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刀下去你恐怕会丧偶 作者:Rigel 文案: 手起刀落口嫌体正狗比攻x温文尔雅心机深沉腹黑受 裴家三郎裴恭,身份贵重,佩金带紫。他头顶梁国公老爹,伴两个军功在身的兄长,即便一辈子无所事事,恣意张扬,也注定无人敢置喙。 可饶是如此,还是有人敢虎口拔牙。 裴恭盯了良久的军贼,在抓人前夕,遭内卫截胡,彻底丢了。 眼看内卫有恃无恐,阴谋算计,横行霸道,裴恭为他们演示了什么是真正的霸道—— 他二话不说举起刀鞘,不管不顾径直下手,将那为首的内卫协领抡倒在地。 彼时,裴恭没看清对方的脸,也绝不会相信,这一鞘下去,他招上了自己要供一辈子的祖宗。此生为着这祖宗,他得过雪经霜登朝堂,栉风沐雨平海疆。 那些他曾经最嫌弃的事,此后得统统做个遍,白天辅君镇山河,晚上还要回家“好声好气”地“哄”家里的小祖宗张嘴吃药—— 赶紧给爷吃,爷这后半辈子算是全赔给你了,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 后来的某个冬日,夜黑雪深,山路难行。 方岑熙伏在裴恭背上,听他一路念叨。 裴恭:我连我妹都没背过,你可真行。女儿家也没你难伺候,你们这群书生个个都是身娇体弱,单薄文弱的兔郎君。 方岑熙:……你若是实在背得吃力,那我自己下去走。 裴恭:你敢? #你敢下去我就气死在这给你看# #别的背不动,老婆背十个连大气都不喘的# *1v1,he,主攻,强强,有成长线 *架空朝代,非常架空,幼儿园级别权谋查案~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恭,方岑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下刀稳准狠,真香就保准 立意:乐观生活,知足常乐 第1卷 香海官银遗失案 第1章 反手便是一刀鞘抡过 十月份的寒意蕴满天际。 时辰早已过了宵禁,街面上空无一人。 俗言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此刻确是风雷聚作。 尖利的穿巷风直逼而来,吹得屋檐下那些灯笼横七竖八,在闪电的白光里不停摇曳。 “怎么回事?”街角一个不显眼的墙后,一声轻轻的惊诧随着雷声撒进了漆黑的街巷。 “三爷,这人咱们盯了月余,就等着今天动手,为什么会这样?” 被唤声三爷的裴恭,此时也正掩身在街角墙后。 他扣住刀柄的手也早已紧到发白,却还未曾轻易张口。 裴恭的视线悉数凝向一家客栈,盯得甚紧,好似另有打算。 这家客栈在城南,此刻大门紧闭,连挡门的木板也悉数扣上,可屋中此时却仍旧灯火通明。 客栈里丝丝缕缕的澄黄亮光,透过缝隙缓缓融进夜色,映着客栈门外的官兵,一时将气氛烘托地无比紧张。 不知是何时,这客栈早已经被一群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裴恭微微皱起眉头:“那不是我们的人。” 客栈外的官兵们提着冷森森的雁翎刀,穿戴服制却不似京中上直十二卫的禁军。 还不及裴恭一伙人更多反应,训练有素的兵卫便如蜂群洪水,利落围涌进那客栈而去。 眼见到嘴的鸭子即将飞走,裴恭身后的几个人不由得越发焦急。 “到底是哪来的人,敢这么明抢咱们宣府卫要抓的叛徒……” “咱们从未露过消息,这伙人到底是哪来的?” “便是京中上直十二卫的禁军,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动咱们边军的人吧。” 几个人再一次求助似的侧目向裴恭瞧去。 虽说裴恭无官无职,可在此处,却没人敢不拿他放在眼里。 裴家世代勋贵,袭的是祖上传下的国公位子。 如今的梁国公虽已是年近花甲,可他膝下三子有两个军功加身。另并两个幼女,都是落落大方的将门虎女。 说来算去,满门的勋贵,唯有这位三爷最是与众不同。 他既不爱沉湎酒色,又懒就一官半职,祖传的刀马拳脚倒是不输两位兄长,却偏无心朝堂功名,一直做着半吊子闲人。 不过他上有父亲和两个哥哥照拂,下头两个妹妹也同他最是亲昵。 即便他一无所成,整日吃喝玩乐,也注定是一生无虞,无人敢置喙。 “三爷,时不待我,您得拿个主意。” “再这么下去,就来不及了,三爷。” “专程来一趟京城却空手而归,我们实在是没颜面回去,不知怎么跟总兵交待。” 月前远在宣府卫疆的裴家二郎裴英书信回府,提及宣府卫有叛徒逃贼潜入京城,掌有军中机密。 边军将领轻易离不得属地,裴英这才派来宣府卫千户陆长明及其他几个人,着了裴恭在京中接应,帮忙抓押叛徒回宣府去。 气氛越发胶着,裴恭却还神色沉着,只是轻轻压下眉头:“不要轻举妄动。” “这些人的确不是禁军,倒像是……十三司的作派。” “十三司?是内卫?” 陆长明和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噤下声来。 内卫是天子利刃,皇帝近臣。 有了这层关系,便会有忌惮。 吃亏胜过没命,没人会轻易梗着脖子和内卫不对付。 可是遥想这月余来的辛苦,众人又自然而然地带着不忿。 从宣府到京城山高路险,舟车劳顿。 众人为了逮着军中贼子,几乎未曾得闲,轮着番地连轴盯,囫囵觉都未曾饱眠。 如今确实是好不容易才做下引鱼上钩的局,等到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大家都绷着神经盼今夜一举成事,于人于己也算是能有交待。 可偏偏眼见得就要动手抓人,这一伙内卫偏又人多势众,来势汹汹,不知是从哪得了消息,眼睁睁从他们面前将整个客栈都给包圆截了胡。 裴恭是应了他二哥裴英的嘱托,故而月余来始终跟着宣府卫的几个官兵一道儿行事。 他心下最是清楚,这人抓得十分不易,现在让大家就这么把人拱手相让,那是难上加难。 别说宣府卫不肯,便是他裴恭,也见不得内卫这般邀功拉彩,伸手捡现成的作风。 他略作思索,低声道:“稍安勿躁,内卫人多,我们力寡。” “先想个稳妥法子,再不济,他们能抢咱们的,咱们怎么就不能了?” 裴恭说着便打量起周遭环境来。 城中街巷复杂,内卫又高手众多,想要带个人轻易脱身,不是容易事。 雷声又接踵而来,震得人心惶惶,也带着电光再一次掠过,将周遭映得好似白日,亮到晃眼。 可也就借着这么一瞬的亮光,裴恭敏锐地瞥到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好似还站着旁人。 他不禁压下眉头仔细朝凝去。 只摇摇一瞥,却也看得清楚。 那人身形颀长,立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央,被闪电那白光照得清隽又高挑,唯有拉长的影子落进街旁的窄巷。 他披着带兜帽的斗篷,却仍掩不住斗篷下那身檎丹赤红的洒金麒麟袍服,俨然是内位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恐怕是个内卫协领。 而那人的手指更是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握有一块象牙似的雕件,正在指缝间不断自如地翻转游移。 他不与寻常内卫站在一处,却始终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凝着客栈。 裴恭只消片刻时间反应,便随即明了状况。 眼前那人来头不小,应当是内卫的头目才是。 人人皆说内卫身份神秘,协领更是鲜有人知其真正身份。 裴恭思及此处,便来了些兴致。他仍不动声色地盯着,只将视线轻轻上挑,试图再窥得半分天机。 那协领的兜帽拢着,宽檐将面容盖去大半,唯有偶尔间抬脸,才能有机会得瞧见脸。 不料裴恭再细细打量时,却只发觉一方墨色薄绢覆在那人眼下,将他下半张脸挡了个严严实实。 兜帽之下唯露出一双狐狸般似笑非笑的眼,令人难辨身份。 与此同时,那双兜帽下的眉眼也好似察觉到了异样般骤然撩起,堪堪同裴恭四目相对。 裴恭一僵,却不及收回视线全身而退。 他只觉得脚下好似是被什么东西给硬生生拌住了。 还不待他再多反应,方才还围着客栈的内卫大军便已经围涌而上,封住所有退路,把那明晃晃的刀架来了他们面前。 “十三司办事,何方贼人造次?” 裴恭自嘲似的嗤笑一声,随即撑刀起身,只一个眼神,身后的陆长明便递来一沓官牒,交给内卫自证身份。 “你们是宣府卫的边军?”一声讥笑从他们面前传来,“该不会假冒的吧?既是宣府卫边军,怎敢擅离职守出现在京城?” 裴恭伸出食指和中指,漫不经心地夹送出一张纸去:“路引在此,来京中是因为军务在身。” “呵,准备倒还挺齐全。”那内卫借着火折子寥寥看几眼,才满眼疑惑:“抓人?” “怎么?你们这是想从我们手里拿人?” 周围几个内卫顿时如临大敌,纷纷抽将出刀来。 “在这天底下,还没有敢跟十三司叫嚣的人。” 被人居高临下地瞧着,这感觉并不好受。 何况跟在裴恭身后的,随便拉一个也是宣府卫可堪重用的军官,在宣府时何曾有人敢同他们这么说话? 众人登时忿忿不平:“你一个区区旗官竟也如此倨傲,我们军中职级各个压你二三级,叫你们管事的来说话。” 问话的内卫见状,径自笑出声来,不管不顾地撕掉手中的路引。 “就凭你们?你们有几个胆子?张口便想见内卫协领?协领大人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裴恭泠然侧目,再往方才看到那内卫协领的方向瞧去,此刻早已空无一人。 他立即死死扣住面前内卫那只捏有路引碎片的手:“有话便说话,就算是内卫,随便撕宣府卫边军路引公文,只怕也于规不合吧?” 身后的宣府卫军官们也不由得愤慨道:“这几个人好歹也是我们设局聚齐的,何况我们抓的也不过我们宣府卫自己的人,你们岂能连句交代也没有,就随便拿了的道理?” “三五言语不合,便撕我们路引公文,我们回不去宣府卫,我们就要告上兵部,告到金銮殿上。” “你也都听到了。”裴恭眸色清冷,扣住的手又紧了几分,“把你们协领过来,不要让我们说第二遍。” 被抓住的内卫显然神色一慌,对着周围道:“拿下,快将这些扰乱行动的贼人都拿下。” 下令的话音未落,便有内卫趁着陆长明不当意,使着刀柄出阴招将人砸到膝头伏地,生生跪下。 隆隆雷声又至,周围越发嘈杂。 裴恭对这帮目中无人的内卫早已颇有微词,此时看到内卫下阴手打人,终于彻底爆发。 他二话不说抽刀亮刃,三五下将周围几个内卫揣倒在地,又抬着刀背推开面前的几个。 陆长明看着裴恭身后渡来的身影,连忙大喊:“三爷,小心身后……” 裴恭并不急着回身,他径直抡起他那精雕细琢且结实有余的刀鞘,顺势用尽力气,往自己身后沉沉挥过。 “是何人,在此……”后半句话还没说完,裴恭背后的身影便闷哼一声,顺势倒下。 内卫中顿时嘈杂开来。 “协领大人……” 裴恭怔了怔。 但却不是因为怕。 他总以为内卫虽只会在人背后戳阴刀子,无建功立业,但至少在皇帝跟前行走,也该是有些本事的人。 如今是无论如何没料到,一鞘就能如此轻易抡倒个内卫协领。 裴恭手里的雁翎刀一顿,便垂下眼帘,朝那内卫协领凝去。 那协领兜帽下有双狭长的眸子,此刻也轻轻撩起,寒凉的视线悉数落往裴恭身上,眼中满是厌恶,好似要彻底记住裴恭的样子,往后才好宣判裴恭的死期。 裴恭慢条斯理销上刀鞘,迎上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瞧着对方,便揶揄地笑出声来。 “我还以为十三司都是些多有手段的能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你们就只会横行霸道,暗下阴手。凭着这点本事,也在京中作威作福?真是无耻之极。” 作者有话要说: 夭寿啦,裴俭让打老婆啦!!! 第2章 裴俭让,你连内卫也敢打? 电闪雷鸣大半夜,一场瓢泼大雨终于姗姗来迟。 裴恭和内卫的冲突终结在一片混乱之中。 缠斗在一起的众人后知后觉,半晌才发觉异常:“三爷,客栈里的那几个人好像不见了。” “人全都没在里头。” 裴恭见状,也再无心恋战。 他们借着大雨嘈杂,很快遁入夜色,彻底甩开了内卫的视线。 夜色渐深,电闪雷鸣具作,雨更是越下越大。 梁国公府院中,矮子松被雨滴砸得枝丫乱颤,如同起舞。 宣府卫丢了军贼,裴恭又见罪了内卫。 糟心事跟着坏天气,谁也不客气,径直朝裴恭侵袭而来。 雨声淅沥嘈杂,隔绝了这一夜里的大多声响,却仍挡不住梁国公府书房中连绵不绝的责骂声。 “裴俭让,你连内卫也敢打?你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梁国公世子裴宣疾言令色。 他年纪不过三十五,身姿挺拔,板正英挺,一看便是行伍中行走惯的人。 而俊朗仪容和一副不苟言笑之相,让他说出的话更是自带三分威严,连一贯不正经的裴恭在这位大哥面前也只能乖乖顺服。 裴宣训斥着幼弟:“那可是十三司的内卫,天子近臣,比锦衣卫更得陛下的器重。” “你啊你,你让我说你些什么好?” 而裴恭虽立于案前,眼中却透着三五分漫不经心。 “你给我站直了。”裴宣一巴掌落在面前的案上,“听见没有,小兔崽子。” 裴恭被那一声落在桌上的响动惊出个激灵。但他面上的神情毫无变化,只是眼中聚了焦,慢慢挪到大哥裴宣怒气冲冲的脸上。 “远的不说,咱们梁国公府在内卫手上吃的亏你会不知道?”裴宣语气重下三分,转而又道,“只怪我和爹这么多年太过纵着你,纵得无法无天。” “你不要瞧着内卫最大不过区区五品,栽在他们手里的堂上官,岂是屈指可数?” “你当真以为内卫今日是拿你没辙,才让你带着人跑了?” 裴宣越说越气,一度怒不可遏,恨不能立马拿起教儿训书用的戒尺,亲自给犟驴似的幼弟裴恭来一顿板子伺候。 奈何他情急之下起身,尚未立稳,大幅度的动作不免又扯动到带着陈年旧伤的右腿。 只听得圈椅砰然倒下,裴宣顿时失衡,难以避免地朝前倾斜过去。 裴恭眼中漾过一抹担忧,连忙上前几步,眼疾手快扶住兄长,彻底打断这场差些让裴宣摔倒的危机。 裴宣借了力,很快调整好重心站稳下来。 裴恭见大哥落稳身子,才慢慢松手面无表情地沉声道:“大哥,你要当心些身子,若是再摔了,爹和大嫂要心疼好些日子的。” 裴宣余怒未消地看向裴恭,拖着跛腿扣住桌角借力站稳:“裴恭,不要借这些事在我面前卖乖。你以为扶我一把,就能让我消气?”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 裴恭不言,但见得大哥如此状况,他脸上方才还浓的倨傲之色,终究还是实打实地敛起一大半。 他当然知晓兄长为何会如此生气。 朝中人人愤恨内卫,却又无人不惧怕内卫的势力。 以令主为首的内卫皆属十三司,是大鸣朝最为神秘的存在。 十三司令主下辖十二位协领,满共率千余人,由当今圣上直接统御,除过直接上封,鲜少会有人知道他们的真正身份。 故而这些内卫无所不在,专办刺探朝臣,暗杀政敌的秘旨,权无所限,行无禁境。 且不同于锦衣卫的专职司狱之属,内卫的身份则更为隐秘。他们从不露真容,平日隐匿在朝堂世间,宫廷民巷,只要是皇权所辖,就会有内卫的身影。 朝臣们往往只知其人,未见其面,故而对内卫更是难以防备琢磨。 窗外的雨不停地打着窗框。 书房中的气氛一时无比胶着。 裴恭顿了顿,终于还是慢吞吞朝裴宣张了口。 他的语气淡淡,一时间好像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字字句句却又无比激愤:“是他们撕路引文书在先,我是忍无可忍才出的手。” “爹和大哥先前保疆卫国,忠心耿耿,立得是实打实的赫赫战功。”可内卫里那帮连脸也不敢露的鼠辈,除过干那些背地里算计人的阴险勾当,却什么也不会做,“他们算些什么东西?” 裴恭眸子里漾着显而易见的鄙夷。 “无功于社稷倒也罢,坑害如同我们一般忠君体国,尽忠尽责的朝臣,岂非是牲畜不如?” “他们这般横行霸道,独断专行,就当真是圣上的意思?” “你……”裴宣被这席话说得语塞,一时间竟无可反驳。 内卫权值特殊,行事神秘。 可却也是因为这层便利,内卫中不乏有挟私报复,助纣为虐,联手得势权臣清洗朝堂之事。 他们手中握有权力,便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这世上的人命与尊严,可以有恃无恐地无视他人社稷之功而排除异己。 裴恭又道:“爹戎马大半辈子,平乱治疆,功在社稷,如今整日蜗居在府中习字逗鸟,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锋芒?” “就连大哥你的腿,若不是为了征战疆场,又怎么会坠马?怎么会落下这行立都困难的跛伤?” 梁国公府为家国卖过力操过心,为百姓流过血淌过汗。 怎么到头来,反而还要心甘情愿被一群仗着人势的狗咬住,骑在头上? “我不甘心。” 雨珠连连敲打着窗框,细密的声响越来越急促,屋中的责骂却忽然停滞下来。 裴宣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内卫的确为恶不少,遭人忌恨也并不是一两天的事。” “可你却也不该因着这些事,与他们冲突。” 就连堂堂梁国公世子不由得皱起眉头,带着几分愁容,语重心长地劝慰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伤的是什么人?” “那协领名唤临远,是个拿笔当刀的,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他杀人不提刀,催命不见血,抄家封府如同家常便饭,一人便抵得上锦衣卫半个北镇。” “你不要以为动手能逞个上风便是厉害,还有人只要动动手指,磨磨嘴皮,就能叫你家破人亡。” “你到底明白不明白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你……唉……” 裴恭神色淡淡:“大哥,我不是不知道错。” “可我只是替你和爹,替我们裴家咽不下这口气,你们明明是京城里最该恨透了内卫的,为什么就要一直这么忍着?” 戒尺被重重扔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裴宣的言语又重新急促起来:“我和爹是不可能再得皇上重用。” “可你难道非要连带着你二哥也遭了陛下猜忌,非要等到看着咱们梁国公府彻底落了势,你才肯后悔吗?” 裴恭一怔,眉头忽然轻轻蹙起。 裴宣的戒尺一下又一下地在桌上点,显然是心中难以平静:“家里决不能再这么惯着你了,容着你游手好闲四下浪荡,早晚还得惹大事。” “你二哥宣府卫中的事你不必再管,路引文书和宣州卫贼都给我来处理。” 裴恭一惊:“可……” 裴宣不容反驳地吩咐:“明天起,你就去锦衣卫给我找差事干,职级低些,给我到京外远郊查案去,少在京城里逛。” “大哥……” 裴宣厉声打断:“我意已决,多说无用。” “你要是真想替我们分忧,那就乖乖给我照办,少给我惹些祸。” “要么去锦衣卫领差,到京外去慢慢避风头,要么你看爹打不打断你的狗腿。” 裴恭一时间断难接受,忍不住反问:“就算我肯乖乖听话领下差事,你图我去替锦衣卫查案子?” “我有几斤几两,大哥你会不清楚?”他自嘲似的笑出声来,“那你要不还是让爹打断我的腿吧。” “少跟我嬉皮笑脸。”裴宣的戒尺在桌上重重敲下,“这事没得商量,你不去也得去。” “我知道你没脑子,打一开始也没指望着你能查出什么东西来,故而一早已经考虑过这事了。” “……” 什么叫没脑子? 裴宣沉声:“那京外的案子有大理寺协查,自会派遣推官评事予你同查。” 只要你别再给我惹事,好好跟着办完差事,就能算是敬职敬责。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头,好似有半分失神,生怕考虑得还不够周到。 裴宣再强打精神嘱托:“去了京外没人给你撑腰,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 “少再惹人注意,耐耐性子等这风头过去。” “大哥……”裴恭心下终于生起担忧,“你安排我出京去避风头,万一内卫当真要秋后算账,那你和爹……” “行了,我们梁国公府也不是纸糊的,你大哥好歹还是个恩封的锦衣卫指挥使,我和爹轮不到你来瞎操心。”裴宣紧接着轻叹,“你去京外,大哥照拂不到你,要照顾好自己。” “若有委屈,就忍一忍,碰到实在无法无天的,等回京再来跟我说。” “你好好办事,办不完,万不要偷偷回京来,让我少替你操些心。” “我……好。”裴恭不情不愿地低了头,“我会办好的,大哥,你只管放心。” “若是你再出差池,就不要叫我大哥。”裴宣瞪他一眼,“我亲自送你到爹面前捱玄铁鞭子去。”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给皇上服务的,锦衣卫做点全职,内卫做点兼职:D 第3章 冤家路窄 京城入了秋,天亮得越来越晚。 方岑熙伏案整夜,抬头瞧见羊油蜡都已经燃作灯花,这才理清桌上杂乱的案牍文书,拿着椅背的氅衣慢条斯理套好。 时辰还早,大理寺衙门尚没有人到职。 方岑熙迎着初生的晨光,慢吞吞往自己在京中租下的小院落走去。 街上回荡着撤去宵禁的钟声,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们还在打着呵欠撤去昨夜宵禁摆的木栅。 却没看清上哪一个干活迷迷糊糊,弓着身子退两步,直撞到方岑熙身上。 转瞬,还不消旁的人再多反应,这位郎君竟被囫囵撞倒在地上。 而他更是皱着眉头,倒吸下一口凉气,虽然不声不响,却仍是显然吃痛得厉害。 五城兵马司见着了老熟人,只忙像往常似的招呼了几句,可看着他异常的反应,也不由得疑惑起来。 毕竟方岑熙虽是扛笔杆子的读书人,却也不至于单薄如纸。 何况这位小方大人,温墩有礼好说话,断案如神赛卜卦。 自从他来,周围一片的案子,几乎没再让巡城的官兵们动过脑子。 因着这么些缘故,大家可不舍得让他出个丁点好歹,连忙围上前嘘寒问暖。 官兵们七嘴八舌:“哟,小方大人?没事吧?新来的干活不长眼,你多担待。” “这是怎么?难不成身上有伤?哪个敢跟你过不去?我们替你收拾去。” “是不是昨儿晚上又通宵加职了?没歇好?” 方岑熙扶着墙角缓缓起身,轻笑着只作摇头:“只是昨夜抄多了案牍,确实累得厉害,心口泛疼。” “多谢挂怀,回家歇歇便无大碍。” 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官兵闻言,连忙好言相送:“小方大人劳顿了,日后可别再这么遭罪自个儿。” “我叫前头给你把路摆开,你快回家歇着罢。” 方岑熙慢慢缓下情绪,又走出去几步,才觉得好似疼得没那么明显了。 前夜捱了裴恭那一刀鞘,虽不见血,却也伤得不轻。 人人都知道,内卫翻手为云覆手雨,协领临远尤其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但几乎没人想到,在内卫中占着举足轻重位置的协领,明面儿上,会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末流评事。 大理寺庶务诸多,方岑熙不好耽搁,这才连夜誊抄案牍。 如今他的确是累透了,便只想歇着。 晨光刚刚掠过街巷边的屋瓦,漾着鱼鳞般层层叠叠的波光。 方岑熙将将转过第三个巷角,整个人忽又顿了顿。 他攥紧手中摩挲把玩的象牙小雕件,不动声色地把东西塞进袖口中。 此后却仍未立即放下手,只慢条斯理地作是理了理身上的直裰青衫,一番小动作便更加不引人注意。 待到理完衣襟,再抬头的功夫,裴恭便已然落在他眼前,持刀而立,懒懒散散地靠在墙边睨他。 眼前这位裴家三爷,便是化成灰,他也不可能认不出。 方岑熙冷笑着暗诽一句野人,转瞬便堆上满眼温和的弧度,生生掩住了他眸中的冷意。 他垂下眼帘遮住眸色,立稳正身,才又毕恭毕敬作揖道:“裴三爷。” 也是借着这么下作揖的功夫,他又仔仔细细将面前的裴恭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清晨的鱼肚白才刚刚晕开,朝霞尚带着几分留存过的痕迹。 微阳盈盈,映着裴恭发丝漾出一层淡淡的光,好似是在他身上渡了条金边,更照得他五官棱角分明。 京中人皆知,梁国公府裴家的子嗣,各个凤表龙姿,风姿非凡。 尤其裴家这位三子裴恭,更是颀长俊朗,仪容卓绝,浑身上下都透着常人难有的贵气,比起两个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再见到,可见所言非虚,无非是裴家的三子不比他两位兄长建过功,立过业,故而身上还多那么几分随性的散漫和恃才傲物。 只可惜好好的卫疆世家,不知做了什么孽,要多裴恭这么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鲁莽人。 裴恭随即撩起目光。 他瞧了瞧眼前这个被大哥都夸作能力出众的评事,心里有的是不屑和不服。 街边慢慢悠悠摆出的早点摊还荡着炊烟雾气,漾着方岑熙的袍角轻轻翻起,一时好似是从天上来的仙人。 他肤色偏白,身形单薄,眼下蕴着不引人注意的微微淡青。 裴恭的视线梭巡了两圈,仍然没能在有限的记忆里搜寻出这文绉绉的小评事。 于是裴恭也不再纠结,只道:“怎么?以前见过我?” 然而方岑熙小幅度地摇摇头:“不曾见过。” “只不过在坊间听过裴三爷的二三传闻罢了。” 裴恭又问:“传闻?如今传闻也能认人了?” 方岑熙不紧不慢:“不过是靠些常理推断的雕虫小技,不足为奇。” “常理推断?”裴恭嗤笑,俨然是对这般好似敷衍的回答难以置信。 故而裴恭自顾自将怀里的刀推出一截,看那薄刃上反射的光几次三番印在方岑熙领边,似有所指地冷笑问道:“是怎么个常理推断?愿闻其详。” 方岑熙并未被这举动轻易吓住。 他笑意未浅,更丝毫不见慌乱,只是薄唇轻启。 “路遇生人,若是为财的歹徒,就不该白日在人群喧闹处引人注意。若是索命杀手,便更不必多话横生枝节而早该抽刀近前,在方某的颈子上戳个窟窿。” “您身着不过锦衣卫七品总旗官服色,却戴南香胡同十八两纹银一顶的皂巾,身上别的更非低级军官管用的木牌而是正三品堂上官才常用的牙牌,随手还提一把价值远胜过七品旗官年俸的雁翎刀。” “若非身份不凡,又怎么会有如此之多不合理处?更何况,您牙牌上还刻有那么大一个裴字……” 裴恭听到这里,才连忙后知后觉低下头去看腰间那块“出卖”他的牙牌。 这牙牌他昨日才拿到,是锦衣卫的身份凭证。 牙牌用整块象牙抛光,染墨雕制,价格不菲,确非寻常的低级军官惯用。而按照规制,牙牌一面雕刻有官职品阶,另一面则雕着名姓。 锦衣卫平素将这身份凭证挂在腰间,绳绦上细细碎碎的锦穗会将牌面上镂刻的字迹悉数挡住,不轻易为人所见。待到点卯查案要取用时,再拨开锦穗露出腰牌上的官职姓名,用以勘验。 可如今裴恭好似无骨地斜倚在墙边,牙牌便好巧不巧被衣裳褶皱卡住,堪堪悬于半空之中。 绦子上的锦穗是优质的绢丝,流滑而沉重,不会轻易堆积打结。此刻自然悉数垂落一边,毫无遮挡地将牙牌上的字悉数展露出来。 裴恭见状,不由得自嘲一笑。 他恍若无事地伸手将牙牌拨拉下去,才又重新换了副慎重模样看向面前那人。 方岑熙又轻声询问:“三爷可是还想接着听?” 裴恭也不嫌自己下不来台,只随口道:“你接着说。” 方岑熙轻笑,便又浅声续道:“京中裴姓的勋贵本也不多,唯梁国公府与严城伯府。” “但是严城伯早先生有两女,唯一的幼子今年不过六岁,自然不会在锦衣卫当差。而梁国公府则有三子,然而这三子中,次子固守边疆不再京中,长子右腿有疾行立困难,且如今恩封的是锦衣卫指挥使。” “那三爷您说,剩下的还会是谁呢?” 裴恭微哑。 寥寥几句话下来,他不由得对这位大理寺七品的小评事生出些兴致。 他循规蹈矩风度翩翩,除过样貌,看着和裴恭从前最嫌弃的那些书生,好似都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可谦谦软话偏又被他说得恰到分寸,讲起理儿来又严丝合缝自持有方,不像以往那些外强中干只会空谈的。 不过寥寥几句话,有里子有面子,叫人找不出半丝错隙。 裴恭忍不住嗤笑:“方评事果然洞察秋毫,令人佩服。” “不愧是大哥都夸赞的人。” 方岑熙闻言,脸上情绪却也不见什么变化,只中规中矩地小幅度颔首:“三爷和世子谬赞,方某愧不敢当。” 裴恭听着一番熟练的客套言语轻哂:“不过,方评事恐怕对我的风闻还听得不够多。” “京外二十八里的香海镇官银失窃,这案子难道方评事还未听说?” 方岑熙怔了怔。 显然还不知情。 裴恭终于漾过一抹占了上风的得意,提醒似的加上一句:“跟着我办差,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方岑熙瞧着面前自投罗网的裴恭,心中轻哂。 香海距京二十八里路,让他们一道办差,若有好歹,梁国公府鞭长何能及? 前日里逞凶的裴恭,眼前即成刀俎鱼肉,却还能一脸喜色。 他不由得浅浅笑出声来:“三爷既也说是风闻,那便是不足为信的言语。” 弯开的眉眼,足以掩住眼眸中的任何其余情绪:“三爷又何须挂怀那些?” 裴恭听着这番话,不由自主压了压眉头。 他莫名觉得脑海中好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回荡,可偏有纠不起丝毫相关的记忆。 然而不等他多想,面前的方岑熙自顾自又朝他作个揖。 “裴三爷若是没有旁的事,方某失礼,今日便先告辞了。” 言罢,方岑熙便径自从他身前飘然而去。 裴恭迎着微熹晨光望向他的背影,下意识有些出神:“我总觉得方评事眼熟,不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方岑熙才走出不到三步的功夫,闻言便回眸轻瞥向裴恭。 他脸上笑颜依旧温润,笑得让人看不清眼神,言语更是好似透着几分别有意味。 “裴三爷,这世上的事,实在是巧妙得很,谁说得清呢?” “说不定,咱们当真见过。” 从两天前那夜里的一刀鞘下去…… 方某等您,早已经等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裴狗这风头避完,还能活着回京城:) 第4章 锦衣卫办案,尔等谁敢阻拦 香海镇距京城二十八里,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 裴恭虽入锦衣卫任了个总旗官,手下有几个能支配的小旗。 可毕竟去香海不是干什么好事,吆五喝六地带手下总归不大符合裴宣“夹着尾巴做人”的要求,所以裴恭也就独个轻装简行,一早便与方岑熙相期,牵了马缰到城门去。 裴恭是实打实第一回 办公差,昨日又见识过自己搭档那两把刷子,于是自先作了询问:“此去香海,咱们便要先与县衙招呼?再查详细案卷?” 方岑熙却只神色淡淡,似是另有打算。 “不必,昨日我已将案卷悉数过目,疑点和异常已作盘点,案情脉络也皆已知悉。” “路上再与三爷细说。” 裴恭忍不住又将面前的人细细打量一番。 眼前的方岑熙,明明只是个评事。旁人做到这职位,不是替寺正寺副们点头哈腰的跑腿打杂图谋晋升,那便是早已官涯无望,开始想方设法的混日子。 然小方评事却是个能独挑大梁的,举止稳重,办事可靠,半丝儿不让人费脑子。 裴恭不由得轻叹,裴宣果真是他亲大哥,替他考虑得实在完备。寻来这么个可靠人儿带着,端的是让他来香海走一趟过场,他当真是乐得当陪衬。 待出了城门,两人便策马直奔北边。 飞奔约摸小一个时辰,他们方停在路边上茶歇。 “马骑得不错。”裴恭信步下马,眼中多出几分不加掩饰的赞赏,“比你们大理寺那两位左右寺丞强。” 方岑熙哂笑。 “君子六艺,不足为奇。”礼乐射,御书数,会骑马无可厚非,“何况,三爷不知道我的事,恐怕还多呢。” 眼看方岑熙拴完马,裴恭才又瞭了瞭官道。 “此处离香海镇应当还有十多里,想来天黑之前能赶得到。” 茶铺的小二忙着招呼两个人入座,闻得裴恭此言,便又吆喝说:“两位客官去香海镇?做什么营生?” “如今还到香海去做生意?可别了,遍地都是叫花子。” 方岑熙轻瞥小二,轻笑问道:“眼下才过秋收,又无天灾发生,怎么会遍地行乞之人?” 小二听得也不禁挠挠头:“这咱们可就不清楚了。” 方岑熙听及此处,反倒是来了兴趣。 他端起小二斟的茶,又仔细闲聊起来。 裴恭便也在一旁捻着花生米凑热闹听。 眼下这一两个月本正是秋收农忙,平年路过的此处的,都是些赶着回乡去收田晒粮的庄稼人。 可今年倒是反了,出京的少,进京的反而越来越多,而且还大都是来乞讨要饭的。流离失所的人一波连着一波,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 小二说得头头是道:“您猜怎么着?我跟那些要饭的一问,全都是从香海镇来的,这不就是赶巧了?” “就数香海的叫花子最多。” 方岑熙微微垂眸,支着下颌若有所思。 裴恭啜完那茶盏里的盐茶,只觉得这茶好似带着些泔水味,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他只觉得再坐下去仿佛都要被腌入了那股泔水味,于是不由得催道:“方评事出城前说要细讲案子,眼下便与我也说说那香海镇的案子?” “咱们这茶也喝过了,总得早些赶路才稳妥。” 方岑熙撩着眉回过神,才后知后觉地微微一笑。 他慢条斯理地浅抿一口已经凉下来的茶,举止叫人看来只觉得优雅。 言及案情相属,方岑熙便刻意压低声音:“说来也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大案,是香海镇县衙丢了今年交作田税的银两。” “官银失盗,县衙却始终未能寻回,香海离京城不远,京中这才关注到此案,要求查察一番。” 本该是丰收赶集,饭馆营业,万家欢笑的晚饭时刻,可香海的街道上却却空空如也。 四处偶有店铺挑起灯来,可却不见铺面前本该来往的人群。 深秋的冷风冽冽吹拂,带着打滚的落叶绕过他们和身后的马,在晦朔不明的夕阳映照下显得无比萧索。 裴恭不由得打个寒噤,他还当真是第一次眼见到如同传说里一样荒凉的城镇,心下难免感到落差。 而方岑熙却只举目四顾,面上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 两个人准备先找地方下榻饮马,再做其余打算。 只是没走出几步,空落落的街道上却忽然窜出个黑影,“扑通”匍匐到裴恭脚下。 裴恭被吓了个趔趄。 他倒吸下一口凉气,下意识抬脚要踹,却被方岑熙朝后一挡:“别动。” 黑影随即抬起脏兮兮的脸,发出稚幼的嗓音乞求道:“公子爷行行好。” “公子爷,行行好,打发打发吧。” 方岑熙低下头,视线全都凝去了小乞丐身上。 那孩子瞧着也才不到十岁,穿着不合身的衣裳,一张脏兮兮的脸,看着邋里邋遢,显然也是午后那茶铺小二嘴里要饭的“小叫花子”。 方岑熙俯身蹲下,平视着小乞丐的眼,牵着小乞丐的胳膊拉他起身;“别跪着,站起来说话。” 小乞丐怔怔看着面前的人,他衣着整洁堂皇,却不似别人那般只顾将他一脚踢开。 他登时也不敢乱动,只敢照着方岑熙的意思办。 方岑熙见状,脸上便又蕴出往常那般温和儒雅的笑意:“别怕,我买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小乞丐连连点头,学着大人们拱手,却学了个四不像:“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大爷大吉大利。” 方岑熙从袖口摸了钱袋,排出十几文大钱在不远处卖炊饼的摊档边,仔细打量一番。 “剩下的几张葱油饼,都帮我包起来。” 眼下才过秋收,正是一年中物产最过丰饶的岁月。 街边的炊饼摊上叠摞的葱油饼方才出锅,还冒着丝丝缕缕热气。 葱油咸香,饼酥皮脆。 香味从纸包里幽幽飘出,引得小乞丐憋着涎水直勾勾往他手里瞧。 但方岑熙却不急把饼递将出去,反而慢条斯理转回视线重新俯下身来。 “你听我说,这不是白给你的施舍,你要跟我换的。” “我问几个问题,你答我几个,便换几张饼吃,怎么样?” 小乞丐连连点头。 “你家何处?为什么出来要饭?” “我家本是乡下种地的农户,只因为今年秋收绝了粮,没饭吃,才来镇子上要饭。” “你的爹娘呢?今年没有天灾,为何会绝粮?” “我爹前年死的,弟妹快饿死了,我娘也在乡下讨饭。官府丢了银子,到处抓盗贼,村长就逼着各家交银钱证明清白,没有银钱的,就收粮充数。” “储粮要过来年,你们家中怎么肯轻易交粮?” “不交粮就要抓起来,村里被抓了好几个……” …… …… 裴恭越听越觉得心下不落忍。 他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即便兄长和父亲如今算不得皇帝跟前的红人,却也从未让府中的子女弟妹们尝受过“拮据”是什么滋味。 裴恭万万想不到京城脚下的香海镇,会是这么一副惨状。 他索性掏了枚银锞子,不动声色地丢进那小乞丐手里。 小乞丐只觉得被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砸了个正着,不想定睛一瞧,差点吓个大跳。 那是真真的银子。 哪怕天色暗了,也散发着漂亮的光。 方岑熙也将一摞包好的葱油饼递在小乞丐手里:“如今天一日赛一日冷了,拿这钱回家置些冬衣穿吧。” 小乞丐连跪带磕头,终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香海镇上,想来还有大蹊跷。”方岑熙望着萧瑟的街道,暗自盘算,撩眸看向裴恭,“裴三爷,咱们不好直接去县衙里造访,在这县城里多转两天,恐怕会有更大收获。” 裴恭顺顺马鬃,一想到自己就是个来扮演吉祥物的装饰,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异议。 他泠然颔首:“全听方评事的意思。” “咱们来香海的消息,想来县衙很快便会得知。”方岑熙略作思索,“还得劳烦三爷掩好身份,咱们也好多听多看。” “刀您还是收起来为好,至于牙牌和官牒之类,我来替三爷收置归一,咱们都不要轻易露出来。” 裴恭闻言,自也认同,不作丝毫磨蹭,将东西一并交给方岑熙收进随身行李包袱。 两人寻了家客店,见着天色已晚,便先行下榻。 镇子里客店简陋。 裴恭看着粗糙不堪,似乎还渍着油的床单,不由得满脸嫌弃地皱住眉头,眼中只剩下“这也是人住的?”般的疑惑。 方岑熙见状,随即善解人意道:“三爷若是实在难以安寝,我且去店家那头看看有无新的床单,唤他们来换上一床新的。” “有劳。”裴恭点了下头。 方岑熙笑得意味深长:“三爷客气了。” 言罢,方岑熙便轻合上门下楼离去。 裴恭回想着一整天的行程,饶是做个方岑熙的陪衬也有够费精神,难免淡出几分疲惫来。 他瞧着粗胎瓷的水壶茶杯勉强能算干净,便自顾自斟杯热水啜了。不想三杯水下肚,方岑熙还是有去无回,他不由得疑惑丛生。 裴恭打着呵欠搁下水杯,正要去瞧瞧,便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逼近地脚步声。 他本能地竖起耳朵,静下声息判断着门外的举动,更是随即一把摁倒了踹门而入的头两个。 不曾想客店老板紧跟着便指住他大喊:“大人,就是他。” “就是他在街上到处闲转问话,行迹可疑,定跟盗取官银的贼人脱不得干系。” 裴恭微压下眉头,冷冷嗤笑一声。 “锦衣卫办案,尔等谁敢阻拦?” 人群忽滞住步子,一时被他这身份震得进退两难。 客店老板又壮壮胆子问道:“你说你是锦衣卫,可有凭证?” 裴恭这才下意识瞥向行李,不成想收着牙牌官牒的包裹早已不在桌上,就连平日从不离身的刀,眼下也不翼而飞。 还不及裴恭从怔愣中回过神,一伙人早已冲进客房。 见着裴恭无言以对,为首的衙役这才铁了心抽出刀来下令。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这贼子押回县衙大牢,等候大人明日过堂发落?”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大人:蹲局子去吧你:D 第5章 裴狗铁窗泪 小小的县城客房里,一时间被县衙差役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前种种,无端让裴恭想起当初宣府卫潜进京城去的军贼来。 那夜的客栈,原本也是这么被内卫围住的,那些宣府卫的军贼本也该插翅难逃…… 眼下也不知家中是个什么境况,大哥又是否还撑得住。 “拿下,拿下!”衙役们吵得沸反盈天,一时间全都七手八脚冲到裴恭面前。 烛台上的石蜡搀了杂质,忽然“哔哔啵啵”冒了好几个火星出来。 轻微的动静忽然打断客房中的场景,裴恭后知后觉,这才发觉自己的神思似是有些飘远了。 他这才借着余光,朝周围细细地打量一圈。 裴恭即便闲散,倒也非不学无术。他一身功夫是自幼被梁国公和两个兄长敲打出来的,虽然未曾和父兄一样戍边参战,但以一当十绝非虚谈。 眼下的区区县衙差役,于从前的他而言,本都不会放在眼里,压根算不得什么麻烦。 只是眼下被他惯用的雁翎刀已是毫无踪迹,他单枪匹马落在香海镇,身份文牒还丢得巧之又巧,局势处处与他皆是不利。 再想起出京前裴宣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惹祸”,若是将衙役不管不顾一股脑地揍翻,只怕祸事会惹得更大。念及此处,裴恭握紧的拳便在难敌的四手面前,下意识松弛下来。 即便裴恭是个傻子,此刻也该后知后觉,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 他只得自嘲似的冷笑一声,他从京城跑到人生地不熟的香海,初来乍到便要吃这么一剂大挂落,香海这地方着实是不简单。 “笑什么笑?”围涌上来的衙役将他死死抓住。 “你们香海镇可真是好大的规矩。”裴恭嘲讽道,“不知出入香海,街边闲聊,犯的是哪桩律法?” “爷说你犯法就是犯了。” “你冒充锦衣卫官兵,还敢跟衙役拒捕……” “嘿,你个刁贼还敢瞪老爷?明天过了堂,非将你这眼珠子挖出来。”狱卒撂下两句狠话。 “怎么着?拿你就拿你,还拿错了不成?”差役看着裴恭毫无畏惧的神色,不由得一时来了阵气,正要伸脚一踹,好好给这不识好歹的“盗贼”一个下马威。 不料反被一旁的差役勾住肩膀。 “盗取官银的都拿到了,死在眼前还敢大言不惭,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 “莫要横生枝节,早点拿回去,咱们也好下衙喝酒去。” 几个差役一拍即合,连推带搡地把裴恭扯出客店直押进大牢。 时令早已经是深秋,牢里毫无遮蔽,容着夜晚的冷风肆无忌惮地窜动。 裴恭几刻前还嫌弃客店里的床单油渍麻花,转眼就只剩下有满地散发着尿骚味的枯草为伴。 梁国公府出身虽然富贵,但儿子和女儿总归不是一个养法,裴恭见那牢狱的模样也不少,但却实实在在是第一次见到眼下这样的大狱。 毕竟他记忆里的刑部大牢宽敞明亮,督察院狱更是单人单间堂皇富贵,五城兵马司狱里关些小偷大盗,也至少是干干净净的。 眼下这香海县衙的大狱让他一度怀疑,在被方岑熙找到之前,他能先被这儿的味道给熏死。 裴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却也只能掩着鼻子随意打量几眼。 不过片刻功夫,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处的环境腌得入了味,裴恭好似已经习惯了那股莫名的骚臭。 于是他靠着监栏坐下身定了定神,屈膝支着胳膊,不禁开始回想,自己究竟错在哪一步。 本放在桌上的行李不翼而飞,屋中又没有旁人进入,那就只会是被方岑熙带走的。 可方岑熙又为什么会故意摆他一道? 如今他被关进县衙大牢,方岑熙绝脱不开干系。 且不说梁国公府,就是想要回京复命,方岑熙也不可能将他弃之不顾。 有人来捞他是早晚的,他根本不必着急。 思及此处,裴恭便又重新耐下性子来,捋了捋被抓前后的经过。 县衙抓了他尚未过堂,狱卒又为什么敢断言他死在临头? 方岑熙有一言说得不错。 这香海镇,果真是有诸多古怪。 同一个监号的几个老头见着狱卒走远,忙不迭打量着新来的狱友。 见得他容貌俊朗,一身月白贴里整洁,便是又丝毫不曾对狱卒求饶,被关进监号也不似旁的人那般怨天尤人,似是个有些来头胆量的富家公子。 他们不禁搭茬:“年轻人,你看着眼生,是从哪里来香海的铁匠?” “怎么被抓进这个死囚号子来了?一个人坐着冷,来跟我们凑凑吧?” 裴恭没有搭话。 监狱里旁的几个也不气馁,本着“过来人”的身份,开始喋喋不休地继续对他言传身教:“你明天可不能这么对着县太爷摆脸,不然拉你打二十杀威棒,皮开肉绽,狠嘞。” “别说杀威棒,那帮狱卒也是黑心的,看不顺眼的,就围着人往死里打,你要乖乖求情,兴许还打你打得轻些。” “轻些又有什么用?咱们都进了这个号子,还不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 裴恭撩眼,看向角落里凑成一团的囚犯们,不由得勾唇淡出个无声的嗤笑。 “铁匠?死路一条?” “不错,香海镇上的铁匠,还有金匠银匠,全都在这了,难道你不是?” 裴恭微垂眼帘,琢磨起“死囚”,“铁匠”这几个事端,可半晌也没能研究出他们之间究竟能产生什么联系。 他想起方岑熙午后拘着那小乞丐问了半晌话。 于是也有样学样,开始“不耻下问”。 “为什么金匠银匠和铁匠会被抓进这死囚号子?” 几个人听着这话,不由得叹下一口气:“还不是丢官银闹的。” “县衙里查案的人,非说官银其实没丢,就是有几箱什么‘水化金’,逮着我们就是要找出这水化金来。” 裴恭听得越发诧异,不由得皱眉:“水化金?” “对,就是水化金,说是遇水就化。知道这水化金是个什么东西?又哪能交得出来?” “还不是因为我们谁也交不出这东西来,这才被关押在此处。” “到时候查不出子丑寅卯,定然是我们这些人倒霉,还不是死囚号子是什么?” 几个匠工言及闷忿之处,嚷嚷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大。 监栏外的狱卒这才骂骂咧咧走来:“嚷什么嚷?急着找死?” 几个工匠这才噤若寒蝉,纷纷噤声。 裴恭便也不再言语,被迫自顾自思索起来。 时间本也已晚了,牢犯们陆续入了眠。 直到天色将明未明时,监狱里还连绵着不知从哪一边传来的呼噜声。 裴恭根本无法入眠,只能靠在监栏边闭目养神,一宿过去已是背困人乏,却依然执拗地不愿屈尊降贵。 奈何吵闹的动静始终勾动着他那根名为暴躁的情绪,他的眉头便也越皱越深。 直待到微熹晨光,监外这才传来窸窣动静,原是狱卒换值,这才牵了裴恭出来画册登记。 狱卒不耐烦地问:“昨儿晚上抓的那个,姓甚名谁?” 裴恭嗤笑:“怎么?昨日抓人的时候不问,如今倒想起来问两句名儿了?” “不是知道我叫‘昨儿晚上抓的那个’么?” “老爷问话,轮得到你插嘴?”那狱卒将册本往桌上一摔,却并未见得裴恭多出丝毫惧怕。 往常的震慑手段失了效,狱卒不由得又抬高嗓门恐吓道:“看来不给你长点记性,你是不知道县衙大牢的厉害?” 三两狱卒将裴恭推去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松松手腕指骨,只做出一副要动手的架势:“听说你还敢冒充梁国公府的人?胆子不小。” “就算真的是,梁国公府如今都那般情形,还敢嚣张?” “爷今天非叫你这泼皮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逼仄的小角落里泛着隐隐暗红,层叠血渍,想来这是狱卒们专门用来给人“长记性”的地方。 裴恭没顾上细细计较这话中的别意。 他瞧着几个不成气候的狱卒,眸里只淬出一层显而易见地冷,蜷住手的指尖也早已被捏得发白。 大哥叫他不要惹祸。 可却没说过,打不能还手。 从昨晚到现在,他忍得太久了。 几个人围涌而上:“弟兄几个,打断他两根肋骨再说。” 裴恭看着凶神恶煞的衙役,嗤笑一声,二话不说,猛然抬起拳头来。 县衙大牢深处传来一声声惨叫,引得囚犯们各个伸头探脑。 “唉,这是又有新来的被打了吧?” “也是苦命的……” 谁知不出一刻,裴恭面无表情地转转手腕,毫发无损地走出。 他从两排牢房中间的过道经过,在满狱囚犯的注目下扬长而去,直往狱卒值班那处才坐下身,提茶壶自个儿倒水。 茶才喂到唇边,裴恭方发觉那茶水还是京城黄先元号的茉莉龙珠,一看汤色便知价格不便宜,他不由得咂咂舌。 “你们香海的狱卒,过得未免也太滋润了点?” 鼻青脸肿的衙役们这才连滚带爬追他而来:“大……大胆,你是反了。” “来人,快来人……” 话音未落,胖头肥鲶鱼似的香海县令忽提着常服袍角疾行进狱中。 狱卒们见状,各个便又倨傲神气起来。 一边重操旧业威胁震慑旁的囚犯,一边满怀得意地警告裴恭。 “小子,我劝你识相点,赶紧跪下磕响头给爷爷认罪。” “不然,你可就等着好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内卫都打过了,还不敢打你吗? 第6章 裴恭憋出个损招 眼见一袭常服乌纱的县令上前,裴恭却只照旧悠然喝茶。 唯剩狱卒们的头儿忙迎上前去:“县尊……” 他们有的是满肚子说辞,正准备在县令于子荣面前添油加醋一番,好让裴恭老老实实作孙子。 不料多的话还一句都没开口,县令却先拱起手,毕恭毕敬朝裴恭作了个揖,又开口唤一句:“裴总旗。” 几个嚣张跋扈的狱卒登时目瞪口呆,噤若寒蝉:“县尊……这……” 裴恭这才懒洋洋地撒去一眼。 这香海县令是肥胖五短的身材,生得有些许黝黑,满脸的横肉,眯缝眼睛下还有一张大嘴。 裴恭撇撇嘴,只觉得他好似个胖头肥鲶鱼。 “不敢,贵县昨日抓人时信誓旦旦言辞凿凿,实在好大的排场威严。”裴恭随眼瞥向面前那位“以礼相待”的鲶鱼县令,并未给他正脸,只是慢条斯理地掸两下袖口上的灰。 裴恭初到香海,便已经饱受了牢狱和那满牢金银匠人的洗礼。 故而早在昨晚被衙差不由分说撸进牢时,他就已然断定,香海县衙众是帮欺上瞒下,欺压百姓的腌臜东西。 眼下即便县令在他面前谦恭万分,显然也是丝毫不能令裴恭改观。 裴恭将茶杯一墩起了身,却仍没有给前来致歉的县令丝毫好脸色。 县令于子荣见状,不由拂过额边冷汗,连连给裴恭赔罪:“裴总旗万望息怒。” 另一边的狱卒们,早已经被县令一个眼神瞪地跪倒在地。 裴恭看着眼前滑稽的场面,也懒得再与这些人多做纠缠。 他身陷囹圄跟方岑熙脱不了干系,他现在只想先找到某个姓方的罪魁祸首,去跟他算一算总账。 裴恭这才被毕恭毕敬仿佛“祖宗显灵”一般请回县衙大堂。 彼时方岑熙就候在大堂中,还是先前那副温温吞吞的样子,但却还多几分疲态。 裴恭弯弯唇角,正要跟“老熟人”招呼几句,方岑熙便先轻轻抬头,撩眸迎上裴恭不大友善的目光。 “三爷。”方岑熙皱住眉头,好似是松下一口气,“三爷没事便好。” 他随即不容裴恭张口便径直起身,一脸肃容瞧向香海的那位胖头鲶鱼县令。 “于县令,这又是怎么回事?” “裴总旗堂堂天子卫下,七品官员,怎么会被你们撸进县衙大牢过了整整一夜?” 于县令只好又是一番方才牢中那般的作揖道歉:“裴总旗和方评事自京城远道而来,却在香海遭人苛待,实是不该,只是裴总旗昨日未曾明示身份,这才闹下这么一大场误会。” “只是听说两位还尚有公务大事在身,实在不好耽于这一箭事,拖延两位贵人的要务。” “还请两位万万恕罪,这几日的吃住,县衙定会妥当安排。等这头顶的大事解决,小县定要亲自敬两位几杯水酒赔罪。” 方岑熙的身形看似单薄,问话倒是分外地掷地有声。 他的眉头轻蹙着,原本和善的面庞上竟多出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仪。 “裴总旗不明示,贵县竟也不查察身份?就不明不白地抓人?” “昨夜差役众多,没有一人阻止质疑。” “恐怕于县令不是第一次纵容属下逞凶,是已成惯例吧?” 于县令被问得哑然,只能没了腰似的连连赔罪。 方岑熙便刻意压低声音,连模样好似都比往常多出几分严肃来:“昨晚之事,且不论其他,单是让北镇抚司知道这件事,误会贵县与锦衣卫作对……” 县令于子荣瞳孔一缩,支支吾吾不敢再多出声。 方岑熙便也点到为止,话锋一转,疾言问道:“香海县官银究竟是何时遗失?数目为几?为何征召粮食充当官银?” 于子荣一怔:“方评事如何知道……” 方岑熙轻笑:“于县尊不必管我是怎么知道的。” “你只需要明白,若你还说欺瞒朝廷的那套,今日恐怕不会那么好收场。” ———————— 身为被抓进牢中的苦主,裴恭原本有满腹的冷嘲热讽要抒发。 然而最后,他却只剩下眼睁睁看着方岑熙对香海县衙进行了一番敲打的份儿。 待到离开县衙,裴恭才看着自己身边的方岑熙忍不住满脸揶揄地勾起唇角。 “方岑熙,方评事。” “你可实在是一箭双雕的高手。” 昨夜掩藏名牒行李,趁着下楼去寻人告密。 今日还能扯着锦衣卫的大旗,将县衙官差拿捏得服服帖帖,顺带当个兢兢业业,一心挂念裴三爷的好人。 裴恭忍不住满眼讽刺,小幅度朝身边的方岑熙鼓了鼓掌。 方岑熙闻言,却只侧眸瞧向裴恭,目光却丝毫未有回避。 那双眸子不躲不闪,看不出丝毫心虚,更也没有什么旁的情绪。 他棕褐色的眸底深处好似是有一汪深不见底的潭,将他的所有情绪全都装掩进去。 方岑熙缓声开口:“裴三爷何出此言?装着文牒的包裹就放在柜上,至于三爷那雁翎刀,确是因为太过点眼,才被方某收在床前的脚踏之下。” “这些事方某昨日收束时分明已然告知过三爷,见您计较客店床单,才下楼去寻店家,现下如何担当得起掩藏二字?” 裴恭嗤笑。 那柜上和桌上他昨日何曾没有看? 分明是空空如也。 方岑熙又泠然道:“昨日是方某请三爷掩饰身份,如今县衙转眼却已知踪迹。三爷定然也能看得出,香海这镇子虽小,猫腻却深。” “我们一但在明,旁的消息自然也不好再私底下探知,查案只会有诸多不便,方某又为何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去做那告密小人?” 裴恭微怔,一时间忽然被问得语塞起来。 方岑熙默了默,转而薄唇翕张:“三爷,您固然是出身贵重,佩兰带紫,却也不必将人人都想得一样。” “不是人人都将你看得那般举足轻重,更不是人人都要在您跟前卖份乖,讨份好。” 裴恭满腔子抱怨和数落,顿时被方岑熙这几句生生怼回腹中。 眼下他倒成了那刁钻耍横,拖累差事的人。 他眼中不免多出几分诧异,默不作声地看向眼前的人。 方岑熙虽然乍看着弱不禁风,可熟悉些才会发现,他满身都是不容反驳的魄力。 方岑熙又朗声道:“方某虽只是个七品评事,却也有不屑于做的事。” “裴三爷若是定要怪罪,那方某无话可说。” 裴恭登时哑口无言。 他不禁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难道昨天真的是自己没注意到方岑熙的话,才会多了一场牢狱之灾? 裴恭暗自龃龉,心下一时没个定数。 两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出县衙上了街。 清晨的冷风卷着巷口,连着县城远处,也卷起袅袅炊烟。 方岑熙生得好看却也单薄,才在外头杵了半刻钟,脸上便已然少了几分血色。 裴恭轻嗤,借着机会从自己身上解下缀了狐皮的斗篷。 那斗篷价值不菲,是他二哥裴英从宣府猎的灰狐皮,穿戴轻软却格外暖和。 谁知就这么一瞬的动作,使得裴恭忽又怔了怔。 他借余光朝后一瞥,果见他们两人身后跟着个鬼鬼祟祟的“尾巴”,从县衙出来尾随了一路。 裴恭将斗篷信手往方岑熙肩头一丢,也不看人,只侧过眼去自顾自道:“昨日许是我眼花,当我给你赔不是。” 方岑熙闻的动静,便又缓缓抬眼瞧向裴恭。 裴恭见状,这才压低声音道:“别乱动,有人跟着我们。” 方岑熙神色淡淡:“方某知道。” 本以为能在方岑熙跟前扬眉吐气一回,谁知道才张嘴就破了功,裴恭眼角一跳:“我也不过刚才发现,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我没有察觉。” “那你怎么知道?” “县衙里蹊跷,咱们又露了身份,只不过是依据常理推断。” …… 裴恭见识过方岑熙的常理推断是个什么水平。 在方岑熙面前的拿大又一次以失败告终,裴恭只得灰溜溜耸耸肩,不置一语多言。 本欲在方岑熙面前占一次理儿的底气也更是随之消散一空。 方岑熙也不推让裴恭的斗篷。 “多谢,却之不恭。” “进大理寺时只以为留居衙门办公,风吹不到,雨打不到,未想过还有这般状况,如今才着实是羡慕身子健朗的人。” 此话一出,斗篷便不好再要回来了。 裴恭支吾着“嗯”一声,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好似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裴家一门武将,裴恭自己也没搞清,兴许行武的就是气性大,连着老爹带两个兄长,都是暴脾气。 若是有半点说不拢,那就定然是戒尺,鞭子,“小兔崽子”伺候。 不过裴家人大多直来直往。 如今他才知道,软刀子原来也很厉害。 裴恭撇撇嘴,不免又得暗暗生出来几分不忿。 他只好自顾自挽回着自己身为“三爷”的尊严:“既然已经到香海,还是要以查案为重。” 香海百姓深陷惨境,昨日牢狱中有多有无辜之人。 若是这地方官员当真欺上瞒下鱼肉乡里,那但凡是个人,也容不得当地官员再此般行径下去。 方岑熙颔首:“昨日初来乍到,三爷又不常当差,多少也有方某照顾不周之责。” “不想三爷有慈悲心肠,承蒙三爷不嫌,方某也定当竭尽全力。” 裴恭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那不翼而飞的官牒。 他不禁勾唇嗤笑,心下又憋出个损招:“当真竭尽全力?” “自然言出必行。” “行。”裴恭侧目瞧向路边的酒楼,“既然小方大人有此言,又有人跟着我们,不方便查要事。” “不如就请小方大人做东,替裴恭出狱洗尘,咱们两相扯平了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大人:没想到有人吃亏还不嫌够:D 第7章 三爷实该下凡看看了 裴恭面儿上说得轻巧,眼中却带了那么几分显而易见的强人所难。 不料方岑熙也只略作思索,便冲裴恭轻笑着干脆将事情应下。 两人一先一后,朝那酒楼门口满脸堆笑的小二走上前去。 “两位客官,里面请。”小二打量了穿着,只觉得他们非富即贵,忙殷勤着引人入内。 香海县民生凋敝,酒楼中的客人自然也是寥寥无几。 酒楼大厅中的四套桌椅大约也是已经用过了好些年头,泛着油光发亮的陈年污迹。 裴恭见状,心里不禁传来一阵暗暗的嫌弃。 若是在从前,他无论如何定也不会愿意进入这样的地方屈尊纡贵。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在脏乱又骚臭的县衙大牢中度过一整夜的裴恭,难免腹中空空,勉强懂得了“将就”两个字的含义。 于是某位裴三爷放弃了一贯的锦衣玉食之属,默默走进这香海镇不知名的小酒楼里落下座来。 他环视过整间酒楼大堂,确认那跟踪他们的尾巴没有跟进店里,才彻底放宽心松下神。 但又不知是什么缘故,酒楼的整间大堂都显得不甚亮堂。裴恭瞧着那于是他的视线最终还是莫名落去到迎着光的门口。 彼时,方岑熙正站在门前,慢条斯理地同店中小二仔细交待事宜,谈吐时平和又谦雅,半丝也不同于几刻钟之前面对那鲶鱼头县令似的疾言厉色。 方岑熙身上还披着裴恭的斗篷,一张脸被拥在灰灰白白的狐裘中,便莫名更显得肤质似瓷般,细腻且白皙。 他凤眸轻凝,鼻梁直挺,薄唇上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无愧于一句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毫无疑问,那是个极好看的人儿。 裴恭不禁莫名看得有些发怔,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描述心头骤然涌上来的感觉。 他只觉得就好像是骤然入了明月当空的夜,一轮皓月在黑漆漆的夜晚,自然而然地撒下了成束的盈盈光泽。 原来男儿郎当真可以谦和儒雅,并不都是似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只会堂而皇之地自命清高。 原来当真有男儿郎可以怀虚若谷,皎若玉树临风前。 “劳三爷久等了。”方岑熙趁着裴恭发愣的间隙,缓步到他身边,仔细挽起斗篷坐下身,连小心翼翼的样子也是好看的,只似是怕会弄脏裴恭的衣裳。 不知怎的,裴恭在对上他视线的那刻,莫名多出一瞬间慌张,连忙后知后觉地“嗯”一声来掩饰情绪。 方岑熙无论是对昨日的乞儿,亦或是对眼前的店小二,瞧着他们时,眉眼之间都透着显而易见的近人与和善,从不自恃高人一等。 读书寒窗苦,一朝高中变成了官老爷人上人,从此看向别人时,都好似多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众生。而对于那些达官贵人之属,却极少还会有人想起自己有一种名为“风骨”的东西。 “小方大人,昨晚你出了门……”裴恭整了整情绪,连忙开始询问方岑熙昨晚为何会迟迟不归。 方岑熙侧目,朝着裴恭缓缓撩起眉梢。 他轻笑了笑,薄唇微撩,正要言语,却见店小二的身影忽然上前。 小二立在桌侧,将托盘中的碟子径直搁下。 “两位,菜来了。” “齐咯,您请慢用。” 裴恭睨一眼桌子,只剩下满脸疑惑,而后便再也没能将视线从桌上挪开。 只见桌子正中摆放的瓷碟尚算精致,但瓷碟里的四只生煎包,多少算得上有些缺乏卖相。 而那包子皮更是敦厚不展,过油煎了,油更是黏腻腻的裹在上面。 生煎包的底部更显然是出锅之后保存不当,煎过的焦脆一被腾热的水汽逼到回潮,此时正湿软绵绵地贴着盘子。 再剩几颗蔫巴巴的葱花芝麻点缀其上,显然是早晨做好,此刻又重新回炉上桌的东西,堪称裴恭一辈子也没被请过的寒酸餐饭。 即便裴恭已经放弃了“不吃葱姜蒜”这最后的底限,但看到这里依然顿觉忍无可忍。 他盯着桌上的两只色香味俱没有的生煎包看过半晌,终于还是将疑惑地眼神平挪到方岑熙面儿上。 …… “裴三爷不必客气。”方岑熙笑吟吟做了个“请”的姿势。 裴恭无声嗤笑,也不急着执筷,只是百无聊赖地支住下巴:“敢情方评事往常都是这么请人吃饭的么?” “实在节俭,确实令裴恭大开眼界。” 方岑熙轻叹,一脸诚恳地拿出空空如也的钱袋:“三爷,既到香海,实该下凡,瞧瞧这民间疾苦。” “天将降大任,饿其体肤,才能忆苦思甜。” 他说着还不忘仔仔细细地将钱袋翻个底朝天:“裴三爷问方某昨夜为何迟迟未归,说来惭愧,只是因为又见四五个乞儿,年岁不大,畏缩于路边,实在令人心疼。” “故而方某挨个拿银钱接济他们吃食冬衣,这才会囊中羞涩,所以只能先委屈三爷一顿。” 裴恭嘴角微微一抽,一时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怒还是该笑。 他直到此刻才终于发觉,方岑熙的确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不染尘埃的谪仙人,是给香海县民救苦救难的男菩萨。 可是轮到他裴恭想沾点方岑熙的便宜,那估计得下辈子才能行。 方岑熙缓声解释道:“简单吃这四个生煎包,也不算是全无好处。” “万一这生煎不合口味,咱们也不至于损失太甚,日后三爷再来香海,至少心中有数,不会多费银子。” “那意思是我还得谢谢你?”裴恭被气得笑出了声。 方岑熙眼帘微垂,就好像是没有听懂裴恭话里有话,只是彬彬有礼道:“三爷既不愿留在县衙吃住,便是有意追查案子,又何必如此客气?” 裴恭闻得说起查案的事,忽然也再顾不得置气,只自顾自压了压眉头。 他朝方岑熙身边靠了靠,近到隐约好似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墨香味才停下。 “昨日在大狱,我发觉香海的金银铁匠都被关押在狱中。” “香海衙役充高拿大,草菅人命,恐怕不是一两次,这背后定然不止有那姓于的县令纵容。” “他们说官银被人换成了水化金,水化金遇水而化,才会出现官银丢失的假象。” 方岑熙眸色一动:“水化金?” “不错,要我看,只怕是他们编纂出这么个名头来,要找工匠做替罪羊才是真。” 裴恭面色凝重,将一切疑惑和发现统统对方岑熙和盘托出,顺便捎带了对香海大小官员毫无保留地批判。 然而一番慷慨激昂后,裴恭却没有得到意料中的认同,他不由得转眼望去,只见方岑熙的目光好似并未集中在他面儿上,反而是打量包子打量地格外认真。 裴恭微哑,只好轻咳一声,强行将方岑熙的目光从那盘生煎包上剥离。 不料方岑熙却也只是轻瞥一眼,很快又看向那盘生煎。 “哦,横竖三爷也吃不惯。”方岑熙不见外地将包子悉数夹走,脸上还一贯是笑吟吟的,“那就不要浪费。” 裴恭:“……” 他强忍下情绪,扔两钱银子在桌上。 银锞子骨碌碌地翻几个滚,掉进守在桌边的小二手里。 裴恭不假思索地吩咐:“拌莲片,炒苋菜,油焖面筋塞肉,茯苓花雕醉鸡。” “再烫壶玉冰烧,拿两只酒杯,凑合凑合吃算了。” 恐怕是有些日子没有人吃过这般“大席”了,小二不由一愣,转瞬连应声都比方才大出几分来,忙不迭抬脸跑去后厨。 送走腿脚麻利的小二,方岑熙颔首抿一口面前的热水。 “怎么好让三爷破费?”他的眼角恍惚间比方才笑得更弯了几分,“真是多谢三爷了。” ———————— 县衙。 侍婢将研作粉末的冻龙脑仔细铺压磨平在掐丝香炉中,而后才轻手点燃。 熟悉的香气缓缓散开,不过多久,香海于县令便大步流星地踱回屋来。 候久了的县丞紧忙谄笑两下,将新茶递进肥鲶鱼似的县令的手里:“县尊,今儿的香点淡了些,这是送来孝敬您的新茶,只往宫里头才供的雀舌,您尝尝。” 托盘里的茶船是珐琅彩烧制,灿烂多彩,无比艳丽,茶杯更是绀青入胎,沉稳内敛,只一眼就能叫人看出这东西价值不菲。 眼见县令稀松平常地接过茶船,县丞脸上才多出几分担忧神色:“眼下京中那两个来者不善,不似往常京中来的那么好对付。” “若是当真被他们探知什么,将那秘密带出香海去,那岂不是……” “咱们可该如何处理?” 肥头鲶鱼县令于子荣端起茶船,慢条斯理地撇两下茶碗盖,面儿上还是神色自若。 “两个人就将你的胆儿都吓破了?” 言语间,他又努努嘴吹两下杯盏中澄清幽香的茶水,直等得啜下一口茶水,才自顾自将茶船慢慢搁下。 “不过区区两个人,能成什么气候?” 京中不是没来过人,先前都是查无端倪,最后和和气气回得京城。 而如今不过两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一个七品的大理寺评事,跟着个养尊处优的国公府少爷,还真能找到官银不成? 县令于子荣嘴忍不住咧出个有些瘆人的笑:“他们要是真看到不该看的,那就只能怪他们的命不大好。” “梁国公府出了那种事,如今虽是高楼累卵摇摇欲坠,却也还是得留几分薄面。” “裴家那个动不得,剩下那个七品的末流大理寺评事,咱们难道还动不得?” 县丞眼珠子一转,好似领会了些许县令于子荣的意思:“您是想……” 于子荣便笑出声来:“你还不明白?” “你没瞧出来京里来的那两个,面和心不和。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都是些傻子,逞凶好强,没有脑子,来香海定然也就是为镀金的。” “咱们好吃好喝招待,他哪里还能有心思查案?怕是只想着应付完事,早些回京和家中团聚呢,这种人随便骗一骗,还能不被绕晕?” “与其让他们俩对付咱们,何不端那裴家的小子做杆枪,让他们窝里斗死一个再说。” 县丞顿时笑开一脸褶子:“县尊果然英明,头脑机智过人。” “总有人会英年早逝,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人裴某:你们确定?他比我好对付??? 第8章 小方大人一推就倒 县衙盯人盯得极紧。 于是接连几日,两人都是分头行的事。裴恭打发绕人,方岑熙查证,倒也各得其所。 直到抵达香海的第五个清晨,方岑熙一如既往外出,裴恭打探过周围,才捏着颈子准备回屋来个回笼觉,便在门前发现了一具僵挺挺的尸体。 死尸还穿着衙役衣裳,看着有些许眼熟。 好似正是前日遭裴恭一通猛揍的狱卒,如今脸上还挂着先前挨过打的痕迹。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瞧见裴恭回来,便自觉退避三舍,仿佛是怕占到晦气一般自动让出一条通路来。 县衙的其他差役早已经到了,看架势便是又要例行公事,准备拿人。 只是还不及裴恭再多反应,人群里忽又传来一声呵斥:“不可无礼。” 衙差们便纷纷住手,紧接着,胖头鲶鱼似的县令于子荣,忽然从人群中现身而来。 裴恭的目光梭巡着眼前的场面,登时会意。 初到香海便身陷囹圄,裴恭未免麻烦,已经刻意整日蜗居房中,结果事端还总要循着他来找不痛快。 眼下这架势搞不好还要来一出二进宫,他心里早就够够的。 于子荣见状,连忙拱手作揖:“裴总旗受惊了,我马上命差役们打理干净。” “还请裴总旗随我们先回县衙一趟,咱们借一步说话。” 眼见事已至此,于子荣又说得有理有据,裴恭自然也不好拒绝,只能随着他们先回到香海县衙。 不同于上次的牢狱之灾,这一次裴恭倒是被奉为上宾。 堂屋圈椅,好茶水果地招待着,恍惚间不是被带来问罪的嫌犯,反而像是个被请来的贵客。 于子荣见得裴恭落座,才关上门连连叹着气又拱拱手:“委屈三爷了。” 裴恭匪夷所思地撩眸瞥一眼,并未多置言。 于子荣便又道:“三爷是知道的,这地方人人都看得,这两日只有三爷手里带着刀。” “何况,这狱卒当初抓您时言语甚是不客气,这是好些人都见着的事。” “这事不管怎么看,您都是……” 裴恭冷声道:“有证据就抓,没证据就去找,跟我在这废什么话?” “你不是着人整天看着的么、我在哪你们能不知道?” 于子荣默了默:“三爷误会了,小县是怕您再遇到危险,这才着人保护。” “您才到香海几天?怎么次次泛牢狱之冲?这定然是有人刻意陷害。” 裴恭百无聊赖地坐在圈椅上,端着茶船玩上头的杯盖。 那盖掩着杯沿几乎要转出花来,裴恭显然没怎么认真听他说话。 一旁的县丞连忙上前,说是茶水凉了,替裴恭换上一杯。 趁着裴恭腾手的空档,于子荣才又道:“三爷可曾想过?两日前小县的衙役为何会误将您拿了?” “正是因为有人诬陷告密,说得像模像样,才将衙役们蒙骗过去,否则给我们十个胆子,也定不敢朝您动手动脚。” “如今虽说梁国公府是出了那档子事,可国公爷终究还是先皇亲封的爵位,哪里能让您在香海受这种腌臜气?” 