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客栈 作者: 话眠 简介: 年少拙作,多有不成熟之处,请多包涵。 1. 传闻在阴阳交界之地有一间过路客栈,可圆世人俗愿。世人为得名利,趋之若鹜。 过路客栈除了在冥界开门营业外,偶尔也会有生魂闯进来。 师父说,那些凡人会来,无非是因为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 2. 文较复杂,文案无能,具体看文。 前世今生文,师徒恋,双洁。 3.避雷 虐文(但结局为好) 间插有系列故事(共15个) 背景复杂,现代背景古代背景会有穿插。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 前世今生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流离,寒渊┃配角:略┃其它:略 一句话简介:你是救我脱得苦海的神 立意:任何时候也绝不放弃希望,前路总有光明。 第1章 到处是生机盎然的人声,前面那个女人在撒娇,左边那个男人在撒谎。世界热气腾腾的,像个新鲜出炉的包子。 所以那声凌厉的刹车声响起时,流离听得不是那么清楚。她只是看到车子开过来,似乎,也许,大概要撞到前面不远那个男人。 那男人长得实在好看,她今年十七岁,活了这十七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这样一个人,倒像不该在人间的样子。 流离百无聊赖想着,朝前跑过去,伸出手,一把将他推开了。 那车朝着她,越来越近。她其实还是有时间的,往左跑两步,或往右跑三步。 可她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绵延不绝的尖叫声里,她觉得额头热热的,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滑,掉进她的眼睛。世界被染成一片红色,匍匐在眼球上。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看到那个男人。他走到了她的身边,拿一双审视的眼睛冷冷看着她。 是啊。 连他都看得出来。 其实她是躲得过去的。 - 自古凡天地万物,一切诸生,死后其魂魄皆被黑白无常拘至冥府,了结阳间一生善恶。 流离原本以为,这是书上编来骗人的。 直到她看见了,自己的尸首。 冰冷的,盖着白布,被推到太平间里。 母亲搂着刚认识三天的某公司老总,仪式性地掉了几滴眼泪,望着太平间里女儿的尸首干嚎:“我可怜的女儿啊!死得怎么这么惨!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她拉扯大,她就这么离我而去,这让我以后怎么办啊!” 那老总就把她搂得更紧:“不哭了不哭了,不是还有我吗?你放心,我会养你一辈子的。”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起来,是家里的妻子在催他回去。他竭力掩饰住脸上尴尬的表情,对母亲笑笑:“我有事得先走了,咱们找时间再见,还是老地方等我啊!” 母亲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冷笑一声。有医生过来让她签字,顺便说了句“节哀顺变”。 太平间的门慢慢关上,母亲拿出根烟来点燃了,对医生说:“火化了吧。” 流离看着这一切,转身,晃晃悠悠飘走了。 一阵铃铛响起,有一黑一白两人手拿法杖而来,口中念道:“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 渐渐飘到流离面前,说道:“程流离,时辰到了,随我等回阴司复命!” 流离见他们并不如书上所说丑陋可怖,反倒是长身玉立,一表人才。 穿着古时候的衣裳,留着长发,梳着好看的发髻。不像鬼差,倒像武侠小说里风度翩翩的侠客。 没想到自己死了,还能有这么两个帅哥来接自己,流离觉得这倒值了。 一路随黑白无常跨越尘世,往阴司里赶。天色慢慢黑透,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开满彼岸花的地方,黑无常范无救告诉她,此乃阴阳交界之地,过了前面那座桥,就到地府了。地府只在子时开门,距今还有半个时辰。 黑白无常将她带到此处唯一一家客栈,让她先在里面等候。 客栈造型古朴,依稀是宋时的建筑,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煞是精致好看。 开在彼岸花中央,门前挂着两盏白灯笼,里面燃着绿色的鬼火。进去时流离抬头看了看,见那匾额上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 “过路客栈”。 客栈里鬼声鼎沸,坐满了今日或寿终正寝或死于非命的阴魂。一个伙计忙来忙去,给他们上菜,伺候他们吃进入阴司以来的第一餐饭。 突然有个长脸男人摔了桌上一盘菜,对店小二骂道:“这是什么狗屁东西,难吃死了!把你们厨子叫来!” 便有个厨娘打扮的十八九岁美娇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锅铲,对长脸男连连鞠躬道歉:“实在对不住,我重新给您做。” 长脸男见厨娘长得有几分姿色,伸手往她屁股上摸了一把,把厨娘吓得够呛。 身形单薄的店小二看见,上来一脚把长脸男踹翻在地,骂他道:“你是什么东西,到了阴司还当自己是大爷呢!” 厨娘拉了拉店小二,示意他不要惹事。长脸男磕得鼻青脸肿,从地上爬起来,吐了口嘴里的血沫,怒道:“把我惹恼了,当心我去阎王面前告你!把你这什么狗屁客栈给拆了!” 店小二看上去体形单薄,十分瘦弱,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如今保护起厨娘来,倒是丝毫不肯退让,当即横眉冷竖道:“能不能见着阎王还不一定呢,我瞧你定是恶贯满盈之人,不是下十八层地狱,就是扔进忘川河里永世不得超生!还想见阎王,你做梦吧!” “你奶奶的!” 长脸男上来要与小二厮打,被黑无常范无救一鞭子打得没了气势。面目冷峻的范无救将他揪到原位,怒斥:“再敢惹事我现在就让你魂飞魄散,不用去找判官了!” 长脸男脸上闪过一抹狠厉,低头看着面前的碗,不知在想些什么。 流离盯着他,慢慢想起几天前看到的新闻,杀死妻儿三口潜逃在外,拒不投降被警察开枪打死的男子照片,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客栈里重又恢复平静,喧哗声也不见。 子时一到,阴司府门大开。黑白无常带领一众阴魂前去投胎。还未走到门口,突听一声凄厉无比的哀嚎,流离回过头去,就见离长脸男最近的女子被一把桃木剑劈得灰飞烟灭。 客栈里乱作一团,男男女女四散奔逃。眼见长脸男挥剑还要砍,黑白无常想要救人,无奈摄于桃木剑的威力,不敢上前。 那剑朝着一个孩童直直落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流离瞪大双眼,心里着急,冲着那剑一直默念:停下!停下! 不知是她心中所念真的有用,还是因为别的,那把桃木剑竟真的硬生生停了下来,任凭长脸男如何使力都砍不下去半分。 长脸男不信邪,两只手握住桃木剑去控制它,却根本无可奈何,竟被那桃木剑带着重重摔到地上。小男孩见势撒腿就跑,窝在墙角与其它鬼魂一起吓得瑟瑟发抖。 黑白无常冲过去要捉拿长脸男,那桃木剑却突然没了禁锢,重新归于控制。 长脸男一跃而起,举剑刺向黑白无常。流离心中着急,又是盯着那把剑默念:停下! 奇迹再一次地发生了,那剑果然停住。长脸男惊骇不已,担心有高人在暗中使力。 动了动眼珠,攥着剑朝门外逃去。流离看着前方那扇门,心里想道:“关上!”只听扑腾一声,两扇木门砰地关上了。 长脸男站在原地怔了怔,扭过身朝在场诸人看了看,最后停在流离身上。 “是你!是你搞的鬼!” 长脸男大喊一声,手持桃木剑朝流离而来,大有要将她大卸八块的架势。 流离虽然还怕,可心里想着,她不会死的,她的意念可以控制那把桃木剑。 可下一秒她发现自己错了。她紧紧盯着那把剑,心中闪过无数个声音命令它离开,却都是无济于事。 或许刚才只是巧合,并不是她的意念起了作用。她一介凡人,普通得掉进人群里就找不着了,又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能力。 眼看剑尖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快要触到自己胸膛了。流离万念俱灰,闭上眼睛等着接下来的死亡。 彻底的死亡,魂魄俱散。从此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名叫程流离的灵魂。 有淡淡香气似有若无飘入她鼻端,如空谷幽兰,煞是好闻。 下一秒,腰部被人环住,是男子有力的臂膀,带着她往后滑行几步。耳边传来尖利的声响,玎玲一声,倒像玉石撞击之声。 微风拂过她的脸上,带着一点儿香气。 她还是活着的。 缓缓睁开眼,面前是男子棱角分明的脸,好看得像是从一幅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流离几乎是瞬间就想了起来,她是见过他的,在临死前的最后一眼。 近在咫尺的桃木剑被男子握在手里,微一用力,剑柄啪得一声断成两截。 长脸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丢下断剑要逃,还没走出几步,被男子隔空抓了过来,扔到黑白无常面前。 腰间一轻,是男子将手松开了。 流离抬起眸,怔怔看着他。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面前的人眉心微蹙,微有不耐地看着黑白无常:“桃木剑都会被鬼藏匿,带到阴司里来!” 不知男子是何身份,吓得黑白无常大气都不敢出,垂首低眉站在一旁。 男子更是没了耐心,厉喝一声:“还不快滚!” 又看了长脸男一眼:“见了判官告诉他,将此人打入畜生道。” 黑白无常连连应是,从袖中一掏,掏出根长长的锁链来,将长脸男锁上带走了。余下众鬼在后跟着,一声也不敢吭。 流离的脚步迈得极慢,走出过路客栈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却只看到男子冷若冰霜的背影。 过路客栈两扇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一切视线。 第2章 穿过彼岸花海,过了桥,度过弱水河,层层迷雾当中透出两盏灯来,发着幽暗的绿光,照亮来路与往生。 中间是骨殖做的府门,子时更声一起,那灯丁零当啷响起来,风铃一般,敲开了阴司府门。 府门缓缓开起,有鬼差涌了出来,压着众鬼进了阎罗殿。里面倒是天光大亮,处处一派通明,却不知光源在何处。 流离抬头四处看了看,找不见星星,亦没有月亮。四周倒是空阔,分不明此处是何处。头顶有阴魂飞来荡去,看到他们这些新来的,就凑近故意吓唬。 又往前走数十步,一条河蜿蜒而过,匍匐在脚边。有石桥歪歪扭扭架在上面,上有一白发老妇,守在一锅汤前。想来,她便是孟婆了。 有长长的队伍在桥下排队,喝过汤,便能去重新投胎。流离想着自己今世过得实在是糟糕透顶,希望到了来世,能投个好人家,免受诸多苦难。 凡新入阴司者,需做满七七四十九日苦差,方可入轮回。流离这批人被派去地狱押捕十恶不赦之恶鬼,投入忘川河中。 那些恶鬼刚受了刑罚,性子暴戾得很。同伴不敢去捉,都把流离推出去,说她:“既有天大的本事,这些恶鬼肯定不在话下。” 流离无法,拿着捉鬼袋战战兢兢走出去。恶鬼冲上前来要咬她,却都被吸入袋中。她赶紧将袋封好,背着去了忘川河畔,将恶鬼倒进去。 忘川河上就是奈何桥,时时能看见孟婆,银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孔,一双眼睛里像是藏着整个黑夜,看一眼就让人毛骨悚然。那孟婆亦注意到她,朝她远远瞧过来,嘴边浮起捉摸不透的笑意。 好不容易熬过四十九日,那天阴司里有雪,流离不知道为何阴司也会下雪,仰头去看,那雪白得剔透,落在身上凉凉的,却是不冷。 判官府前排着长队,轮到她时,一身唐时服饰的判官翻着手里厚厚的簿子,口里“啧啧”几声,摇了摇头。随手丢给她个牌子,通知她:“去投胎吧。” 只有得了牌子,才能去领孟婆汤,转世投胎。牌子是用人骨做的,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图案。流离细细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眼熟。 大概这并非自己第一世,她早就历过几番轮回。 流离拿着骨牌出了判官府,去奈何桥下排队。长长的队伍闹哄哄的,有人说,下一世我定要投个大富大贵之家。 有人说,这辈子还没活够呢,偏偏得了癌,也不知道阳间的妻子如今哭成什么样了。 流离脸上痒痒的,将头发别在耳后,一语不发站着。后面的人看到她左耳后的胎记,奇道:“你这胎记倒是别致,像是朵……像过路客栈外头的彼岸花。” 流离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好半晌才轮到自己,孟婆抬眼瞧了瞧她,与她说道:“这一世如何啊?” 口吻倒像是多年的老友,流离怔了怔,说道:“不太好。” 孟婆一笑,说道:“可怜的孩子。” 将汤端给她:“喝吧。” 流离看着散发奇异香气的孟婆汤,心中暗想:“这一世,我虽过得不好,可一件坏事都没有做过,希望下世能投个好胎。” 她举碗欲喝,却没看到,前方奈何桥下,有一冷肃男子目不转睛盯着她耳后彼岸花印记,一时看得出神。见她要喝汤,意念一转,已将她手中汤碗拨开。 那碗打着旋往前方飞去,落入忘川河中,众恶鬼趋之若鹜,去抢碗中孟婆汤。 流离吓了一跳,正要抬头去看,男子瞬间已来至她身边,将她耳后头发尽数拨开,细细去看那朵颜色赤红的彼岸花。 是过路客栈救过她的俊美男子,一双眼睛紧紧粘在她耳后,连判官叫他几声都没听见。 流离看他专注得厉害,不知那胎记有何特殊,正要问他,换了宋时衣衫的判官已走至面前,向他说道:“寒渊神君,今日怎么有功夫大驾光临啊。” 那叫寒渊的男子这才松了流离的发,却是没理判官,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仍是盯着流离。 流离被看得忐忑起来,心里正是紧张,却是听他问道:“你叫什么?” 流离一愣,过了一会儿,低声回答:“程流离。” “程流离?”他重复着,自己的名字从他口里念出来,便变得好听了几分:“那日,你是故意寻死。” 用的是陈述句。流离知他所说是自己死去那天将他从车前推离之事。 看他气度不凡,阴司里无人敢对他不敬,又听判官唤他神君,想来绝非等闲之辈,便道:“我不知道你不是凡人。” 寒渊勾起唇来,倒是个浅笑的模样。转过身去,不由分说道:“在这等着,我没回来之前不准过桥。” 他不让她去投胎,这是为何?他的身份如此尊贵,阴司里所到之处人人恭敬。 而她,不过一介凡胎罢了,他不去与旁人说话,倒来与命如草芥的流离说话。 倒真是怪事。 流离暗暗想着。 - 寒渊去了阎王府邸,身后跟着过路客栈里的小二与那貌美厨娘。弗一进去,鼻端溢满百花芳香,空气中到处都是萤火虫,将一间殿宇照得通透。 他径直到了阎王殿上,朗声唤了一句:“阎王出来。” “是谁来找本仙?” 有声音于四壁响起,震得殿外偷窥的恶鬼捂住耳朵四散奔逃。 正前方一面石墙像是被风吹起了涟漪,水波荡漾处,露出了阎王赤发浓髯的脸。 “原来是寒渊神君,”阎王落至大殿中央,笑呵呵向寒渊走来:“上次你来阴司,不过喝了两壶春风度就匆匆而走,这次我可没这么容易再放你,快来与我不醉不归!” “你先借我生死簿,帮我查一个人。查得好,就是十壶春风度我也喝得。” “哦?”阎王来了兴致:“你要查谁?” “程流离。” 阎王手一挥,面前透出本青灰色封皮的簿子,他手伸过去,将薄子抓了过来:“待本仙给你看看,这名字倒是有些熟悉。” 翻了几页,手一拂,书上显出字来。 “程流离,今世阳寿一十有七。生时不得快乐,一世孤苦,无亲无友。三岁丧父,母女拮据。 母为生计投身暗娼,酗酒染毒,性情大变,尖酸刻薄,动辄对她辱骂殴打。又因频频遭遇校暴,被人排挤污蔑,神色恍惚中在一十七岁高三那年出车祸而死。” 厨娘听了这些,忍不住道:“这也太惨了,司命为何跟她过不去,写这般悲惨的命格?可是她前几世做了恶事?” 阎王将手里的生死簿往前翻了翻,“咦”了一声:“倒是奇怪,她前世命簿,缘何找不见了?” 抬头看着寒渊:“神君,你怎么关心起一个凡人来了。” 寒渊漫不经心:“她可并非一介凡人,那日有恶鬼藏了桃木剑闹事,她用意念阻止,救了众人。若是一介凡人,怎会有这么强大的意念。” “可我看她命簿,与寻常凡人无异,并无记载说她有任何过人之处。” “哦?”寒渊来了兴致:“她前世命薄不见了?” “是。” “帮我看她下世命格。” 阎王又往后翻了翻,说道:“这司命倒是奇怪,偏偏跟个小姑娘过不去。程流离今世不曾行恶,按理说该有福报才是,可下世比今世更惨,亦是一十七岁而亡。 生下来即被父母丢弃,送去孤儿院。七岁被人领养,与养父母家中领养的一个男孩相处甚好,情同亲生兄妹。 却发现养父行为不轨,恋男童,要欺辱她的哥哥。为保哥哥,她拿刀杀了养父。 养母不信她的话,哥哥又留恋家中奢侈生活,怕养母会丢弃自己,不肯说出实情。 那养母是官员独生女,家中颇有人脉,硬是把她送进了监狱。此事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网友对她口诛笔伐,说她恩将仇报,心理扭曲。 待她一十七岁刑满出狱,发现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她每天活在网友的人身攻击和诅咒之中。 本要去一个新的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生活,养母却因为失去了丈夫几近疯癫,派人将她杀害。” 阎王读完,将生死簿合上,重重叹了口气:“也不知她前世是曾造过什么孽,要得这种报应。” 小二与厨娘听了,心中十分不忍,相互对视一眼,摇头不语。寒渊脸上容色淡淡,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形一动,已是到了阎王近前,将他手中的簿子夺了过来。 阎王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咔擦一声,写有流离下世命格的纸页被撕了下来。 寒渊面不改色,右手往旁一伸,竟是隔空取来了判官笔。 “任何后果,由我一力承担。”寒渊说完,手下朱笔一点,找出生死簿上程流离的名字,将这三个字勾去了。 “寒渊!”阎王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 - 奈何桥下,流离心中一痛,像是有血肉与骨头从她体内生生抽离,疼得她捂着胸口蹲了下来。 判官从远处跑来,直奔阎王殿去,口中不停念着:“完蛋了完蛋了,谁将我判官笔偷去了。” 刚跑到门口,迎面撞见寒渊和他身后两个伙计。刚要上去搭话,寒渊已将笔扔了过来。 他赶紧接住,上前说道:“寒渊神君,我见方才殿中有异动,似是有人将人名勾去,使之脱了五道轮回啊。” 寒渊并不看他,仍是往前走:“我勾的。” “啊?”判官汗都流下来了,想说什么,可又顾忌寒渊身份。正是烦恼,那边阎王已走了出来,对着他摇了摇头,说道:“算了,若天上问起,好歹寒渊会解决。” 判官看着前方那人孤傲冷绝的背影,叹口气道:“不知他为何要管凡人事情。” 流离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待体内那股绞痛渐渐消失,这才直起身来。 面前却站着那个叫寒渊的男人,他的眸子寡淡阴冷,深邃如黑夜,包裹着千尺寒潭,让人不敢细看。 流离躲了眼神,正想着该说什么才好,就听他道:“我手底下缺个徒弟,你可愿意随我修行,拜我为师,从此脱离凡胎?” 流离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感觉自己在做梦,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 她一定是在做梦! 一旁的小二和厨娘已经按捺不住,一叠声叫她,劝她道:“快答应啊,愣着做什么?” 流离有些搞不清现在的状况,就算现在一切都是真的,可她一个孤魂,如何能拜在一个神仙门下。寒渊能容她,阴司又能否罢休? “我还要投胎……” “你以后再也不用投胎。”寒渊打断她的话:“你放心,我已将你勾出生死簿。” 流离更是莫名其妙:“我是个凡人,没有仙根,你为什么要收我做徒弟?” 厨娘刚才听了她下世命格,不忍她受那般苦楚,急得上前拉着她道:“多少人打破脑袋想拜在神君门下,随他修行仙法,神君看都不看一眼。如今神君觉得与你有缘,愿意收你,你怎的这般糊涂!还不快跪下磕头,拜师行礼!” 小二亦是急道:“就是就是,你快拜师,磕了这个头,随神君回过路客栈去!快啊!” “快啊!” 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声声催着她拜下这个师父。她想起还在世时,她总是不招人喜欢。 母亲成日里打她,骂她是拖油瓶。到了学校,没想到同学亦是排挤,吃不完的饭菜兜头往她头上浇。这个世界是不公的,没有为什么受欺负,只有你就是要受欺负。 可如今面前这个人,有着天底下最好看的面容,极尊贵的身份,却愿意收她一个卑贱之人在身边。这是第一次,有人不讨厌她,待她如此地好。 尘世浮光百态,她失了幸运,总是不得欢乐,早就厌倦。以为能一了百了,谁知不过是永世轮回,谁也逃不掉。如今他在她的面前,说已帮她脱了尘世,从此远离苦噩。 她看着他,在声声催促声里,慢慢跪了下来。 “师父……” 明明是个陌生人,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却像染了一万年。沉甸甸的。 只有小心翼翼,方觉不曾辜负。头磕在地上,心中前所未有得欢喜。以后,她也是有人庇护之人,不会再无家可归。 远处奈何桥上佝偻的孟婆转身朝他们看过来,一双阴恻的眼睛微微闪动。 寒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清瘦娇小的女生,拉起她的右手。 有灵力源源不断注入她的体内,身上骨骼像是重新长了起来,血液慢慢回流,体内一股清气流窜开来。左耳后那朵彼岸花蓦地发热,瞬间又归于平静。 良久,他将她的手放下,说道:“走吧。” 流离从地上站起来。 “去哪里?” “过路客栈。” 他转身迈步离去,背影一如既往得孤傲淡漠。流离看了眼小二和厨娘,他们亦正温暖地看着她,说道:“走吧,过路客栈也该开张了。” 流离随着他们离开阴司,去往那个开满彼岸花的地方。她感觉自己身体变得很轻,却又不同于做孤魂野鬼时那种空荡荡的无力感。 有股奇异的力量流窜到她四肢百骸,她抬起手,伸向路边一只七彩的蝴蝶。蝴蝶如得到感召一般,往她手心飞了过来,久久不去。 她心下疑惑,小二见她皱眉,告诉她:“掌柜给了你九百年灵力,从此后,你有一半仙身了。” “掌柜?”她痴痴望向前面那个清瘦且高的男子,说道:“他是掌柜?” 小二道:“过路客栈是神君开的。我跟厨娘原是天上的小星官,七百年前因帮着芍药仙子隐瞒其与凡人相恋之事,被王母娘娘贬了下来做苦差。” 流离道:“怎么是苦差?” 厨娘一笑,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过路客栈的差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管多么艰难,总要比在人间时好。 流离这样想着,看着前面那人背影。 第3章 自住进过路客栈,就觉时间变得快了起来,怎么也留不住。门外的彼岸花花开不败,引得飞鸟留恋不去。 她每日随着寒渊在客栈修习术法,倒是大有进益。有时她也不知是怎么学的,只跟着师父掐诀试了一下,竟是成了。寒渊刚开始还会奇怪地瞧着她,后来就见怪不怪,每天教她更多。 小二和厨娘说她有仙根,或许哪世也是个神仙。虽是玩笑,她倒觉得开心。 寒渊是神君,收她做了唯一的徒弟。她若是个普通的凡人,岂不是给他丢脸。 有时寒渊出去办事,她与小二、厨娘三人趴在客栈二楼窗棂上看外面赤红色的彼岸花怎样引来飞鸟和蝴蝶,总是也看不厌。天空总是飘着厚重的云,傍晚时烧得绯红一片。 小二就叫小二,厨娘就叫厨娘。他们说,在过路客栈太久,在天上做神仙时的名字,倒是记不清了。 这过路客栈白日接纳鬼魂,厨娘给他们做饭,小二负责招待。流离来后,客栈里多了个账房先生。 无论在哪儿,钱财总是必要的。阴司里距离地府十里处有一鬼市,店家是天上犯了错的神仙或弃恶从善的妖魔灵怪,在那里寻一处庇身之所。 三个人总是拿着从鬼魂那里得到的财宝去鬼市里置办东西,东海里的夜明珠,鲛人的眼泪做成的手串,绝版的《红楼梦》手抄稿,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到了子时,过路客栈送走着急前去投胎的阴魂,闭上大门。大堂里灯火通明,只余少数几个借宿在此的鬼客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说话谈天,实在聊得困倦就去了二楼客房睡觉。 流离跟小二、厨娘一道坐在大堂里围桌打扑克,或各抱着一本书看,消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 自脱了凡胎以后,流离很少会困,会倦,会饿,每天不知多了多少时间消磨。 她并不觉得枯燥,这里没有人再瞧不起她,排挤她,日子与在凡间时比起来,如从地狱到了天上。 寒渊外界事忙,有时很久也不回客栈。流离练习着他教授过的术法,捏诀念咒,法力一日比一日进益。 斗转星移,不觉十年过去。一日在客栈听那些新鬼讲述人间趣事,突听有人咳嗽。她朝门口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位佝偻着身躯,面黄肌瘦的老妪。 可实际上那人也只有五十岁而已,她变成这幅样子,想来是常年吸食毒品的原因。 流离认出了她,她亦认出流离,大睁着眼睛朝她走过来,上下打量她一圈,难以置信道:“流离?你怎么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 兀自想了想,又看了看这座精致漂亮的客栈,说道:“你是飞黄腾达了啊!听庙里大师说阴阳交接之地有天上一位神君开的客栈,可治人间疾苦,度凡尘苦厄,我还不信。 可是,我的女儿竟然就在这个客栈里!你攀上这么好的高枝,这么多年为何不想想你可怜的母亲,救我一救? 你就任凭我过得连猪狗都不如,被人欺被人辱!你……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竟无一点儿心肝!” 流离淡淡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情绪:“生而不养,不配为人父母。况且,自我十七岁死的那天,你我母女缘分就已尽了,现在不过是两个陌生人。我又为何要管你的闲事?” 妇人气得发抖,脾气上来,伸手就要揪她头发。可人还没靠近,就被一股力量震得直直摔出去老远。 流离朝她走近几步,说道:“我已不是你那个无能的女儿。识相的就老实待着,再敢惹我,别怪我不讲情面!” 妇人眼里现出惊惧之色,连连往后爬了好几步。时间一到,扭头怨恨地看了她一眼,起身不情不愿地跟着黑白无常走出了过路客栈。 将出门时,听见后面的流离淡淡朝她说了一句:“祝你下世也投个嗜毒的人家。” 妇人激烈地咳了起来,眼角溢出一滴泪。母女缘分……看来是真的尽了啊。 须臾一世,生时万分重要的,原来都不过是沧海一粟。 寒渊站在木楼梯上看着这一幕,他初见流离时,只觉得这是个沉默的畏缩的女孩。可这些年,却越来越发现她身上的反骨。 突然一阵清脆的铃响,是客栈大堂上头悬挂的鬼铃自己乱晃起来。寒渊抬眼瞧了瞧,从楼上走下来,叫道:“流离。” 他在一张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不紧不慢道:“今晚有客人要来,你陪为师招待。” 流离不解:“什么客人要师父招待?” “都是阎王那家伙,自己控不了凡人寿命,让我帮着解决。”寒渊啜了口酒,手在桌上一磕,让她坐下:“你总会知道的,不必在意。倒是我教的术法,你可习熟了?” 流离点了点头,抬头看向门外,等着客人的出现。 头顶的鬼铃响了一阵,慢慢归于平静。有萤火虫从外面飘过来,绕着鬼铃不停地转。 外面是撒满星子的天空,空气里飘着彼岸花的味道,指引亡魂归去的方向。 第4章 【篇一、欺善】 那女子推开了门,无声无息进了客栈,找地方坐下。 流离闻到,那是一缕生魂。以往她只知过路客栈开在阴阳交界之地,却只见过络绎不绝的鬼魂,从未碰到有生魂会来此地。既是生者,魂魄如何会飘过来? 来人二十多岁,一头刚剪不久的短发凌乱地分着叉,两只眼睛憔悴而无神。 似是刚大病过一场的样子,整个人瘦得脱相。举目环视一圈,眼中有一丝疑惑闪过,很快就归于无形。 “来壶酒。” 她说。 寒渊放下茶盅,右手往外一展,酒柜里摆着的一盏青瓷做的酒壶飞到他掌心。他把酒交给流离,吩咐她:“去给客人送去。” 流离不知这是何意,犹豫着接过酒,走到那女子身边,给她倒了一杯。 一股奇异的香味立刻充盈在客栈里,像是人世的味道。可人世的味道该是臭的,为何这酒闻起来会如此香甜。而如此香甜的味道,她又为何能想到人世。 她乱七八糟想着,回过神来时,女子已喝下了酒。她原本只是要喝酒,如那些买醉的人一样,无非是要把自己灌醉。 可一杯下去,她惊奇地发现,这酒十分香醇。她便又倒了一杯,细细品了品,问道:“这是什么酒,是什么酿的?” 流离回答不出来,转过头求救似的看着寒渊。寒渊把玩着手里的酒盅,慢悠悠告诉她:“屠苏酒,弱水河里的河水酿的。” 女子痴痴看着杯里透明的液体,兴致高昂又饮了一杯,眼神越来越迷离,最后竟头一栽,趴在桌上睡着了。 没过多久,在她面前突然出现两扇流水般的大门,把流离吓了一跳,后退几步。就要磕到后面的桌椅,有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前托了托。 “师父,”流离看着光芒中那两扇水一样的大门,满面疑惑:“这是什么?” 寒渊将手收回,说道:“此是执念幻境,跨进去,可看来人此生喜乐,一生悲苦。” 转身正对着她,说道:“凡人寿命虽都是生死簿早就定下的,可总有人生了轻生之意,在寿命未尽之前自己了断。魂魄来了地府,地府不收,只能飘去阳间。 因他们生前皆有悒郁,是怀着愁苦而死。所以到了阳间,总是大开杀戒,造成人间秩序混乱。 过路客栈的人便要阻止他们在寿命未尽之前自尽,断其轻生之意。好让他们寿终正寝,入地府投胎。” 流离怔在当场,脑子里一时乱得很。好半晌才琢磨明白方才那番话的意思,看着醉倒女子旁边的酒,又看了看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说道:“可一个人真有了轻生的想法,我们又如何能阻止呢?” “这就要看你了。” 寒渊背着手朝那扇执念幻境走了过去,头也不回道:“随我来。” 流离闻言,立即跟了上去,踏入虚空里的那扇门。 弗一踏入,眼前世界急瞿变幻,眨眼间化作高楼大厦堆起的人世,处处是被生活压得痛哭流涕的穷人,和躺在纸醉金迷里快活不识愁滋味的富人。 在这世界里,有一女子,她望着前面一个男子的背影,悲伤的目光霎时得到抚慰一般,变得通透而明亮。 突然有人叫了她一声:“夏澄!” 她回过头来,冲着友人笑笑:“就来了。” 这是客栈里短发女子的世界。流离可以看到她对那个男子的爱恋,她心里在一直响着:“他左眼下有一颗痣。他中午常去78号档口吃饭。上个月他病了三次,最近流感十分厉害。每次来瞧病,都有美貌可爱的女生陪在他身边。” 最后那句话,声音越来越低下去,最后弱如蚊蝇。 不知为何,踏入她的世界,她心里的想法流离都能一清二楚地听到。 这个叫夏澄的女子,她沉浸在少女美好而苦涩的暗恋里,日日想着青哲的样子,在纸上画了一遍又一遍。 可心里的自卑让她始终不敢向前迈出一步,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看着青哲与各色女生走在一起,他们谈笑风生,笑语不断。 她心里的自卑便更强烈地溢出来,墙上遮云蔽日的爬山虎一般,将她牢牢锁在里面,往前迈不出一步。 她就要放弃了,看着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觉得就这样算了吧。他终究不会喜欢自己的。 场景眨眼间变做哀声不断的医院。她拿着工作簿,推门走进一间病房。 却是看到了青哲,一条腿吊着石膏,神情萎靡地躺在那里。眼睛一抬,看见她,笑了笑:“麻烦护士了。” 世界变成粉色。她不计报酬替同事顶班,每晚在医院将他悉心照料。 即使困得闭眼就能睡过去,依然满心欢喜。原本三月才能好的伤势,在她护理下,一月就伤愈出院。她不觉得难过,嘻嘻笑着与他告别,叮嘱他:“以后开车小心。” 青哲谈过那么多恋爱,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意。他摸着下巴计算,与他交往过的女生相比,夏澄确实算不上惊艳。 可她实在太好,好得挑不出一丝毛病。她的好让他心动,让他可以忽视她的平庸。 于是他将她约出来,告诉她,我们交往吧。 那是夏澄一生里最幸福的一天。被他牵手像在做梦,与他拥抱像在做梦。 每天云里雾里,不知现在发生的是真实还是虚幻。心里总有危机在提醒自己,要及时抽身,与他分开的那一天不能崩溃。因为总会有这样的一天。 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他却总是不与自己彻底了断。每次总要回来,说上三言两语,与她重修于好。 她不闹,不吵,不怪。他说如何就是如何,从没有半点不满。有时他也觉得奇怪,她就算不会撒娇,可生气也不会吗。 青哲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生。开始时知道她的良善,认识越久,发现她拥有的远远不止于此。 有时他会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认识她,她欠了他的债,故此这世来报答他。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借口,来解释她的好。 扪心自问,青哲不够喜欢她。她算不上多么漂亮,而漂亮,是一个男人会动心的绝对理由。 可他还是舍不得她。皮囊是重要,可终归老去,归于尘土。而美好的灵魂,只会随着时间的沉淀越发美好。两人若想长久,只能依靠不会生厌的灵魂。 他们结了婚。青哲跟自己解释说,这是为了那份独一无二的真心。男人应该找一个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女人做老婆,而不是那些虚有其表的蛇蝎美人。 他们没有办婚礼。青哲的妈妈十分瞧不上夏澄,不被祝福的婚礼办了又有何用。 领证后的第一天,青哲妈妈就找到她,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她说夏澄攀上青哲是早有预谋,无非是看青哲前途无量,这才故意勾引,演了好一场大戏。她们这些外地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都是别有用心的贱民。 这里的本地人生来就高人一等似的,眼睛长在天上,看他们外地人,就像看贫民窟里的乞丐。 从此以后,夏澄与青哲在外工作时还好。但凡回家,总免不了受到婆婆的白眼和辱骂。 青哲敬重自己的妈妈,明里并不为她解围,只是两个人独处时安慰她一句。 她心里苦涩难言,只是想想这是与青哲在一起的代价罢了,就每每忍在心里,从不发作。 她并不是个幸运的人。可这世上,幸运的人本来就少,她并不是最可怜的那个。 她这样自我安慰。 两年后,她怀了孩子。七个月大时,她与友人在外面吃饭,透过玻璃,看见大街上一个漂亮的女人挽着青哲的胳膊,笑得十分羞涩。说到兴起处,女人抬起头来,迎接了青哲压下去的一个吻。 夏澄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一直都知道,其实青哲并不怎么喜欢她。 与她结婚,不过是因为她合适罢了。自己又没有让男人相看永不厌的皮囊,又如何能奢求他不会寻找下一个给他新鲜感的女人。 她是极通透的人,只是事情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她看着自己大起来的肚皮,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天色一点一点变白,黑透,又亮起。她心里还是不忍心,这孩子在自己肚里,该是已经成形了吧,有小鼻子,小眼睛,软乎乎白胖胖的小手掌。这是一个生命,她做不了杀人凶手。 借着窗帘里挤进来的日光,她拿了把剪刀,三两下把自己一头长发剪了个乱七八糟。 像没事人一样,叫了个车去医院做产检。医院人很多,她排了六个小时。可她不想可怜自己。可怜的,无非是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到家时,青哲已经回来了,扶她坐下,问她孩子是否健康,给她揉酸痛的小腿。 她心里涌起强烈的心酸,还没做出反应去忍耐,泪已经流了下来。只有天知道,她有多爱青哲。 她给自己做了很多思想准备,逼自己离开青哲。可青哲的一句关切,让她所有准备溃不成军。如果能一生与青哲厮守。如果能没有任何外力阻碍。 如果。如果。这世上从不存在如果。 门外有敲门声,青哲过去从猫眼里看了看,却是突然变了神色。他吞吞吐吐说有事要出去一趟,刚打开门,那个女人却硬是闯了进来。 第5章 是在大街上与青哲亲吻的女子,夏澄其实认识她,她是青哲的初恋,陪青哲走过大学里最难忘的那段时光。 兜兜转转,两人还是走到了一起。都说男人最不会忘记的,就是初恋。夏澄与她相比,实在是连一点儿优势都没有啊。 “青哲跟我说,你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我就来看看你。” 流离看到那个女人提着水果走向夏澄,脸上是胜利在望的笑容:“青哲啊就是心软,看你怀孕,就没把话说出来。你也知道,我跟青哲在一起四年,都是因为我那时不懂事,爱耍小性子,他才跟我分手。 不然也轮不到你啊,你说是不是?青哲都跟我说了,他是被逼无奈才跟你结婚。 那时候他以为男人嘛,没有爱也能跟女人过到一块去。可跟你结婚之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天天晚上跟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躺在一起,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忍着这么些年,他也忍够了,想为自己活一回了。 都说单亲家庭的孩子过得辛苦,所以呢,我跟青哲商量了一下,你这孩子尽早打掉比较好,免得孩子将来没有爸爸,多可怜啊。 这离婚协议书青哲已经拟好了,你在上面签了字就行。你放心,跟了青哲这几年,我们家青哲不会亏待你的。” 张宜以一个小三的身份走进来,脸上却洋溢着正室的微笑。明明是青哲保证了无数次会给她幸福,夏澄才答应的婚姻,如今却变成了她的逼迫。 夏澄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恍惚觉得自己陷在一片沼泽里,奋力挣扎是死,一动不动也是死。 她抬起眼来,看向正把张宜往外推的青哲,也不知是为什么,自己仿似梦游一般朝他伸出了手,像是临死前要抓住根本救不了自己的那根稻草。 可她的手指连青哲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就被张牙舞爪的张宜使劲往外推了出去。 她撞在后面的椅子上,锥心的痛。 在医院醒来时,看到的是自己家乡的母亲。她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问妈妈:“我的孩子呢?” 母亲的眼睛是通红的,却一直没有流一滴泪。 “掉了。” “掉了?” “是。”母亲拿了一个苹果削起来,手却抖得不行:“夏澄,当初你嫁他时,我就告诉过你,你过的不会好。记得他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桌上有你爱吃的虾,可他从始至终只顾着自己吃,就连一个都没给你剥。 那还是当着我的面,他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又怎么可能对你好呢。 可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一幅软懦的性子,受了委屈从来不讲,打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 你又孤僻,打小就没多少朋友,别人给你一颗糖,你就觉得你受了天大的恩惠,要十倍百倍地去回报。 也怪我,没有能力把你富养,我看那些富养出的女孩,受到一点儿委屈,立刻是要还回去的。这样的女儿,才不会让自己爸妈担心。” 夏澄始终死了一样摸着自己的肚子,脑袋懵懵地,装着电视机坏了时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很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这一觉最好能长点,因为醒来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眼睛还没闭上,就有高跟鞋的声音嗒嗒响了起来。青哲的妈妈满面担忧地走进来,跟母亲寒暄一番,又问她:“好点了吗?” 她不说话。青哲的妈妈是从来不会给她好脸色的,除非,她不再是青哲的妻子。 “夏澄啊,你也太不小心了,七个月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 一直都不喜欢她的婆婆在床边坐下,苦口婆心起来:“不过就是被推了一把,孩子就能掉了!身体实在太弱了些,得亏这个孩子没生下来,就是生下来了,八成也是个病秧子,那不就拖累我们家青哲了吗。 打从第一眼我看见你,我就觉着你这丫头身体不行,根本就生育不了。 现在你看,我说对了吧。你再瞧瞧张宜,人长得多精神,多健康。又十分地会说话,我们家青哲上大学那会儿把她领回家来,我就非常喜欢。 她又是我们本地的,门当户对,多好一门亲事啊。都是青哲那孩子脾气拐,非说什么张宜太娇气,太会作,跟她过不到一块去,这才死活跟她分了手。 事实证明,有缘分的人,注定要走到一块去。现在你看怎么着,他们又旧情复燃了吧。 我们家青哲本来就是个念旧的人,张宜那孩子又是他的初恋,对她的意义非同凡响,根本就不是你一个外地人可比的。” 那女人伸手往包里掏了掏,最后,是掏出了一份离婚协议。 “青哲心软,就让我这个当妈的出马了。你现在孩子也掉了,没什么可顾虑的,快签了吧。” 夏澄的妈妈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竭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身躯。可开口时,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颤抖着:“青哲妈妈,我女儿会嫁过去,是你那宝贝儿子求了几遍求过去的!她是柔弱,可她不是生来给你欺负的。 要不是她喊你一声妈,你试试她会不会受这几年气。别总是把她当猴耍,她心里明镜一样,什么都知道。 嫁过去之前,她心里几百个不愿意。她知道你儿子不安分,知道你瞧不起她。 原是要拒了这门婚事,是你那儿子,是你那儿子哭哭啼啼赌咒发誓说会待她好,说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她这才心软应下来。 我女儿,打小就见不得别人因她吃苦,就是因为心软,才嫁到你们虎狼之窝,被你们欺辱践踏! 为了青哲,她一次次咽下心里的气,为的是她自以为是的爱情。现在青哲出轨,小三跑上门闹事,把她孩子打掉了! 你也是女人,将心比心,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什么滋味!你不以为耻,反找上来说的是什么没良心的话! 那是人说的吗!我女儿是造了什么孽,要碰见你们这些不知羞耻的恶人! 我告诉你,我辛辛苦苦养大的一个女儿,不是来给你们作践的!早点离了,她才能过好日子。”从桌上拿了支笔,拽过女人手里的协议,搁到女儿面前。 “阿澄,签字。” 夏澄嗓子里像塞着一团棉花,堵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可她不能没出息,被人鄙视。 她无力的手慢慢握紧了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着:夏——澄—— 只有天知道,她有多爱青哲。 老天也不知道,她有多难过。 第二日,夏澄突然大出血,昏迷不醒,无论医生如何治疗,她的眼睛也没再睁开过。 一直到了现在。 世界倏地变黑,偌大一个世界里,只剩了躺在病床上的夏澄。寒渊带着流离现了身形,他一双清冷的眼睛仍是没有什么情绪,看着病床上插着呼吸机的病人,自顾自说了一句:“你要如何才肯活下去。” 话音刚落,病床上夏澄的魂魄突然睁开了眼,脱离了肉/体走下来。 她怔怔看着寒渊,眼睛里灰一般:“听说过路客栈的寒渊神君可解人间苦厄,我总算也见到你了。” 寒渊只是问她:“你有何心愿?” 夏澄沉默良久,眼中划过一丝挣扎,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想跟青哲分开。” 流离实在不解,说道:“那男人简直猪狗不如,你还想着他!” 寒渊告诉她:“喝了屠苏酒的人,只会对我们说真话,即使他们知道那是错的。” 流离道:“那我们总不能真的成全她吧。若遂了她的心愿,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寒渊道:“人的心意是能变的。时移世易,她现在离不开青哲,不代表以后也离不开。” 夏澄没听见他们的谈话,行尸走肉一般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口中怔怔呢喃:“我可真可笑啊,明知他待我不好,还这样犯贱。一切都是不对的。不如死了好,死了干净,没有任何烦心事,左右为难了。” 寒渊道:“生死簿上你能活到八十五岁,现在不是你死的时候。可你想与青哲白头偕老,我确实也不能帮你。他已经背叛了你,再与他生活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夏澄说:“既是如此,你不用救我。” 寒渊沉默下来,目光中似有一丝不耐。半晌,突然转身而去,留下一句话:“我说过,你今世阳寿有八十五。” 走进不知方向的黑暗里,出声提醒流离:“我们回去。” 话音一落,夏澄意识里的世界倏忽消失,四周变得白茫茫一片。流离跟着寒渊往前一跨,迈过了那道执念幻境。 光线重新涌出,她发现自己已随着师父回了过路客栈。那叫夏澄的女子醉醺醺趴在桌上,眼角有泪划过。 寒渊朝她伸出手,往虚空里一甩,这缕生魂瞬间不见了,已被送回阳世,回了夏澄身上。 “明日我带你去人间走一趟。”寒渊接过小二递来的风衣,漫不经心穿上了:“南岳尊者邀我去品茶,你在客栈等我。” “是。”流离目送他出了客栈,化作一阵风朝着天空飞去。也不知师父已活了多少年,看着相貌倒是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在阳间时她也曾见过不少靠脸吃饭的偶像明星。可与师父一比,他们实在是相形见绌,俗不可耐。 这么好看的师父,活了这许多个年岁,是否也曾有过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若是有,那故事里的女主角该有多幸福啊。 正乱七八糟想着,突然一阵香风拂过,有女子从门外信步走来。那女子二十岁的年纪,生着一张美艳绝伦的脸,明眸善睐,肤若凝脂,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流离心下有些不喜,眉头微微皱了皱。半晌却恍惚想着,怎么讨厌起一个素昧谋面的人来了,难道自己也有醋意,嫉妒她长得美? “流离,”小二端着酒过来提醒她:“来人是天帝最宠爱的女儿,天上的越简仙子。你千万别说错什么话,得罪了她。” 果然是天上的神仙,不然又如何修成这般美貌。又是天帝的女儿,如此尊贵,小二特特来提醒不要得罪了她,想是不大好相处。流离便低了头要去后院,惹不起,躲总是躲得起的。 还没走出几步,那越简仙子却叫住了她,说道:“许久不来,过路客栈怎么怠慢起客人来了?” 流离只好折了回来,心平气和道:“越简仙子有何吩咐?” “不敢有吩咐,”越简让小二给自己满了杯酒,端起来放在鼻下嗅着:“寒渊神君座下唯一的徒弟,我哪敢有什么吩咐。” 第6章 这话分明带了恼意。流离的模样虽永远停在了十七岁,可心智却早已成熟,明白这位仙子该是爱慕师父,拿她当了假想敌。 只是她一介凡人出身,相貌平平,怎么可能比得上一个仙子。这位大小姐可真是杞人忧天。 “寒渊哥哥呢?”越简问她:“怎么不见人?” 倒是叫得亲热,流离心里冷笑一声,说道:“师父今日不在。” 越简眼中滑过一丝失落,举杯啜了口酒。余光瞥到她左耳颈侧,神色一黯,喃喃:“果然是彼岸花。” 顿了顿,又道:“菩萨没骗他。” 她不解:“仙子这是何意?” “四万年前,寒渊哥哥丢了一段记忆。”越简看着远处,似在回忆:“他一直是个极明白的神仙,怎么可能允许自己丢了记忆,活得稀里糊涂。这四万年来,他一直都想找回那段记忆。 可什么方法都试过,却总是无用。后来,普贤菩萨告诉他,若他能找到一个带着彼岸花印记的人,或许可以解开那段尘封的记忆。” 扭头看着她:“所以,寒渊哥哥才会将你留在过路客栈,收你为徒。从你来,到现在也有十年,寒渊哥哥可找回了那段记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师父会收留她,不让她再入轮回。她原本以为自己多少有些特别之处,让师父对她另眼相待。可是原来,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她耳后的彼岸花。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无意识地弱下来:“我只是个凡人,哪有这么大本事,能跟神君攀上关系。耳后的东西,不过是胎记罢了,哪里就像彼岸花了。或许师父是找错了人。” 越简笑了笑:“是啊,你确实只是个凡人,没有一点儿仙根。若非寒渊哥哥给了你九百年灵力,恐怕你现在还是肉/体凡胎。 可你耳后的彼岸花不会有错,普贤菩萨说你能帮寒渊哥哥恢复记忆,也不会有错。 你耐心等着吧,等哪一日寒渊哥哥找回了记忆,就能放你走,让你重新投胎了。 过路客栈差事那么多,招待那些阴魂已经够烦的了,还要绞尽脑汁帮寻死之人续命。 除了我寒渊哥哥,还有谁愿意在这熬着。寒渊哥哥早一日恢复记忆,你就能早一天走,所以你可一定要帮寒渊哥哥啊。” 听到自己总有要被赶走的那天,流离心里突然一凉,空荡荡得难受。 在过路客栈这些年来,她每一天都无忧无虑,潇洒自在,不知比在人间时快活多少。人世太多身不由己,她若再去,岂不是又往火坑里跳。 若师父永远找不回那段记忆,自己不是就能永远待在这里了吗? 她恶毒地想着,暗暗在心里祈祷,师父的那段过去能永远消失。突然耳后似有针扎般的痛感,那朵彼岸花竟然发出青色的光芒,闪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静。 “程流离,”越简低着头,并没看到方才异动:“你好好想想,以前是不是认识寒渊哥哥?” “并不认识。” “不认识?你再好好想想,那些前世里,你有没有见过他?” “不认识。”流离不假思索。一个凡人,怎么可能会认识那么尊贵的神君:“我只记得上一世的一十七年,没有通天的本领能把每一世都记住。” 越简自嘲般一笑:“是我太着急了。没事,你慢慢想,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送走越简仙子,小二关了过路客栈的门,对流离道:“她说的话你不用在意,神君如此看重你,不会把你赶走的。” 流离的眼睛亮了亮:“师父看重我?” “神君常夸你聪明,说你学术法比常人都快,这还不是看重你吗?要知道,咱们这位神君眼睛高得很,可从来不会夸人的。” 小二接过厨娘端来的几道菜,放在桌上,招呼流离来吃。流离闻到烧鸡烧鸭的香味,心情瞬间好起来,跑过去跟小二和厨娘一起围坐在桌边吃饭。窗外高空挂着亮闪闪的星子,偶有流星滑过,落在不知名的荒野。 次日师父果然回来,带着她度过看不见尽头的彼岸花,迈入人世。烟火气立即飘入鼻子,已是很久,没有来过了。 二人隐了身形,凡人皆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寒渊带她去了医院。 病房里,夏澄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旁边守着老了十岁的母亲。医生推门而入,让老人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 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个叫青哲的男人跑到病房门口,徘徊良久,还是不敢进去。他远远看着自己昏迷不醒的妻子,神色中满是无能为力的愧疚。 他或许是爱过她的吧。他见过那么多的灵魂,只有夏澄一个人的灵魂让他心疼。 那么好的女孩,不嫌弃他没房没车,傻乎乎地就嫁了他。不像旁的女生有一身臭毛病,夏澄从没有闹过,遇到任何事情,总是一心一意为他着想。 以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遇到夏澄,才发现自己一颗心肮脏丑陋。 他在走廊里坐了很久,直到同事吴勉认出了他,过来与他寒暄,问他:“你怎么在这?谁生病了?” 青哲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吴勉往旁边病房多看了一眼,目光突然一寒,盯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女生,久久怔在原地。直到那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吴勉立刻冲上去问他:“夏澄怎么了?” 这句话像一把细沙,蓦地扔进青哲心里,涩涩的难受。他看着神色紧张的吴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与夏澄如此熟识,竟关切到这种地步。 “吴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想说点什么,是该说点什么的,可话满满地堵在嗓子里,到了嘴边瞬间又滑下去,空留一句话头不尴不尬地飘着。 “病人伤倒不重,只是心思太沉,已经完全没有活下去的意志了。”医生合上病例,告诉吴勉:“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出一周,就要给病人准备丧事了。” 吴勉的眼睛一瞬间变得通红。他死死盯住青哲,半晌,一字一句咬牙问他:“你把夏澄怎么了?” “我能把她怎么!”青哲亦是红了眼眸,语声都有些颤抖:“我自问从未苛待过她,是她自己心思过重,什么话都不与我说,自己胡乱猜疑,还自作主张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吴勉十分好笑地看着他,眼中满是讥讽:“你不曾苛待过她?在你眼里,不打她不骂她,便是不曾苛待她?杀人诛心,你说她心思沉重,什么话都不跟你说。 可你就不想想,她为什么心思沉重,为什么不跟你交流!若不是你整日在外面拈花惹草,屡犯不改,她会绝望认命,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吗! 谭青哲,你可真是狠得下心,夏澄这样善良的人你也舍得伤害!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让她嫁给你。” 青哲冷笑一声:“不让她嫁我,你以为你算老几?” “我不算老几,可你的那些风流韵事,我可都知道!” 吴勉举步走进了夏澄病房,坐在她身边,守着她醒来。青哲在外面看着,握了握拳头,终究还是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了医院。 流离看着这一幕,想着人间百态,这一生有几个女子能遇到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大多数不过是在忍耐。 身旁的师父不声不语走到夏澄身边。流离立即跟过去,看见师父在病床前站定,嘴巴一张一合,是在告诉毫无希望的夏澄:“我会帮你。” 他说完这句话,夏澄的眼睛慢慢慢慢地睁开了。她无神的眼睛变得清亮,看着寒渊站立的方向,神色恍然。 夏澄醒了,顺利度过了危险期。母亲十分开心,日日过来照看。只是夏澄不太识得吴勉,在他前来看视的第二次告诉他:“我跟青哲已经离婚了,你不用看在跟他同事的份上,来瞧我这个前家属。” 吴勉心下难过。夏澄还是这样,对人冷淡,除非是自己真心爱惜的。 在她眼里,他或许只是个路人甲。朋友聚餐时青哲带她去过几次,便是这样见面,见过就忘。她骨子里是十分冷漠的女生,轻易不会与人交心。 吴勉不好意思再去,回到生活的正轨上,每天除了工作,便是一成不变的光阴虚度。 有时想起夏澄,他也不太明晰自己对她是何种感情,毕竟都只是萍水相逢。只是每次想起的时候,心总会疼。 流离冷眼瞧着这一切,也不知道师父是要如何解决这桩事。他承诺会帮夏澄,可是几天过去,没有一丝帮忙的样子。流离着急,问他:“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时他们现了身形在城市里一家餐厅坐着,周围是吵嚷不休的人声。 去了阴间之后,流离最怀念的就是这家店的味道,经过的时候趴在窗户上恋恋不舍了好一会儿。寒渊见她实在嘴馋,只好带她走了进来。 锅里沸腾着汤底,热气升腾起来,一股烟火气息。流离吃得十分痛快,可师父却对凡人饭食不感兴趣,抱着手好整以暇在那里等她。 有时流离会犯花痴,看着他,想不通他是如何修成这副容貌。即使是在吵吵闹闹的火锅店里,也依然透着一股纤尘不染的清冷气息,与这个俗世格格不入。 “吴勉倒是个靠得住的人,”寒渊波澜不惊地开口:“你去把他跟夏澄凑成一对。” “那谭青哲呢?”流离问他:“他那讨人厌的老妈子已经在张罗他跟张宜的婚事了,要不要给他搞黄?” “不用。让他们结婚。” 流离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岂不是便宜了他跟张宜那个贱人!” 寒渊不自觉挑了挑眉,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你倒不像表面这样乖巧。” 又问她:“吃饱了?” “啊,”流离有点儿恋恋不舍:“我刚吃没多少呢?” 寒渊看了看桌子上的盘子,又看了看她依旧瘦小的体格,颇有些无语地道:“饭量这么大,吃下去的肉都长哪去了?” 就见流离笑嘻嘻地一眯眼睛:“师父,我修炼得可勤快了,就算吃多少东西,也不会多长一点肉的。” 寒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耐着性子继续等她。 流离又解决掉了两盘子牛肉和蔬菜,正是吃得欢畅,突听有人又是欣喜又是惊惶地叫了她一声:“流离……” 来人似是不敢相信看到的人是她,走到她面前,呆愣半晌才说出话来:“流离……你是流离……你怎么……还是十七岁时那个模样?” 第7章 流离反应了一会儿,这才记起来人是许泽,她那个短暂前世里的同学。 当时他好像还风靡了一阵,是全校女生的梦中情人,可触不可及的俊朗贵公子。 如今十年过去,他长到了二十七岁,倒是依旧保持着年少时优越的相貌,只是身上多了一股成熟的气质。 看他身边紧紧黏着的美艳女生,就知道这些年他在红尘里玩的得心应手。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认识的流离。”她只能否认,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知道她已去世的消息。 也对,那时她已被逼退学,在外游荡了很久,学校里的人又向来不喜欢她,自是不知道她的情况。 “不是?”许泽皱了皱眉头,神色里满是疑惑:“怎么可能一模一样……” “我不认识你。”流离不想与他纠缠,低了头不去看他。他却突然走上前来,一只手朝她脸上靠近。 一股压力隔空而来,蓦地击在许泽身上,将他带着往后退了好几步,狠狠撞在旁边一个餐桌上。 这突如其来的骚动惊吓了一众食客,纷纷起身站了起来,又想看热闹又怕波及到自己,只好退到门口伸长脖子朝里看。 许泽好不容易站稳,看着流离和她旁边的那个男人,一时想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流离扭头看了看师父,见他正把眼神从许泽女伴身上移开,一脸淡然地在桌子上放了一沓现金,起身要走,好似刚才发生的事全然与他无关。 流离见他已大步走出很远,忙在后面跟着。经过许泽身边时,小声跟他说了一句:“你应该认错人了。” 许泽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脚下虚虚浮浮,如踩在一团棉花里。自十年前流离被迫退学,他就再也不曾看见过她。 如今十年过去,她身上竟没有一点儿岁月的痕迹,脸上还透着隐隐的孩子气,脸颊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就算如今医美行业再怎么发达,也不至于能让人永葆青春。 女伴在旁边做出一副被吓坏的样子,颤声叫了他几句。等他回过神来,长长松了口气,抱着他的胳膊树袋熊一样不松手,甜甜地叫:“哥哥,人家肚子饿了。” 许泽只觉烦躁得很,扬手甩开她,跌跌撞撞朝外走去。他坐上车,双手扶上方向盘。 脑子里浑浑沌沌,一时想起十年前流离在走廊里罚站的身影,一时想起她被人堵在路边殴打时,朝他看过来的那双殷红的眼睛。 许泽发动了车子,飞驰在街道上,凭着记忆去找流离居住过的那栋破旧阁楼。 第一次见到流离是高三那年的夏天,蝉鸣在他耳朵里吵得昏天暗地。他实在心烦,三笔两笔涂完了选择题交卷了事。 结果那杀千刀的老师特特跑到家里,狗腿子一样跟他父亲告状,说他的成绩下滑到了年级倒数前十。 成绩不好没关系,将来有的是学校抢着收他。可堂堂区长的公子成绩倒数,实在是给区长丢脸,此事不得不想想办法。 他父亲也不知是不是脑子里进了硫酸,一拍桌子就把他送进了学校里最惨无人道的重点班。 那个班里随便出来一个学生都能考青华上贝大,他进去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父亲却美名其曰这叫以毒攻毒,等他有了羞耻心,他的成绩自然就上去了。 他泡妞喝酒的零花钱都在父亲手里捏着,不得不服从,老老实实去了传说中的重点班。 一整条走廊都安静得如火葬场一般,没有一句窃窃私语的声音,只有突然爆发而来的一阵读书声。 真是没有一点儿青少年男女的样子。他腹诽着,越走越心烦,下意识就要掏出兜里的烟。 前面带路的班主任却突然回头冲他谄媚地笑了笑,笑得他一阵恶寒。 快到教室门口时,他看见了她。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罚站,手里举着本厚厚的历史书。 女孩很瘦,个子又小,将将一米六的高度,宽大的校服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的。 知了叫个不停的盛夏里,她把自己裹得很严实,不像其她女生那样穿着学校漂亮的校服裙,倒是套一条肥大的运动裤,连脚腕都遮住。 她其实不是特别起眼,跟他见过的那些校花级美女来比,简直普通到尘埃里。 可他进教室前还是看了她一眼,这才终于看清楚了她袖口滑下去露出来的那道痕迹,是一条结了疤的伤痕。 女孩扭过头来,清淡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 单薄的女孩到底消失在班主任关上的那扇门后。 ⚹ 师父让她把夏澄跟吴勉凑成一对,可她从来没做过红娘,一时还真不知道这事该从哪里下手。 流离在夏澄家盯了好几天,发现她自从醒来以后就每天待在家里,什么人也不见。 她大概是想着寒渊神君既然答应了她,就一定会把青哲送到她的身边。 那个吴勉倒是来看过她几次,却被她不咸不淡地打发走了,到后来就不敢再来。 让他们自己发展百分之百勾搭不到一块去,流离只好硬着头皮出手。 晚上十点,她在一家酒吧找到醉得不省人事的吴勉,手一挥让他清醒过来,现了身形在旁边坐下。 吴勉看到她,还以为是来搭讪的高中生,甩了甩手道:“一边去,不好好读书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流离道:“不就是一个女人,至于这么没出息吗。就凭你这条件,只要肯花心思,什么女人找不到。” 吴勉奇怪地看了看她:“你说什么?” 流离朝他靠了靠,小声道:“不瞒你说,我是天上月老的弟子,专门来给人牵红线的。只要你听我的,我肯定帮你把夏澄追到手。” 吴勉噗呲一笑:“你,月老的弟子?小妹妹,你当我神经病啊,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敢出来骗人?” “你不信?”流离指了指吧台酒柜,问他:“说吧,你想喝哪个。” 吴勉又是一声笑,随便指了一瓶。流离朝吧台伸出手,意念一动,那酒就到了她的手上。 吴勉吓得惊叫一声站了起来,转身就走。走没几步又停下了,脑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欲望战胜了恐惧,回转身来坐下。 “你真能帮我?” “当然。”流离把酒给他倒上:“不过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喜欢夏澄。你跟她又没见过几次,何况你跟她见面的时候,她已经嫁人了。” 吴勉看着远处,眼睛渐渐失了焦点:“我与她早就相识,只是她已不记得了。” 吴勉是在十一岁那年随父母搬去虞城的,他到了新的学校,沉闷的个性让他交不到什么朋友,每天都是独来独往。 一天不知道怎么溜达到操场一个荒草丛生的角落,突然听到有人痛不可抑的哭泣声。 他轻轻朝前走了走,探出脑袋,看到了拐角那里一个女孩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抽抽噎噎地哭。他一时不敢贸然露面,转身又轻轻地走了。 可后来几天,他都会在那个地方看见女孩一个人偷偷地哭。他不知道她是遇到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每天都去那个地方。 他想自己偷窥别人的行为实在不够磊落,便琢磨着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出现,能让自己不伤害到她。 他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远远地看见女孩从角落里出来了,手下一个用力,把球不偏不倚砸到了她脑袋上。可他角度扔的不好,篮球把女孩的眼睛砸得红肿起来。 他着了慌,一路不停道歉,把女孩送到医务室。女孩倒是并不怪他,只是情绪低落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泡在一条滔天大河里,快要溺毙其中。 那天他厚着脸皮跟在她旁边,将她一路送回了家。女孩十分沉默,他说十句,往往也只能得到一句回应。 夕阳越过云层照在两个人身上,一片暖黄。他在后面追着她的影子,白色运动鞋踩在地上,小心得没有声音。 那之后他常常以送药为由去找女孩。女孩眼睛周围仍是通红一片。他有些担心她哭的时候药物冲到眼睛里该怎么办,在自己没反应过来时,已是脱口说了一句:“你有什么难过的事,都可以告诉我。” 女孩抬起头,一只眼睛贴着纱布,只用另一只眼睛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的样子肯定是傻透了。心里正打着鼓,却听女孩开口说了一句:“谢谢。” 后来两个人成了很好的伙伴,下课时一起去商店卖汽水,放学时一道骑车回家,周末在公园奔跑着放风筝。 有时候死活也放不起来,有时候放得很高,风筝飘摇在天空里,像他们的翅膀。 两个人无话不谈,吴勉知道了她那时候之所以那么难过,是因为父亲抛弃了她跟妈妈,跟着一个女人去了国外。 她说她心疼自己妈妈,不能想这件事,一想起来心就揪着疼。可每每忍不住想,梦里也在想,然后抽噎着哭醒。 那是吴勉第一次心疼一个女孩,心里暗暗发誓,要好好照顾她。可晚上回家,母亲告诉他,父亲好不容易申请到了回京工作的机会,很快就要再次搬家。他心里重重地空下去,朝着无底的悬崖不停坠落。 离开的时候十分匆忙,母亲风风火火揪着他找校长办了转学手续,又风风火火揪着他坐上了回京的火车。他甚至来不及跟女孩道一声别。 转眼他们都长大了。 “我在青哲家看到她时,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吴勉笑了笑,似在自嘲:“可她却不认识我,看着我的眼神十分陌生。” 流离道:“你能认出她,她怎么会认不出你。难道……你整容了?” 吴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十一岁那年,有些胖。可即便如此,她也该记得我的名字。可她对我却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我与她相处过的那些日子,她当成没有用的东西,通通丢光了。” 临近子夜,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可依旧安静,所有人只是闷头喝着烈酒,偶尔与友人聊上两句。 “她既然忘了,你就让她重新记起来。以前她还是青哲那个混蛋的老婆,你死心也就罢了。可现在她是自由身,人又脆弱,很需要你。你要是不嫌弃她嫁过人,流过产,我就帮你们一把。” “我怎么可能嫌弃她,”吴勉不假思索:“我只想好好照顾她,让她再也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 流离捏了个读心决,见他所言非虚,刚要说话,却见旁边落下一个人影。 竟是前几天见过面的许泽。 流离想了想,还是假装不记得他:“怎么又是你啊,你有事吗?” 许泽却是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撩开了流离左脸旁边的头发。 那是一朵越发赤红的彼岸花,只属于流离的胎记。她竟然,真的是自己认识的流离。 许泽浑身僵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事情太过诡异,让他一时分不清是真的还是假的。却并不害怕,比起那个消息,这样也好。 流离恶狠狠打开他的手,站起来就走。 第8章 她走了很久的路,原本想着甩开他就回过路客栈,却没想到后面的人狗皮膏药一样跟着自己,大有要活活走死的迹象。 她心里十分纳闷,在世时他就阴魂不善,总是莫名其妙就出现在自己面前,怎么如今死了还是甩不掉他。 “你想干什么?” 她终于在护城河边停了下来,转过身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许泽停在她身前两步远的距离,胸口急剧起伏着,想来是累坏了。 “我去了你以前的家。邻居们说……”他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你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 说这话时他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恐惧,却有一种恍若怜惜的悔恨。流离觉得奇怪:“那你还敢跟着我?” “你承认了。”他似乎松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笑容:“他们说你死了,你不知道我……” 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眼神闪躲了一下,转而说道:“那年你被她们诬陷,不得不退学。我曾去找过你,可伯母说你被亲戚接回了老家,不会再回来。我以为那是真的。” 离家出走说成是被亲戚接回了老家,她上一世那个母亲还真是心大。 流离自嘲地笑笑,对他说道:“你认识的流离确实已经死了,她发生的那些事不过是上辈子的事,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你不用再说。 以后看见我,就全当看不见。你是人,我是鬼,你虽然不怕我,也该避着我,否则对你没好处。” 许泽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或许是城市霓虹的原因,她竟看见他的眼圈微微地红了,也不知是不是被自己吓的。 “该说的我都说了,以后你躲着我就是。”她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人急急拉住。身后的人似乎想说什么,可到底还是藏进了喉咙。 不过短短几秒,腕上一松,他已把手放开。 流离未作停留,一展身形,人已消失不见了。 他一个人站在桥边,过去种种在脑海里不停回旋。明明是切实发生过的,她却用一句话完全抹去了。 那高三那年发生的一切,她与他说过的所有话,走过的所有路,共同待过的那个班级,到底还算不算是真的呢? —— 快行到客栈时远远看见师父出了门,流离正要追上去,却见越简仙子亦从客栈里出来,小跑着在师父身后跟着。 他们两人一个眉目如画,俊朗不凡。一个艳若桃李,百媚横生,走在一起,倒是般配得紧。 等意识到这一点儿,流离心里蓦地一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知名的角落碎了一地。她觉得奇怪,慌忙隐了身形,瞬行跨入客栈。 几个鬼魂正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其中一人结了满头的脏辫,身形魁梧,近处一看却是个女子。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保存完整的彩票,叹息道:“刚中了五千万的大奖,还没享受呢就一个失足从窗户跌了下去,摔得我脑浆子都淋了一地,现在想起来还疼呢。” 同伴便道:“你是没享福的命,好好想想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这才遭了报应。” 脏辫子道:“想来该是我半月前轻薄了一个小哥哥的事。” 回味起来还流了哈喇子:“那人滋味呦,别提多好了。我不悔!” 流离端了壶酒走过去,放在脏辫面前:“这桌酒钱给你们免了,你把彩票给我吧。” 脏辫子却把彩票藏了起来:“我虽然拿着没用,可也不会让别人占了这便宜。” 流离冷冷一笑,意念一动,那彩票已到了自己手里:“来了过路客栈,可由不得你说不了。” 把酒往她面前推了推:“慢用。” 脏辫子破口大骂,却被流离一个眼神甩过去,瞬间哑了嗓子,干嚎不出声。 同桌的看见,指着脏辫子笑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看,你果然是没有不劳而获的命,好不容易中了彩票,结果却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流离拿着彩票去了后院,院子里有棵五人合抱粗的红枫,郁郁葱葱一树红叶,常年不落。她在树下的石桌前坐了,头枕在胳膊上睡了一会儿。 梦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她:“流离!流离!” 她想冲开层层迷雾去找他,可迷雾的背后,还是迷雾。 醒来时天上星月灿烂,照得一树红枫美得嚣张。小二和厨娘关了客栈的门来找她,见她正是发呆,大声喊了几句才喊过她的神来。 “你是怎么了,一回来就神色不对,帐也不算,抢了客人的东西来这里闷头睡觉。” 厨娘在她面前搁下一碗阳春面,一点儿她的脑门:“是谁惹你了不成?” 流离闷头吃面,过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问他们:“越简仙子来找师父做什么?” 小二道:“她平常一有空闲就会来找神君,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想来便来罢了。” 往日里鲜香爽口的阳春面变得寡淡起来。流离放下筷子,嘴里嗫嚅:“她是不是喜欢师父?” 厨娘噗哧一笑,说道:“越简仙子爱慕寒渊神君,这是整个天界都知道的事。不只是越简仙子,天上那些女仙,哪个不对咱们掌柜觊觎三分? 若非越简仙子身份贵重,她们不敢跟天帝的女儿抢男人。否则来过路客栈的女仙可就不只越简一个了。” 也对,师父生得那样好看,怎么可能少得了桃花,她这话问得实在可笑。 方才见他们二人相伴而行,或许是去了某一处地方温存。师父是淡漠的人,平常不见他脸上多少表情,也不知与女子相处时会不会说些温柔的话。 心里越发沉闷,跟小二和厨娘在红枫树下喝起酒来。今天的酒是三个人一起酿的春风度,从判官那里寻来的方子,依样画葫芦,也不知酿的对不对。喝进肚子里,只是觉得辣,好像心都烧出了一个窟窿。 第二日起得晚了,脑袋晕晕沉沉,脚像踩在棉花里,一步深一步浅。走得快了,眼前一花,也不知绊到了什么,身体蓦地往前飞出去。 却有一只手横在她身前,稳稳接住了她,将她捞起来。 流离抬起眼睛,看见师父夜色般的眼睛。 “师父……” 她忙忙直起身。寒渊看她一脸宿醉的模样,说道:“倒是睡了个好觉。” 流离往师父身后看了看,并不见越简仙子,口里便喏喏问道:“师父昨日约会的可好?” 寒渊眉头微不可见地一挑,默了一会儿,说道:“甚好。” 绕过流离,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让你撮合吴勉和夏澄,办得怎么样了。” 流离没注意后面的话,神思被寒渊的一句“甚好”击得零落起来:“怎么好?” 寒渊眼神一动,抬头看她:“你何时如天上那些散仙一样八卦起来。” 流离下意识就要反驳一句没有,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师父说的或许没错,她最近是有些不对,与他不过师徒关系而已,何必去问那些与她无关的事。 “徒儿知错。”她低了头:“吴勉和夏澄……徒儿愚钝,或许办不好。” “等你办不好的时候再来说吧。”寒渊抱起了手,好整以暇看着她:“昨日与判官对弈,他说你偷了他的酒方,要向我讨一个说法。” 这该死的判官,那天巴巴地找她去捉一名恶鬼。在地府做苦差时,恶鬼她也曾捉过不少,以为不用费什么力气。 到了才发现那是一个怨念极深的女妖,死前被人百般折磨,死后悒郁难解,不肯入地府,生生挣破了黑白无常的捆妖索,吞了几名鬼差,妖力暴涨,眼看就快要冲入阳世为祸人间。 流离及时赶到,颇费了些灵力才将一把桃木剑刺入她的心口,封其妖力,把她丢入忘川河中。 判官为表感谢,问她想要什么,拍着胸脯说无论什么都可以给。流离惦记着师父爱喝的春风度,知道判官手里有那张酒方,便向他去讨。 谁知判官竟反了悔,说什么也不肯给了。流离无奈,只好使了点小手段,把他袖中的酒方抄了一份拿回来。不曾想判官如此小气,转眼就跟师父告了状。 “是他说要报答我的,”流离替自己辩解:“我想着那只是张酒方,就看了一看,也算不得偷。” 寒渊神色如常:“春风度是判官得意之作,轻易不肯给人。你窥了他的秘方,他是不会罢休的。” 流离被唬得愣住,急道:“那怎么办?” “明日起你去地府听他差遣,帮他捕十日恶鬼。十日后你再回来。” 他说得云淡风轻,那神色好像只是让她出门打个酱油而已。流离敢怒不敢言,从兜里掏出春风度的配方,放到师父面前:“徒儿知道了。阳间还有事情未了,徒儿办完就回来。” 寒渊并不去看那张酒方,随手一拂,纸笺燃烧起来,轻飘飘化为灰烬:“去吧。” 流离起身离开。出门前忍不住回过头,集中精神,想读出昨日师父与越简仙子到底去了何处。 谁知神思还未铺展开,就有一股压力猛地蒙上她的眼睛,让她眼前一黑。 “哎呦!” 她立刻捂住眼睛,踉跄后退几步,转身一溜烟似的逃走了。身后那人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角一勾,浮出一丝淡淡的笑。 第9章 夏澄还在家里,了无生机地吃饭,喝水,偶尔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世界,恍惚觉得自己落到了一个孤岛上,四周都是咸腥的海水。 中午时分有人敲门,她打开,看见在过路客栈时招待过自己的那个小姑娘。 “是寒渊神君让我来的,”流离给自己找了个强大的后台,方便行事:“神君让我给你送几张机票。”她把东西交到夏澄手里。 为买这些机票,她偷了机场里一个惯会玩弄女人的老头子的钱包。师父教导过她,不可用法术变出钱财,那会损自己道行。 夏澄看着飞往全国各地的机票,有些不解:“神君给我这个做什么?” “神君说了,让你出去散散心。路上会帮你圆梦的。” “当真?” 夏澄开心起来,她以为的圆梦是让她与青哲重归于好。高高兴兴收起了机票,一副要与情郎私会的小女儿姿态。 流离看着她这副样子,十分不解,多嘴说了一句:“他已经背叛了你,何必还对他念念不忘,你还有尊严吗?” 夏澄面色一白,像是从睡梦里突然被人打醒,转身惶惶不安地坐回了沙发里,一脸怔怔:“你说的对。我根本就是犯贱。可我控制不了自己,这几天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他。我这一生过的苦闷,跟他在一起才知道开心是什么滋味。 我离不开他,已经开始给他找借口。我告诉自己男人都是善变的,没有男人不花心,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就像四季不断变换一样,谁也控制不了,那些一辈子只钟情一人的好男人只会在文艺作品里出现。 青哲他只是一时觉得枯燥,这才会离开我。等时候到了,他玩腻了,记起了我的好,他还会回来的。” 实在是个蠢人,也怪不得谭青哲能把她欺负成这个样子。流离摇了摇头,从兜里掏出抢来的那张彩票,交给夏澄:“你拿去兑吧,神君让我给你的。” 夏澄还以为给了这张彩票就不会再给她青哲了,着急道:“我不要钱!我只要他!” “没有钱怎么能得到人?”流离四处看了看:“这间房子是你租的吧。你跟他一起买的房子呢?也被他拿走了?下个月的房租你交得起吗?” 夏澄没再说话。离婚以后,青哲和他妈妈一起确实榨干了她身上每一滴血,她不懂法律,也没心思争夺财产,最后走的时候连房子的一块瓦片都没抢到。 流离把那张千万元的彩票塞到她手里,说道:“拿着吧。你已经知道,用感情留不住他,更重要的是留不住他妈。那就用钱去留他好了,世人爱财,众生皆如此。” 安排好此间事宜,流离去火锅店好生吃了一顿,临近傍晚时回了过路客栈。 师父又已不在,只是留下一张字条,让她别忘了好生修炼,待他回来会考她功课。 流离把字条细心收藏起来,去了大堂给鬼客算账。想着明日就要去地府捉十日恶鬼,不免长吁短叹起来。 上次捉那女恶鬼时差点被卸掉一条胳膊,这次去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碰见法力如此凶残的恶鬼。 小二给客人送完酒,不怀好意走到她身边,说道:“再过几日就是厨娘的生辰,我们送她什么比较好?” 流离想了想,说道:“她一直想要青沅斋里的焦尾琴,哪天我去鬼市给她买来。” 小二却道:“那琴上月我就已送了她,还是再换个东西。” 流离呵呵一笑:“青沅斋里的古琴可贵得很,非节非庆的,你送她这么好的东西做什么?怎么没见你送过我东西?” 小二道:“说正事呢,扯那么远做甚。眼下最重要的是厨娘生辰,你既不知送什么,我倒有个主意。明日你去地府,往十六层火山地狱跑一趟。 那有判官豢养的一种流萤,如蝴蝶般大,能发紫色的光,黑夜里十分漂亮。 你去捉个几十只回来,咱们给厨娘做盏琉璃灯,把流萤装在里面。厨娘怕黑,每晚屋中必点灯火。有了这琉璃灯,她就省得去买灯油了。” 流离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道:“行啊你,为了厨娘花这么多心思。可你自己怎么不去十六层地狱,来让我去?那里日日都是惨叫,处处都是火山,可怕得很,谁没事儿去那里转悠。” 小二道:“你这丫头怎么如此没心没肺!咱们跟厨娘三个人帮着神君经营客栈,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本该不分彼此才对。如今厨娘生辰,你却连个礼物都不肯给她。厨娘若是知道,定要寒了心肠。”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笃定了流离会被吓住,老老实实帮他把流萤抓来。 结果到了地府,流离果真去了十六层地狱。里面一片火光,时不时传来鬼魂的厉声惨叫。 流离刚要捏个避火诀冲进去,身后突然有人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拉了回去。 “果然是你这丫头!” 来人是判官,穿了身战国时期的书生长袍,头上戴了顶儒生帽,手里抱着几本书简。这人一向热衷于角色扮演,流离每次看见他,眼前总能一亮。 “你来这十六层地狱做什么,也不怕被火山卷进去。” 流离呵呵笑了笑,说道:“走错路了。师父是派我来帮您捉恶鬼的,不留神就来了这边。” 判官道:“我不过随口与神君那么一提,他竟真的把你派来了,小仙何德何能,得神君如此看重。哪天回去,你可定要替小仙谢谢神君。” 流离“啊”了一声:“不是你让我来的啊?” 判官道:“你可是神君的得意门生,小仙哪敢使唤你啊。只是你既来了,小仙定替神君好生栽培你。恰好人间有暴徒作乱,被当地的公差打死了一批。 来了地府成日里不安生,妄图逃出去霍乱人间。你现在就去把他们捉去忘川,先去了他们二魂六魄,再将他们扔进地狱,省得每天叫嚷得我耳朵疼。” 说完带着流离去了地牢,自己往旁边一坐吧唧吧唧嗑瓜子,看着流离自己去捉那些恶鬼。 无论流离被恶鬼抓了几条口子,咬了几个窟窿,他始终都无动于衷。 流离硬着头皮与恶鬼战在一处,好不容易将它们收进捉鬼袋,扔进了忘川河中。 河里立时一片哀嚎,那些恶鬼生生被剥去二魂六魄,疼得头顶直冒青烟。 “好厉害的丫头!”判官磕着瓜子朝她走过来:“不愧是寒渊神君座下爱徒,竟有如此天分。这才修了几年,灵力都快赶上黑白无常了。都说寒渊神君功夫了得,没想到带徒弟也是一等一的高明。” 流离被夸得有些飘飘然,此后每日更是卖力去捉恶鬼,不知不觉中灵力大有长进。 很快到第十日,眼看就要离开地府,好不容易趁着判官不在,流离偷偷潜入了十六层地狱。 里面是一片火山,火山上绑着生前曾放火抢劫,损公肥私之人,或犯戒的和尚与道士,被烈火活烧而不死,时时受锥心之痛而不得解脱,哀嚎声一阵阵传来。 流离看得头皮发麻,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赶紧去捉火光中自在飞舞的紫色流萤。可这小虫伶俐得很,总能从她手心里逃走。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些流萤嗜火,总是义无反顾朝火山里冲,在里面舞得欢畅,毫无损伤。 她伸出手,捏了个火诀,手心便燃起烈烈火光,吸引不少流萤飞了过来,被她抓进布囊之中。 离开时,听到身后一阵诡异的声响。 她回过头去,看见一处火山上绑着的年轻和尚蓦地睁开眼来,凝千年之力双手一挣,已是将身上锁魂链挣开,赤红着眼睛欲逃出地狱。 流离立即上前阻拦,与他斗了两招。可非但没将他擒获,反倒被他手中佛珠击飞出去,倒在地上吐血不止。 “哪来的不自量力之徒!”面目俊朗的和尚十分轻蔑地瞧着她,掌中运气:“找死!” 凌厉掌风挟着万钧之力朝她袭来,本是必死之际,脑中蓦地想起师父教过的瞬移术,口中念了声咒,道声:“去!” 瞬息之间,她已到了狱门之外。和尚一掌不中,欲上前再打,流离凝神运气,作了个结界,欲将他封在十六层地狱之中。谁知不过撑了片刻,结界被和尚轰然打碎。 地府诸人听到这边打斗,已都赶了过来,见有人欲逃出地狱,立即合众人之力前去捉拿。谁知这和尚竟十分厉害,硬是冲出重围,化作一道烟逃了出去。 阎王听到消息以后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过来看见十六层地狱里确实已不见了寂行身影,当下万分震怒道:“程流离,你好大胆子,敢把妖僧放走!” 流离张口辩驳:“不是我!是他自己挣了锁链!” 阎王冷哼道:“锁魂链乃灌忘川水而成,专锁人三魂七魄,若没人帮他,任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挣不脱。你无许可便鬼鬼祟祟来了这里,分明就是别有居心。” 叫来黑白无常,说道:“去请寒渊神君,看看他这爱徒做下了什么祸事!”另派了一路人马前去捉拿寂行。 流离被绑了起来,扔进地府大堂。过得一个时辰不到,寒渊带着小二和厨娘赶了过来。 寒渊冷冷瞧了流离一眼,向阎王问道:“逃的是谁?” 阎王便道:“是妖僧寂行,已经逃入阳间,若不捉拿恐成大乱。” 指着流离,气道:“是她私闯了十六层地狱,不管有心还是无心,总归是她把寂行放走的。” 流离只是否认:“不是我!确实是他自己逃出去的,你为何口口声声只是诬陷我!” 阎王道:“既不是你,你去十六层地狱做什么!” “我……”流离抿了唇,不肯再说,眼里却都是倔强。转而看着寒渊,眼中似有点点碎芒:“师父,你信我……” “无知孽徒。”寒渊的声音里似揉了一把冰,抬脚朝她一步步走来,两手往外一捋,一条倒刺横生的软鞭慢慢显形在他手里:“十六层地狱岂是你自由进出之地,惹下这等事来,你还不知悔改!” “啪”得一声,那鞭子已在流离身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被打过的地方瞬间皮开肉绽,深可见骨,流离咬紧牙关死死忍耐,到底是痛得太狠,额上开始大片大片渗出汗来。 小二情知此事因他而起,见流离身上一条鞭痕醒目,知道神君的这把无涯鞭十分厉害,挨上几下不是玩笑,忙忙跪下求情道:“小的虽见识浅,可也听说过妖僧寂行十分厉害,当年天帝派了五十员大将两万天兵才好不容易将他擒获,判入十六层地狱,受烈火焚烧之苦,永世不得解脱。 虽有锁魂链将他囚着,可他并非常人,或许是在这里韬光养晦,恢复了灵力,这才自行断了锁魂链。流离在神君座下修行,人品性情神君再清楚不过。此事定与流离无关,请神君手下留情。” 厨娘已看得心惊胆颤,随小二一起跪下道:“阎王明察,流离与寂行素昧平生,怎么可能助他!” 判官看见如今的情况,也过来道:“是啊,流离这丫头不过是个凡人,来我们阴司才几年,根本就不认识寂行,怎么可能跟他有私交呢?” 寒渊一鞭子下去,已是将阎王怒火熄了一半。又见判官也来求情,情知此事须得就坡下驴,卖寒渊个面子。 便道:“罢罢罢,你这徒弟你带回去吧。只是若天帝问起寂行是怎么逃出去的,还请神君为我们地府说两句话。 不然,我地府实在不好向天帝交待。此外,还要劳烦神君去把寂行捉回来。凭我地府之人,实在不是寂行对手。” 寒渊只是冷冷瞧着一声不吭的流离,说道:“阎王不必挂心,寂行之事由我寒渊一力承担,与地府不会有半分瓜葛。” 收了软鞭,对流离冷斥一声:“回去!” 第10章 小二与厨娘立即过去,解了流离身上绳索,扶她在寒渊身后跟着。 四个人离了地府,一路行至过路客栈前那片彼岸花海。小二心里着实愧疚,可又碍于厨娘在场,不敢多说什么。正是踟蹰,就见寒渊在前面停了下来,回身道:“你们先回去。” 小二和厨娘对视一眼,留下流离,先行回了客栈。 流离生怕师父还在生气,有一肚子话想解释。可抬起头时,却见他的目光已比方才柔和不少。 绵延百里不绝的彼岸花正开得热烈,有灵蝶从里面飞过来,停在她肩膀血痕之上。灵蝶噬血,眼看便要咬上去,寒渊走过来,挥手间将它们震开。 手上传来暖暖的触感。 流离有些怔愣,木偶一般看着寒渊抓起她的手,为她输送灵力。不消片刻,身上被鞭子打过的地方不再那么疼了。甚至连被寂行打伤的心脉都在一点一点好转起来。 流离盯着师父修长白皙的手,耳朵不知不觉地红了。可惜很快师父的手就放了下来。 “我让你去地府捉鬼历练,你倒好,为了几只虫子惹上这场大祸。” 听师父的口气,他好像是信她的。流离一直紧悬的心放松下来,说道:“师父知道我是去捉紫萤?” “小二对厨娘有意,想送她寿礼,你让他自己去捉就是,何必自己揽下。” “徒儿是看地府管理松懈,门外也没多少鬼差守着,以为不过是去捉几只虫子,被发现了也不妨事,不曾想会这么倒霉,刚好碰上寂行冲破封印。徒儿当时已使了全力去捉寂行,可还是被阎王咬定是与寂行一伙的细作。” 她脸上似有委屈之色,皱着眉垂丧之极。寒渊看着她依旧惨白的脸色,说道:“行了。阎王那人最是胆小谨慎,生怕被天庭捉住一点儿错处。今日你就是被寂行打死,他也会一口咬定是你放走了寂行,来找我为他解决此事。” 流离道:“徒儿决不让师父烦心,这就去人间把寂行捉回来!” 她转身要走,却被寒渊叫住,说道:“明明与他过了几招,也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你去找他,是去送死吗。” 流离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深恨自己无能,法力不精,无法为师父分担。 正是懊恼,又听师父说道:“这件事情你不用再管。先回去休息,明日去人间把夏澄的事解决了就行。” “徒儿不累。” “你虽脱了凡胎,可也不能肆意妄为。就是天上那些活了几百几十万年的神仙,也不像你这般熬法。” 流离只好乖乖回去,进了自己房间,往被窝里一躺。正是睡不着觉,打算捏只瞌睡虫出来,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来人是小二,讪讪朝她笑了笑,扬起手里的酒葫芦:“新酿的,快来尝尝。” 流离翻身坐起,一把接过酒葫芦:“你不用来故意讨好,是我自己点儿背,跟你没关系。” 掏出装着紫萤的布囊,交给他:“拿去吧。” “真是太够哥们了!”小二高兴地揽住她的肩膀:“我就知道没看错人。这次的恩情我记住了,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小二的地方,尽管说。” 流离喝了口酒,想起寂行,问他:“那个妖僧是什么来头,怎么如此厉害?” 小二道:“这人来头不大,不过是两千多年前一个小寺里的和尚,方丈见他秉性纯直,人又良善,有大慈悲心,在他十二岁那年收在身边做了入室弟子,传他佛法,教他习武。 他天赋极佳,人又勤奋,跟着方丈修习一身武艺,方圆百里无人能敌。 原本是方丈十分看好的接班人选,谁知突然性情大变,也不知在哪儿习了妖术,由佛入魔,屠了一村老幼。 天帝知道以后,派了不少人前去捉拿,却都是铩羽而归。见他实在厉害,只好去请咱们寒渊神君。 可神君那时正在闭关,不可有人打扰。天帝无奈,又拨了两万精兵,派遣五十员大将前去,这才好不容易把他捉住,打入了十六层地狱。你不知道,当时那场仗打得真是昏天暗地,天崩地裂,我现在想来还害怕呢。” “可是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性情大变?” “这我就不知道了,恐怕也就只有寂行自己清楚了。” 小二说完拿着布囊离开了,去鬼市置办琉璃灯罩子。 流离给自己喂了只瞌睡虫,倒下一觉睡到第二日正午。醒来时心口还是有些疼,鞭伤倒是下去了不少,不仔细看已看不出伤痕。 桌上搁着一瓶疗伤灵药,下面放着一张纸笺,是师父的字迹。 “每日三粒。” 流离笑了笑,倒出三粒药放进嘴里吃了。 到了人间,一路跟着夏澄的气味去找,结果又是在一家医院里看到了她。 只是这次躺在重症病床上的人换成了吴勉,看他那样子,竟是命悬一线。 “怎么回事?”流离问夏澄。不出意外,他们应该已经在飞机上偶遇,结伴而行,共游山水才是,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夏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守着,说道:“是你们安排他来陪我的吧。” “我们也是为了你好。看来看去,只有他最适合你。而且你想不起来了吗,他叫吴勉啊。”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认出了他。”夏澄意外地说出了这句话:“他以为我都忘了,可我怎么会忘,在我每天想着父亲的离开,哭得眼睛都要瞎掉的时候,是他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带我去城里各个地方玩,给我买街边各种各样的小吃,又带我去放一只一只的风筝。那时候,我的人生整个都是灰色的,只有那些风筝是彩色。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他。” “那你为什么要装成不认识?”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再一次看见他,我已为人妻。他低着头,一眼也不曾看我,我就以为是他不想跟我说话。又想着,就算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我已经不需要他的风筝了。” 流离往前走了走,看见吴勉腹部有两处刀伤,十分凶险,问道:“他是怎么搞的?” 夏澄低了低头,告诉她:“去西北时,恰好赶上一伙暴徒作乱。他挡在了我前面。” 流离想起判官说过的,凡间近日有暴徒作乱,不曾想竟是害到了吴勉身上。 她探查了吴勉气息,发现十分不妙,竟有撑不下去的迹象。让他陪夏澄出去散心的主意是她出的,如果他死了,她不就闯了大祸了吗。 必须尽快把吴勉救回来。 流离想着就要运气去救吴勉,却又突然记起师父曾经说过,凡人寿数都是天定的,若随意干涉,必遭天谴,酿成大祸。 一晃神间,门外走过来一个人,赫然就是谭青哲那个狗眼看人低的老妈子。 流离立即拦在她面前,说道:“你是什么东西就敢乱闯,没看见这里是重症病房吗,谁让你来的?” 谭母刚进来就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气得要吐血,指着流离道:“你这没家教的臭丫头,爸妈没教过你讲文明懂礼貌尊老爱幼啊!” “我都没家教了,还有谁能教我讲文明懂礼貌尊老爱幼啊!倒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在这里大吵大闹,吴勉但凡有什么意外,你信不信我让你给他陪葬!” 谭母差点没气晕过去,捂着脑袋直喊痛。瞥眼看见夏澄无动于衷地在那儿坐着,立即换了副热模样,走过去道:“小澄啊,旅游回来了?玩得还开心吗?有没有累着?想吃什么跟妈说,妈这就去给你做。” 流离嘲讽一笑:“这位老大娘,套什么近乎啊,失忆啦,记不得你宝贝儿子已经离婚啦?还有脸让人喊你妈呢,真不害臊。” “我跟小澄说话,有你什么事儿!我说你这臭丫头到底是谁啊,挺大个人了,不好好上学出来混什么!” “你算老几就来对我指手画脚,有时间就去管管你那位宝贝儿子,别闲的没事干来祸害人家闺女!” 夏澄见他们越吵越凶,站起身问谭母:“阿姨找我有事?” “小澄,怎么突然这么客气啊。”谭母笑得一脸恶心:“过去是我们青哲有眼不识泰山,委屈了你。现在他已经改过了,你听妈的,回去还跟他好好过。你放心,但凡他有一点儿委屈了你,妈绝不跟他罢休。” 上次见面还对青哲念念不忘的夏澄听了这话却从心里冷笑了一声,说道:“我不过低门小户出身,不敢高攀。不比张宜,是你们金贵的本地人,跟你儿子实在合适。你赶紧回去帮他们筹措婚事吧,别办了一半丢了手,算怎么回事。当心张宜知道再大闹几场,到时候怕你不好善后。” 谭母依旧一脸谄媚:“小澄啊,以前是妈做的不对,妈给你道歉。有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跟青哲做了这么些年夫妻,那感情该针扎不进水泼不散才是,千万别因为我一个糊涂的老婆子断了情分。你听妈的话,跟青哲和好吧。不然你一个女人,结过婚,还流过产,哪个男人肯要你。” “就算是没人肯要我,我一个人过一辈子,也绝不可能再入你谭家的门。” 意外地,夏澄竟出息了起来,战斗力哐哐哐往上蹿,竟用不着流离出手了。流离看得乐呵,找个地方坐下来,静静看着夏澄勇斗死老太婆。 死老太婆显然被吓住了,瞪着俩死鱼一样的眼睛看夏澄:“你这孩子怎么变得这样,以前可是从来不会这么跟我说话的!” “那是我蠢,顾念着谭青哲,这才任你欺负,从不吭声。现在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又有什么义务要尊你敬你?” 谭母气得没辙,却又因打着算盘,不好发作。忍了忍,说道:“小澄,再怎么样你跟青哲的情分不会错。你不知道,他最近遇到点儿麻烦,手头实在紧张。 我也是没办法了,这才腆着老脸来找你。既做了夫妻,就该事事帮衬才是,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呢? 最近我也听说了,你账户里进了滔天一笔巨款,就是拿出一两成来给我们青哲,也是没有什么妨碍的。” 夏澄又是冷笑,那眼光如看垃圾一般:“从你进我这屋开始,我就知道你揣的什么心眼。果然啊,贱骨头就是贱骨头,闻着钱味儿就爬过来了。 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天上是往我口袋里掉了个馅饼,保我这一生都富贵无虞。 可这块馅饼,你们谭家连一口渣子都别想舔!识相的就赶紧滚出去,别再在这里放屁,脏了这里的地!” 谭母听得脸都绿了。 第11章 “你!你!” 谭母指着她,嗓子里堵着千百句话,可就是说不出来。胸口剧烈起伏着,两眼暴睁,老脸通红,一副下一秒就要寿终正寝的样子。 流离怕她死在这里,回头再赖上夏澄可怎么办。扭脸见门外晃过一个护士,忙叫住道:“你们医院管理也太儿戏了,病人伤得这么重,你们就随便放人进来,也不怕把人吵死。” 那护士忙忙走了过来,好说歹说把谭母请了出去。 病房里归于安静。夏澄重新坐下来,入了定般怔怔守着吴勉。 流离想了想,还是赶紧回了客栈。今日客人并不很多,大都还是些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看来不是出幺蛾子的日子。 她叫来小二,对他道:“你不是说要报答我吗,现在机会来了,你去不去?” 小二看她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道:“我这报答来得也太快了点儿吧,你也不放兜里捂捂。” “这有什么可捂的,又不是古董。”流离把他叫到近前,小声在他耳边道:“你帮我去趟地府,把生死簿偷出来。” 小二当即甩她个白眼:“你刚跟地府结了梁子,转眼就要去偷他们生死簿,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所以我才求你去的啊。你放心,我只是借来看一眼,不多耽搁,当时就给他们还回去了。” 小二只是不应,说道:“我可没你这么大胆子,要偷你自己去。再说了,我偷是偷,你偷也是偷,谁去有区别吗?” 正是推诿,就见厨娘走了过来,伸手揪住他的耳朵,骂道:“话都让你说了,理都让你占了,总归就是一句,你贪生怕死!流离好不容易托你办点事儿,你倒好,这个不行,那个不妥,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小二好不容易把耳朵薅出来,小声嘟囔:“我才不是男人,我是男仙。” 转头对流离道:“走吧走吧,我帮你偷就是了。” 两个人鬼鬼祟祟到了地府门前,流离不好出面,往旁边草丛里躲了起来。 小二拿着两坛子好酒找到判官,与他大醉了一场。趁他睡着,偷了他腰间钥匙,打开阎王殿里东厢一间暗门,在书柜里翻了半天,总算找到生死簿。 出门没走几步,刚好碰见办差回来的黑白无常,叫住他道:“你们厨娘最近烧的菜也太辣了,回去告诉她,让她少放点儿辣椒。” 小二心里紧张,面上不动声色道:“是,我回去就跟她说。” 揣着生死簿惴惴不安离了他们,出了地府大门,找个没人的地方交给流离。 流离接过生死簿翻了几页,见这么找不是办法,问小二:“这是怎么用的啊?” “你也太笨了,要找谁,直接念他名字,命簿就出来了。” 流离依言叫了“吴勉”二字,那簿子无风自动,呼啦啦往前翻去,翻到吴勉那页停下。流离赶紧去看,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吴勉今世阳寿有八十六岁。 她放了心,把簿子交给小二,让他还了回去。 两人一道回了客栈,子时打烊后围在桌前给厨娘庆祝生辰。席上小二送了做好的莲花状琉璃灯,流离不好与他抢功,另送了鬼市淘来的限量版胭脂水粉。 一桌酒席吃到五更方散,厨娘提着琉璃灯回了屋,小二在客栈大堂歪歪扭扭躺着,梦里也不忘招呼:“客官您里边请!” 流离惦记着吴勉,正要去人间看看。刚出门,看见师父沿着那条羊肠小道远远地走了过来。 适时月明星稀,天色还黑得很,师父颀长的身影嵌在夜色里,好看得如一幅画,他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看见流离,移形换影间,已来到她面前,问她:“去做什么?” 流离神思慢慢清明,说道:“吴勉受了重伤,我想过去看看。” “不用了,他已经醒了。”寒渊走进客栈,目光在杯盘狼藉的桌上停了停。 流离知他有洁癖,忙上前规整。只是她隔空移物的本领还练得不到家,怀里又抱着大堆盘碟,一个不留神,在她身后正往厨房飞去的碗呼啦啦碎了一地,吓得小二一个激灵,翻身继续念道:“客官您里边请!” 流离窘迫起来,七手八脚去整理。耳边听得寒渊说道:“一次练不好是蠢,两次练不好是笨,三次练不好是什么,你可知道?” “什么?” “又蠢又笨!” 流离被打击得丧了气,想旁人都是夸她有天分,有慧根,这位师父却总是冷不丁泼她冷水。不过他金尊玉贵得很,肯来教她已是万幸,被数落几句又能如何。 待收拾干净,她端了壶酒送到院子里红枫树下。寒渊闲闲躺在椅中,俊美无匹的面容被月色浸得清冷。 接了她的酒,说道:“你的差事倒办得不错。这几天不必再去人间,夏澄已丢了执念,跟吴勉相处得很好。只是你自作主张给她一笔巨款,对他人岂非太不公平。” “我只是瞧她可怜,几年青春都喂了青哲那只狗,搞得工作也丢了,房子也没了,身体也孱弱得很,我要是不帮她,怕她不好生活。” “我看你是故意在气谭家,想让他们悔恨终生。” 寒渊一语中的,半点儿也不错。她确实是要让谭家悔恨,狠狠给他们这一巴掌,让他们一辈子都过不舒坦。 “徒儿实在是瞧不惯谭青哲母子两个,夏澄被他们欺负得太狠。难道在人间,因为一个人善良,软弱,就活该被欺负吗?” 他这个来历古怪的徒儿向来爱憎分明,性情冷硬,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与其她女子相比,棱角太过尖利。 寒渊摇了摇头,喝空了杯里的酒。脑中又想起普贤菩萨对他说过的:“你想找回那段记忆,只有先找到一个天生彼岸花印记的人。” 可已是十年过去,为何在她身上,仍看不见一丝蛛丝马迹。 这个来历古怪的徒儿到底是谁。从何处来,若非是他勾了她的命簿,又要往何处去。 师父虽说她不用再去人间,可流离还是咽不下那口气。一日趁着师父不在,客栈里鬼又不多,偷偷离了此地。 青哲家里正是一片狼藉,鸡飞狗跳得厉害。张宜娇气,大小姐脾气一上来九头牛都拉不住。 昨日因青哲买不起限量包包跟他大吵了一架,今天因为房子太小装不下她那些包包跟谭母大吵了一架。 谭青哲与谭母一个抱着头坐在沙发里,想死的心都有了,一个哭哭啼啼坐在地上,想念自己那个性情温和为人良善尤其是如今又一夜暴富的前儿媳。好在张宜跟自己儿子还没有领证,不然她去哪儿买后悔药! 想及此事,谭母噌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指着张宜鼻子道:“你这小贱人!我儿子跟儿媳过得好好的,你这不要脸的贱货非要横插一杠,勾引得我儿子家破人亡,过得狗都不如! 可怜我一个那样好的儿媳,因为你半条命都去了!你要是识相,就赶紧给我滚出这个家,再敢在这里白吃白喝,信不信我找警察来请你!” 张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顿骂吓傻了,想谭母分明是对她千满意万满意,为何现在却是突然变了嘴脸,简直匪夷所思。 她从椅子里头站起来,对着谭母道:“妈,你说什么胡话……” “谁是你妈!”谭母歇斯底里打断她的话:“就你这好吃懒做/爱慕虚荣专爱当人小三的贱货,我可没脸当你妈!现在赶紧给我收拾了东西离开我家!” 张宜见她已撕破脸,索性也跟她斗起来,说道:“你家?我告诉你,这房子有我一半,你儿子说了,等领了证就在房本上添了我的名字!” 谭母愤愤呸了她一声,说道:“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你抢了我儿媳的男人不算,打得她流产不算,如今又来惦记她的房子? 人要脸树要皮,你脸皮比城墙都厚是挨打挨得太少!这房子是我那好儿媳付了一半首付,又跟我儿子一起还了这么些年贷款才买下来的! 你一张嘴说得倒是轻巧,要人房子这种话都说得出来!真不知道你爸你妈生你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既知道你不知廉耻,怎么没把你溺在马桶里淹死!” “你!”张宜被骂得脸红如血,浑身颤抖,终于忍不住跟谭母厮打起来。谭青哲看见,亦加入了战局想拉开这两人。 流离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大笑不止。等看得够了,过去医院那边看望吴勉。 吴勉病情好转,已于昨日转入普通病房。夏澄坐在他旁边,正低着头耐心细致地给他削一个苹果。恍眼看见流离走了过来,笑道:“你来了。” 流离过去把方才的事给她说了一遍,直说得自己笑个不停,又对她道:“你干嘛便宜了那死渣男和老虔婆,房子既然有你一半,你就该让他们折现才对。对付那种人,不用留情面。” 吴勉在病床上听着,实在觉得流离这丫头肆意得厉害。难道她们这些天上的神仙,都是如此的不成。 他扯了嘴角笑笑,对她说:“算了,何必跟他们纠缠。我手里倒有两套房子,怎么样也不会苦了阿澄。” 流离去看夏澄脸上神色,倒是仍旧一副淡定自如的样子,对吴勉的话没有排斥之意。 果然女子虽然痴情,却并非一根筋的人。况且这吴勉样貌比之青哲丝毫不差,人品性情又好,夏澄要是再继续惦记那个死渣男,就也太糊涂了些。 —— 一月后吴勉出院,彼时天光正好,春风吹得和煦。他带着夏澄去广场上放风筝,那风筝飘飘荡荡,飞在苍穹里真如一只翱翔的老鹰。夏澄抬头看着,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来人是一脸愧意的青哲,三言两语之间就想抹去自己做过的那些丑事,与她重归于好。 夏澄始终只是面无表情听着,等他说完了,她便嗤笑了一声,回身接过吴勉手里的风筝,把线全都放了出去。 风筝脱离了线轴,倏忽间直直冲上天际,飞得不见了。 “你以为我软弱好欺,会永远在你手里?”她毫无感情地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个留之无用弃之也不可惜的嗖了的鸡蛋:“以前是我执念太深,出去走一遭才发现,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谁离开了谁也都能活。你做的那些事我会永远记在心里。可你,我从此不会放在眼里。” 说完,她牵起了吴勉的手,与他一道从青哲身边不回头地走过。 流离站在一旁,看见夏澄脑后突然飞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呈圆形,手指般大小,生得晶莹剔透,色泽斐然,闪着橙色的亮光,在空中转了一圈,最后看见了她,直直飞进她的手里。 第12章 流离回了过路客栈把东西交给寒渊,寒渊告诉她,这是怨念石,去了过路客栈的凡人若是放下执念,又有了活下去的生气,便会从体内结出此物。 这东西没什么用处,却是生得好看,光彩莹然,跟翡翠珍珠那些东西一样,虽中看不中用,却是价值千两,图个雅致罢了,鬼市里不少姑娘都喜欢得厉害,十分抢手。 往常寒渊都是随手给了小二或厨娘,今次既见流离差事办的好,便把东西扔给了她,与她道:“拿去鬼市买东西吧。” 流离十分高兴,当晚打烊过后与厨娘一道去了鬼市,欲把盯了许多天的明穆宗时期出过的一套画本买回来。 可路过一所南风馆时,那妩媚多姿的老鸨看见了她们二人,招呼道:“二位不进来坐坐?我这许多新来的公子,模样真是一等一的好,伺候人的功夫也极妙,包管把你们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捋顺了。” 流离与厨娘相视一眼,虽对里头的小倌不感兴趣,却也颇想过去见识一番。 以往厨娘总是与小二一道过来鬼市,每每想过来看看,都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今天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当下便拽着流离朝店里走,一边走一边道:“这虽是男人来取乐的地方,可也并不是没有女子来过。” 进了大堂,里头一派灯火通明,欢歌笑语不断。 这所南风馆是唐时建筑,里头装饰得清新雅致,别具匠心,却又处处透着一股暧昧。 小倌们都穿着古时候各个朝代的衣裳,来了男客人便娇笑着投进他们怀里,半睁着一双桃花眼惹得他们心神荡漾。 好不容易来了个女客,便有那衣衫半褪的男子直起身硬起骨头,过来勾起她们的下巴,故作风流地调笑一句:“小娘子许久不来,等得为夫我好生辛苦。” 流离与厨娘看得目瞪口呆,正是呆怔,便有两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小倌迎过来,搂住她们的腰开始妖里妖气地说情话。 流离打开那小倌的手,找位置坐下,说道:“我是过来吃酒的,你不用伺候。” 那小倌并未多做纠缠,行了一礼自行告退了。厨娘亦打发了对自己纠缠不休的小倌,过来坐下道:“怪不得那么多阴魂徘徊在此不肯投胎,原来是得了这样一个好地方。” 四处看了一圈,突然眼前一亮,对流离道:“你看那个!就是那个穿一身白衣的姑娘,那是天上的芒遥仙子,主管芒种节气的。果然是个闲职,一年来倒有三百六十四天在外寻欢作乐,看得我好生羡慕。” 流离便朝那里细看了看,见那女子二十一二岁的年纪,生得妩媚妖娆,眉目含情,一头长卷发风情无限。 厨娘又告诉她:“听闻芒遥仙子近来去了人间娱乐圈里耍玩,凭着自己真正仙女样的容貌在里头混得风生水起,没几个人敢不给她面子。” 芒遥仙子正窝在一个俊俏小倌的怀里霞飞双颊,笑吟吟地说话,扭头时看见流离正盯着她,又是一笑,盈盈起身朝她们这里走了过来。 “这就是寒渊神君新收的那个小徒弟?”芒遥在她们这桌坐下,脸上噙着笑打量了流离一会儿,说道:“果然是个灵透的姑娘,寒渊神君好毒的眼睛。” 又问流离:“你师父近来可好,许久未见,实在有些想他。这天上地下俊朗的公子我也见了不少,却是不及你师父十二分之一的好看。你得了这样天大的好处,日日夜夜与他相对,可有近水楼台先得月?”说完掩着嘴娇媚地笑了一笑,拿一双吊梢眼看着她。 流离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师父贵人事多,我也不常见他。” 芒遥遗憾地摇了摇头:“定是又被天上那些琐事缠得脱不开身了。听闻寂行竟从地府里逃了出来,隐身于人间,天帝为此事愁苦不已,让寒渊务必要把他捉拿回去呢。” 厨娘问她:“芒遥仙子,你常在人间行走,可见过寂行下落?” 芒遥道:“寂行气息藏得极好,我本欲寻他,好去找寒渊讨个恩赏,却是搜遍了人间也没查到他的踪迹。” 又去看着流离,说道:“小姑娘,听闻寂行能逃得出来与你有很大干系,不若你随我去人间转转,寻访寂行。” 朝她凑得更近了些,低声道:“人间虽比不得天上,却也出了不少钟灵毓秀的男人。姐姐认识不少,回头一一给你介绍。” 流离干干一笑:“不用了,我不太想看。” 芒遥啧啧两声,说道:“果然眼睛被养刁了,看惯了寒渊神君那般风采的男人,哪里还能把别人放在眼里。”说完站起身来,仍去找那小倌喝酒说话去了。 流离与厨娘见时候不早,起身离了南风馆,过去书铺拿怨念石买了一整套的明朝画本,抱着回了过路客栈。 小二已经休息,厨娘也回了自己房间过去睡觉。流离关了客栈大门,坐在桌前看了会儿画本。 半个时辰过去,准备回屋休息时,突听大堂里的鬼铃又丁零当啷乱晃起来。 第二位客人就要来了。 第13章 【篇二、我要你过得不好】 那人来的时候师父仍旧没有回来,流离从酒柜上取了屠苏酒,过去给客人倒了一杯。 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孩抬起了头,往四周看了一看,笑道:“竟果然有过路客栈。” 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片刻后昏睡起来,身旁出现那道执念幻境。 流离迈步走进,看见刚刚成年的女孩在自己家里一时吵得狠了,被父亲甩手打了一巴掌。 女孩跑了出去,手里拿着一张身份证,口袋里揣着两千块钱。母亲打开门带着哭腔在后头喊她,她全然只当没看见。 她来到了火车站,远远看见人群里也在四处找她的男生。两个人相视一笑,牵着手一起坐上了北上的列车。 五年间,女孩跟着男孩四处跑,替他物色经纪公司,接小公告,跟老板讨价还价,没日没夜地陪着他在舞蹈室里练舞,帮他联系剧组演些奴仆长随之类的小角色,在他想放弃时给他加油鼓劲,心态浮躁时点拨他要谦虚。 两个人窝在京城十五平方的房子里,夏天不舍得开空调,买半个西瓜放在冰箱里分三天吃,坏了也不舍得扔。 冬天房东断了暖气,女孩冻得瑟瑟发抖,可有男孩抱着她,就觉得屋子里头温暖如春。 一天吃不上两顿饭,眼看着女孩一天天瘦下去,男孩十分心疼。女孩笑眯眯跟他说,你要保持身材,你们做大明星的,挨点饿没什么。你不要觉得委屈,我陪你一起减肥,这样就好了。 五年后男孩参加了一档选秀节目,经纪公司说他的名字“李庆”两个字太普通,透着俗气,便给他起了个艺名,把“庆”字改成了“宣”。 女孩听说后倒是笑了一笑,说改的很好听。又想了想自己的名字,张颖沛,也是透着股俗气,一点儿都不好听。偷眼撇了撇出落得愈发俊朗的男孩,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 因第一期表现不俗,长相又实在俊秀,李宣的名气直线上升,最后以第一名的成绩顺利出道。 李宣名声大噪,很快成了国内首屈一指的流量明星,接通告接到手软,电视电影剧本堆满了整个工作间。 女孩十分为他开心,收拾了东西住进他新租的大房子里,每天坐在电视机前看着他的报道,躺在沙发上甜甜地睡去,等着李宣回来能把她吻醒。 窗外斗转星移,太阳又升,繁星又起,李宣还是没有回来。 工作那么忙,定是没有时间休息。张颖沛实在想得他厉害,一日到他公司门口,从早上开始等,直等到深夜两点才看见他的保姆车朝这边缓缓驶来。 周围早聚集了一大帮高中生模样的年轻女孩,尖叫着一拥而上,把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宣被十几个保镖一路护卫走进旋转门,经过颖沛身边时,他看见了她,目光在她脸上匆匆一撇,毫无感情地移开了。 他说公司有规定,五年内不能有恋情爆出来,就算两个人相对而过也要装作不认识。 他最近在名师课堂上习学演技,拍的几部电视剧里他的演技一塌糊涂,与她装陌生人倒是装得炉火纯青,浑然天生。 当天晚上李宣给她打电话,说我给你的钱不够花吗,要是不够我再给你十万。 以后千万别再去他公司了,若是被爆出恋情来,他的演艺事业也就完了。 张颖沛战战兢兢,担心自己真的影响到了他的事业,从此更是不敢打搅他。 李宣行程繁忙,成日里天南海北到处地飞,与她聚少离多,渐渐地两三个月也见不到一次。 如此过了三年,眼看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粉丝越来越多,她只是为他高兴,庆幸自己跟着他来了京城,陪他实现了梦想。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刷着有关他的新闻。 不过一分钟过去,突然看见一条新闻爆出来,是有狗仔拍到了他与当红女星陈桐儿的恋情,暗黑的天色里,两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前一后走进了京城有名的别墅区里。弗一进屋,两个人情难自禁,在窗前热吻起来。 网络瘫痪了半个小时,修复好后,又跳出来一条新闻:李宣承认恋情,陈桐儿羞涩认爱。 张颖沛觉得自己漂浮在一片海上,四周都是海鸥的声音,一声声悲戚叫着,被海底张开的一个血盆大口吞入腹中。 网络上一片铺天盖地的讨论声,女粉丝崩溃痛哭,大骂陈桐儿无耻恶心,专爱勾引男艺人。 男网友吃瓜看戏,说李宣的事业至此将大打折扣。几天过去粉丝们归于理智,擦干了眼泪说李宣哥哥也到年纪了,谈恋爱怎么了。 况且陈桐儿是圈里有名的富家女,家室优越,人又漂亮,与李宣十分相配,手里又掌握着不少人脉资源,李宣找了她,以后不愁接不到大制作。便又纷纷挥起了膀子继续为他摇头呐喊,支持他和陈桐儿的恋情。 两个月后,张颖沛终于打通了李宣的电话。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鼻子正是酸的厉害,就听李宣在那头冷冰冰地对她说:“分手吧。那套房子我给你租了半年,你先放心住着,到期了再搬走。” 最后一个字说完,电话被挂了。 张颖沛看着装修华丽空间又大的房子,心脏那里突然冷得厉害。就算是在十几平的廉价公寓,数九寒天断了暖气的天气里,她也从未这般冷过。 她扭过头,看着破空而出的过路客栈里的小姑娘,微微笑了一笑:“你来救我?” 流离停在她面前:“是。你想要什么?” 张颖沛扭头看着窗外,高高的楼层下,是一整个城市的灯火与喧嚣:“我要他和陈桐儿身败名裂!” 流离回了过路客栈,捏了个诀把仍在呼呼大睡的张颖沛的生魂送走。寒渊正好从外头回来,问她道:“这回是什么人。” “又是一个怨女,”流离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男人本就心活,能遇到一个从一而终的比中彩票都难。上次是治渣男,这次又是。” 寒渊道:“人世翻来覆去不就那么些事。” 流离一想也是,跑过柜台后头抱过来一坛子酒,对师父道:“我新做的春风度,师父可要尝一尝?” 寒渊道:“不好好修习,成日里做这些没用的。” 虽是这样说,还是让她给自己倒了一杯。 喝下去后,寒渊眉梢一动,发现倒是香醇,比之判官孝敬给他的也丝毫不差。 这丫头仙法炼的比旁人快,于酿酒一道也是无师自通,以后不愁喝不到好酒了。 次日流离去了人间,在一个综艺拍摄现场找到了芒遥仙子。彼时芒遥仙子正在补妆,看见她,用仙音与她道:“寒渊的小徒弟,你来做什么?想让我给你介绍好看的小哥哥?” 流离隐着身形走到她身边,随口说:“师父说芒遥仙子是人间娱乐圈里炙手可热的大明星,让我来问候仙子呢。” 芒遥娇羞一笑,低下头去捂了捂脸,把正给她补妆的化妆师吓了一跳,问她道:“怎么了?” 芒遥摇了摇头,抬起脸来让她继续。用仙音与流离说:“难得寒渊神君记挂着我。”说完又是忍不住娇羞一笑。 远远地传过来一阵尖叫,不多久,便见一个瘦瘦高高模样比之李宣之流更加俊朗的男明星在经纪人陪伴下从走廊里跑了过来,逃也似的躲进化妆间。 那经纪人忙忙把门关上,心有余悸道:“这帮人太可怕了,把保安都推出去了!” 看见芒遥,立即笑容满面迎上前来,说道:“哎呦,这不是芒遥吗,几天没见,又长漂亮了,看看看看。这模样,让最近那个美貌营销做得飞起的女星看了不得羞愧至死啊!” 流离便轻飘飘对芒遥说:“他暗讽你整容哎!” 只听噗嗤一声轻笑,经纪人身后的男明星嘴角微弯,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兀自笑得开心。 经纪人嗔怪地瞪他一眼,说了句:“没规矩!” 把他拉到芒遥面前,说道:“这是我们家裴绪,今天还要拜托芒遥前辈多多照顾了。” 芒遥让化妆师先下去,扭头看了看裴绪,啧啧两声,对那经纪人道:“不愧是鲁大经纪人,眼睛放得比谁都亮。我记得当初这小子在剧组吃了不少苦头,受过不少窝囊气。 要不是你慧眼识珠,断定他会有大前程,现在他还在龙套堆里苦熬着呢。 这才刚签你公司多久,立即给你演了个爆款大剧出来,实在出息得很。 以前那个姓余的白白冷了他三年,给他个男三号都四处嚷着是便宜了他,说得什么似的。 现在到了你鲁大经纪人手里,摇身一变成了当红炸子鸡。前几天我出席活动,看见那姓余的。 记者问他裴绪去了别家公司,身价暴涨,他心里是何想法。你没看见,当时他脸上那颜色呦,猪肝子似的!” 一席话说得鲁灏笑个不住,小姐妹似的跟芒遥聊开了。 不多会录节目时间到,芒遥带着裴绪去了前台,在主持人介绍下出场。 灯光一起,芒遥原本还高冷不屑的脸立即笑成了一朵花,邻家姑娘一般和气温暖地走到了观众面前。 与他们一道录节目的还有一个身板挺得笔直,眼睛长在头顶,天生一股大小姐姿态的年轻女星,赫然正是与李宣热恋正浓的陈桐儿。 看她本人模样长得倒是不差,可惜个子太高,骨架又稍稍大了些,在美女横行的娱乐圈里,委实不算吃香,没办法让粉丝生起怜惜之情。 如此条件能有今天的地位,果然是家里有旷,不愁做营销拿不出钱来。 流离使了个障眼法,把自己幻化成张颖沛的样子,走到观众席最前面找个位置坐了。 那个位置距离舞台很近,陈桐儿很快就看见了她,脸上明显一僵,说话都变得不利索了。 中场休息时,流离去了后台,在洗手间那里等了一会儿。 果然陈桐儿很快过来,看洗手间里没有别人,把门反锁上。回头时,脸上一派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厌憎:“你怎么来了?” 流离故作迷惑:“你是谁?” “别装了,”陈桐儿走到洗手台前,高傲地抱起双臂:“到这个时候了还演戏,你也不是演员啊,累不累。” 第14章 流离笑了笑,还好张颖沛的个子挺高的,跟陈桐儿一样,大概有一米七多。不然以她自己的身高跟陈桐儿对峙,气势上好像就弱了些。 “那就都不演了。”流离毫不退缩地看着她:“陈小姐,世上男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抢我的?” 陈桐儿冷笑一声,说道:“你的?什么是你的?除了你这个人是你自己的之外,还有什么会是你的?我知道你陪了李宣很多年,跟他同甘共苦,一步一步陪着他走到今天。 可又能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不缺好人。尤其不缺像你这种只会为男人付出而毫无自我的女人。 你陪他再多年又怎么样,吃了再多苦又怎么样,到头来你感动的只有你自己,在别人眼里你不过是个可悲可怜的下堂妻! 像你这样的穷酸人家,李宣早晚会甩了你。你我各凭本事找男人,现在你输了就该好好想想自己是哪里不如我,而不是像个怨妇一样过来质问我。” 流离说道:“我是输了,输给了你优越的家世和前途。可是如果你没有这些,你觉得李宣会选你吗?就凭着你稀松平常的容貌,你会把李宣勾引到手?” “稀松平常的容貌?”陈桐儿被这句话打击到了,脸上有了一丝怒色:“你睁大狗眼看看,我的容貌叫稀松平常?” “不然呢,叫貌丑无盐吗?”流离再接再厉:“你要是不信,回去问问李宣,是你漂亮,还是我美。你刚才说的对,你我各凭本事找男人。 你的本事是你的出身,我的无能是我的贫穷。我不是输给了你,我是输给了命。 李宣那个男人你也知道,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成名他可以毫无顾虑地抛弃我,扭脸就拜倒在你这位豪门公主的裙下。 我其实不怎么恨你,反倒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清他其实是一个毫无尊严毫无原则连狗都不如的软骨头。现在我不要他了,我把他让给你。” 流离朝她走近了两步,脸带微笑,一字一句道:“我今天来是想祝福你,祝你跟那个软骨头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说完这些,流离打开门走了。 果然陈桐儿在跟李宣恋爱之前是知道他家里已经有个跟他同甘共苦,如今又日夜等他的女朋友的,而不是被李宣蒙骗,被迫做了小三。而且李宣会跟她在一起,很大原因是她的故意撩拨。 流离幻化回自己本来的模样,隐身走到观众席里去,再上场时陈桐儿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神思也总是恍惚,接不住主持人的话。 “桐儿?”主持人偷偷撞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道:“这块玉石是汉朝年间的呢,咱们今天真是有眼福了。” 流离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口中念咒。 陈桐儿突然魔怔一样地伸手去拿玉石,几个支持人和文物专家吓得不轻,都过去阻止她。诡异的是一群人竟拦不住一个女生,眼见着她把玉石拿了起来。 陈桐儿双眼无神,手中一松,翠色玉石掉了下去。 流离又使了个障眼法,迅速把原本的汉代玉石换过来,往地上铺了一块裂了纹的赝品。 观众眼睁睁看着那块玉石掉在地上。 当的一声。 这节目是直播,一时间棚里诸人都乱了起来,导演叫嚷着“掐直播”“掐直播”,流离又是一个诀去,直播间里的人发现操作板出了故障,按键全部失灵。 一片兵荒马乱中,陈桐儿在全场观众的谩骂下由助理护送着去了后台,一张小脸吓得半分血色都没有了。 芒遥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急得用口型问流离:“是你干的?” 那叫裴绪的当红炸子鸡也是看得瞠目,有了什么感知一般,频频往流离这里望着。 网络上迅速发酵起来,比之陈桐儿和李宣公布恋情时更为热闹。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纷纷跳出来义愤填膺地骂她损坏国宝,合该给全国人民下跪道歉,还要自此退出娱乐圈,别再出来污染观众们的眼睛。 流离饶有兴味地看着手里的玉石,正要走,被芒遥远远叫住。 “你干什么?”芒遥趁着无人看见,过来问她:“跟一个凡人置什么气。” 流离说:“这是我们过路客栈的工作,雇主要整她,我有什么办法。” 芒遥还待说什么,鲁灏已带着裴绪走了过来,邀请芒遥去共用晚餐。 芒遥笑着答应,扭头看向流离,秘密传音:“鲁灏这厮嘴巴最叼,跟着他不愁找不到凡间美味。想吃就跟我来,到时候就说你是我新招的助理。” 流离赶紧点头,跟在他们身后坐上车。那芒遥却是不客气,一个外人,却是坐在了前头副驾驶上,跟鲁灏说说笑笑起来。 流离坐在后头,时不时扭头看一眼旁边的帅哥哥。裴绪眼睛望着前面的芒遥,慢慢地红了耳朵。 有奸情! 鲁灏带着他们左拐右绕,最后在一条深深的胡同巷子里停了下来。旁边是一家装饰古朴的烤鱼店,门上竖着“刘一锅”三字招牌。 等他们上了楼,流离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这才现出身形,手里变出一件外套,拿着跑过去。 三人正在二楼雅间相谈甚欢,流离敲门进去,把外套交给芒遥。 芒遥笑着跟鲁灏介绍:“这是我新招的小助理,叫流离。平时人也机灵,就是一张嘴馋得不行。给她加双筷子,没问题吧?” 鲁灏说:“这是哪里的话,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吗。” 热情洋溢地把流离招了过去,说道:“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芒遥小姐这样貌美,手底下的助理也好看,处处透着一股聪明劲。” 细细看了看她,又说:“竟然还是素颜,皮肤这样好,不愧是年轻。你看娱乐圈里那些活在精修图里的女星,一天天地吹嘘自己美貌不凡,雇人在网上吹嘘什么‘天仙下凡辛苦了’,可跟这位小助理一比,简直不能看了。” 芒遥笑道:“呦,鲁大经纪人是看上我们流离了,想签她不成?” 鲁灏摇了摇手:“她虽条件不错,却是万万吃不了娱乐圈那碗饭。不是我吹,什么人适合娱乐圈,什么人不适合,我打眼一瞧就知道。 想在这个圈子里头混,第一,要会演戏。这演戏不是会在电视电影里演,是要会在镜头下演,演可爱,演聪慧,演情商高,演热心肠,演吃货,演文雅,演内涵,演呆萌,演才气,演勇敢,演善良,演博学,演文艺,演高学历,演敏感,演洒脱不羁,演不怕吃苦,演大家闺秀,演小家碧玉,演高高在上,演能屈能伸,演平易近人。 流离这小姑娘,我一看她眼睛,就知道她一样也演不来。逼着让她演,她会发疯的。这种人,怎么可能在娱乐圈里混个好前程,没几天就被人欺负死了。” 流离一边听着他没完没了的长篇大论,一边拿着筷子大口吃肉。芒遥听得有趣,问鲁灏:“那你说,我是靠演什么才走到了今天?” 鲁灏嗔怪地看她一眼,好像她这话问得十分多余:“你属于难得的例外,在娱乐圈里那是恃美行凶。有着艳压群芳的美貌,还要靠演吗?” 右手拍拍自己身边的裴绪:“你跟我们家裴绪是一路人,靠一张脸蛋走天下。” 芒遥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拿起杯跟鲁灏碰了一碰。 席间芒遥实在忍不住,用仙音问流离跟陈桐儿到底有什么过节。流离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告诉她:“陈桐儿做了小三,我替原配教训她而已。” 芒遥摇了摇头,夹了筷青菜放进嘴里吃了:“这算得了什么,人间本就物欲横流,腌臜不堪,更何况是在群魔乱舞的娱乐圈里。” “芒遥小姐,”那鲁灏看她胃口极好,忍不住开口说道:“旁的女星镜头下冒着被骂的风险都恨不得假吃,你却是真性情,毫不扭捏造作。果然瘦的人吃多少都不会胖,基因在那里起作用呢。” 芒遥呵呵一笑,并不反驳。想她好不容易修成仙身,要是再不能随意吃喝,那她的脸也不用要了。 用完餐几个人同车回去,临别时鲁灏提出近来他们公司要拍一部新剧,男主定了裴绪,想邀请芒遥去演女主。 信誓旦旦保证此剧一出,谁与争锋,定会成为一部经典爆款大剧。芒遥一口答应,定下明日去签合同。 等他们一走,芒遥跟着流离离开人间,一道去了过路客栈。客栈里正是鬼满为患,小二忙不过来,让流离帮着跑堂。 席间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穿一身二五八六的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手拿紫檀木拐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看见流离,倒是吹胡子瞪眼睛起来,拐杖在地上愤愤地砸了几下,说道:“你这小畜生!谁家的孩子,敢欺负到我外孙女头上!阴司里也有说理的地儿,等我见了判官,看不让他扒了你的皮!” 流离看了这老头一会儿,探出他与陈桐儿有血缘关系,便道:“原来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蒋老爷子,你们是世代体面人家,家教森严。只是不知做人小三,毁人姻缘,是不是也在家教之内。” 蒋爷气结,站起身来朝她蹒跚走了两步,说道:“你血口喷人!” 流离道:“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回去问问你那宝贝外孙也就知道了。反正你人刚死不久,装一装诈尸也是可以的。” 蒋爷呆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一咬牙,化作一道烟回阳世去了。 第15章 等子时一过,客栈里清净起来。芒遥吃了一盘厨娘改良过的西湖牛肉羹,探着头往外不停地看。 等来等去,不见寒渊神君回来,叫来流离问道:“你师父人呢,今天又不回了?” 流离摇了摇头:“不知道。” 手指朝四周点来点去,用法术把桌面上的盘子清洗干净,放回后厨,又去清理桌面。 又过半个时辰,寒渊没回,那位越简仙子倒是又来了。看见芒遥,冷笑一声道:“你不好好在人间做你的大明星,来此作甚。” 芒遥冷笑回去:“本仙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与你何干。” 眼见情敌相见,分外眼红,流离起身要走。芒遥却把她拉了回来,故意说道:“别走呀,继续说,平时你们寒渊神君都是怎么夸我的?” 越简道:“我看你是太闲了,回头我就告诉父帝,把你调去布星守夜,摇光星君手下可正缺人呢!” 芒遥气得不轻,身上仙力大涨,眼见就要与越简斗将起来。流离赶紧拉了她一把,低声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跟天帝女儿斗什么气。师父最不喜欢惯爱争风吃醋的女仙了,回头再让他知道。” 芒遥果然平静下来,恨恨瞪了越简一眼,起身上楼去了,嘴里说道:“帮我开间房,今晚我就在这睡。” 越简见势也不甘落后,跟过去道:“给我也开一间。” 这二人一副不等到师父不罢休的样子,流离无奈,让小二上去招待客人。 正是要关客栈大门,方才离开的蒋老爷子魂魄已回,拄着拐杖捂着胸口道:“丢人现眼!我们蒋家怎么出了这等不孝子孙!”边说边走进客栈里来,也上二楼休息去了。 一直等到次日中午,仍然不见寒渊回来。芒遥心下焦急,在外头彼岸花田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远远地看见流离要穿过结界去凡间,问她:“你又去做什么?好好一个半仙之体,成日地往人间跑。” 流离便道:“雇主的事情还没完,我得去继续关照着。” 芒遥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客栈,说道:“我跟你一道去,看样子,寒渊神君今天是不会回来了。”跟在流离身边一步三回头地走,眼中一派遗憾之色。 二人来了人间,芒遥跟经纪人一起去了鲁灏公司,流离去找张颖沛。 一进门,却看见这姑娘自命清高,收拾了东西正要搬出去。 流离看着屋里的大包小包,说道:“这么好的房子,干嘛要走?” 张颖沛认出了她,不过略略呆了一呆,很快归于平静,说道:“我不要他的施舍。” 流离说:“你陪他五年,为了他闹得众叛亲离,在他身边保姆一样地伺候,如今被甩了,拿他点钱怎么了!如果不喜欢这里,我让他给你折现,你拿着钱,想买哪里的房子就买哪里的房子。” 张颖沛冷笑一声,眼里皆是恨意:“他巴不得我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在他面前出现。自己攀上了高枝儿,扭脸拿六个月房租就想打发我,当我是乞丐一般,又怎么可能会给我买房子?我再了解他不过,他是穷日子过惯了的,轻易不会给无关紧要的人一分钱。” 流离说:“你放心,他的财产有你一半,除此之外还要付你青春费,辛苦费,精神伤害损失费,给你一套房子算得了什么。我既揽下你的事情,就一定会为你做主。” 看她如今精神恍惚,呼吸粗重,整个人陷在满满的恨里不可自拔,便问她:“如果我真是让他们身败名裂了,你就不死了?” “他们身败名裂后我死不死不知道,可他们要是一辈子这样光鲜靓丽地活下去,我肯定活不成!” 张颖沛捏着拳头,咬牙切齿。 流离看她这副样子,说道:“你既然这么恨他们,就没联系什么媒体曝光他们这对狗男女?这个年头,艺人的花边私事很值钱的。” 张颖沛颓丧地坐进沙发里去,说道:“我有过这种念头,可李宣那人从一开始就在防着我,连张合影都不许我拍,说什么做他们这行的一旦有了恋情就是死路一条。 他还定期翻查我的手机和云端,把所有照片给我删得干干净净!跟陈桐儿公布恋情后,他第一时间找人威胁我,说在娱乐圈里,黑的可以说成白的,白的可以污成黑的。 以陈家势力,没有媒体敢跟他们做对,保管我今天说陈桐儿做了小三,明天风向就能变成是我有妄想症,只因迷恋李宣迷恋得太狠了,一时受不了他谈恋爱,这才空口白牙诬陷他们。我一个小城市里来的,没有钱,没有势,拿什么跟他们斗。” 张颖沛抬起头来,满是希冀地看着流离,说道:“我是没有办法了,可你们仙人,总是能好好治他们的。” 流离并非仙人,现在只算是半仙半灵之体,闻言道:“我会帮你,只是你离开这里又能去哪儿。不如先暂时住下来,等我给你出了气,拿到你该得的钱,你再搬家不迟。你放心,不出一月,我一定让他跟陈桐儿悔不当初。” 流离劝服了张颖沛,离开小区,又去陈桐儿那边查探情况。陈家祖上好像跟清朝皇室多少沾亲带故,子孙又出息得很,竟是从民国开始一直繁盛至今,几十年来都没人能革了他们的势。 这种上层人家住宅果然气魄,地段在京城里一处寸土寸金的别墅区内。 这别墅区名为“峪水”,里头的房子全都是传统风格,装修得恍如古时京城圈里的贵族人家。 家家户户门前垒着两个石狮子,院子里亭台修竹,雅致华丽,生怕旁人不知道院子里住着的人身份不凡。 此处地势高耸,坐北朝南,本是阳光充沛之地。不知为何,弗一踏入别墅区,流离身上就一阵恶寒。四处阴风阵阵,如鹤唳雁悲。 流离寻着气息找到陈桐儿,看见她正病恹恹地靠在李宣身上,通红着眼睛与他诉苦。 那天流离很快就把真的玉石还了回去,文物专家们研究后发表了一份声明,说玉石没有什么损坏,陈桐儿这才逃过了一劫。只是观众们不会轻易原谅她,至今仍在网上不停对她口诛笔伐。 李宣抱着陈桐儿不停地软语哄劝,说观众都十分健忘,不过一月这件事情就能过去了。 陈桐儿又说自己外公昨天看了电视,一急之下撅过去了,再也没缓过来。 李宣安慰说老人家本来就有病症,况又七老八十了,这算是喜丧云云,三言两语哄得陈桐儿睡了过去。 在李宣最艰苦的那段日子里,一直都是张颖沛在他身边给他依靠。谁都不看好他的时候,只有张颖沛会每天跟他说:“你一定会成功的。” 五年里张颖沛陪着他吃糠咽菜,挨饿受冻,他一朝腾达,转身去奔了高枝,实在是一出好戏。 突听一声异动,流离扭头,看见西边有股邪气窜出。 流离起身追了过去。 那股邪气里慢慢现出一个人来,正是地府里逃出去的妖僧寂行。这几天师父为此人明里暗里受了不少埋怨,今天好不容易碰到,定要把他捉回去才行。 流离上前与他相斗,几招下去,发现自己确实不是对手,根本近不了他分毫。 情急之下以指为刃,割破掌心,用自己的血化出一张天网,口中默念咒言,去捉妖僧寂行。 天网落在寂行身上,他唇角一勾,似笑非笑,右手竖于胸前,本是要运气破了她的咒术,岂知神识一乱,眼前现出一副光景来,扰得他心神大震。 流离见他魔怔了一般直盯着自己,立即捏诀收网,想把他带入地府。 天网红光大振,越缩越紧。 寂行猛地回过神来,被惹得恼怒不休,厉喝一声震碎了她的血咒。 这咒术以血为媒,乃流离灵识所结。此刻咒破,她被寂行打碎心脉,张口喷出一口血来,仰身摔飞出去,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寂行身上星星点点落满天网破碎下的殷红血渍,有几滴溅到他嘴角,他拂手擦去,凝气朝着流离飞身而来,伸掌欲取她性命。 将到近前,心神又是一乱,阻住了他的掌势。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目赤红一片。 “挡我者死!” 他沉沉喊出一句,掌力带着雷霆之气冲向流离。 千钧一发之际,半空中蓦地现出一人来,朝他身上击出一记掌风,将他打得连连败退,无奈收手。 “寒渊神君!” 寂行看着寒渊,咧嘴一笑:“我道这丫头为何如此厉害,原来是你寒渊的徒弟。” 寒渊看了看地上昏迷不醒的流离,知道她已碎了心脉。若不施救,恐怕不过五时三刻登时就死。当下不去管寂行,上前横抱起流离,身形一动回了过路客栈。 越简正在大堂里坐着品茶,恍一看见寒渊回来,本是高兴,却又看见他怀里抱着一人。 越简醋得厉害,没好气地过去问他:“这丫头是没有手还是没有脚,怎地还要劳烦寒渊神君抱着。” 寒渊目不斜视绕过她,对跑过来的小二和厨娘道:“去冥府忘川河边取补心草。”说完抱着流离进了后院卧房。 越简站在窗外,看着他源源不断给流离输送灵力。不多时小二取了补心草回来,送了进去。寒渊接过,将草炼化,送入流离口中。 越简看着床上仙气愈发浓厚的流离,心里知道决不能再这样下去。她推门而入,缓了几口气道:“神君想知道四万年前那段记忆,我让父帝给你窥天镜不就得了,何必在她一个小小的凡人身上找结果。我看她耳后的彼岸花不过就是个普通的胎记而已,并非如普贤菩萨说的那般神奇。” 寒渊淡淡瞥了她一眼:“这里是冥界,阴气极重,你再待下去,恐怕天帝就要亲自来捉人了。” 越简委屈地蓄了两汪眼泪,倔强道:“我会帮你拿窥天镜的!” 说完旋身消失在原地,回了天庭。 第16章 眼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荒野,似有大火刚刚肆掠而过,烧得百里之内寸草不生,空气里满是腐烂的气味。 流离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她在荒野里四处奔走着,想寻找一个出口。 身后却传来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喊声,她回过头,看见远处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朝着她追杀而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吹毛断发的宝剑。 那些人面目模糊,身材各异,只看得见他们一双眼睛,里面含着汹涌的杀气。 流离开始没命地奔跑,朝着前方不知去处的未来。脚下刚熄的火光又燃烧起来,她每跑过去一步,火舌就在她身上多烧一个口子。 她怕得要命,对着灰蒙蒙的前方失声大喊起来。 “师父——” —— “师父……” 流离睁开了眼睛。 视线重新清晰起来,她看到在她身边陪着她的,曾找了许多年的那个人。 “师父!” 她一跃而起,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终于活了过来。 她逐渐平静,不再害怕身后还有多少追杀她的面目模糊的人。 只是抱着眼前的人,窝进他怀里,世界就是安全的。 慢慢地,她又睡了下去。 寒渊身体僵直地任她抱了一会儿,发现她又熟睡过去,拿下她紧搂住自己腰的手,把她放回了床上平躺着。 他在床前呆坐一会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伸手过去给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出了屋去。 —— 流离再醒来时已是半夜,屋里燃着一盏小小的灯,窗外一颗红枫依旧美得嚣张。 她想喝点水,掀开被子走下床去。 刚走没几步,寒渊已听见动静进屋来了,说道:“回去躺着。” 流离依言去了。寒渊倒好了茶送到她手里,看着她把一杯水喝光了,这才道:“谁让你用血咒的。” 流离心虚地低了低头,没说话。 寒渊又问:“哪里学来的?” “书上看的。” “真是好徒弟。”寒渊气得笑了:“如此聪颖,以后倒不用我教了。” 流离急得抬头看他:“徒儿知错了,以后不会再用了。” 寒渊道:“我跟你说过你不是寂行对手,就连我要捉他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是有多厉害,不过区区半仙半灵之体,竟去与他千年道行相斗!” 顿了顿,又问:“为何非要捉他?” 流离只是道:“我知错了。” 见他脸上仍是有气,说道:“师父别跟我一般见识,改日我再酿几坛子春风度,给师父赔罪。” 颇费了番口舌,寒渊这才缓了眉色,对她道:“客人的事如何了。” “就快结束了。” “你也不必太费心思,他们这些凡人,所求无非是情与欲,想要伴侣而不得,你就给他们一个比前任更好更合他们眼缘的伴侣。 想要钱财地位,你就给他们钱财地位。想要故人死而复生,或发生过一些忘不掉的痛苦旧事,你就索性封了他们记忆,这都算不得什么。凡世区区几十年,总是眨眼就过去了,任他们怎样也翻不出风浪来。” 流离点了点头:“是。” 寒渊拿过她手里的茶盅,放在桌上。默了会儿,终于问她:“刚才梦里梦见什么了?” “啊?”流离早就把刚才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说道:“我忘了。” 寒渊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又给她倒了杯水送过去,说道:“喝了。” 流离其实不怎么渴了,可听他命令,还是接过来喝了。 “这几天先好好养伤,再去人间办事。” 寒渊嘱咐她。见她点了头,起身走出屋去,把门关上。 —— 流离又在客栈里休息几天,等伤势有所好转,穿过结界去了人间。 李宣正在跟几个明星一起拍摄一档综艺,他们这些偶像出身的爱豆成天无非是上综艺积累人气,演电视剧容易演成烂剧,一不留神就要挨骂,上综艺却是可以卖弄人设,他们又惯会在观众面前表演,一手人设演得炉火纯青,实在便利。 不想那位叫裴绪的小哥哥也在此处,他看上去并非偶像爱豆之流,直挺挺的身板站在那里,脸上除了沉默,没有多余表情。 不作妖不博出位,甚至连主持人有意递过去的话都轻易不会接。这种人却天天在综艺里混着,不知道他那个经纪人最近是不是缺钱花。 综艺节目必须要哗众取宠才有收视,灯光下的几个演员或爱豆一时拿了筷子表演吃东西吃得香甜,一时对着台下观众露出甜掉牙的标准化假笑,一时又在音乐渲染下跳起舞来,跳得油腻而尴尬。 舞到正酣时,其中一个长相甜美的女爱豆盯了裴绪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往他身上贴了过来,水蛇一般在他身边舞动,引起台下阵阵尖叫。 裴绪头皮发麻,浑身不适,对女爱豆的示好满脸写着拒绝,几次想溜之大吉,都被那女爱豆甜笑着不动声色堵了回来。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舞到正酣时,女爱豆身上岌岌可危的抹胸小礼服裙适时地滑了下来,露出春光一片。 女爱豆夸张地尖叫一声捂胸而逃,不想跑得太急,脚下不小心一拌,直直向前栽倒过去。 女爱豆伸手乱抓,裴绪赶紧闪身躲人。 也是李宣倒霉,女爱豆最后恰恰好抓住了他的裤子,那条裤子还宽松得厉害,毫不费力就被她直直扒了下来。 台上一片哗然,台下群情激昂。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好一场大戏啊。” 流离冷笑一声,转身要走。台上却有一束目光,直直朝着她这里而来。 她停下步子,扭头去看那目光来处。 搁着喧嚣的人群,流离看见,裴绪的眼睛惊慌失措地从她脸上移开了。 鲁灏见裴绪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台上,赶紧上去把他拉到后台,口里说着:“中奖也不是这个中法!这些节目分明是看你最近人气暴涨拉你来当主角撑场子的,谁知道两回都被人抢了风头!真是好一对小情侣,为了博出位一个砸文物一个掉裤子,脸皮厚度实在合格。” 流离看着他们走远了,自己旋身一变,又幻化成了张颖沛的样子。 李宣正在后台化妆间坐着休息,出了这种事,导演给了他半个小时缓冲一下,待会儿再接着录。 李宣却是丝毫不觉得丢脸,流离进门的时候,他正惬意地坐在椅子里打游戏。 听到声音,李宣抬头朝她看过来。 “颖沛!” 看见来人,李宣吓得一个激灵从椅子里跳起来,走过去急急忙忙把门关了,说道:“你疯了,来这里干什么!” 流离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说道:“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我有这个本事。” 李宣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流离说道:“李宣,我从十八岁开始跟着你,跟了你整整五年,用我青春里最好的日子陪着你吃了所有的苦。 现在你成名了,你过上好日子了,就说要把我甩掉,有这种道理吗?你不给我个说法,我怎么甘心。” 李宣看她来者不善,并不是往日那种乖巧懂事的样子,生怕她今天会闹开,一时自己也有些急了,说道:“你想要什么说法?” 流离说道:“我只问你,我是长得不好看,不入你的眼,还是性格不好,不够温柔体贴?” 李宣深深吸了口气,说道:“你很好看,性格也好,世界上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甩了我去找别人?” “因为你不能给我前程!”李宣突然激动起来,一双眼睛变得很红:“我要红,要拍电影,拿影帝,成为人上之人。而不是做个只能搔首弄姿在台上跳舞取悦观众的戏子! 我不巴结陈桐儿,就凭我那个小破公司,谁能把我带到电影圈里去,你这个一月只拿五六千块死工资的人吗?你能吗?” 李宣声音不可抑制地大起来,音调里带着哭腔,仿佛他才是那个无辜的走投无路的人。 他上前抓住流离的两只胳膊,说道:“颖沛,你是最爱我最了解我的人,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背弃我看不起我,可你不会。你忘了我们两个为什么要从家里跑出来吗,我们不就是想出人头地改变命运吗,眼见着我们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你要帮我才对啊,你不能做那个背后捅刀子害我的人!” 流离冷笑道:“这是你的出人头地,不是我的。我凭什么要牺牲自己,来成全你的出人头地。我为了你从家里出来,是想跟你同甘共苦,而不是跟你同苦共苦。 我没有那么傻,甘愿奉献自己,就为了给别人培养出一个优秀的男朋友。 当初你靠着我一个月五六千块死工资养活的时候你不嫌弃我,现在飞黄腾达了嫌弃起我了,世上没这个道理。” 流离把他的手挡开,说道:“你好自为之吧。” “张颖沛。” 见她要走,李宣叫住了她,说道:“现在这个世道,只要有钱有势,黑的可以说成白的,白的可以污成黑的。你也好自为之吧。” 果然现在有了高枝儿,威胁起人来底气都足了。流离淡淡一笑,打开门走出去。 长长的走廊里没什么人,只有裴绪叼着根烟在前面倚墙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烟灰聚了很长他都没有抽一口。 流离隐藏起身形,变回自己原本的模样。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流离停下来,扭头去看他。 裴绪是低着头的,可一双眼珠明显动了动。 “裴绪。” 流离走到他面前,离得他很近:“你看得见我。” 第17章 裴绪脸上神色微动,却是没有说话。 流离看他抬脚要走,瞬时拦在他面前。眼中精光一闪,直盯着他去探他来历身份。可看完一圈下来,却发现他确实不过是个凡人。 流离更是惊奇,还想再问什么,鲁灏已遥遥叫了裴绪一声。裴绪仍低着头,扭身往左走了两步,避开正前方的流离,绕过她的身边。 “你这人,倒好像前头有人挡着你似的。”鲁灏对他说。 流离大为惶惑,想了想,闪身去了芒遥公司。 好不容易等四周没了闲人,流离现出身影,问道:“芒遥仙子,你知不知道裴绪看得见我?” 芒遥也是一惊,瞪大了眼睛:“什么?” “那人定是大有来历,可能不是凡人。”流离问她:“你们天上可有什么仙人近来下凡历劫的?” 芒遥笑了一笑:“这我可不知道,天上神仙千千万,谁抽了风离了魂下了凡,也不需要跟旁人报备。” 想着裴绪素来与众不同,在娱乐圈真可谓出淤泥而不染一朵奇葩,向来不炒作不搞人设,不圈钱不轧戏,不买热搜不作妖。 因为性子耿直,从不把这个那个大佬放在眼里,三不五时被网友骂没情商,可也不见他生气抓狂。这样一个人,或许确实是天上下凡历劫的仙人也说不定。 “怪不得我看他跟旁的戏子不同,还以为是他仗着自己模样太好,狂傲自大呢。” 芒遥坐在沙发里开始给自己涂指甲油,想着裴绪素来种种,摇头道:“这么清高的人,也许真是天上的神仙。只是下凡历劫的仙人容貌并不怎么变,我在天上也活了几千几万年,可从没见过他啊。或许是妖精,或修成人形的灵物,都说不准。” 眼光一闪,有了兴致,对流离道:“咱们可以问问你那位师父大人,他只需动一动眉头,就什么事都知道了。” 流离看着她涂得妖异的指头:“你就这么喜欢我师父?” “废话!”芒遥嗔怪地白她一眼:“寒渊神君乃天上地下数万年来第一美男子,你去天上打听打听。但凡是有些姿色的,哪个不在妄想他。 也就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如你一般做了他徒弟,不出三天,我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定要把他吃干抹净!” 流离越听越是心虚,时至今日,她仍觉得能留在寒渊身边像是做梦一样,生怕哪天梦突然醒了,一切回归原位。 她恹恹起身要走。芒遥问她:“知道你们过路客栈的人常常要来管一管凡间的闲事,可寒渊来办时总是三下五除二圆了客人夙念,绝不多做无用之功。 你这丫头倒好,成天使些小手段。娱乐圈里的人,目的就是为了娱乐大众,摔个文物算得了什么,只要有钱,再装一装无辜憨傻,什么事都能平息下去,无非就是被人骂两天。最多三天,你看看还有没有人拿那点子事儿当新闻。” 流离说道:“反正我闲人一个,逗逗他们怎么了?” 看她桌子上放了不少赞助商送来的手机,过去挑了个最顺眼的,装上手机卡,说了声“谢谢”就走。 芒遥无奈摇头,说道:“你还真不客气。” 流离打开手机里的新闻网站,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觉到了高中学校外的小吃街,便顺了一人兜里的两千块钱,在小巷子里买东西吃。 鸡蛋灌饼,炒河粉,熏肉大饼,牛肉汤,烤红薯,糖葫芦,铁板烧,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最让她念念不忘的是李奶奶做的月亮馍,松软香甜的饼子,蒸得糯糯的土豆和金针菇,咬一口,唇齿留香金不换。 只是李奶奶年纪大了,今年已经近七十岁。她告诉流离,今天刚好是她最后一天出摊,明天她就回老家颐养天年了。 流离十分可惜,站在她摊前一个接着一个吃不停,吓得李奶奶不敢再卖她馍,生怕她的肚子下一秒就炸了。流离只是赖着不走,誓要吃完她蒸屉里的最后一个馍。 “剩下的给我打包。” 身边突然响起一把温润的声音,流离扭过头,看见来人是许泽。 许泽穿着白衬衫,休闲长裤,外罩一件深灰色的大衣,浑身上下一尘不染。 他一个人走到油腻腻的小吃摊钱,扔下几张红票子,接过李奶奶递来的装满了月亮馍的熟料袋,回身对她:“你还想吃什么?” 他光鲜亮丽地站在自己面前,跟这个不甚整洁的小巷子格格不入。流离还记得自己高三那年的某天,自己阴差阳错地跟着他跑出了学校。 她过来买了许多小吃,让给他时,他却十分嫌弃,一会儿说饮料里有色素,一会儿说河粉里有虫子,惹得流离频频不满。 今天却是太阳打了西边出来,怎么高高在上的区长公子哥,也学会体察民情了? “我想吃什么我自己会买。”流离淡淡回了一句,扭头笑眯眯跟李奶奶说了再见,跑去另外一个摊子前面买糖葫芦去了。 许泽却是一直在后头跟着她,一次次被她拒绝,却也一次次坚持替她付钱。 流离觉得他或许是怕了自己,想贿赂贿赂自己这个“鬼魂”,让她千万不要来吓他。 流离靠在学校附近的小河石桥上,一边看着染透半边天的夕阳一边吃冰糖葫芦,看见许泽紧追不舍走过来,无奈道:“你不怕鬼啊?” 许泽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颜色,默了会儿,问她道:“你哪来的钱?” “偷的。” 许泽皱眉看她,又似不信又似失望。流离道:“我偷了一个偷了别人钱的惯偷的钱,有问题吗?” 看他仍是不甚赞成的样子,又道:“别跟我说什么法治社会不能以暴制暴,我是鬼,管不了你们人间规矩。” “你是怎么死的?” 许泽突然问她,她吃下最后一口冰糖葫芦,把长长的木棍朝前一掷,径直扔进了五十米开外桥下的垃圾桶里。 “被车撞死的。”她抬眼看他:“你实不该对我这么费心,我活着的时候,我不过是你普普通通的一个同学。现在我死了,我跟你更是没有任何关系了。” 从桥边直起身来,接过他手里满满一袋子月亮馍,把兜里没花完的票子一股脑全给了他:“谢谢你。哪天地府见到,我一定好好招待你,再让判官给你个好去处。”说完身形一转,在许泽身边消失了踪影。 这几天客栈里生意清冷,只有几个白发苍苍寿终正寝的老人喝茶聊天,吃酒斗棋。 黑无常范无救见流离提着一袋子阳间食物回来,坐在大堂里吃得香甜,便过去顺手拿了一个,说道:“近来生意不景气,没有多少油水,好多鬼吏便不好好做工,成日地偷奸耍滑,躲懒不肯干活。” 看着流离,说道:“姑娘常在人间行走,若有合适人选,千万告诉我。将来得用,来日定有重谢。” 流离漫不经心“哦”了一声,手在虚空里一挥,面前现出裴绪的面貌来。 “范大哥可见过他?” 流离问。 范无救仔细眯眼瞧了瞧,摇头道:“不曾见过。”又拿了个月亮馍,站起身,仍去与白无常喝酒去了。 过得一周,流离算着陈桐儿误摔文物的风波应该已经过去了,现在又回到了当红影星的舒服日子,便去了人间找到陈桐儿常驻的综艺节目拍摄现场。 陈桐儿正在涕泪聚下说起自己外公骤然离世的事情,其真情厚意,演技之高,在通红的眼睛,抽噎的语气,擦不干净的鼻涕里得到了最大限度诠释。 流离看得十分佩服,等让她表演完了,恢复镇静之时,捏出一只飞虫来送进了她眼睛里。 陈桐儿打了个激灵。彼时她正坐在场边看另一对嘉宾做游戏,身边坐着一个向来与她不睦此刻却装得姐妹情深的女演员,女演员笑颜如花问起她与李宣是如何相识的,陈桐儿便娇笑了笑,说道:“在合作的剧组里有了好感。那个时候宣哥哥正好要进军电影界,可惜资源都不太好,拍了几部票房都平平,就想借我的势认识那个姓章的导演。你也知道,我们家跟章家可是世代好友,只要我一句话,宣哥哥还愁没有好资源吗?” 话筒清晰地把她的话传到了现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观众们瞬间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看着舞台侧边上说得饶有兴致的陈桐儿。 台上明星们也是尽皆傻眼,玩游戏的也不玩了,闲聊的也不闲聊了,全都竖着耳朵听她还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现场导演也是受惊不小,一边觉得要关了摄影机维护这位大小姐的名声,一边又觉得有这么劲爆的新闻在,下期节目收视率终于能爆了,可以抵挡得住台长长期以来对他们的埋怨。 “我说的当然是真的,好好的说假话编排自己干什么!”对于身边女演员烫了舌头般的质疑,陈桐儿很是不满:“那李宣确确实实是为了资源才看上了我。可我长得也不差,他跟我在一起,不算委屈了他。 你不知道他前女友是什么人,虽然长得有几分姿色,却是个从三线小地方里跑出来的,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出息,连给我提鞋的资格都不配。李宣能跟她在一起五年多,怎么可能看不上我。” “你说他前女友?是啊,他确实有个前女友,从他十七岁开始就跟着他,一路陪着他吃苦受罪,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成就。 可就算这样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被抛弃。她们这些糟糠之妻,注定是要做下堂妇的。” “他们为什么分手的?那当然是因为我啊。我也不怕跟你说,最开始是我瞧上了李宣,不是他来找的我。 你想啊,他模样那么俊,千千万万个女生为他疯为他狂,成天都梦想着能跟他在一起。 我是谁,我是陈家大小姐陈桐儿,我要找的男人,必须是千千万万的女生都梦想的男人,只有这种男人才可与我相配。 我看来看去,看去看来,也只有他最合适。所以我就找到了他,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那个时候我已经调查过他,知道他家里有个相恋多年的女朋友,对他帮助极大,他一时之间不可能甩了她。 我就说我不在乎,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就是背负上小三的骂名也无所谓。他听了以后十分感动,当天夜里,我们就确认了关系。” “我跟他偷偷在一起半年,觉得时间也成熟了,粉丝们不会对他的恋情有那么大抵触,这才联系了狗仔,故意被拍到恋情。 这事情他并不知道,还真以为是行踪不够隐秘才泄露的,其实是我想享受被全国的女生都嫉妒都羡慕的感觉,实在忍不住,才联系了那位有名的钱大狗仔。 后来一切都顺水推舟,他不得不公布恋情,也不得不告诉了他前女友,快刀斩乱麻,彻底甩掉了那个黄脸婆。” “愧疚?呵,我为什么要愧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来到世上,不过就活短短的几十年。 现在不享乐,难道要等死了再享?她要怪,就怪自己出身不好,没办法给宣哥哥更好的资源。不是我狠心,是她没用!” “我就是做小三又如何,为了宣哥哥,我什么也不在乎。我们女人,事业做的再好,都不如嫁一个人人羡慕的老公来得好!” 一席话咬牙切齿说下来,现场观众已是激动到了顶点。有人开了直播,把这一幕实时同步到社交网站上。 网络上起了第三场狂欢,今夜媒体不睡觉,记者匆匆从床上爬起来,早把电视台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陈桐儿兀自不知事情轻重,见有两三个记者炸碉堡一样视死如归一般过来采访她,还笑呵呵地回答:“是,我就是做了小三。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也不后悔。” 一石激起千层浪,网络被陈桐儿干翻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床,陈桐儿甩了甩剧痛的头,喊阿姨来给自己倒水喝。扭过头时,却见床边坐着脸色青紫直喘粗气的经纪人和自己妈妈。 妈妈两只眼睛已经哭得红肿,见她醒来,指着她怒道:“你是要把我们陈家毁了吗!做了贼就罢了,不好好捂着,还堂而皇之满天下宣传自己做了贼!你是要把我气死!”忍不住过来捏着拳头捶打她。 陈桐儿听得一头雾水,兀自问他们:“我做什么了?” 经纪人瞪着一双要吃人的眼睛,恶声恶气道:“你掀了天了!” 第18章 流离敲开了张颖沛家的门,说道:“你可满意?” 张颖沛把她请进屋去,笑道:“过路客栈果然名不虚传。” 她脸上明显有了起色,一张脸蛋红扑扑的,两只眼睛神采奕奕。 流离拿出一只录音笔,放到她面前:“这是我变成你的样子去找陈桐儿和李宣套的话,你再写篇文章,跟录音一起放到网上。你可以尽情写,想写什么写什么,李宣绝对动不了你。” 张颖沛一笑,打开电脑,登入了自己的社交网站。 “我叫张颖沛,陈桐儿口中小地方来的毫无出息的李宣的前女友。” “李宣之前其实不叫李宣,他叫李庆,经纪人嫌名字太土气,特意请了大师给他起的。大师说,宣这个字旺人,保管他能红得发紫。” “李宣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其实是为他高兴的。因为他终于受了公司重视,要有自己的艺名了。有艺名,好像是一个人要红起来的征兆。这是我自己想的。” “我陪了李宣五年,从十八岁那年起跟着他,陪他辍学,陪他打工,陪他到处面试。我看过李宣在城市骄阳里流的汗,听过他在寒风里一声声的咳嗽。我誓死不渝跟着这个男人,换来他功成名就后给我的一场泼天的伤害。” “每个人都有妈妈,陈桐儿也有妈妈。可她妈妈却是没有教过她,你抢了那个女孩子的男人的同时,也要了她的命。” “这几个月里我每天活在生不如死当中,恨极了李宣和陈桐儿,可我却不能说。他们一字一句警告我,我的话对他们造成不了任何伤害,反倒是会让旁人觉得我是个神经病。” “我妥协了,在他们的人脉和势力面前,不得不妥协。我本想息事宁人,却不想树要皮,人却是不要脸。 陈桐儿抢了我的男人,如今又满世界得意炫耀,她笃定了自己权势滔天,做了恶事也不会有任何惩罚。” “她欺人太甚。我无可奈何。这个世界已经如此,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张颖沛绝笔。”最后两句是流离让她加上去的。 等了两个小时,文章被推到榜首第一。流离使了个咒,让屋子里瞬间升腾起了刺鼻的烟雾。 少倾有热心市民带着两个警察破门而入,把假装晕倒的张颖沛送进了医院。 张颖沛躺在病床上的照片又被发出去,网络上的舆论彻底一边倒,网民们拿起键盘,捋起袖子,在李宣和陈桐儿的账号下面骂得好不精彩。 如果李宣和陈桐儿是在他们面前,他们能把这两个人骂得当场去世。 至此李宣和陈桐儿的演艺事业暂停一段落,两个人躲在高高的别墅里头,一边被经纪人骂,一边互相骂。 经纪人想放弃他们,陈桐儿却拿自己父亲的官位威胁他们,说这件事不过就是一件于个人私德有损的小事,根本妨碍不了艺人前程。等过了几月,最多一年,他们就能卷土重来,筹备着复出。 经纪人实在觉得这女人脸皮够厚,可细品之下,觉得她的话也不无道理。当下没说什么,长吁短叹着摔门出去了。 别墅里只剩了李宣和陈桐儿两个人,刚才有外人在没放开。如今人都走了,李宣气得上来扇了陈桐儿一巴掌,咬牙切齿道:“你跟我有多大仇,竟费尽心机要毁了我!” 陈桐儿从小到大别说一巴掌,就是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就算在剧组里拍戏,她也从不曾刮过一块皮。 如今骤然被李宣打了个巴掌,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倒在沙发里安静了半分钟,这才蓦地窜起身来,扑上去跟李宣扭打在一起,口口声声说着一定会毁了他的事业。 李宣只是冷笑,扭住她胳膊把她猛地推倒在桌角,说道:“你已经把我事业毁了,当我还会怕你!我一个靠女友粉活着的男明星,你故意让我们两个恋情曝光,让我的事业差点就一落千丈! 你说你有强大的后台,会给我国际名导的电影资源,让我从此摆脱爱豆标签,让那些电影演员们谁也不敢再瞧不起我! 我信了你的话,跟你公布恋情,一夜之间活脱脱掉了一半粉丝!你做了什么,你给我好资源了吗? 那些导演见了我,表面上客客气气,扭头就冷着脸去骂投资人,你当我不知道吗! 你倒是把我送进了大制作的组里,可我接的都是什么角色?