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吃黑 雷子蹲在桥边上,看到一辆面包缓缓开了过来,雷子赶紧滚到一边,窝在草丛里看。这时,面包车的门哗啦一声开了,一遛下来的人个个亮着家伙。雷子一见不妙,胡乱抹把脸,爬起来就抄小道奔了回去。 “沣哥,有情况,快跑!”他奔到仓库后面,正有一帮人在交易,他忙伸手摇动,扯着嗓子喊。 昊沣站在最中间,一看雷子跑来就知道出事了,赶紧收回正要交出去的皮箱,不料对方手脚更快,已经一枪射了过来。昊沣中弹,跌在地上滚了一圈,对方便乘机要再补一枪,却只听砰地一声,他自个的眉心倒中弹了。昊沣惊得回头一看,开枪的却是文则,自家兄弟。 文则动作敏捷,连射几枪后冲到这头一把拉起昊沣,两人赶紧趁着混乱往外跑。昊沣受了伤,只得紧紧抓住文则的肩膀,一边跑一边骂,“妈的,黑吃黑,老头子竟敢撂我!”话音未尽,肩上的弹窝又淌了大量鲜血,昊沣痛得闷哼。 文则皱起眉,不知在想什么,架着昊沣跑上了接头的车。开车的是雷子,这小子年纪不大胆子不小,除了性急,做事还算周全。雷子车开的飞快,转弯的时候车身几乎翻过去。 “操!你他妈镇定点!”昊沣气急,一脚踹了过去。 雷子却没吭声,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再往后视镜一看,忽地惨叫起来,“妈的真完蛋了,条子也来了!”话毕,只听后面呼啦啦一阵铺天盖地的警笛。 文则皱眉更深,喀拉几下给枪上满子弹,然后拍拍雷子肩,沉声道,“我下去拦,你机灵点!” 雷子满头大汗,回头时车门已经嗽地大开,风沙猛吹。文则握枪就要跳下去,昊沣却一把抓住他,叱道,“你干什么?这一下去你死定了!” 文则只道,“一起干的,犯不着一起死!沣哥,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没想过今天?”话毕,也不待昊沣反应,他人已跳下车,落地后滚了几圈,擦了一身血红,雷子却狠踩下油门,车子便呜呜飞快地开走了。 文则站在马路中央,疾风抚面,公路两旁荒郊废园全成了模糊的背景。此时此刻不知他在想什么,面对着狂追而来的警车,他极其平静,只是举枪等待着,然后校准,射击。他枪法精准,一连打爆四辆警车轮胎,警车挤作一堆,警察恼火地冲下来,将他团团围住。他们既惊且怒,持枪蠢蠢欲动,文则站在中间,忽然觉得有种奇妙的愤怒正从他内心深处翻腾起来,他的眼神一瞬间由冷变热,令合围的警察直冒冷汗,生怕这条大鱼如今是要争个网破。 可意外的是僵持并没有太久,文则或许知道自己寡不敌众,竟自动解枪投降。警察不由松了口气,麻麻利利将他拷住。待文则回头再看,路的尽处,昊沣的车早已经没边儿没影了。 二零零三年三月九日,踅龙警局二七行动失败,昊沣脱逃,文则被捕——为后来发生的一切,拉开了序幕。 踅龙不夜城。 入夜后繁华更盛,只见灯红酒绿琳琅满街,一眼望不到尽头。澎湃人海中夹杂着欢声嗔语,亦是经耳愈重。流水街口,许多女子正在拉皮条客,丰姿绰约,娇嗲成媚。那路的深处,红灯门面一间间并排延伸,只到些更深的地方,便只剩下黑暗了。 黑暗中,看得到皮鞋特有的油亮光泽,不一会,一屡烟灰飘落,有人低声道,“文则被抓了,这事儿昊沣不会善罢甘休。你们先避一避!” 说话的这人叫阿水,三十来岁,声音听着分外疲倦。 “跑路是要钱的!”瘪三佝偻着腰,侧靠在墙角上,答得轻慢。 阿水已经相当不耐,吸了口烟才又吼道,“你他妈的要命还是要钱?” “阿哥,你心里最清楚,昊沣要是知道这回黑吃黑是你搞的鬼,还害了他铁哥们儿进去,别说咱淌过不去,你那一家子都难说!”瘪三神经质地朝他笑。 阿水便一挥手,“够了!只说你要多少。” 瘪三眉飞色舞,“不多,五十万。就我一个。” 阿水有些不放心,“其他人呢?” 瘪三冷冷一哼,“阿哥只管放心,该怎么做我还不知道?” 亡命仔是要独吞,阿水心里却盘算着知道这档事的人越少越好,将来要收拾他也容易,便皮笑肉不笑啐道,“识相是最好,别忘了你自己也有份儿。昊沣是个什么东西道上都清楚,要不赶尽杀绝,他连觉都睡不着。你长脑袋的话,三两年都不要回踅龙这地方。”话毕,阿水嫌恶地丢去一张纸,转身踩熄了烟蒂便快步离开。 瘪三拿着纸,低头捡起地上的烟蒂叼在嘴上,闷闷自语道,“我操,抽这么好的烟!看你往后死得快活不快活。” 阿水走得很快,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今晚的月亮特别的亮,亮得有些渗人,好像把他心里的秘密都照了出来,让他眼皮子直跳,片刻也不停。他疾步往外走,转过一个巷角,便看到霓虹闪烁的长街。阿水刚要舒口气,身后却忽然传出砰的一声闷响,刹时飞鸟从巷子深处惊出,哗然划过夜空。阿水冷汗直冒,只觉得寒从心起,无所遁形,他转过身看着黑漆漆的巷子,时间仿佛已经停止,一把冰冷的手枪从黑暗里伸出来,平静地抵住了他的眉心。阿水本能地后退一步,那人便逼近一步,露出一张狰狞愤怒的脸。 阿水吓得鼻涕眼泪齐下,勉勉强强道,“雷子,好久不见。来这儿消费?” 雷子眯起眼,持枪抵得更重,只道,“阿水,沣哥你也敢动,不是早该想过今天?” 阿水知道雷子来了,事情必然穿帮,自己已是铁板订钉,死路一条。想着便两脚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雷子的腿痛哭,“雷子你也知道,老爷的儿子大了,早就想接管咱们的生意,可是那些跟着老爷打江山的旧部都退了,生的儿子个个一上来就跟了昊沣,现在场子里里外外都听他一人说话,再这么下去,龙家可就完了,老爷子实在是没别的办法,只有这么一条路!这真不关我事儿,我不过是听命行事,自己一点做不了主!” 待他说完,雷子并未答话,暗处却传出一声嗤笑。阿水探头一看,正是昊沣从后面过来,昊沣五官轮廓很深,双眼炯炯有神,目光却极其冰冷。他不说话,当然也没有笑,只把一手带上胶套,才对阿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 阿水惊得直往后退,昊沣大手却盖上他脸,月色下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待昊沣松开手,已然剜了阿水两眼。后面红店的小姐们闻声跑出来,只见昊沣立在屋影里,如同妖魔。他却闲转过身,对着最近的一个小姐道,“看到什么了?” 小姐吓得浑身发软,赶紧回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昊沣点点头,烧了手里染血的胶套,又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帕擦拭,边擦边抬头一笑,觉得这夜甚美,月色皎皎。 昊沣离开,雷子跟着,走时在阿水身上补了两枪,只见的几个血窝子溅了一地红。阿水倒在红灯区的深处,小姐们纷纷出来围观,然后又沉默离开。没有人报警,老鸨们也紧紧关上了大门。那热闹的小路,顿时寂寥。 人人皆是扛着一条命走一条大道,其实曝死街头,不过是有眼无珠。而人生本身就是一种赌博,没有看准,压错了,就得付出代价。 的 说到这个踅龙城,其实是个有百年历史的老城,不过直到本世纪初它还是法国殖民地。因此城里许多有些年岁的建筑都是仿法国哥特式风格建造的,尖尖如塔的屋顶,整齐划一的拱门拱窗,满街并排的宫廷式路灯。放眼一看,只觉觥筹交错中带着亦真亦幻的迷离,尤其是在雨季。此外,踅龙警局最初也是由法国人建立的,他们改造了一个前朝时的翰林院,将它变成了管理中国人的指挥中心。在二战结束后,经过了多次重修和整顿,它便成为踅龙城的中央警察局,保留着过去的姿态,淹没在蓬松大道上。若不是时有警车呼叫着出入,人们常常会都会忘记,这里有一个警局。 光敞敞的审查室里什么都没有,这当然是怕犯人无所不用其及地反抗。稽查科科长宋远烦躁地坐在桌边,身旁是一起录口供的警员余照天,余照天也很烦,咬了两下笔杆子,便猛地拍案而起,抓住文则的衣领道,“你到底说不说?” 文则任他楸着领子,目光沉滞,什么也不说。 “车里的就是昊沣,对吧!”余照天面红耳赤,见文则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不由怒火更炽,“我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相当的证据,不要以为你把什么都担下来,就能替昊沣脱罪。我们照样可以抓他!” 文则闻言冷笑,“去啊,去抓啊!”说完又吸一口烟,“让我瞧瞧警察多能耐!” “操你妈!”余照天一拳打过去,文则跌到地上,嘴角流出血,他扭头就朝那警员啐了一口,叱笑道,“去啊,你妈的现在就去啊!去啊!怎么不去了?啊?怎么不去啦?孬种!” 余照天气急败坏,正要扑上去,一边的宋远却开口了,他随手将口供向前一推,“文则,如果你非要替昊沣顶罪,就有可能被判死刑,就算不死,也是坐天牢坐定了!这样也无所谓吗?” 文则坐起来,捡起烟咬在嘴里,缄默不语。 宋远又道,“要真是考虑好了,你就签字吧!” 文则看着那本薄子,竟然眼一眯,毫不犹豫签下自己的名字。 宋远看着口供薄上两个字写得飞扬跋扈,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这是何苦?为昊沣这种人值吗?” 文则却把口供薄甩给宋远,“那又怎样?满意了就滚!” 文则软硬不吃,宋远和余照天没办法,只得怏怏出去。两人走到办公室,几个同事便冲过来,七嘴八舌只问一件事,“怎么样?他肯指认昊沣吗?” 余照天一把把口供薄砸到地上,怒道,“指个屁!又白干了!” 话毕,办公室一片安静。年来为了抓昊沣已经有两个同事殉职,还没算重伤住院的。死去的人可说尽责尽忠,俯仰无愧天地,可活下来的只要还是条汉子,那得有多少不堪和不甘?便是这样,他们有时也不明白,维护正义何以如此艰难?的 余照天性子急,如今白忙一场,自然无法接受。他又不喜欢沉默,便恶狠狠撂了几句话,也不知是要跟谁撒气,甩门便跑出去了。 宋远只得捡起口供薄,扔到桌上,瞧着面前一片茫然的同事,苦笑道,“算了,由他去吧,自从阿沿殉职,局子里都没人跟他作对了,没有对手,那寂寞是适应不来的。” 几个人闻言,心中也不是滋味,只好点点头,陆续回到自己位置上。一人却忽然抬头问,“头儿,昊沣身边的线人又断了。要不要再去找找?” 宋远一愣,继而回道,“算了,别找了,咱们抓了文则,昊沣身边现在一定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那人恩了一声,却兀自骂道,“妈的昊沣真是铁板子吗?水泼不进,针扎不进。” 宋远正要去刑事科那边开会,听了这话,出门前又回道,“要想泼湿了昊沣,哪是一年两年里能够做到的?像他这种冷血的人,除了他自己根本谁都不信!得了,别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山不转路转,总有一天咱们也能找着机会治死他!” 的 话说这头警局里为了文则的案子忙作一团麻,到那头昊沣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昊沣在固阳的天桥有座别墅,位于天桥偏峰,景色奇好。他坐在后花园里边抽烟边看着天际霞云,它们于这黄昏时刻层层递进,渐红渐紫,一如日落前的挣扎般化作火烧云林。昊沣两指夹着烟,却很久没有动,直到烟口烧到了指腹,他才如梦初醒,将它呲一声摁灭在烟灰缸里。 “沣哥!”雷子这时进了来,手上还提着一个包,站在他身边一颔首,“货已经拿回来了。警察那里什么把柄都没有了。” 昊沣站起来,脸色终于有些缓和,随即吩咐道,“做得很好,你现在立刻派人联系一下,想办法给阿则减刑,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雷子点点头,又道,“老头子那里……” 闻言昊沣眼神一动,转头看到太阳已经彻底下山了,便道,“人都得各安天命,没有什么福气是享用不尽的,该了结的总是要了结,该死的总是要死。” 雷子重重又一颔首,内心里却十分兴奋,毕竟追随昊沣至此,他们早就在等这一天。 踅龙城曾被称为双头城,是因为它养着国内最大两个不良帮派,一是龙老爷名下九龙会,一是武延安名下武帮。这一年,龙家的独生子开始插手九龙会的生意,但此时的九龙会基本已经掌握在昊沣手里,龙少想要坐享其成,自然不得人心。现在又逢龙老爷为了自己的儿子,不顾道义,搞起了黑吃黑的勾当,内部矛盾是一触即发。大头的一闹,必定引得武延安这匹豺狼也来凑份子。 武延安嘴上说着中立,可是暗里想着谁赢?昊沣心中一清二楚。只要谁肯开了军火走私这道口子,他就想着谁赢。再者,昊沣自己也早有了这层意思,只是碍着老头子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大手笔的事便没法去碰。 昊沣年轻,今年才二十九岁,胆子大,手段也激烈,比起上了年纪的龙老爷和武延安,在踅龙,他才是警方注意的头号人物。其实只论作为,昊沣早已能与摸爬滚打四十多年的武延安齐肩,可要论及威望,他始终屈居第二把交椅。然而如今,火引子已经烧到尽头,纸既已捅破了,情面也就一并没了。对他而言,江山易主,不过是迟早的事。 零三年快到夏天的时候,踅龙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说是一家由德国投资商投资筹建的星级饭店——天河,实际上是由两个中国人操作的,一个是武延安,一个就是昊沣。这条消息虽然只是揣测,却无疑暗示了昊沣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紧接着不到四十天,在昊沣的运作下,文则走私毒品罪证不足,连同其他乱七八糟的事一起,只判了个四年有期。四年而已,余照天哪里肯依,一再上诉,却都因为没有关键证据而被驳回。 文则在法庭上看到了昊沣,他沉沉坐在席间,丝毫不把周围蠢蠢欲动的警察放在眼里。只有在判刑的时候,昊沣对文则点了头。文则知道,那是要告诉他,兄弟情谊还在。 零三年七月,文则入狱一个月,昊沣已坐上九龙会第一把交椅。 文则十九岁跟了昊沣,如今已有六年,坐牢四年,只是四年以后再见,谁还会是原来的自己? 然而他们的故事,生死边缘的人生,从这里才是真的开始……的 的 踅龙城是个山地城,同时也是个大都会,位于华中地区,湘水横通,分区明显。湘水以南叫做横阳,商业发达,各种交易中心汇集,高级写字楼,销品茂,星级宾馆不一而立。湘水以东叫做固阳,是个典型的生活文化区,市里的主要大学校区都在这里,因此固阳也被叫作大学城。 固阳之后,毗邻郊外的那一片,则叫龙阳,主要是工业生产区,建有很多大公司的原料生产基地及个别生物实验室。龙阳的环境不好,空气质量差,气候恶劣,交通也不方便。在龙阳生活的多是从外地来到踅龙闯荡的打工仔。此外龙阳最为出名的就是两大监狱——男子监与女子监。龙阳监狱的规模在国内排在第二,可是除了大,更有的是环境严酷,管理涣散,关在里面的多也是些犯了大案的人,个个牛鬼蛇神不说,一不注意打起来了,警察都管不住。故此,龙阳监狱常被称为濒死之区。 文则关在号房,每天早上他都是被上铺生猛的摇晃给弄醒的。 今天也一样,他睁眼盯着头顶上的木板,上面的家伙还在打手冲,不亦乐乎。按照惯例,不到三分钟他就会结束了,文则侧头看了看桌上的钟。果然,没一会儿上方便探出个脑袋,油光可鉴的,对着他贼笑道,“嘿,兄弟,对不住啊,又弄醒你了!我还得来一次,要不你先起床,反正早课时间快到了!”说着,便缩回头去继续干那勾当。 文则失笑,起身拿起毛巾到一边洗了把脸。刚一洗完,上铺的禹蜡便鼠头鼠脑地爬下来,站在门口猛打哈欠。这里是一个房间关押四个犯人,据说具体分配和犯罪程度也有一定的关系。文则见时间还有多的,便坐在床边修理手表。 禹蜡懒散地靠在铁栏上磨指甲,磨完了一吹,穷极无聊,便回头对着文则道,“今天一过点,万亦寰的特别管制就结束了,妈的咱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不过啊,我还听说了,晚上会有个新人要进来,哈咧,这小子真他妈运背,偏偏撞上那个畜生回来的当口!” 禹蜡一直唠叨,却见文则并无搭理,便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道,“兄弟,我说你进来也有一个多月了,对人总爱理不理的,我那是人好无所谓啦!可对着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动了歪心思的人多了去。你最好是小心点,可别拽过头了惹上一身腥!” 文则还在修手表,闻言只挑挑眉,似笑非笑。 禹蜡便好奇极了,一屁股坐到文则身边,“呐!我早就想问了,你到底是犯了啥事儿给关进来的?操,早听说长得越好的人,干的事儿越大!” 文则修好了手表,才随口答道,“刑事伤害!”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又侧头细看一眼禹蜡,问,“你呢?” 禹蜡毛手毛脚地从桌缘下抠出一只烟蒂,咬在嘴里咯吱半天,才口齿不清地回道,“没什么,不就是强奸,还他妈未遂,老子差点给那婊子抓瞎咯,结果还是给关进来,操!” “噗!”文则居然笑了,将手表揣到裤子口袋里,便站了起来,“早课时间到了!” 禹蜡闻言,不依不舍地将烟蒂又塞回了桌缘里,然后跟在文则身后百无聊赖地嘀咕,“今天又是英文课,那个娘们老师专搞突袭提问,妈的真想搞死她!要是肯读书老子还会坐牢么?操!” 坐牢也要学习,看来文化教养始终是所谓社会和谐的重要支柱。 文则和禹蜡坐在教室的最后面,这两人入狱体检时,视力最好,个头也很高,就算坐在最后面也仍是显眼得很。教英文的老师是位年轻女性,每每都穿着套白色制服来上课,她很爱笑,带着金色边框的眼镜,头发微卷,垂于两肩。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念到英文单词“SO……”时候,特别迷人。文则对她很有好感,她的名字叫青青。初次上课时,她自我介绍说,我是青青,姓青,叫青,英文名字是Gigi。我是位志愿授课老师,来这里没有半点酬劳,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够了解,我给你们的,是无偿的东西,你们可以选择不要,但你们不可以蔑视或者耻笑,那代表着不理智和不清醒。我想,对于想出狱的人来说,一个清醒理智的脑袋是必须的!的 她说完这些话,下面便哄堂大笑,低级下流的调侃和漫骂不绝于耳,就连文则当时也轻轻笑了一下,只觉得这姑娘太过于单纯。可是抬头再看她时,她不仅没有露出半点尴尬或者鄙夷的神色,反而十分淡定,等他们都安静下来了,才说,“我们开始上课吧!” 这是她给文则的第一印象,似是而非的单纯,似是而非的脆弱。与以往他遇到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同。 可是反过来说,文则给青青又会是什么印象?的 文则自己或许不知道,只要一进教室,青青总能在满目狼藉里一眼看到文则,因为他很安静,安静,却又显眼。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青青总觉得他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偶尔会抬头看着她,只是微微一笑,把她当一个小孩子那样看待。 今天的课很简单,青青知道无论自己花多少心思,这些犯人多数是学不进去的,所以她不想勉强,只捡了平时较认真的人辅导了一下。直到下课,她才拉了拉衣服,走到最后一排。文则正在睡觉,有些发黄的头发搭在胳膊上,可她一靠近,他便抬起了头。 “我的课好吗?你睡得这样香。”青青笑着说。 文则习惯性地挑起眉,想了一下,又掏出手表递给她,“还给你,已经修好了!” 青青惊讶地接过手表,左右看了又看,听到指针特有的机械声才回道,“可我真不想谢谢你,因为这是你踩坏的。” “阿则,你跟这破老师有啥好话,快走吧!”一边的禹蜡特别讨厌青青,见她过来了,立刻就要走,起身时还故意狠撞她一下。 幸亏文则顺手一拉,青青险没有跌倒,文则瞧见青青的丝袜从脚踝裂到了大腿上,又觉得十分可笑,于是低声对她道,“其实我一直想给你个忠告……” 青青正抓着文则的囚服,下意识地问,“什么忠告?” 文则道,“以后来监狱,不管你是做什么,最好不要穿成这样,不要裙子,不要白色,不要高跟鞋,懂吗?” 青青一头雾水,“这套制服是上级发下来的。” 文则扶她站起来,然后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夹在胳膊下,边往外面走边回道,“可你的上级不会知道这里可能发生什么事。” 青青脸一红,陡然明白过来,愣在原地。 的 下午点时,文则有一个探访,来的是他女朋友,也是自文则入狱以来的第一次见面。文则对此却没有任何感觉,他只是坐在玻璃窗后,冷冷地看着面前哭哭啼啼的女人。 “有烟吗?”文则忽然问。 “有,有。”女人回答了,忙从包里掏出香烟,点燃了,伸过玻璃窗递给文则。文则吸了一口,便道,“那你到底要我怎样?” 女人不哭了,边抽噎边回道,“文哥,就算是我对不起你,可你都坐牢了,我总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现在好容易有机会嫁个好人家,可是沣哥他却叫人传话说,要是我敢结婚,他就杀了我一家!”女人说完顿了一下,“文哥,算我求求你,你跟沣哥回个话,就说你不要我了,不想着我了,反正将来你出来了,大把的女人还肯跟你。何必,何必就这么陪上我一生呢?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从前,我与你也有段快活日子的不是吗?是我对不起你,可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文则实在听得发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这女人本来就是昊沣送给他的玩物,如今他一进铁槛子,玩物却要自己跑了,叫昊沣怎么挂得住?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他几时舍不得谁了?还口口声声叫他放了她,想来更觉得无聊,便侧头懒得看她。 文则一侧头,就看到了青青,一惊讶,嘴里的烟都掉到了地上。青青坐在那女人旁边的位置上,身边是几个律师打扮的人。