裴恭听着这番危言耸听,审视的目光游移去于子荣脸上,忍不住冷嗤一声:“什么叫出了那档子事?” “怎么?”于子荣一怔,“裴三爷你还不知道?” 他摆摆手不再多言:“小县冒昧,小县实在冒昧了。” “小县别无他意,只担忧您一次又一次糟陷,小县也是被拉扯着一次又一次与您见罪,这最终会是谁得好处?” “若是小县猜得不错,那方岑熙评事定跟您说小县暴征横敛,连着官银案子都有猫腻难辞其咎吧?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县丞也在裴恭身边帮腔。 “您可万万不能被表象骗了,只怕有人是别有用心,拿您给我们这些地方官员做筏子,好邀自己的功业。” “否则怎么偏生您被抓,他却不在?他所谓看到的线索,您当真看到了吗?” “人心隔肚皮,县尊和您都是顶好的人,这是被遭千刀杀的人耍了。” 言外之意早已分外明显,话里话外直指方岑熙两面三刀。 按照这番言辞,丝毫也不难再细想。 方岑熙便是借着从县衙捞人,一边给县衙立威,一边在裴恭面前做好人,还能趁着裴恭在牢里的空隙,去构陷香海丢失官银的案子。 “先前有前车之鉴,今日想来也是故技重施了。”于子荣语重心长,“三爷不能总是如此被动。” 裴恭压了压眉头,忽又挑起视线瞧向那香海的县令去。 胖头鲶鱼似的于子荣察觉到视线,忙又“情真意切”道:“还请裴三爷修书回京,说明这方岑熙用心险恶,请锦衣卫或大理寺出面,治他的罪,至少也该替换个人来。” “我要是不写呢?”裴恭百无聊赖地瞥着于子荣。 县丞满脸担忧:“那可就不大好处理了,恐怕三爷又要招牢狱之灾。这次人证物证皆对三爷不利,县尊被折腾得疲于应付,恐怕没法像上次似的轻轻巧巧地帮您了。” 案几上的松墨被滟滟得磨匀在端砚里,紫毫毛笔也规整在一旁。 县丞急忙上前沾两笔墨,殷勤地将笔递进裴恭手里:“三爷,不能再犹豫了。” “您跟这个方评事不对盘已久,眼下先下手才能为强,如若不然,谁知您之后还要被坑害到何种地步?” “县尊对您讲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谁为您好,您该是最能分辨。” 裴恭闻言,眉头微微动了动。 于子荣见状,转眼瞧着县丞,不动声色勾起嘴角。 他们要抓的傻子,显然不禁吓唬,眼见得就要上钩了。 于子荣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三爷是开明人,定然懂道理,不会胡闹的。” 县丞也忙朝于子荣搭了个殷勤的笑脸:“县尊说的是。” 裴恭听着那一唱一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毛笔在指尖转两圈:“既然如此,贵县果真是受累了。”转眼径直在县丞脑门上画了个叉。 浓浓的墨汁滴落而下,随即滴落在官员常服上,更将县丞那张贼眉鼠目的脸染得墨渍阑干。 裴恭睨着他的愚态,忍不住笑出声来:“几句危言耸听,当我是傻子?” “你们若是有我杀人的证据,大不了来抓我便是。” “于县尊该不会是真以为我们裴家人都是吓大的?”谁让百姓流离失所,谁在城里拿钱接济孤乞,是个人都该看在眼里,“我想信谁,想不信谁,轮得到你来教我?” 裴恭笑得森冷。 “就算方岑熙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又有哪点能胜过他了?” ———————— 裴恭在县衙折腾大半个时辰,最终还是全身而退。 待回到客栈,人群四下打量的视线仍没从他身上退开。 裴恭烦糟糟地回了屋,不料方岑熙比平日归来得早。 “三爷回来了?”方岑熙伸手收好桌上的草拟,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在避着他看,“听闻这客店里,午后又出了命案?” 裴恭看着他慢条斯理防贼似的举动,不由得淡出一抹冷笑。 火都烧到了眉毛。 方岑熙还像个没事人。 裴恭不免得撇撇嘴:“你查着什么了?” 方岑熙轻笑:“没什么,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三爷还是少知道些为好。” 裴恭听闻至此,揶揄的笑声终于还是没忍住:“你都戳到于子荣的肺管子了。” “那老奸巨猾,耍得一手下三滥招数,在我跟前穿你小鞋,你还说不值一提?” 他越说越气,不由得质问道:“方岑熙你好赖人分不清吗?你到底跟谁一伙的?” 方岑熙瞧着裴恭气急败坏,却只好似事不关己一般,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方某人微言轻,本也没有请三爷一定要信。” “在香海出什么事,方某自然也都受得,不敢劳三爷费心。” 他瞧着方岑熙的笑,登时多出满肚子火。 “方岑熙,你几个意思?” “什么叫不敢劳我费心?你拿我跟于子荣当一伙的?” 方岑熙不惊不惧,泠然道:“三爷自然是三爷,方某配不上拿您当什么,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裴恭忍不住嗤笑,他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是只有他自作多情,以为他们在同仇敌忾。 亏他抓耳挠腮地应付了一下午于子荣,结果于方岑熙而言,他自始至终就是个外人,连案情都看不得的外人。 故而无论他们两个是不是在一根绳上,方岑熙根本就无所谓。 方岑熙显然不欲纠缠,只自顾自作个揖,起身欲走:“三爷还是先一个人静一静得好,方某不打扰。” 裴恭冷着声:“站住,把话跟我说清楚。” “你是不是跟县衙那帮糟烂东西同流合污,反过来疑我?” 方岑熙却恍若未闻,只顾拂袖而去。 裴恭气急,随即伸手去挡他去路。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他鬼使神差一刀柄推在方岑熙肩上。 方岑熙被推得失衡,登时落坐回椅上。 他那张温良如玉的面庞忽然多了一瞬怔愣,顿时撩眸看向面前的罪魁祸首。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充满了警告意味。 “我……”裴恭忽有一瞬间错愕,却还是连忙扁扁嘴缄口不言。 这次错的绝不是他,无论如何,他也决不能先认怂道歉。 方岑熙的眸色冷清下来,他阖眼轻笑一声,浑身忽都多出几分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说话的声音都威压下几分:“裴恭,你有没有脑子?” “你是不是除过动手,就不会说话?” 裴恭本是无意,须臾间还满脑子诧异和懊悔。 可一刀柄也没什么力道,方岑熙却登时翻脸仿佛隔着什么深仇大恨一般,能换出副质问的语气。 裴恭难免怔了怔。 他很快回神,索性气笑出声轻嗤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么没用,一推就倒?” “怪我先前是瞎了。” “怎么还敢劳方评事大驾。裴恭的案子,自己也不是不能查。” 作者有话要说: 梅开二度却丝毫不知的裴狗:谁知道你一推就倒? 第9章 死人不用知道这些事 方岑熙知道,于子荣忌惮梁国公府,所以他不必担心裴恭的安危。 但短短几日,他也瞧得出香海是多事之秋,长留无益,诸多事情更不必让裴恭知晓,否则只会绵延祸端。 唯有早些查清端倪,跟裴恭回京才是上策。 丢掉的官银约摸被掩埋在山上也是他一早便探查到的。 不料于子荣很快又来找他横插一脚,如同“投诚”一般献出线索,执意要陪同方岑熙去山上找寻更多线索。 “听闻裴三爷这几日跟方评事生了些别扭?”于子荣一边费力地爬山,一边装模作样地轻轻叹气,“这帮公子哥儿,就是难伺候。” “自从来了香海,便日日生事,方评事是好脾气,若换做我,恐怕早就受不了了。” 不料方岑熙却只是轻笑:“怎么能不生事呢?” “毕竟那死去的衙役早晨是去县衙公干,又没被人派差。” “怎么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在三爷落脚的客栈里呢?何况那伤长盈寸却没有贯穿尸身,凶器当真是雁翎刀,而非匕首?” 于子荣一怔,方岑熙言外早已将这桩冤案点的清清楚楚。 他瞧着方岑熙的身影,不由得微微一颤。 眼前的这个人明明还这么年轻,却实在太可怕了,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他。 若是这么下去,香海县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早晚会被翻出来…… 于子荣整个人一激,顿时觉得他似乎是连一刻也再等不及。 他又跟着方岑熙上了半截山,终于在方岑熙侧眸瞧他的间隙,一把朝方岑熙推将过去。 只要方岑熙“坠山”,那秘密就会被重新守住。 怎料方岑熙未卜先知般回身躲开,于子荣自食其果,一个趔趄滑下坡崖。 于子荣心不宽体却胖,眼看着官帽掉落,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抓着树杈的枝丫尽力挣扎,额边转瞬便已然是汗水淋漓。 方岑熙面不改色:“你下手太急了,于县令。” “我若是你,定要再往上走些。” 于子荣忙不迭换上一副乞求神色:“方评事,方大人,咱们有话好说,我告诉您官银在何处。” “这山里晚上危险,若是少了下官,只怕您不好下去。” 方岑熙哂笑:“不妨事,等锦衣卫来,自有法子能挖平这山头,将那被掩埋的官银搜出来。” “我知道这山里有狼,你先前恐怕这么害了不少人吧?” 于子荣登时一脸诧异:“你怎么会知道……” 这座西山前两年并无有太多的狼兽出没,反倒是这两年不知为何多出那许多的禽野来,仅是伤杀上山的百姓便有好几回。 可这种事,本该只有近山的香海人才会清楚,方岑熙遥在京城,本不该知道这些。 “于县令果真是兵行险着,连杀人灭迹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方岑熙慢条斯理地俯下身去,打量着于子荣的狼狈之态。 于子荣爬不上崖去,却又不敢松手。 脚下是万丈山崖,能够借力的却仅仅只有头顶上一棵横出悬崖的小树桠。 如今饶是方岑熙手无缚鸡之力,他却也十足被动。 于子荣既怕坠下深渊,又因为只靠两只手支撑全身重量而难以忍受。 偏偏他身形臃肿,枝丫显然不堪重负。他手心的汗更是越出越多,手指便自然而然出现了慢慢往下滑脱开来的趋势。 他又急又怕,只得慌不择言:“你来香海查案,纵使坐实罪行,我却意外坠山,你以为旁人就不会疑你,能让你轻易交了差去?” 方岑熙却丝毫不为所动:“不,你怎么会是意外坠山?我只会如实禀报。” “于县令害人不成反失足,因此坠崖而亡。” 他慢悠悠勾起唇角:“你贪墨官银贿赂京中,以为出了事会有靠山?” “可你忘了,那些人盼你的银子,却更盼着你死。只有你死了,这香海遗失官银的大事才好结案,他们的银子才拿的安稳。” 于子荣深喘下一口气:“方岑熙,内卫坠山,你当真觉得你脱得了干系?” “就算你回得去京城,内卫也定能掘地三尺将你挖出来,绝不会让你好过。” 方岑熙听着这番威胁似的言语,眉眼间的笑意终于化作笑声。 “原来,于县令竟是内卫?难怪如此有恃无恐。” 于子荣顾不得再观察方岑熙那细微的神情,只顾得上急喘两口:“你既然知道内卫厉害,还敢如此造次?这天底下,唯陛下有权处置内卫。” “你若拉我上去,我定给你个能交得了差的法子出来,不然咱们都不好过。” “曾哲放在香海的暗桩,就是你这么个东西?”言语间,方岑熙眉眼上还带着温和笑意,“他就是这么包庇纵容你四处横行,为祸香海的?” 于子荣脸上终于爬满惊恐:“你怎么会知道曾协领?” 方岑熙慢条斯理拂了拂袖子:“曾哲的手下,原来也不过如此。” “你究竟是什么人?”于子荣眼中满满都是不解和惊恐,眼看那枝丫开始慢慢断裂,仍就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方岑熙冷眼瞧着他一寸又一寸地下坠:“你当初入内卫时,难道就没人教过你,不该问事的不要问,不该听的话不能听么?” 直到于子荣彻底绝望地落下深不见底的悬崖,方岑熙才缓缓起身。 方岑熙眼角令人难以琢磨地弧度又深下几分:“于县令,你的问题太多了。” “死人不用知道这些事。” ———————— 裴恭虽自认查案本事是比不过方岑熙,但他却也绝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方岑熙能查的,他定也能查。 “水化金”疑点诸多,若是查,便得从县衙大牢的那群工匠们身上开始下手。 秋风袅袅,天色已然暗了。 他赶至县衙大牢时,往常严密看守的地方竟不见狱卒。 裴恭心下一凉,忙不迭赶进监牢,见得死囚号子里的工匠们还在,这才松下一口气。 谁知转瞬跟着他进来,手持凶器的悍匪也有十来个。 裴恭掩身在监牢栏下,瞧着夤夜而来的十来个人,不禁压低声音询问牢中的工匠:“今日为何不见狱卒?你们可认得这是些什么人?” 金银铁匠们细细辨认片刻,不由得连连点头:“这十几个都是横行香海的贼匪,更于子荣是一窝的。” “裴大人,这些贼匪糟蹋乡里乡亲的可久了,不好对付,千万当心。” 此言一出,裴恭登时会意。 想来香海县衙狗急跳墙,才会出此下策,想要将监狱中的这帮人证彻底抹掉。 “等的就是不好对付的。”他嗤笑一声,将刀横在身前,“大家只管躲好,不要出这牢门。” “我若是放一个进去,便输你们一正锭银子去吃酒。” 话音未落,裴恭夺门而出。 他甚至连刀都未曾出鞘,便将领头的踹倒在地上,一脚踩住对方的剑,逼得那贼匪死活拔不出剑来。 其余几个见状,自是一拥而上。 裴恭抬鞘信手挡开,三五下便打得人满地找牙。 他出刀极快,几乎见不到什么血,手起刀落之间,往日里横行香海的贼匪就像任人摆弄的布偶。直到贼匪七七八八倒了一地,被工匠们绑住看着,裴恭的目光才投向门口的角落。 那里显然还藏着个人。 藏着指挥这些贼匪的县丞。 裴恭直接拿刀柄顶住县丞的脖颈:“于子荣派你来的?他在哪?” 县丞被裴恭削铁如泥的雁翎刀吓得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好似连舌头都在打战。 “西,就在西山。” “官银,全都被埋在山上,县尊跟方评事去山上找丢掉的官银。” 裴恭一把收刀:“找人带路,去西山。” “不行,那西山上不得。”县丞连忙摇头。 裴恭冷笑着将刀抽出一截来:“现在能上得了?” “裴……裴总旗……”县丞连滚带爬伏在裴恭脚下,声音已然是战战兢兢微微颤抖,“上不得,如今天色一暗,夜里万万上不得西山,那西山上夜里到处都是狼。” “今年光景好,狼便也极多。秋日里光是靠山为生的猎户,就已经死了三个在山上,都被狼啃得惨不忍睹,连全尸都剩不下……” 裴恭轻压下眉头,一把拎起县丞的衣领,拖着人半立起身子:“你们知道山上有狼,还让方评事跟于子荣上山?” 县丞连连求饶:“这都是于县尊的主意,裴总旗恕罪。县尊说不管是谁,知道太多就定然留不得了。” “人若是死在狼嘴里,就是死无对证。” 裴恭眼里掠过一抹难以掩盖的杀意。 于子荣竟已经丧心病狂到要直接害人性命。 他此刻才后知后觉,方岑熙不愿告知他太多案情—— 难道是为让他免招这杀身之祸? 裴恭莫名浃出一身冷汗。 方岑熙连被他推一把都能摔倒,那若是真的碰到狼…… 他不由得抿抿唇。 他若是没堵这口气留在方岑熙身边,方岑熙定然不会只身入险。 裴恭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声音。 他得快些找到方岑熙。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方岑熙丢了性命。 裴恭二话不说丢开县丞:“找人带路,赏一正锭。” 县丞苦着脸:“裴总旗容禀,这香海实在是没有人敢领路。” “等明日一早,明日一早咱们马上动身……” “起开。”裴恭冷声惜言如金,转身欲走。 “不行啊裴三爷。”县丞又膝行至裴恭脚边,“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就死定了。” 裴恭目光冷淡,索性将堵在自己面前的县丞一脚踢去墙边:“滚。” 偌大的县衙牢房,一时没有人敢出声。 没人不喜欢钱,可他们更怕西山上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风吹着灯笼轻轻摇曳,照在地面的惨白光影不停晃荡。 风声里忽然传来个怯怯的声音:“我……官爷,我可以带路。” 裴恭定睛看去,原是门口站着他们初到香海那日碰见过的小乞丐。 小乞丐讪讪朝裴恭举着手:“我认识上西山的路,我娘带我去捡过蘑菇。”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那半人高的小乞儿身上,不知是羞愧还是佩服。 裴恭的目光少了些对着县丞的凌厉,转而和善几分走去他面前:“他们说山上有狼,你不怕?” 小乞丐吞吞口水:“怕,怕的。” “可是我们先前差点饿死,是方大人买东西给我和弟弟妹妹吃。” 他说着眼里忽又多出几分坚定:“我爹还在的时候总跟我们说,人活着,要知恩图报才行。” “我带你上山,找方大人去。” 第10章 遇狼 西山的路的确不好走,尤其是在夜色如墨的时刻。 裴恭举着火把,四下张望。 苦苦寻觅大半夜,他只见到了远处隐匿在草丛中的黯黯绿光。 他知道那是狼的眼珠子。 更知道狼就在不远处盯着,两个趁夜上山的人于狼而言几乎等同于送上门的口粮。 裴恭不由得默默攥紧自己的配刀,朝带路的小乞儿叮嘱:“别怕,跟紧些。” 裴恭面上虽镇静,心里却隐隐多出摆不掉的恐惧。 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从前好像没有过的感觉。 他不是怕狼,更不是怕黑。 他怕的是方岑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若是真碰上狼群猛兽,后果实在会不堪设想。 小乞儿勇敢道:“我方才上山之前带了炮仗。” “狼一来,我就点,狼最怕这个。” 裴恭听得轻笑:“你很聪明。” “官爷,方大人说我不能‘妄自菲薄’,这是什么意思?” “读书真的可以帮很多人吃饱饭吗?” “京城真的有很多很多比县太爷更大的官吗?” 裴恭听着小乞儿稚拙的字句,觉得好似连山路也不再难行。 他莫名来了无数耐心,一句一句替跟前的小乞丐慢慢回答。 鲜活生命是一种极其珍贵的东西。 即便他对方岑熙满是成见,还一度疑惑被抓进县衙大牢和方岑熙有摆不脱的干系,可这一切在方岑熙碰到生命威胁的时候,原来还是可以烟消云散。 “你的方大人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 “官爷,那!” “那有火光,有人!” 裴恭一怔,步子登时变快。 “方岑熙。”裴恭避开火光悄悄松下一口气,裴恭揪紧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就放了下来,可又有那么点不能完全放得下。 “方大人。”小乞儿见得方岑熙安然无恙,连忙小跑过去,“你没事,真好” 方岑熙拥着火堆轻轻撩眼,目光里难免还是多出几分意料之外,不由得再确认一眼,才微皱起眉头问道:“三爷?你上山来做什么?” “这山上有狼,实在危险,你不必来冒险。” 倒是小乞儿扁扁嘴:“还好方大人生了火,狼不敢靠近。” “裴官爷都要担心死了。” 被无情拆穿的裴恭一怔,忿忿侧脸道:“谁担心他?” “我是担心回京交不了差,办丧事沾一手晦气。” 方岑熙见状,却只是轻哂:“让三爷劳顿了,多谢。” “我无妨,不必担忧。” “狼大都成群结队的,眼下这儿有火,还是等明日天亮再下山保险些。” 天黑路滑,山路崎岖。 贸然踏上不熟悉的领域,难免不会出现意外,裴恭也深知这道理。 “方大人怎么知道这山里有狼?难道从前来过?”小乞儿不由得再次疑惑起来。 方岑熙耐心解释:“我上山时便已然发觉,那山路上有狼脚印,还有狼的粪便。” 何况香海县这潭水深,县衙中人定然不想让他们从镇上全身而退。 但自己动手容易落痕迹,若是能让人丧命狼口,一句意外便能打发,县衙也能轻易甩手摆脱责任。 往常山中猛兽大都不多与人接触,人行人往的山路也向来是能避则避。能公然在没有枝叶掩蔽的山路间留下痕迹,若不是山里的狼多不胜数,那便是这些狼早已对人无所畏惧。 无论是哪种可能,无疑都能带来无限危险。 裴恭这才后知后觉:“于子荣呢?” 方岑熙淡然应声:“他急着想推我下崖,不料失足一滑,自己落了下去。” 裴恭闻言,低声道:“那可当真是活该。” 末了又瞥方岑熙一眼:“叫你总瞒着我,什么也不跟我说,到头来被困在山上过夜,也是活该。” 火堆烧着枯枝,哔哔啵啵地冒火星子。 山里倒是静得厉害。 边上的小乞儿入了睡,还被方岑熙盖了件衣裳。 裴恭耐不下两人干坐着的尴尬,终于还是先开了口:“于子荣还想杀牢里的那些金银匠,我将贼人捉了。” “我那日……不是想故意推你。” “我是气急了,就顾不上想那么多。” “你是宽宏大量的人,何必要跟我一般见识?” 裴恭越说越难启齿,最后索性往背后的树干上轻靠,好似自嘲地笑了笑:“京中人人都知道梁国公府的裴三不思进取,不比两位兄长能建功立业。” “你担心我拖你后腿,不信我也没什么错。” 裴恭泠然道:“的确不是人人都必须将我看得举足轻重。” “可裴恭就是裴恭,也不是人人都能随意看轻的。” 他分得清是非对错,同样看不得于子荣迫害香海百姓,这是不容污蔑的拳拳之心。 “我现下才明白,你不告诉我案情,或许也不是恶意。” 方岑熙静静听着这番言语,眼帘微垂,看不出什么情绪。 待到裴恭说完,他忽然细声慢语开了口。 “官银是从县衙运出去的,我趁着等你出狱的那个早晨去查看过,门口有向外的车辙印,银子不是遇水而化,只是被他们藏匿在县外的山里。” “乡里借着查官银没收百姓粮食,横征暴敛,那个死在客栈的衙役也是被他们用匕首杀死的。” “故而那水化金,自然也是编出来的名头,三爷先前说的没错,那些工匠的的确确是替罪羊。” 裴恭便问:“所以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的确是全都被你识破了,他们才会急着挑拨我们的关系,才会拉上好下手的我,用我对付你?” “嗯。”方岑熙微微颔首。 裴恭仰仰头:“果然是于子荣这个狗东西。” “我原没想到,你会看破于子荣的挑拨。”方岑熙浅声道。 毕竟方岑熙很清楚,裴恭莽得像个傻狗。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对裴恭抱任何指望。 裴恭瞧不出自己正在遭人腹诽,还自顾自得意地嗤笑一声:“想知道我怎么看破的?” “那我偏不说。” …… “嘿,我不说你就真不问了?” “你倒是再问问啊,再问问我指不定就说了呢?” “方岑熙我是不是欠你钱?我怎么感觉你总跟我有仇似的?”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埋伏已久的狼群等不来两个人睡下,急不可耐地围将而来。 裴恭面色一冷,顿时将方岑熙和小乞儿挡在身后。 狼好似无穷无尽,见着裴恭在前,便朝着裴恭源源扑来。 方岑熙轻皱眉头,凝神看着裴恭和狼群纠缠在一起。 狼的眼珠子露着幽绿凶光,方岑熙将火把一撩,照亮裴恭身侧一只借着夜色掩进的,指着小乞儿丢爆竹过去,那狼便被“噼啪”一声吓得逃也似的窜回身后的灌木丛。 “小方大人倒是好胆量。”裴恭笑道,“原是不怕狼的。” “别废话。”方岑熙绷着神经,“看你左手边上……” 话音还未闲散,裴恭已然手起刀落,砍杀那从左手边扑上来的灰狼。 狼来的突然,裴恭的刀更是挥得果断,他武艺超群,令人感到无比可靠。 狼群围着他不敢贸然上前,裴恭便借着这空隙侧目:“别怕。” “我跟我二哥在宣府杀过狼,吃得开。” 话音一落,领头的灰狼孤注一掷朝裴恭扑去,转瞬又咬想裴恭右肩。 裴恭却道高一丈,反手一刀,径直贯穿那狼的脖子。新鲜轮谈纯洁的像朵花 狼好似挂腊肉般悬在裴恭刀上,裴恭却半丝不见恐惧慌张:“跟爷玩这手?嫩了点。” 那是方岑熙见过最干净利落的刀法,但拔刀更加利落,狼血顿时如注涌出,血线像条细鞭似的直朝人抽出来。 方岑熙侧脸却也迟了一步,那狼血转眼便撒溅在他侧颊和眼边。 原本冷静自持的方岑熙,忽然滞在原地僵了僵。 夜里冷得慎人,而那血是温热的,落在脸上分外明显,粘稠且带着血腥味。 有一种太过熟悉的感觉忽然弥漫而来。 “嘶……” 方岑熙倒抽两口凉气,精神顿时不受控制地恍惚起来。 腥膻的味道漾得他莫名反胃,腹中好似翻江倒海。而原本握着火把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方岑熙眼前如同蚊蝇聚合,一阵又一阵发黑,他使不上力,连站稳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只能伸手扣住树干借力。 “方大人。”小乞儿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方岑熙用尽力气摇摇头。 裴恭的狼还没有杀完。 方岑熙却已经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连喘息都已经变得十足困难。 胸膛好似被什么重重填压,脑海里只剩下无数次梦回的惊魇。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狼群的嚎叫声终于远远散去。 面前的裴恭蹲下身,熟练在狼毛上蹭了几下刀背同手上的血,防着沾了血的刀滑手,也免得血流进刀鞘。 他背着身朝方岑熙轻描淡写道:“我就说,几只狼根本不必担心。” “自从来了香海,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如今可要早些回京去,不睡两天我就……” “裴官爷,方大人他……”小乞儿急得直叫。 “方岑熙?”裴恭轻压眉头回过头,见到方岑熙苍白的脸色也不免得一愣,他忙问:“你怎么?不舒服?” “我无妨。”方岑熙反应显然比寻常滞后好几分,他的声音浅浅,好似是失了中气,连话也说得十足费劲,“明天就……下山修书回京,让锦衣卫来……来押人要紧。” “你怎么说话断断续续的?”任是裴恭的心再大,也不可避免地察觉到方岑熙的异常,“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有狼伤到你了?” “没有,我只不过,就是……有些……” 方岑熙脸色白的毫无血色,在火光下也漾着显而易见的异常。 他扶着树干缓缓起身,才走出去两步,便眼前一黑,再无意识,彻底倒下身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大人:确实有仇,你终于变聪明了 第11章 你可真他奶奶地难伺候 裴恭眼疾手快,径直上前,迅速伸手将人掺住。 晕倒的方岑熙毫无力气,被裴恭轻扯一把,便顺势软绵绵朝他倒过来。 突如其来的情况,出于裴恭意料之外。 他怎么也没料到,方岑熙那么大个人,会直接毫无预兆“投怀送抱”。 裴恭不由得皱起眉头,又没法儿直接松开手,只好满眼嫌弃的揶揄道:“你往哪靠呢?你这顺坡倒的还挺熟练?你到底是不是就故意不想下山?” “快点给我起来,昨儿还那么嫌我,嫌得要命,碰碰都嫌晦气吗?今儿就半点都不见外了?” 方岑熙没有动。 裴恭默了默,饶是方岑熙毫无反应,他还是忍不住继续咧咧:“我跟你说,我也是有脾气的,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松手。” “这山路不好走,我可不扛你,你就自个儿在这喂狼吃吧,赶紧睁眼,别装了。” 可无论裴恭怎么唤,方岑熙都只一动不动地阖着双眸。 连同鸦色的睫毛都只是稳南稳覆着,由着火光照着在眼下落一片阴影。 边上的小乞儿被裴恭吓得一愣一愣,只好喏喏提醒:“裴官爷,方大人是真的晕倒了。” “他……他的脸色,方才就已经不大好了。” 裴恭撇撇嘴角,认栽似的叹口气,这才放开撑住方岑熙的巧劲,容得他彻底枕在自己肩上。 方岑熙不省人事,连气息也微微弱弱。 可饶是他鼻息虽如同游丝一般,撒在裴恭颈子上却照样要命,能挠得人心神不宁,仿佛猫抓。 裴恭毕生的骂骂咧咧一瞬间聚现在脑海中,只要一张嘴就定能让方岑熙毕生难忘,欣赏到裴家问候人的祖传功力。 可是低头瞥下去的一瞬间,裴恭却又不知怎么的,不由自主顿了顿。 方岑熙的身子本就单薄,好似比裴家的女儿们更要娇弱三分。 他枕得安安静静,不动也不说话。那五官像是瓷雕玉琢的,灵巧又好看。 一张俊俏胜过女儿家的面庞,此刻沾了半干的血迹,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便显得分外脆弱。 那是一种从狼狈里透出的枯槁,是无法令人忽视的憔悴。若是再仔细打量,便不免得会惹人心疼怜惜。 即便他不置一语,也能无端衬得裴恭小气又刻薄。 裴恭:“……” 他那明明攒了满腔子的优美词汇,忽然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堂堂裴家三爷出师不利,在方岑熙跟前不战而败。 裴恭面无表情地瞧着怀里的人,只好忍不住开始一个劲地腹诽。 得亏方岑熙不是女子,不然以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早晚得是个祸国妖妃。 裴恭本还嫌得要命,可就这么不情不愿地抱了一阵后,最终也还是不能免俗,心甘情愿“沦为昏君”,朝方岑熙动了恻隐之心。 夜空里静静的,凝住似的幽暗光景下,听不到任何回音。 裴恭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替方岑熙揩一把他的侧颊,想擦掉顺着“妖妃”眼角黏腻的污血。 方岑熙的脸颊白皙平滑,直到触碰的那一瞬间,裴恭不免浑身一滞,只觉得自己好似是摸着一块上好滑润的羊脂玉。 “裴官爷,咱们现下可怎么办?”一旁的小乞儿满脸担忧地询问。 裴恭喉结微动,好似做了什么背德事般,浑身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转眼看向呆滞的小乞儿:“方才有狼伤了你们?” “没有,没有狼靠过来。”小乞儿连连摆手,“我跟方大人在一块呢,狼都被官爷你挡着。” “那他脸上哪来的血?” “是狼血,是官爷你方才抽刀时候,刀上的狼血溅过来的。” …… 裴恭有了个惊天的发现。 他忍不住暗暗得意:“他怕血?” “我……我不知道。”小乞儿一脸茫然。 裴恭嘴角轻抽,占了上风的得意过去之后,他便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诧异。 他怀里的方岑熙料事如神,对付一帮狼狈为奸的香海污吏,手拿把攥十分轻巧。借着“常理推断”四个字,仿佛能看穿天底下所有的秘密。这世上似乎根本就不会存在那种事,能够难得住方岑熙。 即便是方才狼群围涌而上,方岑熙也还分明镇静自若。 怎么才一转眼的功夫,人就会彻底晕倒? 这除过怕血,哪里还有更合理的解释? 裴恭不由得失笑。 小乞儿便又怯怯懦懦上前,轻拽一下裴恭的袖角,便立即松开手:“官爷,咱们还等天亮再下山去吗?” 裴恭甩了甩自己被方岑熙压到有些发僵的手,一时也被问得愣了愣。 话是这么个话。 他总不能撑着方岑熙就这么站一整夜,白让方岑熙占自己便宜。 虽说他碰着方岑熙就没有好事—— 不是被抓进县衙大牢,就是破财请客,再不然,还能碰上敢贪墨官银的污吏,到最后甚至还要沦落到跟方岑熙在山上过夜,照顾不省人事的方岑熙。 可这也没有办法。 毕竟深谙“人可不仁,我不能不义”的道义,某位自认为高风亮节的裴三爷,绝不会做出把人随意扔在地上这种。 尤其是眼下的地面,血迹斑斑,四下狼藉,几乎无处落脚。 裴恭轻轻瞥着怀里的“大麻烦”,终于无可奈何地把人轻轻拥住,另一边再骂骂咧咧警告道:“我告诉你,我这可是最后一次。” “我们裴家男儿只会抱刀枪箭弩,抱妻室儿女,此外一概不随便抱。” 裴恭边说边垂下眸,他怀里的方岑熙仍是静静的,不过此刻好似是陷进了噩梦,便将眉头皱得极紧,皱成了裴恭没见过的模样。 紧锁的眉头里好像蕴着无限惆怅,能将运筹帷幄的小方大人,也压得喘不过气来。 裴恭撇撇嘴,随即不情不愿住了口。 “再过一个时辰,天是不是该亮了?”他略作思索,目光撩向身旁的小乞儿,“敢下山去吗?” 小乞儿不消思索,很快装着胆子点点头:“官爷那么厉害,我当然敢。” 裴恭闻言嗤笑,随即将刀连鞘信手抛进小乞儿手里:“帮我拿着刀。” 小乞儿急忙稳稳一接,又崇拜又仔细的打量过去。 那是把雁翎刀,刀身长直,刀尖窄翘,即便山上漆黑一片,刀刃都能借微弱月光反出一抹锃亮。 刀鞘上蒙了皮,浸血也不染,刀镡上有金雕的狮吼,酸枝木刀柄尾部还有镶了一整块的青金石。 好刀配着好鞘,只一眼就能瞧出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好似随便从刀身哪里磕碰一块,都能叫穷苦人家赔上好几年的收成和活命钱。 小乞儿生怕这刀会有损伤,连忙煞有介事地牢牢抱住,认认真真地为裴恭守护起来。 裴恭看得想笑,转而又换了个教育对象,朝小乞儿郑重其事道:“看到没有,你的这位方大人实在太文弱了。” “日后学谁也别学他,学他你就完了。” 看着小乞儿懦懦点下头,裴恭才对教育成果十分满意地收了声。 言罢,再不消什么反应,裴恭便将方岑熙的胳膊架在肩上,扣住那纤细的腰肢,索性将人打横抱起。 直到抱起的那一刻,裴恭才发现,原来方岑熙很轻很轻。 轻到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能抱得动。 小乞儿迅速将火把高高举起,上前几步去帮裴恭引着路。 天边已经隐隐露出了鱼肚白。 兴许是裴恭身上的杀戮气和血腥味太重,他们下山路上,竟没再碰到有狼敢大摇大摆地露面。 山里冷得厉害,越是临近日出,越能让人感受到,那份专属于深秋的寒意。 不知方岑熙是不是也怕冷,只能从裴恭怀里寻到点温度。 故而即便人虽并未醒来,面上仍是平静又安稳,身子却下意识往裴恭怀里使劲蜷了蜷。 裴恭忍不住翻了个又大又直观的白眼:“……” 他凶巴巴地告诫道:“你动,你再乱动,我就松手了。” 话音还没落,方岑熙果真又挑衅似的动了动。 他的额头顶住裴恭的胸膛,手虽轻垂着,整个身子却佝偻起来。 他倒又好像不似是怕冷,只是整个人单纯要蜷缩起来,故而便蜷得差些跌出裴恭的臂弯。 裴恭眼中顿时掠过一丝惊措,忙不迭箍紧了手,生怕方岑熙当真摔出去,会有个三长两短。 瞧着方岑熙重新安稳下来,他才松下一口气。 至此,裴恭总算是彻底明白了。 他在方岑熙跟前,就只能是个孙子。 这家伙即便不省人事地随便一动,也能揪着他心惊肉跳,担心不已。 裴恭轻嗤:“我就奇了怪了,你是不是天生就会折腾我?我上辈子欠了你?” “堂堂七尺男儿还怕血,你像话吗?” “方岑熙,你可真他奶奶地难伺候。” 裴恭长出了一口气,最终也只能被迫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大概正是因为他张扬了二十余年,上天便要送他一个克星,给他一份迟来的制衡。 山里不再静谧如初。 骂骂咧咧的声音在下山途中荡了一路,直漾到清晨的天边。 …… “得亏你把事情都查得门清儿,我是早就够够的了。” “只要让我回京城,以后我躲着你走都行。”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日常立flag 躲是不可能躲开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只能嘴上逞逞强的样子 第12章 恶狗咬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初阳新升起在香海县的上空。 一桩监守自盗,窝藏官银,联合乡里坑害百姓的案件至此大白于天下。 于子荣一边指使衙役运走官银藏匿,一边又寻江湖术士,变戏法套出个“水化金”的词儿,只对外言称是官银被人以假换真。 而乡官牙吏们便借着官银不齐的幌子,大肆搜刮银钱,甚至强抢粮食,这才会指使大量香海百姓流离失所,四处乞讨。 因为子虚乌有的“水化金”,阖县金银工匠被收押进了死囚号子,还差些被于子荣杀人灭口。 好在裴恭救人及时,将这些人证们完完整整地交接进北镇抚司手中。 如今这些工匠终得重见天日,成片的亲人女眷哭哭啼啼围在监牢门外,等待为他们换新衣衫,除旧晦气。 罪魁祸首于子荣坠山而亡,但跟着他为祸的县丞和衙役却难免活罪。 连带着一贯靠着县衙逞凶霸市的贼匪,也被裴恭一顿料理得七七八八,彻底瓦解。 待到裴恭他们下山后几个时辰,锦衣卫已然派大批人手到达香海,开始接手清查案件。 一手遮天横行香海的恶霸们终于糟了报应,香海百姓无不额手相庆。 偌大的香海县衙人头攒动,各种人都拥在衙门口,有受过冤的苦主,有看热闹的地痞,还有查察账目的锦衣卫。一时间人声鼎沸,尤胜过年。 裴恭和方岑熙则是功成身退,只待择日回京。 裴恭看着县中一派欢喜景象,反倒没有多少喜色,在人群里难免显得格格不入。 金银匠们感念裴恭有救命之恩,纷纷将各种吃用奉来给裴恭。 裴恭活了二十几年,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一天能被人感恩戴德,端着一盅当归土鸡汤手足无措。 最后还是有人提醒他,小方大人身子弱,该多进补。 他这才坦然将别人的东西收下。 彼时方岑熙已然转醒,他被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线映着,便缓缓撩开了一双好看的眸子。 裴恭等着方岑熙回京,自然在他榻边照顾着。 只见方岑熙醒得毫无动静,仿佛是在梦中遭受了一段惨烈的酷刑,还尚且心有余悸。 他人虽然实打实睡过去大半天,连下山都不必亲力亲为,可睁眼时仍就满眸疲惫,好似比裴恭这个只身对付狼群,还要扛他下山的“苦力”更劳累三分。 裴恭也不多话,只将“身娇体弱”的小方大人慢慢扶起身来。 “我睡了多久?”方岑熙捏了捏发胀的太阳穴,“案子……” “不多,就睡了一天。” 裴恭一边腹诽方岑熙是操心命,一边还是帮他漱口,又端鸡汤给他耐心解释:“今儿早上,北镇的人已经接手了。” “我先前还有些奇怪,于子荣不过一个区区七品的县令,怎么敢在香海如此横行霸道,只手遮天。” 方岑熙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啜那碗汤,显然是想要快速恢复体力。 裴恭撇撇嘴角:“果不然,今儿早上北镇在山下找到尸身,翻出来一块内卫的牌子。” “内卫的这帮狗东西,就没个干好事的人。” “咳……”方岑熙被鸡汤狠狠呛了一口。 裴恭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只好又不情不愿地替方岑熙顺顺气。 “你慢点喝。” “回头再有个好歹,还得在香海这破地方,再多留两天。” 方岑熙轻轻掀起眼帘,不动声色地瞧着裴恭的脸。 裴恭被看得莫名其妙:“你看什么?我又招你了?” 话音落下,他忽又想起方才的话。 于子荣是内卫。 裴恭皱了皱眉头,先前于子荣和狱卒都隐隐约约说梁国公府出了事,他一直当做是危言耸听。 可他是开罪完内卫从家里跑出来的,而于子荣却是个内卫—— 这让人没办法不多想。 裴恭心下一惊,连忙拉着脸,从方岑熙手里收了碗,转身搁去桌上。 他不知大哥这次如何会这般强硬支他出京,但如今功成身退,他也算能顺理成章回梁国公府。 何况他是闯了祸才出门的“待罪之身”,眼下家中状况不明,在香海的种种事端,又总让他隐隐多出些不好的预感。 裴恭低声道:“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这可还拖家带口的,有一大帮等着。” “你不急着回京,我急。” ———————— 香海诸事皆毕,裴恭归家心切。 好在方岑熙虽晕得突然,但也的确并不严重,安稳休息一整夜后,便再无大碍。 两人一早便策马疾驰,往回京的方向赶。 来时的二十八里路,这次却好似顿时变长不少,迫得人越发心急,频频扬鞭。 裴恭觉得香海糟透了。 不仅仅是因着贪墨官银的案件棘手,好些日子闹得他几乎歇不得丝毫安稳。 更是因着那丝丝缕缕对家中的担忧,逼着他急迫想要回府去,哪怕只是看一眼父母兄嫂,侄儿幼妹。 这世上的一切于他皆无所谓。 除过家人。 夕阳斜映着马蹄下的扬尘,东华门的砖瓦也被照得好像苍老又陈旧。 裴恭在东华门前同方岑熙分道扬镳, 梁国公府前和先前一样安静,但裴恭还是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不同。 往日殷勤替他牵马的门房不见踪影,偌大的府院里,开败的菊花无人打理,枯叶铺满横廊,显然两三天未曾清扫。 裴恭看得有些出神,忽被人从身后唤了一句。 “俭让回来了?” 裴恭侧眸,入目的是大嫂顾氏。 她身量纤纤,衣着素静,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几乎未戴什么首饰,越显得一张脸端庄大方。 只不过,她的眼睛好似有些发红。 裴恭挑眉:“大嫂,怎么?你哭过?” “府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公公和婆母今日进宫去了。”大嫂顾氏拿帕子挡挡眼睛,默默引着裴恭进屋,“你大哥身子不大好。” “府里前几日遣退半数下人,也是你大哥的意思。” 裴恭闻言,忍不住皱住眉,步子也紧跟着一顿。 他沉声问道:“大哥怎么了?” “连京外的人都知道咱们梁国公府有事端,难道要独独瞒我一个人?” 走在前面的大嫂顾氏不动声色听着,至此瞧见脚下被秋风扫落的枯叶,忽然便好似是被定住了。 “你大哥也说,瞒不住你的。” “鞑靼突袭宣府,宣府卫边军死伤惨重,外路一支全军覆没。”她的声音很闷,明明没有哭也没有叹气,听来却好似是在逼着人吃下了一枚刺梨子那般难过。 “外路?”裴恭瞳孔一缩,“那二哥呢?二哥在哪?” 裴家二子裴英辖领宣府卫,身先士卒,常年驻守外路。 如今外路全军覆没,裴英不免令人万分担忧。 “外路三万驻兵,唯有二弟幸存,可二弟也是身受重伤,如今还在军中救治。” “你二嫂前几日,便赶去了宣府。你大哥他,闻信当天,呕了次血……” 裴恭的眉头登时压出个浅浅的“川”字。 不及他再多反应,大嫂顾氏引着他到了裴宣床边。 裴宣脸色发黄,形容憔悴。 见得裴恭未及高兴,却下意识好似只想要避开裴恭的目光。 裴恭心头登时泛起一阵苦涩,连忙上前扶着裴宣的胳膊,却怎么都张不开嘴叫人。 “俭让?回来便好,很好。”裴宣苦中作乐,硬是扶着妻子顾氏的手从床上支起身来,“大哥也没想到香海的水竟会有那么深,前日听闻情况,当真后怕了一宿。” “好小子,咱们俭让也是能办差事的人了,比大哥想得厉害。”言罢,他努力挺直背,伸手拍了拍裴恭的肩头。 大嫂顾氏坐在旁边的鼓凳上不言,听闻到此处,终于忍不住侧过脸去暗暗垂泪。 裴恭后知后觉瞧向自己肩头。 大哥一贯疼他爱他,可毕竟也是武将出身,打起人来,下手力道十足。 可今天拍着他的肩,竟都是轻飘飘的,恍惚只是轻轻碰了碰。 裴恭瞧着眼前的一切,不免得彻底怔住。 才短短几日不见,大哥好似是已经完全变了个人。 裴恭只能看到他的大哥鬓边不知不觉已经生了华发,能看到大哥的瞳孔不再清透,蕴着发黄的浑浊。 他的大哥,曾是京城中最受女子们恋慕的檀郎;是跨马卫疆,风流倜傥的梁国公世子;是能令鞑靼人闻风丧胆的西北总兵。 可如今的大哥早已经不复当年飒爽英姿,他强撑着偌大的梁国公府,被纷乱的杂务磨平所有心力。 原来再铮挺的脊梁骨,竟也有不堪重负,佝偻至斯的模样。 裴恭也不知自己该摆出个什么表情,只能干巴巴问:“大哥,二哥他在宣府……” 裴宣脸上强撑出的笑容一僵,屋里忽然陷入沉寂。 裴恭又问:“你故意叫我出京,是为了瞒我?是不是?” 裴宣不应声,只低低叹气。 裴恭伏在床边,一脸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会全军覆没?既然重伤,为什么不让二哥请旨归京养伤?” 只是话音落了,他又后知后觉自己问得多余。 这种事一点也不难想。 宣府卫外路,全军覆没,唯有裴英幸存,定然难辞其咎。而这个唯一必然还会成为众矢之的,遭人群起而攻之。 弹劾参奏的折子会像雪花一样飞向内阁,恐怕连疑裴家通敌,请奏削爵的都大有人在。 恶狗咬人时,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裴家遭此横祸,只是因为裴英活着。 裴家如今唯裴英握有实权,裴英一出事,梁国公府就成了无根的高台。 高楼平地起,岁岁宴宾客。 却在裴恭面前,眼睁睁开始塌落。 裴宣似是读懂了他心思,心平气和地安慰道:“别太担心,陛下召了爹娘进宫。” 他说着,语气中忽又多出些难掩的不确切:“大概……还没信那些污言秽语。” “你不要多想,在香海累了那么多天,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裴恭的眸色暗了暗:“鞑靼为什么会奇袭宣府?二哥就半点音讯都没听到?” 裴宣眉头威压:“听话,这些不是你能插手的事。” “有大哥在……” 裴恭凝着裴宣:“大哥是非要等皇上信了什么裴家‘通敌叛国’的胡腔乱调,才肯让我管?” “大哥你还打算硬撑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我莽撞,你怕我闯祸,但我绝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裴家遭一次横祸。” 裴恭眸光微动。 “我们裴家一门忠君爱国,我绝不要看二哥再走老路,像你和爹一样。” “明明为国殚精竭虑,到头来,却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过后半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QAQ放错了稿子,请原谅这只愚蠢的咕子吧 ps:非常感谢大家的喜欢,奋笔疾书ing~ 第13章 方岑熙你个负心汉 门外的风吹着旷旷的院子,卷得枯叶“沙沙”作响。 卧房里点着灯,却实在不大明亮。 只不过,裴恭眼眸里有光,熠熠生辉。 裴宣看向幼弟,用尽有限的力气叹下一口气:“俭让,你为什么就不肯一直当个普普通通的人?” “娶妻生子,点卯度日,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不好吗?” 裴恭面无表情站在床边:“因为我是裴家人,我没法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家中父兄忠君体国,无不苦心孤诣,一个个都做得朝廷肱骨,结果到头来又换得些什么呢? 父亲赋闲,大哥虚权,就连二哥也身受重伤遭人非议,尽都是些令人唏嘘的下场。 裴恭眉头深锁:“是不是内卫?” “明明是我招惹了他们,要算账,要索命,就让他们来找我好了,为什么要报复二哥?” 裴宣郁结难消:“你二哥的事的确蹊跷,却断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宣府卫军贼手里拿着东西,逃进京城的时候,这事的因便已经种下了,掺和进来的绝不只有内卫。” “大哥,什么都被瞒着,就当真是我的福气吗?”裴恭忿忿不平,“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麻木到眼睁睁看着你们受累出事?” “俭让,你太年轻,也太倔了,你把事情想的那么简单,必然是要吃大亏的。” 裴宣一番话说得也费了好些力气,他扶着顾氏的手轻轻喘几口气:“别说这些了,你二哥的事我自有定夺。” “你这次查案有功,职位酌情也该升一升的,你好好留在锦衣卫,莫要管旁的事,至少现在你大哥我还活着,就轮不到你来管。” 裴恭却并不认同,抬脚便要转身:“我要去宣府,找二哥把事情查清楚。” “我绝不信,二哥会将三万大军的性命拱手让人。” 裴宣气喘越急,青筋毕现:“俭让,裴俭让,你回来!” “你……” 裴宣的话都还没有出口,气急攻心,一口血便毫无征兆涌出来。 顾氏连忙扑上前,哭着替裴宣擦拭嘴角:“大郎,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本还正要冲动离府的裴恭,忽然彻底愣住。 他手足无措,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血是红的,看着刺目。 裴恭不怕血,在香海宰杀十数头凶狼时,连眼也没有眨一下。 可现在他忽然就怕了。 那是他大哥的血,哪怕一滴,都足以让他揪心拧肺,疼得感同身受。 裴恭这才后知后觉,大概是因为他又不懂事了。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大哥面前,好似个多余的累赘,就连站在他床前,也像是个占地方的阻碍。 “大哥……”裴恭张开嘴,只觉得嘴唇却好似在发抖,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他眼前缓缓失了焦。 父亲受人冤陷那年,他才六岁。 锦衣卫横冲直撞地涌进府中,羁搜翻查,凶神恶煞,还踩死了门房养的那只小黄猫。 父亲入狱,母亲才刚刚生完小妹没出月子,大哥裴宣那年才十七岁便出面主事,二哥裴英则将他和妹妹们死死挡在身后护着。 幸而最终有惊无险,事了之后,父亲虽未殒命,却也彻底赋闲,再也未曾受过重用。 后来坠马出事,落下跛伤再不得征战四方的人是大哥。 再到如今…… 裴恭只觉得自己脑袋里似是有一头蛮牛,在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 撞得他突突发痛。 他不愿走上和父兄一样的老路,不愿前赴后继,一个一个断送前途,最后沦为说惶恐,叹伶仃的闲人。 可他更不愿看着兄长有丁点不虞。 裴恭也不知自己像个木偶泥塑似的站了多久,他终于才浅声挤出一句:“大哥,我听你的话。” 分明是揪清贪污大案,立功回京受封的喜事,可这一刻,裴恭却觉得自己好似是变得一无所有了。 不可一世的裴家老三,破天荒地低了头乖乖服顺在裴宣床前。 他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我会好好留在京城,留在锦衣卫办差。” “我去过普普通通的闲散日子,绝不再插手二哥的事了。” “大哥,我……全都听你的。” ———————— 天子心意难测,一怒之下罢爵抄家的事,并不鲜见。 如今的梁国公府,无疑就是茶余饭后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只短短几日,梁国公府骤然之间,比先前萧条了不止一丝半点。 裴恭虽照着裴宣的意思,安安稳稳留在梁国公府里继续当“废物”,可他终究是委曲求全,整日闷闷不乐,浑身充满颓靡的气息。 他不再同从前一样出门浪荡,只是时不时就怔怔在院中立着,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 裴恭觉得自己丢了点东西,更觉得这天地一下都变得万分陌生。 也不知是混沌到了哪一日,梁国公府的老管家循着来找他:“三爷,门房那头有人来,说是想见您的。” “找我?”裴恭慢吞吞疑惑道。 “是了。”老管家毕恭毕敬,“老奴也不认识,就把人给留下了。”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的狐朋狗友,如今都是能避则避,谁还会专程来梁国公府里头找他? 裴恭也带着几分不解,跟着老管家往门口走去。 顺着池塘边绵延的沿廊向外,是国公府门房边的小屋子。 裴恭走近了才看清,坐在里头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梳着双丫髻,衣裳洗得发白,但却朴素干净,正低着头小口小口乖巧吃着老管家给的点心。 因为她个子还算不得高,故而坐在圈椅上踩不到地面,只能悠悠闲闲地荡腿。 裴恭凝神瞧了好几眼,仍旧没能从记忆里搜索出这么个人来。 老管家这才和蔼上前:“小丫头,你要找的三爷来了。” 小姑娘闻声抬头,懵怔着看了看裴恭:“你?你是三爷吗?” 她天真无邪地笑开一脸:“你这么年轻啊,怎么没有胡子,也没有白头发?为什么要叫三爷?” 老管家连忙阻止一番童言无忌:“小丫头莫要再胡言乱语。” “你来找我们三爷,是为何事?” 小姑娘闻言,径直从椅子上蹦下身来,视若珍宝地捧起件灰狐斗篷,小心翼翼放进梁国公府的老管家手里。 “我是来还东西的,这件斗篷可漂亮了。” “我娘交待说,这是三爷的斗篷。” 斗篷被规规整整叠着,狐毛灰白蓬松。 裴恭凝眸,随即便认了出来,那东西是先前在香海,扔给方岑熙御寒的。 小姑娘仰着头,细声细语:“是我娘让我到梁国公府来的,斗篷她先前全都仔仔细细打理干净了。” “我娘早晨告诉我,找裴家的三爷就没错了。” 裴恭看看眼前的小不点,只觉得眼角一跳。 他忙不迭追问:“你娘?你娘怎么会打理到这衣裳?” 小姑娘点点头:“自然是我娘,这些东西向来是我娘打理,我娘最会干这个了。” “娘一贯最会把衣裳打理得干干净净,平平展展。” 她又朝裴恭笑了笑:“三爷收到了东西,那我就回家去了。” 裴恭捻着狐裘忽有些出神,这狐皮厚实油润,还是二哥猎来的灰狐。 如今不知二哥的身子怎么样,他却也不能贸然出京去探,只能望着青天,遥相祈愿康复。 “三爷,三爷?”老管家又唤声失神的裴恭,“那斗篷里压着的信封掉出来了。” 裴恭这才堪堪回神,拆信来看,果然是方岑熙的几句问候,并着归还斗篷的客套言语。 裴恭皱了皱眉头。 他借给方岑熙的斗篷,如今怎么会被一个妇人打理一新?又怎么会被差给个半大的小女孩送还回来? 若不是方岑熙的妻女,这事情显然很难解释。 裴恭下意识瞧向那小姑娘走远方向。 不知是为何,得知方岑熙有妻女的那刻,他心中竟骤然莫名多出些失落。 裴恭信手把斗篷交给管家收理,自个儿闷着个脸回了院子。 如今这日子,的的确确太灰暗,也太压抑。 他思来想去,竟只剩下在香海查案的时光,像是一抹亮色,是这无趣人生里的最后一点欣喜。 他好不容易有个能说得来的人,又勉强算得上品貌俱佳,肯在人人都对梁国公府避之不及的时候,还送信纸来问候。虽这人动辄让人恨到牙痒痒,可他怎么也英年早婚了? 也许大哥说的对。 这世上,只有他裴恭还整天浪荡,不愿成家安稳,在京中与人格格不入。 裴恭脑子里思绪万千,一时间乱糟糟的。 直到入夜,他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说不清是因为家事,还是因为旁的。 裴恭只觉得不开心。 他很不开心。 辗转反侧半宿,他终于还是起身,撑在窗边,看着夜空里发亮的北斗七星,叹下一口长长的气。 他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辜负了,却又说不清是辜负在哪。 如今能怪方岑熙什么? 怪他有妻女却不跟自己说? 这未免也太强词夺理了些。 黑漆漆的夜色里漾出一抹裴恭自嘲的笑声。 他又想,他要是个女儿家,横竖要骂方岑熙一声负心汉的。 根本不需要像现在似的,还要找什么冠冕堂皇又无理取闹的原因。 他只要想骂,便就能骂了。 定要骂他十声才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大人:傻狗…… 第14章 你完了 裴恭混混沌沌,一夜浅眠。 就这么半梦半醒着,差些误了第二日到北镇点卯。 他如今在家中是前所未有的安稳顺服,只图着不再让父兄分神来顾及他。 香海县令于子荣只手遮天,能挖掉这么个毒瘤,裴恭是的的确确有功在身。 故而那总旗官才做了不到一个月,便已经破例升了百户。 闲话的自是不少,只不过裴恭绝无半分心虚,便也懒得搭理那好些只会眼红的人。 北镇的事务一毕,裴恭便忙着往城北赶。 先前因为内卫撕了路引,宣府卫的陆长明一伙人便被滞留在京城中,如今宣府卫大变,他们自然也急着回归宣府。 军中叛徒未曾捉到,外路三万大军却已覆没,主将裴英重伤,空手而归的他们未免失落。 偏梁国公府乃多事之秋,总不好再大张旗鼓地相送,故而只剩下裴恭去城外,也算是表一表心意。 裴恭瞧着垂头丧气的大伙,自己也不由得默了默。 遥想裴英初派他们来京时,众人无不踌躇满志。 那时又何曾会想到,叛徒没抓到,宣府卫反而遭蒙大难,事情最终会这样草草收场。 裴恭的一腔子话都涩在唇边,最后只剩下一句。 “陆大哥,那叛徒究竟拿了什么东西?” “他有一封信。”陆长明坦诚道。 “信?是什么信?”裴恭不解。 “不知。”陆长明轻叹,“甚至不知那是给谁的信,上头写了什么。” “我们只知道,他有一封至关重要的信。” 陆长明的声音慢慢没了底气,他强打起精神朝裴恭拱拱手。 “三爷,告辞。” “山高路远,万望珍重。” 秋日给郊野染了层萧索。 裴恭看着他们跨马而去,身影变成小小的点,消失在苍茫天地之间。 他轻轻叹下口气,转身回城。 城门边的车夫正在打水饮马,马似是嫌那水凉,忍不住抬头打了个响鼻。 撩起的水花不出意外溅在裴恭身上。 马夫见着裴恭那雁翎刀和飞鱼服,登时连魂都吓掉半个。 平头百姓哪里敢见罪锦衣卫? 他忙不迭点头哈腰,给裴恭赔礼道歉擦拭衣裳:“官爷,官爷恕罪,这畜生无状。” 京中水系不算发达,城中的所有溪水河流都发自一支主干,也就是城东的鹭河。 天凉了,水是冷的,人心也是冷的。 裴恭莫名勾勾唇角,笑得人汗毛直竖。 那马夫才偷瞥到一眼,便吓得连忙又重新低下头去。 也就是在城门口折腾这么一小阵的功夫,鹭河边上忽然吵吵嚷嚷起来。 周围的人纷纷盯着鹭河瞧,裴恭便也不免得被引了注意。 只见得河边的正洗衣裳的小女孩追着漂走的衣裳下了水,却不料得水下湿滑,一个没踩稳便滑倒在水里。 眨眼功夫,人便在尖叫声中被湍急河流冲离河岸。 裴恭忍不住皱起眉头。 那掉进水里的瞧着眼熟,原来不是旁人,正是昨日来府上还斗篷的小姑娘。 她时不时被整个淹没进水中,偶尔从水中冒头想要开口呼救,可只要一张嘴,水就会从四面八方往她嘴里涌。 双丫小髻上的红绳也被冲散漂在河面上,不过转眼的功夫,小女孩便被水流冲出去一大截。 岸上的人并不在少数,交头接耳嗡嗡嘤嘤,却都裹足不前。 “看什么,快救人啊,再看那女娃就要被淹死了。” “我……我不会水……” “你就会说,这深秋时节,鹭河水凉的跟什么一样,谁敢下去?” …… 人命关天,何况还是个小女孩。 裴恭再顾不得多做犹豫,连忙径自扔下刀,扒拉掉外头的飞鱼服,直直跃进河里。 那鹭河水是真的凉,难怪马都不愿意直接喝。 饶是他身强体壮熟识水性,在冰冷的鹭河里,还是被激得直想骂娘。 裴恭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要是再见着方岑熙,他定要将这混蛋骂个狗血淋头。 怎么不教女儿小心这鹭河湍急的水流? 怎么能让女儿在这么冷的水里头洗衣服没有丝毫疼惜? 怎么能叫女儿为了捡漂走的衣服,就连性命都不顾了? 裴恭扎进水里,用尽全力追赶着水流。 终于堪堪抓住小女孩的胳膊。 岸上的尖叫一声连着一声,好在裴恭水性不错,耐力也足,片刻功夫便将人从鹭河里直接捞出。 幸而小女娃只呛了几口水,虽然浑身湿得像落汤鸡,但还尚且有意识。 但她受的惊吓显然更胜呛水,即便已经回到岸上,整个人还是怔怔愣愣的。 午后的光虽照着他们,裴恭吁一口气,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他侧目瞥一眼波光嶙峋的河面,心下发誓这辈子也不想再泅这鹭河的河水了。 不止这辈子,下辈子也不想。 裴恭阴着脸,带小姑娘回府换过衣裳,又着下人煮姜糖水给小女孩喝。 趁着这阵子功夫,他还没忘着下人从大理寺打听清楚方岑熙的住处。 等到国公府里的下人告知他那个甜水巷的确切位置,裴恭登时气势汹汹地便找过去。 裴恭要找人去算账。 其实他原本也是可以不这么生气的,毕竟百密一疏,谁也不能时时看顾着孩子,这事点到即止。 可他和方岑熙之间的旧账太多了,多到他连挨个算都得花掉些精力。 不管是进香海县衙大牢过夜跟方岑熙有关,还是让他花钱请客吃饭的,叫他在山上费心费力驱狼救人,还有方岑熙不省人事之后,他扛着人下山…… 最最重要,也最最让他生气的,还是莫过于方岑熙竟然不跟他说半个字,就背着他有妻女。 裴恭觉得这些事根本不能细想,一想他脑子就突突的疼,就好像被扔进鹭河里遭凉水又激过一遍似的。 夕阳缓缓西下,小巷里还似寻常时光,却又有些不一样。 来往人群都瞧着方岑熙门前,那里杵着个黑着脸的“恶煞”。 人虽是通身贵气,样貌更是俊美英挺,可那眼神却令人心生恐惧,不敢再多看。 方岑熙同往常一般下职归家,便见到裴恭领着小女孩,阴沉着脸,像要讨债似的站在他门前。 方岑熙不由得疑惑:“三爷这是……” 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到裴恭身边的小女孩身上,随即蹲下身轻皱眉头,理了理小女孩的碎发:“欢欢?出什么事了?头发为什么是湿的?” 裴恭睨着他厉声道:“她才这么大点,你让她一个人去河边玩水,洗衣服?” “鹭河的水那么急,你是半点也不担心她出事?” “方岑熙,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当爹的?” 欢欢本就因为落水受惊,如今裴恭这么一番疾言厉色,吓得她顿如惊弓之鸟,最后索性“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不怕,不怕,欢欢不要哭了。”方岑熙却不大动容,只还像往常似的,温温柔柔地帮欢欢擦掉眼泪,又帮她重新扎个小辫,“三爷为什么跟你在一起?你慢慢和我说。” 欢欢抽抽噎噎说不出完整的话,但此时却明显好似见到了亲人,下意识朝方岑熙身边依偎过去。 她止了止哭,才犯了错似的低声道:“我把……我把我娘让我去洗的衣服,弄丢了。” “我洗衣裳的时候没看,那衣裳就顺着水漂走了。” 裴恭瞟着方岑熙,心下无甚好气。 方岑熙听到这,心下登时也分明了这事端。 他不由得轻轻皱起那副好看的眉头,伸手扣住欢欢的肩:“所以,你自己下河去捡衣服?” 欢欢抽抽噎噎道:“我不知道水里那么滑,我摔了一跤,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欢欢大概是在方岑熙身边寻到了熟悉的安全感,于是也径直打开话匣子:“衣服要是丢了,娘会难过的。” “只有小方哥哥你肯给我们五文钱洗一件,别人给娘的才两文钱,我把衣裳弄丢了,我娘要洗好多件才能赔。”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裴恭表情一僵。 他方才听到了什么?小方哥哥? 这小姑娘管方岑熙叫哥哥? 还不及裴恭再多反应,便又见得一个妇人模样的女子忙慌慌从巷角跑来,忙不迭将小女孩揽进怀里:“欢欢,欢欢……” “你没事吧?你是不是想吓死娘?” 妇人见着方岑熙和裴恭,索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几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小方大人,人家说欢欢跌进河里了,我……我不能,不能没有欢欢。” “欢欢要是有个好歹,我也,我也活不下去了。” 裴恭眼角一跳,满脸问罪似的表情,顿时消弭于无形。 纵使他一贯没脑子,此时也定然看得出,这根本不是方岑熙的妻女。 至于斗篷,显然也是方岑熙花钱请她们帮忙打理清洗的。 裴恭只好扁扁嘴,再想起方才的误会,他一时间只恨不得脚下能有条地缝,能直接钻进去算完。 方岑熙还在同那妇人说话。 裴恭便借着余光偷偷瞥向方岑熙,见着他侧眸,又连忙自顾自转过脸去,揉了揉额角。 他也不知是怎么的,只觉得自己莫名倒吸下一口冷气。 裴恭脑海里轮番划过在香海被拿走的斗篷,被讹走的饭钱…… 此刻纵然是没对上方岑熙的目光,他也饱受心虚的侵蚀。 也就是这么一阵功夫,方岑熙冷不丁瞧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周围好似是静下来了。 裴恭忽然发觉,方岑熙的目光可能会说话。 他笑吟吟地说:“你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凶错人了怎么办?急,在线等…… 第15章 狸奴白浪花 裴恭一哽,慢悠悠地别开了眼。 他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当成个木偶泥塑,在墙角下听了半晌,终于听懂些原委。 原来他面前的这妇人姓刘,是个寡妇。 刘寡妇的丈夫有军籍,在西北边军,前些年死于跟鞑靼的交战。 欢欢则是这对夫妇的遗腹女,更是刘寡妇唯一的指望。 多年来,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时日艰辛,不难想象。 方岑熙正了正神色,又冲着面前的刘寡妇郑重道:“刘阿嫂不要再当街跪地,免得日后遭人话柄。” “欢欢是三爷今天从河里救起来的,阿嫂若是谢,也合该谢三爷。” 妇人一怔,目光也从方岑熙那游移到裴恭身上,忍不住滞了滞。 她喃喃道:“三爷……” “您就是……国公府里头的贵人?” 话音不落,她便又直直在裴恭面前磕下头去:“多谢三爷,多谢三爷。” 裴恭登时被吓了一跳。 他当纨绔是炉火纯青,给人当救命恩人,却实实在在是第一次,毫无经验可言。 虽说被人簇拥着行礼跪拜倒也有,可从前那些都是有所图谋,谄媚阿谀之辈,眼下这么真心实意的,裴恭还真没见过。 他莫名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眼见刘寡妇拿自己当神仙菩萨似的拜,他不免得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 他连忙摆摆手,舌头好似打了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要再磕头了。” “日后万万要记得,不能再让欢欢去做这涉水冒险的事。” “不过一件衣裳而已,哪能有……” 话音未落,裴恭忽怔了怔。 刘寡妇丧夫,一个人带着女儿欢欢,在这巷子里过活得极其不容易。 只看衣着,便也知她们生活拮据。 这世上,谁又会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裴恭知道自己出身贵胄,一件衣裳于他而言,便是绢稠的,丢了也不痛不痒。 可对眼前的这对母女来说,随便一件,兴许就是半月一月的生计。 那于他而言义正辞严地说教,对面前的这对母女来说,却是居高临下,却又不切实际的冷语。 裴恭哑然,他很快低下头,麻利从牙牌上解下坠了玛瑙珠的络子,随手递将上去。 他冷声道:“拿去,应该能换几个钱,赔那丢掉的衣裳。” 刘寡妇手足无措:“这……” 裴恭又道:“昨日欢欢来府上送斗篷,还没有拿赏钱。” “阿嫂收下吧。”方岑熙温声道,“只要欢欢好好的,这世上又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呢?” 刘寡妇抱着欢欢泣不成声。 方岑熙便又温声规劝两句,将他们劝回家去。 斜阳下的巷子,门前只剩了手足无措的裴恭。 “我……”裴恭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个……” 方岑熙轻笑:“方某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三爷,还能不知道三爷的性子么?” 他随手打开门:“三爷有话,就进来再说吧。” 裴恭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狗腿,可心里虽腹诽着,脚上还是亦步亦趋,老老实实跟着方岑熙进了小院。 甜水巷靠近城门,其实已经算是有些偏僻的位置了。这地方鱼龙混杂,住着三教九流的人,故而屋租便也便宜得十分可观。 方岑熙的院儿里有棵枣树,高耸过顶,想来是有些年份的老树。 如今秋日过了,一场雨便将树梢头的枣儿全都打落到地上,好似一颗又一颗红赤赤的玛瑙珠。 裴恭故作缓步,随在方岑熙身后,跟进他的小院。 不过才刚刚往里几步,裴恭便见一只大白猫蹲在墙角,警惕地盯着他看。 他认得,那是临清狮子猫,长着一蓝一黄的鸳鸯眼,立在墙头上颇是威风,白色的毛儿更是又长又顺,让那猫儿看起来像个大雪团子。 裴恭愣了愣,看得心生喜爱,便不由自主伸手去逗猫玩。 不料白猫“嗷呜”叫着,顺势朝裴恭亮出牙来。 “白浪花,不能吃。”方岑熙熟门熟路地警告道。 白浪花闻言,果然“喵嗷”一声歪歪脑袋,仔细打量打量裴恭,最后迅速发现,面前的“东西”甚是不好下口,方岑熙的“六字箴言”诚不欺它。 它索性乖巧地舔舔爪子,最后抱住毛茸茸的大尾巴,转着圈自娱自乐起来。 裴恭哑然:“白浪花?” 这是个读书人能起出来的名字吗? 这猫儿又白又净,茸毛光亮,一看是被精心照顾的。 可是再一听到这敷衍的名字,他又觉得这猫儿甚是委屈。 裴恭不免挑刺道:“人家都说异瞳的鸳鸯眼狮子猫十分难得,你倒是养得挺接地气。” 方岑熙倒也不反驳,只领着将裴恭引入屋中。 “先前听闻梁国公府有事端,想来三爷这些日子该是忙得很。我这才支欢欢去归还衣裳,也免得叨扰三爷。” 他饶有兴致的目光,慢慢挪到裴恭面儿上:“看来,好似反倒是让三爷有了些误会?” “替我多出个五岁的女儿来?” 裴恭一噎,看着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的方岑熙,只好支吾两声躲开视线。 四下打量,不管怎么瞧,这屋子里都是方岑熙一个人住。 裴恭的心这才感到稍稍安稳下来几分。 他莫名重新多出来几分底气,开始没话找话,强行转移话题:“你的……都好全了?” “多谢三爷挂念。”方岑熙撩眸看着裴恭,轻声细语,“本也不是病,无什么大碍。” 裴恭撇撇嘴,又追问:“你为什么这么怕血?” 方岑熙弯唇,却只作笑而不语。 好在裴恭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又被书架上的一本南物志吸引去了目光。 