露两回脸就死的侍卫,还有主角身边端茶倒水的奴才!这就是你给我的好资源!” 陈桐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火辣辣的脸道:“我倒是想给你主角演,可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我从小就混迹在电影圈里,知道他们电影人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些靠唱唱跳跳火起来的偶像明星! 我能给你争取到一个小角色,你知道有多不容易吗!我爸是跟那些大导演都有交情,可你以为那些导演是怎么有今天这种地位的? 他们要是听资本家的话,屈服市场,屈服流量,就是再等上一百年一千年他们也不可能混出名堂来! 你想做主角,可你怎么不问问自己有没有演戏的天分!那些演员他们往那一站,不用什么表情,眼睛里就都是戏。可你往那一站,你眼睛里却都是怎么演也演不好的可笑!” 李宣脸上被说得青一阵紫一阵,闭了闭眼道:“能不能当演员,演好电影,被人尊重,我都可以不在乎。我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这几年蝇营狗苟在娱乐圈里钻营,无非就是想混个顶流,出去参加活动时借着粉丝的呐喊能挺直了腰板把名字写在签名板最上头。 你是娱乐圈里人人都得给三分面子的公主,我能搭上你,实在是我高攀了。 所以我不在乎流量下滑,粉丝脱粉。有你在,量谁也不敢小瞧我。所以我默认你做的一切,顺水推舟,借着你成功转型,混进电影圈里。 人气下滑,电视剧扑街,这些都无所谓。反正就是天塌下来,还有你陈大小姐在旁边给我顶着。可是我没想到,你竟恃宠而骄到这种地步!” 李宣不自觉颤抖起来,眼中满是怨怼:“你脸皮是有多厚,连做了小三这种事都敢堂而皇之说出去。是,你是娱乐圈里所有大佬都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 无论你做了什么错事,只要不是刑事案件,你都可以靠自己滔天的人脉抵挡过去! 等过了一两年,你又是娱乐圈里人人艳羡的大小姐!可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一个小城市里出来的穷小子,你毁坏我的名声,就是毁了我的命! 粉丝对我的影响跟以前相比再怎么不重要了,也都能轻轻松松拿捏我的命脉! 你三两句话说得痛快,就不想一想我会被你害成什么样!娱乐圈里的人本就都是戏子,供人取笑。 如今他们不敢说你一句不是,你可有想过变成靶心的人会是谁!以后千万个冷箭,他们不会朝着你发,却是能戳到我心窝子里来的!” 陈桐儿脸上轻易卸不掉的妆容如今被泪水糊了满脸,她又惊又怕,拼命解释:“我从来没想过要毁了你的事业!那天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我又不是疯了傻了,怎么可能连这种自断前程的话都说得出来!” 生怕李宣就此跟她一刀两断,赶紧跑过去把他紧紧抱住,说道:“你要信我,我真的从没想过要害你的啊!” 李宣垂眸冷冷瞧着她,心下两相计较一番,软了语气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尽力补救。” 陈桐儿安静下来,抬头看他:“怎么补救?” 李宣嘴角一动,目光望着窗外:“只要张颖沛原谅了我,就什么都好说。” 流离冷眼看着这一切,转身穿出墙去,去了张颖沛的医院守株待兔。 晚上十一点,戴着墨镜口罩全副武装的李宣走进门来,做贼一样把门反锁上了。 “沛儿。”李宣摘了墨镜口罩,走到颖沛身边,三两下挤眼间流了满脸的泪,跪在她床边嘘寒问暖,磕头认错求复合,赌咒发誓说自己以后一定会对她好,让她原谅自己这一次。 好话都说尽了,张颖沛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李宣慢慢失了耐心,说道:“你要怎样才肯撤了那篇文章?” 张颖沛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你准备让我跟媒体怎么说?” 李宣以为有戏,忙道:“沛儿,我就知道你对我不会这么绝情。咱俩在一起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不是都一路走来了吗。 以前是我不对,一时受不住诱惑,又被陈桐儿背后的势力吓到了,这才不得不跟她在一起。 你放心,只要你现在去告诉媒体,说你已经原谅了我,决定跟我复合,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你要多少钱我也都会给你,不会再让你担心。” “那你的桐儿呢?” “她是自作孽,不可活。况且,她爸妈在圈子里人脉极广,就这么点儿小事,自会有人抢着给她做公关。” 张颖沛笑了起来,笑得极尽嘲讽:“这样一来,网民们看我都不在乎了,也就不会再揪着你的错处不放。她们又看陈桐儿轻易就被抛弃,也就不会再怎么骂她,反倒会同情她,说她也只是个无辜的、天真的、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小女生而已。 至此皆大欢喜,你们仍然可以在娱乐圈里混得风生水起,受着无尽的风光,数钱数到手抽筋,是不是?” 李宣变了脸色:“沛儿!” “我告诉你,你休想!我张颖沛本就一无所有,跟了你,更是一败涂地,丢了学业,丢了青春,丢了人生!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子骨气还用不完。现在你吃到了苦头,想靠几个臭钱就收买我?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没事的时候多看书,少做些春秋大梦!” 李宣听得脸色越来越差,紧蹙着眉头叫了一声:“张颖沛!” “我现在光棍一条,别指望着我会怕你。你既然做了错事,就要付出应有的代价,不能只是我一个人赔了夫人又折兵。 现在不是以前,有什么事情都能捂得住。网民们也不是傻子,任你们这对狗男女耍来耍去。 你去网上瞧瞧,有多少人明知道不对,却也还是在咬着牙咒你们死。 你们私德不修,法律管不了你们,就应该让舆论去治你们,让你们知道做错事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你说够了没有!” “以前你没钱,没房,没车,我心甘情愿跟着你,不怪你一句。后来你没时间陪我,一心只扑在事业上,我也不怪你。 只要你的心还在我这,我就是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委屈我都愿意!可你现在,你骗我,瞒我,跟别人一起合起伙来往我心里捅刀子,你看得见你事业有了波折,却看不见快被你们谋杀了的我! 李宣,你在娱乐圈里待着这几年,也该知道圈子里的人私底下再怎么恶臭难闻,表面上也都要竭力维持出一个光鲜的人格。 你跟陈桐儿做下这种事,想东山再起,门都没有。识相的就自己退出娱乐圈,死乞白赖在那里待着,得到的只有无尽的羞辱!你会跟你的小三一起,活活淹死在网民们的唾沫中,永世不得翻身!” 李宣一张脸由红转黑,慢慢被她说迷了眼睛,腾得站起身来压在她身上,对着她抡起拳头来:“跟我去见记者,你去不去!去不去!” 每说一句就往她脸上重重砸一下:“信不信我杀了你!你想把我的人生毁了,你才是做梦!你做梦!” 流离早吹过去一口灵气护住了张颖沛,凭李宣怎么使力,都像是打在棉花上,根本伤不了张颖沛分毫。 她又从李宣跪下求复合开始就把门吹开了一条缝,今晚值班的女护士听见声响走过来,已在门外偷听了许久。手机里开着直播,把今晚的事完完本本发到了网上。 “打人啦!” 女护士见李宣动起了手,生怕自己再继续看热闹就要丢了饭碗,赶紧大喊一声叫来同伴,一起过去拉开李宣。 手机在混乱之中仍旧录着相,流离使了个障眼法,让张颖沛头上脸上流满了鲜血。网民们看见,不由更是怒气丛生,当下拨通了警局电话。 第19章 品格私德问题毁不掉一个人的演艺事业,刑事案件却是可以。流离在医生给张颖沛检查时动了些手脚,成功得到了一份重伤一级的医学报告。 她戴起黑框眼镜,扎了头发,扮成律师的模样,去见拘留所里悔不当初的李宣。 李宣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已经知错了,那晚只是一时激动,昏了头才会动手。 张颖沛的医药费精神损失费他会一力承担。无论给多少钱都愿意,只要张颖沛同意和解,撤了案子。 流离装出一副律师的威严模样,说道:“人只有在受到惩罚时才会知道错。如果不是你,我的当事人会跟所有平凡人一样,考大学,有一份不错的工作,遇到一个合适的对象,结婚生子,虽然无趣了些,却也是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可你花言巧语骗了她,毁了她的青春和将来。依你来看,你要付多少钱才买得起她这一辈子?” 李宣激动道:“只要我付得起,你们都尽管提,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好。”流离扶了扶镜框:“我们也不会赶尽杀绝,只要你一半资产,我们就同意和解。你别想着转移财产隐瞒不报这些卑鄙手段,你手里有多少钱,我一清二楚。但凡你给我当事人的资产不足你总资产的一半,你就等着在监狱里待个十年八年的吧。” 站起身来,收拾了文件要走:“三天之内,我当事人要收到这笔资产。” 流离走出拘留所,摇身一变,换了原本衣着。她又去了陈桐儿家里,里头正闹得人仰马翻,陈桐儿让自己爸妈去救李宣,陈父陈母却只想着明哲保身,劝她早早跟李宣断绝关系。 其间陈母又想起什么,问她:“你税务上那些事,没跟李宣说吧?” 陈桐儿哭得嗓子都哑了:“他都要坐牢了,你们竟还不肯帮他,还关心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 过去拽着陈父胳膊,说道:“爸,你就去帮帮他吧!他只是轻轻打了那贱人几下,怎么可能会打出个重伤来!我看分明就是那贱人贿赂了医院,出了个假报告!爸,你帮女儿想想办法,让咱家的私人医生再去给那贱人做检查!” 陈父气呼呼道:“你还有脸说!张颖沛被你们气了这一场,本就情绪不定,他竟还闯进了医院去打人家,差点没把人当场就打死过去!幸亏这两天她醒了,否则,你那好男友就得拿命去抵了!” 陈桐儿脸色吓得煞白,扑回沙发里一气哭着,说道:“可是……可是我怀了他的孩子啊……” 陈父陈母差点被气昏过去。 流离走进陈桐儿房间,灵识游走一遍,最后在她衣柜底层一个带锁的盒子里找到了厚厚几份合同。 里头果然是她这些年在税务上做过手脚的证据,娱乐圈里处处是肥差,光从税务上省下来的,竟然都有足足十六个亿。这些人齿缝子里漏出来的渣滓,足够寻常人家活上两辈子了。 流离把这些证据匿名发在网上,又通通寄给了人民法院。两日后,张颖沛的户头上多了几亿资产,陈桐儿被税务机关带走,喝茶聊天。 流离让张颖沛的“病情”慢慢好转,到了开庭那日,已经转为轻伤。 因李宣认罪态度良好,张颖沛又与他达成了和解,主动撤销案件,李宣才免了一场牢狱之灾。只是从此以后,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在娱乐圈里露脸了。 张颖沛把所得资产的一半给了自己父母,拿上另一半远走高飞,从此离了京城这个伤心地。 临走那天流离去机场取自己的报酬,张颖沛看见她,说道:“谢谢你。你帮我出了这口气,我心里已经什么恨都没有了。” 说完从她心口处飞出一颗光彩四溢的怨念石来,流离赶紧接住,说道:“一路顺风。” 张颖沛笑着点了点头,通知登机的广播响起,她站起身,拉着行李轻快地跑远了。 “大功告成!”流离把怨念石扔到空中,又稳稳接住。准备离开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阵震天般的尖叫。 她扭过头,看见裴绪戴着口罩帽子从通道里出来。他本是私人行程,也不知如何泄露了行踪,如今被密密麻麻的狂热粉丝团团围住,寸步难行。 眼看他就要被这群人推倒在地上,流离隐了身形飘过去,使了个障眼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走了。 粉丝们猛一恍眼,发现最中间的男人竟是不见了。就好像她们拥着的至始至终只是一团空气而已,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流离把裴绪带到停车场他的跑车旁,不无讽刺地说了一句:“你可真是对自己的人气没什么自信啊。” 转身要走,裴绪却是开口叫住了她,说道:“你下手也太狠了些。” 这闷葫芦原来不是个哑巴啊。流离扭过身,说道:“你在给李宣和陈桐儿鸣不平吗?” 裴绪道:“他们再怎么不对,犯的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大错。你略施小戒就行了,何必把他们的前程也全都断掉。” 流离笑了一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再怎么断了他们前程,他们后半辈子也已经衣食无忧了。” 心里更是好奇,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到底是谁?神仙?妖魔?鬼怪?还是精灵?” “你误会了,”裴绪一脸坦荡:“我只是一个凡人。” “凡人会看得见我?” “我也不知道。”裴绪脸上有疑惑浮现出来:“我发现自己能看见你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 “你哪里是吓了一跳,你是淡定得厉害。”流离过去抓住他,暗暗运气:“不如跟我去地府查个究竟。” “这丫头,才去人间多久,竟学会掳劫帅哥哥回来了。”小二端着酒过去给客人放下,连连咋舌:“神君,你可要管管你徒弟?” 寒渊神君竟是也在这里,闻言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朝流离这里看了过来,转瞬又毫无温度地移开了。 流离拉着裴绪走过去,说道:“师父,这凡人能看见我……” “确实只是一个凡人,”寒渊打断她:“生了阴阳眼而已。” “啊?”流离不大相信:“那他前身?” “只是凡人。”寒渊又重复了一遍,随手一挥,已把裴绪送回了人间。 流离连片衣角都没摸到,就看着裴绪在自己面前消失了。她不敢再说什么,在师父身边恹恹坐下,默了一会儿,才道:“师父,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下手有点重。” 寒渊自顾自倒着酒,说道:“李宣会打人是你施了法的缘故?” 流离摇了摇头:“不是。” “既是他自己要动手,又怎么能怨得了旁人。他能在娱乐圈里功成名就,赚得盆满钵盈,有一半原因是张颖沛的支持,给她一半财产更算不了什么。” 流离这才喜笑颜开,痴痴望着寒渊:“师父说的对。” 身后经过的小二闻言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去上菜了。 一天之间陆陆续续有新鬼过来,或住宿或打尖。天近晚时,从天上下来一位鹤使,急急忙忙过来找寒渊,说是越简仙子惹怒了窥天神兽,被神兽吞进了肚中,急得天帝天后了不得。 那神兽性子高傲执拗,谁的话都不听,再不想办法把越简仙子救出来,恐怕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消化了。天帝无法,只能来请寒渊神君。 寒渊闻言便随着鹤使去了九重天上,小二满脸担心地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说道:“窥天神兽是上古时期盘古双眼所化,厉害得很,就连天帝都不是对手。寒渊神君虽灵力了得,可要想把它制服却也不易。” 流离在客栈里头坐着,不由得担心起来。 窥天神兽体型似鹿,头上无角,通身雪白,绒毛细长。脸上正中嵌着一只流光溢彩的圆形大眼,可窥天下事。 数万年来它栖息于九重天上尘缘池中,悠闲度日。偏偏越简仙子不自量力,前来扰它,口口声声要看四万年前寒渊神君丢失的那段记忆。 窥天神兽只说寒渊神君的记忆既是丢失了,便是天意如此,它镜中那段过往自然是早被抹去。 越简仙子不信,上前非要入它眼皮,这才惹怒了窥天神兽,被它一口吞入腹中。 天帝天后带着天上吃饱了没事干的一众仙君已在池边费尽了三寸不烂之舌,都没能把窥天神兽的眼皮说开。正是焦急,鹤使带着寒渊神君从远处而来。 天帝如蒙救星,赶紧过去说了几句好话,让寒渊想办法救出越简。 寒渊走到窥天神兽面前,说道:“不知越简仙子何处惹怒了上神,上神要取她性命。” 窥天兽掀开了自己的眼皮,说道:“寒渊神君,许久不见。都说你无情无欲,实乃天上地下第一称职的神仙。怎地今天为了区区一个仙女,来找我不快来了?” 寒渊道:“越简来寻你,无非是为了在下一点小事。得罪了上神,是在下的不是,还请上神看在下面子上饶她一命。上神若心中不忿,待越简出来,我会让她好生赔罪。” 窥天兽从鼻子里哼了几口气,最后一摇耳朵,说道:“罢罢罢,你寒渊神君的面子我还会不给吗。”说完屁股一用力,竟是从后/庭把越简仙子排了出去。 越简仙子在地上滚了几滚,站稳后见众仙家全都忍着笑看自己,不由又羞又怒,凤目含怨看向窥天兽,骂了声:“老混蛋!”从头上拔下银簪,化作利剑,朝窥天神兽后/庭刺去。 寒渊出手阻拦,那窥天神兽却是早已发起怒来,厉喝一声伸起后蹄踹向越简仙子心口。寒渊上前抱住越简,带她一跃而走,躲开了那一击。 窥天神兽不肯罢休,从地上站起身来,冷声斥道:“不知死活!” 身形突然变大十数倍,眼中射出万千冰针,朝着越简仙子直直而去。 寒渊凝诀发出一道光罩,护在众人身前。冰针触壁而落,化为齑粉。 窥天兽更是恼怒,抬脚踩碎了那光罩,上前与寒渊斗起法来。尘缘池中顿时一片大乱,众仙家一边后退,一边护住惊慌失措的天帝与天后。 越简仙子见此形状,非但不怕,反是借着寒渊的势更加大胆起来,挥剑去与窥天神兽相斗,嘴里大声喊着:“吾乃天庭十七仙女,你是什么货色,胆敢欺辱我!” 越简仙子惹得窥天兽暴怒不休,寒渊一心护她,不免露了破绽,被窥天兽瞧见,原本小巧的嘴巴一张,化作血盆大口,直直朝寒渊咬去。 “不好!” 化作一只蝴蝶随寒渊而来的流离见状倒吸口气,不得不现了原身,挡在寒渊身前。 流离手中凝气,朝窥天神兽打去,很是抵挡了一阵,却到底灵力不足,被窥天兽冲破屏障咬住了胳膊。 鲜血流出来,瞬间激得窥天兽兴奋不已,眼里殷红一片,血海翻腾。 它还待再咬,可到底是忍住了,松了口退后数尺,身形慢慢恢复到之前娇小玲珑的样子,说道:“一介凡人,灵力竟然如此精纯,实在稀罕。” 问流离:“你这女娃娃是谁,如何修的灵身?” 第20章 流离右臂剧痛,上面两排牙龈呲呲往外灼烧着热气。闻言并不回话,回身去瞧师父是否无恙,却见他只是一心护着越简仙子。 天帝天后见势,脸上惊惧非常,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静下心来,仍然收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镇静模样。 “好大胆的凡人,竟敢私闯天庭!”天帝动了怒,冷声叫来鹤使有凃,说道:“把她给我带回去,我要亲自审问。” “天帝!”寒渊把手从越简仙子手里硬是抽了出来,往前走了几步,挡在流离面前,说道:“流离是我徒儿,今次私闯天庭,委实没有规矩,寒渊回去以后自会好生教训她,就不麻烦天帝了。” 天帝嘴角动了动,说道:“你本就事务繁忙,哪有时间收什么徒弟。那日我听说你把一个凡人的名字勾出了生死簿,本就是要劝阻你的,可你只是一意孤行,硬是把她留在了过路客栈。 她若是毫无仙缘也就罢了,偏还命中带煞,是个上万年也难见的天煞孤星的命数。 难道你看不出来,自收了她做徒弟,你的灵力就在一日日地消耗。再把她留在身边,将来你必有大劫!” 天帝的话彷如一个又一个惊雷炸响在流离耳边,让她眼前模糊了一片。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身前的寒渊,心里一遍遍地回响着天帝的话。 她毫无仙缘,命中带煞,会给师父带来劫难…… 原来自己平凡也就罢了,竟还是个不祥之人。 默然许久的窥天神兽突然笑了笑,对天帝道:“你还是如以前一般的性子,为了你的天下大道,硬逼着旁人相信虚无缥缈的命数一说。我瞧着流离这丫头就很好,极有仙根,人又机灵识趣。若寒渊神君不敢留她,那就送给我,在我身边做个侍女吧。” 寒渊道:“不牢上神费心,我自己的徒儿,自然是要自己使唤的。上神既座下寂寞,我会寻个手脚利索的仙娥拿来孝敬。” 又对天帝道:“也不牢天帝费心,天帝关心旁人的徒儿,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爱女,让她早些给上神赔罪才好。”说完拉住了流离还在灼烧流血的胳膊,带她下界而去。 天帝无奈叹气,正是发愁,越简仙子满面委屈地拽住了他的袖子,哭道:“父帝,这老东西欺辱我,你不给我报仇。寒渊神君被个凡人绊住了手脚,你也不替我出气,女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低下头嘤嘤啜泣起来。 天帝狠下心肠训斥了她几句,强逼着她对窥天神兽认了错,此事才将将了结。 只是程流离那人却是有些棘手,他必须好生想想办法,把她赶出过路客栈才是。寒渊神君那样好的一个女婿,不能白白便宜了一个凡人。 还是命中带煞的凡人。 流离胳膊上的伤十分厉害,敷了几日灵药才开始见效。每每师父一声不吭把药从外头带回来,她都心虚得抬不起头,脑中始终盘旋着四个字,天煞孤星,天煞孤星…… 怪不得她上一世如此孤苦,竟是命定了的缘故。 一天下午寒渊过来拿药给她,看她呆呆傻傻地在屋里坐着,说道:“怎么了?” 流离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就是有几个法诀怎么都练不好。” “你向来比旁人聪明,还有练不好的法诀?”寒渊在她身边坐下来,拉过她的胳膊,把袖子推上去。 牙印已经很浅,再敷几天药便可好透。 寒渊打开药包,修长的手指伸过去沾了些药,轻柔地抹在流离臂上伤口处。 以前都是流离自己敷,突然被师父拉了胳膊,抓了手,她心里一丝异样划过,心跳越来越快地躁动起来。 被师父制住的那条手臂变得十分僵直,一动也不能动。师父抹药膏上去的时候,她的耳朵更是开始红了。 她低着头掩饰眼中神色,告诫自己不能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可胡思乱想的,他只是作为一个师父,在关心自己徒弟而已。 “以后有了危险别再替我挡。” 寒渊冷不丁开口,语声淡淡对她道:“任何时候都不能再做这种事。” 流离乖乖点头,可心里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任何时候,只要师父有了危险,她都会挡在他身前。 敷好药,寒渊把她的毛衣袖子放下来,拿着药站起身,走出了屋子,一秒都没有多待。 果然只是普通的关心啊。 流离趴在桌上闷闷地想。 —— 胳膊逐渐复原,流离在客栈里又待了几日,最后还是过去地府,找到判官,问他道:“我还能去投胎吗?” 判官看鬼一样看着她,说道:“你病了?痴了?傻了?好不容易得脱六道轮回,回去做甚。” 一点她那脑门,说道:“别胡思乱想了,好生跟着寒渊神君就行。是他把你勾出了生死簿,就是九重天上的天帝大人,也不敢对此说一句不是,我区区小仙又怎敢跟神君叫板。” 流离没再说什么,只是从那以后在地府留了下来,每天帮着捉捉厉鬼,熬熬孟婆汤,点点去投胎的人数。身上染了越多鬼气,便觉离师父越远了似的。 一日黑白无常押解来一批新鬼,其中一个竟是近来被网友千嘲万讽的陈桐儿。 短短数日不见,她一张娇滴滴的小脸如今陡然老了十岁,两个黑眼圈沉甸甸坠在眼下,盛着她所有的无可奈何和生无可恋。 陈桐儿被分配去第五层地狱做苦役,看见小鬼朝她扑来,每每吓得闭上眼睛尖声大叫,吵得与她同行的人频频皱眉。 其中一个男人认得她是娱乐圈里的大明星,当初高高在上,如今不过跟他一样是个短命鬼而已,便从后头偷偷走过去,手在她屁股上揩了一下。 陈桐儿怒不可遏,用看垃圾的眼光愤愤瞪着他,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脏的要死还敢动我,保安……” 说到一半想起自己身在地府,哪里有什么保安,很快颓丧下来,低着头朝后退了几步。 那男人更是色动,趁四周没什么人管,上前要强了她,吓得陈桐儿花容失色,尖声大叫起来。 流离从阴影处走出去,抬手间掀飞了那男人,说道:“滚。” 男人识得她乃黑白无常好友,忙忙地提了裤子跑了。 “谢谢你!谢谢你!”陈桐儿从地上站起来,四处看了一看,说道:“那男人脏得很,我想买件新衣裳穿,不知何处可买?” 流离道:“往北十里外鬼市。” 陈桐儿又谢了几声,双手合十,祈求阳间的父母给自己多烧些纸钱下来。 倒是有用,不过片刻间,在她脚下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了大堆金子。陈桐儿喜不自胜,拿外套兜了金子走了。 又过两天,厨娘来了地府,去找阎王说了些事,临走时看见正帮孟婆舀汤的流离,过来问道:“你怎么不回去啊?” 流离忙着手头里的事,说道:“天帝说我是天煞孤星,在师父身边会损了师父道行。” 厨娘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很不屑地笑了,说道:“天帝的话你也信?你不知道,他那个人最是奸诈,明明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偏偏说成是为了天下苍生的利益,每每害得旁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与牛郎一年只得见一次面的织女,被压在华山底下的三圣母,还有与董永不得相见的七仙女,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没有他天帝的功劳。 做下恶事时都美名其曰是为了天下大义,纲本伦常,通通都是屁话,他只为了自己天帝的位置坐得稳!” 又劝流离:“他开口闭口说你是什么天煞孤星,可你来客栈这么久,我跟小二,还有咱们掌柜的,谁可曾有一丝损伤了? 你也是,他说什么你都信,一个人跑过来在地府里待着,看掌柜的知道了不发脾气? 要我说,与其你信天帝那些虚无缥缈的话,不如好好跟在掌柜的身边,多办几件差事,多多给他解忧,这才不枉掌柜的教你一场。” 一席话说得流离动了心思,她想了想,扭头问厨娘:“我真的不会害师父吗?” “哎呦,”厨娘过来圈住她肩膀,说道:“放心吧,绝对不会,少听天帝扯淡。” 流离被厨娘说服,终于跟着她一起回了过路客栈。 回去后依旧每天打算盘记账本,听鬼客们聊天说话,看天边云去云来,门外彼岸花开了又红。 一日晚间,外头有股煞气直冲冲而来。换了新衣裳的陈桐儿阴沉着脸飘到客栈里头,冲着流离大骂:“原来是你这贱人做的好事!我还以为是见鬼了,明明一直都顺风顺水,却从那天开始中了邪,三天两头地倒霉生事,把自己的脸丢尽了,李宣的脸丢尽了。 这也就罢了,你这贱人竟然还给他下套,让他故意去打那个姓张的,勒索了他一半财产,害得他不得不退出娱乐圈,彻底断了他的事业!你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也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如今我如了你意,”她抬起自己割得皮肉翻飞的手腕,说道:“我死了,是你把我害死的!我本有着幸福的一切,家境优越,长得漂亮,年少成名,男朋友是全天下所有女孩心中的梦中情人,你去问问,与我同龄的人谁不羡慕我,他们谁能比得上我的命! 可你却让我失去一切,害得我二十三岁就抑郁自杀!你们这些所谓的仙人不是要救苦救难吗,可你做了什么,你跟我一个小小的凡人过不去,你就不怕有报应吗!” 流离始终只是冷眼看她:“死不死是你的事,敢当小三,却又不敢承受当小三的后果也是你的事。我做过什么,我问心无愧,也绝不后悔。 你喜欢李宣,甘愿在小小年纪就给他生孩子,就算事业因此停滞也无所谓。 可张颖沛的爱不比你少,她跟着李宣吃苦受罪熬了五年,李宣一朝得势出人头地,她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被你们合谋夺走了一切希望。 如果不是她爱他入骨,又怎么会恨他入骨。我替张颖沛教训你们,是天经地义。你们得的所有教训,都是罪有应得自作自受。” 陈桐儿咬牙切齿地看着她,黝黑的长发在风里不停乱舞着:“张颖沛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她命不好是她的事,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外人插手!我跟她都是人,你凭什么为了帮她而毁了我的一切,你凭什么!” 流离说道:“我已经手下留情,不过就是给了张颖沛她应得的一半财产。如果我真的一点儿余地都不留,凭你跟李宣做的事,满可以在监狱里待上几年。 你跟李宣已经算是人上人,就算他不在娱乐圈里了,你也可以跟他一起好好活着,一辈子衣食无忧。是你自己太脆弱,连这点儿挫折都受不了,竟带着你的孩子一起死。” 陈桐儿癫狂一样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手下留情?你好大的口气,你让我跟他颜面尽失,如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出娱乐圈,这就是你说的手下留情吗?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爸妈不让我跟他再在一起,以死相逼让我跟他分手。 你扼杀了我的事业不算,还杀死了我的爱情。我爱他,为了他什么事我都可以做,受万人唾骂都可以不管。 可是你呢,你非要多管闲事,为了救一个人,害了我跟他两个人,这就是你们这些神仙该做的事吗?” 流离说道:“你爸妈不让你跟他在一起,你就不跟他在一起了吗?是你自己懦弱无能,跟我有什么关系。” “好一个神仙,动动手指就毁了我一生幸福,”陈桐儿周身戾气暴涨起来,脸上满是杀气:“你们这些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仙人都该死!” 流离听到一股极其强烈的怨念,赶紧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停在陈桐儿面前,这时才看见她腹中一团滚动得越发厉害的胎儿浊气。 陈桐儿疯魔得厉害,竟是带着胎儿一起死的。 将将成形的胎儿怨气最是厉害,若它将来做下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流离当即伸指为爪,欲把它从陈桐儿肚子里掏出来。 陈桐儿明明只是刚死不久的阴魂,却不知何处修炼了道行,猛地打开她的手,袖中抽出一把剑来,凶恶无匹地朝她刺了过来。 流离赤手与她斗了几招,小二和厨娘见状也过来帮忙,三人合力,总算占了上风。小二又取了黑白无常在这里放着的捉鬼袋,欲把陈桐儿收进去。 平地里却突然起了一阵阴风,卷着陈桐儿猛地向后飞去。 陈桐儿已化为厉鬼,腹中又有死胎,危险得很,必须除掉。流离赶紧上前几步,欲冲出去捉拿陈桐儿。 可那股阴风却委实厉害,吹得她睁不开眼睛,把她困在客栈里寸步难行。 等四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时,陈桐儿已不见了踪影。 流离暗道不好,想去人间走一遭,寻访陈桐儿气息。 身后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音。她回过头去,看见大堂里的鬼铃再次响了起来。 第21章 【篇三、少女心事】 子时已过,年轻女孩循着开满彼岸花的小路而来,在灯火通明的客栈里慢慢坐下,喝下一杯屠苏酒,很快陷入昏睡。 沈言菲一十八岁,今夏升了高三,成绩优越,年级前十班级前二的名单里总是有她的名字。 爸妈因她而骄傲,家里来了客人,总要三两句话把话题引上自己家女儿身上,说她读书如何如何用功,头脑如何如何灵光,老师常来家访,嘱咐他们一日三餐定要科学搭配,营养均衡。只要不出岔子,明年青华贝大不在话下。 邻居们十分羡慕,尤其是跟沈母交好的韩家,三不五时就带着自己女儿萱珂过来做客,说要沾一沾言菲的聪明,提一提死活不见上升的成绩。 沈言菲自小跟韩萱珂一道长大,关系比亲姐妹还要好上三分。小学时一起牵着手上学,初中偷偷去小池塘玩耍被各自父母发现拎回家打了一顿,升高中后韩萱珂被染了红头发的大姐头子盯上,挨了两次打,第三次又被扇耳光时,沈言菲拎着砖头过来把她救走。 两个女孩活成了相亲相爱范本里的好闺蜜,常常躺在一张床上聊到睡着,早起一边打哈欠一边指着对方鸡窝一样的头发笑个不停。 高一那年女孩子情窦初开,渐渐有男生对两个女孩表现出好感,上课时偷看她们,下课后故意在她们经过的走廊里撞她们一下。 韩萱珂红着脸上前作势要打他们,言菲在原地站着,等萱珂气出得够了,继续跟她手牵着手去厕所。 高一暑假有男生来约她们去游乐场,韩萱珂穿着漂亮的小裙子,戴着好看的贝雷帽,活脱脱一副韩剧女主般的样子出现在男生们面前。 沈言菲再看看自己,宽松的牛仔裤,脏脏的帆布鞋,断袖上还溅了一滴牛奶的印渍。 即使这样,游玩间隙还是有男生过来找她搭讪,给她买最喜欢的抹茶味的冰激凌。 她心里涟漪微动,小小地骄傲了一下。可冰激凌还没吃几口,就听见男生问她:“萱珂最喜欢吃什么?” 操场上收到情书时也是,是让代转给韩萱珂的。课堂上男生们朝她望来的目光,其实是在看她身边的韩萱珂。 放学后有男生在停车场等着,那是为了跟她身边的萱珂一起走一段路。 食堂里张三过来李四过来坐在对面,都不是在陪她,是想跟她身边的韩萱珂共有一段用餐的时光。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模样一般,气质一般。再看探过头来与她说笑的萱珂,个子高高的,人又瘦弱,露出来的小腿又白又嫩。 五官精致,尤其是一双眼睛,笑起来月牙一般,难怪勾走那么多男生的心魂。 她成绩好,头脑好,数学几乎不丢分,英语回回考第一。韩萱珂却是扶不起的阿斗,无论跟她讲多少次化学公式,她都记不住,脑袋空空,成绩中游往下。 可即使如此又能如何呢。沈言菲接过男生塞给她的情书,听着他自然而然说出口的:“帮我交给萱珂。” 她一颗心急遽地皱缩起来,像一个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漏了气的皮球,从此未有一刻觉得头顶的天空是蓝的。 她如此活在韩萱珂的阴影之下,过完高一,又上高二,偏偏又被分在一个班,受着她光环的普照,接受着男生朝这边投过来的,施舍的目光。 她渐渐地害怕起来,觉得自己没有了自我,方圆之内全都是韩萱珂美好漂亮的人生,她活在她阴影之下,不管成绩有多么得喜人,也引不来旁人哪怕一点儿的喜爱的目光。 就算有凤毛麟角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也全都会拐弯,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操场上的天阴沉沉的,云层厚重,遮蔽住阳光,盖下一片灰色的影子。沈言菲躲在一颗大树后头,冲着它小小的洞口说起了话。 她说:“妈妈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有了我做她女儿是她上辈子积了福德。” 她说:“韩阿姨说我就是别人家的小孩,样样都比韩萱珂强。” 她说:“可我为什么一点儿都不高兴。除了成绩好,我还有什么是值得骄傲的。” 她说:“我努力地让自己成绩好,却不如她穿在身上的一件碎花裙子。” 说完擦干眼泪,继续笑着跟韩萱珂做好朋友,跟她一起上学放学,读书做题。 卧室里躺在一个床上时笑着回她的话,扭脸就放下表情,松泛自己僵硬的脸颊。 上了大学就好了,到时候她去梦想中的青华,而韩萱珂不一定考上哪所二流学校,认识二流学校里的二流男生,从此过着二流的生活。 她满怀希望地想着,就这样上了高三。 开学第一天的晚自习,她趴在课桌上奋笔疾书,后头突然飞过来一本书,精准无比地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书脊捣在她脑袋上,一阵久久不去的钝痛。 她捂着脑袋,抬头往后看了一会儿。最后排有一个向来瞧她不顺眼的女生抬起了下巴,抱歉地做了个手势,说道:“对不起啊,扔错了地方。” 她生生忍下,本是不欲发作,身边的同桌却捡起那本书来,扭过身,朝那女生狠狠砸了过去。 女生捂着自己殷红起来的大脑门,拍桌子站起身来道:“纪聪你干什么!” 一天下来没说过几句话的同桌开了口:“对不起啊,扔错了地方。” 后排的女生干干气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坐回了位子,没再说什么。 言菲扭头看着自己这位新同桌,又去看自己另一边。 不是萱珂。 她们总算错开了班级。 纪聪不爱说话,性子冷淡,课间时戴着耳机翘着腿往后一靠,轻易不会理人。 沈言菲有时会偷偷看他,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是跟小说里形容的一模一样的俊朗少年的模样。 只在他身边坐着,不说话,不对视,只是知道对方的存在,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柔顺剂的味道,言菲心里都是踩空了楼梯般的久久不停的悸动。 两个人的第一次交谈是在一堂语文课上,老师偏偏抽到了纪聪背诵诗文。 纪聪一脸茫然地站起来,沉默了两秒后,本想说没记熟,却听见女生轻若蚊蝇般的一句“将军向宠,性行淑均”。 他诧异地看了看她,很快就跟着说:“将军向宠,性行淑均。” 又听女孩说:“晓畅军事,试用之于昔日。” 他便跟着说:“晓畅军事,试用之于昔日。” 她说一句,他便跟着念一句。往日里胆小如鼠的女生,竟是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帮他作弊,他心里一时稀罕。 一段文章背完,老师看了看跟他同桌的沈言菲,又看看他,最后什么也没说,让他坐下了。 那天晚上,她在不小心碰掉了自己的橡皮擦后,看到纪聪躬下身躯,帮她把橡皮捡了起来,轻轻搁在她桌上。 “谢谢。” 她说。 “真要谢,”纪聪拿过了自己的物理书,摊开一页放在她和他课桌相接的正中间:“就给我讲道题吧。” 言菲的天空刹那间晴空万里。 后来一起吃午餐,一起做习题,放学了去附近的拉面店点上两碗香气四溢的龙须面,吸溜面条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响。 两个人的小区离得不远,纪聪总要多走一段路看着她平安到家,才又折返回去。 一天晚上沈言菲回到家,韩萱珂早在客厅里等她,西瓜都吃了好几块。 见她终于回来,埋怨道:“最近你都不跟我一块下学了,晌午也勤奋得很,总要做半个小时习题才去吃饭,害得我连个人陪都没有。你这丫头,不跟我上一个班胆就肥了是不是?想甩掉我,没那么容易!” 上前一下抱住她的胳膊:“从今天起,必须跟我一块吃饭,一块回家,休息日陪我去逛商场,你要是不肯,哼哼……”故作邪恶地看了看她,往手上哈了口气,笑着去挠她痒痒。 言菲躺在沙发上打起滚来,笑容里藏着防备,谁也不知道。 次日中午,韩萱珂果然一早来了教室找她,就停在纪聪身边,柔软的裙摆随着她躬身的动作往外荡开来,轻轻拂在纪聪的校服外套上。 一阵甜腻的香气涌上鼻端,是韩萱珂新换的她叫不出名字来的香水。 “言菲,吃了饭再做题嘛。” 韩萱珂的声音也染了腻,听在耳朵里一层层地起鸡皮疙瘩。 沈言菲低着头,眼睛看着习题册,眼前却是模糊一片,毫无焦点。 “走嘛走嘛。”韩萱珂过来拽她,她的脑袋晕乎乎的,行尸走肉般被她拉着出去,打饭,吃饭,送盘子,回教室,上课,晚自习,放学回家。 天慢慢黑了下来,温吞的月亮挂在天上,惨兮兮的一片清光。她躲在操场上那棵大树后头,眼神呆滞地对着树洞絮絮叨叨。 “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什么时候才可以摆脱她?” “上了大学就好了。” “可那时候他也不在了。” “我真的比她差很多吗?” “我是不是挺烦人的?” “可我就是害怕。” “你害怕什么?” 最后一句是个男生的声音,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从大树后头探过头去时,借着操场上微弱的灯光瞧见来人是纪聪。 “我说你怎么不见了,跑这来偷懒来了。”他迈着一双长腿走过来,拿手电筒往她面前照了照。 突然笑了,凑过去拿耳朵贴近树洞,过了好一会儿,才故作正经地说:“言菲原来有这么多秘密。” 他直起身来,含笑看着她:“这回我可知道了。” 他的眼睛灿若星眸,从此照亮了她每晚的梦。 此后倒是经常跟他一起来这里冲着树洞说话。她慢慢地知道了,他爸妈几月前离了婚,谁都不愿意要他,最后他被法院判给了妈妈。 妈妈成日里天南海北地到处飞,根本没时间照顾他,每个月象征性地给他两千块钱,多要一分都会有意见。 从法院出来后就再也没见过爸爸,他出了国,跟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结了婚,或许现在都忘了有他这个儿子的存在。 沈言菲就总是心疼他,一颗心灌了铅般,钝钝得难受。 “长大了就好了。”沈言菲掩藏着眼睛里的泪光,笑笑地对他说:“等我们都长大了,就能摆脱这一切了。” 头顶蓝天一片,偶尔有云飘过去,带来一片影子。 晚上放学韩萱珂又来找她,两个女孩骑着车行驶在落叶缤纷的街道上,偶尔有汽车超过去,短暂的一串轮胎摩擦声。 突然听韩萱珂开口:“我恋爱了。” 沈言菲心里一动:“是谁啊?” “你不认识。”韩萱珂甜蜜一笑:“你不知道,他可帅了,对我也特别好,前几天我感冒,他担心得什么似的。” 沈言菲也笑了:“是吗。那很好啊。” 终于,摆脱了吗。 往后心思倒是放下一半,每天哼着歌去上学,哼着歌放学。偶尔跟纪聪一起去学校外吃龙须面,晚上回到家看到他发来的短信:“平安到家了吗?” 她回:嗯。 满心的甜蜜。 生活由阴转晴,她每天认真辅导纪聪做习题,给他讲解艰涩难懂的化学公式。纪聪的成绩一次次提高,上个月摸底考试,竟是进了年级前二十。 她比他还要开心,问他将来要去哪个城市读大学。他说以前倒是不敢想,可现在倒是能报考首都的学校了。 “多亏了你,小福星。”他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揉了揉她的脑门。 首都……她满心憧憬地想,再等半年,她摆脱了萱珂。而他摆脱了自己冰冷的家庭,到时候,他们就能一起在首都那个城市重新开始生活了。 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这辈子再没有什么挫折了。 直到元旦节那天的同学聚餐,她在人声鼎沸的餐厅里看到韩萱珂树袋熊一般抱着纪聪的胳膊,打开那扇门,朝着她的方向笑意盈盈地过来。 那一刻,耳边轰隆隆一片,是世界开始崩塌的声音。 “呦,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同班里爱挑事的男生叽叽喳喳开了口:“萱珂,看不出来啊,把魔爪伸到我们班来了!” “去你的!”韩萱珂红着脸坐在沈言菲身边的空位上,那个位置原本是给纪聪留的,此刻他坐在萱珂另一旁,接过她脱下来的粉嫩嫩的棉服,搭在了自己的椅背上。 有男生女生七嘴八舌来问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一时间气氛热烈,笑语声一片。 沈言菲明明听得懂每个字,却是忘记了每个字,眼前浑浑噩噩,只有自己七零八落的人生。 窗外一片黑夜中,流离破空而来,走到她的面前。 沈言菲看着流离,眼珠子慢慢有了生机,迫不及待地开口说了话。 “我要你帮我把纪聪抢回来。”她坐在一大片喧嚣之中,眼神执拗,不可更改:“除非如此,否则我绝不再活。” 流离往后退去,跨出了门槛,走出那道执念幻境。 第22章 眼前仍是深夜里客人寥寥的过路客栈,一个醉客过来要拉沈言菲,被流离伸手一拂,他就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过去,身不由己地一路上了楼梯,被关到了二楼他自己的客房里头。 小二正在沈言菲身边坐着饮酒,见她回来,问道:“这回又是什么事?” 流离叹气道:“让我帮她抢男人。” 捏诀把沈言菲生魂送了回去,坐下道:“以前那个夏澄要抢男人,是她眼里有屎,看走了眼,不能真拿渣男去圆她心愿,只能找个旁的男人给她。 可这次的沈言菲脾气十分执拗,从小到大一直被韩萱珂抢风头,如今连自己的白月光都抢了,要是不听她的把人夺回来,恐怕此事没法善了。” 小二道:“所以掌柜的才收了你这个徒弟,以前都是他一个人处理人间这些破事儿,总是被烦得了不得。 如今好不容易把烫手山芋给了你,我瞧着冰山一样高高在上的寒渊神君,近来连笑脸都多了呢。” 又问她:“你打算怎么办,要是嫌烦,就如掌柜的一般去太上老君那寻颗解忧丹来给她吃下去,这事就了了。” 流离可没那么大面子去找太上老君求药,上回私闯天庭已是惹来玉帝很大不满,她哪敢再去。 次日去了人间寻到高三年级里的纪聪,他坐在老位置上戴着耳机听歌,旁边的沈言菲却是不见了踪影。 下课后韩萱珂跑来找他,偷偷往他口袋里塞棒棒糖。纪聪问她言菲干什么去了,韩萱珂只说是病了,已跟学校请了长假。 高三的关键时刻竟然请了假,纪聪对她的影响果然不小。 流离在外头看了一会儿。韩萱珂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掩饰对纪聪的依赖和喜爱,整个身体不停往他面前凑,就快要亲上他的脸。 直到上课铃响起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教室。走到门口时撞到了来上课的老师,那老师有些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在她背后翻了个白眼。 流离穿墙走入教室,捏了个读心诀去看纪聪,发现此人从一开始盯上的就是沈言菲身边漂亮的深受男生欢迎的韩萱珂,为此他跟那些男生一样,韩萱珂不好直接下手,就先接近她的朋友,那个在课堂上被人拿书砸了脑袋还不敢吭声的普通的小女生。 沈言菲待人和气,又懂感恩,他轻易就跟她打成一片,成了她除韩萱珂以外最好的朋友。 他忍住心中的窃喜,陪她一起吃饭,一起回家,目的是为了能遇上跟她形影不离的韩萱珂。可他似乎有些倒霉,自他出现以后,韩萱珂倒离沈言菲远起来了。 他并不气馁,继续等着。那天中午果然被他等到,穿着校服裙的韩萱珂笑靥如花从外头走过来,从他这里探过身去够沈言菲时,他闻到女孩身上清新的花草香。 从此一路顺风顺水,抱得美人归。 从始至终,沈言菲在他的世界里,不过就是个有些善良的过墙梯罢了。 流离看得好笑,离开学校去沈言菲家里找她。沈父沈母都已经出门上班,沈言菲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练习册,手里握着笔,却是半天没有写一个字。 “沈言菲。” 流离蓦地出现,倒是吓了沈言菲一跳。她看了半天,认出她是过路客栈里的年轻女孩子,很是反应了一阵,说道:“原来竟不是我在做梦。” 流离试着劝她:“你还年轻,以后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人。头脑又聪明,会读书,何愁以后过得不如韩萱珂。纪聪虽然有几分姿色,到底不是什么稀罕人物。你若喜欢好看的,”抬头见她满满当当的便利贴墙上竟还贴着一个男明星的照片,男明星不是别人,正是与她有过两分交情的裴绪,便指着他道:“那我就把你跟他凑成一对,你看看他这模样,一点儿不比纪聪差吧!” 沈言菲看她也不过只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口气却是成熟得很,倒像是活了一千年。 又听她最后几句话,却是着实可笑,伸手一把将裴绪照片撕了下来,揉皱了扔进垃圾桶里,说道:“我看他长得好看,贴在这里养养眼睛而已。不过是个娱乐圈里的戏子,我为什么要放弃一个在我身边的活生生的人,转头只因为他长得好看就喜欢他?” 不愧是要考名牌大学的学霸,骨子里一股天然的傲气,瞧不起靠面皮吃饭的人。 “你要是帮不了我,就赶紧走吧。”她的眼神又颓丧下来,如一个漏了气的娃娃般坐在那里,浑身冒着将死的热气。 流离看她如今这模样,知道若自己不把纪聪从韩萱珂手里给她抢回来,她恐怕要不了几天就得做傻事。 如她这种岁数的女孩,特别是有个比自己受欢迎的闺蜜而暗自压抑了十几年的女孩,心理状况极是糟糕,轻易一件小事就能把她压垮。 算了,反正纪聪又不是跟谭青哲一般的渣男。虽然利用了沈言菲,可他们这些男生,怎么可能知道正处于花季雨季的女孩的少女心事。 “你去学校安心上课,一切有我帮你。”流离妥协下来,反正近来无事,闲着也是闲着:“不是我自夸,我还是有些手段的,区区一个男生而已,我会让他跟韩萱珂分开,跟你在一起。” 沈言菲的眼睛亮了起来,腾腾往外冒的死气也少了一些:“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们过路客栈的人,言出必行。” 流离向她保证,又嘱咐她:“千万别灰心,你还有大好前程,不能因为区区一个韩萱珂就毁了呀。” 最后果然把她说服,看她在第二日去了学校上课。 纪聪盯着她明显消瘦了的脸颊看了一会儿,问她病可好了。沈言菲低着头,并不说话,眼神仍是有些呆滞。 这样下去可要怎么抢男人,流离幽幽飘过去,对她道:“男生不喜欢太有个性的,只喜欢知情识趣,模样又好的。你这样呆呆的不说话,难道就能把他从阅男无数的韩萱珂手里抢回来了?” 沈言菲小声嘟囔道:“再知情识趣,不是他喜欢的容貌,又有什么用。” 纪聪觉得她是发了癔症,低头寻找她的眼睛,拿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说什么呢,身体不舒服?” 沈言菲扭头躲开他的手,仍是不与他讲话。 流离看着两个人,仔细一想,沈言菲说的也对,男生是视觉动物,只要眼前的人是心上人,那她聒噪也可爱,沉默也可爱,使小性子也可爱,一肚子坏水也可爱,懂事更可爱。 此事关窍,不在沈言菲性格上,她性格能有什么问题,学校里的校花就是一整天耷拉着个脸,照样有无数男生前赴后继过来献殷勤。 所以关键是,她的脸。 晚上放学韩萱珂兴高采烈过来找男朋友,要跟他一起去吃学校外头新开的烧烤店。 临走前看沈言菲一个人在那里闷头做题,便怪声怪气地说了一句:“成绩下滑不是一天就能补回来的,慢慢来。” 自沈言菲发现他们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起,她的成绩就开始直线式下滑,上次摸底考试,她从岿然不动的年纪前十跑到了第四十一名,真真气坏了老师。 韩萱珂却是陡然松了一口气,天生会读书的学霸不还是有跌下神坛的一天吗,人一旦走了下坡路,趋势就几乎是不可逆的。 “哎呀,放松心态,”韩萱珂还在假模假式地劝慰她:“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要注意劳逸结合。看你病了这几天,人都瘦了。我跟纪聪要去吃那家特别火爆的烤串店,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去?” 流离看着韩萱珂眼里快要掩饰不住的得意,在沈言菲说不愿意之前,飘到她耳边提醒:“跟她去。” 沈言菲明显皱了皱眉,侧脸看着她所在的那片空气。 流离道:“听我的,跟她去。” 沈言菲便放下了手里的笔,站起身说了个“好”字。 韩萱珂本是客套一句,没想到她竟真的如此不知好歹,硬做了这个电灯泡。 话已出口,再收回来已是不可能,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言菲收拾了书包,举步朝他们这里走来。 沈言菲本是扎着高高的马尾,不像韩萱珂,一头笔直的长发在脸庞垂着,修饰得她的容颜娇美妩媚。 流离便朝沈言菲脑后吹了口气,那根粗粗的头绳叮得一声断开来,满头黑发倾斜而下,柔柔扑在她背上,相较于韩萱珂,更多了一分纯净。 流离看见,纪聪脸上的表情果然是呆了一呆。而韩萱珂嘴角一动,扯出了一个僵硬的戒备。 沈言菲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流离,等再回过身时,她挺直了背脊,抬起下巴,目光坚毅地朝前走了过去。 三个人一起坐在异常喧嚣的店里,桌上的食物冒着热气,明明香气浓郁,可韩萱珂却是胃口缺缺,时不时盯一眼纪聪的目光所及之处。 有时见他抬起眼皮扫了沈言菲一眼,她一颗心都瞬间皱缩起来,许久才恢复下去。 流离看着心思各异的三人,实在好笑。若韩萱珂只是一个无辜单纯的美女也就罢了,可偏偏她并不单纯,还心机得厉害。藏了这么久,如今总算是要露出狐狸尾巴了。 流离看三个人都不怎么动筷,便趁他们不注意一根接一根地偷了盘子里的羊肉串,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吃。 桌上的气氛冷得厉害,她捣了捣沈言菲的胳膊,说道:“想不想整个容?” 沈言菲低下头,捂着自己的嘴:“什么?” “你瞧韩萱珂那脸黑的,明显是把你当贼一样防着。以前她装得坦荡不羁,好像肚子里只有一根直肠子似的,现在终于现了真容,这是你的好机会。” 流离丢了签子,又去拿盘子上的牛板筋。空着的左手往沈言菲面前一伸,在她脸旁打了个响指。 沈言菲没有看见,对面的纪聪再抬起头来时,却见她一张脸变得白嫩非常,几乎能掐出水来的样子,看来看去,找不见一丝瑕疵。 流离又朝着沈言菲的鼻子打个响指,微微把她的鼻梁拔高了一些些。 这回就连韩萱珂也发现了,虽然看不出沈言菲到底哪里生了变化,可就是觉得她整个人都变得漂亮起来,气质也比之前好上许多。 第23章 难道是店里灯光的缘故?韩萱珂着了急,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忍着颤音道:“都吃饱了吧,那就赶紧回去吧,天晚了爸妈又该催了。” 沈言菲看向流离,见流离点了点头,便穿了外套背上书包,跟两个人漫不经心道了句别,推门走了。 她没有回头,却是也能感受到纪聪投在自己背影上的已然生了变化的目光。 回去路上,沈言菲停在一家饰品店前,对着里头的一面镜子照个不停。 果然是不同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反正就是不同。 只是,纪聪的爱原来真的那么肤浅吗? 她又胡思乱想起来,流离劝道:“没错,男生的爱就是那么肤浅。你要是没有一张吸引他的脸,怎么可能让他有兴趣探查你的内心。” 沈言菲没说什么,只是情绪不是很高。 等她回了家,流离又去韩萱珂那边刺探军情。韩萱珂已经开始有些不安分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起身拿起手机,跟她的爱恋者之一聊起了天。 用词之精妙,遣句之通畅,让流离怀疑她曾在撩汉学院里进修过。言语之间既取悦了对方,又没说任何露骨的话。 既把对方的要求一一驳斥,又哄得对面男生心醉神迷。等对方终于问她:“听说你交男朋友了?” 她就四两拨千斤地还回去:“混得好惨啊,感冒了都没人来关心我。” 流离看了一会儿,很快兴味索然,转身去了街上继续寻访陈桐儿的气息。 陈桐儿身怀死胎,怨念极重,本是该掩不住身上气味,可寻了这几日,处处都已经查探过,却是毫无收获。 她想起那个阴气极重的峪水别墅,想或许那里会有线索,便过去搜检起来。 结果线索没找到,倒是看见了曾在综艺节目上缠着裴绪热舞的女明星吴伊伊。 她躲在阴影角落里跟一个手拿摄影机的狗仔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理了理新做的发型,盈盈地走了出去,停在一栋别墅前摁响了门铃。 过不多时门口的对讲机里传出声音,裴绪似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恹恹问她:“你来做什么?” 吴伊伊便道:“裴绪哥哥,有件事要跟你谈谈。” 裴绪道:“没什么好谈的。”啪得一声断掉了电话。 吴伊伊锲而不舍,一次又一次地摁铃,说自己在外面扭伤了脚,又装感冒不住地打喷嚏,捂着自己脑门说快晕了。 裴绪被她烦得没有办法,只得披了衣服出来,带着怒意道:“你干什么?” 吴伊伊装出一副病西施的样子,直愣愣地扑进了裴绪怀里,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脖子,怎样也不肯松手。 躲在阴影里的狗仔开始出动,对着两个人连按快门。 此时月黑风高,树影婆娑,路旁的灯光不甚明晰,狗仔拍到的只有两个人紧紧相拥的画面,却并没有裴绪脸上的厌烦和不耐。 现在的女明星真真放得开手脚,为了一朝的功成名就,可以不顾后半生骂名。 流离本是不想管,可见裴绪确实一副烦不胜烦的样子,便去了狗仔身边,揪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扔到了裴绪面前。 吴伊伊被吓了一跳,终于从裴绪身上起开,往后退几步,离得那狗仔远了些。 脸上变了些颜色,一边指着他道:“你是哪家的,竟敢跟踪我?” 一边使眼色让他快跑。裴绪却已两步过去反扭住狗仔胳膊,抢过他的相机看了起来。 吴伊伊硬着头皮装出一副与我无干的天真状,过来瞅了一眼相机里的照片,故意倒吸两口冷气,捂着胸口道:“还好被发现了,要不然咱们可怎么办啊。” 裴绪对她已是厌恶至极,删掉那些照片,把相机扔还给记者,对吴伊伊道:“以后再敢来烦我,别怪我说话难听。”转身回了别墅,把门关上了。 吴伊伊气得脸色涨红,对那记者道:“你故意的是不是?嫌我给的钱少就直说,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记者还陷在刚才的惊吓中出不来,哆哆嗦嗦地往四周看了看,说道:“鬼!这里有鬼!有鬼!”抱着自己的相机屁滚尿流跑远了。 吴伊伊骂了声“神经病”,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出了别墅区。 原来裴绪也在这里住,娱乐圈这行果然是暴利,出名不过半年,竟然已经身家上亿。果然是生得聪明,不如生得漂亮。 流离又在别墅里转了转,见实在探不到陈桐儿气息,只好回去过路客栈。 店堂里有几个活了一百高龄的老人对弈品酒,旁边一桌是对母女,妈妈脸色憔悴,眼里始终噙着眼泪,整个人愣怔如木偶。 怀里抱着自己的女儿,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长得精致可爱,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整个晚上那女人都不说一句话,自己女儿拿包子给她吃时,她眼里的泪几欲涌出来,好不容易才压下去,两只手把女儿抱得更紧。 流离瞧着她这样子,过去给她上酒时问了一句:“怎么了,可是人间有未完之事?” 女人仍是不肯说话,流离好奇去问另一桌的白无常,白无常摇头叹道:“知道人间多的是禽兽,却不曾想到竟有人禽兽至此,连小孩都不放过。” 抬头去看那女人,说道:“她也是个烈性子,知道了自己女儿遭遇,见不得女儿哭,竟一个狠心带着她从二十多层的楼上跳了下去。” 字里话间说明了一件龌龊事。 流离又问白无常:“那人是谁?” 白无常道:“一个大公司的经理。这事你别去管,人间自有其秩序,这母子的寿命也是生死簿上早就有了定数的,若随意插手,恐有大乱。” 流离没再说什么。 次日又去人间,顺道查了那经理行程,在一个剪彩仪式后跟着他到了城郊一处私人公寓。 公寓里养着三四个女孩,全都是不满十岁的幼女,姓费的经理从车上下来,四处看了一看,确定没人跟着,一头扎进公寓里。 女孩们吓得痛哭不已,张着嘴不停喊妈妈。费经理进了屋,被几个女孩哭得心烦,问里头的保姆道:“都快半个月了,就教成这个样子?” 保姆畏畏缩缩道:“都是些差不多懂事了的小女孩,实在不好教。” 费经理烦躁地把她撵走,抽出自己腰间的皮带,说道:“你们谁再敢哭,我就割烂你们的嘴!” 女孩们更是绝望,瑟缩在墙角抽噎个不停。 费经理瞧上其中一个面貌优越的,过去就要扒她裤子。小女孩吓得张嘴大哭,一声一声地喊起了妈妈。 流离在半空中现了身形,跳下地去,出现在姓费的面前。 费经理被凭空出现的流离吓了个半死,丢了小女孩摔坐在地上,尖声惊叫个不停。 流离右手握爪,隔空把他抓起来,说道:“姓费的,你作恶多端,我现在就来取你狗命!”屈爪要把他心脏挖出来。 “流离!” 寒渊突然过来捉住了她的手,说道:“不可胡来。” 流离这才收手,可又实在气不过,抬起一脚把费经理重重踢晕了过去。 寒渊摇了摇头,带着她跟屋里那几个女孩一起离开了这鬼地方。 等几个女孩分别被送回家里,寒渊回身看着流离,说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手上不能沾凡人的血,打乱了凡人命数你要如何担待得起。” 流离方才实在太过愤怒,一时没考虑后果这才出手。如今冷静下来,说道:“徒儿错了。” 寒渊道:“像他那种人,给他些教训就是了,不必脏了自己的手。昨晚那对母女下世命格顺遂,一生无忧,你不必担心。” 流离点点头,又好奇问他:“师父,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过来找那姓费的了?” 寒渊扬眉看她:“我要知道很难吗?” 流离赶紧摇头:“不难不难。” 不远处一条幽僻的羊肠小道上围了帮人,芒遥正站在中间摆造型拍杂质封面,看见寒渊神君在这里,忙躬下身装肚子疼,借口要去洗手间。 趁人不注意过来寒渊面前,眨巴着自己的一双星星眼,激动道:“神君是专门来看我的?哎呦,这可如何担待得起。小仙知道凡间一家百年酒肆味道极是正宗,神君赏个脸,跟小仙去吧。”过来要拽他衣角。 寒渊不动声色躲了过去,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说道:“我还有事。”身形一闪,已是不见了踪影。 芒遥好不遗憾,冲着寒渊消失的方向瞪个不停,埋怨道:“都几万年了,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又对流离道:“你这丫头好没良心,这么快就把我忘了,也不常来看我。” 流离道:“你那么忙,我可不想来添乱。” 芒遥道:“我看你是自己玩得乐不思蜀了。也不知道那些凡人有什么好打交道的,寒渊神君去办的时候都是快刀斩乱麻,从不在他们身上多浪费一点儿时间,哪像你这丫头,净会使些小心思。” 流离没说什么,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把刚才在公寓里拍到的画面传到了网上。 芒遥探着头过来看,啧啧两声,说道:“看吧看吧,又去管凡人闲事,过路客栈的差事不够你忙吗?” 流离说道:“你拍照去吧,还来管我。” 芒遥假装瞪她一眼,转回身踩着高跟鞋风情万种地走了。 流离拍摄的视频很快发酵,网上一片骂声。有关部门收集了证据以后从公寓里拷走了费经理,经过审讯又解救了不少被囚禁起来的女孩,安排心理医生前去疏导。 费经理在牢里待的第二天,流离过去找到他,手中击出一记光刃,生生把他阉成了太监。 牢里一声极其惨烈的惊呼,狱警闻声出动,过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费经理疼得躺在地上直打滚,嘴里一直喊着:“有鬼!有鬼——” 两只眼珠子里满是惊恐。 第24章 解决了姓费的那个畜生,流离去沈言菲那里打探情况。 自从帮沈言菲的脸做了一些小小的微调之后,她整个人的气质明显不同了,周身都散发着一种神采飞扬的光,走起路来呼呼生风。 往常借着她去接近韩萱珂的男生发现自己竟是有眼不识泰山,都转了风向前来讨好赔罪,把原本买给韩萱珂的大包小包零食转而交到了她的手上。 来找纪聪的韩萱珂在外头看见,一张脸立刻拉得马一样长。她不像沈言菲,沈言菲遇事只是在心里忍着。 不管多难受都不会跟旁人说一句自己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她从小就活得肆意,跟沈言菲在一起时,自己永远是更受欢迎的那一个,明里暗里朝自己身上投过来的目光,一日日滋养着她的虚荣。 如今沈言菲陡然压了她一头,她怎么能心甘。不过憋了两天就彻底爆发起来,把沈言菲约在学校天台上见面,冷冷瞧着她那张说不出哪里变了可就是好看起来了的脸,说道:“你喜欢纪聪,是不是?” 沈言菲在她面前时仍是有些怯懦,低着头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比谁都清楚。”韩萱珂的眼睛慢慢红了起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喜欢纪聪。旁的男生接近你,你不过就是雀跃一下,很快就冷了脸跟那人保持距离。 可你对纪聪不同,你从来不会排斥他,他每回但凡离你近了些,你就高兴坏了,一整天地忍不住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可你那些小心思从来都瞒不住我。” 韩萱珂之所以会注意到纪聪,其实是因为沈言菲。她想瞧一瞧沈言菲喜欢的那个男生是何方神圣,在窗户外头看了许多天以后,她发现她爱上了他温柔的侧脸。 所以她精心打扮了自己,化了淡妆,做了头发,喷了香水,走进教室时故意不去看他,可弯下腰时还是知道自己的校服裙摆撩动了他的心。 “你喜欢纪聪又能怎么样,到最后他喜欢的不还是我!” 韩萱珂朝着沈言菲步步紧逼,把她堵在天台栏杆边上,说道:“从小到大,但凡我想要的东西,你就永远抢不过我。你唯一拿得出手的不就是你的成绩,可你自己也看见了,成绩再好有什么用,那些男生瞧上的永远是我,有我在,他们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 你还总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我身边的男生来给你提鞋都不配。 你就是要让我知道你无所谓,你根本不在乎那些歪瓜裂枣。现在呢,你继续笑啊? 你喜欢纪聪,我就偏偏要把他追到手!你看,我都没怎么使力气,他就跟我在一起了。 你知道他再多心事跟他再怎么聊得来又能有什么用,他不还是只把你当普通朋友吗?你想赢我,这辈子你都做梦!” 她突然上前一步,伸手狠狠捏住沈言菲的脸,恶狠狠道:“少在我面前装可怜,你知不知道你这副表情很恶心!从小你就会示弱,什么东西被我看上了,你一声不吭就让给我,装得多善良的样子。 既然装了,你就好好给我装一辈子,少在这里痴心妄想!纪聪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无论你装得再可怜,他都不会喜欢!” 把沈言菲狠狠往外一甩,自己下楼去了。 流离啧啧两声,在一旁道:“一点儿小事,被你们搞得像杀父之仇似的。” 沈言菲问她:“都这么多天了,我跟纪聪还是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你这个神仙当得也太差劲了。” 流离道:“你怎么知道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我给了你一张纪聪喜欢的脸,这还不叫有进展?那还想让我怎么做,像偶像剧一样,月黑风高夜把你们两个人锁在教室里,聊着聊着就有感情了? 还是给你们制造一个小意外,让你平地上崴脚一百八十度大转身扑进他的怀里亲上他的嘴? 男生都是视觉动物,他要是不喜欢你,你们就是被绑在一张床上他也只会厌烦。要是喜欢你,你什么都不用做,他颠颠地就得跑过来。” 沈言菲不说话了,捏着拳头转身下楼,回了教室继续埋头在漫无边际的习题里。 一旁的纪聪仍是安静,并不朝她这里多看一眼。 窗户开着,外头起了风,吹得沈言菲桌上的试卷噗啦一声要飞出去。纪聪见状忙伸出手,按了一把。 沈言菲头都不抬,仿佛根本不知道还有他这么个人在身边,眼里只有习题集上的数字。 纪聪看着她愈发恬静温柔的侧脸,一时有些怀疑起自己。 明明是这样美好的一个女生,心地善良,性子温暖,给他讲题时总是耐心细致。有些胆小,可众目睽睽之下,却敢帮他作弊背古文。 为什么他以前从没发现呢? 往后纪聪的眼睛里倒是看见了这个跟韩萱珂相比性子软糯的女生,她似是有无尽愁绪,可从不跟旁人说。 知道她秘密的,只有操场上那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槐树的树洞。不像韩萱珂,受了一点儿委屈总要跟人倾诉,看似娇弱,实则最不缺安慰。 纪聪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见两个女孩的情景,那是高二暑假里的一天,他骑着车穿梭在柳树温凉的阴影下,然后就看见前头聚集着一小撮人,领头的是个染着一头红发的女生,不知道怎么就被靠墙站着的个子修长的女生惹怒,上前拽住她头发对着她的脸狠狠扇起了巴掌。 被打的女生很漂亮,一张脸长得精致小巧,是颇惊艳的模样。 他本要过去说点什么,可突然间,斜刺里冲出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女孩,女孩手里拿着砖头,过去一下砸在那红发女生背上,救出漂亮女生,牵着漂亮女生的手跑远了。 后来他只是不停回忆着漂亮女生脸上的泪,却怎么也记不起那个手拿板砖,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咬牙冲出去的女孩的脸了。 如今,那脸却具象起来,在课堂上,在厚厚的习题册下,在遇上和煦微风的体育课上,在她有心想多看自己几眼,却又匆匆移开的惊慌失措里。 —— 这几日约会时,韩萱珂看出纪聪明显的心不在焉。无论对他说什么话,都像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什么回应。后面干脆借口有事,并不出来见她。 韩萱珂开始生气,闹过,吵过,对着他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 纪聪终于不耐烦起来,在一次争吵过后提出了分手。 听见分手两个字,韩萱珂整个人呆滞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良久,终于问出那句:“是因为沈言菲?” 没想到一向不善言辞的纪聪如今却是凌厉了目光,对她说道:“言菲做过什么?是给我抛过媚眼,发过暧昧不明的信息,还是投怀送抱过?这些,不都是你对我做过的吗? 你也知道我跟其他所有男生一样,会跟她走得近些,无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所以你有恃无恐,明知道她喜欢我,还是故意对我暧昧不明,非要从她身边离间我,跟我说过不少她嫉妒你的小心思。” 韩萱珂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些话,苦笑一声道:“在你心里我竟然是这个样子?” 纪聪只是自顾自道:“她再怎么嫉妒你,却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可是你呢,你扪心自问,你没有伤害过她吗? 那个经常校暴你的女生,后来为什么跟你握手言和,转而频频去找言菲麻烦,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在外头是怎么议论她的,她整天傻乎乎的不知道,我可是都听在耳里。 你说我跟你分手是不是因为言菲,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会跟你分手,只因为你。 我承认一开始会对你动心是因为你长得漂亮。那个时候我忽略了你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我知道了,我腻烦了,我受不了你整天在我耳边说三道四疑神疑鬼,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你可以说我渣,我不在乎。就是渣,我也要离开你!” 纪聪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她的身边。韩萱珂哭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她疯子一样地把沈言菲堵在停车棚里,骂她是狐狸精,臭小三,抢走了她的纪聪。 沈言菲不知道两人状况,闻言倒是呆了一呆。很快又回过神来,说:“我没有做过任何事。” 韩萱珂睁大了一双桃子般红肿的眼睛,说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看上去一副清纯无害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比谁都有心机!现在你如愿以偿了,抢走了我的纪聪,你是不是做梦都会笑醒?” 她激动地扑上去,拽住沈言菲袖子,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哀求道:“言菲,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纪聪是我的命,你不可以把他抢走!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吧,只要你答应,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求你,求你了!” 她哭得伤心,说得又情真意切。 沈言菲想起小时候爸妈都出门上班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里枯燥地做着习题。 正是烦闷间,萱珂在外头敲起了门,笑意盈盈地进来,跟她在房子里追逐打闹,看动画片,陪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再漫长的周末。 沈言菲的心就软了下来。 等流离从过路客栈过来时,沈言菲告诉她:“我不想跟纪聪在一起了。” 话音刚落,她心脏那里就飞出怨念石来。 流离伸手接住,想师父说的果然不错,时移世易,人的心意是能变的。可事情已到如今这一步,纪聪的心意却是也已经变了。 流离便说:“你跟不跟他在一起,他都不喜欢韩萱珂了。倒也不是因为你,你只是一个导/火/索,让他发现了自己一直都在忽略你。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是被你吸引了,只是他不知道,以为自己喜欢的是那个模样好看的女孩。 跟韩萱珂在一起后,他发现自己的想象错了,那个好看的女孩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这才开始一天天地厌烦起来。 你的面貌是变得好看了,可跟韩萱珂相比,还是不足。他若真是见色忘义,心猿意马,那也不是因为你。” 流离收了怨念石在口袋里,说道:“你已无死意,这里的事就此完结了。无论你怎么选,都是你的事,我不会干涉。” 说完旋身离开了这里。 —— 一颗怨念石可买一套古代绝版珍品,流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想着去了鬼市要淘腾什么东西才好。 正走着,听见芒遥传音入密,对她道:“小助理,往后看。” 流离扭过头去。 一辆白色保姆车停在她身边,车窗缓缓降下,露出芒遥那张愈发妩媚风流的脸。 “流离,又跑哪儿疯玩去了,现在才回来!”芒遥假装嗔怪地看她一眼,让经纪人打开车门把她迎了进去,带着她去了郊外一处影视基地。 鲁灏已在那里等着,看见芒遥,笑容满面地过来说了不少奉承话。又见流离也在,笑道:“小助理,一段日子没见,又水灵了!看看看看,这纯天然的就是不一样,顺眼得很,大眼睛高鼻梁,皮肤好得像剥了皮的煮鸡蛋,怎么看怎么舒服。不像那一位,”指了指不远处换好了服装正在补妆的吴伊伊,对芒遥道:“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缝缝补补,咱们底下人一看就知道是哪个医生做的。” 吴伊伊是剧里的女二号,本是不足挂齿,却因近来得了些人气,公司老总挺直了腰杆子命令编剧给她加了不少戏,惹得芒遥十分不快。 鲁灏顺着芒遥心意说了不少话,好不容易抚平了芒遥心里的倒刺,又说观众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吴伊伊长相虽然凑合,可演技却是不堪,不管加了多少戏,到时候都会变成反噬她的恶评。 芒遥又跟鲁灏说笑了一会儿,在经纪人陪同下进屋换衣裳去了。 不多时,一身唐时富家子弟装束的裴绪从化妆间里出来。 看见流离,他倒是愣了一愣,最后什么也没说,扭头走了。 今天拍的是一场狗血三角戏,男一女一在那里为了件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事生了嫌隙,男一愤然出走,遇上了天真爱笑的女二。 流离正是看得乏味,那边几个剧组工作人员众星拱月般护卫着她的高中同学许泽走了过来,一个个脸上全都露着谄媚的笑。 流离十分惊奇,问一边的鲁灏:“那人是谁?架子这么大。” 鲁灏一看,惊得跳了一下,说道:“哎呦,许大制片!”一阵风般朝那里跑了过去,跟其他人一样谄媚地笑了起来。 区长家的贵公子不从政,倒是来娱乐圈里捞钱来了。流离嗤笑一声,回过头继续看着拍摄场上三个人无聊的纠葛。 不知过去多久,天上的云彩渐渐聚拢起来,遮蔽住了阳光。 后背蓦然刮来一记凉森森的阴风,冷冽得刺骨。 流离立即转身抵抗,阻挡那人攻势。 却不想来人正是腹怀死胎的陈桐儿,短短数日不见,陈桐儿功力大有长进,又借着死胎怨气,掌力更是精进,打得她往后趔趄了一下。 拍摄场上所有人都看见了这边争斗,被两个人击出的凛凛掌气吓得尖叫起来,抱着头四散逃窜。 第25章 芒遥看流离打得艰难,本欲过来帮忙,可经纪人跟保镖死命拉着她跑,她不好吓着他们,也只好随着一道坐上保姆车逃远了。 陈桐儿越打越厉害,拼尽了要魂飞魄散也要取她性命。她体内阴气也是奇怪,竟像是取之不竭的样子,攻势又淳厚霸道,招招凌厉,打得流离只能勉强招架。 偏巧周边混乱之时有两三个五六岁的小演员跑得跌倒在地,父母又不在身边,一时害怕地哭了起来。 陈桐儿听见声音,腹中又是一阵涌动,是死胎在怨恨流离没让它见了天日。 陈桐儿略想了想,转身朝那几个孩童发出一记掌刃。 流离慌乱之下前去营救,刚到中途,陈桐儿又是一记掌来,竭尽毕身之力打向流离。 流离救下了几个孩子,却是没救得了自己。 正是认命,身后却传来一身闷哼。 流离回过头去,就看见许泽挡在自己身前,双臂大张,替她挨下那一掌,朝后缓缓倒了下去。 天上云卷云舒,厚厚的云雾散开,阳光重新洒满了大地。 许泽看着惊慌失措扑到自己面前的流离,她还是如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一双眼睛清澈而又纯净,看向他时,惹起他心里一片涟漪。 —— 门口那个罚站的女孩,一头黝黑的厚厚的长发被头绳扎得微微卷曲起来,柔柔铺在她背上,遮挡住她瘦削的肩膀。 过了两节课,班主任才让她进教室里来,大声说着她再敢惹事就站到操场里去。 她的位置在最后一排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张课桌被人画得乱七八糟,扔了不少木屑,又挤了几瓶子胶水,坑坑洼洼,根本就用不了。可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把历史书搁在上头。 前排的男生朝她回过头,带着目的问她:“听说你妈又进戒毒所了?这次进去还出得来吗。” 她连眼皮都不抬,并不去理那男生。 等放学后,她拦住毁坏她课桌的几个女生,凉凉地说:“我说过你们不要再惹我了吧。” 那几个女生又想去找老师恶人先告状,被她一脚踢翻下去。女生们的肚子磕在课桌上,疼得了不得。 而她始终只是冷着脸色,对着站起身来想打她的女生举手喷了几下什么。 那女生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大喊个不停。 许泽忘了拿东西,返回来时刚好看见这一幕,本是要过去,他的好友过来把他拦住,说道:“离那丫头远点儿,她妈不是个省事的,局子都进过好几回了。你爸是敏感人物,不能跟她搭上关系。” 许泽只好眼睁睁在外头看着。 他想不到流离看上去瘦小,人却是毫不畏缩,一个人对着三四个女生又踹了几脚,恶狠狠地警告她们:“离我远点儿,不然我见你们一次打一次,有种你们就永远过群居生活。不然落单的时候,你们知道不是我对手。” 她从课桌里扯出书包,扬长而去。 后来她果然被那些女生纠集了众人暴打过一顿,只是众人让她跪下磕头时,她只是凉凉地盯着她们看,死也不肯听她们的。 女生们心有不忿,次日竟是带了两个形容丑陋的男生在她回家的路上堵住她,她看出他们眼里的龌龊,便从口袋里拿出一把不离身的刀子来,抵住了自己脖子。 “你们再朝前走一步,就等着进监狱吧。” 她这样说。 一群人被她吓住了,很快其中一个女生说:“别听她的,她不敢死!” 众人便又往前走了一步。 流离果然把刀往脖子里摁进去一分,有血液从刀下薄薄地渗出来。 众人这才知道她说到做到,互相对视一眼,最后忙一溜烟地跑远了。 那天他刚好骑车撞见这一幕,他看着巷子里那个倔强的女孩,心里一时涌起苦涩。 他骑着车过去,看着她收起刀,说:“我带你去医院。” 女孩似是有些诧异,细细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自己会去。” 她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天生一股防范。 他只能硬拽着她坐上自己的后车座,载着她走过一条又一条街,路过一盏又一盏路灯,最后去了市里那所最难排号的医院。 当看到医生果然听他的话过来给她敷药时,她才知道,传闻中那个区长的儿子,原来竟是他。 那天之后,许泽就总是伴在她身边,陪她一道上学放学,中午带她去吃可口的饭菜。 他的出现给流离带来更大的噩梦,一时之间成了全校女生的公敌,可总有许泽在她身边,她们找不到机会下手。 就有人写了举报信丢进区长信箱里,区长看后大发雷霆,把儿子叫回家痛斥了一顿,让他别再接近那个吸毒犯的女儿,不然一定剥了他的皮。 当天下午又动用关系把流离调离了重点班,让她去了高三年级里实力最差的基础班。 却又知道流离生活拮据,唯一一个能挣钱的母亲还进了戒毒所,一时出不来,便暗中资助了她一笔奖学金,可供她读完高中和大学。 许泽看护不及,流离不免又受了些排挤殴打。她留了些心眼,身上总带着隐形针孔摄像头,拍摄下自己被打的画面传到了网上。 一时间舆论哗然,果然有警察主动找上门来了解情况,带走了学校里几个常跟她过不去的女生。 一时之间流离更是名声大噪,无人不怕她的手段,她所过之处,永远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许泽偶尔也会跑过来见她,只是她收到区长言真意切的短信,让她多为许泽着想,别无心之中连累了他。她便对许泽冷淡起来,每每敬而远之,看见他总要故意躲起来。 她又回到了以前一个人的生活,在学校里独来独往,晚上回家住着空荡荡的屋子。 客厅墙上悬挂着父亲的遗照,灯光下,他笑得和煦而又温暖。 流离想着,若父亲还在,母亲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切都是为了生计,母亲才会去当了坐台小姐,谋取暴利养活这个家。后来染上毒品,更是需要钱。她在这个恶性循环里,如何出得来。 两个月后母亲从戒毒所出来,迅速又攀上了一位大老板,整夜整夜地不回家,隔三差五给她寄些钱过来。 不多久传出消息,那个老板竟是一个做皮肉生意的,绑架过不少貌美的女人。 母亲发现真相九死一生从他家里逃了出来,第二天警察过去搜捕,解救了不少近来学校失踪了的女学生。 那老板只说学校里有人跟他接头掳劫女生,却是到死也不肯说是谁。 学校里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没过两天,不知从谁的口中传出来,说接头的内鬼就是那个吸毒犯的女儿。 从那以后,朝流离身上投来的厌恶的目光更多了,她几乎无处可藏身。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尽管警察调查过还了流离清白,学校里的领导却是不肯留她读书了,两下里一商量,最后捏了个毁坏校纪的罪名,把她赶出了学校。 流离背着书包回了家。母亲因为在那个老板家里受的苦太多,心有余悸,便处处看她不顺眼,拆了个拖把杆过来毒打了她一顿。 流离打开门从家里逃出去,外头的太阳很大,明晃晃的,她却总也走不出笼罩在自己头顶的那团乌云。 就是在那天,她遇见了寒渊,从这孤苦的人世解脱。 —— 在那短短的一世里,她唯一觉得温暖的,只有用着各种借口在她身边停留的许泽。 可她不敢让他停留,因为自己给他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麻烦。活着的时候是,没想到死了,竟然也是。 流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一身是血的人。许泽却冲她微微笑了起来,轻若无声道:“我总算是,护佑了你。” 流离的眼睛湿了起来,一颗心痛得厉害。 许泽躺在她怀里,慢慢地没了生息。 “许泽?” 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可许泽只是紧闭着眼睛,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许泽!”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抓起他的手,手忙脚乱地给他输送灵力:“你不要死,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错了,求你不要死!” 耳边却传来判官的声音。 “流离,许泽今世阳寿只有二十七,莫要逆天而行。” 陈桐儿伤了凡人,被判官发觉,带着几个鬼吏过来合力将她捉住。又见流离不听他的话,只一心要救治许泽,便过去抓了她的手道:“他已经死了,没用的!” 许泽身上的生气果然是一丝都不见了,有魂魄从他体内分离出来,轻飘飘地站在她身后。 流离回过头去,那股魂魄却像是要散了一般,被一股风吹得远了些。 判官忙忙拿出聚魂瓶来,把许泽收了进去。 众人一道回了地府,判官着人把陈桐儿关押起来,来日再审。 流离找到判官,问他许泽能否还去投胎。判官只说天机不可泄露,让她不必再问,着手下将她赶出了地府。 流离在地府门外没有尽头地等着,每天看着新来的魂魄排着长队从远处过来,寂寞了的鬼差出门去鬼市找乐子。她只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一片寂寥。 许泽不比她,他投了那样好的一个胎,本是要一生富贵喜乐,无灾无忧的。她果然是不祥之人,天煞孤星,害得他这么年轻就死了。 她在那里等啊等,等啊等。一直到第六天,寒渊神君来了。 寒渊停在她身边,看着她无神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蓦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很快又压制下去,他抓起她的手腕,带着她如入空气一般穿过了紧闭着的大门,走进冥府里去。 第26章 判官正在府里讯问陈桐儿,问她是否受了妖僧寂行蛊惑,这才出来祸乱人间。 陈桐儿只说自己不过是想找流离报仇,什么寂行,她听都没听说过。 判官见实在问不出,只好作罢,伸手欲把她腹中死胎引出来,扔进化魂池里。 偏偏那死胎知道自己有了危险,躁动不安,冲荡不休,最后直直穿破了陈桐儿的肚皮,一口咬住判官的手。 判官痛嚎一声,正是被鬼胎缠住之时,寒渊过来一把扭住鬼胎脖子,手下略微用力,断了它气息。 “我的孩子!” 陈桐儿惊声尖叫,朝着寒渊冲过来。 寒渊只是冷冷瞧着她,手下一扬,把死胎重新扔回了她肚子里。 陈桐儿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疼得来回翻滚。 鬼吏们用链条把她锁拿起来,带着她走到忘川河边,把她扔了进去。 “寒渊神君,”判官迎过来,对着寒渊躬身行礼:“还好你来的及时。” 寒渊问他:“许泽现在何处?” 判官为难地看了流离一眼,说道:“正在后头养伤。” 流离问道:“他会不会有事,会不会死?” 判官说道:“你放心,许泽性命无碍。只是陈桐儿出手太重,打得他魂魄受损,要好起来很需一段时日。” 流离总算放了心,又问判官:“我能不能去见见他?” 判官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见他的好。他对你有执念,若忘不掉你,如何再去投胎。不如趁此机会洗了他的记忆,放他自在投胎去吧。” 流离沉默下来,判官的话很对,她不能再出现在许泽面前。 寒渊看着她脸上表情,突然说道:“你先出去等我。” 听见寒渊吩咐,她转身走出了门去,在外头等了一会儿。 不知判官与师父说了些什么,等师父再出来时,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些别的情绪。 她看不明白。 “区区一个陈桐儿你都打不过,”寒渊的声音里透着冷意:“我教你的你都学哪儿去了。” 流离低着头不说话。 又听寒渊道:“随我来。” 师父带着她去了离客栈十里处的山野之中,那片山野里长满了奇花异草,中间栽种着一棵似活了千年万年的灵树,树上结着橙红色的叶子,远远看上去美不胜收。 不等师父走近,那大树突然睁开了眼睛,长长打了个哈欠,说道:“寒渊神君,怎么有空来瞧老东西我啊。” 寒渊便道:“杏椿,我这小徒在人间被个恶鬼欺负得差点丧了命,还望你好好照顾了。” 杏椿大笑道:“冷心冷情的寒渊神君竟收了个小徒弟,不错不错,你开始有人情味了。让我看看,寒渊神君的爱徒,定是不同凡响。” 掀开了自己老树皮下灯笼般的大眼睛,将流离细细打量一番,说道:“果然是个灵气十足的姑娘,寒渊神君目光如炬。”说完突然张开了大嘴,把流离一口吞进腹中。 流离在树干里不停往下滑,过了有半柱香时间那么长,总算落在了地上。 四周黑漆漆一片,片刻后又火光大量。 她看清这里是个不小的圆形静室,两边墙上垒了几个狮子铜像,狮子嘴里吐着烈烈燃烧的火焰。 流离正是忐忑,突然听见外面师父的声音:“静心修炼,八十一天后我会放你出去。” 流离依言在地上坐下,闭上眼睛运起气来。 流离已出门许久,小二和厨娘无聊得很,每天除了听一些鬼魂讲自己在人间的悲催遭遇,就是在客栈里斗牌吃酒。 流离那丫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有她在时还能听她说些凡间的趣闻解闷。如今她不在了,真是一天比一天乏味无聊。 小二看了会儿客栈里语声不断的鬼客,索然无味道:“流离一走,客栈里都冷清了。” 厨娘也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撞了撞小二的胳膊,说道:“哎,你说这些年里,怎么偏偏就许泽发现了流离,我们却没注意到她呢?” 小二说道:“那谁知道,寒渊神君还一直在这儿守着呢,他不也是很晚才找到流离的吗。” 两个人唉声叹气了一会儿。 厨娘见小二一直在喝酒,过去夺了酒壶,说道:“统共就剩这么一小坛子春风度,你喝了,掌柜的回来喝什么。”把酒硬是拿走,摆在酒柜子上去了。 大堂里的鬼铃又叮铃咣当乱晃起来,吓得小二一个激灵,说道:“又有事逼的凡人要来了,咱们怎么办?我可不会跟他们打交道。” 厨娘也是担忧,两个人忐忑不安等到子时,外头果然有生魂走了过来。 他们二人一细看,发现此人却是流离上桩买卖里的那个绿茶闺蜜,韩萱珂。 流离不在,韩萱珂就在客栈里头一日日等了起来。 小二和厨娘不敢招惹她,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她。 差不多半个月后,流离终于回来了。 小二和厨娘不停对着流离挤眉弄眼。流离上前一看,也是吓了一跳。 韩萱珂或许是跟纪聪分手,一时受了刺激,这才想不开。流离便上前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韩萱珂冷眼一抬,阴煞煞地盯了她一会儿,说道:“少跟我装蒜,过路客栈里的程流离!” 流离惊道:“你怎么知道我?” 韩萱珂道:“你把我的男朋友给了我最好的姐妹,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我再不知道你,岂不是就被你耍得团团转了。” 流离道:“你少在这里空口白牙诬陷别人,沈言菲心软,已经放弃了纪聪,什么时候跟他在一起了?你理所当然去抢她喜欢的男生,到了现在还在污蔑她?” “纪聪本来答应要跟我一起去我爸爸安排的南方学校里读书,就是因为你,他改变主意了,填了北方的志愿,要跟沈言菲一起走了。 他们是谁都没有说要在一起,可他们视对方为精神伴侣,他们比说了还要亲密得厉害,还要分不开! 这一切都是你带给我的,我本来可以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就是因为你,我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 你们过路客栈不是有求必应吗,我现在就找你来了,你必须把纪聪还给我。否则,我就死给你看,让你受天谴之苦!” ……天谴? 流离扭头去看小二和厨娘,他们却低了头不敢说话了。 韩萱珂看她这样子,冷笑一声道:“你还不知道吧,接了过路客栈买卖的人,做得好可得酬劳,做得不好也有惩罚。你若实现不了客人愿望,必受天雷浴火焚身之苦!” 流离一时心神大震,却是并不怕她,说道:“那又如何,我就算遭了天谴,也绝不帮你。因为你不配!” 韩萱珂从齿缝里说了一个“好”字:“那你就等着五雷轰顶吧!” “谁说她要受五雷轰顶。” 寒渊没什么感情的声音传了过来,韩萱珂扭头去看,就见一个面目俊冷的男人走到了自己面前,他举起手,把一颗药丸迎面塞进自己嘴里。 她反应不及,咕咚一声咽进肚里。 韩萱珂大惊:“这是什么?” 话刚说完,她人却是突然之间晕厥了过去,生魂飘荡起来,沿着原路返回了人间。 流离看见,问道:“她吃了什么?” 厨娘说道:“是解忧丹,吃下去可忘情忘忧。对付这些凡人就该这样,不必费事跟他们周旋。” 小二道:“只是她是怎么知道咱们过路客栈的?难道是沈言菲透露出去的?” 厨娘说道:“不会,凡人要是敢出卖我们,那他得到的一切就会瞬间失去,沈言菲不会那么傻。” 小二道:“那是谁告诉韩萱珂的,这不是明摆着要跟我们过路客栈做对吗?” 流离也想不明白,正是发呆,突听寒渊对她道:“你过来。” 流离就跟在他身后,跟他一起去了他后院屋子里。 屋子里的摆设十分简单,不过只有一张沉香木床,一张桌子,外加两把凳子。桌上摆着一个香炉,里头常年燃着棋楠香,气味清淡。 寒渊在屋里坐了,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来,浅啜一口,这才开口问她:“许泽是你什么人?” 流离说道:“前世里的高中同学。” 寒渊道:“他对你很好。” 流离低了低头。 寒渊又道:“你想不想去见他?” “我不去。等他重新投胎就好了,他就能摆脱我了。” 寒渊神色一动,半晌道:“你可知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流离听他话中有话,抬眸看了他一会儿,摇头道:“不知道,也许是可怜我。” 寒渊没再说什么,只是看她一脸憔悴,尤其是嘴唇那里干涩发白,便另取了一个稍大些的杯子过来,给她满满倒了一杯。 “喝了。” 他说。 流离依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喝光。” 他又说。 流离就把水喝得一滴不剩。 “出去吧。”寒渊把杯子接回来:“记得好生修炼,别再偷懒。要是再败给陈桐儿那种人,你就自己去杏椿处闭关十年。” 流离点了点头,转过身走出了屋子。 —— 又过几日,因为解忧丹已经不剩几颗,寒渊带着流离去了天界取药。 太上老君穿一身白衣裳,清癯消瘦,仙风道骨。看见寒渊过来,知道他肯定又是惦记着自己炉子里的药,忙先发制人道:“寒渊啊,解忧丹一百年才炼得出那么两三颗,你以为是凡间的麦丽素,可以批量生产啊?往常我屯的那些丹药全都被你拿去喂给凡人了,现在委实是没有了。” 又看见寒渊身后站着的流离,老君马上变了一副笑模样,过来说道:“小流离,你来了?” 流离一惊:“你认识我?” 太上老君道:“倒是不认识,可你的大名早传遍整个天庭了,越简仙子每回来我这求嫩颜丹,总要把你大骂个三百遍,我就是想不知道也难了。” 回头对寒渊道:“我瞧着你这徒弟甚好,是个机灵的。刚巧我这看炉子的俩猴儿下凡游玩去了,不如你把她放我这里,给我看几天炉子,等解忧丹炼出来了,我就给你两颗,如何?” 流离害怕天上这些神仙,并不想留下,下意识地往师父身后躲了躲。寒渊却是看她一眼,说道:“老君不嫌她粗笨就好。” 把她拉到老君面前,自己一个人转身走得干脆。 流离只好窝在炼丹房里,整日里看着火,哪也不敢去。 一日外头跑来个同样花白胡子的老人家,身上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衣。流离想,这位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月老了。 月老也看见了她,见她是个生面孔,很是瞅了她一会儿,说道:“天上还有这么水灵的丫头呢,不去找个好差事,在老君这炼丹房里苦熬什么呢?” 流离只是说:“您就是月老吧?天上地下哪个不知月老的红线是最灵的,您要是不嫌弃,可否给小的一两根,小的感激不尽。” 月老笑道:“小丫头情窦初开了,好好好,老君的丹药难讨,我的红线还能缺了吗。”从袖子里一掏,拉出一沓红线来,交给了流离。 流离收下红线,躬身道谢个不停。 月老去了偏殿把老君喊了起来,两个人就在不远处摆下棋桌对弈,老君执黑,月老执白。 流离瞧着两人悠闲的样子,又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明明都是神仙,为什么师父却要守在冥司里,去办凡人那些琐事,办不好甚至还要受罚。 他到底为什么,会去开过路客栈呢。 在兜率宫守了三个月,总算等到老君开炉放药。 老君赏给流离两颗解忧丹,流离珍之又珍地收起来,告别老君下界去了。 过路客栈里一切如常,鬼来鬼往,生意红火。柜台上放着账本,小二说账面已经很久没动过了,乱得很,让她快点清算清算,好等掌柜的回来后交差。 流离取出算盘,噼里啪啦拨起来。 大堂里的鬼铃无风自动,叮铛又响起来。 第27章 【篇四、死也要成名】 那女人很美,五官标致,皮肤嫩白,眼睛又大又圆,鼻子又高又长,两个鼻孔小得像没有似的,嘴巴厚厚的,又翘得厉害。 只是一看即知这是人工美女,刚割的眼角还没消肿,一种炖炖的粗糙感。 她来到过路客栈,看见灵动脱俗的流离,又看见从后院走出来的风姿绰约的厨娘,不由喟叹了一声,说道:“你们都是神仙吧,果然修炼了一副好相貌。” 流离没说什么,只是把屠苏酒给她端过去。 女人伸手拦住了,说道:“不用了,我知道在阴阳交界之地有一位神君开的过路客栈,只要有幸去了,就可让那神君满足自己一个愿望。 我寻觅了许久,本都要放弃了,谁知于心死之际来到了这里,真是老天有眼,没把我赶尽杀绝。” 女人满是希冀地看着流离,说道:“我的愿望很简单,只要你帮我坐上娱乐圈里一线女星的位置。” 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掐进自己掌心里:“我只想成名,死也要成名。” 倒是来了个不是为情的,只是怎么偏偏又是混娱乐圈的。流离委实不想再去打交道了,可买卖上门,不得不接。 “简单倒是简单,”流离问她:“你出道几年了?现在有多少粉丝?” 女人眼睛里浮起一丝水光来,看着窗外斜斜的月亮,说道:“我在圈子里混了有十年了,一直都不温不火。最好的时候演过几个女二号,只是不讨喜,剧播出来也没什么水花,观众认识我的脸,却是连我叫什么都想不起来。 跟我同期出道的一个同学早已经是圈子里的一线了,网络上一堆拥趸者,平时一有什么黑料立马有千军万马跳出来把发声者骂得祖坟都冒黑烟。可我,就连个黑料都没有人愿意给我挖。平时出席活动,也没人肯给我多拍一张照片。” 那比重新开始要棘手多了,流离又问:“你叫什么?” “崔芯。” “几岁了?” 女人低了低头:“二十六了。” 流离摆手道:“没事,等我帮你把脸变得自然了,再略微修一修,人就年轻了。岁数多大无所谓,只要脸长得显小就行。你先回家,等我明天去找你。”伸手一挥,把她送走了。 次日天明,流离去人间找到正在剧组里候场的芒遥,往她身边一站,给她送上了一杯咖啡。 芒遥白她一眼,趁着周围无人,对她道:“上次你被恶鬼偷袭,扰得人间差点就大乱。也就是寒渊神君疼你这个小徒弟,亲自过来封了那些人的记忆,才不至于酿出祸端。你呀,实在是太会惹麻烦了。这回又来找我,可是又接了什么差事?” 流离说道:“倒果然有桩差事,没有你芒遥大明星就办不成。” 流离把来意说了一遍,芒遥听了不屑笑道:“明星这一行暴利,又得名。古时候都是想破了脑袋去做官,做不成官就写诗写词写文章,以求留个千载的美名。现在倒好,人人都不写文章了,只一心要往娱乐圈里挤。” 芒遥浅浅啜了口咖啡,继续道:“如今想成名的人何止千千万,可见凡人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就是她幸运了些,找到你过路客栈去了。” 不远处她的经纪人柳留朝这里走了过来,芒遥忙咳嗽一声不说话了。 柳留实在觉得流离这人谱儿也太大了些,想来时来,不想来时十天半个月都看不见人影。 芒遥如此纵她,定是跟她有亲戚关系,便陪着笑过来道:“流离,我看你年纪还小呢,正读书呢吧?芒遥也是,找谁不好,让你过来帮忙。要是忙就不用来了,公司给芒遥配了不少助理呢,伺候得了她。” 柳留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经纪人,开着个小破公司,在圈子里苦熬多年,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偏偏被芒遥看上,靠着芒遥一朝功成,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从此谁见了都得叫声姐。 她原是其貌不扬,五官长得不甚好看。有钱了以后,人倒也跟着漂亮起来。 流离没说什么,却听芒遥随口道:“我这个远房亲戚聪明得很,15岁上大学,三年里修完了四年的学分,今年刚毕业呢!” 柳留听得咋舌不已,说道:“不愧是芒遥的亲戚,人聪明,长得也漂亮。” 又对流离说:“你不知道,娱乐圈里没动过刀子的人打着灯笼都难着,当时我看见芒遥,一眼就知道她肯定能火。像这种天生就长得好看的,天生也是要吃娱乐圈这碗饭的。” 流离略敷衍几句,等她走了,问芒遥:“你什么时候见崔芯?” 芒遥便道:“晚上把她带过来吧,让导演看看。有部戏里的女八号放导演鸽子了,正好让她补上。先让她演些小角色,好让粉丝看看她打拼不易,放得下身段。一上来就演大角色的人,其实讨人嫌。倒是从小角色混起容易引起怜惜。” 流离答应下来,晚上带着崔芯来见她。 因是芒遥开口,崔芯上个东家也断干净了,柳留便把她签了下来,带到导演面前举荐。 三天后进组,流离早使了法术把崔芯的五官调得更加柔和,不再有攻击力,又在她鼻子上下了功夫,把她原本高得吓死人的鼻梁调低了些,看上去温柔不少,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猛一看上去,倒像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导演在组里再见她时吓了一跳,问她是哪家医院做的,简直是鬼斧神工,自然得厉害。 崔芯被问得微微脸红,死不承认道:“没有啊,我本来就长这样。” 下午时拍一场男一和女二亡命天涯的戏,崔芯是女二身边的丫鬟,一时跑得累了,待喘过气来时,突然忘了台词,就在那里说起数字来,把导演气得够呛。 流离等她挨完骂,说道:“你要真想混出个名堂,首先要尊重自己的职业。你是个演戏的,就好好演,磨演技,练台词。 背后的辛苦观众看不到,可你台上的表现观众看得很清楚。你不尊重他们,他们也不会尊重你。我没有多少时间跟你浪费,如果你确实是块朽木,我不会再帮你。” 崔芯一一点头,信誓旦旦道:“你放心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背台词,绝对不会再偷懒了。” 之后她果然刻苦起来,每场戏都尽自己最大努力拍好。 三个月后杀青,芒遥带着崔芯开始跑综艺和晚会。开录前流离提醒她:“凡事你别跑前头去,也别弱弱的什么都不敢做。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尽己所能。却也别硬撑着,实在做不了的就跟我打个手势,我会帮你一把。 离别的女明星远一点儿,别碰她们,免得被她们碰瓷。也别跟她们说太多话,她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旁的时候沉默就好。” 崔芯听得十分认真,流离说的大多数话她都一一照做。 只是她心思还是不安分,见场上有一个流量明星,录制时多次试图跟他套近乎,笑得别有用心。 中场休息时流离过去给她拿了瓶水,趁着周边没有人,说:“你跟那人飞什么媚眼?” 崔芯说:“你不懂,他有流量,我跟他离得近一点儿,回头就有新闻可写了。” 流离默了默,突然问她:“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们过路客栈的人?” 崔芯一惊:“怎么会!” “那你就全部听我的,不要自己想馊主意,”流离说:“你以后跟人对话的时候笑要得体,不能带多余的表情,刚才就笑得太媚了,容易被骂。” 崔芯本要反驳,流离冷飕飕地看她一眼,那表情好像在说:“你这是相信我吗?” 崔芯就低了头,不说什么了。 流离继续道:“你想跟人炒热度,确实能在短时间内上头条,可是对以后长线发展不利。你是要做一线女明星的人,那就不能有太多花边新闻,容易让粉丝反感。女明星本来就不好混,跟男明星沾上关系的女明星更不好混。” 她看着崔芯的脸,说:“还有,我给你的这张脸是温柔恬淡的路子,你就得放下身段,在镜头前的时候平和一点儿,别老是一副很高贵的样子。 你现在的人设是豁达不争,人淡如菊,什么时候都要记住这八个字,必须要演好,不能露馅。一旦人设崩塌,你的事业也就没什么发展了。” 崔芯听得认真,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把她的话都记在了心里。以后再出席活动,果然塑造出一副恬静寡淡的模样,眼神也变得干净了许多。 她开始在娱乐圈里频繁活动起来,有芒遥在,不愁没有好资源。她又在电视里出现得多了,演了几个角色都比较讨巧,渐渐地有了些名气,吸引了一批被她恬淡的性格吸引的粉丝。 找崔芯的剧本开始变多,流离替她筛选了一遍,最后选了个不起眼的小成本原创网剧。 崔芯有些不懂,问她道:“那么多大制作的好本子不选,怎么选了这个?这种原创网剧肯定没什么出路,拍了也只是白费心力和时间。你也知道,我们女明星的花期短得很,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剧上。” 流离只是对她说:“这个本子未来会火的,你照我安排的去演就行。” 崔芯撇了撇嘴:“我想选另一个大制作的。” 流离见她十分不甘愿的样子,只能威胁她:“如果你不演,我就把你的脸变回以前人工痕迹明显的那个样子。带着那张脸,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你都红不起来。” 崔芯别无他法,只能妥协,半月后不甘不愿地进了组。 进组第一天,流离看见这部剧的男一号正是裴绪。 他倒果然有眼光,慧眼识珠,怪不得从不炒作也能稳坐钓鱼台。 当天晚上导演带着几个主要演员去聚餐,这是个初出茅庐不久的青年导演,剧没拍过几个,人也是汲汲无名。 席间导演问起鲁灏为何如此迫切地给他推荐自家艺人,依裴绪如今的名气,演个网剧实在有些掉价。 鲁灏只说是看中了剧本,认准了它一定会爆。 散席后流离带着崔芯离开,门口碰上了鲁灏和裴绪。 鲁灏喝了不少酒,脸上有些醉态。看见流离,过去把她拉到一边,满嘴酒气地问她:“小丫头,你是不是提前知道我们家裴绪会进组?” 第28章 流离听鲁灏这么说,便道:“我知道裴绪是当红炸子鸡,他一进组这部剧会受不少关注。可这剧的合同好像是崔芯签的比较早吧,我们跟选角导演接触的时候,你恐怕连剧本都没拿到呢。” 鲁灏看她说话不像作伪,换上一张笑脸道:“是是,你说的对。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让她参演这个小作品。要知道,每年像这种没有名导,没有大腕,没有强劲宣发的网剧不知道扑的有多少,辛辛苦苦地拍出来,最后也只是成了大浪淘沙中的一粒小小的沙尘而已。” 流离说道:“好片子不是靠名导和大腕成就的,而是靠自己去造出名导和大腕。一个演员要想出头必须有一部代表作,这部剧,就是崔芯在等的那个。原本裴绪不来这剧也能火,可他现在来了,对崔芯来说是锦上添花。” 鲁灏看她年纪轻轻的,却是人不可貌相,做起事来老练得厉害,由衷道:“崔芯倒是走了狗屎运,签了你这个眼光毒辣的好经纪人,将来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流离道:“您客气,她的前途怎么样,还要仰赖裴绪多多帮忙了。” 两个人回去准备带着艺人离开,流离看见崔芯不在自己保姆车里好好待着,跑到了裴绪身边说些有的没的,黏黏糊糊地给他抛媚眼,眼光娇媚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把裴绪吃了。 裴绪有些黑了脸色,尽量避着她走,崔芯却始终不肯,拦着他不让他过去坐车。 “崔芯,”流离走过去道:“你干什么?” 崔芯收敛起脸上媚态:“没干什么啊。” “那还不赶紧走。”流离拉开车门,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等她上了车,回去路上对她道:“我再警告你一次,你是去演戏,不是去谈恋爱的。” 崔芯瞥了瞥嘴:“不炒CP这剧能火吗?” “你跟别人炒CP我不管,可裴绪不行。他现在是顶流,粉丝里拉出来十个有九个是梦想着能嫁给他的,你敢跟他炒CP,信不信她们先把你炒了。 你给我记住,自来跟男明星传绯闻的下场都不会好,得到了一点儿流量,却永远地失去了粉丝,你自己算算孰轻孰重。” “可我也只是想暂时跟他炒作两天,事后再发声明澄清,这样不就流量也有了,粉丝也有了吗?” “你想做个二流演员就尽管这么做。”流离拿过旁边一面镜子,举起来对准她:“你自己看不到吗,我已经给了你一张能红的脸,你不要得寸进尺。从现在开始,我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要是不听话坏了我的事,毁了你的事业,吃亏的是你自己!” 崔芯噘了噘嘴,暗暗腹诽道:“一个小姑娘家的,也太凶了。” 虽然这么说,可她往后倒果然老实下来,只一心研读剧本磨炼台词,没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进组第十天,本来还是一切正常,裴绪一大早就换好了服装在一边坐着候场。 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他又戴着头套,穿着厚厚的服装,很快额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助理站在旁边拿着纸巾不停给他擦汗。 他足足等了五六个小时也没等来他的戏份,可人仍是不骄不躁,仍旧坐在那里背剧本。 鲁灏慢慢发现不对劲,过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最后只能问组里的监制:“祁导演人呢?” 监制脸上十分不自然起来,指东道西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鲁灏只好跑到一边去打电话,可电话打过去了十来个,祁导演都没有接。 这一天裴绪没有拍戏,剧组三言两语把他敷衍过去,他只好换了服装,回酒店休息。 当天夜里,网上毫无征兆开始了针对裴绪的讨伐。 事情起因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匿名男性在网上发表的一篇帖子,说自己的高中时代过得如何如何痛苦,自己长时间被自己的性取向所困扰,而有些事情根本就瞒不住,很快闹得整个学校都有所耳闻。 年纪小的孩子总是藏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免不了被人嘲笑,捉弄,上学下学路上总有调皮的男生拿长长的树枝去戳他。 文章写的很长,着重描写了自己的痛苦和不甘。其中笔墨不多的一段话是把这篇文章推向大众视野的核心。 那段话是:“其中有一个男孩,我永远记得他是那样好看,我只要看他一眼就连心都酥了。我把他偷偷放在心里藏了那么久,那么久,最后却被他看屎一样地看了两分钟。 然后他对我说:“你真恶心。你们这些人,都让我恶心到作呕。”每每午夜梦醒,我都会因为这段话吓出一身冷汗。 然后自己问自己,我是真的很恶心吗?我是真的很恶心吧。而我爱过的男孩,他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却又随处可见。他头顶愈发闪耀的星光,是我遥不可及的天堂。” 本来一篇发表在冷门网站上的不知名的帖子。因为博主的自杀而突然炸响了整个娱乐圈。 网民们为博主而愤怒而不甘,怀着一种义愤填膺的英雄气概开始了针对文章里的“男同学”的扒皮。 最后经过层层分析,证据链条对比,有人言之凿凿地得出结论:那个嘲笑博主,差点害死一个无辜生命的人,百分之百是现在的顶流,裴绪。 于是开始有人站出来为这一群体发声,说他们明明只是爱了一个人,为什么没有爱这个人的权利。都什么年代了,大清早亡几百年了,我们人们群众还在裹小脚吗? 短短一夜之间,有数十个小众群体结盟在网上发表了抵制裴绪的帖子,把这些帖子刷到了热搜前三,久久不下。 这些小众群体以人命为刃,以自由为名,为自己争取热爱的权利,声势浩浩荡荡,像是动乱年间的人民在抵抗压迫。 你生活中几乎遇不见小众群体,可在网上几乎全是小众群体。一旦惹到一个,你就别想善了。 虽然裴绪的经纪团队在第一时间发表了声明说故事里的男同学根本不是裴绪,可网民们根本不买账,他们陷入了一个声讨裴绪的狂欢中。但凡你说一句裴绪是无辜的,他们就能把你骂到怀疑人生。 又一日,网上的热度不减反增,有网民剪出了多年以前的视频,放大裴绪脸上的微表情,以佐证他对同性恋这一群体确实极不友善。 一次在机场十分不耐烦地把一个男粉丝推下了扶梯,拒绝了一部口碑极好的耽改剧,在跟两个以耽改剧成名的男演员同台时貌似极不友善地白了他们一眼。 这些视频经由渲染和慢放渐渐成了裴绪身上板上钉钉的铁证,网友们越看越愤怒,愤怒起来就不能不骂他。 网民们团结起来,势必要搞死他,第一部 先搞黄他的代言,第二步就是要闷死他未播的影视剧。听说他现在已经人在剧组,那就一定要把他从剧组里骂出来。 裴绪的合约中止了。祁导演想了很多办法,到底还是没保住他。 裴绪在剧组人员的注视中灰溜溜地离开。 因为合同中写了:因不可抗力停止本合约时,若过错方在乙方,则乙方需退还全部片酬,并赔偿甲方人民币两百万元整。 制作人找来了业内鼎鼎有名的律师,把“过错方在乙方”这一解释整整列出了五十页纸,装订成册给鲁灏拿去。 鲁灏接了文件,手不停地发着抖。从业十几年以来,什么大风大浪他没见过,可这次他是真的怕了。因为他知道,背后的人是非要把裴绪弄死不可。 裴绪被赶走了。男主角都已经不在,剧组却没有停工,而是在第二天就迎来了一个新的男主角。 那男人叫纪嘉廷,南方人氏,有二十五六岁,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只是要跟裴绪比起来,他简直连裴绪一只小拇指都比不上。 看他第一天进组那个猖狂劲,好像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他就是那个顶替了裴绪的男明星。 消失了几天的祁导演一脸憔悴地过来找崔芯道歉,让她能够体谅一下,重新拍摄跟男主角的几场戏。 流离走过去,把崔芯拉开,说道:“导演,很不好意思,崔芯身体不舒服,要做一场小手术,恐怕要耽搁拍摄了。” 祁导演看看崔芯,一头雾水:“她不是好好的吗?” 话音刚落,崔芯就痛苦地捂着肚子滚到了地上。 流离故作焦急地喊来几个医务人员,安排着他们尽快把崔芯送去医院,她回来对祈导演道:“实在不好意思,她这几天拍戏实在太拼命了,引起了旧伤,请导演体谅。” 祁导演结结实实被吓到了,说道:“这是什么话,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快去吧,等她养好了再来。” 流离道了谢,陪着崔芯一起去了医院。 等医生护士都走了,闲杂人等也都离开后,崔芯略带不满看着她,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流离说道:“你不能跟纪嘉廷合作。” 崔芯一皱眉:“为什么?” “他这辈子没有大红大紫的命,多好的剧有了他,都能扑得妈都不认。”流离凌厉地看向她:“你要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必扑的剧上吗?” 崔芯虽不知道流离到底是什么,可有一件事是明确的,她肯定不是人。 只要不是人,就一定是神通广大的。那她说的话,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对的,自己必须要相信。 “那我怎么办?把剧推掉吗?” “难得碰上的好剧本,为什么要推。”流离拿起床头柜上一个苹果咔擦咬了一口,说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把裴绪抢回来。” 她边啃苹果边往外走,崔芯急急地喊:“喂!裴绪现在根本没有翻红的机会了!” 流离回过身来:“我说他有。” 崔芯不说话了。因为只要流离说有,那就肯定是有。 第29章 裴绪正在郊外自己的一栋公寓里坐着吃午餐,那是一碗番茄鸡蛋面,上头飘着几棵绿油油的菜叶。 虽然简单,可做出来的成品却很诱人,看得流离都嘴馋了。流离就趴在他左边,一边盯着他的面一边想:我要是现在突然出现,会不会吓他一跳?不然还是去敲门吧。 岂知自己还没往门口走,裴绪就冷不丁开了口:“你想吃?” 他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准确无误地看向了流离的眼睛,把流离吓了一跳。 “妈呀!” 流离往后退了几步。 很快一想,这人本就不简单,天生一双阴阳眼,会这么淡定也不奇怪。便又走过来坦坦荡荡在他身边坐了,说道:“想。” 裴绪去盛了碗面给她端过来,她接了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裴绪的心情就好了一些,坐下陪她一起吃。碗里的面变得意外美味,无比贴合他的味蕾。 好像很久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流离三口两口把一碗面吃得精光,汤底都喝得一滴不剩。 她满足地舔了舔嘴唇,说道:“好吃!” 裴绪就笑了,目光在她脸上一时有些移不开。 突然听见她问:“最开始发帖子的那人,你认识他吗?” 裴绪倒是并不惊讶,立刻回答她:“不认识。” “你讨厌他们那样群体吗?” “我对别人的事从来都不感兴趣。” “你有一次在机场很不耐烦地把一个男粉丝推下了扶梯?” “那天我就要误机了,可那人一直抓着我不放,我只能把他推开,没想到他会掉下去。” “为什么要拒绝一个原作很有名的耽改剧?” “那部剧的投资方想潜规则我。” 流离就停顿了一下,问他:“男的女的。” 裴绪并不隐瞒:“男的。” 说实话,这个时候流离是很想笑的。可她很艰难地忍住了,咳了一声,道:“最后一个问题,上综艺的时候你对着两个耽改剧演员翻了白眼吗?” “沙子进眼睛了,不可以吗?” 最后一个回答其实有点儿像是敷衍,可流离相信那不是假话。 她一拍桌子,说道:“好!我知道了。今天你请我吃了碗面,作为报答,我会去把你的奶酪给你夺回来。你就趁这几天在家里好好休息,全当放假。” 想了想,又问:“对了,你心里承受能力怎么样?这几天有断网吗?” 裴绪微微一笑:“不用担心。” 她也对着他一笑,转瞬消失在了原地,像是影子一般。 她来的时候裴绪不感到有什么,如今她走了,心里倒是没来由一阵空落落的遗憾。 那个自杀的博主已经在重症病房待了七天七夜,至今仍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流离对人类的生死不能做出干涉,只在病房外远远地看了他一会儿。 不多时,有两个戴墨镜的男人鬼鬼祟祟地来了这边。 流离正隐着身形,他们看不见她,以为走廊里没人。 他们稍稍放心了些,探头探脑地往重症室里看,其中一个墨镜男怼另外一个墨镜男一胳膊肘,说道:“你去问医生一下这人还能不能醒得过来!” 一开口就是浓重的南方腔,果然是纪嘉廷手下的人。 被怼的墨镜男有些不情愿,说道:“你怎么不去啦!”抱怨着过去找医生了。 很快墨镜男回来,告诉同伴:“那医生吼,只会打太极,说了一大堆也没说他到底还能不能活。我看咱们还是赶快走啦,被人拍到怎么办啦。” 两个人就悄悄地走了。 流离跟在二人身后离开,一起到了纪嘉廷的经纪公司里头。 因为崔芯病重入院,剧组进程多少有所耽搁下来。纪嘉廷今天没戏,正在公司会议室里伸着一只手让助理帮忙剪指甲。 一个化着精致妆容的四十多岁女人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等听了两个墨镜男的汇报,说道:“都无所谓了,要是能死就最好,死不了我们就拿钱封住他的口,这都是小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咬死裴绪就是那个害他自杀的罪魁祸首,只要他身上背着人命,他就永远别想翻身。” 女经纪人满是玻尿酸的脸上吊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冲着纪嘉廷挑了挑眉头:“到时候他手里那些资源,还不都是你的吗?” 流离就冷笑了一下,冲着她的咖啡吹了口气。 咖啡杯在女人手里歪了下去,滚烫的汁水正好倒在了她胸口那条线里,烫得她全不顾尊严体面,蹦起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个没完。 —— 纪嘉廷进组拍戏那天,流离早早地在那里等他,已经跟导演侃了有快两个小时大山,从剧本和演员哪个比较重要一路说到了圈子里谁谁谁走红这么快其实是被大佬包了二奶。正愁话题不够的时候,纪大明星终于到了。 他让全剧组的人生生等了他这么久,导演心里早就已经有气,看见他来,站都没站起来,坐在椅子里抱着胳膊道:“我通知的几点到?” 纪嘉廷并没意识到导演已经在酝酿发飙了,随意答道:“六点啊。” “现在几点了。” “十点。” “你还识数啊!” 祈导演的语气已经变得很不好:“你别忘了,裴绪过去的数据可是能吊打你,可你问问组里的人,他有迟到过一秒钟吗?你这个角色怎么来的你心里该有点数。但凡还知道羞耻,你现在就不是高高地扬着你尊贵的下巴,而是羞愧地满地找缝了!” 一席话下来已经把纪嘉廷的脸骂成了茄子色。 被泼了一身咖啡的经纪人沈晓桦入行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这么数落过自家艺人。 她气得微微发抖,用南方腔调捏着嗓子道:“祁导演!你怎么能这个样子,不过就是迟到了一两个小时,又不是天塌下来了,有这么严重吗? 你知道我们家嘉廷现在有多少粉丝吗?你敢得罪他,那就是得罪他背后的三千八百七十五万六千五百三十七个粉丝!你承担得起后果吗?只要我现在一条微博发出去,你知道你会被骂成什么样子吗?” 祁导演道:“不愧是小地方的人,有那么三千来万个粉丝就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那裴绪粉丝有两亿,他是不是就是你太爷爷了? 你对他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你看看他背后的两亿个粉丝会不会把你跟你家的纪嘉廷骂得满地找牙!” 沈晓桦听得瞠目结舌,真是想不到,现在娱乐圈里还有这种敢当众跟人撕破脸的导演,简直是耸人听闻。 她抚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说道:“你信不信,信不信我让你永远从导演圈里消失!” 祁导演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可他再怎么说狠话,此刻听到这一句,其实心里还是有恐惧涌了上来。 流离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把祁导演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抬头直视着面前这位传闻中十分传奇的女经纪人,说道:“这位大妈,我完全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你点子那么多,鼻子那么灵,从一篇博文里就能找到封杀裴绪的办法,而祁导演不过才冒头两年,根基还不稳,你封杀他不是更跟你放个屁一样简单吗?” 沈晓桦看着流离,不知道这丫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看她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可通身却好大的气派,难不成是哪位大佬的千金?还是先不能轻易得罪的好。 可听她口口声声说到裴绪,沈晓桦有些不安起来。明明自己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她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风声? “你是谁?” 沈晓桦问,口气还算好。 “崔芯经纪人。” “呵,”沈晓桦立刻变了脸色,肆无忌惮地嘲笑起来:“现在可真是,一个不入流艺人的经纪人都敢跳出来大言不惭。” 流离就说:“你的艺人倒是入流,不仅入流,还下流。” “你!” 沈晓桦又被气了个脸白,这个圈子里的人谁不是虚情假意戴着厚厚几层面具,就算心里恨得你切齿面上也一定是装腔作势的微笑,在镜头面前还能表演出一场姐妹情深的深深涌抱,可是今天她简直是被雷劈了。 不然怎么可能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骂得狗血喷头,疯了,简直是疯了,这世界真他奶奶的疯了! “你几岁了!” 半天沈晓桦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流离奇怪,一个小丫头片子,书读完了吗就出来混? “我几岁关你屁事。” 流离怼她。 沈晓桦气道:“我看你还很年轻,应该是刚进这行不久,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可姐姐这个做长辈的有话不得不嘱咐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了弯路。 人生在世,做人不能太恣意妄为,尤其是我们这一行,面具必须得戴厚点。 今天你是说了个痛快,可没准明天就能被全行业封杀。脸上没有笑容,话又不会说,那真得趁早改行。不然你再奋斗个五六十年也出不了头的。” 流离说道:“你是我哪门子的姐姐?想当我姐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还有,我这人就这样,改不了,你想看我笑脸,听我说好话,那就先把你做过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告诉大家,裴绪的事全部都是你陷害的,是你找人在网上带节奏,引导网民对他进行无脑黑,裴绪所遭受的一切,网民往他身上割的刀子,全都是经由你手递过去的。你为了抢他手里的蛋糕分给你家艺人,不择手段,丧尽天良!” 看到流离信誓旦旦的样子,沈晓桦一时间不免心慌起来。明明她把事情做得十分隐秘,怎么这个小经纪人竟然也能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说话要讲证据,否则我可要告你诽谤!” “那你就去告,我还怕你不告呢。”流离一双溜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直把她盯得全身发毛。 “你嫉妒裴绪,觉得他太火,火得实在不像样,挤压了你公司艺人的资源,所以你必须毁了他。 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为什么他能这么火,为什么这个叫纪嘉廷的人气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儿。我告诉你,”流离逼近了沈晓桦,脸上带着透骨的嘲讽:“那是因为,纪嘉廷,长得丑。” 第30章 纪嘉廷长得丑?沈晓桦简直要气晕过去了,想她家嘉廷一张脸长得是有棱有角,鬼斧神工,随便一张生图就能迷倒一大片粉丝,被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这丫头竟然说什么?嘉廷长得丑?她可真是大言不惭! “我们嘉廷要是丑,这娱乐圈里还有几个好看的?”沈晓桦也装不出来笑了,索性撕破了脸皮跟她对骂:“你长的是什么狗眼,泡在硫酸里洗过吗?” 流离毫不生气:“也就是你们这些小地方的人,自来在井里生活,没见过什么世面,以为有两个耳朵两只眼就叫好看了。 你随便出去拉个路人问问,看看纪嘉廷有没有裴绪的一根头发丝好看。但凡有一个人说是,我就把眼睛抠下来给你当泡踩,怎么样?” 沈晓桦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太阳晒得她一阵阵发懵,那里流离还在不停地咄咄逼人。 “你说纪嘉廷长得也就这样了,你竟然敢异想天开,以为他能分到裴绪的蛋糕。呵,年纪都已经这么大了,还这么天真,也是不容易。” 纪嘉廷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他紧紧捏起了拳头,上前往流离脸上狠砸了过去。 这种凡人根本伤不到流离一分一毫,可她没有躲开,甚至还略略施法挡开了要过来救她的祁导演,自己生生受了纪嘉廷七八拳,又故意让鼻子里流出血,脸上变得青一块紫一块,看上去极其吓人。 沈晓桦看见周围已经有人举着手机在拍摄,担心事态扩大,赶紧过来拉住纪嘉廷,手忙脚乱地打电话叫人来平息此事。 流离顺势坐在地上装模作样捂着自己的脸,看他们要走,说道:“你们跑什么。” 沈晓桦咬牙切齿地回过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让你们给裴绪磕头道歉。”看围观群众拍得差不多了,流离从地上站起来,朝两个人走得近了些,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说:“你记住了,我会用你们诋毁裴绪的方式毁了纪嘉廷,搞臭他,搞死他,让他灰溜溜地滚回老家。当然,你也可以报复我,如果你有这个本事的话。” 沈晓桦和纪嘉廷不约而同打了个冷战,在圈子里这么多年,他们什么样可怕的人没见过。 可是这一刻,他们却对一个看上去单纯无害毫无攻击力的小女孩感到害怕了。 虽然有沈晓桦在后面几经周旋,可纪嘉廷动手打人的视频还是流传到了网上。 事情经过被传成了统一一个版本,说流离是裴绪的粉丝,不满裴绪的角色被纪嘉廷顶替,过去找他理论了几句,结果就被纪嘉廷暴打起来。 事情一出,纪嘉廷的口碑一落千丈。一个精壮的成年男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殴打一个十七八岁的女生,性质已经不是一般恶劣。 立刻有成千上万的女性跳出来声讨纪嘉廷,并给警方施加压力,让他们必须拘留纪嘉廷。 同时裴绪的粉丝认准时机立马站到了讨伐大军中,每天把“纪嘉廷当众殴打女生”这一话题刷上热门,只要警方不出手,就绝不让热度掉下来。 沈晓桦见事态已经是超出她预期的严重。虽然找了不少公关公司出手平息此事,又给了社交平台好处,可对面却好像有一只比她更强大更能只手遮天的队伍,每一次都能把她的洗白文营销成加诸在纪嘉廷身上的负面新闻,最后落得个雪上加霜的结果,非但没给纪嘉廷脱罪,还成功引起又一波网民的怒火,说他们非但不知错,还想把过错引导到无辜女孩身上,其心简直可诛。 最后警方实在扛不住舆论影响,在一天夜里把纪嘉廷传唤到所里进行审讯,并对其做出了口头警告,要求他赔付流离医药费五千元整。 这件事对纪嘉廷的事业打击很大,短短一天时间内损失了五个品牌方的合作,还有两部在谈的电影项目也搞黄了。 沈晓桦被气个半死,找到经常合作的公关公司,让他们搞臭流离手底下在带的崔芯的名声,让崔芯消失在娱乐圈。 与她对接的李公关闻言却是笑了起来,说道:“崔芯现在连个二线都算不上,你搞她有意思吗?” 像做到他这种程度的公关大神,向来可是非一线单子不做的。 “我不管!”沈晓桦已经歇斯底里:“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钱都收了,哪那么多废话。” 李公关不满地瞥瞥嘴。 沈晓桦又说:“裴绪的事你们也别耽搁了,继续出通稿黑他,决不能让他有翻身机会。” 李公关送走了沈晓桦。回到公司时,看见会客厅里坐着一个瘦小的年轻女孩,赫然正是纪嘉廷案里的主角。 “听说你找我?” 李公关亲自给流离送了杯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沈晓桦给你多少钱?”流离直接问了出来。 李公关略怔片刻,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给你三倍。” 流离提起脚下的密码箱,搁在桌子上打开锁。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捆又一捆的红色钞票。李公关粗略估算了下,里面起码有三百万的现金。 这么重的一个箱子,这丫头刚才是怎么拎起来的? “一切都好说。” 李公关立马挂出了一个“顾客就是我衣食父母”的谄媚笑容,倒掉流离面前的茶,给她添上了一杯新的:“不知是什么生意?” “你说娱乐圈里的人,会因为什么原因而被彻底封杀?” 李公关一笑:“其实圈里的艺人都经不起推敲,只要你有能力深挖下去,随随便便一条就能打得他们不得翻身。 可是要说能被彻底封杀,那就只有染毒,犯案,嫖/娼,言论涉政,犯了其中一条他们也就身败名裂了。” “那李大专家是用的哪一条搞臭裴绪的?” 看来网上说的不错,这女孩果然是裴绪粉丝,今天来找他八成是为了给裴绪讨个公道。 可他是拿钱办事,天经地义,想她应该不会那么蠢,把事情怪罪到他头上。 李公关想到这一层,坦荡荡地开了口:“利用群众同情心和泛滥的正义感。还有最重要的,裴绪是顶流,而且是一骑绝尘的顶流。娱乐圈里的资源就那么点儿,只要他愿意,他自己一个人就几乎能拿掉三分之一的蛋糕,谁能不眼红? 明面上出手整他的是沈晓桦团队,可背地里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有多少家,你肯定想都想不到。 为了瓜分他手里的蛋糕,各家粉丝团体都能团结一致对付他,需要的,不过就是个导/火/索而已。 可其实他要想复出完全还是可以的,毕竟是货真价实的顶流,一家粉丝顶得上别人十家,这点事还不足以把他彻底击垮。 只是确实需要沉寂一段时间,多去做做公益挣好感。沈晓桦那边确实是想让他被彻底封杀,可我看过他所有的出镜记录,实在是没什么黑点。所以也只能先从民间抵制这条路开始让他跌下神坛。” 流离说道:“不愧是顶级的营销专家,一篇小小的帖子,到了你手里就是杀人利器。” 李公关得体地笑:“过奖,我也只是为了三餐温饱嘛。” “李专家这么厉害,顶流都能搞下神坛,那对付一个小小的纪嘉廷,肯定更是不在话下。” 流离把箱子往他面前推了过去:“这只是定金,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一千万。你记住,我要纪嘉廷和沈晓桦彻底被官方封杀。但凡有一丁点儿能露头的机会,你都别想拿到钱。” 一千万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做他们这一行的,今天可以把明星甲损得一无是处,明天就可以把明星甲夸得此人只应天上有,都是为了生活,道义什么的算个屁。 李公关接了这个活。 ⚹ 在经过整整两个月濒临猝死的加班生活后,李公关终于从纪嘉廷的一个旧帖子里找到了突破口。 那是三年以前纪嘉廷刚到这边工作,在事业起步阶段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他拿到了一个小成本网剧里的男一号,跟着剧组在海南岛上取景拍摄。 剧里的女主角是一所不知名电影学院里出来的毕业生,人长得清纯又漂亮,还不是一般的漂亮,是那种纯天然的优质美女,不用微调就能碾压现在的众多流量小花。 原本是前途无量的一个演员,可她却在网剧拍摄到尾声时突然毁约离开了剧组。 这本是性质极其恶劣的一件事,剧组完全可以追究她的毁约责任,让她赔偿一笔巨额。 可是很意外地,在女主角出走之后,剧组竟一声不响地把这件事压了下去,并迅速更改剧本,删掉她往后几场戏份,给男女主角安排了一个匆忙的大团圆结局。 因为当时男女主角刚出道不久,基本没有什么名气,网剧播出后又不出意料地没有水花,这场风波在当时就没几家媒体报道。 即使报道了,也不过是被网友腹诽一句:“这人都是谁,我不认识。”被匆匆滑走。 李公关就在这些无人关心的陈年旧闻里注意到了一句话:“有知情人向本社爆料,女主角的出走似乎是因为受到了剧中男主角的骚扰。” 女主角名叫陈斐,外形条件那么好,按理说应该还在娱乐圈里发展才是。 可当年她从剧组出走以后,却是彻底消失在了大众视野当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李公关又是整整两个月濒临猝死的加班生活,最后终于找到了陈斐的下落。 陈斐早已经回了南方小镇的老家,在自己家的小餐馆里帮手。 李公关找到她时,她身上穿着一件十分普通的衣裳,可依旧挡不住她的光彩照人,只是往那一站,就让人移不开目光。 李公关开始去她家餐馆吃饭,找机会就跟她说上两句话,不知不觉地两人就熟识起来。 李公关耐着性子,并不怎么逼她,一直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才问出了三年前那件早就泯然于众的小事。 第31章 裴绪被沈晓桦恶意打压以后几乎丢了手里所有工作,甚至就连以前拍完的电视剧都受到了波及,砸在出品方手里迟迟找不到平台敢接。 鲁灏是看着易绪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透明一路摸爬滚打到了现在的,岂知人算不如天算,这才多久,就从神坛上滚了下去,搞得连娱乐圈里随随便便一个十八线都不如。还好裴绪一向看得开,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有想死的心了。 这天鲁灏依旧在为了裴绪的事在外面奔走游说,低声下气地乞求一档不入流的小节目能让裴绪出镜。 流离在远处看了他一会儿,就见他求的那个小制片人肩上的大衣适时掉了下去。 制片人低眼看看地下,没有什么动作。鲁灏也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以前这种小货色真是给他提鞋都不配,可今天他却陪着笑躬身把大衣捡了起来,细细弹掉上面的灰尘,给那人披上去了。 忙活了一天,结果却是竹篮打水,到底是没给裴绪争取上这个上镜的机会。 鲁灏去了一家烧烤店里买醉,酒喝下去三四瓶,泪就滚了下来。他捧着脸又哭又笑,喉头苦得厉害,喝再多酒也咽不下去。 流离在他对面坐下,掰下他捂着脸的手,拿纸巾给他胡乱擦了擦眼泪,说道:“你别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太出挑就是会遭嫉妒,裴绪只是暂时沉寂一段时间,很快就能复出的。” 被人一安慰,鲁灏的泪流得更凶了,说道:“我只是替裴绪不值。那孩子在娱乐圈里这几年从来都是不争不抢,一点儿心眼也没使过,后来他能发展得那么好,固然有七分是因为他外形实在太优越,可剩下三分完全是他自己打拼出来的,演戏的时候从来不喊苦不喊累,有一次拍戏从马上摔下来断了三根肋骨,他一句怨言都没有。 大热天的穿着好几层戏服拍打戏,都晕过去了才知道自己中了暑。打从我进这个圈子起,我就知道这里不干净,又脏又假,所有人都为了名利二字苦心经营,使尽浑身解数也要跟别人斗个你死我活。 可裴绪,他从来就没有做过一件损人利己的事,他手里那些资源不是他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那是他自己挣来的,为什么别人就能理所当然地从他手里抢!光是抢资源还不够,还要把他往死里整,连一条活路都不给他。” 流离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是李公关给她发的信息,上面写着:已搞定。 流离查看了下新闻,热搜头条已经爆开,点进去后是一条新闻媒体采访视频,里面的采访对象是个十分美丽的江南女子,界面上打出了她的名字:陈斐。 陈斐面对镜头,向大家说出了三年前那桩早已被大家遗忘,又或许从没有人记得的往事。 “那时候我在海南拍摄出道后的第一部 戏,跟我搭戏的男主角是纪嘉廷,他人长得帅,又很有亲和力,像个大哥哥一样一直都很照顾我,我们前期的拍摄也都很开心。 谁知后来有一天夜里……他闯进了我的房间,没说两句话就开始对我动手动脚。 我不同意他就说我是在装清纯,明明拍戏的时候一直都在勾引他,他早就看出来我对他有意思了。 我生了气,打了他一巴掌。他的表情突然就变得很可怕,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推到了床上。我大声呼救,他就从兜里掏了一卷胶带把我的嘴封住,然后,侵犯了我。” 陈斐说这些的时候看得出她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微颤的嗓音还是暴露了她内心受过的伤害,告诉人们总有些伤痛是时间抚平不了的。 温柔的女主持人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又问:“那当时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陈斐死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说:“那年我还跟我的男朋友在一起。我很爱他,是想跟他死在一起的那种爱。我也很了解他,知道他有很严重的处女情结。 如果他发现我被人玷污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只要想一想他离开我的那一天,我就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活下去了。 所以我不能说,即使是让恶人逍遥法外,我也不能说。那天晚上我在床上想了一夜,我看着身边那个恶心的男人,我想,如果明天一早我去报警,他肯定要说我跟他是你情我愿,我不仅有败诉的风险,更是肯定会失去我的男朋友,走这条路太不值了。 而如果我借机敲打他一笔,带着钱去跟我男朋友远走高飞,离开这个肮脏的娱乐圈,我起码能活得好一些。” 女主持问她:“既然这样,三年后的今天你为什么选择向大众揭开这件事呢?” “我男朋友还是跟我分手了。”说到这里时,陈斐脸上意外地很平静:“他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其实没有谁是离开了谁会活不下去的。我今天选择在这里说出来,就是想弥补三年前自己犯的错,不想看到更多女生被纪嘉廷糟蹋。 我现在除了三年前纪嘉廷跟我的转账记录,已经没有多少证据能够证明他的罪行。 可我愿意对我所说的一切负责,接受警方调查。纸终究保不住火,不管纪嘉廷势力多大,动用多少手段要封我的口,我都不怕他。我会跟他斗到底,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这条采访视频一经发出就彻底炸了锅,网民们纷纷站出来组成千军万马对纪嘉廷进行了亲切友好的慰问,直骂得他祖宗十八代都要从棺材里跳出来。 警方第一时间对此事进行了跟进,再一次地传唤了纪嘉廷。 在警局高强度的训问中,纪嘉廷终于承认了对陈斐做过的那件事。 警方对这一事实进行了网上通告,通告一出,纪嘉廷的演艺生涯正式画上了句号。 后来一切都水到渠成。 眼看大势已尽,沈晓桦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找到了流离。 流离正在剧组跟祁导演商量崔芯的复工时间,这个时候纪嘉廷已经被剧组除名,剧里的男一号重新空缺下来,可沈晓桦已经隐隐有了预感,裴绪就要回来了。 “程流离!” 沈晓桦一张脸瘦得脱形,刻薄得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你不用这么赶尽杀绝吧?” 流离就扭头回视着她:“是你先要把裴绪赶尽杀绝的。” “我对裴绪做到你这个份上了吗!” “那是因为裴绪从来没有疏漏,你找不到彻底整死他的办法,如果有,他现在早就从顶流变成一个被世人嘲笑挖苦的素人了。” 沈晓桦在圈子里见的最多的就是黑了心肠的恶人,可她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一路拼杀到了现在,挣下了如今的事业。 可如今眼前的女孩让她感到一阵一阵的恶寒。她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遇上了敌手,而她已经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我求你,放了我们嘉廷吧!” 沈晓桦一向咄咄逼人的脸上开始有泪流了下来:“一切都是我的错,跟嘉廷无关,你就放他一马吧,他连中学都没毕业,除了当明星,他什么事也做不了了! 我求求你,你要是有气就往我身上撒,我愿意去给裴绪道歉,开记者会说明一切,还他清白。 只要你肯放过嘉廷,我什么都愿意做!他还年轻,事业刚起步,实在是不能离开娱乐圈啊!” 流离依旧冷冰冰地瞧着她:“想不到你人不仅恶毒,还愚蠢。你好好想想,是我让纪嘉廷到了如今的地步吗?害死他的那件事是我拿刀逼着他去做的吗?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但凡你有一点儿脑子,这个时候要想的也该是怎么把纪嘉廷从警局里捞出来,而不是来跟我说废话。 还有,你不用在这里装可怜,就是十八线的小明星在娱乐圈里混上两三年,攒下的积蓄都够普通人吃半辈子了。 何况是你们家能从裴绪手里抢资源的纪大明星。事情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谁能救他?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去,清点清点财产回家养老得好。” 沈晓桦何尝不知道纪嘉廷的事情有多严重,那根本就不是她靠营销就能平息得下去的,她今天来,不过是想…… 一道寒利的光在她手上刺了出来,旁人都还没看清她的动作,她就已经掏出了一柄削薄的匕首,直直往流离心口刺了过去。 这本是一件她排练了千百次,保证能万无一失的凶杀,可面前那女孩竟还慢悠悠地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十分不屑的笑,然后不慌不忙地伸出一只手,制住了她拿刀的手腕。 女孩看上去瘦小柔弱,可她的力气却大得惊人,捏得沈晓桦整只手腕快要断裂一样的疼,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沈晓桦瞪大眼睛,慢慢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流离。 耳边响起了警笛声,不过那都无所谓了。原本如日中天的事业已经被毁,还有什么是值得害怕的呢。 —— 医院里十几个医生慌慌张张地跑去了手术室,几个护士伸头伸脑地看,说那病人恐怕就要死了。这下可怎么办,裴绪的清白谁来给他? 果然哪哪都有裴绪的粉丝。 流离走过那些满脸担忧的护士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抢救室里的仪器。医生们已经竭尽全力,可那机器还是“叮”得一声…… 在直线行将拉出来的时候,流离到底是出了手,捏诀救回了病床上的李期一命。 医生们还以为是自己技术过人,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一条生命,全都高兴得原地蹦了起来。 有铃铛的声音响起,流离回头,看见黑白无常手持法杖而来,本是要带李期的魂魄回归地府,可往病房里一看,那人竟是又活了。 “流离!” 范无救两道剑眉紧紧地蹙了起来,又是生气又是担心地看着她:“干扰凡人生死可是大罪,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你怎么还是不听?” 流离不好意思地勾出个苦笑:“我也是不得已啊……” 谢必安道:“看看阎王听不听你的不得已吧!” 黑白无常把流离一路揪去了地府。 到了阎王殿,流离往地上一跪,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黑白无常禀报了前因后果。阎王蹙着眉头听完,问流离道:“你跟李期可有渊源?” 流离就说:“没有。” “那你为何给他续命?” “我……”流离嗫嚅着:“我想试试自己法术灵不灵。” “胡闹!”阎王气得一拍桌子:“人命岂能给你拿来儿戏!” 流离觉得自己还是不说话的好,头一低装起了鹌鹑。 不多久去请寒渊的鬼差回来禀报,说神君有公务在身,不知何时会回冥界。 阎王便把流离暂时关在了鬼牢里,等着寒渊回来再好好处置他这个好徒儿。 鬼牢设在地下二层,墙上放着火把,燃料是人间死尸炸出来的黑油,淋上一勺可保十日不熄。 初被丢进鬼牢时流离还一身轻松,想着这能如何,不过就是关几日禁闭,全当闭关修炼了。 谁知当天晚上,她就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这间鬼牢根本就不是看上去那么普通。 子时一过,流离耳边传来百鬼啼哭。她睁开眼睛,看见十个八个鬼影张牙舞爪着朝她冲来。若不是她躲得快,恐怕早就被咬掉几块骨头了。 她从地上跃起,手中凝诀抵御潮水般一个接一个出现的鬼魂。 打退一拨,很快又来了另一拨,从子夜一直到次日晨晓,她几乎没有休息过多久,精神始终紧绷着。 好不容易又退了一拨来袭的鬼魂,她趁着空闲坐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 天色一亮,来袭的鬼魂明显少了很多,她慢慢地有所放松。因为实在太累,靠在墙上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耳边好像有脚步声响了起来,伴随着一阵清冷的气息。 她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站着已经许久不见的师父。 “师父……” 她低声念了一句,起身去抓他,却是扑了个空。 第32章 流离就在这时醒了过来,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 空荡荡一片。 很快又有鬼魂过来扰她安宁,所幸每次只是一两只,不难对付。 到了下午,她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已经有三顿饭没有吃了,阎王那老家伙不仅采取鬼海战术折磨她,竟然还仗着她不吃饭也饿不死,又要采取饥饿战术活活地把她馋死吗? 流离一边想着厨娘做的好吃的一边默默流口水,突然空气里一动,有鬼魂穿过门栏飘了过来。 流离打叠起精神,正准备动手,面前却显出一张苍老的脸。 来鬼畏畏缩缩地举手挡住自己的头,说道:“莫动手莫动手,我没有恶意的。” 这鬼按人间岁数来看应该是四十岁左右的时候死的,用苍老一词形容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可看见她的那一刻流离脑子里蹦出来的就是苍老两个字,因为这只鬼实在太过憔悴。 脸色蜡黄,两只眼睛疲惫无神,眼下一条黑眼圈黑得像是熊猫,鼻子两侧的法令纹深得能夹死蚊子。 看她似乎确实也没有恶意,流离收了手中法诀,戒备地看着她。 很快就听见她说:“孩子,你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带了饭来,快趁热吃。” 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木质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烩面。 流离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可又因为害怕东西不干净,当下并不敢吃,问她道:“你有事吗?” “嘿嘿……”女鬼一笑,笑容里满满当当地写着四个字:有求于人。 “确实有事,”女鬼把面放到流离面前:“你先吃吧,我保证,这面是我从阎王的小厨房里偷出来的,用料绝对干净,你要是吃出一点儿不对劲来,我可以把头割下来送给你。” 流离又看了看面,等确认里头色泽莹白的羊汤确实是羊骨煮出来的,几块厚厚的羊肉也确实是羊身上割下来的后,她端起碗吃了起来。 “孩子,慢点吃。”女鬼高兴起来,往她身边盘腿一坐,跟她唠起了嗑:“你就是流离吧,寒渊神君座下现今唯一的的徒弟,我经常听那些鬼差大哥们说起你呢。哎呦哎呦,慢点吃,别烫着,这面是我刚从锅里盛出来的,热着呢。对了,我叫黎景云,在这里有九年多了吧,也算是个老人了。” 流离大喝了一口鲜香的面汤,说道:“九年?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去投胎啊?” 黎景云笑了笑:“投胎干什么,我在这里自由自在的,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过得多好,何必还去人间受苦啊。” “这叫过得好?你在阴司里悠悠荡荡的,哪比得上去人间那个花花世界里快活。” 黎景云听见她这话却是软和了眉眼,说道:“我听那些鬼差大人说,你也是从人间过来的。可你在人间那些年,过得快活吗?” 流离嘴里一苦,瞬间吃不下碗里热腾腾的面条了。 黎景云又说:“孩子,听说你人间那个母亲坏得很,动辄骂你打你,从来没给过你一天好日子过。你可是她亲生的孩子,她怎么这么狠心,就一点儿都不疼你呢?” 流离不想再听下去,放下碗道:“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黎景云又是嘿嘿笑了笑,一副讨好的样子:“孩子,你是寒渊神君的徒弟,本事肯定大得很,能不能带我去人间走走啊?”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流离瞬间起了戒备,问她:“你去人间干什么?” “不瞒你说,我四十岁那年就死了,死的时候家里还有个女儿,我一直都放不下,想回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只要我能再见她一面,我就愿意去投胎。” “你女儿是谁?” “就是现在的一个小明星,叫崔芯,她是我女儿。”黎景云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一笑:“你最近在帮的人就是她吧,阿姨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这里是颗怨念石,”从口袋里掏出一棵晶莹剔透的灵石,说道:“是我攒了很久的钱,好不容易在鬼市里头买的,你快收下,收下吧。” 流离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嗐,鬼市里三教九流的多了,什么消息打听不出来。”黎景云把怨念石往她手心里推了推:“快拿着吧。” 流离哪敢轻易要别人东西,推辞道:“别别别,你自己留着吧。我现在都被关着呢,哪还能带你出去。” 黎景云并不气馁:“你放心,阿姨还有这个。” 又从口袋里一掏,这回掏出一双黑不溜秋的雨靴来,交给她道:“现在外头有很多鬼差把守,你不能从正门走,只能从忘川河里游出去。这个是避鬼靴,只要穿上它,忘川河里那些恶鬼就不敢近你的身。” 流离看看雨靴,又看看她,想不管是什么,向来都是无利不起早,这位大婶肯定不是闲得慌才来给她送东西的。 她已经给师父闯了祸,要是再偷偷跑出去被阎王知道,岂不更惹了麻烦? “我在这儿挺好的,”流离把避鬼靴推回去:“你要没什么事就走吧。” 黎景云明显慌了起来,说道:“孩子啊,你就这么被阎王抓回来了,难道就不想知道人间的事怎么样了吗?我并不是想给你添乱,就在刚才,我已经看见阎王出外办公差去了,他去的那地方又刚好有他一个老相好,没个十天半月他是不舍得回来的。你要是这时候偷偷溜出去几天,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没人会发现你出去过。” 流离确实惦念着人间的事,想知道李期醒来以后都说了什么。听了黎景云的话,心里果然有些不安分,试探着问她:“阎王真的走了?” 黎景云道:“我若是骗你,就让我此刻魂飞魄散,不得往生。” 流离看她说的真切,脸上神色也不像是在作伪,心思便动了起来,想着只要自己解决完裴绪的事尽早回来,阎王应该不会发现,她一定会小心再小心,坚决不给师父惹麻烦。 “让我带你出去也可以,可你不能惹事,见了你女儿后尽早回来。” “那是自然,我保证不会给你惹一丝一毫的麻烦,等我回来以后,我就立马去投胎。” 黎景云开心起来,飘在空中手脚无措地转了几圈,脸上的笑憋都憋不住。 流离在牢里找了找,最后使了个障眼法把一块石头幻化成自己的模样,让它躺在地上装睡。 只是这监狱是厉鬼精魂铸成的,等闲人根本闯不出去。流离正想办法,就见黎景云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三两下把门上的锁打开了。 出了监狱,两人一路躲着鬼差来到了最近的忘川河边。流离一看下头被鬼魂搅合得浮荡不止的河水,小声道:“我自己倒是可以游出去,可你怎么办?像你这种没什么修为的鬼,一下去就得被咬成碎片,吃得渣都不剩!” 黎景云又是不急不慌地从口袋里一掏,这回拿出个编织精美的香囊出来:“养魂袋,我们鬼只要一进去,就不会受外物侵扰了。” 这鬼,还真是什么都不缺。 流离有些瞠目地看她:“大婶,你到底有多少宝贝啊?” “哈哈,哈哈,鬼在阴司飘,哪能不给自己多留点后手呢。” 流离真是服了她,接了养魂袋把她收进去,勒好袋口,穿上避鬼靴,悄悄地挪进忘川河中。 那避鬼靴果然神奇,一路游出去,没有一只鬼敢来找她麻烦。 直游出了阴曹地府五里远流离才从水里探出头,上了岸施法弄干衣服,脱了避鬼靴,带着黎景云一道去了人间。 她回去得倒是及时,刚到医院,就看见一大批媒体记者见缝插针地守在外面,镜头对准医院进行实况直播。 因为李期刚脱离危险不久,不能有太多人打扰,可他已经知道了在自己昏迷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实在觉得很对不起裴绪,便接受了一家娱乐媒体的采访。 “对于我的言论给裴绪造成的误解和诽谤,我很惭愧。” 李期状态已经好了很多,脸上恢复了血色,靠坐在床头面对着镜头道:“他跟我是一个学校,可我也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跟他从来都没有交集,连面都没有见过。 我喜欢的那个人是我高二时的同班,因为我人长得瘦弱,经常受人欺负,他暗中照顾了我许多,我这才一点一点地喜欢上了他。” 记者就问:“那他后来为什么会跟你说那些侮辱性的话呢?” “我们当年不过都是十七岁的还没长大的孩子而已,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你要按部就班,你要世俗地活着,你不能跟别人不一样。 他知道了我对他的心思,一时太害怕,担心会被身边的人戳脊梁骨,这才急于摆脱我。可是后来,是在大学毕业以后,他重新找到了我,跟我在一起了。” 记者的瞳孔一瞬之间放大,难以置信道:“他跟你在一起了?可我在你的帖子里看到的只有他给你造成的伤害啊。” 李期道:“这难道不是因为一些媒体的断章取义吗?他们只着重放大了想让人看到的那一段,可我下面明明还写了,‘还好人都会长大,曾经的话也可以收回,我会只记得他对我的好。’为什么这一段你们都看不见,而只看见了他骂我的那一段呢?” 娱记被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又想起来问:“你文章里面提到过,你的这位男同学后来可谓是星光熠熠,那他究竟是现今娱乐圈里哪位男明星呢?而你既然已经得偿所愿跟他在一起了,后来又为什么选择自杀这种极端方式呢?” 李期嘲讽一笑,脸上更多的是怅然若失。 第33章 “我是说他后来变成了一颗星星,可我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是真的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他在去年被查出了患有绝症,为了我生生扛了有一年五个月那么久,最后在一个夜里安详地离我而去了。” 李期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下掩映着泛了泪光的眸子。 听到他的话,记者脸上的表情已经撑不住了,一时又是惊诧又是同情。 他想起自己在新闻刚刚出来时也写过几篇针对裴绪的讨伐文。如今想来,自己简直是又蠢又坏,没有脑子又惯会落井下石。 娱记艰难地咽了几口唾沫,针对李期的遭遇表示出了深深的同情,说道:“相信他如果在天有灵,一定想看到你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吃饭睡觉,遇到另一个自己心仪的人,然后跟他白头偕老。只有这样,天上的星星才会放心啊。” 李期低下头,疲倦地靠在床头上,没有再说什么。 流离在外头看着他,心中一时不是滋味。自己是救了他一条命,可对他来说,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她已经不知道了。 这场采访随着直播瞬间点燃了整个网络,裴绪那些粉丝如快要战死的人突然看到了希望,拿着刀枪剑戟红着眼眶咬牙切齿地冲了出来,细数他们哥哥受过的无妄之灾和无脑网友们杀人诛心的种种劣迹。 她们聚沙成塔,字字血泪,真情实感地为裴绪抱不平,鸣深冤,那些辱骂过裴绪的人在事实真相面前纷纷闭上了嘴,想瓜分裴绪蛋糕的人也在这场惊天反转之下缴械投降,谁也不敢再出来聒噪了。 经此一事,裴绪未来的地位会更加牢不可摧,他会高高地站在金字塔最顶端,任谁也别想再来动摇他的地位。 最开心的人是鲁灏,他本来都已经快绝望了,谁知道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又一村。 于是在一个黄道吉日里,他春风得意地带着裴绪回到了剧组,接受了众人毫不掺假的恭维和祝贺,被夸得飘飘然,眯起了的一双眼睛就没有睁开来过。 裴绪远远地看见一边喝汽水的流离,好不容易找了空闲时间过来她身边,盯着她被汽水撑得鼓鼓囊囊的脸颊,嘴角微微一笑,说:“谢谢你。” 流离好不容易把汽水咽下去,说道:“不用放在心上,你也知道,对我来说帮你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那我就谢谢你动了动手指。”裴绪仍是盯着她看,像是她脸上有什么东西似的,边看还边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 那笑容十分浅淡,三分在嘴角,七分在眼睛里,流离本是没有发现,可他盯着她的时间实在有点长,她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回去。 裴绪却已经挪回了目光,似乎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说道:“你带回来的那个女鬼是谁?崔芯妈妈吗?” 不远处遮阳伞下,黎景云团团围绕在崔芯身边,一会儿说:“哎呦哎呦,我这孩子可真是漂亮啊!” 一会儿说:“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都快成皮包骨了。”那种慈爱殷切的眼神,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她是她妈。 “是。”流离喝完了汽水,把瓶子往五米开外一个垃圾桶里一扔,说道:“九年前她死的,因为放不下崔芯,一直没去投胎。” 裴绪就想起流离前一世的母亲来,明明都是为人子女,为什么别人就可以享受到父慈母爱,而流离所得到的只有无尽的嫌弃和辱骂。 还好她已经摆脱了一切。 “你要帮崔芯坐上什么样的位置?” 裴绪问她。 流离说道:“不敢跟你比,可起码在女演员里要首屈一指,不然我帮她就没有意义了。” “这样对其它女演员岂不是太不公平。” “她们之间的公平跟我有关系吗?我又没吃过她们一碗饭,凭什么想这么多。” 流离抬头看着裴绪:“崔芯能不能红,能红到什么地步,这部戏会起决定作用。裴大明星,还请你多多帮忙了。” 裴绪一笑:“你放心,帮她就是帮我,我会好好演的。” 他都已经这么说了,流离自是放心。 崔芯因为最近一直在节食减肥,又被太阳一晒,起身的时候有些脚步不稳,差点没栽倒下去。 黎景云急坏了,不停地拿手去摩挲她的头发,一边摩挲一边念:“我的孩子呦,我的孩子呦。” 虽然她根本就摸不到崔芯,可手还是顺着她的脑门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晚上男女主角有一场月下骑马的戏份,拍摄途中崔芯的马受到了惊吓,差点把她甩下地去,最后是裴绪过去拉住了马缰,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黎景云担心得不行,飘到自己女儿身边不停地说:“没事吧?”得不到回应也一直不厌其烦地问。 崔芯的全副心思都已经飘到了裴绪身上,盯着他明朗的下颌线条一直看个不停。 等裴绪一走,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了,流离说道:“你又想跟他炒作?” 崔芯往下缩了缩脖子:“看他帅多看几眼也不行啊。” “就是就是!”黎景云立即站出来给自己女儿抱不平:“你就别说我女儿了,她没什么坏心思的。” 又飘过去坐到崔芯身边,说道:“孩子啊,你是不是喜欢裴绪?喜欢就大胆地追,你长得这么好看,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流离看向黎景云,以眼神无声地说:“她长什么样你不知道吗?要不是我,她现在只能去当网红!” 黎景云说:“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可你能让她变这么漂亮,也是因为她本身底子好吧!要是底子不好,只能换张皮才能这么漂亮的呀!” 流离十分无语:“你该回去投胎了,明天就走,好好珍惜跟你女儿剩下的这几个时辰吧。” 当晚黎景云在崔芯床边目不转睛地守了一夜,次日一早流离来催她回地府,她满心的不愿意,又是说好话又是流泪装可怜,最后都给她跪下去了。 流离把她拉起来,说道:“看一眼不就行了,你待的时间越久就越舍不得她,何必呢。” 黎景云道:“你就让我好好地再跟她待几天吧,我保证,在阎王回来之前一定去地府投胎。” 流离没说什么,只好答应。 黎景云就又在剧组里留了下来,眼神时时刻刻黏在自己女儿身上,时不时地就有一句彩虹屁出来,夸她女儿漂亮,演技好,肯吃苦,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流离耳朵都听出茧子,远远地避开她跑到一边吃东西去了。 裴绪这几天看见场边的流离,发现这个女孩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喝饮料,嘴巴基本上不闲着。 麻辣烫烤冷面汉堡炸鸡蛋糕冰淇淋,什么热量高她吃什么。即使是这样,她人依旧清瘦得厉害。国内女演员看见她干吃不长肉,估计要气得吐血。 一次候场时,那丫头又拿着个烤红薯吭哧吭哧地啃,裴绪看得好笑,饶有兴味地盯着她。 鲁灏顺着他视线发现他目光所及之处,提醒他道:“你想找女孩想谈恋爱我都不管,只要别被媒体知道。可那个程流离却是不行,你看她不过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可她一言一行,一瞥一笑,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该有的样子吗? 说她两百岁了都有人信!我也算是娱乐圈里的老人了,什么人的心思我看不透,偏偏就看不透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的。 她表面上对人笑嘻嘻,一扭脸可能就妈卖批了。心机这么深,不是你能掌控得住的。你还是找一个单纯点,笨点,最好再拜金点的,比较容易控制。” 裴绪听他说了一大段,轻咳一声道:“谁说我看上她了。