或许是那女人哭声太大,又一字一句都让青青听得一清二楚,青青尴尬得满脸通红,眼光时不时就瞟到文则身上。文则见她很识相,已经换了一套老气横秋的黑色西装,竟忽忽觉得心情好,便弯身捡起烟,眼睛看着青青,嘴上却对那女人说,“你回去告诉昊沣,我文则看上的女人,不会在人前掉眼泪!所以你他妈嫁猫嫁狗嫁和尚都不干我事儿!” 女人一愣,好半天才回神,连连说了几个对不起,然后抱着小提包就走了。文则半点不在乎,坐在铁椅上直勾勾看着玻璃窗那边的青青,目光轻浮。青青极不自在,接连出现翻译错误,惹得身边女律师直皱眉。青青也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文则嗤笑一声,似讥似嘲,起身就走,到门口了,却被警卫一推,“还抽什么抽,老实点!” 待到青青再抬头看时,隔壁探视间已经空荡荡了,只有一只熄灭的烟蒂伏在地上,冒着最后一屡白烟。 其实,青青很怕文则。她在监狱里做志愿讲师已经有三年了,见过各种各样的犯人。有些是骨子里的恶毒,无药可救;有些却是阴错阳差,一步走错,步步由人;还有些,只不过是顶罪羔羊。青青也听说过文则是给一个黑社会老大顶罪进来的。但她每次看见他,却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迷惑。文则不像一个黑社会,虽然他时常口出秽语,手臂上还刺着触目惊心的腾龙文身,资料上也写他岁了一直是个无业游民,可青青却总觉得他是干净的,并且有种难以言语的忧郁。这种不协调,不经意间就让青青觉得可怕。 那似是一种即将坠毁的感觉,压迫,并且悲痛。 的 文则探访结束后,又去了医务室做例行检查,作为分配工作的参考。到他回到牢房里,已经下午点了。他一进门,就看见禹蜡正肿着脸,坐在床上给万亦寰按摩。文则没打招呼,只是拉了一下被警察扯乱的囚服,靠在墙边,空手做了一个吸烟的动作,他需要弥补一下刚才没能满足的尼古丁兴奋,然后他仰头看着牢房顶上的警报灯,红色的,还亮着。 万亦寰见他进来了,便坐起身来,打着赤膊,囚服扔在一边,精壮的肌肉明显曾经过千锤百炼。文则的个头一米八三,可万亦寰起码有一米九,一走过来就遮去了文则床头的光线。 “小子,听说你是昊沣的人?”万亦寰冷不丁问。 文则两手插在口袋里,低头道,“不管是谁,只要进来了,没到时间都出不去。” 万亦寰却忽然一拽,框当一声把他扣在铁杆门上,“小子!”说着两指掐住他脸,“昊沣绝了龙家,龙家对我有恩,你又是他昊沣的人,你说我得怎么做才算道义?” 文则还没说话,对面牢房就已开始密锣密鼓地起哄。都说万亦寰回来了,小白脸会厥屁股厥死,那秽乱耻笑甚为欢腾,一浪高过一浪,不绝于耳。 文则倒是面无表情,只对万亦寰说,“你想怎样?杀了我?我不过是个顶罪的。” 万亦寰一拳头砸到文则脸上,文则的后脑重重撞上铁栏,回神时只觉得鼻子一热,血流了出来,止不住,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文则觉得脑袋发懵,模糊中看见万亦寰抬脚就要踢他,却来不及躲闪,肚子上便给狠狠踹了一脚。这一下动静总算是大了,警卫才循声而来,拿着警棍敲打栏杆,“干什么?干什么?万亦寰,你想坐一辈子牢是不是?才管制结束就闹事儿!” 万亦寰嘴一抿,怒看了警卫一眼,对倒在地上的文则道,“算你走运!” 文则站起来,咳出两口血,掉了一颗臼齿。 警卫又敲了敲栏杆,“喂!你有事儿没事儿啊?” 文则不说话,回到床边坐着,不停拿囚服擦鼻血。警卫见他不做声,又训斥了一下万亦寰便大摇大摆走了。万亦寰躺在床上阴笑,“你给我等着,早晚弄死你!” 文则靠在床边,不发一言,鼻血总算止住了,只是偶尔又会流出来些,文则已经懒得去擦,那些血便在他身上染出了一条分明的红线,如楚河汉界,左一半右一半,泾渭分明。 禹蜡怕得罪万亦寰,一直躲在角落里,见万亦寰睡了,才悄悄摸到文则那里,贼头贼脑低声道,“你小子不是刑事伤害进来的吗?怎么这么不经打?” 文则不想理,刚一低头,鼻血又流出来了。 禹蜡凑近了急道,“喂,你真是九龙昊沣的人?进来这么久,我还不知道哩!” 文则仰起头,瞧着上铺的木板子,忽然感到极度疲倦,回头看了看禹蜡,却问,“喂,做兄弟的,真是有今生,没来世吗?” 禹蜡闻言,倒是沉默了,也收起了狗脸,坐在一边发呆。 文则觉得累,对于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为谁走到今天,对于这样的问题,他感到累。就好比面前有座山,他总是向着它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他能看到的始终是若即若离的东西。而那座山,永远抬头可见,永远高高在上。它就叫苍茫,沧桑迷茫。 他已经厌烦了无休无止的谩骂和痴狂,刀光白刃,以及被人死前最后的凝望,他厌烦了恶心的毒品与辣妹,每日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当阳光照在脸上,冰凉的啤酒却在肚子里晃荡。对这一切,他厌恶透顶。文则将头靠在墙上,看到上铺的木板子,十分安静,禹蜡不知何时已经溜了上去,没有打手枪,没有唠叨,没有偷着哭泣。 文则就这么靠在床上,很久,终于闭眼睡去。 的 平时监狱里的犯人必须工作,有些上流水线,有些做手工。虽然他们没有双休,但是在周末,可以选择参加自学辅导。比起工作,他们当然会选择上课,反正也没有考试,不算记分,只管蒙头睡觉就好。 青青的英文课排在周日。 青青没有想到才过了一周,再见到文则时,他的眼神简直冰冷得可怕。他阴沉地坐在位置上,谁也不搭理。整堂课都没有抬起头来。青青看到他在纸上乱涂乱画。他的胡渣子爬满了下巴,头发也长长了,比上次见到他时显得邋遢很多。直到下课,他也没有看她一眼。 青青眼见他起身就要走了,下意识地又想叫住他。 “文哥,等等我!”可是他身边立刻跟上了一个清瘦的男孩,年龄不大,看上去约只十八九岁。男孩的脸上尽是青紫肿伤,眼角处还贴着膏药,比文则略矮一些,“文哥,我没事儿,真没事儿,你就别拉着脸不理我!” 文则烦透了,忽然停下来,男孩便侧站在一边,脸肿得很,却还笑西西的。文则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略一扬眉,却看到青青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文则干脆走过去,对青青道,“你能来找我说话吗?” 虽然没头没尾,青青却知道他的意思,她稍稍犹豫了一下,点头。 “是吗?谢了!”文则一笑,转身离开。 的 男人与女人的故事,总有一个真正的开始,那个开始或许并不明显,或许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宽容了,于是开始了。 就像文则与青青。 隔着冰冷的玻璃窗,文则坐在里面,青青坐在外面,通常先要沉默一会儿,然后文则会问,“有烟吗?”青青便递给他,“LKSTR。” “恩!”文则应了一声,他吸烟的样子总是很认真。虽然监狱的同事只给了青青一刻钟的探访时间,但对文则来说无所谓,他只是想说话而已。对象不可以是监狱里的犯人,更不可以是警察,所以他选择了青青,意外的是,青青没有拒绝。 “你听过黑吃黑这句话吗?” 青青点点头,等待下文。 文则咬着烟嘴闷笑,然后伸手挠了两下右边的太阳穴,这是他特有的习惯。 “狼吃肉,鹿吃草,黑吃黑,两边倒!青青,你知不知道,社会就是社会,没什么黑社会白社会。就像这个监狱里,犯罪者同罪。”说完,他又吸了口烟,“你看到那天跟在我身边的男孩了罢!” 青青点头,“他很年轻!” “十九岁!”文则道,“十九岁而已,跟着昊沣已经四年,对昊沣打从骨子里崇拜。” “崇拜?” “没错,人分复杂和单纯两种,你别说没有人是单纯的,就我见的,有很多,他们崇拜谁,就跟着谁。” “那……你呢?”青青想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我?”文则挑眉笑。“你说呢?” “我觉得你应该是前者!” “为什么?” “不然你怎么肯为朋友顶罪?坐牢并不好受。”青青说完,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一直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感情让你做到这个地步?” 文则沉默了一下,思考令他换了个姿势,不知又在想什么,他却没有再看着青青的眼睛说话,“昊沣是个很爽快的人。其实出来混的不见得都有真道义,但他不一样,对人对己,清清楚楚。他对你好,不需要你做什么回报。你对他好,他记你一辈子不忘。不过,你要是害他,哪怕只是个念头,他都会想方设法叫你从这世上消失,否则他就会睡不着觉。” 青青听了,不禁摇头,“真可怕!” “可怕?”文则却笑,“也许吧!可是与这种人打交道很有趣,好比你握住了一把名刀,倘若真有两下子,就能耍得很好,反之,就会伤到自己。这种感觉很刺激,就好像用脚趾头夹着刀刃走路,一放松,就割下你的肉。你看到的那个男孩,其实是昊沣安排进来的,他让他明目张胆地犯罪,被抓,然后坐牢!” 青青听到这忽然明白过来,“他是来保护你的?” 文则抽烟不说话。 青青将手放在玻璃窗上,“那,昊沣对你是真的好。” 文则却冷冷一笑,“所以他派了一个最傻的小子进来,不顾死活地跟着我,谁和我别扭,他就不干,连万亦寰这种人也不放在眼里,你也看到他身上的伤了罢,万亦寰做的。” 青青想看他的表情,可是他吸烟频率太高,烟雾缭绕的,青青怎么也看不清,“难道你并不高兴,昊沣这样对你?你心里却在担心那个孩子吗?” 文则不说话,青青站起身,双手扶上玻璃窗,尽量地靠近他,她想看看文则的表情,可她总是看不清,“我想,你其实是个好人。”她说。 文则朝前靠过去,嘴角浮着笑,“是人都有良心。多少而已!” 青青无法回应这句话,两手不由垂下,不知心中是何感受。却在忽然间,青青感到手上一热,低头看到文则的两只手已从玻璃窗下伸了出来,紧紧抓住她的。 “你的手很冷。”文则说。“听说手冷的女人,心也冷,为什么你不太一样?” 青青看着他的眼睛,说了这么多话,文则的眼睛变得清澄,那里面看得到真正的温柔。青青觉得自己不能甩开他,真的不能。 喜欢看小说的点点吧 [7 楼] Posted:2007-12-21 14:28| 姨姨是小妖 级别: 痕天使 精华: 2 发帖: 2204 威望: 1331 点 小说币: 1077 RN 贡献值: 1377 点 注册时间:2007-01-07 -------------------------------------------------------------------------------- 第二章 白裙子 -------------------------------------------------------------------------------- 青青一生中最疯狂的事,莫过于每周一,与一个监狱囚徒的见面,时间不长,只是十五分钟,只因她与他非亲非故。亏得狱所里的朋友帮忙,青青才能以特殊身份与他见面。见面时,她总是望着他的眼,听他说很多事情。他叫文则,文则说话时,神情总在温冷之间游离,时而讽刺,时而幽默,时而犀利,时而冷漠。青青去见他时,总是穿着古板的黑色套装,因为他曾经说过,在监狱里,不要裙子,不要白色,不要高跟鞋。 青青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对于与他见面这件事如此执着。也有朋友委婉地警告过她不要对一个坐牢的人产生感情。 感情?的 这是个疑问。至少现在青青还不觉得自己对文则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对他该只是种天性的温柔,而非例外。尽管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文则偶尔也曾对她做出些暧昧的碰触,但是青青知道,他并不认真。 有一次青青问他,平时分了什么工作,文则回答说做汽水瓶盖子。然后那一天,他就一直给她讲如何做那些比拇指大一点的铁盖子,讲完了又想起自己没抽烟,就挠挠右边的太阳穴,说,“有烟吗?” 青青从包里掏出来,递给他时,他们手指相碰,只是一下,他说,“你的手为什么总是这么冷。” 青青笑了,“我也不知道。” 文则点了烟便道,“你有情人吗?” 青青一时没转过来,“什么?” “情人,就是男朋友,或者老公,都一样了!”说着,文则两指夹着烟在玻璃窗后晃了晃,“恩,有吗?” 青青好笑的摇摇头,“男友出国三年没有消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被抛弃了。” 文则看着她,“你总拿那么冷的手去碰他吗?” 青青没懂,文则笑,“做爱。” 青青脸一红,垂头道,“我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为什么?” “我不知道。”青青说,“我们一直没有那种感觉和气氛。” 文则便翘起二郎腿,笑说,“你怎么会来当志愿老师?这里可不是好地方。” 青青道,“大学毕业的时候,有人来找我,说一直没有找到愿意来的,于是我就来了。” “你总是有求必应吗?” “我只是尽力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什么!” 然后是沉默,许久,文则的烟抽完了,他才问,“对了,那天你给谁做翻译?是你的工作吗?” 青青便回道,“我的工作是翻译小说,闲余时间我也会兼差口译,那天的律师是朋友推荐的,我不好拒绝。” 文则哦了一下,然后道,“那天你说不是的英语。” “恩,是法语。” “你也懂法语?”文则一笑,觉得意外。 “我也算通晓四种外语吧。”青青腼腆地回道,“除了英语和法语,还有日语和德语。其中英语是通用的,而我的日常工作是翻译法语小说,但我觉得自己学得最好的是日语。” “为什么?你喜欢日本?”文则问。 青青却重重一摇头,“不,不,你说反了。” 文则不由挑起一眉,问道,“那为什么……” 青青嗤笑一声,“强敌如知己!人们对于不了解的东西,永远无法战胜。” 只一句话,文则不笑了,就那么一瞬间,收敛了所有的轻浮和放纵,眼神冰冷到了最深处,他问,“你不怕了解以后,却发现对手并不那么可恨?甚至某些地方,还令你钦佩?” 青青回道,“存在的东西始终存在,所以,做人只要敢爱敢恨,问心无愧不就好了?” 文则大笑起来,那是一种青青从没见过的笑,没有讥讽和轻佻,没有冷漠和狂热,只是一种纯粹的笑,表示他觉得开心,表示他觉得有趣,于是,他笑得像个孩子。 于是,在青青眼里,他便从此多了一种样子。 那个时候,青青曾在心里问,为什么不能对坐牢的人产生感情?的 的 时光匆匆,转眼即逝。 青青在龙阳监狱义教的第四个年头也过去了。新年初时,天气冷得可怕。不仅是青青的工作越来越多,就连监狱里接的活儿也变重了,于是青青与文则说话的次数便由一周一次,变成了一月一次。但青青每周末的辅导课还是持续着。在课堂上,青青与文则从不说话,只是互相看几眼,然后视线自然地移开。也许是因为文则从不缠着她,更从不在她面前放低姿态,青青反而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文则身上。 比方说,观察文则身上的伤,它们总是在不同的位置上。或者,观察跟在文则身边的人,那个男孩和禹蜡。再或者,观察谁会看着文则,并且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这种观察越多,青青便越觉得心惊肉跳,她已经开始明白谁想看他的笑话,谁想他不得好死。 虽然人的一生,不知道要遇到多少个人,又不知道能够记得多少个人,但情义这东西,偏就在这些未知中萌生。对青青来说,那其中的情义萌生最快又最令她手足无措的,只有文则。青青的朋友其实不少,可她并不见得留恋着谁,不过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匆匆。但没有想到的是,有些感觉永远是延迟到来的,可一旦到来,也就再也无法挥开。 五一以后,青青获得了与一家国际旅游杂志协同进行全球考察的机会。因为她的多语翻译能力颇受领导青睐,这无疑是天赐良机。然而一想到文则,青青的心却迟疑了,起初她也曾努力克制自己,理智告诉她机不可失,不要感情用事。然而现实总也不会给人太多的思考空间。随着起程的一点点推进,她已经完全无法回避,那种清清楚楚的难舍、难离。 记得文则曾经说过,“在牢里的日子只有木偶才能容忍,但是对我来说,与你见面时我就变成了人。” 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当一个男人悄悄进入了一个女人的心,那么他所诉说的悲哀,每一句,每一句,都将是女人心头的爱,都会令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怜惜和宠爱。 只是最教青青无可奈何的是,她的爱是无声的,无声到令她难堪。甚至,文则没有对她提过半句感情上的想法,他是否喜欢她?是否会挽留她?如果会,他又以什么立场挽留?青青竟没有一点把握。 青青一连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她如往常一样去探他。 文则坐牢的这一年,身体明显瘦了很多,不过眼神倒还是那样,三分轻浮七分冷漠。文则被警察推着出来时,看到青青,还没笑,就先打了个哈欠。 “一个月不见,你憔悴了。”文则坐下来,盯着她看。 青青刚一坐下,却立刻又站起来,一手扶上了玻璃窗,急急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文则摸了一下贴在自己左眼上的膏药,颇不在乎地回道,“没事。” 青青问,“怎么会这样?” 文则抬头道,“万亦寰那帮人做鞋垫的时候闹事,那家伙想拿手工锥扎死我。” 青青看着他,沉默很久都不说话,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想,如果文则挽留她,那么她会为难。如果文则不挽留……,如果不挽留,她无法预料自己的感受。 文则见她与平时不太一样,于是挠了挠头,将椅子向前一拖,对她道,“有烟吗?” 青青便从包里掏出来,递给他,文则伸出手,接住烟的一刻,却忽然向前一抓,紧紧扣住了青青的手腕,“你有事?”他问。 青青由他抓着自己,想了一会才回道,“我要出国了,两三年才能回来。” 文则本来一手抓着青青,一手去拿掉在台子上的烟,刚把烟咬在嘴上,就听到了到青青的话,猛然一怔,烟掉了,他陡然发现自己松不开手。 还未开口说什么,文则先咳嗽起来。或许是觉得无所适从,他使劲甩了甩头想要平静,却引得咳嗽越发厉害。青青见他这样,心里非常难受,正要说话,一边的警察却忽然扑上来扣住文则的肩膀吼道,“时间到了,放手,回牢房里去。” 说完一拽,没有拽动文则。 文则抓着青青的手腕,一直也不放开,也不说话,警察怒道,“快放手!”边说边拽他,可是还是拽不动。青青的手腕给文则捏得血脉不通,整个手掌变得通红,可她却不觉得疼痛,只是茫然地看着文则,也不想叫他放手。 那警察见自己拉不动,立刻大声叫了其他人来帮忙,于是又跑进两个警察,一个抱着文则的腰将他往后拽,一个使劲扯着他的肩膀。混乱中不知谁的胳膊肘撞上了文则的左眼,鲜血立时流了出来,青青便大叫道,“别打他,你们别打他!” 文则被警察扯得乱七八糟,那一手始终抓着青青的手腕,直到左眼的血渗得他眼球发疼,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想要记住她。 “放手!叫你放手!”警察恼羞成怒,终于拿警棍打他,打了好几下。青青觉得自己的手腕忽地发热发胀,低头一看,才知道文则已经松开了手,而青青的手第一次变得滚烫,冷汗从她的掌心渗出。 文则被警察牢牢擒住,眼角的血还在流,他却忽然抬头对青青笑道,“吓着你了吧,黑社会的人就这样!你别介……”说完吸了吸鼻子,又道,“我实在不大会说话,不过能认识你,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这一年也多亏你常来看我,真的谢谢你。所以,所以其实你真的用不着专程来道别。”文则话刚一说完,警察一刻不停扯着他离开了探视间。他的眼睛一直在流血,也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青青站在原地,顿时觉得周遭一片空旷。本来她想好了很多很多的话要对文则说,对他说以后在牢里要小心些,尽力别发生口角,还有两年就自由了,不要糟践自己。青青还想对他说,过几年我就会回来了,那时候你已经出狱,我们可以在外面见面。我还会当你是朋友,听你说话,和你聊天。可是十五分钟里,她一句也没能说出口。她沉默了十五分钟。 道别,留下的只是手腕上通红的五指印。 的 文则被两个警察推着回到牢房里,脸上的血是擦掉了,衣服上却还留着一片斑斑点点的红。此时,万亦寰和禹蜡正坐在床上打牌,输的人要给对方赏巴掌,禹蜡当然没有胆子赢,脸给打得腥红。阿亚见文则回来,便立刻冲了上去,尖声道,“文哥,怎么回事儿?警察揍你?”阿亚就是昊沣弄进来跟着文则的那个小弟。 文则怔了一会儿,转身坐在自己床上,一点也不想说话。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自己都已经弄不清了。万亦寰瞥见他的眼睛又伤着了,心情大好,忽地一巴掌赏在禹蜡脸上,把禹蜡打下了床。文则和阿亚都不想管,也懒得管,人在外,自己没骨气,更值不得别人来同情。 禹蜡心里怨愤,却不敢发作,呆了半天,悄悄从地上爬起来挪到了文则床边坐着。 万亦寰一怒,吼道,“狗蛋,给我过来。” 禹蜡紧紧抓着文则的床单,脸上给打得血丝丝,又肿又红,哪里肯过去。 万亦寰见机发作,跳下床对着文则道,“妈的,老子不惹你,你倒惹起老子来了。”说着就扯下床头的毛巾走了过来。禹蜡见成功转移了万亦寰的注意力,赶紧躲到一边,坐山观虎斗。文则心里烦乱,一点也不想理他,可阿亚就不同了,个子瘦瘦的,照样扑过去抓住万亦寰手里用来勒人脖子的毛巾。阿亚论力量论体格都不可能是万亦寰的对手,不过他就是一副不怕死的拧劲儿,每次都弄得万亦寰没办法,无非是揍他一顿,可也搞得自己频频给狱长扣分和接受强制教育。 万亦寰和阿亚打架已是这一年来的常事,每次打起来,外头的人总会大叫着起哄,原因当然不光是看看热闹这么简单,其实他们也是在提醒警察有人打架。