他仔细瞧着书上的签注,不由疑惑:“小方大人不是土生土长的顺天人?” 方岑熙薄唇轻启:“不错,我是建州府生人。” “建州府?”裴恭挑起眉梢,却一时没能从脑海里搜寻出更多认知。 除过建州地处南方,周边沿海,他似乎对这里再没有任何了解。 裴恭轻啧,连忙祭出管用的套话:“建州是好地方,人杰地灵。” “三爷不必绕弯子了。”方岑熙眸色浅浅,“若是有话,直说便好。” 裴恭滞了滞。 这是已经开始催着他道歉了不成? 他轻嗤一声,满脸万般不愿地从身上掏出个锦盒,信手往方岑熙怀里一扔。 “这是……”方岑熙不由得认真打量起来。 “狼牙。”裴恭解释,“我在香海那狼嘴里掰的。” “给你这种怕血的人压八字,最最合适。” 方岑熙拿着狼牙,像入神似的瞧了半天。 忽而又没来由地浅笑出声来。 “却之不恭。”他反手收下那狼牙,“三爷就是来送这个?” “不然呢?”裴恭恶人先告状似的撩起眉头来。 东西都送了,这低头的意思还不明显吗?他顶多就是凶了两句,难道还真要按着他的头道歉? …… 方岑熙便也不再多话,转而沉声道:“我知道宣府卫出事,也知道裴家二爷受了重伤。” “如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皆言众军覆没,裴二独活,便是裴家这位二爷将外路拱手相送予鞑靼。” “三爷来找我,难道不是想查宣府的事?” 本还满脸嚣张的裴恭,闻言不由得一怔。 是了,是他忘了。 方岑熙心思细腻,洞若观火,查察蛛丝马迹定是一把好手。 方岑熙浅声说:“我既欠三爷一条命,偿还人情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只要是三爷想知道的,我定会竭尽全力。” 裴恭默了默。 他心底里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想还二哥一个清白。 大哥不让他插手,他大可不叫大哥知道。 大哥怕他鲁莽,面前的方岑熙却不是个鲁莽的人。 就算是身在京中,不去宣府,也还大有可查。 至少当初那要抓的军贼,为何要来京中,他还是一头雾水。 还有陆长明临走之前说的那封信…… 或许二哥那头,一早便知道宣府卫会出事?所以才着人来抓那叛徒? 裴恭的眉头越陷越深。 他知道现在这样得过且过的人,根本就不是那个真正的裴恭。 他早晚是会去查的,如今尚有一官半职,总胜得过将来……假若将来有一日家破人亡后再去查。 裴恭盯着方岑熙的眸子看了片刻,沉声问他:“此事牵扯甚广,非比寻常,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 “你还肯帮我?当真只是因为我扛过你下山?没有旁的?” 方岑熙没来由地弯起眉眼。 “自然,不只是因为三爷救过我的命。” 他唇边堆上几分弧度:“还因为三爷心怀良善,正直难屈。” 将来,定然还会救旁的人。 裴恭嗤笑:“小方大人,哄人不是这么哄的。” “你但凡说得切那么一点实际,也不至于听起来这么假。” 方岑熙笑意不减:“叫三爷看出来了,自然还有旁的事相托给三爷。” “我这两三日恐怕在衙门有的忙,晚上回不来,白浪花独自在家,我不放心。” 裴恭瞟一眼屋外啃尾巴的白猫儿:“嘿,你还真不客气。” “得,我今天把它带到国公府去,你过两天再来国公府里领。” “那就先多谢三爷。”方岑熙轻声慢语切入正题,“所以,三爷究竟缘何忽然入锦衣卫,还去香海查官银失窃的案子?” 裴恭轻叹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将宣府卫军中叛徒带了封信入京,以及自己打过内卫协领的事情一一道来,直说到临近宵禁,才抱着那小狮子一样的白浪花告了别。 方岑熙在门前瞧着裴恭走远的身影,慢吞吞把玩起手里的象牙小雕来。 夜色深了,弦月泠然。 方岑熙换过那身赤红檎丹的麒麟袍服,他搁下手中的牙雕,转而从不起眼的角落衔起一封信。 他慢条斯理地塞回信封里装好,回过身去,只打算将信压在书架深处,那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盛装信的是硬置封纸,寻常人写信不会用得到,唯有军中递送才会用这种信封。 信封纸上面涂过油,即便沾了水也不怕里面的内容会被濡湿。 方岑熙的手下意识轻轻一顿。 他瞧着信封上赤灼灼的“宣府卫”油印封戳,唇边便微微噙起几分似有深意的浅笑。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被套路永久.jpg 第16章 他定是于我有意 夜色盈盈,铺过了紫禁城。 外城东南角不起眼的小暖阁中,仍亮着澄澄灯影。 门前并无人守候,但若是练家子,就不难发现这暖阁四周,伏有不少带刀内卫,他们隐在夜色之中,片刻之间便能取人性命。 静谧的夜色里,唯有一个老黄门戴着三山帽,佝偻住身子,引着内卫协领临远朝暖阁走来。 “令主已经等久了。” “阁中只有曾哲协领。” 临远微微颔首,兜帽下的眉眼便也轻垂了垂:“有劳。” 暖阁里陈设考究,金铜炉中焚的是压平斉粉的熏陆香。 幽幽青烟从香炉中溢出,在空中氤氲弥漫,味淡而优雅。 东阁挂着及地的竹帘,编织得又细又密,轻垂在地上,便将帘后的身影遮得模模糊糊。 帘后那人慢条斯理地捻了捻扳指,黄门便推开暖阁的二道门,毕恭毕敬地请协领临远入内。 赤红的麒麟袍服扬过门槛。 临远施施然入了暖阁,同本就在暖阁的协领曾哲,并站成一排。 他缓缓上前一步,单膝伏地,低下头沉声对着帘后那人尊唤一声:“令主。” “临远来了?” “是。” “宣府卫的人,都料理完了?信呢?” “回令主,无信。” “你说什么?” 临远便又沉声重复道:“回令主,并未找到信笺。” 一旁的曾哲轻嗤:“是没东西,还是临远你没能耐,找不到东西?” 临远侧眸,眉梢轻挑:“看来曾协领知道得倒是清楚?” “那不若接了这块梁国公府的烫手山芋?也好给临某个自在。” “你……”曾哲自知这事情不易,若是给他自然万难办妥,只能被气得语塞,忿忿拂袖。 “临远,你不要以为办好了两回差事,就能在内卫里横着走。”曾哲阴恻恻地讽刺,“仔细得意忘形,引火上身。” “令主。”临远冷声,“这信临远实难找见,既然曾协领振振有词,想来是比临远多几分本事,或许还有信笺的线索。” “还请令主,另托贤能。” 曾哲正要继续念念有词,不料忽对上临远警告似的目光。 眼前的临远虽不露真容,可只瞧眉眼也看得出是个年轻人,被这样一个小辈拿捏,曾哲莫名升起一阵怒火。 “办不妥差事,如今才知找旁人挽回局面?你也不过就这点能耐,定然是不曾好好找寻。” 竹帘后的模糊的身影慢条斯理将茶杯放在手边的几上,负手起身:“吵够了?吵够了就闭嘴。” 曾哲一滞,连忙跟着临远跪倒在地。 “令主恕罪。” 竹帘后的令主将视线撩回临远身上:“你说,这事怎么办?” 临远音声浅浅:“如今,属下唯有进案库,再查朝廷和宣府卫来往塘报,寻些线索。” “你想进案库?”曾哲抬头反驳,“你入内卫不到三载,这点资历也配入案库?” 内卫案库是座独立小楼,整理收集有各卫历年军机谍报,案件奏情,案牍详甚,多得是不能随便示人的机要。 即便是内卫,也不能随便出入,不能肆意查看,更不能携带案卷出库。 临远资历甚浅,做得协领已是破例,如今又要入案库,这无疑是对旁人的挑衅。 曾哲只料着令主会驳回这请求。 却不成想浑厚低沉的声音从帘后缓缓飘出来:“允你查阅三日。” “之后若是再无进展,你就……” 临远顿时俯首,墨色皂绢下的唇角,勾起几不可见的笑意:“临远定万死不辞。” 他得了令主允许,是趁着天色未明时入的案库。 临远与门前的守卫做了签注,随即登楼而去。 可他并未停留在装载宣府卫军机的二楼,反而避开守卫视线,不动声色地潜上四楼。 那里装着陈年的老旧军机。 纸页本章早已泛黄,这些案牍早已跨过沉沉的岁月,早已久无人问津。 临远眉头轻蹙,很快停步在角落的一个书架前,利落从上头翻找起来。 未几,他动作一顿,忽察觉到细微脚步声。 临远连忙俯下身去,静静隐匿在案库书架之后,将翻出来的军案不动声色塞入自己袖中。 片刻功夫,却不见守卫,反倒是曾哲带着旁的人闲庭信步而来,两人张望两眼,随即安下心开始窃窃私语。 “听闻今日临远也入了案库?咱们在这……” “不妨事,他查的是宣府卫近两年的军机谍报,在二楼。”这层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军案,他无权查理此处,旁的人寻常也不会上这层来,“没人有胆子到这来,最危险的地方,不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曾协领,香海那于子荣没了,他先前的三千两好处……” “倒就倒了吧,好在他死得利落,没扯出什么那一位的事情来。” “可是咱们同上头来往亲密,保不齐会有人察觉……” “察觉又能如何?临远这家伙是行了大运,我早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 旦日清晨,下人一早便往裴恭院里送鱼。 “你不是最讨厌吃鱼吗?弄这么多鱼干什么?”裴家两个妹妹跟着下人们进院,疑惑不解。 她目光一转,忽又被裴恭院里的猫儿引去了注意力,随即上前从他手里中接过猫咪:“何处来的小狸奴?甚是可爱。” 裴恭看白猫懒洋洋舔了舔尾巴,才嗤笑道:“捡的。” “捡的?”大妹妹裴见贤撩眉,“何处能捡到如此油光水滑还胖嘟嘟的狸奴,我也捡去。” 小妹裴思齐顺着猫咪满身的白毛,一副爱不释手的表情:“我看分明是三哥出门办差,知道府上最近落魄,我们最近都没处去玩,专买来讨我们高兴的。” “既然如此,这狸奴就归我了。” “你少抱着到处疯跑。”裴恭的目光严肃下几分,“回头再把爹院中笼子里那几只鸟儿惊了,没大哥护着你,你就自求多福吧。” 裴思齐吐吐舌头:“爹今日一大早就不在,我想带去哪就带去哪,你管不着我。” “乖乖放下。”裴恭的声音重下几分,“这是别人托我养的,过两天要还回去,不可能归你。” 两个裴家妹妹面面相觑。 “别人家?你把谁家的小狸奴偷来了?” “哦,我知道了,这定是哪家闺秀的爱宠吧?三哥定是要给我们找新嫂嫂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前信誓旦旦,谁家的千金都瞧不上眼,如今人家都避嫌我们裴家,你倒是来劲了。” 裴恭:“……” “玩够了,就把白浪花放我屋里去。” “要是少根毛,你看我找不找你算账。” “白浪花?”裴思齐忍俊不禁,索性咧着嘴笑出声来,“这究竟是哪家闺秀起的名字?果真别致响亮,可真不愧是三哥中意的新嫂嫂,就是不一样。” “少对别人家评头论足,功课都做完了?”裴恭皱起眉头,“你衣服上哪来的糖稀?你是不是又大清早偷偷跟你侄子去吃糖葫芦?” 裴思齐面露半分苦涩:“你怎么越来越跟大哥一样,就会训我。” “不对,你比大哥还罗里吧嗦。” 裴恭冷脸:“还好意思说大哥?大哥还不是被你气倒的?” “你再不回屋去,我这就拿根戒尺跟你算算账,让你仔细学怎么给人当姑姑。” 裴思齐闻言,脸色顿时多出三分铁青来,忙不迭一溜烟拽着裴见贤跑了。 裴恭瞧着小妹慌慌张张的样子,不免自顾自笑出声来。 昨日他虽才笑过“白浪花”这名字不像个读书人能起出来的,可如今听得妹妹明里暗里说,即便是和自己同样的意思,裴恭心上便骤然升起不悦。 裴恭转而蹲在地上,一时也忽略了厌弃的鱼腥味。 他只顾着看白浪花吃东西看得出神。 眼睁睁瞧一整条鱼被白浪花吃了个干净,裴恭索性开始对它自言自语。 “方岑熙他这次怎么就能这么好心眼?” “又是让我全身而退,又是要帮忙查线索。” 他摩挲着下巴,只觉得自己忽然有了个重大发现:“难不成,他其实是……那种意思?” 裴恭眼前一亮:“是了,这可不一下就说的通了?” “我就知道,不然的话,这事还能怎么解释?” 白浪花吃的起劲,根本顾不得理睬他。 裴恭便又不自觉伸出手,在白猫那圆鼓鼓毛茸茸的屁股上推一把过去:“慢点吃。” “德行。” 白猫稳如磐石,不动如山,扭扭身子不大搭理他,仍是埋头苦吃,只在吞东西的瞬间,愤懑又含糊得叫一声,以示不满。 裴恭想起方才妹妹们打趣的那句“新嫂嫂”,终于是没忍住,对着浪花笑出声来。 “你就跟养你的那人一个德行,又费钱,又多事,旁的也不怎么会……” “……就知道招人疼。” 白浪花不认生,一贯“有奶便是娘”,吃起裴恭的鱼来,半丝儿也不客气。 后来更是任由着裴恭揉搓,在脖子上套项圈也不见反驳。 猫儿只管自己的吃饱睡足,一点也不用管顾人间的悲喜忧乐。 白浪花连啃两条小鱼,剩下的也挨个“品尝”一口以示主权,最后才在裴恭骂骂咧咧的声音里大摇大摆蜷着睡去。 一天时光流逝而去,白浪花打着哈欠抬头时,只见月亮已经高挂上了枝头。 坊肆关门闭户,街巷间悄无声息。 它果断跳上梁国公府的房顶,从容又熟练地越过街道,回到熟悉的小院。 门还锁着,它只得舔舔尾巴卧倒在门口。 不出几刻钟,果然有身影姗姗来迟。 来人身着斗篷,连着兜帽,低头疾步难辨身份。 只是行至门前,却见得猫咪卧在门前,像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黑影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白猫这才闻得熟悉的动静,连忙对着主人轻叫一声,随即懒洋洋地走到赤红色的袍角下蹭了蹭,最后索性躺平在地上露出肚皮来。 来人俯下身,轻揉两把猫肚皮,才发觉白猫脖子里多了个好似小孩戴用,圈围却更小些的项圈。 细细一围项圈实在精致,戴在猫儿脖子里刚刚合适,圈内侧还刻有猫儿的小名。 来人登时将猫儿抱起,兜帽下一双眼眸笑得弯弯:“谁给你打的项圈?你戴着人家的东西,怎么还这么快就跑回来了?” “裴家那么大座国公府,不够你撒欢?嗯?” “喵~” “不必担心我,只是去找到些重要的东西……” “你瞧,这不是也好好地回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我知道,他肯定就是对我有那种意思,不然这事很难解释:-D 第2卷 无常夜巡南城案 第17章 决不能辜负他 旦日清晨,阴云沉沉。 裴恭是一早进了裴宣的院子。 只是隔在门外,也能听到父亲和大哥裴宣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先是大哥裴宣的声音:“宣府卫是叛贼恐怕已经进了内卫的手,那信也丝毫没有音讯。” “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信当真是什么大逆的言论,要冤陷在咱们裴家头上。” 随后便是父亲梁国公:“皇上虽未曾追究,却也不十分信我们裴家。” “如今宫里未有动静,想来内卫那头当是没什么进展。我只怕老二迟迟不醒,再有奸人作梗使得陛下耐心消磨殆尽……” “那信既未曾被我们找见,又没落进内卫手里,还能在哪?” 裴宣显然满是担忧。 梁国公深叹下一口气:“或许那信已经被交给了京中接应军贼的人,可惜我们不得而知他们究竟有什么阴谋。” “宣儿莫要太费神,养好身子要紧,为父这些年不闻不问政事,将这阖府都压在你身上,才会将你累病至此,是有愧于你。” 裴宣便又笑了笑:“为父亲分忧是为人子的本分,爹说的这是什么话?” “如今俭让在锦衣卫中办差,能独当一面,见贤和思齐也懂事不少,我极是欣慰。” 裴恭鲜少听得大哥朝旁人夸赞自己,不由得眼角一弯,几近笑出声来。 梁国公朝门外一瞧:“谁来了?” 裴恭这才从门边现身,老老实实叫一声:“爹。” 屋中的父兄见是裴恭前来,不约而同地切段了先前的话题。 梁国公捋须轻瞪:“小兔崽子,还敢偷听我和你大哥说话?” “以为进锦衣卫办桩差事就不得了了?我看你是皮子痒了?” 梁国公年近花甲,白须美髯,一颦一笑自带比裴宣更胜一筹的威仪。 他着件绀青的道袍,腰上一根灰色绦子,虽然在京中赋闲已久,如今也穿着士庶的衣裳,可坐在床边仍是双腿微分,身姿笔挺,是典型的军官坐姿,不难看出他早些年叱咤疆场,横扫贼匪的影子。 裴恭饶是混世魔王一个,顶多也只敢在大哥裴宣跟前“挺挺傲骨”。 在父亲梁国公面前,这两年虽也逐渐不大正经起来,但从前还总得盘着卧着的。 裴恭轻嗤一声,把裴宣的药碗搁在桌上晾着:“爹,你一把年纪的人了。” “省着这力气练练字,逗逗鸟,别动不动打打杀杀的。非要打就出去打外人,别光横在府里揍自己儿子。” 床上的裴宣听得皱眉:“俭让,怎么跟爹说话呢?” 裴家的人都知道,家中三子虽同是梁国公夫人所出,但却也各有不同。 长子裴宣稳重多谋,然而体质稍弱,先天习武底子不佳;次子裴英刀马功夫过人,却又不喜生人性子淡漠;唯有三子裴恭和老爹梁国公最像,能谋能武,性子虽骄奢,本性却不差。 可偏偏老三裴恭被父兄纵着,是个不担事的,整日活得像个没事人,自然难立梁国公当初的功业。 裴恭垂着眸子不再说话,低眉顺目地接下了裴宣这句批评,没再像往常似的顶嘴。 梁国公又瞥了瞥:“听说老三办了香海的官银案,把人家县衙都掀了个底朝天?” 裴宣轻咳着笑两声:“虎父自是无犬子。” 梁国公的手伏在膝上:“也罢,在锦衣卫干着,总比在外头浪荡来得强。” “小兔崽子能不再给府里闯祸,也是难得。不过,他几斤几两,老子我又不是不知道,香海那案子……” 裴恭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伸手把晾到温热的药放进裴宣手里:“我自有智囊。” “不劳父兄费心。” 大哥裴宣眼边蕴出几丝欣慰的笑意:“俭让肯这样踏踏实实办事,自然极好。” “前天卫中还说城南又有案子,最近闹得沸沸扬扬,谈之色变,正要点人去查,你肯不肯再去?” “办是能办。”裴恭煞有介事地坐在裴宣床边挑挑眉毛,“不过,我需要帮手。” 裴宣抬手饮下一碗苦药:“自然,你如今也是裴百户了,手底下没几个旗官哪能行?” 裴恭哂笑:“不是听令的旗官,是动脑子一起查的那种帮手。” “比如说,大理寺的那个方岑熙评事。” 梁国公眸中闪过一丝异样:“有人让你捎着他,一道儿办差?” “没托让你办旁的事?” “那倒没有。”裴恭自顾自笑笑。 虽然他私下同方岑熙细说过二哥宣府的原委,可先前答应过大哥不再插手,如今当着父兄的面,他自然也不会自己揭开这层节外生枝。 裴恭哂笑:“不过就是处得来而已。” “咱们梁国公府又不是谁都要捧的香饽饽,何况如今这幅样子,我自然会小心。” 梁国公嗤笑一声:“小兔崽子,你最好是。” 裴宣便也轻拍两下裴恭的肩:“那明日就去卫里领差,想要个人,不是难事。” “是什么案子闹得这么大?要锦衣卫出面?” “据说城南时有外的坟茔边,时常有人见到黑白无常鬼抬着棺材夜游。” “还有人看到鬼挖坟,嚼人尸,闹得百姓夜里门户紧闭,人心惶惶。” 裴恭一滞,幼时听哥哥们讲的精怪异闻一拥而进脑海。 他眼前登时营出一副诡异画面,不禁倒吸口凉气:“挖坟的无常鬼?” 裴宣搁下药碗,头也不抬地问:“怎么?俭让怕鬼了?” 裴恭还没来及再反驳,裴思齐的声音从远处传进院子。 “三哥?你院里的狸奴呢?昨晚还在,现在怎么没了?” 裴恭表情一僵,忙回过视线:“白浪花没在院里?” 他顾不上再多解释,掉头便告别父兄,忙慌慌回自己院子去。 猫碗里的鱼还剩有半条,可偌大的院子里却没了那团白影。 裴恭只觉得自己心下一慌。 第一次受人所托,就搞丢了人家的鸳鸯眼狮猫,钱是其次,他只怕自己这回不大好交差。 不想屋漏偏逢连夜雨,府里头翻天覆地地找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下人忽然通传,说方岑熙来国公府拜访。 猫没个影,要猫的人倒是干了个大早。 裴恭只能硬着头皮往门房边待客的暖阁去,心里早已经做好了要在方岑熙跟前被数落的准备。 他如实对方岑熙说了情况,不料方岑熙倒是听得面色如常。 “我正来同三爷说这件事。”他微微一笑,温声解释,“白浪花昨晚宵禁之后,自己跑回来了。” “抱歉,害三爷担心了。” 言罢,方岑熙便又掏出个方方正正的锦盒,推送到裴恭面前。 “这是谢三爷你救欢欢的。” 裴恭打开盒子一瞥,是枚刻有名姓的小印。 章石虽不是什么名贵的石材,但石质却极好,刻章的刀法也利落圆转,篆刻协调。 方岑熙伸出指尖在盒子顶上轻敲两下:“这章石难伺候些,盒子是专门为这章做的,三爷切记,往日将章收在这盒中正正好,莫要换进旁的盒子。” “其余的也不难打理。” 裴恭撩眉:“你刻的?” 方岑熙颔首:“雕虫小技,还请三爷不嫌。” 裴恭翻来覆去地打量着小印,不禁轻勾起唇角。 这可是方岑熙专门给他一个刻的,不管怎么看自然都顺眼。 方岑熙随即又递上裴恭套给猫儿的项圈:“这银项圈贵重,白浪花带着不出三五日,定要弄缺弄坏的。” “还是请三爷收好,这样才稳妥些。” 裴恭轻啧一声:“这又不是给你的,谁让你撸下来?” “之前那狼牙推都没推一下,如今一个银项圈你倒是婆婆妈妈起来了。你不收这银项圈,那你的小印我也不能收。” 方岑熙堆笑的眉眼缓缓蹙起:“一码归一码,这是谢三爷你从河里救人的,三爷不能不收。” “行,那我也跟你一码归一码。”裴恭接过方岑熙的锦盒,“这银项圈也不是白给的。” “城南有个案子要劳你些心神,最近闹得沸沸扬扬,你可能有些耳闻,这个就当订礼。” 他想了想,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怕鬼也没关系,有我在,跟你一起查。” 方岑熙默了默,忽然转而轻笑出声来:“罢了,我去。” “三爷拜托的事,自然在所不辞。” 裴恭轻拍了方岑熙的肩一把:“这才像话。” “稍后我去镇抚司衙门接手续,让他们把案卷给你拿去。” 方岑熙深吸了一口气,侧眸瞥一眼自己被拍过的肩头。 裴恭瞧着他眼中隐约的异样,不禁顿了顿:“怎么?” 方岑熙摇头,一字一顿道:“无妨。” 虽说已然是第三次,可他对裴恭这冷不丁一下,显然还是十分介意。 他不再多言,只作个揖:“大理寺中还有事,我这便告辞了。” “下午我在衙中,等三爷的案卷。” 两个人就此在府前作别。 裴恭回了院,一时却不急去镇抚司衙门,反倒拿着小印坐在窗前凝神。 他一个练家子,向来甚少舞文弄墨,用这种东西的机会不多。不过一想到这小印是方岑熙刻来送他的,裴恭一时间还有些爱不释手。 再想到下午拍了方岑熙之后他那明显的反应,裴恭不禁陷入深思,转而又自顾自笑出声来—— 难不成,小方大人还不好意思了? 裴恭唇角噙笑,一下子好似坚定了心念。 城南无论是什么鬼神精怪,他定然得护好方岑熙。 毕竟,再怎么说,他是个敢作敢当的人。 虽然世俗眼光可谓,但他决不能辜负小方大人这番雪中送炭的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你快住手,你不要再掰自己了啦! ———————— 坚定唯物主义,案件皆为装神弄鬼,over 第18章 你们小方哥哥,恐怕遇上了麻烦 裴恭换了新的衣裳,又在铜镜前拂衣整冠。 他冲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抚平飞鱼服上的褶,将牙牌垂顺检查好几遍绦子,最后才收着袖口的臂缚出门去。 门外头的小妹裴思齐目睹了全过程,不禁对裴恭这不同往常的异样举动无比惊诧:“三哥,你这究竟是到镇抚司衙门上职去?还是到哪个酒楼画舫见新嫂嫂去?” 裴恭横小妹一眼:“哥哥我要抓鬼,上衙门,整装收拾怎么了?你少添乱。” 裴思齐忍不住朝他吐舌头:“你才添乱。” 裴恭又嘱托:“你在家消停一些,不要惹大哥和爹生气,听到没有?” 裴思齐撇撇嘴角,反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再抱白浪花回来给我玩?” 裴恭揉一把小妹的脑门:“玩什么玩?那是别人家的狸奴。” 裴思齐不过十二岁,模样没长开,个子也还矮。被人揉了脑袋,她也只能伸着两只小短手乱挥,伤不到裴恭分毫。 裴思齐只好放弃抵抗,扬起脸望着裴恭,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看大哥二哥,谁像你似的一把年纪不成家?” “你赶紧把那姐姐娶进门,让她带着白浪花嫁过来,我不就天天都能和白浪花玩了?” “到时候我喂它鱼吃,我这什么鱼都有。” 裴恭听得忍不住笑出声来:“裴思齐,你也就这点出息。” 裴思齐笑吟吟:“三哥,你可别出糗,让那姐姐看不上你。” “到时候我可不饶你呢。” 裴恭揉一把小妹的脑袋,眼中顿时多出几分亲和。 裴府巨变,裴英重伤,家中好些时日难免都闷沉沉的。 如今也就唯有被瞒住的两个妹妹,只当是大哥病倒,以为裴家即将雨过天晴,所以还能无忧无虑地玩笑。 裴恭不免轻喃一句:“行了,小啰嗦精。” “哥哥犯不着你费心,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别带着你侄子到处疯。” 裴思齐脸上绽笑,专程送他送去了门口,远远朝他挥手:“三哥,我等你呀。” 裴恭出门就快马加鞭,只朝着镇抚司衙门疾驰而去。 他一入镇抚司,便忙着手去理南城鬼案的卷宗。一个多时辰之后,他方整出三册案牍,交托给新分派在他手下的小旗官,送去给大理寺。 裴恭莫名等得生焦,就下意识往外瞧。 京里早已经入了冬,凛凛寒意好似倾盆而下,“呼啦”一下便铺满了顺天府的大街小巷。 北镇抚司衙门院中的树,亦是早已落得只剩枯枝,在风里微微乱颤。 裴恭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来时,街道四处都已经结了细碎的小冰碴。 午后到了衙门,城中更是升起狂狂烈风,这风无比肆虐,吹得坊肆帜帆乱摆,仿佛要将街上不论人马的一切,全部掀翻。 这一路从大理寺赶来,怕是要冻坏了。 裴恭忙不迭吩咐手下的小旗:“去泡壶热茶晾好,要进门就能入口的。” 他又想了想,便加上一嘴:“泡黄先元的瀑布仙茗,今年新的。” 黄先元是京中老字号,制茶一贯细心。 这店里的东西虽价格小贵,但胜在都是质量极佳的精品,不论是寻常的茉莉龙珠,还是仅次于御供的雀舌,黄先元中更是一应俱全。 至于瀑布仙茗这类名贵茶种,更是香气馥郁,汤色绿亮,黄先元号在京中是一马当先无人能敌。 故而京中大户人家送礼亦或是接待贵客,都绕不开黄先元的茶叶。 裴恭交待妥当这些事,便又百无聊赖地自顾自翻开案卷瞧了瞧。 上次去香海,他便是亏在未曾仔细看案卷。 如今裴恭长了记性,必然先要将案宗了然于心,案子办起来,方才能更得心应手,不必总在方岑熙跟前像个傻子。 卷宗扒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等到有人来禀。 “百户大人,大理寺派的人来了。” 裴恭眸色一亮,随即搁下手里转来转去茶杯,起身朝外去迎。 这次的案卷皆由南城兵马司递交。 里头记录的内容虽多,却杂杂乱乱不得主线,且那无常鬼游行的场面被记得天花乱坠,颇为夸张。 便是裴恭心不在焉地翻阅几页,也只觉生假,想不通南城兵马司怎么交得上这种东西来。 他正想和方岑熙说道说道,一起再去南城,找那些瞧见过无常巡街的人问问详细状况。 不料人还没向外走几步,他的步子却忽然一顿。 “见过裴百户。”来人毕恭毕敬朝裴恭作了揖,抬起一张堆满褶子的笑脸。 这人瘦高个,脸长似拨,笑起来眼里也透着精明。 显然,来的这个不是方岑熙。 裴恭一滞,并不对这自带三分笑的来人客气,只沉声问:“你是谁?” “在下大理寺左寺寺正,丁佑德。” “此来专程协同裴百户,督办南城那闹到沸沸扬扬的案子。” “就你一个来?”裴恭撩眉,一把按住小旗官要上前去斟茶的手,“方岑熙呢?” 丁佑德轻笑:“裴大人恕罪,您虽点方评事来,可不巧得很,方评事约摸是接手了旁的差事,故而不在衙中。” “上头不敢耽误锦衣卫的事,这才命丁某前来。” 裴恭撩眉,显然不信:“不在衙中?他去了哪?” 方岑熙早晨明明答应过,就在衙里等着,若有旁的事,还能带不来一句话? 丁佑德微愣,继而又应声道:“这丁某不详,许是归家了也未可知。” “裴百户如今是正六品的百户,终日和方评事那样的人在一起,终究不甚合适。” 他说着便将手上的锦盒递在裴恭面前,亮出盒子里黄灿灿的两锭金,又奉了大理寺的公文,最终赔上一脸笑。 “如今差事紧急,裴百户若硬是要找人,恐怕会耽误大事。到时候不但上面怪罪裴百户因小失大,那头的方评事恐怕也难逃其责。” “丁某也定然不会令裴百户失望,顶破天都是给上头办差罢了,裴百户是敞亮人,又何必非方评事不可?” 裴恭闻言嗤笑:“方评事那样的人不合适?” “他是什么人,怎么就不合适了?” 丁佑德讪然一笑:“有些话,说破总归伤和气,裴百户何必一定要逼问?” 两个人四目相对,皆是脸上挂笑,却又各怀心思。 可丁佑德说的又句句是实。 如今案卷被他裴恭早早整理一全。 可他却不去查案,反倒纠于寻方岑熙,无疑会招来责问。 他在锦衣卫中办差,自然不能事事都跟从前似的,找大哥来做主。 他也有自己的愤怒,更有自己的不满。 但这些绝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只靠动手解决了。 裴恭眼中漾过一抹揶揄,笑得越发明显了。 “也罢,那就请丁寺正熟悉熟悉案卷。” “咱们明日就一道去南城,再问问情况。” 方岑熙若在衙中,断不会见不到送去的案卷。 这事定然还有蹊跷。 裴恭心下隐隐觉着不对劲。 便寻了个借口打发,转头往方岑熙租住的小宅去。 他才迎着冷风走到甜水巷口,便见方岑熙门口站着欢欢和另一个小男孩,两个人正吵吵嚷嚷的。 裴恭不禁上前,轻瞟过方岑熙紧闭的门户:“你们也在等他?” 欢欢登时眉开眼笑,底气十足地冲着身边的男孩道:“就是有,就是有,你看,三爷现在就来了。” “三爷就是救过我。” 言罢,她忙不迭朝裴恭走过去:“三爷您也是来找小方哥哥的吗?小方哥哥好像不在家。” “原本小方哥哥说午后要我来拿浆洗的衣裳,还有两本书要给江函,他从来不食言,可我们今天都没见他回来。” 欢欢对着裴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裴恭从字里行间才听出,欢欢来拿要浆洗的衣裳。 至于那个叫江函的男娃儿,家也住在甜水巷,家中原本尚算富足,只是两年前失火,将家中烧了个精光,父母也双双殒命。 他如今努力念书,便常来方岑熙这借,方岑熙也一向大方,常拿书送他,也一向帮忙授业解惑。 方岑熙今日午后本叫他们一道来,如今却不见身影。 裴恭听得皱眉:“所以,他一下午都没回来?” “嗯。”欢欢又点点头。 裴恭蹙了蹙眉头,好似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事。方岑熙也应了他一起查案,断不会无缘无故地食言变卦。 如今看来,方岑熙定是碰上了什么脱不开身的事。 裴恭默了默:“你们小方哥哥,恐怕是遇上些麻烦。” 来协查案件的人莫名变成了丁佑德,裴恭问起原因,丁佑德亦是含糊其辞。 可那公文却是真真的。 裴恭死活寻不见方岑熙的人影,现在想来倒也不奇怪。 大理寺那帮人,恐怕是在故意从中作梗。 瞧着方岑熙在香海有功可立,如今便忙着换人来顶差。 思及此处,裴恭打发两个孩子回去不必再等,临了眸中飘过一丝光,忽又叫住欢欢。 他从身上摸出个银锞子,摆在欢欢手里:“我也有个忙,就在今晚,要请你和你阿娘来帮一帮。” “你去同你阿娘商量商量,若是你阿娘同意,我再给两个锞子当谢礼。” 欢欢眨巴着眼,一脸疑惑:“三爷有什么忙要帮?” 裴恭轻笑一声。 便是没有梁国公府撑腰,他也绝不是大理寺一个寺正能糊弄的。 他点过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 他由是思索片刻,伏在欢欢耳边,低声仔细交待几句。 直嘱咐到最后,他才又道:“你小方哥哥在衙门里被人欺负了。” “咱们报完仇之前,可不能让他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智商逐渐上线(doge) 第19章 你昨日早晨怎么答应我的? 夜色缓缓铺过了南城的天。 今日本就不大晴朗,故而此时云层掩月,便显得南城的街道越发阴暗昏沉。 原本对丁佑德爱搭不理的裴恭,不知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黄昏才刚刚透出暗色,裴恭便风风火火叫手下的小旗找人,催着还没吃晚饭的丁佑德出门。 小旗气喘吁吁,扭头便要出门:“丁寺正,可算是找着你了,咱们得快些赶到南城去才行。” “裴百户说是要连夜彻查线索,没有你不行,得专程请你去。” 本才得意洋洋下职的丁佑德,此时整个人还懵着,案卷更是尚未看完。 可大理寺协查,他偏又不能直接拒绝裴恭的传话,只得忙不迭换好衣裳,随着传话小旗出发。 彼时南城坊肆闭户,城门紧关。 凛凛寒风在空旷的街道上毫无遮蔽,便直直朝人袭来,像是敲着人脑门一样,让人隐隐钝痛。 丁佑德正腹诽着裴恭想一出是一出,私下里还在一叠声地叫倒霉。 见着裴恭却又连忙收敛神色,只敢讪讪陪笑:“裴百户。” “这入了夜,咱们还来这南城时为何?” 裴恭却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只是嗤笑一声提点道:“丁寺正还没有看案卷?” “我回去思前想后,咱们办得是鬼怪案子,自然是得晚上来南城。” “鬼影巡城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咱们若不是趁夜前来,又怎么能抓得住鬼?” 丁佑德听着这番不着调的言论,忍不住暗自撇撇嘴。 他抚了抚额角边的冷汗,心中虽多怨言,面儿上却只得连连称是。 他又皱皱眉头,话锋一转:“可是裴百户,这鬼影巡城只是传闻,咱们谁也没有见过那鬼是个什么样子。” 丁佑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咱们一伙官差就这么没来由得杵在街头,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何况裴百户英武过人,神勇无比,若是您立在南城,就算是真鬼也该有所震慑收敛,何况是那些装神弄鬼的?” “我看咱们还是明天白日过来,寻些人去问问,想来更靠谱些。” 裴恭侧目瞧着丁佑德那一脸恭维神情,没来由地笑了一声。 他一反方才的孤傲,轻貌似熟络地拍了拍丁佑德的手。 “丁老哥,此言差矣。午后我是与你见外才故意要拖到明日再查,后来一想是自己不该了,咱们都是为了办差事,哪能多那么多花花肠子?” “这差事上头都急着等结果,要得急,咱们万万不能耽搁。” 丁佑德一哑。 这话确是他午后所言,如今这席话被拿来搪塞他自己,他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丁佑德暗自叹口气,又被裴恭一句“丁老哥”叫得晕了头,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搭上了腔。 他迫于无奈地冲着裴恭点下头:“话是这样的话,只是眼下都已经宵禁,南城街道空空,咱们又该去哪处抓鬼?” 裴恭闻言,意味深长地勾勾嘴角:“街道空空,自然是要找一找的,那些鬼怪还能蹦到咱们眼前来等着被抓不成?” “不如咱们分头行动,各自在街上徘徊,总能有一两个见着鬼影,到时咱们再摸清位置瓮中捉鳖……” 丁佑德听着裴恭有条不紊地安排,心里又千万个不乐意。 可如今他跟裴恭一道儿查案,碰到眼下这事,偏又脱不得干系。 “我们几个去巡小街小巷,这烁石大街便有劳定老哥来巡了。”裴恭唇边噙了笑,淡淡的眸色里仿佛是憋着坏。 丁佑德还想再论两句“高见”,不料锦衣卫的几个人散得倒快。 不过眨眼功夫,也不由他再分说,清冷冷的街面上顿时只剩下他一个人。 丁佑德被灯笼的一小片澄光彻底拢住,在黑漆漆的大街上格外显眼,且又格格不入。 他怔了怔,瞧着远处不甚明亮的大街,手下意识抖了一下。 街道没了白日的熙攘,贸然出现个人影都会吓人一跳。 丁佑德举着灯笼小步朝前挪,连垂着灯笼轻晃的微风都能吓得他心惊胆战。 可是别人都去巡街,他站在此处,总归也不是事,万一叫裴恭他们瞧见,怕是还要白惹一顿嘲笑。 他咬咬牙关,一不做二不休朝前走去。 南城比往常都更加昏暗,灯笼在寒风中晃来晃去,越发平添几分阴森恐怖。 丁佑德心下紧张的厉害,只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一心祈愿别看见什么脏东西。 “天惶惶,地惶惶……” “天惶惶,地惶惶……” 丁佑德嘴里念叨有词,眼也根本不敢往旁处去看。只要他速战速决绕个小圈回到原地,到时候也算是能交差。 不想怕什么来什么。 他才刚刚拐过前头的街道,正要回过头转身,顺着旁的路再回去,便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披散着头发,从他眼前飘荡过去。 丁佑德下意识屏住呼吸,一时间僵在原地不敢大动。 眼花,一定是眼花了。 他不停地安慰着自己。 他吞吞口水,壮起胆子又往前一步,便又见那披头散发的白影便伏在路边,对着燃起火光的铜盆嘤嘤作泣。 那是小女孩的哭声,尖利渗人。 铜盆中的火焰竟也是绿色,摇曳摆动,诡异瘆人。 绿光映着惨白的脸,一边哭泣,还一边念叨着:“钱……怎么没有钱……” 丁佑德被眼前这诡异的场面吓得一滞,整个人便好似是定住了。 黏腻腻的冷汗一下子沁满了他的额头。 大半夜宵禁十分,能通车马,有五城兵马司巡逻的大街,万不可能有人烧纸。 眼前的场面令他不敢细想。 丁佑德也顾不得再探究这究竟还是不是装神弄鬼,他只想赶紧回身逃开。 不料头还没回过去,另一个白影枯槁的手便搭上他肩头。 “钱,烧钱……” 丁佑德一时间发觉自己好似是被缠上了。 他心下犹如一团乱麻,眼前登时一黑,便彻底被吓到闭过气去。 他手里北镇抚司的灯笼也顺势跌落在地,迎着北风燃起火舞赤焰来。 隐在暗处跟着他的裴恭,这才安步当车走上前,不紧不慢踩捻灭掉那火苗,又转身轻踹丁佑德一脚:“丁寺正?醒醒?” “丁寺正?” 然而丁佑德晕得彻底,被踢过也毫无动静。 裴恭不由得嗤笑一声,将视线瞥向路边那两个白影:“有劳。” 欢欢迎上裴恭的视线,这才抱着铜盆起身,轻声嘟囔:“三爷,还有没有别的人?我还没玩够呢。” “再过一刻钟,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官兵该来了。”裴恭失笑,“将那烧绿火的硼砂一点不剩都燃完,便早些同你阿娘回家。” ———————— 众人夜查南城,最终变成了寻找寺正丁佑德的大乌龙。 裴恭借着这么个由头,旦日一早,便堂而皇之地进大理寺衙门去问责。 他言辞中带着盛怒:“昨夜丁寺正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我们这差事没办上几刻,功夫全都花来找丁寺正。丁寺正既然身有不适,怎么能勉强他还来查办案子?” “如今丁寺正受惊,查案也耽搁了一晚功夫,大理寺就这般朝我们锦衣卫阳奉阴违?” 谁也没料到,查案子会出这种昨晚那种幺蛾子,大理寺只能自认倒霉,连连赔罪。 裴恭也不废话,只气势汹汹逼问道:“这案子你们大理寺究竟是办还是不办?” “若不肯协查,我便去禀明上头情由,我们自己料理便是。” “有,有人能办,您昨日点的方评事,现下正巧就在案牍院抄案牍。” “裴百户,且等一等,我们这就叫他来……” 裴恭懒得再同人废话。 他提着刀不容旁人多嘴一句,旁的人自也不敢阻拦,只能由着他大步流星朝案牍院而去。 裴恭一把推开了院里阁楼前那扇陈旧的木门。 屋子里虽有炭笼取暖,烧的炭却显然不甚优质,烧得烟雾缭绕。 坐在正中的方岑熙正想咳嗽两声,便被突然撒进屋里的光,晃得再睁不开眼。 他忙将拿着笔的手下意识抬了抬,挡在眼前试图避去强光。 谁料那迎着光的地方,他却骤然瞧见了裴恭的身影。 “三爷?”方岑熙眯了眯眼,确定不是什么幻觉,这才略感惊诧,“您怎么找到案牍院的?” 他所在的案牍院虽不大,却是大理寺的重要场所。 这地方平日收集案牍证据,一贯绝不允准外人随便出入。 何况昨日他一早被支进案牍院抄文书,心下知晓大理寺的人是铁了心,要贪那南城的案子,自然不应该轻易让裴恭找到这案牍院来。 却不料只一夜功夫,裴恭便能寻到此处。 “你一个人,在这抄了整宿案牍?”裴恭翻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章本,又瞧着方岑熙眼下显而易见的浅浅乌青,眉头上登时出现深深的波澜。 方岑熙搁下笔,好似理亏般弯着眉浅笑道:“三爷怎会来此?” “怎会来此?”裴恭挑眉,苦笑一声问道:“你说我还能为什么来此?” “你昨日早晨是怎么答应我的?” “这笔账,小方大人是不是该好好跟我算一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来接老婆 第20章 内卫皆是卑鄙鼠辈 裴恭做梦都想在方岑熙面前占了回理。 到时候他就是把人捏扁,搓圆,骂个狗血淋头,也绝没有人能指责他半个字。 如今可算是梦想成真。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裴恭酝酿了下情绪,决定好好在方岑熙面前立一立威信。 他上前两步,一把拍在方岑熙面前的桌上,恶狠狠叫他:“方岑熙。” 结果那满腔子火气,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忽然又哑得丁点不剩。 他忽觉得眼前的方岑熙像棵被雨淋过的草,无助又可怜。方岑熙虽的确食言,却也是有情可原。 满腹的牢骚便也在不知觉间自行温吞下来,裴恭扁扁嘴,话锋一转:“他们怎么让你一个人抄这么多?” “他们这么整你,你怎么不来找我说?” “也是……你被人看在案牍院里,定然根本脱不开身。” 裴恭迅速完成了自我安慰,忿忿不平道:“大理寺这帮老混子,还想跟我玩手段。” “从你手里抢案子,他们想都别想。” 裴恭自觉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半晌,却始终是在自言自语,便又瞟向坐着的方岑熙:“我找你找得忙了一宿,你倒是先说句话行不行?” 方岑熙叠好桌上的案章,慢条斯理道:“有点饿,我们先去吃碗热汤面。” “旁的事,等下慢慢说。” 裴恭:“……” 片刻功夫,裴恭便拉着脸走出案牍院,身后跟着黯然无神的评事方岑熙。 不知情的大理寺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惹着锦衣卫霉头,这下怕是要理那烂摊子,还要低三下四受气,方评事也是个冤的。” “听闻这案子棘手,招鬼弄神的。办好了那是本就该,是大理寺欠人家的,办不好不就是方评事倒霉?横竖不讨好。” “要是好事,哪能轮到方岑熙头上?” 裴恭撩眸瞥一眼人群,阴沉沉的目光多出几分凶戾。 人群登时噤若寒蝉。 有人目露几分同情悲悯,也有人挑着看好戏的视线,却都只敢目送着倒霉鬼方岑熙被抓出大理寺衙门。 怒火冲天的裴百户提着刀,一早便来大理寺问责,最后在众目睽睽下带走方岑熙,两个人走得雷厉风行。 他们转头便进了衙门外头的面馆。 方岑熙难得大方,使六个铜板巨资,一口气买下两碗阳春面。 裴恭看着寡淡的白面清汤,和零星几颗漂在碗里的葱花,登时只觉得脑壳痛。 他轻啧一声:“香海是因为有乞儿,现在又是怎么?” “你们大理寺不发俸?香海那大案办完了,你的赏银呢?都被你埋院里头生崽儿?” “这面最贵的是里头那撮盐?” 方岑熙哂然一笑:“三爷若是吃不惯,让给我也不妨。” 裴恭:“……” “你还是别请我了。” 他强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掏钱一口气加了好几样浇头,这才勉强将两碗阳春面改作虾子红汤面,又多两个就面小碟。 “我是不是欠过你钱?”裴恭扶额。 “你非得这么折磨我。”这人明明有的是钱给人洗衣服,给人买书,给人送吃的,怎么到自己身上就能这么抠?裴恭不明白,“我碰着你,定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裴恭虽然嘴上念叨不停,手上还是把碗推到方岑熙面前。 “你以后别再请我吃饭,就算是积大德了。” 方岑熙眉眼更弯出几分弧度,下筷子倒也不客气:“多谢三爷。” 言罢,他便低头开始小口吃尝。 裴恭被他磨得没脾气,也只能把刀往桌上一丢,拿筷子翻腾起热乎乎的汤面来。 抬眼之间,眸子里忽映入方岑熙那慢条斯理地模样,他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方岑熙吃东西的模样,很有意思。 他干什么都好像不慌不忙,来日方长。就连吃饭也是,斯斯文文,绝不发出半分动静声响。 他身上穿的还是上衙的常服。 圆领袍熨帖,衬得人修长又笔挺,一举一动更显斯文隽雅。 即便昨晚被人关在案牍院里,他一个人抄了那么多案牍,方岑熙却也毫不抱怨,悠悠闲闲。 富贵他受得,贫苦他也受得。 这世上就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扯起方岑熙丝毫紧张的情绪。 “三爷不动筷?还不合胃口?”方岑熙撩眸,冷不丁便迎上裴恭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裴恭下意识一闪视线,忙慌慌侧过脸去,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你在香海能朝着于子荣据理力争。” “跟我这也浑身都是本事,怎么回到大理寺,就被人欺负成这副德行?” 方岑熙执筷的手一滞,眼中飘过几丝意味不明的阴翳,却又很快抬头漾出一脸笑:“哪有?大理寺是想着换老成些的丁寺正帮您。” “也免得像我似的,一到香海,就出了让您进大狱的事。” 裴恭凝着他。 不知怎的,方岑熙虽然笑得与往常并无二致,可裴恭就是能从这浅笑中看出几分刻意来。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裴恭压下眉头,“是不是?” 方岑熙顿了顿,仿佛一下子被裴恭问得无所适足。 裴恭却还不曾罢休:“怎么不说话?” 方岑熙自顾自做了个深呼吸。 “三爷还记得,先前说过的那信吗?”方岑熙温声静气,“宣府卫的信。” 裴恭一怔,忽忘了自己追问的话题。 他忙搁下手里的筷子:“怎么?” “三爷说有内卫掺和,许也是为了找那信。”方岑熙缓声解释,“可如今内卫也未能找到信笺,不会善罢甘休。” 裴恭愣住,忍不住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内卫没找到信?” “内卫是陛下亲卫。”方岑熙面不改色,“内卫手里若是有信,无论那信里的内容是什么,陛下早该赦了梁国公府,或是早已经降罪。” “如今陛下又怎么会不置一语?可见内卫也没有寻到东西。” 裴恭皱眉:“你还真行。” “我爹也是这么个意思。” “三爷可想过,军贼为何长途跋涉带信入京?”方岑熙浅声分析,“那信又是交给谁的?” “如今梁国公府和内卫都不曾寻到信,如果这是一封密谋要构陷梁国公府的信,这信会不会已经被交给了那个要接应军贼的人?” “再退一步,若是宣府卫外路当真被卖,那是不是一封上京状告的信笺?既然如此,内卫又为什么会盯上那封信?” 裴恭瞳孔一缩,顿时从嘴角挤出几个字:“是内卫?想诬陷我二哥,想置裴家于死地?” 方岑熙煞有介事地点下头:“内卫中的确有人在暗地里做这勾当。” “可却也定然不止内卫,后头必还有更大的黑手。” 裴恭听着方岑熙娓娓道来,手里的筷子便不自觉被他攥紧的手彻底握成两截。 他是恨极了内卫的那帮败类。 恨不得食肉寝皮,见一个杀一个,抽出刀来将他们挨个捅穿。 方岑熙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他如水的目光,只是淡淡蕴在裴恭周围:“三爷与内卫,是积怨已久?” 裴恭勾着唇角冷笑一声。 “若不是边关军卫铁血丹心,他们岂能在京里头闲出那给人背后戳刀子的功夫?” “一群卑鄙鼠辈,当初坑害我爹和我大哥,如今连我二哥也不肯放过。” 梁国公裴沧宰少年人杰,金戈铁马卫国保疆,三十八岁那年更是大破鞑靼,夺回早年失陷的五座城池。 不料大胜归来,等着他的却是一番贪墨军饷,中饱私囊的诬告。内卫手里满是“证据”,夺得大胜的梁国公,甚至连家人都还没看到一眼,便身陷囹圄。 裴家从荣耀满门的勋贵之家,一夜间沦落为众人唾骂的对象。 内卫肆无忌惮地在梁国公府中“搜府寻证”。 那年裴恭才六岁。 却怎么也忘不掉当初的情形。 后来梁国公贪墨军饷之事不了了之,却也彻底失了皇上信任,自此赋闲。 世子裴宣代父领征,战功不输父亲。 不料一场鞑靼的偷袭却又害裴宣坠马,本还要一鼓作气破了鞑靼那支人马出口恶气,不料又被内卫探知给京中,强撤回京。 如今,裴宣占着锦衣卫的闲职,也成了可有可无的“废人”。 裴恭眸子里都蕴出了杀意:“我裴家与内卫那群见不得人的玩意,此生势不两立。” 若当真是办事得力,有几分真才实干的儿郎,谁不愿光明正大地功成名就? 这世上唯有那些只想一步登天的无能之辈,才会蒙住脸面,躲在见不得人的阴沟里,踩着别人的血出卖良知,讨得自己的三分薄利。 裴恭冷着声:“内卫没一个好东西,我只恨杀不得他们。” 方岑熙默了默,登时难置一语。 “我会再查。”他半晌才低下头,干巴巴地浅声道,“快吃,面要凉了。” 裴恭的手指在桌上杂无节奏地敲击几下,心里乱糟糟的,却只好强行冷静片刻。 他微沉眉头:“不说这些。” “你熬了一宿,等下先回去歇息。” “不必。”方岑熙不假思索,“三爷定已然将案卷翻得滚瓜烂熟。” “便在这,于我细说说看。” 裴恭一愣:“你怎么又知道,我把案卷看得清清楚楚?” 方岑熙正要解释,裴恭便和他一同笑出声来:“我忘了,小方大人最会算命,还总谦虚曰常理推断。” 方岑熙一愣,掩着唇轻笑道:“这次不是,这次是三爷自己说的。” 裴恭愣住,忍不住疑惑:“我什么时候说过?” 方岑熙眼角堆出带笑的弧度。 “因为你是裴三爷。” 他又怎么会不懂裴恭的心思? “你忙了一整宿,能寻到案牍院来,那你就一定看过案卷。”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内卫见一个杀一个 小方大人:那你可能会丧偶:) 第21章 无常鬼,夜巡城 裴恭轻晃两下手里的茶杯,终于还是朝方岑熙毫无芥蒂地打开了话匣子。 “这事在南城闹得沸沸扬扬,说不准你已经有三两句耳闻。” 顺天府分内外城郭,北城为内城,外套的于北城的,由三个内城门衔通的,自然也就是南城。 紫禁城同达官贵人,大商巨贾的府邸,多坐落在北城。而南城相较下,便要鱼龙混杂得多。 今年自立秋以来,南城最先是打更的,看到晚上有无常鬼差在宵禁之后的街道上游荡。 后来,看到的人便日渐变多。 人人将那无常鬼差说得天花乱坠,有人说他们震慑为恶之人,也有人说他们专门收走行夜人的性命。 偌大的顺天府一时间以讹传讹,人心惶惶,闹得人人心生恐怖畏惧。 郎中忌讳夜出救人,巡夜人惊慌于串街走巷,孩童走失父母甚至不敢趁夜去寻。 日常的一切生了乱,全都因为这莫名其妙传起的无常鬼差夜巡城。 京城被笼罩在恐怖的氛围中,连宫中都已然听闻传说,这才遣锦衣卫彻查案件,一心要将这巡城的无常揪出来,将事情查个底朝天以安抚人心。 裴恭啜一口茶水:“这些鬼差敢如此三番四次巡在街上,实在是明目张胆地目无王法。” “不见得。”方岑熙略加思索,“传闻虽凶,却也不见得就都是真的看到了无常鬼差。” “还有很多人,会以讹传讹,还会因为众人的说法而改变一些记忆。” “是这么个理儿。”裴恭颔首认同,“我瞧着南城兵马司给的案卷乱七八糟。” “显然是什么都不分,便将那些说法,一股脑地全都当成证词记录下来。” “看来,咱们得亲自往南城去一趟。”方岑熙的指尖轻轻扣在桌上,“咱们总得亲自听一听那些话,才能分的清真假。” 裴恭瞧着方岑熙一条一条分析,薄唇翕张,神色淡淡,整个人忽然下意识地出了神。 他想起父兄催促他结亲,见过的世家小姐也是各个出挑。可是这些出挑的小姐,在他眼里总缺了点什么。 好看的女儿家,比不上方岑熙温柔;同方岑熙一样好性子的,又及不过他沉稳;能和他一较沉着的,还不比他敢作敢当。 “三爷?”方岑熙挑眉,好似了将人看穿了一般然道:“三爷走神了。” 裴恭似被针扎般骤然回过神来,他忙不迭应声:“好,就按你说的办。” 方岑熙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直接往南城去吧。” 裴恭见着面前的人翩然起身,才终于缓缓松下一口气,跟着方岑熙的步子出了面馆而去。 不出几步路,裴恭才自嘲似的,暗自捏了捏额角。 他想着,自己恐怕是疯了。 居然拿着方岑熙同那些女子比较。 大理寺衙门坐落在城东,离南城和北城之间的内城门并不算远。 南城不小,见过无常巡城的人也大都是南城墙根下的居民商户。 裴恭依着案卷上的找了几个,有些说得天花乱坠一听生假,有些说得煞有介事可被方岑熙两三句便又问出破绽,不能自圆其说。 忙活了一下午,太阳已然落山,离宵禁也只剩不到一个时辰,裴恭甚至没能找到半个像话的目击人。 裴恭不由得捏了捏疲惫的眉头。 方岑熙却指指路边那不起眼的小摊,引着裴恭看向来往车马中惊起的扬尘中出现的说书先生。 “无常鬼,夜巡城。” “伤人命,断人魂。” 说书先生煞有介事。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坐的端,行的正,何怕那无常来南城?” 过往人驻足调侃:“那从前怎么也不见闹鬼?” “定然是天降异象,南城根生了大恶。” 说书的瞪着眼吹了吹胡子:“怎么不见?” “岂止是这南城墙根下?出了京城十三里地,有几个村落,十几年了,每逢初一十五,他们那的坟冢,夜里都能见着无常鬼抬棺材。” “听书若有家住城外的,且答一句我说的是不是真?” 话音一落,果真好几个人应和:“先生说的没错。” 说书先生这才捋捋胡须,自得道:“不信你们且去村子里,随便找人问问,这事由来已久,只怕五岁孩童都能与你说清。” 裴恭的和方岑熙四目相对。 “初一和十五?” 今日,便正是月中十五。 ———————— 明月高悬,夜色朦胧。 裴恭带着手下的旗官,在城外的坟茔边守株待兔。 “这无常巡游虽然说得有鼻子有眼,可终究是戏传,这世上还当真有鬼差会趁夜在此处游荡?” “咱们不会要等个空吧?” 天冷得厉害,好似誓要将人冻成冰坨子才罢休。 时辰过了子时,坟冢四处都是黑漆漆的。 冬日里天寒,这地方并没有什么鸟兽出没。 唯有近些日子下过葬的新坟边搁了纸扎的花圈,被寒风一吹,白花便“哗哗”作响,令人凭空生出几分悚然。 裴恭转转手腕,又活动活动有些发僵的手指。 锦衣卫们隐隐躁动,已然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唯有方岑熙还不动声色,好似是不怕冷的木偶泥塑。 他正打算捉摸要不要先撤两步,免得人都在这冻坏了,可不过抬眼之间,远处便已经传来嗡嗡嘤嘤的吟唱声。 诡异的吟唱刺破静谧的夜空,由远及近。 众人分明都听到了这不大不小的动静,登时好似定在原地,不敢再有什么大的举动。 裴恭顺着声音望去,便也瞳孔一缩,只觉得眼前的情形难以名状。 一行“鬼差”穿过浮动的鬼火,从远处幽幽行来,口中念念有词,说道着不为人所明的词句。 冷风凄凄,拂着最前头个身影边本就不亮堂的灯笼左右摇晃,明灭忽闪,越发诡异。 但借着这微弱的光线,裴恭还是看清了那些“鬼差”的模样。 前头的两个无常鬼一黑一白,白的戴一见生财,黑的戴天下太平,皆是高顶的官帽,身着的道袍也是黑归黑,白归白,远远瞧着便极为瘆人。 再后头,则是几个穿黑衣裳的小鬼,跟在无常鬼身后抬着宽重的寿材,亦步亦趋,脚伐沉沉。 之所以认定这些都是鬼差,而绝非人,只是因为裴恭瞧向了他们的脸—— 那绝不是人的五官。 虽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可眼上是两个深陷的窟窿,牙齿也没有嘴唇遮挡,直接裸露在外。 这些鬼差的样子凶恶恐怖,扭曲有如死体,缓缓前行之举,好似骷髅幻戏一般,诡异骇人。 再被坟头晦暗不明的火光一映,登时越发直击人心,令人头皮发麻。 几个跟着的小旗官显然受了惊吓,各个攥着刀紧张不已,还有些不禁吓的,更是直接抖搜起来。 裴恭见状,不由得倒下一口凉气。 那伙鬼差说近不近,说远却也半丝不远。 裴恭心下跟着一惊,眉头便轻轻皱住。 他微绷起腰,保持着戒备的姿势,怕手下的这堆毛头小子一会搞不好会惊了“鬼差”,也担心那“鬼差”会有什么令人难以捉摸的举措。 前所未见的诡异场面难免令人心生震撼。 即便裴恭胆大包天,此时也被纷乱思绪搅弄得多出一丝丝迟疑。 他下意识微微往方岑熙身前去挡,手更是直接自觉牵住方岑熙微凉的指尖。 他鬼使神差地浅声开口:“别怕。” 方岑熙顿了顿,狐疑的视线在裴恭身上梭巡两个来回,裴恭被看得莫名其妙,这才发觉自己原来下意识拉了方岑熙的手。 本着“只要不认错那就永远是对”的做人思想,裴恭轻嗤一声,也不急着松开。 他恶人先告状地大言不惭道:“你怕什么?多大点事?” 方岑熙唇角轻弯,面不改色道:“我没有怕。” “三爷还不肯松手?莫不是三爷怕了?” “是了,会怕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几个小旗官三三两两的视线,不约而同朝着他们打量过来。 裴恭窘迫到眼角一跳,手便顷刻间松开来。 随即便又似找回颜面般补上一句:“小方大人看着身形单薄,不想倒是好胆量。” “装神弄鬼之辈,自然不足为惧。”方岑熙低声解释道,“三爷瞧瞧他们的手。” 裴恭闻言,随即瞥过眼去看那异常骇人的鬼差队伍望去。 只见不论是无常拿索命鞭的手,还是几个黑衣小鬼抬棺木横杠的手,皆露于袖外。 那手并不似话本传闻中那般形如枯骨,反是和寻常人的手并无二致。 便是这帮人扮得出神入化,令人避之不及,却还是因着这一点点破绽,在方岑熙审视的目光下再无所遁形。 裴恭看一眼,心下也顿时明了。 他压住眉头,忍不住嗤嗤低笑两声。 无常夜游的传闻在京外流传已远,看来这帮人干这刨人坟墓,盗掘尸体的缺德事,已然也是天长日久。 裴恭赞叹道:“不愧是小方大人,果然处事不惊,眼力非凡。” 言罢,他的视线又挪回向坟冢那头,满眼只剩揶揄:“今日我倒是要看看,这帮玩意儿多有能耐。” “今晚他们还能不能抬着棺材,回到他们的阴曹地府的老窝去。”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别担心,你不是疯了,你只是弯了 ———— 今天是平安夜,提前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第22章 拿笔那手,好看的紧 鬼差荡幽幽地前行,在夜色中时隐时现。 裴恭带着锦衣卫的旗官和方岑熙,不动神色地跟在他们后头。 众人尾随一路,竟也丝毫未被前头的几个“无常”和小鬼察觉。 直到约摸走了两里地后,前头的鬼差终于进入一间祠堂似的屋子,传出一声闷沉沉的棺材落地声。 裴恭有等了小半个时辰,算着里头那些装神弄鬼的该已经走远,这才点起火折子,引着人走进前头的祠堂。 夜色静谧,寒风凛冽。 眼前的祠堂不大,有两进院子,此时已然空无一人。 裴恭领人在前,第一个进了庙宇正殿。 棺材就停放在殿内供奉神像的基台之后,外廓还沾着土,显然就是方才被那伙“鬼差”从坟冢里起出来的。 裴恭的眉头拧了拧,回头扬起火光—— 他实在想看看,那伙装神弄鬼的人,敢在什么神仙大德的眼皮子底下,干这种背德的事。 可是火光映亮神像的那一刻,裴恭还是不由得下意识吸下一口凉气。 这地方既不供高僧大德,也不供神仙圣人,反倒是供奉着无常二鬼的塑像。 白无常舌长三寸,带着一见生财的高帽,黑无常面目狰狞,带着天下太平的高帽。 两尊塑像皆是等人的高度,和方才在坟头间见到的两个无常甚是相似。 于此同时,一只手幽幽搭上裴恭肩头。 裴恭眼角一跳,下意识迅速扣住自己肩头的手,几乎不消反应便打算将人翻摔在地。 “三爷,是我。”方岑熙似乎也察觉到了裴恭的举措,便忙不迭解释一句。 裴恭轻怔,动作便僵在原地没了后续。 他颔首盯住自己扣紧的手,这才后知后觉,搭住自己这手的主人好似的确是没有什么恶意。 那只手和裴家那种握刀的手,便更是格外不同。这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一看便是常提笔的手,好看的紧。 此刻这只手仅是轻轻地垂在裴恭肩上,亲友且温和,显然并没有什么暗算或者袭击的意图。 裴恭侧眸,随即便又看到方岑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的眼,只觉得那双凤眸里都好似满是调侃,仿佛在嘲笑他一惊一乍。 他倒也不是怕,可是如今也不知怎么的,在方岑熙面前哪怕有一丁点莽撞,都能让他感到无比窘迫。 裴恭只觉得脑壳有点疼。 他立即松开手,由着方岑熙的手慢慢从自己肩头滑落下去。 方才跟着那群“鬼差”到这祠堂来,他还以为方岑熙一个文绉绉的读书郎君,不似练家子手脚利落,会跟得十足吃力。 不成想方岑熙一路都游刃有余,丝毫动静都未曾发出,倒像是对这种事情炉火纯青。 裴恭嘴角挂上几分自嘲似的笑:“小方大人走路是跟白浪花学的么?总是这么轻无声息。” “谁都发现不了,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又不是鬼差,怎么会没有动静?想来是三爷方才看得入神,这才没有注意到罢了。”方岑熙随口解释,紧接着便迎着裴恭举起的火光,打量起祠堂来,“这祠堂里供奉的是黑白无常。” “想来,这几个村落周围信奉无常鬼差的人并不在少数。” “何以见得?”裴恭忍不住挑眉,“这祠堂为什么就不会先前建造?又怎么能看得出信奉的人不再少数?” “你看供台上的水果。”方岑熙随手轻指,“瓜果都还算新鲜,点心和柑橘却已经干瘪,显然要比瓜果更早些放在供台上。” 眼下冬日渐寒,寻常村民家中顶多有白崧和萝卜土豆备用,但瓜果和柑橘却是稀罕东西,便是寻常人家为了供仙专程买点心,也不会一次买下各种各样,如此之多。 “这枣花酥是稻河村的,奶皮棒却是易立记所产,糕团是林花楼的。” 何况东西摆成一堆又一堆,显然应当是很多户人家的供奉。 更有甚者,这两尊无常像崭新,不沾丁点灰尘,供台也扑了青砖,定然是常常有人打理的缘故。 方岑熙笃定道:“可见这祠堂虽小,香火却极旺。” 裴恭皱眉。 “这可就怪了。”既信奉于黑白无常,供奉也在情理之中,可将那起坟的棺木落于这庙中又是个什么道理?这种供奉闻所未闻,“难道就不怕冲撞?” 方岑熙思索片刻,还是缓步行去棺前。 “这棺材也不过是这两日方才下葬,坟前的花圈都还是新的。” 自古也讲究个入土为安,将刚刚下葬的人起坟出土,怎么看也不符合常情。 他泠然问出声来:“这棺材里下葬的是什么人?” 裴恭手下的旗官便开了棺材,仔细打量一番。 “瞧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 “这几日天冷,尸身和刚死了时没什么两样,面黄肌瘦的,看着应当是病故。” 方岑熙寥寥往棺材中瞥下两三眼去,又轻摩挲几下指尖,最后还是撩眸看向裴恭。 “三爷,我们不知这棺材为何停在祠堂里,还是不要在此久留为妙。” “大家折腾大半夜,天也冷得厉害,倒不如去前头的村落寻户人家,先过了今夜再做打算。” 这祠堂离坟冢近,周位大大小小足有五个村落,都依着这片坟茔作为过世之人的最后居处。 裴恭点头同意,趁夜色领着四个旗官,同方岑熙一道往最近的河桥村走去。 他们在坟茔守候已久,转眼又在这祠堂中停留,如今时辰早已经过了二更。 即便步行进入村落,也只能看到家家户户门屋紧闭,不见半丝灯火亮星。 裴恭便在村头寻户人家,用力敲敲门。 半晌,一个男人便骂骂咧咧开了门,见着裴恭他们手里的刀,忽然又噤下声,颤颤巍巍不敢大动。 裴恭看得好笑,但还是解释道:“我们京中兵马司里办差的衙役。” “路上因故耽搁行程,进不了城,想请你通融借宿一晚。” 户主显然是对一群练家子还有忌惮,依然不大肯容裴恭一行进门:“几位军爷,我们家这屋小,实在留不下你们这么多人。” “还请军爷们换一户再问问吧。” 裴恭见得这事好似还有几分端倪,随即眼珠子一转,唇角噙上半抹坏笑。 他抱拳拱拱手,熟络地唤声“大哥”,随即推心置腹道:“实不相瞒,我们其实倒也无事,只是跟我们一道儿出公差的有个文官。” “那郎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半点帮不上忙干活,偏又是我们上头派下来的。” 他说着视线便瞥向方岑熙,却又如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即分。 裴恭蕴出一脸苦相,故意压低声音:“这文官折腾我们一路,尽数只会拖后腿,若不是他我们早已经回了京城。” “如今他实在是走不动,我们便也只能由着他,实在不敢让他有个好歹。” “不然人家回去笔杆子一扛,告几句小状,我们哥儿几个全都得玩完。” 农户抬头,果见一群练家子似的人中间夹了个单薄文弱,风度翩翩的郎君,一看便是实实在在的读书人模样。 原本站在后头的方岑熙本还目不旁视,此刻却好似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忽迎上了农户打量的目光。 他弯唇露出个轻笑,随即格外配合地揉揉额角轻叹口气。 只见他踉跄两步靠倒在裴恭身边,病怏怏咳两声道:“裴大人莫要强求,我还能走。” “大哥若是有难处没法通融,你不是正好省下了方才说要重谢农户的那个银锭子?” 言罢,他似有所指地瞄向裴恭腰间的钱袋。 那视线便引着农户也一道看过去。 一唱一和,假戏真做。 裴恭笑着咬咬牙根,又不好直接否决。 他百思不得其解,方才明明都已经压低了声音,怎么方岑熙还知道他在背后说坏话? 裴恭只能自讨苦吃,掏了银锭子出来递给农户:“还请大哥行个方便。” 裴恭手里的银锭子虽小,却也足有五两。 够一个普通农户家大半年的生计。 开门的男人眼里顿时亮得发光,将门彻底敞开,迎祖宗似的将一行人带进院子:“官爷快快请进。” “今儿是十五,家家户户按理儿都不该开门的,我是看着这位先生劳顿,着实可怜……” 方岑熙便也轻笑:“多谢大哥慈悲。” 男人转身,干脆利落地将一行人引进门。 方岑熙转瞬便站直身子,半丝儿也没了方才那文弱样,只瞧着裴恭挑衅似的挑起眉,笑吟吟在眼角弯出个得逞的弧度来。 裴恭吃瘪地撇撇嘴,却又不好大作,只能自嘲地嗤笑一声,也跟进那农户进门去。 乡下小院不比京城,院中扬着尘土,四下几乎没有陈设。 裴恭先前连香海县城的客店都嫌弃,如今自然更是隐隐皱眉。 不过接受过县衙大狱和家中变故的洗礼,他如今早已经学会了“隐忍”。故而即便心中嫌弃,他也只是低着头不声不响往院里走。 一行人还没走出几步,屋中忽然走出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边开门边问道:“爹,大半夜是什么人……” 话音没落,小姑娘便挑眼看到了裴恭和裴恭身边的方岑熙。 方岑熙迎上这抹略带闪躲的目光,便一如既往弯弯眉眼,冲着小姑娘温和轻笑起来。 院子里不大亮,但裴恭还是看到那小姑娘的脸,好似霎时间多出一抹酡红。 …… 也不知是怎么的,裴恭只觉得心里忽然有了情绪起伏。 他大概有点不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他居然当着我的面沾花惹草!!! ———————— 不好意思最近事情超级多,昨晚补着补着忽然睡着了 第23章 你倒是真讨小姑娘喜欢 那姑娘许是从方岑熙的笑中感受到几分善意,便也笑开来拢拢衣裳:“几位郎君是过路来借宿的?” “伙房里还有些吃食。” 引着人裴恭一行进门的男人见状,便又朝那姑娘阴沉下脸来:“天这么冷,你出来干什么?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你也想和三巧儿学?跟到城里头享福去?” 姑娘听得噤了声,像只受惊羔鹿似的避回屋子去。 裴恭不动神色瞧着,转眼又迎上男人的笑脸。 “官爷别当意,乡下丫头不懂规矩。” “这家中只有我和妻子,并一对儿女。妻子又因寒症,冬日里常腿疼得下不来床,昏昏醒醒,左右都简陋些,官爷们不要嫌弃。” 他一边言说,一边点起昏暗的石烛,给几个人倒了热茶。 方岑熙也不动神色听着,接了农户递上来的热茶水。 他稍事歇息,似是有了什么想法,便定下自己梭巡打量的视线,朝农户轻笑。 裴恭看他那眸中神色,便知方岑熙显然又有了心思计较。 于是他也不作声,只在边上闭目养神。 方岑熙浅声朝农户道:“叨扰舍主,不敢奢求。” “舍家多有不易,还肯施善收留,已是难求的好事。方才听闻舍家内眷因寒症难以下床,若是风寒湿痹,何不灸艾缓解?” “大人年纪轻轻,还懂医?”农户不由惊奇,“村里郎中也说灸艾,可这艾草买回来了,灸起来不见大用。” 方岑熙便又道:“风寒湿痹要隔姜灸,用些老姜灸来最是有效。” “舍家可曾试过?” “这……还当真不曾试过,这位大人见多识广,若是肯发善心……”农户支吾两声,视线便悉数落在方岑熙身上。 方岑熙不紧不慢:“既到此处,也是缘分使然。” “舍主且去准备艾草和老姜来吧。” 农户大喜,忙不迭回身往厨房去。 裴恭见状,这才往方岑熙袖口拽一把。 他压低声音,满脸狐疑道:“你什么时候学的医?能行吗?等下可别收不住场。” “三爷放心。”方岑熙侧眸轻笑,“岑熙自有分寸。” “我且与三爷打个赌,咱们今晚定还会有些收获。” 艾草和老姜都不是什么罕见的玩意,农家也很好寻见。 乡下不似京中讲什么男女大防,即便方岑熙和裴恭一行是外男,可有一手能治顽疾的本事,在这村里便也就不避讳见这家中妇孺。 灸艾是个细心活。 卷艾热灸,一次便要小一两个时辰。 裴恭安顿好手下的旗官,便自寻角落,在堂屋里坐下身来,只怕方岑熙这头会出点什么意外。 方岑熙倒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见着被搅扰醒来的农户已然又犯了困,便温言道:“舍主若是困倦,且去休息,留个能帮我的人手在这堂屋里便好。” “若有旁的事,我们再烦劳舍主。” 舍主看着方岑熙讲话彬彬有礼,便也就放心到旁屋去睡觉。 这家中只有一对儿女,留着照料精神不振的母亲衣被,又替方岑熙切姜掸灰的,自然是年纪稍长些的女儿。 艾灸了个头儿,方岑熙才瞧着那姑娘问出声:“你不舒服么?” 小姑娘咬着嘴唇使劲摇头。 方岑熙便又关切道:“那怎么一直低着头?” 小姑娘欲言又止,纠结片刻,最后才喏喏道:“郎君生得好看,说话又好听,比我们村的郭秀才好得多。” 