她长得是不错,可惜年纪太小,一点儿女人味都没有。” 鲁灏道:“你最好是。否则,被她怎么伤的都不知道。” 扭头看着流离,说道:“这丫头心气儿高得很,你的条件也算是数一数二了,可你看看她,这些天来多看你一眼了吗?” 那边崔芯拍完了自己的戏份,下到场边坐着休息。流离吃完一个红薯,擦干净手,有些不耐地再次开始训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拍戏就好好拍戏,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又没让你拍勾引人的戏,眼睛里的媚态是给谁看的? 再这么一心炫耀自己的美貌,你迟早被观众厌弃。还有,站着就好好站着,虽说不能伸头缩脑的,可背也别挺得太过,显得全世界就你自己最有气质似的。 你就平平常常地,毫无功力心地给我站那演,眼睛里除了演技,不能有任何东西。再敢矫揉造作,我可不会再帮你了。” 崔芯被训的十分委屈,嘟着嘴道:“我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对我也太苛刻了。我现在就是很漂亮很有气质啊,还不能让我表现表现啊?” 流离道:“你以为我想管?要不是看你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这单我根本不会接。世界上那么多温饱都顾不了的人我不管,还来管你一个不知足的? 你要是老老实实听我的训,不出一年,我让你功成名就,凭哪个女明星见了你都得客客气气点头哈腰,谁也不敢小瞧了你。 你要是不听,倒也能红起来,只是不会被人尊重,有人拼命地喜欢你,也有人拼命地骂你。 我并不能一直在你身边,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你要是想如昙花一现般在娱乐圈里混个几年,挣个养老钱,我从此不说你什么。” 崔芯不敢再说话,低着头扣起了自己的手指甲。 黎景云听得心疼,右手隔空在崔芯发顶顺了顺,和和气气地对流离笑着道:“崔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尽管说,她这孩子是容易骄傲自满,可她绝对是个听训的,只要是对她好的话她都会听进去的。千万别心软,该说就得说。” 黎景云的话果然不错,后面几场戏崔芯果然收敛了不少,站在镜头下只是老老实实地拍戏,眼神清澈干净,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了卖弄之意。 祁导演对她的表现越来越满意,有一次过来跟流离说:“崔芯不火之前其实我还真看过她几部戏,当时就断定像她这种演员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谁知道是我有眼无珠了,她分明就是块美玉嘛!” 流离还没说什么,黎景云先尖叫了起来。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大妈,现在却开心得跟个孩子似的,捧着自己的脸蹦蹦跳跳个不停,然后还过来虚虚地握祁导演的手,自顾自地说:“导演,您真是太有品味了!我女儿就是这么棒,哈哈哈——” 第34章 拍摄本来进行得很顺利。可没过两天投资方那边却来了人,把祁导演叫到一间安静的会客厅中,说要把流量偶像吴伊伊放进剧组里去。刚好戏份不多的女五号人选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可以让她来饰演。 来的这位投资方有四十来岁,头顶上秃了一块,露出一大块油汪汪的脑门。 个子不高,恐怕一米七都不到,可啤酒肚倒是高得吓人,快赶上十月怀胎了。 脸上全是肥肉,下巴上一层连一层堆着油脂,真是看一眼就让人恶心。 他在圈子里颇有些名望,手段又高,投资过好几部电影都赚得盆满钵盈。 原本他根本看不上这个小作品,可裴绪进组后给这部剧增添了不少关注度,有不少人断言将来播出时肯定能火,他这才拍板决定注资。 剧组原本就在紧紧巴巴地过日子,如今有了他的资金,好几个场面宏大的戏份终于可以安排上了。 谁知道这钱果然不是能轻易拿的,一看裴绪在组里,什么牛鬼蛇神都贴上来想噌一把热度了。 祁导演想起那个矫揉造作的吴伊伊就脑袋疼,听完投资方说明来意,说道:“原来蔡总是要给吴伊伊一个角色,这还不简单,刚好我们男二身边缺个端茶倒水的丫鬟,正好让她去演。” 蔡通的脸咣当一下黑了,忍着怒意道:“祁导演,我们伊伊可是现象级选修节目里的三甲出身,你就给她安排一个不入流的路人甲乙,恐怕她的粉丝不能答应吧。到时候要是对你的剧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咱们可怎么收场啊?” 祁导演立马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好像果真受了教诲一般,说道:“那依蔡总来看,该怎么给她安排呢?” “这还不简单,”蔡通又靠近祁导演一些,低声道:“你这本子里有个角色还没定吧,人物设定我也看了,是男主角身边的一个邻家小妹妹,小时候跟着父母去京城讨生活去了,后面开始出场,跟男主角相遇。 这个设定非常好,就是戏份太少了,你让编剧多给她加点戏,让她跟男主角的感情线明晰起来,这不就好看了吗?” 祁导演简直要冷笑起来:“加到什么程度比较好?” 蔡通说:“祁导演是聪明人,我不用说你肯定也知道。那个崔芯不过就是个怎么也火不起来的三流演员而已,哪能跟我们年轻貌美的伊伊相提并论啊,你说是不是? 你这剧让崔芯演,将来肯定没什么热度,白白地浪费了裴绪这个明珠。可要是让伊伊来演,俊男美女,热度一下子就上来了” 黎景云听得火大,龇起一嘴的牙要过来咬烂他,被流离一把拦住。 “别惹事!”流离无声地对她说:“回去!” 黎景云心有不甘,又冲着蔡通干嚎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想杀了他的冲动。 蔡通是这部剧的主要投资方,要是惹恼了他,恐怕剧组会立刻面临资金不足的难题。 祁导演虽然一贯看不起他,可毕竟是金主,不能太得罪,便道:“蔡总有所不知,这本子的编剧虽然不怎么出名,可确实是个有性格的,对自己的作品珍爱得什么似的,不是说让他改剧本他就能改的。 何况他也跟我说过,他是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才磨出了这个本子,重视得很,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同意换掉女主角和感情线呢。 蔡总想给女五号加戏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胆子小脸皮薄,实在不敢去跟他说。要不蔡总受点累,你去劝劝?只要你能说得动他,我肯定是没有意见的呀。” 蔡通也看出来这人有点不识抬举,一张脸黑得更厉害,直截了当道:“你也不用给我瞎扯淡,一个剧本而已,谁不能写?我随随便便给你拉过来一个人都能改了你信不信? 今天我把话就给你撂这儿,伊伊是肯定要进组的,她的戏份也绝不能比崔芯轻。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去做,就等着上大街去要饭吧!” 蔡通带着吴伊伊走了。祁导演一个人坐在会客室里,低着头沉默良久。 自进入这个圈子以来他常常会感到无力,年少时笃定会坚持下去的正义和公道,最后往往会被现实一点一点摧残。 门外黎景云已经快要忍不住暴走,流离把她拉到外面,说道:“娱乐圈里蔡通这种货色从来都是一抓一大把,要是没有才奇怪呢,你生个什么气。” 黎景云紧紧握住拳头,说道:“我绝不能让他毁了我女儿的前程,绝对不能!他想捧吴伊伊,我现在就去把吴伊伊那张臭脸撕烂,看他还喜不喜欢!” 流离拉住她道:“你不要冲动好不好,万事不是还有我在吗。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有钱人,他要撤资,咱们再去找一个投资人不就行了,至于跟他一般见识吗?” 黎景云明显放松下来,眼睛一亮,说道:“真的?你有办法再找一个有钱人?” 流离说道:“当然,这个世界什么时候缺过有钱人。” 黎景云这下安心起来,重又开开心心地去看自己女儿了。 流离在一档综艺节目的拍摄现场找到芒遥,让她帮忙拉个金主注资。 芒遥一心想借着她讨好寒渊,见她有事相求,便道:“小流离的忙我当然要帮了。只是最近常常不见寒渊神君,我可惦念得很呢。最近闲来无事去鬼市里淘到个宝贝,是个沾染了三代帝王之气的玉佩,可做护身符之用,不如小流离有机会帮我交给他?” 流离满口答应,当下收了玉佩。 芒遥动作倒是快得很,第二日就有投资人过来找祁导演商量注资。祁导演一听,压在心上的阴霾瞬间云开雾散。 等蔡通再带着吴伊伊过来的时候,祁导演眉飞色舞地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话语中尽是趾高气昂的得意,把蔡通气得黑着脸走了。 吴伊伊却是极不甘心地在现场逗留起来,过去走到崔芯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道:“还没恭喜姐姐苦尽甘来,终于能出人头地了呢。要知道,不是谁都有这个好命能跟裴绪哥哥搭戏的。” 崔芯干干地对她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喝杯子里的水。耳边又听吴伊伊道:“就是不知道姐姐是搭上什么样神通广大的金主,能得到这个资源呢?” 黎景云噌地一下冲了过来,恶狠狠地揪住吴伊伊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拽。 流离想拦没拦住,就见吴伊伊扑在地上惊恐地大喊大叫起来,胳膊上腿上的鸡皮疙瘩起得老高。 “要想为你女儿好就别惹事!”流离无声地说了一句。 黎景云听了以后果然很快平静下来,松开吴伊伊的头发默默退回崔芯身边去。 流离跑到吴伊伊身边,伸出食指与中指偷偷在她心口点了一下,平静道:“你没事吧?是不是鞋跟太高了,怎么在平地上都能崴脚。快起来,被人拍到像什么样子。” 吴伊伊头皮上的痛楚瞬间消失,迷茫地想了想,觉得应该真的只是自己没站稳摔了一跤。 抬头望望四周围观的人,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土,灰溜溜地离开了。 没有牛鬼蛇神再过来打扰,剧组的气氛明显好了起来。拍摄紧锣密鼓地进行,裴绪的表现自不用说,倒是崔芯果然是个上道的,演技越来越自然,台词也听着舒坦,受了导演不少夸奖。黎景云每每看得热泪盈眶,然后就是一顿针对自己女儿的彩虹屁。 逗留到第十三天,算着阎王也该回地府了,流离计划明天就带着黎景云回去,千万不能被发现了。 可现实永远不能让她如意。 当黑白无常以传音术命令她赶紧过去的时候,她知道事情出了变故。 她顺着黑白无常的指示到了那栋装修豪华的私人宅院,一进门,就看见满地的碎骨头残渣和铺在下面的斑驳淋漓的血液。 有一只瞳孔大张的眼球顺着血水咕噜噜滚到她的脚边,她低头去看,对上了蔡通那只死不瞑目的眼珠。 满地鲜血中央,黎景云面目冷静地跪在地上,双手被绑缚起来。可她身板挺得笔直,像是一个即将英勇就义的大英雄。 黑白无常押着流离和黎景云回了地府。 等到午夜子时,面目冷肃的寒渊神君在鬼吏引领下走了进来。 流离低着头,不敢看他。 得知了消息的阎王也匆匆赶了回来,碍于寒渊在这儿,尽量平静地对流离道:“你这丫头真是……我就知道你永远闲不下来,永远都能惹出事端!在寒渊座下修行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吗?竟然敢把阴司里的鬼带到凡间里去,如今犯下人命,你说要怎么办?” 流离到了现在脑子仍是乱糟糟的,颤声道:“我……我不知道她会杀人……” 扭头看向旁边直挺挺跪着的黎景云:“你不是说过不会惹麻烦的吗?你女儿的前程我已经帮你保住了,你为什么还要杀了蔡通?” 阎王冷哼一声,说道:“不然你以为她逗留至今不肯去投胎是为了什么。这些年来,她其实一直都没有忘记,她在阴司里那么辛苦地积攒法宝,就是为了碰上你这么个蠢货带着她出去杀人!” 流离心神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黎景云。黎景云依旧一脸的坦荡无虞,说道:“是,我出去就是为了杀人。我必须要杀了他,必须把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第35章 “为什么,你跟他有什么过节?” 流离问她。 黎景云目视前方,神色中起了波动,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事情。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说道:“蔡通那人……不,他根本不是人,他是个畜生。我是个苦命的,历尽千难万险终于跟我爱的人结婚了,以为这辈子会永远这么幸福下去,再也尝不到苦是什么滋味了。 谁知道结婚刚三年,我家那口子就死了,留下了我跟我肚里的孩子。 我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可在我下定决心去跳河的那天,我的肚子疼了起来,疼得我撕心裂肺晕了过去。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芯儿就躺在了我身边,她的小脸嫩嫩的,香香的,我摸一摸,心就要化出水来。” “救我的那个人是蔡通。当时他还是个事业刚刚起步的小老板,见我人长得漂亮,又刚刚死了老公,他就动了色心,花言巧语地跟我保证只要我跟了他就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享。 其实我人都不想活了,哪还在乎什么荣华富贵。可我活了下来,我是为了我的女儿而活,就要为了她算计一场荣华富贵。所以我要跟他结婚,尽管我看一眼他那张丑陋至极的脸就恶心。” “我跟他结婚了,他果然像曾经承诺过的那样给了我荣华富贵。我眼看着他的事业越来越好,为了我的芯儿,我费尽心机地讨好他,把他哄得高兴,就等着他死的那一天,把所有遗产都交到芯儿手里。 芯儿她长得那么可爱,越大就越像我死去的爱人。我那样好的女儿,我跟他爱过一场的证据,从我身上掉下来的骨血,我要拼尽全力给她一个无忧无虑的人生。” “可是我错了,我错得不可原谅!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如花似玉一样的女儿,被我捧在手心里长起来的女儿,竟然……竟然在十五岁那年被蔡通那个禽兽玷污了!” “蔡通还威胁她不准说出去,否则就要杀了我再杀了她。我可怜的女儿,我的芯儿就在他的魔爪下过了暗无天日的两年! 那两年里她每天该有多绝望,我只要想一想,就恨不得把蔡通剁成一千块一万块!可我实在是没本事,我活着的时候杀不了他,反倒被他一刀杀了。” “还好,我终于报了仇,我把他的两只手生生地啃了下来,拿菜刀剁掉他两只脚,又把手捅进他心口里,把他的心脏一点一点地捏烂,最后把他的眼球从他眼眶里抠出来!” “哈哈——哈哈——你们不知道当时他叫得有多惨,我可真是太痛快了,我太痛快了,我在阴司里游荡九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什么王法、律条,那是什么东西,有我女儿珍贵吗?我就是拼了一身剐,也要亲手杀了他,给我的芯儿报仇!” 黎景云眼眶变得通红,可她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脸上满是大仇得报的畅快得意。 “流离,”她扭过头,眼神变得慈祥,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语气也柔软许多:“阿姨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报这个仇。阿姨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就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她说着,咚地一声对着流离磕下头去,久久没有起身。 流离怔怔地看着她,喉头一苦,眼眶里滚出了泪来。良久,她突然想起什么,跪爬到阎王面前,苦苦哀求道:“她只是想给女儿报仇,从始至终没有一点儿坏心。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带她去人间,求阎王放她一马,留她一条性命吧,”阎王道:“规矩不可破,谁做了什么,就要付出应付的代价。人间善恶自有我阴曹地府来赏罚,若人人都像她一般自行报仇,我这个阎王还有何用。 况且她若单单只是害人性命也就罢了,我还能网开一面。可她杀了蔡通之后还用灭魄灯烧尽了他的魂魄,如此恶行,我岂能轻饶。” 说完长袖一甩,叫来两个鬼差,说道:“把她身上灭魄灯拿出来,挫其三魂七魄。” 流离呆愣愣看着眼前一切,想若不是她自以为是带黎景云出去,黎景云又怎么会落到如今这般下场,连一缕魂魄都不能留下。 她爬起来,要从鬼差手里救下黎景云,却被寒渊一把抓住。 她挣扎了几下,却始终挣扎不出。 远远地,黎景云冲她笑了笑,说道:“好孩子,我没事的。你记住,你并没有害我,你是救了我。我若报不了仇,活着的每一秒于我都是煎熬。 如今我大仇得报,心愿皆了,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只是我仍放不下我的女儿,你若得空,还求你多多帮衬她些。 她自小就爱美,梦想着当明星,看她终于能实现愿望了,我很开心,也很感谢你。 你是个好孩子,那么善良,懂事,值得这个世上最好的,阿姨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不要再受苦楚了。” 流离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无能为力地看着鬼差从黎景云身上搜出了灭魄灯,点燃灯芯,生生烧灭了黎景云的魂魄。 黎景云始终面容安详,像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 黎景云死了,魂飞魄散。 流离无力地跪在地上,目中空洞无神,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对,还是错。 良久,阎王朝她这里走了几步,对着她身边的寒渊道:“神君,你这徒儿私自给凡人续命,如此也就罢了,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如今,她又带着鬼魂私逃出去……” 剩下的话没再说出口。 寒渊垂眸看着流离,目中阴晴难定:“阎王不必客气,依律罚她就是。” 目光移开,抬头看着阎王:“不知该罚多少?” 阎王踟蹰了会儿,小心翼翼道:“五十鞭。” “好。”寒渊竟是应了他一声,两手如拔剑般往外一拉,召出了他的无涯鞭,往地上一扔,说道:“阎王请便吧。” 阎王知道这条无涯鞭的厉害,打在人身上真如抽筋断骨般的疼,见状忙道:“既是用此等宝贝,那五鞭就好,五鞭就好了。” 鬼差得了阎王眼色,过来捡起无涯鞭,扬手在空中啪地甩了一下,再重重抽在流离身上。 流离当即被打得吐出一口血来,背上骨头好像一块一块碎裂了般,疼得她一时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 这一阵痛意还未过去,又是一鞭子狠狠打下来。她额上冒出冷汗,死死握住拳头,没有让自己痛呼出一声。 是她自作主张把黎景云带出去,枉害了一条性命。 如今这一切都是她该得的。 又是一鞭子下来,抽得她背上衣裳裂开,看得见里面皮开肉绽,血肉翻飞。 五鞭子下去,她已经彻底晕厥,人事不省。阎王看教训的也够了,忙让鬼差交还了无涯鞭,说道:“神君果然公正无私,从不偏颇。我府衙里还有些灵药,对治鞭伤极有用处,不如神君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拿。” “不必。”寒渊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脱下身上外套过去裹住流离,把她从地上扶起,抄起她的腿弯把她抱在怀中,带着她转身走出门去:“我过路客栈不缺良药。” 他一路小心翼翼地托着流离后背和腿弯,从阴曹地府回到了过路客栈后院里的卧房。 他把流离放在床上,本是抓了她手腕给她输送灵力治伤,蓦地看见她眉头皱了一下,想是伤口痛的厉害。 如此治伤效果太慢,便把她轻轻扶了起来,伸手将她拥在怀里。 灵力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输送到流离身上,纯白色的光芒在两人之间环绕不休。 他垂眸看她,随着灵力输送,女孩嫩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眉头也皱得不是那么紧了。 —— 流离醒来的时候天色仍旧黑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几个时辰,是天还没亮还是亮了又黑下去。手撑着床沿努力翻身坐起,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了。 一阵凉风吹起,院子里鲜红如血的红枫叶纷纷扬扬落了一层,很快又自行长出新的。 微熹月色笼罩中,师父独自一人坐在树下,手里不知在把玩着什么东西。他微微低着头,精美绝伦的侧脸在月光中隐隐泛着一层柔光。 流离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始终不舍移开。 寒渊发觉到什么,朝她那边抬起了头。 流离心虚地往左边挪了一步,藏在窗户后头。 很快又后悔,她这是在干什么,如此行为岂不是更惹人怀疑。 她推门走了出去,来到师父近前。这时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几颗晶莹剔透的怨念石。灵石色泽莹润,流水般的光泽几乎要从里面溢出来了似的。 流离没来过路客栈之前一直都是师父在负责人间的事,听说他做起事来都是干净利落,总是很快就能帮凡人了结心愿,不像她这么拖沓。 看着怨念石,她想起芒遥交给她的那枚玉佩,从口袋里翻出来道:“师父,芒遥仙子让我把这个给你,说是沾染了三代帝王之气,能保平安的。” 寒渊略略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玉佩,很快移开了视线,说道:“我还不需要人间的帝王来保平安。” 流离这才反应过来,师父是上古神祇,地位尊崇,怎么能瞧得上这种小东西。 她讷讷把玉佩收了回去。低着头,半晌才道:“徒儿又给师父闯祸了。” 寒渊看了她一会儿,说道:“如果你事先知道结果,你还会带黎景云出去吗?” 这话问得突然,流离想了一会儿,说道:“不会。我会给她灌一碗孟婆汤,送她去投胎。” “然后你替她去教训蔡通?” 流离没有回答,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如果她事先知情,一定会去把蔡通那个狗东西的皮活活扒下来给黎景云报仇。 可惜凡事都没有如果,黎景云隐藏得太好,抱定了执念要亲手杀了蔡通。她到底是知道得太晚了,没能阻止住这一切。 “黎景云早就抱了必死的决心,只等给她女儿报了仇,就算阎王不动她,她的魂魄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寒渊转了转手里的几颗怨念石,对她道:“你不用耿耿于怀。” 师父竟然是在安慰她?当后知后觉发现这一点儿后,流离心口的苦闷之感刹那间消去了不少。 她抬头看看天上清冷的圆月,问道:“师父,我睡了几天?” “一日一夜而已。”寒渊从石凳上起身,目光状似无意间从她后背上掠了过去,说道:“回屋吧。这几天我暂时无事,会去查你心法功课,你不要再想着偷懒溜出去。” 流离应了一声,转身走回了自己屋。 关窗的时候忍不住朝外又看一眼,师父的身影一晃而过,很快消失在了对面他的卧房门后。 第36章 流离在客栈里修养了几天,等没什么客人时厨娘会做好一桌子菜喊她过去吃。 师父向来对吃食一事不太留心,尤其不吃油重之物,每回流离跟小二厨娘三个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漠不关心地坐在旁边看书或是把玩不知道从哪儿淘回来的稀奇之物。 流量完全跟他相反,嘴巴馋得很,尤其是入了阴司以后饭量更是见长,厨娘做一道菜她能吃得完,做出来五道菜也能吃得见底,寒渊每每看着她塞得鼓鼓囊囊的脸颊就很是无奈。只是不管她吃得再多,身上也不长肉,从来都是瘦小清减的样子。 等她身上鞭伤已无大碍,客栈里已不见了寒渊人影。流离这才过去人间查看崔芯的拍摄进度,刚到剧组,她就看见吴伊伊不请自来,挨到裴绪身边一脸狐媚样地发嗲。 “裴绪哥,你不知道我当时看见那个惨样有多害怕,心都快跳出来了,到现在了还咚咚跳呢,不信你摸。” 吴伊伊挺起了自己的胸脯朝裴绪那边凑,白嫩嫩的两个肉包似有若无地贴过来,从裴绪衣角上一晃而过。 裴绪脸上浮出一股明显的嫌恶,虽然在他面前的明明是个甜美可人的大美女,可他的神色却像是看到了一只刚从泥地里钻出来的牲畜。 他晃眼见流离从前面走了过去,忙被烫到一般从吴伊伊身边一跃而起,朝着流离的方向走过去。 吴伊伊膏药一样贴了上来,拉住他的手道:“裴绪哥哥,你去哪里啊。” 裴绪不耐烦地把手挣出来:“吴小姐,我的时间是很贵的,你要是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我劝你离我远点儿。” 吴伊伊不愧是女明星,闻言没有一点儿不自在,还继续若无其事道:“知道你红,身价高,就不用在我面前炫耀了吧。还说什么重要的事,我说的难道不是重要的事吗? 你是没有亲眼看见蔡通死的有多惨,一颗脑袋都被打爆了,肠子脏器滚了一地,呕…… 真是太吓人了,我恶心得到现在都吃不下什么饭呢。你看看,我瘦得一摸都是骨头,不用减肥,倒是要增肥了。” 裴绪听得很不耐烦,他心里清楚吴伊伊这个女人为了出头曾干过多少龌龊事。 虽然世人为追逐名利而不惜一切都是常事,可他还是忍不住从心里觉得恶心。 “那你就赶紧再去找另一个金主,别浪费了你的青春。” 裴绪的话明明难听得很,可吴伊伊却依旧毫不生气,赶上来解释道:“裴绪哥哥你误会我了,蔡通只是我的干爹而已,我跟他绝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 裴绪听得冷笑了一声,光是他自己都在一场晚会的更衣室里撞见过蔡通猴急地去脱吴伊伊的衣裳,两个人压抑的喘息声都快把工作人员都招来了,她脸皮可真是厚,竟然还在这里装单纯。 “那就去找你下一个干爹吧。” 裴绪迈开长腿极快地往前走,把吴伊伊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流离正在崔芯那里呆呆地想着什么,两只眼睛无神地看着远方。他就走过去停在她面前,左右打量了会儿,低声问她:“那个阿姨呢?怎么不见了?” 流离一惊,如做错了事般心虚起来,半天才道:“她……她回去投胎了……” 裴绪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脸上表情似乎有些不对。他没有多问,在她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说道:“那很好啊,或许她现在已经出生了。” 这话让流离心里更加不是滋味起来,一时不敢抬头去看旁边的崔芯。 偏偏崔芯伸头凑到了裴绪身边,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投胎?” 裴绪道:“没事,你听错了。” “哦。”崔芯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情绪突然很低地说:“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梦见我妈妈。” 裴绪随口安慰了一句:“别难过了,她人那么好,应该早就投了个不错的胎。” 崔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奇怪地抬起头来,看着裴绪:“你怎么知道我妈妈死了,我从来没有说过啊?” 裴绪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不知该找什么借口糊弄过去,就听崔芯又道:“哦,我知道了,你对我有意思是不是?你调查过我?” 裴绪一笑:“是我的错,我本来想跟你炒CP来宣传咱们的剧,就大概对你了解了下。可是后来我出了个小绯闻,虽然后来已经澄清了是假新闻,可还是掉了不少粉。看来炒CP这条路不适合我,咱们还是专心演戏的好。” 崔芯听得撇了撇嘴:“知道了知道了,你对我没意思,不用再说这么多了。” 下午收工早,因为是崔芯的生日,剧组给她放了半天假,让她好好休息。 崔芯邀请裴绪一起去吃饭,裴绪不好驳她这个寿星的面子,况且流离也会去,便一口答应了。 崔芯带着流离,裴绪带着鲁灏,四个人一起去了城外的一处农家私人饭馆,这里的饭菜主推蔬菜宴,用油也健康,多吃一点儿也不用担心发胖。 正是晚上,饭馆院子里亮起了繁星般的彩灯,柔和地照在四个人头顶。 崔芯的助理早把这间饭馆包了,不会有人过来打扰。崔芯许了愿吹灭了蜡烛,吃了两口蛋糕就让人拿下去了。 桌上换了饭馆夫妇精心准备的农家小炒,又给崔芯端上了一碗铺了荷包蛋的长寿面。 崔芯吃了两口,眼睛里突然滚出泪来。 她忙举袖子把泪擦干净,抬起头说:“大家都吃啊,看着我干什么,我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 鲁灏嘴最甜,说道:“当然是看你漂亮了。” 崔芯最喜欢别人夸她漂亮,开心地绽出一个笑容:“那是,妈妈生得好,没办法。” 明明是流离施法帮她调和了五官,改善了皮肤,让她不必再依赖玻尿酸和整容医生,现在她竟能脸不红心不跳理不直气也壮地说她是天生丽质,流离十分佩服。 “今天好不容易休息,我们敞开了喝点酒吧。”崔芯又让老板娘拿来一箱子啤酒,起开瓶盖给每个人倒了一杯。 流离喝过了过路客栈的酒,对人间这些酒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被劝了几次也都是不喝。倒是鲁灏喝得高兴,跟崔芯一起对着瓶子直接吹了起来。 没想到鲁灏这人酒量却是奇差,一瓶低度啤酒下去竟然噗通一声醉倒在了桌上,怎么叫都起不来了。 崔芯指着他大笑起来,笑得肚子都痛了,坐回椅子里又灌了一瓶酒。 喝到有七八分醉,崔芯终于憋不出抽泣了起来。胳膊肘撑在桌上,脸埋在手里,眼泪很快把她脸上防水的妆都哭得乱七八糟,眼睛下面黑了一大块。 “流离,我是不是快火了?” 哭了一阵子,她抬起头向流离问了一句。 流离说:“是,你肯定会火。” 崔芯一边哭一边咧嘴笑起来:“我终于能火了,终于能火了。” 她抱着啤酒瓶趴在桌上,看着天边的月亮:“我在娱乐圈待了有十年了,从演别人洗脚婢,贴身丫鬟,到演反派女二,什么角色我都尝试过了,就是没有尝试过女主角。 因为制片人导演都说,我没有女主脸,演他们的女主只会把剧毁了。 所以我就拼命挣钱,什么洗脚婢,贴身丫鬟,反派女二,只要能挣钱,让我演什么都行。 我攒够了钱就去整容,多可怕的手术我都不怕,只要能变成女主脸,就是让我把头换了我都愿意。 可是我好不容易变得漂亮了,他们又跟我说,想要角色可以,条件是我必须得跟他们睡觉。” 说到这里崔芯脸上露出一股讥嘲的笑,伸手胡乱抹了抹眼泪,继续道:“我不愿意。我就算再想红,也一次都没有答应过。他们那些恶心的男人仗着自己功成名就了,就以为自己无所不为,见一个漂亮的女明星就想睡。 有些女明星不怕,她们有雄厚的家世,谁想欺负她们,立刻就有家里的爸爸跳出来,妈妈跳出来,爷爷奶奶跳出来,披着一身威风凛凛的铠甲保护她们。 只有我,只有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颗宁死不屈的心。可偏偏娱乐圈最不信的就是宁死不屈,谁越宁死不屈,谁就越能糊到地心里去,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崔芯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长寿面,眼泪一滴一滴地砸进去:“可是曾经,我也是有妈妈的,她也穿着铠甲拿着宝剑保护我,誓死也不让坏人再近我的身。 可是她的力量实在太小了,她非但没能杀死坏人,反倒还被坏人害死了。 她用自己的生命还我一个自由,是我没用,我努力了那么多年,却根本没有办法给她报仇,眼睁睁地看着坏人逍遥法外。还好,还好老天有眼,到底还是没有放过他,让他死的那么惨。” 崔芯一脸泪水地笑了起来,眼中痛快的表情像是又一次看到了新闻里蔡通横死时的画面。 她醉得有些困了,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嘴里轻声念着:“妈,你的仇终于报了,你看到了吗?” 流离更是心虚,低着头一语不发。 裴绪看到她这副表情,又看看已经睡熟过去的崔芯,低声问道:“蔡通的死跟她妈妈有关吧?” 流离并不回答。 裴绪故作轻松地笑笑,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很快又拿下去,说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不管什么,我总归相信不是你的错。” 流离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好姑娘。”裴绪说。 流离就笑了,再抬起头时眼睛里的光亮多了些:“刚才崔芯说娱乐圈里的人要想红只有两条路,一是投一个家世雄厚的胎,二是出卖肉/体。你是走的哪条路?” 裴绪听她说,倒果然颇为认真地想了想,说道:“第三条。” “第三条是什么?” “就是无与伦比的美貌。” 流离看着他,过了片刻,噗嗤一笑道:“裴绪大明星,你真的很有自知之明。” 裴绪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孩,突然很想伸手,抱她一下。 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呢。 她从来,就连一眼都没有多看过自己啊。 第37章 剧组里安生了没几天,很快吴伊伊又不请自来,还带来了几千份盒饭。 有记者得了风声过来问她探谁的班,她只是笑得甘甜,并不多说一句话,两只眼睛却一直往裴绪身上爬。 记者们惯会捕风捉影,当下笑道:“说起来伊伊跟裴绪还真是有缘呢,三年前曾在同一档节目里出现过,可惜当时是对面相逢不相识啊。将来肯定有机会能合作新剧吧?” 吴伊伊就无限娇羞地笑:“那要看各位导演的本事了。导演们,有什么好剧本一定要记着我跟裴绪哥哥啊。” 裴绪远远地听见,脸上神色已经很不耐烦。 下午收工早,远远看见流离一个人去了拍摄基地外的火锅店。他小心避开吴伊伊,鬼使神差地跟在了流离后面,找到了她所在的那一方餐桌。 流离正点餐,抬头看见他,奇道:“你来干什么?” 顿了顿,又道:“饿了?” 裴绪在她对面坐下,说了个“是”字。 四周多的是来吃饭的明星演员,服务员早已见怪不怪,点了餐就自行下去了。 不多久餐食上来,流离自顾自下着牛肉,丸子,虾滑,粉条,蔬菜,烫熟了就捞出来吃。见裴绪并不动筷,说道:“跟我客气什么,怕我请不起你?” “明天还要拍戏。”他说。 流离啧啧了两声:“你们明星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真是有毅力。”说完一口咬下了一个丸子。 看着她吃饭,裴绪的心情意外得好。 他想起许久以前陈桐儿化为厉鬼大闹剧组,到底是问了出来:“那次你被陈桐儿偷袭,受伤了吗?” 流离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问他道:“你怎么还记得?” 师父不是已经把那天在场的人类的记忆都清除了吗? 裴绪说道:“我身边的人倒确实都忘了。只是来封记忆的人或许知道我不会说出去,所以漏掉了我。” 怪不得。流离明白过来,如果裴绪真是那种大嘴巴的人,那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恐怕她的身份就要在整个人间暴露开了。 “我师父说你只是个有阴阳眼的凡人而已,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骗我。”流离看着他道。 “我其实认识你。” 突然听见他说。 “十年前,我跟你邻校,也是上高三。你是个名人,学校里的人总喜欢谈论你,说你是个离经叛道的人,被人打了不知道求饶,却是自己录了视频放在网上,让警察来给你做主。 后来听说你恨极了学校的人,就跟一个人贩子勾结起来,绑架了不少女学生,被学校给劝退了。” 他静静地说着,一双眸子里寂静如深夜:“他们这么诬陷你,你应该还自己清白,为什么那么年轻就死了?” 流离的胃口坏起来,啪得一声搁了筷子,往椅背上一靠:“跟你有关系吗?” 裴绪看了她一会儿,说道:“有关系。” “有什么关系?” “被绑架的女孩子里,其中一个是我妹妹。”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她被人侮辱,被救回来后得了抑郁症,跳楼自杀了。” 流离冷笑一声:“所以你来找我报仇了?” 裴绪道:“我知道跟人贩子里应外合绑架女学生的不是你,当年的事现在早已经无从查起了,那个人藏得太深,警察都束手无策,最后草草结案。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查出真凶。” “那些人贩子已经伏法,你怎么就知道学校里一定还有内鬼?” “我妹妹说,她们学校接连失踪女学生,她很害怕,让我每天放学在校门口等着她,接她回去。 她向来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不会一个人走僻静的路,去陌生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失踪。而且近几个月来,那学校又出了失踪案。” “所以你是说,暗鬼是学校职员。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授课老师,都有可能。” “是。”裴绪一动不动看着她。 流离便付了账,看时间还早,学校里还没放学,便带着他过去了。 两个人在外头守了许久,最后终于看见一个五十岁的女教师笑眯眯地领着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学生从东侧门里出去,美名其曰要带她去见一个十分厉害的补习教师。 两个人坐上了停在外头的一辆黑色小轿车,车门关起来后,后座窜出了两个形容猥琐的男人,拿着麻袋要套那女生的头。 流离在外头看着,等时机成熟,朝那辆车走过去,手摸上车门,如掀帘子一般把门打开了。 她拿着手机对着车里的人一通乱拍。几个人贩子和那老师抱头要跑,另一侧的车门却如被焊死了一般,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几个人又想过来打她,却听见警笛声响,警察已是过来了。 流离把视频交给了警察,人贩子被带走之前,那位中年女教师,流离曾经的高三班主任对着她破口大骂,说道:“原来是你这贱人!别以为变了鬼我就怕你,回头到了阎王殿,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贱人生的果然还是贱人,你跟你妈一个样,一辈子是个贱胚子,活该你到了地府阎王不收,连投胎都投不了!” 警察听她说得蹊跷,过来问了流离几句话。 流离拿出随便变出来的身份证,对警察道:“我看那大婶脑子有毛病,得了臆想症呢。” 警察道:“别提了,这人其实我认识,十几年前,她八岁的闺女丢了,从此日日到我警察局里哭,让我们帮她找人,这一哭就是两年。 后来我们把人找着了,却早成了一堆白骨。她不信那白骨是她闺女,还是来哭。 过了有两月,突然就不来了,我们还以为她明白过来,回心转意了呢,谁知道是一个想不开,做人贩子报复社会去了。就这样的人竟然还是重点中学重点班里的班主任,藏得真是够深的。”收了笔录,对她道了谢,坐上警车走了。 流离回身看向不远处的裴绪,他低着头靠墙颓丧地站着,整个人陷在浓浓的夜色里,周身一片隐忍的沉寂。 流离朝他走近几步,还没说什么,就见他突然蹲下身来,深深埋着脸。 流离闭了嘴,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过了许久说道:“你妹妹或许早就投胎了,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活得很好。” 裴绪待心情平静下来,从地上站起来就走。 流离在后头跟着,问他:“还吃饭吗,刚才还说什么饿了,结果东西一口没吃。” 见他不理自己,又说:“你们男演员是不是也要节食,不能吃任何带油腥的东西,一天就只能吃一顿饭?这日子好惨啊,不让吃好吃的东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裴绪还是不理。流离就停了脚步,说道:“那我走了。” 她转过身去,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 背后那人却突然贴了过来,伸长胳膊拥住了她。 流离一时被吓到,僵直在原地。 “谢谢你。” 裴绪说。 流离许久才回过神来,伸手要把裴绪的胳膊掰开。 谁知眼前蓦地一闪,又是一闪,无数闪光灯亮了起来。 世界从寂静里变得喧嚣,路人们一边尖叫着:“是裴绪!”一边朝着他二人拍个不停。 裴绪丝毫不为所动,始终只是从后面紧紧抱着她。 一片混乱的灯光与喧嚣中,流离看见前方转角走出来一个眉目清冷的人。他被这边的响动吵到,扭过头来看时,刚好撞进她的眼睛。 她这里沸反盈天,他那里渐趋清冷。 “师父……” 一千个人的灯光与拥挤中,一万个人的惊呼与喊嚷中,她朝着他的方向,无声地叫了出来。 他却只是淡漠地移回了目光,在与她相对着的方向,在越发沸腾的大街上,闪身不见了。 == “疯了!我看你是疯了!” 鲁灏拿起桌上一沓文件狠狠砸在裴绪身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唾沫横飞:“你才刚洗白多久?有什么底气在那里自断生路,你知道自己还有两部剧没播呢吗,不想混就直接跟我说,我让你直接退出娱乐圈,从此你爱跟谁恋爱就跟谁恋爱,这破罐子我不管了!” 裴绪始终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突然说道:“那就退出吧。” 鲁灏一脸这是个疯子的表情,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你再说一遍!” 裴绪道:“你既然觉得我是跟那些唱跳歌手一样是靠女友粉才有了现在的事业,那不如我直接退出。反正这事出来,那些女友粉都要变成黑粉了,你不舍了我,会带累你的公司。” 鲁灏情绪稍稍平和起来,想这话倒并不全错。裴绪不是偶像出身,他是剧组里苦熬出来的,只是演了部好剧一朝爆红才得了流量而已。 不是靠色相起来的艺人,凭什么要求他要跟那些靠色相生存的艺人一样,连恋爱的自由都没有。 况且这件事并不是全无转机,只要公关做的好,风向早晚有一天能逆转。 “你先回去吧。” 鲁灏把他打发走,立刻联系了公司长期合作的一家公关社,让他们在网络上引导舆论,以知情人的口吻尽力撇开裴绪和流离的关系,故事编的越生动越好。 几天过去,倒果然有脑残的粉丝相信了他们放出来的说辞,擦干眼泪投入到了“帮裴绪哥哥辟谣”的队伍中去。 == 流离回了过路客栈,每天坐在店里一边听客人聊天,一边想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他向来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那天好不容易碰见了,偏偏是在那样一个场景里。 要是被误会了怎么办,她要怎么解释裴绪神经质般的行为才好? 小二见她闷闷不乐,提着壶酒过来打趣她,说道:“我们流离终于遇上情劫了,还是跟一个有阴阳眼的凡人,稀罕稀罕,咱们过路客栈多少年没有这般轰轰烈烈的爱情了。” 流离白他一眼:“什么情劫,明明是个瓜皮,大好的前程,差点就因为我毁了,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小二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唉,这样可惜的单相思,我也是听说过不少的。” 凑近了她些,问道:“裴绪除了是个凡人,哪都找不出缺点来了,这么俊朗的公子你都瞧不上,还想找什么样的?” 突然想到什么,张大了嘴“哦”了一声,说道:“莫不是你暗恋咱们寒……” 流离噌得一下从椅子里站起来,伸手死死捂住他的嘴,怒道:“再乱说话,我告诉厨娘你去鬼市逛过青楼!” 小二吓得脸都青了,掰开她的手低声道:“姑奶奶,我不过去青楼买了两壶女儿红,又没碰谁一根指头,你瞎说什么!” 有客人催上菜,小二急匆匆地跑走了。 流离仍在椅子里坐下来,抬头看着顶梁悬着的鬼铃,不觉有些困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有酒香入鼻,师父就坐在她对面,开了一坛子春风度自斟自饮。 流离立即精神起来,直起身来道:“师父去哪儿了?” 第38章 寒渊并没看她,举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修长的手指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 “去哪儿又如何。” 他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不悦。 “你去管好裴绪的事就行。” 流离看着他愈发冷淡起来的眸子,不自觉直起了身,解释道:“师父,我跟裴绪没有什么关系的,只是看他被欺负得太可怜,才出手帮了他一把。” 寒渊微垂着眼眸,目中情绪掩藏在额前发丝阴影下。 “不必解释。” 他几乎是有些凉薄地开口:“你想帮谁就帮谁,只要不毁坏人间秩序,尽可以去办。” 流离心里莫名低落起来,以往师父虽然也总是这样待人凉薄,再大的事都提不起他什么情绪。 可是跟现在却是不同,现在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斜斜靠在椅子里,流离都感觉得到他身上森森往外冒的寒气。 流离心虚起来,整个人小小地缩在椅子里。 可又想到,师父为什么会生气,就因为她多管闲事,帮了本不必帮的人吗? 她微皱着眉头,一副十分纠结疑惑的样子。 寒渊淡淡抬起眸来,朝她脸上看过去。 面目柔静的女孩一动不动僵直坐着,嘴巴紧紧抿起,牵引得两边脸颊鼓起来,肉肉的,仿佛婴儿一般嫩软。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间柔和了些。 看着她现在做错了事般又心虚又害怕的模样,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反常之处。 流离本就性子刚硬,见不得人间腌臜之事,她会出手帮不在计划之内的人,其实本就不少见。他又为什么要因为一个拥抱,轻易地就迁怒到她身上呢。 寒渊拿杯子的手蓦地一僵。 他原来,是因为那个拥抱,才会觉得不爽吗? 怎么可能? “师父。” 流离突然叫了他一声:“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多管闲事了。” 双眸澄澈的女孩在他面前轻易地缴械投降,小心翼翼道:“还有,我会尽量离裴绪远一点儿的。” 寒渊眉头一动,眼眸里的神色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尽了,带着淡淡竹香的酒滑过喉咙,一路烧下去,总算把他冒了头的异动浇熄在萌芽里。 “不用。” 他淡启薄唇,说道:“你该去人间收尾了,崔芯的买卖到结束的时候了。” 流离闷闷“哦”了一声,起身往门外走。 到门口时,她又想师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她现在走了不是太可惜了吗。 她转过身,暗索索地踱到他身边坐下,说道:“今日天晚,我就先不去了。” 寒渊酒杯举到一半,扭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店内灯火长亮,鬼客络绎不绝。 流离走去柜台后算账,收钱。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不远处兀自饮酒的师父。 做人时她无亲无友,总是孤独。自从来了过路客栈,倒是不知孤独为何物了。 师父救她出水火,是她永生的恩人。只要她活一日,就要报这恩情。 后半夜寒渊回屋略略休息了两个时辰,天明时起身去了天庭。 流离盯着他背影看了许久,直到他人再也不见了,终于去人间解决崔芯的事。 剧组里倒是一切正常,导演并没因为前几天的大新闻迁怒裴绪,依旧如往常一般对他,给他讲戏。 流离回来后,其他人朝她这里看尖了眼睛,叽叽喳喳地谈论她和裴绪的事。 流离浑然不觉,只是从导演口中知道崔芯这些日子以来的大牌脾气,便过去找到她问:“导演说你恐高,不肯吊威亚,是真的吗?” 崔芯目光里多了些憎恨,嘴唇蠕动几下,咬牙道:“让你帮我成名,没让你趁机勾引裴绪!不让我跟他抄恋情,你自己倒捷足先登了。真是好手段,不愧是过路客栈里的人。你信不信你再勾引裴绪,我就把你的身份公诸于众,到时候你看看会不会天下大乱!” 流离道:“如果你说出去,你得到的一切会瞬间消失,下半辈子永远活在诅咒里。你要是觉得你能承受得起这一切,就尽可以去说。 还有,你自己应该早就看出来了,裴绪对你没意思,不可能喜欢你。你趁早死了心,换个人追吧。” 崔芯气得胃痛,她已经几天没吃饭了,没想到流离一回来就给她这么大个打击,一时间昏头昏脑地晕了过去。 流离让医务人员过来给她输了些葡萄糖,等她醒过来,拿给她一份不见油腥的盒饭让她吃。 崔芯边吃边淌泪,说道:“这几年我就没有吃饱过,每天都饿得跟孙子似的。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连想吃的东西都不能吃。” 又想起对她疏离冷漠的裴绪,心里更是难受,张嘴哇哇哭道:“我哪里不如你,裴绪竟然看不上我,偏偏看上你一个连胸都没发育完的小丫头片子!” 流离听她哭了一会儿,等她略略平静了,说道:“路是你自己选的,有什么可抱怨的。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就是在富商别墅里,仰人鼻息见不得光的小三小四都知道保持身材,你受点饿又能怎么样。 你要是觉得这也太辛苦,那就别当演员了。你去做个职员,朝九晚五,每个月拿点儿死工资,攒一辈子钱买一套房子,住进去,想吃什么吃什么,不用减肥不用受冻不用日夜颠倒。” 扭头看着崔芯:“你看行吗?” 崔芯擦擦眼泪,说道:“我都明白,不管我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放弃当演员的。” 流离就问她:“那你还恐高吗?” 崔芯捏了捏拳头,信誓旦旦道:“你放心,以后凡我的戏,我都会尽量自己演。” 下几场拍摄里,崔芯果然认真起来,导演让做什么就做,没再犯大小姐脾气。 流离站在场边远远看着,正是无聊,面前走来一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抬头去看,发现来人是裴绪。 流离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躲开他的视线,目光继续望向远处的拍摄地。 “前几天你怎么不来。”裴绪问她。 即使没有看他,流离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始终温温地钉在她脸上。她有些不自然道:“裴绪,其实我帮你真的只是顺手的事,没有任何想法的。要是换个人,我也会这么帮他。你不要觉得好像欠了我什么似的,完全没有必要。” 裴绪举步朝她靠近了些,轻声道:“如果我说,我不是感激你,我是真的……” “裴绪!”流离打断他:“你这个年龄的人确实是该谈恋爱了,不能压抑得太狠。你看看你们圈子里,有哪个长得特别好看的,特别合你眼缘的,你告诉我,我就再帮你一次,给你和她系上红线。” 裴绪脸上闪过浓重的失落,眸中阴翳沉沉。 鲁灏刚好过来送咖啡,一眼看见裴绪和流离两个人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都快亲上去了,气得过来踢了裴绪一脚,说道:“注意点影响!我已经让公关公司透漏出去了,你跟流离不过就是普通朋友,当晚是喝醉了你才搭在她身上的,你要是再敢给我出什么幺蛾子,你就等着看我死吧。” 鲁灏一来,流离明显轻松了许多,干干笑道:“我跟他本来就什么关系都没有,说得好像在撒谎似的,还让公关公司去透漏,你就自己大大方方发个声明又能怎么样。” 鲁灏这下倒不乐意了,质问流离道:“我家裴绪哪里不好,别说整个娱乐圈,就是整个中国,你放眼看看,还有哪个男人比我家裴绪好看的吗?” 流离暗自腹诽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世面,我家师父才是真正的天人之姿,当下说道:“你家裴绪是好看,是我配不上他,不敢高攀。” 鲁灏道:“还算你有自知之明。” 把裴绪拉到一边,劝道:“我跟你说过什么,这丫头不是个善茬,让你别招惹。现在碰了一鼻子灰,看你怎么办。” 裴绪并不说话,一双黝黑的眼睛里眸光暗沉。 没有什么人再过来搅局,往后的拍摄一直都很顺利。 又在剧组里熬了半个月,总算等到杀青。 年末网剧上线,反响果然很热烈,整个网上铺天盖地全是关于这部小成本片子的讨论和分析。 裴绪身价自不必说,已没有男演员可望其项背。崔芯却是彻彻底底打了翻身仗,从名不见经传的三线小明星一跃成了一线顶流,吸引了不少拥趸者。 流离最后一次去看崔芯,她正穿着流光溢彩的礼服裙在化妆室里刷手机,看到网上她那些粉丝因为这次活动谁谁谁撞了她一下就跟谁谁谁家粉丝掐得脸红脖子粗,她骄傲地咯咯笑了起来。 流离收起从她脑后飞出来的怨念石,过去道:“你如今的地位也算稳固了,就算出了什么事,顶多也就是被人骂几句而已,依你如今的手腕,应该应付得了。以后我就不会来了,你好自为之吧,凡事都要靠你自己。” 崔芯笑盈盈地站了起来,说道:“放心,你教给我的那些道理,我会永远谨记的。既然站在了顶峰,我就绝不会走下去。” 又过一会儿,崔芯眼眶里突然湿润起来,终于有勇气问道:“流离,你在阴司那么久,见过我的妈妈吗?” 这些日子流离一直在尽量避免黎景云的话题,此刻听崔芯提起,心里果不其然又是一痛,良久才道:“没有。她可能……可能早就投胎了。” 对流离的话崔芯总是毫不怀疑,闻言开心地笑了起来,嘴里念着:“那就好,那就好。” 此间事情俱已了结,流离告别了她,旋身间消失在原地。 此后在客栈又过了一段悠闲日子,她新酿了不少酒,埋在院子里的红枫树下。 偶尔会去人间寻访寂行踪迹,只是那家伙隐藏气息的功夫实在厉害,无论如何都找不着他。 有时会听到崔芯的消息,她又拿下了哪个大火的小说改编剧女主,又得了什么什么奖,又在什么什么活动上大放异彩。 她是个有三分清醒的人,流离说过的那些话她都记得很清楚,知道什么风头要出,什么风头不要出。 恋爱可以谈,人可以约,但是死也不能被人发现,更是死也不能不慎弄出个孩子来。 否则以她的演技和路线,从此基本接不到稍微好一点儿的剧本,粉丝更会流失的厉害。 她恪守着自己人淡如菊的人设,在想拼事业的年纪里,始终把自己塑造得干净纯洁。 裴绪的事业更是如日中天,几乎半个中国的年轻小姑娘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流离的事对他的粉丝略有打击,可工作室已经澄清,流离又很久没有在他身边出现过,粉丝们就很快自欺欺人起来,认为流离确实只是一个不重要的朋友甲,就算曾经有过暧昧,也已经断了联系。 这些粉丝当中,却有一个当了真,较了劲,一气之下没缓过劲来,生魂闯入阴阳交界之地里的过路客栈,撞响了大堂里的鬼铃。 第39章 【篇五、我是你不重要的粉丝】 粉丝名叫葛轻,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尖下巴,圆眼睛,一头垂顺的直发。穿着黑白色的高中校服,白球鞋,肩上还挂着重重的书包。 小姑娘哭得两只眼睛肿成了桃子般,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过路客栈。 流离早就恭候多时,坐在椅子里抬头看她。 那女生也看见了她,浑身上下瞬间涌出暴躁崩溃的气息,捏着拳头朝她走了几步,对她道:“原来你在这儿!你这贱人!你到底是用的什么方法勾引的裴绪哥哥,竟让他连自己事业都不要了,大庭广众之下就跟你搂搂抱抱起来!你这贱人,我非要杀了你不可!” 朝流离冲过来,嘴里说着狠话,最后却也只是略踢了她椅子两下而已。 情绪如涨潮的河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她蹲在地上,嘶声大哭起来。 待她喝了屠苏酒,流离走进她的执念幻境。 葛轻自十五岁那年就因为电视上的匆匆一撇,喜欢上了里面一个不起眼的小配角。 她觉得这个配角长得好看,个子瘦高,浑身一股少年气。笑起来的时候眼里像有星星,不笑的时候又酷酷的,随便一个回首的淡淡眼神就让她心动不已。 她在网上搜索这部不知名的电视剧,电视剧里不知名的小配角,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叫裴绪。 那时裴绪的粉丝不过只有区区几千人。甚至比不上一个教做饭的十八线小主播。 她心疼他,痴迷他,梦里是他,醒着是他,只要看到他的影像,心脏就像被人撞了一下似的,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开始漫天地搜索裴绪出演过的影视剧,就算多么索然无味的剧情,为了他出场的短短几分钟,也能把一整部剧看完。 她也去影视城里见过他,每次都是远远地站在一边,不敢打扰他。好几次给他寄礼物,上面每每总要写着:看着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后面小心翼翼地署着自己的名字,葛轻。 她知道他毕业于一所十分不错的高等学府,为了他努力学习,成绩从最开始的吊车尾变成了年级前十。 老师都以为她是突然开了窍,没有人知道为了他,她每天晚上熬夜看书到几点。 她是单亲家庭出身,妈妈去世了,爸爸在她四岁那年给她娶了一个后妈。 后妈人长得漂亮,有学问,会照顾人,这么好的条件,爸爸全都看在眼里。 为了更好地笼络这个新的妻子,他不能再像从前一般疼爱他和前妻的女儿。 葛轻失去了妈妈。当爸爸再婚后,她又失去了爸爸。 她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也并不怎么责怪爸爸,每每在家里受了委屈,都是自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得头昏脑涨。 裴绪出现后,她的生命里有了一处取暖之地,她开始给他倾诉,趴在书桌前开着暖暖的台灯铺开信纸给他写长长的信。她写自己的烦恼,痛苦,不幸和不甘。 信写完心里好受了些,她只把信偷偷藏在自己的抽屉里,不敢给任何人看。 裴绪成了她寡淡生活里唯一的安慰和精神寄托。她觉得自己还年轻,未来有无限可能。只要她努力,就一定可以离他更近一些。 裴绪是那样努力的一个人,无论受过什么委屈都不发一言,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 一年,两年,三年,时光不知不觉过去,她看着他在剧组苦熬多年,总算有了些起色,被一个导演看中,演了部电视里的男一号。 因为他表现出色,外形又实在不错,结果一炮而红,在短短两月的时间里吸引了无数粉丝,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走上了一线,身价飙升。 她开心得不得了。只是看着那些粉丝的留言,又突然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抢了的感觉。 可这是他蹿红的必须代价,她全心全意对他好,就要为了这件事开心,而不是自私地怨恨。 她收起自己的小心思,汇入茫茫一片粉丝群中,面目模糊。她的支持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可她心里是为他高兴的。 她的成绩也越来越好,老师找她谈话,让她必须抓紧高三的最后时间,一鼓作气考上名牌大学。 她信心满满地点头,想着以后要上他的大学,读他读过的专业,让自己变得越来越优秀,有资格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说一句:“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可突然之间一个视频,击碎了她心里所有的温暖和期盼。 视频里是路灯下亮堂的黑夜,她放在心里小心珍藏了三年的男生把一个女生紧紧圈进怀里,下巴搁在她肩窝处,任凭四周沸反盈天着议论也毫不动摇。 那个女生,击碎了她的美好,她的寄托,她的期盼,她的信念。 流离在别人的世界里看见自己的身影,这种感觉一时有些诡异。 在葛轻的故事里,她成了一个坏人,一个刺眼的障碍物。 她伸手挠了挠后颈,一扭头,看见葛轻蹲在马路边上,满脸泪痕地望着她,一声声地控诉:“为什么裴绪哥哥会喜欢你!为什么!为什么——” 流离从执念幻境里跑了出来,送走葛轻的生魂。 那个裴绪果然会给她找麻烦,不知道还有没有如葛轻这般狂热的粉丝,要是再来几个,她也就不用闲着了。 次日她找到人间里的葛轻。这姑娘正得过且过地在考场里涂涂画画,两只眼睛毫无焦点。 流离等她出了考场,在楼梯口拦下她道:“你要是考不上好大学,没有好前程,怎么让裴绪看见你,喜欢你?” 葛轻被吓了一跳,看了她老半天,一张脸很快又憋紫了:“是你!” “是我。”流离抱着胳膊走过来:“我是来帮你圆梦的。” 葛轻愤怒地哼了声:“我的梦想就是你能从裴绪哥哥身边永远消失!” 流离不以为意道:“就算我从他身边消失了,如果他心里确实有我,那我一辈子都是他忘不了的人,这样你开心吗? 不如你听我的,我让你在现实里跟他成为朋友,恋人,甚至努努力,让他把你娶了,如何?” 葛轻怀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昨天会在一个奇奇怪怪的地方看见你?” 流离说道:“也是你命不该绝,闯入了我过路客栈。如你这般幸运的人可是不多,你该珍惜。” 朝着她狡黠一笑:“我是神仙,能帮你圆梦的神仙,你信吗?” 流离手下打了个响指,下一秒,已带着她来到了裴绪拍戏的剧组。 葛轻吓得瘫坐在地上。 她扭头四处看了看,等再看回流离脸上时,眼中的怀疑已经消去大半。 “小流离?”鲁灏看见剧组外两个不速之客,脚步匆匆地跑了过来,说道:“你来干什么?我可听说你不做娱乐圈这一行了。” 流离一笑:“想你们了,来看看,不可以吗?” 鲁灏不满道:“小祖宗,裴绪那些花边舆论刚压下去,你别害他行不行。” 看看她身边的葛轻,问道:“这又是谁?” 流离说道:“我朋友,她一直都很喜欢裴绪,我就带她过来瞧瞧,不知道裴大明星肯不肯赏脸?” 鲁灏警惕地看了看葛轻,说道:“跟我来吧。” 趁人不注意时,鲁灏带着她去了裴绪的化妆间。 化妆间里,一个女化妆师正孜孜不倦地找机会吃裴绪豆腐,被鲁灏叫了几声才不甘不愿地出去了。 房门被关上,葛轻见到里头闲坐的裴绪,激动地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 她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别人都喜欢要签名,她就也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本子,一支笔,交给他道:“给我签个名吧。” 流离在外头等她出来,最后看见了她本子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无语道:“你不会说话吗,要他的字有什么用?他是书法大家吗?还是你想把它卖给其她粉丝挣几个钱?” 葛轻还沉浸在方才和裴绪近距离接触的喜悦当中,丝毫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只一味痴痴地笑,说道:“他好帅哦!比电视上都好看。到底是怎么长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流离看着她这个呆呆傻傻的样子,实在恨铁不成钢,只能先暂时让她回家去复习功课,威胁她说如果不好好学习就不会再帮她。 葛轻走后,流离在化妆间外站了一会儿。 趁着里头的裴绪闭眼小憩,她拿出了一根红线过去,想系在他小指上。 手刚碰到他的手,他却突然诈尸一样蓦地睁开了眼睛,带着探究意味直直看着她。 流离吓得一激灵,退避三舍,把红绳藏起来勉强笑道:“你醒啦。” 裴绪垂了眸,唇边溢出一丝笑,起身脱下身上黑色的棉服交给进屋来的鲁灏,又拿起桌上的一顶鸭舌帽戴在头上,起身走了出去。 流离跟在他身后,他穿着薄薄的衬衫,面不改色地走入凉寒的风里,在一树人工做出的花树下跟他戏里的女主角接起吻来。 导演对他的表现并不满意,拿着喇叭大声喊:“卡卡卡!你没谈过恋爱吗!亲个女人怎么跟亲块树皮似的,要动情啊你知不知道!” 流离噗嗤笑起来。 她正瞧热闹瞧得起劲,就见裴绪带着三分怒火的目光朝她这里看了过来。 那目光好像有触角一般,攀爬在她身上,触骨生凉。 第40章 每次葛轻小考成绩有所提升,流离就带着她去见裴绪。一来二去,葛轻慢慢变得大胆起来,从学校里最近传了个吓人的鬼故事,到她看了裴绪和崔芯的网剧后写了篇洋洋洒洒的一万字观后感,什么都能信手拈来从记忆里找出来跟裴绪说。 裴绪每每扭过头用阴恻恻的目光看着流离,都好像是在问她:“这人到底是谁?” 流离就用目光拽拽地还回去:“是你粉丝你衣食父母你头上青天!” 鲁灏眼看着一个小丫头好不容易走了,如今又来一个小丫头勾引裴绪,气得对流离道:“我就知道只要是跟你沾边的,肯定都没安好心!姑奶奶,裴绪刚爬到山顶,椅子还没坐热呢,你别把他一脚踢下去行不行!” 流离安慰他:“你放心,不会有消息传出去的。再说了,裴绪都二十六岁了,你不让他交女朋友,难道要让他交男朋友? 葛轻又年轻又貌美,肤白腰细大长腿,搁小说里就是妥妥的霸道总裁小娇妻啊,跟裴绪十分般配,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鲁灏越听越抓狂:“你果然是憋着招要给我们家裴绪找女朋友呢!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拿什么保证这事不会被人发现? 你也是内行人,难道不知道对男演员来说。一旦有了另一半就能立刻失去一半的事业! 要想红得久,位置坐得稳,必须放弃掉一些东西。美食舍得下,自由舍得下,随心而论舍得下,怎么爱情就不能舍下? 他要是有生理需求,我有的是嘴严的姑娘给他享用。可女朋友,绝不能有! 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裴绪,就自作主张来给他牵别的线!危机公关做一次也就算了,再有个第二次,观众不烦,我自己都烦了。” 鲁灏气势汹汹地走进屋里,到了葛轻面前换成一张笑脸,借口说裴绪待会儿还有工作,轻声细气地把她请走了。 葛轻颇有些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去看裴绪。 流离无所谓道:“没关系,等你下次考进年纪前三,我还带你来看他。” 葛轻脸上又由衷地笑起来,带着流离蹦蹦跳跳地回家,请她去家里吃晚饭。 近来因为葛轻成绩突飞猛进,从原来能考省重点变成能考全国重点,喜得葛父天天笑逐颜开,一迭声地夸她有出息。 方后妈的脸色却是不太好,前几年她还能做出个好后妈的慈母样来,后来自己的女儿出世,心不由自主地就偏了。 亲生女儿的成绩一塌糊涂,前人女儿的成绩却长势喜人,她怎能甘心,饭桌上就不轻不痒地刺了她几句,说今天给她整理房间时看见她电脑上有某个小说网站的浏览痕迹,劝她把心收一收,别再看那些乱七八糟不干净的东西了,女孩子看了不好。 葛父脸上的笑立刻消失了,手里拿着筷子悬在碗口上,一动不动。半晌把筷子往桌上一搁,气沉丹田刚要说什么,却是被流离截了胡。 “阿姨果然是心细,只是记性不太好。”流离笑眯眯地抬头看着葛轻的后母:“葛轻已经满十八了,她看什么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吗?生你没生她,管你倒是管得挺宽。” 方后妈嘴角抽搐了两下,直起身道:“这是什么话,在我们大人眼里,孩子可不永远都是孩子吗。再说了,我是没生过她,可这些年来,我时时刻刻拿她当亲女儿一样养啊。” 掀起围裙擦了擦眼泪,扭头看着葛父,一脸委屈:“孩她爸,你们要是嫌我做得还不够好就直说,何必夹枪带棒的呢。” 葛父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了几句。他不能瞪流离,就只能瞪了瞪自己的女儿,刚要说话,又被流离截了胡。 “阿姨这话更奇怪了,孩子在大人眼里确实永远都是孩子,可就能一辈子指手画脚,管东管西的吗。 你不经过允许私自查看葛轻电脑,这已经侵犯了她的隐私权,现在又说她在看不干净的东西。 你所说的不干净的东西,无非就是几本尺度略微大了那么一点点的小说而已。 我却不知阿姨竟然活在封建时代里,只是你怎么活都无所谓,却是苦了葛轻,连看几本书都不得自由,被侵犯了隐私权不说,还要坐在这里听你的批ꞏ斗。” 方后妈听得目瞪口呆,已经一句话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了。她只能从眼里挤出几滴泪来,想找葛父给自己做主。 葛父却略略站起了身,把椅子往葛轻那边移了移,拾起筷子给她夹了一块肉,说:“多吃点,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呢。” 葛轻噙着泪一笑,埋头扒饭。 流离亦给她夹了些菜,说道:“没错,一定要吃好,吃饱了才有力气读书,书读得好了才能有资本自由自在地活着,想看什么小说就看什么小说。” 方后妈的脸色慢慢憋成了猪肝色。 又过两月,葛轻走进了高考考场。 前一晚方后妈还想把她准考证藏起来,被流离施法让葛父看见了。葛父走过来一把夺过准考证,当时没说什么,可看着方后妈的眼睛里已经多了些厌恶和不信任。 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这些年自己女儿过得有多苦。 很快成绩出来,葛轻发挥正常,如愿考上了裴绪就读过的那所学校。 闲暇之余她找了个兼职赚些零花钱,流离看她辛苦,就把她带到了裴绪面前,说道:“我给你找了个助理,跟你一样,是你们学校传播学的,你就把她留下,全当做做好事,栽培学妹了。” 裴绪放下手里的剧本,颇是无语地看了流离一会儿,问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流离理直气壮:“看你人手不够给你找个帮手。” “我人手够得很。”裴绪从椅子里站起来,他个子高,遮住了流离面前的阳光,阴沉沉地罩来一片阴影。 他看了她一会儿,很快又移开目光去看葛轻,说了句:“还没祝贺你考上大学。” 葛轻的脸十分没出息地红了,竭力忍着,笑开的嘴角才没咧到耳朵边:“谢谢。” “要好好读书啊。”裴绪伸手轻拍葛轻的发顶,他不知道自己随意的一个动作其实有多撩人:“顺利毕业。” 葛轻的脸已经快要红透了。 流离站在一边看了这两人一会儿,对裴绪说:“你要是真关心她,就把她留下来,免得她辛辛苦苦去给人做家教。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家长有多难伺候,看她裙子穿得短了就说她要勾引他们家孩子,下大雨迟到个一分钟就说她没有一点儿时间概念,孩子成绩提高了说正常。但凡下降一个名次就怪她无能,这钱是赚了,可人也疯了。” 流离扭头看了看一旁正躺在椅子里跟男朋友聊天的女助理,说道:“这个是鲁灏二大爷的小姑子的四姐夫的三闺女吧,我来你这十次,九次看见她给你抛媚眼,第十次她总算知道你是块啃不动的骨头,扭头搭上你戏里的男二号了。就这种好吃懒做心术不正的人,你留着她干嘛。” 把葛轻拉得近了些,说道:“不如换上她,我保证她是个妥帖的人。” 裴绪嗤笑了一声:“你也知道凡人活着靠人脉,我那助理再不济也是托鲁灏关系走的后门,”低了低头,直直看着流离,一双眼睛里仿似隐隐浮着些魅惑的光:“你又是哪门子亲戚,让我给你这个方便?” 流离没了耐心:“不愿意算了。” 反正她还有的是办法,要不就今天晚上先把他们俩关在一个屋子里试试。 流离想着,偷笑了下,拉着葛轻要走。没走几步,裴绪却是叫住她道:“把她留下吧。” 流离略愣了愣,扭头看他。 裴绪朝着葛轻走了过来,说道:“你周末两天过来就行,哪天要是没课,也能随便过来。” 葛轻已经云里雾里,感觉整个人飘在半空中,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流离看她这幅花痴的样子,笑了笑,把她往裴绪怀里猛地推了一下:“那就交给你了。”转身走了。 过了几天流离又来,葛轻正跟在裴绪身边跑动跑西,手里永远拿着一杯满满的微烫的热水,时不时就要劝裴绪喝上一口。 天气闷热,裴绪偏又拍的是冬天的戏份,身上穿着厚厚的戏服。葛轻一手拿个小风扇对着他吹,一手拿着折扇对着他扇。 他要控制饮食不能吃主食和油腻的东西,又要营养均衡,葛轻就买了书开始研究起菜谱来,活生生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高级营养师。 鲁灏本来还对她有意见,可看她如此上心敬业,真不知道比自己那个出了五服的鬼亲戚好上多少,渐渐地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流离看葛轻在这里待的倒是随性自在,一点儿都不觉得苦,对其课业还有帮助,每天不知道过得有多开心。 只是这丫头脸皮有点薄,都这么久了连裴绪小手都没拉上,既是如此,她必须得出手了。 晚上剧组收工,葛轻陪裴绪回了休息的酒店。 流离躲在走廊尽头转角,趁裴绪进屋前施法朝葛轻身上打去。 葛轻脑袋一晕,倒在地上。 裴绪忙忙伸手将她抱住,叫了她几声觉得不对劲,扭头朝流离在的方向看去。 流离收回手,转身要跑。 “流离!”裴绪叫住了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第41章 流离回转过身,几步朝他这里走了过来,说道:“我要做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 裴绪看了看怀里的人,说道:“上次你毁了陈桐儿和李宣,这次是要来给我牵红线吗?” “是。” 他没想到流离说得如此干脆,一时有些怔忪,皱了眉道:“什么?” “葛轻是个好姑娘,一直对你情根深种。且她过得艰难,所以我就来帮帮她。” 裴绪忍不住冷笑:“你也过得艰难,为何不帮你自己?” 他说得该是上一世的她,流离装作没听到:“你看看她,人长得漂亮,身材好,学历好,心地也好,还那么年轻,不算委屈了你吧。你们男人不都是爱张面皮吗,我瞧着她跟你挺配的,并不是随便给你找的残次品。你就算试试也好,就给她一个希望吧。” 裴绪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冷得厉害,死死地盯着她道:“我瞧着你长得比较合我胃口,不如你来从了我。” 流离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不觉后退两步道:“我再跟你说一次,我不是人。跟你在一起?你信不信,不到两个月你就成一堆枯骨了!” 眼前的人没再说什么,只是神色却越发得奇怪了。 流离不想再跟他纠缠,转身间消失在了原地。 过路客栈里正有一个醉鬼闹事,口口声声说要回阳间,他要去砍了欺负他老婆的臭男人。 黑白无常好不容易把他绑起来,他就蹲在地上痛声地哭,哭得嗓子都要烂了。 流离被吵得头疼,索性过去问他:“那人是谁,我帮你去教训。” 小二拉了拉她,说道:“除了撞响鬼铃的客人,我们不可随意对凡人的事插手,会坏了秩序的。” 流离也就不再说什么,坐在桌前喝了会儿酒。等小二去了后院,问那醉汉道:“你老婆都那样了,你怎么倒死了?” 醉汉坐在地上哭着道:“是我无能,打不过那畜生,没杀了他,反倒把自己一条命赔进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娶到沁沁,跟她在城里吃了十年苦,终于买了套房子,谁能想就遇见那个畜生!” 越说越伤心,一张还算年轻的脸上四溢着眼泪鼻涕:“她刚怀孕三个月啊!现在我走了,她可要怎么活下去!老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流离摇了摇头,世人皆苦,世人皆苦。 “别哭了,你这世苦修够了,下辈子就该享福了。”黑无常把醉汉从地上薅起来,收了他身上绳子,把他推回到椅子里:“等喝了孟婆汤,这一切就都忘了。” 男人仍是不停地抹眼泪:“我是忘了,可我老婆呢,她要怎么忘!” 流离留了个心眼,等再去人间时找到醉汉家里。 倒是一套十分豪华的小洋楼,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界里,奋斗十年就能买得到这种房子了? 流离奇怪得很,等再往里走去,正看见醉汉的妻子摔倒在客厅,裙子已经被两腿间的血液染红了一片。 流离把女人送去了医院,不一会儿医生从抢救室里出来,告诉她:“孩子已经掉了,大人倒还安全,很快就能醒过来。” 流离便去给女人办了住院手续,回来的时候看见病房里坐着一个人,看背影有些眼熟。等走过去一看,发现竟是裴绪。 裴绪抬头也看见了她,一双好看的眉略略皱了皱,问她:“怎么是你?” “还能是谁。”流离看看床上的陆沁:“她是你什么人?” “我表姐。”裴绪把陆沁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说道:“妹妹去世以后,我妈受不了打击也去了。我被接到表姐家,毕竟我是个外人,姨夫很不喜欢我,不想再供我上学。 那时候表姐刚开始工作,每个月几千块钱,一大半拿出来供我读书,我这才好不容易念完了大学。” 流离明白过来:“所以她住的房子是你后来送的?” 裴绪倒说得理直气壮:“不然呢?你以为就她和姐夫那点死工资能在这儿买房子?” 流离“切”了一声,把缴费单扔给他:“记得还我。” 裴绪拿起来看了看,一笑:“你还会在乎凡间的钱?” “只要是钱,我就都在乎。”流离转身要走,突又想起了什么,问他:“欺负了你姐姐的那人呢?” 裴绪认命地说:“他是官场上的,动不了。” “你们是动不了,可你别忘了我是谁。” 流离说完这句话,当即消失在原地,转瞬间到了那位高官的新闻发布会上。 他正针对近期市内出现的一起爆炸案作具体报告,流离双眼一眨,眼眶里就不停流出泪来。 她大哭着,推开记者冲向前去,指着他道:“你这衣冠禽兽,还我姐姐命来!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人来给我做主啊!” 她哭着哭着就坐到了地上,泼妇一样地哭。 保镖收到示意,纷纷过来要把她架走,结果发现这丫头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却是重得吓人,仿佛练了千斤顶般,几个大老爷们合力也没挪动她分毫。 流离继续演戏:“你真好意思说自己为人民服务,你离人民远一点儿我就谢谢你了!我姐姐本来多幸福一个人,眼看着就要当妈了,你这禽兽,你这禽兽竟然强ꞏ奸了她,害得她流产,还威胁她不让她说话!老天啊,这是什么世道,你睁开眼看看你的子民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吧!” 她哭得撕心裂肺,话说得又响亮又清楚,透过记者们的镜头实时直播给了全国人民。 不到半天,网民们的怒火就把官媒骂得关了评论,又不到半天把官媒骂得开了评论,发了动态说政府已经针对此事派了调查组下去,定会还人民一个公道。 流离不能让裴绪被此事牵累,早早把鲁灏请到了他家里看着他,她自己出面去对付调查组。 无论什么时候政府也只是把稳定放在第一位,担心高官的事会给政府脸上抹黑,导致民心大乱,刚开始还要逼流离改口,让她承认她说的话都是造谣,理由是她有精神病,一个精神病说什么话都是合理的,都是不需要原因的。 流离看着这些衣冠楚楚的人,等他们把话说完了,便从兜里掏出一个录音笔,把他们刚才的话放了一遍。 “世上总是蠢人多,我不怪你们。”流离不慌不忙地说:“那人不是能轻易弃的卒子,所以你们要保他。可他德不配位,我不能善罢甘休。要不你们现在就把我杀了,随便出个声明,想编什么谎都行。 反正网民的记忆只有七秒,等时间一过去,就什么声音都没了。要不你们就听我的,依法做事,杀狗官,保民心。别以为你们能威胁得到我。” 眼里的精光危险一闪,说道:“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我能怕什么。” 流离安然无恙地走出了调查局。 两周后,高官以强ꞏ奸杀人罪被依法逮捕,舆情震荡。 晚上流离回去过路客栈,刚进门就见师父阴沉着脸坐在那里等她。 她心知不妙,不自觉往后退了退,突然凌空一声鞭响,师父的无涯鞭已经朝她身上恶狠狠地打了过来。 客栈里早就清干净了人,此时只剩流离和寒渊两个。 流离被打得痛极,膝盖一弯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说话。 寒渊起身收了无涯鞭朝她走近几步,说道:“我跟你说过什么,不可对凡间之事过多干涉,你倒好,竟还自作主张去惹官场里的人,你可知道,凡间最不能碰的就是官场!” 流离默然无语,既不认错也不求饶,无声无息跪在那里,略弯的及腰长发散了满肩。 寒渊看她这幅样子,眉心一皱:“你觉得自己没错是不是?” 流离长久方道:“那种官员我不去管,他岂不是要再贻害苍生五十年。” 寒渊气极反笑:“你以为你做了救世主,可你知不知道,万物生长自有其规律。战争也好,和平也好,都是人类自己的命数。 一个朝代能活多少年,也是自己的命数。不管他们繁荣凋敝,清廉腐败,都不是你能管的。 棋盘上三百六十一枚棋子,动一颗,或许就是一场变革,你有多大能耐负担得起这场变革?” 流离这时才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师父,半晌道:“徒儿错了。” 寒渊看着她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脸上神色不自觉柔和了些,可还是冷冰冰道:“这次的事并未酿成大错,我不会跟你计较。可要再有下次,我定不轻饶。” 说完转身而去。 小二和厨娘藏在楼梯后见寒渊走了,赶紧过来把流离从地上拉起来。 厨娘点了点流离脑门,说道:“你这死丫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多管闲事,你偏不听,这次竟还管到人间官场上去了。这可是大忌啊,要是被天界那些人知道了,你让神君如何保你?” 流离听完了数落,自己一声不吭地回了屋,拿药擦在颈下伤口处。 师父的鞭子威力极大,打得她脖子以下一条血痕皮肉翻飞,疼得她一夜睡不好觉。 第42章 次日流离去人间,发现葛轻正在陆沁家里陪着她说话解闷。 看见流离,葛轻找了个借口去到洗手间,对流离道:“你帮我去看看裴绪,他被鲁灏拉着不知道去了什么酒局,我听那话有点儿不对,怕是有人看上了裴绪……” 流离听得一乐:“知道了,放心。” 她追踪着裴绪身上的气息找到了那家私人会所,二楼一间包厢外守着三四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她隐着身形走过去,穿过一堵厚厚的门。 屋子里坐着几个珠光宝气的二十来岁女人,个个整得貌似天仙,浑身上下都是养尊处优里浸出来的贵妇气质。 尤其主位上一个众星拱月的锥子脸,眼角轻轻往上一挑,就知道这厮来头比天大,覆手可遮天。 “果然是老天爷喂饭吃,百闻不如一见。”锥子脸的女人拿着香槟轻飘飘地开口,两只眼睛慵懒地往裴绪身上一扫:“鲁先生,你挖到宝了。” 鲁灏拘谨一笑:“过奖。” 胳膊肘撞了撞裴绪,提醒他:“快去给陈小姐倒酒。” 裴绪恍若未闻,脸上神色早已寒凉如冰,此时再也忍不住,起身道:“我还有事,先告辞。” 他转身要走,就见流离在门口那里站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他心绪一动,良久才听见鲁灏在后面叫他:“你疯了!快给我坐下!” 裴绪抬脚仍是要走,鲁灏无奈过来拉他,小声道:“这可是皓影集团的大小姐,只要她一句话,你就能从山顶摔进谷底里去,你不给她面子,以后还想不想在娱乐圈混了!” 裴绪已经烦到极点,扭头看向那位众星拱月里的大小姐:“不知陈小姐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 陈珺文妩媚一笑,并没因他的无礼皱一下眉头:“人好看,脾气也合我胃口。不像那些个娘娘腔,跟他们说一句话我就腻烦了。” 她盈盈起身,踩着自己十厘米高跟鞋朝他走过来,说道:“你觉得我找你来是有什么事?” 嗓音娇媚,听得人骨头都要软了。 鲁灏心知这位大小姐在想什么,轻咳一声,对裴绪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好好陪陪陈小姐,千万不可无礼。” 鲁灏逃也似地拉开门跑了出去。屋子里那些名媛很快调笑起来,端着酒杯过来围着裴绪问东道西,夸他模样实在好,又忍不住伸手去捏他脸颊。 裴绪忍无可忍,举手把一人的手狠狠甩了开去。那人被甩得一个趔趄,高跟鞋不稳跌在地上。 屋子里静了几秒,很快那女人粉面上浮起一丝怒意,艰难站起身道:“珺文,他这是什么意思,懂不懂规矩!” 陈珺文仍是一笑,可嘴角却是多了一丝冷意,扭头瞥向那女人:“我的东西谁许你们碰了,都给我出去!” 那些人向来依附于陈珺文而作威作福,哪敢忤逆于她,闻言都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屋子。 等屋子里归于平静,陈珺文朝裴绪又贴近几分,抹胸小礼服下的酥ꞏ胸软软地挨着他,说道:“是不是酒不合你胃口,你喜欢什么,我叫人去拿。” 她整个人已经一副媚态,仿佛下一秒就要脱了衣服去吃人。流离看得开心,走去桌边拿了双干净筷子,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戏。 裴绪的目光绕过陈珺文看向流离,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转回眼神,对陈珺文冷冷道:“陈小姐,你要是还知道羞耻,就麻烦离我远点儿。” 陈珺文脸上终于有了点儿恼意,她从小被千娇万宠着长大,打小走路连个跟头都没摔过一个,什么时候听过一句重话。 此刻裴绪竟骂她不知羞耻,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说什么?” 裴绪面不改色:“我说请你不要再往我身上贴!” 陈珺文觉得这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竟敢骂她这个掌握着娱乐圈命脉的皓影集团的大小姐。 她端着酒杯的手不可抑制地微颤起来,猛地把杯中香槟往裴绪脸上泼了过去。 她更没想到的是,香槟没泼到裴绪脸上,却是半空拐了个弯,唰地一声盖在了她自己脸上。 见鬼了! 陈珺文半晌没回过神来,看着手里的酒杯,又看看一身清爽的裴绪,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摔了杯子,狼狈地擦去宝石项链上的酒渍,抬起头破着音道:“裴绪,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 裴绪已经对她极度厌恶,说道:“你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最好离我远一点儿,我看见你这张脸就恶心。” 疯了!这人真是疯了!陈珺文何曾受过这种侮辱,咬牙对他道:“你信不信明天我就让你消失在娱乐圈,没有一个电视台一个导演再敢用你!” 裴绪不以为意一笑:“所以呢?” 陈珺文不得不承认,不管裴绪多么讨厌多么不知好歹,他那张脸都有着让人恨不起来的魔力。 她在他这个嘲讽的笑里沦陷,不自觉软了声音道:“所以,如果你现在跟我道歉,答应做我男朋友,我就可以考虑考虑原谅你。” 裴绪又是一声嗤笑:“那你现在可以考虑永远不要原谅我了。因为跟你在一起,真是比让我去死更痛苦。” “你!”陈珺文已经忍不住发起抖来,抬手要打他巴掌,却是与方才一样,巴掌竟是落到了自己脸上。 她这一巴掌使了十二分的力气,她新做的指甲又尖利无匹,直把自己打得眼冒金星,站都要站不住,一双刚刚做了医美的脸上被挂上了五条渗血的红印子。 陈珺文又惊又痛,捂着脸尖声大叫起来,她不信邪,伸手又去打,结果还是打在了自己脸上。 “保镖!保镖!”她对着门口大喊,嗓子都快破了也没把一个人叫过来。 她跑过去要把门拉开,吃饱喝足了的流离拍拍手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伸脚一拌。 陈珺文平地里跌了个跟头,下巴撞在门把手上,把她刚做的下巴磕得断裂开来,歪得惨不忍睹。 她趴在地上尖声呼痛,这时保镖才从外头姗姗来迟,看见歪了下巴的大小姐,全都被吓得倒退两步,轻易不敢上前。 流离跟在这些保镖身后现出了身形,手里拿着手机对着陈珺文拍个不停,故作惊异地倒吸一口凉气,捂嘴说道:“天哪天哪!这不是皓影集团老总的掌上明珠吗?怪不得这几年变得越来越漂亮,原来是整了容啊!” 眼睛又一看裴绪,口里吸气的声音就更响了:“天哪天哪!这不是我大本命裴绪哥哥吗!你为什么在这里!原来粉丝群里说你被陈公主潜规则的事是真的!” 呜呜呜地哭了两声,过去拉住裴绪手腕把他往后一藏,对着陈珺文道:“裴绪哥哥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她敢威胁你,咱们就跟她法庭上见!我就不信了,这个社会还是握在资本家手里的不成!” 陈珺文早被这个不速之客吓得惨白了脸孔,忍痛指着她道:“把她的手机给我抢过来!” 保镖们闻声而动,纷纷过去要抓流离。 流离拉着裴绪左藏右躲,至始至终没让他们碰上一片衣角,轻易就逃了出去,蹬蹬蹬地下楼跑远了。 保镖们在后面不停地追,流离拉着裴绪不停地跑。夏末温暖的风吹过来,扬起女孩长长的头发,露出她左耳后一朵殷红的彼岸花印记。 裴绪怔怔地看她,穿过时光的缝隙看见十年前那个倔强孤独的女孩,他想走过去推开那些朝她身上扔石块的学生,却终究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等他又想起她的时候,却发现女孩不在了,他永远不会再看见那双清冷剔透的眼睛。 可是现在,她又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仍是十七岁那年的样子,时光在她身上停滞,没有一丝改变,只有她那双阴郁的眼睛变得光彩起来,里面盛着不知是谁带给她的无尽希望。 原来她是会笑的,在她死去以后。 等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流离停下步子松开了他的手腕,扭头看了看不见一丝人影的远方,对他道:“没事了,你回去吧,陈珺文不敢再找你麻烦了。” 奔跑中她颈下那条血痕重新裂了开来,隐隐地往外渗着血珠。 裴绪这才注意到她的伤口,看着那血痕眉头一皱:“这是怎么回事?” 流离捂上伤口:“跟妖怪打架,没打过,被它一爪子挠得。” 裴绪知道她又在胡说,脱口而出道:“那去医……” 又想她并非凡人,凡间的医院怎能治得好她,便低了声音道:“那怎么办。” 流离没听见他的话,只是道:“我带你去找你表姐吧,葛轻还在那呢,她可真是爱屋及乌,把你表姐当自己亲姐一样,水都给她递到嘴边去。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 裴绪十分烦躁:“你能不能别再乱给我牵线!” “我是乱牵线吗?”流离不忿:“葛轻人美心善,跟你多般配。你要知道这世上美女多得是,好人却难找。你们男人找女朋友,不都是好看就行吗,我超额给你找一个善良的美女,你到底是哪里不满意?别跟我说你是小说里才会有的痴情男人,到现在还没谈过恋爱呢啊。” 听他不说话,瞪大了眼睛道:“不是吧,你真没谈过恋爱啊?” 裴绪眼神一沉:“谈过又怎么样。” 流离一歪头:“几个?” 裴绪竟是认真地想了想:“七个?还是八个?” “那不就行了,你还别扭什么,就你们这些视女人如衣服的男人,衣服好看不就得了,你都穿过七八件了,临了怎么还挑三拣四起来了。这男人中学时代专情还说得过去,你都混几年社会了,少给我装纯情男。” 裴绪气得冒烟,一把拉过她的胳膊,咬牙道:“是!我们男人只看脸,不看其它。” 伸指挑起了她的下巴,说道:“我瞧你长得就不错,不如你跟了我。” 流离打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那裴绪却是不依不饶,欺上来制住她的手腕,躬下身要吻她。 流离慌乱之中正要出手推他,身后却是有人恶狠狠捏住了她另一边胳膊,将她猛地往后一拉,抬脚把裴绪踹翻在地。 流离撞进一人怀抱之中,闻见那人身上熟悉的清冷气息,瞪大了眼睛抬头去看。 来人果然是师父,此刻正阴沉了脸色蹙眉看着摔飞出去的裴绪,语音冰冷道:“这桩买卖到此为止。” 第43章 流离看着面色已经冷到冰点的师父,一时不解。还未说什么,师父就带着她离开了人间,到了过路客栈前的羊肠小道上。 两旁血红色的彼岸花在风里摇曳生姿,时时送来一股清香。 寒渊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目光在她颈下伤口处淡淡一瞥,转身要走。 流离叫住他道:“葛轻心愿还未了,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寒渊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她:“所以你要继续跟那个阴阳眼不清不楚?” 流离辩解道:“我是要撮合他跟别人。” “结果就撮合了你们俩?”寒渊朝她走近几步,一双眼睛里隐隐藏着气恼:“程流离,你要是对他有意,我就送你重入轮回,跟他在凡间厮守。” 流离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我没有!我只是想帮葛轻!” “你已经帮了她许多,她现在留在裴绪身边,暂时不会死了。” “可是……可我还没拿到怨念石,那东西很贵的,一颗值千金呢。” 她小声地嘟囔,过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却被寒渊拉了起来。 寒渊手里抓着一把满满的怨念石,如给小孩子糖果般,满满地搁在了她手心里。 “够吗?” 他说。 流离看得眼睛都直了,愣怔半晌,抬头看着师父,梦呓一般道:“够……够了!” 寒渊看着她这副呆呆傻傻的样子,眼里勾出一抹笑意,转过身,朝过路客栈走去。 流离赶紧跟上,嘴角上扬,止也止不住笑意,心情前所未有得好。 晚上流离身上的伤口又疼,敷什么药都不见好。她躺在床上疼得睡不着,只好出门去了客栈大堂,倒了杯酒来喝。 不多会儿小二从外头回来,交给她一粒丹药,说道:“这个是老君炼的,专治鞭伤。” 流离就放进嘴里咽下去,不多会儿药效上来,身上果然不疼了,伤口也开始愈合起来。 厨娘过来坐在小二身边,问他:“老君的药一向金贵,你是哪来的?” 小二道:“自然是神君给的。” 厨娘啧啧两声,揶揄一笑,对流离道:“神君倒真是奇怪,打了你又大老远地跑去天庭找老君要丹药,既舍不得,干嘛还要打你?” 小二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哪有师父不打徒弟的,三天两头的不打一打,这徒弟不就白收了吗!” 流离拿瓜子去砸小二。 三个人闲来无事,找了副麻将打算来玩,正是三缺一,刚好判官过来要吃厨娘做的三鲜丸子,被他们三个强拉着在桌前坐下,打了一夜的麻将。 此后一段时日流离没再去人间,乖乖待在客栈里捋账本。因最近流水甚好,便拿了一部分出来跟小二一起去鬼市置办了一套明朝茶具。 某天她跟小二、厨娘一起正对着那套茶具赏玩,就见外头黑白无常带了一批新鬼过来,里头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赫然就是葛轻的父亲。 流离担心葛轻情绪有变,回头再想不开就麻烦了,便起身去了人间,找到正在殡仪馆里哭泣不止的葛轻。 葛轻那位方后妈不在,只有她一个人抱着父亲照片跪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流离想了想,转身去找正陪表姐散步的裴绪,过去对他道:“你就算不喜欢葛轻,可她毕竟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你,如今她父亲去世,你总该去看看吧。” 裴绪许久不见她,如今见她又突然出现,眼中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 可又想起上次那个在她身边出现的神祇般的男子,心下一沉,淡声道:“等过几天她情绪好些,我会去看她。” “就怕她好不了。”流离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把他带到殡仪馆里。 葛轻听见响动,扭头看见是他,满溢泪水的眼睛哭得更是汹涌,低了头道:“我没有爸爸了,我连爸爸也没有了。” 裴绪只得过去半跪在她身边,僵硬地伸手抱住了她。 葛轻哭得满脸鼻涕,流离就变出一包纸巾扔给裴绪,躲在门后指指葛轻。裴绪无奈,抽出一张纸来,把葛轻脸上的鼻涕擦了。 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葛轻总算略略平复了情绪,被裴绪扶着离开殡仪馆,去了她自己家中。 方后妈正抱着自己女儿坐在客厅沙发里一语不发,见她回来,一双眼立刻又红了,对着她破口大骂:“你还敢回来!要不是你大半夜的非要出门给这个大明星送什么胃药,你爸能被车撞死吗!你这个丧门星,把你妈克死不算完,又克死你爸,下一个你是不是要克我!你给我滚!滚!” 方后妈走过来,把葛轻和裴绪往外轰。眼见门就要关上,葛轻和裴绪又根本没有跟泼妇理论的经验和气势,流离不得不出面撑住了门,对这位方后妈道:“要走可以,把钱给她。” 方后妈瞪圆了双眼,扯着嗓子道:“什么钱!我哪里该给她一分钱?!” 流离猛地把门推开,说道:“这房子是葛轻父亲买的,你没出一分钱。如今既要分家,当然要给葛轻房子一半的钱。” 方后妈怎能甘心,为了自己女儿,她也要把脸皮厚起来。 她冷笑一声,说道:“哪家的野丫头跑出来四处咬人,你爸妈没教过你尊重长辈吗?上次你来这里胡言乱语也就算了,现在这个家是我说了算,你当我还那么忍气吞声呢? 想要房子?我告诉你,没门!房本上的名字有我,可没有这个丧门星,她爸一死,房子处置权就是我的了,她想拿走一个窗户都休想! 她早满了十八岁,又上了大学,户口还是单独分出去的,不在我名下,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抚养义务,你就是告到天皇老子那儿也别想站住脚!” 流离亦笑:“不好意思,我没爸妈,又怎么有人教我尊重长辈?我念在你一个女人中年丧夫也不容易,给你两分面子。 你要是识相的就自觉把钱给葛轻一半。否则,你信不信我让你扫地出门,连一个窗户都拿不上?” 方后妈如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尖笑了几声,说道:“好啊,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丫头能有几分本事,能把房子夺回去!”啪地一声关上了门,把流离几个关在了门外。 过不一会儿又打开门来,扔出一个被塞得乱七八糟的箱子。 除了学校宿舍,葛轻已经没有地方去了。裴绪给她在自己家附近租了套房子,让她暂时先住着。 葛轻本不愿意,裴绪便说租房的钱从她工资里扣,好不容易让她答应。 过了几天,流离在一家酒吧包厢里看见方后妈的亲生闺女小悠,这女孩今年十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在家里是乖乖女,从不大声说一句话,出了门倒是玩得挺开,在酒吧里化着浓妆穿着热裤跟一群男生喝酒猜拳,玩到兴头上时跟着一个黄毛勾肩搭背去了二楼的某个房间。 刚关上门,黄毛就迫不及待扯下了她的衣裳。 次日流离带着葛轻在门外头砰砰砰地拍门,方后妈没好气地过来把门打开,怒道:“一大早地来奔丧啊!你那短命爹早烧成灰了!要找他去坟地里找!” 流离不慌不忙带着葛轻走进屋来,大摇大摆往沙发上一坐,打开投影仪,连上自己的手机。 幕布上出现一男一女不堪入目的淫/糜画面,方后妈看清里面的女生是自己未成年的女儿,瞬间疯了般尖叫起来,扑上去手忙脚乱地盖住幕布,很快又反应过来,跑过去拔下了电源插头。 “伯母好本事啊,教出来的女儿小小年纪就知道开/苞了,长大了还得了。”流离话中带笑:“这男帅女美的,画面也算养眼,不如我就放在网上,让大家都好好瞻仰瞻仰,学习学习。” “你敢!”方后妈扑过来要抢她手机,流离脚下用力喘了茶几一下,茶几急速往后滑去,撞得方后妈一倒,摔躺在地上。 流离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她,说道:“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跟你女儿从这所房子里滚出去。我看你可怜,也不想对你赶尽杀绝,等把房子卖了,会让葛轻给你一半钱的。你要是再不知好歹,你信不信,你女儿这辈子都别想做人了。” 流离带着葛轻离开,此时外头还没有什么人,小区外马路边三三两两停着几辆汽车。 “流离,要不我不要钱了,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的。” 葛轻开始婆婆妈妈,说道:“我不想……为了一点儿钱就这么不体面。” 流离扭头看她:“不体面的是你吗?明明是我吧?我都没说什么,你在这儿心软个什么劲。你记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你没做错事,那你做的一切就都是对的。你现在刚成年不久,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以后要怎么活?苦哈哈地去住贫民窟吗?” 葛轻抿了抿嘴唇,说道:“可是,咱们对小悠是不是太残忍了啊?她还只有十五岁,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可怎么办?” 流离停下步子,无奈道:“葛轻,你要知道,小悠跟那个黄毛不是第一次了。因为黄毛家庭条件还不错,你那个后妈这才睁只眼闭只眼的。 她自己的女儿她不管教,你操什么心。人活着顾好自己都已经很累了,别那么圣母心,还去管别人的闲事。” 她把手机拿出来,把小悠和黄毛的那段视频彻底删除,说道:“这下放心了吧。” 葛轻没再说什么,继续跟着她往外走。 刚走出小区不久,路边一辆车的后门突然打开,从里面伸出一条胳膊来,猛地把流离扯了进去。 车子迅速发动,眨眼间就带着流离跑远了。 葛轻反应过来,急得追着大喊了几声。 车子开得飞一样,转了个弯在她面前消失不见了。 第44章 流离被车子带到她曾来过多次的峪水别墅区,此地气息仍是极为阴冷,处处可闻悲泣一般的风声。 她被套着麻袋推去一个房间里,麻袋拿走后,陈珺文修复过的那张人工脸就出现在她面前。 流离早想到是她,口中轻轻一吹,封住她口的胶条就轻飘飘掉了下去。 她冲着陈珺文一笑,说道:“陈小姐,想请我喝茶就直说嘛,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的,万一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陈珺文坐在沙发里自顾自翻着手里的杂志,说道:“小丫头,上次你都拍到了什么?” “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就拍到了什么。” 陈珺文神色不动:“那就麻烦你把东西交出来。” “交出来好让你再去吃裴绪豆腐吗?就你这幅尊容,还真是不怕恶心到别人。” “你是要跟我作对?” “这是什么话,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做陈家的公主,别再找裴绪麻烦,咱们就都相安无事。” 陈珺文合上杂志扔在一边,从沙发上下来朝她走近几步,说道:“小丫头,你果然是年纪还小,不知道世道险恶,以为自己有两分本事,就能做拯救人间的英雄了吗?梦想这么伟大,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 流离说道:“反正不是你陈家的千金。” 陈珺文抱着胳膊绕着她走了一圈,上下把她打量一番:“你藏的确实挺深,我动用了所有关系,硬是查不到你的来头。难不成,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不等她说话,又道:“可普天下孙悟空只有一个,哪里又有你的位置。” 目中精光一闪,朝她逼近了两步,说道:“小丫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东西,你是交还是不交。” 流离毫不怕她:“不交,你奈我何。你以为你手底下这些人能动得了我吗?” 陈珺文笑了笑,回身仍坐回沙发里,修长的右腿搭上左腿,说道:“小丫头,你未免太小瞧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身怀异术?” 话音刚落,上空突然落下一个长发凌乱青面獠牙的恶鬼。 恶鬼嘶叫着,凶神恶煞地朝流离扑来。 流离挣脱了绳索后退几步,与他斗了几招。可这恶鬼乃一千年老尸所化,功力实在深厚。 恶鬼很快打得她招架不住,慌神间流离被他屈爪往心窝里掏了一把,直抓出五条血道子来。 流离急遽后退,闪身要走,恶鬼步法却是诡谲,瞬间来到她面前,五指成爪紧扼住她咽喉。 流离眼前一片白光,几乎就快要失去意识。 突然间,从地狱里逃出去的白衣妖僧却是破了禁制闯进来,击出一团火光烧向恶鬼。 恶鬼松了手嘶叫而退,背后一道符咒瞬间被烧毁殆尽,连带着他也被烧得寸灰不剩。 流离喘过气来,防备地看向寂行。寂行甩袖间把她拉到近前,带着她离了此地,去了一处不知名的高山上。 流离脚一踏地,立即挣脱开他的手。 她此时身受重伤,情知自己绝不是他对手,事到如今,反倒平静道:“为什么救我?” 寂行邪邪一笑:“寒渊神君的高徒,怎能死在那区区邪物手下。”想起上次她那几滴血的滋味,心中一动,朝她走近了几步。 他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细嫩的脖颈,一时就要把持不住。却又看见她不停往外渗血的伤口,不自觉微皱了眉头,转身道:“你走吧,今天我不杀你。” 流离心中疑惑,警惕地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并不是随便说说,这才捂着伤处转身走了。 她偷偷回了过路客栈,关起门来敷药疗伤。 次日师父回来,因西南深谷之中几头凶兽隐隐有破阵之相,他带着她前去镇压。 流离伤势未好,怕师父知道她还在插手葛轻之事,不敢被看出端倪,只能竭力忍着胸口一阵阵传来的钻心之痛,在师父指导下凝诀往阵眼中加了几道禁制,封住了凶兽。 寒渊见她脸色似有不对,却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偏她跟没事人一样,高高兴兴地朝他跑了过来,带着几分骄傲说:“我封住了!封住了!” 寒渊没有多想,等带她回了客栈,她那脸色似又白了几分。刚要伸手准备探她脉搏,外头却走来一位冰肌玉骨的美貌女子,慌慌张张对他道:“寒渊,软玉楼里有人闹事,你随我去看看吧。” 寒渊收回了手,跟那女子起身走了出去。 流离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们,远远地,似看见女子的手拉住了师父的一片袖角。 等师父走得远了,她瞬时站不住脚,强撑着身体回了后院自己的房间。 寒渊再回来时已是三天后,大堂里不见流离身影,去找她也只见她房门反锁着。 彼时天色已暗,他转身要走,走没几步却又停下步子,返过去穿过了那扇门。 流离正在床上合目躺着,睡得深沉。 寒渊过去掀开她被子一角,手在她腕上探了探,这才发现这丫头受了极重的内伤。 伤她那人似是逗留人间的厉鬼,修炼了千年道行,掌力深厚,打得她灵力紊乱,也不知她是如何扛过了这几天。 寒渊紧紧蹙起了眉头,竭力忍耐才没出手把这丫头打醒,把她丢进忘川水里清醒清醒。 他看着她在睡梦里被疼痛惹出的一脸冷汗,最后还是给她输送了些灵力,又找了几粒丹药来喂她吃了。 次日天明,流离觉得身上的伤已经好多了,还以为是自己的功力大有长进。 她准备出门去人间找陈珺文问个究竟,刚打开门,却迎面看见师父正举手准备敲门。 她怔了怔,退后一步:“师父。” 寒渊冷冷看她:“又要去哪儿?” 流离不敢说,沉默了会儿,又听师父寒意凛凛道:“我在问你话!” 流离打个激灵:“人间……” 第45章 峪水别墅里一改往日幽静气氛,门口停了十几辆警车,为首的警官从陈珺文那栋小楼里出来,略弯了腰对暴怒不止的中年男子道:“陈先生,节哀。” 陈垒双目赤红盯着他,突然上去紧紧揪住他衣领,咬牙切齿道:“找不出凶手,我让你给我女儿陪葬!” 警官只有不停点头,可看现场陈珺文的死状,身上穿了几百个口子,又不是利刃钝物所伤,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实在诡异得很。可就算找不出凶手来,到时候只要随便拉个杀人犯去顶了罪就好。 寒渊带着流离穿过众人去看现场,发现陈珺文死状凄惨,魂魄均被化得了无踪迹。 寒渊目光微动,低头问流离:“怎么回事?” 流离只好说道:“她跟我有过节,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指使,用符咒控制了一个恶鬼过来杀我。应该是幕后之人见我没死,就过来杀人灭口了。” 寒渊眉头危险地一皱:“你跟她有什么过节?” “我……这女的欺人太甚,仗着自己千金小姐的身份要包养裴绪,我也是看不过去……” 寒渊略抬了抬下巴:“我竟是管不了你了。” 转过身去,说道:“跟我来。” 他带着流离去了葛轻原先的小区。流离这几天不在,方后妈本还想着葛轻一向好欺负,轻易就能拿捏得了,并不愿意照流离所说把一半的钱拿出来。 不想葛轻却是一改往日软弱好欺的性子,从鲁灏那里找来了四五个人高马大的保镖,陪着自己找到方后妈,威胁她道:“你再不从这里滚出去,我就把视频先发给小悠学校,再发到社交网站上去。等她上了大学就发到她大学的网站,等她交了男朋友就发给她男朋友,等她结了婚就发给她老公!” 方后妈听得脸色紫涨,想动手删这贱种一巴掌,可看了看她身旁几个体型健硕的男人,气势不自觉弱下来,忍着怒道:“你这是犯法的!你就不怕我报警把你抓起来!” 葛轻破罐子破摔地一笑:“只要能毁了她,就算我吃一辈子牢饭,我也愿意。有本事,你就让法院判我无期,只能我还能出来,我就永远不会放过你们!” 几番争执后,方后妈败下阵来,灰溜溜地从家里搬了出去。 葛轻把家里收拾一番,托中介把房子卖了。 流离在楼梯口看着她,倒觉得她确实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签好合同拿了钱后葛轻还是把其中一半转给了方后妈。 过了会儿,葛轻从银行里头走了出来,蹦蹦跳跳地跑到流离身边,激动地道:“你没事吧!那些人有没有伤到你?” 流离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谁,那些凡夫俗子怎么可能伤得到我!” “那就好那就好。” 葛轻笑起来,这时注意到流离身后的人,整个人一愣。 气质清冷的男人身材修挺,面目俊朗,五官生得极美,不带什么情绪的眼睛只是略略朝她扫一眼,她的魂魄就好像被勾走了似的,轻飘飘的。 以前她觉得裴绪的脸已经是造物主最极致的杰作了,现在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流离看出她的花痴病犯了,赶紧不动声色地挡在自己师父面前,说道:“你看什么!” 葛轻痴痴傻傻地笑起来,说道:“流离,怪不得你老也不对裴绪动心,原来是早见到了这样神仙般的人物。” 流离想说我师父本来就是神仙。她心里骄傲起来,清咳一声道:“原来你也不是真的喜欢裴绪,这么快就爬墙了?” 葛轻摇了摇头,说道:“不不不!再好看也不是我的啊,我还是喜欢我们家努力认真的裴绪,只要他不走,我就在他身边当一辈子助理。” “真没出息,你怎么不说给他当一辈子老婆?亏我费尽心思给你们牵线。” “不是我的,我再怎么求也不是我的。裴绪他是我的一个梦,如今这个梦从虚幻里走出来了,我能看得见他,听得见他,已经很知足了。 原是我一开始就想错了,错把屏幕里他的一颦一笑当成是对我的,一直在自己的想象里跟他过了那么多年。” 葛轻释怀地一笑,给自己鼓劲般握了握拳头,说道:“这个世界上好看的人那么多,我以后一定能钓到一个大帅哥的!” 她说完,心口蓦地一亮,有怨念石从里头飞了出来,落进流离掌心之中。 流离一愣,难以置信地抬头去看葛轻。 葛轻依旧笑得发自肺腑,可眼睛里却有泪珠闪烁:“流离,你本事这么大,一定要让我父亲下辈子投个好胎。” 流离扭头看向师父,想问她葛轻为什么突然就放下了。寒渊并没看她,神色依旧清冷,没有多说什么。 流离就回过头来,对着葛轻点了点头。 一直等回了过路客栈,流离都想不通这单生意是怎么解决的。 寒渊抬头见她两道眉毛拧到了一起去,轻嗤道:“怎么,你是发愁找不出借口去看那个阴阳眼了?” 流离正趴在桌上,半晌才听见他的话,忙忙起身道:“师父,我说了多少次了,我对裴绪没意思的!” 她一张小脸皱着,好像是急坏了的样子。寒渊唇边一笑,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那你是对谁有意思?”他突然说。 “我……”流离一怔,眼睛不自觉睁大看着他,看的时间越久,一双耳朵就越红起来。 趁他没发现,流离赶紧回过头来,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客栈里生意很好,四周坐满了鬼客,交谈声不绝于耳,酒香盈满鼻尖。 不觉又是一年除夕,鬼市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引各路鬼客前来聚集。 流离、小二和厨娘三人一道过去逛了逛,因见小二和厨娘浓情蜜意,流离不想做电灯泡,便半路上一个人拐去了另外一条街。 有戏班在前边搭了架子,演员们装扮起来,油头粉面登了场,在敲锣打鼓声中演起了一出《南柯记》。 流离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唱词,只是图个热闹,在台下站了许久。 看客越来越多,逐渐推搡起来。 突然有人往她身上撞了一下,她下意识扭过头去。 不小心撞到她的人竟是死去多日的许泽。 流离呆在当场,怔怔看着他,眼中渐渐濡湿起来。许泽却似已忘记了她,躬身跟她道了歉,转身去找黑白无常,跟着他们走远了。 流离穿过拥挤的人群去找他,在后头亦步亦趋跟着。黑无常范无救看见她,回了头笑道:“小流离,新年好啊。” 许泽亦止了脚步,回身看她。 第46章 看面色,似乎他的身体已无大碍,流离暗暗松口气,把范无救拉到一边,问道:“你们怎么跟他在一起?” 范无救与谢必安对视一眼,说道:“这小子与我阴司有缘,已经脱了凡胎,投入阎王门下做了名鬼吏。” 流离愣怔半晌,突然笑了:“这样也好,也好。” 谢必安道:“我们正好要去软玉楼喝他们家女儿红呢,小流离可要一起?” 软玉楼是鬼市里生意最好的一家青楼,流离想着自己不能再靠近许泽,免得给他带来灾难,便道:“我还有事,你们去吧。” “能有什么事比得上喝一壶好酒,软玉楼里的女儿红可是他们家一绝,今日除夕,不喝上几口实在可惜。” 谢必安硬拽了她,带着她一道前去,又使眼色让范无救过来拉她。流离被两个人一左一右,硬是架着走进了软玉楼的门。 软玉楼与南风馆相比更多了一些妩媚风流,大堂里香烟袅袅,飘红挂绿,引得往来鬼客流连其中。 范老鸨见有贵客营门,甩着香帕过来招呼,又叫了几个姑娘过来伺候。 黑白无常只说上酒就可,那老鸨也不多嘴,让姑娘们退下,亲自给他们拿了两壶女儿红过来。 酒香浓烈,其味甘甜中又带着一丝苦,回味无穷。谢必安喝得双颊通红,对流离道:“怎么样,这酒名不虚传吧,除了判官的春风度,就数他们这的女儿红有滋味了。果然软玉温香里酿出来的酒,就是有情致。” 流离多喝了几杯,发现果然是好酒。正被辣得皱眉耷脸,那许泽却是笑了笑,拿了一碟蜜饯推到她面前。 流离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拈起一颗吃了。过得片刻,大着胆子问他道:“你在地府过得可好?” 许泽和煦一笑,依旧是人间时她所常见的温暖如春的样子:“很好。” 流离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怨念石放在他面前,说道:“这东西别看小,其实价值千金万两,哪里都能花的。你在阴间走动需要银子,先收下吧。等我以后挣了更多,再来给你。” 许泽愣了愣,似是不太明白如此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何突然要给他银子。 等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把怨念石仍旧推还给她,说道:“我不缺银钱使,你快收起来吧。” 流离脸上浮出一种十二万分失落的表情来,低下了头。 许泽看她这样子,心下有些不忍,伸手把石头拿走了,对她道:“谢谢。” 流离展颜一笑,眼中有水光莹然。 他已经不记得她了,这样也好。若是记得,反是要对他不起了。 大堂里突然一阵骚动,鬼客们纷纷抬头,看着二楼上闲闲倚栏而站的女子。 那女子生得眉目如画,风流蕴藉,一头青丝直坠腰间,摇曳生姿,看得楼下男人们眼睛都直了。 流离认出她就是上次去客栈找师父的那名女子,当时自己身受重伤,没有仔细看,这时才发现她身上有仙气。只是一个神仙,不知为何会在软玉楼这种地方。 正是奇怪,听范无救告诉她道:“这是天上的涤星仙子,两百年前因你家寒渊神君遇上了一桩棘手的买卖,来找他的凡人女子生了贪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改了心愿,非要让寒渊神君跟她在一起。 一句话下来惹怒了寒渊神君,神君就直接把她送回人间不管了。那女子就真的心灰意冷,割腕自杀了,魂魄漂泊在外数年,为了找到寒渊神君,她开始兴风作浪,专挖人心脏来吃。 因寒渊神君与天帝签有契约,一旦去了过路客栈的凡人买卖不成,成了孤魂野鬼游荡人间,甚至霍乱苍生,接了生意的那个人就要受天雷刑罚。 因那女子杀了太多人,作恶多端,害得寒渊神君要生受二十一道天雷。 行刑当日,涤星仙子看见天雷降下,知道了是寒渊神君受刑,跑过去替他挡下了最后一道天雷,又拖着伤去找天帝理论了一番,骂他白吃干饭不做事,成天就知道倚仗寒渊神君。 即使如此还不知感恩,狼心狗肺,成天地要惩这个杀那个,以此彰显他天帝的威仪,生怕别人不知道玉座上还有他这么个闲人似的。 把天帝气得当下脸色都紫了,一怒之下夺了她的品阶,将她打入阴司,罚在软玉楼中做妓/女,非赦不得出。 涤星仙子知道这里离过路客栈不远,非但没闹,还高高兴兴地就来了,从此就在这里过活。 她法力高强,来头又大,哪个客人敢嫖她,就连跟她说句话都是难得。 这么些年来,没人敢找她不自在,她自己过得倒自在,在妓院里该吃吃,该喝喝,有机会还能去找寒渊神君说几句话。只是可苦了老鸨,养着一尊大佛,接不了客不说,还得好吃好喝供着。” 原来师父身上还有这样一桩旧事。流离又抬头朝楼上的女子看了看,倒真是个绝色佳人,直比天上的越简仙子还要美上几分。 黑白无常又喝了几壶酒,因地府还有事,与流离道别后带着许泽走了。 流离一个人又在鬼市里逛了逛,隔湖看了会绚烂若朝霞的焰火。当焰火熄灭时,湖对岸出现了一对身影。 刚才在软玉楼里看见过的涤星仙子站在桥边,手里提着一盏走马灯,指着上面流动起来的美人歌舞笑得甜美如花。她身边站着的,是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渊神君。 师父原本万年不变的寒冰般的脸上,此刻竟似也有着一丝笑意。 流离看着二人,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对岸焰火又起,涤星仙子抬头看天上,笑得更是灿烂。头微微仰后,整个人便彷如靠在师父怀中一般。 流离回了软玉楼,买了两壶酒,又去巷子口的小摊上挑了颗合欢树的种子,拿着去找大树杏椿。 杏椿正睁着两只眼睛看远处小小的焰火,看见她来,呵呵笑道:“小丫头,大过年的你不去寻热闹,来找我做甚?” 流离把一壶酒给他,杏椿树干里伸出两只手来,抱着酒壶喝起来。流离在他不远处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蹲下身去开始刨坑。 杏椿看得奇怪,问她:“小丫头,这是做什么?” 流离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孤独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给你找个伴,等过个百八十年,她就长大了,你们无聊的时候能说说话。一百年只是弹指一挥间,很快的。” 杏椿听得可乐,笑道:“我在这里活了有几十万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要给我找个伴。” 又喝了一口酒,说道:“小丫头,你可知你师父为何要在此阴阳交界之处开下过路客栈?” 流离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丢了一段记忆。”杏椿睁眼看着远方,仿佛想起了几万年前的一桩十分久远的事情:“他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那里该有什么必须记得的事情是他忘记了的。他问天帝,问太上老君,问观世音菩萨,问西天佛祖,却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 他在天上遍寻不着,便来了这阴阳交界之处,开了客栈等着。此处是鬼魂入阴司必经之地,他总觉得只要见的人多了,就能找到自己要找的人,想起自己不能忘记的那些事。” 流离一动不动静静听着,心里寂然一片。 “你师父是心怀苍生之人,天帝无能,太多事他办不了,只能依仗寒渊。天帝总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师父堂堂一位上古神君,竟非要下凡来此地长住,他心生不悦。 又见过路客栈里总有生了死意的生魂能撞进来,便想了个法子,让他救这些凡人出得苦海,还让他签下契书,接了买卖的人一旦事败,就要受五雷轰顶之苦。 他本欲借此让寒渊重回天庭,岂料向来心性淡泊的寒渊竟是一口答应,签了那契书。 这一恍就是四万年过去,这些年来,你师父总共也就失手过一次,应了天劫。听说气得涤星仙子不轻,去找天帝理论,被贬下界,却也因此成就了她与寒渊一段姻缘。” 流离更是沉默,拿着小锄一下一下刨着坑,把种子埋进去。那边杏椿仍是说着:“丫头啊,你既接了过路客栈的买卖,以后千万要当心。寒渊法力深厚,受几道天雷也没什么,可你一旦应劫,却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养得回来啊。” 流离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不失手。” 把种子埋好,起身说道:“你还想喝什么酒,我下次给你带来。” 杏椿道:“旁的也就罢了,只是判官的春风度滋味不凡,这么久没喝,真是有些想念。” 流离答应下来,又陪他说了几句话,告辞走了。 远处有欢声笑语隐隐约约地传来,客栈里一派冷清,所有客人都出去寻乐子了。 小二和厨娘还没有回来,师父和涤星仙子不知是不是还在那条河边说笑谈天。 她一个人朝灯火通明的客栈门口走去,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只有灵蝶在她身边不停跟着。 客栈门边的两盏灯笼在暗夜里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照出地上一片阴影也乱晃个不止。 她推开客栈的门,刚跨入门槛,就见大堂里的鬼铃叮琅琅乱晃起来。 又有客人要来了。 流离回过头去,看见点点星光下,一片彼岸花海中,面容清俊的男子朝着她的方向一步一步而来。 她心里重重一沉,霎时愣怔在当场。 竟是……裴绪…… 第47章 【篇六、吾爱隔山海】 流离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快要站立不稳。 裴绪伸手扶住了她,垂眸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勾唇笑了笑,说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流离直觉不好,挣开他的手,脚步虚浮地走进客栈大堂,去柜台后头要取屠苏酒。裴绪却道:“我想要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流离默了一会儿,扭回头来无可奈何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这样!” 裴绪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消失这段日子,我想你是再也不会在我面前出现了。我想看见你。”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我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了很多年,看惯了虚情假意,欲壑难填。我身边没有缺过女人,她们每一个都费尽心机接近我,可我每一个都不喜欢,我看着她们那张嘴脸,一个比一个漂亮,可我心里有的只是恶心。” 流离越听越惶惑不安:“你总会遇见一个心地善良的女生。” “可我再也不会遇见你了。”他说着,朝她一步一步缓缓走来,站在她面前,仿佛看着一件世间珍品般将她打量了许久,说道:“我是会老会死的凡人,你我终究绝无可能。我也知道你心里没我,既如此,不如早些喝了孟婆汤,忘了你的好。”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魂魄突然像被人拽着一般,朝外飞了过去。 “裴绪!” 流离伸手去捉他,追着他跑了出去,一直跑出去很远,始终也拉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了暗夜下的彼岸花田里。 她立即旋身去了人间,寻着气息找到城中一条飘满了冰块的长河,一头扎了进去。 河水刺骨得冷,她游了好久,好久,眼前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也不知是多久以后,她终于找到河底被水草缠绕住的裴绪,将他拖上岸去。 她颤抖着手去探他鼻息,却发现人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她眼中啪地砸下一滴泪来,看着面色冰冷的裴绪,不知道自己该要怎么办好。 驱车赶来的鲁灏已是吓得满头冷汗,看见这边情形,惊叫一声朝裴绪奔了过来,抱住他冰冷的尸身悲声痛哭起来。 裴绪还只有二十六岁,正是到了事业顶峰的时候,未来前途一片灿烂,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鲁灏无法相信这一切,甩手朝流离脸上打了几个巴掌,骂道:“都是你这祸害!是你毁了他!他大好的人生全都被你毁了,你还有什么脸在这,赶紧给我滚!” 流离又看了裴绪一眼,狠了狠心,站起来走了。 她想找到裴绪魂魄去了何处,四周并无气息,她寻访良久,到底是一无所获,只能过去阴司查看。 可人刚到了黄泉路上,微微发亮的天空突然一声雷响,三道闪电缠绕着朝她迅疾而来。 接了买卖的人,事败后,会受天雷惩罚。 流离不走不动,闭上眼睛,准备承受这一切。裴绪是因她而死,她受几道天雷,并不冤枉。 闪电轰响而至,就快要劈在她的身上。 不曾想,在最后一刻,却是有人从后拥住了她,将她严严实实包裹在怀里,闷声替她受了这三道天雷。 有鲜血从那人背上匍匐而下。 她扭过头去,寒渊一张脸苍白如雪,却是竭力忍着痛意,轻声与她道:“别怕。” ⚹ 寒渊卧床休养了两日,涤星仙子衣不解带在旁照料了两日。她心里对流离有气,不许流离进屋探视。 流离在客栈大堂失魂落魄地坐着,一时想着裴绪魂魄去了何处,一时又想自己果然是不祥之人,害得师父受此无妄之灾。 若是师父想起了四万年前那桩往事,那她是不是就能走了,从此再不用拖累任何人。 她的手无意识地摸上耳后的彼岸花印记,那里似是微微刺痛起来,转瞬又归于平静。 厨娘看她面色不虞,端着酒菜过来找她,劝道:“吃点东西吧,三道天雷而已,师父修为深厚,不会有事的。” 流离一双眼睛毫无焦点:“我是卑贱之人,他不该替我挡的。” 小二说道:“过路客栈的差事本就棘手,你是受神君所托才接下来的,他如何能让你受到一丝损伤。” 厨娘说道:“是啊,你不要什么事都觉得是自己的错,也千万别说什么卑贱不卑贱的,掌柜的但凡有一点儿嫌弃你,怎么可能会收你为徒?要知道多少人抢破了脑袋也得不来这个机会啊。” 流离望了眼后院的方向,想着自己再在这里待着无非是惹人嫌烦,便起身去了人间,继续寻访裴绪踪迹。 黑白无常告诉她寿命未尽的魂魄是入不了地府的,裴绪现在肯定还在人间游荡。 她找了许久许久,最后在高中学校的后门处找到了他。他正坐在围墙上,耷拉着两条长腿,看着学校外面一排又一排的高高的楼房。 流离在他身边坐下了,与他一起看着黑夜里逐渐亮起来的万家灯火。耳边有风呼呼地吹过,灌在人脖子里凉得厉害。 裴绪解下自己厚厚的围巾给她戴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弯唇一笑,说道:“我高中时的学校就在前面,好几次从这里经过,看见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背着书包从墙上跳下来。 你总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性格孤僻,免不了受人欺负。可你厉害得很,小豹子一般,就算来了三四个女生都不是你对手,回回被你打得落荒而逃。 她们吃了亏,就纠集更多的人过来找你麻烦。我想过去帮你,可我妹妹却说,她们知道我是她哥哥,我若帮了你,从此她就会受人欺负,她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我只好懦弱地站在一边,看着你被人打得满头鲜血。” 他眼中泛起一层泪光,声音也染了悔:“后来我就看见你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待你很好,全心全意护着你,只要有他在你身边,就没有任何人敢再欺负你。那个时候我知道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不配被你看见。” 那一世里流离只觉得所有人都厌恶自己,就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常歇斯底里地骂她是拖油瓶,没有人喜欢她,关心她,爱护她,天空永远是沉甸甸的,一片灰色。 却是在她死后她才发现,原来还有两个人待她这样好,将她放在心里,不肯遗忘。 她更是愧疚无比,心口压抑得厉害,轻声道:“你正是事业顶峰的时候,多少人眼红你,爱慕你。下半辈子你会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地活着,享尽别人穷极一生也得不到的荣华富贵。 直到九十八岁寿终正寝,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你有这样好的一辈子,却都因为我白白失掉了,成了现在这样地府不收的孤魂野鬼,你以后要怎么办,你可都想过?” 裴绪无所谓一笑:“这样也好,倒是能时时看见你了。” 流离难以置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着他绝对不能这样,自己必须给他找个去处才好,便嘱咐他道:“我去找判官,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回来。”说完起身而去,不见了身影。 判官正在地府断一人生前恶事,最后决定仍将他投往人道,只是要受众叛亲离之苦。 看见流离过来,收了簿子笑道:“丫头,你福气不浅啊,蒙寒渊神君如此待你。” 流离却是突然给他跪了下来,说道:“求判官网开一面,让裴绪入地府吧。” 判官一蹙眉头:“你这是什么话,裴绪寿命未尽,地府如此能收。” “可他再在人间待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要魂飞魄散了啊!你们不收他,不是眼看着他死吗?” 判官道:“世间万物自有其秩序,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既冲破了命数,连生死簿都管不住他,地府本就是万万不可收的。 以前也有一人与他一般寿命未尽就自尽而亡,又在人间做了许多恶事,最后被判了入铜柱地狱,受了两个月刑罚,实在熬不住,灰飞烟灭了。裴绪倒是不曾做过恶事,我地府不会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吧。” “判官大人,”流离拽住他衣角不肯放手:“求你就帮我这一次吧,只要你肯救他,让我做什么都行,我求求你了,是我害了他,我不能见死不救!” 判官看她哭得可怜,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说道:“你这是逆天而行,是要受天罚的。” 流离坚定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判官叹气个不停,过了一会儿,说道:“罢了罢了,你既如此固执,就去火山地狱走一遭吧。那里有处鬼炭池,只要你赤脚在里面走上五里,口中念着所想之事,便可帮裴绪洗去此身罪孽,助他脱离苦海,来我地府修习。” 流离喜不自胜,对判官道了谢,转身跑了出去。 判官在后面远远地看着她,自言自语道:“寒渊,你可千万莫怪我,实在是这丫头性子太倔。” 流离很快到了地狱入口,毫不犹豫地踩着台阶跑下去,一直下到第十六层火山地狱,找到里面的鬼炭池,脱了鞋袜放在一边。 第48章 炭火池里铺满了熊熊燃烧的黑炭,一条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流离并未多想,赤着脚迈进去,忍着钻心剧痛往前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就开口说一句:“请饶恕裴绪。” 那火烈得厉害,把她的脚快要烧穿了一般,痛得她浑身轻颤起来。身后不过区区百米,前头一条路遥远而又漫长,好像怎么都走不完似的。 可她一定要走下去,她不能害得裴绪在人间孤独游荡,灰飞烟灭。他本有那样好的命格,全都被她一手摧毁,她怎能心安。 “请饶恕裴绪。” 她不停说着,额上的汗簌簌而落,掉在炭火里噼噼啪啪地响。越往前走,两只脚就越发得疼,炭火像是快要把她烧穿了一般,让她的眼泪不由自主掉了出来。 “请饶恕裴绪。” 她只是不管不顾地往前走着,一里……两里……三里…… 她几乎快要晕厥过去,眼前朦朦胧胧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她凭着本能机械地抬脚,又落下,每走出一步,心里的希望就多一分。 脚心快要被灼烂,她撑着一口气,朝着前面模糊绚烂的地方,迈出了最后一步路。 五里。 她终于走完,双脚踏上平实冰凉的地面,两腿一软跌下地去。前面模糊的视界里匆匆忙忙跑过来一人,伸手接住了她。 许泽看着面上已经毫无血色的流离,一颗心疼得猛烈皱缩起来。他忙忙掏出找判官讨到的灵药帮流离敷在脚上,将她打横抱起,走出了火山地狱。 黑白无常闻讯也已赶来,看见流离血肉翻飞的一双脚,顿时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这丫头……这丫头简直疯了,为了个凡人竟能如此!” 许泽没说什么,抱着流离出了地狱,到了自己屋子,把流离放在床上,给她输送灵力,帮她双脚愈合。 黑白无常随后跟来,黑无常觑了眼许泽神色,劝道:“我跟必安看着她就行了,取梦斋的梦影姑娘不是还等着你呢吗,你快些去吧。” 许泽仍是不说话,只是一心一意为流离输送灵力。少倾有位面貌娇丽的年轻女子从外头走了过来,说道:“我还在想是什么事拌住了你,原来是寒渊神君手下颇为器重的小徒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姑娘确实惹人怜惜,看这小脸白的,不知受了多少罪呢,实在可怜。” 白无常笑道:“梦老板怎么有空来我地府,你那取梦斋生意如此红火,多少人排着队去你店里做场美梦,你就这么出来了,不知要丢多少银子。” 梦影笑道:“银子再多,也买不来一个人的真心,挣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在桌旁坐下了,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多会流离缓缓醒转,眼前的世界重新清晰,她看到屋子里的四人,勉力起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对许泽道:“多谢鬼差大哥。” 许泽见她要下床行走,拦住道:“先歇几天吧。” 流离感觉双脚已经有了知觉,伤处已不那么疼了,摇头道:“我得赶紧把他救回来,免得夜长梦多。”硬是下床走了出去。 许泽拦不住她,只得眼睁睁地看她走了。 流离到了分别时的学校后门,却是并没看见裴绪。 她慌张起来,四处里去找。平地里突然起了一阵阴风,刮得她睁不开眼睛。等气流稍稍平缓下来,她放下手,看见了一身僧衣的寂行。 流离不自觉往后退了退,寂行勾唇一笑,说道:“你是在找他吗?”手心一翻,放出裴绪魂魄来,往地上扔了下去。 裴绪双目紧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流离要上前抢人,又听寂行道:“你觉得你是我对手吗?” 流离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寂行道:“是我小瞧了你,不知道你的血竟是如此精纯,可助我法力大增。小姑娘,你到底是谁,竟有如此灵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没关系,乖乖听我的就好,”寂行斜斜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裴绪,说道:“只要你答应跟我走,我就饶他一命。” 流离强忍住害怕:“我不会跟你走,也不会让你动他!” 寂行奸诈一笑:“那就别怪我了!” 说完瞬间移到流离面前,手在她腰间一搂,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就带着她到了一处悬崖边上。 四周都是猎猎风声,吹得她长长的头发胡乱飞舞。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俊美到妖异的男人,心里有的却只是恐惧。 寂行朝她靠近,她就往后退了几步,几块碎石从崖上滑落,落入万丈深渊之中。她立即止住脚步,强忍恐惧道:“你想干什么?” 寂行道:“你的血这么有用,不拿来练功实在可惜了。上次放过了你,这次你可别想逃。” 他出手朝她打了过来,流离旋身而退,避开悬崖,与他过了几招。可两个人法力悬殊,她脚上又有伤,很快被打得摔倒在悬崖上。 寂行两只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一时间整个人更是妖异无匹,朝着她直扑而来,牙齿狠狠咬在她后颈之处,大口吸起血来。那血果然满溢灵力,香醇无比,让他浑身燥热起来。 流离颈间剧痛,伸手推他,却都只是枉然。此时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闭了眼正要认命,寂行眼前却浮起一副图像来,隐隐约约的,一片似火红梅中站着一个穿蓝衣的姑娘。 图像模糊,他看不清楚,却是让他心下莫名一痛,不自觉松了齿下力道。 寂行把流离往后一推,放开了她,自己站起身来,举袖擦了唇边的血,目光如炬看着她道:“你到底是谁?” 流离捂着后颈,那里却已被施了灵力,不再往外渗血。她蹙眉道:“你以为我是谁?” 寂行看着她那双眼睛,倒不像故意隐瞒什么事情的样子。他深深喘了几口气,突然拂袖转身:“滚吧!” 流离如蒙大赦,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起得太急,触到脚上伤口,一时没站稳又往后栽去。 寂行微微侧头,却是并没看她。她赶紧忍痛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却又想起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该要如何出去得好。 正是为难,身后寂行却突然朝她背后一推,将她送离了此地。 几乎又是瞬间,她回到了方才离开的学校后门之处,见裴绪魂魄还在地上躺着,忙忙跑过去把他扶起,带着他去了地府。 判官正在府邸里头撰写生死簿,看见她过来,搁了笔站起身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给你药了吗,你不好好歇着又去干什么了?” 流离说道:“我没事,你快看看裴绪是怎么了,为什么叫不醒?” 判官把裴绪接了过去,手在他腕上试了试,说道:“无妨,封住他脉门了而已。”伸指在他胸口点了几下,裴绪咳了一声,醒转过来。 流离松了口气,对判官道:“他就拜托你了,你手底下刚好缺人,他一定会好好办差的。” 判官道:“这小子天生一双阴阳眼,倒有几分仙缘。你就放心吧,我地府不会亏待了他。” 流离这才放心,又嘱咐了裴绪几句,起身走了。 今日客栈里鬼客寥寥,生意不大好,人间该是一派安宁。小二说师父已经大好了,跟着涤星仙子不知去哪里相会去了。流离头又晕起来,扶着桌子坐下,缓了良久才慢慢睁开眼睛。 厨娘抱着一篮子洗好的菜从后院出来,看见流离脸色十分难看,过来问了几句,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她跟小二觉得奇怪,晚上等流离早早就回屋休息去了,过去在她窗前濡破了窗纸朝里看,却见她坐在床上无比小心地脱了鞋袜,口中吸气连连。 流离一双脚上竟是伤痕累累,好几块烧灼出的皮肉翻飞着。她忍着痛拿出兜里装着的瓷瓶,往脚上胡乱倒了些。 小二与厨娘捂住了嘴巴转过身去,互相对望一眼,都无法相信自己方才所见。 次日一早厨娘给流离送去了一碗南瓜红薯粥,在她身旁踟蹰良久,终于问她:“你去了火山地狱里的鬼炭池?” 流离一口一口喝着香甜软糯的粥,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厨娘难以置信道:“那鬼炭池足足有五里,步步都是钻心得疼,你怎么能去走呢?有什么事非要去走不可?” 流离说道:“我欠一个人一条命,总要还给他才好,不然怎么能安心。” 厨娘心疼得看着她的脚,也知道她向来是个不肯欠人恩情的性子,当下也没再说什么,摇了摇头走了。 流离又在客栈养了几日,每天跳着脚过去前面大堂里喝茶吃果子,听客人说话。 有时黑白无常会带着许泽一道去阳间缉拿鬼魂,回来时在过路客栈歇脚休息,许泽就默然无声地走过来,往她面前放上一瓶治疗烧伤的灵药。 流离看着他平静的双眸,有时也会怀疑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可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记得不记得又如何呢,若他想装作不记得,其实不是一件好事吗。 第49章 很快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厨娘和小二早早去了鬼市置办东西,回来时厨娘穿了件浅红色的交领襦裙,唐时风格,裙上绣了密密匝匝几枝迎春花。 把另一件给了流离,让她换上等晚上一起出去看花灯。流离见那衣裳是件碧青色的撒花烟罗衫,隐隐是魏晋时风格,又做了改良与修缮。 她把衣裳接过来,往身上一甩,瞬间换好了。 厨娘啧啧叹道:“不枉我挑了这么久,漂亮死了,我们家流离就是水灵。” 回屋拿了个首饰盒,帮她把头发略微梳了一梳,盘了发髻,系了几根发带,又在髻上插了支步摇。 等一切妥当,拿了个镜子给她看,说道:“今晚我们好好去鬼市逛逛,迷几个小哥哥带回来。” 小二听得火大,说道:“你别太得意,鬼市里的姑娘一个赛一个得漂亮,谁会多看你一眼!” 厨娘说道:“那你就好好看着,谁会多看我一眼。”哼了一声,扭头继续跟流离研究妆盒里的首饰。 天将暗时,流离回屋看了看自己的脚,基本已经好透,伤处都已愈合,皮肤恢复如初。 她赤着脚走下地去,提着裙摆在屋子里绕了几圈,确定已经能自如行走了。 门外飘来一股浓重的酒气,她停了脚步,抬头去看。 墨蓝色的天空下,师父修长的身形在院子里静静站着,好像不认识她一般,微皱着眉心探究似的看着她,像是定要从她脸上看出些许熟悉的影子来。 流离见他身形微有晃动,知道是喝得醉了,叫了一声:“师父?” 寒渊并没说什么,抬脚朝她慢慢走了过去,眼中打量的意味更甚。 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酒,酒气浓烈地扑在流离鼻子里,让她担心起来:“师父醉了,我扶你回屋休息吧。” 寒渊却是突然伸出了手,轻轻捧住她左脸,眉心皱得更深打量她。 模糊视线里,身穿碧青衣衫的女孩身形瘦小,面色娇美,一双眼睛澄澈如昔,铺在背上的长发微微散着浅浅香气。 他该是见过她的,在已经遗忘的漫长岁月里。 流离睁大了眸子看着他,他的掌心温热,熨烫着他的脸,让她一颗心不由自主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她掩饰着心虚,语气平静又叫了一声:“师父?” 面前那人竟实在醉得厉害,扶住她后颈的手突然用力,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埋头稳住了她冰凉的唇。 眼前开始分崩离析,一切都是荒诞不经。 流离瞪大了眼睛,什么声音都再发不出来,甚至连呼吸都要忘记。她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又何时离去。许是寒渊口中酒气染醉了她,让她的脑袋晕沉起来。 她两只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整个身体都被侵染得越来越冷。只有唇上烫的厉害,陌生的体温熨帖着她,让她大脑空白一片。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勉力恢复了意识,感觉到唇上滚烫的触感慢慢离开。 寒渊直起身,半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头一歪,整个人倒在她身上。 流离赶紧将他抱住,把他放在床上平躺着,盖上被子。唇上的温度仿似还在似的,让她心乱如麻。 门外蓦地有人叫她,吓了她好大一跳,做贼心虚般颤了颤。 厨娘觉得奇怪,进屋来问她:“怎么了,你冷啊?” 等看见床上的人,奇道:“掌柜的怎么在你这里?” 流离赶紧解释:“他喝醉了,在我门口晕了下来。” 厨娘说道:“掌柜的酒量一向很好,这是喝了多少,能醉成这样。” 又对她道:“赶紧收拾收拾吧,咱们去鬼市玩,灯市就快开始了。” 流离看了看床上的师父,到底是不放心,让她跟小二去了,自己留下来照顾。 厨娘有些遗憾,好不容易给她妆扮一番,到头来又不去了,真是可惜。可看她十分坚定,也只得依她。 ⚹ 寒渊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午时方醒,睁眼时,看见流离正趴在桌上看画本,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碧青色的烟罗衫,长长的头发铺在背上,几根发带垂在脸庞,衬得她一张脸更显娇俏柔美。 他脑中一疼,眼前似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画面里染了血,单薄瘦弱的女孩嵌在暗无天日的深牢里,微弱地呼吸着。 他抬手捂住额头,痛苦地紧皱起眉。 画面模糊,稍纵即逝,总是抓不住。 流离见他醒来,忙忙倒了杯水给他送去。寒渊从床上撑身坐起,抬头看她时,发现这丫头的脸莫名红了。 他眼神一动,默了会儿,问她:“怎么了?” 流离“啊”了一声,赶紧摇头:“没怎么啊。” 看着他把水喝了。接过杯子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一张脸更是红了。 寒渊觉得奇怪,又看看她身上的衣裳,说道:“打扮成这样,是昨夜去了鬼市,碰见自己心仪的人了?” 流离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眼睛挣得奇大:“没有!” 寒渊见她如受了惊吓一般的表情,笑道:“没有就没有,这么紧张做什么。”掀开被子走下床,过去大堂那边了。 流离换回以前的服饰,拆了发髻和发带,赶紧跟着去了。 大堂里许泽也在,又来给她送治脚的灵药。流离收了药,说伤处已经好了,让他以后不必再送。 寒渊闻言朝她脚上看了看,问她:“脚怎么了?” 流离说道:“扭伤了。” 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从柜台上拿了壶酒过来放在黑白无常桌上,趁着师父没注意,坐下轻声问他们:“裴绪怎么样了?” 白无常道:“倒是有悟性,跟着判官修习得很好,很得判官器重。” 凑近她耳边,说道:“你这丫头,昨夜本是要逛灯会的,怎的不去了,害得许泽巴巴等了一晚上。” 流离一愣:“他等我干什么。” 白无常闭了口不说话了。流离偷偷觑了眼桌对面的许泽,他只是低着头兀自喝酒,脸上别无表情。 “玎珰……” 流离抬头,看见鬼铃再次响了起来。 第50章 【篇七、君生我未生】 已是午夜,店里只剩了三三两两的客人。难得的是寒渊竟然一天都在客栈里待着,并没有再出去。 流离时不时抬头往大堂正中间的桌旁望去,只是看一看他的侧脸,嘴角就忍不住绽出一个笑意。 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每天都能看见他,就算不说什么,人生都完满无缺。 暗夜里一声门响,有十八九岁的年轻女生推门走进来。她双眼红肿,目中无神,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别无所依的绝望感。 在大堂里找了个位置坐下,不言不语就开始掉眼泪。等流离把屠苏酒给她端过去,她擦掉脸上的眼泪,说了一声“谢谢”。 女孩喝了酒,很快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流离本要自己去看女孩的执念幻境,寒渊却从她身后走了过来,带着她一起跨了进去。 两个人到了一处阴暗逼仄的库房里,一扇大门暗沉沉地堵住了外面的阳光。 十四岁的汤晚晚背着书包在大门处拍了许久,尖锐刺耳的声音一阵一阵传来,外头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过来救她。她害怕得浑身颤抖,哭得声嘶力竭。 等了两日,太阳从窗口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她整个人又饿又渴,趴在地上几乎要虚脱,唇上都是爆裂开的死皮。 终于铁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头踹开了。 来人是她班里的同学,那个坐在她身后的长相十分讨厌的钱浩。此刻他疯魔了一样瞪着两只充血的眼睛,拿着刀逼近她,说:“我妈死了,今早死的,她跟我说让我来找你报仇呢!” 汤晚晚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想逃却是连挪动一下都办不到。她惊恐地看着他,哭道:“我没有害她!” 钱浩说:“你爸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又往她身上捅了两个口子,你还敢说你没有害她!父债子偿,我妈受了什么罪,你就要受什么罪,天经地义!” 说完他丢了刀,朝汤晚晚扑了过去,脱掉她衣裳,两只手狠狠按住她的头,就要往她两腿间冲。 汤晚晚手在地上胡乱一摸,却是刚好摸到钱浩丢掉的那把刀,她使尽自己所有力气,朝钱浩背上刺了过去。 外头冲来一个持枪警察,等他进门的时候,钱浩的血已经流了一地。 警察把受惊不小的汤晚晚从地上搀了起来,并没对她说一句重话,只是轻声细语地安慰她:“你先不用慌,我们会查清真相的。” 汤晚晚手里还死死握着那把刀,她抬头看着身边的警察,他正拿着手机联系队员,高大的身躯挡在她前头,丝毫不怕她手里拿着的那把沾血的刀。 阳光从大门外洒进来,照在他脸上,让他原本凌厉的五官温柔起来。 很快救护车来到,把钱浩抬了上去。汤晚晚坐在警车上,前面副驾驶上是刚才那位警察,听他同伴叫他“司临”。 他眼睛很亮,皮肤略微有些黑,许是常年奔波的缘故。一张脸刚毅俊朗,眉眼成熟,是三十一二岁的年纪,比她大了一轮还多。 时不时回头问她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又拧开了矿泉水瓶给她喝。 一行人到了警队,她被带去做笔录,要进门时司临却是走了过来,给了她两个三明治让她先垫垫肚子。 她站在门口狼吞虎咽地吃完,屋子里有人催她,司临就探过头去对同事说:“小姑娘饿着呢,慌什么。” 回头见她又哭了,说道:“怎么了?别怕,你是正当防卫,进去后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一边哭着一边重重点了点头。 钱浩在医院躺了两天,最后竟是奇迹般地醒了。醒来第一件事,他对警察说:“我只是找汤晚晚问几句话,她就拿了刀要杀我。我妈跟我说,她爸是个犯,她肯定也不简单,让我不要去找她。我还不信,结果竟是差点死在她手里了。” 汤晚晚本是已回了学校上课,一日放学司临和同伴站在外头,正是在等她的样子。她又害怕起来,两手紧紧抓着书包带,双腿软绵绵得没有力气。 她再次被带到警局,被告知钱浩不承认囚禁了她意图玷污,还要请律师告她蓄意谋杀。 并没有任何监控能证明她的话,她要配合警局查证后才能回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唯一的亲人现在在监狱里待着,没有任何人能帮帮她,在她身边扶她一把。 以前有父亲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连雨都没让她淋过一场。原本宁静的生活突然变成了断壁残垣,父亲被捕,她又被钱浩父子动用钱权关系死死咬住不放,她完全无法思考,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正在她六神无主时,那位司警官却朝她伸出了援助之手,为她请了一位城里有名的刑事律师,抗住压力把钱浩送进了少管所。法槌落下的那一刻,汤晚晚心上的大石终于粉碎殆尽。 只是她没想到,回到学校时,老师把她叫走,明里暗里让她主动退学。她这才知道钱浩那位颇有手腕的父亲竟是学校董事长。 汤晚晚父亲入狱以后,她本就是举目无亲,没有一个依靠。如今又被退学,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天晚上买回了几瓶子酒,一边哭一边把自己灌醉。迷迷糊糊间,她拨通了司临的电话,哭得十分厉害。 “我没有书读了。” “我好想我爸爸。” “不是都好好的吗,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哭得睡着,次日醒来时摁亮自己的手机,发现仍在通话中。电话那头的人呼吸清浅,仿佛能闻到他衣服上柔顺剂的清甜气味。 那天中午司临过来找她,见她住的地方是个十平米的小破房子,东西没处搁,全都乱七八糟堆在一起。 一张床贴墙放着,几乎占去了一半空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这是个半地下室,阳光很难照进来,处处一股潮湿的霉味。自她父亲犯了事以后,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日子过得委实艰难,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如今又被学校偷偷撵出来,以后的日子,她一个小女孩要如何过得好。 司临起了恻隐之心,目中一层水光淡淡浮上,很快被他掩饰下去。他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当最后一缕光线从锈迹斑斑的窗户外移开时,他扭头对汤晚晚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司临三十一岁,至今未婚,大龄单身男青年。当他办好了手续把汤晚晚领回家时,还被同事们调侃是在哪儿藏了个私生女,怎么长这么大了才找回来。 司临跟他们笑骂几句,下了班就去旁边小店买了些快餐。想了想又拐回去,走进了一家甜品店。 从此汤晚晚在司临这里重新开始了自己正常的生活,她的小屋收拾得很温馨,墙壁是粉色的,衣柜是粉色的,床单被罩是粉色的。 一张床又软又大,每次躺在上面睡觉,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千尊玉贵的小公主。 司临又帮她找了市里一所排名前五的学校,将她送了进去。学校里没有人认识她,不知道她的过去,只是见她长得漂亮,性格又好,都来跟她交朋友,与她牵着手奔跑在长长长长的操场上面。少女白色的裙角飞扬着,重新缝合起她无忧无虑的中学时代。 司临待她很好,每个星期总要给她花不完的零花钱,换季时就带她去商场买一大堆好看的衣裳。 他工作很忙,有时好几天不回家,就叫了好吃的外卖给她送过去,打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晚上睡觉时一定锁好门。 好不容易有了休息日,他回来带她去游乐园疯玩一整天,她坐在旋转木马上一圈圈地笑,看他在自己不远的地方抱着手臂耐心地等待着她。 他长得真是好看,一点不像三十多岁的人,倒像二十来岁俊朗少年郎。 旁边有女人在偷窥他,他扭头看了那女人一眼,对着她露出一个礼貌的笑,真是可恶。 晚上回家她就生了气,嘟着嘴坐在后车座上一声不吭,凭他怎么讨好都不肯开口说话。司临着了急,不知道她是怎么了,频频回头望着她愠怒的小脸。 到家后她不肯吃饭,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司临在外头就一直敲着门喊她名字,好说歹说,终于把她哄出来,看着她吃完了一碗面。 他收拾了碗筷过去洗碗,她在后面撑着下巴看着他笔挺的背影,想他还是在乎自己的吧,啰里吧嗦的,为了让她吃顿饭,叫得嗓子都要哑了。 想着,她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司临回头看她,想这小丫头真是越大越古怪了,整天全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难道真是如旁人说的,到了青春期了? 警局里有位五十多岁的保洁阿姨,是他一个同事的妈妈,平生最爱给人牵线搭桥,张罗姻缘。 看司临都三十多了还没有个女朋友,急得比他亲妈都厉害,三天两头给他介绍姑娘,苦口婆心劝他去相亲。 司临禁不住念叨,一日下班后被这阿姨拉着去相人。倒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笑起来脸上两个甜甜的酒窝,是良善的样子。 他跟女子相处了几日,带她看电影,吃饭,去水族馆看海豚。水到渠成之日把姑娘领进了自己家,知道今天晚晚在朋友家睡,酒至微醺时,就迎上了姑娘凑过来的樱桃小口。 衣服凌乱地脱了一地,有娇娇的喘息声从姑娘口里透了出来,绕得他心口愈发柔成一片。 他把姑娘抱回屋去,刚放在床上,那被子里却陡然坐起个人,看着意乱情迷的二人,一瞬间红了眼眶。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汤晚晚穿着薄薄的睡衣奔跑在一颗星子都没有的天空下头,眼泪沾在她脸上,凉凉一片,快要凝结成冰。 她窝在宾馆散发着复杂气味的床上,等了许久,司临没来。 第51章 司临没来,她如何能再回去。她又成了举目无亲的,没有人要的孩子。 每天一个人上学,放学,晚上在宾馆噙着泪睡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心一分一秒陷入绝望。 其实她是可以哄的,只要他肯说几句软话,她就不会再生气了。可是那个女人怎么办,如果司临坚持跟她在一起,自己还能原谅他吗? 短短两天,像过了一辈子。 当她背着书包无精打采走出学校的时候,她终于又见到了他。他似乎有些尴尬,低着头,不小心看到她眼睛时脸上就浮起一丝无措的晕红。 也不知道是努力了多久,终于朝她走了过来,两只大大的手握住她的小手,使劲暖了暖,问她:“冷不冷?” 他还是关心她,在乎她的。汤晚晚又有了筹码,狠着心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说:“不用你管,你只管谈恋爱去好了,再把她娶回家,生几个孩子,这样就有理由把我赶出去了!” 司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想,看周围都是放学的学生,便牵着她的手把她放进副驾驶里,自己坐在她旁边,习惯性地探身过来把她的安全带系上,却是并不发动车子,只是拿出了一个纸盒交给她。 纸盒里是她爱吃的一家甜品,做成小猪的模样,脖子上围一个红红的围巾,头顶着一个鲜艳欲滴的大樱桃。 她看着甜品,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过与欢喜,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她十六岁,他三十三岁,中间隔了十七年,是要承受无数人异样眼光的十七年。 他是警察,身份特殊,警局里的同事又都知道她是他领养的义女,她如何能毁了他的仕途。既知道不可能,索性放下执念,成全他吧。 她只是这样想着,身体都忍不住打起战来,额头上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司临赶紧脱下外套裹住她,双手把她牢牢护在怀里,用自己所有的温度去暖她。 她闭上眼睛,这时候倒并没有泪哭出来了,心里反倒一片空荡荡的安静。 “你要跟那个姐姐结婚吗?” 声音也没有任何异样。 抱着她的人低头凑近了她,看着她通红的鼻尖,见她并没有任何异样,这才放了心:“没到那一步呢。” “那什么时候到那一步?” “谁知道呢,先看看吧。” ⚹ 那一年的除夕是跟那个女人一起过的。女人叫倪雪,平平无奇的名字。 今年二十九岁,平平无奇的年龄。双亲俱在,身体健康,平平无奇的身世。 平平无奇得与司临十分相配。司临就是需要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来让他的下半辈子安安稳稳。 倪雪也为上次的事羞臊不已,对她笑时脸上全是不自在的表情。她收起自己全部的心事和厌恶,回报一个同等规矩的笑。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虽然司临总是在给她夹了菜之后才给倪雪夹,可她还是觉得倪雪分走了自己所有的宠爱。 正低头往嘴里扒着饭,耳边听得倪雪带着讨好的口气问了她一句:“学校功课还好吧?” 她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个“嗯”字。 倪雪好像是笑了笑:“乖孩子,等以后出息了,你爸有的是福气享呢。” 她身上的毛立即炸起来,像个被人闯入领地的狼狗,腾地一下摔了筷子从凳子上跳起来,尖着嗓子喊道:“他不是我爸!” 她愤然回屋,“砰”得一声把门拉得摇摇欲坠,振得客厅的吊灯好像都颤了颤。 倪雪被吓得不轻,抚着胸口无辜地看着司临,心有余悸道:“你女儿怎么了?” 司临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去了她的屋子,对她道:“去给阿姨道歉!” 她一哭起来就更加像个孩子,举手一下一下地抹着眼泪,袖子浸得湿漉漉的。 司临的心又一次软了下来,在她旁边坐下,揉着她的头发说:“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呢。” 外头的倪雪看着屋里的两人,觉得一颗心在微微抽蓄。 晚上倪雪要回家休息,司临看天色已晚,让她先在家里住一晚,等明早再送她回去。 说完看了看汤晚晚,好像在示意她挽留客人。汤晚晚抱着司临买给她的生肖小猪,如他所愿地开口:“在家住吧。” 倪雪十分开心,过来搂了搂她,要陪她一起睡。她摇了摇头说:“司临哥哥那屋床大,你去那里睡吧。”说完转身回了屋去,没看倪雪脸上乍青乍紫的神色。 晚上汤晚晚一个人躺在床上,留神听着隔壁的动静。当初她执意要把床换个位置,贴着司临那屋的墙靠着,每晚对着墙壁睡觉,就好像待在司临怀里一样。 今夜隔壁却仿佛是一个梦魇,稍微风吹草动都让她的寒毛直竖起来。 好像什么“咚”了一声,是不是两个人正抱在一起?有喘气的声音悠悠地传来,司临是在亲她。亲她哪儿?嘴巴?耳朵?脖子?还是其它地方…… 她越是想,一颗心就越是无望地冰冷。 此时隔壁两个人只是合衣靠在床上,中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倪雪看了看屋里的装饰,跟身边这个男人的气质一样,简单大方,不事雕琢。 她喜欢他刚毅的侧脸线条,是她小时候幻想过的威风凛凛的警察模样。想着想着,她就羞怯地轻笑起来。 屋子里一时安静,她想找个什么话题来说,便问他:“你那女儿是什么时候领养的?看她跟你感情很深呢。” 不知道为什么,司临也被她话中的某个词眼刺了一下,微蹙了下眉说:“两年前。” “两年前?”倪雪激动地坐直身体,莫名紧张起来:“为什么要领养一个年纪这么大的孩子?” 司临抬头看着她:“不管多大,不都还是一个孩子吗。” 倪雪平复了几口气,重新披上自己温柔的表情,朝他挪近了些,侧躺在他怀里:“她都这么大了,跟你也该避嫌了,以后就别让她来你这屋了。” 想了想,又说:“再过两年她也该上大学了,是个大人了。她长得这么漂亮,学校里肯定好多男孩子追呢。怎么样,是不是有种自己千辛万苦种的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说完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过了几秒,悄悄抬眼去觑司临神色时,却见这个男人嘴唇白得厉害。 她努力压制着心里那个可怕的猜想,朝他更贴近了些,去碰他苍白的唇。 男人起先并不排斥,可两唇两贴的那一瞬间却是扭过了头,说道:“晚晚还在呢,别耽误她休息。” 她已经惊出了些许冷汗,可还是不停地跟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她继续对他温柔地笑,什么也没说,在他身边安静地睡了一夜。 司临和倪雪稳定而和平地发展着,很少吵架拌嘴,却也并不是蜜里调油。 倪雪觉得或许是司临工作的缘故,让这个男人的性子稍许冷硬了些,并不懂得那些风花雪月。可是没关系,等两个人关系更近,她会好好教他该怎么样谈恋爱。 更或许,等汤晚晚长大了,去了别的城市读大学,也就好了。 倪雪一天天地等着,想着。时不时地去司临家里吃饭,在厨房里一阵忙碌,听见司临接汤晚晚回来了,就扭头甜蜜蜜地对两人笑笑,说:“快洗手准备吃饭吧。”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饭桌上热情地给汤晚晚夹菜,话里话外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更重要是司临的女儿。 汤晚晚没再对她发过脾气,只是一副性子却是越来越沉默,不爱说话。 司临越看越担心,总觉得她会不会是患上了青春期忧郁症,或在学校受到了霸凌。 一日送她上学路上问她:“晚晚,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别自己压在心里。” 