知县在剿匪上的敷衍,受到了不少明里暗里的排挤。 杨县丞听闻锦麟卫前来,心存了念想:锦麟卫要是把这里匪患猖獗的事报于天子,郑知县总不能再装糊涂了。 郑知县率领属下踏出县衙大门,刚出口的朗笑一下子卡住。 眼前黑压压的人数都数不清,一双双眼睛包含激动与期待。 怎么这么多凑热闹的老百姓? 郑知县下意识一皱眉,很快又笑着迎过去,对那一行人中身穿朱色官服的青年拱手:“下官见过贺镇抚使。” 先不说这一身威风官服,单是这么大声势来县衙,就不可能是假冒的。 贺清宵向郑知县亮了令牌,问道:“阁下便是陵县知县?” 见过令牌,郑知县表现得更恭敬了:“下官陵县知县郑明。” “久仰郑知县大名。” 贺清宵话音一落,一左一右两名锦麟卫突然上前一步,把郑知县按住。 第285章 当诛 锦麟卫突然把郑知县拿下,震惊了众人。 郑知县顾不得吃痛,瞪着贺清宵:“贺镇抚使,你这是何意?” 贺清宵看着他,神色冷漠:“陵县知县郑明,收受乌云寨大当家贿赂,对匪患视而不见,任由百姓被山匪屠杀” 听着贺清宵冷冷说出郑知县罪名,百姓一片哗然。 “什么,县老爷竟然与山匪勾结?” “怪不得那么多人被山匪劫财杀人官府都没动静呢,原来是收了山匪好处啊” 郑知县知道不能再被动下去了,对着青年那张精致冷淡的脸大喊:“胡说!分明是你们假冒锦麟卫身份诬陷本官,意图谋反!来人——” 呼啦啦从衙门内涌出许多衙役,持着武器犹豫着不敢靠前。 不管是不是假冒的锦麟卫,县老爷还在这些人手里呢。 辛柚坐于马背上,冷冷一笑:“姓郑的贪官,都这时候了你还狡辩!” 她一扬手,抖开在林子里大当家签字画押的供词,并指向被一名锦麟卫控制着的大当家:“此人就是乌云寨大当家,这是他亲手画押的供词,把与狗官的来往还有狗官收取的好处写得清清楚楚!” 百姓一听那被五花大绑的山匪就是大当家,不由往前挤了挤,想要看个清楚。 “大家不要信这些人,他们随便抓了人说是山匪,想要借此占领县衙,犯上作乱!”郑知县红着眼高喊。 县衙的人除了个别又臭又硬的,早就在尝了他给的甜头后对他言听计从。这些锦麟卫不过十余人,打上假冒的名头一股铲除,之后或是想法子蒙骗上头,或是偷偷逃走,总好过现在以勾结匪徒的罪名被拿下。 被人制住,郑知县是有些慌,却没有认命。 县衙兵力也有几百人,对付十多个锦麟卫手到擒来。 “郑明,你才是勾结山匪,意图不轨!”辛柚伸手入怀,把一物高高举起,“御赐金牌在此,陵县知县郑明,身为父母官收受山匪贿赂,无视百姓生死,其罪当诛!” 话音刚落,人们还在为闪烁金光的令牌震惊时,控制着郑知县的一名锦麟卫长刀一挥,一颗头颅便高高飞起。 那飞起的头颅落下,在地上滚了几滚。郑知县双目圆睁,不可置信的表情在脸上凝固。 “啊!” 惊叫声四起,失去头颅的尸体轰然倒地。百姓心中高高在上的县老爷就这么死了。 “堂尊!”几名官吏情绪激动想上前,又不敢靠近。 拿着枪棍的衙役们下意识聚在这些官吏身边,一时无措。 这些人中也有不少平时作威作福的刺头,却没见过也无法想象一刀砍下县老爷脑袋的场面。 这可是一县之长啊,说杀就杀了? 一时间,明明县衙这方人数众多,却被镇住了。 这正是辛柚预料到的。 县衙能调动的兵力有数百人,如果不利落解决郑知县,他们就被动了。郑知县一死,这些人反而会陷入短时间的茫然无措。 而这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山匪有活口有尸首,供词白纸黑字有画押,贺镇抚使的身份也有令牌为证。”马背上的少年明明清秀单薄,声音却格外有力,一双冷静的眼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众官吏,“尔等见御赐金牌不跪,是与姓郑的狗官同流合污,祸害陵县百姓,意图犯上作乱吗?” 少年的质问铿锵有力,百姓的愤怒被勾了起来。 这些百姓,是懦弱的,也是容易被挑起情绪的。 他们怕官,怕土匪,怕血腥的尸体。可当知道眼前的尸体是山匪,是狗官,就不怕了。 也不是不怕,而是为了以后活得安稳,顾不得怕。 “狗官!” “杀得好!” 面对少年的质问与百姓的骂声,一名官吏无法抵抗这种心理压力,膝盖一软对着那面金牌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顿时打破了某种僵局,呼啦啦跪倒一片,便是有几个犹豫的也不得不随众跪下了。 见那些持着枪棍的衙役跟在官吏后边跪下去,辛柚与贺清宵对视一眼,唇角微扬。 这些官吏在万千百姓面前认了他们的身份,局面就被控制住了。 手中金牌冷硬,兴元帝硬塞金牌的情景在脑中闪过。 不得不承认,这有备无患的金牌派上了大用场。 她下了马,一步步走到双目圆睁的头颅旁,故意问道:“贺大人,这该如何处理?” 贺清宵面无表情道:“处理后挂于城门口,待剿灭乌云寨,再送往京城。” 剿灭乌云寨? 百姓一听,嗡嗡议论起来。 “不愧是京城来的大人啊,要救咱们于水火了。” “多谢贺大人,多谢辛公子!” 百姓的感激声震耳欲聋,大多官吏却面露难色。 一名官吏忍不住道:“那乌云寨在乌云山上,易守难攻,山匪有数百者众” 县衙能调动的人手还没山匪多呢,难不成要他们去送死? 贺清宵扫过出声的官吏,朗声道:“无妨。贺某已向宁山卫传信,快则三五日,迟则七八日,就会有大批兵马赶来,到时再齐力合作,清剿山匪。” 杨县丞一听,不由皱眉。 剿匪兵力与时间属于军事机要,怎么能当众随便说出来? “下官陵县县丞杨琛,见过辛公子、贺大人,请二位进县衙说话。” 辛柚与贺清宵点点头,随杨县丞往县衙中走。 她身后紧紧跟着千风与平安,那些锦麟卫则负责安置山匪等事。 眼看着一具具形容可怖的尸首被拖走,聚在衙门前的百姓却久久不愿散。 “听见了吗,京城来的大人说最多七八日就带大批兵马去剿匪呢,到时候咱们就能过太平日子了。” “唉,吴家真是可惜了,要是京城的大人们早些来就好了” “谁说不是呢,好在以后就安生了。” 衙役们难得没有冷着脸驱赶百姓,有些衙役对剿匪暗暗期待,更多的衙役是担心。 他们去剿匪,不会把小命搭上吧? 陵县县衙与其他地方布局差不多,正堂是知县办公的地方,县丞的衙门在一侧,这时候郑知县脑袋都没了,一行人自然都进了正堂说话。 第286章 县丞 县衙的朝廷命官,除了郑知县,杨县丞,还有一名主簿,一名典史,剩下便是班头、牢头这类胥吏。 此时这些人聚在正堂,心情各异。 辛柚暗暗观察,听杨县丞向贺清宵询问。 “贺大人,您一行人如何遇到了乌云寨匪首?” 杨县丞在那么多百姓面前不好多问,现在不问清楚无法心安。 他是立志要剿匪的,苦于郑知县不作为,身为佐贰官只能忍着。如今等来了贺大人这些人,自是要先看看是机会还是坑。 贺清宵冷冷道:“全拜郑明所赐。今早贺某命手下送来山匪,郑明担心勾结山匪的事情败露,给在城中玩乐的乌云寨大当家通风报信。大当家想要杀人灭口,袭击锦麟卫” 众人听着,神色精彩。 特别是那位与郑知县走得很近的主簿,脸皮直抖,心道大老爷糊涂啊,乌云寨的山匪更糊涂啊,为何要与锦麟卫过不去呢! “事情就是这样。只能说机缘巧合,天网恢恢,让郑明这种狗官无法再蒙蔽世人,祸害百姓。”贺清宵缓缓扫过堂中众人,“贺某一行人另有要事,只是路过,不管你们之前如何,之后尽力配合剿匪,便是有功之臣。” 杀郑知县是威慑,是让剩下的人群龙无首不敢妄动,而对这些人在己方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则需要安抚。 果然,听出贺清宵不予追究的意思,一些人松了口气。 “不知各位对乌云寨有何看法?” 那名典史开口道:“乌云寨的名头传出来七八年了,官府知道时已经形成了气候,前任知县带人去清剿了几次,折损衙役不少,却攻不进去” 主簿正心虚,为了表现抢着说:“主要是乌云山占了天险之利,硬打下来损失太大,得不偿失” 牢头等人没吭声,管着差役的捕头忍不住问起宁山卫能来多少人。 辛柚发现杨县丞话并不多,而主簿几人站位都离杨县丞稍远。 这种下意识的行为,能看出杨县丞与这些人关系很一般。 一个县衙的二把手与下属关系寻常,再想到刚刚郑知县出去迎接时主簿等人前呼后拥的情景,不难推测杨县丞与郑知县不和。 郑知县是鱼肉百姓、毫无底线的贪官,那与他不和的杨县丞能够合作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 当然这只是推测,杨县丞是否值得信任还要再看看。 “杨县丞,不知我们在何处落脚?”辛柚开口问。 既然说了要留下剿匪,自然要有地方暂住。 杨县丞还在为辛柚的身份疑惑,但识趣没有问,闻言拱拱手:“县丞衙还有几间空房,请辛公子与贺大人屈尊暂住。” “杨县丞客气,麻烦先带我们去看看吧。” 杨县丞点点头,陪辛柚几人前往他平日办公之处。 剩下主簿等人互相看看,个个神色凝重。 好一会儿,主簿涩声问:“大老爷——郑明的家眷都被关进大牢了?” 这个时候讲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样的,一人获罪,全家株连。 捕头沉着脸点头:“杨县丞进来时就吩咐下去了。” “速度真快!”主簿咬牙。 他没办法不慌,要是被锦麟卫知道他也拿了不少好处,那下场—— 其他人没吭声,心情发沉。 这边杨县丞把辛柚与贺清宵带到县丞衙,贺清宵问:“杨县丞,不知你对剿匪有何看法?” 杨县丞沉默了一瞬,紧紧盯着贺清宵问:“贺大人本是路过此地,真有心清剿山匪吗?” 这话有些不敬,杨县丞却不得不探个底。 贺清宵看向静静站在他身旁的少年:“贺某此行的任务是护送辛公子。辛公子不忍此地百姓受匪患之苦,想清剿山匪,贺某自是相随。” 此言一出,杨县丞深深看辛柚一眼,眼神有了变化。 原来这位辛公子才是力主剿匪之人。 “下官代陵县百姓,感谢辛公子与贺大人高义。”杨县丞冲辛柚深深一揖。 辛柚侧身避开:“杨县丞不必如此,要剿灭山匪还需要杨县丞全力配合。” 对于贺清宵把好名声往她身上推,辛柚没有推让。 用贺清宵的话说,这些对锦麟卫并无意义,出京在外有了偌大声望,传到天子耳中不一定是好事。 而辛柚不同。 名望于她,在某些时候会成为利剑,击退敌人。 “二位请看。”杨县丞展开舆图,铺在桌案上,“这是乌云山附近的地形图,乌云寨易守难攻,就是因为唯一能进攻的这条路狭窄,大型攻城器械不能通过。此处一侧是陡坡,另一侧是山壁,只需少量山匪守在这里,就能击退远超山匪数量的进攻者” 听杨县丞侃侃而谈乌云山周围情况,便能明白这是位有剿匪之志的官吏。 “情况就是这样。辛公子,贺大人,不知宁山卫能支援多少兵马?”杨县丞说完,目光灼灼看着二人。 辛柚默默看向贺清宵。 贺清宵对旁人失望的样子见多了,说出来毫无心理压力:“暂时还没给宁山卫传信。” 杨县丞不由睁圆了眼。 “贺大人莫不是在开玩笑?”缓了缓后,杨县丞颤声问。 没有宁山卫支援,难不成凭县衙能调动的两三百衙役? 说是能调动两三百衙役,偷奸耍滑的就要去掉一小半,知道没有支援又要吓跑一小半,最终真心出力的能有七八十人就不错了。 “贺某虽有兵符在手,调动地方卫兵也须慎重。再就是往宁山卫那边涨水难行,等宁山卫支援太耗时间” 杨县丞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最终满脸失望。 “若是这样,不瞒二位,仅靠县衙的力量剿匪无望。” “杨县丞可有剿匪决心?”辛柚问。 杨县丞脸色一正,肃然道:“下官有剿匪决心,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有一计,若杨县丞能选出可靠衙役百人,解决匪患至少有八成把握。” 八成? 杨县丞眼睛一下子亮了:“若真有这么大把握,调动百人不成问题!” “那就好。”辛柚与贺清宵视线一触,说出计划。 第287章 牢中密语 杨县丞听着辛柚的计划,神情不断变化,最后皱眉问:“若是说不动山匪呢?” 这位辛公子的计划里,被俘的山匪是最重要一环。 “我去说。若是说不动——”辛柚看向贺清宵,“那就等贺大人去调宁山卫。” 听到还有后备计划,杨县丞虽能感受到对方剿匪的诚意,却也明白这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 乌云寨占据天险之利,易守难攻,调动大量官兵攻打虽然能打下,己方伤亡定不会小。 站在朝廷的角度得不偿失,到时候说不得不但无功,反倒有过。 杨县丞想想这种可能,虽然对他来说不会后悔,却不知其他人如何了。 他很快意识到,这位辛公子的计划如能实施是最好的。 “那就拜托辛公子了。” 县衙的牢房里,大当家被单独丢进了一间,六当家与小八关在一起。 “六当家,你怎么也进来了?”小八一见进来的是六当家,惊得瞪圆了眼。 六当家没好气白他一眼:“我进来有什么稀奇,大当家还进来了呢。” “嘶——大当家也进来了?大当家他们不是来陵县玩乐么,怎么会进来了?” “我也不知道。”六当家抹了一把脸,眼神发直,“小八啊,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小八:? “六当家,我觉得吧,咱们当土匪的都是把脑袋栓裤腰带上,有这一天也不奇怪,不至于吓疯了啊。” 那位辛公子直言因为他丑,所以选了六当家带走,他突然就想通了。 怕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没准还是一条英俊的好汉! “谁吓疯了。”六当家伸手打了小八脑袋一下,喃喃自语,“我是觉得遇到怪事了。” “那你可说说啊,什么怪事?”小八催问。 “事情要从我们分开后说起——” 六当家话题才起了一个头,就听脚步声传来。 “那山匪就关在这里。” 清脆的钥匙撞击声响起,狱卒把牢门打开。 六当家眼睛瞪大,呆呆望着在他心里犹如鬼魅的少年走了进来。 牢房阴暗,少年面上却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对狱卒一点头:“我与他们单独说几句。” “那您小心点儿。”狱卒把牢门关好,提着一大串钥匙走了。 辛柚抬脚走向六当家。 六当家猛地回神,箭步躲到了小八身后。 小八一脸茫然。 发生了什么? “六当家好像有些怕我?”少年站定,微微偏着头问。 他嘴角含着笑,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六当家刚才往小八身后躲是下意识的反应,此时冷静下来,知道躲无可躲,硬着头皮走出来。 “辛公子有事?” 辛柚点点头,扫小八一眼:“又见面了。” 小八干笑,眼神闪烁。 被送往官府前,这位辛公子悄悄对他说,除了两个押送他的人,他若不透露其他人的存在,或许会有出去的机会。 他根本不信,可真的被县老爷盘问时,却鬼使神差管住了嘴巴。 而现在,明明要赶路的辛公子回来了,看起来还受到了县衙官吏的礼遇。 难道——他真的能活着出去? 想到这种可能,小八的心急促跳动几下,望着辛柚的眼神热切起来。 真要能活,谁想重新投胎再熬十八年啊,万一更丑呢? “六当家,来坐。”辛柚打眼一扫,一撩衣摆坐下来。 见她如此自在,六当家越发觉得眼前少年神秘莫测,犹豫一下,坐下了。 辛柚一笑:“六当家坐近些,我要说的话可不能传出去。” 六当家只好磨磨蹭蹭坐过来。 小八莫名被六当家影响了,小心翼翼问:“那我——” 是坐过去,还是离远点? “你也听听。” 听了辛柚这话,小八赶忙挨着六当家坐下了。 “六当家现在知道,你们新来的大当家是朝廷叛军了吧?” “什么,大当家是朝廷叛军?”小八险些跳起来。 没等辛柚说什么,六当家就低声骂:“要死啊,你给老子小声点儿!” 小八赶紧捂住了嘴巴。 “那你可知大当家为何叛乱?” 六当家茫然摇头。 他怎么知道?他又不是叛军,他只是个小土匪啊! “去年底定北发生了一场大地动,你们听说了吗?” 六当家与小八齐点头:“听说了。” 定北虽离这边远,地动这种天灾还是受人关注的,随着时间推移南北来往,消息早就传过来了。 “听说房子都塌了,死了好多人” 辛柚微微点头:“是有许多人受灾,特别是在寒冬腊月发生这种天灾,雪上加霜。” 六当家与小八都沉默了。 投了乌云寨的山匪,大多都是走投无路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当然也有吃不得苦想走捷径的,这种终归是少数。 六当家想到了自身。 他家本有几亩薄田,一家人勤劳肯干日子还过得去,结果那年大旱,颗粒无收,只好和富户借钱借粮渡过难关。结果越来越难,最终落得个田地被富户收走,家破人亡的结果。 辛柚看着二人,缓缓道:“大当家的上峰便是奉皇命前往定北赈灾的将领” 听辛柚讲到伍延亭贪墨灾银,坑杀百姓,罪行败露后又率兵南逃,六当家与小八神色不断变化,气得眼睛发红。 “这些狗官!” 意识到这位辛公子也是朝廷官员,六当家忍着愤怒没再骂。 小八年纪小些,没想这么多:“六当家,这些狗官比咱们土匪还坏啊。” “咱们土匪哪儿坏了?不就抢点钱嘛——”六当家下意识反驳,反应过来辛柚在一旁,悻悻闭了嘴。 “六当家知道我为何说这些吗?” 六当家再次摇头。 总不能是为了吓他吧?他都在大牢里了,反正不能活了。 “乌云寨易守难攻,当地官府觉得这块骨头难啃就放弃了。可要是朝廷知道乌云寨藏匿叛军,六当家觉得朝廷会因为乌云寨不好打而放弃吗?” 六当家白了脸色。 对山匪,不好解决的话官府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对叛军,那定然是全力以赴剿灭! 乌云寨完了! 第288章 策反 六当家对乌云寨是有感情的。 不管世人怎么看他们这些山匪,兄弟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打劫时一起流血流汗,闲时在山头种粮种菜,乌云寨就是他第二个家。 不算新来的大当家那些人,寨子里还有两百多兄弟呢! 乌云寨再易守难攻,也不可能抵挡千军万马,到时候两百多兄弟就全完了。 六当家心口发凉,脸色惨白。 小八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说话不觉带了哭腔:“辛公子,那您说可怎么办啊?” 六当家斜了小八一眼。 这小子脑子有问题吧,辛公子不就是要剿灭乌云寨的人。 “是有一个办法。”辛柚停下来。 小八眼一亮:“什么办法?” 辛柚定定看着六当家,一字字道:“六当家,你原来的两百多兄弟能不能活命,就看你了。” “看我?”六当家呆呆问。 “对,关键看你怎么做。” 六当家不由坐直了身体,死死盯着辛柚等她往下说。 “对于叛军,朝廷是一定会清剿的,不惜代价。” 六当家与小八都不由点头。 听说皇帝老子身高九尺,力壮如牛,打仗特别厉害。有人要反了他的江山,那肯定不能忍。 “而这些叛军与乌云寨原先的人混在一起,等朝廷大军来清剿时会区别对待吗?” 六当家与小八齐齐摇头。 那肯定不能啊,总不能问你是叛军还是土匪,叛军就一刀砍了,山匪就放走。 何况朝廷本来也要剿匪的。 “想要朝廷对乌云寨原来的人网开一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这些叛军主动离开乌云寨。”辛柚顿了一下,看着六当家,“而这就看六当家的了。” 六当家一颗心突突直跳,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如何:“辛,辛公子,请您明言。” “如今陵县百姓都知道再过一些时日就有大军来剿匪,六当家在这之前” 听辛柚说完,六当家低头不语。 一旁小八看看六当家,又看看辛柚,欲言又止。 他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但冒险的是六当家,他可做不得六当家的主 辛柚没有催促,垂眸盯着地面。 牢房的地面干净不到哪里去,腐朽的气息充斥鼻端。 如果不能说服六当家,就只能去调宁山卫了。 乌云寨有大当家这些叛军在,就不是单纯的剿匪。哪怕填进去很多士兵性命,相信那人也不会怪罪。 可士兵的命也是命,有用最小的代价取胜的办法,就不该白白牺牲。 六当家抬起头来,紧紧盯着辛柚:“辛公子,我可以试试。可你怎么保证朝廷不对我们乌云寨事后算账呢?” 他愿意去试的前提,是乌云寨的兄弟们能活命。 “兵匪不两立,解决了那些叛军,我怎么相信朝廷不会顺手把我们也解决了?” 他们可是土匪啊! 辛柚把金牌掏了出来。 六当家瞳孔一缩:“辛公子愿以御赐金牌为证?” “那倒不是。”辛柚又把金牌收回,“御赐金牌随意交给山匪,那我可无法交代。” “那辛公子的意思是——” “就是提醒六当家我是有御赐金牌的人。” 六当家:“” 小八猛拽六当家衣袖。 这位辛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会有御赐金牌? 他只比六当家提前蹲了半天大牢,竟然错过这么多 “辛公子的御赐金牌,能保我乌云寨两百多兄弟性命吗?” “倘若六当家配合剿灭叛军,乌云寨众人从此金盆洗手,我能保证朝廷既往不咎。” 六当家想了想,摇头。 “六当家——”小八忍不住拉他。 六当家没理会小八,只盯着随意而坐的少年:“辛公子是贵人,不知道我们贱民的难处。乌云寨的兄弟都是没了家没了业的,当土匪虽有随时掉脑袋的风险,好歹有口饭吃。要是金盆洗手,兄弟们怎么活?” 将来没有活路,暂时逃过朝廷的清剿又有什么用呢? 面对六当家的问题,辛柚早有准备:“六当家这些兄弟,除了大奸大恶的,其他人可以跟我混。” 六当家愣住。 “辛公子,您说真的?”小八又惊又喜。 与乌云寨那些兄弟们不同,他可是结结实实在大牢蹲着的。六当家要是不和辛公子合作,他们两个首先就要没命。 按着他的心思,先答应了再说,以后没活路总好过现在掉脑袋,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小八很激动,六当家却不信:“辛公子不要哄我。我们有两百多兄弟,除去一些不合适或另有出路的,也有两百来人无处可去。您能养活两百张嘴?” 辛柚点头:“嗯,我有钱。” 六当家嘴角一抽,显然不信。 见少年又伸手入怀,六当家想摇头。 那御赐金牌能管人不假,总不能当了换银钱吧? “六当家认识这个吗?”辛柚摊开手,掌心是一枚精巧的铜章。 六当家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能取钱的印章!” 他们曾打劫到一枚小章,可惜只看了一眼就被新大当家收起来了,据说能取万两白银! “六当家好见识。”辛柚赞一声,把小章一翻,露出了刻字。 六当家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十,十——” 小八手快捂住他的嘴:“六当家,小点声啊!” 辛柚却一派淡然:“这枚小章能在宝安钱庄取出十万两银,养你们两百人够了吧?” 本来在宝安钱庄是一枚二十万两的小章,后来为了方便换成几枚面额小的,这次出门为了应付万一,辛柚带了两枚。 六当家与小八小鸡啄米般点头:“够了,够了。” 这位辛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有钱? 该不会是皇帝老子的儿子吧! 在六当家的认知里,能这么有钱的只能是皇家了。 生出这个猜测,六当家心跳如鼓,下了决心:“小人跟着辛公子干!” 赌一把,要是赌赢了,他们不但有活路,说不定还飞黄腾达了! “那就祝六当家一切顺利。” 辛柚走出牢房,对等在外头的人微微点头:“成了。” “辛公子如何说服山匪的?”杨县丞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平时办点事怎么这么难? 第289章 回山 面对杨县丞的疑问,辛柚一笑:“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咳,主要是能忽悠外加有钱。 杨县丞慢慢点头,看着辛柚的眼神充满欣赏。 这位辛公子了不得啊,靠讲道理能把土匪讲通。 “杨县丞,你这边有哪些可用之人?”贺清宵问。 杨县丞对衙中事务很了解,未加思索道:“卢典史虽与郑明关系尚可,阐明厉害应该能用” 一县典史本就是负责缉捕的佐杂官,虽然不入流,在县中却是个人物。 “要用到的人手,下官来召集。”杨县丞拱手。 最难的策反山匪辛公子做到了,剿匪本就是地方官府要负的责任,若是连人手都招不到,他这个县丞也不用当了。 夏日天黑得晚,通往乌云寨的山路幽深静谧,只有一人在狂奔。 “谁?”负责守门的山匪正昏昏欲睡,听到动静猛然站起来,举起灯往下看。 “是我,六当家!” 守门的山匪仔细一看,认了出来:“六当家,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先让我进来再说!” 守门的山匪从岗楼下来,赶忙打开了寨门。 “六当家,其他兄弟呢?” 六当家抹了一把脸,哑声道:“都死了!” “啊?”守门山匪瞪大了眼。 六当家快步往里边走:“大事不妙,要赶紧召集弟兄们商议。” 山寨的钟声响起,在这群山绵延之地传出很远,不知惊动多少生灵。 山寨中休息的,没休息的,都纷纷赶往议事厅。 “六当家回来了,收获怎么样啊?” 他们打劫,一般不在山寨附近,赶上劫来的货物比较多,出去几日才回也是常事。 六当家甩手叹气:“别提了,出事了!” “出事?难不成失手了?” “是啊,没见小八他们” 六当家被兄弟们围住问个不停,直到二当家到了。 “老六,怎么回事?” 围着六当家的山匪下意识站到六当家身后,二当家那边则是外来那些人。 其他人没想太多,六当家察觉老兄弟们的反应,对要做的事多了一些信心。 “不好了,出大事了,大当家他们都死了!” 六当家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五当家箭步过去,揪住六当家衣领:“大当家他们怎么了?你给我说清楚!” 大当家和四当家带着一些亲信去陵县玩乐,二当家几人都是清楚的,等大当家他们回来,就换二当家他们去享乐了。 此时山寨中领头的就是二当家、三当家和五当家,加上回来的六当家。 “咳咳,弟弟也是捡了一条命回来的,五哥你快松手啊!” “老五。” 随着二当家发话,五当家松开了手,脸色铁青盯着六当家。 六当家咳嗽两声,说起来:“前日我带着兄弟们打劫一支商队,不料后头来了许多骑者,那些人竟然带了弓弩,一来就射杀了不少兄弟。我们见形势不妙赶紧撤,没想到最后只跑了我一个” 讲起与辛柚一行人的交锋,六当家虽然言语上扯了谎,脸上的恐惧与慌乱却再真实不过。 二当家皱眉问:“既是前日的事,你为何才回来?” 六当家平复了一下气息:“我被那些人追赶,慌乱之下走岔了路,花费了好大功夫绕出来,发现离陵县不远了。” 六当家拍拍身上,苦笑:“我想着也不进城,就在城外茶摊歇歇脚垫垫肚子再回山寨,没想到——” 说到这,他脸皮颤抖,一副死死克制恐惧的样子。 二当家等人也不由屏住呼吸,等他说下去。 “我竟然又看到了那些人!”六当家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是抖的,“他们穿着威风凛凛的官服,每个人的马背上都横着一个人,大哥、四哥、小七” 六当家每说一个名字,脸色就白一分。 二当家面上乌云密布,眼神冷厉:“后来呢?” “我悄悄混进了城,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一路到了县衙,那些人亮明身份,为首的竟是锦麟卫北镇抚使!” 听到是锦麟卫,厅中山匪一阵喧哗。 “都闭嘴!”五当家呵斥。 厅中恢复了安静,等着五当家继续说。 “那县老爷出来迎,竟然被锦麟卫一刀砍掉了脑袋,说县老爷与大当家勾结,收受了大当家好处才不剿匪” 二当家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打通官府关节是大哥与他们商量后定下的,没让乌云寨原来的人知晓。也是因此,他们才放心轮流去城中享乐。 老六能说出这个,可见是真的了。 “那锦麟卫直接砍了县老爷脑袋?”二当家还是难以置信。 知县可是一县之长,朝廷命官,锦麟卫竟嚣张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亲眼瞧着县老爷的脑袋飞起来。那些锦麟卫中有一位辛公子,有御赐金牌!” 御赐金牌? 二当家心沉了沉,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然就听六当家道:“他们说要去调宁山卫,踏平乌云寨!” 厅中人脸色大变。 “二当家,咱们该怎么办?” 面对众人的发问,二当家神色沉沉,没有回答。 “二哥,宁山卫过不了多久就会赶到。兄弟们如何应对,你要早些拿个主意啊。”六当家催道。 二当家皱眉看着一张张慌乱的面庞,沉声道:“先不要自乱阵脚,明日各队兄弟暂停下山,到时再好好商议。” 话虽这么说,等众人散了,二当家、三当家与五当家却悄悄聚在一起商谈。 “二哥,咱们怎么打算?”五当家问。 “老六毕竟是原来山寨的人,他的话不能全信。明日我与老三在寨中安抚大家,老五你悄悄下山一趟,进城打探情况。” 转日一早,五当家悄悄下山去了。 寨中有头有脸的聚在一起,有人问:“五当家呢?” 三当家叹气:“老五与大哥感情最深,夜里吹了风发热了。咱们先议,让他多歇歇。” 六当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则为辛公子那些人的预测感到服气。 二当家果真派人去城里打听消息,可见信不过他。 这也说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兄弟们与二当家这些人走不到一块去。 第290章 清剿 乌云寨的议事厅中,气氛沉重。 六当家一副不安的样子:“那位北镇抚使说了,最迟七八日就能把宁山卫调来。二哥,兄弟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老六有什么看法?”二当家眼神闪了闪。 “当然是和他们拼了!”六当家一拍桌子,“咱们有这么多兄弟,又占着地利,他们想把山寨打下来就要拿命来填。咱们三四百人,他们至少要上千人才有取胜的可能。” “六弟的意思是死扛到底?”三当家问。 六当家诧异看三当家一眼:“乌云寨就是咱们的家,人家都要把咱们家毁了,不拼死抵抗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没错,和他们拼了!就是死也不让他们好过,咱们死一个,他们要死三个!”六当家这边的人激动附和。 二当家点点头:“稍后清点一下能作战的人数,制定个计划。” 等没了六当家这些人,三当家冷笑:“可笑,别人死多少有什么意义?咱们的命可只有一条!” 二当家一抬手:“一切等五弟回来再说。” 入夜,五当家悄悄回来了,因特意换了自己人守门,不必担心会传到六当家那些人耳里。 一见五当家脸色,二当家心里一沉:“城里情况如何?” “很不妙!”五当家把他进城后看到听到的说出来,“据说会调两千宁山卫前来攻打乌云寨!” “他们能调来这么多人?”三当家难以置信。 和乌云寨那些山匪不同,他们出身京营,见识要多得多,深知调来两千兵士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位锦麟卫北镇抚使手里有兵符。还有那位辛公子,身份可不简单,我塞了些钱向一个衙役打听,说那位辛公子贵不可言,锦麟卫此次出行且带着兵符就是为了保护他。而要剿灭乌云寨,也是那位辛公子一力主张” 二当家与三当家对视一眼,皆神色凝重。 “县衙那些人呢?”二当家问。 五当家脸色更难看了:“我一进城就看到郑知县的头颅挂在城墙上。听衙役说,那位王主簿也被关起来了,如今县衙做主的是杨县丞。那狗东西比那些锦麟卫还积极呢,召了不少衙役整日操练,还雇佣了不少民力做杂事后勤。” 把问题一一问明,二当家陷入了沉默。 五当家是个急性子:“二哥,你们今日怎么商量的?乌云寨那些人怎么说?” 三当家把商量的情况说了,也看向大当家:“二哥,你不会也像老六那些人一样,誓要与乌云寨共存亡吧?” “老三你怎么想?” 都是自己人,三当家就直说了:“乌云寨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选中这里,是为了有个避风湾好好享乐。如今这避风湾不能避风了,重新换一处就是了。” 五当家点头附和:“我也这么想。乌云寨那些人面上和咱们称兄道弟,还不是因为咱们杀了他们几个当家的,震慑住了他们。他们心里说不定还怨咱们呢。官兵要打乌云寨,就让他们打好了,咱们一走了之,官兵去哪儿找?” 二当家也是这么想的,见两个兄弟意见一致,仔细商量起撤离计划。 山路险峻,夜里撤离肯定不行,可要是白日,被六当家发现端倪难免一番撕扯。三人商量后,决定把六当家还有乌云寨原来有头有脸的那几人灌倒。 转日山寨中大大小小的人物齐聚议事厅 二当家举杯敬众人:“恶战就在近前,咱们不说丧气话,兄弟们好好喝一场,等打怕了那些狗官兵,咱们再喝个痛快!” “好!” 众人痛快喝了,再次举杯。 如此喝了几杯,六当家身体一晃,手中杯子掉在了地上,人也趴倒了。 冷眼瞧着乌云寨这几人陷入昏睡,二当家面无表情起身:“走!” 乌云寨有战力的山匪两百来人,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一大早就去了后山操练。二当家这边一百余人分成几波撤离,加之守寨门的是自己人,十分顺利就离开了山寨。 就在这时,本来陷入昏睡的六当家睁开了眼睛。 “醒醒。” 他拍了拍两个提前服下解药的弟兄,剩下几个不善伪装的是真的被迷药撂倒了,一盆冷水下去也清醒了。 “他们真走了?” “嗯。” 问话的山匪抹了一把冷水,恨恨骂:“狗娘养的!” “六当家,你说得对,这些狗东西和咱们寨子里的兄弟永远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平时你好我好,关键时候第一个向咱们捅刀子的就是他们。” 六当家神情狠戾,再次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庆幸:“所以咱们也不必客气了。” 没过多久,安排好的暗哨来报:“六当家,他们走过平安坡了。” 平安坡是乌云寨的人对那段山路的称呼,那段特殊地形正是令乌云寨这么多年高枕无忧的依仗。 听到二当家等人过了平安坡,六当家大笑着吩咐下去:“挂起红绸传讯。” 大红绸布被挂到了高高的杆子上,在青山褐土间分外显眼。 走过平安坡的二当家一行人中,有人无意间回头,看到那抹迎风招摇的红色有些疑惑:“那是什么?” 二当家回头一看,脸色突变:“不好!” 他话音才落,无数利箭便破空而来。 惨叫连连,这一阵箭雨收割了十多条性命,无情又轻松。 “快退,退回山寨!” 尽管意识到不对,二当家的第一选择还是退回乌云寨。埋伏的人有多少是未知数,退回去占据地利才有生机。 一百多人前前后后挤在山路上,听了二当家的号令忙转身往后跑,数不清的石头从高处滚滚而落。 “啊——” 惨叫声四起,有人滚落一侧险坡,有人当即被砸得血肉模糊。惊恐之下有人继续往回跑,更多的人选择往山下冲,这么一来更混乱了,落石箭雨之下这段被称为平安坡的山路成了人间炼狱。 眼看身边兄弟一个皆一个惨死,还站着的人越来越少,二当家再无抵抗的勇气,大喊道:“我是乌云寨二当家,我投降!” 落石与箭雨一停。 二当家下意识松口气,瞳孔一缩。 一支利箭在他眼中骤然放大,正中眉心。 随着二当家的尸体轰然倒下,辛柚提着弓走了出去。 第291章 送别 走在辛柚身边的是贺清宵,身侧是千风与平安。 山道两侧,一个个手持弓弩的衙役站起,乌压压数不清。 幸存的叛军把武器一扔,跪下去喊饶命。 辛柚微微抬头,望向那段堆满了尸体的上方。 六当家从一边滑跳下来,无视身后震惊的喊声,跑向辛柚单膝跪下:“公子,杨五幸不辱命!” 他这一跪,许多提着弓箭的衙役不由看向杨县丞。 尽管他们被告知有乌云寨原来的山匪里应外合,把这些叛军堵在这里围杀,可亲眼见到山匪头子对辛公子俯首称臣,还是觉得不真实。 山匪一脸横肉,五大三粗,辛公子瘦瘦小小,像个小姑娘似的。 辛柚看着单膝跪地的六当家,眼里浮现一丝笑意。 这位六当家,粗中有细,也是个聪明人。 他当众向她跪拜,既是试探官府这方是否会履行承诺,亦是一种施压。私下里的约定摆到明面上来,若是毁诺,道义上是站不住脚的,爱惜名誉的人即便想反悔也会慎重考虑。 辛柚不反感这种小心思,更不吝于在双方还没建立信任的前提下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 “辛苦了,不必多礼。” 六当家起身走向辛柚,被千风与平安一左一右拦住。 辛柚示意二人退下,看着六当家谨慎的样子,笑问:“还有什么事吗?” 六当家不由扫四周一眼。 入眼的有锦麟卫,有衙役,有幸存的叛军,还有自家兄弟人还怪杂的。 “都是自己人,你直说便是。” 少年平静深邃的目光令六当家心头一动,反应过来:在场的人员这么杂,以他山匪头子的微妙身份若是悄悄与辛公子说话,还不知会在这些人心里引起什么猜测,确实直接说是最好的。 他不再犹豫:“自大当家这些人来了山寨,打劫过几次大的商队,收获不小。这些银钱除了少部分分给我们,大头都在他们手里。今日二当家他们弃寨离开,定然把财物都带在身上了” 听六当家说完,辛柚看向贺清宵。 贺清宵吩咐下去:“去搜一搜。” 锦麟卫过去一番搜寻,在六当家的指点下,重点就是几个领头的,没过多久就搜出了一堆财物:银票千余两,两袋银元宝约莫百两,一袋子金银首饰,还有一枚代表着万两白银的小小铜章。 “大人请过目。” 贺清宵面色平静看过,问辛柚:“辛公子觉得该如何处理这些财物?” “贺大人比我有经验,贺大人安排吧。” 辛柚这话一出,有几个对自家大人明显帮辛公子挣名声而感到不服气的锦麟卫彻底没了怨念。 贺清宵没有推脱,略一思索道:“凡参与者一人奖十两银,衙役中十名小队长额外奖银五两,捕头再加五两。其余财物充公专作日后缉捕剿匪支出,由杨县丞监督使用。杨县丞觉得如此安排可行?” 杨县丞拱手:“贺大人安排周到,下官佩服。” 而那些衙役听说至少能得十两银子,已忍不住欢呼起来。 十两银,都够家里人吃喝嚼用一两年了,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参与的衙役百来人,人人喜气洋洋,心道这次剿匪可太值了。 接下来官府这边人开始善后,六当家则守在辛柚身边,眼巴巴等她安排。 “六当家先回山寨,问清楚愿意跟我的人有多少,但有一点要对他们说清楚,山匪肯定是不能当了。朝廷剿匪的决心你也看到了,若有人想着占据地利以后继续从事老行当,就别怪我们无情。” “是,是,回去我就对他们讲明利害。”六当家能在大当家那些叛军手中活下来,是个有眼力劲的。 剿匪大事已成,辛柚对六当家吐露几分真言:“我们此次南行需轻车简从,不方便带你们归顺的人同行。你们暂且在乌云寨等待,返程时再与我一同回京。” 六当家面露担忧:“不知公子何时回程?” “往南水患频发,还不好说。快的话十天半月,慢的话一个多月都是有可能的。明日我们便从陵县出发,你可挑一些可靠的兄弟随我去,人数控制在十人以内。” 听辛柚这么说,六当家放心了。 “回城喽!”清理完毕,捕头劲头十足喊着。 这次召集的衙役有百余人,几乎没有损伤,要么背着叛军尸体,要么控制着幸存叛军,等到了提前藏好板车的地方把尸首往板车上一扔,浩浩荡荡向陵县而去。 等这庞大的队伍赶到陵县城门时,已临近傍晚了。 守城门的小卒一脸震撼,恍恍惚惚让开去路,街上百姓看着一车车尸体又是害怕又是兴奋,追随着队伍热烈议论。 走在最前头的捕头一敲铜锣,卯足力气高喊:“乌云寨山匪已经被剿灭了,乌云寨山匪已经被剿灭了——” 原本在屋中的百姓全都涌了出来,争相观看。 “不是说还要过几日吗,怎么就剿灭了?” “是啊,没看到大批兵马来咱们陵县啊。” 有衙役忍不住解释:“多亏了辛公子和贺大人妙计,咱们不费一兵一卒就把山匪全都剿灭了。” “辛公子和贺大人真是咱们陵县老百姓的救星啊!”越来越多的百姓对着辛柚与贺清宵的方向作揖。 之后杨县丞把剿匪一事写成奏疏传往京城,至于大当家等人全都关在县衙大牢中等候处理,贺清宵这边也写了密信送往御前。 一切安排妥当,转日一早辛柚一行人便向杨县丞辞别。 杨县丞坚持送出城去,贺清宵婉拒:“我们急着赶路,杨县丞就不必送了。” 杨县丞也不争辩,意味深长一笑。 等走出衙门,辛柚望着聚在衙门前的无数百姓,一时愣了。 “感谢辛公子、贺大人为我陵县除去匪患!” 百姓们呼啦啦跪了下去。 饶是辛柚见多了大场面,面对如此情景也有些慌,连连呼喊人们起身。 一行人被百姓簇拥着前往城门,本来骑马只用一刻多钟,这次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终于出了城去,辛柚与贺清宵都出了一身汗,赶紧策马狂奔,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他们纵马离去没有回头,杨县丞却率领着陵县百姓对着那一片滚滚烟尘深深作揖,久久没有直身。 第292章 刮目相看 山路清幽,马蹄声响。 六当家望着骑马而来的队伍,兴奋招手:“公子,我们在这儿!” 转眼到了近前,辛柚一勒缰绳停下来。 六当家身后站着四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正对她露出腼腆的笑容。 “这是咱们公子,还傻愣着干什么,行礼啊!” 四人齐齐拱手:“见过公子。” “不必多礼。”辛柚往后看了看,“只有他们四个吗?” “五个。”六当家一指自己,“还有小人。小人也陪公子去,省得他们粗手粗脚不会做事。” 就算信得过辛公子回程时会来找他们,他也不能在乌云寨傻等着。 他得跟着去,这泼天的富贵必须接住了! 六当家要跟着,辛柚当然不会说什么,笑道:“要是准备好了,就启程吧,马匹有多的。” 见辛柚与六当家说完话,小八激动不已:“六当家,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对热情冲过来的小八,六当家一巴掌呼过去:“怎么说话呢!” “我是以为我要被砍脑袋,再也见不着兄弟们了。没想到辛公子还记得把我从大牢提拉出来。”小八都要掉泪了,感激看了辛柚一眼。 这大起大落,死生转换,他一个小土匪可承受不住。 “喊公子。‘辛公子’是给别人的称呼,咱们是公子的人,和他们不一样。”六当家提醒。 小八连连点头,冲辛柚拱手:“公子。” 千风与平安也就罢了,贺清宵带来的那些锦麟卫听了这话,莫名觉得不爽。 这山匪怎么说话呢? 有了六当家等人的加入,原本十四人的队伍变成了二十人,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南而去。 几日后兴元帝收到陵县这边的消息,群臣面前狠狠表扬辛柚一番,捎带夸了贺清宵两句,之后该查的查,该押送京城的押送京城,把杨县丞直接提了知县,种种细安排不必多说。 回到寝宫,兴元帝从袖子里抽出杨县丞的的奏疏,翘着嘴角又看一遍。 候在一旁的大太监孙岩悄悄抽了抽嘴角。 “孙岩。” “奴婢在。” “你说辛木这孩子是不是有点气运在?本来只是路过,顺道剿个匪,没想到把在逃的叛军一网打尽了,也算为朕出了一口恶气。” 作为开国之君,兴元帝就不是能受气的人,对犯上作乱的格外恼火。 “是,辛待诏神清目秀,一看就是有福运的人。”孙岩还能说什么,只能附和。 “你别小看这一百多叛军。他们占山为王,暗暗发展,遇到灾年百姓流离,抓住时机很容易就拉起一支队伍来。随着队伍越滚越大,说不准就成动摇我大夏根基的大患。” “陛下说得是” “也不知他们到云湖了吗?”兴元帝的话变得格外多。 他也不知道这种心情是什么,就是想和人聊聊。 聊什么? 当然是聊木儿剿匪的事。 陵县的事在百官勋贵中很快传开,听到的人心情各异。 昭阳长公主抚掌叫好,谢掌院溜溜达达去待诏厅逛了一圈,甚至让占卜待诏给他摇了一卦。 谢掌院一走,词待诏就笑了:“几位兄长发现没,咱们待诏厅热闹起来了。” 而这,是辛待诏来了后的变化。 几人不由期待起那个少年的归来。 段少卿听闻了剿匪的事,把自己往屋子里一关,猛灌了一杯茶。 主动去剿匪,不眨眼杀了一百多叛军——那丫头竟是个女魔头,亏他以前还妄想弄死她。 段少卿一阵后怕,吓出一身冷汗。 章府上,几位文臣凑在一起,议论的也是这件事。 “这位辛待诏,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平叛军,剿山匪,这是百官勋贵共同的立场,往浅了说有家国情怀,往深了说,大夏稳定与他们这些贵族的利益是一致的。 “他确实是个聪明人,懂得为自己谋功造势。”说话的是章首辅的族侄章玉忱。科举入仕,如今官职虽不算高,却早已是章氏一族这一辈的梁柱。 在场之人都是混迹官场多年之人,立刻想到了不久后辛皇后的灵柩进京。 辛公子有了令人不容忽视的名声,对他们要反对的事来说可不妙。 “却不想,是个麻烦的”有人叹了一声。 辛柚这边已经到了云湖,与护送辛皇后灵柩进京的队伍会和。 本来因为接连降水导致路面涨水难行,这支队伍在云湖停了有些日子了。恰好这两日路终于通了,辛柚一行人顺利进了城。 这支队伍有两百来人,主事的有两位,一位是京营将领李将军,另一位是行监督之权的内侍王公公。 对于辛柚一行人的到来,二人无论心中如何想,面上都恭恭敬敬,不敢怠慢。 “辛公子,如今路终于通了,咱们尽快启程吧。”王公公尖声道。 王公公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本以为南行一趟轻轻松松挣个功劳,却不想步步难行,处处受困,人都要在这没完没了的雨天里发霉了。 辛柚一身白袍,对着辛皇后的棺椁慢慢跪下。 “娘亲,启程了。”她低声喃喃,没有让眼泪流下。 脱下朱色官服换上玄衣的贺清宵也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一片肃穆中,十多副棺椁被车马拉着离开了云湖。 官路泥泞,队伍只能缓缓前行,其中艰难不消多言。如此走了三四日雨又下起来,队伍不得不停下。 这样的天气与路况,马车拉着的又是先皇后棺椁出不得半点差错。作为此次任务的负责人,李将军提议道:“再往前不远就是白云县了,趁着路面还没积水我们抓紧时间过去,暂时在城中停一停。辛公子、贺大人觉得如何?” 辛柚戴着斗笠微微抬头。 天空青灰,雨水如线而落,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尽管十几副棺椁都罩着一层层油布,想到冰冷的雨水打在其上,她的心还是微微抽疼。 见辛柚与贺清宵不反对,李将军大声吩咐下去:“都注意点,把马车护好!” 无边无际的雨幕中,两百多人的庞大队伍却如渺小蚂蚁,慢慢来到了白云县城外。 第293章 水灾 随着亮明身份,辛柚一行人顺利进城。 白云县要比陵县小一些,这么一支队伍只有县衙最适合安置。知县姓赵,领着衙门上下忙里忙外,唯恐怠慢了这些大人物。 雨不大不小,下了两天都不见停。辛柚站在廊下,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幕发呆。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贺清宵在她身边站定,也望进雨幕里:“辛待诏是不是觉得无聊了?” 不用再掩饰身份,“大哥”、“二弟”的称呼自然就没有了 “是有些无聊,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动身。”辛柚没有侧头看停在身边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她太多秘密,随着相处越久,她在他面前会有一种放松的懒散。 “就当休息了。”贺清宵看着她弧线流畅的侧颜,语调清缓。 是秀气少年的样子,可投进他眼里的却是少女明媚鲜妍的模样。 细雨斜斜飞进来,有一部分打在辛柚衣袍上。她并不在意,冲贺清宵笑笑:“贺大人说得是,就当休息了。” 明明是在重复他的话,可被这双盛着浅浅笑意的眸子看着,贺清宵就觉得有些不自在。 “要不要下棋?”他问。 二人被安排入住的是相邻的两间客房,棋具是现成的。一局棋还没下完,就听到隐隐喧哗声。 声音被雨声遮掩不少,对自幼习武的两个人来说却听得分明。 辛柚捏着棋子的手一顿,把棋子往罐中一丢,站起身来。 “不知发生什么事了。贺大人,我们去看看吧。” 贺清宵也起身,顺手拿起放在门边的竹伞。 二人匆匆赶过去,就见赵知县神色凝重,正披上蓑衣往外走。 “赵知县,发生什么事了吗?”贺清宵问。 “有个村子地势低,被水淹了,下官带人去看看。” 自打进了五月,这种情况断断续续遇到好多次了,赵知县虽担忧,却并不慌乱。 “赵知县,我们和你一起去看看。”辛柚定定看着赵知县,拢在袖中的手用力攥紧。 赵知县闻言一愣,第一反应就是拒绝:“雨都没停,路也难走,辛公子与贺大人还是在衙中好好休息吧。” 其他人不说,这位辛公子要是有个闪失,那他可承担不起。 “这两天一直休息。我们随赵知县同去,也许还能帮上忙。”贺清宵开口道。 赵知县见负责保护辛公子的人都这么说了,没再拒绝。 一行人乘车出行,走到一半改为步行,赶到那个村子。 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避到地势高的地方,望着那片错落房舍唉声叹息。 “贼老天见不得人好,这雨下个不停,积水都灌进屋子里了,糟蹋了多少东西啊!” “唉,人没事就好。” “父母官来了!” 很快村民们把赵知县一行人围住,争相说着难处。 辛柚默默眺望,发现这个村子的情况比她以为的要好不少。 听到被水淹,她以为是水冲垮了村庄那般,实际上是积水灌入屋中,财物有损失,人没事。 辛柚收回视线,看向被村民围住的赵知县。 她要跟着来,想着能帮忙是一部分,再就是为了救赵知县。 如果没有外力改变,赵知县这一走,就没能再回去。 这两日看下来,赵知县或许能力不算突出,却是个爱护百姓的,值得一救。 “此处地势低,乡亲们可先去投奔亲友,若没有亲友投奔的就暂时进城住进安置所,等雨水过去再回来。至于财物损失,官府会先记录,过后酌情补贴” 村民们在赵知县的安抚下冷静下来,纷纷道:“积水用不了多久就退了,我们去上河村住几日就是。” 这一片比较近的村子有两个,一个叫上河村,地势高;一个叫下河村,地势低。 村名朴实直白,原本是一个村子分出来的,几乎家家沾亲带故。 赵知县带了不少衙役过来,见村民们达成了一致,吩咐衙役帮着村民搬运杂物。 去上河村的路上,赵知县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对贺清宵道:“等会儿下官打算去河堤看看,贺大人先送辛公子回去吧。” “先去了上河村再说吧——” 贺清宵话没说完,就见赵知县整个人往下一沉,而后被辛柚一把拽了过去。 “大老爷没事吧!” 突然的变故把跟来的衙役吓了一跳。 里长突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这是那个水坑!” 村民也吓得不轻。 这水坑的水面与积水的路面平了,浑浊不清。县老爷要是掉进去,就是淹不死也要吃大苦头啊! 里长连连向赵知县作揖赔不是。 赵知县摆摆手让里长别往心里去,盯着险些掉下去的地方一阵后怕。 这要是掉进去,至少去掉半条命! “多谢辛公子援手,救了下官性命。”赵知县反应过来后,向辛柚道谢。 雨还在下,虽然小了,却也恼人。辛柚抬手按了按有些歪的斗笠:“举手之劳。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先去上河村吧。” 赵知县感激点点头,高喊一声:“提醒乡亲们注意脚下,孩子能抱着都抱着。” 上河村离下河村不远,哪怕是淌水而行,用了不到两刻钟也到了。 这边的里长早就接到了信,两位里长沟通几句,呼喝着安置起村民。场面闹闹腾腾却有条不紊。 辛柚看到的却是另一副景象。 洪水滚滚而来,夹杂着树枝杂物,由远及近卷走一切,吞没一切。 她的眼睛每扫过一人,看到的就是这个人在洪流中挣扎起伏的痛苦表情。 一个,两个,三个 眼睛传来剧痛,辛柚抬手捂眼,却没有停下猜测:离村子不远就是白江,是决堤了吗? “烦人啊,雨又大了。” 辛柚捂着眼睛时,不知哪个村民的抱怨飘入耳中。 随后是贺清宵的声音:“眼睛不舒服吗?” 辛柚放下手,瞳孔一缩。 画面里,贺大人拉住赵知县,手臂被枝条划破。赵知县神情急切,要往一个方向走的样子。 那个方向—— 辛柚面色大变,反应过来。 席卷村落的洪水就发生在他们离开不久后! 情急之下,辛柚一把抓住贺清宵手腕。 第294章 答案 七月的天,哪怕雨下个不停,也凉不到哪里去,可抓着他的那只手却冷得骇人。 贺清宵心头一紧:“怎么了?” “洪水要来了,叫大家快撤离!”辛柚压下惊恐,冷静道。 她这话毫无根据,却不担心拉着的男人会质疑。这是他们长久相处下来,自然而然生出的信任。 果然贺清宵听了这话立刻吩咐下去:“组织村民撤离!” 赵知县没反应过来:“下河村的人不是转移到上河村了?” “上河村很快会被洪水淹没。赵知县,不要耽误时间了,快让大家撤离!”事态紧急,辛柚只能直接把后果说出来。 “洪水?哪来的洪水啊?”不少村民四处张望,觉得离奇。 赵知县才被辛柚救过,哪怕她的话听着很离谱,却也认真思索起来。 难不成这一段的白江会决堤? 可这些日子他安排了人每日去巡视,早晚各一次,直到今日反馈的情况还是好的。 再说就算有决堤的可能,辛公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赵知县,贺某知道你心有疑虑。但事关两村人的安危,宁可信其有不是吗?”贺清宵很清楚,想要在短时间内顺利转移这些村民必须有赵知县出面。 赵知县心头一凛。 贺大人这话不错,关系这么多条人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堂堂锦麟卫镇抚使都这么想,他身为此地父母官,有什么犹豫的? 便是最后无事发生,大不了被百姓背后骂几句。 赵知县有了决定后,立刻安排下去。 急促的锣声响起,那些原本待在屋子里的村民也陆陆续续出来了。听说要撤离,很多村民不想走。 “家里那么多东西呢,丢了怎么办?” “就是啊,好好的家不住,去哪儿呢?” 说这话的以上河村的村民居多,上河村里长虎着脸吼:“没听县老爷发话吗,洪水要来了!” “不是县老爷说的,是那位小公子说的。这种话怎么能当真呢?”不少人小声反驳。 才出来的村民问:“哪位小公子啊?” “喏,就是县老爷身边那位穿白袍的。” “呀,还是个孩子呢,说的话哪能当真啊。” “就是!” 上河村里长气得大骂:“谁要是不走,明年开春不许借耕牛!” 尽管不情不愿,大部分村民还是在衙役组织下撤离了。剩下的人虽是小部分,也有几十人。 “你们真不走?”里长黑着脸问。 “里长,你带着大伙儿跟县老爷走就是了,我们留下看家。”说这话的人笑嘻嘻的。 “随你们吧。”里长也不想说了。 他其实也不信那位辛公子的话,不过是给县老爷面子而已。县老爷看到他尽力了就行了,回头还不是要折腾着回村。 下河村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们本来就是来投奔的,县老爷说城里有地方安置,那去城里也行,就是麻烦点。 “大人,还有几十个村民死活不走。”黄诚来报。 贺清宵看辛柚一眼。 辛柚微微抿唇,没有说话。 对于她拥有的特殊能力,她一直以来都是尽力而为,然后尊重他人命运。 该说的说了,该劝的劝了,劝不动那只能说注定如此。 贺清宵却以为她的一言不发是担忧,冷声吩咐下去:“告诉他们,不走的统统关进大牢。” 这种时候拖延不得,要想这些人老实跟着走,手段必须强硬。 锦麟卫做这些就太熟练了。 黄诚把刀一抽,面无表情冷喝:“都听着,不走的全都抓起来送去县衙大牢!” 赵知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看向贺清宵的眼神十分复杂。 他都忘了,这位贺大人可是锦麟卫。 民怕官,更怕拿刀对着百姓的官。那几十个死活不走的村民面对寒光闪闪的长刀,老老实实跟上了队伍。 辛柚走在贺清宵身边,轻声问:“要是没有洪水,贺大人不怕传出恶名吗?” “你从不会无的放矢。” 沉默了一瞬,贺清宵又道:“有恶名也无妨。” 很普通的一句话,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辛柚却觉心被刺了一下。 有一点点疼,更多是她说不清的滋味。 她想,要是娘亲没有出事,她在四处游历时与贺大人相识就好了。 雨下个不停,路面泥泞难行,随着小声抱怨的村民越来越多,这支庞大的队伍也离村子越来越远了。 “你们快看!”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一声。 这声破了音的高喊带着恐慌,听到的人纷纷扭头。 远远的,他们村子的方向洪水滚滚而来,席卷一切。 天地间,雨倾倒而下,与洪水汇在一起掀起巨浪。 一个村民腿一软,扑通跪下去:“淹了,都被淹了!” 里长冲过去给了他一脚,气急败坏骂:“这时候还想这些,还不赶紧跑!” 那洪水奔向的方向与大家撤离的方向不同,人们看似安全,可天灾哪儿说得准,自是跑得越远越好。 “去那边!” 辛柚这些有身手的人没有跑在最前面。 两个村子的老老小小有不少,他们看到要跌倒的,跑不动的,就会帮一把。 “娘,我跑不动了——”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跌倒在地,哭喊着。 辛柚下意识望去,神情骤变:“落石!” 不知是雨水的不断冲刷,还是积水的渗透,山顶一块大石掉落,翻滚着向这边落下。 “快避开!”贺清宵喝了一声,抱起女童往一旁闪躲。 大石重重砸到女童刚刚停留的地方,弹了一下继续往下滚。 一片惊恐的叫声中,辛柚的视线还在贺清宵与女童那里。 明明二人安全了,可她眼前却骤然出现一幅画面。 贺清宵坠落的画面。 “贺大人——”她张口想提醒他危险还没结束,却听到细微的咔嚓声,随后身体一沉坠落下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仰面是无边的雨,在她因为错愕而睁大的眸子里,那道熟悉的身影毫不犹豫纵身跃下,向她追来。 原来,是她先坠落的。 失去意识之前,辛柚在贺清宵那里看到的画面有了答案。 第295章 正确做法 变故来得太突然,人们都愣住了。 千风与平安对视一眼,毫不犹豫跳下去。只是与贺清宵直接跃下不同,他们顺着陡壁以草木、凸石等借力。 “去找大人!”黄诚喊了一声,也如千风二人一般行动。 眼看着那些人不顾危险,一个个下去,六当家傻了眼。 怎么办? 都下去了,就差他了! 他看一眼同样傻掉的小八,一咬牙:“我也下去看看。” 小八慌了:“那,那我呢?” “你先别下来。万一有事,还要靠你呢。”六当家说着这话,快要哭了。 他这一去万一死了,总要有个人收尸。 谁想到呢,泼天的富贵还没摸到边,就生死难料了。 不一会儿,下方传来六当家带着哭腔的喊声:“救命啊!” 小八探头一看,只见六当家抱着陡壁凸起的一块石头,衣裳被上方的树枝勾住了。整件上衣半翻,把他的头兜在里面,露出光溜溜的上半身。 赵知县忙安排一个身手好的衙役去把六当家救上来,随后挑了两名会功夫的衙役下去寻人。他虽着急,却不敢耽误时间,继续组织村民转移。 时间过去许久,雨终于停了,两个村子的人到了安全的地方,停下来休息。 跑在前边的村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目睹了辛柚坠落的村民议论。 “辛公子和贺大人都是好人啊,怎么就出事了呢!” “是啊,我还以为贺大人是那种作威作福的官老爷,拿刀对着咱们,没想到洪水真的来了”说这话的人是当时死活不愿意走的村民之一,越想越后怕。 “你们说这么多,辛公子和贺大人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是为了救三丫头。”揽着女童的妇人红着眼哽咽,“三丫头摔倒了,正好有一块石头从山上飞下来。辛公子提醒有落石,贺大人抱着三丫头避开,那石头就重重砸在了三丫头跌坐的地方” 听着的人倒抽口冷气,纷纷追问:“然后呢?” 妇人脸上露出几分茫然:“石头把那里砸裂了,辛公子突然就掉下去了。太快了,太快了” 变故只是一瞬间,还是后来看到断裂的路面,大家才明白是怎么出事的。 “这可怎么办啊——” 村民们担心二人安危,亦怕这种贵人出事,他们会受牵连。 “辛公子不会有事的。”说这话的人是个老妪。 老妪平时就有些神神叨叨,是村民遇到个蹊跷事会拿着两个鸡蛋去问一问的那种人。 “辛公子未卜先知,是仙人转世,怎么会有事!”老妪声音高昂,连赵知县都听见了。 对仙人转世这种说法,赵知县虽然不信,却没说什么。 百姓相信神佛的存在,会让他们生出面对困苦的勇气与信心。 不过——辛公子怎么预料到洪水的呢? 这个念头从赵知县心头闪过,随后被担忧压下。 待安顿好这些村民,赵知县召集县衙上下,一些人负责巡视城中,一些人去各村查探灾情,再有一队人专门去寻辛公子和贺大人。 陡坡下,湍流的河水滚滚向前,与被洪水灌过的另一条河交汇。 一处隐蔽的山洞深处,有一汪深潭,幽暗不知潭底通往何处。突然平静的水面迸裂,冒出一个人来。 贺清宵抱着辛柚,拼尽全力把她推上潭边,自己却半浮半沉在水中,没了上去的力气。 山洞中几乎没有光线,潭水如墨托浮着面色如雪的男子。 他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整张脸几乎只有口鼻露出水面,像是已经失去了生命。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潭水中的男人终于积攒够了体力,霍然睁开眼睛。 他尝试动了动指尖。 指尖舒展再收拢,感受到对身体掌控力的回归,贺清宵立刻向潭边游去。 哗啦水响,在寂静的山洞中显得格外清晰。 更清晰的是贺清宵慌乱的心情。 “辛待诏!”他一边把躺在地上的人上半身抱起,一边呼唤。 靠在他怀中的人散了头发,因被水流不断冲刷,还算防水的妆容也掉了,恢复几分原本模样。 怀中的人真瘦啊。 一片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样子,感受却真真切切。 喊了几声“辛待诏”,怀中人依然没有反应,贺清宵双手控制不住颤抖把她平放在地,一下一下按压她的腹部,试图把水按出来。 洞顶有水珠缓缓凝结,一滴滴坠落进深潭里。枯燥而有规律的滴答声模糊了人的认知,时间似乎变得很慢,甚至在贺清宵的感知里凝滞了。 “辛姑娘,你醒醒!” “辛姑娘——” 男人的声音沙哑隐忍,藏着绝望。 他不敢任由这种情绪扩大,一声声喊着曾经不敢叫出口的称呼。 终于,双目紧闭的少女吐出一口水,咳嗽起来。 那瞬间,贺清宵眼睛亮得惊人,忙把她上半身扶起来。 “辛姑娘,你怎么样?” 辛柚颤了颤睫毛。 她听到有人喊她辛姑娘。 娘亲喜欢喊她阿柚,山谷中的其他人都喊她柚姑娘,而出门在外,别人喊她辛公子。 对了,她还成了寇姑娘,辛待诏却从没人喊她辛姑娘。 不,她曾对一个人说,可以喊她辛姑娘。 贺大人! 随着这个念头出现,辛柚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黑。 “辛姑娘!”已经适应了洞中昏暗的贺清宵隐约看到辛柚睁开双目,眼中满是惊喜。 微微沉默后,少女藏着惊慌的声音响起:“贺大人,我看不见。” “别怕,是这里太黑了。”贺清宵不觉握紧她的手。 “咳咳——”辛柚咳了几声,摸了摸有些胀痛的腹部,“贺大人,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适应了黑暗后,她也能勉强看到他的样子了。 “我们掉进了陡坡下的河里,河底有暗流漩涡,卷进去后再出来,就在这了,这应该是一个山洞” 辛柚静静听贺清宵讲完,突然问:“贺大人就一直按我肚子,把水按出来?” 贺清宵一时不知该不该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听出几分嗔怪。 是嫌他唐突了么? “贺大人知不知道救溺水之人的正确做法?” 贺清宵迟疑着摇头。 不是把灌进去的水按出来吗? “应该这样”少女柔软冰凉的唇印在他唇上。 第296章 清宵月 砰砰,砰砰—— 贺清宵听到了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他想,她一定也听到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呼吸一窒,脑中一片空白。 可偏偏那柔软冰凉的唇又真真切切提醒着他此时的情景。 这不对,辛姑娘是在教他如何救溺水之人。 可她的唇那般柔软,让他几乎无法自控想要回应 贺清宵无措又无助,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自制力在喜欢的姑娘面前那般不堪一击。 可在这种种情绪掩藏下,是冲破心田的春芽开出鲜花,是春水淌过长久经历着寒冬的河流,是孤单落寞的少年长途跋涉后终于走进春光里。 在男人的呼吸开始凌乱时,辛柚放开他。 “陷入昏迷的溺水之人,或是其他意外导致昏迷,以口度气加上按压胸口处是最有效的”辛柚说着严肃正经的话,黑暗遮掩住了她如霞的双颊。 她承认,刚刚她就是想靠近他,碰触他。 从小到大,她这一双眼见过那么多,早就该知道很多意外的发生都是一瞬间,再无告别的机会。 要是没有亲过心悦的人,不知道亲吻是什么感觉,那该多遗憾啊。 现在好了——闪过这些念头,辛柚闭上眼,再次陷入了昏迷。 “按压胸口的间隔是怎样的?”贺清宵问完,意识到不对,“辛姑娘?” 少女的脑袋软软靠在他肩头,没了反应。 “辛姑娘?” 贺清宵心头一紧,轻轻推了推她没有回应,脑中飞快回忆着救人的步骤把她平放好,唇重重贴在她唇上。 这一次再无旖旎,只有紧张。 感觉到胸口处传来的力度,辛柚没有力气抬手,声音微弱几乎听不清:“我只是太累了” 贺清宵动作一僵,好一会儿后伸手放在她鼻下,感受到细浅的气息,才终于没那么恐惧。 可是担忧却挥之不去。 过度的脱力,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病倒。 要尽快回城才行,回去才有大夫,有舒适的住处和充足的汤药。 贺清宵抱起辛柚,摸黑往洞外走。 洞中曲折幽静,每走一步都须小心翼翼,以免有意外发生。这样走了一刻钟左右,前方豁然一亮。 贺清宵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山洞外,流水潺潺,草木丰茂,几只野鹿听到动静受惊逃走。 在洞中沾染的阴冷一下子消散,落在身上的是雨后放晴的暖暖阳光。 贺清宵环顾四周,皱起了眉。 入眼皆是青山,想要出去恐怕要花些时间。 他低头看了看抱着的人。 她的头发散开着,湿漉漉往下滴水,衣裳也是湿的,服帖着纤瘦的身体,脸上的妆糊成一团,如花猫一般。 贺清宵寻觅一番,把辛柚放在溪流旁一块大而平的石头上,从怀中拿出早就湿了的手帕洗涤几下,一点点把她的脸擦拭干净,露出本来模样。 少女的脸没有一丝血色,苍白脆弱,如天上易散的云絮。 贺清宵又忍不住去探了探她的鼻息。 呼吸有些轻,但还平稳。 “辛姑娘,我们去找出去的路。”他说了一声,把昏睡不醒的少女背起,仔细辩了辩方向往前走去。 天慢慢黑下来,入眼还是没有尽头的群山,隐隐有野兽的吼叫声传来。 贺清宵知道不能再继续走了,就近寻了个山洞,幸运的是放在怀中的火折子没有掉,捡了些枯枝升起一堆篝火。 火光带来的温暖驱散了山洞中的阴冷,可这个夜里辛柚还是发起了烧。 “冷”她喃喃着,抬手无目的抓着什么。 贺清宵握住那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指尖的灼热令他担忧。 手帕在清凉的溪水中浸过,敷在额头降温,借着火光能看到她的双颊绯红一片。 “辛姑娘,坚持一下,明天我们就能走出这里了。” 只要走出深山,哪怕遇不到搜救他们的人,也比现在强许多。 辛柚此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甚至觉得自己很清醒,有些像喝醉时那种状态。 话多,什么都敢说。 “贺大人,你不冷吗?” 贺清宵不确定闭着眼问他的少女是发热随便说,还是真的在问他。 但他还是耐心回答:“我不冷。” 辛柚吃力睁开眼,满是疑惑且理直气壮:“你不冷,为什么不抱着我?那样我就不冷了。” 贺清宵:“” 确定了,辛姑娘在说胡话。 他不由想起她喝醉那一次,看似清醒如常,实则一开口就令他无所适从,唯恐下一刻就听到惊天动地的话语。 “贺大人?”等不到答案的少女喊了他一声,又闭上眼睛。 “我在。” “你的名字很好听。” 贺清宵顿了顿,温声道:“那你以后就叫我的名字。” “那不好。” “为什么?” “就像你不会叫我阿柚。” 贺清宵沉默了一下。 他看着火光下昏昏沉沉的少女,知道她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既如此,顺着她又何妨。 “阿柚。”低低的声音响起,在幽静的山洞里却格外清晰。 少女闭着的眼帘颤了颤,显然听到了。 “我娘会这么叫我。”她声音很轻,似在呢喃。 贺清宵心头一软,又唤了一声阿柚。 辛柚想睁开眼看看这世上第二个唤她“阿柚”的人,眼皮却有千斤重。 她放弃了挣扎,动了动唇:“那我还是不能叫你‘清宵’。” “为什么?”贺清宵忍不住问。 “可惜清宵月,无人共倚楼”半昏半醒的少女喃喃念着不知从哪本诗集上看来的诗句。 贺清宵怔了怔:“是觉得寓意不好吗?” 他的记忆中没有父母的存在,不知道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会是什么样子。也因此,对父母赐予的名字没想过有什么寓意。 清宵、元宵,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原来辛姑娘觉得这个名字不好。 贺清宵牵了牵唇,心头生出几分涩然。 “不是。”辛柚否认,发热带来的不适令她紧锁眉头,声音轻飘飘没有着落,“贺大人那么聪明,叫你清宵,就会被你发现我喜欢你了” 那可就糟糕了。 第297章 贺清宵喜欢阿柚 叫你清宵,就会被你发现我喜欢你了。 少女的呢喃轻如羽毛,却似惊雷砸在贺清宵心头,把他的心搅成无数片。 是幻觉吗? 他抬手按在心口处,感受着急促的心跳,却还是觉得不真实,伸出手一点点靠近少女的唇。 她的唇因发烧而有了温度,灼热的气息喷洒在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上,真真切切。 阿柚喜欢他? 贺清宵无法相信亲耳听到的话。 喜欢他什么呢? 从小就没了爹娘,运气那么糟糕,有着勋贵的身份却无相应的家底,还成了人人避之的锦麟卫 这样的他,有哪里值得阿柚喜欢? 火舌卷着树枝,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也照亮了男人的脸。 他的脸白若冷玉,眼神清冷。若是细看,冷淡的眸子里却跳跃着一团火焰。 是一旁的篝火映入眸中,亦是心底的火冲破樊笼,令他无所适从。 “贺清宵。” “我在这里。”贺清宵握住少女的手。 “天真黑。” “嗯,是夜里了,等白日就亮了。”尽管知道她烧得说胡话,他却耐心回答。 “贺清宵。” “我在。” “我觉得你也喜欢阿柚。” 这一次的回答,隔的时间有些久,声音有些低:“是,我也喜欢阿柚。” 他又不是草木石头,面对这样一个聪慧坚韧善良的姑娘,怎么会不喜欢。 “可惜我们是在京城遇到的——” 贺清宵听出她的话没有说完,静静等她说下去。 双目微闭的少女扬了扬唇,轻飘飘吐出一句话:“要是以前遇到,我就要你当夫婿” 贺清宵怔住。 敏锐如他,如何不懂这话的意思。 他凝视着她的面庞,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更多是空荡荡的怅然。 仿佛心里破了个洞,灌进去的是令他清醒的冷风。 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们相遇于京城,她是失去母亲要报仇的金枝玉叶,他是身世敏感伴君左右的孤臣。她没打算要他,他也无法护她于羽翼之下。 “贺清宵。” “嗯。” “我其实有一些难过” 贺清宵静静等了许久,没等到辛柚说下去。她的呼吸变得悠长,陷入了沉睡。 他重新把帕子浸了水,冷敷在她额头。 夜深了,风声夹杂着狼嚎声传入山洞里,却在篝火的温暖下显得微不足道。 贺清宵目不转睛看着昏睡的少女。 她紧蹙着眉,显然很不好受。 他想到她说了一半的话。 阿柚是在为他们无缘结为夫妻难过吗? 好一会儿后,贺清宵小心翼翼挨着辛柚并肩躺下。 他想,夫妻同床共枕,便如此时的情景吧。 夜很漫长,也很短暂,篝火悄悄熄灭,晨曦从洞口洒进来。 辛柚头疼欲裂,感觉到唇边传来的凉意。 “阿柚,喝点水,我们出发了。”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辛柚突然睁开眼睛,茫然望着上方的脸:“贺大人?” 再熟悉不过的称呼,贺清宵却晃了一下神,随后笑着问:“感觉好点了吗?” 辛柚挣扎着要坐起,贺清宵忙把她扶起。 “我昏睡到现在?” “嗯,你发热了,现在还没退热。我们趁早出发,争取在天黑前走出这片山。” 辛柚狐疑看着若无其事说话的男人:“贺大人刚刚叫我阿柚?” “辛姑娘听错了。” “不,我听到了。”辛柚语气笃定。 昏睡了一夜,虽然脑子还有些不灵光,她的听觉可没出问题。 贺大人怎么突然叫的这么亲昵? 辛柚轻轻摇了摇昏沉沉的头,脸色微变。 该不会是她烧糊涂了,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吧? 她悄悄瞄了一眼贺清宵的神色。 他看起来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不不不,接触这么久她对贺大人也算了解,不能光看表面。 “是我让贺大人这么叫的?” 辛柚这话一出,明显看到贺清宵瞬间紧绷了身体。 主动亲上去的记忆涌现,她抬手扶了扶额,没了再问下去的勇气。 她敢肯定,她没少说胡话。 到这时,贺清宵确定辛柚不记得那些话了,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不忍她胡思乱想,平静解释道:“辛姑娘感伤只有先皇后会叫你阿柚,我便自作主张这么叫了,还望你不要介意。” 辛柚微微垂下眼帘,好一会儿抬眸与那双干净的眼睛对视:“这样吗?” 为了不让她尴尬,贺大人还真是体贴周到。 “嗯。先吃些东西吧,吃饱了才有精力。”贺清宵转移话题。 辛柚后知后觉闻到了香味:“烤鱼?” 一旁篝火上架着两条烤成金黄色的肥鱼,一看便知火候正好,滋味不差。 辛柚对擅长做饭的人总有种莫名的钦佩,望着贺清宵的眼神一下子亮了。 贺清宵仔细剔好鱼肉,递到她唇边。 辛柚浑身无力,也不矫情,张嘴把鱼肉吃下,皱了皱眉。 贺清宵见状歉然道:“没有盐,口味差了些。” “不是。”辛柚苦笑,“喉咙好痛。” 虽这么说,她却知道多吃东西才能恢复体力,忍着不适把一条鱼吃下,又喝了水,甚至还有两枚酸酸甜甜的野果解腻。 出发的路上,辛柚伏在贺清宵背上问:“贺大人是不是一夜没睡?” 要照顾发热的她,还弄来了鱼,摘了野果,制成竹筒接了水。 “别担心,我身体受得住。以前出京办差,风餐露宿是常事。” 辛柚安静下来,头靠在贺清宵肩上,悄悄看汗珠从他额头滑落,顺着脖颈隐没于衣衫中。 出事时的记忆一点点恢复。 “多谢贺大人相救。” “职责所在,辛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便是职责所在,贺大人也不该直接随我跳下,万一你也出事怎么办?”辛柚想到他毫不犹豫纵身跳下的画面,心头就沉甸甸的。 “辛姑娘放心,我有分寸。” 辛柚抿了抿唇。 若不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听着他平淡的语气,还真会被他瞒过去。 是的,她想起来了。 他说,他也喜欢阿柚。 辛柚闭上双目,听自己的心跳声。 她那些胡话,他都给了回应。 第298章 走出深山 流河村是个小村子,统共只有十多户人家。村边就是一条河,一直蜿蜒到群山深处。 这日小村庄的平静被打破,来了一群人。 这些人中有穿官服的,有穿常服的,几乎都是青壮年。 “把你们里长叫来。”黄诚冷着脸道。 他本来是个笑面虎,可三日过去还没找到大人与辛公子,让他彻底没了耐心。 被问的村民何曾见过这种大场面,连话都不敢说,拔腿就去找里长。 不一会儿,一位瞧着过了花甲之年的老汉过来了。 “小老儿见过大老爷们。”老汉对着黄诚这些人连连作揖。 黄诚看了刘捕头一眼。 刘捕头操着一口当地口音,亮明身份:“我等是县衙来的。三日前救助受灾百姓,有两位大人意外坠落山坡,可能落入了河中被冲到这边。你们可救过什么人?或是什么发现?若有线索,定有重谢。” “没有。”里长不假思索道。 “你问问村民。” 里长小心翼翼道:“我们只有十几户人家,谁家的母鸡新下了个蛋全村人都能晓得” 刘捕头看向黄诚。 黄诚脸色沉沉,心头烦躁。 真是出邪了。 山坡下就是一条河,坡底没有大人和辛公子的踪影,那必然是顺着水流往这边来了。可找了这么久,就是生不见人—— 后面的话黄诚不愿再想下去。 “如果有发现,一定去县衙报信。”刘捕头交代里长。 里长忙应了,等黄诚这些人一走,派了个灵光的小年轻去县城打听情况。 寻找辛柚与贺清宵的除了自己人和官府的人,还有上河村、下河村两个村子自发组织的青壮。 不像面对官府中人的唯唯诺诺,对上这些人,就都敢问了。 “寻什么人?寻我们两个村的救命恩人啊!” “要是没有辛公子,我们上河村的人就被洪水冲了。” “你们就是上河村的?听说那边发了山洪呢,整个村子都被淹了。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多亏了辛公子啊!那日县老爷把下河村的人安置到我们村,辛公子让我们立刻撤离,说洪水马上来了。我们本来还不愿意走,结果走出去没多远,洪水真的来了!” “辛公子怎么知道洪水会来?” “我跟你们说,你们可不要到处传。” 听的人齐齐点头。 “辛公子啊,是仙人转世” 仙人转世,救百姓于水火。这种带着神秘色彩的离奇故事总是为人津津乐道,传播迅速。 辛柚出事的消息加急报到了兴元帝面前。 兴元帝正与重臣商议各地赈灾事宜,接到消息后打翻了茶杯,任由茶水把奏疏打湿。 “人还没找到?” “回禀陛下,消息送出时还没有。” “贺清宵是怎么做事的!”兴元帝黑着脸埋怨一句,没再说下去。 急报上提了,贺清宵当时就跳下去救人了,还能说什么? 只怪那孩子太心善,一心为民,却让自己遇了险。 议事是议不下去了,兴元帝绷着脸看了看几位大臣,沉声道:“朕要亲自南下,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此话一出,几个大臣纷纷跪下:“陛下,万万不可啊。南边正闹水患,您乃万金之躯,怎可涉险?” 见这样劝不住,众臣换了方向:“陛下,南边有水患,北边边境有摩擦,各地灾情处理,朝中这么多事,都离不开您啊。” “是啊,陛下。万千百姓都是您的子民,离不开您的庇护啊。” 兴元帝想要南下的消息传开,秀王闻讯求见。 “你有什么事?”望着跪地行礼的长子,兴元帝淡淡问。 “儿子愿替父皇南下,搜救辛待诏。” “你去?”兴元帝皱眉,有些意外。 “请父皇放心,儿子定会全力以赴。” 众臣见状,纷纷替秀王说话。 大皇子去,总比皇上亲自去要好。 兴元帝思虑良久,点了头。 秀王很快动身赶往白云县,带的人除了少量秀王府侍卫,大多是锦麟卫与京营亲军。 率领这些亲军的人选出乎许多人意料,是白将军之女白英。 白将军也是主动请缨,要南下寻找辛待诏,因身体不好由女儿替她前往。 尽管一些大臣对此有异议,却动摇不了兴元帝的决定。 想想白将军与辛皇后的关系,众臣越发意识到皇上对辛待诏的重视。 辛待诏亲自去接先皇后灵柩进京,剿山匪,灭叛军,救灾民,民间声望不可估量。若能平安归来,朝中格局恐怕要大变了。 与外面的沸沸扬扬不同,贺清宵背着辛柚走了三日才走出连绵群山,幸运发现一家猎户,在猎户家又休息了几日,辛柚退了烧能下地了,这才准备离开。 “这几日叨扰大哥、大娘了。” 猎户家只有母子二人。本来猎户大哥有媳妇,前几年生孩子时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穷苦人家讨媳妇困难,就剩了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贺清宵知道这些,全赖特别能说的猎户大娘。 这时大娘就拉着辛柚的手,叮嘱贺清宵:“你媳妇就是太瘦了才身子骨弱,等回了家可要好好补一补。” “是。”尽管听了好多次了,每次听到“媳妇”两个字,贺清宵还是不由脸热。 但他对慈爱的长辈向来有耐心,哪怕大娘差不多意思的话翻来覆去说几遍,依然耐心听着。 “娘,您别啰嗦了,听得人耳朵都长茧了。” 大娘白儿子一眼:“你看看人家小贺,多好的脾气,难怪有这么俊俏的媳妇。” 猎户大哥不服气,小声嘀咕:“那不是因为人家小贺也长得俊嘛。” “你说啥?”大娘抬高了声音。 “我说您说得对。” 辛柚莞尔:“大娘,大哥,多谢你们收留。等我回了家养好了,再来看你们。” “不用不用,你们好好过日子就行。”大娘看着金童玉女般的一对俊俏人,忍不住叮嘱,“小贺呀,你媳妇还小,不急着生娃娃啊” 贺清宵俊脸微红,面对大娘的殷殷叮嘱又不好不理会:“大娘放心,我们不急着生娃娃。” 辛柚微微低了头。 第299章 身无分文 临别前,贺清宵厚脸皮问:“大哥,能不能借斗笠给内子遮挡一下?” 猎户大哥爽快从墙上抓下两个斗笠,对上贺清宵微微疑惑的眼神,笑道:“你们一人一个。” 小贺长这么俊,也要注意啊。 “大娘,我们走了。”辛柚与贺清宵向大娘行礼。 “儿啊,你送送小贺和小贺媳妇儿。” 对猎户大哥的热情相送,二人没有推辞。走在路上贺清宵问:“大哥可知道白云县怎么走?” “白云县?”猎户大哥脚下一顿,“那可远了。” 远? 辛柚与贺清宵对视一眼。 “咱们这儿最近的县城是灵山县。我好多年前去过一次白云县,坐车也要个几日呢。” 贺清宵压下诧异,不动声色问:“那灵山县怎么走?” 猎户大哥伸手一指:“顺着那条路一直走,遇上岔路口选平整的路走就是,约莫走上两个时辰就到了。” “多谢大哥。大哥请回吧。” 告别了猎户大哥,走在去灵山县的路上,辛柚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群山。 “我们是从河底被冲入了山洞中的那个深潭,走出来后应该在群山的另一侧了,回白云县要绕过群山,是不会近。”贺清宵推测道。 南边多山,若没有开辟出路来,短短距离不知要绕出多远。 “等回去后,送些钱粮给大娘和猎户大哥吧。”辛柚想到猎户大哥家明明很拮据,却省出肉食来给她补身体,心里很过意不去。 奈何落水后随身的荷包被冲走,藏在怀中的小章虽还在,荒郊野岭可变不出钱来。 贺清宵和她一样丢了钱袋子,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 “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走了半个多时辰后,贺清宵递过水囊。 辛柚喝了几口,递回去:“你也喝一点。” 水囊也是猎户大哥好心送的,沉甸甸灌满了水。 贺清宵接过水囊,没有碰。 辛柚瞧在眼里,抿唇道:“非常之时,贺大人不必拘泥这些。” 真要守那些俗礼,她亲他的时候就该拜堂成亲了。 “我还不渴。”贺清宵收好水囊,微微俯身,“你还没恢复,走太久身体受不住,我背你走一会儿。” 辛柚淡淡拒绝:“不用,我还不累。” 贺清宵默了默,拿起水囊大口喝水。 水珠顺着他冒出青茬的下巴滑过,顺着喉结没入衣领。 辛柚微微移开视线,脸一点点热起来。 她可能是疯了,处在这么艰难的境况,无比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却忍不住想些有的没的。 “我背你。”喝完水,贺清宵语气多了几分不容置喙。 辛柚没再拒绝,双手环上他肩膀。 山野通往县城的路并不好走,路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积了水的小泥坑。贺清宵却走得很稳当,背上的少女精神不足,不知不觉睡着了。 辛柚再醒来,摇摇晃晃,发现在一辆牛车上。她没有开口,用眼神表达疑问。 “遇到赶车的老伯。老伯心善,见我背着你赶路辛苦,愿意载我们一程。” 坐在板车前头的老汉听到说话声,笑呵呵问:“睡醒了?小后生,你的兄长可真不错,背了你一路汗流浃背的。” 二人还是穿着先前的衣裳,已经在猎户大哥家清洗过,加上戴着斗笠,老汉便以为赶路的是两兄弟。 “多谢老伯带我们一脚。”辛柚开口道谢,换成男装示人时的声音。 老汉望着前方的路,抖了抖拉牛的缰绳:“顺路的事,老汉进城就是给儿子送东西的,我那小子和你们差不多大。喏,县城到了。” 这种偏远地区的小城盘查十分松散,二人随着老汉顺利进了城,道过谢后与老汉分别。 临近晌午,街上人来人往,各种食物的香气交织,勾人馋虫。 辛柚还算淡定:“去找一下宝安钱庄吧。” 宝安钱庄算是官方钱庄,开遍全国各地,有小章在手不用愁。 问了几个人后,灵山县没有宝安钱庄。辛柚语气复杂:“大哥,没有本钱的情况下你知道什么法子来钱快吗?” 她当初进京也收拾了细软,从没体会过身无分文的感觉。 几个路过的人听见这话,走得飞快。 贺清宵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一般有两种,一个是打劫,一个是乞讨。” 辛柚认真思考起来。 打劫是不能打劫的,乞讨的话——她默默看向带着斗笠的男人。 要是贺大人取下斗笠,或许可行? 贺清宵微妙领会了辛柚的想法,无奈看她一眼。 “大哥——” 贺清宵果断开口,以免听到让他出卖色相乞讨的话:“但我们有更简单的办法。” “什么办法?”辛柚好奇问。 赚钱的法子她其实有不少,但都不能解燃眉之急。贺大人说得这么轻松,手头却一直不怎么宽裕 贺清宵把一物塞入辛柚手中。 辛柚低头一看,赫然是代表他身份的令牌。 “这个没丢,去县衙表明身份,让他们安排车马送我们去白云县就是了。” 辛柚:“” 一刻钟后,二人被狂奔出来的灵山县知县迎进去。 “下官见过贺大人,见过辛公子。”灵山县知县姓朱,隔壁白云县的事碍于交通不便虽还没在灵山县这边传开,他们官府中人已通过文书往来知晓了。 贺大人是锦麟卫北镇抚使不能得罪自不必说,这位辛公子真是传奇啊。 朱知县眼神热切看着辛柚,心道怎么都进屋了,辛公子还戴着斗笠? 贺清宵淡淡道:“我们急着赶回白云县,还请朱知县安排一二。” “下官已经安排人去准备车马。只是临近晌午了,请贺大人与辛公子赏脸用过午饭再走。” “那就却之不恭了。” 让朱知县感到失望的是,一起用饭的只有贺大人,而辛公子是在客房单独吃的,依然没见到辛公子真容。 “辛公子身体还没恢复,精力不足,还望朱知县不要见怪。” “不敢不敢,辛公子身体重要。” 饭后,贺清宵起身:“贺某有事出去一趟,回来后动身。” 朱知县很识趣:“下官会叮嘱下头的人不去打扰辛公子休息。” “多谢朱知县。”贺清宵顿了顿,面不改色问,“朱知县手头宽裕吗?” 第300章 平安归来 朱知县听到这话的瞬间瞳孔剧震。 贺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目张胆要好处,还是怀疑他贪污? 他要说不宽裕,会不会把人得罪了?要是说宽裕,多少算宽裕呢? 一百两、两百两贺大人定然看不上,一千两、两千两会不会让贺大人觉得他太宽裕了,最后人进去了? 朱知县为难之际,贺清宵客气问:“我与辛公子遇险,钱袋子丢了。不知朱知县能不能借十两银子周转,等到了白云县便归还。” “十两?”朱知县震惊。 贺清宵点头。 朱知县一脸复杂。 十两银子真不必用“周转”二字,可吓死他了。 借到了钱,贺清宵离开县衙去逛各个店铺。他要买的是辛柚易容所需之物,东西都不贵,就是比较零碎,如此花费了半个多时辰才把东西买齐。 辛柚熟练易了容,戴好斗笠走出去。 朱知县送二人上车,辛柚取下斗笠向他道谢。 “辛公子太客气了,是下官应当做的。”朱知县恭恭敬敬还礼,心道辛公子可真年轻啊,据说辛公子很可能是嫡皇子,要是以后能记着他这个人就好了。 再一想借出去的十两银子,朱知县一下子灰心了。 当时因为贺大人的身份光顾着害怕了,十两也太少了,怎么也该给二十两的。 马车只安排了一辆,胜在宽敞。车厢中,贺清宵视线落在少年清秀的面庞上,神思有些恍惚。 “贺大人在看什么?” 贺清宵回神,压下心头波动:“虽然见多了,还是忍不住感叹辛待诏一双巧手。” 辛姑娘易容的巧妙之处就是完全顺着脸型五官来,并不会刻意遮掩面部的柔和。这反而让她男装的样子很自然,人们只会觉得清秀得像个小姑娘,但十几岁的少年清秀一些不足为奇。 深山中的一切似乎是一场梦境。马车载着他与辛待诏驶向白云县,梦也就醒了。 那个叫阿柚的姑娘,便留在了梦里。 “贺大人。” “嗯?” 辛柚动了动唇角,满腹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我睡一下。” 倘若在与害死娘亲的势力斗争中不得不暴露女儿身份,她对贺大人的喜欢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那样贺大人会成为她的软肋。倘若她以“辛公子”的身份成功了,悄悄远走重获自由,也不能带贺大人一起走。便是贺大人愿意放弃身份权势,那个人也不会放任贺大人脱离掌控,深查下去定会发现她的存在。 辛柚慢慢睡着了,到这时,贺清宵才敢静静看着她。 入睡的人眉头紧蹙,似乎有无限心事。 他忍不住伸出手,停在她眉间,最终悄悄放下来。 三日后,马车到了白云县。 “什么,是辛公子和贺大人?”城门口的两个小卒听负责护送的灵山县捕头报出车中人身份,大吃一惊。 他们这一喊,来往的行人都听到了。 “辛公子在哪呢?” “那是辛公子的马车!” 越来越多的人向马车涌来。 辛柚掀起车窗帘一角往外看了一眼,忙放下了。 “好多人。” “你救下上河村、下河村的事迹定然传开了,白云县的百姓恐怕把你当仙人看了。”便是在车厢中也能感受到外面的热烈,贺清宵推测道。 “大家让一让啊。辛公子身体不适,要早点到县衙休息。”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停下的马车又动了。 这些日子官府的一项重任就是寻找辛公子与贺大人,随着秀王一行人的到来就更上心了。这边动静才起,就立刻有人报到了县衙去。 “辛公子回来了?”赵知县接到消息就拔腿狂奔。 追在后边的几人心道大老爷这些日子瘦了不少,跑起来可真快啊。 马车离县衙还有一段距离,以赵知县为首的一群人匆匆赶来。 贺清宵早就下了马车,走在马车旁。 赵知县一眼认出贺清宵,还没走近就拱手:“贺大人,你们回来了!辛公子没事吧?” “没有大碍,就是要好好修养几日。” “那就好,那就好。”赵知县激动不已。 这二位要是在他的地界出了事,他头上乌纱不保都是轻的,说不定还要连累家人。何况辛公子是为了救百姓才出事的,便是不考虑其他,他也盼着辛公子与贺大人能平安归来。 马车直接驶入县衙,跟在后面的百姓围在衙门前,热热闹闹议论着。 赵知县亲眼瞧着辛柚下了车,冲她深深一揖。 “赵知县折煞我了。”辛柚拱手回礼。 “辛公子当得起。那日要是没有辛公子提醒,上河村、下河村两百余村民都会命丧洪水,便是下官等人也会丢了性命啊” 等进了正堂坐下,贺清宵问:“不知我们不在这段时间,有什么情况?” 赵知县正要给二人说一下:“贺大人与辛公子失踪后,您二位带来的人还有衙门的人就一直在找。还有那些村民与城中听说了辛公子事迹的百姓,不少青壮自发组织去寻人” 说完这些,赵知县停了停才道:“前日京城来人了,为首的是秀王殿下。” “秀王殿下?”贺清宵不由看了辛柚一眼。 “您二位出事的急报送去京城,今上十分担忧,秀王殿下主动请缨南下” “秀王殿下现在何处?” “秀王殿下一早就带人去寻您二位了。还有一位女将,是这支队伍的队长,说是白将军之女” 在赵知县这里了解了不少情况,约莫一个时辰后,最早接到消息赶回来的是黄诚、千风等人。 “卑职无能,请大人责罚!”黄诚一见贺清宵就跪下了。 六当家与小八正准备跪,就见先一步跪下的千风与平安托着匕首,求辛柚赐死。 六当家和小八扑通跪下了,本来是为保护不力请罪,现在是吓的。 二人悄悄对视一眼。 “怎么办?”小八用眼神询问。 六当家神色凝重。 表现不能比千风他们差太多,可求赐死他实在做不到,万一公子答应了怎么办?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小人以为见不到您了,伤心得好几天没睡觉啊!” 六当家扑过去抱辛柚大腿表忠心,还没等碰到她裤腿,就被贺清宵一脚踹开了。 第301章 再启程 六当家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看向辛柚。 这是怎么了?表现不好连公子大腿都不许抱了? 辛柚扶了扶额,让跪了一地的人都起来:“当时事发突然,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不必往心里去。我坐了许久的车有些累了,先休息一下。” 贺清宵送辛柚去了住处:“你好好休息,事情有我处理。” 辛柚对贺清宵自是放心,点点头关上了房门。 千风与平安一左一右守在门口,六当家与小八不甘示弱,也一边站一个。 贺清宵嘴角微抽,最终也没管这四尊门神,转身走了。 辛柚一觉醒来,吩咐千风打水进来。 千风与平安已了解辛柚习惯,默默提来热水便转身出去。留下六当家与小八跃跃欲试要帮辛柚宽衣沐浴,被辛柚黑着脸赶了出去。 整个人坐入木桶的那一刻,感受着热水包裹肌肤的舒适,辛柚轻轻叹口气。 以往独来独往不觉得如何,如今有这么多人不离左右,女扮男装的诸多不便就越发明显了。 收拾妥当,辛柚推门走出去。 千风这才禀报:“公子,贺大人先前打发人送信过来,说秀王殿下回来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平安回道:“申末了。” 辛柚微微点头,去了正堂。 正堂中正热闹着,听到“辛公子来了”,场面一静。 秀王起身主动迎过去,目光灼灼打量走进来的少年:“辛待诏,你能平安回来,小王就放心了。” “让秀王殿下担心,微臣惶恐。” “辛待诏千万别这么说。父皇听说你出事,要亲自南下寻你,小王是代父皇来的。” 辛柚面上露出适当的诧异,心中也在惊讶。吃惊那个人为了寻她要南下是一方面,更多是秀王的态度。 秀王这是在拉近她与那个人的关系?可一旦她与那个人成为百官勋贵眼中的父慈子孝,仅从利益来说,对秀王没什么好处。 辛柚心中存了疑问,对秀王的友善之举没有视为洪水猛兽。 她真正想要的是为娘亲讨回公道,只要秀王不成为阻碍,秀王如何对她来说都没什么所谓。 白英等秀王与辛柚寒暄后,过来行礼:“白英见过辛公子。” 辛柚以寇青青的身份与白英打交道时就对这位姑娘很有好感,此时换了身份再见,唇边笑意也比面对其他人时深许多:“白姑娘一路辛苦了。” 白英好奇看着笑意温柔的少年。 白云县百姓都说辛公子是仙人转世,可看起来就是普通少年的样子。 这日晚宴十分丰盛,辛柚却只夹了素菜吃,其他人看在眼里,识趣没有劝。 辛皇后的灵柩还停在衙门里,以辛公子的身份自是不好大吃大喝。 饭后,辛柚客气与秀王商议:“往北的路通了,微臣想明日便动身,秀王殿下以为如何?” 秀王半点没有犹豫:“一切以辛待诏想法为主。” 商量好明日启程时间,众人这才散了。 转日一早,赵知县匆匆赶到客院:“辛公子,上河村和下河村的村民昨日听说您平安回来了,赶制了一对万民伞送到衙门来。现在他们还聚在衙门外,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辛柚自是不会拒绝。 与她一同出去的不只贺清宵,还有秀王和白英。 衙门外,一双双热切的眼睛盯着衙门口,一见辛柚出来骚动起来。 “辛公子,是辛公子!” 上河村与下河村的两个里长站在最前面,对着辛柚就跪下了:“小老儿代全村人谢过辛公子救命之恩!” 辛柚忙上前扶人,却有更多村民跪下来。 秀王站在门口处,默默看着这番情景,心生触动。 辛待诏还真是了不得。 好不容易劝着村民们起来,等到辛柚一行人出发,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了送行的队伍。 “衙门中还有许多事要操持,赵知县请回吧。”出了城后,赵知县还率人相送,秀王温声劝道。 赵知县深深作揖:“祝秀王殿下、辛公子、贺大人一路顺风。” 长龙般的队伍渐渐走远了,直到望不见。一位下河村的少年壮着胆子问:“大老爷,辛公子还会来咱们白云县吗?” 赵知县看着目露期待的少年,微微笑了:“就算辛公子以后不来了,也不会忘了咱们白云县的。” 就像白云县的人不会忘了辛公子一样。 再想到辛公子的特殊身份,还有秀王的风度翩翩,赵知县在心里轻轻叹口气。 天高地远,作为一个偏僻小城的父母官,他不清楚也不掺和朝中那些事,只希望辛公子能顺遂吧。 北上的路上,两名锦麟卫悄悄离开队伍,按着贺清宵所说找到了猎户大哥家。 猎户大哥正与母亲一起吃饭。 这边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来月,极大影响了猎户大哥的收益。饭桌上只摆着几个粗面饼,外加一盆稀粥。 “也不知道小贺小两口儿到家了吗。”大娘喝着粥,有些惦记。 “肯定到家了,您就放心吧。”猎户大哥咬了一口饼子,听到了敲门声。 他带着疑惑去开门,看到外面站着的两个年轻人警惕起来:“有事?” “请问大哥,前几日是不是有两人在你家暂住?” 猎户大哥打量着二人,没吭声。 那名锦麟卫笑着解释:“那是我们公子。公子回去后感激大哥的收留,命我们送谢礼来。” “儿啊,是小贺的家里人来了吗?”大娘也走过来。 “是呢,说来送谢礼。” 两个锦麟卫在母子二人对话的时候,把两袋米提进来。 大娘见状推辞:“送什么谢礼,谁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就是添两双筷子的事。” “大娘、大哥收下吧,我们也好向公子交差。” 听锦麟卫这么说,猎户大哥母子没再推辞。 两袋米,收下也行。 大娘要留二人吃饭被婉拒,热情送出门去:“跟你们公子说,好好过日子啊,别太早生娃娃。” 两个锦麟卫听得云里雾里,胡乱点点头离去。 猎户大哥把米袋子往屋子里搬时摸到一个袋子,打开一看脸色大变:“娘,他们还留了好多钱!” 第302章 夜宿破庙 清点过后,猎户大哥眼神发直:“娘娘娘,二十两,有二十两!” 大娘也惊呆了:“这么多呀?” 二十两对猎户大哥这样的人家是什么概念呢?反正把猎户大哥家翻个底儿掉,也凑不出一两银子。 当然不是说猎户辛苦这些年赚不来几两银,可是能赚下和能攒下是完全不同的。穷苦人家应付生活已不容易,何况总有许多意外支出。 “儿啊,这么多咱们可不能收啊!” 猎户大哥抓起袋子就往外跑,没多久又回来了,叹气道:“没追上,都看不到人了。” 猎户大哥母子为这二十两谢银发愁,两名锦麟卫追赶大部队的路上,也在迷惑。 “那大娘说让咱们大人别太早生娃娃,是什么意思啊?” “我也没听懂,大人连个媳妇都没呢。” “可能就是唠叨几句。大娘这个岁数的都爱说这个,咱们如实传话就是了。” 二人快马加鞭,赶上了队伍。 秀王这次南下带了不少人,因而两个锦麟卫的悄悄回归没引起什么注意。 “大人,已经送到了。” 贺清宵微微颔首:“辛苦了。” “那位大娘让卑职跟您说,好好过日子,别太早生娃娃。” 贺清宵听了这话,好一会儿没言语。 “大人?” “退下吧。” 打发走两个手下,贺清宵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辛柚:“猎户大哥和大娘一定能把日子过好的。等将来若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他们。” “嗯。” 暂时把这段了结,辛柚等队伍停下歇息的时候去找秀王。 “辛待诏有事?” “进入陵县地界了。先前臣收了一些手下等在这边,想带他们一起回京,来和殿下说一声。” 秀王笑笑:“辛待诏自便就是。” 一个多时辰后,秀王看着两百来个山匪,目瞪口呆。 “辛待诏——”他缓缓侧头,问辛柚,“他们都是你收的手下?” 辛待诏口中的“一些”,是不是有点多? 辛柚淡定点头:“嗯,都是。” 秀王沉默许久,斟酌着道:“小王记得父皇赐给辛待诏的宅子不算大,这些人——” 怎么养? 辛柚微笑:“回京后准备买个大些的庄子,让他们种田去。” 秀王忍下再劝的冲动:“辛待诏有安排就好。京城不比别处,这么多人若不妥当安置,小王担心给辛待诏惹麻烦。” “多谢秀王殿下提醒,臣记下了。” 队伍再次出发,因拉着十多副棺椁,速度缓慢。 秀王骑马走在辛柚身边,贺清宵与白英跟在后面。 “殿下南下是为了寻臣,臣如今平安回来了,殿下不如带人先走一步,免得时间都耗在路上。”辛柚真心提议。 本来护送娘亲灵柩进京的队伍就有两百余人,秀王带来一百来人,又加入了两百山匪,队伍实在过于庞大了。 秀王未加思索拒绝:“小王南下是为了寻辛待诏不假,但也想为皇后娘娘尽一份心。” 他神情恳切,眼神温柔看着身穿白袍的少年:“还望辛待诏成全小王一片心意。” 辛柚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殿下这话折煞微臣了。” 秀王沉默了一下,轻声道:“辛待诏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其实在小王心里,是把你当弟弟看的。” 辛柚听了这话,微微抿唇。 秀王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在他心中,真的对疑似嫡皇子身份的人有兄弟之情? 落后二人丈余的贺清宵和白英也听到了秀王这话。 白英微微偏头,盯着秀王背影。 听起来,秀王对辛公子很友善呢。 她还记得临行前母亲的提醒,关乎辛公子安危,让她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这个“任何人”,母女间心知肚明,主要是指秀王。 半路上雨又下起来,如烟细雨没多久就串成珠帘,挂在天地间望不到尽头。 贺清宵抬头望了望堆积翻滚的乌云,一夹马腹赶到秀王身边。 “秀王殿下,刚刚微臣派去探路的人回报,前边有一座废弃的庙宇,我们赶过去避一避吧。” 秀王看了戴着斗笠的辛柚一眼,点头答应。 辛柚、贺清宵、秀王、白英,加上王公公,带上一些护卫加快了速度。 如此疾行不到一刻钟,一座破庙出现在眼前。 马儿交给护卫安排,一行人走了进去。 庙不大,佛像倒塌,蛛丝晃荡,地上有许多凌乱的泥脚印,可见曾有路过的人进来歇息。 白英指挥着护卫里里外外检查一番。等到大部队到了,取来扫帚等物仔细洒扫,铺上垫子,供辛柚等人休息。 雨没有停的意思,轰隆一声惊雷,闪电如蛟龙划破如墨长空。 破败的庙宇中弥漫着泥腥气,水滴从屋檐破洞落进来,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看来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了。”秀王负手望向庙门外。 “委屈秀王殿下。” 秀王冲贺清宵一笑:“侯爷说哪里话。那么多人只能在外过夜,小王有瓦片遮雨已经不错了。” 他说着看向辛柚,眼里透着关心:“倒是辛待诏,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今晚要受苦了。” “多谢殿下关心,臣的身体没问题。” “秀王殿下,辛公子,贺大人,喝碗姜汤暖暖胃。”白英走在前,两名端着姜汤的护卫跟在后。 当着几人的面,她以银针试过,笑道:“我盯着他们煮的。” “多谢白姑娘。”辛柚接过姜汤,垂眸喝了一口。 淋了雨又没有条件沐浴,一碗姜汤喝下顿觉舒坦不少,就连破庙中的泥腥气似乎都被辛辣的姜味冲淡了。 夜深了,辛柚等人闭目休息,二十来个护卫留在庙里,分两班守夜。 外面几百人以破庙为中心,里三层外三层驻扎休息,筑起铜墙铁壁的防护。 雨不知不觉小了,庙外鼾声起此彼伏。庙内的护卫换过班,开始后半夜的值守。 在这密不透风的保护下,一条小蛇从破庙某处缝隙悄无声息钻过,扭动着身体灵活游走,翘头吐信停了停后,直奔一个方向而去。 那正是辛柚所在的方向。 第303章 毒蛇 破庙内的桌案上燃着一盏灯,不至于黑漆漆看不清。值守的人分散守在各处,吹着从缝隙进来的夜风抵挡睡意。 这些人有辛柚的,贺清宵的,秀王的,军营的。人不多却分了几方,可见能进庙中守卫的都是忠心能干的。 可在这细雨纷飞的深夜里,处在几百人的保护下,再警惕的人也不认为会发生偷袭之类的事,更不会想到有条小蛇冲着他们要保护的人之一去了。 小蛇很快游走到辛柚身边,盘旋着爬上垫子,速度很快奔着她脖颈爬去。 就在小蛇吐着信子靠近时,辛柚猛然跳起惊呼:“有蛇!” 值守的人闻声涌来,比他们速度更快的是贺清宵。 他快若闪电伸出手,捏住了蛇的七寸。 “蛇?哪里有蛇?”王公公吓得声音更尖了。 秀王被惊醒,看清在贺清宵手中挣扎的白黑相间的小蛇,脸色发白。 白英虽自幼习武,却天然怕这种软软凉凉的长虫,脸色也难看极了。 “白节蛇。”贺清宵盯着手中活物,冷冷吐出三个字。 白节蛇剧毒,南方地区多见,以贺清宵的倒霉体质,出京办差时遇见过数次。 不了解蛇的人只觉恶心,有所了解的一听是白节蛇,倒抽口冷气:“这长虫有剧毒,还很狡猾,人被咬后甚至感觉不出疼痛,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 破败的庙中,夜风从四面八方漏进来,听着这话的众人只觉心底发寒,后怕不已。 “辛待诏没事吧?”贺清宵问。 秀王也反应过来:“是辛待诏发现的吗?” 昏黄光线中,少年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我觉浅,感觉有点凉就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一条蛇冲我吐着信子,幸亏贺大人出手相救——” 她说不下去了,向贺清宵投去感激的目光。 白英懊恼不已:“怪我不够谨慎,应该让他们多检查几遍的。” 秀王苦笑:“这破庙到处漏风,便是检查再多遍,也防不住有虫蛇钻进来。” “可庙里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冲着辛公子去了呢?”白英硬着头皮去看还被贺清宵抓着的小蛇,“小时候听家母说过,野兽虫蛇这些一般不会攻击安静不动的人。辛公子本来在睡觉,庙中还有这么多清醒的护卫——” 秀王神色严肃起来:“白姑娘怀疑不是巧合?” 白英滴水不漏:“臣女只是说出疑点。” 便是对秀王有所怀疑,又怎么敢随便说出口呢。 “确实不是巧合。”男人的声音响起,冷冽干净。 白英霍然看向贺清宵,难掩诧异。 贺大人是真敢说。 “贺大人此话何意?”秀王眼神微闪。 贺清宵没有立刻回答秀王的话,吩咐黄诚:“拿个竹筒把这白节蛇装起来。” 黄诚从行囊中取来竹筒,小心翼翼接过小蛇装进去。 贺清宵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这才看向秀王。 庙中鸦雀无声,包括秀王在内的众人都等着他解释刚才的话。 “如秀王殿下所言,荒郊野岭中的破庙,有虫蛇爬进来很正常。臣本来也这么想,可刚刚臣发现辛待诏的睡垫上有异味。” “异味?”秀王不解看着辛柚。 辛柚面上还挂着劫后余生的表情,实则恨不得甩贺清宵一个白眼。 能不能一次把话说清楚。 “诱蛇粉的味道。”贺清宵一字字道。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就变了。 诱蛇粉是用来做什么的,听名字就足够了。 白英靠近一步嗅了嗅,却没闻到什么异味,干脆蹲下来,几乎贴到辛柚睡过的垫子上,终于闻到了淡淡腥味。 那种腥,与雨后的泥腥味完全不同。 她一言不发起身,又去检查过自己的睡垫,再站起来时已是一脸严肃:“辛公子睡的垫子确实有一股特殊气味。” 辛柚面上惊怒交加,在心里叹口气。 果然还是女孩子会说话,“特殊气味”比“异味”听着顺耳多了。 秀王脸色沉下来:“这么说,有人故意谋害辛待诏?” 白英没吭声,心道真要有人谋害辛公子,那秀王您的嫌疑是最大的。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 秀王似乎浑然未觉,一脸坦荡问辛柚:“辛待诏有什么想法?” 辛柚与秀王对视,亦神色坦然:“倘若有人害我,这人要么在护送先母灵柩进京的队伍中,要么在秀王殿下带来的这些人中。” 先不说乌云寨两百来名山匪与她利益一致,他们根本接触不到垫子这些物资,更不可能知道她会睡哪一张垫子。 