在墙角闭目养神地裴恭只觉得有点牙疼。 他倒吸一口凉气,却并未贸然睁开眼来,只是竖着耳朵仔细听。 方岑熙闻言便挑着眉浅声问:“郭秀才,是你们村的书生?” 小姑娘点下头:“郭秀才傲得很,瞧不上我们这些种地的。可我小弟想开蒙念书,却还得找到他那里去。” “我还以为,念了书的人都像郭秀才那样,可方才我听到郎君你也是读书人,还是做官的,那岂不是比郭秀才还厉害?原来做官的是像郎君这样?” 方岑熙闻言,弯着一双好看的眉眼轻笑起来:“做官的也是人,我们同样有手有脚,哪里就不一样了?” 小姑娘这才怯生生抬起头:“郎君瞧着好生年轻,和邻家的哥哥差不多大……” 方岑熙便又道:“我姓方,不过长你六七岁,唤一声小方哥哥倒也无妨。” “你叫什么名字?” 裴恭微顿,好似对“哥哥”这个词格外避讳,便毫不犹豫地正眼瞟向交谈的两人。 他的视线锐利地好似刀子,直要从人身上刮下一层皮肉来。 小姑娘没接触到裴恭略显凶恶的目光,脸上只听得一阵惊喜,忙不迭答道:“我叫春红,春天的春,大红的红。” 她说着说着又忸怩起来:“别人说俗……” “怎么会俗?有句词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正是你闺名中这两个字。”方岑熙笑道。 一旁的裴恭闻声,目光淬了层冷意。 方岑熙倒是个能讨小姑娘喜欢的,那让人搞不好就要意乱情迷的话,真是手到擒来,一句连着一句。 裴恭忿忿撇嘴,可向来眼尖的方岑熙,这次却对他视若无睹,只顾俯首撤换掉农妇膝头的姜片。 他不紧不慢继续问:“春红,我听说你们城南五村都信奉无常,你家也是?” “今日来借宿,见着你爹爹颇有难言之隐,我们不会是犯了什么忌讳吧?” 春红听到方岑熙夸她名字好听,一时喜出望外,便也直言:“信,我们周围五个村子的人都信。” “今日是十五,逢得初一十五,无常爷爷就要巡游,家家户户都怕冲撞,这才不晚归,也不随意开门。” “巡游?”方岑熙顿了顿,“你见过么?” 春红像个拨浪鼓似的使劲摇摇头:“没见过,可是村长和大德这么说,我爹娘和邻居叔伯也都这么跟我讲。” “大德?”方岑熙轻皱住眉头,“大德是谁?” 春红便又坦然道:“我们几个村几十年前生过场大瘟疫,郎中都束手无策,京中都派官员来检查,却也不知疫病是从何处生来的。” “后来是村上来了位云游的道长,请了无常爷爷保佑,这才将疫病散去,保佑我们平平安安。” “道长便停留在隔壁莲子村,掌管祭祀无常爷爷的事宜,几个村长都尊称他一声大德。” 方岑熙暗自思索片刻,又问道:“方才进门时,你爹爹说的三巧儿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们村村尾蒋家的三巧儿姐,她妹子生了病,郎中都说没救要准备后事,她偏一心想背着妹子从村里跑出去。被抓回来过两三次,最后蒋家叔怕大德怪罪,就把三巧儿姐送进城去了,不听话的女儿家都会被送去城里,没见回来的。” “两三天前三巧儿姐的妹妹下葬,也没见她回来,看来京城里的日子,确实比我们这好。” “两三天前下葬?”方岑熙和裴恭不由得对视一眼。 “蒋家三巧儿的妹妹,是不是同你差不多大?”方岑熙勾起唇角,细细回忆起前半夜在祠堂棺材里看到的女尸,便指着自己眼下,“她这里生了颗痣。” 春红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方岑熙:“你怎么知道?” 方岑熙轻笑:“因为我会算卦。” 春红顿时对面前这位“小方哥哥”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恭看着方岑熙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便忍不住暗自笑了。 方岑熙弹了弹艾棒上的灰烬:“那蒋家的三巧儿姐为什么要带她妹妹跑?” “她不让她爹给她妹子许人家。”春红皱皱眉头,“不许人家哪能行?无常爷爷手底下,可不收孤零零的鬼。” “郎中既都说要准备后事,怎么还会许人家?”连裴恭也听得疑惑起来。 春红听得笑了笑:“当然不是直接许。” “是许身后的人家,结阴亲,不然去了阴曹地府,一个姑娘家被孤魂野鬼欺负怎么行?” “定阴亲?”方岑熙灸艾的手也不由得顿了顿,“你们几个村之间,盛行结冥婚?” “这怎么是盛行呢?”春红疑惑,“孤女怨气重,无常爷爷不收,自然要配了人才好。” 裴恭的眉头越皱越深。 这河桥村距京城顶多十里,天子脚下,如何会有此般习俗? 他正想张口再问几句,本已去隔壁屋歇息的男人忽而走来,怒冲冲呵斥道:“你怎么这么多话?在这里唐突客人?” “若是让无常知道你如此长舌,又降罪于村落,你怎么对得起乡亲们?” 春红顿时低下头,怯生生不敢言语。 裴恭和方岑熙四目相对,心照不宣这其中定然还有旁的隐情。 男人一改先前的客套,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几位官爷,外头天也亮了,留在河桥村多有不便,还请自行离去吧。” 裴恭瞧着天边已经露了鱼肚白,又瞧着方岑熙冲他使了眼色,便也不再多纠结,嗤笑一声,同一行人告别了农户。 才出门没走出多远,方岑熙登时哂笑出声:“想不到堂堂梁国公府裴三爷,也有吃人闭门羹的时候?” 裴恭听到这里,脸色忍不住阴了阴。 要不是某个人温情款款,与那叫春红的女孩儿说那许多柔声细语,如今他们还不定在哪,也不定谁吃谁闭门羹。 裴恭越想越气,便忍不住呛方岑熙一声:“那还能怪谁?” “你说呢?小方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吃醋了,必须哄我才能好! 第24章 我的表字是俭让 如今天方刚亮,无常祠那头的棺材还不知是何下落。 他们既已经出了京城,自然是要探个清楚。 奈何一群人带刀带棒,气势汹汹,实在点眼。这般在此处走来走去,不过三天便能被这村里的人挨个记住。 明察自然不如暗访得好,这道理裴恭明白。 于是他没好气地回过头,怒冲冲吩咐几个旗官先行回京交差。 众人连忙领命,不禁为留在裴恭身边的方岑熙捏了把冷汗。 不过方岑熙这个招众人同情的事主倒是无什么所谓。 他止了笑,侧目看向裴恭:“办案的方法多种多样,我不过是为了应同三爷的赌约。” “三爷,你赌输了。” 裴恭眉头微蹙:“没钱,谁答应跟你赌?” “方大人倒还真是横竖通吃,先是犯桃花,又是撞财运?这一趟京城出得倒是不赔。” 方岑熙看清对方眸里那几分明目张胆的莫名醋劲,便坦然又掩着唇轻笑起来。 “瞧三爷这小气劲。”方岑熙的目光在裴恭身上浅浅梭巡,“这就不高兴了?” 裴恭心里怒意没消,又听着这笑,火气便更大了。 仿佛只差一丝火星飘来,就能将他满眼的怒火彻底勾起。 只是一想到身旁这人细皮嫩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好像能被一阵轻风就吹跑。可偏偏这么个小废物,非就长了张能骗人的脸。 小姑娘喜欢是不假。 裴恭更气的是,自己偏偏也喜欢。 “方大人还挺招人喜欢,仔细在外头招人惦记。”裴恭冷声道,“日后你若是娶妻,做你夫人可实在是有的好受。” “这人生大事,你是该当当意。” 方岑熙脸上的笑淡了淡,忽而抬眸:“三爷问我这些话,是忘了自己也还未娶?” 裴恭一怔,登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眼看着方岑熙径直往前走,裴恭忙追两步上去。 “哎,我问真的。”裴恭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看着他仔仔细细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言罢,他又生怕被看出什么端倪似的专程加上一句:“我好帮你物色物色。” 方岑熙拂拂袖:“不劳三爷费心。” “岑熙尚有安身立命之务,顾及不上这些。” 裴恭默了默,索性不加招呼便搭住方岑熙的肩:“我不是那个意思。” “家里头整日催成亲,我也烦。” 裴恭失笑,他怎么就忘了,他在方岑熙面前,是真的不配有脾气。 他其实倒是更想问问,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 他们皆不娶妻,但却都有能相伴一生的人。 可临到嘴边,裴恭还是没问出来。 他只怕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们两从此以后彻底形同陌路。 “你也太难打交道了。”裴恭暗诽,又苦思冥想片刻,只得撇撇嘴道:“我是说,我们好歹也算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不要总那么见外。” “你总三爷三爷得叫,听着生疏。” 方岑熙微垂眼帘,不动声色地将裴恭那不见外的手从自己肩头拨下,仍是不置一语。 裴恭被憋得无话可说,只好先自顾自道:“裴俭让,我的表字是俭让。” “小方大人呢?” 方岑熙微滞,随即轻轻撩眸,面无表情道:“我没有表字。” 裴恭咂舌,随即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方岑熙来:“不会吧?” 在裴恭眼里,读书的酸文人才是最爱起表字的人群。 “人都说我裴家儿郎起表字是附庸风雅,敢情白被说了这么多年?” 毕竟当初父亲梁国公做主,给裴家的晚辈们起表字,还糟了几个通家好一番嘲笑。 附庸风雅这个成语,便是自那时起,令年幼的裴恭刻骨铭心,再难忘记。 缘何如今到头来,还真有读书人不起表字? 方岑熙将裴恭的错愕尽收眼底,眸色便又漾出往日一般的温和:“这也无甚奇怪。” “表字不过是个称呼,也不是非有不可。” “不行。”裴恭抓住方岑熙的袖口,煞有介事地质问一句:“我都把表字交代给了你,你总得拿点东西来还吧?” “没表字可以,那你小声说说,你小时候尿没尿过床?” 方岑熙:“……” “不曾。” 裴恭眼疾手快,径直挡在方岑熙前头:“你当真没有表字?是不是骗我?” 方岑熙依旧惜言如金:“没有。” 裴恭咂舌:“那你父母亲眷怎么叫你?直呼名字,难道不别扭?” 方岑熙轻垂下眼帘:“我父母亲眷早年皆已过世,亦无兄弟姐妹。” 裴恭哑然。 他发觉自己好像牵扯起了一个有点糟糕的话题,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自己有点牙疼。 方岑熙见状,倒是不甚介意,反而坦然道:“三爷若是不嫌,叫一句正名岑熙便可。” “在我们建州,也有人会这么叫。” “建州……”裴恭记得,方岑熙是建州生人,奈何他这土生土长的顺天人对建州实在不甚了解,便也只好盯着嘴角因天寒而生的白雾。 “如今倒是冷得厉害,偏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连顿早膳也没得吃。” “你在建州时,都爱吃些什么?” 方岑熙轻声应他:“花生汤,太平燕。” “建州府衙外有家员外楼,太平燕最好吃,还有三坊巷的巷头,有一对夫妻卖花生汤,只要两文钱……” 方岑熙的话说了半截,转瞬戛然而止。 刚才那一刹他怎么忘了,那些原本鲜活美好的人和事,早就已涂满血色,不复存在。 他和裴恭说起的那些事,猝不及防地撕开了最不堪的回忆。 裴恭见状,只以为方岑熙是思乡情切,故而无语凝噎。 他便大方安慰道:“不妨,以后定还有机会去建州的。” 裴恭记得,方岑熙是天化三十一年生人,比他小两岁。只是那时他没想过,方岑熙会是孤苦伶仃流落一个人流落在世间。 他虽是被父母和两个哥哥捧着长大的,却也知孑然一身的不易。 裴恭小心翼翼打量着方岑熙的神色。 “你就拿我当你亲哥……”说要又好像自觉占了小方大人的便宜,于是沉声加了一个字,“……们。” “大理寺的人要是再干那些恶心人的事,你只管来跟我说。” 亲哥当不成。 哥们总不算过份。 方岑熙不置可否,只是弯唇轻笑。 也许真的还有机会能回建州。 可是他早已经没有能容身的故里了。 他不紧不慢地盘算片刻,彻底抛弃了“建州”这个话题。 “那无常祠蹊跷,现下天亮,我们不若再去看看。” “还有昨晚说的那大德和村长,我想咱们还是有必要去见一见。” ———————— 两人又行了两里路,见得祠堂中果然早已如预料中一般,空空荡荡。 他们转而又问清河桥村村长的住处,容着方岑熙独个去敲了门。 见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来开门,方岑熙便拱手作揖,慢条斯理道:“老伯,我去京中投亲路过此处,天寒路冻实在难忍,能否失礼向老伯讨口热水来喝?” 村长见他确是个文弱书生,便允他坐等片刻,给他端了一大杯热水来。 方岑熙连连道谢,而后才借自己有位邻居,想要为河桥村的远亲蒋三巧儿说亲,问起河桥村的蒋家在住处。 “三巧儿?她早进京去了。” 方岑熙撩眸:“在京中何处?老伯可知?” 方岑熙笃定这村长和那位“大德”关系匪浅,被送走的蒋三巧儿也与他们脱不得干系。 不成想这村长到底老练,是个嘴严的,轻易不透露半丝信息,只是连连摇头。 “我也不知,但都进了京,那定然是要嫁城里的富贵人,哪里还用再给她说亲呢?” “郎君不必去蒋家了,让你那位远亲也断了念头吧。” 方岑熙见问不出什么,也不再多磨,转而告辞出门。 不成想才走几步,靠在树边的裴恭忽叫住他,把一个锦囊丢进他手里。 那锦囊颜色鲜艳,用的是上好云缎,触手生滑,色泽极佳,边上还绣有玉华轩三个小字。锦囊上饰有珠络,轻透淡香,不似乡间物什。 方岑熙撩眸疑惑道:“哪来的?” “趁你在前头拉村长说话,我从后院翻进屋里找的。” 自裴恭远远看到村长开门时,心中便已然生疑。 那院落不大,却偏偏立着块大户人家喜欢装点院落的太湖石。 石头虽不算昂贵的极品,可运抵京城外的村落,却需要一笔不菲的费用。 更何况,那石头在院落里实在不协调得紧。想来是比裴家人起表字还要更“附庸风雅”些。 裴恭便又道:“他那屋不大,但一模一样的锦囊大小不下十几个,有的空着,有几包装了铜板银锭,还有一包装的是金锞子。” 方岑熙听着,不由自主笑道:“三爷好歹也是堂堂锦衣卫的百户,何时学会了翻墙入院,梁上君子的功夫?” “不是你说的?办案的方法有多种多样么?”裴恭嗤笑,“我这是活学活用。” “何况这玉华轩,可是南城有名的销金窟。” 作为京城知名“纨绔”,裴恭身边曾有的是“遍地尝鲜”的狐朋狗友。论起这些花钱去处,他实在是不能更熟悉。 涉足到熟悉的领域,裴恭不禁揶揄道:“你见过哪个人在青楼里头快活完,还能倒从青楼拿钱出来的?” 这世上谁不知青楼皆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谁能受得青楼巴巴儿地送钱? 方岑熙下意识攥紧手里的锦囊。 他大概知道了。 昨晚被说起的那位蒋三巧儿,或许并未被送去旁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大人:是你说要当我哥的,不要后悔哦~ 第25章 俭让,听话 京中的初阳刚刚升起。 城里才响过撤去宵禁的晨钟,店铺陆续开张,城门也朝外而开。 偌大的顺天府正在凛凛寒风中慢慢醒来,四处都在淡青的天光里生起袅袅早炊,城中满是一派欣欣向荣之像摆摊开店的人也悉数在街道上活动起来。 可也就是与此同时,门庭气派的玉华轩却偏恰恰相反。 玉华轩门户紧闭,四周杂乱,没有半分要做生意的样子。 但来往人群却半丝儿也不奇怪,毕竟京中的风月场所大多如此。 这些勾栏夜间灯火辉煌,待到清晨恩客陆续离去,便歇了馆子紧闭门户,才算是一天生意做完。 饶是这玉华轩的鸨母十三奶奶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迎来送往一宿,此时也困乏,回屋去睡去了。 玉华轩里没了晚上的笙歌燕舞,院子里显得静悄悄的,只剩两个守门的大茶壶,并几个年纪尚小的使唤丫头在洒扫浆洗。 云香便是这使唤丫头中的一个。 她早早擦洗完大厅,趁着四下无人,便偷偷摸摸跑到厨房里拿个馒头溜开。 云香一步三探地跑去后院,怯生生敲了敲拴着锁链的柴房小门:“烟……烟柳姐姐……” “十三奶奶跟那两个大茶壶都不在,你就吃一点东西吧……” “不然他们晚上又要骂我了。” 云香一边说,一边又将馒头掰成小块,往那窄窄的门缝里头塞。 眼下虽然还没交九,天却着实是冷了。 馒头被冻得硬邦邦的,看着就难以下咽。可是厨房里的鸡鸭和点心都点过数,纵是给云香是个胆子她也不敢去偷。 “你就吃一些吧,再这么下去会没命的。” 不料柴房里的骂声却又一次传了来:“呸,谁叫烟柳。” “接什么客?你让他们有种就把我打死在这,死在这有官府的人来了才好。” 云香眼眶一酸,趴在门缝边喏喏道:“姐姐你千万不要说这种话。” “咱们的身契都在妈妈的手上,死了都是白死,哪能出得去呢?” 被关在柴房里的蒋三巧儿靠着墙角,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饿,又或是因为每天下午必遭一顿的毒打,她早已经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可她嘴上却仍是半点不肯松劲。 “谁是你姐姐?少替他们来劝我,叫你们那个十三奶奶去做她姑奶奶的春秋大梦。” 鸨母十三奶奶就是这玉华轩最大的老板,她年过半百,风韵犹存。 手下带几个迎客镇门的大茶壶,还有四五个云香这样不到年纪,只能干粗活的使唤丫头,操持着玉华轩一向兴隆。 馆子里年年南来北往的姑娘实在是多。 有被家中卖来的,也有被贩子拐来的,还有遭荒乞讨流浪到京城来的。 但是只要进了这玉华轩,十三奶奶不看出身。只要换了衣服搽好粉,能伺候恩客,自然就能得十三奶奶青眼。 这么多年来,十三奶奶见过的女子绝不在少数。 甭管是进这玉华轩里一言不发绝食的,还是泣涕涟涟闹着寻死的,到头来都被她只得服服帖帖,上赶着朝恩客笑脸相迎。至于那些敢耍心思聪明朝恩客诉说苦处的,来寻欢作乐的恩客们几乎全是清一色地怕惹是非,寻个借口草草脱身。 这些姑娘们事后免不得被关进这柴房,遭几个手狠心黑的大茶壶用竹条子生笞一通。 馆子里打人有的是讲究。 能叫人伤筋动骨,外头偏又看不出什么伤来,一来二去,再闹腾的姑娘也会被驯服成小猫儿一样乖顺,心甘情愿地替鸨母十三奶奶赚个盆满钵满。 云香一听,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妈妈让我跟着你呢,你就是我姐姐。” “你不要再死了,我已经死了一个姐姐了。” 蒋三巧儿被卖到这玉华轩来已经过了五天,当初鸨母十三奶奶是瞧中了她的模样,才特地花了个大价钱。 不成想这蒋三巧儿却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子,她见人便骂,见着锦衣玉食不多看一眼,被大茶壶们打得皮开肉绽也绝不服软接客。 甚至她一有机会,还想方设法往外跑,就连两层的楼她也敢跳。 十三奶奶被她磨得没了耐心,最后才将她大冬天关在这柴房中,不吃喝活受罪。 蒋三巧儿听着门外的小丫头哭,忽然就想起自己妹妹来了。 她妹妹从小身子就不好,是个总爱哭的药罐子。 今年立冬,妹妹那病生得越发重了,郎中看过后都连连摇头。 可妹妹还没死,村长就跑到家里来商量替妹妹定冥亲,父亲才一听定钱,就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父亲还说药罐子费钱,有了这些定钱,这么多年也不算是白养。 蒋三巧儿当晚就背着妹妹从何桥村溜出去,她说:“四嫦儿,别怕。” “姐会浆洗,会做饭,会补衣裳,只要我们能跑到京城,就一定能把病看好。” 蒋四嫦儿那时候问:“姐,大德说女儿鬼孤零零,到地底下会叫人欺负,投不成胎,是不是真的?” “呸,什么大德,他就是个妖道。” “家里的活都是我们做,点心却都是蒋大跟蒋二吃,活着让他们欺负,死了还要替他们换钱。” 蒋四嫦儿就靠在她肩上笑:“姐,京城大吗?” “我们到了京城,有点心就一人吃一半好不好?” 她们满共跑了三次,结果就被抓回去三次。 到最后,村长和那村上跑来蒋家苛责,说起蒋家信奉无常不诚,会招来灾祸,蒋父就立马颤颤巍巍地把她交了出去当做赎罪。 她转眼就让那老不死的村长卖进到这勾栏院里头。 那时候她才终于发现,原来在京城她还是一样没有活路,乌鸦其实都一般黑。 蒋三巧儿从那时就开始想,与其这么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 风顺着柴房的门缝往里吹个没完。 蒋三巧儿听着那门外云香的呜咽声忽而越来越近,这才低下头揉揉眼睛。 云香长得瘦弱干巴,拨弄两下那门头的锁链,竟囫囵从门缝钻进柴房来了。 她坐在蒋三巧儿身边,把馒头塞给三巧儿,又给她些水:“玉华轩里丢的人多了,从来就没见官府来过。” “姐姐,咱们斗不过妈妈跟那几个大茶壶的。” 蒋三巧儿看着云香瘦瘦弱弱的小身板,越发想念起妹妹,声音也就不自觉柔了柔:“那就让他们把我打死算了,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云香偷偷瞧着蒋三巧儿:“姐姐,你是从哪来的呀?” “你可千万不要得罪妈妈,她厉害得很,连鬼都认识呢。她要是不高兴,就把你也送给鬼带走了。” “鬼?”蒋三巧儿不由疑惑。 云香笃定地点点头:“我跟的上个姐姐叫花容,本是大家门户的小姐,被拐子拐来的。” “接客才一年功夫染了花柳病,今年中秋出得花,一天功夫就接不成客了。妈妈找人看过两次,治不好,后来有天晚上花容姐姐突然就不见了。” “有人说姐姐是被鬼接走的,钉到棺材里头之前还抠着边求妈妈饶命,是妈妈叫大茶壶掰断姐姐两根手指头塞进棺材里的。” 云香抹抹眼泪:“姐姐,你还是听妈妈的话吧。” “日后说不定有人肯来赎身呢,再怎么也比丢了命强。” 蒋三巧儿却好似没有听她说话,只是盯着那窄窄的门缝,吃力地爬起身来。 “你方才就是从这钻进来的?” 云香一愣,连脸上的眼泪珠子也顾不上再擦了,只是本能地点了下头。 蒋三巧儿朝她咧开嘴角,露出个不大好看的笑:“你要是真想我活命,就赶紧回自己屋去,别说你来找过我。” “你是好姑娘,会有好报的。” ———————— 方岑熙收好了那玉华轩的锦囊,便又道:“河桥村恐怕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 “咱们回去,先找到这蒋家的三巧儿,从长计议,免得引人注意。” 裴恭饶有兴致的视线在方岑熙身上梭巡一圈:“怎么?岑熙也想学人逛窑/子去?” 方岑熙盈盈一笑:“难怪这世上总有莽撞人,敢情脑子里整日就没个正形好事。” 裴恭嘴角轻抽:“方岑熙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讽刺谁呢?” 方岑熙故意环顾一周:“这里还有旁的人吗?” 裴恭:“你……”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有本事你就别去那玉华轩。” 瞧着裴恭吃瘪,方岑熙便没来由得轻笑出声。 他轻轻叹气:“去是得去,但恐怕咱们不能从正门进去。” “那蒋三巧儿是犟性子,定然没那么容易如了鸨母的意。” “咱们贸然去跟鸨母要人,八成找不到,还会惹了玉华轩的注意。万一玉华轩同那几个村的人都是一伙,咱们会打草惊蛇。” 方岑熙一双眸子静静瞧着裴恭,朝他勾起唇角来。 裴恭兀自点了点头,随即又被方岑熙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干嘛?不会是又想让我去吧?我回北镇给你换个人不行?” “时间急迫,三爷。” “找人要紧。” 裴恭觉得有点牙疼:“这像话吗?我告诉你,我们裴家门风可是很严谨的。” “要是被我爹知道……” “毕竟方某不善体力,何况整夜未睡。”方岑熙轻声慢语,脸上的笑意漾得更浓了,“三爷,能者多劳。” “放心,这事我定然帮你保密。” 裴恭皱起眉头,心下是一万个拒绝,却又没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 他只好鸡蛋里挑骨头似的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又叫三爷?” 方岑熙闻声,干脆又利落地改了口:“俭让,听话,快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大人使用技能(春红很好听) 裴狗:恶心心 小方大人使用技能(俭让,听话) 裴狗:得嘞~ 第26章 你就是个蛮夷野人 那声“俭让”叫得明明随意,可听在裴恭耳边,却有了全然不同的意味。 他打量的视线梭巡在方岑熙身上,人却依旧是无动于衷。 “当真就让我这么去?” 裴恭自认是吃一堑长一智的,论在方岑熙手里吃亏,他是个过来人。 所以方岑熙一说要为他“保密”,这事就让他觉得特别不可靠。 何况方岑熙那不假思索就唤出来的表字,怎么看也太轻易了些,实在不像是好事。 方岑熙顶着两眼乌青,瞧着裴恭不为所动,不由苦笑:“如何?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裴恭又问:“当真只是想让我去找人?” 方岑熙皱眉:“三爷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起来了?” “那身陷青楼的蒋三巧儿还等着三爷去救,如何能放过这般为人所赞颂的大好机会?” “三爷,时不我待。”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如今的线索都在这蒋三巧儿身上,找到她,这无常巡游南城之事便能明朗下一大半来。 裴恭默了默,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再不接这烫手山芋。 他微微侧眸,脑子里迅速蕴出个坏主意。 说不过方岑熙,也没有关系。 他可以另辟蹊径,取长补短。 反正方岑熙是个斯文人,身单力薄,一推就能倒。在练家子跟前,方岑熙那纤纤力气几近于无。 裴恭唇角一弯,不由分说猛然扣住方岑熙的手腕:“你说的也是,咱们现在就走。” “我一个人难免思虑不周,还是你和我一起去更妥当。” 方岑熙被他拽了个趔趄,差些撞上裴恭的胸膛。 方岑熙不由得皱起眉头:“你干什么?” 青天白日,裴恭怎么又开始发了疯? 裴恭却不管不顾,只扯着方岑熙,大步流星往玉华轩的方向走:“你让我去干活,自己却要休息?” “你想得美。” “你别又说请我吃饭,我没钱了。” 今天这窑子要逛,也必然得是他们两个一起,回头谁也别笑谁放荡。 “诶……”方岑熙挣扎两下,果然在裴恭跟前并没有什么用,“我又没那翻墙爬院的本事,到时候说不准反倒要惹人注意。” “你又何必非扯上我。” 裴恭听着他的话,手却半丝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爷乐意。” 方岑熙只能由他扯着往前走:“你松手,你这人讲不讲理?” 裴恭嗤笑着回过头,轻瞥方岑熙道:“稀罕了。” “我究竟是哪一处瞧着像个讲理的?” 方岑熙:“……” 他语调不由得沉了沉,驳斥道:“你就是个蛮夷野人。”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是,在香海挡人的时候是,就算到现在也半丝儿没变。 裴恭听着方岑熙骂他,反而半点也不气,只嗤嗤笑出声来:“你就是骂得再响也没用,今天非跟我去不可。” 方岑熙挣不开甩不脱,最后只能不情不愿跟裴恭晨访玉华轩。 京里头的销金窟有不少,但大多都藏在小街小巷,有个院儿已经算是不错。 似玉华轩这般独门独脸,独栋三层小楼能安坐大街的,着实已经是少数,往来接待的一贯都是达官贵人。 至于那些喝酒闹事,又没几个大钱的,就会被玉华轩的大茶壶赶出门外,再附送一顿暴打。 裴恭是做多了那种翻墙入院的事,颇有几分经验。 他先带方岑熙避着人群绕到玉华轩后,趁着清晨整个玉华轩的人刚歇下身,他便瞅了墙边一棵树,二话不说,揽住方岑熙的腰将人提到了树上。 “诶……”方岑熙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只觉得脚下一轻,回过神时候,已然身在高处。 他看着裴恭的手,不由得微微皱眉,拍着裴恭的手臂轻声斥责道:“松开。” 裴恭二话不说,搀着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倒是轻轻巧巧,不见丝毫动静。 方岑熙正要回过身瞪裴恭一眼,却又瞧见裴恭竖起指头,一本正经朝他做了个个噤声的姿势。 “嘘……”裴恭冲着方岑熙使了使眼色,“别出声。” 果不然,不出片刻功夫,两个大茶壶从他们眼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拍了拍角落里那不起眼的小柴房门。 后院本就陈设捡漏,清晨更是空空荡荡,只有两个五大三粗的茶壶在扯着嗓子说话。 “你还是趁早想来,不要跟我们十三奶奶作对。” “热鸡汤粥水都熬好了,留在柴房里多冷啊?不如上楼去擦擦药,换件衣裳,何必受这个苦?” 两个茶壶又拍了拍门,却不见里头像往常似的传来任何动静。 两个人不由得对视一眼,忙不迭拿钥匙来开门。 “真晦气,别是死里头了吧。” “这么个麻烦东西,叫十三奶奶按以往的法子弄走算了。” 不过片刻功夫,两个茶壶却又从柴房里跑出来:“坏了,人不见了。” “你赶紧去告诉十三奶奶。” 裴恭听着这番对话,心下自然也有了计较。 裴恭俯下身轻声问道:“岑熙,听两个大茶壶的话,那蒋三巧儿好像跑了。” “咱们如今怎么办?” 方岑熙却没有应声。 裴恭便又颔首打算叫他一声。 可是目光倾泄而下,裴恭才看明白方岑熙为什么没有应声。 风尘仆仆的小方大人显然早已是乏透了。 方岑熙靠在树边双目微阖,呼吸均匀而轻浅,即便站着身,也能倚住树干睡过去。 裴恭怔愣片刻,不由得自嘲着笑出声来。 他的确是忘了。 他们两个昨夜虽都囫囵通了一宵,可方岑熙前一晚就已经被关在大理寺里抄了整夜案牍。 昨天白日里又同他奔波大半天,算到现下,已经是整整两日未睡。 眼下大约是实在到了极限,才会倚着树干睡着。 裴恭后知后觉,现下才有些后悔硬扯着方岑熙到玉华轩来。 可垂眸的瞬间,满目都是方岑熙的安稳之态,他又觉得能这样靠在近处看,好像也不错。 方岑熙面容秀气,即便连此刻睡着,也是好看的。 连日奔波累得他鬓丝微散,几绺碎发贴在眼侧,越发显得单薄又惹人心疼。 裴恭瞧着他,眸子里便不自觉蕴出一层和蔼目光,鬼使神差地伸手,径直便去勾方岑熙鬓边的那绺碎发。 寒风吹着枯枝,沙沙作响。 萧瑟的动静回荡在院儿里,一时间衬得这里好似不是个寻欢作乐的去处。 两个发觉蒋三巧儿丢了的大茶壶方才还骂骂咧咧,这才一阵功夫,当家的十三奶奶便人五人六地走了来,劈头盖脸朝着那大茶壶便是一巴掌。 “连个丫头都看不住,我养你们还有什么用?” “这门是谁上的锁?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跑的?” “这小蹄子可别叫我再抓回来,否则非把她也钉进棺材里。” …… 裴恭凝神瞧着那被叫“十三奶奶”的老鸨。只见得此人年过半百,一条满地金的绀色撒花马面裙,外头套件白色袄子和水红色褂儿。 她搽了不少粉,却挡不住脸上的褶,头上戴着红宝金花的头面,看似富贵,却又实在显得花枝招展。 更让人难忽视的是她那双眼睛。 一双吊眼透着精华算计,眼珠子一转,脸上就能透出股狠劲来。 这个十三奶奶更不似两个茶壶一般鲁莽,言语之间,她还不忘朝四周打量。 裴恭敏锐察觉到她那侵略似的视线,随即伸手去勾方岑熙。 可想起方岑熙方才的抵触,他又忍不住稍加犹豫。但眼见那十三奶奶的目光挂过,裴恭最后还是横下心,猛然从方岑熙背后揽住他的腰,将人往树后扯了扯,免得被人瞧见。 可也就这么轻轻一拽,睡沉的方岑熙就软软倒进他怀里。 方岑熙鬓后的碎发略显散乱,在裴恭的鼻息下轻晃微颤,分明没有碰到裴恭分毫,却还是让裴恭腔子里那颗心越跳越快。 裴恭觉得整个人好似都僵了僵,嘴角更是登时抿出一抹藏不住的笑来。 他垂眸瞧着怀里的人,只觉得自己都懵怔了,脑子里一会盼着那十三奶奶不要走,一会又怕自己分神露了行踪。 好在玉华轩虽弄丢了蒋三巧儿,却也没惹出什么大动静。裴恭就那么滞住似的,抱着方岑熙,堪堪掩身在树后,目送着满目凶恶的十三奶奶和两个茶壶扬长而去。 裴恭这才挽着方岑熙的手搭过自己的肩,轻而易举抱着人越过玉华轩的后墙。 方岑熙这才揉着额角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气自己会睡过去,又好像在责怪裴恭抱他:“你撒手,当街无状,成何体统?” “玉华轩里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没叫醒我?” 裴恭从善如流将人放开,又忍不住嗤笑道:“岑熙敢在我身边坦然入睡,我自然不忍心打断你轻眠。” “岑熙此般信我,我怎么好辜负这深重责任呢?” 方岑熙忙拂袖整冠:“我方才是听到他们说蒋三巧儿跑了。” 裴恭收起开玩笑的心思,不由皱了皱眉头:“他们还说要把蒋三巧儿抓回来,像以往那样钉进棺材。” “岑熙,这南城里的无常,恐怕跟玉华轩脱不开干系。” “我现下就回北镇,找人日夜盯着玉华轩。” 方岑熙垂了垂眼帘,眸子里漾着些不明意味的情绪:“昨日的棺材,他们没有钉。” 裴恭闻言,便也答声:“是了,没钉,昨晚上那棺材……” 裴恭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 他瞳孔一缩,诧异地望向方岑熙,满脸的不可思议。 “难道……” 在南城的棺材里,都是些还没有死的女孩?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本野人逐渐掌握了和小方大人的相处方法(狗头) 第27章 噩耗 裴恭忍不住皱起眉头,嘴上也暗暗骂道:“这帮畜生。” “这哪里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不怕报应?” 他忍不住顺着街道回头,再看一眼远处的玉华轩。 雕梁画栋的门脸精细气派堂皇,是文人骚客们说出去也脸上带面儿的去处。 可如今再看来,那精细的楼宇却却没了往常的光彩耀眼,反倒是在晨风凛凛的吹拂下,霎时间变成了张吃人的血盆大口,扯着无数锦瑟年华的年轻女儿葬身其中。 裴恭的眸色阴沉下几分,连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不自觉变轻。 这世上总是有那么一种人。 于这些人而言,人命固然关天,但那得是这些人命与他们没有干系的时候。 死的若是八竿子也打不到的闲人,那谁便都能混在人群里,假情假意地叹一声死者为大。可若是这些人命阻了他们的财路,添了他们的麻烦,让他们烦恼忧虑,那人命就又可以什么都不是了。 毕竟,在诸如十三奶奶这般人眼中,有些人命自是不值钱的。 即便他们将人命肆意践踏在脚下,心中也绝不会多一丝一毫的愧疚。 因为没钱的穷人太多了,就像山上的野草似的,死起来一茬连着一茬,心疼不过来的。 “这世上若是当真有鬼,也该先找这帮天杀的算账。” 裴恭愤世嫉俗地咒骂半天,恨不得现在就抽刀,将那玉华轩里草菅人命的十三奶奶和大茶壶打成残废。 可他身旁的方岑熙却不动声色,始终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裴恭嘴边的话便堵了堵,转而轻拍方岑熙的肩:“你还在想什么?” 方岑熙摩挲着指尖,声音里也还带着犹豫:“玉华轩同那些挖人坟墓的是一丘之貉,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若要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不声不响地送出城去,三爷会怎么办?” 裴恭略加思索:“自然是能藏就藏,能掩就掩。” “定要扮作渔夫菜农将人遮住,这样走在街上,越是不引人注意才越好。” “是了。”方岑熙兀自点头,“连三爷都懂这道理,那这些人为什么还要扮作骇人听闻的无常鬼差,大摇大摆地在南城的街上晃荡?” “他们难道是生怕旁人注意不到他们?还是想昭告给全南城,他们曾经来过?” 裴恭一时怔然,生生被方岑熙给问住。 “你说的这倒的确是个疑点,作恶奸人谁不是畏首畏尾?” “连内卫那帮见首不见尾的蛀虫,都知道蒙着脸,谁会大摇大摆地做坏事?” …… 方岑熙侧过眸子瞥向裴恭,眼刀子一时好似恨不得要在人身上戳个窟窿。 裴恭被看得身上莫名泛寒,才后知后觉迎上方岑熙的目光:“怎么?” 方岑熙眼角边堆上几分别有意味的弧度,只径自惜言如金道:“没有。” “我只是觉得不止这一点,还有个更大的问题。” 裴恭缓缓开口:“其实一开始我就想说来着,你是不是也奇怪他们……” 方岑熙颔首默认:“这伙人晚上在街面游荡,白天就会消失到无影无踪,他们是怎么出城去的?” “这世上难道当真有人会穿山盾墙不成?” 裴恭咬咬唇,这下是真犯了难。 京城满共就那么几个城门,各个都有五城兵马司盘点守卫。 每日戌时一刻敲响暮鼓,紫禁城和顺天府的城门应声而闭,街面的行人便会陆续归家。 因为很快就会开始宵禁,坊与坊之间会被拦上木栅,五城兵马司也会派人巡街,专门缉拿漏夜外出之人。 待到旦日一早寅时晨钟响起之前,无论多大的事也不会再将城门打开。 那些装神弄鬼的无常鬼差,却只在暮鼓后出现,晨钟前就再找不到半丝踪影,此中定然还有蹊跷。 裴恭猜测道:“是不是他们躲起来了?等待城门一开,再抬着棺材出去?” 方岑熙又道:“假设三爷的推断皆为事实,那他们在京城里既要有接应的人,第二日出城还要过城门的盘查。” 裴恭听得皱起了眉头。 如此大费周章,那为非作歹之人何不从一开始就放弃扮作鬼差引人注目? 不知是因为熬夜的疲惫,还是因为他一贯没有什么深思的习性,此时此刻,他终于无奈于自己的脑子—— 好似确实是有些不太够用了。 裴恭不由得自嘲起来,他低笑一声:“那伙人穿得跟无常祠里头的塑像几乎一模一样。” “总不能是怕碰到诈尸,想靠那身行头再给尸身咋回去吧?” 方岑熙听了这番异想天开的言语,却忽然轻轻凝住眉头:“一模一样……” 先前他们去过河桥村,那里的村民对无常的崇拜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将冥婚看作对无常的敬献,忍心与自己的至亲骨肉分离视为对无常忠诚。 村民越是对此习以为常,就越是令人难以置信。 “三爷说的并非毫无道理,那也许正是在进行一种‘祭祀’?” “扮作鬼差抬棺材,会不会是他们信奉无常的一种仪式?” 裴恭匪夷所思地看向方岑熙。 “可那村长家中放着钱,那些……” 裴恭脑子里的弦好像骤然间被人搭上了,他恍然大悟:“你是说,他们借着这些表面上的事,实际上在敛财聚银?” “先前春红就说过。” “他们那里有个五村大德,因为替几个村落平息过瘟疫,所以带着众人兴建无常祠。” 方岑熙眼中漾过一抹亮色。 “不会错了,这下就都说得通……”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人却忽然失衡似的朝一侧倒了倒。 好在裴恭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架住:“怎么?” 方岑熙揉揉额角:“不妨,大抵是有些犯晕。” “没关系。” “你两宿没睡,方才在玉华轩都能眠过去,还说没关系?” 裴恭二话不说,将人扶回到甜水巷。 他目送着方岑熙进门,又从不远处买两条小鱼放进白浪花碗里,才终于哄得忿忿拍碗的大白猫安稳下来埋头苦吃。 方岑熙瞧着那一人一猫的和谐场面,恍惚倒觉得裴恭更像是白浪花的主人。 “三爷受累了。” “白浪花如今跟三爷倒是亲昵。” 裴恭揉了两把白浪花的毛,还不忘调笑:“你赶紧去休息,单薄得像张纸似的,还站在这逞什么强?” 他笑得张扬又肆意,恍惚间忘了方岑熙分明是被他抓去的玉华轩。 方岑熙没有心思同他计较,只忍不住嘱咐裴恭:“三爷盯紧玉华轩,再有动作就一举将人扣下,抓回去审。” 他好似还有些不放心,便又补充:“那蒋三巧儿无处落脚,说不准会回河桥村,三爷别忘了着人去那头盯着,万不能叫几个罪魁祸首跑了。” 裴恭哂然:“知道了,知道了。” “我的小方大人,你可赶紧回去歇歇去吧。” “把大理寺的人都累晕了,日后传出去,谁还敢跟我裴恭办案子?” ———————— 裴恭从甜水巷离开的时候,日头还不到正午。 他有条不紊地往北镇抚司去点了卯,又将方岑熙嘱咐的事情挨个细点一遍,逐条吩咐给手下旗官。 窗外的阳光逐渐刺目,裴恭也不自觉泛上些困意。 他这才草草同衙门里告了假,上马直奔着梁国公府而去。 街上往来的人并不算多。 不消一柱香时间,裴恭就拐上了梁国公府所在的大街。 只是还隔着长远的距离,裴恭便见得远处一片悬白,他心生疑惑,索性下马缓步往前。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牵住马缰的手不自觉抖了抖。 一种不详的预感,莫名笼上裴恭的心头。 他顺了顺气,方才又继续朝前去。 结果也才几步功夫,他便彻底怔愣在原地。 偌大一座梁国公府门前,下人们正在往牌匾上悬挂黑绦白绫。 往日里笑颜天然的裴思齐,此刻正在门前哭得几难见人。 她见着裴恭牵马回来,才忙不迭满腮垂泪地跑过来,抽抽噎噎抱住裴恭:“三哥,你,你怎么才回来?” 裴恭原本还轻轻巧巧的表情,霎时间消失得看不出半丝痕迹。 他俯下身搭住小妹的肩,一字一顿地问:“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宣府送消息来,说二哥重伤不治。” 裴思齐越哭越大声:“二哥年前走的时候,还说要给我带草扎的燕子,他怎么不回来了?二哥是骗子。” 裴恭闻言,只觉得脑中空白,他霎那间好像再听不清小妹还说些什么了。 他一把拉住裴思齐的手,带着妹妹穿堂进院。 秋后梁国公府本就减掉了一半下人,此时悬满白花,越发显得萧条不堪。 梁国公与夫人居住的堂屋里,隐约还能听到母亲梁国公夫人的啜泣之声。 “宣儿的病才刚见起色,怎么就连指挥使的职也免了?” “圣意难测,不能胡乱揣度。” “如今英儿尸骨未寒,府上就遭此横祸,裴方宰,那是你亲亲的儿子,这顺天府哪里有国公爷做成你这副模样?” “老三那头,总得先撤下来避嫌,否则他无依无靠,就是咱们裴家的出头鸟……” “避什么嫌?恭儿哪里要避嫌?我裴家儿郎哪个不是忠心着皇家差事?如今凭什么要被停用?裴方宰,恭儿要是再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裴恭听着父母喋喋不休的争吵,垂下疲惫的眼帘,莫名笑了。 父亲年迈,大哥病垮。 他还没来及弄清宣府的事,二哥便已经撒手人寰。 裴恭的天几乎要塌了。 他以为自己会难受,可此时此刻,他却只剩浑身的麻木。偌大个国公府,没人顶得住,便会像腐朽的高塔,一夕垮塌。 裴恭索性不假思索推开了门,面无表情道:“大哥病才刚好,这些事便不要与他多说了。” “父亲母亲安心,二哥的丧仪我来主理,我明日就自行前去北镇告丧假。” 第28章 裴恭明白,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裴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正堂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的神志, 好像被从身体里彻底抽离,悬浮在寒冷的半空中。 他怎么也不能信,活生生的二哥, 会这样与世长辞。他的二哥竟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自己甩手走掉。 他还没见到二哥最后一面, 甚至还没为二哥查清宣府那叛徒究竟带了什么信入京。一想到二哥是背着满身冤屈断的气,裴恭都觉得自己实在没用。 他心里好似是缺了一块。 他整个人好像是活着, 又好像已经死了。 等裴恭找回些往常本该有的触觉, 终于回神重归这现实世界的时候,周遭已然草草搭好了灵堂。 经幡于头顶高悬, 长明灯成排, 燃得如泣如诉。 裴英的灵还停在宣府, 因为还顶着通敌疑云, 故而未得圣诏,棺柩不能被扶回顺天。 梁国公府里的灵堂因此空荡荡,顶多是能让裴家人多些哀思寄托,寒风便从这里吹过, 拂着进献给逝者的白蜡, 晃起微光。 长妹裴见贤在失神地往铜盆里焚化纸钱,小妹裴思齐, 则已经在他怀里哭到睡着了。 裴恭手里还默默地摸着裴英射回来的灰狐皮子,他都不知道, 自己究竟发了多久的呆。 裴恭两天没睡。 可他已经不困了。 他一闭上眼, 满目便都是二哥裴英的音容笑貌。 裴恭尚幼时,大哥裴宣便已然征战边疆长年在外。 故而他刀法是二哥手把手教的, 兵书是二哥押在书房背的, 惹了祸二哥担, 挨了打二哥挡。 二哥就算待别人再冷漠寡言,对他和两个妹妹时,却总是格外护短。 裴恭还依稀记得,大哥初坠马时,二哥也曾和他一样,要为家人讨个公道。可后来二哥又是什么时候心甘情愿去了宣府,他已经记不大清了。 裴恭揉了揉疲惫的眉头,抱起裴思齐,唤下人来送她回卧榻去睡,又劝裴见贤回屋休息。 从前,是哥哥们将他护得太好。 可命运半点不饶人,终究还是要将这梁国公府的重担猝不及防地丢在他肩上。 裴恭在院子里踱了几步,不由得又坐回灵堂里,手撑在膝上,不知是想什么,只不过瞧着地上的青砖又发起呆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色好似已经暗下来,静谧无声的灵堂里才传来一句熟悉的“三爷”。 裴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又笑自己是胡思乱想。 “三爷。”那声音又近了一些,听起来都是一如既往的温温柔柔。 裴恭这才迟疑着抬眸,果见得方岑熙立在他面前。 裴恭迎上熟悉的目光,他眸子里的那个人便漾出了温和的微笑。 裴恭掩了掩布满红血丝的眼眸,似是不愿在方岑熙面前露出这般落魄模样。 他忙不迭发问:“现下眼见就要宵禁,你怎么会过来?” 方岑熙却不答话,只是微微弓了弓身子。 “国公府的下人说,三爷到现在都不肯进东西。”他说着将托盘搁在裴恭身旁的花架上,“这样不行。” 裴恭勾唇嗤笑,轻描淡写道:“无妨,我不饿,也吃不下。” “就是因为吃不下,所以才要吃。” “裴总兵在宣府尸骨未寒,要这样灯枯油尽吗?让忠君体国的梁国公府背上冤屈,你也甘心吗?看着草菅人命的奸佞继续为非作歹,你当真无动于衷?” 裴恭一怔,手里已经被方岑熙塞了碗。 青菜虾仁粥隔着瓷碗透出暖意,粥水虽熬煮得不稠,却仍散发出淡淡咸香。 方岑熙一字一顿,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你必须要吃,俭让。” “如今你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为你自己,而是在为裴总兵沉冤昭雪。” 裴恭看向方岑熙的视线凝了凝。 这世上真的还有人跟他一样坚信二哥无辜,还有人不嫌弃梁国公府落势,肯坦然前来府上吊唁。 他目所及处,能看到的东西好像都黯淡下去,独独只剩下个方岑熙,周身围着星星点点的微亮。 裴恭的眸子,便也跟着多出些亮光轻轻熠着。 他从善如流地抬起手,像灌药般喝下几口粥水,草草嚼咽下去。 几口粥水让裴恭寻回了些暖意。 他好似登时比白日里失魂落魄的模样精神不少。 可看着眼下情形,裴恭的眸子仍旧慢慢失了焦,他脸上也难得漾出点带歉的笑:“岑熙,你也看到,如今此般状况,南城的这案子,我暂时恐怕没法子再跟下去。” “可惜还没能将玉华轩那帮遭天杀的玩意儿……” “不妨事。”方岑熙轻声,“三爷安心,还有我在。” “我们找到的证据,定然能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恶事,全都翻出来,翻到见光的地方。” “你一定别忘了要……” “我会,我定然会找到蒋三巧儿,绝不会让她再被人当做赚钱的工具。” “食我君禄,佑我子民。” “那些残害孤女,践踏性命的歹人,本就该有报应。” 裴恭听着方岑熙温吞的嗓音,便不自觉笑了。 他想,现在有生出的念头,好似很是不合时宜。 二哥离世,大哥病重,父亲年迈。 裴恭发觉曾经护住他的人,一个一个渐渐离开。 于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他一个也不能再少了。 裴恭明白,自己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可他现在才发觉,方岑熙俨然已经成了对他至关重要的人,牵一发,动全身。 又或者说,裴恭发觉自己如同兄长们喜欢嫂嫂那样,也同样热烈而小心翼翼地想拥住一个人。 即便方岑熙是个男儿郎,也全然无法浇灭他心里的那丝名为喜欢的火苗。 这火苗一但燃起,便会肆虐侵袭。 他又想,他先前以为方岑熙有那种意思,无疑是异想天开。 如今轮到自己,他始知动心来得悄无声息,只会让谨慎加倍,只会让人步步为营。 裴恭只怕方岑熙知道了他的意图,反倒会对他敬而远之。 他默默避开了方岑熙洒落的视线,低声道:“有劳,这事是我失信,该我谢你的。” 方岑熙轻弯着眼角,轻拂着裴恭的肩,温声浅笑起来:“三爷若是想谢我,就好好收着我送的小章,要记得连盒子也一并收好。 ———————— 顺天府乃天子脚下,城门关闭后,自然是不会轻易再开。 而那些装神弄鬼之辈要抬着棺材从城门堂而皇之离去的可能也的确不大。 方岑熙一早便疑过他们有旁的去路,又幸而他一贯同五城兵马司的人交好,故而早早就打听到南城根的城墙失修。 在一个隐秘的角落,城墙上有个能容人通过的洞,洞边还有几块风化腐朽的城砖。 以那砖脱落的状况和留有的擦痕来瞧,这洞口确确实实常有人来往。 接手裴恭案件的人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方岑熙也试图找过几次,不过都未能如愿以偿。 眼下时间紧迫,没有了专擅跟踪暗查的锦衣卫,方岑熙一己之力,便只能一早掐准此处。 也不过几天功夫,先前还令人心惊胆战的鬼差无常,果不然各个似狗爬一般,趁夜钻过了顺天府的城墙。 蒋三巧儿不知妹妹已经入葬,还一心要回村里去瞧最后一眼。殊不知玉华轩的人和村民早已经在河桥村守株待兔,转头便将她抓回了城。 蹲守在村落的锦衣卫虽一早往镇抚司报了消息,可裴恭不在,此事自然也就如同泥牛入海,再没了音信。 蒋三巧儿被抓回玉华轩打得半死,老鸨十三奶奶也彻底没了再折腾下去的耐心,一不做二不休,干了老勾当。 蒋三巧儿就像被河桥村卖给十三奶奶似的,又遭那玉华轩重新换作一包金锞子,封进棺材里送回河桥村去结阴亲。 棺材自是像先前一样,被停在京外的无常祠中。 方岑熙尾随而至,方借着月光瞧见那棺材的四个角都被铜钉结结实实固着。 别说是奄奄一息的蒋三巧儿,便是和活生生的人,被封在这样的棺材里,恐怕也难再逃得一线生机。 方岑熙忙不迭卸了铜钉,费力推开棺盖。 月色倾进棺材。 蒋三巧儿浑身是伤,还睁着双不肯阖住的双眼,吊了最后一口气。 方岑熙轻轻叹息,忙将人连扶带托拉出棺材,先替奄奄一息的蒋三巧儿草草处理伤口,又重封住棺材,将人藏在祠外的树林里。 留在祠中很快便会被村民发现,可躲在外头亦是天寒地冻,更非长久之计。 他利落地捡柴生火,另一面想法设法去找锦衣卫是不是还留着裴恭埋伏在河桥村的人。 天边逐渐泛了白,方岑熙却无甚收获。 他正琢磨还有什么法子能把蒋三巧儿全须全尾带回顺天府,便从不远处听得了动静。 眼见得远处那人穿洒金的麒麟袍服,外头罩着斗篷,显然是内卫中人,方岑熙便紧忙借荒草掩了身。 如今这地方,不该有内卫出现。 他竖着耳朵打起十二分小心。 背着方岑熙的内卫协领先说得话:“大德?好你个大德,如今是改头换面了?” “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躲在内卫眼皮子底下,还敢大摇大摆在南城闹出动静。” “曾协领觉得这地方不好?那每年享用我那几百两银子好不好?那可全都是这里的村民心甘情愿捐供上来的。” 曾哲恼羞成怒:“你要怎么才肯走?” “你答应过,会让临远去死。” “我还没看到那天,所以,我自然要留在这块能望见顺天的地方。” 第29章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两个人的交谈刚持续了短短几句。 但也就是这么一点间隙, 方岑熙便借着了机会,彻底将那位“五村大德”怀虚子的样貌看得一清二楚。 初阳才掠过树梢,斑斓的光晕似琉璃环一般层层叠叠堆积在寒空里。 方岑熙眼前, 是个不能再眼熟的熟人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大德,而是三年前散布谣言, 滥杀无辜,谋夺君位, 试图造反的叛贼, 叫做李司波。 动荡政权是大罪,何况内卫权无禁境, 手眼通天, 自然很快将其抓捕羁押。 当初的李司波, 正是犯在协领临远, 也就是方岑熙手中。 故而他们其实在三年前,便早已有过数面交锋。李司波在临远手里受尽了活罪,谋反大业也被摧毁,彻底功亏一篑。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 李司波恨透了内卫, 更恨不得将临远千刀万剐。 立在曾哲对面的李司波,装模作样地扬起拂尘:“曾协领, 凡事讲求道法自然。” “待贫道与曾协领机缘成熟,便定会退去。” 曾哲面巾下传来一声冷笑:“你威胁我?” “内卫身份皆是绝密, 十二个协领的真面目唯有令主见过, 我怎么可能随意得知?” “贫道不敢,贫道三年前就该是个被内卫处决的死人, 若不是曾协领动手脚相助, 只怕如今坟头草都该有丈八长了。” “曾协领心里临远不好对付, 留着他,早晚会摸到咱们后头那一位。到时候不管是暖阁知道曾协领身事二主,还是皇帝明白曾协领阳奉阴违,恐怕你都是死路一条。” “曾协领,杀了临远,于你我皆是百利而无害的事。” “如今有贫道在,多少还能帮一把忙,你这矛头,不该指在贫道身上。” 曾哲皱住眉头,又与李司波忿忿争论两句,但最后终究还是妥协下来。 毕竟,没人会同钱过不去。 方岑熙心下知道,李司波卷进五村,事情便复杂起来。 如今他带着蒋三巧儿,在五村之中如履薄冰,要逃出这个地方,才是上策。 他暗自从掩身处离开,一路都在摩挲指尖思索,待回到拥火那处,他才喂蒋三巧儿喝下些水。 蒋三巧儿这才悠悠转醒,只不过她不说话,整个人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燃动的火苗,好似只要她跃进火堆,便能像凤凰似的,彻底涅槃重生。 方岑熙也不问,只是浅声嘱咐道:“如今天色已亮,外头的人在发疯似的找你。” “不要乱跑,也不要发太大动静,等天色再暗下去,我们才好避开旁人眼目回顺天府。” 蒋三巧儿这才回魂一般慢吞吞转过头:“你为什么救我?” “救人需要什么理由?”方岑熙慢条斯理坐下身,神色淡淡,“你本就不该枉死。” 蒋三巧儿面无表情:“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习俗。” “你把我送回去吧,这样你至少还能活着回顺天,若是被找见,他们不会放过你。” “习俗?拜无常的习俗?养大德的习俗?还是卖女儿入秦楼楚馆的习俗?”方岑熙像来了兴致一般侧眸微勾嘴唇。 他侧眸看向蒋三巧儿时,语气仍是波澜不惊。 蒋三巧儿借着这么会功夫,倒总算看清了面前这人的脸。 他肤质细腻如玉,五官似精雕细琢的,眉眼是内勾外翘的丹凤眼,鼻棱挺立立,薄唇虽是噙笑,整个人看起来却是不悲不喜,颇有点庙中神佛的神韵。 外头的太阳还带着莹澄澄的光泽,此时更是毫无保留地映在他身上,在寒冬里也透着暖意。 就这么一眼望去,便能瞧出他和村里粗糙汉子们实在有着云泥之别。身上的青衫道袍素而不俗,倒衬得他有如谪仙一般。 蒋三巧儿不信那些鬼神之说,可这一刻却也动摇了,有一瞬将这场景幻想为当真有上仙来救苦救难。 她不由得下意识一惊,忙又回过神来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方岑熙轻笑,温声细语地纠正她道:“我只知道大概。” “离天黑的时间还早,你或许可以细细说给我听。” 蒋三巧儿便笑了:“你是做官的吧?玉华轩的那些男人,也穿你这样的衣裳。” “你要是早些来倒还好,四嫦儿说不定就不会死了,这五个村里,早就没有一个无辜的人,除过被卖掉的女儿家,便全都是害人的……” 女孩儿仿佛忘了她身上还带着重伤。 她支着身子,满声都是不忿的控诉。 “我们这五个村,向来女儿家不多,好些光棍怕死了还要孤孤单单,所以就想方设法结阴亲。” “有钱的买,没钱的偷,连过世一个多月的女儿家坟冢,他们都不放过。” 就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盛夏,村人肆无忌惮地盗掘坟墓时,谁也不会知道,瘟疫会借着那机会,彻底在五个村子之间肆虐起来。 村里人死病无数,遭顺天派官员封村防疫,几个村子一时间沦为炼狱。 “听我娘说,那时候有位懂医的游吟道人路过,他替村人医好病症,又告诫村人盛夏怨深,若是再行掘挖棺材的背德之事,便会受到无常降灾降难。” “可谁会听这些话?” 五个村子兴建了无常祠,后来又供养大德—— 虽然原本那老道早已经摇着铃去云游远方,供养着不知是何处来的道人。 可阴亲冥婚的习俗不仅未曾消失,反而在五个村子之间愈演愈烈。 人们喜悦地认为,只要不惹怒无常,便不会再有厄运降临。 于是不断地祭拜无常,扮作无常来掘坟挖棺…… “他们全都是疯子。”蒋三巧儿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见过为了定钱亲手杀妹妹的亲哥。” “有的姑娘想跑,不知道被天杀的村长卖去哪个妓馆。” “妓馆的人得了花柳病,又被老鸨卖回来配阴亲。” “我们在他们眼里可以是牛马,可以是工具,可以是牲畜,唯独不是人。” 为虎作伥的人,同虎一样不通人性,他们若是想吃人,便只会有千种百种理由。 天色逐渐变暗。 四处寻找蒋三巧儿的村民却不见变少。 方岑熙带着蒋三巧儿,根本没办法从这地方脱身。 但他仍是不紧不慢,只轻挑动着火堆里的枯柴。 方岑熙淡然撩眸瞧了眼“哔哔啵啵”的火星,便顺手从袖缘边撕下一条布,用柴灰在上头写了两排娟秀小字。 半晌,才见他看向蒋三巧儿:“三巧儿,你信命吗?” 蒋三巧儿满眼错愕:“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方岑熙将她的惊诧尽收眼中,却也不忙着解释,只有眼角边堆起来几分笑意。 他起身,仿佛是犹豫了一阵,最终才下定冒险的决心,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吹声口哨,不知从哪引来了信鸽。 他有条不紊地将布条卷好,又系在信鸽身上,才由着白鸽子往暖阁方向飞回去。 方岑熙侧过脸,浅声道:“我信。” “可我更信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 夜色浓得像墨,并没有风拂过去。 梁国公府的灵堂照常安静,唯有长明灯孜孜不倦地燃得赤焰火羽。 裴恭生了些倦意,恍惚又看到城南外的无常祠前灯火通明,人群齐聚。 一个穿着穿着道袍模样的人站在高台上,他拿着桃木剑高喊:“是灾星降临了五村。” 方岑熙遭他们绑缚在木柱上,被那长长的桃木剑,一下接一下地重击着腹部。 裴恭见状,困意顿无,连忙冲过去劈手要夺那桃木剑,一切却又如烟雾似的统统散开。 散开的烟雾很快重新汇聚:“星象所言,主屠戮,是叛逆之后。” “他会让我们再一次迎来血光之灾。” “若不用血煞祭祀。” “只恐难息无常之怒。” 村民围拥在高台之下,眼中只有愤恨。 “杀了他!” “他敢破坏无常爷爷主的冥婚,敢藏蒋三巧儿,让他去死!” 愤怒的人群砍断绳子,拉扯将方岑熙推倒在地,死死踩住他的双手。 方岑熙的眉头登时皱得像拧住一般,那双提笔著文章的修长文人手,被踩得再无往日的赏心悦目之状。 “岑熙。”裴恭恨不得立即拨开人群,将成为众矢之的的方岑熙拥进自己怀里。 可他才跑两步,村民们张狂丑恶的嘴角却又一次凭空消失了。 风肆虐而起,迷住了裴恭的眼睛。 燃断的香灰“啪嗒”一下跌进香炉。 裴恭惊醒,看着灵堂里只有两个下人在铜盆中焚化纸钱,才后知后觉自己是做了个梦。 他忍不住抹了抹额角生出来的冷汗。 梁国公府没有了裴英这个中流砥柱,如今算是彻底落势,赶着这风头来吊唁的人实在不多。 故而裴恭其实算不得太忙。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乏透了,比两夜不眠去京外查案还要累得多。 他虽辞了差事,锦衣卫却还有旁的人接手,断不能让方岑熙这个评事孑然一身落在无常祠里。 裴恭也不知是为什么会做这噩梦,只归作自己担忧太甚,好使劲揉揉太阳穴,试图缓解分毫。 天才刚刚亮。 他是寅时到灵堂来守着的,竟也未曾察觉自己是犯了困。 裴恭刚刚调整好情绪,又扯了扯衣裳袖口,方有些顾念起好几日未曾见到的方岑熙眼下是如何境况。 不料才起身的功夫,下人便一路跑来禀报:“三爷,府外头有人找您。” “不像是来吊唁的,只说是让您救人。” 裴恭刚才松懈下来的神经顿时又紧紧绷住,忙不迭便往门口去。 “三爷,裴三爷。” 蒋三巧儿趴在裴家门口,神志已经不大清楚了,可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的,只有那么几个字。 “救人,救方大人……天亮了……” “村里人要抓方大人去祭祀……清晨要将人……埋在穴里。” “再晚,就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不!准!动!我!老!婆! 第30章 他便是要喜欢个男儿郎,又能如何? 天还没有全然亮起来, 只是泛着鱼肚白。 裴恭登时皱了眉头。 梁国公府中举丧,裴恭虽不必披麻戴孝,却仍旧着一身浓重的墨蓝色直裰, 也是借此以尽哀悼。 几日来,他尚算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故而也算是奔波有余,休息不足, 眼眶正泛着浅红血丝, 人也好似憔悴不少。 他此时听得蒋三巧儿的话,人便怔住了。似是连衣裳都不曾顾及换下, 便要不管不顾地往外走。 还是老管家将人拦住, 草草催回屋去换过衣裳方又出了门。 这案子是锦衣卫的差事, 大理寺从旁协办, 于情于理不该丢下方岑熙一个。 可到了北镇抚司衙门,裴恭才被告知,接手的百户压根未曾见到过大理寺的人。 而大理寺中更是人来人往,偏寻不到主管这南城无常巡街案的左寺寺正。 裴恭自知今时不同往日, 梁国公府颓势, 他自然是个不受人待见的。 半晌,隔着大理寺衙门的花窗, 他终于听到了纷纷的议论。 “听说裴家那位又来找?说方评事出了事?” “两个都是大麻烦,寺正自然是要躲着, 你还没听说?” “早晨便有人将抄帖扔在衙门前了, 十六年前,通敌卖城, 引贼入府, 害建州府众官员百姓遭到倭寇屠戮殆尽的狗贼, 那个建州知府方廉,便是方岑熙生父。” “歹竹哪能出好笋?我先前就说那姓方的看着不正派,如今果不然是个孬出的余孽。” “难怪了,难怪他查了那么多大案,却始终还是个不受寺正待见的评事,跟梁国公府的人凑在一块,那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听闻建州府死伤百姓十余万,伏尸成墙,连海水也被血水染红半月有余,翻起来的浪都是血,实在惨不忍睹,方家人会有如今下场,也是活该,皆是报应使然。” “想不到方岑熙这样的孽障,竟还能逢上大赦,入朝为仕,我们竟与这样的人同在大理寺当值,真是晦气。” “他这种人怎么还会活着,实在世风日下,死有余辜。” 裴恭怔住,全然顾不上再分辨那些敌视方岑熙的言语。 他只听到那些人说—— 方岑熙是卖国贼的儿子。 裴恭听说过建州倭乱,是大哥裴宣同他讲起的。 彼时,就连曾经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裴宣也目露不忍。裴宣诉说中的那般场面,犹如人间炼狱,实在惨无人道,令人无法遐想。 建州位在正南,临近海疆。 此处百姓多以打鱼采珠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求不过草舍一间,避得一年四季风霜雪雨,银钱几两,使得五谷杂粮病痛能医。 而知府方廉出卖城防部署,引得倭寇轻易绕开建州驻军,直捣建州府城,开始了惨无人道的抢杀掳掠。 建州城没有守军防备,自是任人宰割,犹如俎上鱼肉。 而百姓手无寸铁,更不曾与倭寇贼人有过一丝仇怨瓜葛,遇到倭寇袭城更是无法反抗,却都难在倭人刀下逃得一死。 烧杀抢掠的倭寇根本就不是人,他们是禽兽,是畜牲。 而更可恨的,无疑就是那些里通外国,引狼入室的卖国贼子。 他们食得朝廷俸禄,却不思为君分忧,佑民安康,只思一己之利,害得生灵涂炭,实在该死。 只是最后报应不爽,方廉不知所踪,方家住在建州十几口人也悉数死于倭寇之手。 裴恭觉得自己的步子涩住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方岑熙说起建州时的欲语还休,想起方岑熙给狸奴起名叫作白浪花,想起方岑熙待人温和却又好似总要跟人留着些距离。 太阳已经端升起在顺天城上空,可那冷冰冰的寒意,却丝毫没有被驱散。 裴恭一下全都明白了。 可裴恭却也生了迟疑。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过寒冷,裴恭觉得指头冻得发僵,连脑子也一道儿被冻得发木。 他心下来来回回的,都只剩下那些议论。 裴恭知晓多年前曾发生过“倭乱”,方岑熙也未曾隐瞒过是建州生人这件事。 可饶是如此,他竟都未能联想到,那场毫无人道的屠杀,正与方岑熙有些密不可分的联系。 难怪方岑熙分明惩治了香海恶吏却未得丝毫嘉奖,难怪他在大理寺中如履薄冰受尽欺凌,这些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 裴恭遭阳光映着眼,只觉得眼前被晃得一片苍白,只好下意识伸手去挡。 离蒋三巧儿找到裴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可裴恭却忽然想起了甜水巷的寡妇母女,想起了被烧尽家产的小童生江函,想起香海的乞儿,还有从村民手里捡回一条命的蒋三巧儿。 他认识的方岑熙,何时做过恶事? 那个人明明不过一介单薄书生,却总是力所能及地帮着别人,明明他也是受到建州倭乱迫害的人,可他却从不言此委屈。 方岑熙就连挂在脸上的表情,都永远是笑着。 寒风吹开了天上本就不多的纤云,也拂乱了裴恭的心绪。 可饶是纷乱至此,裴恭心中要救人的意念却登时变得格外明确,他立即掉头回府,只管牵马带刀。 十里路说少不少,说多不多。 只要他驱马赶得够快,就定然还能找到落在村民手里的方岑熙。 眼下裴恭顾不上其他,只知先找到人为重,旁的话是怨也好,怪也罢,总得先找到人再慢慢言说。 “俭让,你去哪?”镇国公世子裴宣拖着跛腿行向裴恭身边。 裴恭言简意赅,却并没有停下:“去河桥村。” 裴宣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要出京?管家说天刚亮那阵,门口倒了个要找你的姑娘,叫你去救人?” 裴恭回头看向自己的大哥:“大哥,外头太冷,你不该出来。” 裴宣眉头紧皱,并不理会裴恭的规劝,只是加重语气道:“人在京外出事,自有锦衣卫和大理寺负责,你去救哪门子人?” 裴恭轻笑:“大哥以为,我方才是从哪回来?大理寺中无人言救,只说他是死有余辜的余孽。” 裴恭还想出门,却被裴宣一把扯住胳膊。 “俭让,这方评事的身世忽然被人传遍大理寺,此事蹊跷,说不准正是个圈套,你不要犯倔。” 裴恭一怔:“你知道他是建州之乱中的活口?” 裴宣并不应声,他也曾多年为将,如今一脸肃容,难免带着常人不可置喙的威严。 “咱们梁国公府现下是多事之秋,你二哥头上的冤屈还未洗清,梁国公府在朝中毫无肱骨可依,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你此时还与他交往甚密,可曾想过那纷纷闲话碎语?可曾想过旁人如何看待我们梁国公府?” “你如今无官无职,去救一个身份这样敏感的人,你算个什么立场?” 裴恭沉下眉头。 是什么立场呢? 没有立场便不能去救人吗? 他只不过不想方岑熙出事,他要去救人,他就是要方岑熙同他的家人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虞。 眼下这纵使圈套,他也定然要往里头跳。 如若非要个立场,那他便是要放个男儿郎在心上,喜欢个男儿郎又能如何? 裴恭斩钉截铁道:“我是在锦衣卫告假,又不是被免了职。” “大哥,你身子刚有起色,我不想看你再多点好歹,你不要为难我,也不要为难自己。” 裴恭明白裴宣的担心,知晓裴宣的忧虑,知道梁国公府正临大难,更恨不得将谋害二哥和宣府卫外路大军的人抓出来千刀万剐。 可他不能因为种种知道和明白,就无动于衷地任由方岑熙像二哥一样离开他。 马在裴恭身后打了个响鼻,裴恭手里的刀也不自觉握紧。 “今天纵是大哥你,也挡不住我。” 裴宣一把扶住门框堵在裴恭面前,怒意不加掩饰地爬进他眸中,他怒不可遏地拍向裴恭头顶:“混账。” “你肯告丧回家主持丧仪,肯体谅我和爹的辛苦,我还同你大嫂说,你日渐沉稳不少。” “可如今你二哥尸骨未寒,灵堂尚在,你又要一意孤行,又想要开始惹祸了是不是?” “再退一步,就凭你一个人,你救得下谁?你这分明就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 裴恭垂着眸子,不动声色且毕恭毕敬地听着裴宣的训斥,没有半点从前那桀骜不驯的影子。 可饶是如此,他眼中的神情却是依旧,看起来半丝也不肯服软。 他并未像往昔一般据理力争,他只是轻声解释:“岑熙是为了救人才会落在那些人手里。方廉卖城,溜之大吉,害身为人子的岑熙流离失所身负骂名十几年,这不是他的错。” “宣府卫大军遭叛覆没,二哥重伤而亡,也不是我们的错。” 