毕竟,看人干架是种乐趣,可要真是干死了人,这一区的犯人和警员都会有大麻烦。 果然,没一会儿,警察便来了,框当框当敲着栏杆,老远就在吼,“打吧,打吧,再打就把你们全都抓去管制!恩?打吧,打个够听到没?妈的,就没一天安分的!” 万亦寰见警察来了,立刻就放了手,从文则身边经过时,又借机狠狠踢了文则一脚。文则沉着眼,忽然站起来,咫尺之间拦住万亦寰。万亦寰两眼一瞪,竟然有些不可置信。 这一年多了,那是任凭万亦寰怎么挑衅,文则也很少动怒,最多只是自卫,他从来就没有主动起过事。唯一一次闹凶了是上两个月在澡堂里,警察安排他们八个人一组进去洗澡。八个人竖着进去,四个人横着出来,笔直送到了急救室里,其中三个是万亦寰的人,一个是阿亚。这洗澡还能洗得干净?他们全身都是伤,血,和唾液,肮脏得不能再肮脏。那次的事弄得万亦寰和文则同时关了一周禁闭,并且强制接受心理教育。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那次事情闹大了,谁也不会知道文则这人只是面相斯文而已,若是真动起手来,一样心狠手辣。说他扮猪吃老虎也罢,深藏不露也罢,总之,文则并不好惹。万亦寰自己倒没因此就怕了他,只是,那些曾跟着他一起搞文则的人却开始默不吭声,因为大家都想看看,两虎相争,谁胜谁负。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万亦寰也只是个孤立无援的土牢霸儿,在这牢房铁栏下,打打架,闹闹事,就算搞出了点名堂,打老实了几个烂卒子,那也都只是逢场作戏,没有一人会是真兄弟。 文则沉着眼盯着万亦寰,少有的怒气令他呼吸急促,万亦寰也料不准他会不会出手,因为警察就在门口看着他们。文则的左眼特别红,正是之前让血给染坏的,然而,也就是那只眼里,迸发出一种忍无可忍的愤怒。 “文哥,住手,警察在这儿!”阿亚也没想到文则会突然变得易怒,一见情况不妙,便赶紧将他往后拉。 万亦寰也不想在这时候搞架让警察白揍一顿,也退后几步,回到了自己床边坐下。总有一天,他觉得文则和他得拼上一场,不知道为什么,万亦寰总有这种冲动。这不光是因为文则是昊沣的人,更因为文则让他看不透,也看不懂。 警察见他们都安静下来,只当是卖了乖,在门边徘徊一会儿,终于晃头离开。 阿亚于是蹲在文则床边,一脸的莫名其妙,“文哥,你今天是怎么了?” 文则抬头,见阿亚脸上旧伤未愈,新伤又至,恍然觉得这才是现实。没一会儿,他伸出手揉了揉阿亚的头发,低道,“你小子别再搞事了。几条命够给人揍的,不是说好等出狱了,一起去跟昊沣要个店子做做,过点舒坦日子么?” 阿亚闻言,顿时红了眼睛,揪着文则的裤腿道,“文哥,我是个傻子,可傻子也知道什么是好坏。我就信你。用老大的话说,你是个用心的人,不讲没良心的义气。以后就算出去了,我也还是要跟着你。我那样傻的不知道能干啥?以后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阿亚说着就掉起了眼泪,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不是那么简单。会哭的未必不是好汉,文则向来喜与性情中人结交,跟了昊沣以来,文则看过太多会哭的兄弟,只是那哭,却哭得叫人相信。瞧着阿亚这样子,文则的眼神变得复杂,不知是在想什么,他僵靠在被子上,背对着阿亚,只回了句,“傻小子!” 若说同一个世界的人都闹不懂文则心里的念头,那么青青呢?她就能懂吗? 尽管青青在监狱做辅导已有四年,但她并不了解实质上的监狱生活。即使是从文则的眼里,她也读不出任何信息。 正式的聘用和约搁在桌上,白纸黑字,决定着青青的将来。可这时候青青却靠在沙发上发呆,直到厨房里咕噜噜响,飘出了股糊味儿,青青才猛地回神,连跌两下冲进去关掉煤气阀,厨房里的灯坏了好几天,青青只好摸着黑把煮坏的皮蛋瘦肉粥端了出来。几年来她独自一人住着坪的房子,所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房子对她来说都有些太空旷。青青把粥放在客厅里的大茶几上,取了只小勺一口一口吃。 文则喜欢皮蛋瘦肉粥,文则说喜欢,所以她回来就学着做。一直到现在,她每晚工作结束后的夜宵,就是这样一碗粥。 青青边吃边打开桌上的一叠笔记,那是她每次与文则聊完后回来记下的流水帐,不知不觉间,已经写了厚厚一本。青青看着湛白的纸面,当第一行字映入眼帘时,往事种种,忽如潮水涌上心头。 这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至今还身在其中,从我见到他开始……  2003年9月日6 晴 文则坐在最后一排,又在本子上乱涂乱画,压根就没有听我的课。或许是我自作多情,我总觉得这一教室的人,最少也有他会好好的听讲。可他偏不,所以我有点生气了,站在讲台上,点了他的名,“I think you shoul show your rt roun!”(我想你可以展示一下你的作品)。 堂下一阵哄笑,个别人听懂了我的意思,其他则是凑热闹。 文则却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回道,“ut this is or you!”(可这是给你的) 我尴尬极了,忽然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较真。 …… 2003年9月日20 雨 今天真尴尬,午饭后陪同关律师与犯人沟通,正好碰到文则的女友来探他。他们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可我有点意外,当他发现是我坐在一边时,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轻轻发笑,他一直盯着着我看,害得我老是出错。工作结束后,关律师特别嘱咐我说以后还需多些定力。 回到家,我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很想知道,他在看什么。 2003年9月27日 多云 文则身边多了个男孩,一直跟前跟后,就像电视剧里的流氓小弟,只对文则嘘寒问暖,对其他人则总有些凶神恶煞。文则似乎不喜欢他。 下课后,文则对我说,“你可以来看我吗?” 他只说这一句,我已能懂其中的意思。 2003年9月28日 多云转小雨 下午两点时我去看文则,以朋友的身份,要求探监。这都亏了刘阿姨帮忙,为此我还欠了人情。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愿意去见他。 当警察推着他出来时,他立刻朝我一笑,说,“你当真了?”语气那么轻浮。 这是我第一次在课堂以外的地方见到文则。 隔着玻璃窗,我忽然感到有些难受。 …… 2003年10月19日 大雨 文则喜欢抽LKSTR,所以我每次去看他时都要带上一盒。分钟里他会抽掉四到五只,剩下的就还给我,叫我下次记得带。 今天我给他讲了报纸上关于昊沣的消息,他一直都仔细地听。对于昊沣与他的关系,我无权发问,他也从不提及。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竟能适应如此气氛。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有罪的人,而我却对他有一种微妙的感动。 2003年11月11日 晴 我推迟了一天才去看他,因为他说今天是“光棍节”,一个孤单的日子。 于是我带去了一封信给他看,是叶华寄来的,只是一张明信片,上面草草写着几句话:我在国外挺好,无须挂念,你自己该怎样就怎样吧。 我本来以为文则看完了以后会笑,因为这多多少少也算是生活中可笑的一面。谁知道他不仅脸色沉了下来,还一拳打在桌台上,之后闷不吭声。 我觉得心里一阵温,真是有些感动的,我忍不住问他,“你这是在为我难过吗?” 他却不肯抬头,只说,“那你难过吗?” 我立刻回答,“可我本来是当个笑话给你看来着。” “哈哈!”他真的笑了,咬着烟说,“傻!” 2003年11月18日 阴 文则发烧了,我去探访时他们说,“他病了,伤口重复感染,高烧一直退不下去,正在医务那边躺着,你就过几天再来吧。” 我没能见到他,只好回家继续工作。我想等我把这部小说翻译完的时候,文则的病就会好了。 可是晚上,我梦到文则坐在玻璃窗那边,我坐在玻璃窗这边,我在哭,文则在抽烟。 我哭了一个晚上,他抽了一个晚上。 梦里我们都没有说话。 …… 2003年12月14日 雨 天气很冷,年末出版社要收稿,我的工作量增加,已不能每周都去看他。不过今天见到他时,他的气色很好。还笑着告诉我,今天阿亚生日。然后说了很多关于阿亚的事,比如他怎么来到踅龙,怎么混在昊沣的人里跟着跑场,跑着跑着,等昊沣发现时,他倒真成了九龙的人。文则谈起他时的眼神总是很柔和的,我知道,他其实很关心阿亚。 文则说,对他好的人,他永远也不会忘。 2003年12月25日 雪 今天是圣诞节,下雪了。我去看他,他很意外,因为我们向来都在周一见,而今天是周四。这一天,我们没有说话,只是一起吃了碗皮蛋瘦肉粥。没有想到的是监狱里这么严,只不过是一碗粥,我不仅要在责任书上签字,还要找人给我做担保,绕了很一大圈,非常麻烦。还好文则很开心,边吃边低头笑。光是看着他这样,我心里就很快乐。 分钟,很快乐。 2004年1月3日 雪 我感冒了,没能去见他。 不知道他会不会很想我,我在心里猜他也许会睡不着觉。 因为他是个重感情的人。 2004年1月17日 阴 今天他很困,说话时都一直闭着眼。他也没有抽烟,只等我说完了,就恩一声,表示他听到了。我想他一定很累,听说监狱里的警官接了一个木漆的项目,时间很紧迫,折腾得厉害。我瞧着他晕乎乎的样子,突然想逗他,于是说,“昨天我遇到老同学,他问我现在过的怎样?我说我结婚了,老公在坐牢。”我一说完,他立刻睁开眼狠狠地瞪着我,我赶紧说,“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他哼了一声,打个哈欠,靠着椅子问我,“有烟吗?” …… 2004年2月14日 晴 他突然不肯见我。 2004年2月21日 晴 他不见我。 2004年2月27日 晴 他不见我。 …… 2004年3月21日 晴 天气转暖,人的心情也该不错。可他却一直不再见我,而我只有在每周末的辅导课上才能见到他,他依然不肯看我一眼,依然只在本子上乱涂乱画。他的头发又长长了,刘海盖住了眉眼,胡子也冒出来不少。我想他一定很缺尼古丁,所以上课时,他把作业纸搓成了细条当成烟咬在嘴里。 我觉得我很想他,尤其是他看着我的眼睛同我说话的样子,低笑,温暖的手指,以及他的沉默。 不能否认,我很是想他。 2004年4月3日 多云 我想到了一个愚蠢的办法来恢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今天是周末,我穿着白色的裙子和高跟鞋去监狱上课。高跟鞋踩在地上非常响亮,教他睡不成觉。他果然一直看着我,我有些激动。 下课时,我就站在原地等着他,只愿他有一点点的表示,我都会有种蒙大赦的感觉。我期待他能对我笑一笑,或者从我身边经过留下只言片语。 然而人生的意外永远都在意外之中,我怎么都想不着偏是今天的警察失职,隔壁班上课的老师让犯人咬成重伤,闹得乱哄哄,连着我的班上也开始蠢蠢欲动。我一人站在讲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转头看到门口忽然跑进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穿着囚服,一嘴的血,他咆哮了一声,竟朝我冲来。我惊吓过度,完全不能动弹。 如果不是他,我想我也许会被咬死。那些囚犯们打了起来,我知道有些是乘机报复平日与自己有过节的人,有些则是钻空子私下交易,比如烟,大麻之类的东西。只有文则,他紧紧抱着我。混乱中,我们磕磕碰碰出了教室,我看到援助的警察老远就往这边跑,不停地吹着警哨。 文则抱得很紧,我几乎整个人被他按在怀里。有时他被人打到了,只是闷哼一声,我总想抬头看看他,他却一直按着我的头,找到了空处,他才开口同我说话,他说,“青青,你别再来找我了,别找我。我配不上你,你懂不懂?我承认对你很有感觉,可我的良心有限,你不要再来挑拨。如果下次,下次,你再穿白裙子出现,我就当你是飞蛾扑火,自甘堕落,我就玷污你,我会这么做,你听到了?记在心里,不要忘记!” 咫尺之间,我几乎感受到他炽热的吻。那是藏匿在文则内心深处,最亢奋的火焰。我想,或许一开始,令我迷惑的就是这团火焰,而非是他的轻浮,冷淡和危险。 …… 2004年5月10日 晴 我们恢复了原来的关系。 我们约好了见面的时间,探访他时,他一见到我就轻轻地笑,一坐下就要抽烟,吸了第一口后会回味很久,然后问我过的怎样。 一切忽然如常。 一切如常,是日记的最后一页。青青怔了一下,合上日记本,然后环视着空荡荡的家。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茶几上的粥也凉透了,日记本给晚风吹得啪嗒啪嗒响,她独自一人靠在沙发上,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蓦地,日记的夹页里飞出一张纸片,落在青青脚边,青青没有捡,只是歪头认真看着,那是她很久以前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则的照片,很小一张,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青青笑了一下,想起从前文则对她的评价,他是这么说的——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你这样坦然面对一切。太过随遇而安的女人,内心往往不够现实,所以才会连我这种坐牢的人都能接受。 青青靠在沙发边叹了口气,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需要的终究只是一个答案。 月日,龙阳监狱史上最血腥的一天,那是任何人都没有料到的。 青青也是在这一天去上最后一次辅导课,她在口袋里放了一张字条,打算下课时悄悄递给文则。可是课只上到一半,忽然一群警察冲了进来,将所有的犯人拉出去聚集在操场上。青青和其他老师也都被禁止离开,只好跟在监狱长后面,看着操场上黑压压乱哄哄的一群人。 一名教员拿着扩音器吼道,“是谁偷了徐警员的枪,现在交出来,我们将不作任何处罚!” 犯人们有些互相询问,有些则面带讥讽,过了一刻钟,无一人站出来。教员于是使了个眼色,后面的警卫便冲上去将其中几个态度恶劣的刺儿头痛殴一顿。 教员再次问道,“藏枪事大,是谁偷的就快站出来!否则你们所有人都要受到严惩!” 操场上刹时一片唏嘘,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大有与警察干上一场的架势。只是闹得虽狠,却还没人真的动手,倒是有人不服,大声问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枪一定是咱们偷的?是,咱们是坐牢的,坐牢的都是犯罪的,可咱们不是在改造嘛,你妈的无凭无据,怎么就一口咬东西在咱们这儿?还动手打人?小心老子告你。老子坐牢归坐牢,可他妈的还是有人权的吧!” 教员无暇多想,怕是管理层内部有些瓜葛,便急急叱道,“一个小时之内,若不交出手枪,全部犯人一律禁闭,并且接受强制搜查!” 强制搜查,就是要把犯人脱光了搜查,这无疑是种极大侮辱。操场上随即暴出几声怒喝,青青站在安全网外便觉得心惊胆战,似有不详的预感。青青还来不及从上千人中找出文则,操场上却忽地传出一声枪响,一个警察从边台上掉了下来,分明是中了枪。这时,教员才猛然发现危险近在眼前,整个操场乱成一片,许多犯人争开安全网,开始疯狂袭警。 文则站在操场边,一眼看到青青站的位置,心中顿生不妙,掉头就朝她跑过去。 那边连同青青在内的几个老师全都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青青四处张望,急切寻找着文则,于这片疯狂胶着之中。 人生如梦,常常在于混乱中一眼即能洞穿的情感。或因爱,或因其他。 诚如文则追向青青,青青寻找文则,当那一时刻他们目光相遇,心跳如雷,便会清清楚楚在同一时间感受到寂寞与慰温。寂寞的是他们在遭遇彼此前可以忍受寂寞。温暖的是难舍难分的羁绊使得他们不再寂寞。 人生如梦,答案从来只有一个——告诉我,你想要凋零,还是怒放? 喜欢看小说的点点吧 [8 楼] Posted:2007-12-21 14:36| 姨姨是小妖 级别: 痕天使 精华: 2 发帖: 2204 威望: 1331 点 小说币: 1077 RN 贡献值: 1377 点 注册时间:2007-01-07 -------------------------------------------------------------------------------- 第三章 含羞草 -------------------------------------------------------------------------------- 文则拼了命跑,从青青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疯狂几乎与其他犯人无异。青青着急地望着他,直到他已奔到跟前,她什么都不想就紧紧抱住他,她真的觉得这次自己必死无疑。 文则却一把握住她手,厉声道,“不要抱着我等死,跟我走!”边说边拉着她匆匆绕开讲台,大部分的犯人笔直冲向大门,文则却带着青青往后面的油漆工场走。估测现下的状况,警方很快就会进行武装镇压,他必须在那之前,让青青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们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周围不再有那些嘈杂可怕的声音,文则才渐渐停了下来。转头看到青青满头大汗,脚踝上还有破裂的血口子。青青气喘吁吁,明知不是时候,却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梗在胸中欲说还留。 那时天空湛蓝,龙阳监狱的血腥暴动就在身畔,文则却好似知道她的秘密,他的发稍像流云般迅速掩盖住一片蔚蓝视野。他以吻封缄,忽如其来,承认了他内心深处焦躁并且炙热的占有欲。好比青青这样的女人,在爱情开始之时,亦能深深感受到命运的开启。她从未获得如此真实的吻。 “青青你可以走,真的。如果三年以后你回来,我还活着,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幸福。一定。”文则将她搂在怀里,不期然许下如此承诺。 青青已无言语,她知道文则什么时候期待着她的回应,什么时候对这一切了然于心。她尽可能地停留在他怀里,思考着这一生究竟是要凋零还是怒放。 文则抚了抚她的唇,“你听我说,你躲在这里,哪也别去,等警察来了,就跟他们走。” 青青点头,“这次以后,我会再来找你。” 文则未及回答,后面却来了不速之客。万亦寰提着一跟铁棒子,怕是从哪里弄下来的栏杆,冷不丁笑道,“我早说了我不会放过你。” 青青一怔,不明所以。文则直看着万亦寰,倒不是没有想过会在这个节骨眼儿跟他碰到。他用力握了握青青的手,“你走开些,不要看!警察来了,立刻走。”说完便一把扯下囚服与万亦寰动起手来。 文则是使枪的好手,很少与人肉搏,跟在昊沣身边,多是以狙击立功。仔细想来与他打过架的流氓其实并不很多。 万亦寰手里的铁栏杆上还有几条破开的锈口,连着几棒抡来,毫不留情,文则边躲边往斜剌里跑,企图引他离开。不料万亦寰忽然朝他腿上来了一抡,他吃痛倒地,小腿上给钻了个洞,鲜血涌出来。 “站起来,文则!站起来,让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万亦寰说着又是一抡,朝他脑袋上砸。 文则头一偏,一把抓住铁棒,顺手一带,瞅准了万亦寰重心不稳时朝他眼睛上煽了一脚,万亦寰中招,颠簸着退后好几步。他刚喘上两口气,对面文则已经站了起来,问他,“你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我?我和你无冤无仇。” 万亦寰一哼,“你这身手,动作,也许是太标准了,总让我以为回了到以前,我给警察追得跟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那会儿!” 文则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旋即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当做武器,对万亦寰说,“你放过我,我放过你。” 万亦寰冷笑,握着铁棒道,“以前龙老爷子问我说,环仨,你看这江湖上喊打喊杀,哪种人最可恨?我就说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的。”说完,抡着铁棒又冲了上来,嘴里还道,“就他妈是你这样的!” 文则平时总是面上无波,这回却被万亦寰几句话弄得恍惚不安,一手快连砖头也拿不住,直到听到青青尖叫,他才发现万亦寰的铁棒已照他脑袋狠狠抡了下来。他躲也来不及,干脆一砖朝他侧耳后边狠砸。那还是阿亚告诉他的,砸人时,最有效的不是面门和后脑,而是侧边带穴儿的位置。阿亚说,一个人最少受伤的位置,就是能够致命的位置。 文则实挨万亦寰一棒,脑袋上开了大口子,血浆染红他整张脸。他瞪着眼睛看着万亦寰,咬牙等他先倒下。青青在一边看得魂飞魄散,连跌几下朝文则奔来,在文则快要支撑不住时架住了他。万亦寰也是两只血眼,模模糊糊看到那个妞儿扶住了文则,他才终于不支倒地,他身边总是没个人儿的,到了这时候他才觉得寂寞无比。摔在地上的一刻,他猝然骂了句,“狗娘养的!”,便没了声息。 文则只等万亦寰闭眼才能放心,一下倒在青青怀里,浑身都是鲜血。青青拿手按着他头上的伤,眼泪一滴滴几乎落成一线,落在文则左眼下面,从血渍中淌出一条痕,倒像是文则在哭。