听辛柚这么说,负责护送辛皇后灵柩进京的李将军慌了:“辛公子,这是怎么说?” 王公公揣着手没吭声。 他干的是监军的差事,真要是李将军带的队伍出了奸人,就告到皇上面前去。至于辛公子如何,反正不用他担责任。 秀王扫李将军一眼,冷冷道:“那就查,一个不漏!” 贺清宵开口:“先查进入过庙里的,还有在庙中值守的。” 白节蛇有可能是路上随手抓的,诱蛇粉却必然要提前准备。就算下手的人听到动静悄悄丢弃,这么短的时间身上还有残留的可能性极大。 很快贺清宵提到的人就被聚在一起,其中夜里值守的二十二人,进来洒扫铺垫子的八人,送姜汤的二人。 三十二人中有千风与平安,还有四名锦麟卫,贺清宵先查了洒扫铺垫子送姜汤的十人,再搜身值守护卫。 “大人,没有可疑之物。” 搜出来的东西零零碎碎,没见诱蛇粉的影子。 这时黄诚快步走进来:“大人,在庙外草丛中发现了这个!” 众人定睛一看,黄诚手中捧着的是一个小竹筒。 李将军疑惑:“这不是黄百户刚刚装蛇的竹筒吗?” “不是,装蛇的竹筒在这里。”黄诚拿出另一个竹筒。 “这是怎么回事?”李将军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英轻轻撇嘴:“这有什么想不通。白节蛇有剧毒,动手的人提前抓了蛇,放在竹筒里随身携带,等到了时机便把毒蛇放出,怕人搜查就悄悄把竹筒丢掉了。” 贺清宵开口:“黄诚,把后半夜在庙外值守的人也带进来。” 第304章 有帮凶 几百人的队伍围绕破庙驻扎,真正靠近破庙值守的也就二十人。 这二十人同样分两班,负责下半夜的有十人。 毒蛇是在后半夜被放出来的,贺清宵推测,嫌疑最大的除了庙中护卫,便是这庙外值守后半夜的十人。 一番搜身后,又搜出一堆零碎,没见什么特别的。 不,在众人看来没什么特别之物,在贺清宵眼里却不是。 庙中早就添了几盏灯,可谓灯火通明。贺清宵盯着搜出来的一堆物件,从中拿起一把匕首,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众人看着他的动作,疑惑不解。 匕首有什么特别吗? 别说值守的本就是侍卫,就算寻常百姓也有用匕首防身的。 大夏禁私藏甲胄,但不禁刀枪。 贺清宵放下匕首,又拿起另一把,如此拿起放下,把庙里庙外护卫身上搜出来的几柄匕首全都检查过,指着一柄匕首问:“这是谁的匕首?” 众护卫互相看看。 其中一名护卫低着头站出来。 “是小人的匕首。” 贺清宵语气淡淡:“你是——” “小人名叫周明,来自京营。” 白英对周明有些印象:“贺大人,他有问题?” 白英虽是这次南下这些京营禁军的领队,但与这些人算不上熟悉。 “我想知道,你的匕首上为什么有竹屑残留?”贺清宵盯着周明,淡淡问。 周明脸色紧张:“行路时有竹枝碍事,小人用匕首斩过。” “哦,是斩过碍事的竹枝,还是为了制装毒蛇的竹筒呢?”贺清宵摩挲着黄诚在草丛中发现的竹筒。 周明立刻跪下:“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害辛公子,请贺大人明察!” “这竹筒是新制的,还很粗糙。”贺清宵把竹筒举起,引无数道视线落在竹筒上,“我刚刚检查过竹筒,发现有的竹刺上沾着干涸的血迹,说明接触过它的人很可能被划破了手。”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眼神如冰盯着周明:“你能伸出双手,让我看看么?” 周明再也承受不住压力,爬起来转身就跑。 早有准备的锦麟卫飞扑上去,把周明按倒在地。 一双皂靴停在他眼前。 周明艰难仰头,狼狈看着面冷如霜的男子:“大人饶命——” 贺清宵半蹲下来,面无表情问:“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是——”周明眼神闪烁,内心挣扎不已。 一旦说出来,他动手的罪名就坐实了,再无脱身的机会。可他刚刚没沉住气逃跑,就算不承认,落在锦麟卫手里同样生不如死。 周明正准备说出口时,破空声传来。 贺清宵抬手去接,白英先一步把要收割周明性命的暗器以手指夹住。 “谁!”她厉声一喝,看向暗器飞来的方向。 那里站着好几个负责庙中后半夜值守的护卫,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其中一人嘴角缓缓淌出血迹,向前倒下。 “王鹏——”认识这名年轻人的其他护卫震惊喊出他的名字。 黄诚快步走过去,俯身检查后回禀:“大人,他口中藏了毒。” 贺清宵默默盯着王鹏的尸体。 显然这人在周明暴露后就咬破了毒牙,如此果断决绝,非一般人能做到。 这样看来,周明知道的恐怕不多。 饶是如此想,贺清宵还是捏开周明的嘴一番检查。 “你与王鹏是什么关系?” 被大力捏过的双颊又麻又疼,周明被王鹏的死吓傻了,哆哆嗦嗦道:“我,我们是朋友” “朋友?”贺清宵冷笑,“他让你用毒蛇杀辛待诏,你就杀了?” 周明激动喊道:“大人明鉴,小人是被他骗了!” “你且说清楚。” 周明下意识看向辛柚。 身形单薄的少年还未长成,一双黑眸平静如深潭,处在一群人高马大的护卫中丝毫不显势弱。 周明委屈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小人根本不知道王鹏要害的是辛公子啊——” 白英怒气冲冲走过来,一脚踹在周明脸上:“给我说重点,没人想听你哭嚎!” 好几方人手,行凶的却是她带领的人。还好辛公子没事,要是有个什么,让她如何向母亲交代。 秀王震惊看着一身戎装的少女。 原来这才是白姑娘的真性情。 他不由去看其他人反应,发现辛柚与贺清宵一脸平静就罢了,就连李将军都没什么反应。 李将军心道白将军都敢在朝堂上一拳把言官打趴下,有其母必有其女,白姑娘踹犯事禁卫的脸算什么。 秀王皱眉。 难不成是他见识少? 他的视线扫过王公公,在王公公脸上看到了同样震惊的表情,这才有些许安慰。 还是有人与他一样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与一个太监一样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秀王默默把注意力转回周明身上。 周明脸上的泥脚印分外鲜明,老老实实道:“王鹏对我说,他要弄死钱大,让我帮忙。我一开始拒绝了,可他给了我一百两银子” 给的实在太多了! “钱大?”贺清宵挑眉。 好几个护卫看向一个青年,显然就是周明提到的“钱大”。 钱大忙跪下了,看着周明的目光茫然又愤怒:“我和王鹏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害我?” 周明眼神呆滞:“他说你勾搭他未过门的媳妇儿。” “胡说!我去哪儿认识他未过门的媳妇儿——” 白英冷冷瞪钱大一眼:“激动什么,不是王鹏骗周明的么。” 钱大一下子安静了。 周明继续说下去:“我一听,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这口气确实不能忍,当朋友的是该帮一把。我担心误伤几位贵人,王鹏说他会把诱蛇粉撒在钱大身上,到时候毒蛇只会奔着钱大去。钱大被咬后他就在第一时间装作发现毒蛇,把毒蛇处理掉,不会伤着贵人们,这样的话他还能立功。” 白英不可思议:“为了一百两银子你就听信这种漏洞百出的话?就算他想害的是钱大,毒蛇毕竟是活物,你就不怕有个闪失最终害了自己甚至家人?” 周明后悔不迭:“小人一时糊涂——” 贺清宵淡淡开口:“一百两确实不少。” 为了几两银子杀人夺财的都有,人为财死,从来不能杜绝。 第305章 辛柚回京 从周明口中再问不出什么了,而王鹏的身体已冷透,查找幕后真凶看起来陷入了僵局。 贺清宵依然淡定:“有谁知道王鹏的来历?” 先开口的是白英:“我看过名单,王鹏是接的叔父的差。” 这种有传袭的一般会认为身家清白,靠得住。 “他家具体情况呢?” 周明抱着将功赎罪的心思,抢着回答:“王鹏从小没了父母,跟着叔婶生活,他家住榆钱街” “都记下了吗?”贺清宵侧头问黄诚。 黄诚拱手:“大人放心,卑职记下了。” “天一亮,你就带人先行一步,把周明与钱大押送京城,彻查王鹏的情况。” “是。” 叫钱大的那名侍卫想喊冤,慑于锦麟卫的威名,嘴唇嗫嚅着没敢吭声。 贺清宵看向秀王:“秀王殿下,臣这次出门带的手下有限,不知能否调用一些人手,与黄诚他们一起押送嫌犯?” “当然可以。”秀王从随行的队伍中选了十人,一脸严肃叮嘱,“若是出了差池,唯你们是问。” 白英看看贺清宵,再看看秀王,心思微动。 贺大人这个法子好,倘若秀王有问题,让秀王的人负责护送,秀王一方反而不好乱来。 而秀王答应这么痛快,半点看不出来心虚,是秀王城府太深,还是真的与他无关? 白英微微皱眉,只觉如一团乱麻,扯也扯不清。 果然她还是喜欢直接动手,而不是费这些脑筋。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庙里的人却再难入睡。 庙外驻扎在外围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靠近破庙的也没了睡觉的心思,悄悄议论着。 “六当家,我打听到了,庙里进去了毒蛇,险些把咱们公子咬了!”小八从里边挤出来,挨着六当家坐下。 两百来个山匪,占了这支进京队伍的小半,六当家作为领头的带着这些山匪露宿在破庙一侧,没有进庙内休息。 “公子没事吗?” “没,公子恰好醒来看到了,毒蛇被贺大人抓住了”小八把打听到的情况小声道来。 六当家随着小八的讲述神情不断变化,喃喃道:“我的老天爷,这些贵人过日子的风险比咱们土匪还高。” 小八猛点头:“可不是呢!” “不管怎么样,公子没事就好,你以后也别叫我六当家,叫六哥。” 天刚蒙蒙亮,以黄诚为首的一支小队押送周明与钱大低调离开。再过一会儿,驻扎在庙外的队伍也热闹起来。 数百人的队伍,光吃饭就是一件大事。能赶上驿站或进城还好说,赶路途中就是吃干粮喝冷水解决。 当然,这不包括秀王这些人。 队伍中有专门的厨子,也有拉锅碗瓢盆和食材的车马,让贵人们吃一顿热乎饭还是能够的。 没多久,米粥的香味就飘起。 热水送进庙中,供秀王等人洗漱。辛柚简单洗漱过,走了出去。 天放晴了,湛蓝高远,晨曦挥洒下来,给广阔的山野披上一层轻薄的金色纱衣。 雨后草木清香钻入鼻端,令人心旷神怡。昨夜破庙中的脏污与杀机随着朝阳的升起仿佛不曾存在过。 “山野清晨的美景,辛待诏见过许多次吧?”秀王在辛柚身边站定,温声问。 辛柚看着换过衣裳的男子。 柔和的眉眼没有位高者的锋锐,反而有种沉静柔和的气质,如春风细雨,很难令人心生戒备。 秀王的目光落在远处峰峦上,语调清缓:“小王没什么机会见,还是这次出京来找辛待诏,才见识到。” “秀王殿下若想,不缺见识美景的机会。”辛柚淡淡道。 秀王这才侧头看她。 一夜没怎么睡好的少年看起来有些憔悴,却眼神清明,神色淡然,并没有因为他的亲近而表现出受宠若惊或其他情绪。 “昨夜的事——”秀王顿了一下,说下去,“辛待诏心中是不是怀疑小王?” 辛柚静静看着秀王,没接话。 秀王突如其来的挑明,令人意外。 秀王知道得不到答案,对辛柚的沉默并不介意。毕竟没人这么傻,对一位皇子说没错,我就是怀疑你。 秀王笑了笑,眼神深邃,令人很难看清其中情绪。 辛柚听到他说:“不论辛待诏信不信,小王很高兴你的到来。” 没等辛柚回应,秀王转了身,走向破庙。 辛柚望着秀王颀长的背影,若有所思。 有脚步声靠近,贺清宵停在辛柚身边。 与刚刚秀王离着辛柚有一定距离不同,此时的二人站得很近,说起话来也更方便。 辛柚低声把秀王的话说给身边的人听。 贺清宵沉默片刻道:“这件事应该不是秀王下的手,这于他来说得不偿失。” 秀王主动请缨南下寻人,人平安回来了,却在破庙被毒蛇咬死了,皇上知道了不迁怒秀王才怪。 要知道兴元帝可不只秀王一个儿子,就算庆王被废了,还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 对于正值壮年的帝王来说,皇子年纪小些甚至不算缺点。 “王鹏出身京营,家人也在京城,深查下去定会有所发现。”贺清宵担心辛柚为此多思费神,低声宽慰。 辛柚点点头。 “之后不会再有危险了吧?” 贺清宵这话问得突兀,辛柚愣了一下,微微弯唇:“应该不会了。” 能在关键时刻发现毒蛇的存在,当然不是因为她侥幸醒了,而是从别人倒霉的画面中推测出她遇险,提前有了准备。 “辛公子,贺大人,吃早饭了。”白英冲二人招手。 辛柚与贺清宵对视一眼,并肩向破庙走去。 黄诚等人快马加鞭赶往京城,调查王鹏的事。护送辛皇后灵柩进京的这支大部队在接下来几日一切顺利,终于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陛下,队伍离京城不到五十里了。” 自从辛柚在白云县遇险,兴元帝就要求每日加急传报关于她的消息,因而每日队伍走到哪里了,歇在什么地方了,最多晚上一两日就能知晓。 “好好好,终于回来了。”兴元帝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欣慰他与欣欣的儿子平安归来,心酸分别十几年,回来的却是欣欣的灵柩。 第306章 天子亲迎 兴元帝决定亲自前往城外迎接,这个打算自然招来不少反对声。 面对劝阻的几位大臣,兴元帝脸色冰冷:“朕接皇后回家,哪里不合规矩?” 礼部尚书壮着胆子道:“皇后乃一国之母,后宫表率。辛氏离宫出走十几年,离经叛道,闻所未闻,怎当得起陛下出城亲迎?” “朕觉得当得起。” “臣等知道陛下是重情之人,可若陛下出城亲迎,让子民觉得坏了规矩也无妨,不利于社稷安定啊。”礼部尚书苦口婆心。 兴元帝拂袖冷笑:“有些帝王,酒池肉林,纵情享乐,把江山折腾垮还要折腾几十年。朕出城亲迎亡妻,就不利于社稷安定了?” 帝王冷沉目光缓缓扫过反对的大臣,额角凸起的青筋显示出他克制的怒火:“朕出身微末,清楚百姓在意什么。百姓没那么闲,闲的是你们,有对朕家事指手画脚的工夫,不如把心思放在赈灾济民,充盈国库上!” 这话丝毫没留情面,噎得礼部尚书面红耳赤,大感难堪。 兴元帝面无表情看礼部尚书左右环顾,一副想找柱子撞的样子,心道赶紧撞,早就想换个对脾气的礼部尚书了。 许是察觉到皇帝歹毒的小心思,礼部尚书机智不吭声了。 又不是他一个人反对,凭什么他得罪皇上寻死觅活,稳稳当着清贵体面的礼部尚书不好么? 见礼部尚书消停了,兴元帝问其他人:“还有人对朕的家事有意见吗?” 众臣低了头,齐声道:“臣不敢,陛下圣明。” 兴元帝要出城,百官自是要跟着。走在队伍中的邓阁老紧紧皱眉,与章首辅低声说话。 “今日劝不住皇上出城迎接辛皇后灵柩,改日阻止辛皇后葬入皇陵恐怕难了。” 若是没有辛木的存在,辛皇后以皇后的名分葬入皇陵,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辛皇后当年再得人心,没有娘家势力,没有子嗣延续,一副枯骨葬在何处有什么关系。 可有辛木在就不一样了。一旦辛皇后保住了皇后之名,辛木就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嫡皇子,甚至进一步成为大夏的君主。 一个受了辛皇后思想熏陶的继承人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章首辅望了一眼前方,眼神深沉:“皇上执意出城相迎,何止因为辛皇后” 恐怕正是辛木此次南行做下那么多大事,收获那么多民心,让皇上看到了此子的能力,才定要保住辛皇后的皇后之名。 只能说,此子确实争气。 章首辅深深叹了口气。 兴元帝出城十里,望见了缓缓行来的队伍。 那队伍慢慢前行,十分庞大。 作为一位上过无数次战场的帝王,兴元帝一眼就觉得不对。 人数对不上,多了。 带着微微的疑惑,兴元帝加快速度赶去。 “殿下,陛下率百官亲自来接了。” 听了禀报,秀王立刻去看辛柚。 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父皇是来接他的。 辛柚骑在马上,望着往这边行来的队伍。 那个人亲自来迎娘亲灵柩? 她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中马车拉着的棺椁。 “辛待诏,我们快些过去吧。”秀王温声提醒。 辛柚微微点头。 队伍中以秀王为首的几人快马加鞭,到了近前翻身下马,跪倒在地请安。 兴元帝下了车,上前一步,声音有些抖:“快起来。” 他的视线牢牢落在辛柚面上,并不掩饰激动之情。 牵挂多日的少年站在了面前,虽有着赶路的疲惫,精气神却比他想得要好许多。 “总算回来了。”当着百官勋贵的面,兴元帝没有说太多,冲辛柚点了点头。 “让陛下担心了。”辛柚微微低头,令人看不出情绪。 “这次南行,你救百姓,灭匪患,没有辜负你母亲的教导。” 也没有辜负朕的期许——兴元帝在心中默默道。 哪怕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对文武百官来说,皇上的态度也十分明显了。 皇上是真的看重辛木,反而对秀王 不少人悄悄瞄向秀王,却见秀王一脸平静,甚至唇角还噙着笑意。 秀王竟丝毫不在意? “微臣只是凭心而为。”站在百官对面的少年,宠辱不惊道。 “好一个凭心而为!”兴元帝冲辛柚伸出手,“来,陪朕一起去接你母亲。” 辛柚低头拱手:“是。” 兴元帝伸出的手晾在半空,讪讪收回去。 瞧见这一幕的人心道辛木还是不够机灵,皇上让他搀扶,这么大的荣耀都没接住。 秀王看在眼里,睫毛动了动。 护送辛皇后灵柩的队伍已经近了,兴元帝干脆步行,迎了上去。 走在前面的侍卫见天子走来,避让两旁跪下,后面的人跟着跪成一片,露出最前面马车上的那口棺材。 兴元帝一步步走了过去,泪水涌出眼眶。 他扶着漆黑冰冷的棺,声音哽咽:“欣欣,咱们回家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被风送至辛柚耳畔。 辛柚紧紧抿着唇,低头跪在辛皇后棺椁面前,一滴滴泪掉下来,砸在冷硬的路面上。 哭泣声传来:“嫂嫂——” 昭阳长公主一手扒着车辕,一手抚摸黑棺,眼泪簌簌而落。 孔瑞扶着母亲,向跪在地上沉默流泪的少年投去担忧的眼神。 此情此景,百官勋贵无论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都默默跪了下来。 章首辅跪下后,听到了邓阁老不甘的叹气声。 天子亲迎,长公主哭棺,这种情形下谁能不跪呢。可这一跪,何尝不是对辛皇后名分的一种默认。 不知过了多久,昭阳长公主倾泻了心中悲痛,对孔瑞道:“去扶你表弟起来,地上冷别着凉。” 孔瑞走过去,俯身去扶辛柚:“辛表弟,起来吧。” 辛柚默默站了起来,轻轻挣开孔瑞的手:“多谢表哥。” 队伍开始回城,本来的长龙变得更长了。 前来迎接的一名武将小声对身边人道:“有没有觉得人数不对?” “是不大对,不过这也不是咱们操心的。” 两百来名山匪走在队尾,等走进了古朴巍峨的城门,小八一把抓住六当家手臂。 “怎么了?”本来就精神紧绷的六当家吓了一跳。 “腿,腿软。没想到咱们就这么进来了。” 第307章 让哀家瞧瞧 街头的百姓看着缓缓前行的长长队伍,热闹议论着。 “这是接先皇后灵柩回京的队伍啊,万岁爷爷竟然亲自出城去接” “你们看,万民伞!” “哪儿呢?怎么会有万民伞?”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辛公子亲自去接辛皇后灵柩回京,路过白云县赶上了水灾,幸亏辛公子救助才使两个村子的人没被洪水卷走。这可是无量功德,一对万民伞算什么。” “我还听说辛公子力主剿匪,端掉了杀人劫财的土匪窝从哪儿听说的?有个姓段的行商去南边做生意,差点折在山匪手里。前不久他带着商队回京了,我恰好听到的。” “辛公子是谁?辛公子是辛皇后的儿子啊。” “辛皇后的儿子?嘶——那岂不是皇子了?” “这还用说。” 百姓们嗡嗡的议论声飘进兴元帝耳里,兴元帝沉痛的心情好了许多。 木儿这一趟南行在民间收获了巨大声望,也让他将来的打算少了许多阻碍。这一次出门出对了,就是实在危险了些。 等到了皇城,没有百官什么事了,辛皇后的灵柩暂时安置在别苑,辛柚几人随兴元帝进了宫。 乾清宫中温度适宜,立在角落的宫人轻轻挥着扇使空气流动,是出门在外远不能比的舒适。 赐了座,兴元帝目光落在辛柚面上:“这次出门,辛待诏受苦了。” 瘦了,倒是没晒黑。 “能亲自接先母灵柩进京,是微臣的福气,完全不觉辛苦。” 兴元帝看着不卑不亢的少年,叹了口气:“朕知道你心善,见不得百姓受苦,但凡事要量力而行,便是不考虑自己,也想想你母亲。” “微臣知道了。” 秀王坐在一旁,静静听兴元帝与辛柚对话。仿佛说话的才是一对父子,而他是彻底的局外人。 “你掉落山坡后失踪多日,是怎么获救的?”兴元帝问。 急报上只说最要紧的事,种种细节并不能体现。 辛柚看了贺清宵一眼,面上露出几分感激:“微臣侥幸生还,多亏了贺大人” 听辛柚说完,兴元帝向贺清宵投去赞赏的眼神:“清宵也辛苦了,朕果然没有选错人。” 被赐座的贺清宵忙起身行礼:“保护辛待诏是微臣的职责。” 兴元帝满意点头,又问起剿匪的事。 辛柚站了起来:“陛下,微臣有一事禀报。” “你说。” “以李强为首的一些叛军占据了乌云寨,杀人夺财,残酷无比,使得周边百姓人心惶惶,夜不能寐。而乌云山易守难攻,若是硬攻会造成我方大量伤亡,微臣说服乌云寨原来的人一起合作解决了这一祸患” 兴元帝微微点头:“朕听说了。” 陵县知县的脑袋,还有李强那些叛军,无论生死都押送到了京中,也算近来朝中颇受瞩目之事。 “乌云寨的人大多是走投无路的百姓,这次之后他们想要重回正路,微臣便自作主张收下了他们,请陛下责罚。”辛柚说着跪了下去。 兴元帝眼神闪了闪。 难怪他瞧着队伍人数不对,原来还混进去不少山匪。 “他们都随你进京了?” “是。” “有多少人?” “两百左右。” “咳咳咳——”兴元帝被口水呛了一下,脸色复杂,“辛待诏有没有想过如何安置这些人?” 他帮着养不是不行,可两百人委实有些多了。要是动用国库养一群土匪,户部尚书估计会和他拼命,动用私帑的话——他也不宽裕啊! “微臣还有些积蓄,打算在京郊买一处农庄,让这些人种田去。” 兴元帝有些意外:“他们愿意种田?” 辛柚深深看兴元帝一眼,不动声色道:“他们本是失去田地无以为生才去当土匪的,能重新有田地种求之不得,怎么会不愿意。” 这话令兴元帝微微失神。 百姓失去田地沦为匪盗,豪强占据越来越多的良田还不纳税,国库空虚却要增加剿灭叛乱的军饷。长此以往恶性循环,一个王朝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便是走向末路。 这是欣欣力主革新时对他说过的话。 辛柚看到了兴元帝的失神。 带山匪进京,对选择合作的山匪守信诺是一方面,再一个便是她存了这份心思,让这人真切感受一下。人对远方发生的事很难感受深刻,这些山匪留在京城,安分种地,就会一直提醒这人百姓失去土地的后果。 看起来还能听进去,那她这番心思也算没有白费。 “既如此,朕便赐你农庄一处,良田五百亩。” 辛柚拱手:“微臣愧不敢受。” “怎么不敢受?叛军若不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何时能剿灭,那些村民也因为你才没有丧生洪水中。有过当罚,有功当赏,这是你应得的。” 辛柚没再推辞,大大方方道谢:“微臣谢过陛下。” 两百来个山匪在这人面前过了明路,就不怕有人挑事了。 就在这时,宫人传报:“太后驾到——” 兴元帝心头一跳,起身去迎。 昭阳长公主跟在后面,已是变了脸色。 母后这个时候过来,定是听说嫂嫂的事了。 太后虽年近古稀,但吃得好,操心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种好日子过着身体比很多四五十岁的人还结实。随着宫人传报声落下,老太太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母后怎么过来了。”兴元帝上前搀扶太后胳膊。 “怎么,怕哀家知道这边的热闹?” “不是,儿子是觉得天热,一走动就一身汗。您要有什么事找儿子,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是了。” 太后才不听这些,一双虽浑浊却不小的眼扫过拜倒的众人,视线落在一个少年身上:“哀家听说,辛氏在南边故去,她的养子亲自接她的灵柩进京来了。这里面哪位是她的养子啊?” 辛柚站出来,低头拱手:“微臣辛木,见过太后。” 果然是这少年。 太后眼里闪过嫌恶,淡淡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辛柚低垂着眉眼,慢慢抬头。 太后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这么看了一会儿,忽地一笑:“与辛氏倒是半点不像。” 第308章 太后的要求 太后这话一出,兴元帝暗暗皱眉,昭阳长公主更是俏面微沉。 辛柚却十分平静回话:“先母只是微臣的养母,并非生母,原就没有血脉关系,自然不像。” “哦,没有血脉关系。”太后点点头,一双眼望向儿子,来时的气势汹汹缓了许多,显然辛柚这番话令她颇满意。 太后满意,兴元帝心里却觉懊恼。 母亲惯与欣欣不和,厌屋及乌,不乐见他与欣欣的孩子回来在预料之中。木儿直言是欣欣养子,虽暂时安抚了母亲,却对他以后的打算不利了。 怕太后再找辛柚麻烦,兴元帝淡淡道:“你们长途跋涉,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臣等告退。” 太后冷眼瞧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少年退下,视线落在昭阳长公主身上:“哀家记得你和辛氏一直要好。既然她的养子回来了,你就多陪陪。” 昭阳长公主嘴角动了动。 她留下就是想知道母亲要对兄长说什么,免得木儿不知不觉中吃了亏。没想到母亲还会借着嫂嫂的名义名正言顺赶人了。 兴元帝担心母女二人吵起来,开了口:“昭阳,你也回去吧。朕知道,木儿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你都睡不好。” 昭阳长公主屈了屈膝,离开皇宫。 等女儿走了,太后立刻把憋了许久的话说了:“皇帝,辛氏灵柩回宫,你打算如何安排?” 兴元帝知道早晚要与太后说这个事,在心里叹口气道:“欣欣是我的妻子,自然该葬入皇陵。” 太后大怒:“什么妻子?从她身为皇后离宫出走,让你一个皇帝成了许多人眼里的笑话,她就不配当你的妻子了!” 活着的时候随心所欲,肆意妄为,死了还要荣华加身,葬入皇陵,好事都被她一个人占了? “母后别激动。”兴元帝抚了抚老太太后背。 太后板着脸:“你答应哀家不许辛氏葬入皇陵,哀家就不激动。” “母后,欣欣离宫出走,是儿子失信在先——” “什么失信?”一提起这个,太后更激动了,“你是皇帝,她生不出孩子来,难不成我陈家就要绝后?你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最后交给别人的儿子坐?你娘我是没见识,不识字,但也知道要是由着你这么做了,将来到了地下没脸见你爹” 兴元帝苦笑:“母后,欣欣不是生不出,她离宫出走时已经有孕三个多月了。” 提起这个,兴元帝就忍不住后悔。 他当年若能再坚持一段时间,顶住母后和朝臣的压力,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那又怎么样?她能生,你身为皇帝就守着她一个了?” 兴元帝没再纠结这个话题:“儿子不是听您的了嘛。儿子与欣欣毕竟是结发夫妻,想到她孤零零不能葬入皇陵,心里就难受。不瞒母后,儿子心口不舒服好些日子了。” 太后紧张起来:“让太医看过没?” “看过了,就是早年征战亏了身体,年纪一上来各种小毛病就来了。” “心疾可不能大意,再让太医院会诊,拿个章程出来”太后顿时把辛皇后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念叨着儿子的身体。 兴元帝耐心听完,放软了语气:“想到欣欣的灵柩在别苑停着,儿子的心就无法安定。母后,您就答应了吧。” 太后紧绷唇角,神色不断变化,最终还是心疼儿子身体,选择退一步:“那你要答应哀家,别哪一日突然又说辛木是你和辛氏的儿子。哀家可不承认。” 兴元帝顿了一下,笑着点头:“母后放心吧,辛木不都说了,欣欣是他养母。” 得了儿子承诺,太后这才满意离去。 兴元帝缓缓坐下,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他不再是多年前会轻易动摇的年轻帝王了,就算是母亲,也不能阻碍他的打算。 不过母亲年纪大了,没必要硬来,一步步向他的打算靠近就行,反正他还在壮年,有足够的时间与耐心。 而第一步,就是先让欣欣以大行皇后的名分葬入皇陵。 兴元帝走进书房,从格子里取出一幅画轴。随着画卷缓缓展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位俊美少年。 少年生着一双与兴元帝相似的丹凤眼,气质清贵。 大太监孙岩守在一旁,对这种情景早已见怪不怪。 辛待诏的画像,皇上若一天不看个一两次,连他都要不习惯了。 “孙岩,你说别人怎么瞧不出辛木与朕长得像呢?” 孙岩嘴角抖了抖,心道画待诏华安福为了哄您开心昧着良心画的,您还真信辛待诏长这样了。 “没眼光。”兴元帝冷哼一声,吩咐内侍传宗人令进宫,商议安葬辛皇后的事。 这趟南行的人各回各家,白英才刚下马,就发现白将军站在门口等。 她忙快步过去,嗔道:“母亲,您怎么不在屋中歇着。” “听说你们回来了,我歇不住。”白将军打量白英,见女儿都好,问起辛柚,“辛公子还好吗?” “就是落水后病了几日,现在都好了”提起那个无论何时都镇定从容的少年,白英眼中满是欣赏。 母女二人进了屋,白将军又问了许多关于南行的问题。 白英一一说了,有些犹豫:“母亲,我觉得秀王让人捉摸不透。” “怎么说?” 白英把破庙中的事说了,迟疑道:“辛公子若是出事,秀王显然是受益者,可给我的感觉又不像他做的。秀王还对辛公子很亲近” “那你呢?你对秀王什么看法?” “我——”白英脑海中闪过秀王的脸,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仅指与秀王相处,是很难对他心生讨厌的吧。 这个想法,白英不敢对母亲说。 白将军拍了拍女儿手背:“你去洗漱休息吧,明日陪母亲去祭拜先皇后。” “嗯。” 贺清宵离开皇宫后先回了一趟长乐侯府。 连日奔波,好好沐浴成了奢侈,北镇抚司衙门虽有许多事等着他,也要洗去一身尘土再说。 队伍进城的动静闹这么大,长乐侯府自然也听说了,桂姨同样等在府外,翘首以盼。 第309章 不相信巧合 “是侯爷!”站在桂姨身边的侯府管家望见骑马而来的青年,语气带着兴奋。 桂姨上前几步,眨了眨眼压下往外涌的泪水。 南边的种种消息随着急报传回京城,她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听闻侯爷与辛公子做了利国利民的大事,高兴是真的,可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不做这些大事也没关系,平平安安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贺清宵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桂姨面前。 “侯爷回来了。”桂姨笑着,压下因连日积累的担心生出的酸楚。 “桂姨瘦了。”贺清宵看出桂姨的清减,心生歉意。 “侯爷还没吃饭吧?热水是现成的,快去洗一洗,洗完吃点东西。” “多谢桂姨。” 贺清宵沐浴更衣,去了花厅。 花厅中的餐桌上摆满了碗盘,一眼扫去少说有十几道菜:清蒸鸭,龙井虾仁,宫保兔丁,火腿笋汤 每样菜份量不多,色香味无不是顶尖。 贺清宵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也忍不住大快朵颐,风卷残云吃个干净。之后漱口净手,准备去北镇抚司。 “侯爷还要出去?” “我去一趟衙门,处理一下积压的事。” 最重要是破庙中的事,看查到哪一步了。 桂姨知道劝不住,在心里叹口气。 要是侯爷娶了妻就好了,侯夫人能劝劝侯爷爱惜身体。 “侯爷,先皇后的灵柩停在何处了?奴婢想去拜祭。” “在别苑。等明日我陪桂姨去吧。” “不用,侯爷有很多事要忙,奴婢自己去就行。”桂姨拒绝,催贺清宵早去早回。 贺清宵匆匆赶去北镇抚司。 “大人回来了。”随着往衙门内走,一路都是问好声。 贺清宵进了办事厅,问黄诚:“查的如何了?” “回禀大人,经过调查周明没什么可疑,只是比较贪财被王鹏哄骗了。钱大也暂时没查出异常,应是被王鹏随口卷进来的。王鹏是五年前接的叔父的差,他叔父有一子一女,女儿已经嫁人,儿子还在上学堂” 黄诚仔细说了王鹏叔父一家的情况,停了停继续道:“他们家明面上还算正常,深入查探就发现真正的吃穿用度与收入不符大人还记得吏部那位姓佟的主事吗?” 贺清宵很快反应过来:“佟主事与王鹏叔父有联系?” 当初周、纪两家的女眷被没入官奴,吏部这位佟主事想买纪采兰与周凝月,于是进入了锦麟卫视线。 在贺清宵吩咐下,锦麟卫没有打草惊蛇,而是一直盯着他。 “佟主事每日会见什么人,负责盯着他的人有记录。他前不久与王鹏叔父见过一面,本来这算不上异常,结果因为王鹏查到了他叔父” 从盯着佟主事的角度,不可能他见一个人就觉得对方有问题。而深查王鹏叔父来往亲近之人,也不会立刻把注意力放到与他见了一面的人身上。可当这两人都是锦麟卫要调查的人时,那就太巧了。 锦麟卫从不相信巧合。 “卑职赶回京城去王鹏叔父家抓人,他叔父已经死了,说是突发心疾,实际应是被灭了口。” “佟主事那里呢?”贺清宵对王鹏叔父的死并不意外。 王鹏以毒蛇谋害辛姑娘失败,背后势力必然会对暴露的人灭口。在那方势力看来王鹏叔父一死,线索就断了。 只可惜他们千算万算,没想到锦麟卫已盯着佟主事许久了。 现在的情况是,那方势力以为这件事就止于王鹏叔父这里,不知道佟主事已暴露。而锦麟卫这边,正等着贺清宵下一步安排。 “佟主事看起来一切如常,此时还在衙门中。” 贺清宵面上平静如水,眼底噙着冷意:“不必惊动他,等下了衙半路上直接带回锦麟卫。” 佟主事与之前的冬生一样,显然只是那方势力的马前卒。就是不知通过佟主事,能捕获哪条大鱼了。 北镇抚司这边,看起来风平浪静,百官勋贵的目光都集中在辛柚带来的两百山匪身上。 “两百来个山匪就这么进了城,兵马司是干什么吃的?”有官员在发怒。 也有官员苦笑:“不然呢?兵马司当着皇上的面把人抓走?” “抓走?诸位恐怕还没听说吧,皇上赐了辛待诏良田五百亩,专为安置这些山匪。” “这,这真是——”张嘴欲骂的官员反应过来不能当众骂皇上,悻悻闭了嘴。 等到第二日上朝,好几位官员出列,反对如此优待这些山匪。 兴元帝听完,冷冷问反对臣子:“你们的意思,应该过河拆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面对皇上的反问,众臣悄悄抽动嘴角。 皇上对辛待诏的偏爱也太明显了,一连用三个典故 “道义是对寻常人讲的,而不是对无视律法的山匪——” “谁规定道义是这么用的?朕对这些山匪既往不咎,就是让一念之差走上岔路的人知道还有回头的机会,将来若再遇到需要借助这类人的时候,他们会积极配合,而不是想着乌云寨被卸磨杀驴的前车之鉴,拼死抵抗。” 兴元帝面无表情看着神色各异的群臣,一字字掷地有声:“这些山匪平叛有功,功过相抵,留在京郊当安安分分的良民有何不可?” 有不死心的官员激动道:“他们到底是山匪出身,念在平叛有功,不计较过往已是陛下开恩,怎配耕种陛下赐下的良田!” 兴元帝以隐秘的看智障的眼神看了说话的臣子一眼,淡淡道:“辛木辛待诏为朝廷解决了叛军之忧,还于水灾中救下许多百姓,如此大功封赏良田难道不应当?朕既把良田赐他,只要不触犯律法,如何使用便是他的事了。” 有官员还要说话,兴元帝沉下脸:“英雄不问出处,此事不得再议。散朝!” 大部分官员规规矩矩往外走,如礼部尚书等大臣被留下来,往乾清宫继续议事。 这些大臣互相看看,对兴元帝要议的事有所猜测。 这是要提辛皇后葬入皇陵的事了! 第310章 大鱼 坐定后,兴元帝慢慢啜了口茶,看向垂手而立的几位大臣。 “朕召你们过来,是想商议一下安葬辛皇后一事。”兴元帝留意着众臣神色变化,语气平静,“昨日朕已与宗人令商量过,这是宗人府拿出的章程,你们也看看。” 章程先递给了礼部尚书,再传下去,如此都看过后,气氛陡然紧绷起来。 感受到同僚投来的视线,礼部尚书正准备站出来反对,户部尚书先开口了:“陛下,若是按此章程治丧,要耗费大笔银钱。如今各地灾害频繁,国库用于赈灾已很紧张,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啊!” “哦?那于尚书说说,章程上何处可以缩减?”兴元帝一副真心询问的模样。 “辛皇后已过世一年有余,臣认为没必要停灵数月,还有僧道人数也委实太多了”户部尚书滔滔不绝,一一指出奢靡之处。 礼部尚书嘴角抽动,恨不得一脚把站在他前面的户部尚书踹翻。 他还要反对辛皇后葬入皇陵,怎么就跳过这一步,变成与皇上拉锯治丧开支了? 谁同意了! 等户部尚书嘴巴说干,暂时对争来的结果满意了,突然感觉多道冷嗖嗖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是怎么了? 无意间瞥见兴元帝微翘的嘴角,户部尚书心里一咯噔回过味来:糟糕,忘了反对辛皇后葬入皇陵了。 这也不能怪他,他管着大夏的钱袋子,一见列出来的巨大开支,能不激动吗? “众卿还有建议吗?”兴元帝目光扫过一张张脸,淡淡问。 礼部尚书还是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臣以为,辛皇后不该以皇后之名葬入皇陵。” “不葬入皇陵葬在何处?” 礼部尚书清清喉咙,垂眼逃避皇帝冷下来的脸:“辛待诏的农庄良田位于京郊,秀美开阔。臣觉得葬在那里正合适,辛皇后在天有灵知道在陛下赐给辛待诏的土地上安眠,也一定会满意的。” “孙卿怎么笃定辛皇后满意?你问过她了?” 礼部尚书脸色难看。 皇上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邓阁老这时候开口:“陛下,臣也觉得孙尚书的提议不错。” 翰林院掌院谢呈安站出来:“臣不这么认为。辛皇后于社稷有大功,若不能葬入皇陵,岂不让天下人笑陛下薄情,笑开国之臣寡义?” “可辛皇后当年离宫出走,代表她抛弃了皇后身份——” 孟祭酒也站了出来:“臣附议谢掌院。人非圣贤,辛皇后当年离宫出走是轻率了些,但比起皇后娘娘的功绩,瑕不掩瑜。” 眼见众臣分成两方,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兴元帝不疾不徐喝了一口茶。 他要做的事,是一定要做成的,且让这几个喜欢和他对着来的逆臣蹦跶一会儿。 众臣还没争出个结果,内侍来报长乐侯贺清宵有急事求见。 场面顿时一静,众臣齐齐看向坐于上首的兴元帝。 锦麟卫身份敏感,很少会在这种场合下出现,免得刺激文臣武将。而一旦无视这些顾忌,显然是有大事发生了。 会是什么事呢? 无论是反对辛皇后葬入皇陵的大臣,还是支持的,此刻都心中打鼓。 随着兴元帝发话,贺清宵很快走了进来。 “微臣见过陛下。” “免礼。贺镇抚使这个时候过来,有什么事?” 因为意见不同,众臣下意识分了两边站,贺清宵向礼部尚书等人的方向扫了一眼,向兴元帝禀报:“此次接先皇后灵柩进京途中,因为遇雨队伍留宿破庙,夜里有毒蛇爬到辛待诏那里,险些把辛待诏咬伤” 黄诚等人押送周明、钱大进京,没有大张旗鼓,当然有多少有心人盯着就难说了。至少此刻,在场大臣都表现出了震惊。 兴元帝脸色冰冷,一字字问:“为何现在才禀报?” 面对帝王含怒的质问,贺清宵依然是平静的模样,而他的这种冷静也让兴元帝翻滚的情绪平复许多。 “臣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所以先派手下回京调查,为免打草惊蛇,没让他们声张。” “昨日也不见你提。”兴元帝语气带着不悦,实际上心中不怎么恼火。 对贺清宵,他还是了解的,没有实质进展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来禀报。 “昨日刚刚回京,微臣想了解一下进展,才好向陛下禀报。” “说说吧,查出什么了?” “经过调查,王鹏叔父与吏部主事佟大丰来往甚密。佟大丰已被缉捕关押,经审问——”贺清宵再次看向礼部尚书等人。 礼部尚书等人不由心惊肉跳,手心出汗。 “经审问,佟大丰招认是受阁臣邓崇景指使。”贺清宵盯着邓阁老,一字一顿说出从佟主事嘴里撬出的答案。 离着邓阁老近的大臣下意识往旁边退,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邓阁老?” 邓崇景立刻摘掉官帽,跪伏在地:“陛下,臣冤枉啊——” “你是说贺镇抚使污蔑你?”兴元帝冷冷问。 “臣与辛待诏无冤无仇,怎么会指使人谋害他呢!” “既然如此,贺镇抚使——” “臣在。” 兴元帝看向贺清宵的眼神藏着满意。 经此一事,欣欣葬入皇陵是不会有波折了。这年轻人果然会办事。 “你就把邓卿带去锦麟卫,好好问一问。” “臣领旨。” 邓崇景一听瘫软在地,向章首辅投去求救的目光。 章首辅站了出来:“陛下,牵扯到阁臣,不是小事,臣以为应该交三法司协同调查。” “臣附议。”又有两名官员出声。 兴元帝面无表情看着这几人,淡淡道:“凡事讲究有始有终,这案子是锦麟卫查的,案发时贺镇抚使也在场,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陛下——” 兴元帝一挑眉:“怎么,只是带邓大人去问一问就如此紧张,莫非你们都参与其中?” 这话一出,站出来的几人纷纷跪下请罪。 兴元帝看了贺清宵一眼。 “微臣告退。”贺清宵利落拎起面如土色的邓阁老,大步走了。 兴元帝收回视线,抿了一口茶:“继续讨论一下安葬皇后的事吧。” 第311章 清宵很可靠 邓阁老刚被锦麟卫带走,兴元帝又问起安葬辛皇后的事,支持的一方暗暗佩服皇上会抓机会,反对的大臣就敢怒不敢言了。 皇上这是借邓阁老施压! 可偏偏皇上这个时机拿捏得太好了,特别是对不想因邓阁老被拖下水的某些人来说,在安葬辛皇后一事上妥协,顺着皇上心意,是君臣之间一种不好摆到明面上来说的交换。 比如要是因邓阁老一案会挨一百大板,现在表现好一点,或许就只用挨五十大板了。 接下来的议事果然顺顺当当,辛皇后葬入皇陵尘埃落定,还敲定了种种细节。 而实际上,随着邓阁老在宫中被锦麟卫带走,不少人面上若无其事,心思早就跟着走了。 宫外各衙门耳闻此事,亦是人心浮动,惶惶不安。 邓阁老这样的人物进了锦麟卫,官场恐怕要有大震动了。 兴元帝暂且不去想朝中将要发生的震荡,等议完了事,就让人去传辛柚进宫。 等了好一阵子,内侍传报辛待诏到了。 等得心头焦躁的兴元帝立刻有了精神。 片刻后身穿素袍的少年走了进来,拜倒行礼。 “免礼,给辛待诏赐座。” 内侍搬了小杌子过去,放在辛柚身边。 辛柚谢过坐了,等兴元帝问话。 “是从别苑那边过来的?” “是。”辛柚昨日进城后没有回兴元帝赐的住处,直接留在了别苑。 对她来说,母亲在的地方才是家。 兴元帝深深看着气质沉静的少年,叹口气:“朕才听贺镇抚使说,你在破庙险些被毒蛇咬了。” 还不是普通的毒蛇,是剧毒的白节蛇! 兴元帝只要一想被咬了的后果,就一阵后怕,以及汹涌的怒火。 辛柚没有否认:“是差一点被蛇咬了,当时毒蛇已经爬到了微臣脖颈边,幸亏贺大人出手及时,制住了它。” “朕早就说,清宵是个可靠的。”兴元帝露出庆幸又感叹的笑。 看来木儿与贺清宵相处不错,现在贺清宵给他做事,将来就能继续为木儿所用了。 嗯,用人不能用狠了,也该给点好处。 兴元帝心思一动,有了想法:等欣欣的丧事过了,可以问问贺清宵娶妻的事,璇儿的年纪正合适。 璇儿是大公主陈璇,与辛柚同龄,今年十七岁了。除她之外,宫中还有两位孪生小公主,年纪尚幼。 如果说兴元帝对长子秀王的态度,是秀王母子直接造成了辛皇后出走而生的迁怒,那对长女陈璇就是冷漠。不喜欢也不讨厌,因而也不关注。 辛柚微微点头,没有多说。 过犹不及的道理她清楚,在一位帝王面前更是如此。 兴元帝更关心的还是辛柚,说起今日议好的事:“治丧的章程大致定下来了,朕已经让钦天监监正推算吉日,好让你母亲早日入土为安。” 辛柚沉默了一会儿道:“陛下,等先母入土为安,微臣想在皇陵陪伴她一段时日。” 兴元帝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想要劝辛柚改变主意,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这孩子摆明了心中有怨,不愿意认他。他要做的是慢慢缓和父子之间的关系,动不动就拒绝这孩子的请求,那怎么改善? “你有这份孝心,朕很高兴。” 听兴元帝这么说,辛柚一颗心落定。 从周通、王鹏这样直接出面的,再到赵郎中、佟主事这类中间传话的,又查出了裴侍郎、邓阁老,可见这是一股庞大的官僚势力。巨大的利益关系牵扯,具体到个人,哪怕到了裴侍郎、邓阁老这样的身份地位,终究只是一枚棋子罢了。没了裴侍郎、邓阁老,还会有更多的裴侍郎、邓阁老。这无关个人恩怨,而是娘亲想做的事触及了这方势力的利益底线。 而她,两手空空,势单力薄,走到如今这一步已是拼尽力气,再往前走,就需要借助外力了。民间声望是一种,眼前人的看重更是至关重要。 她要亲自去接娘亲灵柩,要安置两百来山匪,还有今日提出要去守皇陵,就是一次次试探她在这人心中的份量,从而方便以后行事。 帝王的宠爱,历朝历代,从来都是不可忽视的力量。既然选择留在这漩涡中与那方势力对抗到底,为娘亲报仇,实现娘亲所愿,她不会清高到弃此利剑不用。 “你庙中险被毒蛇所伤这件事,朕会安排贺镇抚使好好调查,对牵扯其中的人绝不姑息。” “多谢陛下。” 辛柚离开后,兴元帝捏捏眉心缓解疲惫,离开寝宫去了丽嫔那里。 丽嫔是璇公主母妃,与秀王母妃安嫔一样在后宫没什么存在感,不,是比安嫔更悄无声息的存在。虽然前朝后宫都知道秀王不受皇上宠爱,可毕竟是皇长子,在储君未定的情况下哪怕机会再渺茫,也是有那么个万一发达的。如今庆王被贬黜,那这万一的可能在人们心里就提升到百一了。 而丽嫔呢?她和安嫔那一批当年被安置在怡园的妃嫔一样,在辛皇后离宫出走后就被皇上厌弃了。既比不上安嫔生养了大皇子,也比不过后来充盈后宫的妃嫔多少能得一些帝宠。 听闻皇上来了,丽嫔甚至都忘了反应,直到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才慌忙下跪行礼。 “起身吧。”尽管鲜少来丽嫔这里,兴元帝却很自在坐了下来,端起宫婢小心翼翼奉上的茶水。 丽嫔站起来,局促着不知说什么。 “丽嫔也坐。” “爱妃”是叫不出口的,兴元帝对后宫嫔妃的称呼简洁明了,一律叫封号。 丽嫔忐忑坐下,暗暗猜测着兴元帝过来的目的。 “璇儿呢?” 与皇子年纪大些就要从母妃住的宫殿搬出来独立居住不同,宫里三位公主都随母妃居住。 丽嫔顿时明白皇上这是想见女儿了,忙打发宫婢去请璇公主过来。 不多时,一位身姿纤细的少女步履匆匆赶了过来。 “见过父皇。”璇公主规规矩矩行礼,心中比丽嫔还要紧张。 “起来说话。” 兴元帝打量垂眸敛目的长女,露出微微笑意。 第312章 士为知己者死 当年偌大的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好不容易皇上点了头,同意在怡园安置一些妃嫔,那些有心思的府上精挑细选送来的贵女就没有差的。丽嫔的封号能得一个“丽”字,容貌放在后宫也是出色的。璇公主长相随了生母,又正是水葱般的年纪,说是绝色也不为过。 兴元帝此刻难得生出几分为人父的得意,和颜悦色问起璇公主的近况,问完笑道:“不必总闷在宫里,想出去游玩就和你母妃说,记得多带护卫就是。” 在他看来,十几岁的孩子没有不向往自由的,整日待在宫里确实无趣。 璇公主垂下的浓密睫毛动了动,柔声道:“多谢父皇。” “去玩吧,朕和你母妃说说话。” “璇儿告退。”璇公主冲兴元帝屈了屈膝,躬身退下。 兴元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看向丽嫔:“你把璇儿教养得不错。” 性子胆小文弱了些,但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璇儿自来乖巧懂事,并非妾的功劳。”丽嫔这般说着,紧张得手用力攥成拳。 到这时她已有了猜测,皇上很可能在考虑璇儿的婚事了。她没有能力替女儿谋划好姻缘,所指望的唯有眼前的男人。 事关女儿后半生的幸福,由不得她不紧张。 “说起来,璇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当母妃的可有什么想法?” 丽嫔心头一颤,低眉道:“妾信得过陛下的眼光。” 兴元帝朗声一笑:“既如此,朕就留意一下。” 对丽嫔说这些,是让丽嫔与长女心里有个准备,再多说就没必要了。离着对贺清宵提起这事还早,现在让丽嫔知道他心中人选,到时候要是有变故就是平白的麻烦。 该说的说了,兴元帝起身离开。 丽嫔送兴元帝到宫门外,直到望不见兴元帝的背影才转身回去。这自然不是她对兴元帝心存幻想,情意绵绵,而是怕人觉得她对皇上不够恭敬。 丽嫔往内走了几步,就见璇公主等在那里,望过来的目光满是担忧。 丽嫔快走几步,握住女儿的手。 少女的手纤细白皙,手心是湿漉漉的汗水。 “母妃——” “进去说。” 母女二人进了屋,屏退宫人,说起话来。 “听你父皇的意思,是要给你选驸马了。”没有了旁人,丽嫔不忍女儿忐忑猜疑,直接说出来。 璇公主的心定了定。 虽然她对父皇来意心有猜测,可猜测终归是猜测。不是她恨嫁,听到父皇要给她选驸马就安心了,而是担心父皇前来是别的不好的事。 嫁人——她不知道会嫁给什么人,是好是坏,但一直清楚她早晚要离开母妃嫁人的。 “父皇有没有说选了何人?”璇公主半低着头,羞红了脸颊问。 “没说,不过母妃觉得你父皇心里应该有人选了。”丽嫔轻拍女儿的手,“璇儿,不要太担心。你是你父皇的长女,大夏的大公主,你父皇为你选的驸马定不会差的。” 丽嫔努力安慰着女儿,也是在安慰自己。 苍天保佑,让璇儿得遇良人,琴瑟和鸣。 辛柚回到别苑,去往辛皇后灵前,看到一位身穿武将服的人跪在那里,正被一名身材高挑的少女扶起。 “白姑娘?”辛柚一眼认出了高挑少女,正是朝夕相处多日进京后才分开的白英。 白英扶着母亲回头,一见辛柚不由露出惊喜之色:“辛公子。” 白将军本来还沉浸在缅怀辛皇后的悲伤里,一听是辛公子,立刻望过去。 走进来的少年一身素袍,如一株雪松般清秀挺拔。 白将军下意识在少年面上寻找辛皇后的痕迹,却没找到。 她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辛公子自称皇后养子,但很多人心里可不这么想,白将军也不例外。 “辛公子,这是家母。” 辛柚拱手:“白将军。” 白将军眼圈微红:“早就想见一见辛公子,今日总算见到了。” “是晚辈的错,应该早些登门拜见。” 辛柚寒暄着,请白将军去待客厅里坐。 白将军没有推辞,在厅中喝了两盏茶,问了辛皇后在宫外的许多事,空荡荡的心才得了一些慰藉。 曾经,皇后娘娘就是她们这些女将军、女军师的定心丸。当她们冲锋陷阵、出谋划策,偶尔因女儿身承受来自旁人的质疑和内心的动摇时,便会想:不怕,有皇后娘娘在呢。 后来,天下定了,皇后娘娘却不在了,在乱世中大放异彩的女子也渐渐没了声音。到现在,她出现在朝廷上都要被人当面讽刺了。 白将军压下心中酸楚,看着辛柚想:要是皇后娘娘还在该多好啊。 “辛公子在南边做的善事我都听说了,实在佩服。以后若有需要,辛公子随时可以联系小女,白家愿为公子马前卒。” 白将军这话,令辛柚愣住了。 她当然清楚这话的份量,正是因为知道,才觉得意外。 要知道,这还是她与白将军第一次正式见面。 “白将军——” 白将军笑笑:“公子可能觉得这话唐突,但我还是想让公子知道白家的立场。” 若辛公子无意争,她便是深居简出的妇人白鹭。若辛公子想要这大夏,她便是可以为之冲锋的白将军。 这样做,一方面是辛公子南行的所作所为让她知道这孩子没有辜负皇后娘娘的培养,而更重要的还是因为皇后娘娘。 世人只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去他娘的女为悦己者容,女子为何不能是前者? 便是别的女子不能,她白鹭也能! 辛柚能感觉到白将军的诚意,由衷道了谢。 才送走白将军母女不久,桂姨来了。 桂姨穿了一件白底素纹的褙子,胳膊上挎着一个提篮,也没让人陪,一个人坐着马车过来的。 “您就是辛公子?”桂姨盯着迎过来的少年,目光热切。 “我是。” 桂姨忙介绍自己:“小妇人是长乐侯府的,曾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婢,今日来拜祭皇后娘娘和姐妹们。” 辛柚陪桂姨进去,就见桂姨往灵前一跪,从竹篮里一样样往外拿供品。 第313章 中秋将至 桂姨准备的供品是点心与鲜果,还有一壶酒。鲜果与素酒也就罢了,那一道道点心精致绝伦,足可见做它们的人的用心。 辛柚在琳琅满目的糕点中看到了酥油鲍螺,这是娘亲最喜欢吃的点心。只可惜牛乳不易保存,在山谷中并不常吃。 “娘娘,奴婢来看您了。”桂姨以额贴地,低声喃喃。 一滴滴泪顺着脸颊淌下,流到冷冰冰的地面上,明明还没到天冷的时候,寒气却冲进了人心窝里。 辛柚沉默陪在一旁,眼角也不由湿了。 许久后,桂姨起身,请辛柚带她去祭拜其他人。 十多具黑棺摆在另一处大殿里,虽有人守着,殿中却静悄悄的。 桂姨流着泪祭拜完,几次握拳又松开,才终于鼓足勇气问出来:“辛公子,不知哪个是长夏的棺?长夏是奴婢的亲妹妹。” 长夏便是夏姨的名字。 辛柚沉默了好一阵,轻声道:“分不清了。” 她当时面对巨变,除了把娘亲浅浅埋葬,实在无力一一埋葬其他长辈。 桂姨其实有这个心理准备,只是一具具棺椁给了她一丝希冀,听了辛木的话眼泪簌簌落下来。 辛柚说不出其他安慰的话来,抿了抿唇:“抱歉。” “公子别这么说。”桂姨擦了擦眼泪,强挤出一丝笑,“这样也挺好长夏她最喜欢热闹,大家都在一起她肯定开心的” 辛柚忍不住伸出手,握住桂姨的手。 妇人曾经的纤纤素手因为岁月变得粗糙发硬,但依然能做出令人垂涎的吃食,是辛柚眷恋的属于家的美味。 “桂姨。” 桂姨浑身一震,脱口而出:“公子喊奴婢什么?” “我听夏姨说过她有一个姐姐,我应该叫桂姨。” “长夏说的么”桂姨的泪又忍不住流出来。 一道身影走进来,辛柚眼神微动。 桂姨顺着她目光转头,看到了贺清宵。 “侯爷,您怎么来了?” “我来祭拜皇后娘娘,想着桂姨会在这里。”贺清宵说着,看向辛柚。 “贺大人。” “辛待诏节哀。破庙中那件事的后续,我想和你说一下。” 桂姨一听二人要谈正事,忙告辞离开。 贺清宵没有急着与辛柚说话,而是恭恭敬敬给夏姨等人上了三炷香。 辛柚带他去了与白将军叙过话的那间花厅,打发奉茶的人退下。 贺清宵没有动摆在面前的茶水,斟酌了一下道:“邓阁老认罪了。” “这么快?” 贺清宵嘴角微勾:“他这样地位的人,养尊处优惯了,面对三法司的审问或许还能闭紧嘴巴,进了锦麟卫能挨过三鞭就算毅力惊人了。” 很多人都以为面对酷刑能做到视死如归,实际上真能挺过的寥寥无几,所以那些宁死不屈的人才难能可贵,成了有名或无名的英雄。 “他怎么说?” “他说你的存在早晚会引起社稷震动,除去才能保大夏长久安稳。” 辛柚冷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夏是他家的。” 贺清宵默了默道:“大夏若是他家的,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这案子很快就会结了吗?” 贺清宵摇头:“恰恰相反,这才是刚开始。今上之前让我调查一些老臣,十几年过来与这些老臣扯上关系的人不知凡几,如今邓阁老被抓,正是梳理整顿的时机” 贺清宵说得委婉,实际上兴元帝已经暗示过他把能收拾的收拾了,罢官的罢官,杀头的杀头。 辛柚何等聪敏,听罢陷入了沉默。 将与邓阁老有关联的那些人治罪,于她来说是有利的,可当腥风血雨之后,百官勋贵不敢怨皇帝,定会把怒火撒向贺大人。将来史上或许也会记上一笔,锦麟卫借机制造冤案,滥杀无辜。 等到以后,当那个人与百官因某件事僵持,或是为了安抚臣子,或是为了让臣子妥协,就有可能把贺大人推出来,粉身碎骨。 想到眼前男人可能的下场,辛柚的心就狠狠疼了一下。 “或者不要牵扯进来太多人” 贺清宵一下子就懂了辛柚的心思。 他的心也隐隐疼起来,但更多的是欢喜。 将来太遥远,他知道心悦的姑娘此刻担心他,在意他,已是心满意足。 “我尽量不令无辜者受罚” 再多的保证,他却给不出了。 这个案子会牵扯多少人,会杀多少人,能决定的从来是握刀的那个人,而不是那把刀。 “贺大人也要小心。”分开时,辛柚叮嘱了一句,没有多说什么。 不必说太多,真到了那时候,只要她还活着,总会尽力去护着他的。 接下来的日子,辛皇后的治丧按部就班进行,北镇抚司的诏狱则一日比一日热闹,一日比一日热闹 上朝时,跳出来慷慨激昂的少了;衙门里,闲聊说笑的少了;大街上,纵马玩乐的衙内也少了。 一层乌云笼罩在京中许多高门大户的上空,令人心情沉重,寝食难安。 辛柚却过上了极为平静的生活。 皇陵远离城中的热闹,三面环山,古树参天,幽静肃穆,常让人生出岁月亘古不变的错觉。 “公子!” 辛柚不听声音只听脚步,就知道是小八来了。 跟着辛柚来皇陵的除了千风、平安,还有小八。至于六当家,现在正带着两百来号山匪在御赐的庄子里忙乎,忙得脚不沾地。 小八提着一串油纸包来到辛柚面前,笑呵呵道:“六哥打发人给您送了月饼来。” 辛柚这才想起,明日就是八月十五了。 “小八,你今日回农庄吧,等过了中秋再回来。” 小八想都没想拒绝:“小的陪公子在这边。” 两百来个兄弟呢,只有他一个人能陪着公子来皇陵,他傻了才回去。 他要当第二受公子器重的人! 见小八坚持,辛柚没再多说。只是想想明日阖家团圆的日子,对她而言与平常也没什么不同。 辛柚这边风平浪静,少卿府却闹了起来。 国子监给学生们放了一日中秋假,段云朗八月十四这日散了学回到家中,等到晚饭后,突然道:“祖母、大伯,我有话要说。” 第314章 我表妹呢? 中秋对大夏任何一户人家来说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大节日,而富贵人家就更重视了。 尽管朝廷这段时间腥风血雨,段少卿因为出身寻常、官职不高、人脉不多种种放在平时令他怪不是滋味的缺点,如今反而少了麻烦。这样一来,少卿府对于马上要到的中秋节还是很有心情过的。 老夫人想着明日过节还有的忙,对段云朗晚饭后突然说事就有点嫌麻烦了,用茶水漱过口问:“朗儿什么事啊?” 段云朗左右看看,道:“祖母能不能让伺候的人退下?” 老夫人一皱眉,示意屋中的下人出去,很快花厅里就只剩下少卿府的主人们。 “说吧。” 段云朗犹豫着看了一眼坐在母亲身边的幼妹。 二太太朱氏见此拉着四姑娘段云雁起身:“老夫人,雁儿每日睡得早,儿媳先带她回素馨苑了。” 老夫人点点头。 段云朗忍到朱氏带着段云雁离开,立刻说了:“明日就是中秋了,孙儿去晚晴居还是没能见到表妹。祖母,大伯,青表妹是不是出事了?” 这话一出,老夫人与段少卿不由对视一眼。 紧紧盯着两位长辈的不只段云朗,还有段云灵。 这两个来月她去了晚晴居好多次,却一直没能见到表姐,只能从小莲的反应猜测表姐应该没什么事。表姐要真出了事,身为表姐最亲近的贴身婢女,小莲不可能这么冷静。 老夫人与段少卿的沉默令段云朗白了脸:“表妹是不是——是不是不在了?” “二弟,你在胡说什么!”段云辰斥了一声。 段云朗猛然看向段云辰,对兄长的尊敬就不及对长辈那么多了:“大哥是不是也知情?” 他看看脸色沉沉的祖母、大伯、大哥,还有面露疑惑的父亲,脑袋嗡嗡作响,脱口说出猜测:“你们是不是软禁了表妹,想着收回青松书局还有表妹那些铺子?” 段云辰大步走过来,捏住段云朗手腕:“二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猜测长辈?” 段云朗话说出口,其实也后悔了,被段云辰一质问火气又上来了:“不然大哥说说青表妹为何两个来月都没出晚晴居的门?你就从来不觉得奇怪吗?” 段云辰被问得脸色难看,抿唇道:“我只知青表妹主动向祖母提出要静心修行,那我便尊重她的打算,而不是像二弟这样找长辈大闹。” 他自然也觉得奇怪的,但祖母与父亲不说,他只是当表哥的怎么好多问。 “我没有闹,我就是想知道青表妹到底怎么样了。”段云朗甩开段云辰的手。 是他废话了,青表妹真要出了事,将来大哥才是最大的得利者。只不过这些话太难听,真要说出口,兄弟间就彻底闹翻了。 “云朗。”段少卿终于开口了。 段云朗看向他。 “家里大人说话你不信,那就叫小莲过来吧。” 很快小莲就从晚晴居赶了过来,听说了缘由,望向段云朗的眼神又是感动,又是无奈。 “奴婢想单独和二公子说几句。”小莲不卑不亢冲老夫人等人屈了屈膝。 老夫人点点头,揉了揉眉心。 到了方便说话的地方,段云朗就道:“小莲,你不要有顾虑,就告诉我青表妹怎么样了吧。今日既闹到了长辈面前,不弄清楚我绝不甘心。” 之前去晚晴居,问起青表妹都被小莲应付过去,他想着小莲恐有难言之隐,没有追问。现在是大伯叫小莲过来的,就算小莲说了实情,也怪不到她一个小丫鬟头上。 小莲瞄一眼花厅的方向,小声道:“婢子说了,二公子要冷静。” “我能承受,你说。”段云朗虽这么说,声音却哽咽了。 完了,表妹一定是没了! “姑娘不在晚晴居。” 不在了? “表妹果然不在了,我早就有预感” 眼见段云朗一双大眼迅速蓄满泪水,小莲抽着嘴角道:“姑娘出京游玩去了,怕别人说闲话,就谎称闭门静修” 段云朗听傻了,好一会儿呆呆问:“祖母知道?” 小莲犹豫了一下:“老夫人应该知道吧。” 从老夫人这两个月都没找过姑娘来看,大老爷许是和老夫人说过了。 “那我大伯呢?” “大老爷知道。”小莲的语气这就肯定多了,毕竟是她告诉段少卿的。 “那我大哥——” 小莲见段云朗打算一个个问过来,忙道:“其他人应该都不知情。” 段云朗呆滞许久,拔腿冲回花厅往老夫人面前一跪,就抱住了老太太双腿:“祖母,孙儿错了!” 老夫人怒喝:“松手!” “祖母,孙儿真的错了!” 低头看看没脸没皮的孙子,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回你自己的屋儿去。” 许是被外孙女闹腾得习惯了,这混账东西知错讨饶,竟气不起来了。 段云朗松了手,换了个方向跪:“大伯,侄儿错了!” 段少卿还能说什么,板着脸道:“以后不许这么冲动。” 段云朗一番保证,跟着父亲段文柏离开了如意堂。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默默穿梭于夜色中,好一会儿后段文柏开口:“朗儿,你今日确实冲动了。” 段云朗往前跨了一大步,走在段文柏身侧,低着头小声道:“儿子知道。只是不问个清楚,儿子不安心” 他要不问,这少卿府还有谁问呢? 段文柏沉默着拍了拍儿子肩膀。 如意堂中,其他人都散了后,老夫人问段少卿:“文松啊,神仙有没有在梦中和你说青青要历练到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段少卿应付完老母亲回到住处,往椅子上一坐,愁得揪头发。 这破日子,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转日中秋,兴元帝照常上了朝,之后处理政事,听内臣禀报团圆宴的安排,听着听着有些烦闷。 欣欣刚下葬不久,他其实没什么心情办宫宴。奈何中秋不比寻常,就算不在乎其他人,却不能不顾及母后的心情。 一想宫里热热闹闹吃团圆饭,木儿一人在皇陵冷冷清清,兴元帝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儿。 他想了想,传贺清宵觐见。 第315章 共赏月 北镇抚司并没有因为中秋到了而清闲,随着抓进诏狱的官宦越来越多,北镇抚司的人走路都急匆匆能带起一阵风。 贺清宵接到传召,很快赶到了宫中。 这些日子君臣联系紧密,一日见两三次的时候都是有的,兴元帝语气便随意许多,惯例问了问案子的情况,就提起了传贺清宵进宫的目的。 “辛木要为他母亲守陵,平时也就罢了,今日中秋实在是有些冷清。清宵,你和辛木共患难过,关系不错,就代朕去看看他。” 贺清宵犹豫了一下。 这犹豫,当然不是不愿意去见辛柚,而是有些意外于兴元帝对辛柚的态度。 皇上对辛姑娘的看重,比他想象中要多。 当朝六位皇子,三位公主,兴元帝给百官勋贵的印象可不是什么慈父。 辛姑娘在皇上心中是特别的——这个发现让贺清宵为辛柚感到高兴。 身为天子近臣,他再清楚不过,有帝王宠爱的重要性。 兴元帝却误会了贺清宵的犹豫,温声道:“朕知道北镇抚司正忙着,不过再忙也不急这一日。你的辛苦朕都看在眼里,正好也休息一下。” “是。” 于是贺清宵带着兴元帝赏赐之物,快马轻衫往皇陵而去。 秋高气爽,位于京郊群山连绵中的皇陵,这份秋意就更浓了。辛柚穿着厚实的素色单衣,照例给辛皇后、夏姨等人上过香,走出门去。 四周静悄悄的,入目是成片的树林,以松柏居多,远望便是层峦叠嶂的群山,铺满半边天的白云。 辛柚不说话,跟在她身后的千风与平安也如影子一般安静。小八憋得慌,一双眼滴溜溜转着,突然亮了:“公子您看,有人来了!” 辛柚一眼望去,就认了出来:“贺大人。” “贺大人来了?”小八探了探头,一拍手,“还真是贺大人!” 说话间,一人一马就近了。 辛柚快步走过去,唇边不觉有了笑意:“贺大人,你怎么来了?” 贺清宵是一个人来的,提着东西大步走过来:“今上挂念辛待诏,让我送些东西来。” 御赐的东西不在如何珍贵丰盛,而在其意义。贺清宵带来的两个食盒中一盒装满鲜果,另一盒是团圆饼,再有一对精美花灯。 辛柚喊了声小八,小八忙把东西接过来去放好。 贺清宵先去给辛皇后上过香,再与辛柚走在皇陵中。 皇陵很大,很空,很安静,秋风肆无忌惮卷起人的衣摆,落叶如枯蝶翩翩起舞。 贺清宵看着走在身边的人。 这一个月来,他忙着北镇抚司的事,这还是二人那次后第一次见面。辛姑娘看起来更沉静了,仿佛从夏日流淌到秋日的潺潺清泉,一点点褪去了燥气。 “辛待诏没有多带些人过来吗?”二人并肩走着,贺清宵语气少了千风等人在一旁时的客套。 “皇陵本就有官兵守着,各项事务有专人管理,多带人来也无必要。”辛柚轻轻拂去落在衣袖上的枯叶,“贺大人什么时候回去?” 贺清宵顿了顿道:“明日一早回。” 辛柚眼里有了意外:“贺大人要住下?” 贺清宵竭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今上让我陪辛待诏过了中秋再回。” 辛柚微垂着眼,看被风追着跑的落叶,到了唇边的话默默咽了下去。 她本想问,只是今上的命令么?再一想不能给彼此承诺的两个人,问这话就太没趣了。 “人多赏月热闹些,只是委屈贺大人,要陪我一起食素。” 贺清宵一笑:“我本来也常食素。” 辛柚又问起邓阁老一案的后续。 “这个案子已经牵扯到数百人了,还有扩大的趋势” 辛柚认真听完,问道:“关于‘君’字印记,邓崇景怎么说?” “他表示不清楚。”贺清宵停了停,补充道,“用刑后依然坚持。以邓崇景先前很快承认是用毒蛇谋害你的幕后指使来看,他不是骨头硬的人。” “也就是说,邓崇景不是周通那条线上的人。” 周通是害死辛皇后的马前卒,一直查到裴侍郎那里,因裴侍郎的伏法而中断。 “不要急,早晚会浮出水面。”贺清宵这话不是纯粹的安慰。 皇上让他着重查的老臣,几乎都出自南方根基深厚的大族。这些人少有一开始就追随兴元帝打江山的,大多是见兴元帝势大投奔而来。他们之间或有政见不合,或有利益冲突,或有私人恩怨,但也有着共同的利益。这利益甚至不是个人想放弃就能放弃的,在身后是百年的世族家业,无数的子孙族人。 而现在,辛姑娘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只要辛姑娘一日活跃在朝野,他们就不会安分。 夜很快就降临了,与皇宫的红装绿裹、花团锦簇不同,皇陵这边清幽素净,就连月色都显得更皎洁冷清一些。 辛柚拜了月,招呼着小八几人分吃了团圆饼,与贺清宵登上一处高台,安安静静赏月。 孤月一轮,洒落一地霜雪。 贺清宵悄悄看了一眼抬头望月的人,忽地想到那一日,她发着热喃喃念着的那句诗词:可惜清宵月,无人共倚楼。 其实不是这样。至少这一刻,这一年的中秋,他们在一起赏月。 贺清宵连日来因不停地抓人,不停地审问而堆积的负面情绪悄悄散去,只剩欢喜与满足。 风大起来,把二人的衣袍吹得高高扬起,带着山间的清寒。 “有些冷了,早些回屋休息吧。”尽管祈望时间能就此停下,贺清宵的理智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辛柚没喝酒,没发烧,理智不比身边的男人少:“嗯,是该休息了。” 至于贺清宵歇在何处,这里空置的房屋有许多,辛柚吩咐了小八去安排就没再过问。 转日一早,辛柚送贺清宵离开,负责管理皇陵的陵监恭敬陪同。一行人还没走出多远,就见一人骑马狂奔而来。 贺清宵微微敛眉。 来的人是锦麟卫,这么早,这么急,看来是发生大事了。 第316章 昏迷 锦麟卫翻身下马,快步来到贺清宵面前:“大人,昨晚出了点事。” 贺清宵颇沉得住气,往前走了几步,示意来的锦麟卫禀报。 锦麟卫附在他耳边小声说起来。 辛柚默默看着贺清宵神色变化,也起了好奇心。 至于陪在一旁的陵监,更是竖起耳朵想听个清楚。 锦麟卫禀报完了,贺清宵表情也恢复了平静,转身走回辛柚这里。 “贺大人事务繁忙,快些回去吧。”辛柚虽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有问。 如果能说,贺大人应该会告诉她。若是不能,何必问出来令他为难。 “辛待诏借一步说话。” 辛柚就在陵监羡慕的目光中,随贺清宵走到了一旁。 贺清宵低声说起刚听到的消息:“昨夜今上陪太后登高赏月,意外有一块石头滚落砸中横木,幸亏秀王护住太后,不然太后就被掉下的横木砸中了。” 辛柚表情微变:“那秀王呢?” “秀王被横木砸中了头,目前还在昏迷。” 二人皆沉默了一下,贺清宵道:“昨晚在场的人不少,想来今日就传开了。我回去看看情况,若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发展,再联络。” 这件事说来与贺清宵和辛柚都没关系,当然,仅指事情本身。 横木被砸落如果是人为,恐怕又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如果是单纯的意外,也会有一些人被治罪。但怎么样都与在皇陵过中秋的二人扯不上。 可要说以后的影响,那就微妙了。 秀王要是醒不过来了,“辛公子”在许多人眼中的份量就更重了,毕竟死了的人功劳再大都是虚的,几个小皇子的机会也会大起来。 秀王要是没事,那这位救过太后的皇长子从此以后毫无疑问会拥有太后的疼爱与支持。要知道皇上对太后可是很孝顺的,太后的态度必然会影响皇上的态度。 贺清宵心中转着这些念头,看向辛柚的眼神中就藏了几分怜惜。 倘若是后一种发展,对想以辛公子身份在朝中立足的辛姑娘,显然多了不少障碍。 何况秀王此人,便是他都有些看不透。 “贺大人觉得意外与人为哪种可能更大?” 事关天家,若有旁人在,这话是绝对不该问的。但对话不传至第三人耳,辛柚就直接问了。 这个也是一同南行,同生共死积累起的信任。 “这要查过后才能判断。就我的直觉来说,意外的可能性更大。” 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是秀王,前提是他能平安醒来。而出事的地方在宫中,一个住在宫外不受宠的皇子,手能伸这么长就有些离奇了。 “贺大人快回去吧。”对贺清宵的直觉,辛柚是比较相信的。 这与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无关,而是以贺大人遭遇各种意外的次数来说,直觉不强的话他们应该也没机会认识了 贺清宵点点头:“那我先回城了。” 接过小八牵着的缰绳,贺清宵翻身上马,冲辛柚抱拳后策马而去。 辛柚站了好一会儿,默默转身往回走。 陵监跟在一旁,亦步亦趋。 “秦陵监自去忙吧。”辛柚客气道。 陵监这些守陵人几乎就是做到老,父传子的性质了。从某方面看,还是比较单纯的。 陵监眼睛里的光熄灭了:“是。” 他还想着万一辛公子憋不住,和他说说呢。 果然是想多了。 小八就没陵监这么含蓄了,凑到辛柚身边好奇问:“公子,城里发生什么事了?会对咱有影响吗?” “宫里发生了一点事,对咱们没什么影响——”辛柚一顿,神色有些微妙。 就算秀王得了太后支持,既而得了那人重视,短期内应该也不会影响到她。可不知为何,当说出这话,她却生出了一丝不大好的预感。 嗯,她毕竟不是贺大人,直觉没那么准的。 辛柚抬头望了望高远湛蓝的天空,心渐渐平静下来。 守陵生活对很多人来说枯燥无聊,可对娘亲出事后一直奔波的她来说,却是一段难得的平静日子。 她需要停一停,才有勇气继续踏上那条荆棘遍布的路。 贺清宵回到北镇抚司,有了更多了解。 发生在宫里的事,大多会交给宫里的人查探解决,但昨夜在场之人不少,又险些砸中太后,兴元帝就顾不了这么多了。刑部、工部都有人参与,与宫中宦官一起对出事的地方仔仔细细检查。 这时候的兴元帝,正听负责此事的官员禀报:“回禀陛下,经臣等检查商讨,应是今夏多雨造成的石头松动滚落” “这么说来,就是意外?” 面对皇帝严厉的目光,官员微微低头:“目前没有发现人为的痕迹。” 兴元帝沉吟许久,吐出一口浊气:“你们辛苦了。” 石头砸中横木,横木又掉下来,人为要是能控制到如此地步,那就太匪夷所思了。 反而是意外,从来不讲道理。就是发生了,就是赶上了,就是倒霉了 从情感上讲,兴元帝毫无疑问希望是意外。天家无情是纵观历朝历代总结出来的大实话,而坐在龙椅上的人自己无情可以,可不希望别人也这样。 “再仔细查。”兴元帝说了一句,起身向安置秀王的偏殿而去。 就算是意外,主管的、维护不当的、操办中秋事宜的过后被牵扯处置的人绝对少不了,但兴元帝的心态就不一样了。 室中弥漫着药味,秀王闭目躺在架子床上,头上缠着层层软布。 有血迹从白色软布中渗出来,越发显得床榻上的少年虚弱可怜。 兴元帝盯着秀王年轻的脸,突然意识到他这位长子如今也不过十九岁,还不到及冠的年纪。 确实还是个少年啊。 有了这个意识后,兴元帝长久以来对长子那颗冷漠的心就柔软了一些。 身后有动静传来,兴元帝转身,看到了宫婢扶着的太后。 “母后,您怎么不好好休息?” “哀家又没伤着,休息什么。”太后往内看了一眼,神情关切,“平儿怎么还没醒?” 第317章 所求 “太医说砸到头很难判断什么时候醒。母后不要担心,说不定平儿很快就醒了。”兴元帝宽慰母亲。 实际上他是问过太医的,就算那些太医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面对皇帝的正色追问也不敢隐瞒,委婉说要是超过两日不醒,结果恐怕不大好。 但这话兴元帝不敢和太后说。 太后平时看起来再硬朗也是快七十的人了,何况昨夜还受了惊。 太后点头:“哀家也这么想。还是你起的名字好,平儿定会平平安安。” 秀王名叫陈平,平平无奇的“平”,单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当年兴元帝给皇长子起名的敷衍。现在太后说是平平安安的“平”,没人会反对。 “平儿的孝心实是出乎哀家意料。”太后望着昏迷不醒的秀王叹了口气。 兴元帝心口发闷:“母后说得是,这次多亏了平儿在。” 太后的叹气声更重:“早知道还不如让那木头砸着哀家。哀家都是快入土的人了,本来也没几年好活。可怜平儿还没及冠,也未娶妻,要是有个好歹哀家如何能心安啊!” “母后别这么说,您的身子骨活上百岁都没问题。平儿能为您挡灾,那是他的福气。” 听着兴元帝的安慰,太后舒服多了。 能吃能喝甚至还能跑,富贵荣华享不尽,还有皇帝儿子的孝顺,别说快七十,这种好日子活到一百岁都不够。但要是用孙儿的命换的,太后心里还是有些过不去的,有儿子这话就放心了。 当然,太后最希望的还是孙儿能醒来。 “母后,儿子送您回去吧。您昨晚受了惊吓,也要好好养着。” 太后应下来,又看秀王一眼,准备转身的动作停住了:“平儿?” 兴元帝立刻向秀王看去,就见床榻上的人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平儿,你总算醒了,可担心死皇祖母了。”太后走过去,拉住秀王的手。 秀王眨了眨眼,神色茫然。 太后心情好极了,此刻对秀王也是实打实的关心:“平儿你怎么样?还认得出皇祖母吗?” 听说人伤了脑袋很可能就不认人了。 秀王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皇祖母——” 眼看他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太后忙按住他:“别乱动,当心头上的伤。” 秀王停止了动作,看向兴元帝:“父皇。” 兴元帝点点头:“醒了。” 这话听起来很平淡,但秀王是习惯了兴元帝冷淡的,轻易从中听出了几分关心。 “感觉如何?”兴元帝再问。 “多谢父皇关心,儿子感觉还好。” 兴元帝皱眉:“这不是逞强的时候,究竟如何?” “就是头有些疼,有些晕”秀王语速缓慢。 “让太医再看看。” 这里本就守着太医,随着兴元帝发话,几名太医很快围过来一番检查,最后推出一人禀报:“殿下能醒来,再观察一日若无变化就没有大问题了。只是毕竟伤到了头部,短时间内不宜挪动” 兴元帝听后,叮嘱秀王:“你就安心在这里养着,其他不必多想。” “多谢父皇。”秀王停了一下,看向太后,“多谢皇祖母。” 太后拉着秀王的手,一脸慈爱:“傻孩子,是皇祖母谢你才对。昨晚要不是有你护着,皇祖母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眼看太后情绪激动起来,兴元帝出声打断:“母后,平儿还头晕着,让他好好歇着吧。” “皇祖母、父皇慢走。” 目送兴元帝搀扶着太后离开,秀王动了动唇:“水——” 很快前朝后宫就知道秀王醒了,并留在了宫里养伤。外臣不方便进宫探望,补品早早送到了秀王府上,后宫有名有姓的嫔妃都往偏殿走了一趟,不需要见到秀王,与秀王的母妃安嫔说几句话便达到了探望的目的。 秀王昏迷的时候,安嫔只有担心。如今人醒了,一次次应酬着来探望的嫔妃,承受着她们或明显或含蓄的羡嫉眼神,安嫔不能免俗感到了扬眉吐气。 甘泉宫中,宫人向贤妃禀报今日秀王那边的情况。 后位空悬多年,以前是庆王母妃淑妃打理,后来淑妃出事,这暂管后宫之权就到了三皇子的母妃贤妃手中。秀王留在宫中养伤,贤妃不敢疏忽,除了亲自去看也会时时关注那边情况。 “这么说,秀王今日就能回王府休养了。”贤妃听着新消息露出了淡淡笑意。 “娘娘也能轻松些了。”心腹宫婢芳巧撇撇嘴,小声道,“看安嫔得意的——” 贤妃横她一眼:“不得多嘴。” “奴婢就是看不惯。” “人之常情罢了。” “还是娘娘大度。”芳巧恭维一句。 贤妃笑笑没再说话。 皇上的恩赏、太后的疼爱还在后头呢,不大度又如何。 在后宫这么多年,她早就看清楚了,这偌大的皇宫里皇上真正放在心上的既不是皇子、公主,更不是她们这些嫔妃,而是太后。 不过这也不稀奇,恣蚊饱血、戏彩娱亲,这些感人至深的故事都是对父母的,可没听说有几个对妻儿这样的。 偏殿这边,兴元帝又过来了,陪着太后一起来的。 “听太医说你能回去了,哀家这颗心才算真正放下了。” 几日过去,太后的精神气彻底恢复了,越看大孙子越高兴,就问秀王想要什么。 秀王忙推辞:“能救皇祖母是孙儿的福气,怎么能要奖赏。” “你若推脱,皇祖母反而不舒坦。”太后嗔道。 “既是你皇祖母想赏你,你就说说吧。” 秀王垂着眼,因受伤显得苍白的脸颊微微发红,好一会儿才道:“长者赐不敢辞,既是皇祖母问,那孙儿就说了。” “你说。”太后慈爱笑着。 瞧着秀王的反应,兴元帝开始好奇他想要什么。 总不能是要储君之位吧——这个念头在兴元帝心中一闪而过,不由失笑。 这肯定不可能,便是想要,也没人傻的说出来。 “孙儿想——”秀王的脸红得滴血,使其更添了两分俊美,“孙儿想娶寇姑娘为妻。” 第318章 如愿 太后听愣了:“寇姑娘?” 她当然不是不记得寇姑娘这个人了,老太太记性好着呢。大年初一朝贺时她在一众外命妇面前发话要为寇姑娘留意合适的儿郎,等于把寇姑娘的亲事捏在了手里。 只要她不提,少卿府就不敢擅自做主,寇姑娘便只能等着。再过个几年,寇姑娘就二十多了 太后吃惊的是她这个孙儿竟然喜欢寇姑娘。 秀王头上还缠着软布,虽然太医说可以挪动了,此刻看起来还是有些虚弱。 他微微低头,神色赧然:“听说皇祖母要为寇姑娘挑选夫婿,孙儿心悦寇姑娘已久若是皇祖母能成全,孙儿感激不尽” 太后张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拿捏寇姑娘亲事,纯粹是不喜那个与辛氏行事相似的小丫头,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孙儿会求到她头上来。 没有秀王舍身护她,太后自是一口拒绝。但话说回来,没有救了太后这事,秀王也不会开口了。 太后正是对秀王一颗心最热的时候,拒绝吧怕伤了孙儿的心,可要是答应,那寇姑娘岂不成了王妃? “平儿心悦寇姑娘?”兴元帝来了兴致。 与太后不同,兴元帝对寇姑娘颇欣赏,想想那小姑娘要是成了自家人,似乎还不错。 被兴元帝这么一问,秀王脸更红了:“寇姑娘心性纯善,人品贵重,令儿子心折。” 兴元帝笑笑,看向太后:“母后觉得呢?” 太后反问:“皇帝怎么想?” “平儿今年十九了,是到了娶妻的时候。寇姑娘品貌出众,难得平儿喜欢,儿子没什么意见,就看母后的意思。” 兴元帝是了解太后的,他要是表现得很乐意,太后恐怕就反感了。他对此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反而有利于促成这件事。 要说兴元帝非寇姑娘这个儿媳不可,那也不至于,但他对寇姑娘有好感是真的。百官勋贵家的女儿对他来说是面目模糊的甲乙丙丁,寇姑娘就是鲜活的人。 太后皱着眉:“哀家就是觉得寇姑娘出身低了些。” “儿子记得寇姑娘的父亲是进士出身,官至知府,论出身不算低了。” 知府掌一府之政令,是地方上最高的行政长官。 “可她父母都不在了,说起来不是个有福的。” 太后嫌弃出身是借口,其实就是觉得这样便宜了寇姑娘。 “皇祖母愿意为寇姑娘的亲事做主,就是她最大的福气了。”秀王轻声开口,毫无锋芒,“至于孙儿皇祖母若觉得孙儿与寇姑娘不合适,那孙儿听皇祖母的。” 他竭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低垂的眼帘遮住失落。 太后不由心软。 到了太后这个地位,这个年纪,把吃软不吃硬发挥到了极致。逆着她来就等着倒霉吧,要是不争不闹,老太太反而会多寻思几下。 现在太后就开始寻思了:孙子才救了她的命,也是她问他想要什么的,结果孩子提了她又不答应,这确实有点不合适。 罢了,就便宜那个寇姑娘了,真要嫁进了皇家,不懂事的话敲打起来反而方便。 太后找了个自我安慰的理由,松了口:“你若真的喜欢,那就依你。” 秀王一愣,而后大喜:“多谢皇祖母成全!” 太后见状不由弯了嘴角:“你的伤还没好,回去后好好养着,不要为这些费神,皇祖母和你父皇会安排好的。” 秀王再道谢,眉梢眼角皆是喜色。 太后看在眼里,也很满意。 给出去的奖赏换来真心实意的感谢,给予者当然会开心,此乃人之常情。 离开安置秀王的偏殿,太后与兴元帝商量此事。至于秀王的生母安嫔,只有事情定了被通知的份儿,此时自是什么都不知道。 “母后正旦朝贺时说要为寇姑娘挑一门好亲事,那这事就由母后安排吧,儿子就不插手了。”兴元帝笑呵呵道。 太后也笑得慈眉善目:“那哀家就先召段家老夫人进宫来聊聊。” 本来当着外命妇的面把寇姑娘亲事揽过来不是出于好意,一些外命妇就算当时艳羡,时日一长也就明白了。而现在给寇姑娘挑的夫婿是皇长子,人们羡慕寇姑娘的好命之余,必然会震惊太后的仁善大方。 太后一想以后那些外命妇对她的奉承会更真心实意,虽然还是不待见寇姑娘,却生出另一种无法言说的得意来。 少卿府老夫人接到太后传召的消息,人是懵的。 太后在中秋夜险些出事的消息早就传开了,老夫人也是知道的,所以更茫然。 太后受了那么大惊吓,不该好好养着么,为何会传她一个外命妇进宫? 若说是闷了,那也轮不到她进宫陪太后解闷啊。 中秋出事过去没几天,老夫人是打死都想不到外孙女亲事上去的。她坐上宫里来接的轿子一路忐忑,等走在朱墙金瓦的宫中,就更紧张了。 “太后,段家老夫人到了。” “传进来。” 随着传报,老夫人走进来,恭恭敬敬行礼:“臣妇见过太后。” “老夫人不必多礼。” 上方传来的声音很温和,老夫人一颗悬着的心定了定,慢慢起身。 “赐座。” 等老夫人坐下,太后笑了笑:“哀家瞧着,老夫人气色比年初时要好。” “家里事情少,臣妇操心的地方不多” 老夫人不得不承认,自从外孙女说要闭门清修,府上突然就平静了。再想想去年,简直不堪回首。 “也是老夫人治家有方。” 寒暄话说完了,太后转入正题:“令外孙女的亲事还没定吧?” 老夫人心一咯噔,忙否定。 “正旦那日,哀家一瞧令外孙女就觉得喜欢,忍不住想为她做个媒。” 老夫人忙道:“青青能得太后垂青,是她天大的造化。” 原来是为了青青的亲事传她进宫。 太后竟然还记得青青的亲事! 一开始老夫人是当真的,后来太后这边再没了动静,明白过来太后恐怕是随口一说。 换了别人家定要急死,但对不愿意外孙女嫁出去的老夫人来说,反倒是好事。 “哀家的长孙秀王年十九,到了娶妻的时候。哀家觉得他们两个孩子挺合适,老夫人觉得呢?” 第319章 完了完了 老夫人的嘴张大,忘了闭上。 她听到了什么?太后觉得秀王与青青合适! 这个合适是男婚女嫁那个“合适”吗? 老夫人第一反应,一定是她误解了太后的意思。 不然让她相信太后想要外孙女当亲王妃? 这和让她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有什么区别? “老夫人?”太后不疾不徐喊了老夫人一声,并不意外老夫人的反应。 亲王妃这么大个馅饼突然掉到头上,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不然她还要觉得奇怪呢。 老夫人猛地回神,忙赔罪:“臣妇失礼了。” 太后笑笑:“老夫人觉得这门亲事如何?” 老夫人缓了缓震惊的心情,小心翼翼问:“太后,您的意思是为秀王殿下与青青说亲?” 太后点点头:“哀家是有意为长孙秀王求娶令外孙女寇青青为秀王妃,所以请老夫人进宫来问问你的意思。” 说到这,太后矜持一笑:“就算是天家,也不能强娶强嫁嘛。” 话是这么说,真正敢拒绝的那都是勇士了。 而对老夫人来说,别说不敢拒绝,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无父无母的外孙女要成为亲王妃? 别说青青对少卿府有不满,烂肉炖在锅里,在外人看来少卿府就是青青唯一的亲人,是她的娘家人。而作为亲王妃的娘家人,少卿府将来会得多少好处,老夫人一想就心热了。 至于将来秀王要是成了太子乃至天子——老夫人心跳急促,以她的老心脏根本承受不住再想下去。 “能与秀王殿下喜结良缘,那是青青修来的福气。” 老夫人欢天喜地回了少卿府,张嘴要吩咐人去晚晴居请表姑娘来如意堂,突然反应过来外孙女不在家里。 青青不在家! 老夫人一下子慌了。 她连外孙女的八字都呈给太后了,赐婚的旨意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青青怎么能不在家! “快去一趟衙门,喊大老爷回来。” 段少卿突然接到消息说家里有急事,心里不由打鼓。 这段日子家里还算平静,能有什么急事? 要知道这平静的日子是外甥女跑出去当“辛公子”,他为此愁秃了头换来的,凭什么还有急事? 段少卿又是忐忑又是委屈,急匆匆赶回家听老夫人说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完了,完了,完了”段少卿双目无神,神情呆滞,又开始揪头发了。 老夫人看不过去了:“文松啊,你再揪就更秃了啊。” 段少卿抓头发的手一顿,僵硬着放下来,浑身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老夫人不解儿子的反应:“青青要是成了亲王妃,你就是亲王的舅舅了,这不是好事么?” 段少卿望着一无所知的老母亲,欲哭无泪:“本来是天大的好事,可青青不在啊。” 见儿子愁苦,老夫人反而稳住了:“所以才叫你回来啊。青青出门不是和你交代了,就在京城地界。你赶紧给她去一封信,或是亲自去把人接回来。” 段少卿如梦初醒:“是,我这就去找青青!” 他确实知道那丫头在哪儿,那死丫头以“辛公子”的身份在为辛皇后守陵呢! 段少卿一番乔装,快马加鞭赶往皇陵。如此被吹了一路的凉风,越是临近皇陵头脑越清醒。 不能再自我欺人了,那丫头不会是他的外甥女寇青青。 如果只是贪玩,怎么会南下去迎辛皇后灵柩进京,怎么会跑到荒郊野外守陵。这不是有毛病吗? 说段少卿装糊涂也好,当鸵鸟也罢,他是抵触去想假外甥女身份的。稍稍一想都愁得睡不着了,要是想多了,一天都活不下去了。 等到皇陵近在眼前,段少卿下了马,攥着缰绳站定。 那丫头不是寇青青,还会跟他回去吗? 要是不回去,少卿府怎么办呢? 不行,必须把那丫头带回去! 那丫头既然掩饰身份至今,说明是需要外甥女这个身份的。要是不随他回去,那就只能鱼死网破。 一路上,段少卿也想过谎称外甥女身患重病来推掉亲事,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蠢念头。 太后已经开了口,提的还是秀王,皇上显然是知道的。少卿府突然说寇青青病了,宫里肯定会派太医来看,然后会露馅。 更别说还有锦麟卫。 如果说认错了外甥女还情有可原,扯谎逃避亲事就是扎扎实实的欺君了,不打折扣的那种。 想想欺君的下场,段少卿在心中发狠:要么带回那丫头,要么一起完! 有了这个决定,段少卿与守陵的人沟通时反而冷静下来:“就说表姑娘找他,辛公子一听便知道了。” 捏了捏段少卿塞入手中的荷包,那人进去传报。 辛柚一听,确实猜到来人是少卿府的,出去后看到以斗笠遮挡面容的段少卿,稍加观察就认了出来。 千风与平安要跟上,被她留下:“我有些私事要谈,你们在这里等我就好。” 千风与平安对视一眼,虽无奈也只好听从。 跟了辛柚这么久,他们已经清楚分寸在哪里。 辛柚对这种磨合也是满意的。有两个忠心耿耿的护卫固然好,可要是不顾她意愿,保护就成了束缚。 段少卿望着神态自若向他走来的少年,一时恍惚。 这丫头女扮男装为何这么像? 嘶——该不会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以前他是男扮女装吧? “舅舅有事找我?” 少女清软的声音低低传入耳中,段少卿不由打了个寒颤。 是死丫头没错!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段少卿低声问。 “过段日子就回了。” 先不说少卿府,青松书局那边偶尔也要露个面的。 “出事了,你现在就要跟我走。” 辛柚心头一动。 段少卿很久没用这么严肃强硬的语气对她说话了。 “什么事?” “今日太后传了你外祖母进宫,要为你与秀王赐婚!” 辛柚一怔:“为我与秀王赐婚?” 段少卿急得表情扭曲:“你忘了过年的时候太后当众发话要为你做媒!” 辛柚额角青筋一跳,感到了头痛,更多是难以理解。 太后说要为她做媒竟是真的? 不对! 第320章 回少卿府 辛柚还记得正旦朝贺时太后看着她的眼神,无论如何谈不上喜欢。 太后当众说要为她做媒,之后大半年过去却毫无动静,也就验证了她的推测:太后做媒是假,耽误她亲事是真。 只不过太后这个做法放在寻常闺阁少女身上是大杀招,对她来说却正好。 怎么突然就要给她和秀王赐婚了? 辛柚很容易就想到了中秋夜宫中发生的事:秀王救了太后,受伤昏迷,醒来后留在了宫中养伤。 这赐婚,是秀王求来的? 有了这个猜测,辛柚心中的感觉更古怪了,并在脑海里飞快闪过以寇姑娘的身份与秀王打交道的情景。 寇姑娘面前的秀王是温柔的、平和的、风度翩翩的 那么,秀王是有可能心悦寇姑娘的。 如果不喜欢,或者说不够喜欢——辛柚想了想,这种情况下秀王亦有求娶寇姑娘的可能。 都知道寇姑娘家财万贯,赚钱本事了得,在民间还有善名。秀王年十九,娶妻近在眼前,娶寇姑娘得来的好处不比娶寻常贵女少。 放在竞争那个位子的皇子众多的情况下,王妃娘家的政治资源很重要。但如今庆王已倒,其他皇子尚幼,文武官员天然会向大皇子靠拢,这种资源就没那么要紧了,不如娶一座金山实在。 段少卿见辛柚沉吟,急红了眼:“你不想回?” 辛柚收起纷杂的念头:“舅舅别急,我这就收拾一下,回少卿府。” 段少卿大大松了口气,旋即又担心起来:“那这边怎么办?” “辛公子还要为先皇后守陵一段时日。” “可早晚要回去啊!” 辛公子一趟南行立下大功,肯定不会再是一个小小待诏,还会时不时面圣,见太后,见长公主,见秀王 而成为准王妃的外甥女,也会见皇上,见太后,见长公主,见秀王 段少卿稍稍一想,就觉得天旋地转。 “那等到时候再说呗。”辛柚语气随意。 段少卿气得牙关咯咯响:“你就不怕露馅?” 辛柚睨他一眼:“那舅舅到底是想让我回,还是继续在这里守陵?” 段少卿攥了攥拳,挤出一个字:“走!” “舅舅先行一步,我收拾一下悄悄走。” 段少卿神色狐疑:“该不会把我哄走,你进去就不出来了吧?” “怎么会,总要有个交代的。”辛柚说这话时,表情认真起来。 段少卿打量着辛柚,还是选择了相信。 不相信也没办法不是? 段少卿又想揪头发了,手碰上斗笠,默默放下来。 辛柚应付完段少卿,再交代小八三人一番,低调离开了皇陵。 赶到城中时已近傍晚,夕阳灿烂,清风习习,是秋日特有的舒爽。 辛柚进了一处买下的民居,再出来就恢复了女儿身。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戴着帷帽的辛柚轻轻叹了口气。 她在段少卿面前表现得云淡风轻,实际上怎么可能轻松自在。 当寇姑娘的日子可能要彻底结束了,当辛公子的日子也要结束了。 她选择回到少卿府,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正如她对段少卿所说,总要有个交代的。很多变化与意外不能为她所掌控,但至少在面对这些变故时不要那么狼狈。 街上一队锦麟卫走过,为首的人一身朱衣,脚步匆匆。 不知是出于巧合还是直觉,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往辛柚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没有发现才收回了视线。 辛柚躲在一株桂树后,望着那道朱色身影远去,任由桂香沾满身。 这种时候再见面,除了把贺大人拖下水,没有任何好处。 辛柚是从少卿府的后门进去的,这也是她和段少卿说好的。 她脚步不停直奔晚晴居,段少卿那边也很快接到了消息往晚晴居而去。 晚晴居中热热闹闹,算上小莲一起一共四人,正好凑成一局在院中打叶子牌。 辛柚轻轻推门进去,听到动静的小莲一扭头,先是一愣,而后把牌往石桌上一放跑过来。 “姑娘,您回来了!”小莲声音微颤,已是红了眼圈。 王妈妈三人也跑了过来行礼。 辛柚微微点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王妈妈忙摆手。 李嬷嬷素来话少,只安静笑着。 叫红儿的小丫鬟比小莲还要小两岁,是辛柚从外边的铺子带回来的,比不得其他人跟着辛柚时间久,显得有些拘束。 “打牌呢?”辛柚笑问。 “刚打了几把。姑娘累了吗?吃饭了吗?要不要打两把?”小莲目光不离辛柚,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好。” 小莲一愣。 辛柚莞尔:“不累也不饿。那就打两把。” 红儿让开位子去倒茶,辛柚就接了她的叶子牌打起来。 段少卿一脚踏进晚晴居的院子时,看到的就是辛柚笑盈盈打叶子牌的情景,身后还有一个小丫鬟端茶倒水。 他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确定并不是眼前出现了幻觉,怒气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舅舅来了。”辛柚听到动静起身走过去。 段少卿高涨的怒气一滞。 不管怎么说,这丫头好歹回来了。 辛柚走近了,视线上移,语气惊讶:“舅舅,您的头发——” 怎么秃了呢? 段少卿停滞的火气直冲天灵盖,黑着脸咬牙道:“进屋说!” 辛柚向小莲投以安抚的眼神:“我还没吃晚饭,小莲你张罗一下。” 西屋布置成书房的模样,没有因为辛柚的不在而积灰。 “舅舅坐。”辛柚眼神还是忍不住往段少卿头顶扫了扫。 段少卿恨不得手头再有一个斗笠,把头顶遮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 “在皇陵那边没有细问,舅舅知不知道太后为何突然给我和秀王赐婚?” 段少卿摇头:“突然传你外祖母进宫说了此事。” “这么突然,难不成是秀王得了急病,想娶我冲喜?” 在别人的角度,守皇陵的辛公子是不该知道中秋发生的事的。 “那倒不是,秀王确实受伤了”段少卿说起宫中这场意外,最后道,“听说秀王殿下今日回王府了。” 辛柚顺利得到最新的消息,几乎能肯定这婚事是秀王主动向太后求的。 第321章 赐婚 段少卿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女,认为她不是外甥女的心又动摇起来。 这分明是青青啊。 不不不,似乎有不一样的地方,这丫头的眼睛比青青长一些,鼻梁挺一些 段少卿努力回忆着寇青青的模样,却发现那个女孩的面容早已变得模糊。 “不早了,舅舅回去吧。” 段少卿回了神,再次确认:“你不会再出门了吧?” “不会,明天一早我会去给外祖母请安。” 段少卿勉强点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晚上沐浴更衣,小莲站在辛柚身后为她擦头发。 “姑娘瘦了。” 辛柚望着梳妆镜中的人笑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没有,和大老爷说清楚后,就自在了。” 小莲想得很开,她反正跟着姑娘混了,最差了不过一条命。 “中秋前一晚,二公子闹了一场” 听小莲说完,辛柚轻声道:“寇姑娘有位好兄长。” 少卿府的人也不是都该死,如果因为她满门抄斩,就是她欠下的债了,这也是她回来的原因之一。 “姑娘,能不能给婢子讲讲南行的事?听说您和贺大人剿了山匪,还救了灾民。” 辛柚便讲起来:“那日在官道旁休息” 北镇抚司衙门中,贺清宵听手下禀报。 “今日段家老夫人进宫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贺清宵心头隐隐有些不安。 傍晚在街头,他好像看到了辛姑娘。 那少女带着帷帽,再看已不见了身影,可给他的感觉就是辛姑娘。 假如没看错,辛姑娘进城来了—— 贺清宵很快意识到那不是辛姑娘进城,而是“寇姑娘”出现了。 需要寇姑娘出现,不难推测出少卿府可能有变故,继而知道了老夫人进宫的事。 锦麟卫说是皇帝耳目,也是有的能碰,有的不能碰。比如宫墙之内就是锦麟卫不该伸手的,这是大忌。 贺清宵没有深入打探,另派了手下去一趟皇陵,可惜要等明早城门开了才能知道那边的情况。 这一晚,贺清宵没睡好,辛柚也没睡好。好在她在皇陵这些日子生活规律,养足了精神气,看不出憔悴的样子。 “姑娘真好看。”小莲往辛柚髻间插了一支芙蓉花簪,由衷赞叹。 辛柚抿唇一笑:“小莲也很好看。” 主仆二人笑意盈盈前往如意堂,路上遇见了段云灵。 辛柚主动打招呼:“灵表妹。” 段云灵呆了呆才反应过来:“青表姐?” 她提着裙角快步过来,仔细打量辛柚,神情难掩激动:“好些日子没见到表姐了!” 她想过好多种情况,好的,坏的,悬了多日的心直到此刻才算落定。 “一起去如意堂吧。”辛柚挽住段云灵的手。 如意堂中,老夫人见辛柚与段云灵手挽手进来,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给外祖母(祖母)请安。” 老夫人注意力全放在辛柚身上:“青青,来外祖母身边坐。” 辛柚刚坐下不久,段少卿就大步进来了。 今日是休沐日,正好不用上衙。 段少卿一眼瞧见乖巧坐着的少女,脚下一顿。 这丫头真能装啊。 不多时,二房一家也到了,随后是段云辰。 外孙女及时回来了,老夫人心情大好:“等会儿朗儿也该回来了。难得一家人齐全,朱氏,今日午饭好好张罗一下。” “是。” 这时一名下人过来,有事禀报段少卿。 段少卿站在外头听下人小声禀报完,把辛柚叫了出来。 “舅舅有事?” 段少卿深深看辛柚一眼,才道:“贺大人有事找你。” 辛柚怔了怔。 贺大人明明知道她在京郊皇陵,为何来少卿府找她? 难道说,贺大人知道她回少卿府了? 辛柚心思百转,最终摇了摇头:“就说不方便,如果是公事,与舅舅说就好。” 段少卿站着没动:“锦麟卫疑心重,他不信怎么办?” 万一以为他把这丫头软禁了,岂不冤枉。 “舅舅顾虑得是,那让小莲去说吧。” 辛柚低声吩咐小莲几句,小莲领命而去。 因着锦麟卫的敏感身份,贺清宵没有登门,也就免了段少卿出面。小莲出了少卿府,在说好的地方见到了一身常服的贺清宵。 “贺大人。”小莲屈膝行礼。 贺清宵往她身后看了看,眼中闪过失望。 他是今早见过去皇陵的手下后,直接过来的。 手下没见到“辛公子”,差不多就验证了他的猜测。 昨日匆匆一瞥,没有看错。 “贺大人,我们姑娘让婢子给您带话,这几日不大方便出来,回头去青松书局请您喝茶。” “你们姑娘可好?”贺清宵紧紧盯着小莲。 “姑娘挺好的,姑娘让贺大人放心。” 贺清宵沉默片刻,微微颔首:“你们姑娘若是有麻烦,就给我传信。” 小莲回去后,悄悄把话带给辛柚。 辛柚面上一派平静。 她不能把贺大人折进去,她的筹码是那人的一点愧疚之心,贺大人却什么都没有。 等吃过早饭,段云朗从国子监回来了,一听表姑娘早上给老夫人请了安,直奔晚晴居。 “表妹,你回来了!” 那日段云朗坚决要个答案,小莲只好把辛柚不在家的事说了,不过说的是出门游玩。 辛柚莞尔:“回来了。” “表妹都去哪里了,外头好玩吗?” 辛柚随便说了几个有趣的地方,听得段云朗大为羡慕:“可惜国子监管得严,不能逃学。” 许久没见表妹,段云朗舍不得走,主动说了不少国子监有意思的事。 这时红儿进来传话:“姑娘,老夫人让您快些去前头,宫里来人了。” 来传旨的是一名礼部官员,等辛柚到了,便宣读起来:“朕奉皇太后慈谕,太仆寺少卿段文松之外甥女寇青青端淑聪敏太后躬闻之甚悦,特将汝许配皇长子秀王为王妃钦此。” 礼部官员宣读完,对双手接过圣旨的辛柚拱手道贺:“寇姑娘,恭喜了,早些进宫谢恩吧。” 辛柚托着似有千斤的圣旨,再无一丝侥幸。 确实要进宫一趟了。 第322章 恢复真容 传旨官离开了,少卿府下人们一派喜气洋洋,与有荣焉,主人们心情各异。 老夫人拉住辛柚的手,笑得皱纹叠起:“等外祖母往宫中递了牌子,就带你进宫谢恩。” 外命妇要进宫见太后,当然不是说见就见,而要按着规矩来。 辛柚点点头,敷衍过去。 段少卿见她拿着圣旨一脸平静,心中困惑。 这丫头到底怎么个打算?真要当王妃去? 可她的身份难道不是——段少卿一往深处想,就压力大得想抓头发。 这不行啊,要是他想的那样,这丫头与秀王岂不是,岂不是—— “青青,你来一下。” 段少卿带辛柚走远了些,压低声音问:“现在赐婚的旨意都下了,你究竟如何打算?” 辛柚看他一眼,语气微凉:“舅舅不觉得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么?” “你怎么——”段少卿心头一凛,反应过来。 这丫头说得对,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段少卿也不问了,对老夫人说去一趟书房,便抬脚走人。 等到辛柚带小莲往晚晴居走,段云朗追上去:“表妹,你,你真要嫁给秀王?” 辛柚侧头看神色焦急的少年,没有回答。 “表妹——”段云朗靠近一些,放低声音,“那你愿意么?” 段云朗本想问,那贺大人呢?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表妹对贺大人是不一样的。 辛柚一笑:“表哥别说傻话,我还要回晚晴居收拾一下,等闲了我们再聊。” 段云朗停下来,不情不愿点了点头,望着辛柚走远才叹口气,转身往回走。 “大哥?” 段云辰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等段云朗走近了,皱眉提醒:“太后赐婚,二弟不要多话,免得给少卿府惹祸。” “知道了。”段云朗敷衍一句,从段云辰身边大步走过。 段云辰留在原地,脸色有些难看。 那个满心崇拜他的少年犹在眼前,从什么时候开始二弟对他这么冷淡了? 段云辰不明白,亦不好受。 辛柚回到晚晴居一番交代,悄悄从后门离开了少卿府。 出了后门就是一条胡同,两边是高高墙壁,凉嗖嗖的风从胡同里穿梭。 辛柚微低着头快步走出胡同,余光一滞,看向那处。 与她换了一身小家碧玉的装束以降低走在街上的存在感不同,贺清宵就那么站在那里,并在她看过去之后走了过来。 “寇姑娘要去何处?”贺清宵凝视着恢复女装的少女。 辛柚沉默半晌,轻声道:“贺大人应该叫我辛姑娘。” 贺清宵心头一震,神情难辨:“决定了?” 没有了“辛公子”这层身份,辛姑娘就彻底失去了将来远走高飞的自由。 辛柚一笑:“总不能真去做秀王妃。” 提到秀王,贺清宵面色微沉。 无论是秀王心悦“寇姑娘”,还是使辛姑娘不得不恢复女儿身,凭这两点,他就很难对其有好感。 也是这时候贺清宵才发现,原来自己并非大度的人。 “贺大人不该来的。”辛柚从贺清宵身边走过。 一只手伸出,抓住她手腕。 辛柚停下,默默看他。 贺清宵松开手:“圣心难测,辛姑娘此去,若是被治欺君之罪当如何?” “不能跑,就只能赌了。”辛柚轻松一笑,“贺大人别担心,我赌运向来不错。” 贺清宵心知她的轻松是让在乎她的人放心,也露出淡淡笑意:“那祝辛姑娘好运。” 他目送辛柚走远,回到北镇抚司衙门,等待兴元帝传唤。 这个时候,兴元帝正在见昭阳长公主。 “皇兄给秀王与寇姑娘赐婚了?怎么这么突然?”昭阳长公主一听到消息就进宫来了。 兴元帝发现妹妹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果断甩锅:“咳咳,是母后的意思。” “母后竟然真的给寇姑娘做了媒”昭阳长公主喃喃,满腹诧异。 难不成是她小人之心,正旦朝贺那日错怪母后了? “皇妹这么关心寇姑娘的亲事?”兴元帝笑问。 他知道昭阳长公主对皇子们的冷淡,妹妹听说了赐婚消息会进宫来,显然不是为了秀王。 “臣妹很欣赏寇姑娘,本来还想着替瑞儿求娶。”昭阳长公主在兄长面前并不隐瞒。 兴元帝大感意外:“之前怎么没听皇妹说?” 昭阳长公主扯扯嘴角:“母后发话说要为寇姑娘做媒,我是打算找个机会提一提,后来知道皇嫂出事就没了心情” 兴元帝笑着安慰:“一样的,一样的。” 昭阳长公主一滞。 这怎么能一样,首先成亲的男人就不一样啊! 这时宫人传报:“辛待诏求见。” 一听辛柚来了,兴元帝与昭阳长公主对视一眼,也没让昭阳长公主避开,命内侍把人带进来。 很快身穿素袍的少年走进来,手中托着圣旨。 “微臣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殿下。” “免礼。”兴元帝嘴角含笑喊辛柚起身,这才注意到那道明黄,“这是——” 印象里,他没对木儿下过圣旨。 辛柚把圣旨举起:“这是陛下给寇姑娘与秀王殿下的赐婚圣旨。” 兴元帝愣了:“为何会在辛待诏手里?” “因为寇姑娘收不到。” “收不到?”兴元帝更疑惑了,不由看了一眼昭阳长公主,见昭阳长公主也是一样的反应,这才确定自己没听错。 “圣旨是传旨官亲手交到寇姑娘手里的——”兴元帝一顿,升起一个猜测。 莫非木儿也喜欢寇姑娘? 是了,木儿当初以松龄先生的身份与寇姑娘打过多次交道。二人年龄品貌相当,心生爱慕再正常不过。 他怎么没想到呢! 兴元帝不由懊恼。 早知木儿喜欢,就不该随便赐婚的,可现在圣旨都下了—— “麻烦帮我拿一下。” 辛柚把圣旨交给一旁的内侍,从袖中抽出一方软巾,再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盖把瓶中汁液倒在软巾上。 兴元帝与昭阳长公主目不转睛看她用软巾一点点擦拭脸颊,从额头到下颏。 