寒风轻易吹散了裴恭唇边的白雾,却仍旧吹不去裴恭眼中的执拗与坚持。 “他究竟为什么非得赔上命?因为他是非分明吗?还是因为他心地良善?” “如今我们裴家为了明哲保身,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别人送命?” 他扯紧马缰,轻而易举将裴宣从面前拉开:“大哥,我最听你的话,可你和爹从前都不是这么教我的。” “他信我,这便是他予我的无价之宝。” “我要去救他,如果没法视而不见一个好人枉死也算是闯祸,那这祸,我便非要闯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老婆等我! 第31章 我还该去哪里,安放我的喜欢? 阳光映着坟冢, 寒意却还在不断四合。 方岑熙无法轻易趁夜带着蒋三巧儿跑出村落,于是才放信回暖阁,不想却并未等到内卫接应, 反而遭村民和“大德”扒出了藏身之处。 村民对早已化身“大德”的李司波言听计从,而李司波好似也对建州倭乱知之甚详, 以至于三两句话就让村民彻底信服了方岑熙便是为他们引来灾祸的祸患。 方岑熙于那紧要关头先放了蒋三巧儿跑。 他其实全然未及思索自己还能不能活命。 他只想着为蒋三巧儿寻个投靠的去处,故而才在最后时刻, 朝蒋三巧儿说出了梁国公府的裴恭。 如此一来, 他自是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李司波手中。 作为放走蒋三巧儿的“罪魁祸首”,村民们对他的恨意自都是真情实感。 他们盼着方岑熙去死, 以便于无常不会再一次降罪于五村。 方岑熙已经不大记得自己是被怎么折磨到死去活来了。 他只知道自己被绑得太紧, 以至于手指早已经失去知觉开始发麻, 他却没有丝毫动弹的余地。 四周只有无尽的黑暗。 他莫名想起香海西山, 想起那个不顾安危去寻他的裴恭了。 人会习惯于被照顾,他好像也不例外。 时辰缓缓流过,他努力汇聚着意识。 可他的眼前却仍是越来越昏昏沉沉,直到最后, 面前便又是往常那番梦魇袭来。 “临远……” “临远……” 一声声凄厉的呼唤夹杂着叹息。 “临远……” 长长久久从未断绝, 好似钝刀子般割人性命。 循着那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得一个血肉模糊人形陷在无限的夜色里, 乱发披散,形同鬼魅。 黏黏腻腻的血, 透着腥膻的味道, 在四周似浪一般到处翻涌横流。 眼前的场景,明明是他的家乡建州府, 可却比任何孤坟荒冢都更加毛骨悚然。 “临远……”鬼影的手更是血迹斑斑。 那是半只残缺的右手, 好似被什么利器径直削过, 只剩下两根露出白骨的断指,挣扎着朝方岑熙越伸越近。 方岑熙想躲,周围的天地却仿佛会收缩一般,越来越小,越来越有限,直顶住他的后背将他往前推去。 他想念建州,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那里去。可如今记忆里的建州近在眼前,他却只能无奈地闭上眼不去看。 未几,残缺的手指划过他面庞,扬起的血便直直溅上他侧脸。 那是温热的,带着腥膻味道的血。 方岑熙皱起眉头,脸色也越来越白。 顺天府的冬日太冷了。 能在这地方长眠不起,于他而言,也许反倒是一种解脱。 ———————— 裴恭不知道所谓的“穴”是何处。 可他有他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抓住那河桥村的村长,两巴掌便能听完前因后果。 他还不忘将人绑缚在屋中,随即才朝他们埋住方岑熙的地方赶去。 坟冢已经封了土,上面甚至还布有符阵。 裴恭不管不顾地刨挖着上面的黄土,价值不菲的刀鞘更是被他一下又一下铲进土里,又转而扬起。 他看起来好似是疯了。 好在没过多久,他终于挖到棺角。 那棺材是被竖埋进坟冢的,上头贴满了不知所谓的黄符。 裴恭却不管不顾,只是手起刀落,转瞬便劈去那棺材的顶盖。 借着那些倾撒进棺材的微微光亮,裴恭才看清里头的情形。 方岑熙的手被极细的铜丝缚在棺内,遭他不肯就范地几番挣扎后,铜丝已然勒入皮肉,那双原本白皙纤长的手上,早已满是结痂的鲜血。 只一眼,裴恭便没有心思再慢慢挖下去了。 他索性跃进棺材,只想先托方岑熙出来。 逼仄的棺材压迫着活动的空间。 他适应适应棺中的光线,才终于看清方岑熙的模样。 “岑熙……”裴恭的眉头皱成了解不开的结,面前的人他好像认识,又觉得好像陌生极了。 方岑熙的头轻轻垂着,全然没有半点意识。 他披散着头发,脸上毫无血色,如同纸一样苍白。 就连那双一贯惹人贪看的含情眉眼,此刻被用黑色绫布蒙了起来,好似是生怕被他多看一眼就会惹上祸事。 不止如此,方岑熙嘴里还被塞着一只桃木雕的辟邪蝉,额前更黏着朱砂画的姜纸符咒,就连身上也带着明显的伤,衣服更是被换成了抄满咒印的黑色直身。 裴恭都不敢想,方岑熙被塞进棺材之前,到底在这地方受过多少罪。 裴恭只觉得难以置信,他不懂这些道家玩意,可眼前的场景能让他分分明明辨别出来—— 这些人将方岑熙当作了妖邪,不留一丝半点尊严和余地。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他们蒙住眼睛看不到周遭,堵住嘴说不出话语,用铜丝绑着动不得分毫,就这样被像个祭品似的,缚在棺材里等死。 那该是何般绝望的场景? 裴恭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揉碎了。 他压制住自己激奋的情绪,努力放轻声音靠在方岑熙身边:“不要怕。” “我能解得开,很快就能。” 裴恭不爱吃鱼。 不仅是因为鱼腥味令人难耐,更因为挑刺这事麻烦,一不小心就有卡喉危险。 可是现下替方岑熙解开那些铜丝时,他忽然却又仿佛多出来了无数耐心。 寒风凛冽,很快吹得人指尖僵木,连弯曲都变得十足困难。 可裴恭根本顾不上管,只还满口安抚着饱受罪责的方岑熙:“岑熙,你再忍一忍,很快……很快就好……” 棺材里冷的厉害,裴恭只能贴着方岑熙,企图带去点滴温度,又生怕再弄疼方岑熙一丝一毫。 方岑熙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像枝被放在温棚里精细培育的花。 他在香海一推便倒,看着点狼血都会晕,他经不得风吹,经不得雨打,哪里能受眼下这样的罪? 如今方岑熙身上是冷的,人虚弱无助,气息如同游丝,裴恭看着便只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创了一下,只觉得痛意一阵又一阵涌上心头。 他便只好又似自言自语道:“没事了,岑熙,我来了。” “你的三爷找你来了。” 方岑熙好似是有了一点点意识,恍惚是在他肩头轻喃了两声,却又因为那木蝉翅膀卡着嘴角,说不出完整的字来。 裴恭瞧着虚弱无助的方岑熙,心下全然都是无章的杂乱。 他想抬手,想替方岑熙拂去那些限制感官的破烂玩意,才发现自己被逼仄的棺材内壁挡得根本无法弯曲大动。 裴恭皱起眉头,心下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沉默片刻,他索性横了横心,颔首垂眸,咬住方岑熙额前的符咒和蒙住他眼睛的绫布,侧过脸一股脑全扯了下来。 方岑熙双目轻阖,鸦睫垂覆在眼下,透着种好似让人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掉的脆弱。 裴恭一时间连大气也不敢再出,只想把那剩还堵在方岑熙嘴里的木蝉也弄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凑到方岑熙脸侧,轻衔住那半截木蝉尾巴。 不料木蝉的翅膀正卡着方岑熙嘴角,倒是卡得严丝合缝,若是硬扯,定会戳伤方岑熙的嘴角,眼下境况,根本没办法轻易拿出。 可嘴里卡着这种东西会有多难受,根本不难想。 裴恭便又干脆利落地歪歪头,使劲朝方岑熙贴得更近,近到几乎要贴住方岑熙的唇瓣,近到方岑熙微弱的鼻息都扑在他面儿上。 方岑熙的睫毛就那样在裴恭脸上轻轻地划,鼻梁也捱着裴恭的脸颊,细腻柔滑,好似是块上好的玉。 裴恭咬了三次,终于使上了劲。 他瞧了瞧近在眼前的方岑熙,这才闭眼免得意乱情迷,一鼓作气将木蝉轻轻一推,错开玉蝉卡在方岑熙嘴角的翅膀,随即干脆又利落地叼去他嘴里那木蝉,径直吐在地上。 桃木蝉做得粗糙,裴恭不免啃了一嘴树皮渣子。 裴恭颔首,满脸嫌弃地啐几口那桃木渣,太眸瞬间,便鬼使神差地吻住了方岑熙的眉心。 裴恭微怔,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 他唇瓣下的眉头,细腻柔滑,带着微微凉意,还渡着酥酥麻麻的感觉,一下子漾遍了他全身。 可被吻住的方岑熙却没有半点要醒来的动静。 裴恭垂眸瞧着,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千一万个害怕。 他不是怕这诡异的祭祀,不是怕这吹着寒风的孤坟,他怕方岑熙那眼睛再不睁开,怕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怕自己来的太迟让方岑熙被淹没在绝望里。 他揽住方岑熙的腰,一把便将人拖出那局促的棺材,随即自己扣住边沿,麻利地一跃而出。 日头已经开始西沉。 茫茫四野,夕阳如血。 他紧搂着方岑熙,几番辗转寻见一间废弃的破茅草屋,便忙歇了步子生火,用斗篷将方岑熙裹得严严实实,把人紧紧搂在怀中。 “岑熙,没事。” “没关系,不会有事。” 虽然都是劝慰方岑熙的话,可没有人应他,更像是裴恭在自言自语。 但饶是如此,裴恭却依然不肯停下来。 “你不要有事。” “你都还不知道,我不想只同你做朋友。” “岑熙,你不要再出事了。” “你若是再不睁眼,我还该去哪里,安放我的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老婆快醒来QAQ 第32章 我会抱着你,直到天亮 也不知裴恭念念叨叨了多久, 好似当真是意念深重,便能生生念进人耳中。 柴堆上的火焰还在弯曲复直,不断燃烧。 澄光烘得人不至于在这严寒的冬夜里失了温。 方岑熙在梦里噤了一下, 随即便感觉到了刺骨的冷。 他昏昏沉沉地将眸子撩开一条缝,终于发觉自己好似是被人抱着。冬夜那四周都冷透了, 可在眼下这个局促的怀抱里,又让人觉得暖和得很。 方岑熙使劲撩起眼来, 便对上裴恭阖住的眸线。 他悬着的心, 莫名忽就没有任何道理地完全踏实了下来。 虽然只是傍在裴恭身旁,但是再蜷缩的姿势, 好似也都没有丁点难过了。 方岑熙整个人都还晕懵的厉害, 却还是能源源不断地从裴恭怀里汲回体温, 找回那些从脑海里游离已久的意识。 他不动声色地开始打量向周围。 面前的火堆染着赤盈盈的火, 抱住他的裴恭正阖着眼,好似是困乏到了极限。 裴恭抱住他的姿势十足弯腰驼背,比之平日的笔挺英姿势可以算得上是滑稽,但饶是如此, 裴恭却仍是抱得很紧, 半丝也不肯松开。 那件灰狐裘紧紧裹在方岑熙的身上,裴恭恨不能将他整个人都塞进怀中, 不露一点去外头吃风。 裴恭果然还是来了。 方岑熙闭上眼,唇边却紧跟着漾出几分弧度来。 察觉到方岑熙在怀里的微微动静, 裴恭连眼也没有睁开, 只是迷迷糊糊裹了裹斗篷哄道:“岑熙,不要再乱踢了, 脚露出去, 又要挨冻。” “天很快就会亮。” “你再忍一忍。” 他的声音很浅, 都不知是梦还是醒,但却仍能听得清:“等天亮了,三爷就抱你回家。” “咱们去买烤好的蜜薯,喝你喜欢的花生汤,你想要什么,只要是热腾腾,暖和和的,咱们都去买。” “我要去砸了他们那破祠堂。” 方岑熙唇边的笑意不减,却好似已经用完了全部的力气,再没有额外的劲说一个字出来。 他什么也不想再顾虑了,只是不管不顾,朝裴恭怀里依偎过去。 裴恭这才微睁惺忪睡眼,满眼惊喜地轻笑道:“你方才一个劲发抖,是不是做了噩梦?” “你不要怕,我会一直抱着你,抱到天亮。” “以后都不要再怕,我裴俭让予你做靠山。” 方岑熙安安稳稳靠在裴恭胸前,将他的每个字句,都认真听入耳里。 裴恭像哄小孩似的,顺一顺方岑熙的脊背:“谢天谢地,我真怕你长睡过去,不愿意再醒来。” 从前他觉得方岑熙这个人虽温文有礼,却极难打交道,总是跟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难以亲近。 如今裴恭才算是懂得清清楚楚,方岑熙是背着沉沉的过去,才会跟不上旁人的步调。 可他又怎么会因为那些事,去责怪方岑熙半分? 裴恭的手在方岑熙背后轻轻拍了拍:“岑熙,你听我说,你是你,你爹是你爹。旁的人都要父债子偿,我就偏不这么觉得。” “该死的是那些把你放进棺材的人,不是你。” 裴恭说着话,声音都不自觉轻下来了。 他的小方大人,会济孤乞,扶老幼,肯帮忠良,除奸佞,天底下哪里还会有这么好的人呢? 绝不会再有了。 方岑熙便是绝无仅有的唯一。 他喜欢他,又会有什么错? 他的小方大人,便是天生就会招人喜欢。 “生在谁家都不是你的错。” “品行从不会选择出身而栖,只有人才会分那些东西。” 方岑熙闻言,故而轻笑出了声来。 “我就知道,你还有好多事要干,绝不会因为一群刁恶村民死在这里。” “甜水巷还有那么多邻里,都在等你回去,我也在等你。” 方岑熙轻轻摸索着,牵住裴恭的手指,想张嘴却又发觉自己哑着嗓子,说不出任何字来,只能囫囵发出两下喑哑的动静。 裴恭紧忙哄他:“不急,不急。” “我在呢,在这陪你。” 他缓缓讲道:“我小时候犯错,被我爹惩罚关进柴房,我二哥就这么抱着我睡觉。” 裴恭至今都记得,那一夜的风,实在很大,大到吹得柴房里陈旧的窗框一个劲作响,仿佛那窗框就要借着狂风,彻底结束在梁国公府的生涯。 可裴恭一点也不怕,因为二哥的怀抱将他紧紧环着,让他无比安心。 梁国公府里锦衣玉食,狐裘厚拥,炭火围暖,可于裴恭而言,却好像没有比那一夜更加暖和的晚上了。 如今,即便方岑熙早已经不是裴恭曾经闯祸的年纪,裴恭却也仍学着当初二哥裴英的样子,将方岑熙紧紧拥在怀里。 裴恭拥着怀里的人,语气不免没落:“可我以后,再也没有二哥了。” 他本有这世上最好的二哥,会教他刀法,会替他挨罚,可他的二哥如今却遭人构陷,在宣府卫外路陷入鞑靼包围,最终重伤不治而亡。 而即便如此,内卫还要如同鬣狗般,围着裴家不停地撕咬。 裴恭嗤然冷笑,好似自言自语般问道:“陛下就这般看不惯我们裴家?” “既是如此,又为何要逼我父兄再上边疆战场?” 裴恭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旁人都说他张扬无端,胸无大志,可裴恭心里分明只是始终咽不下那口气。 他替他的父兄不值得。 可如今裴家沉沉垮下,被父兄始终保护着的裴恭也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他便几乎在一夕之间都懂了。 他终于明白大哥和二哥为何明知有鸟尽弓藏的一天,为什么还是愿意前赴后继地为朝廷效力。 终于明白裴家男儿在战场上满身都是铮铮铁骨,为什么在内卫跟前就会荡然无存,低调谨慎。 裴恭都懂了。 可他这才发觉,自己懂得太迟。 裴恭缓声道:“我要还我二哥身后清白,我还要你安然无恙。” “你不能再离开我了,听到没有?” 方岑熙想耐心听抱他的那个人念叨,可又又觉得自己很累。 他不想回大理寺逆来顺受,不想留在内卫继续和老狐狸们挖空心思地算计,甚至不想再去做那些没有做完的事。 可他更不想看裴家满门忠良遭歹人所害,不想看傻狗一样的裴恭,有一丝一毫不虞。 裴恭到底哪里好呢? 他心下一时间根本说不出来,但若是说起毛病,倒是不必思索便能数出一堆来。 这个人身上带着方岑熙最为忌讳的鲁莽,何况他还自视甚高,骄矜霸道,好像满身都是恶习。 当初被裴恭不分青红皂白地抽下一刀鞘时,方岑熙觉得自己厌透了这个人,日后根本不想同这位梁国公府的三少爷产生任何交集。 可偏偏是这样的裴恭,会夜半上香海西山屠狼救人,会不顾安危跃水去捞一个非亲非故的贫家女,会不思旁人闲话忌讳来这里救他的命。 或许裴恭那坚定的真诚,还有最本真的善良,就是天底下最强大有力的武器,能像裴恭这个人一样,在人心里蛮横地攻城掠地。 方岑熙索性不再说话,只剩唇边弯出几分弧度,牵着裴恭的食指重新安稳入睡。 他只想,天要是不会亮就好了。 那样他就可以永远偎在这里,再也不用出去。 ———————— 锦衣卫是天亮之前赶到的。 约摸是因为大哥裴宣虽挡着裴恭出门,心中却还放心不下,故而即便他已然被免了锦衣卫指挥使之职,还是拉下脸回北镇抚司衙门招呼了熟人。 梁国公府里有蒋三巧儿这个关键人证,锦衣卫倒是未曾太过怠慢此事。 故而一边是南城的玉华轩遭了查抄,另一边“大德”李司波同几个狼狈为奸的村长也未能逃脱。 方岑熙天没亮就发了高热,裴恭将人抱进马车,仔仔细细掩好毯子盖住,才退出去瞧了一眼让无常在南城里闹出动静来的罪魁祸首。 “大德”李司波一副道人装扮,此时仍显得从容不迫。他瞧见裴恭冷眼盯着自己,也半丝没有慌张。 裴恭看着李司波,不禁冷笑出声:“你就是所谓的五村大德?” “大德既能卜算出方评事身世,还能算出献祭方评事便能平息无常之怒,想来是法术精通,道行高深。” 他微垂着眼,眸子里蕴出几分不加掩饰的杀意:“那大德可曾为自己算过,你这寿数是到今天,还是到明天?” 身负人命无数的李司波却不见丝毫恐惧。 他只是阖眼浅笑,显然并不将裴恭放在眼里:“裴百户好像还没有搞清楚,我究竟是什么人。” 裴恭嗤笑:“我搞清楚那些事做什么?” “反正落在锦衣卫手里,无论你是什么人,我都可以让你变成死人。” 李司波轻勾嘴角:“裴总旗可听说过我的大名?叫作李司波。” “就算你们是锦衣卫又能如何?我身犯谋逆之罪,是内卫要找的人,内卫只要探查到动静,早晚会来要人。” “让我伤了筋动了骨确实不难,可若是有人不管不顾内卫的颜面,恐怕到时候会没法子交待。”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动我老婆的都得死!!! 第33章 从今往后,我们岑熙都平平安安的 李司波自知和曾哲的关系非同一般, 故而即便已经落入锦衣卫手中,他也依然是有恃无恐。 裴恭看着草菅人命,在五个村落里欺瞒村民为非作歹的罪魁祸首, 脑海里便难免浮现出玉华轩里那些被活活钉进棺材的女孩子。 人生为万物之灵,本该是有感情, 最会共情的生物。 看到别人受苦,会心生不忍, 能怀着慈悲又宽容的心待人, 这便是人别于牲畜的地方。 可满脸云淡风轻的道长“大德”,显然已经脱离了这个范畴。 裴恭看着眼前大言不惭毫无人性的李司波, 忍不住便被气笑了。 他趁着四下无人, 一脚踹开牢门,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上前提住“大德”李司波的衣领,将人狠狠从囚车里扔出去。 李司波猝不及防跌出囚车,重重摔在地上,被撞得七荤八素, 却还是露出个吃力的笑来:“怎么?你想杀我?” “裴百户,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内卫接手之前,你最好连我一根手指头也别碰, 否则等十三司来了人……” 话音还没落,裴恭便已经不耐烦地一拳将人掀翻在地。他二话不说又随手拿起自己的刀柄, 狠狠撞在李司波侧颊, 转眼便抡下李司波的两颗牙。 李司波满嘴血沫,愣愣瞧着地上的牙, 显然是被打懵了。 裴恭浑不在意:“十三司若是有本事, 就自己来抓人, 别从我裴恭手上要。” “如今既然要接我的手,那就怪不得从我这出去的人是个什么样。” 李司波满脸是血,难以置信道:“裴恭,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比起十三司的颜面,他们只会担忧你流露出不该说的秘密,所以比起让你逃跑,就算你伤得重些又算什么?” “嫌犯都已经跳出囚车,我干什么不都是应该的么?”裴恭嗤笑,刻意抬高声音:“大德,你还想往哪跑?” “你跑多远,我也能将你抓回来。” “但是你非要反抗袭击人,不让你吃些苦头还怎么安稳?” “我何曾朝锦衣卫动过手?方才分明是你……” 裴恭根本没有听完那些废话,只是一脚将李司波踢倒在地。 他也不顾及怀虚子支支吾吾的声音究竟是辱骂还是求饶,只顾一把扒掉怀虚子的外袍,干脆利落用衣裳将人反手捆住,紧接着便又是重重几脚落下。 裴恭勾起唇角:“大德不是最会祈福祭祀么?不知道方评事的流的血能不能替你换点福报?” 李司波登时眼冒金星缩成一团,再无还手之力。 几个旗官这才随着动静姗姗来迟,将绑到结结实实的李司波重新关押在囚车上。 “裴百户,十三司着人来要这囚犯,多亏您眼疾手快将人抓回,不然可又要惹麻烦。” 裴恭百无聊赖地撩眼,懒声道:“十三司既然来要,那就自然得给。” 言罢,他还“贴心”地提醒一句:“不过贼人狡猾,让他们看好,别又把人放跑了。” ———————— 锦衣卫查抄了河桥村以及周围的几个村落,搜出赃款以及村中假扮无常的行头无数。 南城巡游的无常至此真相大白,除过被十三司带走的李司波,其余同谋悉数落入了恢恢法网在逃小香猪。 而方岑熙经此一劫,不免染了风寒上身。 裴恭一头料理丧仪,一头还得看着方岑熙乖乖吃药,几乎是日日往甜水巷跑。 这日他又如往常般来,却没见到方岑熙安稳躺在榻上,只是在书架上看到了先前送给方岑熙的香海狼牙。 时间才是下午,院里积了薄薄一层雪。 白浪花还团成个球睡得正香。 裴恭忍不住挤挤眉头,转而搁下手里的药碗,拿着那狼牙,若有所思地打量起来。 而与此同时,暖阁的地牢中却不比甜水巷的小院安稳静谧。 李司波本以为曾哲会去捞他,至少他捏着曾哲的把柄。 可真真落进十三司手里,他才终于发觉自己是方出虎穴,又入狼窝。 绳子绕过牢柱拴在地上,他被内卫挂腊肉似的吊在牢顶,脚下的方桌又隔着堪堪够到的距离。 李司波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只能使劲踮着脚偷得三分喘息,痛苦哀嚎着:“我要……见你们的协领……” 话音未落,他果见有人进来。 来人身着一袭血般艳丽的麒麟袍服,兜帽之下还有双摄人的眸子。 李司波不由得一惊。 那不是曾哲。 来的人竟然不是曾哲,反是他避之不及的临远。 临远慢条斯理走到他面前,手里那象牙小雕翻得灵活。 他满眼揶揄地看着李司波,慢吞吞道:“别来无恙?” 李司波使劲睁着眼。 面前是他最恨的人,却也是他最怕的人。 他知道临远的手段,也在临远手里受尽了罪。 当初他费尽心思才堪堪从临远手里捡下一条命,几乎是天天都盼着临远死,如今他自然是怎么也不愿又重新落回临远手中。 “天底下怎么能有胆子像你这么大的人?”临远嗤笑,“敢躲在十三司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 李司波目眦尽裂:“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我还活着?” 临远哂笑:“那你还想等谁来?曾哲?” “你还等着他再放你一次?” 李司波满脸诧异:“你怎么会知道?你为什么……” 他看着临远手上细细交错的伤痕,忽然间好似明白了什么,他顿时忽觉得无比错愕。 他瞳孔一缩,衔通思维哑着嗓子:“是你!” 临远眼角堆出几分弧度,皂绢下的唇也缓缓勾起。 他伏在李司波耳边低声道:“是我,你猜得对。” “曾哲叫你杀我,却都还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吧?” “李司波,你早就是没用的废棋了,不论我出事与否,你觉得曾哲还会留你?” 李司波目瞪口呆,可还不及再说出一个字,临远便不动声色地踩住绕在李司波脖子上的绳子,扯着李司波彻底悬在空中。 李司波像一只被拴住的蟑螂,无力地胡乱挣扎蹬腿,却又无济于事。 未几,他终于慢慢不动了,身子慢慢抽搐,嘴角也留下白色的涎水。 临远这才浅声道:“死在我手里的人多得是,你只管放心,我会看着你死到透,看着你变僵,变凉,再变烂。” 夕阳透进地牢顶端的小窗,照进李司波散开的瞳里。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 裴恭找来截红绳,又在狼牙上钻出个粗糙的眼,堪堪穿过。 可手上完了事,却仍不见方岑熙的人影。 裴恭不由得隐隐生出些担忧,便出门往巷口那头张望。 好半晌过去,裴恭才见着熟悉的身影慢吞吞出现在巷口。 脸上本就无甚血色,一身青袍又衬得人好生单薄。 裴恭这才上前,撇撇嘴轻声道:“病都没好全,又去哪乱跑?也不怕把病气过给别人。” 方岑熙的笑意便又变浓几分:“没什么大事,只是去了趟大理寺。” 裴恭面色微滞,没好气道:“大理寺有什么好去?总得等你好全再去点卯。” 方岑熙又耐心解释:“是这南城的案子牵连甚广,惊动圣驾,宫里头召我三日后入宫。” 裴恭的表情好看下几分:“这是好事。” “可惜就是没能处置那李司波,叫十三司钻了空子。” 他说着,仔仔细细拿红绳穿绕两圈,将狼牙系在方岑熙盈盈一握的细白手腕上。 奈何裴师傅手艺着实是差,那狼牙被他拴得丑了吧唧,连他自己看着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裴恭索性半丝不客气,抓着方岑熙的手把红绳往他小臂上薅,又扯着方岑熙的衣袖囫囵挡住,这才十分满意地点下头。 “这才行,狼牙得戴着才有用。” “戴着这个,从今往后,我们岑熙都平平安安的。” 方岑熙便又扯起袖子,抬手打量打量。 面上没有裴恭预料里的惊喜,却也不曾拒绝,只是半晌才惜言如金应一声:“嗯。” 裴恭这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问:“蒋三巧儿养得差不多了。” “如今玉华轩已遭查抄,他不愿回河桥村,我正想同你商量往后送她去何处安身?” 裴恭又略作思索:“梁国公府倒是不怕多个下人,可是要有奴籍身契和人牙子的保契押在府上。” “不到万不得已,良家子何苦入奴籍?” 寻常百姓人家没人愿入奴籍,只有家中遭灾没了生计,亦或是因为罪责遭到罚没,才会为讨口饭吃自降身份。 奴籍世代低人一头,若是碰到好的主家还有赎回奴籍的可能,但大半人自此只会再也讨不得自有,哪怕脱籍仍遭邻里歧视。 “其实,还有个去处。”方岑熙撩起眸子,“她可以进宫,你去问问她的意愿。” 进宫做宫女,宫中有女官开设宫学,会教授宫女太监们识字,学有小成的宫女便能备考每三年一次的女官选拔。 考中女官,便能有品秩,有俸禄,届时即便孤身一个,也能在这世上有尊严地活下去。 “但是这条路并不好走,一切都要靠自己。” “要自己努力念书,要自己备考入司,要自己独面宫闱的风风雨雨,要自己忍受留在宫里的寂寞。” 只要进了宫廷,此生几无再出的可能。 往后或许会碰到三五年不遴选女官,又或许会遭人背后算计,还有可能做错事犯宫规送了命去。 这世上的事情变幻莫测,谁也窥不得天机。 可这蒋三巧儿早早看穿村中愚弄百姓的谎言;三番五次带重病的妹妹逃走;在玉华轩宁被老鸨和茶壶打死也不肯屈身为妓。 这份聪慧和坚韧,让方岑熙更相信她在宫中会有广阔天地。 “宫廷是离权力最近的地方,既可翻身,亦可覆泥。” “蒋家那位三巧儿心志过于常人,我信她落魄时不会一蹶不振,得志时也不会忘形作恶,进宫或许与她是个好归宿。” 裴恭盯着方岑熙轻笑,忽一把扯住方岑熙的手。 “你怎么总这样?把别人安排得好好的,轮到自己身上,就不管不顾了?” “赶紧跟我回去吃药,我给你带了去苦的山楂糕。” “你看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要是吃晚了,再多个头疼脑热,我可不管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大人:没去哪,就去杀了个人:D 第34章 进了十三司,谁又会是好人? 方岑熙循例入宫那日, 是一早便起床梳洗的。 天没有亮,昨夜还下了点雪,白浪花懒洋洋地蜷在床头上取暖。 方岑熙在猫碗里添上肉干, 这才换了上衙才穿的鹭鸶补子圆领青袍,直往大理寺衙门去。 紫禁城红墙黄瓦, 四四方方的天底下,宫人皆是低头往来忙忙碌碌。 方岑熙跟在领路黄门身后, 也只是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往前走。 倒也不知是走了多久, 黄门才忽而回头道:“还没有恭喜方大人,如今连升三秩可是前所未有的荣耀。” 这宫里头有的是人当差, 能撞上如此大运的, 恐怕是屈指可数。 但方岑熙闻声, 却只轻轻撩眸, 面上看不出半丝喜色。 黄门连忙又道:“方大人还不知道?” “陛下亲自下旨,擢你升了五品寺正,常人谁能获此般恩德?方大人年纪轻轻便得了陛下青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方岑熙至此, 却也只是轻勾唇角:“那就多谢伴伴吉言。” 太监毕恭毕敬将人送进乾清宫偏殿, 自是躬身退下了。 偌大个乾清宫里,几乎看不到下人, 整个室内陈设极其简单,却又无处不透出极尽的考究。 金丝炭笼里的银缕炭透着澄红, 正哔哔啵啵地冒着火星。墨玉砖下的地龙也散发着热气, 熏得人暖烘烘的。 方几上安放的是五福捧寿铜香炉,里面燃了龙涎香, 飘出的白烟正悠悠荡荡在偏殿里弥散。 德启帝坐在榻上。 如今他才五十出头的年纪, 当初也是亲历了腥风血雨的夺嫡, 心志手腕非常人可比。 如今时光替他染上了满鬓沧桑,一身衮服肩挑日月,手里握着檀木珠串,即便整个人只是在不动声色地看书,也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方岑熙忙不迭撩起常服衣摆,跪拜在地上:“微臣大理寺评事方岑熙,拜见陛下。” 德启帝听得动静,才慢悠悠抬起眼。 他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梭巡在方岑熙身上,半晌才感叹道:“倒真是个模样周正,芝兰玉树的后生。” “不愧是方廉家的儿郎。” 方岑熙闻得这评价,一时间却也没有应声。 德启皇帝便又说:“朕封你做个左寺寺正怎么样?” “南城这案子,你是有功的,又在城外遇到诸多危险,本就该得奖赏。” “何况先前你在大理寺也是恪尽职守,早就该就该得以拔擢,如今连升几秩,也是情理之中。” 方岑熙便又将头低深下去些:“微臣拜谢陛下,陛下天恩浩荡。” 德启皇帝捻了捻手里的檀木珠串,自顾自笑了:“朕记得你,你是德启八年的殿试头甲探花。” “你有建州出身,又是方廉独子,想来这些年在大理寺也吃了不少苦吧?” 方岑熙沉声应道:“有陛下大赦,岑熙方得致仕科举,待罪之身如此已是无上气运,如今万不敢言辛劳二字。” 德启帝轻嗤:“你这孩子,不光长得跟你爹像,说话也是一个样,让人叫丝错缝都挑不出来。” “朕见着你爹时候,他也就像你这么大,如今朕都老了,你又到朕身边来了。” 方岑熙的音色却还是淡淡的:“微臣定然恪尽职守,为陛下效忠。” 德启帝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忽又瞥向方岑熙去:“你既肯如此,那看来朕也要奖罚分明,不能做个糊涂人。” “如今既已经赏完你在大理寺的功劳,且该算算十三司的事了。” “是不是,临远?” 方岑熙眉头微皱,不由得将头越伏越低。 德启帝的目光慢挪回书上,轻翻过书页,几乎不曾多看地上的人一眼:“朕听闻你最近的差事,办得很不好。” “区区一封宣府卫的密信,你到现在还找不出丝毫有用的东西。” 方岑熙瞳孔一缩,却也只能浅声道:“陛下恕罪,临远无能。” “无能?朕的十三司什么时候容得下无能之辈?” “你究竟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到?” 德启帝嗤笑:“罢了,朕若是当真要问你的罪,还容得你进这乾清宫偏殿?容得你活到今日?” “方岑熙,你难道觉得朕是舍不得?” 方岑熙浅声:“临远不敢。” 德启帝合上眼前的书,将手里的檀木珠串也敛了:“朕看在你受过伤,又抓回了李司波的份上,便先饶恕你一回。” “此后,你若是还尸位素餐,查不出东西,你该知道十三司的规矩。” “你可以永远从天底下消失。” 德启帝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头:“方岑熙,别走你爹的老路,让朕失望。” 方岑熙深拜:“微臣谨遵圣谕。” 德启帝这才随意扬了扬手,示意方岑熙退下。 方岑熙这才缓缓起身,对着德启帝又是一拜,方弓着身朝偏殿外退去。 只不过临到出门瞬间,他忽又见黄门引着个身着檎丹洒金麒麟袍服,脸遮墨色薄绢面巾的内卫协领,与他擦身而过。 方岑熙能清楚地感觉到。 虽同为协领,可面前与他错身这位,他先前绝没有见过。 瞧着对方步入偏殿,方岑熙不由得顿住步子。 “参加陛下。” 偏殿内的德启帝见到来人,眉头不由得凝得越重了。 “奚淮回来了?” “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朕命人从私库拿了顶好的伤药,全都已经送去暖阁。” “如今梁国公府这是件棘手的事,你该最清楚不过。” “朕相信,你不会让朕等得太久。” …… “小方大人?”黄门轻唤方岑熙一声,“小方大人,该出宫了。” 方岑熙这才回过神,笑着朝黄门点下头温声道:“有劳伴伴。” “咱们这便走吧。” ———————— 德启帝名义上是嘉奖封赏方岑熙,可方岑熙知道,那是宫里头下给他的最后通牒。 他出宫后的一路上都思绪纷乱,回到甜水巷推开门,又见到白浪花弓着脊背,身上白毛全然炸开,像只小狮子,正朝着宅中暗暗哈声。 他敏感察觉到了异常。 便顿住脚下的步子。 片刻工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慢悠悠从屋中踱出。 “临远,哦,不对,应该叫你方评事。”曾哲来者不善,“得了陛下亲自封赏,我实该亲自道声恭喜。” 他说着轻扬起了手中的卷宗:“不过我好像来的不太巧,怎么会在方评事书架上发现案库的卷宗?” “你竟然敢私携卷宗出案库?你猜猜若是令主知道,你会是个什么下场?” “难怪我们临远协领查不到宣府卫的东西,恐怕是为了翻看二十年前的建州军案,一早就设计好的?” 方岑熙瞧着面前洋洋自得的曾哲,眸子里却并不见半丝慌张。 他慢条斯理地抱起地上的白浪花,轻轻安抚两下。 曾哲瞧着他故作正经,只冷笑一声:“临远,我可真是没想到。” “你这么杀伐决断的协领,竟只做个七品的末流评事?你就甘心跻身在这么个破院落里,整日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 方岑熙冷冷撩眸,不紧不慢轻轻勾唇:“是了,正如曾协领所见,我这是该死的罪。” “不过你三年前偷放李司波,吃了香海县令于子荣上千两贿银,背过暖阁身事二主,难道就不是该死的罪?” “进了十三司,谁又会是好人?咱们就别再假作什么高洁之士了。”方岑熙从曾哲手中抽出案卷,“曾协领大可以现在就去暖阁,就去朝令主说我偷携过案库的卷宗。” “只要曾协领不怕死,那咱们就比一比,看谁的命更大。” 曾哲哑然,一时竟被方岑熙一番话堵得语塞:“你……” 方岑熙眼角的弧度便愈加明显,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白浪花炸开的毛。 “你见了我送回暖阁给令主的信,再料想到南城的案子,便猜出了我的身份,于是你想借李司波的手杀我,再让十三司除掉李司波。” “为此,你不惜将建州倭乱之事连夜抄帖撒在大理寺门前,又将建州的旧事都知会给李司波,让他发动村民将我活埋。” “曾协领,你胆子怎么那么大?连令主的信件都敢截?你猜猜若是令主知道,你又会是个什么下场?” 曾哲眼角一跳。 谁都知道背叛十三司的下场。 他一心都是除去临远的畅快,却忘了自己也早已经深陷泥潭。 若是他私下那些事有一丝半点泄露出去,他定都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方岑熙看着曾哲掩不住的慌张,满眼都是散漫:“我纵然要被处决,那你也不要想独活。” 曾哲皱起眉头,便又道:“只可惜你没死在京外,偏叫人挖出来了。” “救你的那梁国公府的三公子可知你是内卫?可知就是你要寻他裴家通敌谋逆的证据,置他裴家于死地?” “他要是知道,还会不会救你?定然第一个想掐死你吧?” 方岑熙轻顺白浪花猫毛的手,顷刻间顿住。 他撩起冷冷的眉眼,眼刀子好似要杀人一般锐利:“曾哲,你是不是活够了,想死?” “你敢当着十三司随便插手梁国公府的事,那你就只管试试。” 曾哲被呛得无话可说,方岑熙却已然冷声开口。 “还站在这干什么?你吓到我的狸奴了。” “快些滚。” 曾哲碰了一鼻子灰,忿忿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方岑熙这才靠在院门后揉了揉额角。 手里的案卷终究还是滑落在地上。 白浪花卧在他脚下急得打转,方岑熙却好似失了神,再顾不得安抚分毫。 方岑熙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否则他会有灭顶之灾,裴恭恐怕也难幸免。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大人:lay了…… 第3卷 鹭河连环抛尸案 第35章 三爷吃醉了 屋中被曾哲翻得乱七八糟, 横翻竖倒,方岑熙却也并无心思去收拾打理。 天色逐渐归晚,夕阳像铺撒过来般盖住了整个甜水巷。 方岑熙只将先前偷携出案库的军案安置妥当, 随即便凝着桌上那块盈盈一握的牙雕,莫名看得出了神。 牙雕上刻的是翻天莲叶, 映日荷花,纹路精致细腻, 和顺天的吉祥纹饰不大一样。不过再精心爱护的牙雕, 却也敌不过岁月,会在纹路里掩上淡淡的旧黄色痕迹。至于雕件外则油润光滑, 显然是被爱不释手地把玩已久。 也不知那样愣愣地看了多久, 院门前忽又传来了动静。 方岑熙眼疾手快地收好牙雕, 塞进袖口, 堪堪起身,便迎上提着食盒的裴恭推门入院。 裴恭瞧着满眼狼藉皱了眉,又看着方岑熙尚未来及换下的官员常服,顿时疑惑:“屋里这是怎么……” 方岑熙慢吞吞抬起眼, 若无其事地瞭向一旁伸懒腰的白浪花:“畜牲打翻的。” “喵嗷?”白浪花□□的动作一顿, 忿忿甩甩尾巴,仿佛对此很是不屑。 裴恭嘴角一抽, 对方岑熙这番惊人的出语深感震惊,忙不迭搁下食盒, 抱着白浪花顺两把毛, 才打量向方岑熙:“你这是怎么了?” “我听说皇上亲自擢了你的品秩,可是真事?今日入宫, 有没有人为难你?” 方岑熙泠然轻笑, 神色便又像往常似的温和下来。 他慢慢瞧向裴恭, 温声应道:“三爷消息灵通。” “的确擢了五品的大理寺左寺寺正。” 裴恭听闻此言,脸上担忧的神色顿时烟消云散:“我就说,你是有功在身,不能总叫人苛待了去。” “你手上这伤都还没有好,哪有不封赏的道理?” 他自顾自开了食盒,将盘盏悉数搁在桌上,又拿出一坛陈年秋露白。 “我一早就备好了,食盒子是从至归缘叫的,酒不是。” 这一盒子东西内有乾坤。 有时鲜的油闷冬笋,还有油淋的白灼菜心,糖醋小排和芦笋虾仁并了一层,最下面是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 酸笋鸡汤还冒着热气,饶是冬日里,也让人觉得暖烘烘。 裴恭泠然道:“我裴家新丧,二哥的棺杦还未扶回顺天,不好大肆宴请,只能从家里拿瓶好酒来请你。” “我记得建州都爱吃鱼的,便专门订来一条,你尝尝。” 裴恭还将那专程买回来的半尾生鱼搁在白浪花碗里,瞧着白浪花埋头苦吃起来,才回眸瞥向方岑熙。 “你升官是好事,我们岑熙刚直不阿,明察秋毫,断案众多,早就该升官加秩。” “大理寺无人贺你,是他们低劣,我却见不得你受委屈。” 他将筷子横在方岑熙面前的碗上,又兴冲冲拿个见方的锦盒出来,搁在方岑熙年前打开。 “这块徽墨是轻烟松油,都说质地极好,是难得的佳品。” “你也知道,这玩意留在我手里就是浪费,纵使是千里马,也得有伯乐来相,这东西正配的上我们方寺正。” 方岑熙垂下眸子,轻瞥过盒子里的墨方。 墨上镂刻了烛龙,色泽纯黑,质地细腻,的的确确是上好的徽墨。 方岑熙打量了好一阵,却并未收下。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扣上盒子,将墨推回裴恭手边。 “三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东西我不能收。” “如今建州的旧事被大理寺知晓,传遍朝中也是早晚的事。三爷心里清楚,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梁国公府,都该避嫌,免得惹了闲话上身。” 裴恭一怔,满脸笑意忽然僵在脸上:“你怎么忽然跟我说这种话?” 他忍不住嗤笑:“心领?你心领的是什么情?” 方岑熙撩起眼帘,一双眉目不躲不闪地瞧着裴恭:“三爷明知危险,却于千钧危机时救我性命,明晓建州旧事丑闻,却在人人避忌时贺我升迁。” “此墨贵重,方某偿不得分毫,方某固然感激三爷恩情,但三爷之用心,未免早已超脱友人之谊,方某受之有愧。” 裴恭闻言,忽然自嘲地笑出声来。 他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嗤道:“从五村归来后,你总是冷冷淡淡,原是早就看穿,怨我有断袖之癖,怨我喜欢你?” 方岑熙听得“断袖”二字也不诧异,只能泠然道:“方某从未有怨,也并无猜测,皆是三爷自己所说。” 裴恭哑然,这才后知后觉是一时嘴快。 他草草跳过话题,理直气壮:“我想如何,是我的事。” “你若是不收这墨,那你送我的印章,我也可以给你退回来,咱们大可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既然要避嫌,那定然是要干干净净才好?不是么?” “不可。”方岑熙忽然皱起眉头,“那印章……既已经送给三爷,便绝无拿回之理,三爷务必带着盒子一起收好才是。” “为什么不行?”裴恭挑眉,“我裴恭喜不喜欢,救不救人,都是我的事。” “你大可不接受我的心意,却也不必拿我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做比较。” 裴恭勾勾嘴角,自顾自开了酒,在两个人杯中各自斟满,仰头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他满眼都是自嘲地神情:“岑熙,我只是替你高兴,也替我自己高兴。” “不论其他,仅不过这一点点心意,你都要视如敝履不成?” 方岑熙默默垂下眼帘:“我没有。” “三爷出身非凡,您的情谊,于我自然是至珍至贵。” 明明是为方岑熙庆祝,裴恭却抱着酒坛,一杯连着一杯啜饮不断。 几杯下去,他多少喝得有些浑浑噩噩,有了那么几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裴恭便看着方岑熙,忽然笑了:“我是个无用的人,帮不到父兄,救不得梁国公府。” “我也没能早些看明白,否则我还能跟二哥一道儿去宣府,能和他御敌卫疆,至少鞑靼偷袭外路,我还能同二哥在一起……” “人人都身体力行地跟我说,天底下就没个公道,只有你肯不声不响地与我一起查案,肯冒险赔上命去救人……” 裴恭一边说着,一边又连连饮下数杯。 “所以,我喜欢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的人,这有什么错?” “岑熙,只是因为他和我一样身为男子,就不可以么?” 方岑熙轻轻皱住眉头,轻轻按住裴恭的手:“三爷吃醉了。” 裴恭脸上笑着,眼里却蕴着从未流露出过的神情。 他一个七尺男儿,竟也将伤心难过示于人前。 裴恭嗤嗤笑了两声,神智已然不大清楚了:“岑熙,你怎么又叫我三爷?” “我说过,你不要这么叫,我不喜欢。” 方岑熙面无表情地夺过酒杯,一贯温和的目光忽然变得好似刀子一样精刮犀利。 他惜言如金,缓声吩咐似的说:“裴俭让,把手放开。” 言罢,他的声音忽然又变轻了些,成了规劝似的语调:“不要再喝了。” 裴恭怔了怔,莫名被方岑熙这较真的样子给震住。 他从没想过,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方岑熙,竟也会这么让人凛然生畏。 裴恭从来没有见过方岑熙这么说话。 没了平日里温温吞吞的语调,也没有了往常笑吟吟的表情,深邃的眼眸里蕴着难以探查的情绪,恍惚间看去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他不由得失笑,顺从地松开手来,摆出一副束手就擒的姿势:“好,都听我们方寺正的。” “你大可放心,我们梁国公府的儿郎,还不至于沦落为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废物。” “你不愿受,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不会让你为难。” 方岑熙薄唇翕张,却还是欲言又止。 他不是想跟裴恭摆清关系,更不是要拿他做豺狼虎豹。 可如今正是当机立断狠下心的时候。 与裴恭有太多纠葛,必然会影响他在十三司办事。两害相较取其轻,浸淫十三司几载,这是方岑熙早早就明白的道理。 他默默接过裴恭送来的徽墨:“三爷既有此言,岑熙却之不恭,多谢三爷。” “三爷的救命之恩,岑熙终究会记在心上,绝不会……” 裴恭揉了揉白浪花的毛,便又支着有点晕怔的额角,冲着方岑熙轻轻勾起唇:“你不用记我恩德。” “不论是谁碰到李司波那般恶人,我都会去救,图的也不是什么报答,我只要看着好人不枉死便足够了。” 裴恭就着酒意说得轻巧,心里却觉得自己假得可笑。 能让他忤逆大哥,单骑出城去救的,这世上除过方岑熙,还会有谁呢? 他图的的确不是报答,他就是图方岑熙这个人。 可这人终究不是他的。 裴恭瞧着眼下这般光景,知道再多说也没了意思。 原是他会错了意,从一开始就将一切都想得理所当然。 裴恭笑得越发明显起来。 他不由得自欺欺人道:“岑熙,你的东西我留着,我的东西你也收下。” “咱们再不算什么人情赊欠,从此只做个朋友念想,我先前说过的那些浑话,你也只当是穿耳风罢。”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大人:畜生打翻的 礼貌曾哲:你吗? 第36章 我喜欢他,喜欢得坦坦荡荡 裴恭丝毫不加避忌地迎上方岑熙的目光。 看得仔细又认真, 好似是恨不得将方岑熙这幅样子在心里刻画百遍,直映到脑海最深处,永远都不要忘记。 半晌, 他忽然又嗤嗤地似自嘲一般笑出声来。 裴恭又伸手去拿酒杯,却被方岑熙按住。 方岑熙面无表情:“我说过, 不要再喝了。” “梁国公府新丧,你醉醺醺地回府, 若被留心的人看到, 是想等着被参不成?” 裴恭揉揉额角,百无聊赖地撑住脑袋嗤然轻笑:“你不是最不关心别人怎么想, 怎么看的吗?” “如今你将将做了寺正, 倒充大管起我来了?” 方岑熙一把掷开裴恭丢来的酒杯, 浅声道:“蚂蟥要吸血, 就总有地方咬住人。” “你不管不顾,难道梁国公府也无畏?国公爷和世子都没有关系?” 裴恭被问得怔了怔。 自从二哥出事以来的诸时光,这些事他怎么还能不懂呢? 这世上的人和事,从来都不是问心无愧就会顺风顺水。 总有用心险恶的歹毒之辈, 为谋那些若有若无的蝇头小利, 就会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意对待萍水相逢的旁人。 方岑熙垂下眼帘,轻轻勾起嘴角温声道:“三爷这般, 是做不成别人靠山的。” “我们都有没做完的事,如今是偏了, 眼下回各自的路上, 才正合时宜。” 方岑熙的纤长手指轻轻搭上酒杯,他吃了自己面前的酒。 上好的秋露白, 入口也是醇香的, 绝没有沉沉的辣味。 “这顿也算我跟三爷告个别。” “我有旁的差事安排, 恐怕会有些日子不在,但愿千里共婵娟,三爷要珍重才是。” 裴恭撑着下巴,身子纹丝未动,只是薄唇翕张:“你总是这个样子。” “嘴上说是请我,花得又次次都是我的钱,实在是奸,也好,这样不必我担心。” 他捻了捻方岑熙眉角:“罢了,就当我替你送行。” “你日后若是碰见难处,再来……” 他的话音顿了顿:“也是,我不拽着你去查那南城的案子,你又哪里会遇见难处?” “岑熙是有福气的人,定能逢凶化吉。” 方岑熙端住酒杯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一时间竟攥得指尖发白。 裴恭比他想象里坦然太多,甚至连事到如今,还能好声好气地与他送行。 说方岑熙运气好的人很多。 只不过于方岑熙自己而言,这运气他宁愿不要。 如果能选,他倒是更想死在建州府的城楼上,和着建州城民的血一起流到海里去,被翻腾的浪花打散到天涯海角,和他故乡的尘泥彻底融为一体。 无论是在建州倭乱的屠刀下捡回性命,还是身为“卖国贼”之子却逢临大赦,亦或是如今能被皇帝亲自拔擢升官,方岑熙的确比常人多那么几分运数,故而这便难免成为了他遭人刁难挖苦的话柄。 大约只有裴恭所说的“福气”,是真的愿他能无忧无虑地痛快生活。 这祝愿越是真挚,于方岑熙听来就越是剜心。 他明明得到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可他不能要,还必须狠狠摔在地上。 方岑熙只能在脸上绽出深深的笑颜,掩起眸中多余的神色:“多谢三爷。” “还有一件事,内卫知晓宣府卫的叛徒进了京,想来裴总兵身边也早已经潜了十三司的内卫,大可从宣府卫的人开始查。” “这是场彻头彻尾的构陷,稍有不慎定是万劫不复。” “务必谨慎才好,万不能再冲动行事,十三司在暗……不好对付。” 裴恭笑着点下头:“嘱咐得如此仔细,你果真是想与我绝交不成?” “无妨,都没关系,说得清清楚楚也好。” “咱们,各自珍重,日后若有喜事,别忘再叫我吃杯水酒。” 裴恭最后又俯下身搓揉几把白浪花的长毛,瞧了瞧这甜水巷的小院。 月色已然挂上了梢头,耀得满院都像是盖了层清浅白纱。 方岑熙坐在窗前,像个谪仙人似的蕴着淡光,衬得周遭都黯淡下去。 流银似的月色缓缓在他面上流淌,照得他的鼻梁越发直挺,微垂的眉目也好似漾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裴恭分明靠方岑熙靠得很近,却不知为何,仍是觉得面前的方岑熙,与他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于是裴恭披着满身月光起身。 “岑熙,有你这个朋友,很好。” “你手上的伤,要记得好好抹药。” ———————— 旦日。 梁国公府。 不知是不是吃多了酒的缘故,裴恭醒来时还觉得头疼欲裂。 只有小妹裴思齐一叠声地喊他:“三哥,三哥。” “爹早晨进宫,回来便拉大哥道书房说话,到现在还没出来。” “你去看看他们好不好?” 裴恭强打起精神,依着小妹的话去书房里寻父兄。 才进门就迎上梁国公一句:“皇上未允裴家扶棺回京,老二总得先入土为安,不能一直这样停着灵。” 裴宣皱眉:“这怎么能行?难道要让令谨背井离乡,就这么葬在宣府?” “爹,绝对不行。我宁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令谨的尸首回到顺天。” “是不是二哥的冤屈一天洗不清,尸首就一天无召不得回京?”裴恭面无表情。 “爹,大哥,咱们就这么一直被动下去吗?” “你懂什么?少添乱。”梁国公连进了宫的圆领蟒袍都还没有换下身,只是若有所思地坐在书房正中的圈椅上,“这事哪有你想得那么好查?” 裴恭沉声:“是因为掺和了十三司,所以爹不敢对付?” “爹,陛下若是铁了心要除咱们裴家,咱们就这么一味退步,便能躲得过么?” 裴宣阖着眼,深深叹下一口气。 裴恭所说的言语,何尝又不是他的心里话? 二弟裴英自幼懂事,年纪尚小时便知替他分担照顾弟妹的责任,也正因如此,得到他这个大哥的关照是最少的。而在裴宣征战边疆的七个年头里,裴英也未曾让弟弟妹妹们受过半分委屈。 待到裴宣坠马跛伤,裴英又替他挑起了领兵卫疆的重任。 这个二弟面上虽然待人冷淡,可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实在坚强得让他这个看惯了生死的大哥都心疼。 故而说来说去,裴宣这辈子最亏待的家人,毫无疑问就是裴英这个二弟。 这么多年来,裴家的儿郎一个接着一个陨落,如果父亲和自己的还能够解释为巧合,那如今裴英又该怎么说?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还能是裴家犯了冲不成? 裴恭便又道:“我们抓宣府卫的叛徒那晚上,是内卫协领临远抢先动的手,我们还为此起过冲突。” “十三司如何知道宣府卫的事?究竟是二哥身边混进了内卫,还是咱们梁国公府上从一开始就埋了内卫的眼线?” 梁国公眉头一皱,登时侧目看向裴恭,目光深邃而又犀利:“是谁与你说的这些话?” 裴宣撩着父亲的举动,也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来。 裴恭眸色淡淡:“此事不需要谁与我说,不过是常理推断而已。” 梁国公闻言,不由得嗤笑出声:“我们老三什么时候有了这种脑子?不像。” 裴恭也不气,更不像以往那般逞强犟嘴,只是不疾不徐道:“我可以把那个人挖出来,也一定要挖出来。” “公道不是天赐的,得靠自己挣回来。” 裴宣也泠然道:“先前宣府派来的几个人,我便看过底细。” “我也疑过此事,那几个人中,有两个是顺天出身,俭让说得不无道理。” 梁国公看着两个儿子左一句右一句,便自顾自笑道:“老三大了,我这个当爹的也管不住了。” “爹老了,不如你们。咱们既然是休戚与共的一家人,你们就只管去查,我梁国公府不能惹事,却也不能怕事。” “唯有一件事。”梁国公冷飕飕的眼神瞟到裴恭肩头,“你先前不管不顾地去救大理寺的那个方评事,实在太过冲动。” “方家在建州恶名滔天,他的确无辜,能入仕也固然是有本事。可是浸淫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儿郎,必然心思深沉,难以捉摸,他和你不是一类人。” “你不该同他太有瓜葛。” 裴恭闻言,却只直直迎上父亲梁国公的视线:“爹何必要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宣登时蹙起眉心:“俭让,怎么跟爹说话呢?” 裴恭自嘲似的笑了笑:“爹放心好了,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他出京去了,往后也不会再有。” “只不过临别前,他还嘱咐我不要鲁莽,要多为梁国公府中的父兄考虑。” “俭让……”裴宣可劲朝着裴恭使眼色,“你怎么又开始说昏话了?” “隔了一日?”梁国公捋着胡须,狐疑地撩起眼来,“你昨晚喝得烂醉如泥,便又是去找这个方岑熙?” “好你个裴恭,本事见长了?你那点心思九九,以为我跟你大哥看不出来?你还有脸跟我说?” “没什么不敢说。”裴恭垂着眸子,“他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戕害建州城民的人是他爹方廉,不是他。” “爹你都还没见过他吧?怎么就好这样恶语相加随意评判?” “俭让,你疯了?”裴宣忙不迭打圆场,“爹,俭让也是一时冲动,您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裴恭仿佛看不到怒不可遏的父亲梁国公,只是淡淡勾起嘴角。 “他看得见众生疾苦,肯善待旁人。” “我喜欢他,喜欢得坦坦荡荡。” 作者有话要说: 距离裴狗挨打,还有三秒 第37章 十三司的内卫中出了鬼 梁国公瞪着眼, 听道裴恭这番胡言乱语,越发怒不可遏。 顺天府人人皆知,梁国公裴方宰被德启皇帝置闲, 多年来“被迫”过得清心寡欲。 堂堂一个国公爷整日逗鸟听戏,生平只剩下玩乐, 虽是个行军打仗的出身,却也已经切切实实有些年头没再发过脾气了。 不过裴恭还是准确地摸到了他老爹那逆鳞, 然后狠狠得翻了一把。 梁国公早已经气极:“我的鞭子呢?把我的鞭子给我拿来。” “快些拿来, 我今天就要抽死你这个兔崽子。” 裴宣不由得抿住嘴角,忙不迭牵住父亲的手臂:“爹, 俭让年纪还小。” “他兴许就是看旁的人这般, 便也有这么两天新鲜劲, 过去也就不再提这遭了。” 梁国公的怒气却半点不消:“还小?老子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 早就在边关砍人,被鞑靼人射穿过胳膊了。” “今天不论他好的是男风还是女风,老子先打他认人不清,冥顽无知。” 裴宣见父亲这头劝解不下, 便又转向裴恭, 疾言厉色道:“俭让,你又不懂事了, 快些给爹认错。” 梁国公沉了沉眉头:“老大,你让开。今天他就是认错, 我也非要收拾这个兔崽子一顿, 让他知道谁是老子。” 他说着,转眸便瞥向裴恭:“裴恭, 你给我跪下。” 裴恭却并未如曾经一般倔着分辨, 反倒从善如流地低下头。 “俭让先前的确不懂事, 游手好闲,见罪内卫。如今二哥遭难,同三万宣府卫外路惨死边关,我不仅未能给父兄分忧,反而惹了无数祸端,责罚也是情理之中。” “可爹如今所说的过错,我却一个字也认不来。” 裴恭不动声色,却规规矩矩俯身在梁国公脚下。 他的声音无比沉稳,半丝也没有叫嚣和不服,只是缓声说:“是爹和大哥教我不要唯出身来论人,我一直都记得。” “如今我做的这些事若是错了,又是为什么而错?” 梁国公被裴恭问得语塞,索性也不再多加废话,只是利索接过下人们奉来的玄铁鞭,朝着裴恭背后狠狠就是一鞭子。 裴恭登时吃疼地皱住眉头,一个重心不稳便差些倒下。可他却还是执拗地挺直了背,不肯在父亲面前露半个字嘴软求饶。 梁国公见状,越发怒由心生,起手便又是两三下。 国公爷老当益壮,手里是一只玄铁硬鞭,曾经是在战场上扫鞭鞑靼人马所用。无论多么精壮的战马,多么结实的战甲,一鞭几能抡断马腿,破甲穿心。 这鞭通体玄铁制成,鞭身有突出的圆结,顶端又细又长,打在人身上,无疑是钻心的疼。 后来梁国公赋闲,这只鞭也就功成名退,被存至在梁国公府中。唯有裴家儿郎犯了大错,才会被拿出来暂展雄风。 而裴家兄弟几个,仿佛就一直是裴恭挨这鞭子挨得最多。 可裴恭也不是傻子,幼时每每见父亲有此举动,他便先哭嚎几声,落在身上的鞭子自然就少些轻些。 只不过这一次,裴恭却成了闷葫芦。 他一声不吭,就生生捱着,果然不过三五鞭下来,背后便已然渗出血来。 梁国公看着裴恭额角渗出的冷汗,扬鞭的手还是忍不住轻颤:“裴恭,你知不知错?” “什么人该近,什么人该远,什么人用心不纯,你也该有些分寸。” 裴恭嘴角扯着发白的嘴角,露出个吃力的笑:“裴恭不知错在何处,爹若是嫌方评事出身不良,与他结交徒惹闲言碎语,裴恭无话可说。” “但,裴恭不耻。” 梁国公哑然:“你……” “好,好,你是扑棱膀子硬了,老子今天就给你卸下来。” 他说着抬手便又是两鞭。 裴恭眉心紧攥,但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嗤笑两声:“我错了,错在从前以为爹是最讲理的人……” “兔崽子。”梁国公又一次愤然抡起玄铁鞭,可这次是真真聚了满手的力气,恍惚恨不得一鞭就将裴恭拦腰砸成两截。 “爹,不能再打了。”裴宣连忙护在裴恭身前,“俭让所说……实非全然无理……” “我裴家从前不做这以出身取人之事,若是还有其他隐情,爹实该与我们说清楚。即便三弟当真沾惹男风,也不至于让您下此重手。” “爹心里定然清楚,三弟自幼不是靠打服的,您今天便是将他打死,他也认不出错来。” 梁国公一滞,“哐”一声将玄铁鞭扔在地上,并不应裴宣的话,只瞪着裴恭道:“你再敢去找那姓方的,老子就大义灭亲。” 裴恭顶着满背的血,莫名就笑了。 方岑熙在他心里已经只剩下个虚影寄托,容不得一点玷污和污蔑。 裴恭扶着书房的桌角缓缓起身,却不料还是扯动了身上的伤,淋漓鲜血潺潺涌出,他眼前一黑,彻底栽倒在地。 裴宣一惊:“俭让……” 梁国公却并不松口,只在拂袖离去前留下一句:“晕了就叫下人扔到柴房去,治治他这倔毛病。” “就是你娘来了,也不准放他出来。” 裴宣扶着裴恭,最终只得深深叹下一口气。 这一天时日过得极快。 月头升得老高时,柴房门外的锁才被悄无声息地卸下。 连梁国公府的下人也歇息了,低低的言语声漾进茫茫夜色,丝毫不被人察觉。 “小方大人,开了。” “我去前院望风,您安心进去。” “有劳。”门前的方岑熙微微颔首,随即又轻又快地闪身进了梁国公府的柴房。 院中顿时重新归于沉寂,再无旁的动静。 裴恭堪堪靠在墙边,散乱的发丝被汗濡湿在鬓边,血肉模糊的后背已经结痂,染满斑斑血迹,狼狈不堪。 他这向来笔挺的脊梁周围,如今实在算得上没一块好肉。 方岑熙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扯下裴恭的衣衫,轻抚过裴恭后背。 那些伤口有如狂龙游蛇,纵横交错,十分狰狞,只是摸一摸,都能惹得裴恭皱眉。 方岑熙几不可见地叹下一口气,又将带来的疮药缓缓撒在裴恭的伤口上,缓声道:“叫你不要莽撞。” “你缘何半个字也不听?偏要受这一身皮肉之苦?” 时移物转,曾经拿着刀鞘将他打伤在地的裴恭,如今竟也会因为他,被梁国公打得浑身是血。 裴恭的眼撩起一条缝,好似是醒了,又好似还昏昏沉沉,只是挤出个深深的笑。 方岑熙从袖中摸出个瓷瓶来,放在裴恭鼻下,迫他嗅了宁神的松香。 片刻功夫,裴恭皱起的眉头和紧闭的牙关果然慢慢松懈下来,整个人沉沉睡去。 方岑熙落身,靠着墙坐在裴恭身边。 柴房里寒意森森昏暗不堪,唯有几缕月光透窗而入。 裴恭的脸上少了往日的血色,便迎着月光透出些淡淡的冷白。 初见裴恭时,方岑熙觉得他张扬妄为,不可一世的模样令人发笑。 可如今看他安安静静的姿态,倒是眉目英挺,鼻梁削刻,薄唇轻抿进细长嘴角,便是连下颌线也浑如天成般流畅,好似精雕细琢的玉器,不盈不亏。 这般样貌,笑如朗月入怀,言之风华正茂,谁人又能不喜? 明知早该冷静将这感情纠葛彻底放下,方岑熙却鬼使神差地抱着裴恭入怀。 眼看着裴恭不会再答他,方岑熙却还是忍不住柔声伏在裴恭耳边问:“俭让,暖和么?” “是不是也像你抱着我一样暖和?” 这是他第一次抱裴恭,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不知道。 “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方岑熙收紧拥住裴恭的手,抬头望了望透着月色的窗,他知道,他的确不会再给裴恭机会去干这种傻事了。 夜还很长。 可于方岑熙而言,又好像短得不值一提。 ———————— 暖阁偏居紫禁城一隅,入夜仍是灯火通明。 竹帘照旧轻垂落地。 隐身帘后的令主见到奚淮进门,便熟稔地浅声问:“回来了?” 奚淮俯首沉声道:“是。” 令主又问:“进过宫?也见过了陛下?” 奚淮撩眸,兜帽下一双冷冷的眉眼,便朝着竹帘睨过去:“陛下等梁国公府的事,似是已经等得心焦,故而才见面便详尽嘱咐了一番,宫里头一直在等着结果。” “先前缘何会拖延至此?这不似十三司办事的作风。” 令主若有所思,指尖也不由得朝拇指上的扳指摩挲起来。 他人既便坐在细密的竹帘后头,但还是被奚淮敏锐捕捉到了细微的小动作。 奚淮冷声问:“十三司的内卫里,是不是出了鬼?” 令主轻嗤,自顾自端起身边案几上的茶船:“此事本交给临远差办,可他却没把信找回来。” “至于下落,他也迟迟交代不出。” “他从前办事不是这样,如今定是别有用心,可他究竟……” 奚淮微微皱起眉头:“未能找回信件,甚至都没有下落?” 令主倚着圈椅上的扶手:“我允他进了案库,宣府卫近五年予朝廷的塘报都许他查阅。” “可他也顶多就是查出几个可疑的人,要排查还得要些功夫。” 令主的话音说到这,忽不由得顿了顿。 他默默道:“案库……对,案库……” “我竟忘了,他还有那么件事……” “案库里头,可不止有宣府卫的军案瑭报。” 令主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沉沉敦下茶船:“陛下既有令,你便去看着临远。” “是。”奚淮颔首,“属下领命。” “梁国公府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否则咱们十三司办不成事,在陛下跟前只会举步维艰,难以自持。” “临远若有丁点异心,你大可以直接处决,不必再向暖阁请示。” “只记得要办干净,这事总不必我再教。” 第38章 尸身已然泡得发了白 日光上移, 天色逐渐开始发亮。 裴宣一晚辗转反侧,临到此时仍旧未能入眠。 他是家中长子,从来未曾违逆过父亲。但饶是如此, 昨日的事仍旧让他心有余悸。 他没有见过父亲下那么重的手。 从来没有。 而更让他不能理解的,莫过于他本以为是对事, 可父亲的字字句句令他斟酌之后,好似更是对人。 方岑熙是他挑来帮扶幼弟查案的, 他自也知道建州过往。他先前觉得这位方评事人品上佳, 才能出众,受得了裴恭的性子, 才放下心做了安排。 裴宣自知持家已久, 父亲向来对他很是放心。可如今家中失势, 父亲又因这位方评事大动肝火, 难免不忧思多虑。 妻子顾氏见状,索性缓缓支起身。 “你都担心一宿了,金疮药放在桌上,你去柴房瞧瞧俭让。厨房里我嘱咐过, 热汤都用吊子连夜炖着, 你叫人去端。” “柴房里那么冷,记得带件裘衣, 等天亮了,我再和娘去找爹求求情。” 裴宣侧身, 迎上顾氏柔柔的目光, 便淡出几分笑来:“你怎么醒了?” 顾氏苦笑:“你都叹一夜气了。” “何况俭让在柴房里一天没吃没喝,我这做大嫂的, 又怎么能不担忧?” 裴宣轻拥住妻子:“你嫁于我, 是真真操劳了。” 顾氏轻皱住眉头:“令谨过身过得蹊跷, 家中如今只剩俭让这么一个弟弟,不关心俭让,我这大嫂还能去关心谁呢?” 她说着不由得越发疑惑,索性坐起身来瞧向裴宣。 “只是俭让从前虽惹祸,却也不见爹这么生气,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宣闻言,便深深叹下一口气:“俭让恋慕上了一同办案的大理寺评事。” “什么?”顾氏下意识遮住嘴,“俭难枫让当真喜欢了个男子?会不会是气上心头,随口一句?” “不像。”裴宣缓缓起床,若有所思地扯了衣架上的曳撒便往身上套,“昨日我瞧着,俭让倒不似冲动,反而是爹更生气。” 顾氏连忙翻起身跪坐起来:“那俭让他是认真的?” 裴宣闻言,又不由得叹下一口气:“我总觉得俭让自香海归来后,是稳重了不少,本还想着替他相看人家。” 顾氏抚了抚裴宣的肩:“我倒觉得,未必就是坏事。” “你不是常常忧心,顺俭让那性子,谁家的女儿来都降不住么?” “如今有了降得住他的人,还带着俭让日渐稳重,重要的是俭让喜欢,那唯独不是个女儿家又有什么关系?这世上哪会总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 裴宣定定望着床帐:“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我只怕俭让是一时头脑发热,何况爹他……” “我好像一点也不懂俭让,也不懂爹了。” “兴许就是因为好些个年头,我都不在顺天,又大了俭让十几岁,他总不是什么话都同我说。” “他终究还是跟令谨那个二哥更亲些。” “若是令谨还在,昨日定然不至于闹成那般样子。” “不要说那种话,仔细腿,慢慢走。”顾氏不声不响下床扶住裴宣,“出门莫要吵醒孩子。” 裴宣又嘱咐:“你去娘屋里,就说……” 顾氏轻笑:“放心,我知道怎么张口。” “你快去照顾好俭让,免得娘看见,又要和爹一通大闹。” 裴宣这才点点头,跟妻子分头行事。 他的腿不灵活,但慢慢走时却看不出什么端倪,仍有当年英姿勃发的模样。 下人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往柴房走去。 交九的天,柴房里没有半丝儿暖意。 裴宣刚一进门,也不由得打个寒噤。 他忙不迭扶住裴恭的肩:“俭让,醒醒。” 裴恭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却没有半分要转醒的意思。 裴宣忙不迭伸手去探裴恭的额头,发觉裴恭并未起烧,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裴宣这才又架着裴恭,想要先挪人回屋中。只是起身间隙,他忽看到裴恭衣下露出半截纱布来。 他这才扯了扯裴恭的衣裳,不由看得目瞪口呆。 裴恭的伤口皆被人上过药,连背后的伤口也包得整整齐齐,已经结了疤,也正是因此,裴恭才未曾发烧。 裴宣忙不迭回过头望向下人:“昨晚谁来看过三爷?” 下人却一脸茫然:“没,没人来过。” “夫人和两位小姐怕是还不知情。” 裴宣暗自思索片刻,终还是径自嘱咐:“先送三爷回屋。” “宣府卫几个人的官牒留档再拿给我瞧瞧,还有,去大理寺查一查,搞清那方评事家住何处。” 裴宣心中生了奇。 他倒是也要看看,让裴恭心甘情愿送掉半条命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儿郎。 ———————— 裴恭这一番伤筋动骨,饶是他一贯动武经摔,也生生被拘在榻上趴了十来天。 而老父亲梁国公却怒意不减,纵然被知情后的梁国公夫人狠狠数落一番,却也未曾探望一次,托付一句。 顾氏身为家中长嫂,自然免不得替梁国公夫人多加照料。 这日才端着新炖好的鸽子汤进门,便看见裴恭逞强下床,险些跌到床边的方榻上。 “俭让。”顾氏连忙将托盘搁在桌上,将人扶住,“你大哥不是嘱咐过要好好将养,你怎么又急着下床?” 裴恭扣着床脚起身:“多谢大嫂。” “府中如今是多事之秋,我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躺着?” 顾氏这才将汤盅端到裴恭面前:“别担心,凡事有你大哥在。” 顾氏又压了压声音:“你喜欢的那位郎君,你大哥也在帮你相看。” “你只管安心养伤。” 裴恭皱起眉头,自嘲似的苦笑:“不劳大哥费心相看。” 他先前以为他同方岑熙的关系,已经超脱了寻常友谊,不想却是他一厢情愿。