青青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文则想伸手安抚青青,可是他已经渐渐失去知觉,他的视野由一片蓝天化为无边黑暗。他的青青怎么会知道他此时真的很爱很爱她的那种感情?如果一个男人死去时,依然在那个很爱的女人怀里,女人为他哭泣,那么他就不会感到比死更冷的一世的缺憾。因为人在快死的时候都是自私的,只是渴望死得安稳而已。 青青不敢摇动文则,可是见他闭上眼再没有睁开来,顿时感到极度恐慌。青青抬头四处张望,终于看到工场一边有警察正在靠近。她已经受够了至亲至爱的人这样与她告别,她那一手全是文则温热的血浆,可她的呐喊就像在赌命。那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警察送文则急救时,她还在喊着救命。 她在心里为生命的脆弱感到悲哀,因为,没有一种感情能够超越这种脆弱。 的 龙阳监狱的事情上了报,整个踅龙城街头巷尾地谈论着。监狱好几个高层都被停职,等待上边派下调查员,肃清源头。 文则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转回监狱医务所,回来后才知道,阿亚死了。 医生只说是脑梗塞,并且是长期受到暴力伤害积累下来的。那医生的嘴脸映在文则眼里,就像来催他偿命的黑白无常。文则当场呕出血,合眼大哭起来。 鉴于文则伤势严重,监狱明确禁止一个月内不允许他接见亲友。于是青青一直没能见到他。以青青同他的关系,她也没有立场提出特殊宽待。 青青天天到监狱打探他的状况,好在她在这里义教四年,认识不少层层面面的人。她奔波了大半月,终于在一个阴雨的日子,见到了文则。 文则已经基本康复,因为伤在头部,手术时曾将他头发剃光。事隔两个多月,他已经长出了短短的新发。文则坐在玻璃窗后,明知这是劫后重逢,他却不曾好好看她一眼。 青青瞧他健康许多,一时红了眼,低声哽咽两下,才说,“我没有走。” 文则侧着头笑,好一会儿,才说,“我已经很累了……” 青青伸手探过玻璃窗,一指摸到他的手指,“我已经想清楚了,你想清楚没?” 文则看着她,摇摇头,“你会后悔的。” 青青道,“你爱我吗?” 文则不语。 青青说,“我爱你。” 文则不语。 青青又说,“我们结婚吧。” 文则抬起头,那教青青抚着的手,满掌心是汗。 “青青,现在的我一无所有。”他说。 青青笑,“没关系,我有车,有积蓄,有房子,也有工作,还有很多时间和想法。只是没有你,我愿意跟你在一起。” 这一翻肺腑之情是青青自认识文则以来,挣扎了又挣扎,沉淀了又沉淀的感情。不肯承认的时候,这感情就像是个奇迹,多多少少显得可笑,然而承认了以后,这感情狂热得占据余生。 文则说,“如果娶了你,我会不会不得好死。” 文则说,“其实我爱你。” 在浩瀚岁月中,人的心能否永远不变,答案不得而知。也或许变的并非内心而是生活本身。生活变了,于是我们不得不去适应,适应多一个人在心里驻足的感觉,适应多一份牵挂在脑海里盘桓的激荡,适应多更多的吻与安稳,与朝圣般的皱纹。 青青得到了一句一辈子都要相信的回答,于是青青哭了,握着文则的手说,“原谅我,只哭这一次。” 的 踅龙城的夏天,最常见到的是彩虹,那是踅龙特有的奇景,穿越在林立的高楼大厦间,小小的三色彩虹这儿一道,那儿一道,甚是漂亮。彩虹下面是芸芸众生,而青青与文则正浮旅其中。 青青的父母早年死于火灾,留给女儿的只有房子和遗产,以及一笔数额不小的保险赔款。他们生前也从事着翻译工作,翻译过大量国内外优秀作品,那些文字使得他们心胸开阔,洞悉人生,于是他们给了青青温和而适当的教育。青青可以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选择和自己的结局,对此青青的父母从不加诸任何干预。 青青的父亲曾给青青说:出生即是相遇,成长即是别离,快乐是你,痛苦也是你,遗忘是你,执着也是你,恨是你,怨是你,爱和坚贞也是你。青青你要珍惜自己。 青青当时问,爸爸,我要怎么珍惜我自己?的 父亲说,当你把你人生中最脆弱的一次感动保持得完好无损的时候,那就是你最珍惜自己的时候。 青青将这句话写进了日记里,那年她十七岁,刚结束一场晦涩恋爱。十七岁的她并不热衷于少男少女之间欲迎还羞的情事,这或许皆因她心中有着莫大的理想,她希望自己能学得各种语言,周游世界。可是转眼两年,命运节奏忽然加快,至爱的双亲于大火中一齐罹难,青青开始了于千万万人中日日夜夜独行独坐还独卧的生活。 青青的经历可说与文则是天壤之别,但青青打小就相信,在茫茫人海中有着无数的奇遇,遇见一个和你毫不相干的人,但是和你相爱。 年月日,国庆刚一结束,青青就带着相关证件去民政局办理结婚申请。 办事员问,“你先生呢?” 青青说,“他正在服刑。我带来了我和他的证件,如果还缺什么东西,请告诉我。” 办事员一脸惊讶,他给人办结婚登记也有十个年头了,就没见过这样的,“那你可以等他出狱了再来办理结婚。” 青青说,“谢谢,现在也可以,我们是合法的。” 办事员拿着资料和申请书看了又看,看到文则的照片,确是个俊郎非凡的年轻人,办事员不由心生惋惜。抬头看着青青,想了一下,又说,“青青小姐,我给人做结婚登记十几年也没见过一次像你这样的。好象不把结婚当回事,却又非要结婚。你的爱人也不在你身边,你的爱人在坐牢,犯过罪,失去了人身自由,连固定资产都没有。”说着他笑了一下,“对不起,我不能受理。” 青青早想到有这个可能,于是又出示了自己的资产证明和双方的体检报告,将这些文件推到办事员面前,诚挚地说,“先生,请你相信,我与他都有健康的身体,我还有陪嫁的房子。除非我们自己不愿意,否则没有哪条法律可以否决我们的婚姻。再不然,除非法不容情。” 办事员听完她的话,不由怔了好一会儿。这就像是幕短暂的悲喜剧,一开始觉得可笑,如花似玉的美人要嫁给戴罪之身的男人,旁人当然要猜测其中别有隐情,最好是这美人蛮腰为金钱而折。可是几句话下来,又觉得可悲,这样温和尔雅的一个女人,独自来结婚。 “如果我受理了这份结婚申请。”办事员犹豫了一下,“你将来会恨我吗?” 青青一笑,“不会。” 办事员点点头,“是否有证婚人?” 青青迟疑了一下,“没考虑到这个。” 办事员又点点头,沉默半晌后,说,“我可以吗?” 青青略为讶异地看着办事员,随即点头说,“谢谢。” 的 第二天,青青带着结婚证书去监狱里探文则,已是妻子与丈夫的见面,名正言顺。按照龙阳监狱的规定,夫妻接见时间为一小时。从前狱长对这两人就一直很宽待,知道他们结婚了,竟也不声不响给文则置了一套新的囚服,还送去一包烟。后来瞧见青青来探他,狱长悄声对青青说了一句,“恭喜。” 青青只笑了一笑,即无尴尬,也无愁容,转过头又继续与文则说话。其实这时候他们的内心是非常震撼的,但这种震撼仅仅只限于他们两人之间。那是一种类似于相依为命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而使得他们更加享受生活的琐碎与甘难。在他们眼里,无论别人怎么看待这场婚姻都是无所谓的。 “我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下,还贴了双喜,另外我给你买了几件衣服,虽然你现在用不着,不过我可以把它们挂在柜子里。”青青一只手与文则交握着,一只手拿着备忘录一行行说给文则听,都是她为结婚置办的家庭用品。 文则喟然一笑,“给你自己买了什么?” 青青脸一红,垂头说,“香水。” 文则怔了一会儿,直觉得有股冲动伴着感动窜上心头,如果此刻可以拥抱,他亦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可他只是捏了捏她的手,她的手柔软白皙,手指修长,虽然触感总是冰冷的,却给人一种类似薄荷般的感觉。忽然,他抬头说,“对不起,我连戒指也没有。” 青青说,“等你出来了,我们一起去买。” 青青和文则在一起后再也没有哭过,没有任何勉强,她只是觉得为自己而奋斗难免也会为自己哭泣,可是为别人而奋斗永远也会为自己骄傲。 青青不会后悔。 的 十一以后,很多事情尘埃落定,青青开始投入工作,稍稍减少了与文则见面的次数。因为万亦寰和阿亚的事,牢里这一扎堆那一扎堆的人都对文则敬而远之,文则的日子相对安稳下来。 世说新婚爱侣,也没有半年之中见面次数十指可数的。一个月又一个月,踅龙城的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来了严寒的冬,踅龙城化作雪城,鹅毛大雪常常是连夜地下,之后是连日地放晴,到处都积着厚厚一层雪。 青青早上到出版社拿了资料,下午去见作者,和作者谈了几个小时后,热咖啡也没喝一口就走了。青青站在路口边拦出租,看看手表,就快要超过文则的探视时间了,心里更是着急。四处一望,却看见对面路口站着两个男人,都很高大挺拔,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墨镜,一人恭敬地为另一人撑着伞,皑皑飞雪中,他们气息张狂,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危险,站在那儿许久,一直看着她。 青青心中一慑,猜不透其中缘由,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短时两个男人已走至身前,一人脱下墨镜,露出深沉锐利的双眼,令青青不不由起了心寒,那人却说,“无意惊吓你,我知道阿则已同你结婚了,这是礼物,小小意思。” 青青却不肯接礼物。 那人见她小心翼翼,忽地一笑,对她说,“我是昊沣。”短短四个字,说得理所当然,铿锵有力。 青青想到文则入狱一年半了,昊沣从未来探监。关于他同文则之间的关系,青青也只知道大概,印象中每有谈及,文则必定沉默不语,但青青知道这个人是他的义兄弟,曾经一起拼过命,并且,文则为他入狱。 于是青青收下礼物,对昊沣道了声谢,转身便走了。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昊沣还站在那里,青青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昊沣侧头等候。 “你为什么不去看他?” 昊沣复戴上墨镜,只说,“我要是去看他,警察怎么想?” 青青一怔,又想到了监狱里的积分制度。积分越高的人提前假释的几率越大,但是积分和日常表现以及其他外在原因有很大的关系。昊沣不见文则,警方就会估定他们的关系不深,甚至猜测文则已经后悔。如此,文则假释的可能性也会更高。 思及此,青青对昊沣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她心想,所谓黑道人也未必比寻常人狠心到哪里去,做人都总有自己的道义。 的 后来文则听青青说起这件事,他的表情略有些高兴,还对青青说,“外面的雪好大吗?” 青青说,“恩,冷死了,有些旧房子都给压塌了。” 文则说,“沣哥送了什么?” 青青说,“一把扇子,扇子上面有个洞。” 青青颇觉奇怪,文则却只笑了笑。 青青于是又压低了声音说,“盒子下面还放了很多钱。”说完便看着文则。 文则一迟疑,青青便问,“如果你不打算用这些钱,我马上想办法退回去。” “噢,我没说不用。”文则却把眼睛看着别处,说,“不用跟他见外。” 青青点点头,考虑半晌,又问他,“那我……想用这些钱给你申请保释外出。” 文则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说,“看你冷地,没事儿,那些钱想怎么用都可以。” 青青恩了一声,便没说什么。 文则入狱一年零九个月,近刑期两年,获准保释外出,虽然只有一天,保释金为二十万。 那天是个好日子,三月天虽是倒春寒,却一早晴空万里,青青把家里布置妥当,选好了文则的衣服和鞋子,就到监狱去接文则。 青青的脸上红扑扑的,等文则换好了衣服出来时,她还站在门边发呆。 “好看吗?”文则站在面前,青青抬头一看,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屏障,晃如隔世,青青一下说不出话来。 文则咳了两下,瞧她看得那样出神,竟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顺手一楼,搂了一会儿,他直觉得自己的心蹦蹦直跳,浑身也不自在,忽然间又放开了她。 青青这才回神,揪着他的外套说,“恩……好象小了点儿,你比我想象中更高大一些。” 文则于是又伸手搂住她,没开口说几句话,只是与她这么倚在一起走,两人一直走到商业中心的大街上,便立刻淹没在浩瀚人海中。 他们在湘水江边吃早餐,码头的船笛呜呜鸣叫时,他们轻轻柔柔第二次接吻。然后他们到踅龙的湘神庙里还愿,庙里种满了梨花,他们一直一直拜托路过的游人帮他们拍照。再然后突然刮起了大风,呼呼吹来一阵又一阵冷雨,他们和很周围许多人一样,顶着同一件外套仓皇而逃。 回到家里时两人都跟掉水里一样,文则抱着青青,湿漉漉的衣服又冷又重,两人都有些难受,文则垂下头,对青青说,“对不起,其实我知道你这样紧张……”然后俯身亲吻,双手随着唇齿间的徘徊而渐轻渐重抚摩着她的身体。这时天空还是亮的,尽管下着雨,有些灰蒙蒙,也有些冷。可是那样的他有种异样的狂热,他的呼吸炙热而急促。青青听着外面的雨哗啦啦下个不停,她的意识蒸腾不定,只觉得颈肩与胸口上是他的唇舌急切游走之地,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心口。她忽然一把推开他,低声说,“我想去洗个澡。” 于是青青满脸通红地去洗澡,洗了很久很久。文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浴室里淅沥沥的水声,徐徐环视着这个家。后来他掏出香烟咬在嘴上,可是打火机在手里只是喀嚓点燃了,拼叮又关了,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满屋子的光线逐渐昏暗下去,窗子上的雨水分成几道细流贴着碎花玻璃流淌着,温柔似又有些悲伤。等到青青洗好了出来时,文则已经睡着了。青青把空调的温度调到适宜,然后抱出两条厚厚的毛毯,也靠在文则旁边睡了。 青青恍恍惚惚开始做梦,她梦见自己站在高楼大厦上面,天空湛蓝如洗,她一直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有很多楼房,林立起伏,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之间她就来到了万人中央,在攒动的汹涌人潮中回首一望,望见人来人往,匆匆复匆匆。地平线处还有一片阴郁浓重的雨云,劈地一声惊雷后,下起了滂沱大雨。在雨中,有一双带着沉重渴望的手正触摸着她的身体,然后轻轻剥离了她的外衣,令她如同婴孩般舒展开来。 青青猛然睁开眼,咫尺之间看到文则轻轻颤动的眼睫。他的手缓缓移动到她身下,粗糙的指腹在那片敏感的肌肤上滑动着,使她微微战栗。他抬头说,“这不是在做梦。” 青青闷哼了一声,缓缓放松僵硬的身体。她嗅到文则身上和自己一样的洗发水的味道,他的碎发时而刺在她颈项间,麻痒而温存,青青说,“我喜欢这个洗发水的味道。” 文则于是抱紧了她,温唇贴在她胸口上汲取着她的心跳,然后他们都沉默而认真地试图结合彼此的身体,那样的过程有些痛苦又有些甜蜜。汗水与喘息弥漫了黑暗的房间,他们从狭窄的沙发上掉下来,落在细绒毛毯上。青青因那大幅度的摆动而促起双眉。文则却迎着落地窗前的月光俯视着她,问,“你看见了什么?” 青青的额头渗着细微的汗珠,异样的身体激荡使她目光灿然而快乐,她说,“我看到了星空。” 这是一个十分奇妙的夜晚,有微弱绵长的刺痛,有巨大从容的幸福,有无穷无尽的贪恋,还有深埋心底的痛苦,难以纠察其中还有多少源自生活路途与灵魂自身之间的斗争,青青能够肯定的只是像文则这样一个男人,一定会永永远远爱着自己,而自己亦有资格为他所爱。 的 文则整个晚上都没有睡,一直侧身看着青青。直到黎明,青青累极了终于还是合眼睡去,睡到早上七点她才忽地睁开眼,文则已经穿戴好衣服坐在床边,不知看了她多久。 “我得走了。”文则说。 青青坐起来,身下还有些难受,稍一扯动,她就促起眉宇忍耐着。文则笑了笑,心里倒似非常快乐,于是伸手抱住她像抱着一个孤独的孩子,青青却先开口说,“你就像个孩子。”说完亲了亲他脖子。文则说,“你却太温柔了,我真怕你以后伤心难过,那样我会更加难受。”青青说,“还有一年你就可以假释了,等你出来以后,我们就离开踅龙。” 文则却不吭声。青青迟疑了半晌,问道,“你是不是还打算回到昊沣那儿?” 文则点点头,“我有我必须做的事。”说完,摸到青青冰冷的手,于是他将那手放进自己衣衫底下,冰凉的触感,令他感到舒心而平静。他又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也会好好照顾我自己,将来,我会很努力。” 青青说好。青青说,“我身上还有些疼,我想再睡一会儿。” 文则说好。文则说,“那我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青青,凌乱的床褥上浅浅映卧室窗帘的花纹,她嵌在其中,沉静非凡,文则说,“昨天我感到很快乐,真的,我常常觉得人在一种状态下过得太久,不迷失也迷失了,但是……”想了一下,他微笑起来,“但是现在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文则说这话时的神情是愉悦的,沙哑而充满眷恋的嗓音透露着他内心的平静。 青青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后来他们两都忘了,只说那时候呀像是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希望。 的 年月,踅龙城发生一起街头火拼,一干子人在码头上闹起事。大抵是牵扯到了军火走私,警察局几乎倾巢出动,居然也抓回几个在昊沣身边跑事的。宋远余照天算是喜出望外,心想这回软磨硬炮泡总也能搞出点花样来。谁知昊沣这边起得更快,一转眼那仨好容易才抓到的小辫子,两个自杀了,一个死不承认和昊沣有瓜葛。 余照天恨得要死,不知怎么想的就跑到监狱去找文则。 余照天到监狱的时候,文则与青青正是接见时间,青青见余照天像是喝了酒,心里肯定不快活,于是也不多问,让了位置给他坐,自己退到一边给他倒了杯茶。递过杯时,余照天一脸惊讶。 “你谁?”他问。 文则说,“我妻子。” 余照天猛把一杯子热茶隔着玻璃窗往他脸上泼,虽然茶水是都拍在玻璃上了,但这行为是辱人的,余照天骂道,“人渣,坐牢了还不忘拉人下水。” 文则没说话,青青气得脸色发白,拦在中间,“你要是真的有话想跟他说,就冷静下来,否则我有权投诉你。” 余照天哼了几下,却阴阳怪气地对文则道,“你是什么东西,都这样了还有女人肯跟你。就打昊沣这种冷血的怪物,对你也是有情有义。” 文则嗤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余照天微一沉默,才问,“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宁可给他顶罪!” 文则说,“他是大哥。” 余照天闻言大笑,“你们这些黑社会真是好笑,一个个都把自己说得多讲义气。可是一旦到你不顶用了,我看这大哥还要不要得你!他甚至可以亲手把你毁了,就像对其他人一样,也不会给警察留一点机会。” 文则半似不恭,也笑了笑,“谁说我不可以赌一赌,你以为每个人都有这荣幸给老大顶罪?” 余照天却转头看着青青,若有所思,“难道你不怕就这么赌输了?如果他那时不管你,你本来会判死刑。” 文则点起一只烟,白色烟雾加深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无味般回道,“到目前我还没输。” 文则说完后便只管抽烟,不再开口,余照天坐在对面许久,终于咬牙切齿道,“其实我最恨就是你这种人——明明经被围死了,却还是一手活棋。” 文则抽完烟,将它摁灭后笑了一笑,“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我快要离开这鬼地方了,你不如现在就想想到时你得怎么拼死拼活地再来抓我。”说着他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比了个打枪的手势,“砰!到时候我一定瞄准你这儿。” 说完这话,接见时间也已经过了,文则与青青抚手道别。青青等他走出了接见室才拿起包包,转身却见余照天还坐在那里发呆,便推了推他道,“你不走吗?” 余照天回神,这才对自己的迟钝有些恼羞成怒,霍地起身离开,他步子跨得快,几步就已走到门口,再回头看到青青——身材修长,简简单单穿着玄色衬衫和灰色亚麻长裤,脂粉未施,神情温柔,看上去清纯干练,散发着某种独特的魅力。余照天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他不是个好人。我曾亲眼看见他一枪打中别人眉心。” 青青正在皮包里翻找什么,不想被余照天这么一问,她倒笑了起来,“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坐牢了,可我从来不觉得他是个坏人。” 余照天说,“那是因为他想得到你,所以他才对你特别。” 青青说,“那样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即使他杀了人,我也觉得有他的道理。” 余照天说,“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青青说,“什么也不知道。” 余照天问,“他从来不对你说?” 青青答,“是这样。” 余照天又问,“将来我抓到他,判他死刑,你怎么办?” 青青说,“我不知道。你们想要我怎样回答?后悔嫁他?为他守寡?还是同他徇情?或者……替他报仇?” 余照天答不上话,青青又说,“伤人与被伤同罪,爱与被爱同罪,这么说的话,我与他也是同罪的。你们都很惊讶我嫁给了他,你们希望我是什么结局?” 余照天看着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只觉得那双清澈湛亮的眼里尽是义无返顾的追寻,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像极了蓝色微雨的天空下一株幼花盛开的含羞草,带着微弱的毒与羞赧,在湿润的季节里摇摆,有些自得,也有些晦涩。