那张熟悉的脸一点点变陌生,又重新变熟悉。 在兴元帝的震惊中,辛柚抬手抽出发簪,任满头青丝散落下来。 第323章 我是辛柚 青丝如瀑倾泻而下,衬得那张素净的脸越发白皙。 少女眸如墨玉,平静望过去。 兴元帝猛然起身,以手指着她:“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冒充木儿?” 昭阳长公主怔怔望着那张与兴元帝神似的脸,心中天翻地覆。 寇姑娘长得有几分像她,她一直知道的,可直到此刻才惊觉寇姑娘与皇兄如此相像。 不对,以前为何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昭阳长公主目不转睛看着辛柚。 还是寇姑娘的眉眼,可眼前少女长眉斜飞,眼神清锐,好似一块温润的玉迸裂,露出藏在其中的锋芒来。 明明还是那个五官,却让人觉得换了一个人。 如果说昭阳长公主还有理智分析,兴元帝就完全没有了。 他大步走过去,死死盯着辛柚:“你为何假冒辛木?” 面对帝王饱含强烈情绪的质问,辛柚依旧平静:“世上没有辛木,我叫辛柚。” “胡说,你分明是寇姑娘!”兴元帝厉声道。 殿中无人敢吭声,只有少女冷静的回应声:“去年五月,寇姑娘就死在千樱山下了。” 兴元帝剧烈的情绪一滞:“你是说你不是寇姑娘,也不是辛木?” 辛柚微微点头:“娘亲出事后我孤身进京,不慎跌落山坡被一对老夫妇所救,不久被段家二老爷找上门来,说我是少卿府的表姑娘寇青青” 辛柚一直讲到今日接到圣旨:“寇姑娘已不在人世,这道赐婚她与秀王殿下的圣旨只好由微臣带回给陛下。” 兴元帝听得瞠目结舌,完全无法接受:“荒唐,少卿府会认不出住在府上数年的表姑娘?” 辛柚垂眸:“事实确实如此。” “传段少卿,等等,传段少卿与段家老夫人一同进宫!” 到这时,兴元帝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把事情弄个清楚。 老夫人接到传召时困惑极了,小声问儿子:“进宫谢恩不是要等咱们请示后吗?” 怎么宫里直接来人带他们去了? 段少卿勉强安慰母亲:“到时候就知道了。” 母子二人匆匆进宫,下跪行礼。 “免礼。”兴元帝语气带着急躁。 老夫人被段少卿扶着起来,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辛柚,一脸震惊。 “老夫人有话要说?”兴元帝问。 老夫人愣了愣,对兴元帝的问话不敢不答:“臣妇看到外孙女在此,有些吃惊。” “吃惊什么?”兴元帝再问。 老夫人语气迟疑:“臣妇的外孙女分明在家里,怎么会——” 兴元帝神色莫名:“老夫人确定这是你外孙女?没有看错?” “臣妇就一个外孙女,便是老眼昏花,也不会认不出。” 兴元帝目光沉沉,看向段少卿:“段少卿觉得呢?” 这方面,段少卿与辛柚早有默契:“微臣也在纳闷,为何外甥女会在宫里。” 兴元帝深深看辛柚一眼,对她的话已信了大半。 认不出亲外孙女和亲外甥女这么离谱的事,居然是真的。 而当信了辛柚的话后,兴元帝再看她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这孩子分明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们认错人了。”兴元帝突然平静下来。 虽然由儿子变成了女儿,难免会感到失望,可看着这张与自己神似的脸,那种血脉延续的玄妙感格外强烈,是他从其他儿女身上没有体会过的。 这就是他与欣欣的女儿啊。 “认错人?”老夫人不敢反驳皇帝的话,却难以接受,“这,这怎么会——” “辛柚,你来说。” 辛柚言简意赅说了,对上装震惊的段少卿和真震惊的老夫人,淡淡道:“寇姑娘早就不在了,去年段二老爷从山村接回来的就是我,而非寇青青。” “青青,你是不是糊涂了——”老夫人还是无法相信。 见兴元帝沉下脸,段少卿忙替母亲解释:“实在是生得一模一样,让人难以置信。” 在等段少卿母子进宫的时候,兴元帝已经问过辛柚不少关于辛待诏的事,特别是他对辛待诏说的一些话,如果不是辛待诏本人就不可能知道。 而辛柚全都答了上来,足以说明她就是辛待诏。 段家老夫人现在还认为这是她外孙女,是想让他儿子、女儿一个没落着? 兴元帝冷冷问:“段少卿,辛待诏南下时,贵府是什么情况?” 段少卿忙跪下了:“回禀陛下,那时候青青悄悄出走,留信说要出门游玩。微臣想着她一个姑娘家这样胡闹传出去不好,就没声张” 段少卿很清楚,绝对不能承认早就知道外甥女是辛待诏,不然这就是欺君之罪,轻则掉他一个人的脑袋,重则满门抄斩。 而兴元帝在辛柚与段少卿都如此说的情况下,自然只能相信。 兴元帝示意宫人把段少卿母子带去偏殿,再看辛柚的眼神就更温和了。 “刚刚你说,你叫辛柚。” “是。辛勤的‘辛’,柚子的‘柚’。” “这个名字好啊。”兴元帝离饱读诗书还差得远,具体说不出来怎么好,嘴角的笑意却掩不住。 昭阳长公主亦面带笑容 她本来就欣赏寇姑娘,如今发现喜欢的小姑娘与嫂嫂的孩子是同一人,自然高兴。 尤其辛木生得既不像兄长,也不像嫂嫂,还坚称是养子。再看阿柚与皇兄神似的长相,定是兄嫂的女儿无疑。 “这样说来,少卿府也算照顾了你一段时日。”兴元帝沉吟着。 辛柚语气冷淡:“寇姑娘没跌落山崖前,可能也对少卿府满心感激。” 这话无疑表明了她的态度。 兴元帝本来就是为了女儿想对少卿府表示一下,听她如此说,立刻皱眉:“朕也听过一些风声,没想到是真的。这少卿府确实不像话,说不定段文松早就得知你的身份,故意欺君——” 辛柚忙道:“段少卿确实不知情。只是我同情寇姑娘遭遇,为她不平。” 再说下去,这人就要从给少卿府奖赏转为满门抄斩了。 “阿柚觉得如何处理少卿府合适?” 兴元帝一声“阿柚”,令辛柚神色微变。 第324章 认错了 这声“阿柚”,她从娘亲口中听到时是安心温情,从贺大人口中听到时是甜涩交织,可从眼前这个人口中听到时却是抗拒。 娘亲抛弃了皇后的身份,到头来还是因为这个身份而死。而这个没生过她没养过她的男人坐拥着江山,理所当然认下她这个女儿,甚至因为她的存在弥补了对娘亲的愧疚之心,从此睡得更香。 只这么一想,辛柚便为母亲感到不平。 “阿柚?” 辛柚看向兴元帝,听他又问一遍,略一沉吟道:“据我所知,寇姑娘有四十万家财在少卿府中,寇姑娘香消玉殒与这笔钱财脱不了关系。不如以寇姑娘的名义开善堂,救灾扶贫,既是为寇姑娘积德,也能帮助陷入困境的万千百姓。” 她没有寇姑娘的身份了,直接向少卿府讨要钱财站不住脚。不过这种事不必放到明面上,少卿府做贼心虚,只要当皇帝的提一嘴,为了保住少卿府,再心疼也会吐出这笔银钱。 寇姑娘因家财而死,少卿府失去这笔家财,对含冤而死的寇青青来说应该会满意这个结果了。 至于让少卿府家破人亡,辛柚代入寇青青的立场想,寇青青不一定乐见如此。而对她来说,亦不想沾上多条人命。 兴元帝直接没控制好表情:“四十万?” 一个小姑娘为什么有这么多钱? “准确地说是百万,我已经替寇青青拿回了六十万,之前救灾捐银就是用的这些钱。” “一百万?”兴元帝神色扭曲。 昭阳长公主看不过眼,低低提醒:“皇兄——” 能不能别让刚认回来的孩子笑话! “哦,朕知道怎么做了。”兴元帝眼睛不离辛柚,“昭阳,你陪阿柚去梳妆整理一下。” 昭阳长公主点点头,走过去拉起辛柚的手:“随姑姑来。” 兴元帝再传了段少卿母子过来。 “段少卿回去怎么说?” 段少卿摸不准兴元帝的意思,小心翼翼道:“就说青青病逝了——” “胡说!”兴元帝只觉这人是个榆木疙瘩,“寇青青要是现在才病逝,怎么解释辛木变成了辛柚?” 他是要给阿柚册封公主的,没打算把他的嫡长女藏着掖着,少卿府不说清楚认错人的事,世人误会他抢臣子的外甥女当闺女怎么办? 段少卿这下明白了:“是我们认错了。” 兴元帝点点头,淡淡道:“段老夫人出来一趟也辛苦了,段少卿陪令堂回去吧。” “微臣告退。” 段少卿对如此全身而退感到不真实,直到带他出去的内侍小声道:“奴婢听闻寇姑娘留下四十万家财,贵府要用来做善事为寇姑娘积德。段大人的胸襟实在令奴婢佩服啊。” 段少卿脚下一顿,面对似笑非笑的内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惭愧,惭愧。” 回去的路上,段少卿心如刀绞,老夫人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么说,青青早就不在了,留下的钱财还要捐出去?” 段少卿重重叹一口气:“这显然是那丫头的意思。咱们若不照做,别说四十万家财,恐怕一家老小的性命都难保!” “那丫头好狠的心!”老夫人喃喃,“难怪青青那么乖巧的孩子,自从坠崖被找回来后就变得伶牙俐齿,张牙舞爪,原来早就换了人” “母亲别说了,您别忘了她现在的身份。” 老夫人愣了愣,不可思议的情绪后知后觉涌上来:“她真的是帝女?” “母亲没有看到么,她与今上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像成那个样子,一旦脱去少卿府表姑娘的身份,任谁都无法怀疑那丫头与皇上的父女关系。 老夫人知道四十万家财是真的保不住了,心疼得喘不上气来。 母子二人心情沉重回到少卿府,正到了要吃午饭的时候。 段少卿等人来齐了,屏退下人:“我说一件事。” 二老爷段文柏与二太太朱氏悄悄对视一眼。 才接了赐婚圣旨,老夫人与大哥就被传召进宫去了,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二弟。” 段文柏不料会被点名:“大哥请说。” “去年你从山村带回来的不是青青。” 段少卿心累了,不想铺垫了,一句话就是石破天惊。 段文柏听愣了:“大哥这话何意?我听着有些糊涂。” 段少卿扫一眼神情各异的家人,正色道:“二弟带回来的女孩儿,真正身份是皇上与辛皇后之女,也就是近来在朝野名声不小的那位辛公子。” “这,这怎么可能?”段文柏下意识看向老夫人。 “大伯,您在说什么啊?表妹怎么会成了皇女?” 段少卿语气带着火:“她不是你表妹,因为与你表妹长得像认错了。” 段云朗难以接受这个消息:“怎么会有长这么像的人?” 老夫人发话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那,那青表妹呢?” 站在角落里的段云灵脸色苍白,听了段云朗的疑问再忍不住眼泪落下来。 二哥还问这种傻话做什么,青表姐显然不在了 想到那位安静乖巧的表姐根本没有逃脱嫡母的毒手,早就悄无声息死在山崖下的某一处,段云灵就忍不住浑身颤抖,眼泪汹涌。 那受辛柚影响而竖起的名为勇气的盾甲一下子被敲裂一道缝隙,让她心生惶恐。 所以说弱小的人很难改变命运吧,青表姐做出这么多厉害的事,是因为她本来就不是青表姐。 “哭什么!”老夫人瞥见流泪的段云灵,斥了一句。 段云灵低着头,默默擦了擦眼泪。 “总之,是咱们家认错了人,以后不许乱说话。” “我不信——”段云朗转身跑出去,一直跑出少卿府,不知不觉到了青松书局门前。 刘舟瞧见段云朗,热情迎上来:“是表公子啊,您一个人来的?” 小伙计往后看看,忍不住打听:“表公子,我们东家最近怎么样?东家好久没来书局了。” 段云朗回了神,看着刘舟的笑脸,鬼使神差问一句:“你知道你们东家是谁吗?” 第325章 兄妹 刘舟被段云朗问愣了:“我们东家不是您的表妹吗?” 段云朗没再回应,转身往回走。 “奇怪了。”刘舟不解摇摇头。 段云朗脚下发飘,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秋日的阳光并不热烈,却刺得他眼睛生疼。 “段兄?”孟斐巧遇好友还来不及惊喜,就发现对方红着的眼,“你这是怎么了?” 段云朗蔫蔫回应:“孟兄,这么巧。” 孟斐走过去,拍拍他肩膀:“走,我请你喝酒。” 段云朗被孟斐拉着进了一家酒肆,两杯酒下肚,就哭了。 孟斐恍然大悟,看着段云朗的眼神有了同情:“原来你喜欢寇姑娘。” 段云朗呆了呆:“你说什么呢?” 孟斐揽住段云朗肩膀:“都在传太后要给寇姑娘和秀王赐婚,原来是真的啊?” “你听说了?” 孟斐扫一眼门口,小声道:“正是秀王为了救太后受伤的特殊时候,太后突然传了贵府老夫人进宫,可不就有风声传出来了。” 段云朗沉默着喝了一杯酒。 孟斐见状叹气:“赐婚不比别的,段兄你还是想开些吧。” “我不是喜欢我表妹。”段云朗又喝了一口酒,哽咽道,“我没表妹了。” “不至于不至于,寇姑娘嫁了人也还是你表妹啊。” “认错了,去年被我爹找回来的不是我表妹,是公主——” “噗!”孟斐一口酒喷出来,“段兄你喝多了吧?” 等段云朗说完,孟斐托了托惊掉了的下巴:“所以早上的赐婚没到晌午就收回去了?” 皇家的事真是格外精彩。 慈宁宫中,太后的神情也格外精彩,指着绾好头发换回女装的辛柚问兴元帝:“你说这不是寇姑娘,是你和辛氏的女儿辛柚?” “对。” “你当哀家老眼昏花了?正旦那日哀家是亲眼瞧过寇姑娘的,这明明是她。” 兴元帝苦笑:“因为阿柚与寇姑娘生得太像,连寇姑娘外祖家都认错了。” “荒唐!”太后摇着头。 “儿子也觉得离奇,可真相就是如此,阿柚就是辛木。母后您看,阿柚与儿子小时候是不是一个样?” 太后看看儿子,再看看辛柚,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而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后,太后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一直警惕着儿子认下辛木,让辛氏之子有争储君之位的资格。如今既然是女儿,就没有这个担心了。 女儿好啊! 太后慢慢露出个笑容:“确实和你小时候一个样。” 兴元帝也笑了:“阿柚,还不叫皇祖母。” 辛柚的沉默令太后看过来。 “阿柚?” 辛柚微微抬眸,与兴元帝对视。 “微臣不敢胡乱称呼,冒犯太后。” “什么微臣?”太后听得直皱眉。 兴元帝忙打圆场:“哦,朕先前授了阿柚翰林院待诏一职。” “那不是她女扮男装的时候么,现在既已恢复了女儿身,难不成还要去翰林院?” 兴元帝第一反应自是不会,可对上少女含着委屈与讥诮的眼神,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本来就是闲职,可去可不去的。” 太后以挑剔的目光看着辛柚,奈何眼前少女与儿子太像,从外表实在挑不出不满来。 “既然回来了,该有的规矩就要学起来,不要堕了皇家公主的体面。” 太后这话不大好听,但以她的身份对任何一个小辈说出来,似乎就理所当然起来。 兴元帝正要应付过去,辛柚就开口了。 “可能是民女没及时说,让太后和陛下误会了。娘亲含辛茹苦抚育我长大,从不曾对民女说生父是谁。如今娘亲已仙逝,再无对证,民女不能乱认生父,皇家公主实不敢受。”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针落可闻。 太后先是惊讶,而后就是震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想认祖归宗?” “母后,事情这么突然,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接受,倒是有件事不能再拖。”昭阳长公主适时开口,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 太后与兴元帝皆看向她。 “秀王那里是不是要尽快把赐婚的事说清楚,免得传开了尴尬。” 不管阿柚愿不愿意认祖归宗,她和秀王是亲兄妹的事实可不会变。 太后一听神色数变,立刻吩咐宫人:“速传秀王进宫。” 宫人奉命离去,经过昭阳长公主一打断,太后的怒火被理智压下去不少。 她生气什么,她不缺孙子更不缺孙女,这丫头不想认祖归宗,损失的又不是她。 她为此发火,反而推着儿子认下这野丫头。 太后看着辛柚的眼神冷冰冰的,一点点被嫌恶填满。 外表像儿子又如何,骨子里还是和她娘一样不安分。 兴元帝看看女儿,看看母亲,只觉头大。 “母后,先用午膳吧。” “还是等平儿进宫吧,哀家现在吃不下。”太后淡淡道。 好在秀王府离皇城不远,没等太久秀王就到了。 “见过皇祖母、父皇、姑母。” 秀王请了安,看向辛柚的目光有着惊讶与欣喜。 兴元帝咳嗽一声,在秀王面前就严肃多了:“这时候叫你过来,是要说件事。” “父皇请讲。” “寇姑娘已不在人世,你和寇姑娘的婚事就此作罢。” 秀王脸上血色一下子褪尽,震惊看向辛柚:“父皇,儿子没听懂。寇姑娘她,她不是在这里——” “这是辛柚,辛木是她女扮男装的” 秀王怔怔听着,直到兴元帝言简意赅说完,还是没有回神。 太后正是看秀王喜欢的时候,特别是有一个不愿意认祖归宗的野丫头在旁边对比着,这喜欢就更上了一层。 见他如此,太后一脸慈爱道:“平儿别伤心,回头皇祖母给你挑一个样样都好的。” 秀王这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定定看着辛柚。 “这么说,寇——辛姑娘是父皇与先皇后的女儿,我妹妹?” 辛柚抿唇不语。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她别无选择以辛柚的身份站在这里,全是因眼前之人。 兴元帝还有许多话想与辛柚私下说,便道:“事情都说清楚了,用膳吧。” 第326章 辞金枝 一顿午膳吃得没滋没味,倒是把食不言的规矩贯彻彻底。 饭后太后漱了口,懒洋洋道:“哀家乏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 “母后您好好歇着。” 出了慈宁宫,兴元帝就对昭阳长公主与秀王道:“你们先回去吧,朕和阿柚说说话。” 秀王深深看辛柚一眼,拱手称是。 昭阳长公主却问:“阿柚今日是留在宫里么?” 辛柚在兴元帝开口前道:“臣不习惯在宫里久留。” 昭阳长公主怕这话惹了兴元帝不高兴,笑道:“皇兄,等你和阿柚说完话,让阿柚去长公主府小住几日。” 有秀王在,兴元帝不想讨论刚刚认回来的女儿住在哪里的事,顺着昭阳长公主递来的台阶下了:“嗯。” 回到乾清宫,兴元帝终于把憋了半天的话问出来:“阿柚,你在怪朕?” “臣不敢。” 兴元帝定定看着面色冷淡的少女,叹口气:“朕知道你心里委屈,以后定会好好补偿你。” “陛下误会了,臣不觉得委屈。臣从小到大随性自在,一直过得很好,后来娘亲出事,进京来是为了查明真相,至于其他并没想过。”辛柚语气平静,诉说着心情。 她确实不觉得委屈,她最快活的时候是当阿柚的时候,是做游山玩水、体会世情的辛公子的时候。若是长在深宫,循规蹈矩,还要时时忍受太后的挑剔审视,想想就不寒而栗。 她的不平,只是为了娘亲。 而从理智上来说,她老老实实认祖归宗,这人很快就会适应为人父的身份,下意识便会以父亲的身份来要求她、管教她。反而现在这样,他会不自觉宽容许多。 辛柚这般想着,只觉悲哀。 若非还有所求,何必如此算计人心。 “就算你不想,你也是朕的长女,大夏的大公主。”兴元帝认为辛柚在闹脾气,也理解她闹脾气,温声道,“朕想好了,就封你为夏国公主,把挨着你姑母的那处宅子赐给你做公主府。” 夏国公主——好响的名头,好大的威风。 辛柚听了兴元帝要给她的封号,对上他慈爱的眼神,沉默了许久后平静道:“陛下,臣有一个问题。” 这是要松口了。 兴元帝唇边不觉有了笑意:“你说。” “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他们机会无论大小,都有可能成为太子。臣做了夏国公主,有机会成为太女么?” 兴元帝嘴角笑意一僵,眉也皱起。 这是说的什么荒唐话? 辛柚一笑:“陛下觉得这话荒唐吧?臣确实在说胡话,您别当真。但这夏国公主,臣不愿做。” 到这时,兴元帝终于意识到,眼前少女和他理所当然认为的女儿该是什么样,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说来也是,她未进京前就以辛公子的身份四处游历,助人无数。进京后开书局、做善事,南下时剿叛军、救灾民。她做的每一件事,大多数男儿都不会做得更好,想法与寻常女子不同也不奇怪。 不愧是他与欣欣的女儿。 可兴元帝只是得意了一瞬,更多还是觉得离谱。 历朝历代从来就没有太女的先例,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生出的这种念头。 “阿柚——” 辛柚静静看着一脸无奈的帝王。 在这双格外清冽的眸光注视下,兴元帝到嘴边的说教咽了下去:“朕不逼你,夏国公主的封号朕给你留着。只是这住处——” “陛下先前赏赐的宅子就很好。” 兴元帝并不满意女儿住那个小宅子,但见她神色平淡,与记忆中的妻子虽然面容不像,神态却像了个十足,就不好硬来了。 当初欣欣发现安嫔那些人也是淡淡的,让他误以为接受了,谁知没多久就悄悄离宫,一去不回。他可不想刚找回来的女儿还没叫一声父皇就跑了。 “那就先住着,回头换一些女婢过去。”兴元帝妥协,话题一转,“少卿府把你错认成他们府上的寇姑娘,纵是对外有解释,也不免会有许多猜测。朕打算明日早朝把此事说清楚,省得一些人妄加揣测。” “多谢陛下。” “还有宫中这边,过两日吃一顿团圆宴,认一认人。” “是。”辛柚没再拒绝。 兴元帝不觉松口气,等辛柚离开后,后知后觉有些生气。 他这个父亲是不是太没面子了点儿? 辛柚出了皇宫,没走多远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秀王。她没有故作视而不见,坦然自若走过去。 “阿柚——” “秀王殿下还是叫我辛姑娘吧。” 秀王沉默了一下,微微摇头:“你我本是亲兄妹,‘辛姑娘’这么生疏的称呼我叫不出口。” 辛柚感到好笑:“殿下与我并不熟悉——” 这次换秀王打断她的话:“对我来说不是这样。南行回京我们朝夕相处多日,在我心里我们并不生疏。你若不愿我叫你阿柚,那我就叫你妹妹了。” “殿下叫我辛柚就好。” “那你会叫我陈平么?”秀王反问。 辛柚抿了抿唇。 秀王微微垂眼:“我等在这里,是想和妹妹说一声抱歉。” “殿下还是叫我阿柚吧。” 比起已经被那人与姑母都唤过的“阿柚”,辛柚发现“妹妹”这个称呼更令她不适。 秀王眼里有了笑意:“好。” 辛柚不动声色看着笑意浅浅的男子。 秀王比她大了两岁不到,还很年轻,眼神与笑容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柔软。那些基于理智的怀疑,在这样的笑容下似乎很容易就会散去。 “抱歉,若不是我一时冲动,就不会让你这么尴尬了。” 辛柚提了提绣着繁复花纹的裙摆,语气平淡:“殿下不必往心里去,整日穿着男装很麻烦,如今恢复本来的样子也挺好。” “阿柚不怪我就好。”秀王松了口气的样子。 “阿柚。”昭阳长公主走了过来。 “姑母还没走?” “随姑母去长公主府住两日。”昭阳长公主面对秀王的问好微微颔首,拉着辛柚上了停在一旁的马车。 有着长公主府标志的车驾很快驶远,秀王站了一会儿,也向停靠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乾清宫中,对于儿子变女儿这件事彻底冷静下来的兴元帝发了话:“传长乐侯进宫。” 第327章 你敢欺君 接到传召时,贺清宵一脸平静。 快到平时下衙的时间了,因是休息日,去往皇城的路上要冷清不少。贺清宵匆匆赶到宫中,入目就是帝王阴沉的面容。 “微臣见过陛下。” 兴元帝没有立刻让人起身,而是目光沉沉盯着跪拜的年轻人。 原本,这是他用起来很顺手的近臣,还想着将来留给木儿用,因此才派他陪木儿南下以积累情谊。 没想到儿子变成了女儿,再想想当初的决定,兴元帝懊恼不已。 阿柚落水是这小子救的,之后更是多日单独相处,他不信这混账东西不知道阿柚是女儿身。 既担忧这混账东西占女儿便宜,亦怒他胆大包天,欺君罔上。 这混账是掌管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怎么敢隐瞒阿柚的事不报! 如此,是不是有更多事隐瞒? 帝王的多疑令兴元帝怒火高涨,眼神冷沉。 死寂般的气氛中宫人大气都不敢出,大太监孙岩在心里叹口气:这一日发生的事,可真是只有更意外,没有最意外。 长乐侯这一关,可不好过了。 “长乐侯。” “臣在。”贺清宵声音依然沉稳,从这声称呼感受到了兴元帝的怒意。 没有称他的官职“贺镇抚使”,也没如长辈唤晚辈那样叫他“清宵”。 “你知道辛待诏是女儿身么?”兴元帝直接问。 贺清宵沉默一瞬,坦然承认:“南下时不知,后来知道了。” “后来,什么后来!” “从水中救起辛待诏后。” “你大胆!”兴元帝霍然起身。 贺清宵低头:“臣有罪。” “你确实有罪,你——”兴元帝想骂他对女儿无礼,话冲到嘴边反应过来。 这话不能骂,传出去对阿柚不好。 “你既知晓辛待诏是女子,回京后为何隐瞒不报?你这是欺君!”兴元帝指着跪在地上的青年,换了个罪名骂。 “臣罪该万死。” “贺清宵,你以为朕不会治你的罪?” “臣没有这么想。” “那你隐瞒不报是何居心?”这是兴元帝最膈应的一点。 贺清宵是他选的北镇抚使,天子耳目,到头来却欺他瞒他,如何能够容忍。 “辛姑娘说给她一些时间,她会亲自对陛下说清楚。臣反复思量,这毕竟是陛下家事,不敢贸然介入。” 兴元帝冷笑:“你是不是忘了除了长乐侯,你还是北镇抚使?什么时候需要你自作主张了?” 这话听着有几分刻薄,可说这话的是皇帝,在孙岩看来不但不刻薄,甚至觉得皇上对长乐侯过于宽容了。 要知道,贺清宵所为可是欺君!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贺清宵额头贴地,一动不动。 兴元帝从没瞧贺清宵这么不顺眼过,冷冷道:“长乐侯办事不力,午门外廷杖三十!” 前往长公主府的马车中,昭阳长公主看辛柚心事重重的样子,柔声问:“阿柚在想什么?” 辛柚慢慢看向昭阳长公主。 她在想,贺大人是不是已经被传进宫中了,是不是在受罚了。 今早的碰面,她看到了贺大人被廷杖的画面。 理智来说,欺君之罪如果只挨一顿板子就能揭过,已是幸事。 当她不得不恢复女儿身,贺大人就必然会面对是否早已知道她身份的诘问。 不承认,多疑的帝王不会信,就算逃过眼下的惩罚,很可能会留下更大祸患。坦然承认,往大了说就是欺君之罪,后果如何只在那个人一念间。 她对此表示担心时,贺大人说若只是受罚来揭过此事就是万幸,让她不要插手。 她知道装作不知或许是最好的,可真的到了这时候,又怎么可能对他的受罚无动于衷。 冰冷的地面,围观的内侍,脱去衣裤在大庭广众之下承受棍打——贺大人本是局外人,会遭遇这些全是因为她。 “姑母,能不能让车夫停一下。” “怎么了?” “我要进宫见今上。” “发生什么事了?”昭阳长公主看出辛柚神情不对,面露关切。 “求今上宽恕贺大人。”辛柚说完,掀起马车门帘跳了下去。 “阿柚——”昭阳长公主探出头,看少女提着裙角往皇城跑去,急忙吩咐车夫,“掉头!” 昭阳长公主的车驾很快掉头,去追辛柚。 辛柚一口气跑到宫门前:“我有事要见今上。” 守门者自然认识才从此门出去的辛柚,一时不知如何称呼这位金枝玉叶,犹豫了一下道:“您稍等,这就去禀报。” 后面昭阳长公主赶了过来:“阿柚,姑母带你进去。” 昭阳长公主有自由出入皇宫之权,带着辛柚直奔乾清宫。 她们从东华门而入,与被押去午门外的贺清宵走的不是一条路,因而并未碰见。 “阿柚,和姑母说说发生了什么事。”走在辛柚身边,昭阳长公主小声问。 “我南下时落水,为贺大人所救,被贺大人发现了女子身份,在我恳求下贺大人答应暂时为我保守秘密。现在今上知道了真相,若是治贺大人欺君之罪,就是我的罪孽了。”辛柚说着,用力咬了咬唇。 受刑的是他,受辱的是他。就算这是最小的代价,他说得再云淡风轻,她又凭什么理所当然。 昭阳长公主一听,神情变得凝重。 不像辛柚从画面中看到了对贺清宵的惩罚,昭阳长公主很担心兄长一怒之下砍了贺清宵的脑袋,那这对父女就永远没有解开心结的可能了。 这是昭阳长公主绝不愿看到的结果。 姑侄二人脚步匆匆,赶到乾清宫。 “陛下,长公主与辛——姑娘求见。” 兴元帝听到“辛姑娘”这个称呼皱了皱眉,纳闷二人为何去而复返,忙吩咐宫人带进来。 “昭阳,你们这是——”兴元帝与昭阳长公主说着话,注意力却全放在了辛柚身上。 辛柚跪下来:“陛下,臣突然想起还有一事未禀报。” “什么事啊,慢慢说。” “臣在白云县时不慎落水,贺大人不顾自身安危把臣救下,因此发现了臣的女子身份。当时臣请求贺大人暂为我保密,贺大人不得已答应下来”辛柚说完,微微抬头看向兴元帝,“臣请与贺大人一同受罚。” 第328章 求情 对辛柚返回,兴元帝是乐见的,可听了她的话就不怎么开心了。 “贺清宵胆敢欺瞒朕,朕只罚他三十杖,已是念在他救了你的份上。” 跪在冷冷地砖上的少女身体笔直,听了这话睫毛微颤,眼泪滚落:“所以臣只求与贺大人一同受罚。是臣求他暂时保守秘密,贺大人有错,臣更有错。倘若贺大人一人受刑,臣却置身事外,那臣无法原谅自己。” 她说着,挺直的脊背伏下去:“求陛下成全。” 兴元帝看着少女一颗颗泪珠砸在金砖上,心情很复杂:刚才夏国公主的封号说不要就不要,那般硬气,现在怎么这么能哭呢? 可偏偏见她如此,兴元帝就心软了:“罢了,把长乐侯带回来。” 接到口谕的内侍急匆匆赶往午门。 大臣受廷杖也是有一番流程的,负责监刑的是大太监孙岩和锦麟卫指挥使冯年。 内侍赶到时,贺清宵已经挨了三杖,高高举起的第四杖正要落下。 “住手!” 随着内侍一声高喊,负责行刑的大汉将军举起长棍的手一顿,下意识看向冯年。 内侍急急走到冯年与孙岩面前:“传今上口谕,长乐侯贺清宵即刻前往乾清宫。” 冯年愣了愣,眼神复杂看向趴在地上的青年。 他的衣裤被褪下,一侧脸贴在地上,明明狼狈屈辱至极,可不曾皱一下的眉却让人觉得他还是那位处事不惊的北镇抚使。 “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贺大人扶起来!”一瞬的怔愣后,冯年对大汉将军道。 几个大汉将军忙把贺清宵扶起。 贺清宵拒绝了旁人帮忙,默默把衣裤穿好,随前来传口谕的内侍往乾清宫而去。 冯年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在心里遗憾叹气:才打了三下呢。 “冯指挥使,走吧。”孙岩从冯年身边走过。 乾清宫中,内侍禀报:“陛下,贺镇抚使到了。” “让他进来。” 辛柚望向门口,看到贺清宵走了进来。 与画面中的狼狈不同,他的绯色官服不太显脏污,只是除去官帽后有一缕发落在脸侧,是平时面圣时不会出现的样子。 贺清宵也看到了辛柚。 视线相碰,他看到她微红的眼,还有残留的泪,一下子明白了这场廷杖为何突然终止。 用尽自制力收回视线,贺清宵慢慢跪下行礼:“罪臣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殿下。” 兴元帝见他动作,心道冯年动手还挺快,下意识看了辛柚一眼,莫名有些心虚。 辛柚自然也看出来贺清宵已挨了廷杖,只是不知挨了几杖。 她眼眶一酸,泪珠簌簌而落。 贺清宵神色一僵,无措又迷惑。 阿柚在为他哭么? 这个发现令他心头悸动,还有些不真实。 他印象中的阿柚,有智谋有孤勇,却鲜少看她软弱落泪的样子。 视线一直落在贺清宵身上的辛柚察觉他的困惑,本来的内疚心痛一瞬转为无奈。 贺大人也太实在了些。眼泪又不值钱,多掉一些换他少受罪再划算不过。 “咳咳。”兴元帝清了清喉咙,“长乐侯,念你救阿柚有功,剩下的廷杖就免了。” 果然是阿柚为他求情了。 贺清宵拢了拢拳,头低下去:“谢陛下开恩。” “下不为例。”兴元帝冷淡的声透着警告,“退下吧。” “臣告退。” 贺清宵慢慢起身,倒退着离开。 兴元帝看向辛柚:“看到了,人没事。” 辛柚擦擦眼泪:“多谢陛下。” 兴元帝忍了忍,没忍住:“阿柚很看重长乐侯。” 他其实想说在意,并暗暗怀疑女儿喜欢那混账。 辛柚抬眸与兴元帝对视,眼神清澈,神色坦然:“贺大人是臣的救命恩人。之前我做寇姑娘,做辛公子时,为素不相识之人奔波遇险尚且不言悔,对救命恩人遇险怎么会无动于衷?” 说到这,她面露狐疑:“莫非陛下怀疑臣对贺大人有男女之情?” 兴元帝顿觉尴尬。 是他太庸俗了,怎么能按常理揣测阿柚。 “阿柚误会了,朕没这么想。哦,既然回来了,不如等用过晚膳再出宫。” 昭阳长公主知道辛柚不愿,替她婉拒:“宫里规矩多,今天折腾了大半日,还是让阿柚去臣妹那儿歇歇吧,以后随时都能进宫来。” 兴元帝一听也是,不再强留。 出了宫门,辛柚与昭阳长公主上了马车,车行不久追上了步行的贺清宵。 昭阳长公主体贴吩咐车夫停车:“阿柚去问问长乐侯可有马车,若是没有,就让他坐这辆车回侯府。” “多谢姑母。” 辛柚下了马车,走向贺清宵:“贺大人。” 贺清宵停下脚步,看身着素色长裙的少女快步走来,目光停在她隐隐泛红的眼尾处。 第一次,贺清宵觉得自己卑劣。 他竟然因为阿柚为他落泪而感到欢喜。 相比之下,那伤处传来的疼痛,以及大庭广众之下被褪下衣裤杖打的屈辱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辛姑娘——”贺清宵迟疑了一下,“还是公主殿下?” 他尚不清楚,父女见面后达成了什么约定。 “没有什么公主殿下,贺大人叫我辛姑娘就是。”辛柚从贺清宵神色间看不出伤势如何,抿了抿唇问,“我是不是去迟了?” 今早在胡同外被贺大人拦住,他们就定好了说辞,等贺大人被问话时便承认在南下时知道了她的身份。 倘若没有这趟南下,一旦寇姑娘是辛公子这件事暴露,贺大人否认知道她真实身份很难取信于那人,而若承认,这种性质的欺君之罪就不是能轻易揭过的了。 南下之行救了落水的她,给了认下此事最好的机会。 看着她关切的眼神,贺清宵不觉扬唇:“只挨了三下。” 停了停,他轻声道:“只是三十杖,我受得住,辛姑娘不该为我求情的。” “锦麟卫指挥使冯年对贺大人并不友善,有他监刑,三十杖下来去掉半条命也有可能。” 三十杖往死里打,是能打死人的。冯年不敢要贺大人的命,让他吃大苦头却不难。 第329章 有一良策 画面中,她看到的是他血肉模糊的伤处,因为忍痛而咬破的唇。 三杖,应该没有破皮吧? 辛柚目光向下移去。 “辛姑娘。”贺清宵及时拉回她的视线,“快上车吧,不要让长公主久等。” “贺大人步行来的吗?” “骑马来的,马在前面拴着。”贺清宵往前指了指。实际上只能牵着马走回去,三杖虽少,暂时还不方便骑坐。 “长公主说让你乘长公主府的马车回去。” “不好污了长公主的车驾。”贺清宵拒绝,见辛柚还想再劝,轻声道,“吃些苦头,并非坏事。” 同为男子,他不难从皇上的气怒中察觉有一部分怒火来自父亲对女儿吃了亏的担心。 他心甘情愿为此受罚。 “我知道——”辛柚声音也轻。 她只是对他,无法做到完全以理智行事。 在她忍不住从前往长公主府的马车上跳下时,她便无比清楚意识到这一点。 将来,她或许会有漫长的时间留在京城,身处权力的中心而纷争不断。对他遭遇危险既然做不到彻底无视,那不如一开始就让那人知道她对这份救命之恩的看重。 “辛姑娘,上车吧。” 面对贺清宵的催促,辛柚微微点头:“贺大人好好养伤。” 贺清宵随辛柚一同过去,向昭阳长公主表示谢意。 昭阳长公主劝不动,只好作罢。 马车驶动,昭阳长公主靠着车壁叹口气:“长乐侯年纪虽轻,自幼就很有分寸。” 早年她也照拂过那孩子,待他长大一些,对她有礼而疏远,她明白他的难处,更感慨他的早慧。 更别说,他还有那般出众的样貌风仪。 与这样的男子朝夕相处,正值青春的小姑娘很难不心动吧。 昭阳长公主好奇心起,忍下来没有问。 等熟悉了再打听。 长公主府离皇城不远,马车很快从侧门驶入,一直到了二门处才停下。 “叫大公子和姑娘来。”进了正房,昭阳长公主吩咐婢女。 不多时,孔芙先到了。 “母亲,您回来了。”看到辛柚,孔芙眼睛弯起,“寇姐姐,好久不见啦。” 昭阳长公主拉过小女儿,笑道:“不要叫寇姐姐了,叫表姐。” “表姐?”孔芙疑惑眨眨眼睛。 “这是你辛表哥,她其实是女子。” 小姑娘懵了:“可这是寇姐姐啊。” 昭阳长公主耐心解释:“你一开始认识的就是你辛表姐。你表姐进京时被少卿府错认成他们府上的表姑娘,其实寇姑娘早就不在了。” “母亲——”孔芙震惊看着昭阳长公主,“您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别以为她年纪小就不知道,自从认识了寇姐姐,母亲就时不时打发人去青松书局买各种话本子回来,并渐渐沉迷。 被十来岁的女儿质疑,昭阳长公主哭笑不得:“不是说笑,今日你表姐和你舅舅已经见面了,还与你外祖母一起用了午膳——” 门口处传来动静,孔芙扭头,喊了一声大哥。 孔瑞走进来,震惊的心情不比妹妹少:“母亲,您是说辛表弟其实是辛表妹?” “嗯。” 孔瑞仔仔细细打量辛柚,发现眼前少女与辛木果有神似之处。 “既说清楚了,你们兄妹就正式见过吧。瑞儿,你表妹名唤阿柚。” 孔瑞迟疑着拱手:“表妹。” 和他喝酒的表弟没了,换成表妹了? 这种变化对这位刚刚十八岁的少年来说,委实有点大有点快。 辛柚屈了屈膝:“表哥。” 孔芙眼中闪烁着好奇,也福了福:“表姐。” 认了新身份,一起用了晚膳,昭阳长公主亲自带辛柚去安排好的住处。 这处院子离正院不远,平时就维护得好,花不了多少工夫就收拾好了。床褥幔帐全都换了新的,就连门口养着睡莲的缸都添了水。 “麻烦姑母了。” “这是什么话,你可是本宫的亲侄女。”昭阳长公主拉住辛柚的手,心道侄儿变成侄女倒是有个明显的好处,能更亲近些。 此时姑侄二人在美人榻上坐了,屏退了伺候的人,昭阳长公主问出压在心里的话:“阿柚,你真不打算认祖归宗?” 辛柚点头。 “你可知道,有了公主身份,再与人打交道时会轻松许多?” 就算是重臣,见到公主也是要低头行礼的。 辛柚明白昭阳长公主是真心为她打算,吐露一些真实想法:“成为公主,尤其是未出阁的公主,束缚也多。” 昭阳长公主一想,倒是理解了辛柚的选择。 阿柚要是被认回去,母后那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事。别说像现在这样想去哪里去哪里,想见什么人见什么人,未嫁人前恐怕会拘着她轻易不能出宫。 “阿柚啊,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呢?” 就一直有公主之实,无公主之名,父女只以君臣相称吗? 辛柚沉默以对,好一会儿后轻声道:“我想替娘亲实现她的夙愿。” “什么夙愿?” “减轻百姓徭役赋税负担,让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再流离失所。” 昭阳长公主听了叹口气:“嫂嫂这是自己经历过,便不忍万千百姓也如此了。” 辛皇后是逃难女出身,有此遗愿,在昭阳长公主看来毫不意外。 “这些年,你父皇时常减免受灾之地赋税。税银减少,用处却多,听说户部尚书几位大臣常为此担忧,提出不少良策姑母对这些不太懂,但觉得减少赋税不是容易之事啊。” “若有一策,既能减轻百姓负担,又能增加国库税银呢?” 昭阳长公主霍然而起:“世上有此等良策?” “是娘亲对我提过的。” 昭阳长公主坐下来:“嫂嫂确实有许多新奇妙计,只是本宫还是想不出会有这种两全其美之策。阿柚,你快和姑母说说。” “此策也有艰难之处。姑母,等时机合适我定会和您说清楚,还望到时姑母能支持我。” 当初娘亲只提了个话头,具体还没摆出就遭遇强烈反对,乃至引发后续不幸。 现在她来了,她会比娘亲更有耐心,等那最好的时机。 第330章 苦 辛柚反复思考过,新政若实施,那些出身望族的大臣与她就是天然的敌对立场,当然也会有支持者,但这样的人等于抛弃了家族利益,一心为民。 人非圣贤,这样无私的人能有多少呢? 反而是长公主这样的皇亲贵胄,他们的利益与皇室一致,取得这些人的支持更容易。 昭阳长公主没想这么深,许诺道:“只要真的利国利民,姑母一定支持你。” “多谢姑母。” 看着少女晶亮的眼神,昭阳长公主一叹:“谢什么,你是为了百姓,又不是为了自己。” 真是个傻孩子,明明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更轻松,偏偏选了一条荆棘之路。 不过这才是嫂嫂的女儿吧,也不愧是嫂嫂的女儿。 昭阳长公主一想辛柚所说的利国利民之策,一颗心就热了,更是生出万分的好奇。 “今日早些休息吧,这么多事也累了。” “姑母也早点休息。”辛柚送昭阳长公主到院门口,而后回屋沐浴更衣,躺在床榻上。 帐顶是青鸟衔珠的金钩,鼻端萦绕的是清淡的熏香,一切安静下来,辛柚的思绪又飞到了贺清宵身上。 不知贺大人伤得如何,明日还会不会上衙。 贺清宵此时趴在床榻上,上过药的伤处依然火辣辣地痛。 那三杖并没留情,虽不至于血肉模糊,也是高高肿起,绽开了皮肉。 可他的心思并不在伤痛上。 用三杖解决对皇上隐瞒阿柚真实身份的隐患再划算不过。而更令他动容的,是阿柚对他的在意。 他早该知道的,在那个山洞里,阿柚亲口说出后。 阿柚从来都是认真的人。 他只是不敢多想,不敢深信,因为清楚自己负担不起她的情意。 阿柚的父亲是开国之君,当朝天子。哪怕位极人臣,天子一怒丢了性命也不稀奇。便如他在百官眼中是威风冷酷的锦麟卫北镇抚使,皇上一句话也会毫不犹豫被扒下衣裤,任人杖打旁观。 那种众目睽睽之下袒露臀部的屈辱,至此时也不曾有半点消散。他只庆幸前来传口谕的是内侍,没让阿柚看到他那般不堪的样子。 阿柚这般待他,将来若因为护着他而不得不向皇上妥协某些事,他又该如何? 尽管运气糟糕,身世尴尬,以往贺清宵并不以此为苦,可现在却尝到了苦涩滋味。 这种苦,又带了甜,令他心乱难眠。 翌日早朝,说完政事,兴元帝一扫分成两列的文臣武将,沉声道:“朕要说一件事。” 昨日天家赐婚寇姑娘与秀王的传闻不少人听说了,还有一些耳目灵通的隐隐听说寇姑娘不是寇姑娘,而是公主,总之传闻十分离谱。 这是第一次,众臣深恨昨日是休沐日,不能聚在一起交流讯息。此时一听皇上口风,立刻都竖起了耳朵。 “辛待诏是女子,先前以辛木的模样示人,是为了行事方便。” 此话一出,众臣皆惊。当然大部分是真吃惊,还有一小部分是装吃惊,但体现在脸上的惊讶是差不多的。 兴元帝目光从靠前的大臣面上缓缓扫过,淡淡道:“因辛待诏容貌与太仆寺少卿段文松之外甥女寇青青相似,去年五月被少卿府错认,如今真相大白,望诸卿以后不要对此事再生猜测。” 这下子,就算还在朝堂之上,群臣也忍不住低低议论起来。 嗡嗡的声音传入耳中,兴元帝不以为意,随着一声“退朝”,丢下震惊的百官离去。 没了皇上在场,不少人箭步冲向靠后站着的段少卿,奈何早有同僚把段少卿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鸿胪寺的官员只好高声提醒不得喧哗。 段少卿被簇拥着出了宫门,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走出来的。 “段少卿,你真的认错了外甥女?” “段大人,这么说来,辛待诏在贵府住了一年多啊,你们就没发现她并非你家表姑娘?” “段兄” 段少卿落荒而逃。 而这件奇事随着官员散朝回到各自衙门,立刻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 翰林院中,词待诏旋风般冲进待诏厅:“各位兄长,你们听说了吗?” 闭目养神的占卜待诏望过来。 棋待诏皱眉问:“听说什么?” 至于画待诏,还沉浸在作画中。 自从画待诏被传入宫中画了一幅画,后来又被陆续召见几次,其他几人虽没等到被召见的机会,在翰林院的日子也舒服起来。其他厅的人见他们不再抬着下巴了,偶尔还有人请吃个饭,这放在以前是绝对想不到的。 “画兄,别画了。”词待诏喊一声。 棋待诏笑道:“画兄要精进画技呢,没空闲聊。你说就是。” “这可不是闲聊。”词待诏歇了口气,道,“辛待诏原来是女子!” 啪嗒一声,画待诏手中的笔掉下去,污了快要完成的画卷。 画待诏却顾不得可惜,直接冲到词待诏面前抓住他胳膊:“词兄你说什么?辛待诏是女子?” “不可能吧!”棋待诏惊得嘴巴合不拢。 占卜待诏眼里精光闪过,一抚额头。 “骗你们干什么,今上早朝时亲口说的,岂能有假!” 画待诏松开手,喃喃自语:“怪不得辛待诏的面容总让我觉得奇怪,原来是易容了” “确实易容了。你们猜辛待诏长什么样?”词待诏对三人的反应很受用,有意卖了个关子。 画待诏脱口而出:“自是与今上长得一样。” 这可是他独具慧眼,早就发现的真相啊! 词待诏一滞,没敢接话议论皇上,好在还有更惊人的:“还有更离奇的呢,京中名声好大的那位寇姑娘就是辛待诏。” 画待诏几人目瞪口呆。 过了一日,这奇闻在国子监也传开了。 段云朗烦不胜烦,散学后就低着头直奔号房,半路却被以章旭为首的几个监生拦住了。 “段云朗,我有事问你。”章旭语气不容置喙。 段云朗抬起头,看着章旭严肃的神色,升起疑惑。 打听个八卦,不至于这么严肃吧? 第331章 青松书局:到此一游 “章公子要问什么?” 章旭靠近一步,声音微微压低:“之前我见过的寇姑娘,真的不是你表妹,而是女扮男装的辛公子?” 段云朗烦闷皱皱眉。 他现在真的很不喜欢听到这些话。 没等到回答,章旭挑眉:“你哑了?” “对。”段云朗应了一声,淡淡道,“章公子让一下,小弟该回号舍了。” “让你走了么?我话还没问完!”章旭有些混不吝,在比他出身高的人面前还能收敛一二,对上一个小小太仆寺少卿的侄子那就嚣张了。 段云朗忍耐问:“章公子还有什么要问?” “那位辛姑娘当真与你表妹长得一模一样?” “嗯。”段云朗觉得快忍不住了。 和青表妹一样吗? 现在仔细回想,反复回忆,其实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只是青表妹安静低调,虽然在家里住了四年,又有谁会认认真真盯着她瞧呢。 哪怕是自以为和青表妹熟悉亲近的他这个兄长。 段云朗想到这些,就后悔自责。 偏偏章旭的问题又来了:“那你表妹早就死了?” “你说谁死了!”段云朗忍无可忍,一把推开章旭大步离去。 “这个王八羔子!”章旭阴沉着脸要追,被两个跟班拦住。 “章兄别冲动,在国子监内打架要受重罚的。” 章旭盯着段云朗离去的方向,捏了捏拳头。 他本来就是带着火气来问的。 从辛公子就是寇姑娘的消息传入耳中,与别人只是当奇闻谈论不同,章旭一下子觉得不对了。 这个辛姑娘可是辛皇后的女儿。而固昌伯府害死了辛皇后。既然辛姑娘就是那个寇姑娘,又怎么会指点帮助戴泽? 章旭记得清楚,戴泽对寇姑娘是如何推崇的,就连他也把寇姑娘当高人看了。 可现在知道了寇姑娘的真实身份,章旭忍不住怀疑戴泽被设计了,说不准固昌伯府倾覆就与此有关。 可怜戴泽发配边疆时还把“寇姑娘”当高人朋友! 于是章旭见不着辛柚,就找段云朗来了。 “走!”章旭压下戾气,拂袖向外走。 离国子监不远的青松书局,刘舟一拉胡掌柜:“掌柜的,不对劲!” 小伙计瞄着进来后在大堂转了一圈,空着手离开的监生背影,低声道:“往常散学的点儿是会有几个学生来逛书局,可今日怎么来了好几十个?也不买书籍笔墨,逛两圈就走,一个个还伸着脑袋往后边看” “是不大对劲。”胡掌柜习惯性去摸胡须,突然想到什么,胡子炸起来。 不好,该不会是库房里堆着银山的秘密走漏了吧! “又来了。”刘舟提醒了突然一脸紧张的胡掌柜一句。 胡掌柜看向门口,就见三个监生走了进来。三人中为首的是章首辅的大孙子,作为一个有追求有抱负的书局掌柜,早就记牢了这张脸。 胡掌柜迎上去打招呼。 章旭环视书厅一眼,看到几个磨磨蹭蹭的监生,不用想就知道都是为了那传闻来的。 其实大家都知道在这里遇不到“寇姑娘”,但这是“寇姑娘”开的书局,以前“寇姑娘”经常在。来这里逛一逛,不用真见到人就能安抚一下躁动的好奇心了。 章旭觉得这些人幼稚。 他可不是为了好奇。 “掌柜的,你们东家什么时候会来?” 就算她不是寇姑娘了,书局总不可能不来了。 此话一出,书厅里的几个监生还有后头又溜达进来的监生全都竖起了耳朵。 胡掌柜满心警惕,面上不动声色:“东家回少卿府住了,好些日子没来书局这边了。” 章旭神色古怪:“掌柜的还不知道?” 其他监生的惊讶声也传来:“书局居然还不知道啊。” “章公子,咱们该知道什么啊?”刘舟忍不住问。 这一次的消息是自上而下传开,还没传到市井间。辛柚没给胡掌柜等人传信,少卿府更顾不得这个,而到青松书局一游满足好奇心的学生顾忌辛柚敏感身份也不会多嘴。 看着小伙计茫然的眼神,章旭笑了:“知道辛公子吗?” 刘舟点点头。 太知道了啊,《西游》就是辛公子以松龄先生的名义写出来的。虽然辛公子说松龄先生另有其人,他只是转述松龄先生的故事,可是能把这些故事原原本本复述出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你们东家就是辛公子,等她再来书局,和她说我有事找她。”章旭撂下这话,转身走了。 刘舟呆了好一会儿,神色恍惚问胡掌柜:“掌柜的,我是不是听错了,那个章公子说东家是辛公子。” 胡掌柜:呆滞中 刘舟一看指望不上掌柜的,叹口气去问站在书架旁的一名监生,在免费送了那名监生一本《西游》后,顺利打听到了详情。 脚底发飘回到胡掌柜身边,刘舟拉了拉老掌柜衣袖,语气颤抖:“掌柜的,东家是公,公,公主” 刚刚缓过来的胡掌柜:继续呆滞中 辛柚在长公主府住了几日,提出回自己的住处。 “再过两日就进宫赴宴了,等赴宴后再回去住吧。”昭阳长公主劝道。 这场宫宴将是辛柚正式认识皇室中人的一场宴席,有兴元帝的态度在那里,下面的人不敢轻忽,筹备时间短不了。 “等赴宴那日我提早过来,和姑母一起进宫。这两日回去住,也好适应一下新身份。” 自己倒是没什么适不适应,主要是让别人适应。 辛柚在长公主府一住几日,任由外面各种八卦消息传疯了也没出去过,便是为了留给那些认识的人一点适应时间。 昭阳长公主知道侄女是个有主意的,不再强留:“那等当日让府里的马车去接你。” 辛柚道了谢,带上住进长公主府第二日就从少卿府接过来的小莲,还有今早派人去传信后从皇陵赶回来的千风与平安,回了先前兴元帝赐的宅子。 “恭迎姑娘回府!”管事率领众人迎接。 辛柚记性好,扫了几眼就发现不少人换过了,大多男仆换成了女婢,护卫人数也有所增加。 这些人对她来说就是陌生人,无所谓换没换,交代了管事几句后便进了屋。 快到晌午时,直接从皇陵去了京郊农庄的小八带着六当家来了。 第332章 独一无二 往内走时,六当家拉了拉小八。 “怎么了,六哥?” “辛公子真的是位姑娘吗?” 小八艰难笑笑:“真的是。但我和六哥一样,等会儿也是第一次见辛公子穿女装。” 六当家重重叹气:“这也忒突然了。” 他们乌云寨——哦,乌云庄的头儿变成女子了? 心情还挺复杂的。 “姑娘请你们进去。”小莲立在门口,对六当家和小八露出甜甜的笑容。 甜美笑容之下是警惕。 小丫鬟深恨不能陪着“辛公子”南下,对昭阳长公主送给辛柚的两个近身护卫还有南下时收服的两个山匪都不敢掉以轻心。 她才是最受姑娘器重的! 六当家和小八同时被这甜美笑容击中了心尖,迷迷糊糊就进去了,然后一看端坐中间的少女,一个激灵跪下来。 “见过姑娘!”二人异口同声,无比响亮,无论是语气还是下跪的姿态都显出无比的恭敬。 小莲立在一旁,瞪圆了眼。 这两个家伙居然这么会来事儿! 这却是小莲误会了。 六当家与小八一见辛柚没等人提醒就跪下,并不是机灵,而是吓的。 这姑娘与进京那日看到的万岁爷爷太像了,这谁见了不吓得赶紧跪下啊! “都起来,不要拘束。”辛柚笑道。 六当家与小八爬起来,小心翼翼往辛柚脸上瞄。 “怎么了?”辛柚扬眉。 六当家暗暗掐了一下大腿缓解紧张,回道:“小人就是好奇姑娘与男装时完全不一样。” 小莲噗嗤一笑:“当然是因为我们姑娘易容手法高明呀,不然直接梳个男子发髻就成男人了?” 虽然她第一次见姑娘乔装后惊掉了下巴,但这两个人又不知道。 “农庄那边怎么样?大家还适应吗?” “适应。兄弟们都有活儿干,还能吃饱肚子,每日操练也没落下,比以前安稳多了”一听辛柚问起正事,六当家渐渐忘了紧张。 辛柚含笑听完,不吝夸奖:“也是六哥稳住踏实,才能让这么多人短短时间就安定下来” 小莲暗暗皱眉。 果然这个模样周正的六当家是劲敌! 六当家进城时因为公子变姑娘的忐忑一下子散了,只剩傻笑。 姑娘又怎么了,姑娘和万岁爷爷长得一样呢,将来怎么都不会差的。 留六当家吃过午饭,六当家向辛柚告别回农庄。 “留在姑娘身边机灵点,别丢了咱们乌云寨,哦,乌云庄的脸。”走出辛宅后,六当家叮嘱送他出来的小八。 小八用力一拍胸脯:“六哥你放心。” 六当家看着眉开眼笑的小八,暗戳戳嫉妒。 臭小子真走运,能天天陪在姑娘身边,不像他有两百多人的庄子要管,不得不去庄子那边守着。但不在姑娘身边留人也不行,还有两个犯一点小错就求赐死的小子呢,姑娘身边竞争太大了。 “走了。”六当家接过小八递过来的缰绳,上马离去。 午休过后,辛柚带着小莲乘车,千风、平安,还有小八跟在马车旁,一同前往青松书局。 车厢中,小莲眼里闪着好奇:“不知道胡掌柜他们见到姑娘,会是什么反应。” “应该已经吃惊过了。”提到胡掌柜等人辛柚语气轻松,可想到要与方嬷嬷见面,心情就沉了些。 估摸着快到了,小莲掀起车窗帘一角:“姑娘,书局进出的人不少。” 于是马车停在了东院门口。 刘舟刚把一位买了书的客人送走,一转身瞥见立在书厅后门处的小莲冲他招手,揉了揉眼确定不是眼花赶紧跑了过去。 “小莲,你怎么在这儿!” 小莲往后一努嘴:“姑娘来了,在花厅等你们呢。” “我这就去叫掌柜的。” 刘舟蹬蹬跑回去:“掌柜的,姑娘来了。” 胡掌柜猛地站起来,正好这时书厅里没客人,就对朱晓玥交代:“你们先看着书局。” 朱晓玥也瞧见小莲了,忍着激动点点头:“掌柜的您去吧,这里有我和石头——” 话还没说完,就见胡掌柜与刘舟手拉着手飞快跑了。 朱晓玥:“” 胡掌柜与刘舟跑进花厅,望着唇角含笑的辛柚突然犹豫了。 这分明还是他们东家啊! “掌柜的,刘舟,好些日子不见了。” 胡掌柜到底经历的事多,先恢复沉稳,对着辛柚深深一揖:“小人见过东家。” 刘舟忙跟着行礼。 辛柚看出二人的局促,亲自扶胡掌柜起来:“书局我还会继续管,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说到这,她指了指自己的脸,语气轻快:“我这个东家连样子都没变呢。” 此话一出,刘舟呼了一口气,整个人轻松起来:“东家,您真的是辛公子啊?” “你们应该都听说了。” 刘舟搓搓手:“是听说了,也知道不可能有假,可还是觉得难以相信。您是辛公子,岂不是——” 辛柚知道刘舟想问什么,淡淡道:“你们叫我东家就是,或是叫辛姑娘。” 刘舟与胡掌柜对视一眼,点头表示明白了。 “这是千风与平安,我的近身护卫。这是小八,来自乌云寨。以后大家常打交道,都认识一下。” 千风与平安对着胡掌柜与刘舟抱拳。 小八笑呵呵示好:“小子年纪小,见识少,还请掌柜的和刘大哥以后多关照。” “互相关照,互相关照。”胡掌柜与刘舟也笑呵呵的,心道哪家的山匪见识少啊,别忽悠好人。 彼此认识了,辛柚便道:“刘舟,你带小八他们在书局逛逛,我去一趟后院。” 辛柚带着小莲走进方嬷嬷的住处,方嬷嬷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出神。 “方嬷嬷。”小莲喊了一声。 方嬷嬷回了神,一眼看到辛柚,猛然起身快走几步:“姑娘——” 喊出口后,她突然停了下来,望着辛柚的脸怔怔流泪。 辛柚也在院门口处顿了顿,这才走过去,犹豫了一下换了称呼:“方嬷嬷。” 她是可以继续喊“奶娘”让方嬷嬷心里好受些,可方嬷嬷是寇青青一个人的奶娘,到了这个时候,她不能再让真心对寇青青好的人混淆。 青青与她一样,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 第333章 努力的山匪们 一声“方嬷嬷”,彻底打破了方嬷嬷的念想。 方嬷嬷再忍不住,掩面痛哭。 小莲轻轻揽住方嬷嬷的肩膀,哽咽道:“方嬷嬷,阿柚姑娘给青青姑娘报仇了” “我知道,我知道”方嬷嬷抬手擦眼泪,却怎么擦都擦不完。 这两日她都听说了,可总是抱着一丝幻想,她看到的明明是青青,怎么可能是别人呢。现在她知道了,久别后再见到的在她眼里有大本事的姑娘真的不是她的青青。 她的青青姑娘,早就死在虎狼窝中,不会再出嫁,再变老了。 发泄了情绪的方嬷嬷抹了抹泪,向辛柚行礼:“让姑娘见笑了。” 辛柚温声安慰:“方嬷嬷为寇姑娘难过是人之常情。不过我想,寇姑娘泉下有知定不希望方嬷嬷太过伤心损了身体。你和小莲是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了,她一定希望你们好好的。” “老奴明白。”方嬷嬷渐渐冷静下来,“姑娘,青青姑娘葬在何处?” “就葬在寇姑娘名下的农庄中。” 方嬷嬷眼泪又流了下来:“竟然就葬在那里” 那处农庄她去过的,还看到了一座无名冢,却不知道那小小坟包下埋着的是她奶大的孩子。 她的青青姑娘,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等明日一早我们就去那里给寇姑娘烧些纸钱。” 方嬷嬷吃惊看着辛柚。 尽管知道辛姑娘心善,可辛姑娘是帝女啊,竟愿意陪她一个奴婢去祭拜青青姑娘? 辛柚体贴提醒:“是不是要折些元宝?我不大懂这些——” “老奴晓得”方嬷嬷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 这一晚,辛柚就歇在了书局东院,小莲更是与方嬷嬷同屋而眠,悄悄话说到半夜。 翌日一早吃过饭,辛柚一行人骑马乘车,出了城往寇青青名下的农庄而去。 乾清宫中,散朝后处理了一会儿政务的兴元帝叫来锦麟卫指挥使冯年询问辛柚的动静。 虽说在辛柚求情下免了贺清宵的罚,兴元帝这个时候还有些膈应,可又忍不住关注女儿的情况,便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冯年。 “公主殿下昨日离开长公主府回了陛下赐的住处,下午去了一趟青松书局并在那里歇下,今日一早往郊外去了” 兴元帝因冯年一句“公主殿下”心情大好,嘴角不觉有了笑意:“一早去郊外做什么?” “暂时还不清楚,臣安排了人去打探。” “提醒去打探的人,不要被发现了惹阿柚不高兴。”兴元帝不大放心,叮嘱了一句。 “臣明白。”冯年暗暗吃惊。 这种关注与监视百官可不同,是皇上对新认回来的女儿太在意了。啧啧,就是曾经的庆王也没这般受宠吧,昨日居然有风声说辛姑娘没有认祖归宗受封公主是因为皇上期待的儿子变成了女儿,太失望了。 冯年不准备提醒那些傻子,并隐隐有一种预感:利用这种讯息的差距,他或许能一改以往颓势,赢得皇上青眼。 冯年退下后,兴元帝问孙岩:“宫宴是后日吧?” 孙岩称“是”,心道您都问过好几遍了,既然想见阿柚公主,为何不传召呢。 才认回来的女儿住在宫外见不着,兴元帝当然想传召,可他更清楚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脾气硬,阿柚心中对他有怨,不能操之过急。 郊外孤坟前,辛柚祭拜后站在一旁,默默等小莲与方嬷嬷宣泄悲痛情绪。 空旷之地风有些大,把悲切哭声传出很远。 小莲先停止了哭泣,扶住方嬷嬷:“方嬷嬷,起来吧。” 方嬷嬷撑着跪得发麻的腿爬起来:“让姑娘久等了。” 与小莲和辛柚长期相处生成的亲密不同,当方嬷嬷知道眼前少女不是寇青青,而是皇家公主,便再不可能如先前相处时的情形了。 这一点方嬷嬷清楚,辛柚更清楚。 “方嬷嬷先回书局吧,我去一趟乌云庄。” 虽说昨日才与六当家见过面,但她换了身份,总要去一趟庄子,今日既然出了城干脆择日不如撞日。 小八对回乌云庄无比兴奋,尤其是陪着辛柚回去。 这叫什么?衣锦还乡! 一行人刚到庄子口,小八就喊起来了:“快去告诉六哥,姑娘来了!” 听到喊声的人呼啦啦往外跑,六当家奋力挤开人群:“姑娘,您来了。” “来看看大家。” 六当家笑容满面,一抬手:“敲锣集合!” 锣声响起,本来围着辛柚的人一下子散开,往庄子中部的一处空地跑去。 六当家领着辛柚往内走:“那是咱们平日操练的地方,定好了规矩,任何时候听到锣声都要赶去那里集合。” “这规矩不错。” 辛柚赞了一句,六当家眼神更亮了:“怕别人笑咱们散漫,丢姑娘的脸。” 六当家个子高,长得也俊,又是忠心耿耿的样子,惹得小莲悄悄翻了个白眼。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空地上就站满了人,并列队排好。 “还有些兄弟去田地里了,没这么快回来。” “大家平时怎么操练的?”六当家这些人的表现出乎辛柚预料,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六当家扯着喉咙喊:“兄弟们,姑娘来看咱们了,平日如何操练的好好展示给姑娘看看!” “是!” 虽然人没到齐,也聚了有近百人,异口同声的应和震耳欲聋。 不远处悄悄观察的锦麟卫险些吓趴下,与同伴面面相觑。 “那个要是被发现了,咱们应该没事——吧?”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说话的锦麟卫跃起来就跑。 两个锦麟卫速度不慢,千风与平安速度更快,眨眼的工夫就缠斗在一起。 作为被昭阳长公主送给辛柚的近身护卫,实际上的死士,千风与平安都是顶尖好手,对上两个锦麟卫手到擒来。 辛柚认真看曾经的山匪,如今的农人操练时,千风与平安一手提着一个锦麟卫默默站到她身后。 操练结束,一双双眼热切望着辛柚。 这是给了他们新生的恩人,无论是辛公子,还是辛姑娘,他们都将追随她,效命她。 第334章 锅 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下,辛柚高声道:“大家做得很好,出乎我意料的好!” 本来安静的队伍一阵嗡嗡声响起。 “听见没,姑娘说咱们做的出乎她意料的好呢!” “明日再不叫苦了!” “都安静点!”六当家吼了一声。 辛柚笑着摆手:“今晚我请大家吃炖肉,不限量敞开了吃。” 欢呼声如雷鸣响起。 队伍中一个还有些稚气的声音喊着:“姑娘,等您下次来,我们还会做得更好!” “没错!”好多人跟着附和。 六当家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笑着解释:“那小子叫花生,您别看他个头不小,其实还不到十四岁。” “让大家去忙自己的吧。” 六当家一通喊,聚在空地上的人很快就散了,只是离开前总忍不住回头,想多看几眼辛柚。 “姑娘,咱们进屋里说话吧——”六当家一顿,视线从千风提着的锦麟卫,划到平安提着的锦麟卫。 这是什么情况? 辛柚也终于腾出空,看向两名阶下囚。 这一看,新的画面突然出现。 画面中,眼前的两个人正受责罚,而最吸引辛柚视线的却不是他们二人,而是面无表情坐着看他们受罚的人。 这是一张熟面孔——锦麟卫指挥使冯年。 画面消散,辛柚看着两个寻常百姓打扮的男子,确定了他们锦麟卫的身份。 “先带去屋中说话。” 辛柚发话后,六当家带路,一行人去了议事厅。 辛柚坐下,看着被推到地上的二人:“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跟踪我?” 两名锦麟卫对视一眼,眼神微变。 竟然早就被发现了? “姑娘问你们呢,说话!”小八一脚踹过去。 这方面,他就比千风和平安两个闷葫芦有优势多了。 挨了踹的锦麟卫眼中闪过怒火,低了头求饶:“我们就是瞧着这么多人喊得震天响有些好奇——” “只是好奇?”辛柚笑笑,“那你们是什么人?” “路过的猎户。” “路过猎户?那家住何处?” 二人一滞。 他们也算跟踪人的好手,从来没落入过这种境地。什么样的谎言也挡不住被问这么细啊! “不说也无妨,我有一个朋友是锦麟卫北镇抚使,等下回城就把你们送去北镇抚司,请他帮忙问一问。” 一听要送去北镇抚使,两个锦麟卫人傻了。 他们虽不是北镇抚司的,可也知道北镇抚司的可怕,真要进去了扛不住审讯不说,事情也要闹大了。 其中一名锦麟卫强挤出笑容:“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我们就是锦麟卫的。” “哦?”辛柚诧异扬眉。 六当家等人也是一脸惊讶,不过他们是真吃惊。 “我们二人奉命秘密办差,路过此处见动静这么大,出于习惯探一探” 承认奉冯年的命令特意来探是绝对不可能的,那等着他们的就是死路一条。 辛柚面无表情看着二人,思索起来。 恰好路过来探一探绝对是鬼话,只是不知这二人来探是出自冯年个人打算,还是因为得了那人吩咐。 而不管是哪一种,既然被发现了,不利用一把就可惜了。 “六哥,答应大家晚上加餐的事你安排好。我这边有事,先回城了。” 六当家赶紧道:“姑娘自去忙,庄子这边小人会安排好。” 回去时多了一辆马车,由千风负责看守两个锦麟卫。 进城后,辛柚直奔宫中。 兴元帝正打算找冯年了解一下女儿的新动静,就听内侍禀报说辛姑娘求见。 “快请进来。” 很快辛柚由内侍带了进来。 “见过陛下。” “免礼。”兴元帝笑着喊辛柚起来,看到她紧皱的眉,嘴角笑意一收,“阿柚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确实遇到一桩事,不知如何处理合适。” “什么事?” “今早臣陪方嬷嬷去祭奠寇姑娘——哦,方嬷嬷是寇姑娘的奶娘。结束后想着离陛下赐给臣的农庄不远,临时兴起去看看,没想到抓到了两个跟踪臣的人。” “竟有此事?”兴元帝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 该不会是冯年安排打听阿柚动静的人吧? 辛柚微微抬眼,眸中是不解与委屈:“更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是锦麟卫,说是办差路过好奇看看。” 兴元帝嘴角抽了抽。 这种借口,阿柚能信才怪。 果然就听辛柚道:“臣是不太信的,但听闻锦麟卫常有秘密差事,臣不好强迫他们说出来,思来想去只好来找陛下了。” “这些混账!”兴元帝黑着脸吩咐内侍,“传锦麟卫指挥使冯年进宫。” 没等太久冯年匆匆赶来,一见兴元帝的脸色和辛柚在场,心中打起了鼓。 “今日阿柚去京郊农庄,发现两个跟踪她的人,承认是锦麟卫。冯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冯年瞳孔一震。 他的人被发现了?怎么那么蠢? 还有皇上,这么重的一口锅您就让臣一个人背了? 这些念头在一瞬间转过,冯年赶紧低了头请罪:“是臣自作主张,安排了人留意那些被招安的山匪,给辛姑娘造成了误会,请陛下赐罪。” 兴元帝一拍龙案:“冯年,你好大的胆子!” “臣有罪。”冯年认错十分痛快。 辛柚见此开了口:“冯指挥使如此做,我能理解。只是他们如今是我的人,还望冯大人能多一些信任,而不是一直用看山匪的目光看他们。” 看到冯年痛快认错,辛柚便明白这事是皇上吩咐的。若她揪着不放,反而对老老实实背锅的冯年有利。 她选择轻轻揭过,至少一个办事不力的印象会在那人心里落下,也算为贺大人与她小小出一口气。 她可没有忘,当初对她用刑的原南镇抚使萧冷石是冯年看重的人。 “既然是冯大人的手下,那我让人把他们送去锦麟卫衙门。”辛柚一副大度的模样,“陛下,事情弄清楚了,那臣就告退了。” “好,你回去好好休息。” 辛柚没有揪着不放让兴元帝松口气,等她一走,面色沉沉看向冯年。 第335章 赴宴 冯年心里一沉,跪得更老实了。 “冯年,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兴元帝含怒质问。 之前贺清宵做这些,从没弄出纰漏来。 “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兴元帝闭闭眼又睁开,摆了摆手:“罢了,你退下吧。” 往宫外走时,冯年心头哇凉。 虽然皇上没责罚他,可这圣心失了大半,以后想要重新赢得皇上的看重就难了。 辛柚立在一棵垂柳下,冷眼瞧着冯年神色沮丧走远,转身上了停在一旁的马车:“回辛宅。” 回去的路上,小莲气鼓鼓的:“这个锦麟卫指挥使真不是好人,比贺大人差远了。” “嗯。” 小莲观察辛柚脸色,试探问:“姑娘要不要去探望贺大人?” 这半日姑娘做了好多事啊,想必加一个看望贺大人也是可以的吧? 小莲与辛柚朝夕相处,不难察觉自家姑娘对贺大人的不同。 贺大人送给姑娘的玉猴摆件,姑娘常拿在手中把玩。 “贺大人估计没在家中休养。小莲你去长乐侯府送张请帖,请桂姨明日来辛宅做客。” “是。” 下午时,桂姨收到了帖子,既惊且喜,等贺清宵回来就迫不及待说了。 “侯爷,辛姑娘请奴婢去做客。” 贺清宵微微有些意外,很快神色恢复如常:“那正好,省得桂姨总惦念了。” “侯爷有没有话带给辛姑娘?” 贺清宵摇摇头。 “真的不用带话吗?”桂姨不相信。 寇姑娘、辛公子、辛姑娘,全都是一个人,她不信侯爷只把辛姑娘当普通朋友。 贺清宵沉默一瞬,道:“桂姨就对辛姑娘说,我的伤早就好了,让她不必放在心上。” 桂姨嘴角有了笑意:“侯爷放心,奴婢保证把话带到。” 贺清宵别开眼,藏住莫名生出的赧意:“多谢桂姨。” 翌日上午,桂姨提着沉甸甸的三层食盒,乘车前往辛宅。 “桂姨。”算着时间等在外边的小莲热情迎上去,伸手去接桂姨手中的食盒,“我来提。” “不用,沉着呢。” “那更该我来提了。”小莲坚决去接,一入手食盒险些砸地上。 桂姨稳稳拎住,冲小莲露出慈爱的笑容:“都说了,沉着呢。” 小莲:“”但也不能这么沉啊! 转而一想这么沉的食盒放了多少好吃的啊,小丫鬟登时眉开眼笑,挽着桂姨胳膊进去了。 “桂姨来了。”辛柚走过来。 桂姨提着食盒,愣愣望着走近的少女。 她和“寇姑娘”见过几次的,且是实实在在的相处,可眼前的少女明明还是那个眉眼,给她的感觉却像换了一个人。 像是含苞的梅终于肆意绽开,显露出严寒中的清贵来。 真像啊,与她曾看到过的高高在上的天子。 辛柚十分自然伸出手,去接桂姨手中食盒。 桂姨浑身一震回神,才发现食盒已被辛柚轻轻松松拎在手中。 “见过辛姑娘。”桂姨慌忙行礼。 辛柚扶了一下:“桂姨莫要与我见外了。” 桂姨迎着少女清澈的目光,刚刚那一瞬生出的生疏感悄悄散了。 和皇上长得像又如何,重要的是辛姑娘是先皇后的女儿。 辛柚心思敏锐,察觉到桂姨的变化,唇角弯起:“桂姨,我们进去吧。” 进了花厅,辛柚把食盒往桌上一放,笑吟吟问:“是桂姨做的好吃的吗?” 提到拿手的,桂姨彻底放开了,一边从食盒中往外拿一边道:“这是姑娘喜欢吃的酥黄独,这是素馅小卷,这是桂花蜜汁藕” 一道道小食摆开,小莲吞了吞口水:“桂姨,天天能吃到你做的菜可太有福气了!” 桂姨笑了:“要是能天天给辛姑娘还有小莲做饭吃,也是我的福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辛柚觉得桂姨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她的脸颊一点点热起来,并不受理智控制,直到桂姨要告辞时才隐约想明白:许是因为只有桂姨给了她山谷中夏姨她们那种长辈的感觉。 “侯爷托奴婢给辛姑娘带话,让您别担心他的伤。” “侯爷没事就好。” 桂姨从辛柚面上看不出什么,在心里叹口气:难不成是侯爷单相思? 等了等,没等到辛柚让带话,桂姨遗憾回了侯府,打开回礼看着里面的人参吸了口气。 嘶——辛姑娘是单单对侯爷这般大方,还是对谁都如此? 好不容易等到贺清宵下衙回来,桂姨忙把回礼拿给他看:“这人参成色上等,至少值百两银。” 贺清宵看了看胖墩墩的老山参,把盒子端起:“那我收好。” 桂姨瞪着青年的背影,陷入迷茫:这么贵重的礼物,就眼睛不眨收下了? 侯爷不是这种人啊! 贺清宵直接回了房,再次把盒子打开,看着胖人参好一会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人参的头部。 正好小厮进来送水,看到贺清宵的动作睁圆了眼。 侯爷为什么摸人参的头? 糟糕,莫不是人参成精了,迷惑了侯爷! “愣着干什么?”贺清宵见小厮站着不动,投来淡淡目光。 侯爷还是正常的。 小厮暗松口气,端着盆走了进去。 转日长公主府的马车早早来接,辛柚带着小莲乘车而往,与昭阳长公主及一双儿女前往宫中赴宴。 “除了我们,要进宫的就是秀王,其他都是宫里生育了儿女的嫔妃和皇子皇女”昭阳长公主向辛柚讲着宫宴大致情况,见其神色平静,不由失笑。 她还担心阿柚会紧张,看来是白操心了。 这次的宫宴是家宴,就设在花园亭中,早有宫人等候在宫门口,领着昭阳长公主一行人前往。 一路亭台楼阁,假山奇石,步步成景,巧夺天工。不多时就能望见盛装打扮的人陆陆续续步入一座长亭,亭外临水,水池中接天连碧,荷花映日。 “昭阳长公主到——” 随着宫人传报,亭中谈笑声一停,众人纷纷起身与昭阳长公主打招呼,一双双眼则或含蓄,或直白,落在她身边的少女身上。 这些人中见过辛柚的是极少数,大多数是第一次见,看到那张与兴元帝神似的脸,眼神不觉有了变化。 第336章 亭中 真像啊。 这是所有第一次见到辛柚的人,不约而同升起的念头。 “殿下这边请。” 长亭分两侧摆着一张张小案,尽头处的当中并排摆了两桌,一桌是兴元帝,另一桌是太后。此时两张桌案都空着,兴元帝与太后都还没到。 宫人领着昭阳长公主一直往内走,到了太后下首处第一张小案那里停下:“殿下请入座。” 昭阳长公主款款落座,孔芙年幼不必另坐一处,就挨着母亲坐在一旁。 秀王已在亭中,坐左侧第二张桌,第一张桌案坐着的是如今打理后宫的三皇子母妃贤妃,与昭阳长公主的位置正相对。 三皇子十一岁了,单独坐了一张桌,孔瑞的位子就在秀王与三皇子之间,由此可见兴元帝对唯一外甥的看重。至于其他皇子、皇女皆与母妃同坐一处,便是璇公主也不例外,几位无子但正得宠的嫔妃位子就更远了。 “辛姑娘请入座。” 当看到宫人把辛柚领到紧邻昭阳长公主的桌案时,众人神色微变。 按着不成文的规矩,宴席上身份越高的人来的越晚,此时贤妃已在,宫中其他人自然早就到了。对太后下首的第二张桌案尽管有所猜测,可亲眼看着辛柚落座,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要知道宴会座次本身就是地位的体现,而这位尚未记入皇室族谱的辛姑娘竟是与已封了亲王的大皇子相对而坐。 再看还与母妃同坐的璇公主,不少人就更感慨了。听说这位辛姑娘与璇公主同龄,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璇公主很快就收到了各色目光。 平日里,心思细腻的璇公主对这些目光会很在意,此时却目不转睛盯着辛柚看。 与父皇真像啊,去年在长公主府见到“寇姑娘”,她只想到像姑母。 听说辛姑娘比她大一些,大公主之名本该是辛姑娘的 想到这里,璇公主顿觉浑身不自在,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 丽嫔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拍了拍女儿。 璇公主收回视线,垂下眼默默降低存在感。 乾清宫中,兴元帝问孙岩:“长公主到了吗?” 孙岩心里清楚,皇上明着是问长公主,实则是问辛柚,忙道:“长公主殿下刚刚就到了。” 兴元帝眉目舒展:“那就过去吧。” 就在这时,内侍进来禀报:“陛下,慈宁宫来人了。” “传进来。” 很快太后身边的一名宫人走进来,行过礼道:“太后不大舒服,命奴婢前来禀报陛下,今日宫宴就不去了。” 兴元帝一听,虽猜测太后不舒服只是托辞,却不得不去了一趟慈宁宫。 “母后哪里不舒服?有没有传太医来看?” 太后歪躺在美人榻上,淡淡道:“头疼的老毛病犯了,用不着传太医。” “还是让太医看过才放心。” “再看也是老样子,无非是让哀家少思宽心。” 兴元帝笑笑:“母后是要少烦心。” 太后瞥了兴元帝一眼:“哀家也想少烦心,可这一年来事情不断呐” 兴元帝听太后说了半天,终于等到太后说:“要开宴了吧,皇帝别一直陪着哀家了,快过去吧。” “那母后好好歇着,等宴席结束儿子再来看您。” 儿子的周到让太后气顺了些:“不用了,你一天这么多事,宴席散了就回寝宫好好歇一歇。” 长亭那边,一直不见兴元帝与太后过来,气氛渐渐微妙。 昭阳长公主与后宫嫔妃不怎么来往,这种场合就与贤妃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本来规规矩矩坐着的嫔妃们小声说起话来,余光时不时往辛柚身上瞄。 “阿柚。” 辛柚抬眸,与秀王对视:“秀王殿下有事?” 那些低语声一停,众人注意力都投了过来。 秀王仿佛没有察觉这些,修长如玉的手端着莹润剔透的甜白瓷茶盏,语气温和:“你现在回辛宅住了吗?” “嗯。” “那等宴席散了我送你回去,正好认一认门。” 辛柚定定看了秀王一瞬,对方的眼里是浅浅笑意,既不过于热情,又不过于冷淡,春风一般怡人。 许多双眼睛注视下,辛柚拒绝起来并没犹豫:“宴席散了我要回一趟青松书局,改日再请秀王殿下来寒舍。” 秀王丝毫没有被拒绝的尴尬:“好,那我等着妹妹的帖子。” 秀王当众的这声称呼,令不少人讶然。 倘若还是辛公子,秀王毫不掩饰的亲近之意落在一些人眼里会猜测是笑里藏刀,现在这么想的人就少了。原因也简单,辛公子变成了辛姑娘,对秀王半点威胁都没了。 看来传闻是真的,南行之后大皇子很认可这个妹妹。 不过看起来,辛姑娘对大皇子态度一般呢。 众人心思各异时,一道犹带着稚气的声音响起:“是发售《西游》的那家书局吗?” 辛柚闻声看了过去。 开口的是三皇子。 三皇子还是孩童的模样,小小一个独占一张桌子,唇红齿白,眉眼与兴元帝有那么几分像。 辛柚面上如常,眼神却一紧。 画面中的三皇子从果盘中拿起一物放入口中,很快就面色痛苦站起来碰翻了桌上碗盘,再然后就是许多人围了过去。 画面消失,三皇子的结果成了悬念。 辛柚睫毛颤了颤,对一脸好奇的三皇子微微一笑:“对,是发售了《西游》的青松书局。你也喜欢《西游》吗?” “喜欢,我最喜欢孙悟空——” 贤妃出声,打断了儿子的兴奋:“佑儿。” 三皇子只好闭嘴。 “佑儿还是孩子脾气,让辛姑娘见笑了。” “怎么会,有人喜欢松龄先生的故事,我特别高兴。” 三皇子一听,望向辛柚的眼神更友好了。 辛柚则飞快思索起来:三皇子究竟是怎么情况?有人在食物中下了毒?突发了急症?还是被吃食噎住了? 就在这时,响亮的传报声传来:“皇上驾到——” 亭中所有人立刻起身行礼:“见过陛下。” 兴元帝走过去落了座,视线扫了一圈,落在辛柚身上:“免礼平身,都坐吧。” 第337章 桂圆 等众人坐下后,兴元帝对贤妃道:“太后头疼的旧疾犯了,不好来亭中吹风。” 贤妃明白这是不用等太后了,示意开宴。 丝竹声也在这时响起,长亭外的空地上云鬓高耸的宫娥翩翩起舞。 “母后不要紧吧?”昭阳长公主怀疑母亲是为了下辛柚的面子故意不来,但孝字大过天,该表示关心的还是要表示。 “还好,皇妹别担心。” 一看兄长的回应,昭阳长公主确实不担心了。 母亲果然是称病不来。 兴元帝看向辛柚:“阿柚是和你姑母一起过来的?” “是。” “在你姑母那里住的还习惯吧?” 亭中众人默默听着兴元帝问这问那,心情颇复杂。 为什么皇上和平时不一样? “习惯。姑母对臣很好,表兄、表妹对臣也很关照。” 兴元帝听了一笑:“正好大家都在,你也认一认。这是贤妃,三皇子的母妃。” 贤妃冲辛柚露出和善的笑容。 “见过贤妃娘娘。” “辛姑娘不必多礼。”贤妃主动揽过介绍的事儿,“这是端妃,四皇子母妃” 辛柚一一见过,算是认识了后宫有头有脸的嫔妃们,还有以前没见过的皇子、公主。 而在这段时间里,每个人面前的桌案上都摆满了菜肴。 “既都认识了,就开宴吧。” 兴元帝举杯,等他先动了筷子,家宴这才正式开始。 辛柚垂眸看向饭桌,一眼落在那份果盘上。 荷花形状的碧色果盘,里面放着石榴、蜜瓜、枣子、桂圆等鲜果。石榴剥好了籽,蜜瓜切成了片,就连桂圆都去了壳,一颗颗晶莹如硕大的珍珠。 辛柚眼神微变。 原来三皇子吃的是桂圆! 画面消失得太快,在三皇子表现出异常后又立刻被团团围住,她无法判断三皇子究竟是哪种情况。 不过在辛柚心里,对三种猜测还是有所倾向的:三皇子才十一岁,又享受着最好的医者服务,突发急症的可能极小,更可能的还是中毒或是意外噎住了。 至于是中毒还是噎住,现在要弄清楚既没条件,也不是最重要的,当务之急是阻止三皇子吃下桂圆。 辛柚感到了为难。 放在平时,哪怕是对陌生人,她提前示警也不担心有什么麻烦。可宫宴这种场合,聚集了大夏最尊贵的一群人,她突然说三皇子将有性命之忧,不会被叉出去吧? 兴元帝虽与昭阳长公主等人说着话,注意力却一直放在辛柚那里,见她不动筷子,笑问:“没有阿柚喜欢吃的吗?” “都是臣不曾见过的珍馐,一看就十分美味。”辛柚配合举起银箸。 兴元帝笑容更深,继续与昭阳长公主等人闲聊。 辛柚心知她再低调也逃不过宫宴上许多人的暗暗打量,当瞥见三皇子伸手向果盘时,干脆大大方方出声:“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的手刚伸到果盘处,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纳闷抬头。 “辛——姐姐,你喊我有事吗?”三皇子虽觉得别扭,还是按着贤妃提前叮嘱他的称呼喊了辛柚。 果然兴元帝听到三皇子的称呼,露出满意的笑容。 其他人则心怀好奇看向辛柚,不知她为何突然喊三皇子。 “刚刚三皇子殿下说最喜欢《西游》中的孙悟空,我有两个关于孙悟空的问题想问问殿下。” 三皇子皱眉:“辛姐姐要考我?” 他最不喜欢被先生提问了。 “没有。就是作为替松龄先生把《西游》写出来的人,我还是头一次遇到殿下这个年纪的书迷,便想聊几句。”辛柚唇角噙着笑,“两个问题只要殿下能答出一个,我就把《西游》第六册 送给殿下。” “第六册 ?”三皇子一愣,面露喜色,“第六册还没上市,你真的会送我?” 辛柚点头。 “那你问吧。”三皇子迫不及待道。 三皇子的反应在辛柚预料之中。 随着《西游》瑰丽玄妙的故事渐入佳境,看进去的人只会越来越痴迷。 “孙悟空最喜欢什么果子?” “桃子。”三皇子脱口而出。 辛柚莞尔:“答对了。” 三皇子得意扬了扬嘴角。 四皇子撇撇嘴,小声嘀咕:“这算什么问题。” 分明就是想白送三哥还未上市的《西游》。 便是一些嫔妃,也在心中琢磨起来:这位有实无名的帝女,是在向贤妃母子示好吧? 一个是管着后宫的高位妃子,一个是大皇子之下年纪最大的皇子,还能在皇上面前表现手足友爱,辛姑娘果然没有表现得这么无欲无求,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那第二个问题呢?”十一岁的三皇子还不会见好就收,反而跃跃欲试。 “第二个问题是孙悟空最讨厌什么果子?”辛柚笑吟吟问。 “最讨厌——”三皇子努力回想。 在场之人中看过《西游》的,也忍不住暗暗回忆。 这其中就包括兴元帝。 孙悟空最讨厌吃什么果子?他怎么不记得话本上有提过?还是说遗忘了哪里? 三皇子冥思苦想,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辛柚扫了荷叶果盘一眼,笑道:“是桂圆。” 能记得才怪,故事里就没有提,自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桂圆?”三皇子不由看了看果盘中的桂圆,不自觉露出嫌弃表情。 辛柚见此放下了一半的心。 半大少年对真心喜欢的人物会不自觉追崇,三皇子刚才当众问起《西游》,可见对孙悟空喜爱非常,那对孙悟空讨厌的桂圆很大可能会厌屋及乌。 不出所料,等这个小插曲过去,三皇子吃着吃着去拿鲜果,下意识伸向桂圆的手一顿,转而拿起一片蜜瓜。 辛柚余光留意到,暗暗松口气。 她不知道三皇子是什么性情,亦不知道贤妃是什么样的人,但她做不到无视一个孩子出事。 “阿柚。”兴元帝温声问,“《西游》还有几册未出?” “一共十册。” “这样啊——”兴元帝心痒了。 他要是流露出几分兴趣,阿柚会不会主动送一套还未出的话本呢? 兴元帝正要开口,突然响动传来。 辛柚立刻看过去,就见三皇子神情痛苦站了起来。 第338章 施救 画面中的情形出现了,三皇子痛苦站起来,碰翻了桌上盘碗,好多人围了过去。 “佑儿,佑儿你怎么了?”贤妃嘶声问。 三皇子旁边那桌是孔瑞,此时也是离三皇子最近的人之一,很快响起他急切的喊声:“三表弟好像被食物噎住了!” 被噎住? 辛柚大步走了过去。 其实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她却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还有冷意涌向四肢百骸的感觉。 难不成三皇子还是吃了桂圆? 前边挡了好几个人,无法看到三皇子的情况,辛柚扬声道:“都让开!” 围过来的人或是束手无策,或是真冷漠假着急,听到这声喊不觉散开了些。 “佑儿,你别吓母妃啊!”面对神色痛苦至狰狞的儿子,贤妃想碰触又不敢,一副手足无措又绝望的样子。 “传太医!”兴元帝大步走了过来,看清三皇子面色青紫的样子厉声喊。 辛柚挤了进去,顾不得解释把碍事的贤妃往旁边一推,站到了三皇子身后。 “你要干什么?”这种情况下,贤妃早把体面抛到脑后,冲过去就要拉扯辛柚。 兴元帝一把拽住贤妃,眼睛紧紧盯着辛柚。 辛柚完全没时间去想众人反应,手成拳抵在三皇子上腹部,用力迅速向后上方按压。 一下,两下 站得远一些的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辛姑娘这是在干什么? 各种念头刚起,就见一物从三皇子口中冲了出来。 辛柚松开手,看向掉到地上的异物。 是一小块带骨的烧鹅。 辛柚看向大口吸着气咳嗽的三皇子,眼神有点复杂。 没被桂圆噎着,就被烧鹅卡住了,这就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贤妃紧紧抱着三皇子,失声痛哭:“佑儿,你吓死母妃了” 两名太医提着药箱飞奔而至:“见过陛下。” 兴元帝松了口气,对这时候才到的太医没什么好脸色:“给三皇子检查一下。” 两个太医忙走过去,小声问过情况,给三皇子做起检查。 “回禀陛下,三皇子殿下并无大碍,之后吃一些润喉护嗓的汤药,饮食清淡些就是了。” 兴元帝点点头,看向辛柚:“阿柚,刚刚多亏你了。” 确定了儿子没事,贤妃理智回笼,对着辛柚行了一礼:“辛姑娘,多谢你救了佑儿” 这一刻,再深的城府,再稳重的性情,对一个险些失去孩子的母亲来说都不存在了。 辛柚侧开身避开贤妃的礼:“贤妃娘娘不必如此,任谁遇到这种情况有办法,也不会袖手旁观。” 兴元帝一惊:“阿柚,你刚刚那样,是专门针对被噎住人的施救办法?” 此话一出,众人吃惊看向辛柚。 辛柚没有否认:“对,人被噎住后,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说到这,她停了停,对上兴元帝的眼睛:“我娘教我的。” 兴元帝一下子沉默了。 在场嫔妃听辛柚提到辛皇后,不管是出于忌惮还是出于谨慎,都安静下来。 昭阳长公主却心潮澎湃:“果然是嫂嫂教的。” 倘若嫂嫂还在,会给大夏带来多少喜人的变化? 想到这,昭阳长公主睨了兴元帝一眼。 兴元帝被昭阳长公主这一眼看得有些狼狈,咳了一声转移话题:“佑儿,刚刚是怎么回事?” 三皇子总算缓过来了,无数双眼睛注视下大感丢脸:“吃了一块烧鹅,不知道怎么就滑下去卡住了。” 实际上,是母妃教导过他,正式的宴席上再喜欢吃的食物也不许连着夹两次。他夹第二块烧鹅时怕被母妃发现,动作就快了点儿,没想到险些噎死。 想起刚刚窒息的痛苦,三皇子惨白着脸看向辛柚:“辛姐姐,谢谢你救了我。” 这一声“姐姐”,听起来就有感情多了。 十一岁的半大少年,已经懂得生死的大恐怖。 “没事就好,以后吃东西小心些。”辛柚客气一句,没有啰嗦。 说到底,她救三皇子与三皇子本人无关,而是顺从本心。 三皇子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那《西游》第六册 还送我吗?” 辛柚莞尔:“送。” 现在她倒是觉得三皇子有些可爱了。 “阿柚救助三皇子有功,赏金元宝十对,珍珠一匣” 听兴元帝说出一长串赏赐,除了贤妃以外的众嫔妃暗暗感慨:皇上真大方啊! 辛柚坦然接受:“谢陛下恩赏。” 出了这种事,宴席自是进行不下去了,兴元帝淡淡道:“都散了吧。” 众嫔妃屈膝:“恭送陛下。” 兴元帝:“”他是让她们散了,他还想和阿柚再说说话呢。 然而都到这一步了,不走似乎也不太合适,兴元帝压了压嘴角:“昭阳,阿柚住在宫外,你多照应点儿。” “皇兄放心吧。” 被众嫔妃用恭送架住的兴元帝不情不愿走了。 贤妃拉着三皇子再次道了谢,提出亲自送辛柚出宫。 “我带阿柚出去就行。三皇子受了惊吓,贤妃娘娘多陪陪他吧。”昭阳长公主替辛柚婉拒。 “那就劳烦长公主殿下了。” 昭阳长公主带辛柚及一双儿女离开,亭中众人或是小声议论,或是沉默着散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两个太医争了几句,其中一人追过去,眼巴巴望着辛柚背影不知如何开口。 辛柚察觉到灼热的视线回过头,向追来的太医投以询问的目光。 昭阳长公主直接问:“张太医有事?” 张太医三十多岁,在太医中算很年轻的,看着辛柚有些犹豫:“辛姑娘,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张太医请说。” “刚刚下官听说是您用专门针对被噎之人的施救办法救了三皇子,不知可否可否展示一下?” 跟过来的另一名太医听到这话,暗暗叹气。 小张真是胆大啊。 张太医一脸紧张:“是下官唐突了,下官想着若真有对症之法,再遇到这种情况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人出事了” 张太医越说越紧张。 是他冲动了,真有这样的办法也是独门秘技,他会被骂不要脸的。 另一名太医急忙过来拉住张太医,向辛柚赔不是:“辛姑娘勿怪,张太医不是为了偷学,他——” 辛柚笑着打断太医的话:“我可以教你们。” 第339章 传授 两名太医齐齐愣住了。 二人对视,眼中皆是不可置信。 张太医先反应过来,激动得手脚不知往哪里放:“辛,辛姑娘,您当真愿意教下官?” 另一名太医姓齐,五十来岁的人了,这时候也忘了谨慎:“教我们?” 他听得清楚,辛姑娘说的是“你们”! 不怪齐太医一把年纪还像年轻人一样激动,越是年纪大越知道能学得一门秘技是多么难得。 这样珍贵的机会,这样天大的幸运,就轻飘飘砸在头上了? “二位太医愿意学,我就愿意教。” 辛柚说得轻描淡写,两名太医却觉这话有千斤重。 “多谢辛姑娘!”张太医对着辛柚行了个弟子礼。 “张太医不必如此,此法并不难学,关键在掌握技巧。”辛柚只是懂一些急救之法,而非医术,不觉得有当人师的资格。 张太医与齐太医也明白以辛柚的特殊身份不可能真的拜师,但更明白此急救之法的难得,在心里默默把眼前少女当师者待了。 “姑母,不如您带表哥、表妹先回去,我教会两位太医再走。” 孔芙拉拉昭阳长公主衣袖:“母亲,我想看表姐教太医急救之法。” 昭阳长公主笑道:“刚刚我瞧着急救所用时间不长,你教两位太医想必用不了多久,正好我们再看看,若能学个皮毛也是好的。” 辛柚听昭阳长公主这么说,自是不会拒绝。 选了个有花木遮挡路人视线的地方,辛柚教授起急救要点。 正好张太医与齐太医一组,辛柚叫了孔芙充当被急救者方便展示。 小姑娘兴奋极了,学得一点不比两位太医慢。 孔瑞静静站在一旁,也暗暗记下来。 教完两位太医,出了宫门,昭阳长公主拉住辛柚的手:“瑞儿,你陪一下芙儿,我和你表妹说说话。” 辛柚上了昭阳长公主的马车。 “阿柚,今日多亏你了。” “遇到三皇子那种情况,又恰好有办法,任谁也不会视而不见。” 昭阳长公主并不这么认为:“这急救之法,也不一定会成功吧?” 辛柚一笑:“凡事无绝对。” “这就是了。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你能站出来,就值得称赞。” 昭阳长公主是对宫中那些侄儿、侄女没多少感情,可也不愿见到好好一个孩子出意外。 “贤妃是个体面人,今日你救了三皇子,以后至少在明面上她是不会与你唱反调了。”昭阳长公主提起贤妃,这才是她真正要与辛柚说的话。 阿柚以后既有谋划,对有分量的人物多些了解不是坏事。 “多谢姑母提醒。” 车厢中宽敞舒适,姑侄二人低声细语聊起来。 回到寝宫的兴元帝听内侍禀报了辛柚教授两位太医之事。 “阿柚这孩子像朕,大气。” 侍奉一旁的孙岩忙附和:“龙生龙,凤生凤,阿柚公主自然像陛下。” 兴元帝朗声笑了,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 可惜阿柚不是儿子。 辛柚前脚回到辛宅,后脚宫中的赏赐就到了。 除了兴元帝的赏赐,贤妃的谢礼也很丰厚。小莲整理着礼单,大感好奇:“还有安嫔、端嫔、丽嫔该不会所有参加宫宴的嫔妃都给您送了礼物吧?” 辛柚听着名单,微微点头:“好像是。” 小莲目光灼灼,看着辛柚。 姑娘一定又做大事了! “三皇子吃烧鹅卡住了” 听辛柚说完,小莲遗憾眨眨眼:“可惜婢子没在场。” 她这种陪着主人进宫的小丫鬟另有安置,是没资格陪在左右的。 辛柚拍拍小莲手臂:“快整理吧,叫红儿她们给你打下手。等会儿你去一趟书局,让刘舟去找贺大人,就说明日一早他若有时间的话,我在书局等他。” “是。” 小莲带着红儿、绛霜把东西清点归库,记录在册,随后去了青松书局。 刘舟一听东家明天会过来,高高兴兴去给贺清宵送信。 胡掌柜却叹了口气。 “掌柜的怎么啦?”小莲关心问。 “没事,知道东家要来,高兴。”老掌柜又想叹气了。 以前他总担心哪个大尾巴狼把东家叼走,万万没想到东家变成了金枝玉叶,还是不能天天见了。 等刘舟回来,告诉小莲已经传好话,小莲带着几本《西游》走了。 刘舟听胡掌柜叹气,问清楚后拿眼斜他:“掌柜的,你心态不对。以前沈少东家过来,你不还嫌烦么?” 胡掌柜一吹胡子:“那能一样么,沈少东家是添乱,东家是顶梁柱!” 沈宁一脚迈进来:“掌柜的,刚刚我好像听到你喊我了?” 胡掌柜笑呵呵迎上去:“您听错了,我们在说东家什么时候过来。沈公子来买书吗?” 沈宁一甩折扇:“以前叫我少东家,现在叫我沈公子。疏远了,疏远了啊!” 胡掌柜和刘舟:“” 转日辛柚早早去了青松书局,走到贺清宵常停留的书架旁,拿起一本游记翻看。 这是一本海外游记,描绘了与大夏截然不同的异国风光。 辛柚本是打发时间,看着看着竟入了迷,直到脚步声渐近。 她侧过头去,弯起唇角:“贺大人。” 贺清宵走了过来,看清辛柚手中游记,眼神微闪。 “辛姑娘有事找我?” “去后头说话吧。”辛柚把书放下,向后走去。 如今不知多少人好奇她的身份,在书厅说话就不太稳妥了。 东院待客厅,小莲奉了茶默默退下。 “贺大人伤好了吗?” “好了。”贺清宵言简意赅,并不想围绕这个话题多说。 辛柚看出他的尴尬,有些想笑。 贺大人脸皮过于薄了。 “听说昨日宫宴,辛姑娘救了三皇子,还把急救秘技教授给了太医。” “贺大人听说了?”辛柚没想到传得这么快。 “从太医院传出来的风声,恐怕再过几日就彻底传开了。” 二人闲话几句后,辛柚问:“邓阁老一案抓了那么多人,还是没有君字印记的相关消息吗?” 贺清宵摇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阿柚这么说,恐怕又有新打算了。 第340章 回翰林院 辛柚身体微微前倾,认真道:“贺大人,我想主动出击,引蛇出洞。” “辛姑娘打算怎么做?”贺清宵情绪平稳,甚至觉得欣慰。 至少这一次阿柚知道和他商量了。 “当年我娘才提出革新,他们就畏之如虎,阴谋不断。我若旧事重提,他们一定按捺不住” 贺清宵听辛柚说完,眉头深敛:“你以自己为饵,太危险了。” “所以才请贺大人帮忙。我在明,你在暗,就有很大可能把幕后黑手揪出来。” “但这幕后黑手很可能是一方势力。”贺清宵提醒。 “总有领头的人,有最无法容忍革新的人。” 从借淑妃之手设计娘亲离宫,到十几年后借固昌伯之手杀害娘亲,每一步都有安排,有计划,不是仓促而成。那对方必然有一直紧盯着与娘亲有关消息的人,当她放出饵去,那位主导者定不会无动于衷。 对方有动作,她才有机会把那人揪出来。 贺清宵沉吟片刻,在少女期待的目光下点头:“可以试试,不过要小心为上,不能冒进。” 辛柚一笑:“贺大人放心,我会惜命的。” 贺清宵眼里有了浅浅笑意:“还有,不是我帮辛姑娘的忙。” 辛柚静静看他。 “是合作。今上也催问过君字印记的进展,找出幕后主使不是辛姑娘一个人的事,亦是锦麟卫的任务。” 辛皇后因革新为民而死,阿柚如今的坚持不只是为了私人恩怨,更是为了走完辛皇后未走完的路。 而经世济民这条荆棘难行的路上,不会只有阿柚一个人,也不该只有阿柚一个人。 “那合作愉快。”辛柚举起茶杯。 贺清宵也举起茶杯:“嗯,合作愉快。” “人多眼杂,我就不送贺大人了。”辛柚目送贺清宵离去,弯了弯唇。 娘亲您看,与我同行的恰好是心悦之人,女儿的运气也没那么糟糕吧。 甘泉宫中,内侍双手捧着盒子走进来:“娘娘,辛姑娘的人送了书来。” 贤妃示意内侍打开,盒子中放着几册话本,封面清清楚楚写着一个“六”字。 贤妃不由露出一个笑容,吩咐宫人:“去请三皇子来。” 年幼的皇子本来每日都要上学,三皇子昨日险些出事,于是得了一天假期。 没多久三皇子快步走进来:“母妃,听说辛姐姐让人送了《西游》来。” “走路稳当点。”险些失去儿子的恐惧还在,贤妃看着走来的三皇子眼神无比温柔。 以前对儿子有些跳脱的性子,贤妃常有数落,经历了昨日突然意识到,没有什么比儿子健康平安更重要了。 谢天谢地,儿子还能一声声叫她母妃,开开心心看话本。 “真的是第六册 !”拿起话本,三皇子眉开眼笑。 换做往常,贤妃就要提醒三皇子喜怒不形于色,现在却笑着拍拍他的手:“去看吧,只能白天看,不许晚上掌灯看,也不能耽误功课。” “知道了,母妃。”三皇子扫了一眼剩下的话本,“辛姐姐送了好几本啊。” “又不是吃的,有一本还不够你看么。” “那儿子告退了。”三皇子抱着书高高兴兴走了。 贤妃唇边挂着笑,想了想吩咐宫人:“送两本去乾清宫。” 兴元帝批了折子,起身走了几圈,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阿柚还是待诏的时候,能随时打发内侍去传唤,恢复了女儿身后有锦麟卫指挥使冯年汇报情况,也觉得还好。 奈何冯年不中用,现在阿柚有什么动静,他就两眼一抹黑了。 难不成继续让贺清宵留意? 兴元帝摇摇头。 不行,那混账小子连他这个皇上都敢糊弄,他信不过。 说来说去,还是冯年不行。 这时孙岩走了过来:“陛下,贤妃娘娘的人送来了话本,说是阿柚公主刚刚让人送给三皇子殿下的。” 兴元帝不由笑了:“阿柚对小孩子倒是守信。” 孙岩嘴角微抽。 贤妃娘娘这借花献佛白干了。 兴元帝回到龙案边,坐下来翻看起话本。 转日朝中一切如常,辛柚救三皇子的事渐渐传开,给众官员枯燥乏味的上衙生活添了一点谈资。 当谢掌院见到来报道的辛柚时,愣了许久。 “辛辛待诏还要继续来翰林院?” 辛柚理所当然点头:“今上没有收回我的任命,下官自然要来上衙。前些日子要适应新变化,这才耽误了几日,还望谢掌院勿怪。” “当然不会。”谢掌院看着身着罗裙的少女艰难张张嘴,客气了一句。 “那下官就去待诏厅了。”辛柚抿唇一笑,转身便走。 谢掌院想了又想,拔腿去了宫中。 今日并非谢掌院轮班,见他进宫求见,兴元帝还有些好奇:“谢掌院什么事啊?” “陛下,辛待诏来翰林院了。” 兴元帝愣了一下:“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谢掌院观察皇上神色,明白了。 原来皇上也不知道辛待诏还会去翰林院当差。 “陛下,辛待诏以后——” 兴元帝经历的事儿多,很快就接受了这件在许多人眼里的出格事:“本就是闲职,她既愿意去,就随她吧。” 在翰林院好啊,以后他想见阿柚随时都能传召。 既然皇上不反对,谢掌院就淡定了:“臣知道了。” 待诏厅中,词待诏正讲着新听来的八卦:“听说前日宫宴上三皇子险些出事,幸亏被辛待诏给救了” “早就说了,辛待诏是有大本事的人。”接话的是画待诏,平时心无旁骛作画,一旦谈到与辛柚有关的事就眼睛发亮。 棋待诏笑了:“你们还一口一个辛待诏,人家辛姑娘真正的身份可是金枝玉叶,这待诏啊早就是老皇历喽——” 棋待诏后面的话卡在喉咙中,望着闲庭散步般走进来的少女瞪大了眼。 其他三人顺着棋待诏的视线看过去,也愣住了。 辛柚冲四人一笑:“好久不见。” 词待诏最先反应过来:“辛,辛姑娘,您回来看看啊?” 堂堂金枝玉叶,居然还记得他们四个小可怜。 “不是,我来当差。” 第341章 廷杖再登场 辛柚这话一出,画待诏四人就呆住了。 “辛姑娘,您是说以后还会来翰林院上衙?”词待诏不可置信。 “嗯,就和以前一样。” “不是——”词待诏抹了一把脸,心道这怎么能和以前一样啊! 画待诏关心问:“那谢掌院知道吗?” “刚刚已经去见过谢掌院了。” 画待诏放心了:“我画了一副仕女图,请辛待诏品鉴一下。” 辛柚跟着画待诏去了他的座位,欣赏起铺在桌上的画作。 “画待诏笔力更精湛了” 词待诏看看辛柚,看看画待诏,还是觉得不真实。 “咳,辛姑娘——” 辛柚看向词待诏,淡淡笑道:“都是同僚,几位还是叫我辛待诏吧。” 待诏西厅颇宽敞,虽摆了五套桌椅却并不拥挤。辛柚的座位在里边一角,与其他四人的座位隔得稍远一些。 可再远也是同在一厅,以后他们真就与一个年轻姑娘共事了? 等到下衙时间辛柚先走一步,词待诏发出这样的疑问。 画待诏睨他一眼,语气疑惑:“我们每天也没什么事啊。” 词待诏一滞,深吸一口气:“有没有事做不重要,重要的是辛待诏是女子啊,整日与我们在一起会让人议论吧?” 画待诏摇摇头。 “怎么了,画兄?” “不都说年轻人不惧人言,词兄你还怕人议论啊。” “不是——”词待诏都快无法呼吸了,再看棋待诏与占卜待诏,居然也是无事发生的样子。 难道是他不正常? “我的意思是,辛待诏会被人非议吧。” 棋待诏开口了:“辛待诏要是怕人议论就不会来,又没人能强迫她。” 词待诏恍惚点头,直到四人出了西厅被人围住打听辛柚过来的事,听说她以后继续来当差一个个无法接受的样子,所剩无几的信心才得以恢复。 果然不正常的不是他! 辛柚来翰林院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百官中传开了。 不知多少人散了衙没有回家,打着宴请同僚的名头谈论此事。 “还以为恢复了女儿身,从此就安静了。” “要我看啊,辛姑娘就是那种天生的风云人物。从寇姑娘到辛公子再到辛姑娘,哪件事不是惊天动地的。京城茶楼酒肆的说书人不知多少指望着评说辛姑娘的事迹糊口呢。” “这倒是。辛姑娘进宫赴宴都能救下三皇子,将来在民间传开又是一段趣事。” “不过辛姑娘以后每日去翰林院,与她共事的恐怕不自在吧?” “几位真以为辛姑娘一个女子能长久在翰林院待下去?看着吧,明日定会有人站出来反对的。” 事实确实如此,翌日早朝就有两位言官站出来,表达了对此事的反对。 “翰林院皆是进士出身的英才,辛姑娘以女子之身混在其中,实在有失体统。还望陛下多加约束,不要令天下读书人失望”刘给事中慷慨激昂,一脸正气。 兴元帝看着这人就烦。 他记得这玩意儿因为说话难听被白将军殴打,闹到了他面前。如今罚俸的时限还没过去,就又跳出来了? “有失体统?”兴元帝等刘给事中废话完,一字字问。 熟悉兴元帝的都知道,皇上生气了。 兴元帝确实很生气。 说别人也就罢了,居然敢说他女儿有失体统? 这就教这逆臣好好做人。 刘给事中正满心激荡,觉得在为天下读书人发声:“当然有失体统,哪有女子与男子同堂为官的道理,还是翰林院这种读书人心中的圣地。这是对万千寒窗苦读的学子的侮辱——” “呵。”一声冷笑响起。 刘给事中的慷慨激昂一滞,下意识寻找冷笑的人,然后对上了兴元帝冷漠的眼。 “当年朕南征北战的时候,有女将领女士兵,与男子同营帐为官,同战场厮杀。如今不过二十载,同堂为官就是对天下读书人的侮辱了?” 不提读书人还好,越提读书人兴元帝越来气。 他起于微末时追随他的可没有一个读书人! 建国初从打江山转为守江山,学问开始比武力重要,他对各方来投的大儒,那些读书人,是有些底气不足。 但随着年龄增长,见识增多,他渐渐想明白了。他对读书人的看重是为了让读书人替他更好地治理江山,而不是让他们对他指手画脚,看不起曾陪他流过血的那些人。 “哪个读书人觉得被侮辱了?”兴元帝目光灼灼,扫过众臣。 靠前的都是高官,余光扫着身边人,没有动作。 倒是队伍中后的位置,有几人陆续出列,附议刘给事中的话。 兴元帝听完,面无表情道:“既然觉得与辛待诏同朝为官是被侮辱,那你们就回家吧。” 此话一出,百官震惊。 站出来的几人中有四人直接瘫软在地,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几位大人皆是科举入仕的国之栋梁,陛下怎能如此啊!”刘给事中痛心疾首。 另外两个站出来的人也是义愤填膺:“陛下如此,大夏危矣——” “住口!”兴元帝重重一拍龙椅扶手,“你们觉得被侮辱,朕许你们回家去,难道不是成全你们?居然在朝上出此恶言。嘴上为公为国,分明是舍不得功名!来人,把刘给事中等三人拖到午门外,廷杖五十!” 很快就有锦麟卫过来,把三人拖了下去。 兴元帝一双眼尾上扬的眼缓缓扫过群臣,淡淡道:“诸卿也去观刑。”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朝堂一下子安静下来。抗旨是不敢的,百官沉默着如缓缓潮水涌向午门外,看刘给事中三人被杖打。 一般情况下,廷杖监刑的是锦麟卫指挥使冯年和大太监孙岩,今日兴元帝亲自监刑。 午门外,刘给事中三人被扒下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 行刑的校尉把长棍高高抡起,毫不留情打下去。 栗木棍包裹铁皮的那一端重重打在皮肉上,发出令人牙酸心紧的一声响。 一下,两下,三下 击打声与惨叫声交织,兴元帝冷眼看着,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观刑的众臣噤若寒蝉。 第342章 特例 这是第一次,皇上让这么多官员观刑。 百官最直接的感受是恐惧,是天威不可冒犯。至于被侮辱这种感受,在此时亲眼瞧着刘给事中三人毫无尊严袒露臀部被打得血肉模糊,已是微不足道。 秋风萧瑟,冷意袭人。 兴元帝把百官神色尽收眼底,眼神更冷了。 朝政离开文臣确实不行,但三年又三年,举办一次春闱就收获一茬文臣,真以为离了哪个朝廷就不转了? 笑话,他还没见哪个位子的人升迁了、贬职了、致仕了、掉脑袋了,然后找不到人补上的。 时间很慢,又很快,刘给事中三人的惨叫声越来越低,棍子落下的声音却丝毫不减。 那长棍不光落在了刘给事中三人的屁股上,也落在了百官的心上。 终于五十杖打完,三人已是气若游丝。 兴元帝犹不解气,冷冷道:“把这三人投入诏狱。” 众臣默默听着,无人敢站出来求情。 血迹斑斑的三人很快被拖走,兴元帝甩袖回了寝宫。 来观刑的还有先前跳出来丢了官的四人,看完这一场廷杖,四人的委屈全化为了后怕。 差一点,当时他们但凡多一句嘴,就是刘给事中三人的下场了。 众臣是在无比压抑的气氛中散去的。往外走的路上,有人想与身边同僚议论一下,嘴张了张却张不开。 直到出了皇城很远,才有低低的谈论声响起。 “万没想到,今上如此震怒。” 绝大多数官员心里其实是赞同刘给事中所言的。 又不是乱世顾不得体统的时期了,那时候任命的女官也就罢了,现在怎么能允许女子入朝为官呢。 可皇上真的会打人啊,毫不留情那种。 哪怕穿着官服体体面面走在街上,说话的官员也觉得屁股那里凉嗖嗖的,毫无安全感。 “其实——”一名官员犹豫了一下。 “其实什么?” “今上也不是鼓励女子入朝为官吧,那不是因为辛待诏嘛。” 人家辛待诏是皇上的女儿啊,哪个当爹的听到有人当面说和你闺女共事是侮辱我,当爹的还高高兴兴表示“你说得对”。 “这么说,只是特例?”听了这话的官员暗淡的眼神一下子亮了。 特例他可以接受的! 其他官员也是这种感受:“咳,凡事总有例外。” 皇上还是看重他们的! 自欺欺人也好,发自内心这么认为也罢,百官总算是为自己找到了不再反对的理由。 不然咧?丢官?当众打屁股?打完还要去蹲诏狱? 兴元帝在寝宫听锦麟卫指挥使冯年禀报了一些官员的反应,冷哼一声。 果然打一顿就老实了。 至于下了诏狱的刘给事中三人是死是活,兴元帝压根懒得问。 真当他是面人泥菩萨,既然要杀鸡儆猴,他就不会心软。 “孙岩。” “奴婢在。” “安排人去传辛待诏进宫觐见。” 孙岩微微抬了抬眉。 皇上还真是强硬啊,打完了反对的臣子,立刻就传辛待诏进宫,丝毫不考虑百官心情。 不,皇上就是让百官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加重打击。 不过作为一位宦官,孙岩与百官天然不是一个立场,乐得见这些人倒霉,心情愉悦安排去了。 辛柚接到传召时正在翻书。 等她一走,就有几人窜进西厅:“几位听说没,早朝时有三位大人挨了廷杖,四位大人丢了官” 这个话题随着众臣观刑后回到各衙门,飞快传开。 “啧啧,昨日大家还在吃惊辛姑娘去了翰林院,今日又出了多位大人受廷杖并被百官观刑的事” 与辛姑娘有关的八卦真是层出不穷,生生不息。 辛柚出了翰林院,进了宫门,一路走到乾清宫,对早朝上发生的事就了解得差不多了。 “微臣见过陛下。” 兴元帝让辛柚平身,面上半点看不出不久前的冷酷:“阿柚怎么想着回翰林院了?” “臣不是书待诏么,正好想写一些文章。臣也喜欢在翰林院当差。” 兴元帝来了兴趣:“哦,阿柚打算写什么?” 