方岑熙那晚说得虽委婉,却也回绝得利落,没给他留一丝念想。 裴恭知道,这份与众不同的喜欢能让他豁出去不管不顾,却也能让他干脆放手。 一旁顾氏沉默片刻,却好像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你别急,你大哥没想对那方评事如何,你大哥不是反对你的。” “只不过那方评事这些日子都未曾归家,你现在强撑着要去,恐怕也见不到人。你听话,把伤养好才是顶重要的事,旁的都能慢慢来。” “劳大嫂费心了。”裴恭嘴角扯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我明白你和大哥的意思。” “我会好好养伤,你们也实不必去找他,他大概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方岑熙先前与他道别,说得好像是实情。 方岑熙离开了甜水巷的小院。 从下雪到天晴,从大寒到年关,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好像彻底从人世间蒸发了。 裴恭伤得虽重,可毕竟也还是有底子在,将养到年关,好得也算是八九不离十。 他去过几次甜水巷,熟悉的小院门前始终挂着锁。 方岑熙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得裴恭都已经生出些担忧,可却又没什么立场再去找寻。 直到除夕那日,裴恭还是没能在甜水巷里见到人影。四下里热热闹闹,处处都是过年的氛围,唯有裴恭挂着满脸寞落,显得格格不入。 他正要一如既往离开,却发觉巷子里多出不少人,赶着往鹭河边去。 人□□头接耳。 “怎么?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刚从鹭河里捞起来一具浮尸,五城兵马司的正让去认尸呢。这好好的年三十,也不知是哪来的倒霉鬼,漂到咱们这来,晦气。” “甜水巷就那么长,家家住几口人邻里都清楚,叫咱们去认,还能是谁?巷尾那姓方的评事,好些日子不见了。” 裴恭一顿,忽而调头顺着人群往鹭河边赶去。 捞起来的尸身就躺在岸上。 那尸身泡得肿胀,披头撒发,容貌尽毁,早已惨不忍睹令人无法分辨。手更是已经被泡得发了皱,透着死鱼一样令人反胃的白色。 几个围观的人瞧得猝不及防,已经忙不迭回过身作呕。 可裴恭却还怔怔地瞧着,一点也挪不开视线。 尸身上套着泡湿的青衫,像个读书人模样,一只脚上登着书生秀才们最常穿的云头履,另一只脚的鞋带棉袜倒不知是丢去了哪里,便直挺挺地赤着。 裴恭听不清周遭人还在议论些什么,他只觉得这衣裳眼熟得可怕。 他猛然上前,一把扯住尸身的袖子撩起。 湿冷的衣袂吃饱了鹭河里的凉水,又重又冰,只是碰一碰,都能激得人连打好几个寒噤。 可裴恭像是被隔绝了触感,什么反应都没有。 直到他看见尸身手臂上的红绳,还有他亲手给方岑熙戴上的狼牙,裴恭才彻彻底底愣在原地。 “岑熙……” 裴恭狠狠地抖了一下。 好像这腊月冬岁的寒意此时才堪堪涌进他怀中,卷走他身上所剩无几的温度。 他明明说过,他的岑熙要平平安安的。 他还说过,他要给方岑熙做靠山。 腊月的鹭河水那么冰,那么冷,方岑熙就在这么刺骨的水里送了命,而他却还在毫无忧惧地留在梁国公府里养伤。 裴恭眼中忽漾起一阵茫然,便颤颤巍巍地开始朝着尸身自言自语。 他极力克制自己,只是温着声问:“岑熙,另一只鞋呢?到哪去了?”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能连鞋都弄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恭:QwQ我的老婆呢?我那么大一个老婆哪去了? 第39章 他再也没有岑熙了 烈阳正当空, 映在河边的冰碴子上,反射着带有斑斓的光晕。 可纵是如此,人人却都只漠然地裹紧身上的棉衣毡帽, 显然不能从这太阳下,察觉到丝毫温度。 浮尸的模样惨不忍睹, 连系住狼牙的红绳也勒嵌进浮肿的手臂,让人多看一眼都难以忍受。 唯有裴恭却半点也不避忌。 即便已经亲眼看见了腕子上的狼牙, 他也依旧不肯相信。 他的岑熙明明心细如发, 明察秋毫。 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方岑熙就能轻而易举看穿他身份。 香海县令于子荣设满毒计, 都没能将方岑熙从西山上推下去。京外的李司波将方岑熙缚在棺材中活埋, 他还是提着一口气活下来。 他的岑熙是个那么温和又聪慧的人, 怎么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惨死在鹭河中央? “岑熙。”裴恭缓缓牵住那只冰凉又湿滑的手, “你答应过的。” “我们不是明明说好,往后都要平平安安么?” 可地上的尸身哪里会说话? 就连那只往常最是白皙纤直的手,此刻也僵直肿胀,泛着森白, 如同往常人家年关冻好的腊鱼。 不过片刻的不经意, 那只手就从裴恭手里滑脱而出,重重坠在地上。 裴恭下意识攥住岸边的枯草, 只觉得自己的心好似都和那草一样彻底枯死了。 若是他没有那么鲁莽对着方岑熙坦白,方岑熙遇到危险时, 是不是还会像先前那样找他求助? 如果他没有贸然和父亲冲突, 是不是还能察觉到方岑熙遇险的蛛丝马迹? 裴恭思及此处,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浓稠稠的懊悔彻底淹没。 他不信方岑熙会死, 可却又不得不信。 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如今的忏悔毫无价值。 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他而去, 裴恭觉得自己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没了魂,早已经死在了这鹭河里头。 而人群见状,不由得更是议论纷纷。 “果真是那住在巷尾那姓方的?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可不是么?看着都是年纪轻轻的,也不知在河里泡了多久,人样都泡没了,倒是可惜。” 人群里一片唏嘘,转瞬又跳出个男人来,堂而皇之道:“这种人可惜什么?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巷尾那姓方的,可是个卖国贼,害人无数……” “哟,这是什么话呢?你可没少叫你媳妇去人家里借米借盐,也没见你还过。” “呸,谁知道他是这种人呢?我要是知道,我可嫌脏,那米面我沾都不沾,晦气。” 裴恭闻言,顿时回过眼恶狠狠盯着那说话的男人。 男人被裴恭瞪得吓了个激灵,却还是壮起胆子:“看什么看?我说的有半分错不成?” “当年建州倭乱,死了多少人?”他鼓动着周围邻里,“你们去问问巷口孙婆,她可有个女儿,不就嫁到建州去了,后来还回过顺天吗?为什么不回来?恐怕早被倭寇杀啦。” “孙婆如今年纪大了,没人管,天天坐在巷头哭,眼都哭瞎了,这是为什么?” “还不都是因为他们方家的这帮祸害,引贼入城,死不足惜。” “就怕是做了鬼,还要引鬼来害人呢。” 周围的人顿时闻之色变,也各个都交头接耳,话也越说越真。 “我就说他怎么能对谁都那么好心,原来是憋着坏呢。” “没想到这人长得相貌堂堂温文有礼,心思能坏成这样呢?” “是了,还是老天有眼,让他泡成这模样,也是活该。” 裴恭终于对这番颠倒黑白的滔滔言语忍无可忍,他转瞬起身,快得连周围人群都未能看清,他便一把从人群里揪住那滔滔不绝的男人,狠狠拽着他的领子让人逃无可逃。 男人嘴上逞着强,动起手来却实在悬殊,不由露了外强中干的本色。 他支支吾吾道:“你……你想干什么?” 裴恭睥睨着周遭冷声质问:“他害过你?还是害过你们哪一个?” “站出来说清楚,我替他还孽。” 男人看着裴恭摸过尸身的手,心中是万分嫌弃。可他挣不脱裴恭的手劲,更避不开裴恭那刀子一样的目光,只好支支吾吾道:“他从前不害人,又不代表他就不想害。” “卖国贼都是烂了心窝子的畜生,歹竹哪还能出得好笋?” 裴恭怔了怔,忽然满眼揶揄地勾起嘴角嗤笑一声:“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方岑熙堂堂朝廷命官,青年才俊,有的是钦点案件要查,有的是陈年冤屈要伸。让他花心思害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么?” “这世上若是真有鬼神,我看今晚就该先掐死你这种糟烂玩意。” 男人被裴恭的眼神吓怔了。 愣愣翻着眼珠子不敢再乱动。 裴恭这才丢开手:“滚。” “再让我碰到你四处造谣,我就让你也试试,这腊月的鹭河水有多凉。” 男人彻底慌了神:“你,你是什么人?你敢?” 裴恭轻嗤,不以为意道:“试试你就知道我敢不敢了。” 裴恭出言动手皆是果断,人群见状,还是不由得议论纷纷起来。 “这好似是上次那个从河里头捞人的官差。” “哎,还真是……确实像得很,那可是锦衣卫的大人。” 男人一听得“锦衣卫”名头,慌张的神色越发无法掩藏。 他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像阵风似的跑走了。 五城兵马司这才同裴恭接洽,收敛尸身。 又将打捞起来的尸身运回衙门待检。 裴恭折腾到午后才得闲,可遥遥一瞥,他忽又见得巷尾的小院落了锁。 他免不得一怔,登时松下一口气,忙不迭三步并两地上前去推开门:“岑熙,你回来了?” “我就知道,定然是我又糊里糊涂搞错……” 可他进了院落,却也并未见到朝思暮想的清隽身影。 唯有刘寡妇立在院里,正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争执着说什么话,那妇人嗓门倒是高,怼得刘寡妇无话可说。 院里的枣树只剩下漆黑又光秃秃的枝丫。 白浪花蹲在墙角,耷拉着耳朵一个劲直叫,欢欢也抱着那老妇人的腿,哭得眼泪汪汪。 见着裴恭推门进来,欢欢跟白浪花顿时好似看见救星,忙不迭都往裴恭身边迎过来了。 裴恭不由得诧异:“这是怎么?” 刘寡妇这才唤声“三爷”。 “小方大人迟迟不归,房东要收了这院子,将东西全都扔出去。” 言语之间,那高嗓门的房东妇人才回过头来打量打量裴恭,指桑骂槐道:“你们可别说我欺负你们孤儿寡母。” “这方岑熙都死在鹭河里头了,没人拿租子,我出来租房,不是为着要饭的。” “死了?”刘寡妇满脸都是不敢置信,“怎么可能呢?” 房东皱着眉头,忍不住调笑:“我骗你们干什么?” “早晨才叫人从鹭河里捞出来,人都泡白了。” 欢欢哭得抽抽噎噎:“可小方哥哥,哥哥他夏天才给过房钱,现在,也不是,不是交租的时候。” “租钱都给大何叔了,小方哥哥还嘱咐我好好喂白浪花吃东西呢,他肯定要回来的。” 刘寡妇的眉头还皱着,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 “您就允几日也好,找找人来搬走这些东西 ……” “小方大人租住在甜水巷也有好些个年头了,平心而论,他帮过大家不少忙。都是邻里乡亲的,他的东西你也不能翻脸就说扔。” 女房东却并不改口,只狠狠道:“呸,谁同他是邻里乡亲?” “一个卖国贼,住着我家的院子,日后只怕都不好再租,不怨他脏我的院子,已经是发了善心。” “何大嫂,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刘寡妇声如蚊呐,“小方大人在的时候,没少替你家找过丢的东西。” 妇人满脸都是讽然地笑:“哟,一口一个小方大人叫得挺亲。” “你们这孤儿寡母的,整日跟这院子来往得那么勤快,怕不是背着人寻欢快呢吧?图着再给欢欢找个小白脸?” 刘寡妇听到此处,顿时满面潮红。 她是个守寡妇人,清白何其重要?她还要在这甜水巷里活命,自然不敢再多争辩。 唯有欢欢听得忍无可忍,冲上去抓着那何家妇人的手便咬下一口。 “不准欺负我娘。” 何家妇人吃了疼,抽出手来便要给欢欢一巴掌,却被裴恭生生截住。 何家妇人一慌:“你想干什么?” 裴恭冷着脸:“岑熙一年付你多少租子?我替他出。” 何家妇人打量一眼裴恭,瞧得出他这一身穿着非富即贵。 于是她眼珠子一转,登时计上心头,故意往高了说道:“那不便宜,破费得很。何况我们不长租的,除非您买了去。” “当初我们家买这院子,可是花了足足……一百两银子。” 裴恭嗤然轻笑:“我给你二百两。” “把这屋里头的东西,全都乖乖给我搁下。” 他的笑意还挂在脸上,目光却多出几分森森寒意。 “往后再敢碰一丁点这屋里的东西,我叫人撅了你那十根手指头。” 何家妇人欺软怕硬惯了,三两句被吓破了胆。 她连忙借言说拿房契,悻悻从这院儿里退出去。 刘寡妇这才敢上前抱住眼泪难止的欢欢,摸了摸欢欢的额头道:“不怕,不怕,没事了。” 欢欢抹了抹眼泪,还伸手拽拽裴恭的衣角:“三爷。” “小方哥哥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裴恭望着熟悉的院落,忍不住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心里一下子缺了一大块。 他终于吐出一口连最后半丝幻想也落空的长气。 白浪花伏在裴恭脚底下,低低地“喵呜”两声。 裴恭却没像往常似的抱猫入怀。 他没有岑熙了。 裴恭知道,他心里那个人,好像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qvq 第40章 裴恭的心,疼到无以复加 午后的天色逐渐昏沉。 鹭河边围绕的人群亦陆续被五城兵马司驱散, 从始至终,都并没有人注意到河对岸的巷角停有一辆马车。 那马车看似平平无奇,轮毂却是结实耐磨的桐木质地, 车身也非寻常马车般花哨。 至于车前的马也是高大精壮,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良马。 唯有车侧挂着的绦子能让人比对得出, 这是十三司的车架。 而这辆车只要撩开车帘,便正能对着方才捞出浮尸的河岸。 车外的内卫刻意压低了斗笠帽沿, 低声靠在车边回禀道:“协领大人, 那尸首已经叫五城兵马司捞了,眼下有人肯认。” “属下皆是按照老规矩办, 那尸身容貌毁得彻底, 也的的确确是水淹丧命, 旁的人绝查不出咱们十三司经手的痕迹来。” 未几, 车帘后才伸出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将帘子撩开一条缝隙。 “地牢中的进展如何?” 闻得此句,车边的人便又继续禀道:“已经连夜在审了,可还是不愿意交待。” 车中的临远的轻轻撩眸, 手也跟着顿了顿。 车外的内卫见状, 不由得神色一僵,忙不迭道:“属下无能, 还请协领责罚。” “我不是来罚人的。”临远浅声,“你跟着我多久了?” “禀协领, 属下入十三司已有一年。” “不对。”临远的面绢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 “是十一个月二十七天。” “这么长时间,你还没分清什么该做, 什么不该做。” “当真觉得无能就去想办法, 我要的是解决问题, 不是罚你,别的协领兴许喜欢这话,我却最不爱听。” “是人总有力不能及,谁都可以犯错,但不要自作聪明,更不要偷奸耍滑。” 被看穿心思的内卫旗官瞳孔一缩,连忙俯首:“属下惭愧。” 临远这才冷声道:“去找铜钉,他不说就钉他的掌心,再不说便钉旁的地方,人身上有的是位置,等几十根钉子下去,再给他一根一根拔/出/来。” “想用铜钉穿耳还是灌顶,你们自己看着办。跟着军中叛徒助纣为虐,到处坑害旁人性命的,死了也没什么好心疼。” “是。” “属下即刻去办。” 临远这才又道:“这地方久留无益,既然尸身已被认走,便早些离开为妙。” 他撩着帘子的手正要撤去,眼前却忽然横出一只刀柄,高高挑起了他面前的车帘。 冷风顿时迎面扑来,临远只好下意识侧过眸子避了避。 车外的内卫见状,登时便要拔刀:“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然而不等呵斥的声音落下,一块令牌便被抛进方才朝临远禀事的旗官手中。 那是十三司的令牌,上头的职位身份自也镂刻得清清楚楚。 十三司中职级分明,十二个协领各司其职,是令主下头拥有最高支配权的人。 协领手下再各辖有旗官无数,分为总旗和小旗。 故而即便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十三司的旗官也知道任在协领位上的人,于他们而言,具有绝对权威。 小旗官先是看到“奚淮”两个大字,又看到牌子背面的“协领”二字,不由得神色又是一慌,忙拱手行礼:“原来是奚淮协领大人,属下失礼。” 临远闻言,却只不动声色地回眼凝着车外的人,并不做声。 “真巧,临远协领也在此处?” 奚淮言罢,便不再管顾临远,径自登上马车,坐在临远对面。 临远不置可否,却还是将目光缓缓挪到了奚淮身上。 四目相对时,临远才看清当初同自己在乾清宫偏殿中擦身而过的协领奚淮。 他们穿着同样的麒麟袍服,披着同色的斗篷,可奚淮的眉眼乍看起来却分外冷峻,他的身形却显然较临远更加高大,才入马车,便能让临远察觉到明显的压迫感。 临远不禁轻轻压住眉头:“我们很熟?” 奚淮哂笑:“现在不熟,日后也会熟悉。” “令主知道你这里缺人手,这才下令命我来,帮忙。” 临远眉心微蹙,却又很快释然:“人在地牢,是个嘴硬的。” “早晚会撂,奚淮协领若不放心,大可同我一道儿回地牢去瞧瞧。” 奚淮闻言,却轻轻挑眉:“既然地牢中还有人,那临远协领为什么会来这?” “让我猜一猜,鹭河对岸捞起来那浮尸,是你干的?” “你一定杀了梁国公府的熟人,对不对?毕竟,我方才瞧见了裴三。” 临远撩眸,警告的视线登时梭巡在奚淮身上。 奚淮却不以为意。 “谁不知裴三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如今竟也能看到他这样的德性。” “实在有趣。” 临远漠然听着,却也毫无反应。 他听着裴恭痛不欲生的惨状。 又听着裴恭孤身为他讨要死后的名声。 他只恨不得塞住奚淮的嘴,恨不得把面前的奚淮一脚踢下马车,可奚淮扯着令主的大旗,又是皇帝亲信,他一时却也没法子随心所欲。 于是临远只能轻轻靠在车壁上阖眼,不再理会奚淮。 马车之所以停在河对岸,正是因为他不想看见裴恭。 那根带着狼牙的红绳是他亲自拴在死尸身上的,因为他知道,裴恭一定认得出来。 他忘不了裴恭从西山屠狼救他,更知晓裴恭是花尽心思力气才为他穿出那颗狼牙,可他还是不假思索地将红绳从手腕上褪了下来。 “你可知?我瞧着裴三那模样,半点不亚于地牢里关着的那些人。”奚淮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 “动动手指头就能令人苦痛至此,临远协领真是好手段。” “如今裴英死在宣府,若当真是通敌,想来,临远协领也一定觉得梁国公府还有的是好看,对不对?” 临远却仍旧不声不响。 奚淮来者不善,句句皆是点到为止的试探。临远自知一贯最能藏心事,自然不会在奚淮面前露出半点悲喜情绪。 可听着裴恭受那么多罪,他终究还是会动容,只幸而他脸上还蒙着遮面的墨绢,能掩住他脸上那不大起眼的变化。 时至今日,他才终于发觉。 他好像低估了裴恭的那份情谊,也低估了自己的狠心和自私。 他以为裴恭的情义会被岁月消磨而去,以为自己能断得开更能放得下,以为名义上的方岑熙会死的悄无声息无人问津。 可这终究只是他以为。 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他是非走不可,也只有这条路,是于他和裴恭而言都最好的选择。 临远侧过眸去,冷冷盯住奚淮:“奚淮协领放心,宣府卫的事,临远未曾懈怠,往后也不会。” 奚淮饶有兴致:“所以,河里漂的,便是你送上来的投名状?” ———————— 裴恭虽神色如常地回了梁国公府,可他却是一夜无眠。 他每每闭上眼,脑海里便会不断出现方岑熙的笑颜,冒出那个熟悉的温吞嗓音。 裴恭轻捻着方岑熙送他的章石,那凹凸不平的触感,恍惚间就让他能联想出方岑熙仔细篆刻的模样。 上头的裴恭两个字镂刻得赶紧又利落,在裴恭眼里,实在不输什么名师大家。 他握着章石来回摩挲,只当是牵着方岑熙的指尖。 方岑熙刻这章石定然是花了好些心思,他的手纤细,做起这种精细的东西向来很是灵巧。可是那么一双赏心悦目的手,怎么就能在鹭河里泡成白日那般浮肿粗笨的模样? 裴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又将章石握紧几分。 他都不敢去想方岑熙落水之后有多无助。鹭河水冰凉刺骨,方岑熙那般文弱的人,落进去是不是又会像往常一样发抖? 裴恭觉得自己的心太疼,疼得无以复加。 可他更知道,他决不能就像二哥离开时那样彻底颓丧下去。 因为他脑中总会不断盘桓着方岑熙劝勉过他的话。 他不能自己灯枯油尽,不能让家人背上冤屈,不能让方岑熙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初阳高升,裴恭却好似感受不到那抹刺目的光线,不闪也不躲。 “我们家俭让也会跑神?”裴宣缓缓推门而入,将一碟点心放在裴恭面前,“你从昨晚回来就心不在焉,连早膳也不肯好好用。” “你主持令谨的丧仪花了心思,那伤又养了好些日子。如今这伤才好没有多久,你不要忧思太过,熬坏身子。” 裴恭后知后觉地回了神:“大哥。” 他却忽然转口问道: “宫中迟迟不允我们将二哥的棺材抬回京中,有违人之常情,究竟是为何?” 裴宣轻啧着叹下一口气:“我也琢磨不通这其中的道理,可陛下不允,没有理由也是有理由。” 裴恭又问:“自宣府卫出了叛徒以来,内卫便一直纠缠在这其中。” “大哥,陛下究竟是不是想要咱们裴家的命?还是仅仅只是被奸人所误?” 裴宣皱起眉头,眸光也逐渐涣散,言语中更是颇多无奈:“人人都说圣意难测,我也实在说不清。” “若说是巧合,可裴家次次逢难,若说不是巧合,咱们府上这么多次偏又大难不死,我也越来越读不懂了。” 裴恭暗自思索片刻,又道:“大哥可知,宣府卫叛徒入京时,带了一封信来。” “虽不知那信是给谁,可那晚我们碰到了十三司的协领临远,临远定也是为着找那信来的。” “陆长明告诉你了?” “也罢,你也说过,你二哥身边有内卫。”裴宣凝了神,“那晚是你带人去的。” “究竟有谁瞧着可疑,你还记不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奚淮:balabala,有意思 裴恭:我抱我媳妇,你吃尼妹的瓜? 第41章 鹭河里又漂来一具尸身 裴恭迎着大哥裴宣的目光, 不由得仔细思索起来。 “那晚,陆大哥一直在我身边,其他几个人也是……” “我们盯那叛徒盯了很久, 就准备当晚动手,结果却被内卫抢先一步, 我们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二哥让我们找的人。” 裴恭不禁又开始仔细回忆起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那一夜,内卫出现的时候, 众人好似都显得格外错愕。而从始至终, 却好似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不远处的内卫协领临远。 可他起初分明站在离临远最远的位置。 按着军卫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一贯作风, 最先发觉临远的, 合该是朝着那方向的小旗官才对。 裴恭终于嗅出丝丝缕缕不对劲的味道, 忍不住朝大哥裴宣皱下眉头来。 “有个姓陈的小旗官, 是陆大哥带来的。” “那晚上,我好像是有好阵子功夫没看见他,也没听见他说话。” 裴宣便轻轻叹下一口气。 “连你都这么说,看来遮挡中必然是有些蹊跷了。我也注意到这姓陈的小旗官, 他不是宣府人, 是顺天人。” “而且陆长明他们一行回归宣府之后,这姓陈的小旗官便又打道折回顺天, 我再找,便找不到此人的下落了。” “这事情不论怎么看来, 都实在奇怪。” 裴恭摩挲着指尖:“我想起那晚, 内卫撕了宣府卫的路引公文。” “这么一来,陆大哥他们便被滞留在了京城, 一时间回不去了。” “可我抽了临远一刀鞘, 当晚却没闹出什么大事。大哥说过, 那个协领临远那天似是不愿节外生枝的,可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叫属下撕了宣府卫的公文?路引公文事大,这不是摆明了要闹出些动静来才罢休吗?” 裴宣怔了怔,忽然倒吸下一口凉气:“照你这样说,确实有些奇怪。” “只是内卫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总不能揪临远出来查察一番。” “找不到临远,还能找不到那个姓陈的小旗官?”裴恭支着下巴的手在颌边轻敲几下,“他总不会是从人间蒸发的,人既然回过顺天,那就定然还有蛛丝马迹。” “大哥,我们一起找。” 裴宣点点头:“整理出来的东西,都搁在书房了。” “你若是想,只管叫管家拿给你看,不用来过问我。” “对了。”裴宣说着又皱皱眉头,“爹如今还没有消气,他的脾气你也知道,倔得很。你也是个倔牛,还不得惹得爹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最近别再触爹的霉头,等过些日子,爹的气自然就消了。” 裴恭苦笑。 方岑熙像个他人生里匆匆而去的过客,只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光里留下惊鸿一瞥,便不明不白地逝身在鹭河里,连他的最后一点念想也彻底抹掉了。 他的确是不用再惹老爹生气,便草草对着大哥应一声:“好,我记得。” 裴宣又问:“那天早晨我去柴房接你,瞧见已经有人给你上过药了。” “是谁在我之前进去柴房过?还替你包了伤?” 裴恭微哑,后知后觉地问:“那药不是大哥你帮忙上的?” 裴宣满脸茫然,不由得挑眉:“怎么?连你也不知道?” 裴恭摇摇头,缓缓开口:“我梦见有人抱我了,好像二哥一样。” “我以为是大哥你……” 裴宣轻叹:“算了,这事不重要,兴许是娘她提先知道了这事。” “眼下还是先找人要紧,我也去探探这陈小旗的下落。” 裴宣轻拍了拍裴恭的肩膀,感叹道:“你昨晚定然没有好好休息,若是觉得困,就再睡下歇一歇。” “放心,凡事还有大哥在。” “如今我们俭让知道体恤人,大哥自然高兴,但你也得吃好休息安稳,要照顾好自己,才能让大哥真正安心。” 裴恭轻勾了勾唇角,看不出是欣慰还是自嘲。 “大哥,我会顾念好自个儿,先前让你和大嫂多费心了。” “二哥出事,朝堂上全都是等着看我们裴家好戏的,我知道,只有我们自己,能洗掉溅在裴家身上的泥点子。” 裴宣望着裴恭,半晌才欲言又止地拍了拍裴恭的肩膀:“俭让如今不必我再多说什么。” “我先走了。” 裴恭目送着裴宣离开,而后才迅速舆洗更衣。 他买了方岑熙租住的院子,昨日就说好要将白浪花带回梁国公府喂着。 等办完这事,他还要去书房里翻看大哥裴宣整理给他的那些东西,他得把那些人都揪出来,得还二哥清白。 先前他习惯了和方岑熙在一起。 这些花心思的事,那时候总有方岑熙处理熨帖,可如今一切全都变得不一样了。 能靠的人只剩下他自己了,他非得学着去事必躬亲。 裴恭知道眼下要办的事情太多,他没空难过。 又或者是让自己忙碌起来,便不会再有额外的心思去想念心里那个温温柔柔的身影。 他草草吃两嘴早膳,临出门还没忘嘱咐老管家去书房给他准备东西。 时辰还早,裴恭眼下蕴了乌青,可他却不言不语,只是垂着头往甜水巷那头赶。 初阳方升,城里还蕴着满满的寒意。 裴恭一身白贴里,外头套的是烟青色搭护,素素的衣料上没有什么花纹,腰上也没了先前价值不菲的金腰带,只拴根绦子在衣衫外头作掩。 只不过这一身寻常衣裳被温煦的阳光一照,倒是衬得他容貌俊朗至极,行在人群里越发点眼。 不过三两步,也能招来女子羞怯的目光。 裴恭心下还在琢磨 他忽见着人群又往鹭河边聚集过去。 “哟,这两天是怎么回事?” “这都第三个了吧?怎么死人尽都往咱们这边漂。” “这大年关的,忒不吉利,可不得找个道长来做做法事,别是咱们这一带犯了什么冲。” 裴恭听着人群里的言语,不由得朝那鹭河里瞥过去一眼。 河里头确实漂着一具浮尸。 只是今天的这具,瞧着好似才落水不久,虽然浑身上下都是惨不忍睹的血窟窿,可脸却是干干净净的,不像昨日被捞起来的方岑熙,已经被泡得没了人样。 尸身似是被河边的石头挂住了,只是顺着水流一起一伏,却并不漂走。 裴恭这才又仔细打量几眼,不由得眼角一跳。 河里头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梁国公府要找的那个姓陈的旗官。 裴恭见过他,此时便不由得更加诧异。 当初还活生生的人,现在有如汤里漂着的笋皮,像春天无依的飘絮,像是块没有人要的垃圾。 在冰冷的鹭河水里,尸身随着水流不断浮起,又重新沉将下去。 五城兵马司的人这才骂骂咧咧又走上前来,正挽着袖子准备下河去捞人。 “这是哪来的疯子?一个接一个杀人,还敢连着往鹭河里抛尸,以为官衙中没人了不成?” “你没看那一身的血窟窿?吓人哦。” “别废话了,捞去吧,如今谁还敢从鹭河里打水?我看那街上卖水的倒是发了笔横财,不如咱们也合计合计,做点生意……” 裴恭的眉头越皱越深。 眼前的人死得太过凑巧,何况他若是藏身在宣府卫里的内卫,万不该死得如此轻易。 那一身伤瞧着都是新的,又是从何而来?莫不是内卫所为? 裴恭眼中掠过一抹诧异。 方岑熙生前千叮咛万嘱咐他小心内卫,莫不是查出了什么端倪才被杀人灭口? 裴恭觉得心上像是被剜了一刀。 可他知道,他要找出那个抛尸在鹭河里的“疯子”,找出那个藏在内为里害死方岑熙的凶手。 然后将那个人欠下裴家和方岑熙的血债,一笔一笔讨要回来。 ———————— 于此同时,城北的香菱阁方才开门洒扫,却已经迎来了客人。 香菱阁位在紫禁城大明门外的街面上。 陈设奢华,菜色珍奇,厢房间间独立,私密性极佳,是达官贵人们一贯喜欢的宴饮去处。 曾哲见得要等的人入了屋,这才拱着手做个揖。 “恩师放心,裴英已死,再也不会再有人说得出宣府卫外路的三万大军覆没那晚发生了什么。” “知情的钉子也已经彻底清理干净,谁也不会知道宣府卫那投敌信,是我们的手笔。” “人是临远关在地牢的,他先前已经在鹭河里丟过一个死人,如今再从鹭河里捞起来几个,不管是十三司还是旁处,想到他,难道不都是理所应当?” 曾哲对面的人自顾自落了座,听到这话,便也轻声笑了。 他身着仙鹤补子祥云缎赤红圆领袍常服,腰上是一根江河海水白玉攒金带,头戴高顶皂纱官帽,俨然是方才下朝归来的模样。 他年过半百,伸手似摸狗一般抚了抚曾哲低下来的头顶。 花白鬓发上的乌纱翅翼,更是随着他的笑声晃得一颤又一颤。 “不愧是十三司的曾哲协领,真是不错。” “这一场,可要对不住梁国公府的那位裴家老哥了,日后别忘了多烧些纸钱金宝,谢一谢人家垫你的青云路。” 曾哲又冷笑着恭敬道:“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被称作“恩师”的那人冷笑一声,便自顾自啜了口面前的雀舌茶:“如今只差那信,给我找回来。” “只有让皇上亲眼看到那信,才能让皇上下定铲除梁国公府的决心。裴家出了背君叛国的卖国贼,不是被诛灭九族,便是该抄家斩立决,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呢?” “到时候边军的事,还不都是你们兵部说了算?你说是不是?” 曾哲颔首:“学生在朝堂上全靠恩师一手指点拔擢,恩师的事,便是学生的事。” “恩师放心,学生定当竭力以为。” “梁国公府,留不长了。” 第42章 临远协领,好久不见 暖阁的黄门叫了退。 几个人这才熙熙攘攘自屋内出门。 曾哲瞧见走在自己前头的临远, 免不得嗤笑:“临远,你是不是又办坏了事?” “瞧瞧你们这些年轻的,总是毛毛躁躁。你那信再找不到, 只怕令主头一个就要拿你开刀。” “你们拿着盖过我章的书文,将人私下带走, 却怪我找不到线索?”临远冷冷瞥着曾哲,“可我的令章前日就交进了令主手里, 方才刚刚拿回来。你的人昨晚来地牢干了什么?地牢的簿上记得一清二楚。” “那簿连夜就已经送到令主跟前了, 令主是个不爱拖延的人,想来昨晚送过去的东西, 现下已经看完了吧。” 曾哲一滞, 忽觉得周身滋出一股凉意。 “你算计我?” 临远弯了弯眼角:“您抬举了。” “临远在您手里差点连命都要没有的, 于您的这点程度的谢礼, 又能算什么?” 曾哲哑然:“你……” 临远协领便又道:“您放在宣府卫里头的桩子实在嘴严,既然撬不开,与其杀了,何不拿他做个鱼饵钓一钓?” “看来, 我运气不算太差, 曾哲协领的耐心,着实是不大好。” 曾哲眼中显而易见地蕴出了一抹慌乱, 他忙上前两步跟住,暗暗呵斥道:“你站住。” 临远定了步子, 缓缓撩起眼, 不咸不淡的目光随着梭巡在曾哲身上:“还有什么指教?” 曾哲便压了压嗓音:“咱们本不必这般,针锋相对, 两下里都不痛快。” “陛下不过就是想看到裴英通敌的罪证, 想抄了梁国公府, 咱们让陛下看到不就完了么?” 他又道:“你堂堂一个探花郎之才,在大理寺和十三司操劳这么多年,旁的同科怕是都点翰林,拜阁师了,你却才堪堪升个寺正,岂不是太亏待了些?” “往后在朝中,咱们该相互有个照应,少不了好处。这官路顺畅,财运才能亨通,你也好早些搬出甜水巷子,少受些刁民贱邻的腌臜气。” “权名声势,金银字画,绝不会少了你的份。” “亏谁,也别亏了自个儿。” 溢于言表的拉拢从曾哲嘴里说出。 临远闻言,忽然便笑了。 曾哲皱皱眉头:“你想要什么,咱们都可以商量。” 临远目光一凛,便冷声道:“商量?那我想要你你的命,咱们也商量商量?” “你……” 临远眼角,堆出几分强人所难的弧度。 “别急,慢慢考虑。” “你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入你的伙。” ———————— 鹭河的浮尸,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收敛好。 裴恭从一开始便觉得,那姓陈的小旗官,既是内卫中人,绝不会死得那般凑巧。 他急忙办完手头上的事情回府,仔细看过大哥裴宣整理出的东西,心下便有了些主意。 这旗官既然从宣府归京,进京之前总是需要一路下榻。 人总不会凭空消失,他如今去京外三里的馆驿看看,说不定当真会寻到些线索。 裴恭理出个头绪,随即牵了快马,一路往京外奔。 三九里天寒地冻,裴恭却仍然勒马疾驰,好似感觉不到,那刮在脸上像刀割似的寒风。他心中急切,只想着快些找出这接连杀人,又抛尸在鹭河中的凶手。 才到馆驿拴了马,裴恭便察觉到一丝异常。 他没有贸然进馆驿,只是敛好刀,绕着那馆驿环了一周。 方走到后门的巷道里,侧目之间,他忽看到墙后站着人。 身形倒是不大能看得清,可是手里把玩的牙雕倒是能让人看得真真切切。 似曾相识的场景,引得那电闪雷鸣的夜晚又在骤然间浮现在裴恭脑海里。 只有临远最爱把玩牙雕,此人的身份几乎是毫无疑问。 念及此处,裴恭不由得皱起眉头。 入目是一只极好看的手,手指白皙修长,牙雕灵活翻转在指缝之间,灵巧又乖顺,绝不坠落也不生涩,好似是什么有生命的生灵。 他心里忽然又开始泛疼。 先前也有只这样好看的手,在烛光下给他专心致志地雕印,在寒风里轻轻拢那灰狐狸毛缀的斗篷。 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裴恭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瞧准了临远是孤身一个,便随即闪身去到临远身后。 他望着眼前颀长细瘦的背影,顿时连声音都泛着胜过这三九天的冷意。 “协领大人,好久不见。” 临远后知后觉侧眸回头,眼中漾过一抹显而易见的诧异,随即又匆匆低头,似是想要掩住那意外的神色。 他几乎是下意识问出口:“你怎么会找到这来?” “我怎么会找到这?”裴恭不由分说,直接抬起刀柄顶住临远的肩,将临远整个人都逼在墙边,才算是堪堪罢休,“你说我怎么会在这?” “宣府卫那姓陈的旗官,今天早晨为什么会漂在鹭河里?为什么满身是伤?为什么从宣府卫归京之后就没了踪迹,你总不会说你不知道吧?协领大人?” 临远微微皱眉,知是曾哲那头利落,已然动手将人灭了口。 他不由得嗤笑:“我知道又怎么样?” 裴恭居高临下地睨着临远:“宣府卫的叛徒丢掉那天你在,我们梁国公府要找的人死了,如今我寻来,你又在。” “协领大人还记恨我那一刀鞘,誓要构陷到底,把我们梁国公府移平,才肯罢休是不是?” 他说着拎住临远的衣领,迫着人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你说,满手都是恶孽和血债的人,最后会有什么好下场呢?” “这地方到处都是十三司的人。”临远沉着嗓音,眸色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也并不回答裴恭的问题,“你若是现在想滚,还来得及。” 裴恭眯了眯眼:“你威胁我?我平生最讨厌别人威胁。” “尤其是像你这种是非不分,百无一用的人。” 他顶住临远肩膀的刀柄,登时便又加上几分力道。 “你听没听过一句话,杀人是要偿命的。” “你知道腊月的鹭河水有多凉吗?能把你泡肿,泡白,泡成那一团猪油似的恶心模样,你要不要试试?” 临远文弱,显然是招架不住裴恭的发难,可他几无还手之力,只能吃疼地皱起眉头。 “疼吗?”裴恭再加上三分力道,唇边勾出冷冷的笑意,“死了,就不会再疼了。” “枉死的三万宣府卫外路大军,还在地底下等你。” 裴恭的眼神阴沉地可怕,但还不及他动手,奚淮便骤然现身,一刀往他面前劈过来。 裴恭抬刀去挡,奚淮自也不手软。 奚淮下刀极快极狠,像是心中熟络裴恭这刀法的弱点,三两招便占得上风。 裴恭心里迟疑,可却被眼前这内卫协领逼得动了真格。 裴恭的刀,跟着他是有些年头了。 这刀的刀身长且直,刀尖收窄,微微上翘,看起来同一般的雁翎刀别无二致。 可若是再细看,却又能发觉出微微的不同。 因为此刀不仅名贵,更与众不同的是,刀背前段,也开过半截刃。 故而无论是正手还是反手,这刀都带着不容小觑的杀伤力。 这把刻意开过正反刃的刀,正适宜裴家,能将祖传的刀法威力最大化,一眼又不能轻易分辨出于寻常雁翎刀的不同。故而往常人碰到裴恭抽刀,难免会防不胜防,随即落入被动。 可奚淮却好似是对这情况了如指掌,几招过后,他顺手将刀刃卡在裴恭的刀镡上,反手一把划过,便迫着裴恭卸了力。 说时迟那时快,裴恭的刀便好像只脱缰野马一般,彻底脱手,朝外飞出。 只听得“哐当”一声响动,他的雁翎刀便已然落在远处的地上,溅起一片扬尘。 裴恭勾唇一笑,登时像是来了兴致。 他的刀法是裴家祖传的门路。 当初二哥手把手教他时就说过,这刀法独特,出刀又极快,且刀刃是双锋,若不是有些年岁的练家子,断不能轻易找出破绽,更不能信手压制。 可如今,面前的人竟能在短短几式之内,便将他的刀打落在地,显然是个高手。 奚淮的刀在空中划出一阵刀风,转瞬就已经架在裴恭颈子边上。 他蔑然似的地冷笑一声:“裴三,先把刀拿稳,再来学别人杀人。” “你把十三司的协领当成了什么人?” 裴恭倒也不慌张,只是睨着奚淮冷峻的眉眼,缓声道:“我还以为十三司都是些弱不禁风的协领,原来你们十三司里还有能动手的?” “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得很,可惜就是不怎么讲理。” “我与临远协领是旧相识,我们不过说两句话,怎么,不成?” “你废话很多。”奚淮冷声打断,他说着便扬起手里的刀。 裴恭眼疾手快,抬起手肘猛然架住奚淮落刀的腕子。 “我还没有说完,你们十三司的协领都这么没有耐心么?” “你难道就没发现?你的力度也不对,方才砍缺了刀刃。”裴恭浅声,“你卡我刀镡,偏偏还要反手。” “你有一只手用不上力,你侧腰有伤吧?你当真不低头瞧瞧,万一已经在渗血了呢?” “你很吵。”奚淮压了压眉头,并不理会裴恭的言语。 他转瞬便将刀抛进另一只手中,轻易避开裴恭挡着他的手肘,再一次落下刀去。 裴恭便又借势低下头,抬膝冲着奚淮的侧腰重重顶上去。 只听得奚淮果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顿了顿身子。 裴恭借着这机会反身,一脚挑起自己落在地上的刀。 刀身在空中划个弧线,然后堪堪落进他手里。 于此同时,十三司的人马已然闻讯赶来。 裴恭冷笑着扬扬双手,好似是在投降:“好,我知道你们人多,对付我不在话下。” “不过你们既然让梁国公府不痛快,那你们也别想痛快。” 言罢,他翻身攀上屋檐,三五下便彻底隐了踪迹。 “奚淮协领不必追他。”临远扶着伤了的肩膀,迎上奚淮狐疑的视线,“裴恭得留着。” “他,自还有旁的用处。”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快下刀,下完你就真的没老婆啦! 第43章 鞑靼人?! 裴恭悻悻从内卫眼皮子底下脱身, 一路都心不在焉。 裴家是武门,儿郎各个走稳路时,便已经要学着提刀了。 裴恭自然也不例外。 二哥饶是再疼他纵他, 练刀时也绝不朝他打一丝一毫马虎眼。 裴恭习了二十年武,如今反被讥讽拿不稳刀, 这断不是他能接受的。 裴恭憋着一腔子气,但还是细细琢磨着午后那事, 只觉得自己确实冲动了些。 他一时间好像明白了, 为何大哥总是说他鲁莽,更明白了方岑熙生前为何谆谆劝慰他, 要耐下性子。 如今要拿临远开刀, 裴恭才算是真真切切有了体会。 此事他必得从长计议, 再找个合适的契机, 如今日这般提着刀就上,显然不能成事。 否则不仅人杀不成,还要招惹十三司众人,引祸给父兄, 终究是得不偿失。 他若有所思地回了府, 一路上好似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可这头才一进屋,他便又闻到一股浓冲冲的鱼腥味, 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被撕出一条裂缝,透出了浓浓的嫌弃。 裴恭最厌恶吃鱼, 连带着鱼腥也不喜欢。 可此时再定睛一瞧, 裴恭差点闭过气去。 半条被咬掉头的黄花鱼,正堂而皇之的躺在他床头。那鱼虽然既不会动, 也不会说话, 可仿佛还是在向他耀武扬威地逞势, 警告他这地方已经被彻底霸占。 裴恭做了个深呼吸,捏住刀的手登时忍不住蜷得发白,他回眸看向屋外,目光泠然落在了罪魁祸首的身上—— 屋外的檐廊底下,裴思齐正抱着白浪花玩得不亦乐乎。 裴思齐梳着蚌珠头,簪一圈小绒花,穿了件牙红色琵琶袖短袄,外罩檎丹色比甲,下身是条绀色金澜马面裙,娇俏又活泼,饶是沾了满身白浪花的毛,却仍旧浑然不知。 裴恭把刀扔上桌子,三步并两跨出屋门,一把揪住裴思齐的后领,像提住一只小鸡仔似的把幼妹提溜回屋。 他指着“犯案现场”,凶着声问:“裴思齐,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裴思齐方才还笑得开开心心,这阵子却忽然像个被锯了嘴的葫芦,只敢偷偷打量裴恭的神色,嘴上却再也一声不敢吭了。 裴恭便又扯着她走到床边:“我跟没跟你说过?不要在我屋里喂鱼?” “你整天干得都是什么事?都是裴家姑娘,你能不能学学见贤?你身上是不是长了刺,进书房一刻钟也坐不住?” 裴思齐一脸地不情愿,可听完这两句,好似是有些被裴恭吓到了。 白浪花猛得从她怀里扑腾下地,她登时嘴角一瘪,金豆豆就顺着脸颊流出来:“三哥你怎么这么凶?我再也不理你了。” “哭?你还有脸朝我哭?”裴恭头大如斗,嘴角一抽,莫名有点无措,“你看看你,新换的衣服都成什么样了?你跟那掏了鸡窝的贼有什么两样?叫娘和大嫂看见,打你手板都是轻的。” 裴思齐噎了噎,顿时哭得越发大声。 嚎啕的哭声不出意外引来了下人,还引着隔壁院子的裴宣和顾氏也循着找来。 裴思齐见着有了靠山,忙不迭先扑进顾氏怀里。 兄妹两个矛盾常有,先前若是碰到这种事,大哥总会依着她,而后对裴恭好一通责备。 可是这一次,裴宣却好似徐庶进了曹营,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裴思齐便又连忙恶人先告状似的指着裴恭,对一旁的裴宣控诉道:“大哥,三哥他,他欺负我。” 裴恭做了个深呼吸,压着怒火道:“裴思齐,你再说一遍,谁欺负你?” 裴思齐一噎,连忙又忿忿道:“是你,就是你。” “我怎么欺负你的?” “你……你抓着白浪花往我衣服上蹭。”裴思齐拉住顾氏的手,“大嫂,大哥,你们看,他把我的新衣服都蹭坏了,他还凶我。” 裴恭彻底被这番颠倒黑白的言辞气笑出声:“嗯,半截鱼也是我抓到自己床上的。白浪花脸上那坨胭脂,也是我从大嫂那偷来给它涂的。” “你年纪不大,这满嘴瞎话,都是跟谁学的?” 裴思齐鼓鼓嘴:“反正,你凶我。” “你凶我就是真的。” 顾氏和裴宣相视而笑,不由得一起叹下一口气。 顾氏先叫下人换了裴恭屋里的床褥,又俯身用手帕替裴思齐擦擦眼泪珠儿:“思齐,不要哭了。” “跟大嫂回院吃点心去,好不好?” 裴思齐嘟嘟囔囔两句,很快还是被两块点心哄得跟着顾氏走了人。 裴恭忍不住捏了捏眉头,只觉得先是败于内卫,又是半条鱼在床头,他脑子里,现下简直有如一个锣鼓道场,成团乱麻。 白浪花这才蹲在椅子上,像是为了犯过错在讨好他似的,伸出脑袋蹭蹭裴恭的手掌心:“喵嗷。” 裴恭小幅度蜷起手,挠了挠白浪花的脑袋。白浪花便“呼噜”两声,又蹭了蹭他的手背。 裴宣目送着顾氏同裴思齐走远,这才侧目瞧向裴恭,宽慰道:“思齐还小,我去帮你说她。” 记忆中的责备没再出现,裴恭越发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 他轻轻叹下一口气:“大哥,那姓陈的旗官死了,又是内卫干的。” “我出了趟顺天,还是没能找着什么有用的东西。” 裴宣却只是拍拍裴恭的肩:“行了,不说这个。爹娘不在府上,你先歇一歇,等会来我们院里吃饭。” 裴恭伸手将白浪花捞进怀里,垂下眸子,若有所思地揉着白浪花毛茸茸的肚皮。 他音声浅浅:“你们吃吧,不必管我,我不饿。” “俭让,你连大哥的话都不听了?”裴宣轻笑,“叫你来你就来,你就没什么心事要跟大哥说说?” “你大嫂说你今日劳苦功高,专门嘱咐过厨房,烧的都是你喜欢的菜,还烫了壶酒,咱们哥两个喝。” 裴恭嘴角扯出一丝浅笑,又低头摸了摸白浪花:“好,我一会就去。” 自从裴英身故,裴家人确实是久未好好坐在一起吃过饭。 顾氏打理梁国公府一向得当,如今准备的晚饭自也丰盛。 素的有油淋菜心和清炒银芽,荤的便要多些,有芦笋煎虾仁,还有一道笋鸡脯,另并的是东坡烧肉同酱烧油面筋塞肉,一道酸笋老鸭汤,还有一壶温好的寒潭香。 裴思齐坐在裴见贤身边,倒是老实了很多,显然已经被裴宣谈过了话,眼下只能乖乖端着壶,来给裴宣和裴恭斟酒道歉。 一杯酒下去,身上便暖融融的。 顾氏叫着大家抬了筷,才安分没多久的裴思齐,果然又私下开始同小侄儿拌起筷子来。 全家其乐融融,恍惚那些糟心地恶事从未来过裴家。 未几,裴思齐挑落了侄儿的筷子,被裴见贤拍了把手背,吐吐舌头安稳下来。 裴恭却看着被挑落的筷子怔了怔。 他忽侧目望向裴宣:“大哥,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刀法,会在缠头时反手卡住刀镡?” “我先前练过那么多招式,却不曾见过这一招。” “你怎么会问这个?”裴宣执筷的手顿了顿,还是夹起一筷芦笋搁进裴恭碗里。 裴恭回了神,又忙不迭轻摇了摇头搪塞说:“今日出城路过校场,看到京卫习武比试,见这招式轻易便能将刀挑落在地,觉得新奇。” “京卫?”裴宣垂了垂眼帘,自顾自端起碗来啜口汤水。 “你没看错?当真是京卫,他们会使这一招?”裴宣眼中蕴着几分刻意,不紧不慢地发问。 裴恭眼中掠过一抹心虚,忙低下头吃菜掩藏神色:“应当……没有看错。” 裴宣看穿一切似的笑了笑:“这是鞑靼人最惯用的路数。” “鞑靼人?”裴恭眼角一跳。 “不错,正是鞑靼人。”裴宣正色道,“我跟鞑靼人打过那么些年交道,记错什么也不会记错这个。” “多年前正是因着这招式,边军还吃过不少亏。” “鞑靼人善骑马,又精于弯刀刀法。双马骈行时,只要卡住刀镡枪尖,弯刀便能像钩子一般勾住你的刀,屡试不爽。” “军中制式的马刀,大都是雁翎刀,雁翅刀一类,皆是直刃。鞑靼的弯刀却又不同,他们的那弧刃能勾住刀镡,还能绕着刀镡反向划过刀柄,迫得你拱手送兵器飞出去。” “马战时没了兵刃,于鞑靼人而言,咱们无疑就成了俎上鱼肉。” 桌上的裴思齐听得惊讶,连忙满脸担忧:“鞑靼人这么厉害呀?那大哥你当初岂不是好危险?” “到底怎么办才能制服他们?” 裴宣轻搁下手里的碗,从容道:“鞑靼人的弯刀虽弧,可却输在刀短。” “马战时,用五六尺的苗刀,一寸长,一寸强,便可轻易应对。” 裴恭略作思索:“那若是有人用直刃,近身使这一招呢?” “大哥,可有破解之法?” 裴宣拍了拍裴恭的肩:“原来,是我们俭让碰到事儿了?” 他不紧不慢地沉声道:“你的刀不光开过反刃,还是薄镡后山,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裴恭茫然地轻轻摇了下头。 裴宣便也不卖关子,只对裴恭道:“把你的筷子拿起来,卡住我的。” 裴恭依言照做,却只见裴宣的筷子转瞬一拨一立,直接戳到了他的虎口。 “旁人被卡住刀镡,第一反应是抽刀,这便错了,抽刀哪有人家挑得快?” “咱们就索性不要抽刀,你的镡上没有前山,你便一刀旋过去,逆刃挑他虎口,你看他松手不松手。” 裴恭自己试了试,顿时豁然开朗地撩起眼帘:“大哥果然所言不假,这克法实在厉害。” 裴宣搁下筷子吃了杯酒:“哪有什么厉害不厉害?不过都是边疆的兵卫,拿命换回来的。” 他笑着又替裴恭满一杯酒:“大哥如今是不中用了,你可别叫咱们裴家这点玩意失传。” “别叫咱们梁国公府,对不住马革裹尸的边军将士。”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新技能get!下次就把那个奚淮废了! 第44章 果盒里足有上万两银票 裴宣说话时, 面儿上还是笑着的。 可裴恭却仍旧觉得,一时间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轻易便能从大哥裴宣的眼眸里,觉察出一种难以轻易平息的寂寞与无奈。 顾氏见状, 连忙又笑吟吟地伸手,夹了笋鸡脯送进裴恭碗里:“俭让, 多吃一些。” 裴恭的筷子滞了滞。 他记得这是二哥最喜欢的菜。 一家子兄弟姐妹好似是齐了,可却又永远好似缺了一块。 裴恭没有言语, 只是点点头, 然后径自低下头,不声不响地自顾吃饭, 再不作他想。 待到这顿饭吃到了尾声, 大家才陆陆续续散席。裴恭却没急着走, 他反倒端起酒壶, 抬手斟酒给裴宣。 裴宣撩眼:“俭让,你这一日始终闷闷不乐,借着思齐撒气,你还当我看不出来?” “大哥, 我知道我瞒不过你。” “这么多年都是大哥大嫂照顾我, 如今我也想照顾你们。” 裴宣便坦然接下杯子,吃了裴恭敬的寒潭香:“俭让, 今日若是令谨还在,你是不是便不会像现在这样, 藏着心事, 而是早已经跟他和盘托出?” 裴恭端着酒壶的手微微顿住。 裴宣也不卖关子,直接轻言道:“我听说了方评事过身的事。” “我叫管家支了些银钱, 帮忙去找五城兵马司料理后事, 你不用担心。” 裴恭极度意外, 抬头便迎上裴宣的视线。 “大哥……” 裴宣便轻轻笑道:“人死为大,总不能不入土为安。” “若是你去,难免又会惹爹不痛快,大哥知道你的心思,自然不会让你难办。” 裴恭闻言,缓缓冲着裴宣轻勾起了唇角。 兄弟两四目相对,无言便已胜有声。 裴恭释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里总是拿着戒尺斥责他的大哥,莫名变得待他温和不少。 裴恭忍不住皱起眉头,可这次却是担心裴宣的身体多些:“多谢大哥,又让大哥操劳了。” 裴宣笑着拍向裴恭的肩膀,开口唤了他一句:“小兔崽子。” 可这一次,大哥神情里却不带有丝毫像先前一样的责备和失望,剩下的只有溢于言表的关照爱护。 裴恭看着裴宣,自顾自晃了神。 自大哥裴宣在抵御鞑靼的战场上意外坠马,留下一条带着陈伤的跛腿之后,裴恭已经很久未曾见过大哥这样笑了。 裴宣宽厚的手掌按在裴恭肩头,既沉稳,又让人觉得踏实。 自小到大,裴恭习惯了大哥的保护。虽然他也想为大哥分忧,也心疼大哥的殚精竭虑,可他始终都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摆在了“幼弟”这个位置。 如今裴恭终于才恍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早已经羽翼渐丰,成了同大哥望其项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儿郎。 他能骑大哥再也跨不上去的骏马;能舞一整套大哥只得挥个两三式,便会摔倒的刀法;能行如生风,不似大哥要规行矩步,只为掩饰腿上的跛伤。 他早已经能做到太多事,而大哥却轻易做不到。 更重要的是,如今只有他,能背得起裴家的殷殷希望。 裴宣吃了几杯酒,好似也打开了话匣子,于是泠然朝裴恭开口道:“俭让,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明知道十三司盯着梁国公府,明知道只要守住了边疆,我们裴家就不会再有好下场,我和爹却还要一个接着一个去边关,还要送令谨再到宣府去?”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不止是因为裴家有你,有见贤和思齐,我们裴家要得以延续。” “这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家,他们在边关繁衍生息难以迁离,他们受不住鞑靼人的哪怕一次洗劫。” “咱们身边还有无数为家为国,战死疆场的边军将士,他们的命也是命,他们也有父母妻女兄弟姐妹,他们没有一个人应该白死。” 这世上的太平和安稳,永远是花过巨大代价来换取的。 这代价既然可以是边军将士的,自然便也可以是裴家任何一个儿郎的。 裴恭垂了垂眸子,一时忽然心情分外复杂。 “先前你不愿去香海,说十三司的内卫是狗仗人势。”裴宣面色淡淡,“俭让,你觉得大哥不憎恶内卫吗?” “作为梁国公府的世子,旁的人说我是废人,是败军之将。之所以有这些个不堪入耳的糟烂话,皆是拜十三司所赐。我恨透了内卫,我深恶痛绝,我宁愿为国捐躯,我巴不得将那些内卫从身边驱离。” “可是作为裴家的大哥,我不能看着我的弟妹受一丝伤害,不能让家人流离失所,更不想再看你因为见罪内卫,走上我和令谨的老路。” “俭让,刚则易折,十三司的内卫个个都是狡猾狐狸。要对付这些人,就得比他们更奸滑,更有耐心。”所有生来的锦衣玉食,都不会是理所当然,所有的苦难与磨砺,也都不会白受,“没有经历过千锤百打的人,何能肩挑起守护他人性命的职责?” “保疆卫国,注定永远是我们裴家的宿命。” 裴恭听得发怔,忽又被裴宣拍着肩膀拉回神来:“大哥相信你能辨得清善恶忠奸,分得出是非曲直。” “你只管放手去做,你若觉得大哥能帮得上忙,便来同大哥商量。大哥能教你的,就绝不会藏着掖着。 ” 裴恭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沉点了下头。 裴宣便伸手拍了拍裴恭的脸,又对他道:“但俭让你也要记得,欲速则不达。这世上的事,虽尽怕有志者,你却也要有些耐心。” 裴恭眸子里,蕴着从前未曾流露过的波光,他说:“大哥,俭让受教。” “二哥为了我们将兵宣府,保了家中荣华富贵。如今他含冤过身,独滞异乡凄楚孤寂,该到了我接二哥回家的时候。” ———————— 旦日。 裴恭跟大哥吃了一夜酒,顿觉愁结都消去了大半。待到他第二天醒来,整个人再也不觉有半分昏沉。 他如今虽是个闲散人,可锦衣卫的牙牌却还留着。 他寻到兵马司去,堂堂裴百户,拿出来大小也是个六品官员,多少还算是有点作用。 “怎么又来了?”西城兵马司不由得疑惑,“这不是先前已经都细问过?” “昨晚上就已经有锦衣卫来,把尸身都抬走了。” “今儿百户大人怎么还来问?” “这事情棘手,得重新梳理。”裴恭面不改色心不烦,几句谎话已经恍惚扯到了自己都信的地步,“免得错了漏了什么东西,到时候咱们还得两下里撕扯,都花精力。” “鹭河支流众多,恐怕这其中的回水也不在少数,发现尸身的地方,定然不是落水之处。” 裴恭有牙牌佐证身份,说话又自带威仪。因着是帮方岑熙查询死因,兵马司的人自然不加阻拦,一时竟也问到不少线索,蒙混过了关。 裴恭逆着河水往城外的上游去寻,企图找到些旁的蛛丝马迹。 结果才出城不远,却意外在成片的芦苇摊里见到了内卫的身形。裴恭沉住气掩身在枯芦苇丛里,静静观察着内卫清理现场的一举一动。 只不过这一次,裴恭意外地并没有见到临远,他听到旁的人唤带头的协领叫作“曾哲”。 事情看起来越变越复杂,裴恭一时也没了头绪,只得尾随着曾哲回城,企图探知更多状况。 曾哲回城便遁入一间丝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屋。 裴恭不动声色地潜在屋顶,看着曾哲换下了那身内卫的行头,转身堂而皇之地走出后门登上马车。 那车很快又穿过三条街巷,直停到香菱阁门口,曾哲才被香菱阁的人毕恭毕敬引进去。 曾哲便直被引到三楼雅间,方忙不迭拱手作揖:“恩师恕罪,学生失察。” 裴恭皱起眉头。 他不认识那个什么协领曾哲,可被曾哲口口声声唤作“恩师”的,他却眼熟得很。 那居于上座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朝首辅,钱兴同。 钱兴同入阁十几载,就连任上首辅,也将近已有十年的光阴。 他与裴家老爹梁国公的关系,倒是一直不错,裴恭一度在梁国公府中见过钱兴同几次,还要毕恭毕敬地作揖,称他一声“钱阁老”。 在裴恭记忆里,这位钱首辅权倾朝野,更一直都是不苟言笑,大公无私的典范。 可如今,这位人人交头称赞的当朝首辅,私下里竟也同狗仗人势的十三司内卫有勾搭。 裴恭心下一惊,不自主看得越发仔细。 钱兴同冷冷一笑:“你不是说,杀了这两个暗桩抛进鹭河,自有临远代你受过么?” “怎么?如今算计不成,怎么反倒被人给算计了?” 曾哲弯着腰,丝毫不敢直起身来:“学生惶恐,是那临远太狡猾。” “只是他久久查不出梁国公府的把柄,令主对他早就起了疑心,他早晚会被十三司按规矩处决。” “谁与你作对,查不查得出梁国公府的把柄,那是你十三司的事。”钱兴同的手轻轻叩了叩桌面,“不要跟我讲。” 曾哲忙道:“是,还请恩师原佑则个。” “他先前还找过梁国公府的人,想从那头身上打主意,却也未能成事。” “实在是这信太过难找,万请恩师宽宥些时日。” “好听话谁都会说。”钱兴同轻嗤,“我岂能人人都信?” 曾哲一滞,连忙从手里捧出个木匣,小心翼翼地供奉到钱兴同面前:“恩师,天寒霜重,难免劳碌伤身。” “这盒四川枇杷,您正好润润喉咙。” 外头的裴恭不由得皱眉。 如今岁寒,四川枇杷入京,恐怕得废不少金钱人力,眼下用这么个木匣子装着,未免太不讲究了些。 可下一刻,他就眼睁睁地看到钱兴同打开了匣子,里头整整齐齐搁着一摞银票上头还盖着宝兴钱庄的油印红章,单张银票便是千两之数。 故而这一匣银票算来,足有上万银两。 钱兴同面不改色,他习以为常地翻了翻盒子里的油纸银票,这才慢慢抬眼。 “咱们的时间不多了,皇上的耐心经不住磨,我不论经过,只看结果。” “花点心思办吧,你可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别总叫我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我看到了啥!!! 热心人R某:你只是看到了杀兄仇人,莫方,over 第45章 你忠的究竟是哪一个? 寒风烈烈顺着窗外的墙流淌过去, 裴恭却顾不上躲。 他只管草草拢住外头的裘衣,一动不动地仔细伏在香菱阁的窗外。 毕竟此时此刻,身为“梁上君子”的裴恭, 早已经被屋里的场景,看到目瞪口呆。 他眼皮子底下那木盒, 原本平平无奇,实在算不上引人注目。 可现在这木盒里头, 却整整搁了上万两银票, 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别说是凭着曾哲,纵是钱兴同那个首辅, 一月俸禄也不过八十七石, 合折也就四十多两银钱。 眼前这万两银票看似轻巧, 可若当真算起来, 便是钱首辅不吃不喝地死在任上,恐怕也难赚够。 可钱兴同接过盒子时,满脸的云淡风轻,浑身是自然而然, 何曾有半点的迟疑和诧异? 裴恭心知眼下这场景有异, 便也继续潜下身,不动声色地耐心看着。 屋里的曾哲瞧着钱兴同收了木匣, 又明显转了话锋,这才坦然下几分神情来。 他又上前作个揖, 忍不住恭维道:“恩师桃李遍朝野, 肯将事情交与学生,是学生之幸。” “学生惭愧, 此后定然决不会再出差错。” 钱兴同波澜不惊地搁下匣子, 转而端起桌上的茶船, 慢条斯理搭在唇边啜下几口。 这世上的稀罕东西实在不少,可若是这东西成了群,扎了堆,那精雕细琢的金银拿在手中,便同锈烂无用的破铁无异,透亮莹润的和田白玉看在眼里,也成了瓷碗里凝住的腥气猪油。 恭维的话,赔笑的脸。 看多听多了,也不过都是大同小异,甚至都会让人懒得再去听那话中的意思,去辨认那咧起嘴角露出牙来,笑出满脸褶子的人是谁。 至于眼前这些表忠心的话,钱兴同自然是早就已经听得腻味了。 他不动声色,只自顾自地撇着杯面上漂浮着的茶叶根子。 他手中有得是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便动动手,就能给那些求他的人吃个大甜头。 在钱兴同眼里,这些根本不是什么费心栽培的门生,不是未来可期的后辈,更不是什么同朝为臣的党僚。 他们不过就是一群,为了吃肉而摇尾乞怜的狗。如果一个伺候地不尽人意,那周围还多得是肯摇尾巴的畜牲,换一只也不过是替掉原来那只,于那个站在至高位的人来说,一切都不过是照旧。 听着曾哲绞尽脑汁说了半晌,钱兴同这才“大发慈悲”地碰了碰嘴皮子:“你说的那个临远,当真能有那么难对付?” 曾哲怔了怔,忙又接道:“还请恩师放心。” “学生先前便已知晓,那临远也不是什么背景深厚的,不过是不起眼的区区蝼蚁,根本不足为惧。” “何况他查不出宣府卫的信在先,借机从暖阁案库里盗拿四层的军案瑭报在后……” 钱兴同端住茶船的手微微顿了顿,这才像是有了些反应。 他挑着眉,显然是知道了这其中深意,不由得问道:“四层?是建州的军案?” 曾哲泠然:“正是。” “是学生亲手从他屋里翻出来的,那军案本该都在四层,他无权查看,却被他从案库偷携带出。” 钱兴同将杯盖丢回茶盏上:“敢从案库里携带案卷,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知死活的人?” 曾哲便也忙不迭赔笑:“不错,他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因着得了令主两年器重,便想在十三司横着走路,实在是不自量力。” “或许根本不用学生动手,令主早已经对临远起了杀心。如今派他去查梁国公府,想来也是差他去办的最后一件事了。” 钱兴同的目光又挪到了别处,只是不紧不慢地叹下一口气来:“你办事向来是妥帖的。” “我还是最放心你。” 曾哲的脸上顿时多出几丝轻笑,连忙又朝钱兴同作了揖。 “恩师只管放心,埋下的那两个桩已经彻底按死,全都扔进鹭河里办干净了。” “便是他临远有三头六臂,也早晚是死路一条。” 钱兴同拿起匣子,好似也没了再和曾哲耗着的兴致。 他泠然起身,面上还是往常那般的严肃,只是浅声道:“行了,今儿还有旁的事。” “你日后还是不要常来菱香阁。” 他勾着唇角瞥向曾哲:“毕竟,若是叫暖阁里头知道了你干的这些事,谁死在前头可不一定。” 曾哲也只敢低头言是,不敢再有其他微词。 “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钱兴同大步流星地踏出了房门,曾哲自然也未曾多加停留。 藏身在窗下的裴恭,没有再继续跟着了。 方才的那一番场景,似乎根本不需要裴恭多想。 钱兴同是在明晃晃地受贿。 惨死在鹭河里的,除过方岑熙,后头两个皆是这曾哲的手笔。 而且那死的,似乎还是对临远很重要的人。 裴恭虽然目睹了所有过程,可钱兴同和曾哲的话,说得让他云里雾里,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钱兴同和曾哲杀的是宣府卫的内贼,好似与他二哥裴英的死有摆不脱的关系。 这其中的关系复杂,让裴恭顿觉梳理不清。 可方岑熙是建州生人,是建州知府方廉的独子,更因为帮忙查梁国公府的冤情,免不得跟内卫之间产生接触。 这让他没办法不产生任何联想。 如今发生的这些事情之间,定然还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饶是鹭河浮尸并非同一人所为,如今这条条状状也将方岑熙的死,悉数引到了临远身上。 裴恭怔住了。 方岑熙恐怕知道了些什么秘密,才会遭人灭口。 可若真是因着那些缘由,害得方岑熙丢掉性命,裴恭只觉得,他这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了。 裴恭知道,他必须把临远揪出来。 他定然会离真相越来越近。 ———————— 暖阁上空悬着的日光,散发出毫无温度的惨白。 临远方行到暖阁外,奚淮便已然挡在了他面前。 临远微微顿住,不疾不徐撩眸去看,却见得奚淮满眼杀意,刀在不知不觉间,便已然横起在临远颈前。 只听得奚淮不紧不慢地嗤笑一声:“这世上的事,真是有意思得很。你先前既护着裴恭,如今曾哲擅杀内卫中人,你又在令主跟前保他。” “临远,你忠的究竟是哪一个?” “背叛十三司,你应当知道是什么下场。” 临远闻言,眼里却看不出半丝害怕恐惧。 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垂眸,轻瞥向奚淮横着的刀刃。 这刀乍看起来,分明是再寻常不过,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雁翎刀。 可临远知道,这是一把好刀。 因为这刀和裴恭那把一样,有着流畅的弧刃,还有着浑然天成的血槽。再看到刀刃沁出的隐隐血色,便不难判断出这把刀非比寻常。 至少现在看来,死在这把刀下的人,显然不在少数。 无非是这刀的柄鞘瞧着普通,不似裴恭那把看起来那么引人注目,故而拿在手里时,一时间让人瞧不出什么不同来。 临远侧目,神情并不意外,只是轻轻挑眉问:“如今就打算动手了?” “奚淮协领是不是忘了,信还没有找到。” 奚淮的刀刃微抬,随即在临远颌下威胁似的贴了贴:“东西在哪?” “现在说出来,你可以死得痛快些。十三司的手段你见过,自己用的也不少,该知道落在令主手里是什么下场。” 临远眼角堆出几分弧度,掩面的墨色绢纱下忍不住漾出一丝浅笑声:“十三司是什么地方?” “从进十三司的第一天起,临远便知这条命早已经不在自己手里。” 奚淮不由得饶有兴致笑出声来:“是么?那你倒胆子不小,是个能看得开的。” 刀刃贴地临远颈子发凉。 他却也只是阖了阖眼:“奚淮协领手起刀落,身经百战。” “同为骋疆之人,不知奚淮协领是想看梁国公府一夕倾颓,家破人亡多一点?还是想看裴家沉冤昭雪,扶着裴总兵的棺杦回京多一点?” “裴总兵镇守边关多年,岂会那么不谨慎,容着手下的人进京,明晃晃地送信?” 奚淮审视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梭巡在临远身上:“你竟然看得出来?” 临远哂笑,答非所问道:“我猜奚淮协领其实是想保裴家的,对不对?” “否则那日在馆驿,您怎么会因为我人微言轻一句不知真假的话,就放裴三离开?” 奚淮不言,攥着刀柄的手,却不由得紧了紧。 他骤然失笑:“难怪令主近年如此器重你,这么缜密的心思,可当真是难得了。” “可惜你的这点聪明,偏偏用错了地方。” “那你又想保裴家?还是推平梁国公府?你留着曾哲,究竟还想找什么人?还打着什么主意?” 两个人四目相对,各自都像是想要看穿对方的心思。 “奚淮协领在十三司德高望重,定然知道这世上秘密很多。”临远的声音不紧不慢,“不是每个都有答案的。” 他神情自若,仿佛视死如归。 “我既然料得到如今,还会不留一条体面过身的退路么?” “有人巴不得立即找到信,推梁国公府入万劫不复之地,有人却恨不得那信永远不被找到。” 奚淮冷声:“那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奚淮协领可曾想过?就算你找到了,当真就能拱手交予令主去?如今这都是在下的过错,日后若是数落起来,还有谁能替奚淮协领背罪呢?” “言已至此,奚淮协领若是仍要动手,那就动手吧。”临远满眼地不以为意,“杀了我,或许就永远没有人会找到那封信。” “对奚淮协领来说,这或许是个好结果,不对么?” 第46章 他忘了,如今已是过年了 天色碧晴空, 宫墙艳艳红。 宫里四处布置一新,都是为着度正月。 但在宫墙角落的暖阁里,四周还是一如既往, 清冷又安静,透着常人不敢造次的肃穆、 宫里宫外的热闹, 仿佛永远同这里无关。 令主的视线梭巡在奚淮身上:“门户既然已经扫了,那便一次扫个干净才是。” “别外暖阁里留一丝污迹。” 奚淮缓缓撩眸:“令主放心, 临远堪用。” “至于他的用心, 大可换个人去查宣府卫那封遗失的密信,叫临远去对付那个人, 到时候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自然也就再无所遁形。” “但若是临远没有半点异心, 他就会是咱们十三司最利的一把刀。” 令主蜷手, 顶在唇边思索片刻。 他没有应奚淮的话,却只是另起言语道:“你的伤,可还稳妥?” 