看她仍是不说话,伸出一只手使劲握了握她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跟我说,我一定替你解决,让他们再不敢找你麻烦。” 汤晚晚仍是沉默,一双眼睛寂静得可怕。司临把车停在路边,坚持不懈地一遍遍问她,看她耳朵有些红,知道她向来怕冷,便伸了手捂住,说道:“晚晚,你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无论是什么,要什么,我都会帮你。” 汤晚晚的眼睛动了一下,她的耳朵在他微有些粗糙的大手下慢慢变得温暖,那温暖是燎原的火苗,把她内心深处的渴望燃烧得轰然大响。 “我要跟你永远在一起。” 她说。 朝他探过身子,捧住他的脸吻上了他。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唇柔得可怜。 第52章 自领养了汤晚晚后,司临就戒烟了,那天却是在昏暗的审讯室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嫌疑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体不好,被他呛得难受,却又不敢说什么,硬生生地忍着。 旁边同事觉得司临情绪有些不对,拿胳膊肘怼了他几下,让他专心审问。 司临抽完了一盒烟,又拆一盒,目光如炬看着那嫌疑人:“十几岁的小姑娘你都下得去手,你还是不是人!” 嫌疑人咳得轻了些,嘴角浮起一丝轻笑,说:“警官不知道,十几岁的小姑娘滋味最好了。” 同事想骂这禽兽两句,却见旁边的司临被人踩了尾巴一般蓦地跳了起来,两步走过去把那嫌疑人打得掉了几颗牙,流了一嘴的血。 同事过去拉他,却根本拉不住,他就像是疯魔了一般,赤红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任何理智。 司临受了处分,在家里闷头喝了两天酒。倪雪晚上过来找他,柔声安慰了他几句,收拾了地上的酒瓶,拉他过去浴室洗澡,又把他安顿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司临睁着迷蒙的眼睛看了倪雪一会儿,突然说:“我们结婚吧。” 两个人的婚期安排在今年七月,汤晚晚高考后的日子。倪雪来家里的次数越发勤了,对汤晚晚的笑也越发真挚,常常上网查些针对高三学生的营养食谱,忙活一个晚上给她准备明天早上喝的一碗粥。 汤晚晚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谁知五月开始她却突然发起了高烧,一连七天都不退,躺在床上晕晕乎乎地睡觉。 司临吓得几乎快要崩溃,给她请了不少有名的中医西医,每天寸步不离守在她床边,生怕一个恍神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汤晚晚贪恋着他身上的气息,有时候就想,自己要是能一直这样病下去就好了,不能下地走动也没事,没有朋友也没事,吃不了好吃的东西只能喝粥也没事,只要有他在身边,人生就完满得不像话。 眼见晚晚的病一直不好,司临在一个深夜给她量过体温后竟是哭了起来。一个警局里泡大的糙男人,此刻在她床边哭得像个孩子。 汤晚晚的心因他的眼泪剧烈痛起来,伸手摸着他的脸,说:“我考不上好大学了,你白养我一场了。” 越说越是难过,声音控制不住带了哭腔:“我不嫌弃你,为什么你要嫌弃我?什么时候出生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能做主的,只是喜欢上了你,一辈子喜欢你。 你这么疼我,为什么却不爱我。妈妈死了,爸爸又死了,我以为还有你能一辈子爱我,永远不会离开我。 为什么我一长大,就连你也要走。那我一辈子不长大好不好,只要你别离开我,我就一辈子都不长大了。你走了,我还要怎么活得下去。我可以没有任何人,不能没有你。” 倪雪站在外头,看着屋里那两个人不停歇地哭着,好像这个世界下一秒就要末日了一般。 司临的防线在汤晚晚的话里溃不成军,他热切而又痛苦地看着她,终于伸出手去把她紧紧抱了起来。 他抱得十分用力,像是要把汤晚晚揉进自己骨骼里。 倪雪的心就在那一刻彻底地灰了。 ⚹ 倪雪走了,婚期取消,生活一切照旧。只是司临和汤晚晚两个人的心却是猛然轻松了起来,雨过天晴一般风和日丽。 司临仍旧从外头买早餐,晚餐,甜点,没什么营养的东西却把汤晚晚喂得健康白嫩,身上长起了肉,整个人胖嘟嘟的可爱。 看她开心,司临就开心。她吃东西吃得畅快,他就畅快。她最后一次模拟考进了年级二十,他激动得把她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圈。 高考很快来临,整个城市一片志在必得的肃杀燥热。司临在外头耐心地等着,等最后一门课的铃声响起,他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看见晚晚,笑着过去牵住了她的手,拿纸巾给她擦额上的汗,带着她去她喜欢的餐厅大吃了一顿。 半月后成绩出来,汤晚晚成绩超常的好,过了一本线二十多分。她激动地蹦起来大喊大叫,跳到司临身上乱亲一气。 当天晚上她跑到司临房间里,钻进被窝,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说:“我成年了。” 她凑过去吻他,刚开始他还有些僵硬,渐渐地呼吸沉重起来,翻身将她压住,手伸进她衣裳握住了一团柔软。 当看见这一幕,流离一时间瞪大了眼睛。本要再看下去,寒渊却将她眼睛捂住,修长的手指把光线挡得死紧。 流离下意识去掰他的手,寒渊一怔,不想这丫头脸皮如此之厚,不觉挑了眉,说道:“很好看?” 流离这才恍过神来,身体一僵,耳朵慢慢地开始变红。一片黑暗里,她的手从寒渊手上拿开,慢慢放下,一动不敢再动。 很快,寒渊的手离开她的眼睛。不过瞬时间,她再看时,已是清晨的光洒在床上那两人的发上,司临抱着汤晚晚在她额上亲了亲,说:“你再睡会儿,我今天会晚点儿回来,不用等我了。” 汤晚晚甜甜地点了点头,捧着他的脸又亲了几口才放他走。 汤晚晚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不由让流离疑惑昨晚两个人到底折腾到了几点。 正这么想着,师父的目光却又朝她脸上看了过来。她立马打住胡思乱想,收起嘴角一丝探究的笑,轻咳一声,仍旧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去看汤晚晚。 汤晚晚收拾了屋子,换了床单,把脏衣裳扔进洗衣机里清洗。今天往后,她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要尽快嫁给司临,跟他厮守在一起。不能让人知道没关系,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只要能跟司临永永远远不分开,她愿意永永远远藏在他身边。 她幸福地想着,系着围裙哼着歌在厨房里忙碌,给他准备简单的饭菜。当窗外最后一缕夕阳也沉下去时,她接到了警局的电话。 电话里男人的声音有些哽咽,艰难地对她说:“你快来吧,司警官……司警官被人捅了……” 汤晚晚如一个耄耋老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医院二楼。一间重症病房里正推出一个人来,白色被单长长拉过头顶,盖住他的脸。 房外是跟他交好的几个同事,见势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睛,努力没哭出来。 她扑到他床边,拉开他头上的被子。 被单下,她看到了他那张熟悉的脸。 整个世界在此刻轰然崩塌,把她压得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她恶狠狠地揪住旁边那几个警察的领口,疯了一样问他们:“为什么!为什么!” 就听其中一人告诉她:“行凶者是钱浩父亲派来的。司临为了帮你出气,这几年一直都在搜集钱浩父亲贪污枉法的证据,这个月好不容易有眉目了,谁知道却因此丧了命。” 汤晚晚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她揪着心口,跪在司临床边,一声声凄厉地哭着,像是她也即将快要死过去了一般,惹得那几个不轻易流露情绪的警察也掉了眼泪。 医生要把尸体推走,汤晚晚抓着扶手,怎么样也不肯放。 她扭过头,看见寒渊和流离从远处一片白光里走了出来。 她如见到了救命稻草般,一声声地说着:“求你们救活他!求你们救活他!” 手抚上司临没有一丝生气的脸,喃喃自语道:“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爱我,他死了,我难以独活。” 寒渊带着流离走出了执念幻境,将睡梦里还在流泪的汤晚晚送回了人间。 流离看师父面上倒仍旧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并没有任何为难之色,好奇问道:“师父,这事要怎么办啊?给她吃解忧丹吗?” 寒渊倒了杯酒润润喉,说道:“那样难得的东西,不能轻易浪费。” 流离疑道:“那要怎么办?我看汤晚晚那样子,没有司临是活不下去的。” 寒渊只是往后靠进椅里,手往侧边一抓,北边贴墙而立的书柜上的一本古书瞬时飞到他手里来。他翻开自己读到的那一页,开始往后看起来,再不说什么了。 小二和厨娘从后院过来,不敢去烦寒渊,坐在流离身边问她:“那位客人是什么事?” 流离来了兴致,笑道:“可精彩了,小萝莉跟三十多岁的大叔,爱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跟言情小说似的。只可惜结局不好,男的死了,女的活着,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又把汤晚晚和司临的故事完完本本说了一遍。 厨娘听得伤心不已,擦眼抹泪道:“真可怜,能不能让那男的活过来啊?” 小二道:“你傻了,人死后又复生,这可是逆天条的大罪,你想让阎王丢了顶戴啊!” 厨娘更伤心了:“我就见不得坏结局嘛,两个人既然真心相爱,让他们好好在一起不行吗,为什么要给他们一个天人永隔的结局啊?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拉住流离胳膊,说道:“流离,你可一定要帮帮他们啊。要不咱们现在去地府,把司临的魂魄带到汤晚晚身边,施法让汤晚晚看到他,这样两个人不是又能在一起了吗。” 第53章 小二闻言,屈指敲了下厨娘脑壳,说道:“你这女人疯了,人鬼殊途,你想害死汤晚晚啊。况咱们要是带头起这个先例,往后再有人含恨死了,都闹着要回去陪在爱人身边,这秩序不就大乱了? 到时候天帝知道了,问是谁出的馊主意,你站出去说是你,凭他雷霆手段说一不二的性格,还想着能留你一命吗?快快闭嘴吧,别再想点子惹人耻笑了。” 厨娘气得拿大勺拍他脑门,说道:“你才想点子,你才惹人耻笑呢!” 流离好心情地看着他们斗嘴。不觉夜已四更,小二和厨娘回后院休息,流离趴在桌上,时不时睁眼看一看师父。 一次冷不丁被他逮到,两个人目光相接,吓得她闭眼不及,只得起身大大打了个哈欠,一边还伸着懒腰,走过去书架旁边翻翻捡捡,心有余悸地拿了本厚厚的小说过来,坐下若有其事地看。寒渊已瞥见封皮上的字,便问她:“好看吗?” 她其实一个字也没读进去,听他问,她就说:“好看。” “那就好好看,看完了跟我讲讲里头写了什么。”寒渊语气里带了丝笑。 流离“哦”了一声,心里一阵慌乱好不容易过去,能读得下去字了,却发现她拿的竟是一本小黄书…… 明白了这件事的第一秒,流离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米,过了良久才缓缓缓缓地扭过头去看一旁的师父。 寒渊收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看着她,说道:“是个什么故事?” 流离艰难道:“我拿错了……我再去换一本。” 寒渊道:“食色性也,有什么不能看的。这种书厨娘从鬼市里买了不少,你要是看完了,让她带着你再去找找。 可惜人间近来管得严,许多作者鸣金收兵,不敢再写了。这行的人才流失得厉害,要想再看新的也是不容易。凡有些滋味有些功底的,差不多都被厨娘买尽了。” 流离硬着头皮道:“这种书,是要在被窝里偷偷看的。”把书搁了回去,重新在书架上挑拣。 寒渊看她怎么也找不见合意的,便道:“别看古时候礼法更严,却也有不少作者顶风作案。那架子底层除了流传至今的《金瓶梅》,还有许多各个朝代的违禁小说。在人间你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这些,不如好好看看。” 流离扭过头,看着他道:“在你眼里,我就喜欢看这些吗?” 偏掂着脚往高处找,没想到却是摸下一本小二新近淘到的《寒渊传》来,她一下被名字吸引,喜道:“这书好,我得好好看看。” 寒渊看见她拿的是什么,伸手把书隔空夺了过来,随手往外一扔,那书瞬时燃烧起来,烧得渣都不剩了。 “师父!” “天上那些闲人没事干时瞎写的,看它做什么。”寒渊满不在意道。 流离遗憾得很,可也不敢说什么,最后只是拿了本远古神话来看。 灯火燃了一夜,天光破晓时小二出来开门,外头陆陆续续有鬼客过来,老人居多,间或有英年早逝的青年才俊。 流离看时间也不早,问师父要不要去人间找汤晚晚。 寒渊让她先等着,自己起身去了阴曹地府找判官,让他看一下最近人间有哪些新生儿在。 判官正给他查着,办完差事的裴绪刚好过来向他复命,同他说了几句话。 寒渊认出裴绪是那个有阴阳眼的凡人,等他走后问判官:“他不是已经死了,怎么在你这?” 判官奇道:“流离没跟你说?” 寒渊微蹙了眉:“说什么?” 判官道:“裴绪寿命未尽而自行了结了自己,本是要在人间等着灰飞烟灭的。流离不忍心,改了他的命数,把他送来了地府,如今他在我手下办事。” 寒渊神色已经变了,语气骤冷:“她是如何替凡人改的命数!” 判官知道这位神君是动了气的,低下头支支吾吾不敢说。 寒渊怒极反笑:“你让她去走了鬼炭池!” 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更冷得可怕:“判官,你好得很!” 寒渊拂袖而去。判官站在原地举袖去擦额上的汗,口中抖抖索索道:“小流离,你可害苦了我!” 流离正在客栈帮客人倒酒,突见师父面若寒霜而来,走过她身边时压着怒气说了一句:“跟我来。” 流离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还是不由自主心虚起来,搁下酒壶跟着师父来了他的房间。 寒渊背对着她,好像有丝丝冷气从他身上冒出来,吓得流离不知所措。 “师父?” 她试着喊他一声。 寒渊却突然着了怒,手下重重一拍,把屋子里那把紫檀木的方桌瞬间拍的粉碎。 流离被吓坏了,赶紧跪下来。 寒渊极力压抑着怒意道:“你主意倒是大得很,为了个凡人,敢去走九死一生的鬼炭池!” 流离这才知道师父是为何事动怒,一时间说不出什么,只是低着头听他教训。 孰料师父下句话却是:“你对他如此情深,我不妨成全了你们。明日你就去地府吧。” 流离抬起头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师父!” “他为你放弃大好前程,甘愿赴死。如此一段佳话,我若不成全了你们,岂不是要落个冷血的骂名。 如今他既已脱了肉/体凡胎,不正好能跟你在一起?你放心,我会去找判官,跟他讨了这门亲事。地府许久没有喜事了,想他也不会反对。” 流离急道:“我帮裴绪只是不想欠他的,对他从来都没有半点儿情意!” 寒渊只是道:“鬼炭池长五里,里头的炭火每一块都是从凤凰火里取出来的,万年不灭不熄。凡人从上头走一步,立时魂飞魄散。 灵力淳厚的仙人走一步,修为可被消去十年。那本是天庭为罚痴心妄想之人所设,数万年来有几个人敢去走,你知道那些不自量力进去的,最后又得了个什么下场?” 他转过身来正对着她,一双眸子冷得可怕:“我倒不知你有这么大本事,全须全尾走完了五里的鬼炭池。一共走了几步,你数了吗?” 眼中一丝异样闪过,朝她走近几步,蹲下身来直直看着她:“为了个凡间的男人竟做出这种事来,你还敢说你对他没有情意?” 流离怕他就此把她赶了出去,再也不肯见她了,吓得连连说道:“我确实不喜欢他,师父要怎么罚我怎么骂我我都绝无怨言。只是裴绪因我而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灰飞烟灭,这才去求了判官。 如今我亏欠他的都已经还了,不会跟他再有任何牵扯,求你不要赶我走,我就是死也绝不会离开你!” 外头小二和厨娘已经急得团团转,看寒渊确实动怒不轻,怕他真把流离赶走,忍不住进来为流离说好话。 寒渊听得心烦,冷凝了眼神呵斥他们出去,又低了头逼近流离,一字一句道:“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想跟他厮守,不妨现在就说出来,我会成全你们。” 流离使劲摇头:“我真的不喜欢他,你要让我走,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吧!” 寒渊沉沉看了她一会儿,目中情绪遽变,阴晴莫测。也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他站起身来,冷冷道:“去院子里跪满十二个时辰。” 流离猛然松了口气,像是劫后余生,于九千尺深渊里突然就逃出了生天。 她赶紧说了个“是”字,起身跑到院子里主屋前头跪着。 小二和厨娘等寒渊离了客栈才敢过去,给流离拿了些糕点吃,流离却是摇了摇头,只在那里规规矩矩跪着。 厨娘叹了口气,说道:“只是听说神君杀敌时手段残忍,却没见过他真正发起火来的样子。今日可算是领教了,简直太可怕了,光是看他那眼睛,我都忍不住要跪下来了。只是他也古怪,流离伤都已经好了,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他怎么发这么大火?” 小二说道:“我看是流离太自作主张了,跟谁也不说一声,闷头就去走鬼炭池,有什么后果也全然不想。” 伸指捣了下流离脑袋,说道:“知道教训了吗?掌柜的好不容易把你教出来,渡给了你那么多灵力,可不是让你随意挥霍的。” 二人又说了她几句,这才一道过去寒渊屋里收拾被打碎的紫檀木桌,每拾一块木头就心疼得了不得,小二道:“这可是两千年才长起来的紫檀树上取的,掌柜的也太狠的心了。” 唉声叹气打扫干净,又从鬼市置办了一套同等规格的桌子来,花了店里不少金银。 转眼日影西斜,流离正跪得腿痛,后院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来。 寒渊并不看她,径自走回了自己屋,坐在桌前喝茶看书,全当门外头的人是空气。 晚间天气湿凉,有赤红色晚露落在流离身上。 寒渊闭了门,只看见他房里灯火通明,修长清瘦的身影落拓在窗纸上。 流离静静地在院子里跪着,看着师父房里的灯亮了一夜。 好不容易熬到十二个时辰过去,面前的房门终于缓缓打开。 寒渊正坐在桌前倒茶喝,并没看她一眼,淡声道:“过来。” 第54章 流离闻言终于从地上起身,走到寒渊身前站着。 寒渊目光在她身上淡淡瞥了一眼,说道:“丢了多少年修为?” 流离说道:“两百年。” 寒渊冷笑一声:“好一个徒弟,我度你修为,你拿去给旁人做人情。” “徒儿知错。” “你不知错。”寒渊抬了下巴瞧着她:“你觉得自己做的很对,如果给你重来一次,你还会为一个凡人去走鬼炭池。” 流离被说得哑口无言。 寒渊明显已是十分腻烦的样子,不想在此事上再多费口舌,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来,拿出里头的一枚丹药交给她,说道:“吃了。” “这是什么?” “老君的护灵丹,专克凤凰火。” 流离本想说自己的伤已经好了,可师父让她吃,定有让她吃的道理,她何必废话惹得他不快,便把丹药放进嘴里囫囵吞了。 寒渊这才满意了些,起身道:“跟我去人间。” 汤晚晚置办完了司临的丧事,看着钱浩父亲被扔进监狱,判了死刑。 她心事已了,回家抱着司临的骨灰行尸走肉般躺了五天。第六天时实在撑不住,拿了早就准备好的水果刀要割自己手腕。 寒渊是在这个时候现身的,他打掉汤晚晚手里的刀,不动声色道:“你就这么死了,不怕再也见不到司临了吗。” 汤晚晚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心里燃起了一星希望:“你们怎么这么久才来?我以为你们不管我了。” 寒渊道:“我们不来,是还不该来。如今司临已经降生,自要带你去见见他。” 说完带着她隐身去了市里的医院,进到一间鬼哭狼嚎的产房里头,对她说:“你要找的人该出世了。” 床上的女人最后嘶喊了一声,便有孩童清脆的啼哭声响彻起来。医生看了看那孩子,开心地对女人说:“是个男孩呢,听听这哭声,多有劲。” 汤晚晚扑过去看着护士手里正在清洗的小小婴儿,认出了他后背上的胎记。 是司临,司临又回来了,终于又回来了。 汤晚晚看着婴儿,失声痛哭起来,一时笑又一时哭,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寒渊在身后故意说起:“你等着他长大吧。” 汤晚晚目不转睛盯着襁褓中的小小婴儿,摇了摇头:“我大他十八岁,当他长大,我便老了。我配不上他。” 寒渊又说:“那你还要死吗?” “我不会死。”汤晚晚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为何要死。我会守着他,看着他长大,上学,与年轻漂亮又善良的女孩谈恋爱,找个好工作,结婚生子,一辈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直到我死去。” 说完最后一句话,脑后飞出怨念石来,落到了寒渊手里。寒渊把石头交给流离,转身带着她走了。 走出门槛时,流离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见汤晚晚痴痴地望着那孩子,含泪对他甜甜地笑着。 司临投生的人家刚好跟汤晚晚同一个小区,就住在她的楼下,她得以常常看见他,守护着他长大。 她的高考成绩十分出色,最后也只是报了本地一所普普通通的院校,每天骑着车上学,骑着车回家。 一个人吃饭,买衣裳,奔波在城市里做家教。有男人对她感兴趣提出交往,无一例外被她拒绝。 一天天过去,渐渐地就这么老了,她长到了三十岁。 小区里的司临还是祖国的花朵,每天在楼下跟一帮小男生乱跑一气。她始终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没有向前走一步,同他说一句话。 司临那几个同事有时会来看她,劝她早点找个男朋友,好让九泉之下的司临放心。 她只是充耳不闻,自顾自过着孤独无依的日子。偶尔听见窗外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她就往外看一眼。 看着看着,司临长大了,上了高中后就谈起了恋爱,气得他爸妈发了几次脾气。 她坐在窗边,看着放学回家的那个年轻的男孩。原来司临十八岁时长这样,倒是跟他三十多岁时的样子不太像,只是个性一样的沉稳随和,见人都会礼貌地笑一笑,好几次在路上撞见她,还会帮她捡掉在地上的苹果。 高考后司临报了邻省的一所学校,好几个月才会回家一次。 汤晚晚失落起来,如耄耋老人一般每天盼着他放假回家。 四年后,司临毕业,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起回来见父母。两家人都很满意,见了几次面,在那年秋天给他们举办了盛大的婚礼。 汤晚晚厚着脸皮混进去,看台上年轻的男人女人眼含热泪互说誓言,交换戒指,拥抱亲吻。 台下一阵冲天的掌声,伴郎伴娘起着哄,往他们头上扔绚烂的花朵。 她又开始坐在窗边,偶尔看着楼下他和妻子携手而过。过了两年,他们中间又多了个活泼爱笑的女孩,又两年多了个胖乎乎的男孩。 汤晚晚已老得厉害,没有男人会再多看她一眼。她只是觉得清静,目光注视着一天天成熟内敛起来的司临,想他这辈子过得这样好,婚姻幸福,儿女双全,工作顺利,可惜长得不如上一世好看了。 她看着他,一边吃着橘子,一边吃吃笑起来。 就这样老了,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七十四岁。她走不动了,请了个护工照顾自己,每天早早让她把自己推到窗边,到了晚上再推回去。 司临也老了,可身体依然健硕得很,看他那精神抖擞的样子,倒像是能活到一百岁。长寿点好,他上辈子积了福德,这辈子便是要享福的。 她想着,想着,就在那个窗边断了气。 ⚹ 今天下了雪,雪花鹅毛一样大,在客栈外的彼岸花上落了厚厚一层,剔透莹润。客栈里倒不觉得冷,一年四季温暖如春。 流离坐在柜台后头拨算盘,就见小二捂着耳朵跳着脚从外头奔进来,说道:“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站在门边拿肩上的毛巾把身上的雪花打了打,对流离道:“回来路上看见黑白无常压着个熟人来了。” 流离问道:“哪个熟人。” 小二道:“就是那个萝莉与大叔故事里的萝莉。” 他刚说完不久,黑白无常就进了门,身后跟着的鬼魂之中果然有那个叫汤晚晚的。 看她一脸皱纹,满头白发,流离才意识到眨眼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都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古人诚不欺我。 汤晚晚在客栈里吃了顿饭,子夜时跟其它鬼魂一起过去地府那边。 流离在后头跟着,在她快到阴司府门时叫住了她,捏诀往她身上一点,让她恢复成了十八岁那年时候的样子。 汤晚晚直起了腰,摸着自己黑黑的头发和白嫩的脸颊,问她:“为什么?” 流离说道:“没什么,你过去就行了。” 汤晚晚疑惑地转身而去,跨入阴司府门,走过一段长长的路,来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奈何桥前。 桥上一个人倚栏站着,笔挺的身姿,坚毅的侧脸,微黑的肤色。有鬼差过去问他:“今天可要投胎?” 他就摇了摇头,目光在桥头底下来往的阴魂身上不断搜寻,等撞到她身上时,那目光蓦地一亮,从死气沉沉里恢复了生机。 他迈开大步,朝着她的方向奔了过来,猛地把她抱进怀里。 汤晚晚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想着他就在这里孤独地等了她五十六年,不由得悲从中来,起身怨恨地看着不远处的流离:“你们骗我!” 流离说道:“不骗你你怎么能好好活着呢。” 见她脸上气愤难安,忙道:“师父已经知会了司命星君,让他给你们的下一世安排得十分完满。我看过那本子,是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顺风顺水的爱情故事,真是一点挫折都挑不出来。你们就放心去吧。” 汤晚晚心疼地看着司临,又一次哭了:“对不起,让你等了我这么久。我太可恶了,连是不是你都认不出来,错把别人当成了你!” 司临笑着帮她擦去眼泪,说道:“只要能等到你,多久都不算久。别再哭了,我可不想下辈子娶个小哭包回家。” 汤晚晚破涕而笑,说道:“就算是大哭包,你也得娶!” 司临说道:“是是是,只要是你,无论什么样子我都娶。” 流离听得一阵阵起鸡皮疙瘩,笑着转身走了。 快出府门时迎面碰上办事回来的裴绪,他身后跟着几个甩都甩不掉的姑娘。 这些年他灵力大涨,面目竟也比在凡间时俊朗不少,迷得鬼市里的姑娘神魂颠倒,听判官说每天都有媒婆过来给他牵线,说谁谁家的千金看上他了,要招他做女婿。裴绪烦不胜烦,出门总要避着姑娘走。 流离尽量跟他保持距离,每回见了总是一笑而过。今次本也是露出了一个疏远而又礼貌的笑,刚要与他错身过去,那裴绪却是上来抓起了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到近前,对后头那几个娇媚媚的女人道:“除了过路客栈的流离姑娘,我谁也不要,你们别再白费心机了。” 流离一怔,抬头看他。 第55章 那些女子全都悲愤地瞪了流离几眼,扭身极不甘心地走了。 流离把胳膊从裴绪手里抽出来,说道:“你不要乱说话,我还想在客栈安安生生过我的日子呢。” 裴绪瞬间变了自己方才还冷冰冰的脸,对她笑道:“你放心,我也只想看着你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流离默了一会儿,问他:“你在地府里过得还好吗?” 裴绪道:“差事轻松,没有勾心斗角,时间宽裕,当然佷好。” 流离便只是道:“过得好就好。我客栈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裴绪叫住她:“流离。” 流离停住步子。 裴绪道:“你不要觉得有什么,我就只是能看见你,就很满足了。” 流离垂了垂眸,没说什么,举步走了。 次日就有七八个美貌女妖上门挑衅,先在外头扒着门框看了许久,确定寒渊不在,这才大摇大摆走进店来,点了一桌子菜。 菜没吃几口,又说这个不好吃那个好难吃,指名让流离去做几盘子西红柿炒鸡蛋来。流离说不去,她们就踢桌子踹板凳,一副要干仗的样子。 流离心想,这就是你裴绪送给我的安生日子。正打算把她们轰出去,取梦斋的梦影姑娘却摇着团扇从外头走了过来,对那些女人道:“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寒渊神君的过路客栈都敢来闹。想吃西红柿炒鸡蛋是不是,你们在这里等着,等寒渊神君回来了,让他给你们做。” 女妖们吓得面如土色,纷纷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梦影又道:“那还不快滚!” 女妖们赶紧夺门而逃。 梦影对流离客气一笑,在客栈中央的桌子旁坐下了,说道:“不用怕她们,阴司里的人,哪个也不敢来找寒渊神君的爱徒麻烦,除非她们活腻了。” 梦影身上穿着一件清清凉凉的云纹薄纱裙,纱下若隐若现透着细腻的肌肤纹理,却并不显得轻浮,倒像古时候饱读诗书的一位女先生,气质儒雅。 流离不知她来历,并不与她多说什么,仍是自顾自在柜台后头算着这几日的进账。 梦影却是盯着她看了许久,说道:“姑娘可认识阎王殿里的鬼吏许泽?” 流离拨算盘的动作不停:“不认识。” 梦影笑道:“姑娘可真是在撒谎了。不过认识也好,不认识也好,该断的都已经断了,也没什么可追究的了。” 轻轻摇着团扇,很是玩味地看着她脸上表情,说道:“姑娘若有什么念想,尽管来我取梦斋里做场美梦。虽然梦总会醒,可做梦的时候快活就行了。 就比如我,千方百计找月老讨了根红线,系住了许泽,没想到他竟把红线挣断了,说什么也不肯与我欢好。若不是能做梦,我可真不知道去哪儿找乐子了。” 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说道:“姑娘手艺果然不错,怪不得许泽连判官的春风度都瞧不上,三天两头地要来你店里喝酒呢。” 小二在她身边坐下来,说道:“梦老板,我这几回过去取梦斋,那人都乌泱泱的排得老长,我是挤都挤不进去啊。你看咱俩这么些年交情了,你就行个方便,给我留张床吧。” 梦影拿扇子遮了遮脸,笑道:“你也不早说,寒渊神君手下的人肯去我那小店,是给我脸上贴金呢,我欢迎还来不及。你尽管去,到了以后从院子后门进,自有小厮领你过来。” 小二笑成了一朵花。两日后,趁着和流离一道去鬼市采买东西,带着她到了取梦斋后门,劝她一道进去。 流离摇头道:“我没什么梦要做的,”又问他:“你日子过得不舒心吗,都已经跟厨娘朝夕相处了,还想做什么梦?” 想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惊道:“不会是那个吧?你信不信我告诉厨娘!” 小二在她脑袋上打了一下,说道:“年纪轻轻的,脑子里成天都是些什么。我们人间的日子过得再好,也好不过梦影给我们织出来的。” 伸出一个大拇指:“取梦斋是千年老店,质量有保证。” 流离不说什么了,看着他拍开了门,满脸欢喜地跟着那小厮走了。 流离坐在装满了食材的马车前头百无聊赖等了一会儿,突然头顶一黑,一个麻袋兜头而来。她刚要伸手去掀,那麻袋却又被人拿掉了。 灯火重新涌进来,可眼前的场景已经变了。 她到了一个周围满是火把的囚牢之中,里头除了她还有八个女妖,赫然正是前天曾到客栈闹事的那几个。她们分坐八个方位,形成八卦之势合力朝她施法攻击。 流离起先还能抵挡,后来却发现法力慢慢地使不出来了。她想跳出此阵,女妖却从袖中射出金线来,将她牢牢缚住,手下捏诀于空中画符,朝她打出八个法印。 眼见那法印就要取她性命,她又挣脱了几下,却实在是无济于事。 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突然一声轰然巨响,面前的世界被人一剑斩破。 许泽踏空而来,又朝法印挥了一剑,法印溃破而去,朝后击打在八个女妖身上,直打得她们吐血不止。 眼前的世界又恢复成取梦斋后门那条幽僻静寂的巷子,天空一个破破烂烂的麻袋飘下来,被许泽抓在手中。 流离恢复了法力,挣开身上金线,抬头时,许泽却朝她贴了过来,一手搂住她腰肢,一手袖中震出捆妖索,将那八个女妖捉住,带着她们一道去了取梦斋中。 屋子里南北两边分别搁了几张普普通通的床榻,上面躺着面带笑容的各路客人,小二在位置最好的南首第一张床上,正梦见自己和厨娘被天帝召回天庭,封了个上仙来做,各路神仙都一改往常爱答不理的嘴脸,拿着各种名贵的贺礼来他府中做客。 梦影坐在最前头一把凳子上,手下焚着香,不停往炉子里搁着各色香料。 许泽带着流离从外面走了过来,往她面前丢出几个女妖来。女妖们背靠着背,被捆得如同一个巨大的粽子,躺在地上嘤嘤直叫。 梦影吓得一跃而起,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许泽把烂了的麻袋往她脚边一扔,说道:“梦老板的偷天换日袋怎么到了旁人手里?” 梦影低身把麻袋捡了起来,心疼道:“好好一个宝贝,怎么破成了这样?” 柳眉倒竖看着那几个女妖:“是你们偷的?” 女妖们低了头不敢说话。许泽不欲与她再理论,只道:“这几个女妖竟妄想取人性命,坏了阴司规矩,论罪是要发去地狱做苦差的。只是不知她们背后有没有高人指点,也罢,我这就把她们带回去先上几道刑,等东西都吐干净了,再交给阎王发落。” 女妖们知道阎王手段一向厉害,此次一去定是凶多吉少,吓得全都哭了起来,连声向许泽求饶。许泽只是将她们收入袖中,拉着流离要走。 梦影上前一步拦住他,说道:“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像是我指使的她们去害人。不知道你有什么证据,难道仅凭一个偷天换日袋就能定我的罪?你们阴司里的规矩也未免太儿戏了吧?” 许泽说道:“是与不是,自有这几个女妖会告诉我。” 梦影又是一笑:“你这是断定事情是我做的了。许泽,我在这里等着你来给我赔罪。” 又走到流离面前,说道:“流离姑娘,许大哥好像很在意你呢,你看看,为了你都急成什么样了。只是不知,落花有意,流水是否有情。如流离姑娘这种看惯了寒渊神君天人之姿的,是否还瞧得起我们阴司里的小仙。” 流离这才抬眸看她:“不劳梦老板操心。” 梦影嘴角微滞,转身仍去了前头调香去了。 到了阎王殿里,流离看见寒渊竟然也在那里,正接了阎王递来的书册翻看着。 注意到有人来,寒渊抬起头。当看见许泽和自己那个徒弟时,一时间皱了眉,对流离道:“你来做什么?” 许泽抢先说道:“有女妖对她动了手,我在路上看见,把人给捉过来了。”说着放出袖中八个女妖。 女妖们腿软脚软,对着寒渊磕头求饶,让他留她们一命。寒渊看看她们,又抬眸看了看站在流离身边的许泽,一时想起那日,许泽回归地府时判官把流离支走对他说的话。 “神君不知,那许泽原是阎王坐下一个十分得力的鬼差,法力与黑白无常也不相上下。因见流离那丫头轮回不幸,在凡间里过得太苦,竟是暗暗生了怜惜之心,这才自愿去了人间一世,想护佑她平安。 那一世里流离本是无亲无友,孤苦无依的命格,因了许泽,多了一个朋友。 流离是许泽的执念,人一旦有了不可得的执念,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如今许泽此生既已结束,前尘往事俱往矣,就让他忘了吧,别再跟流离见面了。” 寒渊看着许泽此刻脸上的表情,那并不是已经忘了流离的样子。他微不可查地沉了沉嘴角,把书交还给阎王,朝着流离的方向走过去。却是并不看她,与她错身而过道:“跟我回去。” 流离赶紧跟上。 背后阎王问道:“寒渊神君,这几个女妖要如何处置?” 寒渊漠然道:“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第56章 阎王让许泽把那八个女妖带去刑房审问,还没怎么用刑就听她们道:“委实无人指使,只是听人说,梦老板店里的偷天换日袋锁得住神仙妖魔法力,就过去偷了来。” 许泽问道:“何处偷的?” 女妖道:“就在她店里一张床上,大喇喇搁在那儿,一看就看见了,或许是哪位客人用过忘收了。” 许泽冷了声音道:“你们不知道流离是谁的徒弟吗,谁给你们的胆子动她?” 女妖道:“她死在偷天换日袋里,到时怀疑也是要怀疑到梦老板头上去的,我们抵死不认不就成了。” 许泽冷笑道:“你们是小看了寒渊神君,高看了梦影。” 待回禀了阎王,许泽把那几个女妖赶去了地狱看守囚犯,算着梦影的取梦斋已经打烊,便独自一人过去找她。 梦影忙了一夜,累得很,正燃了香躺在床上合眼休息。听见外头有小厮敲门,报说许泽来找,她咧嘴一笑,不慌不忙道:“快请。” 房门被推开,许泽缓步走到她床前,在旁边一把凳子上坐了。梦影半坐起身,慵懒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说道:“知道你会来,只是不知会这样快。” 身体朝他探了过去,慢慢靠近他的嘴唇:“良宵苦短,不如及时行乐……” 许泽伸手把她的脸挡开了,说道:“梦影,别再闹了。” 梦影摇头而退,靠在床头道:“你这个木头,多少年了,自她入了你的眼,你就一直这样坐怀不乱。看你去了趟人间染了点儿花花公子哥的习性,女人也换了不少,总算又开开荤了,谁知一回来立马打了原形。” 提起此事许泽就头疼起来,说道:“你趁着我去人间历练,化作不同的女人过来勾引我,我甩掉一个,你就又变一个,我换来换去,竟然都是你。要不是前几日黑白无常告诉我,我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 梦影的眼神一时娇媚得快要化出水来:“怎么了许泽哥哥,影儿伺候得不好吗?你在我身上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许泽万般无奈地看了梦影一会儿,说道:“以往是我年少不知事,爱玩了些儿。可你跟了我那日,我是在软玉楼看到的你,以为你是楼里的姑娘。 况且你也并非处子,与我不过是寻个乐子而已,你又何必当真,为了我要杀一个无辜的人。” 梦影的眼神微微黯了黯,说道:“我倒宁愿你仍是那个四处寻花问柳的鬼吏许泽,如此倒能时时得你温存。我可以不必当真,可你却先动了真,你对一个凡间来的小丫头片子动了真,为了她竟然跑去凡间那种事事做不得主的地方,还美名其曰是为了历练!你要是嫌自己法力不够,你跟我说,我天天与你双修不就是了?” 许泽听她又不正经起来,站起身道:“我知道你本性不坏,这次偷天换日袋的事情我已经替你瞒了下来,不会让人查到你头上。你要是知趣,也别再找流离麻烦了。” 梦影冷笑道:“你待她如此痴心,可她是怎么对你的,你想过吗?你去人间护佑了她那么久,在全世界与她为敌之时只有你一个人对她好,要是换做旁人,就算是一块石头,也早被你焐热了。可你看看她,至始至终,她有对你动过一次心吗?” 许泽狠狠握起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道:“她对我有没有心思我不在乎,我只要她好好地活着。谁敢再欺负她,我一定不会放过。” 说完伸手一拂,打翻了她桌上的燃情香,说道:“这种下作手段以后就别再用了,你当我是傻子,一次又一次地上你的当?”转过身去,一脚踢开她房门走了。 梦影擒了满眼的泪,看着他背影远远消失在院里,手下紧抓了薄被,恨道:“程流离,你一个凡人,我不信你有通天的本事!” ⚹ 杏椿旁边的树种子已经长成了窈窕的大树,一年四季开着灿如烟霞的粉白花朵,迷得杏椿合不上眼。 流离来到这里时,听见他正跟合欢热火朝天地说着话,为了彰显自己见多识广,说了不少远古时期那些战神的丰功伟绩,听得合欢惊奇不止。 流离也凑过去听了一耳朵,好像是讲到了寒渊神君。她立马来了兴致,竖起耳朵还想再听,杏椿却是住了口。 “怎么不讲了?”流离把酒往身后藏了藏:“合欢能听,我就不能听?你也太见色忘义了。” 自从有了合欢,杏椿整个人变得年轻了不少,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妖精变成了个精神抖擞的帅小伙。果然爱情能使人回春,合欢实在功不可没。 “把酒给我我就继续说。”杏椿不停咽着口水,朝她伸长了手。流离把酒给他,他一把捧住咕咚咕咚灌了半瓶,赞了声“好酒”。 抹了把嘴道:“寒渊神君是上古灵气所化,天生天养,法力极高,五行六界里,没有人是他对手。他数次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解决了不少让天帝头疼的魔头精怪,实乃天庭第一得用之人。” 流离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往下说了,催道:“还有呢?” “没了。” “没了?”流离知道自己受了骗:“这事谁不知道,还用你说。” 杏椿道:“你都知道还要来听,真真是个傻丫头。” 流离瞪他一眼,盘腿在他树荫底下坐了下来。 杏椿问她:“怎么,又被你师父发落来了?” 流离闷闷道:“师父说连个小小的偷天换日袋都囚得住我,定是我不好好修炼的原因,罚我过来待够三个月再出去。” 杏椿听得笑起来,说道:“我还以为寒渊收你做徒弟不过是为了好玩儿,没想到竟是如此认真。小丫头,你福气大得很呀,得寒渊神君如此用心。 只是此处虽然也是灵气充沛,到底不如我肚子里安静,就是天塌下来都听不见响,不如你还过去?” 流离赶紧摇头:“我不要去!闷得很!”说罢闭上眼睛打起座来,凝神修炼。 杏椿指指她,对一旁合欢道:“这丫头聪明得很,修炼一天顶的上旁人修炼一年,也不知寒渊在哪儿寻到这么个宝贝。” 把另一壶酒扔给合欢,说道:“快尝尝,这丫头亲手酿的,好喝得紧。” 合欢开心一笑,张嘴喝了几口,喜得满树花朵颤了颤,说道:“流离酿酒的功夫见长啊。杏椿哥哥,这丫头这么懂事,咱们可千万不能让她死了,否则以后谁给咱们送酒来。” 杏椿越品越觉得有道理,重重点了点头,说道:“嗯,你说得很是。” 流离就在两个人的私房话里静坐修炼了三个月,天气变化无常,昨日还晴空万里,今天就大雪纷飞个不停,举目四望,一片银装素裹。 寒渊算着她也该回来了,可直到日暮西下也没看见她人影。 他过去找她,远远地看见漫天大雪中,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树荫下,垂着头,闭着眼睛,睡得正熟。 杏椿看见他过来,高兴道:“赶紧把你这小徒弟带走,睡得死猪一样,怎么喊都叫不醒。” 寒渊无奈,躬身把流离横抱起来,带着她走出皑皑雪原。怀中的女孩脑袋一滑,白净的侧脸窝在他心口处。长长的头发垂下去,露出她耳后那朵愈发殷红的彼岸花。 他心里就莫名一痛。 那疼痛来得蹊跷,又久久不去,从心口处一圈圈往外扩散。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是一人身影,那人坐在阶前,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抬头看远处巨大的月亮。听见开门声响起,她立刻窜了起来,甜甜地笑开。 “师父,你回来了!” 她说。 寒渊再要继续深想下去,有一道无形的光瞬间溃散而来,掩盖掉一切,把方才模糊的影子也冲击得零落不堪。 他从眩晕中慢慢回过神,已是什么都记不起了。 ⚹ 流离在屋子里睡到半夜方醒,等发现自己回了客栈,从床上一惊而起。 她刚刚还在杏椿那里修炼,怎么醒来的时候跑到客栈里来了? “厨娘!小二!” 她跑到大堂那里,问他们:“谁把我带回来的?” 小二道:“除了神君,谁能是谁。” 流离心里一喜,忙问:“那师父人呢?” 小二道:“有事又走了。” 流离颓丧起来,没精打采地往桌前一坐。过了会儿,她想起什么,嘻嘻笑着去找厨娘,求她帮忙做一桌酒菜。这三个月里她一直在辟谷,已经快要馋死了。 厨娘很快做了几道菜端出来,流离迫不及待坐在桌前,拿了双筷子吃起来。 小二看她这样子,皱着眉头啧啧了几声,说道:“上辈子没当个饿死鬼可真是委屈你了。” 流离没理他,抬起头时,看见头顶白冽冽的鬼铃,说道:“这东西是不是坏了,怎么都几十年了也没再响过一次。” 小二说道:“想死的人年年有,想死又不到死时候的人却不是年年能见,这有什么稀奇的。他们不来正好,咱们店里还能清净些。” 刚说完,那鬼铃就响了起来。 小二怨怪地看了流离一眼,说道:“说曹操曹操到,被你念来了吧。” 流离低了头,看着桌子上的大餐,突然就觉得不香了。 第57章 【篇八、我要谈恋爱】 来的是个二十九岁的女人,年纪已经不轻,只差临门一脚就步入三十岁的人生大坎。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前,突然脚下一拌,朝前摔飞出去。 她乃一缕生魂,摔在地上虽然不疼,可还是趴在地上哭了起来,说道:“走个路都不顺!” 她喝得烂醉,良久才在地上翻了个身,继续张着嘴哇哇大哭,边哭边道:“为什么都欺负我!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 流离坐在桌旁支着下巴看她,说道:“谁欺负你了?” 躺在地上的沐语哭道:“我都快三十岁了,可连恋爱都没谈过一次,我过得比狗还不如呢!从小到大我都循规蹈矩,到底为什么要落个这样的下场,难道我就这么差劲吗!” 流离说道:“就因为没谈过恋爱,你就想死?” 听了她的话,沐语哭嚎的声音更响了,撕心裂肺地说:“连爱情都没有,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没有爱情你就努力挣钱啊,挣够了钱,就总会有爱情的。”流离说。 沐语哭着说:“用钱买回来的爱情,我才不要呢!” 流离摇了摇头,看了看她的模样,见她长得十分周正,算得上温婉可人。 身材也不错,个子中等,偏瘦。皮肤保养得很好,一点儿看不出是个要奔三的女人。 “你是要求太高了吧?不至于没一个人追你啊。”流离问她。 沐语却突然炸起毛来,从地上坐起身,说道:“都是些个头连一米八都不到的歪瓜枣子,要不就是脸上坑坑洼洼,长一片痘,给你你要啊?! 我只要另一半能高一点儿,帅一点儿,说话声音苏一点儿,最好能跟小说里的霸道总裁似的,聪明一点儿,有魄力一点儿就行了,我的要求高吗?” 流离干干笑了笑,说道:“真不高!” 又问她:“需要有钱一点儿吗?” 很快想起什么来,说道:“也对,都是霸道总裁了能没钱吗。” 沐语认真地想了想她这个问题,说道:“有没有钱我不在乎。” 说完脸上却又纠结起来:“可聪明有魄力的男人是肯定要有钱的啊,命好点儿的直接继承亿万家产,命不好的也能白手起家成就一代商业传奇,哎呀,这可怎么是好。” 这是个小说中毒的女人,看惯了作者笔下天马行空捏造出的完美无缺的男人,再看现实里蝇营狗苟的男人,自然是怎么都看不顺眼的。 她却不知道,大部分作者就是因为现实里找不到那种完美男人,才会寄情于能天马行空做梦的小说的。 流离看出她本性不坏,平生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便接了这个买卖,问她道:“那你想要哪个男人做你另一半?好好想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尽量把梦往大了说,别找个街边的小痞子就打发了。” 沐语停止了抽噎,擦一把早就被妆糊花的脸,说道:“小痞子又怎么了,长得帅人又好又有前途就行。” 虽是这么说,可还是问她:“什么人都可以吗?” 流离点了点头:“什么人都可以。” 沐语激动地舔了舔嘴唇,倒是没怎么想就告诉她:“那我要京城里天利集团的大老板彭景溪。” 彭景溪,好小言的名字。流离拿着照片找到传说中的天利集团,在一间稍许有些夸张的会议室里见到了他。 他跟小言里的霸道总裁一样,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纯白柔软的衬衫,一个绘了四叶草图案的蓝色领带系得禁欲又多情。 会议上有人说错了话,他就危险地翻了翻眼皮,把手里的一沓文件扔到了那人脑门上。 流离玩心上来,朝着那沓纸吹了口气,就见白花花的文件折了个弯,飞回到了彭景溪面前,在他桌上乱嘈嘈坠了一地。 巨大的会议室里安静了有一分钟。 这空白的一分钟里彭景溪想了无数种掩饰尴尬的可实行性操作,最后却只是轻轻地咳了一声,对方才那人道:“你继续说。” 流离噗嗤一笑。等笑够了,盯着彭景溪的眼睛一直看。透过他的眼睛,她看到了他的过去。 这位总裁不愧是个总裁,过去那些日子里左拥右抱,夜夜笙歌,身边的女人换得比衣服还勤。只是近两年入了情劫,碰上了一个好清纯好不做作的女大学生。 那女大学生姓袁名凝,芳龄十九,腰细腿长,天使脸蛋。彭景溪在一次酒会散场后的停车场里碰见了她,她正被两个地痞流氓纠缠,又惊又怕下甩手给了他们两个巴掌。 这两个巴掌打进了彭景溪心里,让彭景溪一眼看上了她,过去英雄救了美,抱得美人归。 只是跟小说里的套路一样,袁凝刚开始并不喜欢这个霸道多金的英俊男人,总是尽量避着他。 彭景溪更觉得这女大学生实在是个妙人,跟他身边的那些妖艳贱货都不一样。 于是泥足深陷,每天除了赚钱就是追妻,日子过得言情得很,写出来就是一部让人茶饭不思的霸道总裁与小娇妻。 在他不屈不挠的猛烈攻势下,袁凝不可避免地缴械投降,从此夜夜欢纵,身上原是有些贫瘠的飞机场在他的开发下成了两个软糯Q弹的大包子。 只可惜彭景溪战斗力竟然连一个小时都不到,袁凝深觉小说骗了她。 或者小说没骗她,是她找的人不行。可惜彭景溪实在是太帅太霸道,床上的事情,四舍五入就当算了吧。 她心里有小小的遗憾,彭景溪对她却是十二万分的满意,越来越觉得这女人竟然该死的甜美,从此后宫佳丽三千,全都收拾收拾回了老家,偌大一个豪宅,只装袁凝一个,夜夜只宠幸她一人。 流离看得咋舌不已,想了想,又去袁凝那边打探情况。 彼时袁凝正在彭景溪的豪宅里一边做面膜一边打电话,好巧不巧,她正跟闺蜜说起天利总部新招来的一个女助理,脸上满是鄙夷地道:“都那么老了还妄想着勾引景溪,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的什么鬼样……我怎么不知道她想勾引景溪,那天景溪刚从电梯里出来,她就在大堂大叫一声崴了脚,这不是勾引是什么……老女人,看我怎么把她弄出去……好像是叫什么沐语的吧,你听听,连名字都透着一股绿茶婊的味道。” 流离盯着袁凝眼睛看了一会儿,使了个读心术,发现她并不是如表面上那样单纯无知。 在彭景溪之前,她其实已经钓到了两个又老又丑的金龟婿,只是最后都因为金龟婿破产而提早抽身了而已。 手段倒也是高明,骗得那两个男人临走都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她,丝毫没发现这女人背地里搞的手段。 流离轻笑一声,旋身上了天庭,化为一只蝴蝶飞去了月老宫里,使了个咒术迷晕了月老宫里两个看守红线的小徒。 她现出原形轻手轻脚地走到姻缘镜前,里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两个名字间被一条红线绑着。一旦绑上了,凡间的两个人即使相隔千里也能遇上。 旁边桌子上搁了一把金色的小剪子,应该就是能剪红线的那把。流离拿在手里,冲着姻缘镜叫了一声:“彭景溪。” 便有名字从镜子里浮出来,上头已经绑了红线,另一头连着的果然正是袁凝那厮。 流离拿着剪子伸手过去,手便穿过了镜子,伸到了里头。她眼也没眨,合上剪子,咔得一声把那根红线剪断了。 “啊!!”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杀猪般的嚎叫,流离回头一看,发出声音的正是月老。 她吓得赶紧搁了剪子往外跑,月老在后头不停地追,边追边喊:“你这个死丫头,我月老安排的红线你都敢给我剪了,你是皮痒了是不是!敢坏人姻缘,你也不怕会遭天谴!” 流离脚下不停,回了下头道:“对不住了月老,有时间流离给你赔罪。”说完化为一道光,一头扎下了南天门去。 天上她不敢再去,只好绑人。天将暗时,她找到正在下班路上丧眉搭眼的沐语,偷偷现了身道:“原来你是彭景溪手下的员工。怪不得要找他,是早就看上他了吧?” 沐语瞧见了她,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一番,一双眼睛里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傻呆呆地道:“你是神仙吧,长得好可爱啊,皮肤也好好,连一点儿红血丝都看不见,嫩豆腐似的。”伸手要摸摸她的脸,被流离一把打掉。 “废话少说,”流离拿出保存已久的一根红线,往她右手小指上系了个死结,红线隐而不见,另一端被流离抓在手里。 “你放心回家吧,我这就给你套个霸道总裁回来。”流离说。 沐语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因为实在太过激动,去赶公车时脚下一拌,又摔了个狗吃屎。起身时发现脚腕肿得厉害,路都走不了了。 她跳着脚蹦了两步,没看见旁边驶过一辆加长林肯车来。 车后座上,正窝在彭景溪怀里的袁凝看到了她,暗暗骂了一句:“狐狸精!” 发现彭景溪要扭过了头去看外面,忙忙捧住他的脸在他脑门上亲了一下,挡住了外头的人。 彭景溪被这一个吻勾得动了地火,当着前头司机的面跟袁凝深吻起来。 第58章 流离隐身坐在副驾驶上,扭头看着这场现场直播,觉得现在是好机会,便扯着红线另一头飘过去,要系在彭景溪手上。 偏偏那两个人动作太大,紧抱着一会儿歪左边,一会儿歪右边,彭景溪的手一会儿探进袁凝上衣,一会儿往下走要解她腰带,流离总是找不到机会绑他。 总算袁凝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羞耻心,及时地把彭景溪摸进她衣服的手按住了,眼泛秋波地媚生生劝他:“景溪,有人呢。” 前头脑袋大脖子粗红晕从头发梢一路飘到脚后跟的司机正襟危坐装聋哑人。 流离瞅准机会,朝彭景溪扑过去,正要系红线,岂知车子一个急刹车,把她带倒在地。 等她从地上爬起来时,车上的人已经全都不见了。 流离穿出汽车,一路扯着红线去追彭景溪,跟在后头跑到了他和袁凝的爱巢,眼疾手快闪进门去。 那两个人在门刚刚关上之时立即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起来,彭景溪恨不得吃了袁凝,袁凝恨不得化在彭景溪身上。 流离觉得自己很可能要长针眼,拿着红线硬着头皮过去,在连体婴儿般的两个人中努力分辨,等认清彭景溪的手,在那只手撕开袁凝上衣之时,立即把红线绑在他小指之上,重重一个死结。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还没歇上两秒,面前那男人已经脱了裤子,迫不及待要去撞袁凝。 千钧一发之时,流离眼前又是一黑,有人过来拿衣裳蒙住了她的脑袋,一只手圈住她腰,带着她往外一跃。 流离闻到那人身上清冷的冰雪气息。不过瞬间,蒙住她头的衣裳就拿开了。 眼前重新恢复光明,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莫名心虚起来,试探性地看向一旁的寒渊。 还没开口说一句话,寒渊就冷冷撇过了头,穿上风衣迈步向前走去。 流离赶紧跟上去道:“我不是故意看的……” 寒渊眉头都没动一动:“是,你不是故意看的,你是有意看的。” 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么多书不够你看,非要来瞧真人版,看来我确是把你养大了。” 流离觉得自己的形象在师父心中肯定差到了一定境界,闷头闷脑地在他后头跟了一会儿。师父好像在找什么人,散出灵识在城市里四处搜寻着。 有时走到马路中央,来往车辆飞驰而过,流离明知那些东西伤不了师父,可还是伸手把他往外拉了拉。 此时天幕已黑,边际几颗寥落的星子,被城市里的灯火照得不见了影子。 流离刚开口问:“师父在找寂行吗?” 突然一声风响,有披头散发的女鬼五指成爪向寒渊颈下划来,寒渊提步后退,抓住女鬼手腕,手下略一用力,把那条胳膊给卸了下来。 女鬼的胳膊瞬间化作黑烟消失了,她凄厉一喊,又朝寒渊扑来。 寒渊原本还与她周旋了几招,可见她实在冥顽不灵,一心只要取人性命,便慢慢失了耐心。 他停了手,站在原地看着她来,手下并不动弹,待到近前时,眼中凛凛寒光却是蓦地一动。 只听女鬼仰头撕心裂肺喊了一声,顿时灰飞烟灭而去。 “寒渊神君手下留情!” 黑白无常带着许泽跑了过来,等看见女鬼已然身死,白无常不无同情道:“她也是个可怜人,死后还被那男人奸了尸,魂魄看见,这才化作厉鬼杀了几个人,实在罪不该至此啊。” 黑无常撞了撞他肩膀,说道:“一条人命而已,死了就死了,咱们地府最不缺的就是投胎的人了,你操什么心。” 白无常低了头,不敢再说什么。 寒渊毫无温度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略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流离忍不住为他辩解道:“我看那女鬼根本无法度化,师父杀她是不得以而为之。你们倒是要留她性命,可捉住她了吗?要不是师父,人间又得多几个枉死的人。” 她说完,拔脚一溜烟地去追寒渊了。 黑无常指着她,气道:“这丫头,不愧是寒渊神君养大的,护短护得都走火入魔了!” 许泽眸光一黯,拿剑的手握得紧了紧。 寒渊带着流离回了过路客栈,小二给客人上过菜,新沏了一壶茶来,放在二人桌上。 流离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正给寒渊倒茶,突然听见他说:“月老来找我告过状了。” 流离倒茶的手一颤,差点把水溅到桌上。 寒渊半靠在椅中,悠悠地看了她一眼,说道:“等做完这单,你去找他织红线。” 流离放下茶壶,把茶杯放在寒渊面前,问道:“要去多久啊?” “织够一万条就可回来。” “啊?!”流离简直要吓死。 谁不知道月老的红线只能手工编织,半点法术都不能用。一万条红线下来,她这两只手不得残了! 流离心累得很,瞬间什么都不想做了,趴在桌子上闷闷地发起愁来。 寒渊看着她,嘴角微不可查一弯。 次日,流离去了人间,看沐语的红线有没有发挥效用。看来看去,也只看见彭景溪仍旧把她当透明人一样,经过,经过,再次经过。 沐语十分灰心,过来对流离道:“我配不上他,还是算了吧。” 抬头看着彭景溪的背影,不无遗憾地说:“他要是穷一点儿就好了,我还能陪他吃点苦,让他稍微感动一下。” 远处走来一个打扮得二五八六的三十来岁男人,模样还算顺眼,笑容里也没有什么令人反感的油腻和猥琐,他手里捧着一束花,走到沐语身边,轻声说道:“沐小姐,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请你吃顿饭。” 这一位是公司里的刘副总,稍微动动嘴皮子就能让沐语从小康走向豪门。 可沐语却是蠕动了一下嘴唇,眼里明显闪过一丝“你绝对不是我的菜”的嫌恶,低了头扭了脸说道:“抱歉,我晚上有事。” 男人不无失落地走了。沐语看着他背影,对流离道:“难道我就这么差劲,注定吸引的只能是这些姿色平平的男人吗?” 流离觉得她的审美应该是被小说带得稍稍有点高,总是在寻找一眼能看得上的,击中了自己心的极品男人。 可她也并没有错,有理想是好事,稍微周正些的好姑娘有理想就更加是天经地义。 男人好色是本质使然,女人好色是进取心使然。如袁凝那种好色更好财的品格是普罗大众的人性,如沐语这种好色不好财的品格算得上是难得了。 人总在比较中显得高尚,在流离眼里,沐语就算得上高尚,无非是眼光被小说养得太高了而已。 看来红线虽好,到底是见效慢了些。 流离只得出手,让天利集团的对家盛合世纪加快了出手速度,搜集到天利一些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的证据交给了监管局。 网上一时间舆论大噪,天利集团经历了前所未有的一场轩然大波。 第59章 天利集团内部的纰漏其实跟彭景溪没有关系,只是他手下的员工一时不察犯下的大错。 舆论仗开始后,盛合世纪请了公关开始不遗余力地拉踩天利,誓要结束这家后起之秀对它市场的分割倾占。 整个天利公司里开始人心惶惶,员工们大多起了明哲保身之心,眼睁睁看着这座大厦将倾。 这时候倒是沐语发挥了作用,她不声不响地在工厂里待了十天,最后查出那个犯了大错的员工其实是被盛合挖走的内鬼,所做的一切都是听了盛合的指令。 她拿着证据从工厂里逃出去,到底是被那内鬼发现,开着车追出去两条街,最后在一个空旷无人的郊外公路上堵到了她。 内鬼停了车,拿着一根木棒走下来,挥手闷了她十几下。 流离早透露了风声给彭景溪,在他桌子上留了地址和照片。彭景溪倒是心不坏,看见照片后,带上几个保镖一路飞驰杀了过来,在内鬼的棍棒下救出了头破血流的沐语。 很快救护车和警车鸣笛而来,沐语被抬过去救治,在车里用略略有些哀愤的眼神看着流离,好像是在怪她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手一样。 流离理直气壮地看回去,对她道:“苦肉计苦肉计,当然是要吃些苦这计策才能成的。” 彭景溪在救护车里陪着沐语,他果然十分歉疚,歉疚里又带着一分怜惜。 这是个好头。有了苗子,就总能烧成滔天大火。 彭景溪在医院待了半晌,又去警局做了笔录,把沐语拿到的证据交了过去。 他在半夜时回家,准备亲口告诉袁凝这个好消息。 流离让他的车在距离别墅区二里地的幽僻小道上抛了锚,他打电话让维修工人过来,刚说了几句话,耳朵却是异常灵敏起来。 他听到了不远处几声情难自抑的娇喘声。 这条路偏僻人少,树多花茂,路灯昏黄,向来是找刺激的好地方。若在往常,彭景溪不会为这么点事多留神一秒。 可今天偏偏无事可做,那工人又来得太晚,让他有时间下车往前走了几步。 路边一辆黑色宝马在阴影里上下起伏,车窗上起了雾,遮得车里更是香艳旖旎。 他本是什么也看不见,到了近前却发现那车窗竟是半开着的,他透过一半的窗,看见里头淫/糜放浪的那个女人。 袁凝…… 他的血一下冲到脑门上,瞪着两只鬼火般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车里一/丝/不/挂的狗男女。 袁凝身上的男人他认识,正是盛合世纪里那位年过半百的秃头老大叔。 袁凝果然是行得正坐得端,从不以外貌取人,知道只有买得起钻石的王老五才恒久远,实在是可歌可泣。 流离站在彭景溪身边,看他就要忍不住爆发出来,便冲着他耳朵轻声念道:“美人早就脏了,你的事业才是正途。” 这句话檀香一般慢悠悠飘到彭景溪脑海之中,让他生生忍下快要破口而出的几句脏话。 他冷静下来,拿起手机,拍下了车里这一幕。然后转过身,平静地回到自己车里。 车子恢复如初,他打着火,面无表情地驶离了黑色宝马。 袁凝觉得彭景溪有点菜,却没想到这秃了头的王老五竟是更不中用,十分钟不到就缴械投降,简直扫兴得很。 袁凝偷偷白了王老五一眼,在他怀里躺了一会儿,想着不中用就不中用吧,脸都成这个样子了,还要求他别的干嘛? 看来是彭景溪把她眼光捧得高了,事事都要跟小说里的霸道总裁比一比。 可惜啊可惜,曾经最接近霸道总裁的人落了难,很快就要不如鸡了,否则她倒真有心思跟他过上一辈子。 由此可知她确实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只是彭景溪不争气。这样想着,她心里安慰了不少,反倒陷入一种自我感动中去了。 秃头王老五搂着她说了许多搞垮天利后的远大前景,誓要让她成为全国首富的女人,受尽尊崇荣华。说到一半才发现那车窗怎么开了,探头往外看看,幸亏没人来。 两日后,袁凝还在自己家里做着首富太太的美梦,就看到新闻里说盛合世纪的董事长因窃取商业机密被法院立案调查,其公司也被查出有不正当竞争的嫌疑。 与此同时,自己和他暗夜里车中幽会的视频也被传了出去,秃头的名声被彻底搞臭,地位一落千丈,就算能平平安安从警局里出来,也很难再东山再起了。 果然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榻了,可谁知道榻的却是如日中天的盛合呢。袁凝这回押注没押对,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哭肿了眼睛去找彭景溪,说自己是受了死秃头威胁,为了保护他的生命安全才不得不委身。说的有棱有角,丁是丁卯是卯,差点就让彭景溪相信了。 流离看彭景溪有所动摇,只得又走过去在他耳边轻念:“你忘了,私家侦探已经查到,那天在停车场里轻薄她的两个男人其实是她朋友,他们靠这种手段收服了五个冤大头了,上一个正是盛合的那位老板。” 彭景溪这才神思清明起来,满脸嫌恶地看着袁凝,说道:“我送你的那栋房子我会找律师收回,你赶紧去把东西搬走吧。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脏了我的眼睛。” 袁凝又演了会儿戏,看彭景溪实在是油盐不进,这才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说道:“我陪你睡这么久,你多少得给我点儿分手费吧!” 彭景溪恶心得像是吞了一堆活苍蝇,咬牙切齿道:“你认清楚我们俩谁睡谁,我没找你要精神损失费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还舔着脸给我要钱,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别想从我这拿到一分钱!” 这男人实在太过精明,袁凝跟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根本没有拿到什么财产,依她十猎十中的手段,怎么可能甘心,索性撕破了脸对他道:“你不给我五千万,我就把我们两个的照片发出去,让你身败名裂!” 彭景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摇了摇头,说道:“你尽管发,我说一个怕字我就不是男人。你我男未婚女未嫁,我瞎了眼养你几年,请问有什么问题吗?袁凝,你勾引男人的工夫一流,脑筋却是缺了一根,傻得连气都不透。” 袁凝脸上被说得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跌跌撞撞地被保姆请出去了。 第60章 下午彭景溪去了公司那边,正看见脑袋上还贴着纱布的沐语收拾了东西要走,工作牌也摘下来规规矩矩放在了一边。 彭景溪走过去问她:“怎么回事,请病假了?” 沐语摇了摇头,说:“我的病已经好了,谢谢老板关心。”也没解释什么,抱着东西去搭电梯。 流离站在沐语身边,看见彭景溪目中闪过了一丝不舍。 流离陪沐语一起下了楼,路上碰见那位把她开了的刘副总。刘副总趁着四周无人,过来把沐语拉到一个角落,说道:“现在工作可不好找,尤其是你这种年纪不小的女人。你租的房子不便宜吧,没了这份工作,不出两个月,你肯定要被房东赶出去的。” 沐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会尽快找到下一份工作的。” 她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可其实精神状态仍然是个年轻的小女生,一点儿没有如她这个年纪的成熟女人身上的勾心斗角和畏首畏尾。 她做事不管以后,只看眼前,否则也不会得罪了刘副总,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刘副总见她实在是不开窍,回去以后越想越窝火,不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种跟钱过不去的女人。他便使了些手段,让沐语在以后的面试中处处碰壁。 沐语跑了两个月,连一家肯让她端茶倒水的公司都没有。 她眼睁睁看着家里的米缸见了底,一天看见流离过来,失落道:“这里我可能混不下去了,还是回老家的好,我就不信,刘副总的手能那么长。” 流离看她精神状态不太好,说道:“红线我已经帮你绑上去了,总会发挥作用的。你再等两天,两天就好。” 两天后,彭景溪联合董事会其他成员一起把刘副总打下了台。公司整顿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沐语的家把她请了回来,还提了她的职位,收她在身边做了名秘书。 沐语喜不自胜,工作起来十分卖力,把彭景溪一天的行程安排得有条不紊。 时间一天天过去,彭景溪越来越依赖沐语。两个人渐渐变得无话不谈,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流离眼看着他们从过客相处成工作伙伴,从工作伙伴相处成朋友,从朋友却要相处成哥们,觉得沐语十分不上道,脚不在该崴的时候崴。 她便使了个法术,让沐语在走向彭景溪时平地里拌了一跤,恰恰好好扑在彭景溪身上,恰恰好好把他撞在沙发里防止了脑震荡,恰恰好好一张樱桃小口贴上了他的小说男主般的削薄嘴唇。 沐语觉得很满足,虽然这是老掉牙的浪漫情节,起码也占了浪漫两个字。 一个吻捅破了两个人之间的窗户纸,总算是把他们从好哥们的不归路上拉回了正轨。 流离一有空就来这里看看,看着他们从一见面就脸红心跳里别扭了半个月,最后终于有个戴眼镜的催化剂来找沐语告白,气得彭景溪把车开过去,故作冷静地迈下了自己两条大长腿,系上西服扣子冷峻着脸走到沐语身边,对那位眼镜男说道:“抱歉,这位小姐是我的人。” 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下来,沐语的心已经快要跳到太平洋了。可怜了那位眼镜兄,在大马路上走得好好的被流离支使来做了炮灰。 等他一走,沐语赶紧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红着脸说:“老板,你别开玩笑了,万一我当真了,你不就有麻烦了吗。” 彭景溪认真地低头看着沐语,说:“你不信我?” 很快眼角又笑了起来,对她说:“你放心,我会用我的一辈子让你信我。” 他朝着她越来越近,唇贴上她的唇。 闭上眼睛时,沐语看到,男人的睫毛根根分明,是她想了千百遍的,那样好看的样子。 沐语感觉到一阵酥麻从两人相接的唇上直达她全身,这是等了二十九年的,恋爱的美妙滋味。 像是在梦中。 流离伸手接住了怨念石,对着不远处正沉醉其中的沐语喊了一句:“白头偕老啊。”转身飞离了人间,回了过路客栈。 客栈里,白胡子红衣裳的老头正等着她,见她回来,对桌子另一边的寒渊道:“你这徒弟胆子比天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简直不把我这个老头子放在眼里。看来是你太骄纵她了,我就替你管教几天,寒渊神君没意见吧?” 寒渊嘴角一勾,淡笑了下:“带走吧。” 语气之随意,活像送走的只是一块大白薯。 流离跟着月老在天上编红绳,为了尽早回去,她每天都麻利得很,两只手在红线间穿梭来去,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肯浪费。 月老偏给她使绊子,总是在她编得兴起时把她叫来,使唤她去东家拿件衣裳,去西家讨两坛子酒。 天上气候晴好,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凉爽似秋,月老偏偏要让她在跟前打扇子,他自己躺在软乎乎的云里睡得昏天黑地。 流离气不过,有时候趁他睡着,把他的胡子编成一个个小脏辫。老君来找他喝酒时看见,噗嗤笑一声,也并不说什么。 后来月老出去溜了一圈,被人指指点点了一下午,回来后揪着流离耳朵臭骂了她一顿,骂完继续让她过去编红线。 流离两手又酸又痛,有时候忍不住抱怨两句:“没人性啊没人性!” 月老就幽灵一样窜到她面前,把她耳朵拎起来道:“你这死丫头,骂谁呢!” 流离觉得自己好像碰上个后娘,没想到书里那么和蔼可亲的月老爷爷竟是这样一个公老虎。 数了数自己编过的红绳,三千四百八十五条,还剩六千五百一十五条,她叹一口气,动动两只酸涩的手。 姻缘镜后,一个人头脑袋探出来朝她一笑,说道:“小流离。” 正是许久不见的芒遥仙子,她穿一身星光四溢的白色长裙,长及膝盖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简单的发髻上插了几支素雅珠钗,倒真是有几分天上那些仙子的模样。 流离捡了些丝线,手下不停地编绳子,问她道:“不在人间当你的大明星了?” 芒遥仙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说道:“一看就知道不关心我,连我什么时候息影的都不知道。我再怎么驻颜有术,可在那里凡人眼里,要是过去这么些年了我还不老,他们肯定要把我抓起来放进实验室里的。” 托腮想了一会儿,说:“不过天上日子枯燥,我倒是能以芒遥后代的身份重新过去玩玩。如今天下太平,妖魔鬼怪没有敢出来闹事的,想打出一个名堂混成万众瞩目万人景仰实在是有些难度。 可在人间就不一样了,靠一张脸轻轻松松就能成名,台下山呼海喝全都是自己的信徒,为了自己一瞥一笑他们能激动得晕过去,一群傻瓜。诱惑这么大,怪不得那么多凡人前赴后继要做明星呢。” 流离拆台道:“你一个神仙,受凡人喜欢有意思吗?” 芒遥冲她摇了摇手指,一脸高深莫测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别管是什么,被喜欢就是好事。只有他们拿我当神佛,我才能拿他们当傻瓜啊。” 撞了撞流离肩膀:“你说对不对?有没有心动,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玩玩。凭咱们两个联手,还怕哪个妖艳贱货是咱们对手吗?” “算了吧,你自己去玩就好。” 流离手下如飞,不停地编红绳。刚又编出来七八条,芒遥却一股脑给她拿走了。 “小流离,这些就给我用吧。我也知道没用,可要是能跟你们家寒渊神君一起喝杯酒,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芒遥抢了红线转身就跑,丝毫不给流离开口说话的机会。 流离烦躁地把绳子往地上一摔,暗自生了会儿闷气。 夜半时分,她实在困倦得厉害,坐在云里头一歪就睡着了。寒渊无声迈步而来,冷清着眉眼看了她一会儿。女孩子不知梦到了什么,在云里翻来覆去,总是睡得不安生。 寒渊伸指掐了个安神诀,在女孩额上点了点。 白色光点一闪而灭,女孩眉心终于松了下来,整个人明显一松,陷入了沉睡。 寒渊拿出一串以怨念石结成的手串,扔在空中,手中结印向那灵石打去。 十二颗怨念石顷刻间化作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人跳到桌上,拿了红丝线坐在那里开始编绳子。 流离睡了美美的一觉,醒来时,看见面前的桌上堆着大摞大摞的结好的红绳。 她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月老穿着一身靓丽的红衣从远处而来,见她一脸失忆样的表情呆呆站着,正要说她几句,却见一万根红绳一根不少地在桌上放着,个个都编得十分精致,并不是随意赶出来的。 “你这丫头倒是利索,”月老对她刮目相看:“行了,回你家客栈去吧。” 流离开心得很,临走时,月老还送了她食神那里讨来的一只烧鸡外加王母娘娘处的几坛子好酒。 看着流离走远,月老站在宫门口十分心伤。多好的珍馐美味,他都没尝一口就转手送人了。 流离回到客栈,把东西跟小二和厨娘一道分食干净。小二想起以前在天上的神仙日子,一时委屈得嘤嘤哭泣起来,夸赞食神的手艺是如何如何好,这些年自己是如何如何想念。 厨娘瞪着两只眼睛,上去揪起他的耳朵,说道:“吃我的饭委屈你了是吧,要不要我跟寒渊神君说说,让他把你送回天庭啊?” 小二连说知错了,打眼看见流离滑下的毛衣袖口下露出一串光彩莹然的珠子,好奇凑过去道:“这是什么,怎么以前没见你带过?” 流离这时才发现那串做的十分精美的怨念石手串,举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会儿,奇道:“真是撞了邪了,什么时候到我手上的?” 话音刚落,头顶的鬼铃再次响了起来。 第61章 【篇九、在这世俗人间,我爱你】 他是流离看到的第一个男客人,长相白净,身形清瘦。神情有些恍惚,眼睛里全无光彩。 看年岁应该只有二十一二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是校园里干干净净的少年模样。 流离看着他喝了屠苏酒,踏入他的世界。 他叫苏晨,父母双全,家庭小康,无童年阴影,无不良嗜好。成绩中上游走,不出头不垫底,天塌下来都找不到他身上去。 他觉得就凭自己这样的条件,这一辈子绝对能顺风顺水,无虑无忧。 事情发生在草长莺飞的大二那年的春天,他不过是无意中扶了班里一个扭到脚的女生十米路远,从此被李图记住。 刚开始他还感觉不到有任何异样,后来突然有一天,李图在放学的路上追上他,亲昵地揽住他肩膀,说今天是自己生日,已经请了班里的同学都去玩,让他跟自己同去。苏晨不愿意自己成为不合群的那个特别的人,当下就笑着答应了。 到了李图家里,却发现十几个男生中间只围了一个女生,那女生赫然正是他扶过一把的班花乐颜。 乐颜见惯了这种众星拱月的场景,故作成熟地拿着一个酒杯站在男生们中间,笑得花朵一样。看见李图回来,很热络地过来接他这个寿星。 酒喝到半醉时,熄灭了灯光开始点蜡烛。李图在众人哄闹中走到硕大的蛋糕前,双手合十说:“我希望在以后的人生里,我得不到的,我就都能亲手把它毁了。” 烛火映照着他的脸,阴恻恻地发着绿。 后来的事情,苏晨再想起来时,就只记得突然之间好像变作了一只只禽兽的男生,和被他们一个接一个压在身下苟延残喘的乐颜。 滔天笑声中,系了皮带站起身的李图过来怼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到你了。” 女孩一张灰败的脸直勾勾看着他,似乎是想求救,却已绝望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晨拔脚而逃。 第二天乐颜休了学,老师说她是生了病,等休养好了就能回来读书了。 苏晨坐在教室里,课本上一个个字变成微弱烛火里那些男生饕足的脸,蜡烛燃尽,蓦地熄灭,他们一声声的奸笑却还没有停止。 右侧方有人拿笔打了他一下,李图那张诡异的脸朝他凑过来,说:“高数练习册借我看看。” 他身上就打一个寒战。 三天后,他等父母都睡着了,反锁在自己屋里拨通了警局的电话。警察当即抓捕了李图等人,并找乐颜过去了解情况。 谁知很快警察过来找他,说乐颜并不承认自己被人侵犯。无论他们怎么讲道理说厉害都不管用,她一味咬死了自己是清白之身,跟李图等人是朋友关系,并十分冷静地把他们请出了家门,让他们不要随便抓人,赶紧把李图他们放出去。 事情却是在学校里微微地传开了,同学们都说苏晨这人是不是得了妄想症,怎么连女生的清白都可以这样随便诋毁,简直是不要脸。 苏晨说不了什么,他只好闭上嘴,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只祈求自己能安然无恙地过完剩下的大学时光。可他也知道,有李图在,自己怎么可能安然。 于是在一天放学路上,李图带着几个小跟班追上了他,笑意盈盈地过来问:“哥们,要不要去个好地方?” 苏晨避之不及,低着头一味往前走。李图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像你这么细皮嫩肉的,跟着我,肯定能赚大钱。怎么样,去吧?” 他们半威胁半恐吓,又拿刀子亮在他面前,他不得不去。 却是到了一处灯红酒绿的私人会所,他被李图揽着肩膀进了最里头一间包厢。 五六个脑满肥肠肚也满肥肠的大老板在里头沙发上坐着,各人怀里搂着一个气质阴柔的清瘦小哥。 看见李图过来,其中一位叫周通航的说道:“小图,你可有日子没来了。好货就这么缺?催了你几回你也只说没有。” 李图讪笑着说:“世上但凡带着个‘好’字的,那都是难得的。” 把苏晨往前一推,说:“您看看这个,不枉您等了这几月吧?” 周通航搓着下巴,把苏晨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脸上油光一闪:“不错不错,清秀又单纯,我喜欢!快过来让爷亲亲。” 他说着就上来朝苏晨身上扑,苏晨已经吓得站不住脚,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对李图说:“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这一回吧,那天晚上的事我永远不再提了!” 李图朝他慢慢半蹲下身,一只手抬起他下巴:“哪天晚上的事啊,你说的我都糊涂了。以前的事咱们不提,你好好看着以后晚上的事就行。” 慢慢站起身来,拿纸巾插了插自己的手,说:“苏晨,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充好人,又妄想做英雄啊。” 勾唇邪恶一笑:“你是英雄,那我不就成了狗熊了吗?你都这样骂我了,我不做点什么可真是对不起你了。” 李图跟自己同伴们拿了厚厚一沓钞票离开,苏晨发疯一样地要扑出去求救,都被屋里的人过来抱住,送祭品一样地送到周通航面前。 周通航借着暧昧的灯光看他的脸,越看越满意,说:“你合我胃口。像你这样好看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你放心,你年纪还轻,我会好好对你,不会伤了你的。” 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包白色药粉倒进啤酒里,捏着苏晨下巴就要往他嘴里灌。 习邈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苏晨生命里的。那天他并不怎么威风,反倒是有些狼狈,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就从门外摔了进来。 周通航被这动静吓到,略有些慌张地把酒藏了起来,问他:“大侄子,你怎么喝成这样了?你爸知道又是一顿数落。”又对身边那些下属不满地“啧”了一声:“还不去扶!” 那些人恍然大悟,过去扶习邈。 习邈推开他们,半眯着眼睛一步一趔趄走到苏晨身边,说:“小苏,你一个好孩子,来这种地方干什么。不听你妈的话,淘气!” 说着还往他脑门上点了一下,伸长两只胳膊圈住他,脑袋轻车熟路地搁在他肩膀上。 苏晨惊得动也不能动,一时想不明白现在是怎么回事。 周通航听得皱了眉头,问习邈:“大侄子认识他啊?” 习邈含含糊糊地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苏晨:“我学弟,好学生!” 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他说:“好不容易逮到你,快跟我回去讲几道题,那高数要把我逼疯了,快!” 拉住苏晨的手,带着他朝那扇原本已锁住了他人生所有美好的大门走去。 厚重的门被拉开,光明重现人间。 周通航坐在屋里的沙发上看着两人背影,不解地问了身边下属一句:“这大二的还能给大三补习呢?” 那下属摇了摇头:“你家大侄子成绩得差成什么样啊,将来能毕业吗?” 周通航有些扫兴,看了看藏在桌旁的那杯酒,扬手随便指了一个人过来:“你喝!” 那人却是媚了眼睛,朝周通航舔了舔舌头:“都伺候你多少次了,还用得着喝药吗?”脱了身上衣裳,朝周通航爬了过去。 - 外头冷风一吹,习邈瞬间清醒过来,四处看了看。确定无人跟踪,拉着苏晨上了一辆出租。 “你家在哪?” 习邈问他。 苏晨瑟缩了下,过了一会儿才说出了一个地址。 车子发动起来,里面有些闷,苏晨额上慢慢渗出汗来,想起方才那个男人丑恶的嘴脸,胸腔那里忍不住一阵反胃。 旁边习邈摁开了窗户,漫不经心说:“李图跟他那个后爹一样,做事心狠手辣,不留余地,你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这话果然把苏晨吓住,满是绝望地坐在那里,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自问一向谨小慎微,平常与人交往都十分和气,不孤僻不自命清高,算得上是人群里最规矩最不起眼的那个,偏偏是被李图盯上,走上如今这样的境地。 习邈看见他这副样子,倒是忍不住扭头笑了笑。 苏晨偷偷去看他,见路灯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划过一个又一个影子,实在是个好看的人。 想了许久,脑海里却依旧没有他的半分印象,踟蹰良久才终于问:“我们见过吗?” “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 “我知道你很奇怪吗。”习邈回过头来看他:“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摆脱李图吧。” 苏晨在家里躲了两天,怎么样都不敢过去学校那种挨了打都不能吭声的地方。 爸妈确定他并没有病,劝他赶紧回去努力学习,跟他说些功课不好的人以后是绝对不会有出息的这些老生常谈。 苏晨不敢把心里的事说出来,迫于无奈过去学校,路上在小卖部里买了把防身的小刀。 第一天格外的风平浪静,李图甚至没来找他说一句话,眼光也不在他身上停留。 第二天依旧风平浪静,只是李图跑过他身边时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这也无伤大雅。 第三天他多走了两倍的路程,捡人多的路骑车回家。路上经过一个派出所,他就在那个派出所门前看见了李图。 李图正跟一个穿警服的中年男子说话,那男人严厉地说了他几句,可最后却掏出几张票子,塞进了他兜里。 第62章 李图已经看见了苏晨,朝着他吹了声口哨,跑过来拦停他的自行车,说:“苏晨,打算读硕士啊,怎么也不理哥几个了,嫌我们耽误你学习?” 那警察在李图旁边停下,说:“人家是好学生,哪像你,一天天的就知道不务正业。多跟人家学学,别整天在外头给我丢人。”说完冲苏晨微微颔了颔首,转身回了警局。 李图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死老头子。” 仰了仰下巴问苏晨:“上次给你介绍的活儿不错吧,周老板那人一向大方,跟着他少不了你好处。” 苏晨低着头不敢说话。 李图看着他这副样子,笑了,说:“果然是我见犹怜,天生一个美人胚子。你说就长你这样的还努什么力呀,随便勾勾手指,不知道多少男人抢着养你。” “你说的对。”一把玩世不恭的嗓音响在苏晨身后。 那个叫习邈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伸出手往苏晨头上胡乱揉了揉:“臭小子,快说,除了我你还对多少男人勾过手指?” 苏晨半是疑惑半是惊奇地看着他。习邈冲他挑逗一笑,手指在他唇上抹了抹:“几天没见,你倒是又好看了。” 李图突然好心情地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习大少的人,怪我有眼无珠了。”别有深意地瞥了瞥苏晨,转身走了。 习邈把苏晨送回了家。次日午休时分,他来教室把苏晨叫了出去,带着他沿着后山一条河走了半圈。 慢慢地,李图果然相信苏晨是习邈的人,打电话满是歉意地跟周通航说:“周老板,实在对不住,你那远房侄子看上了苏晨,现在天天跟他蜜里调油一般。你要是不嫌弃,我再帮你寻摸一个眉清目秀的?” 电话那头的周通航沉沉吐了口气,说:“谁还能比他眉清目秀。”啪得一声挂掉了电话。 看目前的样子,李图像是完全放过了苏晨。苏晨慢慢放松下来,每天坐在教室里时,总算不再那么难熬了。 习邈依旧每天过来找他,有时候会拿着习题册让他给自己讲题。大多是些十分简单的高数题,大二已经学过,他基本都能解出来。 只是有时候他的课后作业没办完时,不自觉就对习邈爱答不理,怕他耽误了自己的学业。这时候习邈就象征性地一踢他的桌角,说:“忘恩负义。” 他不管再怎么发脾气,苏晨都觉得自己是不怕他的,甚至会为了一点儿小事跟他笑闹起来。 女生们见他跟习邈走得近,他又一向好说话,便都过来找他打听习邈的喜好,准备着在下个月习邈过生日的时候送他礼物。 苏晨对生日这种事早就有了阴影,几天被问下来,心里又开始发毛,晚上躺在床上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巨大的蛋糕上燃着的那些蜡烛。蜡烛的光十分微弱,映照着男生身下乐颜的面容昏暗晦涩。 很快到了习邈生日那天,许多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过来庆祝,个个脸红心跳地对着习邈甜美地笑。其中一个女生自告奋勇过来点蜡烛,二十一根蜡烛的光燃起。 突然“啪”得一声,灯光熄灭,偌大一个房间里只有二十一根蜡烛跳跃着光芒,每一下好像都烧在苏晨心上。 他瞳孔睁大,双手冰凉,身体微微颤抖,目光落在房间里一处不知名的角落,那里好像躺着一个漂亮洁白的女生,女生睁着大大的眼睛在他面前不停起伏,嘴唇微微开合,口型好像是在说:“救我!” 他能做的只有拔腿而逃。 他要逃。 他的脚动了动,朝着门外被锁住的光。 手上却传来一股温暖,习邈在黑暗里牢牢握住了他的手。 略大的手掌包裹住他的,一点一点焐热了他僵停的心跳。 很快女生们都被打发走,只留下苏晨一个。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问习邈:“你爸妈呢?” 习邈无所谓地说:“国外呢。” 苏晨“哦”了一声,随口又问:“什么时候去的?” “七年前。” 苏晨愣了愣,说不出话来了,再看向习邈时眼里不自觉多了些心疼。 习邈一笑,举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人是不在,可钱不是在呢吗,用得着你操心。” 两个男生在屋子里玩游戏玩到半夜,不知不觉头挨着头躺在地毯上睡着了。 天将明,苏晨被一个推销借贷的骚扰电话吵醒,没好气地按掉。扭过头时,看见跟自己挨着的,习邈俊美的侧脸。 自己的生活本是要陷入地狱,有了他又重现光明。 或许是昨晚的酒还没醒,苏晨鬼使神差地挪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在习邈唇上亲了一口。又赶紧闭上眼睛躺回去。 他胸口一颗心脏咚咚咚地跳着,还没平息下来,身上一沉,习邈已翻身将他压住,咬住了他的下唇。 苏晨吃痛,从喉咙里嘤咛了一声,睁开眼睛看着习邈,带着颤音叫了一声:“习邈……” 声音酥软。习邈下腹腾地热了起来,急不可耐又去咬他耳朵:“是我……”一只手往下滑。 屋子里响起柔媚的喘息声,苏晨简直不敢相信那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流离也不敢相信自己身后突然响起了师父熟悉的冷飕飕的声音。 “第几次了?” 寒渊无声无息出现在这个世界,扬手一拂,面前的景象迅速转换,瞬间推进到了次日清晨两个少年相拥着沉睡的安静模样。 流离又是可惜又是难为情,硬着头皮转过身来:“师父。” 寒渊清冷的眉眼淡淡看着她,说道:“你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 流离百口莫辩,扭过头默默腹诽了一句:“每次都这个时候来。” 寒渊已经挑了眉头眯眼看她:“怎么,很遗憾?” 流离忙不迭摇头:“没有!” 她又想起自己腕上的手串,举起手问他:“这个是你给我的吧。” 寒渊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欢喜就丝丝缕缕漫了起来,快要把流离淹没。她竭力忍住嘴角笑意,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继续跟寒渊一起看着眼前的时光快速溜走。 两个少年走得越来越近,每天几乎是形影不离,一有空闲就会跑到一处嬉笑打闹,互相取暖。 这样好的日子结束在大二期末那个夏天,略有些年纪的辅导员不知从哪儿得到了一沓照片,等放学后,老师都走光了,才怒气冲冲地把苏晨叫到办公室里,把照片摔在桌上,说:“你是怎么回事!” 苏晨看着照片里他跟习邈静静亲吻的样子,一时间又没出息地恐惧起来。 班主任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苏晨,你是个好孩子,老师一向都很喜欢你。现在你们年轻人都说,只有相爱的人,没有相爱的性别,任何人的恋爱都不应该受到别人的歧视,这个老师完全都能理解。 可你不知道习邈他爸是什么人物,那可是个老顽固,一辈子循规蹈矩,片刻都没有行差踏错过。 他就习邈一个孩子,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就等着习邈一毕业就把国内的产业交给他。 像他们这种人家,生意做得大,野心自然也大,不是挣够养老钱就要收手的。 为了给儿子铺路,习父习母早就跟一个世家好友谈好了,只等两家孩子再大个几岁就要办婚事的。 你以为习邈对你好,喜欢你,就能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吗?就算老师相信他有三分骨气,为了你肯放弃偌大一个家业。可你觉得习父习母会放过你吗?” 指了指桌上那些散乱的照片,说:“这些就是他们给我的。他们说了,两日后会回国,亲自来处理这件事。好孩子,听老师一句劝,你得跟习邈断了,才能安然无恙从这里毕业啊。” 苏晨回家以后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场,他现在发现,原来被李图威胁恐吓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真正能让他感到悲伤的,是不能跟习邈度过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 他哭着哭着就快睡过去,迷迷糊糊中接到习邈打来的电话,那边的人有些担心地问他:“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声音依旧是那样好听。 苏晨心里更难过了,平复了哭腔问他:“习邈,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吗?” 电话那头的人就轻笑了一下,对他温柔地说:“当然能。” 苏晨并没有跟习邈分手。他想,别人说是一回事,事实经过是另一回事。只要习邈还喜欢他,要他,他就永远也不会做那个主动放手的人。 不管这后果是什么,都不会比跟习邈分开更让他痛苦。 两天以后他果然见到了习父习母,那是两个面目还算慈祥的人,见到他以后,也没说什么过分严厉的话,只是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告诉他习家不能少了助力,那桩婚事对这个家族十分重要。 又说他们也不是一心钻营钱的人,家族联姻可以放弃,可习家却是万万不能断后。 苏晨在他们笑里藏刀的一句句话里早软了双腿,可他依旧坚韧地看着他们,毫不退缩:“这话请让习邈来跟我说。” 习父习母在他油盐不进的眼神里慢慢沉了面容。 屋子里安静了很长一会儿,习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你以为小邈对你是真心,是书里才会有的矢志不渝吗?” 嘴角勾起一个笑来:“你把他想得太高尚了。” 第63章 苏晨不听,不信,只信习邈。他说服自己放宽心,开开心心地继续回学校去上课,泡在图书馆里做题准备考试。 可习邈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一天天地等啊等,等得太阳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习邈还是没有出现。 苏晨的期末成绩意外的差,挂了两科,等大三开学前要过去补考。 他在家里等得心焦,黑着的手机安静得像是一个坟墓,收不到习邈发给他的任何一条短信。 他觉得要是习邈不要他了那就当面说清楚,他好死了这条心,从此以后再不痴心妄想。这样也好过每天毫无希望地等下去。 苏晨出门去找习邈,夏天炙热的太阳照在他头顶,晒得他整个人都在发晕。 这样一个茂盛的夏天,所有人都躲在家里吹空调,小区路上不见一个影子。 这里的停车场不够用,许多车辆违规停在路边,占住了一半的马路。 苏晨满头大汗地朝前走着,走到一辆黑色小轿车时拌了一跤,那车门突然在他面前打开,从里头伸出一条胳膊把他拽了进去。 那些人把他带到了李图过生日的那栋房子里,给李图打了个手势后就出去了。 屋子里除了他跟李图外还有一个女生,是许久不曾见过的乐颜。 乐颜被人绑着手侧躺在地上,看见他来,一双眼睛略微亮了亮。 苏晨仿佛又回到了噩梦般的那天,正在恍惚中,李图突然过来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拉到乐颜面前,对女孩说:“你说他会救你,我倒要看看这个废物会不会救你。” 低头凑近了她,两只眼睛里发出可怕的光:“你还不知道吧,他喜欢男人,不管你长得多漂亮,在他眼里那都是姐妹。” 苏晨被扔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看见李图弯腰解开了乐颜手上的绳子,又去脱她衣裳。 乐颜撕心裂肺地挣扎起来,李图就朝她脸上打了两个耳光,对待发泄工具一样要去侵犯她。 苏晨耳朵里嗡嗡嗡地响着,全都是乐颜生不如死的一声声呼喊。 一阵昏天黑地中,他朝李图跑过去,用自己弱小的力量去拉他。 李图人高马大,对付他简直不费什么力气,轻易就把他踹倒在地。 地上掉着一把小刀,好像是他从学校小卖部里买的。可自从习邈出现以后,他明明把刀搁在了家中的抽屉里。 他迷迷糊糊地拿起刀子,迷迷糊糊地看向伸脚又来踹他的李图。 脸上一阵温热,有什么东西扑洒了他满脸。 - 苏晨在医院醒来,旁边站着一个女警察。见他睁眼后,女警察对着门外的同事喊:“他醒了。” 两个警察走过来,向他出示了工作证。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用例行公事的语调对他毫无感情地说:“苏晨,我们以涉嫌故意伤人罪决定逮捕你,请你配合警察工作。” 苏晨迷茫地看着他们,一时怀疑起在被李图打得昏迷前,自己到底有没有杀人。 李图死了,被人拿锋利的小刀划破了脖子。那小刀还新得很,割断李图的颈动脉就像拿刀切一块豆腐。李图几个跟班在听见屋子里乐颜的惊叫声后闯进去,当下报了警。 警察也怀疑过乐颜,可刀柄上的指纹是苏晨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证据。 找乐颜去了解情况,乐颜被吓得躲在家里哭个不停。她一直只说是自己的错,苏晨是个好人,明知道不是李图对手还能过来保护她,都是她害了苏晨。 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苏晨没有错,他是为了救我才不得不下的手,求你们放了他吧。” 那警察认出她是不久前被人举报受到同学侵犯的女生,当下问了她一句:“那个李图,是不是找人……”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那件事情我已经说的很清楚,当天我意识到不对劲,早早就从那里走了。李图贼心不死,这才又把我抓了过去。 可他至始至终没赚到我一分便宜。警察大哥,你也知道我们女孩子的声誉比什么都重要,你们不可以乱说话啊!” 警察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跟自己同伴一起回了警局。不久后苏晨出院,暂被派出所收监。 他并不记得自己对李图动了手,被警察讯问了几次,绞尽脑汁想那天发生过的事,也只想到自己被李图打得昏厥。 警察觉得他或许是演戏,或许是不记得那天的事,或许是真的无辜。 这所有可能里他是凶手的可能性占了三分之二。如此一来,就连苏晨自己都觉得自己或许真是凶手。 死者李图是章警官的儿子,虽然是继子,两人的关系也一向很好,比起亲生的也丝毫不差。 如今李图横死,章警官大怒。在他的压力之下,警局不得不对苏晨进行了刑事起诉。 苏晨倒是并不觉得害怕,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习邈一眼,把事情跟他问清楚。只要他开口说一句对他只是玩玩,他就绝对不会再纠缠下去了。 开庭前有律师主动过来找他,说可以给他进行无罪辩护,以手里现有的资本和证据,绝对能安然无恙地把他从牢里救出去。 条件是他后半生要跟着周通航。 “别看周老板长得大老粗似的,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跟着他你不会吃亏。” 律师对他循循善诱,可苏晨来来去去只有一句话:“我不愿意。” 律师渐渐失了耐心,黑着脸站起身道:“那你就等着死在这里吧。不管你杀没杀人,有周老板在,习邈他父亲在,再加上李图他后爹在,你觉得你这一条命还能留着吗?” 这话并没让苏晨感到害怕,唯一遗憾的是,他仍不清楚习邈对自己的心意。以前是习邈主动来找他,现在换他一天天地等着他。 等啊等,等啊等,终于在开庭前一天,习邈出现了。 两个人之间搁着一扇透明的玻璃,触手不可及。苏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生怕这次见面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习邈,我想你。” 他一开口就不管不顾,咧嘴对习邈笑了笑,说:“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离不开你。可他们都说,你对我不是真心,只是像那些花花公子一样想玩玩而已。 我不信他们,只信你。你告诉我,你对我是不是真心。如果是,我这一辈子就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如果不是,那也没关系,人活在世上都是图个开心。何况你开心的时候我也开心,你从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我不会怪你。” 习邈竭力忍着自己的情绪,可忍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眼里的泪决堤般一颗颗地往下滚。 他憋住鼻子里的苦意,抬起头看着他,说:“我爸跟乐叔叔已经商量好了,下个月给我和乐颜订婚。” 苏晨这个时候才知道,对他们习家将来有助力的世家好友的女儿,是乐颜。 怪不得啊。 苏晨不过略静了静,就又冲他温柔地笑:“我只问你,你对我是不是真心。” 习邈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滚下来,把他眼前的世界染得一片模糊。他看着玻璃那头的男生,美好,单纯,善良,长着一双全世界最纯洁,最让他心疼的眼睛。这样好的一个人,他注定是得不到了。 “不是!”他腾地一下从椅子里站起来,冲着玻璃那头大声喊:“不是!我只是瞧你长得好看,想睡你而已!我有大好前程,为什么要毁在你一个男人手里!” 习邈走了,或许是永别。 苏晨呆呆地在原地坐着,看见人生里的那盏灯在他面前啪地熄灭,连给他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后头的监听民警是个心地仁善的女人。饶是见过再多大风大浪,此刻也不免心酸起来。她脚步轻轻地过来伸手扶他,说:“回去吧。” 是啊,要回去了。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就该画下句点,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了。 反正再熬,不过就是这几个月。乐颜指认是他杀了李图,便算是他杀的吧。这是他能为习邈做的最后一件事。 次日法院开庭,结果却是出乎他的意料,法官只以过失杀人罪判了他五年。 他并没觉得开心,依旧一日日地在监狱里消沉下去,整个人瘦得脱了相。 爸妈过来探监,爸爸还好,什么情绪都在心里憋着,只是妈妈却每次都在接见室里哭得喘不过气来。 他两眼之中已经没有了任何光彩,恍如一个等死的耄耋老人,凭谁说什么都亮不起他心里的那盏灯。 狱中待了半年,在一个午时的沉睡中,他找到了过路客栈。 出了执念幻境,寒渊把苏晨的生魂送回了人间,对流离道:“他要自杀,你赶紧去救他。” 流离一惊,想明白后忙忙点头,旋身去了人间一处狱中。 苏晨因近来身体不好被特许留在宿舍休息,流离到的时候他已锁了门,头伸进床单结成的绳索里,踢掉了脚下的凳子。 “苏晨!”流离大叫一声,手下结刃向那绳索割去。 苏晨摔在地上,抬头看着她,觉得她很像自己方才梦中见过的一个神仙。 “你是……仙人?”他虚弱地开口问她。 流离朝他走近几步,蹲下身看他:“是,我是仙人,我来救你了。” 苏晨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仙人也能管得了人的真心吗?” “我看习邈像是有苦衷,或许是受了家里的威胁,为了保住你才答应的那门婚事也说不定。你以前那么信他,从不受人挑拨,不允许任何可以说得清的误会在你们之间出现,这么通透的心思,为什么仅凭他几句话就否定你跟他之间的一切呢?” 流离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让他在椅子里坐好,给他倒了杯水,说:“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把一切查清楚。李图的死十有八九是乐颜做下的,虽是情有可原,可她却恩将仇报,为了能嫁给习邈,给你设了这么大一个圈套,果然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放心,我会还你清白,把你从这里救出去。” 第64章 流离的话一下让苏晨豁然开朗,他想着习渺来看他那天发生的事,越想越是可疑,捧着杯子连声说:“没错,没错,我本来是要判死刑的,可习邈刚来见过我,我就从必死的局面里活了下来,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是他的原因?他肯定是不得以才来跟我说那些话的,一定是!” 苏晨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声音里多了些自责:“我为什么不信他,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放下杯子抓住流离的手,说:“仙人,你一定要救我们!” 苏晨本性良善,把一切美好的想象都给了自己心上那个人,若世人皆如他一般,那些因为误会而错过的姻缘就一件也不会发生了。 流离想着,回握住他的手,说:“放心,我一定给你和习邈一个好结局。” 流离出了监狱,来到习家和乐家的饭局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一边隐身偷菜吃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个时候习邈已经读到了大四,因为成绩优异被允准提前毕业,还得到了一个保研的名额。 流离这时才知道,原来习邈并不是学渣,他装成连大二学生会的题他都不会的样子,只是为了能离苏晨更近一点儿,看他讲题时认真的眉眼。 流离更坚信了心里那个猜测,又见习邈席上并不怎么开心,好几次乐颜给他夹菜,他也只是爱答不理,惹得习父频频蹙眉。 乐母似是知道自己女儿身上发生过的事,急于把这桩婚事做成了,好给已经残破不堪的女儿一个好未来,便收拾出一副轻松的口气对习父习母道:“这一读研又是三年,那时候我家乐颜就二十五岁了,年纪说小也不算小了。” 恰恰习父也怕他们知道自己儿子其实是个同性恋,忙接过来道:“是啊,儿女事始终是我们最牵绊的,总要早点看着他们结了婚,我们才能放心把产业交给他们。” 双方父母各怀心事,互相点头。习邈却冷笑了一声,抬起眼皮看着身旁一身洁白衣裙的乐颜,说:“李图死后,你就不做噩梦了吧。” 乐颜和自己母亲的脸唰得一下白了,一时僵坐在椅子里,说不出话来。 习父怨怼地瞪了习邈一眼,警告他不要乱说话。习邈视而不见,自顾自道:“听说李图可是很喜欢你的,为了你,也不知教训过多少跟你走得稍近些的男生了。他是个疯魔的人,两次胆大包天敢绑架你,就这么让他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乐母双手已经微微颤抖起来,她把手藏在桌下,脸上挤出个笑说:“李图那人我也听说过,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主意打到我女儿身上来了。他也不看看自己,配碰我女儿一根指头不配。” 习父习母脸色也不好看,听她给自己女儿开脱,当下并没有接她话茬。 一顿饭在表面的平静中结束,明明每个人都没怎么动筷子,可起身却发现餐点竟是活活少了一半。各人都以为是旁人吃的,也没怎么怀疑,相互寒暄后在车库道别。 流离跟着习邈回了家。刚进客厅,习父心烦地点燃了一枝烟,叫住一声不吭就要回屋的习邈,说:“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该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乐颜确实已经被李图强/暴了?”习父的话里开始带着颤音:“你是怎么知道的?” 习邈确实恨乐颜,可他也知道,无论到了什么境地,苏晨至始至终都没有提过乐颜一个字,他不想成为让苏晨瞧不起的揭人伤疤的那种人。 “我口无遮拦,整日里胡说八道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几句玩笑你倒是当真了。” 习父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又说:“乐颜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来对你一直痴情,我都看在眼里,你不能辜负她。” 看他脸上毫不在意的表情,加重了语气道:“你别忘了,苏晨还在牢里。我能让他过失杀人,也能让他蓄谋杀人。案子定了,不是就板上钉钉,一辈子推翻不了的了。” 习邈握了握拳头,提步就走。 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 梦里,他看见苏晨被拷着双手向他走来,他想他想得发疯,不顾一切地过去紧抱着他,说:“苏晨,我也想你。” 鼻端却泛起一阵血腥,手心那里也是黏黏的。他缓缓地放开怀里的人,就见苏晨脑袋上被枪子嚯开一个洞,洞里源源不断往外淌着血。 “苏晨!”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连连喘气。等明白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他劫后余生般抱住自己的脑袋,闷声哭了起来。 过了很长一会儿,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倒茶的声音。 苏晨抬起头,果然看见有个模样十分年轻的女孩正坐在他书桌前头泡一杯茶水。他被吓了一跳,身体往后缩了缩,问:“你是谁?” “我是天上的月老,特地来成全你跟苏晨这桩姻缘,”流离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我猜的不错,苏晨的命是你救的。你说你不爱他,其实却是爱惨了他。” 颇有感触地啧啧两声:“原来不只是书里,人间竟也真有这样痴情的男人,看得我甚是欣慰。你很好,苏晨也很好,月老我十分喜欢。既然碰上了,就一定会让你们白头到老,永不分离的。” 习邈听得糊涂:“原来月老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流离摇了摇头:“此言差矣,我可已经活了几千几万岁了。” 起身往他面前走了走,说:“你安心等着,我去帮你把苏晨送到怀里来。”调皮一笑,旋身在他面前消失了踪影。 习邈伸手往她消失的地方摸了摸,半晌颤抖着嘴唇自言自语道:“竟然真是神仙……” 流离去了乐颜家里,乐颜正痴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母亲在她旁边抱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忍着泪说:“孩子,没事的,都过去了。很多事情,其实只要我们不记得了,它于我们而言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好孩子,忘了吧,答应妈妈,我们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好不好?” 这句话倒是给了流离提醒,等乐母走后,她在乐颜面前现出身来,说:“乐颜,你可知罪。” 乐颜被吓了一跳,等看清了房间里突然出现的人,惊叫一声要跑出门去。 可到了门边,她发现那门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外面的人也听不见她的呼喊。不管她叫得多大声都没有一个人过来支应一声。 “不用白忙了,我施了结界。” “你到底是谁!”乐颜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 真是累,每次都要被人问是谁。 流离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说:“我是地府里的判官,因你不思感恩,反倒反咬一口,诬告害人,特来将你锁拿归案。到了地府论罪而处,本该是把你送入第九层油锅地狱的,可你害的偏偏是你的恩人,罪加一等。我已向阎王禀明,要让你再受万人凌/辱之苦,方可投入油锅地狱。” 乐颜吓得瞳孔大张,一个劲摇头,疯魔了一般道:“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扑过来跪在流离脚边,泪如雨下:“神仙,求你放了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不得不让苏晨做替死鬼的啊!” “没有办法?”流离冷笑一声:“没有办法你就能攀诬恩人?你若早早报警,李图那帮人还会抓你第二次吗?” 乐颜只是摇头,厉声道:“不能!我不能报警!从小我就喜欢习邈,每天都梦想着能嫁给他。眼看着就要实现,我怎么能昭告天下说我乐颜被一群畜生搞得跟粪水沟子一样脏!” 她越说,眼里的恨意就越强烈,整个人陷入一种濒临绝望的癫狂之中:“为什么苏晨要出现?为什么他轻而易举就让习邈爱上了他?习邈本来是我的,他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怎么能被一个贱男人搞臭了名声! 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必须要救他,让他过上正常人的日子。是苏晨先犯贱,又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人欺辱,他却躲在角落里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是我人生里的噩梦,我怎么能放过他!也是他自己倒霉,偏偏被李图盯上。老天既然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我怎么能错过!” 乐颜已经崩溃,讲道理根本就无济于事。流离只能拿出条件,对她说:“看你也是个可怜人,我也并非是心似冷铁,不近人情。不如这样,只要你去找警察说明当年的一切,再让自己父母退了跟习家这门亲事,我就封了你的记忆,让你自自在在地过完后半辈子。 你放心,警察不是长舌妇,你但凡说一句求他们保住你的名节,他们就不会往外透漏一个字。” 乐颜渐渐止了哭泣,仰起头看她,想她既是神仙,法力无边,那肯定什么事都做得到。 她不免贪婪起来,说:“不!封了记忆又能如何,都是自欺欺人而已。” 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她:“我要你把时光倒流,回到李图生日前一天,再替我把他杀了!这样一切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习邈和苏晨也不会相遇了。” 流离随口说道:“时光倒流是你们凡人臆想出来的,其实根本就没有办法做到。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封禁记忆。 其实你妈妈刚才说的对,一件事情要是自己忘了,对自己来说它就从来没有存在过。自欺欺人又如何,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不就行了。” 第65章 听了流离的话,乐颜果然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可最后她还是摇头道:“不!我不想坐牢!更不能失去习渺!” 流离的眼神疏忽冷了起来:“你杀了李图不是什么罪过,可你攀诬恩人,还想着能全身而退吗?” 不耐烦地站起身,逼视着她:“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既然如此不识抬举,你就随我去地府吧。只是在走之前,我会把一切真相公布天下。告诉大家,你不仅心是脏的,身体更是脏的难看!” 流离抬脚就要走,乐颜吓得扑过来拉住她,连连喊道:“不!求判官给我一条生路!我还不想死啊!” 果然是个惜命之人。流离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说道:“那我现在再问你一次,我方才所说,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乐颜闭上眼睛哭了一会儿,在翻手云覆手雨的神仙面前,她能怎么办,最后也只得认命,轻若蚊蝇般道:“答应。” “好。”流离低头看着她:“七日后,你若不在警局,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轻易踢开她的手,如入空气一般穿过了面前一堵墙。 流离回了客栈,刚才说了太多话,她口有些渴,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 厨娘趁着客人不多,过来八卦地问她:“流离,听说这次来的客人,是个清秀的小哥哥?” 流离看到她闪闪发亮的一双眼睛,就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笑了笑道:“是,是个清秀的小哥哥,让我撮合他跟另一个小哥哥百年好合。” “啊啊啊——”厨娘兴奋地尖叫了几声,说道:“等你撮合好了,一定要带我去看看。咱们过路客栈还不常有这种买卖呢。” 小二坐在一边,十分鄙视地看了厨娘一会儿,一推她的头,说道:“你还没得到教训呢?忘了那次你非要凑热闹,天天跑去看布星守夜的两位星君谈恋爱,被他二人发现,在天帝面前告你一状的事了?” 厨娘理直气壮道:“我现在又不在天上,你管我想看谁谈恋爱啊!” 小二嗤道:“天天琢磨旁人的事儿,有时间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有没有恋爱可谈吧。” 厨娘气得咬牙切齿,跟他打闹到一块去了。 七天后,流离再去人间,乐颜已经去警局自首,说明了当年发生的一切。 不久后法院以非公开形式开庭,念她也是受害者,杀人纯属是为了自保,此罪可免。 只是她伪造证据,构陷他人却是事实,经过酌情审理,判了她六个月监/禁,并要求乐家向苏晨赔偿精神损失费一百五十万元。 苏晨当庭被无罪释放,走出审判厅时,父母冲过来紧紧抱住他,好生哭了一会儿。他迷蒙着泪眼往四周打量,并不见习邈的身影。 苏晨回了家,办好了入校手续,重新去学校里修学读书。只是心上沉甸甸的,总是也轻松不起来。为人变得孤僻,不像以前一样爱笑了。 流离带着厨娘和小二在一边看着。厨娘心急得不行,埋怨道:“这个习邈做什么去了!娇滴滴的媳妇就在这里,他是脑子被驴踢了敢不来找?” 话音刚落,就见河边缓步走来一个人,在苏晨身边坐下去了。 厨娘激动得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指着他们道:“重逢了!重逢了!唉呀妈呀,可把我急死了!” 那边悄无一人的碧水湖边,两个男生并肩坐着,苏晨不敢相信地扭头看着习渺,泪水不知不觉又涌出了眼眶。 习邈心疼地看着他清瘦的面容,举手把他的眼泪擦掉了。 “苏晨,我也想你。” 习渺把苏晨抱进了怀里,终于亲口对他说出了这句话。 厨娘已经快要幸福地晕过去了,尖叫道:“啊啊啊啊——抱了抱了抱了!快!流离,快把他们弄到床上去!” 流离看着厨娘,一时有些无语。 小二更是生气,从后头一把捂住厨娘的嘴,说道:“闭嘴吧你!” 又对流离道:“我带她走了,这死丫头真是死性不改!”说完带着厨娘旋身消失在了原地。 流离看了看不远处还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很快,她心有余悸地回头。 还好还好,师父不在。以防万一,她赶紧离开了这里,不想再被师父逮到。 流离去了关押乐颜的监狱,屏蔽众人视线,对她说道:“我来履行承诺,度你脱离苦海。” 她手中结印,向乐颜打了过去,勾出她脑中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咬破手指,以血更改了其中几个场景,又把它打入乐颜脑中。 此后乐颜再想起来,只记得那日自己确实去了李图的生日会,可没待几分钟她就被母亲打电话叫回了家。后来李图绑架了她,她被逼无奈才出手杀人,因此入狱服刑。 至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她不后悔自己杀了李图,就算在牢里要待半年也并不觉得难过。还好还好,虽然经历了这么多可怕的事,她仍然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孩。 妈妈探监时,说习家取消了跟她的婚约,她的习邈哥哥竟然喜欢上了跟她同班的苏晨,不顾父母反对,执意要跟他在一起。 这可真是个爆炸性的消息,记得当时妈妈痛快地冷笑了一声,说:“他习家还敢嫌弃我女儿坐牢,现在报应来了吧,老天给了他们一个同性恋的儿子,真是想想就脏的慌。” 乐颜不满地瞥了瞥嘴,说:“妈,别这么说人家。同性异性又怎么了,只要习邈哥哥真心喜欢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开心不就好了吗。人这一辈子过得让别人看得起不会幸福,自己觉得幸福才是幸福啊。” 乐母看着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女儿,觉得她一双眼睛好像清明了不少,时时透着希望的光彩。 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女儿开心,她就开心,不由欣慰地笑道:“是,咱们不说别人。你在牢里好好表现,这半年的时间嗖得一下就过去了,到时候妈妈给你寻摸一门更好的婚事,气死他们习家。” 乐颜重重点了点头,对着自己母亲开心地笑了起来。 习父因为自己儿子的事生了几天闷气,本来还想再使点什么手段,谁知习邈这半年来竟是没有闲着,不动声色间瓦解了他这些年来的经营。 国内的产业早就是习渺囊中之物,他又趁着父亲回国,击溃他在国外的实权,收买人心,安插眼线。 等习父再想调用人手去对苏晨不利时,却发现自己身边早已人去楼空,竟是连个人都使唤不动了。 习邈又在公司里暗暗传递假消息,说习父违背了国内法律,非法经营,目前已被公安机关盯上,如果公司不壮士断腕及早把他卖出去,那所有人的利益都会受到损伤,甚至整个集团也会土崩瓦解。 很快董事会商量出个结果来,逼着习父习母让权给习邈,让他们退居二线,好好在家里歇着就行。 习父听到消息时已经是大江东去,无论如何也使不出一点儿办法了,当场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看见自己的好儿子就坐在床边给他削苹果,脸上一派的从容淡定。 习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道:“好一招卧薪尝胆,釜底抽薪,怪不得你不肯去国外念书,原来是留在国内尽学了些诡谲伎俩。 我说这半年来你怎么一声不吭,忍着连一次都不肯去见苏晨,原来你是牟足了劲要来对付我,对付你妈!为了一个男人你就这样丧尽天良,连自己父母都敢算计,你不怕将来遭报应吗!” 习邈眼皮都没抬一下,专心削着手下的苹果,说道:“父亲放心,儿子不是忤逆不孝的人,你跟我妈下半辈子会在国外安度晚年,养老的钱儿子一分都不会少给。” 削好了苹果放在父亲手里,嘴角露出一个单纯无害的笑:“父亲总说,权利总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能保护得了自己在乎的人,儿子心里可一直记着呢。” 五天后,习父习母迫无无奈飞回加拿大,习邈以雷霆之势迅速掌握住了集团大权。 上位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了周通航一派的势力,掏空了他名下公司财务。 流离这时才发现,习邈不仅聪明,更是个能忍辱负重一朝打蛇七寸的商业奇才。 看来真是她多管闲事了,就算没她帮忙,习邈也能把苏晨从监狱里救出来。 可她救了苏晨一命,这总是真的吧。这样想着,她心里又平衡了点儿。 所有障碍都被习邈扫除,他终于跟苏晨走到了大团圆的结局,两个人每天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 流离惦记着在鬼市里能值不少银子的怨念石,专门过来盯梢。 习邈正抱着苏晨在客厅里看电视,苏晨窝在他怀里静了一会儿,忽然有些不安地问:“你对你爸妈是不是有点儿太狠心了。” 习邈亲吻了下他的额头,说:“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你是我的命,我明明跟他们说过很多次,是他们不听,还美名其曰是为了我好。 连我的命都敢害,他们是怎么对我好的?你不知道你入狱的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我没日没夜地算计,略睡一会儿就梦见你在牢里出了事。 我就更不敢休息,生怕时间一过去,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这短短的半年,真是比我这一辈子过得都长。” 苏晨心疼地拥住他,眼里涌出一滴泪来:“习邈,我没事了,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分开了。” 流离焦急地等啊等,等啊等,在甜言蜜语轰炸下,总算是看见一颗暖橙色的石头从苏晨心口飞了出来。 她赶忙伸手接住,最后看一眼自己甚是满意的美好结局,转身走了。 大街上人头攒动,为了生存而奔波的人挤满了整个人间,处处一股蝇营狗苟的烟火气。 流离本惦记着前面一条街上卖的炸鸡,正要去吃,却突然感觉到一股邪魅气息在周边不停涌动。 她立即生了警惕,一路追着那股邪气而去。 最后到的地方是周通航开的地下私人会所,里面灯光暧昧,衣着暴露的男男女女端着酒穿梭于各个走廊之间。 流离寻着气息,推开其中一间房门。 房里的地上正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被剖心挖肺的男人,其中就有周通航。 男人们圆睁着双目,保持着无比惊恐的表情仰头看着天花板,一双双眼瞳全都变成了赤黑色。 地上的鲜血汇聚成一股一股的溪流,朝正中间盘腿而坐的白衣僧人蜿蜒而去。 第66章 【篇十、世间安得双全法】 流离退后了一步,环顾一圈屋里的惨状。 地上那些人都已经被吸干了精魄,魂魄不存。 流离难以置信道:“寂行,你就这么胆大包天,敢在人间杀人!” 寂行蓦地睁开了双眸,看见她,勾起唇角笑了。他举袖一擦唇角的血渍,说道:“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怎么样,我替你教训了这些坏人,是不是做得很好?” 流离说道:“凡人的事自有凡间律法管束,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你害人命,还吸了他们精魄,你不怕报应吗!” “报应?天上地下那些神仙个个都要杀我,我还怕什么报应?”寂行从地上站起来,那身白色僧衣无风自动,倒像是天上一尘不染的仙人:“六界诸仙倒是不足为惧,只是你那位好师父我却是不得不防。说起来我跟他还从未真正交手过,小丫头,依你看,我跟你师父打起来,谁赢谁输?” 流离并不回答,抬头发现四周已设了结界,旁人根本发现不了此间异动,疑道:“你是故意引我前来?” “是。” “为什么?” 寂行抬眸看她,一张妖媚俊朗的脸沉凝下来:“程流离,你可知我为何会被锁拿在地狱之中。” 流离觉得这人应该是在向她炫耀自己往日辉煌,握了握拳道:“因为你屠了一村老幼,功震天庭。” 寂行却是皱了皱眉心,朝她走近几步,一脸疑惑道:“我屠了一村老幼?” 流离耻笑一声:“是啊。怎么,难道你也失忆啦?” 寂行脸上神色变换不定,最后仍是凶巴巴瞪着她道:“我为何要屠一村老幼!” 流离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吓得够呛,往后退了两步。瞧着他也不像做戏,便道:“这话你该问你自己才对吧,我哪里能知道。兴许是你鬼迷了心窍,要练什么绝世功法,拿他们当了垫脚石也说不定!” 指了指地上横死的几个中年男子,说道:“你看看你,杀人不过头点地,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寂行被她说得冷声一笑:“你既如此会猜,不妨就跟我回去。等你什么时候猜对了,我什么时候放你回来,如何?” 流离说道:“不如何!” 寂行却已上前一步,拉住她胳膊,带着她飞也似的离开了这里,去了一处高山上的寺院。 寺院里云雾缭绕,青翠满院,只有十几个看破红尘的年轻男子在那里修习念经,洒扫参禅,看见他回来,都叫一声:“寂行师兄。” 流离不知道现在还有这种地方在,探出灵识四处搜寻了一番,却感知不到此处到底是哪里。 寂行一拉她胳膊,说道:“别白费力气了,你一个修行不过百年的小丫头片子,还妄想能从我手里逃出去吗?” 他硬是把她带到寺庙里一处后院,指着地上堆成山的柴火道:“日落之前把这些劈完。” 流离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在搞什么鬼,怒道:“劈什么柴!你想打架我现在就跟你打,不用做这些没用的!” 寂行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再敢多嘴一句,我现在就喝干你的血。你的血如此精纯,定我助我功法大成。” 流离被吓得不敢再说什么,低下头,去看地上小山一般的柴,颤声道:“我劈不完怎么办!” “你若劈不完,剩几根柴,我就喝你几盏血。” 眉目微动间,寂行已在整个小院里加了禁制。 他转过身,甩袖而去。 流离十分无语,冲着他背影喊:“你信不信我喝毒药,毒死你啊!” 等寂行走远了,她试着咬破手指去破禁制,却试了几次都是徒劳无功,反倒是随着她每一次破阵,禁制的法障又更厚了一层。 她只能停手,认命地拿起地上的斧头,开始劈柴。 转眼日暮西沉,寂行走进院里时,看见她正抱着斧头坐在劈好的柴堆前,头耷拉着昏昏欲睡。 他指尖一弹,一棵石子啪地打在流离脑门上,疼得她瞬间惊醒过来。 “你又干什么!”流离捂着额头愤愤瞪他。 寂行说道:“你倒是个听话的,既劈完了柴,就赶紧去做斋饭,一个时辰后送到禅房。” 流离很觉得他莫名其妙,骂骂咧咧地过去厨房,煮了锅放多了水黏黏糊糊的米饭,上面放几颗青菜交过去了事。 出乎她意料的是,寂行竟眼不眨心不跳地把一碗饭吃了个见底,连一颗米粒都没留下。 流离十分佩服,说道:“不愧是苦行僧啊,觉悟就是比一般人高。” 想了想又说:“为了更好地修炼,我看还是把晚斋戒掉比较好,你们佛门中人不都说,过午不食的吗。” 寂行道:“佛门还说不可犯杀戒,那我就不能杀人了?” 流离看着他,想起了什么,问他道:“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我听人说你原来是个德行很好的和尚,有大慈悲心,很受方丈器重,为什么后来会入魔道?” 寂行神色变了变,不过瞬间又恢复如初。 “这件事还要麻烦你去给我问个清楚,”他手一伸,突然把流离拉到了自己怀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她喂下了一颗丹药。 流离呛咳几声,想吐又吐不出来,急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是肠穿肚烂的化骨丸,”寂行逼近她,手在她下巴上一搓:“你可要听话,听话才有解药吃。” 流离看着他近在迟尺的一张脸,虽然俊美非常,却仍吓得她额头丝丝沁出汗来:“你要我做什么?” “帮我找到两千年前的真相。” 流离推他:“你先把我放开!” 寂行盯住她的眼睛:“小丫头,你师父是块万年不化的寒冰,你别再痴心妄想了。不如跟了我,做我徒弟吧?” “你做梦!”流离又去推他:“我再说一遍,放我下来。你不是想让我替你去找两千年前你入魔的真相吗,你放我下来,我替你去找。” 寂行勾唇一笑,手上的力气松了松。她趁机推开他,从他腿上跳了下去。 “要想知道过去的事,不如去阎王殿偷生死簿。”流离说。 “生死簿?” “是。两千年前你应该还是个凡人,生死簿上肯定有记载,到时候一看就知你一生功过。” 流离笑看着他:“不如我们一起去偷!你法力深厚,一定可以偷出来的。” 寂行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花了两千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从那里逃了出去,你一两句话就想让我自投罗网?” 流离道:“你把我想得也太坏了,我看你也挺可怜的,杀了人,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杀人,糊里糊涂被关在火山地狱里两千年。要是我,我肯定也要出来。即使整个天下跟我作对,我也要出来。” 寂行在她的话里沉了目光,心口处有异样的情绪闪过。 他默然片刻,很快掩饰了目中情绪,说道:“去烧水,我要沐浴。” 流离拧眉道:“你还活在古代啊,洗澡水也要烧。我就算还做凡人时,家里再怎么穷,也从来没干过这种苦力啊。你要洗澡,你自己用法术把水烫一烫就好了!” 寂行抬眼看她:“你去不去,若是不去,我现在就催动化骨丸。” 流离撇了撇嘴:“我去!” 她很识时务地认怂,走去了净室那边。本是准备使法术往浴桶里运水,岂知寂行那厮不知道什么时候封住了她的灵力。不管她怎么努力,都使不出任何术法了。 她气得咬牙切齿,往寂行禅房的方向瞪了一眼,一边骂他一边去院子里一桶一桶地提水。好不容易拿柴火烧开了,又一桶一桶地倒进浴桶。 “过来吧!” 她调好水温,没好气地喊寂行。 寂行从禅房里出来,见她累得满身大汗,一张小脸微微泛着点儿红,很是满意地笑了笑,说道:“不如流离姑娘跟贫僧一起?” 流离嗤笑一声:“怪不得都叫你妖僧,果然是个妖僧。” 她转身出了净室,关上门,捶着自己累得酸疼的胳膊,坐在院子里头的菩提树下。 此地离天空好近,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星星似的。 寂行在净室里待了很长时间,等得流离昏昏欲睡。 他换好僧衣出来时,看见月亮下一个小小的剪影背对着他。 那模样竟是十分熟悉,似乎自己以前曾经见过。可再往下深想时,却又什么都抓不住了。 流离在寺院待了五天,每天都烧水,劈柴,做饭,洗衣,伺候寂行那个杀千刀的。 总算一日午后,寂行算到阎王上天庭述职,便把流离叫了过去,解了她身上禁制,说道:“去把生死簿拿来,记住,我给你吃的确实是化骨丸,解药只有我这里有。如果你不信,去找你那位师父告状,我便立刻让你毒发身亡,连捧灰都留不下来。” 流离连连说:“我信我信,你放心,不就是一本生死簿吗,我会拿过来的。” 她本想让寂行解了寺院结界,等出去以后好看看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孰料寂行只是衣袖一挥,瞬间将她送去了黄泉入口。 阎王虽不在,可判官与黑白无常都在府中。见她来,判官远远地道:“小流离,跑哪儿野去了?你不在这几天,过路客栈的账本真成了一本烂账了。” 流离提着去软玉楼买回来的几坛子女儿红,笑道:“近来人间红叶开得好,我去赏景了。” 她把酒放在一方小石桌上,打开瓶盖深深闻了一口,说道:“果然是好酒啊,跟判官你的春风度相比,别有一番风味呢。不知这是用什么酿的,我跟老鸨打听了好几回了,她都只是卖关子,不肯说。难道一个青楼里的酒方,能比你堂堂判官的还要金贵吗?” 判官一听来了兴致,过来拿过另一坛,也凑上瓶口深深闻了闻。 他不屑道:“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多加了一味嫩柳而已,美则美矣,可惜过妖。” 流离附和道:“对对对,这玩意儿也就在青楼喝喝,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不像判官您的春风度,一壶下去保证就倒了。” 抱着酒坛跟他的酒坛碰了碰:“来来来,咱把这些都给他喝了!” 判官也实在有些馋了,便与流离对饮起来。 期间黑白无常闻香而至,也过来喝了一坛。 酒里有流离下的昏睡咒,很快三个人就在她面前栽下头去,趴在石桌上睡得跟死猪一般。 流离确认他们一时不会再醒过来,赶紧拽了判官腰间钥匙,避开鬼差,偷偷去了地府书房,翻出了生死簿。 准备离开时,外头却赫然走进一个人来,迎面碰上了她。 许泽略怔了怔,看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怀里又紧紧抱着生死簿,不由得担忧道:“你在做什么?” 流离只以为他是在为难自己,不得不出手打开了他,抱着书往外逃。 许泽故意让开了路,扭头看着她的背影在自己眼前转瞬消失了。 也并没有提步去追她。 流离一路狂奔,不回头地跑出了黄泉。 寂行早已在外头等她,看她出来,一言不发地上来搂住她的腰,将她带回那所不知名的寺院。 两个人进了禅室,流离把生死簿交给他。 寂行拿过来翻了看,可书里密密麻麻,每一页都写满了字,且越往后翻越翻不到尽头。 流离也着急要知道他入魔的缘由,便清了清嗓子冲着生死簿喊一声:“迦叶寺僧人寂行。” 生死簿应声而动,等翻到了记载着寂行的那一页,停住不动了。 寂行看着上面的字,一张脸却是倏地变了。 越往下看,他脸上就更深地涌动出了复杂莫测的情绪。他彷如探知了什么无比可怕的真相一般,整个人沉默得吓人,两只眼睛慢慢变得通红。 流离看他情绪不对,不知到底是看到了什么,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你想起来了吗?两千年前发生了什么?” 寂行手里的书低下去。 他就看见了,在他眼前站着的,被他忘记了千年的女孩的脸。 “流离……” 第67章 已记不清何年何月,何朝何代,只记得那村子叫善来村,住着两百一十四户人家,村子里种满了梅花,一到冬天银装素裹,红色的花朵上落一层白色的冰雪,美得恍然不似人间,吸引城里的富户也前来观看。村民们以农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挣个温饱倒也不是问题。 一切往前追溯,或许是要怪那年的雪太大太多,一入春天冰消雪融,上游的小河里冲下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来。 春寒料峭,那孩子穿着单薄的粗布麻衣,手脚早就冻得僵硬。她顺水而下,流经善来村时被岸边一支断梅勾住了衣裳,停下不动了。村民们只以为她死了,聚集过来远远看着,谁也不肯先上前一步。 最后是从城里卖货回来的程姓夫妻两个跳下牛车朝女孩跑过去,给她身上裹了御寒的棉布,把她带回了家。 女孩倒是命大,竟然还有气息。程氏夫妻请了村里的大夫来,给女孩灌下去两服药,在当天深夜看见她睁开了眼睛。 女孩脸上满是尘灰,头发也乱糟糟的,程家娘子司荻给女孩洗了澡,换上新买回来的小衣裳,疏了可爱的发髻。 打眼一看,是个软糯漂亮的小姑娘,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满溢灵气。 程氏夫妻两个成亲数载,至今仍无所出。见这女孩可怜,一问之下又得知她与家中亲人走散,剩了一个人流落在外,夫妻两个便动了收养她的心思。 只是见女孩脸上并无一丝苦意,看着他们时也落落大方,毫不畏缩。夫妻两人对视了一眼,司荻就问女孩:“你不想自己爹娘吗?” 那女孩脆生生说:“他们说生个女孩是累赘,除了多吃家里一口饭,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们只喜欢我阿弟,逃荒的时候也只给我阿弟吃馒头,让我吃草根。后来还打算把我卖给一个人牙子挣钱花,我听见他们说话,就趁夜里偷偷跑了。” 程氏夫妻两个听得心疼,程晏问她:“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女孩说:“我吃草吃得多了,知道哪种草能果腹,哪种草不能吃。只可惜跑没几天他们就追上了我,我一着急跌进了河里。” 脸上一笑,灿然若冬日里凌霜傲雪的白梅:“要不是你们,我可能就没命了。” 在地上跪下来,给他们磕了个头:“多些叔叔婶婶。” 程氏夫妻忙忙把她扶起,抱到炕上坐着。司荻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发,说:“好孩子,你要是不嫌弃,就认我们做爹娘。我们家里不怎么富裕,可也总能健健康康地把你养大。” 女孩开心地笑了笑:“真的吗,那我又有爹娘了!” 程氏夫妻两个也是高兴得很,程晏问她:“你可有名字吗?” 女孩点点头:“我叫流离,程流离。” “程流离?”司荻念了一遍,虽然知道有点儿不祥,可还是笑着说:“嗨,就是个名字,叫什么都一样。你既有了名字,就还叫这个名儿。” 程晏附和地点了点头,又笑道:“你还跟我是本家呢,咱们俩都姓程,可能上辈子我就是你爹爹呢。” 流离开心一笑。 司荻把流离抱进怀里,点点她的小鼻子:“流离,小流离。” 流离就被逗得咯咯直笑。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不觉又是一年冬天,红梅白雪装饰得整个村子如世外桃源。 流离在程氏夫妻精心照顾下长到了十岁,出落得愈发灵气逼人。 因这几年距离村子不远的后山上的迦叶寺里来了一位得道高僧,寺里的香火愈发鼎盛,去过的人都说那里的佛祖很灵,村里的人就也常常买了香烛果品过去拜祭。 流离跟着爹娘去过几次,一来二去摸熟了那里的地形,常常在山上山下乱跑着疯跑。 除了佛祖灵验,寺庙里很出名的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十六岁小和尚,听说与佛道有缘,被方丈收做入室子弟,亲自教养,赐了个法号叫寂行。 寂行生得俊美,一双桃花眼略笑一笑,世间万般景致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他为人又和气温良,待人接物有礼有节,搅得城里的小姑娘都爱来寺里小住参禅,时不时与他来个偶然相遇,粉面都不由自主染上红晕。 只是寂行往往视而不见,每每都退后两步,双手合十念声佛,悠然而去。 流离也见过这个有名的小和尚,只是觉得他虽俊美,到底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不足为奇。 一日黄昏,她跟邻居家同龄的女孩时柳儿在后山上游玩,突见五六个蒙面人怀里都抱着什么东西往寺院上跑。 她好奇要跟上去,时柳儿害怕,拉着她不让她去。 流离便打发了她回家,自己一个人跟在后头,看见他们抄小道避过守门僧翻进寺去,把东西搁进了寺院柴房之中。 又在隐蔽之处做了引线,线头延伸到外头来,确定不会波及到他们时,吹亮了火折子点燃引线。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流离别无选择,只能跑出来几脚踩灭了那引线,同时对着寺里的人大喊:“有人炸寺啦!有人炸寺啦!” 蒙面人恼羞成怒,上来捂住流离的嘴把她往山下拖。 寺里跑出一群人来,忙着去查找炸/药被放在了何处,只有那个叫寂行的跟着蒙面人追了下来,从后山一直追到二十里外的梅林里。 蒙面人见他孤身一人,不足为惧,提了刀上去要杀他。岂知寂行的功夫竟然十分厉害,三两下打得他们爬不起来。 挟持住流离的人见势不对,提了提流离颈下刀口,喊道:“小和尚住手!” 寂行果然停下手,不温不火瞧着他。 那蒙面人道:“小和尚,用这丫头一命,换我兄弟几人性命,你看如何?” 寂行想都没想:“好。” 蒙面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信你。”把流离往前头一推,带着自己手下跑走了。 流离劫后余生般长舒了口气,瘫坐在地上说:“小和尚,谢谢你啊。你救我一命,我记住了,以后一定结草衔环报答你。” 寂行听一个小丫头叫自己小和尚,忍不住笑了笑。 他走过来,在她身边半蹲下来,这时才看见她颈下被方才的蒙面人割出来的一条浅浅的血痕。 他从僧衣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些药粉给流离抹在上头。 时柳儿刚好跑了过来,怯怯地说:“流离,你受伤了?” 流离只说不碍事,从地上站起来,问寂行:“你知道那些坏人为什么来吗?” 寂行低眸浅笑:“无非是有人生了嫉妒之心,不足挂齿。” “哦,人怕出名猪怕壮。”流离摇头晃脑地念,灿然一笑:“方丈是得道高僧,定能事事化险为夷。” 时柳儿走过来,低声跟寂行道了谢,拉了流离的手一道跑回家去了。 此后,时柳儿常常带着糕点和果子过去寺里瞧看寂行,跟他一起学着念经打坐,无聊时就偷偷爬过去摸一摸寂行的光头,然后咯咯笑起来。 寂行见她年纪小,往往并不说什么,嘴角噙着笑任她玩闹。 流离见时柳儿一日也离不开寂行,常常说笑打趣她:“怎么,你看上他了,要给他做媳妇儿?可他愿不愿意还俗啊?” 时柳儿往往被说的满脸通红,跳起来作势要打她,不许她再乱说话。 隔天又去寺里找寂行,刚走出村子不远,流离追上来要跟她一起去山上玩。 时柳儿神色间立即起了防备之心,流离看见,便道:“你放心,我又不打扰你跟寂行,我就是过去看看他们那的藏书。圆明住持收集了好多书呢,跟我说我要是想看,随时能去看。” 时柳儿这才高高兴兴地跟她一起去了。 到了寺院,流离自去藏书阁里找书来看,时柳儿带上果点去找寂行。 书看到一半,流离听见不远处的书架后有人在说话。 其中一人道:“方丈对寂行那小子真是越来越偏心了,你跟他同时间入的寺,你看看他现在什么样,你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整天就做些劈柴烧水的粗活,也不嫌丢人。” 另一人自是着恼,恨恨道:“我跟他能一样吗,他跟方丈什么关系,我跟方丈又什么关系,咱们寺里的人,谁能越得过他!” 先前一人把他的话想了想,说:“你这话倒是也对,我记得寂行来咱们寺不久,方丈就从相国寺主动转来了咱们寺,接替了上任方丈的位置,还美名其曰要使佛法普照。 咱们一个小寺,又破又穷,一年里来上香油钱的人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眼看着都快要出去要饭了,要不是有苦衷,他能来咱们寺?” 拍了拍身边那人胳膊:“依你看,寂行跟方丈什么关系?” 那人就奸诈地笑了笑,说:“你没看见咱们这位方丈都不惑之年了还长得细皮嫩肉的,年轻时肯定就更不用说了。寺院里的俊美和尚,那是最招姑娘小姐倾心的。看看寂行就知道了。” 另一人夸张地吸了口气:“你是说,寂行有可能是方丈所生?那方丈岂不是犯了色戒?” 两个人叽叽喳喳说了很长一会儿,流离等他们出门了,把书搁回去,离开藏书阁。 她找到禅室里正在静修打坐的方丈,双手合十躬身行礼,说:“方丈,有人在后头嚼舌根,说寂行是你的孩子。我怕流言蜚语会伤到您。” 圆明方丈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流离笑一笑,说:“无妨,凡有人的地方,自有流言。说得多了,也就厌了,就不说了。” 把手边一盘糕点推给流离,说:“拿去吃吧。” 流离眉开眼笑接过。 她在院子里吃完了糕点,看见时柳儿从寂行那边回来,就跟她一道下山去了。 第68章 慢慢地就这么过了五年,时柳儿已到及笄之年,为了避嫌,寺庙那里不能随意去了,就算去了也见不到寂行。 时柳儿想念寂行,一日上山去迦叶寺拜佛,忍不住往寂行禅房里搁了封书信。 信的内容虽然委婉隐晦,可还是能看到一个待嫁姑娘家的深深爱慕之意,末尾又问他可否愿意为她还俗,她会在家里一直等着他。 可巧这信被与寂行同时间入寺的法通看见了,法通拿着信去找方丈告状,让方丈驱逐寂行。 方丈却只是把信扔进炉子里烧了,合掌念佛,说道:“凡人七情六欲,如何能戒。那姑娘不过是生了思慕之意,有何道理让其思慕之人受罚。” 三言两语间替寂行挡了回去。 法通心中不忿,趁方丈一次应邀出城讲佛,纠集众人把寂行打了个半死,扔在了后山坡上。 流离正要入寺去找一套新出的书册,路上看见灌木丛里一道血印子。 她顺着血,扒开草丛,看见了奄奄一息的寂行。 她把寂行带回了家,爹娘去城里做生意去了,三天后才回来。她就去村头张大夫那里拿了几服药,回来煎了给寂行喝下。 寂行精神好了点儿,合掌向她道谢。 她作弄心上来,问他道:“不如趁此机会还俗好了,柳儿可是一直等着你呢。” 寂行无奈笑笑,说道:“施主玩笑了。” 他向佛之心坚韧,流离不再说什么。 夜深时,流离请他在爹娘那屋凑合住一晚。他却只是摇头,仍要回寺院去。 流离劝道:“你再回去就真的要被打死了。虽说男女大防,可你是出家人,就当来我这里借宿化缘不就好了。大丈夫不拘小节,不必在意那些虚礼。” 寂行被她说服,留了下来住宿。可整夜都只在堂屋椅子上坐着,合目入定。 流离不放心他,开着自己房间的门,躺在床上时不时睁眼看一看他。 他穿着洁白的僧衣,好像随时都能羽化归去。 次日一早,寂行自行回了寺院。流离怕他再受欺负,在他后头远远地跟着。 迦叶寺门口却围着十几个村民,一个个的指着寺院里头,正骂得不堪入耳,口口声声让寺里的和尚交出寂行。 看见寂行归来,村民们叫嚷着拿了锄头棍子过来打他。 寂行合掌立于胸前,面不改色生生挨了几下。 流离推开众人挡在他身前,说道:“你们都疯了不成!他是方丈亲传弟子,你们凭什么打他!” 为首的村民道:“这和尚玷辱佛门,毁了我善来村姑娘清白,人人得而诛之。流离,你虽是外来的,可到底是我善来村养大的,怎么能助纣为虐,胳膊肘往外拐!” 流离一个字都不信他们的:“寂行师父毁姑娘清白?你们痴人说梦呢,都没长眼睛吗。你们看看,就寂行师父这般面貌,哪个善来村的姑娘能配得上他? 他就是疯了傻了也至于如此自降身价。况且寂行师父六根清净,一心向佛,从不为色相所迷,你们别在这里毁他名誉!” 为首村民道:“果然是外面来的野种,怎么可能与我善来村一心。兄弟们,别管这臭丫头,都来给我打!” 流离受了几棍子,跳着脚地挡在寂行面前。 正是有理说不清,好巧不巧,今日县里的几个捕快心血来潮来拜佛,流离看见他们,忙忙地朝他们喊:“捕快大人,这里有人滥用私刑!快来主持公道啊!” 捕快们过来喝退众人,询问之下得知,时家的女儿昨日上山,被寺里的和尚捉去,失了贞洁还挨了打。 时家姑娘口口声声说欺负她的人是寂行。 捕快们把一干人等带去县里公堂上,请县丞审问。 升了堂,台上的县丞扶了扶帽子,一拍惊堂木,说道:“台下有何冤屈!” 时柳儿那个精瘦精瘦的娘就扯着嗓子大喊:“大人,我的女儿昨夜里被迦叶寺里的和尚玷辱,请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她把昨晚时柳儿在半山腰上灌木林中被个和尚殴打强占的事说了一遍,又指着寂行说昨晚只有他不在寺中,事情肯定是他做下的。 县丞便指了指寂行,问时柳儿:“是这和尚强占了你?” 时柳儿身上伤痕累累,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被打得肿胀不堪,好几处破皮流血。 她娘亲时李氏伸手抱着她,说道:“柳儿别怕,你好好认认。” 时柳儿就抬眼噙着热泪看了看寂行,低若蚊蝇地说:“好像……好像是……” 县丞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好像是?” 时柳儿掉了几个泪珠子,咬了咬唇,说道:“是……是他……” 县丞又拍惊堂木,指着寂行道:“大胆淫贼,你入了空门,信了佛法,却是六根不净,胆敢在我辖内奸/淫弱女,又动手伤人,你可知罪!” 寂行面不改色,语气和缓:“贫僧从未做过。” 县丞道:“你还敢狡辩!昨晚戌时,难道你不在山中?” 寂行说道:“不在。” 县丞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一支签子就要扔下来,流离赶紧大喊一声:“且慢!” 她推开衙役冲进堂中,跪下道:“大人,他是无辜的,我可以为他作证。昨日午时他被寺里的和尚赶出寺院,是我看见,把他请进了家中治伤,今天早上才回了寺院。” 她扭过头,疑惑地看着时柳儿,说道:“你不是一向爱慕他吗,为何现在给他安了这样一个大罪过!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时柳儿一双眼睛在她的话里慢慢变得狠戾起来,久久地盯着她,没说出一句话来。 倒是时李氏啐了流离一口,说道:“死丫头,你休要诬陷我女儿,我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会喜欢一个念经的秃子!” 县丞不耐烦地敲敲桌子,说道:“都别吵了。” 问流离:“你说把他请进家中治伤,那你爹娘可知道,把他们叫来问话。” 流离道:“我爹娘出去卖货了,昨晚并未归家。” 时李氏冷笑道:“可见是在撒谎了。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小姑娘,怎的就这样大主意,把一个成年男子领入家中。 我看分明是你瞧他长得好看,与他通奸已久,今次才来为他脱罪。可惜你人长得机灵,眼睛却实在是不灵光得很,看不出此人是个丧尽天良的淫贼!” 流离对台上县丞道:“大人,此人空口白牙辱我名节,请大人做主。” 县丞就对时李氏道:“没让你说话就给我闭嘴,妇道人家,捣什么乱。” 又对时柳儿道:“现有证人证明昨日寂行是在她家里,你再好好看看,是不是认错了,嫌犯另有其人?” 时柳儿的呼吸越来越重,抬头看看寂行,又看看流离,突然就疯了一样大喊一声:“是他!” 她站起身来,不管不顾地指着寂行,说道:“我没看错,就是他!当夜太黑,我看不清脸,可我看见那人右肩上有一圆形胎记,大人要是不信,可以当场验看!” 县丞就让人去扒寂行衣裳,探出身去瞧看,果然看见寂行右肩圆形胎记。 流离见状,忙道:“大人,既是当时太黑,为何时柳儿能看见一块小小的胎记?” 转头看着时柳儿,压低了声音道:“你到底说不说实话,要再不说,别怪我不念姐妹情分,把你那些事都说出来!” 时柳儿已经完全跟她撕破脸,恶狠狠地盯了她一会儿,扭头对县丞悲声泣道:“大人,我已破了身子,谁还敢再要我。本是不敢再苟活,可我娘说的对,人活这一辈子,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她认命地看一眼寂行,眼中适时滑出几滴泪来,对着县丞磕下头去:“求大人给个公道吧。” 县丞捋着胡子略想一想,点头道:“不错,你一个姑娘家,不能受了委屈又赔进去一辈子。” 指着寂行:“那和尚,你今日就还俗,娶了时柳儿吧。” 饶寂行再淡定,也想不到竟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皱了皱眉头,说道:“施主非我所伤。大人另找他人给她做夫君吧。” 县丞道:“人赃俱在,你还敢狡辩!” 流离接道:“大人,不知道‘赃’在哪里?你不能仅凭时柳儿一面之词就定罪。况寂行师父天人之姿,悟性又高,将来是要成佛的,怎可被一个庸庸之辈拖累玷辱了。 大人多年来断案如神,也该是一眼就看得出来,若寂行师父真对时柳儿有意,时柳儿还不得高兴得晕过去,怎么会因为不从被打成这副鬼样子!” 时柳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气得微微发起抖来。若非身在堂上,现在早冲过去撕烂她臭嘴了! 流离并不怕她,继续道:“民女自知人微言轻,可事有不公,不得不出来说句公道话。我与时柳儿自小一同长大,她早就对寂行师父情根深种,好几次我看见她躲在寂行净室外头偷看他洗澡,如此自能瞧见他肩上胎记。 昨夜里实在不知时柳儿是被何人所辱,她一个姑娘家,发生了这种事要不就一头撞死,要不就死死闭着嘴不能对旁人透露半分,怎的她倒知理,拼下这张脸不要过来报官? 可见是有人支使她,或是她将错就错,知道寂行师父向佛之心不移,就来找他做个背锅的,全了自己一片痴心。” “死野种!” 时李氏扑过来,重重打了流离一巴掌,这一巴掌又快又急,流离没有躲得过去,脸上立刻现出五个指印子。 时李氏胸口剧烈地喘着,对她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善茬,当初就该劝着程家两口子把你扔回冰河里去!你看寂行长得好看,色迷心窍,连从小跟你交好的姐妹都敢侮辱,你生的什么心肝!” 时李氏说完又扑过去打她,又拽头发又打脸。 碰巧程晏和司荻从外头路过,扒开人群,一眼看见自己女儿正在大堂里头被人打得厉害。 他们拼死拼活闯了进去,抱住流离,把她护在中间。 司荻怒道:“时家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流离一个孩子,你何故来打她!” 时李氏道:“我不仅要打她,还要把她打死,看她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县丞看台下闹得不像样,横眉冷竖大喊一声:“都给我肃静!” 第69章 此案一时不明,县丞听了师爷的话,命人把寂行暂时收押,择日开堂再审。 程晏和司荻带着流离回了家,路上时李氏辱骂不断,一刻也不消停,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一遍。 程晏和司荻并不是善口舌之人,只低头护着流离回去,并不与她争吵。 流离也知这种婆子一张嘴最脏,也不去跟她计较。 只是后来时李氏说着说着却骂到了她爹娘身上,她再也难以忍受,蹿起来要打那婆子。 程晏和司荻拉住了她,硬是把她拉回了家,不停地劝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时李氏不肯罢休,站在她家门外骂了一天街不带喘气。 乡下人骂街都是往脏里骂,什么脏骂什么,每一句话拎出来都是不堪入耳。 流离实在是听不下去,拿了家里一把菜刀,冲出去要跟她拼命。 阿爹阿娘拉住流离,不让她出门。 时李氏在外头看见她像是要动真格的,吓得抱着头跑了。 流离就对着时李氏的方向大喊:“你这个腌臜婆子,果然什么货色生什么货色,怪不得养出个这么不要脸的闺女!光天化日地辱人大师清白,还妄想着能招大师做女婿? 我呸,你做梦去吧你!就你这种黑心肠的,给大师提鞋都不配!你少侮辱佛门清净了你!别以为我家是好欺负的,惹急了我,看我不把你剁成肉酱!” 时李氏被她吓住,不敢再上门来,只整天抱着自己女儿哭个不停。 晚上时柳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窗户突然被人叩了一声,她吓得打个激灵,过了一会儿,急急忙忙地穿衣起床,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她到了村后的梅花林,迦叶寺里的法通和尚正在那里等着她,见她来,含着轻佻的笑从头到脚看她一遍,说道:“你倒是会自欺欺人,明明是被我上了,倒把事情赖在寂行头上,逼他还俗娶你。柳儿,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个心眼呢?” 他朝她靠近几步,眼睛里闪着猥琐的光:“既是这样,我就再帮帮你,让你回忆回忆细节。明日你还去告官,把寂行是怎么碰你的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县太爷也就信你了。” 他扑上去,把时柳儿压在地上,野兽一般咬她脖子和胸口。 那天晚上,流离恰恰去了时柳儿家,要找她质问。还没到近前,看见她偷偷摸摸地出了门,便悄无声息地在后面跟着她过来了。 没曾想会看见这一幕,她忙忙扯开了嗓子大喊:“来人啊!迦叶寺的法通采花来了!” 她一边喊一边往村子那头跑去,法通本要杀她灭口,无奈刚跑了几步,就看见有村民举着火把朝这里而来。 他只得转身而逃。 村民们擎着火把过来,亮腾腾的灯火下,时柳儿顶着一头乱发坐在地上,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们。 流离跑过来,硬要拽着她去报官。 时柳儿挣开她的手,朝着一旁梅花树闷头撞了过去。 村民们把时柳儿送去张大夫家里,被救醒后,村民们七嘴八舌问她到底是不是迦叶寺里的法通和尚欺辱了她。 她把嘴巴咬得流血破皮,两只手狠狠攥起来,最后不管不顾地大喊:“不是!没有的事!我只是被一只野狗吓得跌了跤,哪就有什么和尚了!” 扭头看着流离,伸手指着她道:“你这个贱人害得我还不够,还敢来胡说八道!你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当事人都已经这么说了,村民们也就没再多管闲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流离等人都走了,一双眼睛幽幽地盯了时柳儿一会儿,说道:“你受了罪,为何偏偏要找好人报仇,放任坏人逍遥法外?” 时柳儿理直气壮地看回去:“这几年陪着寂行的人是我,我不信他对我无情。我不像你,我这身子已经毁了,为了让自己过得好点儿,我必须给自己挣一个前程!” 流离见她顽固不灵,也不再说什么。 过几日,衙门二审寂行,时柳儿咬死了是寂行辱她,若寂行不能娶她,她就只有一死以证清白,免得被世人取笑。 寂行翻来覆去只说事情并非自己做下,更是绝不可能还俗娶亲。 眼见此案就要变成一笔烂账,县丞耐心用尽,不欲在这种芝麻小事上费心思,打算对时柳儿和寂行用刑,哪个招不住哪个也就说实话了。 正当此时,流离抱着个木盒子从围观人群里钻出来,说道:“大人且慢,我有时柳儿说谎的证据!” 时柳儿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朝流离看过去。 流离走过来,打开木盒,拿出里头一封封的信笺,说道:“这些都是时柳儿写给寂行师父的情信,我每回同她一起入寺拜佛,总能看见她把信偷偷塞入寂行师父的禅房,寂行师父为了此信也受了不少嘲笑。 我怕佛门圣地被她一个小小女子损了清净,有时候就趁她走后把信偷了出去。这些确确实实是时柳儿的笔迹,大人若不信可拿去验看。” 她扭头,看了看已是抖若筛糠的时柳儿,说道:“她对寂行师父爱慕已久,若寂行师父也对她有意,何须用强,恐怕只是勾勾手指头,她就要自己爬过去了!” 时李氏气得又要冲过来打她,被衙役摁住了。 县丞翻了翻手里的信笺,问时柳儿:“你还有何话说?” 时柳儿哆哆嗦嗦的,并说不出什么句子来。 县丞便扔了个签子,让人过去打了她二十板子。 时柳儿一介弱质女流,被打了四五下就忍不住招认是自己诬陷了寂行。 县丞问她真正的奸夫是谁,她却说自己并未失了贞洁,只是身上的六七两碎银被一伙蒙面强盗偷去了罢了。 县丞并不欲与这种市井小人多做纠缠,让人把她关进了监牢里,看押了两个月。 寂行被无罪释放,流离送他回去迦叶寺。方丈已经回来,知道了这场乌龙,正在院子里命人打了法通一百戒棍,又把他逐出寺去,永不收用。 那些师兄弟们看清楚了风向,自然不敢再欺负寂行,此后对他愈发恭谨起来。 “方丈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流离笑嘻嘻地拍马屁:“不愧是拉动了我村观光业的得道高僧!” 方丈无奈一摇头,看向她身旁的寂行:“女施主对你有恩,你要铭记,不可一日忘怀。” 流离摆手道:“不不不,是寂行师父对我有恩才对,救命之恩大于天。” 方丈笑了笑,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女施主非凡尘中人。” 又说:“老衲我又寻来了一批新书,女施主随时可去藏书阁一观。” 流离开心应下,此后更是每天都来看书。看得累了就去院子里看僧人们习武打坐,亦或诵念经文。 两月后,时柳儿从牢里出来,饿得面黄肌瘦,身上还多了不少被人殴打的鞭痕。 时李氏看不过眼,当天又来流离家门口骂起街来,并对每一个过来劝她的街坊说:“这个程流离分明就是山里的妖女,当年冰河里都冻不死淹不死,这分明就是故意来村里克我们来了! 如今她哄得县丞信了她的鬼话,又哄得迦叶寺里的和尚个个对她俯首帖耳,这不是有妖术是什么!乡亲们,我们得把她赶出去,不能让她乱了村子里的安宁!” 村民们只当她在说疯话,并不放在心里。 流离被吵得耳朵疼,实在是受不了了,出来道:“死老太婆,你说我是妖女,那你信不信你再敢来烦我,我第一个拿你开刀!” 没说几句话,又被爹娘劝进屋里。 时李氏骂了几天街,最后终于骂得累了,再也不来了。 她转而投入到给自己闺女找一个好夫君的艰苦大业中去,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把目标从稍稍有几个余钱的富家公子降低到温饱不愁的酸秀才,从酸秀才又降低到其貌不扬可起码有肉吃的王屠夫,从王屠夫降低到貌也不扬财也没有家里四壁还透风的三代贫农,可一圈下来,她竟是连一个带把儿的都没捞着。 女儿的名声虽然说不上臭,可也并不怎么好听,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她已经失了名节,哪个男的还肯要她。 不觉两年过去,眼见自家女儿都已经十七岁了,再不定亲这辈子可真要老死闺中了。时李氏着急得厉害,便想召一个上门女婿在家养着。 也是老天有眼,这日她下田干活,看见一个长相略平整的小哥,因她锄地崴了脚,被那小哥扶回家中。 她留小哥吃了顿饭,问他家中父母亲人,营生为何。小哥就说自己双亲俱亡,自来走南闯北,贩盐为生。 时李氏十分满意,当晚留他在家中住宿。 晚上她过去女儿房间,问女儿对那人印象如何。时柳儿却禁不住地浑身颤抖,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时李氏问她是怎么了,她又不肯说,只扭头看向屋外的客人。 那客人也正好扭头看向她,朝着她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不久后两人成亲,在村子里吹吹打打,置办了一场酒席。 流离远远地看见,那白马上穿红衣挂红花的,正是两年前被驱逐出寺的法通。 第70章 时家请了全村的人去喝喜酒,唯独没有请程家。程晏和司荻并不觉得什么,只是听外头如此热闹,两夫妻就对视了一眼。 司荻试探着问流离:“女儿,你也已经满十七岁了,可有了心仪的郎君?” 流离咔嚓咔嚓地剥花生吃,摇头说:“没有。” 也是奇怪了,其实她也觉得自己心如止水得反常,这世间所有男人都算上,就没有一个能入她心门的。难道是她六根清净,也适合入空门去出家为生? 下午她就去了迦叶寺,告诉了寂行这个想法。寂行冲她温柔地笑笑,突然举手摸了摸她头上发髻,说道:“还是不要出家的好,你这样就很可爱。” 流离盘腿往他身旁一坐,煞是愁苦地托着自己下巴,说道:“糟了,我再遇不见喜欢的人,就真的要成个老姑娘了。” 寂行说道:“你还小得很,不会变成老姑娘的。” 流离道:“真遇不上喜欢的也没关系,我就一辈子在这里念经打坐,修养身心。” 她伸出手去,慢慢地把桌上一盘子糕点拿过来,往嘴里塞一块:“反正有好吃的就行了。” 寂行看她笑得憨直,自己就也不自觉笑了。 流离一口一个糕点,一张小脸塞得鼓鼓囊囊。寂行就给她倒了杯水,递到手边,说道:“慢点儿吃。” 流离接过猛灌了几口,对寂行笑笑,说道:“寂行师父,你真是我见过最好的和尚了。你是有大智慧的人,将来是肯定要成佛的。时柳儿心术不正,差点儿就害了你,你以后不能再跟那种人走得太近。 我也已经十七岁了,向来都极尊重师父。可我爹娘说,我不能老是来看你,不然会让人说你闲话。 今天过来,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以后我可能很久都不会来了。你在寺里好好修行,等将来成了佛,要离开凡间去天上了,我再过来送你。” 她站起身,对着寂行合掌一拜:“寂行师父再见。” 寂行乃断绝七情六欲之人,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心口竟莫名涌起一丝不舍。他需要努力牵起嘴角,才能对着女孩露出一个笑。 “小施主再见。”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口甚至有疼痛隐隐溢出。 流离下了山去。 刚出了梅花林,快走到村口时,看见有两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带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年轻男子瘫在地上求救。 