莫非是《画皮》、《西游》这样的故事? 兴元帝不是爱看话本子的人,但对松龄先生的故事却很喜欢。 “还在思考。” “这样啊,那你慢慢想。朕让谢掌院给你单独安排一个房间,免得被人扰了思绪。”兴元帝顺势说道。 本来他也要对谢掌院提的,既然阿柚喜欢,继续任待诏一职没什么,但与几个男子整日同处一厅确实不合适。 兴元帝说罢,已经准备了辛柚反对后要说的话。 “陛下所言甚是,那等臣回去就去找谢掌院,有合适地方尽快搬过去。” 居然没反对。 兴元帝一时有些不适应,见辛柚面上并无不满之色,脸上笑容更多了:“朕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你只管安心在翰林院当差,若有人胡言乱语,自有朕替你做主。” “谢陛下。” 兴元帝又留辛柚说了一会儿话,放她离去。 辛柚回到翰林院,去找谢掌院:“待诏东厅与西厅之间有一处空屋,下官想搬去那里。” 谢掌院自然不会反对,安排人陪辛柚去收拾东西。 待诏西厅画待诏几人赶紧帮忙,听到动静的东厅那边探头看了看,犹豫半天还是没参与。 在他们看来,这是在表达与女子同堂为官的不满,西厅这几个太没骨气了。 直到收拾好,辛柚喊住画待诏四人:“今日下衙后要是不急着回去,我请大家去丰味楼吃酒。” 东厅几人立刻竖起了耳朵。 丰丰什么楼? 词待诏毫不犹豫答应了:“今日什么事都没。” 其实哪天都没事。 与女子同堂为官不合适?这可是丰味楼啊! 等到下衙时间,东厅几人悄悄走在后面,亲眼瞧着辛柚带着西厅几人进了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真的去了啊。”东厅一位老待诏眼睛湿润了。 他这个岁数了,还没去过丰味楼呢。 其他人心里也怪难受的。 先不说辛待诏如何,凭什么西厅几个野路子突然快活起来了? 第343章 放饵 画待诏几人确实很快活。 别说他们这种闲得长蘑菇的芝麻小官,就是那些大人们,有不少只是人前风光,单以俸禄去上几回丰味楼就要喝西北风了。 “都说丰味楼的招牌是蟹黄包,咱寻思着能有多好吃呢,呜呜呜,是真好吃!”画待诏哽咽了。 这么好吃的蟹黄包,可怜他儿子吃不到啊。 词待诏吃得满嘴流油,半点与女子一起当差的不适都没了。 如果其他女子都像辛待诏这样,他愿意住在女人堆里! “能不好吃么,一笼蟹黄包一两银。”棋待诏说着这话,明明不用他掏钱,也感到肉疼。 这是吃蟹黄包吗?这是吃银子啊! “四位兄长喜欢吃,等会儿一人带两笼走。”辛柚浅浅喝了半杯酒,眉目舒展,唇角含笑。 西厅四位待诏虽然在常人眼里有些古怪,辛柚却觉得相处起来很轻松。 “这怎么好意思呢。” 四人推辞,等离开丰味楼时在辛柚的坚持下每人手里还是提了两笼蟹黄包。 第二天上衙,“蟹黄包”就成了西厅四人热议的话题。 “我家小子吃蟹黄包都吃哭了。是我这当爹的无能啊,要不是辛待诏,这辈子都没能耐让犬子吃上丰味楼的蟹黄包。”画待诏感叹着。 词待诏见东厅有人过来,故意抬高声音:“画兄你这话不对。是你和辛待诏交好,令郎才吃上了一两银子一笼的蟹黄包,那令郎还是靠你这当爹的才吃上的嘛。” 路过的东厅待诏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多少?一两银一笼? 等他进到东厅,就迫不及待说了。 东厅中一片安静,好一会儿一人站起来:“咳,我出去走走。” 什么骨气不骨气的,谢掌院还专门给辛待诏腾出一间屋办公呢,难道谢掌院也没骨气? 昨日廷杖的阴云还没散去,辛柚本就是人们关注的中心,这么一来,她昨日宴请画待诏几人的事很快就在翰林院悄悄传开了。 一时间,往待诏厅这边来逛的人骤然增加。 这些人倒不是真想怎么样,好比哪里发生了新鲜事,或是有人捡了一块金砖,明知道过去也不可能再捡一块,还是会去溜达一圈。 秋阳温暖,办公房窗户大开,书桌上宣纸铺展,身穿绿袍的少女认真写着什么。 “各位不要扰了辛待诏清净,辛待诏在写书呢。”词待诏小声道。 “写书?辛待诏写什么书?” “那就不知道了,辛待诏今日才动笔。” “应该是《西游》那样的话本故事吧?” “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说这话的人反应过来后,猛然住口。 辛柚走过来,神色认真:“我受先母教诲良多,近来打算把先母的一些想法整理成册,刊印传播。” 先母?辛待诏的母亲不就是先皇后! 这位翰林侍书好奇心大起:“听闻辛待诏救下三皇子殿下的秘技就是先皇后娘娘所教,辛待诏是要把这些写出来吗?” 其他人激动了。 传说辛皇后懂得许多新奇之事,真要是著书刊印出来,定要拜读。 词待诏听着,却想劝一劝。 辛皇后不在了,那可是辛待诏傍身的本事,怎么能写出来随便给人看呢? “不是那些。”辛柚摇头否定,“是关于经世济民的一些主张。” 经世济民? 一些人听了这话没了兴趣,更多人的眼神却有了变化。 “我继续去整理思路了。”辛柚客气说一声,转身回屋。 饵现在撒下去了,大鱼小鱼闻到味儿还需要一段时间。不知道到时候会引来什么样的鱼呢? 如此几日,独占一室的少女写写停停,写废的纸团成团,桌上、地上丢了不少。 这日辛柚推门进来,状似随意一扫,眸光闪了闪。 丢在屏风边的纸团少了一个。 她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不紧不慢磨起墨来。 等到下衙,画待诏代表四人来问:“辛待诏今日有事吗?若是没事,我们几个请你喝茶。” 连吃了人家好几顿,虽然请不起丰味楼,总要回请一次。 “今日我要去一趟书局。” “是青松书局吗?”词待诏凑过来问。 如他这种有才华但写不来八股的人,对话本游记这些是很有好感的,而青松书局的名声就是靠话本故事打出去的。 “是。我不是在写书么,这几日构思差不多了,动笔也快。等会儿去一趟青松书局,与掌柜的说一声,《西游》第六册 发售的时候作为赠书一起。” “白送?”画待诏震惊。 词待诏劝道:“《西游》风靡京城,甚至外地的也会托人来买,不知多少人苦等第六册。要是每本《西游》赠送一本辛待诏的书,那会耗许多银钱啊!” “所以去和书局掌柜商量一下,看到时候赠送多少本合适。”辛柚语气微沉,“先母为奸人所害,许多主张不为人知。我身为人女,若能使先母所想被更多人了解,也算尽一份孝心了。” 实际上,她并没这个打算。 来买书看的都是读书人,而能读书识字的大多出身富贵,至少也是宽裕人家。 他们不是娘亲主张的受益者,甚至是对立方。可以说这场革新只能自上而下推动,先从民间传播并无多少帮助。 那些大字不识的穷苦百姓理解其意都困难,就算理解了,也掀不起水花来。 不过借此逼对方情急出手还是可以的,办公房中消失的纸团就证明了她的想法。 “那辛待诏去忙吧,改日再聚。” 因辛柚不在西厅了,这番话是边往外走边说的,除了西厅四人有多少人听了去,就不好说了。 辛柚出了翰林院,直奔青松书局。 这个时间书局生意不错,国子监的学生,下了衙的官吏,最常见的就是这两类人。 辛柚下了马车走向书局,被人喊住。 “寇——辛姑娘?” 声音有些耳熟,辛柚停下转身,认出喊她的少年:“孟公子。” 孟斐走过来:“真的是辛姑娘,还有些担心认错了。” 辛柚微微扬眉。 她与孟斐没什么来往,孟斐语气却不疏远,看来是与段云朗同窗好友的缘故了。 想到段云朗,辛柚顺口问:“怎么不见段二公子?” “辛姑娘不知道?”孟斐目露诧异。 第344章 探望段云朗 “我该知道什么?”辛柚盯着孟斐的眼睛问。 少年生着一双凤眼,瞳仁漆黑,溢彩生辉。 尽管听闻这位国子监祭酒的孙儿经常考试垫底,但看这双眼睛就透着聪明劲儿。 “段兄自放假后就没来过,说是告了病假。前日我去探望,才知道是受伤了。” “怎么受伤的?”辛柚算了一下时间,那有几日了。 孟斐神色有些古怪:“他说摔伤的。” 辛柚心头一动。 听孟斐的意思,并不信是摔伤的。 “辛姑娘有空可以去看看——”孟斐顿了一下,还是说出来,“辛姑娘与少卿府没了关系,段兄心里并不好受。” “多谢孟公子告知,我知道了。” 孟斐笑着一指青松书局:“我正要去买书,辛姑娘来书局看看?” “嗯。孟公子先去吧,趁天色还早我先去一趟少卿府。” 孟斐笑呵呵提醒:“辛姑娘可不要说是我说的,不然段兄要生气的。” 辛柚笑笑,返回车中:“去少卿府。” 来书局本就是做戏,让盗走废稿的人知道她要把经世济民之政广为传播才是目的,去探望段云朗实际上什么都没耽误。 途中路过店铺买了些补品,没用太长时间就到了少卿府。 “姑娘,到了。”车夫在外面提醒。 辛柚下了马车,抬头看一眼门匾,大步走了过去。 “表姑娘——”门人一见辛柚大吃一惊,话喊出口反应过来不对,吭哧着不知道如何称呼才好。 辛柚没让门人为难:“叫我辛姑娘就是。听说二公子病了,我来看他。” “哦,哦,您稍等。”门人把辛柚请进待客小厅,向内禀报。 段少卿已经下衙回来了,听闻辛柚来了,狂奔而至。 看着静静坐着的少女,段少卿也犯了难:“见过——” 辛柚起身:“段大人叫我辛姑娘或辛待诏都行。” “辛姑娘,里边请。” 这种挨着门房的小厅只是让登门的客人临时等候的地方,不是待客之处。 段少卿作出请的姿势,从头发丝紧张到后脚跟。 这祖宗又来干嘛! 莫非是催债? 往内走的路上,段少卿擦擦额头冒出的细密汗珠,小声道:“那四十万两马上就筹措齐了,还望辛姑娘能宽限一些时日。” 辛柚看段少卿这卑卑微微的样子,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还是急得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段少卿比较有亲近感。 “段大人说笑了,那是寇姑娘遗下的财物,如何处理自是由贵府安排。说起来我这里还有部分寇姑娘的家财——” 段少卿忙道:“小莲和方嬷嬷是跟着青青最久的人,她们最懂青青心思,这笔钱由辛姑娘安排再合适不过。” 开玩笑,他这四十万都保不住,还敢把这丫头以前拿走的要回来? 真要这么做了,少卿府早晚要完。 辛柚深深看段少卿一眼。 果然在皇权面前,财迷心窍的段家也能清醒起来。先前如此狠毒,如此贪婪,不过是欺寇青青孤女无依罢了。 她不贪财,但这笔巨款确实不打算拿出来。哪怕少卿府要以寇姑娘的名义开善堂,真心几分,效果如何,持续多久,都是未知。 而她对这笔钱有明确安排,将来一旦办成,会有无数百姓受益。哪怕娘亲的革新之念没能实现,这件事成了就不会太糟。 “有段大人这话,我就放心了。” 段少卿额角青筋跳了跳。 说得好听,以前假冒他外甥女时也没见担心露馅过。 回想往事,段少卿更难受了。 明明冒充他人的是这丫头,察觉其身份有问题后终日惶惶担心露馅的却是他! “我这次登门无关其他,是来看段二公子的。” “云朗知道辛姑娘来看他,定会高兴的。”段少卿脚下一转,带辛柚去段云朗的住处。 辛柚没有拒绝段少卿的陪同。 如今身份不同,自然要守客人的规矩。 “云朗,辛姑娘来看你了。”一进屋,段少卿就喊道。 段云朗半靠着床头,努力探头去看,一见果然是辛柚,眼睛一亮想要打招呼,却一下子想起来这不是表妹了。 少年顿时神情沮丧,身上的伤口似乎都更疼了。 段少卿咳了一声:“云朗,辛姑娘来了怎么不打招呼?” 段云朗看辛柚一眼,抿紧了唇。 段少卿忙解释:“云朗这几日不舒坦,反应也慢——” “我想和段二公子单独聊聊。” “你们聊。”段少卿转身出屋,去了院子里。 辛柚对段少卿的干脆有些意外。 段少卿负手站在院中,气定神闲。 最差已经如此了,侄儿若能与这丫头交好,对少卿府又没坏处。 屋子里一时有些安静,段云朗矛盾极了,想和辛柚说话,又觉得是对表妹的背叛,只能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这不是我表妹,不是我表妹 辛柚不是别扭的人,见他如此,干干脆脆问:“段二公子莫非在怨我冒充寇姑娘?” 段云朗立刻摇头:“没有,是我爹把你错认回来的。后来听我爹说,当时你就说认错人了,是我爹不信。” “那就是看到我会想起寇姑娘,心里难受了。” 段云朗眼神闪了闪。 差不多吧。 “明白了。”辛柚把路上买的礼物往桌上一放,“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不过既然见到我会让你难受,那以后就不必见了,祝段二公子早日康复。” 段云朗心里一慌,拽住辛柚衣袖:“表妹,不是这样的!” 辛柚顿足,看着着急的少年。 段云朗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可这一刻却突然意识到,要是她这么走了,以后就真的成陌路了。 哪怕很没面子,少年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我还是忍不住把你当妹妹,可又觉得对青表妹不公平” 辛柚怔了怔。 原来是这样。 她的眼神柔软起来,有了笑意:“一个人不能有几个兄弟姐妹吗?” 段云朗豁然开朗:“那我以后叫你——” “可以叫我阿柚。” 少年咧嘴笑了:“那你以后叫我二哥吧。” “二表哥”还是属于青表妹一个人的称呼。 打破了换了身份后再见面的疏离,辛柚这才问:“二哥不是生病吧?” 第345章 惺惺相惜 段云朗一听辛柚的语气,没敢嘴硬:“摔了一跤,这不是怕同窗们笑话,就对外说生病了。” “摔伤?”辛柚看着段云朗的眼睛,“自己摔伤的?” 真要如此,孟斐恐怕不会特意对她提起。 “嗯”段云朗目光闪烁,想要移开视线。 辛柚皱眉:“我印象里,二哥不是那种为了保护恶人而委屈自己的人。” “我当然不是——”段云朗迎上少女冷静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隐瞒内情有些傻。 他沉默了一会儿,挠挠头:“我说了,阿柚你听听就算。” “好。” “我怀疑是章旭下的黑手”段云朗讲起那日章旭拦着他问辛柚的事,“前几日放假,我上街回来抄近路穿过一条胡同时被人套上麻袋挨了一顿。虽然没看到动手的人,但我觉得除了章旭那小子不会有别人。” “所以二哥没有证据。” 段云朗有些尴尬:“啊主要靠直觉。” 辛柚莞尔:“无凭无据,确实不好到处说。” “是呢,只能认倒霉。”辛柚的反应令段云朗放下心来。 他还真怕阿柚去找章旭。 其实就是真有证据,他也不会怎么样的。 想到这样的自己,段云朗有些挫败。 “那二哥好好养着吧,回头我让人送两瓶外敷的药膏来。” 与段云朗告了别,辛柚走出屋子。 “聊完了?”段少卿走过来。 “段大人久等,我要回去了。” 段少卿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闷声陪辛柚往外走,一直送到角门外,嘴唇动了动:“我没有想过青青出事的,她是我亲外甥女——” 辛柚淡淡打断段少卿的话:“我来之后呢?” 真正的寇青青如一只温顺无害的肥羊,老夫人与段少卿还是能容忍她安安静静活下去的。可当外祖母和亲舅舅的,只是让她活着,便要感恩戴德了? 事实也证明,当外甥女有了尖牙利爪,亲舅舅是会起杀心的。 段少卿眼里闪过错愕与惊恐。 这丫头察觉他起过杀心? 在那双冷静剔透如琉璃的眸子注视下,一切肮脏心思仿佛无所遁形,段少卿狼狈辩解:“论迹不论心” “确实,论迹不论心。” 便是段少卿心里想杀她千百次,她默默准备着狠狠反击。可对方迟迟不动手,就只好放他一马了。 少女扬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所以段大人还能和我说话嘛。” 段少卿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辛柚大步从段少卿身边走过,上了马车。 夕阳将落,路两边的民宅有炊烟升起,饭香味随风飘远。 辛柚走进青松书局,刘舟的第一反应是赶紧看看大堂里的客人,小声提醒:“东家,客人还有不少呢。” 发现东家来了怎么办! 猜出小伙计在担心什么,辛柚失笑:“没事,你们东家不怕被人看。” “寇姑娘!”一声惊喜的喊声响起,沈宁快步走了进来。 随着他这一声喊,大堂里原本不曾留意的客人齐刷刷看过来。 书架深处,贺清宵默默把游记放下来。 刘舟脸一垮,心道掌柜的说得不错,原少东家就是能添乱。 沈宁眼里半点都没旁人,满眼好奇看着辛柚:“是不是叫错了,应该叫您——” “叫我辛姑娘就行。” “辛姑娘,您还管着书局啊?” 不是说这位是金枝玉叶嘛,以后还要做生意? 胡掌柜默默拿眼斜他。 败家子不要带坏东家! “嗯,《西游》不是还没出完么。” 众人一听,不由点头。 可不是嘛,辛姑娘就是把松龄先生的故事写出来的人,要是不管书局了,他们岂不是再也看不到《西游》的结尾了? 特别喜欢看的故事没有结局——这还让人活吗? 沈宁也是一脸后怕:“对对,青松书局不能没有辛姑娘。那等《西游》出完了,辛姑娘还会写新故事吗?” “会的。”辛柚看着眉清目秀的青年十分顺眼,“我过来就是告诉掌柜的,近日构思了一本书,可以等《西游》第六册 上市时作为赠书请大家鉴赏。” 沈宁大感兴趣:“什么书?” “关于先母的一些主张。” 开国皇后不为人知的故事?一国之母在民间的生活?辛皇后失踪诡事? 沈宁八卦之火腾腾燃烧:“那一定拜读。” “赠书数量有限。” “我愿意花钱。” 八卦谁不爱看啊! “沈公子见外了,等书刻印好,定给你留一本。” 沈宁大为感动。 他与辛姑娘不愧是有着一万两回扣的扎实交情啊! “辛姑娘可有空?” “沈公子有事?” 沈宁摇了摇折扇:“辛姑娘有空的话,我请你去丰味楼吃饭。” 担心被误会,他指指胡掌柜:“掌柜的你们一起来。” “沈公子好意心领了,今日还要和掌柜的商量一些事。” “那就改日。正是吃蟹的时候,丰味楼的蟹黄包一绝。” 咕嘟——大堂里响起咽口水的声音,且来自不同的方向。 贺清宵在听到沈宁要请辛柚吃饭时就不觉拧起了眉,当听说去丰味楼,眉拧得更深了。 等到沈宁说请吃丰味楼的蟹黄包,贺清宵浑身散发着几乎肉眼可见的黑气。 倒不是吃醋,只是他实在不懂,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小年轻为何请吃丰味楼的蟹黄包如此轻描淡写。 与贺清宵同样心情的,还有刚刚走进书局听到了这番话的何御史。 何御史其实挺忙,难得的空闲都耗在青松书局了。当然书是买不起的,每次在朱姑娘面前露个脸,就轻车熟路走向书架。 这一刻,两个囊中羞涩的青年在书架深处相遇,看着对方不约而同轻松不少。 辛柚当众说了想说的,便对胡掌柜道:“掌柜的,咱们去后头商量吧,正好看看印书坊最近情况。” 等离开大堂,胡掌柜低声道:“东家,贺大人在书架那边看书。” “等大堂没有旁人了,请贺大人来后边花厅。”辛柚轻声交代。 大堂的人在辛柚走后没了新鲜可看,渐渐就散了,最后只剩了贺清宵与何御史。 第346章 鱼 贺清宵今日来书局,当然不单纯是为了看书,而是因为那消失的纸团。 他等了又等,也没见何御史走人。 何御史平时不会待太久,但今日不巧,朱姑娘没在大堂。没见到想见的人,他自然不想走。 二人默默翻书,同样心不在焉。 胡掌柜已经回来了,见何御史总不走,暗暗皱眉。 这长得着急的小子莫非以为总来蹭书看就能赢得朱姑娘的芳心? “贺大人。” 听到胡掌柜喊,贺清宵走了过来:“掌柜的有事么?” 何御史也看过来。 “您不是喜欢游记么,前不久书局收了一册手抄本,作者佚名,记录的风土人物十分稀奇,想请您鉴赏一下。”胡掌柜笑呵呵道。 “多谢掌柜的。” 眼巴巴望着胡掌柜带着贺清宵往后面去了,何御史默默把手中游记放下了。 同样喜欢看游记,掌柜的怎么还区别对待呢? 再想想每次见面,言语间都把他当长辈尊敬的朱姑娘,何御史揉了一把老成的脸,沮丧走出了书局。 书局外的路边,拴在树上的小黑驴见到主人出来,高兴扬了扬驴脸。 贺清宵在后面花厅见到了辛柚。 “东家你们聊。”胡掌柜把人带到,识趣退下。 辛柚直接道:“我今日去翰林院,发现丢在地上的废稿少了。” 她与贺大人商量好的计划,她负责放饵,贺大人负责收网。所以她没去留意谁不对劲,谁有问题,好让对方放心大胆出手。 “拿走纸团的是东厅一位姓李的待诏。” 辛柚没问贺清宵安排盯梢的细节,对咬饵的这位李待诏印象不深:“这人话不多,不怎么爱凑热闹,倒是人不可貌相。他把废稿交给谁了?” 东厅掌校对章疏文史的待诏看似高西厅待诏一等,实际也不过从九品,李待诏翻捡废稿不可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原因也简单,好奇心强烈到会偷废稿的人鲜少有不爱凑热闹的。而官职低微的人也不会纯粹出于好奇,冒这样的风险。 贺清宵说出一个名字:“章玉忱。” “章玉忱——”辛柚念着这个名字,神色凝重,“这人是章首辅的族侄?” 她要替母亲实现抱负,对如章首辅这样的大臣自然有所了解。 贺清宵了解的就更深入了:“章玉忱名声不显,实际上却深受章首辅倚重。他是兴元十一年的进士,但在大夏初建时就出来做事了。” “那他当时岂不是很年轻?” 贺清宵颔首:“那时还不到二十岁。” “章家是南方望族,十几岁的年纪按说应在家中闭门苦读。”辛柚觉得有些奇怪。 “章玉忱出自旁支,他们那一支虽然也姓了章,日子却不宽裕。” “也就是说,他是先谋事,再科考。”辛柚对章玉忱此人只是耳闻,并未见过,“到了三十来岁的年纪重新读书科举,也算毅力惊人了。” 贺清宵笑了:“那倒不是。章玉忱是第三次才考上的,虽然也有做事分心的原因,但他年少时于读书上的资质不算出众。” “考了三次——”辛柚突然一顿,神情有些微妙。 “辛姑娘想到了什么?” “就只是莫名想到的。”辛柚先解释一下,“贺大人应该了解过,寇青青的父亲是兴元五年的进士。” 章玉忱考了三次,于兴元十一年杏榜提名,那他初试春闱的时间正是兴元五年。 “章玉忱与寇青青的父亲同年参加会试,他们很可能认识。当然这不能说明什么,和我们要查的事应该也毫无关系。可能是我借用了寇姑娘身份这么久,就不由想到了。” 贺清宵沉思片刻,道:“回头我查查二人是否有交集。” 辛柚注意力重新放回章玉忱身上:“指使李待诏的既然是章玉忱,那这背后之人应该就是章首辅了。” 世人眼中,章首辅毫无疑问是章氏一族的领头羊。 “章玉忱是昨日傍晚拿到的废稿,但他一直没有出门。”贺清宵在辛柚面前没有隐藏疑惑,“常理来说,章玉忱应第一时间去见章首辅。” 辛柚对此很看得开:“人的心思最难把握。不管他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去找章首辅商议,只要盯住他们,看他们下一步动作就是了。” 先是盗废稿,之后是什么呢? 辛柚有所猜测。 要想阻止娘亲的革新举措广为人知,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解决她。 那些人敢对娘亲下手,不可能对上她就变得胆小了。 辛柚一直记得辛皇后对她说过的话:巨大的利益会令人疯狂。 贺清宵沉默了许久,正色道:“那你要多加小心,从今日起最好不要吃外面的食物,饮外面的茶水,不让人有机会在入口之物上做手脚。” 辛柚点头。 下毒有可能会经过好几道手,不好防备不说,对方还可能脱身。她在这方面不给对方下手的机会,才方便网住鱼儿。 “等过了这段时日,我请辛姑娘去吃丰味楼的蟹黄包。”贺清宵说这话时有些迟疑。 阿柚该不会误会他不想让沈公子请她吃饭吧? 辛柚完全没往那方面想,而是因为这迟疑想到了贺大人的不宽裕。 “前几日每天请几位同僚去丰味楼,有些吃腻了,我还是喜欢吃桂姨做的脆皮鸭。还发现了一家面馆,它家阳春面做得极美味” 贺清宵默默记在心里:脆皮鸭,阳春面。 转日下衙,辛柚又来了青松书局,没待多久,章旭就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章旭是一个人来的,一眼瞧见辛柚,挑了挑眉:“要遇到寇——哦,现在应该叫辛姑娘了,还真不容易。” 尽管知道眼前少女是皇女,他却不怎么在意。 皇上真要看重这个女儿,怎么不认回去册封公主呢? 都说他不学无术,可他也知道嘴上的疼爱在乎全是假的,真正落在手里的好处才是真的。 “章公子这么想遇见我,是有事么?”辛柚淡淡问。 先前就听刘舟说章旭要见她,她连着两日在差不多的时间来书局,果然等到了。 第347章 暴揍 书局大堂中人可不少,此时或是直接看过来,或是余光悄悄往这边瞄。 章旭眉头一皱:“有没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章公子随我来。”辛柚撂下这话,转身走向待客室。 众人随着她的走动移动眼神,直到视线被挡在门帘外。 “章公子说吧。”辛柚坐下来。 章旭毫不客气坐下了,开门见山问:“辛姑娘还记得戴泽吗?” 辛柚早猜到他要问起戴泽,微微一笑:“自然记得。” “戴泽视你为不世出的高人,是你刻意为之吧?”章旭紧紧盯着辛柚问。 自从知道辛柚的真正身份,这个问题就堵在他心里,不吐不快。 “我也有一个问题问章公子。” 章旭挑眉:“我先问的。” “可你这是第二个问题了,第一个问题我不是回答过了。” “第一个问题——”章旭想到第一个问的是还记不记得戴泽,脸色一黑,“那算什么问题!” 那是他故意讽刺她的。 辛柚语气冷淡:“对我来说是。” “行,你问吧。”章旭懒得为一个问题纠缠。 他等会儿还要回国子监呢。 “段云朗是你打的?” 章旭眼里闪过错愕,显然没料到会被问这个问题。 对面少女坐姿放松,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嘴角挂着淡淡讥笑,似乎笃定他不敢承认。 那抹浅浅的讥笑如火星,腾地点燃了章旭的脾气。 “是又如何?” 辛柚弯唇:“章公子倒是坦荡,我还以为你不敢承认。”激将法对章旭这种习惯了以身份压人的纨绔果然好用。 “笑话,我有什么不敢承认的。”章旭嗤地一笑。 辛柚点点头:“承认就好。” “那该你回答刚才的问题了。” “戴泽么?为了查清我娘遇害的真相,我确实有意与之交好。” “果然你利用他!” 辛柚冷笑:“章公子倒是正义,来为好友打抱不平。难道固昌伯府是因为我利用他才倾覆的?他被发配边疆是我害的?章公子连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都弄不清,怎么好意思来质问我?” “你——” 辛柚打断章旭的话:“那你呢?为何打段云朗?” “他该打呗。在我面前还敢甩脸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章旭盯着辛柚明媚的脸,恶语脱口而出,“辛姑娘这么在意,难不成当他表妹当久了,当出感情来了——嗷——” 一声惨叫响起。 赖在大堂不走的书客听到这声惨叫,齐刷刷看向待客室那里。 紧接着就是章旭暴跳如雷的声音:“你竟然拿茶水泼我——” 里面噼里嘭啷一阵响,一道身影冲了出来。 大堂中的众人还没看清楚,后面的人紧追而出,一脚踹向前面的人。 章旭往前扑倒在地。 辛柚并没停下,继续猛踹。 大堂中鸦雀无声,众人望着暴揍章旭的少女呆若木鸡。 何御史一脚踏进来,抬起的脚就这么悬在了半空。 本来何御史不会连续两日过来,但昨日没见到朱姑娘,今日一下衙咳,小毛驴就往这边跑,他拉都拉不住。 章旭是想爬起来还击的,可刚撑起身体就被踹趴下,疼得头晕目眩,毫无还手之力。 一时间,只有他的痛呼声传出去老远,而目瞪口呆的众人别说发出声音,甚至屏住了呼吸。 要是发出声响,寇——哦,不,辛姑娘改踹他怎么办? 直到脚步声响起,多道视线投向门口。 是何御史抬着的脚放了下去。 不放下去也不行,单腿站不住了。 而随着何御史发出动静,大堂中一群人默默看戴泽被痛打的诡异场面终于有了变化。 刘舟是第一个跑过去的:“东家,您歇歇吧。” 胡掌柜也劝:“可别把人打坏了啊,手脚怪疼的。” 人们听着不对劲。 这老掌柜到底是担心挨打的手脚疼,还是担心打人的手脚疼? 辛柚停了下来。 这时两名国子监的学生冲了进来:“章兄,听说你被辛姑娘打了——” 看清章旭的惨样,二人骤然失声。 地上趴着的猪头是,是谁? 辛柚面无表情看向二人,印象中这两个监生是章旭的跟班。 不知是章旭此时的模样太惨,还是少女此时的眼神太冷,二人下意识齐齐后退一步。 章旭吃力抬起肿了一圈的头,冲二人吼了一声:“还不扶我起来!” 两个跟班这才如梦初醒,跑过去扶人。 “嘶——轻点!”章旭艰难爬起来,疼得双腿发抖,一双乌青的眼死死瞪着辛柚,“你等着,你等着!” 辛柚掸掸身上不存在的尘土:“我等着什么?” “你以为你是皇女就能随便打人了?我要去告诉我祖父!” 辛柚轻蔑一笑:“打不过就去告诉家中长辈?真令人敬佩呢。” 章旭一滞,肿胀的面上看不出什么,实则被这话将住了。 没打过女孩子回去告诉大人,传开了确实脸上无光。 “总之你给我等着!”章旭身体重量压在一个跟班身上,一瘸一拐往外走,在心里狠狠发誓找机会像收拾段云朗那样给这狠毒的丫头一个教训。 至于告诉章首辅的念头却打消了。 辛柚冷眼看着章旭离去,一扫大堂中众人。 尽管万分好奇后续,书客们却赶紧溜了,只剩下何御史一脸茫然。 按说他身为言官,今日所见是该奏上一本的。可要是这么做了,以后再来青松书局会被朱姑娘赶出去吧? 嗯,他决定当没来过,反正只是两个孩子打架,无伤大雅。 何御史默默转身走了。 书局中只剩下自己人,胡掌柜忍不住说出担忧:“东家,就算章公子不告诉家里人,可今日这么多人瞧见,您打了他的事很快就会传开的。” “掌柜的别担心,也不必在意会不会传开。待客室里有些乱,你们收拾一下,我进宫一趟。” “进宫?” “嗯,进宫告状去。” 等到辛柚离开,刘舟不确定问:“掌柜的,东家要去告状?” 是不是弄反了? 对自己的自控力不太信任的人甚至捂住了嘴。 第348章 告状 刘舟可还记得辛柚激将章旭不要告诉家里大人呢,这难道不是年轻人自己解决恩怨的意思? 要是他的话,他就会这么做,省得被家里长辈知道了,额外挨一份骂。 胡掌柜年纪大了,站在长辈角度就不这么想了:“东家做得对。那章公子出身不一般,今日打架又被这么多人瞧见了——” 刘舟忍不住纠正:“是挨揍。” 那是打架吗?分明是东家单方面殴打。 胡掌柜斜他一眼:“只要伸过手就是打架。总之这事早晚传到他家中长辈耳里去,到时候他家长辈再去讨说法,万岁爷爷什么都不了解的话,对东家反而不利。” “还是掌柜的想得周到。”刘舟点点头,对被打成猪头还不回家告状的章旭生出一丝轻蔑的同情。 傻小子比起东家差远了。 辛柚直奔皇宫,守门侍卫认出这张脸直接放行。 兴元帝先前发了话,辛柚如昭阳长公主一样有了能直接进宫的资格。当然能不能见到兴元帝,还需要等通传。 辛柚没等多久,就被领进去。 “臣见过陛下。” 兴元帝因辛柚主动来找他心情正好,一见到人不由皱眉:“阿柚遇到什么事了?” 辛柚下衙后是脱下绿袍官服换上寻常衣裙去的青松书局,此时可见她的衣衫多有褶皱,发髻也有些乱。 看起来像是与人拉扯过。 辛柚垂眸:“与人打架了。” 兴元帝以为听错了:“打架?” 辛柚点头。 “和谁打架?为什么打架?打赢了吗?”兴元帝一连串问题,既有点生气,还有点新鲜。 生气当然不是对辛柚,而是对那个竟然敢打女儿的人。至于新鲜,这确实是兴元帝以父亲的身份从没体会过的感受。 六位皇子就算有什么小心思,也不会直接上手,或许也发生过,但不会闹到他面前来。三位公主就更不必说了,在他面前说话都细声细气的。 阿柚竟然会打架。 新鲜过后,就是得意。 他小的时候天天打架呢,果然这么多儿女中阿柚是最像他的。 “今日下衙后臣去书局,章旭跑来找我——” “章旭?是章首辅那个孙儿?” 章首辅是从开国走到现在的老臣了,儿子早亡,就只留下这么一个孙子,因而兴元帝有印象。 “是他。” “他为何找你?” “他与戴泽是好友,固昌伯府出了事,戴泽被发配边疆,他觉得是臣的出现造成的,所以来找臣算账。” “岂有此理!”兴元帝一听就怒了。 这小子是什么东西啊,颠倒黑白,胆大包天! 辛柚抿了抿唇,显出几分委屈:“更过分的是他还迁怒段少卿的侄儿段云朗,对段云朗下了黑手” 听辛柚讲了段云朗走在路上被人套麻袋打了的事,兴元帝不吃惊章旭的跋扈,而是吃惊他的蠢:“章旭承认了?” 这种无凭无据的事,不承认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章首辅也是有城府的人,怎么唯一的孙子这么傻? “他亲口承认的。”辛柚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冷冷道,“想着他祖父是朝中重臣,臣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可他不但在臣面前毫不掩饰承认打了段二公子,见臣生气,还讥笑臣是不是与段二公子生出感情来了——” “混账!”兴元帝一声厉喝,眼底闪过杀意。 作为一位打江山的开国皇帝,兴元帝不觉得年轻人打个架有多严重。只要女儿没吃亏,回头叫章首辅进宫来点上几句就过去了,可听到后面就没法这么算了。 一个纨绔子也敢污蔑他女儿的清白? 哪个当爹的能忍? “传章首辅进宫!” 章首辅接到传召匆匆进了宫:“臣见过陛下。” 身为阁臣,随时都可能被传召议事,章首辅本来没多想,可瞥见兴元帝冷漠的表情心中不由一突。 是某地突发了灾情叛乱,还是邓阁老那把火烧到了他身上来? 前者是国事,他没什么好怕,要是后者—— 不应该,他最近处处低调,也提醒了同派系的人谨言慎行。 “起来吧。” 章首辅起身后,这才发现辛柚也在。 这个发现令他心头一紧。 挨了廷杖的刘给事中三人如今还在诏狱里蹲着呢,可见皇上对这个女儿的宠爱。今日进宫要是与辛柚有关,那恐怕有些麻烦。 “章卿知道朕为何传你进宫么?” “臣不知。” 兴元帝一拍椅子扶手:“今日令孙寻辛待诏麻烦,言语多有侮辱。辛待诏虽官职低微,也是朝廷命官,代表着朕的脸面。章卿,你这个孙儿该好好管管了。” 章首辅一听,在心里就骂起来了:章旭这个混账东西,除了给他惹祸,就是惹祸! 十分了解孙儿性情的章首辅对兴元帝这番话丝毫没有怀疑。 回去就把那小兔崽子教训一顿,人家都告到皇上面前来了,真把他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是臣管教无方,等臣回去定会好好管教他。”章首辅赶紧又跪下了。 兴元帝并不满意:“令孙身为男儿,还是国子监的学生,却去寻小姑娘的麻烦,委实不像样子。章卿不如把令孙领回家言传身教,等懂事了再送去国子监不迟。” 章首辅脸色有些难看。 皇上这话说得好听,实际上是勒令孙儿退学。 国子监以招收官宦子弟为主,这些出身相当、年龄相当的同窗从小结下深厚感情,将来一旦踏入仕途就是彼此的助力。 堂堂内阁首辅之孙被退学,可以说是颜面扫地。 然而章首辅可没有违抗圣命的勇气,忍着心堵谢了恩。 “孙岩,你陪章首辅走一趟国子监,另外派人和孟祭酒说一声。” 章首辅闻言更堵心了。 孙子被退学已经够丢脸了,还要宦官旁观。 “章首辅,请吧。” 孟祭酒这个时候已经在家了,接到宫里的传话忙赶回国子监。 “章旭打了辛姑娘,要随章首辅回家?”听孙岩道明来意,孟祭酒抑制住惊喜,吩咐人去喊章旭。 早就想开除这纨绔子了,皇上圣明。 第349章 密谈 几人等了一会儿,去喊章旭的人回来了。 “章旭呢?”孟祭酒纳闷问。 “祭酒大人,章旭关了学舍的门,死活不出来。” “这个兔崽子。”章首辅大感没脸,对孟祭酒抱歉一笑,“我直接去找他。” 孟祭酒起身:“一起去看看吧。章首辅也不要着急,免得年轻人有压力。” 都要走人了,孟祭酒不介意表现出为师和善的一面。 几人一起去了章旭所在的学舍,就见不少学生三三两两站在附近,小声议论着。 “祭酒大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学生们作鸟兽散。 孟祭酒笑着摇头:“让几位见笑了。” 看样子章旭与辛姑娘打架的事在国子监传开了,也不知道这纨绔子把人家小姑娘打成什么样了。 孟祭酒这般想着,对章旭更不喜了。 “章旭,开门。”监吏喊着。 里面传来少年倔强的声音:“我不舒服,不想见人。” “祭酒大人和令祖父来了,你再不开门,你们号房的人全都记过。”监吏冷冷警告。 隔着一道门,章旭脸色十分难看。 祖父怎么来了?消息这么快传到祖父耳朵里去了? 一旁两个跟班小声劝:“章兄,还是开门吧。” 一个号房本来住四名学生,其中一人因为父亲牵扯进邓阁老一案退学了,这间号房就少了一个。 章旭犹豫着。 “章旭,给我开门!” 听到祖父的吼声,章旭放弃了挣扎:“开门吧。” 丢脸就丢脸吧,祖父找上门来了也没办法。 两个跟班松口气,忙把门打开。 眼见门开了,章首辅提起衣袍大步走进去:“章旭——” 看到趴在床榻上扭头看过来的一张猪头,章首辅一个趔趄往前栽去。 孟祭酒手疾眼快抓住章首辅胳膊,努力分辨床榻上的人。 是章旭。 孙岩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说章首辅的孙儿打了阿柚公主吗?这人是谁呀? “他是——” 章首辅稳了稳身子,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旭儿,这是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章旭眼神闪烁,大感难堪。 那死丫头有一点没说错,让家里大人知道了确实丢人。 “还没有!不是说你打了辛姑娘吗!” 难道事后被人报复了? “谁打了她——”章旭一听要跳起来,疼得直抽抽。 “你没打辛姑娘?” 章旭皱着脸,额头冒冷汗:“祖父,您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什么谣言,辛姑娘进宫告诉今上你们打架了。今上震怒,让我来带你这混账回家!” “等等——”章旭艰难伸出手,“祖父您说辛姑娘进宫告状了?” “咳。”孙岩轻咳一声提醒他的存在。 别乱说话,不然他听到了是告诉皇上呢,还是不告诉呢? 章旭视线缓缓转向孙岩,认了出来:这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 也就是说,祖父没骗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我和那个死丫头拼了!”章旭气得连浑身疼痛都忘了,翻下床就要往外冲,可惜走了两步就踉跄着险些跌倒。 “章兄小心啊。”两个跟班一左一右扶住他。 章旭气得大口喘气:“她说打架告诉家里大人是孬种,我被她打成这样了都没吭声,结果她转头进宫去告状了?她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 “旭儿!”章首辅一声呵斥,冲孙岩几人拱手,“这混账挨了打神志不清,章某先带他回家去了。孟祭酒,还要麻烦你安排人帮忙,小孙这样恐怕不能行走。”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孟祭酒素来与章首辅不和,此时也不由表现得怪体贴的。 回到章府的章旭得知皇上发话让他退学,彻底失去了理智:“祖父您别拦着我,我要弄死那个死丫头!” “够了!”章首辅看着孙儿癫狂的样子,恨铁不成钢,“你要有本事弄死她,会被打成这样?” 章旭被噎得翻白眼:“她先下手为强用茶水泼我,趁着我迷了眼劈头盖脸一顿打” “你好好养着吧,不许再闹了。”章首辅叹口气。 “祖父,她跑去皇上面前恶人先告状,就这么算了?”章旭无法相信。 “你还要去皇上面前争论不成?旭儿,你要记得她真正的身份。” “她连个公主名分都没有。”章旭不服气。 “她虽没有公主之名,却能自由出入宫廷,能在朝为官,还有数名官员因她丢官罢职。她才是皇上真正疼爱的公主,以后不许你再去招惹她!” 章首辅警告完孙儿,沉着脸走了。 首辅夫人心疼得抹眼泪:“旭儿,你要听你祖父的,以后不要和那个辛姑娘硬碰硬。” “孙儿就是气不过!” “生气伤的是自己的身体,旭儿你往好处想,以后不用月考了啊。” 章旭一愣,脸色不觉好了不少。 要是这么说,似乎没那么生气了。 夜色更深,章玉忱从角门进了章府,与章首辅在书房密谈。 “二伯,这是那丫头在写的东西。”章玉忱把一张皱皱的纸递过去。 章首辅接过来,借着灯光看清纸上内容,眼神变得阴冷。 “二伯,这纸上内容虽不多,却能看出正是辛皇后当年提出的主张。” “是。” “二伯,动手吧。”灯光投在章玉忱半边脸上,另一侧显得更阴沉。 章首辅捏着纸,没说话。 “今日旭儿被打成那样,皇上如何反应?”章玉忱自然知道兴元帝的反应,“皇上把您训斥一番,还责令旭儿退学,您还看不出那丫头对皇上的影响吗?” 本来他不打算这么激进,皇子变成了公主,常理来说一下子没了威胁,犯不着为一个小姑娘冒险。 可偏偏那丫头不合常理。 她竟要做辛皇后没做成的事,偏偏又有皇上的宠爱。 章玉忱知道章首辅下不了决心,拿到纸团后没有第一时间来商议,直到章旭出事,便知道说服伯父最好的时机到了。 “二伯,只要这丫头一死,我们担心的就都不存在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第350章 上钩 章首辅眼神动了动,依然难以下决定:“那丫头风头正盛,一旦出事,皇上定会追查到底。” 章玉忱不以为然:“天下悬案何其多,就算皇上有锦麟卫为耳目,只要咱们办事利落就不必担心。” 说到这,章玉忱笑了笑:“当年辛皇后撞破秀王母子愤而离宫,淑妃自以为谋算成功,到死都不知道咱们才是握刀的人。咱们与辛皇后无私怨,辛柚出事,任谁也怀疑不到咱们头上” 章首辅看着侃侃而谈的族侄,微微失神。 于读书一途上,这个侄儿天资不算出类拔萃。当年族学里虽算是资质不错的,可章家这样的子侄很多,怎么也轮不到他成为这一辈的梁柱。 他还记得那一日,这个侄儿跑到他面前,说想先跟着他做事,向他献上的第一计就是借淑妃之手揭开皇上背着辛皇后娇儿美妾的事实。 这样的话,帝后必生矛盾,辛皇后就没闲心干预朝政了。没想到结果比预计还好,辛皇后竟然离宫出走了。 这之后的十多年,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都是这个侄儿去谋划,去实施,自然而然成了他最倚重的人。 “二伯,您要还是拿不定主意,就等明日看看皇上态度如何。孙公公陪您一起去的国子监,亲眼瞧见旭儿的惨状了,皇上应该清楚吃了大亏的是旭儿。” 章首辅沉默半晌,点点头。 孙岩回宫后确实向兴元帝禀明了章旭的情况。 等他附在耳边小声说完,兴元帝面带无奈看向端着茶杯的辛柚。 辛柚没拒绝兴元帝共用晚膳的邀请,就是为了等孙岩回来。 “咳,阿柚打赢了啊。” “打架有输就有赢。与章旭这一架虽然赢了,可想到他的话,并不觉得解气。”辛柚把茶杯一放,淡淡道。 兴元帝在听说章旭被女儿揍成猪头后心中生出的细如蛛丝的那点不好意思一下子没了。 阿柚说得对啊,总不能因为打架赢了就理亏吧?那小子嘴欠还打不赢,纯粹是活该。 “天黑了,坐宫里的车回去。” “多谢陛下。”辛柚没有推拒,回去的路上掀起车窗帘,任由晚秋的风吹进来。 秋风瑟瑟,凉意透骨,肃杀的严冬就要来了。 这一夜,章首辅没有睡安稳,以至于赶去早朝的路上在轿子中又睡了过去。 早朝按部就班进行,结束后章首辅与几位重臣转到乾清宫继续议事,一直到回了值房,也没等到兴元帝提及昨日之事。 “章公——” 章首辅回神:“秦公刚刚说什么?” 秦阁老是邓阁老出事后进入内阁的,往日与章首辅来往不多。他端详着章首辅面色:“章公哪里不舒服吗?” 章首辅勉强露出笑容:“上了年纪睡眠不大好,多谢秦公关心。” 二人谈起入冬后朝廷的一些措施,章首辅的心思却飘远了。 这日晚上,章玉忱再次登门。 “二伯,皇上有无表示?” 章首辅脸色掩不住的难看:“皇上什么都没有提。” 章玉忱笑了:“侄儿说得没错吧?这丫头对皇上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一旦她提出新政,您能确保皇上不动摇?” 章首辅沉着脸喝了一口茶。 “二伯,侄儿还是昨晚那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要知道皇上不是二十年前初登基的皇上了。那时候他对文人尚有推崇之心,可您看他现在对邓阁老、刘给事中等人——” “就按你说的办。”章首辅把茶杯重重放在了桌案上。 但凡皇上今日有所表示,他都要再斟酌斟酌。玉忱说得没错,皇上对这个女儿太过宠爱了,现在不下手,将来后患无穷。 这一夜,章首辅书房的灯亮了许久,烛泪冷冷堆满烛台。 段少卿在听说了辛柚暴揍章旭的事后,特意去了段云朗那里。 “云朗,我听说辛姑娘打章首辅的孙儿与你有关。” 段云朗脸色大变:“阿柚打了章旭?” “阿柚?”段少卿眼神闪了闪。 看来传闻是真的。 “大伯,您能仔细说说吗?” 听段少卿说完,段云朗揉了揉眼,喃喃道:“我不该对辛姑娘说的” 段少卿拍拍他肩膀,语气格外和善:“你也不必往心里去,记得辛姑娘对你的好就是。” 那丫头如此嚣张,皇上不但不责备,还责令被打成猪头的章首辅之孙从国子监退学,可见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皇上重视那丫头,知道她与侄儿交好,对少卿府也会厚待几分。 看着毫无心机的侄儿,段少卿在心里叹口气。 做梦也没想到,少卿府翻身的渺茫机会竟然落在这么个憨货身上。 辛柚去翰林院的路上与一人擦肩而过,看过落入手中的纸条,轻轻舒了口气。 不枉她浪费力气打了章旭一顿,章玉忱接连两日夜入章府,看来要忍不住对她动手了。 放话把娘亲的主张刊印成册,当众痛打章旭,就是让对方意识到她不会安安分分当一个出身高贵的金丝雀,逼迫对方出手。 “辛待诏。” “辛待诏——” 一路往翰林院里面走,碰到的人无不热情打着招呼,距离尚远的人则悄悄离得更远了些。 辛柚只有一个想法:消息传得真快啊。 走进办公房,桌上放着一沓白纸,笔墨搁置一旁,与昨日离开时没有不同。 只除了——辛柚扫过摆在桌上的茶叶罐。 天青色的瓷罐配着同色的盖子,盖子上的藤纹被她特意调到与罐身上的藤纹对准的位置,而现在上下藤纹错开,盖子显然被动过了。 她在翰林院会入口的就是茶水,对方想要下毒,其实选择并不多。 窗户还没开,进来时门已顺手关上,辛柚从茶叶罐中取了一些茶叶放入荷包,起身推开窗子。 晨风立刻涌了进来,镇纸压着的纸张被风吹卷。 辛柚一眼看到李待诏低着头快步走进东厅。 “辛待诏。”画待诏走到窗外,递过来一个油纸包,笑呵呵问,“今日买了几块甜糕,要不要吃一块?” 第351章 细雨 画待诏脸上是亲切的笑,手上的油纸包中叠摆着六块甜糕。 辛柚愣了一瞬,目露惊喜:“是都给我的吗?” 画待诏也愣了一下,下意识点头:“是。” “先前吃过画待诏给我的甜糕,很好吃,一直念念不忘。” 画待诏露出大大的笑脸:“辛待诏喜欢就好。” 辛柚接过甜糕,把油纸重新包好,拎着施施然推门而出。 画待诏觉得奇怪:“辛待诏,你去哪儿?” 辛柚把手中甜糕提了提,笑吟吟道:“去青松书局,请朋友们尝尝甜糕。” 等她走远,东厅一位站在门口的待诏摇头:“这才上衙,就走了?” 另一人语气酸溜溜的:“人家是什么身份,翘个班谁管啊。” 画待诏听见,翻个白眼:“反正不用你们管。”说完掉头回了西厅。 “哎,你看他——”说酸话的待诏抬腿要追上去理论。 另一人把他拉住:“算了算了,人家攀上高枝了,咱们惹不起。” 李待诏默默走到门口听着二人议论,下意识攥紧的手松开,手心全是汗。 词待诏见画待诏空着手进来,问道:“画兄,甜糕呢?” “甜糕?哪来的甜糕?”画待诏装糊涂。 “不是,刚才你不是说买了几块甜糕,先给辛待诏送一块去,剩下咱们一人一块嘛。” “你听错了,没有甜糕。”画待诏坐下,铺开宣纸,肚子突然叫了起来。 辛柚出了翰林院,神色悠闲往街上走,一路步行前往青松书局。 翰林院附近就有贺清宵安排的人,很快辛柚的行踪就传到他耳里。 “大人,辛姑娘去了青松书局。” 这个时候去青松书局,无疑是有新情况,二人这方面早有默契。贺清宵一番安排,悄悄往青松书局去了。 青松书局还没开门,辛柚从东院进去,在前边花厅等着贺清宵。 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份甜糕,一个荷包。 “东家还没用早饭吧?”刘舟奉上茶水和一盘点心。 茶水热气腾腾,点心是软绵香甜的桂花糕。 “茶水是小人亲手泡的,桂花糕是杨大嫂做的,您放心。” 辛柚点点头:“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刘舟眼神发亮,精神头十足。 自从跟了新东家,日子越来越精彩刺激了,他一个书局小伙计何德何能啊! 辛柚喝了一杯茶,吃了两块桂花糕,贺清宵就到了。 “贺大人吃早饭了吗?” 贺清宵本想客气说吃过了,对上少女盈盈笑眼,鬼使神差说反了:“没吃。” 正准备退出去的刘舟深深看贺清宵一眼。 贺大人在年轻貌美的姑娘面前是不是太实在了?一点都不在乎在对方眼里的形象吗? 贺清宵看懂刘舟的眼神,陷入了沉默。 他不是,他在乎的! “贺大人吃两块桂花糕垫垫肚子。” 贺清宵默默吃了两块桂花糕,不多也不少,然后谈起正事:“辛姑娘有发现?” 辛柚把荷包递给他。 素面荷包绣着一丛兰草,素雅清新,与贺清宵常用的方方正正的深色荷包截然不同。 给他的? 贺清宵伸手去接,就听辛柚道:“今日去翰林院,我发现办公房里的茶叶罐被人动过,就取了些茶叶放进荷包里。贺大人这边有能辨识毒物的人吗?” 贺清宵拿着荷包的手一顿:“有。” “还有这份甜糕,也一起查查。”辛柚把甜糕推过去。 “这是——” “画待诏送我的。虽然我觉得画待诏没问题,但这种特殊时候到了我手里的吃食还是查一查稳妥。”辛柚说着这话,神色淡然。 她不是针对画待诏,而是小心为上,所以没什么好矫情的。 “那等我的消息。”贺清宵看着辛柚,眼底藏着歉意,“这几日要辛苦了。” 处处小心提防的日子他体会过,很不好受。 他身在锦麟卫北镇抚使的位子,本该查明真相,而不是靠阿柚以身做饵。 “不辛苦。”辛柚目光灼灼,如星子般明亮,“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 孤身进京,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这里。 辛柚回了翰林院,等到晌午出来觅食,就接到了消息:茶叶中混了毒草,甜糕没有问题。 这样看来,下毒是对方首选的手段。她不给机会的话,下一步应该就是暗杀了,而这才是她在等的。 接下来几日,辛柚晨起上衙,下了衙就去青松书局,在青松书局待上个把时辰再回住处,行动很有规律。 章玉忱这边迟迟等不到辛柚中毒,不想再耗了。 他从来都是行动果断之人,当年算计辛皇后如此,去年发现辛皇后踪迹后引固昌伯出手亦如此。 他那位二伯有学识,有能力,但容易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去吧,无论成败,不要落在对方手中。” 垂首听令的男子一抱拳,一言不发退下。 辛柚这日从青松书局离开,外面飘起了细雨。 刘舟提议:“东家不如坐车回去吧。” 东家好像特别喜欢走路,不嫌累吗? “不用了,雨也不大。在翰林院一坐坐大半日,走路权当放松了。” “东家,撑把伞吧。”朱晓玥递过来一把竹伞。 “多谢。”辛柚接回来,撑开伞走了出去。 以竹为骨制成的油伞撑开后如一朵青色的花,在雨中缓缓而动,既遮挡了凉凉细雨,也遮挡了人的视线。 已是傍晚了,又下了雨,街上行人寥寥,脚步匆匆。 辛柚握着伞柄,不疾不徐向住处走。 她有预感,对方动手就是这时候了。 天色黑,行人少,打着伞的人行动与视线多少会受影响。如果她是行刺的人,定会选择此时。 走过一排商铺,周围变得开阔,一个老伯淋着细雨迎面而来,手里提了个大大的竹篮。 老伯身后三丈开外还有一人,那人撑着一把墨伞,因为举得低伞面遮住了眉眼,看身形是位年轻人。 辛柚视线落在了越来越近的老伯身上。 借着商铺檐前挂着的灯笼散发的灯光,能看清老伯面容普通,神态朴实,没有一点惹眼的地方。 辛柚目光却在老伯面上停留几息才收回。 第352章 收网 辛柚不着痕迹调整着往前走的位置。 刚刚看向老伯时眼前出现了画面,老伯突然跌倒了,手中竹篮被甩出去,从中飞出了一只鸡。 之后寒光闪烁,被这突然变故惊动的打伞男子露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向一个方向扑去。 她生有异瞳能看到旁人将要发生的倒霉事,偏偏看不到自己的,她从来没成为过画面中的主角。 但是,这不代表她不能为自己谋划。 画面中虽没有她,可看撑伞男子扑去的方向,正是她原本往前走时会走过的地方。而现在,她就可以稍稍往一侧偏移前行的路线,从而在对方动手时掌控局面。 这些念头听来话长,实则只是心念一动间。辛柚从老伯身边经过,一步步离撑着墨伞的人近了。 就在这时,一声惊呼响起,老伯如画面中那样滑倒,竹篮脱手而出。 因为辛柚稍稍往右边挪动,迎面而来的撑伞男子为了她这个目标自然而然往这一边偏移。这样一来,从竹篮中挣扎着飞出的鸡不只是如画面中那样惊动那人出手,而是正飞向他身上。 撑伞男子藏在袖中的匕首现出,眼睛不眨把飞过来的鸡挑开,再向辛柚而去。 而辛柚在不惹人怀疑的情况下得到了这个时间差,一边拔腿跑一边高喊:“救命啊——” 男子迅速追上去。 恰在这时一队锦麟卫路过,为首之人厉喝:“怎么回事?” 持着匕首的男子脚下一顿,果断放弃这次刺杀向一个方向逃去。 “有歹徒!” “追,别让他跑了!” 身后传来官兵的怒喝,男子头也不回,脚下飞快,把那些追逐的脚步越甩越远。 留下来的几名锦麟卫认出辛柚:“辛姑娘怎么是您啊?没事吧?” “那人要杀我!”竹伞早就掉在了地上,细雨打在少女如雪的脸颊上,使她看起来更加狼狈惶恐,“那位老伯可以作证!”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老伯还坐在地上没起来。 人没摔坏,主要是吓的。 等两名锦麟卫走过来,老伯更怕了,急忙解释:“和老汉没关系,谁知道只是一只鸡飞过去,那人就要杀人啊!” 怎么会有这种人?? “老伯别怕,你是证人,要先跟我们回去。”锦麟卫安抚着老伯。 一名锦麟卫把伞拾起,撑到辛柚头顶:“辛姑娘别淋了雨着凉。” “多谢。”辛柚接过竹伞,视线投向杀手逃走的方向。 一见锦麟卫出现就毫不犹豫放弃刺杀,可见杀手得到的命令,不暴露是第一位。 而这正是她与贺大人想要的。 她能做的已经做完,接下来就看贺大人的了。 借着夜色的掩护,男子穿过一条条胡同,彻底甩掉了追在后面的锦麟卫。 他不敢大意,又绕了好几个圈子才小心翼翼前往住处。 天上墨云流动,遮住星月,贺清宵亲眼瞧着男子闪身进了一处民宅,眼里尽是冷然。 这一片他不陌生,正是章首辅族人聚居之地。 章家是南方大族,根基并不在京城,但章首辅在京为官多年,南边族人源源不断前来,渐渐根繁叶茂。 文臣培养杀手不如武将便利,因而以寻常仆从的身份养在族中不足为奇。 这类人平日低调,不会引起外人注意,如果不是贺清宵这样直接追过来,完成任务后回到己方地盘就如鱼儿入了水,想要寻到千难万难。 尤其章首辅这种重臣族人的聚集处,寻常官差办案搜捕之类也不会贸然打扰。而现在,倒是方便锦麟卫行事了。 街头出现的那队锦麟卫只是麻痹杀手的,真正追踪杀手的任务由贺清宵亲自来。 如今追到了地方,贺清宵神色平静吩咐手下:“去调人手。” 手下领命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贺清宵静静而立,如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塑。但他心中无比清楚,天明之后朝野必将惊涛骇浪。 章玉忱的住处与这一片大大小小的民宅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紧邻章府,既方便他前往章府议事,也是受章首辅看重的表现。 这个时候章玉忱的书房一直亮着灯,他独坐屋中,随着烛火晃动表情时明时暗,紧绷森然。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来往外看。 外面光线昏暗,花木影影绰绰,雨打芭蕉的声音清晰入耳,听得人更烦躁了。 安全起见,他没有另外安排人盯着,到现在刺杀是否成功仍然未知。 这是他定下的规矩,完成任务后不得第一时间来找他,免得引起人注意。 明日,等明日他就知道了。 章玉忱这般宽慰自己,内心的焦灼却丝毫不减。 这次动手,与向辛皇后动手到底不同。那时候是借刀杀人,成功了己方得好处,失败了也不会被牵连。而现在,杀人的刀握在自己手里,一个不慎就可能有麻烦。 不过想一想派出去的是最得力的,章玉忱理智上告诉自己不会有什么问题。 就算失败,脱身还是没问题的。只是接下来可能要面临皇上的震怒和锦麟卫的严查,那丫头也有了防备,再找机会下手就不容易了。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章玉忱心头一紧。 很快熟悉的声音传来:“老爷,还不睡么?” 章玉忱松弛下来,走过去把门打开。 书房外是章玉忱的妻子王氏。 王氏是京城人,性子温柔,容貌出众,夫妻感情甚笃,成亲多年来后院也没乱七八糟的事。 看到妻子,章玉忱神色变得温和:“就睡了。” 而在大多数人进入梦乡时,贺清宵盯着的那处民宅已被锦麟卫密不透风围了起来。 风雨交织,寒意逼人,围着民宅的锦麟卫沉默着等候命令,一个个眼神亮得惊人。 哪怕他们做惯了大事,今夜的阵仗也是少见的,足以令人兴奋与重视。 “大人,准备好了。” 贺清宵点点头,走到那处民宅门前:“把门撞开。” 得到吩咐,几名锦麟卫毫不犹豫上前,齐力撞开了大门。 贺清宵第一个走了进去。 第353章 大难临头 许是为了融入周围民宅中,这处宅子不算特别大,随着贺清宵带人破门而入,有几人跑了出来,一脸惊恐问:“谁!” “有贼啊!” 锦麟卫进来时点燃了火把,靠着火光能看到这几个抓了外衣披上急匆匆跑出来的人与寻常百姓无异。 贺清宵一句话都未与这些人说,追向一道低伏着身体往后跑的迅捷身影。 那人跑得快,贺清宵速度更快。 他追逐着那人经过后花园,路过一处水井,眼看那人快要冲到后门反而猛然停下,折回到水井处观察一瞬,然后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紧跟在后面的一队锦麟卫配合默契,有几人去追那人,剩下的人则跳进了井中,还有一人留在原地,向天空发出烟弹传信。 说是水井,里面是干涸的,一落地贺清宵就知道判断没有错,匍匐着爬过井下挖掘出的地道,约莫爬了七八丈就见到了出口。 这个距离,出口就设在临近的另一处民宅中。而别看只是通到邻家,真遇到紧急情况借此脱身就方便了。 比如此刻。 大概对方唯一没料到的,就是贺清宵没有像正常查探那样敲门问话。 要知道这里是章首辅族人的聚居处,就算再有怀疑,总该先礼后兵。而只要有半盏茶的工夫,就足够人悄无声息从水井入口的地道逃出。 可是贺清宵来得太快,当他从地道中跃出时,那几人才刚刚出去,最后一人甚至才起身。 几人见出来的并非同伴,齐齐出手。 或许是其他方面处处不走运,于武道上贺清宵天资非凡,同时面对数位高手的围攻不落下风。 这么坚持了片刻,那些锦麟卫就赶到了,先来的也是从水井地道过来的,这些人皆是贺清宵得用手下,各个身手不错。 之后更多锦麟卫从院门处涌进来。 激烈的打斗持续了一刻钟左右,就在绝对的人数优势面前结束了。 两处民宅里里外外被地毯式搜索,听到动静的四邻八舍纷纷走出家门,有人悄悄溜去给章玉忱报信,更多的人不明所以,赶过来阻止。 “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说这话的人情绪激动,难以相信章家会遇到这种事。 “锦麟卫办案,阻碍办案者以同犯论!”黄诚亮出腰牌。 “回禀大人,两边院子一共抓到十二人。” 贺清宵点点头:“带回北镇抚司。” 章玉忱才刚睡熟,就被敲门声惊醒了。 他猛然坐起,一时有些茫然。 王氏也被惊醒,睡眼惺忪带着同样的茫然:“老爷——” 章玉忱彻底清醒,顾不得回王氏的话抓起外衣披上大步走了出去。 “什么情况?” 来报信的人语气紧张:“十叔家被好多官差围住了,说是锦麟卫办案。” 章玉忱瞳孔一震,推开报信的人快步往外走。 章家族人聚集而居,从章玉忱的住处到那里并不远,可等他赶到时,贺清宵已经带着人走了。 章玉忱走进那处民居,一路走到后花园角落的水井处。平时压在水井上的石板被掀至一旁,甚至没来得及重新盖好以作掩饰,由此可见当时多么紧急。 章玉忱转了一圈不见一个人影,惨白着脸走出去。 外面站了许多人,全是熟悉的面孔,这些人中绝大多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皆眼巴巴望着他。 王氏从家中追了过来,见章玉忱脸色惨白如雪,是从没见过的难看,担心极了:“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章玉忱拍拍她的胳膊,一句话没说,往章宅赶去。 章首辅作为章家的领头人物,又上了年纪,消息反倒还没传过去,直到被章玉忱敲开家门。 与族人居住的小宅院不同,章宅就宽敞气派多了,章玉忱走了好一阵,看到了站在书房门口的章首辅。 一见到章玉忱,章首辅顾不得深夜寒凉,快步迎了过去。 “玉忱,发生了什么事?” “刺杀失败,暴露了”等进了书房后,章玉忱艰难吐出这句话。 章首辅脸色陡然沉了下去:“怎么暴露的?” “锦麟卫包围了十叔他们的住处,估计是四田失手后被人盯上了”章玉忱越说脸色越差,已有些想明白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中计了!” 章首辅跌坐在椅子上,瞬间苍老了许多:“我说不要轻举妄动,你却听不进去” 他没有指责被选中去完成任务的四田把锦麟卫引来的事。 要培养一名既忠心又身手出众,平时还甘于隐匿的杀手可不是容易的事,这些年来培养出的人有的死了,有的伤了,陆续有折损有补充,到现在关键时候好用的也不过六人。 这六把好刀可不是消耗品,落入敌手选择自尽别无他法,要是能脱身当然要逃。 “怪我低估了那丫头!”到现在章玉忱没了意气风发,只剩懊悔。 如果不是对方早张了网等着他的人陷进去,四田刺杀失败回到最熟悉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你是说,锦麟卫与那丫头谋划好的?” 章玉忱狠狠一捶桌子:“是那姓贺的!锦麟卫来得太快了,我去那里检查,四田他们连压井的石板都没来得及还原,可见当时锦麟卫是直接闯进去的。但凡有敲门的时间,四田他们就能及时逃走” 这也是他反应过来中计的原因。 “二伯,接下来怎么办?” 章玉忱许久没以这么无助的语气与章首辅说话了。 章首辅儿子早逝,唯一的孙子章旭朽木难雕,随着他渐渐老迈,章玉忱行事果断又做惯了见不得光的事,常生出已能当话事人的错觉。 可是此时大难临头,章玉忱才惊觉他平日的威风如泡沫,一戳就破了。 “怎么办?”章首辅重复着章玉忱的话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满是晦涩,“玉忱,如果牺牲你我来保全章家一点血脉,你可甘心?” 章玉忱浑身一震,声音变了调:“二伯?” “要么抄家灭族,要么留下一点根基,你如何选择?”章首辅嘶声问。 第354章 请罪 章玉忱不敢相信所听到的:“二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牺牲他? 他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人生快意的时候,怎么甘心赴死。 “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章首辅看着章玉忱,眼里藏着失望,“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都难逃一死,区别只在我章氏一族会不会被连根拔起,彻底断绝。玉忱啊,难道你要当我章氏的千古罪人?” 曾经还是少年的章玉忱站到他面前,说起有一计可以离间帝后时的果敢狠辣呢?原来这份果断只是对别人,而不是对自己。 章玉忱额头汗珠滚落,艰难点点头:“我听二伯的。” 章首辅眼里流露出欣慰之色,说起安排:“等明日” 从章宅离开时已是半夜了,章玉忱脚步沉重,等快走到家时突然加快了脚步。 王氏一直站在家门口等,见到章玉忱迎上去,哽咽喊了一声:“老爷,你回来了。” 章玉忱没说话,握住王氏的手。 那手冰冰冷冷,令他打了个哆嗦。 夫妻二人进了屋。 章玉忱没有接王氏递过来的衣裳,直奔书房一阵翻找,把一堆信件纸张丢进盆子里点燃。 他直勾勾盯着盆中纸张燃成灰烬,走了出去,对着一脸担忧的妻子说出回来后的第一句话:“慧娘,我要离家避难。” “老爷——”王氏早猜到了大祸临头,听了这话忍了许久的眼泪落了下来。 章玉忱双手按住王氏的肩:“二伯让我认命,但我不甘心。我逃了,或许有活路,不逃就是死路一条。” 王氏流着泪点头:“我明白。老爷你快走吧。” 看着流泪的妻子,章玉忱心中难受:“慧娘,我没办法带你一起。但我走了,你或许还有活路。我若束手就擒,咱们夫妻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那婉儿呢?”王氏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 二人成亲多年,育有一子一女,长子七八年前被送回了南边老家。对外的说法是替夫妻二人留在祖父母身边尽孝,实际上这是章玉忱留的一条后路。 他只是习惯了用狠辣手段达到目的,不代表不怕事败暴露的后果。 小女儿章婉,则一直留在身边。 “大夏律法,对女眷会网开一面。只要我能逃出去,联系上暗暗经营的势力,定会接你们母女出去的。” 王氏抹了抹眼:“老爷快走吧。” 章玉忱一番乔装,最后深深看王氏一眼,从后门溜了出去。 天上乌云不知何时散去,星子稀稀疏疏散落天际。 章玉忱吸了一口气,凉意透骨。 这个时候想出城不可能,等到明日传到皇上面前,锦麟卫大张旗鼓寻人,躲在城中被找到也是早晚的事。 唯一的机会就是等一早城门开了,利用消息还没传开的时间差混出城去。 这些年恶事做多了,章玉忱有所准备。此时他怀中就有一套路引身份,方便他逃出京城后立足。 章玉忱直奔城门而去。 就在城门附近他秘密买了一处民居,在那里待上半宿等城门一开就立刻出城。 至于章首辅劝他的话,章玉忱冷笑。 他若能活,为何要为了族人牺牲自己?那些族人又非他父母子女,平日里享受他带来的好处,等出事了还要他顶着,岂不把好事都占了? 章玉忱这般想着,走得飞快。 “章郎中这是要去哪儿?”一道凉凉声音突然响起,惊得章玉忱陡然停下脚步。 前方不远处,一道朱色身影长身而立,手中提着一盏灯。 灯光照亮他如玉般的脸。 贺清宵! 章玉忱眼神一缩,转身就要跑,身后几名穿着玄色侍卫服的锦麟卫面无表情看着他。 章玉忱一下子没了逃跑的力气。 他少时练过几年拳脚,主要是强身健体,真要对上武将那是不堪一击。 反抗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可想到落入锦麟卫的后果,章玉忱脸色一变,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往心口扎去。 手腕一痛松了手,匕首落在地上,在这寂静的夜中发出清晰声响。 贺清宵来到章玉忱面前,唇边挂着浅笑:“章郎中不必这么心急。带走。” 天上的星又被流云遮蔽,距离天亮还早,许多府上就有了动静,是有上早朝资格的百官勋贵要出门了。 昨夜章氏族人聚居处的动静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等聚在宫门外等候早朝,就见章首辅背负荆条而来。 有不知情的人纳闷问:“章首辅,您这是——” 更多人则远远站着,不敢凑过去。 章首辅这个样子定是有大事发生了,乱凑热闹万一惹祸上身怎么办? 众臣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突然一阵骚动传来。 “是辛待诏!” “辛待诏怎么来了?” 章首辅听到动静,缓缓转头望过去。 身穿绿袍的少女梳着简单发髻,髻间斜斜插了一支簪,垂落下一颗光泽熠熠的明珠。 她明明穿着男子款式的官服,妆容却半点不刻意淡化女子特性,仿佛女子穿官服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章首辅觉得背负的荆条好像变成了烧红的铁棍,烫得他皮开肉绽,痛彻心扉。 这个丫头,就是害章家大厦将倾的祸首啊! 可是此刻,他不但不能表露恨意,还要—— 章首辅暗暗吸口气,举步走向辛柚。 无数双眼睛注视下,章首辅走到距辛柚一丈距离时停下。 那些低低的议论声不知何时消失了,等候早朝的宫门外一时鸦雀无声,都在好奇章首辅要与辛待诏说什么。 章首辅一把年纪,总不会当众与一个小姑娘骂起来吧? 不少人胡乱猜测着,暗搓搓生出一丝期待。 辛柚也很好奇章首辅的打算。 她本来没有参与常朝的资格,今日过来就是为了告状的。见到章首辅背负荆条,不得不佩服此人豁得出去。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难怪能在朝堂上常青至今。 章首辅此时完全不在乎那些好奇的眼神了,看了辛柚一眼后,突然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登时惊呆了众臣。 第355章 早朝 章首辅不在意丢脸吗? 当然在意。 可是现在大难临头,倘若他的丢脸能替家族挽回一二,那就丢吧。 “小孙与辛待诏起冲突,侄儿玉忱一时冲动冒犯了辛待诏,还望辛待诏原谅。” 辛柚听着章首辅的解释,只觉好笑。 这是要把昨日那场刺杀,推到她与章旭的私人恩怨上? 不得不说,章首辅是懂取舍的。 此事若是定性为小辈间的私怨,再有旁人求情,章玉忱作为刺杀的直接策划者难逃一死,章家其他人很可能就保住了。 甚至运气好的话,章首辅都可能保住性命。 从查到了辛皇后出事真相,辛柚就明白了,算计娘亲的势力不单单是章家,而是有着一致利益的南方多个大族。章首辅咬死了是私怨,他的同盟投桃报李,定会努力营救。 这也不是说这些人多么重情义,而是一旦章首辅看不到希望供出个什么,就可能被牵扯进去。 辛柚面色平静看着章首辅,语气冷淡:“章首辅有什么话不如对今上说吧。” 宫门外这番动静很快就被报到了兴元帝那里。 兴元帝顾不得早朝时间还没到就赶了过去。 百官勋贵按官阶排好队列鱼贯而入,山呼万岁。 兴元帝忍到仪式结束,看向背负荆条的章首辅:“章卿这是何意?” 章首辅扑通跪下,声音嘶哑:“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这种时候,按说兴元帝会顺着问章首辅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包括章首辅在内的众人都这么认为的。 而章首辅就等着兴元帝问后说出昨日刺杀辛柚的事,给兴元帝留下小辈私怨的印象,要知道先入为主的印象是不好改变的。 可偏偏辛柚出现在了朝上,兴元帝就不按常理来了。他觉得问过背着荆条上朝的章首辅了,就该问问突然来上朝的闺女了,这才不会让阿柚感到受冷落。 “辛待诏上朝为了何事?” 辛柚跪下来,在章首辅骤然变了的眼神中哽咽道:“昨日臣遭遇刺杀,险些见不到陛下了。” 兴元帝猛然从龙椅上站起:“刺杀?这是怎么回事?” 辛柚垂眸遮住眼里的水光:“昨日下了衙臣先去了青松书局,在从书局回家的路上一位手持墨伞的男子突然掏出匕首刺向我。幸亏走在前面的一位老伯因为摔倒,手中提着的鸡飞向那名男子,才给了臣逃脱的机会” 尽管辛柚就好端端在眼前,兴元帝还是听得紧张不已:“然后呢?” “臣逃时遇到了一队锦麟卫,那些锦麟卫追了过去。夜里臣接到贺大人派人送来的消息,说那行刺之人被抓住了——”辛柚看向章首辅,“行刺者就住在章首辅族人聚居地,而如行刺者这样的人从那处民居搜查出六人,个个身手出众!” 这话一出,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章首辅嘶声喊:“陛下,都怪臣没有约束好族人。前几日小孙章旭与辛待诏起了冲突,族侄章玉忱一直把小孙当亲子待,见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失了学,一时冲动就去寻了辛待诏麻烦——” “狗屁!”兴元帝一声怒喝,指着章首辅骂,“寻麻烦就派出杀手?这样的杀手你们家还养了六个?你当朕是傻子不成?贺清宵呢?贺清宵可在?” 一声清朗声音响起:“臣锦麟卫北镇抚使贺清宵,见过陛下。” “朕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是。”贺清宵语气平静,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臣奉陛下之命调查辛待诏回京途中险些被害一案,因涉案者身份不凡,牵扯又广,担心辛待诏再遇危险一直派了人暗中保护” 兴元帝不由点头。 还是清宵考虑周到。 “昨日下午有人当街刺杀辛待诏,被臣安排保护辛待诏的锦麟卫惊走,臣亲自追过去,一直追到了章首辅族人居住处”贺清宵顿了一下,声音微扬,“行刺者住处挖有密道,直接通往隔壁民宅。两处民宅一共抓捕十二人,其中六人训练有素,另外六人是普通章氏族人” 兴元帝越听脸色越沉。 “经连夜审讯,六名训练有素者口风很紧,另外六人已陆续招供。” “他们说了什么?”兴元帝立刻问。 本来锦麟卫办案,有结果后都是密报皇上,这还是第一次在朝廷上来。 百官勋贵不约而同生出一个念头:这是他们可以听的吗? “根据供述,昨日刺杀辛待诏的人名叫四田,如四田这样的人平时在院中习武磨炼,鲜少出门,普通族人负责他们的衣食生活,并作掩护。臣重点审问了四田,他承认刺杀辛待诏是受章玉忱主使,还招供了这些年来听章玉忱吩咐去做的几个任务。” 贺清宵把供述呈上去。 兴元帝看过,冷冷看向章首辅:“章友明,你还有何话可说?” “臣年老力衰,犬子早逝,族中许多事都交给族侄章玉忱打理。这些年来族里族外事情繁多,有时难以用道理束缚,以致章玉忱行事放纵了些这都是臣无能没有约束好族人,臣死罪!” “死罪?”兴元帝翘了翘嘴角,因为过于愤怒反而看起来平静了,“章友明,你们叔侄处心积虑培养杀手,是有什么目的?” “陛下明鉴,那些是章玉忱为了方便行事培养的家丁,只是他渐渐失了分寸,也怪臣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冲动。臣自知死罪,只求陛下看在臣陪您多年的份上,对臣的族人网开一面” 百官勋贵听着章首辅声泪俱下的哀求,寒门出身的还不觉有什么,那些家族根基深厚的就感同身受起来。 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这样的家族,总会有些见不得光的事要处理。真要说起来,哪个府上没调教一些专门做这些的家仆的? 这般想着,一些人跃跃欲试想要为章首辅求情。只是枪打出头鸟,先等等看。 兴元帝可没有这种感同身受,面对章首辅的哀求更是一丝心软都无。 先不管什么原因,这老东西一家要弄死他女儿,他脑子有问题才会心软。 第356章 大厦倾 兴元帝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章首辅,心中还有几分难以置信。 阿柚是他的女儿,这是朝野心知肚明的事。章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对阿柚下手? 再想到辛皇后,兴元帝心头一动。 欣欣的死查到裴侍郎那里就查不下去了,他早就怀疑与当年政见不合的一些老臣有关。这章氏一族,看来就在其中了。 “章友明,你说章玉忱对辛待诏动手,是为了替令孙章旭出气?”兴元帝嘴角挂着讥笑,“你当朕昏聩糊涂么,会相信因为小辈间一点矛盾就派出杀手?” 章首辅知道兴元帝不好骗,可到了这种境地只能咬死不认,以求一线生机:“章玉忱把小孙当亲儿子疼爱,见不得小孙受委屈,他又习惯了走捷径解决问题,都是臣约束不严,臣万死!” 章首辅咬着牙砰砰磕头。 他磕头磕得结结实实,很快就磕破了额头,发髻也松散了,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兴元帝嘴角讥笑收起,抿成一线:“既然你说章玉忱是爱侄心切,朕今日就亲自问问他。来人,带章玉忱前来!” 章首辅跪趴在冰冷的金砖上,已是头晕目眩,在心中默默祈求着:章玉忱,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时贺清宵开了口:“陛下,章玉忱在北镇抚司中。” 看起来半死不活的章首辅猛然抬头,看向说话的青年。 兴元帝也看向他:“在北镇抚司?” “昨夜章玉忱乔装潜逃,被锦麟卫抓获。”贺清宵平静道。 章首辅眼眶震了震,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 章玉忱逃了? 昨夜他们分明商议好今日的说辞—— 章首辅明白了,昨夜种种,不过是章玉忱稳住他的谎言。 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昨日知道事败大难临头,章首辅虽怪章玉忱没做好,却没有恨。这些年来章玉忱做的那些事他都是知情的,也确实解决了许多麻烦,现在怪罪徒劳无益。 可是章玉忱弃整个家族潜逃就不一样了。 他怎么会眼瞎重用了这么一个毫无担当的小人! 愤怒与悔恨于心中翻腾,激荡之下喉间一痒,一口血喷了出去。 群臣哗然。 兴元帝皱皱眉,没有发话把章首辅拖下去。 皇上不开口,群臣也不敢吭声,在令人压抑的安静气氛中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了章玉忱。 这是章玉忱? 看着被带来的人,许多官员悄悄交换着眼神。 贺清宵开口解释:“回禀陛下,章玉忱潜逃时做了伪装,在街上被抓捕回北镇抚司后还是保持着他乔装的样子。” 这就是告诉众人,章玉忱确实是在乔装逃亡时被锦麟卫抓到的,而不是锦麟卫上门去把人从家中带走。 兴元帝面无表情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卸去他的伪装。” “是。” 章玉忱逃得匆忙,伪装只是浮于表面,很快就恢复了本来模样。 贺清宵把搜到的路引等物呈上去。 兴元帝看过冷笑:“倒是准备得周全!” 受过刑的章玉忱浑身无一处不痛,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就这么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的惨状进入百官眼中,令百官对锦麟卫更生畏惧。 看着他这个样子,兴元帝眉头皱起,问贺清宵:“可有他的供词?” “有。”贺清宵准备相当齐全。 对章玉忱的供词,兴元帝看得就更认真了,甚至看了两遍。 “原来,你是怕辛待诏传播先皇后的革新之念,才迫不及待对辛待诏下杀手。” 此话一出,众臣就低低议论开了,有些人悄悄变了眼神。 反对辛皇后革新的,自然不只章氏一族。 “章友明,章玉忱,你二人还有何话可说?” 章玉忱如死狗般一声不吭,章首辅抖着唇有满腹的话要讲,可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整个章家都完了,他说出阻止革新的话,对章家还有什么用呢? 章首辅睁着浑浊的眼睛缓缓看过一个个熟悉的同僚。 有不和的,有交好的,有面上不和实则利益一致的,这些人触到他的目光仿佛被火星烫到,无不迅速移开视线。 章首辅的视线最终落在辛柚身上,麻木绝望的表情中突然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笑不是对辛柚,也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同僚,对那几个所谓的同盟。 这个丫头啊,比她母亲敏锐,比她母亲心狠,更比她母亲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 他有预感,现在这些袖手旁观的同僚,终有一日会栽在这丫头手里,要么妥协,要么死。 “来人,把章家上下投入诏狱,进一步审理后依法论罪!” 很快锦麟卫前来,把章首辅与章玉忱拖了下去。 伴君二十载,谨慎已经刻入了章首辅的骨子里,直到被拖出宫外他才对着章玉忱痛骂:“贪生怕死的畜生,你怎么对得起章家列祖列宗” 章玉忱听着这些咒骂,麻木看了章首辅一眼,眼神有了微微变化。 对不起章家列祖列宗?他在族学中被欺负时,列祖列宗可曾庇护他? 是他自己暂且放下读书这条路,拼尽全力让这个族伯看到的。 那之后多脏多臭的事他都去干,可族伯的目光第一个给到的永远不是他,而是亲儿子。 后来好了,他把那碍事又无能的家伙解决了,族伯就只能看他了。 今日做出这些事的要是他那个废物堂兄,族伯可会这么骂? 这般想着,章玉忱突然觉得好笑,并真的笑出声来。 “你怎么笑得出来?畜生!畜生啊!” 章首辅修剪整齐的胡须上沾着血迹,声嘶力竭骂着似乎随时都会闭过气去。 贺清宵看在眼里没有丝毫心软,反而章玉忱的反应令他觉得古怪。 “把这二人投入一间牢房。” 这对叔侄间看来也多有龌龊,就让二人狗咬狗去吧。 退朝的鞭声鸣起,百官沉默着走出宫门,各自回了衙门。与章首辅交集深的担心着后续,事不关己的则与相熟的热议起来。 辛柚在兴元帝发话下,去了乾清宫。 第357章 说服 乾清宫中安安静静,便于谈话。 兴元帝仔细看过辛柚,叹口气:“阿柚受委屈了,朕实在想不到竟会有人当街刺杀你。昨日你没带护卫吗?” 辛柚垂眸回道:“臣习惯了独来独往,没让护卫跟着。” 带上护卫,怎么方便对方下手呢。 “以后不可如此了,再怎么样出门也要带上护卫。” “是。”辛柚应了,抿了抿唇,“主要是想不到朝廷命官蓄养死士,解决问题的手段是杀人。” 这话于兴元帝对章家的态度无异是雪上加霜,令他咬牙切齿:“阿柚你放心,朕不会轻饶了敢害你的人!” 辛柚沉默着,整个人仿佛被哀伤包围。 “阿柚怎么了?” “想起娘亲了。” 兴元帝眼神一紧。 辛柚半低着头,似乎没察觉兴元帝的异样:“娘亲遇害是因为想推行新政,臣遇袭是因为想传播娘亲的革新之念。陛下,这些世家大族为何视新政如虎,为了阻止新政不惜冒着家族倾覆的风险呢?” 兴元帝被问住了。 当年,欣欣先提开海禁,再提改税法,还没有详说就遭众臣反对。而他出于江山安全考虑,对民间开海是有顾虑的。 时常骚扰沿海的海寇凶悍难剿,一旦任由民间自由来往,海寇定会更加猖獗。那些犯了事的人更是多了一条逃亡海上的生路,与海寇勾结作乱。再就是普通百姓都跑到海上谋生,大量耕地就荒废了。 他常为欣欣的一些奇思妙想而惊叹,可在这件事上却有不同想法。 再后来一连串事情发生,那日的议事也就再没被提起。 “娘亲对臣提到的税法新政若能实施,必将造福百姓,稳固江山。那些世家大族极力阻止,是因为这新政损害的只有他们的利益。” 辛柚不提开海,只提税改。 她去沿海游玩时,见百姓因海禁影响生计,曾与娘亲谈论过。娘亲说开海有利有弊,在她看来利远大于弊,而当权者顾忌的是弊端。 于是辛柚明白,眼前这人更倾向海禁。 她势单力薄,最大倚仗是眼前人的支持。家事上肆意些无妨,论到国事,与他对着来绝不明智。 开海可以放一放,她的重心是推动税法革新。 这一点其实也不容易。 大夏初建,一切欣欣向荣,沿袭前朝又有所进步的那些政策足以令社稷安定。站在一国之君的立场,他没必要为了数代子孙后才可能发生的祸端大力推进革新,造成世家大族的动荡对抗。 一个是眼前,一个是看不到的将来,她的阻碍其实不只那些南方大族,还有眼前人的权衡选择。 兴元帝沉默半晌,才开口:“当年你娘提及的税法革新,具体如何?” 听兴元帝问出这话,辛柚眼神微微亮起。 他愿意问,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态度。 辛柚一字字道:“摊丁入亩,取消人丁税总结来说,拥有田地越多者缴税越多,少田地者少缴税,无田产者不缴税。人是活的,地是死的,按田地征税,既减轻百姓负担,又能充盈国库” 兴元帝认真听完,叹道:“确实是利国利民的良策。” 辛柚却从他的叹息中听出了为难。 这就为难了啊?火耗归公、官绅一体当差纳粮这两条政策她还没敢提呢。 被辛柚眼里的失望刺痛,兴元帝忍不住道:“官绅富户利益受损,反对必然激烈。” “是。”辛柚点头,“所以他们敢害娘亲,也敢害臣。” 兴元帝眼里闪过怒火。 辛柚语气从讥诮转为恳切:“陛下是开国之君,追随您的许多重臣勋贵起于微末,如今虽然富贵,对这些人来说接受新政虽有损失,却不会太痛。” 所以对她和娘亲恨之入骨的不是这些人,而是那些百年望族。 这些家族享了太久富贵,尝了太多甜头,让他们把好处吐出来无异于剜心割肉。 “此时实施新政,只是阵痛。若再过几代,田地吞并加剧,百姓苦不堪言,到了不得不革新的时候,而现在的新贵已成世族,后来的君主也没了您的威望魄力,大夏会如何呢?” 这话振聋发聩,令兴元帝脸色一变。 仿佛清风吹散迷雾,骄阳穿透云层,那些动摇迷茫一下子没了踪影。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这些! 兴元帝很清楚没人对他说这些的原因。 他日日所见之人,皆是新政的利益受损者,谁会犯这个傻呢? 只有他的妻子,他的女儿才会真正为他着想,为大夏江山考虑。 在辛柚心平气和说明白后,兴元帝对新政的心态发生了转变。 那些官绅富户为了自己利益不怕动摇社稷,危害百姓,他为什么要怕他们闹? 就让他们去闹!他倒是要看看,是他们闹得厉害,还是他手里的刀砍得快。 有了决定后,兴元帝反而冷静下来了:“等章氏一族伏法,再议此事。” 章家难逃抄家灭族,到时候看着章氏族人一个个人头落地,再提出新政,想必那些老家伙会安分许多。 兴元帝担心辛柚误会他不想推动新政,想要解释一下,却见她笑盈盈点头:“那时再议确实更合适。” 兴元帝怔了怔,心中不由感慨:阿柚真是聪慧。 这聪慧不是寻常的小聪明,而是对政事上的敏锐,对人心的把握。 再之后,就是遗憾。 辛柚不知道兴元帝的复杂心情,此时才算松口气。 她一直知道的,想要推行新政,她必须争取眼前人的支持,会支持她的也只可能是眼前人。 如果说新政损害的是官绅富户利益,那受益的就是皇室,是陈家天下。 当然百姓也受益,这是她来做这些事的真正动力。但如果只有百姓受益,谁在乎呢? 辛柚提出出宫。 兴元帝再次叮嘱:“以后出行安全不得马虎。孙岩,你送阿柚出去。” 孙岩一路送到宫门外,坚持要把辛柚送到翰林院。 辛柚有些疑惑。 这位孙公公,对她态度不一样了。 孙岩察觉出来,压低声音道:“奴婢不懂政事,但听辛待诏所言,百姓有福气了!” 第358章 抄家 孙岩是大太监,皇上眼前的红人。可在成为宦官之前,他也是出身穷苦的一个小老百姓。 他为了生计丢下新婚不久的妻进京,谁知才来京城就染了重病,钱花光后只剩半口气被店家丢到乱葬岗,没想到活下来了。 然后他就想通了,什么都是虚的,有钱,能过好日子才是实在的。 他主动净身进了宫,因为机灵会来事,还识几个字,很快认了一位大太监当干爹,不过几年就到了皇上身边 今日听了辛柚一番话,孙岩大受触动。 若是家里日子能过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求活路呢? 他高看眼前少女一眼,其实也不是为了什么百姓,而是为了曾经的自己。 以前向上爬的时候不怎么想,最近这些年他总是一遍遍琢磨,要是当时晚些进京就好了,没准媳妇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 不过也只是想想,后来有了钱权,他托人去老家送过钱,带回的消息说老家受了灾,一个村的人都没了。 辛柚不知道孙岩想了许多,听他这么说,笑容也真切了些:“孙公公留步吧,出了宫门走几步就到翰林院了。” 见她坚持,孙岩只好停下:“辛待诏好走。” 翰林院的人与其他衙门一样,根本无心公事,心思全放在了章首辅的事上。 见辛柚信步走来,不少人恨不得冲过来问个究竟,理智却让他们老老实实待着。 这可是掀翻了章首辅的人呐。 往前还有邓阁老,固昌伯,至于刘给事中那几人根本懒得提,纯属添头。 是,辛待诏其实是受害的那方,可别的人遇上了就真成受害死者了,辛待诏遇上了,害她的人反而没命了,这谁不怕? 等辛柚走远了,议论声嗡嗡响起。 “章家恐怕彻底完了吧?” “这还用说,就看会牵连多少人了。” “听说是贺镇抚使亲自带人抄家,抓人呢” 正如这些人猜测,整个章宅此时已被锦麟卫团团包围。 章旭的皮外伤已经养好了,因为被退了学,不用回国子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外头在闹什么?”听到隐隐动静,章旭懒洋洋往外走。 迎面一队官差气势汹汹而来。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章旭吃惊瞪圆了眼,而后大怒,“章家是你们能随便进来的?” 领头的锦麟卫正是随贺清宵南下的黄诚,见章旭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好笑:“我等是锦麟卫,奉旨查抄章府。” “奉旨查抄?”章旭脑子转了转,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这是要抄家! “为什么要抄我家?”从来无法无天的少年感到了惊慌,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就因为我惹了辛柚,就要抄家?” 黄诚看着章旭,眼里有着可怜。这可怜不是真的同情,而是可怜对方的蠢。 “令祖父与令叔谋划刺杀辛待诏,事情败露,皆被投入诏狱。”黄诚善心大发解释一句,而后冷冰冰挥手,“带走!”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信,你肯定在骗我!” 章宅哭闹声一片,章旭的喊叫声尤为突出。 辛柚立在章宅外,静静看着锦麟卫进进出出,拖走一个个章家人,等看到章旭被带出来,平静如水的眼神才有了些微变化。 她想到了固昌伯世子戴泽。 比起戴泽流放前的样子,章旭狼狈多了,难看多了。 章旭似有所感,向辛柚所在的方向望去,看到她站在那里,挣扎着要扑过来。 他被束缚着动弹不得,只能靠痛骂发泄:“辛柚,你是妖孽!你是妖孽!” 是沾上了就没有好下场的妖孽! 不少人听到章旭的骂声,看向立在玉兰树下的少女。 这时的玉兰不见花,只见叶,是这秋末初冬的时节一抹难得的绿色。 玉兰树下的少女一袭绿袍,明明是最不起眼的官服颜色,却让她穿出绿柳的柔软与松柏的挺拔来。 世人敬畏鬼神,“妖孽”这种指控不可谓不严重,大家都好奇被指控的少女该如何解释。 辛柚提着袍大步流星走过去,在章旭面前站定。 “你说我是妖孽?” 仇人近在咫尺,章旭眼都红了:“你就是妖孽,我和戴泽不是遇到你,我们家里都不会出事——” 后面的话随着响亮的巴掌声响起,被抽了回去。 辛柚左右开弓,毫不留情,一连扇了章旭几十个巴掌才停手。 章旭嘴歪脸肿,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望着这一幕的众人因过于震惊张着嘴,也忘了出声。 或者说是不敢出声。 这么重的耳光挨几十个,这得多疼啊! 辛柚拿手帕擦了擦手,冷冷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大夏江山,是她血脉上的生父打下来的,也少不了娘亲的助力。谋害娘亲凶手的子孙却张嘴辱骂她,真当她会为了温柔有礼的狗屁名声忍下来? 熟悉的疼痛头晕又来了,章旭对上少女黑漆漆的瞳孔不由打了个哆嗦,恐惧从心头瞬间涌至四肢百骸。 她什么都敢做! 清晰意识到这一点后,好似迎头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冻住了他的怒火。 少女凉凉的警告响起:“再胡言乱语,就算你关进诏狱,我也会去抽你。” 看出辛柚真的生气了,黄诚推了章旭一把:“带走带走!” 辛柚平静望着章旭被拖走,转头对贺清宵扬了扬唇:“贺大人。” 刚刚的肆意消失无踪,犹如锐利的刀剑归鞘,又成了温婉沉静的女郎。 这个变化太快,令看到前后转变的众人瞠目结舌。 贺清宵却没有半点不适应,眼底藏着笑意问她:“查封章家要不少时间,辛待诏要进去看看吗?” 辛柚摇摇头:“我只是来看看热闹,就不进去了。” 章家能否找到君字印记的书信等物,还是要靠贺大人,她参与进来反而不好。 “我会仔细查的。”知道辛柚在想什么,贺清宵出声。 旁人从这平淡的话中听不出什么,二人却心照不宣。 “那就辛苦贺大人。”辛柚等贺清宵再次走进章府,转身离开。 第359章 招认 查抄章家是个繁重的活计,贺清宵却亲力亲为,一点不放松,反而审问章首辅等人交给了手下来做。 这在许多人眼里是有些奇怪的,不过如今人人自危,唯恐章首辅一案滚雪球般把自己滚进去,一个个老老实实不多话。 章宅没有找到想要的,贺清宵又去了章玉忱的住处。 章玉忱的书房看起来干净齐整,可一走进去贺清宵就觉得哪里不对。 有些太齐整了。 经常使用的书房,就算再讲究的人,书桌上搁置的笔墨,叠放的纸张,拨弄的古琴,或多或少都有随意之处。 敲击墙面,检查格架,很顺利就在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沓信纸,皆是未使用过的。 与这些信纸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枚小小印章。 贺清宵把印章翻过来露出底部,赫然是一个变了形的“君”字。这就与周通遗留书信上的印记对上了。 可继续搜查,却没在书房中发现与人来往的信件。 贺清宵盯着手指上的黑灰,那是从墙角与书柜的夹缝中发现的。 他很快有了判断:章玉忱的书房中不是没有与人来往的密信,而是被烧干净了。 想一想章玉忱半夜逃亡,便知道当时处理信件的匆忙,按说书房会是一片凌乱,看来书房是章玉忱的妻子王氏过后收拾的。 又仔细搜查一番,没发现有用的线索,贺清宵带着信纸与印章回了北镇抚司。 “大人,章友明与章玉忱叔侄发生了激烈冲突。为防意外,把二人分开关押了。” “起因是什么?” “章友明一直痛骂章玉忱猪狗不如,章玉忱许是破罐子破摔,竟说出章友明之子是他害死的话来” 贺清宵默了默。 他猜测这对叔侄间有龌龊,却没想到如此惊人。 贺清宵先去见了章首辅。 不久前章首辅还是老当益壮的样子,此时却让人深刻体会到什么叫风烛残年。 他的发髻散了,脸也没有洗过,望过来的眼神浑浊无光。 “章首辅。”贺清宵开口。 章首辅眼珠动了动,惨笑一声:“老朽这种阶下囚,当不得贺镇抚使如此称呼。” 贺清宵淡淡道:“章首辅是建国前就追随今上的老臣,贺某不想对你用重刑,只问一件事,先皇后出事是你等在幕后推动吧?” 章首辅怔了怔,沉默好一会儿后问:“今上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怀疑?” “庆王一方败露时。” “竟然这么早么?”章首辅喃喃。 “章首辅。”贺清宵语气平静,意在提醒。 章首辅回过神,定定望着眉眼格外出色的青年许久,道:“老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有一个条件。” “请说。” “老朽希望章玉忱以凌迟之刑处死。” 这个泯灭人性的东西,不配与章氏族人一同受死。 贺清宵对章首辅提的条件不觉意外,正色道:“贺某会向今上提议,至于今上如何决定,无人能左右。” “你不会哄骗老朽?”章首辅紧紧盯着他问。 贺清宵扬眉反问:“贺某有哄骗章首辅的必要么?” 章首辅多问这么一句,不过是求个心安,很快就点头承认:“是。” 他的独子被器重的侄子早早害死,他的孙子也在这诏狱中等待着死期,所有的坚持与隐瞒已没了意义。 若章玉忱那个畜生能被千刀万剐,黄泉路上他也能走得轻快些。 去关着章玉忱的牢房时,贺清宵脑海中还会浮现章首辅满是恨意的那双眼。 听到动静,章玉忱吃力往门口看了一眼。 章玉忱进了诏狱后,北镇抚司常见的几样刑罚都体验了一遍,可谓不虚此行。 他的狠是对别人,而非对自己,此时见北镇抚司的一把手面无表情走进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贺某刚从章首辅那里来,他承认先皇后出事是你们谋算的。”贺清宵开门见山。 章玉忱垂着眼皮,没有多大反应。 身陷囹圄,死路一条,随时还要经受酷刑,承认这些不是太正常了吗? 贺清宵把印章举到他面前:“这个章郎中熟悉吧?” 章玉忱抿着嘴不吭声。 “章郎中的书房很干净,不知盖过此印章的书信,除了周通,还与哪些人往来呢?” 听贺清宵提到周通,章玉忱就明白对方发现了信纸上的独特印记,现在是要他交代同党了。 “章郎中可想好了,是吃一番苦头再说,还是痛快交代。尤其想想,别人值不值得你多吃苦头。”贺清宵平淡的语气透着警告。 如章玉忱这种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奉行彻底的人,用这话来警告正合适。 章玉忱低着头想了许久,看起来心灰意冷:“我说” 随着他报出一个个名字,纸上的内容越来越多,那专门负责记录的书吏都有些拿不稳笔了。 “还有么?”等章玉忱停下来后,贺清宵问。 章玉忱缓缓摇头。 “既然这样——”贺清宵瞥了一眼闫超,“替我招待一下章郎中。” 闫超阴沉着脸站到章玉忱面前,很快惨叫声响起。 一番招呼后,纸上又多了一些人名。 辛柚接到传召进宫不久,就听内侍传报说锦麟卫北镇抚使贺清宵求见。 兴元帝忙道:“阿柚你先去花园逛逛。” 并不是很想让阿柚与那小子多接触。 “贺大人此时求见,应该是调查章家有了结果。臣是此案的受害者,想听一听。”辛柚坦然提出。 这个要求很正当,兴元帝只好示意内侍把人带进来。 很快贺清宵走了进来:“微臣见过陛下。” 兴元帝以挑剔的目光看了看跪拜的人,淡淡道:“平身吧。贺镇抚使进宫来有什么事?” 听到兴元帝的称呼,贺清宵暗生猜测:皇上心情不好? 私下场合,皇上一般叫他“清宵”。 贺清宵虽心思敏锐,却不懂这是一位老父亲面对毛头小子时本能的防备。 “回禀陛下,章友明与章玉忱已招认,是他们透露先皇后踪迹给固昌伯这是与章友明叔侄来往密切的人员名单,请陛下过目。” 第360章 理智 孙岩把案卷呈给兴元帝过目。 兴元帝逐字看过名单,气极反笑:“人还不少。” 这其中就有一位尚书,两个侍郎,一位阁臣,另外还有已经致仕的一些老臣,至于低阶官员就更多了。 当然,这只是章首辅叔侄供出来的人,是单方面的口供。这些人最终会不会被定罪,还要等审问后才有定论。 兴元帝把名册往龙案上一甩,冷冷道:“给朕仔细审问,不论身份。” “微臣领旨。”贺清宵便要告退。 辛柚这时开口:“陛下,臣也该出宫了,正好与贺大人一起走。” 兴元帝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可迎上少女澄澈干净的眼神,只好装作云淡风轻:“嗯。” 阿柚这么坦荡,显得他怪多心的。 于是辛柚光明正大与贺清宵走在一起,出了宫门。 “贺大人有没有问章友明叔侄,君字印记是否有特殊意义?” “问过,二人口径一致,说是取‘君子不器’之意。” “君子不器,而后国治。”辛柚喃喃,冷笑出声,“他们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觉得做的是治国、平天下的伟业?” 明明是盘剥百姓,杀人不见血的一群贪婪之徒。 “他们可能真的这么想。” 辛柚脚下一顿,微抬着头看着贺清宵。 她的个头不低,许是从小吃好喝好还习武的缘故,放到男子中也能混个中等,可比眼前的男人还是矮了有半头多。 贺清宵有些受不住这般对视,微微错开视线,压抑心头与脸颊莫名升起的热度。 他的语气却比所想要平静许多:“一群自恃身份不凡的人聚在一起,行令人不齿之事,打一个高尚的幌子是这类人的惯例了。” 辛柚赞同点头:“也是,既要又要。” 二人慢慢往前走,偶尔有路人目光投来,因为隔着一段距离不担心被听了去,贺清宵低声问:“陛下愿意推行先皇后所提新政吗?” 作为辛柚最信任的合作者,他自是了解新政的具体内容。 新政很好。 这也是除了个人情感,他愿意全力以赴支持她的原因。 “那日我提过,今上倾向推行新政。” 辛柚所言留了几分余地。 圣心难测,一个每日面对无数国家大事的帝王,说不定就因为某件事改了想法。 “我这些日子常思量此事,今上推行新政的阻碍除了利益受损的官绅富户这一庞大群体,还有朝野的议论风评。”贺清宵这话可谓推心置腹。 辛柚轻声吐出两个字:“舆论。” “不错,正是舆论。新政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我常外出办事,与许多人打过交道。绝大部分普通百姓不识字,不懂政策,他们能听到的是读书人的声音,是乡绅富户的宣传。而这些能传递声音的人,几乎都是新政的对立者” 贺清宵谈不上饱读诗书,但这个道理不需要学富五车,凭经验、凭见识便能得出来。 “我懂贺大人的意思。新政虽对百姓好,但百姓不懂,百姓能听到的反而是厌恶新政的人传递给他们的意思。反对新政者除了官绅富户这些利益受损者,甚至会有许多受益的普通百姓。” 贺清宵微微颔首。 他不怕推行新政时遇到的苦难阻碍,只怕新政本来的受益者对她恶语相向,到时凉了她的热血,伤了她的善心。 他会心疼。 看她坚定前行,有着无与伦比的勇气与坚韧,偏偏又有最柔软的一颗心。他对她的欣赏与欢喜与日俱增,无法再自欺欺人。 “京城地界不说,更远的地方,百姓被官绅富户的舆论利用,连今上也敢骂。” 天高皇帝远不是空话,而是事实。许多山野村民都不一定能说出国号来,他们关注的永远是眼前的生计,是压在头上的老爷们。 “我明白舆论的力量。”辛柚冲贺清宵露出一抹笑容,“但只要今上肯推行新政,执行的人肯落实新政,舆论方面我有应对之策。” 娘亲的熏陶让她知道如何掀起舆论的浪潮,开书局、贴告示、发新书则让她积累了实实在在的经验。 “那就好。”贺清宵没问应对之策具体是什么,话题转回章首辅的案子上,“这次涉及的人不少,辛姑娘对自身安全不要放松。” “贺大人放心,我现在出门都带着千风与平安。贺大人接下来恐怕会很忙,也要注意休息” 二人说着中规中矩的话,心情却不是言语这般平淡。 就如贺清宵无法自欺欺人对辛柚的心悦,辛柚也明明白白意识到,哪怕说着最无趣的话,她也愿意听他说许多。 她飞快抬眸看了他一眼,却撞上对方藏着情意的眼神。 他竭力隐藏,她心知肚明。 辛柚的心急促跳了几下,如不受控的小鹿要撞破心房。 她不得不加快了脚步,打破这微妙旖旎的气氛。 原来她也有高估自己自控力的时候。 分开后,辛柚恢复了冷静,并想:都怪贺大人生得太好看,人对上特别好看的人自控力总是会差一些的,不单单她如此。 辛柚又想到了辛皇后。 娘亲提到父亲时虽会骂几句,却不是那种提不得、碰不得的态度。有一次她好奇问娘亲为何看上那个爹,娘亲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全仗一张脸。但凡生得丑一些,也不会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看吧,懂那么多的娘亲也会被美色所惑呢。 辛柚为小小的心乱找到了理由,立刻坦然了。 贺清宵回到北镇抚司,在办公房独坐了好一会儿。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不顾一切抓住她的手,袒露心迹。 庆幸理智还在。 贺清宵快步向诏狱走去,因为深知现实会令他那摇摇欲坠的理智重新变得坚定。 很快诏狱就被新关进来的人填了大半,这时南边传回消息,留在老家的章玉忱之子不见踪迹,章氏其他族人已在押往京城的路上。 章首辅案发后,抓捕章氏老家族人的行动不可谓不快,却还是有了漏网之鱼。 第361章 招人 章玉忱之子名叫章晨,如今不过十六岁。这么一个小小少年,能在众多锦麟卫与当地官差的搜捕中脱身,显然不可能靠自身。 贺清宵再去审了章玉忱,却没审问出新的同伙。 经受过酷刑的章玉忱奄奄一息,有气无力求道:“真的没有了,放过我吧。” 负责用刑的锦麟卫看向贺清宵。 贺清宵没让手下继续。 这等朝野关注的惊天大案,刑讯审问要有个度,犯人若是死在酷刑下是要有麻烦的。 对章玉忱之子章晨的搜寻不会停下,京城这边对抓进诏狱的一个个官员的审问也不会停。 此案牵扯甚广,到结案不是几日的事。辛柚关注着案情进展,要做的事也没耽搁。 《西游》第六册 将要出售的告示贴在了青松书局外的墙壁上。 很快告示前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什么时候开售啊?”没挤进去的人着急问。 看完告示的人却转移了关注点:“这是什么意思,松龄先生要招弟子四十九名” “什么什么?松龄先生要收徒?有说书先生经历者优先?” “嘶!要是学会了松龄先生的本事,写出了《画皮》、《西游》这等神书,岂不是名扬天下,名利双收?” 这话顿时招来许多笑骂。 “你在想什么?松龄先生的弟子就能写出《西游》来?那状元郎的学生一定能考上状元吗?” “状元郎才没空收学生,状元郎都当官老爷去了。” “等等,大家是不是忘了,松龄先生其实是辛姑娘啊!” 有人澄清道:“松龄先生不是辛姑娘,是辛姑娘把松龄先生的故事写了出来——”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没必要这么较真。没有辛姑娘,我们能看到松龄先生的故事吗?” “也是哦,说不定还是被辛姑娘润色过,故事才这么吸引人的。这样的话,跟着辛姑娘学写话本故事说不定真能青出于蓝呢!” “咳咳,各位是不是忘了辛姑娘的身份。” 这么一提醒,不少人更激动了。 辛姑娘是金枝玉叶啊! 虽然没有册封公主,可放眼京城,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辛姑娘的真正身份。 跟着辛姑娘学写故事能不能成才另说,单单是与辛姑娘认识的机会也难得啊! 一时间报名者无数,青松书局的人忙得人仰马翻。 几日后辛柚来到青松书局,找刘舟询问情况。 胡掌柜年纪大了精力有限,这个任务辛柚就交给了刘舟全权负责。 看到顶着大大黑眼圈双目无神的刘舟,辛柚神色有些微妙。 接下任务的时候,小伙计可是精神抖擞,热情十足。 “东家,这是经过筛选,符合条件的人员名册。”刘舟把一份名册递过去。 辛柚没有急着看名册,安慰一句:“这几日辛苦了。” 刘舟眼含热泪:“不辛苦——” 才怪! 他这几日看到人脸都想吐! “这些都是满足条件的?”翻过名册,人数远超四十九人,辛柚有些意外。 不过这样也好,下一步是她亲自接触。有了这么多候选,就能挑出最合适的一批来。 如果说青松书局发售新《西游》是话本子人眼里的大事,那辛柚招收学生的事就受到方方面面的关注了,尤其是百官勋贵。 许多府上整理出报名者记下的考试题目,越发一头雾水。 “那位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呢,这些问题奇奇怪怪。你看这个,居然还问愿不愿意去外地。” “行动太快了,短短几日就招够了人,不然还能派个自己人去探探虚实” 百官勋贵,有些人是纯粹好奇,还有一些人则是担忧忐忑。 没办法,随着诏狱渐渐被装满,他们发现这位辛姑娘很能惹事。 这个惹事可不是自家小辈上街招猫逗狗那种,而是冷不丁弄出个大事来,往诏狱送一波。 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关注辛姑娘的动静,探清虚实才能安心。 却没想到越探越糊涂了。 辛姑娘为何突然收这么多学生呢?难不成为了以后让这些学生多写话本故事多赚钱? “定然没有这么简单!”一些人果断下了判断。 十月底的时候,以章首辅为首的一批人判决下来了。 章氏全族,男丁不分年龄,皆斩立决,女眷全部没入教坊司不得赎身。至于章玉忱,受到额外“照顾”,处以凌迟之刑。 章首辅叔侄供出的人,审问完的按罪论处,未审完或仍有疑虑的放到第二批处理。 行刑之处依然在西市。 行刑这日西市人山人海,全是来看热闹的百姓。许多小商小贩闻讯而来,做起了各种生意。 百姓爱看热闹的天性绝不会因血腥而压制,甚至会更兴奋。 这一次辛柚没有去观刑。 她站在从牢狱前往行刑之处必经的路边,看一辆辆囚车从眼前驶过。 她看到了低着头被披散的头发遮挡住面容的章首辅,看到了面色如土眼神麻木的章玉忱,还看到了章旭。 章旭这种纨绔子没有多少审讯价值,而北镇抚司长官贺清宵也无以折磨人为乐的爱好,所以他在诏狱没受什么罪,加之年轻,此时看起来状态最好。 也可能是没领略到诏狱中真正的残酷,他的眼里还有着章首辅那些人眼中没有的生气,甚至现在去刑场的路上还觉得不真实,不相信自己会死。 辛柚默默看着拉着章旭的囚车过去,没有发生对方宿命般发现她的存在,而后破口大骂之类的事。 这个以霸道衙内的姿态首次出现在青松书局的少年,还没来得及学会做人,就在万众瞩目下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与戴泽那时候一样,对章旭的结局,辛柚谈不上高兴与痛快,但也没有同情。 他因父辈的选择付出了代价,而她是他父辈选择的直接受害者。 同情这种情绪,于她就是多余了。 