而其中那种悲伤的感觉,其实与文则是一样的——不为什么,余照天忽然这么想。 喜欢看小说的点点吧 [9 楼] Posted:2007-12-21 14:36| 姨姨是小妖 级别: 痕天使 精华: 2 发帖: 2204 威望: 1331 点 小说币: 1077 RN 贡献值: 1377 点 注册时间:2007-01-07 -------------------------------------------------------------------------------- 第四章 仙人跳 -------------------------------------------------------------------------------- 九龙会越过武帮独揽了几笔大交易,昊沣的势力发展得比武延安这老狐狸想象中更快。武延安心里很是不爽,却又不能与昊沣撕破脸,只好假模假样冷淡了一段时间与他的合作,可转头又将手下好几个肥水码头让了出去,以做讨好。这让昊沣十分高兴,不久他便在武延安六十大寿时亲自送了一尊金佛了表孝敬。 武延安在宴席上眉开眼笑,亲自招待昊沣入座,然后对周身几个亲信笑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要我说啊这世道终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咱们这些老头子也该跟龙老爷学学,爽快点儿,交了江山给下一辈去拼去干去,自个就享享清福多好啊!”说着还举杯一干,仿佛有多高兴。 后来这老大爷忙不迭到处跟人敬酒叙旧,雷子便趁着闲空里对昊沣说,“沣哥,这老东西真敢做,出手就是六个码头,还故意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摆明是把警察的注意力往咱们这儿恁。” 昊沣却仰头豪饮一杯,笑说,“无所谓,他不给我也会要,他给多少我照单全收。想做大事还怕这点小把戏?只要这老东西有自知之明,够安分守己,我也不会亏待了他,照样叫他有头有脸。” 雷子点点头,转念想到那警察余照天,又说,“对了,沣哥,余照天那小子这段时间够出风头了,咱们是不是给他来一下,叫他也安分些?” 昊沣冷冷瞥了雷子一眼,回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不到逼不得已不要动警察。” 雷子摸了摸头,说,“我听说这小子找过文哥麻烦。” 昊沣一顿,又问,“阿则跟你联系了没有?” 雷子双手一摊,作出副无奈老头儿样说,“没有,没有,文哥进去这几年,一次都没有跟我联系过,我弄过去照应的人他也不怎么搭理。我真搞不懂他,兄弟坐个牢,难道真就给改造了?不还是兄弟么,咱们还会不管他?” 昊沣闻言,却了然大笑,“阿则的脾气就这样,真是坐牢几年也没变过来。” 雷子说,“文哥是啥脾气?认识他这么久,他一直阴沉沉的,沣哥以外谁的面子他都不给。”雷子说着,伸手从桌上夹回一只大龙虾,一口把虾头咬下来,又对昊沣说,“不过文哥这人我喜欢,枪准,够狠,说得出,做得到。沣哥身边,也就他能拿住武帮那些杂种。” 昊沣听到这话,心想这些年只得一个雷子贴心的,可他身边确实还得个文则这样的人才,于是他喝了一口酒,又问雷子,“阿则什么时候能假释?” 雷子正在吃虾,嘴里还噱着一只大夹子,于是支支吾吾回道,“还有半年,钱我已经准备好了。” 昊沣恩了一声,“钱给他老婆送去,由她去做,警察那边也无话可说。” 雷子抹了抹一嘴油,带点儿兴奋地问,“文哥会回来九龙么?” 昊沣笑,“他是不会主动回到我身边的。道理很简单,如果他对我有用,我就会亲自去找他,如果他对我没用,我大可以从此不闻不问,这样大家都自在。这就是他的想法,多少年了,他还这样。” 雷子哈哈大笑,“这倒像文哥,够他妈透彻的!” 的 昊沣与雷子就这么几句话,过后,青青的工行账户上便收到了一大笔钱。青青的第一反应就是将这笔钱转到一个新户头上,开户人为文则。这是文则早就交代过的,文则说如果昊沣出钱,她只管接受,不要拒绝。青青转好钱以后,就致电给昊沣道谢。昊沣颇惊讶,没想到文则那个秀气的太太会打电话给他。昊沣倒觉得这是个机会,他也该知道文则是怎么想的了,便叫自己的老婆去见青青。青青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答应见面。 昊沣的老婆涩七,妓女出身,同昊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人少年时都不爱读书,就爱和一群人到处晃荡。涩七的家里很穷,长大后她就当了妓女,在家接客。好几次曾被客人虐待,都是昊沣带着一大帮人冲过去连带威胁和勒索,把客人弄得焦头烂额。只是女人,就算当了妓女也一样有一颗会爱的心,那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涩七都将这种感情藏在心里,她接客时从来不接吻。 所以涩七有一双极美艳的唇,当她坐在青青面前,叼着香烟,身上散发出妖冶的香水味时,青青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惑。 涩七对她一笑,“不介意我抽烟吧,阿则可是烟枪。“的 青青摇摇头,“女人抽烟都像你这么美吗?” 涩七冷笑起来,“你想说我看上去很堕落吧!” 青青忙说,“不,不是那样,是很美艳。” 涩七轻哼了一声,“认识阿则这么久,没想到他喜欢你这种女人。”说着吐了一口白烟,“不过确实很般配,难怪沣哥回来跟我说,阿则恐怕留不住了。” 青青暗自讶异,却没做声,低头抿了几口茶,冰冷细长的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敲打着,偶尔她看一看窗外,窗外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她蓦地一笑,想到文则说将来要在市中心买一间高层的公寓,越高越好,他们可以每晚一起看夜色,过着楼外高楼山外山的生活,管他喧哗不绝于耳,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一片风景罢了。 “你很有意思。”观察她许久,涩七先开了口,“有种让人平静的气质,就连我,多少也有点儿受你影响罢。”说着,她摁熄了还有半截的香烟,烟屁股上染着鲜红的唇印。涩七说,“也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人就敢嫁给坐牢的男人。能普通到哪里去?” 青青面上一红,垂头说,“阿则跟我提过你,他管你叫大嫂。” 涩七会心一笑,“阿则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准谁就跟谁。他刚出来混的时候,才岁,是龙家的人,昊沣一直很欣赏他,后来提拔他到身边做事,他都做得很好。” 青青想了想,问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涩七眉宇舒展,似乎心情颇好,“很有意思呀。那年龙老爷拍回一把古董扇子,上面写了个龙字(繁体字)。他老人家特意把扇子挂在后堂,当时是春节,到处都是鞭炮声,后来武延安带了个狗屁鉴赏家来,说是给龙老爷拜年,却教那傻呆说什么扇子上的龙字写的不好,因为龙字起笔一点没有霸气,表示龙家气数已经到头了。嘿,那时龙老爷气得,本来他就对沣哥有芥蒂,被武延安这么一弄,更是迁怒,弄得大伙儿都尴尬。只有阿则一个人无动于衷,看了一眼炸得劈里啪啦的烟火,拔枪就射穿了扇子。雷子去拾回来一看,龙字上的一点,可点得够狠够绝。那鉴赏家吓得当场晕过去,让武延安丢尽了脸。我当时也在呢。”涩七想到这事就觉得有趣,中间还喝了几口酒润润嗓子,她说,“那一枪真是干净利落,就算打在人脑上,也一样是个漂亮的小洞。武延安跟老爷说,龙家手下非龙即虎,将来势不可挡。老爷这才高兴了,八成是觉得自个手下人材多得是,沣哥那点小事儿不必放在心上。还盘算着多留几个有才的年轻人拼个脸破对他龙家没坏处。真是姜老越辣,人老越糊涂。” 青青哪里知道文则枪法是这样好,听着也津津有味。涩七便说,“阿则与沣哥是同一种男人。他们认准的事,就会干到底。”说着她垂下眼望着杯中流金似的酒,忽而风情万种,“你可能不会明白,阿则只认昊沣是大哥,他好几次救过他的命。” 青青说,“你来见我,要和我说什么?” 涩七说,“我来只是想知道,阿则是不是打算金盆洗手,同你离开这儿?” 青青心中猜想涩七这话其实是在试探自己,于是回她说,“我也希望他跟我一起离开,我这些年努力工作,也攒了些钱,足够我们俩一起建立新的生活。只是……,他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他心里是不乐意的。” 青青的话仿佛极端可笑,惹来涩七嗤笑好几声,“你竟然还真的打算养着阿则?”说着将桌上那只抽了半截的香烟重新点燃,红火在空气中一闪,涩七狐媚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她说,“女人,都不要妄想能养一个这样的男人,除非你愿意失去他。” 青青低下头,“可是他想怎么样,他都不会告诉我,他什么也不说,总像是还等着什么,我能怎么样?” 涩七闻言,倒露出副满意的表情来,点了点头说,“行,有这话就够了!” 青青问,“什么意思?” 涩七说,“阿则是在等沣哥的答案,兄弟一场,他就算要走也得走得明白!” “那结论呢?”青青迟疑地看着涩七。 涩七吐出一口烟圈,缓缓回道,“沣哥想接阿则回九龙来帮他的忙。”说着她又面露冷淡,盯着青青的眼睛道,“介时,我希望你不要在中间挑拨,女人要做的呢只是夫唱妇随!” 青青不作声,涩七道,“你听到没?” 青青点点头。 涩七才笑了,“很好,你不适合同我们在一起,太单纯了,将来阿则回来,你也不必到九龙,只做你的文太太就好。丈夫在外面做什么,都不是你能管的。”说完便起了身,“你听懂没?” 青青又点点头,涩七便走了。 这顿饭硬是叫青青吃得不知滋味,心里头乱糟糟,于是她开着车在大街上游荡,直到夜深了也没有回家。不知不觉竟开到了监狱门口,青青把车停在路边,懵懂地发着呆。这一段路上的路灯坏了,此时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青青在黑暗里深呼吸好几次,直到流云散开,月光落下来,她才逐渐平静,她抬头望着穹庐,却不由来地笑了起来,心想,“阿则一定已经睡了,他要是知道昊沣还想他回去,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想着,她把车前灯一打,又不声不响开走了。 “嘿嘿,文哥,不好意思,我又害你醒了?”牢房里统一关灯,禹蜡就着月光扭头看到下铺的文则正坐在床边,搞不好是被他不安分的动作给弄醒了,便觉得心里毛毛的,就怕他生气。 文则抬头见他贼眉鼠眼的摸样,不知为什么觉得烦躁,于是从枕头下摸出张纸,撮成只小白秆儿咬在嘴里。禹蜡眼尖,一瞥就瞥到文则胯部竟也有那反应,顿时觉得大奇,便一拍青皮脑袋对着文则道,“文哥,亏得你也开始想女人了!瞧你撅得……,是在想谁啊?” 文则侧靠着床头,无味的白纸在嘴里微微溶开了些,有种说不出的恶心。只是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他完全无法入睡。他想,如果昊沣接他回九龙,那么这一条漫长的路,即将走到尽头。如果昊沣不接他回九龙,或许他就此离开踅龙,过往一切只当做是前尘一梦。这样是不是更好呢?真的会更好吗?他一点也不能确定。 他想起青青以前对他说的话,存在的东西始终存在,所以,做人只要问心无愧不就好了? 他想,青青,你是否知道在我思绪不安,内心胶着时,对你的依恋却一直涌动着,越来越重,越来越深。那使我无法入睡,我辗转反侧,想着你温暖的身体与冰冷的手指,想着我们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你看到的瓢泼大雨后无云的星空。 你说你看到了星空!的 的 零六年六月六日,据说是世界上最吉祥的一天。 可是这天天气却很奇怪,阵雨来得急而猛烈,像是盛夏提前来到了,气温却又有点儿冷,让那些走在大街上的人个个都不自在。不过也是这一天,文则终于刑满三年,提前一年获得假释。文则出狱时,仿佛挑衅一般,龙阳监狱门前的大道上,停了一遛几十辆黑色轿车,齐整得像条龙。当文则和青青一起出大门时,所有的轿车同时鸣笛,吓得青青本能地往文则怀里靠。文则拍了拍她肩膀,低声说,“你别怕。”话毕,抬头已见昊沣下了车。 昊沣这三年变化不大,见文则朝他走来,他只笑说,“非得我亲自请,你才肯回来?” 文则笑了笑,“沣哥。” 昊沣一把抓住他臂膀,目光犀利,却见文则并未回避,他心里高兴,对他说,“你肯回来就好。”说完,侧头看了一眼青青,“九龙也不会亏待你老婆。” 文则摇摇头,“沣哥你想多了,青青不是那种女人。”昊沣回头朝涩七笑了笑,“你看吧,我真没多心。”涩七是一道来接风的,见到青青时点了个头,青青总像有点儿怕涩七,于是垂着头不曾开口。涩七便说,“阿则家的女人当然好,难得咱们中间出个文文静静的。” 昊沣大笑起来,搂着涩七说,“以前咱们三个出海,你总说阿则身边没个正经伴儿,怎么现在倒有点吃味?” 涩七心里多少对青青是有些嫉妒,听到这话只觉得难受,昊沣知道自己说错话,便一把抓着她手说,“好了,好了,既然阿则出来了,咱们先回九龙。” 昊沣说完就带着涩七上了车,青青完全插不上话来。原本还以为文则会带她一起去,谁知他转身却只附耳说,“你先回去,晚上我一定回来。” 青青的眼里掩饰不住失望,冰冷的手指攥着他的衣服一直也不放开。 文则一笑,暖了暖她的手,放在唇边,“晚上一定回,我很想你。” 青青只好点头。 的 九龙已是昊沣的天下,这话不假。昊沣在九龙名下最大的夜总会为文则接风,各区的兄弟早早都来了,还有不少生面孔,看到文则时,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叫他一声文哥。文则面无表情,同雷子一起坐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个吵闹的世界。 涩七翘着二郎腿靠在昊沣身边咯咯直笑,边吸烟边对文则说,“屁股还没坐热呢阿则,瞧你一副着急回家的表情,老婆真那么好?” 雷子碰地一拍桌台,啤酒瓶拼拼响,“文哥结婚了,咱们还没有闹过洞房呢,不成,赶紧把嫂子接来,让大伙都见见。”说完打个酒嗝,“要是比七嫂还辣,咱们就给她提鞋。” 文则给他耸来耸去的,却只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昊沣在一边,直接拿一整瓶酒跟他干。两人会心,都觉得雷子这人虽然咋呼,其实颇为可爱。几瓶酒水下肠,当妈妈桑的涩七适时两掌一拍,叫来了几个小姐。小姐们轻车熟路,蝴蝶般投进几个男人怀里。陪文则的那个最下胆子,上来就把手伸到他裤裆里,文则转头看着涩七和昊沣,面露几分尴尬,“大嫂,你就饶了我吧。”涩七不理,文则只好向昊沣求助。 昊沣几乎笑得有点儿失态,却说,“妈妈桑的面子不能不给。” 昊沣是很爱涩七的,文则很清楚。在昊沣过往的岁月里,涩七就像一个命运的符号刻在他的心中。在他还很穷,身边兄弟也很穷的时候,从小和他一起混的涩七就当了妓女。每当昊沣去找涩七时,只要见到她家门上挂着一条红丝巾,他就知道涩七正在接客。那时的昊沣只当涩七兄弟一样,其实并没有想过将来要娶她。 这些事都是雷子喝多酒给文则说的,雷子从小就跟昊沣,对昊沣死心塌地那也是有原因的,雷子说昊沣这人干了枪毙的事不知多少件,但是从来不欠兄弟的,更不欠女人的。 昊沣这夜特别高兴,站起来对着身边一圈兄弟说,“好,只要你们好好帮我,我一个都不亏待。有酒一起喝,有饭一起吃,有钱一起拿,有枪子儿一起挨!” 雷子说,“有女人是不是也一起上?” 昊沣一脚踹上去,“自己的女人自己待见。”说完仰头就着酒瓶子把酒喝干,然后将瓶子摔到地上,摔得粉碎,如今他再狂妄再嚣张也是应该的,他重重亲了一把涩七的手,抬头对着所有人说,“今天老子很高兴,不醉不归。” 文则也站起来,仰头把手中一瓶子啤酒喝光,也把酒瓶摔得粉碎,然后是雷子,接着就听到一片砸酒瓶的声音,昊沣搭着文则肩膀说,“好,好兄弟。” 过点,夜总会的灯忽然全暗了下去,然后又逐渐星星点点地这儿亮一盏,那儿亮一盏,店里的客人这时已是新来的一批,气氛上便显出些不同。其实这个场子年前还不是昊沣的,没想到年后一切都变了,无怪白道黑道的都把大注压在了他身上,赌的就是他迟早龙城称霸。 “诶!沣哥,谢老板来了。”雷子一眼瞥到老谢,立刻示意周围的兄弟不要再闹。 昊沣也亲自起身,到老谢过来的时候,一把拍上他的肩膀,“你来得巧,咱正在给阿则接风。”文则认识老谢,过去他只跟武延安做生意,卖的都是美国货,曾一度垄断踅龙军火走私,他朝老谢点了个头表示欢迎,又与老谢握手。老谢却很不给面子,转头对昊沣说,“我有正事儿。” 昊沣把酒瓶一放,“行,咱们到里面去说。” 老谢走在前面,昊沣回头对文则说,“你也来,以后总归要一起做事。” 文则见老谢头也不回,笑了笑,“不了,沣哥,我今天才出来,老谢瞧不上我,改天再会会他吧。怎么说他这时找你也是有正事儿,别让他把心眼都吊起来了。” 雷子在旁边猛点头,昊沣沉吟了一晌,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和一把钥匙丢给文则,才转身和雷子一起进去。文则在吧台边坐下,叫了一扎啤酒,转头看到周围各处灯红酒绿,靡靡细语,忽然觉得啤酒变很十分苦涩。他连喝了几口,然后掏出手机,拨了青青的号码。青青没想到是他打来的,连续喂了好几声,才听到文则这边咯咯直笑。 “在哪儿呢?那么吵。”青青说。 文则往酒杯里放了些冰块,然后对着手机说,“我现在回来好吗?” 青青没说话,文则又说,“是不是我这里太吵,你没听到我说什么?” 青青才笑了,“现在都凌晨点了,你什么时候回?” 文则说,“半个小时吧。你先睡一会儿。”听到青青在那边恩了一声,文则便挂了电话,一手掏出昊沣给他的车钥匙就准备离开。 谁知刚走两步,昊沣却从里面出来了,旁边还跟着老谢。昊沣说,“阿则,你和雷子一起送老谢一程。”说完暗里递了把枪给他,老谢看了文则一眼,什么也没说,文则便知道,八成这老谢是叫人盯上了,这个时间他与昊沣又没有在交易,显然盯上他的是同行而不是警察,被同行盯上往往更危险。文则松开了胸口上几颗衬衣纽扣,一甩头说,“走吧!” 雷子和老谢一起上了文则的车,那车自然是昊沣置给文则的,但是开车的却是雷子。文则和老谢一起坐在后座,老谢不愧是个久经风霜的票头,明知后面几辆暗车飞也似的跟了上来,居然也面不改色。文则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谢嗖地扭头瞪住他,“干什么?” 文则说,“你趴下,我说好,你才起来。” 老谢狐疑半晌,眼见后面追上来的车越来越近,已经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跟踪,这显然是要猎杀的迹象,便一咬牙,俯下了身子。 雷子的车开得很快,文则一打暗号,他忽地减速,后面追得最近的两辆车差点与他们追尾,文则见机提枪射过去,只听到连续四声闷响,追尾的两辆车司机中枪,前胎暴气,撞到了一起。雷子从后视镜上看得一清二楚,兴奋地大叫起来,“文哥,你真是宝刀未老。” 老谢要抬头,文则却按住他脑袋,“别动。”说完趁着急转弯又是两枪过去,老谢光听见急刹车的声音和子弹的闷响,雷子飙车出了二环,文则才收起手枪,对老谢说,“好!” 老谢连忙坐了起来,回头看到车后面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平静。 文则点起一只烟,吸了几口,靠在靠背上,对雷子说,“行了,正事办完了,到前面就放我下去吧。” 雷子忙道,“文哥,这车可是给你的。” 文则又吸一口,“那行,你和谢老板下车吧。” 雷子不解,文则又说,“谢老板信不过我,也无所谓,沣哥只是叫我送他一程,甩了那帮孙子。现在没事儿了,也该各走各的。” 老谢也点了支烟,对文则道,“江湖上走动久了,防人都是应该的,对你们老大我尚且留了三分,更何况是你?不过今天这事儿,昊沣是有意叫我看看你的身手,确实是有两下子。” 文则不说话,老谢说,“今天我跟昊沣敲定了一笔交易,下月初十,横阳火车站废段上,具体位置到时候再定,你也一起来吧。挺机灵的,万一出了岔子都是用得上的。” 文则转头看雷子,问,“这事儿沣哥怎么说?” 雷子打了一响指,说,“沣哥说好刀不杀猪会变钝。” 文则笑了起来,“臭小子。” 的 文则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的灯都还亮着,已经两点半了。一进门,他先嗅了嗅自己的衣袖,上面还有火药味,于是先到浴间洗了个澡。洗完了才发现自己忘了拿浴袍,只好裸着身子出来。他先关了客厅的灯,走到卧室时,看到橘红色的壁灯下,青青还在看书,戴着金色边框的眼镜,听到声响后,她抬起头望着他,不发一言。 文则走过去,赤裸的身体遮住了壁灯大部分光线,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黑影。他俯下去,伸手摁灭了壁灯,卧室陷入黑夜。 青青被他抱在怀里,感觉到睡衣正一点点剥落,她说,“你迟到了,你说半个小时就回来的。” 文则说,“对不起,临时出了点事。”他迫不及待亲吻着她激烈起伏的胸口,一只手在她的腿间试探,碰触着她极力隐藏的那片羞耻。 青青有点儿喘不过气,上一次他们行夫妻之实已经是去年的事了。这一次虽然早早就有心里准备,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觉得害怕。她不敢呻吟出声,甚至不敢伸手抚摩他的脸,因为她怕忽然间发现这个笼罩着自己的男人其实并不是文则。 黑暗中,青青全身都僵硬着,文则却一点也不介意。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一边辗转地亲吻着她,一边缓缓挤进她的身体。青青紧咬着牙,某种干涩的疼痛使得她呼吸困难。她觉得自己渐渐不能承受,于是两只手不由自主环上他的脖子,然后低声叫喊了他的名字。 