她走过去细看,发现两个老人却并不是真的老,顶多也就三十七八而已,只是这么多年风餐露宿,朝不保夕,活活被穷苦熬得憔悴。 她离开生身父母的那年还只不到五岁,可却十分清晰地记得打算抛弃自己换几顿温饱的亲生爹娘的模样,就算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的模样变了许多,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当即转了身打算离去。那老妇朝她喊道:“姑娘,行行好,给我们几文钱,让我们去抓副药吧,我这儿子再不救就要死了啊!” 说着说着悲声哭了起来,道:“我们只这一条血脉啊!” 流离从袖中掏出所有碎银,过去放在他们身边。 离开时,听见老妇在后头连连道谢。 法通入赘时家以后,跟时父时母相处得倒是平和。他人又能干,肯出力气,地里的活儿原是两天才能干完,可他一天就做完了,哄得时父时母十分开心。 时柳儿像是已经认命了,与法通如普通夫妻般生活。只是脸上的气色总是不太好,白惨惨的,不见一丝血气。 成亲后一月,时柳儿传出有孕的消息。时父时母开心得不行,晚上置办了酒席好好庆祝了一顿。 等喝得醉了,时李氏言语间开始不怎么忌惮起来,嘱咐时柳儿和法通,说头三个月万万不可行房。 法通一笑,让她放心,把二位老人扶回屋子里休息。 流离爹娘近几天又去城里做买卖,留下她一个。她闭紧了门户,上好门闩,坐在屋子里的烛火旁看书。 突听一声脆响,门闩被人从外头拿刀移开了。 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时,看见法通慢悠悠地推开了门,朝着她一脸奸笑走来。 她忙忙拿起爹娘给她留下的防身匕首,藏在身后说:“法通,你过了几天好日子,又活腻歪了是不是!” 法通歪嘴一笑,说道:“我还真是要谢谢拜你所赐的好日子,那一百戒棍,我到现在还记得十分清楚,一天都不敢忘!” 他说完,上来拿布塞住了流离的嘴,麻袋一兜,抗在肩上带去了时家自己卧房。 时柳儿正躺在床上休息,看见他带回一个人来,吓得一跃而起,躲在墙角发起抖来。 法通把麻袋拿掉,对时柳儿笑道:“娘子,你不是恨透了这丫头吗,现在夫君给你报仇好不好,你就只管睁着眼睛好好看。” 流离拿掉了嘴里的布,连连呸了几声,转身要跑。法通早把房门锁上,奸笑着就开始脱自己身上衣裳,上来要碰她。 流离心里一阵阵地犯恶心,在他靠近自己时,悄悄拿出袖中匕首,眼睛眨也不眨地把刀捅进了他心口。 法通身体痛得不停痉挛起来,嘴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出血。 他指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敢!” 流离拔出刀,看他已是不足为惧,转身开门跑了出去。 外头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见村子里的犬吠声。 她不敢乱跑,捏着匕首回家,把门都关死,坐在屋里整整一夜未合眼。 次日一早,她奔出门去想找府衙报官,谁知外头却聚集来一群凶神恶煞的村民,以村长为首过来围住她,恶声恶气道:“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心思怎能如此歹毒,把人杀了不算,竟还剁成了肉酱!” 流离脑子里轰隆一声爆炸开来,怀疑自己听错了,问他们说:“什么剁成肉酱?” 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时柳儿就扶着肚子扑了过来,张着嘴嚎啕不止,说道:“我娘那人平时说话是难听了点儿,可你也不能就为了这么小的事就把我家人全杀光了啊!还……还…… 你还把他们一刀一刀地剁得肉酱一般。要不是我躲了起来,你连我和我腹中的孩子都不会放过啊!” 流离只觉得十分荒唐,大声道:“我没有!我只是迫不得已刺了你丈夫一刀,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你……” “我丈夫与我相敬如宾,恩爱有加,”时柳儿把话抢了过去:“我爹娘也是父慈母爱,从小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眼看着就要三世同堂享天伦之乐,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你就把他们全杀了个干净,你跟我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害我!” 流离还要辩驳,斜刺里却冲出一个妇人来,正是流离不久前见到的生母。 她变得比那时还要衰老,步履蹒跚,满头银发,过来指着流离恨声道:“你这个天打雷劈的不孝女!我再怎么样也是你亲娘啊,当年家乡遭了旱灾,我迫于无奈把你送进大伯家里,保你三餐无忧。 你竟然恩将仇报,把他们一家七口全给杀了个精光,又跑来这荒僻之地苟活至今,害我找得好苦! 我念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忍心送你见官,可你竟然想杀人灭口,活活把你亲爹和亲弟弟砍死,可怜我一辈子一件坏事都没有做过,为什么会有你这么个孽障!你把我儿子还给我,让他活过来,你让他活过来!” 妇人说到最后已是癫狂之状,上来对着流离又打又踢。 流离觉得一切都荒唐得可笑,她们说得言之凿凿,感情真切,一时间都让她怀疑起自己,这些事到底有没有做过,她究竟是不是她们口中的杀人狂魔。 如果不是,那她又究竟做错了什么,能让她们如此憎恨,把丧亲之仇通通算在她的身上。 周围村民们见过时柳儿家中墙上地下斑驳的血迹,和三堆被剁成肉酱的黏稠人尸。 他们本就怕透了流离,此时听时柳儿一挑拨,又恨透了流离。如今见她至亲都过来出首她,听她做了如此丧尽天良的事,一时更觉得她实在是心狠手辣。再让她留在村里,只会贻害万年。 村民们就都握紧了拳头,朝着她纷纷涌来。 流离脸上头上不停挨着拳头巴掌,肚子被人踹了好几脚,腿上被棍子打得麻木起来。 天空被一群面目狰狞的人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一点儿光亮。血从她额头蜿蜒而下,染红了她的眼睛。 她很想冲出去,冲到一个能自由呼吸的地方,肆意洒脱地过完这一辈子。可原来,她竟是逃不掉的。 突然,人群里撕开了一条口子,她的养父养母冲过来,把她紧紧护在怀里,替她承受着村民们的殴打。 血腥味在她鼻腔里越来越重,她抬起眼,看见爹爹娘亲脸上身上全都是纵横的血道子。 爹爹伸长胳膊在外头护着她们,娘亲把她圈在怀里,如抱刚出生的幼崽一般抱着她,又伸了手掌捂住她的眼睛,挡住她眼前的鲜血。 她看不见,耳朵却是异常灵敏。她听见爹爹娘亲对着那群失了心智的村民说:“别打我的孩子!求求你们,别打我的孩子!” 第71章 寂行今日心神不宁,方丈讲经时他什么也没听进去,目光频频往禅室外头看。 方丈念了声佛,对他说:“你心有挂碍,待我圆寂之后,如何承我衣钵。” 寂行道:“徒弟惶恐,修行浅薄,不敢担此大任。” 方丈摇头道:“你也许久未下山了,不如今日就去化缘吧。” 寂行合掌答应,带上托钵下了山。 过了一座小桥,穿过一片梅花林,看见村子里头聚集着许多人,每个人眼里都闪着野兽般嗜血的光芒。 在村民们前面,是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的两个人,围成个圆形以保护的姿势护着里头的什么。 突然一只血手从里面伸了出来,发上沾了丝丝血迹的女孩直起身,护着她的两个人就砰然倒地,紧闭着双目毫无声息。 流离低头看着他们,整个人平静得诡异。 她想,自己幼时不受亲生爹娘待见,没过过一天母慈子孝的日子。老天怜惜她,重新给了她善良的父母,安然无忧地活到了现在。可她到底是福薄,老天暂时的怜悯,如今终于也收回去了。 有仇恨的光芒毒蛇一样窜进她四肢百骸,她抬起头,看着四围的村民,和村民前头那个面目丑陋的妇人。 她还记得,她曾经对时柳儿的母亲说过,什么货色生什么货色,却忘了她的生身父母更是不堪,她注定也是个卑贱之人,所以不配得到程家夫妇的疼爱。她受了十二年无微不至的抚养之恩,到头来却害得他们惨死。 她若不做点什么,岂非就是狼心狗肺,天理不容。 她就举步走到时柳儿身边,说道:“你爹娘死了,被剁成了肉酱?” 时柳儿捂着肚子,往后退了两步,怕道:“是,他们变成这样,全都是你做的!” 流离冷笑起来:“法通玷污了你,他们倒让你嫁给他。所以你恨他们,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法通后又去杀了你爹娘。 你觉得只要他们死了,你的日子就能好过起来,你的人生就能重新开始。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逼着你嫁给一个毁了你人生的人。” “你胡说!”时柳儿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转身对着全村百姓道:“大家不要信她的,这妖女是在胡言乱语,故意辱我名节!” 流离道:“我有没有在胡说,你心里最清楚。” 她又走到了那个妇人,她的生身母亲面前,说道:“你儿子病死了。” 妇人绝口否认:“他是被你杀死的!你这个贱种,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过着好日子,怎么就不想想我们三个每天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 你这个赔钱货,我们可是你亲人啊,你竟不管我们死活,自己躲起来吃好的穿好的!我生你出来干什么!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我当时就该把你掐死!” 流离充耳未闻,梦呓一般自顾自道:“既然最宝贝的儿子都死了,你还活着做什么。” 她抽出了袖中带血的匕首,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一连捅了那妇人好几刀。直到她一点儿气也没有了,这才抽出了匕首。 妇人怒睁着一双眼睛,在她面前缓缓滑下地去,已经死得透了。 村民们看见这一幕,不由更是惊恐,指着她骂:“果然是连亲生父母都能下得去手的畜生,这样的人怎能留在咱们善来村,简直丢尽了我们的脸。大家上啊,把她给我赶出去!” “赶出去!” “把她赶出去!” 村民们就又扑了上来,头先几个被她手起刀落割断了脖颈,殷红的血喷溅了她满脸。后来人越来越多,匕首被夺走,她被踹在地上踢了一脚又一脚。 寂行看见这副景象,心下剧烈疼了起来,竟躬身当场吐出了一口鲜血。 手里的托钵掉在地上,他弯腰抚着心口,等再抬起头时,一双眼睛微微变得红了起来。 他朝那群村民奋力跑过去,口里大声喊着:“不许动她!谁也不许动她!给我停下!” 可他的力量实在太小,嘶哑的嗓音被村民们愤恨的踢打声所淹没。等他好不容易挤进最中心时,女孩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如一滩烂泥般蜷缩着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一丝气息。 鲜血染得她通身血红,看不出她本来面目。他离得她近一点儿,白色僧袍就被浸上刺眼的红,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洗掉。 他跪在她身边,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去碰她的脸。 他本是想把她脸上的血擦掉,她是那样纯白干净的一个女孩,一定受不了自己这副样子。 可手指刚轻轻地碰一碰她,那块地方却是破出一块血肉,从里面又源源不断地涌出更多的血。 他的眼睛就在这个时候从微红变作赤红,原本温和良善的一张脸也变得妖异诡谲。 平地起了一阵阴风,有无数尖利的声音朝他耳朵里不停地啸叫。 “佛法普度众生,可你看看它度了什么?” “你早就该来了,但凡你早日醒悟,也不会看着她落到这般下场。” “佛护不了她,只有你强大起来才护得了她。” “该死的人不死,该活的人不活,这就是佛法普照下的众生。” “来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佛祖慈悲为怀,唯独不救一个流离。” “来吧!!” “入我魔道,去住自由,无复留碍。”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令识虚妄,深厌自生,无有涅槃,覆亡三界!” 随着一声响彻天际的嘶喊,有无数赤黑色魔灵飓风一般冲入寂行体内。 周边十里刮起诡异的妖风,吹得梅花胡乱飞舞而来。天边阴沉沉卷来赤黑浓云,遮蔽住刚刚升起的晨阳。四周一片昏暗,流光尽失,光芒尽灭。 村民们吓得四处流窜,却是怎么样都走不出眼前这片迷障。红得愈发艳丽的梅花冥纸一般洒满整个天地,正中心衣袍烈烈的和尚缓缓升向半空,嘴角一勾,绽开一个诡异的微笑。 下一秒,惨叫声此起彼伏,凡善来村余下两百一十三户村民,一千零七十九口人,上到耄耋老人,下到时柳儿腹中未成形的胎儿,全都被他杀得干干净净,又被开肠破肚,挖心剖肺,尸体累累堆成小山一般,直耸入云。 鲜血满溅,染得一地梅花妖异无比。 地府不知此处异变,无人来收魂。一千零七十九个亡灵从地上爬起来,惨叫着奔逃,一股热浪却把他们卷进去。 寂行手中凝符,口中默念咒语,欲将他们炼化,为己所用。 圆明方丈从迦叶寺中匆匆赶来,看见此地惨状,痛心道:“寂行,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快收手!” 寂行不屑一笑:“佛又如何,魔又如何,佛不度我,修佛何用!” 随着一声震天彻地的怒喝,他在哀哀惨叫声中,炼化了一千七十九个亡灵,一时间身上魔力暴涨,红光冲天,震得天庭伏魔杵烈烈而动。 魔界常年来无人统领,在六界中总是存在感最低的那个。如今终于等来一代魔尊出世,他们桀桀怪笑着从魔界奔涌而来,纷纷汇集到寂行身边,跪倒一地,山呼万岁。 太白金星看见伏魔杵有异动,心下直道不好,又见观尘镜里善来村里面白骨累累,尸身成山,忙向天帝禀报凡间恐有一代魔君出世,必须立即镇压,否则后患无穷。 天帝原还轻敌,略派了几员大将前去捉拿,却都被打得重伤而归。适时寒渊神君正在闭关,无人敢去打搅,天帝只得拨了五万精兵,由战神刑天总领下界而去。 寂行为找流离魂魄,在几年间带领着魔界众人将整个人间都翻了一遍。 人间找不到,他就去神界,去仙界,去妖界,不惜翻江倒海,毁天灭地,也要翻遍六界,找到女孩魂魄。 等找到了她,他要把她保护起来。谁敢来动她一根头发,他就会要了那人的命。 可他最终却是一无所得。 最后,他去了地府,逼判官说出流离去处。 判官已接到天庭伏魔令,假意说帮他去查,却是将他引入了黄泉阵法之中,与刑天里应外合,集五万天兵之力封印了他,将他锁拿入十六层地狱,永生受烈火焚烧之苦。 他被锁魂链绑在火山上,时间如白驹过隙,又在煎熬里度日如年。他脑海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挡在她身前,被村民打得跳脚的小小的人影。 两千年时间在永无休止的烈火中漫漫而过,渐渐地,他就忘了,忘了自己因何而来,如何归去。 突地一声脆响,有人脚步清浅,推门而入。 相隔千年的姑娘清晰了面容,闯入了他的世界。她小小的手里捏出了个火诀,轻巧地去抓吸引而来的紫色流萤,嘴角一抹浅笑。 一股巨大的力量重新充盈他全身,两千年里沉睡已久的灵力瞬间四散开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身上的锁魂链就随着她的闯入,啪得一声断开了。 女孩回身来看着他,出手阻止他出狱。 他轻蔑地对着她笑,出手震碎她的心脉。 恍然间千年过去,相见两不识。 第72章 生死簿低下去,流离看见他的眼,通红着,却又不像他平常那般妖冶的模样,倒是…… 倒是有些可怜。 寂行几乎是有些贪婪地盯着她看,目光一时一刻也移不开。 流离莫名心慌,疑惑问他:“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又问:“生死簿上写了什么?” 寂行朝她伸出了手,想摸一摸她久违的脸。 突然寺院禁制被人强行冲破,平地里一阵风起,片刻间,寒渊已转瞬而至,夺过寂行手里的生死簿,另一只手搂住流离腰肢,带着她往后退了几步,隔开与他的距离。 “你好大胆子,”寒渊面无表情看着他,眼中一抹冷意:“我的人也敢动!” 寂行恢复了那张妖冶邪恶的脸,身上透出凛凛魔气:“你的人?谁说她认了你做师父,就是你的人。” 流离见他手心已冒出黑气,下意识地就往寒渊面前挡了挡,一副戒备的样子看着他。 寂行心中一寒,看着流离脱口就问:“你喜欢他?” 流离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眼珠子都停滞不动,不敢往身后寒渊的方向瞄一眼,觉得自己靠近他的那半边身体都是麻的。 她觉得,他现在肯定皱了眉头在十分嫌弃地盯着自己的后脑勺看。 她必须及时止损,不能让师父厌恶了自己。 “没有的事!”她脆声否认:“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啊!” 又赶紧转移话题:“你也不要轻举妄动,你是打不过我师父的,何必做无谓斗争,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寂行冷哼道:“好好说,他们那些仙人有谁愿意听我好好说,他们只知道我杀了人,入了魔,为了所谓大义,就一定要将我除掉。但凡有一个人听我好好说,我也沦落不到今日这般地步。” 流离问他:“那你为什么要杀人?” 寂行看着她,不知不觉软了口气:“我杀的是该死之人,世道不公,我别无选择。” 朝着她走了几步,慢慢靠近,盯着她的眼睛:“他们全都该死,我本该更早出手,否则也不会……” 后三个字在他喉咙里戛然而止。他沉吟片刻,突然下定决心,伸手去抓她手腕。 沉默良久的寒渊却在倏忽间往前移了一步,把流离护在自己身后,伸掌稍一用力把寂行往后推了个趔趄。 寂行变了脸色,说了“找死”两个字,手中凝气向他打去。 寒渊接了他几招,却发现此人近些年来魔气大涨,修为日深,反倒是自己身上的神力愈发薄弱,许多法力使不出来,渐渐竟是露了败相。 寂行趁他恍神间,朝他打去一掌。 不想流离却是窜了过来,结印与他相抗。他虽及时收手,到底已使出十分力气,伤得流离吐出一口血,往后栽了过去。 寒渊接住流离,再扭头朝他看过去时,眼里多了些恼怒之色。 半空中突起一阵风云,剧烈气流刮得寂行睁不开眼来。手脚一紧,有无数法印结绳将他捆了起来。 他由佛入魔,最是怕佛家法器,此刻手脚皆是不能动弹,耳里又有无数僧侣在朝他不停吐念佛经,吵得他直要头疼而死,倒在地上翻来覆去惨叫个不停。 流离直觉此人心性不坏,定是有什么苦衷才不得不犯下大错,见寒渊还要出手,忙忙一把抓住,说道:“放他一马吧!” 寒渊蹙眉去看她。 流离说道:“我瞧着他并不像个坏人,或许真有什么苦衷。” 寒渊看了她一会儿,到底是收了法印。 四围烈风立时停了下来,他什么也没说,带着流离转身而去。 寂行身上痛楚已停,眼睁睁看着流离离去,想伸手去抓她,无奈怎么也抓不住她一片衣角。 直到回客栈路上,流离发现自己竟还握着师父的手腕。 她忙被烫了一般松开了,不动声色收回来。 寒渊眼睫不动,神色中未有一丝变化,行到阴阳交界之地时,带她落下地去,说道:“你回去疗伤。” 见他要走,流离赶忙问:“师父要去哪儿?” 寒渊脚步不停,往地府方向走去:“去还生死簿。” 行至地府门前,寒渊拿出生死簿,翻到了寂行那一页。 他看着上面的记载,等看到最后,“程流离被善来村村民围殴致死”时,目中蓦地闪过惊痛,一张脸愈发寒凉起来。 等见到阎王,寒渊把生死簿还给他,说道:“小徒不懂事,还请阎王见谅。” 阎王心中有气,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举手给寒渊倒了杯酒,说道:“你那徒弟人不大,胆子倒着实大得厉害,什么事都敢做,从不把规矩放在眼里。” 寒渊端起杯来,默了默,说道:“凡人大多是投胎几世而魂飞魄散?” 阎王听他问得突然,好生想了想,说道:“能撑十世就已是难得了。” “那阎王可知我那胆大包天的徒儿为何两千年前就有其行迹?” 阎王“这”了一会儿,说:“地府事务繁忙,此事我委实不知。” 他抬起头,恰好看见换了秦朝衣衫的判官从外头走过,忙叫了过来,指着他说:“凡人生死轮回一事皆是判官在管,神君可找他问个究竟。” 看向判官,故作严厉道:“陆判,你可知程流离两千年前就已入了凡世?” 判官仔细思索一番,说道:“每日里我见过的凡人那么多,若是每一个都记得,我就该去天上做文曲星了,何苦窝在地府里不见天日。” 他演技实在太好,寒渊竟看不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也没再问下去,喝下杯中酒,起身告辞。 - 流离正在店里扎灯笼玩,后头有小孩哭闹声响起,母亲在旁边不停哄劝他。 原是这小孩在家里玩耍时不小心摔出窗户,跌落在十八层下。这母亲呆了两秒,然后也跳了下去,陪他一起丧了命。 今世母子缘太短,她有些舍不得,就问另一桌的黑白无常与许泽:“鬼差大人,你们可否与阎王说说,让我跟孩子下一世也做母子?” 范无救咔嚓咔嚓嚼着花生米,说道:“你看护不利,下辈子还想害他?别做梦了。况做过亲人的,以后再怎么投胎都是见不到的了。” 那母亲脸上现出一种万分失望又悔恨的表情,把儿子抱在腿上,搂着他哭个不停。 许泽放下酒杯,说道:“你们俩同一天死亡,下辈子如何能做母子?难道你要他等你二十年再去投胎?” 女人渐渐地止住了哭泣,强忍悲痛喂儿子喝起米粥来。 流离扭回头,继续扎手里的纸灯笼,做成个莲花形状,涂上粉色颜料。 寒渊从外头回来,正瞧见许泽侧着头静静地打量流离,看她脸上蹭了块颜料,还勾起唇角笑了笑。 寒渊垂了眸,过去坐在许泽对面,挡住了他的视线。 “不知许泽仙君何时入的地府?” 寒渊用刚好能被他听见又刚好不能被流离听见的话音问他。 许泽略愣了愣,说道:“是在汉末时期得道成仙,被分配来了地府阎王手下。” “哦?”寒渊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两千年前。阁下倒是记得清楚。” 许泽苦涩一笑:“说来也是有些巧了,那年我被派去召领的第一个阴魂就是神君你的徒弟,流离。我倒还记得那日她从血泊中起身,一身浅蓝色的衣衫被染得成了大红色,就连头发上都是丝丝缕缕的血,像是刚从血湖里爬出来的。 她回头看一眼还在不停踢打她尸体的村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跟我走了。 也是我失职,走得急了些,没看见寂行已经快要入魔。若我能及时通报阻止,那一千多村民也就不会枉死了。因为此事,阎王还将我重罚了一顿,因此记得十分清楚。” 寒渊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面上却仍作出一副淡淡的样子,什么也没再说,起身去了客栈后院。 流离觉得四围空气莫名冷了起来,明明此处四季如春,不知为何会有一股寒气袭来。她缩了缩肩膀,推开做好的莲花灯,开始扎新的一盏。 “流离,你改行啦,改卖灯笼啦?” 听说又去了人间娱乐圈重新来过的芒遥仙子从外头走进店里,拿起莲花灯粗略看了看,问她说:“你师父呢?” 流离指了指后院。 芒遥赶紧朝那边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掏出兜里的姻缘红线。 流离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放心,过去跟在后面偷偷看着。 芒遥鬼鬼祟祟趴在师父屋前,指间结印放出了一只昏睡虫,让它过去放倒寒渊。 昏睡虫扇着薄薄的翅膀寂静无声地飞进窗去,不过片刻又吱哇乱叫地被打出窗外,倒在地上翻着肚皮死了。 芒遥失望得很,过得片刻抽出一根红线来,给它施了个隐身咒,把它吹进屋。 红线直直往寒渊小指上靠,正要一鼓作气缠上去,突然在空中自燃起来,顷刻间化为灰烬。 寒渊皱了眉头,扭头看向窗外,眼神不耐。 芒遥被吓得一个激灵连退几步。 “流离!”芒遥过来搬救兵,把一根红线塞进流离手里,说道:“你去帮我绑,求求你了,记得多缠几道!” 流离摇头:“我不敢。”坐回桌旁继续扎自己的灯笼去了。 芒遥瞪她一眼,愤愤往她旁边一坐,说道:“那我就不走了。” 扭头嘱咐小二:“让厨娘晚上多做几道菜,我要留下来吃。记得一定要做一道豆腐三鲜汤,寒渊神君爱喝。” 小二冷笑道:“你少做梦了,就是往日里寒渊神君也极少用饭,早就辟谷了。” 芒遥撇嘴道:“那就多拿些春风度来,不信神君不动心。” 第73章 芒遥在客栈里守了几日,却果然不见寒渊过来用饭。只是偶尔酒香袅袅,吸引得他终于赏脸在她旁边坐一坐。 只是这样,芒遥都欢喜得很,不停地找话题与他说。虽然很少得到他的回应,心里依旧满足。 一日恰好涤星仙子来寻寒渊,一眼看见芒遥正把头伸到寒渊面前去,都快贴上他嘴唇了,气得转身要走。 没走出几步,她又想了想,深觉自己同寒渊的关系明明更密切,绝对不能输给芒遥。 她停下脚步,掩饰掉脸上不悦,过来坐在寒渊另一边,说道:“神君许久不去寻我,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却原来是惹了桃花了。” 芒遥直起身,一双美目带着敌意落在她身上:“涤星仙子不好好接客,跑出来做什么?” 涤星的呼吸瞬间慢了起来,长长长长地吸口气。等把气呼出来的时候,脸上灿然一笑,说道:“接客自是要接,只是寒渊神君不来,谁敢让我接客?” 芒遥的脸立刻垮了下来,骂了她一句:“无耻!” 第一回合以涤星的胜利告终。 流离站在柜台后头,抬头去瞧师父脸上神色。此刻这个风暴中心的人却仍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分坐自己两边的不过是两只聒噪的鸟儿,她们说的什么他一概没听懂。 流离低下头继续拨算盘,过了一会儿,发现账本上记错了两个数字,赶忙消掉重写。涤星突然叫了她一声,说道:“流离,再拿些酒来。” 流离抬眼往他们那边看了看,转身从酒柜上抱下两坛子春风度拿了过去。 芒遥嗤笑一声,对涤星道:“你倒是自来熟,跟流离说过话吗,就一副师娘的口吻使唤她。” 涤星道:“我虽与流离未曾见过,却是一见如故,不像你,不管来纠缠多少次,对过路客栈而言都是一个外人。” 芒遥道:“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脸皮厚得比得上九重天上的云彩了。” 把流离往自己身边一拉,说道:“流离,人家说跟你一见如故呢,不知你对她故不故呀?” 流离没说什么,低着头走了,气得芒遥骂她一句:“没出息。” 转而继续对涤星火力全开:“你倒不是外人,可过路客栈的哪个又拿你当盘菜了?” 涤星的脸黑了黑,第二回 合以芒遥的胜利告终。 眼见她们又要开始第三局较量,门外却又走来一员大将,正是天帝最宠爱的小女儿越简仙子。 今日倒是齐全,再添个人她们就能凑够一桌麻将了。 三个绝色佳人纷纷凑在寒渊面前,可寒渊至今仍是连个眉头都没动一动。 流离本还窃喜,可又转念一想,如此可见他的眼光已经高到了什么地步。 她心口飞速滑过一抹颓丧之气,凉飕飕的,冷得吓人。 越简仙子轻蔑地白了一眼芒遥和涤星,对寒渊道:“寒渊哥哥,父帝知道你放走了寂行,让我请你去天庭呢。不过你不必担心,有我在,父帝不敢说什么的。” 流离担心起来,放走寂行是她的主意。如今又让师父背了锅,实在是她的过错。 她下意识想走出来说点什么,脚步却是一滞,两腿被师父施了定身诀,半步也迈不出去了。 寒渊背对着她,喝下手边一杯酒,起身走出客栈。 越简在他后头跟着,临出客栈时扭头朝涤星身上投来一个威胁的眼神,说道:“没事就好好待在软玉楼里,少出来招摇过市。” 又对芒遥道:“痴心妄想了几千年,软钉子也碰过不少次了,你还不死心呐?” 涤星和芒遥等她走了,不忿地甩开手边酒盅,抱着胳膊生起闷气来。 这一局越简仙子双杀。 - 深夜的过路客栈里安静非常,流离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堂继续扎纸灯笼。 此生漫长,多了不少时间随意挥霍,未来还会有无数时间随意挥霍,这一切都是寒渊给她的,如何报答都不为过。 可她又要如何报答呢,有用的事没做过几件,麻烦的事倒是惹了一桩又一桩。 她一边扎灯笼,一边不停地叹气。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身后突然响起一人清朗低沉的嗓音,她扭头去看,一双眼睛立刻溢出光彩:“师父!” 往他那里跑了几步:“你没事吧,天帝有没有为难你?” 寒渊往里走了几步,看了看桌上乱七八糟的纸灯笼。那些灯笼花花绿绿,形态百样,每一个都粗糙得很,只略微有些形状,颜色也上得不通,若放在鬼市里售卖,根本卖不了几个铜板。 他嘴角隐约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在常坐的位置上坐了,说道:“无事。” 流离等半天等不来他下文,着急问道:“天帝没说什么吗?他是不是非要让你把寂行捉回来?” 寒渊并不回答,若有所思默了一会儿,突然抬眼问她:“你可记得寂行?” 这话没头没脑,说得流离愣了愣,眼中一派茫然:“什么意思?记得他什么?” 也对,两千年前她就入了轮回,喝过那么多次孟婆汤,如何还能记得。寒渊收回目光:“回去吧。” 他赶她走,没什么感情的四个字让流离心里一凉,说道:“我不困。”在他旁边坐下来,拿起竹篾继续扎灯笼。 寒渊终于问她:“做这个东西干什么,丑成这样,卖不出去的。” 流离也知道自己做的东西丑,可从他嘴里听到还是十分不舒服起来,吸了吸鼻子说:“我觉得好玩,不行吗?” “既是闲得厉害,明天就还去后山杏椿处修行两月。” “啊?”流离皱起眉头:“师父,我在这里也能修炼的。” “你这么好玩的性子,轻易一个小玩意就吸引了你。更喜欢听故事,来往客人说点儿什么,你一准儿支棱起耳朵偷听,像你这样,怎么修炼。” 流离不说什么了,闷闷地拿毛笔沾了颜料去涂灯笼。 师父就在她旁边的位置,低头翻看古书,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好看成一幅画,是倾尽笔墨也描绘不出的一幅画。 她就突然想起,在那个除夕夜看见他和涤星仙子在一起时他脸上浮起的笑,心下一灰,脱口问他:“师父,涤星仙子说你是她唯一的恩客,可是真的?” 寒渊眼睫一跳,抬了抬下巴看她:“什么是恩客?” “就是青楼女子钟情的嫖……客人。”流离及时收住,又说:“其实这也正常,涤星仙子生得美丽,她又是为了师父被贬下界,师父怜惜她也是应该的。” 寒渊看了她一会儿,嘴角突然一勾,似笑非笑:“你说的对,我确实该多怜惜怜惜她。” 顿了顿,又道:“明日我就去怜惜她。”书往桌上一扔,起身回了后院休息去了。 流离一时后悔得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直接提醒了师父再去光顾涤星。 可又转念一想,就算她不提醒,难道师父就再不去了?若师父果真对涤星仙子有意,她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弯腰趴在桌上,头埋进刚扎好的灯笼里,久久不想起来。 - 次日天不亮,她就去了后山杏椿处静修,想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恐惧与业障消除。 刚开始她不敢承认,可师父喝醉酒那天晚上,她知道自己确实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跟师父在一起的日子越长,她心里那些不安分的想法就越多,许多次她提醒自己,她跟他身份有别,不该抱有妄想。 可当涤星越简那些人出现时,她还是忍不住地害怕起来。若有朝一日师父带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来告诉她,那是他爱的人,她要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漫漫余生。 凡尘皆苦,她上一世到死都不得欢乐,才换来死后与他相遇。来了过路客栈后她觉得自己今生都别无所求,可现在她却觉得,若师父有一天要离开她,她倒不如喝了孟婆汤,重入轮回。 无情无欲,总比爱而不得要好。 流离心中不静,很快气血逆行,弯腰吐出一口黑血,晕倒在杏椿树下。 合欢吓得尖叫起来,叫醒熟睡的杏椿,说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丫头果然不是长命之相!怎么办呀,她死了谁来三天两头给咱们送好吃的啊!” 杏椿伸长枝叶去探流离脉搏,发现她是中毒了,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远处寒渊朝这里走了过来。 杏椿忙道:“寒渊老弟,你这徒弟就要死了,还不来救她!” 寒渊面色变了变,来到近前扶起流离,见她浑身冒汗,腕间有一条来回游走的黑色蛊虫。 他指间凝力,欲将其逼出,那蛊虫竟吃了他的灵力,在流离腕间流窜得更快。流离闷哼一声皱紧了眉头,似是痛极,口中流出更多血来。 寒渊封了流离几个穴道,把她带回过路客栈安置,自己去了地府,找到阎王,问他是否知道蛊虫来历。 阎王怪爱制些奇奇怪怪的毒药折磨不守规矩的凡人,听他说起那蛊虫,想了一想道:“倒像是化骨丸,可那东西狠戾得厉害。一旦服药之人心绪大恸,会有脱筋断骨之感,我早就不再制了,她怎么会中这种毒?” 寒渊只说:“解药给我!” 阎王面有难色,低头不语。 寒渊眼中厉芒闪过,咬牙威胁似的逼问道:“你没有?” 第74章 “不不不,”阎王吓得赶紧开了藏宝阁的门去找,说道:“有是当然有,只是时间太久,找起来恐怕……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能找到的,很快!” 阎王手忙脚乱把藏宝阁翻了个遍,始终觉得身后正站着一个定时炸/弹,随时会把他的地府搅成一片腥风血雨。好不容易总算从个小瓶子里找出了一粒解药,惨笑着扭脸去邀功。 寒渊把药一把夺去,瞬间走得没影了。 他从后门进了院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还没进去,猛然看见屋里多了个人。 寂行已经给流离服下了解药,拿了把匕首在她腕上开出道口子,等那黑色蛊虫从里头爬出来,弹指将它燃成灰烬。 流离猛地睁眼,大口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才从蚀骨般的疼痛中活了下来。 她额上都是冷汗,浸得额发湿成一片。寂行举袖给她擦了擦,蹙眉问她:“这蛊虫嗜睡,轻易不会醒来,你是想到了什么事,竟闹得心绪大恸,把它唤醒。” 流离愤愤看着他:“你不给我吃毒药,还会有这种事吗?” “你明知自己吃了毒药,为何不来找我解毒?” 提到这个,流离更觉心塞,说道:“我忘了。” 寂行再怎么生气还是忍不住一笑,躬身把她从床上扶了起来,拉起她的手腕,伸手一拂,把她腕上刚划开的伤口治好了,说道:“我不能在此地久留,你可要跟我一起走?” 流离奇怪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她眼中的他是全然陌生的,擦肩而过的路人般,早就没有一丝记忆。 寂行自嘲一笑,说道:“也罢,跟着我也只是东躲西藏,你既有了这样好的去处,我怎能再害你。” 伸手轻柔地摸了摸她发顶,说道:“我改日再来见你。” 流离往后缩了缩,满腹疑惑地看着他。 他已起身朝门外走去,刚好撞见在院子里站了有一会儿的寒渊。 他冷冷一笑,说道:“神君莫怪,流离受这一场罪全是我的过错,是我误害了她。” 寒渊只淡淡瞥他一眼,举步要走。寂行叫住他道:“寒渊神君,传说你是六界第一战神,上天入地无往不利,四海八荒找不到一人是你对手。可见传说只是传说,不夸大其词就不能称之为传说了。 在下不才,不过在地狱里修行了区区两千年,不想就能在神君手里胜个一两招,实在是惶恐得很。 都说神仙的日子逍遥自在,果然不假,看神君法力消退得这么厉害,想来就是懒惰了的缘故。” 寒渊亦未反驳,只是对他道:“你因流离入魔,其情可原,我不会再拿你。天帝却是锱铢必较之人,你若不想在人间东躲西藏,不妨弃了魔道,去鬼市里找个安身之处。” “寒渊神君清风明月,善恶分明,在下佩服。只是我被关得怕了,信得过你,却信不过其他神仙。” 寂行捻着手里的念珠,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屋里靠在床头合目休息的流离,说道:“寒渊神君只要照顾好她,我就万分感谢。但凡她有一丝损伤,我可不介意再屠一次人间。” 说完转身瞬行而去。 寒渊手里握紧了药瓶,捏得指节都发白。他一向是无情无欲之人,任何时候都不会被外界任何事情所迷惑,可方才看见流离和寂行自在说话时,他心里陡然涌起的情绪是什么,他想不明白。 流离坐卧在床头修葺,已经睡得很熟。他过去把她平抱在床上,手下意识地拂了拂她的额头,好像是要帮她擦去什么脏东西般。她体内的毒刚逼出来,脸色还惨白着。 他又想起生死簿上看到的“村民群起攻之,活活将程流离打死在梅花林前。” 她那一世得到了爹娘宠爱,本该是个圆满的结局,却原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眼看着养父养母因护她而死,她又亲手杀了自己的生身母亲。 这个女孩魂魄历经两千年而不散,实在是个异数。他越来越看不懂她,越看不懂,心里的那股异样情绪就越强烈,越不想看见她脸上惨白的神色。 他就在床边坐下来,拾起她的手,给她传了五百年灵力。 - 流离睡一觉起来,感觉自己又是生龙活虎,甚至比之前身体还要轻盈不少。她就伸了个懒腰,掀开被子下床。 她四处转了转,想找到寒渊在哪儿。小二看她探头探脑地打量,忍不住道:“别找了,涤星仙子有事来请,神君已经跟她走了。” 流离强自忍下心里一股酸意,无奈坐在桌前,继续扎灯笼。 晚上等店里清闲,她跟小二、厨娘一起过去鬼市摆摊。 有个瘦得脸颊凹陷下去的男人走过来翻翻捡捡了半天,说道:“你这东西做得也太糙了,就这也好意思拿出来卖?” 流离瞪他一眼:“路是你家开的啊?看不上就走,没人按着你头让买。” 那人道:“这年头,真是一根狗毛都能拿出来卖了。” 从兜里掏了半天,总算掏出两个铜板来,扔在摊子上,说道:“给我拿盏西施美人灯。” 流离把灯给他。不多会又有人过来要买,你一文我一文,断断续续的很快卖光了。 三个人拿着钱去软玉楼里喝女儿红,流离有意无意往楼上涤星仙子的闺房去看,被小二瞧见,嘻嘻笑道:“你是不是也想瞧瞧咱们寒渊神君的房中之乐?走走走,咱们三个一起去!都说神君斩断了七情六欲,轻易不动心,我却不信。” 他拉着流离和厨娘往楼上走,来到最右边角落里一所安静又雅致的厢房,濡破了窗纸朝里看。 这一看就看见涤星仙子正背对着他们脱下身上一件薄薄的春衫,露出了后背凝脂般的肌肤。 小二倒吸一口凉气,对她们两人说:“来了来了来了,开始了!” 流离赶紧凑上去,瞪大了眼睛看。好在只是看见涤星后背肩上被热水烫出了一片疤,她拿出一盒小小的药膏搁在寒渊面前,未语面先红:“劳烦神君了。” 寒渊瞥眼看着那药膏。 窗外三个人屏息凝气盯着他的手,大气不敢出一下。却突然听寒渊淡声喊道:“小二。” 小二打个激灵,收回目光,直起身来,做了很多心理准备后,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推门走进去。 寒渊把药膏放回桌上:“你来涂。” 小二咽了口唾沫,眼睛里放出星星来:“真的啊?” “我来!” 厨娘飞也似地奔进门,伸指抹了厚厚的药膏,胡乱帮涤星擦在肩上。 涤星起身说不用了,厨娘说必须得用,一时间两个人你追我赶,在原地上转圈圈。 寒渊走出了门,流离却早就一溜烟跑出了软玉楼,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 她晃眼看见对面的南风馆里正坐着黑白无常两位大哥,立时来了兴致,忍不住笑地走过去,往他们对面一坐,找伙计要了壶茶水。 黑白无常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做手势打发走身边陪坐的几个小倌。 黑无常清咳一声说:“听说此处有人打架滋事,我们过来看看。” 流离忍笑点点头。白无常说:“小流离,你瞧瞧这里的小倌有没有合眼的,让他们过来陪你。” 流离果然打眼四处看了看,摇了摇头。 黑无常说:“也难怪,看惯了寒渊神君那般容貌的,哪里还会把这些庸脂俗粉放在眼里。” 白无常说:“看得着吃不着有什么趣味,”往流离那边凑近了些,说道:“小流离,你就给我点儿面子,出来玩,自然要玩得开心才是。” 南风馆里多的是花枝招展的美貌男子,可那些男子大多一副阴柔模样,是专门伺候男客人的。 近些年来店里寻欢的女子却也多起来,老板又招来不少专供女客作乐的俊朗清秀却又毫不妖娆的年轻公子,平日里一把折扇不离手,有女客来找就啪得一声合了扇子,拿扇子挑起女客的下巴做出一副浪荡子的模样。 流离看得下巴疼,继续摇了摇头:“算了,没意思。” 身边却坐下一位拿了扇子的俊朗公子,啪地收了扇子,含笑问她:“那如何才有意思?” 流离看他生得剑眉星目,清爽干净,倒是并不讨厌,便道:“你们除了演浪荡公子哥,还能演什么?” 那公子说:“不怒而诸侯惧的帝王,走江湖的潇洒剑客,表面风流多情其实只钟情一人的隐忍王爷,毒舌腹黑又默默守护的魔教教主,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冷血杀手,威震八方一人抵万军的大将军,只要姑娘喜欢,什么都能演。” 流离听得可乐,想这里的老板果然是个生意鬼才,平日里人间传来的那些杂书肯定没少看,怪不得这里的生意常年压软玉楼一头。 她随口说:“那就来一个冷血杀手吧。” 那公子伸长了胳膊要来搂她,流离忙往旁侧靠了靠,问道:“冷血杀手怎么上来就要抱人?”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爱上一个姑娘后总忍不住要动手动脚的。”公子嘴角含笑继续来搂,旁后却挡来一只胳膊,把他的手格开了。 黑白无常从椅子上腾地站起身,惊惧无比地往后退了几步站着。 流离明显发现这里的空气冷了起来,半晌扭过头去看了看,正撞见师父没什么温度的一双眸子。 流离立刻也从椅子里站起来。 南风馆里的人都知道寒渊神君的大名,只是谁也盼不来他往店里走上一步。 如今见他就站在这里,一个两个都激动地跑过来远远瞧着,不敢往前走一步。 流离更是可乐,竭力忍着笑,想自己这位师父竟是男女通吃。不仅迷得了仙子,竟还迷得了男人,实在佩服。 寒渊早看出她在想些什么,气得额角乱跳,转身出了门去。等她在后头跟来,抬眼看着她道:“让你去杏椿处修行,怎么不去了。” “我……” “我什么我,现在去,修满两月之期再回来!” “是。”流离十分委屈。 杏椿那里方圆十里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实在无聊得很。她敢怨不敢言,转身蔫蔫走了,路上买了几壶陈酿给杏椿和合欢带去。 到了那儿,杏椿见她整个人闷闷的,问她道:“小流离,怎么,是谁惹你生气了?” 流离摇头道:“这里那么荒凉,师父以前还来陪我修炼,现在干脆都不来了,每次都把我一个人打发过来,他在外面玩得倒高兴。” “怎么,你是嫌我这里不好?” “一眼望去除了草就是花,连个活物都找不见。坐牢的人还能每天见着个牢头,跟狱友们说说话,你这比坐牢都惨。我每回来几个月都无聊得快死了,不知道你是怎么在这里待上几万年的。” “你跟我如何一样,要知道树是最能耐得住寂寞的了。”杏椿晃了晃叶子,眯眼看向前方,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这里原是一片荒原,除了纷飞的尘土外什么也没有了。后来东山之巅出了五头上古凶兽,大乱天下,是寒渊神君独自一个提剑过去,斩下了它们头颅。 寒渊落了一身伤,过来找一个灵气充裕的静修之地,在此处闭关了有两百年。临走时他托天上的百花仙子修整此处,这儿才变成现在这样有了些生气的样子。” 流离听得心疼,再也没有抱怨,默默低下了头去。 第75章 【篇十一、鸡毛蒜皮压死人】 流离在后山静修了两个月后回来,客栈里早就有生魂在那里等她。 近些日子来的客人都没有什么大的问题,都是些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 就是这些鸡毛蒜皮把他们压垮。可见压垮人的不分大事小事,是事儿就能把人压垮。 一位是有中度社交障碍症的女孩,名叫余忆,二十二岁,不善与人交流。 并且看谁都不顺眼,不愿意跟人交流。毕业三年换了四份工作,平均下来没有一份跨了年。 旁人过年抢不到回家的车票,她过年在想借口怎么能从现在这个糟糕的公司里辞职出去。 也是老天不垂怜,在上个公司里她脑子有点犯抽抽,等公司欠薪半年后才发现不妙,后知后觉辞了职。 她去讨工资,可老板脑子有毛病,不是做生意的料,做的生意又不干净,欠了几个亿巨款拿不出来,早就上了老赖名单,哪里在乎欠她的这点工资。 她好说歹说,手机被拉黑。去法院,法院说他们忙得很。大半年以后才给了她消息,说公司拿不出钱来,已经上了黑名单,他们也没有办法,她只能等。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拿着刀要去砍那个姓刘的女老板,结果对方人多势众,她被反过来砍伤了腿。 女老板威胁说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但凡她敢去警局报警,就一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余忆本就性格孤僻,对这个社会失望,经此一事,更是委屈得很。虽然是个小事,到底是没打过黑了心肝的资本家,心里怎能太平。 流离就带着余忆找到了那个女老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女老板做生意一塌糊涂,资本转移得却巧妙,此刻正在自己占地百亩的超豪华别墅里辅导女儿做作业。 佣人拿来的牛奶有些凉了,被她好生训斥了一顿。她女儿也是被养得骄矜刁蛮,见妈妈生气,端起牛奶往佣人脸上一泼,脆生生地骂她道:“笨蛋老太婆,信不信我把你赶出去!” 流离在别墅周边设下结界,等佣人一走,立即带着余忆在女老板和她女儿面前现了形,如期把她们吓得支哇乱叫。 女老板搂着自己女儿撒腿往门外跑,却发现她们根本就打不开门,不由叫得更大声了,躲在角落里满脸惊恐地看着流离。 女老板时不时安慰自己正大哭不止的七岁女儿一句,瞪大了眼睛问流离:“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流离勾唇一笑,朝她又走近了几步:“自然是山里修炼成精的妖怪,知有不平事,特来相助。” 她在这别墅里走了一圈,拿起一个不知价值几何但想来应该挺值钱的观音玉雕,说道:“原来你还信佛啊,信佛的人怎么不知道多行善事这四个字呢?” 流离甩手丢了那玉雕,一声清脆的碎响惊起女老板痛心无比的一声尖叫。 她又拿起另一件弥勒佛玉雕,又是一摔。一件半月形的翡翠玉,还是摔。 她几乎把屋里值钱的东西通通摔了个遍,女老板的脸就在一地碎片中扭曲成了一穷二白的泼妇模样,起身过来要跟她拼了。 流离随手朝她一点儿,定住了她,又隔空朝左一甩,在她左脸上重重打出五个指印。反过来朝右一甩,在她右脸上重重打出五个指印。 女老板眼冒金星,疼得一张脸都快烂了,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污脏了她从波斯买回来的白孔雀真丝地毯。 打扮得跟个小公主一样的她七岁的女儿大哭着扑进她怀里,小脸红得猴屁股一般,看得她好生心疼。 “你要干什么!”女老板紧紧抱着自己女儿,嘶哑着嗓子问她:“我跟你无冤无仇……” “好一个无冤无仇,”流离打断她,把余忆往前拉了拉:“可你跟她有怨有仇,我要为她报怨报仇,可不可以啊?” 扭头问余忆:“说说吧,还想怎么教训她?是卸了她一条胳膊,还是卸了她女儿一条胳膊?” 女老板吓得面如土色,抱着女儿从地上爬起来,在茶几桌子下找了找,最后竟是掏出了一把枪,指着流离扣动扳机。 枪子朝流离冲过来,流离一笑,伸出两指夹住了那个枪子,对女老板说:“我看你实在是有点儿自不量力啊。” 女老板疯了似的不停朝她开枪,枪子却都在她面前十厘米处停了下来,跟着她一起来到瞳孔大张的女老板面前。 流离举起手里的枪子,往女老板胳膊里轻轻一按,那枪子就砰地一声穿透了她的胳膊,带着血掉在地上。 女老板痛呼一声,按住自己被枪子穿透的胳膊哀嚎不止。 流离又从空中拿过另一枚枪子,在手指间转了转,低下身含笑看着她身前的小女孩:“你上学了吧?那一定学过为人子女是一定要孝顺的,你看你妈妈都这么痛苦了,这剩下的……一、二、三、四、五、六,六个枪子就由你代劳了吧?” 小女孩被她吓得哇哇大哭。 女老板唰地把女儿护在身后,歇斯底里喊道:“别动我女儿,有什么事都朝我来!!” 流离甜甜一笑:“放心,我是个善良的姑娘,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成全你。” 甩手一拂,剩下六个枪子通通穿透了女老板两条胳膊,只让她受些皮肉伤,并伤不了她的性命。 女老板已经疼得快要支撑不住,滚在地上一声更比一声惨地叫着。流离半蹲下来盯着她,说道:“刘大老板,知道错了吗?” 女老板满是恨意地盯着她,此刻恨不能杀了她,说道:“我有什么错?我什么错都没有!她是个毕业不久的小姑娘,未来无限可能,我就是欠了她几万块钱又能怎么样,她能死吗? 能活不下去吗?我跟她不一样,我都快四十岁了,为了我的事业我连丈夫都留不住! 我输不起!你知道我现在欠多少钱吗?七个亿,整整七个亿,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东山再起了! 有没有人想想我该怎么办!现在每天,每天,我都被无数人催债,讨债,打恐吓电话,我连国都出不了,女儿上个好点儿的学校都没资格! 谁来看看我是怎么过的!她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年轻人,为什么就看不见我的难处,为了区区几万块钱还值当来逼我!” 流离眼中浮起一丝讥诮之意,说道:“第一,你非法吸引投资,坑骗老百姓,这是你的错。第二,你发现公司大江东去,无力回天,就该早早遣散员工,可你非但认识不到这一点儿,还一天天地骗他们,给他们希望,让他们给你做免费劳动力,这是你的错。 第三,你身在福中不知福,贪得无厌,一个住着大别墅的人说自己比一个房租都快拿不出来的年轻小姑娘过得惨,这是你的错。” 流离把玩着手里的枪子,眼神如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一样紧盯着她,说道:“第四,你生意失败,觉得自己很惨,却把自己很惨当做可以欺压无辜员工的理由,这是你的错。 第五,你没过过苦日子,天生一副资本家的思想,从来不站在底层员工的立场上想一想问题,这是你的错。 第六,既然你说你欠她的不过是区区几万块钱,九牛一毛而已,就该痛痛快快给她。 可你仗着她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势单力薄的小姑娘,你就是给你女儿买一件几万块钱的裙子都不肯把钱给她,让她白白浪费了自己六个月的宝贵青春,这是你最大的错。” 女老板每一个字都听见了耳朵里,可她每一个字都不肯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儿,她没有错! 流离看出她心中所想,勾唇邪恶一笑,说道:“刘大老板,你可真是让人恶心,让人不能不动手教训。可惜你活在法制社会里,这个社会讲究法律办事,你们这些资本家欠了钱,无非就是上个黑名单,生活没有那么享受,可仍比一般人还要享受而已。既然法律奈何不了你,我就不得不出手,让你好好知道知道什么叫错了就要挨打!” 流离伸手,把她闺女从她身后捞了过来,揪住她早上去店里做的戴了皇冠的公主发型,任凭她哭得屋顶都要掀了,依旧冷着眉眼看向女老板,说道:“我也不想耍连坐的手段,可不利用你女儿,怎么能报复得了你。趁着我现在心情还好……” 她伸手,隔空把几片碎玉翡翠移到她面前:“把这些吃了,我就放了你女儿。不然……” 流离手下用力,揪得那女童头皮更疼,张着嘴哭得嗓子都快哑了。 “我就把她的头发薅下来。”流离恶狠狠地说。 女老板疯了一般痛苦地大喊几声,说道:“我吃!我吃!求求你放了她吧,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流离说:“那还不快吃!” 女老板只能抓起碎玉片填进嘴里,嚼得满口都是血,艰难地咽进喉咙。 流离满意地笑了笑,说道:“很好。” 回头看着余忆:“可出气了?” 余忆其实觉得她有点过了,心里哪还有气,赶紧飞快地点了点头。 流离看回那女老板:“然后呢,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女老板痛苦地开口:“还要怎么办?” “你欠了别人那么多钱,你说要怎么办?”流离举目看了看这个别墅:“不知道人间市价如何,倒也无所谓了,你把你名下所有资产卖出去,一笔一笔地还钱。什么时候还到你倾家破产什么时候算完。这第一笔嘛,你知道该还谁吧?” 女老板看着在她手下大哭不止的女儿,含泪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就去拿!” 女老板从地上爬起来,上了二楼,从保险柜里拿了钱过来交给余忆。 流离看见数额,冷笑一声,说道:“你欠她这么久,一分利息都不给人家,你懂不懂规矩?” 女老板问她:“那……那要给多少?” 流离加重了手下力道,几乎快要把那小女孩的头扯到地上:“看你心意喽。” 女老板只好又拿了两倍的工资过来,交到余忆手里。 流离这才满意,手一松放了小女孩,如拍脏东西一般拍了拍手心说:“现在去还其他人的钱。记住,我一直在后面看着你,你要是敢藏一分钱,我就把你女儿的狗头拧下来!” 第76章 对于流离的话,女老板连连答应。可等流离带着余忆一走,第一件事却是去警局报案,说是有妖怪闯进她家门,还把她打得几乎要断气。 她抬起胳膊给警察看枪子穿过去的洞,明明还在往外流血道子,那些警察却只看见完好的两条胳膊。 他们用看精神病患者一般的目光看着她,说道:“这位女士,你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女老板说什么他们都不信,无奈从警局出来,抬起头时,一眼看见门边正等着那个年纪不大长着张娃娃脸心肠却狠毒至极的女妖怪。 她吓得连连后退,请警察过来抓她。警察们什么也没看见,更觉得她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全都不肯再理她。 流离好笑地看着女老板:“你是瓷片没吃够是吧?” 女老板这才知道,凡人果然是斗不过妖怪的。 其后几天,她认命地把手下资产都变卖了出去,还清了不到一半的债务,真正地成了身无分文。 流离又去余忆那里瞧了瞧,见她实在过得太孤单了点儿,知道照她这样的社恐患者,上了班不爱参与勾心斗角的职场谈话,下了班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人帮忙恐怕要单身一辈子,便给她和一位长得十分不错三观又与她契合的有为青年系上了红线,让他们在一次爬山的路上相了遇,交了谈,从此恋了爱,彼此温暖着彼此。 怨念石到手,这种小事办得倒是轻松,流离十分得意。 一位更是魔幻,是个大学校园里的十九岁女孩,姓慕名欢,整天睡了吃,吃了看剧,困了睡,能不能出门上课全凭她心情。 因近来有一部热播的言情剧上线,里头的两个主角实在表现太好,迷得她颠三倒四,整天躺在被窝里姨母笑,为他们的绝美爱情欢呼流泪,流泪又欢呼。 网上聚集了大批两个主角的CP粉,对他们观察得细致入微,说他们确实因戏生情,对彼此都是有爱意的。 结果电视剧刚刚播完就爆出一个大料来,有狗仔拍到了里面的女主角带一个同是娱乐圈里的帅哥哥回家共度春宵。透过没有关紧的窗帘,狗仔还拍到了两人亲吻的画面。 广大CP粉的心立刻被伤得哇凉哇凉,一片哀鸿遍野。 慕欢就是被这一件跟她完全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的事情压垮,最后竟然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了。 流离本不太明白她这人的脑回路,后来发现,她其实是个有抑郁症的姑娘,因从小在乡下长大,后来城里的爸妈一夜暴富,把她接了过去,还送她去一所贵族学校里读书。 本以为是为她好,可她从小的生活环境导致她许多生活习惯被人嘲笑,她每天在一声声的“土包子”里越来越自卑,越来越自卑,渐渐地把自己封闭住,害怕跟人交流。 可她其实很怕孤独,始终渴望着能有一个懂她的人在身边陪着她,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能抱一抱她,永远也不要离开她。 她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尘世里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看得见她心里的痛苦。 任何莫名其妙的情绪在抑郁症里都不成了什么问题。哪怕她今天是为了出门被路上的小狗凶了一声而想死都是可以理解的。 流离这里没有治抑郁症的药,天上的神仙过得太好,老君也不愿意做这种没用的药。 如今要想治好她,难道只有照她所说,改变那女主角的审美,把她跟男主角凑在一起? 流离觉得自己有点儿恶毒。 于是流离只好把慕欢跟男主角凑在了一起。 还好那个男主角暂时还单身,虽然对娱乐圈里一个貌美如花的女明星生了好感。 但流离及时地让这个男主角看到那个女明星为了一部资源而跟一个导演睡了一觉,切断了他蠢蠢欲动的爱慕之心。 流离拿出红线,在他手上绑几道,另一端连着慕欢,把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凑成了一对。 红线绑好以后,慕欢立即停止了对女主角的怨念,专心投入到自己甜甜的像做梦一样的恋爱中去了。 后来渐渐地有流言传出,说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专给人牵红线的女神仙,只要有所求,必会有所得。 人间在年轻女孩群里开始风靡一种鬼画符,以自己的血在黄纸上画符咒,中间写上自己心仪男生的名字,不管是年轻的上司,还是外貌优越的男演员,都能召唤来女神仙给她们安排妥当。 事情传到月老耳里,气得他亲下阴间,过来揪住了流离的耳朵,气急败坏道:“你是不是想撬我行?往日借着我的名头在凡间招摇撞骗也就算了,现在竟还胡乱给我牵红线!那些凡人的姻缘是你该操心的吗,你不操心自己的姻缘,管她们的闲事做什么?” 寒渊就在一边静静看着流离被骂,自顾自地倒酒喝。 流离好不容易把耳朵从月老的魔爪中拽出来,跑到师父身后,说道:“我看他们郎才女貌,挺配的啊,牵个红线怎么了。再说了,慕欢心地善良,跟那男演员在一起还能委屈了他不成?” 月老指着她对寒渊道:“你看看你这好徒弟,都是她的理!过路客栈什么时候成了个善人庙了,但凡来找她的,只要不是个坏人,她就替人报大仇,赚大钱,还顺带解决一下伴侣的问题。 照这样下去,凡人都得打破了头过来找你这个好徒弟!本是不想死呢,为了她,也得想死一回!” 过来朝流离伸出了手:“你还有多少根红线,都给我!” 流离不情不愿地把红线交给了他,嘟囔道:“又让我们救人,又管东管西不让我们好好救人,规矩这么多,不如自己去救好了。” 月老听见,横眉毛竖眼睛地来问她:“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流离低着头过去柜台那边继续拨算盘。 不久又来一个年轻女孩孟绸绸,这次她的问题是,她闭着眼睛选错了专业,学了半个学期才发现自己的爱好应该是隔壁法律系,不应该在金融学上浪费时间,从此弃了金融改学法律。 可她却忘了自己是单方面弃的,期末考试时有一门课亮起了红灯,她没有办法改选专业了。 她也想过办法,可惜给老师送礼,老师嫌少,还把她奚落了一顿。 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 她爸妈是名牌学校毕业的老古板,因为她没考上一个重点大学,已经对她怨念颇深,这次要是再知道她挂了课,她能直接被扔进河里去! 所以她就先自己不想活了,来到了过路客栈。 流离只好又去人间,帮她改了那门课的批改结果,让她拿到了改选专业的资格,成功地进了法律系。 怨念石拿得流离手软,多余的就放在柜台上的玻璃盒子里。 最近来的客人明显阴盛阳衰,可见女生果然是敏感的产物,不好好宠着是要闹出大问题的。 今年雨水多了些,淅淅沥沥的下得人心烦。流离站在门口,探头看外面的风景,就见涤星仙子撑着一把绘了红色鸢尾的油纸伞袅袅而来。 不愧是艳绝六界的第一美女,身姿轻盈,隔得老远都知道这是个美人。 近来涤星仙子常来店里与师父攀谈,流离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多话题可以想得出来,对付师父这样一个轻易不会开口的人,竟能聊上两个小时不带冷场的,实在让人佩服。 流离留神听了一耳朵,发现她正说到今日软玉楼来了个醉汉,是人间红极一时过的电影演员,只因为不红了就一个想不开上了吊,结果死了又后悔,吵嚷着一定要回去花光他没花光的钱。 又说有个男人自不量力一定要点她,只因仗着自己生前外交官独生子的身份,也不打量打量到了阴司他还算是个什么东西。讲话内容丰富多彩趣味盎然又不带重样,实在是个高手。 外头雨下得更大了,灵蝶湿了翅膀飞不起来,纷纷过来躲在客栈屋檐下头避雨。 这些灵蝶爱酒,流离往地上洒了一碗,却是不小心泼到一个过来吃饭的客人,把那人一件青黛色外套泼得湿了半个袖子。 她赶紧过去道歉,手在他袖子上拍了拍,一抬头,看见来人是许泽。 她往后退了退,把手背在身后,对他干干咧出一个笑:“不好意思。” 黑无常从后头跟过来,手搭上许泽的肩膀:“不好意思就完啦?不得给我们许泽兄弟敬酒三杯以示赔罪啊?” 白无常也起哄:“这衣裳可稀罕得很,梦影姑娘花了两个月才缝制好的,小流离,你就算醋了也别拿衣裳撒气啊。” 流离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使了诀把许泽袖口弄干了,把他们请进客栈。 正要走,那许泽却是拿出了一本书放在桌上,对她说:“去人间时偶然看见的,听说你喜欢这个作者的书,就给你拿过来了。” 流离愣了愣,看着封皮上几个字,正是自己上一世里一直想看的那本。 白无常跟黑无常交换一个笑,说道:“什么偶然看见的,那作者并不十分出名,又已死去多年了,这书早绝版了,他留心了许久才好不容易拿到的。” 流离原地呆了许久,把书拿过来,道了声谢,不多久来给他们送了两壶春风度。 涤星正说到兴奋处,一扭头见寒渊面上有些失神,凑上前去叫了他几声,说道:“寒渊哥哥,你想什么呢?” 寒渊回过神来,目中却是有些不悦,起身道:“我还有事,你回去吧。” 他虽然竭力忍着,可涤星还是感觉得到他浑身上下不停往外冒的寒气。 “寒渊哥哥!” 她不舍地叫了他一声,可他充耳未闻,自顾自地朝后院走了。 第77章 这雨直下了一天,至晚方停。流离见师父一直没从屋里出来,忍不住过去趴在门上朝屋子里看。 寒渊正躺在床上闭目休息,看神色倒还安宁。可突然之间,半空中突然起了一团黑色的浊气,朝着他源源不断地侵蚀而去。 流离急得破门而入,那黑气又转瞬间不见了,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走到寒渊床边,见他紧蹙着眉头,似是不太/安稳的样子,忙躬身拿袖子擦了擦他额上的汗。 手腕突然一紧,却是寒渊醒了过来,一脸防备地看着她。待看清她是谁,力气慢慢松开,扔了她的手腕。 “谁让你来的,”他从床上坐起身,冷冷瞧着她:“出去!” 流离想问出口的一句关切生生断在嗓子眼里,闷闷“哦”了一声,仍旧过去大堂那边。 跟在判官身边修习的裴绪却在那里等了她有一会儿,见她过来,脸上现出一种为难之色,良久才对她说:“阎王有事找你。” 流离没说什么,跟着他一起过去地府那边,路上问他:“什么事?” 裴绪这才告诉她:“有个女人过来找阎王告状,说你仗着自己神仙身份,在凡间胡作非为,把她胳膊打得残废,让她吃瓷片,一副嗓子差点没坏,还把她逼得走投无路,家破人亡,只好选择了死,过来冥府告状。” 流离混不在意:“我可没把她打残废,只是让她受了些皮肉之苦而已,她有什么脸过来说我。” 裴绪担心地看着她:“你不知道,那个女人其实是天上南溟夫人的侍从刘荆,因与王母娘娘的侍从生了口角,被贬下界历劫一世。 这一世过去,她本要顺利返还天庭的,谁知却生了事端,非要过来找阎王讨一个说法。那女人睚眦必较,你要小心才是。” 原来是个有后台的。流离心里虚了三分,想西游记里的妖怪不过是天神君仙的坐骑,犯下滔天大罪都能被原谅,那神仙的侍从岂不是派头更大? 她忐忑不安地到了地府阎王殿里,刘荆带着自己的女儿正在殿里大喇喇坐着,看见她来,脸上立刻涌起滔天怒气,咬牙说道:“程流离,知道什么是山不转水转了吗?你不过区区凡人出身,以为有寒渊神君给你撑腰,你就能无法无天了吗?” 流离看也不看她:“我怎么无法无天了?要是教训一个不知羞耻的人都能被称为无法无天,那我天天都无法无天,也没见谁来说我两句。” “你!”刘荆气得站起身来,朝她走了几步:“你说谁不知羞耻!” “谁不知羞耻我就在说谁不知羞耻。” 刘荆恨不能过来掐死她,不屑道:“不过是区区黄白之物,也值当那些凡人牵肠挂肚,大呼小喝,真是没见过世面。” 流离笑道:“您倒是见过世面,所以才为了敛财欺骗广大人民群众,最后搞得人财两空,丢了老公又失了钱财,还差点没进局子里去,见的好世面啊。” 刘荆说道:“那些人都是活该!是他们贪小便宜,卖房子卖地砸锅卖铁弄了钱交给我投资,妄想着不劳而获赚大钱。他们都是活该,我只是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教训,让他们明白只有兢兢业业才是出路。” 流离深刻地觉得当初自己打得她轻了,厌恶地瞥了她一眼说:“就是因为你们这些骗子多了,那些想不劳而获的人才多了起来。况且就算他们活该,那余忆又做错了什么? 她在你们那里浪费了六个月的时光,凡间都讲寸土光阴寸土金,你自己算算欠了她多少。 你看她毕业不久,性子软糯,不懂社会里的人情世故,又没什么人帮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任她好说歹说都不肯把她六个月的薪金给她,你到底是多不要脸,才会连这种小姑娘都欺负! 你当她奈何不了你,我偏偏要来奈何你!就算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天上伺候神仙洗脚的,我也同样会喂你吃你最喜欢的玉雕!” “你!你!你简直反了!”刘荆气噎,上来击出一记光电,被流离轻易反推过去,直打得她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她的小女儿哭着跑过来喊妈妈,朝阎王跪下说:“伯伯救救我妈妈吧,这个人太坏了,在凡间时连我都打,妈妈说到了阴司总会有人给我们做主的,可她怎么还是这样凶,我好怕,求阎王别让她再这么凶了。” 小女孩的嗓子脆生生的,十分适合痛哭,又不费力又能轻易喊得高亢。 流离白她一眼,正是心烦,就听台上的阎王瞪着眼睛与她道:“你连小孩子都打!你还有没有点儿人性!大人再怎么样都不该祸及儿女,你看看她才几岁,一个连心智都还不成熟的小孩子,你竟动得下手?” 流离说道:“谁让她一副欠揍的样子,我只是替她家大人教育教育她。再说了,轻轻揪了下头发就是打啊?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娇贵了?那跑得快点是不是就被空气打了?” “你给我住口!”阎王气得吹了吹胡子,用他那张阴森森的脸摆出一个稍显愤怒的表情来,想以此让她收敛些:“这位是天上的仙姑,专门伺候南溟夫人的,多少有些体面,你不知她身份,在凡间那事也就算了,如今怎么还不收敛!快来给她赔罪!” 流离冷笑一声:“不就是个洗脚婢吗,有什么体面。我确实去凡间打了她,那又如何,我程流离敢打就敢认,没有打了人回头来给人赔罪的道理!” 刘荆已经气得面色紫青,从地上爬起来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寒渊神君教出来的好徒弟,今天我可真是开了眼了。” 回身看着台上的阎王,说道:“天条有律,仙界之人不可在凡间以法力对付凡人,程流离乱了规矩,不知阎王要如何处置?” 阎王为难地看看流离,故意骂她道:“你这丫头成天惹事,实在不像话!” 又对刘荆说:“仙姑息怒,这丫头资历浅,不懂事,做事没有分寸。可她初心是好的,她接了过路客栈的差事,不能不帮那些人了结心中所愿。 有时下手重了点儿,也是情有可原。况她当时也留了七分余地,只是让你受了些皮肉伤,并没伤到筋骨。” 刘荆听得一笑:“皮肉伤?好啊,那也让我打她几个枪子,再让她吃点碎玉,这事我就不再追究!” 阎王道:“仙姑说笑,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何必不饶人呢。” 刘荆也听出来这阎王口口声声在维护流离,冷笑几声道:“好,你们沆瀣一气,我不与你们扯皮。既然阴司里没个规矩,我就带她去天庭,问问天帝还有没有个王法。我可是听说天帝一直不喜寒渊神君这位爱徒,到时如何惩治,全凭天帝做主。” 她上来要扯流离肩膀,流离自然要躲。刘荆迅疾出手与她打了起来,却发现她根本小瞧了这丫头。 流离身姿敏捷,出手迅猛,虽然成仙时间还短,可身上灵力却异常浓厚。 几招下来,她被打得招架不住,不觉已落了下风,最后被流离翻身而起重踹了一脚。 阎王见实在不像样,大喊道:“都住手!” 走下来拉开流离,交给一旁神色焦虑的裴绪,说道:“把她给我关起来,打上一百鞭,让她好好记住自己错在哪里了!” “我没错!”流离轻易从裴绪手里挣出来,说道:“凭什么关我!我又没害人命!” 阎王只好用锁魂链把她绑了起来,命令裴绪把她带下去。 流离正不停挣扎时,外面突然起了一阵风,一股寒意袭来,有人蓦然出现在她面前,手下一扯,把她身上的锁魂链拉了下来,甩手扔给阎王。 “阎王这是作何?” 寒渊耐着性子说了一句。 阎王瞥了瞥旁边的刘荆,想用眼神告诉寒渊他是无辜的,说道:“寒渊神君,流离使法术伤了凡人,不教训教训她,如何跟仙姑交待啊。” 刘荆的气焰在看到寒渊的那一刻立刻瘪了下去,可还是硬着头皮说:“寒渊神君,六界自有六界其秩序,轻易破坏不得。你这徒弟坏了规矩,就一定得吃点苦头,否则谁还把规矩两个字放在眼里。若阴司实在不好下这个手,不妨就把她交给我,我让天帝去处置!” 寒渊抬起眼皮,凉凉地看着刘荆,直看得她背心冷汗不止。她强压下心中恐惧,说道:“寒渊神君最识善恶,赏罚分明,今天不会为了个卑贱的凡人而跟天条过不去吧。” 寒渊略抬了抬下巴:“流离是我的徒弟,我倒要看看,除了我,谁敢动她。” 他嗓音寒凉,一句话下去,已是吓得殿中诸人纷纷噤声。长身玉立挡在她面前,就挡住了整个世界的风雪。 流离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背影,只觉一股暖流瞬间漫进她四肢百骸,把她安全地包裹起来。 后来的每一寸时光,她都始终记得,在一个普通的暗夜,他挡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背影,永不敢忘。 第78章 “寒渊神君是要公然违抗天条吗!” 刘荆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心里那口气,想若能趁此机会折了寒渊气势,那程流离不就无人庇佑了吗,到时她想怎么拿捏不成? 想到此处,她脸上带出一丝得意的笑来,说道:“寒渊神君是在下界久了,忘了六界是谁做主吗?” 寒渊嘴角勾起一丝笑,说道:“想不到仙姑如此重规矩。既然如此,怎么倒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刘荆一窒:“我有何错?” 寒渊眉头都没动一下,自顾自问阎王:“敢问阎王,贪人钱财,欺压百姓,债务未尽而自戕之人,该如何处置?” 阎王这才想到什么,说道:“当打入十七层石磨地狱,磨成肉酱。” 刘荆浑身一震,两条腿软得快要站不住,大睁着眼睛看向寒渊道:“我是天上的仙姑,阴司律法岂能动我!我要回天庭,让我回天庭!” 她牵着自己女儿就往外跑,寒渊眼神一动,那两扇骨殖做的大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将她锁在里头。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刘荆疯了一样地拍门,口里不停重复:“我是仙人,我是仙人!你们谁敢动我!” 不敢去惹寒渊,只好来求阎王道:“你也知道,南溟夫人在天上是很有些尊荣的,你们要是处置了我,主上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阎王一想,这倒也是,担忧地看了看寒渊,说道:“是啊,她毕竟从小就伺候在南溟夫人身边,这南溟夫人要是知道了,来我阴司诘问可如何是好?” 寒渊满不在意地冷笑一声,说道:“南溟夫人又如何,就算是王母娘娘,我也罚得。” 拂袖开了阎王殿的门,对进来的两名鬼差道:“把她带下去,论罪而处。” 鬼差应声而去,以锁魂链把刘荆五花大绑起来,拖着她往外走。刘荆像个凡间的泼妇一样大喊大叫起来,躺在地上无论如何不肯走,最后被鬼差抬尸体一样抬走了。 寒渊又看向殿里大哭不止的七岁女孩,说道:“这孩子骄矜得让人生厌,今生也享够福了,下辈子投去投资失败的贫民家中,一生穷苦到死!” 阎王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裴绪来把那女孩带走。 等殿中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阎王上前一步对寒渊道:“要是南溟夫人果然来我阴司要人,我该怎么说的好?” 寒渊只道:“让她来找我。”转身步出门去。 流离在他身后跟着,走过一条开满不知名野花的羊肠小道时,忍不住开口道:“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 寒渊略略垂眸看她一眼,说道:“此事你并未做错。” 这还是第一次,师父如此直接地维护她。流离心中欢喜,借着飞舞不停的萤火的光看他好看的眉眼,说道:“师父,那个什么什么南溟夫人要是来找麻烦,你可一定要说事情是我犯下的,别再替我背黑锅了。” 寒渊竟然好心情地一笑:“你也知道你让我背了不少黑锅。你来这里不足百年,判官,阎王,太上老君,月老,通通来找我告过你的状。” 侧头看她一眼:“下次你打算让谁来找我告状?” 流离一皱眉头:“老君?我兢兢业业帮他守了三个月炉子,他告我什么状?” “你临走时偷了他几颗可回血疗伤的八宝雨露丸,以为他不知道吗?” 流离轻咳一声,挠了挠头发,嘟囔道:“那丹药遍地都是,我不过拿了几颗他就记仇,也太小气了。” 寒渊无奈摇了摇头,唇角不知不觉晕出一个笑来。 - 流离在客栈等了几天,不见南溟夫人来找,倒是又等来一个生魂。 这人是被刘荆骗了巨款的几万名投资人中的一个,四十多岁年纪,家里儿女双全,夫妻关系和睦。 可她背着丈夫拿了家里的五百万投进了刘荆的公司,如今一分钱也要不回来。 她每天担惊受怕,不敢去看自己丈夫的那双眼睛,心虚得快得心脏病。 终有一日纸包不住火,丈夫知道了她干得好事,一气之下把她扫地出门,没过几天又给她寄来了离婚协议。 儿女都已成年,倒是不用为抚养权争个你死我活。可这女人却是痴情,十七岁跟自己丈夫谈恋爱,二十一岁迫不及待嫁给他,日子过得和谐美满,如胶似漆,如今虽然已经成了盘老黄花菜,可她对丈夫的爱意却是丝毫不减,与日俱增,打定了主意是要跟他白头偕老的,怎能同意跟他离婚。 “老天啊,我真是该死!该死!”张绢一边哭一边扇自己巴掌,又使劲捶打自己的头:“我怎么就信了那些畜生的鬼话,以为把钱投进去真能赚两番,我这是鬼迷了心窍浆糊堵了心啊!老天爷,我还怎么活得下去啊!” 流离对这种人并不抱什么同情,他们自己没脑子被人骗,就要承受被人骗的后果,优胜劣汰一直是人间的生存之道。 可她又不能为这种人去受天雷,无奈之下,只好去人间装鬼吓唬刘荆手下最得力又最圆滑的一个经理,让他把自己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 这家伙虽然后台倒了,可还藏了两千万的巨款,流离一分不少地没收,其中五百万给了张绢,剩下的进了自己腰包。 张绢收了钱,瞬间喜笑颜开,胸腔里飞出怨念石来。这种小角色的怨念石颜色寡淡,成色也不好,一点都不透亮,拿到鬼市上去换东西,也只换了一扇民国时不知名作坊出品的六扇屏风而已,没劲得很,流离随手就花掉了。 回去的路上,梦影老板手拿团扇,斜斜倚在取梦斋门口看着鬼来鬼往的街道,冲她妩媚一笑道:“流离姑娘,许久不见,不如过来坐坐?” 小二还记得上次自己过来做梦,流离在外头差点被人害死的事,闻言忙忙将流离挡住,说道:“我们客栈还有事,就不麻烦梦老板了。” 梦影又是一笑,目送着二人拉着架屏风走了。 不多会儿,许泽同黑白无常一道过来巡视,路过她这取梦斋时,远远地看着流离背影。 梦影直起了身朝他走来,拿团扇把他肩上落的一丝灰尘轻轻拍掉了,说道:“你可听说了,这丫头又惹到了南溟夫人头上,把她手下一个得力的仙姑关进了石磨地狱,活活地给磨死了。” 摇了摇头道:“成天地惹是生非,果然不祥。” 许泽眉心微蹙,不满地瞥她一眼,仍是跟着黑白无常走了。 第79章 【篇十二、万花丛】 流离在客栈里过了两个月安生日子,一日天降大雨,搅得外头彼岸花摇摇欲坠。 她正在大堂里头往一把纸扇上乱涂乱画,头顶的鬼铃就又响了。 难得今日闯进来的生魂是个男性,一张脸倜傥俊美,目若朗星。流离看他生平,发现他出生在一个富三代家里,从小到大过得委实潇洒,不缺钱不缺妞,不缺艳遇不缺风流。 生活发生转变是在一个叫苏笙平的女孩离开后,那女孩在一个晴好的日子里陪他在西餐厅吃完了一顿饭,晚上若无其事地跟他挥手道别。 一天过去了,他公司里事忙,没想起她。五天过去了,国外回来的姑娘勾住了他几夜,没想起她。 半月过去了,妈妈让他陪着去三亚度假,没想起她。一月过去了,他回到家,看见茶几上她随手涂鸦的他的简笔漫画,突然就想念起了她。 苏笙平长相也有几分甜美,可跟他身边常年更换的美女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孩,从四线城市来到这里,每天还为了几千块的房租发愁,夜里画画到一两点,白天七点起床去学校上课,回来继续没日没夜地画画,供养着自己不被这个城市的灯火赶出去。 他们本不会相见,后来是公司下属子公司的分公司用了一张画做宣传,她在网上看见,追过去找那家公司老板说他们剽窃,那画明明脱胎于她贴在网上的某幅画,不过就是改了几个配色和文字。 那老板并不把她当回事,叫来保安把她赶出去,再不让她进公司的门。 苏笙平怎能罢休,知道这公司虽然小,却是殷氏集团旗下的附属。而殷氏集团最近正因为一桩员工过劳猝死案陷入舆论漩涡。 她找好了七寸,联系了一家媒体,经由媒体之口告诉公众自己的画作被人剽窃商用。 新闻一出,动静虽小,却也折损了公司不少名望。父亲知道以后大为光火,派他去那公司主持事宜,稳定局面。 殷梵过去的那天也是一个晴好的日子,黄历上却说忌出行移徙,诸事不宜。 他打扮得衣冠楚楚,穿着剪裁合体的西服,随手捞了一个美女来给自己系领带。 殷大少身边从不缺美女是世人皆知的,他也从不遮遮掩掩,总是带着美女四处乱逛。 那天他身边也跟着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女。所以当他在会议室里看到苏笙平时,他心里毫无波动。 就像是在马路边上看到了一个面目不详的路人乙。要知道路人乙能引起自己注意的只有自己一张惊艳的小脸蛋,显然,苏笙平并不具备这个条件。 可他还是记住了她。因为那天的事情实在太过混乱,当他把五万赔偿款随手扔在她面前时,陪她一道前来的愣头青弟弟突然发了火,把几摞钱拿起来,狠狠摔在了他头上。 “有个臭钱了不起啊!” 粉红色钞票纷纷扬扬落了他满头满身,身边的美女见这是个好机会,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手。 可她掌掴的对象却不是苏笙平的那个愣头弟弟,而是苏笙平。她今天新做了指甲,指甲上还有挂件,挂件尖利地在苏笙平脸上刮出了几道血印子。 会议室里安静了那么几秒钟,愣头青几次想动手,无奈对方是个女子。 而他从小就听人教过,男子汉大丈夫,决不能动手打女人,于是他犹豫了。 这时他姐姐站了出来,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走到那美女身边,看了她一会儿,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气朝她狠狠打了一巴掌,直把她打得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美女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想还手,可要是上去撕扯,殷梵岂不是会觉得她是个泼妇。 于是她犹豫了,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从地上爬起来,窝进殷梵怀里,哭哭啼啼起来。 殷梵怀抱里搂着她,眼睛却是抬起来,看着面前的女生。这时候他才发现,这女生一双眼睛生得极美,尤其是冷冷瞧着他时,更是让人心生意趣。 事情的结尾是殷梵承诺会以公司名义公开向她致歉,并给她合理赔偿。 苏笙平并没有跟他扯皮,等得到了自己应有的,带着弟弟一起离开了公司。 她走了,不出意外两个人应该不会再见。他也很快忘记了她,不就是一双眼睛,比她好看的多得是,媚眼如丝,清纯可人,盈盈秋水,我见犹怜,顾盼生辉,脉脉含情,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他如何会被一个小女子牵绊住心神。 直到那年的寒冬腊月里,城市破天荒一连下了两天的雪,处处笼罩在一片温柔里。 他的一个发小薛恒从国外回来,去酒吧蹦迪时因为一个妞跟人干起了仗,无意中却伤到一个无辜的人,把那人脑袋砸了个头破血流。 苏笙平是去酒吧找自己弟弟的,恰巧碰上了那混乱一幕。她过去护着自己弟弟要逃出去,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自己后脑勺上就挨了那么一下。 薛恒不敢自己去医院瞧她,就硬拉着殷梵让他陪着一块去。 殷梵在医院走廊里看见了她,头上缠着纱布,映衬着她一张惨白的脸。 薛恒不好意思地朝她走过去,笑了笑,说:“真是对不住啊,那实在太黑了,我没看清。你放心,你的医药费我都替你付了。” 苏笙平就抬起眼睛看他:“不然呢,要我自己付吗?” 薛恒不以为意地笑开,见这女生多少有三分姿色,国外养成的轻浮属性便涌了上来,伸手摸上她的背,说道:“对对对,我这是废话了。我伤了你,多少得拿点意思出来,你尽管说,要多少,我不说一个‘不’字的。” 苏笙平并未躲开他的手,这让他觉得这女生对他也是有意思的,不由脸上的笑就更灿烂了。 可下一秒,苏笙平的弟弟苏安平却是猛地把他推了个趔趄,冲他道:“你妈没教过你不要随便吃女孩豆腐啊!” 薛恒就愣了下来。 殷梵在一边噗嗤笑了笑。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在苏笙平经过自己身边时,他抬起脚朝她面前走了一步,说道:“苏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这本是句平平无奇的话,势必要引起平平无奇的后果。可是下一秒,他却看见苏笙平朝他满是疑惑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在告诉他:你是哪位?她甚至连这句话都懒得说出来,只是用自己略蹙的眉向他表达自己的观点。 他的虚荣心就在那一秒被点燃了,想他京城著名纨绔子弟,千万少女梦中情人,头条都不知道上了多少次了,这个女人怎么可能不认识他,又怎么可能在见过他一面后不认识他! “你不记得我?” 他问。很快他又恍然起来,这个女人很有可能是在玩欲擒故纵。如今的小姑娘心眼子太多了,勾引男人的方式真是防不胜防,他必须要保持理智。 果然,她如计划般冲着他摇了摇头。 这确实是欲擒故纵!他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先机。结果是女孩目不斜视绕过了他,没有再跟他多说上一句话。 很好,这女人不认识他,竟是真的不认识他,不是她太有心计就是她其实是个山顶洞人,一百年也没上过网。 殷梵看着她背影无语而笑,晚上回去以后,床上香肩半露等他品尝的一个美女让他瞬间就忘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扯散了自己领带过去扑进温柔乡里。 几天后他去薛恒就读硕士的那所大学里找他,然后就看见他跟在苏笙平后头问东问西,聊得正是热络。过去一问才知,这女人竟与薛恒同班。 这天以后,苏笙平才正式走入他的生命之中。她是个画画颇有天赋的女生,女生一旦有了些小才艺,总是会给自身平添几分魅力。 薛恒就被她的几幅画深深勾出了仰慕之心,总是找她请教技法,又以请教技法的借口请她出去吃饭。 有时候殷梵也在,就看着薛恒这个养了一身国外浪荡毛病的公子哥对苏笙平极尽谄媚,又每每被泼一盆冷水。 苏笙平这女人简直软硬不吃,几个月下来,硬是没让薛恒碰上一手指头。 薛恒何许人也,怎么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结果就是失去了耐心,转而去追求学校里那位看上去就很好追的校花去了。 那校花倒是给了他点甜头,只是每到关键一步就推三阻四不肯让他入瓮。 薛恒以为她是半推半就,一次出游时,还在喜滋滋琢磨着要怎么样霸王硬上弓。那边校花却是敲开了殷梵的门,投怀送抱起来。 事情就发生在那一晚,那天除了殷梵,薛恒,校花雅榕,苏笙平也在其中。 薛恒虽没把她拿下,可一直以来对她的仰慕并未减少半分,平时去各处游玩时偶尔也会带上她。那次请她时倒是顺利,没说什么她就答应了要一起去。 屋子里雅榕反手一锁门,搂住殷梵的脖子送上自己殷桃小口。只要是个美女,殷梵向来来者不拒,瞬间也热情地拥抱住了她。 门铃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起初他还不想管,可外面那人却是越来越暴躁,伸脚一下一下地踹起门来。 殷梵忍无可忍,暂时推开自己身上树袋熊一样的女人,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的人是苏笙平,那个对任何人任何事向来都不屑一顾的女生。此时她额上生了些薄汗,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同样瞪大了眼睛的李雅榕,对她道:“我有事找你。” 李雅榕很快让自己镇静下来,十分不满苏笙平打断了她的好事,一双美目里怒火丛生,冲着她冷冷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看不见我正跟殷大公子办事呢吗?” 李雅榕站在那里,丝毫不让。 苏笙平似乎微微发起了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什么,脸上慢慢泛起红来。 她咬了咬唇,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抬起头看着殷梵,在他满眼疑惑里,踮脚吻住了他。 第80章 殷梵品尝过无数女孩娇艳欲滴香艳迷离的唇,从没有过一个人,如苏笙平的这般冰冷。 可几乎是瞬间,她就从他面前离开了,坚定不移地看向李雅榕,说道:“他是我喜欢的人,我看谁敢跟我抢。” 她拉着他离开,走廊里明黄的灯照在她脸上,一片模糊的光晕。 果然是对他有意的吧,他暗爽地想。 两个人坐在酒店天台上的长椅里,他扭头看她。她是个中规中矩的女生,虽然并不是特别惊艳,倒也颇有三分姿色,略对他的胃口。 他伸手过去,想揽她的肩,她却毫不犹豫打开了他,充满戒备地盯着他。 欲擒故纵! 他无比确定她绝对是在跟他玩心眼,唇角一笑,说道:“怎么,碰都不能碰,你就是这么喜欢我的?” 苏笙平并不生气,可也并未反驳,仍旧收回了目光去看楼下万千灯火。隔了一会儿,突然道:“你最好不要再见雅榕。她……她……” 犹豫半晌,到底是什么也没说。殷梵却是害怕起来,指着她道:“你你你!你不会是……喜欢女人吧?” 苏笙平眉头一皱:“你胡说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他傻傻地笑,手又试着去搂她的背,在她挣扎后加重了力气,硬是把她抱进了自己怀里:“扭捏什么,既然你对我有情,我就马马虎虎收了你吧。怎么,你还要跟我演偶像剧里一百年也没在一起的虐恋戏码啊?” 苏笙平突然就冷笑了一声,想了想,对他说:“我刚才是在演戏而已。你可能不知道,雅榕有男朋友,两个人因为一点儿小事在闹矛盾。雅榕会勾引你,完全是为了惩罚他男友。我跟他男友关系很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戴了绿帽子,这才不得已把你拉出来。” 身体动了动,从明显愣怔下来的殷梵怀里挣脱出去:“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把话说完,从椅子里站起来,转身要走。 殷梵开口叫住她,淡了语气问:“苏笙平,你今天走了,我不会再主动朝你走一步。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做我的女人?” 苏笙平自嘲般笑笑,并不回身,说道:“做你的女人,然后等两天后被你踹掉,拿笔分手费,看你跟别的女人甜甜蜜蜜勾肩搭背吗?还是免了吧,我的价格还真是挺高的,我怕你付不起。” 老掉牙的偶像剧里总演,女主角要吸引到男主角的注意力,第一是要视金钱如粪土,第二是要会发脾气会打人,第三是要有爱心。 具备以上三点,她在男主角心里就会形成与众不同四个字。殷梵把苏笙平仔细琢磨一番,这个女人第一并不是不爱财,第一回 见面她到底还是收下了他的十万赔偿款。 第二她确实会发脾气会打人,可打人的对象却不是他,至始至终她没有碰过他一根头发丝。 第三她有没有爱心他不知道,起码到今天为止,他没看到她任何有爱心的表现,走在路上碰见讨饭的乞丐,她也总是目不斜视目中无人从乞丐身边走过。 这么一个寡淡的平平无奇的女生,他又是为何,会觉得她与众不同,跟自己身边的莺莺燕燕都不一样的呢? 后来他许多次想起这个问题,想来想去,觉得或许是因为李雅榕的那件事。 在出游结束后,他心血来潮找人去调查李雅榕,结果私家侦探回来告诉他,李雅榕并没有什么男朋友。 她身上唯二值得调查的,第一是她父亲其实是殷氏集团两年前因泄露工作机密被勒令赔偿两百万,最终负担不起跳楼自杀的一个职员。第二是李雅榕今年初确诊感染艾滋病。 殷梵拿着那份调查报告,突然嗤笑了一声。 后来他就越发频繁地往薛恒学校去跑,借着薛恒的幌子看苏笙平画画,请她出去吃饭,周末带她去各个地方兜风。 公司近年来动漫产业发展壮大,他就把她招聘过去做绘图师,让团队里最资深的老人负责带她。 苏笙平的生活变得好了起来,有能力给自己和弟弟更好的生活。可是她并非草木,怎么看不出殷梵对她的心意。 她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见他近来没再跟任何一个女人乱搞,待她又实在殷勤真心,便不知不觉软化了自己的棱角,对他的笑脸多了起来。 一日他送自己回家,他解了安全带朝她探过来,压在她唇上的那个深吻,她也并没有推开。 两个人就这样确定了关系,过起了小情侣甜甜蜜蜜的日子,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吃饭看电影去游乐园,拥抱接吻拉灯睡觉,他们享受着所有恋人间一切的美好。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两个月。这对殷大少来说其实着实算长久了。新鲜感过去,倦怠期到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发现也没有什么能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动人之处了。 虽然她确实懂事,省心,知情,识趣,可所有美好的内在熬过了两个月,在他面前依旧会陈旧起来,蒙上尘土。 于是他见她的日子渐渐地少了,那些莺莺燕燕又朝着他重新聚拢过来。 知她心思细腻,便总不让她知道,瞒着她私下里与人会面,看那些美好的容颜愉悦自己的眼睛和身体。 对于他的不忠,她到底知不知道,其实至今为止他也并不清楚。他后来唯一清楚的,是她在一个晴好的日子里,陪着他在她不喜欢的西餐厅吃完了一顿饭,走出门口后,她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跟他挥手道别。 他看着床头她画的那张简笔漫画,线条流畅,构图精致。她实在把他想象得太好,不知不觉地就美化了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耳朵。原来在她心里,他其实是好看到找不出一丝瑕疵的人。 他就想念起了她,想她的懂事,省心,知情,识趣,以及她踮起脚尖,印在他唇上的那个吻。 原来已经那么久没见过她,他急切地拿出手机来拨她的号码,期待听到电话那一头她竭力忍下喜悦的一句:“干什么?” 可他听到的却是机械的人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话。” 苏笙平消失了,她在学校里已经提前毕业,也从公司办了辞职手续,租住的房子里只剩了她弟弟一个人。 她就像是一滴水,在一个下雨天降落在他面前,如今太阳升起,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也曾试着忘记她,用不同的女人来慰藉自己,用她们的身体弥补自己心上的缺失。 他又成功地变成了媒体镜头下的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快的花花公子,在广大网友心目中,他的名字就等同于永远不会付出真心的渣男,同样跟他在一起的女人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钱,也并没有一个会付出真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一年,直到那天,他在路上看见一个跟她相似的背影,他不自觉地就追上去。 那背影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微笑着低头看她,俯下了身要亲她。 他的情绪在那一刻失控起来,他上去一把揪住那男人,朝他脸上重重打了一拳。 “啊——” 有女人的尖叫声响起。女人扑过去抱住被打的男人,抬起头惊恐看他:“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不是她。 周围人来人往,全都好奇地朝他身上打量着。 他站在人群中央,身边都是人,谁都不是她。 在他找不到她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爱她的。早已深入骨髓。 他站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对着流离出现的方向,卑微地祈求。 “请帮我,找到她。” - 流离出了执念幻境,坐在桌前喝了两杯茶水,把兀自正在沉睡的殷梵叫醒。 殷梵扶了扶头,等看清流离,忙道:“仙人,你帮帮我!” 流离搁下茶盏,说道:“我若帮你把她找回来,你再厌倦了她可如何是好。她既明白你不是可托付之人,自觉地走了,还省了你一笔分手费,你该高兴才是。” 殷梵急道:“仙人,你别再打趣我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向你发誓,此生我绝不会再负她。” 流离说道:“向我发誓有什么用。况你已经负过她一次,她会不会原谅你我可真不好说。” 手朝他一伸:“那张漫画给我,上面有她气息,我或可找到她。只是人找到后愿不愿跟你重修旧好,我就不能保证了。” 殷梵把画拿出来:“我明白,只要你帮我找到她,我绝不会再让她离开我。” 流离手中捏诀,借着这画,她看见苏笙平去了南方一处小城。 她把地点告诉了殷梵,把他的生魂送走,让他自去想办法追女朋友。 几天后,这男人的生魂却是又来,说苏笙平无论如何不肯原谅他,他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 流离看他一个大男人坐在那里哭哭啼啼,被哭得心烦,无奈答应过去走一趟。 苏笙平一个人生活在城市里一处不起眼的小区,她签约了一家网站,以漫画为生,每个月挣几个钱,一半留给自己,另一半寄给在京城读书的弟弟。 她几乎不怎么出门,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后来交了几个同行好友,渐渐地会出去一起喝酒聊天,晚上回家蒙头睡到大天亮。 流离在她酒醒的一天早晨敲响了她家的门。 苏笙平打开门,迷惑地看她一会儿,问:“你是谁?” 第81章 “殷梵让我来的。” 流离走进屋里,随意地往沙发上一坐,说:“他整天在我那哭,说他知道错了,你走了以后他就不能活了。我都快烦死了。” 苏笙平脸上多了些防备,站在门口不动,一副要撵人的样子。流离便道:“你放心,你既不喜欢他了,那任何人也不能逼你再跟他在一起。只是他确实病得不轻,已经快要死了。 我今天来就是想再最后试一次,既然你确实心意已定,那我就回去,让他该干嘛干嘛,想死就赶紧死吧。” 她起身朝门外走,就快走出去时,苏笙平到底还是说:“你别想骗我,他上次来我这儿还好得很,怎么可能会死。” “那你就等着看他死的那天吧。”流离对着她一笑:“你别误会,我绝不是在威胁你。他想不想死,想什么时候死跟别人都没关系,你继续好好过你的日子吧,新闻也不用太关注。” 流离走了。 几天后,苏笙平果然去了离这里不远的一所公寓,在那里看到了已经三天水米未进的殷梵。 她看着他憔悴不堪的一张脸,心口那里疼了起来,过去失控骂道:“你这是做什么!一点儿事情就要死要活,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殷梵就无力地把她搂住,嗓音嘶哑道:“我也不想这样,可你再不见我了,我连一口水都喝不下!” 苏笙平心里所有的恨被他这句话赶得烟消云散,此时也只有伸手紧紧搂回他,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 苏笙平留了下来,每天陪他吃饭,看电影,看他安然沉睡,等早晨的阳光柔柔洒在洁白的被子上,端着早餐进屋哄他吃饭。 殷梵总抱得她很紧,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一样,把她的骨头都勒得生疼。她就艰难地推开他一点儿,带着不悦说:“你再这样我就回去了!” “对不起。”他的声音里透着无尽悔意:“是我对不起你。” 他还想说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心猿意马,流连花丛,可他怕她不信。 殷梵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待他完全恢复,苏笙平说自己还有工作没完成,硬是回了家。 从那以后,殷梵便每天买了她爱吃的食物过去,有时候苏笙平让他进门,有时候不让,他就坐在她门前,一等就是一天。 夕阳从窗口斜斜地打进来,照着他越发瘦削的侧脸,一点一点融解着她的怨。 流离偶尔过来看这两人进度,这一看竟是看了大半年,整八个月过去,苏笙平才好不容易彻底被殷梵感动,信了他的真心。 两个人重新在一起的第三个月,殷梵拿出了自己全部身家,一分不剩全都交给了苏笙平,跪下向她求婚。 苏笙平向来并不在乎那些东西,可也知道他待她确实是存了破釜沉舟之心,当下沉默半晌,到底还是含泪点了头。 然后皆大欢喜,完结撒花。 这差事倒是省心,流离都没怎么出面就成了,要是人人都像他们这般该有多好。 流离拿着怨念石,回了过路客栈。进门时,看见里头坐着一位仙气飘飘的美貌妇人,妇人旁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侍婢。 小二见她回来,远远地冲着她使眼色,用口型告诉她,这位就是刘荆的主子,天上的南溟夫人。 南溟夫人已看见了她,冲着她遥遥一笑,说道:“你就是流离吧?” 看面目倒是和善,可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流离小心翼翼过去,走去柜台那边装模作样拨起了算盘,并不与她对视。 南溟夫人依旧是笑盈盈的样子,轻抿一口淡茶,说道:“事情我也听说了。都是我那侍女糊涂,不过就是去人间一趟,竟被点黄白之物迷住了心窍,害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 这是我的不对了,是我没教好她,纵得她为祸人间。要说她自我飞升成仙之日起就在我身边伺候,这几千年来也颇规矩识礼,谁能知道她心性竟这样不堪。” 脸上适时地现出一股愁容,真诚地望住她:“我还听说寒渊神君因为此事动了肝火,本仙心中惶恐,今日特来赔罪。等寒渊神君回来,请姑娘一定代我转达。” 流离也看不出真假,当下并不说什么。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南溟夫人吃了几碟子小菜瓜果,喝了半壶茶水,盈盈起身告辞离去。 当日并无什么不妥,只是次日清晨,天庭派了十几个兵将过来,口口声声说流离犯下重罪,要把她押过去审讯。 小二和厨娘拦在流离面前,让他们等寒渊神君回来再锁人不迟。那些天兵不肯罢休,当下硬是把流离带走了。 流离上了天庭,见了天帝。殿中闲闲散散站了十几个仙官,一身红衣的月老就在其中,自流离入殿以来就用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她。 “大胆妖孽!”天帝声如洪钟般开了口,他一向看不大起流离,这回直接用妖孽称呼了:“你可知罪!” 这是什么老生常谈的台词,流离撇撇嘴:“不知。” 天帝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出身低微,胆子倒是比天大,天庭的仙姑都敢擅自处置,还把她扔去了石磨地狱里,你还把不把我天庭放在眼里! 这也便罢了,我本不欲与你计较,可你竟得寸进尺,肆无忌惮,为怕南溟夫人迁怒于你,你就下毒害她!你如此行事,就不怕牵累了你师父?” 流离震惊地抬起头:“我何时下毒害了南溟夫人!” 天帝道:“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心里清楚。幸亏南溟夫人及时得了医治,这才救回半条命来。若她真有不测,朕就是把你挫骨扬灰都不解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管流离如何辩解,天帝都只当她在狡辩,扬声唤来掌刑仙官,当着众仙家的面下令重打了她五十鞭。 那鞭子直比师父的碎魂鞭还要厉害,每打她一下都让她恍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五十鞭下去,她鲜血淋漓地趴在地上,重重昏死过去。 天帝让人泼了她几盆凉水,她这才好不容易醒来。她睁开眼睛,看着殿里模糊的人,和玉座上面色冷肃的天帝,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天帝如此恨她,非要置她于死地才肯罢休。 或许是她本没资格留在师父身边,她卑贱的身份和痴心的妄想,就是她最大的罪愆。 “快快认罪,免再受皮肉之苦。”天帝给下方一个仙奴使了个眼色,那仙奴捧着一张口供朝流离走来,躬身要她画押。 流离只是倔强地看着天帝:“我没罪!” “不知悔改!”天帝的耐心已然快要用尽,示意掌刑官再去打她。 月老忙忙站出来,停在流离身边,说道:“天帝息怒,再打下去恐她有性命之忧啊!” 天帝眼睫微动,却没再说什么,只让仙奴过去硬执了流离的手,在口供上摁下一个鲜红的血印。收了口供,让人把她打入天牢,暂时看押起来。 那天牢设在十二重天上,四面都是雪原,风从栅栏里透过来,冻得她背上伤口一块块地结了冰。 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了,认命地睡在地上,任风雪吹了自己一天又一天。 月老有时会来看她,先时只是给她服用太上老君处拿来的疗伤圣药,后来又从织女那儿偷了一件御寒的披风给她盖在身上。 如此十几天过去,她倒还留了一口气在。 外面的风雪日复一日地在吹,她觉得自己会这样在这里被关到死。 - 越简仙子得了怪病,连日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这可急坏了天帝,叫来寒渊让他去西境群山上找一种灵草。 寒渊遍寻无果,等要离开之时,那灵草却在他面前百米处现了真容。 他拿着灵草回返天庭,把东西交给天帝。甫一回去过路客栈,小二和厨娘却是忧心忡忡地跑来,对他道:“天帝把流离抓去天庭了!” 寒渊这才觉出不对,立即回返天庭找天帝要人。天帝早料到有此一出,当下沉了眉目,理直气壮道:“她是天煞孤星,我怎能让她留在你过路客栈里害你。往日是看她没犯什么大错,这才暂不动她。 可如今她竟敢毒害南溟夫人,我要是再坐视不理,如何给众仙家交代。你也不必再寻她,她已自觉受了地火焚身之刑,形神俱灭了。” 寒渊心口猛地一窒,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裹上他全身。他双目赤红死盯着天帝,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天帝默默打个冷战,握了握拳头,硬着头皮道:“她已形神俱灭,再也回不来了。” 寒渊心念剧动,平地一阵凄厉风起,空气开始扭曲地撕裂起来。有凛凛剑气尖声啸叫而来,迫得天帝不得不起身,勉强运气护住周身。 他在万千寒芒中难以置信看着寒渊,颤声道:“寒渊,你是疯了不成!” 寒渊听不见他的话,也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事,他唯一清楚的,只有自己心口处不可缓解的滔天怒火。 他被情绪压裹着,不停往外释放神力。殿中凄厉之声更盛,金光冲破琼顶直透九重天而去。整个凌霄宝殿猛烈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一片废墟。 突然一声巨响,南溟夫人被一股巨力拉扯着从自己闺阁中直直飞了过来,砰地破窗而入,重重摔跌在寒渊面前,寒渊伸手紧扼住她咽喉,怒斥一声:“你去给她陪葬!”手下使力就要将她扼死。 “神君住手!”月老从外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远远地冲他喊:“流离没死!她还活着啊!” 这一句话硬生生地让寒渊停了滔天之怒,收住一身四溢的怒气,松开了掐住南溟夫人的手。 四周瞬间归于平静。可他心火大动,如今又骤然收了神力,不免反噬到己身,忍不住捂住胸口半跪下去,喷出一口血来。 第82章 殿中凛冽寒气尽散,天帝扶正了冠冕走下台,还没到近旁,就见寒渊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寒渊是天界唯一尚存神族,身系天界存亡,怎能有丝毫损伤。天帝忙忙召了医官过来给他疗治,又把月老叫至一旁,说道:“你怎么就说了出来!只要今天能熬过去,那个祸患不就能除了吗!如此一来,我又是白忙一场!” 月老急道:“天帝啊,你又不是没看见,我要不说出来,寒渊今天或许就要覆亡六界啊!那孙猴子大闹天宫的事才过去多少年,天帝难道想再看一遍不成?” “你!”天帝气结,到底是理亏,也只得作罢。暗暗想了想,对他道:“你去找老君寻些治伤丹药,一定要立竿见影那种,赶紧把程流离身上的伤全给我抹干净了,不可被寒渊发觉。还有,你替朕告诉那丫头……” “天帝放心,”月老打断他:“我都明白。” - 织女的手艺倒果然是好,薄薄一件披风盖在身上,四周的风雪就吹不过来了。 流离伤口里的冰渣早就化得干净,只是仍未好全,时不时地隐隐作痛。 这日她从一场断断续续的睡眠里醒来,感觉到周边大地都在震颤,远处的冰川上有积雪大团大团砸下来。 原来天上也是会地震的吗? 不一会儿那异动又倏地消失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她合了眼又睡,正要睡着时,有人焦急地把她叫醒。 她睁开眼睛,看见来人又是月老。 “小流离,你可不能再睡了。”月老把她从地上扶起,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来,倒了一粒白色丸药在手里:“这是老君秘制养溯丹,可让你身上伤口迅速愈合,你快快吃了。” 流离接过丸药,看了月老一眼,正要服下,月老挡下她道:“此物虽见效极快,可对人的损伤也大,恐会损你经脉。” 言罢叹了口气,脸上颇是为难:“你莫要怪我,实在是寒渊找不见你,发了雷霆之怒,差点把凌霄宝殿给掀了。天帝让我来放你出去,你要是就这么一身伤痕地去了,寒渊看见恐怕不会跟天帝罢休。 天帝再是不济,到底是六界之主,惹恼了他能有什么好处。如此,也就只能委屈你了。为了六界安定,等你出去后,你……你可莫要告诉寒渊受过刑罚的事。” 流离只道:“我明白。” 她把那丸药吃了,伤口果然很快愈合,脸色也变得好了起来。 月老带着她出了南天门,已恢复过来的寒渊正在那里等她,听闻脚步声,回身遥遥地朝她看来。 “师父!”流离笑着朝他跑去,脸上不见一丝疲色。 寒渊见她果然无恙,脸色并无异状,暗暗放下心来,说道:“天帝为难你了吗?” 流离摇摇头:“没有,天帝只是把我关了起来,跟我打赌如果师父知道我已经死了,一定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不会为我多说一句话。如果真是这样,我就要认命离开过路客栈,再不能打扰师父了。” 寒渊眉心微蹙,并不相信她的话。他仔细看她面上神情,想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来。可流离只是淡笑着,面上毫无异色。 她表现得实在太过正常,反惹起他怀疑,问她道:“只是这样?” 流离点了点头:“是。” 寒渊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淡敛了眉眼道:“走吧。” 流离就跟在他旁边,随他一道下了天庭,回了冥界。 到了晚上,养溯丹开始发作起来,疼得她骨头好像在一块块地碎掉。 她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咬牙忍着,从齿间溢出难捱的被压得极低的痛哼声。 突然房门一响,寒渊破门而入,过来一把掀开她被子,看到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她,眉心立即紧蹙起来,目如寒冰,将她从床上扶起,抱进自己怀里。手指找到她手腕,给她把了脉。 他发现她是服用了养溯丹,一张脸冷得更是厉害,目中星火迸溅,寒着嗓音道:“是谁让你吃的养溯丹?” 流离紧闭着嘴,并不回答。 他想到什么,胸臆间窜起百丈怒火,咬牙道:“天帝对你用了刑是不是?” 流离疼得说不出话来,光洁的额上满是冷汗。寒渊把她抱得更紧,源源不断地给她输送灵力疗伤。 等她终于平息下来,体内不再那么疼了,他把她放回床上,起身就走,阴沉着脸要去天上找天帝算账。 “师父……” 流离虚弱地叫了他一声,说:“既然已相安无事,就算了吧。” 寒渊做不到就这么算了,他回头看她一眼,说道:“你好好休息,其它的事不用管。” 他去了天上,直奔天帝寝宫。 天帝正趁着天后不在,跟两三个仙子在帐里厮混。蓦地一阵寒气袭来,纱帐无风自动,被掀飞起来。 仙子们吓得惊声尖叫,从他怀里跑了出去,缩到墙角。天帝穿了衣裳,下床去了前殿,一眼看见寒渊正在椅子里坐着,信手倒了杯茶出来。殿中还有一人,正忐忑不安地袖手站着,正是南溟夫人。 寒渊此时前来,定是已知道了流离的事。天帝心虚地退后两步,半晌才走向前来,故作轻松道:“寒渊,你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 寒渊嗒地一声搁了杯子,冷然道:“天帝无缘无故把我徒弟掳来,不知有何说法?” 天帝道:“她毒害南溟夫人,我不过是来找她问几句话,你不用这么护短吧。” “毒害南溟夫人?”寒渊从椅子里起身,走到南溟夫人旁边,说道:“我看你一介女流,不想跟你动手。现在我再问你一句,是流离下了毒害你吗?” 南溟夫人吓得浑身战栗不止,天上地下,有谁不知寒渊神君是何手段。也是她浆糊迷了心,竟然去对他徒弟下手。 “神君息怒,”她双腿一软,当场跪了下去,说道:“都是小仙的错,小仙座下有一不争气的侍女,在凡间触犯律条,被打入了石磨地狱。小仙心有不忿,这才去了过路客栈,诬陷神君高徒下毒。小仙已知错,请神君责罚!” 寒渊无比嫌恶地看着她,说道:“你的侍女刘荆是我下令判入石磨地狱,你心有不忿,就该来找我,找我徒弟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完,不给南溟夫人反驳的机会,突然间蓦地出手,隔空把她体内仙根一把抓了出来。 一条发着亮光的仙草从南溟夫人心口飞了出去,落入寒渊手中。南溟夫人如被人生生挖去了心脏般,捂着心口滚倒在地,哀嚎个不止。 天帝简直看得头皮发麻,可又不敢阻止,只能束手无策站在一边,扭了头不去看。 寒渊手下微微用力,那根仙草就在他手中被捏成齑粉,如流沙一般落到地上。 南溟夫人绝望地嘶喊一声:“不——” “你最好闭嘴,”寒渊不带一丝温度地道:“否则,我就把你三魂七魄也一一碾碎。” 南溟夫人果然吓得噤声,痛苦地伏地而哭。她被生生扯断了仙根,往后就与凡人无异,天上的好日子已是过到头了。 想她当初修炼了多少年,历经了多少劫难,才好不容易得道成仙。岂知一朝糊涂,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寒渊不想再看见她,甩袖一拂,将她打去了阴司轮回井中。 等处理了她,寒渊又抬起眸来,一双冷如千尺寒潭的眸子看向天帝。 天帝被看得浑身发毛,立即道:“南溟夫人实在是太不像话!自己侍女犯了错,她还抱不平起来了,害得你徒弟枉受不白之冤。” 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道:“不知流离现今如何了,你回去千万替我说一声,就说事已查明,是我冤枉了她,让她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寒渊脸上仍是没有丝毫表情,径直道:“流离在天界都受了什么刑?” 天帝不自然地咳嗽几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的,只是打了她几鞭而已……” “多少鞭?” “十……十鞭……” “我最后再问一次,多少鞭?” 天帝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五十鞭。” 寒渊手握成拳,眼中冰霜骤起。他压制着冲天怒意,再问:“还有呢?” “也没有什么了,”天帝几乎吓出了冷汗,嗫嚅道:“不过就是让她在十二重天牢里待了会儿而已。” 若非天帝一死,六界定有一场动荡,寒渊早就出手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情绪,咬牙道:“很好,天帝,你打了我徒弟五十鞭,又把她放进冰天雪地里受冻。怕我瞧出来,让她服用损伤经脉的养溯丹。你是要把她往死里逼是不是?” “都是那南溟夫人诬害了她!”天帝急惶惶道:“若我知道真相,是定不会如此做的。” “是因为南溟夫人,还是你顺水推舟,你比谁都清楚。”寒渊道:“流离是我徒弟,你若对她不满意,尽可以来找我。这次的事,你可以都推给南溟夫人。我也已经把她贬下凡去,此事就算了结。 过路客栈隶属冥界,流离是冥界之人,不会与天界有半分瓜葛。以后流离的事,还望天帝别再插手。” 他转过身,拂袖而去,最后一句话从天边遥遥传来:“望天帝好自为之。” 天帝早出了一身冷汗,扶着桌角坐进椅子里。这次的事确实是他大意了,可他更没想到寒渊竟会为了程流离做到如此地步。难道说,他已经想起什么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天帝浑身上下猛然窜起一阵冷意。 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不会想起那件事。 天帝坐立不安,以防万一,他必须想个办法把程流离赶出过路客栈,一劳永逸。 第83章 【篇十三、般配】 转眼又到了中元节,冥界里的鬼魂迫不及待地去了阳世,去见亲人朋友,爱人子嗣。 每年这个时候,过路客栈里就只剩那么寥寥两三个鬼,这些鬼阳世已无牵念,唯今只愿快快投胎。 流离在客栈里坐着,昏昏欲睡,头往下一点一点。最后实在撑不住,猛地往桌上一磕。 却有人伸手垫住了她额头,掌心里带着暖意。 她瞬间清醒过来,抬起头,看见寒渊正站在她身前。 “怎么不去屋里睡觉?”寒渊在她旁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流离说:“今天有客人来。” 她有些累,脑袋枕在胳膊上,歪着头去看寒渊,越看下去,心口越是温暖,嘴角不知不觉浮起笑容。 两人又在大堂等了会儿,约摸子时左右,有生魂闯入空空荡荡的客栈现了身,喝下了几杯屠苏酒。 寒渊带着流离步入执念幻境,看着眼前世界漂泊来去。 来人叫喻芷,家里世世代代生活在北方一个小县城里,十八岁那年她一个鲤鱼翻身考上了魔都一所著名学府,一时间成了闻名乡野的金凤凰。 临去学校前,她激动得睡不好觉,在心里默默打气,等上了大学,她一定要用功读书,不能因为已经熬过了高三就开始自甘堕落,等她出息了就在大城市里买栋房子,把她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全都接到那里住。 去报道的那天太阳还烈得很,她一个人拖着行囊办完了各种手续,到寝室时累得浑身湿透。她只想赶紧好好休息休息,举手推开了317的房门。 有女生的尖叫刺耳地响了起来,她满头大汗站在门前,瞪大了眼看着面前藏进被子里的女生,和手忙脚乱提了裤子起身的男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男生有着凶厉的眼神,快要遮住眼睛的刘海烦躁地一甩,低声坑骂了句:“真扫兴。” 他穿好衣裳,抬脚走了,经过喻芷身边时还恶狠狠地撞了她一下。 “戚境!”被子里的女生气急败坏叫他,男生恍若未闻,没几步就走得不见人影。 女生就把怨气转移到喻芷头上,咬牙切齿地瞪了她半晌,说:“你能先关门吗!” 是本地人,即使是在生气,声音里也有股挥之不去的糯糯的柔软。 喻芷听了连连点头,忙不迭地把门带上,等那女生穿好衣裳才拖着行李进屋。她心中忐忑,怀疑自己是不是不懂规矩,这才冲撞了人家。 她的大学生活就这样狼狈地开始。时间长了以后,她倒是跟那女生成了朋友,知道她叫沈宁,家离学校很近,可家里一对唠叨鬼实在烦人,她这才坚持住宿舍。 那天碰上的男生是她暑期里结识的男友,难得跟她是同一个学校的学长,更难得的是竟然还跟她一个小区,两个人男才女貌,天公作美,一啪即合。 沈宁个性开朗,不拘小节,因一次考试喻芷给她传了答案,让她顺利及格,她对这个小地方来的内向女生更是照顾,十回出去倒有五回都带着她,跟她说她再闷在自习室里就真的没人要了,大学不谈恋爱还算什么大学。又一指屋子里那些喝酒耍玩的男生,说这些好看的小哥哥随便挑。 喻芷生性拘谨,面对外人时总是没来由地自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流光溢彩震耳欲聋的房里,她总是一个人小小地缩在一旁,没人过来跟她说话,她就没有人可以说话。 偶尔唱歌唱到口干舌燥的沈宁过来揽住她肩膀让她一起去玩,她就缩小了身子摇头。 内里有个长相颇为清俊的小哥注意到她。虽然她唯唯诺诺,小里小气,可却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漂亮的姑娘,一张脸娇柔妩媚,白净细致,丝毫不像是穷乡僻壤里养出来的。 男生就来了兴致,过去坐在她旁边,倒了杯果汁递过去。喻芷不好驳人面子,低着头把果汁递过来,声若蚊蝇般说了声:“谢谢。” 韦凡见过的女人有风趣幽默的,有温柔可人的,有泼辣犀利的,有骄傲自负的,就是没见过这种羞涩/爱脸红的。 他倚在沙发上将她细细地看,越看越是动人,想这种妞要是到了床上,肯定别有一番风味。 韦凡下了手,借着沈宁的关系频频约见喻芷。由此沈宁和戚境,喻芷和韦凡,四个人常常一道出去疯玩,没几个月,城里好玩的景致喻芷就看了个遍。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韦凡跟她的进程还保持在普通朋友的关系上。尽管韦凡三番两次给她暗示,这丫头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回回都能四两拨千斤把他蠢蠢欲动的心思摁下去。 韦凡哪有耐心跟她虚耗,一日趁着沈宁把她带出来,随便寻了个借口,把她骗到屋里,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动手动脚。 她尖叫她反抗她说她不愿意,在他看来都是女生欲拒还迎的把戏,他就不信一个小地方出来的还敢嫌弃他不成! 喻芷的衣裳几乎被他剥了个精光,正是绝望之时,那卧室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踹开了。 面色不虞的戚境从外头走来,很是不耐道:“韦凡,你有劲吗,这种下三滥手段都会用了。” 韦凡从喻芷身上离开,烦躁地揉揉头发,对着喻芷骂了一声:“真他妈扫兴。”举步就往外走。 喻芷眼前一黑,却是戚境拿毯子扔在了她身上,盖住她一脸狼狈。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演戏?”临去前,他的声音冷冷地响在她头顶:“你还真以为,男女之间也有纯友谊?” 喻芷没再跟沈宁出去过,依旧回到以前自习室,餐厅,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中。 老师们对她青眼有加,她如愿以偿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国家奖学金,给家里减轻了不少负担。 父母很为她骄傲,怕她生活费不够出去打工,会影响她的学习,隔三差五地就会寄些钱来。 她又把多余的钱偷偷转给自己弟弟妹妹,他们年纪还小,她怕他们会吃苦。 沈宁与戚境有时会来宿舍幽会,宿舍里其她两人都在自己家住,几乎不回宿舍,只有喻芷每回在外头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喘息声,在那一刻,她知道自己今晚又没地方可去了。 她坐在学校图书馆前长长的台阶上,看天上的星子一颗一颗地点亮了黑夜。 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迷迷糊糊地想要睡去。有人推了她一把,她打个激灵抬起头,昏暗的星光下现出戚境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在这里干什么?”戚境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她:“怎么不回宿舍?” 喻芷的头有点晕,她记得自己明明刚从宿舍过来不久,为什么屋子里的男主角现在这个时间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又是一个激灵,想到什么,尴尬地笑笑:“我……我看星星看得睡着了。” 戚境很是不屑地笑,或许是觉得她有点儿装腔作势。她心里只有满满的慌张,找个借口离了他身边,抱着书包奔回宿舍。 上了三楼,她拐进长长的走廊,刚到宿舍门口,里头迎面走出来一个男人。 是韦凡。 沈宁说,戚境是很好,她并非不再爱他,只是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那种新鲜感就没了,导致她在床上时总是兴致缺缺,所以才给自己找点调味剂缓和一下。 她说她不会跟戚境分手,戚境人帅多金,是父母十分满意的结婚对象,等毕了业两个人就要去领结婚证的。 说到最后扭头灼灼地看着她,说:“喻芷,你可别拆我台啊。我保证这是我跟韦凡最后一次了。” 喻芷没有说,只是每回在食堂看见耐心给沈宁打饭的戚境,她心里总是一股莫名的愧疚,好像这件事情的错误在她似的。 为了减缓这种愧疚感,她不再陪沈宁一起吃饭,跟她的相处慢慢变得少了,看见戚境的次数也慢慢归零。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她上了大三。她仍旧不适应这个城市,每回看见满目的灯红酒绿,就觉得自己是个被排斥在外的不受欢迎的人。或许毕了业,找到工作,在这里立住脚会好些,她安慰自己。 那年的夏天格外漫长,时光在沈宁的一场生日宴里疏忽换了轨迹,把她推往另一条与她平行的轨道。 沈宁毕竟是她在这里最好的朋友,不管衣服有多寒酸,礼物有多廉价,生日宴她也不得不去。 宴席上人很多,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大部分喻芷都不认识,别人聚在一起热闹寒暄,只有她一个在角落默默地数着自己手指。 她本想像以前一样,老老实实地装成一只鹌鹑,等时间一到就回学校温习功课,岂知前边一处角落突然传来一声闷哼,然后就是众人的吸气奔跑声。 喻芷抬头去看,发现韦凡被人打得摔在地上,脸上一片青紫。在他旁边站着的,是紧握成拳满面怒意的戚境。 喻芷知道,纸到底是包不住了火。 沈宁已经吓得心神俱乱,慌忙拽了喻芷的手,带着她一道朝那边跑了过去,颤着声音道:“戚境,你这是做什么?” 戚境先是抬头凌厉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目光突然转到在她身边的,低了头不敢发一语的喻芷脸上。 然后,他朝这里走过来,蛮横地抓起喻芷另一只手,把她硬拽到自己怀里,埋头吻住了她。 四周一片静谧。 第84章 喻芷一直都记得,那天沈宁倏然变得通红的眼睛。她不可抑止地,愤怒地发起抖来,最后走上前去,牟足了力气要甩喻芷一个巴掌。 戚境却是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往后推了一个趔趄,然后搂住早已呆若木鸡的喻芷,带着她在众人目视下走出了宴会场所。 一个愤怒的男人,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喻芷这样告诉自己,全当那天的一切不过就是一场乌龙。她依旧早出晚归,努力刻苦地学习,满脑子想着国家奖学金,和弟弟妹妹在老家有没有受同学欺负。 寝室里只剩了她一个人,沈宁对她恨之入骨,一眼都不想再见她,早早地就搬回了家。 每天晚上她从图书馆里回来,看着沈宁空空的床铺,都不免要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确实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不管如何,事情已经过去,多想无益。没有朋友又如何,日子照旧地过。 可是三天过去,早就被她刻意忘在脑后的戚境竟是过来找她。他跟在她身边去上自习,去读书馆温书,到了饭点就带她去食堂。 喻芷心里慌得厉害,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次日见他又来,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大着胆子问了他一句:“请问……你是有什么事吗?” 戚境因她这句话突然笑了,侧头看着她畏缩胆怯的样子,说道:“我都对你做那样的事了,不得对你负责吗?” 喻芷愣了愣,然后迅速摇头:“不用不用,我知道你只是想气气沈宁,我都明白的。你放心,我不怪你,我们就当那天什么也没发生好了。” 戚境就是在这个时候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这个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女孩子,这时候他发现,原来她竟然这样美丽。 此后戚境仍是会来找她,以朋友的身份。她再一次地从孤单里跳脱出来,身边又多了一个陪伴她的朋友,让她不至于在食堂吃饭时因孤身一人而尴尬不适。 戚境成绩不好,好几次走在挂科的边缘,都被喻芷一己之力给拉了回来,免了许多麻烦。 喻芷空闲时便给他补习,用通俗易懂的方法告诉他高数的最后一道压轴题该怎么解。 戚境每每托腮看着这个眉眼认真的女孩,心里不知不觉的织起一片柔情。 他就开始捉弄她,躲在拐角处高声吓她,把软绵绵的蛇形玩具突然扔进她脖子里,走在半路上悄悄伸脚拌她,然后看她缓过神来时咬牙切齿地过来打他。 如此过了半年,两个人变得无话不谈,关系亲近许多。慢慢地,喻芷发现自己对这个城市的陌生感一点一点地消亡,心里的空虚和寂寞都被戚境补足。只要有他在身边,明天就总是让人期待的一天。 等到时机成熟之时,戚境跟她告白了。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开始交往。 戚境久经情场,喻芷却是第一次恋爱,总怕自己哪里会惹戚境不高兴,事事以他为主,他说一她绝不会说二,他说东她绝不会向西。 即使委屈了自己也绝不耍小性向他要求什么。久而久之,戚境发现越是深入了解她,他就越是沉迷其中。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是他不可辜负的恩赐。 慢慢地,慢慢地,春去秋来,冬归夏至,戚境毕业了,喻芷顺利保研。 七月里喻芷回了趟家,帮爸爸妈妈做了些农活。八月里回去学校,戚境已经决定要跟她结婚,带着她去家里见父母。 也就是那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都活在理想里。 戚父戚母第一次知道有她的存在,第一次见她。原本看她模样优越,谈吐得体,学历又好,二老心里都满意得不行。 可说着说着知道了她的家乡,她的父母,她的弟弟妹妹,还有一个早已结婚了的外出打工的哥哥。二老的脸色当即耷拉下来,眼里瞬间凝聚起大片大片的乌云。 一顿饭吃得硝烟四起,暗流涌动。临走时,戚父戚母把她带来的东西原封不动送回到她手上,沉着脸毫无表情地说:“我们家什么也不缺,以后你别再来送了。” 戚境站在一边,整张脸都是黑的。这个时候他再也忍受不住,抢了爸妈递出去的东西,紧紧拉住喻芷的手,带着她离了家门。 戚境对她是真心,她知道。他唯一不足的,只是太过天真。 戚境没再回家,他在外面租了房,跟喻芷两个人过着无人打扰的快活日子。 白天里他出去工作,她去学校上课,晚上随便买些两个人爱吃的东西,坐在桌前说说笑笑地解决一顿晚餐。 若是能这样一辈子下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可惜人总有羁绊,没有人生来自由。 如此也就只有两个月,两个月后,戚母找去了学校,在一家咖啡厅跟喻芷长聊了一场。 年长的风华已不再的妇人并没有咄咄逼人,只是好声好气地跟她说:“你肯定觉得我们十分迂腐吧,都什么时候了,竟还讲究门当户对那一套。其实我们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孩子,你不要怪我们迂腐,实在是不养儿不知父母心。我也并不是瞧不起你的家庭,你们家很好,只是跟我们戚境不合适。 他是安逸惯了的,打小就连块皮都没破过。如果你们真是结了婚,将来他面对的会是一对言语粗俗不识礼仪的爸妈,他要赡养两个还在上小学的弟妹,说不好还要替你哥哥解决工作问题和住房问题。 我跟他爸不能,也绝不允许看着他走上这条路去!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养到这么大,一直以来多少门当户对的人家对他有意,我们不能挑来挑去,最后却给他找了这么不堪的一家人,到时候我那些亲戚,邻居,一个个的都要指着我们后脊梁说三道四,你让我们脸面往哪搁! 孩子,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实在是你们这些外乡人,近几年为了本地户口为了飞黄腾达,做出来的事还少吗?我求求你,就当阿姨求求你了,你放过我们家戚境吧!” 若喻芷是苏笙平那种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也便算了,若戚境是殷梵那种流连花丛中的花心大少也便算了,可惜他们都不是。 那天晚上,喻芷抬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看着在厨房里瞎忙一通最后也没给她成功做成一碗面的戚境,心里突然钝刀子划过般得难受。 她不在乎他是富裕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顺境还是逆境,她只是单纯地爱他,愿不离不弃陪伴他,直到天荒地老。 她没有杀过人,没有放过火,没有偷过一分钱,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到最后却连一个人都不能爱?社会如此,人生如此,有何趣味。 戚境看出她神色中的异状,猜想到什么,过来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对她说:“别怕,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不要怕。” 她闭上眼睛,埋头在他怀里。是啊,不可以再多想,只要他不放手,这个世界又怎能把他们分开。时代已经变了,如今能分开两个人的,只有不坚定的心意。 可是很快,她发现她又错了。 “妈——” 长长的医院走廊里,戚境跟在手术推车旁一声声地叫着。她没有了奔跑下去的力气,靠着墙一点一点地滑落下去。 面前出现一个人影,她仰起头,看见那人是沈宁。 过去那么久,沈宁早忘了与她的仇恨,如今见她这副样子,便陪她一道坐在地上,伸长胳膊把她搂进了怀里,说:“傻丫头,戚伯母就算死了也不是你的错,她自杀就是在自杀给你看的,你千万不能如了她的意。” 喻芷不说话,她呆呆地看着在一片光影里沉浮的尘埃。是在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明白,世人大多身不由己,世人大多囿于羁绊。 时代确实已经变了。可人心从来未变。 - 寒渊和流离走出那道门,送出兀自趴在桌上沉沉睡着的生魂。如今这形势,戚母生死未卜,戚境心意不定。 若戚母死了,戚境从此对喻芷有了心结,两个人就算在一起恐怕也不能长久。 若戚母没死,就依她冥顽不化的一颗心肠,迟早也得把戚境和喻芷搞散了。 寒渊坐在桌前,拿了酒来喝,说道:“倒是桩小事,你明天去凡间解决就好。” 流离点了点头。 寒渊放下酒杯,看时间不早,站起身来,自顾自回了后院房间歇息去了。临走时对她道:“若是无事,你也早些睡。” 流离开心一笑:“好!” 等他走了,厨娘洗了盘葡萄端过来,问她:“那客人又是怎么了?” 流离说道:“她准丈母娘瞧不起她,要拆散她的姻缘。” 厨娘摇了摇头,说道:“又是这种事。” “以前也有过?” “自然。凡人大多因琐事所扰,并无什么新意。以前这种事更多,什么一品官家的嫡子瞧不上四品官家的庶女,四品官家的小姐瞧不上七品官家的庶子,七品官家的长子瞧不上商人家的小女,商人家的千金瞧不上农户家的小儿子,这种事情比比皆是,几乎每年都要有十来个,把神君烦得不行。” “对对对!”小二闻言也凑了过来,说道:“我还记得神君刚开始还想了几个法子,帮他们解决。后来就干脆出手一律让有优越感的那户惹上麻烦,家中一贫如洗,要靠着他们看不上的亲家接济才能吃上口饱饭,如此也就解决了。” 朝流离一挑眉:“你只要这样去做,包管那个死老太婆再不敢说一句话了。” 这倒是个办法,流离点点头,次日去到人间观察敌情。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戚母总算是脱离了危险,从重症转到了普通病房。 流离过去的时候,她正闭着眼,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对戚境说:“我也活了这大半辈子,已经活够了。你不用再管我,想做什么就去做,想娶谁就娶谁。反正我两眼一闭,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戚境再怎么不屈服于命运,此时也得屈服于自己老娘的命。他低着头,一副愁云惨淡要死不活的样子,心里已然在考虑该怎么样提分手才能把对喻芷的伤害降低到最小。 喻芷正一个人半死不活地待在她和戚境的小出租屋里,眼前所见是戚境喝水的杯子,看书的台灯,两人合影的相册。 越看越悲凉,越看越是绝望。她也想让自己潇洒一点儿离开戚境重新生活,可只要一想到没有他的日子,胸口处就闷得喘不过气来。 流离看她这样子,若是戚境真的要因为外部不可抗力跟她分手,她或许真会想不开。 流离调查过戚家所有财产情况,发现戚父是一家中小型企业的老板,财力颇丰。 她隐身在那家公司里头看了看,员工大概有一百来个,多是已在这里扎根几十年的老员工。 若是她真的如小二所说,让他们家彻底破产,那这一百口子人岂不是饭碗不保? 况他们年龄已不算年轻,这个年纪还要怎么出去找工作?到时候救了喻芷一个,却害了一百多户人家,那就不好搞了。 这条路不好走,流离买了一大包零食,坐在写字楼顶层天台上,一边吃一边看风景。 两条腿耷拉着,不安分地晃来晃去。百丈高楼下是蚂蚁般的为了生活蝇营狗苟的行人。 她吃完一包薯片,又去吃一包辣条。正想着如何才能给喻芷一个美好的结局,身后突然有人恶作剧般地推了她一下。 她一个没稳住就要往楼下栽去,那人却又拉住她胳膊,对着她邪邪一笑:“丫头,小心点儿。” 她扭过头,看见来人是妖僧寂行。 第85章 流离看着离自己极近的,寂行的那张妖孽般的脸,挣开他的手道:“你又出来乱跑,小心被天帝发现,派天兵来捉你。” 寂行好心情道:“如今国泰平安,四海升平,他可不会为我一个扰了人间安宁。” 风吹得他一身白袍猎猎作响,明明是无欲无求的和尚,穿着素雅的僧服,可浑身上下依旧一股子邪魅之气。 流离很是费解,问他道:“你的真身其实是修炼成精的妖精吧?” “为何?” “长得就像个妖精。”流离又咬一口麻糖,自己吃得高兴,偷眼去看旁边的和尚,想着要是自己不让让,未免有些小气,便把长长的麻糖往他那里一送:“给你吃。” 寂行看了看她,又看看她送来的沾满了芝麻的玩意儿,头一低,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这妖和尚! 流离伸回手,问他:“你那天到底在生死簿上看见了什么?怎么感觉你变了个人似的。” 寂行手撑在背后,身体微微后仰:“看见了前世。” “前世?前世发生了什么?” 寂行只是侧头看她:“你的前世呢,发生了什么?” 流离撇了撇嘴:“我的前世只有四个字,不堪回想。凡人皆苦,在我没遇到师父以前,我简直像活在地狱里,没有钱,没有朋友,没有爸爸,有个妈妈,却还不如没有。 我每天想的都是快点长大快点长大,等有一天能养活自己了,我就离开这里一个人生活,自由自在的。可惜我还没撑到那天就死了。” 脸上很快又浮出笑来,说道:“不过还好,我遇到了师父。原来我受苦一世,就是为了能遇到他。” 寂行从鼻子里不屑地嗤笑一声:“那个万年冰山?你可真是不怕冷。” 流离白他一眼,突然起身漂浮在半空之中,对他道:“我走了,你还是好好待在那个寺庙里,别再出来了,不然我可救不了你。” 寂行问她:“你去何处?” “去教训一个老虔婆。” 流离转身而去,身影在半空中倏地不见了。 寂行心里一阵空落,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异动,他扭过头,看见一人黑袍遮面,出现在他面前。 “你终于想起来了。” 黑袍人的嗓音喑哑干涩,粗粝难听:“我还当你永远要自欺欺人下去。” 寂行站起身来,双手抱于胸前:“有没有人说过你就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烦得人要死啊!” 黑袍人似是一笑:“你以为她找到了过路客栈那个靠山,从此就高枕无忧了?天帝不会放过她的,两千年前你救不了她,两千年后你同样救不了她。” 寂行冷哼一声,甩袖转身:“我救不救得了她,只有我自己说了算。” 黑袍人道:“我知道,你早非两千年前初入魔道的寂行。可你也不要忘了,天界还有一位神君,只要有他在,你就永远赢不了。天地不仁,连个小小的姑娘都不肯放过。不如你跟我合作,我们来换个天地,如何?” 寂行眉心微皱,默然无声站在那里,白色僧衣被风吹得动荡不休。 黑袍人冷笑道:“不与天斗,你就注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再一次从你面前消失。只有与我合作,你才能在六界之中有一立足之地,才能救她脱离苦海。” 转身飞离而去,远远地道:“鄙人随时恭候高僧大驾。” - 流离暂时去稳住了喻芷情绪,又去医院找到戚境,趁他外出买晚餐时将他拦住,对他灿然一笑:“你好。” 戚境看了看她:“你是?” 流离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交给他:“我叫程流离,解忧事务所的金牌业务员。你的事你女朋友已经跟我们说了,我们老板特派我来帮助你,保证在一年之内让你爸妈心甘情愿认喻芷做儿媳,如果失败我们全额退款。” 笑着朝他一眨眼:“听明白了?” 戚境已经是完全呆滞的模样,看看她的名片,又看看她:“解忧……事务所?还有这种地方?” “当然有,现在这个世道买卖什么的没有。我只问你,你还愿不愿意娶喻芷回家?” “愿意!我愿意!” 戚境答得干脆又慌张,生怕流离会跑似的,抓住她手腕道:“只要能跟喻芷在一起,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流离让他仍旧回去侍奉母亲。等时间过得差不多了,又让他装出一副沉痛模样,在母亲床前保证一定能跟喻芷断得彻底。戚母暗暗地开心,没过几天病就全好了,被儿子接回了家去。 整四个月过去,戚父戚母差不多淡忘了喻芷的存在之时,流离才又出现。 她以戚境新女友的身份去戚家拜访做客。戚父戚母知道儿子总算从上一段恋情中走了出来,都十分高兴,又事先打听了这个新女友是本地人,爸爸是大公司的老板,妈妈嫁人以前是大学里教书的,二老都满意得不行。 中午时分,流离跟戚境一道出现在家门外。戚父戚母急惶惶过去开门,一眼看过去,那女孩长相清秀,娇小可爱,眼中灵气四溢,倒是个漂亮干净的小姑娘,不由更是满意,忙忙热络地把她请进来。 戚母越看越喜欢,跟她说了几句话,很快却又反应过来,这姑娘年纪似乎小了点儿。 虽然她化了浓妆,故意把头发做成波浪状,可还是掩不住眉眼间那股稚气。 戚母心里犯了嘀咕,借口去厨房,拉着戚父道:“这孩子怎么看上去都不一定成年呢?咱儿子不会拐了个未成年少女回来吧?” 戚父忙忙打住:“瞎说什么呢,咱儿子是那种人吗?现在的小姑娘不都显年轻吗,这很正常。这样,你去再跟她聊两句,问问她年纪。” 戚母就洗了盘水果给流离端过去,笑容满面又跟她唠起嗑来。等时机成熟之时,问她:“孩子,你比我们家戚境小不少吧?” 流离笑笑,从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身份证交给她。戚母一看,她只比戚境小了三四岁,不由瞬间放了心。 再看下头一行地址,果然是本地市中心人,不由更是放心,脸上的开心藏也藏不住,亲昵地过去搂一搂她。 流离就在这个时候往外挪了挪身体,眉头故意皱起来,十分嫌弃地侧头看她,伸手把方才被她碰到的肩膀拂了拂,像是弹灰尘一样。 戚母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流离在戚家表现得极为娇宠,喝水要戚境喂到嘴边,葡萄要戚境一颗一颗剥了皮才愿意吃,随意使唤戚母去沏咖啡,去拿遥控器,吃饭时挑挑拣拣,说这不好吃,那不好吃,当着二老的面恶狠狠地骂戚境:“你就给我吃这种猪食?” 戚父戚母由最开始的满心欢喜一点一点地变成失望至极。好不容易把这尊大佛送走,关上门,他们立即质问戚境怎么找了这种姑娘? 戚境一心只是维护流离,对他们不耐道:“她再怎么样都是我宠的,我乐意!反正以后是我跟她过,又不用你们伺候她。就你们这样的,人家刚来第一天就背后里说人坏话,我能放心让她跟你们住吗!” 戚母气得头都晕了,难以相信自己那个懂事孝顺的儿子竟然会为了外人顶撞她,就算是以前那个喻芷,他也只是暗暗地跟家里较劲而已,哪里说过重话。 一时间又气又恨,锤了他一下道:“你这讨债鬼!她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她把你当仆人一样使唤你都心甘情愿!” “我就是喜欢她漂亮可爱,怎么了,有问题吗?她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千娇万宠着长大,从小到大连个盘子都没洗过,现在肯跟我,那是委屈了她,我必须好好照顾她。 你们要是不喜欢她,就少见她几回就行了。反正你们需要的也不是一个儿媳妇,而是儿媳妇给你们的好名声。” 戚境的话虽然伤人,可仔细想来却有几分道理。戚父戚母商量一番,最后得出结论,现在的女孩子大部分都娇贵,不娇贵那是没有娇贵的命,这种倒是不能要了。 既是儿子喜欢,出身又那样好,以后出去说起来脸上都有面子,如此也就得了。反正以后是要分开住,任她再不懂事也不会在他们面前不懂事。 戚父戚母算盘打得叮当响,岂知又几个月过去,当儿子那里已经开始筹备婚礼时,却传来流离的家庭破产了的消息。 “一分……一分钱都没剩?” 戚母惊惧地问。 “欠了两个亿的债,你说剩没剩。”戚境满面愁容:“流离那么娇滴滴的姑娘,我怎么能看着她露宿街头。不行,爸妈,我打算把他们接过来!这小区不是还有咱们一套房产吗,就暂时让他们住进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戚父戚母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不行!” “爸!妈!”戚境从沙发里站起来:“你们怎么这么自私!流离将来可是你们儿媳,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告诉你们,这辈子我就认定她了,她好我也好,她歹我也歹,你们看着办吧!” 戚父戚母听得目瞪口呆。 第86章 没过几天,流离住进了戚父戚母给他们儿子置办的一套两百平的房子里,顺带着捎上了自己落魄了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是小二和厨娘扮的,他们幻化成四十来岁的凡人夫妇模样,陪着流离一起去演戏。 搬进去的当天,戚父戚母不放心,过去看了看,说了很多冠冕堂皇的安慰话。 小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厨娘坐在沙发里不停地掉眼泪。说到那笔没还完的债,厨娘就抬起自己哭花了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戚母,说道:“亲家,多谢你们慷慨解囊,肯替我们还钱。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就是下辈子也还不完啊!” 戚母倒抽一口凉气,后退两步道:“可不敢说!俩孩子八字没一撇呢,现在叫亲家有点儿早吧。而且……而且我们家不过就是个普通家庭,就是把他爸所有财产都加起来,都凑不够个几千万呢……” 厨娘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殷殷切切地看着她:“没关系呀,有多少就先给我们多少吧,我们不嫌弃的!” 戚母还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人,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不!其实……其实我们手里的现钱根本都没几个,都在公司账上呢,要是突然拿出来,公司搞不好是要破产的。” 厨娘点了点头:“亲家说得对,我们都是一家人,不能害你们。那,那只有……” 她站起身在屋子里四处看看:“那只有先把这栋房子卖了救救急了!” 戚父戚母差点脑淤血而死,晕晕乎乎地被戚境送回了家。 过几天他们再来,发现房子里的值钱物件几乎都已经被卖了个精光,还剩一个明朝时期的古董花瓶,已经包装好,就等人来拿。 戚母忍无可忍,过去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房子是我们家的,里面的东西都是我们家的,你们凭什么随意买卖!” 流离就恶狠狠地瞪了戚境一眼,飞起一脚只踹他窝心,说道:“你还说对我好,还说你们家的财产都归我处置!现在我落魄了,你立马就换了副嘴脸给我看,这叫对我好吗!卖你几个废铜烂铁就给我叽叽歪歪罗里吧嗦,小气劲的,上辈子肯定是贫民窟里出来的!” 戚母看见,戚境非但不生气,还陪着笑脸宝贝长宝贝短地过去哄她,甚至为她迁怒到自己爸妈身上,过来责怪道:“你们不帮忙就回家好不好!流离家生了变故,本来就心情不好,你们还来这里烦她!” 这孩子莫不是被人下了蛊?这回就连戚父都再坐不住了,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那丫头……那丫头她有什么好的,你竟这么死心塌地对她!我告诉你,打从第一天起我跟你妈就对她不满意,今天趁早把事情说清楚,我们是绝对不会同意她进我们家门的,你赶紧跟她分手!” 流离暗笑一声,转过头来,吃人一般朝他们骂道:“对我不满意?切,你们以为自己老几啊,你们对我不满意,我还对你们不满意呢,两个老不死的,周边乡下地里出来的还敢对我指指点点,你们配吗?我告诉你们,是你们儿子哭着喊着要跟我在一起的,是他死缠烂打,不是我倒贴!” 寒意凛凛地一看戚境:“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趁早断了吧,就你爸妈这俩乡下货,我看一眼就恶心。” 戚父戚母瞧不起喻芷出身,流离就故意来贬低他们出身。二老脸色果然变得煞白,一时间心里所想的,是这位出身好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其实倒不如小县城里出来的那个温柔识礼的女孩。 戚境见状,陪着流离演道:“都是我爸妈不对,我让他们给你道歉。” 过去看着自己爸妈,眼中带了点儿怨恨:“你们在胡说什么!我好不容易忘了喻芷,又喜欢一个人,你们逼我跟她分手,这不是逼我死吗? 实话说吧,你们到底是不是我爸妈,怎么三番两次想要我的命呢?这么想要的话,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好不好?好不好!” 他越说越激动,两只眼睛红得血一般,牟足了劲要往一旁墙上撞过去。戚父戚母死死把他拉住,痛声大哭起来,口里连呼“造孽”。 他们觉得流离就像个狐狸精一样,把戚境的魂都勾走了。真是想不到,一个长相这么清清爽爽的女孩子也有这么大魔力。 这次他们被抢了先机,以死威胁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便只能暂时妥协,任流离一家在他们这里兴风作浪,天天来家里蹭饭,还挑三拣四要求饭桌上顿顿要有海味山参。 吃饱了饭就往沙发上一坐,一会儿让切盘苹果,一会儿让洗盘草莓,戚母稍有抱怨,戚境就跳出来抱怨她毫无慈母之心,连未来儿媳妇都欺负。 这也就罢了,稍稍忍忍总能过去,可没过几天,那些讨债的人竟然也找上家门了,天天在他们门口大吵大闹,流连不去,非让他们替流离家还钱。 戚父戚母天天过得战战兢兢,还每天被儿子要挟拿钱出来替流离家摆平外债。 这日好不容易没人来讨债了,戚母颤颤巍巍地出门去菜市场,回来的路上,身体实在不适,跌倒在了马路边上。 来来往往也过去了不少人,没人给自己找事去扶她。她试了几次站不起来,坐在地上低着头抹起泪来。 “阿姨还好吗?” 一个温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接着,那姑娘弯下腰,扶住了她的胳膊,说:“地上凉,快起来吧。” 戚母抬起头,看见那人是喻芷。 喻芷坚持带着她去医院简单做了检查,等听到医生说没什么问题这才松了口气,又把她一路扶出医院,要给她打车让她回家。 戚母这时候再看喻芷,发现她懂事知礼,温柔可人,耐心善良,怎么这些品质,在以前都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呢。 “孩子,是我对不住你。”戚母低着头,有些不敢看她:“是我错了,我不该拆散你们。” 喻芷涩涩一笑:“伯母,过去的都过去了,就别再说了。” 戚母回到家,沙发上正坐着讨债一样的一家三口,听见门响,齐刷刷地一道扭头看她:“快去做饭!” 作孽哦。她心里哀嚎一声。当天晚上她做了决定,拿出手机拨通了喻芷的电话。 戚母骗喻芷说戚境一直都没忘了她,这一年来始终都惦记着她,还痛陈了自己的势利眼与虚荣心,说自己绝对不会再阻止他们两人交往。如果她愿意,等她跟戚境和好后,立刻就能带他们去民政局。 次日戚母骗戚境去了一家餐厅,算好时间后又带着流离过去那里吃饭,让她正正好好看见了喻芷和戚境在一起的和谐场面。 戚母添油加醋地说这两个旧情人怎么又旧情复燃了,果然是爱得太深无法割舍吗。 流离如她所愿,瞬间红了脸颊握了拳头,过去劈手给了戚境一巴掌,怒道:“我们完了!” 流离一家人走了,虽然临走时还诳走了戚家五十万分手费,戚父戚母却觉得这很值,什么也没有一个懂事知礼知羞耻的儿媳妇重要。 流离走后,戚境也闹过一段时间,绝食过一段时间,还好他对喻芷确实仍有情义,在喻芷的耐心照顾下慢慢地忘记了那个狐狸精,又在戚母的撺掇撮合下顺利跟喻芷重修于好了。 半年以后,二人领证结婚,在亲友见证下办了婚礼,从此甜甜蜜蜜,再无烦忧。 婚礼那天,流离从喻芷那里拿到了好不容易总算到手的怨念石,又找个空隙把一个红包交给了戚境,说道:“五十万,份子钱。” 戚境打开,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他笑笑:“谢谢你。解忧事务所,果然名副其实。” 流离说道:“有事情再找我……不过,你们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烦恼了。” 她转身而去:“再见,再也不见。” 教堂里,婚礼进行曲的调子欢快传了出来。流离刚透门而出,迎面看见师父正在外面闲闲站着等她。 “一颗怨念石,你竟花了一年半载才拿到手。”寒渊淡瞥她一眼,转身而去:“你可真有耐心。” 流离赶忙跟上:“我要是不把戏演得逼真,很容易被老顽固识破的。” 静了一会儿,又说:“凡人虽然势力,顾念这个顾念那个,不惜棒打鸳鸯也要维护家门的好名声,可神仙其实也一样。 如果师父执意要娶一个地位低贱的妖怪,恐怕天界那些仙君会比凡人更甚,为了师父清誉,他们会把妖怪暗害了的。” 寒渊蓦地停下了脚步,侧过头看她:“谁说我要娶一个妖怪了。” 流离像逮到终于露出马脚的小偷一般:“你看!你也只瞧得上天上那些神仙,瞧不起低阶的妖魔鬼怪和精灵吧!” 寒渊看着这个越来越没大没小的丫头,难得地解释了一句:“我是说,我谁也不会娶。” 流离格外地开心起来:“真的?那就好那就好!” 寒渊一怔:“为何?” 流离不敢说那是因为只要你不娶旁人,我就能永远陪在你身边了。眼中闪了闪,掩下情绪,干干笑道:“因为……最近客栈花出去的钱有点多,拿不出聘礼钱了。” 寒渊的额角跳了跳。 第87章 前面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闹声,流离探头去看,发现又把人间娱乐圈搅得血雨腥风的芒遥仙子逛街时被一堆粉丝发现了行踪,正蒙了头捂着脸朝这里跑来。看见寒渊时,她眼中一亮,立马换了张笑脸要往他怀里奔。 寒渊趁周边行人不注意时倏忽隐了身形,芒遥伸出去的手硬生生停在他面前,想了片刻,最后转而去抱未及隐身的流离的手,藏在她面前大声道:“小助理救我啊!” 那些疯狂的粉丝已经涌了上来,瞬间把流离和芒遥围堵其中,举着手机往芒遥脸上怼。 流离使劲想挣开自己的胳膊,无奈芒遥实在抱得太紧,根本甩不开这个累赘。 流离无奈,只好带着她一起冲开那些疯狂的男男女女,逃离了占满半个街道的包围圈。 粉丝们还不知道他们追逐的大明星已经离开,仍在那里扯着嗓门大喊大叫。 “寒渊神君!” 甫一逃出,芒遥立即凑到街角倚墙而战的寒渊面前,眼睛里放满了星星:“我都许久没见你了,你过得可好?” 寒渊并不言语,眉间一抹不耐,垂眸间消失了踪影。 芒遥生怕再错过这个机会,忙拽了流离一道跟着他去了过路客栈。 小二正因一个单子跟客人理论,那客人三日前入了冥府,因嫌分给自己的活计太重又逃了出来,在客栈里点了二十八道名贵菜点,又开了两坛子春风度,结果结账时发现他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冥界流通货币有三种,一种是自己过世时没有花完的且没被任何人处理的个人私有财产,会自动转化为冥府钱币。 一种是亲人好友给自己烧的纸钱,可惜近年烧纸钱的行为越来越少,大部分人只能找时机亲自去托梦。 一种是在地府里做工所得,凡做满七七四十九日苦差的阴魂可得冥币一百两,其中一部分要拿去偿还在外界的花费。 这位客人受不住苦,偷偷跑了出来。他拿不到工钱,阳间的个人私产早被老婆转移得干净,又没有人给他烧纸钱,小二只能催他赶紧回地府继续打工。 客人害怕地府里总是欺负他的厉鬼,坐在那里嗷嗷大哭,说道:“本以为只有人间一股子铜臭气,原来你们冥界也是,吃个饭还要我去做苦工!早知道我就不该死的啊!” 小二道:“死不死由不得你。等子时一到你就给我回去,我会把你今天的花费传给地府的,到时直接从你工钱里扣。” 客人万分绝望地坐在那里,面如土色。 流离多看了几眼,发现这男人长得倒是不错,身材也匀称修长,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颇有一股斯文败类的气质。 芒遥进了客栈,自来熟地往最中间的桌子上一坐,伸手一展,拿出了一壶香气四溢的美酒,邀功一样对寒渊道:“这个可是我从王母那里讨来的三千年的陈酿,我一直都不舍得喝,就等着拿来孝敬神君呢。” 寒渊倒是果然挑了挑眉头,如她所愿在她上首坐了。芒遥笑得花儿一样,拿了个酒杯给他倒满。 流离坐在柜台后,时不时往他们那里看一眼,也不知芒遥说到了什么,竟是能让整天一张冰块脸的师父微微勾了勾唇角。她撇撇嘴,扭回头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拨算盘。 小二端着酒壶走过来,说道:“别看神君平日里总是一副六根清净无欲无求的样子,对美女却是温柔得很。你看看芒遥仙子,天上的越简仙子,还有被贬冥界的涤星仙子,她们三个一个赛一个得漂亮,每回来找师父,师父也总是给三分面子,怜香惜玉得很呐。” 摸着下巴往那边看了看,说道:“流离,依你看,这三位仙子哪一个是六界第一绝色,配得上咱们神君?” “爱谁谁。”流离小声嘟囔,又抬了眼问他:“你说呢?” 小二颇是认真地想了半晌:“依我说,芒遥仙子明艳,越简仙子娇丽,涤星仙子柔媚,说来说去,男人总是喜欢性感妩媚,温柔可人的,到底是涤星仙子略胜一筹。” “是吗?”悄没声息站在后头的厨娘把小二的耳朵狠狠一拧,皮笑肉不笑道:“你挺会品啊!” 小二“哎呦”着被一路拎去了厨房,临走时狠狠瞪了流离几眼,流离幸灾乐祸地笑。 到了子时,黑白无常带着一众阴魂赶去地府。流离被小二勒令随着一道过去,把以前客人能结的账款都结了。 出门时,芒遥醉醺醺地过来与她道:“替我给裴绪问声好啊。你害得他在事业巅峰期自杀,知不知道因为这件事,有多少粉丝哭得眼睛都瞎了啊!你这讨债鬼,以后要是再敢拖累他,我第一个不同意!” 流离匆匆答应,小跑着追上前面的队伍。 一群灵蝶飞过来,在前面照亮着路径。那个欠了债的客人仍是在哭哭啼啼,走路时两条腿不停打颤。 他把前面那几人看了个遍,最后觉得只有流离一个小姑娘是好说话的,便上前问道:“仙人,你能不能跟阎王说说,给我派个轻省的活儿?那些恶鬼实在是不好捉啊,我看他们一眼都害怕,哪还能给抓得住呀。” “知道了。”流离随口应他。 那人又说:“还有啊,我阳间有个媳妇儿,这些年来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她没出去挣过一分钱,结果瞒着我在外头包小白脸,直接把我给气死了。 这个气死了是真的气死了,我就是被她给气得脑溢血当场死掉的。你说这种恶毒的女人,杀一百次都不解恨。 我还听说我在阳间的财产都被她给弄走了,害得我吃顿饭都没钱结账,我怎么想怎么咽不下这口气,你能不能帮我去教训教训她?” 流离看他一眼:“怎么教训?” “很简单,她不是爱包小白脸吗,你就找几个又丑又老的男人去把她给强了,再把她的钱都转到我父母账上,让她知道知道没有我她只能喝西北风。” “那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吗?” “屁啊,她已经脏了,那种破鞋我早该扔!”男人从兜里掏出一个钱夹来,钱夹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照片,他把照片拿出来给流离看:“看清楚没有,陈妙,她叫陈妙,你可得帮我了了这个心愿啊。” 流离只好点点头,问他:“那你叫什么?” “傅征,我叫傅征。” 前边黑无常走过来,把男人往后推了一把,对他道:“老实点儿!” 又对流离道:“下月十八地府有喜事,阎王要娶鬼市里的依雪姑娘做他第六十六房小妾,你可一定要来啊。还有小二、厨娘,都叫上。要是能说动寒渊神君也来,那就更好了。”说着从袖中掏出四个请柬,塞她手里。 流离一笑,说道:“往年阎王也不是没娶过小妾,可都是无声无息抬进府的,怎么这次这么大动静?” 白无常就凑过来说:“嗨,你不知道,依雪姑娘也是堕仙来的,心气高。阎王又迷她迷得不行,她就说要是不办宴席,是万万不肯嫁的。你只记住到时一定来捧场就行了。” 说话间到了地府,流离去找判官讨账,摊开账本一条条说着王二欠了多少,张三欠了多少,李四又欠了多少。 她朗朗的声音念着一条条账目,倒是听得判官直乐,说道:“你们过路客栈的人一个比一个财迷。” 流离合上账本:“我是秉公办事,快拿钱!” “我那里还有犯人没审呢,找裴绪陪你去。” 判官转头扎进审讯室里去了。 流离一路问人,最后在十六层火山地狱出口处看见了裴绪,却发现他脸色好像不太好,眉眼间满是怒气。 “怎么了?”流离上前问他。 裴绪蓦地抬头看她,眼中神色复杂,似怒又含悲。流离还想再问,他却转身疾步而走,很快消失得不见了。 地狱里头的一间看守房中走出两个略带酒气的鬼吏,流离过去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两个鬼吏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啊。” “那是你们见裴绪是新来的,欺负他了?” “不敢不敢!裴绪是判官坐下的鬼差,哪个敢欺负他啊,巴结还来不及呢。” 流离见也问不出什么来,扬手让他们走。 她找了许久,最后却是在鬼市里的软玉楼里看见了裴绪。他身边围了一圈姑娘,个个娇笑如花地对他动手动脚。可他只是神情呆滞地坐在那里,任凭她们吃尽豆腐。 以前装得不近女色的样子,果然还是忍不住了吧。流离怕会扰了他兴致,无声无息地又回了地府,等判官从审讯室里出来,把账本朝他一伸:“给钱!” “这丫头,生怕我闲下来。” 判官摇头叹气带着她去了银库,把应结的银钱拿给她,又问:“裴绪那小子呢?” 流离说道:“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正在外头逛妓院呢。” “肯定是你气他了。” “谁气他了,你别想让我背锅,肯定是你们地府的人欺负他了!我告诉你,你最好让这里的鬼对他客气点儿。虽然我是说不上什么话,可你别忘了,就算是黑白无常那种级别的都打不过我呢!” 流离一刮鼻子,重重哼了一声,抱着钱走了。 判官只觉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流离回了客栈,芒遥已醉得不省人事,被小二架着去二楼歇息去了。 寒渊亦喝了不少酒,只是看他面色白皙,神思清楚,应是并没有喝醉。 流离就走过去,把银钱往桌上一搁,说道:“师父,前几月的账都结清了,得了不少银子。你不是一直想要两汉时的一套孤本集吗,我明日就帮你去买。” 寒渊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酒杯端起来,在鼻下嗅了嗅,说道:“不必了,那套孤本已有人送了。” 流离心下一沉:“有人送了?是……涤星仙子吗?” “是。” 流离低落起来,站在那里,几乎有些手足无措。 客栈外慢慢地下起了雨,雨滴敲在檐上,叮当响成一片。 她正是发呆,外头突然闯进一个人来,穿一身修挺的黑衣黑裤,刘海被雨淋得结成绺搭在额前,快要遮了眼睛。 流离见是裴绪,正奇怪,他就朝她走了过来,一双眼睛满是悲伤地将她望住,说道:“他们说,你为了救我,走了五里的鬼炭池?” 他到底是知道了,流离不知该说些什么,垂下眸,躲开他的眼睛。 裴绪两只手扶住她的肩,一双眼睛愈发红了:“是不是?” 他的嗓音透着破碎的苦意:“到底是不是!” 寒渊本是无动于衷地在椅子里坐着,可看到裴绪扶在流离肩上的手,他心口某个位置意外地陷落下去,好像是自己的一件珍宝被人染指,他越来越透不过气来。 他忍不住地起身,把流离往后拉了一把,藏在自己身后。 “流离以为自己欠了你,为了还债,才不得不去走鬼炭池。” 他蹙眉看着裴绪,嗓音冰冷无波:“她既把债还清,与你已经两不相欠了。别再来找她。” 第88章 裴绪醉得身形微晃,可他还是一眼就找到了流离的位置,直视着她说:“你从来都没有欠过我什么,是我自己生了执念。我以为死了就能解脱,可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去走鬼炭池?” 五里长的鬼炭池,去走的时候,她该有多疼。只要想一想,裴绪就觉得头痛欲裂,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下地凿穿他的心脏。 流离并不喜欢他,虽然看他可怜,也只能冷硬着心肠与他保持距离。 寒渊心下亦是沉沉一坠,他刚知道流离为了救一个凡人不惜去走鬼炭池时,整个人几乎快要失控。事情过去这么久,他再想起来,心里依旧会滚出无边痛楚。 他狠狠握了握拳,再抬头时,目光里依旧寒凉如冰。他对裴绪道:“客栈要打烊了,请阁下离开。” 裴绪只能自嘲地笑笑,身形晃了晃,举步欲走。 快到门口时,却突然又停了下来,回头对流离道:“流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我喜欢你就好。” 门外凄风苦雨,他一步迈入,身形很快消失在杳杳雨幕中。 寒渊的面色已是十分难看,右手猛地拍在桌上,手背上青筋暴起。 流离被他冰冷的眼神吓到,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惹他如此生气。没等问,他已拂袖转身,去了后院房间歇息去了。 流离不敢去打搅,次日一早,做好了几道清粥小菜给他送去,可在外头敲了许久的门,都没有人来开。 她只好推门而入,看见屋子里空空荡荡,师父又已不见了人影。 到了下午,左右闲来无事,她去了人间帮昨天的那个鬼客瞧瞧他媳妇。 原本属于鬼客的一千平别墅已被陈妙占山为王,亡夫尸骨未寒,她这里办起了聚会,跟一帮小姐妹小帅哥狂欢了一夜方休。 她那位出轨对象却是不在这里,酒醒后她忙忙给他打电话,用甜腻的声音说着:“小澈澈,你在哪里呢,人家头好疼啊,你快来看看我……” 确实是个欠揍的样子,流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那又等了一会儿。 很快谈澈开车过来,他倒果然配得上小白脸的称号,长得真比女人还要美上三分,怪不得能让陈妙背叛外形已然颇为不错的鬼客,转而投入到他的怀抱中来。 跟陈妙腻歪半晌,情到浓时谈澈适时地说:“我那车真是难开得很,半路上差点抛锚,气得我把前盖踹出个豁来。” 陈妙就心疼地摸摸他脑门,说:“哎呦哎呦,不气不气哈,明天我就给你换辆更好的,怎么样?” 谈澈唇角一勾,抬起她的下巴:“还是你疼我。” 流离走了,过几天再来,对陈妙使了个傀儡术,让她交出鬼客所有财产,结果发现这女人手里的钱有一部分已经到了谈澈手里,就连这栋别墅,都在谈澈的迷魂汤灌溉下送出去一半了,真不知道是陈妙太傻还是谈澈手段太高。 流离撤了傀儡术,陈妙清醒过来,从冰箱里拿了盒牛奶喝了。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转去转来,最后还是拨通了谈澈的电话。 “小澈澈,你怎么都不来找我了,几次给你打电话你也只说忙,你要什么跟我说呀,何必辛苦自己呢?” 电话那头的谈澈就说:“心肝啊,我不好好挣钱,将来怎么养活你?你说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我但凡让你吃一点儿苦头,我还是人吗!” 陈妙被哄得一笑:“我就知道小澈澈对我最好了。对啦,咱们那项目怎么样了,给你的钱还够使吗?” “已经搞定了,我办事,宝贝还不放心吗?” “不够就跟我说,别一个人委屈着。还有,你千万别累着了,人家会心疼的。” “放心,再怎么累我也会喂饱你的……” “讨厌啦你……” 谈话逐渐私隐,流离再次离开。 地府里,傅征正拿着扫帚扫大街。他穿得衣冠楚楚,却干着环卫工人的活儿,看上去十分违和。