辛柚转身走向树下站着的青年。 贺清宵今日没穿朱色官服,而是穿了一袭青色长袍,如青莲墨荷般清雅出众。 辛柚心头说不清的郁郁之气悄然散去,冲他扬起唇角。 第362章 机会 “要去西市看看吗?”贺清宵问。 辛柚摇摇头:“不去了。” 固昌伯府的人被砍头时她去了现场,是因为前路不明,她要亲眼看到那些人的结局才踏实。 而现在,她有了信心,就不需要如此了,毕竟她没有看杀头的爱好。 “贺大人,最近我会找机会提出新政。若是顺利,请你喝酒。” 贺清宵笑着点头:“好。” 京城上下的注意力都在血光冲天的西市时,一份急报送到了兴元帝面前。 多处边防重镇突发雪灾,亟待救济。 边镇以防御为重任,关乎社稷安定,自是不能轻忽。 接到急报时,辛柚正好被传召入宫。听着兴元帝传唤各部重臣,她默默降低存在感,以免被打发走。 凭直觉,她一直等的机会到了。 很快大臣们赶到宫中。 第一个到的是户部尚书,发现辛柚在场,直接装没看见。 咳,他一个管钱的,没必要操这个心。 第二个到的是兵部尚书,余光瞥见身穿绿袍的少女,赶紧收回视线。 果然进宫觐见不能乱看,容易给自己惹麻烦。 第三个到的是工部左侍郎,为什么工部尚书没来?哦,在诏狱里排队等杀头呢,来不了。 发现辛柚在场,他也没吭声。 两位尚书大人都没说什么呢,他一个侍郎可不能多嘴。 后来的礼部尚书本来被同僚们暗戳戳寄予厚望,结果却令人失望。 素来最重规矩的老孙居然也没反应! 倒是最后到的左都御史杨启明听兴元帝说了边镇雪灾的急报后,看了辛柚一眼,朗声道:“赈灾救困、民生疾苦,臣认为秀王殿下也应听一听。” 这话一出,不少人暗叹杨启明胆子大。 辛柚也微微抬眸,看向这位言官之首。 杨启明神色坦然,一副绝无私心的模样。 商议国事,既然女儿身的辛待诏能听,出宫开府的皇长子为何听不得? 秀王马上要到加冠之年,作为唯一的将要成年的皇子,现在不多参与国事,将来临时抱佛脚吗? 涉及皇位传承本来极为敏感,但皇上留女儿旁听在先,臣子提出大皇子也该听一听,就顺理成章了。 众臣暗暗感叹左都御史杨启明胆大,也佩服他的勇气。 是该杀一杀这股歪风,皇上再不喜欢秀王,那也是大皇子啊,怎么能让一个小丫头处处压一头呢。 对杨启明的提议,兴元帝略一沉吟,点了头:“传秀王进宫。” 没过多久,秀王赶到宫中:“儿子见过父皇。” 兴元帝语气淡淡:“边镇突发雪灾,朕召了众臣商议如何处理,你也听听。” “是。”秀王深深作揖。 兴元帝环视众臣一眼:“继续吧。” 正说到要调动多少人手救灾,户部尚书于广福十分激动:“这么多的人手,粮草车马不是小数目。年关将至,国库早已不堪应付,如何能拿出这么多钱来?” 左都御史杨启明对这套说辞很不满:“于尚书年年说国库空虚,难不成这灾就不救了?” 于尚书怒了:“这些年来,每年税收总额浮动不大,可天灾却越来越频繁,加之偶发动乱需增加军饷,殿宇、堤坝需要修葺,哪里不需要银钱” 历朝皆轻算数,重书经,大夏也不例外。哪怕是这些饱读诗书的重臣,除了户部尚书这种管着钱袋子的,对数字都不怎么敏感。听于尚书说了一连串用钱的地方,杨启明皱眉:“花钱的地方多,就该开源。” 于尚书想唾他一口:“杨总宪说说如何开源?是增派赋税,还是提高税率?” “这怎么行?”杨启明立刻反对。 加重赋税,这是要被百姓戳脊梁骨的。 于尚书双手一摊,冷笑:“这就是了。没有好的开源之法,于某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见吵得差不多了,兴元帝开口:“既然说到开源,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诸卿不如都说一说对策。” 皇上发了话,众臣或是侃侃而谈,或是吭吭哧哧,一个个说起来。 于尚书不着痕迹撇撇嘴角。 这些年来他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也没有好办法,就这些算数都算不明白的家伙能提出开源良策来? 不可能! 要他说来,开源是没希望的,唯有节流。比如宫殿能不修就不修,娘娘们的胭脂水粉钱砍掉一些当然他还没活够,这节流的好办法还是留给亲亲同僚们来提吧。 听了一圈在兴元帝看来是废话的办法,他把目光投向秀王:“秀王可有对策?” 秀王早就做好了被问到的准备,但对这个难题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大夏能臣这么多,真有好办法也等不到他来提出了。 因而对这个问题,秀王想得很清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臣年纪轻,没有经验,不敢说有什么开源良策。单论如何解决边镇雪灾,臣觉得可以仿照去年腊月应对定北地动之策。” 兴元帝挑眉:“你是说募捐?” “是。父皇体恤百姓,从不加赋,民间富裕者极多。值此困难之时,他们捐出银钱,朝廷给予嘉奖,臣觉得这是两全其美之法。” 更重要的,这办法本就是父皇提出的。 谁会反对自己的想法呢?他在众臣面前推崇此法,至少不会惹父皇不快。 秀王深知兴元帝对他的冷淡,放在一年前根本想不到会在大臣面前询问他的看法。 此时的他有紧张,有激动,有欣喜,是以往没感受过的情绪。 “募捐。”兴元帝喃喃,面上看不出喜恶,“诸卿以为呢?” 众臣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开口。 这募捐是官员必须参与,还是全仗民间呢? 要是后者,那举双手赞成;前者的话——每次国库空虚了就来这么一招,他们可受不住啊! 兴元帝目光扫过众臣,神色变得深沉:“这办法虽解决了定北地动的赈灾银,但在朕看来,偶尔用之可以,却是治标不治本呐。” 当富户都是傻子吗? 兴元帝看向辛柚:“辛待诏有什么想法吗?” 第363章 新政 在兴元帝说出募捐治标不治本的话时,秀王眼神暗了暗。 这是父皇去年提出的办法,原来并不满意吗? 他看到兴元帝对辛柚露出了期许的目光,心情不免苦涩。 辛柚被兴元帝问询后,立刻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这没有令她紧张,反而情绪昂扬。 有什么好紧张呢?她等这个合适的时机,已经许久了。 她站出来,冲兴元帝行了一礼,而后开口:“臣确实有些想法。” “哦,说说看。”兴元帝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募捐只能解一时之急,加赋会加重百姓负担。臣提议改革税制,推行合理税法,使国库税收增加,同时减轻百姓负担——” “不可能!”没等辛柚说完,户部尚书于广福就跳了出来,“增加税收,减轻百姓负担,这二者是对立之事,怎么可能既增加税收又减轻百姓负担?” 税从何处来?从百姓身上来。税收增加了,自然是百姓交的多了。而百姓缴税多,减轻负担从何谈起? 礼部尚书最看不惯辛柚穿着官服出现在朝堂上,户部尚书反驳后紧跟着开口:“辛待诏对经世之道可能不清楚,税法是沿袭前朝经验的基础上深思熟虑定下,并非儿戏” 辛柚听出了礼部尚书语气中的轻蔑。 众臣本以为这位独得帝王青眼的小姑娘会反驳、会骂人、会吵闹,没想到她气定神闲听着,反显得礼部尚书的话有些咄咄逼人了。 礼部尚书滔滔不绝无人打断,最后说不下去了。 “孙尚书若是说完了,不妨听下官把话说完。”辛柚心平气和道。 礼部尚书心里虽轻视,嘴上却不好说什么了。 刚刚说太多了! “国库增收,百姓负担减轻,二者看似矛盾,其实是能实现的。”辛柚看着众人,一字字道:“那就是摊丁入亩,取消人头税。” 此话一出,反应快的神色巨变,反应慢的在琢磨明白后亦是心神俱震。 辛柚把众人变化尽收眼底,继续道:“多少朝代都是按人丁收税,大夏也是如此。可许多贫苦百姓家无恒产,却要按人口缴税,只能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而拥有大量良田的官绅富户反而会因为优免少缴税。这样一来,国库怎么可能充盈?” 众臣听到“优免”二字,大部分就想闹了。 这意思是要取消官绅的优免之权?要是这样,寒窗苦读的苦不是白吃了?他们与寻常百姓一个样了? 兴元帝重重咳嗽一声:“听辛待诏说完!” 众臣迫于帝王威严,安静下来。 辛柚知道新政精准踩在了这些人的痛脚上,这是真正的赤裸裸的利益冲突,没有模糊的可能。 因为清楚这一点,一切言语上的掩饰都失去了意义。她能做的就是干干脆脆讲清楚,看龙座上那个人的决定。 少女沉稳清亮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地丁合一,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如此百姓负担大大减轻,也杜绝了隐漏人丁逃避缴税的情况,国库税收自然大幅增加” 随着辛柚不疾不徐说出具体政策,殿中人的反应也有了变化。大部分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也有几人若有所思。 “改革税法,虽不能解决已经摆在眼前的边镇雪灾问题,却是治本之道。推行新政后国库充盈,百姓安居,再遇到天灾人乱就不愁拿不出银钱了。”辛柚说完,看向兴元帝,“这些想法是臣年少时听先母讲过的。章友明叔侄亲口承认派杀手行刺臣就是不愿见到新政实施,也不知这利国利民之策为何令其如此痛恨。” 少女一脸困惑,目光投向众臣。 众臣忙移开视线。 这丫头是魔鬼吗?这么会挖坑! 她居然就这么自然而然提醒皇上,章首辅等人因为新政害她和辛皇后。这样一来,等会儿皇上问他们意见,他们要是反对的话定会引皇上多心啊! 众臣正寻思着,就听兴元帝语气淡淡问:“诸卿对新政有何看法?” 众臣纷纷低头,暗暗祈盼同僚赶紧站出去反对。 这丫头没提章首辅一案,大声反对也就罢了,现在反对那不得让皇上悄悄记上一笔。 推行新政,家族利益受损是必然。可强烈反对万一步了章首辅后尘,就连家族都没了。 这么一想,便是最恨新政的人都不敢贸然开口了。 兴元帝本来做好了群臣反对的准备,没想到居然都不吱声。 他不由看了辛柚一眼,眼底有着赞赏。 秀王也默默看着辛柚,眼中闪着异彩。 新政一旦实施对社稷的好处,他自是明白的。 这就是大夏建国之初,先皇后想要推行的新政。 想到辛皇后,秀王的眼神变得复杂。 “既然诸卿没有意见,那——” 礼部尚书不得不站了出来:“陛下,历朝历代,但凡涉及变革都不能轻率。臣认为应该召集更多人商议,而不是急着做决定。” 大意了,那些顾忌少的马前卒都不在,没人替他们这些重臣把反对说出来。 兴元帝缓缓扫过众人,语气微沉:“在场的皆是大夏肱股之臣,有着出众的能力与见识。你们若提不出更好的意见,召集那么多人有何意义?还是说,有更有能力的臣子而朕没发现?” 兴元帝这话令不少人手心冒汗。 这意思是说他们要是自认不及他人,就把位子让出去。 推行新政,在场的人都会遭受损失。惹怒皇上丢官罢职,个人会遭损失。 两者哪个更能接受,就不难抉择了。 咳,乐观一点想,大家都遭受损失,等于没损失嘛。 到这时聪明人已经看出来了,皇上这是下了决心要推行新政了。 “诸卿既无意见,那就先查清各处土地,选南北几处丰饶之地作为试点,试行新政。”兴元帝说出之后打算,顿了顿,“至于负责去推行新政的人——” 见众臣眼神飘忽,唯恐被点名,兴元帝翘了翘嘴角,淡淡道:“就等明日早朝再议吧。” 第364章 朝堂上 接下来话题转回如何应对边镇雪灾上,众臣无精打采,心早就飞走了。 辛柚又站了出来:“陛下,臣觉得此事可以明日早朝时听一听更多人的想法。” 众臣斜眼看她。 刚刚皇上还威胁他们听更多人的看法没意义呢。 兴元帝却点点头:“确实可以集思广益。” 众臣:“” “明日早朝,辛待诏和秀王也来听一听。”兴元帝道。 “是。”辛柚与秀王异口同声应了。 议事结束后,辛柚往外走,几位大臣余光看着她,脸色不怎么好看。 “阿柚。”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辛柚侧头,看着走过来的秀王。 “有没有时间去喝茶?”秀王问了一句,露出温和笑容,“你提出的新政,我想多了解一些。” “关于新政,该说的刚刚都说了。新政没什么复杂,关键在推行。”辛柚婉拒了秀王的邀请。 虽然秀王流露的反应是新政支持者,可她对令她不得不恢复女儿身的这个人始终无法放下心防。 被拒绝,秀王也不见尴尬:“阿柚你是回翰林院还是——” “回翰林院。” “那我送你。” 辛柚伸手一指:“前边就是了。” “那明日见。” 辛柚快步走进翰林院,轻轻舒口气。 不管明日如何,那人在重臣面前定了推行新政,就不会轻易推翻。 “辛待诏。” 听到喊声,辛柚回头。 是翰林院掌院谢呈安,刚刚议事时也在场。 辛柚走过去:“掌院大人。” “辛待诏若不忙,来喝杯茶。关于新政,我想请教一二。” 同样是请喝茶,辛柚对谢掌院的邀请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今日殿中辛待诏提出的新政,令老朽振聋发聩。”谢掌院一句话表明了态度。 辛柚有些意外。 她知道就算是与新政天然对立的一方,也会有新政的支持者。这世上总有大公无私、为国为民之人。 这样的人虽少,但一定会有。 可是真的这么快得到谢掌院的支持,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谢掌院看出辛柚的惊讶,坦诚一笑:“谢家在前朝算是富户,后来几经起落,能有今日全仗皇恩。民生疾苦,战乱残酷,老朽都见识过,到了这个年纪就更想看看长久的国富民安了。” “谢掌院高义,令下官佩服。” 谢掌院微微摇头:“这话应当老朽对辛待诏说。” 眼前的少女,本可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却偏偏选了一条最难的路。 “辛待诏可曾想过新政推行的困难?” “负责实施者,哪些人合适?” “将来的舆论风波,如何应对?” 谢掌院认真问了许多问题,辛柚能详说的详说,不便透露的简单带过。 到最后谢掌院拱手:“多谢辛待诏解惑。” 辛柚回礼:“谢掌院愿意听下官细说,是下官的幸运。” 等到下衙,谢掌院去见了孟祭酒,就新政讨论起来。 如谢掌院这般关注新政的百官勋贵多不胜数,这晚各府书房以及一些私密性强的茶楼酒肆都热闹起来。 一处安静的茶楼雅室中,围坐的几人面色难看,气氛低沉。 “绝不能让新政实施,这是掘我等的根基!” “今日今上已发了话,再反对也无济于事啊。” “明日早朝,若是反对者众,今上或许会改变主意。” “反对?”一人冷笑,“谁敢随便站出来反对?没见诏狱已经要填满,拉去西市砍头的一波接一波么?” 西市刷刷砍着头,砍刀都要卷刃了,这种威胁下谁违逆皇上心思不要好好掂量一下? “那丫头时机挑得太好了!” 最近街上招猫逗狗的都少了,何况官吏们。要知道那些被砍头的都是他们的同僚、亲朋,这种震慑可想而知。 沉默好一会儿,礼部尚书开口:“今上召集六部九卿做下的决定,明日有人反对恐怕也无用。” “难道就这么认了?” “谁说就这么认了?”礼部尚书捋了捋胡子。 他出身南方大族,家有良田万顷,这新政一旦实施,无异于刮下一层皮来。 “尚书大人的意思是?” “历朝历代,推行新政半道而废者众。这新政打着为民的幌子,百姓接不接受还不一定呢。” 在场之人一听,眼神不由亮了。 这话不错。 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什么都不懂,新政好不好还不是听读书识字的人说。 官绅富户本就视新政如恶政,等到百姓也反对,这只有骂名全无好处的事谁能做下去? 用事实让新政半途而废,比此时与今上唱反调要安全多了。 转日早朝,兴元帝落座龙椅,居高临下看向群臣。 按惯例,京官五品以上就需要起得比鸡早,老老实实参加早朝。此外还有各科给事中、低阶御史等官职低微的言官,以及皇戚勋贵。 平时早朝,缺席请假者总有一些,今日兴元帝打眼一扫,就看出来人数似乎还超了。 呵,关心新政的人还挺多。 一些常规议题后,兴元帝提起边镇雪灾:“诸卿可有良策?” 国库的钱是有数的,这里用的多了,那里用的必然就少了。 群臣或是沉默,或是说了些废话,或是提了一两条能用的。段少卿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想到昨日下衙路上与辛柚的“偶遇”,站了出来。 “臣太仆寺少卿段文松,有事起奏。” 兴元帝神色淡淡,示意他说下去。 “边镇关乎边境安全,不能轻忽,臣愿捐出外甥女寇青青所留家财,为她积累福报。” 这话一出,群臣看向段少卿的眼神就不对了。 这个姓段的是什么意思?又捐钱? 动不动自掏腰包,哪个正经官员这么为朝廷分忧的? 感受到同僚们不满的眼神,段少卿暗暗叫苦。 他也不想啊! 这一站出来,不但损失了银钱,还得罪了同僚。可这笔巨款本就保不住,而得罪同僚总比得罪皇上强 “哦,段少卿要捐多少?”兴元帝一副竭力掩饰却又流露出惊喜的样子。 段少卿微微低头:“臣代外甥女捐出家财四十万两。” 第365章 人选 多少? 这二字不只是在群臣心里回荡,不少人直接脱口而出。 兴元帝也一副吃惊的样子:“爱卿说要捐多少?” 众臣齐齐撇嘴。 刚刚还是“段少卿”,现在就是“爱卿”了。 段少卿在无数道灼灼目光下,高声道:“四十万两白银。” 反正是保不住的,赶紧都捐了清净。 嗡嗡的议论声响起,段少卿耳尖,听到好几句骂他的。 他理解。换成别人主动跳出来说捐这么多,他也想骂。 可这不是没办法嘛! 余光扫过面色平静的少女,段少卿在心里叹气。 兴元帝露出感动的神色:“段爱卿如此为国为民,朕心甚慰啊!” “为君分忧,是为人臣的本分。且这是臣的外甥女留下的家财,能用来救助灾民,是她和臣一家人的福气。”段少卿嘴上说着漂亮话,心里却无语。 臣子提出捐巨款,皇上居然一点没推辞。 兴元帝当然不会推辞。 阿柚说了,寇青青就是因为巨额家财才在外祖家丢了性命的。想来那可怜的女孩儿地下有知,也情愿把家财用来做善事,而不是留给段家。 不过段文松这么识趣,在他为边镇赈灾头疼的时候站出来,以后他可以稍稍给几分好脸色。 “有了这笔善银,边镇因雪灾受害的百姓就能得到妥善安置了。”兴元帝一脸欣慰,想了想道,“段爱卿代外甥女捐出家财虽不为名利,朕却不能没有表示。这样吧,追封太仆寺少卿段文松之外甥女寇青青为青宁郡主,以郡主之制葬之。” 段少卿愣了愣,随后跪下:“谢陛下隆恩。” 竟然有意外之喜。 已去世的外甥女被追封郡主,少卿府看似没得到什么好处,实则不然。 寇家已经没人了,京城中人知道寇姑娘,还是因为少卿府。外甥女得此皇恩,世人对少卿府好歹会敬上几分。 虚名也是名啊,总比四十万两掏出去连个水花都没有强。 “诸卿可有异议?”兴元帝目光缓缓扫过群臣。 众人忙低头道:“陛下圣明。” 谁敢有异议啊,这时候在皇上面前吱声,被皇上挤兑着捐钱怎么办? 辛柚出声附和,扬起唇角。 她昨日找上段少卿,建议对方今日早朝捐出寇青青的家财,一是为了尽快解决摆在眼前的难题,从而集中精力推行新政,再就是让更多人认识寇青青,为寇青青博一个身后名。 那小小的一开始连碑都不敢立的坟包将换成郡主墓,立碑铭记,千百年后仍会有人知道这世上曾有一个叫寇青青的女孩儿来过。 段少卿退回队列中,悄悄看了辛柚一眼。 皇上追封青青,该不会也在这丫头谋算之中吧? 辛柚侧头,冲他笑笑。 段少卿慌忙收回视线。 以后可要离这丫头远着点儿! 边镇赈灾的事告一段落,兴元帝清清喉咙,开了口:“昨日朕为国库空虚之事头疼,辛待诏提出一条治本之策。” 群臣立刻凝神屏息,等待下文。 兴元帝看向辛柚:“辛待诏,你来说说吧。” 新政毫无疑问会得罪官绅富户,他本来不想这么直接把阿柚推到人前。可是再一想,这是阿柚想要做的事,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隐瞒,他又何必瞻前顾后? 西市那边人头滚滚落地,有些人若想伤害阿柚,就好好掂量掂量。 众人瞩目下,辛柚大大方方站出来:“臣昨日已提过,要想充盈国库,减轻百姓负担,有一策可行,便是摊丁入亩,取消人头税” 站在队伍中的贺清宵神色专注,望着侃侃而谈的少女。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落在群臣心上,有人恼火,有人思索。等到说完,殿中鸦雀无声。 兴元帝开了口:“昨日朕召集各部重臣在乾清宫议过此事,当务之急是先丈量地亩,选南北几处丰饶之地试行新政。” 群臣一听,眼睛瞄向六部九卿。 这些大人们就没有一个有骨气的吗? 昨日被召见的大臣则有苦说不出。 皇上能不能把话说清楚,好像是他们急着推行新政似的! “推行新政,是国之大事,不可轻忽,不知哪位爱卿愿意担此重任?”兴元帝温声问。 他心里自然是有倾向人选的。 推行新政不光是大事,还是难事,到时定会困难重重,甚至流血冲突。 去的人最好是勋贵武将,这些人上过战场见过血,真要遇到顽固不化的那便杀上一波。再就是勋贵武将大多与他出身差不多,与要试行新政的地方没有牵扯过深的利益。 作风清正的监察御史也不可少。 随着兴元帝问话,大殿中骤然安静了。 绝大多数官员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要不是碍于杀头警告,早就跳起来反对了,谁会上赶着推行啊。 极少数不反对新政的也顾虑得罪众多同僚与富绅的后果。 被这些人记在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参上一本,那不是要活得心惊胆战。 贺清宵站出列,朗声道:“臣愿意一试。” 兴元帝一见贺清宵站出来,唇边就有了笑意:“长乐侯愿意为朕分忧,朕心甚慰。” 贺清宵既是勋贵,还掌管着北镇抚司,在兴元帝看来正是合适人选。 “臣也愿意为新政出一份力。”第二个站出来的是何御史。 兴元帝满意点头:“准。” 试行之地分南北,那至少需要两名主官,兴元帝看向其他人。 永安伯站了出来:“臣亦愿往。” 永安伯的主动请缨令群臣难掩惊讶。 永安伯是谢掌院的妹夫,追随兴元帝打天下的一群武将中很出众的一位小将。现在的他已经四十出头,曾经的小将变成了勋贵中的一员,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辛柚不由看了谢掌院一眼。 谢掌院微微低头,令人看不出神情。 “好,好。长乐侯负责南边几城,永安伯负责北方几城,三日后便出发。” 三日后? 皇上还真是心急。 接下来兴元帝又点了一些副官,宣布散朝。 群臣沉默着往外走,明显与贺清宵、永安伯等人拉开距离。 辛柚却直接走过去,开口邀请:“贺大人、伯爷今日下衙若是有空,我请二位喝茶。” 第366章 出城 辛柚走向贺清宵、永安伯时,群臣就悄悄把目光投了过去,并竖起耳朵。 听到她邀请二人喝茶,顿时惊呆了。 她就这么光明正大? 贺清宵含笑点头:“有空。” 辛柚看向永安伯。 永安伯这还是第一次与辛柚对话,与贺清宵干脆利落答应不同,他略一犹豫还是婉拒了:“马上要出门,手头上还有不少事要处理,等从北边回来我请辛待诏。” 他主动请缨,是听了姐夫的劝说,但从心里并不想与一个小姑娘捆绑太紧。 眼下辛姑娘虽风光,谁知道以后如何?兄弟对姐妹的感情可不像父亲对女儿,等将来哪位皇子登基,辛姑娘是风光还是落魄就取决于新君的态度了。 “那祝伯爷一切顺利。”辛柚对永安伯的拒绝浑不在意,冲贺清宵点点头,大步往前走去。 等到下衙,辛柚赶去约好的茶楼。 贺清宵先到了,守在门口的锦麟卫打开门,请辛柚进去。 辛柚在贺清宵对面坐下,顺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茶杯。 茶是热的,刚好入口。 “贺大人又要在南边过年了。” 去年除夕前贺清宵南下,归京时已是阳春三月。 “在哪里过年都一样。”贺清宵脱口而出,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突然感到心虚。 并不是一样的。至少认识了阿柚后,就不一样了。 辛柚垂眼抿了一口茶。 她知道不该想儿女之情,可听他这么说,心头还是有些涩然。 “到时新政的进展,我会及时传信回来。” “南方富饶之地,官绅富户聚集,推行新政必然阻力重重。贺大人多保重。” 变法者因革新折损,自古屡见不鲜。人人都畏惧锦麟卫的冷酷,她却知道眼前的人也会流血会疼,并非铁打的。 “辛姑娘放心,我会保重自己。京城这边不会风平浪静,你也小心些。” 章首辅叔侄以灭族的代价给京城的百官勋贵做了好榜样,应当不会再有人蠢得对辛柚直接下杀手。要警惕的是政治上的陷阱,而这才是官宦常规的斗争。 辛柚点点头,莞尔一笑:“我准备了一些人手,陪贺大人南下。” 贺清宵立刻想到青松书局外那张招学生的告示。 “贺大人应该猜到了,就是我前些日子招的说书先生,到时” 听了说书先生的用处,贺清宵由衷赞叹:“有了这些人,再有人想以流言蒙蔽百姓就没那么容易了。” 三日后,贺清宵与永安伯拜别兴元帝,领着各自的队伍踏上相反的路途。 辛柚站在街边,目送马背上的青年远去。 她若开口,不难求那人答应她南下,但她不会这么做。 革新往往与鲜血相伴,而能不能执行下去,最重要的是帝王的决心。她必须守在那人身边,不让人有机可乘,动摇那人的心意。 “千风,去牵马来,到京郊农庄看看。” 现在辛柚出门都会带着千风与平安,并不逞强。 很快千风牵来一匹骏马,三人骑马出了城。 辛柚要去的京郊农庄不是乌云庄,而是寇青青名下的庄子,寇青青的安眠之处。 寇青青被追封青宁郡主,墓葬规格要按郡主规制来,但地方没有变,还是在属于她的这处庄子里。 马蹄声响,庄子上的人赶紧报信,小莲和方嬷嬷跑了出来。 “姑娘!”小莲与方嬷嬷齐齐见礼。 修建郡主墓不是两三日的事,辛柚提议小莲与方嬷嬷来守着,成全她们与寇青青的主仆之情。 “不必多礼,先去寇姑娘那里看看吧。” 到了寇青青坟前,辛柚摆上带来的祭品,上香祭拜。 不远处,修建坟墓的动静传来,能看到不少人热火朝天干着活。 “天越来越冷了,每日送些热汤给他们,进度也能快些。”辛柚交代小莲。 “是。” 方嬷嬷突然跪了下去。 “方嬷嬷这是做什么?”辛柚扶方嬷嬷起来。 方嬷嬷红着眼,声音哽咽:“老奴做梦也没想到,我们青青姑娘会成为郡主” 辛柚沉默了一瞬。 她理解方嬷嬷的激动。 对世人来说,家族出个举人、进士都是光宗耀祖的事,要郑重记入族谱的,何况授封郡主。 很多人重身后名不比活着时的名声少,反而辛柚受辛皇后熏陶想法有所不同,算是常人眼中的异类。 辛柚安慰方嬷嬷一番,看过修墓进度准备离开。 “姑娘,您身边离了人也不方便,让小莲随您回去吧。” “我白日都在外面,小莲还是留在庄子里,你们做个伴。” “这里有老奴守着就够了。姑娘回了家总要有人端个茶倒个水,别人不如小莲贴心。”方嬷嬷拉了小莲一下。 小莲也道:“婢子在这里呆了两日,看过那些人做事就放心了,今日陪您一起回去吧。家里婢女大多是宫里出来的,姑娘也不熟悉。” 辛柚于是点了头。 既然出了城,干脆再去乌云庄看看。 六当家听闻辛柚来了,狂奔而出:“姑娘来了!” 再看左右,六当家心里一咯噔:怎么不见小八?莫非惹事了? “去了一趟寇庄,来这边看看。” “小八没陪着您呐?” “临时决定过来的,小八在辛宅那边。” “哦,哦。”六当家松口气,就要敲锣打鼓告诉大家姑娘来了。 “不用了,六哥陪我到处看看就好。” 一听辛柚要到处看,六当家就来劲了,立刻带她去了演武场。 辛柚看到了一支支正训练的阵队。 “天冷了地里的活少了,兄弟们大半时间都在操练。” 那些原来的山匪,如今的庄汉,有的发现辛柚来了,虽然神色激动,动作却丝毫不乱。 “六哥很会练兵。”辛柚不吝夸奖。 六当家呵呵一笑,在辛柚面前没有隐瞒:“还是跟着那些叛贼学的。” 这说的是夺了乌云寨的那些叛将逃兵。 “肯学、会学就很难得了。”辛柚望着努力训练的汉子们,心头一动,“六哥懂水性吗?” 六当家乐了:“咱们南方河边长大的,哪有不会水的。” “那别把这项本事荒废了,以后说不定会用到。” 第367章 恶名 回城后已近傍晚。 辛柚握着缰绳,对小莲道:“去青松书局看看。” 小莲也有些想胡掌柜他们了,欢快应了。 街上行人不多,四人一路策马,遥遥望见青松书局的招牌,放缓速度翻身下马。 “姑娘要在书局用饭吗?”小莲走在辛柚身侧。 “也好。许久没和胡掌柜他们一起吃饭了。” 二人说着话,快要走到书局门口时,辛柚突然一拉小莲。 千风飞扑而至,挡在辛柚身前,平安则伸手抓住了飞来的暗器。 暗器出人意料,是一枚鸡子。 辛柚果断下了命令:“把人带回来。” 这种往人家大门扔鸡子的,显然与杀手扯不上关系。 千风领命而去,平安则守在辛柚身边。 刘舟与石头听到动静一前一后跑出来。 “东家您来了。”见是辛柚,刘舟一脸欢喜。 辛柚指指被平安抓在手里的鸡子:“有人往书局门口丢这个。” 刘舟一看,登时黑了脸:“又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辛柚也不进去了,站在书局门前问。 胡掌柜也走了出来。 “昨天就有人往门口丢臭鸡蛋,可惜没抓到人。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兔崽子扔的,锤不死他!”刘舟捏了捏拳。 “书局最近和客人有过冲突吗?”辛柚问胡掌柜。 胡掌柜摇头:“没有。” “那等等吧。” 胡掌柜与刘舟对视一眼,一时不知辛柚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快千风提着一个人返回:“姑娘,丢鸡子的就是此人。” 辛柚打量被千风制住的人。 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夹棉长袍,一副文弱书生气。 辛柚看了胡掌柜一眼。 胡掌柜微微摇头,表示不认识此人。 刘舟冷着脸问:“你是谁?为什么往我们书局扔鸡子?” 路过行人刻意放慢脚步,周围商铺的人也是悄悄探头。 那人不回刘舟的话,挣扎着想要脱身:“放开我,大庭广众之下你们要动私刑不成?” 辛柚冷眼观察,确定这人神智正常,神色冷了下来:“你是冲着书局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 能说出动私刑这种话,可见这人知道她的身份以及与书局的关系。当辛柚意识到这一点,便反应过来这人更可能是冲她来的。 男子脸色微变。 “怎么,敢做不敢说么?我还以为读书人都特别有骨气呢。”辛柚面露轻蔑。 男子一下子被激怒了:“没错,我就是看不惯!你一个女子,仗着身份推行恶政,令天下人不齿,早晚会有报应的!” 小莲一脚踹过去:“你嘴这么臭,才会有报应呢!” 男子惨叫一声,大骂:“恶主刁奴!” 他这么一闹腾,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不少人凑在一起,指点议论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那书生拿鸡子砸辛姑娘,说辛姑娘推行恶政。” “我也听说了,那新政确实不妥啊!” “怎么个不妥?” “你想啊,摊丁入亩,咱们总共就那么点薄田,还要交比以往更多的税” “俺听说,真要实行新政,地主老爷们会涨租呢,到时候不是更艰难” 人们的议论声传入男子耳中,给了他巨大鼓舞。他冲着辛柚大声喊:“辛姑娘,你以寇姑娘的身份行事时,捐善款,救灾民,确实让人佩服。怎么有了更高的身份后却变了?” 辛柚不气反笑:“你说说如何变了?” “为官不仁,盘剥百姓!”男子一脸愤慨正气。 “新政尚未推行,你就料定是盘剥百姓了?你有何证据?” “证据?这不是显而易见之事吗?我家百亩薄田勉强够耕读花销,一旦增加税收哪里负担得起——” 辛柚冷冷打断男子的愤慨:“我问你现在可有证据?” 男子一滞。 他听人说起新政恨得咬牙,这才来砸臭鸡蛋泄愤,现在新政还未推行,哪来的证据。 “没有证据,那你就是污蔑并袭击朝廷命官。”辛柚看着脸色变白的男子,才不惯着这种酸腐书生,“千风,把这污蔑袭击朝廷命官的嫌犯送到官府去。” “是。”千风应一声,提着男子就走了。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仗势欺人!”男子惊恐大叫着。 刘舟啐了一口:“孬货!” 这种看似不畏权贵,实际上对方来真的就怂了的货还真不少。 看热闹的人也没想到辛柚这么强硬,赶紧散了。 当然不是真散,或是关了门,或是去了各个酒肆茶楼,议论起书生被送去官府的新八卦。 辛柚走进书局,接过胡掌柜奉上的茶水:“掌柜的听说新政了吗?” 这才几日,那些人动作倒是迅速。 胡掌柜摇摇头:“今日才听说。” 辛柚看向刘舟。 刘舟也摇头:“昨日倒是听两个书生小声嘀咕,隐约听到‘新政"之类的字眼,具体就不知道了。” “但看今日看热闹的人,听说新政的倒是不少。刘舟,你带一些人去各处茶楼酒肆逛逛,听一听都谈论什么。” 这样看来,那些人的宣传是有针对性的,专挑家有薄产者,尤其是读书人。 等在书局用过晚饭,刘舟气呼呼回来了。 “那些喝酒吃茶的太过分了,竟然说东家坏话!东家救了那么多灾民,做了那么多善事,怎么全忘了?” 辛柚早有预料:“没什么。那些灾民大多都吃不起酒的。” “东家,就任由那些人败坏您的名声?” “天子脚下掀不起大风浪,等上几日也不迟。” 第二日,便有御史弹劾辛柚行事张狂,更有好几人站出来为那书生说话。 兴元帝默默听完,抓住重点:“就是说,那书生不满新政,拿臭鸡蛋袭击辛待诏?” 杜御史立刻替书生解释:“那书生并非袭击辛待诏,是往书局门口扔。百姓以此表达愤怒十分常见,辛待诏身为新政提倡者,不但不好生安抚,还把人送去官府,实在不妥——” 兴元帝冷脸:“不满新政就可以在辛待诏去书局时扔臭鸡蛋?你等如此维护那书生,究竟是真心为百姓发声,还是对新政不满?” 第368章 惩治 兴元帝越说越来火,往下方望了望,沉声问:“顺天府尹可在?” 一名官员出列:“臣顺天府尹田大成见过陛下。” “昨日那名书生,是以什么罪名送去顺天府的?” 昨日千风把书生送去顺天府,顺天府尹一听是辛柚的护卫送来的,自是不敢怠慢,亲自问明情况。现在被兴元帝一问,暗暗庆幸:还好他仔细过问了,不然就被问住了。 “回禀陛下,以污蔑、袭击朝廷命官之名。” 兴元帝点点头:“‘袭击"这一条,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污蔑"又怎么说?” 顺天府尹低头回道:“那书生当街说辛待诏为官不仁,盘剥百姓——” 啪的一声响,兴元帝用力一拍龙椅,把顺天府尹后面的话吓了回去。 殿中众臣也精神紧绷,心高高提起。 兴元帝望向杜御史等人,脸色铁青:“朕授予言官风闻奏事之权,就是让你们选择性听的?那书生用臭鸡蛋袭击辛待诏,还以如此严重的罪名败坏辛待诏的名声,你等竟还要辛待诏包容安抚,弹劾辛待诏行事张狂!” 兴元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缓了缓道:“朕看你们是故意阻碍新政,你等才是见不得百姓安居的恶官!来人,把杜御史等人押去大牢,革去官职!”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 “陛下,言官风闻奏事,本就可以不论证据。杜御史若因此受罚,将成为天下的笑话啊!”礼部尚书站了出来,替杜御史求情。 兴元帝冷冰冰的视线落在礼部尚书面上,一字字道:“朕不是因他们风闻奏事处罚,而是恶意阻碍新政!” 阻碍新政只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因为这些人胡乱弹劾阿柚!当然,他才不会承认。 果不其然,当兴元帝“阻碍新政”的罪名扣下来,无论是站出来的礼部尚书,还是准备开口求情的其他人,都不敢吭声了。 锦麟卫很快把杜御史等人拖了下去。 兴元帝这才气顺了些,看向顺天府尹。 顺天府尹头皮一紧。 他不会也要倒霉吧?他什么都没干啊! “那书生,如今还在顺天府?” 顺天府尹忙道:“是。” 兴元帝冷笑:“那书生姓甚名谁?可有功名?” “回禀陛下,那书生名叫马吉远,是一名生员。” “生员?”兴元帝一听更生气了。 生员是有功名的人了,狗屁普通老百姓。 “刚刚杜益升说百姓以扔臭鸡蛋表达愤怒很常见。这叫马吉远的人既然视自己为平头百姓,那就革去生员功名,永不得科举,安心当一个平头百姓吧。” 兴元帝说完,目光沉沉盯着下方群臣:“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下方群臣低头敛目,一个个如缩头鹌鹑。 连言官都被下了大牢,谁还敢站出来作死啊。 老实,特别的老实。 “既然无事,那便退朝吧。”兴元帝起身,拔腿便走。 群臣缓缓向宫门走去,少了交头接耳,一个个看起来蔫蔫的,气氛十分低沉。 没办法不蔫,一旦沾上辛待诏的事,皇上仿佛没有理智,嘎嘎乱杀。 这谁受得了? 与群臣士气低落不同,兴元帝利落处理了告状的和丢臭鸡蛋的,终于没那么生气了,回到乾清宫就吩咐内侍传辛柚进宫。 辛柚在翰林院,接到传召后没多久就到了乾清宫。 见过礼后,兴元帝便道:“朕听闻昨日有人闹事闹到了你面前。” 辛柚立刻反应过来,有官员早朝提到了此事,不用说是弹劾她的。 她昨日说不着急行动,就是想看看这人的反应。 如果一国之君没有推行新政的决心,那新政想要推行下去必定艰难。而他的决心,从维护她的力度就能窥见一二。 “是。那人不知从何听来一些歪曲新政的话,跑到书局门口扔臭鸡蛋泄愤。” “阿柚受委屈了。朕已下旨革了那人生员功名,今日为那人开脱者也受了处罚。以后再有人胡言乱语,你只管对朕说。”兴元帝不喜欢委婉含蓄那一套,对阿柚好,当然要她让知道。 辛柚再次行礼:“多谢陛下。” 顺天府衙门中,书生马吉远被带到了顺天府尹面前。 听到被革去生员功名,马吉远眼睛都直了:“不可能,不可能” 顺天府尹唯恐这人在衙门里疯了,忙道:“把人送出去。” 两名衙役拖着马吉远往外走,马吉远扭着头嘶喊:“你们假传圣谕,万岁爷爷不可能夺去我的功名,我不相信!” 两名衙役一听这人竟敢提及天子,还不知又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赶忙加快了速度,到了大门口把人往外一推。 “让我进去!”马吉远掉头往回跑。 家仆就在顺天府外守着,见状赶紧把人拦住:“这可是顺天府,不能在这里闹啊。” “我的生员功名没了,就因为说了几句”马吉远理智摇摇欲坠,大声嚷着遭受的处罚。 看热闹的人渐渐多起来。 隔了两日辛柚再去青松书局,书生被革去生员功名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胡掌柜等人的耳里。 “东家,小人这两日安排人去各酒肆茶楼晃了晃,当众议论您与新政的几乎没有了。” 辛柚并不意外。 重惩之下,公然的非议暂时平息再正常不过。 胡掌柜却有些担心:“那些人私下定会编排东家。时间久了,信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刘舟不以为然:“只要万岁爷爷一直站在东家这边,才不怕他们说。” “名声也很重要啊。”胡掌柜没有直说,心里的担忧更重了。 要是万岁爷爷哪日不维护东家了呢? “明日掌柜的安排人打理书局,我请你们去看戏。” 看戏? 胡掌柜与刘舟对视一眼。 是真的看大戏,还是看热闹? 如胡掌柜与刘舟这样好奇的人有许多。 冬日活计不多,百姓围着街边宽敞处搭好的台子议论纷纷。 “这是要唱大戏吗?” “大戏不都是在戏园子里,怎么会露天?” “我瞧着就是唱大戏的台子,我去过戏园。” “哟,你竟然有钱去看大戏?快讲讲是什么样的。” 但凡花钱的消遣,对寻常百姓来说都是有门槛的。看话本如此,看大戏亦如此。 那人正要讲,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第369章 大戏 “快看,那毛脸的是什么东西?” “还有一只扛着耙的猪妖!” “我知道,是孙悟空,猪八戒!这是《西游》里的人物,《西游》你们看过吧” 围观的百姓,有看过《西游》话本子的,有听过《西游》说书的。不知道《西游》的人也很多,但听了这些人兴奋地解释,就了解大概了。 扮成唐僧师徒的四人上了戏台,另有正常人扮相的几个角色。那扮成孙悟空的把金箍棒舞得密不透风,一棒打死了恶霸,迎来一阵疯狂叫好声。 台上演绎的故事十分简单,就是恶霸抵抗新政,被路过的唐僧师徒收拾了的故事,而新政对老百姓的好处也通过这出戏说个明白。 这故事不是《西游》中任何一场,讲新政的文戏远比武戏多,但人们却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 对于娱乐极度匮乏的老百姓来说,看到孙悟空、猪八戒这样的形象已经是超乎想象的新鲜有趣,居然还有剧情!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辛柚从人群中挤出,问同样挤出来的胡掌柜和刘舟:“掌柜的,刘舟,你们怎么看?” 胡掌柜年纪大了足够稳重,刘舟却激动得连拍大腿:“绝了啊!原来孙悟空从话本子中走出来是这样的!” 比起没看过《西游》的人,看过的反而更激动。 无数次翻开《西游》话本时,谁没想过孙大圣要是真的存在会是什么样呢。 其实《西游》话本子中有主要人物的插画,但和亲眼见到活生生的故事人物,那种震撼完全不同。 “东家,这是您安排的?”比起刘舟的激动,胡掌柜猜到了辛柚的用意。 “对,如这样的戏台,东西南北中五城各安排了一处,一个时辰演一场,从早演到晚。” 一出戏不到半个时辰,既能把新政的好处讲清楚,又不会时间太长让观看者觉得无聊,另外半个多时辰留给演戏的人休息,如此循环。 胡掌柜听了由衷为辛柚感到高兴:“这样一来,老百姓就不会误会东家了。” 老掌柜看得明白,那些官老爷、财主老爷们定然不会说东家好话,要是连老百姓也不知道东家的好,早晚要有麻烦的。 “掌柜的,你们先回书局吧,我去别的戏台那里看看。” 辛柚骑着马,小莲、千风与平安跟随左右,从东城到了北城,再从北城到了西城,等到了南城戏台那里时,正碰到南城兵马司的一队官差来驱散人群。 “当街聚集,造成拥堵、踩踏怎么办?散了散了!” 看戏的老百姓最怕与官差打交道,被南城兵马司的官差一驱赶,就吓得往两旁退了退。 小莲不由担心:“姑娘,这可怎么办?” 被这些官差赶上几次,谁还来看啊。 辛柚坐于马背上,目光投向一处临街的茶楼。 此时茶楼一间窗子正对着戏台方向的雅室中,喝着茶水的一名锦麟卫把茶杯一放:“来事了,走!” 七八个锦麟卫迅速下楼出了茶楼,大步走向那些官差。 “兄弟,你们这是——”见一队锦麟卫手扶刀鞘走过来,领头的官差心头一紧。 为首的锦麟卫一点没给这些官差留面子,冷冷道:“这戏台是奉辛待诏之命搭建的。上头早就发下话来,无论何人来此生事干扰,统统送去诏狱。” 一听“诏狱”二字,兵马司的官差眼皮子狂跳。 他们这种兵吏何德何能啊,哪有资格进诏狱。 “尔等还不散开!”锦麟卫把刀抽出一半,疾声厉色。 几名官差纷纷看向领头的队长。 那队长脸色变了数变,从站在面前的锦麟卫眼里看到冷冷杀气,知道这些锦麟卫不是说笑,说了句场面话,一挥手撤了。 领头锦麟卫笑了笑,转身走向茶楼,快走到茶楼门口时被小莲叫住。 “这不是小莲姐姐嘛。”领头锦麟卫曾是去青松书局抓贼的一员,是认识小莲的。 小莲塞过去一个银元宝,笑吟吟道:“我们姑娘请几位大哥吃酒。” “那代我谢谢辛姑娘。”领头锦麟卫高高兴兴拱手。 等进了茶楼雅室,几个锦麟卫开了口。 “给辛姑娘办事,就是痛快啊。” “那是。咱们坐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喝着茶,有闹事的去喊一嗓子,还有额外的赏钱拿,这种美差可不多。” 一名锦麟卫叹口气:“咱们大人要是能和辛姑娘成为一家人就好了。” 那他们不得更滋润了。 听他这么一说,叹气声更多了。 “想啥呢,大人哪有娶媳妇的钱。” 小莲回到辛柚身边:“姑娘,原来您安排了锦麟卫守着。其他地方也有吗?” 辛柚点点头:“回去吧。” 这一日,满京城的视线都被几处戏台吸引了。 东城那处戏台前,几名国子监的学生看完了一场戏,匆匆往国子监赶。 “快点快点,门禁时间要到了!” 谷玉脚步匆匆跟着同窗跑,脑子里想的还是刚看的戏。 这就是辛姑娘力主推行的新政,原来新政对百姓有这么多好处 一波又一波的学生跑进国子监,其中还有孟斐与段云朗。 段云朗激动拍了孟斐一下:“我就说阿柚要做的一定是好事,偏有些人听了些风言风语就信了。” 孟斐揉揉被拍过的地方:“是不是好事,要看站在谁的立场了。我更佩服辛姑娘能想出这么新奇好用的点子。” 国子监的先生们看到时不时有学生从外边跑进来,纷纷纳闷:平日也没这么多监生出去晃到快门禁才回啊,发生什么事了? “哦,街口搭了戏台,借着《西游》中的人物讲说新政?”孟祭酒听说后,顿时生出好奇心,得知今日最后一场已经结束,只好等明日。 一处茶楼中,看过大戏的官员又是不甘又是无奈:“居然想出这种法子宣传新政,还有锦麟卫配合,再往上更有皇上护着,这还让人怎么搞?” 另一位官员皱着眉问:“你们说,南北两边,也有这样的大戏唱吗?” 第370章 锦书来 那官员问了一句扎心的话。 “永安伯那边不好说,贺清宵与辛柚关系不一般,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法子。” “这就更麻烦了。”一名官员喃喃。 礼部尚书一言不发啜了口茶。 正如这些人猜测的这样,贺清宵一路南下,等到了试行新政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安排人搭戏台,第二件事是找了许多乞儿,把新政好处编成的直白易懂的莲花落教给他们传唱。 很快街头宽敞处是热火朝天的大戏,大街小巷则处处能闻关于新政的莲花落。 等开始丈量田地时,就连垂髫小儿都会唱上两句“新政好,新政妙”的词了。 穷苦百姓都明白了新政的好处,开始期盼新政实施。 官绅富户当然不甘心。当官的顾忌头上乌纱帽不敢明着反对,富户则明里暗里各种阻扰。 贺清宵对此只有一个态度,便是强硬。 不怕被骂,不怕杀人。 等到反对格外厉害的富户或抓或杀了几波,阳奉阴违的一些官员也被有“先斩后奏”之权的他丢进大牢,新政的推行就顺利多了。 贺清宵提笔写信,有写给兴元帝的密报,也有写给辛柚的书信。 密报讲究言简意赅,关键是把最重要的事情讲清楚,贺清宵对怎么写密报驾轻就熟。 等到给辛柚写信,如何推行新政要写上,大戏多么受欢迎要写上,满城传唱莲花落要写上想一想,沿途风光也该写上。 不知不觉把想写的写完,贺清宵完成了“一本书” 拿着厚厚一沓信纸想了想,到底不舍得删去某部分,这厚成书册的信最终还是送到了辛柚手里。 这个时候已经进了腊月中,外面滴水成冰,寒风呼啸。辛柚窝在温暖的屋子里,拆开信封慢慢看着。 小莲端了红枣桂圆茶来,一眼瞧见辛柚手中书信,惊喜不已:“呀,姑娘您写了新话本子啊?” 辛柚低头看着厚厚一沓,忍不住笑了:“嗯。” “那婢子能先看看吗?”小莲忍不住凑过来。 辛柚把信遮住,一本正经道:“废稿,还是废稿。” 这话可打发不了小莲。 那《画皮》、《西游》多好看呐。姑娘写出来的故事,就算还是废稿也不会差。 “姑娘,给婢子瞧瞧呗。废稿也没事,先让婢子过个瘾。” 辛柚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后悔,严肃拒绝:“不成,我习惯写好了才给人看。咳,我手有点冷了,小莲你去拿个手炉来。” “嗳。”小莲忙应了,转身要走时余光扫见压在书卷下的一角信封,虽一时没反应过来,却觉得哪里有些怪。 等出了里屋,小丫鬟脚下一顿,回过味来了:今日收到了贺大人的来信,那厚厚一沓纸哪是什么废稿,分明就是贺大人写给姑娘的信啊! 想到自己还求着姑娘要看,小莲尴尬拍了拍脑门,而后又有些无语。 贺大人瞧着清清冷冷挺矜贵一人儿,怎么写信跟写书似的? 这也罢了,姑娘还哄她——小莲灵光一闪生出一个猜测,吃惊捂住了嘴。 姑娘哄她分明是不好意思。可姑娘那么坦荡大方的人,有啥不好意思的呢? 破案了:姑娘喜欢贺大人! 窥见了辛柚的心事,小莲一颗心砰砰直跳,走路都飘了。 倒不为别的,一是激动自己的敏锐,再是为辛柚感到高兴。 在小莲眼里,阿柚姑娘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中人。可就是太厉害了,太理智了,常给她一种无牵无挂随时会消失的错觉。 现在,察觉辛柚心意后,小莲莫名踏实了。 辛柚打发小莲去取手炉是个借口,又怕小莲回来瞧见她看信再闹着要瞧瞧,便把书信压好,随便打开一本书坐等。 这一等,就发现比预计中要久。 小莲做事向来利落,今日是怎么了? “姑娘,手炉。” 总算等到小莲来了,辛柚接过手炉:“你也歇歇吧,我再想想故事怎么改。” “是,姑娘您慢慢想,有事就喊婢子。”小莲抿嘴笑着出去了。 辛柚这才踏踏实实看起贺清宵的来信。 不得不说,内容丰富就是好,等把来信看完,虽没亲眼瞧见,南边种种却好似亲身经历了一遍,也让辛柚有了许多话在回信上说。 回信才起了个头,宫中就来了人,传辛柚进宫去。 最近京里没人找她事,辛柚不免好奇兴元帝突然传召她的原因。 “阿柚来了,外头冷吧?”兴元帝等辛柚行了礼,笑呵呵问,语气如寻常父亲对女儿一般。 “一路都在车里,还好。” 兴元帝闲话几句,便道:“南边来信了,新政开头还算顺利。” 有个好开头,后面就好办了。 “那就好。”辛柚一猜就是贺清宵传回的密报,但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兴元帝简单说了说南边的情况,奈何更具体的信上没说,不能与女儿好好分享,朗笑道:“能这么顺当,离不开阿柚你的功劳啊。” 当他第一次听说了那些大戏,用震撼来形容当时的心情都不为过。 怎么有这么多新奇好用的点子呢,和她娘一样—— 以往兴元帝想到辛皇后只有难受。现在再想起,除了后悔、遗憾这些情绪,多了几分自豪。 这时孙岩进来,把一份奏本呈到兴元帝面前。 兴元帝也没避着辛柚,打开奏本看过,啪的把奏本往案上一拍。 辛柚扫一眼被摔在桌案上的奏本,没有吭声。 兴元帝又骂:“这些混账!” 辛柚依然没吭声。 兴元帝憋不住了,主动道:“北边来了奏本,说近千民众堵在衙门口抗议新政,至今只丈量了少许田地就难以进行”说完吩咐下去:“传各部长官前来议事。” 等礼部尚书等人匆匆赶来,看到殿中的辛柚,已经由一开始的难以接受转为麻木。 不麻木也不行,没看皇上的脸很黑吗,显然心情极差,这个时候说些有的没的,很可能就被诏狱收走了。 兴元帝等人都到齐了,把奏本一拍,说了北边的情况。 第371章 南北之差 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礼部尚书等人那个窃喜。 推行新政,本来难啃的骨头是南边。没想到贺清宵作风强硬,杀人见血毫不犹豫,又有大戏民谣使得寻常百姓都站在了新政一方,新政竟推进得顺顺当当。 礼部尚书等人想起来就心头滴血。他们这些人的老家都在南边,哪个不是良田无数,新政一来损失惨重啊。 还好,北边阻力重重,没推动。 虽说新政在北边不顺利改变不了他们利益受损的情况,但不顺利就是大大的利好。 礼部尚书等人已经意识到,新政的斗争是漫长的。此消彼长,推行中困难重重的话,过个几年或许皇上推行新政的心思就淡了,再或许换了新君呢? 到那时,他们吐出来的肥肉照样能吞回去。 总之,新政在北边推进不顺于他们是好消息。 兴元帝心知这些大臣中至少一半反对新政的,但国之大事召集各部重臣商议也是惯例。 “北边双林府上千民众聚集抗议,致使政策不能通达,诸卿怎么看?” 兵部尚书站出来:“臣以为,此风不可助长,应惩戒作乱者。” 礼部尚书立刻反对:“马尚书没听说么,这些人都是寻常百姓,若动辄以武力镇压,岂不让百姓认定是朝廷暴政?于陛下圣名也会有损啊!” 兴元帝瞥了礼部尚书一眼。 六部尚书中,这老小子是最反对新政的,不过今日这话不算错,武力镇压百姓,民间定会传他是暴君。 要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尤其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兴元帝是开国之君,不拘小节,不怕打仗,可但凡坐上这个位子的人,谁愿百年后落个残暴骂名呢。 若说为了万千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不惜名声,不好意思,兴元帝没这个觉悟。 在他的认知里,这大夏都是他的,他作为大夏之主,想让子民过得好一些,国库的钱多一些,国祚绵长一些,他自己的风评也很重要啊! 户部尚书悄悄观察兴元帝神色,也站了出来:“臣也认为此举不妥。南有海寇,北有胡夷,每年军费开支常有超出,再轻易动兵,国库不堪重负啊!” 说什么新政增加税收,如今一个大子还没见呢,又要花钱? “若不能武力驱赶镇压,诸位有何良策?”兴元帝问道。 “臣认为应当先安抚百姓情绪,新政不可操之过急,徐徐图之为宜。”工部尚书道。 “臣附议。” “臣附议。” 兴元帝看着几位赞同暂缓新政的大臣,面上看不出情绪。 这时辛柚站了出来:“臣有话说。” 礼部尚书几人拿眼睨着她,心道你一个从九品的芝麻粒小官,为什么有这么多话说? 哦,人家是皇上亲闺女,那说吧。 兴元帝不觉弯起嘴角,示意辛柚说下去。 “当初陛下心系百姓,选了南北两地数城试行新政。南边新政推行顺利,等到明年就能以新政收税,北边进展不顺,或许可以互相交流,借鉴一二。” 兴元帝不由点头。 谢掌院站了出来:“陛下,北地百姓聚众反对新政,是对新政有所误会。臣认为辛待诏先前在各城以大戏的方式让百姓了解新政,效果显着,可以请辛待诏主持此事。” 谢掌院此话一出,礼部尚书等人在心里大骂:竟然推荐辛柚去宣传新政,这老狗是想让他们死啊! 谢掌院的提议令兴元帝面上不由有了笑容。 倒不是别的,这不正说明了对阿柚能力的认可。闺女被认可,哪个当爹的能不高兴? 但高兴归高兴,兴元帝却没有让辛柚亲自去北地宣传新政的念头。 这个时节,京城都滴水成冰,何况再往北,阿柚一个女孩子哪能受这个冷。这不光是遭罪,一个不好会影响身体的。 怕辛柚开口应下,兴元帝轻咳一声,面上露出几分疑惑:“朕正想说,南边新政推行顺利离不开宣传到位,永安伯去北地没安排人做此事么?” 这其实就是兴元帝要求有点高了。 舆论的力量没人否认,但对当今的大多数人来说并无这个敏锐,等到反应过来不对,往往已错失先机。 “永安伯一个武将,不擅这些。”谢掌院看似贬低永安伯,实则是替他解释。 谢掌院也是后来得知辛柚送了一些人给长乐侯,于是想起那日散朝辛柚邀请贺清宵与永安伯喝茶的事。 看来就是那次喝茶送的说书先生! 谢掌院给永安伯写信提起此事,永安伯的回复不以为然,他没好再多说。 “如今京城三岁小儿都能说出新政的好,多亏了那些说书先生。北地新政受阻,不如送这些说书先生北上,辛待诏你觉得如何?”兴元帝温声问辛柚。 辛柚早就从兴元帝的反应中意识到他不愿意自己北上,对此也不强求,当即道:“陛下圣明。” 这时秀王站了出来:“父皇,臣愿带说书先生北上,为新政出一份力。” 兴元帝瞥秀王一眼,淡淡道:“快过年了,安生待在京里吧。” 被兴元帝拒绝,秀王脸颊有些红,低头应了一声是,退至一旁。 “散了吧,辛待诏留下。” 等众臣离去,兴元帝问:“阿柚,那些说书先生和伶人,你只送了长乐侯?” 宣传新政是以《西游》演戏的方式进行,其中负责解说新政的角色就是说书先生扮的。这些说书先生是关键,扮成孙悟空师徒的是普通伶人,要多少有多少。 兴元帝特意问起,当然不光是好奇心,还有担心。 糟心,好像发现了阿柚稀罕那野小子的证据! 辛柚深深看兴元帝一眼,大大方方解释:“不是啊。那日臣请长乐侯与永安伯喝茶,想送他们说书先生。可惜永安伯事忙婉拒了邀请,就没送成。” “原来如此。”兴元帝舒心了,叮嘱道,“除夕家宴可不能缺席。” 辛柚沉默一瞬,微微垂眸:“臣知道了。” 等她出了宫门不久,一直等着的谢掌院搓着手走过来。 第372章 又是除夕 辛柚见是谢掌院,忙行礼:“谢掌院。” 对这位掌院大人,她是很尊敬的。 谢掌院笑道:“辛待诏,老朽想了解一下宣传新政的一些细节。我那妹夫是个粗人,怕不懂变通影响说书先生发挥。” 辛柚随谢掌院回了翰林院,仔细讲了宣传新政的要点,最后道:“下官这里有一人,伶人要演出什么效果,说书先生如何配合,他都按着下官的想法完成得很好。若永安伯需要,可让他随那些说书先生和伶人北上。” 这个人便是山匪小八。 小八功夫平平,胆子也不大,沟通执行方面却很擅长,这次说书先生与伶人的排戏就是交给他来办的。 “那当然好,老朽代永安伯先行谢过。” “掌院大人客气了。” 等回到辛宅,对小八说了此事,小八愣了好久,难以置信问:“您让小人率领说书先生去北地?” 辛柚:“”倒也谈不上率领。 “北地寒冷,你若不想去,那——” 小八急忙截住辛柚的话:“小人愿意啊,小人太愿意了!” 他一个土匪出身的,能率一群人去北地为皇上办事,那也算是朝廷的人了,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耀啊! “姑娘,什么时候动身啊?” “比较急,两日后就动身。”辛柚笑道。 小八愿意去,在辛柚意料之中。不过她也有备选,万一小八不想去北边,还能换人。 “两天后?”小八怔了怔,一拍脑袋,“姑娘,今日咱家里没什么事吧?” “怎么?” “要是没事,小人想去一趟乌云庄。”小八眼神闪烁,竭力装出淡然模样,“不得和六哥他们告个别么。” 马上去向六哥显摆,一刻都等不得! “是该道个别,去吧。” 小八眉开眼笑应了,一步一窜往外走,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小莲姐姐!” 小莲端着煮好的甜米酒进来,被小八这声喊吓了一跳。 “那么大声干嘛呀?”小莲白了小眼,进屋后把甜米酒往桌上一放,纳闷道,“也不知小八发什么疯,走个路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提到猴子,小莲突然想起来了:“姑娘,您还记得千樱山那只猴子吗?” “当然记得。” 小莲叹口气:“也不知道那猴子怎么样了。” 她总觉得那猴子与她们有缘,可惜姑娘不养。 辛柚常四处游历,对这种萍水相逢的缘分远比小莲看得开,闻言笑道:“回到适合它的山林,定然过得不错。” 这边主仆二人聊着家常,小八纵马狂奔,一路赶到乌云庄。 这时候天都有些黑了,六当家一听小八来了心里一咯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等见到一脸喜色的小八,六当家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小八,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来看看六哥!”小八笑得合不拢嘴,“过两日就要出门,还不定多久才回来呢。” “出门?”六当家一拍小八肩头,“都快过年了,去哪儿啊?” “六哥听说新政的事了吗?新政在南边推进顺利,姑娘收的那些说书先生可立功了。万岁爷爷就让这些说书先生北上宣传新政,为朝廷出力。” 六当家眼一眯:“你也去?” “对呀,当初安排那些说书先生的差事姑娘不是交给我了嘛,这次就是我带他们去” 小八眉飞色舞讲着,六当家面上带笑,明白过来了:这小子哪是来看他,分明是来炫耀的! 六当家第一反应是生气,第二个反应就是嫉妒。 “小八啊,你可出息了啊!” 六当家大手用力拍着小八肩膀,把小八拍了一趔趄。 等他刚站稳,肩膀又重重挨了一下:“给咱乌云庄长脸了啊!” 转日六当家和小起进了城。 等与辛柚见了面,得了单独说话的机会,六当家瞄了瞄侍立一旁的小莲。 小莲嘴角一撇。 这家伙祟祟狗狗的,这是想把她打发出去和姑娘单独聊? 辛柚冲小莲点点头。 小莲斜六当家一眼,扭身出去了。 “姑娘,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六当家等小莲一走,就叫起了委屈。 他确实感到委屈。 乌云庄日子虽舒坦,可对一个大男人来说当然是建功立业才痛快。小八原是他小弟,以后要是混上个一官半职,而他还在庄子里种地,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六哥有心上进是好事,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当真?”六当家眼一亮,反应过来辛柚不是手下那些兄弟,赶紧道谢,“那小人就等着姑娘吩咐了,保证不丢姑娘的脸。” 六当家这一趟来表决心,让辛柚派人出海的念头越发强烈了。不过她深知眼下新政才开始,再刺激那些人不明智,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之后小八带着一群说书先生和伶人,拜别辛柚,由一队官兵护送北上。 如此又过几日,就到除夕了。 昭阳长公主府的马车过来,接辛柚先去长公主府,再一同进宫赴宴。 昭阳长公主有一阵子没见着辛柚了,今日仔细打量一番,笑道:“还好,没累瘦。” 辛柚也笑:“有姑母帮衬着,不累。” 她说这话是有原因的。 推行新政,本就阻力重重,要是有人跑到太后面前说个什么,太后再去影响皇帝儿子,就是额外的麻烦。 昭阳长公主的任务,就是多进宫陪太后,堵住一些人走太后路子的机会。 “阿柚,等明年开仓收税,那几个试行新政的地方真的会收上更多银钱吗?” 辛柚语气坚定:“只要好好执行新政,就一定会。” “那姑母就放心了。”昭阳长公主主要担心新政效果不好影响侄女,听辛柚这么说松口气,“北边要是再不行就让你表哥去试试,省得他天天瞎鼓捣” 闲话间进了皇宫,一路往乾清宫时遇到不少嫔妃。 三皇子看到辛柚,快步走过来先向昭阳长公主行礼:“见过姑母。”然后一双眼就黏在了辛柚面上:“辛姐姐!” “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有些激动:“辛姐姐,听说《西游》排成戏啦?” 走过来的贤妃无奈瞪儿子一眼,与昭阳长公主和辛柚寒暄着进了乾清宫。 第373章 走人 乾清宫中,桌案已经摆好。照例上首并排摆了两张,一个是兴元帝的位子,另一个是太后的。 两边左右往下排列一张张小桌案,供一人独坐或是嫔妃带着年幼的子女坐。 中间的空地很宽敞,铺着厚厚的长毛毯,用作宫娥歌舞。 辛柚还是如上次赴宴一样,在昭阳长公主下首的那一桌坐下了,与她相对而坐的仍是秀王。不同的是众人的态度,那次见如此座次大家都觉得吃惊,并有一些不是滋味,这次就习惯了。 辛柚垂眸盯着桌案上摆着的鲜果,心想:习惯果然是个可怕的东西,不能轻忽。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随着传报声响起,众人忙起身行礼。 兴元帝与太后一起过来了。 “母后,慢点儿。”兴元帝扶着太后坐下。 太后身体硬朗得很,但很享受儿子的体贴,面带笑容落了座。 兴元帝也坐下,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免礼。今日是家宴,都不必拘束。” 众人纷纷落座。 这时候太后笑容一僵,看到了辛柚。 这丫头来赴宴她有心理准备,可怎么挨着昭阳坐了? 太后的脸当即沉了下来。 一个不愿意认祖归宗的死丫头,来赴宫宴座位如此靠前,哪来的这么大脸? 兴元帝察觉太后脸色不对,唤了一声:“母后?” 路上不还好好的么? 太后自幼可没受过什么规矩教导,等成了太后人人捧着,就更随心所欲了。此时辛柚座次刺了她的眼,一点忍不得,当即就点了出来:“哀家眼神不好,皇帝你瞧瞧,挨着昭阳坐的是辛柚吗?” 这话一出,场面顿时一静,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众嫔妃及皇子、公主们纷纷看向辛柚。 兴元帝也下意识看了辛柚一眼,听出太后这话透出挑刺的意思,忙道:“是阿柚。阿柚住在宫外,与昭阳感情特别好——” 太后可听不进去这种说辞,淡淡道:“姑侄感情好是一回事,但规矩可不能乱。” “母后?” 太后把茶盏往桌案上一放,绷着脸道:“璇儿尚且与丽嫔同坐一桌,辛柚却独坐一桌,越过几位皇子,座次仅次于大皇子。皇帝,你觉得这合适吗?” 兴元帝笑着解释:“这些孩子中,平儿最长,之后就是阿柚,是按着年龄来的。” “按年龄?”太后眉一拧,“座次从来都按尊卑,怎么能按年龄?难不成辛柚比几个皇子还尊贵些?” “这——”在兴元帝心里,当然觉得辛柚这么坐没问题,可这种场合总不好直接承认她比皇子还尊贵。 帝王的偏爱不挑明,大家还能识趣装不知。若是挑明了,就可能遭人暗恨,将来有隐患。 见兴元帝被问住了,太后更来劲了:“辛柚还没记入族谱,别说比皇子们尊贵,按说来参加家宴都不合适” 这样的节日,太后本不该发难。可她很清楚事情一旦成为习惯,再改变就难了。 一个皇室族谱都没上的小丫头,还翻天了不成?必须一开始就让她明白自己的位置,才能安分。 昭阳长公主听不过去,开了口:“母后,您也说了这是家宴,一家人哪有那么多事儿——” 就在这时,一声轻响,是椅子挪动的声音。 大家都在屏息听太后与兴元帝说话,这声响虽不大,却清晰传入耳中。 众人闻声望去,注意力从太后这边又转回辛柚身上。 刚刚太后提到辛柚时,辛柚就站了起来垂首默默听着。此时她从座位出来走到殿中央,就跪下了。 “阿柚?”兴元帝吃了一惊。 怎么就跪了呢?以他对阿柚的了解,和母后顶嘴才比较正常啊。 辛柚这一跪,太后也意外扬了扬眉,紧绷的面色不觉缓了缓。 果然这种自幼长在宫外的野丫头,就需要好好敲打。 这时跪在地上的少女微微抬头,眼圈红了:“太后教训得对,臣本来没有资格参加宫中家宴的,不能因为陛下厚爱就无视规矩。臣告退。” 告退?告退是什么意思? 宫中众人从来都是太后发话老实听着,辛柚突然跑出来跪下已经很意外了,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然后众人就见跪地的少女起身,倒退着迅速离开了大殿。 短暂的呆滞后,众人齐齐看向兴元帝与太后。 大殿中针落可闻,连烘托气氛的丝竹声都停了,场面安静中透着诡异。 无数道目光下,太后一张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黑,黑了又白,如打翻了调色盘,精彩极了。 经过无数大场面的兴元帝一时也忘了言语。 “她,她跑了?”不知过了多久,缓过来的太后才挤出这句话。 昭阳长公主先回过神来,听太后这么问,立刻叹道:“阿柚不愿宫中为她破例,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众人:“” 太后因为愤怒,脸皮猛烈抽搐着。 本来她以座次发难,那丫头若是不服顶嘴,正好给儿子落个不敬长辈的印象。要是老老实实受了她的话,那也不错,一开始打下什么底,以后在这个框子里就出不了格。 万万没想到,那丫头跪着认了不合规矩,就这么跑了。这样一来,倒显得她当长辈的太刻薄了。 别人她不在乎,可儿子还在呢。 太后气得手都抖了,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丫头和她娘不一样啊! 想想她那个儿媳,看似挺能耐,甚至有时候还要和她争辩几句,在她手里却从没讨过便宜去。 而这个死丫头,轻而易举就把她架住了。 果然兴元帝脸上没了笑模样,淡淡道:“开宴吧。” 正如太后担心的,素来孝顺的兴元帝破天荒在心里抱怨着。 母后不喜阿柚他也知道,可座次是他示意贤妃这么安排的,真有不满私下对他说了,为了不让母后不快下次给阿柚换一换位子不是不行。 母后非要在除夕家宴上为难阿柚做什么呢? 兴元帝脑海中浮现少女通红的眼,心情更差了。 大过年的家家户户热热闹闹,阿柚却一个人—— 兴元帝把银箸拍在了桌案上。 第374章 嫔妃们的共识 兴元帝一拍筷子,众人顿时停了一切动作。 太后深知儿子孝顺,从来都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时候却莫名有些心虚,主动找话说:“皇帝,怎么了?” “没什么”兴元帝本想走人,可想想毕竟大过年的,还是忍了下来,“吃吧。” 只不过经过这一出,大家都知道皇上心情不好,之后皆低头用膳,连视线都不敢乱放。 一顿年夜饭在低沉的气氛中草草结束,期间太后几次张嘴想说个什么,碍于人多还是憋了回去。 昭阳长公主看在眼里,翘了翘嘴角。 真是奇了,她的老母亲仗着兄长孝顺素来随心所欲,当年她和嫂嫂都没少受委屈,没想到在阿柚这里吃了哑巴亏。 昭阳长公主心情大好,饭都比平时多吃了不少。 众嫔妃带着子女告退,昭阳长公主、秀王等人也出宫回府。太后等了等,却没等来兴元帝开口说送她回慈宁宫。 这可是历年除夕宴结束后没有过的。 太后本就不是沉得住气的人,能憋到这时候已经是超常发挥了:“皇帝,你这是在生哀家的气?” 就为了那丫头? “母后多心了。”兴元帝当然不会承认。 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 这是圣人所言。在家尽孝,为国尽忠,以孝治天下是一种统治手段,就算对父母感情一般的帝王也要装个样子,何况兴元帝本就是孝子。 太后看出兴元帝心口不一,很是委屈:“那丫头说走就走——” 见兴元帝皱眉,太后脾气上来了:“哀家回慈宁宫了!” “恭送母后。” 太后深吸一口气,扭头就走,等回了慈宁宫就骂起来:“还没公主身份呢,就骑到哀家头上去了,以后上了玉牒还了得?” 在太后认知中,辛柚现在不愿意认祖归宗纯粹是欲擒故纵,哪有人会不认当皇帝的老子的。 “一个长在山间的野丫头,也不知道跟她那早死的娘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太后劲头十足,骂了一刻钟才停下来,可心里还是气。 一旁老仆这才敢劝:“太后,为了旁人气坏身体不值得。” “你说皇帝对那丫头怎么样?” 老嬷嬷被问住了,斟酌着道:“圣上仁善宽厚,对子女当然不差,但怎么样都越不过您去。” 太后这才好受了些,可想到辛柚说走就走的情景,丢了面子的感觉哽在心头,挥之不散。 众嫔妃同样琢磨着这事。 这可是宫中除夕家宴,当众走人可谓前无古人,大概也后无来者。 “佑儿啊。”贤妃拉着三皇子的手,“辛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以后在她面前可不能使性子啊。” “儿子晓得。”三皇子不解母妃为何还特意强调。 辛姐姐救了他,他当然会念她的好,不然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贤妃心道辛姑娘连太后都不惯着,不强调她不放心啊。 丽嫔寝宫。 璇公主轻声问:“母妃,辛姑娘那样不会有事吗?” 当着父皇、皇祖母,那么多人的面,说走就走了,真的不会被责罚吗? 璇公主别说去做,就是代入自己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丽嫔揽着璇公主,也为辛柚的举动所惊,听了女儿的疑问仔细想了想,神情变得微妙。 “母妃?” 丽嫔回了神,细细讲给女儿听:“辛姑娘这事,做得很聪明。” “聪明?” “家宴上受了委屈就走本来很没规矩,可今晚太后先说辛姑娘参加宫中家宴不合规矩在先,那辛姑娘离席这事就能说是听长辈的话,顺从太后之意了。” “就是说,她把没规矩变成了有规矩?” 丽嫔点头:“可以这么说。” 太后被落了面子,吃了哑巴亏,这是众嫔妃都看出来的。 璇公主蹙眉,不知在寻思什么。 丽嫔见状忙提醒:“但能这么做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璇公主抬眸看着生母。 “就是皇上的态度啊。辛姑娘在你父皇心中有分量,做出的事虽令人震惊,有过得去的说法就什么事都没有。倘若你父皇不喜,那没错也能寻出错来,何况令你皇祖母没面子了。”丽嫔柔声解释着,心头有些悲凉。 这悲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女儿。 她这一生也就如此了,可女儿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有没有帝宠,可能会天壤之别。 丽嫔只能叮嘱女儿:“总之,不要与辛姑娘起冲突。你乖巧本分,品貌出众,你父皇不会亏待你的。” “女儿知道了。” 其他宫中,有儿女的提醒子女别招惹辛柚,那些因为受宠出席了家宴的年轻嫔妃则开始反省自身。 先前见辛姑娘没有认祖归宗还心存轻视,大意了啊!还好有太后让她们看清了事实。 辛柚回到辛宅,小莲才敢问:“姑娘,宫宴这么快就结束了?” 辛柚拍拍小莲的手:“先端些吃的来,吃完再说。” 小莲一听更疑惑了,亲自去了厨房,很快端来四菜一汤。 辛柚用了饭,喝着红枣桂圆茶,平静说了宫宴上发生的事。 小莲惊得合不拢嘴:“姑娘,您这么一走,不会挨责罚吧?” “是太后说我出现在宫宴上不合适,我只是遵从太后的意思。难道要罚我太听太后的话吗?” “可是——”小莲听着莫名有些道理。 不对,这不光是会不会被责罚的事! “姑娘,那以后怎么办?您岂不是不能再参加宫中家宴了?” 辛柚莞尔一笑:“我正好不想去。” 正如她在宫宴上想的,习惯是件可怕的事。太后看她不顺眼,见面就会挑刺,若每当她与太后对上都在那人的默许中妥协,久而久之那人就会觉得她在太后那里受委屈是正常的了。 她一个外人,本就没兴趣与那些人打交道,以后逢年过节不用进宫赴宴再好不过。 小莲一听辛柚压根不稀罕去,替她悬着的心放下了。 她和姑娘一样,也不想去。 第375章 新年到 转日大年初一,文武百官要进宫给皇上拜年,外命妇也会进宫拜见太后。 辛柚就窝在暖洋洋的家里,没出门。 她这个九品书待诏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官,不用像其他官员那样摸着黑冻得哆哆嗦嗦赶去宫中拜年。她也没诰命在身,亦没记入宗室玉牒,也无须去给太后拜年。 于是有了一个清闲的新年。 清晨时,辛宅的管事指挥着仆从在大门口放起了鞭炮。 辛柚带着小莲、绛霜这些婢女,一起去看爆竹燃放。 一瞧姑娘来了,管事精神一震,燃完了鞭炮又命人搬来烟花。 一声响后,烟花在半空爆开,因为是白日,不如夜晚那般灿烂,只看到浅浅流光散于清风中。 饶是如此,小莲等人还是一片欢呼。 之后回到正院堂屋,辛宅上下排着队给辛柚拜年。 “姑娘新年吉祥。” “姑娘四季如意。” 每个拜年的都从小莲手里接到一个厚厚的红封,个个喜笑颜开。 之后下人们带着恭贺新春的帖子前往昭阳长公主府等处,代表辛柚去拜年。 “姑娘,胡掌柜他们来了。” 很快胡掌柜、刘舟、赵管事、杨队长这些青松书局有头脸的人涌进来,笑着给辛柚拜年。 辛柚亲自给几人发了红包,道一声辛苦了。 胡掌柜这些人还要去别处拜年,略坐了坐就离开。 没多久六当家带着一些兄弟来了。这些人在京城都是无根的,没有亲朋好友走动,辛柚就留他们一起吃年饭。 六当家高高兴兴应了。 小莲跑来告诉辛柚:“姑娘,今日好多府上打发下人来给您拜年,管事收拜年帖都收不过来了。” 听小莲报了一串投谒拜年的人家,六当家听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感慨:“这么多高门大户来人给姑娘拜年啊!” 小莲睨他一眼,心道这大块头长得挺俊,怎么有时候傻乎乎的。 能管着那么多山匪,六当家可不傻。他早就察觉小莲对他印象似乎不太好,这次特意带了新年礼物来。 必须把姑娘身边的红人讨好了,免得在姑娘面前说他坏话。 “小莲姐姐!”拦住去厨房的小莲,六当家把一对白兔提到她眼前。 两只兔子浑身雪白,眼睛红红,这么被提着耳朵,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小莲就稀罕这些毛茸茸的生灵,连千樱山那只恶霸一样的猴子都惦记着,何况这种小兔子。 她一见就喜欢上了,面上却半点不显:“这是干嘛?” 送礼能送到人心坎上,这人原来挺精明啊,果然她先前的警惕是对的,一个不留神这家伙就可能把姑娘的器重争走。 当然了,警惕归警惕,可爱的小兔子她还是会收下的。 “闲时捉了一对野兔,送给小莲姐姐。” “送我?”小莲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这多不好意思,咱们又不熟。” “小莲姐姐这就见外了。咱们都为姑娘做事,不就是一家人嘛。”六当家把两只兔子送到她手边,“两只兔子不值钱的,正好给你加个菜——” “加菜?”小莲声调都变了。 六当家一愣:“啊——” “谢了。”小莲劈手夺过兔子,敷衍道一句谢,扭身就走了。 六当家低头看着空荡荡张开的手,迷惑不已:加菜怎么了? 等吃过年饭,六当家带着兄弟们走了,小莲终于有机会向辛柚告状了:“姑娘,那个六当家——” “叫六哥。” “哦,那个六哥心太硬了!” 辛柚笑问:“怎么?” “他提了两个兔子给婢子,让婢子加菜。那么可爱的白兔,他怎么下得了嘴!” “啊,白兔啊,白兔是可爱”辛柚突然想起去南边某地,吃到的麻辣兔。 “姑娘?” “咳,那你好好养着。” 小莲告了状还得了一对白兔,高高兴兴去安置兔子了。 等到下午,一人骑马而来,在辛宅门前停下。 很快辛柚就接到了门房传进来的消息:贺大人让手下送了年礼来。 辛柚去见了那名锦麟卫,看其风尘仆仆的模样,问道:“是从南边回来的?” 锦麟卫恭敬道:“小人奉大人的吩咐送些南边的特产给辛姑娘。路上耽搁了一下,今日才进城,还望辛姑娘勿怪。” “一路辛苦了。就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吧。” 锦麟卫推辞一番,见辛柚真心挽留,答应下来。 “南边怎么样?” “新政推进顺利,有些小波折都被大人解决了” 等锦麟卫离开,辛柚打开了贺清宵送来的年礼。 能久放的点心,泡菜腌鱼,腊肠熏肉几乎都是吃的。 辛柚好笑之余,也能理解。 送吃食实惠不说,还不会让人多想。 收好南边来的美味,辛柚心情轻松,去看小莲收到的一对白兔。 与轻松愉快过了一个新年的辛柚不同,兴元帝心情就很一般了。 大年初一,他五更就起了,祭拜了祖宗,举行了大朝会,赐宴百官,忙得头昏脑涨,还没空召阿柚进宫来聊一聊除夕夜的事。 群臣察觉皇上情绪不佳,心里就琢磨开了:皇上这是怎么了?是新政又出了问题,还是有新的烦心事了? 一国之君的情绪没人敢忽视,各自回去后暗暗打听起来。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这一打听,除夕宫宴上发生的事就悄悄传开了:辛待诏和太后闹矛盾了! 太后不喜辛柚,许多老臣心里都有数,可辛柚落了太后面子居然没招来皇上训斥,这就太出乎他们意料了。 与后宫嫔妃一样,他们进一步认识到皇上对这个没记入玉牒的女儿的重视,赶紧叮嘱家中晚辈千万别招惹辛柚。 偏爱成这样,却没有公主之名,家里不懂事的小子们大意把人得罪了,那不就完了。 大年初六。 对兴元帝来说老母亲与闺女闹不愉快毕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如今过去好几日了,悄悄传阿柚进宫应该不会引人注意了。 辛柚接到口谕进了宫,暗暗关注后续的群臣就都知道了。 咦,皇上莫非是过了大年才算账? 第376章 宝物 乾清宫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烟花爆竹燃烧后的味道。宫中过年就是这样,从小年后一直到元宵节,每日乾清宫前都会燃放花炮。 辛柚神情舒展步入乾清宫,向兴元帝行礼。 兴元帝有些意外。 他以为阿柚多少会带些情绪。 “免礼赐座。” 内侍搬来锦凳,辛柚默默坐下。 “阿柚。” “臣在。” “除夕家宴上,委屈你了。” 辛柚眼中浮现惊讶:“已经过去了,臣都忘了。” 这话让兴元帝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本来安慰过阿柚,他还要叮嘱阿柚以后与母后对上忍让一些,母后毕竟年纪大了。现在再提这些,反而显得他揪着不放。 “太后嘴硬心软,你不要放在心上。” “是。”辛柚应得很干脆。 她当然不会把那老太太放在心上。 “那家宴以后可不能不参加。”兴元帝见辛柚不像赌气答应的样子,又道。 辛柚抬眸对上兴元帝的眼,语气十分平静:“觉得臣不该出现在宫中家宴上,这是太后的意思。” 好不容易有了光明正大拒绝的理由,她傻了才会再答应。 “太后只是说两句——” “顺从太后心意,太后心情才会好。” 这话实在没法反驳,兴元帝只好含糊过去,心道以后再说。 辛柚懒得再纠结这个话题,说起一直考虑的事:“陛下传臣进宫,臣正好有事禀报。” 兴元帝正了神色:“什么事?” 他不觉露出君主对臣子时的神态,辛柚看在眼里,反而乐见。 先不说是否答应她的提议,至少对她要说的话认真对待。 “新政虽好,也有弊端。” 兴元帝一愣:“弊端?你仔细说说。” “摊丁入亩,多地者多缴税,想必今年税收就能见到成效。” 兴元帝点点头。 他学问不高,算术这门却颇有天赋,早就逼着户部尚书一起悄悄推算过,对新政试点将要收上来的税银很是期待。 “那弊端又是什么?” “弊端不在眼前,而在将来。” “将来?”兴元帝望着眼神明亮的少女,突然想起她说服自己推行新政时的话。 那时她便说,眼下积弊不深,又有开国之君的威慑,现在不推行新政,难道要留给子孙么? “你担心以后推行新政不力?” 辛柚摇摇头:“这方面担心也没用,人的想法是最不确定的。” 兴元帝明白这话的意思。 就算他力推新政,又怎么保证子孙后辈呢? “新政之下,无地者不必缴税。百姓没了这个制约,生养孩子的数量恐怕翻倍不止。” 兴元帝眼睛一亮:“这是好事啊!” 经历了战乱后新建起的王朝,可是缺人口的。 “现在是好事,但田地产出是一定的,等过上两三代,人口数量超过了田地供养力,那就可能出乱子了” 兴元帝听着辛柚解释,脸色变了。 他听明白了,这是有可能的! 不,几代后,这一定会发生! 兴元帝心头震撼,辛柚轻轻抿了抿唇。 新政的好处是立竿见影的,许多年后可能出现的问题其实没必要提。而她之所以特意点出来,是为了把海禁这道国策撬开一道口子。 当然,她不会明着劝放开海禁。等尝到海外的好处,人的想法自然会变。 “阿柚,既然你提到新政的隐患,那是有应对之法了?”兴元帝很快反应过来。 辛柚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娘亲曾对我说,海外有一农作物,可作主食。这种作物可在贫瘠之地耕种,产量极高——” 兴元帝听到能在贫瘠之地种植,兴趣就来了,待听说产量极高,急忙问:“产量多少?” 辛柚顿了顿问:“我们谷物亩产多少?” 农是国之根本,对这个数据兴元帝烂熟于心,当即道:“田地不同,南北有别,亩产平均在两三石之间。” 说完后,兴元帝试探问:“阿柚所说作物,莫非能达五六石?” 若不能翻倍,就谈不上产量极高了。 辛柚弯唇:“能达数十石。” “多少?”兴元帝直接站了起来。 “您没听错,此作物亩产能达数十石。” 兴元帝一屁股坐下,伸长脖子往辛柚靠近:“阿柚,海外一亩与我们的一亩,计量是不是不一样?” 辛柚一笑,语气肯定:“就是按咱们的一亩大小算。” 这下兴元帝彻底坐不住了,起身来回踱两圈,干脆走到辛柚身边:“阿柚,这世上当真有产量这么高的作物?你可不能哄朕!” “臣岂敢欺君。” “这作物叫什么?” “名叫甘薯。” “甘薯?”兴元帝念着这陌生的名字,心头一片火热。 若真有这种作物,不管味道如何,至少百姓不会饿肚子了! 辛柚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甘薯产量极高,足以解决多年后新政造成的人口激增而粮食不足的难题。” “好好好,真好啊!”兴元帝又开始转圈了。 没有一个君主不愿看到治下人丁兴旺,人本身就是最好的资源。 辛柚适时提醒:“但这作物在海外。” 兴元帝脚下一顿,如被泼了一盆冷水。 海禁之策,还是他定的。 到现在,他依然觉得开海弊大于利。 “朝廷不定期会派使臣出使周边诸国,以扬国威。今年若有出使计划,可以悄悄安排一些人负责寻找甘薯。” “悄悄?”兴元帝不解。 “这等产量高,不挑地力,可作主食的作物,想来拥有此物的国家定会视为珍宝,轻易不让流出。” 辛柚一解释,兴元帝不由点头。 这话没错,要是大夏有此宝物,异邦人想带回国,他定会砍了异邦人的脑袋。 兴元帝沉默片刻,问:“这些都是你娘对你说的?” “是。” 兴元帝再次陷入了沉默。 与禁止民间私人出海贸易不同,朝廷与海外的交流并没停下过,时而会派人出使诸国,也会招待前来大夏的异国来使。 大船和水兵都是现成的,如果海外真有阿柚说的甘薯,太值得去寻找了。就算找不到,等于是正常出使一趟,也亏不到哪里去。 兴元帝很快下了决心:去! 第377章 任务 辛柚出宫时,数十名内侍捧着礼物跟随其后,把兴元帝的赏赐送到辛宅。 悄悄盯着的百官勋贵目瞪口呆:不但没责罚,还赏了这么多东西,辛待诏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岂不赶上太后了? 这么大手笔的赏赐,慈宁宫那边很快得到了消息。 太后这几日本来端着架子,等儿子来低头,万没想到没等来儿子,等来了打脸的消息。 这下太后忍不住了,打发人去请兴元帝。 兴元帝接到消息,来到慈宁宫。 “母后找我?” 太后深深看兴元帝一眼。 没错,浓眉大眼的分明还是她儿子啊,怎么像鬼迷心窍似的? “哀家听说,辛柚今日进宫了?” “嗯。”兴元帝早料到太后是因为这事。 “还赏了她许多东西?” 兴元帝点头:“阿柚聪慧能干,为儿子分忧,又是过年,儿子就赏了些东西。” 阿柚若是个儿子,他早就按储君来培养了。可惜是女儿身,便是有天大的功劳,他能给的只有疼爱与这些不值钱的外物。 可以说,辛柚越表现出不俗的见识与能力,兴元帝越惋惜。越惋惜,越想弥补。 太后可不知道刚刚辛柚给一位君主勾勒出怎样光辉的未来,自然无法理解儿子的心理。 她被兴元帝不自觉露出的疼惜激怒了。 “你也知道是过年。皇帝,过年时那丫头做了什么,你都忘了?” 太后这般语气,兴元帝多年没受过了,愣了愣才道:“母后是说除夕的事?都几日了——” 太后大怒:“这和几日有什么关系?” 兴元帝皱眉:“儿子不知道母后生什么气。您觉得阿柚出现在宴会上不合适,阿柚不是顺从您的意思离开了吗?” “那是顺从吗?那分明是令哀家难堪!”本来冷着几日,太后以为儿子会来哄她高兴,却没想到儿子一颗心全偏到那野丫头身上了。 她是他的亲娘,竟比不过一个丫头片子? 太后气到头脑发昏,脱口而出:“总之以后哀家不想再看到她!还有,她一个小姑娘打着个九品官的名头天天和一群臣子打交道像什么样子,皇帝趁早免了她的待诏之职,以后才能安分” 一旁老嬷嬷看出兴元帝脸色不对,暗暗着急。 太后糊涂啊,就算是母子,也不能有什么说什么啊。 兴元帝淡淡道:“朝廷的事,母后就不必操心了。” “皇帝你——” “母后可能是没休息好,心火旺。之后就在慈宁宫好好歇着,等儿子有空再来看您。”说完这话,兴元帝一扫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语气明明白白带着警告,“若有人拿朕与太后胡乱嚼舌议论,传到慈宁宫以外的地方,直接剪了舌头!” 兴元帝说完转身便走,身后传来一片“恭送陛下”的声音。 太后气得眼前发黑,老嬷嬷见状赶紧扶她坐下。 “太后,您消消气,不要气坏了身体。” 太后推开老嬷嬷递过来的茶,铁青着脸问:“那丫头到底有什么手段,竟哄得皇帝对哀家甩脸子?” 老嬷嬷也不解,只能猜测着:“或许是常年流落在外,皇上心存愧疚,想多补偿一些。” “再愧疚补偿,难道连他亲娘都不当回事了?”太后完全想不通。 这也不怪太后想不通。在她眼里,辛柚与兴元帝是有实无名的父女,儿子对几个孙儿都淡淡的,一个没长在身边的野丫头凭什么独得青眼呢? 而实际上,当辛柚先提出摊丁入亩的新政,再到那名为甘薯的宝物,兴元帝对她的态度就不单是父亲对女儿了,还有一国之君对能给国家带来巨大利益的人才的看重。 太后完全没意识到辛柚另一重身份的意义,在兴元帝这里没了以往的说一不二就不奇怪了。 辛柚进宫一趟达成所愿,示意小莲给内侍们发了丰厚的赏钱。 “多谢辛姑娘。”内侍们高高兴兴回宫了。 小莲打量着琳琅满目的赏赐:“姑娘,今上赏了您这么多东西啊!” “登记收起来吧。对了,让管事安排人去一趟乌云庄,叫朱六哥过来一趟。” 六当家姓朱。 又叫那家伙来? 小莲愣了一下,忙应好。 才刚大年初六,乌云庄年味正浓。一口大锅就架在外面升起的火堆上,咕嘟咕嘟煮着大块的带骨肉。 接到辛宅送来的信,六当家带上两个兄弟、一锅肉赶紧出发。 “小莲姐姐。”看到小莲,亲自端着砂锅的六当家露出热情的笑容。 小莲眼睛直勾勾落在六当家手中的砂锅上:“这是什么?” 六当家笑呵呵道:“砂锅。” 他特意捞出煮好的带骨肉装进砂锅里,这样冷得慢。 “我知道是砂锅。这,这锅里装着什么?”小莲指着砂锅问。 难不成是兔兔! “啊,锅里装的当然是肉啊。这么香,小莲姐姐没闻到?”六当家疑惑看小莲一眼,绕过她走了进去 小莲僵在原地,听六当家欢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姑娘,小人来了!正好庄子里在煮肉,小人就给您带了一锅来尝尝。” 小莲一个旋风冲了进去。 六当家揭开锅盖的动作一顿。 他怎么觉得小莲姐姐杀气腾腾的呢? 辛柚笑问:“什么肉啊?” “豚肉。大块带骨清炖了,别看没加什么调料,吃起来香而不腻。庄子里的兄弟们就好这一口,小人拿砂锅装着,再裹上厚厚棉垫,现在还没凉呢。” 小莲:“”一个山匪为什么这么会讨好人?这合理吗? “六哥有心了,正好加上这道菜一起用饭。” 用过午饭,辛柚说起叫六当家来的目的。 “过一段时间,朝廷会派使臣出使海外诸国,有一个任务我想交给六哥” 六当家听完,喜得嘴角合不拢。 大任来了! 小八只是带着说书先生去北地,勉强算是钦差。他要代表大夏出使其他国家,当天使了! “除了寻宝任务,还有一事。”辛柚推过去一个小匣子。 六当家打开,吓得险些把小匣子摔了。 竟是满满一匣子银票! 第378章 来使 “姑娘,这是干什么?” 辛柚笑道:“不是给你的。” 六当家松口气:“还好还好。” 真要给他,他害怕。 “出使海外,会先到广城,再从广城港口出发。广城自前朝就因海上贸易而繁荣,那里有着水平最高的造船工匠。六哥,等你到了广城,就用这些钱定做一艘能出海的大船,留可靠的手下在广城监工。”说到这,辛柚语气更郑重,“六哥记住,这船不是朝廷的,是我们自己的” 六当家有些吃惊:“姑娘,您要出海吗?” 小莲也投来惊讶的目光。 “暂时没有。不过我曾听先母说起过海外风光,六哥此去能亲眼见识,或许有许多值得学习带回的技艺与宝藏,将来说不定出海就成常事了呢?咱们先有一条自己的船,算是有备无患。” “还是姑娘考虑周到。您放心,小人一定把事情办好。”六当家忙表态。 等六当家离开,小莲忍不住提醒:“姑娘,那么大一笔钱交给六哥,他还要出远门,您不怕他跑了啊?” “作为出使一员,是会登记在案的,到时候会和使团一同前往广城,想要私自携巨款潜逃没那么容易。再说了,信人不疑,疑人不用。” “也是,姑娘看人准。”小莲嘴上这么说,心中警铃大作。 姑娘真信任那家伙! 辛柚笑笑,没再多言。 打了这么久交道,她确实信得过六当家,但也会写信给贺大人,请他安排驻守广城的锦麟卫关注六当家的动向。这样六当家若是遇到什么麻烦还能帮忙,同时也是一种监督。 没出正月,贺清宵就收到了辛柚的信。 他反复把信看了几遍,目光投向更南方。 阿柚要出海吗? “大人,北边一个庄子闹了起来?” “闹什么?”贺清宵把信妥当收好,起身。 “那里的员外要涨租” “去看看。” 以贺清宵为首的一队官兵骑马向那处庄子赶去。 时间很快进了二月,兴元帝下旨派使臣出使海外。自大夏建国这二十来年,朝廷频繁时两三年,也有隔四五年的时候,不定期就会派人出使海外,沟通诸国,因而没人觉得此次出海有什么不同。 哦,听说使团中有辛待诏的人。留意到这一点的人也没想太多,其中一些因痛恨新政而厌恶辛柚的,无非骂上几句什么事这丫头都要掺上一脚,不成体统。 当然这话只敢背地里说,自从辛柚对上太后都没落下风,群臣轻易不会犯傻跑去皇上面前说他闺女坏话。 而辛柚在二月里不只收到了贺清宵的回信,还收到了从北地来的特产。 各种皮毛,山参、榛蘑等物,品质皆是上等。 “姑娘,是小八让人带回来的吗?”小莲摸着一张紫貂皮爱不释手。 小八给姑娘的年礼虽然晚了点,可太体面了。想想贺大人的年礼——咳,不能这么比,人家贺大人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自从发现辛柚的心意,小莲对贺大人就格外包容起来。 “不单是小八送的。”辛柚指了指被小莲摸着的紫貂皮,“这些是永安伯送的。” 小莲是个聪明的,闻言笑道:“那新政一定推进顺利了。” 新政顺利,贺大人说不定就能早些回来了,姑娘也会开心些。 辛柚却知道,就算新政再顺利,贺清宵也不会很快回来,至少要等到收完夏税,带着新政实施后的成果回来。 之后日子算是风平浪静,樱桃红,芭蕉绿,到五月时位于大夏西北的西灵国来了使团。 西灵多年内乱,四分五裂,三个月前才终于统一,此次出使大夏的正使是西灵新国主的胞弟,名叫宝日。 兴元帝对西灵使臣的到来给与了充分重视。 大夏以北是北宁,历朝历代两边的战争摩擦就没停下过。而西灵东与北宁接壤,东南与大夏毗邻,因为内乱自顾不暇,多年没掺和进来。 但在西灵没陷入内战的时候,对地处中部的这块肥沃之地亦是虎视眈眈。 兴元帝很好奇结束了内乱的西灵派使臣前来大夏的目的。 “小王宝日,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兴元帝语气客气,眼底有着审视。 西灵王的这位胞弟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形伟岸,五官深邃,长得倒是不丑。 宝日起身,朗声道:“我国乱起多年,数月前终于在王兄的带领下重得太平。王兄特派小王前来贵国,延续两国友谊” 一听不像是来挑衅找事的,兴元帝笑意真切了些,说了几句客套话,接下来就在乾清宫设宴招待。 丝竹声声,美人如云,一片莺歌燕舞中兴元帝询问西灵国情况,宝日一一作答。 等几杯酒后,宝日道出来意:“贵国乃礼仪之邦,王兄一直心存仰慕。如今西灵终于安定,王兄特命小王前来贵国,代他求娶贵国公主为王后。” 这话一出,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要他们大夏的公主和亲?群臣脸色黑了下来。 要他女儿和亲?兴元帝脸色最黑。 宝日立刻察觉出不对劲:好像下一刻他这个西灵使臣就会被夏人乱刀砍死的样子。 能被西灵王任命为正使,委以求娶大夏公主的重任,宝日自然不笨,忙接了一句:“王兄诚心求娶贵国公主,愿以五千匹战马为聘。” 抽气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因为太吃惊碰倒了酒杯。 五千匹! 如果不清楚五千匹战马对大夏意味着什么,有一个数据来对比就清楚了:大夏如今战马还不足五万匹! 西灵马本就比大夏马更健壮,五千匹来自西灵的马——只要一想,不少人脸也不黑了,气也没有了,悄悄咽着口水偷瞧皇上的反应。 和亲那是屈辱,以五千匹战马为聘便是诚心诚意的求娶了。 倘若大夏得了五千匹上好的战马,收拾起总是骚扰边境的北宁人就要轻松不少了。 在西灵亲王宝日殷切目光下,兴元帝开了口:“贵使刚到大夏,先不急谈这些,好好休息游玩几日再说。” 第379章 不愿嫁 兴元帝含糊的态度,宝日亲王心有准备。 把公主许给邻国这么大的事,当然不可能一听就答应下来。 他能理解,但对那五千匹战马很有信心。 一个有脑子的国主,不可能舍得拒绝。 接下来宝日亲王专心享受起大夏的美食与歌舞,兴元帝面上挂着淡淡笑意,尽显主人风范。 宴散,礼部与鸿胪寺的官员陪着宝日亲王前往住处,安顿使臣。 群臣各自散去,暗地里热烈议论着西灵国求娶大夏公主的事。 “这西灵王,为何要娶我国公主为王后?” “听说西灵王原先的王后病逝了,后位空悬了几年。如今西灵没了内乱,各种荒废的礼法都要捡起来,自然要立新后了。” “那西灵王年纪不小了吧?” “也就四十来岁,正当壮年。” 对西灵王的年纪,群臣不觉得有什么。当皇上的七十岁了还选妃呢,四十对一国之君来说不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嘛。 消息传到后宫,年轻嫔妃事不关己,有儿女的嫔妃或是庆幸生的是皇子,或是庆幸女儿还年幼,全把目光投向了丽嫔那里。 丽嫔只觉五雷轰顶,如坠冰窟。 这么大的消息,璇公主很快就听说了,脸色苍白去找丽嫔。 “母妃,西灵王派使臣来求娶公主的消息可是真的?” 宫中总共三位公主,只有她适龄,说求娶公主,毫无疑问就是她了。 面对女儿,丽嫔再难受也只能安慰:“璇儿,你先不要慌,你父皇并没有答应。” 这话完全安慰不了璇公主,她的脸如纸一样白,声音带着哽咽:“可父皇也没拒绝。” 怎么舍得拒绝呢?那可是五千匹战马! 而她,不过是从来不被父皇看在眼里的一个女儿罢了。把她嫁去西灵,能收五千匹战马的聘礼,父皇如何选择还用想吗? “母妃会探探你父皇的意思。”丽嫔用力握住女儿冰凉的手,“只要没当场答应,就有转机。” 丽嫔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为了女儿却顾不得其他,直接去了乾清宫。 “陛下,丽嫔娘娘求见。” 听到内侍传报,兴元帝抬了抬眉:“请进来。” 不多时丽嫔走进来,下拜行礼:“妾见过陛下。” “免礼。丽嫔来有何事?” 丽嫔窥了一眼兴元帝神色,柔声道:“妾听闻西灵来了使臣,想要求娶我国公主。” “确实。”兴元帝不动声色点点头。 “陛下您会答应吗?” 看着脸色发白的丽嫔,兴元帝淡淡道:“这不是后宫该过问的。” 丽嫔身体晃了晃,脸上更没了血色:“妾知道妾,妾就是担心璇儿。” “嗯?” 神色冷淡的帝王令丽嫔感到巨大压力,可她还是咬着牙说下去:“璇儿身体弱,性子也内敛,真到了饮食、风俗与大夏完全不同的西灵,会活不下去的。求陛下疼惜一下她吧,她从小就那么乖” 明明说过的,会给璇儿挑一个好驸马,她们母女一直悄悄盼着,问都不敢问,结果却等来了西灵使臣。 丽嫔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哭什么,真要嫁去西灵,西灵王也不会怠慢璇儿。” “陛下——”丽嫔心头一震,眼里满是绝望。 “朕还没决定的事,哭哭啼啼传入西灵使臣耳中,不是丢大夏的脸?” 丽嫔一下子不敢哭了,步伐沉重回了寝宫。 璇公主翘首以待,见到丽嫔的神色,满腹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间。 果然不会有奇迹的,至少她不会有。 她伸出手,拉住生母:“母妃,不要紧的,不要紧。” 自古公主和亲屡见不鲜,何况她还不是屈辱和亲,而是对方以重礼求娶。 “璇儿自幼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如今西灵来求娶,能为大夏换五千匹战马也算对得起大公主这个身份了” “大公主——”丽嫔喃喃,脱口而出,“辛姑娘!” 璇公主一愣,变了脸色:“母妃,不能那么想!” “什么?”丽嫔一时没反应过来。 璇公主脸色涨红,抓着丽嫔的手不觉用力:“先不说父皇对辛姑娘的宠爱独一无二,有着大公主名分的是女儿,辛姑娘自幼长在宫外,没受过皇家什么好处,到了这时候岂有让她代女儿的道理?” 丽嫔看着女儿,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母妃不是这个意思。母妃是想,辛姑娘在你父皇面前能说得上话,去求一求她,或许有转机。” 璇公主眼睛一亮,又黯淡下去:“我们与辛姑娘并无交情,怎么会求动她为我向父皇开口呢?” 璇公主再清楚不过,皇家与寻常人家不同。兴元帝是父亲,更是皇帝,向他求情是要担风险的。 “辛姑娘救了三皇子,可见是个心善的,总要试试”丽嫔安慰着女儿。 作为一个母亲,为了女儿哪怕再渺茫的希望,再不顾尊严的求助,她都愿意去试试。 慈宁宫中,听闻此事的太后想到的也是辛柚。 与丽嫔为了女儿生出求助之心不同,太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若能把辛柚那祸害远远送走就太好了。 “太后,辛姑娘没上皇家玉牒,算不得公主啊。”心腹嬷嬷听出太后的意思,忙提醒。 太后听了一阵心堵,气道:“那丫头早先不愿意认祖归宗,是未卜先知不成?” 当时那丫头要是有了大公主身份,嫁去西灵不就板上钉钉了! 如果没有除夕家宴那一出,太后纵是不喜辛柚,也还能忍一忍,现在已视辛柚为眼中钉,西灵来使这么好的机会怎么想都不甘心放过。 “这样,你悄悄安排人交代招待西灵正使的人一声” 在大夏,正式外交由礼部负责,具体招待则归鸿胪寺。 一晃宝日亲王在京中已待了数日,兴元帝对所求之事没表示,他也不见着急,除了与大夏官员打交道,就是四处闲逛,体会大夏风情。 这日宝日亲王走在街上,看到前方热闹的队伍,好奇问全程陪同他的鸿胪寺官员:“前面怎么这么多人?” 官员看了看,道:“好像是青松书局发售新书了。” 第380章 钟情 大夏相邻两国,北宁是纯粹的游牧民族,而西灵则是农耕与畜牧兼有的国家。 西灵读书气氛不如大夏,但书局也有不少,宝日亲王却从没见哪家书局能排队排到街上去。 “贵国的书局,这么受欢迎吗?” 官员笑道:“不是,只有青松书局发售新书时才会这样。” 宝日亲王神色微妙起来:“哦,发售的是什么书?” 听说大夏那种小人书十分逼真,他们西灵不少贵族都悄悄珍藏。 官员笑容一滞,狐疑看了宝日亲王一眼。 这异国王爷在想什么? “是名为《西游》的话本故事。” “讲的什么啊?”宝日亲王被勾起了好奇,边往那里走边问。 官员绘声绘色讲起来。 宝日亲王听入迷了,等官员讲完急忙问:“然后呢?” 官员讪笑:“要买了新书才知道然后。” 宝日亲王立刻加快了脚步。 宝日亲王带着随从,大夏这边除了这位鸿胪寺的官员,也跟着不少侍卫,一行人浩浩荡荡过去,也不排队,直奔书局门口而去。 排队的人见状纷纷喊:“怎么不排队呢!” 来青松书局买书的达官贵人多了,都插队怎么行? 鸿胪寺官员对一片不满声充耳不闻,宝日亲王对插队也理所当然。在西灵,普通百姓敢对贵族这么大呼小叫,早就抓起来了。 “麻烦客人去后边排队。”站在门口的刘舟笑呵呵道。 官员咳了一声:“这是来自西灵的亲王,是贵客。” 刘舟依然客气笑着:“麻烦贵客去排队。” 官员眉一拧:“这是西灵来的贵客,咱们应尽地主之谊才是。” 听他这么一说,刘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正准备就这么放人进去,骚动传来。 排队的人纷纷喊道:“辛姑娘。” 鸿胪寺官员与宝日亲王齐齐回头。 走来的少女一袭白衫青裙,身量高挑,美目清凌,素极的装扮却显出令人心旌摇曳的清艳来。 宝日亲王怔怔望着信步而来的少女,心道:这位姑娘好生眼熟,仿佛才见过。 可这是大夏女子,以前怎么可能见过呢? 难道这就是天定的缘分,才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念头一起,就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辛柚很快走到近前:“怎么了?” 刚刚还端着架子的官员与辛柚对上,气势陡然一虚,讪笑着道:“下官是鸿胪寺右少卿纪平,这位是西灵正使宝日亲王。宝日亲王对《西游》很有兴趣,想买上一本。” “哦。”辛柚颔首,“那要排队。” 纪少卿心道这辛姑娘怎么一点不变通,嘴上却不敢不客气:“宝日亲王是今上要下官等好生招待的贵客,这排队的人如此之多,辛姑娘您看是否行个方便?” 辛柚看宝日亲王一眼,淡淡道:“青松书局只是一家小店,并非负责招待异国客人的东道主。作为商家,岂有只要求本国书客遵守规矩,对异国书客却无要求的道理。” 排队的人一听这话,立刻痛快了。 说得对啊,书局是卖东西的,又不是主人家,自家的客人要老老实实排队,来个异国人直接迎进去,这不是贱吗? 纪少卿心中不满,面上却不好再坚持:“辛姑娘说得是。” 但凡不是有满诏狱同僚的前车之鉴,他定要好生理论一番。 现在?咳,现在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为难看向宝日亲王:“贵使——” 宝日亲王完全没听进纪少卿的话,眼睛不离辛柚,冲她行了一个西灵礼仪:“小王宝日,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辛柚微微扬眉。 这西灵使臣死死盯着她,一副要努力记住她长相的架势,还问她姓名,莫非是想去那人面前告状? 作为一个出门游历以男装示人的姑娘,辛柚显然没机会积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这方面的经验。 “我姓辛,是青松书局的东家。贵使请自便。”辛柚说完,走进了书局。 宝日亲王下意识要跟进去,被纪少卿拉住:“贵使,先去排队。吧。” “排队就能再见到那位姑娘吗?”宝日亲王小声问。 纪少卿一言难尽点点头。 辛姑娘没看出来,他可看出来了。 本来得了太后吩咐,让他尽量创造宝日亲王与辛柚见面的机会。之后无论发生矛盾,还是发生感情,都算他完成了交代。 万没想到,才见面他这任务就完成一半了。 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宝日亲王问个不停。 “生意这么红火的书局,竟是辛姑娘开的吗?” “辛姑娘是哪家的女儿?” 纪少卿哈哈一笑:“辛姑娘不但是青松书局的东家,《西游》也是她写出来的” 关于辛柚的种种事迹,哪怕平淡讲述都足够吸引人,何况纪少卿有意为之。 宝日亲王越听眼睛越亮,心跳越快。 这么美貌又有趣的女子,他喜欢!最重要的是合眼缘,像是在梦里见过似的。 纪少卿只以为这位年轻的异国亲王对辛柚是见色起意,并不知道辛柚肖似兴元帝才是关键。 为了完成太后的交代,他没有点破辛柚的真正身份。本来辛柚的帝女身份也没放到明面上,将来就算有什么,他也不算有错。 终于进了书局,宝日亲王左看右看,却没寻到那道身影。 回客馆的路上,宝日亲王问:“辛姑娘每日都去青松书局吗?” “那不是,辛姑娘是翰林院待诏,不休假的时候会去上衙。” 宝日亲王一听更高兴了。 能出来当官的女子肯定不是忸怩的,他可以大大方方示好了。 本来他不会这么急,可他在大夏待不了多久,若不抓紧时间赢得辛姑娘芳心,就要回西灵了。 就在辛柚从书局回辛宅时,一人走过来。 “奴婢是丽嫔娘娘身边的,有事与辛姑娘说。” 辛柚看一眼一脸恭敬的内侍,略一沉吟道:“进来说吧。” 她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等进了待客的厅中,内侍直接就跪了下来,话还没说,先给辛柚磕了一个头。 第381章 痛斥 内侍伏在地上,恭声道:“辛姑娘,奴婢是代丽嫔娘娘来求您的。娘娘在宫中难有与您亲近的机会,只能派奴婢来。” “丽嫔娘娘是为了西灵来使的事么?”辛柚开门见山问。 内侍没想到辛柚这么直接,面上带出几分惊讶。 辛柚静静等内侍说下去。 那日的宴请她虽没参加,西灵以五千匹战马为聘求娶大夏公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 现在看来,丽嫔与璇公主是不情愿的。 “璇公主体弱文静,若到了西灵那等民风彪悍,环境恶劣之地,身体定然受不住。娘娘只有璇公主一个女儿,若璇公主有个万一,娘娘也活不下去了。” 内侍又磕了一个头:“娘娘没有办法,只能求到辛姑娘这里。若您能为璇公主在今上面前说几句话,娘娘与璇公主一辈子铭记您的恩德。” “郑公公起来说话吧。” 内侍老老实实站了起来,躬身低头。 沉默了一阵,辛柚开口:“丽嫔娘娘可能高看我了。这般大事,我恐怕在今上面前说不上话。” 她不介意帮璇公主说几句,但她不觉得她的话在那人心中能有如此分量。 两国结亲,不只是五千匹战马的直接好处,还代表着两国关系的变化,继而影响着三国关系的改变。 那人是父亲,更是国君,真正有分量的恐怕还是利益。 内侍忙道:“只要辛姑娘能为璇公主说几句话,无论结果如何,娘娘都记着您的大恩。” 说到这,内侍语气有些哽咽:“娘娘只想尽最大努力,便是结果不尽如人意,也无憾了。” 辛柚垂眸,脑海中闪过的是宴会上璇公主安安静静的样子。如一道寂静的影子,令她想到了寄居少卿府的寇青青。 命运使她与寇青青发生交集时,她们一生一死,无法改变。而璇公主哪怕身为帝女,依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与寇青青并无不同。 那她就试试吧。 “好,我答应了。” 内侍猛地看向辛柚,不敢相信她这么爽快答应了。 “多谢辛姑娘,多谢辛姑娘!” 内侍回到宫中,对焦急等消息的丽嫔道:“娘娘,辛姑娘答应了。” 丽嫔一下子湿了眼眶。 璇公主听说后,很是不安:“母妃,这样会不会连累辛姑娘?” 丽嫔轻轻抚摸着璇公主的头发:“傻丫头,辛姑娘在你父皇心中是不同的。母妃也确实为了你自私了一回,无论怎样,咱们记着辛姑娘的好就是了。” 转日辛柚在兴元帝经常传召她的时辰进了宫。