文则忽然停了下来,青青看不清他样子,他沉默着,伸出手抚摸着他们连接的地方,他使她逐渐兴奋,粗糙的手指激烈地谋求着更多迎合。 文则的声音像湿透的竹林被夜风吹拂,他说,“青青,再打开些。” 于是青青更加分开双腿。 文则汗湿的头发贴在青青的脖子上,他说,“再打开一些。” 于是她紧紧攀着他胸膛,用了全部的力分开自己。 然后他以一只手撑床,一只手掂起她的腰,深深刺入她的身体。那种奇妙的感觉,一瞬间教青青感到的不是生理上的快感,而是一种类似分裂的前兆。爱的性是男人使女人一分为二的游戏,男人往往于其中追寻到温存,而女人往往是痛与快乐并存,因为使女人高潮的必是力量的征服,这样的事是任何一个无力的男人都无法做到的。他叫只是她分开些,再分开些,然后他可以深入点再深入点。人的肉体原本只有有限的躯壳,但是人的激情,人的灵魂却可以深入到何时何地呢?而他一直渴望深入到最终点,得到她的一切。 青青觉得自己的身体由下体向上逐渐裂开了,她浑身泛动着颤栗,等待文则给予最后一击,在这个时候她除了急切的吻便一无所有。是谁说过女人最大的温柔是包容,包容着一个男人的征服欲,发泄欲和孩子般的破坏欲。那时,男人必只爱你。 的 文则自从回了九龙后,生活也不算很有规律,有时早上起了床,就在家附近四处散散步,无所事事。有时深更半夜了,昊沣也会叫他出去办事,然后过了好几天他才回家。偶尔他也到出版社楼下接青青下班。文则见什么人,从来也不避讳着青青,反倒是对方不大乐意,一见青青就把脸垮下来了,只有雷子比较热情,回回都扯着大喇嗓儿喊她嫂子。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倒也一直风平浪静。 七月初十。 清晨的时候,青青先起了床,便出去买早餐,回来的时候文则也起床了,拉开了窗帘,正打着赤膀坐在客厅里举哑铃。青青见了,心里一阵温,把早餐放到桌上,又想起他昨晚上做过了那样的事,才似笑不笑说道,“你还有力气举这个?” 文则笑了笑,“把你举起来也没问题。” 青青倒不觉得不好意思,还真走过去让他举一举试试。文则放下哑铃,两手撑住青青胁下,真就把她举了起来。文则说,“你都轻得没谱了,瞧你多可怜的样子,是不是老公让你太辛苦了。” 青青笑了老久,正要说话,文则的手机却响了。文则只好放下她,走到卧室里接电话。青青则安静地坐在餐桌上吃早点,没一会,文则挂了电话出来,已经穿好了外套,他边整理衣领,边走到玄关上换鞋子,青青见他要出门,只问,“晚上回来吗?” 文则点点头,“办完事一定回来。” 青青忍了忍,始终欲言又止。文则站在门口说,“是不是有很多事想问我?” 青青想了会儿,摇摇头说算了,然后又道,“有几个朋友知道我结婚了,想要看看你。” 文则一愣,倒没想到这个,“什么时候?” 青青说,“约了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饭。”说完又看着他,“方便吗?” 文则点点头,“恩,我见见你的朋友也好,晚上尽量早点回。”说着便出了门。 青青走到阳台上,看到文则的车短时已经驰远,这时还是清晨,左右的邻居们或在刷牙洗脸,或一家人在桌边吃早点看报纸,青青独自趴在阳台上,望着马路的尽头太阳已经升起,橘红的光线渲染着树木与高楼,而文则的车也终于驶出了她目所能极的远方,淹没在地平线。 的 文则坐在车上,点起了一只烟,重重吸了几口,那烟就烧尽了。不一会儿,已经有好几辆不同的车先后开来,雷子坐在其中一辆吉普上,还戴着黑墨镜,一靠近了就猛喊,“文哥,今天气色不错呀。” 文则笑了笑,没理。 几路人很快到了横阳火车站废段区,那里已经来了一拨人,文则走近了,见到一个穿花衣服的年轻人,首先就收了他们的手机,然后递给他们一个新的。 文则没作声,倒是雷子有点不满,嚷嚷着说,“回回都这么搞,真多事,手机可得给老子收好了,办完事儿还得还。妈的!” 那年轻人啐了一口,也不吭声,直领着他们一起上了另一辆车。上了车,雷子的手机响了,是老谢打的,说了确切的交易地点。坐在车上,文则就问雷子,“沣哥怎么不亲自来?” 雷子不作声,只说办完事就知道了。 雷子和文则在另一个废段上找到了老谢,双方交易好了,老谢还颇高兴,说这回昊沣爽快。文则特别留意了一下双方过来的人,昊沣这边的除了他和雷子,还有李西这小子,平时也是个闷不吭声的队伍,与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至于老谢那边,基本都是生面孔。 事情做完了,最要紧是分散离开,谁知道老谢还没得意多久,四周里忽然暴出一声枪鸣,然后是警笛嘹嘹地叫起来。老谢当时就吓得脸白,这回交易数目不小,一旦被抓,决计没有后路了。警察的行动组就像事先知道消息,早早围了圈,文则见这状况不好,转头看向雷子,雷子咬牙骂了句,妈的是李西!然后掉头拉着文则突围,两人手脚最快,文则边跑边问,老谢不管了?雷子却说,管啥,算他倒霉,这回该玩儿完了。 这两人都算机灵,枪林弹雨的还真玩了命不死,雷子虽说中了一枪,也总算跑上了外环大马路,彼时昊沣已经安排了人来接应,连同李西一起三人终归有惊无险。这一上车,雷子二话不说把李西揍了个翻,“你他妈吃里扒外,竟敢给警察做应!” 李西脸煞白了问,“雷子哥你别瞎诬陷我。这事儿文哥才可疑!” 雷子听了又一脚踹过去,“放屁,文哥一直和我在一起,他干什么我会不知道?” 李西冷笑,“说不定你们合谋呢。” 文则心里一惊,顿时明白了今天这演的是哪出。他们中途换了几次车,绕了几个大圈子,黄昏将至时才到了昊沣跟前,昊沣见了他们,只问,“手机呢?” 三人交了手机,涩七坐在一边,笑着说,“你们都知道,交易时用的手机一切通讯信息咱们这边是有监视的。” 阿西点点头,“大哥只管检查。” 闻言,昊沣忽然冷冷一哼,然后看着文则道,“你怎么关机了?” 文则不动声色,回道,“真要用了,大概也就是求救的时候,至于办事的时候,只雷子联络就够了,干了什么事彼此也清楚。” 昊沣笑了笑,涩七也笑了,“阿则别的都好,就是太精明,什么事儿都事先撇干净,免得麻烦上身。” 昊沣点点头,“坐牢这几年出来,变得不信我了?” 文则不说话,昊沣转头对李西道,“你也很聪明,报信的时候换了号,报完信又把号换回来。也就几十秒,过后只当是信号问题,小李你跟我也有三年了,我一直没提你到身边来帮忙看来是对的。”说着,昊沣从文则怀里掏出枪,直抵着李西的喉咙,“你换的号码尾数是,对吧,是打给谁我还不知道。不过你应该明白,在那个时候打电话给不相干的人,就是间隙。” 李西这时已经吓得不能说话,昊沣的枪逐渐移动到他太阳穴,重重抵在那个地方,不知何时会口动扳机。 涩七坐在一边说,“小李,你知道我们会检查手机,所以特意换了个号码报信,可是你不知道,这回你一动,那号码就直接发到了这里。” 李西闻言,只得瞪着两眼,无话可说。 昊沣盯住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李西说,“你从来就没信过我。” 昊沣直是冷笑,“怪你自己沉不住气。”话毕,他的眼神旋即变得极其愤恨,砰地就给了李西脑袋上一枪,血浆喷在文则脸侧,文则一动不动。李西倒在地上,昊沣又补了几枪,血溅了一地,李西瞪着眼在地上抽搐,竟是一副不甘的神情。昊沣往沙发上一坐,却说,“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我给你一枪痛快,好过你出去了让人千刀万刮。” 李西才闭了眼。 文则见了此情此景,说不清心里是何感受。等雷子和涩七都走开了,文则盯着两个小弟拖走李西的尸体,在地上拖出一条鲜红恶心的痕迹。 昊沣的心情却意外的好,还开了瓶上好的干红,说,“阿则,试试?口感不错。” 文则转头看着昊沣,问道,“这事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也是试探我?” 昊沣沉默了许久,欲开口时,又喝上一口酒,才对文则说,“如果是你出卖我,我不会让人知道你文则是个出卖兄弟的人。我会亲手杀了你,然后告诉别人,你是为我死的。”狠话说到这里,昊沣似乎又觉得可笑,于是晃了晃如血的红酒说,“但是我信你不会出卖我。” 喜欢看小说的点点吧 [10 楼] Posted:2007-12-21 14:36| 姨姨是小妖 级别: 痕天使 精华: 2 发帖: 2204 威望: 1331 点 小说币: 1077 RN 贡献值: 1377 点 注册时间:2007-01-07 -------------------------------------------------------------------------------- 第五章 生死签 -------------------------------------------------------------------------------- 青青特意靠了窗边坐着,外面开始下起小雨,虽然才点不到,可是阴云使视野一片灰暗。青青的几个朋友坐在一边,互相使眼色,一会儿,便有个打扮干练的女人扶着酒杯问,“青青,你先生今天不能来的话也没关系,改天大家再见见就好了。” 话毕,坐在她对面染着栗色头发的女人也笑了笑,“我同意阿心的,难得大家出来见面,青青你千万别为这事不开心。”她边说边拍了拍坐在身边的未婚夫,“反正今天我也带了拖油瓶来,一会儿只管叫他请咱们这顿。”那位男士气质颇为儒雅,戴着眼镜,适时朝周遭的女士们点头道,“这是当然的,你们尽兴就好了,别跟我客气。” 这个染栗色头发的女人叫易杉,是她们之中最美丽,也是唯一还没有结婚的女人。 这会儿反正文则没来,朋友便转移目标,调侃起易杉和她的未婚夫。虽然话都说得寒暄,但多数都对易杉不掩羡慕,大大方方说她找了个好寄托。她们说她们的,青青依然望着窗外,有些忐忑不安。易杉见了,便问她,“怎样?他什么时候来?” 青青叹了口气,放下手机说,“他还在车上,就快到了!” 易杉哦一声,又问,“对了,你先生是做什么的?” 青青笑了笑,“他目前还没有工作。” 配偶的工作及身家背景好与不好从来都是女人对自身价值的一种肯定,不用说青青本身的条件是出类拔粹的,个性也无可挑剔,因此几个朋友怕是都没想到是这个状况。不一会,易杉便问,“那,你们家该不会就靠你的收入过日子吧。” 青青摇摇头说,“也不是的,他有时也会拿钱回来。” “你不是说他没工作吗?”阿心问。 青青说,“他偶尔给朋友帮帮忙。” 易杉听了很不乐意,她向来有话直说,于是对青青道,“青青,不怪我说你,就算当初叶华撇下你出国了是他的不对,可你也用不着这么自暴自弃。我们几个认识也十年了吧,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你会跟了个靠你养活的男人,说难听点,这叫小白脸儿。” 青青早知她们会这样,只微笑不作声,况且易杉虽说了几句难听话,却也没有恶意。 没一会儿,文则来了,外面下着雨,虽然他打了把黑伞,还是给淋湿了肩膀,不知先前发生过什么事,他穿的那件灰色的衬衫已有些变形了,一半扎在裤子里,一半还落在外面。文则才刚到门口就给拦住了,侍者说,“先生,对不起,请整理好衣衫才能入店。” 文则将伞搁在一边,朝里一瞄,见青青已经起身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女人。 青青见文则居然穿着一件新的衬衣,连价牌都还没来得及取下,脸上和肩上都是雨水,便赶紧掏了纸绢给他擦,又问,“怎么弄成这样?你早上不是穿这件出门的。” 文则只好笑,“没办法,着急过来。”说着将衬衫都拉出来,弄整齐了才搭着青青的肩膀一起进去。青青两个同学跟在后面,对文则这一身行头有些不敢恭维,不禁当起他的面咬耳朵念奇,易杉压了声音说,“她疯了吗?竟然跟这种人结婚!”阿心却说,“可他长得好帅,可惜太穷了,准是靠着青青养家。”闻言易杉重重拧了一把阿心的胳膊,低叱道,“男人长得好能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光长脸的一般可不长心。我看青青是疯了”。 的 少顷,几人重新坐定点餐,青青介绍了文则后,又逐一介绍自己的朋友,文则只是笑,随即便不再说什么,只管吃饭。青青还在旁边给他擦着脖子上的雨,阿心却忍不住问,“你们俩结婚怎么没办酒呢?咱们谁也没收到请柬,青青你太不够意思了,红包难到是什么坏东西?说也不说一声,要不是前几天在街上遇到,还不定你得瞒多久呢。” 青青说,“对不起,我们结婚那会儿他还在坐牢,所以没办法。现在他出来了,我们也懒得再办。”说到这她的手忽然顿了顿,文则转头看她,她却没吭声,原来文则的耳根后还有些殷红的血渍,青青不动声色,将纸绢折起来放进了皮包里。 她两个朋友当然是没看到这些的,倒被青青一句他曾坐过牢给吓到了,一时间鸦雀无声,最后还是易杉站起来了,指着文则的鼻子吼道,“你疯了,嫁给他!” 文则没说话,青青也没说话,易杉和阿心两人都瞪着眼,甚至对青青有点恨铁不成钢。 阿心也说,“那个,很抱歉,文先生,我们易杉快人快语,说话往往不留情面。可是……就连我看你也觉得除了长得不错,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地方能配得上青青。” 这话当然不友好,但文则并没有生气,始终温和带笑,瞧见青青两个朋友冷静下来了,才说,“其实我也觉得配不上她,可是她选择了我,我为什么不可以选择她?” 这一下,再也没人说什么,囫囵吃完了饭,还是沉默。青青只好叫人来结帐,这会儿易杉的未婚夫也抢着付了钱。 五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走,心中各有一翻思量。青青起先和文则并排走在后面,文则对青青说,“对不起,我好像搞砸了。”青青摇头说这不怪你,然后叹了口气,跑几步追上了易杉,两人一起走在前面。只有阿心比较慢,和文则及易杉的未婚未走在一列。 青青小声对易杉说,“对不起,对不起,易杉,要你担心我。” 易杉说,“你婚都结了才告诉我,我担心有什么用?” 青青说,“他真的对我很好。” 易杉冷笑,“你真是被冲昏了头。”说完快步朝前走,青青急得跟了上去,两人心里都觉得难受,不知如何沟通,那步子乱踏,在这繁华的流光马路上,如同两只彷徨的鹿儿。 阿心走在后面,不时暗里瞧着文则,在黑夜的修饰下,他显得十分英俊而神秘,身材修长挺拔,气质卓越非凡,每有车水流光扫过他面容,便瞬时显露一双冷漠的眼,这一切都使他充满了魅力。忽然间,阿心觉得青青嫁给他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阿心越这样想,便越大胆了些,再想仔细瞧时,才发现文则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前面,正方是青青。 望着这对走在一前一后心却系在一起的男女,阿心莫名觉得好紧张,思想不由混乱起来。就在胡思乱想的当口上,阿心却突然听到文则和易杉的未婚夫大叫了一声,“小心。”她便猛地抬头看去,只觉耳边划过一阵疾风,而那头青青和易杉两人正站在转角,背后一辆夜运的卡车因为超重陷在沟渠里就快要倒下来。阿心吓得心跳漏了一拍,只来得及尖叫,文则却已经抱着两个女人摔在一边,离倒下的卡车只有半步之遥,只要晚一步,或者两人,或者三人,都完了。 青青惊魂未定,吓得说不出话,文则二话没说,一把抱起她便去拦计程车。然后回头对阿心说,“易小姐也没事,只是吓到了,麻烦你送她回去。”说完,计程车便开走了。 阿心看了看易杉,又回头看了看易杉的未婚夫,他已经吓得脚软,坐倒在地。易杉看了看未婚夫,又看了看远走的计程车,忽然哭了起来。不久,周围响起来一片警笛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个警察扶起易杉问,“受伤没?”易杉只是哭。 文则带青青回到家,给她放了热水洗澡压惊,青青坐在浴缸里一声不吭。文则给她洗好了,摸着她的脸说,“有没有哭?”青青摇摇头。文则又说,“哪儿疼?”青青还是摇头,文则便抱她到床上,两人睡在一起,都是文则说话,青青点头或者摇头。 后来文则也困极了,打了两个呵欠便关上了壁灯,青青忽然说,“今天叫你尴尬了,对不起。”文则给她拉好被子,却笑了好几下,“傻瓜,我一点也没觉得尴尬,再说,你那两个朋友都是好样的,要不真心把你当自己人,也就不会对我不满意。平常人只会面善心恶,冷着眼看你的笑话。” 青青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又想到他来的时候换了衣服,脖子上还有血渍,于是问,“你今天做了什么危险的事吗?” 文则听了,沉默半晌,青青还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回道,“是的,差点又坐牢了。”说完抱紧了她一些,“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你空等的。” 青青说,“你做了很多坏事吗?” 文则说,“你在乎吗?” 青青笑了笑,睡意袭了上来,她说,“我不在乎,但我知道你在乎。” 的 文则最敬爱的父亲曾经说过,任何一个战场的规则是,不成功,便成回忆。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你上了战场,那你就得有成功的觉悟。一旦你不成功了,那么你所付出的一切,你的名字,你的人生,都将成为这个战场上的回忆,而回忆就等于遗忘,甚至不曾存在,也等于让你失去了意义。因为,只有功成丰碑,才可以为你的一切作为承担你应得的罪与罚。 文则一直相信着父亲的话。 八月时节,踅龙城有热闹的地方庙会,文则带着青青去逛庙会,两人兜兜走走玩得也挺高兴,最后他们一起在大焚香场上香。那时,焚香场上一排排焚香台前都站满了人,文则用打火机点燃了禅香插在香台上,然后随意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也上了香,拜了拜,然后望着那炷香低声说,“有消息说昊沣下月又有大动作,老谢已经被咱们抓了,现在出来的肯定是大鱼,你看着办。” 文则也拜了拜香,缓说,“具体的交易时间和地点都是即时通知的,手机是行不通了,到时我要怎么联络你。”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布袋扔在香台上,“你不用联络,只要想办法把跟这个追踪器带着,这东西是特制的,可以防干扰。” 文则拾起了那个小袋子,这时忽然刮来一阵风,卷起了香台上的灰,这使文则想起一件事,于是又转头问那人,“李西虽然露了马脚,但也是行动上死的,上面打算怎样安排?”其实若不是李西被逮到了,文则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自己人。 那男人被飞灰呛得直咳嗽,咳了老久却回道,“他和你一样都是被选了盯昊沣的,但他不得用,昊沣不亲近他,这次的事,他一半有功,抓了老谢,还有一半只怪他沉不住气。”那人说完,从包里一掏出只烟来抽,然后对文则说,“他的档案,已经消掉了。”言下之意就是李西混在黑社会,死在黑社会,跟警局没有一点关系。 文则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可他是个警察!” 那男人回头望了文则一眼,神情冰冷莫测,“他为了取得昊沣的信任,杀过警察。”话毕,他两指夹着烟将烟灰弹到香台上,对文则说了最后一句话,“他不像你。” 那人说完话,不消一刻便消失在人海中,文则回望着香台上一排密密麻麻的禅香,承载了无数人的祈祷。文则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多少祈祷其实只是一种奢望。 此时青青站在一边,却只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阿则,我们回家吧。” 的 九龙有条规矩,祭兄弟不祭女人。兄弟死了,那是大家的事,女人死了,则是私事。在九龙,除了现在的涩七,从前从未有过能代表大哥的女人。但涩七自己却不想改变这条规矩,涩七说,我要死了,只想沣哥一人来送。 初秋,银杏树叶熙熙攘攘铺了固阳湘山小路上一大片的,时而被风卷动,时而又被人踩在脚下。涩七在昊沣的半山别墅请了青青来玩。青青出门时,文则说,你过去了也不必感到害怕,她只是还信不过你,想观察一下而已。青青说,我不怕。 青青见了涩七,涩七便递给她一杯花茶,茶水是玫红的,红得过重,青青稍稍抿了一口,浓重的味道使她一阵眩晕。涩七却笑道,“不好意思,咱们是粗人,向来只懂喝酒,不过你不同了,喝茶更合适,要是喝不惯我泡的,我让许妈再泡一杯。” 青青说,“习惯就好。” 涩七说,“你坐。” 两个女人坐在阳台上,这里能俯视到大半个固阳,夜幕下,只觉得天地乾坤逆反,地在上,天在下,万家灯火如星云弥漫,而高楼大厦通体明亮,像一群迷路的孩子伫立在黑夜中。 “真美。”青青说。 涩七端了杯酒靠在阑干边,“怎么了,你们家看不着?” 青青说,“也有夜景,但没有这么美。” 涩七笑道,“你和阿则平时都做些什么?” 青青说,“也没什么,就是聊聊天,散散步。” 涩七噗嗤一笑,“聊天?阿则?聊什么?” 青青听她语气很是惊诧,转而想到文则的性格,便回道,“也不是了,其实都是我在说,他听着而已,他不爱说话。” 涩七这才恩了一声,“是,阿则特闷的一人。就算有什么大事儿,也是不会告诉你的。”说到这她又转头看着青青,“沣哥这回带了他出去办什么事儿,你知道吗?” 青青摇摇头。 涩七一哼,“你这人也怪,他不说,你也不问?” 青青说,“我问了也帮不上忙。” 于是涩七开始抽烟。青青见她不说话了,便自走到阑干边,看着茫茫山夜,众生灯火车水流连。不知道文则正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情,有没有受伤,如果空闲下来了,有没有记挂着她…… 青青正想着,涩七忽然问,“你在想他吗?” 青青咦了声,涩七将烟灰弹到阑干外面,却笑了起来,“其实我也在想昊沣。” 青青转过头,第一次对涩七的事产生了某种好奇,想了想,她说,“阿则提过,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涩七闻言,转身倚在躺椅上,一手端了杯酒,手指间夹着香烟,对青青说,“我十四岁就卖了,就为了养家我老头儿,我老头儿是个输鬼,一把就把我输给人了。卖之前,我去找昊沣,我说第一次不卖,给你。昊沣答应了,然后我们就做了。