见流离过来,忙忙问道:“怎么样了,教训那贱人了吗?” 流离长长叹了口气:“你前妻的钱快被小白脸骗干净了,她还乐呵呵地帮着数,实在是痴情。” 傅征冷哼一声:“小白脸本事大得很,简直就是狐狸精转世,迷得贱人颠三倒四的。钱的事你可以暂时不管,可我让你找几个人去让贱人好好爽爽,你到底找了没有?” 流离踟蹰道:“这个……就有点儿过了吧,我帮你把钱都拿回来不就行了,保证不给陈妙留一分钱。” “不行不行不行!”傅征发起火来:“事情没发生在你头上,你自然无法感同身受。这几天我可都听说了,你们过路客栈的神神鬼鬼最爱管人间闲事,怎么我让你办一件你就推三阻四的,像什么样子!” 这人估计是当霸道总裁的时间太久了,都成死鬼了还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有微风吹过,近前被刮来几个纸片。流离拿脚踢了踢,说道:“好好扫,下个月这里要办亲事,一点儿都马虎不得!”说完趾高气扬地抬脚走了。 再去陈妙那里时,傅父傅母两个人带了律师来找她理论,要她交出儿子的所有财产,从别墅里搬出去。 陈妙自是不肯,等他们都说够了,不慌不忙地端起咖啡啜了一口,笑道:“爸,妈,年纪都这么大了,动什么怒啊。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跟阿征都结婚整五年了,我就算没有功劳,也总有那么一些些情意吧。 要我说,你们实在是思想陈旧,顽固不化。现在是什么时候,新社会! 不是百善孝为先的封建王朝!现在过日子,都是跟老婆过的。自己最亲近的人那也是老婆,不是你们二老! 在法律上,我是他财产的第一继承人,说破天去,告到天子耳朵里,你们也是两个不占理的外人。 更何况那些财产早在阿征还在世时他就已经放在了我名下,这房子加上我的名字,也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我没有逼他一句话。 如今他不在了,我理所当然是这宅子的唯一所有人。你们可倒好,看我一个人年轻好欺负,合起伙来图谋我的财产,你们还真不怕九泉之下的傅征寒心!” 傅父傅母被她颠倒黑白不知羞耻的一番话彻底镇住,半晌才缓过神来。 傅母站起身,指着她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要不是因为你出轨,我儿子能死吗!” 陈妙更是呵呵一笑:“妈,说话要讲证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出轨了?你儿子会死那是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娘胎里就带了病的。 我不嫌弃他还死心塌地跟了他七年,你们该感谢我才是,哪有恩将仇报黑白不分的呀! 啧啧,果然是坏人变老了呀,想不到阿征那么温文有礼的一个人,却有两个惯会欺负弱小的爸妈!” “你!你……”傅母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跟傅父一起灰溜溜地走了。 流离又去看陈妙财产情况,发现她手里真正剩下的只有钱包里的几十块零钱,和已经刷爆了的几张信用卡。 “你的钱呢?” 流离又使了个傀儡诀,紧紧盯着陈妙涣散的双目问她。 陈妙毫无情绪地开口:“谈澈有单生意要做,我把钱都给了他。” “你可真是个痴情种。”流离撤了术法。 陈妙迷迷糊糊地倒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等醒来时,窗外天色已黑,她想起自己已有好几日没见过谈澈,想念得厉害,便拿过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 一连七八个电话过去,那边都是无人接听。陈妙又气又急,兀自呆坐了会儿,最后换了衣服出门去寻。 陈妙在谈澈常去的一家酒吧找到了他,里头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暧昧不清的灯光在谈澈摇晃不停的身体上切割出一条一条的阴影。 她不满地走过去拉了他一下,垫脚在他耳边大声说:“怎么不去看我!” 谈澈的脸瞬间黑了起来,十分不耐烦地抬眸看她一眼,肩膀一抬格挡开了她的手,转身要走。 陈妙不敢相信他竟用这种态度对她,赶紧拉住他胳膊,近乎讨好地道:“谈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顺利啊?你可以跟我说啊,我都会帮你的!” 谈澈十分不屑地冷笑一声,低头看她:“帮我?你还有钱吗?怎么帮我?” 他又要走,陈妙使劲地拉:“谈澈,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跟我商量啊!” 她只以为谈澈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些年他对她那么好,她说一他从不说二,凌晨三点她说想喝口热汤他就能爬起来现给她做,现在突然变脸,定是如电视里演的那般受了谁人威胁或是身染恶疾,不得不离开她。 她越想越感动,朝他又走近了些,说道:“你告诉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谈澈却只是愈发嫌恶地看着她,说:“陈妙,别傻了,我接近你的一切目的,只是为了你兜里那几个钱。如今我都掏干净了,你凭什么还能把我绑在身边?我告诉你,我早换人了,我跟你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我求你别再缠着我!” 流离已经打开手机对着他们录影,只见镜头里的陈妙瞬间淌下两行清泪,不停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你是在骗我,你肯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陈妙的声音越来越大,吸引来不少围观的人,吵嚷不休的音乐都盖不住这边争论不休的两个人的声音。 无论谈澈说什么狠话,陈妙始终都认为那只是托词,他不可能是个爱钱的人,更不可能不爱她。她就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变幻不休的光线在谈澈脸上游来荡去,他甩脱不掉这无孔不入的光,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陈妙扒在他身上的一双手。 他渐渐开始颤抖起来,脸上肌肉都在微微地动,最后实在是无处可发泄,他忍无可忍地低喊了一声,抬脚揣在了陈妙心口上。 哐当几声,陈妙摔倒在身后茶几上,扫得一桌酒瓶滚落在地。她狼狈地抬头看着他,一时不太明白现在正发生着什么。 音乐停下来,灯光停下来,讨论的人声停下来。一整个世界的寂静中,谈澈顺手抄起地上一个酒瓶,对着自己的头狠狠砸了下去。 一地支离破碎。 - 流离带着视频去了地府,按开播放键给傅征看。傅征边看边笑,幸灾乐祸得不行。 流离问他:“这回解气了?” “解气了解气了。” “那不用我再找人了吧?” “不用了不用了。” 傅征一边摆手一边捂着笑疼了的肚子,口里骂道:“那个贱人,总算是恶人有恶报,老天待我不薄啊哈哈哈哈——” 好不容易笑够了,又说:“可你一定得把我那钱给要回来啊,千万不能便宜了那个小兔崽子!” 流离收起手机:“放心吧。” 耳边响起小二千里传音的声音:“流离,有客人到,快回来。” 流离忙忙闪身回了客栈,一脚踏进去,那客人已经喝过屠苏酒,正趴在桌上睡得深沉。 看背影,是个清瘦高挑的年轻男子。 流离走过去,探头打量他的模样。 来人是谈澈…… 第89章 【篇十四、谁也不知道我爱你】 谈澈的世界处处一片灰色布景,遮盖着他不轻易示人的内心。流离见过许许多多人的故事,从没有一个人的故事如他这般语焉不详,只看得见一笔带过的他索然无味的前二十年。 指针走到遇见陈妙的那个下午,世界“叮”得一声长响,从此慢下脚步。 他停在路上,双手插兜,脸上逐渐浮起一丝淡淡的轻笑。然后他转过身,看着前面身材曼妙的女生背影。此刻她正依偎在傅征怀里,甜甜蜜蜜地举起结婚证看着。 他观察了陈妙两年,第一年里她跟傅征过得十分幸福,简直蜜里调油一般,她心里梦里都只有自己这个丈夫,几天见不到他就想得发疯,夜里成宿成宿地跟他打电话。 可一年过去,傅征的工作实在太忙,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她心里的怨气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在公司里一个小鲜肉的甜言蜜语里缴械投降了。 傅征不回家,她也不回家。傅征不抱着她睡觉,自有人抱着她睡觉。 傅征不安慰她寂寞的身体,自有人冲进她空虚的灵魂,带着她攀上极乐的巅峰。 半年过去,小鲜肉在父母安排下回家结婚了,不到一月,她又找到另一个魅力无限的中年大叔,大叔长得帅又温柔,情史丰富会疼人,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活在言情小说里,每天都有着比昨天更加充实的新鲜感。 两个人交往了四个多月,最后分手的原因是大叔的原配妻子发现了一些端倪,大叔必须及时抽身。 在陈妙着手准备找第三个情人的时候,谈澈终于出手了。他出色的容貌让自己毫不费力就追到了陈妙,陈妙沦陷在他坏坏的笑和痞痞的眼神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 可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谈爱,谈澈一边对她说着情话,一边嫌恶地盯着她嫩雪般的肌肤,手狠狠地覆上去,几乎快把她抓得踹不过气来。 她只以为他是意乱情迷,双手更紧地抱着他,口里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这个贱人! 恍眼就过去了三年。他为什么会跟陈妙在一起三年,流离看不明白。 在其他人的世界里流离能很清楚地读到他们内心所想,可谈澈实在把自己包裹得太严实,连一丝情绪都不肯外露。流离始终一头雾水,看了半天也看不出谈澈心结所在。 直到三年以后,傅征拿着私人侦探给的地址和钥匙找上了他的家门,门缓缓打开,沙发上深情接吻的两个人证实了所有的一切。 连续的工作,稀少的睡眠,寒冷的深夜,傅征不知道这一切已经让自己的生命脆弱到不堪一击。 所以在看到眼前景象时,他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地缓缓倒了下去。 倒在了谈澈眼前。 大雪疾疾无终地降落下来,掩埋了他的一切。全世界寂静的天气里,他站在傅征的墓碑前,终于为他流了一场眼泪。 一切都拨云见日,遮在他面前的屏障被吹拂开,让流离看清楚了一切。 原来,他竟是一直爱着傅征。 眼前人间的一切都撕毁,倒退,重来,停在谈澈十八岁的那一年。那年他刚刚上大二,因外形阴柔,长相过于漂亮,被寝室里的一个猥琐男看上,趁着一日深夜,过来挤进他被窝。他吓得大喊大叫,吵醒了全寝室的人,闹了好一场笑话。 从此猥琐男记恨上了他,明里暗里给他下绊子,他忍无可忍,终于当众跟猥琐男吵了一架。 他嘴皮子利索,人又占理,索性豁出去了说猥琐男总是性骚扰他。猥琐男脸上越发挂不住,最后捏起拳头把他狠揍了一顿。 当天晚上他没有回宿舍,在外面旅馆住了一夜。 第二天再去学校时,却发现男生宿舍楼前围着一圈人。有些人看到他,都害怕得纷纷让开了道路。 宿舍楼前停着几辆警车,有警察过来看了他一会儿,问他:“你就是谈澈?” 他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是。” “你们宿舍的李乾死了,你知道吗?” - 猥琐男死了,死因是中毒。有人在李乾的水杯里投入了剧毒药物,让他在不知不觉间死在了宿舍的床上。 在暂时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他被合理怀疑为嫌疑人,被带回警察局做了调查。 警官对他进行了搜身,又检查了他的背包,最后果然在里面查到有不小心沾上的微量毒药。 很快,谈澈以故意杀人罪被正式起诉。尽管他一直都在否认人不是他杀的,可在现有唯一证据下,又有谁能听得进去他的话? 他开始越来越绝望,觉得自己的人生会就这样终结殆尽,每天都活在对死亡的无限恐惧中。 后来却是峰回路转,因他没有能力请律师,警局开始给他安排法律援助。而最后自愿前来的那位律师正是傅征。 傅征是刑事案律师。那年他还只是小有名声,工作刚刚起步。他是探案发烧友,因为身体不好无奈才选择了律师行业。 他不甘于只是帮人辩护,只要有机会总是学着破案家的样子分析案情,查究凶手。 这次他在网上看到了谈澈的案子,直觉告诉自己其中必有猫腻。因此才自告奋勇过来做谈澈的辩护律师。 “你是凶手吗?” 他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两只眼睛自认为犀利地盯着面前文弱萎靡的年轻男生。 谈澈在警局里待怕了,人有些木木的,踟蹰半天没敢说话。傅征觉得是自己吓到了这个男孩,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缓和了声音道:“你别怕,事实是怎么样的,你告诉我,我会帮你。” 谈澈在他的话里渐渐觉得安全,他抬起头,试探又祈求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看着自己最后的一根稻草:“下毒的人不是我!” 因了这句话,傅征开始不遗余力为他的案子奔波。最后几经周折,成功帮他洗脱了嫌疑,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还了他清白,查出真正的凶手其实是与谈澈同寝室的另一个男生。 那男生曾受过李乾的侵犯,因他害怕被人知道。自始至终都一个人暗暗忍在心里,又每每被李乾威胁得手,最终崩溃之下才杀了他,又嫁祸给当众与李乾有过争执的谈澈。 因为查案,傅征胸口被人割开了一条口子,医院里住了半个月。谈澈去过几次,可到了病房门口,他看见里面满满站着一屋子的朋友,同事,亲戚和父母。 他又不敢进去,只躲在门后默默看着,看傅征憔悴的微笑和无畏的勇敢。 后来傅征出院,建立了自己的个人律师事务所,奋斗了几年,名声越来越大,事业越来越好。 谈澈始终在不知名的地方默默关注着他,凡是有他的新闻都一遍遍地看。 他没有什么谈得来的朋友,大学时期从警局出来后他就搬出了宿舍,一个人在外面生活。 毕业以后找了个不好不坏的工作,公司里勾心斗角,所有人为了自己的生存蝇营狗苟,什么龌龊事都干得出来,他更是交不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无数个寂寞沉寂的夜里,他回看着有关于傅征的新闻采访。只是听着他的声音,他就觉得心里一片妥帖的慰藉。 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生活在不知名的角落腐烂,又因傅征的存在而开出花来。 他不敢去找他,他们这种人其实有一种嗅觉,只需一眼就能知道对方是不是自己的同类。他十分确定,傅征并不是。 可那又如何,只要还有他的消息就好,还能听见他的声音就已知足。谈澈要的并不多,因他知道自己得不到。 直到重遇他的那天,他其实老远就认出了前面跟一个女生依偎而行的人就是傅征。 在那一刻,他知道了,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情绪,它会把人逼得发疯。 他无可救药地嫉妒那个女人,凭什么她就可以牵傅征的手,能摸他的眉毛和睫毛,晚上能听他说一句晚安?凭什么她的身体上就能沾染他的气味? 谈澈观察着那个女人,看着她在傅征保护下一日日娇嫩起来。她兴味十足地洗手作羹汤,不闻窗外事,每天最大的运动量就是跟自己一帮姐妹去商场购物,她也十分乐得别人喊她一句傅太太。 可是很快她就原形毕露,不甘寂寞地找了一个又一个男人。 当发现这件事时,谈澈心里有一种张扬的痛快,他很想飞奔到他面前告诉他,你看吧,除了我,没有人真正爱你,爱得骨头都在隐隐作痛。 他也只是这样想了想,然后继续隐身在后。他其实比谁都明白,就算是说了又能如何呢,这世上有种无能为力,叫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你。 然后他就开始自虐性地跟陈妙拥抱,接吻,做/爱,呼吸她的呼吸,感受她的感受。每当大脑一片空白时,脑海中总能浮现他的影子。 事情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停不下来,无法停止。 到底是被傅征发现,推开了门亲眼目睹。 其实傅征每年经手的案子那么多,早就把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何况初见那年他还只是个没毕业的毛头小子,几年过去,人事已非。 所以在他看见与自己妻子缠绵的男人时,他其实并没有认出他,就这样因他而死。 谈澈日复一日地站在傅征墓前,不敢跟他说话,不敢告诉他自己其实受过他的恩惠,心里麻木一片。 这是唯一一个已经彻底放弃希望,在执念幻境中依旧没有任何要求,只一心求死的人。 流离只好现身问他:“我帮你把他救活好不好?” 谈澈不说话。 “我让你跟他在一起呢?” 谈澈依旧不说话。 流离实在看不懂这人,忍不住问他:“你爱傅征,为什么要去勾引他妻子?你不该是告诉他,他老婆其实是个水性杨花的人,让他们离婚,然后自己趁虚而入吗?” 谈澈嘴角浮起一丝讥笑:“我告诉了他,他就能爱我了吗?”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直到世界毁灭之际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何况,谈澈目光飘向远方,眼角有一行泪滑了下来:“你要知道,他是个律师。一个律师,到头来自己所有财产却都到了旁人口袋里。若不是爱到无可救药,他会犯这种错吗?” 流离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最后问他:“所以你坚持到了现在,就是为了把钱抢回来,交给傅征父母。一旦事情结束,你会立刻自杀。” 谈澈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坐在了傅征墓前,如一尊千年万年的雕像般默默陪着他。 周边景色开始褪色,坍塌,流离只好转身走出了他的执念之境。为防他在阳世想不开,暂时先囚住了他的生魂,把他安置在二楼一间客房。 第90章 流离去了地府找到傅征,他正抱着扫帚坐在地上呼呼大睡,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哈喇子流了一地。 流离蹲下身来把他叫醒,他却发了脾气,说道:“水煮鱼刚端到我桌上,我这正打算动筷子呢,你就把我叫醒了!” 流离就说:“明天我请你去我们客栈吃饭,不要钱。” 傅征一乐:“真的?” “真的。只是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好好回答。”流离掏出手机,打开谈澈的那个视频:“你好好看看,认识这个男生吗?” 傅征十分不屑:“我头上的绿帽子就是他给的,我会不认识?我说你这丫头什么意思啊!” 流离说道:“我是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男生有些眼熟,之前就跟他认识?” 傅征这才眯起眼睛,凑近了手机细看半晌,摇摇头道:“不认识。我一个远近闻名的刑事案律师,为什么要认识一个小三?” 流离觉得肯定是酒吧里光线昏暗的缘故,傅征没太看清谈澈面貌也十分正常。 她收起了手机,又问:“你这么喜欢破案,就算经手的案子有很多,可也总该对你的当事人有点儿印象吧?” 傅征显得十分骄傲起来:“那是,不是我吹,我救过的人命少说也有几十条。像我这种有大功德的,其实应该飞升成仙才对!天上的仙官也太不仔细了,怎么就没看见我?” 流离打住他道:“那你记不记得一个叫谈澈的人?” “谈澈?”傅征皱眉想了想,最后却仍是摇了摇头:“不记得了。他是我当事人吗?哪年的?什么案子?你告诉我,只要你略微提一点儿,我就能想起来了。” 流离没再说什么。在傅征心里,谈澈只是无数桩消失了当事人名字的案件中的一个。当时光流转,面目也变得模糊。 凡人生魂不可在客栈里沉睡太久。流离无计可施,次日准备了一桌菜请傅征来吃,又叫醒客房中的谈澈,说道:“你去跟他道个别吧,我把你面目隐去,他看得到你,却不会知道你是谁。今日过后,你跟他就再无相见之期了。” 楼下,傅征双眼放光地看着一桌子美酒美食。流离那丫头倒是守诺,搅了他一道水煮鱼,今天赔给他一桌丰盛的满汉全席。 傅征吃得开心,只是美酒美食在手,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未免有些寂寞。 正这样想着,旁侧就走来一位面目十分清秀的年轻男子。 “你好。”谈澈对他笑:“我也没有钱了,能赏个光讨你杯酒喝吗?” 傅征瞧着他有些眼熟,只是记不清是谁了。闻言十分爽快地一笑,把旁侧的椅子拉了出来:“请坐,请坐。” 谈澈也对着他笑。两个人把酒言欢起来。傅征问他:“我看你还很年轻呢,今年多少岁了?” 谈澈就说:“二十四了。” “那你可小我五岁呢。”傅征面上十分惋惜的样子:“这么年轻,你是怎么死的?” 谈澈略想了会儿,说道:“不小心出了车祸。” “可惜了,”傅征给他倒了杯酒:“不过我的死法更是可惜,你肯定想都想不到。我是被自己老婆和小三活活气死的,你说可不可笑!” 谈澈面上滚过一丝痛色,半晌道:“你是怎么跟妻子认识的?” 傅征叹了口气,仰头似陷入沉思:“她来我律师所应聘,做了个端茶倒水的小秘书。我瞧着她漂亮,人又憨傻得可爱,一来二去就跟她好了。 谁知道其实真正憨傻的那个是我才对,这么些年被她团团玩在手心里,挣的那点子钱全给她和小三做嫁衣裳了。” 提到此事傅征就肉疼得紧,仰脖灌了一大杯酒。正是苦闷,耳边听得谈澈说道:“我瞧着你长得有些眼熟,像是一位姓傅的律师。” 傅征呵呵笑起来:“没错,就是我。没想到我都这么有名了,随便来个人都认识我?” 谈澈说道:“傅律师不知道,我大学里有个朋友不小心牵扯进了一桩命案,眼见就要被冤枉成凶手,还是傅律师你帮忙查清了案子,还他清白。你是他再生父母,他心里一直都感激你。” “是吗?”傅征兴趣上来,往他那边靠了靠:“你朋友叫什么?是哪件案子啊?跟我说说,没准我还记得呢。” 谈澈只是释怀地一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提了。” 倒了一杯酒端起来,伸向傅征:“我替我朋友谢谢你。” 傅征也端起酒杯,往他杯口上一碰:“不值一提。” 客栈外起了夜风,送来一阵一阵彼岸花的香气。鬼客一个一个走掉,最后只剩了谈澈和傅征两个人。 流离收拾掉残羹冷炙,投了块抹布过去擦桌子。 直到天将明,卯时将至时,傅征终于头一歪,醉倒在了桌上。 谈澈亦醉得厉害,流离送他回了阳世。 次日他清醒过来,如计划那样开始把财产逐步转移到傅征父母账上,彻底把陈妙扫地出门。等一切顺利完成,他爬上九十九层的高楼。 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他就能如自己梦想的那般粉身碎骨,不得往生。 “谈澈。” 流离现出身形叫他,在他回头之时伸手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解忧丹。 谈澈身不由己囫囵吞下,转瞬间神思开始混沌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等再恢复清明之时,他已经回到了自己家中,有关于傅征的一切痕迹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 流离隐身在一边,说道:“对不起啊,我知道这么做对你太不公平,可起码能保住你一条命。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以后再入轮回,或许有遇见他的机会。” 谈澈呆呆坐在沙发里,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他起身,在屋子里走了走,最后转到厨房那里,打开冰箱准备给自己做些东西吃。 流离从谈澈家里离开,找到赖在别墅门口无论如何不肯走的陈妙。她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痛声请求傅家二老给她一条生路,好歹留给她一套房子。 傅家二老始终忘不了是她把自己儿子害死的,凭她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心软,只让保姆把她赶出家去,锁在外面,再不许给她开门。 流离现身走到陈妙面前,蹲下看着她,说:“别哭了,除非你能把傅征哭回来,否则他们二老不会给你一分钱的。” 陈妙趴在地上抽噎个不停:“你谁啊?” “谈澈有句话说得倒是真对,傅征一个律师,却被你骗走了所有的钱,唯一的原因是他确实爱你入骨。 况他身体再怎么不好也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二十九岁,不会那么得不结实。 可你轻轻松松就把他气死了,更可见他是爱你的。你死性不改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轨,依你这种品性,其实是要浸猪笼的你知道吗?” 陈妙听得云里雾里,更是奇怪问她:“你到底是谁啊!罗里吧嗦说什么呢你!” “我说要把你浸猪笼!” 流离揪住她衣领,转瞬之间把她带到郊外一处河边,猛地把她推到了河里。 陈妙吓得大喊大叫起来,没喊几声就沉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浮上来,来来去去地在水里扑腾。 流离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过了一会儿才问她:“你可知错?” 话音刚落,陈妙就浮在水上不动了。她又惊又怕,觉得自己肯定是遇见鬼了,可跑又跑不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索性撒开了道:“我知什么错!我有什么错!傅征一个月里难得在家一天,脑子里只有他的工作和案子,他为我考虑过吗? 女人总共就那么几年好时候,难道要我学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寂寞都不敢说自己寂寞,换来一个没人会知道知道了也不会羡慕的好名声吗?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把我毁了,人人生来只为了自己,不能及时行乐还算什么人生!我为了自己而活,我没错!” 流离说道:“你跟他结婚的第一年也是聚少离多,可你甘之如饴。所以你后来怪他没时间陪你的借口就不成立。 别冠冕堂皇说什么是他对不起你,其实就是你犯贱,你不知羞耻,你爱慕虚荣,既想花他的钱,又想花天酒地。 如果真是按你所说,他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你觉得不性/福,那你就应该及早说出来跟他离婚。 你既选择不离婚,就应该遵守跟他之间的道德契约。如今是你毁约,我就让你知道知道毁约的代价。” 说完神色微动,那河水瞬时随着她的意念掀起三丈高巨浪,把陈妙扑打在里头。 陈妙在河底呛得几近昏厥,濒死之时人却又飘上去,缓过来气后又重新被打入河底。 “我错了!我错了!”她再受不了这种折磨,猛地呛咳了几声道:“姑奶奶,一切都是我的错,你饶了我吧!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你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何必跟我计较呢!” 流离冷笑一声,朝她勾勾手指,便有一股力携着她两肋把她拉了出来,重重摔在河边。 “你初来这里时孑然一身,在地铁口租着个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靠着傅征的公司养活,每个月拿六千块工资。 我现在就给你六千块和一个月房租,你要是有本事,就再去找一个爱你又钱多的男人养着吧。” 流离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扔在她旁边,又捏诀伸指点在她额上,抽掉了她关于谈澈和今天的记忆,说道:“别再去烦他。” 陈妙额间一阵红光闪过,很快晕厥过去,人事不知。 再醒来时,她已经到了一个破旧逼仄的小房间里。 赫然正是她初来京时租的那间。 - 眼见阎王和第六十六房小妾的婚期日近,阴司里张灯结彩,着手准备起来。 又闻依雪仙子嫌阎王给她的院子太小,如今阎王府里开始开工动土,要起一座七层楼高的明式摘星楼来。 被强制征兵的小鬼们苦不堪言,私下里一合计,便买通了一位天上来传信的仙使,让他去跟天帝告阎王一状,治他个滥征徭役的罪。 那仙使满口答应,到了天上却是只与天帝说道:“小的这次去冥界,看见那里披红挂绿,又起高楼又造庭阁的,一片喜气。一问才知阎王竟是要娶亲了。” 天帝满不在乎道:“那老小子平生最是好色,家里的小妾塞了一房又一房,娶亲又如何,毕竟也是冥界之主,随他去吧。” 仙使却愈发正色,凑近了天帝道:“可他这回要娶的小妾,是依雪仙子啊……” 第91章 阎王正在摘星楼监督工期,突听鬼吏来报,天帝让他即刻上天赋职。 他穿了官服束了头发戴了帽子急匆匆赶过去,刚进南天门,躲在柱子后的越简仙子突然窜出来喊了一声:“阎王伯伯!” 阎王吓了一跳,抚着心口道:“你这丫头,嫌我命长是不是。” 越简满脸严肃:“阎王伯伯,我看不是我嫌你命长,是你自己嫌命长。” 阎王一愣:“这是什么话!” “阎王伯伯不要再装了,我都知道了,你们冥界有喜事,下个月你打算迎娶依雪仙子做小妾,是也不是?” 阎王想起此事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小事一桩,怎么连天界都惊动了。” “阎王伯伯,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越简发愁地摇了摇头,对他道:“难道你不知,依雪仙子是父帝心尖上的人啊!” 阎王静了半晌,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线:“你说什么?” “要不然你以为她在天庭好好的为什么会被贬为堕仙,那是母后发现了端倪,气急之下亲自出手把她赶入冥界的!” 这话不啻于一个晴空霹雳,吓得阎王瞬时面如土色:“丫头啊,你可不要唬我!” “我唬你做什么?事关父帝密辛,我敢乱说吗?被知道了我是要关禁闭的!要不是阎王伯伯一向疼我,今天我是万万不敢出来跟你通风报信的!” “通……通风报信?通什么风报什么信?”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想不到吗?”越简一脸的紧张:“你娶的是父帝的女人,还是父帝心尖上的女人,父帝现在发了雷霆之怒,只等着拿你呢!” 阎王彻底没了主意,吓得两条腿开始抖了起来:“越简呐,你可一定要救救伯伯呀!” 越简长长地叹了口气,蹙眉思索良久,说道:“现在要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了。” - 阎王战战兢兢地去见天帝,战战兢兢地回了冥界。过路客栈里正是热闹,不断有凡间所来魂魄进去歇脚。 此时临近傍晚,天边滚着厚重的红霞。阎王探头探脑往里看,流离正在柜台后拨算盘,小二正跟客人上菜,寒渊神君难得也在,正一个人坐在柜台前的桌子旁倒酒喝。 阎王不敢进去,在门外徘徊许久,正赶上黑白无常和许泽从凡间回来,想着事情反正也逃不过,立即背了手挺直了腰板远远冲他们招呼:“回来了。” “阎王怎么来了?”白无常问他。 阎王脑中思绪一转,说道:“来讨杯酒喝。” 他进屋去,笑逐颜开地对寒渊道:“神君今日可是清闲,这是又得了什么好酒,怎么也不来叫我,真真太过小气。” 阎王在对面坐下,也喝起了酒,对天帝赐婚一事绝口不提。 寒渊瞧着他似有事隐瞒,说道:“怎么,娇妻不趁你的意,想临阵脱逃了?” 阎王长叹一声,转了转手中酒杯:“神君自来了我冥界,对天庭上的事越来越没有心思了。” “哦?”寒渊略挑了眉:“天庭又有何事?” 阎王笑呵呵打岔过去:“无非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东家踩了西家的仙草,南家藏了北家的灵宠,现在这样的太平盛世,他们惯会享福,哪还有人间可救。” 扭头看了看那边的流离,说道:“神君这个徒弟越发的水灵了,不比初入冥界那时候,满脸的丧气,一双眼睛死气沉沉的,没多少活气。 果然是寒渊神君你会养人,看看她那小脸,嫩的都要掐出水来了。只不知这么个女娃娃,将来会便宜了谁啊。” 寒渊扯了嘴角淡淡一笑:“六界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你又一向在美色上用心,光是你府中那几十房小妾,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比我这不成器的徒儿娇艳得多,又何必违心夸她。” 阎王“哎呦”一声,说道:“寒渊神君真真厉害,骂人不带脏字的,我差点都以为你确实是在夸我了。” 顿了顿又道:“我府中那些空有皮相,实则内里庸俗不堪,要不就是心术不正,哪能跟你这个徒弟相比?没地抬举了她们,我都替她们害臊。” “心术不正?”寒渊抬眼看他:“不知是怎么样一个心术不正?” 阎王说道:“家丑不可外扬,算了,算了。” 仰头干了一杯酒,又给自己续上一杯,伸手指指那边的流离,说道:“听你那意思,倒是嫌弃你这个徒儿。既如此,不如把她送给我阴司,我那里可有人一直惦念着她呢。” 寒渊不自觉蹙了下眉头,说道:“流离再怎么样也是我过路客栈的人,就不牢阎王操心了。” 阎王就笑呵呵地打岔过去:“你这里的春风度真是愈发可口了,甘醇得很,甘醇得很啊。”说着给寒渊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寒渊手指在桌上磕了磕,过了会儿,却是侧过脸去,看向了流离那边。 阎王喝得晕乎乎地回了府邸,正睡着,突然闻到一股浓重的兰花香气。 他当即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坐在自己床前的人,冷冷道:“原来是依雪仙子,有失远迎,还望勿怪啊。” 依雪妩媚一笑,弯身往阎王脸上长长吹了口气,说道:“我都快是你的人了,你怎么反倒客气起来?” 阎王冷哼一声,起身拂袖把她推到一边,说道:“快别折煞我了,仙子那么大的来头,我就是看你一眼都晃眼睛,哪里还敢痴心妄想。” 掀开被子走下床来,走到屋中桌前坐下,跟依雪保持着距离:“怪不得仙子总是对我若即若离,又非要大操大办才肯入我冥府,我只当你是娇气,却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仙子好手段,本君佩服。” 眯眼朝她看去:“你是不是以为天帝很快就能遂了你的意,八抬大轿把你请回去?” 依雪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伸手理了理肩上长发:“不然呢?” 阎王痛快一笑:“仙子人长得美,怎奈却是个脑子不灵光的。你当天后是吃干饭的,能由得你在天上霍乱帝心?” 依雪眼中发出一丝精光:“天界是天帝的天界,还由不得她天后做主。” 阎王似是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那你就好生等着吧。只是我这摘星楼也建了,院子也收拾好了,若真是娶不到一房美妾,我这颜面还要不要了。” 音调突然一转,冲着门外扬声叫道:“黑白无常!” 不多会儿,黑白无常推门而入。阎王并不看依雪一眼,自顾吩咐道:“婚期日近,快请依雪姑娘下去,好生伺候着,别出了什么岔子。记住,须得寸步不离守着她,少一根头发丝我都拿你们是问。” 黑白无常领命,上前硬是一左一右将依雪架起,带着她往外走。依雪不敢相信阎王竟这样大胆,一双美目瞬时染了怒色,咬牙切齿道:“阎王,你敢!” 阎王冲她一笑:“护你周全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不足仙子挂齿。”等黑白无常掳着她出了门去,甩袖重重合上了门。 - 转眼到了一十七日大婚前夜,从阴司阎王殿一直到冥界出口的过路客栈,直铺了百里红妆。道路两旁扯满五颜六色的花灯,照得彻夜不息。 流离看这情景,随口向小二问道:“娶一个妾都闹这么大动静,阎王正妻没跟他闹吗?” 小二拿过肩膀上的手巾擦了擦手,说道:“什么正妻,阎王那个花心大萝卜,会娶个正妻管着自己吗?” 流离一想也是,在堂中坐了一会儿,倒了几杯茶来喝。等最后一个客人也结账回了鬼市,看看时间,已是近寅时了,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天亮,届时外面肯定一阵吹吹打打,十分热闹。 她掏出兜里的请柬,想了想,还是扔去一边。阎王纳小妾,又不是娶正妻,这个热闹还是不凑得好。 “程流离可在?” 门外突然一声轻喝,流离伸长脖子去看,就见阎王穿着自己的官服带着一众手下和几个翠衣侍女走了进来,看那架势似是来者不善。 她生了几分小心,从椅子里站起来,说道:“阎王大喜之日,来此可是有事?” 小二和厨娘也听见这边动静,一道走了过来,疑惑地看着阎王一行。阎王偷偷觑了眼后院方向,清咳几声道:“寒渊神君不在吧?” 流离说道:“师父有事出去了。” 那就好。阎王暗暗松了口气,摆正了脸上神色,伸手朝袖中掏去。刚要把东西拿出来,身后蓦地响起一声清朗低沉的问话:“你来做什么?” 阎王吓个激灵,手顿在袖中不敢再动作。慢慢回身看着寒渊,不自觉就赔了笑:“神君回来了?” 寒渊淡瞥他一眼,举步走进堂中。这时候阎王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在他身后还跟着那位千娇百媚的涤星仙子。不知为何,在看见涤星的那一刻,阎王暗暗松了口气。 “我问你来这做什么!” 寒渊微有不耐,蹙眉看着阎王。阎王恍过神来,嘴唇蠕动了几下,躬身道:“禀……禀神君……本君……本君奉命……特来传旨……” 他盯着寒渊让人倍感压力的目光,右手伸进左手袖中,掏出了天帝亲手所书的圣旨。 “流离听令!” 这句话把流离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满面雾水地看着阎王。就见阎王朝她走近了几步,手里托着那卷明黄的帝旨,阴森森地开了口。 “流离,天帝听闻你与许泽有千年的缘分,很是感动,特为你们亲旨赐婚。”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皆是震动。许泽愕然往流离那边看去,却见她第一时间下意识地往寒渊那边看了一眼,这才扭头撞上他的视线。 那一刻,他分明看见她的眼里生了恐惧。 “什么缘分?”她声音里发着颤,难以置信地盯着阎王:“你在说什么?” 阎王不太敢看她,低着头道:“你还不知道啊,许泽他……” “阎王!”许泽愤然出声,阻住他话头。 流离心中更是惊奇,看看许泽,又看看阎王:“到底是什么?” 阎王心虚不已,不自然地咳了几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他。 他误信了歹毒妇人,还当真以为天上尊贵的依雪仙子对他有意,痴心妄想迎她入门。 她说她不愿如他后院那些寂寂无名的女人一般,过个几十几百年就被他抛诸脑后。 为了证明他的真心,她必须要被八抬大轿抬进冥府,婚礼当天的喜宴要盛大而空前,最好让整个冥界都知道依雪要嫁进阎王府了。 她如了意,不仅整个冥界都知道了,闹得天帝也听去了一耳朵。谁不知道天帝那人最是睚眦必报,尤其是在女人上头,六百年前广德星君酒后亲了个侍女一口,岂知那侍女是天帝帐中美人,气得天帝把广德贬成了凡人下界历劫,到现在了还没回来。 阎王虽然是并没动过依雪一根手指头,可却狗胆包天要迎她入府,这事情不知比广德要严重多少。 若不是越简仙子给他提了个醒,恐怕他阎王的乌纱就要保不住了,不仅如此,恐会还有生命危险。 所以那天当他见了天帝,看到天帝周身竭力隐忍着的滔天怒气,他知道他只剩下了越简教给他的那条路。 “阎王喜事临门,可喜可贺啊。” 那天书案后的天帝冷飕飕地开了口,却并不抬头看他,目光只是凝在许久没有动过的折子上:“不知朕要包多少红包给你?” 阎王就做出了一副懵懂的模样,躬身道:“天帝这是何意,属下不知。” 天帝冷哼一声抬头看他:“你冥府的唢呐都快吹上我天庭了,你说没有喜事?” 他脸上略略惊诧,故作冥思状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道:“确有喜事,确有喜事。那许泽只是本君座下一个小小的鬼差,不曾想竟能惊动天帝操心他的婚事,属下待许泽谢过了。” 天帝一蹙眉:“许泽?” “是啊。”他直起身来看向窗外流云重重,暗暗咬牙道:“下月十八,许泽将要迎娶过路客栈的流离姑娘。冥界向来死气沉沉,此番我冥府与过路客栈结亲,倒是能添一些喜气。” 天帝闻此一惊,瞬间来了兴致,起身朝他走了两步:“你说什么?这两人怎么要成亲?” “天帝不知,那许泽和流离可是一段佳话啊。”他努力地把话编得真实,为了真实,就要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地说:“许泽是本君座下十分得力的鬼差,原是个多情的人,流连花丛间,片叶不沾身。后来就遇上流离那丫头,因千百年来见她轮回不幸,实在过得太苦,不知不觉对她情根深种,虽是人鬼殊途,却也始终痴情对她,甚至为了她甘愿去了人间历劫,只为护她一世。 如此深情,就连本君都不得不动容啊。如今他们千帆过尽,终成眷属,本君自是要为他们风风光光办一场亲事,如此动静才大了些,不想惊扰了天帝陛下。” 天帝的脸色瞬间转怒为喜,那喜悦甚至超过了他的预期,仿佛流离要与许泽成亲其实是桩有利于天下的大功德。 “好好好!如此佳话,朕一定要成全。” 天帝当即激动地写了一道旨意,亲自给他们赐婚,命他们于四月十八日及时完婚。 阎王手里捏着那方圣旨,想了想,深觉流离虽是寒渊神君的高徒,可她毕竟乃凡人出身。 而许泽是山中精怪修炼成仙,身份自然高她一头,如今迎娶她也不算是委屈了她。既是如此,他何必在这里愧疚自责。 阎王瞬间转了心思,略直了直腰杆说道:“流离,不管是什么,总之现在天帝已经为你和许泽赐婚,这可是莫大的荣幸啊,你该谢恩才是。” 眼前的一切全都荒诞不经起来,这个时候流离才发现,并不是她脱离了人世就到达了绝对的安宁,而是一直以来她在过路客栈,在师父的羽翼之下被保护得太好,其实世界依旧是那个危险重重的世界,这里有一个人掌握着绝对的权利,他让她死,她就不可以生。 “我不嫁!” 可她还是不肯屈服,就算知道会碰个头破血流,她也不能安安静静地做他权利下的服从者:“我谁也不嫁!我一辈子都不嫁!” 阎王似乎冥冥中预料到这丫头的心思,也看得出她对许泽只有朋友之谊,绝对没有任何其它情愫。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他实在没脸出面说什么重话,蠕动了下嘴唇低着头不语。 倒是立于寒渊身旁的涤星仙子在满屋寂静中突然笑了一声,说道:“常听梦影姑娘说,许泽仙君心里一直放不下一个人……” “涤星!” 许泽又是及时打断。涤星却是坦然看着他,说道:“这也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况她早晚都会知道,何必要瞒,不如就趁今天这个机会告诉她。” 转而看向流离,目中流出几丝笑意来:“许泽是在刚入地府为差时见到了她,原只是瞧着她可怜,并没留什么心思。可后来时间过去,他身边那些女仙有的上了天庭,有的犯事被关进冥府,只有那个女孩始终也没有从他眼前消失。 两千年来,他一次次地看见她去投胎又回来,不知不觉中就生了情意,渐渐对她照顾起来,甚至为了她甘愿去了人间历劫,护了她一生。 我一直好奇,不知那姑娘是谁,竟有如此大魅力。今日才知原来是寒渊神君高徒,倒确实是个清灵毓秀的人,不枉许泽对你一片痴心。” 流离已经听得完全呆愣下来,怪不得,怪不得全校人都避而远之的丧门星,只有许泽会毫无缘由地亲近她,保护她,做她身边唯一的朋友,在她死去以后也从不怕她,最后甚至为了她而死。 原来,他竟早在两千年前就认识她。她一时说不清楚心里是何滋味,事已至此,仿佛说什么都是错的,“如此一段良缘,确实早该成全得好。” 阎王适时站出来说话,暗暗地给许泽使眼色:“天帝好不容易成全你二人,你快去,跟流离一道叩谢天恩。” 许泽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抬眸往流离那边看去。流离也正看着他,一双熟悉的眼睛微微发红,目中是不可说的两难。 即使她竭力隐忍着情绪,他也看得出来,她不愿嫁他,沉默只是不想寒了他的心。 阎王看这两个人木偶一般谁都不说一句话,最后只得寄希望于寒渊,壮着胆子过去道:“神君,想来流离这丫头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什么。你是她师父,不妨就替她做主,快快接了天帝旨意吧。 眼见着这天就快亮了,成亲典礼就要开始,得快点给新郎新娘装扮起来,千万别误了吉时啊!” 流离如被兜头泼了盆冰水,惊慌地回过神来,满眼祈求地看着寒渊:“师父!” 她朝他跑过去,无措地拉住他一只手:“徒儿谁也不想嫁,徒儿只想一辈子陪在师父身边,直到灰飞烟灭的那天!” “流离!”阎王语气之中带了不耐:“天帝已经下旨,岂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况且你成亲之后还是可以跟在寒渊身边修习的,又不是入了佛门,你守的哪门子戒!” 涤星出来说道:“阎王莫急,我看流离姑娘只是一时太欢喜了,没反应过来而已。许泽仙君如此丰神俊朗的一个人,哪个姑娘见了能不倾心,更别提流离跟他还有两千年的缘分了。” 举目往众人脸上看了一圈,说道:“今天是大喜之日,我们都该恭贺流离姑娘才是。” 涤星伸手示意阎王带来的那几个侍女过去,侍女们双手往上一托,手上纷纷现出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搁着刺绣精美流光溢彩的大红喜服和造型精巧的发簪步摇,其中为首的侍女走过来,含笑对流离道:“奴才们给姑娘梳妆。” 说着便幽灵一般朝她伸出了手,要把她拉进后院里的屋去。流离手下不自觉用力,死死地拽着寒渊:“师父!” 沉默良久的寒渊却是早已冷了眉目。看到那鲜红如血的嫁衣时,心下更是一沉,手上就用了力,猛地甩开了流离的手。 第92章 流离被寒渊甩了一个趔趄,她怔怔站在原地,久久不言,两只眼睛恍恍惚惚地看着自己的手。 涤星几步朝她走了过来,亲昵地扶住她肩膀,说道:“看你,开心地都呆了呢。” 叫来那为首侍女:“快来给姑娘装扮起来。” 她们又来拉扯流离,流离心神俱乱,正要不管不顾夺门而出,身体却猛地僵住了,有什么东西困住了她的双手,封住了她的喉咙。 她瞬时动弹不了,也说不出话,一时间顿在当场。无论怎么发力都挣脱不出禁锢,只能任由侍女带着她往后院走。 许泽知她并不甘愿,正要出口阻止,阎王却在他耳边暗暗说了一声:“别再做无谓口舌,天帝亲令,谁能违抗!” 许泽这才放弃下来。 阎王见势忙要去跟寒渊道别,可四处看了一圈,屋子里哪还有寒渊的影子。 他忙拉了许泽急急忙忙赶回地府,遣退了一干闲杂人等,苦口婆心对他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好心好意为你终身大事着想,你怎么倒打起退堂鼓来了?我可告诉你,判官手下那个裴绪对流离什么心思你不是不知道。 但凡我在天帝面前说上一嘴,今天能娶流离的人就是他!你不谢我就算了,怎么反倒还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许泽说道:“流离不想嫁给我。” “我冥界的地盘,还由得她说不嫁就不嫁了?”阎王冷哼一声:“这是天帝的命令,就算是睥睨六界的寒渊神君,都不能出来说一句反对的话,她程流离又算得了什么,有几个胆子能违抗天命?” 许泽默然不语。 阎王本以为这家伙知道消息以后会欣喜若狂,谁知却是这个样子。轻叹了口气,说道:“许泽,你在我手下这两千多年,一直是我最得力的人,我就是亏待了谁都不会亏待你。此次事出紧急,稍不留神我可能就没命了,无奈之下只能把流离推出去。你想想,我不把她跟你凑成一对,难道还能便宜了裴绪那小子不成?” 许泽蹙眉抬头:“你自己惹下的事,凭什么让流离给你收拾残局?我当时跟你说过多少遍,依雪仙子出身高贵,不出意外是要嫁给天帝膝下子孙的,怎么可能会看上你? 让你多加留心你只当耳旁风。如今闯下祸了,你不及时认错收手,反随口一说把流离推出来给你挡箭。 你当她是什么人,婚姻大事也容得你安排?怪不得这些天我问天帝说了什么你总是支支吾吾,原来是早找好垫背的了!” 阎王气得吹了吹胡须:“你这小子为了个外人竟敢跟我顶嘴?我真是白栽培你这么多年了。你可要知道,程流离就是个凡人出身。而你是我冥界一品鬼吏,娶她是看得起她!” 许泽还要反驳,阎王抢过话道:“我再跟你说一次,流离总归是要嫁人。而你就是她最好的选择,有什么可不平的?你想想冥界里有多少姑娘梦着醒着都想嫁给你,哪一个出身容貌不比她程流离强? 这亲事分明就是她高攀了,而不是你对不起她!你这样好的条件她都不想嫁,那她想嫁谁,难道真是痴心妄想把主意打到寒渊身上了不成? 那她真真是不自量力,好歹不分!我劝她趁早绝了这个念头,就是等到了六界全都分崩离析的那天,她也休想如意!” 说完扬声叫来几个侍从,吩咐把许泽带了下去,给他换上大婚服饰。 - 过路客栈里,流离身不由己坐在屋子里的镜子前,三个婢子给她换上那件血一般的红色嫁衣,开始梳她一头长发。 小二和厨娘在外面看得心惊肉跳,可又实在找不到寒渊,流离这里又痴呆呆地一句话都不再说,任凭她们给自己装扮,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许泽。 正是忐忑,涤星仙子从屋里推门走了出来,对他二人一笑:“流离就要出嫁了,你们也算她半个亲人,该去送送她。” 厨娘警觉地看着她,悄悄扯了扯小二衣襟,让他跟自己走。可半天了小二也没什么动静,扭头一看,发现他正眼角带笑痴痴地看着涤星,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厨娘生了大气,丢开手往他脑门上砰地抡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小二抱着头呼呼喊痛,想上去跟厨娘解释,厨娘已经转身去了流离屋中,恶狠狠地把门关上了。 “流离!”厨娘跑到流离身边,暂时喝退了那几个给她梳妆的婢子,握住她手道:“流离,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真的想嫁给许泽?” 流离说不出话来,依旧只是双眼无神地坐在那里。 有人给她下了禁制,控住了她的身体和声音。她已经想了各种办法冲破禁制,结果都只是徒劳无功。 “流离?”厨娘又叫她几声,她却只是不说话,两只眼珠动也不动。 为首的侍女见势说道:“吉时就快到了,得快点给流离姑娘梳妆才行。阎王说了,天帝定下的时辰是万万不可误的。” 厨娘又看了眼流离,见她实在不肯开口说话,最后也只得无奈走了。 外面的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侍女们给流离化了薄妆,头发简单挽了个髻,在发上插了几支步摇。 待一切妥帖,外面远远地传来了喜乐的声音,明明是一曲高亢欢快的乐曲,听在流离耳里却悲怆悱恻。 “来了来了!”领头侍女忙让人拿来一方绣了合欢花草的红盖头。 流离眼前慢慢暗下去,有熏香的味道飘在鼻尖,世界一片红色。 客栈外红妆铺地,迎亲队伍走了十里不见尽头。最前面的许泽一身喜服迈步而来,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就见两人搀扶着流离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红红的盖头掩住她一切情绪,他却仍是不敢看她,仿佛只是瞥到她一角衣影,也能知道她满怀的不愿。 一声寥音又起,流离在漫天的唢呐声中被人搀到了花轿里。看不见尽头的迎亲队伍带着她去往冥府,路两旁开满了彼岸花草,有一只蓝色的灵蝶穿过轿帘飞了过来,落在她手上。 盖头在她眼前荡来荡去,她垂眸盯着那只蝴蝶,很想开口说句话,努力了半天也只是徒劳。 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万丈悬崖的边缘,她竭力地想抓住点儿什么,可师父却冷着眉眼狠狠甩开了她的手。 她不经常哭,即使是在满目疮痍的人间,她在阴暗潮湿的人生里。即使被打得满脸血污也从没有轻易掉过一滴眼泪。 可现在她眼眶里却倏忽砸下一滴泪,掉在那灵蝶翅膀上,被它扑扇着翅膀甩开了。 她不知队伍行了多久,只觉得喜乐实在太过悲凉,听得她一颗心愈发地沉下去。 从过路客栈到阴司府衙,那条路到底还是走完了,有人掀开了轿帘把她扶出去,拉着她的手放进了另一人手心里。她知道那是许泽的手,修长而冰冷,此刻早没有一丝温度。 她在他的牵引中跨过了府门,一路上围满了不少来瞧热闹的人,手心往外一撒,有花瓣飘飘洒洒落在她和许泽身上。 小二和厨娘混在人群里担心地看着流离,事已至此,似乎也只能让她嫁给许泽。 他们跟流离相处了这么久,怎能不知道她对许泽根本毫无心思,可既然是天帝赐婚,谁又敢说一个“不”字。况许泽为人正直,对流离又一往情深,想不会亏待了她。 又跨了几个门槛,最后应是到了许泽自己的府邸中。阎王和判官坐在堂前,充当长辈要受他们三拜。 阎王一脸的喜气洋洋,判官却是低头不语,实在不敢想象事情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流离那丫头看上去毫无攻击力,其实却是个最倔强不过的人,认准了什么就会一条道走到黑。 他本以为她接到圣旨肯定会大闹一场,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了这门亲事。 可外面唢呐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一抬头,就看见许泽已经牵着流离走了过来。 “我说什么来着?” 阎王还笑呵呵地跟判官炫耀:“她再犟能犟得过天去?你看看,到底是来拜堂了吧。” 判官只是坐在那里长吁短叹。 很快许泽和流离步入堂来,有雄浑厚重的男子声音高高响起:“一拜天地——” 声音久久才落下去,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中间那两人身上。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们躬身拜堂。 此刻,明明有一股邪气朝流离冲过来,强压在她背上,逼着她躬身。 她使尽了自己所有力气与之对抗,慢慢地,在四肢百骸处有刺骨的痛楚传来,应是强力冲破禁制后的反噬。 她浑身剧痛无比,嘴角有血流了出来。 周身那股邪气更盛,她再抵抗下去恐怕就要力竭而亡。可她就是不肯弯腰,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一切人事都灭绝,她只看到了一座桥,桥上烧着一口沸腾不休的锅,里面是取之不尽的孟婆汤。 她端起碗来准备一饮而尽,重新去往哀鸿遍野的人间。这时候却有人打碎了她手里的碗,朝着她缓缓走来,对她道:“我手底下缺个徒弟,你可愿随我修行,拜我为师,从此脱离凡胎?” 她愿意,她怎不愿意。在泥泞里生活得久了,她久已不知欢乐是什么滋味。 他救她出得苦海,给她一方安身之所,让她不再知孤苦为何物,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痴了心,妄了想,醉在一坛坛的春风度里醒不过来。 邪气还在源源不断袭来,她口中流出的血越来越多,最后终于滴滴答答砸在了地上。 许泽一眼看见,伸手要去扶她。外头却猛烈袭来一阵妖风,吹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不得不举袖遮在眼前。 流离亦闭上了眼睛,就感觉有一个人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往后退了几步。 眼前一阵清风拂过,殷红的盖头被那人带着怒气掀了开来。 她抬起眼眸,看见来人是一身白色僧衣的寂行。 寂行感觉到她身上被人施了恶咒,忙指间凝诀在她胸口点了几下。流离浑身一松,张嘴吐出一口黑血。有一张黄色符篆从她袖口轻飘飘掉出来,她赶紧举手接住。 寂行见有人竟然用如此阴毒的手段逼迫流离成亲,举目望着众人,怒道:“谁下的咒?” 流离看到屋里众人惊慌失措而势在必得的表情,忙对寂行道:“你来做什么?你不想活了?” “是他们不想活了!”寂行森然开口,抬头环视一圈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阎王脸上,一字字道:“我倒要看看今天有我在,有谁敢逼你磕这几个头!” 话里一股铮然冷意吓得众人俱是一退,想上前捉他却又实在不敢,全都求救似的看着阎王。 阎王被他这股傲慢气得拍案而起,一指他道:“大胆妖僧,我不去找你,你反倒来自投罗网,当我冥界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寂行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听说今天这场婚事是阎王你的杰作,你逼迫一个小姑娘跟人成亲算什么本事,有种的跟我来打一场,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阎王哪里是寂行的对手,不由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强忍着惧意道:“对付你,还不需我亲自动手!” 言罢,掏出袖中冥界招兵符往空中一丢,那符篆瞬间燃烧起来,待化为灰烬时,四面八方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兵戈行进声。 阎王得意笑道:“寂行,识相的就放了流离,我还可以考虑让你少受几道刑罚。” 寂行微微扬了扬下巴,冷笑道:“我既是为流离而来,就定会带她出去。反倒是你,识相的就趁早八抬大轿把我们送出去,我还可以考虑留你一条狗命。” “你!”阎王大怒。 很快冥界百万雄兵呼啸而至,全都手执兵器将这里团团围住,只待阎王一声令下过来捉拿寂行。 流离看着门外井然有序又站得密不透风的阴兵,一时头皮发麻,实在不忍牵累寂行,一手偷偷拽了拽他衣角,低声道:“你快走!我会替你挡一阵,晚了就走不成了!” 寂行却是握住了她那只手,说道:“他们还不是我对手。你放心,今天,我一定把你救出去。” 两千年前他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她惨死于贼人之手,现在他绝不会再让那种事情发生。 阎王看着这二人举止亲昵,倒不知流离是何时跟他厮混在了一起,蹙眉道:“流离,快快把这妖僧捉住,此是大功一件,天帝知道定会龙颜大悦,届时你要什么赏赐不行?” 流离回头看着他,说道:“阎王,你放过寂行吧,我愿同你上天请罪。” 阎王震惊不已:“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妖僧杀人如麻,曾生生屠了一村的人,还活活炼化了他们的魂魄,害得他们灰飞烟灭,手段之残忍真是闻所未闻。这等大奸大恶之徒,你竟要帮他?” 流离道:“他会那样做,一定是有苦衷。” 阎王失望至极:“你怎知他有苦衷?!” 流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寂行并非阎王口中的大奸大恶之人,他一定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出手屠村。 她慢慢扭头看他,眼睛一下撞进他的目光里,那里面隔着生死经年。 “我就是知道。” 流离倔强抬头盯着阎王:“若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难道他也有罪吗?” “无论是因为什么,他也不该把全村老少一千七十九口人家杀得一个不留!”阎王动了怒,猛地一拍桌案,说道:“程流离,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拿下寂行,把他交给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流离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逼我成亲,我不愿意。现在你又让我害我朋友,我告诉你,我更不愿意。” 这丫头简直疯了!阎王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半晌道:“好好好!寒渊神君教出来的好徒弟,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邪道中人迷了心窍,这事若让你师父知道,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听到师父两个字,流离心里蓦地一痛,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师父甩开她时四周凌冽的风。 她强压下心中苦涩,说道:“此事与我师父无关,将来是生是死,不牢阎王挂念。” 阎王见她实在是冥顽不灵,闭了闭眼睛,说道:“好,事已至此,本君今日不得不替冥界清扫家门。” 眼光如刃看向门外阴兵:“速速捉拿寂行,生死不论!” 阴兵闻令而动,呼啸而至,霎时间喊杀震天。 寂行冷笑一声,正要出手,流离却是拽了他的手,带着他旋身间不见了踪影。 再现身时二人已到了阴阳交界之处的过路客栈,只要穿过前面一道结界就可去往人间。 流离停下步子,回身对寂行道:“你先走,有我师父在,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 寂行神色一沉:“我今日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把你带走。” 流离说道:“你能把我带去哪儿?如果我跟你一起离开冥府,天帝绝不会善罢甘休,挖地三尺也会把我们找出来,到时我们两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她故意冷了神色,倏然转身,风吹得她背上三千青丝摇摆不休:“你走吧!别再拖累我。我要去找师父庇佑,有你在我要怎么说得清!” 她这句话成功激怒了寂行,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清寂冷漠的背影,明明还是以前在他的诵经声里一天天长大的小女孩,却又跟那个时候变得不一样了。果然是有了更好的去处,不再需要他了吗? 寂行一时被气得不轻,转身拂袖而去,消失在前方结界后。流离暗暗松口气,扭头见后面已有阴兵追来,赶忙咬破手指,指下凝诀扯出张浑厚血网,使尽全力阻挡阴兵去追寂行。 阴兵们碍于她是寒渊坐下高徒,再怎么样也不敢伤她性命,手下都留了三分余地,颇被她抵挡了一阵才从血网里冲出来。 流离法阵被破,一时受了反噬摔到地上。几名阴兵过来对她道声“得罪”,拿出捆仙索把她绑起来,带去地府交给阎王处置。 剩余阴兵隐去身形出了冥界去捉寂行,却是为时已晚,掘地三尺也不见了寂行踪影。 寂行在火山地狱里历经两千年而魂魄不散,反倒功力大增,冥界那些虾兵蟹将哪里是他对手。 他站在一处峭壁上冷眼看着数万阴兵席卷人间,既要顾忌着不能伤到凡人,又不能放过每一寸角落,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 寂行嘴角缓缓浮起一丝冷笑,拂袖转身回了山上的寺庙。到了晚上,寺中僧人烧好了水请他过去沐浴,他于静坐中缓缓睁开眼睛,耳边突然响起流离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要洗澡,你自己用法术把水烫一烫就好了!” 他就想起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倔强又可怜的小丫头。那个两千年前在万人中央为他辩解,两千年后又在万人中央维护他的人。 她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真的害怕受他连累。 寂行眸光一沉,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白天是他一时气得糊涂了,竟被她两三句话就支走,留她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他简直是个混蛋,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 他去了阴曹地府寻找流离,幻化做冥界普通商贩模样问巡更的更夫:“今早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新娘子程流离,被阎王抓住没有?” 佝偻着身子披散着长发的更夫就用沙哑的嗓音答他:“一个势单力薄的小姑娘,能是什么气候,自是抓到了。” 寂行忙问:“被抓到哪了?” “已是送上天庭,交给天帝处置了。” 寂行心下一沉,想天帝那人向来阴险叵测,又十分瞧不起流离,总觉得流离高攀了赫赫有名的寒渊神君,三番几次想杀了她以绝后患。 如今流离跟他一个魔头扯上关系,岂不正中了天帝下怀,既被抓去天庭,如何还有活路。 更夫敲着梆子远远走开,冷硬而有规律的声音在冥界一圈一圈涤荡开去。 寂行化出原貌,就要强行冲上天庭跟天帝要人,身后却传来一人清冷的声音:“我那徒儿好本事,勾得党党魔尊为了她连命都不肯要了。” 魔尊? 时间太过久远,寂行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曾有过这样一个称呼。那年他猝然入魔,炼化了数千生魂,体内魔力大涨,吸引得六合九州精怪妖魔纷纷前来投诚,在他脚下山呼叩拜,以他为尊。 他带领着手下诸将在人间颇是兴风作浪了一阵,最后到底是被天帝拿住,被囚在不见天日的火山地狱里两千年。 如今沧海桑田,那些曾追随过他的人或许早已灰飞烟灭,无人再喊他一声魔尊,他早快忘了自己曾是魔尊。 “神君的一声魔尊,小僧实在担当不起。”寂行转过身来,颇为不满地盯着他:“小僧倒是好奇,神君向来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多少次人间大厦将倾,生灵涂炭,都是神君你以一己之力救下了万千黎庶,怎么如今流离有难,神君倒是袖手旁观起来?难道流离就不是普罗众生,不是苍生黎庶?” 寒渊凉凉一抬眼眸:“流离是我的徒弟,我让她生便生,让她死便死,与魔尊恐怕没有干系。倒是魔尊不自量力想救我徒儿,去之前最好还是先想想你是能救出流离全身而退,还是再被天帝关进十六层地狱两千年,牵累得流离也要给你陪葬?” 第93章 寂行冷静一想,天帝并不是一个软糯无能的绣花枕头,两千年前能捉得住他,两千年后同样捉得住他,他贸然前去只是送死,救不出流离反倒会连累她。如今放眼天下,能跟天帝一搏的人恐怕也只有面前这位寒渊神君。 “神君既知如此,便早该去看看你的徒弟现在是生是死,而不是跟我在这里废话!”他说。 “她既自愿为你受罚,我又何苦多事。”寒渊脸上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流离对他而言不过就是客栈外连绵千里的彼岸花,这一朵死了,那一朵还会开放。 寂行看到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一时颇为流离不值:“神君上万年来唯一收的一个徒弟,难道是路边随便捡回去的不成,一条命就这样不值钱?” 寒渊却说:“她确实是我在路边捡的。本以为是个平平无奇的丫头,岂知来头不小,一己之力能变了魔尊命数。” 寂行神色遽变:“什么?” “魔尊何苦还做戏。你比谁都清楚,你是千年难遇的菩提之身,本是要成佛的。是流离逆了你的命数,让你由佛入魔。光是这一项罪名,已是够她受的了。” 寂行大怒:“不可能!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什么菩提之身,你少要诓我!” 寒渊冷冷一笑:“若你真是一个凡人,如何能莫名得一身功力,初出茅庐就受天下精怪妖魔敬仰,这些可是一个凡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 冷着眼看他,说道:“魔尊寂行,你的真身是定光如来座下首席弟子,本是成佛在即,定光如来放你下凡历生老病死之苦,此劫过去,你就功德圆满,立地为佛。 岂知定光如来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一个流离。那丫头什么都没做,只是让你看着她,就乱了你的心智,毁了你前程,害你入魔。” 寂行体内真气随着他的话横冲直撞起来,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说道:“神君向来为人淡薄,从不肯多费口舌,今日跟我说这些又是做什么?” 寒渊道:“事已至此,魔尊仍要救她?” “是!” “仍不恨她?” “是!”寂行没有丝毫犹豫,一双眼睛直直地盯住了他:“神君不必再试,你想得不错,我是动了凡心。” 寒渊的眉头疏忽皱了起来,眼睛里有那么一刻似乎发出了危险的光。 这么久以来,寂行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一个表情,原来无喜无悲,如一潭寒水般活着的寒渊神君竟然也是会皱眉头的。 他直觉不妙,可为了流离安危,硬是压下心头一股异样,说道:“我对神君的徒弟动了凡心,两千年前为她入魔,两千年后自是能为她打到九重天上去。神君既不管她,由我来管。以后她是生是死,只与我有关系,神君全当没了她这个徒弟。” 寒渊果如预料中那样眉角怒意深了三分。可是很快,他又舒展了眉头,依旧是那个无喜无悲,凉薄如水的上古神祇:“你倒不用激我,我今天既来找你,不是来跟你说闲话的。流离我会救,只是在此之前,你要去找定光如来替我打听一件事。” 寒渊神君言出必行,他既这样说,定是能保证流离没有生命危险。寂行略略放心,说道:“我一个入了魔的叛徒,哪里还有颜面在定光如来跟前说上两句话,神君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吧。” 寒渊说道:“你是定光最得意的子弟,你入魔以后,定光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挂念着你,只是碍于身份才一直没有见你。只要你去找他磕两个头,你就还是他弟子,以前那些事他不会在乎。” “我犯了杀戒,杀得还不只一条人命,尽管如此,定光如来也不怪我?” 寒渊只道:“你去了自当知道。” 寂行倒是好奇,问道:“神君是当今天下唯一仅存的上古神,自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手里握着的是天下人的命运,怎么竟还有神君不知道的事情,反倒劳烦我一个外人拐弯抹角地去问?” 寒渊神色不变:“魔尊只需要决定去还是不去。” “去!”寂行脱口而出,只要能救流离,不要说是去见定光如来,就是让他去刀山火海他也愿意:“神君想知道的是何事?” “劳烦尊驾问问定光如来,”寒渊眸光微闪,挺拔的身姿在夜色里落拓出层层阴影,声音仿佛也染上了一层古旧的光:“四万年前,我可认识流离?” - 嫁衣红得像血,凑近了倒果然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浸得上头一朵朵婆罗花蔫头耷脑地垂着。 月老皱了眉直摇头,语气沉重问她:“你是什么时候跟寂行那个魔头牵扯到一起去的,你还嫌天帝不够烦你,想不出名头来治你的罪是不是?” 流离正靠着墙昏睡,听见声音微睁开了眼。她受了三道雷刑,此刻连呼吸都懒得,努力动了动嘴唇,到底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本就瘦小,宽大的嫁衣罩在她身上,像被风鼓起的风帆,随时会带着她飘然远去。 月老记得她今天刚被阎王押来之时,嫁衣还远没有这样红,如今三道天雷下去,衣裳已是红了三分,像随时都能滴出血来。 月老长叹口气,翻开掌心拿出一颗药来喂她吃了,拨开她额上被血黏住的碎发,说道:“你这丫头真是会给我出难题,为了你的姻缘,我是冥思又苦想,苦想又冥思,好不容易把你跟许泽凑了一对,你倒好,眼光高得离谱,连那么好的男人都看不上!你说,你到底是想找谁吧?” 老君的灵丹妙药果然有效,流离恢复了点儿生气,说道:“怪不得许泽喜欢我,原来是你搞的鬼?” 月老摆手:“那倒不是,你这丫头……你这丫头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我哪敢操心你的姻缘。只是后来见许泽对你痴心得厉害,他人又俊朗,在冥界地位又高,想着应不会亏待了你,这才想着试一试,把你跟他绑上了红线。 果然是我老头子不自量力,这红线刚绑上没几天,已是被你给挣断了。以后你的姻缘你就好自为之吧,我是不敢再管了。” “我哪敢奢求什么姻缘。” 流离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声音轻若蚊蝇,月老却是听到了,低头沉默片刻,说道:“待会儿天帝会再提审你,你可不能再死犟,必须说出寂行的藏身之处。那个魔头本事大得很,一般人轻易奈何不了他,有功夫你担心担心自己,担心他做甚!” 苦口婆心嘱咐了她一阵,可到了天帝面前,这丫头却还是嘴硬不肯供出寂行下落。无论天帝如何威逼利诱,她只说自己不知道。 天帝早料到这种结果,当下貌似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说道:“程流离,你可是嫌许泽配不上你?” 流离不曾料到天帝突然说起这事,愣怔片刻道:“不是。” “那你为何不肯嫁他?” “我……我只想跟在师父身边好好修行。” 天帝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冷笑:“但愿只是这样。” 又道:“仙界没有佛界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规矩,成个亲而已,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妨碍不到你修行。 你是寒渊座下高徒,没人敢轻易怠慢你。为了你的亲事,朕也是千挑百选,精挑细选才给你定了许泽那人。 他是阴界一品鬼吏,出身好,相貌好,配你是足足有余。这也都是朕看在寒渊面上才为你如此费心,你不领情,也多少该体谅。 念你年少无知,朕最后再跟你说一遍,好生去与许泽成亲,万事皆休,就连你与寂行勾结之事朕都可以大事化小。若你执意不肯,”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眼里发出冰冷的满是威胁的光:“别怪朕心狠手辣!” 流离不明白为什么堂堂天帝会对她的亲事这么执着,迫不及待要把她嫁出去。 而她无论是凡人时的程流离,还是现在师父的徒弟,她都从来没有也都从来不会因被人威胁而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看着天帝,毫不退缩,说道:“我不愿意嫁人,谁也不嫁!” 天帝两颊脸皮似乎抽搐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世界毁灭之类的噩耗。 良久,从鼻子里凉凉哼了一声,说道:“冥顽不化,劣性难改,如此孽障,我怎能留你。有你在,天界岂非永无宁日!刑岱!” 扬声叫来了掌刑仙官,说道:“这孽畜勾结寂行,荼害苍生,罪不容恕,即刻扔进化骨池,挫其三魂七魄,永世不得超生!” 藏在门后偷听的月老真是吓了一跳,立刻急跑着蹿了过去道:“天帝!天帝三思啊!流离可是寒渊上神的徒弟,这要是让寒渊知道,他如何能与天界甘休?” 天帝似是早已胸有成竹,闻言毫不在意道:“寒渊是个明事理的人,他徒弟背叛师门,跟了寂行那个魔头,就算我不杀她,你当寒渊还会容她?今天我杀了她,不过是为寒渊清理门户,寒渊自会明白我一番苦心。” 见月老还欲说话,翻出白眼威胁性地瞪了他一眼,吓得月老立刻噤了声。 “还不带去化骨池!” 天帝怒喝一声,邢岱领命,拿捆仙索绑住了流离双手。 流离挣扎两下,说道:“天帝,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你非要把我赶尽杀绝?” 天帝倒不曾料到这丫头竟还敢跟他顶嘴,轻蔑地冷哼一声,说道:“你勾结寂行,意图谋反,这还不是什么罪吗?” 流离说道:“我跟寂行谋的是哪门子反,有谁看见了?谁可以作证?天帝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今天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说我跟寂行谋反,明天心血来潮是不是就说月老要篡了你的位!” “混账!” 天帝总算领教了这丫头的无法无天,气得直想上去揍她,半途被月老好不容易拦下了。 月老苦口婆心劝他:“天帝息怒啊,这丫头既死得不服,我们不妨再把她关几天,找到证据杀她不迟。” “你少跟我拖延!”天帝一把推开月老:“朕今日定要杀了她,永绝后患!” 亲自上前捉住了流离,带着她凌空而起,穿破层层云雾,疾往十三重天上化骨池而去。 那化骨池引忘川水而灌,又在上古几次分崩离析中落满了劫灰,形成一处流动不止的水状熔岩,自来只有犯了滔天大错又难以毁其形魄的神仙妖魔才会被丢进去处置。一旦掉了进去,三魂七魄瞬间灰飞烟灭,一点儿渣都不剩。 那天帝一路把流离带了过去,略使灵力把她往池子里推。化骨池里瞬间起了波澜,一丛丛劫灰饿死鬼般朝着流离而来,要把她吞噬下去。 天帝以为流离这次定无活路,正在沾沾自喜,岂知却是小看了她,面对化骨池疾风劲草般的吸力,她硬是生生扛了下来,顿在空中无论如何不肯下坠,鲜红的嫁衣被风吹得飘忽不定。 “不自量力!” 天帝高语一声,掌中凝气,使出自己五成功力朝流离打了过去。 流离倏然扭头,一瞬间眼睛里竟像闪过一丝邪意,与她那张稚嫩无害的脸格格不入。 她握拳而起,竟生生挣断了捆仙索,往后一个翻身躲开天帝掌力,回到了岸边,身体半跪下去,手撑在地面,一点一点地抬了头。 “你果真不给我活路?” 带着血腥气的长发在风里猎猎飞扬,额前碎发不时遮住她那双微红的双目。 明明是一个来历卑微的凡人,这个时候,天帝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心中闪过一丝已经几万年不曾有过的惧意。 他自欺欺人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告诉自己程流离不过是株轻易就能捏死的杂草,有何可惧。 他上前一步,眼中已然有了迫不及待的杀气:“你必须死!” 流离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语意冰冷:“我只想安安静静跟在师父身边修习,为何你们不肯容我!” 随着她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化骨池里突然窜出十丈高的劫灰。 流离双手微动,略结了个法印,那劫灰竟随她意念而去,呼啸着直冲天帝而来。 天帝狼狈万分,左支右绌地躲了过去,还没缓过劲来,流离已携着凌厉掌势移到近前。 他勉强挡了几招,发现自己还真是低估了这丫头,她表面上毫无威胁,其实功力竟是难以置信得高,招式又变幻莫测,诡谲莫名,结印手法简直见所未见。 他心中惊惧,不免乱了章法,被她瞧出破绽,掌心蓄了杀招,直往他命门袭来。 正当流离不顾一切拼杀天帝之时,下一刻,却有人凭空出现,轻易隔开了她的手腕,按住她肩膀带她后退数步。 她将将落在地上站稳脚跟,肩膀一痛,那人已猛地将她按跪在地上,带着怒意冷冷道:“孽障,你好大的本事!” 流离红着眼睛回头去看。 来人正是寒渊。 第94章 流离一身戾气瞬间消亡下去,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不吭一声。 寒渊看着她,只觉得她这一身血迹斑斑的嫁衣红得刺眼,扭头不再看她,微抬下巴平视着天帝:“天帝莫怪,我这孽徒自来了我身边就越发惜命得很,一时无奈冲撞了天帝,我这里给她赔罪了。” 天帝刚才差点败在一个卑贱如草的人手里,又被寒渊瞧了去,不免又羞又怒,整理好一副威严的样子,说道:“神君不愧是神君,随便在地府捡回个女丫头,都能教成绝顶的高手。” 寒渊无所谓一笑:“天帝错了,她不是我在地府随便捡的。这丫头本就与常人不同,意念稍动可控桃木剑。要不是看她是个好苗子我也不会收她。只是为何一个凡人会有如此深厚的灵力,天帝可知一二?” 天帝眼角明显动了动:“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我哪里能知道。” “既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也就不牢天帝操心了,我这就把她带回去好好管教。” “神君且慢!”天帝忙叫住他:“你难道不知她做了何事?” 寒渊坦然如斯:“不过是与寂行走得略近了些,能当得了什么。” “神君话说得轻巧,那寂行是什么人,手底下有多少条人命,你难道都忘了?” “既然说到这里,我也有一事想问天帝。”寒渊极具威胁地朝天帝看了过来:“不知流离是得罪了你,还是得罪了司命?” 天帝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一时间瞳孔巨震,只能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这是什么话?” “那就是得罪了司命。还请天帝把司命请来,跟流离有什么过节就当面说清楚,免得再在司命簿上动手脚。” 天帝感觉整个人中了暑般燥热不安,半天才道:“你说的我是完全不懂,凡人命数自有司命考量,他是天上的老人了,几万年来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你定是误会了什么。” 寒渊道:“天帝说到命数,我就跟你讲讲这命数。凡间诸人讲究因果报应,积了德行的下世可投富贵人家或高官庙堂,享一世清福。做了恶的下世必遭恶报,或疾病缠身,或穷苦潦倒。此为命数。” 略停了停,低侧过头去,看向一边跪着的流离,流离已慢慢抬起头来,茫然又莫名惊惧地看着他,像是已有预料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故事。 就在两相注视中,寒渊把她其中一生娓娓道来。 “两千年前,程流离投胎在一户普通人家,家乡遭了旱灾,颗粒无收,一家四口出外逃荒。爹娘嫌她是个女孩,想把她卖几个钱花。 她人小胆子却大,又十分机灵,趁夜逃了,失足跌在河里,被善来村一对程氏夫妻所救,悉心教养到了一十七岁。 在世十七年里,程流离不曾谋财害命,不曾偷盗妄语,诸般恶行她一样也没做过,最后却落得家破人亡,被人围殴而死。” 那些似真似幻的旧日时光,随着寒渊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涌进了流离脑海,不喜欢她的生父生母,暗夜里看不到尽头的逃亡,世外桃源般的善来村,人世间最善良的养父养母,无忧无虑的一整个童年,猝然分崩离析的世界,那些人看怪物看仇人看十恶不赦穷凶恶极的杀人犯一样看着她,把她团团围住,锋利的镰刀割破了她的脖颈。 那当中有唯一的一点暖,僧衣洁白,他在不远处朝她跑来,一双眼睛红得温柔。 流离的头一时疼得厉害,千万根针在扎一般。 “天帝说寂行手下人命无数,万不可留。”寒渊的声音仍在她耳边淡淡飘着,撕开溃烂的疮疤:“天帝又怎不知寂行是为何入魔,因何杀人?” 天帝已经听得冷汗潺潺:“那是天给他安排的劫,度过去,他可立地成佛。是他定力不够,自甘堕落才入了魔道!” 寒渊道:“原来所谓的佛就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珍爱之人被世人践踏而无动于衷,怪不得如今修佛之人愈发少了,实在是佛之一道根本就是泯灭人性。” “寒渊!”天帝略动了气,语气抑制不住地严苛起来:“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天帝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依你之见,寂行就该放过那些刽子手,非但不能怪他们,还要以德报怨度化,如此方是佛道,方是正途?” 天帝说道:“这程流离犯了大不孝之过,亲手杀了她生母,简直禽兽不如,你如何能说她无辜?寂行为了一个弑母之人犯下杀戒,更是不该。” 寒渊却是冷冷地嗤笑一声:“凡人父母不过是他们来到人世的契机,若生而不养,还算得了什么父母。天帝要是不清楚流离为何杀那粗鄙妇人,不妨现在去把司命请来,跟他请教请教。” 天帝一时语塞,看寒渊这个样子,大有不讨个公道就绝不罢休的意思,便只好赔出个笑脸,妄图糊弄过去:“司命事务繁多,一时不查写错了凡人命数也是有的。你放心,回头见了一定我好好说他。” “天帝方才还说司命是天上的老人,几万年来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如今又说他事多不查,”寒渊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冷峭:“看来事多的是天帝。既然天帝日理万机,我也不好再打扰,这就带着孽徒去了。” 看他如此轻易就要带走流离,天帝急道:“寒渊!程流离可是犯了天条!” “天条是天帝定的,你说她犯了天条,她就定是犯了天条,就算她只是多说了一个字惹您不高兴了,她也是犯了天条。 可司命掌管凡人命数,本该对世人一视同仁,赏罚分明,却独独对流离苛刻得很,命格写得一塌糊涂,这难道不是犯了天条?” 寒渊面色冷凝,凉凉道:“我也知道,司命是你手下最得力的,偶尔有错算不了什么。只是以往算了便算了,如今流离既入了我门下,做了我的徒弟,我就必须给她讨个公道。” 话说到这里,天帝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寒渊话里话外在说他徇私枉法,断案不公,这个时候他要是再为司命说一句话,恐怕寒渊更是不会善罢甘休。 “若司命真是如你所说写错了簿子,朕定将他撤职查办!” 天帝信誓旦旦地憋出了一句话。寒渊听得勾唇冷笑,说道:“命格一事天帝定不知情,如此,我就恭候司命大驾了。” 说完,他抬脚走到了流离身边,轻轻躬下身来,捞起她一只胳膊把她扶起。 天帝看他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分明就是不问个清楚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事到如今,若是执意不肯让司命过来恐怕会被怀疑,倒像是他与司命早有勾结似的。 他只好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仙使过去请来了司命星君。 那司命星君看上去有三十四五岁,一头流水般的秀发披在背上,仅戴了一根木簪。 却穿着一身花里胡哨鹦鹉般的长袍。拱手行礼时,袖口长长地垂下来,里头几套书卷突然乱七八糟地洒了一地。 他忙弯腰捡起,不好意思地对天帝和寒渊笑笑,说道:“最近命格写得多了些,见笑见笑。” 寒渊漠然不语,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天帝指着流离说道:“司命,你可认识她?” 司命颇为认真地看了看流离,半晌,说道:“若是寻常人家,我定不识得。可这丫头特殊得很,一来二去,我就是想不识得也难了。” “哦?”天帝来了兴致:“如何特殊?” “天帝不知,这程流离原是普通凡人的命数,她天性本善,第一世该有个好命才对,我也确实给她安排了圆满结局。 虽然刚开始命途坎坷,可往后是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那善来村就是能让她一生无忧的桃源之所。 岂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定光如来坐下的得意弟子寂行下凡历劫,就在善来村旁一座山上的寺庙里。 两个人都是皆大欢喜的命格,一个平安顺遂,一个参透佛法继承定光如来衣钵。 岂知这两相大好碰到一起却是成了不好,命数跳脱出我的司命簿,自行纠缠起来,搞得最后一个凄惨而死,一个入了魔道。” 天帝听到这里沉沉叹了口气,摇头道:“虽说天命不可违,可有时确是造化弄人啊。” 寒渊盯着司命脸上表情,说道:“两千年前是寂行扰乱了她的命数,那她上一世幼年丧父,母亲染毒,在学校被欺凌排挤的命格可是你写的吧。 若我不收她,她下一世被生父生母丢弃,到了养父母家为了哥哥杀死养父,被诬陷是恩将仇报,小小年纪进了少管所,出来后又被认识的不认识的指着鼻子坑骂诅咒,最终一十七岁被人杀害的命格也要经历一遍吧?这些,难道亦是有人扰乱了她的命格?” 司命道:“程流离这两世命数不好,其实是她前世里造了业障的缘故。小神还记得大概是封建末年之时,人间一片混乱,时有战火,国家风雨飘摇。 程流离出身于一户皇商之家,因满清倒台,鼎盛了数百年的家族毁于一夕,在城中臭名昭著。 百姓最乐见的就是这种落毛凤凰的戏码,跑到他家门前说了不少风凉话。 程府当家受不住打击,一气之下过世了。留下的几房小妾见大厦已倾,纷纷带着子女抢了家产逃出去,自此只剩一个被害得瞎眼的原配在家里苦苦支撑。 这原配膝下仅有一女,正是程流离,年方十六七岁,生得聪慧灵巧。 她有心在乱世之中重振门楣,从母亲手里接了掌家大权,从此开始苦苦经营。 倒果然也争气,短短半年时间里,她把一个风雨飘摇的程家重新振兴了起来,控制住了大半个华北地区的药材业。 自古金钱与权力往往会让人沉沦,程流离也没有经受过考验。她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药材商,很快就想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药材商,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很快一次战争后,九州大地东南一带有人生了种瘟疫,那瘟疫来的慢,去的也慢,先使人放松警惕,后在不知不觉中染上恶疾,传染性极强,短短半年内有近万民众死于此疫。 后来程流离出外探访时无意中看见一山间老者拿红景天入药治好了一个村民的疫病,从中发现商机,回去以后开始大量收购红景天,秘密做出丸药来开始售卖。 那丸药倒果然有效,病人吃下去后只用七天就可慢慢痊愈。靠着这味药,程流离一偿所愿,让程家那块招牌闻名全国。” 天帝听他说到这里,问道:“她治好了那么多人性命,也算做了一件功德事,怎么你倒说她是犯了业障?” 司命道:“本是一件功德事,我也确是这样安排的。可惜程流离在物欲横流中迷失了本心,她垄断红景天制丸药根本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利。 她不顾百姓生死,与军阀相互勾结,执意以高价出售丸药。普通百姓人家一年的收入也买不起她家一颗救命丸药,为了活命,只能去偷去抢,甚至不惜卖儿卖女的也有。 程流离冷眼旁观着一切,至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哪里错了,视人命如草芥,心下所系只有名利二字。 因为她不正当垄断药材,旁家药铺空有救人的法子也拿不出药来,数以万计的百姓只能因为贫穷一天天地等死。” 他抬头看了一眼寒渊,目光里好像有志在必得的得意:“如此造孽,难道我该无动于衷,一点儿惩戒也动不得吗?” 这已经是流离一天之内听到的自己的第二个人生,凡是说出来,好像便是她的人生,便是她推脱不掉的债。 她有些认不清现在的自己,刚才司命说她作恶多端,害死了不少人命,她不禁开始想。 难道自己真是这样一个人,为了名利而不择手段,大发国难财。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人,难道真是她? 一时间她无比害怕起来,抬头看向身边的师父。司命的声音那么响,那么亮,师父肯定听见得一清二楚,他要是讨厌起自己该怎么办? 她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恐慌之外她又陷入对自己深深的不确定中,她一向最瞧不起为了名利蝇营狗苟算计得头破血流的人,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人跑出来告诉她她曾经就是这样的人。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以后她要如何面对自己,面对师父。 一旁的寒渊听了那些话却只是微微动了下眉毛,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表情,看着司命道:“司命说话真是全凭一张嘴,你以为你动动嘴皮子,就能往我徒弟头上泼脏水吗?” 司命依旧不慌不忙:“凡事皆有记录,神君若有空闲,可待小神去司命府翻阅司命簿。只是小神忝居其位几万年,写过的簿子当真是多到数不过来了,要想找到程流离那一本,恐怕还要费些功夫,到时还望神君体谅,别嫌小神做事拖沓。” 他这样说便是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不愧是天帝手下最受宠的神官,办事从来滴水不漏。 寒渊看着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心烦,冷冷撇过去一眼,说道:“我向来不缺时间,既是要翻命簿,不妨把流离自出世以来所有簿子都给我找出来。” 司命神色之中暗暗一紧,很快又道:“小神遵命,只是要找出所有簿子,恐怕没个三五月……” “我说过,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寒渊打断他:“还不快去!” 司命俯身称是,扭头匆匆走了。 寒渊回过头来看向天帝,说道:“天帝事务繁忙,我就不在此叨扰了。若我记得不错,十七重天上还有我一座府邸,我就在那里恭候司命大驾。哪天司命集齐簿子,天帝可去十七重天上找我。” 他拉了流离要走,天帝眉间陡然一冷,说道:“你可以走,她留下!不要忘了,她刚才可是要杀本君!” 寒渊回过头来,目如寒星:“那难道不是因为她为了活命不得已做出的反抗吗?” 天帝被结结实实一噎,后头一长串批/斗断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可就这样放了程流离,他又实在不甘心,便道:“你莫想敷衍过去。旁的可暂且不提,但程流离与寂行勾结却是事实。你也知道,寂行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从阴司逃出去后一直在人间作乱,一日不把他除去就一日是个祸患。既然你这徒弟与他交好,不妨让她将功补过,亲自去把寂行捉来,如此我方可免她一死。” 寒渊冷笑一声,说道:“天帝要杀寂行,自己去找定光如来要人吧。” “什么……”天帝一慌:“寂行重又回了定光如来门下?” 寒渊并不言语,紧紧拉着流离手腕举步又走。 天帝上前两步拦在他面前,蹙眉喝了一声:“寒渊!” 寒渊脸上渐渐浮起凉意,透骨般冰冷的眼睛看向天帝:“天帝当知道,我寒渊要救什么人,还从来没有救不来的!” 天帝被他看得发毛,最后只能不甘心地冷觑了流离一眼,万般无奈地放她走了。 他虽然是天界主宰,可心里向来清楚,若无寒渊扶持,他早就化成一捧劫灰了。 他可以得罪任何人,却决不能得罪寒渊。寒渊此人生性淡薄,不拘名利,向来鲜少对什么事能提得起兴趣,更别提会亲自过来顶撞于他,可那程流离却是一个意外。看来想除掉她,确实不能急于一时,必须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待二人身影消失在层层云雾之中,天帝旋身,眉头紧锁着直奔司命府而去。 - 十七重天上不见一个人影,四处一片荒凉,只有云雾在头顶脚下不停地游来荡去。 正中间坐落着一个古朴精致的小院,大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沉厝宫三个字。门口长着一棵粗壮的槐树,上面开满了累累白花,被风一吹纷纷扬扬飘下来,很快又结出新的一串。 直到自己府前,寒渊才松开了握住流离手腕的手,说道:“在这里没人敢来动你,进去吧。” 流离脑子里乱得很,突然听见寒渊对她说话,心下冷不防一阵惶然,失魂落魄地抬头看着他,说道:“师父,司命说我……” “他在撒谎。” 寒渊没有任何怀疑,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流离的眼睛在这四个字里亮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司命最会编故事,不用理他。” 寒渊推开了小院的门,领她走了进去。院子里也长着一棵槐树,有三个人合抱那么粗,树下吊着一个木质秋千,就如过路客栈院子里那个一般。 地面铺了青石砖,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西面和北面各修葺了三间小屋,寒渊带着她走到北边靠左一间房前,扭头看了看她身上满是血腥气的嫁衣,越发觉得那衣裳红得刺眼。 他手里就变出一套她在过路客栈时经常穿的衣裳,交给她道:“进去换了。” 流离依言进了屋子,发现里面只简单摆着一张床,一张圆桌,两把凳子。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倒像是被经常打扫的样子。 她把衣服放在床上,正要换了身上嫁衣,房中突然出现一个冒着热气的浴桶,里面飘荡着一层红色的药材。 她受了三道天雷,如今背上还疼得厉害,像是骨头都已经碎裂了一般。 可在浴桶里泡了不过一刻钟时间,疼痛减轻了许多,伤处也已经开始慢慢愈合。 当天她在屋里好好睡了一觉。寒渊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在外头守着她,喝了一夜的酒。 他酒量向来极好,次日一早,流离起床推开门,见他仍是精神抖擞地坐在那里,桌上放了棋盘,他正一个人对弈。 她就过去问他:“师父可要吃早饭?” 寒渊并不看她,自顾自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不必。” 流离却是走到院外那棵槐树下头,旋身飞了上去,摘了许多槐花拿衣裳包着,跑去厨房蒸了盘槐花菜出来,端给寒渊道:“师父尝尝,可好吃了。” 寒渊向来在吃上头没有什么兴趣,可看流离一双大眼睛殷殷切切地盯着他,倒是不忍驳了她的好意,便拂袖收了棋盘,任她把一盘小菜和两碗清粥放在了桌上。 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味道清淡,透着股回甘。又极熟悉,仿佛曾在哪里吃过一般。 弗一有这个念头,他的头又疼了起来。他忍痛继续往下想,可再要抓住那点记忆时,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 晨后闲来无事,流离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看寒渊又一个人在那里下棋。她对围棋一知半解,便大着胆子过去动了枚白子。 寒渊倒是一挑眉,唇间溢出丝笑来:“倒是步好棋。谁教过你?” 流离摇头道:“没人教过,只是听过几句。” “都说你这丫头聪明,果然是聪明。”他又动了步黑棋,示意流离走下一步。 这回流离冥思苦想,最后却是走了步臭棋。寒渊说道:“聪明有余,只是不曾开窍。” 他便教导起她来,告诉她如何布局,如何引敌手入瓮,如何化死棋为活棋。 他教她时总是格外认真,又离得她极近,她就闻到他身上清新好闻的寒梅香气。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从棋盘上移开,去看他清俊美好的侧脸,看朝霞在他身上落下,扫过他额前刘海,在他眼睛里投下光彩熠熠的影子。 寒渊感觉到她视线,扭过头来,猝不及防撞进她的眼睛。 她怔了怔,落荒而逃般匆匆低了头,紧张地咬了咬下唇。 寒渊看见她靠近自己肩膀的这只耳朵从底下开始,一点一点地染红了。 他很快也移开目光,喉结上下攒动。口里好像极渴,急需拿什么东西润喉。 第95章 不觉到了傍晚,流离捧着下巴,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有些昏昏欲睡起来,头往下一点一点。 寒渊见她这个样子,正要让她去睡觉,突然见她一颗小脑袋猛地一栽,往棋盘上砸了过去。 他忙伸手去接,垫在她额下。棋盘上的棋子硌着他,在指节上传来微微疼痛。 女孩一头如墨般的长发铺在背上,有几缕从肩上滑了下来。他闻到一股清香,是她发上的香气。 他起身,把她抱了起来。女孩贴着他心口,如婴儿般在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 月老总夸他收了个漂亮灵巧的徒弟,往日他并不怎么在意,如今看着她,倒果然发现她五官清隽,一张脸娇嫩如水,两片殷红的唇闭合着,形状美好,柔软温润。 他心里一跳,发现自己竟对自己的徒弟生了多余的心思,简直不可理喻!忙闭了闭眼睛,压抑下心头燥热,抱着她进了屋,把她放在床上。 流离又做了那个梦,一群面目模糊的人手拿刀剑去砍杀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容她活在世上。 她吓得浑身冒汗,拼命想往前跑,只要一直跑,她就能逃出去了。可两条腿却仿佛有千斤重,刚迈出去一步她就跌了下去,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了。 她怕得要死,忍不住地发抖,唇上一阵阵泛白,额上渗满虚汗。 寒渊发现她神色不对,忙坐在床边去喊她:“流离!流离!” 流离仍在不停发抖,口里模糊不清地说着破碎的词语。他凑近了,好不容易才听清她说的话:“别杀我!我不要死!别杀我!” “流离!”寒渊给她掀开被子,抓住她微微颤抖着的泛白的手:“你不会死!我会保护你,绝不会让你死!” 一片梦魇中,流离听见了他的话。 她紧绷的情绪慢慢舒缓下来,呼吸越来越平稳,终于在他的声音里逃出了噩梦,睁开了一双尤带惊惧的眼睛。 她活了过来。 “师父,”她叫他:“我梦见所有人都要杀我。为什么我一定要死?我是不是曾做了什么错事?” 仿似有极细的针刺入寒渊心里,惊起一片细微的疼。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紧,说:“没有,你从没有做过错事。” “那你还要把我嫁给其他人吗?”她眼中猝不及防滑出泪来:“我没有喜欢许泽,他们我谁也不喜欢,为什么你不肯信我?” 她拿出那张傀儡符,说道:“我是被这个东西控制,才不得不听从它的命令,上了花轿。我没有想要嫁给许泽,我知道我欠了他的,可他想要我怎么还都行,我就是没办法喜欢他!” 寒渊眸光一深,脸上神色变了变。 他迄今仍记得,当他听说了天帝赐婚给流离和许泽,一时气得心神大乱,根本没有注意到流离的情绪,他甚至在流离去抓他的手时,恶狠狠地甩开了她。 在流离不声不响坐上花轿后,他甚至一度想要放弃这个徒弟,把她赶出去。 原来,那时候根本就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他深恨自己当时没有发现异样,也没有相信流离。 他的眼睛微微红了起来,目光复杂看着流离。她总能让自己感到深深的心疼,离得她越近,对她的怜惜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法自拔。 他握紧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捻了捻,低声道:“流离,对不起。” 流离摇头:“没有,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过我。”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也知道我命如草芥,地位卑贱。你要是讨厌我,就把我赶出去吧,我会重新去投胎。 如果你不觉得我烦,那能不能让我待在你身边,我只要能永远陪着你就好了,旁的我都不求。” 寒渊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冰封起来的心如雪后初融,一点一点暖了起来。 他伸指抚去她的眼泪,说:“你一点儿都不卑贱,你是我寒渊的徒弟,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我不会赶你走,我会永远保护你,若有人敢来动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后悔!” 流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明明是再开心不过的时候,她的泪却流得更多了,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怕我是天煞孤星吗?” 寒渊眉心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很快道:“你不是天煞孤星,是他们在撒谎!” “那为什么寂行被我害得成不了佛,许泽因我而死,裴绪又因我早早断送了自己的前途?” 她没有说过,可其实一直都耿耿于怀。从寒渊把她的前世一字一句讲出来开始,她就像是喝醉了酒般,脑子里乱得厉害,走马观灯般不停闪过模糊不清的旧日碎片,记忆似浮在冰上,随时都会融化,眼前浮出虚幻的影子,不知那些恍恍惚惚捉摸不定的画面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寒渊问她:“两千年前善来村那一世,你想起来了?” 她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别再胡思乱想,你若真是天煞孤星,他们几个早就活不成了。天帝那些人说话都有目的,不必理会。” 寒渊认真地看着她:“以后只信我的话就好,别人说的通通不用放在心上。” 流离心里滑过一股暖流,嘴角不知不觉染了点儿笑。 她看着他,又问:“师父也有记不得的事情吗?” “有。” 流离始终记得越简仙子对她说过的话,寒渊会收她为徒。仅仅只是因为她或许能帮他找回四万年前那段记忆,记忆一旦找回,自己就有可能被扫地出门。 她的手无意识地去摸左耳后的彼岸花,贪婪地看着他俊美无俦的侧脸线条,突然梦呓般说了一句:“师父是神,记不起来的事情,肯定是不该记得的。” 寒渊一怔,神色复杂地看她。 不该记得吗? 可他偏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不该记得! “师父,”她又含混地叫了一声,鼓足了勇气问他:“我既不是天煞孤星,那能永远跟你在一起了吗?” 寒渊眸中微闪,心下泛起一片柔软。他难得耐心地对她笑了笑,说:“会。” 他说:“会的!” - 又休养几日,流离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白日里闲来无事,常跟在寒渊身边陪他一起看书,下棋,修炼术法,偶尔她还会爬树去摘槐花,累了就搬来两把躺椅,师父一把,她一把,躺在上面晒太阳,看天边云卷云舒。 早晨时流云清朗,到了傍晚云彩多起来,在天边浑浑噩噩地铺着霞光。 到了吃饭时间,她就弄些简单的清粥小菜,求着寒渊跟她一起吃。慢慢地,寒渊从以前常常辟谷的状态里变得三餐规律。 虽然她的厨艺算不得很好,做出来的菜品又十分简单,他却觉得那已经是世间美味。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日子简单而无忧无虑。有时候流离会忘记她身上还背着繁重的枷锁,天帝仍在孜孜不倦想把她置之于死地。 躲在这个小院子里,外界的一切好像就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可以永远这样自在随心地活下去。 转眼两个月过去,有仙使在结界外敲门,说是天帝有请。 敲门声像是扰梦的催命符,猛地在她心里重击了一下。她抬头看槐花,这里的槐花永远开不尽,掉不完,叶子永远不会变黄,可她就要走了。 天帝和司命早在凌霄殿里等他们。司命手里捧着几册司命簿,看见寒渊过来,他上前躬身行了一礼,说:“神君,程流离的过往都在这里了。只是神君也知道,我那司命府里满满当当全是书册,稍有火烛就会有损毁,不少册子都已经找不见了。若有一二疏漏,还请神君体谅。” 寒渊拿起那些簿子看了看。果然不出所料,除了两千年前寂行与流离那一世,司命讲过的一世以及程流离自杀而亡的前世以外,其余簿子上都是些平常无奇的过往,与世间大多数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一样,生平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在那些簿子里,流离是个平凡到不能更平凡的人,生在普通家庭,按部就班地长大,读书,做普通的工作,过普通的人生,任谁也挑不出这些前世有什么不妥之处。 寒渊不动声色看了司命一会儿,见他若无其事地站在殿中,脸上并无一丝大病后的模样,想来那位御座上的天帝陛下定是费了不少功夫。 “司命说流离出世于两千年前,”他把簿子摔回了司命怀里,说:“凡人三百年至少可轮回两世,怎么她只有这七世过往?司命府的火烛真是善解人意,想烧哪本就烧哪本。” 司命脸上微有局促,刻意压低了声音做出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说:“司命簿乃过去之物,凡人一旦身死,前世的簿子自是无用了,白白放在我书阁之中落灰,谁也不曾去翻阅过,故此小神不免有些懒怠,没有好好保存,这都是小神的错,小神甘愿受罚。” 天帝眯着眼睛看着台下的人,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寒渊,司命说的也都有理,你就不要再咄咄逼人了。” 寒渊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知道今日一旦自己不再咄咄逼人,流离定免不了一场刑罚。 自己尚可保住她性命,可她已经三番两次在天庭被人施以重刑,自己若不护她全身而退,还有谁会来救她。 “司命果然受宠,我这才说两句话,天帝就要为他抱不平了。”他缓和了脸上神色,朝司命走近两步,突然伸手朝他心口打去一掌。 他只使了半成不到的力,司命却已然跪倒在地,口中吐出一口血来。 他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衣裳也开始燃烧起来,一只袖子烧得干干净净,露出他胳膊上纵横交错的电痕。 “寒渊!” 天帝忙忙跑了下来,寒渊并不理他,赶在他开口前道:“司命簿受天条制约,不可随意写就。若有造假,造假之人必受天谴,损折道行。” 低头看着司命:“我看你这伤势,就像是……” “寒渊!” 天帝大声打断他,过来拦在了司命面前:“你在天上住得也够久了,过路客栈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你处理,我看你快带着你徒弟回去吧!” 这便是退了一步,从此后恐怕有段时间不敢再找流离麻烦。寒渊嘴角冷冷牵出个笑,知道再问下去也都是徒劳,天上这些人想让你知道什么,就一定只让你知道什么。 不然他也不会到现在为止连四万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搞不清楚。既然这样,不如各退一步,相安无事。 “流离,我们走。” 他转过身去,带着流离离开。刚走几步,又想起什么,侧头看着天帝,说:“天帝要想给人做媒,不妨多看看天上这些仙娥,她们可都盼着你金口玉言呢。至于小徒,她是我过路客栈的人,就不牢天帝你费心了。” 天帝的脸慢慢变成了猪肝色,眼睁睁看着他带着流离全身而退,扬长而去了。 第96章 小二和厨娘在客栈里等得望眼欲穿,生意也没心思再做,气跑了好些脾气暴躁的鬼客。 往日里热闹非凡的客栈如今连一个客人都没有了,冷清得像是一座荒庙。 这日终于看见寒渊带着流离回来,小二和厨娘忙急急跑了过去,拉着流离左看右看,说道:“你没事儿吧?真没事儿吗?天帝老儿没为难你吗?”一边七嘴八舌一边把她带进了客栈。 刚踏进门槛,流离就看见了大堂里坐着的白衣和尚。他似是一直在等什么人,脸上满是不耐和忧色,握着酒杯的手背上几条青筋清晰可见。 在看见她回来后,他好像一下子就欢喜起来,起身朝她定定地看过去。 流离就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妖僧寂行,本是定光如来座下最得意的高徒,下凡一世,被她所累,因她入魔,被囚在十六层地狱中整整两千年。 她想不起那一世的事,可只是听说,都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他。 “喂!你这和尚怎么又来了!” 厨娘走过去指着寂行鼻子道:“被阎王知道,我们客栈还开不开。” 寒渊的目光从流离身上收了回来,说道:“阎王还没有那么大本事来管我过路客栈的事。你们都先下去,带流离去后院。” 厨娘和小二只好依言去了。流离低着头走过寂行身边,感受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始终埋着头不敢回视过去。 寒渊在寂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水,说道:“人我已经救回来了,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结果?” 寂行的心思还在流离身上,冷声问道:“她受了天雷?” “是。” 寂行眼眸泛起一片红:“你明知她去了天庭免不了受苦!” 寒渊神色淡漠:“不如此,天帝怎会轻易放她回来。” 寂行突然冷笑了一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这个徒弟,惯会吃苦。” 寒渊并没有接他的话,几万年来,他极少会为什么人什么事哪怕皱一下眉头。 可是此刻,在他心口却莫名其妙滚过一圈涩意。他不动声色压抑下去,说道:“我问你结果如何。” 寂行松松垮垮往椅背上一靠,手里的酒盅转了几转,抬眼对他说了六个字:“你从不认识她。” 不管是谁,总是会告诉寒渊,你并不认识流离。可他听了,却只是越来越不相信。 “你根本就没有去见定光如来!” 寒渊说。 寂行笑了笑,说道:“不管我去不去见他,流离的命你都会救。” 寒渊道:“你是在怕什么,担心定光不会原谅你?” 寂行的嘴角微不可查地紧了紧,说:“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件错事,怕他作甚!” 寒渊微微一笑,说:“自你记起流离那天开始,其实你就已经把所有事情都想了起来。你知道定光对你期望颇高,向来都待你如父,把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他本是要把衣钵传给你的,可你却应了情劫,坠入魔道。定光煞费苦心,教来教去,最后教出了一位魔尊。 你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定光如来。所以恢复记忆以后,你就算在人间东躲西藏,都不愿意回去找如来庇佑。” 寂行道:“你既知道我是魔尊,也该知道我从不把天帝放在眼里。” “是,能在地狱里待满两千年的人,不是灰飞烟灭就是灵力大涨。两千年前你修成魔尊之时已是棘手,现在的你修为更盛,天帝想再拿你着实不易。可你就不想找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彻底摆脱天帝追杀吗?” 寂行成功被提起了一点儿兴致,说道:“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你我联手铲了天帝老巢。” 寒渊只淡淡一笑,说道:“若非必要,我不会再打仗。” “我知道,你是上古神,自你应天运降世的那天开始,六界就在不停混战。你是从古战场里杀出来的,对你而言打仗不过就像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若你真有心推翻天帝统治,他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年了。你会留着他,除了因为你对打仗实在已经深恶痛绝,还因为你确实看到了他是六界最合适的统治者。就因为他合适,所以不管他怎么欺负你徒弟,你都会留着他继续做这个天帝。” 寂行眼神里带起一丝嘲讽:“护六界安宁而舍弃一人,这倒真像是你会做出来的。可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一个那么合适的六界统治者,要偏偏跟一个凡人女孩过不去?只因为她身份卑微,没有资格做你寒渊神君的徒弟吗?” 寒渊始终神色冷凝,说道:“天界这次处置流离的借口,好像是因为尊驾吧。” 寂行道:“你既然也知道是借口,就该明白对于天界来说,流离真正有罪的原因,是她是你寒渊的徒弟。 只因为她身份卑微,命如草芥,所以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就觉得,她不配站在你身边。 如果她只是按部就班的凡人程流离,而不是你寒渊神君的徒弟,你看看还会有人来找她麻烦吗?” 寒渊面上看不出喜怒,捏着杯子的手却不知不觉收紧了。 “流离这次活着从天界回来,此事就算罢休。可他天帝要是再敢来找流离麻烦,我魔尊之名也不是白得的,定要纠集魔界众人血洗他凌霄宝殿。你的徒弟,你不护佑,我来护佑。” 寂行倏忽起身,说道:“我不管你跟流离曾经到底认不认识,现在来看,你们还是不认识得好!” 寂行走了,流离躲在后门处一声不吭听着,怕师父看见,转身悄无声息回了自己房间。 晚上她跟小二和厨娘一起去鬼市闲逛,趁着他们俩被河边的烟花表演吸引,自己一个人去了鬼市里号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百晓生处。 “呦,您可是稀客啊。” 戴着一顶儒生冠,穿着儒生衣,模样清秀的百晓生坐在店里,手下正调制一把古琴。看见她进来,笑道:“快坐下,听听我的琴艺能不能入耳。” 流离就依言找地方坐下,等他好不容易调好琴,耐着性子听他拨起弦来。 本以为他既有如此雅兴,琴艺想来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去。结果却是流离想错了,第一个音出来的时候,简直就如魔音穿耳一般,刺激得很。 越往下弹走势越可怕,明明弹的是琴,出来的声音却像是在用指甲刮磨黑板。 声音每响一下,流离就很有落荒而逃的冲动。好不容易捏着拳头把一整首曲子听完了,她勉强抬头,对百晓生露出一个笑来,说道:“您这琴弹的,真是与众不同。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 “你这丫头,睁着眼睛说瞎话。”百晓生把琴细心地擦了擦,说道:“想问什么,说吧。太难的我可不知道,你最好还是问问你家那位万年冰山脸的神君。” 流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暗黄色的符篆,放在桌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百晓生在她旁边坐下,没急着看符篆,先把手一伸:“酬金。” 流离问:“多少钱?” 百晓生摸着下巴想了想:“若是旁人来问,我收一颗怨念石也就是了。可你是过路客栈的人,平素最不缺的就是怨念石。如此,给三颗吧。” 流离拿开一个钱袋,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三颗。 百晓生看着她腕上的手串,说道:“不如你把它拆了,拿三颗给我。” 流离把手串一藏:“你想得美!” “唉,”百晓生叹口气,拿起流离给的灵石,眯着眼睛看了看,说道:“你手串上的那十二颗才真真是好东西,灵气斐然,光泽流转,颜色也比旁的怨念石都要好。 果然好东西都自己藏着啊,市面上流转出来的那些怨念石,十颗也不抵你腕上一颗的价值。” 收了酬金,百晓生去看茶桌上搁的符篆,说道:“这是傀儡符。” 流离问他:“那你知道什么人会做这种东西吗?” “这是给谁用的?” “如果是我呢?” 百晓生看了她一会儿,摇头道:“若是对付一般凡人或是低阶鬼怪,做这东西不难。你虽然只是半仙半灵之体,来到冥府的时间也不长,可架不住你有天赋,习学术法也总比旁人快。 若要对付如你这般修为深厚的人,一般的傀儡符根本起不了作用。除非是有人肯自愿献祭,流干自己身上所有的血,再由施术之人舍掉自己三百年功力进去,此符方成。对付的人越厉害,需要献祭的人就越多,舍掉的功力也就越多。” 流离仔细回忆了一遍,当日在场的人有阎王,许泽,涤星,厨娘,小二,还有她的师父。这几个人里,有可能对她施用傀儡符的只有阎王和涤星。 “多谢你了。”流离收起傀儡符,转身要走。 百晓生又叫住她:“丫头,我这里还有你师父的一些风流佳话,你想听吗?” 流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一步一挪地退回去坐好。 百晓生手一伸:“十颗怨念石。” 周扒皮! 流离在心里骂了一句,掏出十颗怨念石来给他。 “跟你做生意就是省心,从来也不会讲价。” 百晓生把怨念石收进柜台上的钱罐子里,清了清嗓子,说道:“话说,寒渊神君自降世以来就是六界第一美男子,爱慕他的女仙女妖女怪女鬼那可真是数不胜数。 可惜寒渊神君是颗石头心肠,天生绝情,千万年来也没动过什么心,把那些爱慕他的女仙女妖女怪女鬼活活地伤了一遍。” 流离还等着他往下说,却见这人竟是停住了,只兴致勃勃地在那里研究他的钱罐子。 流离怒道:“你不要店大欺客啊,这件事谁都知道,我用得着听你说?” 百晓生道:“那你听说过寒渊神君跟涤星仙子的一段过去吗?” 流离怔住了。 百晓生继续道:“寒渊神君是生了颗石头心肠,可凡事都有意外,涤星仙子就是他的意外。那年涤星仙子为了寒渊大骂天帝,被贬入冥界为妓。 旁人都说是因为涤星仙子来头大,冥界这才无人敢嫖。可真正的原因,却是寒渊神君在背后保着她,吓退了那些不自量力的嫖客。 非但如此,向来高傲的寒渊神君还为了涤星仙子去找天帝求情,让他撤除对涤星的处罚。 天帝本来已经要答应了,是涤星仙子自己不愿意再回天上去,非要在阴司里陪着寒渊,这一陪就是几千年。 美女配英雄,自古以来都是一段佳话。我看你们客栈里这位冷心冷情的寒渊神君,早晚是要败在涤星仙子的一腔柔情里的。 他待旁的女仙都十分寡淡,只有对着涤星仙子时会有三分笑意,还时时地过来看顾她。 对了,前不久我还瞧见他陪着涤星在对面那家客栈里喝酒。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对,就是在你出嫁那日,他们在那里见面的。” 他每多说一个字,流离就感觉心口那里寒凉下去一分,冷得她快要忍不住发起抖来。 小二和厨娘看完烟花买完东西回来,在大街上碰见了失魂落魄的流离。 两个人走过去,厨娘问她:“流离,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 流离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跟他二人一起回了过路客栈。 寒渊正在大堂里坐着等他们,流离抬头看到他,眼前突然恍惚飘过他跟涤星仙子在一起时,嘴角温柔的笑意。 只是这样想想,心都疼得快要裂开了一样。 还好大堂里的骨铃叮叮当当响起来,掩盖了她的异常。 第97章 【篇十五、我变成了一个好姑娘】 来人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子,大概有二十三四岁,小脸白净,一天长发又黑又直,身上穿一件十分温柔的白色长裙,妆容化得很淡,一看就是那种诗书人家出来的女孩。 可这位温柔的女子进门后第一句话却是:“程流离!你还我彩票!” 声音十分大气粗狂。 流离反应了许久才记起来,眼前这位打扮素净的女子,竟是许多年前来过店里的那个脏辫子女生。 当时她炫耀自己在世时中了五千万的大奖,流离还过去把她的彩票抢走拿给夏澄了。 看上去没心没肺的一个人,她怎么会闯进过路客栈里来。而且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应该早就投胎了,怎么还会记得当时的事? “我没喝孟婆汤。” 脏辫子坐下来,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趁着孟婆不注意,我把汤倒了。寒渊神君,”她看着桌子对面的人:“你不会因为这件事,等我死了以后要把我丢进油锅里炸吧?” 寒渊说道:“你都已经不想活了,还担心自己死了以后的事吗?” 脏辫子叹口气,说道:“我只是想死而已,谁知道死都死不了,还是来了过路客栈了。不过我可记得你这家客栈是能帮人圆梦的,如今我来了,你们是能帮我的吧?” 寒渊不动声色问她:“为了何事要死?” 脏辫子拖着腮,说道:“像我这种恋爱脑的女人,当然是为了那个小哥哥啊。” - 脏辫子叫徐箜,在她前一世的时候,她曾经喜欢跟她同校同班的一个男生,名字叫李篌。 她第一次注意到他,就是因为他的名字。同学们总是拿他们两个人开玩笑,说他们应该是一对,分开了就不完整了。 李篌是个长相很斯文的男生,平日里的性格也乖巧软糯,在班里很受欢迎。 而徐箜是个十分叛逆的女孩,性子总是跟男人一样,大大咧咧的,丝毫不像个女孩子。 她总是结一头细细的脏辫,穿着又宽又大的黑衣裳,跟班级里的男同学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本来这样两个人除了名字以外应该没什么交集才对,被同学说过一阵,然后很快就被抛之脑后。 可有一天,因为徐箜住在精神病院的父亲发狂打了她几巴掌,又骂了她一顿,她情绪上涌,冒着雨跑了出去。 她在城市里走了许久,浑身淋得湿透,一条一条的鞭子重重地垂在脑后,勒得她头疼。实在走不动了,她就坐在自己家小区外面的花园里歇一会儿。 雨正大的时候,头顶出现了一把伞。 是李篌。他瘦小的身躯冻得有点儿微微发抖,上身只穿着一件短袖,脚下踩着白色的帆布鞋,鞋面已经被雨水溅得湿透。 “你怎么在这呀?”李篌问她:“天快黑了,快回家吧。” 徐箜就跟着他走回了家,躲在他往她这边倾斜的小小的雨伞下头。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小区,李篌一直把她送回了单元楼下,临走的时候还伸出手往她辫子上捏了一把,捏出一串哗啦哗啦的雨水来。 有雨水从她头发上落下来的时候,李篌笑了。 徐箜喜欢上了李篌,因为那个雨天的一把伞。 那天过去,两个人依旧没什么交集,李篌做他的乖学生,徐箜我行我素,是个屡教不改的坏女孩。 高中毕业后,李篌考上了本地著名的大学,徐箜勉勉强强去了一所三流院校。 上了大学,徐箜除了照顾自己在精神病院的父亲外,生活里只剩了追求李篌这一件事。 她只要一有时间就去李篌的学校找他,陪着他一起做作业,在他体育不达标的时候帮他训练体能,知道他想挣点零花钱补贴家用,就千辛万苦帮他申请到了一份高薪的家教工作。 徐箜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这样跟李篌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一个长相清纯面目温柔的白衣女孩从李篌的宿舍里走了出来。 徐箜追上那个女孩,语意不善地问她:“你干什么去了?” 女孩被她吓住,扑闪着一双似水的大眼睛,娇娇柔柔地说:“找我男朋友啊。” “你男朋友是谁?” “李篌。” “不可能!” 徐箜很凶地凑近那女生,大脑还没做出思考时她的两只手就伸了出去,揪着女生的头发把她往地上一甩:“你撒谎!” 女生的头磕在墙上,抽抽噎噎地哭了。 李篌听到声音跑出来,低下身把女生抱在怀里,修长的手指去抚摸她发顶:“没事吧?还好吗?要看医生吗?” 在一连串的嘘寒问暖后,他又抬起头,用一种十分厌恶的表情看着徐箜,冲她很凶地说:“你在干什么!” 徐箜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他的学校,剩下的一个月,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只觉得每天都好像睡着了一般,只要一醒心就乱七八糟得难受。 一个月后,她把李篌从学校里叫了出来。去赴约的路上,她路过一家彩票亭,老板拿着蒲扇在里面一下一下地扇着,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疯,见她过去,突然就叫了她一声。 “同学,买彩票吗?” 她就过去买了一张彩票。 攥着那张彩票,她去了本地一家六星级宾馆里头。等了不到几分钟,李篌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你没事?” 李篌看见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她是撒了谎,说自己被坏人带到了这间宾馆里,所以他才会来。 以后可能就再也没什么机会了,徐箜把他拉进屋,锁上了门。 她狠狠地抱住他,禁锢住他双手,尽力踮脚,才终于吻上了他的唇。 - 徐箜是个女孩子,平日里却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大大咧咧,呼朋喊友,喝酒像在喝水,从来不穿裙子,不梳好看的发型,说话的声音也粗声粗气的,一点儿也不好听。 然后,她又欺辱了一个男人。 徐箜觉得自己真的挺好笑的。 那天以后她不敢再见李篌,下了学就去精神病院照顾自己爸爸。总算爸爸的病情在这几年里好了很多,医生说,再观察个两三月左右估计可以出院。 徐箜兴高采烈地去看房子,准备到时候接爸爸过来住。 就在那天,她跟着中介去了小区里的一个两居室看房,房子在十五层,简装修,四壁漫不经心抹着一层白灰,客厅里敷衍性地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户大开着,连片纱窗都还没有装。 她死在了那一天。为了救两个吵吵闹闹跑进屋来的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子,不小心从窗户里翻了下去。 死亡的那一刻很疼,是以后每次想起来都会头疼欲裂的疼。 徐箜拿着她的那张彩票到了地府,然后彩票被夺走,子时一到,她跟着一众鬼魂赶去了地府。 眼看着跟她一起去的那些人一个一个地都投了胎,她却只是在奈何桥上等着,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终于等到了他。 到了阴司之后,他恢复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依旧是软软糯糯的乖巧男生的模样,穿白衬衫,白色帆布鞋,留着好看的妹妹头。 徐箜还记得自己对他做过多么不要脸的事,所以藏在转角处不敢让他看见自己。 陪着他又在地府待了些时日,等他可以投胎的那天,徐箜在后面跟他隔着很远排队。轮到自己时,她趁孟婆不注意,把汤全倒进了忘川河里。 徐箜带着前世记忆降生,所幸这辈子投胎到了一户正常人家里,生活也还算富足。不像前世,今天在这里租房子,明天又要在那里租房子。 父母都对她很好,从小把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一样,又给她绑好看的头发。 等她大了一些,能上幼儿园了,问她想学什么时,她回忆着前世从李篌宿舍里出来的那个女生,说:“我要学跳舞。” 前世徐箜活得像个男人,这一世徐箜按照李篌喜欢的那个女孩的模样,从头到脚地改变着自己。 她穿白裙子,留又黑又长又直的头发。从小就去学习芭蕾舞,走路慢条斯理,说话温声细语。脸上化淡妆,涂娇嫩的口红颜色。 终于长到了十八岁,努力跟李篌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她小心计划着自己跟李篌的第一次见面,她一定要让他眼前一亮,让他看一眼就无法忘掉自己。 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徐箜报名表演芭蕾舞。她换上洁白的芭蕾舞服装,扬起自己细长的脖颈,对着镜子细看自己的模样。 已经改头换面的一个徐箜,总算是他喜欢的样子了吧。 镜子里却又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一个男生一个女生。男生牵着女生的手,看见女生头发有点乱,抬手帮她把杂乱的地方抚平了。 后台人员拿着本子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远远地叫他:“李篌,快准备上场了,别跟女朋友在那腻歪了。” 李篌和女孩相视一笑。 女孩是上一世里那个穿白裙子的人。 - 前世徐箜活得像个男人,这一世又怎么可能会胆怯软弱。不就是谈个女朋友吗,又不是不能分手了,她才不会怕。 徐箜开始三天两头地出现在李篌面前,有意无意地向他展示自己优雅温柔的此生。 她耐心地等待着,始终坚信自己一定可以等到李篌和那个女生分手的一天。 可四年大学过去,他们的感情依旧坚固如初,不管徐箜变得有多么美丽,生活得有多么体面,李篌也并没有多看过她一眼。 毕业那天,徐箜收到了李篌和那个女生的结婚请柬。窗外天色很暗,请柬上的烫金大字却刺眼得很。 上面写着:祝新郎新娘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 “我已经按照他的喜好重新活了一辈子,为什么他还是不爱我!” 徐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扑倒在桌子上不停地撒泼:“我要他爱我!我要他爱我!你们过路客栈不是专给人解决烦恼吗?现在我来了,你们必须帮我,否则就等着我死吧!” “我们会帮你。”寒渊冷静地打断她:“你回去等着吧。” 徐箜生魂被送走后的第二天,寒渊带着流离去了人间,在一家裁缝店里找到正陪着未婚妻挑选嫁衣的李篌。 寒渊右手一伸,召出从月老那里借来的一把金色剪刀,交给流离道:“去把他们红线剪断。” 流离接过剪子依言去了,隐了身形走到他们身边,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在额上一点儿,口中念咒,再睁眼时,清清楚楚地看到李篌和他未婚妻之间确实绑着一根红线。 “不好意思了,虽然断人姻缘有点缺德,可这是我们过路客栈的工作,不能不做。” 流离说完,打开剪刀,去剪那条红线。 手下刚用力,突然一阵强烈的光晕从红线上喷薄而出,直把她打飞出去老远。 她尖叫着向后摔飞出去,半空中被寒渊接住。腰身一紧,寒渊抱着她落回了地面。 “是宿命姻缘线。” 寒渊看着前面还在开开心心挑选婚服的两个人,说:“外物没办法剪断。” 流离问道:“宿命姻缘线是什么?” “若他对一人有执念,在前世里日夜祈祷与之长相厮守。而他又用心至诚,月老就会听见祷告,给他与那人系上宿命姻缘线。 得到宿命姻缘线的两人生生世世都会相遇,厮守终生。除非他们自己生了二心把线挣断,否则无人能拆散他们。” 流离急道:“那怎么办?要给徐箜吃解忧丹吗?” “投胎时没有喝过孟婆汤的人,解忧丹对他们无效。”寒渊抓住了流离的手:“去天界找月老。” 流离心里一颤,低头看向被他包裹在手心里的手。 寒渊一路牵着她到了天上,进了南天门时把手松开。 一直走到了月老宫前,流离的耳朵才好不容易褪下去一点儿红。院子里的月老看见他们,朝他们乐颠颠地跑过来,说:“寒渊神君,又带着你这小徒弟来帮我编红线啊?” “谁要给你编红线。”流离嘟囔了一句。 月老耳朵极好,把她的话听了个清楚,指着她道:“小流离,耳朵这么红,是刚跟人私会回来吗?” 流离呆了两秒,第一时间是扭头去看自己师父。结果寒渊也回过头来在看她,目光两相一撞,她的耳朵瞬间又红了一层。 像是刚从热水里煮过一般。 流离急急转移了视线,对月老道:“我太冷了不行啊!” 月老看着她这副炸毛的样子,嘻嘻笑道:“行行行,这么怕冷就该早点找个男朋友,可千万别是你师父这样冷心寡情的,不会疼人。要找就该找许泽那种,我瞧着他对你就很好。” 流离更是生气:“月老,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寒渊的脸色早笼上了一层冰霜,迈步走进月老宫去,直奔大殿里的姻缘镜。 “月老,”他冷着声问:“李篌的宿命姻缘线是怎么回事?” 月老说道:“人间多痴男怨女,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若他手上系的有宿命姻缘线,定是他自己求来的。” 走过去,伸手对着姻缘镜一拂,叫道:“李篌。” 姻缘镜里急蘧动荡起来,多少凡尘俗世在里面一晃而过,最后定格在一个面目清秀的男生脸上。 三五好友在旁,推出了一个大蛋糕来给李篌庆祝生辰。蜡烛点亮后,他双手合十,虔诚祷告。 “月老,如果你听得见的话,请下辈子成全我和徐箜。” 流离以为自己听错了,凑近过去盯着姻缘镜,瞠目道:“徐箜?” 第98章 姻缘镜里,凡间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慢慢地身边的朋友都已经结婚生子,只有李篌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偶尔有漂亮的女孩子提出交往的请求,他都是千篇一律地拒绝。 “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怀揣着对徐箜的思念,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变老,死去。临死那一天,嘴里一直念着的也只有徐箜两个字。 结着脏辫子的女孩或许正在奈何桥上等他,他想。 可他去了地府,找遍了阴司,也没找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姑娘。 他一个人失望地走上奈何桥,接过孟婆手里的汤,一饮而尽。 再出世时,他已经把徐箜忘了个干净。手指上系着红线,红线另一端连着一个眉目温柔的女孩。 女孩叫徐空。 流离看完这一切,难以置信地扭头盯着月老:“这是怎么回事?他求的明明是跟徐箜的姻缘,怎么变成别人了?就因为名字听起来一样,你就给绑错了?” 月老也是看得莫名其妙,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伸指一算,叫过了门外头两个小童,说:“李篌手上的宿命姻缘线,是你们替我绑的吧?” 两个小童听见了他们刚才的对话,直觉自己好像办错了事,如今见问,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月老爷爷,不关我的事,”穿白衣裳的小童指着黑衣裳的小童说:“都是他,那天他非跟我争,说徐空长得比徐箜漂亮,人又看起来温柔善良,李篌日夜乞求的姑娘肯定是她! 还说那个叫徐箜的又粗俗又无礼,跟个男人似的,是个男人都不会喜欢她! 徒儿本来也是想去问问你的,可你那时候在跟北禾仙子约会,徒儿不敢去打搅,这才听了他的,把红线给徐空绑上了。” 黑衣小童争辩道:“怎么都赖我了!一开始我明明有说,前世徐空活的岁数跟李篌差不多大,怎么那个时候李篌不追求她,偏偏要等到下一世才要跟她在一起? 可你说什么那是因为徐空已经有男人追求了,李篌本来就是个内向腼腆的人,不敢给自己争取。我要不是听了你这话,我就把红线往徐箜手上绑了。” “都给我闭嘴!”月老气得原地走了两圈,说:“你们从今天开始都给太上老君扇炉子去,待够三个月再回来!” 两个小童弱弱地应了一声,站起来走了。 姻缘府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若是传出去恐怕不好听。月老只得乞求道:“寒渊神君,这件事情只能请你去帮忙了。如今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将错就错,让李篌和徐空在一起,反正他们现在不是也处得很好嘛。一个是取了徐空性命,宿命姻缘线自己也就断了。” 流离看着他:“月老,你怎么知道李篌和徐空相处得挺好?凡人的事情你都这么清楚吗?” 月老暗道糟糕,怎么给说漏嘴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你们了。其实我那两个糊涂小童绑错姻缘线的当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因为实在无计可施,就想着能不能将错就错,反正徐空人长得漂亮,心地也不坏,前世还喜欢过李篌,李篌跟她在一起算得上般配。 小神糊涂,怎么也没想到李篌真正的宿命之人会找到你们过路客栈里去,我要是知道,也就提前跟你们说了。” 一声门响,外面跑来一个脸圆圆的小和尚,过来对寒渊道:“寒渊神君,我家主上知道你来了天庭,邀你过去下棋呢。” 寒渊略略颔首,转身对流离道:“我去去就回。” “好。” 等师父走了,流离问月老:“那个小童是谁家的?” 月老说道:“定光如来。” 流离一惊:“定光如来?就是寂行的那位师父?” “正是。” 定光如来特意请师父过去,不知道是要说些什么。或许是要打听寂行的事,想让寂行回心转意,重入佛道。 流离百无聊赖地想着,在姻缘府待了会儿,趁着月老不在,她想着姻缘镜里会不会有师父的过往,便对着镜子不停念道:“寒渊神君!寒渊神君!” 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来的月老砰地打了她脑袋一下,说:“傻姑娘,寒渊神君乃上古神,七情六欲岂是我等能掌控的。你脑子进了水啦,还敢去问姻缘镜?” 流离被说得哑口无言。转而又想到窥天兽是上古时期盘古双眼所化,自然什么都知道,不如去找它问问。 她就偷偷去了九重天上的尘缘池中,找到正闭眼小憩的窥天兽。 “窥天兽!” 她走到它面前,叫了它几声。窥天兽悠悠掀开自己巨大的眼皮,看了她一会儿,说:“小流离,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嫌你家神君性子太冷,不想做他徒弟,要过来伺候我了?” “师父性子再冷,也比任何人都好。”流离走得离他近了些,说:“窥天兽,别人都说你无所不知,可是真的?” 窥天兽悠闲地趴在池边,说:“非也非也,知道的不是我,是我这只眼睛。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六界多少事,尽在我这只眼睛里。” 顿了顿,又道:“只除了四万年前你师父那件。” 流离失落起来,掩藏下情绪,说:“我知道,天上地下的人都瞒着他,不肯让他知道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双手一伸,取出从姻缘府里偷出来的几盘子点心和两壶美酒,放在池边:“专门贿赂您老人家的,请您慢用。” 窥天兽哈哈笑了起来:“你是个聪明知趣的孩子。” 砰得一声,流离眼前炸开一团烟雾。等烟雾散尽后,池子里跳出来一只幼狮大小般的白色迷你窥天兽,它向后蹲坐在地上,伸出前爪取点心来吃。 “你好可爱啊。”流离伸手摸摸他头顶绒毛,又问他:“我看你常年一个人在这待着,可需要什么伙伴不要,我帮你想办法带过来。” “伙伴?” 体型变小之后,窥天兽的声音也幼细起来:“从来没人问过我需不需要一个伙伴。我只是一面镜子,天上每天都有些痴男怨女来我这里看什么过去,我烦都快烦死了,哪里还需要什么伙伴!” 它哇呜一口又吃掉了一个桂花糕,说:“别想着讨好我了,你再怎么讨好,寒渊神君的事我也不知道,不用白费心机了。” 流离撇撇嘴,只好作罢。 等它吃完了东西,她把食盒收拾起来,说:“我回去了,等以后再带好吃的给你。” 窥天兽满足地拍着自己肚子,趴在尘缘池边,看着她走了。 姻缘府里,师父还没有回来。她坐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下巴搁在膝盖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睡梦中闻见一股槐花的香气,她寻着味道去找,走了几步,门前出现了一扇门。 她把门推开。 白光汹涌流泻,晃花了她的眼睛。 “师父……” 她脑袋一点,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面前正站着一个人,修长的双腿,挺拔的身姿,一张脸俊美无俦。 只一双眼睛太冷了些,像是染了千年的冰雪。 寒渊本欲躬身叫她,却听到她恍惚中还在低声念他,一时愣了愣。 很快回过神来,问她:“醒了?” 流离擦了擦眼睛站起身:“你回来啦?” 你回来啦? 这四个字好像很久以前听过似的,可细想过去又是一片空白。 寒渊转过身,掩盖住眼中神色:“回家吧。” 流离就跟在他身后,陪他一起离开了天界。 - 次日一早,流离去人间找到徐箜,告诉了她李篌的宿命姻缘线被绑错的事。徐箜听了沉默一会儿,问她:“那怎么办?” 流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想,说:“不如我去找一个比李篌好看又有钱的男人,用他去勾引徐空,让徐空甩掉李篌。你再趁虚而入,把李篌追到手。” 徐箜皱着眉头考虑了半天:“这样做有点儿缺德吧?” 流离故作吃惊道:“前世你强的都用了,怎么这辈子束手束脚的,这么点儿小事都不敢做?” 徐箜说道:“不一样,我这辈子是个好姑娘。” “可李篌喜欢的是前世那个姑娘。”流离坐在她身边,说:“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穿件白裙子,化个淡妆,说话再文明点儿就是好姑娘了吗?如果真是这样,李篌前世为什么会喜欢你?” 徐箜仍是有点儿不敢相信,问她:“你们会不会看错了?李篌喜欢的真是我?那为什么徐空会从他宿舍里出来,还告诉我她是他女朋友?” 流离说:“徐空那天不过是去找李篌告白而已。因为李篌看她脸皮薄,担心直接拒绝会伤害到她,当时就没说什么。徐空看他含糊其辞,还以为有戏,才会那么说。” “那我是被她骗了?”徐箜激动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了。我现在就去把李篌抢过来。” 说完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流离明知道只要宿命姻缘线还在,无论徐箜做什么都是无用。可起码让她有事可做,不至于每天待在家里伤春悲秋。 晚上回了阴司,她又去鬼市里找百晓生,向他讨教宿命姻缘线的事。 百晓生收了她三颗怨念石,告诉她道:“宿命姻缘线这种东西一旦绑上了,除非是有一方身死。否则此生此世是一定会死心塌地在一起的,谁都分不开。 不过李篌这种情况是绑错了姻缘线,跟旁人又有所不同。如果能让他记起前世的事,知道自己爱错了人,或许此局可解。” 流离问:“怎么能让他记起前世的事?” “阴司里有孟婆汤,可忘前尘往事。偏偏在魔界一个叫封雪城的地方长着一种药草,叫什么尘菩提的,茎叶白色,中开有七瓣白花。这东西正好与孟婆汤相克,凡人若是吃了,能记起前世的事来。” “魔界?”流离想了想:“魔界怎么走,从哪能去?” 百晓生嘻嘻一笑:“放着堂堂魔尊不问,反来问我,不是舍近求远了吗。” 流离看他笑得不怀好意,默默地从兜里又拿出三颗怨念石,交给他道:“怎么去?” 这段日子以来,他从流离这里也挣了不少钱。百晓生好心情地收了怨念石,说:“寂行成魔以后重塑魔界,世人却都不知他把魔界入口设在了哪儿。可你是他成魔的诱因,你只要好好想想在你们那一世他最有可能对哪里念念不忘,也就能找到魔界入口了。” 流离记不起来两千年前的事,只是从师父口中听说过而已。那一世的程流离长在善来村,死在善来村,寂行又在善来村堕入魔道。如此看来,善来村那里或许会有一些线索。 她想明白线索,起身要走。 百晓生又问:“那个做傀儡符的人,找到了吗?” 流离摇了摇头。 出去以后她在熙攘的鬼市里走了一会儿,今天似乎是什么节日,鬼市里鬼头攒动,比平时热闹许多,摊贩们的生意也比往日火爆。 她拉住一只鬼问了问,才知今天是阎王的生辰。阎王大赏群鬼,每个人都能去领一吊钱,过来鬼市消费。 青楼里的生意格外好,姑娘们软着腰肢接待了一个又一个客人,小倌们站在对街,使尽浑身解数跟她们抢生意。 流离看了会儿,正要走,却见软玉楼里跌跌撞撞走出个人来。 是许泽。 黑白无常在他后面跟出来,一左一右架着不让他摔倒。走上街时,看见流离正在对面站着,忙带着许泽朝她走了过来。 “流离,”白无常把许泽往她面前一送:“他喝醉了,你能帮我把他送去地府吗,我跟范无救还有公事要办。” 也不等她说什么,把许泽往她身边一放就走了。 眼看许泽闭着眼睛就要摔倒,流离忙忙去扶他。许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整个身体歪在她身上,呼出的气息里一股呛鼻的酒味。 流离不好把他丢在这儿,只能把他带回地府去。 她拉着他,刚到一座桥上,许泽却稍稍醒了点儿神,睁眼看见是她,迷迷糊糊地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流离?” 他看着她,叫了一声,伸手抚上她的脸。 指尖冰凉,流离却像被烫了一样挪开了脸,后退两步。许泽紧跟过来,突然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不远处烟花争先恐后窜进空中,盛开万点烟火,照亮无星无月的夜。 耳边一声一声爆裂的响声。 许泽的力气实在太大,流离施法也没办法把他弄开,整个人虾米一样被他禁锢在怀里。 她努力了半天,额头上急得都开始流汗,也没办法从许泽怀里挣扎出半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她仰着头无奈道:“许泽,你把我放开!” 许泽醉得厉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低沉着嗓音问她:“我就这么让你讨厌,你宁愿违抗天命,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不肯嫁我?” 声音里竟然有一丝委屈。 流离想起涤星说过的那番话,许泽为了护她周全,甘愿去了人间历劫一世。 她心下愧疚,说:“我没有讨厌你,只是我既拜在了师父门下,得他庇佑,脱离苦海,便是要在他身边修行一辈子的。 我实在不值得你牵挂,你还是找一个心仪你的姑娘,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我瞧着梦影姑娘对你就很好,她人比我漂亮,出身又比我高,无论怎么看,都是比我好的……” “她再好也不是你!”许泽打断她,双手抱得她更紧:“她们再好又能如何,再漂亮又能如何,既不是你,又有何用!” 流离听得难过,可还是狠了狠心,伸手去推他,即使那是无济于事。 正在她想着要不要出手打晕他的时候,身后疏忽拂过一阵风。 她被人往后一拉,轻易脱离了许泽的怀抱。那人又出手在许泽身上打了一掌,没用几分劲力,只把他打飞出去两步远。 许泽跌跌撞撞摔在地上,闭上眼睛不省人事了。 寒渊紧蹙着眉头看着地上的许泽,又扭头盯着她的眼睛,语意森森:“你在干什么!” 流离解释道:“他喝醉了。” 寒渊胸口略起伏了几下,许久才慢慢平息下来,拉着她转身就走。 “师父,”流离停住步子:“许泽就躺在这儿,不好吧?” 寒渊冷声叫道:“黑白无常!” 话音刚落,刚才还说去办公差的黑白无常就突然冒了出来,急急慌慌地扶起许泽,把他带走了。 烟花还在没完没了地放着。 流离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还在师父手里。 第99章 手上传来一片温热的触感,热度从手心开始,一点一点晕染上去,最后让流离整个人都陷在一片云里雾里,不知今夕是何夕。 寒渊仍是没有松开她的手,甚至还隐隐地加重了力道,把她细嫩的手指完全包裹在自己掌中。 流离低头看着,不知不觉间一双耳朵烧得通红。 又是一朵巨大的烟花在不远处炸开,除了爆裂的响声,还有寒渊清晰的声音传进自己耳朵里。 “以后离他们远点儿!” 他微带冷意,更多却是无奈地与她说:“许泽,裴绪,寂行,你可真是讨人喜欢,在凡间的时候一刻也没闲着,惹下这些债来!” 流离抬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虽然他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可却从他眼睛里看出了对她的在乎。 即使那只是十分浅薄的一点儿情绪,她都好像能溺死在其中一般,整个人都晕了起来。 “嗯!”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忍不住甜甜地笑着:“我会离他们远点儿。” 顿了顿,又说:“只离师父你近些。” 寒渊有一瞬间的怔愣。 很快,心口处涌起一种陌生的甜。 不远处,依雪仙子正拿着扫帚沿街行走。她从夜幕降临时就一直在清扫大街,起身休息时,看见前面的一道桥上站着寒渊和流离师徒两个,忙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朝他们跑了过来。 “寒渊神君!”她激动地说:“总算看到你了,你可要救救我啊!” 她身上仍穿着在天界时常穿的一件绡纱白衣,只是扫了这么久的地,一件衣裳上染了不少灰尘,还挂了不少杂草碎屑。 寒渊向来有洁癖,看见她穿着这么脏的衣裳,不由蹙了眉,说:“何事?” 依雪憋了这许多天,听见问,忙道:“阎王那个胆大包天的在我腕上绑了系魂环,把我禁锢在阴司,逼着我每天过来扫大街!” 她恨得咬牙切齿,捋起自己白衣袖口,露出上面套着的一个漆黑如墨的圆环:“还请寒渊神君去找天帝为我说几句话,只要天帝知道我如今处境,一定会把我召回天界的!” 寒渊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说:“你以为你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全是阎王所为?” 依雪在他的笑里察觉到不妙,颤声道:“不然呢?” “没有天帝授意,阎王是不敢妄自处置你的。” 依雪猝然睁大双眸,尖声道:“不可能!天帝明明是爱惜我的,他还说等他休了天后,就会亲自把我接回天庭,他怎么可能会害我!” “他或许对你着实有几分情意,”寒渊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去看桥下潺潺流水,说:“可你心术不正,为了逼他及早把你接回去,利用阎王散播成亲一事。如果天帝真是在乎你,早在知道消息的时候就来见你了。” 依雪仍是不能相信,自欺欺人道:“他一直不来,是因为阎王把我藏了起来,他找不到我!如果他真的不在乎我,阎王又怎么会不敢娶我呢?” 寒渊冷笑:“你以为阎王有三头六臂不成,能在天帝眼皮子底下藏人?阎王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得了天帝授意。 你曾跟过天帝,天帝自是不能让别人碰你一根手指头。可你又跟阎王不清不楚的,虽是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可天帝那种睚眦必较的人也决计不会再要你了。” 他凉凉的眼神重新移回依雪脸上,说:“所以,他示意阎王把你困锁在阴司,终身为奴,清扫街道,以此扫干净你身上的脏。” 他的话就像一把把利剑,把依雪的心戳出一个又一个血窟窿。她不能相信,不敢相信,天帝明明是要给她荣华富贵的,怎么可能会如此无情? 她本为仙身,身份高贵,又是步步高升的命格。可是现在,她怎么能一朝跌入谷底,成了阴司里最受人鄙视的奴才! “不可能!不可能!” 她疯了一样地大喊大叫,丢了扫帚捂住自己的头,撕心裂肺地喊:“不可能!你在骗我!我不信!” 她激动地过去要拉他胳膊,寒渊带着流离往后退了退,躲开了她。 她泪眼朦胧地哭了起来,朝寒渊跪下去,说道:“神君,求求你!救救我吧!你是六界不可或缺的战神,你的话天帝一定会听的,你让他放了我,让我回天界吧!” 寒渊向来冷情,最是不会管自己职责以外的事。况且依雪本就心术不正,如今沦落到这种下场并不冤枉。便冷了眉眼,说道:“我不会管,你赶紧走吧!” 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又刺激了依雪,惹得她变本加厉地大哭大闹起来,抽噎道:“神君,你不能不管我啊!你是要普度众生的人,怎么能见死不救!” 寒渊愈发嫌恶地看着她,冷声道:“你害得流离差点就要嫁给许泽,现在还敢来求我?” 依雪这才意识到什么,拿一双通红的眼睛去看寒渊身后的女孩。 远处巡逻的鬼吏早就注意到这边,手执法杖朝依雪走了过来,命令她赶紧去继续扫地。 依雪陷在疯魔里出不来,脸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看见寒渊紧握住流离的手,目光在上面死死地盯了半天,想起自己在天上时,天帝也曾这么温柔地牵过她的手。 她怔愣半晌,突然更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声无限哀楚。 她指着寒渊,说道:“你不要以为只有我是这个下场,你们同样也好不到哪儿去!谁人不知,程流离,天生贱命,命格凄惨,克父克母,克尽天下人! 你要护着她,我倒要看看你能护到几时!你也是天上身份尊贵的神君,可结果呢,你不还是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你记住,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我就睁大眼睛看着你们,看着全天下的人,看着你们全都不得善终,不得好死!哈哈哈——” 她凄厉绝望地仰天笑着,在鬼吏的拖拽下慢慢行远了。 流离站在寒渊身后,一张脸惨白一片。 “你别怕,”寒渊回过身来,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神色已经变得温柔:“她说的都是疯话而已。不管未来会如何,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你有事。” 流离猛跳不止的心在他的话里慢慢平静下来,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我不怕!” 在漫天绚烂至极的烟火中,她努力压抑下心里不祥的预感,眼神清亮地看着他:“只要有师父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在撒谎,最近她越来越感到不安,夜里总是噩梦不断,然后冷汗潺潺地惊醒。 可是师父说会保护她,她就相信他一定能保护她,他们会在永无止尽的时光里,在客来客走的过路客栈里,一直这样安宁平静地生活下去。 他说的话,每一个字,她都相信。 - 鬼市里有间藏书阁,里面有不少记载详尽的六界古书。只是收费也不便宜,换算成怨念石,在里面待足一天,要花上两颗珠子。 流离付钱的那一刻,深深觉得不管什么时候,做人还是做鬼,都要好好挣钱! 这几天寒渊有事出门了,她正好在里面翻找古书。找了许久,最后终于从一本六界地理记年史里查到两千年前的善来村乃中原腹地。 她根据记载出去查看,最后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自然风景区里。景区内万物萧条,百丈之内栽了一片花树。那些树长势不好,百花齐放的季节里兀自尴尬地伸展着枯枝。 流离在里面走了一会儿,正是一无所获要离开时,四周却恍然发生了变化。 在她身边,那些原本毫无生气的一颗颗红梅如活了一般冒出了花苞,花苞迅速长大,绽放出花蕊。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而已,萧条萎靡的枯林化作一片耀眼烟霞。 是魔界幻境! 流离意识到这个问题,又等了一会儿。过得片刻,面前的虚空里出现了一扇门,大门是简单的木头所做,四面边缘处缠绕着扑鼻香的梅花。 她走过去几步,没等多久,两扇木门缓缓打开。 仿佛有人早就等在这里,接她回家。 她举步跨进大门。 身后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俗世灭,魔界出。 眼前是一条条灯火辉煌的长街,长街两侧起了造型各异的楼阁,楼阁里窗户上,映出魔界百姓忙碌的身影。 流离站在街上,四处看了会儿。城门口打盹醒来的魔界卫兵发现有人闯入,忙抱着把剑朝她跑来,睁大眼睛盯着她看她一会儿,喜道:“流离,是流离姑娘!你终于来了!” 卫兵穿一身黑色的铠甲,扎着很高的马尾,看模样有人间成年男子的年岁那么大。 个子不是很高,身材微微有点胖,两只手抱着把长剑,跑过来的时候有点滑稽。 流离听他问,指了指自己,说道:“你认识我啊?” 卫兵便道:“魔界有谁不认识你。自魔尊降世以后,他每天醒着看你的画像,睡时抱着你的画像,我们就是不想知道也难。 魔尊跟我们说了,等他修整完毕,要带着小的们打进地府里去,抢回你的魂魄。 只可惜还没等去打,天帝那老儿就派了许多厉害角色下来,使计把我们魔尊拿去了。 从此以后魔界没了领头的人,小的们几千年来只敢待在这里,哪都不能去了,受尽了外界的嘲笑。还好魔尊已经逃出了地府,假以时日,定能带我们重振魔界!” 流离听得心酸,问他:“你们魔尊回来过?” 卫兵说道:“魔尊若是无事就会回来小住几天,大部分时候都在外头山上的迦叶寺里住着。流离姑娘,怎么你没跟我们魔尊一起来?” 流离说:“我过来是想找个东西。有一种叫尘菩提的草药,听说在你们封雪城里有,你能带我过去吗?” “这有何难,别说是草药了,就算是金山银山,只要姑娘想要,我们魔界也一定给。只是姑娘先等小的一会儿,小的去拿件东西。” 卫兵跑走了,不多会儿手捧着一件红色御寒斗篷过来,带着她往北而去。 两人穿过稠密的居住区,继续向前,又走了约有两个时辰,最后来到一处高墙边。 “流离姑娘,外面就是封雪城了。” 这里的温度突然低了起来,冻得卫兵捂着耳朵不停跳脚:“封雪城里冷得厉害,我们灵力低微,要是去了只有死路一条。小的就在外头等着姑娘,姑娘找到了草药赶紧出来,别在里头耽搁太久。” 流离点头应下,穿上他递过来的斗篷。 卫兵忙忙地跑远了,躲在远处背风处等她。 流离推开城墙下的门,一阵刀割般的风雪猛地吹了出来,刹那间在她脸上冻出一层冰晶。她戴上风帽,闭眼捏了个避寒诀,顶着风雪踏进门里。 里面触目所及皆是一片白色,除了白色之外再没有任何色彩。地上积了有一尺厚的积雪,每走一步鞋子都深深陷下去。远处稀稀疏疏栽了几棵花树,枝干完全被雪封住,冰雕一般。 漫天都是风雪,吹得帽子上的白色绒毛呼呼乱颤。她逆风走了有十几里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找到。 正是绝望间,一团雪球突然咕噜噜滚了过来,恰好停在她的脚边。 她蹲下身看了看,正要伸手去摸,那雪球蓦地从中间炸开,从里面窜出来一只通体雪白的灵兽。 灵兽跳在地上,围着她转了转。 这灵兽长得十分可爱,两只眼睛圆滚滚的,瞳孔呈绿色,脑袋上长了两只尖尖的耳朵。 流离忍不住伸手去抓它两只耳朵,灵兽呲着牙瞪着眼睛看它,满脸恶意。 “雪照过来。” 后面响起一把苍老的声音,灵兽闻言四肢一蹬,极灵敏地从流离身边蹿了出去,跳到一个白胡子老人怀里。 白胡子老人抱着雪照缓步走来,看了她一会儿,说:“又是你。” 流离一惊:“你见过我?” 白胡子老人道:“四万年前,你来过封雪城。” 四万年前,那岂不是跟师父有关?流离赶紧问:“你认得我?那个时候我来做什么?我跟谁一起来的?” “你来求药。”白胡子一下一下顺着雪照的毛,说:“你没跟谁一起来,是你自己来的,只是走到一半路几乎冻死在雪地里,后来……” “黎嗤!” 有人突然叫了一声,流离扭头去看,见来人是一身僧衣的寂行。 “你年岁这么大了,不在瞭望亭里好好待着烤火,出来做什么,不怕风雪割了你舌头!” 黎嗤闻言躬下身:“见过魔尊。” 圆绒绒的雪照也在白胡子怀里躬了躬身,前爪抱拳,给寂行行礼。 流离看得笑了。雪照见她笑,再次对着她一呲牙,恶狠狠的。 寂行唇角微勾,问流离:“你来找尘菩提?” “是” 寂行便对黎嗤道:“前面带路。” 黎嗤躬身答允,转身带着他们在茫茫大雪中走了有六七里路,最后在一处开满花草的山上停了下来。 这里的风雪明显小了很多,地上见了些绿色,稀稀疏疏地长着些野花野草。其中有几株植物通体白色,草叶中间开有七瓣白花。 黎嗤走过去,采了一朵下来,那花瞬间坠落,变作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流离接了尘菩提,跟寂行和黎嗤道谢。 “拿到药就回去吧,这里冷。”寂行说。 三人开始沿着原路返回,回去路上,趁着寂行走在前面,流离拉了拉黎嗤,问他:“你刚才说以前我来过这里,然后呢?” 黎嗤显然不敢再乱说话了:“我一直在此处守城,那天看见了你,就把你送出了城去。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流离直觉这家伙在撒谎,可知道自己已经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 走到城门口的时候,黎嗤跟她和寂行告别。雪照从他怀里冒出头来,对着流离一阵龇牙咧嘴地做鬼脸。 流离只是觉得好笑,对着它也做个鬼脸。 等他们走了,流离跟在寂行后头走出了封雪城。方才那个卫兵看见,赶紧抱着剑跑了过来,说道:“魔尊,你跟流离姑娘都回来了,真是太好了。您看什么时候日子好,把您二位的婚事给办了?” 流离瞬间睁大了眼睛,正是无措,听见寂行对那卫兵说了一句:“多嘴!” 卫兵悻悻然地,不敢说什么了。 三个人回到城里,流离还了斗篷,本要走,那卫兵又上来满脸热络道:“眼看就要吃晚饭了,姑娘吃完再回去吧。魔界的膳食你还没吃过吧,当真是十分美味,比之天上食神做的也不遑多让呢,姑娘来尝尝?” 流离说道:“不必了。” 那卫兵又劝她:“姑娘留下吃一顿吧,就吃一顿,又不会少块肉,能怎么样呢?知道姑娘来,这儿的厨子赶紧就把饭备下了,就等着姑娘去尝呢。 姑娘要是不去,我们该多伤心。姑娘赏个脸,可怜可怜我们,吃了饭再回去!要不小的给你跪下?你就去吃吧。” 卫兵说着还真要给她下跪。流离记着寒渊的话,不敢跟寂行相处太久。 可这个卫兵喋喋不休,好像她不去吃饭他今天就活不成了似的。最后她实在无法,只好道:“行行,我去就是了,你千万别跪。” “谢姑娘可怜。” 卫兵眉开眼笑,带着她走进了一栋九层高的摘星楼里。临进门时,趁她不备,回头给寂行笑了笑,邀功似的。 二楼早备好了一桌酒菜,老远就闻见香气,倒果然把流离的馋虫勾了出来。 她走过去坐下,不多会儿寂行也来,卫兵赶紧拉开流离旁边的椅子,请寂行坐了下去。 “流离姑娘,小的叫焦恭,自魔尊出世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在魔界门口守了两千年的门了,从来也没有过二心。现在魔尊回来了,以后要是打仗,千万让魔尊提拔提拔小的,让小的当个前锋将军!” 寂行明明就坐在屋里,可焦恭只是一个劲地跟流离说话。流离无奈道:“那你就直接跟他说,为什么跟我说,我又不是魔尊。” 焦恭说道:“你不是魔尊,可你说的话我们魔尊是一定会听的啊!” 寂行突然咳了一声,示意他的话够多了,让他下去。 焦恭忙带着笑躬身行礼道:“二位慢用。”转身退了出去。 流离其实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寂行。正是沉默,寂行问她:“怎么不吃?” 流离就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离自己最近的菜。 一筷子豆腐刚放进嘴里,什么尴尬什么不适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全身上下都被味觉吸引了注意力。 这这这……这也太好吃了! 流离举筷又吃了几口。豆腐吃得差不多又去夹前面的一道粉蒸肉,结果味道更好,猪肉裹了米粉蒸得入口即化,芳香四溢,吃得她停不下来,上瘾了一般。 一桌子差不多有三十多道菜,她一一尝过去,吃得眼冒精光,笑容不断。寂行靠在椅背上,只是看着她吃饭,心情就格外地好了起来。 终于吃得酒足饭饱,流离满足地长舒口气,说道:“焦恭果然没骗我,魔界的饭菜真的好吃!” 扭头看着寂行:“你这个魔尊有福了,手底下的厨子这么会做菜。” 寂行忍不住一笑:“厨子做菜好吃就是有福吗?” 流离很认真地点点头:“当然了!” 寂行抱起胳膊:“那不如你留下来,从此后我的厨子就是你的厨子,你想吃什么让他们给你做什么,如何?” 流离脸上一怔,许久才说:“不用了……我们客栈里的厨娘做菜也挺好的……” 她从椅子里站起身,说:“多谢魔尊款待,时候不早,我就先回去了。” 寂行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她是早晚要走的,当下沉了脸色,没说什么。 流离见状,低了头,朝门外走去。 走没几步,她又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沉默半晌。 