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兴元帝处理了一些政事,习惯放松一下。只是今日辛柚料错了,她过去时,兴元帝正召几位大臣议事。 说是议事有些严肃,兴元帝叫几位大臣来,是问他们对西灵王求娶大夏公主的看法。 听大太监孙岩说辛柚求见,兴元帝看几位大臣一眼。 几位大臣默默看他。 兴元帝叛逆心登时起来了:怎么,又觉得阿柚不该听? 说不定阿柚给出的意见比他们还靠谱呢。 “传。” 几位大臣交换一下眼神,心有灵犀腹诽:看吧,皇上果然会让辛柚旁听。 很快辛柚走进来,下跪行礼。 “免礼。”兴元帝对辛柚温和一笑,“刚刚正商议西灵的事,你也听听。” “是。” 兴元帝把目光投向几位大臣,示意他们继续说。 有辛柚在场,一时无人开口,微妙冷场了。 兴元帝眉一拧,直接点名:“孙尚书,朕记得你刚刚说到大公主身为帝女,享受百姓供养,嫁去西灵能为大夏换回五千匹战马也是尽了公主的责任。” 礼部尚书下意识看了辛柚一眼。 君臣之间,为了国家利益说这些没什么,突然多了实际身份是皇女的辛柚,就不太能畅所欲言了。 为什么只有他被皇上点名? “嗯?” 礼部尚书心头一凛,忙道:“是。大公主知书明理,知道她的出嫁能让大夏多一个盟友,能为社稷百姓谋福,定然愿意的。” 他一心为公,有什么不能说的! 兴元帝又看向其他大臣,见都没吭声的意思,又点了户部尚书。 “臣觉得孙尚书说得对。” 五千匹战马呢,要是自己养,那要多少钱! 其他大臣或是附和,或是沉默。 兴元帝神色喜怒莫辨,把视线投向辛柚:“辛待诏,你觉得呢?” 辛柚站出来,平平静静问:“陛下,臣职卑位低,今日言论若有冒犯各位大人之处,可会获罪?” 兴元帝脸色微沉:“私下议事,尽可畅所欲言。” 这就是阿柚没有恢复公主身份的坏处了。倘若阿柚授封夏国公主,哪个臣子见了不该恭恭敬敬见礼,尊称一声公主殿下。 阿柚怎么就不愿意呢? 兴元帝遗憾在心里叹口气。 “既是畅所欲言,那臣就说了。”辛柚看向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心道来了来了,他就知道这丫头不和他们争一争不舒坦。 不过有她什么事啊,又不是她嫁去西灵。 礼部尚书气沉丹田,做好据理反驳的准备。 辛柚看着礼部尚书,淡淡道:“臣觉得孙尚书刚才说的话狗屁不通。” “咳咳咳——”咳嗽声此起彼伏。 兴元帝飞快抽搐了一下嘴角,忙抿紧唇免得流露笑意。 礼部尚书则涨红了脸,胡子气得飞起:“辛待诏说话怎可如此粗俗!” “刚刚陛下不是说可以畅所欲言么?” “那你说说,老朽哪里说得不对?” “没有一句对。你说大公主享受百姓供养,嫁去西灵换来五千匹战马是尽了公主之责。怎么,满朝文武,皇室勋贵,享受百姓供养的只有公主们?” 礼部尚书张嘴欲辩。 辛柚懒得听他废话,冷冷道:“再问孙尚书,历来这储君之位是皇子来坐,还是公主来坐?” 礼部尚书忙看兴元帝一眼,冷汗都吓出来了。 这丫头疯了吗?这种话也敢说! 辛柚一笑:“我问了一句废话。同是享受百姓供养,皇子可以当储君,当清闲亲王。而公主,国家弱要送去和亲,国家强也可以送去换战马,不换白不换,不然就是不识大体。孙尚书,你琢磨琢磨你这些话是不是狗屁不如?” 第382章 兴元帝的烦恼 少女疾声厉色,不留情面。 礼部尚书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看起来随时会闭过气去。 “皇子有皇子的责任,这,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辛柚似笑非笑反问:“皇子的责任是什么?能和公主换一换吗?让公主继承皇位,送皇子去和亲。” 这话一出,惊呆了众臣。 “陛下,辛待诏实在是离经叛道,不成体统啊!”礼部尚书大声告状。 听听这是什么污人耳朵的话,皇子怎么能去和亲! 户部尚书亦腹诽:送皇子去别说能换回五千匹战马,恐怕还要倒贴。 谢掌院暗暗观察兴元帝神色,眼里藏着担忧:辛柚是帝女,口出此言,恐怕会引起皇上忌讳啊。 兴元帝并不忌讳,而是无奈。 毕竟早在辛柚恢复女儿身时,就曾问过他公主能不能当皇太女。那话比这些还出格呢,他不也听过了。 而正是因为深知不可能如女儿所愿,自然就包容许多。 “朕刚刚说了,今日可畅所欲言。” 礼部尚书一脸难以置信。 畅所欲言不代表什么都能说啊,那他要说反对新政,打倒新政,也行吗? 发现兴元帝眼底的冷淡,礼部尚书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只是辛柚能畅所欲言而已。 察觉这个无情的事实,礼部尚书沉默了。 兴元帝炯炯双目扫过众人,淡淡道:“诸卿的想法,朕知道了,朕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众人立刻摆出恭敬聆听的样子。 辛柚对兴元帝的选择亦很好奇:女儿与利益,在他心里孰轻孰重? “西灵王的求亲,朕不会答应。” 兴元帝第一句话就令众人愣住了。 西灵使臣来了有几日了,皇上一直没表示。他们以为皇上在犹豫,可听皇上的语气,却很坚决。 既然如此,皇上为何一直不表态? “五千匹战马确实令人眼红,但用公主换战马,朕丢不起这个人。” 牺牲一位公主换回眼前的好处,当下受益的臣民不会说什么,可百年之后呢? 他还是在乎身后名的。 众臣不吭声了。 这要是他们的女儿,能换来这等好处绝对毫不犹豫。可皇上不愿意拿女儿来换,当臣子的总不能苦劝。 可又说回来,皇上不愿意怎么不早说,还让他们被辛柚一顿怼。 “诸卿可能不解,朕为何一直没表态。”兴元帝仿佛猜到众臣所思,露出苦恼神色,“因为这几日朕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说到这,兴元帝顿了顿,向众臣投去期待的目光:“诸卿想想办法,怎么能既不用嫁公主,又能得到西灵的五千匹战马呢?” 众臣:“”或许可以试试做梦。 辛柚也抽了一下嘴角。 原来一直拖着西灵使臣是为了这个。 兴元帝知道这个想法有一点点贪心。可他都知道西灵能拿出五千匹战马了,得不到心疼得睡不着啊! 总不能随便从勋贵中挑一位贵女封为公主骗战马吧? 先不说能一统西灵的西灵王不是冤大头,他打从心眼里就反感用妻儿换好处。 他一开始也没想过能当皇帝的,只是天下乱了,为了保护亲人,过上好日子不得不拿起了刀。穷苦百姓为了活命典妻卖女是无奈,当了皇帝还要用女儿换好处,这不是脑子有病。 这与他疼不疼女儿无关,纯粹是不能接受这样。 “这事确实有些难。诸卿回去好好想一想,要是能想出办法,就解了朕的烦恼了。” 众臣神色复杂,心道皇上您烦恼什么,您既然不愿意嫁公主,那五千匹战马本来就是人家西灵的,和咱有什么关系啊? “朕的打算,还望诸卿不要透露出去。”兴元帝警告后放众臣回去,独留下辛柚。 “阿柚进宫有什么事?” “没有了。”辛柚摇摇头,心情不错。 这是她没想到的结果,也让她意识到这人偶尔还是靠谱的。 兴元帝深深看辛柚一眼,笑了:“是不是来为丽嫔说话的?” “只是好奇陛下的打算。” “现在知道了?”兴元帝笑呵呵说一句,旋即一叹,“阿柚啊,你也替朕想一想,有没有好办法。” “是。” 辛柚出宫后回到翰林院,等到下衙才走出去没多远,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宝日亲王。 宝日亲王发现辛柚,箭步过来:“辛姑娘!” 他声音不小,顿时引来下衙的官吏们好奇的目光。 宝日亲王几步来到辛柚面前,冲她一礼:“昨日小王问了纪大人,才知道辛姑娘不但开着那么大的一家书局,还在翰林院做官。小王佩服至极。” 辛柚蹙眉。 昨日问她姓名,今日来衙门口堵她,这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贵使有事么?” “小王想请辛姑娘吃饭,不知辛姑娘可否赏光?” 竖着耳朵听的众官吏疯狂交换着眼神。 什么情况?西灵正使怎么会来找辛待诏? “我还有事,恐怕不方便。” “这样啊。”宝日亲王面露失望,“那等辛姑娘有空了再说。” 要赢得心上人芳心,自是不能太过纠缠,惹人厌烦。 见宝日亲王干脆利落离开,辛柚摇摇头不再多想,无视掉各色目光大步走了。 不管这人想干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二人先后走人,目睹这一幕的官吏们各种打听起来。这一打听,辛柚今日在宫中痛斥礼部尚书等人的那番话就传开了。 谜题解了,辛待诏反对大夏公主嫁去西灵,宝日亲王这是想设鸿门宴招待辛待诏! 再然后,就是被辛柚那番话所惊:竟骂主张答应的重臣们所言狗屁不如,问皇子与公主的责任能不能换换,公主继承皇位,皇子去和亲。 辛待诏是真敢说啊,皇上就没生气吗? 芳宁宫中,丽嫔听说后愣了许久,拥着璇公主泣不成声。 璇公主神情呆滞,还因辛柚那些话回不过神来。 她无数次用责任说服自己,逼着自己接受。原来,公主并不是天经地义该被牺牲吗? 另一处寝宫,惠妃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女儿的手,喃喃自语:“还好啊,我们有这样一位公主。” 礼部尚书则气得跳脚:“谁传出去的?到底谁传出去的!” 第383章 追求 乾清宫中,通过锦麟卫得知了礼部尚书的反应,兴元帝冷笑:“是朕传出去的,他还要骂朕不成?” 他对西灵求亲的态度暂时不能透露,但阿柚那番话,还是可以让人听一听的。 既要后宫听一听,免得阿柚对丽嫔母女的好不被人所知;也要百官勋贵听一听,让他们反思一下自己脸皮有多厚。 兴元帝不恼丽嫔病急乱投医,而是气没出息的大臣们。 五千匹战马,要么抢过来,要么骗过来,实在没办法就算了,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用女人换。就像阿柚说的,简直狗屁不如。 想到辛柚那顿骂,兴元帝笑了。 笑过后,兴元帝又想到了宝日亲王。 对宝日亲王的行踪,他自然是掌握的。 这个宝日亲王,还真因为阿柚反对西灵求娶公主,去找阿柚算账不成? 难道他不知道阿柚的真正身份? 兴元帝决定再看看宝日亲王会闹什么幺蛾子。 秀王府的书房中,幕僚低声提醒秀王:“殿下,今日辛待诏那番话,足见其野心啊!” 秀王笑笑:“阿柚是先皇后的女儿,想法确实与寻常女子不同。” 见秀王不以为意,幕僚并不赞同:“殿下,您不要觉得辛待诏是女子,就掉以轻心。由今日可见,她是能影响今上态度的。” “先生难道觉得阿柚能竞争储君之位?”在心腹面前,秀王没有隐瞒对储君之位的野心。 或者不叫野心,他是皇长子, 幕僚语气严肃:“辛待诏是女子,自然无缘储君之位。但她或许能左右今上对储君的选择呢?” “这种话,先生以后还是少说。”秀王端起茶盏。 幕僚见此,只好起身离开。 走出书房后,幕僚回头看了一眼。 夜幕深深,书房中灯光明亮,窗子上映出男子挺拔修长的身影。 幕僚摇摇头。 殿下心中如何想,他这个称得上心腹的也时常猜不透。 转而幕僚的心又稳稳放下。 殿下如此沉得住气是好事,要是摊上二皇子那样的主公,才是要了命。 第二日下衙时间,宝日亲王又出现在辛柚从翰林院出来后的必经之路上。 “辛姑娘!” 正下衙的官吏们悄悄放慢了脚步。 宝日亲王又来找辛待诏了。 打起来,打起来! 不过宝日亲王手里拿的是什么?长得像一篮子花——啊,就是一篮子花。 众人后知后觉感到古怪。 “辛姑娘今日有空吗?”宝日亲王笑问。 男人身材高大,深邃的五官有种雕琢出的俊朗,这般友好笑着,辛柚与看热闹的人一样,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贵使有事?” “昨日请辛姑娘吃饭,辛姑娘不是有事么,今日辛姑娘能否赏光?”宝日亲王笑呵呵问。 辛柚深深看宝日亲王一眼,摇头:“抱歉,今天有事。” “那明日呢?” “明日也有事。”到这时,辛柚隐隐猜出宝日亲王的心思了,第一反应就是错愕。 “那等辛姑娘方便再说。”宝日亲王这么被拒绝,面上却不见尴尬气恼,把手中花篮举到辛柚面前,“刚刚走在街上遇到一位卖花的女郎,小王觉得这花开得很好,正衬辛姑娘。” 悄悄看热闹的众人:! 低低的议论声嗡嗡响起,顺着灼热的夏风传入辛柚耳中。 辛柚垂眸看了看满篮鲜花,客气道:“花确实开得好,贵使可以带回客馆观赏。” “小王想送给辛姑娘。”宝日亲王坚持。 在西灵,遇到喜欢的女孩儿是要努力争取的,不然就会被别人抢走了。当然,以他的身份用不着这样,会有许多姑娘主动示好。 只是啊,那些姑娘从没给他似曾相识天注定的感觉。 辛柚歉然笑笑:“但我不喜欢。” 竖着耳朵听的众人:!! 宝日亲王举着花篮的手放下来,认真问:“那辛姑娘喜欢什么?” 他语气真挚,并不轻浮,任人都能看出是诚心的。 看热闹的人中,两名锦麟卫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 他们贺大人没钱没时间没长嘴,讨媳妇已经很艰难了,怎么还冒出个竞争的! 哦,他们其实也不确定大人喜不喜欢辛姑娘,主要是他们希望大人能娶到人美心善、出手大方的辛姑娘。 辛柚看着目露期待的宝日亲王,正色道:“暂时什么都不喜欢。贵使千里迢迢来到大夏京城,这段时间不如多走走多看看,异域的风俗人情不比随处可见的鲜花要有趣得多么?” 宝日亲王听愣了。 身为亲王,他也是自幼读书习武的,自然能听出面前少女的拒绝之意。 可是,他从未听有人把拒绝的话说得这般好。 直接,却不令人难堪。 辛柚觉得话说得很明白了,微微点头,从宝日亲王身侧走过。 看热闹的官吏们赶紧收回目光,装作才路过的样子。 两名锦麟卫商量一番,决定给贺大人去封信。 转眼间随着辛柚的离开看热闹的人走了个干净,只剩宝日亲王提着一篮子鲜花,有些丧气走在回客馆的路上。 跟在他身边的一名西灵官员有意讨好,提议道:“殿下,听闻在大夏,男女婚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女子,自己做不了主的。” 宝日亲王眼一亮:“你是说,辛姑娘拒绝是因为没经过父母,不能答应?” 要是这样,他还有机会! “倒是忘了问纪大人,辛姑娘是哪个府上的。” 宝日亲王今天闲逛的时候,纪少卿全程陪着,等来找辛柚,就把纪少卿打发走了。 西灵官员伸手一指:“殿下,那人好像是翰林院的主官。” 不疾不徐往这边走的,正是谢掌院。 谢掌院出来得晚,还不知道宝日亲王要赠辛柚鲜花的事,此刻瞧见宝日亲王,倒是想起了昨日关于宝日亲王要为难辛柚的传闻。 今日又来了,难道是真的? 谢掌院正寻思着,宝日亲王大步走了过来:“小王宝日,请问大人可是翰林院主官?” “老朽翰林掌院谢呈安。” 要是找辛待诏麻烦,他说不得就要进宫一趟了。 第384章 不走了 确认了谢掌院身份,宝日亲王客气道:“谢大人,小王想打听一件事。” 谢掌院戒备起来:“贵使请说。” “您认识辛姑娘吧?”宝日亲王虽是疑问,语气却笃定。 他不是大夏人也知道,女子为官很稀罕,这在西灵也一样。那辛姑娘在翰林院为官,翰林院的主官肯定认识。 其实宝日亲王发现了,辛姑娘在京城应该很有名。别的不说,大夏的官员们好像都知道她。 “辛姑娘是在翰林院做事。”谢掌院淡淡道。 “那谢大人知道辛姑娘是哪家的姑娘,父亲是何人吗?” 谢掌院看着宝日亲王的眼神古怪起来。 “谢大人不知道吗?” 谢掌院斟酌道:“辛待诏的母亲是先皇后。” 辛待诏与皇上的关系一直没有挑明,只是大家心照不宣,他一个当臣子的总不好乱说。 宝日亲王错愕:“那辛姑娘岂不是贵国公主——” 他特意等了等,却没等来谢掌院接话。 宝日亲王立刻意识到有问题。 他刚刚问的是辛姑娘父亲,谢大人回答的却是辛姑娘母亲身份,难道说辛姑娘是大夏的皇后与别的男人生的孩子? 宝日亲王瞳孔巨震。 谢掌院一见宝日亲王反应,脸色一黑。 这异国小子在想什么! 实在无法忍受一个异国人这么想自家帝后,并不碎嘴的谢掌院只好道:“辛待诏一直随先皇后住在宫外,但我们陛下对辛待诏还是很疼爱的。” 辛皇后的事在京城可谓无人不知,宝日亲王一打听就会知道。 “原来如此。”宝日亲王点点头,明白了。 辛姑娘是大夏皇帝的女儿,不知什么原因从小在宫外长大,所以大夏皇室不认可辛姑娘的公主身份。 辛姑娘处境还真是可怜。 宝日亲王心生怜惜,决定直接去向兴元帝提亲。 他以厚礼诚心求娶,大夏皇帝对这个不被认可的女儿定然不像王兄求娶大夏公主那样犹豫不决。 宝日亲王越想越有信心,对谢掌院一礼:“多谢谢大人告知。小王有事先告辞了。” 眼见宝日亲王急匆匆走了,谢掌院想了想,放弃了进宫的打算。 宝日亲王看样子是才知道辛待诏身份,就算对辛待诏心有不满,应该也不敢乱来了,这毕竟是大夏的地盘。 谢掌院没进宫,宝日亲王却进宫求见兴元帝去了。 兴元帝还不知道翰林院外新出炉的八卦,听闻西灵正使宝日亲王求见,好奇起对方来意。 都这个时候了,莫不是来蹭晚膳的? “请进来。” 不多时宝日亲王进来,对着兴元帝就是一个大礼:“小王宝日,见过陛下。” 兴元帝愣了愣。 这行礼的样子可比刚来时认真多了,发生什么事了? 论年纪,兴元帝可以做宝日亲王的爹了,所以他第一个反应就是长辈对不着调小辈的心态:这小子莫不是惹祸了? “贵使请起。”兴元帝客气道。 宝日亲王代表的是西灵,两国并非敌对状态,兴元帝自然会给与相应的尊重。 宝日亲王直起身来,抬眼一看兴元帝,登时一呆。 脑海中,少女清艳的面庞浮现。 宝日亲王恍然大悟。 难怪他觉得辛姑娘似曾相识,敢情与大夏皇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这个发现令他一时茫然。 兴元帝眉头一皱。 这宝日亲王绝对没干好事。 “贵使进宫来见朕,是有什么事啊?” 宝日亲王回神,缓了缓震惊的心情才开口:“小王偶遇在翰林院为官的辛姑娘,心甚悦之,厚颜来见陛下,诚心求娶” 后面的话兴元帝完全听不进去了,满脑子只剩四个字:心甚悦之。 这小畜生心悦谁?? 一旁大太监孙岩见兴元帝牙关紧咬,额角青筋一跳一跳,心都跟着抖了。 皇上看起来好生气,这西灵小儿就没发现吗? 宝日亲王说完了,才发现兴元帝面无表情盯着他。 大夏皇帝既是辛姑娘的父亲,他向大夏皇帝求娶,不是正合大夏的规矩吗? 宝日亲王反思了一下,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于是大大方方等着兴元帝答复。 兴元帝一个“滚”字冲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小畜生惦记阿柚,竟如此理直气壮! 兴元帝压着火气,淡淡道:“辛待诏不适应异国生活,叫贵使失望了。” 明日就正式拒绝西灵王的求亲,赶紧让这小畜生滚蛋。不然五千匹战马没弄到,反把阿柚赔进去,才是亏大了。 兴元帝开始后悔自己的贪心。 宝日亲王失落离开。 转日散朝后,兴元帝召集重臣,问道:“诸卿想出办法了吗?”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吭声。 不愿嫁公主,还惦记人家战马,能想出办法的是神仙吧? 兴元帝也没多少失望。他早就知道这些人想不出办法,不过是抱着万一的念头确认一下罢了。 “既如此,朕今日便对宝日亲王说明,免得耽搁他回西灵。” 这就放弃了?不像皇上以往的作风啊。 “请西灵使臣进宫。” 兴元帝太过干脆利落,等宝日亲王在内的几位西灵使臣到了,众臣还没回神。 几位西灵使臣行过礼,兴元帝便对宝日亲王道:“朕子女不多,成年的公主只有一个,实在不舍她远嫁异国,有负西灵王弟厚爱了。还请贵使给西灵王弟带话,虽结亲不成,两国会一直是和睦邻邦。” 宝日亲王等人面露惊讶。 五千匹战马为聘,大夏皇帝都不愿意? 这其中,只有孙岩是最明白的:皇上这是怕宝日亲王把阿柚公主拐跑了,赶紧把人打发走。 “那真是遗憾了。”宝日亲王体面表达了对亲事不成的惋惜,交代一名西灵使臣,“明日你便带一部分人回西灵,向王兄复命。 兴元帝听出不对来:“咳,贵使不一起走?” 宝日亲王神色一正,刚刚的客套转为诚恳:“昨日听了陛下的话,小王慎重考虑了一夜。在贵国京城这几日小王还挺适应的,小王可以留在这边。” 兴元帝:? 第385章 霜雪 从来在百官面前威严强势的兴元帝,罕见出现了呆滞表情。 留在这边是什么意思? 想天天在阿柚面前晃,哄得两情相悦,逼他不得不答应?还是入赘? 要是前者,他绝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后者的话——堂堂西灵亲王要入赘? 兴元帝觉得太荒谬了,荒谬之余又生出一个念头:真要这样,只要阿柚喜欢,他不是不能考虑。 见自家皇上沉默太久,礼部尚书咳嗽了一声。 兴元帝回了神,盯着宝日亲王的眼神那个复杂:“贵使喜欢这里,那就多留一段时日。” 宝日亲王听着这含糊的回答有些失望。 他都乐意留在这边生活了,虽然在西灵这样无所谓,但按大夏的风俗来说这叫赘婿,大夏皇帝居然还不松口。 不过也没明确反对,比昨日要强多了。 这么一想,宝日亲王高高兴兴道了谢,心道反正不走了,机会还多着。 宝日亲王等西灵使臣离开后,殿中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大臣们悄悄传递眼神,谁都不吭声。 这其中,谢掌院是最震惊的。 原来宝日亲王不是想寻辛待诏麻烦,而是年少慕艾,君子好逑。 想了想,谢掌院又默默否定这两个形容,换了一个更合适的:见色起意。 “议事吧。”兴元帝揉揉眉心缓解心累,交代内侍传辛柚进宫。 辛柚来到时,议事已差不多结束。 众臣齐齐看向她,不约而同想着一件事:辛柚知道宝日亲王不走了吗? 这时兴元帝开口了:“诸卿可以退下了。” 众臣:“”平日他们议事非让辛柚在场,现在却要打发他们走! 兴元帝懒得给磨磨蹭蹭退下的大臣一个眼神,等只剩下辛柚,召她近前来。 “阿柚,坐吧。” 辛柚坐下。 兴元帝看着端庄而坐的美貌少女,突然发现了宝日亲王一个优点:那小子别的不说,眼光还是不错的。 斟酌一下,兴元帝决定不绕弯子:“昨日宝日亲王进宫,向朕求娶你。” 辛柚怔了怔。 她以为宝日亲王明白了她的态度就放下了,毕竟只是见色起意,哪有什么深刻感情可言。 嗯,就像她初见贺大人也觉得好看而生好感,但不影响误会他后想立刻弄死他。 “阿柚怎么不问朕的态度?” 辛柚抬眸,语气平静:“陛下应该不会答应。” 先不提对她有几分父女之情,单她从娘亲那里所学,一国之君若愿意把她嫁到异国去,才是疯了。 辛柚有这个自信,所以先前丽嫔求到她这里,她敢为璇公主说几句话,而不担心引火烧身,把自己折进去。 兴元帝一笑:“朕确实拒绝了,刚刚传宝日亲王进宫,正式拒绝了西灵王的求亲。明日大部分西灵使臣就返程,不过宝日亲王会留下。朕瞧他的意思,对你的心思并没放下。” 本来当爹的对女儿说这些难免有些尴尬,但辛柚表现太坦荡,兴元帝就没这种感觉了,倒像是谈正事。 兴元帝把话说明白,是为了提醒辛柚不要被宝日亲王哄到西灵去,而辛柚关注的不是自己:“陛下拒绝了西灵王的求亲?” “嗯,朕想了想,确实没有这么好的事。” 西灵要是能硬抢,他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抢。而以物易物,双方说是共赢,其实等于谁都没便宜可占,将来急需战马是可以换,现在兴趣不大。 还是算了。 辛柚却道:“那日陛下让大家想办法,臣想了许久,倒是有些想法。” 兴元帝眼睛一亮:“说说看。” “西灵民风彪悍,大夏又有北宁这个劲敌,用手段得来战马很可能得不偿失。臣觉得,不如以物换物。” 兴元帝前面还认真听着,待辛柚说到“以物换物”,难免有些失望。 丝绸、茶叶、精巧器物,这些是西灵喜欢从大夏换取的。可就像他想的,价值相当的交换不是不行,可没意思啊。 说白了,他就是想占便宜。 似是猜到兴元帝心思,辛柚道:“普通的以物易物,并不划算。但若是我们用以易物的物品,成本远低于对方认可的价值呢?” 兴元帝一怔,忙问:“什么物品有这等好处?” 他要知道,不早就去换了。 兴元帝此刻的心理,就是好奇又不相信。 作为一位勤于政事,知晓民生的帝王,对异国青睐大夏哪些物产,兴元帝心中有数。 辛柚吐出一个字:“糖。” “糖?”兴元帝眼里的好奇转为失望,笑着摇了摇头,“对西灵来说,大夏的糖确实是稀罕物,但如何兑换都是有定例的” 还是那句话,占不了多大便宜。 “陛下可知当今糖售价几何?”辛柚没有因为兴元帝的否定而急躁,不疾不徐问。 而这样的她,就让人下意识难以当不懂事的少年人相待了。 兴元帝看向大太监孙岩。 糖价多少,他知道个大概,更准确就不清楚了。 孙岩能有今日的地位,确实不一般,明明这问题与他的差事没有半点关系,却立刻回答上来:“糖分多种,其中白砂糖分西洋糖和本土糖,西洋糖价格昂贵稀少,本土糖品质稍差,一斤在两百文左右。红砂糖一斤五十文上下,至于饴糖,就比较便宜了。” 饴糖廉价就不说了,西宁战马按优惠价给大夏,一匹战马十五两银来算,这要多少红白砂糖? 而如果用大量红白砂糖去换,何不用丝绸呢? 便是孙岩,也觉得辛柚的提议不靠谱。 辛柚低头,从腰间挂着的荷包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罐来。 “麻烦孙公公取一个干净的碟子来。” 孙岩忙安排一名内侍去取。 很快内侍取了瓷碟回来。 辛柚打开瓷罐,倒出洁白如霜的颗粒。 “这是什么?”兴元帝看着碟中霜雪,好奇问。 “是白糖。” “不可能!”兴元帝死死盯着那霜雪之物,“白砂糖不是这个颜色。” 便是品质最好的西洋白砂糖,也带着淡淡黄褐色,哪像眼前这般洁白如雪。 “陛下可以尝一尝。” 第386章 糖中仙品 皇帝肯定不能随便尝外面带来的东西,但这是辛柚提出的。没等兴元帝反应,孙岩就忙不迭道:“奴婢尝尝,也让奴婢开开眼界。” 孙岩怎么瞧这碟中白霜也不敢想是白糖,说想开眼界不算违心,但更重要的是为兴元帝试毒。 辛柚自然不会阻止。 孙岩伸出手指从碟子中那一小堆霜雪的边缘处挖了一点点,放入口中。 舌尖与白霜碰撞,甘甜中还带着清爽。 这是与平日吃到的白砂糖完全不一样的滋味! 大夏自产的白砂糖,吃起来甜味不足,西洋来的白砂糖味道与颜色都好些,等闲吃不到不说,与刚刚尝到的清甜也无法相比。至于红砂糖,厚重的甜味中带着苦,就更不必提了。 这竟然真的是糖! 孙岩看着碟中白如雪的糖,眼神震惊又热切。 难以想象,这等品质的糖,他是第一个尝到的! “咳。”等不到孙岩吱声,兴元帝咳了一声。 孙岩一下子从激动中回神:“陛下,这确实是糖,而且是清甜无比的糖!” 兴元帝一听,立刻伸出手。 孙岩忙道:“陛下再等等。” 兴元帝睨他一眼:“阿柚不是别人,不必如此。” 孙岩不情愿退开,辛柚却出声阻止:“陛下还是再等等吧,按着规矩来没什么不好。” 兴元帝见她并不介意,点点头。 又等了一会儿,孙岩吩咐内侍去取小匙。 “哪儿那么麻烦。”兴元帝大手一伸,挖了一撮糖塞入口中。 糖一入口,兴元帝眼睛就亮了。 经历了与孙岩差不多的一番感受后,兴元帝问:“这糖怎么这么甜?” 这个问题,辛柚无法回答。 用娘亲教的方法得到的白糖就是这样。娘亲还说,这方法是她从家乡的书上学来的,并非她所创。 兴元帝忍不住又品尝了一下,问:“这白糖成本多少?” 辛柚不答反问:“陛下觉得这白糖如何定价?” 兴元帝回味着白糖滋味,斟酌道:“这等品质的白糖,朕觉得一斤至少一两银。” 孙岩暗暗感慨,这可真是吃银子了。 不过感慨归感慨,让他来定,他敢定更高。 白糖这种糖中仙品,本也不是寻常百姓能享受的。那些达官显贵为了妓子还能一掷千金呢,口腹之欲当然不会吝啬。 “阿柚,这白糖成本多少?如何制作出来的?”兴元帝最关心的是这个。 辛柚扫一眼左右。 兴元帝手一挥,除孙岩外的宫人都退了下去。 辛柚才道:“这白糖是由红糖脱色而来,四斤红糖大概能出一斤白糖,两斤和当下白砂糖差不多的糖” 现在市面上的白砂糖,以颜色论,叫黄糖更合适些,离“白”还差得远。 兴元帝惊得站了起来:“四斤红糖就能得一斤这样的白糖?” 一斤红糖不过五十文,两百文的红糖得来的白糖按一两银算,也是暴利了。何况还有剩下的白砂糖,这岂不是无本万利! “这,这制糖之法——”兴元帝兴奋得来回踱步,目光热切落在辛柚面上。 辛柚平静道:“这样的白糖,最初上市属于奇货可居,等将来制糖之法普及开来,产量增加,价格也就下来了。” 兴元帝眼神一冷。 他还指着用这无本的白糖换战马,这制糖之法必须严防死守! “阿柚,知晓这制糖之法的有谁?” “是娘亲在家乡时从一本奇书上学来,教授给臣的,目前应该只有臣一人知晓。但若想量产白糖,需要建制糖坊,招制糖工人,这些糖工不用多久便能知晓了。” 兴元帝是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这制糖之法不难?” 辛柚点头:“甚至可以说简单,将来慢慢传开是必然。” 对于终将传开这个结果,辛柚并不在意。娘亲早就对她说过,新鲜的事物出现,往往能享用的是贵族阶级,但终有一日大多数人都能受益,这是好事。 便是眼下,白糖虽不是普通百姓能吃得起的,但能用白糖为大夏换来战马,保家国太平,于百姓也是好处。 宁做太平犬,不当乱世人,这话绝不是说说的。 听辛柚提到辛皇后,兴元帝心中一涩,压下情绪问:“由红糖制出白糖,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因为只制了一点,臣用了取巧的法子,不到两日工夫。若要大量生产,满足交换所需,那要一两个月了。” 兴元帝一听,忙问:“就只有这一瓷瓶?” “这瓷瓶中的糖是带来给陛下品尝的,还有一小罐,约莫三两。” 兴元帝微一思索,点了几个大臣的名字命内侍速速去传。 几位大臣回到衙门屁股还没坐热,又匆匆进宫来。 这些重要的衙门大多挨着,路上几人碰在一起,越发好奇皇上再次传召他们的原因。 “臣见过陛下。” 等人来齐了,兴元帝对孙岩点头示意。 小瓷瓶中的糖被分到一个个醋碟大小的碟子中,孙岩亲自端着托盘来到几人面前,一人分了一碟。 众臣的脸当时就白了。 特别是礼部尚书,深知自己最近很不招皇上待见,用眼神向同僚们求助。 谁能告诉他,砒霜有这么白吗? 看着大臣们的反应,兴元帝笑呵呵道:“诸卿猜猜这是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 咳,说砒霜就不合适了啊。 “糖?”户部尚书随口胡猜了一下。 兴元帝抚掌:“不愧是朕的大司农!” 户部尚书:? 其他人:“”分明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随后就顾不得酸得到皇上夸奖的户部尚书了,而是直勾勾盯着碟中霜雪样的东西看。 这是糖?就算西洋来的白砂糖也没这么白啊。 “诸卿尝尝看。” 皇上发了话,就算是砒霜也得尝啊。众臣硬着头皮用手指挖起一点尝了尝,表情就变了。 皇上没骗他们,真的是糖! “这糖怎么如此清甜?”户部尚书激动问出刚刚兴元帝问辛柚的话。 这时兴元帝已经恢复了平静,或者说火热的心被冷静的外壳包裹:“这糖名为白糖,是辛待诏制出来的。” 第387章 开源 兴元帝此话一出,众臣齐刷刷看向辛柚。 竟是辛待诏制出来的! 而礼部尚书心情颇复杂:又是辛柚鼓捣出来的! 欣赏完众臣的反应,兴元帝面上云淡风轻,实则难掩炫耀:“先前朕不是问诸卿有没有办法在不嫁公主的情况下得到西灵战马吗?结果没人想出主意。今日辛待诏给朕带来了这白糖,提议以白糖换战马。” 户部尚书一听就忍不住问了:“这白糖制作可复杂?产量与成本如何?臣斗胆提醒一下,只是等价交换的话,咱们大夏有许多可供交换之物。这白糖若成本高、产量低,完全没必要以此物来换。” 这等糖中仙品,大夏自己人尚未尝过,给西灵不是亏了。 其他大臣听了纷纷点头。 于尚书这话不错。今日尝了这白糖,以前吃过的糖只觉索然无味,换出去不划算啊。 兴元帝没回答户部尚书的话,而是抛出一个问题:“诸卿觉得,这白糖卖多少钱一斤合适?” “臣觉得能卖一两银!” “一两?这么好的糖卖二两也有人买。” “确实,这等稀罕物一问世,二两银一斤也会有人争抢。” 兴元帝听着臣子们议论,心情大好。 四斤红砂糖出一斤白糖,两斤品质类似白砂糖的糖,这都不是无本了,是负成本啊! 眼见兴元帝眼神狂热,辛柚不得不提醒:“陛下,我国甘蔗的产量是一定的。” 目前制白糖的技术没流出,确实算是无本万利。可红砂糖是由甘蔗制成,红砂糖的产量受制于甘蔗的产量,并不是无穷无尽的。 这就像之前提过的因新政带来的人口增长问题。适度的人口增长对一个国家大有好处,可田地的粮食产量是一定的,一旦人口增长超过田地供养,那就是灾难了。 解决的办法,要么降低人口,要么提高粮食产量。这也是为什么她一提出去海外寻找高产农作物,这人就痛快答应的原因。 新政与开海,一先一后,密不可分。当她说服他推行新政,海禁的松动也就自然而然。 兴元帝冷静下来:“那就十五斤白糖换一匹西灵战马,按这个底线去谈。” 户部尚书还是忍不住问白糖成本。 兴元帝扫一眼竖着耳朵的众臣,淡淡道:“成本并不算高,主要是制糖的技术比较复杂,总之以白糖换战马很划算就是了。建制糖坊,量产白糖的本钱就从朕的内帑出。” 内帑是皇帝的小金库,不归户部管,这样关于制白糖的秘密就能保持久一些。 户部尚书一听不用出钱,大喜。 “这样的话,明日回去的西灵使臣就能直接带话给西灵王了。” “最好是让他们带一些白糖给西灵王尝过,才好谈。” 大臣们纷纷提议,兴元帝微笑点头:“朕正有此意。” 视线在户部尚书与礼部尚书之间来回,最后落在户部尚书面上。 “于尚书,你今日先以个人的名义找宝日亲王谈一谈。看他对白糖感不感兴趣,也能推测一下西灵王的态度。” 外交的事本来归礼部,但兴元帝不认为有点迂的礼部尚书能做好这件事。还是老于好,但凡涉及到钱就像打了鸡血似的。 户部尚书倒是乐意去忽悠宝日亲王,但面露难色:“臣对白糖了解不够——” 辛柚开口:“臣可以和于尚书一起与宝日亲王沟通。” 兴元帝毫不犹豫拒绝:“用不着。成本、技术这些本不必与他们多说,主要是白糖与战马的换取数目,底线朕也说了。再就是咱们这边两个月内能拿出的白糖数目。” 说到这,兴元帝看向辛柚。 辛柚既然带着白糖进宫,心中早有成算,立刻道:“顺利的话能出一万斤。” 众臣一算,有些失望:那能换回的战马也不多啊。 辛柚把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接着道:“白糖不比粮食,西灵一次吃不下太多,但剩余的我们可以在大夏出售,赚来的银钱用来买战马,算是专款专用。再者,西灵对白糖每次需求或许不多,但糖总会吃完的,这是细水长流的生意” 少女语速适中,音如落珠,这般侃侃而谈,哪怕对她心存不满的人也不觉会听进去。 等她说完,兴元帝朗声大笑:“好,还是辛待诏考虑周全。”说到这,不忘叮嘱:“与宝日亲王商谈的事,由于尚书出面就好。” 辛柚应了一声是。 户部尚书带着一小瓶白糖,去见了宝日亲王。 明日大部分西灵使臣要回去,宝日亲王没再到处逛,而是待在客馆里给西灵王写起了信。 能被委以正使的重任,兄弟二人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宝日亲王觉得有必要好好和兄长说说留下的事,免得兄长暴跳如雷。 这时候下人传话说大夏的户部尚书来找。 宝日亲王想了想,脑子中有了印象。 来了大夏这几日,他对那些***认真记过。 “贵使打扰了。” 宝日亲王忙道:“小王是客人,是小王打扰才是。” 寒暄完,户部尚书神神秘秘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细的小瓶。 宝日亲王纳闷之余,不由感慨:大夏就是不一样啊,看这小瓶子精细的。 “我们陛下一片慈父之心,不舍得远嫁爱女,可想想贵使千里迢迢而来,就这么空手而归很过意不去啊。”户部尚书指指这小瓷瓶,“这是我们大夏独有的糖中仙品,名为白糖,从不曾流入民间,今日想请贵使品尝。” 宝日亲王看着小瓷瓶微抽嘴角,心道这掉到地上都找不着的小瓶子里盛着请他品尝的糖? 啧,是大夏太“大方”了,还是真的如此珍贵? “那小王尝尝。”宝日亲王接过小瓷瓶,打开瓶塞往手中一倒。 霜雪般的糖撒在掌心,令宝日亲王大为震惊:“这是糖?” 他们西灵会通过边贸采买大夏的糖,红砂糖白砂糖饴糖他都吃过,可从未见过这样的。 听说大夏有一种特产叫砒霜 宝日亲王思绪跑远一瞬,用手指蘸了白糖放入口中。 第388章 身家丰厚 糖一入口,宝日亲王瞳孔一震。 “这是糖?这么甜?” 户部尚书已经是长过见识的人了,矜持道:“糖自然是甜的。” “我知道糖是甜的,可不该这么甜啊!” 凭什么这么甜? 户部尚书微微一笑:“所以才称糖中仙品。就算在我大夏,许多达官显贵都没尝过。我们陛下过意不去贵国使臣就这么回去,这才把这等珍品拿出来。” 宝日亲王顾不得回应,又尝了一口。 的的确确是清甜的感觉,他的味觉没有骗他。 要说宝日亲王一个习惯吃肉的大男人,对甜味喜欢是喜欢,但称不上痴迷。 可白糖这种有别于其他糖的口感对味蕾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给人的心理感受是震撼的。这既出于白糖味美的本身,也出于人对新鲜事物本能的拔高。 “这糖莫不是从西洋来的?”震撼过后,宝日亲王问。 作为西灵最顶尖的贵族,宝日亲王对大夏还是有所了解的。 当今品质最好的糖并不是产自大夏,而是漂洋过海来的。西洋糖在大夏贵重,在西灵就更难得了,他当然吃过,颜色可没白糖这样漂亮,味道也不如。 户部尚书胸脯一挺:“这糖是我大夏秘法制成,不是西洋糖。” 于尚书管着大夏的钱袋子,这白糖一出现,脑子就转起来了。 以前西洋人用白砂糖没少从大夏换回去好东西。以后要把白糖反卖到西洋去,把好东西弄回来。 至于西灵,连大夏的红砂糖都当好东西的地方,不信这白糖降服不了他们。 皇上说可以十五斤白糖换一匹西灵马,他觉得太亏了。 “这糖可售卖?”宝日亲王问。 不是宝日亲王容易上钩,而是他立刻意识到了白糖的珍贵之处。 “大夏与西灵是兄弟之邦,谈钱就伤感情了。”户部尚书连连摆手。 宝日亲王微笑。 不谈钱谈求亲吗?你们大夏皇帝一个都没答应啊! “咳,这白糖是我大夏独有之物,恩,特产。贵国亦可以用特产来换。” 西灵的特产? “战马?”宝日亲王试探问。 户部尚书顿觉眼前年轻人十分顺眼:“贵国的战马确实不错,若以战马来换,那就最合适不过了。” 既然西灵能拿出五千匹战马当聘礼,可见是有富余的。 果然宝日亲王微一沉吟,便问:“不知如何换?” 户部尚书伸出五指,见宝日亲王脸色大变,又默默添上一根:“六斤白糖换一匹马,贵使觉得如何?” 不能直接把人吓跑了。 “嘶——太贵了。”虽然做好了准备,宝日亲王还是难以接受。 这糖中仙品确实珍贵,可终究是满足口腹之欲的东西,而战马是实实在在能在战场上发威的。 一番拉扯,最终定在十斤白糖一匹战马。若按一匹马十五两银来算,一斤白糖达到了一两半银。 双方谈好,皆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等贵国大王回信,我们这边就可以准备了。” 宝日亲王纳闷看户部尚书一眼:“刚刚于大人不是说,白糖制作复杂,两个月后最多也就万把斤。” “不错。” “那还等王兄回信做什么,你们尽管开始准备,这糖卖给小王就是了。” 户部尚书眼睛都直了。 这小儿——不,这英俊的年轻人如此豪富! “不过这白糖的事还是要和王兄说一声的,小王会交代明日回去的人。” 再然后,就是请了两边官员在场,立了契书。 户部尚书带着新鲜的契书匆匆进宫。 “陛下,成了!” 兴元帝接过契书一看,眼神猛地亮了:“十斤白糖换一匹战马?” 这比他心理预期要好不少! 其实白糖这种初问世的稀罕物,若是零售,卖上二两银一斤的价格不是不可能,甚至能更高,所谓奇货可居。 但要换取战马,就要大量白糖了。而作为调味品,成千上万斤的白糖足够西灵贵族消耗一段时间了。 “就立下契书了?”兴元帝继续往下看。 两国这样的交易,不应该是先由使臣带话回去,同时带上白糖,等西灵王尝过确定值得,再传信回来让宝日亲王代为处理后续吗? 这是不是有点草率了? 再看最后宝日亲王潇洒的签名,兴元帝沉默了。 看出皇上的困惑,户部尚书忙道:“这第一批白糖是宝日亲王个人买下的。后续再有,才是两国的合作。” 说到这,户部尚书下意识放低声音:“陛下,宝日亲王身家丰厚啊!” 兴元帝斜睨着户部尚书。 这老头子突然压低声音提醒他这个干什么?是想让他收了宝日亲王这个身家丰厚的上门女婿? 他是这种人吗? 当然,要是阿柚喜欢,他也不反对。 兴元帝再次召集重臣,宣布了户部尚书与宝日亲王谈成生意的事。 众臣既酸户部尚书轻易捡了一个功劳,又震惊宝日亲王的身家。 与户部尚书一样,众臣不由生出一个念头:宝日亲王愿意留在京城当大夏的上门女婿也不错,那样连白糖都省了! “能谈成这样的合作,于爱卿当记一功。” 户部尚书忙道:“臣没有做什么,是咱们的白糖确实珍贵,西灵人识货。要说有功,也是辛待诏的功劳。” 他算看出来了,辛待诏就是聚宝盆,摇钱树。有她在,他这户部尚书当着定会轻松多了。 “辛待诏确实有功。”兴元帝看向辛柚,“辛待诏想要什么奖赏?” 众臣暗暗吸气。 皇上对辛柚真是疼爱啊,居然直接问她想要什么。 辛柚站出来:“眼下制糖坊还未建,需要交付的白糖还要等一两个月后,臣不敢现在居功。” 兴元帝却不这么想:“你向来稳妥,不必等到那时候。” 早就想弥补阿柚了,可阿柚连夏国公主的封号都不要,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奖赏她,大臣们也不能有微词。 辛柚再次婉拒,推脱不过,想了想道:“臣不愁吃喝,有屋栖身,实在想不出需要什么赏赐,可否换成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第389章 想念 众人视线都落在辛柚身上。 礼部尚书突然有些不安。 不怕皇上赏良田豪屋,金银珠宝,就怕这种未知的请求。 这丫头要是请求皇上弄死他们这些反对革新的大臣怎么办? 辛柚不管别人怎么想,抬眼对上兴元帝看不透深浅的眸光:“暂时还没有,只是想以后需要了,陛下能答应臣一个请求。” 这话的意思,要的奖赏是“请求”本身。 礼部尚书露出了然的神色。 果然这丫头贪心又狡诈! 什么叫以后需要了,请皇上答应一个请求?她要是请求皇上把皇位传给她,难不成皇上也答应? 望着那张明明与兴元帝如出一辙的脸,礼部尚书却有唾一口的冲动。 兴元帝在听了这话后,眼里也有了为难。 君无戏言,他现在答应了,将来这请求若太离谱就为难了。 再然后,他看到了少女微微勾起的讥笑。仿佛在说,看吧,无论为皇家、为大夏做了多少事,帝王能付出的都是有限度的。 “好,只要不违背纲常,朕答应你。” “谢陛下。” 虽然加了条件,总比没有强许多,谁知哪日就能用上呢。 兴元帝吩咐孙岩取来一柄玉如意,交给辛柚:“将来你有所请求,就把这玉如意还给朕。” 扫一眼神色各异的大臣,担心这些人惦记一些有的没的,兴元帝淡淡道:“只有辛待诏拿着玉如意才作数。” 第二日,西灵使臣返程,副使随身带着的是一小罐白糖。 作为正使的宝日亲王留了下来,去找辛柚却扑了个空。 一番打听,还是户部尚书告诉他:“辛待诏近期没时间去翰林院了,制糖的事由她负责。” 宝日亲王惊讶不已:“辛待诏懂制糖技术?” 户部尚书笑呵呵道:“我们辛待诏擅管人,陛下信得过她。” 宝日亲王这才觉得合理了些。 “那去哪里能见到辛待诏?” “制糖坊便是老朽都不能进去,贵使想见辛待诏恐怕只能等她休息的时候了。” “这样啊。”宝日亲王叹口气,想娶到辛柚的心却越发坚定了。 原本只是一见钟情,没想到越了解,越觉得辛姑娘不只有美貌,还有才干。他的王妃就应该是这样的女子。 与宝日亲王暂时被忽悠住了不同,百官勋贵间开始流传一个秘闻:出现了一种叫白糖的糖中仙品,白如霜雪,美味无比,是辛柚制出来的。 人们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既不相信有这种糖,也不相信辛柚能制出这种糖。 直到越来越多的人被宝日亲王问:“白糖你们吃过吗?” 看着被问愣的大夏官员,宝日亲王满意了:于大人果然没有骗他,这白糖是很多大夏贵族都没尝过的。有了这个噱头,等把白糖运回西灵,他反手卖给那些追捧大夏物产的傻货,他的马匹牛羊又能增加了。 被宝日亲王问住的百官勋贵则感到了屈辱:大夏的好东西,大夏人还没尝过,就先送到西灵去了? 他们也要吃白糖! “一两半银一斤。”户部尚书气定神闲。 “那也行,好歹要尝尝!” 户部尚书摆手:“有市无价,目前没得卖。” “二两!” “三两!” 听着报价越来越高,户部尚书哭着去找辛柚了。 “辛待诏啊,咱们这白糖什么时候能成啊,就不能多出一点吗?你不知道,好多人愿意出五两银买一斤白糖尝尝” 户部尚书说着,起了心思:“要不到时候给西灵少交一部分,等下一批再补足?” 辛柚笑了。 这些日子户部尚书总往她这跑,一来二去熟悉了,倒是个可爱单纯的老头儿。这里的单纯主要指对填满国库的执着,对金银的纯粹热爱。 “尚书大人不必被他们动摇心态。他们愿意出到五两银,是尝新鲜罢了,最多买上三五斤。还是与西灵的交易为先。” “一人买上三五斤,挡不住人多啊!”户部尚书一想有钱不赚,心里难受。 “那就等第二批,需求压抑越久,说不定到时候买的越多。” 户部尚书抚掌:“还是辛待诏看得透彻!” 老头儿背着手美滋滋走了。 这制糖坊的支出虽出自内帑,却说好了以后的收益四分归皇帝私库,六分归国库。 这也是户部尚书格外上心的动力。 辛柚忙于制糖时,京城这边的信贺清宵收到了,还收到了两封。 第一封信,写信的锦麟卫仔仔细细描述了西灵来的宝日亲王对辛姑娘的死缠烂打。 贺清宵把信看完,只是笑笑,再看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的内容就有些离奇了,宝日亲王竟然不走了,愿意当上门女婿,且身家巨富。 贺清宵盯着这封信许久,心头酸酸涩涩,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充斥胸腔。 白日里,他不经意间就走了神。到了夜间辗转难眠,走至窗前仰望着灿烂星空,听着虫鸣蛙叫,便出神更久了。 他隐隐约约明白这种情绪叫嫉妒。 嫉妒这世上总有许多如宝日亲王这样的人,有所依仗,无所畏惧,轻易便能表达喜欢的事,宣示喜欢的人。 他们不怕失败,也承受得起失败。 而他的心思却只能压在心底,不敢宣泄丝毫。 对于辛柚是否会对宝日亲王动心,贺清宵却看得明白:她不会的。 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认定的事与人,就不会被外物所扰。 夏粮的征收已经开始,等回京城至少到七月了。这一次分开太久,他很想她。 六月时,贺清宵收到了辛柚的信。 信不长,简单说了近况,随信来的还有一个小瓶。打开来,里面霜雪堆砌,正是信中提到的白糖。 他认真品尝了白糖的滋味。 冰盘荐琥珀,何似糖霜美。这白糖比之诗句中的糖霜,味道还要更胜一筹。 是阿柚制出的白糖。 七月的一日,制糖坊一片欢呼。 一个多月的反复脱色,终于成了! 兴元帝大喜,带着几位重臣亲自去看。 糖仓重兵把守,与制糖坊隔着一道墙,中间有门可供人穿行,这时候却是紧锁的。 在辛柚示意下,仓门缓缓打开。 第390章 七月归来 仓中一只只大桶,揭开桶盖,白茫茫一片,在这炎热的七月里如见了雪景。 少女平和沉静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糖须避光、防潮,这个不单是白糖,所有糖都是一样的” 兴元帝看着一桶桶白糖只觉神清气爽,吩咐人取糖让众臣品尝。 盛在白瓷碟中的白糖看起来就清爽,众臣品尝的动作一个比一个快。 听说不少同僚愿意花数银买一斤白糖,咳,也包括催促他们弄些白糖回家的老母亲、黄脸婆们,现在多吃一口就是赚的。 “味道如何?”兴元帝目含期待问。 “回禀陛下,与那日尝过的一般无二。”户部尚书高声道。 其他人纷纷拿眼斜他。 这么大声干什么? 特别是礼部尚书,看着户部尚书格外不顺眼。 都是新政的受害者,老于这个叛徒! “陛下,请品尝。”试吃后的孙岩把白糖奉到兴元帝面前。 兴元帝亲自尝过,朗声大笑:“好,可以交货了!” 众臣纷纷道贺:“恭喜陛下。” 离开时的大臣一人得了一斤糖,宫中有脸面的嫔妃二两到一斤不等,昭阳长公主得了两斤,太后那里送去五斤。 经过除夕的事后,兴元帝冷了太后一段时日,随着后来太后称病,自然而然就缓和了。这就是那句老话,母子间没有隔夜仇,虽然兴元帝心知太后这病可能是装的,也不可能与年近古稀的老母亲计较个没完。 慈宁宫那边,太后瞥了一眼装糖的瓷罐,脸色淡淡:“这就是那丫头鼓捣出来的白糖?” 心腹嬷嬷怕太后再与皇上闹不快,忙道:“听说好多人想尝这白糖,拿着银子都买不到呢。还是皇上想着您,一送就送来这么多。” 太后神色缓了些,抬抬下巴:“打开让哀家瞧瞧。” 罐子揭开盖,露出白如霜雪的糖来。 太后一脸惊奇:“这么白的糖?” 宫婢拿来碟子取了些白糖,伺候太后品尝。 上了年纪的人味觉退化,口味就会重一些,沁甜的糖一入口,太后就露出满意的表情:“去用水化了,沏一杯糖水来。” 很快白糖沏的糖水端来,太后一口饮尽,评价道:“这糖水甜得纯粹,比蜜水好喝。” 再想想是辛柚制出来的,太后嘴角的笑收了收,淡淡道:“和她娘一个样,倒是会鼓捣。” 她突然想起儿媳鼓捣出的东西换来的金银,乃至后来儿子越混越好,越混越好 太后收回思绪,不愿再想下去。她有今日,靠的是儿子能干,最烦有人提起少不了儿媳的功劳。 一个逃难女还不得了了,当初要不是他家收留,还不知道沦落成什么样呢。 收到白糖的昭阳长公主,抓着儿子一顿念:“你天天瞎折腾,那日险些把自己炸了,不如学学你表妹,无论是话本子还是白糖,都是能让人心情愉悦的东西。” 孔瑞一脸无辜:“儿子不会那些。” 表妹懂得多,或许他那火器坊可以拉表妹一起 昭阳长公主一瞧就知道儿子在琢磨什么,当即一拍桌子:“不许拉着你表妹胡闹!你折腾的那些,万一伤着你表妹怎么办?” 孔瑞只好收了心思:“儿子知道了。” “再有——”昭阳长公主看不争气的儿子一眼,恨铁不成钢,“我听说宝日亲王每日都往你表妹面前晃,你就不能学一学?” 原本她是期待一对小儿女相处久了能两情相悦,后来猜测阿柚心悦长乐侯,心中很为儿子感到可惜。 可时间久了,她也没看出阿柚与长乐侯之间有什么,盼着儿子与阿柚能成的心思又起来了。 结果宝日亲王一来,立刻让她意识到了木头儿子与人家的差距。 要是让一个异邦小子娶走阿柚,真是痛心疾首! 被母亲嫌弃,孔瑞摸摸鼻子:“儿子想请表妹参谋参谋,您又不许。哦,突然想起衙门里还有事——” 孔瑞一溜烟走了,留下昭阳长公主气得翻白眼。 马蹄哒哒,贺清宵进城后看到前头格外热闹,隐约有“辛姑娘”之类的字眼飘入耳中,拽了拽缰绳,吩咐随行手下去打听一下。 不多时手下回返:“回禀大人,是新开了赌局,赌宝日亲王什么时候能赢得辛姑娘芳心。” 贺清宵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声音很淡:“这样的事,全京城都在关注?” “宝日亲王是西灵人,为了辛姑娘不走了,而辛姑娘在京城又鼎鼎大名” 贺清宵望拥挤的人群一眼,换了个方向加快速度,直奔皇城。 “陛下,长乐侯回京求见。” 兴元帝一听,立刻命人进来。 “微臣见过陛下。” “快快起来。”兴元帝打量着单膝跪地的青年,心情迫切。 这是南边新政试点的税收有结果了。 贺清宵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南边几地的夏粮征收已经完成,请陛下过目。” 孙岩很快接过账册,呈到兴元帝面前。 兴元帝看到税收总额,瞳孔一缩:“这么多?” 南边作为试点的几地,本就是良田肥沃之处,是历年税收的重点。往年这几地的夏粮税收在百万两银左右,几乎能占全国夏税的六一。而现在兴元帝看到的数目,将近四百万两! “速传户部尚书等人进宫,还有辛待诏!” 等着众臣过来的时间,兴元帝反复确认,唯恐空欢喜一场。 “臣先行一步向陛下禀报,何御史等人护送税银在后,晚上数日就到了。” “好好好,清宵你辛苦了。” 兴元帝心情大好,突然发现眼前年轻人确实生得好。 高大挺拔,清俊不凡,嗯,只比他年轻时差一点点。 之后各部长官陆续赶到,发现贺清宵在都吃了一惊。 长乐侯回来了? 这时通传声响起:“辛待诏到——” 众人不由望向门口处。 贺清宵在众多目光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向那穿着绿色官服,绾着简单发髻的少女投去藏着思念的眸光。 “臣见过陛下。” 行过礼后,辛柚起身,冲贺清宵大方一笑:“贺大人回来了。” 第391章 饯行宴上 贺清宵心头一跳,面上波澜不惊:“嗯,回来了。” 辛柚眸光微转,看向兴元帝。 兴元帝拍了拍账册:“传诸卿前来,是要说一件事。南边试行新政的几地,夏粮税银收完了。” 众臣看到贺清宵时就猜到了,听兴元帝说后并无意外,当然虚伪的恭贺还是要的。 兴元帝一眼就瞧出了这些人的冷淡。 想想也是,这多收上来的税银,不就是从那些豪门大族身上薅下来的,其中就有他们的家族。 但兴元帝才不在乎大臣心情,笑呵呵喊户部尚书:“于尚书,你管着咱大夏的钱袋子,你先看看。” 户部尚书早就好奇收上多少税银了,兴元帝一发话,劈手拿过账册打开,眼睛就直了:“四百万两!” 在场的都是各部***,对各种账目虽远不如户部尚书了解,但一些重要数据都了然于心。 “这,这只是那几地夏粮的税银?会不会弄错了?”礼部尚书失声问。 其他人亦议论纷纷,不敢相信。 “税银很快就会归入国库了。”兴元帝淡淡道。 这话就是说,数目不可能有错,除非贺清宵这些人不要脑袋了。 兴元帝欣赏完众臣的震惊,笑问:“诸卿觉得新政如何?” 户部尚书迫不及待开口:“陛下,等北边试点几地的税银收到,若数目同样大增,那说明新政确实是利国利民还能开源的良策,应该全国推行!” 单单南边那几地,税银就翻了两番,这还只是夏粮,而按惯例,秋税比夏粮数目要多。便是其他地方不及南边那几地富饶,只是翻倍,最终的税收总额也会是惊人的数目。 到那时他这个户部尚书再也不会因为没钱而愁得掉头发了,而是发愁该怎么花。 真是幸福的烦恼啊! 户部尚书畅销将来,嘿嘿笑出声。 其他大臣:“”老于疯了。 兴元帝不但不怪户部尚书失态,反而感到欣慰。 这些人要是都像于尚书这般少一些私心,何愁新政推行艰难。 “既如此,那就等北地的税银到了再详议。不过南边可以再加几城,先把丈量土地之事做起来”兴元帝有条不紊安排着有关新政的种种事宜。 辛柚默默听着,悄悄看向贺清宵。 他明显是长时间赶路没怎么好好休息过,面上难掩疲惫,衣衫多有污损,一双眼却亮如寒星,让人不自觉忽略其他。 贺清宵察觉到了辛柚的注视。 关乎她,他总是更敏锐些。 但他没有投去目光与之相触,而是垂了眼,克制着急促的心跳与翻涌的思念。 辛柚默默收回视线,听兴元帝道:“明日宝日亲王便要带着这批白糖回西灵,今日的饯行宴长乐侯你也参加。” “是。” 兴元帝看向辛柚:“能顺利完成此次交易,辛待诏当记首功。这些日子你也累了,便好好休息吧。” 虽然他对宝日亲王当上门女婿并不反对,但这种场合也不能让阿柚露面,免得旁人误会他这个当皇帝的急着嫁女。 之后包括辛柚在内的众臣都离开,只留贺清宵单独与兴元帝叙话。 辛柚没有回翰林院,而是先回辛宅换了一身衣裙,再去了青松书局。 “东家今日气色真好。”刘舟一见辛柚,张嘴就夸。 辛柚面不改色“嗯”了一声,抬脚走向书架处。 陪着辛柚来的小莲掩嘴偷笑。 刘舟这傻子看不出来,姑娘今日淡扫了胭脂么? “小莲姐姐今日心情不错啊。” “当然了,制糖坊那边的事忙完了,姑娘能好好歇歇了。” 最重要的是,贺大人终于回来了。 她看着姑娘下意识摩挲贺大人送的小猴子摆件,就替姑娘与贺大人着急。 明明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怎么就只会闷在心里呢?姑娘是这样,贺大人也是这样。 “小莲姐姐,有个事问你。” “你说。” 刘舟把小莲拉到一旁,声音压低:“姑娘对宝日亲王,到底怎么想啊?” “一边去,姑娘怎么可能喜欢宝日亲王。” “那就好。” 小莲眉一拧:“你一个大男人,关心这个干什么?” “问问,就是随便问问。” 还好他没下错注。 日头西移,回府沐浴更衣换上朱色官服的贺清宵按时赴宴。 宝日亲王到了后,打眼一扫,顿感失望。 “于大人,怎么不见辛姑娘?” 在京城这些日子,大夏官员中宝日亲王除了礼部与鸿胪寺的一些官员,最熟悉的就是于尚书。 他声音不小,理直气壮,引来不少视线。 贺清宵总算知道了宝日亲王的模样。 信中描述的直接到有些鲁莽的异国亲王,却是眉眼出众的英俊青年。因为年轻、俊美、磊落、自信,略有出格的言行反透出令人着迷的朝气来。 是绝大多数大夏男人没有的热烈。 酸涩的情绪又起,盘旋着不敢冲破心房,只在封闭的一方小天地里横冲直撞。 贺清宵突然意识到,经历了丧母之痛的阿柚,其实更适合这样的人。 宴未开始,他便端起美酒,一饮而尽。 户部尚书被宝日亲王拉住,只好回答:“辛姑娘最近忙制糖坊的事,累了。” “这样啊。”宝日亲王一叹,很不甘心,“明日小王就要回西灵了,辛姑娘会和于大人一样给小王送行吗?” 户部尚书嘴角一抽。 什么叫和他一样?皇上也没说让他送行啊。 “老朽不大清楚啊。” 宝日亲王遗憾端起酒杯,视线突然一顿。 发现一张生面孔。 本来他觉得大夏官员都长得差不多,最俊美的是大夏皇帝,现在居然出现一位风采更盛的男子。 “于大人,那位穿朱衣的年轻官员是何人?” 户部尚书默默看一眼身上绯色官袍,心道这宝日亲王眼里是不是只有长得好的,明明在场的大臣们穿的全是朱衣 “那位是长乐侯,锦麟卫北镇抚使,才出公差回来的。” “这么年轻的侯爷啊。” 宝日亲王望着贺清宵,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辛姑娘喜欢的该不会是长乐侯这样的吧? 第392章 他的蜜糖 有了这个猜测,宝日亲王对贺清宵的一举一动就格外关注了。宴席开始后,频频向贺清宵举杯。 贺清宵来者不拒,一杯杯酒喝下。 酒是美酒,落入腹中,如一团火在烧。 他看着爽快饮酒的宝日亲王,有些不解:宝日亲王为何对他如此热情? 是因为阿柚吗? 贺清宵在心中迅速盘算过往,不觉得他对阿柚的情愫会被外人窥见。 宴至尾声,宝日亲王突然站起身来,高喊陛下。 这一声喊,殿中顿时静了静。 兴元帝向宝日亲王投去温和的目光:“贵使何事?” 宝日亲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小王明日便离开大夏了。在大夏的这段时间,每天都很愉悦,想到将要离开万分不舍。在离开之前,小王斗胆请问陛下,那日小王对您说的事,您考虑好了吗?” 那日宝日亲王对皇上说的事? 众臣一听,就激动了:这事他们知道啊,宝日亲王不是自告奋勇给皇上当上门女婿吗! 那皇上会不会答应呢? 众臣全都看向兴元帝,唯有贺清宵事不关己般云淡风轻。 宝日亲王在问兴元帝时,余光悄悄留意着贺清宵,见他一脸平静,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怀疑:可能是他多心了,不是出来个长得格外好的,就是他的情敌。 也是,辛姑娘不是以貌取人的女子。 兴元帝一手握着酒杯,面上挂着淡淡笑意:“贵使所提不是小事,朕还在仔细考虑。贵使回去也正好与令兄商量一番,等你下次来大夏朕再给你答复。” 兴元帝这么说并非推脱,而是想确认宝日亲王愿意当上门女婿的决心。 必须保证老老实实在大夏,而不是先成了亲,回头带着阿柚跑了。 这些日子冷眼旁观,各种挑剔下来,兴元帝对宝日亲王还是比较满意的。 长得好,性子好,身家丰厚,对阿柚也是真心。阿柚已经到了适婚年纪,总要挑一个驸马的。 要说缺点也有,比之大夏人的含蓄,过于豪放了,有些没规没矩的。但阿柚也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与宝日亲王这样的人相处应该会轻松自在,这缺点也就称不上缺点了。 兴元帝看得很明白,阿柚连太后的面子都敢扫,要是下嫁某个重规矩的人家,遇上个多事的婆母,说不定直接把老婆婆踢飞了。 到时候他这个当爹的就尴尬了。 “小王很快就会回来的。小王敬陛下。”宝日亲王听出兴元帝口风松动,高高兴兴敬酒。 兴元帝举杯,矜持抿了一口。 贺清宵为兴元帝做事这么久,对这位天子自是了解:皇上对宝日亲王算是认可,接下来就看宝日亲王留在大夏的诚意了。 他低垂了眼,把杯中酒一口喝下。 宴散,宾主尽欢,夜色尚浅。 贺清宵默默往宫外走。 “长乐侯。”爽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贺清宵脚下微顿,看着大步走来的宝日亲王。 明明喝了不少酒,宝日亲王看起来却眼神清明,丝毫没有喝多的意思。 “贵使有事?” 宝日亲王一笑:“没有事。今日宴上这么多贵国官员,唯有侯爷与小王年纪相仿,小王瞧着侯爷就觉得亲切。” “贺某的荣幸。”贺清宵客气回应。 “侯爷经常出京办事吗?” 贺清宵颔首。 “可惜侯爷才回京,小王就要走了。等小王回来,好好与侯爷喝一杯。” “好。” 宝日亲王从这清清淡淡的语气中听不出半点敌视的意思,彻底放下心来。 不可能有男人面对情敌这么沉得住气。要是在西灵,情敌相见,先豁出半条命打上一架再说。 宝日亲王上了马,回客馆。 贺清宵一路步行,不知不觉走到了青松书局那条街上。 天上繁星点点,明月皎皎。街两边的商铺都亮着灯,街上依然人来人往。 贺清宵站定,遥望灯笼摇曳的青松书局。 有人从书局中出来了,是他时刻牵挂的人。 胡掌柜等人出来送,很快那道熟悉的倩影往前走去,书局大门关闭,到了打烊的时候。 如果不是饮多了酒,贺清宵不会这么做,但现在他遵从内心,追了上去。 辛柚走在回辛宅的路上,身边跟着小莲,千风与平安默默走在后面,几乎没有存在感。 “姑娘,不坐车吗?”小莲悄悄打量辛柚神色。 姑娘来青松书局,是为了等贺大人吧? 可惜贺大人没来,不知道涂了胭脂的姑娘今日多么好看呐。 千风与平安突然向辛柚靠近,背对着她戒备观察。 身材高大的男人从夜色中走近,脚步声轻而稳,并没有刻意掩饰。 见是贺清宵,千风与平安紧绷的身体松弛,看向辛柚。 辛柚的眼亮了一瞬,扬起唇角:“是贺大人。” 她走了过去,笑问:“宴会结束了?” “结束了。”贺清宵定定望着她。 “南边怎么样了?不会再去了吧?”二人并肩走着,辛柚能嗅到对方身上的淡淡酒气。 酒的辛烈与他自身的冷冽碰撞出一种独特的气息,在这炎热的夜里,令她心跳漏了一拍。 她承认,等到了想见的人,心情有多么好。 “应该不去了。南边还算顺利,以后就是常态的事务了,会有专人负责。”贺清宵语气平静回答着辛柚的话,烈酒在腹中化成的火却让他清楚自己的不平静。 大半年的分别,理智冷静如他,也无法克制自己想见她的冲动。 “那就好,贺大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辛柚说着平淡的话,却觉得从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是滚烫的。 她抬了眼看过去。 贺清宵恰好看过来。 他明显是喝多了,冷白的面颊升起红晕,眼神也变得深邃莫测,不似平日的清澈如水。 “贺大人,白糖收到了吗?” “嗯。” “甜不甜?” 贺清宵望着笑靥如花问他甜不甜的少女,那伴着酸涩咽下的烈酒,那克制隐忍了无数个日夜的爱意,在这一刻终于冲垮了名为理智的堤坝。 他伸出手,用力拥住辛柚。 抓住他晦暗人生中出现的蜜糖。 第393章 婚配 辛柚因为吃惊眼睛微微睁大,一瞬间身体紧绷,不知如何反应。 这般地亲近,冷冽的酒气铺天盖地把她包围,浓烈又激荡。 辛柚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贺大人怎么了? 一瞬的失去理智后,贺清宵清醒过来,匆忙放开手,同样在心里问自己:他是怎么了? 沉默许久,他狼狈垂下眼,低声道歉:“抱歉我” 却说不出抱歉的理由。 说他早已爱她刻骨,说他因宝日亲王乱了心神,说他哪怕明知前程灰暗难得善终,还是贪心地想靠近她,拥有她。 这些,他都说不出口。 他被歉意淹没,觉得自己无耻至极。 辛柚看到了他的难受。 她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可她知道这里虽是不起眼的角落,远处依然有行人走过。她更知道她是新政反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被他们知道贺大人是她的软肋,他们会毫不犹豫向他举刀。 “贺大人喝多了,我让千风送你回去。”辛柚用力捏着拳,竭力令声音平稳。 她的面颊变得苍白,只是有胭脂遮掩,看起来依然娇美明艳。 “千风护送辛姑娘就好,我没事。”贺清宵退了一步,向辛柚告辞。 不远处,在看到贺清宵拥抱辛柚的那一幕,小莲第一个反应就是伸出两只手,分别挡在千风与平安眼睛上。 千风与平安动也不动,随便小丫鬟掩耳盗铃。 小莲还在担心有路人经过,就发现贺清宵已经松开手。 她揉了揉眼,怀疑刚刚那一幕是她眼花了。 再然后,就见贺清宵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小莲转过头来,看着千风与平安:“刚刚你们看到了吗?” 千风与平安皆是面无表情:“没有。” 他们是作为死士培养的,被长公主赐给了辛姑娘,从此眼里只有辛姑娘安危。至于其他,看见与没看见毫无区别。 听了这回答,小莲却误会了,恍恍惚惚走到辛柚面前,喊了一声姑娘。 她虽然盼着姑娘与贺大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也不至于出现幻觉吧? 辛柚冲小莲微微点头:“回去吧。” 七月的夜晚是燥热的,梳洗更衣后辛柚躺在床榻上,满脑子还是那个拥抱。 她以为她足够洒脱坚定,原来并没有。 她心中清楚,那一刻他若不松手,她会控制不住回抱住他。 这一夜,辛柚辗转难眠,而于贺清宵更难熬。 他独坐半夜,渐渐酒醒,走到了庭院中。 南边推行新政的艰难,一路赶回京城的奔波,都不及今晚那个拥抱令他煎熬。 他从来接受尴尬的出身,当好锦麟卫的差事。可是现在,却多么希望他不是北镇抚使,不是长乐侯。 第二日,是个阴天。 宝日亲王在一众大夏官员的相送下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踏上了回西灵的路。 兴元帝得知辛柚没有去送,放心之余意识到一件事:阿柚对宝日亲王可能没什么心思。 可是算一算年纪,阿柚已经十八岁了。 趁着还算清闲,兴元帝传辛柚进宫,探问她的想法。 “阿柚不喜宝日亲王这样的吗?” 辛柚反问:“陛下觉得宝日亲王不错?” 兴元帝摸了摸鼻子,坦言:“宝日亲王若是长久留在大夏,不失良配。” “但我不喜欢。”辛柚直接坦率。 兴元帝一叹,心道那可惜了,挺不错的上门女婿就没有了。 要是给阿柚挑驸马,以阿柚的才能,这个驸马人选就要慎重了。最好是稳稳妥妥的出身,对阿柚好,但不会纵着阿柚乱来,动摇大夏江山。 兴元帝对辛柚的心思是矛盾的。 他疼爱她,器重她,但也提防她。这提防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阿柚说的那些出格话他虽一笑了之,却清楚阿柚确实能影响到他对储君的选择。 任何一位帝王,怎么可能一点不警惕呢。 阿柚是鹰,他愿看她展翅翱翔。而阿柚的驸马,他希望是一条看不见的栓着鹰的绳,是定住她野心的锚。 谢掌院、孟祭酒、于尚书这样人家的子孙,就很合适。 “那阿柚中意什么样的人?”兴元帝心中对驸马人选虽有倾向,但问这话并不是虚伪。 他问的是长相、性情,在倾向的范围内为阿柚挑一个符合的,还是能够的。 选择从来都不是随心所欲,半点不加限定的。 “臣暂时不打算考虑婚配。” “这怎么行?”兴元帝下意识反对。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没有人质疑过的道理。 “只是暂时。制白糖产业还要扩大,新政还没推广到整个大夏,出海的人能不能顺利带回甘薯也是未知。如能顺利带回,接下来就是试种” 辛柚没有说不嫁人,那样只会让人觉得她说的是孩子话。她条理清晰说着之后要忙的事,暂时不婚配的理由就显得充足了。 至少兴元帝没有再反驳,而是点点头道:“那就慢慢看,有合适的也不要只顾着忙。” 辛柚离开后,兴元帝的心思还放在儿女婚姻大事上。 阿柚有自己的主意,婚事可以再缓一缓,璇儿却不能拖了。 在兴元帝看来,璇公主既无阿柚的本事,年纪又到了,自然该嫁了。何况他知道,丽嫔心心念念就是给女儿挑个好驸马。 好驸马——兴元帝以指闲敲着椅子扶手。 不同的子女,适合的婚配之人自然不同。 璇儿温柔文静,嫁入什么府上都不担心她出差错,也不存在有人敢给公主气受。既然不挑人家,那用来施恩就很合适了。 思及此处,兴元帝心中浮现了一个人:贺清宵。 他知道,一些老臣心中还是觉得他亏待了这个义兄之子。以帝女许之,那些人就无话可说了。 而以贺清宵的微妙出身,既无家族支持,亦无朋党助力,对帝王来说是一把十分好使的刀。这样的人,适当施恩是有必要的。 有了决定,兴元帝发话:“传长乐侯进宫觐见。” 贺清宵一夜难眠,多日奔波的疲惫再掩不住在面上露了出来,声音也是嘶哑的:“臣贺清宵见过陛下。” 第394章 拒婚 “免礼平身。” 兴元帝发话后,打量着起身的青年。 穿着朱色官服的年轻人,一张脸冷白如玉,有种浓墨重彩的惊艳。只是今日眉眼间有着倦意,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清宵这趟南行,委实辛苦了。” “为陛下办事,臣只觉荣幸,不觉辛苦。” 兴元帝笑了:“你的忠心,朕都看在眼里了。清宵啊,如果朕没记错,你今年二十二了吧?” “是。” “已经加冠两年,也该娶妻了。” 贺清宵神色微变:“臣差事繁忙,常在外奔波,暂时还没有娶妻的打算。” “这话不对。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要都是你这种想法,大夏官员岂不是一大半要打光棍?” 兴元帝从来不是斯文的人,说话也糙,却不好让人反驳。 贺清宵的心一沉,对兴元帝今日召他进宫的目的有了猜测。 是要为他赐婚? 想到这种可能,贺清宵攥了攥拳,指尖发冷。 “你家中没有长辈做主,朕就直接和你说了。朕有意把璇公主许配于你,你意下如何?”兴元帝用商量的语气询问,但要是谁真的以为皇上是在与人商量,那就太天真了。 贺清宵一时没回答,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一旁孙岩见贺清宵这般反应,起了看好戏的心思。 长乐侯竟然不愿意! 兴元帝也看出来了,和煦的笑意一收,转为平淡:“清宵,你觉得如何?” 话音到最后加重许多,任人都能感受到帝王即将震怒的压力。 贺清宵自然感受到了,可无论怎样的压力,他都不可能应下。 他若应了,既是对璇公主不公,也无颜再见阿柚。 有那么一瞬间,他忍不住想,皇上愿意把公主下嫁于他,或许愿意给他一个好结局。那他是不是可以求娶阿柚? 可很快,贺清宵就打消了这个因为贪心而生出的可笑念头。 独独阿柚,皇上是不可能答应的。 “臣——”几乎凝滞的气氛中,贺清宵开口,“臣暂时不想娶妻,有负陛下厚爱。” “给朕一个你不想娶妻的理由。”兴元帝沉下脸,“不要拿刚才的话搪塞朕。” 话到此处,贺清宵无法再避开,只好道:“臣自幼丧父丧母,是无福之人,没有照顾好妻儿的信心。臣愿一心为陛下做事,不考虑其他——” “胡说!”兴元帝一脸愠怒,“正是因为你上无父母,才更该早早成亲,延续贺家香火。不然你可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又把朕置于何地?” 兴元帝越说越恼火,这不单是被拒婚的尴尬。试想共同打天下的义兄后来分道扬镳,兵戈相见,他是胜利的一方,结果义兄之子无妻无子,这让世人怎么想? “你对尚公主无意,朕也不强迫。”这么说着,兴元帝脸色却黑如锅底。 他的女儿都看不上,这小子想干嘛? “但你的婚事不能再拖了。你且说说,喜欢什么样的贵女?”兴元帝压着火气问。 贺清宵沉默。 兴元帝等了等,依然等不到回应,彻底恼了:“长乐侯,你是要抗旨不成?” 贺清宵跪下:“臣有负圣恩,请陛下赐罪。” “你——”兴元帝一拍桌案,冷冷道,“这些日子你就待在侯府,好好想一想娶妻是不是人生大事,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和朕说。” 孙岩暗暗挑眉。 皇上这是要长乐侯闭门思过啊。 这长乐侯年纪轻轻,却宁可惹怒皇上也不愿娶妻,莫不是有问题? “臣领旨。” 贺清宵离开后,兴元帝拂袖走向内殿,一肚子火气。 禁闭府中,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百官勋贵很快发现推行新政回来的长乐侯不但没受嘉奖,还不去上衙了。 怎么回事?皇上单单给长乐侯放长假了? 有人装模作样去拜访,却被告知长乐侯闭门思过,不便见客。 这下大家更好奇了,各种打听下来,那日宫中的事就传开了。 皇上有意为璇公主选长乐侯为驸马,长乐侯拒绝了。 长乐侯竟然拒绝尚公主! 长乐侯到底怎么想的?无数人发出这个疑问。 消息传到后宫,不少人暗暗看起芳宁宫的笑话。 这璇公主婚事上还真是艰难,险些嫁去西灵那等不毛之地不说,总算挑了个样貌、身份皆出众的驸马,还被人家长乐侯拒绝了。 来芳宁宫名为关心实则各怀心思的嫔妃一波又一波。丽嫔应付完,气定神闲命人去喊璇公主过来。 等候的工夫,大宫女愤愤不平:“那些人逢高踩低,专门来看娘娘笑话,也太过分了!” 丽嫔一笑:“这有什么。” “娘娘您就是太宽容了。” “我不是宽容,是高兴。” 宫女露出不解的表情,刚要说什么,璇公主就到了。 “璇儿来坐。”丽嫔招呼璇公主过来坐下,打量女儿神色。 璇公主面色平静,看起来没受外头风言风语的影响。 只留了大宫女一人在旁伺候,丽嫔拍拍女儿的手:“外边的风声你听说了吧?” 璇公主微微点头:“听说了。母妃放心,女儿没觉得难过。女儿与长乐侯素无交集,长乐侯拒婚自是有他的想法,并不是针对女儿本身。” 如果事事难过,在这宫中早过不下去了。 丽嫔露出欣慰的表情:“你能这么想,母妃就放心了。母妃刚刚还说,觉得高兴。” 璇公主一怔。 “年轻人中,长乐侯算是顶出色的,你父皇能为你选长乐侯为驸马,说明他有心为你挑一个好夫婿,母妃总算能安心了。” 一旁宫女这才恍然大悟。 辛宅中,小莲一会儿端来西瓜,一会儿奉上凉饮。 辛柚被她晃得眼晕:“不用忙乎了,歇歇吧。” 小莲凑过来:“姑娘,万岁爷爷要给贺大人赐婚,您怎么想啊?” “在想贺大人拒婚,除了被罚闭门思过,还会不会有其他责罚。” 倘若只是闭门思过,就当好好休息了。 “可是贺大人早晚要成家吧?”小莲直指关键。 第395章 兴元帝要杀贺清宵 辛柚沉默半晌,平静道:“那就祝他美满顺遂。” “姑娘,您不是喜欢贺大人吗?既然万岁爷爷愿意把公主嫁给他,您为何不对万岁爷爷说呢?”小莲为辛柚的反应着急,忍不住把话说开。 辛柚早知道她的心思瞒不过朝夕相处的小莲,此刻被小莲这么问,没再隐瞒所想:“皇上不会答应的。我若说了,反会被人所制。” 不光是对她恨不得除之后快的那方势力,就是那人,以后但凡她想抗争的,他都能以贺大人来令她妥协。 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她的支持,他表露出来的偏爱,并不会蒙蔽她的双眼。必要的时候,他在乎的还是江山利益,是他自己。 “婢子不懂。”小莲摇头。 辛柚一笑,声音轻轻:“因为我不想当一个随时能被用以对臣子施恩的公主啊。” 如果在当初表明身份之后,她回归皇室安安分分当一位公主,她喜欢贺大人,那人定然乐见其成。 既满足了女儿的心愿,又施恩了臣子。 可她要推行新政,要改变当朝的某些政治格局,贺大人无牵无挂的出身就注定了过不去那人的那一关。 这也不难推断,一个搅风搅雨的公主,再来一个无家族牵制能跟着公主拼命的驸马,那人除非脑子抽了才会答应。 小莲隐隐约约明白了,看着辛柚的眼神带着心疼:“姑娘,那您怎么办啊?” 辛柚没有回答。 踏入政治漩涡这一步,就注定不再有规划好的答案了。 她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一晃进了八月,北地的税收也顺利完成,虽不如南边那几地税银增长那么多,也翻了倍。 兴元帝彻底放了心,嘉奖了去北地推行新政的永安伯等人,就连小八都被封了个六品校尉的虚职,开始在全国大力推行新政。 有南北两地的成功试点,再推广就容易许多。这容易不单是说有现成的例子,还有新政试行前所没有的信心。看到切实的好处了,皇帝推广新政的决心足,一些动摇的官员也就变得坚定起来。 国库增收,一些地方传来的水患灾情就没那么令人烦心了,无非是赈灾、修筑堤坝等事宜。可以说每年汛期兴元帝大半的烦恼突然被钱给解决了。 国事上没那么操心,兴元帝更有精力关注闭门思过的贺清宵。 过去快一个月了,那小子竟然还没动静。这是吃准了他不会要他性命? 兴元帝越想越恼火。 一处府邸中,几位官员聚在一起商议,为首的正是礼部尚书孙英。 “眼下看来,新政已是势不可挡了。” “都怪那辛柚,金尊玉贵的公主不当,非要搅合进朝廷上的事来。” “我听说摊丁入亩只是第一步,之后还会推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 一人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说摊丁入亩是剜他们的肉,官绅一体当差纳粮就是打断他们的骨,抽去他们的筋,是对他们十年寒窗考取功名的天大侮辱。 “不光是辛柚。长乐侯贺清宵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他油盐不进铁面推进,南边新政施行才这么顺利。” “不用想,再有新策推行,他又是一柄好刀!” 一人突然笑笑:“咱们要是把这刀给折了,不就会少许多麻烦。” 立刻有人支持:“不错。皇上偏爱辛柚,暂时奈何她不得,先把长乐侯解决了也好。近来皇上对贺清宵心存不满,正是扳倒他的好时机” 数日后,便有一名言官弹劾贺清宵包庇罪臣。 “谢杨不敬陛下,本是死罪,长乐侯贺清宵却在谢杨患病之时悄悄将其送出诏狱,以旁人尸体伪装谢杨病死狱中。贺清宵身为锦麟卫北镇抚使,却阳奉阴违,欺君罔上,臣认为当以欺君论罪!” 兴元帝听完弹劾的内容,一时难以置信。 谢杨是一位工科给事中,前年皇家一处庭园失火,兴元帝要扩建,谢杨以铺张为由多次进谏阻拦,无果后传出不敬的话,从而下了诏狱。 兴元帝再次听说谢杨,就是他病死狱中的消息。当时他还生出了一丝后悔,想着气消后应该把那臭石头放出来,罢去官职远远打发走也就算了。 可他生出一点点后悔是一回事,作为他耳目的北镇抚使瞒天过海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杨的事情上能瞒他,其他事呢? 兴元帝心中已是怒火滔天,强压着愤怒询问证据,然后就亲眼见到了谢杨。 言官再道:“谢杨藏身于石城,恰好被一位游商认出,机缘传到了臣耳中。臣怕打草惊蛇,悄悄派人拿下此罪臣,才敢报于陛下。” 兴元帝脸色铁青盯着跪在下方的人,冷冷问:“谢杨,你还有何话可说?” 谢杨不过三十来岁,此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多岁,两鬓生出许多白发。 被兴元帝问到,他重重一叩首:“罪民谢杨死不足惜,还请陛下饶恕贺大人” 谢杨为贺清宵求情的话兴元帝一个字都听不下去,胸腔被愤怒填满,恨不得立刻把辜负了他信任的那个年轻人千刀万剐。 别人也就罢了,那个逆臣可是锦麟卫北镇抚使,是他的耳目手臂,这是单纯辜负了他的信任吗?分明是让他这个天子成了百官勋贵的笑话! 兴元帝气得眼前发黑,指尖发冷,咬牙道:“传贺清宵觐见!” 本该上朝的贺清宵因为被罚闭门思过正在侯府中,等接到口谕再来到宫中,已是大半个时辰后了。 “臣贺清宵见过陛下。”无数双眼睛注视下,贺清宵下跪行礼。 兴元帝居高临下看着不见慌乱的青年,心中越发愤怒,声音听起来却是平静的。 骇人的平静。 “贺清宵,言官弹劾你移花接木,包庇罪臣谢杨,你可认罪?” 贺清宵微微侧头,看向跪在一旁的谢杨。 谢杨泪流满面,满眼歉疚。 贺清宵收回视线,低下头去:“臣死罪。” “你确实该死!”兴元帝见他认了,重重一拍龙椅扶手,“来人,把贺清宵押往午门外,杖毙!” 第396章 所求 “杖毙”两个字一出,大殿中无比安静,所有人目光都落在贺清宵身上。 贺清宵以额贴地,声音还是冷静的:“谢皇上恩典。” 兴元帝冷冷盯着从容依旧的青年,堵在胸中的怒气横冲直撞,无法消散。 很快贺清宵被拖了下去。 兴元帝起身,亲自去观刑。 百官默默跟过去,一路上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谢掌院放慢速度,低声叮嘱一名官员。 官员点点头,悄悄退出人群,直奔翰林院。 此时的辛柚,正在办公房里翻书,就听急急的喊声传来。 “辛待诏,辛待诏——” 她起身走出去,看着气喘吁吁的官员:“王大人——” 官员摆摆手,小声道:“掌院大人让我给你传话,长乐侯贺清宵因欺君罔上,皇上发话推到午门外杖毙!” “什么?”辛柚一惊,那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思绪都停顿了。 贺大人欺君罔上? 短暂的呆滞后,辛柚很快清醒过来,一边疾步往外走一边问:“贺大人犯了什么罪?” 官员把谢杨之事简单讲了:“谢杨敢于劝谏,多次惹怒今上,那次劝谏不成酒后失言,下了诏狱谢杨之父早年因治水殉职,贺镇抚使许是怜惜谢家两辈忠义,一时犯了糊涂” 辛柚弄清了缘由,已走出翰林院,开始拔腿飞奔。 官员努力追在后面,追不上,干脆慢慢步行。 话他已经带到了,后面的事他一个小小官员就管不了了。 午门外,按着规矩一番核验,因是兴元帝亲自监刑,速度十分快。大太监孙岩宣读了杖打的旨意后,锦麟卫校尉抡起包了铁皮的朱红大棍,用力打下去。 皇上已经发了话要杖毙,动起手来自然就不需要留情了。 百官中,有与谢杨交好的官员见此情景面露不忍,可想想锦麟卫的恶名,便把这点同情默默压了下去。而更多的官员则面露快意,想着作威作福的锦麟卫总算遭了报应。 孟祭酒身形一动想站出去求情,被谢掌院拉住。 孟祭酒皱眉看着老友。 谢掌院没说话,指了指翰林院的方向。 孟祭酒愣了愣,明白了:这是去搬辛待诏这个救兵了。 贺清宵身在锦麟卫镇抚使的位子上,移花接木保下谢杨,确实是无可辩驳的欺君之罪,且比普通臣子欺君更令皇上愤怒。他们若求情,殃及自身不说,恐怕也毫无效果。 此时此刻,也只有辛柚有可能救下长乐侯了。 木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撞击声。 贺清宵闭了眼,忍住剧痛。 身上很疼,心更疼。 阿柚会难过吧? 以后那条路上,只剩阿柚独自披荆斩棘,阿柚会不会又钻牛角尖,伤害自己呢? 阿柚,阿柚——他在心中轻念着从不敢光明正大喊出的名字,身上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陛下!”一声高喊传来,在这样的场合,女子的声音尤为显眼。 贺清宵蓦地睁开眼。 他的脸被按到另一侧,只能通过声音想象辛柚此时的样子。 辛柚直奔兴元帝面前,离他有一段距离时被拦住。 兴元帝见辛柚出现,皱了皱眉,示意侍卫放她近前来。 “辛待诏怎么来了?” 辛柚跪下,仰头看着面色沉沉的天子:“臣听闻陛下下旨在午门外杖毙贺大人,不知贺大人犯了什么错?” 兴元帝眼神一冷:“你是来为贺清宵求情的?” “贺大人对臣有救命之恩,臣听到他出事不可能袖手旁观。臣很不解,贺大人查贪污、推新政,一直以来兢兢业业,尽心尽责。今日犯了什么错,责罚这般严重?” “严重?”兴元帝一指贺清宵,“他欺君罔上,阳奉阴违,杖毙已经是朕念在他办差有功的份上,不然应当凌迟处死!” “欺君?”辛柚面露疑惑。 兴元帝扫了孙岩一眼。 孙岩清清喉咙:“辛待诏,你不了解情况。贺清宵把陛下亲自发话打入诏狱的罪臣悄悄放走,以他人尸体代之。他身为锦麟卫北镇抚使,如此行径还不是欺君吗?受廷杖之刑已是陛下仁慈了” 孙岩替兴元帝解释时,视线下意识落到跪在一处的谢杨身上。 辛柚敏锐察觉,随之望去,看清谢杨的模样不由一怔。 尽管已经过了这么久,谢杨也衰老了许多,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那时她与贺大人才认识不久,误会贺大人是对娘亲动手的人,心乱如麻走上街头,无意间撞见了贺大人抓人。 那人欲要动手被贺大人制服,大骂贺大人是助纣为虐的走狗,会遭报应。 眼前谢杨便是那人。 想想谢杨曾骂过贺大人的话,还有当时她的想法,再看此时,辛柚一颗心好似被无形的手狠狠捏住,痛彻心扉。 别人看贺大人,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蔑视他,只因他是锦麟卫。她却知道他品性高洁,克制隐忍,如天上孤月令人心折。 辛柚用尽力气不去看贺清宵此时模样,仰头与兴元帝对视。 “臣听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你就退下吧。”辛柚的出现令盛怒的兴元帝情绪缓了缓,语气也没那么冰冷了。 辛柚跪着没有动。 百官见状,悄悄交换着眼神。 辛待诏要为了贺清宵抗旨不成?要是这样,皇上会如何呢? 有人担忧,有人期待,气氛微妙又紧绷。 兴元帝眯了眯眼,语气听不出喜怒:“辛待诏还有话说?” “臣恳求陛下饶恕贺大人。” “你觉得他没有错?”兴元帝声音微扬。 辛柚垂眼,抿了抿唇:“贺大人私自放走罪臣,确实有罪。” “既有罪,你还要为他求情?”听辛柚承认贺清宵有罪,兴元帝气顺了些。 辛柚沉默一瞬,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高举于头顶,字字清晰传入百官耳中:“那日陛下赐臣玉如意,答应满足臣一个请求。臣现在有所求,求陛下饶恕贺大人。” 兴元帝紧紧盯着辛柚手中才给出去没多久的玉如意,一字字问:“辛待诏,你可知道这玉如意的价值?真的要以玉如意保下贺清宵性命?” 就为了一个目中无君的小子? 第397章 承认 辛柚知道此刻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她,知道她对贺大人的心意从此之后恐怕再难以救命恩人的借口完美掩饰。 她决意把这份心思死死藏好,可就如那日小莲问她时在心里感慨的那样,踏入这个漩涡后她的人生就没有规划好的答案了。 总是会身不由己,迫于无奈做出不情愿的选择。 就如现在,那人要贺大人的命。 辛柚拢了拢拳,道:“能以玉如意求陛下饶恕贺大人,就是它最大的价值了。” 兴元帝听了这回答只觉扎心,瞪着一双眼睛看了辛柚好一会儿,又看向趴在地上的贺清宵。 才打了几棍而已,这丫头来得倒是快。 这般沉默片刻,兴元帝缓缓开口:“朕曾许诺你可以用玉如意换一个请求,君无戏言,朕答应了。” “多谢陛下——” 兴元帝抬手:“朕还没说完。” 辛柚垂着眼,静静等他说下去。 “贺清宵欺君罔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免去其锦麟卫北镇抚使一职,停俸两年。” “谢陛下恩典。” 辛柚听到贺清宵谢恩的声音传来,克制着没有去看他。 “至于谢杨——”兴元帝顿了顿,决定放这个耿直口快的旧臣一马,“逐出京城,不得复用。” 谢杨没想到还能活命,不可置信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恩。 兴元帝没再理会,环视过众臣,淡淡道:“辛待诏,随朕进宫。” “是。”辛柚起身,微微低头走在兴元帝身后。 廷杖草草结束,锦麟卫指挥使冯年遗憾在心里叹口气,吩咐手下放开对贺清宵的限制。 观刑的百官各自散去,以礼部尚书为首的一些官员脸色很不好看。 贺清宵派锦麟卫监督百官,甚至发展到在官员府邸布置眼线,早就被许多官员深恶痛绝。加上推行新政不遗余力,损害官绅利益,更是成了一些官员的眼中钉,恨不得除之后快。 他们费尽心思寻找贺清宵把柄,侥幸发现了谢杨,之后默默等待扳倒对方的时机,好不容易等到贺清宵拒婚惹怒皇上,于是迅速出击,以求一击必中。 万万没想到皇上已经下旨处死,胜券在握,却被辛柚给毁了。 “孙公,这以后——” 礼部尚书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再多说。 开口的官员叹口气,默默走着。 贺清宵吃力起身,默默望了宫门一眼,缓缓往外走。 “贺大人,贺大人——”身后有急促的喊声传来。 贺清宵站定,回望追上来的人。 谢杨很快来到贺清宵面前,向他磕了一个头:“贺大人,是谢某连累了你。” 贺清宵苍白的面上露出淡淡笑意:谢兄不必歉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就不会为此后悔。唯一抱歉的是阿柚,让她失去了那么宝贵的玉如意。 一柄能换天子一个许诺的玉如意,他能猜到阿柚想要的是什么。 等新政顺利稳定推行,百姓生活能轻松一些,阿柚最想要的恐怕还是自由。 她是飞于林间的燕,而不是困于京城,做人人艳羡的凤凰。 谢杨再冲贺清宵深深一揖,默默走了。 贺清宵垂眸走着。 “侯爷。”一道声音响起。 贺清宵闻声看去。 一位仆从打扮的人站在路旁,冲他作揖:“小人准备了马车,送您回侯府。” 贺清宵扫了一眼四周,除了远远一些人把视线投往这里,便是眼前的仆从。 他略一沉默,颔首致谢:“多谢。”却没问是哪位大人准备的马车。 仆从顿觉轻松。 这位侯爷还真是聪明,知道问出来会令人为难。只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敢欺君呢?还是为了不相干的人。 车门帘落下,马车载着贺清宵往长乐侯府而去。 这时辛柚已进了乾清宫。 内侍都是人精,知道皇上心情不好,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竭力降低存在感。 兴元帝把茶盏往桌几上一放,动静就显得格外大了。 “坐。” 辛柚默默坐下。 兴元帝深深看端坐不语的少女一眼,问出心中猜疑:“阿柚,你是不是喜欢长乐侯?” 辛柚纤长如蝶翼的睫毛颤了颤,知道再否认只会激怒眼前的人。 她可以不承认,但这人要是强行给贺大人赐婚,贺大人又要陷入麻烦了。 原先贺大人拒婚,闭门思过不算什么,可他刚死里逃生,再次拒婚,后果可想而知。 她看着等着她回答的人,自嘲弯了弯唇。 在皇权面前,个人太渺小了。 她真是讨厌这里。 她想念从小生活的山谷,想念那些单纯爱着她的人。 辛柚压下酸楚,点头承认:“长乐侯多次相助,臣很难不动心。” 她心悦贺大人,并非因为救命之恩。但在此时,这样说对贺大人多少好一些。 猜疑落到了实处,兴元帝挑挑眉,试探问道:“那朕为你们赐婚如何?” “不了。”辛柚目光清明,神色坦荡,“臣虽对贺大人有几分动心,却不认为他是良配。” 兴元帝唇边有了笑意:“确定如此,喜欢的不一定合适。” 辛柚听了这话,忽然想问:那娘亲呢?对你来说是怎样的? 但很快她就放下了探寻的欲望。 他觉得怎样不重要,娘亲觉得他不好了,潇洒走人,没有日复一日在这富丽堂皇的宫里委屈自己才重要。 世人笑娘亲意气用事,而她,为娘亲高兴。 “阿柚。” “臣在。” “贺清宵既是你喜欢的,朕就不与他计较了。” “谢陛下。” “回去吧。”兴元帝语气温和。 辛柚起身行礼:“臣告退。” 等殿中安静下来,兴元帝沉下脸。 那小子什么时候勾走了阿柚的心? “孙岩。” “奴婢在。” “贺清宵是不是常往青松书局跑?” “奴婢是有此耳闻。” “那你替朕去青松书局看看吧。” 第398章 巧合 兴元帝发了话,孙岩不敢怠慢,换了一身寻常富户穿的衣裳,带上两个内侍扮成的小厮,低调前往青松书局。 青松书局所在的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孙岩身处其中,对这样的烟火气有些怀念,又有些抗拒。 许多宦官得势后喜欢在宫外置办产业,甚至“娶妻”,但他不喜欢。 他很少往宫外跑,不愿被那些平凡常见的热闹刺痛。 两个小内侍都是来过青松书局的,带路的内侍伸手一指:“师父,到了。” 孙岩望一眼,负手走过去。 这时候的青松书局生意不错,胡掌柜等人有条不紊招呼着客人。 “贵客要看些什么?”一见孙岩进来,石头笑着迎上来。 孙岩见到石头,就是一怔。 “贵客?” 孙岩回了神,扯出笑意问石头:“小伙计怎么称呼?” 身后两名内侍对视一眼。 旁人看不出来,可他们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师父连声音都变了。 石头虽觉得这客人有些奇怪,还是回答了:“小人叫石头。” “石头?那你姓什么啊?” 石头疑惑看孙岩一眼,怕得罪客人,犹豫道:“小人姓孙。” 来买书还要问清楚小二的出身?好奇怪的客人。 姓孙 孙岩抖了抖唇,强行从石头脸上移开,投向一排排书架。 “贵客您需要些什么?”石头问。 “我我要一套《西游》。” “一整套吗?”石头眼里有了惊喜。 现在买一整套的人可不多,实在是《西游》卖得太好,出来一册追读的人立刻就买了。 石头很快抱来一套西游,包好后递给孙岩。 身后内侍把书接过。 孙岩结了账,深深看石头一眼,本来计划旁敲侧击关于贺清宵的事作罢,抬脚匆匆走出了书局。 马车驶动,在孙岩吩咐下直奔翰林院。 “去问问辛待诏可在翰林院,若是在,请她过来。”马车离着翰林院还有一段距离停下,孙岩吩咐一名内侍。 内侍领命而去,剩下另一名内侍藏着好奇悄悄看孙岩,却见他闭了眼靠着车壁,一言不发。 辛柚出宫后返回翰林院,本该去向谢掌院道声谢,可才经历的一切令她心绪起伏,回到办公房就一直呆坐着。 刚刚在午门外,她没有去看贺大人,不知道他伤势如何了。 那人已经知道她心悦贺大人,会不会猜测贺大人拒婚是因为她,从而怀疑贺大人早早就知晓她的身份呢? 欺君从来都为一国之君深恶痛绝,越是自信、强势的帝王越是如此。要是那人发现贺大人还有欺君之举—— 辛柚坐不住了,决定去一趟青松书局,刚刚走出翰林院就听有人唤她。 内侍迎上去,行了一礼:“奴婢正要请人给您传话,正巧就在门口遇见了。” 辛柚看着小厮打扮的内侍,有了印象:“你是孙公公身边的?” “辛待诏好记性,您叫奴婢小平子就行。” “平公公有事么?”辛柚温声问。 她虽急着去青松书局,但这种敏感的时候,对大太监孙岩身边的人来找不敢轻忽。 “我们孙太监找您有事,现在正在不远处等着。” “平公公带路吧。” 内侍领辛柚过去,离着还有段距离就见车门帘一动,另一名内侍扶着孙岩下来了。 孙岩快走几步来到辛柚面前,对她一礼:“辛待诏。” 辛柚还礼:“孙公公找我?” 孙岩扫一眼左右,低声问:“辛待诏方便去茶楼坐坐吗?” 辛柚颔首。 孙岩也没让两名内侍跟着,与辛柚去了一家不起眼的茶楼。 在雅室落座后,等上茶的伙计退下,孙岩握了握杯身,开了口:“辛待诏,青松书局有个叫石头的伙计,你清楚他的情况吗?” 直接找辛柚问,不是孙岩莽撞,反是他想得通透。 青松书局是辛柚的,就算他暗暗调查,终归绕不过辛柚去。与其查来查去,不如直接说清楚。 “石头?”辛柚没想到孙岩特意找上她与贺清宵无关,而是为了石头。 想想石头的情况很容易就打听到,辛柚猜测着孙岩用意,道:“据我所知,石头是外地人,好些年前随母亲进京寻找父亲,可惜一直没寻到,母子二人一直在青松书局做事” 孙岩握着茶杯的手颤了颤,忍着激动问:“石头的娘在青松书局?” 辛柚点头:“在书局做些缝补活计。” 孙岩把茶杯放下,又端起,哪怕在辛柚面前,也无法掩饰如麻的心绪。 “辛待诏,石头的娘怎么称呼?” “她说夫家姓孙,我们都叫她孙大嫂。”辛柚意味深长看了孙岩一眼。 孙公公姓“孙”,而孙大嫂多年前带着石头进京,是为了寻找进京谋生失踪了的丈夫。如今孙公公不停打听孙大嫂母子情况,莫非他就是孙大嫂苦苦寻找的人? “辛待诏,咱家想求您一件事。” “说求就过了,孙公公有什么事?” “您能不能安排让咱家见石头娘一面?不必面对面相见,让咱家悄悄看上一眼就好。” “这当然没问题。”辛柚垂眸抿了一口茶,并没问孙岩与石头母子的关系。 孙岩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主动道:“多谢辛待诏成全。等咱家见过人,会与您说清楚。” “孙公公客气了,举手之劳。”辛柚顿了一下,状似随意问,“孙公公今日去了青松书局?” 孙岩也顿了一下,微妙的沉默后点头承认:“咱家是去过了。” 这等于承认兴元帝在关注青松书局。 而今日刚发生要杖杀贺清宵的事,兴元帝就派孙岩去青松书局,无疑证明了辛柚的猜测:兴元帝怀疑贺清宵在她还是“寇青青”时就有所隐瞒。 辛柚暗暗庆幸孙岩遇见石头的巧合,立刻意识到贺清宵能不能避开这一劫,就在孙岩身上了。 她很快去了青松书局,让朱晓玥去后院请石头娘过来。 没等多久,系着围裙的石头娘来到书局大堂,拘谨行礼:“东家。” “孙大嫂不必多礼。方嬷嬷打理的绣坊在研究新花样,想麻烦你陪我去看看。” 石头娘自是不会拒绝,随辛柚走出书局。 第399章 感激 书局外,躲在隐蔽处的孙岩目不转睛盯着书局门口,因为紧张,手心全是汗水。 他从没觉得时间这么慢过,树上传来的悦耳鸟叫声变得异常聒噪。 这般不知煎熬多久,终于见到辛柚从青松书局走出来,一名身穿蓝布衣裙的妇人稍稍落后两步,身体微微躬着,如许多底下人对主人那般。 孙岩的目光落到妇人脸上后就再没移开。 是翠娘! 尽管分别了十数载,贫苦颠簸的生活在妇人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痕迹,不再是他记忆中的秀丽模样,可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辛柚走得很慢,石头娘落后她两步走着,无知无觉中缓缓离孙岩越来越远。 孙岩热切望着,突然石头娘回头扫了一眼,吓得他立刻往后一躲,一颗心狂跳不已。 辛柚带石头娘上了马车,去了绣坊。 绣坊确实在研究新花样,石头娘常年做缝补的活计,虽不擅刺绣,却在基础的样子上有些心得。 这样交流一番,回书局的路上石头娘看起来心情不错。 “孙大嫂要是喜欢绣坊的话,可以去绣坊做事。” 石头娘愣了一下,摇摇头:“东家说笑了,小妇人这双手这么粗糙,可摸不得那些精细面料。能在书局就很好了,随时能见到石头,心里踏实。” “石头也有十四了吧?” “今年正好十四了。” “真快啊,第一次见石头,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石头娘神色似悲似喜,喃喃:“是啊,真快啊。” “是不是让孙大嫂想起难过的事了?”辛柚面露歉意。 “没有。东家知道,小妇人带石头进京是找他爹的,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死心了。我们娘俩儿能遇到东家和胡掌柜这么多善人,能有现在的日子,已经万分知足了。” 辛柚动了动唇,想问要是石头爹出现了呢? 可还是忍住了。 她甚至不知道如果孙岩确实是石头的父亲,他的出现对这对生活安稳的母子是好是坏。 送石头娘回了书局,再交代胡掌柜一些事,辛柚去了与孙岩约好的地方。 孙岩已经喝了好几杯茶,声音还是干涩得厉害:“石头娘是咱家的妻子” 辛柚没接话,孙岩自顾道:“那年家里实在困难,为了以后有好日子过,我暂别了翠娘进京闯荡。不料却生了重病,被店家丢去乱葬岗等死,活下来后身无分文,就连乞讨人家都嫌我年轻不愿施舍,最后走投无路净身进了宫” 这样难以启齿的往事,孙岩从不对人提起,可是今日见到石头母子对他的冲击太大,面对辛柚就忍不住说了出来。 “孙公公后来没派人去家乡找人吗?” “去了,家乡遭了灾,整个村子都没了” 辛柚默默听完,问:“孙公公打算什么时候与孙大嫂和石头相认?” 孙岩面色一变:“咱家没打算相认!” 辛柚扬眉。 孙岩低头灌了一口茶,拿着茶杯的手控制不住发抖:“咱家怎么能相认呢” 在妻儿过上安稳日子后,他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让翠娘和石头知道他们找了这么多年的人成了阉人? 孙岩一想这种情景,就无法呼吸。 不不不,绝对不能这样! 他立刻向辛柚作揖:“辛待诏,还请你为咱家保密。” “可是这样,孙大嫂会一直惦记着。”辛柚提醒。 这是人家一家人的事,孙岩因为自身特殊不愿意相认,她不好自作主张去孙大嫂那里多嘴。 孙岩苦笑:“那也好,至少在翠娘心里我还是她丈夫。猜测我死了,或是混得好抛弃了她,都不要紧,总比让她知道她的丈夫成了没根的宦官强。” “我知道了。” “多谢辛待诏。” 孙岩看着辛柚心头热切,有无数关于石头母子的话想问,最后全憋了回去。 看翠娘的样子就知道她现在过得不错,想知道更多,他慢慢打听就是了。 辛柚却有话问他:“今日孙公公去青松书局,是为了贺大人吗?” 孙岩愣了愣,犹豫许久后点头。 如果没有发现翠娘和石头的存在,他自然公事公办,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不愿翠娘知道他的现状,亦感激辛柚对他们母子的照顾,无论从哪个方面,他都不好不容情了。 论对兴元帝的忠心,孙岩当然有,但很多事情上本就可大可小。比如贺清宵是否早就知晓辛柚身份,这个答案会决定贺清宵生死,但对皇上无关痛痒。 早就知晓,皇上生一顿气杀了贺清宵泄愤。不知情,贺清宵逃过一劫,辛柚安了心,皇上还少生一顿气。 孙岩很快自我说服,有了选择:“贺大人好几年前就喜欢去青松书局看书了吧?” “是这样。”辛柚听出孙岩的意思,唇角扬起,“孙公公可以和胡掌柜聊一聊,胡掌柜是清楚的。” “那行。”孙岩干脆应了。 他要向皇上交差,该问的人自然要问。 很快孙岩就与胡掌柜见了面。 胡掌柜已从辛柚口中得知这位宦官的身份,在孙岩询问下讲起贺清宵的事:“您说贺大人啊,几年前就爱来咱们书局看书,只看不买” 孙岩听完,嘴角抽了抽。 长乐侯这是太穷,还是脸皮太厚? 可惜胡掌柜不知道孙岩所想,不然恐怕要回一句:都有 问贺清宵的情况只是应付差事,孙岩也没刨根问底,垂眼喝了一口茶滋润喉咙,问起石头母子的事。 说起石头母子,胡掌柜话就多了,说了这对母子刚来京城的不容易,又说到石头娘患病:“给他预支了半年工钱,可生病就是烧钱呐,怎么都不够的石头那孩子运气好,遇到了来书局逛的东家,那时候东家还不是咱们书局东家呢,看石头可怜,当场给了他二两银子,后来还给石头娘安排了轻省的活儿” 孙岩听了,对辛柚的态度又不一样了。如果说先前是感谢,现在就是深深的感激。 这是救了翠娘的命啊! 胡掌柜说完,纳闷问:“您认识石头啊?” 第400章 月上柳梢头 “去贵书局时遇见了石头,觉得他和咱家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胡掌柜立刻激动了:“您那位故人现在何处?说不定就是石头娘苦苦寻找的丈夫呢!” 孙岩心痛如绞,面上不敢流露分毫:“是多年前的朋友了,后来就不知道去向了。回头咱家打发人找一找,掌柜的可不要和石头母子提,免得他们有了盼头又失望。” 这个时候,孙岩反而庆幸石头长得与翠娘一个样,让他能一眼认出来,又不会被人猜疑他与石头的关系。 胡掌柜一叹:“没找到人是不能提呐。早些年石头娘听人说见到的人好像她丈夫,跑去找却不是,回来难受了好些天” 孙岩听得难受,情绪低落回到宫中。 这般过了几日,他便向兴元帝禀报:“长乐侯一直有去青松书局看书的习惯。据奴婢这些日子调查,长乐侯那时应该不知道阿柚公主的真正身份” 孙岩说这话,等于把自己与贺清宵绑到一起了,将来万一查出不是这样,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可辛柚有恩于他,妻儿又在辛柚那里,无论出于良心还是其他,只能这么做。 而孙岩这么做了,也就意味着以后再有人要查这事,他会尽全力阻止干扰。 兴元帝可想不到孙岩会包庇贺清宵,要知道先前孙岩给贺清宵使过绊子的,此时一听自然没有怀疑:“算他还记得锦麟卫镇抚使的本分。” 孙岩暗暗松口气,知道这事就算过了,找了个机会给辛柚传了话。 辛柚暗悬的心这才放下。 之后平静无事,再见到贺清宵,已是中秋了。 中秋宫中又办了宴会,辛柚毫无负担拒绝,入夜提了一盏灯出门,漫无目的闲逛,走上离家不太远的明月桥。 她就是在桥上偶遇贺清宵的。 桥上人来人往,清风明月,这一刻一切都成了背景,只有提着灯的少女成了贺清宵眼中最美的风景。 二人对视片刻,辛柚走过来:“贺大人,这么巧。” 贺清宵没有提灯,双手空空,眼中满满:“是好巧。辛姑娘以后叫我名字吧,不要叫我贺大人了。” 没了锦麟卫北镇抚使一职,他就只是长乐侯贺清宵。甚至对长乐侯这个爵位他都没有多少真实感,总觉得这不是真正属于他的。 真正属于他的,唯有父母留给他的名字。 辛柚沉默了一下,点头:“那好,以后我就叫你贺清宵。” 男人在月光夜色中显得冷清的脸露出了淡淡笑容。 “我们去那边吧,站在桥上太显眼。”辛柚指了指长堤。 堤边遍栽杨柳,这个时节叶儿变黄,随风而落。 过桥的人不少,沿着长堤慢慢走的少年少女更多。这里光线暗一些,是个适合约会聊天的地方。 二人并肩缓缓走,辛柚手中的灯笼散发出朦胧光线,照清前面丈余远的路。 “贺清宵,你的伤好了吗?”辛柚这般叫出他的名字,脸莫名有些发烫。 或许,叫侯爷更合适些? “早就好了。”贺清宵的声音在这团圆的夜里也和平时不同,有种犹豫不决的含糊。 辛柚听了出来,轻声道:“那日我没看,你放心。” 她说的是廷杖那日,没去看贺清宵被褪去衣裤杖打的狼狈样子。 “我知道。”男人的声音更轻。 他知道她顾惜他的尊严,感激之余,更多是无力。 在帝王眼皮子底下生活,哪有真正的尊严可言。他们都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辛柚垂眸盯着地面上二人的影子,它们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他知道——”她开口,却难以说下去。 她与贺清宵对彼此的情意早已心照不宣,却从没在双方皆清醒时挑明过。 贺清宵却与往常不同,直接问道:“今上知道我心悦辛姑娘了么?” 辛柚脚下猛然一顿,抬眼看着他。 夜色中,他的眉眼如温润的墨玉,盛着不再掩饰的情意。 “贺清宵——” 贺清宵耳尖红着,轻声道歉:“那今上定然派人调查辛姑娘还是寇姑娘时的事了。贺某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至今安然无恙,定是阿柚又出了力。 “没有麻烦。”辛柚手中灯笼低低垂着,微微仰头,“我还是寇姑娘时,你多次相助,会觉得是麻烦吗?” “不会。”贺清宵脱口而出。 “所以你不要觉得抱歉,我也不会。”辛柚顿了一下,第一次清清楚楚坦诚心意,“贺清宵,我很高兴遇见你。” 他们正走到一棵粗壮的柳树旁,低垂的灯笼把地面照亮,却模糊了彼此的面庞。 这样朦胧的中秋夜,总是更容易激起人的勇气。贺清宵望着少女明亮的眼睛,理智被她的话击溃。 他欺身靠近,高大的身影把她笼罩,印上她的唇。 他们很理智,可也很年轻。那些情意会被压抑,却不可能一直被压抑。 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黯然神伤,都在这一刻宣泄于二人越来越热烈的吻中。 灯笼低低摇晃着,不知何时跌落在地,火苗闪了闪就彻底熄灭。 这里变得更暗。 辛柚的背抵着粗糙坚硬的树干,双手无处安放,只能环住贺清宵的腰。 贺清宵本就是颀长劲瘦的身形,最近清减不少,腰肢如少年一般窄。 辛柚于是抓得更牢,仰着头任他索取。 她听到了自己加重的呼吸声,也听到了他的。一切好像是不真实的梦,是林间弥漫的雾,是天上散不开的云,她听得到,感觉得到,却又一片空白。 她突然身体腾空,下意识发出一声低呼。 这声低呼拉回了男人的理智,她的双脚很快落回地面,拥着她的有力手臂收了回去,那炙热的缠绵的亲吻也不再有。 贺清宵闭闭眼,完全不敢回忆刚刚做了什么。 他真是该死,明知道与阿柚不能结为夫妇,却靠近她,轻薄她,甚至克制不住想拥有她。 天上明月从云中钻出来,皎皎月辉倾洒而下。 少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贺清宵,你后悔啦?” 第401章 月饼 贺清宵,你后悔啦? 少女的声音轻柔悦耳,所说的每一个字却重重敲在贺清宵心头。 贺清宵睁开眼,静静望着她。 他是后悔了。 后悔今日太冲动,却无法给她相伴一生的承诺。 可有了今日,从此死而无憾。 辛柚终究没有等到贺清宵的回答。但她并不怪他,也不后悔今日的亲近。 “回去了。”秋风拂面,吹起辛柚耳边垂落的发。 她的脸颊还红着,眼神已恢复了清亮。 “我送你。” 辛柚摇头:“不用,千风和平安都跟着。” 贺清宵突然更后悔了。 “贺清宵,还记得去年中秋么?” 贺清宵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去岁中秋他们也是在一起的。 贺清宵骤然想到辛柚念过的那句诗词:可惜清宵月,无人共倚楼。 阿柚也有说错的时候,不是无人与他共倚楼。经历了这两个难忘的中秋佳节,倘若他能活得长久,往后每一个中秋夜都不会觉得孤单了。 阿柚会一直在他心里,与他共倚楼,同赏月。 “贺清宵,明年中秋我们还一起过吧。” 贺清宵蓦地一怔。 辛柚没等他点头,转身走了。 月色下少女背影孤冷,渐渐步入黑暗中。 贺清宵静静望了许久,附身捡起地上的灯笼。 灯笼熄灭了,沾了土灰扑扑的,他爱惜抚了抚,提着没了光亮的灯回了侯府。 桂姨提着灯站在月亮门处,见到贺清宵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侯爷回来了。” “桂姨,你怎么在这儿?” 桂姨扫了一眼贺清宵提着的灯笼,笑道:“奴婢睡不着,随便逛逛,正巧就遇上侯爷了。” 贺清宵沉默往内走了数步,侧头看着桂姨:“桂姨在等我吗?桂姨不用担心,我一切都好。” “侯爷,奴婢准备了一些月饼,你要不要尝尝?” “好。” 二人一起去了厅中。 桂姨厨艺好,尤擅各式点心,月饼没做成花里胡哨的样式,是朴朴实实的小圆饼。 “奴婢一共做了九种馅,侯爷都尝尝,看喜欢吃什么馅的。”桂姨用利落把一个个月饼切开,口中说着吉利话,“长长久久,团团圆圆。” 贺清宵听了,把每个馅料的月饼都尝过,在桂姨期待的目光中笑道:“都好吃,我更喜欢吃红果馅的。” 桂姨满面笑容,指着一块印着红色小花的月饼道:“这个花纹的是红果馅的,侯爷吃这个。” 贺清宵把一块红果馅的月饼都吃了,桂姨看着甚为欣慰。 皇后娘娘说过,人难过的时候吃些甜的,心情就会好一些。 侯爷丢了官职,挨了廷杖,听说是辛姑娘用代表着天子承诺的如意救下来的。以她对侯爷的了解,侯爷一定很自责,很不好受。 这孩子对谁都好,只会苦自己。 “桂姨。” “嗳。” “明日明日你给辛姑娘送些月饼吧,九种馅都要。” 长长久久,团团圆圆。 桂姨抿嘴一笑:“奴婢昨日就给辛姑娘送过了。” 她曾是先皇后的宫婢,有着这层关系在,不怕别人把她们的来往联想到侯爷身上,因而常做些吃食给辛姑娘送去。 “麻烦桂姨再送一次。” 桂姨愣了愣,忙应了,心中的猜测越发肯定:侯爷今晚见到辛姑娘了。 二人是约好的,还是巧遇? 悄悄打量贺清宵神色,却看不出什么。 京城这么大,怎么可能巧遇呢,定是约好的。 桂姨这般想着,有些可惜:侯爷要是能亲自给辛姑娘送去该多好。 当然她知道,无论是侯爷还是辛姑娘,包括天子在内的许多人都看着呢,当前这种私下的来往不合适。 侯爷若是寻常府上的公子就好了。 瞧瞧与皇上一起打天下的那些老将,个个封侯拜相,加官进爵。侯爷的父亲与皇上是结义兄弟,中途却闹翻,分成两派人马成了竞争者。 成王败寇,留下侯爷性命,百官皆夸皇上仁厚。可她日复一日看着侯爷长大,却只觉这孩子可怜。 “侯爷有话要奴婢带给辛姑娘吗?” “没有。桂姨把月饼送去就好,麻烦你了。” 桂姨望着贺清宵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翌日天高气爽,秋色宜人,辛柚下衙回辛宅,就见桂姨等在待客厅里。 “桂姨来,怎么没让人去喊我?” “奴婢也刚到。”桂姨把装月饼的盒子放下,“侯爷昨晚回去尝着月饼好吃,让奴婢给辛姑娘送一些来。” 辛柚脸皮不薄,在桂姨面前却莫名感到羞涩,垂了眼掩饰不自在:“桂姨先前送的月饼我尝过了,确实好吃。” “姑娘最喜欢吃什么馅的?” “红果,我喜欢红果馅的。”辛柚没有考虑,脱口道。 红果有酸也有甜,便如她的心情。 桂姨笑了:“侯爷也最喜欢红果馅。” “是么”辛柚微微抿唇,含糊应着。 她知道桂姨的意思,但阻碍她与贺清宵在一起的,不是他们彼此不够喜欢,而是各自或被动,或主动背负的命运。 桂姨暗暗一叹,起身告辞。 辛柚看着月饼盒出了一会儿神,喊小莲:“小莲,一起吃月饼吧。” 两盒月饼,每盒九块,她专捡了红果馅的两枚月饼吃下,酸中有甜,甜中有酸,兴元二十一年的中秋便算彻底过去了。 九月时,出海的队伍回来了。 六当家黑了,也壮了,旅途的劳累遮不住眼里的兴奋:“姑娘,小人回来了!” “六哥一路辛苦了。” “姑娘您看看,这是不是您要的甘薯藤?” 辛柚看着漂洋过海出现在她眼前的藤蔓,眼眶微湿:“应该是。” 她只见过娘亲勾画出来的甘薯,比起已经见识过海外广阔的六当家,不过是纸上谈兵。 “肯定是。嘿嘿——”六当家咧嘴一笑,牙更显白了,“小人在当地亲眼见过地里种的甘薯,还吃了不少。姑娘您没说错,这甘薯甜滋滋的味道可好了” 辛柚认真听六当家讲了海外许多风土人情,不久后宫中来人传她进宫。 “六哥和我一起吧。” 第402章 献宝 辛柚带六当家进宫,见到了早就等着的兴元帝。 “臣见过陛下。” 六当家扑通跪下:“小民见过陛下。” 兴元帝让辛柚免礼,看向一脸紧张的六当家,淡淡笑道:“你也平身吧。” 六当家爬起来,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阿柚让你带回甘薯,你可带回来了?” “回,回禀陛下,小人带回来了。” 兴元帝看向辛柚。 “臣已经确认过,带回来的是甘薯藤。” “不错。”兴元帝眼里笑意深了些,“你叫朱六是吧?” “是。” “在海外,你尝过甘薯吗?”兴元帝问到重点。 倘若味道不美,终究有些可惜。 “回禀陛下,小民吃过了,甘薯又甜又软,不但好吃,还饱腹。” “当真?”兴元帝眼神更亮了。 辛柚接话道:“陛下,朱六除了带回了甘薯藤,还带回了一些甘薯,可惜海上潮湿,路途遥远,只剩下几个还能吃的。” 兴元帝立刻问:“带回的甘薯现在何处?” 辛柚把手中提着的篮子举起:“臣带来了。” 兴元帝不由站了起来:“打开看看。” 盖着篮子的细布掀起,篮中软布上放着两个暗红色的纺锤形果实。 “这果子就是甘薯?”兴元帝仔细打量,心道这果子看起来平平无奇。 “听娘亲说,甘薯不是果实。” “不是果实是什么?”兴元帝眼睛没离开篮子。 “是根茎。” “根茎?”兴元帝满眼兴趣,问道,“这甘薯该如何烹饪?” 辛柚以鼓励的眼神看向六当家。 她虽听娘亲说过,但六当家是亲眼见过,亲口尝过的,由他来说更合适。 六当家虽紧张,却感激在心,知道这是辛柚给他露脸的机会。 “回禀陛下,当地最常见的吃法是洗净后直接蒸着吃或煮着吃,还能熬粥,也能烤着吃” 兴元帝听得认真,目中异彩连连:“竟有这么多吃法!” 看着可怜巴巴两个甘薯,兴元帝道:“就最简单的,隔水蒸吧。孙岩——” 孙岩很快安排专人把甘薯送去烹饪。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尚食女官端着蒸熟的甘薯进来了。 正规的进膳流程当然不是孙岩这个大太监来试毒,而是尚食女官。可这甘薯无人见过,怎么吃把尚食女官难住了。 六当家忙道:“就揭开皮吃里面的,其实带皮吃也行。” 尚食女官切下甘薯一角吃下,到了时间就把甘薯奉到兴元帝面前。 模样平平无奇的甘薯被仔细去了皮,分成刚好入口的一块块。 六当家看在眼里,悄悄抽了抽嘴角。 万岁爷爷吃饭真讲究啊! 兴元帝迫不及待夹起一块甘薯,细细品尝起来。 甜,软,细。 兴元帝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又吃了一块,这才确定味觉没骗他。 “怎么会!”兴元帝一双眼睛睁大,盯着盘中甘薯。 在他想来,产量高还能作为主食的食物,口感不粗糙已经不错了,可这甘薯怎么又细腻又甜软? “这不合常理啊。”兴元帝觉得不真实,“阿柚,你尝尝。” 辛柚也很好奇甘薯的味道,接过尚食女官递过来的银筷,夹起一块甘薯放入口中。 是甜软的吃着会让人感到甜蜜的味道,和娘亲向她描述的一样 辛柚吃下甘薯,不由湿了眼睛。 明明娘亲不在了,却在她尝到甘薯时,感觉到了娘亲的存在。 娘亲带她读过的书,给她讲过的故事,点点滴滴的教导,这些珍贵的东西在她生命里永远不会消失。 “怎么样?”兴元帝问。 辛柚点头:“好吃。” “孙岩,你也尝尝。” 孙岩谢了恩,好奇吃下甘薯,在兴元帝期待的眼神下忙道:“又甜又香,味道很好。” 兴元帝哈哈笑起来。 辛柚觉得兴元帝反应有些奇怪,怎么一副恨不得与所有人分享的样子。转念一想,这人是已把甘薯当成了所有物,作为主人向其他人炫耀得来的珍宝,再正常不过了。 “这甘薯该如何耕种?”兴元帝笑过,立刻问起更重要的问题。 六当家看了辛柚一眼。 “陛下问你,你把打听来的说了就是。” 兴元帝点头:“不错,你不必紧张,朕不吃人。” 六当家讪笑,小心翼翼说起来:“那里似乎只有春夏,雨水也多。小民悄悄打听,这甘薯据说四季都能种,大概四个月左右就能收获太多小民就打听不到了,怕引当地人警觉。” 兴元帝听了,看着盘中甘薯有些犹豫:“两国气候不一样啊。” 都说淮南为橘,淮北为枳,这漂洋过海来的甘薯真能在大夏生根发芽繁衍不息,养活大夏子民吗? 这半年来兴元帝对户部尚书等人一句没有提过六当家出海寻找甘薯的事,就是不想空欢喜一场,让老臣们看了笑话去。 六当家不敢接话了。 他就是个粗人,到了海外怎么与当地人接触,怎么寻找甘薯都是姑娘教的,哪知道气候不同该怎么弄啊。 “臣略知一二。”辛柚开口。 “阿柚快说说。” “娘亲说过,甘薯在南北皆可种植。若在北方种植,就如大多作物一般春种秋收,现在得来的藤苗可以先用特殊方法保存过冬” 兴元帝听得摇头。 先不说这珍贵的甘薯藤如何保存过冬,现在才九月,等到明年春种秋收,确认甘薯产量岂不要等一年? “要是在南方,秋季也可种植,等明年春天便能收获了。” 兴元帝大喜:“就去南方种,这甘薯若真有那么大产量,还不挑地力,就能早早推广开来,许多百姓就不会饿肚子了。” 辛柚点点头。 在她看来,也是宜早不宜迟,先把甘薯种出来再说。 “去南方负责此事的人选——”兴元帝认真思索起来。 “陛下,就让臣去吧。臣知道种植甘薯的一些要点,虽是纸上谈兵,到了当地请上几个有经验的老农,应该没问题。” 对辛柚的主动请缨,兴元帝犹豫半晌,为大夏真正得到甘薯这一珍宝占了上风:“好,朕答应了。” 第403章 一点甜 定下由辛柚负责,兴元帝便问:“阿柚,你要带哪些人去?” “臣想听听陛下的建议。” 兴元帝沉吟道:“甘薯是海外作物,能不能适应大夏水土,种植中会出现什么问题都是未知。依朕的意思,此事先不要声张,带几个可靠的人给你当助手,等顺利收获再说。” “臣也这么觉得。臣打算带上朱六。” 兴元帝看了六当家一眼:“朱六从海外带回甘薯,自然该带上他。” “还要一位清正御史,以作监督。” 兴元帝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就是何御史,于是询问辛柚意见。 辛柚当然没意见。 “还有人选吗?” “臣想请长乐侯同往。” 兴元帝一下子愣住,甚至以为听岔了。 阿柚要贺清宵那小子同去? 他第一个反应是不行,之后是不解:阿柚知道他对他们两个的态度,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 再看辛柚,却是平平静静的样子,显然不是冲动之语。 兴元帝皱皱眉。 辛柚淡淡道:“臣提出新政,定有不少人忌恨,特别是去了南方,安全上不得不考虑。在臣看来,长乐侯是最信得过的” 兴元帝听辛柚不疾不徐说出理由,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南方本就是世家大族兴盛之地,朝中做官的更是以南人居多,要说绝无私心能为了保护阿柚不惜性命的,长乐侯还真是不二人选。 “再者——”辛柚顿了顿。 兴元帝等她说下去。 辛柚目光沉静,与他对视:“臣想长乐侯相陪。” 兴元帝脸色变了变,语气依然温和:“阿柚,先前你说过,你与长乐侯并不合适——” 六当家听迷糊了。 什么不合适?谁和谁不合适? 娘嘞,是男婚女嫁那个不合适?姑娘与贺大人? 他出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六当家实在太震惊,不敢看皇帝,下意识看向孙岩。 在他朴素的观念中,他是为辛姑娘做事,孙岩是为皇上做事。都是给人做事的,从某方面来说是能互相理解的。 孙岩对上六当家视线,确实猜到了这黑大个在想什么,于是露出了复杂的微笑。 这算什么,他一个宦官还有儿子了呢,亲的。 辛柚颔首:“确实不合适,臣的想法没有改变。但臣想让长乐侯陪着去。” 她提出新政,制出白糖,让人从海外带回甘薯,本不想居功。但她做的这些,在这人眼里难道不值得让她喜欢的男人陪她去么? 她不吝为大夏贫苦百姓过上好一些的生活付出,但她也不会太苦自己。 她想要一点甜。 娘亲在的时候她从不缺甜,现在她没有娘了,好多人只想让她吃苦头,不愿给她甜,那她就自己争取。 兴元帝定定看着辛柚,眼中情绪不断变化,最终点了头:“既然你想,就让长乐侯陪你去。只是阿柚,你不要忘了对朕说过的话。” 说这些时,兴元帝很想对辛柚说,百官勋贵,你想嫁给哪家儿郎都可以,唯独不能是长乐侯。 他与贺清宵的父亲,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过,血流成河,尸体无数,是争夺大夏江山的对手。最初的结义之情让他留下了贺家血脉,可让贺家子孙娶他有经世之才的女儿,为陈氏江山留下隐患,他怎么可能答应。 他不是不疼爱阿柚,可他不但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位君主,他不能拿牺牲了无数兄弟将士打下来的江山冒险。 “臣记得。”辛柚神情平静,一字字道,“请陛下放心,臣会一直记得。” 离开皇宫后,六当家觑着辛柚神色,多次欲言又止。 辛柚侧头看他:“六哥想说什么?” “哦,就是忘了和您说,您让小人找人建的大船已经造好了。”六当家想问的其实是长乐侯,一开口话题却拐了弯。 “是么,等到了南边,有机会去看看。” 回到辛宅,辛柚对小莲说了要去南边的事,小莲忙问:“婢子能去吗?” “当然会带你去。” “太好啦。”小莲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又问起同去的人。 “贺大人也去啊,太好了!” “何御史?何御史是个好人,定不会为难姑娘的。” “千风和平安要保护姑娘不必说,万岁爷爷还安排了白姑娘带精兵保护您啊!” “朱六哥——”小莲一顿,兴奋转为警惕,“朱六也去?” 辛柚想到离开京城的自由,难得心情轻松,玩笑道:“朱六哥最熟悉这次要做的事,这趟南行可缺不了他。” 小莲:! 贺清宵接到陪辛柚南下的口谕,一时以为在梦中。 二人自中秋后第一次见了面。 见面的地方再熟悉不过,就是青松书局。 东院的石榴树结了不少石榴,沉甸甸压弯枝头,给本来安静的院子添了几分喜庆。 辛柚带贺清宵进了花厅,小莲奉了茶后快步退了出去,动作之迅速令辛柚嘴角微抽。 她才发现,小莲还有当红娘的爱好。 “是不是很意外?”辛柚笑问,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过半月,他看起来又清减了。 “很意外。”贺清宵眼底藏的却是欢喜。 那晚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却想不到他们即将朝夕相处,一起经历漫漫冬日,共赴春天。 那会是他不敢奢望的一段珍贵时光。 “后日便出发。”辛柚笑盈盈望着心上人,“贺清宵,你别迟到了。” “不会迟到。” 贺清宵见了这一面后一颗心踏实下来,起身告辞。 辛柚伸手,拉住他衣袖。 他没了锦麟卫北镇抚使一职,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长袍,宽大衣袖被纤纤素手捉住,如雨后晴空生出白云,那般相宜。 贺清宵清润目光从那只手上移开,无措看向手的主人。 时间太慢,也太快,很多时候想起中秋那晚恍如隔世,可更多时候却犹如昨日。他清清楚楚记得一切细节,和感受。 可想过后,就是深深的自厌。 辛柚猜,那晚之后他心里恐怕没有好受过,才清减至此。 或许,习惯了才好? “贺清宵,你就走了?” 第404章 温县 辛柚说得云淡风轻,贺清宵却感到有一股热流从拉着他的那只手上传来,侵透衣袖浇灌在他心头。 他的心灼烧起来,人却更加无措了。 他不敢动,也舍不得走。 这样矛盾的似乎要把他理智撕扯碎的感觉,却让他内心深处疯狂涌动着甜蜜。 辛柚靠近一步,张开双手环住了木头一样的男人,轻声道:“贺清宵,抱我一下吧。” 她若真能云淡风轻,就不会向那人开口了。 贺清宵浑身紧绷一瞬,慢慢伸手拥住了辛柚。 二人静静相拥片刻,他主动拉开距离:“阿柚,我走了。” 辛柚扬唇:“不叫我辛姑娘了?” 贺清宵深深看着她:“以后叫你阿柚。” 拥抱、亲吻,他们把夫妻才能做的事都做了,在他心里阿柚已是他妻子了。阿柚这么勇敢,他怎么能连唤她名字的勇气都没有。 “我送你出去。”辛柚脸颊有些热。 她送他穿过栽着红红火火石榴树的院落,望见书局大堂的后门时停下来:“书局你熟,我就不送了。” “阿柚,后日见。” 贺清宵转身走进书局大堂。 辛柚立在原处任秋风吹起裙摆,好一会儿才离开。 之后收拾行李,辛柚瞧着小莲忙进忙出,恨不得把所有细软打包,有些无奈:“这次出门要轻车简从,尽快到地方,不必带这么多东西。” 为什么连她平日不怎么戴的两套累赘首饰也带上? “那不是要去很久嘛,留在这里丢了怎么办?”小莲随口道。 姑娘那么喜欢贺大人,好不容易能一起去南边,说不定就此远走高飞不用回来了。 “带上必要的就行了。” 转眼就是两日后,拜别兴元帝后一行数十人出发,除了辛柚早就知道的,还多了一人——被兴元帝临时塞进来的大太监孙岩。 孙岩明面上与何御史一样负责监督甘薯种植,暗中还有盯着辛柚与贺清宵的任务。 兴元帝可不想等甘薯收获的时候,还收获一个外孙。 因要妥当携带甘薯藤,一行人直接走水路,如此大半个月赶到了温县。 选在温县,是辛柚深思熟虑过的。 她以往游历偶然路过温县小住了一段时日,对此地气候水土有所了解,是这种时节能种甘薯的地方。离京城的路途也不至于远到令人头痛,传递讯息比较方便,而再往南天气更热确实更利于甘薯生长,可雨水又过于丰沛了。 已是深秋,温县却温暖如春,入目的草木绿意盎然,一树树花开。 “这里真美。”小莲赞叹。 “小莲姐姐第一次来南边吧?南边好多地方都这样,冬天和春夏差不多”六当家热情说着。 小莲矜持笑笑,控制着没翻白眼。 呵,爱炫耀爱争宠的臭男人。 数十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与当地官府联系上,温县知县半点不敢怠慢,恨不得把县衙腾出来给辛柚一行人住。 “张知县不必这么客气。请问郊外有没有富余田地,我们想租借几亩,若是农庄方便借住就更好了。” “有有有,下官的妻弟就有一处农庄,良田有不少” “上等田、中等田、下等田各五亩就好。” 张知县听着稀奇。 这些大人物从京城来到温县这种小地方,要田地就罢了,怎么还要下等田?而且一共才要十五亩,这够干什么? 辛柚心道她也想多要,奈何漂洋过海来的甘薯藤经过繁育恐怕各一亩都种不满,要十五亩显得没那么古怪,不然别人该怀疑他们打算种金人呢。 庄子就在城外没多远,张知县亲自领着辛柚一行人过去,很快安顿下来。 之后雇了一些有经验的农人,甘薯的种植就开始了。 除了带回来的甘薯藤,还有几个甘薯没放坏,辛柚回忆着辛皇后提过的方法把甘薯切开,放入加了水的瓶中育苗。 温县这边有条不紊步入正轨,京城那边因为辛柚等人的离开却如平静的湖面投入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听说了吗,辛柚离开京城了。” “何止,还有长乐侯,何御史皇上身边的孙公公也一同去了。” “驿站打听来的消息,是往南边去了。” “他们去南边做什么?这是有秘密差事?” “若是锦麟卫外出办差,不足为奇。可辛柚深受皇上喜爱,朝上呼风唤雨,突然南下我这心里莫名不安啊。” 辛柚一行人离京虽低调,奈何他们本身就是受文武百官关注的人,各种悄悄打听下就有了一个说法:年初大夏派使臣出海,其中就有辛柚的亲信。而这名亲信带回了一样奇珍,此次南下是要令这奇珍大放异彩的。 一座府邸中,聚在一起的人脸色都不大好。 “辛柚到底想干什么?从海外带回宝物?”一人猛拍一下椅子扶手,“她这分明是动了放开海禁的心思!” “推行新政还不够,还要开海禁,辛柚这是不给人留活路!” 礼部尚书脸色阴沉:“等去南边打探的传回消息再说!” 他的家族就悄悄参与了海外买卖,真要算起来利益比占良田可大多了。 半月后,接到消息的礼部尚书陷入了深深的茫然:种地?跑去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种地? “下官知道了!”一名官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们从海外带回来的莫不是摇钱树,种下一棵就能长成一片树林,一摇晃金钱就掉落满地” 礼部尚书默默看着疯言疯语的下属,想杀了他。 这时另一名官员开口:“海外无奇不有,说不定还真是这样。” 礼部尚书:“” 但不管怎么猜测,能让辛柚特意南下,此事必定事关重大,会对他们不利毫无疑问。 辛柚啊,辛柚——礼部尚书在心里念着这个令他厌恶不已的名字,眼神如刀。 这年的除夕家宴,太后发现辛柚没来,心情登时糟糕。 这个死丫头,一年来最重要的家宴居然还不来,分明是提醒大家去年除夕宫宴的事,让她难堪! 第405章 驸马 兴元帝察觉太后脸色不对,关切询问:“母后累了么?” 太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转眼一年就过去了,哀家又老了一岁。” “母后还年轻着呢。” “和一样年纪的比呢,哀家是看着年轻些,可岁数骗不得人呐。”太后放下茶盏,扫一眼在座的皇子皇女们,“秀王刚及冠,哀家相信皇上会为他仔细挑个好的,不必哀家多嘴。璇儿过了这个年就十九了吧?” 兴元帝目光投向丽嫔母女。 丽嫔忙起身:“回禀太后,璇儿过了今年是十九岁。” 太后没与站着的丽嫔多话,冲兴元帝表达不满:“女子十五及笄,皇家公主虽不愁嫁,到十七八岁也该定下来了。这后宫也没个女主人,哀家就多嘴问一句,璇儿的驸马是有合适人选了,还是怎么?” 丽嫔万没想到太后会当众问起女儿的婚事,面上不敢流露半点异样,拢在袖中的手死死捏紧。 太后从来把她们母女当透明人,怎么突然关心起璇儿的婚事了?还是在除夕宫宴上。 这种感觉,无异于把丽嫔架到火上炙烤。 皇上要是有打算还好,要是没有,太后突然给璇儿指个驸马可怎么办? 相比大字不识却说一不二的太后,丽嫔毫无疑问更相信兴元帝的选择。 殿中无人发出声响,气氛突然就微妙了。 兴元帝笑笑:“母后放心,璇儿的驸马儿子心中已经有人选了,与男方也商量过了,只是到了年底才没张罗,等开了春就给他们赐婚。” “哦,皇帝心中有成算就好。女孩子青春就这么几年,不好耽误了。” 丽嫔此时已听不进太后说了什么,震惊望着兴元帝。 皇上已经为璇儿定下了驸马? 兴元帝向丽嫔投来安抚的眼神。 丽嫔心头一凛,冷静下来。 比之丽嫔的心乱如麻,在场嫔妃就是纯粹的好奇了。 璇公主的驸马是谁? 结果太后并没追问,眼皮抬了抬问:“那辛柚呢?哀家记得她比璇儿还大一个月吧?” 众嫔妃眼神微闪,到这时算是明白了:原来璇公主只是太后提起辛柚的引子,难怪太后对皇上为璇公主挑的驸马是谁家的问都不问。 听太后提到辛柚,兴元帝嘴角笑意未减,眉却压下来:“嗯,阿柚与璇儿同龄。” “那她的亲事也该定下来了。她对哀家这个祖母没什么感情,哀家却不能什么都不管,任她蹉跎大好时光。” “阿柚的亲事,儿子也在考虑。”感觉到来自下方两侧的诸多视线,兴元帝语气有些冷。 “还在考虑,那就是还没定下了。哀家倒是有个人选——” “母后!”兴元帝打断太后的话,瞥一眼下方,淡淡道,“您有人选,回头可以私下和儿子说。宴上这么多人听着,还有三皇子他们几个孩子,不合适。” 太后被儿子冷淡的态度意外到了,愣了愣,一张脸迅速沉下去:“哀家还没说什么呢。皇帝,你就是太偏疼那丫头了,她才不把我这个当祖母的放在眼里!” “母后,年夜饭再不吃该凉了。”兴元帝压着火气转了话题,心中却想,母后这两年是真的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了。 宫宴在低沉气氛中结束,知道皇上心情不佳,饶是丽嫔百爪挠心想知道女儿的驸马是谁,也不敢去问。 好在没让丽嫔煎熬多久,出了元宵节赐婚的圣旨就下了。 璇公主的驸马定的是孟祭酒之孙,孟斐。 得到这个消息后,丽嫔抓着璇公主的手就哭了,却是喜极而泣。 “谢天谢地,璇儿,你父皇到底是疼你的” 璇公主没接话。 她曾见过孟斐,是个俊秀不凡的少年,而孟祭酒也是令人尊敬的大儒。 驸马是孟家儿郎,她心中是满意的,但母妃与其说父皇疼她,不如说父皇对她还有几分为人父的责任心。 这样就很好了。 想着那个有过一面之缘,与她年龄相当的少年,璇公主垂眸不语,唇却悄悄弯起。 国子监中,段云朗重重一拍孟斐肩膀:“孟兄,恭喜了!” 孟斐被他拍得呲牙:“段兄,你手劲能不能小点儿?” 段云朗看好友平平静静的样子,突然有些担心,扫扫左右小声问:“孟兄,你难道不乐意?”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少年靠着墙壁,懒洋洋问。 真不乐意他也不能表现出来啊,他又不是长乐侯。 长乐侯光棍一个,他有祖父,乱说话会被祖父拿鞋底抽肿的。 “就是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没不高兴,我只是淡定。” “淡定?” “是啊,我们不都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了么,又不意外。”说到这,孟斐突然笑了,“倒是有个好处,祖父终于答应我退学了。” “啊,那真是恭喜了!”段云朗这声恭喜就更真心了。 家里什么时候给他说亲啊,他也想退学。 兴元帝赐婚璇公主与孟斐的消息传到辛柚耳中时,已是二月了。 田地里甘薯藤绿油油一片,再过上一段时间就该到了收获的时期。 辛柚站在田陇上,神情是在京城没有的自在:“孟祭酒是很好的长辈。” 她没有评价太多,毕竟很多时候合适不意味着就能相爱,但还是为璇公主感到高兴。 长辈与夫婿人品好,至少不会糟心。 贺清宵作为曾被兴元帝赐婚于璇公主的人,就更没什么话说了。 他静静站在辛柚身边,望着田地中忙碌的农人,垂着的手悄悄握住她的手。 辛柚侧头看他,眼里有着笑:“怎么了?” 握着她的手松开,贺清宵也笑着:“没什么。就是想牵你的手。” 他与阿柚虽不能像璇公主与孟斐那样在家人朋友见证下拜堂成亲,相守一生,但他们拥有的幸福不比别人少。 是他在懂事后从不敢想过的美好。 但贺清宵心中清楚,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甘薯再过一个多月就能收获的信件已经快马加鞭送往京城,送到兴元帝面前。 第406章 求援 快到晌午了,忙碌的农人来到地头,有专人用担子挑来饭菜,准备开饭。 这是大家最期盼的时候了。 从被雇佣来给辛姑娘种田开始,中午这顿饭就是最扎实的,不但米面管够,还有肉。 “肖二叔,你还忙什么呢,吃了饭再干啊。”有人冲地里蹲着的一人喊。 “这几棵藤好像有问题。”地里的人蹲着没动。 辛柚和贺清宵本来要回庄子里了,听到藤有问题,抬脚走了过去。 “藤有什么问题?” 被称为肖二叔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农,见辛柚过来忙指了指那一片藤叶:“辛姑娘您看,这几棵藤叶子都枯了,叶上还有斑点,像是虫害啊。” 在辛柚印象里,肖二叔是个闷头做事的老农,话不多,干活很利落。 她定定看了肖二叔一眼,半蹲下去:“叶子枯了?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寒芒闪现,肖二叔藏在衣袖中的匕首露出,直刺辛柚心口。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出手果断狠辣,再无一丝老农的憨厚木讷。 这样的距离,这样突然的刺杀,就算是高手也很难躲过。而辛柚却像早有准备,在对方匕首才亮出来的一瞬就地一滚避开袭击。 不等她站起,肖二叔就被贺清宵挡住了。 这番变故来得太快,雇农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保持着原来或端碗或打饭的姿势。 千风与平安身形如影,冲过去一人挡在辛柚面前,一人去助贺清宵。 肖二叔动作一顿,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贺清宵面色微变,却来不及阻止了。 直到肖二叔倒下去,雇农们这才发出惊呼。 一个年轻雇农跑过来,神色惊慌,不敢靠前:“肖二叔!” 平安俯身检查一番,确定人已气绝身亡。 “辛姑娘,您没事吧?”白英冲过来。 “没事。”辛柚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对白英道,“先把雇农都聚到一起暂时控制起来吧。” 她在躲开的瞬间感觉到了如实质的杀气,肖二叔必然是精心培养出的杀手。 “是。”白英应了,低声提醒,“辛姑娘,咱们带了不到六十人,虽然管住这些雇农没问题,可庄子这么大,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情况” 甚至这能调动衙役的当地官府可不可靠,都是未知。 “嗯。先管住这些人再说。” 白英匆匆去召集人手。 贺清宵示意那年轻人过来,指着肖二叔的尸体问:“你们是叔侄?” 年轻人忙道:“肖二叔是小民的邻居,早年娶过媳妇病死了,就没再娶,一直是一个人过” “他真的是你邻居?” 年轻人吓得跪下来,指天发誓:“小民绝不敢对大人撒谎啊!” 贺清宵半蹲下来,伸手碰触肖二叔的脸。 年轻人离得近,以为是试探肖二叔鼻息,却突然瞳孔一震。 在他视线里,肖二叔的脸皮被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一点点揭起。 年轻人吓得大叫一声,连连后退,等肖二叔整张脸皮被揭开,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尖叫声一停,整个人仿佛被术法定住了。 “这个人,你认识吗?” 年轻人如梦初醒,猛摇头:“不认识!见都没见过!” 之后集中了雇农来认人,无人认识这张陌生的脸,再去肖二叔家里搜查,从地窖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真正的肖二叔。 “死了有几日了,杀人手法很干脆,没流太多血。”贺清宵检查过,情况算是明了了。 死士杀了独居的肖二叔,伪装成他下地干活,找机会刺杀辛柚。 张知县疾奔而来,连连赔罪:“辛姑娘您放心,下官定然把幕后指使找出来!” “有劳张大人了。”辛柚客气几句打发了张知县,实则对当地官府能找出幕后真凶不抱一点指望。 张知县虽不是本地人,谁知会不会早已被那些人买通呢。 “其实没必要查下去,无非是利益受损的那些大族。” 查到了王家,还有刘家,想要她性命的太多,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贺清宵开口:“我请教了几个有经验的老农,到了这个时候地里的活不多了,接下来若雨水充足,浇水都能省了,这后面的一个多月我们自己人接手就能应付。” 不再让外人靠近田地,大半算计就能被扼杀。 白英则道:“要只是打理这些田地,咱们的人绰绰有余。可十五亩田分散三处,要保护好田地不被破坏,人手就远远不够了。还要考虑那些人豁出去,不计后果对辛姑娘动手” 行刺不成,转而毁坏甘薯藤,这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所以我们要调兵来支援。” “调兵?”白英挑眉。 如今长乐侯已不是锦麟卫北镇抚使,也不大可能有皇上交付的兵符,还能调兵来支援? 贺清宵与辛柚对视一眼。 有些话当臣子的不好说,辛柚可以说:“据我所知,长平卫就驻守在附近,请他们来帮忙就是了。” 那人对种植甘薯万分重视,想保护她也好,怕她借着南下的机会远走高飞也好,长平卫定然早就接到留意这边动静的秘密任务了,恐怕她遭遇刺杀一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过去。 这边派人去请求支援,正好给了长平卫名正言顺出兵的理由。 白英一听,自告奋勇去请支援。 转日,天刚蒙蒙亮。 “白姑娘多带一些人。” 白英潇洒摆手:“带两个人就够了,剩下的保护辛姑娘和甘薯田。” “那白姑娘路上小心。”辛柚叮嘱一句,盯着白英片刻,附在她耳边低语。 白英面露诧异,只是她素来沉稳,点点头没有多问。 长平卫驻守地据此不算远,一早出发,快马加鞭不停歇当日就能赶到。白英不敢耽搁,带上两个亲卫策马而去。 辛柚一直到望不见人,才收回视线,对贺清宵道:“那些人很可能在路上设伏,阻碍白姑娘传信,你再带一些人去吧。” 贺清宵摇头:“你被刺杀,长平卫那边定会知晓,就算我们无人去请求支援,长平卫有皇命在身也不敢袖手旁观。这个道理那些人不可能不明白,他们要拦住白姑娘,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拖延长平卫来援的时间。” 辛柚望向田地,轻声道:“我知道。” 对方要争取时间,趁这边人手不足时对甘薯田下手。这也是她放弃追查“肖二叔”这条线的重要原因。 强龙不压地头蛇,调查这些会耗费大量精力、人力,甘薯田这边就容易被钻空子。 她托付六当家远渡重洋带回这些珍贵的甘薯藤,到今日才有一望绿油油的田地,不能本末倒置忘了什么最重要。 第407章 借人 贺清宵说出推断:“对方很可能在今明两晚对甘薯地下手。我若再带人离开,这边会应付不过来。” “你带几人就是,免得白姑娘有危险,说不定还能捉到活口。咱们这边就这么些人,多几人少几人区别不大。” 贺清宵深深看着辛柚。 多几人少几人区别确实不大,但有事情时他在不在她身边,区别还是大的。 “去吧。”辛柚轻轻推他一下,“别担心我,我可以找人帮忙。你们早点联系上长平卫,等大批官兵过来就能安心了。” “找人帮忙?” 辛柚弯唇一笑:“我找张知县帮忙。” 张知县不一定可靠,但一定怕死。 贺清宵明白了辛柚打算,不再迟疑:“好,我去助白姑娘,阿柚你要保护好自己。” “放心,有千风和平安在。” 听辛柚提到两名亲卫,贺清宵表情有些复杂。 这几个月,他与阿柚偶尔亲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二人。 等贺清宵一走,辛柚就去见了张知县。 “张大人,刺客的事有线索了吗?”辛柚明知故问。 这也算谈判前的一种心理战术,对方有责任的事情没有办好,再提出一个要求,就更容易令对方答应了。 张知县露出歉然神色:“还在调查。那刺客是个生面孔,暂时还没查出他的来历,请辛姑娘再宽容一些时日” 张知县客气说着,暗暗腹诽:昨日晌午才发生的事,今日一大早就来问,地主对佃户都没这么严苛吧。 “慢慢调查就是。倒是有一件事,急需张大人相助。” “辛姑娘请讲。” “我担心幕后主使是冲着我们种的作物来的,想向张大人借一些人手护田。” 护田? 张知县表情有一瞬没控制好。 说起来,他早就好奇这些祖宗从京城来到他们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到底在忙乎什么了。 那十五亩地全都种满了草藤,他派人悄悄找雇佣的农户打听,说是一种叫春根藤的野草藤,林间地边很常见。 一位公主,一位侯爷,一位御史,加上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千里迢迢来这里种野草? 张知县半点不信,偷摸写信向京中好友打探,打探出一点消息。 好友回信说,京中传闻辛姑娘悄悄离开京城,是寻一块风水宝地种摇钱树。 对于这个说法——要不是亲眼瞧见那十几亩地里全是草藤,他可能就信了 “张大人可能好奇,那十几亩草藤为何如此受重视。”辛柚看着张知县的反应笑笑,“本来刚来贵地就想告诉张大人,奈何我等奉皇命秘密行事,不得外传,还望张大人理解。” “理解,理解。”张知县讪笑。 “这十几亩田地,今上万分珍视,等到收获时会亲自来看。” 张知县一听,大为震惊:“今上会来?” “嗯。”辛柚点头,语气淡定,“临行前今上就说过了。” 这话自是骗人的,不过她猜测,那人说不定真会为了甘薯南下。 张知县可想不到眼前云淡风轻的少女关于皇上的瞎话张嘴就来,立刻就信了,又是激动又是忐忑:“今上要是来温县,那可真是温县天大的福气啊” 辛柚等张知县激动完,叹口气:“可要是这些田出了差错,我等受罚自不必说。以今上的重视,贵衙上下都难逃责罚,如张大人几位主事人恐怕轻则丢官,重则死罪——” 张知县脸色一白,满腔激动转为惊恐:“辛姑娘,这些田当真如此重要?” 辛柚扬眉:“不然我们怎么会专门离开京城,选了贵县这块风水宝地。” 张知县一拍大腿:对上了! 辛柚:“” “辛姑娘。”张知县下意识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样子,“您种的那些莫非是——” 说是摇钱树实在让他觉得有些智障,顿了顿问:“宝物?” 辛柚弯了弯唇,笑道:“差不多吧,是比张大人能想象到的还要珍贵得多的宝物,是今上愿意搬空国库来换的宝物。” 张知县听直了眼,继而冷汗直冒,不停抬手擦拭额头。 这样的宝物要是出了事,罢官掉脑袋恐怕不够,说不定要诛九族! “我们为了低调,没带多少人来。昨日遇到刺杀,我担心那些人会打那些田的主意,不得已向张大人借人守田几日。” “只要几日?” 辛柚颔首。 张知县深吸一口气,问:“辛姑娘,您看两百人够吗?” 辛柚面露惊讶:“能调动这么多人吗?” 一县衙役可没这么多。 “只用几日的话,没问题。” 衙役不够,其他来凑,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可不能大意了! “那就多谢张大人了。等宝物顺利收获,我会对今上说明张大人的贡献。” “应该的,都是下官应该的。” 于是辛柚回去时先带了大几十人,并县丞一个。 张知县这些官吏是有与那些人勾结的可能,但让其明白一旦甘薯地出事全家都会大难临头,再不情愿也只能帮忙守田。毕竟那些人在暗,张知县等人在明,一旦出事可逃不过天子之怒。 通往长平卫所的路上,三人骑马飞奔,最前面一身月白劲装的女子正是白英。 她骑的是一匹枣红骏马,因为出发前就得了辛柚提醒,在感觉到不对劲的一瞬间就腾空而起,一个旋身稳稳落地。 马儿嘶鸣一声,被绊马索绊倒在地。与此同时,十数道身影从路两侧闪出,砍向从马背上落下的白英三人。 这十几人黑衣蒙面,手持砍刀,一副世人印象中的劫匪打扮,却在围上去后一言不发,刀刀狠绝。 白英虽是女子,却继承了母亲的天赋,加之自幼苦练,可算高手之列。 而这十多个蒙面人也不是庸手,在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双方交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己方就有一人受伤了。 白英听着手下惨叫,一咬牙虚晃一刀,趁着对方几人躲避出现的空隙飞掠而出,往前奔去。 她不是不顾惜手下性命,可任务更重要。 一刻钟后,白英浑身染血,冷冷看着逼近的数人。 第408章 瞎话成真 逼近白英的蒙面人有四人,其他人或伤或死,都已经倒下了。 这四人领教了白英的不畏死,不敢大意,分散占据好位置慢慢靠近。 白英长刀一举,挑眉冷笑:“婆婆妈妈做什么,一起来!看是你们得手,还是老娘要了你们这些魑魅魍魉的狗命!” 她双颊染血,不知是喷溅上的,还是自己的。口中说着最狠的话,指尖却微微颤抖,已是有些撑不住了。 以三人对战十数人,还是太难了。 四人交换一个眼神,默契在同一时间扑向白英。 就在这时,数道身影一跃而出。 四人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逃走或自尽,很快就被制住。 看清出手的人,白英心情一松:“侯爷。” “白姑娘怎么样?” “我没事。”白英抹了一把脸,眼中露出不赞同,“侯爷过来,谁保障辛姑娘的安全?” 就算她没把信送到,长平卫也会得到消息,不过是晚上一两日而已。在她心里,那些田再重要,辛姑娘的安全才是第一位。 她以为,长乐侯也是这么想的。 “阿柚担心白姑娘,庄子那边她有别的安排。” 听贺清宵这么说,白英没再多说,往回看了看问:“侯爷,你们没骑马?” “骑了,看到死伤的人留了二人处理,想着白姑娘不会走太远,就把马留在了那边。” 这样才好悄悄靠近,等待时机一举拿下,留下活口。 “白姑娘需要搀扶吗?” “不用,我还好。”白英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转身往回走,“我带的人——” “一人受伤颇重,一人没了气息。” 白英脚下一顿,默默加快了脚步。 那里两个亲卫正在为受伤的自己人包扎止血,搜查尸体。地面上鲜血直流,尸体横七竖八,任谁见了都能想象拼杀时的激烈残酷。 蒙面人的尸体拖去路边稍稍遮掩,活口全都带走,重伤的自己人由两人护着就近救治。 一番安排后,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往长平卫所。 一处民宅中,几人聚在厅中,面色沉沉。 “张为民竟然派了那么多人去护田,他是疯了不成?” “早就说这些外来的官喂不熟!” “你悄悄去见他一面,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离温县县衙不远的一间茶楼里,张知县与一人会面。 “张大人,那辛柚兴风作浪,没少让大家利益受损,你这样让我们很不好过啊。” 张知县心中一阵厌烦。 他根本不想卷入这些是非中,奈何想在当地站稳脚跟,就离不开这些乡绅富户的支持。而平时给这些人方便就罢了,现在他可不敢拿一家老小性命冒险。 “张某在此地为官二载,与赵兄等人相处甚欢,就冒死透露一下,辛姑娘在这边种什么张某不知道,但据说等收获的时候今上会亲自来看的” 那人一惊:“今上会亲临?” “是啊。不是张某愿意管闲事,可要是那些田地出了问题,追究不到赵兄你们头上,张某却是首当其冲” “小弟明白了。”那人拱拱手,匆匆离去,带回皇上要亲临温县的消息。 “难怪张为民被那丫头牵着鼻子走。”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还是按计划毁坏那些田地?” 为首的人面沉似水:“张为民派了两百人去,辛柚还有数十好手。这些人分成两班,能日夜把那十多亩地守得密不透风,咱们要毁坏那些田地要去多少人?那不成造反了?” 这样大规模的动作,想不留下痕迹就不可能了。而他们并无造反的野心与胆量,只是想守好本来的利益罢了。 “难道就这么算了?” 为首之人沉默许久,叹道:“再看吧。” 如辛柚所料,有了从张知县那里忽悠来的两百外援,她从画面中看到的田地被毁的情景并未发生。 第二日贺清宵先回来,等到第三日,两百长平卫就到了。 两百长平卫不是县衙临时拼凑的人手可比的,从此就驻守在农庄,等待甘薯收获。 辛柚紧绷的弦松快了些,每日三块田地都要走上几圈,看着地里的甘薯藤一点点变化。 贺清宵总会陪在她身边。她看草藤,他便悄悄看她。 “贺清宵。”辛柚很喜欢喊这个名字。 她的音色偏冷,有种清脆的甜,喊这个冷冷清清的名字时就莫名合适。 这个时候贺清宵就会“嗯”一声,正大光明看她。 “我发现,你晒不黑。”辛柚靠近一步,看着他。 每日都在田里行走,这男人还是高高瘦瘦,白皙干净。 贺清宵判断女子说这话是表示羡慕,虽然他完全不觉得晒不黑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 他仔细看看辛柚,道:“阿柚也很白,只晒黑了一点。” 辛柚默了默,用力捏了捏贺清宵的手。 可闭嘴吧,只有一张脸好看的家伙。 她嫌他不会说话,他却反手握住她的,低声道:“阿柚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他说得认真,声音清清淡淡没有丝毫暧昧,仿佛在说最寻常的话。 辛柚不觉弯了唇。 她也一样,贺清宵什么样子她都喜欢。 京城宫中。 兴元帝看过南边来信,喜不自禁,很快召集重臣议事。 “诸卿想必都听说了,辛待诏数月前离开京城,是择一处水土合宜之地,为我大夏种一宝物。” 别看他在宫里,宫外关于阿柚的离谱传闻他都知道。 种摇钱树? 刚开始听到时,他简直怀疑这些人的功名是作弊来的。 不过现在想想,倘若甘薯真如阿柚所说有那等产量,说是种摇钱树也没错。 这是比摇钱树更珍贵的宝物,是一旦遇到灾年大夏百姓的救命粮! 众臣一听兴元帝这话,互相看看,皆做出吃惊的样子。 怎么会呢,他们才不相信辛柚在种摇钱树。 咳,至少不能让皇上发现他们相信 “再过一个月,辛待诏种的宝物就能收获了。” 众臣行礼:“恭喜陛下。” 兴元帝看着这些大臣,说出召他们来的目的:“朕决定亲临温县,看宝物收获。” 第409章 皇帝亲临 皇上要南下? 兴元帝抛出的话当即在众臣心中掀起巨浪。 要知道这不是乱世相争的时候了,帝王出巡可不是说走就走的事。 当即就有大臣反对:“陛下,南巡一来一回耗时颇久,诸多国事会受影响” 兴元帝等他说完,淡淡道:“各部都会留人,寻常事宜按惯例办,要紧事加急呈送就可。” “可陛下不在京中,怕人心不安——” “朕已决定,暂让昭阳长公主监国。” 长公主监国?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 让女人监国感觉怪怪的,但昭阳长公主是皇上唯一的亲妹妹,似乎也说得过去 其实众臣此时心中不约而同浮现一个人选:大皇子秀王。 但无人敢提。 帝王不在,储君监国名正言顺。可秀王毕竟不是储君,要是提议由其监国,心思就太明显了。 宦海中最可怕的是什么?是自己在皇上面前心思太明显,却不知道皇上的心思! 万一皇上不愿意秀王当太子呢? 户部尚书站了出来:“陛下,天子出行不比其他,需大量兵马随行,还请陛下三思。” 好不容易税收涨了,国库没那么空了,皇上怎么能乱花钱! 兴元帝颔首:“确实远行需要慎重考虑。” 户部尚书嘴角微翘,十分欣慰。 皇上还是听劝的。 “朕已经考虑过了,天子出行是耗费不小,但这一趟值得。于卿难道不想随朕去亲眼看一看能改变万千百姓生活的宝物出土?” 户部尚书劝说的话一下子卡住了。 皇上说带他去! 户部尚书不吭声了,其他人各怀心思,也无人再反对。 “既然诸卿都不反对,那就商议一下南下的细节吧。” 要带哪些人,走哪条路,有什么措施,京城这边如何运转,都要一一讨论。 这一场议事一直持续到下午才算结束。 再然后,皇上要南下的消息就传开了。 之后就是各项准备事宜有条不紊展开,这期间兴元帝又收到了孙岩的信,信上着重说了辛柚遇刺的事。 隔了一天,又收到孙岩的第二封信,说的是白英前往长平卫求援遭到拦截的事。 兴元帝震怒,催促着把出行时间再提前了几日。 春日正是南下的好时节,走水路方便又舒适。出发那日皇家船队浩浩荡荡在大河中行进,独留岸边送别的昭阳长公主心情不是滋味。 她也想阿柚了,她也想亲眼瞧瞧阿柚种的是什么宝物,凭什么留她在京城监国? 在昭阳长公主看来,监国纯粹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慈宁宫中,太后心情极差。 “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不在京城安安稳稳,跑去南边干什么!哀家早就看出来那丫头是个能折腾的” 骂完辛柚,又骂女儿:“让她监国就监国?她皇兄宠她,她就不知道推辞?哀家就没见过谁家嫁出去的女儿还回娘家做主的” 就算实在没合适的人,她这个当娘的还在呢,轮得到出嫁女吗! 心腹嬷嬷听着太后抱怨,实在没法附和。 这治理国家和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哪能一样啊。 不管老娘与妹妹是什么心情,反正兴元帝随着离温县越来越近,心情越发期待了。 而皇上南巡的消息早早传回温县,码头的修缮,道路的平整,这些代表对天子莅临重视的事宜如火如荼展开。 张知县时不时去大河边站站,望着京城方向无数次暗暗庆幸:还好听进去了辛姑娘的话,不然就完了啊! 时间进了三月,杨柳依依,繁花灿烂。 得到皇家船队将要来到的消息,张知县率县衙上下,与辛柚等人一起迎出二十里等候。 这一等,就从早上等到了下午。 这并非传回的消息有误,而是特意提前这么久,以示恭敬。 大河一望无际,阳光下波光粼粼如洒碎金。天水相接间,一艘艘巨大的船只慢慢映入人们眼帘。 “来了,来了!” 等在岸边的人一阵骚动,难抑兴奋。 温县虽称不上穷乡僻壤,也离繁华差得远,等闲见个***都不容易,更别说皇上亲临。 这其中辛柚面色平静,遥望着远方的船队。 她的心中并不平静。 有种植甘薯终于要收获的喜悦,也有对这段与贺清宵朝夕相处的时光要结束的不舍。 这之后,他们又要重回京城那个牢笼,牵手走在田野间的温馨甜蜜只能在梦中了。 船队渐渐近了,离着还有一段距离,张知县就率先跪下,口呼万岁。 其他人也跪下了,很快万岁声地动山摇,惊得盘旋在江面上的飞鸟展翅高飞。 辛柚也只好跪下,任江边的潮意沁入膝头。 船队终于靠岸,兴元帝在前呼后拥之下登上码头。 这码头是新修缮的,早已被重兵把守,等闲不得靠近。 兴元帝脚落了实地,看向跪了一地的人,一眼就看到了辛柚。这倒与眼力好坏关系不大,作为来迎的人中唯一的女子,无疑是最显眼的。 视线再稍稍移动,就不出意料看到了贺清宵。 兴元帝盯了跪地的青年一瞬,喊道:“阿柚。” 随他来的重臣勋贵,以及秀王,不由把目光投向出列的少女。 “臣在。” “到朕身边来。” 辛柚不疾不徐走过去。 在她身后的张知县暗暗震惊,心道辛姑娘竟比他想的还受皇上看重,再次庆幸起当初的决定。 兴元帝仔细打量走到面前的少女,唇边带着笑意:“瘦了,也黑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臣不辛苦,能亲手种出甘薯,是臣的荣幸。” 甘薯? 众人听了这陌生的名字悄悄交换眼神,到这时才知道辛柚种的宝物叫什么。 不过这甘薯听起来就是农作物,不像是宝物啊。难不成是人参、灵芝那等珍品? 可就算是人参灵芝,也不值当皇上大张旗鼓南巡吧? 一听“甘薯”,兴元帝的心情越发迫切,目光一扫问:“哪位是温县知县?” 张知县立刻跪着出列:“臣温县知县张为民见过陛下。” 兴元帝点点头,由张知县为首的温县官员带路,前往下榻之处。 第410章 丰收 温县并非繁华富饶之地,行宫是没有的,也来不及临时建。兴元帝入住的是当地一位富绅提供的庄园。 这庄园位于城西,占地颇广,依山傍水,虽不比皇家庄园精致,却自有一番趣味。 呼吸着带着花香的空气,兴元帝一叹:“这温县虽没什么名气,却是个好地方。” 之后设宴用膳不必细说,等都结束,兴元帝问回到身边的大太监孙岩:“这段时日,阿柚与长乐侯如何?” 孙岩脑海中闪过二人悄悄牵手的画面,一脸真诚道:“回禀陛下,这数月来,阿柚公主与长乐侯发乎情,止乎礼,从无逾越之举。” 兴元帝大感欣慰,对贺清宵欺君的怨气散去不少:“算他知道规矩。”转而又有些疑心:血气方刚的青年日日与心上人在一起,竟能自持守礼,那小子是柳下惠不成? 还是说——他有问题? 想到这种可能,兴元帝心情矛盾了。 “陛下早些就寝吧。您一路劳顿,好生歇一歇。”孙岩劝道。 兴元帝却睡不着:“那甘薯地在何处?已经可以收获了?一共种了多少” 孙岩一一回了,有知道的,也有不懂的。 兴元帝这才沐浴更衣歇下。 转日一早,兴元帝在众臣陪同下亲自前往甘薯地。 入目是大片的草藤,兴元帝面露惊讶:“种了这么多?” 这与孙岩说的有出入啊。 辛柚解释道:“这五亩田地,只有一亩种的是甘薯,其他田地种的是与甘薯藤相似的藤草。另外两处田地也是如此。” 兴元帝一怔,旋即明白了。 这是提防遭人破坏,种上与甘薯藤外观相似之物用以掩护。 “看起来长得很好。这是下等田?” 得到肯定的回答,兴元帝又去了中等田与上等田视察。 他是习武之人,多年的帝王生涯也没荒废,如此走了一遭回到下榻庄园仍然精力十足,一些大臣却有点吃不消了。 兴元帝在用作议事的大厅坐下,嘴角挂着笑。 虽然甘薯产量还不知道,可亲眼瞧见那郁郁葱葱的田地,想一想甘薯的好味道,心情怎么可能不好。 “诸卿都看到了吧,那田地里种的就是甘薯。” 兴元帝的语气带着兴奋,众臣的心情可就不一样了:困惑、怀疑、无奈总之有种千里迢迢来看宝物,却上当受骗的感觉。 户部尚书开口问:“陛下,这甘薯到底是什么?有什么用途?” 是能吃,还是能榨油,或是药用? 兴元帝看辛柚一眼,笑道:“甘薯可当主食。” 主食? 众臣面面相觑,神色古怪。 折腾这么大,就是稻、麦这类主食? 这一下,有些人失望,有些人则暗暗高兴。 辛柚鼓捣出来的东西没价值,自然也就没威胁。 “阿柚。”兴元帝冲辛柚点点头。 辛柚转身出去,片刻后端着托盘回返。 众人不由探头看,只见托盘上摆着两个白瓷碟,每个盘中放着两个纺锤样子的果实。 兴元帝伸手一指:“这就是甘薯,一种根茎。去年使臣出海,阿柚让人特意从海外带回来的。如今终于收获,诸卿尝尝看。” 辛柚接过孙岩递过来的小刀,把四个甘薯切成一块块。 本来不用她亲自做这些,但这甘薯从无到有是她一手促成,意义格外不同。此时由辛柚亲手分切甘薯,再合适不过。 从某种层面说,这是一种荣耀。 众臣目不转睛看着甘薯紫红色的皮切开,露出金黄的内里。 看起来,倒是不难吃。 孙岩端着切好的甘薯,从兴元帝到秀王,再一一分下去。 “尝尝吧。” 兴元帝发话后,众人小心翼翼把甘薯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然后发现这甘薯柔软细腻,用不着细嚼慢咽就到了肚子里。 “味道如何?”兴元帝观察着众人反应。 “这甘薯味道甜软,可称美味。” “嗯,好吃,尤其适合老者幼儿。” “主食能有这种口感,实属难得。” 听着众臣的评论,兴元帝面露笑容:“甘薯味美饱腹,寒冷之地春种秋收,温暖之地一年可种两季,甚至四季可种,最重要的是——” 众臣竖起耳朵。 兴元帝一字字道:“不挑地力,就算是下等田,也能丰收。” 此话一出,如平地惊雷,震惊了众人。 不挑地力,气候事宜的话四季皆可种,这,这岂不是解决了百姓温饱问题! 户部尚书当即窜出,激动问:“陛下,这甘薯亩产多少?” “甘薯的亩产——”兴元帝顿了顿,忍下了辛柚曾说过的甘薯高产的话,一脸莫测道,“这就是朕带诸卿南下的目的了。甘薯毕竟是外来之物,亩产多少口说无凭,亲眼瞧一瞧就知道了。” 众人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与兴元帝一起去看甘薯采收。 辛柚先带众人来到下等田处,早有许多雇农等在那里,锄头、箩筐等物都已准备好。 “开始吧。” 一声令下,雇农热火朝天忙碌起来。 拔掉草藤,一锄头下去,成串的甘薯带着泥被挖出来,抖落泥块根须,再放入藤筐里。 一箩筐,两箩筐,三箩筐 眼见填满的箩筐越来越多,兴元帝就越来越激动。 采收的人多,活就干得快,没用太久一亩甘薯就采收完了。 兴元帝亲眼盯着甘薯称重。 户部尚书挤走原本负责计重的人,亲自记录数据,核算总数。 “九石,足足九石!”算完后,户部尚书喊了起来。 “这是下等田?”了解农事的一些官员纷纷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众人惊呆了。 下等田顶多亩产二石,这甘薯竟然有九石!这是翻了两番不止! 兴元帝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大手一挥:“走,去采收中等田!” 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中等田那里,再一次亲眼瞧着从地里刨出来的甘薯装满一个个箩筐。 “多少?” 户部尚书大声报数:“十六石!” 第411章 再分别 这次不等兴元帝问,许多大臣就忍不住了:“于尚书,一共多少啊?” 看这一筐筐甘薯,就知道数目不小,但具体多少还是要问核算的人。 “二十五石!”户部尚书憋红了脸,大声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抽气声此起彼伏。 不管是高兴甘薯这种高产作物出现的,还是心存抵制的,此时的震惊心情是一样的。 二十五石,亩产竟达二十五石! 兴元帝霍然起身:“当真有二十五石?” “回禀陛下,千真万确,二十五石还有富裕!”户部尚书声音颤抖着,眼圈也红了。 这甘薯倘若能在大夏各地推广,就算产量降低一些,因饥饿而死的百姓必将大大减少。 辛姑娘功在千秋啊! 户部尚书心情激荡,突然冲辛柚深深一礼:“辛待诏,甘薯此物必将造福无数百姓,请受老朽一礼!” 众臣愣愣看着户部尚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兴元帝一怔后朗声大笑:“大夏能得甘薯,辛待诏确实当居首功!” 众臣如梦初醒,赞颂的话纷纷出口。 秀王听着大家对辛柚的赞美,冲她含笑拱手。 辛柚回了礼,却没在这一片歌颂声中迷失理智。 她可不会认为所有人都欢迎甘薯的出现。 兴元帝高兴至极,当即宣布在下榻庄园设宴,君臣同乐。 晚宴上,兴元帝笑容满面,频频举杯。到后来,这位人前威严的帝王罕见流露出了醉态。 “阿柚啊。” “臣在。” “朕真的高兴啊,大夏有了甘薯,以后多少百姓不会饿肚子了。这都多亏了你!” 酒后兴元帝这话就更真情流露了。 众臣悄悄交换眼神,心道以后辛柚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就更非同一般了。 兴元帝伸手入怀,拿出一物:“朕赐你的玉如意。那日你把玉如意还回来,免了长乐侯死罪。朕今日再把它给你,重新许你一个要求。” 环视众人一眼,兴元帝再道:“至于为我大夏添一至宝的功劳,等回到京城,再一一论功行赏!” “谢陛下。”辛柚接过玉如意。 贺清宵等人亦起身拜谢。 宴散时天色已不早,众人或是真喝多,或是假醉,摇摇晃晃散去。 一处小院中,被扶着的礼部尚书进了屋中坐下,眼神恢复清明。 “经此之后,辛柚再做什么,皇上定会全力支持。” “她还觉得做得不够?”一人脸色发黑,“推行新政还不满足,还从海外引进甘薯!” 有人不解:“这甘薯确实是好物啊,如此高产还不挑地力。” “这才糟糕!老百姓靠几块贫瘠田地就能吃饱肚子,咱们的土地从何而来?” 那人一惊,明白了。 “怕就怕,她不满足于甘薯” 就如这些人担心的,转日再被兴元帝传召,辛柚便道:“甘薯虽能果腹,却也有不足。” 兴元帝没想到辛柚会这么说:“哦,什么不足?” 别人只会邀功,阿柚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呢? “甘薯吃多了容易胀气,且保存时间比稻、麦等谷物要短。” 兴元帝听了一笑:“胀气不算什么,能让人填饱肚子就行。” 在他看来,甘薯保障的是老百姓的底线,首先不被饿死,再谈口腹之欲。 “保存时间确实是个问题,不过百姓也不会把所有田地都种植甘薯,先吃甘薯就是了”兴元帝是个敏锐的,说着说着一顿,“阿柚莫非有解决之法?” 辛柚抛出甘薯的不足,就是在等这话:“臣还听娘亲提过一物,比甘薯更适合做主食。” 兴元帝立刻来了兴趣:“何物?” “此物名为土豆,对气候的要求比甘薯更低,生长时间更短,且产量更高” 兴元帝一听产量更高就坐不住了,急忙问:“土豆莫非也是海外之物?” “正是。” “为何没让朱六一起带过来?” 辛柚叹气:“不在一处。想得到土豆,需要再往东,往南,需要远航” 让这人亲眼看到甘薯丰收,那些挥动的锄头便撬松了海禁的政令。而让他知道广袤的海外还有更多珍宝,能为大夏带来更多好处,就是在撬动的地方再凿开一角。 “更远的地方”兴元帝屈指轻叩桌案,心动了。 如果海外有许多如甘薯这样能解决民生的珍宝,大夏当然该拥有。 他本就是开国之君,那些政策或是借鉴前朝,或是听取大臣建议定下,如果有更好的,当然不会死守着不改。 他定下那些国策,是为大夏服务,而不是反过来为政令所缚。 思索良久,兴元帝开口:“要想远航,无论是训练水军,还是建造适合远行的大船,都不能轻忽。这样吧,阿柚,你代朕去一趟广城,巡视船厂。” 从温县到广城路途不算太远,但兴元帝身为一国之君就不好过去了,需要早日回京处理留守京中的人不便安排的一些政事。 “同行的人——”兴元帝顿了顿,“就让秀王与你同去吧。” 辛柚嘴角微动。 这是堵住了她要贺清宵相陪的请求。 她微微抬眼,对上兴元帝的视线,在这短暂的对视中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这是怕她到了广城,与贺清宵一起跑了,要留贺清宵在他身边牵制她。 她是放远的风筝,贺清宵是牵在手中的线。就如她曾想过的那样,知道了她的心意,贺清宵就成了拿捏她的手段。 辛柚在心中笑笑。 推新政,开海禁,是娘亲期待的,也是她选的路。在未实现前,有没有牵着她的线,她都不会走。 去广城的人员很快就定了下来,除了辛柚、秀王,还有工部一位侍郎,再就是负责保护的侍卫等。 听闻辛柚与秀王要去广城,有人为皇上开始锻炼秀王而高兴,有人琢磨着辛柚去广城的目的而忧心。 出发前一日,辛柚与贺清宵去了甘薯地。 原先爬满绿油油草藤的田地露出了黄土,光秃秃等待着新的作物种下。忙忙碌碌的雇农也不见了身影。 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贺清宵,等再见面,可能要到秋日了。” 第412章 惊变 “路上注意安全。”贺清宵望着收割后的田地,温声叮嘱。 他想到去年中秋时辛柚对他说的话,约他今年再共度中秋。 “阿柚。” “嗯?” “等回了京城,我和桂姨学着做月饼,中秋时我们一起品尝。” “好。”辛柚弯唇一笑,“我最喜欢红果馅的,你可别忘了。” “不会忘的。” 二人并肩而立,没再说话。 转日兴元帝亲自送行,停下后叮嘱秀王:“照顾好阿柚。” “父皇放心,儿子会照顾好阿柚的。” “去吧。办完事早日回京。”兴元帝摆摆手。 前往广城的队伍登了船,一路往南而去。 兴元帝立在岸边望着大船渐渐消失在天水相接处,任风吹动衣摆。 “陛下,清晨江边风大,早些回去吧。”孙岩劝道。 兴元帝收回目光,扫一眼静静而立的贺清宵,从对方面上看不出不舍之类的情绪。 看不懂的人,那他就好好看。 “长乐侯。” “臣在。” “回京的路上你就在朕身边,给朕讲讲这半年来在温县的事。” “是。” 辛柚一行人乘船换马,十余日后赶到了广城。 比起温县的怡然野趣,广城就繁华多了。 这里是沿海,街上人流如织,时而能看到高鼻深目的异邦人。 广城的热闹,有种天高地阔的随性,是与京城完全不同的感觉。 辛柚虽游历甚广,却是第一次来广城,一见生喜。 六当家则是故地重游的开心,兴奋对辛柚讲着广城的饮食风俗。 广城知府姓颜,毕恭毕敬请辛柚一行人住进府衙。 府衙官员忙来拜见,听辛柚说是来巡视船厂,明显能看出不少人松了口气。 对地方官员来说,最不想见到钦差大臣突然前来,谁知道查出个什么就倒霉了。 巡视船厂好啊,船厂就在那里,因着去年才官方出海过,该修的修,该换的换,现在很能拿得出手,不怕这些钦差巡视。 颜知府设宴招待,休息一日后亲自陪同辛柚等人前往造船厂。 广城有数个大造船厂,其中一个专门为朝廷造船,辛柚他们首先要去的便是这个。 “秀王殿下,辛姑娘,这便是咱们专造官船的船厂了” 在颜知府带领下,辛柚看到了热火朝天忙碌的工匠,数十艘高大楼船,堆成山的造船木材,心中震撼只有亲眼见过才能明白。 当看着那样宏伟的高船由一张张木板一点点造就,京中那些蝇营算计就越发令人觉得无趣。 紧挨着造船厂的是修理厂,还有帆篷坊,铸铁场,绳索场,大片种植油桐等物的园地。 花了几日工夫把这些一一看过,再去其他船厂。 后来颜知府就没有全程陪着了,秀王虽态度认真,却熬不过辛柚,终于在这日得了单独巡视的机会。 在一处既建官船又接民间订制的船厂中,六当家悄悄一指:“姑娘,您看,那就是咱们的船。” 辛柚仰头,看着属于她的船。 那是一只大型宝船,宽达数丈,载重惊人,在大夏可算成熟的造船技术下,有着足够的乘风破浪的能力,带着它的主人出海。 辛柚久久不语,心驰神往。 回府衙的路上,六当家情绪高昂:“姑娘,下次出海会是什么时候啊?” “海外那么好吗?”小莲问。 六当家被问住了,认真想想道:“海外有许多国家,还没见过比咱们大夏繁华的。” “那你怎么心心念念出海?” 六当家挠挠头:“有意思吧。能看到红头发、黄头发的异邦人,吃到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见识完全想不到的风俗,还能把海外的好东西带回咱大夏” 听六当家滔滔不绝,小莲难得没拌嘴,也问起出海的事。 “今上派我等来广城巡视,下一次出海或许不远了。” 辛柚这般判断着,刚到府衙就见几人快步而出,见到她神情急切:“辛姑娘,秀王殿下请您速速去见他。” 辛柚心头一跳,匆匆去了秀王暂住处。 秀王来回踱步,神色焦灼,一见辛柚进来就把其他人赶出去,一把抓住她手腕:“阿柚,出事了!” 秀王给人的印象温文尔雅,如此失态还是辛柚第一次见。 “发生什么事了?”辛柚镇定问。 那只握着她手腕的手下意识紧了紧,秀王声音颤抖,低不可闻:“刚刚接到急报,父皇回京途中所乘黄船突然起火,父皇跌落江中” 辛柚脸色一变,强压下心头惊涛骇浪:“人找到了吗?其他人呢?” 她承认她的自私,听闻那人出事,第一个想到的是贺清宵。 “急报上只说了这些。阿柚,我们要立刻赶过去!” “好——”辛柚吸口气,尽量使语气平静,“其他人留下,我们带一些护卫这就出发。” 二人要离开广城,并没对颜知府等人道明实情。辛柚匆匆交代六当家照应小莲,继续做好熟悉船厂等事,与秀王一起快马加鞭赶往出事地。 正是不冷不热适合出行的季节,但再好的天气也经不住昼夜兼程赶路。 秀王大腿内侧磨出血泡,短暂休息时看向面无表情饮水的少女。 “阿柚,你还好么?” 辛柚只喝了几口就停下,微微点头:“还好。” 秀王嘴唇干裂,声音也哑了:“多休息一下吧,不要熬垮了。” 辛柚看一看秀王,点头:“嗯。” 秀王递过去一个小罐。 辛柚投以不解的眼神。 “酸梅子。赶路不能多喝水,含一颗会舒服些。” 辛柚沉默一瞬接过来:“多谢。” 梅子入口,酸酸甜甜,便如辛柚曾与贺清宵在一起时的心情。 可现在她的心情只有沉重。 以她对贺清宵的了解,那人出事,他必拼死相救。他现在是平安的吗? 而她虽不愿与那人亲近,却清楚有那人在,新政才有魄力被推行,海禁才有放开的可能。 倘若那个位子换了人来做——她看一眼秀王,垂眸沉默。 “阿柚。” 辛柚抬眼。 “你不要太担心,父皇乃真命天子,吉人自有天相。” 辛柚微微颔首。 第413章 古怪 辛柚一行人打马扬鞭,每日只用最短的时间休息。如此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兴元帝出事的那段水路。 一只只大船停靠在岸边,进进出出的人神色严肃,大量侍卫守在周围。 “秀王殿下,辛姑娘——” 辛柚与秀王大步往前走,见到二人的官吏纷纷问好,神情颇为激动。 很快以礼部尚书为首的一众官员迎出来:“见过秀王殿下。” 再对辛柚,语气就冷淡许多:“辛姑娘。” 秀王顾不得寒暄,急声问:“找到父皇了吗?” “今上洪福齐天,几日前已经找到了。”礼部尚书说着,嘴角不觉流露笑意。 秀王大喜:“太好了,快带我们去见父皇!” 礼部尚书犹豫了一下。 这时一名宦官开口:“秀王殿下,今上落水后数日才被寻回,身体还很虚弱,太医的意思是要好生静养,尽量不要见人” 秀王看向宦官,微微皱眉:“李公公,孙公公呢?” 宦官名为李唯,在内侍中的地位仅在孙岩之下。但有孙岩在的时候,他是不怎么多话的。 听了秀王疑问,李唯叹口气:“孙太监那日落水,至今尚未找到。” “还有哪些人落水?”辛柚问。 李唯看了看礼部尚书等人,报出一串名字,大多已发现尸体,还有一些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其中就有孙岩和贺清宵。 辛柚死死咬唇。 秀王听后,坚持要见兴元帝:“父皇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人子女者不看一看怎能安心?既然太医说不要惊扰,那我和阿柚先去更衣,到时候悄悄看一眼父皇就是。” 秀王如此说,李唯看看其他人,低了头没再反对。 辛柚匆匆沐浴更衣,出去时秀王已在门外等她。 “阿柚,走吧。” 辛柚点点头,走在秀王身边。 那日起火的只有兴元帝所乘黄船,如今船已经毁了,兴元帝被安顿在其他船上。 幔帐重重,侍立的宫人安静肃穆,如在宫中一般。要说不同的,就是门口由锦麟卫指挥使冯年亲自守着。 纱帐被揭开,淡淡的药香味飘出来。床榻上兴元帝闭目沉睡,看起来十分憔悴。 辛柚默默看着,一颗心沉下去。 从出事至今不过七八日,竟如此消瘦。 李唯做出了请离开的手势。 出去后,秀王问:“父皇一直昏睡么?” “今上服用的药有安神的作用,服药后会睡上一段时间,每日也有清醒的时候。” “这么说,只要静心调养,很快就能大好了吧?” “是。” 秀王露出轻松的笑容:“那就好。” 辛柚对李唯并不熟悉,去见了谢掌院等人,从他们口中了解了更多那日黄船失火的情况。 她再去见了秀王:“秀王殿下。” “阿柚有事?”一趟广城之行,秀王与辛柚说话时,语气透着亲近的随意。 辛柚的冷淡也少了些:“我想去寻找长乐侯和孙公公。” “哦。”秀王愣了愣,随后表示支持,“那你多带一些人沿岸找找,不要亲自下水。” 落水溺亡的人如果没被冲到岸边,恐怕就再难找到了。 辛柚道了谢,便要带人去寻,却被锦麟卫指挥使冯年阻止。 “辛姑娘,今上清醒时曾发过话,要您与秀王殿下陪在身边,不得离开。” 辛柚紧了紧拢在袖中的手,平静问:“今上对冯大人说的?” “冯某可不敢假传口谕,当时李公公也在场。” 辛柚抿了抿唇,没再质疑。 眼下那人卧病在床,与这些人硬着来并不明智。 如今秀王与辛柚赶回来了,兴元帝的身体在太医精心调养下也能支撑,众臣经过商议决定启程回京。 辛柚无法留下,只能吩咐千风与平安替她寻找贺清宵。 她整夜整夜睡不着,眼下青影再难遮掩。 甲板上。繁星满天,江水滚滚。 “阿柚。” 辛柚回头,看秀王走近。 “你不要想太多,等父皇大好了,能与父皇说上话,就好了。” 辛柚伸手搭上栏杆,背靠着江面与秀王对视。 血缘上,他是她的兄长,可她却无法生出一丝亲近来。 只是在此时,冷星孤月,江面如镜,疏远抗拒也不觉淡化了。 “我知道。秀王殿下早些回去睡吧。” “阿柚——” 辛柚等他说下去。 “你不能叫我一声皇兄么?”夜色中,秀王声音温和似水。 “还是叫殿下更合适。”辛柚这般回答了,走向船舱。 一路缓行,京城终于到了。 那日百官勋贵城外相迎,兴元帝坐上六匹骏马拉着的龙辇,直奔皇宫。 辛柚抬头望向轻纱垂落的龙辇,只能隐约看到一道身影。 她本能感到一丝古怪。 她的心思被贺清宵的生死占据大半,可再迟钝也能察觉这一路上形成了以礼部尚书、锦麟卫指挥使冯年、大太监李唯三人为主的一股势力,隔绝了其他人与那人的接触。 难道那人的情况比那日见到的要糟糕许多,到了会被一些臣子左右的地步? 有了这个猜测后,辛柚心底发寒,生出不详的预感。 要尽快再见那人一面。 比辛柚更着急见兴元帝的是太后。 “皇帝要静养,不能见人?”听了大太监李唯解释,太后脸一沉开骂,“笑话,哀家是他亲娘!皇帝不能见哀家,却能天天见你们这些内侍,还有大臣?这是哪门子狗屁道理?” 李唯被骂得低了头,无法反驳。 “让开!我看谁敢拦着哀家,一律按心存不轨算!” 昭阳长公主扶着太后,嘴角微微勾了勾。 皇兄所乘大船莫名失火就罢了,回到京城居然见不着人。听阿柚说,进京途中她与秀王也只见了一面。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种时候,老母亲就十分好用了。 太后大步走进去,守在寝宫的太医迎上前来,恭敬劝道:“太后,皇上龙体还虚弱,不宜与人多接触。” “哀懂。”太后从袖中抽出一条巾帕,把口鼻一遮在脑后打了个结,“早年在镇子上的时候哀家就知道一些病症是从嘴巴传出来的,这样行了吧?” 太医:“” 第414章 无情 太后一见龙榻上的兴元帝,就哭了:“我的儿,怎么瘦成这样了” 一旁李唯忙劝:“太后不要激动,今上需要静养——” “你住嘴!”太后一抹眼泪,毫不客气开骂,“我们母子说话,你一个小内侍插什么嘴?要是在以前,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在哀家和儿子闲聊时突然插嘴,一个大耳刮子都是轻的!你好歹是皇帝身边的,怎么还没民间乡下土财主家的胖丫头懂规矩?” 李唯一张脸通红,乖乖闭了嘴。 太后虽骂,却记着太医的话,站在离床榻有一段距离仔仔细细打量儿子,越看越是心疼。 “真是遭罪啊。哀家早就说了,不要跑那么远,你是皇帝,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念叨了许久,太后擦擦眼角,“儿啊,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兴元帝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还好咳咳咳” 见儿子说话这么费劲,太后不忍心多问了,没等某些不长眼的再劝,叮嘱兴元帝好好养着,就冲昭阳长公主一伸手。 昭阳长公主扶着太后胳膊,离开了乾清宫。 “都怪辛柚那死丫头,天天鼓捣些乱七八糟的,这下害了你哥哥吧”太后一路骂着辛柚回了慈宁宫。 昭阳长公主出宫后,回到长公主府,辛柚就在府中等她。 “姑母,您见到今上了吗?” “见到了。”打发伺候的人出去,昭阳长公主说话没有绕弯,“看起来很虚弱消瘦,短时间内恐怕无法理政。” “神智怎么样?” 昭阳长公主听了这话一愣,看着辛柚的表情有了异样:“阿柚,你问这话的意思是——” 辛柚迟疑片刻,说出心中所想:“就是觉得有些奇怪。自从出事后,这一路进京都是礼部尚书等人做主,今上以前有这么看重这些人么?” 从推行新政以来,朝中哪些人反对新政,哪些人是墙头草,哪些人心向新政,都渐渐明了。 礼部尚书这些人明显是新政的反对者。而那人既然主张推行新政,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如此倚仗礼部尚书等人? 昭阳长公主仔细回想一番:“皇上虽虚弱,神智是清醒的,这能看得出来。” 辛柚一时也迷惑了。 昭阳长公主拍拍她的手:“阿柚,你不要想太多。人突然遭遇生死变故,身体又没完全恢复,想法多少会有些变化的。” 辛柚点点头。 昭阳长公主看她一眼,叹气:“阿柚,其实你看起来更憔悴。” 辛柚怔了怔。 “是为了长乐侯吧。” “姑母——”辛柚张张嘴,喉咙如被烧红的烙铁烙过,痛得无法说下去。 他出了事,生死不明,她甚至不能去寻他。 每当想至此,便痛彻心扉。 她不敢深想结果,总觉得这样,他们就只是一次寻常的分别,今年八月还会一起共度中秋。 “阿柚啊。”昭阳长公主伸手揽住弱不胜衣的少女,“不管什么样,你要想想你母亲。你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永远盼着过得好的人。” “我知道”迎着昭阳长公主慈爱的目光,辛柚慢慢道。 可她虽知道,却不知怎么样才能好。 娘亲出事时,她还能靠报仇支撑着度过最艰难的时候。可现在,她甚至没有去恨、去讨公道的目标。 于是所有情绪就只剩下了痛苦,还有壮志尚未实现而不能放弃的信念。 到这时,昭阳长公主也明白了,阿柚的心上人是长乐侯。 她因而更怜惜这个侄女。 她曾真诚热烈的爱过,太懂得心爱的人不在后的痛。 那是很多年后看到枝头的鸟,嗅到风中的香,遇到许多美好而无法再与他分享的遗憾。 而这遗憾并不能与旁人述说。 “阿柚。” “姑母您说。” “长乐侯是个韧性十足的人,从小遇到许多不顺都能克服。你要相信他,他没那么容易被困难打倒的。” “嗯,我相信他。” 她只能相信他,才能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一段时日,兴元帝没有上朝,各项政事由重臣商议后,大部分直接处理,极为要紧的再送去乾清宫。 辛柚一直没有等到留在南边寻找贺清宵的人传回消息,却等来了新政令。 兴元帝认为此次出事是上天示警,决定停止推行新政。 这个旨意一出,辛柚直奔宫中求见兴元帝。 不多时,传信的内侍回来:“辛待诏,皇上传你进去。” 这个回复令辛柚有些意外。 她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 通往乾清宫的这条路已经很熟悉,可当她看到卧靠在榻上的兴元帝,却感到了陌生。 人清瘦了,眼神好像也跟着冷清了,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 “臣见过陛下。” 短暂的安静后,上方传来沙哑声音:“平身。” 辛柚起身,垂眸等待问询。 “阿柚进宫有何事?” “陛下,臣听闻您要取消新政,可是真的?” “是。” “去年南北两地试行新政,夏税秋粮大幅提升。新政的好处您是见到的,为何突然取消?” 兴元帝眉头一拧:“你是在质问朕?” 本来臣子与天子对话不能直视天颜,辛柚却不由抬了眼,看向兴元帝。 原来,这人无情起来是这个样子。 “臣不敢。臣只是不解。” “朕不是给出解释了么?”兴元帝伸手指天,“是上天对朕的提醒。这一次朕安然无恙,倘若再一意孤行,可就不一定了。” “陛下,新政是利国利民的善政,倘若上天有灵,也不会因为实施新政而降下祸患——” “可事实就是如此。”兴元帝容不得辛柚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不是推行新政,不是从海外带回什么甘薯,朕怎么会南下?而没有南下,朕就不会遇险了!” 辛柚只觉荒唐:“陛下,您现在真的是清醒的吗?” 兴元帝脸色陡然一变:“你这是说朕糊涂?” 辛柚抿着唇,紧紧盯着震怒的帝王。 兴元帝冷冷开口:“你不但不关心朕,还张口指责。这般大不敬,是朕先前给了你错觉,纵得你如此放肆?” 第415章 逃 辛柚望着神情冰冷的兴元帝,只觉是个彻底的陌生人。 一趟落水,真像换了一个人啊——这个念头一起,辛柚心头一动。 如果不是她阴差阳错被错认成寇青青,她可能不会生出这种大胆的猜测。可现在面对这样的兴元帝,就控制不住去想了。 或许,他也不是他了呢? 兴元帝却没给辛柚确认的机会:“辛柚张狂放肆,无君无父,乃大不敬之罪,赐三尺白绫——” 辛柚不等兴元帝说完,转身就跑。 她的举动太突然,准备上前的内侍不由愣住。 被皇上赐死居然跑了,这么离奇的事他们从未见过! 大太监李唯也没见过,愣过后尖声大喊:“快来人啊,抓住辛柚!” 殿外侍卫闻讯而动。 辛柚果断选择逃跑,抓住了那一丝宝贵先机,在侍卫没有围住前冲了出去,直奔后苑。 追在后面的侍卫不得不停下脚步,把追捕的任务交给内侍。 这就是辛柚选择向后苑跑的原因。意识到兴元帝动了杀心,她若往外跑只会很快被数不清的侍卫围住,陷入天罗地网。 而后苑花园中假山楼阁,古树奇花,找到一个人总会花些时间。 有了这个时间,兴元帝要处死她的消息就能传开,或许就有转机。 大太监李唯亲自带头,去后苑抓人。 此时后苑花园中有一些嫔妃在散步赏花,见一群内侍杀气腾腾而来,纷纷变色。 皇宫从来是森严肃穆之地,何曾有过这种情景。 “二位娘娘可见到辛柚?”李唯严肃问。 两位嫔妃摇头。 “辛柚犯大不敬之罪,被皇上赐死,二位娘娘若发现她,还请及时传报。” “知道了。” 等李唯带着一群内侍匆匆过去,两位嫔妃对视一眼,再没了闲逛的心思。 如两个嫔妃这样被问到的还有不少人,却无人见过辛柚。 李唯冷着脸召来更多内侍,分成数队:“给我一寸一寸搜。就不信了,一个大活人还能插翅飞了!” 几队内侍分开搜人,李唯搜到叠翠山处。 叠翠山是后苑花园最高最大的假山,山顶有亭,山中有洞,修有专门的石阶小路通往山顶。 李唯一眼瞧见璇公主,敷衍行了一礼:“奴婢李唯见过公主殿下。” 璇公主站在假山洞口,温婉一笑:“李公公不必多礼。” “不知公主殿下可曾见过辛柚?” “辛姑娘?”璇公主面露疑惑,“辛姑娘又不住在宫里,怎么会来后苑花园?” 李唯瞄了一眼璇公主身后的山洞口,解释道:“辛柚对皇上大不敬,被赐三尺白绫。可她不但不谢恩,竟然跑到了后苑” 璇公主唇色发白,一副吓到的模样:“竟有此事?” “奴婢可不敢胡说。还请公主殿下让一让,奴婢好进山洞中搜查。” “我刚刚进过山洞,里面没有人。” 李唯笑笑:“奴婢奉皇命搜捕辛柚,不敢轻忽。还请公主殿下移步一旁,让奴婢看上一眼,也好交代。” 璇公主蹙眉:“李公公这是不信本公主?” “奴婢不敢。但皇上的旨意在奴婢心中是第一位,奴婢检查一番自会离去。公主殿下也不想让皇上疑心吧?” 璇公主犹豫片刻,往旁边走了几步露出了山洞口。 李唯大步走进山洞,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宫女。 那宫女裤腿挽起,露出一截白皙小腿,腿肚上血迹斑斑一条划痕。 宫女见李唯等人进来,通红着脸慌忙遮挡。 李唯仔细看过宫女,转身出去。 “刚刚我想登山望远,我的侍女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喝声受惊踏空石阶划伤了腿。正要简单处理一下,不料李公公就带人过来了。” 李唯压下失望,扯了扯嘴角:“原来是这样。那公主殿下早些带着侍女回去吧,外头且要乱一阵子呢。” “多谢李公公提醒。” 眼见李唯带着一队内侍走了,璇公主往山石上一靠,紧握着的手这才松开,扬声吩咐:“你们两个去扶坠儿出来。” “是。” 不多时,受伤的宫女被扶出来,由一名个头高挑些的宫女背着,另外两名宫女一左一右帮扶着,一起往寝宫走。 璇公主走在最前面,路上又遇到了李唯。 “李公公找到人了吗?” “还没,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公主殿下的侍女看来伤得挺重啊。”李唯这般说着,视线自然而然从受伤宫女面上掠过,以确认没有换人。 璇公主微微垂眼,细声细语:“让李公公见笑了,女子难免娇气些,受不得疼。” “还是公主殿***恤下人。奴婢就不耽搁公主殿下时间了。”李唯这才带着人真正走远。 璇公主不疾不徐回到芳宁宫,进了所住偏殿,腿一软跌坐在美人榻上。 受伤的宫女被几名宫婢搀扶着放下,背着她的宫女终于直起身来。 没有跟着璇公主出去的宫婢看清她面容,大吃一惊。 一身宫女装扮的正是辛柚! “环儿,带一套宫女衣裳速去叠翠山洞中,把灵儿接回来。” 当时陪着璇公主的宫女中灵儿与辛柚身形最相似,李唯带人离开后,在璇公主吩咐下灵儿与另一名宫女进入山洞去扶受伤宫女。 这时候藏身树上的辛柚也进去了,在那短短时间内换上灵儿的衣裳与发式,背着受伤宫女出来,而灵儿则留在了山洞中。 这个李代桃僵的计策很大胆,很冒险,却也是那个情景下最好的法子了。 璇公主因为后怕,浑身控制不住颤抖,冷声叮嘱宫婢:“你们定要管住嘴,一旦传出只言片语,咱们这些人都活不了!” 几个宫婢白着脸称“是”,其中一名宫女问:“殿下,要不要去禀报娘娘一声?” “先不要!”璇公主定了定心神,死死咬唇,“等环儿和灵儿顺利回来再说,现在先不要告诉娘娘。” 倘若被发现,那也是她一个人的决定,至少不要连累母妃同罪。 这般一想,眼泪就控制不住往外涌。 璇公主竭力压下泪意,看向辛柚。 第416章 还恩 穿着宫女衣裳的少女,背着受伤宫女时弯腰低头,几乎没有存在感,此刻却存在感惊人。 如一柄锋锐的刀,立在柔美幽静的闺房中,格格不入。 到现在,璇公主都觉得不真实。 “辛辛姑娘。”选了最妥当的称呼,璇公主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何——” 会被父皇赐死? 璇公主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便是不清楚前因后果,她都觉得父皇要赐死辛姑娘太离谱。 辛柚面上虽镇定,心神却有些恍惚。 选择逃向内苑以争取时间时,她完全没想到会被璇公主掩护。 这个与她同龄的女孩子,人们眼中怯弱不受宠爱的大公主,反应过来她被追捕后,几乎没有犹豫就指了山边古树示意她躲藏,然后划破了宫女小腿,把宫女推入山洞中。 一瞬间的衡量,辛柚选择相信眼前的少女。 “我只能和你一个人说。” 璇公主命宫婢退出去,顷刻间里室只剩下二人。 辛柚放低声音:“我怀疑今上被人控制了,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换了人。” 璇公主掩口堵住惊呼,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辛,辛姑娘,你在说笑吗?” 辛柚苦笑:“公主殿下觉得我是说笑的人吗?” “可是这怎么可能”璇公主喃喃,犹不敢信。 “今上所乘黄船失火,今上跌落江中数日才被找回。等我与秀王从广城赶回去,又过去数日,此后直到京城就见到今上一面”辛柚声音冷静,既是说给璇公主,也是在梳理。 “可要是如辛姑娘所说,皇祖母与姑母都见了父皇,难道认不出么?” “确实可能认不出。”辛柚语气多了几分肯定,“眼下都知道今上身体欠安,能见到今上的人本就不多。那些大臣见到今上,出于礼仪不能一直盯着今上看。而太后与长公主见今上只是匆匆一面,不曾到近前” “那要是父——他是假的,真正的父皇在哪里?” 辛柚摇头。 到这时,她并不乐观。 如今在乾清宫中的人可能是假的,只是她的猜测。倘若没猜错,下落不明的那人尚在人世还好,要是已经不在了,这假的也就成真了。 太后的母亲身份,昭阳长公主的妹妹身份,她们的尊崇皆来自那人。当那人全不在意,也就成了镜花水月。 “辛姑娘,这些只是你的猜测吗?”冷静下来,璇公主问。 辛柚沉默半晌,轻轻点头:“是,只是我今日见到今上,生出的猜测。” 对毫不犹豫掩护她的璇公主,她做不到哄骗。 璇公主微微垂头,久到门外传来轻轻动静。 “殿下,灵儿和环儿回来了。” 璇公主紧绷的心弦一松,看向辛柚:“之后怎么办?” “先出宫再说。” 无论乾清宫那人是真是假,她困在宫里只有死路一条。只要能出宫,机会就多了。 到这时,辛柚更倾向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那人太急着杀她了,连装装样子都顾不得。 “出宫——”璇公主思索着,“这两日肯定不行,你先在我屋中躲着,等我看看情况。” “多谢公主殿下。” 璇公主犹豫了一下,咽下了让辛柚不必喊她“公主殿下”的话。 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安顿好辛柚,璇公主去了丽嫔那里。 这几个月来,丽嫔每天都是好心情,为女儿要出阁忙碌着。 “璇儿来了。”见到璇公主,丽嫔笑容满面。 “母妃,璇儿有事和您说。” 丽嫔挥手,屏退宫人。 “璇儿有什么事啊?”见女儿紧挨着她坐下,丽嫔满心温暖。 “父皇身边的李唯李公公,带了好多人正在后苑花园搜捕辛姑娘。” 丽嫔一惊:“辛姑娘怎么了?” 芳宁宫素来低调无争,习惯关紧门过日子,加之事发突然,丽嫔还没听到风声。 “说是辛姑娘对父皇大不敬,父皇要赐死她,辛姑娘逃去了后苑” 丽嫔听得瞳孔一缩,抽了口冷气:“皇上怎么会!” “母妃——”璇公主轻唤丽嫔,声音低不可闻,“我把辛姑娘藏起来了。” “什么?”丽嫔猛然站起,满面骇然。 璇公主歉然垂眸:“辛姑娘就在璇儿寝室中。” 丽嫔眼前一黑,晃了晃身体。 璇公主急忙扶住她:“母妃,您没事吧?” “我没事——不,有事!”丽嫔浑身冰冷,如坠进了冰窟窿里,“璇儿,你,你——” 璇公主跪下来:“女儿不好,给您惹祸了。” 丽嫔呆坐在矮榻上缓解惊恐无措的情绪,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璇公主拉起。 丽嫔的手冰凉潮湿,璇公主越发觉得愧疚:“母妃,对不起。” 丽嫔声音微抖:“璇儿,你怎么这么大胆?” “璇儿不是大胆,当时见辛姑娘被追捕,什么都没顾得想” 等理智彻底恢复,她早已做出了选择。 到现在,她不觉后悔,只是害怕。 害怕会死,害怕连累生母。 “皇上怎么会赐死辛姑娘?”丽嫔难以理解。 皇上对辛皇后的感情,她这样在深宫多年的后妃早就认识到了,找回辛姑娘后明明是独一份的宠爱,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还不是别的惩罚,而是赐死,这令丽嫔不寒而栗。 对视为掌上明珠的辛姑娘尚且如此,那对其他人呢? 璇公主摇摇头,没有说出辛柚的猜测。 “辛姑娘有没有说之后怎么办?” “辛姑娘想找机会出宫。” 丽嫔紧紧攥了攥手,指甲陷入掌心。疼痛不能驱散恐惧,却让她更清醒。 “璇儿,辛姑娘不能藏在你那里。” 璇公主脸色一变:“母妃,您要把辛姑娘交出去?” 丽嫔一愣,哭笑不得:“你这丫头,把母妃想成什么人了。你当时要是置身事外也就罢了,既然选择了救人,那自是要救到底。” 那李唯可不比孙岩厚道,就算现在交出辛柚也得罪了他,一旦他在皇上面前说个什么,结果难料。 更何况,她们母女受过辛姑娘的恩,也到了还的时候了。 第417章 求情 与芳宁宫的闭塞不同,打理后宫的贤妃消息就灵通多了,很快知道了辛柚被追捕的事。 听说后,贤妃第一个反应亦是费解。 都说无情帝王家,可就是曾经的二皇子庆王,犯了那么大的事也不过是贬为庶民,对辛姑娘一个女儿家怎么突然下杀手? 莫非皇上南巡一趟,把脑子落在南边的水沟里了? “确定是李唯带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贤妃摩挲着留长的指甲。 她的指甲没有涂染蔻丹,修剪得圆润整齐,干干净净。 好一阵子的沉默后,贤妃缓缓开口:“你悄悄去联系前头的人,把皇上要赐死辛姑娘的事传出去。千万要小心,不要让人查到甘泉宫来” 内侍应了,忍不住看一眼贤妃。 娘娘这是要为辛姑娘争取一线生机啊。 “快去。” 内侍领命而去,贤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轻轻叹气。 有些后悔了,皇上疯魔至此,万一甘泉宫被牵扯进去,害了儿子怎么办? 可什么都不做,也会后悔吧? 贤妃攥紧手中茶杯,在心中道:辛柚啊,甘泉宫只能做到如此了,能不能活就看你的运气了。 后宫如深不可见底的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暗流涌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这件事上。 李唯在后苑折腾一通一无所获,与锦麟卫指挥使冯年碰头。 “没找到?” 李唯重重点头:“后苑花园全都找过了,没有。” “人肯定就在后宫,既然宫后苑没有,定是藏到哪位娘娘的宫中去了。” 李唯面露迟疑:“冯大人的意思是——去各位娘娘的宫中搜查?” 冯年扯扯嘴角:“李公公这话不对,这怎么是冯某的意思呢?要赐死辛柚是今上的旨意,这是今上的意思啊。” “是可搜查娘娘们的寝宫也不是小事” “再耽搁下去,消息就传到宫外去了,保不齐生出什么阻碍来。李公公,咱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抓紧时间,完成皇上的旨意。” 辛柚一死,宫外再有什么反应都没用了,毕竟人死可不能复生。 “这不是辛柚太狡诈,前边她不跑,一头钻进后宫去了,这副担子就只能交给李公公了。李公公,今上还等着呢,你可不要令今上失望啊。” 李唯一咬牙:“行,咱家这就多带一些人,亲自去各宫搜查!” 而在这时,辛柚被赐死的消息不知从谁而起,风一般传到了离着皇宫最近的各衙门。 国子监不在皇城边,孟祭酒听到消息赶过去时,已有不少人聚在东华门外,求见兴元帝。 孟祭酒看到谢掌院,快步走过去:“怀平兄,传闻可是真的?” 谢掌院神情严肃:“应该是了。听说李唯带领一众内侍正在后宫大肆搜查” 孟祭酒看一眼守卫宫门的侍卫,声音压低:“今上不见?” 谢掌院沉着脸摇摇头:“说是身体欠安。” “从今上回京,就因身体欠安没有上朝,却在今日见了辛姑娘,下旨赐死”孟祭酒越说脸色越难看,“这太蹊跷了。” 户部尚书插话进来:“今上突然下旨取消新政,也让人想不通,辛姑娘就是因为这个才进宫求见无论如何,今日必须见到今上!” 户部尚书的想法,也是在场大多数人的想法。 他们不全是为了救辛柚而来,但对一直见不到兴元帝心存疑虑,如今借着辛柚出事,就聚在了一起。 争执声传来:“冯年,你凭什么不让我等见皇上?” 冯年站在宫门处,笑笑:“安国公这话可严重了。冯某身为锦麟卫指挥使,只听皇上之命。皇上龙体欠安,没有精力召见各位大人,冯某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安国公曾随兴元帝出生入死,脾气火爆:“我呸!你说奉皇上之命就是了?我还怀疑你趁皇上龙体欠安控制了皇上呢!总之我今日必须见到皇上,皇上想杀谁我不管,但要确认皇上平安无事!” 冯年被喷一通,也不好无视。 这安国公可不是什么闲散勋贵,而是后军都督府的左都督,一府长官。 冯年不得不道:“各位大人稍安勿躁,冯某再去请示今上。” 这般等了一阵子,东华门的侍卫让开了,冯年淡淡道:“今上传各位大人觐见。” 众人互视一眼,紧绷的精神松了一些。 在冯年带领下,众人在帝王寝宫见到了兴元帝。 御座上,兴元帝向后靠着,脸颊消瘦,一副病容。 虽然不合规矩,安国公却仔仔细细看了兴元帝一眼,确定这是他的老兄弟没错,声如洪钟问:“陛下,您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兴元帝一开口,先猛咳一通,咳得殿中文官武将面色微变,眼里不禁有了担忧。 皇上看起来真的不大好 “朕无事,再调养一段时间就好。” “那臣就放心了。陛下若有所命,臣必万死不辞!” 众臣齐齐附和:“臣等万死不辞!” 这几乎是明说,皇上您要是被奸臣贼子控制了,就赶紧吱声。 “咳咳。”兴元帝看众臣一眼,“你们让朕安心修养就行。” 这话一出,众臣就尴尬了。 安国公立刻表示要退下,户部尚书犹豫一下,还是站了出来:“陛下,臣听闻您下旨赐死辛柚,不知辛待诏犯了何罪?” “辛柚目中无君无父,犯大不敬十恶之罪。” 户部尚书跪下来:“辛待诏年不足双十,少年人言语或有冲动。恳请陛下念在辛待诏经世济民之功,从轻发落。” 谢掌院、孟祭酒等人亦跪下,为辛柚求情。 兴元帝苍白的面上有了怒火:“你们的意思,她有功劳就不能论罪了?这把大夏律法置于何地?” “陛下——” “不必再说,朕意已决,你们都退下吧!” 这个时候,内侍禀报:“陛下,秀王殿下求见。” “传。” 不多时秀王进来,掀袍下跪。 “你有什么事?”兴元帝问。 “臣恳求父皇,免去辛柚死罪。” 兴元帝看秀王一眼,疲惫捏捏眉心,吐出两个字:“不准。” 第418章 搜查 秀王没有退缩:“父皇,阿柚性情刚烈,不比寻常女子柔软,但她所想所为皆是为社稷百姓。还请您开恩,免她死罪。” “咳咳咳,你们这是逼朕?” 一群人赶紧跪下:“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们要真的为朕着想,就不会来打扰朕静养!”兴元帝大怒,边咳边把众臣赶出去。 孟祭酒等人聚在宫门外,并没离去。 “看来今上是铁了心要赐死辛待诏。” 户部尚书听了孟祭酒的话,小声嘀咕:“今上是不是因为生病,不大清醒?” 孟祭酒与谢掌院齐齐看他。 户部尚书一脸警惕:“二位不会告状吧?” 孟祭酒叹气:“这种时候,于尚书就不要开玩笑了。” “那二位觉得,是不是有我说的这种可能?” “就算如此,又能如何呢?”孟祭酒苦笑。 总不能说皇上现在病糊涂了,旨意就不算数? 皇上又不是昏迷不醒,刚刚还与文官武将见面呢,这样说不就是犯上。 一直没说话的谢掌院轻捋胡须,目光投向一个方向:“按说昭阳长公主也该得到消息了,为何没有反应?” 昭阳长公主对辛柚的疼爱众臣都看在眼里,不免觉得古怪起来。 而此时,李唯李太监正在甘泉宫中,与贤妃对峙。 “贤妃娘娘,奴婢是奉命行事,还望您配合。” “李公公奉命行事,本宫不敢干涉。可你带着这些宦官要把甘泉宫搜个底朝天,恕本宫不能接受。本宫承蒙皇上厚爱,委以打理后宫之责,李公公这样做将本宫颜面置于何地?” 贤妃不让李唯搜查,觉得伤面子是一方面,再就是她是当前后宫嫔妃之首,她若轻易让这些内侍搜了寝宫,其他嫔妃就更无可奈何了。 到时候,辛柚恐怕就藏不住了。 贤妃打算虽好,奈何李唯完全不买账:“皇上说了,务必找到辛柚,谁都不得阻拦。贤妃娘娘,您的颜面总不能比皇命还大吧?” “李公公!”贤妃勃然变色,愤怒之余是不可思议。 李唯就算是大太监,对于皇室来说也不过是个奴婢。他现在这样张狂,不给她这个后妃一点面子,就完全不考虑以后? 还是说,皇上的身体比大家以为得要差很多——想到这种可能,贤妃还是觉得蹊跷。 就算是最坏的情况,这大夏还是陈家的大夏,李唯一个奴婢也翻不了天。 “贤妃娘娘,麻烦让一让吧。”李唯一使眼色,身后一群内侍涌上,四处搜查起来。 贤妃立在一旁,脸色铁青。 一通翻找,自是一无所获。 “贤妃娘娘,打扰了。” 贤妃咬牙:“本宫会去问一问皇上。” “贤妃娘娘自便。”到这时,李唯连客气话都懒得说,带着一众内侍转身就走。 贤妃想了想,快步往外走,却不是去乾清宫,而是赶往慈宁宫。 李唯带着一群内侍往下一处宫殿搜查,把守宫中的锦麟卫指挥使冯年突然接到急报。 “大人,长公主府的府兵包围了冯府!” 冯年脑袋像被锤头砸了一下,有一瞬空白,随后是难以置信:“昭阳长公主?” “是,率兵的正是昭阳长公主!” “她要造反?”冯年还未从强烈的荒谬感中回神。 包围的不管是他家还是别人家,这可是京城,除了听皇上调动,怎么有人敢私自动兵?就算是昭阳长公主,皇上的亲妹妹,也是造反的罪名。 “大人,昭阳长公主正带府兵强行进入冯府,您要尽快拿主意啊!”跑出来的是冯府一位管事,一路跑得气喘吁吁,说这话时都要哭了。 冯年也顾不得分析昭阳长公主的胆大妄为了,唯恐府中老小命丧对方之手,交代属下守好宫门,带领一队锦麟卫赶往冯府。 锦麟卫乃禁卫之一,且是守卫皇宫的主力,而对百官勋贵遇到匪患也有保护之责。冯年率卫兵阻止昭阳长公主私自动用府兵围攻冯府,是不怕落人话柄的。 而就在他调动锦麟卫时,一道烟花在空中炸开。 城门外,黑压压的兵士逼近城门,骇得守门官吏急忙放下闸门。 “在下京营统领赵飞帆,奉今上手谕,率营兵进城擒贼!” 守城官吏仔细看一眼城楼下的人,确是京营统领无疑,犹不敢放行,再仔细查看手谕。 手谕上的字迹是不是出自兴元帝之手,他不知道,但那代表天子调兵的宝印是没错的。 手谕没问题,领头的将领也认识,守城官吏这才按着规矩开城门放行。 此时尚未天黑,这么多卫兵进城,百姓顾不得好奇,赶紧避开。 进城的营兵分成数队,迅速前往不同目的地,而冯年率领的锦麟卫则赶到了冯府。 此时冯府已在长公主府的府兵控制之下,府中一片狼藉,哭声震天。 冯年望着一身戎装的昭阳长公主,脸色铁青:“长公主殿下出动私兵,是要犯上作乱?” “犯上作乱?”昭阳长公主冷冷一笑:“冯年,犯上作乱的是你吧?本宫问你,宫中冒充皇上的到底是谁?” 此话一出,锦麟卫中传来骚动。 冯年脸色一变,高声道:“昭阳长公主意图谋反,胡言乱语扰乱军心,立刻拿下!” 长公主府的府兵控制冯宅这等府邸轻而易举,与身为精锐的锦麟卫,无论从人数还是装备就不能比了。 在冯年看来,这是没有悬念的一场厮杀。 而就在锦麟卫反包围长公主府府兵时,更多的卫兵如潮水般涌来,与长公主府府兵一里一外把冯年带领的锦麟卫夹在中间。 冯年看到突然出现的卫兵脸色大变,一眼认出了领头之人:“刘真?” 刘真是京营统领赵飞帆的副手,也是数得着的人物。 “今上手谕,锦麟卫指挥使冯年与奸人勾结,意图谋反,命京营禁军进城擒贼!”刘真高举手谕,大声喊道。 真正会为冯年卖命的锦麟卫为了控制局面大多被他留在了宫中,现在随着来的锦麟卫虽也听他的话,但绝大部分可没想过造反。 刘真亮出手谕,把冯年护在中间的锦麟卫顿时乱了。 第419章 宁死 昭阳长公主骑在马上,冷冷望着骚乱无措的锦麟卫:“那宫中的假皇帝是冯年等贼子找人伪装的,意图谋权篡位,现在真正的皇上已经回宫。你们被冯年蒙骗,不知者无罪,可要是再糊涂下去,就是诛九族的罪名了!” 冯年大喊:“昭阳长公主才是要造反之人,她这么说是骗你们不战而降!” 昭阳长公主冷笑:“本宫只有一子,姓孔,凭这些府兵就能造反让江山换姓?就算一时占了上风,满朝文武能认?冯年,你说这话不觉可笑么?” 这时刘真出声:“冯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长公主殿下和你们说这些,是不忍你们稀里糊涂丢了性命,而不是怕拿不下你们,你们当刘某带来的营兵是摆设?” “刘副统领,动手吧,大夏不需要追随叛贼执迷不悟的亲卫!” 昭阳长公主话音才落,就听叮当一声响,是武器落地的声音。 一名锦麟卫弃刀跪下,双手高举:“小将什么都不知道,小将绝无叛国之心!” 锦麟卫本就是天子亲卫,除了极少数一心跟着冯年混的,绝大部分人对皇权的忠诚深入骨髓。他们来此是以为来捉拿叛贼,谁能想到自己才是那个叛贼。 可以说在对冯年产生怀疑后,这些锦麟卫的心态就崩了。因而有了第一个带头的,兵器落地的声音叮叮当当,转眼间就跪了一大片,只剩冯年一个立着的。 昭阳长公主面无表情看向冯年。 冯年枯坐在马背上许久,一言不发翻身下马,颓然跪倒。 昭阳长公主下颏微抬:“带走!” 皇宫中,李唯带着一群内侍查到了芳宁宫。 “先把大公主的寝室仔细查一查!”李唯站在院中,神情张狂。 他往日给人的印象不是张狂之人,但这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感觉太令人迷醉了。那些平时要捧着敬着的娘娘们花容失色,战战兢兢,瞧着就舒爽。 璇公主死死咬唇,看着一群宦官把她所居之处翻遍,连就寝的里屋都没放过,心中阵阵后怕。 倘若把辛姑娘藏在她这里,恐怕已被找到了。 “没有?”听了禀报,李唯看璇公主一眼,抬脚走向丽嫔寝宫。 璇公主追上去,拦在李唯面前:“母妃身体不适,还请李公公不要打扰。” 李唯扯嘴一笑:“丽嫔娘娘身体不适,咱们就把手脚放轻点,不搜查可没法向皇上交代呢。都听见了吗,动作轻着点儿!” “是。” 众内侍应一声,分成数队四处搜寻,配合起来已很熟练。 时间一点点过去,最后一队内侍来报:“没有发现。” “这么说,只有丽嫔娘娘歇下的屋子没有查了。”李唯把目光投向里边,一挥手,“去看看!” 以李唯为首的一队内侍眨眼间就冲进了丽嫔寝室。 寝室中药味弥漫,架子床四边垂下烟青色纱帐,隐约可见其中身影。 “你们干什么?” “这是娘娘的寝室,你们怎么能就这么闯进来!” 寝室中两个宫婢上前,拦住李唯。 李唯脸一沉:“阻碍搜查者,以同谋论罪!” 帐中传来动静。 一名宫女忙掀起纱帐一角,另一名宫女问:“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躺在床榻上的丽嫔半坐起来,看向李唯。 李唯挤出一丝笑:“丽嫔娘娘这是病了?今日奴婢在后苑花园还遇到了公主殿下。” 这话的意思,当娘的生了病,女儿还有闲心逛花园? 丽嫔脸色微白,听了这话面露不虞:“本宫每月总有几日身体不适,谈不上生病。李公公为何搜我芳宁宫?” 李唯看一眼璇公主,似笑不笑:“丽嫔娘娘应该听说了吧,辛柚目无君父,被今上赐死,她却抗旨不从,逃进宫后苑。奴婢奉旨搜查,没有找到人,又去请示今上。今上口谕,彻查后宫每个角落,任何人不得阻碍!” 丽嫔轻轻蹙眉:“既如此,李公公就仔细查查吧。” “多谢娘娘配合。”李唯拱拱手,给手下使了个眼色。 丽嫔斜倚床屏,冷眼看几个内侍翻箱倒柜,倍感屈辱。 入宫二十载,她无宠,其他嫔妃也无宠。可皇上虽对她们无情,却没这般践踏过人,让一群奴婢抄家般搜宫。 皇上他到底怎么了? “李公公查完了?” 李唯到这时压力不小。 几个嫔妃寝宫查下来,依然不见辛柚踪影,芳宁宫再无发现就不大乐观了。 他不觉得那些低阶嫔妃有包庇辛柚的胆量。 其实在李唯心里,最怀疑的就是芳宁宫。当初西灵王派使臣来求娶大夏公主,辛柚为璇公主说话是人尽皆知的。 当然,辛柚还救过三皇子,真要比较起来对甘泉宫的恩情更重。但皇子和公主可不一样,是有机会争那个位子的,他不认为贤妃会犯傻帮辛柚。 而他先去甘泉宫,是为了接下来搜查各宫没有阻碍。 面对丽嫔的询问,李唯笑笑:“别的地方呢,是查完了,但还有一处没有查过。” 丽嫔皱眉:“刚刚李公公连本宫的寝室都翻找过了,还有何处未查?” 李唯视线飘向丽嫔床榻,笑道:“娘娘坐卧之处,还未查过。” 这话一出,丽嫔瞳孔一缩,脸色涨红:“李唯,你太放肆了!” “娘娘这是不配合搜查?” 丽嫔怒容满面,气得手抖:“你休要推到不配合上去。本宫好歹为皇上诞下了大公主,入宫二十年来本本分分,到头来连所卧床榻都要被人翻找,岂有这种荒唐事!” “奴婢只是奉旨行事,娘娘要是不方便起身,奴婢就扶娘娘一把——”李唯一顿。 丽嫔绾发的簪被她抽出握在手中,抵住白皙纤细的脖颈。 “丽嫔娘娘这是做什么?” 丽嫔冷声道:“李公公若要翻找本宫床榻,便踩着本宫尸体来吧,本宫绝不受这等侮辱!” “母妃!”璇公主哭出来。 李唯一挑眉毛,语气毫不留情:“今日不论踩着什么,任何地方都要查过!” 第420章 回宫 丽嫔以簪抵颈,看着张狂得意的宦官满心悲凉。 这一刻,她已经不是为了辛柚,而是为了自己。 到底为什么呢? 无宠无爱,到最后连尊严都没有了? 她也是个女人,待字闺中时期待良人,成为宫妃时奢望恩宠。后来不奢望了,可她还是个人,会疼会痛的人。 倘若以后面对这样扭曲荒唐的帝王,过这样难堪的人生,那不活也罢。 丽嫔深深看璇公主一眼,露出抱歉不舍的笑容。 璇公主看出母亲死志,明白去拦根本来不及,低头冲向李唯。 李唯措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趔趄,尖声喊:“干什么?” 璇公主揪住李唯头发,上手就抓他的脸。 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响起,随李唯前来的众内侍望着如村妇厮打的璇公主目瞪口呆,一时忘了去拦。 丽嫔也忘了自戕。 李唯到底力气大上许多,一把推开璇公主,气得咬牙切齿:“璇公主阻碍搜查,还不把她抓起来!” 璇公主被推倒在地,仰头望着丽嫔喊:“母妃,救我,璇儿好怕——” 丽嫔手中簪子一松,翻身从床榻上下来去护女儿。 几名内侍去控制璇公主,一道带着怒气的苍老声音传来。 “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齐齐扭头,就见太后由贤妃扶着走了进来。 “见过太后。”一群人跪倒。 太后视线从被抓花了脸的李唯面上掠过,投向丽嫔母女,冷冷道:“你们还知道哀家是太后!李唯,你知不知道这是后宫?” 李唯忙道:“奴婢知道。” “既然知道,你带着这么多宦官来后宫翻箱倒柜?哀家还以为村子闹匪患了!” 李唯凑过来解释:“太后,搜查后宫是皇上的吩咐,奴婢不敢马虎啊。” “皇帝让你们这么折腾后宫,就是为了找到辛柚?” “是。” “找到之后呢?” “辛柚被赐死却抗旨逃走,罪上加罪,找到后自是死罪。” 太后皱眉:“皇帝真下了这样的旨意?” “奴婢一个小小宦官,怎敢欺瞒太后。” “这不对——”太后喃喃,猛然睁大浑浊的眼,死死盯着李唯,“皇帝落水被救上来后,有没有找道士仙姑之类驱邪?” 儿子莫不是中邪了吧,不然怎么舍得杀他和辛氏的女儿? 她厌恶辛柚都没想过要那丫头死,毕竟那丫头身上还流着儿子的血呢,何况被辛氏迷得找不着北的儿子?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李唯。” “奴婢在。” “这搜查后宫先缓一缓,你陪哀家去乾清宫见一见皇帝。” “这恐怕——”李唯斟酌着拒绝的说辞,就被突然冲击来的人打断了。 冲进来的是一名内侍,自己人。 “怎么了?” “师父,突然来了好多侍卫!” “侍卫?有没有问什么情况?”李唯直觉不对。 这时外面传来喝声:“李唯,你与冯年勾结,假借今上之名肆意妄为。如今真正的皇上已回宫,还不束手就擒!” 又一名内侍跌跌撞撞跑进来:“两个,有两个皇上在外面!” 李唯浑身冰凉,一指跑进来的内侍:“给咱家说仔细点儿!” “就,就是有两个长得一样的皇上,其中一个被人五花大绑,另一位皇上身边陪着长乐侯、孙太监、赵统领好多人,现在已把芳宁宫围起来,要您出去” “确定是长乐侯和孙太监?” “就是他们。师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太后突然一跺脚:“哀家明白了,你们弄了个假皇帝出来!李唯,你这狗奴才好大的胆子啊——” 太后的尾音变了调,贤妃等人惊叫一声,齐呼“太后”。 李唯一手勒着太后,一手持着银簪:“都给咱家出去!” 室中众人呆若木鸡。 “听见没,都给咱家出去,不然我就杀了太后!”李唯持着银簪的手抖得厉害,声音也抖得厉害。 他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挟持太后,是他这辈子都没想过的事,可再反应过来已经这么做了。 似乎从答应孙尚书、冯年那些人开始,一切就不可控制了。 贤妃见李唯的状态很不对劲,忙道:“我们这就出去,你千万不要伤害太后。” 有贤妃带头,很快室中只剩了李唯与太后。 兴元帝见贤妃等人出来,面露疑惑:“贤妃,你怎么在芳宁宫?” 