才十四岁呢,痛死我了。”涩七边说,边抬头望着星星,“你别以为我们都跟你那样单纯,做了就做了,之后谁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想都没想过将来要娶我,至于我……,破罐子破摔,没想把自己当个什么了不得的货色。” 青青听得讶异,涩七倒似无所谓,又说,“沣哥是个色痞子,玩的女人都是五花八门的,从前泡我的姐妹是一个接一个,后来野心大了,胆子也大了,开始泡起大哥的妞儿。你知道,女人两张嘴,上下都不牢靠,碰到昊沣这种男人算是没折,只要他问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说给他听。可是昊沣刚在九龙闯的时候没钱,常常找我借,然后我就去接客,遇到了变态,我只要一叫,他立刻会冲进来,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跟门外待着,哪儿也没去。我把钱给他,他一走就是几天,回来后钱就翻了好几倍。只过两年,他站稳了脚,就跟我说,阿七你找个人嫁了吧,兄弟一场,我怎么能一直让你过这种日子。你嫁人吧,我做你的娘家,没人敢小瞧了你。” 涩七说到这里,手上的烟已经燃尽了,她重新点了一支,看着青青平静的表情,笑了笑,“你真的是不爱说话。”然后吸上一口,烟头红星一闪,她接着说,“沣哥做大整个龙阳地盘的时候,出了件事儿——九龙的当家换人了,虽然是龙家的家事,但利益上扯到沣哥头上了,沣哥给人关起来饿了七天七夜。那段时间,除了雷子,其他的兄弟都不敢出头吭一声,沣哥的几个女人也都躲起来了,只有我到处找人想着方儿带我去看他,他平时那么威风的人,竟然饿得不像样子,我就问他,‘沣哥,你想死吗?”,他说,‘不想。’我跟他说,‘他们要饿死你。’他说,‘那我活一天是一天。’” 青青听到这儿,一时间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在雪天里见到的昊沣,他亲自送了结婚礼物到她手上,青青已经不大记得当时的情形了,只不过昊沣那双锐利的眼仍然是鲜明难忘的。青青看着涩七,忽然觉得像这样一个女人,其实只会爱上这样的男人。未来坎坷与否,根本不是他们用来衡量人生的秤杆。 涩七说,“那天我真恨不得叫他吃了我的肉,可他连睁眼看我都不肯。我生平第一次掉眼泪,我抱着他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救你。’” 青青还是听着,并不说话。 涩七看着青青,笑了又笑,“你啊和阿则真的很像,我却是和昊沣像。你们越是沉默,我们越是好奇,甚至越是欣赏。”她说着,终于给青青倒了一杯酒,“我不用告诉你当年我都使了什么法子做了什么事,这都不重要了。总之呢我救了他,这是我这辈子最满意的事儿。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他报答我,完全没有。他也很有出息,一出来,很快就拿回了龙阳的地盘。自那以后,他也变了很多,变得更加易怒,变得更加暴躁。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阿七,你跟我结婚。’我吓了一跳,我想他是要感激我,那天我很难过,我对他说,‘我是个妓女。’他说,‘我知道,我是个流氓。’我说,‘我被很多人睡过,我一辈子也不嫁人。’他说,‘行,只要你吭一声,我可以杀了所有干过你的男人。’” 涩七把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她沉默地坐在一边,夜风吹抚着她的长裙,她不经意叹了口气,似乎代表着这个故事已经说完了。 青青捧着酒杯,内心却是万千感慨,便对涩七说,“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没想到,你会跟我说这么多事。” 涩七一笑,“我也不是讨厌你,只是有些嫉妒你。原本也没想和你说这么些话,可是一见到你和阿则两人那样子,我就想起了过去这些事。” 青青也笑了笑,“我明白。你不是讨厌我就好。” 两个人才这么说上两句,大厅里的许妈却过来了,说是昊沣的电话。涩七接过电话,听到昊沣的声音后不由松了口气,对着话筒说,“谈上了就好了,你早些回来休息。” 昊沣说,“阿则也过来了,非要接他老婆回家睡。” 涩七嗤笑,“还怕我卖了她不成,得,让他上来吧。”然后回头望着青青,“你回家吧,阿则可不放心你跟我这里待着。” 青青想了想,便提起包包下楼等文则。见过了涩七,她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向他倾诉。 的 文则站在树影下,见到青青出来,再抬头时,看到阳台上昊沣正向他举杯,神情略带揶揄。文则笑了笑,才同青青一道离开。 车上没开灯,沿路静阑一片,文则见青青不说话,便问,“怎样?在想什么 ?” 青青瞧着黑漆漆的路面,若有所思,“我以前不知道,在好与坏之间还存在着一种……一种与正邪无关的状态。” 文则笑,“你继续说。” 青青于是靠在他身旁,“我今天见了涩七,我觉得她是一个很率性很执着的人,她告诉了我一些关于昊沣的事,也包括你的。” 文则侧一侧头,感觉到她额头上的温度,“所以呢?” 青青说,“你别笑,我是说真的,我现在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当你真的要抓他的那一天,你怎么去承受那种心理压力?我真的很害怕。” 文则听到她的话,却只是握了握她的手,一边开着车,一边说,“现在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最好在我抓他的那天,我拿手铐铐他,他就拿枪打死我得了。道义上我和他就两清了,到了阴曹地府,我们还继续做兄弟。” 这话叫青青吓了一跳,她猛坐起身,着急了问,“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文则没回头看她,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高速公路,他目光坚定,“我父亲和我大伯父都是警察,我和大哥从小接受职业教育,当然这是自愿的。当我选择做卧底的时候,父亲问了我两个问题,他先问我,‘阿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说‘知道。’然后父亲又问我,‘阿则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想了很久,我说,‘我真的知道。’然后父亲就对我说,‘那样,直到你把这件事做完,我们和你,就算是陌生人了,爸爸成全你’。” 文则说完了,从怀里掏出香烟来,他没有点上,只是咬在嘴里,对青青直是笑,“当我和你在一起后,渐渐觉得,其实这个世界可以简单,也可以复杂。比如人与人,想简单点,你可以只把他们分成好人和坏人两种。可是想复杂一点,好人与好人之间还有好坏,坏人与坏人之间也有好坏。而我必须在好与坏之间做出唯一的选择,我的结局只有一个,生,或死。而生与死就是两支顽固的签,无论遭遇如何,生者必生,死者必死,所以,我只能想简单点。” 青青想了一下,抓着文则的衣袖,没再说什么。 文则将嘴上的香烟点着了,便伸过一手来搂着她,她总是温暖的,安静的,有时叫他感到安心,有时又叫他难过。很多的话,他们都不会说出口,就这样过着日子,有时他也会感到害怕,如果哪一天真的到了分手的地步,他知道她连眼泪都不会落下。 “青青,等这件事做完了,我就把烟戒了。”文则说。 青青看着他嘴上的香烟越来越短,那些白色的烟雾飘浮游动,渐渐散去。青青说,“我也想试试。” 文则问,“试什么?” 青青说,“香烟的味道。” 文则却一转方向盘,突然的刹车晃得青青一阵眩晕,回神时她已经叫文则搂在怀里了,他的唇离她只有分毫的距离,他的呼吸还带着淡淡的烟草味道。此时此刻青青感到自己极度渴望着丈夫的吻。文则说,“试试吧……” 于是他的唇轻轻地落下,渐次施压,直至她微张开嘴伸舌尝到了苦涩的烟草味。 文则问,“感觉怎么样?” 青青说,“很好,很好。” 的 十一月初十,文则回到昊沣身边已有半年。这半年来,文则未曾轻举妄动,其实当初选派警员打入九龙,包括文则在内共有四个候选人,当然都是出类拔萃的,不仅要经过体术考核,还必须接受精神评定。那时他们四人都做了一份卷子,其中多数尽是莫名其妙的心理测试,只有最后几道题问得异常明确,而候选人的回答也一律记入卷案,如下:的 的 问:在卧底身份未揭穿时,你觉得自己是警察还是贼?的 ,警察;,贼。 文则答。 的 问:为了不使目标起疑而必须射杀警察时,你会怎么做?的 ,开枪;,不开枪。 文则答。 的 问:如果对方知道你是卧底反而要收买你,你怎样选择?的 ,接受;,不接受。 文则答。 的 然后是最后一个问题,没有可选:的 问:你为什么要选择当警察?的 文则答:为了抓贼。 的 文则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又是怎么回答的,反正文则自己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选择了。到后来教官收了卷子,对他们说,其实这个卷子并不记分,它只是纪录着你们做一件事情之前的想法,无论你们成功与否,只要回想起它时,你们就可以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已经改变!而我真心希望,战士的心如钢铁,一切如初,不曾改变。 这件事现在想来未免有些好笑,那时文则还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十九岁。不过混九龙时,他谎称自己才十七岁,当然,相应的他的资料也改过来了,他便完完全全不再是警员文则,而是一个初来乍到的流氓混混。谁说卧底不是警察呢?可只有当卧底的自己绝不能说这话,光是咬牙和血吞不使心改变就已经非常非常痛苦了。 文则就怀着这样的心情接近昊沣,他很清楚昊沣这种人看重的是本事,要想取得他的信任便只能沉默不能冒进。昊沣是一个自己会收网的钓手,他只会吃自己钓的鱼,而不屑于那些送上门来的。所以只要他觉得你行了,你能了,他自然会亲自将你收到手中,并肩闯荡,失之共哀,得之共享。而文则,已在他身边沉默近十年之久。 文则想起自己刚下来的时候,昊沣还只是九龙后起之辈,但是警司却对他说,“这个人不用几年就会起来,到时龙家会下台,武延安也势必不是对手,我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你去他身边,只需要出手一次,但必须是能置他死地的一次。凡那些个不足以判死刑的东西,不劳你来费力。这是你要做的事情,你必须记在心里!” 从那一刻始,文则信誓至今。 这年十一月底,昊沣找了个天气好的时间带文则去打高尔夫。文则见昊沣挥了几杆子,发挥得不错,他心情很是好,看着远远的碧绿原野,却对文则说,“明天跟我一起去固阳。” 文则点点头,未动声色。 昊沣又说,“穆春壹第一次跟我们出大牌,但这家伙不见得可信,这次你跟雷子都要小心谨慎些。” 文则却沉默半晌,此间昊沣又是一杆子把球打了出去,打完眺眼一看,他笑了又笑,说,“走,过去瞧瞧。” 文则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起一支后,不轻不重地问,“这次沣哥亲自去吗?” 昊沣已走了几步,也不回头,只道,“穆春壹是个横货,我不去他不会见你们。” 文则点了点头,随即跟在昊沣后面去看球,一看,那白球落在洞口旁边一个巴掌的距离,昊沣甚是惋惜,叹了口气,却一脚把球踢飞出去了。 这天晚上,文则没有回家,打了个电话给青青,说是陪昊沣在湘江轮渡上,青青那时正在洗他的衣服,搓了一手的肥皂泡,拿肩膀顶着电话说,明天回来吗?的 文则说,尽力。 轮渡上是昊沣为穆春壹开的赌局,穆春壹带了不少人来玩,席间几个小时,双方来的人都玩得甚为酣畅。文则松了口气,又见雷子兴奋得面门赤红,满场下注,不觉笑了起来,于是提了瓶啤酒走到外面走廊上吹风。 夜风温和,夹带着湘水草萍清甜之气,分外迷人,文则呷了口酒,垂头看见河面上白色月影晃来晃去,文则从荷包里掏出一枚硬币,弹指将它射出,正中月心,刹时波光紊乱,夜水涟漪葳蕤如花,文则一笑。 “一个人在那笑什么?”昊沣也提着瓶啤酒出来,走到在阑边,正巧见到这幕,又说,“扔个钱也这么准,改天帮我理财投资吧。” 文则说,“沣哥说笑了,我哪懂这些。” 昊沣比文则大两岁,这几年过下来,心中也实多感慨,想到文则坐牢三年,凭白吃了那么些苦头,便更加觉得这世道终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就着月色,昊沣和文则讲起了这三年来他的干过的事,文则只是听着,如往常一样。后来昊沣又问文则,在牢里过的怎样?文则能说不好吗,文则说,你知道的,我找了个女人,成了家,有点像个人了。 两人大笑。 昊沣说到了兴头上,从怀里掏出盒雪茄来,文则老不客气接过一支,昊沣笑了笑,亲手给他点燃,“小宋年就开始跟我,年的时候被警察打死了。后来驼子顶了他的位置,到年的时候也被警察打死了,再后来是秃头,千禧年时被警察打死的。巧不巧,都是短命鬼。弄得我实在太累了,一直到你顶上来,我才松了口气。你对我很忠心,也很机灵,这么多年来都没给警察抓着小辫子,知道么?连雷子都肯服你。”昊沣说完还拍了拍文则的肩膀,目光竟是少有流露的真诚。 文则心中一恸,感到内心深处正有某种空洞在扩大,于是他把那雪茄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的白雾在黑夜的湘水上丝柳漂浮,他若即若离地说,“警察从来就不是我的对手。” 昊沣大笑起来,重重呷了口酒,转头看着远处导航灯儿一闪一闪,风波渐强了,昊沣却转头对文则笑道,“难得你会说出这么狂妄的话来,什么时候也教我打打枪吧,总不能就你一个百发百中,叫我这老大威严往哪摆!” 文则呵呵笑,笑尽了,见那河面上的月影仍是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喜欢看小说的点点吧 [11 楼] Posted:2007-12-21 14:37| 姨姨是小妖 级别: 痕天使 精华: 2 发帖: 2204 威望: 1331 点 小说币: 1077 RN 贡献值: 1377 点 注册时间:2007-01-07 -------------------------------------------------------------------------------- 第六章 龙城逝 -------------------------------------------------------------------------------- 穆春壹豪赌一夜,对昊沣的排场相当满意。翌日才清晨,就叫昊沣一道去固阳钓鱼。固阳的湘山尾上有个人工湖,养了林林种种不少好鱼蟹。穆春壹跟昊沣坐在钓台上,身后跟着各自带上的人马,靠得最近的几个自然是最得力的。文则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跟在穆春壹旁边的竟然是七年前警方的头号通缉犯徐放,这也是个能使枪的角色,且十分偏执于射人眼睛。文则皱了皱眉,心中暗忖:看来这回的交易绝不一般,昊沣异常谨慎不说,对方也带了徐放这种人来,一旦出事,徐放第一个目标就会是昊沣!的 刚想到这,那徐放竟也拿眼斜睨着文则,文则不由面露讥笑,故意伸手探到怀里。徐放眼一眯,以为他要摸枪,谁知文则只是摸出一盒香烟,点燃后跟雷子打了个招呼,便站到一边抽烟去了,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徐放拧起眉,转而看向雷子,雷子却笑道,“嘿,文哥不理你,我理。兄弟,抽烟不抽?”却把徐放闷得尖声一哼。 文则对尼古丁有种特别的迷恋,味儿越辣他越喜欢,这有点像是自我折磨,但折磨久了,慢慢也就习惯了,反倒觉得刺激,畅快。文则边抽烟边望着昊沣的背影,也许这支烟灭了以后,他就真的该去做自己要做的事了。但是无论如何,他也绝不容许徐放那种人把子弹打进昊沣的眼里。 彼时穆春壹和昊沣都钓上了大鱼,两边一比,昊沣那条要大上一些。穆春壹说,你是主我是客,怎么就不让着我呢。昊沣大笑。 穆春壹起了身,回头见徐放沉着脸,文则正蹲在远点儿的地方抽烟,于是对昊沣说,“早就听说你们九龙有个人,枪法不寻常,这不,我今天特意带了阿放来。怎么样,就叫他们切磋切磋?” 昊沣却不乐意,心想交易还没成,文则没必要显山露水招来忌惮,于是哈哈笑了两声,说,“是说阿则吗?行啊,穆先生要是真有兴趣,等今天办完了正事儿,那就叫他们俩玩玩,怎么样?” 穆春壹看了文则一眼,没再说什么,心想办成了是玩玩,办不成总有个该死的。 雷子见两边的大哥都没有钓鱼的兴致了,叫人收了鱼竿,他便一遛窜到文则跟前,贼也似地笑道,“文哥,听说这人专喜欢射眼睛,一会儿你别客气,也给他眼珠子来一枪,叫他知道啥滋味儿,搞不好他眼屎比防弹衣还管用!” 文则扔了烟蒂,瞧着雷子说,“你小子专喜欢扣人屁眼。” 雷子笑得合不拢嘴。 大约过了下午一点,昊沣请穆春壹吃饭,开席时昊沣给涩七打了个电话,叫她记得按时去医院复查。穆春壹最初接触九龙时,就知道昊沣身边有这么个女人,曾经也是风风火火叱咤龙城的。穆春壹总想见上一面,可偏偏昊沣从不带老婆出来交易。穆春壹只好作罢,等昊沣挂了电话,才笑咪咪问,“怎么,你老婆身体不好?” 昊沣摇摇头,夹上一筷子菜到碗里,边吃边说,“没什么,女人嘛,成天到晚地闹着要个孩子,能不依她吗?” 穆春壹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也就举杯干了,表示恭喜。 文则却忽然冒出一身冷汗,恰巧这时他口袋里的电话响了,丁铃丁铃地。昊沣见文则一直不接电话,便笑道,“阿则是怎么了,电话也不接,就算是太太打来的,这一桌子都大老爷们儿,你怕什么?” 文则扯出个笑,摸了只烟,说,“那我过去接个电话,顺便抽只烟。” 昊沣甩甩手,“去吧。” 昊沣如今是一点不疑心文则的,倒是穆春壹立刻使眼色叫徐放跟了过去,昊沣看在眼里,却也不好发作,又忖度着这个时候穆春壹不会做些多余的事,也就由他去。 文则看到来电显示是特殊号码,料着自己站的位置昊沣和穆春壹都看得见听不见了,才麻利地接了电话。 “你太太很聪明,东西已经送到我手里了,剩下的是关键。人员方面已经部署妥当,现在就等你的消息。” 这声音冷得几乎没有人情味,文则沉沉一哼,未发一言。 沉默往往是种讯息,暗示着危险,于是那边立即挂了电话,文则接着便打给青青。这次点的烟他一口也没抽,只是以两指夹着,电话接通时,他听到青青温柔的声音,青青说,“你一夜没回,我担心了一晚上,幸好出没什么事。” 文则摇了摇头,虽然知道她看不见,文则倚着电话说,“青青,我觉得这一天过得好慢,是我一生中最慢的一天。” 青青不禁一顿,才说“你好累吗?是不是抽了很多烟。” 文则感伤不已,低低笑道,“我是该戒了。”说完,他侧身一靠,靠在墙上,眼角余光瞧到徐放还在不远处盯着自己,那双鬼祟凶残的眼越发肆无忌惮。文则不由脸色一沉,见手上的烟烧得只剩个烟头,便狠力一弹,亏得徐放反应算快,头一偏就闪开了,思定后再看,发现文则一手拿着手机和老婆打电话,一手对着他勾了勾食指,容态极端挑衅。 徐放发作不得,于是朝地上猛啐了一口,转身回到穆春壹边上,穆春壹问,“怎么样?”徐放说,“悠哉着!”昊沣和雷子听了大笑,雷子说,“咱哥最不怕就是带把儿的,谁能比他准儿啊。”穆春壹冷笑道,“听闻他过去还是龙家的人,兄弟倒放心让他在跟前办事。” 昊沣闻言,忽然面露寒色,喀一下把啤酒杯撩在桌上,“穆先生是什么意思?直说无妨。”穆春壹自觉失言,窘了窘,才好干笑道,“兄弟莫认真,我只是开玩笑罢了。” 昊沣也笑了笑,“我说呢,穆先生怎么会不知道我昊沣一样是龙家出来的人!” 穆春壹于是举杯道,“我自罚一杯。” 昊沣却一挑眉,大手拦住他酒杯,“穆先生别急着买醉,等今天的事办完了,要喝多少我奉陪到底。” 穆春壹总算抓着机会,立刻道,“这好,等你醉得起不来了,叫七妹亲自来接。”穆春壹心想,涩七这个女人,传闻说她以前做鸡,她住的那条街所有男人都干过她,后来鬼都想不着她竟然嫁给了昊沣,结婚那天,昊沣的车来接新娘子,整条街的男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约是涩七有了孩子,昊沣的心情甚好,近来几餐都吃得大肚饱满。酒足饭饱后,他取了只牙签在嘴里咯吱,见穆春壹正在漱口,便道,“穆先生,虽说咱们过日子不过是吃喝玩乐,没什么意义,不过如果连吃喝玩乐都不行了,那就是日子过咱们,这又算什么!” 穆春壹点头,昊沣说,“说到底,咱们也不过是条能走路会咬人的狗,这日子还得过,娶了女人还得照顾,生个孩子还得养。我看就该办些正事了,万一没得好处回去孝敬,那今晚上我还不得睡地板?” 穆春壹哈哈大笑,“都说你两手一摊,能搞十个女人,我看都是吹的。” 昊沣也大笑,“哪些小崽子的嘴这么臭。”笑完了,他朝文则招招手,文则即挂了电话回到他身边来。见桌上还留着只鱼眼睛,文则拿筷子一下扎上去,然后挑起来吃到肚里,吃完了却皱眉对雷子说,“真他妈难吃!”雷子切了一声,回道,“我吃了十几个呢,一肚子眼睛,回去拉屎保准一粒一粒的!” 穆春壹最不欣赏雷子这种脏兮兮的幽默,于是站起身,手一挥,徐放便递了绢帕过来,他掩着鼻子哼了哼,便说,“兄弟,走吧。这回可是我十几年来最大一次手笔,为愿咱们都走得下去。” 昊沣但笑不答,也一路走了出去。 真正的交易地点只有穆春壹和昊沣两人知道,穆春壹这回出货数量庞大,必然安放隐蔽。可是对文则来说,这无疑是最佳时机。这次以后,双方便许久不会再有大笔买卖以测安全,自然双方老大也不会轻易出面了。 置他死地,是文则唯一的任务,文则走在昊沣身边,见他谈笑风云,狂放万千,内心竟忽生出一股极其微妙的兴奋,很强烈,带点儿失控,这使他有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穆春壹和昊沣两车走在前面,后面是文则和雷子,还有徐放。一路强风拂面,吹着文则的衣领啪嗒啪嗒响,文则不想关窗,于是呲一下把衣服拉练拉到顶,那领子竖起来,裹紧了脖子。雷子坐在一边检查枪械,时而比了比准头,对着右后方车上的徐放做势。