等想明白什么,她转过身,看着寂行,缓声说道:“我想不起来两千年前发生了什么,可师父说,你是我的恩人。因为要给我报仇,被逼得弃了佛法,堕入魔道,至今连定光如来的面都不好见。我欠你恩情,如果你需要,我以后一定还你。” 寂行在她的话里一点一点僵直起来。 第100章 流离出了摘星楼,沿着长长的街道朝魔界出口处走。焦恭追出来跟在后面,不停地道:“怎么不多留一会儿,魔尊好不容易等到了你,你再多跟他说几句话也好啊。” 流离心中烦乱,很快跑到了魔界入口处的两扇门旁。那两扇门丝毫也没有拦她,立即在她面前打开了。 她迈步跨出,缠绕了梅花的木门在她身后关上。 魔界瞬间不见了,眼前的梅林也消失,重新变作尘世里要死不活的枯萎模样。 她抬起头,在梅林不远处,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山上一座寺庙古刹,在千年里褪尽了颜色。只有山门前的一树红梅,依旧红得灿烂。 - 流离拿着尘菩提去人间找到李篌,趁着他梦中熟睡,把药给他吃下了。 李篌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他看见了一个总结着脏辫子的女孩,女孩不怎么爱打扮,衣裳穿得随便,整天大大咧咧的,从小时候起就活得像一个男人。 李篌家里的父母都是精神病院里的医生,有时候实在太忙回不去家,就把他带到医院里去照顾。 医院里常年住着一个叔叔,叔叔经常发疯,一疯起来就乱砸东西乱打人。 他女儿经常过来看他,结一头脏辫子,穿着黑色的裤子和外套,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样子。 可其实胆子小得很,爸爸一发疯她就躲起来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抬头去看医生们强制给爸爸打针。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看着女孩在医院里哭着长大,看她给自己爸爸念书听,从安徒生童话一路念到了四大名著。 只是他胆子实在太小,从来也不敢去跟她说一句话。后来有一天,她被发狂的爸爸打了几巴掌,她委屈地红了眼眶,冒雨跑了出去。 被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怎么能被雨淋呢。 他就撑开伞,朝她走过去。 - 李篌醒了,什么都想了起来。 往后的一切似乎十分顺利,宿命姻缘线自动断开,他取消了婚约,转身去找徐箜。 有情人历经两世终成眷属,皆大欢喜。 流离拿到了徐箜的那颗怨念石。只是临走的时候,她看见了徐空。 徐空正要去裁缝店还嫁衣,只是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转身坐到店前的长椅上,安静得像是一块石头。 或许这件事对她有点儿不公平,但这已经不是流离职责范围内的事了。 “流离!” 芒遥开着车从远处走了过来,摇下车窗,冲她说道:“又挣到钱了?” 流离就摇了摇手里的怨念石:“那当然,我们过路客栈什么事办不成。” 芒遥笑了笑,把车停好,下来道:“既然挣了大钱,必须得请我去鬼市喝酒。就去南风楼,我都好久没去那儿玩了。” 她不由分说带着流离去了阴司,找到鬼市里的南风馆,往里面一坐,素手一招,叫来老鸨道:“最近有什么新人没有,要模样好的给我叫来两个。” 流离说道:“我不要,你自己玩就好了。” 芒遥就说:“我知道啊,两个都是我的!” 流离闭了嘴,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酒喝。 不多会儿,过来两个模样清俊又很有阳刚之气的男人,他们一左一右伴在了芒遥身边。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说来我听听。”芒遥接过他们递来的酒:“说得好了有赏。” 其中一个丹凤眼的便道:“倒果然有一件,如今魔尊归位,随时可能纠集众人再打上天去,六界的太平很可能就要不保了。如今天帝正想办法去找魔界入口,把他们一举击溃呢!” 另一个瑞凤眼的便道:“我听说这个魔尊其实是定光如来坐下高徒,你说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得道高僧,怎么会入魔的?” 丹凤眼的说道:“这件事至今也没人清楚。只是我还在天上做神仙时曾听过一耳朵,说是这位魔尊会入魔,是因为一个凡人女孩……” 流离一瓶酒喝得见底,扭头叫老鸨:“再来一瓶。” “小丫头,”芒遥看着流离,问她:“你一向跟寂行关系好,可知道魔界入口在哪儿?” “我哪儿知道。”流离嘟囔了一句,从兜里掏出一锭金子,财大气粗地放在桌上:“你尽管玩吧,我走了。” 芒遥叫住她道:“你也太小瞧我了,这么点儿银子,不够我玩的。” 流离无奈,又拿了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南风馆的酒烈得很,她只喝了半瓶而已,这会儿却有些晕了。 过路客栈里正热闹,一对夫妻不知道生前有什么深仇大恨,死了都不肯罢休,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那里一边指着鼻子互骂一边互扇巴掌。 负责押送这批阴魂的许泽全当没看见一样,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吃饭,全没把这两人放在眼里。 “你们打什么?” 流离晕晕乎乎地走过去,把从互扇巴掌发展到了互扯头发的两夫妻拽开,说道:“不管有什么事,这辈子都结束了,下辈子不一定还能不能见呢,你们还打什么?” 那男的就说:“这辈子是结束了,可这辈子的恩怨还没结束。这臭婆娘引狼入室,跟她奸夫一起把我儿子害得好惨,现在我儿子都躺在重症病房里生死不知呢,今天我要不给我儿子报仇我就枉为人父!” 女人理了理自己被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说道:“好听话谁不会说!还有脸提儿子呢,要不是你非铁了心跟我离婚,我能带那个畜生去咱家吗!” 男人说道:“你可真是不害臊,我头上绿光都冒出去十丈远了,还不跟你离婚,等着你跟奸夫一起把我财产都掏空吗?” 一言不合两个人又要开打,打就打,可眼看着就要殃及柜台前新酿的几坛子春风度,流离赶紧上前拦着,醉醺醺道:“要打你们出去打,外面宽敞!” 夫妻两个听她这话也对,就互相揪着头发跑到外头互殴去了。 流离摸摸头,摇摇晃晃地奔进后院里去。 师父正坐在红枫树下的石桌前饮酒,她走过去在旁边坐下,往石桌上一趴,脑袋枕在胳膊上,邀功一样地道:“师父,徐箜的事我解决了。”说着把怨念石拿出来,放在桌上。 晶莹剔透的怨念石在桌上咕噜噜地滚了过去,掉下桌沿时被寒渊接住。 寒渊拿在手里,看了看,问她:“怎么办的?” “我去找了尘菩提让李篌吃了,他就把前世的事都想了起来。” “尘菩提?”寒渊皱了眉:“你去了魔界?” 流离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寒渊没再说什么,只是捏紧了那颗珠子,神色中似有转瞬即逝的不悦。过了一会儿才又道:“我不是跟你说这件事我会去办吗?” 流离直起了身,说道:“师父这么尊贵的人,我怎么能用凡间的事来烦你呢。” 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手伸过去,竟是抓住了他放在桌上的左手手腕,很是认真地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再让你为了凡间那些破事儿烦心了。” 寒渊看着她的手,一时心里起了异样。旁的女仙借故跟他有身体接触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总是排斥,常常瞬间就弹开了。可是现在他看着流离的手,发现自己竟然并不讨厌。 他嘴角浮出一丝莫辨的痕迹,抬眼看她:“我说过我烦心了吗?” 流离说道:“但是人间可怜的人多得是,什么失恋的,失意的,贫穷的,仕途坎坷的,身染恶疾的,这些人每天都会有。 如果我们每一个都救,根本救不过来。可怜的人是救不完的,他们应该自救,而不是整天来找我们。师父是上古神,身份尊贵无匹,怎么能整天去管那些凡人的鸡零狗碎呢!” 寒渊忍笑:“那我应该做什么?” “你就应该每天喝茶,下棋,实在无聊就去找西天佛祖们讲经论法,这样才对。我没来以前,你在这里待了四万年,受了四万年的烦扰,想想都可怕。” 流离有些发愁地拍了拍头,又问道:“师父,你为什么要来冥界开这间客栈?” 寒渊微微眯了眯眼睛:“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开客栈?” “他们说你是为了等一个人。可你是为了等谁却没人告诉我。”她抬头看着他:“师父,那个人你等到了吗?” 寒渊没有回答她。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等谁。那个耳后有彼岸花印记的人吗? 可她现在就在自己眼前,为什么自己还是记不起四万年前发生过的事。 “哎呀!”流离突然扶住了头,说:“师父,我头疼。” 她的手离开自己腕上的时候,寒渊明显感觉到心内有一处地方失落起来。他轻咳一声,掩饰住脸上神色,说:“你在哪儿喝的酒?” “南风馆。” “秦楼楚馆里的酒最烈,否则就留不住客人。”他一双好看的眼睛看着她,说:“你过来。” 流离就往他面前去了去,一颗小脑袋凑在他身边。 寒渊伸出手,在她额旁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揉了起来。 流离果然舒服许多,继续道:“那些凡人,救了他他会感激,可没被救的那些人又会心生怨怼,说不定还会过来报仇,一不留神就把事情搞得又长又臭,没完没了。” 寒渊问她:“又有人找你麻烦了?” 她摇摇头:“没有。只是我来这些年,也被不少人报复过,总是因为救人而得罪了人。我都这样了,师父这四万年里肯定也是麻烦不断,累得很。” 她痴痴地看着他,醉意还没有下去,烧得她脸颊红扑扑的:“还好我来了,以后师父都不用去管这些闲事,有什么事我都会去办好的,绝不让你再惹一点儿麻烦。” 寒渊手下一顿,放下去的时候在她发上轻轻揉了揉,低声道:“你怕我累,可你不会累吗?” 流离说道:“我在人间的时候才叫累,每天每天都好累,一睁眼,眼前还是一片黑,什么希望都看不见。还好师父把我捡了回来,”她弯起嘴角开心地笑:“师父收我为徒的那天,我才看见了光。” 寒渊心神一震,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孩。其实以前他一直在忽略,流离其实是长得很好看的。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看得人心里发痒。 他就没再继续忍下去,张口问她:“你是怎么找到尘菩提的?” 流离心虚起来,低了低头,说:“是寂行给我的。” “除了采药,你还在那儿干什么了?” 寒渊语气里不知不觉染了气。 流离还兀自不知,说道:“在那里吃了晚饭。” 寒渊心里的不舒服更强烈了:“好吃吗?” 流离点点头。 “你还去吃吗?” 流离摇摇头,她的情绪开始低落下去,很久才说:“我对不起寂行,欠他太多,不知道该怎么还他。我最怕欠人恩情,更怕自己还不清。之前我欠了裴绪,还好我走了五里的鬼碳池,把欠他的都还了。 可是现在我发现我竟还欠了寂行的,欠了两千年。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魔界的人说,说他喜欢我。我也知道,他想让我留在魔界。可我不能去,我还不了他。” 她染了醉意的眼睛开始掉下泪来,整个人呆呆地陷在自责里,憔悴而不安。 寒渊看着她,不自觉放柔了语气:“为什么还不了?” 流离抬眼看他:“因为我要一直陪着师父!” 她醉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了,可还是努力地看着他,说:“师父,你在这里等的人,可是我?” 她的眼泪又无声地滑下去,就那么不知不觉地,掉进了寒渊心里。 寒渊魔怔了一样站起身,挨到她近前,伸手托住了她的后颈。 “是。” 连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已经俯下身,吻住了她。 吻上她的那一刻,他脑海里不停浮现出模糊的画面。天地间一片大雪茫茫,他一路走过去,在银装素裹的树下看见了一个女孩。 那女孩身上披着一件鲜艳的红斗篷,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他看不清女孩的样子,只记得她睁开眼看到他时,目光里渴望的求生意志。 “救我……” 她对他说。 他的头剧烈疼起来,越疼他就越深地亲吻着面前的女孩,舌头探进去,触到了她软软的舌尖。 她嘴巴里还有着浓重的酒意,可他发现自己竟不讨厌。有一瞬间,他觉得喝醉了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自己,否则又该怎么解释现在的一切。 他想尽快抽离出来,在外人眼里冷心冷情的寒渊神君,怎么能去亲吻一个凡人女孩。 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越吻下去,他就发现自己越离不开。 流离整个人晕的厉害,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整个身体都没有了感觉,只剩了唇上越发炙热的触感。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他终于放开了她。 她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唇边溢出两个字。 “师父……” 这两个字把寒渊拉回了现实,他站在原地,整个人开始发冷。 是啊,他是她的师父,她是他徒弟。 可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甚至开始发起抖来,看着面前的女孩,狠了狠心,伸手欲取出她这一段回忆。 女孩却歪了头,头摔在他手心里,闭着眼睛睡过去了。 他托住她的脑袋,一动不动地看了她一会儿。到底是没有消除她的记忆,上前横抱起她,把她安置在卧房床上。 她或许并不记得。 他想。 第101章 师父最近总不见人影。 流离无聊地坐在客栈大堂里发呆,手下玩着几颗最近新挣到的怨念石,把一颗丢上去,用另一颗去打它,再用第三颗去打第二颗,最后一起接到手里。 小二见她无聊,过来道:“怎么了,没精打采的,又被人间什么事烦住了?” “人间的事还好,最近来的生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婆娘跟别的男人跑了,家里没米下锅了,或是上高中的孩子离家出走了,我脑子都不用动就给他们解决了。” 小二说道:“那你在这儿烦什么呢?看一张小脸苦的,就差没写‘我很烦’三个字了。” 流离瞪他一眼,趴在桌上道:“我没来以前,师父也经常不回客栈吗?” 小二道:“你没来以前神君总要在客栈里等人,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他出面平息,他一般不会出去。 现在他等到人了,不用再天天守着,在客栈里的日子自然少了。别忘了十七重天上还有他一座宅邸呢,神君喜静,咱们这里整天鬼来鬼往的,比不上沉厝宫自在。” 流离想起了那个雅致古朴的小院,和小院里三人合抱粗的槐花树。 “小二,”流离问他:“师父喜欢槐花吗?” 小二道:“这我倒不清楚。我跟厨娘也不过刚成仙了几千年,去天庭的时候,神君院子里院子外已经栽了槐花树了。 厨娘有一次还去摘了些槐花做了道菜出来给神君送去,神君见了却发了场怒,把东西当场摔了,吓得厨娘回来哭了好久,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你可千万别在神君面前提槐花啊,他会发火的。” 流离分明记得自己在沉厝宫时给师父做过几道槐花小菜。可是师父当时并没有什么异样,还跟她一起把菜吃光了。 怎么小二说他不喜欢槐花,既然不喜欢的话,又为什么要在院子里种呢? 她趴在桌上暗暗想了会儿。 到了晚上,她正在屋里熟睡,突然听见门外一声轻响,似是隔壁师父的房门被人推开了。 师父不在的这几天,她晚上睡觉都分出一半的心神细听外面的动静。 那声响动立刻把她从熟睡的状态里直接拉了回来,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掀开被子下了床跑出去。 跑得太急,鞋都忘了穿,冰冷的地面贴着她脚心,她丝毫不觉。 她跑到师父的房间,朦胧月影倾斜而去,她看见屋子里站着一个修长清挺的背影,倒果然是师父。 寒渊正准备点灯,猛一听到她的脚步声,身影蓦地僵了下来,手里的动作停住不动了。 “师父……” 她朝着他走过去,问:“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自上次吻了她,寒渊的心思一直乱得很。他是她的师父,在自己的记忆里,他从来也没有妄动凡心。 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生了情,还是对自己的徒弟。 他一时有些难以面对自己。 他仍是背对着她,说道:“东南方向似有妖兽出世,我去镇压了而已。” “那你怎么不带我去?”她说:“以前你都会带我去的。” 寒渊静默了会儿,说道:“一点儿小事而已,我自己去办就好。” 他话里明显有疏远之意,惹得流离低落下来。她垂眸,看着自己脚尖,说:“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想把我赶出去?” 寒渊转身,见她小小的身影浸在月光里,可怜得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他心下不忍,说道:“我说过,永远也不会赶你走。” 流离抬头看着他,心情在他的话里好了些:“真的?” “真的!” “那……” 她朝他走近几步,停在了他面前。他比她几乎高出一头,她需要扬起脸才能看到他的眼睛:“师父就是还喜欢我了?” 寒渊浑身一僵,整个人怔在当场。 流离想,师父是不染尘埃的神祇,向来灭情绝欲,清心寡情。既然他不愿意说,那就由她来说。 她就又朝他走近一步,这一步几乎让她贴住了他。 “师父,那天依雪仙子说,你喜欢我,”她清亮如星的眼睛看着他,神色中半是憧憬,半是害怕:“你没有反驳她。那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顿了顿,她又说:“不是普通的那种喜欢,是像我对你一样的那种喜欢。” 她离得他很近,他却并没有往后退半步。看着她眼睛,他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其实她是记得的。 他心里某个地方就热起来,蒸腾得他一片恍惚。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她,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就毫无缘由地跑过来把他推开。而她死在了那辆车下,鲜血流了一地。 后来他发现了她耳后的彼岸花印记,把她留在身边。她性子看上去软糯,其实尖厉无比,过路客栈的差事交给她简直再合适不过。无论是什么棘手的事,她到最后总能办得很好。 为了等人,他在阴阳交界之地开了客栈,看不到尽头地等下去。心里的孤寂被他冰封起来,他以为就不存在了。 是在流离到了他身边以后,他才发现自己以前一直都在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有她在自己身边,他被冰封起来的孤寂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温暖的太阳晒干,找不见一丝影子了。 而他却在一直逃避着这个问题,他以为只要逃避,他就依旧是那个无情无欲的上古神祇,无人可是他软肋。 所以那次上元节,他在醉后吻了她,醒来后他故作不知。前几日他又借着她酒醉,鬼迷心窍吻了她。 他以为她会故作不知,可她却朝他走了过来,两只漂亮清澈的眼睛看着他,问他是否喜欢她。 他终于意识到,他实在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竟连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都不如。 想明白一切后,他伸出手,把面前的女孩抱进了怀里。 “是!”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终于说:“我喜欢你,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 流离眼中一滴眼泪无知无觉坠落下去。 他低下头,借着微弱的月光找到她的唇,闭眼吻住了她。 唇畔相接的那一刻,流离好像又看到了那天在鬼市里看到的烟花,绚烂至死,不死不休。 他很快从她唇上离开,温热的呼吸轻拂着她的脸。他说:“流离,我以后再亲你,不会再装作不记得。” 流离含泪笑了笑,在他又朝自己倾身下来时,踮脚迎接了他的吻。 他指尖微弹,敞开着的门就砰地一声关了起来。他把她从地上抱起,小心翼翼放在床上。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她刚才竟是一路光着脚跑过来的。 他一只手心疼地去捂她的脚,说:“地上不凉吗?” “我怕你再走了,”她说:“师父,我想你了……” 寒渊的心在她这句话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把她捞进怀里,噙住她柔软的唇,又去亲她耳后愈发殷红起来的彼岸花。那块地方好像烫了起来,激得他身上也开始发烫。 他握住她细细的腰肢,在她耳边软语叮咛:“流离,我也想你。” 想了四万年。 -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黑白无常召回来的阴魂格外多,熙熙攘攘挤满了一间客栈。 小二和厨娘忙得团团转,人手实在不够,过去流离房里喊她出来干活。结果到那一看,房间门敞开着,里面的人不翼而飞。 小二和厨娘以为是她又出了什么事,急得忙去敲寒渊房门。 刚敲一下,穿戴好的寒渊突然开门走了出来。他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把门又关上,对他们说:“什么事?” 小二和厨娘愣愣地,今天的寒渊神君怎么好像有点儿不对,虽然仍是寒着脸,可神色间颇是…… 他们两人对看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 颇是神清气爽! “掌柜的可是有什么喜事?”小二不怕死地问。 寒渊冷飕飕地瞧了他们两人一眼:“我问你们有什么事!” 厨娘忙道:“客栈里鬼客太多,我们忙不过来了。本是要找流离的,谁知道她屋门敞开着!” 顿了顿,又说:“肯定是被妖怪抓走了!” 寒渊的脸黑了黑,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说:“她在我屋里。” 小二:“……” 厨娘:“……” 寒渊又说:“她还睡着,别去打扰她。我去帮你们招呼生意。” 说完折了折一尘不染的衬衫袖口,迈着两条长腿朝着客栈大堂去了。 小二和厨娘一副刚刚被雷轰炸过一遍的样子,僵硬地扭头看着对方,异常同声地说了两个字:“什么?” 流离直睡到下午方醒。 晚上等鬼客们差不多都散了后,客栈闭了门,寒渊带着流离坐在桌子一边,对面是小二和厨娘。 小二和厨娘的眼神实在太过炽烈,流离招架不住,始终紧低着头。 席间静了会儿,最后是寒渊开了口。 “过几天,我要和流离成亲。” 小二和厨娘又是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他们只是想听听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怎么对面一开口就说什么成亲啊? 寒渊和流离天天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他们还一点儿苗头都没看见,这就要成亲了? 他们深深觉得自己是不是断了网。 寒渊并不理会他们,又说:“婚事就在客栈里办,你们去做请柬,地府里那些人可以都请来。” 小二咽了口唾沫:“掌柜的,会不会太快了点儿?” 寒渊抬眸,凉凉看着他:“是你成亲吗?” 小二:“不是……” “那你就不要管这么多!” 寒渊拉住流离的手,带着她从椅子里起身,回后院休息去了。 小二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身边的厨娘,深深觉得自己这几百年都白过了。 掌柜的不声不响就拐了个媳妇,可他每天都跟厨娘朝夕相处,到今天为止,竟然连她手都没牵过。 小二被彻底刺激到,恼恨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言自语道:“没用啊!” 当天晚上,他跑到了厨娘房里,连哄带骗要上厨娘的床。 然后就被厨娘一脚踹出去百丈远,化为一颗流星消失在天际了。 - 过路客栈的寒渊神君要娶亲,娶的是他身边的小徒弟,程流离。 这件事以光速飞快传遍了整个阴界和天界,街头巷尾总有人在讨论,大部分人在说肯定是程流离使了狐媚妖术,勾引了寒渊神君。不然早已断情绝爱的寒渊神君又怎么会生了凡心呢。 就算是他本就有凡心,那娶得也该是天上的越简仙子这种身份尊贵的,或是涤星那种美艳无双的,怎么想都想不到,他最后会选一个凡人出身的普通女子。 阴司里讨论得沸反盈天,天上也是一片兵荒马乱。越简哭得嗓子都哑了,每天跪在自己父帝脚边撒泼打滚,让他定要阻止这门婚事,帮她把寒渊抢回来。 天帝急得焦头烂额,赶在事情还有转机前,把寒渊召到了天上,威逼利诱,讲事实摆道理,费尽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劝说他。 - 师父已经走很久了,流离在客栈里等着,隐隐有一股不祥预感。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太顺利,她幸福得云里雾里,满满的不真实感。 可上天真的会放过她吗? 正是发呆,黑白无常一左一右搀扶着芒遥从外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芒遥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胸口,脸色苍白道:“流离,人间有厉鬼作乱,许泽快撑不住了,你快……快去帮他。” 流离看她伤得很重,忙让小二把她带过去疗伤,自己跟着黑白无常一起穿过了结界去到人间。 李篌家里,许泽正独自跟厉鬼周旋,手持法器欲把厉鬼收进袋中,可那厉鬼只是轻轻一抓,法器已到了她的手里,被她捏成了粉尘。 流离到的时候,正看见许泽被厉鬼打伤在地,口中不停吐出血来。流离跑过去封住他几个命脉,传了他些灵力,把他安置在一边。 黑白无常过去抵挡了一阵,依旧是败下阵来。流离接住他二人,让他们暂时先退下,自己过去与厉鬼对峙。 那一身红衣的长发女鬼转过身来,虽然脸色憔悴许多,可流离还是一眼看出她是刚断了宿命姻缘线不久的徐空。 果然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程流离,”徐空竟识得她,满含怨愤地叫了她一声,双手一伸,隔空取来后面两具尸首,扔到了她面前:“看看,这是你做的好事!” 那两具尸首是李篌和徐箜。 流离一时有些站不稳,身子晃了晃,勉强立住了脚跟,过去想探查出他们魂魄所在。徐空却是笑了笑,朝着她扔出来两团东西,说道:“不用找了。” 其中一团慢慢展开,从里面现出了李篌的魂魄。他飘在空中,一眼看到了徐箜的尸首,扑过去撕心裂肺喊了一声:“徐箜!” 而另一团却是化作了一片烟雾,从地上升腾而起,朝四面八方溃散而去。 是徐箜残留的一片灵识,仅这一片,也已经碎得拼不出来了。可在生命消失的最后一刻,她用尽毕生力气朝李篌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后彻底消散殆尽。 流离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空中,消失在了李篌面前。 “徐箜!” 李篌跪在地上,徒劳无功地一声声喊着。 流离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赤红着眼睛看向徐空,一字一句道:“你为什么杀他们?” 徐空笑了起来,笑得痛快而张扬:“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毁了我的幸福,现在来问我为什么?你们这些仙人,果然是伪善的厉害!” 流离说道:“姻缘线是我弄断的,你来找我就好,为什么去找他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是他们活该,”徐空如今的眼睛里看不到别的东西,只剩了滔天的恨意:“凭什么,凭什么我爱的男人她要跟我抢?前世跟我抢不算,今生还要跟我抢。明明是我比她漂亮,比她温柔,比她善良,为什么他宁愿终身不娶都不要我!为什么!” 流离说道:“他爱谁不爱谁是他的自由,你有什么资格干涉他!” “我是没有资格,”徐空朝着她走近了两步,说道:“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干涉我!明明这一世他是跟我在一起的,红线把我跟他绑在了一起,为什么你要来多管闲事? 就因为那个贱人找到了你,你就可以帮她,为了帮她而害我?你们仙人不是说什么众生平等的吗,这就是你们的众生平等吗?难道我就不是众生,我就不该平等吗?” 徐空越说越激动,周身戾气暴涨,妖力大增,屈指过来直取流离心窝。流离仰身避开,翻转过去直踢徐空心口,伸掌跟她对了几招。 本欲速战速决解决了徐空,可流离发现她法力极强,根本就不是普通鬼怪。 她死没多久,短时间内仅靠修炼不可能达到现在的水平,很有可能是有人在背后助她,教她吞食他人魂魄以助长自己功力,而徐箜就是其中之一。 想到魂飞魄散的徐箜,流离又恼怒起来,手下不断变幻结印去斗徐空。 徐空穿着李篌给她买的那身红嫁衣,一头长发在风里狂飞乱舞,两只眼睛完全变成了血红色,厉叫着躲过流离打过来的法印,发疯了般一味要来取她性命。 这人实在厉害,不知已吞了多少人的魂魄,凭她接连打伤芒遥和许泽,流离就知道自己今天或许也不是对手,只能尽量拖住她,看小二他们能不能搬来救兵。 相斗了有十数合,慢慢流离已经落了下风,感觉自己越来越支撑不住。徐空找到破绽,尖厉的指甲弯曲,直直朝她心口而来。 正是危急之际,虚空里闯出一个人来,把流离拉到自己身后。 “你退下!” 及时赶到的寒渊对她说了一句,上前扭住女鬼手腕,手下用力,生生地把她手腕给掰断了。 徐空仰头尖啸一声,痛得整张脸都在扭曲。为了从寒渊手里脱身,她咬牙斩断了自己被制住的一条胳膊,迅速向后滑去。 手中凝诀点在那条断臂上,不出片刻,断臂下长出了一条新的胳膊。 “寒渊神君,”徐空竟连他也识得,脱口而出道:“你果然来了。” 她既知道寒渊身份,原也该明白此人功力极强,天上地下几乎无人是他对手。可她却是毫不畏缩,当下出手主动朝寒渊攻了过来。 寒渊原本轻易就接了她几招,闪跃腾挪间反剪住她双臂,手中召来无涯鞭,要把女鬼绑缚起来。 徐空挣动不休,仰天又是一声长啸,突然身周暴涨,红光大盛,一股邪风吹得她身上的嫁衣猎猎而动。 “你死期到了!” 徐空厉喝一声,扭身挣出双臂,五指成爪朝寒渊心口狠狠一划。 她虽然动作极快,可寒渊是上古第一战神,原本轻易就能化解才是。 可寒渊刚要运气出手,胸腹之中突然涌出一股蚀骨裂心般的痛来,疼得他一时难以自持。 流离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就看到师父张嘴吐出了一口黑血。 “师父!” 她哑声大喊一句,上前去救。 可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等她赶过去时已经来不及。徐空一只鬼手带着烈烈妖气在寒渊胸口划下去。 血珠冲天而起,落进流离眼睛里。 第102章 “师父!” 流离跑过去,接住寒渊。 寒渊已经晕了过去,平日里无往不利的寒渊神君,竟然在她面前受了伤。 流离看着他,是他把自己救出苦海,给了她一处遮风挡雨之地,从此再不用颠沛流离,受尽苦楚。 她小心翼翼放在心里珍藏的师父,救她的神明,天底下最好的人,别人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伤他一分一毫! 她的眼神越来越冰冷起来,一股真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激荡不休。她带着满腔恨意扭头看着徐空,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找死!” 她把寒渊小心放下,飞身上前不管不顾去斗女鬼。她整个人已经毫无理智可言,女鬼发现她跟刚才相比功力明显大增,灵力涨了有数十倍,一招一式都让人难以招架,每一次出手都是冲着取她性命而来。 这丫头邪得很,再打下去就要落了下风,说不准还会丧命。徐空想清楚厉害关系,当下祭出一张符来,朝着虚空里喊了一声:“走!” 下一秒,红衣黑发的女鬼就消失在了原地。 流离还不肯罢休,无论如何要去捉她。许泽叫了她一声,说道:“你找不到她的,先救寒渊神君要紧。” 流离这才慢慢冷静下来,转身过去扶起寒渊,跟其他几人一起带他回了过路客栈。 寒渊昏迷不醒,冥府里的人束手无策,只能通知天界。 很快,天帝带着太上老君过来。见了流离,天帝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看到他的样子,流离几乎是瞬间就想了起来,天帝对师父说过的那番话。 “她若是毫无仙缘也就罢了,偏还命中带煞,是个上万年也难见的天煞孤星的命数。难道你看不出来,自收了她做徒弟,你的灵力就在一日日地消耗。再把她留在身边,将来你必有大劫!” 流离浑身冰冷起来,难道天帝说的都是真的,她果然会给师父带来劫难? 她不敢再靠近寒渊,远远地站在屋外看着他。 太上老君去看过寒渊伤势,对天帝道:“神君这伤本是不重,原不用放在心上。可徐空指甲里藏了一种叫‘尸疴’的剧毒,十分厉害,必须尽快给他服下解药,不然性命危矣啊。” 流离难以置信地听着,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师父不能死,如果他死了,她也绝不再独活。 天帝听了老君的话,急道:“那你快给他服解药啊,寒渊若是有什么差池,六界必有一场动荡!” 老君为难道:“解药确实是有,只是它长在冥界至邪之地的万鬼崖。那个地方天生阴邪诡谲,神仙一旦进去,必受万鬼穿心之苦,能不能活着出来都不一定。” 天帝道:“那怎么办?寒渊就没救了不成?” “除非能找到一个天生阴邪之体,或许可以让她去冒死一试。” 老君说完,天帝眉头一动,扭头看向门外的流离。 “我去!” 流离想都没想就闯了进去,说道:“我愿意去,那个地方在哪儿,让我去!” 老君似有不忍,没敢看她眼睛,叹了口气道:“一切全凭天帝做主了。” - 万鬼崖在冥界极东之地,五里处有一道结界,保护着结界外的人不受厉鬼侵扰。 阎王带着流离走到了结界外,对她道:“程流离,这一去,是死是活可都全凭造化了。” 流离只是看向陪她一起前来的小二和厨娘,对他们道:“照顾好我师父,等我拿解药回来。” 厨娘哭得两只眼睛肿得核桃一般,紧紧握住流离的手,说道:“流离,你一定要活着出来!” “我会的。” 流离目光坚定,抽出自己的手,从袖中掏出一道符来,许泽突然过来抓住她手腕,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流离挣开他的手,对着结界念了两句灵诀,瞬间消失在了他面前。 许泽呆站在原地,手里空空一片,什么也没抓到。 - 越往前走阴气越重,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地底下不时有低阶阴魂冒出来去拉她的脚。 流离艰难地一步步走着,过了有大半个时辰,总算来到万鬼崖底。 抬头看,面前是一片高耸入云的山崖,崖顶极高,十分陡峭。 她扒上山崖,开始往上爬。手刚触到崖壁,里面就冲出来一只面目扭曲的女鬼,张开嘴朝着她胳膊咬了过来。 流离看见,伸手把她打进崖壁里去。 她抓着崖石,一步一步向上走。最下面是一些低阶鬼魂,对她造不成什么伤害。 只是越往上走鬼魂法力越高强,她胳膊上腿上很快被咬出一个又一个口子来,里面的鲜血一流,有更多的鬼魂从崖壁里冒出来,争先恐后去抢她的血喝。 “阴邪之体,灵力却如此精纯!” 厉鬼们喝了她的血后双眸冒出一片精光,更加贪婪地看着她,嗓音雌雄莫辨,阴恻恻地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知不知道来这里是找死?” 数十只厉鬼一拥而上,把她团团围起来,呲着牙要来喝她的血。 她颇费了番功夫才把他们打散,身上又多出十几道口子来,胳膊上有一处被啃掉了一块肉,几乎看得见里面的骨头。她咬牙敷了药,胡乱缠上纱布。 她继续一点一点地往上爬,爬得大概有五百米高时,崖壁上有一片平地。 她跳上去,往前走了十多步,看见下一段路前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老妇穿一身古时候的旧衣裳,头发一丝不苟拢起来扎着,手里拿着一根拐杖,肩膀两边被封住两根尖头铁锥。 她年纪其实并不怎么大,五十岁左右而已,只是多年的风霜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许多。 听到脚步声,老妇抬起头来看着流离,说道:“你来干什么?” 流离说道:“我要找‘尸疴’的解药。” 老妇道:“给谁找。” “给我师父。” “你师父?”老妇来了兴致:“寒渊神君?” 流离一惊:“你怎么知道?” 老妇诡异一笑:“原来是故人。老婆子我眼也花了,竟一时没认出你。” 流离更是惊诧,可她一心记着上去找药,便道:“放我过去!” 老妇冷哼道:“想当初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寒渊神君把我封在了万鬼崖里,死又不能死,生又不能生。你说,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我会放你过去救他吗?” 流离说道:“师父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少来诋毁他!” “道理?什么道理?我是犯了错,可他就敢说自己从来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吗?凭什么到头来我受了惩罚,而他依然是天上尊贵的寒渊神君,受六界景仰。” 老妇抬眼看着她,说道:“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流离运气准备与之一战。 “不过……”老妇看着她,说道:“若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倒可以放你过去。” “什么事?” 老妇站了起来,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递给她道:“我有个儿子,找了他多年,一直都寻不到他踪迹。若他还活着,你帮我把信给他。若已死了,你找到他的荒冢,在那里把信烧了。信上沾了我儿子的血,我施了法,你若碰见他,血会渗出来。” 流离疑惑着接了信:“只是送信?” “只是送信。”老妇让开了路,说道:“这才刚开始,越往上走那些厉鬼越厉害,你自己小心点儿吧,别死在这儿,浪费了我的笔墨。” 流离半信半疑地走了过去,一直到爬上了另一段山崖,那老妇也并没有追过来,她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山上的厉鬼确实棘手了不少,好几次她被往下拉了有近百米远,只能耐着性子重新往上爬。 身上已经到处是血迹,那些鬼一个个的牙尖嘴利,她尽力抵挡之下还是免不了受伤。 可她这个时候却是感觉不到疼的,心里想的只有师父的病情。 爬了有两千米高时,她到了第二段崖坡,上面坐着一位瞎了眼的杏衣女子,年纪还很轻,约有二十岁左右。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警觉地一抬头,说道:“生人气味,你是谁?” 流离试着不去理她,放轻了脚步想溜过去。那杏衣女子胳膊一伸,手里化出把剑来,直直地指着她:“我问你是谁?” 流离说道:“我来找药,烦请给个方便,让我过去。” “程流离!” 女子竟脱口而出她的名字,冷笑两声,说道:“是你来了。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沦落到来万鬼崖寻药的地步。若我猜得不错,你是为你师父而来的吧?” 流离更是惊诧:“你认识我?” 杏衣女子嘲讽一笑,收回长剑道:“原来你不认识我。过去那些事你也通通不记得了吧,包括你的师父,寒渊神君。也对,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算还活着,肯定也活得不好,这就是你的宿命,再怎么挣扎也挣不脱!”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天生卑贱,是个彻彻底底的可怜人!” 杏衣女子面向她的方向,脸上满是得意的嘲讽。 流离看到她一张脸其实长得很美,只是眼眶的地方空空如也,没有了一双眼珠。看伤痕,似乎是被人活活剜去的。 流离一心要去拿药,不想耽搁太多时间,对她道:“让我过去。” 意外的是杏衣女子并没有为难她,反倒轻易就让开了路,说道:“你去吧。” 流离一惊:“你不拦我?” 杏衣女子道:“拦你作甚,上面才是真正的刀山虎穴,我巴不得看你过去,让那些被困了几千几万年的阴魂把你活活撕成碎片!” 流离听了她的话也并不怎么害怕,当下朝着前方走了过去,扒住崖壁开始往上爬。 杏衣女子找处地方坐下来,手里紧握着宝剑。 不多时,流离一身伤痕地掉了下来。 杏衣女子只是嘲讽地笑,并不说话。 流离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向上爬。那些厉鬼不停尖啸着朝她袭来,咬她的胳膊,喝她的血。 她打死一只还有一百只,打死了一百只还有一千只,生生不息,无穷尽也。 她第二次被那些厉鬼打落下去,摔趴在地上。 杏衣女子掏出一只绢帕去擦自己的剑,说道:“厉鬼噬心的滋味如何啊?让你来的人倒真是狠得下心,明知道你来了只有死路一条。” 流离擦掉脸上的血,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来,仍旧去往上爬。 第三次掉下来。第四次掉下来。第五次掉下来。 她脸上身上已经都是血,胳膊上好几处血肉裂开,露着骨头。 杏衣女子笑得痛快,说道:“程流离,放弃吧,你爬不上去的。” 流离仍不理她,从地上站起来,继续朝着崖顶爬。 “师父!” 她仰头看着崖顶,心里一遍遍默念:“我会救你,我不会让你死,我绝不让你死!” 这一次,她没再掉下去。 她终于爬到了崖顶。 崖顶正中有一汪清泉,旁边坐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一身白黑色道袍,头发散而未束,与第一层的老妇一样,两边肩上也被封着铁锥。 男人听到有人来,抬起眼皮看了看她,说道:“数万年来,你是第一个到了崖顶的。” 又问她:“来取药?” 流离说道:“是。” 男人伸长鼻子用力嗅了嗅,说道:“至阴至邪之体,怪不得。” 伸手指了指清可见底的泉水,说道:“药在这儿,你来取吧。” 流离担心有诈,说道:“你不拦我?” 男人道:“你爬都爬上来了,我拦你作甚。我数万年来在这里守着泉水,巴不得能有人上来跟我说说话。” 流离没有耽搁,手中变出一节竹筒,过去装了水。 她正要离开,男人叫住她道:“小丫头,你是不是忘了四万年前你是什么人?” 四万年前,又是四万年前。流离回过神来,看着他。 男人弓着身坐在泉边,对她道:“你若想知道,就去阎罗殿取生死簿来,我会告诉你在四万年前你是谁,发生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又做下了什么事。” 流离只问他:“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事?” “我叫什么不重要,我倒可以告诉你,第一层的守崖人是李婆,第二层瞎了眼的姑娘叫祝耘,他们,可都是你的故人呢。对了,还有,还有那位赫赫有名的寒渊神君,”男人不怀好意一笑,说道:“你要想记起他,就取了生死簿过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了,一切真相即将被掀开。 可她惦念着急需解药搭救的师父,当下强忍了心中疑惑,转过身,义无反顾跳下了万鬼崖。 下去的路比上去时要轻松许多,只是仍有许多厉鬼从崖壁里蹿出去攻击她,她撑了防护结界都阻挡不了,又被几只厉鬼恶狠狠咬了几口。 等落下崖底,她已经浑身是血,一头长发上沾满血腥,前额拈了几缕带血碎发。她没有耽搁,忍着疼朝出口处跑了过去。 第103章 阎王几个正在结界外心惊胆战地等着,终于看到结界一动,浑身是血的女孩从里面跳了出来。 “流离!” 小二和厨娘忙忙去扶她,见她身上到处是斑斑驳驳的血迹,好几处伤口还在往外不停流血。 厨娘忍不住哭了起来,说道:“流离,你怎么成了这样!” 流离没有多加耽搁,忍痛道:“快回去,救师父!” 一行人立即赶回了过路客栈。 流离把装着泉水的竹筒拿了出来,交给太上老君。老君打开封口,把里面的水直接往地上倒了下去。 水流在空中凝结起来,最后成了一颗透明剔透的丸药,停滞在空中不动了。 老君把药接在手里,拿过去给寒渊服下了。 流离站在门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师父。 天帝背着手冷觑着她,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跟我来!” 他把流离带到了客栈外,趁着四下无人,说道:“你别以为你救了寒渊就成了功臣。你也看到了,自你来了过路客栈,寒渊的灵力就在一日日流失,到了现在竟然连一只恶鬼都擒不住,还差点就丢了性命!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流离的心在一分分地凉下去。 果然吗,真是她害了师父? “寒渊是现今唯一仅存的上古神,他的生死关系着六界存亡。你没来以前,就是满天神佛加起来都不一定是他对手。可你看看他现在,你把他害成什么样了?” 天帝正色看她,面上并无一丝作伪的神情:“如果你再执迷不悟,非要赖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你会把他害死!程流离,你若还有一分良心,就该自己离开他,别再牵累他了。” 天帝的语气跟之前比起来其实已经没有那么糟了,可流离心里只觉得更痛,一字字一句句听在耳里,刀剐一般。 她满身鲜血地站在那里,脸上苍白无匹,眼中光芒尽灭。 师父。 师父…… 竟真是我害了你。 她眼中滑出泪来,没再往后多看一眼,转过身去,拖着一身残躯病体,一步步地走远了。 - 万鬼崖的泉水十分有效,不过一天寒渊就醒了过来。 他从床上坐起来,在屋子里看了看,开口叫道:“流离?” 没有人应他。 他以为自己醒来的时候,就会看见她。 门外有人走了过来,却是天帝和太上老君。太太老君帮他把了脉,说道:“万幸万幸,毒已都解了。” 寒渊很快明白过来自己中了什么毒,又是什么药解了毒。一股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凉凉扬起眸子,看着天帝道:“流离呢?” 天帝道:“你还想着那个天煞孤星?” “我问你,流离呢?” 寒渊的眼神越发冰冷:“解药是她从万鬼崖取的,是不是?” 天帝没有说话,什么也不敢说。 “小二!” 寒渊扬声喊了一句。 小二闻声而来,畏畏缩缩地站在屋里:“神……神君……” “谁去取的泉水?” 小二揪着衣角,低着头,半晌才带着哭腔道:“流离……” 寒渊心口一痛,万箭穿心般得疼。他忍不住躬身重重咳了几声。待重新抬起头时,眼神已冷得让人害怕:“天帝,此事可真?” 天帝心虚道:“是她自己要去的,我可没有逼她。” “让流离过来!”寒渊已经接近崩溃:“让她过来!” 小二不敢抬头,低声道:“流离……流离她不见了……” 寒渊一怔,脑中突然出现流离一身是伤浑身是血的模样。 他掀开被子走下床,要出去找流离。 天帝叫住他道:“寒渊!你早就发现了吧,自流离来了你身边,你的灵力就一日不如一日!” “那又如何!”寒渊回身看他:“灵力散尽又能怎么样?” 天帝说道:“你还有你的责任!” “我对天下都有责任,我对她就没有吗?” 寒渊逼视着他:“她是我的人,我要留她在身边,谁敢阻我!” “我看你是疯了!”天帝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说道:“她只是个平凡的人类而已,你能收她为徒已经是她天大的福气!别忘了,你是上古战神,你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六界安宁。 如果有人对你造成威胁,那她就是整个六界共同的敌人,人人得而诛之。现在放她走也好,起码给了她一条活路。否则,为了六界安危,我只能要她的命!” 寒渊神色难辨地笑了几声,说道:“天帝,自她来了过路客栈,你就一直想要她的命。你让她去万鬼崖,也是想看着她死。她没死,你遗憾得很。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六界安危,可我告诉你,若护不了她,这六界安危与我何干,天下苍生又与我何干。让我为了苍生而放弃她,绝无可能。” 天帝瞳孔皱缩,半晌才道:“你……你想起来了?” 寒渊道:“我不管四万年前我认不认识她,跟她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她是我心爱之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弃她于不顾。” “寒渊!”天帝隐隐生了怒气:“一个卑贱如草芥的凡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对待。难道……” 天帝想到什么,脸上神色巨变:“难道……你果真又对她生了情意……” “是!”寒渊毫不犹豫:“我是爱她,不管你们多少人阻我,我都会把她找回来,与她成亲!” “你,你……”天帝惊得往后趔趄了一下,痛心疾首道:“天界多少美貌仙娥倾心于你,哪一个不比她好,你怎么偏偏就看上了她!” 往他面前走了几步,苦口婆心道:“寒渊,不管是谁都行,可就不能是她!天界那些仙娥随便你挑,我自会为你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喜事。只有程流离不行,你再跟她在一起,她会把你害死的!” 寒渊在原地站了很长一会儿。 他早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流离,可他以前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才会让她吃了那么多苦。 如今他既决意与她在一起,就再也不会往后退缩一步。就算他倾尽所有,也定会护她周全! “我就是喜欢她又能如何,”他抬眼看着门外,字字坚定:“我就是喜欢她。不管天上地下多少美貌女子,都不及她半点倾城!” 他扭回头看向天帝,双眸赤红,语意决绝:“流离是我的人,你们谁再敢动她一下,就是我寒渊的敌人。为了保她,我什么都能做。就算天地尽毁,六界皆亡,我也在所不惜!” 天帝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几万年过去,心如止水的寒渊神君竟然再一次动了凡心! 寒渊没再与他废话,转身要走。将到门口时,又听天帝道:“寒渊,我是六界之主,不能眼看着你糊涂。若你执意去找她,我只能杀了她,给六界一个交待。” 寒渊的眼神渐趋冰冷,像是从千尺寒潭里浸过一般。闻言,他从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要杀她,除非能杀了我!” 天帝大怒,却也是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他走远了。 - 寒渊找了两月有余,哪里都没有流离的踪影。 迦叶寺里,寂行正坐在禅房里闭目修行。突然有人推开门,迈步闯入。 寂行睁眼,看见来人,笑道:“寒渊神君,别来无恙啊。” 寒渊只是问他:“流离在不在你这儿?” “呦,徒弟丢了。”寂行从地上站起身来,说道:“流离总算发现你是块不开化的石头,所以才跑的吧?” 寒渊不想跟他废话,散出灵识在整个迦叶寺里搜捡了一番,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寂行看他脸上神色极为紧张,完全不像他平时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的样子,忙上前问道:“流离出事了?” “你要是看见她,麻烦告诉我。”寒渊的语气里竟带着点儿恳求的意思。 寂行更觉不妙,冷了脸色道:“她到底怎么了?” 寒渊没有瞒他,说道:“她去了万鬼崖。” 寂行双眸大张:“万鬼崖?那个有去无回的万鬼崖?” 他简直恨不能杀了寒渊,逼问他道:“你为什么让她去?寒渊神君,你若是对她实在讨厌,就把她交给我,不用留着她惹你心烦。她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你们这些人至死都不肯放过她!” 寒渊只是道:“找到她了麻烦尊下告诉我。” 说完一闪身间已不见了。 寂行握紧了拳头,很快亦旋身而去,四处去找流离。 - 人间峪水别墅,某一栋宅院里,流离躺在摇椅上盯着天空厚重的云彩。云彩很红,慢慢从远处飘过来,飘得近了,好像能落进她掌心里。 院门一开,一身黑衣的许泽走了进来,手里拎着十几个熟食袋。 “高中外面的小吃街里买的,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就每样都买了些。” 许泽手一伸,屋子里的圆形餐桌自动移了过来,停在流离身边。他把熟食袋搁在桌上,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得很整齐。 流离看着他,心里滋味难辨。那天她一身是血离开了过路客栈,可是没走多远,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无处可去。六界之大,哪里也不是她容身之处。 是许泽看见她,把她带到了这里。他常在人间行走,每过一百年就会把这栋院子重新买一遍,即使他并不常来。 流离深觉自己对不起他,看着他给自己带回来的各色小吃,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便道:“许泽,你不用再买这些,也不用管我,我要是有了落脚的地方,自己会走的。” 许泽说道:“我做什么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用有负担。要是你不领情,反倒是对不起我。” 拿出一双筷子给她:“吃吧。” 流离接了筷子,过了会儿,又问他:“许泽,你是不是可怜我?” 许泽略怔了怔,一双好看的眼睛落在她脸上:“不是,我从来没有可怜过你。” 流离低下头。 “寒渊神君在到处找你。”他告诉她。 流离没说什么。 或许时间再过得久一点儿就好了,师父就会像忘记四万年前的旧事一样,忘记她了。 又在峪水别墅里待了几天,一日晚上,她正在屋里熟睡,突然有人从窗外跳了进来。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弹指一挥,拨亮了屋里的灯。 来人是天界的几位神兵,其中一位年纪稍长些的道:“程流离,随我等去天界面见天帝。” 流离说道:“我要是不去呢!”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几人一齐朝她打了过来。 他们每一招明显都是奔着取她性命而来,凌厉霸道,防不胜防。流离伤势还未好透,根本不是对手,几招下来被打得难以招架。 她明明已经离开了师父,为什么天帝还是不肯放过她! 她心神俱恸,被他们合力打了一掌,朝后直直摔飞出去。 旧伤重新撕裂开来,从结痂的伤口里往外渗出血珠。 “程流离!” 墙面一动,一身金色仙袍的天帝从外面走进。 “别再抵抗了,你知道你已是强弩之末。” 流离擦掉脸上的血,说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天帝道:“原本我已决定放你一马,是你自己不自量力,偏偏又跟寒渊扯上关系。” “我已经决定再也不见他了,你还想怎样?” “不见他就行了吗?”天帝眼中透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狡黠:“只要有你在,寒渊就永远不会安生。寒渊若不安生,六界如何安生?” 流离听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我是天帝,保卫六界是我的责任,而你就是六界最大的毒瘤。程流离,你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六界,绝无私心。 苍生有灵,黎民无辜。其实我也不想杀你,可我没有办法,为了再无后患,我只能选择牺牲你一人,保全六界众生。” 流离一句话都听不明白:“为什么我是毒瘤,为什么我不是苍生?为什么偏偏要牺牲我一个!四万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天帝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都忘了也好,若是记得反倒痛苦。那些已经发生的事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你必须死!” 天帝脸上突然一寒,手中聚起光刃,不留一丝余地地朝她打了过来。 流离双目圆睁,脑中记起师父教她的千里瞬移术。 她不能死,四万年前发生的事,她一定要弄清楚! 她闭上眼睛,口中法诀轻念。 再睁开眼时,她已到了冥界地府之中。 鬼差们来来往往,押解着阴魂去各自该去的地方。萤火虫闪着淡绿色的光,在她身边飞来飞去。 她想起万鬼崖顶的道士对她说的话。 “去阎罗殿取生死簿来,我会告诉你在四万年前你是谁,发生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又做下了什么事。” 反正已经是六界不容之人,就去偷了生死簿又能如何! 她咬牙从地上站起来。 身上新伤加旧伤,疼得厉害。两只胳膊受伤最重,有血不停往外流,从肩膀一直滑在她手心里。 她一路躲着鬼差,跑到阎王殿里去,翻出被锁起来的生死簿。 手里的血越来越多,把生死簿拿出来时,染得书页一片红。 取了东西,她偷偷离开地府,一路朝着东边不停地跑。 快到万鬼崖时,天帝带着那些神兵追了过来,远远看见她,大叫一声:“程流离,还不束手就擒!” 流离没有回头,她紧捏着生死簿,口中念动灵诀,一头冲进了结界。 天帝他们不敢进去,只能在外面气急败坏地看着她走了。她身上有伤,这次去万鬼崖,很可能有去无回,死在里面。 天帝等着她死在里面! 她重新去爬万鬼崖,虽然她已经伤痕累累,不比上次过来时灵力充沛。 可崖上鬼魂看见她,全都明显地畏缩起来,不敢再如上次一般咬她。 她很快爬上了崖顶。 穿着道袍的男人仍旧守在泉边,他看见她手里的生死簿,一双苍老的眼睛立即睁大了些。 “你果然拿了生死簿过来!” 他如在大漠中看见了甘泉一般,上来就要夺生死簿。 流离攥着簿子往后退了退:“告诉我,四万年前发生了什么?” 男人朝她伸着手,满目渴望:“把生死簿给我!给我我就告诉你!” “你先告诉我!”流离厉声喊道。 底下的守崖人李婆和祝耘也跑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手里的生死簿。 “生死簿!生死簿!” 李婆眼冒精光,朝她走了两步:“把生死簿给我!快给我!” “是生死簿!”祝耘虽然眼盲,可却能感知到生死簿在哪个方向。她伸出手,精准无误地朝着流离靠近:“给我!” 流离看着道士:“你们要生死簿干什么?” 道人嘶嘶笑道:“我们在这里守了四万年,受了四万年的苦。只要能把我们的名字从生死簿里勾出去,我们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流离看他们一脸癫狂,防备之心顿起:“你先告诉我四万年前的事!” “哈哈——哈哈——” 道人尖厉地笑了起来,声音在万鬼崖里回荡不休。他说:“四万年前……四万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你去问问你那个好师父吧!” 他对着李婆和祝耘,沉声道:“她身受重伤,打不过我们,咱们一起去抢!” 三人合力,一齐朝流离打了过来。 流离实在是打不动了,勉力躲开他们几招,好几次生死簿将要脱手之时,都被她拼尽全力拿了回来。 她一运气,身上伤口更是裂开,血越流越多,渐渐把一本生死簿染得殷红。 她被打到崖边,往后一步是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面前三人朝她奔过来,为了一本生死簿,杀红了眼睛。 眼见簿子要被夺走,她突然大喊一声,攒尽了剩下的所有力气,打开他们的手。 三人夺不成簿子,转而朝她心口击去一掌。 流离往后倒去。 她掉下去,一只风筝般。 她手里还紧握着生死簿,她的血染在上面,晕开了里面一个个字。 整个万鬼崖突然间万鬼悲鸣,阴风凄厉,乌云滚滚。 鬼魂们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誓要喝尽她身上每一滴血,吃完她身上每一块肉,嚼碎她身上每一块骨头。 他们赤红着眼睛,大张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獠牙。 可将要到她近前时,她手里的生死簿却一阵红光大涨。 红光爆裂开来,经久不散,几乎要刺瞎他们每一只鬼的眼睛。 鬼魂们桀桀怪叫,抱着头四散奔逃。 生死簿从流离手里飞了出去,在她面前掀开了书皮,一页页往后迅速翻着。 薄薄的一本生死簿,却像是没有尽头。 一片红光大阵中,流离的头剧烈疼了起来,里面像有一千只一万只厉鬼,在喝她的脑髓,啃她的脑骨! “啊——” 她再也难以忍受,尖声大叫起来。 有一个人,眼眸深沉,眉目寡冷,身着赭衣,手持长剑,于烈烈风雪中朝她走了过来。 “你可是天上的仙人?凡人里,我没见过如你这样好看的。” “阵法是你创的?” “救我……” “醒了?” “神君恩德,流离永世不忘。” “程流离,你还要拜我为师吗?” “师父,你回来啦!” “流离,来为师这里。” “师父,我不会死的。” “流离,若有人再欺负你,你跟我说。” “师父……救我……” “流离,你等我回来。” “师父,不要去天界……” “师父,你不要去!不要去!” “师父——” - “啊——” 流离凄厉无比地喊了起来,声音在整个万鬼崖里经久不息。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后,一切都猝然消失。她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阴沉诡谲的天空。 原来,是这样…… 腰间一紧,她在半空中被人抱住了。 她抬起眼睛来,看着出现在她面前的寒渊。 “流离!” 寒渊神色慌乱,一如四万年前,他抱起她时的样子。 她左耳后深红的彼岸花印记一点一点浅淡下去,最后化为点点碎芒,飘进空中,什么也没有了。 她看着他,眼睛里有泪不知不觉坠下。 “师父……” 第104章 四万年前,六界时有战事,动荡不休。妖兽肆虐,鬼怪横行于世,扰得人间不得安宁。 各派修仙者下山救世,除魔卫道。其中有一对道侣,男的名程晏,女的叫司萩。 两人入派多年,奈何天资愚钝,总不得大成,修道多年仍一知半解,每次考核总是吊车尾的最后两名。 门派见他们实在不开窍,又一次考核后,借口他们已学成出师,可以下山救世,将他们赶了出去。 夫妻两个开始凭着自己的微末道行在人间行走,偶尔入户帮人家追鬼打怪,虽然十有九输,可总也饿不死。 靠着千辛万苦挣到的一点儿酬金,夫妻俩把自己膝下独女一年一年地养大了。 他们的女儿叫程流离,生得娇美可爱,面皮白净,灵气逼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琥珀一样通透明亮,清澈干净。 流离虽是他们的孩子,却是不像他们。她自小就聪明机敏,很多道法口诀比他们练得要快。 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两个愚钝之人,竟会生出这么一个聪明的孩子。 夫妻俩高兴得很,开始着重培养她,期望她能成为一代捉妖大师,受人景仰。 这样每天的饭钱就不用发愁了。 流离十六岁那年,爹娘带着她游历到了季诡城。此城居民富饶,风景秀丽,空气也好,爹娘便买了套宅院,带着她在这里暂时安家。 流离平日除了陪爹娘一起出去捉妖,就是找来一些道术法诀的书来看。 日子本是平静无波,可是突有一日,院外传来一声闷响,然后就是男人女人惨烈的求救声。 爹娘都出外游历去了,只剩流离一个在家。她忙从法宝厢里取了几面镜子,跑出院子去看。 不远处,一只发了疯的妖兽在路上横冲直撞,见了活人就吞吃入腹。 城里的人早吓个半死,有的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有的拖家带口一边大喊一边拼命地逃。 妖兽冲进居民房里,一口咬断男人的脖子,把他的头颅放在嘴里咔哧咔哧地嚼,血和残渣骨头从他齿缝里露出来,吓得屋里的女人活活晕死了过去。 妖兽又把女人生嚼入腹,奔出院子去捉街上逃走的人。眼看一只巨爪就要抓住前面花容失色的年轻女子。 流离拿着法器赶来,准备布阵。 眼前却突然从天而降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黑衣黑靴,背影颀长,身姿挺拔。头发仅用了一根木簪高束着,袖口紧扎,手里握着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 只看他背影,都觉得恍若仙人。 他朝着妖兽一跃而起,举剑挑断它腕骨,救下了被它捉住的那个女子。 他手心微动,把女子送到路边,自己跟妖兽斗了起来。 那人身法奇快,流离看不清他样貌,只觉得他身姿十分漂亮,打斗起来很好看,赏心悦目。 她不由看得呆了。 男子身上似有旧伤,慢慢地后背开始浸出血来。只是他身着黑衣,看不真切。可即使如此,流离还是发现了。 他受的伤不算轻,几招下去步法明显有所减慢。妖兽找到机会,仰脖长嘶一声,朝着他疾奔而去,伸出前爪把他抓起来,举在半空,张开血盆大口要吃他。 那人举剑格挡,勉力支撑。 流离暗道不好,大喊一声:“我来帮你!” 她分别在西北、正北、正东、东南、正南、正西六个方位上放了法器,将缚妖绳缠在上面,一直缠了三圈,把妖兽困在里面。 “金灵疾空,生死惊开!” 她双手捏诀,口中念咒,道声:“去!” 六个法器上分别窜出金光,朝着妖兽而去,最后汇聚到一起,缠住了妖兽的脖子。 妖兽怒吼一声,松开爪子,去扯在它颈下越收越紧的金线。 男子落下地去,趁机以剑在地上画出一道咒符,从前襟里取出一个锦囊,扔在咒符之上,道声:“收!” 体型巨大的妖兽悲嘶一声,身体蓦地变小,被收进了锦囊里。 男子捡起锦囊,封住口。 流离把法器全都收了起来,朝他跑过去,说道:“你没事吧?” 男子朝她转过身。 她心口沉沉一窒。 男子一张脸俊美无俦,清朗出尘。下颌线清冷凌厉,鼻梁挺拔。双唇微抿,带起一点儿凉薄的弧度。一双眼睛深邃黝黑,眉目寡冷。 “仙人?” 她不由看得痴了,不知不觉就道:“你可是天上的仙人?” 男子眉心微动。 她又呆呆地说:“你长得好好看啊,凡人里,我没见过如你这样好看的。你肯定是天上的仙人吧?” 男子略有无语,漠然问她:“阵法是你创的?” 她点了点头。 男子没再说什么,收剑入鞘,转身就要走。 没走几步,他口中突然喷出了一口鲜血,晕倒在了流离面前。 “仙人!” 流离过去把他扶起来,看他伤得厉害,急需要救治,便半拖半背地把他带回了自己家里去。 方才被男子救下的美貌女子躲在墙边,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一切。 流离捡回了一个俊朗仙人,她十分开心,每天上山采药,回家熬药,把人事不知的仙人从床上扶起来,一勺一勺地把药喂给他喝。 有时候仙人双唇紧抿,怎么都喝不下去,一碗药喂完,他进肚的也就只有几口。流离就又去重新熬煮药汤,一碗接一碗,毫不厌烦地喂。 他果然在之前就已经受过伤,身上仍有许多伤口没有处理。流离采了草药,把药捣烂,给他敷上,一圈圈地缠上干净的布条。 可是有一处伤得太厉害,已经溃烂发脓,必须要剜掉死肉才行。她就备了药粉,取了匕首,点燃油灯,把匕首放在上面消毒。 准备动手的时候她有点儿不忍,抬头看着男子紧闭着眼睛的苍白的脸,举手把他额上的汗擦掉了,轻声对他道:“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她举起匕首,刺入男子心口死肉旁,狠下心用劲转一圈,极快地把那团死肉剜掉了。 男子闷哼一声,实在是疼得厉害,几乎是瞬间从晕厥中痛醒了过来,额上又沁了满满的汗。 心口处的疼几乎让他难以抵受,他在一片虚虚实实的晕痛里,抬眼看见了趴在他身边给他治伤的女孩。 女孩取了药粉,满脸认真地给他敷上,又拿布条给他绑上。 她发觉出他醒了,抬起脸来,澄澈清灵的眼眸撞进他眼睛里去。 “是不是很疼啊?”她一脸心疼,眉头皱起来:“药粉里我已经加了很多止痛药了,你再忍忍,最多明天就不疼了。”说完又去给他擦额上的汗。 男子似是并不喜欢与人触碰,头往里侧了侧,躲开了她。他躺在枕上,好不容易捱过那股刻骨痛意,抬眸看着流离,问她:“这是哪儿?” “是我家。”流离说:“我爹娘都出去捉妖去了,没个十天半月应该不会回来的。你可以放心在这儿养伤,我会每天照顾你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直勾勾盯着男子,越看越觉得他实在好看,越觉得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仙人,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问他。 男子没有回答,阖上双眸又睡过去,嘴角牵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弧度。 流离没再问,托着下巴坐在床边,说道:“我叫流离,程流离。” 她痴痴地笑了。 - 往后每天,流离都用心照料男子,给他治伤,熬药,做饭。她家院子里有一颗槐花树,正值夏天,树上结满了白色的槐花,被风一吹就飘飘荡荡落下几片花瓣来。 她拿着竹竿去摘槐花,做了几道菜给男子端过去。 男子的伤已经好了大概,再过几天或许就要走了。她有些不舍,把一碗清粥放在他面前桌上,说道:“仙人,你是哪个道派的啊,你收徒弟吗?你看我资质如何?” 男子淡声道:“不收。” 流离很丧气,自己闷闷地吃了几口饭。见他始终不动筷子,说道:“仙人怎么不吃?” 男子道:“我早已辟谷,不食凡人饭食。” “辟谷,”流离念了一遍,十分遗憾道:“那多可惜啊,要是连饭都不吃,活着不就没什么趣味了吗。仙人,我手艺虽然不怎么好,可也不差的,不如你尝尝?” 男子寡淡的眸看了她一会儿。女孩长得很可爱,一双眼睛晶莹透亮。虽然跟天上那些仙娥比起来算不上多美,可难得的是灵气逼人。 意外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他没再说什么,端起面前的碗,试着喝了一口。 流离看他吃了自己做的东西,开心得笑起来。 正当这个时候,院子外有人敲门。 来人正是妖兽作乱时被男子救下的姑娘,名叫祝耘。祝耘是当地一户员外家的独女,自小就生得极美。 瓜子脸,桃花眼,细挺鼻,樱桃唇,一头黑发又长又直,瀑布一般铺在背上。 她比流离大不了几岁,自小在季诡城里长大。流离一家游历至此后,她常过来找流离玩,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祝耘看见男子竟然在跟流离吃饭,眼中瞬间浮起一丝古怪情绪。她极力隐忍着,走到男子身边,一脸紧张地道:“恩人,谢谢你救了我性命。祝耘有恩必报,今生愿做牛做马,报答恩人。” 寒渊漠然道:“不必。” “要的要的!”祝耘朝他走近几步,说道:“恩人可以不在乎,可我是切切不敢忘的。耘儿愿留在恩人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使唤丫头,一辈子跟着恩人。” 说着就跪下来,殷切地看着男子。 男子眼中闪过一抹冷淡的光,说道:“你若真要报恩,就打消报恩的念头,别再来找我了。” 祝耘蔫了下来,十分委屈地看着男子:“恩人……” 男子没再多看她一眼,好像她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祝耘灰溜溜地回家了,临走时告诉流离:“我不会放弃的,过两天我会再来看他!” 可在次日下午,男子就启程准备走了。流离送他到城外,一路上都在孜孜不倦地问他:“仙人,你是在哪座仙山修行的啊?我能去找你吗?你是真的不收徒弟啊?我很能吃苦的。你身上的旧伤是怎么来的?以后千万要小心点儿,别再伤得这么重了。仙人,仙人你叫什么啊?仙人!” 男子烦不胜烦,蓦地停下步子,转回身看她。 流离止步不及,一头撞进了他怀里,赶紧往后退两步。 男子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别往前走了。” 流离摸摸鼻子:“哦。”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一股强烈的不舍油然而生。 她就又一次不死心地问他:“仙人,你叫什么名字啊?”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流离泄了气。 “寒渊。” 突然听见他说。 流离眼睛一亮,高兴地笑起来,目送着他越发遥远的背影,对他喊道:“我知道了!我会永远记得的!” 一直到看不见他了,流离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回了自己家。 祝耘正在她家门口等她,见她一个人回来,急道:“我的恩人呢?他去哪儿了?” 流离说道:“他伤好回去了。” “回去了?”祝耘失魂落魄起来,埋怨她:“你怎么不告诉我啊,只管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去送他!他去哪儿了,往哪个方向去的?” 流离伸出手,给她指了个相反的方向。祝耘看见,忙忙地去追了。 晚上爹娘从外面游历回来,给她带了不少不知道在哪儿淘来的法器。 大部分根本不能用,都是外面那些人在骗他们,只有少数几个多少还有点儿用处。 “流离,”司萩慈爱地摸摸她头发,问她:“我们走的这几天没出事吧,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流离一心挑拣那些法器,说道:“很好啊,没出什么事。” 程晏说道:“我就说嘛,咱们女儿比咱们都厉害,一般妖兽都已经不是她对手了,你就别担心了。” 三人其乐融融。正说着话,祝耘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指着流离道:“你干嘛撒谎骗我!” 流离明知故问:“我怎么撒谎了?” 祝耘道:“那为什么我沿着西边去了,怎么都找不到我恩人!” 流离说道:“他是位仙人,自然是驾云走了。别说你去西边找不到他,就是你东南西北都跑遍了也不会找到他的。” 祝耘气得脸色发红,满脸愤恨地瞪了她一会儿,最后不甘不愿地走了。 寒渊一走,流离又回到以前的生活里去,每天修炼道法,偶尔跟着爹娘一起去东家捉妖,去西家打怪。 只要有她在,他们总能成功拿住妖怪。一家人挣的酬金越来越多,日子也变得越来越宽裕。 可是突有一日,城里又闯进了一只体型巨大的妖兽。那妖兽长着四只角,样子恍一看像牛,可毛发又很长,像在身上批了件蓑衣。发怒的时候鼻子里会喷出绿色的脓液,气味古怪难辨。 程晏看见,说道:“不好了,是巨兽獓因!” 獓因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看见有活人就扑上去乱撕乱咬。 城里一时哀声遍野,百姓们再一次拖家带口狼狈逃窜。 “是谁捉了狸力!” 獓因怒挣着两只灯笼一样大的眼睛,恶声恶气地问:“是谁捉的就自己出来,否则我就血洗季诡城!” 流离想起上次来袭的那只妖兽,试探着问它:“是……是那个样子像猪,四肢长了爪子的巨兽吗?” 獓因吐出嘴里被它咬伤的两个人类,看着流离道:“是你捉了它!” 流离没有否认。獓因长喝一声,冲着她奔了过来,抬起前爪要去踩她。 程晏和司荻把流离推开,拔出长剑开始跟獓因相斗。 他们不过都是未修成仙的凡人,功法不强,不过只撑了几招就败下阵来,被獓因扔出去老远。 流离正在布阵,本想像上次一样捉住凶兽,可没有人帮她拖延时间,很快獓因就一爪子扫飞了她那些法器,又从身上抖落一根毛发下来。 那根毛发瞬间化作一根绳子,把流离绑起来,带到獓因背上。 “你不放了狸力,我便不会放你!” 獓因背着她,四爪前奔,带着她跑进天空里不见了。 “流离!” 看到流离被獓因带走,程晏和司荻撕心裂肺地叫着。 - 獓因一直把流离带到了一处山洞里,它后背一甩,把她扔在地上。 “狸力在哪儿?”獓因问她。 流离说道:“它被收走了,我也不知道在哪儿。” 獓因又问:“是何人收的?” “是一个长胡子,方形脸,黄头发,紫衣裳,个子矮胖的神仙收的!” 流离胡说八道。 獓因眯了眯一双牛眼,满目怀疑地看着她:“此话当真?” 流离说道:“我干嘛要骗你?我还想活命呢!” 獓因信了她的话,把她暂时封在山洞里,自己出去找那个神仙算账去了。 流离在洞里饿了三天三夜,直饿得眼冒金光,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此处是獓因老巢,上古神兽栖息之地,凡人根本就进不来,她连奢望爹娘能来救她的想法都不能有。 要是獓因再不回来放了她,她恐怕就要饿死了。 封印外不时有妖兽走过去,形状各异。有的注意到她,趴在结界外对着她龇牙咧嘴,上蹦下跳地吓唬她。 她实在饿得厉害,闭上眼睛开始睡觉,保存体力。 她是被一阵光电撞击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模糊视野中,她看见一人身姿挺拔,黑衣黑靴,手持长剑,一路劈斩妖兽,朝着她英勇而来。 那人走得近了,扬手间斩裂结界,冲入洞中。 他的面容朝着自己,越来越清楚。 是近来时常梦到的风姿无双的仙人。 寒渊停在她身边,半蹲下来,看她身上并没什么伤痕,可她却半死不活地躺着,一动不动,略有些奇怪道:“哪受伤了?” 流离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开口说了两个字:“我饿……” 寒渊略怔了怔,很快嘴角略勾,带起一丝浅淡的笑来。 他把流离从洞里带走,往山外行去。流离趴在他背上,撑着眼皮睁眼看他。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凌厉俊美,好看的唇形微抿,牵起一丝凉薄。 她就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寒渊。不是崇拜,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懵懂无知。 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喜欢他,入了骨髓的喜欢,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还是会刻骨铭心的喜欢。 因为这喜欢,她开始嫌弃起自己的身份。一个平凡的人类,要怎么才能配得上天上遥不可及的神仙呢。 还是一个天生寡冷,无情无欲的神仙。 第105章 寒渊背着流离走出了那片灵兽聚集之地,在山脚下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把她放下来。 他在林子里捉了只野鸡,支起火堆,把野鸡放在上面烤。 流离闻见香味,早忍不住咽了好几口唾沫,眼睛又不由自主去看寒渊。 他清冷的侧脸落拓在火光里,格外多了一丝暖意。 等把野鸡烤好,他把食物交给流离。 流离接过来,张嘴咬了一口。 其实没有什么味道。他是身份尊贵的神仙,哪里给别人做过什么饭,不过是烤熟罢了。 可她却吃得津津有味,把一整只鸡啃得干干净净,扔了一地的骨头。 寒渊右肘撑在膝上,看着她吃饭的样子,心里生出一丝兴味。小丫头长得瘦弱,胃口却大,比天上那些女仙能吃不少。 这样想着,他唇角轻勾,牵起了微不可查的笑意。 等她吃完了,他又变出一方手帕来,让她擦嘴。 “仙人,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流离问他。 寒渊道:“獓因在天上四处寻找一个长胡子,方形脸,黄头发,紫衣裳,个子矮胖的神仙,让他放了自己挚友。” 好看的眸子朝流离一看:“你倒真会编谎,随口一说就把事情赖到了留芳星君头上。” “啊?”流离着实没想到,说道:“还真有神仙长这个样子啊?神仙法术高强,不应该早都修炼出一副好相貌了吗?” 寒渊道:“留芳星君做凡人时受过情伤,从此就断了七情六欲,从不在乎自己品貌如何。” “那他没事吧?獓因有没有找他麻烦?” 留芳星君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被獓因喷了好几口鼻涕,恶心得跑涤仙池里洗了两三个时辰。 寒渊不欲多说,只道:“无事。獓因已被捉拿,跟狸力一起被封了魔性,现在应该已经回了自己老巢,以后不会再出来作乱。” 流离放下心,眼珠咕噜噜转了几圈,最后大着胆子道:“仙人,你真的不收徒弟吗?我很能吃苦的,学东西也很快。真的,我爹娘总夸我很有天分的!” 寒渊淡淡吐出两个字:“不收。” 流离蔫下来,下巴搁在膝盖上,闷闷不乐。 寒渊见时候不早,起身弄熄了火堆,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一股巨大的失落奔涌而来,流离不甘不愿地站起身,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 每多往前走一步,心里就沉下去一分,密不透风的不舍快要把她淹没。 途中她故意装累,装瘸,什么办法都用上,结果也不过只耽搁了那么一点儿时间而已。 她最终还是被送到了季诡城外,转眼就要与他分别。 不染凡俗的仙人转过身,很快消失在了她的视野。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 流离回家以后,在院子里叫了爹娘几声,可却听不到什么回应。 她来到爹娘屋里,推开门,看见他们面色发白地坐在椅上,竟是中了毒的样子。 她赶紧跑过去,急道:“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程晏和司荻见她安全回来,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因为起身太急,他们全都剧烈地咳嗽起来。 流离清楚地看到他们咳出来的是血。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急道。 “孩子,你回来就好。” 程晏拍拍她的手,转身去拿自己的乾坤袋。正翻找东西,有几个邻居推门走了进来,说道:“程晏,快跟我们一起去,再不去就晚了!” 来人也全都满脸病容,尤其一双眼窝深陷着,瞳孔里溃散无光。 程晏并不去看他们,说道:“不用劝我了,我不去。” 他又咳了几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说道:“绝对不去!” 几个邻居看着他的眼神慢慢染上一层埋怨,见他实在不开化,冲着他说了一句:“你们别后悔!” 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了。 流离听得糊涂,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司荻道:“孩子,你不要管我们。快,你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程晏已从乾坤袋里翻出了一件红色斗篷和一盏琉璃灯,交给流离道:“你拿着,根据琉璃灯指示的方向去魔界。那有一座封雪城,里面长着一种通体靛蓝的灵草,你去摘了拿回来。 记住,进魔界前千万披上这件斗篷,它是魔族圣水洗出来的,染了魔气。 你只有穿上它魔界的人才不会认出你是人类。快去,别再耽搁,我跟你娘已经撑不了几天了。” 流离急急道:“好!我现在就去!爹,娘,你们一定要等我回来!” 她拿上东西,一刻也不敢耽搁,转身跑出门。 她跟在飞在半空的琉璃灯后面,不知疲累地奔走了两天两夜。渴了喝泉水,饿了吃野果。 有时不慎跌下山坡,腿上被尖石拉了好几道口子,她撕了自己的裙子,把伤口随便包扎起来,站起身继续跟着琉璃灯跑。 最后终于在天近晓时赶到了魔界入口。 入口在一座荒草丛生的悬崖对面,魔界与人间连接着一座长长的石桥。 她披上红色斗篷,戴上兜帽,几乎把整张脸隐在帽子里,低着头,一路寂静无声地走过了石桥,踏入魔界大门。 里面的光线有些暗,模样各异的魔族人在城里四处行走,买卖货物。 有摊主看见她从人界回来,扬长了脖子问道:“拿回来什么好东西没有啊?” 流离就摇了摇头,说道:“近来人界动荡得很,已没什么好东西了。” 她低着头迅速走了。 一路上问了不少人,最后总算摸索到了封雪城那个地方。 还未靠近,已经感到了一阵难耐的寒冷。 她紧紧抓着斗篷,毫不犹豫地一头闯了进去。 封雪城里大雪连天,空气中全是冰冷刺骨的碎碴。风一阵阵地吹着,刮在人身上刀割一样。 她感觉自己快要冻僵了,每往前走一步都好像要死在大雪里一样。两条腿越来越沉,到后来许久才迈得开一步。 越往里走风雪越大,到后来雪片几乎下得如羽毛般,把她一件殷红色的斗篷落得一片雪白。 她不知道灵草在哪儿,只能毫无目的地去找。身上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消失,雪片带着凌厉的风割得她两只手破皮皲裂。 走到一颗两人合抱粗的灵树下时,她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雪地里晕倒了。 她陷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呵气成冰。呼吸越来越弱,皮肤下的血液好像都冻住了,一阵濒死的僵冷。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前方出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声朝着她的方向,越来越近。 最后停在她身边。 她努力撑开自己的眼皮,看向来人。 来人眉目俊美,却又极冷,浑身上下透露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她就朝他伸出了手,带着无尽希望和对生的祈求,对他薄如蚊蝇般说:“救我……” 下一秒,眼前再次黑了下去。 瘦瘦小小的女孩几乎快要被雪埋进去,一张嫩白的脸有一半隐在兜帽下。 长长的睫毛上结了冰晶,鼻子上也有。唯两片嘴唇红得像血,在一片苍茫的白里透出微弱生息。 寒渊低头看她,心口处不经意间沉了沉。 那感觉又倏忽消失。他紧抿了唇角,又变成那个无欲无求,生来寡情的寒渊神君。 守城人黎嗤在瞭望亭里看见这边的情况,忙披了御寒斗篷出来,远远地喊:“寒渊神君!” 他跑到寒渊面前,说道:“神君来此有何贵干?” 寒渊降下一片御寒光罩,包裹住了流离,说道:“来取雪霁草。” 这个时候并无魔尊出世,魔界群龙无首,在六界里一直没什么地位。 何况这回亲自来取雪霁草的是赫赫有名的寒渊神君,黎嗤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去摘了不少雪霁草拿来给他。 只是看着被他随手救下的人类女孩,黎嗤忍不住问:“神君可是认识她?” 寒渊淡凉的眸子看了流离一会儿。就在黎嗤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是听见他轻启薄唇,说了两个字。 “认识。” 身份尊贵的寒渊神君竟会认识一个凡人女孩?黎嗤有些惊讶。 在他满目疑惑中,寒渊躬下身,把双眸紧闭的女孩横抱起来,带着她一步步走出了大雪纷飞的封雪城。 苍茫大雪中,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消失不见了。 - 寒渊已经是第二次做凡人饭食,他生了火,把从河里捉到的鱼串起来,用法术蜕了鱼鳞和不能吃的内胆,又把鱼刺全都清除干净,放在火上烤起来。 篝火烧得很旺,空气被卷得和煦温暖,还带着一股烤鱼的清香。 流离被香气勾醒了,她睁开眼睛,一眼看到寒渊正坐在自己身边,暖黄色的火光在他脸上闪着浮动的影子。 “醒了?”他扭过头,看向她。 “仙人,”她开口,刚从冰冷里回温不久,嗓子还有些喑哑:“你救了我?” 寒渊把鱼烤好,拿给她:“吃吧。” 流离接过来,咬一口。她手上还有被风雪割破的伤,一道一道的,匍匐在手背上。 等她吃完,寒渊拿出两株雪霁草给她,说道:“你是去找这个吧?” 流离看着蓝草,说道:“是。我要赶紧把它给我爹娘拿回去!” 她起身要走,寒渊却拉住了她的手。 流离一怔。 寒渊已站起身来,从前襟拿出一瓶药粉,在她手上伤痕处倒了些。很快,两只手变得光洁嫩白,伤痕都已经不见了。 寒渊又往她颈中的几道伤口上抹了些,他的手指修长,触到她的肌肤时,她整个身体明显一僵,心口处一阵浮荡不止的悸动。 等她的伤痕都不见了,寒渊收回手,说道:“回去吧。” 流离感激地看着他,眼中有泪光浮动:“谢谢你!” 她转过身,离开了这片林子。 - 程晏和司荻吃了雪霁草后,毒素果然被清除干净,身体一日日好了起来。 流离从他们口中得知,上次过来作乱的獓因体内有剧毒,被它咬到的人全都身体瘫软,腹内如被火烧一般,疼痛难忍。 仅是如此倒也罢了,这种症状竟然还会传染。这些天,城里已经有不少人家的儿女被染上了。 “还好这几天你一直在外面,”司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说道:“不然岂不是你也要染上。” 流离问道:“那城里其他人怎么办?我只拿了两株雪霁草回来。” 听到这句话,司荻神色中浮出不安来,说道:“前几天这里来了个道士,那道士说,獓因体内有毒,可它自己却是活得好好的,这是因为它早就适应了毒的缘故。 既是如此,那解毒的灵药就是它本身。道士就带着城里的人去了犀兽林,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办法,把獓因引了出来。 那道士实在也有几分本事,用法器困住了獓因,把它带回城,宰杀洗净,做熟了分给城里的人吃。他们吃了以后,病果然都好了。” “什么?”流离惊道:“他们把獓因杀死吃了?” 程晏低着头叹口气,说道:“是啊,可惜我跟你娘都病着,没办法阻止。那道士惯会蛊惑人心,三言两语下去,就骗得全城百姓都信了。” 流离心道不好,獓因已被祛除了魔性,竟然还是难逃一死,被凡人分食而吃。那狸力要是知道了,岂肯罢休。 她想得不错,没过几天,狸力就从犀兽林里跑了出来。它没有伤人,只是站在城中赤红着眼睛一遍遍怒道:“獓因在哪儿!” 城中百姓在道士带领下早就做好防范,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狸力一步迈入,就合力把它兜在网中。 困住了狸力的巨网发出冲天金光,越缩越紧,在狸力身上勒出一道又一道的口子。 程晏和司荻带着流离赶过来,看见这一幕,程晏对那道士怒道:“你何必要赶尽杀绝!它已经被祛除魔性,不会再伤害我们。你杀了獓因不算,还要再害它吗!他们都是上古神兽,带有灵性,你不怕遭天谴吗!” 站在屋顶上的道士转过身。 那道士四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白黑色的道袍,脸长得倒是和善,只是两只眼睛里却透着凶光。 “师兄,你我同出一派,该知道师尊对我们的教导是除魔卫道,守护苍生。”他说:“狸力和獓因都是霍乱苍生的妖兽,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性命,怎么你口口声声要救他们?难道师尊的教导你都忘了个干净?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枉死在这两只畜生手里的百姓!” 程晏说道:“伏测,师尊是让我们除魔卫道,可没让我们赶尽杀绝。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若执迷不悟,别怪我不念同门情谊!” 伏测十分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尊总说你不开化,愚蠢憨直,倒是说得不错。你同情狸力,可谁同情惨死的那些百姓?众生平等,不能只因为狸力是上古神兽,我们就放任它残害无辜。否则,那些惨死的冤魂该怎么办?” 百姓们听得义愤填膺,纷纷举起了胳膊,一呼百应道:“道长说得对!杀狸力,报血仇!杀狸力,报血仇!” 他们全都被伏测迷惑了心智,以他为首,奉他为神。 有几个向来跟程家交好的邻居过去劝程晏:“程大哥,斩杀狸力是人心所向,你就别再说什么了,快来跟我们一起才是正经。上次围剿獓因你就不在,大伙儿已经对你有怨言了,你不能再这么执迷下去!” 程晏只是道:“狸力会发狂是受了魔气侵染所致,天界已经着人将其魔性祛除了。万物有灵,若你们执意斩杀,犀兽林里那些神兽怎肯罢休!本来已是相安无事,你们再这么滥杀下去,迟早会得报应的!” 伏测道:“师兄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妖兽是人类一大害,本就该斩杀殆尽。若来一只,我们就杀一只。 来两只,我们就杀一双。总有一天,犀兽林里那些东西会被斩杀干净。师兄可怜它们,不如可怜可怜深受其害的百姓。” 他说完,手中结出一个巨大的法印,朝网中痛苦挣扎的狸力打了过去。 “除妖邪,杀奸佞,替天/行道,理所应当!” 伏测念着这句话,又朝狸力打去一道光电。 程晏一跃而起,拔剑斩劈而去,将光电从中拦断。 司荻见状也抽出剑来帮他,二人合力与伏测相斗。 众城民手中扯着巨网,誓要把狸力勒做几千段几万段。狸力痛极,尖啸声响彻整片大地,鲜血如雨般泼洒下来。 流离跑过去,想解开天网救狸力。祝耘一眼看见,大声道:“她要害我们!快拦住她,不能让她过来!” 立刻涌过三四个人来,把流离死死拉住。流离虽然口诀和法阵记得快,可自己毕竟年纪还轻,又从没有在正统教派里习学过,道行还不高。此刻被一群人扭住手脚,颇费了番功夫才挣开。 她一眼看出阵眼所在,过去要拔那里插着的一把灵幡。 “你就是个祸害!” 祝耘突然拿着一把剑朝她杀来,眼中满是恨意。 流离不知道祝耘竟然是有功夫的,上次狸力发疯的时候,她不是被吓得落荒而逃,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吗? 流离来不及多想,见她迫近,赤手与她打了起来。 她很快发现,自己竟然不是祝耘的对手,平时看起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小姐,其实有着深不可测的功力。 她很快在祝耘的剑下落败,被城民拿绳子绑缚住。 程晏和司荻也根本不是伏测对手,几招下去被打成重伤。 无人阻挡,伏测带领着城中百姓一起,齐念咒语,收缩巨网。 狸力在一声一声的惨叫中被勒做千块万块,残肢断体如落雨般扑簌簌洒下。 血色漫天。 狸力死了,其骨头被城民们收集起来。伏测说狸力跟獓因一样,乃上古神兽,吃了它的肉可以增进内功,得道成仙。 城民们便支起了一口巨大的鼎,如熬煮獓因般把狸力的肉块骨头丢进去。 鼎下面架着厚厚的柴薪,伏测手持火把而来,把火把往柴薪上丢过去。 鼎下燃起了冲天大火。 流离和她爹娘已被城民们绑了起来,无能为力地看着这群疯子们的狂欢。 第106章 鼎里的残肢很快煮熟,伏测爬上高高的梯/子,一碗一碗地盛给城民。 凡此次绞杀活动中出力多者,碗里的肉就多,出力少的只得一碗肉汤。 跟程晏关系不错的邻居大叔王提分到了一小块肉,他端着来到了程晏一家面前,说道:“程兄弟,这些年来你为我们家也除了不少鬼祟,我都记在心里了。你来喝口汤吧,能长功法的!” 程晏气愤地一扭头:“拿走,别让我看见!” “程兄弟,你怎么就这么犟呢?” 王提见实在劝不动他,一边摇头一边端着碗走了。 最后一大锅残肢被瓜分干净,除了程晏一家三口和伏测、祝耘没有吃外,其余季诡城的人尽皆有份。 “大家现在吃了神兽的肉,喝了神兽的血,皆是可得道成仙之人。”伏测站在人群最中央,说道:“往后贫道会在这里辅助诸位修炼。如今正是六界不宁,妖魔鬼怪混战不休之际,天界势大,又有寒渊神君撑腰,势必会在将来一统六界。你我只有加入天界,才能在将来有所出路。” 流离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他说什么? 寒渊神君? 她良久才回过神,扭头问自己父亲:“爹爹,寒渊神君是谁?” 程晏便道:“我一直让你多看看六界史录,你就是不看,到现在了连寒渊神君是谁都不知道。” 流离心虚道:“看那个还不如多看几本阵法图。” 程晏摇了摇头,说道:“寒渊是神族中人,应天地灵气所生,迄今已活了两万年了。这两万年里六界多有战争,多少妖魔鬼怪出世,搅得不得安宁,都是他出面解决。 若非有他在,说不定人间早就是一片生灵涂炭了。现在六界已公认他为第一战神,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多大的混乱都能平息下去。” 流离知道他尊贵,却不知竟是如此尊贵。 是她拼尽全力也无法企及的所在。 更可笑的是,她还一声一声地管他叫仙人。他听到的时候,心里该多可笑啊。 他明明是比仙还要尊崇的,上古神族啊。 流离沉默下来。 前方,伏测还在对城民们说:“时势造英雄。天下不太平,难道我们就要坐以待毙吗?一直以来,人族都是最底层最卑贱的一个,我们轻易地生,轻易地死。 随随便便一场战火烧过来,最先灭亡的肯定是我们人类。我们再不自救,最后只能落个尸首无存的下场!” 群众们慷慨激昂,一个个齐声应喝。 伏测道:“大家既信任贫道,贫道会带着你们修炼,让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得道成仙。天界,”他以右手直指天上,中气十足地道:“必将有我们一席之地!” 百姓们欢呼起来,好像他们明天就能爬上天界,永生不死一般。 到了晚上,伏测意外地命人放了程家三口。 三人回了家,他们对这里的事已经无能为力,程晏想来想去,现在只能返回山门,让师尊过来制止伏测。 他和司荻正在屋里商量着,什么时候启程去请师尊,伏测却是推门走进了屋,含笑叫道:“师兄,师姐。” 程晏和司荻忙从椅子里站起来,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师兄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伏测站在他们面前,说道:“师姐也是,还是这么漂亮。” 程晏看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伏测说道:“我想干什么不是都说过了吗?除魔卫道,斩妖除魔。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你除的什么魔,卫的哪门子道!”程晏逼视着他:“你分明是要把满城百姓带去绝路!” “我给他们的是一条生路。”伏测道:“没有我,他们迟早泯然于乱世。” 程晏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可你只要胆敢再滥杀一条性命,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不放过我?”伏测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拿什么不放过我?修炼这么多年,你是什么资质自己还不清楚吗?我劝你最好认清形势,别再想些不切实际的了。” 伏测转头往外看去,目光落在对面流离那屋紧闭的房门上,说道:“师兄,我瞧着你和师姐的孩子倒是个聪明机敏的,可惜跟着你们总也学不到什么。不如你把她交给我,我保证她能得大成,将来得道登仙,指日可待。” 程晏警惕地看着他:“你别想打我女儿主意!” 伏测笑了笑,说道:“师兄,何必对我如此防备呢,我可从来都是一心向道的啊。对了,我刚才听见你们要去找师尊是吗?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了,免得白跑一趟。” 程晏心里一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与师姐早就下了山门,派中很多事务你们都还不知道。”伏测在屋里走了两步,停在窗前看着天上一轮残月:“师尊年初的时候就已仙逝了。” 程晏和司荻双目大睁,不敢相信道:“你说什么?” “还有,”伏测扭过身,看着他们二人:“忘记告诉你们,玄清派现任仙长,是我。” 这句话让程晏和司荻方寸大乱,心如死灰。伏测满意地看着他们二人表情,起身闲庭信步地走出门去。 季诡城里的百姓在伏测蛊惑下开始布置陷阱和阵法,整座城再不复往日的清闲幽静,变得越来越萧冷而肃杀。 又等几日,不见神兽过来寻仇。城民一心只要啖食它们骨肉,以提振功法。 便有人等不及,纠集了同伙,一起去了犀兽林外设下诱饵,引林中神兽出来捕食。 流离记得很清楚,那天恰好是七月半鬼节,天阴沉沉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血腥味溅在泥土里,恶臭难闻。 她在城民们后面跟着,小雨把她一张脸淋得苍白,长发湿哒哒铺在背上,裙角上溅了不少泥土。 没过多久,一头刚满一岁的狮虎幼崽闻见了林外香甜的味道,在里面踟蹰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诱惑,穿过结界朝了出来。 城民们在各自的地方收拢阵法,欲一鼓作气擒拿幼虎。 流离认准了每个人所站的方位,以及每个人手里拿的东西,在心里急速计算一番。 乾三连,坤六断。离中虚,坎中满。 她口中默念,找到阵眼所在,过去握住上面直插着的一把长剑,使尽全力往外拔。 城民们本是要势在必得,谁知启动阵法后,阵法却是一动未动。 他们全都往阵眼处看去,就见流离已咬着牙将长剑拔了出来。 此阵已破,城民们忙丢了手中法器,挽弓搭箭,箭尖对准正在诱饵旁吃食的幼虎。 “危险,快逃!” 流离躲在暗处高声提醒它。 幼虎立刻警觉,转身迅疾逃走。刚跑进结界时,无数把冷箭已到,被结界挡了下来。 幼虎转身,呲着牙狠狠瞧着城民。 趁着城民没反应过来,流离转身,拔脚跑出了林子。 她回家找到爹娘,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包裹,带上比较重要的几件法器,对他们道:“这里不能待了,得赶紧走!” 司荻不安道:“季诡城里十几万城民,眼看就是一场大劫,咱们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流离说道:“娘,你不要再管他们了,我们都自身难保了,哪还帮得了他们。各人有各人的命,他们要疯就让他们疯好了,我们在这里根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谁也救不了,现在只能先救自己!” 她把爹娘的宝剑拿出来,分别交给他们:“快走吧!” 程晏看着手里的剑,长叹一声,说道:“流离说的对,这里的事咱们已经管不了了,先逃出去再说。” 三人背了包裹,急匆匆往外逃。 雨下得大起来,有时砸在流离眼睛里,一阵酸涩。 跑到城门口时,那里已聚集了几乎半城的百姓。最前面站着的是手持拂尘的伏测,他穿一身白黑色道袍,头发高扎起来,嘴角始终擒着令人讨厌的笑。祝耘站在他旁边,给他撑伞。 程晏把妻子和女儿护在身后,对伏测道:“放我们出去!” 伏测说道:“师兄,这些天我不动你,是想让你知道你我仍有同门之谊。若你能想明白,就该跟我一条心,跟全城百姓一条心。 可你实在冥顽不灵,时至今日,竟然还要跟我们作对。念在同门一场的份上,我现在再问你一句,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斩杀妖兽,立下这千秋大业?” 程晏始终面不改色:“你不用再问了,我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跟你同流合污!” “师兄,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 伏测说完没再看他,转而对全城百姓道:“既然他们三个不能跟我们一条心,就只好将其诛杀,以绝后患。” 有村民跳出来道:“他们早该死,留着只会坏了我们的事!” 更多的村民跳出来道:“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斩草除根!” “永绝后患!” 越来越多的人跳出来,最后一呼百应,整个城镇的人都跑了出来,把程家三口团团围在中间。 三人没有抵御多久,很快被城民们绑了起来。城中又支起了那口巨鼎,下面燃起冲天火焰。 流离和爹娘分别被吊在半空,鼎口离他们有五六米远。里面的水慢慢开始滚沸,雨水不停落在里面,顷刻间烧得烫热。 “程晏,她们是你的妻子和女儿,你说我该先杀哪一个的好。” 伏测站在下面,阴恻恻地开口。 “无耻小人!无耻小人!”程晏厉声大喊。 伏测说道:“我数三声,你做出决定。否则,她们两人就一起死。” “你先杀我!先杀我!”程晏已经喊哑了嗓子。 “一……” 伏测开始计数。 “二……” 流离闭上眼。 “三……” 话音刚落,城民们一齐割断了司荻和流离身上的绳索。 流离面对着那口不停滚沸的大鼎直直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半空中却突然跳出来一只成年狮虎,它接住了流离和司荻,把她们丢到自己背上,又去救下了程晏。 它带着三人迈过那口吃人的鼎,稳稳跳下地,半刻也没有停留,再次腾跃而起,冲过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直向着城外逃窜。 伏测大惊失色,总是笑着的脸上终于有了另一种表情,他指着那只狮虎,急急喊道:“设阵!不能让它走!” 城民们开始各自跑向不同的方位,转动罗盘。 城门外的地底开始冒出一片尖厉的钢刀,狮虎不慎踩了一脚,前爪立刻被穿透,被雨淋得湿透的地上瞬间多出一行血。 狮虎痛呼一声,不得不往后退。 它呼呼喘着气,盯着前面的路。 那片钢刀林大概有百米长,狮虎静默片刻,最后一鼓作气,猛地往前迈去。 半空中却又出现一道厚厚的屏障,它撞在上面,磕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伏测见状,奸笑道:“抓住它!” 有城民一涌而上。 前方密林中却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奔跑声,城民们往前一望,立刻眼冒精光,大喊:“仙长,它们都出来了,终于都出来了!” 伏测得意道:“好,今天,我们就把它们杀得一个不留!” 流离和爹娘一起从狮虎背上滑了下来,程晏去检查了狮虎伤势,说道:“流离,我们要想逃出去,必须破了这个阵法。你去找阵眼,我和你娘在后面掩护你。” 流离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城里跑。 上百只神兽奔袭过来,前爪往地上重重一顿,振飞了地上尖刀。它们厉啸着朝狮虎的方向冲过来,合力去破城门口的仙彰。 伏测站在城门上,指挥着城民启动阵法,赶在神兽们闯进来前准备好一切,将它们一网打尽。 流离在城中不停地跑,爹娘跟在她身后,有城民举剑过来,他们就狠心将其打退,一路护送着女儿。 雨下得越来越大,耳边除了烈烈喊杀声,只剩下了不见尽头的雨声。 流离泡在无边无际的雨里,一路注意着不同的人守阵的方向和手里的法宝,脑子里飞速转着法阵图。 她几乎跑了大半个城镇,最后看到一座山腰处用石头磊着的两层太青五行阵后,她终于明白过来。 “阵眼在西北!” 她说了一句,转身朝着西北跑过去。 程晏和司荻在后面跟着她。 三人最后到了西北方向的一口井旁。 那口井里镇压着一条两丈长的紫色螭龙,螭龙不停朝上飞,撞击光壁,可每次都是徒劳地落回了井里。 井旁护卫着两百城民,全都手持弓/弩宝剑,一齐对准了流离和她的爹爹娘亲。 程晏和司荻把流离拉到身后,一路过来的时候他们没有伤害一条人命,可是现在,却是不得不杀生了。 师尊总说他们二人生性愚钝,难得大成,修炼多年也不得其法。眼看其他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一个个得道成仙,他们既艳羡又愧疚。 若他们也修成了神仙,流离就不会遭山门里那些人看不起了。她明明是个极有天分的孩子,偏偏遇上了他们这对没出息的父母。 程晏和司荻紧紧握了握流离的手,回头看她一眼。 “流离,别怕,爹娘会保护你。” 他们说。 喊杀声四起,那些面目早变得贪婪无厌的城民一齐朝着他们冲过来,程晏和司荻举剑格挡。 有人要过来砍杀流离,程晏挑开那人的剑,将利刃捅入他腹中。 光可鉴人的利刃见了血光,一阵寒意凛凛。 程晏和司荻再不复以往无能蠢笨的样子,他们越杀越勇,身姿英朗,像是九重天外可救万民于水火的神仙。 眼见死在他们剑下的人越来越多,弓箭手吓得往后退了退,等听见施令后,一齐把箭放了出去。 程晏和司荻紧紧围在流离面前,举剑挑开箭矢。 可那箭密密麻麻,打得他们毫无喘息之力,稍不留神间,他们身上已中了数十箭。 他们伸手拔掉身上的箭,对着昔日的邻居好友们大喊一声,拼尽了自己最后一口气朝前飞跃而去。 两把剑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丽的光。 两百城民被杀得一个不剩,纷纷向后跌倒。 流离跑上前,看见爹爹和娘亲也在她视野里倒了下去。 血花四溅,泼在她脸上,一时分不清都是谁的。 她悲声大喊着跑到爹娘身边,握住他们的手。雨水还在下,冲刷着他们的脸,把他们脸上的血洗得很干净。 程晏从腰间取下一柄匕首,交到流离手里,说道:“破阵。” “流离,好好活下去。” 程晏和司荻都努力地笑着,对她说:“好好活下去……” 两人同时阖上了眼睛,彻底断了气息。 “爹!娘!” 流离一声又一声地嘶喊着,可不敢再怎么叫,他们也都不会回来了。 她在那天,成了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再也不会有人疼爱她,保护她的人。 可她甚至连哭都不能为他们哭一场,她竭力忍着滔天痛楚,拿过父亲给的匕首,朝着阵眼走过去。 井里的螭龙还在努力向上撞着。 她抽出匕首,深吸了口气,朝着那道光壁狠狠刺过去。 以匕首落点为中心,裂纹朝着四面八方迅速延展而下。 光壁刹那间碎裂。 螭龙冲天而起,在半空中长啸一声。 从阵眼开始,阵法一层一层失去效用,冲击得守阵之人往外飞出丈远。神兽们脱离险境和阻碍,以千军万马之势冲入城中。 奔腾之声混杂在雨里,彷如下一秒就将天崩地裂。 螭龙在空中飞了几圈,最后落下地,把程晏和司荻的尸首驼在背上,又飞到流离身边,俯趴在她脚下。 流离跳上去,螭龙带着她冲天而起。 城中诸人失去了阵法保护,都捂着头四处逃窜。伏测见势不妙,早就已经走得不见人影。 螭龙带着流离飞到城中,神兽们聚集在它下面,呈守卫之势护着流离,凶神恶煞地对着城中百姓龇牙咧嘴。 流离看着下面大哭大叫的城民,高声道:“今天我不杀你们,妖道已走,此事就算罢休。可你们要再不悔改,敢来惹我一次,我就屠尽季诡城!” 城民们一声不敢吭地埋头听着。 很快一声长啸,螭龙带着流离冲进了空中。巨兽们在地上奔跑,追随着流离的方向。 第107章 螭龙把流离带到了犀兽林里,把她爹娘的尸首放下。 流离在林中安葬了爹娘,在坟前给他们磕了三个头,对他们道:“爹,娘,女儿一定好好活着。” 上次被她救下的小幼狮跑过来,一头钻进她怀里,扑棱扑棱脖子抖了抖毛。 流离问它:“刚才去救我的是你爹爹吧?” 小幼狮点点头。 流离问它:“你爹爹还好吗?” 小幼狮开口道:“爹爹没事,爹爹最强壮了,抹点药就会好的。” 它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爪子,搭上流离的手:“我叫岁嗔,姐姐你叫什么啊?” 流离就笑了,说:“我叫流离。” 从此流离就在犀兽林里住了下来,渴了喝泉水,饿了吃野果野菜。神兽们逮到山鸡时会给她送过来,今天东家送,明天西家送,每天都不缺肉吃。 晚上聚集在篝火旁讲故事,神兽们会告诉她,外面哪哪又发生了战争,谁谁被天界诛杀,谁谁又为天界打了一场精彩的胜仗。 听到最多的是寒渊,一提起他,神兽们就满眼放光,说寒渊不愧为六界第一战神,只要有他出马,多大的战争都能平息下去,死在他剑下的恶徒数不胜数。若是没有他,六界早就生灵涂炭,一片狼藉了。 转眼有半月过去,一日流离正在犀兽林里陪着岁嗔摘果子,外面突然响起一人威严宏状的声音。 “程流离可在?” 有神兽过去把那人请了过来,来人穿着一身淡金色的衣裳,身材魁梧,威仪满面。 化为人形的螭龙朝那人走过去,行礼道:“天帝,您怎么亲自来了犀兽林?” 天帝目光在林子里梭巡一圈,最后落在流离脸上。 “你就是程流离?”他问。 流离点了点头。 天帝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半月前,你可在季诡城?” 流离说道:“是。” “你随我来。”天帝转身往林子外走。 流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螭龙过来对她道:“你不用怕,我和你一道去。天帝是个公正的人,不会跟你过不去的。” 流离便随在天帝身后走了。出了犀兽林,她看见外面还站着八位天界里的文武星官,分列两排把天帝护在中心。 流离跟着他们,一直走到了季诡城。 初入城中,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然后她看见了,被烧得寸草不生的季诡城里横七竖八洒着一地白骨,举目望去,处处都是森白的骨头,有蚊蝇停在上面,吸着上面残留的血。 她腿上一软,往后退了几步。天帝朝她回过身,一双凌厉的眼睛直直看着她,说道:“程流离,你屠了一城十五万六千三百八十二口人,该当何罪!” 恍若一道晴天霹雳朝着流离直劈而下,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天帝,说道:“什么?” 天帝说道:“看你年纪轻轻,倒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这么多人命你说害就害,全无一丝悔改。” 流离急道:“我没有,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死了!” 天帝让手下带过一个人来,那人穿一身纯白色的衣裳,一头如墨般的长发直坠腰间,瓜子脸,桃花眼,细挺鼻,樱桃唇,赫然就是与流离有过几分交集的邻居祝耘。 只是她现在气质上却跟以前完全不同,之前她不过是个有些漂亮的有钱人家小姐而已,可现在浑身上下却多了一股尊贵之意,那尊贵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并不是寻常人可以装出来的。 她仪态万千地一步步走出来,停在天帝身边,开口叫了一声:“父帝。” 流离一怔。 她竟叫他……父帝? 天帝扭过头,慈爱地看了祝耘一眼,说道:“耘儿,七月十五日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今日众位仙家都在,你一五一十说来。” 祝耘道了声是,转身傲气凛然地直视着流离,说道:“半月前,恰好是七月半鬼节那天,犀兽林里的一只妖兽出来作乱,伤了城民。城民们为自救,设下陷阱,好不容易才捕获了妖兽。 城民们担心妖兽发癫,会造成死伤,就决定杀了妖兽,为民除害。谁知程晏一家却是极力反对,不肯诛杀妖兽,为此还不惜与城民发生冲突,把妖兽救了出去。 冲突中程晏和妻子司荻不慎身死,他们的女儿,也就是这位程流离看见。 当即发了狂,口中悲鸣,把犀兽林里所有妖兽全都召了出来。她站在螭龙背上,面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口口声声地说要屠尽季诡城。然后她就驱使妖兽,在城里大开杀戒,杀光了这里所有人!” “你胡说!” 流离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怒看着她:“人不是我杀的!” 祝耘道:“难道你不是看父母身死,怀恨在心吗?” 流离一时说不出什么。 祝耘又道:“难道妖兽不是听你号令吗?难道你没说要屠尽季诡城吗?” “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螭龙站出来,对祝耘道:“流离是恨他们,可是那天她根本没有动手,没伤一人就带着我们走了!” 祝耘冷笑一声,说道:“可真是大度啊,父母惨死,竟能就这么算了?” 她转身来到天帝身边,说道:“父帝,女儿下凡历劫一世,却被这种阴狠手辣之人害了性命。女儿方才所说全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若有半句虚言,就让女儿永囚于万鬼崖中,受尽折磨,不得往生!” 天帝点了点头,对众位仙家道:“我这个大女儿自来都是最善良懂事的,从来也不会撒一句谎。况菰文仙君已经看过,城民们确实是死于妖兽之口。” 他寒芒一样的目光向流离看来,说道:“此女可驱使妖兽,又阴毒至极,实在不可久留。立即带去阴蚀狱,待其认罪后再行处置,给季诡城枉死的冤魂一个公道!” 螭龙闻言上前一步道:“天帝,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冤枉好人!季诡城的人根本不是流离杀的!” 天帝道:“程流离救了你们,你们自然要给她说话。你也不用着急,我本以为你们魔性已除,又多年来聚居于犀兽林中,应当不会再霍乱苍生。 可是你们竟被这妖女蛊惑,枉害了那么多条性命。待处置了程流离,我第二个便要解决你们!” 天帝叫来了一名武将,让他把螭龙捉起来,又命其他人将整个犀兽林看守住,不许放出一头畜生。 流离被带去了天界的阴蚀狱,那里还是第一次关押一个凡人,狱卒们都十分稀奇,交头接耳地讨论她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过。 被关到第二日,天帝带着一众仙家过来提审。 流离被一路揪过去,扔在大堂中央。她抬起头,看着前面紧皱眉心审视着她的仙家和天帝。 以前她幻想过天界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来,来的却是一个黑云滚滚,死气沉沉的提审堂。 天帝坐在最前面的高台上,说道:“人犯程流离,你为了报仇,丧心病狂害死了季诡城十五万六千三百八十二口人,罪孽深重。 今日朕不杀你,难以给十数万冤魂以公道。你若识相,就自己认罪伏诛,朕还能给你一点儿体面。” 流离从地上站起来,倔强地回视着一殿的人,说道:“我没有杀人!” 天帝拍桌而起,说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凡人里出了你这样的败类,实在也是亘古奇闻。来人!” 他高喊一声,说道:“立即把她带去化骨池,挫其三魂七魄!” 便有人过来一左一右架住流离,把她带了出去。 一行人跟在后面,全都来到了化骨池旁。池里的劫灰水一样漂浮来去,又始终不会溅出池沿一星半点。 天帝发号施令,说道:“推下去!” 那两人硬拉着流离,带她一步步接近化骨池。 流离脑中想起爹娘临终前跟她说的,要好好活下去。 她真的想好好活下去,无论遇到了什么事,都不想用死亡来结束一切。可是活在世间,有太多东西是她无能为力的。 她看着奔涌不息的化骨池,心里的光在一点点凐灭。 扭住她胳膊的仙官到了池边,使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呲呲冒着热气的劫灰离她越来越近。 她认命地闭上眼睛。 就快要落进去的时候,突然有人飞身而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往后一跃,带着她离开了近在迟尺的化骨池。 来人把她放在地上,搂在她腰间的手没有松开,以一种保护的姿势将她护在身边。 流离睁开眼,看见救了自己性命的是她以为再不会有相见之期的寒渊。 寒渊眉头紧锁,本就寡淡的眸子现在更是极冷,抬起眼皮凉凉看向天帝,说道:“天帝这是做何?” 声音寒凉透骨,让在场诸人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天帝刚登帝位不久,能坐稳这个位置,全凭了寒渊在旁辅佐,他哪里敢得罪这位上古神君。 闻言带着笑道:“寒渊,你近来被鬼界战事缠住,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伸手一指流离,说道:“她实乃上万年来第一阴煞狠辣之人,带领着妖兽一族屠了满城人的性命。朕今日须得将她挫骨扬灰,给人间百姓一个公道。” 寒渊低下头来,看着流离:“天帝说的可是事实?” “不是!”流离忙道:“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命!” 寒渊重新看向天帝一行人等,深褐色的眸子里冷光微闪:“天帝可听见了,她说自己没有做过。天帝仅凭片面之言就断定她就是屠城之人,岂非太过武断?” 从寒渊出面救了流离开始,祝耘就嫉妒得快要发疯。她直勾勾盯视着寒渊搂在流离腰间的手,上前两步,捏着拳头颤声道:“寒渊哥哥,我是亲眼看着程流离驱使妖兽生屠季诡城的,难道你连我的话都不信吗?” 寒渊并不看她,对诸位仙家道:“祝耘说是流离屠了季诡城,可流离说屠了季诡城的不是她。同样都是无凭无据的话,为什么你们要信了祝耘,而不信流离,就因为流离是个凡人,而祝耘是天帝膝下金尊玉贵的公主吗?” 仙家们一时找不出话反驳,都低了头不敢看寒渊。 寒渊搁在流离腰间的手放下来,慢慢移到她左边,抓住了她的左腕,拉着她朝天帝走近几步。 “天帝乃六界之主,当视众生平等。既然流离和祝耘的话有冲突,那就谁的也不能信。九重天上尘缘池中的窥天兽知天下事,我们只需过去看看七月十五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此案就可明了。” 天帝和祝耘脸色遽变,暗暗地对视了一眼。 沉默半晌,天帝道:“寒渊说的也对,此事或许真有隐情。那我们就过去窥天镜里看看,再做定夺。” 一行人便一道去了尘缘池找到窥天兽,彼时它睡得正熟,几位仙家过去叫了它许久都没能把它叫醒。天帝见状道:“算了算了,撑开它眼皮进去就是,不要再啰嗦。” 有仙家便过去把窥天兽的眼皮推开,众人迈步走进。 进去后是一方混沌天地,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天帝对着虚空中喊了一声:“天启六十四年七月十五日,季诡城。” 随着话音落下,天地开始化开,中间是草长莺飞的人间。画面来到半月前的那一天,程晏和司荻为救女儿与人同归于尽,程流离接了匕首,打碎法障救出螭龙。 百兽朝着季诡城浩浩荡荡而来,她站在螭龙背上俯瞰人间,冷声道:“屠尽季诡城!” 画面再一转,已是寸草不生,白骨累累,尸殍遍地。 天帝看完,皱着眉头道:“这不是很明白了吗,程流离为了报仇,杀了一城的人。” 寒渊冷笑一声,说道:“天帝是糊涂了不成,有谁看见流离动了手,神兽们又动了手?” 天帝仍不死心:“可这明明……” 寒渊打断他:“有人把最重要的几段拿去了,流离带着百兽离开后,有人回到了季诡城。” 流离想起什么,伏测带领着全城百姓诛杀神兽,又让城民们把神兽吃了,美名其曰要带着他们得道飞升。 可是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吃过一口,那会不会是因为,他只是把全城百姓当容器,最后再出手将他们炼化,以此达到增进功力的目的。 他本是计划着杀光犀兽林里的所有神兽,城民们吃的神兽越多,越有助于他功力增长。 可是那天流离破了他设下的法阵,带着神兽回去后,他意识到再想引神兽入瓮已是不可能,便提前炼化了城民。 一定是这样,可是她现在要是说了,天帝他们又会不会相信她的话? 就算相信了,又有几个会说出来。他们明显就是想要她的命,既然如此,真相又算得了什么。 她抬眼看着身边始终紧紧拉住她的寒渊,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要她的命,只有他在保她的命。所有人都说她是滥杀无辜的凶手,只有他站出来说她是清白的。 她喉头一阵酸涩。 “天帝该好好查查近来谁来过尘缘池,”寒渊淡挑起眼皮,看向仍在熟睡不醒的窥天兽,说道:“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药晕了窥天兽进来动了手脚。” 他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可天帝却已吓得低了头,不敢与其对视。天/衣层层叠叠,捂得他背上出了汗。 “众仙家以为如何?” 寒渊转头问其他人。 被问的也都低着头装鹌鹑,过了许久才有人出来道:“寒渊神君所言极是,依小仙看来,确实有人抹去了七月十五日那天几段经过。” 天帝便顺着道:“对,对对。不知道是谁干的,简直无法无天,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来!必须好好查。只是……” 他抬眼迅速瞥了一眼流离,说道:“这个程流离的嫌疑仍是不能洗清,依朕来看,不如就关在……” “我会把她带去沉厝宫,”寒渊淡声打断他:“一个小小的人类,想来我还关得住。” 两只没什么温度的眸子动了动,看向天帝:“天帝以为如何?” “不可以!”祝耘赶忙跳出来,拉住天帝袖子:“父帝,绝对不可以!不能让程流离去寒渊哥哥的沉厝宫,你必须要把她关……” “放肆!”天帝及时截住她的话,寒渊的性子他很明白,说出口的话便是心里落定了的,看上去是在征求意见,可谁要是敢说一句不行,他能在三句话之内立马让那人后悔得想死。 如今六界未平,许多事还要仰仗寒渊,他不能为了一个女儿而得罪了他。 “由寒渊神君看着,那是再稳妥不过!”天帝拧起眉头,怒瞪着自己女儿:“要你在这里聒噪,还不快滚回去!” 祝耘被骂得眼泛泪光,她扭过头看向流离,满含怨恨地瞪着她。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跑了。 “那流离,我就带走了。” 寒渊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不等任何人回话,拉着流离走出了窥天镜。 他带着她一路去了十七重天上。 十七重天上一片光秃秃的,没有树,没有花草,也没有什么动物。正中间坐落着沉厝宫,木头做的门和牌匾,走进去以后,里面的院子并不算大,西面和北面各修葺了三间小屋。屋子并不十分华丽,只是古朴雅致,看起来赏心悦目。 说是沉厝宫,可其实只是一个精致干净的小院。在流离想象中,像上古神君这种身份的,住的地方一定是金碧辉煌,一眼望不到头的那种,没想到会是这样简朴。 进了院子后,寒渊才松开了她的手腕。 寒渊的卧房是北边靠右那间,让她住在了北边靠左那间。他又从织女那里买来了几套衣裳,让她拿去穿。 摸着那些衣裳,流离心里一阵巨大的不真实感。她本是要死的人,可现在非但没死,还又见到了他,甚至被他带了回来,跟他待在同一个地方。 院子里有方石桌,寒渊在那里坐下,独自饮茶。 流离进屋,换好了衣裳走到他身边,说道:“寒渊神君。” 寒渊抬眼看她,她换了件浅蓝色的层层叠叠的素纱广袖裙,一头长发垂在腰间,发顶结着简单的发髻,上面系着条长长的蓝色丝带。 她本就长得娇俏,穿了这身衣裳,整个人更显得灵动可人,出尘脱俗。 看到她的那一刻,寒渊的眼神不自觉闪了下,瞬间又平息下去,快得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谢寒渊神君救命之恩,神君恩德,流离永世不忘。”流离又道。 寒渊搁下茶盅,抬起眼眸看着她,说道:“程流离,你还要拜我为师吗?” 流离惊诧抬头,一时间睁大了眼睛:“拜你为师?” 寒渊道:“你若还愿意,就跪下磕三个头。” 流离仍是反应不过来,整个人痴了般呆愣在原地。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线,说道:“可是,我现在仍是戴罪之身。” “事情是你做的吗?”寒渊突然问她。 流离的眼神瞬间清亮:“不是!” “既不是你,我会还你清白。” 流离怔愣道:“你相信我是清白的吗?” “信!” 寒渊没有半分迟疑,他一只胳膊搁在石桌上,朝着她微微倾身,盯着她一双澄澈清透的眼睛,说道:“你可信我?” 流离魔怔了般也盯着他的眼睛:“信!” “那你可要拜师?”寒渊轻勾唇角,竟是笑了。 流离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在满天血泊似的霞光中朝他跪下去,躬身行礼。 “流离拜见师父。” 自那天后,死水里透出光来,光芒越来越盛,一圈一圈荡漾开去,吞噬了一切黑暗。 寒渊成了她的神,救她脱离苦海的永世不灭的神。 第108章 流离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有了师父,有了家。每天待在沉厝宫里,跟随在寒渊身边修行。 寒渊传了她灵力,让她脱离了凡胎。她的容貌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不会老也不会死。她可以千年万年地陪着寒渊,只要没有意外,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有时寒渊会出门办事,他就在整座沉厝宫外设了一顶金障,把流离护在里面。 寒渊走的那几天,倒果然有人来找她麻烦。大多数时候是祝耘仙子,有时候是旁人。可她们碰了几次壁,见金障实在是打不破,慢慢地也就不再去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流离正在院子里背诵道法口诀,鹤使有涂得了寒渊允准,手拿符咒走入了金障,推开院门对着她的方向道:“流离姑娘,天帝请你过去呢。” 流离随着有涂去了九重天上的凌霄宝殿。殿中站满了神仙,当她走进去的时候,众仙眼神都不约而同地朝她望过来。 师父正站在前面等着,流离走到他身边,看见殿中还跪着一人,赫然就是季诡城里与自己父亲一向交好的王大叔。 “寒渊,”天帝高高坐于台上,说道:“他是谁?” 寒渊淡垂了眸看向王提,冷声对他道:“自己回话。” 王提被这凉薄的语气吓得一激灵,埋着头道:“小的是季诡城人氏。” 天帝面色一变:“季诡城的人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王提道:“除了小的外,都死了。” 有众仙在,天帝不好从中作梗,只能硬着头皮问他:“当日发生了何事,你一一道来。” 王提埋头应是,说道:“七月十五日那天,也是小的走运,因看见好兄弟程晏被一条龙给驼走了,就想着跟过去,看在邻居一场的份上,给他上几炷香,烧点纸钱。谁知道那条龙把程兄弟带到了犀兽林里,小的不敢进去,就回城了。谁知道……” 他顿了顿,一张脸越来越白,像是想到了那天发生的事。 “谁知道快到城门口时,就看见伏测那个道士去而复返,高高飞在天上,身上穿了件妖红色的长袍。 他双手结印,口里咕咕隆隆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在他默念下,城里突然间卷起阵狂风,那风邪得很,凡是在城里的人,都被吹得飘在半空。 被吹起来的人吓得大喊起来,扑棱着手脚乱踢乱叫。很快那声音一变,从害怕变成了痛苦。” 王提努力回忆着那天的事,说道:“他们叫得实在是可怕极了,就像是有人在拿刀往他们身上一片一片割肉似的。没过多久,小的就看见他们突然泄了气,内里似被掏空般干瘪下来,外头的皮像是一块破麻布,搭在他们骨头架子上。 他们的魂魄被活活剥离出去,被那道士一口不剩地吸进腹中。随着他吸得越多,他那双眼睛就变得越黑,到最后一点白都看不见了,别提多吓人了!” 时至如今,王提想起那天的惨况仍止不住地发抖。他艰难地把最后几句话说出来:“那妖道把城里的人都害死后,放了一把邪火,把整个季诡城付之一炬。也是小的走运,不在城里,否则小的现在也成一堆白骨了。” 他每说一句,祝耘脸上的表情就更难看一分。她没有看到天帝对她看来的警示性的眼神,坚持上前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空口无凭,你用什么证明季诡城是伏测所屠?” 寒渊凉凉一笑,说道:“祝耘仙子也知道空口无凭,那你又是凭什么用一两句话就定了流离的罪?” 祝耘又惊又痛地看着他,许久也没说出一句话,最后只能耍赖道:“寒渊哥哥,你为什么总是要帮那个凡人说话!” 寒渊沉了神色,说道:“当日伏测屠城,你可在场?” 祝耘想都不想就道:“在场……” 尾音急速减弱,她低下头,满目心虚。 寒渊道:“既是在场,怎么转眼就要去诬陷流离?” 祝耘还要说话,被天帝截住道:“那天的事她都跟我说了,她老早就晕了过去,实在不知究竟系何人屠城。你也知道,耘儿只是下凡历劫一世而已,若有危险,魂魄会自动离体回归本位。 因她在下界受了伤,所以昏睡了许久才醒过来。否则她要是能早告诉我,或许我能下去阻止。” 王提始终在盯着祝耘看,最后忍不住奇道:“祝耘小姐,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一直跟那妖道……” “够了!” 天帝拍桌而起,叫来几个小仙兵,说道:“把王提送下凡!” 仙兵领命,过去把王提带走了。 “此事已经明晰,”天帝对着台下一众仙家道:“未免人间再受大乱,必须尽快捉拿妖道伏测。犀兽林外的金障可以都撤了,也不必再派人监视。至于程流离,”他眯着眼睛看向流离,说道:“放回人间去吧!” “流离不会再回人间。” 冰冷彻骨的嗓音突然在大殿中响起,每一个字都极尽清晰,传到了众仙家耳里。 众仙家寻着声音来处,纷纷看向寒渊。 寒渊略抬了眼皮,说道:“程流离早已拜在我寒渊座下,是我寒渊的徒弟,此后会随我在沉厝宫修行。” 随着他话音落下,众仙家齐齐倒吸了口凉气,目光里满满的不可思议。 殿中静得坟墓一般,落针可闻。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天帝开口道:“寒渊,你不是从不收徒的吗?广德星君的小女儿,还有冒叠仙君的二女儿求了你多久,还有…… 还有祝耘,她们一直都想拜入你门下,可你始终不肯收她们为徒,怎么现在又说收了徒弟,还收了个凡人为徒?” 寒渊说道:“以前不想收,现在想收了。” 他抬眸,对着众仙家淡扫一眼,平静语气里透着股威胁之意:“诸位有问题吗?” 众仙家摇头如拨浪鼓:“没有没有!” “流离已是我寒渊的徒弟,”他又说:“还望众位今后多照顾她了。” 众仙家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 寒渊转过身,看着流离,对着她放柔了嗓音:“流离,跟我回去。” 在众仙家各异的眼神里,流离跟在他后面,随着他走出了大殿。 - 程流离成了寒渊的徒弟,也成了六界女仙公认的敌人。她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成了天上地下无人不敬三分的仙灵。 冤屈被洗清后,寒渊再出去时就没再设过金障。可她每天还是只敢待在院子里,一心修炼术法。 有时候一些女仙会过来找她麻烦,只是她们担心寒渊神君生气,并不敢随意进出他的院子。她们就遣了宫娥过来,让宫娥来请流离出去。 流离不愿出门,那些宫娥们就翻着白眼,不无讽刺地道:“不过就是个凡胎,再怎么装也不像个神仙,拿什么腔调啊。我们主子可是生在天庭养在天庭,不知道比你尊贵多少倍。今日来请你是给你面子,你若识相就跟着我们走。否则,我们就是抬,也会把你抬出去!” 她们来势汹汹,流离别无他法,只得跟着去了九重天上。 九重天上的园子里聚集着五六个冰姿玉貌的仙女,本是聚在一起赏花斗蝶,看见她来,立马止住了说笑,眼中染起敌意。 为首的祝耘仙子走过来,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一遍,冷哼道:“哎呦,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我这里庙小,被人瞧不上呢。” 冒叠仙君的女儿在一群仙子里长得最出彩,一张脸惊艳绝伦。她与祝耘本为了争抢寒渊在天上斗了几千年。 可是现在,她也把矛头对准了流离,站出来道:“可不是吗,也不知道来头到底是有多大,一天天的净会摆谱。” 广德星君的小女儿表面上倒是没什么恶意,她低着头,一双纤纤玉手慢条斯理地剥着一个橘子,说道:“都酸什么,寒渊神君的高徒,自然跟我们都不一样的。” 一群人满是嫌恶地冷笑起来,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流离现在可能就已经死了几百次了。 “仙子找我何事?”流离没有退缩,直视着祝耘问她。 “也没什么,就是这园子里的草该拔了,花也该浇了。我看你清闲得很,不如做做活计,要是干得好,我赏你两个桃吃。” 祝耘说完,一群人吃吃笑了起来。 流离知道在这个地方,她没有说不的权利。若是惹恼了祝耘,到时候事情再传到师父耳朵里,徒惹他烦心。 她并不想变成事事都要仰仗师父的人,师父很忙,没有多少闲心来给她解决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就开始在园子里干活。那个园子很大,足足有二十里,一眼望不到边。 她提着水桶一朵花一朵花地浇,仙子们坐在亭中,一边喝酒吃点心,一边拿她取乐说笑。 “不愧是凡人的种,一股子穷酸样,真不知道寒渊神君是看中她什么了。” “凡人花样才多着呢,心有七窍,最能翻天了!” “这贫农再怎么往上爬也不像公主,瞧瞧她那样,衣裳穿得再好有什么用,不还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土包子吗?” “姐妹们,咱们来打赌,看寒渊神君几时能看烦了她,把她扔下去!” “别看她现在趾高气扬的,到时候被打下界,指不定是怎么一个灰溜溜的样子呢!” 一群人痛快地笑。 流离听着她们的话,并不敢反驳一句。 她直忙到月上中天才回了家,师父还没回来,她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浑身酸痛。 可她不觉得有什么。即使这样又能如何呢,比起能陪在寒渊身边的喜悦,那些事都变得不值一提。 往后只要寒渊不在,她就会被叫出去做苦工。打扫天街,修葺破损的宫殿,栽种仙花仙草。 祝耘带着一帮子姐妹远远地看着她,心里虽然痛快,可只要想起她现在跟寒渊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就恨不能过去把她撕成千片万片。 眼见她跟寒渊相处日久,却一直没有离开的迹象,寒渊待她反倒是愈发亲近。 祝耘终于忍耐不住,一日见她正在往膳房里搬东西,过去恶狠狠叫住她。 “程流离!”她说:“我劝你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流离转身看着她,满脸疑惑:“什么?” “少给我装蒜!”祝耘说道:“寒渊神君乃天上地下第一尊贵的人,而你,你不过是一个蝼蚁般的凡人,随便来个人都能把你踩死。 像你这样卑贱的人,就连碰到寒渊哥哥一片衣角都是侮辱了他!别以为寒渊哥哥现在是在给你撑腰,他其实是可怜你,一时兴起才救了你。 没办法,谁让他心怀苍生呢。你最好认清自己,赶紧从寒渊哥哥的府邸里出来,老实滚回你的凡间,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流离放下一袋天米,说道:“我再怎么卑贱,现在都是师父的徒弟。只要师父没赶我走,我就会永远在他身边!” 祝耘片刻都没有耽搁,上去狠狠扇了她一个巴掌,说道:“你是什么东西,还妄想留在寒渊神君身边!” 这一巴掌实在太快,流离没来得及躲。她低着头缓了会儿,等眼前重新清晰,她抬脸看向祝耘,以同等力度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祝耘却是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她捂着脸怒看着流离,说道:“你敢打我!” 流离说道:“打的就是你。” 祝耘活了这几千年,哪有人敢动她一根毫毛。她气得当场跟流离打斗起来,本以为不过是个凡间来的小丫头,能有多厉害,却没想到寒渊神君确非等闲之辈,短短数日,已把她的功夫教得极好,过了几招都没显出败势,反倒还隐隐占了上风。 最后祝耘只得祭出一把宝剑,朝流离身上劈过去。流离躬身躲过,一把掐住她腕骨,夺过她的剑来,横在她颈下。 很多人都听见了这边的打斗,过来围在一边看。可最后却看见刚来天庭不久的程流离打败了天帝膝下的大公主,一时都不敢相信。 祝耘被一个凡人打败,这件事传出去她还怎么活。 她脸上慢慢现出杀意,怒瞪着流离:“程流离,你一定要跟我作对吗?” 流离收了剑,扔还给她:“我并不想跟你作对,可你也别来惹我。在人间的时候我不怕你,到了天上,我一样不会怕你。 你尽可以使唤我做这个做那个,你有这个权利,我无话可说。可我并非你家养的奴才,你最好别动手。否则,你是怎么打得我,我就怎么打回去!” 她说完这些,在一群人的目瞪口呆里仍旧提起米袋,走进了膳房。 祝耘心头的恨意愈发汹涌,从她带着记忆下凡历劫,故意找了机会让寒渊去救她,结果风头却被程流离抢过去的那一天开始,她就隐隐感觉到,程流离会是自己的威胁。 果不其然,一转眼间,那贱人竟做了寒渊的徒弟。自打她情窦初开爱上寒渊的那年开始,她就一直在想办法成为寒渊的徒弟。可她什么办法什么手段都使尽了,寒渊却始终没有多看她一眼。 凭什么程流离就可以办到,她一介凡人出身,卑贱如尘,竟是好大的本事,随随便便就抢了寒渊。 这口气,祝耘无论如何都咽不下。 从膳房回来,她回到自己的寝宫,大发了场脾气,砸坏了不少东西。宫娥们都不敢上去劝,在外面远远地看着。 天色一分分暗下来,祝耘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自己艳若桃李的脸,越看就越不明白她到底比程流离差在哪儿。 正是憋闷,空气里出现一丝异动,有人出现在她身后。 “谁!” 她警惕回头。 来人是笑意盈盈的伏测,他的面容老了不少,在季诡城时他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现在却像活活老了十岁,一张脸变得妖异丑陋。 “怎么是你?”祝耘警惕起来,放低了声音道:“你难道不知整个天界都在捉拿你?” 伏测阴恻恻一笑:“那又怎样,依我如今功力,还能藏不住自己气息吗?” 祝耘说道:“你就不怕我现在把人叫来?” 伏测说道:“你不会这么做,因为今天我来,是为了帮你解决一个人。” 祝耘看了他一会儿:“谁?” “一个你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伏测在她屋里转了转,拿起她桌上的东西把玩着:“在人间时你就恨她,岂知她一朝飞黄腾达,成了你日思夜想的寒渊神君的徒弟,你现在,肯定恨不得亲手扒了她的皮吧?” 祝耘埋怨冷笑:“你还有脸提,她还只是个凡人时,你都没本事杀得了她。现在她已成仙身,你还要怎么杀她?” 伏测道:“能不能杀她,还要靠祝耘仙子再与我合作一把了。” “你休想!现在你是天界缉拿的凶犯,还想让我跟你同流合污?我是天界嫡长公主,你以为我会这么笨,会让你毁我一世清誉吗?” 伏测十分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罢了罢了,你是正道,我是邪魔,哪里有脸跟你合作。既然如此,贫道就先走了。若仙子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可随时唤我。” 伏测说完就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祝耘看着什么都没有的虚空,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 她想,就算只靠她自己,她也一定能要了程流离的命。 - 寒渊在子时才回了沉厝宫,流离屋里的灯还点着,他走过去,透过窗户看了看。 身形瘦小的女孩正趴在桌上看书,清秀的侧脸被烛火勾出单薄的影子。 他敲了敲门,走进去:“怎么还不睡?” 流离见他回来,脸上立刻现出笑容:“师父,你回来啦!” 嗓音清脆悦耳。 寒渊在她旁边坐下,拿过她的书,却见封皮上写着:寒渊神君历年桃花纪史。 流离想拦没拦住,心虚地摸摸后脑勺,对着他干干一笑:“是月老宫里的一个小仙童非塞给我的,不是我故意要看的。” 寒渊神色不变,手心里却燃出了火,瞬间把一本厚厚的书给烧没了。 流离表面淡定,心里却在滴血。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啊! “我听说,这几天祝耘一直在找你麻烦。”寒渊深褐色的一双眸子看向她,说道:“怎么一次都没听你说过?” 流离道:“师父收我为徒,本就会惹人眼红,我住在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了。若我连这点儿小事都要麻烦你,那我就太没用了。” 寒渊神色微动,半晌,说道:“天上既不安生,自明日起你跟我一起下界,先捉些低阶妖魔练手,待法力高些,我就带你去战场上看看。” 流离一喜:“真的?” 寒渊见她一脸要去桃花源赏玩风景的表情,说道:“你不怕?” 流离使劲地摇摇头:“有师父在,去哪儿都不怕。”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清透无瑕。 寒渊不自觉呆愣片刻,转瞬后移开了眼神,说道:“早些休息,明日辰时动身。” 流离又使劲地点了点头。 她起身,把他送到门口,在月光笼罩中对他甜甜地笑:“师父晚安,做个好梦!” 寒渊在她的话里忍不住地勾了勾唇角,浮起一丝浅笑:“好。” 自他应天地灵气出世以来,始终孤身一个在刀光剑影里舔血生存,维持六界安稳。 他冰封着自己,不许任何人靠近。灭情绝欲,不让自己有多余的会牵绊住心绪的感情。 直到有她在身边,他才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会笑的。 第109章 次日一早,寒渊带着流离下界。 人间多有不平事,二人一路游历,击杀了不少残害百姓的鬼怪妖魔。 若侵袭者没什么威胁,寒渊就站在一边,只让流离出手,捉妖历练。 他观察她哪里的法诀使得不对,哪招用得多余,提醒她改变策略。若是难对付些的,他才会出手相帮。 一日中午时分,二人到了个叫淤乏村的地方。村口站着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看年龄约有七十岁高龄,额头上被岁月割出一道道深重的皱纹,眼下垂着厚厚的眼袋。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始终凝望着远方。 阴风阵阵,地上落着枯枝败叶,村口的杂草长得有一人高。 寒渊感觉村子里气氛不对,扭头看了看流离,让她去问。 流离便走向前,说道:“老婆婆,你在等人吗?” 老婆婆就道:“我在等我儿子。” 声音粗鄙难听,苍老沙哑。 流离又问:“你儿子去了哪儿?” 老婆婆道:“被阴司里的黑白无常捉去了。” 那不就是死了吗。流离与师父对视一眼,正要跟师父一起进村子里去,又听老婆婆道:“里面没一个活人了,你们去干什么?” 流离一惊,忙跟寒渊一起去村里查看,发现里面的人果然都已经死了,尸体或在自己家里,或倒在大街上。 死状安详,生前并无挣扎。看尸体腐烂程度,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天。 寒渊检查过各人死因,发现他们都是死于同一种毒。 村口的老婆婆还在不停朝着北边的方向眺望,流离走过去,警惕地盯着她道:“里面的人都是怎么死的?” 老婆婆就说:“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没死?” 流离把手背过去,蓄力准备捉她。 老婆婆扭头看着她,浑浊的一双眼里精光闪现:“我说我不知道!” 流离正要出手,寒渊突然往后拉了她一把,带着她疾速往左掠去。 刚站稳,一把密密麻麻的金针从流离眼前发射而过,差一点儿就能要了她的命。 再去看那位老妇人,村口已经空空荡荡,不见了人影,再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二人只得罢休,又在村子里转了转,没找到一个活口。 他们施法把村子里的人都葬了起来。到了下午,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小城,进客栈里去休息。 客栈里大部分是些下山捉妖的修仙道人,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说话。 流离刚跟师父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了,就听见前面一个白衣道人说:“伏测那妖道也不知是躲到了哪里,到了今天竟然还不见人影。” 与他同行的人道:“你以为他费尽心机屠城是为了什么,吸了那么多人精魂,他的法力早就深不可测了。我劝你还是别再找了,到时候人找到了,你命却没了,还上哪儿去领赏钱?” 同桌的人全都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菜上来后,流离夹了个藕粉丸子填进嘴里。那丸子做得很大,她整个填进去,左边脸颊被撑得鼓鼓囊囊。 寒渊看见她这个样子,忍不住勾唇一笑,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吃完一个,流离又伸筷子去夹另外一个。可那个丸子滑溜溜的,她夹了几次没夹到,最后把筷子往上面一捣。 藕粉丸子哧溜一声从盘子里飞出去,直直砸在了寒渊肩上。 寒渊被烫到一般站起了身。 “对不起对不起!”流离忙上去帮他擦,袖口在他肩上蹭来蹭去,很快干净的袖子上蹭得满是油污。 寒渊向来讨厌被人触碰,本是要推开她,可手刚抬起来,他看见女孩又紧张又愧疚的一张脸,突然感觉自己对她的触碰没有那么排斥了。 流离擦来擦去也没办法把一件衣裳彻底擦干净,跟在师父身边这么久,她早就发现寒渊这个人其实有点洁癖,平时被别人不小心碰到一片衣角都会觉得不舒服。 “师父,对不起,”她可怜兮兮地抬头,甚至做好了下一秒就会被寒渊打飞出去的准备:“你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 意外地,寒渊看着她那张小脸,竟然好脾气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两分无奈。 “算了。”寒渊手往肩上一拂,原先那块污渍已不见了。他又在她脏了的袖子上一拂,把她衣裳弄干净。 他仍旧坐回椅子里,用眼神指了指那道藕粉丸子,说道:“你继续吃。” 流离怀疑,师父今天出门是不是吃错药了。 她坐回去,拿起筷子,过了会儿又换了个木勺,去舀碗里的藕粉丸子。 从人间回天上后,流离开始在院子里一个地方挖土,把槐花种子种在里面,又跑去外面的荒地也种了不少槐花。 寒渊看见,问她:“你在哪儿弄的种子?” 流离就说:“我在下界买的。” 她一边挖土一边说:“不知道天上的土肥不肥,能不能种活。” 寒渊一个人孤寂惯了,并不在意那些花花草草。他在十七重天上的日子,住的地方始终是贫瘠一片,看不到一丝生机。 他没有闲心去整顿花草,有方院子可供休憩也便是了,就这样荒凉凄清地过了两万年。 可现在才发现,自流离来了以后,十七重天上开始有了些彩色的生机。 他坐在石桌旁,扭头看着她。流离种完了槐花种,又开始去了院子一角,拿着个小铁锹,认真地挖坑刨土,把花草种埋进去。 又过几个月,天帝的大女儿祝耘过生辰。寒渊一向不在意这种事情,本是不愿意去,可天帝让有涂一趟一趟地来请,大有请不到人就要活活累死有涂的意思。寒渊无奈,只得应了。 正要走,又听有涂道:“天帝说,请神君高徒也过去呢。” 寒渊回头看向流离,心想有他看着,总不至于发生什么。 他就带着流离一道去了九重天。 宴会厅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从流离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各路仙家的眼神就总有意无意地往她这里瞟。尤其是一些女仙,眼神里的嫉妒藏都藏不住。 流离不吭声地在师父身后坐着,谁也不去看。 偏月老端着酒杯挨到了她身边,笑盈盈道:“你就是流离吧?啧啧,寒渊神君的眼光真真是好,看这小脸嫩的,小眼睛水灵的,小鼻子翘的,长得也太可人了。寒渊神君,”他冲着前面叫了一声:“得了这样的宝贝怎么不带来给我瞧瞧,净会藏在家里,你还怕你宝贝徒弟被谁偷走了啊?” 寒渊身形明显僵了僵。 “寒渊神君?”偏月老还往他面前凑,说道:“你是在哪儿发现的这个宝贝?” 寒渊并不睬他。 月老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看看前面打扮得华丽精致的祝耘,又扭头看看流离,说道:“都夸祝耘是个美人,可依我看,分明是你家徒弟比较好看。寒渊,你有福了啊。” 寒渊神色间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酒还没喝怎么就醉了?” 月老说道:“寒渊,你就别再撑着了。同为上古神祇,你看那边的南茗神君,还有那儿的申辰神君,他们的娇妻美妾都换过好几茬子了,怎么就你跟块石头似的,从来不开窍呢! 这个流离我瞧着就极好,人长得漂亮可爱,在别人跟前性子是有点儿冷。可在你跟前性子软啊,看看她那个乖巧的模样,从来都是你指东,她不敢打西吧?” “月老!”寒渊眼里的慌乱已经很明显地浮了出来,冷声打断他道:“你该回席了。” 月老不满道:“你这人,要真是不喜欢你的小徒弟,我可就要给她跟别的神君系红线了。不然这么个漂亮的小丫头,不去谈情说爱,不是可惜了吗!” 等月老端着酒壶走了,寒渊心神不定地坐在原地,后背上意外起了层汗。 坐在最前面的祝耘远远地朝寒渊这里看过来,叫来自己的侍女,低声跟她说了几句话。 侍女低头应是,过来走到流离身边,说道:“小仙子,待会就是百酒宴了,凡是女客都要去后面准备,你随我来吧。” 流离看了看前面的师父,可寒渊现在正是心不在焉,根本没听到那侍女的话。流离只当他是默认,便跟着侍女一道走了。 后面侧厅里早就准备好了不同种类的美酒,仙子们一一过去挑一样,端着出去敬酒。 流离先是来到了放着梨花白的酒案前,停了会儿,最后又走过去,换了桑落酒来端着。 她抬眼看着前面的仙娥,本要往后走,好避开祝耘。可那些仙娥却不着痕迹地挤来挤去,最后精准无误地把她挤到了祝耘案前。 祝耘怀里抱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用手爱怜地在它背上抚摸着。直到天帝提醒她道:“耘儿,怎么这么没有规矩,快快接了酒来喝。” 祝耘这才懒懒地抬起了手,准备去拿流离托盘上的酒杯。 流离装做没拿稳,把托盘摔了下去。 咣档一声,托盘在厅里撞出不大不小的声音。 众仙家全都朝她这里看来。 寒渊也听见了声响,抬头看向她。 流离低垂着眉眼,装作一副很可惜的样子,对祝耘道:“不好意思啊,我手抖。” 祝耘并不生气,甚至还对着她冷笑了一声,说道:“没事,你再去端。” 流离捡起了地上的托盘和酒杯,去后面又换了一杯回来,仍旧走向祝耘那里。 “流离。” 大殿之中突然有人叫了她一声。 “来为师这里。” 流离心中一动,转身看向他。 寒渊推开了自己面前的宫娥递来的酒,直视着流离的方向道:“是竹叶青吧,刚好我爱喝。拿过来!” 祝耘手下一紧,在兔子背上捏出五道红痕来。 流离端着酒,朝寒渊走过去,停在他身边。 寒渊拿过她托盘上的酒,一饮而尽。 酒是无毒的,只是祝耘指尖下藏了毒。无论流离给她什么,她都会把下毒的罪名赖在她身上。 这种小伎俩,寒渊怎么会瞧不出来。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流离竟然也早瞧了出来。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对天帝道:“酒我也喝了,美景也看了。沉厝宫里还有事,不多叨扰,先行告辞。” 他在满殿仙家诧异的目光中,带着流离走出了大殿。 众人皆是惊惧不已,只有月老满意地捋着自己胡子,说道:“甚好,甚好。般配得很。” - 回到十七重天上,流离瞬间一身轻松,对着天空长长呼了口气,说道:“终于回来了,还是家里的空气好啊。” 前面地上冒出了几个小嫩芽,她跑过去看,发现自己种的槐花种子竟然真的活了。 “师父,”她开心地扭头叫他:“槐花种活了!” 寒渊在她亮晶晶的眼睛里弯了眉眼,过去跟她一起看着地上的嫩芽,说道:“怎么,现在知道天上的土肥不肥了吗?” 流离一笑,笑弯了眼睛:“肥!” 跟寒渊在一起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过百年。流离种下的槐树全都长得粗壮茂盛,结了一树白花。这里又有灵力滋养,槐花永不会枯萎,永远都是鲜嫩如初的样子。 她常常上树摘槐花,槐花饼槐花菜槐花粥槐花酿,有什么点子都会做出来,然后拿去给寒渊吃。 寒渊原本不肯吃,可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最后变得无论她端过来什么奇奇怪怪的菜品,他都会赏脸尝一些。 还好流离的厨艺不算糟,每样东西都做得清新可口。 这一百年里流离的功力提升得很快,也跟着师父在下界捉了不少贻害苍生的妖魔。只是那个村口的老婆婆他们一直没有再找到。 伏测近几年却是慢慢露了头,他神功已成,收服了整个妖界,成了妖界之主,开始带着诸妖在六界里兴风作浪。 天帝感受到了威胁,对伏测十分头疼,一日又把寒渊和几位仙家叫去,跟他们商讨作战之事。 这场议事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时辰,寒渊不经意间喝下去了两杯茶。 议事结束后已是傍晚,寒渊出门没走多远,头突然一阵发晕。他扶住路旁栏杆,甩了甩头,勉力维持清醒,想尽快回到十七重天上去。 可又抬脚走了两步,头实在晕得厉害,最后眼前一黑,他直直倒在了地上。 路旁躲着的仙娥忙跑出来,把他带到了祝耘寝宫,放在床上。 祝耘早换了件轻薄衣衫,衣上细细熏了香,一头流瀑般的长发垂在背上,衬托着她动人心魄的一张脸。 等宫娥们关上门都走了,她水蛇一样缠上了寒渊的身,柔荑般的手摸上他的脸。 “神君,你可知,我想了你多久?”祝耘贪婪地看着寒渊,涂了胭脂的唇离他越来越近:“你不要怪我,实在是除此之外,我已经没有其它办法了呀。” 她凑上去,朱唇就要碰上寒渊的。 窗外凌空射来一枚石子,朝着她的方向直直而来。虽然她躲得够快,可脸上还是被擦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流离破窗而入,没有跟她废话一句,上前要把师父带走。 祝耘气得发抖,捂着脸道:“又是你害我好事!”飞起一脚朝她踢了过去。 流离侧身躲过,手里又弹出一枚石子,石子带着凌厉声势而去,在祝耘另一边脸上又割出了一道口子。 “贱人,你敢!”祝耘出手去打她。 流离揪住她头发,把她从床上径直拉到地下,在她背上猛踢一脚,把她狠狠踢了出去。 祝耘一直飞出去很远,撞破了门,狼狈地摔趴在地上。 仙娥们听见声音跑过来,在她身后围了一圈,看见她这个狼狈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流离上前扶起师父,带着他走出门。 “仙子再敢做这么无耻的事,别怪我昭告整个天界!” 她厌恶地瞥了一眼祝耘,脚下腾起云,带着昏迷不醒的师父回了十七重天上。 祝耘丢了这么大的脸,又气又恨,紧攥起拳头,长长的指甲把掌心都抠破。 流离在寒渊身边守了一夜,可寒渊还是没有醒来。她伸手摇他,大声叫他,床上的人就跟丧失了五感一般,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她只好去请太上老君过来帮忙瞧瞧,中途月老看见他们,也非要跟着一起来。 老君看过寒渊状况,从袖子里找出一枚丹药,交给流离,让她去给寒渊服下。 流离就上去小心地捏开师父的嘴,把丹药放进去。可无论她怎么去抬师父下巴,那枚丹药始终都滑不进喉咙。 月老在一旁道:“寒渊神君向来谨慎,你这么去摇他,他是不会吃药的。不如……” 流离等了会儿,见他不说了,问道:“不如什么?” 月老就摸了摸自己胡子,说道:“不如你对着他嘴吹一吹,这药就下去了。” 流离倒是真想去吹一吹,可她哪敢。等师父醒过来,知道她趁机轻薄,到时候万一把她赶出去可怎么办? 她满脸惆怅地坐在床边,又去抬师父下巴。摇来晃去摇来晃去,药还是下不去。 月老拽了拽老君,说道:“病也瞧完了,快走吧快走吧,咱们两个老东西下棋去。” 别耽误小青年谈恋爱。这一句他放在心里没说。 “流离,你记得啊,”临出门前,老君回身对她道:“这药虽见效极快,可也有副作用。你家神君醒了以后,会醉得十分厉害,听闻他酒品不好,你千万守在他身边啊!” 流离着急地应一声。 等他们都走了,流离又试几次,可还是喂不进那枚丹药。她担心师父身体,最后索性一咬牙,说道:“师父,你别怪我啊,我真的只是为了给你喂药!” 说完把寒渊扶起来,让他靠坐在床头。她倾过身,柔嫩的唇对上他的唇。 师父的唇很软,又带着点儿凉意,碰上去的那一刻,她脑子里有了瞬间的空白。 还好她立刻就清醒了,鼓了脸颊对着他的嘴吹了几口气。 师父的喉结上下滚动,那药咕嘟一声,果然被他咽进去了。 流离松口气,正要从他唇上移开。 却见寒渊在咽下药的一瞬间后,当即睁开了眼睛。 她被吓得一顿。 四目相接,而她还吻在他唇上。 寒渊明显也被吓得愣怔,可他竟没有伸手推开她。定是醉了,否则按他以往作风,早就把她掀出去了。 最后是流离从惊吓中回过神,被电了般从他唇上弹开,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满面通红道:“师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我不是在占你便宜……我是在给你喂药……” 那药效力也太迅速了吧,刚咽下去人就能醒啊? 她正惊魂甫定,那边寒渊却半阖了眼,很是头疼地扶住了自己脑袋,一副刚大醉过一场的样子,身形也摇晃起来。 这是?酒意上来了? 第110章 果然是酒意上来,寒渊掀了薄被起身下床,歪歪扭扭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似是要找什么东西。 流离赶紧过去倒了杯茶,放到他手里。寒渊一口喝尽,把杯子交给她,还要让她倒。 流离一连倒了五六杯,寒渊全都喝了个干净。流离又看他没穿鞋子,过去把他的靴子拿了过来,把他扶在椅上坐着,帮他把鞋穿上。 一穿上鞋,寒渊立即走出了屋。流离在后跟着,看他走得七倒八歪,过去扶住了他的胳膊。 寒渊伸手要挣开,可低头看见是她时,眼里的目光明显一柔。 “流离,”他看着她,半阖的眼眸里染着深重的醉意:“天界的人有没有再欺负你?” 他的语气难得的温柔。 流离心里温暖起来,看了他一会儿,带着笑摇了摇头:“没有。” 寒渊又道:“若有人再欺负你,你跟我说。” 他嗓音低哑,听得流离心里毛绒绒的。 “那要是有人欺负我,你要怎么办?”流离问。 寒渊脸上浮了层认真的恼意:“那我去扒了他们皮!” 院子里的槐花被风吹落了一层,纷纷扬扬落在二人肩上,一股幽香袭来。 流离垂下眸子,掩饰着自己眼里的情绪,把他扶到槐树下的石桌旁坐了,说道:“师父,你头疼不疼,我去给你煮醒酒汤吧?” “醒酒汤?”寒渊有些迷惑地皱起了眉,说道:“我没有喝酒啊。” 流离说道:“那你喝了什么,在天帝那的时候?” 寒渊听话地回忆起来,说道:“喝了……茶……” “怪不得,”流离说道,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试探着问他:“师父,你刚才醒过来的时候,没看见什么吧?” 寒渊抬眸,看向她,目光深沉:“看见了。” 流离一窒,感觉整个人热起来,半晌才大着胆子道:“看见什么了?” 寒渊微阖着眼眸,看上去呆呆的:“忘记了。” 还好还好,流离瞬间轻松,说道:“忘记就对了,本来就什么也没发生。” 寒渊看她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流离,你过来。” 流离怔了怔,她本就站在他身边,再过去就要跟他贴着了。 可她还是象征性地朝他挪了挪。 “再过来点儿。” 他又说。 流离只能又挪了挪,蓝色裙角与他的黑色衣衫交叠在一起。 醉意未褪的寒渊脸上染了层极淡的粉色,让他看上去并没有平常那么寡冷,难以接近。 “你可瞧上了天界哪位仙君?”他问。 流离怎么也没想到这句话会从他嘴里出现,愣怔半晌,说道:“没有!” 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寒渊嘴角竟有了一丝笑意。他认真地看着她,说道:“如此,月老要是来给你绑红线,你别理他。” 流离笑道:“不理,我一定不理!” 她去厨房煮了碗醒酒汤,本是要师父自己喝,可不知道老君的药到底是什么,他实在醉得厉害,手拿着汤勺几次都没送进嘴里。 最后他干脆把勺扔了,端起碗来直接喝。可又举得太猛,一碗汤有一大半洒在了自己身上。 流离担心会烫到他,赶紧上去给他擦了擦,一边擦一边不停地吹气,以为这样多少能解热了似的。 她又去厨房做了碗醒酒汤,试着舀了一勺放在他嘴边。 她以为会很困难,可没想到寒渊立刻就张了嘴,把汤喝下去了。 师父的性子一直很冷,平常轻易不会笑。即使流离跟他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可却觉得他离自己始终都很远。 可是现在,他好像变得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身上没有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刺。看着她的时候,一向清冷的眸子也变得温和。 流离把一碗醒酒汤喂完,袖子伸过去,给他擦了擦嘴角上挂的汤汁。 寒渊的目光突然在一瞬间恢复了清明,脸上的醉意顷刻间消失。 他抬眸,看向躬着身给他擦脸的流离,寡凉眼神中带起了愕然。 当看到他的眼睛,流离立即明白过来,他跟刚才突然就醒过来一样,突然地醒酒了。 流离像个被发现的小偷,赶紧收回手。 二人对视片刻。 最后是流离撑不住,端着碗干干笑笑,说道:“我去洗碗!” 转身一溜烟地跑走了。 寒渊微侧着脸,看着她背影。 院子外有人敲门,隔着门对里面喊:“寒渊神君可在?” 寒渊淡淡瞥眼,隔空把门打开了。 鹤使有涂走进来,躬身道:“神君,流离重伤了祝耘仙子,天帝要把她叫去问话呢。” 寒渊眼神一黯:“重伤了祝耘?” 有涂道:“是。” 流离已经听见这边谈话,她从厨房里跑出来,不安地看着师父。 好像是又给师父闯了祸啊。 寒渊带着流离去了九重天上,祝耘正躺在自己寝宫里,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昏睡。 天帝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见流离,冲她恶狠狠道:“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流离一惊,说道:“我没做什么,不过是踢了她一脚罢了。” 天帝指着祝耘的脸:“那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那个……是用石子打了两下,她稍稍抹点药就会好的。” “你还有脸说!” 天帝上来要拽她,寒渊上前一步,把流离挡在身后。 “祝耘应当不至于这么脆弱,被踢了一脚,打了两下就变成这样吧?” 他的声音凉薄,听不出一丝情绪:“况且流离才成仙多久,根本就不是她对手。” 天帝说道:“她是拜在你的门下,她法力如何你还不清楚吗?你过来看看!” 天帝语气焦躁,把寒渊带到祝耘床前,说道:“她被人活活打碎了两条肋骨,老君说起码要养上二三十年才会好。这可是我的女儿啊,从小连滴雨都没淋过,可你看看你的好徒弟,她出手有多狠,简直就是奔着取耘儿性命去的!” 寒渊眸中颜色越来越深,转头看着流离,说道:“你出手用了几分力?” 流离回忆着那天的事情,说道:“我不过使了两分而已。” “为何动手?”师父的语气里带了冷意。 流离慌起来,抬头看看天帝,又看看师父,索性不管不顾道:“因为她给你下了药,把你带到了她的寝宫!” “你胡说!”天帝惶急,朝她快速走近几步,说道:“你有几条命,敢诬陷我女儿清白!” “我没有胡说!”流离大声喊道:“有没有下药你心里清楚,就是你帮着你女儿算计我师父!” 天帝双目爆睁,在寒渊没反应过来之前,伸起一脚朝流离心口狠狠踹了过去。 流离摔跌出去几米远,她趴在地上,心口一股剧烈的疼侵袭着她全身,嘴里有血流出来。 