贤妃立刻跪下:“妾刚刚请太后来芳宁宫,妾有罪!” 兴元帝脸色一变:“太后也在?” 他重新掌握了宫中之后,亲自拿下冒充他的人,得到李唯大肆搜查芳宁宫的消息就直接赶了过来,却不料情况有变。 “李唯挟持了太后,要我们都出来” 兴元帝抬脚走过去,一声怒喝:“李唯,你竟敢挟持太后,朕扒了你的皮!” 听到兴元帝声音,李唯哭了:“奴,奴婢知道错了,可奴婢也知道回不去了怎么办呢,奴婢还想活” 兴元帝走进去,看到了太后与李唯。 “母后!” 太后上了年纪,多年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种局面,白着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唯,朕对你也算看重,你就这样回报朕?” 兴元帝往前走一步,李唯就往后退一步。 他对兴元帝的敬畏是刻进骨子里的,原先以为兴元帝死了,为了权势,也怕被那些人灭口,于是答应合作。 谁想到皇上没死,回来了! “奴婢错了,陛下饶奴婢一命,奴婢就放了太后。” 兴元帝眼神微闪,语气温和下来:“李唯,你不要激动,你的请求朕不是不能考虑” 李唯认真听着兴元帝的话,如同抓着救命稻草,当他感觉到脑袋剧痛袭来眼前发黑,已经来不及对太后做什么了。 辛柚把太后拉到身后,看着李唯无意识转了半圈倒在地上,捏了捏微痛的拳,看向兴元帝身旁的青年。 “拿下李唯!”赵飞帆喝道。 兴元帝看都不看李唯一眼,跨过他大步走到太后与辛柚身边:“母后,阿柚,你们没事吧?” 太后看一眼兴元帝,眼一翻昏了过去。 第421章 真假皇帝 太后这一昏倒,又是一番忙乱。 兴元帝守着太后,吩咐贺清宵与赵飞帆去抓人。 至于假皇帝,被牢牢控制起来,暂时无人理会。 等待太后醒来的期间,兴元帝仔细问起宫中发生的事,听到李唯耀武扬威要把辛柚抓到,气得咬牙:“这个畜生!” 顿了顿,再补充:“这些畜生!” 辛柚有一肚子疑惑一时不知从何问起,贤妃等人经历了刚才的惊心动魄还在后怕中,亦沉默不语。 “阿柚,委屈你了。”兴元帝看着难掩憔悴的少女,心中歉疚。 辛柚抿抿唇,道:“多亏了娘娘们和璇公主。” “嗯,朕都记着。”兴元帝向贤妃等人投去赞赏的目光。 “陛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贤妃问。 兴元帝脸色一冷:“一些贪婪无比的乱臣贼子以为朕落水而亡,找了个西贝货试图维护他们的利益罢了” 兴元帝到现在都记得听闻皇上已被找到,队伍启程回京的震惊与愤怒。 他很快反应过来,宝船失火不是意外,而是某些人想要以西贝货取代他的阴谋。 想到这一点,没回到京城前就不宜轻举妄动。顺便将计就计,趁机看清楚作乱的都有哪些人,正好一网打尽。 这时里屋宫婢出来:“陛下,太后醒了。” 兴元帝忙走进去。 床榻上,年近七旬的太后才睁了眼,目光还是呆滞的,口中喊个不停:“二宝,二宝——” 以前每次听母亲喊他乳名,兴元帝都有些尴尬,现在却只有庆幸:“母后,儿子在呢。是儿子来晚了,让您受了惊吓。” 太后转转眼珠,看清面前的儿子终于清醒了,拉着兴元帝哭起来:“儿啊,娘还以为你中邪了,原来是有人假冒你!那人是谁啊,怎么和你长得一样呢?” 那人是谁? 这个疑问不只太后有,而是所有人的疑惑。 兴元帝也没来得及查清楚,现在太后醒了,这才有时间过问。 太后拦住兴元帝:“哀家也想听听。” 兴元帝只好保证:“等儿子审问清楚,仔细讲给您听。” “那你快去吧,哀家等着呢。” 兴元帝点点头,看一眼辛柚:“阿柚,你随朕同去。” 辛柚走在兴元帝身后,冲贤妃与丽嫔母女屈了屈膝。 乾清宫中,兴元帝在宝座落座,一段时间后,该到的都到了。 礼部尚书、锦麟卫指挥使冯年、大太监李唯,除了这三人,被绑着的官员还有一大群,一个个面如土色跪在殿中。 户部尚书等人也在,眼神不由瞄向假皇帝。 放在一起对比,就很容易分辨出哪个才是真的皇上。可就算如此,二人单从长相上足有九分像,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听说不是易容,也没戴人皮面具。”户部尚书挡着嘴,小声与一旁的谢掌院道。 兴元帝耳朵尖,狠狠瞪了户部尚书一眼。 要是人皮面具,那从哪儿来的人皮?老于这老东西会不会说话? 挨了瞪,户部尚书忙眼观鼻,鼻观心。 “说说吧,他是谁?”兴元帝看向礼部尚书。 别看以礼部尚书为首的一些文官士族是这场阴谋的主导,拨乱反正时要制住的却是掌握着卫兵的冯年。 兴元帝先与昭阳长公主联系上,昭阳长公主带府兵包围冯府,就是为了把冯年从宫中引出,从而使兴元帝回宫更顺利,也降低这些人对宫中人的伤害。 而现在,该抓的都抓到了,到了弄清真相的时候,主角就换成了礼部尚书等人。 到这时,礼部尚书还是懵的。 太快了,前一刻他们还尽在掌握,冷眼看户部尚书那些人受挫,一转眼就成了阶下囚。 他不觉抬了头,看向宝座上威严的帝王。在这一瞬绝望汹涌而至,悔恨充满胸膛。 他不该见到肖似皇上的人就心存侥幸的。 “怎么,不想说?” 礼部尚书趴在地上,泪流满面:“罪臣说,罪臣说他是七年前调任宛阳知府的寇天明” 这话一出,顿时一阵嗡嗡议论声。 “寇天明——”兴元帝没有多想就反应过来,“寇青青之父,数年前赴任途中坠江而亡的寇天明?” 他印象深刻,一方面是寇天明于赴任途中横死,更主要是寇天明是寇青青的父亲。 对户部尚书这些人来说也是如此。宦海沉浮,二十年积累下来死于意外的大小官员多了去了,提到寇天明能一下子想起来,还是因为寇青青。 准确说,是因为辛柚。 众臣目光一时落在辛柚面上,一时落在假皇帝面上。 谢掌院不觉上前两步:“寇天明好像不长这样——” 寇天明一直外放做官,除了一些同科,与之熟识的大臣不多,但大概印象还是有的。 不过七八年过去,那点印象又模糊许多。 兴元帝闭闭眼,盯着假皇帝的脸:“朕印象中寇天明胡须满脸,身形壮硕——” “罪臣知道后也不敢信,但此人确实是寇天明。” “谁和你说的?” 到这时礼部尚书也没什么可隐瞒了,泣道:“收留章玉忱之子章晨的人。此人是南地一位富绅,名叫钱林,背后靠山就是章玉忱。章玉忱与寇天明是同科进士,当年走得颇近,一次偶然他察觉寇天明与陛下眉眼相似,就记在了心里” “这么说,寇天明赴任途中出事不是意外?”兴元帝脸色铁青问。 这说明七年前章玉忱那些人就存了不轨之心。 “寇天明坠江是假,实际上到了钱林家中。这些年来被关在暗室渐渐虚弱,再剃了胡须,越来越像陛下” 盯着一股脑招认的礼部尚书,兴元帝厉声问:“那你们呢?什么时候知道寇天明存在的?” 礼部尚书深深埋头,颤声回答:“随陛下南下之时。”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了与皇上这么相似的人,就是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生出李代桃僵的心思啊! “朕真没想到,章玉忱是这等未雨绸缪的人才。”兴元帝讽刺一笑,从宝座起身走向寇天明。 第422章 解惑 兴元帝在寇天明面前站定,仔仔细细打量对方,怎么都与印象中的人联系不到一起去。 实际上,作为臣子的寇天明,在兴元帝的记忆中本就是模糊的。不说距传来寇天明死讯已隔了七八年,就是之前,这对君臣见面的次数也不多。 “传太仆寺少卿段文松。” 兴元帝当然不会仅听礼部尚书说眼前的人是寇天明就信了。 很快段少卿就到了。 这一日的动乱百官勋贵都知道,段少卿自不例外,而以他的身份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段少卿琢磨了一路这种惊天动地的大场面怎么会召他一个小小太仆寺少卿进宫觐见,待收到文武重臣复杂的目光,腿肚子就抖了。 怎么了?造反的人中有他家亲戚? 不能啊,他家又不是什么大族,就是普通耕读人家,靠他科举出头才来京城安家的。 “臣太仆寺少卿段文松见过陛下。”段少卿对着宝座上的人扑通跪下。 兴元帝命其平身,一指寇天明:“段少卿,你可认识此人?” 段少卿顺着兴元帝视线看过去,瞳孔巨震:“陛下——” 脱口而出后反应过来不对劲,猛然抬头看向龙椅上的人。 皇上! 那另一个——他刷地扭头,又看向被绑住的人,忍不住揉揉眼。 兴元帝一脸严肃坐在龙椅上,看着段少卿拨浪鼓一样来回转头,额角青筋跳了跳。 这二十年来众臣盯着他看的时间都没这一日时间久,真是受够了! “段少卿。” 听到兴元帝喊,段少卿冷静了:“臣在。” “你且仔细看看,此人是否你的妹婿,寇天明。” “这不可能,臣的妹婿早就过世了——”段少卿意识到不是玩笑,定定看了寇天明一眼。 再看一眼。 他一步步走近被绑住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突然灵光一闪,伸手挡住了对方口鼻。 只对比眉眼,段少卿大惊:“你真的是平曦?” 平曦是寇天明的字。 寇天明被制住后就一副死寂沉沉的样子,此时看着段少卿,眼神终于有了变化:“舅兄。” 段少卿吓得连连后退,撞上了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一手抵住他后背:“年轻人沉住气。” 段少卿停下,捂着心口一脸不可置信:“妹夫,你不是已经——” 兴元帝召段少卿来可不是让他叙旧的,淡淡问道:“能确认了吗?” 段少卿忙跪下:“回禀陛下,此人确实是臣的妹婿寇天明。” “你从未觉得他与朕相像?” 段少卿忙摇头:“臣从不敢往这方面想。” 兴元帝拧眉:“朕现在不想听这些虚的。” 段少卿顿了顿,老老实实道:“臣一直埋头读书,妹妹成亲时正在六部观政,没能回乡寇家与臣的家族不在一城,后来臣的家人搬来京城,直到妹夫杏榜提名也来了京城,见面的机会才多了。那时候妹夫一脸络腮胡,而臣几乎没有近距离瞻望圣颜的机会,委实想不到一起去” 兴元帝再看向寇天明:“寇天明,你也是天子门生,食君俸禄,却与害你之人同流合污,就为了当一个傀儡?” 面对兴元帝的质问,寇天明眼神定定,看向一人。 兴元帝随之望去,发现寇天明盯着的是辛柚。 他眼中的憎恨令兴元帝不解:“寇天明,朕问你话你不答,却这般看着辛柚做什么?” “我要为青青报仇”寇天明喃喃。 他说得太轻,兴元帝没有听清楚:“什么?” “我要为青青报仇!她为了顶替青青身份,害死了青青!”寇天明死死盯着辛柚,目光欲择人而噬。 兴元帝看着寇天明的眼神有了异样:“寇天明,这话是谁对你说的?” 他这么问,实际上所有人都想到了,除了囚禁寇天明的人,还能有谁呢? 户部尚书摇头叹息:“寇天明,你糊涂啊,那些人都设计你落水囚禁你了,你居然还信他们的话?” 寇天明怔怔望着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再叹口气:“令爱是在登山游玩时坠崖而亡,不论是意外还是什么,都和辛姑娘扯不上关系啊,不信你问段少卿。” 寇天明看向段少卿。 段少卿有些心虚,眼神闪了闪:“于尚书说得没错。当时青青坠崖,家里到处去找,文柏在一个小山村发现了养伤的辛姑娘,把她错认成青青带回了家这怪不得文柏,你看辛姑娘与青青多像啊!” 寇天明愣了许久,不停重复:“他们不是这么说的,他们不是这么说的” 兴元帝面无表情看着心态崩溃的寇天明发泄情绪,对其生不出半点同情。 “寇天明,你早就发现你与朕长得像了吧?”等寇天明渐渐沉默下去,兴元帝问。 寇天明微微抬头,与兴元帝对视。 这样直接的视线,对兴元帝来说是少见的,冒犯的,但他现在不在意,更多是好奇。 殿中气氛凝滞,不知过了多久寇天明终于开口:“是那年罪臣还没考中功名,一次出门遇见了陛下。” “遇见朕?”兴元帝一愣。 寇天明陷入了回忆:“当时陛下轻车简从,似在寻人。罪臣惊讶发现与陛下长相相似,听到侍卫喊您‘陛下’,回家就吓病了” 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人,发现自己与当今天子长得像,绝不是高兴。 “那之后,罪臣就有意留起了络腮胡,放纵饮食,晒黑皮肤” 在大夏,男子一般到三十而立的年纪才开始蓄须,主要是上唇与下颏的位置,还会修得漂漂亮亮,而不是两腮一把大胡子。 兴元帝听着寇天明讲述,神色有了变化。 不用问,他已知道寇天明遇见他时是哪一年。 那年欣欣离宫出走,他不甘心,不接受,亲自带了亲卫离京寻人。只可惜最终无功而返,再相见已是隔着棺椁,天人永隔。 兴元帝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下旨彻查以礼部尚书为首的这方势力,该关进诏狱的关进诏狱,该回家的回家。 这时天色已沉。 “长乐侯,替朕送阿柚回去。” 第423章 秘密 天已暗了,街上除了官兵几乎不见行人,明明是夏日,却有着隆冬的肃杀。 辛柚步行回辛宅,走在贺清宵身边,脚下如踩着棉花,有种不真切的眩晕感。 这一日的大起大落,死里逃生,失而复得,对人的心理冲击无疑是巨大的。 她的手在抖,直到属于男人的大手伸来,握住她的。 她侧头抬眸,静静看他。 “阿柚,我回来了。” 辛柚紧紧抿唇,点点头。 “抱歉,没有及时回来”借着月色凝视着消瘦许多的少女,贺清宵心痛如绞,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辛柚感觉到他手指接触她的地方起了战栗,瞬间席卷全身。 她砸进他怀中,用力抱住他。 他伸手揽住她,下颏轻轻抵住她额头。 他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她也感觉到了他的害怕。而再多的言语都不及这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让人觉得踏实。 在彼此纠缠的气息里,在肌肤传递的温度中,才让他们慌乱的心得到安抚,确认深爱的人还好好的。 这个拥抱很短暂,却令两个饱受折磨的人平静下来。 他们一路牵着走,来到辛宅才松开。 绛霜提灯立在门外,见到辛柚飞奔过来。 “姑娘,您回来了!”小丫鬟看着安然无恙的少女,泪流满面。 她一开始是不知道姑娘出事的,等得到消息已经晚了,跑去长公主府求救,却被告知长公主不在府中。 那一刻,她就在想,要是小莲姐姐在,是不是就能想到办法了? 而她只能如无头苍蝇般着急,苦等。 “别哭了,去给我和——”辛柚看了看身边人,“给我和侯爷弄些吃的,大半天没吃东西了。” “婢子这就去后厨。”绛霜抹抹泪,破涕为笑。 辛柚带贺清宵进了花厅,净手擦脸,喝茶润喉。 厅中烛光明亮,安安静静。 “阿柚,你瘦了许多。” 辛柚握着茶盏,微微沉默后,轻声道:“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你。” “我也是。”贺清宵回应,比起辛柚的坦然,多了自责。 他担心她,却不能不顾一切去救她。他把她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可现实中,最重要的不一定能最先得到回应。 他们活在皇权下,俗世中,就有许多的迫不得已。 这常常会令他心生自责,心生自卑,觉得配不上阿柚的情意。 辛柚问起落水后的事,果然兴元帝是被贺清宵救下,一路隐瞒身份回到京城。 贺清宵也问了辛柚今日在宫中的经历,听得阵阵后怕。 门外,绛霜的声音传来:“姑娘,饭菜好了。” “端进来吧。” 门开了,绛霜端着托盘进来,放下饭菜。 二人不再言语,静静用起晚饭,倒像是回到南边农庄的时候了。 兴元帝这边散了后没心情用膳,抬脚去了慈宁宫。 太后也没心思吃饭,正苦等着儿子。 “皇帝,都处理好了?” 兴元帝点点头:“算是弄清了假冒儿子那人的身份,该关的差不多都关了,之后仔细审问,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那假皇帝是谁啊?”太后最好奇这个。 “是寇青青的父亲寇天明。” 因着辛柚的缘故,太后对“寇青青”这个名字可谓印象深刻,当即吃了一惊:“她父亲不是死了吗?” 兴元帝把寇天明的遭遇说了。 “真是奇了,竟有与你长得这么像的人。”太后听完,只觉心惊。 要是儿子回不来,让那个假的鸠占鹊巢,恐怕杀了辛柚后不用多久,就要除掉她这个太后了。 想到辛柚,太后心态悄悄有了些变化。 说起来,今日顺利脱险多亏了那丫头 “儿子也觉不可思议,回头命人去寇天明家乡查一查。” “查什么?” “查探一下他的出身是否有蹊跷。”兴元帝看向太后,“母后,咱们家有没有失散的近亲?” “没有——”太后说着,愣了一下。 失散的近亲没有,死去的儿子却有一个。 那孩子命不好,生下来没多久就咽了气。孩子爹怕她伤心,很快就把孩子的尸体处理了。 后来她问,说是放进木盆里丢江里了。 在当地,夭折的婴幼儿或是这样水葬,或是丢去山沟,总之是不能埋进祖坟的。 因是生的双胎,不愿听外人议论,长辈刻薄,给稳婆塞了些钱,只说生了一个。 难不成那孩子没死——想到这种可能,太后苍老的心脏急促跳了跳。 “母后,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太后回神,看着目露关切的儿子,缓缓摇了摇头:“时间太久了,哀家这不是好好回想一下吗。咱们家确实没有什么失散的近亲。” “那您早些休息吧,朕让太医开一副安神的汤药,别让今天的事影响您。” “皇帝也好好歇一歇,作乱的人都被抓了,后面就慢慢来,别着急。” 一番母慈子孝,兴元帝离去。 “太后,用膳吧。” 太后摆摆手:“今日懒得吃,哀家想早点睡。” 洗漱更衣,太后躺在了柔软舒服的床榻上。 一闭眼,老太太脑海中想着的不是在芳宁宫时的惊心动魄,而是那出生即夭折的孩子。 那孩子啊,和二宝一个样,是个特别漂亮的孩子。 太后睡不着,睁开眼直勾勾盯着床帐。 这世上,除了她已经无人知道那孩子曾存在过。时间实在太久太久了,久得她已经无法想象再拥有一个儿子是什么感觉。 她已经有这世上最孝顺,最有本事的儿子了,再来一个儿子干嘛呢? 尤其是长得一个样,将来再发生假冒二宝的事怎么办? 二宝可是皇帝,不需要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兄弟。 太后心里有一点不好受,但只是一点,把这个秘密永远掩埋的决心没有一丝动摇。 这世道,谁家没夭折过几个孩子呢,对她来说,那个孩子早就死在五十年前了。 翌日,多日不曾早朝的兴元帝端坐于龙椅上,居高临下扫一眼空出许多位置的大殿,开始了这一日的安排。 一众官员,该抓的抓,而在这一次动乱中出了力的,也到了论功行赏之时。 第424章 请立太子 论功行赏的人中,功劳最大的无疑是贺清宵。 金银珠宝,良田地铺,兴元帝赏赐起来十分大方,并加封太子太保,担任锦麟卫指挥使。这太子太保当然是虚衔,是帝王赐予大臣的极大荣誉。 而还有一个兴元帝认为最大的奖励,放在他心里没说出来。原本贺清宵与阿柚在他这里绝不可能,现在么,若是他们好好求一求他这个当爹的,不是不能考虑。 京营统领赵飞帆等将士按功劳大小皆有奖赏,至于户部尚书等为辛柚求情的文官,真金白银的赏赐用不着,兴元帝口头表扬一番也就够了。 再就是后宫。 贤妃升为贵妃,丽嫔升为丽妃,其他嫔妃位阶虽无提升,也皆有首饰、绫罗之类赏赐。 璇公主终于有了封号,封为嘉柔公主。 在考虑璇公主封号时,兴元帝自然想到了辛柚。 “阿柚,朕欲封你为夏国公主,你觉得如何?” 旧事重提,兴元帝不认为辛柚还会拒绝。 辛柚却没有犹豫拒绝了。 “为何不愿?阿柚你不想在宫中,可以提前在宫外建公主府,与现在没有什么不同。” “既没有不同,臣还是想保持现状。” 经历了在后宫的惊心动魄,辛柚越发看得明白:离皇权越近,生死荣辱只在帝王一念间。 他在乎她这个女儿,她是什么身份都无所谓。他若不在意,要她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种由人主宰生死的感觉太糟糕了。 而以她对这人不太深的了解,他自信,强势,越是与他过不去越逆反。礼部尚书那些人这么一闹,新政应该不会中途夭折了。 没了对新政的担心,辛柚打算等大夏再派使臣出海便请旨前往。到时海阔天空,比在京城强上百倍。 只是不知,能不能带贺清宵一起走。 辛柚坚定拒绝,兴元帝也没勉强:“夏国公主的封号朕给你留着,什么时候你想了,就什么时候册封。” 为此,兴元帝特意下了一道旨,除皇室尊长,辛柚遇官大一级。 旨意传开,百官既感慨皇上对辛柚的看重,又不解辛柚的执拗。 好好的夏国公主不当,这不是犯傻吗? 接下来着重处理的还是礼部尚书等人作乱一案。这一场大案轰轰烈烈持续数月才算结束,南方许多大族几乎被连根拔起,牵扯进的大小官员竟有近千人。 都料理完,正好到了秋后。也不用再等时间了,直接开杀。 这其中,对寇天明的处理让兴元帝多琢磨了一下。 他专门派人去寇天明的家乡查过,五十年前的事哪里查得清,总之得来的结果就是寇天明身世并无问题。 对这个结果,兴元帝暗暗松了口气。无论是寇天明曾鸠占鹊巢,还是与他相貌相似,这两点都令他难以容忍这么个人活在世上。 与他陈家毫无关系,就最好不过了。 但寇天明毕竟是被章玉忱算计的,暗无天日过了数年后又被礼部尚书等人利用。兴元帝也明白这是个可怜人,便没有牵连亲族,只罢了段少卿与其子段云辰的官职。 接到被罢官的谕旨,段少卿不但不难受,还有种大石终于落地的轻松。 老夫人一时受不了刺激晕倒,醒来后就听段少卿在一旁劝:“母亲别难受了,妹夫他假冒皇上啊,咱们段家没被连累满门抄斩已经是万幸了!” 老太太还是想不开,抹泪道:“钱也没了,官也没了,都没了当年怎么就给你妹妹挑了这么个人呢” 守着老夫人的不只段少卿,还有段文柏夫妇和小辈们。 二太太朱氏听了老夫人的话,面上没有反应,却在心里叹气:少卿府这些年靠着寇家家财生活奢靡,却没照顾好人家女儿。如今因为寇家丢官罢职,许就是上天的惩罚了。 段云朗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这下终于能从国子监退学,丝毫不觉得这是惩罚。三姑娘段云灵亲事已定,目前男方尚没有退亲的意思。四姑娘段云雁年纪还小,暂时不必发愁。 要说受寇天明连累,最难受的就是段云辰。 他才刚刚踏入仕途,一腔抱负尚未施展,十年寒窗苦读就付诸东流。 段少卿劝完老娘又劝儿子:“你看礼部尚书如何?官至二品,朝中重臣,挨了一千刀活活剐死的。为父是想开了,儿啊,你也想开点吧。” 自从那日在大殿中认出妹夫寇天明,段少卿就有了心理阴影,一想到兴元帝就腿发软,站不稳。如今再不用上朝,他甚至有种偷偷松口气的感觉。 一批犯了事的官员杀的杀,罢官的罢官,更多新鲜的、听话的、年轻的官员补充上来,很快大殿中又站满了。 各地推行新政越发顺当,甘薯的推广也成效喜人。 而气候不同的地方甘薯都大丰收,令兴元帝真正认可了海外的价值。他打定主意不仅要把辛柚提到的土豆带回来,还要挖掘海外更多宝藏。 至于售卖大夏物产,也在他计划中。把南方那些大族抄家后,所得财物之巨令他这个皇帝都惊掉了下巴。而这些财富大半来自走私海外攫取的惊人利润。 不用辛柚来劝,兴元帝就拍了桌子。与其让那些贪得无厌的士族悄悄走私赚大钱,不如朝廷来赚,谁敢阻拦就砍了谁的脑袋,正好西市地面上的血迹还热乎着。 这时距礼部尚书等人伏法已过了两个来月,天开始转冷,一年眼看又要过去了。 就在兴元帝小范围透露要解除海禁时,众臣一同上奏,请立太子。 兴元帝的这次落水,坚定了百官勋贵请求立储君的决心。 “国无储君,社稷不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早日立下太子,安定臣民之心。” ***声排山倒海:“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臣民之心。” 兴元帝端坐于龙椅上,面色平静听完文武百官的请求,淡淡问:“哦,那诸卿认为,哪位皇子合适呢?” 众臣还在礼部尚书等官员被处死的阴影下,哪敢提人选,当即把皮球踢回去:“但凭陛下决断,陛下圣明。” 第425章 拒绝 兴元帝居高临下望着跪了一地的群臣,心生烦躁。 偏偏他知道众臣所求并不过分。经历了他落水失踪的乱子,便是他没有这么迫切,文武百官也需要一位储君来稳定人心。 良久,兴元帝开口:“朕会仔细考虑。” “陛下圣明。”这一次的呼声更大。 退朝回到乾清宫,兴元帝无心处理政事,默坐着思考百官的请求。 他今年五十岁了,身体还很强壮,心理上总觉得自己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但在臣子眼中,到了知天命年纪的天子是该选定继承人了。 大皇子二十有一,年纪居长,性情温和,一旦有个什么需要他顶上,皇位更迭造成的动荡必然最小。 三皇子十三岁,聪慧开朗,离及冠还早。 至于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年纪更幼,至少现在不在他考虑中。 兴元帝清楚,“无嫡立长”的观念深入人心,百官勋贵心中的储君人选必然是大皇子秀王。 可他立秀王为太子的心却没那么坚定。 再过十年,三皇子二十三岁,秀王三十一岁。 再过二十年,三皇子三十三岁,秀王四十一岁。 立谁更合适,不仅取决于两个儿子的年龄,也要看他的寿数如何。 还有一点他不得不考虑,就是阿柚。 这江山是他打下的,但也少不了欣欣的助力。偏偏阿柚是个女儿,她有能力,有勇气,有仁心,可是有再多优秀的品质也注定了与储君之位无缘。 兴元帝自觉亏欠妻子,亏欠女儿,储君的选择便把辛柚考虑进去。 秀王与三皇子,哪个将来继位会对阿柚好,关照阿柚一辈子呢? 阿柚救过三子,从这次出事来看,三皇子母子对阿柚是知恩的。而秀王也为阿柚求了情,算是有兄长的担当。 兴元帝在心中把秀王与三皇子比较来比较去,难以抉择。 百官勋贵从兴元帝的反应中揣测,皇上这是要立太子了,至于立哪位皇子就圣意难测了。 三皇子住在宫中,想亲近也亲近不着。秀王的府邸倒是都知道在哪儿,可也不敢去啊。 朝臣私交皇子,没有哪个天子不膈应。而他们的皇上砍起臣子脑袋来不眨眼,谁敢触这个霉头。 同僚好友私下的议论倒是无妨。 “秀王,必然是秀王殿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一直传下来的规矩。” “但咱们皇上是开国之君,或许就不打算守以前的规矩呢?” “你是说三皇子也有机会?” “要不然今上迟疑什么?” “可三皇子年纪还小——” “今上也在壮年啊。” 对坐的人和兴元帝差不多年纪,捏了捏自己干瘦的胳膊,心道只是皇上特别壮,不是所有人。 群臣人心浮动,宫中暗潮汹涌。这时候什么新政、开海都被抛到了脑后去,大家的关注全放在了立储这件事上。 辛柚进宫求见时,兴元帝正在花园散心。 他第一反应是心虚,清了清喉咙,吩咐宫人把辛柚领来。 “臣见过陛下。” 初冬时节,皇宫的花园中依然一片绿意,大团大团鲜花怒放。 身量高挑的少女气质沉静,不似娇花,倒似一株翠竹。 兴元帝有一瞬恍惚,心中一叹:阿柚要是个男儿该多好,他不必为立储纠结,阿柚也不必受委屈。 在兴元帝想来,辛柚进宫见他,定是听说了要立太子的事来的,他可还记着当初阿柚问他能不能当皇太女的话呢。 是来“***”的。 “不必多礼。”兴元帝咳了一声,“阿柚有事么?” “是有一件事,想与陛下说。” “嗯”兴元帝一指不远处的亭,“去那里说吧。” 步入亭中,兴元帝负手而立,冲辛柚露出一个温和笑容:“阿柚要说什么事?” “那日陛下提及打算再派使臣探访海外诸国。臣请求成为使臣之一,前往海外。” 辛柚选择这个时候来说,也是有意的。 要立储了,这人绝不会把她考虑在内,但或许会有些歉意,这样的话她的请求就容易实现些。 兴元帝大感意外:“你想出海?” “是。” 兴元帝摇摇头:“阿柚,朕不能答应。” 辛柚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帝王。 “陛下为何不答应?”她问。 “海域广阔无边,风险难以预料,朕不放心。” 既担心阿柚的安全,也担心她一去不回。 “大夏多次派使臣出海,从未有过意外。之前臣前往广府巡视造船厂,我们的造船技艺十分出色——” 兴元帝打断辛柚的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辛柚与之对视。 他们有着相似的眉眼,也有着相似的倔强。 于是她明白了,他就是不愿放她走。 这一瞬,她感到了深深的沮丧。 新政得到了推广,海禁有了松动,她想做的都做到了,却困在了京城这个樊笼中。 眼下,在他划定的范围内,他还算看重她,而将来呢?她能不能过舒心的日子,是靠秀王,还是三皇子? 由她血缘上的生父主宰命运的感觉已经够糟糕,那由其他人掌控她的生死呢? 自幼受娘亲教导,她从不觉得自己比男子差。现在也是如此,她不怨投为女儿身,只怒这不公的世道。 兴元帝从少女沉沉的目光中感觉到了她的愤怒,以手抵唇咳了咳:“再者说,你都十九了,总不能到二十几岁还不出阁吧?朕瞧着长乐侯还算稳重,难得你又喜欢,等忙完这阵子给你们赐婚如何” 辛柚静静听着,紧紧抿唇。 这是要以准许她和贺清宵在一起,换她放弃自由。 只要她点头,就能光明正大牵住心上人的手,在京城这膏梁锦绣之地共赴白首。 这样的诱惑,她不免心动。可想想失去的自由,又不甘心。 兴元帝把辛柚的沉默视为默认,呵呵笑了。 本来他也不打算再反对,没想到还能借此打消阿柚去海外的念头。 “阿柚,陪朕走走吧。”兴元帝认为关于出海一事父女间达成了默契,便准备问问辛柚对秀王和三皇子的看法。 第426章 礼法 辛柚走在兴元帝身侧稍稍靠后的位置,跟随的宫人在兴元帝示意下落在后边有一段距离。 “近来大臣们的提议,阿柚你听说了吗?” 辛柚脚下微顿,没有装糊涂:“陛下是说立储的事?” 兴元帝喜欢的就是辛柚的直接,这是其他子女所没有的:“嗯。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辛柚垂眸,语气冷淡:“臣没有看法。” 要问她真实看法,她觉得她最合适。 可什么见识、才能都不必看,哪怕是一个刚出生的奶娃娃,只要是男丁,她就彻底输了。 不,在世人眼中,她从未上过桌,何谈输赢。 辛柚眼底闪过讥笑,刚刚因眼前的人画的大饼而动摇过的心重新变得坚定。 权力与自由,这位自认对娘亲情深一片,对她偏爱有加的生父,一样都舍不得给。 “阿柚,你在怪朕?” 辛柚摇头:“臣不敢。太子乃国之根本,立谁为储君,陛下心中自有决断,臣岂有指指点点的资格。” 兴元帝沉默下来。 阿柚果然在怪他。 可阿柚是女子啊,他再看重她,也不可能选她当继承人。真要这么做,就算他是开国之君,在百官心中有足够的威信,那些大臣宁可死谏也不会接受。 “见过父皇,辛姐姐。” 还带着稚气的声音传来,打破了父女间的沉默。 辛柚抬眼看过去。 十三岁的三皇子看起来比上次见面高了一些,脸庞还是稚嫩的。 兴元帝有些意外:“佑儿,你怎么来这里?” 三皇子出生时兴元帝已经接受了辛皇后的出走,后宫气氛不再是乌云密布,宽松下来的氛围令三皇子不似秀王那般面对兴元帝时小心翼翼。 他笑道:“儿子去甘泉宫,给母妃折了几支茶梅花。” 父亲对子女不冷不热的结果便是大半子女对母亲更亲近、依赖。 看着三皇子手中红如火的鲜花,兴元帝有些不是滋味。 一个个,对生母倒是孝顺。 “去吧。” 三皇子却没立刻走,看了辛柚一眼。 “怎么?” “父皇,儿子能与辛姐姐说几句话吗?” “嗯。” 三皇子走近几步,因兴元帝在场有些拘束,声音不觉放低:“辛姐姐,《西游》都看完了,青松书局还出新话本故事吗?” “会出的。”辛柚对三皇子本就观感不错,之前宫中遇险得贤妃暗暗相助,对母子二人印象就更好了。 “那是什么故事啊?” “与《画皮》差不多的志怪故事。” 三皇子面色一喜:“那等新书上市,辛姐姐可要告诉我。” “好。” 三皇子对辛柚拱了拱手,再对兴元帝行礼:“父皇,儿子告退了。” 兴元帝点点头,等三皇子走远,对辛柚笑笑:“老三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辛柚语气转淡:“本来就是孩子。” 兴元帝看出来辛柚确实不愿在立储一事上多言,不再勉强。 父女二人各有所思,没滋没味散了。 转日上朝,又有不少大臣催促立太子一事。 散朝后,兴元帝召集文武重臣二十余人,在乾清宫继续商议此事。 “在场的都是朕的肱股之臣,朕想听听诸卿的意思。” 众臣先是安静,观察一下皇上情绪很平稳的样子,吏部尚书便试探着说了:“立嫡立长,是自来的传统。臣以为,当立大皇子秀王殿下。” “臣附议。” “臣亦附议。” 随着吏部尚书开口,数名官员陆续站了出来。 兴元帝神色没什么变化,静静听完,视线投向安国公:“安国公觉得呢?” 安国公开口道:“臣是粗人,对无嫡立长的传统不怎么清楚。在臣看来,除了皇后之子,其他皇子没什么区别,立哪位皇子为储君还是看陛下的打算” 兴元帝不觉露出个笑容。 其他大臣看在眼里,心头一跳:看样子,皇上心中属意的太子人选不是秀王。 在场这二十多大臣中,有一心守着礼法的,也有一心听兴元帝的,有了这个判断立刻就有大臣站出来附和安国公的话。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听不下去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正统礼法。难道放着正法不守,要立子以爱吗?” 所谓立子以爱,就是皇上喜欢哪个立哪个。在士大夫心里,这差不多能暗骂一声昏君了。 兴元帝看向新任的礼部尚书,语气凉凉:“石尚书觉得朕偏爱哪位皇子?” 礼部尚书一下子被问住了。 凭良心说,皇上还真没对哪位皇子表现出特别的喜爱。庆王还没犯错时,百官认为庆王成为太子的可能更大,不是因为皇上疼爱庆王,而是对秀王太冷淡。 对秀王太过冷淡——礼部尚书想到这一点,突然有些泄气。 秀王与三皇子几位小皇子的年龄差距让他们忘了,皇上一直都不喜秀王。 礼部尚书能想到,其他大臣自然也能想到,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这样看来,皇上是属意三皇子了。 众臣各种猜测,兴元帝却没道出心中人选,只说改日再议。 立储的事牵动着前朝后宫的心,关注此事的眼睛无数,就有风声说昨日辛柚进宫去,与三皇子见了面。 秀王府中,几位幕僚聚在书房,气氛凝重。 “皇上看重辛柚,立储之事很可能会询问她的意见。三皇子曾被辛柚所救,辛柚在宫中遇险贤妃请来太后。他们双方有来有往,关系愈深。殿下,您对此不要大意啊。” 秀王神色平静:“父皇是开国之君,英明神武,小王相信父皇的选择。” “可从传出的风声来看,皇上可能更属意三皇子——” “先生不要妄加揣测圣意。” 秀王府书房的灯直到夜深才熄。 甘泉宫中,兴元帝屏退宫人,问已升为贵妃的贤妃:“你若为后,会如何待阿柚?” 贵妃心头狂跳,用力攥拳:“阿柚救过佑儿的性命,恩同再造。无论妾是何身份,永不敢忘。” “爱妃当记住今日所言。” 兴元帝深深看贵妃一眼,转身离去。 翌日众臣再聚乾清宫,等到的不是储君人选,而是皇上欲册立继后的消息。 第427章 册立皇后 这种立储的敏感时候,秀王最大的优势就是年龄。许多大臣不一定与他私下交好,就因为他占了“长”字,便会无条件支持他。 他们支持的不是秀王,而是规矩礼法。 皇上选择现在册立继后,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后位空悬多年,贵妃周氏,毓秀名门,恭谨淑德。朕欲立其为后,诸卿觉得呢?” 兴元帝问出这话,众臣神色各异。 本来就无条件支持兴元帝的当然不会反对,看重规矩礼法的早就因后位空悬多次请立过,而真心支持秀王的想反对,却没有反对的理由。 后宫无主,皇上要立后天经地义,而三皇子生母从出身、位分、德行都让人挑不出短处来,立其为后可以说是毫无争议。 支持秀王的大臣暗暗交换眼神,却没人敢吭声。 总不能说三皇子的母妃贵妃不合适,秀王的母妃安嫔合适吧? 要知道安嫔多年被皇上冷落无视,直到秀王年满十五出宫开府,才升了嫔位。他们说安嫔合适,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 兴元帝环视群臣,满意点头。 “既然诸卿无异议,那就,行册立之礼。” 随着众臣离开皇宫,三皇子生母周贵妃要被立为继后的消息就传开了。 辛柚坐在办公房中,就见画待诏几人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她走出去,笑问几人何事。 “辛待诏,下衙后有事么?没事的话咱们聚一聚。”画待诏语气还算自然,眼神却有几分小心翼翼。 辛柚明白几位待诏是听说了贵妃要被封后的事,以为她不高兴,喊她吃酒宽解心情。 “今日不巧有事,改日我请几位兄长。” 画待诏见她神情平和,目光沉静,看起来不像特别难过的样子,笑道:“那好,我们几个天天有空。辛待诏你忙吧,我们也回西厅了。” 辛柚目送几人进了待诏厅,转头看看整洁安静的办公房,干脆往翰林院外走去。 一路上,收获异样目光无数。 走出翰林院没多久,辛柚就看到了站在路边树下的贺清宵。 她走过去,问:“是在等我吗?” 贺清宵坦然点头。 “怎么不叫门人给我传信?要是我下衙再出来,要等好久。”辛柚走到他身边,二人一起往前走。 “今日正好无事,等一等就当打发时间。”贺清宵打量她神色。 “没有难过。”辛柚猜到他担心什么,直接开口。 贺清宵脚下一顿,深深看进她的眼。 辛柚微微抬头,在他面前没有遮掩情绪:“今上要册立继后的消息好像全都知道了,大概人人以为我心中不快。” 她往前走了几步,远处有人往这边好奇张望。 “娘亲不要的东西,其他人得到,我没什么感觉。” 只是进一步让她看清了那人的决定而已。 她反而好奇,秀王听说后是什么心情。 秀王此时正被幕僚们围在书房,面对一张张焦灼凝重的脸。 “殿下,一旦皇后册立之礼正式举行,那三皇子就拥有了嫡子身份啊!” 秀王看向说话的人。 皇子出宫开府,就会配置一套班底,这些属官注定了与他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他理解这些人的心情,却没有力气在意他们的心情了。 “殿下——” 秀王冷眼看过去,语气也冷:“难道要小王去和父皇说,不要册立继后?小王的话若有用,那父皇也不会在此时册立继后了。” 几位幕僚都沉默了。 本来大皇子与势不小,可以说立大皇子为太子在群臣心中顺理成章。就算皇上青睐三皇子,也会有不少阻力。 可皇上压根没提立三皇子,不给百官争论的机会,而是先立后。 这无异于釜底抽薪,堵住了大皇子的路。 一位幕僚叹息出声。 做亲王属官其实也不差,可殿下明明是最合适的人选,有最大的机会,这样的结果真让人不甘心啊! “几位先生出去吧,小王累了。” 几人起身行礼,默默离去。 秀王枯坐书房中,一动不动。 天一点点黑下来了,书房中没有掌灯,秀王闭了眼,一滴泪被黑暗掩藏着悄悄流下。 之后钦天监要选吉日,以礼部为主的一些衙门把这当成头等大事,开始准备起来。 一般来说,这样的大典至少要准备一个月,钦天监给出的吉日就在一个多月后。 秀王再出门,就见到处忙的是封后大典的事,到处谈的也是封后大典的事。 “见过秀王殿下。”正谈论的两名官员发现秀王路过,忙停下来,紧张行礼。 秀王颔首回礼走过去,就听身后传来松了口气的声音。 短短几日的工夫,储君的最有力竞争者就成了百官勋贵眼中的小可怜。 宫中,兴元帝问起秀王的反应。 “秀王殿下情绪看起来有些低落,但没有表达过不满。” 兴元帝听了点点头,又问辛柚如何。 “阿柚公主一切如常。” 兴元帝不太信,又不好意思召辛柚进宫来,吩咐孙岩往辛宅送去许多赏赐。 三皇子有储君之位,辛柚有宠爱,这一对比,显得秀王越发可悲了。 秀王却在低沉了几日后恢复正常,与群臣打交道时温和谦逊,令人暗暗惋惜。 三皇子如何还看不出来,秀王宽厚平和,当一位守成之君是很好的。 可惜无论百官如何想,封后大典的准备事宜按部就班推进,并不因一些人的惋惜而停下。 册立礼前一日,鸿胪寺设节册宝案于奉天殿中。当日,百官叩首,皇后受册完毕拜谢太后,受贺仪。 次日,按照章程,亲王入宫庆贺。 当朝亲王只有秀王一人,便以他为首,带众皇子来拜见周皇后。 礼仪官请皇后升座,秀王跪下来:“小子陈平,谨率诸弟恭贺母后殿下。” 一拜,再拜,秀王规规矩矩行八拜礼后带几位皇子起身,之后是璇公主带着两个妹妹向新后行八拜礼。 秀王默默看三个妹妹叩拜皇后,其中并无辛柚。 没有记入皇家玉牒的她不出意料避开了这种场合。 他再用余光看向三皇子陈佑。 第428章 不要不开心 秀王与三皇子差了八岁,几乎没有相处过,他一直以来的印象中这个弟弟只是个小娃娃罢了。 如今,三弟还是一张尚未褪去稚气的脸,可他已经成了嫡皇子,成了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存在。 秀王又想到了二弟,陈熠,熠熠生辉,熠熠发光。 三弟陈佑,少灾少难,得上天庇佑。 只有他,名“平”,平平无奇的“平”。 他早该认清的,而不是等到今日,叩拜过新皇后。 周皇后此时也在不着痕迹观察秀王,见他虽关注儿子,神色还算平静,便弯了弯唇角。 身在后宫,育有皇子,要说不在乎当皇后,不在乎儿子当太子,显然是骗人的。但她也不愿做赶尽杀绝之人,只要秀王安安分分当他的亲王,将来该有的体面都不会少。 真说起来,因为兴元帝对后宫态度冷淡,嫔妃们根本没有争宠的机会。这带来的好处就是各宫犯不着死去活来,嫔妃们也没磨练出铁石心肠。 拜贺结束,引礼引秀王等人离去,三皇子回头看周皇后。 周皇后冲儿子点点头,示意他注意言行。 三皇子忙回过头去,规规矩矩离开。 之后几日再有一些章程,至此后位空悬近二十载后,后宫终于迎来了新主人。 接下来兴元帝没有提立储的事,而是继续忙碌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天大典。 冬至祭天是一年中非常重要的典礼,也要提前开始各项章程。等到祭天前一日兴元帝还要离开皇宫,入住斋宫。 祭天当日,寅正一刻兴元帝便要穿上祭服,前往祭坛。 如此一通忙碌下来兴元帝瘦了好几斤,再处理一些政事就到年底了。 眼看除夕宫宴的日子要到了,太后命人把兴元帝请来慈宁宫。 “母后叫儿子来,有什么事?” “再过不久,就是除夕宴了吧。”太后抬抬眼皮,“哀家就是问问,今年那丫头还不来?” 许是宫中出事那日受了惊吓,太后这些日子恹恹的,就连册立继后都没怎么关心。 兴元帝担心母亲的身体,时常叫太医来把脉,却不见什么效果。如今听太后问起辛柚,不觉有些高兴。 母后这是恢复精神了? “哀家从未见过脾气这么倔的小姑娘,皇帝你就由着她没名没分这么混着?” “儿子这一直忙着,等回来好好说说她。” “也别说回来,今年的除夕家宴让她必须参加。宫中都有皇后了,她一点规矩不讲,将来能有什么好处?” 兴元帝听出来,太后这是想缓和关系,又抹不开脸。 第一年拔腿走了,第二年不来,这第三年宫中有了新后,正好是个台阶让阿柚下了。 兴元帝想,今年确实是个机会,总不能阿柚年年不参加除夕宴。 “儿子会对她说。” 太后这才满意:“皇帝去歇着吧,这些日子都累瘦了。” “母后也好好休息,儿子看您近来有些没精神。” 太后眼神闪烁,并不承认:“哪有,哀家精神着呢。” 兴元帝离开慈宁宫时想,母后确实有些不对劲。 要知道平日母后有个头疼脑热,恨不得敲锣打鼓让他知晓。 莫非有心事? 兴元帝闪过这个念头脚下一顿,随后恢复如常,返回乾清宫。 “传长乐侯进宫觐见。” 兴元帝闭目养神,手指轻轻敲击着宝座扶手。 没等太久,贺清宵到了。 “臣贺清宵见过陛下。” 兴元帝睁开眼,盯了下方跪地的青年一瞬,语气温和:“平身吧。” 贺清宵站起。 兴元帝闲聊几句,转入正题:“宫中出事那日,太后幸亏被阿柚救下。原先太后对阿柚有些误会,经此一事也看到阿柚的好了。朕想着,今年的除夕家宴正是个机会,让她们祖孙从此融洽相处。” 贺清宵默默听着。 兴元帝咳一声:“朕知道你的话阿柚能听进去。清宵啊,你替朕去劝劝她吧。” 自打册立继后,兴元帝面对辛柚就有些心虚,不认为会听他的话。 不过有贺清宵在就不担心了。 兴元帝这般想着,又有些不是滋味。 这就是女生外向吧? “清宵?” 贺清宵垂眸拱手:“是。” 出了皇宫,贺清宵去见辛柚。 二人沿着翰林院外的河道边缓缓走,河面结冰,光滑如镜。 “贺清宵。”走了好一会儿后,辛柚停下,唇角微弯,“你怎么突然成了锯嘴葫芦?” 她把身边人一瞬的紧绷看在眼里,有了猜测:“是不是与今上有关?今上要你来找我说事?” 寒风吹来,冷入骨髓。 “今上希望你能赴除夕宫宴,让我来劝你。”贺清宵开口,只觉吐出的字被冻成了冰。 他知道有这一日的。 他不能保护她,支撑她,反成了禁锢她的枷锁。 现在只是赴宴,以后又会是什么? 这是他以前不敢流露情愫的原因。可他们活在天子视线下,炽热真心终究瞒不住。 辛柚低头沉默了一瞬,抬眸一笑:“不过是一场宫宴,去就是了。贺清宵,不要不开心。” 她转了头,一指河面:“我们去冰上玩吧。” 京城冬日严寒,每当河面结了冰,冰嬉便成了人们喜爱的消遣。 贺清宵从来没玩过,辛柚进京前多在南方游历,也鲜少有这种机会。 二人一开始还有些笨拙,哪怕习过武,也险些摔倒。 辛柚伸出双手握住贺清宵的手,在冰面上滑出老远,撒下轻松的笑声。 贺清宵也暂时放下沉重,看着笑靥如花的少女露出浅浅笑意。 玩了好一会儿,辛柚停下:“我进宫去回一声。贺清宵,你不要不开心。” 同样的话她说第二遍,既是说给喜欢的人,也是说给自己。 贺清宵牵住辛柚的手,回到岸上。分开前,他抬手摸了摸辛柚的发:“和阿柚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很开心。” 从未有过的开心。 辛柚弯唇笑了,理了理头发与衣衫,向皇宫走去。 “阿柚。” 路上有人唤她。 辛柚回头,看到秀王向她走来。 “秀王殿下。”辛柚屈了屈膝,再看秀王,神色微凝。 第429章 怨 从小到大,辛柚“见过”太多触目惊心的画面,因而只是微微一愣便恢复如常。 只是她不觉攥紧手,还是被画面影响了。 “阿柚要进宫去吗?” “嗯。” 秀王微微一笑:“正好我也要进宫求见父皇。我们同去吧。” 辛柚深深看秀王一眼,不动声色道:“我进宫有事禀报今上,不便让旁人听了去。秀王殿下若不是急事,可否改日再进宫?” 画面给出的讯息太少,但要是改了进宫时间,有些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我也有事对父皇说。阿柚要说的不方便旁人听,那由我先说可好?” 辛柚看出来,秀王似是与她商量,态度却很坚定。 这是劝不住了。 走进朱墙金瓦的皇宫,入目的常青树尖有薄薄积雪,阳光下流光耀目。 “阿柚,你冷不冷?”秀王突然开口。 辛柚侧头看秀王。 他面色有些苍白,因为清减,看起来少了柔和,多了沉郁。 “不冷。我刚刚冰嬉过。” “冰嬉好玩吗?” “好玩。”辛柚提了提衣摆,上面有玩耍时溅上的泥点,“秀王殿下回头要不要试试?” 秀王怔了怔,似乎没想过辛柚会有这种提议。他沉默了一下,弯起唇角:“等有机会试试。” 辛柚笑笑不再言语,不疾不徐往前走。 她从没看透过秀王的心思,自然看不出他听进去没有。 希望他能听进去。 也不过是短短一段路,就到了。 “见过父皇。” “见过陛下。” 兴元帝让二人平身:“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秀王看辛柚一眼,回道:“路上遇到阿柚,就一起了。” “有什么事?”兴元帝问这话时,是看着辛柚的。 “臣等会儿再禀报,秀王殿下先说吧。需不需我回避?” 秀王脱口:“不用。” 兴元帝这才把目光转向秀王:“说吧。” “儿子想问一问父皇——” “问什么?” “问您——” 辛柚表情一滞。 她的后心抵上冷锐之物,一只胳膊被用力按住。 看到这一幕的内侍惊惶大喊:“护驾!快护驾!” 很快禁卫从门口涌进来,刀尖对准秀王。 兴元帝勃然变色:“陈平,你这是做什么?” 秀王拽了一下辛柚,到这时语气竟十分平静:“刚刚的话,儿子还没说完。” 兴元帝下了两步台阶:“你说,你不要激动。” “请父皇坐回去。儿子知道父皇英明神武,怕一个大意失手。” “好好好。”兴元帝紧紧盯着秀王,倒退着缓缓坐下,“你想说什么?” “儿子想问问父皇,在您心中,有把我当儿子看过吗?” “当然有。”兴元帝控制着语气,唯恐刺激到理智断掉的秀王,“你本来就是朕的儿子啊。虽然我们父子不算投缘,你是朕的长子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平儿,你把阿柚放开,这与她没关系——” “与她当然有关系!”秀王高声打断兴元帝的话,似乎被那声“阿柚”给刺激到了,“如果不是因为辛柚的母亲,您会对我这个长子多年来视而不见吗?” 兴元帝看着这样的秀王,只觉太陌生:“你一直在怨朕?” “我为什么不怨?我也是有血有肉,会疼会怒的人。就因为辛皇后撞见了我的存在离宫出走,在您眼里我就不再是您的儿子了,而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我从不曾出生过!” “不是的。”兴元帝留意着秀王握着短刀的手,努力解释,“再怎么样你体内流的都是朕的血,朕怎么会恨不得你从未出生呢——” 秀王冷笑:“您不必费劲解释了,到这时候您关心的还是阿柚会不会受伤,至于我,恐怕在您眼里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兴元帝一手用力抓着宝座扶手:“是朕不对。朕不该因为大人之间的事,迁怒到你身上。” 秀王听着这话,轻轻笑了:“这话要是在我从小到大这些年的任何一刻说,该多好。” “你现在听进去也不晚。你把匕首放下,朕保证不伤你性命。” “说来说去,您就是怕我伤着阿柚。” 兴元帝声音干涩:“平儿,你怨朕迁怒于你。那你呢?要因为朕迁怒阿柚吗?一直以来你对阿柚都很有兄长的样子,她是你妹妹啊!” “是,她是我妹妹。”秀王望着焦急的帝王,突然笑了。 这一笑凉薄诡异,令人心底生寒。 “您觉得,我是什么时候知道阿柚是我妹妹的?” 兴元帝愣了愣,回过味来:“在朕赐婚你和寇青青之前?” 秀王露出微妙的笑容:“父皇果然英明神武。” 而辛柚听了这话后,以往秀王示好亲近而生出的抗拒终于找到了原因。 哪怕因一次次的接触相处而疑惑过,第六感却一直在提醒她。 “你如何知道的?” “那就早了。在我偶然撞见一位少年天黑了急匆匆进了青松书局东院,后来发现那少年就是松龄先生,辛公子时。而偏偏寇姑娘与父皇长得这么像,与其猜测寇姑娘与松龄先生有见不得人的关系,我觉得松龄先生与寇姑娘是同一人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是三年前《画皮》开售不久后吗?”一直保持着安静的辛柚开口问。 “看来那日对阿柚来说不同寻常。那是你第一次以辛木的模样示人吧?我一直好奇那个傍晚你遇到了什么事。” 辛柚被秀王拉在身前,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不得不佩服他的敏锐。 那日对她来说当然不同寻常,是她一心要杀贺清宵的日子。 “不说也无妨,谁没有秘密呢。”秀王轻笑起来,气息就吹拂在辛柚耳边,令她觉得比抵着她的利器还要不适。 “当然,我只是猜测。” “所以你就求娶寇姑娘,逼阿柚承认身份?”兴元帝发出质问时,气得手抖。 明明猜到阿柚是他妹妹,竟要求娶,简直是天大的荒唐! “父皇何必生气?没有儿子求娶,您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见不得兴元帝舒坦,秀王唇角勾起讥笑:“阿柚要是舍不得承认,我也不介意多一个妻子。” 第430章 酸梅 “你混账!”兴元帝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混账?”秀王把辛柚往怀中拽了拽,那抵着她的短刃就刺破夹棉衣袍,戳到柔软的肌肤上。 疼痛令她本能皱眉。 兴元帝的怒火一下子吓了回去。 秀王的情绪却上来了,双目赤红盯着兴元帝:“我混账也是你逼的!近二十年的无视我能忍,被陈熠压上一头我也能忍。陈熠完了,你的目光只放在辛柚身上,我还能忍。可我没想到,要立储了,你为了立陈佑为太子在这时候册立皇后!你知道自从立继后的消息传开,我承受了多少同情和嘲笑的眼神?听进了多少难听的闲言?你知道的,你只是不在乎!” 秀王越说越恨,抓着辛柚的手越发用力。 “是,是朕忽视了你的感受可阿柚是无辜的——” “她不无辜!”秀王嘶声怒吼,“她怎么会无辜呢?你选择陈佑难道没有她的缘故?她对陈佑有恩,你为了给她一个无忧的将来,宁可选一个小娃娃,也不选我这个长子!” 看出秀王的疯狂,兴元帝心惊胆战:“不管怎么样,你先把刀放下,朕可以当今日的事没发生过朕金口玉言,绝不哄你。” “呵呵呵。”秀王笑起来,满是讽刺,“我要是在乎这条命,今日就不会进宫了。到这时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要辛柚和我一起死,要你亲眼看着你和辛皇后的女儿惨死在面前,也尝尝无能为力的滋味!” “我有话要问。”辛柚再开口。 对辛柚,秀王反而有耐心:“你问。” “后来传出松龄先生是皇后的人,是秀王殿下传出的消息?” “不错。”秀王语气透出几分自得,“锦麟卫拿着画像四处寻人,不巧让我认出画像上的人正是夜入青松书局的少年。而那时固昌伯突然被杖杀,百官对他的死因各种猜测。固昌伯,青松书局,锦麟卫这些放在一起,不难有这个推论吧?” “秀王殿下当真敏锐通透。”辛柚赞了一句,又问,“那说寇姑娘控制了松龄先生,也是你散布的消息?” “是。阿柚难道不该感谢我,帮你下定决心走到了人前?” “殿下与章首辅、孙尚书那些人,还真是互帮互助。” “不要把我和他们扯到一起。”秀王似是受到侮辱,按着辛柚的手更用力了些,“只怪辛皇后要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人,那些人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我不用做什么,只不过传了几个消息,他们就迫不及待各种动作了” 兴元帝忍不住张口:“你与那些贪婪蠹虫勾结,还不承认?” “我为何要与他们勾结?他们能利用陈熠的生母淑妃、亲舅舅固昌伯,毫不在意这些傻子的下场。我一个生母卑微、父亲不爱的落魄皇子凑过去不是沦为傀儡?何况新政若能顺利推行,国库充盈,百姓安居,大夏江山延续更久,这对身为皇子的我来说不是好事么?再者说,为新政卖命者自有阿柚,得罪士绅者自有阿柚,呵呵呵——” 秀王突然侧头看向门口,拽着辛柚后退两步,使后背靠着朱漆圆柱。 贺清宵走了进来。 他面色苍白,小心翼翼,唯恐刺激到陷入癫狂的秀王。 辛柚望着贺清宵,脸色微微一变。 在宫外,她“看到”秀王死于禁卫乱刀之下,以为秀王与那人起了冲突,招致杀身之祸。 却原来是冲着她来的。 她的眼睛从来看不到有自己在的画面,而那画面中也无贺清宵。是他突然有了进宫的决定导致画面与实际不同? 贺清宵的出现,令辛柚一直镇定的心提了起来。 秀王看着贺清宵,抬了抬眉:“长乐侯是来找阿柚的?” “臣进宫有事情向陛下禀报。” “不要掩饰了。”秀王嗤笑,“你怕我看出你对辛柚的感情,就不该来。既然来了——” 秀王顿了顿,神色戏谑:“父皇,要不要儿子替你试一试,你的准女婿对辛柚有几分真心?” 秀王并不等兴元帝回应,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恶劣:“长乐侯,你要是自砍右臂,我就放了辛柚。” “此话当真?”贺清宵问。 “是不是真的,你要试过才知道,谁让辛柚在我手中呢。”秀王凉凉笑着。 贺清宵定定看辛柚一眼。 “好。”他向一名禁卫伸出手。 手握长刀的禁卫一时无措。 “给我。” 禁卫手一松,长刀到了贺清宵手中。 他低头看看锋利尖刀,抬眼与辛柚对视。 辛柚轻轻眨眼,用力咬唇。 “怎么,做不到?” 对上秀王凉薄的眼神,贺清宵平静道:“希望秀王殿下信守承诺。” 话音落,左手腕一转,长刀砍向伸出的右臂。 此时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贺清宵身上,包括秀王。 而在贺清宵举刀之时,等待结果的秀王耳边突然响起两个字:“酸梅。” 秀王不受控制闪了一下神。 而这短短时间无论对辛柚还是贺清宵,已经足够了。 辛柚抬脚往后一踹,借力往左前方一扑。 本来秀王以左手制着她胳膊,右手握着匕首。她若往右前方扑,以左手抓着她的秀王在那瞬间就会被带着侧转身。而选择左前方,那极短时间内秀王身体被带动的幅度是最小的。 毫不犹豫落下的长刀擦着伸出的右臂而过,在那一瞬脱手甩出,如一支箭笔直刺向秀王。 这一切说来话长,实则是电光石火间。 秀王踉跄后退,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尖刀。 那刀穿胸而过,只露刀柄在外。 匕首砸在金砖上发出金石撞击声,惊醒了众人。 兴元帝起身厉喝:“把秀王拿下!” 众禁卫围过去,看着口吐鲜血的秀王一时不知该砍还是该绑。 兴元帝也反应过来了,快步走下台阶,命禁卫退开。 秀王背抵着朱柱,支撑着没有倒下。他的视线越过兴元帝,落在辛柚身上。 辛柚已经起身站稳,转过来看向秀王。 贺清宵就在她身边,并肩而立。 “阿柚——”秀王喊了一声,一开口鲜血不断涌出。 刚刚辛柚与贺清宵对视时轻眨左眼,提示她将要闪避的方向,而眨眼的次数则代表在心中默念的数。 彼此的默契令她成功脱身,可此时看着这样的秀王,辛柚只觉难受。 这难受不全因秀王。 身处皇权的漩涡中心,谁敢保证自己不会成为另一个秀王呢? 她一步步走过去,离秀王不远处停下。 “阿柚。”秀王又喊了一声,温声问面容变得模糊的少女,“酸梅怎么了?” 辛柚回答他:“从广城往回赶的路上,秀王殿下送我吃的酸梅,味道我一直记得。” 那时候,她接过温文尔雅的青年递给她的梅子,酸酸甜甜,生津止渴。 有那么一瞬间,她忍不住想,她的疏远警惕会不会是多心,秀王真的把她当妹妹看的? 秀王听了弯了弯唇角,尽管眼前少女的面容更模糊了,他却一直看着她,声音 断断续续:“阿柚我听说你会看相是真的吗?” 短暂的沉默后,辛柚点头:“是。” “进进宫前,你说让我改日再进宫是看出我死期将至?” 辛柚看着秀王涌出嘴角的鲜血凝成血线,喉咙发涩:“是。” “阿柚那谢谢你”秀王扬起嘴角,身体靠着柱子一点点滑落下去。 第431章 年终 秀王垂了头不再动,温柔的笑容凝固在俊秀的面庞上,再没了刚才扭曲狰狞的模样。 而从他中刀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没有与兴元帝说一句话,甚至没看喊了二十年“父皇”的人一眼。 大殿中针落无声,一片沉默。 兴元帝就这么一动不动,盯着秀王。 他努力回想秀王幼时的模样,却发现那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存在于不起眼的角落。 这个发现令兴元帝的心更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拖出去。” 辛柚由贺清宵陪着离开,那殿中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我可以避开的。”她突然开口,脚步有些乱。 贺清宵安静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女,用温热的手握住她潮湿的、冰冷的手。 “秀王出手的那一刻,我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他在想什么。”辛柚抓紧贺清宵的手,垂眸盯着地面,“现在知道了” “阿柚,别想太多了。别人如何,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明白。”辛柚慢慢点头,“但我还是有一点不好受。” 她做过水中鱼,天上鸟,这朱墙金瓦,宫门深深,让她越来越无法呼吸。 送辛柚回去,贺清宵再返回宫中,处理后续事宜。 秀王的死瞒不过去,很快就传开了。 百官震动。 “秀王这也太不理智了,就算当不成储君,做一个亲王不也一生富贵,怎么就头脑发热做出这种事?” “可能是接受不了这样的大起大落,一时钻了牛角尖。” “可也没大起过啊。” “咳,或许就是因为长期压抑” 后宫中,安嫔听闻秀王死讯,尖声哭着往外冲,被宫人们团团围住。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平儿,你们不能不让我见我的平儿啊” 各宫隐约可闻安嫔凄厉绝望的哭声。 璇公主快步走进丽妃寝室中,一把抱住了丽妃。 “怎么了,璇儿?”丽妃吓了一跳。 璇公主把头埋入生母怀中,眼泪簌簌而落:“母妃,大哥死了” 听闻秀王死讯时,丽妃心里也不好受。这不是因为她对秀王有什么感情,与安嫔有多深交情,而是同样处境下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母妃,我害怕”璇公主身体颤抖,声音哽咽。 她与这位兄长也无太多交集,可还是控制不住难过与害怕。 那日辛姑娘被追杀,今日长兄身死。是不是哪一日厄运就会落到她身上,落到母妃身上? “别怕。”丽妃抚着女儿的背,“出阁就好了,到时候你就安安稳稳过你的日子去” 太后得知长孙死讯,亲自去了乾清宫。 “母后怎么来了。”兴元帝情绪低沉,神色恹恹。 “哀家来看看你。” 兴元帝心头暖了些:“母后别担心,儿子经历的多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太后停了停,转为喃喃,“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会难受啊” 她以为从未相处过,就一点不难过,可还是不舒坦的。 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明明知道只要她开口,他就可能活下去,可她还是沉默着任由他去死了。 不后悔是真的,难受也是真的。 “儿啊,早些把太子立了吧,这样就都安分了。” “儿子知道,等开了春就把储君定下。” 对秀王的处理结果是夺了其亲王爵位,以庶人身份安葬。 在皇帝面前动刀威胁,不论兴元帝心中怎么想,处罚是必须的。这不仅是对秀王做错事的惩戒,也是对其他人的警告威慑。 这一年的最后一日,除夕宫宴照常进行,只是参加的人少了秀王,少了安嫔。 安嫔疯了,后宫中的人都听到了风声,无人敢议论。周皇后派了稳妥敦厚的宫人前去照料,压着消息暂时没传到宫外去。 辛柚也没来。 作为被秀王挟持,亲眼看到秀王中刀而亡的人,兴元帝对她的缺席无话可说。 而太后仿佛也忘记了这件事,宫宴上几乎没有说话。 这大概是最安静的一次除夕家宴,就连最小的皇子进食时都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大点的声音。 辛柚这边就热闹多了。 青松书局胡掌柜等人,寇青青的乳娘方嬷嬷,以小八为首的乌云庄一些兄弟都被请到了辛宅来。 这里面还有画待诏父子,至于其他相处不错的同僚因为有家有口,自是来不了。 厅中摆了七八桌,隔了一排屏风独设一桌,胡掌柜、刘舟、方嬷嬷、小八等人都在这一桌上,还有贺清宵和桂姨。 辛柚先敬桂姨:“以前我得夏姨她们照顾,来了京城又得桂姨关照,借着今日敬桂姨一杯。” 桂姨眼里藏着泪,笑容却发自真心:“能亲近姑娘,是奴婢的福气。” 辛柚再敬胡掌柜、刘舟和朱晓玥:“幸得你们支持,咱们书局才红红火火,我才做到了想做的事。” 胡掌柜擦擦眼角:“老朽没做什么,东家没接手时书局半死不活,都是东家自己争气。” 原先他还担心东家嫁人生子耽误生意,万没想到现在东家还是一个人。 老掌柜时而会心虚,莫不是他以前念叨多了不想东家嫁人,被月老给记住了吧? 刘舟张嘴就是一串吉祥话,朱晓玥则道:“是我敬东家才对,若没东家,我恐怕早就——” 辛柚碰碰朱晓玥手中酒杯,没让她说下去。 一个多月前何御史请胡掌柜当保山向朱晓玥提了亲,等春暖花开就是二人婚期,好日子还有很多。 “方嬷嬷,祝你顺遂如意。”这种时候,辛柚没提寇青青。 方嬷嬷双目噙泪:“多谢姑娘,也祝姑娘万事顺遂。” “小八,辛苦你打理农庄。” 小八如今也是有武官衔的人了,在辛柚面前还是跳脱的样子:“为姑娘做事,一点不辛苦。哎呀,要是六哥他们也在就好了。” 六当家与小莲还在广城未回。 “我自入翰林院,就多得画兄关照。画兄画技高超,为人热忱,很庆幸能与你做同僚。” 画待诏有点想哭。 明明是他沾了辛姑娘的光,无论是在翰林院还是家里,才好过起来。 都敬完了,辛柚看向贺清宵。 第432章 不放 “贺大人。”因为饮了不少酒,辛柚目光灼灼,明亮生辉。 她伸手举杯,看着离她最近的男人:“自从认识贺大人,给你带来不少麻烦。” 无论是“寇姑娘”时,还是辛柚时。 贺清宵举杯,轻轻碰触她手中酒杯:“那些不是麻烦。” 是他贪心想拥有的蜜糖。 到了散场的时候,大家都识趣先走一步,只留贺清宵在后。 “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冷透的夜晚,辛柚开口,呼出白气。 贺清宵静静看着她,眼底藏着贪恋。 他想,阿柚要离开京城了。 但他问不出口。 在皇帝眼里,他是绑住阿柚的绳索,甚至同意他们在一起,以此令阿柚心甘情愿放弃自由。 但他了解阿柚。他问了,只会让阿柚的挣扎难受多一些,而不会改变最终的结果。 他也不希望阿柚为了他留下。 辛柚确实下了离开的决心,特别是目睹了秀王的死后,再无动摇。 她知道他猜到了。 她反复琢磨,一起远走高飞的可能。但这太难了,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害了他性命。 她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但她还想再努力一下。 她停下转身,伸手抱住身边的男人:“贺清宵,我喝了太多酒,就不送你了。” 每当这样的亲近,他总是更克制的那一个。可这一次他却毫不犹豫回拥住她,仿佛要把她勒入身体中。 “嗯,不用送。” 短暂的拥抱后,贺清宵走进冰冷的夜色中。 过了几日,辛柚进宫求见兴元帝。 因为过年而装点得富丽喜庆的宫中,并没有真正散去秀王之死造成的阴影。 兴元帝眉宇间也笼着郁色:“阿柚什么事?” 辛柚从袖中取出一物,双手托举。 兴元帝看清她手中之物,神色微变。 那是他给出去的玉如意。 少女声音清澈,吐字分明:“陛下,那日您把此物再赐给臣,许诺答应臣一个请求。” 兴元帝猜到了什么,微微皱眉:“你说。” “出使海外的队伍阳春三月就要出发,臣恳请同往。” “阿柚,你还想着出海?” “是。” “海外有什么好?是比大夏富饶,还是比大夏舒适?” “臣只是对未见过的风土人情好奇,想去看看。” 她真正向往的、执着的不是出海,而是自由。 从她主张推行新政,就不再是一个普通公主了。留在京城,没有至高的权力,等到新君继位,多年之后又会如何? “阿柚,这个请求朕不能答应。你是朕的女儿,朕只想你在身边,安安稳稳。” 他既不放心阿柚的安全,也无法放走阿柚。 点石成金般的红糖变白糖,利国利民的政治主张,对海外珍宝的了解 阿柚得欣欣教导,胸中不知有多少宝贵见识。她就是珍宝本身,怎能流落在外。 “陛下若担心臣的安全,长乐侯身手出众,对臣一片丹心,可护送臣前去。”辛柚到这时已明白没有奇迹,可还是忍不住说出口。 为她那渺茫到近乎于无的与心上人长相守的机会。 而坐在宝座上的人回道:“一人之力终究有限,许多意外非人力能防。阿柚,就留在朕身边陪着朕吧,朕也老了。” 辛柚心中失望,平静问他:“那陛下要臣以什么身份留在您身边?” 父女二人四目相对。 久久的沉默后,兴元帝温声道:“朕早就说过,夏国公主的封号一直给你留着。” 夏国公主——辛柚默念着这几个字,只想冷笑。 世人眼中的所谓偏爱留给她,皇位留给小娃娃,还真会分配。 这廉价的偏爱。 但她面上没有流露不满,只是失望抿了抿唇:“臣知道了。” “等到二月,朕就给你和长乐侯赐婚。” “谢陛下。” 辛柚前脚回到辛宅,宫中赏赐后脚就送到了。丰厚、贵重,琳琅满目。 小莲不在身边,清点入库的事就由绛霜负责。 “姑娘,万岁爷爷对您真好。”整理着一件件普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珍品,绛霜难免感慨。 “嗯,是对我很好。绛霜,年前方嬷嬷送来许多新打的首饰,你把那盒子银制的取来。” 方嬷嬷管着好大一间银楼,给辛柚送年礼格外舍得。 寇天明被问罪后,方嬷嬷担惊受怕了好些日子,直到确定寇青青没受牵连,还能以郡主之尊享受香火供奉,才放下心来,而对辛柚的感激就更多了。 这感激从年礼上就能体现,辛柚为了安方嬷嬷的心没有推脱。 绛霜很快取来一个长方匣子,匣子分两层,沉甸甸压手。上层是各种钗簪环镯,下层是银制的花生、小鱼、葫芦等吉祥物。 辛柚也没让绛霜选,随意拣了一对钗,一对簪,两对手镯,笑吟吟道:“见者有份。御赐之物不能赏你,这些你收着。” 绛霜忙推辞:“这可使不得,姑娘才赏了许多压岁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这么多首饰白放着才可惜,就当提前给你准备的添妆了。” 绛霜脸一红:“姑娘说什么呢,婢子又没说人家——” 辛柚笑着打趣害羞的小丫鬟,心中道了声抱歉。 她一直忙着外头的事,却没有时间安置好身边人了。 不过上有姑母昭阳长公主,下有胡掌柜他们,绛霜他们的日子不会差。那人再怎么也不至于处置绛霜这些奴婢,这点了解她还是有的。 正月里,从初八开始上灯,随后元宵节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浓,直到正月十七才会收灯。 正月十四,辛柚对绛霜等人说要上街游玩,带着千风与平安离开了辛宅。 街上彩灯无数,杂耍百戏,人们穿上新衣,呼朋唤友看戏游玩。 入目是人山人海,而辛柚也成了人海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千风与平安一左一右护着她前往城门。此时城门大开,进出者众,三人顺利出了城,骑上早就准备好的骏马,一路向西。 她的目标还是先出海。大夏国力正值鼎盛,天子威严,名将尚在,只有到了海外才能摆脱。再过些年,那人找她的心思淡了,再回大夏也能自在。 她知道辛宅有无数双盯着她的眼,恐怕离开不久消息就会传到那人耳中。绕上一圈,希望脱身顺利。 第433章 天罗地网 辛柚的打算,先骑马能跑多远跑多远,再弃马改为步行,穿山走林,绕过城镇,等离京城远了就好办了。 天还冷得厉害,寒风如刀割在脸上,到后来渐渐麻木。不知跑出多远,辛柚一勒缰绳渐渐放缓速度。 前方路口有官兵设卡。 辛柚握着缰绳的手冰冷,脸色一点点变了。 就算那人动作再快,得到消息后也不会这么迅速布下罗网。除非——他早有准备。 千风与平安也停在辛柚身后,一言不发。 作为死士培养的二人,并不会像刘舟、六当家他们那样遇到情况对辛柚说些什么。他们只会听她的吩咐,以命保护她。 “弃马,进山林。”当辛柚说出这句话,便突然从千风与平安面上看到了一幅画面。 画面中,千风倒地而亡,平安身中数刀,死死盯着前方。仔细看,二人衣衫多有破损,露出的皮肤遍布划痕,而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一片山。 由此推测,他们在山林中待了多日。可总有要出去的一日,山外早有兵马守着。 这意味着至少现在进山林这条路,最终失败了。 “等等。”辛柚咬牙,改了主意,“我们掉头,绕去北边。” 说完这话,她闭了闭眼,睁开再看向二人,又看到了新的画面。 这一次,千风与平安都活着,身上带伤,面对着一步步围过来的官兵。 辛柚从画面中还认出了一人,是京营统领赵飞帆麾下一名姓刘的副将。 绕去北边也不行吗? 难道说,她为了脱身顺利特意避开的南边反而是安全的? 要走南边吗? 这个念头闪过,再看千风与平安,辛柚脸色越发苍白。 南边仍是绝路。 频繁的从同样的人面上看到不同画面,令她的脑袋一阵剧痛。而比头痛更难忍的,是还未行动,已知结果。 千风与平安依然安安静静的,等着辛柚吩咐。 辛柚心一横,选择了继续向前。 既然怎么选结果都不好,那就不改了。他们三人做了些乔装,出行的凭证也有,不是没有通过的机会。 马蹄声哒哒近了,守着关卡的人抬头嚷:“京营盘查,还请配合。” 这一处设卡盘查的果然也是京营的人,和她从画面中看到的去北边遇到的一样。 大夏于关津、要道会设巡检,负责盘查过往行人,而这一职责归为巡检司。 出动京营,辛柚已确定那人早有安排。 她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过去。 “干什么去?”问话的人打量几眼,略过护卫打扮的千风与平安,问辛柚。 “出门探亲。”辛柚露出笑,恭敬中带着忐忑。 “有凭证吗?” 辛柚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奉上:“这是文引。” 那人接过,打开来看,再抬眼看看辛柚,与文引上所写年龄、外貌等一一核对。 这种文引上记录的外貌显然不可能有多详细,正常情况下只要不是四方脸记成瓜子脸这种,是没什么问题的。 那人看了又看,点点头。 辛柚不敢掉以轻心,客客气气道:“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那人把文引还给辛柚,面无表情开口:“先抓起来!” 辛柚一脸意外:“官爷,这,这是为何?” “不好意思了。我们接到吩咐,凡这两日出城的,无论往东西南北,一律先送往京营,待进一步查验后才能放行。” “进,进一步查验?”少年装扮的辛柚脸色发白,一副吓到的模样。 那人一笑:“小兄弟,你也别怕,你们这些文引没问题的,等进了京营把衣裳一脱,里里外外检查过就能该干嘛干嘛去了。那些没带文引的就没这么幸运了,直接去大牢里蹲着,之后如何可就看造化了。” 正说着,又有一辆马车到了近前。 这次是一家四口,被拦下后男主人上前来,恭恭敬敬递上文引。许是发现辛柚三人受阻,还给检查之人塞了一块碎银。 那人捏了捏银子,理所当然收下,摆摆手道:“一起送走。” 男主人吓得面如土色:“官爷,小民一家急着奔丧,还请高抬贵手啊!” “无论急着干什么,都先去兵营,查过后没问题自会放你们走。” “官爷,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良民,这文引也是找官爷们开的,为何还要去兵营啊?” 男主人说着又掏钱,被那人推开:“不是钱的事,就是皇亲贵胄来了都要去。放过一个,我们这些人全都要掉脑袋的。” 男主人作揖讨好,被官兵踹了一脚:“再闹腾就直接蹲大牢!” “爹——”年轻妇人抱着的幼儿吓得大哭,牵着的小童紧紧抓着母亲胳膊。 辛柚看着这一家四口,突然出现一个画面:兵营中,一个兵痞摸了一把妇人的手,男主人不知说了什么,被一拳打得门牙掉落,鲜血直流。 两个孩子惊恐哭泣,虽然画面从来都是无声的,于辛柚来说却震耳欲聋。 又有行人过来,是一个挑着担子进城的老汉。 听说不能通行,老汉扑通跪下了:“家里老伴还等着呢,回去晚了她担心的” 辛柚再听不下去,上前一步:“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别难为不相干的人了。” 与其等进了兵营被搜身时避无可避,不如痛快承认,省得影响太多人。 这话一出,一群兵士立刻围了过来。 “你是辛姑娘?怎么不像?” 辛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擦去改变肤色、五官的妆粉,恢复本来模样。 领头的人提起画像一看,语气激动:“对上了,传信!” 片刻后一道流光冲天而起,在半空形成一道红色烟雾。 与寻常烟花不同的是,这道彩烟在白日依然清晰可见。 往京城方向距此数里外,看到空中彩烟信号的人立刻放出同样的信号。 如此传递,直到被宫墙中的人看见。 兴元帝大步流星往外走,路上撞见了匆匆往皇宫赶的昭阳长公主。 “皇兄,城外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有烟信?” 这能在白日被数里之外的人看到的彩烟还是孔瑞去年鼓捣出来的,因而昭阳长公主很清楚此物用途。 这个故事的主题定调了它没那么爽,快完结了,最近内容觉得压抑的话可以攒一攒。 第434章 君如孤竹 “阿柚要离开京城!”兴元帝匆匆往外走,顾不得多言。 昭阳长公主脸色一变。 她不意外阿柚会离开,只是没想到皇兄盯得如此紧。 “皇兄,你打算如何?”昭阳长公主快步追了上去。 兴元帝脚步未停:“自是把阿柚追回来。” 从京城往西而去的官道上,辛柚拒绝了换马的要求,骑着马缓缓往回走。 马儿经过这么久的奔跑早已疲惫不堪,正好以这样的速度慢慢恢复体力。 那些官兵也不敢催,跟在后边把后退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对他们来说,可不敢招惹这位姑奶奶,把人顺顺利利交到长官手里就是大功一件。只要这位公主殿下安安生生的,别说不想换马骑,骑他们都行。 前方一支队伍快马加鞭而来,到了近前勒马停下,为首的正是京营统领赵飞帆。 “辛姑娘。”确认是辛柚没错,赵飞帆抱拳行礼。 辛柚语气淡淡:“没想到赵统领也来了。” 赵飞帆听了这话,露出微妙的神色。抱着让辛柚熄了逃走心思的目的,他透了底:“末将自该前来。辛姑娘恐怕不知,京营十万大军,这几个月来为了辛姑娘便有上万将士待命。刚刚末将接到烟火传信,怎敢有片刻耽搁。” 如此兵力,如此布置,若让辛姑娘逃了,那他只能提头去见皇上了。 到了这一刻,赵飞帆其实有种大石落地的放松。没有个准确时间,就这么一直戒备提防着才是最熬人的,如今辛姑娘知道京畿之地的关津、要道早已如铜墙般堵住,总不能还想着跑吧? “数月前”辛柚喃喃,突然问赵飞帆,“赵统领是十月时接到的任务吗?” 赵飞帆一愣,虽然避而不答,可神色变化让辛柚确定没猜错。 辛柚牵了牵唇,一颗心冷透了。 十月份,正是那人提出立后的时候。 立周氏为继后,向百官勋贵表明了他欲立三皇子为太子的心思。他知道她会因此失望,心生去意。他什么都明白,做出的行动是以京营上万将士布下天罗地网,要把她一辈子关进笼子里。 辛柚没再说话。 到这一刻,她已无话可说,只剩心灰意冷。这心灰,不是因为以后可能一直被困在京城,而是对那个人。 由西而东,出城时没留意的沿途风景此刻尽收眼底,是无尽的褐土与尚未萌发新芽的枯枝。 不比冬日也绿意盈盈的江南,京畿之地的正月尚未褪去寒冬的萧索枯败。 还未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啊。 辛柚用力握住缰绳,手心刺痛。 赵飞帆骑马走在辛柚身侧,遥遥望见一队人马,先是面露震惊,随后急忙翻身下马,徒步迎上。 辛柚看着兴元帝渐渐近了,渐渐停下。 以赵飞帆为首的这些将士跪了一片,山呼万岁。 辛柚坐于马上,没有动。 不提那些禁卫,兴元帝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一起的还有昭阳长公主,以及贺清宵。 兴元帝也骑着马。 父女二人四目相对,其他人全都安静下来,只有裹挟着寒气的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吹起兴元帝绣着腾龙的衣摆,也吹动辛柚套在身上的男式衣衫。 兴元帝望着恢复本来面容,但男装打扮的女儿,心中发闷。 “阿柚——”他喊了一声,驱马上前,“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到这时,辛柚也懒得维持那点虚假的温情,冷声道:“臣可以留下,可您并没给出臣想要的,不是吗?” “阿柚,现实不是话本故事,你想要什么朕明白,可朕确实给不了你” “所以臣也没强求不是么?”辛柚微微抬头,“臣只是想离开而已。” “朕知道。”兴元帝沉默一瞬,选择挑明,“但朕不想你离开。当年你娘离朕而去,朕不知后悔过多少次,同样的错误朕不会再犯第二次。” 辛柚听了,弯唇讥笑:“陛下后悔的是让我娘出走成功了,而不是为何变成娘亲不喜的样子,令娘亲放弃了你。” 所以现在,他严防死守,绝不放她走。 “你真正在意的,从来只有你自己!”那些碍于皇权而不得不维持的恭敬、顺从,在此时不复存在,辛柚终于痛痛快快说出这句话。 而她提到辛皇后却踩到了兴元帝痛脚,令他怒火上冲:“辛柚,你是打定主意,非走不可?” 辛柚冷冷回道:“但凡我还能动。陛下难道要用京营十万大军,月月年年提防臣一人?” “你在威胁朕?” “不,臣只是在回答陛下刚刚的问题。” “好好好,你可以不在乎朕这个父亲,不在乎公主这个身份。那长乐侯呢?”兴元帝一指贺清宵。 他亲自出城,特意点名贺清宵相随。 辛柚这才有勇气看向贺清宵。 贺清宵一身绯色窄袖常服,佩黑檀木刀鞘的玄色长刀,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静静看着她。 兴元帝的狠话砸在辛柚耳畔:“阿柚,你若不在乎长乐侯性命,是可以走。” 辛柚死死咬唇:“陛下在威胁臣?” 兴元帝把同样的话还回去:“不,朕只是告诉你,你离开的后果。” 兴元帝知道说出这话,父女间再难修复裂痕,可他不得不说。 就如阿柚所言,京营十万大军不可能一直这样严防死守下去。他只能这么说,才能让阿柚绝了远走高飞的心思。 铮的一声清响,是刀出鞘的声音。 禁卫瞬间护在兴元帝身前,拔刀对准手握长刀的贺清宵。 兴元帝面露惊愕:“贺清宵,你要弑君不成?” 他此时的心情不是害怕,而是难以理解。 就算贺清宵身手不凡,想凭一己之力犯上,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臣绝无此心。”贺清宵一脸平静,“但臣也绝不愿成为陛下拿捏阿柚的筹码。” 话音落,他看向辛柚,在她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长刀一横,往颈间狠狠一抹。 血线飞溅中,他深深凝视着心爱的姑娘,整个人后仰着从骏马上栽下。 第435章 远走 那短短一瞬,辛柚体会到了什么叫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理智崩溃中,那道熟悉入骨的声音在说:“臣绝无此心,但臣也绝不愿成为陛下拿捏阿柚的筹码——” “啊——”辛柚一声凄厉惨叫。 在所有人看来,这是她毫无形象,狼狈至极的嘶喊。可实际上,这是她来不及用理智去思索,仅凭本能做出的救下贺清宵的办法。 那将会狠狠切开贺清宵脖颈的锋锐长刀一顿,而后是他惶急的喊声:“阿柚!” 辛柚握着匕首,对准自己咽喉。 随后响起的是兴元帝与昭阳长公主的惊叫:“阿柚!” 辛柚双目通红,死死盯着兴元帝。 “你以为,皇权可以主宰一切吗?”她厉声质问,险些失去心上人的后怕令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可持着匕首的手却很稳,令人毫不怀疑会在最短的时间割破那白皙脆弱的脖颈。 “要是这样,庆王会如你所愿长成端方有为的继承人。秀王会隐忍蛰伏,接受竞争失败当一个闲散富贵的亲王。我会留下来当夏国公主,甚至娘亲不会走,一直是你的皇后!” 辛柚一字字喊出这些话,越说越嘲讽,越说越愤怒。 她无法不愤怒。 她失去了那么多亲人,为什么连仅有的一个也要夺走? 生有异能,从小到大她救下的人数不清。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为什么救下这么多人的福报都不能换她心爱的人平安喜乐? 辛柚看了贺清宵一眼,那一眼有决绝,有委屈。 贺清宵心头巨震,再顾不得场合乞求:“阿柚,求你不要伤害自己,求你” 辛柚反问:“那你刚刚要做什么?” 贺清宵紧紧握着玄色刀柄,一滴泪从眼角滚落。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心存死志的他在还有机会与心爱的姑娘对话后,有些情绪就再也控制不住。 辛柚视线从他面上一点点移开,看向兴元帝:“你的皇权也不能控制贺清宵的心,他宁死也不愿成为束缚我的绳索。那你呢,眼看着为你出生入死的臣子被逼得横刀自刎就满意了?” 兴元帝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你可以逼死他。”辛柚握着匕首的手一动,肌肤就被划破了,血珠争先恐后沁出来,在雪白的颈间分外鲜明,“也可以逼死我!” “阿柚,阿柚你冷静!”兴元帝没了成竹在胸的从容,急声解释,“朕没这样想——” “皇兄!”昭阳长公主再也听不下去,愤怒打断兴元帝的话,“到这时候了,你还说些有的没的,难道非要等阿柚死在你面前,再用余生去后悔?” 一行泪顺着昭阳长公主脸颊滑过:“你说失去了嫂嫂,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可你想过吗,嫂嫂不在宫中的这些年,见过许多美景,尝过许多美食,还养育了聪慧懂事的女儿。你失去了嫂嫂的陪伴,可嫂嫂却拥有很多开心的时刻。皇兄,你还不懂吗,嫂嫂死了,你才真正失去她了啊!” 他们都失去她了。 昭阳长公主泪水越流越凶,嘶声问:“你还要真正失去阿柚吗?” 声声质问,字字如刀,划破了兴元帝心底的脓疮。 那是他以为长好了,其实还溃烂不堪的伤口。 他怨妻子的不辞而别,怨妻子不理解他的为难,也后悔没有守住结发时的承诺,更心痛妻子的死。 种种复杂的情绪一点点、一滴滴在心里积累,形成了执念。 他要把阿柚留在身边。 不光为了父女之情,不光因为阿柚超前于世人的那些见识,还为了抚平心头那道伤。 留住阿柚,仿佛他就没有在二十年前遭受被妻子抛下的挫折。 等百年后见到欣欣,他可以对欣欣说:我没有那么差劲,我们的女儿爱我,愿意一直陪着我。 只是这样卑微的,孩子气的心思,他无法对任何人说,甚至被他刻意压在最深的心底。 他情愿用皇权、用父权来令她听话,掩饰他的狼狈和失败。 “皇兄,你醒醒吧!”昭阳长公主大喊。 兴元帝的目光从昭阳长公主到贺清宵,再到辛柚。 妹妹失望的眼神,臣子无视的反应,女儿决绝的表情 他眨了眨眼,艰难开口:“阿柚朕放你走。” 他抬高了声音,不容自己后悔般再说一遍:“朕放你走。” 那些跟来的禁卫,京营的将士,全都悄无声息,静静听着。 辛柚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可她此时的心情不是喜悦,而是麻木。 她以死相逼,既是在赌,也不是在赌。 要救贺清宵,要救自己,她其实没有胜算,唯一翻盘的可能是赌他不知道还有没有的良心。 但她并非虚张声势,而是做好了赴死的决心。 她不是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可若亲眼看着贺清宵为她自刎,她也不可能独活。 好像赌赢了。 可是到了用死来抗争这一步,无论输赢,只剩可悲。 “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兴元帝摆摆手,卸下帝王冰冷无情的铠甲,如许多将要步入老年的男人,透着失意与暮气。 辛柚抿了抿唇没有回他的话,看向昭阳长公主。 “姑母,多谢您一直来的照顾。阿柚走啦。” 昭阳长公主泪盈于睫,冲她露出笑容:“阿柚啊,好好照顾自己。” 她没有说想姑母了就回来看看这样的话。 她想,阿柚可能永远都不想再来这个地方了。 辛柚点点头,再与贺清宵对视,如初相识时那样称呼他:“贺大人,请你保重自己。” 若是不曾相识,就不会让他这般辛苦了。 “我会的。”贺清宵郑重承诺。 辛柚抬手擦擦眼尾,调转马头轻轻一抖缰绳。 马儿刚跑了几步,身后传来喊声:“等等!” 辛柚缓缓转头,看向喊她的人。 兴元帝用沉沉的目光盯着贺清宵:“你也走吧。” 贺清宵露出意外之色,但很快就稳住心神,冲兴元帝行礼:“谢陛下。” 他一夹马腹,毫不犹豫奔向辛柚。 第436章 是结束,也是开始 两匹骏马载着它们的主人奔跑在宽阔的官道上,很快远去了。 千风与平安如影子,不远不近跟上。 兴元帝一直望着,久久未动,他的视线里早已空荡荡。 还是昭阳长公主先开了口:皇兄,回去吧。 回宫的路上,兴元帝问昭阳长公主:皇妹,阿柚是不是再也不会回京城了? 昭阳长公主气兄长的糊涂,可看着这样的兄长,又有点可怜,沉默了一下道:皇兄与阿柚是父女,血缘是永远割不断的。以后皇兄多做勤政爱民之事,推行好新政,从海外多引进有利民生之物。阿柚无论在哪里,这些变化都会看到的,时间久了许就想来看看咱们了。皇兄也知道,阿柚是再心善不过的孩子。 朕知道,朕知道 皇上突然骑马出城,早惊动了百官,这时候就有许多大臣聚在宫门处,猜测议论,着急担心。 兴元帝没有心情说话,示意孙岩留下解释一二,回了乾清宫。 太后与周皇后都等在乾清宫,见兴元帝与昭阳长公主一同回来,齐齐松口气。 陛下。周皇后迎上去。 太后仔细打量儿子,见全须全尾的,这才放了心:皇帝,哀家听说你突然骑马出宫了。出什么事了啊? 兴元帝解下披风交给宫人,再用热热的软巾擦了手,才开口:阿柚离开京城了。 周皇后眼神微变,识趣一言不发。 太后一脸震惊:她干什么去? 兴元帝疲惫得不想说话,这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昭阳长公主替他回道:阿柚四方游历去了。 四方游历?太后更震惊了,她一个小丫头到处疯玩去了? 不是一个人,有长乐侯护着。 还带着男人? 太后惊愕张嘴,不可思议看着一对儿女。 也不成亲,也不要家,就和一个男人这么跑了? 知母莫若女,昭阳长公主抽了抽嘴角,在老母亲吐出粗俗话之前,笑道:阿柚喜欢自由,这不是挺好的。 这好什么,这不像话啊—— 母后。昭阳长公主往兴元帝那边一扫,提醒太后宝贝儿子心情很糟。 太后最是心疼儿子,被这么一提醒,劝起兴元帝来:儿啊,你也别因为舍不得那丫头难受了。你想啊,她不用应酬往来,操持家务,想去哪儿玩去哪儿玩,哀家记得那长乐侯俊得很,还有这么个年轻俊美的男人陪着,这得多快活啊 昭阳长公主越听越不对劲:母后!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居然从母亲语气中听出羡慕来? 咳,哀家的意思,当父母的不就盼着孩子过得好嘛。 兴元帝还真被这话安慰到了:儿子明白的。母后,皇后,皇妹,你们都回去吧。 太后点点头,向昭阳长公主伸出手。 昭阳长公主不得不扶住老太太胳膊,送她回慈宁宫。 到了慈宁宫,太后赶紧打听细节。 昭阳长公主也没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太后听得瞠目结舌,好一会儿道:这丫头和她娘一样倔啊! 母后您以后可别在皇兄面前这么说。 这还用你说。太后白一眼女儿,还是忍不住念叨,这丫头傻啊,好好的金枝玉叶不当 昭阳长公主当然不会闲得和老母亲争辩,听太后念叨够了,总算被放走。 把大公子给本宫叫回来!昭阳长公主一回到长公主 府,就拍着桌子道。 孔瑞正研究新玩意,对刚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母亲叫儿子回来什么事? 你给我跪下! 孔瑞一愣,看着母亲发黑的脸,茫然下跪。 等一下。昭阳长公主拦住,吩咐女官,取那副算盘来。 女官同情看了孔瑞一眼,很快取来一副比寻常算盘要大上一圈的算盘摆在孔瑞面前。 跪这上面。 孔瑞老老实实跪上去,不解发问:不知儿子犯了什么错,惹母亲如此生气? 这算盘有年头没用上过了,居然保养这么好。 今日阿柚出走,因为你鼓捣出的那劳什子烟信,被你舅舅追上了昭阳长公主讲完,骂儿子,要不是你舅舅及时醒悟,阿柚恐怕就出事了! 孔瑞听得心惊:还好表妹没事。 那是你舅舅没执迷不悟。可一个人的心思谁能完全把握?没有你弄出来的烟信,阿柚定能顺利离开,就不会经历今日的惊险了 孔瑞知道母亲这是因后怕而迁怒,小声道:这不是烟信的错—— 你说什么? 孔瑞忙低头:儿子错了。 京郊官道上,辛柚骑着马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马儿筋疲力竭才停下来。 天地开阔,郊野无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辛柚下了马,贺清宵也下了马。 千风与平安过来,牵走马儿去饮水,给二人留出独处的时间。 辛柚一头扎进贺清宵怀中,用力捶他。 她的身体抖得厉害,并没有从亲眼看到他决绝自刎的后怕中缓过来。 贺清宵拥着她,是同样的后怕。 他不敢想象,也无法承受阿柚死在他面前。 他定会变成一个只知道举刀杀人的疯子,一直杀一直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也无法化解他的痛与恨。 也是这样,他才懂得如果阿柚亲眼见到他死去,会经历怎样的痛。 他后怕的不只险些失去阿柚,还有他若死去,将会给阿柚带来的痛苦。 贺清宵,你有没有想过,你若为我自尽,我会如何?辛柚死死抓着贺清宵手臂,气愤问。 阿柚,对不起,我错了。 你就是错了!你会让我再经历一次失去所爱之人的痛,不,比那更痛!因为你是因我而死,我若报复,只能报复自己!辛柚眼泪簌簌而落,根本止不住,你要我先痛不欲生,再为你偿命,没有人比你更狠心 拥着活生生的他,感受着他的体温,辛柚从没有一刻如现在,如此感谢她的这双异瞳。 我知道了。阿柚,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会无比惜命贺清宵抬手为她拭泪,却越擦越多,干脆捧住她的脸,去亲她的眼,她的双颊,她的唇。 往常的吻,总是带着克制,带着对未来的迟疑胆怯。而现在,他只想用最激烈,最深入的接触,来让彼此心安。 几日后,绛霜在整理书房时,发现了几封信,放在最上面的就是给她的。 打开信之前,绛霜特意净了手,小心翼翼把信封拆开。 清丽飘逸的小字映入眼帘:绛霜,不辞而别,实在抱歉,一些事情要托付你来做了 绛霜读完,擦了擦眼泪,还是无法缓解汹涌的情绪,先趴在桌上痛哭一场,这才按着辛柚的交代去办。 几封信里,一封给小八,一封给小莲,一封给六当家,一封给胡掌柜,一封给昭阳长公主。 绛霜先安排人把给小莲和六当家的信送出,再打发人去把小八喊来。 小八在知道辛柚离开时来过一趟,接到信匆匆赶来,担心问:绛霜,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有麻烦你一定要和我讲 这是姑娘留给你的信。 小八脸色微红:我不大识字。 他偷偷请了先生在学了,可惜进度太慢,先生说他于读书上天赋稍稍差了一点点。 那是请人给你读,还是我给你读? 劳烦绛霜姐姐了。 于是绛霜替小八读了信,信上内容不多,主要是告诉小八,若是乌云庄将来有什么难处,可以求昭阳长公主帮忙。 乌云庄有两百多人,这些曾经的山匪到底不同于普通百姓,也只有昭阳长公主这样的身份能罩得住。 小八捧着信哽咽:姑娘到离开都没忘了我们这些兄弟 绛霜感同身受叹口气,再去了青松书局。 青松书局中,有客人进来时胡掌柜几人都尽心招呼,等客人一走,或发呆,或叹气,这几日陷入了愁云惨雾中。 听到门口处传来的动静,刘舟没精打采望过去,愣了愣,一下子跳起来:绛霜姐姐? 胡掌柜也起身,神情变得严肃。 绛霜来书局,定然与东家有关。 掌柜的,东家有事交代你,方便说话吗?绛霜曾在书局东院住了不短的日子,与书局等人都是熟悉的。 胡掌柜指了指待客室,领绛霜进去。 刘舟望着待客室的门,叹口气,对石头道:以前都是东家和贺大人在那里谈话。 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刘舟心里一阵难受。 石头也不好受,闷声低头。 辛柚的突然出走仿佛一下子抽走了青松书局的主心骨,每个人都没了劲头。 绛霜在不大的待客室中落座,先把手中提的箱子往桌上一放,从中取出一个木匣推过去。 姑娘给我留的信上说这是书稿,让我交给掌柜的。 胡掌柜怔了怔,盯着四四方方的匣子红了眼睛。 东家竟然还给书局留下了新故事 他爱惜抚摸着木匣,一遍又一遍。 这是姑娘留给掌柜的的信。绛霜把信递过去。 胡掌柜接过信,迫不及待打开,随着看下去,手越来越抖。 到最后,老头儿把信一放,放声大哭。 绛霜虽然不知辛柚留给胡掌柜的信上具体写了什么,但从留给她的信上让她带着青松书局的契书来,隐隐有所猜测。 刘舟几人听到胡掌柜的哭声跑到待客室门口,担心询问。 刘舟,石头,你们进来。胡掌柜带着哭音喊。 绛霜道:请朱姑娘也进来吧。 看胡掌柜的意思,给他的信上没提到朱姑娘,但姑娘留给她的信上提到了。 很快三人进来,本就不大的待客室立刻变得拥挤。 掌柜的,你怎么哭了?刘舟和胡掌柜最熟,第一个开口问。 胡掌柜指着放在桌上的信,让刘舟看。 刘舟拿起信看后,比胡掌柜刚刚哭得还大声。 石头看看胡掌柜,看看刘舟,一时吓住了。 胡掌柜倒是缓过来了,踢一脚刘舟,对石头道:东家把青松书局交给咱们了。老头子我占四分,石头你和刘舟各占半分,再有三分盈利用作救济贫困等善事。 石头听愣了,指着自己,张大嘴巴:我也有? 他能 在青松书局有个活计,都是东家和掌柜的发善心,刘舟哥有就算了,他凭什么能有啊! 石头年纪虽不大,但是个拎得清的,立刻表示不能要。 以青松书局的盈利,只占半分也是惊人的收入了,且是年年有的。 胡掌柜道:这是东家的安排,必然有东家的道理。你觉得自己一个小小伙计不配拿,老头子我也只是个给人干活的,就配占书局四分利了? 其实胡掌柜也是疑惑的。 青松书局的收益东家分给了石头半分,但对朱晓玥只字未提。至于刘舟有并不奇怪,东家重感情,与刘舟的情分比石头和朱晓玥要深。 不是说石头有,朱晓玥就必须有。但二人一个小伙计,一个账房,东家如果是从这方面考虑,没道理落下朱晓玥。 除非东家另有深意—— 胡掌柜人老成精,没有把疑惑透露分毫,接着道:东家还给段二公子和段三姑娘各留了一分。 绛霜在心里一算,这就全了。 她拿出贴身收好的地契,递给胡掌柜:这是青松书局的地契,掌柜的收好。 胡掌柜颤抖着双手接过。 绛霜再从藤箱中取出一个盒子,递给朱晓玥:朱姑娘,这是我们姑娘给你添箱的。 朱晓玥一脸意外:东家给我的? 绛霜点头:朱姑娘不是马上要大婚了吗,姑娘信上说遗憾不能吃到你和何大人的喜酒了。 朱晓玥红着眼眶把盒子接过,打开来一看,是一整套华贵的金镶红宝头面,控制不住落了泪。 失去了父母亲人,她孤身进京,打算以命报仇。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还能拥有爱人,拥有朋友,拥有安稳和乐的人生。 她的泪落到钗头红宝石上,红宝石越发璀璨生辉。 绛霜离开后,胡掌柜就安排刘舟去请段云朗和段云灵。 段少卿丢了官后,段家人搬出了少卿府,买了寻常地段相邻的两处宅子。老夫人,哦,现在只能叫老太太了,做主给兄弟二人分了家。 别看段家最终把寇青青的百万家财全吐了出来,实际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几年钱生钱还是置办了几个铺子和不少田地的。 老太太偏心得理直气壮,给二房分了两个民宅中小的那个,一个小铺子,一些田地,剩下的就全归了大儿子。 当然,老太太自此也跟着大房过。 段文柏带上段云朗,父子二人一同打理分来的商铺。段云朗生性开朗,招呼上门的客人热情周到,铺子生意比先前要好上一截。 见刘舟进来,段云朗丝毫没有在国子监读书的贵公子沦为商人的尴尬,笑问:刘舟兄弟要买点什么? 小人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我们东家有东西留给段二公子,请您去一趟青松书局。 阿柚有东西留给我?段云朗愣了一下,表情有些伤感。 他听说阿柚离开京城的消息时,都过去好几日了,要说心里一点不难受是不可能的。夜里躺在床榻上睡不着时总在想,在失去青表妹后,以后也见不到阿柚妹妹了。 对,请段二公子随小人走吧。 段云朗忙摆手: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公子了,刘舟兄弟你叫我段兄吧。 刘舟也不纠结:段兄,东家还给段三姑娘留了东西,麻烦你一起叫上。 段云灵已经出阁了,段云朗就带着刘舟去了段云灵夫家。 她夫家姓吕,公爹也在太仆寺任职,段文松没罢职前是其下属。 段家倒了时,老太太等人提着心,生怕吕家退亲。好在对方没悔婚,按期 娶了段云灵过门。 段云朗登门后等在花厅,门人把信传进去。 听说堂兄来找,段云灵的婆母许氏眉一拧,不冷不热道:去吧。 对这个儿媳本人,她其实是挑不出毛病的,模样好,性子伶俐,也没有因为娘家出事变得怯怯懦懦小家子气。就是一想她败落的娘家,许氏难免如鲠在喉。 儿子明明能般配更好的,但落井下石的名声他们吕家不想背,委屈小儿子了。 二哥怎么来了,可是家里有事?见到厅中坐着喝茶的段云朗,段云灵眼眶有些酸。 从辛姑娘的身份挑明后,她在家中的日子极好过。而嫁进吕家转为媳妇的身份后,明里暗里的委屈并不少。 她咬牙挺着,难受时就想想辛姑娘。 再艰难,还有辛姑娘刚到段家时艰难吗?辛姑娘留在段家的短短时间,教会了她勇敢。她不会忘记辛姑娘对她说过的话:勇气永远是最宝贵的品质之一,特别是对我们女子来说。 她有勇气面对那些刁难,她会把日子过好的。 三妹听说阿柚离开京城了吗? 段云灵脸色微变,摇摇头。 她还是新媳妇,不方便出门,而婆家人也不会对她多说。 段云朗就简单讲了讲,当然在民间传开的不是父女对峙的版本,而是万岁爷爷舍不得爱女,亲自送出城去。 阿柚给我们留了东西在青松书局,我们要去一趟。 段云灵点点头,让段云朗稍坐,回去请示婆母。 儿媳要出一趟门。 这都下午了,出门做什么?许氏下意识以为段云灵要回娘家。而对遭了天子厌恶的段家,许氏当然不愿儿媳常回去。 段云灵大大方方道:辛姑娘出远门,给儿媳留了些东西在青松书局。 辛姑娘的大名在京城可谓人尽皆知,许氏不满的神色顿时一收,试探问:你和辛姑娘处得不错? 段云灵垂眸:辛姑娘一直把儿媳当亲妹妹般照顾。 她也会在不妨碍别人的前提下,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来让自己摆脱困境了。 果然许氏的神色更和缓:那去吧,早去早回。 段云灵与段云朗赶到青松书局,被刘舟直接带到待客厅。 段云朗忍不住道:阿柚常在这里喝茶。 胡掌柜也不啰嗦,把拟好的契约递给段云朗过目。 段云朗看过,神色茫然把契约递给段云灵。 看完契约的段云灵震惊掩口,看着胡掌柜。 二位若看好了,就在契约上签字按印吧,以后一切按契约行事。 一式六份契约上,把每个人所占比例写得明明白白。 掌柜的,是不是弄错了,我们与青松书局又没关系—— 胡掌柜笑道:这是我们东家留给段二公子与段三姑娘的,二位一定要收下,才不辜负东家的情谊。 听胡掌柜这么说,段云朗与段云灵不再推辞。 胡掌柜请了管着印书坊的赵管事当中人,几人一一签字按印,完成了契约。拥有书局份额的五人和作为中人的赵管事一人一份。 段云灵是坐马车回去的,从进了车厢就开始默默掉眼泪。 段云朗不理解:三妹,你哭什么,阿柚想着咱们,不该高兴吗? 他好高兴啊,阿柚说把他当哥哥,不是哄他的。 段云灵捂着脸,泪流得更凶了:我就是高兴,才哭 她和辛姑娘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可辛姑娘却给她留下了能面对人生风雨的底气。 段云朗回到自家铺子,不等父亲问,就主动说了去青松书局的原因。 段文柏听了,沉默很久叹了口气,叫上段云朗一同回家喝起了酒。 这不是庆祝儿子天降巨款,而是心情太过复杂,唯有喝酒才能舒缓。 怎么一回来就喝上了?朱氏纳闷问。 听段云朗说后,朱氏也沉默了许久,倒了一杯酒默默喝下。 至于段云灵,回到婆家后把所得透露几分,从此日子越来越好过就是后话了。 昭阳长公主看过绛霜送来的信后,思索半晌,进宫去见兴元帝。 经过这几日,兴元帝看起来恢复如常,只是上朝时严肃了些,奏事的百官变得格外少。 皇兄还记得阿柚从南边带回的那些人吗? 记得。怎么了? 皇兄不是说要开海,臣妹想着是不是可以问问这些人有没有愿意出去的。也不以朝廷的名义,就当成民间出海探索的尝试了。这些人都归心阿柚,要是能与阿柚遇见,而阿柚也愿意用他们,她身边多些人护着咱们也能放心些。皇兄觉着呢? 皇妹提议不错,这些朕会安排的。 原本对解除海禁,兴元帝是抱着一步步来的打算。今年再派一批使臣出海,两三年后能得到更多关于海外的讯息,再尝试放开。 但辛柚的出走改变了兴元帝的计划。 欣欣会被那些士绅所害,就是怕欣欣回来,说服他推行新政,解除海禁。 现在新政已推行,海禁还未开,阿柚这么一走,谁知会不会又有人担心阿柚回来而动坏心思呢? 他对阿柚说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在这方面也是一样的。他这就放开海禁,先把事情做了,阿柚就不会被忌惮了。 也不知阿柚到哪里了。昭阳长公主轻叹。 辛柚与贺清宵一路往西,先去了西域,感受了平沙莽莽黄入天的狂野,一路赏景游玩,等到南边已是盛夏了。 贺清宵,还记得这是哪里吗? 贺清宵看着顾盼神飞的人一笑:当然不会忘,这是灵山县,当初咱们来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 猎户大哥家就在灵山县,咱们去看看他们吧。 好。 咱们带些什么去? 二人商量着,闲聊着,与那些去探望亲戚的小夫妻一般无二。 等到了猎户大哥家时,还没敲门就听到了隐隐哭声。 是婴儿的哭啼。 辛柚与贺清宵对视,皆露出了笑容。 看来猎户大哥娶上了媳妇,娃娃都有了。 贺清宵,你去敲门吧。辛柚把贺清宵往前推。 贺清宵抬手敲门,不知怎么,有些紧张。 谁啊?门拉开,露出猎户大哥黝黑的脸庞。 看到二人猎户大哥一愣,眼中迸出惊喜,小贺,大妹子?娘,快来啊,小贺和他媳妇儿来看咱们了! 很快大娘健步如飞冲出来,一拧儿子耳朵:这么大嗓门干什么,吓着禾宝怎么办? 大娘骂完儿子,忙把辛柚与贺清宵拉进来,脸上笑容堆不下:大娘前些日子还说呢,不知道你们小两口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们,没想到就来了小贺啊,你还是那么白,小贺媳妇儿比那时胖啦,更俊了 院中站着个抱孩子的年轻妇人,大娘嘴上不停:这是你们大嫂,多亏了你们小两口啊,你们大哥不但娶了媳妇,禾宝都有半岁了禾宝叫小禾,禾苗的禾 猎户大 哥乐呵呵解释:是娘一看生的是儿子给起的名,说一喊孩子就像喊小贺兄弟,将来一准能和你一样俊。 贺清宵: 辛柚抿唇一笑:大娘真会起名儿。 等到开饭,大娘给儿媳夹了个鸡腿,给辛柚也夹了一个:小贺媳妇儿,你们有娃娃了吗? 这下轮到辛柚脸热:还没。 大娘一看你就还没生养。也该要个娃娃了,这要娃娃太早了不好,晚了也不好 辛柚微微低头:知道了,大娘。 在大娘的热情挽留下二人住下,自是被安排了一间屋。 山间的天气没那么热,夜里甚至有些凉爽。 贺清宵拥着辛柚,心头却热。 阿柚——他轻轻喊了一声,手伸过去。 辛柚捉住他的手,声音更低:别人家,不许乱来。 我知道他的手落下去,握住辛柚的手。 翌日清晨,山雾蒙蒙,二人告别猎户大哥一家,与留在别处的千风和平安会合,前往广城。 解除海禁的政令已颁布,辛柚路上已有耳闻。等到了广城,就见港口帆樯如林,一片繁荣。 辛柚带路前往曾经小住的地方,见到了小莲。 小莲飞奔而来,紧紧抱住辛柚:姑娘,婢子总算等到您了! 激动过后,小莲向贺清宵行礼:姑爷。 贺清宵点头回礼,面上一派淡定,可惜红了的耳尖暴露了他脸皮薄的本质。 进了屋中,辛柚喝了口茶:这边怎么样? 招了不少有出海经验的船工,六哥正在训练乌云庄的兄弟们 乌云庄的兄弟? 姑娘不知道?小莲见辛柚摇头,解释道,他们两个多月前到的,一共来了八十多人。六哥就没跟着朝廷的船走,留下来教教他们—— 小莲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他们想跟着姑娘,听说万岁爷爷和长公主殿下都知道,就不知姑娘愿不愿意带上他们 辛柚一笑:为何不用?用他们总比用陌生人强。 至于这些人中会不会有人向那人传递消息,有什么关系呢。到了海外,他们这些一条船上的人才是一体的。而仅仅只是掌握她的行踪,她并不畏惧。 听辛柚这么说,小莲喜笑颜开:那太好了! 辛柚深深看小莲一眼,没有问她与六当家如何。 若是有情人,不用旁人多问。 夏秋两季海上风险多,辛柚并不急着出海,而是参与训练,也与许多船主人攀谈,多方面了解海上情况。 如此准备充足,终于到了扬帆出海的那日。 姑娘,姑爷,登船喽。六当家高喊。 那些乌云寨的山匪,后来乌云庄的农夫,如今宝船上的船工,也跟着起哄:姑娘,姑爷,登船喽—— 辛柚与贺清宵在一片笑闹声中,手牵着手一步步登上那打磨了许多个日夜的宝船。 宝船渐渐远离岸边,乘风破浪,驶向遥远的彼岸。 辛柚望向被抛在后边的陆地,弯唇笑了。 海外是她没去过,没见过的地方。趁年轻,趁喜欢,她要和心爱的人一起去看看啦。 阿柚。 嗯。 贺清宵是这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我也这么觉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