不一会,到了叉口,几辆车分开行驶,昊沣和穆春壹不一道走。文则边开车边想着纳在口袋里的追踪器,时机很重要,警察合围时间拉得太长,昊沣和穆春壹都有可能跑掉。想着,他一烦躁,踩着油门几乎追上昊沣的车,把雷子趋得直往前倒,雷子说,“文哥你疯了,徐放那小子正盯着咱们呢。” 文则嘴里念了句操,从后视镜看到徐放正拿枪对准着他,枪洞似一颗黑眼珠,文则一下冷静下来,摸了摸怀里的黑枪,却对雷子说,“那人不会有好下场。” 雷子满不在乎,“别说笑了,这儿谁能有好下场。” 文则蓦然回首,望着雷子一刻,却又回头过去了,雷子道,“文哥怎么啦?怪不像你。” 文则说,“没什么,忽然想起以前沣哥说过的话。” 雷子哦了声,“什么话?” 文则笑了笑,“别管这些了,看看样子就快到了,你家伙拿好,我瞧着穆春壹怎么也不放心。” 雷子向窗外了啐口唾沫,回头嘴一抹便咔嚓上好了枪揣在怀中。 昊沣的车走过几条大道,又绕了些圈子,中途更换好几次号牌,文则一路跟着,没想到最后的交易地点是个渔场,出来照应的是个老头子,一头白发,佝偻瘦小,穿着也是破烂的。昊沣等穆春壹下了车他才下车,两人站在场子上四处望了望,各自带的人却已经不声不响站好了。 穆春壹春风得意,打了个响指,示意下手的打开货仓大门,门一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儿直扑鼻子,雷子此时已不见下流顽劣,一脸寒色,径直走在昊沣前面为他探道。穆春壹对昊沣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人便似随意走走般就进去了。 文则与徐放始终是一道的,这大概是穆春壹防着昊沣吃黑,便一直让徐放将着文则。文则看了看手表,正好是下午四点,下车时他已把追踪器装在车座边。这次出门前他已让青青去银行保险箱提了资料,嘱她之后亲自送到警司手上,那是这十年来九龙大大小小的犯科证据,有了这些东西,宋远余照天才能得到批准发起行动,如无意外,警察将在一小时内包围这地方。抓雷子,抓徐放,抓穆春壹,抓昊沣!的 昊沣和穆春壹走过弯弯绕绕的腥道,到顶了,便是一间密室,室门大开,地上搁一箱又一箱密密麻麻黑冷的枪械弹药。场面之大,令文则简直不敢相信穆春壹胆子大到如此地步。昊沣四顾一看,眼睛都亮了,走到近前一箱边上,扒开枯草取出一只枪来把玩,又对穆春壹说,“我这人就喜欢这些冷东西,简单得很,谁拿着它它就听谁的!” 穆春壹抖擞精神,也跨过去,昊沣便一拍他肩膀,“和穆先生这样的人交易就是过瘾。” 穆春壹说,“我的意思到了,你的呢?” 昊沣朝雷子点头,雷子即带着几个人开箱,箱子里都是现金。 “这是一半,等东西进了我的仓,马上会付另一半。” 穆春壹也很满意,“爽快!” 两人握了握手,便退开到一边说话,让下手的检查货品和票子。文则走到几个箱子旁边,也取了一把出来,识货的人只要拿手掂掂就知道东西是好是坏,是新是旧。文则瞄了瞄准头,却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汽油味,他一惊,转身在其他箱子边走了圈,发现这些枪械弹药全淋了汽油。 “沣哥。”他走到昊沣身边,“有汽油。” 昊沣脸色一变,看着穆春壹,“你这是什么意思?” 穆春壹却笑了笑,“兄弟不必紧张,只有面上那层而已,万一出事了,一把火烧掉!” 昊沣虽不高兴,但想想也没关系,就叫雷子赶紧搬,都不准抽烟打火。 文则无意看了看手表,四点四十了,外面还没有动静,看来宋远不笨,知道按兵不动,守株待兔。 昊沣看着兄弟们把东西一箱箱地往外搬,心里却总像有个疙瘩,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交易,光搬运就比以往危险很多。他摸了摸怀里的雪茄,想抽,又发现不方便点火,恼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拨了个号码,找涩七。 电话是盲音。 昊沣的额头上冒出冷汗来,他怀疑自己拨错了电话,于是又重拨了一次。 还是盲音。 文则站在一边,见昊沣脸色不好,于是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阿七电话不通。”昊沣皱着眉,将手机捅到口袋里,抬头四顾一看,“穆先生,咱们出去再说。” 穆春壹眼神一动,示意徐放也跟出来,徐放毫不避忌,就在昊沣面前喀嚓上枪。昊沣冷冷一笑,几个人先顺着原来那条鱼腥路出去了。 一出去,昊沣又拨了涩七的电话,这时他已经有些慌张了,可是等了些许时候,电话里还是盲音,昊沣眼一眯,看着穆春壹说,“出事了。” 穆春壹眼一瞪,未及回答,周围就呜拉拉响起了警笛,树丛里也钻出一大片里荷枪实弹的警察,一排警车在堤坝上嘹叫,宋远站在两百米外废鱼塘边,一见目标出来,便拿着话筒喊道,“昊沣,穆春壹,放下武器,立刻投降。你们走私军火,贩卖毒品,危害国家利益,罪证确凿,已经被警方包围。” 这时文则心里大叫一声不好,穆春壹却已经朝徐放打了暗号,徐放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枚起爆遥控器。文则上前一枪,射中徐放的手,徐放没按到,遥控器落到地上,他也不去拣,侧身就朝昊沣开枪,文则来不及抢遥控器,只得扑倒昊沣,然后对着仓库大叫,“雷子,出来!” 话音刚落,徐放面无表情,一脚踩上起爆器,只见红光闪了闪,文则和昊沣简直不能相信,那种毁灭前的平静——只是一股股热流从那仓库里喷出,人的视线也因气流而有些扭曲,接着,是镇天吼地的爆炸,火舌在那房子里滚动,不消片刻就破宅而起,冲向天空。 昊沣气得青筋暴起,冲过去朝穆春壹脸上猛砸拳头,雷子跟了他这么多年,没想到落得这个下场,雷子爱说笑的,他是他们一群人中最爱说笑的一个。穆春壹却二话不说,就连着他跟那些军火一起炸了。 穆春壹打不过昊沣,给他殴得吐血。这时候文则和徐放也是僵持的,随时可能开枪。 宋远瞧见他们起了内讧,喜上眉梢,示意余照天几个围剿经验丰富的带人包抄过去。到警察接近目标十来米时,徐放开枪了,射中一名警察的眼睛,警察一惊,文则趁乱放枪,子弹擦过另一名警察的脸,吓得他坐到地上。 昊沣抛开穆春壹,也掏枪扫射,穆春壹站起身来,一脸血,掏枪与昊沣靠在一起,两人亡命,撂倒不少警察。 昊沣说,“我兄弟的帐,出去再算!” 穆春壹说,“有命出去,我送你一副最好的棺材!” 话不多说,警察已经缩小包围,仓库里还有小爆炸持续着,惊吓到不少人,黑的白的都防着,一时间场面有些诡异。余照天对昊沣一直是恨之入骨,他持枪靠得最近,这时穆春壹趁机给了他腿子上一枪,余照天一倒,穆春壹和徐放抓着空隙就跑。越过包围圈两米时,徐放竟回头要对昊沣放枪,文则站在余照天右边,见徐放一回头,他一枪就射了过去。徐放眉心中弹,定在原地,仿佛不可置信,文则眯起眼,砰地又是一枪,徐放的脑浆都给打出来了,倒在地上。余照天就听到头顶两响,去看文则表情,忽觉寒冰入心般难受。 文则低头看了余照天一眼,却把枪扔给他,转身又退开去找昊沣。 昊沣和穆春壹算是豁出去了,两人拖住一个被炸伤的警察做人质,那警察浑身是血,被拖得只剩一口气。文则一看,双方死伤都不少,这一旦拼起命来,是兵是贼杀人都跟踩蚂蚁一样。文则回头看了宋远一眼,宋远是这次行动的长官,行动前警司只将文则的身份告诉他一人知道。宋远当时万分惊讶,对文则的感觉甚为复杂,其实很久以前在他内心深处,也曾为文则与昊沣之间这种属于江湖的义气所感动,虽然他们黑白不一家,但毕竟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这种血性。 可是这个文则跟在昊沣身边将近十年,就宋远自己所见过的卧底而言,没有一个是能够挨住十年心意不变,存活至今的。究竟是他运气好?还是他足够机灵?不知为什么,宋远希望大部分的原因是他运气好,而不是他太聪明,因为这种聪明是任谁都不会赏识的。这就是卧底的悲哀,做成功,是不义,做失败,是不义。 宋远见文则朝他看了眼,头一偏,向着昊沣的几辆车,宋远立即手一挥,暗示外围的行动小组故意打开个口子。穆春壹眼见包围散了些,以为自己的威胁奏效,同昊沣一望,昊沣扔了快断气的警察到他手里,立马冲上车,发动引擎,穆春壹瞧着机会也跳进车里,昊沣车子一退,呼啸着冲进堤下树林。 余照天朝着车子猛开枪,到底无济于事,这时文则也上了车,车子一跃飞过渔塘边一个小沟渠,转眼跟在了昊沣的车后。 宋远的追击尾随其后,不到百米。昊沣车飙得飞快,穆春壹坐在一边,也不系安全带,从后视镜一望,看到文则紧跟其后。穆春壹啐了一口,“这小子真他妈命大。” 昊沣铁青着脸从镜里看到文则,文则头上还有血,目光竟一直盯着他。他们一前一后,在急速奔逃中,两人似乎都从这小小的镜子里看到了对方最真实的欲望。 穆春壹手一摸,从车座下摸出追踪器,拿出来的时候,昊沣正一个急转弯,追踪器落在地毯上,昊沣看也不看一眼。 文则心跳如雷,盯着前方,再四百米就有一段曲路,要截住昊沣,这是最好时机。 昊沣将车速提到最高,穆春壹在一边也心惊肉跳,心知一个不小心,车子准要飞出去。但此时昊沣面泛青寒,目光出离,穆春壹便抹了抹后脑上的伤,一声不吭。 文则的车疾飞,他紧紧握着方向盘,眼里只有昊沣,快到曲路时,他却莫名在心里对昊沣说起了话,他说:沣哥,你一定没想到,我记得你的每一句话,你曾说过,抓你的人要比你更狠。 昊沣眼见曲路当头,立刻一转,速度不能再快,车子却彻底到达极限,随着惯性呲啦一下侧身滑了很远,文则眼见昊沣车身半横,一咬牙便开车贴着转角峭壁冲了过去,车门划着火花毁落,哐啷哐啷瞬间就落在后面,文则重重踩住油门,轰地一声笔直撞上昊沣的车,两车呈丁字嵌在一起,滑了数十米之远。 文则撞得头破血流,气喘不定,好久,终于从车里爬下来,这时宋远的行动组也已经到了身后,全把退路堵死。 文则颠簸着一步一步往昊沣那里走,昊沣的车毁得不成样子,文则一边流血一边使劲儿掰开车门,一把黑枪却从里面伸出,狠狠抵在文则脑袋上,昊沣持抢,浑身浴血,副座上的穆春壹早已昏迷,生死未卜。文则举起双手,昊沣逼住文则上前一步,环顾四周,警察早已为他布下天罗地网。他冷冷一笑,这情景似曾相识。 “为什么出卖我?”昊沣说。 文则不作声,宋远生怕昊沣开枪,冒了一身汗,而昊沣已怒火中烧,亢声问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因为你是警察?你替我坐牢,你替我挡子弹,就因为你是警察?我是贼,你要抓我?啊,你要抓我,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直是要抓我?” 昊沣的话句句都在文则心里敲打,但事到如今,谁也没有退路。文则闭上眼,这让昊沣更加绝望,他蓦然失心狂叫,“贱人,我打死你,我一定要打死你!” 文则睁开眼,想抽烟,又想起自己已经戒了,抬头望着天空,天空露出丝丝光亮,氤氲逐渐淡薄,文则忽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边缘生涯,十年少年,不得不承认,生与死,是一只顽固的签,生着必生,死者必死。 文则对昊沣说,“你开枪吧,警察是警察,贼是贼,兄弟是兄弟,所以,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 昊沣双目充血,狂叫一声,扣动扳机。宋远惊魂不定,大叫住手,可是,只是拼丁一声,之后再无热血四溅,宋远大舒一口气,按住自己心口忖道,“这小子真是命大,昊沣竟然在这时候没子弹了。” 昊沣却狂笑起来,山麓之下异常悲怆,他说,“混了这多年,却忘了过去的习惯,过去任何时候我都会保留最后一颗子弹。对,是我自己忘了不该忘的东西,所以今天,我活该到此。” 文则握紧了拳头,深深吸口气,转身退开,宋远便立刻叫人把昊沣拷上。昊沣再不发一言,事已至此,无话可说。 文则看着昊沣被押上警车,警笛嘹叫,文则猛地吐出一口血,宋远眼快一把扶住他,“你没事吧。”文则失血过多,视线模糊,恍恍惚惚对宋远说,“我要回家。” 的 青青接到通知赶到医院,文则已经睡了。白色的窗帘轻轻飘动,窗子半开着,房间里漾着消毒水的味道,他睡得十分沉,只要稍微用心,就能听到他的呼吸。 青青眼睛一红,走到他身边,俯身贴在他心口上,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青青甚至舍不得起来。文则的手却动了,抚摸着她的发丝,却不开口说话。 青青看了他很久,虽然一身的伤,疲惫不堪,他终究是回来了,青青想要亲吻他,可他连唇上都有一道一道血口子,她不敢去吻他,怕他比现在更痛。 文则说,“有一瞬间,我差点忘了你。” 青青说,“我明白。” 文则说,“有一瞬间,我觉得死了也无所谓。” 青青哭了,青青说,“我明白。” 文则也哭了,文则想起以前问昊沣,你觉得这样过好吗?成天打打杀杀,操着一个又一个虚荣无情的婊子。 昊沣说,出来混嘛,既然不讲常识,就得讲讲胆识,讲讲豪气。你问我好吗?我觉得,一半一半吧。 文则当时还笑了,说,你说的对,一半一半。 文则想起很多与昊沣在一起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文则越想越难过,抱着青青一直哭,青青说,“以后咱们好好地过日子,不要这么难受。我会陪着你,永远。” 文则的心空空一片,搂着青青更紧,不知不觉,她已是他最后的意义。 的 这之后七天,风波渐止,踅龙警局破获大案,各方受到嘉奖。文则留院观察,青青便请了假一直陪在他身边,此间宋远和余照天都来探望过他,文则得知昊沣、穆春壹被判枪决,涩七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青青对涩七一直有着特殊的感情,因此总是想去牢里看她。但是文则却不赞同,只说,我害了她一家,你去看她也于事无补,除非你能放了昊沣,做不到这样,就不要去。 青青明白文则的意思,也知道自己去了无济于事,但她还是瞒着文则,到女子监偷偷瞧了涩七,也没让涩七发现。 当天青青回来告诉文则,涩七在牢里绝食。 文则那时正在洗手间换绷带,他望着镜子里自己的手背上青黑一片腾龙文身,这文身和雷子身上的一模一样,是昊沣亲自为他选择的图案。 文则洗了把脸,对青青说,你告诉涩七,昊沣从来不怕活着,活一秒是一秒,活一天是一天。 青青见文则背上的伤都裂开了,忙给他重新缠好绷带。她知道法官曾允许昊沣在行刑之前接见自己最想见的人,但是他却放弃了这个机会,没有提出要见涩七,也没有提出见文则。 昊沣枪决前三天,青青又去看涩七,涩七已经进了看护病房,因为怀孕,她的身体更加虚弱。青青还没开口,涩七就说话了,“你来做什么?” 青青说,“来看你。” 涩七冷笑,“如果立场反过来,我也会来看你。” 青青把医生送来的食品放在一边,“你真打算就这么饿死自己吗?” 涩七转过头去,不说话。 青青说,“吃一点吧。” 涩七望着天花板,不知道现在是几时几分,只问,“我想知道,沣哥什么时候上路?” 闻言,青青却摇摇头,“我不清楚。” 涩七说,“我求法官让我观刑,法官拒绝了我。”说着她转头看着青青,“我看到你就恨你,恨文则,恨所有活着的人,你们有什么资格剥夺我们生存的权力?” 青青望着涩七的眼睛,“那么你们呢?害了多少人?无视道德,自我放逐,害人害己,就许你们放手一博,拉着所有人陪葬,不许我们为了一点幸福平静而奋起反抗?” 涩七听了,哈哈大笑,最后拖着一口气上不来,只累极了回道,“幸福平静?青青,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向来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各取所需,没有谁是真正的罪人。你们循规蹈矩,不敢为自己的欲望越雷池半步,就俨然把自己当成正义的代表,妄想惩治我们,太可笑了,我告诉你,你们杀了昊沣,不出几年,会有后辈再起,不见得比昊沣好到哪去。噢,是了,你们就喜欢玩这种把戏,从前可以杀他的时候不杀,非要等他爬得高站得高的时候再一把抽了他底摔死他。这就是你们的节奏,正义的节奏,实在太可笑了,太不要脸了。怪只怪沣哥和我都混得太久了,忘了这世界其实一直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可是,我告诉你,我们永不遵守这样的正义。永不!” 涩七一翻话虽然说得很轻,没有力气,但是字字句句青青都听进去了,过了很久,青青说,“你们可以这样活着,但我们不可以。我们有很多害怕的东西,也有很多时候,我们会在内心里幻想着邪恶的事情来发泄自己,可是,我们不会付诸行动。对,我们自私自利,常常会为此伤害别人,也被别人伤害,可是我们不贩卖毒品,不轻言杀戮,我们在一个圈子里生活,互相牵制,互相磨合,进而彼此包容,会随着光阴流逝而逐渐改变面貌,这并不是你所说的正义,对我而言,这就是生活,我们大多数人都以此度日,如果我们觉得命运不公平,那么,除了努力也别无他想。我没有你的遭遇,无法赞同你的看法,即使是现在,我依然认为你是错误的,你的人生精彩纷呈,但你的结局咎由自取。你不需要我的同情,我也不会同情你。” 青青说完,涩七已经泪流满面,她死死抱着棉被,第一次露出如此伤心的模样,她说,“沣哥死了,这世界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每一个男人都视我为妓女,每一条街都是做生意的地方。” 涩七的床边放着各种食品,她绝食了很多天,不曾吃下一口。 青青起身,拿了外套离开,开门后,已经有医生在外面守候,青青回头看涩七,她已经安静下来了,攥着棉被一动不动,有风吹过,她的头发频频飞舞,她似哭得太累,后来一直也没动一动。 青青对涩七说,“你会死吗?” 涩七没有吭声,她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什么也不想回答。 青青从女子监出来,文则正在门口等她。他没有开车过来,站在马路对面,看到青青出来时,文则向她挥手,青青笑了笑。 “怎么样?”文则问。 青青说,“不好,不知道她会怎样。” 文则哦了声。 这时已近黄昏,风和日隐,文则牵着青青的手在龙阳监狱外的林荫道上散步。记得他假释的时候,青青也曾和他在这里走过一段,可那时他们都太紧张了,什么风景也没记住。两人走到湖边,文则瞧那个小石凳还算干净,于是陪青青坐下。 青青说,“这条小路是监狱里那些警察和囚犯家属经常来的地方。” 文则说,“来做什么?” 青青说,“有些来谈恋爱,有些来想事情,有些在这里道别。” 文则把她抱在怀里,他等待这份安静祥和已经太久太久,他说,“我有种重生的感觉。” 青青想了一下,“你想离开这里了吗?” 文则说,“警司说我可以选择离职,也可以选择升职,让我自己选。” 青青问,“你答复了吗?” 文则说,“答复了,我选择升职。” 青青只笑了笑,文则说,“不过之前我想带你去见一见我爸爸,他不住在我调任的那个城市,以后也没有很机会来往。”说完,他似乎也很想念兄长,于是捋了捋头发,又说,“还有我大伯和我哥。” 青青只是笑。 文则说了好久,发现青青都不说话了,“你怎么总是笑?” 青青说,“你说,我听着。” 文则不由笑了笑,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抱了她在怀里说,“还有我妈,我们一起去祭拜她。”青青点点头,文则说,“还有阿亚。”青青又点点头,说,“你去哪我都跟着你。” 的 三天后,昊沣枪决,身后未留只言片语。 不说一句悔恨的话,也不与爱人道别。 青青和文则离开踅龙,飞机从龙城上空划过,恩怨到头。 的 另外只有一件事,与龙城无关。那日下了飞机,青青不期然在机场碰到易杉,她已经结婚了,正准备蜜月旅行。易杉见文则拖着行李站在一边,气宇轩昂,向她点头致敬,她心中却有些复杂。 不久,文则在另一个城市任职,青青也在那边的出版社找了新工作,仍是本行专业。也不知易杉是怎么知道她新家的地址,却从老远的地方,给她寄来了一张名信片。 青青看到面上的地址是一排英文,下面是密密麻麻娟秀的汉字。 的 青青:的 见字如面。 前些日子我同先生到欧洲旅游,竟然在街上看到拍卖书法的中国人。我先生去买了几个字回来,想博我一笑。其实我是真的笑了,因为我看着那个字,忽然想起了你。 那个字是这样说的:生死楔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看,青青,生死相许这种事,不知不觉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生活中太多的安静,使我们疲于享乐,也疲于刨根问底。 我还是嫁给了他。 你知道吗。就算真有个男人肯为我不要命,如果他没有钱,我还是不会同他在一起的。因为我们多数时候无需面临可能需要付出生命的危机。我们如此浅薄而卑微地活着,对一切心知肚明,在笑的时候笑,在哭的时候哭。可是,当我把一生中最大的感动给了你时,我忽然感到深深的妒忌。 我希望你过得不好,我希望那个男人使你一团糟。我希望他抛弃你,玩弄你,利用你,欺骗你,然后有一天你痛不欲生,终于来向我哭诉你悲惨的命运。我期待这一天到来的心情,就像黎明前恶煞横行,百无禁忌,我不能自己。 可是青青,直到很久以后,我又遇见你,我发现你仍同他生活在一起,一眼我就能知道他依然肯为你付出生命,而你安详如初。于是我又开始感激你,因为你使我在有生之年,最少有了一次极其脆弱而又保持得完好如初的感动。纵然这一切同我毫无瓜葛,但我还是见到过,听到过,忘不了。这份感动常使我尤自庆幸——自己有一颗能被感动的心。 所以青青,谢谢你,祝福你。 的 青青读完后,心中蔚蓝一片,她小心翼翼把这名信片珍藏在抽屉里,恰巧那时,家里的音响正放着一盘老碟,那是过去踅龙城欢场上最受欢迎的怀旧歌,碟子是涩七给她的,歌曲不知名,歌女亦不知名。 青青到落地窗前拉开幕帘,看到楼下文则下班回来了,正在停车,文则听到熟悉的曲调,抬头朝着青青微笑。 青青不由跟着那曲子哼唱起来,一遍又一遍—— 花谢了春,春去了秋来,落蕊已成埂,我静静地等。风载了雨,雨净了尘埃,大雪已满城,我静静地等。 歌谣,唱着悲伤的曲调;月桥,依是旧时的皎皎。嗷嗷,那是场张狂的海啸;朝朝,谁是我梦中的阿娇。 我静静地等,你予我一生的魂;我静静地等,你共我生死的门。如同花谢了春落蕊成埂,如同风载了雨雪满湘城。 那瞬,随它一生的芳华,化了断线的筝。 我都会静静地等, 我也会静静地等……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