寒渊神色一凛,眼神里滑过一阵切骨的杀意。 他朝流离走过去,天帝伸手横在他面前,咬牙道:“寒渊,你这徒弟口不择言,又重伤我女儿,我必须得替你教训教训她!” 寒渊看着他,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一丝温度:“你是天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天帝冷笑一声,果然,寒渊还是懂几分规矩的。 可下一秒,寒渊又道:“你以为会是这样吗?” 天帝脸色一变。 寒渊从他身前绕过去,把流离从地上扶起,看也不看天帝一眼,说道:“当日议事,我倒真有些大意了,没细想茶里会不会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天帝踉跄几步,他是如今六界的主宰,就算寒渊身份再怎么贵重,替他解决过多少场麻烦的战事,也绝没有理由把脸皮撕破,连一点儿体面都不给他留。 寒渊冷冷瞥了眼床上闭着眼睛的祝耘,说道:“至于祝耘仙子的伤,流离没这个本事能把她打成这样。还请天帝好好查查,认准了人再去抓。 天帝方才说,祝耘是你的女儿,自小连滴雨都没有淋过。流离出身是不怎么好,可她现在是我的徒弟,”他扭过头,一双寒凉至极的眼睛看向天帝:“你又凭什么来打我的人?” 天帝整个大脑嗡鸣一片,难以置信道:“寒渊,你当真是不把我这个天帝放在眼里了?” 寒渊说道:“我把不把你放在眼里,你都是六界之主,不会有人对你造成威胁。既然你处处看我徒弟不顺眼,我带她下界就是。 若无必要之事,我们不会再来。什么时候天帝查明了茶是谁做得手脚,祝耘又是谁害得,记得告诉我们一声。也不用亲自来,给我捎个信便好。” 在天帝满目震惊中,寒渊带着流离走出门去。 天帝几乎要站不稳,扶住一旁桌角,缓了很长一会儿。 他以前不觉得,现在才真正发现,自从程流离来了天界后,寒渊确实变得越来越古怪。 以前无论发生什么事,对的还是错的,只要跟他没有多少关系,他都会选择视而不见。 可是程流离一来,他身上的刺开始一根根地显现出来。但凡事情与程流离有关,他就会据理力争,半步都不会退让。 这样的寒渊,实在是越来越可怕。若任由其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准哪天他会把目光投向天帝这把宝座,而把剑指向他这位现任天帝的脖子。 寒渊这个人,既有着无边的力量,又性子淡薄,无欲无求,所以天帝一直以来才会这么看重。 可是现在,天帝发现,寒渊的欲出现了,求出现了。 或许寒渊自己还没有察觉到,但是天帝却能清楚地看见,寒渊的欲和求,是随着程流离的出现而出现的。 他不能再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趁寒渊还能抽身,他必须要想办法,掐死还处于萌芽阶段的那颗幼苗。 - 寒渊回到十七重天上,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带着流离准备下界。这次下去跟以前不一样,以前是出门游历,现在是背井离乡。 流离回头去看,只可惜了她好不容易种起来的槐花树,凡间灵力不怎么充沛,种不出像这里的又漂亮又爽口的好槐花。 而且师父为了她,离开住了这么多年的院子,心里应该不怎么痛快吧。 她有些发蔫,低垂着头在后面一声不吭地走着。寒渊扭头看见,淡声问她:“怎么了?” 流离就说:“师父是不是不舍得这里?” 寒渊无所谓道:“没有什么舍不舍得,不过是个立足之地罢了,哪里不行。” 流离说道:“可是住久了总有感情啊。” 寒渊看她一眼:“是你不舍得吧。” 流离没说话。 寒渊说道:“你每回下界,总要去季诡城里原先的院子看看,初时那里是一片荒宅,你就施法修葺了一翻,变得跟以前的院子一模一样。 后来有新的百姓在季诡城里安家,占了那所院子,你还是会偶尔去一趟,看窗子上映出来的人影。” 扭头看着她,说道:“现在我们从沉厝宫里出去,你是不是又要偷偷过来怀旧了?” 流离抱着行李,说道:“这天上乌烟瘴气的,一点儿不像世人口中说得那样好,我才不来了呢。” 寒渊见她嘴硬,无奈一笑,把她拉到自己身边,问她:“天帝踢的那一脚,还疼不疼?” 他语音温柔,听得流离红了脸颊,摇头道:“有师父给我疗伤,早不疼了。” “那便好。” 寒渊把她抱着的行李拿过来,替她背着。 她跟着寒渊一起下界,回到了季诡城里。流离原先的家里已经有人住,寒渊给了那户人家一笔钱,让他们搬走了,从此就带着流离住进去。 寒渊每天教她修炼,带着她去人间各处捉妖。闲暇时流离会跑到犀兽林里,给里面的神兽带些人间的食物和美酒。 岁嗔已经长得很大,身形几乎已经快跟他父亲一样,可见了她还是会“姐姐”“姐姐”地叫,听得流离很有反差感。 过了两月,天上有涂过来传递消息,说天帝已经查明,给寒渊在杯里下药的是祝耘身边的一个仙娥,她本要伺机对寒渊不轨,多亏了祝耘看见,把寒渊救了回去。 天帝还特意让有涂来说,明日他就要对那个小仙娥实行火刑。 流离扭脸去看师父脸上神色,依他的心性,明天的鸿门宴应该是要去的。 可是次日,她从早晨等到傍晚,始终都不见师父动身。甚至他脸上的表情还如以往一般坦然自若,仿佛早已经忘了有涂昨天来说过的话。 流离爬到树上,一枝一枝地摘槐花,问他:“师父,你就不怕真的有人做了替死鬼啊?” 寒渊随意地躺在椅子里,脸上盖着本书,说话时,声音从书下闷闷地传出来:“天帝不会真的杀人。” 流离不懂:“为什么?” 寒渊道:“如果牵扯上人命,这件事就会闹大。天帝向来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不会这么做。无非就是给我个说法,把此事压下去而已。” 九重天上,那个小仙娥连盈已经跪在地上嘤嘤哭了两个时辰了,可左等右等,寒渊神君还是没有来。 连盈很心塞,到底还要演多久啊,再这么下去,她一滴眼泪也没有了。 天帝和祝耘同样等得心塞,让有涂出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回报告的结果都是:“未见寒渊神君回来。” 祝耘沉不住气,从椅子里一跃而起,指着那小仙娥道:“别哭了,哭得我心烦!” 又问有涂:“你到底有没有把消息告诉给寒渊哥哥?” 有涂道:“小的确实说了啊,一个字都没差。” 祝耘怒坐回椅子里,问天帝:“父帝,你不是说寒渊哥哥一定会来的吗?这就是所谓的一定会来?” 天帝也是想不通:“是要来的啊,按他那脾性,不会看着有人枉死而不管的。” 祝耘冷哼一声:“恐怕现在已变成了不会看着程流离枉死而不管吧。” 天帝紧蹙起眉头,心烦地对那小仙娥道:“赶紧下去,去哪儿都好,就是别再回天界了。” 连盈瞬间放松,叩谢后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祝耘本以为今天总算能再见到寒渊了,到时候再说上几句好话,让他重新回十七重天去住,她就不用每天都牵肠挂肚的。可是筹谋一场,结果连个影子都没盼来。 可恨她为了演戏,把自己打成重伤,躺在床上将养了许久才好。程流离没教训成,反倒让她拐走了寒渊。 这口气不报,她怎么咽得下去。 殿里气氛正是沉凝,门外急匆匆跑过来一个小兵,跪下禀道:“天帝,不好了,伏测领兵跨过了鲵水,与我天界宣战了!” 天帝一跃而起:“你说什么?” 此后数年,天界与妖界大大小小共打了十九场战役,伏测如有神助,带领妖族打得天界节节败退。无论天界将官怎么打,摆什么阵,他都能轻轻松松破解掉。 两族交战,荼毒的只有人类。原本山清水秀的人间,现在变得满目疮痍,尸横遍野。 天启一百八十八年十月初十,伏测带领妖族控制住人间西南一部,于洺名山与天界展开对峙。 两方僵持中,伏测修书一封,派人拿给天帝。 天帝把信拆开,看到里面的内容后,眉头却是渐趋舒缓。 他拿着信去下界找到寒渊,请他领兵捉拿伏测,解救被他俘虏了的数万百姓。 寒渊听完他来意,说道:“天界难道就没有领兵之人了?” 天帝道:“派出去的几员大将死的死,伤的伤,实在没有可用的了。依伏测如今功力,恐怕只有你能与之抗衡。” 寒渊淡敛着眉,一双眼睛里清冷无波,脸上半分情绪都没有:“你回去吧,这场战事我帮不上忙。” 天帝愕然道:“寒渊,以往苍生有难,你可都是第一个站出来的,怎么收了个女徒弟,竟变得这样绝情起来。难道只有她程流离的命是命,众生的命都不是命了吗!” 寒渊眼眸冰冷,始终不带一丝笑意:“一场必输之战,就算我去了也无济于事。” “什么?”天帝没有听懂,深锁起眉头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寒渊垂下眸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天帝也没再问,把伏测的信拿出来,放到寒渊桌前,说道:“你若不想领兵也好,伏测已有求和之意,你看看吧。” 暗黄的信纸展开在桌上,边角微微翘起。 寒渊抬眼,淡淡往上面扫去。 蓦地眼神遽冷,瞳孔骤缩起来。 信上只有短短一段话:吾与程流离宿怨苦深,若天界肯把她交予我手,吾愿退守妖界,从此与天界井水不犯。否则,西南数万人命,三日后消弭于瞬息之间。 一向波澜不惊的寒渊神君瞬间紧握起拳头,额上青筋隐现。 他扭头逼视着天帝:“你要把流离交出去?” 第111章 天帝闻言,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说道:“数万人命都在他股掌之中,我只能听他的!” “你以为交了流离他就真能退守妖界吗?”寒渊眼中寒芒愈盛,语音泛着凛凛冷意:“他苦心经营许久,只是为了谋夺你天帝之位。无论跟流离宿怨有多深,也不可能会守信退守妖界!” “那又怎样!”天帝难得在他面前提高了声量,拍桌而起道:“现在把程流离交出去,百姓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交,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数万百姓都会白白丧命!人族向来是六界里最弱的一族,若连我都不保他们,我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天帝!”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急剧起伏:“寒渊,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商量的,而是来通知你的。你刚才也说了,我们再跟伏测打下去,只会损兵折将,根本没办法从他手里胜一场。 况且他手里还捏着那么多条人命,我们根本就没有可以选择的权利。 为今之计,只有先把流离交出去。若他信守承诺自是最好,若不然,你再带兵去与他决一死战。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流离在门外站着,把他们的话一字不漏听进了耳里。 天帝看向她的方向,背了手道:“你和她还有两天时间话别,好好珍惜吧。两日后,带她去天界见我,我会着人把她送给伏测。” 寒渊眸色深沉,从齿缝里冷冷挤出几个字:“你休想带走她!” 天帝胸有成竹道:“这件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只有问问你那位小徒弟,她愿不愿意去。” 天帝推门走出来的时候,别有深意地扭头看了流离一会儿,说道:“数十万条性命,就全系于你一人之身了。” 天帝走后,流离在自己屋里坐了一下午。天将晚时,她去院里摘了些槐花,做了几道菜给师父送去。 师父正一言不发在椅里坐着,下颌紧绷,脸色十分难看。 流离算了算日子,不知不觉,待在师父身边已有一百二十四年了。现在想想,仍觉得这一百二十四年像在做梦。 有时候躺在床上,她时常会问自己,六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师父偏偏会收她为徒。 只要这么想一想,就有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将她淹没。 她每天看着师父的脸,只是简简单单地看着,心里就会十分满足。若能没有意外,她就能一直待在师父身边。只要能一直待在师父身边,她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可是意外这种事情,或早或晚,它总会发生。裹挟着雷霆之力,把所有侥幸打得溃不成军。 而你又无能为力。 她隐下眼里的泪光,举起手,给师父盛了碗汤,搁在他面前:“师父,该吃晚膳了。” 寒渊丝毫未动,一张俊美的脸因为愤怒更显寒凉。 “伏测的事,你不用去管。”他说。 流离看着自己面前的碗,说道:“可是,我不去,就有很多人会死。” 寒渊额上骤起青筋,整个人肃杀孤冷。 流离大着胆子伸手过去,盖住了寒渊紧握成拳的手。 寒渊浑身一僵。 女孩的手冰凉,却柔软。 “师父,我不会死的。”她看着他,眸光温柔,眼带笑意:“我还要一直陪着你。” 话音落下,寒渊一头栽倒在了桌上。 在他额头磕到桌面以前,流离探手过去,替他垫在冷硬的桌面上。 “对不起,师父。”她把他扶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 她翻开自己掌心,里面涂了满满一层药粉,会顺着皮肤传进另一人身体里,让那人昏睡至少三日。 这还是老君给她的灵丹妙药,她以为用不上的,结果却是用在了师父身上。 她坐在床边,呆呆看着寒渊熟睡的脸,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看了他一会儿。 一直到太阳落了山,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的时候,她深呼口气,开了口。 “师父,其实我一直都很对不起你。” 她静静地说:“在我还是凡人的时候,那天你跑到山洞里去救我,把我背下山。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喜欢你了。 不是对朋友的喜欢,是每天都想看见你,每时每刻都想跟你在一起,看见别的女的碰到你一片衣角,我就嫉妒得快要发疯的那种喜欢。 一直以来,你都只把我当徒弟,传我灵力,教我术法。天上那些人诬陷我的时候,你总是毫无条件就相信我,站在我这一边。你对我这么好,我却对你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你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我的气?” 她靠在床边,目光所及皆是黑暗,可她知道师父就在自己身边,他们难得能离得这么近。 “我其实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就想永远陪在你身边,陪你看山看水,看花看草。只要能每天跟你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 可原来这个愿望,其实才是世上最奢侈的。我小心翼翼地藏了那么久,到底还是没有保住。” 她每说一句,心里就会无力一分,身上软绵绵的,好像骨头在被人一块一块地抽走。 “师父,我走了以后,你再收个徒弟吧。不然你又自己一个人,该有多寂寞啊。” 她说完,整个人又陷在无边的黑暗里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紧握起拳头,鼓起勇气要从床边站起来,离开这个屋子。 身体刚动了动,手腕突然被人猝不及防拉住了。 流离心口一窒,僵在原地。 下一秒,躺在床上的人猛拉了她的手腕,她朝前倾倒下去,猝不及防跌进了那人灼烫的怀抱。 寒渊另一手扣住她后颈,把她朝自己拉过来。 一片昏天暗地中,流离的唇被堵住。 她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寒渊的唇很凉,随着在她唇上辗转而过,慢慢开始热起来。 下面的人感受到她的僵硬,搂着她翻过一个身来,把她压在身下。 “流离,”他的声音温和:“你喜欢我,我很高兴。” 流离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师父刚才说了什么?其实她是在做梦吧,因为太过绝望,所以在分别的时候,出现了幻觉? “你没有听错。” 寒渊似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说道:“流离,我也喜欢你。” 他嗓音沙哑,透着深深苦意,像是在濒死边缘与她话别。 “师父……” 流离眼中滚出一颗颗泪,伸手紧抱住他,抱住自己唯一的光:“我不想跟你分开……” 几个字说得磕磕巴巴,满透绝望。 寒渊更深地把她抱住,对她说:“我们不会分开!” 字字坚定,仿佛诺言。 他又去吻她,小心翼翼抱着她,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品。 “流离,别怕。” 他吻在她耳边,呼吸渐趋沉重,手抚上她细软腰肢。嗓音暗哑,似乎哄劝:“我会护着你!” 流离眼前一片浮浮沉沉的深海,她往下越坠越深,呼吸快要不畅,却又沉溺其中。 “师父……” “我在,”他心疼地吻她柔嫩的唇:“流离,我会永远在……” 窗外落了雨,窗内的人抵死缠绵,不死不休。 - 天光大亮的时候,流离醒了过来 她仍被寒渊抱在怀里,抬起头,正看到他恍若星辰的眼睛。 “醒了?” 他温柔地问,圈在她腰间的双臂收紧,把她搂紧了些,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流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片云里,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她在做梦。 可她感觉得到寒渊身上的温度,那温度熨烫着她,包裹着她,让她身上每一根毛孔都万般留恋。 寒渊看她整张脸红扑扑的,一双刚睡醒的眼睛里水汽氤氲,心口的位置不知不觉软成一片。 他忍不住又吻了吻她的唇。 “流离,”他叫她,声音低沉好听:“你既是我的人,我定会护你周全。” 流离的脑袋晕乎乎的,到了现在,仍旧有一股不真实的感觉包裹着她。 她像醉了一样地问:“师父,你真的喜欢我?” 寒渊笑了笑,低声道:“喜欢。” 流离就开始得寸进尺起来:“有多喜欢?” “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 他说得认真,眸子里一片温柔。 流离想到什么,脸上又一红,问他:“我昨天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 “可我明明给你下了药的。” 寒渊把她往怀里又搂了搂,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轻笑道:“你能事先服下解药,我就不能吗?老君给你的药都有哪些我都知道。你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当然要事先防备。” 眼前的人一张脸俊美无匹,看着她时,眼里浅溢着淡淡宠溺。 是在她梦中经常出现的那个人。 而这一切都不是梦。 流离觉得,此刻就是让她死,她也甘愿。 - 中午的时候,寒渊带着流离去了天界。 天帝在议事厅里见他们,朗声道:“寒渊,你可想明白了?” 寒渊面无表情道:“是。” 天帝正要高兴,又听寒渊补充了一句:“我会跟流离一起去见伏测!” 天帝脸色遽变,起身道:“寒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伏测说得明明白白,他只让流离一人孤身前去。如果你跟去了,他会把你看成威胁,立刻下令绞杀全城百姓!” 寒渊说道:“在去之前,我会封住法力。” 天帝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难以置信道:“寒渊,你难道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你别忘了,你不是为你自己而活的,你是为了整个六界而存在的!” 寒渊淡启薄唇,说道:“我意已决,多说无益。” 天帝几乎绝倒,咬牙道:“好!寒渊,我想的不错,你确实是昏了头了。” 话音一落,寒渊和流离眼前蓦地一黑,身不由己地晕倒在了堂中。 天帝看着二人,冷声笑道:“寒渊,你既来了天界,还想跟我斗吗?” - 流离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一架马车里,双手被捆仙锁绑着。 她勉强撑起身,撩开车帘,看见乌云从眼前滚滚而过。车子前面坐着个小兵,架着马在空中奔行。 她放下车帘,坐回车里。 天帝是用迷香迷晕了她和师父两个,只是不知道迷香到底下在了哪里。 马车很快带着她到了人间洺名山一带,妖族小兵过来把她领走,带她去见伏测。 伏测当年修仙的玄清派刚好就在洺名山上,如今门派里敢公然反对他的人都已经尸首异处,被他吸了精魄,增进内功,剩下少数几个本就心术不正的肯跟着他。 流离一路被压到玄清派大厅,伏测早在那里等着她。多年不见,他眉心多了道黑色的线,脸颊两侧瘦得凹陷下去,像是个病入膏肓的人。 “程流离。” 他一脸得意地瞧着她,说道:“咱们可是又见面了。” 流离说道:“你千辛万苦让我过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有身形妖娆的侍女朝伏测走过去,窝进他怀里,旁若无人地喂他吃葡萄。 伏测一边抱着美人,一边对流离道:“你破了我阵法,坏了我大事,你觉得我把你叫来,能为了什么呢?” “不管我做了什么,你现在都是妖界之主,难道你还不满意吗?” 流离的话让伏测笑了起来,怀里的美人扭头,不屑地瞥了她一眼,说道:“妖界之主算得了什么,只有天上那把椅子,才配得上我们主人。如果不是你,主人早就修成了神功,一统六界了,哪里还用等到今天!” 流离眼中没有了什么情绪:“所以你们千方百计让我来,就是想要我的命?” 伏测叼过美人递过来的葡萄,舌头在美人嫩白的手上一舔,说道:“倒确实有人想要你的命,可是在我这里,你大可以放心,我不会杀你。” 眼睛往上一挑,看着她道:“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流离想都没想:“你想让我引神兽出来,为你所用。” 伏测哈哈笑了起来,半晌才好不容易停下,说道:“师兄师姐那两个蠢货天生长了张猪脑,没想到却生了你这个聪明的女儿。他们地下有灵,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 流离怒道:“你不许提我爹娘!” 伏测又是一笑,说道:“小姑娘,你怕是恨错人了吧,害死你爹娘的人其实是你,而不是我。如果不是你非要多管闲事,他们会死吗?” 流离说道:“你少在这里蛊惑人心,你这种人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听。你想让我引神兽出来,入你瓮中。我告诉你,不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伏测扭头看着她,把美人从自己腿上推开,起身走到流离面前,说道:“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既然来了,就应该清楚来了之后的下场。你若不跟我合作,我会让你魂飞魄散,连一缕残魂都留不下来。 听说这些年你过得可是很滋润呢,跟在寒渊神君身边,不知受了天上多少女仙的红眼。你现在所得到的,是她们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这种生活你想放弃吗?” 流离面上仍没什么两样,可心口的位置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伏测看准了她对寒渊有情,继续道:“人都怕死,不怕死的是因为他们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可你没有希望吗?寒渊留你在身边的那天,恐怕你就找到了自己所有希望了吧。你的人生已经苦尽甘来了,你舍得死吗?” 流离脑中满是师父的样子,越想下去心里就会越疼,仿佛刀绞一般。 她知道自己到了伏测手里会是什么下场,她以为自己会很勇敢,可临到眼前,却发现自己对师父有多少不舍与贪恋。 可她必须斩断自己的不舍与贪恋,到了现在这一步,她已经退无可退。 “我不舍得死,”她看着伏测,脸上一派决绝:“可我也不怕死!” 伏测也知道这丫头不会轻易与他合作,闻言他毫不在乎地笑笑,说道:“你不怕死,可你怕不怕生不如死?” 流离不自觉颤抖了下。 伏测迈步往前,重坐回他师尊常坐的那把椅子里,扬声叫道:“李婆。” 门外传来拐杖的笃笃声和妇人缓慢的脚步声。 来的人正是流离和寒渊找了多年都不曾找到的,站在村口等着儿子回来的老妇人。 李婆对着伏测躬身行礼。 伏测说道:“这小丫头骨头硬,你把她带下去,把她的骨头给我一根一根地敲断。想什么法子都好,只要留她一口气就行。什么时候她骨头软了,什么时候带她来见我。” 李婆应了声是,拄着拐杖走到流离面前,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她,说道:“走吧。” 流离用尽全身的力气,没让自己在他们面前没出息地发抖。 “我已经到了你手里,你什么时候退回妖界?”流离问伏测:“什么时候放了这里的百姓!” 伏测怀抱着水蛇一般的美人,迫不及待地亲了亲美人的手,说道:“妖怪向来都是不讲信用的,你不知道吗?可你放心,他们的命我会暂时留着,只要天界不来寻你,我就不杀他们。” 流离还想说什么,李婆已叫了两个小妖过来,把她硬拉着往外走。 玄清派有处专罚犯事弟子的深牢,牢里一应刑拘俱全。走过去的时候,地上黏糊糊的。流离借着墙上点的烛火低头去看,发现地上满是粘稠的红色液体。 多少弟子在这里流出来的血,直到今日都还湿着。 她背上出了汗,被小妖推着,一步一步地不得不往前走。 装满了蛇的虿盆,剥皮的刀子和水银,往眼睛里浇的辣椒水,撬开指甲的细针,敲骨的铁锤,断指的夹棍,烧的通红的银炭。 最前面的刑房里,一样样摆满了天底下所有刑具。 李婆佝偻着身体转身,朝她笑了笑,问她:“你看,我们是先从哪一样开始呢?” 第112章 九重天上,各路仙家应召急匆匆跑到清秋殿外,加固殿外的金障。可几乎半个天界的仙家都来了,金障还是被一次又一次地从里面打出裂纹。 天帝面色青紫,站在殿外冲里面道:“寒渊,你是疯了不成?为了区区一个凡人,你不管数万黎民百姓的死活了吗?” 殿内就传来一人冰冷彻骨的怒喊声:“黎民百姓的命是命,流离的命就不是命吗?难道她就不是众生,她就不是黎民?!” 随着话音落下,金障又被轰然打出一道裂缝。各路仙家战立不稳,全都往后趔趄了一步。 天帝慌忙出手去补金障,与里面的寒渊对峙着,说道:“一个人的性命,在天下苍生的性命前,根本就不值一提。她虽然死了,可能救得了数万条人命,那她就是死得其所。” 殿内传出一声清冷至极又讽刺至极的冷笑。 “在你眼里,她的命不值一提,抵不上天下苍生的命,”寒渊的声音已经在尽量克制着恼怒:“可在我眼里,她一条命可抵天下苍生的命!” 金障又被打出一条裂纹,越来越多的仙家赶了过来,尽全力封堵金障。 祝耘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寒渊的话每一句都像是刀子,深深插在她心口。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做过的事没有一点儿错。 “天帝!”月老从远处跑来,看如今形势不妙,忍不住道:“你困得了寒渊一时,能困得住他一世吗?依我看,不如把他放出来……” “你说什么胡话!”天帝打断他:“把他放出来,你信不信他立刻就要去……” 话没说完,一声毁天灭地般的巨响从清秋殿方向传了出来,原先还在加固金障的仙家尖叫着被冲击到十丈之外。 天帝和月老脚下的路面也开始颤动,他们二人站稳脚步,仰头去看,就见寒渊冷凝着面目从清秋殿里飞了出来,直往南天门而去。 “快拦住他!” 天帝急声大喊:“不能让他下界!” 众仙家全都一涌而上,合力去捉寒渊。奈何寒渊走得太快,几乎是瞬间就消失在了南天门外,化作一道光点朝人间直奔而下。 “糟了!” 天帝看着他背影,心下早凉了一半。 月老上来安慰道:“天帝,寒渊有分寸,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天帝只是紧蹙着眉头,直盯着寒渊消失的地方。 他有预感,天下即将大乱。 - “啊——” 阴气森森的深牢里,传出一声接着一声凄惨悲烈的喊叫。 一个小妖手里拿着烧红的黑炭,狠狠按在流离左侧脖颈的位置。那里皮肉纤薄,外面一层皮很快被烫得卷曲,露出她沾着血水的锁骨。 流离脑子里只剩了一个疼字,眼泪不受控地流了满脸。她其实是个极会忍痛的人,可是现在,她还是难以抑制地大声喊了出来。 李婆往她面前走了几步,拐杖在地上敲出沉重的响声。 “小丫头,何必呢,你管别人死活,可别人何时又在乎过你呢?” 孟婆摆手让那小妖把炭拿走,对流离道:“听我一句劝,别再固执了。” 流离紧紧闭着眼睛,好不容易等颈下难捱的痛意稍稍轻了些,睁开眼睛看着李婆,说道:“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你们村子里的人,是谁杀的?” 李婆浑浊的眼球动了动,说道:“自然是我。” 流离问她:“他们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把他们全都毒死?” 李婆转身,目光穿过黑暗的牢房看向远方,说道:“他们害死了我儿子,我为我儿子报仇,天经地义。” 她走到一样刑具旁,拿起里面的短柄利刃,说道:“小丫头,何必问这么多,你连自己都顾不了了,还想顾别人?” 回头看着她,说道:“我再问你一次,你肯不肯与妖界合作?” 流离勉强扯出个笑,说道:“你不用白费心思,我绝对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 李婆使了个颜色,立刻有小妖过去接了短柄利刃,从流离的胳膊开始,举刀刺进去。 利刃生生穿透了流离的骨头,流离痛喊起来,最后实在撑不住,疼晕了过去。 有小妖过来拿浓盐水把她泼醒。 伤口里滋滋生起一片难捱的灼烧,流离百般不愿地醒来,额上的汗一滴滴往下淌。 她还没忍过这阵痛意,小妖把匕首抽出,又在她胳膊上另一个位置刺了进去,甚至转动匕首,活活绞下来一团模糊血肉。 另一个小妖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盆被烧化的熔岩。 小妖抬起银炭,往她胳膊上被剜出来的伤口里灌。 “啊——” 流离疼得痉挛,她好想死,好想死!只要死了,就不用再忍受这些了。 可是死了,师父该怎么办? 她流着泪痛嚎着,最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师父——” 师父……救我…… 她又晕过去。 又被盐水泼醒。 最后,两个小妖拿了拳头般粗的铁锥和锤子过去,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边,把铁锥往她两边肩膀上一下一下砸进去。 砸到骨头的时候,很清晰的咔哒声。小妖没有犹豫,举锤继续砸。 铁锥穿透了肩膀两边的骨头,鲜血溅得两个小妖满脸都是。 每一锤下去,流离都痛得恨不能立时死了才好。她嘶声嚎叫着,到后来嗓子里哑得厉害,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了。 小妖把铁锥凿穿她的肩膀,又去拿另一个细些的过来,开始去钉她的手腕,举锤欲落。 突然,一阵撼天灭地般的巨大声响从外面悍然传来,光波直奔而入,把深牢里正在行刑的小妖和李婆直直掀飞出去。 深牢大门被人一剑破开。 万千光芒涌入阴暗潮湿的深牢,门口一人,手持削金断玉的溟引剑,朝着流离的方向快步掠来。 他到了流离身边,看见流离身上遍布的血渍和伤痕,一双眼睛瞬间变得寒意森森。 他拂手将流离肩膀里的铁锥取出来,铁质尖头从骨头里滑出的时候,流离压抑着痛叫一声。 寒渊脸上顿起杀意,他抬眼看向没来得及逃走的几名小妖,手往那边一伸,一股飓风带着彻骨寒意包裹住他们,瞬间将他们撕扯成了碎片,就连魂魄都没有留下一片。 寒渊一剑斩断绕住流离胳膊的铁链,把她接在怀里。 女孩脸上苍白一片,又溅了星星点点的血。寒渊抱着她,不停给她输送灵力。 往日天界的人都说,寒渊神君,是个无欲无求冷心冷情的人,想让他知道心痛是什么滋味,真是比登天还难。 可是这一刻,他知道了心痛是什么。 心口的位置,像是有刀在一片一片地割。那伤口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很疼,疼得连呼吸都困难。 他宁愿是自己承受今日的一切,哪怕千倍百倍加诸在他身上,他也不想看见全身染了血的流离。 灵力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流离身上。 流离终于醒了过来,鼻端先闻到一股清新的寒梅的香气。还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她已经把他认了出来。 “师父……” 她虚弱地叫他。 短短两个字,让寒渊喉头剧烈地酸了一下。他想更紧地抱住她,可又怕碰到她身上伤口,只好努力地克制着自己。 “流离,”他叫她,嗓音里泊着痛苦的喑哑:“我来晚了。” 流离眼前模糊起来,盈了一层眼泪:“师父,我不疼了。” 寒渊并不信她,仍是不停给她输送灵力。 “师父,”流离虚虚望着前方,说道:“你不该来的。”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伏测带领着李婆等人走了进来,他看见寒渊,脸上先是浮起一片意料外的恐惧,很快又被幸灾乐祸般的笑意所取代。 “拯救六界的神明,你也有堕下凡尘的一日啊。”伏测笑着,伸手指向外面,说道:“凡尘百姓皆敬你,仰你,他们哪能想到,有一天害死他们的,竟也是你!” 寒渊施法把一块地弄得干净了些,把流离放在那里,又在她身周设了一道坚固无比的金障。 他冷着面目站起身,缓缓扭过头去。 深邃如千尺寒潭的眼睛看向伏测时,伏测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你想找死,我成全你!” 寒渊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手中溟引剑上寒光骤显,猎猎锵鸣,他持剑而去,带着蓬勃杀意刺向伏测。 伏测举剑招架,二人周身光芒大盛,冲到空中时霎时把一座铜墙铁壁的大牢撞得爆裂开来。 一座深牢瞬间被夷为平地。 寒渊与伏测跃至半空,两剑相交,每一声都是地动山摇般的巨响。 洺名山下开始传来此起彼伏的百姓哀嚎声。 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在数十万妖族将士的刀剑下,顷刻间被斩断头颅。 嗷嗷待哺的婴孩,刚会念之乎者也的学童,到了待嫁之年的深闺佳人,刚把孩子养大的夫妻,头发花白正要享天伦之乐的耄耋老人。 一切的一切,在漫天血雨和成山的尸骨中泯灭无形。 只有撕心裂肺的呼喊,一遍又一遍地在山间响起。 这些,寒渊全都没有听到。他几乎五识俱丧,此刻只剩了一个念头,就是把流离受过的痛苦,千倍万倍地还给伏测。 流离听见了山下百姓们绝望的声音。 可她无能为力。 天帝带人赶去的时候,洺名山外已经一片尸山血海,不剩了一条人命。 那日,天界举五十万兵力,与妖族大战了两日两夜,双方各有死伤。 最后一天,妖族逾七万人马涌入洺名山,支援伏测。 世人皆知寒渊乃六界第一战神,却极少有人见识过这位战神的威力。 直到那天,妖族携全族之力共抗寒渊,将他围堵在洺名山上。 寒渊回头看了一眼流离,对着她温柔地笑了笑。再转过脸时,面对着伏测和他手下数万妖族士兵,倏忽变得面目肃冷。 他站在千军万马之中,本是一场死局,可天边突然压过来浓浓几道黑云,寒渊举剑向天,又重重往地上刺去。 一把溟引剑携雷霆之势往外爆开巨大的光电,光电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惊天动地的哀嚎声后,数万妖族士兵身首异处,转瞬间没了声息。 只剩下伏测和李婆还在勉强撑着,可也都受了重创,半俯在地上吐血不止。 寒渊持剑朝二人走去,他垂眸看着伏测,手往外一伸,四个拳头般大小的铁锥隔空而来,猛地刺入伏测和李婆肩膀两边。 伏测和李婆疼得大声嚎叫,伸手欲取出铁锥,可那锥子却彷如是生了根,任凭他们如何努力都拿不下来。 寒渊看着他们,毫无感情地开口道:“你二人作恶多端,即日起发配去万鬼崖守泉,非死不得出!” 伏测和李婆听到万鬼崖三个字,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极度扭曲,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极端可怕的话一样。 “我不去!我不去!” 李婆乱摇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失智一样地叫:“我还要找我儿子,我不去万鬼崖,我不去!” 伏测也是一脸惊慌,他不明白,自己修炼多年,只要能增进功力,什么阴毒的法子都用了。可是为什么,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输在了寒渊手里。 他扭头去看被一道金障护得周全的流离,眼睛里慢慢涌出刻骨的恨意和杀意。 “是你!”他双目欲裂,怒视着流离:“都是因为你!你就是个祸害,一开始就坏我好事,到最后坏我千秋大业的还是你!程晏和司荻那两个蠢货,怎么就偏偏生出了你这个祸害!” 他一怒而起,冲向流离,还没跑出多远,就被寒渊凌厉的掌气所逼退,重摔在地上。 天帝领兵解决了山下的事,带着人赶上山。 他看见,山上妖族士兵横躺了一地,已没有了一个活口,甚至连伏测都被打成重伤,毫无反击之力。 天帝心内惊惧,不敢想象寒渊的功力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可他又看了看始终被寒渊护在身后的流离,顿时又有所明白。 或许寒渊今日过来是必败之局,可是为了她,他硬是从一场死局里走出了一条生路。 寒渊对她的感情,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 他要是再不想办法除掉程流离,六界危矣。 “有涂,”寒渊冷着声嗓说道:“送此二人去万鬼崖!” 有涂低头应是,带着几个小兵一起,过去拉起伏测和李婆。伏测和李婆始终大喊大叫个不停,矛头却是直指流离,对着她一声一声地血泪控诉。 寒渊把金障撤了,抄起流离的腿弯把她横抱起来。 走过天帝身前时,天帝叫了他一声,说道:“山下百姓全都死光了,你可知道?” 寒渊脸上滑过一丝古怪神色,半晌后道:“三日后,我自去请罪。” 流离心下一颤,抬头看向师父。 山下的血腥味好像都飘过来了一样,一重又一重,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 寒渊把流离带回了季诡城的小院里,衣不解带照顾了她三天。 流离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被利刃割的,被火炭烫的,被熔岩浇的。 寒渊每看一次,都像是从油锅里走过一遭。他恨不能现在去万鬼崖,把伏测和李婆千刀万剐。 他恨自己救她太晚! 太上老君送来了不少名贵丹药,那些药治外伤很有效,只要按时服用,流离身上就不会留疤。 这几天流离迷迷糊糊的,总是睡着的时间多,醒来的时间短。可每次醒来,总能看到师父正陪在她身边。 她常常能听到万千百姓惨烈的呼救声,鼻端能闻见他们身上淋漓的血液。 这个时候她心底深处就生出一阵巨大的恐惧,她只能紧紧地抓住师父的手,生怕一个眨眼间就看不见他了。 她手上的疤痕还未消,一道道骇人的疤匍匐在原本细嫩柔软的手背上。 寒渊看得一阵心痛,伸手覆上去,说道:“你放心,我会永远都在。” 流离躺在枕上,眼眶里不知不觉滚出泪。她看着他,有气无力道:“师父,不要……去天界……” 寒渊眉心微动,过了会儿,他在流离床边躺下来,伸长胳膊抱住她,说:“我只是去解决一些事情,等解决了就回来,从此后再不会有人过来打扰我们。我们会永远在这里,清清静静自自在在地活着。” 流离心疼不已,无能为力地冲他摇头:“不要去!师父,你不要去!” 寒渊擦去她眼角的泪,说:“流离,你等我回来。” 流离仍是摇头,哭个不停。她用尽自己剩余的所有力气,紧紧抱着他,生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不见了。 可她实在是太累了,眼皮越来越重,神思越来越混沌。她躺在他臂弯里,闻着他身上清新的寒梅香气,慢慢地又陷入沉睡。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天下太平,六界祥和。她和师父两个人一起窝在季诡城的小院子里,没有人会来赶她走,跟她说,她不配留在师父身边。 他们没有了任何束缚,责任,羁绊。他们无忧无虑地在这里消磨着时光,看院子里的槐花盛放,看四季轮转,花开花落,不觉经年。 可她醒来的时候,师父已经不在了。 第113章 天界和妖族刚刚大战过一场,元气大伤,百废待兴。 人间怨声载道一片,不少人向天请愿,要求处死寒渊,以慰凡尘数万亡灵。 金殿里各仙家分列两排站着,交头接耳个不停。寒渊进殿时,他们立刻安静下来,不约而同看向他。 天帝黑着脸坐在殿上,忍着怒意道:“寒渊,你可知罪!” 寒渊一双眸子依旧寒凉如冰,毫不在乎道:“我做了什么,我自会赎罪。可是在这之前,要先把细作找出来。” 天帝皱起眉头,不解道:“什么细作?” 寒渊冷笑道:“天帝难道直到今日都看不出来,伏测与天界交手多次,之所以会愈战愈勇,从无败绩,是因为天界有人与他联手,帮他偷了布阵图的缘故?” 大殿里的人被这句话惊到,面面相觑一阵后,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天帝亦是十分意外,说道:“天界出了细作?可是什么人会去当细作,难道我天界比不上他区区妖界吗?” 寒渊说道:“你也知妖界根本不是天界对手,若非被人出卖,那十九场战役里,天界又怎么会损兵折将,连连败退。” 殿中起了波澜,诸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更加热烈地讨论。天帝亦是心下惊奇,说道:“你既想到这一点儿,可是已经查明细作是谁?” 寒渊淡扫了遍殿里的人,说道:“祝耘仙子怎么不在?” 听见祝耘两个字,天帝瞳孔骤缩,心下蘧紧,他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什么,可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对他道:“不可能!绝不可能!耘儿不会做这种事,我可是她父帝!” 天帝抬起头,极力压制着声音里的恐惧:“此事与耘儿何干!” 寒渊略略回头。 殿外两名小兵压制着一个宫娥走了进来,天帝眯眼去看,发现被押进来的人正是被他遣下凡尘的连盈。 连盈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说话。 寒渊看着她,冷声道:“你叫什么?” 连盈颤抖了下,说道:“小的……小的叫连盈。” “为何下界?” 连盈咽了口唾沫,抬眼飞快瞥了瞥玉座上的天帝,说道:“祝耘仙子让小的下界……她说……她说只要我肯为她办事,她会照顾我民间的父母,让他们也得道成仙。” “让你下界所为何事?” 连盈深埋着头,说道:“她……她让小的帮她与伏测送信……” 天帝白了脸,从玉座里猛地站起来。 “这不可能……” 天帝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怒声道:“你别想信口雌黄,诬陷耘儿!” 连盈道:“小的绝不敢撒谎,祝耘仙子和伏测一直在让小的帮他们传信,祝耘仙子偷的作战图也都是小的交给伏测的。” 她从袖中掏出暗黄色的布阵图来,交给有涂,说道:“这是七日后天界的出兵图,若非寒渊神君去与伏测一战,打乱了他们计划,这张图小的已经交到伏测手里了。到时候,天界还是会像之前一样,一败涂地,根本就没有任何获胜希望!” 天帝把布阵图从有涂手里接过来,等看清那确实是天界几员大将呕心沥血想出来的作战图后,他气得眼前一黑,脚步不稳地趔趄了下,跌坐回玉座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最最宠爱的女儿,竟然勾结外贼,来害他这个父帝! 天帝手握成拳,在桌上重重一打:“带祝耘过来!” 有涂应声下去,带着两名小兵一起去请祝耘。 少顷祝耘上殿,一眼看见殿里跪着的连盈。又见父帝满目怒火地盯着她,她预知到什么,浑身一软,几乎要站不稳。 “祝耘,”天帝捏着作战图,失望透顶地看着她:“与伏测里应外合的人,是不是你?” 祝耘心神大乱,不停摇着头:“不是我!不是我!” 她怒指着连盈,说道:“你为什么要诬陷我!” 连盈哭道:“主子,你替我照顾我凡间的爹娘,我哪里敢诬陷你。原本我就是死也不会说出来的,可是寒渊神君要断我爹娘的功德,还说如果我一直瞒下去,我爹娘下辈子就会转去畜生道。主子,奴才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连盈朝着她埋首磕头,抽泣不止。又从袖中掏出另一个东西来,对天帝道:“这是主子担心伏测反悔,不杀流离,情急下给他去的几封书信。奴才斗胆压了其中一封,请天帝明察。” 人赃俱获,已是无可辩驳。祝耘彻底放弃挣扎,浑身瘫软摔坐在地上。 天帝看了书信,确定上面的字迹出自祝耘无误。他一时又是心痛,又是愤怒,赤红着双眼看向祝耘,说道:“你还不承认!” 祝耘恍若未闻,她仰起头,含泪望着一边的寒渊,半晌才梦呓般说了一句:“是我干的。” 她如痴了一样盯着寒渊,说道:“一切都是我干的!” 天帝气息不稳,喉间一腥,有血涌进嘴里。他勉强压制下去,紧紧闭了闭眼睛,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可是天界的人,你是我的女儿!” 祝耘眼中淌了泪,她自嘲地一笑,说道:“是你的女儿又能怎样,到头来,我不是连一个凡人都比不上吗!” 她勉力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寒渊面前,说道:“寒渊哥哥,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一直在想办法,想办法被你看见,想办法受你喜欢。 可你每回见了我,都像是见一个陌生人,对我根本连半分印象都没有! 我为了你,不惜下凡一遭,跟那些蝼蚁般的凡人一起生活。我看凡间那些话本子上总写,英雄救美女,一段佳话传。 我就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被你救下。我以为,总能做一回传说里的美女,给你留下印象,与你产生羁绊,与你在凡间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苦心孤诣一世的相遇,到头来轻轻松松就被程流离抢走了。 她成了话本子里与英雄惺惺相惜的佳人,而我成了一个外来者,一个笑话!你说,我怎能甘心!” 祝耘流了满脸的泪,她始终紧盯着面前神色冷淡的男人,一颗心千疮百孔般得疼:“凭什么她一个凡人出身,轻易就让你着了迷,入了魔,不顾众人阻碍非要收她为徒!我想了一千遍一万遍,我到底是哪里不如她? 是出身不如,地位不如,还是容貌不如?可恨的是我哪哪都比她好,最后还是输给了她。 我不甘心,我嫉妒得要命,每次看见你跟她成双成对地出现,我就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 我自己杀不了她,就让伏测帮我去杀!就算最后我被诅咒,落得个万人唾弃永不超生的下场,我也要搏一把。只要能看见她死,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代价我都付得起!” 说到最后,她已经变得疯魔。她仰起头,非常痛快地大笑起来,在殿里走来走去。 走到天帝面前时,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而变了哭腔。 “父帝,父帝!女儿对不起你!” 她看着大殿上亦是流了满脸泪的父亲,说道:“女儿丢了你的脸,不配做你的女儿,你就当,从来都没有生过我。我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他们会替我孝顺你的。” 天帝紧握着拳头,连一眼都不舍得再看她。 祝耘最后含泪看向寒渊,对着他笑了笑,梦呓般道:“寒渊哥哥,一切都怪我这双眼睛。如果我从没有看见过你,也就不会喜欢你了。” 殿中诸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时,突见她屈起了右手食指与中指,朝着自己双眼捅了下去。 一声悲戚长鸣后,祝耘双指搅动,生生把自己两个眼珠子抠了出来。 众仙全都倒吸口凉气,吓得往后一退。 祝耘双眼间血淋淋一片,她托着自己两个眼珠子,五指一收,瞬间把眼珠捏得粉碎。 “寒渊哥哥,”她已看不见寒渊在哪儿,可还是精准无误地面对着他的方向,说道:“我终于,不会再喜欢你了……” 天帝悲痛欲绝,埋头把喉间酸意生生咽下。再抬起头时,他仍是面目端肃的六界之主。 “祝耘勾结妖界,罪无可恕!”他声线冰冷,一字一句地道:“即日起押于万鬼崖中,永不赦放!” 众仙家里一片震动,没想到天帝竟然真是如此心狠,要把自己亲生女儿送去万鬼崖那个地方。 自古以来,凡是关押进万鬼崖里的人,都是生不如死,苦不堪言。偏在那里还不能死,除非能把他们的名字从生死簿里勾出去。否则,他们的魂魄会永世不灭,生生世世地受尽折磨。 有天兵过来一左一右架住祝耘,带着她出了金殿。祝耘始终面目沉静,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寒渊脸上神色如常,一直等祝耘走了,他才淡淡抬起眼眸,对天帝道:“天帝不是要治我的罪吗?” 天帝已是头痛欲裂,可他还能挣扎出一丝清醒来,知道寒渊是他坐稳天帝之位的关键人物,绝不能死。 可他也知道,若不处置寒渊,天界众仙家根本不会善罢甘休。杀人偿命,自古如此。 若今天放过寒渊,明日就会有更多仙家犯下大错而不肯伏诛。他是六界之主,不可偏颇太多。 天帝左右为难,正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又听寒渊道:“我害了数万人命,按天界律法,当去戮神峰顶,受九九八十一道天罚。”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纷纷赞同地点头。 戮神峰顶是何等厉害的地方他们都知道。迄今为止,犯了大错被送去的共有四位神君,其中不乏与寒渊神力不分上下的。 可他们上去以后,全都落了个魂魄烟消的下场,连一丝残魂都没有留下。根本没有人,能受了九九八十一道天罚后还能留得一条命在。 众仙家交头接耳一番,都觉得如此处置确实公平,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若寒渊果然命大,受得了八十一道天罚,他们从此就不再说什么。可若寒渊与前人一样,魂魄俱灭,那也是他命当如此。 月老越听越心烦,忍不住出列道:“天帝三思啊!寒渊这些年为天界平息了多少战事,救了多少人命,想来诸位都看在眼里。若寒渊神君真有不测,以后六界有难,谁能担当得起责任?” 其中一个总瞧不惯寒渊的武将走了出来,说道:“月老这是什么话,寒渊乃上古神君,一直以来受人尊崇,得了那么多供奉,替天界出力拯救黎民苍生本就是他职责之事,怎么说得倒好像是他施舍一样。 他害了那么多条人命,依律本就该去戮神峰顶受天罚,此为数万年来公理所在。 若他不去,才是寒了众仙家的心。若人人都像他一样,害死了人还能逍遥法外,那还要律条干什么!” 另一位武将出列道:“此言极是,凡间尚有律法规束,难道我们天界倒是个没规矩的吗?寒渊神君动了凡心,为一区区女子害了数万人命,想来实在让人胆寒。 月老怎能用一句他往日有功,就抵消过去呢?数万冤魂还在阴司里鸣不平,寒渊神君不去戮神峰顶赎罪,他们如何安息?” 又有一武将出列道:“月老的话我听着也蹊跷得很,好像寒渊神君不在,六界就定有一场大难似的。合着满天神佛众仙全是吃干饭的,只有他寒渊一人救得了天下? 往日比寒渊神君犯罪更轻的都去得了戮神峰顶,为什么他就不能去? 我看三日后的辰时,正赶上戮神峰每两百年一次的天罚降下。寒渊神君合该过去得好,免得赶不上这好日子,要在牢里等上两百年!” 顿了顿,眸光厉闪,又道:“若寒渊神君实在不想去戮神峰顶也行。除非有人能千倍百倍地代他赎罪偿还。试问众仙家,你们谁愿意?” 他指着月老:“你愿意吗?” 月老瑟缩了下,不敢说什么。 有更多武将站了出来,往日他们轻轻松松就被寒渊压了风头,早就憋着一口气,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自要合力把寒渊拉下神坛,踩进泥地里去。 满殿中人,只有月老和太上老君为寒渊不值,孤零零地跟他们大吵起来。 殿中乱成一片,听得天帝烦不胜烦。他大喊一声:“都安静!” 吵闹声总算消弭下去。 寒渊始终只是淡漠着脸色站在殿中,并不发一言,对仙家们的话恍若未闻,好像他们此刻在讨论的并不是他的生死,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天帝两厢为难,想来想去,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是心烦,寒渊又开口道:“三日后辰时一刻,我会去戮神峰顶受罚。” 他说完这句话,再没看殿里任何人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武将们看着他清冷背影,心里都是十分痛快。他就算再傲慢又能如何,三日后辰时一过,想来他就要魂飞魄散,再也不会出现了。 - 天黑了,一弯残月冷冷地挂在天上。 没有师父灵力加持,院子里的槐花开始枯萎,风一吹,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流离坐在院子里,摆满了一桌清粥小菜,等师父回来。 等了一天,师父没有回来。 又等一天,师父还是没有回来。 她把冷了的饭菜倒掉,又做了新的出来。 身上伤口又开始疼,一阵阵的,绞得她难受。她吃了师父留下来的药,等了好一会儿,总算把痛意忍过去。 入了秋,天气渐冷。她坐在石桌旁,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院门。 一阵风起,有人出现在她身后,却不是师父的气息。 流离转身看着天帝,并无什么感情地道:“天帝来此有何贵干?” 天帝脸上似乎憔悴了些,两鬓生了几根白发。他往前走了几步,在石桌前坐下,说道:“你也坐吧,我就来跟你说几句话。” 流离就在他对面石凳上坐下来。 天帝道:“你可知,寒渊为何不回来?” 流离垂了眼眸,说道:“等他处理好天上的事,他就会回来。” 天帝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他倒是惯会把生死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流离心下沉沉一坠。 天帝继续道:“明日一早,他要去戮神峰顶,受九九八十一道天罚。” 流离蓦地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天帝:“戮神峰顶?” 说话时整个声音都在抖。 天帝颔首道:“你也知道戮神峰顶是什么地方。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去过那儿的一共有四位神君。下场你都知道,魂飞魄散,永世寂灭。” 扭头看着流离:“你觉得,寒渊会是那个活着出来的人吗?” 流离心里冰凉一片,起身就要走。 天帝叫住她,冷着声道:“就算你现在去找寒渊,你觉得依他的性子,会同意让你一起去吗?” 流离扭回身,看着天帝,如看着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能救他?” 天帝道:“我确实能救他。” 目光一闪,里面仿佛装着噬人的毒液:“可如果我说,救他的办法,是让你以百倍千倍的痛楚偿还呢?你可愿意?” 流离一刻也没有多想:“我愿意!” “好,”天帝站起身,带着她向外走去:“随我来。” - 天帝带她去的是冥界,那个不见天日的阴鬼之地。 走过黄泉路,进了阴曹地府。里面倒是亮堂起来,处处一派通明,却不知光源在何处。 前面有一条河蜿蜒而过,乃忘川河,里头困着无数鬼魂。忘川河上有一座奈何桥,有一老妇站在上面,银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孔,一双眼睛混沌不明。 天帝把流离带到孟婆面前,对孟婆道:“她,我就交给你了。” 孟婆颔首道:“老婆子自会把事办妥帖。” 天帝点了点头,最后又看流离一眼,说道:“你放心,只要你走了,我保证寒渊还会跟以前一样,是六界中最受人敬重的上古神君。” 天帝说完,转身出了冥府,自去天界处理余下事宜。 孟婆从袖中掏出一朵闪着红光的彼岸花,对流离道:“此乃锁情蛊,只要你自愿服下,跳下轮回井,你和寒渊神君都会彻底忘记对方,从此相见两不识。 寒渊会把有关于你的一切忘干净,不会再背负数万人命的枷锁。天上诸人也都会对此事三缄其口,谁也不会再提起一句。” 流离接过锁情蛊,眼里不停滚出泪来。她却不是因害怕而哭,她是为师父高兴,总算,师父能回到以前正常的生活里去,不会再有任何烦恼了。 她把锁情蛊拿起来,就要吞吃入腹。 孟婆一双苍老的眼睛看着她,心中突然有些不忍,问她道:“你可要想好了,你一旦吃下去,就要为了寒渊生生世世赎罪。你会永堕轮回,每一世都不得欢乐,亲人不喜,友人背叛,颠沛流离,短命而亡,受永世苦楚。直到你形神俱灭,魂飞魄散,寒渊此罪方能赎尽。” 孟婆一直细看她面上神色,却发现女孩始终面带浅笑,容色舒展,就连一丝恐惧都没有。 孟婆心下震惊,硬着心肠继续道:“只要你还活在世上一天,而不去轮回,寒渊神君的神力就会有所损伤,一日日消减下去。直到成为废人一个,甚至有可能会死!” 孟婆看着流离,又一次问她:“你真的愿意为他,永堕轮回,受永世孤苦吗?” 流离看着红得妖艳的彼岸花,说道:“我愿意。” 声音轻得像一场梦,却又坚定如初。 孟婆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道:“如此,你就吃下锁情蛊,投胎去吧。” 流离没有犹豫,张口把锁情蛊吃了下去。 左耳后一阵灼热,红光大盛。片刻后,一朵彼岸花形状的红印浮现在上头。 还好,这个时候,她还是有记忆的。 她一步一步过了桥,走到轮回井旁。 “师父,你不要怪你自己,你从来都是救我脱得苦海的神,从来也没有害过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她在心里默念,慢慢闭上眼睛,朝前迈了一步,跳进了轮回井中。 一切过往烟消云散,封存在赤红如血的彼岸花里,生生世世永不见。 第114章 四围俱是哀嚎不停的厉鬼嘶叫声。 崖顶的伏测、李婆、祝耘三人注意到寒渊竟也闯进了万鬼崖,一时都惊诧万分,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流离左耳后的赤红色彼岸花印记慢慢消散,随之汹涌而来的,是被她遗忘了那么多年的四万年前的旧事,以及这四万年里她每一世轮回。 每一世里,她都不得欢乐,亲人不喜,友人背叛,颠沛流离,短命而亡。 她全都想了起来。 寒渊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里面好像盛着无尽的悲凉与凄怆。他意识到什么,心下没来由一紧,问她:“流离,你想起了什么,是不是?” 崖间的风不停在流离耳边呼啸来去,她觉得好累,好累,每一丝力气都抽离了身体的累。 她闭了眼睛,在寒渊怀里晕了过去。 寒渊抱着她,从空中落下去,又接住染满了流离鲜血的生死簿。 千百只厉鬼从崖壁里穿出,张牙舞爪着朝他二人袭来。 寒渊眼神遽冷,片刻不曾耽搁,出手将他们击退。 可打斗间胳膊上还是不留意被咬了几口。 他扭头看着万鬼崖里被囚了千年万年阴毒至极的厉鬼。 这就是让六界诸人闻风丧胆的万鬼崖,流离竟为了他,独自一人闯进来取药…… 他脑中痛极,一时战立不稳,趔趄了下,单膝跪在地上,手里仍稳稳抱着流离。 又有一波厉鬼朝他涌过来,他忍下脑中剧痛,起身抱着流离迅速朝出口赶。 到结界时,他拿出一张符,符篆燃烧过后,带着他与流离穿过结界,逃离了万鬼崖。 天帝正带着人在外围堵,见他们出来,正要说什么,却见他难以自持地跌倒下去。 他尽量小心不摔到流离,忍痛把流离轻轻放在地上。 脑中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像有千万把刀子在里面翻转搅动一般。他跪在地上,双手捂住头,难耐闷哼。 天帝见此形容,又发现流离耳后的彼岸花印记已褪。他想到什么,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难道,锁情蛊被破了? 天帝吓得浑身冰凉。 寒渊脑中剧痛不止,有什么东西呼啸着誓要穿透出来。 突然喉中一苦,他口中喷出黑血。 下一刻,他如流离一般,晕倒在了地上。 “神君!流离!” 小二和厨娘朝这里跑了过来,分别把他二人扶起。 厨娘看着流离身上的新伤旧伤,哭个不停,喊她道:“流离,你快醒醒啊,我们都在找你,你到底去哪儿了?” 小二亦是慌张,他抬头看着天帝,说道:“天帝,你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流离从来没做过一件错事,你为什么非要置她于死地?” 天帝看着昏迷不醒的二人,知道现在是除掉程流离的大好时机。若不把握住,等寒渊醒来就不妙了。 他脸上蓦然涌起杀意,伸手欲把流离抓过来。 “天帝且慢!” 阎王带着判官,黑白无常和许泽全都赶了过来,拦在他面前。 “天帝,杀死流离事小,可等寒渊神君醒来,你可想过后果?” 阎王凑近天帝,用只有二人听见的声音道:“锁情蛊已破,程流离已记起了前尘往事。她对寒渊痴恋成疾,情根深种,既知道了自己为何而入轮回,你还会怕她不会主动再去投胎吗?” 天帝醍醐灌顶。可他又蹙眉想了想,说道:“可寒渊要是也想了起来?” 阎王道:“天帝忘了不曾,四万年前,以防锁情蛊生变,咱们不是施计又给寒渊服了绝情丹吗?有此丹在,就算锁情蛊破,他也不会记起流离的。” 天帝微微颔首,深觉有理。他走过去对小二和厨娘道:“你们把寒渊和流离带回去吧。” 小二和厨娘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就松口,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赶紧起身带着寒渊和流离回了过路客栈。 - 寒渊睡了一天一夜,在一个下午醒来。 他的头痛已经消解下去,可昏迷前明明就快要想起什么了,不过是睡了一觉,再醒来时,他发现记忆里依旧缺失了一片,根本想不起四万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厨娘端着药进屋来看他,喜道:“掌柜,你终于醒了!” 寒渊低着头默然片刻,突然想起什么,掀开被子下地,去了流离的屋。 流离还在昏睡,一张脸苍白如纸,眉心紧蹙着,像正做着什么极度可怕的梦。 老君还在帮流离诊脉,脸色也有些不好。寒渊过去压着急迫问他:“流离怎么了,她为什么还不醒!” 老君摇了摇头,放下流离的手,说道:“她身上新伤未好,又添新伤,虚弱得很。而且我看她,似乎也不是太想醒……” 寒渊眉间一蹙,目光危险地沉下来:“什么叫她不想醒?” 老君只是留下了些药粉和丹药,说道:“我该回天界了,你好好照顾她吧。” 临走时,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寒渊一眼,说道:“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别再把她弄丢了。” 老君走了,寒渊在流离床前坐下来,默默看着她。 女孩的眉头依旧皱得很紧,墨一般的长发搭在她脸庞,衬得她一张脸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 寒渊忍不住伸手,把女孩散在脸上的发丝拨开,拇指停在她眼旁,把她干掉的泪渍轻轻擦掉了。 他从没有说起过,其实在大街上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就莫名恍惚了下。好像在很久以前,自己曾经见过她。 后来他把她收为徒弟,纵然有那朵彼岸花的原因,可更深的是他内心有一个声音在不停跟他说,你若放走了她,以后就再也不会见得到她了。 他向来于情之一事上淡薄无求,偏偏每次看见她,心里一处隐之又隐的角落会突然悸动一下。 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总是转瞬间就忘记,从不让自己放在心上。 可当许泽,裴绪,寂行那些人一个个出现在她身边,他又惊奇地发现,自己开始对一个人有了独占的欲望。 好像流离本该就是他的一样私人物品。但凡谁对她动了动心思,他的神经就会瞬间紧绷,恨不能把流离锁起来,从此再不让任何人多看她一眼。 这种情绪让他开始担心,天上那些老家伙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是:“六界安宁系于你手,你不能有任何弱点和破绽。” 而他一天天发现,他的弱点和破绽从流离出现的那一天开始,一点一点地曝露了出来。 流离每天待在他身边,他逐渐发现这个女孩叛逆又乖巧,冷血又心软,心狠手辣又爱打抱不平。 她最不喜欢的是欠人恩情,一旦欠了谁,就算是去刀山火海也一定会还。 越了解她,他的弱点就越来越大,轻易就会让自己陷进去,万劫不复。 她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一直都在保持距离,而只有对他,她一直都在靠近,带着笑小心翼翼地来暖化他一颗冰冻了千年万年的心。 当他发现了这一点儿的时候,他心里虽然杂乱不堪,可更多的却是往日从来没有过的窃喜。 于是在上元节那天,他才会一时失控,借着酒醉吻她。 她以为他醒来以后会什么都不记得,而她不知道,他每一次不管醉得再厉害,醉中的事都会记得一清二楚,一句话都不会忘记。 他酒醉醒来,假装自己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也只是在掩饰自己快要曝露于人前的弱点。 他越来越确定自己四万年前被封存起来的往事与流离有关。否则天帝不会偏偏跟她一个凡人过不去。 可是四万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昨天明明就快要想起来了,最后醒来还是一片空白? 他拿出染满了流离鲜血的生死簿,找出有关于流离的记载。 下一刻,他的眼睛蓦地泛红,拿着簿子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本消失了的那些流离的前世在生死簿里显现出来。 从四万年前开始,她几乎就在不停地陷入轮回,每一世都是身世凄惨,家境贫寒,父母双亲或者很早就去世了,她一个人流落街头,吃尽苦头。 或者父母两个都健在,可就是不喜欢她,或把她送去道观抚养,或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做使唤丫头,让她挣钱补贴家用。 她身边从来都没有什么朋友,接近她的人都是别有目的,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出手陷害她,把她踩进泥地里去。 除了寂行和许泽这两个意外,也从来都没有人爱过她,她在永世的孤苦和寂寞中一遍遍地重复,身陷囹圄,怎么也逃脱不开。 可尽管每一世都命格凄惨,她的灵魂却从来都没有受过一丝污染,她不会为了金钱和名利出卖自己,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她宁愿早早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也绝不屈服于命运。 所以她每一世都是短命而亡,从来都没有活过一十七岁。 寒渊心口剧痛,一双眼睛变得越来越红,眼前开始一阵阵发虚。 世人本就凄苦,得一世长安喜乐的人凤毛麟角。可悲苦之人忍过一世,在下一世总有补偿,有一个大富大贵的人生。可流离却在这四万年里,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寒渊心绪巨动,突然躬身,喷出了一口血。他难耐地屈身,扭头看向流离,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他一直在她床边坐了许久,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临近傍晚时,床上的女孩不觉嘤咛了一声,似乎是身上的伤口疼了。 他把她身上的被子掀开一些,轻轻拨开她领口。 女孩颈下被包扎过的地方又开始往外渗血。 寒渊心疼不已,他把女孩伤口处的纱布拿下来。偏偏纱布被血肉沾得太紧,一时黏连在一起,往下拿的时候激得女孩又是闷哼几声,脸上开始渗出冷汗。 寒渊停了手,深呼吸了好几次,胸臆间的沉闷之感还是丝毫没有散去。 他低下头,轻轻往伤上吹了吹气,等女孩眉间略松开些,狠下心把纱布扯下来。 纱布黏连着皮肉,带出一小片刺目的红。 寒渊拿了效果最好的一瓶药粉,洒在流离伤口上,重新给她包扎。又往她身上输送了些灵力,替她止痛。 女孩脸上的疼总算消下去了些,呼吸也松快了。 - 流离一点儿都不想醒过来。 只要她不醒,她就不用再面对自己抵押了灵魂。而换来的一场生生世世永不见的交易。 若是她醒了,她是选择再也不见师父,继续去永无止尽地投胎,还是仍旧跟师父在一起,可却要看着师父的灵力一日日衰减下去,最终成为废人一个,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只要她醒来,她就必须要从这两条路里选出一条。 她如何舍得不见师父,更如何舍得看师父死。 是啊……她如何能让师父死…… 她决不能,看师父死! 她就在这个强烈的念头里醒了过来,大睁着眼看着头顶,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寒渊正坐在她身边,见她醒来,面上一松,温柔地叫她:“流离!” 流离的视线往下,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师父握在手里。四万年前的事如潮水般在她脑海中涌过一遍,她喉头酸涩,眼泪又无知无觉淌了下来。 寒渊一怔,伸指抚去她的眼泪,轻声道:“哭什么。” 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说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流离看着他,师父的脸与四万年前那个总是站在她身前保护着她的那个人重合起来,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变过。 她受了他太多太多的庇佑与恩情,四万年前他把她从必死的境地里解救出来。四万年后,亦是他把她从无望的轮回里解救出来。 从来都没有变过。 孟婆说,她入了轮回,可能一世就魂飞魄散,也可能百世才魂飞魄散。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撑这么多年。 谁也不知道,她一直赖着不死,就是为了能再见寒渊一面。 她宁愿受千年万年的痛苦,也不舍得再也见不到他。 可是见了又能如何,她要是再不走,寒渊可能会有危险。 这样想着,她心里又是一阵不可言说的厉鬼噬心般的痛苦。 寒渊又见她眼里泛了泪,心下揉起一片疼惜。他把她从床上扶起来,轻轻抱着她道:“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嗓音低沉温柔,带着无尽的宠溺。 他的灵力开始源源不断地传进流离体内,流离着急起来,不停摇着头道:“师父,我不要你的灵力,我不要!” 寒渊并不听她的,仍只是给她传着灵力。流离的手抬起来,抓住他衣角,无力地往下扯了扯,说道:“师父,你不要给我灵力,我好疼,你给我更多的灵力,我就更疼。” 寒渊一顿。 他这才停下来,微微起身看着流离,一双深褐色的眸子里雾霭沉沉:“流离,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流离垂下眸子,躲避着他的眼睛:“没有。我什么也没想起来!” 寒渊知道她在撒谎,可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他不忍心再问什么,只是仍旧把她抱在怀里,沉声道:“好,不管你想没想起来,也不管四万年前我们发生了什么,以后我都会跟你在一起,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流离心情沉重,可这句话还是奇异地治愈着她。 其实她难得听到他一两句软话,如今听在耳里。果然好听得厉害,甚至能让她在绝境里也能尝到许多许多的甜。 第115章 已是深秋时分,院子里的枫树红得愈发妖艳。 流离修养了几日,慢慢地能下床走动了。 寒渊几乎总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如濒死的绝症病人般,每天夕阳落下,就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生命又少了一天。 她不敢让师父看出来,脸上总是尽力笑着,好像她真的是个梦想成真了的,再不知愁绪为何物的人。 中元节又到,厨娘一早就采购了衣裳首饰,跟流离两个人一起好好装扮起来,来到大堂与寒渊和小二会和。 四个人一起去了鬼市闲逛,厨娘带着流离走在前面,不时停在摊子前把玩货主新进来的稀奇玩意。 小二跟在后面,对寒渊道:“神君,以前我还真是没好好看过,流离这丫头确实是个美人,长得明眸皓齿的,一双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就是跟涤星、越简她们比起来都不差呢。” 寒渊淡淡瞥他一眼,语气里带了点儿骄傲:“这是自然。” 顿了顿,又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小二冒着生命危险举起了大拇指,说道:“我想说……神君好眼力……” 他没想到的是,寒渊竟丝毫没有生气,反倒好心情地笑了声,说道:“不是我眼光好,那是她长得好。” 他说:“她长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小二瞠目,看着嘴角浮起了笑意,跟以前相比好像完全不一样了的寒渊,心道:“不愧是恋爱里的人!” 四个人走到一处桥上看河灯时,精心打扮过的涤星朝他们袅袅走了过来,笑意盈盈道:“神君难得会来。” 寒渊只略动动眼珠瞥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 涤星走到流离身边,笑着握起了流离的手,说道:“听说你伤得很重,可好些了吗?” 流离把手挣开,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涤星又道:“你昏迷的这段时日,我看许泽总是在过路客栈外头徘徊,又不敢进去。他本来是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在阴司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在你这栽了跟头。 我瞧着他那个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怜。我最见不得旁人受苦,若他喜欢的是我,没准我还真就心软了。” 流离仍是不说什么,远处焰火盛放,映得她一双眼睛孤寂冷清。 手上一暖,是寒渊把她的手握住了。 他牵着她,说:“走吧。” 流离就跟着他下了桥。 涤星直愣愣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颗心霎时变得冰冷。 她不死心地跟上去,走到寒渊身边,说道:“寒渊哥哥,近来我背上的旧伤又犯了,一到晚上就疼得厉害,你帮我再看看可好?” 寒渊始终只是目视着前方,说道:“病了就去找大夫。” 涤星嘴里一苦,胸腔间弥漫开一股凉意。 又往前走了段路,一个白衣僧人拦在他们面前,他也看到流离被寒渊紧握的手,蹙起了眉道:“寒渊神君,我若记得没错,流离是你徒弟吧,你一个做师父的抓着她手,是想干什么?” 流离闻言,脸上不自在起来,手要挣脱出去。 寒渊却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他淡冷抬眸,看着寂行道:“徒弟又如何,魔尊佛法没修成,倒是修了一肚子刻板教条出来。” 寂行生了薄怒,说道:“她就是自从认识了你,一直大伤小伤不断。你要是真为她好,就该离她远点儿!” 寒渊说道:“此事亦不牢魔尊费心,我既把她留在身边,以后自会事无巨细护着她,无人敢再伤她分毫。” 流离抬起头,怔望着寒渊,眼中起了一层水雾。 好不容易她听到了这些以往只能做梦才能听到的话,可却是高兴不起来,心上始终压着块沉重大石。 寂行望着她,心里也是滋味难辨。他知道这丫头一直以来都怀着怎样的心思。 若非对寒渊的感情已经深入骨髓,她怎么可能孤身一人去闯万鬼崖。 寂行自嘲般笑了笑,说道:“罢罢罢,原来是我这个外人多管闲事了。” 他又深望了流离一眼,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对寒渊道:“你最好能说到做到,再看她伤一次,我可不会这么轻易放手了。” 说完转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将近子时四人才回到客栈,小二和厨娘各回了房间去休息,流离正在屋里给自己倒水喝,寒渊推门走进来,说道:“你该换药了。” 流离看着他拿来的药粉和纱布,一时想到什么,说道:“我的伤快好了,不用换了。” 寒渊抬眸,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走近几步,把东西放在桌上,慢慢躬下身,欺压在她眼前,诱导一样低声道:“流离,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啊?”流离一愣,耳朵那里开始泛了红:“你是我师父……” 尾音被寒渊吞进嘴里,他噙住她的唇,本还没什么动作,却在离开的时候在她下唇咬了下。 她浑身一僵。 起身时,寒渊嗓音里带了两分低哑:“流离,我们不是要成亲了,这才多久,你就想反悔不成?” 流离怔怔看着他染了光的眼睛,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四万年前的师父。 在她快要没入化骨池中,魂魄不存的时候,是他救了她性命,于千万人面前护住了她。 她这才想起来,若她没有去万鬼崖,没有恢复记忆,原本寒渊是要娶她的。 可是现在,这根本就是奢望了。 她压抑着喉间苦意,低了头,从喉咙里发出低微的声音:“我不反悔。” 她的话很轻,可寒渊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他唇角一笑,把她抱进怀里:“那等你伤好了,我就风风光光地娶你。” 因为他的这句话,流离这四万年轮回里的痛苦,孤寂,全都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坐好,”他把她扶进椅子里,说:“我给你敷药。” 流离低了头,没再说什么。 敷好药,寒渊把她抱去床上放好。他在她旁边躺下来,伸长胳膊抱住她,温柔地哄她:“睡吧。” 流离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一时却有些舍不得睡,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看着他。 寒渊似乎轻笑了声,把她抱得更紧:“快睡,等天亮了再好好看。” 他低下头,找到她的眼睛,轻轻一吻:“流离,我们还有许多时间。” 流离心里一痛,努力让自己压下那些不安的情绪,往他怀里又窝了窝。 - 小二睡到日上中天才起床,过去叫醒了厨娘,又跟她一起去拍寒渊的门。 拍了半天屋里也没人应,他们正奇怪,就见旁边流离的房门一响,寒渊从里面走了出来。 二人吸了口冷气。 寒渊淡瞥向他们,说道:“不去干活在这里做什么?” 厨娘低着头,一溜烟地跑去厨房了。 小二咽了口唾沫,拧了抹布去大堂里擦桌子。擦来擦去,到底还是没忍住,过去一张桌前对寒渊道:“掌柜,你是不是有点儿太心急了,流离她伤还没好透啊,就她那个小身板,你再把她弄散架了可……” 话没说完,寒渊已把酒杯重重地磕在了桌上。 小二赶紧闭上嘴,扭头一溜烟跑了。 厨娘扒在门口偷偷地看,幸灾乐祸地捂嘴笑,等小二过来后道:“你可真是不怕死,也就是掌柜的心情好,不跟你计较,否则你现在就成了重度残废了。” 小二轻拍了下她的头,说道:“我成重度残废,那你不就成了重度残废的老婆了,你还傻兮兮在这开心呐?” 厨娘白了他一眼,故作不耐道:“想得美,谁说要嫁你了!” 粥煮好后,厨娘盛了一碗出来。 她本要自己端给流离,寒渊瞥眼看见,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说道:“拿过来吧,我去送。” 厨娘憋了笑,说道:“好。”把粥交给他。 流离正在屋子里翻找李婆让她转交的那封信,拿出来后正犹豫要不要拆开看看,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流离赶紧把信藏好,过去开门。 来人是涤星。 涤星脸上溢着笑,对她道:“流离,我来看看你,给你带了些东西过来。都是些不值钱的补药,你千万别嫌弃。” 流离仍站在门口,没有让开:“我伤已经好了,不需要这些。” 涤星看出她对自己的敌意,神色间明显难堪起来,竭力笑道:“流离,何必跟我客气呢。你是寒渊的徒弟,跟我就相当于是一家人。早听说你受了伤,一直都想来看看,是因为我事多,抽不出空,所以才这么晚来,你可千万别怪我。” 流离看着她道:“不敢当。堂堂冒叠仙君家的千金,我哪儿有这个福气跟你是一家。” 涤星脸色霎时变了,警惕地看了流离一会儿,试探着问:“你……你怎么知道家父?” 流离冷笑一声:“别装了,锁情蛊的事天界那些仙家都知道,唯一不知道的只有我师父罢了。” 涤星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骄傲地抱起双臂,说道:“你果然已经恢复了记忆。” 流离拿出那张傀儡符,放在涤星眼前:“当日天帝命我跟许泽成亲,我不愿意,是你趁机把这张符贴到了我身上。” 涤星并不承认:“那天有很多人都在,你凭什么说东西是我放的?” “因为师父不肯收你为徒,偏偏收了我。你从四万年前开始就对我怀恨在心,既然有大好机会能让我跟别人成亲,你当然不能放过。” 涤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道:“你也只是在胡乱揣测,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证据。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尽管说,我倒要看看有谁会信你的。” “我不需要任何人相信。”流离把符篆收起来,说道:“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师父不喜欢躲在背后出阴招的人。如果你真的想让他多看你一眼,你还是磊落些得好。” 涤星怒道:“你少在这里教训我,别以为寒渊对你好些就是真的喜欢你,谁知道他对你的心思是不是在报恩呢?” 流离抬起眼眸,没有一丝情绪地看着她,说道:“就算是报恩又能怎样,你不一样嫉妒得快发疯了吗?” 涤星脸上抽搐了下,刚要说什么,流离又道:“你说他想报我的恩,可你不也是为他做了许多吗,被贬下阴司也是为了他。可你看看,他报你的恩了吗?” 涤星一张脸彻底黑了下来,情绪剧烈波动,举手要打流离一个巴掌。 流离侧身躲过。 涤星去势太猛,扑了个空,几乎就快要摔下去。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她扭身满目憎恨地看着流离,说道:“你别得意太早,你既想起了一切,也该知道自己是永世孤苦的命格。寒渊再怎么喜欢你又能如何,你不还是没办法跟他在一起吗? 这世上最可怜的不是我这种单相思的人。而是你这种明明两情相悦,却又不得不斩断的人!” 涤星说完,痛快不已地看着她白起来的脸色,转身走了。 流离的眼神慢慢失了焦点,方才的咄咄逼人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了深深的无力。 寒渊站在远处看着她,身影掩在门后。 光影斜斜照过来,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切割出深深浅浅的阴影。 - 厨娘正在准备今天一天的食材,见寒渊端着食盘又回来,里面的东西丝毫没有动过,奇怪道:“掌柜,你没给流离去送啊?” 寒渊把东西搁在案上,一双眸子墨般深沉。 “你跟小二是何时成仙的?”他问。 厨娘想了想,说道:“好像有三千多年了吧。掌柜,你怎么问起这个?” 寒渊默然片刻,说道:“东西凉了,再换份热的。” “哦。”厨娘依言又盛了份早餐出来。 寒渊给流离送了过去,快到门口时发现她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站着,动都没有动过。直到听见有人来,她恍然回神,对着他绽出一个笑:“师父。” 寒渊把东西搁在桌上,说道:“过来吃。” 流离就开心地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 她埋头喝了几口粥,粥里的南瓜熬得软烂,又甜丝丝的,她不禁夸口道:“厨娘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抬头去看,寒渊正拿了个鸡蛋慢慢地剥,他十指修长,泛着凌厉的弧度。 这样的手,天生就该是握剑的,可是现在却在慢条斯理地剥一个鸡蛋。 流离正乱七八糟想着,寒渊已把鸡蛋剥好,伸手递给她:“吃了。” 流离就接过来,鸡蛋上仿似还留着师父的体温,她张嘴咬一口,唇齿留香。 她又偷偷抬眼去看师父,她入了轮回以后,师父一个人来了阴司开客栈,年年岁岁地等着她。他看着每一个过路的阴魂,却总也找不到自己要找的那个。 他本是天界无上尊荣的上古神君,却在这里受了千年万年的孤独。如果她再走了,师父又该怎么办? 寒渊见她嘴角沾了一星蛋黄,伸指帮她擦掉,说道:“又发什么呆?” 流离忙把剩下半个鸡蛋全填进嘴里吃了,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的。她抽出张纸巾来,一把抓住寒渊的手,给他细细擦了一遍。 “师父,你的手是握剑杀敌的,不能沾凡尘烟火。”她说。 寒渊淡淡笑了,等她擦完,把她的手抓进了掌心。 - 地府刑讯厅里依旧一片鬼哭狼嚎,判官拿着书,依照上面条款判处人间犯了事的阴鬼。 刚判了两个拔舌三个剪指四个炮烙,余光里就看见一个身形清俊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 “哎呦,寒渊神君,”判官上去寒暄:“你怎么有空来了?” 屋里刚受过刑的几个人还在不停张嘴嚎叫,寒渊目光从他们身上冷冷撇过去,等鬼吏把人都带走了,对判官道:“你该知道我找你何事。” 判官神色变了变,凝眉不语片刻,抬起头道:“寒渊,你在这里也有许多年了,一直不肯放弃找回过去的记忆。可你看天上那些人,有谁给你说过只言片语? 没有人愿意告诉你,便是有不能告诉你的道理。你一日日在这里等着一个你已经忘记的人,现在你等到了,就别再纠结于过去发生了什么吧。” 寒渊说道:“若你们问心无愧,就不会千方百计阻止我想起来。” 他拿出染满了流离鲜血的生死簿,扔还给判官,说道:“终有一日,我会查出是谁害她入的轮回!” - 软玉楼里,涤星坐在椅上,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画。那还是她还在天上时,一百岁生辰那天父亲找画师给她画的人像画。 画里的她神采飞扬,甜甜地笑着,一身飘然出尘的杏色衣衫无风自动。 天界的人都说,她实乃上万年来六界第一美人。她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是很开心。 人们这样夸她,便代表着,能配得上寒渊的人,便只有她了吧? 她这样想着,一日日地期盼寒渊能看见她。可是不管她长得有多美,寒渊却始终没有多看她一眼,转而喜欢上了一个从凡间来的普普通通的凡人。 她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都已经四万年了,四万年都过去了,寒渊明明已经被锁情蛊和绝情丹封住了记忆,他还是看不见她,而是又一次地爱上了程流离! 她到底是哪里比不上那个凡人! 空气里一声异动,她扭过头,看见寒渊穿墙而过,来到了她面前。 “寒渊哥哥!” 她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脸上掩饰不住的带了笑意:“你来找我?” 寒渊看着她,面目阴沉,嗓音凉薄:“傀儡符是你放在流离身上的?” 涤星面色煞白,方才的喜悦一扫而空。 果然他来找她只是为了程流离的事,程流离到底有哪里好! 她实在心有不甘,狠狠咬了咬唇,极没底气地说:“不是……”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寒渊语声平淡,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是不是你?傀儡符上有谁的气息我一探便知,你若撒谎,可知道后果?” 涤星吓得说不出话来,寒渊一向不轻易流露情绪,可能让他说出这种话,那便已经是彻底惹恼了他。这个时候,若再敢在他面前撒谎,恐怕更会惹他厌烦。 “寒渊哥哥!” 她哭着跪下来,说道:“寒渊哥哥,是我错了,天上的人都说,程流离再在你身边,会把你害死的!我只能给她贴了傀儡符,让她嫁给许泽,这样,她就再也不会威胁到你了!寒渊哥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她哭得可怜,因为害怕,身子还微微抖了起来。 寒渊冷眼看她,说道:“你害得流离吃了场苦,她没有哭,你倒是有脸哭!” 涤星一怔,极受伤地抬头看着他。 “那日一场闹剧,害得流离受了三道雷刑。” 时至今日再提起,他发现自己仍止不住地心疼。他勉强咽下喉中涩意,直视着她,说道:“流离可有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们都要害她?” 他像是在跟她说,又像是在跟全天下的人说。 “黑白无常!”他冷声叫道。 门外黑白无常已推门走了进来,躬身道:“神君有何命令?” 寒渊道:“把她带去地府,交给判官发落。” 他转身走出门外,声音悠悠地飘来:“就说让他看着办!” 黑白无常不敢耽搁,回道:“是!” 他们把涤星拉起来,不顾她挣扎喊叫,把她带进地府。 第116章 流离病好以后,偶有一两个人间生魂会闯进客栈。她学会了跟师父一样,若他们并非奸恶之徒,便尽快满足他们愿望,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人间耽搁太久。 一日刚解决完一桩买卖,她去峪水别墅走了走。 刚巧芒遥也在那儿,远远在阳台上看见她,冲着她挥了挥手,大喊道:“小流离,快过来,我都多久没见你了。” 流离跃上阳台,对她笑笑,说道:“芒遥仙子,你还没回天界?” 芒遥说道:“天上有什么好玩的,哪比得上人间活色生香。” 她看了看流离的脸色,心疼地啧啧两声,说道:“我听说你为了救寒渊闯进了万鬼崖去,后来还被天帝追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流离无所谓道:“都过去了。” 她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玉佩,交给芒遥:“一直忘了还你,我师父那人你也知道,就算是有功也不受禄,想送他点东西,实在是难得很。” 芒遥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第九十八次给寒渊献殷勤,未遂!” 她请流离在阳台上坐下来,这个房子的位置很好,往外看出去,人造美景一览无余。 流离感慨着:“你们半个娱乐圈的人都把家安在这里了吗?” 芒遥说道:“谁让这里是最贵的呢。像我们这种有钱人买房子,位置好不好,空气好不好,房子漂不漂亮还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得买贵的,方能彰显我们身份。” 流离笑了笑,没说什么。 芒遥拈了块点心小口吃着,又问她:“最近天帝没再找你麻烦吧?” 流离神色中得意起来,说道:“有我师父在,谁敢再找我麻烦。” 眼睛亮晶晶地望向芒遥,嘴角擒着不加掩饰的笑意:“师父说了,他会永远在我身边保护我的!” 芒遥牙疼似的“哎呦”了一声,骂道:“你这小丫头,故意来炫耀,气我呢是吧!” 流离一笑,没再说什么。 子时过后,她去了地府找判官,让他帮忙查查李婆的儿子到底是谁。判官翻了半天生死簿,总算把那页翻了出来。 李婆原本是有个儿子,她家那口子死得早,她一个妇道人家,千辛万苦才把儿子拉扯大。 她那儿子倒是个有出息的,因为书读得好,靠着自己从那个穷苦村子里走了出去,做了城里一个县丞。 他那些乡亲们看见都很高兴,过年过节都会拿了东西过去走走,维持邻里亲戚关系。 李婆看儿子这么出息,很是骄傲。本以为自己能别无遗憾地安享晚年,谁知后来村子里的人仗着认识县丞,频频在外面犯事偷窃,被抓现行后又请家人去找县丞说情。 县丞是个心软的,只要事情不是太严重,他能帮的也就帮了。可就因为他这种行为,让村里的人开始贪得无厌起来,只要犯了事,一定要去找他帮忙脱身。 刚开始还没什么,可是后来,村子里出了条命案,有五个不学无术刚满弱冠之年的男子轮/奸了一个外村过来走亲戚的女孩,还把那女孩给害死了。 女孩家人就告到县衙,请县丞做主。 那几个犯了事的男孩家人找到县丞,说他们孩子还小,不懂事,让县丞高抬贵手,放他们这一次。 他们本以为都是邻里邻居的,县丞会给他们这个面子。岂知县丞查清来龙去脉后大发雷霆,谁的话也没听。当即判了那五个男子五马分尸的死罪。 几个孩子死后,他们家人在村子里闹开,说县丞不讲人情,把五个孩子就这么给害死了。 什么事都经不住人说,只要有一方不停地说,听的人多少会开始信。 村子里的人开始对县丞不满,为了给五个孩子报仇,联名写了封举报信呈给当朝天子,说县丞以权谋私,判了不少冤假错案。 有道是众口铄金,当时那位天子又委实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就随便判了县丞斩刑。 县丞死后,李婆就魔怔起来,开始在家里做法,以灵魂为祭,求各路妖魔鬼怪替她儿子报仇。 她召来的妖魔恰恰就是伏测。伏测看她人虽然老,倒是个可用的人才,就帮着她在井里下毒,害死了一村老小。 从那以后,李婆就一直跟在伏测身边,替他办事。 判官讲完,合上了生死簿。 流离问他:“李婆的儿子叫什么?” 判官说道:“叫……” 打开簿子又看一眼,确认道:“叫裴绪!” 他刚说完,门外走进一人。 来人正是裴绪,随着他进门,流离手里的信封上果然开始星星点点地渗出了血。 裴绪没想到她也在,略怔了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判官叫他一声,说道:“裴绪,你来得正好,鬼市那边有人闹事,你带几个人去看看。” 裴绪略低头应了,最后又看了流离一眼,转身走了。 流离捏着手里的信,到底是没有给他。 晚上回去客栈,她把信封拆开。 信里只写了一行字:大仇已报,吾儿安息。 看完,流离把信点燃,烧了。 刚烧完信,师父推门走进来,说道:“你现在才回来?” 流离说道:“你也是现在才回啊,回来得比我还晚。” 寒渊无奈一笑,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说道:“今日有事,以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去人间了。” 听见这句话,流离心里却是疼起来。 小二和厨娘在这里的时间才不到一千年。在那之前,都是寒渊一个人守着过路客栈,一等就是四万年。 他每天无望地送走一批又一批阴魂,始终也等不来自己要等的那个人,始终也不知道自己要等的到底是谁。 寒渊看她低着头不说话,柔声问她:“怎么了?” 流离扭头看他,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只是,想在以后永远陪着你,再也不跟你分开了。” 女孩笑得明媚,以为这样就能藏住眼里溢出的水光。 寒渊捏了捏她的手,认真道:“我们不会分开。” 他拨开流离脸庞的头发,看她脖颈下的伤。已经差不多全好透了,没有留下疤痕,只是还微微有些红。 他忍不住伸指,在她颈后泛红的地方摸了摸。 流离的呼吸慢起来。 寒渊的手离开,却是又伸到她发顶,轻轻地揉了揉,对她道:“以后人间那些买卖我都会去解决,你只要跟在我身后就好。” 流离点点头,又说:“可是你不能老一声不吭地就走,我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寒渊一笑,哄孩子般道:“好,以后我不管去哪儿都会带着你。” 流离又点点头。忽然困倦起来,伸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寒渊起身,说道:“很晚了,睡觉吧。” 流离看他要往外面去,伸手拉住他一只胳膊,可怜巴巴地道:“师父,你别走。” 她声音软糯,听在他耳里,像是毛毛的触角,搅得他心思翻涌起来,喉结上下滚动。 “你拉着我,我怎么去关门。” 他回头看她,揶揄道。 流离耳朵一红,松开了他的手。 寒渊勾唇淡笑,过去关了门窗,又走到流离身边,突然伸手把她从椅上抱了起来,轻轻放在床上。 他朝她俯身,一双眼睛离得她越来越近,胳膊又撑在床上,没让自己压到她。 “你不让我走,那让我干什么?”他嗓音低沉,凑近她耳朵轻声诱哄。 流离没出息地脸红,心跳也越来越快。她全身发热,像是起了场高烧。偏偏寒渊的身体也热得厉害,她越贴着,高烧就越厉害。 “流离。”寒渊叫她名字,他的一双眸子愈发深沉,微凉的唇在她颈上微微泛着粉色的伤口处一吻,那里就仿似着了火,灼烫着她。 他抬起头,眼里已藏了对她满满的欲望,找到她殷红的唇,轻吻上去。 女孩唇畔柔软清甜,激得他就快要失控。可他又极力克制着自己,没让自己弄疼身下这个瘦弱的小姑娘。 “别怕。” 穿过四万年的沧海与桑田,她又听见他说。 - 秋日转瞬即过,开始入了冬。 入冬后阴司里常会下雪,冷风裹挟着雪花肆意飘飞,在彼岸花上盖了一层又一层。 流离每天都窝在客栈里,基本不会再怎么出门。 近来万鬼崖那边隐有异动,天帝担心会出什么事,召寒渊去天界商量对策。 寒渊本要带着流离一起去,可流离最不喜欢见天帝那些人,当下摇头道:“我跟天上犯冲,还是不要去惹他们心烦了。” 寒渊担心自己不在,她会受欺负,劝道:“我会把你变小藏起来,不会有人发现的。” 流离忍不住一笑,说道:“师父,我又不是什么濒危物种,你不用每时每刻都看着我的。我保证,你去的这几天我会寸步不离客栈的,绝不会有事!” “你不是濒危物种,你比濒危物种不知珍贵多少倍!” 寒渊无奈叹气,手在她发上揉了揉,说道:“你最好说到做到,我会让小二和厨娘看着你,一旦你要出去,他们就会找我告状!” 流离鼓了鼓脸颊,说道:“知道啦,你赶紧回来就好。” 寒渊只得自己一个人去了天界。 他走后,流离果然听话没出去乱跑,整天待在客栈里算账,或帮着小二拿酒上菜。 当天晚上,她早早地回屋睡觉,临睡前燃了种香放在桌上。 她计算着时间,刚好半盏茶的时间过后,香可以燃完。 她很快陷入沉睡,几乎是刚刚睡着的第一秒,她的魂魄就抽离了出去,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到了一处阴气森森的山谷。 前面站着一个人,脸上带着面具,兜帽披了件宽大的白色袍子。帽子戴在头上,几乎遮了一半的脸。 流离走到她面前,说道:“你是谁?” 前面的人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手中开始结复杂的道家法印。整座山谷在她结印过程中开始动荡起来,有落石沿着山脉砸下。 流离面不改色看着她:“你就这么等不及要杀我吗,”眼眸一抬,说道:“芒遥仙子!” 面前那人手下一顿,停下了结印动作。 四周慢慢恢复平静,没有了什么异样。 过了会儿,那人问道:“你凭什么说我是芒遥?” 流离说道:“一直以来,在背后跟我作对的人不都是你吗?从我与师父重遇,来到过路客栈开始,你就一直在找机会杀我。 化为厉鬼的陈桐儿,知道了过路客栈秘密的韩萱珂,控制了千年老尸来杀我的陈珺文,还有用尸疴差点害死我师父的徐空,凡是那些知道了过路客栈秘密的凡人,过来找我寻仇的,通通都是受了你的指使和诱导。可惜她们实在没用,谁也没能杀得了我。你终于沉不住气,就自己过来杀我了。” 前面那人听着她的话,没说什么,举手把兜帽放下去,又去摘脸上面具。 “你很聪明,”芒遥依旧是风情万种的样子,可是今天,她的风情万种里又掺杂着从未示与人看的稳重:“你说的没错,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可只有一件,我没想让徐空伤害寒渊,‘尸疴’原本是给你准备的。 我只是没料到,寒渊会去救你。更没料到,就是因为我的推波助澜,才让你九死一生去万鬼崖找了解药回来,让寒渊对你更是情根深种!” 说到最后,芒遥眼睛里似有一层泪光浮起。她侧过身,往前走了走,忍下情绪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流离说道:“你伪装得很好,藏在娱乐圈里,做出一副爱慕名利的样子,凡事轻易不会出头,我根本从来都没有怀疑到你头上。” 芒遥不解看她:“那你又怎么知道是我?” “我记起了四万年前的事,”流离说道:“我才发现,那个时候因为看不惯我入了师父门下,常常对我冷嘲热讽的为首三位仙子里,其中一个正是你芒遥。 你是广德星君的小女儿,跟祝耘、涤星原本也水火不容。可后来我出现了,你们就冰释前嫌,合起伙来对付我。 在我永堕轮回后,你和涤星一直都为了能得到师父青睐煞费苦心。你怎么都没有想到,我会再一次入了师父门下,做了他徒弟。 你们肖想了千万年的一个位置,轻易就被我夺了两次,怎么可能甘心!所以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杀了我。” 她仅仅只是说着,都让芒遥忍不住地深恨起来。 芒遥握紧手心,说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早拆穿我?” 流离说道:“记忆恢复后,我检查过你托我交给师父的那块玉佩。其实一开始你就不是真的想把玉佩给师父。 因为你很清楚,师父从不会轻易收人东西。你料到了在师父拒绝以后,我一时找不到机会还给你,会暂时放在自己那里。 而那块玉佩被人做过法,在长时间染过我气息后,能把我的魂魄召出来一次。 你好不容易等到我师父离开,就在这里设下天罗地网。只要在我梦中杀了我的魂魄,我就能永远消失了。” 芒遥神色一慌:“你都知道?” “是,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流离抬起眼睛看着她,说道:“你能在玉佩上做手脚,难道我就不能吗?” “你说什么?”芒遥彻底乱了针脚,心神大乱起来。这时她腹中传来一阵剧痛,她疼得难以支撑,半跪在了地上。 流离面无表情看着她,说道:“在还你玉佩前,我在上面染了毒。一旦有人催动玉佩,引我魂魄离体,毒气就会进入做法那人体内。” 芒遥体内钻疼,好像脏器都在一点点化成血水。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流离,说道:“你就这么狠心,敢下这种毒手!” 流离说道:“你害得我师父差点儿就性命不保,我为什么就不能杀你?” 她说完,出手去打芒遥。 还未到近前,半空里突然起了一阵阴风。 那阵阴风把芒遥卷住,带着她飞速离开了。 他们走后,这里的幻境开始崩塌,大地朝两边裂开,山上轰隆隆滚下巨石,朝着流离的方向直砸而下。 正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时候,熏香燃尽,魂魄瞬间归位。 流离睁开眼睛,深呼吸了几口气,从床上坐起来,举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果然在芒遥背后,还有人一直隐在暗处,没有出现。 - 次日午时,寒渊从天上回来,看见流离没事,很是松了口气,过去问她:“这两天客栈里可有异常?” 流离说道:“没有,一切正常,你看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说着还原地转了两圈给他看。 寒渊宠溺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再问什么。 晚上四个人聚在一起吃饭,自流离伤好后,寒渊常会陪着她吃些东西,不再像以前那样常常辟谷了。 席间小二问起天上的事,说道:“怎么这次去了那么久,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吗?” 寒渊不动声色道:“万鬼崖有了异动,里面的阴魂隐有破阵之象。” 厨娘惊道:“怎么可能,那个地方天生就是阴邪之地,自古以来都算是除了地府之外的第二个牢狱,关押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阴鬼。 四周都有禁制,专克阴鬼,凡是进去的犯人都会有去无回,魂魄被永远囚在里面受尽折磨,他们又怎么可能闯得出来?” 寒渊道:“有人在暗处动了手脚,破坏了万鬼崖的禁制。若不是天帝派了人去日夜盯着,加固结界,恐怕已有阴鬼逃出来了。” 小二听得担忧不已:“那怎么办?那么多怨念极深的阴鬼,要是都逃出来了,这天下不就大乱了吗?” 寒渊给流离夹了箸蔬菜,说道:“天帝已经决定,以诡刹阵法灌凤凰火进去,把里面的阴鬼焚烧干净。” 厨娘瞠目:“杀了所有阴鬼?他第一个女儿祝耘不是还在里面吗,他真的忍心啊?” 流离心下一动,蓦地紧张起来。寒渊已经把四万年前有关于她的事全都忘得一干二净,那万鬼崖里的祝耘,他知道是怎么沦落至此的吗? 果然,下一刻,寒渊眉梢微蹙,说道:“祝耘在万鬼崖?” 厨娘说道:“是啊,神君你不知道吗?” 寒渊眸中染上疑色,说道:“她怎么会在万鬼崖?” 厨娘道:“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因为许多年前天界跟妖族的一场大战里,祝耘泄露了机密,搞得天界大败,天帝盛怒之下把她送进去了。” 寒渊想了想,突然想到什么,自嘲一笑,说道:“对,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倒忘了。” 流离悄悄松了口气。 小二道:“神君事多,哪能什么事都记得呢。” 他不怀好意地看了流离一眼,说道:“除了我们流离这种可爱又漂亮的姑娘,其她仙灵在神君眼里都是浮云,就更记不得了。” 流离瞪他一眼,伸长了胳膊要打他。 寒渊对小二的调侃倒是满不在乎,甚至还好心情地接口:“是,除了流离之外,其她仙灵的事我确实不会放在心上。” 流离怔然,难以置信师父现在竟能当着旁人的面说这种话,一时间耳根都红了。 寒渊看到她瞪得滚圆的眼珠,弯唇一笑,拿起筷子又给她夹了块红烧肉到碗里,柔声哄她:“快吃,再瘦下去,旁人只当我虐待你呢!” 流离低头,很明显地听到了小二和厨娘对她调侃的笑。 第117章 七日后,大雪初停,天气回暖,正是阴司里阳气最重的一天。天帝带着遴选出的四十九位仙家来到万鬼崖前,以七星耀芒的方位合围在四周,直等时候一到,手下开始结印,催动诡刹阵法,灌凤凰火进去。 寒渊带着流离在后面远远看着。 四十九位仙家结出的法印越来越盛,几道金光从他们手里开始,慢慢向外延展,相互交错,最后形成一个七芒星的图案,覆盖住了整个万鬼崖。 隔得很远,也能听见万鬼开始悲鸣嘶吼的声音。 凤凰火正要从天而降的关键时刻,四十九位仙家突感灵力不稳,强撑了一阵后,最后实在支持不住,法印被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得向后直飞出去。 众人一个接一个摔在地上,全都受了极重的内伤。 天帝面色急变,心道不好。 果然下一刻,诡刹阵破,万鬼崖里传出一阵响彻天地的尖声怒吼,四围禁制被撕出千百个口子,里面被封禁了千万年的阴鬼面目狰狞着一涌而出,如蝗虫过境般,开始与天帝的人厮杀起来。 寒渊眸中一冷,伸手把流离拦住,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解决。” 没等流离说什么,他就轻展身形跃了过去,召出溟引剑,开始帮着天界众人斩杀阴鬼。 流离握了握拳,到底是没听他的话,跑到他身边出手帮忙。寒渊一双眼睛立刻阴沉起来,情急之下怒道:“回去!” 流离一边斩杀阴鬼一边道:“我不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要是死了,我也绝不会再活!” 寒渊略怔了怔,余光里看见一只阴鬼朝流离咬过来,立即出手斩杀。 很快阎王那里听到动静,带着数万阴兵赶来,支援天帝。 万鬼崖外一时杀得烟火四起,不见天日,随处可见战死了的兵卒和尖叫中灰飞烟灭的阴鬼。 伏测和李婆两人早就看到了寒渊,寻到机会一起冲了过来,在他背后偷袭。寒渊感知到什么,回身与两人相斗。 以他原本功力,斩杀此二人本该不在话下才是。可流离许久不去轮回,反噬得他身上灵力在一日日衰减,功力已大不如前,在伏测和李婆两人合围下,他不觉就落了下风,身上竟被他们抓伤了两道口子。 流离正被祝耘缠住,一时分不开身,突然看见师父受伤倒地,她心神巨震,体内灵力又开始乱窜起来。 在祝耘举剑朝她刺来之时,她翻身而起,踢掉祝耘手里的剑,伸手接住,横臂向她扫去。 这一剑下去,祝耘必死无疑。天帝早就注意到这边,心有不忍,到底还是暗中出手,拉了女儿一把,让她避开了流离的剑。 流离一击不中,还要去杀,半空中突然响起一个非男非女,陌生又刺耳的声音。 “退!” 声音尖厉,足够传到在场每一个人耳中。那些阴鬼闻令而动,不再恋战,汇做一团朝西北方急遽而去,很快逃得不见踪影了。 天界将士死伤惨重,已没有能力去追,全都心有余悸地在原地站着。 流离丢了剑,赶紧跑去寒渊那边,捂住他流血不止的伤口,说道:“师父,我们回客栈疗伤,那里很多灵丹妙药,一定没事的!” 寒渊面色极白,可他脸上不见一丝痛意,对她满不在乎地笑笑,伸手擦掉她的眼泪,说道:“知道没事还哭什么。” 流离也不想哭,可眼泪不受她控制,一直往下掉。她见不得寒渊受伤,每次看他受伤,她心里总会涌上十倍百倍般的痛。 她带着寒渊回了客栈。好在寒渊受的只是外伤,并不难治。 流离红着眼睛给他敷了药,在他床边坐着,不停不停地抹眼泪。寒渊无奈,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擦眼泪,哄她:“别哭了,你这么哭着,我的伤恐怕就好不了了。” 流离立刻咬住唇,努力让自己的眼泪别再流出来。虽然不是太管用,可总算哭得不是那么厉害了。 寒渊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柔软一片,说道:“流离,你过来躺我身边。” 流离听话地在他身边躺下来,寒渊伸手抱住她,闭上眼睛,很快陷入了沉睡。 流离也昏昏欲睡的时候,耳朵里听到了天帝的传音入密。 “程流离,本君有事找你,速来地府!” 流离睁开眼睛,确定师父还在沉睡着,小心地拿开他搂在她腰间的手,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她来到地府里阎王的府邸,天帝正在一间大厅里等着她,阎王站在他面前,似乎正在与他商量捉拿阴鬼之事。 看见流离,天帝伸手打住了阎王的话,高声道:“过来吧。” 流离走进屋,在他面前站定。 他今天让她过来的目的,她心里很清楚。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都会想,天帝会什么时候过来找她。 因为一直预见得到分别的时候,她跟师父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好像笼罩着将死前的甜蜜。 她倒是该感谢天帝,隔了这么多天才来找她,起码让她还有一些回忆。 “我知道,你已经恢复了记忆。”天帝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说道:“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你。” 流离低垂着双眼,静静地听着。 “寒渊遇到你两次,两次都收了你做徒弟。我本来还奇怪,现在来看,却是一点儿也不稀奇了。 你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此事若换了旁人,命格如此凄惨,恐怕轮回不过十世就要魂飞魄散了。 谁能想到你的生命力竟然这么顽强,生生地撑了四万年,还在轮回中练就了一副至阴至邪之体,积攒下不少灵力。我不得不说一句,也就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做寒渊的徒弟。” 天帝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又道:“但世事就是这么无常,你和寒渊的命运,早在四万年前就注定了。你们就像过路客栈外头的彼岸花,生生世世,花叶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 你就像一杯随时会要了他命的毒酒,只要你活着一天,寒渊的威胁就会在一天。 这几次你也都看见了,寒渊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是六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上古战神了。他的功力一直在消耗,等到消耗完的那一天,他就会死。” 说到这里,天帝顿了顿,抬头看着她的表情,继续道:“可我也不是那种绝情的人,如果你实在不想死,那也可以,你就如四万年前那般,再次服下锁情蛊,跳入轮回。 只要你仍遵守契约,替寒渊偿还旧债,他的灵力就还会一日日回来,他仍是那个守护苍生,能以一己之力维持六界安稳的寒渊神君。 如今万鬼涌入人间,若不及时解决,会有数千万人因此丧命。在这个时候,天界决不能少了寒渊!” 流离一声不吭地听着,脸上始终都没什么表情。这些话其实是她早就预料到,心里也早就一清二楚的。 当初她会选择堕入轮回,是为了救师父的命。天帝说,只要救了寒渊的命,就是救了苍生的命。 其实苍生是死是活,她并不怎么在乎。她在乎的,从始至终只有救自己脱离苦海的师父。 四万年前他救了自己,四万年后,他又一次救了她,师父从来都没有变过,一直都是她心里唯一的光。 所以天帝在她恢复记忆以后没再急着找她麻烦,是算准了她会再去投胎。而她,也确实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我会去投胎。” 她终于说出了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脸上神色如常,甚至还带着一丝轻松:“你再给我五日,五日后,我去投胎。” 天帝眼角一眯,笑起来,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费口舌。” 阎王至始至终低着头,没有看谁一眼。流离却扭头朝他看了过来,说道:“阎王,你演技真好。我还以为,除了许泽以外,地府里真的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常客了。” 阎王仍是低头,带着点儿歉疚道:“我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得不牺牲你……” 流离一笑,说道:“是,你们都为了天下苍生。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从来都只为了我师父一人。” - 寒渊一觉睡到晚上,醒来时流离仍旧在他怀里。 流离哭过的眼睛已经不是那么肿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眼睑。 在他醒来不久,流离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含糊不清地道:“师父,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寒渊摸了摸她的头发,知道她一向嘴馋,这个时候该肚子饿了,便道:“起床去吃饭吧。” 流离就跟他一起出了房间,去了客栈大堂。 厨娘做好饭菜端过来,流离看着菜里冒出来的热气,心里突然一阵悲怆,红了眼眶。 她很快止住情绪,深呼一口气,拿起筷子给师父夹了块青菜,说道:“师父,你要多吃点儿。” 寒渊没有听出来,她的话里带着掩藏至深的颤音。 - 那五天里,流离几乎跟寒渊形影不离,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他一笑她就也笑。 她没再让自己想五天后该怎么办,今朝有酒今朝醉,起码在这五天里,她能跟他厮守在一起,看云起云散,太阳落了又回。 她表现得太过正常,寒渊丝毫没有发现她的异状。 五天后,流离在深夜里独自醒来,一个人偷偷离了客栈,去了阴曹地府。 天帝和孟婆早在那里等着她,连涤星仙子也在。 涤星不久前受了几道鞭刑,手背上还有点儿痕迹没消下去。可她知道程流离就要重新去投胎了,她得意至极,忘记了自己受过的伤,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窃喜。 在流离即将走上奈何桥时,涤星突然开口,对她说了一句:“程流离,你知道,为什么地府里只有十七层地狱吗?” 流离没有说话。 涤星阴恻恻道:“那是因为,第十八层地狱,是人间!” 她带着痛快的笑看向流离,说道:“祝你在人间玩得痛快。” 很奇怪地,流离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她一步步走上奈何桥,如自己千次轮回中那样,走到了孟婆身边。 孟婆如四万年前那样,拿出了一朵殷红如血的彼岸花,交给她。 罢了,不就是百世孤寂,千年困苦。只要自己服下锁情蛊,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要不记得,就没有那么多求而不得的痛苦。或许这次自己会很快在轮回里魂飞魄散,到时候一切苦痛,泯灭于无形。 她把彼岸花拿到自己眼前,正要吃下去。 腕上一痛,有人发狠地捏住了她的腕骨。 她一惊,扭头去看。 第118章 寒渊脸色冷得吓人,一双眸子里泛着痛极的红,紧紧看着她道:“我说过什么,无论再发生什么,你只需要站在我身边就好,我会给你解决,为什么你就是不肯信我!” 流离心神大乱,明明离开的时候给他下了助眠的药,为什么他会这么快醒来? 寒渊拿过她手里的锁情蛊,双目赤红看向天帝,说道:“这就是你让她堕入诅咒轮回的东西!” 随着话音落下,他五指收紧,生生把锁情蛊捏做一堆齑粉。 锁情蛊是天界圣物,几万年也长不出一朵来。天帝看着寒渊把它毁了,心里一时痛惜得厉害,说道:“寒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寒渊眼中起了层水雾,冷哼一声,不无讽刺道:“难道流离就不是天下苍生,不是黎民百姓吗!” 随着声音愈发转凉,从他身上往外传出了一股杀气,杀气层层推散出去,刹那间打在了天帝和孟婆身上,让此二人往后一个趔趄。 天帝捂着心口,说道:“寒渊,你果然是疯了,自你遇到她,你就从没有一天清醒过!” “疯了又如何,”寒渊语气寒凉,走到如今这一步,他已没有什么可顾及的:“你要害流离,我就与你为敌。整个天下要害流离,我就与整个天下为敌。你们害她生生受了四万年的苦,这笔账我迟早会算回来!” 天帝深深吸了几口气,突然冷笑一声,说道:“寒渊,你想错了。害她陷入轮回诅咒的人……” 天帝顿了顿,正要再说什么,流离喝住了他:“天帝!” 天帝闭了闭眼睛,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寒渊却是预感到什么,心里重重一坠。正要再想下去,流离抓住他的手,说道:“师父,我们回去吧。” 寒渊神色冷肃,沉了嗓音问她:“你受了他什么威胁?” 刚问出口,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天帝说过,流离会损坏他的灵力。 他顿时更觉荒唐,眼中染了怒意。 天帝赶在他发火前道:“她与你天生相克,若一直不走,你恐有性命之忧。” 寒渊满不在乎一笑,握紧了流离的手,说道:“你以为我寒渊是个怕死的人不成?” 他牵着流离,带着她离开了地府。 回去客栈的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师父已经发现她的意图,她再想去轮回,恐怕已经是不可能了。可是若不轮回,师父会继续受到反噬,那她要怎么办?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师父死! 她的心思乱得厉害。 快到客栈时,寒渊突然停了下来,转身把流离抱进怀里。 流离方才脑子里还是一锅粥,现在却是一片空白。 “流离,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再离开我!” 高高在上的寒渊神君,现在却是近乎祈求地在对她说:“不要再一声不吭地走了!” 流离只能让自己暂时什么都不要想,伸出手回抱住他。 “好……” - 逃去人间的阴鬼果然做下事来,短短几天里已经伤了数百条人命。原本河清海晏的人间开始变得人心惶惶,在数十起诡异的伤亡案后,再怎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都开始动摇了。 一入夜,原本灯红酒绿的人间变得黑沉沉一片,极少人敢出门去路上走。 偶尔有一两个不怕死的,第二天凄惨的死状肯定会登上社交媒体头条。 天帝着人下去彻查当日毁了诡刹阵法的人是谁,可派出去的人查来查去,都是一无所获。 天帝无法,只能再厚着脸皮去求寒渊,让他尽快解决此事,拯救万民于水火。 天帝走后,流离想着芒遥那里或许会有些线索,便把芒遥暗害过她的事说了出来。 寒渊听得冷了脸色,逼视着她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流离说道:“我看她至始至终只是想让我一个人死而已,并没有对你不利……” “没有对我不利就可以不说了吗!”寒渊生了气,语气不自觉冲了些。 过了会儿,他忍下情绪,低头看着流离,尽量温柔地问她:“还有什么事是你瞒着没说的?” 流离最怕他生气,赶紧道:“没有了!” “真的?”寒渊不信她。 “真的!”她说。 寒渊轻叹口气,看住她的眼睛:“以后再遇到危险,你要第一个告诉我,不能再自己一个人解决,知道吗?” 流离点点头:“好。” 寒渊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对她是有愧的,涤星和芒遥会害她,说到底都是因为他。 这只是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那些事,流离在为了他承受些什么,他至今一无所获。 一直在亏欠她。 - 越是在不安的时候,越容易引起事端。百姓们被近来发生的种种灵异事件吓到,心一乱,就开始怨声载道起来。 不满情绪开始发酵,最后引发成打砸寺庙道观的地步。 寒渊开始带着流离在人间行走,救了不少被阴鬼缠住的凡人。他们一次次追着阴鬼的气息,最后终于找到逃出来的阴鬼的藏身之处,峪水别墅。 峪水别墅本是人间上层名流的天堂,可他们到了之后,却发现那里已不见了一个活人,所有住在里面的人全都不翼而飞。 寒渊追查多日,最后在别墅里的一棵生长了起码有上万年的老杨树下发现了关窍。 有人在杨树上设了结界,只有想办法进去,才能找到幕后之人的老巢到底在哪儿。 这种结界以咒术上了一圈密密麻麻的锁,结界里的人可以随时从人间各个方向各个地点出来,可外面的人却只能从这里进去。 要想进去,必须由自己亲手杀了人后,带着那人魂魄过来,献祭结界,大门自会开启。 里面肯定早困了不少人质,若非要抢行闯界,里面的人就会被咒术牵累,瞬间爆体而亡。 寒渊发现关窍以后,带着流离离开了那里。 路上,他突然问她:“你去过魔界?” 流离没有多想,说道:“是。” “带我去。”寒渊说。 流离就带着他去了中原腹地的那片荒凉梅林。 寒渊看到从她来了以后,原本枯枝败叶的梅林一树树开起了花,魔界入口又自动在她面前打开。 他眉头一挑,眯眼去看流离,眼里染着深重的情绪。 流离没有意识到他在想些什么,往前走了两步。看他没有跟来,回身过来抓住他的手,甜甜地说:“师父,走啊。” 寒渊看着她柔嫩的一双小手紧抓住自己的,心里的憋闷这才稍稍舒缓了些,跟她一道举步迈入魔界。 守城兵焦恭原本看见流离还很高兴,可发现她却是带着天上那位赫赫有名的寒渊神君一道来的,顿时就有点儿为自家魔尊担心起来。 又看见这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情绪立马就上来了,语气颇为不善道:“二位来找魔尊?” 流离说道:“是,他在吗?” 焦恭直了直腰板:“不在。” “你下去!”寂行的声音立刻跟了过来。 焦恭赶忙佝偻下身,应了声:“是。”转身走了。 寂行朝流离走过来,目光也是在她抓住寒渊的手上看了看,淡漠了嗓音道:“寒渊神君,既是有事来求我,就不用做出这副模样来给我看了吧。你不怕我一气之下把你扔出去吗?” 流离低了低头,手正要松开,寒渊却反抓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与她贴得极紧,故作疑惑地向寂行道:“我做出什么模样了?” 寂行眸中幽暗,半晌才转过身,说道:“跟我来吧!” 流离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仰头看着寒渊,对他摇了摇头。 寒渊无奈一笑,突然倾身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用气声与她说:“怕什么?” 流离低头,一张脸开始红了起来。 他们跟着寂行一起进了魔尊宅邸。少顷,腰肢柔软模样俏美的几个侍女走了进来,分别给他们上了杯茶。 等侍女们走了,寒渊道:“魔尊倒是会享福,随便一个端茶送水的丫鬟都长得娇媚。” 寂行冷笑道:“那我用她们跟你换一个流离,你换不换?” 寒渊抬眼看他,说道:“魔尊最好认清事实,别再继续做梦了。” 寂行面上一黯,没再说什么。半晌才道:“找我何事?” 寒渊说道:“人间的事闹得那么大,你不会不知道。” 寂行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怎么就确定我跟那人认识?” “你初逃入人间时常去峪水别墅,”寒渊道:“像你这样名声在外恶贯满盈的人,他一定来找过你,想让你跟他一起对抗天界。” 寂行没有反驳,他看着寒渊面上神情,说道:“你查到他是谁了?” 寒渊说道:“与天帝有仇,在人间经营多年,又能让芒遥一直在暗中相助,这种人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他一个。” 流离眼珠一动,突然想到什么。 果然,下一刻,听见寒渊开口道:“芒遥的生父,广德星君。” 寂行冷笑:“不愧是寒渊,确实如传闻中那般,料事如神。哪像玉座上那个没用的天帝,长了张猪脑袋,事事都要仰赖于你。要是没有你在,他天帝的宝座早就不稳了。” 眼神在流离身上扫了一遍,又转而看向他:“这就是他不惜一切也要杀了流离,以保你性命的原因。” 寒渊的心情果然在他这句话里坏下来,蹙眉看着他,说道:“你的话太多了。” 寂行淡淡一笑,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他人是谁,还来找我做什么?” “他把峪水别墅里的人全都捉了进去,”寒渊道:“你跟他还算有两分交情,总有办法能把人救出来。” 寂行道:“是,我一早就知道广德栖身于峪水别墅。那里自古以来就是上层人士的聚居地,风水极佳,再没有比那儿更适合他修炼。 自六百年前他酒后亲了天帝的一个女人,别贬下界后,他就一直对天帝怀恨在心,筹谋着有朝一日打回天界,由他来做六界之主。我若真是会帮你对付他,早就把这件事告诉你了。” 他转着手里的酒杯,恹恹道:“你别忘了,我是魔尊,自堕魔的那一刻起,天下安危跟我就没有什么关系了。我要是心情好,就只待在魔界里,不管外界事。 可我要是心情不好,说不定还会帮着广德,共同对抗天界。毕竟广德与我是盟友,不是对手,而天帝杀我之心却是一直不死的。” 寒渊面色无波道:“你若真要与广德联手,就当我今日没有来过吧。” 他从椅子里起身,对流离道:“我们走。” 流离正要跟他一起出去,寂行扬声说道:“若我答应帮你救人,可条件是你要把流离让给我呢?” 寒渊抬眸看着屋外,说道:“区区几千人,不救也罢。” “呵——” 寂行拉长了尾音笑了一声,也从椅子里起身,说道:“怪不得,你能让流离对你死心塌地。” 声音里藏着一抹透骨的失落。 他上前几步,转而看着流离,说道:“小丫头,他的话我不会听,可是你的话我却是会听的。只要你开口求我几句,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 流离一怔,看向他时,心中忍不住地难过起来。 如果她开口求他,她就是利用他的感情。如果不求,那么多人的性命,恐怕很难救得出来。 寒渊看出她的两难,不等她纠结,走到她身边,说道:“这事是我错了,不该来打扰魔尊,我跟流离这就告辞。” 他说完就要走。 流离抓住了他的手,默然片刻,抬头看着寂行道:“我并没有资格求你去做什么,你从来要听要信的,只有你自己。” 寂行看了她一会儿。 他脸上浮起落寞的笑,抬头对寒渊道:“寒渊神君,若我比你早认识流离,一定不会把她让给你。” 他貌似释怀地说着,心里却压抑着钝钝的疼。 善来村里那个眼神纯净,为了他挺身而出的小姑娘。 他到底还是要放开她了。 - 峪水别墅结界内,广德端来了药,放在女儿面前,说道:“再吃上两天,你的毒就都解了。” 芒遥端起碗,把药一饮而尽。 她擦了擦嘴角,想起来这几天受的苦,阴冷了眼眸道:“我算来算去,最后却反中了她的算计!” 紧握拳头往桌上一砸,说道:“等我抓到她,一定让她千倍百倍地偿还!” 广德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程流离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凡人出身而已,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芒遥不甘心地看着他,说道:“阿父,她是一个出身平庸的凡人,可寒渊偏偏就喜欢她,四万年前收她为徒,四万年后又是收她为徒!我跟她比到底是哪里不如她,为什么寒渊从不多看我一眼?” 广德说道:“女儿放心,等我们一统六界,不怕寒渊不肯跟你在一起。到时候阿父给你们办一场数万年来最盛大的婚礼,怎么样?” 芒遥眼睛一亮,喜道:“真的?” 广德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芒遥眼中燃起一线希望,可很快又担心起来,说道:“可是我们真的能赢了这场仗吗?” 广德道:“我筹备多年,若无确切把握,不会轻易出手。天帝那人能坐得稳帝位,完全是靠着寒渊辅佐。如今寒渊灵力受损,早就不是我对手了。” 芒遥急道:“阿父,你一定不能伤他!他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你放心,”广德道:“我一定把他完好无损地交给你。” 正说着话,外面有人来报,说是寂行来找,正在峪水别墅外的山上等他,有要事相商。 广德又安抚了女儿几句,起身去见寂行。 第119章 流离和寒渊在客栈里等着,大概半个多时辰后,寂行过来告诉他们:“广德同意把人交给我了。” 寒渊转了转手里的茶盅,问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我告诉他,我会助他打上天庭,一统六界。只是需要一批滋养了百年地气的人供我练功,刚好他把峪水那边的人全都抓了起来,正好可为我用。” “条件呢?” “那些人魂魄分离后,要借着魔界圣地提取出每人一魂一魄,炼成内丹交给他。” 寂行道:“届时他会派人来帮忙。等炼化了那些魂魄,就助他打上天庭去。功成后六界他掌其四,我掌其二,除了魔界以外,他会把鬼界给我。” 寒渊抬了抬眼眸:“他开始怀疑你了?” 寂行无所谓道:“他知道我的魔尊是怎么来的,怀疑我也是正常。若不提什么条件,反倒是不正常了。” 寒渊侧头看了看流离,流离心虚地低下头。 寒渊回过神来,淡敛了眉色,说道:“先把人弄出来再说。” 寂行点头道:“死生有命,我们已经尽力了。如果最后他们还是死了,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为了让广德信任,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把戏做全,杀了他们,取其魂魄练功制丹。” 寒渊脸上毫无波动,只是问他:“广德定了什么时候与天界开战?” 寂行道:“下月十九。” - 峪水别墅里种了许多茶花,在冬日里娇艳地开着,一朵一朵的红在灰扑扑的空气里肆意伸展。 一种冷艳的美感。 别墅外的几条马路上零星落着几片叶子,不见行人与车声。 处处都是濒死前的挣扎与肃杀。 寒鸦飞过,从远处断断续续传来一片声音。 李婆拄着拐杖走在最前面,没走几步,就伸手抚一抚被铁锥穿刺而过的肩膀。那里的钝痛总是一阵阵的,疼起来就没完没了。 在她身后跟着上千个人类,全都被绳子绑缚着双手。因为多日来的恐惧,脸上全是阴森森的白,唇上也不见了半分血色。 数名阴鬼在外面押送着他们,把他们团团围住。 李婆带着人质一路浩浩荡荡而去。 寂行藏在暗处,眯眼仔细看了看,说道:“他们手上的绳索设了咒术,一旦有人出手劫囚,那些阴鬼就会暗中催咒,绳子会瞬间燃烧起来。业火一起,魂魄不留。想救人,恐怕是难了。” 寒渊只淡淡望着那些人,说道:“到了魔界再想办法。” 一路跟去了魔界。 寂行提前回返,命焦恭打开结界,放李婆等人进来。 李婆带着人去见他,说道:“魔尊要的人都在这里了。” 寂行说道:“诸位辛苦,把人放下你们就能走了。” 李婆笑了笑,说道:“主子有令,拿到丹后给他交差。” 她口中的主子已经从伏测变成了广德。 寂行抬了眼眸,微扬了下巴看她,说道:“李婆,你倒是惯会随遇而安。不知道你以前的旧主,伏测怎么样了。” 李婆面不改色道:“伏测不自量力,还妄想着做六界之主,已被主子吸尽了灵力,魂飞魄散了。” 寂行说道:“如此一来,广德岂不功力更胜?怨不得等不及要与天界开战。” 李婆道:“主子在人间蛰伏多年,自是早有筹谋。” 寂行突然捂嘴打了个哈欠,右手撑住额头,似是十分困倦地道:“今日天晚了,你们既不想回去,就在我这里留宿一宿,一切等明日再说。” 李婆回了个“是”字,转身与众位阴鬼一道去了关押着凡人的大厅,在里面不合眼地看着他们。 到了子时,阳气最弱之时,寒渊隐在暗处,伸指一弹,封住了李婆及各个阴鬼的七窍。 凡人们都正挤做一堆睡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寒渊,流离,寂行三人走过去,准备解开他们身上绳索。 中间突有一人睁开了眼睛,阴恻恻地说了句:“寂行,你果然是跟程流离同流合污!” 那人站起身,是十分平凡的男子模样,可说话声音却是女的。 寒渊下意识把流离牵得近了些,说道:“芒遥!” 芒遥的魂魄借宿在男子体内,闻言笑了笑,说道:“寒渊,原来你并不是毫不在乎我。你看,你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呢。” 寒渊眼眸蘧冷:“你几次三番要杀流离,我自然要把你记住,等有天亲手杀了你,以解我心头之恨!” 芒遥心中一痛,说道:“寒渊,为了她,你竟真要如此吗?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哪里不如她,哪里比不上她!” 寒渊道:“你哪里都不如她,哪里都比不上她。” 芒遥一窒,目中翻涌起刻骨恨意。她紧紧握起拳头,说道:“好,在你心里我既然已经如此不堪,就不怕更不堪了!” 她手下用力,催动咒术。 可是意外的,她发现咒术竟然没有反应,那些凡人仍旧安然无恙地在地上坐着,不知是什么缘故,已经都睡死过去。 芒遥面上一急,看了看自己的手,无比慌乱地道:“怎么回事?” 寂行懒懒一笑,说道:“你们把我魔界想得太简单了,到了我的地盘,难道还能容你们撒野吗?” 话音刚落,四壁蓦地往外伸出九股金线,金线汇聚到一处,缠住了芒遥借宿的凡人男子身体,越勒越紧。 芒遥痛苦地嘶叫起来,感觉自己的灵魂在不停地被撕扯。 巨大的痛苦中,她的灵魂被金线活生生勒了出来,被借宿的男子身体一软,摔到地上去,跟其他凡人一样陷入昏睡。 金线还在不停拉扯着芒遥的魂魄,她想通知父亲,让父亲把她魂魄收回去,却发现自己根本一点儿法力都使不出来,根本无法与父亲传音。 难耐之中,她求助地看向寒渊,说道:“寒渊,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 寒渊脸上神色依旧冷凝一片,说道:“你放心,你还有用,我现在不杀你。” 说话间拿出一个锁灵囊,把芒遥的魂魄收进去。 他又看了看地上被封住七窍的李婆和其他阴鬼,对寂行道:“都杀了吧。” 寂行便随手一挥,那九道金线缠绕过来,如灵蛇一般缚在李婆和阴鬼们的身上,在他们昏迷之中不知不觉绞碎了他们的魂魄。 剩下的凡人在熟睡中被安然送回人间安置。 - 广德等了两日,不见女儿魂魄归来。他觉出不对,正要过去找,手下急匆匆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信里写着,若要救芒遥性命,就交出万鬼崖里逃出去的数万阴鬼。信里另附一枚丸药,让他吃了以后独自一人前往魔界领人。 在女儿和唾手可得的权利之间,广德选择了权利。 他没有去救芒遥,而是纠结了手下阴鬼,带着他们提前与天界开战。 阴鬼如蝗虫过境一般,密密麻麻地从人间西南一个不起眼的山谷里冲了出来。 天帝早得了寒渊消息,在人间各地布置了重兵,周边兵士听到喊杀声,立马过去与阴鬼打了起来。 两方相遇,喊杀声一片。 阴鬼数目众多,又在万鬼崖受了千年万年的痛苦,一心想得只有杀人。 生活安逸了几万年的天兵哪里是他们对手,很快就招架不住,被打得死伤惨重。 阴鬼们冲杀出去,开始大肆屠杀凡间手无寸铁的人类,原本繁荣富饶的人间变得血流成河,惨叫声响作一片,已成修罗场。 寒渊和流离得了消息过来,寂行也带着魔界众人一齐出来对抗阴鬼。 天边滚来层层黑云,遮天蔽日。 地上死伤的凡人越来越多,一旦魂魄离体,立刻就被广德炼化,吸入腹中,增进功力。死的人越多,他的功力就越来越强。 他在人间蛰伏多年,本就一直以诡秘手法在暗中练功,法力已经到了十分可怕的地步。 如今再放任他继续吞食魂魄,恐怕整个六界全都加起来,也不是他一个人对手。 更何况他手下还有那么多怨气深重的阴鬼。 寒渊冲破一众阴鬼包围,找到广德,对他道:“广德,你真要看着芒遥去死吗!” 广德已经双目赤红,眼中不剩多少清明。闻言他仰头大声笑了起来,说道:“千秋伟业,谁能阻我!” 说完周身灵力暴涨,朝寒渊冲杀过来。 二人斗了数招,广德招招狠辣,毫不留情。自流离出了轮回以后,寒渊的神力流失得厉害,已不是他对手,很快被他打了一掌,重重摔在地上。 广德肆意大笑,一头黑发在风里烈烈飞扬。 “寒渊,”他痛快地说:“原本你还能与我一战,可你偏偏又把程流离从轮回里救了出来。有她在一天,你就永远都是个废人,再也不是四万年前令六界闻之色变的寒渊神君了!” 流离看到师父受伤,心神大乱,好不容易冲杀出数百只阴鬼的围剿,不管不顾地掠到广德身前,与他相斗。 她轮回了整整四万年,在一次次轮回中练就了至阴至邪之体,灵力醇厚霸道。 在跟她过了几招后,广德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这个发现让他更加兴奋,尖声大笑道:“有你相助,谁还能是我对手!” 他出招更是凌厉,掌心蓄力,朝流离重重打去。 誓要在一击之下夺了她性命,吞食她魂魄,以助神功大涨。 性命垂危之际,流离听见有人喊她。 “流离!回来!” 寒渊煞白着脸色慌乱叫她。 第120章 眼见流离就要被掌力侵袭,性命不保之时,寒渊迅疾冲了过去,挡在她面前,出手与广德掌力相抗。 流离被师父推到一边。 很快听见一声吃痛的闷哼。 她抬起头,看见师父败在广德掌下,被一道凌厉光电冲击出去。 有血溅进她眼睛,整个世界全都变成一片血色。 她上前接住寒渊,抱着他落下地。 寒渊口中有血流了出来,弄脏了他的脸。 流离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擦,师父是那么怕脏的一个人,怎么能被血污脏! “师父!” 她喊着他,心里剧烈地疼。 她从没有这么疼过,一颗心好像一块块地碎掉了,就是在深牢里受刑的时候,挨无涯鞭的时候,去走鬼炭池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疼过。 广德在十步远外看着他二人,冷笑道:“倒是师徒情深,可惜你们终究有缘无分,纠缠了四万年,到底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他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手中蓄力,准备速战速决,把这二人彻底击毙。 流离擦掉了自己的眼泪,扭头去看广德。 她一双眼睛变得越来越红,里面汹涌着滔天怒意,就快要呼啸出来把整个世界撕碎。 她浑身冰冷,是那种到极点的冷。 寒渊觉察出不对,忍住身上剧痛伸手去抓她。 “流离……”他紧抓住她的手,下意识地开始恐慌,好像预感到自己即将失去什么。 他沉了声音,厉声说道:“别去!” 流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她腕上还带着他送的怨念石手串,晶莹剔透的手串染了他手上的血,微微地发起光来。 寒渊感觉得到,她身上的灵力在不停横冲直撞,就快要喷涌而出。 这样强大的灵力,一旦爆发,她根本承受不住。 寒渊尽自己剩余下的所有力气去拉她,可流离还是松开了他的手,站起身来。 她双目赤红看着广德,一头长发在风里不停飞舞,周身有蓝色灵力旋绕。 “你敢伤我师父,”她一字一句地说,语气阴冷至极:“你找死!” 广德兀自不屑地冷笑,说道:“你简直不自量力!” 随着话音落下,他手中凝力,朝她击打过去。 他定要杀了她和寒渊,解决掉这两个祸患,开启他无人可挡的宏图霸业。 流离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在掌力快要袭击来时,她突然仰头尖厉地大喊一声。 随着她这一声撼天动地的喊,她整个人化作一道凌厉的影子,朝广德冲了过去。 一朵彼岸花,千世轮回苦。 在她四万年的轮回里,她每一世不得善始,不得善终的阴魂全都奔涌而出,如一把把足以毁天灭地的剑,把广德团团包围起来,在他身上刺了一千一万个口子。 以魂为刃,血祭山河。 广德在千百道阴魂包围下动弹不得。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着眼珠,几乎是在瞬时之间,就彻底没了反击之力。 混战里的各方人马全都扭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程流离……竟然击杀了广德…… 等用尽自己最后一丝灵力,流离轮回了千世的魂魄化作万千微弱的光点,回到她体内。 她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如一片枯叶。 她身上没有一处伤痕,可生命却已经快要枯竭了。 广德全身上下皆是伤口。 他筹谋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竟是输在了一个凡人出身的女子手里。 直到此刻,他仍旧不能相信自己败了。 他朝着流离伸出手,万分不甘地指着她,对她说:“你……”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如一片散沙般,瘫倒在了地上。 蒸发在了空气里。 肉/体不留,魂魄尽灭。 流离躺在地上,浑身没有一处伤痕,可她就要死了。 还好在临死的时候,她救下了师父。 她终于安心,扭过头去,看着远处的寒渊。 “流离!” 寒渊脸上早没有了半分血色,他如一个将死之人,跌跌撞撞地朝她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她看到他眼中好像有泪光,在她记忆里,师父是从来不会哭的。 她想给他擦眼泪,可惜自己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再看他一眼。 ——师父,遇到了你,我才知道开心是什么,欢乐是什么。 ——我活着是为你,受尽苦痛而不肯死,也是为你。 ——师父,你从来都没有害过我,你从来都是救我出得苦海的神。 可惜这些话,她都已经没有力气说了。 她在寒渊的怀里,一点一点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化作点点碎芒,飘入空中不见了。 甚至没有给他告别的时间。 “流离!” 寒渊撕心裂肺地喊着她,拼命想要留住她,可她还是消失不见了。 没有留下一片衣角。 最后剩下的,也只有从她腕上掉下的,染了他鲜血的那一串手链而已。 在她死去的那一刻,他的头又开始剧烈疼起来。 这次的疼比上次更甚,几乎快要了他的命。 可他甘之如饴,他甚至在想,希望能更疼一点儿,最好能疼得死去,陪着流离消弭于这已然无趣的世间。 在清醒的疼痛中,他都想了起来。 他想了起来,四万年前,那个聪明灵巧的女孩,她帮他收服了神兽,替他治伤,每天变着花样哄他吃人间的菜蔬。她家院子里有棵槐花,一到夏天,扑鼻的香。 她陪着他度过了一个个黄昏与日落,因为他的关系,在天上受了不少排挤。可她依旧过得开心,她说,只要跟他在一起,每天就都是甜的。 他终于明白,是谁害得她永堕轮回,命格凄惨。 她所做的一切,从来都是为了他。受了四万年的苦,再见到他时,她依然满心欢喜,毫无怨言地爱他。 脑中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可他感受到的疼痛却比方才更甚。那疼痛摧枯拉朽,快要把他灼穿。 他应该待她更好,宠她疼她,无条件护着她。可他竟然直到此刻才想起来,他欠下的债。 再也还不干净的债。 流离死了以后,黑云散去,阳光重新洒满人间。那些阴鬼失去了统领,很快不堪一击,被天魔两界将士斩杀殆尽。 一场浩劫,因为流离的献祭,得以平息下来。 天帝、寂行等人过来找到寒渊时,看到他躬身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流离一直戴在腕上的怨念石手串。 流离已死,与寒渊的契约已成,从此再不会对寒渊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他流失掉的灵力开始源源不断地回到体内。 从此后,他又是那个令六界妖魔闻风丧胆的第一战神。有他在,不会再有人不自量力,妄图与天相抗。 天帝心下窃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过去两步道:“寒渊,我不得不说,你确实收了个好徒弟。流离为了六界安危,甘愿牺牲自己,实在让人敬佩。我会昭告天下,在功德簿上为她记上一笔的。” 寒渊握着流离的手串,从地上站起来。 他身上的伤随着灵力回返而瞬间自愈,可他起身的时候,还是趔趄了一下。 他努力支撑着自己,说道:“是啊,流离死了。那欠她的那些人,也该给她偿命了!” 嗓音冷得砭骨。 天帝一慌:“你说什么?” 寒渊手一伸,已隔空取来了被天帝藏起来的锁灵囊,里面装着的,是在大战中被天帝救下的祝耘。 寒渊一个字也没有说,手心一动,锁灵囊瞬间燃烧起来。 “寒渊!” 天帝上前要夺,被寒渊挥手间拦在了五步开外,动不了了。 锁灵囊里的祝耘凄厉嘶叫着,转瞬间被业火烧尽了魂魄。 天帝眼睁睁看着,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寒渊又拿出装着芒遥魂魄的锁灵囊,同样静寂不语地把她的魂魄烧尽了。 等杀了她们两个,寒渊凉凉地抬眸看向天帝,说道:“还有你,天帝,你让流离服下锁情蛊,在轮回里生生受了四万年的苦,这笔账,我们也要好好算算!” 他的眼神阴狠之极,蓄力就要朝天帝打过来。 阎王上前一步,拦住他道:“寒渊!要真算起来,天帝害了流离,我也害了,孟婆也害了,天上众仙家全都害了,我们一个也逃不掉! 还有你!你不要忘了,说到底,流离会入轮回,跟我们其实没关系,唯一一个让她甘愿轮回的人,是你,寒渊神君!你真要杀,杀得完吗?” 寒渊听了他的话,默然片刻,突然笑了起来,一双眼睛里全是透骨的绝望。 他看着天帝等人,说道:“是,我杀不完。杀了你们,流离也回不来了。” 小二和厨娘生怕寒渊会做傻事,过来一左一右陪在他身边。 当看到他手里的怨念石手串时,两个人想起流离的死,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低着头艰难地忍着。 “神君,流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厨娘一边掉眼泪一边劝他,嗓子里苦得厉害,每说一句话就忍不住地抽泣:“我们回客栈吧,流离肯定想回去了。” 小二也哭着劝:“神君,算了,我们走吧。” 寒渊只是愣怔看着眼前的一切。 战火已经消弭,六界一派祥和。阴鬼尽皆被除,天帝的位置依旧坐得稳,各路仙家没受一点儿伤,人类从惊慌中清醒过来,重新投入生活。 只有一个流离,只有他的流离,不见了…… 他再也找不到她。 走遍天涯海角,也不会再有她了。 寒渊又是苦笑一声,垂眸不语良久。最后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众人,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寒渊与天界再无瓜葛!” 他一字一句地说,语意决绝:“以后无论发生何事,不管是天将倾覆,还是六界将亡,都请诸位自便,我绝不会再管!” 他的流离都不在了,天下人的死活,又与他有何干系? 他转过身,带着流离的怨念石手串,脚步酿跄地离开了。 孤寂的身影在天地间愈渐渺茫。 第121章 流离死后,往日鬼客盈门的过路客栈变得萧条起来。路过的鬼魂得了提醒,知道里面有一位神君,脾气极差,谁要是过去稍微吵闹了些,定要被他冷眸一扫,掀出门外,身上的伤养上十天半个月也好不了。 久而久之,已没有鬼客敢去过路客栈歇脚。他们宁愿在外面风吹日晒,都不敢进去看一眼那位冷面神君。 涤星和越简不死心,看流离死了,都想方设法让寒渊的心思从一个死人身上移开。 可是来找他几次,每次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连他的面也见不上。 就算见到了,她们刚开口没说几句话,就见他紧紧蹙起了眉头,用寒凉至极的嗓音与她们道:“你们要还想活命,就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渐渐地,她们终于明白,就算是程流离死了,她们也比不过她。 后来两个人就都不敢再来了。 寒渊几乎已经不会再开口说什么话,他长长久久地坐在院子里的红枫树下,石桌上搁着一坛酒。 酒是流离生前亲手埋在树下的,如今只剩了这一坛。他不舍得喝,每天只是看着,手里拿着那串怨念石手串,日复一日地等。 要等什么,他也不知道。流离已经魂飞魄散,他就算等上千年万年,也再等不回她了。 可是没有关系,还好他等习惯了。已经在这里等了四万年,不介意再等上另一个四万年。 冥冥中他觉得,只要他还在这里,流离就总会找到回家的路。 他必须好好地,无病无伤地在这里等着,以免她回来的时候会担心,会生气。 小二和厨娘也是情绪低落,有时候想起流离还在的时候,他们就忍不住地掉眼泪。看到寒渊独自一人没有尽头地等待,更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 这间过路客栈,在阴司里开了上万年。自流离来了以后,热闹了不少,欢乐了不少。如今她走了,这里冷得像是一个冰窖。 外面看不到尽头的彼岸花依旧开得如荼似火。 客栈的门开着,却再不接纳亡魂,空空盛放着门外永不凋敝的四季。 春天来了又走,夏天走了又来,秋天总是匆匆而过,冬天的雪纷纷扬扬,把客栈染成一片白色。 一直地等啊等,等啊等。 时间缓之又缓地过去,仔细数了数,也才过了两百年而已。 两百年,倒像是过了两万年。 树下石桌上的酒坛仍旧封口放着,旁边搁着流离的手串。几片红枫从树上落下来,杳无声息。 突然间,怨念石手串震了震,有蓝色光芒从里面微弱地显现出来。 寒渊呼吸一窒。 他直起身,盯着手串目不转睛地看。 小小的手串上,橙色光芒中央,果然升起一道蓝色灵光。虽然微弱,却是在极尽努力地闪耀着。 寒渊心下翻起滔天巨浪,整个人瞬间活了过来,从一派死水里挣扎出水面。 他的呼吸越来越快,手心里渗出汗,双目眨也不眨地看着手串。生怕一转瞬间,手串上的蓝色灵光就不见了。 小二和厨娘过来,也看见了手串上的光芒。他们亦是无比激动,满含希望地看着手串。 “这是……这是流离的魂魄?”小二难以置信地问:“是流离?” 厨娘忍不住哭道:“是她!是她!” 她激动地对寒渊道:“神君,被你们救过的人来报恩了!在流离魂魄消逝的时候,这些怨念石合力留住了她一缕魂魄。他们一直都记得你们的恩情,来报恩了,他们替你留住了流离!” 寒渊紧盯着手串中被橙色光芒环绕住的蓝色灵光,两百年以来的痛苦在这个时候消散殆尽,转而被巨大的喜悦所代替。 他的流离,要回来了。 -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会守着怨念石手串。大多数时间是在客栈,有时候会去杏椿那里,让流离吸收那边的灵气,加速魂魄愈合。 杏椿看着他这样子,心里也是无比烦闷。他怎么也没想到,流离跟寒渊之间竟有那样一段过去。 更没有想到,流离会那样决绝地献出自己的生命,还天下一片祥和。 流离不负六界,不负苍生。寒渊亦不负六界,不负苍生。而到头来,六界却负了他们,让他们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 不过终有一天,一切苦难都会过去。 “寒渊,”杏椿忍不住安慰他:“你放心,流离舍不得你,她一定会回来。” 寒渊只是一直看着那团日渐耀眼起来的蓝色灵光,如看着他此生唯一的希望。 又是两百年过去,终于在一日午后,繁茂如烟霞的杏椿树下,那团灵光愈渐盛大,化出形来。 一身浅蓝色烟罗衫的姑娘从地上睁开了眼睛。 是四万年前,陪他在沉厝宫里度过日日与夜夜的那个女孩模样。 睁开眼睛的第一秒,她看到了自己在昏睡中心心念念了四百年的师父。 她不怕死,不怕伤,不怕痛。唯一怕的,是让师父一个人孤独地活在世上。 昏睡中,这个念头始终支撑着她,让她一天一天地修复了自己的魂魄。 寒渊倾身过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近乎贪婪地看着她。 流离对着他一笑,笑意温柔。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说:“师父,我回来了。” 看到他发红的眼眶,她有些心疼,说:“师父,你别难过啊,我以后再也不会走了!” 寒渊收紧手臂,小心翼翼地把她搂进怀里。 “我知道。”他说。 “我就是好想你,流离。” 这一刻的四季和风雪,天上和人间,在他眼里才有了颜色,有了温度。 以后会一直在他和她的世界里,盛放着颜色和温度。 - 传闻在阴阳交界之处有一间过路客栈,世人为得名利,趋之若鹜。 过路客栈除了在冥界开门营业外,偶尔也会有生魂闯进来。 师父说,那些凡人回来,无非是因为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 不用跟他们浪费时间,他们想要名,想要利,想要钱,想要权,想要情,不管想要什么,过路客栈都…… 爱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一切看我们心情。 反正天上那个位置坐得极稳的天帝,一点儿麻烦都不敢再来找了。 客栈外天气晴和,客栈里鬼声鼎沸。 流离坐在大堂中央的桌子前面,左颊鼓鼓的,在吃一个圆溜溜的藕粉丸子。 她有些噎到,正要倒杯水,手边已被人送来了一杯。 “喝点水。” 寒渊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道:“慢点吃。” 流离调皮一笑,拿起水来喝了。 厨娘端着一盘新炸的红糖糍粑出来,把东西放在流离面前。见她面前的几个盘子都已经空了,啧啧了两声,说道:“流离,还好你吃不胖,不然过几天你跟掌柜成亲,穿不上喜服怎么办?” 那边小二给客人上了酒,过来道:“我看流离最近胃口又涨了。” 他摸着下巴,仔细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流离,你是不是有喜了,怀小孩了?” 流离差点没呛到,一张脸羞得通红。 旁边的寒渊却是嗤笑了声,抽了张纸巾给她擦了擦沾了水渍的嘴角。 “流离自己都是孩子,还生什么孩子。”寒渊全不在意地说。 小二道:“掌柜,你这么好的神族基因,不想要个儿子或是女儿,延续下去吗?” “有我一个不够?”寒渊懒懒地撇了小二一眼,说道:“我们流离怕疼,我哪儿舍得让她吃这个苦。” 小二和厨娘顿觉塞了一嘴的狗粮。 “掌柜,不是说好了你成亲那天才回来吗?”小二问他:“昨天刚走,今天就忍不住回来看流离了?” “怎么,”寒渊一脸的云淡风轻:“有问题吗?” 小二和厨娘憋着笑相互对视一眼,赶紧说:“没问题!没问题!” 他们打破了脑袋也没想到,往日里冷得像是怎么也化不开的冰块一样的寒渊神君,竟然会被流离这个小丫头培养成绕指柔。 天色渐晚,客栈里的生意越来越热闹。 寒渊见小二和厨娘全都围在这里,十分影响他看流离吃饭,便道:“你们都很闲吗?” 小二和厨娘恍然大悟,赶紧各归其位。 流离吃得差不多饱了,把咬了一半的红糖糍粑搁进盘子里。 寒渊看见,问她:“吃饱了?” 流离:“嗯。” 寒渊拿纸给她擦了擦嘴角,一双眼睛在她放下的那半个红糖糍粑上瞄了一眼,问她:“甜吗?” 流离点点头:“甜。” “那给我吃一口。”流离一怔。 她看了看盘子里的红糖糍粑,只剩一个完整的,和一个被她吃了一半的。 她用筷子夹起那个完整的,递到他嘴边。 寒渊没有吃,眼尾微挑,看着她,慢悠悠地说了四个字:“这个不甜。” 流离被看得发慌,把那个放下,又夹起另一个,递给他。 寒渊还是没有吃,唇角一勾,说道:“这个也不甜。” 突然把她伸过来的那只手拉到一边,凑过去,在她唇上极轻地啄了下。要离开时,舌尖探进她微张的口里,碰了碰她的舌尖。 “嗯……” 他拉长了尾音,似在认真品味的样子:“还真是很甜。” 流离耳根通红,看了看客栈里的鬼客,压低声音含怒叫了句:“师父!” “怎么?” 他一只手撑着额头,闲闲问她。 “这有人!”她说。 他含着笑“哦”了一声,把她手里还拿着的筷子放下来,拉着她起身,在她耳边道:“那我们去个没人的地方。” 声气吹进她耳朵里,热热的。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寒渊以前睡的床偏硬,自流离回来以后,他去鬼市里换了张号称六界绝版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不好睡不要钱不舒服你来砍我假一赔十的床。 倒真是没人敢骗堂堂的寒渊神君,流离回来的第一晚,躺在上面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躺进了云朵里,舒服得不想再起来。 可是几天过去,老老实实睡在她身边的寒渊却转了性子,晚上搂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总是往她身上各处游离。 黑暗里,他的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嗓音低哑地问她:“流离,你睡了吗?” 流离浑身绷直,不自觉地睁开眼睛,却又不敢看他。 蓦然安静下来。 不知是过去多久,脸上一痒,寒渊伸指抬起她下巴,一眼看见她彷如受了惊吓般的眼睛。 他在黑暗里轻笑一声,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怎么还装睡?” 他说,翻身过去,密密实实地把她包裹起来。 “那你睡吧,”他又去吻她烫热起来的耳垂,带着笑说:“我轻点,不吵醒你。” 结果却是翻来覆去折腾了她一夜,她至始至终也没有睡着。 大骗子! 后来再睡在这张床上,总是累得浑身酸软。 再过几天就是成亲的日子,按习俗,她跟寒渊该要分开几天才是。寒渊昨天倒是果然听话,去了十七重天上的沉厝宫。 可这才一天不到,他又忍不住回来,等流离吃饱了饭,迫不及待把她塞进了屋。 床很软,可把她放下去的时候,他还是伸手护着她腰背,小心翼翼把她搁了上去。 灼烫的吻落在她唇上。 “想我没有?” 他咬了咬她的耳垂,哑声问她。 她好不容易清净一晚,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回来,闻言嘴硬道:“不想!” 他低笑一声,在她下巴上亲了亲:“那我想你了。” 眼前的一切全都浮沉下去,身上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一片虚虚实实中,她突然想起方才在客栈里的话,艰难地从齿缝里问他:“师父,你真的……不想要小孩?” 他额上汗湿,细碎的刘海低垂下来,盖住他浓深的眉。 “你想要?”他问。 流离摇了摇头。 “那就不要,”他说,在她鼻子上亲了亲:“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 寒渊与流离成亲那天,几乎半个阴司里的仙仙鬼鬼都去了,把一个过路客栈围得水泄不通。 阎王和判官见两人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终成眷属,都是真心为他们高兴。 孟婆也在外面观礼,她几万年来守着奈何桥,看惯了生死轮回,太多痴男怨女。 她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流离喝下孟婆汤,跳下轮回井。她看着寒渊为了找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在阴阳交界之地开下客栈,一天一天地等下去,却总在快要见到流离时,被天帝和阎王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支开。 还好到最后,他们终于相遇,得以厮守。 许泽混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远远地看着客栈里的热闹。取梦斋里的梦影姑娘站在他身后,想着流离既已成了寒渊的人,许泽总要死心了,便试着过去碰了碰他的手。 许泽却仍是冷着脸色将她甩开,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梦影低下头,自嘲地叹息了一声。 喜乐的声音仍未休止,响彻整个阴司。 流离上次穿嫁衣,是中了傀儡符,万般不愿下才穿上的。可是这次,她看着自己身上殷红盛美的一件嫁衣,满心只有喜悦。 月上中天,宾客尽散。 寒渊推门进来。 他走到流离身边,见她正从盘子里拿了块糕点,小口咬了点儿。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问她:“很饿?”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我不饿的时候也很能吃的!” 寒渊看着她,低笑一声,耐心地看她吃东西。 他应是喝了不少酒,浑身都是酒气。可流离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目光清明,整个人都焕发着神采奕奕的光,根本没有半分醉意。 “师父,”她把糕点搁回去,凑到寒渊身边,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盯着他脸上神色:“你喝酒了吗?” 他凑近她,故意问:“闻不出来吗?” 有浓重却并不讨厌的酒气飘进她鼻尖。 “可你怎么不醉?” 她想起以前他喝酒以后,分明醉得都人事不知,连亲了她都能忘记,第二天跟没事人一样。 寒渊似是看出了她在想些什么,勾唇闲闲一笑,手搂住她柔软的腰肢,说道:“你还不知道,”他的唇贴在她耳边,慢慢下滑,在她颈上亲了下:“我喝不醉。” 流离:“……” 喝?不?醉?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说:“那我那次给你喂药,还有你……上元节那晚醉的时候……亲我,你都知道?” 寒渊轻笑,把她腰间的衣带解开了:“知道。” 他说,知道。 嗓音旖旎,含着染了酒色的勾引。 “我今晚亲你,也会记得。” 他又说。 一阵天旋地转中,流离被轻轻推倒在床上。 那人烫热的吻落下来。 他喝了酒,力道不免失控了些。流离难以承受下在他肩上抓了一把,抓得不重,倒像是在挠痒痒。 “怎么了?” 他勉强停下来,问她。 她眼里早不知不觉浮了层水光,眼泪几乎快要掉出来。 “疼……” 她红着眼低声埋怨。 他心疼地吻掉她眼角的泪。 “那我再轻点。” 他说,柔声哄着她。 “不能让我的流离疼。” - 自流离回来以后,过路客栈重新开张,又恢复了以前鬼客盈门的样子,生意甚至比以往还要好。 因为阴司里都在传,那位万年冰山脸的寒渊神君。在娶了位小娇妻以后,脸上的笑容明显多起来了。 往日被他威仪吓到,不敢来的鬼客,现在也都会上门光顾客栈生意了。 凡间偶尔也会有失去求生意志的人闯进来,可是寒渊已中断了契约,就算救不活他们,买卖不成,也不会再受到雷刑反噬。 流离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轻松自在,客栈不忙的时候,寒渊会带着她去十七重天上的沉厝宫住几日。那里的槐花开得好,风吹起来时,一阵香气扑鼻。 天上那些女仙看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寒渊,全都眼热得厉害。可是有寒渊护着,她们谁也不敢再来找她麻烦了。 寂行因在上次大战中立了功劳,与天帝冰释前嫌,仍旧回去做他的魔尊去了。 他也终于有勇气去见定光如来,在他座下磕了几个头。定光如来早就原谅了他,也早就接受他魔尊的身份。众生平等,不该被区区身份所定性。 寂行有时会来天上听定光如来讲佛,陪着他下棋。一日临走时,恰好碰上寒渊带着流离回返阴司。 他死皮赖脸地跟上去,与他们一起去了过路客栈。 寂行在客栈里逗留了许久,言语间总要勾搭流离一两句,让她休了寒渊,跟着他去魔界。 流离知道他只是在开玩笑,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寒渊却生了气,手下用力,生生捏碎了好几只杯子。 等寂行走后,寒渊浑身冒着凉意走过来,停在账台前面,带着恼意说:“你的桃花真是旺得很,寂行,许泽,裴绪,一个个的全都惦记着你,”好看的眸子盯着她,眉头微微一挑:“除了他们还有谁,嗯?” 流离停下了拨算盘的手,趁无人注意,凑近了寒渊耳边,悄声道:“他们再喜欢我,我喜欢的人也就只有你啊!” 这句话奇迹地抚慰了寒渊醋起来的心,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笑,举步绕到柜台后头,跟流离站在一处。 他拿起账本翻了翻,边翻边说:“看看为夫这个月又给小流离挣了多少钱。” 流离忍不住低头一笑,再看向寒渊时,满心满眼都是甜蜜。 还好,她在千世的轮回里没有向上苍屈服,到底是留住了一条命。 还好他在孤寂里等待万年,终于找到了她。 还好一场浩劫过去,她依旧在他身边,陪他看无数个春秋与冬夏,无数个落雨与骄阳。 还好永无止境的时光里,他们再不会走散。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应该是不会有番外了,想要写的都已经写完了。 流离应该是我目前和以后的小说里最虐的一个人物,她为了男主陷入轮回,每一世都极尽凄惨。 所以给了她一个十分圆满的结局,我相信她会在某一个时空里,永远跟寒渊幸福地厮守在一起。 希望每一个看文的你们,在生活里也都能苦尽甘来。 这篇文是我完结的第一本小说,有很多不足,希望以后可以越写越好! 好啦,给自己的待开文打个广告:《残废王爷的替嫁神医》和《过期情书》,古言和现言,如果有感兴趣的可以收藏一下。开坑必填,不会坑的。 爱每一个愿意静下心看我文的小天使,你们是我写作的动力啊!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