奚淮拱手:“不过是被个毛都没长齐的狼崽子叼了一嘴。” “多谢令主关怀,不妨事。” 令主闻言, 莫名嗤笑一声。 “裴三……呵, 好一个裴三……” 他负手起身,缓缓瞥向花架上的甜白釉高颈瓷瓶。 “事已如此, 鹭河那事就不要再拖了。” “你派人去锦衣卫,销了锦衣卫的所有案宗, 旁的其他冗余, 也一概按规矩弄干净,别叫人找到绕过十三司视线的后门。” “这件事, 就到此为止。” “我不想再听到了。” ———————— 裴恭听完菱花阁那头的话语, 大体已经弄清了鹭河浮尸案件的始末。若是在原先, 他本当是该欣喜好一阵子的。 可事到如今,他半丝也高兴不起来。 这些事牵扯到了内卫,十三司便定然会插手。到时候十三司自然是紧着护住自己人,至于枉死的,与他们而言,便只会像天边的烟花—— 散了,便好像从没有存在过。 裴恭再顾不得念及其他,他连忙调头牵马往镇抚司衙门前去。 毕竟这案子,现下还在锦衣卫手里压着。 他拐上那衙门所在的大街,始看到两盏斑斓的羊角灯,正高悬在北镇抚司衙门前。 四下里都是张灯结彩,一派过年的气氛。 裴恭一下子怔住了。 他恍惚间才慢慢想起,方岑熙的尸身是除夕那日从河里捞起来的。 他这么些日子皆是满心焦虑,便已然忘了,如今已是过年了。 失落的记忆慢慢飘归脑海。 他终于想起那日早晨大哥来寻他,说起方岑熙的后事,是因为新年伊始,是因为大年初一,是来塞给他新年的红封。 他全然没顾上。 裴恭还沉浸在家中巨变里,满眼都是枉死的二哥和辛劳的大哥。 他只记得先前还准备了好看的湖丝荷包,坠着赤红的玛瑙珠,挽着金绦子,想要等过年的时候亲手为方岑熙佩上。 可他怎么就忘了?方岑熙已经命丧鹭河,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迟迟没能把那荷包给喜欢的人戴上,他就总以为,这年还早,还要再等一等。 可时光匆匆,等不及他再回头。 这正月偷偷过去大半了,喜悦的气氛遍及大街小巷,独独丢下了裴恭。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顿时萦上裴恭心头。 他像个被周围一切抛弃了的人,孑然又狼狈,岁月把他丢在了那个鹭河水冰冷刺骨的除夕午后,便只顾着一去再也不回头。 而他面前是镇抚司衙门,因着年节,人并不算多,只留个值守的旗官在职。 裴恭虽家中新丧,但官职尚在。 立在门前片刻,还是有人打量到他,免不得上前拱手作揖,朝他拜个年。 “裴百户,今儿怎么得空来衙门?” 裴恭定了定神,这才将涣散的目光敛住,悉数投向说话的旗官身上。 他微微勾唇,漾出个轻笑。 和着嘴边稀稀疏疏的雾气,他缓声开口:“来查点事。” 言罢,他也不再多话,只身入了北镇抚司衙门的大门。 鹭河里连连捞起尸身,又恰逢年节。 甜水巷的居户要道一声倒霉,官差也要嫌一句麻烦。 裴恭却半点不避讳,开门见山便是来问那鹭河的案子。 “鹭河?这……” 旗官刻意压低声音:“方才十三司来,已然将这案子接了手了。” 裴恭眼角一跳,顿时诧异道:“十三司?” “他们什么时辰接了手?来的又是什么人?” 旗官皱了皱眉头:“裴百户,不是我说。十三司是什么地方?咱们心里都清楚,这内卫的事,咱们还是少过问最好。” “我看,您也别再费心费力地查了。” “内卫既然接了手,还能叫咱们查出半点端倪来?” “十三司都出了面,胳膊自然拧不过大腿,谁还非要跟内卫较劲呢?” 裴恭听得皱起了眉头。 十三司接了手,那后果便不难想象。 临远和曾哲皆是内卫协领,如今这案子交入十三司手里,便从一介命案,变成了他们的私事。 至于凶手受不受惩治,自然也不是外人能够询问插嘴的。 这事只会被彻底掩盖。 再拖一段日子,便会不了了之。 人们的忘性常常很大,日升日落,年复一年,甜水巷里的日子还在照旧,大概没人还会记得,巷尾住过一个姓方的年轻人。 即便他温润如玉,良善至极。 即便那巷子里的人大都受过他恩惠,即便他死时还是人人不忿的“卖国贼之子”。 无论是赞美或者骂名,被遗忘向来用不了太久时光。 方岑熙这个人,用不了多久,便也会像风一样,从这世上吹散了,好像从未来过。 裴恭揉了揉疲惫的眉头。 他绝不要这样的结果。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牲畜,不是雀鸟,不是街边无人问津的木石。 他聪慧,温和。 他恩怨分明,嫉恶如仇。 他不该连点来过这世上的痕迹都留不下,更不该被内卫掩进暗无天日的角落,就连尸身,也不知要被抛洒到何处,去做孤魂野鬼。 他存在过,连同着裴恭曾经的喜欢。他若是就这样彻底离开,只会让裴恭手足无措,觉得一切都是场毫无根基的梦境。 裴恭的眉头越蹙越紧,可却也只是冷声问:“是谁来接的案子?往哪去了?” 旗官答道:“刚才出门不久,是往西去的。” 裴恭闻言,头也不回地往外追,只是一路赶到了城外,却一无所获。 他终究是没能追到内卫的蛛丝马迹。 案卷大概也早已经被焚化成了灰烬。 无论是记着曾哲,临远,还是被冤枉的梁国公府,亦或不明不白惨死在鹭河里的方岑熙,此刻皆被揉碎成一团,绕着升空的轻烟彻底消逝在世间。 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彻底烧空了。 此后,更将不复存在。 裴恭茫然又绝望。 他不停地想,即便真的追到又能如何?他能做的又是些什么? 风声簌簌。 城郊的野草也被风拂得低下头去。 裴恭觉得自己像最后一棵挺着腰野草,立在这天地之间,不知何去何从。 唯有刺骨寒风一个劲往他怀里钻,誓要带走他身上本就不多的温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恭忽听见有人唤他名字。 裴恭顺着那一声一声的“裴三公子”望去,这才发觉草丛里趴着个人。 面前这人他认得,是东宫的内监。 内监迎上裴恭的视线,忙慌慌道:“裴三公子,救……快救驾……” “有刺客,要劫走庚媛郡主。” 裴恭听说过庚媛郡主。 那是当今太子最疼爱的掌上明珠,更是德启皇帝唯一的皇孙女。 小郡主约摸是因着今日过年出宫来玩,带的侍卫随从皆是轻装简行,谁也未曾料到,会碰到眼下这般,如此大的危险。 裴恭闻言,几乎不消反应,便跟着寻去,过没走多远就见到了内监嘴里的刺客,他忙不迭抽刀挡身上去。 刺客见状,也不恐惧逃窜,显然都是有备而来,便都朝着裴恭四周袭来。 裴恭横刀往背后,一刀挡住身后的刺客,始发觉这些刺客用的都是弯刀。 他立时分明。 这恐怕是一帮鞑靼刃。 不消他再多反应,一把刀径直朝他劈来,转瞬死死卡住裴恭的刀镡。 裴恭嗤笑,半丝也不中这奸计。 他轻车熟路反手一旋,便跟玩儿似的用逆刃挑下了对面那鞑靼人的两根手指头。 只听得几声惨叫连绵不迭。 再转眼望去,裴恭脚下踩着个半死不活的,拿刀架着个不敢妄动的,剩下的刺客早已经见势不妙溜之大吉。 裴恭这才叫人出来,把抓住的两个刺客绑了。 求救的老内监饶是身上有伤,还是“噗通”一声跪在裴恭面前:“裴三公子大恩大德,老奴感激不尽。” “郡主若是当真有个好歹,老奴便是万死,也没法子跟太子殿下交待了。” 裴恭一把销住刀。 他早已经不像当初被刘寡妇跪拜时那般慌乱无措。他只略作思索,便有了安排,先伸手将老太监扶起身来。 “大伴不必多礼。” “刺客虽已遁逃,但此处仍算不上安全,不如大伴和郡主移步梁国公府,在府上疗伤用药,稍作歇息。” “我父兄可代为进宫通传,请太子殿下派人来接郡主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裴恭和小方大人在这里,给大家拜年了~ 第47章 岑熙,是不是你? 庚媛小郡主一行人劫后余生。 此刻的梁国公府于他们而言, 恰似这寒天冻地间,最温暖的港湾。 裴恭清晨出门,此刻归家已是午后。 又带着庚淳郡主和随从, 管家见状,忙不迭第一个去朝裴宣通传。 彼时, 裴宣还如同往常一样,正在屋中督促儿子功课。 他身为梁国公世子, 又因腿疾不御边关, 常年在京做着恩封的锦衣卫指挥使。故跟随着父亲梁国公进宫,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正是因着这个缘故, 裴宣对宫中的人情关系, 无疑要比裴恭熟络太多。 裴宣听得管家张皇言语, 心下不由得一惊。 太子深受德启皇帝器重, 提调朝中军政要务多年。 而如今这位庚媛郡主,更是朝中人人皆知的东宫掌上明珠。太子平日待这位女儿,端得是捧在掌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 今日这一遭, 只怕将郡主吓得够呛。 再听着管家说,还有个东宫内侍一道驾临, 裴宣便更加分明。 在东宫里能说得上话的老太监,满共也就只有一个, 是人人都赶着巴结的对象, 虽然只是宦官,在朝中的地位也是不言而喻。 裴宣不由连忙扶桌起身, 有条不紊地嘱咐管家去烧水备药。转而便让顾氏颤着, 大步往门口挪去。 可才进正院, 他远远见得几个东宫的随从都在上药包扎,待客的茶水点心已经奉上,郡主更是小孩心性,已经跟裴思齐在院里逗猫玩了。 裴宣这才松下一口气,上前作揖道:“郡主和大伴受惊了。” “舍弟娇生惯养,对付起人来一贯是心无旁骛,也是为着对付刺客。若是有保护不周,万望海涵。” 东宫的老内监虽然身上带伤,却还是起身回礼道:“见过世子,世子万勿过谦。” “三公子武功高强,机警聪敏。今日若非在城外得见三公子,只怕郡主是要遭歹人虏了去,老奴只怕是万死难辞。” 裴宣请着老内监坐下身,才又问道:“郡主缘何在宫外,又怎么会碰见刺客歹人?” “这事,说来也奇怪。” 老内监自顾自又拱拱手:“世子知道,如今是年节,城中不设宵禁,宫中也多庆典不理朝务。” “郡主年前就央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想要出宫戏耍。太子也饮下此事,早早便将东宫上下打点好了。” “不成想今日陛下突然召见,几位郡王入京谒见,提先到来,可出宫这事却是先前就与郡主说妥的,这才命老奴陪侍,容郡主一早出宫玩。谁知一早都是好好的,才过午后,却不知是从哪出现一帮刁恶歹人,意图掳走郡主。” “侍卫人少,不敌歹徒有备而来。一路追赶至城外,方碰到三公子,始将郡主救回,还抓回来两个刺客的活口。” 裴宣的视线这才投向一旁的裴恭:“抓回来的人在哪?” 裴恭泠然道:“已然绑好了塞住嘴,按进柴房去了。” “只怕这几个是受过训的什么死士,身上和牙后都仔细检查过,下颌也被我捏得脱了臼,应当行不得自残之事。” 他说着又压低声音往裴宣耳边伏了伏身子:“是鞑靼人。” 裴宣眼角一跳,恍惚难以置信:“当真?” 大鸣朝与鞑靼交战多年,外有边军坐镇,内有亲军拱卫。顺天周边,满布上直十二卫的人马,断容不得鞑靼人明目张胆地入京。 如今顺天不仅出现了鞑靼人,甚至还敢成团结伙地绑架郡主,实在是胆大包天。 裴恭不以为意,轻笑着耸耸肩:“反正活口我已经抓回来了。” “你……”裴宣无奈失笑,见得裴恭能将一切处理地井井有条,这才彻底放下心。 “罢了,今日记你这小兔崽子一功。” 另一头的东宫内监见状,又轻声道:“还得劳烦世子和国公爷,再进宫一趟,代为通传。” 裴宣这才又回身,对着东宫内监作个揖:“方才未与大伴言明,今日实乃不巧,家父清晨外出,至今尚未归府。” “不过大伴不需担心,请先留在府中安心歇息,派两个侍从随我,我这就进宫去见太子殿下,请殿下派人来府上,迎接郡主回宫。” 裴宣言罢,随即回屋换了衣裳。 自他恩封的锦衣卫指挥使被罢免以来,他也是有段时日未曾进过宫了。 如今再套着飞蟒曳撒,也的确不大合适。故而他只穿了身圆领补服,便上了府中套好的马车进宫去了。 府中全由着顾氏打理照顾,不过一刻钟,未在太医院中当职的院使也被请来府上,梁国公府经了好些时日,才难得见热闹一回。 裴恭看着大嫂忙里忙外,一早嘱咐下人把顾氏喜欢的茉莉花茶沏了。 趁着顾氏闲下手的功夫,才斟茶给顾氏问:“爹今日去了何处?” 顾氏道了声谢接过茶,是当真渴了。 她抬杯便灌下一大口,只觉得神清气爽,而后才轻叹一口气道:“爹清晨是独个儿走的,也不知是去哪。” “只不过穿得都是平日的深衣便服,看样子,应当不是去见什么要紧的人。” 裴恭疑惑:“如今咱们梁国公府这般境况,旁的人避之不及,爹怎么反倒往外跑得越发勤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顾氏苦笑,“如今令谨停灵宣府,你二嫂又不肯独自归京,爹嘴上虽不说,心里怎么会不急呢?” “兴许就是去想法子,不肯叫咱们知道罢了。” 裴恭默了默,终于还是对着顾氏点点头。 “大嫂你忙。” “我有些倦了,回屋去歇一歇。” 他说着就要出门。 “俭让。”顾氏忽叫住他,“你从前心里不藏事……若是有什么想不开,只管来找你大哥,找我说也好。” 裴恭垂着眉目,勾起唇角轻轻一笑:“多谢大嫂,我明白你们的心意。” “大嫂放心,我无妨。” 顾氏这才绽出几丝笑意,目送着裴恭出门去。 宫里的人是天色擦黑时才到的,梁国公也逢此时回府,赶得时间正好。 太子和太子妃两个人亲自来接,看见小郡主毫发无损,这才将悬着的心安然放下。 太子自是千恩万谢地与裴恭道了谢,裴恭倒没出什么岔子,礼数皆是上道的。 待送走了宫里人,裴恭才温吞着步子回院,转眼看到白浪花的猫碗,里头那肉干还剩小半。 裴恭这才后知后觉,他回府歇息,醒来之后便没再看见那毛茸茸的白影子,也没听到猫叫了。 他外去瞧了瞧院里敞开的笼子,心下登时漾起一阵担忧。 午后裴思齐和庚媛郡主抱着白浪花玩闹,府中人群嘈杂,白浪花恐怕是不甚习惯,这才跑走。 裴恭忍不住皱皱眉头,转头便唤来下人去牵马。 如今难得年关不宵禁,他不想拖到明日再去寻白浪花。 说不清是真的心疼猫,还是满心带着对方岑熙枉死的愧疚。那狸奴让他娇养管了,便更不容得小家伙多吃半丝一点儿苦。 顾氏见状,忍不住多问一句:“俭让,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裴恭理理袖口:“白浪花认门,怕是又跑回甜水巷去了。” “那头没人喂,我去把白浪花领回来。” “大嫂安心,顶多两刻时间。” 裴恭也顾不上多说了。 他跨马而去,直往甜水巷那头奔。 顺天早已经入了夜,如今虽是年节,但只要转过大街,小巷子里照旧是伸手不见五指。 裴恭便只牵着马,不疾不徐地慢慢往前走。 记忆中那小院里该亮着盏昏黄小灯,该有白浪花伏在灯影下打盹等他,该有个人,远远看到他就会轻笑。 笑成这世上最好看的模样。 马蹄声“哒哒”地落在地面,每一分孤寂和难耐都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毫无顾忌地攀附在他心头,肆无忌惮地撕扯起来。 相伴身旁的唯有地上的影子,此刻早已被月光拉成了长长一条直线,看不出半分人形。 裴恭转过巷头,不经意间抬眼一瞭,这才发觉小院的门口用浆糊粘着赤红的新春贴。 他一怔,忙不迭上前几步。 这春贴显然是方才贴上,贴得就好似是还有人在这里住着的样子。 裴恭愣在原地。 他心里诞生出荒诞的念头。 方岑熙回来了。 死在河里的那个,也许真的不是方岑熙。 裴恭想着这些,便下意识伸手推了推门,锁竟当真只是挂在门头,并未锁住。 裴恭回过神,万千思绪一齐涌入脑海中。 他顾不上思索,只是径直冲进院子:“岑熙……” 可意料中的画面并未出现。 院中只有整片浓墨一样的漆黑。 “岑熙,是不是你?” 回应他的是无限沉默。 半晌之后,墙角才终于传来一声白浪花的“喵呜”声。 显然,这院里除过他,并没有旁人。 奢望原来只能是个奢望。 可院中无人,还能是白浪花开了锁不成? 裴恭满目疑惑,正想再探查些线索,便听到了门外幽幽传来的脚步声。 一抹晃晃漾漾的黄光从他身后撒来,直直映到了裴恭身上。 裴恭回头,下意识避了避刺目的光亮,只能用余光看到一个身影立到门前。 “你是什么人?” “入夜在此徘徊,想行偷盗之事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眼泪汪汪,想要老婆QAQ 第48章 裴恭合着杀心,举起了手里的刀 裴恭眯了眯眼, 努力适应下眼前的亮光。 “三爷?”举灯之人借着昏黄烛光看清了裴恭面容,忙错愕道:“怎么是您?” 裴恭闻着声定下睛,再仔细一瞧, 终于发觉年前站着的人是刘寡妇。 他溢于言表的欣悦,顿时僵在脸上, 随即跟着流淌的月色,彻底消散而去。 裴恭掩住难耐的失落, 忙不迭将目光瞥向刘寡妇。 不等刘寡妇再多说半个字, 裴恭便继续问:“刘阿嫂,门上哪来的春贴?” “是不是……” 方岑熙回来过了? 是不是他没有死, 他还活着? 裴恭望向刘寡妇, 满心期盼。 刘寡妇却轻皱起眉头:“春贴是江家那小江函写好送来的, 小方大人还在的时候, 常送那孩子书,也总教那孩子写字。” “如今小方大人去了,可这大过年的,门前无些春贴桃符, 未免萧瑟, 看得人实在心落不忍,所以我才拿来贴上。” “三爷今儿怎么会漏夜来甜水巷?可是有什么要事?” 裴恭垂下眸子, 心里一阵杂乱。 他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开口应声:“我来找猫, 白浪花溜回来了, 我来领它回去。” “岑……他在这世间最大的牵挂,也不过就是白浪花这只狸奴了。”方岑熙当初回绝他, 回绝地格外干脆。裴恭自知是比猫不过, 如今又不能同一只狸奴吃醋, 只能在眼里漾过一抹自嘲,还有半丝稍纵即逝的落寞,“若是照顾不好,他会担心的。” “可我才到门前,却发觉这门锁只是挂在门栓上,门也是虚掩住的,并未上锁。” “什么?这门上的锁……难道不是三爷方才开的?” 裴恭敏锐地察觉出几丝端倪:“不对。” “我前脚才到,只一推,这门便自己开了,并非是我打开的。” “坏了。”刘寡妇显然是惊了一下,“半刻钟前,我就听到这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远远瞧了一眼,未看到什么人。” “方才又听得动静,这才赶来瞧瞧,没想到碰见了三爷您。” “小方大人这院子无人进出,甜水巷里不少人家都知道他出了事。这一片人多眼杂,这院子,怕是被贼子盯上了。” 裴恭默然。 他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香海的生煎包,浮现出大理寺外头的素面,浮现出方岑熙一贯“羞涩”的钱袋。 方岑熙向来素衣简饰,在裴恭面前,他有使不完的伎俩忽悠裴恭花钱。 可对着流离失所的乞儿,他肯倾囊相助。对着刘寡妇和欢欢,他又成了每件衣裳都肯比旁人多付三文钱的“巨富”。 饶是自己没几个钱,花起来却半点不见心疼。 裴恭忍不住嗤笑:“就他那点家底,还能招上贼惦记?” “才升到寺正,也没涨几分俸禄,偏就是个……” 裴恭的话音忽然顿了顿。 再往后说下去,那些让人难受悲痛的往事,只怕又要被扯将出来。 他忍不住又自嘲似的笑起来,转而道:“刘阿嫂不必担忧,早些回去安歇。” “我过几日找人来将这屋中的东西都搬走,将这院落空着,这么一来也不怕招到贼子了。” 刘寡妇又毕恭毕敬地同裴恭说了几句,这才端着灯原路返回。 裴恭独自伫立在院中,看着早已经落秃的枣树出神。重回小院,难免睹物思人。 他先前还跟方岑熙笑着说过,裴家儿郎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废物。 可如今这时光越是流逝,裴恭心里却越发明白—— 原来,他就是个废物。 裴恭知道,方岑熙已经成了他心里永远的隐痛。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放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恭暂时缓下情绪,打算离院归家时,一个黑影转瞬从门前轻闪而过。 裴恭眯了眯眼,几乎不消任何反应,刹那间便追出门去。 转瞬即逝的一袭黑色斗篷,在夜色下实在令人难以分辨。可这对裴恭来说,却近乎是小菜一碟。 习武是融进他骨血的习性。 就算是蒙住裴恭的眼睛,他也能听着脚步声,喘息声,甚至是衣料摩擦的动静,轻易辨别出逃跑之人的方向。 更何况,他入夜一贯睛明眼亮。 便是再深的衣裳,也躲不过他梭巡的视线。 裴恭一把将人重重地按在无人的巷角墙头,正要冷着声询问几句,便见得那一把按得实在太狠,似是将手里的人撞了个七荤八素。 一块雕着翻天莲的象牙小雕,也被这力道冲击得猛然摔落在地。 这牙雕实在眼熟,眼前这人的身份,于裴恭而言,半点也不难再分辨。 裴恭二话不说,扯住了临远的肩头,只微微用力,便迫着毫无还手之力的临远转过身。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恭还是忍不住怔了怔。 宽沿的兜帽下还是熟悉的眉眼,斗篷下仍旧是那身赤红的麒麟袍服。 纵然蒙着脸,裴恭也认得出。 这是十三司的协领临远。 裴恭眸子里多出几分冷意。 害死方岑熙的罪魁祸首,此时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裴恭不想管内卫有几个协领,不想管他们有什么勾心斗角的关系,不想论他们各自又有什么目的,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想做的只有杀掉临远,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临远施加在方岑熙身上的苦痛,一一归还给临远。 裴恭心里虽已经恨到了极点,可他面无表情,几乎是不消反应,便伸手一把攀上临远的脖颈,然后用力掐住。 纵然临远有过人的手段,有深沉的心思,可被人掐住的时候,却连半点还手之力也没有。 裴恭轻而易举便能将人抬到双脚离地。 他眼中没有任何欢欣,也没有半点犹豫,他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冷声嗤道:“协领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月色静谧,四下无声。 谁也不知道,甜水巷的角落里,正有一番生死攸关的变故。 临远被掐得喘不过气,丁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更遑论说一个半个字,去应裴恭的话。 他只能死死钳着裴恭掐住他的手,用尽力气在裴恭手下挣扎。 裴恭着实是不容人反抗,他只是轻轻动了动手,就能扼住人的命脉。 无论是在香海对付狼群,还是在城郊起挖棺材,他都能化险为夷。 所以当他掐住单薄又纤弱的人时,便更是得心应手,好像是抱起白浪花那么简单。 饶是临远唯一能做的挣扎,在裴恭面前,也显得极其无力,聊胜于无。 如今的裴恭浑身都漾着不动声色地凶狠,同往日的模样早已经是大相径庭。 他瞧着临远无力的反抗,便轻哂着揶揄道:“手里沾了那么多人命,你还怕死?” “若是把你扔进鹭河,你扑腾出来的水花,会不会比别人的大些?” 临远深皱着眉头,显然被掐得极度痛苦。可他却不似往常那些恶徒凶手,会在裴恭面前的摇尾乞怜。 夜色迷蒙,白浪花也不知是从哪窜将出来,“嗷呜”着绕裴恭转了两圈。 裴恭分了神,手便卸了半刻力气。 临远的目光已经逐渐涣散,挣扎的力气也逐渐趋于平缓无力,唯有斗篷上的兜帽在这骤然滑落,垂至他颈间。 也是在这么一瞬之间,裴恭重新迎上了临远的目光。 内卫中的协领行事神秘,向来不露真容。临远的下半张脸自也被皂绢遮得严严实实,唯露双眉眼在外。 往日里兜帽又低垂,连眉眼也半遮半露。 此时此刻借着月光,裴恭是彻底看分明了。 临远凤目轻挑,眸色涣散,似有潋滟泪光。 纵使已经被掐得无法呼吸,眼中却仍看不出半丝阴沉和恨意。 裴恭滞住,心中觉察出几分异常。 可他更知内卫狡猾又难对付,眼前的状况,恐怕慢一刻都会中了计谋。 他只想杀了临远。 如今这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一丝半点犹豫迟疑。 裴恭又重新定了定心神,将临远转而摔落在地上。 宣府卫的叛徒丢在临远手上,二哥死后,临远也不愿放过裴家,就连方岑熙也是因为临远才会命丧鹭河。 裴恭太恨,他知道此时四下无人,即便他杀掉这个内卫协领,也不会被人发现。 裴恭漠然抬脚,径直踢上临远肩头。 临远便又狠狠朝后滑过一截,直撞在墙角才停下。 临远倒吸一口凉气,吃疼地攥紧眉头,整个人不由蜷缩在地上,可却还不及起身,裴恭便又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脖颈。 裴恭知道,杀心不是一朝一夕诞出的。 在方岑熙死后,那无数个孑然一身的日日夜夜里,那颗名为愤恨种子,早就已经破土发芽。 眼前的场景,他心里想过无数遍,梦过无数遍,如今做来也是易如反掌。 虽然折磨临远,让他痛苦致死于裴恭才是最好的报复手段,可是如今裴恭自己没有兴致等了。 他只想要速战速决,想要那个期盼太久的结果。 裴恭随即伸手,腰后抽出随身带着的匕首。 四下无人,就算白浪花看得见,十三司也不可能抓一只猫回去审问出个结果。 裴恭知道,他等这天等得太久了。 他能办得干干净净。 裴恭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合着他的杀心,举起了手里的刀。 匕首被月光映着,反出一抹寒森森的亮光,朝着裴恭恨透了的内卫,迅速逼近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某R:裴狗,慎重,一刀下去真的会丧偶 第49章 他觑见了临远面巾下的真容 裴恭的刀落得很快。 快过凛冬的寒风, 快过飞过的夜蛾。 可是他脚边的白浪花却并不消停。 往常最亲他的白猫,此刻弓着身子,叼住裴恭的衣摆, 发出前所未有地诡异叫声。 裴恭滞了滞,冷眼瞥向地上的人。 虽然眼下的反抗并没有用处, 但被裴恭压住的临远,还是放弃了常人的本性。 不知是太过冷静, 还是求死心切—— 临远阖着眼坦然受死, 半丝也不再挣扎。 他敛住的凤眸似曾相识,轻垂的鸦睫覆在眼下, 被月色映出一抹淡淡的青影。 裴恭的瞳孔, 登时一缩。 呼之欲出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一种荒诞离奇的想法, 忽然侵入了裴恭的脑海。 裴恭的心绪顿如一团乱麻,霎时间纷乱无端。 他手里的刀毫无征召地脱了手,“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裴恭不假思索,伸出手去, 干脆又利落地撕扯下遮在临远脸上的墨皂绢巾。 临远此时终于开始试图伸手反抗, 但他的手却被裴恭的膝盖死死抵在地面,全然不能再遮掩一分一毫。 他在裴恭面前, 向来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此时便也只能任由着裴恭诧异的目光, 直直落在自己脸上。 月色倾撒而下, 熟悉的容貌顿时展露在裴恭面前。 他肤色白皙,丹凤眼眸, 微挺的鼻梁下是抿着细长嘴角的薄唇。 不管怎么看, 那都是方岑熙的脸。 纵然如今穿着檎丹色的麒麟袍服, 却也掩不住那副书生模样的斯文单薄。 这猝不及防的结果,让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愣了愣。 纵然方岑熙没有在鹭河里被泡得肿胀发白,更没有容貌尽毁。 他没有死,他就活生生地躺在裴恭面前。 可裴恭还是露不出丁点喜悦之情。 他轻压下眉头,显然是想努力分辨出面前这人和记忆里的不同。 饶是眼见为实,他仍旧没办法将他的岑熙和眼前的临远重合成一个人,或者说,他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可他看得越是细致,结果便越发笃定。 迟来的错愕这才爬上裴恭的眉眼。 他彻底怔住,整个人也猛然间卸了力。 就连他掐在方岑熙脖子上的手,也忽然像被针扎似的弹开了。 四周的气氛忽然就归于静谧,裴恭一时恨不得将自己掰成两半。 一半想要揪住自己的领子,质问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他恨不能紧紧拥住他朝思暮想的岑熙,再也不容方岑熙受一丝一毫的危险,他怎么能朝方岑熙下这样的狠手?怎么能掐住方岑熙的脖子? 可另一半,却恨不能将面前的临远撕得粉碎,去质问他为什么要长着和方岑熙一模一样的脸,去将那些过往的悲痛悉数施加在这位“罪魁祸首”的身上。 只有裴恭自己知道,他太想方岑熙了,无时无刻不在想,想得几乎要发疯。 此刻的失而复得,他早已经在梦里看过无数次。 可他看见的绝不是这个场景。 因为眼前这个,分明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非杀之不能平愤。 裴恭恨透了内卫和临远,也深爱着方岑熙。 他只是从来没有想过,那个自己单枪匹马也要出城去救的,就是被自己满眼嫌弃抽下一刀鞘的人。 万千的思念和在乎,促着裴恭探知真情,几乎要将他逼疯了。 但那些沉沉的过往,在这一刻,顿时轻飘飘化作了鸿毛,一文不值,像个笑话。 无数的零碎过往顿时汇集在裴恭脑海中,越聚越紧,逐渐捏合成了他眼前的这个人。 裴恭不知道自己究竟该高兴,还是该失落,他泠然失笑:“我该叫你什么?” “方寺正?协领大人?你可真是好本事。” 失去掣肘的方岑熙终于深喘出两口气来,他哑着嗓子咳了两声。 而后,他也是面无表情,慢吞吞沉声道:“你都看到了,又何必再问?” 裴恭断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更没办法听着方岑熙坦然承认。 他怒极反笑道:“你就连解释都不肯再说两句?” “被看穿了真面目,你骗都懒得再骗我了?” 裴恭猛然扣住方岑熙的手腕,将人重新压迫回地上质问道:“是了,从我当初抽了那一刀鞘下去,你就恨透了我,也恨透了梁国公府,誓要将我们裴家踩进泥里,是不是?” 方岑熙毫无情绪的脸上,这才缓缓漾出一抹无奈,他轻皱起眉头:“你先冷静一点,我可以解释。” “但不是现在,也不能在这。” “你现在让我冷静?我怎么冷静?”裴恭目眦尽裂冷笑出声,“你叫我小心内卫,怎么就不记得告诉我你自己就是内卫?” “协领大人,好一个协领大人。” “我怕你受一点伤,担心你受一点委屈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戕害我二哥?冤陷我们梁国公府?你看着像个笑话一样的我,应该觉得很好笑吧?” “你明明亲眼见过建州被屠城的惨状,看过血淌成的海,看过死人堆得比建州城门还高,你为什么还要跟着十三司助纣为虐?” “宣府卫外路大军,那难道不是三万多条人命吗?我二哥不是人命吗?你看不到的,就可以无所谓?” 方岑熙眸色沉沉,听得裴恭发完一腔子怒火,始惜言如金道:“我没有。” “那些事和我没关系。” 裴恭扣住方岑熙腕子的手微微用力:“没关系?一句和你没关系就能甩得脱?” “没关系你怎么会在这?怎么会穿着这身道貌岸然的狗皮?怎么不敢露出你这张脸来?” “你自在十三司里登着你的青云梯,又让我替你背那‘卖国贼’的骂名担心什么?让我为你在大理寺里受人白眼不平个什么劲?” “既然没关系,那究竟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还要假死过身?” 方岑熙皱起的眉头蹙深了些:“我说过,我没有。” “其余的和你没关系,无可奉告。” 裴恭冷笑:“无可奉告?你倒是对十三司忠心得很。” “原来我是真的看走了眼,竟然同你一个内卫协领讲什么情义。内卫怎么可能会有良心?你得不到公正,就拿别人的命做你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你也觉得合情合理是不是?” “方岑熙,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就不怕午夜里有人来找你索命?” 裴恭语出连珠,是气到了极点。 可不料刚说及此处,方岑熙甩脱桎梏的手就用尽全力,狠狠在裴恭脸上甩了一巴掌。 “啪”的声响,骤然间撕断了一切。 裴恭自小闯祸不少,大哥的戒尺,二哥的刀鞘,老爹的钢鞭,他什么世面都见过,太阳底下打人的玩意儿,于他而言没有新鲜的。 可饶是被打经验如此丰富,却还是第一次遭人掴掌。 他感觉不到疼,可还是难免诧异。 黑色重归静谧,两个人迎着彼此的目光,满眸都是复杂的深沉。 “索命?那就让他们来索好了。”方岑熙轻声哂笑,“我巴不得这世上当真有业障报应。” “到时候何止是我?该死的一个也逃不过。” 裴恭微皱起眉头。 他眼里的方岑熙没任何表情,眸色却深沉的好似一汪看不到底的寒潭。 他记忆中那个方岑熙,始终谦和如玉,敦厚有礼。 如今竟也能不假思索动手,也能半丝无畏地说出一番狠话来。 裴恭终于后知后觉,面前这个人是内卫,是临远,是十三司的协领,唯独不是曾经那个温文尔雅,绝不会动手的方岑熙。 他忍不住自嘲一笑:“你明明知道十三司不是什么好地方,眼下又和必再装什么好人?” “你也配说报应?” 方岑熙冷着声:“咱们各走各的路,你有什么立场在这里质问我?” 裴恭怒极反笑:“旁的人?方岑熙,是你先把我的心搁在地上踩,也是你先掺和进来抢了宣府卫的叛徒,还是你先欺瞒我你在十三司里做走狗。” “我裴家跟内卫不共戴天,恨不能杀之。你如今还能在这张嘴说话,你说我有什么立场?” 方岑熙眸色冷了冷,漠然勾起唇角:“是,我是内卫,又怎么样?” “十三司的内卫有上千,布满朝堂,为什么就不可以是我?不顺应你想要的模样活着,便是我的错?” 裴恭只觉得彻底怔住。 “方岑熙你有没有心?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你怎么能说得出这种话?” “内卫害过多少人?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看惯了,跟他们一样冷心冷肺?” 裴恭不由得自顾自笑出声来:“是了,协领大人总有冠冕堂皇的道理。” “总有说不完的理由。” 方岑熙却也不急着再做解释,他只是默默瞧着裴恭:“你既然非要此般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你若是想杀,现在大可以动手。” “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现在你拿回去,我不欠着你的东西。” 裴恭闻言,也不再多做迟疑,顺手捡起了跌在地上的匕首。 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愚弄的傻子,一腔真心都喂了狗。 他心里有得是怨愤不公,有得是气恼失落。 从前被方岑熙拿捏,他甘之如饴。 可如今却只让他痛心疾首。 裴恭还是不甘地扬了扬匕首。 面前这是他喜欢的人,是他成日担心的人,是他心疼都来不及的人,他怎么可能下得去手伤害? 刀刃转瞬便已然悬近方岑熙眉心,方岑熙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裴恭的手下意识颤了颤。 他知道,这次他又输了。 方岑熙好像天生就会克他。 就算这个人不动也不说话,却也能稳稳戳到他的软肋。 裴恭终究还是停下手。 他在香海砍过杀手,在五村也能打得李司波满地找牙,他能轻而易举地制服鞑靼潜入京中的刺客。 可是现在,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方岑熙,他却会下不去刀。 “你欠我的岂止一条命,你还得清吗?”裴恭狠狠丢开钳制住方岑熙的手,收起手里的匕首。 “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叫你好过?” “内卫欠了裴家的,早晚要一点一点给我还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emo 第50章 裴恭只求二哥落叶归根,梓棺还京 月色拢着甜水巷。 这往日里常来的地方, 一时间却好像看不到尽头。 裴恭迷失了方向。 他顺着感觉左拐右拐,却怎么也拐不出这狭长又逼仄的小巷。 他一次又一次寻着走出巷子的路,最终却都莫名走进了死胡同。 面前的墙总是横堵在他面前, 永远要阻住他的去路。 裴恭忍不住皱起眉头,毅然回过头, 决心再重新去找道路。 可也就是回眸的瞬间,躺在地上的方岑熙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方岑熙身上的斗篷, 已经被撕得凌乱。 他面色苍白无比, 眼睛并没有闭上,只是无神地望向裴恭所在的地方, 整个人早都凉透发了僵。 匕首就立在他胸前, 血不断地往外蔓延, 早已经浸透了那一身红赤赤的麒麟袍。 裴恭僵住。 他觉得自己仿佛也被人掐住了脖子, 几乎要看着眼前的场面,彻底窒息。 他下意识走到方岑熙身边:“你醒醒……” “我还没准你死呢……” “你个该死玩意……”裴恭猛然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梁国公府的床幔。 他额角透汗,双目无神。 做完几个急促的呼吸, 裴恭才终于却发觉, 自己是做了一场长长的噩梦。 昨晚上的他,怎么也想不到, 会在甜水巷碰见方岑熙。 活着的方岑熙。 裴恭没下得去那一刀,只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 连怎么回得梁国公府也记不大清了。 裴恭揉了揉疲惫的眉头, 努力分辨着梦境和现实。 可还不容他再多修整,小妹裴思齐便骤然推门而入。 “三哥, 三哥快起床。” “不要再睡了。” 裴思齐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冲过房门直溜到裴恭床边才停下:“三哥, 你醒了?” 裴恭只觉得脑壳一疼。 他放下捏眉头的手,瞟了一眼裴思齐:“谁家姑娘像你?” “低着头就往我屋里冲,矜持自敛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你又不是外男,怎么啰啰嗦嗦的?”裴思齐皱皱眉头,又索性揪住被子探探脑袋,脸上漾过一抹坏笑,“难不成你没穿寝衣?” 裴恭:“……” “有话说话,没话出去。” 他一把拍开裴思齐的手,翻身下床,撩了衣架上的绀色贴里往身上套。 “我才不是来闹的。”裴思齐撇撇嘴,“是娘和大嫂让我来叫你的。” “说宫里头有召,让你今天入宫面圣,要你谢恩去。” “爹和大哥一早便起了,你再不去换衣裳,就来不及了。” 裴恭眼角一跳:“什么?” 裴思齐使劲点头:“我说真的,昨晚上就有人来传旨了,你不在。” “大嫂等你迟迟不回,才说让我今早再来叫你。” 裴思齐外着脑袋,并没有察觉出裴恭情绪里不对劲的因素,只是一个劲地喋喋不休:“你昨晚不是去找白浪花了吗?” “白浪花呢?怎么没跟你回来?” 裴恭哑然。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忘了什么。 昨晚那巨大的冲击,让他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他把什么都忘了,牵去的马好似也丢在了甜水巷。 裴恭一巴掌捂住脑门,绝望似得瘫回到床上。 “你去跟大嫂和娘说,就说我死了。” “你干脆在这把我弄死算了。” 裴思齐听得莫名其妙。 她连忙上前托住裴恭的手,连拉带拽:“三哥,你乱说什么?你快起来。” “庚媛郡主昨日可是你救的,宫里召的就是你,你不去怎么能行?” 裴恭长长叹下一口气。 裴思齐见状,又摇了摇裴恭的手。 她撒娇似得发两声嗲:“三哥,好三哥,你快起床。” 裴恭听得眉头越发深了。 他受不住那让人浑身发毛的声音,终于还是认了命,不情不愿地被裴思齐扯起身。 梁国公身着圆领蟒袍,腰系雀登枝白玉带,世子裴宣也着圆领的补服,两人皆已是要进宫的行头,显得要比平日多出不少威仪。 裴恭见过父母兄嫂进宫,有时是召见,有时是逢年过节宫中宴饮。 可召他进宫却是头一遭。 毕竟他先前游手好闲,不事皇差,两个哥哥都在皇帝跟前混了脸熟,单他连一回也没面过圣。 裴恭在父亲梁国公审视的目光下,不动声色地踱进屋里。 一想到先前,老爹说他识人不清,他还徒惹了顿打,再想起昨晚的事,裴恭此刻不免越发心虚。 他先前是堂下官,又未曾进宫面过圣,不似父兄有赐服补服,此时也只默默避开父兄的视线,迅速换好了久未再套上过的那身飞鱼常服。 顾氏将一切都打点地妥妥当当,待得裴恭换完衣裳,再不消更多言语,父兄三人便上了门外已经套好的马车。 裴恭和父亲久不面对面坐着了。 此刻在这一番局促天地,视线无论放在何处,好似都不甚合适,最后又只好规规正正放回到了父亲梁国公身上。 梁国公显然也看出了他的小情绪,不由得嗤笑一声:“进了宫,少说话。” “陛下问,你再说。” “哦。”裴恭垂下眸子,老实应了声。 车才进宫门便停下了,黄门带着梁国公父子一路往乾清宫的偏殿去。 彼时,德启帝还在翻看着手里的奏拟。 他同梁国公闲话两句,点了点手中朱批的毛笔视线终于还是挪到了裴恭身上:“庚媛说你英勇善战,厉害无比,果然不愧是裴家的儿郎,倒是不输你两个哥哥。” “朕听说你在锦衣卫,干得还不错?” “那朕就赏你当个千户,继续留在锦衣卫办差,如何?” 他说着瞥向裴恭,显然是想瞧一瞧裴恭的反应。 朝中得封到国公爵位的人不多,能得这么个尊贵爵位,日后定然是不愁富贵。若是再能世袭罔替,无疑更是造福子孙,谁人能不眼馋心想? 若搁在旁的人家里,世子身有残疾,后头的子嗣难免不生出僭越之心,阖府定然要为着爵位勾心斗角,闹不消停。 可梁国公府偏是不同,世子裴宣纵是身患跛疾多年,裴英和裴恭倒是从来不见有什么越矩之举。 故而似裴恭这般袭不得爵的子嗣,能在锦衣卫谋事,得个高官厚禄,日后也算是好的出路。 德启帝是算准了这点正是裴恭所需,才会不吝封赏。 寻常的人若是听到这般提拔,难免要喜形于色,再诚惶诚恐地好好表一表衷心。 可他面前的裴恭纵然年轻气盛,此时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眸子里半丝喜色也瞧不出来。 天底下有得是一辈子也做不到百户的人。 以裴恭这个岁数,放眼这世上,掌着实权的百户都寥寥无几,更遑论更高百户一秩的千户。 此般殊荣难得,裴恭却好似是提不起兴趣。 德启帝不免得滞了滞。 “怎么?”德启帝轻笑一下,转而又沉声问道,“呵,原是朕没封到点子上?” “那你想要什么?说来于朕听听。” “还有什么稀罕东西,让你连堂堂正五品的千户职都瞧不上?” 裴恭默然。 他深吸一口气,索性拱起手来双膝着地,诚声道:“陛下隆恩,裴恭不敢奢求金银封赏。” “只求陛下慈悲为怀,恕我二哥落叶归根,梓棺还京。” “允我裴家一抷薄壤,许我二哥裴英入土为安。” 言罢,裴恭俯身长拜。 他在德启皇帝面前,摆着最虔诚的姿态。 偌大的偏殿,顿时安静下来。 四周伺候的宫女内监,忽然都变得好似木偶泥塑一般没了活人动静。 没人敢轻易置喙,屋中只有炭笼里冒出的火星散发着“哔哔啵啵”的响声。 那是令人心悬的安静。 每一瞬都被无限拉长,带着催命似的折磨。 半晌后,德启帝才终于又撩眼瞥向裴恭,他登时勾起嘴角嗤笑一声,打破了偏殿中死一般的沉静。 “裴三,朕记得你从小就是个胆子大的。” “如今,宫里头人人都忌讳说这事,怕惹得龙颜大怒,你这胆子,倒是半点没改?” 裴恭以头触地,长拜未起:“因为他是我二哥,不是旁人的二哥。” “陛下询问裴恭想要什么在先,微臣不敢欺君。” 德启帝丢下手中的奏章,只听得奏章“啪”一声落在桌上。 偏殿里的下人们又是一惊,各个越发噤若寒蝉。 裴恭倒是跪得极稳,半点都不发憷,好似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德启帝忍不住大笑:“要不是你父兄今日也在,朕非把你赶出宫去。” 一旁的梁国公见状,连忙起身作揖:“陛下恕罪。” 裴宣见状,连忙扶着圈椅起身,跟父亲一道作揖:“陛下恕罪,幼弟乃是初次进宫面圣,不熟规矩。” 德启帝摆摆手:“罢了,朕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 “既是朕有言在先,那自然言出必行。” 他的视线转而投向跪在地上的裴恭:“裴恭,朕听说你查案是把好手。先是给朕掀了香海镇一整个县衙,后来又翻出了多年前有过谋逆之举的李司波。” “如今北直隶有桩案子,朕还没有拟好人手去查……” 裴恭自然已经听出了德启帝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泠然答允:“裴恭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德启帝轻轻摩挲过指尖:“很好。” “这个千户的位子,朕也留给你。” 梁国公眉头微皱,显然是还想要张口再说些什么。 德启帝却没打算留下这个机会,只是随意扬扬手,将梁国公尚未出口的话原路堵了回去。 他的目光转向裴恭:“你到北直隶查清事由,不要错漏,不要徇私。” “届时,你拿着案卷来跟朕换,朕便允梁国公府到宣府去,接裴英回京。” “这事可不好办,如何?你敢不敢?” 裴恭默了默,薄唇翕张。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既已拜见陛下,裴恭不奉何为?” “微臣领旨。” 作者有话要说: 裴恭:失恋还要起个大早上班,还要出差(不高兴.jpg) 热心人R某:不要不高兴啦,送个老婆陪你一起出差~ 第4卷 宝兴钱庄假票案 第51章 你还知道回来? 偏殿中陈设简单, 却各个讲究。 就连焚的熏陆香,也是宫外绝不易得的味道。 德启帝招招手,命一旁的太监上前来, 抬走面前成摞的奏拟。 而后,他才将胳膊悠闲地搭在腿上, 随手从桌上衔了块巴掌大的金饼,信手一丢抛给了裴恭。 “成了, 跟你大哥, 到宫里头随便转转去吧。” “朕还有话,要留你爹说几句。” 话音方落下, 便又内监自觉上前, 引着裴宣和裴恭出了门。 裴恭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沉甸甸的金饼。 一时间思绪万千。 偌大的紫禁城红墙金瓦, 层叠错落。 巍峨雄壮的同时, 压下来的是无数绝对权威,与无穷无尽的规矩。 裴恭的神思,始终游离在这些殿阁以外。 他没兴趣欣赏什么宫殿楼阁,他总觉得自己虽然出了乾清宫, 整个人却好似还是飘飘忽忽的。 裴恭抬眼, 看着前头不疾不徐的裴宣,忙不迭上前几步追过去:“大哥。” “陛下他……”裴恭顿了顿, 好似是一时没了话,话锋便骤然一转, “陛下留着爹在偏殿里, 是还想说什么?” 裴宣止步不言,只是看透了一切似的盯着裴恭瞧。 两个人煞有介事地盯了半晌, 裴宣才忽然似有他意地笑出声, 转而又轻声问道:“你是当真想知道?” “还是在这, 对着我没话找话?” 裴恭嘴角一抽,对着大哥僵着笑出了声来。 裴宣轻哂:“你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还以为大哥不知道?” “方才在陛下跟前,我瞧着你胆子大的要捅天去,怎么了?现在知道后怕?” 裴恭被大哥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心思,便也只好暗自赔笑两声。 待到笑罢了,他却又重新正正神色:“大哥,若是陛下现在再问,我还是想那么说。” “大哥和二哥能吃的苦,我也能吃。只要能让二哥回家,这点险为什么不值得冒?” 裴宣笑着抚了抚裴恭的肩头:“你今日是冲动了些,可大哥也觉得你没有错。” “咱们裴家的儿郎不怕死,若是能换得令谨尸首归京,换了大哥,也照样要这么说。” 裴恭迎着裴宣的视线,慢慢弯起了唇角。 裴宣这才又轻叹着染上满眼忧虑:“可大哥说你冲动,却不是无稽之谈。” “你可知郡主缘何会在宫外遇见刺客?” “北御鞑靼之事,先前便是由着太子参理。如今有鞑靼细作潜入京中,太子恐怕先前就已经在查探。” 裴恭略作思索,很快便领悟里其中意思:“大哥你是觉得,郡主遇刺是那伙鞑靼人挟私报复?” “刺客想要抓走郡主,然后借着郡主来要挟太子殿下?” 裴宣不动声色地点下头:“宣府外路三万大军遇袭,一天查不清这事端,陛下对咱们裴家就一天放不下戒心。” “北直隶这案子既能让陛下悬而不决,想来必是非同一般的棘手。” “何况北直隶距京足足四五百里地,你这一去只是辛苦些倒也罢了,就怕保不齐遇见什么难处,届时我们鞭长莫及帮不到你,这叫大哥怎么能不担心?” 裴恭唇角边这才顿时抿开了笑意:“大哥,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的。” “我去,总胜过换了那些内卫和歹人去查,至少不会再冤陷到咱们梁国公府的头上。” 裴宣闻言,也只能无奈叹气。 他立在廊下,眺着远处。 裴恭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得目所及处正是望春亭。 被台阶围拥的望春亭,四面皆掩映着成片矮树。 如今还是正月,四下里皆是光秃秃的枯枝。可望春亭周围,却已经染上一层淡淡的鹅黄。 星星点点的黄色挂在枝头,不时随着拂过的寒风轻晃。 再仔细瞧瞧,便能看到那些黄点上,层层叠叠绽开的新瓣。 裴恭隐约好似能闻见阵阵香气。 那是腊梅花,已经开了。 可饶是看着眼前美不胜收的场景,裴恭却只觉浑身似是被凉水激过,登时竖起了寒毛。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沉沉地坠了一下。 他的视线重新挪回一旁的裴宣身上,缓声开口道:“快开春了,这天儿一日赛过一日地热。” 裴英的棺柩要是再扶不回来,只怕不仅裴家见不着遗容,想让二哥体面些下葬,都成了难题。 “大哥你只管放心。”裴恭沉声,“我有分寸。” “这案子便是再难,我也要去查。” “我想二哥等得太久,更不舍得让你担心,此去北直隶,我自会谨慎行事。” “待我再回府,定要接二哥一起回家。咱们一家人生不能团圆,我总得让二哥身后魂归故里。” ———————— 德启皇帝并未在宫中留饭,留梁国公也不过一刻钟。 出宫的时辰,尚且还不算太晚。 裴恭按部就班,先回北镇抚司衙门去注籍。 升作千户的擢令,还要等两三天方能下得来,到时候只怕派遣去北直隶的差事会一道儿派发。 故而在此之前,裴恭便着手先办了那些零碎的杂事。 也想趁着这功夫,在衙门里打听打听,那北直隶的案件究竟是什么事。 然而这案子,倒真不是个好办的。 便是堂堂专办大案要案的锦衣卫,竟也对这案件知之不详。 裴恭自知,如今也只能被动等着宫里头的任职旨意,旁的他是一概只能静待。 眼见得此般情形,他索性硬着头皮又朝着甜水巷走去。 白浪花一天没人喂,还不知要去哪个墙头上骂骂咧咧的“喵呜”。 何况昨晚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白浪花朝着他又是呲牙又是炸毛。他今日再寻过去,一人一猫还能不能安然相处,这尚且是个未知数。 裴恭迎着冷风裹了裹外头的裘服,只想低着头先快步到甜水巷,再说其他。 午后的夕阳沉沉铺上甜水巷的青砖,像是给砖块镀上了金砂。 欢欢就站在巷口,似是等他已久了。 她远远见得裴恭身影,便笑着挥挥手,忙不迭往裴恭身边跑:“三爷。” “今早有一匹比我还高的大马立在巷尾,定是三爷的马吧?我娘帮你拴进院子去了。” 裴恭默然点点头。 欢欢见状,便又道:“三爷快跟我把马领回去,我喂它干草它都不吃。” “三爷再不来,那马就要饿肚子了。” 裴恭也不作声,只是跟在欢欢的身后。 梁国公府里的马都是精挑细选的良马,往常吃的也是拌过黑豆的精饲,挑嘴倒也正常。 不过还肯挑嘴,想来那马是没真饿。 想到这,裴恭反倒放下心,索性不再担心。 他就只跟在欢欢身后慢吞吞的走,眼见得要走到巷尾,他才像是回了魂似的问出一句:“院子里,有没有旁的人 ?” 欢欢一脸懵懂:“旁的人?” “我娘在洗衣裳,没有旁的人。” 裴恭这才坦然进门,在院里梭巡一圈,一把捞起墙角的白浪花,便扯起了拴在枣树上的马缰。 白浪花在裴恭怀里乱扭,就是不肯安稳。 裴恭便低下头瞟向它:“你再乱动?” “今晚的鱼你还要不要?” 他的语气听来甚至有些骂骂咧咧:“你这小畜生就没良心,我白对你好了。” “谁养的跟谁一个样,就该晾你几顿,饿死活该。” 裴恭对着白浪花,滔滔不绝个没完。 也不知说了多久,门忽然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半扇。 裴恭同些缓缓同时挑起视线,瞧见了那个被他念想已久的身影。 方岑熙一身青衫,满目疲惫。 他风尘仆仆地进了院子,看着裴恭和欢欢,显然也微微一怔。 欢欢在一旁,登时看得彻底呆住。 唯有白浪花先“嗷呜”一声,直接窜到门边,盘桓在方岑熙身边,好似在一个劲地诉说委屈。 欢欢脸上这才漾出一大片回过神似的笑:“小方哥哥,你没死,太好了。” 她笑着同白浪花一样,忙不迭扑到门口去,直拥在方岑熙身边:“小方哥哥,你怎么才回来?” “那河里捞起来那是……” 方岑熙微微敛住视线,冷不丁对上裴恭冷飕飕的目光。 河里捞起来的尸身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可饶是他们知道得再清楚,此刻也顶多只能心照不宣地多一眼对视,不能言其他。 虽然各怀心思,可戏总还得要作下去。 方岑熙俯身,像往常似的,轻摸了摸欢欢的头:“河里怎么了?” “我们都以为你在河里……”欢欢有些沮丧地垂下眉头,“小方哥哥,你这么久都去哪了?” “欢欢好想你啊。” 欢欢忙不迭扭过头去看裴恭,“三爷,你快看。” “是小方哥哥回来了。” 她说得眉开眼笑,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惊喜:“三爷,小方哥哥没有掉进河里,你认错啦。” 裴恭冲着方岑熙嗤笑一声,随即直起身来。 他的声音听着都是冷的,比这正月的风还要刺骨,他只睨着方岑熙道:“你还知道回来?” 方岑熙垂眸不言,默默避开了裴恭的视线。 两个人心猿意马地立在院里,连空气似乎都要凝住。 唯有欢欢还在真心诚意地开心意外,她满脸都是笑意:“实在太好了,我娘以前就说过,好人会长命百岁的。” “小方哥哥你都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三爷那么难过。” “我们都以为你出了意外,三爷当真伤心惨了。” 裴恭:“……” “三爷?”欢欢抬头望着裴恭,声音渐渐没了底气,“三爷不高兴吗?三爷怎么……不说话?” 方岑熙眼角堆上几分温和笑意,轻声道:“欢欢,三爷是有些累了,你早点回去,让他歇一歇。” “谁说我累了?”裴恭唇边蕴着冷笑,“我还想等着长命百岁的好人给我交租呢。” “如今这院子是我的。” “一个月二两租子,概不赊欠。” 作者有话要说: 裴.委屈小媳妇.狗:你还知道回来? 第52章 咱们谁都别想痛快 一旁的欢欢听得彻底愣住。 她忍不住板着手指开始计算。 一百文铜板才是一钱银子, 十钱银子方是一两。 二两租子,那得是足足两千文钱。 这钱够她们母女大半年的开销,要洗几十上百件衣裳, 才堪堪赚得回来。 够买三石粳米,几十斤猪肉, 要是拿去巷口买热腾腾香喷喷,刚出锅外焦里嫩的肉馅饼, 摊主恐怕要烙上一天也烙不完。 欢欢下意识惊地张开嘴。 三爷果然是累坏了, 连租子都会算错。 要交这么贵的租子,谁还会住在甜水巷呢? 这甜水巷屋院陈旧, 砖路年久失修, 坑洼又泥泞, 周围住的人更是鱼龙混杂, 不乏贩夫走卒,地痞流氓。 还肯住在这块地方的,大概是看上了它唯一的可取之处,那就只有低廉的地皮了。 一月二两租子, 全然能在城北最繁华的鼓楼大街旁, 租下个四合院来。 那里街道繁华,环境清雅。来往间不乏有达官贵人, 比起甜水巷,简直是有天壤之别。 欢欢好似还想要说点什么, 方岑熙却不磨蹭, 迅速领着欢欢径直出门去。 欢欢鼓鼓嘴,总算是觉察到了半丝异常。 三爷和小方哥哥两个人之间, 今天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她身处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 免不得有些担忧地望着方岑熙。 方岑熙眼下淡青, 瞧着虽是乏透了,可此时还是耐着性子弯起唇角,轻声笑道:“欢欢,我还有话,要单独同三爷说。” “听话,早点回去,别让你娘担心。” 欢欢闻言,乖巧地扭头跑走了。 方岑熙看着欢欢的背影转过巷角,面上的浅笑这才霎时间消弭于无形。 他轻垂下眸子,不声不响地转身回屋,好似彻底对裴恭视若无睹。 他的声音是淡淡的,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来:“租子我会给你,但只能是按原来的价格。” “我的俸禄几何,你心知肚明。” 裴恭嗤笑:“你可别搞错,这院子是我的,租子也得是我说了算,一个月二两,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份儿。” 他说话时始终盯着方岑熙,话音里带着显而易见地揶揄:“先前是要掩人耳目,如今不再跟我装了吧?” “堂堂一个十三司的协领,怎么会真的缺钱?” “你平日里头把玩的象牙,不都是块太阳心雕件么?一年区区几十两租子,与你而言,难道不是九牛一毛?” 方岑熙唇角漾着轻雾,眸子里神色黯然:“没有就是没有。” “三爷的院子昂贵,方某高攀不起,我自搬走便是。” 裴恭微微压下眉头,不由分说便一把钳住方岑熙的手腕,将人沉沉摁在墙上。 方岑熙几不可见得皱了皱眉头,层叠衣领下,隐隐露出了昨晚遭裴恭掐出来的瘀痕。 方岑熙的肤色偏白,细皮嫩肉,那几点指印落在他颈上,深紫里透着血红,瞧上去不仅格外显眼,而且十分骇人。 裴恭望着那指印,不自主失了神。 那印子极深,想来是他掐得用力。 裴恭知道自己的力道,更知道方岑熙被他掐着,一定很疼。 方岑熙平静如水的面儿上,至此终于透出了丝丝缕缕的不耐。 “放手。” 他不喜欢裴恭总是动手,可每每裴恭动起手来,他却也最是没辙。 方家人天生都是读书的料子,在动粗这一块,实在不比裴家的天赋。 裴恭被这句淡淡的呵斥牵着回过了神。 他居高临下地瞟向方岑熙的双眸:“搬走?”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能叫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裴恭眼角漾出几分近乎无赖的笑意:“方岑熙,你搬到哪,我就买到哪。” “协领大人有的是本事,大不了再跳去鹭河里头,假死一次给旁人看看,也不必再租个院子浪费钱。” 方岑熙撩起眼帘,迎上了裴恭满是刁难的目光。 他冷声道:“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别太过分了。” 裴恭哂然:“过分?你不是要演好人么?我陪你玩到底。” “过分的事,你也不是没做过,怎么就不许我做?” 方岑熙面对这番诘问,索性靠在墙边,破罐子破摔:“要钱,没有。要命,我随时恭候。” “天地之大,岂能没有方某的容身之所?” “三爷既然非要为难,左不过我留在大理寺衙门里过夜。你便告到御前,去把大理寺也买下来。” …… 裴恭被气笑了。 “成,小方大人伶牙俐齿,倒还真是老样子。”他拿方岑熙没辙,便重重撒开了手。 方岑熙也不还口,只径自抱起白浪花,面无表情地睨裴恭一眼。 “多谢三爷顾念白浪花。” “这钱我按着日子算,连租子一道儿交。” 裴恭听着这番言语,实在没心思再同方岑熙争辩。 他买了院子,领了白浪花,哪里是为了钱? 裴恭唇边忍不住挤出几丝冷笑:“方岑熙,我们各忠各的主,自办自的差。” 他自顾自回过身牵马,背对着方岑熙。 “要是当真有那么一天,你作恶犯在我手里,你别怪我不讲情义。” “我管你什么建州遗孤,内卫协领。我只知道像你这种弱不禁风的兔郎君,我轻轻一掐,就能拧断脖子。” 方岑熙听着这番威胁,却只是弯着唇轻笑出声:“三爷是觉得,我怕死?” 裴恭便也冷着眸子道:“是了,你都进得了十三司,权名利禄都无甚稀罕,一条命又算得上什么?” “跟着一帮残害忠良的狗玩意为伍,这是你自己选的。是你要让我不痛快,那往后咱们就谁也别想痛快。” 言罢,他也不等方岑熙再多说,便直接牵了马扬长而去。 才出巷口,裴恭便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即使仍能面对面站着,十三司和梁国公府的世仇,也终究要在他们之间,划开巍巍坎坷千山,涛涛江河万海。 裴恭以为自己万分幸运,遇到了这世上寥寥无几的知己。 可直到如今,他才顿觉自己错得离谱。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从一开始便错了。 是不是这世上真的有一套潜移默化的规矩准则,而所谓的正义在天地之间,只能屈居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但有一件事,他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如今就算方岑熙没有死,他心里缺失的那一块,大概也永远再补不回来了。 ———————— 北直隶保第府距京上百里。 裴恭如今是全心办差,甫一接到认命,便到镇抚司衙门里清点好了人手。 大哥裴宣替他收拾打点不少,大嫂顾氏也帮他打理行装,生怕少带些什么,弄得路上多有不便。 眼下还有几日才是元宵,裴恭却与家中团圆不得,只能如今提先吃一碗府上准备好的汤团。 梁国公夫人忧子心切,裴恭好言规劝半晚,才听从顾氏劝告歇下了。 他旦日清晨要戴月出发。 早一些休息,才不至于行路时精力不济。 寒冬交九时令虽然已经到了后半截,可清早十分,街边仍是寒冰嶙峋,冷意森森。 便是先前将裴恭打个半死的老爹梁国公,如今也破天荒一早起来,迫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味,立在人群里相送。 老爹不声不响地行到裴恭跟前,却不似梁国公夫人般有说不完的话。 他替裴恭理了理衣领,又拽一拽袖子。 梁国公的目光,毫无避忌落在裴恭身上梭巡两圈。 大抵是瞧着他精精神神,笔挺英姿,终于不再似从前一般散漫,带上了几分裴家儿郎的模样,他终于冲着裴恭露了个难得的笑脸。 “去吧。” “早去早回,不要忘记给府里捎信。” 裴恭颔首,转而翻身上马。 他迎着熹微晨光,背住沉沉期望,直勒住马缰,往北镇抚司绝尘而去。 初阳慢慢倾撒向偌大的顺天城。 “嗡”的一声钟鸣,晃晃悠悠传遍全城。 平日里到了这时辰,宵禁便会撤去,城门也会缓缓打开。 如今是年节,坊间没有宵禁。 故而裴恭带着人,一早便在城门前等待,如今城门一开,几个人便第一波勒马向外。 北直隶保第府远在几百外,饶是几个人不停不歇地跑,也足以让他们赶到夜幕降临。 裴恭没有一丝耽搁,手下的旗官百户便也不敢拖延。 裴恭隐约觉着有人未遂,却也懒得花时间计较,只欲先达北直隶,再做其他打算。 一行人直赶到午后,便连随行的百户旗官也察觉到异常。 “千户大人。” “咱们后头好似跟了个人。” “咱们快的时候他也快,咱们若是慢下来,他便也就远远地跟着。” “不急。”裴恭轻嗤,兜着马一路小跑,“咱们虽是轻装简行,微服出城,没漏锦衣卫的身份。” “可咱们毕竟人强马壮,拦路打劫的,不会这么没眼力见。” “千户大人的意思是?”裴恭手下的锦衣卫不禁疑惑。 “他敢明目张胆地跟,又没有旁的动作,想来是另有所图。” “此时抓他,不仅无处安置,而且打草惊蛇,耽搁时间。” “要抓就抓大的,索性就叫大家都装作没看见。” “他若是真跟着我们,一路到了北直隶。你再派人梢上他,来个瓮中捉鳖,把他后头人,给我一锅端平。”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什么?没钱?那就用身体来偿还吧(doge) 小方大人:…… 第53章 三爷,别来无恙 裴恭一行锦衣卫, 共有六个人。 待到保第府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保第府虽已是北直隶一方之府,可比起顺天城来, 繁华程度终究还是要差上不止一星半点。 如今虽然逢着年节,城中没有宵禁。可饶是如此, 街面上一眼望去,仍旧只透出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夜空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黑布, 将偌大个府城严严实实地裹挟起来。 街面上天寒地冻, 连行人都甚是少见,更遑论什么这般时间, 仍旧开着门的客栈馆驿。 一行人在街面上来回转圜, 仍是没寻见什么开着门迎客的!下榻之处。 走在最前头的旗官, 索性一跃下马, 找了一家客店,硬生生敲起店门来。 如今天色已晚,被窝外头又冷得厉害。 “腾腾”如砸坎的敲门声响了半晌,挡住店门的木板缝隙里才终于透出点点昏黄烛光。 店小二端着烛台, 骂骂咧咧来开门。可门方一推开, 看到门口那几个人,店小二不由得怔了怔。 烛光被冷风吹得打着左右摇曳的晃, 一时间也好似冷得打起了哆嗦。 店小二又偷偷打量了几眼门外,只觉得来者不善, 不禁有些犯怵。 站在最前头的旗官, 此刻的脸色比天色还黑。正月里三九严寒,手露在外头, 不一阵就能冻僵。 锦衣卫在京中权无禁境, 缉人审问连三法司也无权过问, 纵是最末流的旗官,也断无人敢招惹小觑。 可如今他们敲了半晌的门,又熬着如此冷的天,心里自然早已经把店家骂了千百遍。 店小二自知面前这些人不好惹,只能咽咽口水,变了语调好声好气道:“几位爷,这是时候晚了……” 身在人群里的裴恭见状,这才缓步上前。只一个淡淡的眼神,打头阵的两个旗官立时偃旗息鼓,自觉低头靠后站去。 店小二一滞。 面前的人年纪不大,可一举一动却带着寻常人没有的威严。 更何况方才几个人气焰何等嚣张,在他面前却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免不得让人对此人的来头多几分疑惑。 小二不自主地抬高了烛火。 扑朔的烛光映在面前那人的脸上,越发照得他眉目俊朗,鼻棱挺立,目光却带着常人少有的凌厉。 他一身绀色贴里,虽不见什么非富即贵的织金描花,着在他身上却也实在体面,自被穿出了几分旁人不能及的庄重。 他自立在客店门口,通身气质更是非凡,便能比得萤火烛光自惭形秽。 好似只要他开了口,人群里便无人敢置喙。 小二瞧着面前这个,深知这是个惹不得的,心下更觉大事不好。 不料裴恭却只是冲着他弯眼轻笑:“打搅小二哥歇息了。” “我们到京外头做生意,年关未能赶得回来,如今急着回京里头和家里过上元。谁成想半路偏又走散了,这才漏夜进保定府,难免有些火气,方才多有冒犯。” “店中可还有房?” “城里前几日下了雪吧?顺天是不是也下了雪?外头可着实是冷,如若再不投宿,我这几个伙计怕是要冻坏了。” 店小二这才回了神,忙不迭让开门口的窄道:“原是来住店,几位客官快快请进。” “有房,咱们店里头有得是房,我先找人替几位喂马去。” 裴恭身旁的百户自也上前递了银钱:“有劳小二哥。” “我们跟着老板赶了一天路,眼下饥肠辘辘,店中若还有吃食,便请予顿饭来吃。” 小二忙不迭接了钱,满口应声:“几位先坐,饭菜这就来。” 递银钱的百户不动声色地打量向裴恭。 他自知裴恭这般富贵子弟向来是锦衣玉食,粗茶淡饭恐怕难下口。 何况裴恭先前救得庚媛郡主之事人尽皆知,如今是皇帝跟前的新贵,谁人都想借着机会卖个脸面。 思及此处,他忙不迭嘱咐小二道:“拿店里头最好最贵的来,伺候好我们老板。” “钱若是不够,我这还有。” 小二便调笑道:“难怪几位客官过年都不曾回,原来做得都是富贵赚钱的大生意。” 不料话音才落,裴恭却一把按住了掏钱的银袋子。 他抬眸瞭向店小二:“白菘豆腐便好,有热汤面更佳,就照着普通的来上。” “账房是不知我这钱赚得辛苦,还图着打我秋风,门也没有。” 言罢了,裴恭还煞有介事地假意呵斥道:“一年到头就赚这么点钱,如今就盼着归家给家中那口交待,你这么忍不住要露富,仔细早晚要招人惦记我的钱。” 店小二见得眼前场面,只想先走为上计。 “几位客官先坐,我这就去烧水,斟热茶。”他忙不迭点头应声,笑呵呵往后厨去,心里却忍不住咂舌。 他只道这天底下做生意的,面儿上再好说话,实际果然都是一样抠门。 有那几分薄银,看得个个子儿好似祖宗似得。 几个人分两张桌子坐了,见得小二走远,几个人分目光才汇到裴恭身上。 随行的百户方皱起眉头,刻意压低声音:“三爷,咱们如今这是要……” 裴恭面不改色地理着袖口:“别那么快露身份,低调行事,才好多听多看。” “如今先在此处下榻,待到看完卷宗,也好借着等人寻人的由头,到城里去探一探。” “我们要寻的这宝兴钱庄家大业大,处处都有分号,既然能闹出事端,想来在这保第府定然有些根网。” “恐怕他们也早就等着我们到此处了。” “三爷实在深谋远虑……” 裴恭轻轻撩手,又微微压住眉头。 “把刀和官牒贴身收好,莫要轻易示人,免得吓到寻常住客。” 他正说着,好似是想起什么一般顿了顿话音:“可也别丟太远,免得被人欺负到头上来。” 随行的锦衣卫皆不动声色地点下头。 裴恭便又道:“卷宗最要紧,要收妥当。” “今日赶路辛劳,吃罢早些歇息。” 话音说了才没几句,小二忽端着托盘走进大堂,将几个冷盘和两碗素板面搁在桌上。 “时辰不早了,鲍参翅肚,山珍海味的,咱们店里小,实在做不来,但这板面和冷盘却能管够。” “几位慢用。” 裴恭也不犹豫,拿起筷子便挑面去吃。 随行的百户不由轻叹:“三爷倒是不挑拣,难得。” 裴恭嗤笑,漫不经心道:“习惯了。” 他见过这世上最抠门的人,如今的一顿素汤面于他而言,实在算不上是受罪。 “习惯?”随行的百户顿感诧异,“先前还以为三爷的职位都是恩封。” “如今之状,想来三爷的差事,定也是办了不少次?先前便风餐露宿过多回了?” 裴恭欲言又止,片刻以后,他方又解释道:“出门在外,哪还能有那么多讲究?” “早些吃完,也好去休息。” 几人这才安下心,吃了今日的第一顿饭。 一顿简餐吃到末尾,本坐在另外一桌的几个旗官,忽不动声色挪近到裴恭身边。 “三爷,午后跟着咱们的人,进府城时本没再跟着了……” “可我方才又看见了人影,绝没有认错,那好几个人也宿在此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如今这人既然都已经送上门来了, 裴恭眼角堆出几分憋着坏的笑意。 “那就网一网,若是有鱼,咱们正好开宴。” 一行人迅速围住楼上一间尽头处的客房。 待到搞清屋中究竟有几个人,几个锦衣卫转瞬之间便侵入房中,悄无声息地将房中几个人彻底制服。 裴恭这才随之进屋。 不想方才进门,整个人的动作却不由得一僵。 被刀逼着的方岑熙还是老样子,脸上半丝慌张也不见。 他撩起眸眼对上裴恭的视线,唇角竟然还蕴出几分莫名的笑意。 “三爷,别来无恙?” 裴恭一滞,忍不住嗤笑一声,已然没有了缠斗的心思。 他不想再深究方岑熙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了。 兴许皇帝就算交他来办差,却还要派内卫来盯梢。 又或者是从一开始,便有人不想让他办成这趟差事,不想梁国公府和裴家如愿。 几个锦衣卫旗官也愣住了。 方岑熙这才递出官牒,缓声道:“大理寺掌刑狱审理,隶属三法司。” “如今核理受诉卷宗,重稽此地旧案,特来保第归口再查,不知犯了锦衣卫的哪条规矩?” “原来是方寺正,失礼。”横在方岑熙跟前的刀登时被收起,“只是午后您身后那位衙署,一直随行在我等身后,不知是做何意?” “事关大理寺受诉,是我左寺衙署谨慎,回京陈情禀报,返回保第时,见诸位疾行,误将诸位当作了歹人。” “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裴恭身边的百户拱拱手,“午后见有人尾随,还当是图谋不轨的歹人,实在多有得罪。” 方岑熙轻轻颔首:“我们各有职责在身,还请不要互相为难才好。” 话虽是说给面前的百户,可方岑熙的目光却始终梭巡在裴恭身上。 裴恭不由得哂笑:“方寺正有得是能耐,谁为难谁,现在怕是还说不准吧?” “只怕来日,还要请方寺正朝我们手下留情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热心市民R某:你们两个已经被我锁死了,去哪都得在一起,认命吧! 第54章 人命关天,何来小事? 两边人群一场误会, 最后仍是不欢而散。 裴恭带着几个锦衣卫,早早回到了客房里安置。 夜已经深了。 饶是赶过一整天的路,裴恭此时却仍旧毫无倦意。 每每想到方岑熙也在保第, 他便觉得卧不能安枕。 裴恭思及此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床。他点起店里头几根裹满了灯花的半截油蜡,就着亮堂堂的烛光, 径自翻开了从京中带来的案件卷宗。 窗外的寒风肆虐, 屋里倒是暖烘烘的。 裴恭抱着五福捧寿的铜手炉,夹携着案卷的手指顿了顿。 他瞧着面前轻轻摇曳的烛光, 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保第府的客栈没有油渍麻花的床单, 更没有涩嘴的粗胎茶壶。 客房里的东西虽不能说是顶好, 但也称得上一句上乘。 油蜡火色鲜亮, 看起案卷来也丝毫不算费眼。 这蜡打成本就要高出石蜡两倍,自然也不似石蜡一般搀着杂质,一燃起焰苗来,便会是不是“哔哔啵啵”地冒火星。 裴恭越看, 越觉得过往的种种好似是开闸一般, 毫无遮拦地往他脑海里一个劲涌。 他不免联想起先前去香海的日日夜夜,更想起和方岑熙初识的岁月。 当初被抓进香海县衙之事, 裴恭久久都未能想通,当真是思虑了良久。 事到如今, 他才终于算是明了了前因后果。 方岑熙是记恨着那一刀鞘, 才会故意将他的雁翎刀和牙牌官牒悉数藏起。 无论是他被香海的一群庸吏抓进大牢,还是他在牢中将几个狱卒打得满地找牙, 大概都是方岑熙一早便算计好的。 一切从最开始, 便已经全在方岑熙的掌握之中。 方岑熙性子细腻, 心思更是深沉。 也不怪他即使被困于西山,却也丝毫不畏于山狼。 方岑熙把一切都算到了。 他那是对裴恭的冷眼和平静,想来也正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裴恭去救。 裴恭终于发觉,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地太过彻底。 是他把方岑熙当成了本性纯良嫉恶如仇之人,是他以为方岑熙文弱不堪任人欺凌,也是他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 贪慕权力功名是人之常情,何况是像方岑熙那样,白白背了十几年骂名和委屈,毫无出头之路的人? 设身处地地去想,裴恭也自认不会做得更好。 他只觉得一番义无反顾的深情,分明在他眼里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不知为何,在此刻忽然就变得无用之至,且一文不值。 裴恭扶着额角,不由得失笑。 住在旁屋的几个锦衣卫正巧进门,见着裴恭这莫名的动静,不由得一愣。 几个人面面相觑:“三爷这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不成?” 裴恭撩眸一瞥,见着几个人立在自己屋中,也丝毫不显得诧异。 他垂下撑着额角的手,自顾自思索起来。 笑什么呢? 是笑自己像个傻子,还是笑这世上的人情淡薄? 裴恭觉得自己也不知道。 随行的锦衣卫百户适时解释道:“我瞧着三爷屋里还亮着灯,故而才来看看。” “三爷这门怎么未曾关好?” 裴恭便不动声色地合住案卷,将厚厚的卷宗推到诸人面前。 “案卷上头这个宝兴钱庄,先前可有人听说过?”裴恭敛声问道。 他总觉得眼前这地点瞧着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何处同这钱庄有过瓜葛。 一个旗官这才上前,屏声静气道:“这钱庄倒也是个老字号。” “起初就开在保第府,后来才越做越大,遍及天下,渐渐四处设分号,连京城顺天也有宝兴的分号。” 只是近日京中忽现了不少宝兴的假票,一度连工部收到的银款里,都掺杂了假的银票,一时逼得顺天分号彻底闭门,闹出不少乱子来。 “总号就在保第,想来这几日他们定也因为这假票焦头烂额的。” “三爷请看,这便是先前收缴来的假票。” “只工部修缮城南箭楼一项,三天便已收查出两张假票,如此明目张胆得作假,实在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裴恭信手接过,仔细打量向两张银票。 两张银票落在桌上,一时间竟看不出任何区别。 真票同假票自纸张大小材质,到雕版印字,再到防伪的油印气味,都能俨然算得上是一模一样。 除过两张银票所记的兑换银钱数,这假票无疑能够以假乱真。 裴恭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而后才叠住两张银票,迎着烛光又仔细摩挲打量一番。 直到看到最后,他始发觉,那假票的朱印油泥,会在灯烛下透出光来。 而真的那张,虽也是朱印,迎光去看时,却像是掩了一层墨色,只有乌沉沉的印章轮廓。 随行的百户皱起眉头:“三爷。” “如今这假票漫天,咱们还是明日直接去这宝兴的钱庄里头,直接寻他们那掌事的说话。” 裴恭不由得眯了眯眼。 他缓声道:“如今假票肆虐,京中分号已然关了门,前几日那顺天的宝兴掌柜偏又雪天路滑摔了一跤,活活给磕死了。” “保第距京不过百里,像这种主作流通的银票,京中都能发觉不少,保第岂会风平浪静?亦或尚未闭号?” 几个旗官面面相觑,反应片刻钟,终于明白裴恭言中所指。 “三爷的意思是这其中还有端倪?” “宝兴银号家大业大,敢明目张胆地造他们的假票,还能如此以假乱真,想来这底下的水还浑得很。明日咱们借着寻人的由头,分头在这保第府打听端看。” “顺天宝兴号才关门,掌柜就出了意外,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只怕这其中,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总要用自己的眼看,才能瞭得见关乎真相的蛛丝马迹。” ———————— 旦日一早,几个旗官便依着裴恭昨夜的安排,四散去到城里打听消息。 裴恭整些袖口下楼,方见着昨晚的小二朝他打招呼:“老板,您请早。” 时辰还早着,客店里并不见什么人来往。 裴恭便坐在茶位上,喊了杯盐茶,同小二闲唠起来。 “如今这年岁太平,生意却也不见好做。” “整日跑得天南海北,还要招家中牵挂,我早就不想做啦。” 小二闻言,便嘿嘿一笑:“老板这是哪里的话?” “都是赚个辛苦钱,您可赚得多多了。” 裴恭哂笑:“这远路一跑,实在麻烦,如今还散了人群,还要耽误过年。” “这聚少离多的苦,小二哥你是不吃不知道,何况远路上带银两,终归多有不便。我早已经有心就近做些生意了。” “听闻近些年,有的钱庄收纳现银,到年底能折几分薄利出来,也不知行不行的通。” “若是当真有这般好事,虽说这利银少些,到底也胜过如今这模样。” 小二闻言,立时眉开眼笑:“老板你这消息,可当真是不灵通了。” “保第府的宝兴,四季,民福还有好几家银号,都做这生意。老板既是顺天人,想来顺天的大银号早该有这存银的生意了。” 裴恭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当真如此?我果真是离京太久了,竟连这般安稳赚钱的法子都不知道。” 小二便又笑道:“老板走南闯北,自然不知咱们直隶的变化多端。” 裴恭点了点头,便又道:“宝兴号我知道,京中还有分号,如此大的银号,应当不至于出什么错处。” “那老板就又错了。”小二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最近宝兴闹假票,听说已经有上万两兑不出现银来的假票了。” “如今那些假票恐怕早都流出了保第,宝兴号家大业大,如今反倒是双拳难敌四手咯。” 裴恭与小二闲聊之中,方打听到不少,这保第府起家的宝兴银号开了十几年,在保第实在算得上是财大气粗。 两人聊了一阵,日头渐渐高了。 陆续有客人进店打尖,裴恭便也作别小二,自顾自出了店门。 保第府建的四方八正,宝兴号钱庄的三层楼门脸,就修在离府衙一街之隔的府城中心。 如今虽连客店小二都知晓宝兴钱庄出了假银票的事,银号却照旧开门,迎来送往。 门头立在街央,显得好生热闹。 裴恭不动声色地瞧着,忽见几个熟悉的身形从街对面匆匆忙忙走了去。 是昨晚那几个跟着方岑熙的大理寺衙署。 几个人步履匆忙,俨然是冲着街后的府衙而去。 裴恭不由得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地尾随着几个人,直走到府衙旁的小巷子里才停下。 这巷子朝阴,太阳丝毫晒不到。 如今寒冬,便更翳得人忍不住打寒噤。 几个人行到巷子里,才拱手作揖:“方寺正,这案子核下来,同原本也无甚太多区别。” “人今天又去府衙跟前闹,实在是一家子刁民。” “咱们来保第也有好几天了,不见保第府衙的案子有丝毫异常。何况如今锦衣卫也在保第,恐怕之后见到还要多闹摩擦。” “不若早些销诉,回顺天复命,也免得这些小事耽误衙门堆积的其他沉案。” 方岑熙却不紧着应声。 他摩挲着指尖略作思索,语调十分温吞,却又偏偏不容置喙:“这事情尚有疑点,大理寺受诉非儿戏,咱们轻易拍板,是能早早回京,可却说不准就要害了那一家子老小。” “人命关天,何来小事?” “凡事断不可先入为主,定要全都查清楚才好。” 第55章 他们要找的是同一个人 裴恭站在阴沉沉的小巷子里, 就始终不动声色地瞧着。 他看着方岑熙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揶揄地勾起了唇角。 方岑熙同和他刚刚认识那时候,好像还是一个模样。 即便如今已然被识破了内卫的身份, 他在人前却依然伪装得极好。 若非亲眼所见,裴恭大约都很难相信, 那个传闻有限,行迹深沉且难于窥测的协领临远, 就是方岑熙。 他认识的方岑熙, 会在香海替路边的小乞儿买葱油饼,会在甜水巷多予孤儿寡母两文铜钱洗衣裳, 会为了救蒋三巧儿一条性命, 不惜冒险独自前往河桥村。 他认识的方岑熙平易近人, 与人为善, 不畏权贵。 故而,裴恭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一个放弃良知进内卫图谋功名利禄的人,能看得到生民疾苦, 能体会这人间的疾苦, 能将自己伪装得这样意思不露。 当初那香海瞒天过海,欺压百姓的县令于子荣, 正是内卫无疑。 若不是仗着内卫撑腰遮掩,于子荣断不能在京城脚下只手遮天。 那时候裴恭只觉得大快人心, 毕竟于子荣落山是罪有应得。 可如今再细细回想起来, 方岑熙却并未因着同在十三司,就对于子荣网开一面。 那些裴恭本以为应该发生的龌龊龃龉, 狼狈为奸, 却最终都消散到了天边, 连丝影儿都没有出现。 香海整个县衙,几近全数被锦衣卫查抄。而香海的县民,无不额手相庆,感恩戴德。 更有甚者,当初从香海归来后,他就整日和方岑熙混迹在一起。 如若方岑熙是当真要构陷梁国公府,又怎么会不借那个最好的机会下手?梁国公府还怎么会一直存续在顺天,直到现在得了这德启皇帝亲自封赐的千户职位? 裴恭先前总觉得十三司像个老鼠窝。 与它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似乎都该羞于启齿。 故而内卫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敢坦诚自己的身份,该深以此为耻。 可方岑熙偏偏又不一样,哪怕命悬一线,他甚至还敢给裴恭一个巴掌。 他们好似是彻底撕破了脸,事到如今,方岑熙当是更没有必要再费心费力在裴恭面前假作温顺。 只不过看在裴恭眼里的那个人,偏偏又好似还是最初的模样。 裴恭其实很矛盾,他没法子纵容自己怨愤方岑熙追求功名利禄。 但是他心里也总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也许是在怪方岑熙骗了自己,也许是责备生而为人不该冷心冷肺,又或者是数落不清自己有多么轻信于人。 然而裴恭越是努力去认清,就觉得自己越搞不清方岑熙究竟想要什么。 方岑熙若为功名利禄,就该在香海和于子荣同流合污赚个盆满钵满;若为效忠十三司,更不会像先前曾哲所说一般,去案库里偷卷宗;若是发难梁国公府,他更早就该借着裴恭毫无防备一举设好圈套。 可方岑熙都没有。 他能忍辱负重仿佛野心滔天,又好似生无所求要看淡一切。 方岑熙还立在墙阴下。 他于大理寺衙署的谈论似乎还没有结束。 “方寺正,可这案子若是以此行径,怕是要闹个没完了。” “如今还过着年节,咱们却连顺天都回不去,这可怎么是好?” 方岑熙并没有因为这一番言语而表现出不耐烦。 他面上依旧和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受诉重判冤案,本就是大理寺职责所在。” “家中报官说周兴失踪,那周兴家中尚有年迈母亲,又留有病妻幼儿。如今周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一家人如何过活?” “寡妻孤母几次都说找到了周兴的去向,府衙又次次给驳回来。他们不辞辛劳跑到顺天上诉,难道只是为了缠着府衙要钱?” “他们一次又一次,要的是丈夫儿子,要的是人,是日后的生计。” “诸位读的都是圣贤书,当真能坦然回到京城,天高路远就看得下这么一家人活活饿死?” 几位大理寺衙署面面相觑,忽而没人再出言以复。 半晌后,才又有人低声问:“可是……” “方寺正,和咱们同下榻在客栈的那帮锦衣卫,瞧着来者不善,尤其是那个带头的千户,听闻还是看着更是不好说话。他们会不会就是冲着这事来的?要是得罪到锦衣卫,那可实在不好收场。” 裴恭听到言及自己,忍不住凝下神来瞧。 只见得方岑熙闻言,忽而伸手轻拍了拍衙署的肩头:“无妨,大可不必担忧。” 方岑熙说完,只自顾自侧过眸去。 他好似一早便知道,墙后有人睨着他们似的,迎上了裴恭的视线:“我欠着他钱,他是冲我,不是冲大理寺。” 裴恭一怔,登时皱起了眉头,随即闪身往角落的墙后躲去。 巷子里的几个人大理寺衙署还在说话。 “方寺正怎么也瞧那角落,你是不是也听到有动静,定是府衙有人跟着,我去看看……” “不必,我方才瞧见了,没人,就是只跑神的狗儿。手上正事要紧,莫要再多耽搁,先去府衙找人再说。” 裴恭听着几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终才发觉自己方才是有些跑神,撞倒了巷角堆着的杂物。 他再去瞧时,方岑熙已经同大理寺的人走开。 裴恭忍不住又抿抿唇角。 他好像越来越不懂方才眼前的那个人了。 ———————— 冬日的夜幕降临极早。 天色刚刚染上一层薄薄的皂青,街面上的铺子便开始陆陆续续收摊闭店。 裴恭折回了客栈,果见众人都已陆续归来。 随行的百户正在坐在屋中,跟其他旗官们言语交待各种事宜。 见得裴恭回来,方接连起身同裴恭拱了拱手。 “三爷回来了?” 裴恭轻点点头。 随即自顾自在桌旁坐了,倒杯热茶润嗓:“我今日瞧着那宝兴在保第的总号倒是还热闹得很。” “不过这宝兴闹假票之事,似乎已是人尽皆知。” “三爷说得不错,我们几个今日也皆有此耳闻。” “而且这宝兴号家大业大,在保第府里首屈一指。老板樊天和更是个乐善好施的,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资助了不少家贫的读书学子。” “听说就连如今的保第知府和府上两个通判,当年都受过樊天和恩惠,所以宝兴号在这保第府上更是说一不二了。” “樊天和?”裴恭默默念叨了一遍这名字,“几十年前保第府不就有个乡试解元唤作樊天和?” “先帝还在时,他擂过登闻鼓?” “正是,这樊老板也有意思,家中算个书香世家,早年在保第一路连考连中,人人都说是文曲星转世,结果饶是文采斐然,入京会试仍旧名落孙山。” “这个樊老板一口气咽不下,竟去擂登闻鼓。考卷提回重判,闹起一场不小的风波,朝中人人自危,结果最后还是没能参与殿试。” “他便丢笔弃书,也不再待来年了,转而回保第做起生意来。” “如今这宝兴银号做得也算是家大业大,谁能不说一句樊老板有魄力?” 几个人聊起这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一度津津乐道。 “如今朝中可不就有好几个大元都是那一科考的?首辅大人便是,六部六科叫得上名儿的也有十几个。” “这樊老板若是再考一科,混到今儿个,只怕在朝里定然也有些名堂了。” “可惜他是丢得彻底,樊家几个儿子各个有功名在身,被樊老板资助出去的保第学子,也是不计其数。” “他就是不肯再自己动笔了。” 裴恭不动声色地听着几番闲话,忍不住弓住指节,面无表情地轻扣两下桌子。 “扯远了,说正事。” “早些说完好去吃饭,你们难道都不饿?” 几个人哑然失笑,这才忙不迭悻悻扭转话题。 “说起来,京中宝兴号闭号,有人说先前那顺天的掌柜来过保第一趟。” “在酒楼里宴请了一个保第小有名气的染匠,名唤周兴。” “后来那掌柜回顺天没多久便意外身亡了,那个周兴也不见人影。” “周兴?”裴恭听着这名字只觉得耳熟,“失踪了?” “正是。”旗官沉声朝着裴恭禀报,“此人是保第府生人,家中本开有染坊。” “他在保第算是有些名气,听说那布匹无论是什么眼色,他看一眼便能调合出来,是个能人。”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染坊不再做了,还欠了一屁股钱,人就跑了。只怕是手上不大干净,丢弃妻子,提先逃命去了。” 裴恭听着这点点滴滴,努力回想,自己究竟在何处听说过这周兴的大名。 “周兴……” “三爷,这周兴恐怕知晓不少案子内情,他能调会染,这假票只怕和他还有勾连。” “咱们是不是先和宝兴号的人通通气,把这个周兴找出来再说?” 裴恭一滞。 午后方岑熙同大理寺众人所说的案子,好似正是这个周兴? 周家也在找人,府衙却不受理,逼得周家跑到京城告状。 这一瞬间,裴恭忽然眉头微压。 他发觉,锦衣卫和大理寺,好像在找同一个人。 眼下的两个案子,恐怕是由一场事端引出的。 可并案非同小可,何况锦衣卫和大理寺挎着衙门,更不能轻易为之。 裴恭思索片刻,索性提刀起身。 “那周兴家住何处?” “就帽儿巷的第一家,可是三爷,午后我们去找过,还等了一阵,没人。” 裴恭揉揉额角。 他明白方岑熙谨慎,便不由得越发笃定。 “不妨事,你们自去歇息,我知道去哪要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大人:跑神的傻狗 裴狗:我怀疑你在骂人,但我没有证据 第56章 只剩一张榻,还请两位大人凑合一宿 保第府城本就不大, 要找个帽儿巷不是难事。 裴恭自先是到了城中心的府衙,然后便打算调头往南去。 眼下天色已晚,周遭陆续关门歇业, 街道上空空如也,府衙却反倒越发灯火通明。 裴恭见得这状况, 不由得刻意放慢步子,将视线下意识往府衙门前瞥。 事出反常必有妖, 裴恭如今是深谙其道。 果然不过一刻钟, 一辆马车便在他眼皮子底下风尘仆仆地赶来。 那马车宽广,通身漆朱, 轮毂上更是描了金。 便是连车顶的楠四角, 都镶着精雕细琢过的绿松石。只一瞥, 能让人瞧出这马车不言而喻的华贵。 如此豪华的马车, 公然出现在府衙门前,本就是件惹人注目的事。 更何况车才刚刚停稳,原本空旷又肃穆的府衙门前,登时多出好些人接连鱼贯而出。 一群人常服乌纱, 皆是迎着这外饰不菲的马车而来。端车凳的端车凳, 撩车帘的撩车帘,分工倒是格外明确。 裴恭见状, 一时不由得生了兴致。 他的视线便再毫无保留,皆悉数往那人群处睨去, 脚下的步子更是随之停下。 一群人围拥些马车, 从车里缓缓接下一个人来。 众人见得马车帘子被掀开,登时普通变脸一般, 各个笑得卖力, 恭维的话更是不绝于耳。 “大人可算是来了, 如今咱们碰见了个难对付的。” “您要是再不来,只怕跟顺天那头没法交待。” “这头皆已经安排好了,大人只管安心吃住。” 走下马车的人慢条斯理地捋捋胡须,懒声道:“此次是借着探亲访友的缘故出京,不可如此高调声张。” “大人安心,如今时辰晚了。” “大人赶了一条路,便是派个八抬大轿迎您,也多少算是委屈了您。” 一群人说得嗡嗡嘤嘤,远处的裴恭却抱紧刀,下意识揶揄地抿抿唇角。 他将一切尽收眼底。 自然看得出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不是旁人,正是他先前见过的内卫协领曾哲无疑。 如今区区一个北直隶保第府,短短几日便聚来两个内卫协领,这事情倒是有趣得很。 若说十三司的内卫对这地方没有所图,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 而皇上显然是给了他裴恭一颗烫手山芋,临行前,父亲和大哥的担忧皆不是空穴来风。 裴恭忍不住自嘲地笑出了声。 只是这轻声的嗤笑,反倒引来巡城官兵探寻的目光,几只明晃晃的灯笼,霎时便冲着裴恭站着的地方映。 裴恭便也没了继续耽误的心思,他握住刀的手一把扣稳,转身轻而易举翻过院墙。 一墙之隔的巡城官兵扑了空,面面相觑半晌,最后终于一无所获,叫了几声古怪,便再没有更多耐心,纷纷各自散开。 裴恭这才起身,背着巡城官兵,往南扬长而去。 周家坐落在城南,顺着一条主道,便能直通城南 裴恭一寻到南城周围,随即就见到了已经废弃的染坊。 偌大块地方,周围的竹架皆是空空如也,四处更是凋敝不堪。 看着眼前的场景,裴恭不难想象这染坊中曾经的模样,定然是迎来送往,十分忙碌。 眼见染坊近在眼前,裴恭自知周家不至于太远。 故而他索性两三下翻身上了房顶,立在高处朝四周打量起来。 那帽儿巷的第一家,正是午后说起的周家。 这院旁还有棵老榆树,瞧着已然有了好些年头,树干便是两个人也没法子合抱了。 而院中虽是一片漆黑,但窗里还是难免透着隐隐的微光。 再仔细听时,俨然还能听得见窗下的窃窃私语。 裴恭当即便看出这院中有人,只是还因着什么缘故,周家人好似在家中都是偷偷摸摸的。 他不再犹豫,随即顺着屋檐疾驰几步,悄无声息地跃进了周家的小院。 不料才背过刀到身后直起身,屋里的灯却忽然亮起来。 周家的人显然是一早便在屋中守株待兔,等着什么人闯进屋里来。 裴恭侧眸,抬手避了避这突然映来的刺目亮光。 他眉头微压,扣住刀的手,便已经下意识卡紧了刀镡。 只是预料中的冲突丝毫没有出现,唯有身后幽幽飘来半句满是疑惑的轻声询问。 “三爷?怎么是你?” 裴恭闻声抬眼,缓缓适应下了这院中的澄光。 方岑熙背光站着。 他身形清隽颀长,此时立在夜色之中,便好似画中的谪仙,被这天底下最善画的能工巧匠,仔细描上了一层金边。 方岑熙瞧起来总是慈眉善目的。 即便裴恭已经搞清了他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此时却好似还是能从他惊诧的目光里,察觉到那份悲天悯人的温和。 裴恭不由得勾起唇角:“那你还想等谁?” “你又为什么在这?”他说着回过头打量起院子,“此处好似并非大理寺衙署在保第下榻之所吧?” “方寺正夜不归宿,还准备恶人先告状?” 周家老小躲门边,视线始终留在裴恭的刀上。 待到裴恭望过去迎上他们打量的目光,他们才像是被烫到似的忙不迭避开,显然对于这个忽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十分胆战心惊。 方岑熙不顾及裴恭的挑衅,只是转而对周家老小安抚道:“没事,不必怕。” “今日夜色已晚,府衙应当不会再有什么人来了,你们还是早些安心歇息吧。” 方岑熙略加思索,又有条不紊地嘱咐:“不要睡在往常歇息的堂屋,你们换间屋子歇息。” 周兴的妻子叶氏微微颔首:“可……婆母腿上那伤……” “能不能请方大人莫要走远?若是婆母夜半疼起来,我也好有个去处寻您。” 方岑熙颔首:“若有偏屋能借宿,我自可留下。” 裴恭瞟向方岑熙,忍不住哂然勾起唇角,用只两人才能听清的低声道:“方寺正还真是一贯喜欢救死扶伤,任谁见了都得感恩戴德的。” 方岑熙哂笑笑,轻轻撩起眸线,侧目迎上裴恭审视的目光:“所以呢?三爷不想看这个,还想看什么?” “难不成三爷夜半来此,是想看我杀人的?” 裴恭唇角堆笑,目光里却满是威慑,像是淬了层寒霜。 他冷声道:“周家这一院子人,都是我北镇要找的嫌犯。” “你若有丁点动作,到时候是你先得手,还是我先掰折你那柴禾似的胳膊,恐怕就不好说了。” 方岑熙一怔,忽漾出满脸笑意。 “三爷这差事办得倒是轻省,如今连谁想置周家一家老小于死地都没弄清,底气倒是半分没少。” “你难道就不急着找周兴?毕竟这周兴是保第城里最能调会染的工匠,与锦衣卫要寻的假钞,实在难说没有关系。” 裴恭不看穿意图倒也不急。 他满脸还兜笑:“果然,锦衣卫的事,于大理寺是绝密,可在十三司跟前还当真是昭然若揭。” “既然方大人如此料事如神,胸有城府,那你便早点把人给我找出来。” 方岑熙颔首,眼角堆出的弧度却不见减少:“三爷,天底下谁会做赔本的买卖?” “我是不像三爷,躲在墙后头偷听还能跑神。三爷想使唤别人,总得先予些好处再说。” 裴恭又轻嗤一声,不动声色地往方岑熙身边靠去:“好处倒是没有。” “不过临远协领进十三司案库干过什么好事,应该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吧?” 方岑熙嘴角的笑意一僵,打量裴恭的视线,登时便多出几分令人看不透的意味。 一旁的叶氏看得两个人停下交谈,这才缓步上前道:“家中破落,除开堂屋和厢房只剩了一间房。” “这房中,也唯有一张榻能安置,两位大人恐怕得凑合一宿。” 心猿意马的两个人,各自扯起笑意。 在叶氏的目光里,带着表面的和气应了声。 凛冬的深夜实在算不上温暖。 房门和着为数不多的暖意被早早扣紧,只剩下裴恭和方岑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立在屋中。 屋子里陈设捡漏,没有地龙汤婆,饶是不必吹冷风,也寒意逼人。 裴恭正自顾自思索方家老小为何受伤,更疑惑方岑熙要找人,又和必要跟来周家? 那头的方岑熙便先一步泠然笑道:“怎么?三爷还要看着我,怕我跑了?” “那三爷便看着吧,方某要上榻安置了,三爷要睡脚踏还是方桌,就请自便。” 裴恭失笑:“你睡榻,要我自便?” “你倒是真好意思。” 方岑熙垂眸,泠然行到榻边,浑不在意道:“我在三爷心里,早就已经是个无恶不作的奸人了。” “如今何必还要为难自己,要那几分不值钱的颜面?” 裴恭冷着脸,一把扯住方岑熙的胳膊。 不料方岑熙却反而捂着肩头皱了皱眉。 裴恭微滞。 他记得,前些日子在甜水巷,他那一脚就踢在方岑熙肩头。 彼时他心里恨得紧,下脚更是比往常都要用力几分。故而直到如今,方岑熙撞在墙上那声重重的抽喘,俨然还在他耳边。 如今显然是牵动了方岑熙的旧伤,裴恭的手下意识便松了松。 裴恭撇撇嘴,转而用另一只手扬开床上的被子,冲着床榻边的方岑熙丢过去。 方岑熙猝不及防,眼前囫囵一黑,登时被厚重棉被压着朝后失重,径直跌坐在床上。 裴恭唇边这才忍不住蕴出几丝得意的浅笑。 “那就安置吧,屋里冷,别着凉。” 方岑熙花了好半晌,才终于掀开盖住他头顶的被子。 他眉头轻皱,显然是多出来几分愠意。 方岑熙的眼刀子转瞬便往裴恭身上扫:“你发得什么疯?你那老毛病是不是又犯了?” 裴恭回眸轻瞥一眼,便径自抱住刀,自顾自落坐上脚蹋。 他靠在床边阖了眼,薄唇轻张,惜言如金道:“我还有的是疯没发,协领大人若是忍不了,便像弄死别人一样来弄死我。” “我知道保第已经尽在你们十三司的掌握。” “但是把周兴给我找出来之前,你哪都别想跑。” 作者有话要说: 吃瓜群众R某:床都安排了,你们两个不躺一下很难收场耶 第57章 裴恭,你是不是疯了? 月光好似轻烟, 蜿蜒弥漫进屋子,一边在床前撒上碎玉似得斑斓,一边又映在卧于床榻那人的面儿上。 浅浅月色拂过, 照得人瓷容玉肌,眸光深邃, 山根更是直挺挺的,好似什么精雕细琢过的容像, 带着清冷又脱尘的气质。 方岑熙披着月光, 唇边缓缓勾起了几分弧度。 他合着嘴角的薄雾,优哉优哉开口:“三爷至情至性, 心中早该明白。这天底下的道理, 说难极难, 说简单却也实在简单。” “我不想做的事, 你即便以命相胁,也迫不得我一丝一毫。” “我愿意做的事,就算是千难万险,我也在所不辞。” 方岑熙眼角带笑:“就算你在眼也不眨地日日盯住我, 就当真能一切如愿?” 裴恭安然坐在脚踏上, 一只手懒散地搭在膝头,整个人都轻靠在雁翎刀边, 丝毫没有要睁开眼的意思。 夜色静谧,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 便连着说话声也带上几分轻慢。 “如愿?”裴恭莫名听得笑出声来。 他的二哥保家卫国一片丹心, 结果最终横死宣府不能归京。他的大哥战中坠马落下跛伤,然而却连个无权的虚职也要被免去。就连他的老爹, 也是身受冤屈却不得不赋闲。 他裴恭无功无绩, 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个秋后的蚂蚱。 故而连他自己也知道, 如今这日子也不过是旦夕之危,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十三司就那么盯着裴家,也盯着他,早晚要跟着梁国公府的这艘大船,一道儿彻彻底底地覆没。 偌大个裴家支离破碎,就连他仅剩那一腔真心,换来的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你说,像我这样的人,这辈子还能如什么愿?” 裴恭嗤笑一声,便又沉下嗓音道:“我要的不是如愿,我要的是你不痛快,要的是十三司的那帮狗东西不痛快。” “三爷又错了。”方岑熙缓缓靠去到枕上,转身背对裴恭,“坑害裴家非我所图,我怎么会不痛快?” “至于十三司,便更不会。”从令主到协领,再至于末流的旗官,各个效忠陛下,来去无定数。内卫不过是个代号,今日是大理寺左寺寺正方岑熙,明日便可能会是别人,“一群无名无姓的人,去如风,散如沙,一时的不快,又能有什么伤及腠理的作用?” 裴恭听着方岑熙不紧不慢的言语,忽而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温声细语的腔调,在裴恭听来却只有十足的挑衅和威胁。 他泠然睁眼,漾着满目的寒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身上床,一把衔住方岑熙的衣领,迫着方岑熙仰面朝他。 方岑熙压根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只看到一抹月光似的白影掠过床脚,便毫不迟疑地驾临在他上方。 入目是裴恭那双波澜不惊的眼,还蕴着凉飕飕的目光。 一贯轮廓分明的五官,此时好似都用力绷住,裹挟住了满腔的憎恶与愤怒。 方岑熙的目光从裴恭额角缓缓梭巡滑动到唇边,终于忍不住失笑:“三爷想通了?嗯?” “如今终于下定决心,要把方某这条命拿回去?” 裴恭攥住方岑熙衣领的手下意识越攥越紧,可他面儿上却仍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但他声音是冷的,比这没有炭笼的厢房还听得人更打寒噤。 “伤不伤得到腠理,岂是你说了算的?如今内卫明里暗里支人来保第,难道是巧合?” “裴某人真是好的面子,竟然能瞧见两位协领劳动大驾,想来这今后在保第的日子,倒是有趣了。” 方岑熙眸色一黯,几不可见地轻轻压下眉头。 裴恭嗤笑,整个人便又威胁似的朝方岑熙威压而去:“你还在我跟前装?你来保第到底是因为大理寺还是十三司?” “你不会跟我说,你不知道曾哲也来了保第?十三司两个协领都凑到这离京几百里的地方,恐怕不是为了做什么好事吧?” “方寺正,临远协领,你在甜水巷满脸坦然,口口声声说没有坑害裴家,没有助纣为虐,说可以解释,如今你便是这样给我解释的?” 方岑熙随即垂眸,纤长的鸦睫便掩住了他瞳孔中的神情波光。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继而推开裴恭攥住自己衣领的手。 “我来保第确实不止有大理寺的事,这保第府衙中有猫腻,我自然是受命前来。” “至于曾哲,他来保第我怎么会知?但他为何来保第,你猜猜我知不知道?” 裴恭一怔,猛然扯住方岑熙纤细的手腕,径直将他的手按在头顶之上。 方岑熙眼里波光轻纵,他忙侧过脸去避开裴恭的视线,显然是被扯疼了。 可裴恭却半丝也不松手:“我猜到了你就会说?” “协领大人,你别忘了。你的狗窝十三司,也有十三司的规矩。能容得你们狼狈为奸,哪里能容得你将曾哲的所图说给我听?” 方岑熙嗤然发笑:“裴三爷,你也别忘了。我是十三司的内卫协领,是大理寺左寺寺正,可最重要的一点,我是个人。” “一个活人,在这世上想什么,要什么,岂是一个曾哲,又或是十三司能左右?” “我志不能移,你要么就杀了我,要么就别怨我妄动。” 裴恭望着榻上肆意轻笑的人,忍不住皱起眉头:“方岑熙,你难道就不像个疯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岑熙丝毫不收敛笑意:“我想干什么?我说了,你就会信么?” 裴恭微微滞住。 是了,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不信方岑熙的话了。 可他却还是不长记性,明知方岑熙软硬不吃,却还要一次又一次地问。 他心里还总还当方岑熙是从前那个,不卑不亢坦诚待他的……心上人。 两个人僵持不下,屋中陷入了无限的沉静。 只剩下裴恭的鼻息,带着和当初那块墨方相似的熟悉味道,缓缓往方岑熙耳边灌。 方岑熙便又使劲避了避。 这是裴恭在香海拥他的气息,是在五村里蜷缩过一整晚的温度,是他熟悉又贪恋的怀抱。 温热的鼻息流过方岑熙的脸颊唇角,最终又四散而开。 方岑熙随即按下心头的那丝悸动,回眸冷声朝裴恭道:“既然不信,你又何必再多费口舌问我?” “三爷,何必总是这么快就犯蠢?咱们各有各的路,各吃各的苦。”他的唇色冷得发白,却仍旧对裴恭神色淡淡,“你便是这般将我按在床上逞了强,又能如何?” 裴恭早就看惯了方岑熙的冷脸。 何况这房子几乎能与梁国公府的柴房媲美,两个人僵持在榻上,裴恭也早已经冷透了。 他只是听着方岑熙的冷言冷语,一时顾念不上侵体的寒意。 字字句句落在裴恭手背上,像是有意识的游丝,如同缓缓流淌下来的暖流。 裴恭早已经感觉不到温度了。 可这一下又一下随着言语的气息冲在他手上,方让他不至于彻底麻木。 在这间冰窖似的房子里,游丝一般的气息就好似钩子,牢牢扯住了裴恭的手,让他没法轻易松开。 裴恭心里的火气,一下触底反弹,彻底被激出来。 他后知后觉,终于被气笑了。 “谁说我将你按在床上,就不能如何?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要旁的,要你轻易给不起的。” “方寺正既然有的是能耐,什么都不怕,那就把欠我的一次偿干净才好。” 方岑熙瞳孔一张。 饶是他早已想过数次眼下这场景,深知他的反抗几近于无。 可此时此刻,他却依然深感诧异。 他摆出一副拒绝的姿态,努力在裴恭手里想要挣脱束缚:“裴恭,你是不是疯了?” “你……” 裴恭却已经不容他再多说一个字,俯首重重地咬住他唇瓣。 长久的憋闷,大概终于在此刻得以倾泻,化成了一团烧不尽的火。 裴恭与人耳鬓厮磨,得了一时的淋漓酣畅。 满室的旖旎漾过月光,门窗都闭紧了,床前的帐子却好似被拂过似的不停轻晃。 那处不是风动,似是心动。 方岑熙身纤力薄,只能由着裴恭造次。 他被吻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才得了一瞬空隙,便忙不迭出声去骂:“裴恭,你……” “嘶……”话音还未出口,一声倒吸的凉气彻底淹没过所有声响。 裴恭埋在他肩窝里,不轻不重地咬一口下去。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隐忍已久的质问,又像是带着无数委屈惆怅:“十三司到底能给你什么,是我不能替你拿回来的?” 裴恭替宣府卫外路三万大军问过,替裴家冤死的二哥问过,也替良心问过。 如今,终于轮到替自己问一问。 “方岑熙,你为什么要骗我?” 方岑熙忍着疼勾起嘴角:“三爷就只有这点程度?” “欠你的未免也太好还了。” “以后我们就当彻彻底底的仇人,我会把你赶出保第。” “你别想留在这。” 裴恭掐住方岑熙腕子的手随之一紧。 方岑熙早就知道等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可至少还能跟裴恭放开胆子肆意妄为一场。 也许,这不算什么坏事。 至少日后还能多出一些值得眷顾的回忆。 方岑熙的笑意越蕴越深,挣扎的手便也随即卸力。 不料裴恭却是不假思索,一把拥住他,扯着他翻滚下床。 说时迟,那时快。 两个人沉沉落在地上,饶是落床时撞过那硬邦邦的脚踏,裴恭还下意识垫在方岑熙身下。 一声巨响轰然而至。 还不及更多思索,本就不大暖和的厢房彻底塌下大半,被冬夜寒风彻底灌满。 木梁横倒在床榻上,瓦砾像雨点似的往他们身上坠。 只差一丝半刻,方岑熙大概又会命丧在这床榻之上。 周家院旁的老榆树莫名倒塌,压垮了周家的堂屋和半间厢房。 方岑熙面无表情地望着垮塌的废墟,下意识皱起眉头。 “府衙的这帮混蛋,果然是没肯罢休。” 他说得冷静又在理,仿佛方才命悬一线的不是他们。 可簌簌的冬夜寒风仍旧知道,他遭裴恭揽住的手早已被吹得发红发僵。 方岑熙没有松开。 那只纤细修长的手,仍牢牢攥在裴恭的衣摆上,像是怕裴恭受伤。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我跟老婆上个床都要拆房,谢谢砸房的八辈祖宗,这房塌得真tm是时候:) ———————— 今天加班太晚忙了一天,又超级困,更新有点迟抱歉啦~ 感谢南阳郡里的小野马亲亲炸的雷子,手动比心么么啾~ 第58章 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作对? 雾气一般的尘烟, 霎时间弥漫在帽儿巷的巷头,将那天上的月光都彻底遮了去。 裴恭只觉得眼前一片茫白,呛鼻子的扬尘迫着他低下头去。 冷风灌顶, 丝毫也不跟人讲什么客套,争先恐后的涌进残破废墟。 等方岑熙推他两把, 再重新抬起眼时,房顶早已不知被掀去到了哪边。 而裴恭头顶上, 只剩下稀星明月, 静静挂在夜空,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裴恭登时撒开抱住方岑熙的手, 整个人却不由得还是皱了皱眉头。 半个时辰前, 这地方还是个四四方方的厢房。虽然陈设简单, 却还尚能遮风避雨。 但此时此刻, 举目望去,四周只剩下成片的破砖烂瓦,断壁残垣。 周家这个坐落在巷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院子, 终究是彻底沦为残破不堪的狼藉残骸。 老榆树不偏不倚, 虬劲的枝干正压在周家的堂屋之上。整座堂屋此时早已原地消失,而裴恭和方岑熙跻身的偏房, 也因着树冠带过,被压塌大半。 周兴的家眷至此, 才后知后觉出门来瞧。 看着眼前幻灭的场景, 叶氏只觉得屋漏偏逢连夜雨,天寒又遇枕上霜。 她只冲着那坍塌的废墟叫了声“婆母”, 随即便一口提不上来, 差些两眼一翻, 直接闭过气去。 邻里也被这“轰隆隆”的动静引得伸头探耳,各个都忘了如今还是数九的寒天,都往周家周围凑将过来。 堂屋是一家人睡惯了的屋子。 周兴在时,夫妻二人和子女,连带着叶氏的婆母,都居在堂屋之中。 傍晚睡前,方岑熙虽专程嘱咐过叶氏,不要居在常睡的堂屋中。 可厢房床榻狭仄,常年积灰,骤然住去又格外寒冷。叶氏纠结再三,没舍得受伤的婆母一同住进厢房受苦受罪。 可她哪里想得到夜半会出这种事? 她明明就只是那么一心软,谁知道一片好心,怎么也能叫婆母送了命去? 这老榆树在周家院边足有几十年光景了,谁也想不到这树竟然会说塌就塌,会在大过年的日子里,将周兴赚钱为家里修起来的院子彻底压垮。 久久没能回过神的叶氏,这才瘫倒在门前,迎着凛冽寒风,号啕大哭起来。 “救人,我婆母还在底下埋着呢。” “求你们了,救救人。” 邻居们却没有人急着围拥上前。 看着眼前的凄惨景象,谁人心里还能没数? “这树年头久,怕是要被虫吃空了。” “虫蛀空了树干,风一吹就倒。” “这周兴找不着,房子又塌了,真是作孽……” 这老榆树年头久远,树干粗壮。 如今这般劈头盖脸倒下,能将架过主梁的屋子都压成废泥尘砾,又那么巧之又巧得横砸过周家堂屋的床榻。 就算是活人,只怕此刻也要被纷落的废墟砸成个肉袋,更不必说还有那棵两三人都搬出开的老榆树横亘在残垣之上。 周家那老娘,怕是早已经没了命了。 天灾噩运降临得实在令人猝不及防,叶氏一筹莫展。周家的一双儿女,对眼前的变故,更是无所适从,便也只能跟着叶氏一道儿痛哭流涕。 这院子一时间乱得不可名状。 哭泣声和叹气声交织,规劝声与喝骂声纷杂。 裴恭脑子里一下像是多出来个锣鼓道场,他后知后觉去瞧自己身边的方岑熙,可他直到这时候却才看到,旁边早已是空空如也。 冷风吹幽幽,残墟空荡荡。 他下意识浃出一背冷汗,忙慌慌四处飘洒视线,试图能摄到一丝半点熟悉的身影。 月色还是如同一整块薄纱似得拢下来,它好似泛着星星点点的寒意,骤然间迷了人的眼。 裴恭像丢了魂,盘桓在人群里,不断侧目撩望。 好在方岑熙的确并未走远,他只是立在没有人群的地方,好似是看着垮塌倒下的老榆树出神。 纷扰和嘈杂,在他周身便好似是消失殆尽了。他清隽身姿拥着满怀月光,脚下则是被拉长成窄窄一条的影子。 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香色道袍,只是披在方岑熙身上,霎时间都好像多出了几分清冷韵味。 便是方岑熙一贯身形单薄,此时叫人看来,也能氤氲出几分并非文弱的飘逸洒脱。 裴恭便就此上前,将目光顺着方岑熙的视线,一道儿打量向拦腰断掉的老榆树。 方岑熙没有回头,却好像也能感知裴恭到了自己身边。 他慢慢伏下身子,伸手轻轻捻过树干断裂处。 “这树看似是虫蛀空了所以折断,可这断裂处却有凿过的痕迹。” 他泠然回眸,正对上裴恭垂下的目光。 一刻前满屋旖旎荒唐之时,他们也是这样毫无防备地四目相对。 回忆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股脑往裴恭脑子里涌。 裴恭唇边不由得勾出几分似有深意的弧度:“方寺正之意,是觉得此乃人祸,并非天灾?” 方岑熙神色淡淡:“若是周家的家眷今日都宿在堂屋,恐怕是要灭了门。” 他侧目望向月色下空荡荡的街巷。 “有些人,在你和我都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早就对周家人起了杀心。” 裴恭的眉心微蹙。 从他傍晚到周家时,就已然发觉周家似乎实在防备着什么人突然闯来。 周兴失踪,周家的家眷苦苦找寻,缕缕找得一些蛛丝马迹,却不得府衙受理。 如今又到府衙撕扯缠绕,不料那周兴的老娘又遭衙役驱赶时,又被踢断了腿。 而到了夜中,他们便也迎来了最大的手笔—— 周家祸不单行,彻底被压塌了。 裴恭思及此处,不由得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想说府衙是想打发了周家人,故意不想去找周兴。” “如今眼见得闹大,便想要赶尽杀绝?” 方岑熙笑而不语,只是不动声色地瞧着裴恭的眸子:“如何?如今这境况,你都看在眼里。” “保第可不比香海,怕是没人再肯给梁国公府几分薄面。” “你还要找周兴,当真不怕周家人作你的前车之鉴?” 裴恭睨向方岑熙:“你想叫我放手?” “方寺正,就算十三司叫你来这保第,是借着核案的幌子别有图谋,你也不必这么快就露出狐狸尾巴吧?” 方岑熙垂眸,自顾自笑出了声来。 “三爷就这么查下去,便只会有坏处,没有丁点好处。” “如若当真是简简单单的假银票案子,陛下缘何会久久选不定查案的人?” “如若当真只是一帮谋取私利,无关紧要的歹人,怎么值得上陛下放裴总兵棺杦归京?” 裴恭失笑:“你说的实在有理,不愧是十三司里最工于心计的协领。” “方岑熙,你是铁了心要替十三司办事,来保第扰我办案,同我作对的?” 方岑熙唇边堆上几分弧度,冲着裴恭浑不在意一般轻轻撩起眉梢:“三爷还是这般以为,我自然也是多说无益。” 裴恭嗤然:“纵是这案子查到最后,只有坏处又能如何?” “你既要找周兴,找不到便没法子朝大理寺交待,我倒想瞧瞧,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左不过到时咱们两败俱伤,我就是入地狱,也要拖着你们内卫一道儿。” 裴恭自嘲似的嗤笑一声。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裴恭总觉得,那个卖掉建州城民,甩手溜之大吉的知府方廉,给方岑熙造成了一生都抚不平的伤痛。 他总觉得,方岑熙会摒弃他的父亲。 可他忘了,从认识方岑熙直到如今,他从来没有在方岑熙口中,听到过哪怕一句对方廉的不忿之言。 原来受够了欺□□骂的建州少年,兜兜转转,还是会走上和方廉曾经的道路。 “我以为……我曾经以为,你和你爹不一样。” 方岑熙的笑意在脸上轻轻一漾,随即便好似是水波晕过,再无影无踪。 他敛住眸子:“三爷总喜欢用自己的眼光看人。可你别忘了,这世上不是人人都乐得让你来看。” “罢了,你防着十三司和内卫,总不会有错。” “若是非要同方某你死我活,那我奉陪到底。” ———————— 时辰已经晚了。 比起一片嘈杂的帽儿巷,府衙中的环境便只剩清雅静谧。 曾哲慢条斯理地捻起块点心。 那鹅油松瓤卷皮酥馅香,半点不腻,拿作宵夜,能给无聊的时辰多添几分滋味。 偌大的厅堂里,忽的走来个下人。 那下人没敢正眼看曾哲,只是在招待曾哲的保第知府穆政通面前低语。 “禀大人,周家那叶氏没睡在堂屋,只砸死了一个老太婆。” “就是因着大理寺的人。” 穆政通听得心烦意乱,忍不住臭着脸摆摆手,支着下人快些走开。 与此同时,他才不动声色地朝曾哲频繁打量。 曾哲不紧不慢,半丝也不着急。 穆政通这才叹口气:“大人,你瞧这……” 曾哲抬眼,盯着穆政通看了半晌,忽然又笑了。 “几个妇孺自然好办,可你以为那姓方的,也能那么好办?” “不弄死姓方的,你们都得玩完。” 穆政通这才又谦下三分态度:“樊老板出了面,才能请您到我们保第这小地方来。” “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好叫我们能替钱首辅将这事情办得稳稳妥妥。” 曾哲闻言,这才慢吞吞负手起身。 “这天底下哪有什么难事?左不过一个‘杀’字。” “穆知府是好客的人,大理寺既然派人不远百里而来,你怎么能不留下一位,还让他们再原模原样地回顺天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苍苍亲亲的营养液~ 留给小方大人喝,强身健体,裴狗再也不用担心他的身板啦:D 第59章 方岑熙,早就该死在建州城的余孽 府衙中灯火通明, 烛光微微摇曳,映着灯花在薄纱灯罩上留下个模模糊糊的影。 周遭还是一贯的沉默。 保第知府穆政通的手不动声色地微微蜷住。 他没有轻易应声,却显然早已经在心里反复琢磨起曾哲的一番话来。 穆政通是堂堂一方知府, 是朝廷亲封的四品官职,掌保第一府之令。 他身能着云雁补子, 腰能跨素银宽带。在这保第府,他穆政通便是说一不二, 无人敢违逆的“上封”。 而他眼前的曾哲, 虽然同样秩不过四品,但却是兵部的京官。 何况曾哲还是钱兴同的近身熟臣, 穆政通自知不能不给他几分薄面。 “还请大人和首辅放心。”穆政通仰着头轻轻拱手, 好似是朝着远在天边的钱兴同表忠心。 “人既然自己送到了保第, 便正是动手的时候。” “这是难得的机会, 政通必不能辜负大人和首辅的厚望。” 穆政通终究是官场里沉浮过几十年的人,一朝自寒门学子坐到今日这北直隶的保第知府,其中艰辛自是只有他自己知晓。 故而无论是手段还是眼色,穆政通显然都有非同一般的参悟力。 只要听得顺天来的曾哲说出这个“死”字, 接下来的事情究竟该怎么办, 穆政通心里便已经有了自己的谱。 这保第府是他穆政通的地盘。 在这保第,没有他穆政通想办却办不成的事情。 不料曾哲对他这虔诚的表态毫无反馈, 反而却只是冲着他轻轻挑起眉:“机会倒的确是难得的机会。” “不过穆知府说什么不辜负厚望的话,是不是未免太早, 也太自信了?” 穆政通一滞, 目光不由得重新梭巡回到曾哲身上。 他忍不住微微疑惑:“大人,此话怎讲?” 曾哲轻笑一声, 伸手扶向墙角的花架。 府衙的花架一贯素静, 通身皆是木制, 不点缀丝毫金玉之类的纹饰。乍一眼望去,这花架简单又普通,寻常人家也能随便见到。 可若是靠近了仔细打量,才能看得出,这花架上饰有满满的雕花,低调而精细,花架通体更是由整块黄花梨挖空而成。 曾哲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上头雕刻的镂空云纹,脸上好似蕴出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穆知府连周家那几个老弱妇孺都办不干净,如今便要对付大理寺的人,也未免太心急了些。” 他笑得意味深长:“更何况,穆知府你弄没弄清楚,这方岑熙究竟是什么来头?” “就算这保第的底盘牢牢握在穆知府手里,却也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打十三司的主意。” “若是十三司的人横死在保第,顺天那头只怕是挖出尸骨也要查个死因出来。” 穆政通登时皱起眉头:“那姓方的是内卫?” 话音才一出口,他已然觉得这事无比麻烦。 难怪如今这案子能引得京中专门支个人来保第,原是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穆政通神色里透着藏不住的慌张:“难不成,内卫盯上了这保第府?” 曾哲却仍旧是不紧不慢。 他百无聊赖地捻了捻架子上那水仙花的细长绿叶。 “保第还入不得十三司的眼,不过穆知府的消息看来着实不大灵通了。” “十三司不盯着你们,锦衣卫盯住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穆政通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我听闻如今宝兴假票频出,京中已经派发了人来保第查察。樊老板自然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人一来……” 穆政通的声音越说越低,似是自己也琢磨过几分不对劲来。 “京中行事隐秘低调,难不成是有旁的变故?” 曾哲嗤笑。 “这案子发到锦衣卫手里,是梁国公府的裴三主事。一行人前日便带着案卷离京,如今恐已到保第两日有余了,怎么?穆知府还全然不知?” 穆政通听得这话,眉头霎时间皱得极深无比。 如今事态,恐怕是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许多。 这宝兴钱庄坐落保第多年,是非曲直盘根错节,根本经不住一番彻查。何况宝兴钱庄与京中几位大员来往密切,稍有不慎, 如若他们沾到了如今这泥汤子的脏水,只怕京中还要来一招壮士断腕,丢了保第这个车来保帅。 到时候他便无疑是首当其冲,要立于危墙之下。 穆政通的神色不由得敛了敛。 他又起身冲着曾哲作了个揖:“如今年节尚未过,大人自京中一路劳顿而来,自然劳苦功高。” “这保第既是政通的地盘,便也是大人你的地盘,政通自然是都听大人你的。” 曾哲这才垂下眸子,假模假样地伸手去扶穆政通。 “穆知府,这怎么使得?你是一方知府,大可不必折煞于我。” “十三司的人,就不劳动穆知府费心,你们只管去盯紧了锦衣卫。说实在不行,就让樊老板稍加损失,供几个人出去,打发了裴三那伙锦衣卫再说。” 曾哲一把掐下盆里盛放的水仙,搁在鼻尖下嗅了嗅。 “这保第的水仙,就是白瓣金盏,香气馥郁,比旁处长出来的好看。” “穆知府这既然有会侍弄这玩意的能工巧匠,那就别只让这花只开一茬,不然就实在是万分可惜了。” 穆政通连连应是,忙不迭与曾哲道了谢。 “事不宜迟,政通这便先失陪。” 眼见着曾哲轻轻扬手,屋里便又重新归于静谧。 眼见得偌大的屋里只剩下自己,曾哲才勾着唇角露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 周家那院子塌了大半,叶氏自然是无心再睡。人群合着官兵,嘈嘈杂杂地搬树,挖土,直忙活了一整宿。 直到晨光熹微时分,跟随裴恭到保第的锦衣卫才着人寻来。 原是府衙已然听闻他们到达保第的消息,故而派人迎到了客栈。 裴恭把着腰间的刀,锐利的视线登时便往方岑熙身上瞟。 方岑熙迎上裴恭的视线,似是顿时读懂了裴恭心中所想。 他轻声哂笑:“方某若是要招呼府衙,前晚在客栈碰面时便该着人去说了。” “何需等到眼下?” 裴恭轻嗤。 话虽是这么说没错,可方岑熙狡猾,总不能随意轻敌。 他自顾自回头,点了身后一个机灵的小旗官上前:“你跟着方寺正,别让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受了伤。” 方岑熙不置一语,裴恭便也不问他意见,只是又多交待几句,而后才随着旁的锦衣卫一道儿离开了帽儿巷。 裴恭一走,那旗官果然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方岑熙便也只以礼相待,旁的时候,只当是身边没这个人。 周家的事情还很多,方岑熙要做的,也还远没有头。 天色逐渐明朗,寒意也被初生的太阳驱散。 方岑熙这才闲下来,冲着自己已经冰透的手轻呵两口气,试图寻得几分温度。 不料才抬眼的瞬间,他忽看到熟悉的身影从巷旁一闪而过,手里拿着盖过油印封戳的宣府卫机要信笺。 方岑熙忽然蹙住了眉心。 那信…… 绝不该在这地方。 虽然理智始终在告诫他,这像是曾哲设下的圈套。只身跟去一探究竟,恐怕会遭遇麻烦。 可这事偏偏又?容不得半点万一,否则他十几年的坚持都会彻底落空。无论是他,还是裴恭和梁国公府,都只会剩下死路一条。 方岑熙不怕死。 他怕的,是不能死得其所,怕的是裴恭落在曾哲手里。 他踯躅在原地再三考量,终于还是下定了冒险的决心。 方岑熙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裴恭手下的旗官,趁着所有人都未曾注意,行云流水地闪身进了一旁的另外一支巷子。 这巷子又深又长,他缓步往前良久,才终于望见巷头。 曾哲就立在巷子头上,显然是在等他。 眼见方岑熙到来,曾哲忍不住扬起手里那信封,故意倒给方岑熙瞧。 里头空空如也。 方岑熙悬着的心,这时才终于定了定。 还好,这只是个假的信封。 那封真的信笺,更重要的是那个带着信笺的人,显然还无碍。 方岑熙松下一口气,面上却仍是不显山不露水,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曾哲。 曾哲嗤笑:“我原以为,你是故意窝藏那宣府卫的信件,图的是能借机进案库去头军案。” “如今看来,我倒是太高看了你。” “原来你是当真没找到信,急着在令主跟前再立一功。原来这么一个空空如也的信封,就当真能将你骗来。” 方岑熙阖了阖眼。 昨夜裴恭与他说曾哲来到保第时,他便已经知晓曾哲是冲着他来的。 裴恭有一句话说得没错。 内卫的手上都沾着数不清的血,他们杀的人太多太多,任是谁都会麻木,会冷漠。 当人在他们眼里和夏日的苍蝇蚊子没了区别,草菅人命便会顺理成章。 毕竟,于曾哲这样的人而言,这世上有太多的人了,像野草一般,死了一茬还有一茬,是杀不完的。 即便是同为十三司协领的方岑熙,对他来说,大概也不过是,一棵会伤人的冰草罢了。 方岑熙哂然:“曾哲,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蠢。” 曾哲泠然:“你倒是个聪明的,怎么还会落在我手上?” “你既然那么恨我,怎么不懂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方岑熙轻轻撩眸:“你还不明白?你也不过就是颗棋子。” “如今我死在保第,你当真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从你到保第的那天起,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你就是别人手上的泥点子,早晚要洗掉的。” 曾哲见得方岑熙一脸从容,不由得多出几分愤然。 “你死在眼前,我也不怕告诉你。良禽择木而栖,钱兴同用我,我自然也用钱兴同,他安什么心我岂会不知道?” “功名利禄,我先前都许过你,有钱首辅,这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你若是早些跪下求我,我看在你是晚辈的份上,说不定还能买还能口上好的棺材给你。” 方岑熙一怔,连忙定了定神。 那絮絮叨叨的许多话,他都没有听了。 他只从曾哲的话语滤出一个人—— 当朝首辅钱兴同。 方岑熙脑海里涌着万千的思绪,缺依旧是面不改色:“曾协领既然不信,如此一口咬定我吓唬人,那就试一试。” “方岑熙何许人?卖国贼之子,方廉之后,是十几年前就该死在建州城的余孽。” “我这么条不值钱的命,拉上你当垫背,着实不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木鱼榴莲白潇洒大宝贝灌溉营养液~ 加更蓄力中23333 第60章 这保第城出了疫病 裴恭离开了周家居住的帽儿巷, 才到客栈,便见府衙的人忙不迭都迎了上来。 一时也不知究竟是为何露了行踪,裴恭细细思量起来。 如若是锦衣卫中生了内监, 那恐怕一到保定第二日,容着众人十三去查探时, 就该已经露了踪迹。方岑熙倒昨夜一直同他在一处,子然也不能跟府衙的人还有什么私下的勾搭。 如果非要说昨日有什么变故。 那大抵是在府衙前头见到了趁夜进保第府的曾哲。 皇帝吩咐他来保第, 查这假银票的案子虽是绝密。 可十三司的内卫是天子卫率, 于曾哲这样的协领而言,会知晓北镇的安排事宜, 甚至知晓他们出城的动向, 那看来是半丝也不奇怪。 如果是曾哲会将这消息透给保第府衙, 那倒是严丝合缝, 顺理成章。 可这么一来,十三司的两个内卫协领,一个与保第府衙对峙,一个同保第府衙苟且, 岂不就是在相互找不痛快? 虽然裴恭早知曾哲与方岑熙不睦, 可是眼下既然是十三司派人共赴保第,难道还会让两个协领明着过不去? 裴恭忍不住捻捻指尖, 只觉得这之中显然还有好些蹊跷,值得他好好费脑子思索一番。 可惜再看看眼下, 保第府衙的通判魏彬都已经迎到了客栈来。 裴恭自然也没由头再推脱多做细想, 便只是拱着手同魏彬作揖。 “裴千户远道查案,保第府蓬荜生辉。” “如何能就屈居在这般小小的客栈之中?实在是魏彬失察, 还请北镇抚司的诸位多多恕罪。” 老话也说, 伸手不大笑脸人。 眼前的魏彬长袖善舞, 赔笑到位,几句话有里子有面子,却又丝毫不显得小气畏缩。 裴恭在锦衣卫一路从旗官升到千户,见识过的人和事早已非宣府卫派人入京前可比。 他如今只要一眼,就能立即认出,眼前的魏彬早已经接待过不少京中的达官贵人。 魏彬嘴上虽是说着客套又谦恭的话,心里却不见得当真又多少诚意。 左不过是对付惯了裴恭这种京中的来人,才能将事情办个炉火纯青,露不出半丝错缝。 裴恭心下琢磨清楚这点,便也不跟魏彬磨叽。 他恭敬不如从命,坦然随着魏彬一道儿回了府衙。 一番排场赶到府衙时,时辰已然到了正午。 宝兴钱庄的老板樊天和跟着几个主事的,也早已经候在府衙。 他们只等着裴恭合着锦衣卫来,借着接风洗尘,恰好还能谈问几句假银票之事,可谓是安排的妥妥当当。 席面自然也是樊天和做东,入了保第最好的醉仙楼。 一桌子菜色十足名贵,山珍海味半点不缺。 裴恭却不急着动筷子,只合着茶杯轻晃,慢慢啜着杯子里的黄先元茉莉龙珠。 樊天和见状,忙不迭做个“请”的姿势。 “裴千户从京中远道而来,保第菜色寻常,若是不合裴千户和诸位的胃口,只管再重点便是。” “如今这假票是将我们钱庄闹得不得安生,只怕折丢出去的银子已然有千两之数。” “我们就盼着裴千户能早些将这案子查清摆明,诸位好回京中交差,我们也好正正经经再做生意。” 裴恭这才执了勺,象征性地从面前的小碗里舀起半块豆花。 这豆花清汤寡水,看起来倒是比大鱼大肉要清淡上许多。 他慢慢吞下这豆花咽了,方才发觉面前这碗,根本并非不是寻常的豆花。 虽然同样式白白净净嫩玉似的膏块,可裴恭尝着倒是无比鲜甜,比之豆花,更似食了一块鲜鸡。 他不禁又仔细打量几下,这才看出端倪, 眼前的豆花以荤拖素,是将鸡肉和伙同捻成肉蓉,而后才重新浇汤的鸡豆花。 连区区一碗豆花都有如此乾坤,实在不难想象樊天和的生意究竟做了多大。 眼前的樊天和模样周正,他几乎和裴家老爹同一年纪。可是不同于老爹老国公动不动黑脸的臭脾气,樊天和倒是随和又可亲,满脸的褶子里好似都蕴着慈祥。 裴恭自顾自搁下勺子。 饶是樊天和早已经够了给他做爹的年纪,裴恭还是熟稔地同他称兄道弟起来:“樊老哥做东,实在不必如此客套。” “听闻樊老哥家中两子一女,想来定是安静,不像我们裴家一样,人多事杂,实在烦得很。” 樊天和自也听闻过高门大户那些不为人知的脏事。 如今听得裴恭言及,便赔笑道:“裴千户有功业在身,何怕与家中不睦呢?” 裴恭便也轻笑:“樊老哥不知,这锦衣卫虽威名在外,实际也着实不是人干的差事。我若是有樊老哥这产业,哪里还要去卖这条不值钱的命?” “不知令郎是否承了这银庄的产业?那可真是前世修了福分。” 樊天和却摇摇头道:“两个儿子哪里瞧得上我这生意,都出仕去了,倒是女儿顺孝些,还陪在身边。” “哦?”裴恭的视线便泠然往樊天和身上梭巡去,“这么说,令爱尚未出嫁?” 樊天和精明人一个,听到这里,哪里还能瞧不出裴恭是在试他的话? 他索性草草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转而举起酒杯朝裴恭和剩下几个锦衣卫敬起酒来。 裴恭便也没有再硬是追问,只是暗自嘱咐手下的旗官抽空去私下打听。 樊天和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自然连假银票的证据也悉数都整理成册,悉数交予裴恭手上。 证据直指向另外一个向来与宝兴不对付的银庄。 大抵是外人联合着内贼,这才偷印出不少足以以假乱真的银票。 裴恭百无聊赖地翻看几眼,便又接口细看,将钱庄的人打发了去。 锦衣卫一行人回了府衙安排的地方休息安置,裴恭这才抽空寻来手下的旗官询问。 “三爷,这樊天和的儿子一个在京中翰林院,另一个在苏府做两淮盐运使。” “至于女儿,确实是留在保第,可已经出嫁,嫁的就是今日来迎咱们的保第通判魏彬。” 裴恭翻看案卷的手不由得微顿。 这樊天和不仅和首辅钱兴同是同科考子,如今他同保第府衙,果然也是一丘之貉。 而曾哲前来保第,接洽的又偏是保第知府。 这里头还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裴恭只觉得万千思绪,好似在这一瞬,全数涌进了他的脑子。 如果这些人被后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查假银票,便是拔出萝卜带着泥,早晚会与钱兴同明着对峙。 那一瞬间,裴恭忽然明白了。 皇上为什么要派他专程出京来办这假票的案子。 大抵是因着皇上已经用罢了钱兴同,如今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才好正大光明地拔掉钱兴同的根基。 而他裴恭,就是这个理由。 裴恭手里的案卷书页泠然滑落而下。 饶是心中一团乱麻,裴恭心里却仍旧清楚记得,方岑熙昨日告诫过他,这个案子不能再继续查下去。 他忽然察觉到一种可能。 方岑熙也许并非妨碍他办案,而是真的在提醒他什么。 思及此处,裴恭忙不迭抬起头:“大理寺的方寺正呢?可还在帽儿巷的周家?” 他问的急切,锦衣卫正打算派人去寻,便见早晨被裴恭留在方岑熙身边的旗官,忙慌慌赶了回来。 小旗官上气不接下气:“三爷,方寺正不见了。” “属下去周围找人,却见得南城多了好些官兵,阻了属下找寻。” “他们说是……说是南城生了疫病,要封几条街,不准再进出。” “疫病?”裴恭嗤笑。 保第的这帮人,如今当真是什么都能编得出来了。 这交九的正月寒冬,也不知是什么疫病也凑着来过年,能在这种时节肆虐开来? 南城正是周家和帽儿巷的所在。 那地方住着周兴一家,便连方岑熙恐怕也还尚滞在南城未曾出来。 裴恭静下心神细细思量,只觉得此事越发蹊跷。 府衙三番五次对周家下毒手,恐怕这周兴不仅仅是假票案的关键。 当初连区区香海县的于子荣都敢为着官银杀人灭口,何况如今这狼狠水深的保第府? 如今的形势,着实是不容乐观。 他得快些找到方岑熙。 方岑熙孤身一个,若是被封在南城就会出大麻烦。何况他身形单薄,落单久一刻,便多危险一分。 裴恭的手微蜷了蜷,他心里是恨极了,恨那个将自己骗到伤心欲绝的人。 可方岑熙欠下他的,他总要亲自讨回来,容不得别人插半点手。 裴恭索性起身,只欲先找到人再说。 他分得清轻重缓急,自知如今事态严重,不是计较恩怨的时候。 不料他才刚到门边,府衙的魏彬忽又像块狗屁膏药似的找了过来。 “裴千户,大事不好。我们这保第城生了疫病,恐怕裴千户不便再随意行走。” “这疫病危险,染上会死人的。大人这的卷宗如此多,这几日还是先不要再随意出门才是。” “春瘟,这定是春瘟。”魏彬一脸笃定,“裴千户不知,我们保第府隔些年头便要生春瘟,近七十年已经生了三场,若是不及时封街闭户,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千户放心,如今南城已经封了,我们保第府衙定不会任着这病在城里肆虐。” 裴恭闻言却冷着脸。 他不再似上午一般与魏彬赔笑,只是转而拿起自己搁在桌上的刀,一把便薅起门边挂着的裘衣。 魏彬不必问也知道裴恭要去哪,他忙上前道:“裴千户,此事非同小可。你若是当真不肯听从好言相劝,疫病无情,可不分什么贫富贵贱。” “到时候如若染上那脏东西,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成的。” 裴恭满眼阴鸷地睨着保第府通判魏彬,听着他这一番煞有介事的威胁,忽然阴恻恻地勾起了唇角。 “是了,疫病无情。既然裴恭不便到城中到处行走,那不如就由魏通判领路。” “魏通判既然是保第父母官,理当爱民如子,合该焦心疫情亲自探查,怎么能口口声声叫那是‘脏东西’?” 魏彬一怔,顿时哑口无言。 裴恭便也半丝不再客气,一把抓住魏彬的领子,将刀柄抵在魏彬的腰后迫着她出门。 眼见魏彬面上从容不再,裴恭才揶揄地轻嗤道:“若是咱们当真不甚染病殉职,锦衣卫定会矩折归京,奏请朝廷。” “到时候就请陛下亲自下旨,为魏通判著书立碑,正好扬个君子千古美名,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国际裴:瘟疫?funny mud go pee ! 第61章 裴恭,你就是个王八蛋 魏彬迫于无奈, 只得引着裴恭到南城。 原本尚算繁华的保第府,一时官兵密集,木栅横栏, 好似大白天也开了宵禁。 街上门户紧闭,好似煞有介事。 裴恭将一切暗收眼底, 却始终不做声。 几个人心猿意马地转了一圈,没见着想找的, 裴恭才跟魏彬一道儿重新回了安置之处。 魏彬瞧着理亏的裴恭, 忍不住摆起架子来。 裴恭便敛住出门前那气焰,陪着笑与魏彬说软话, 歉声连连将人送出屋去。 只是魏彬才一离开, 裴恭的笑颜便登时消弥于无形。 他嘱咐手下人护好周兴的家眷, 自个儿则迅速换下身上的飞鱼服, 不动声色地尾随着魏彬直行到府衙门外。 府衙外立着几个人,像是一早便在门前等着。他们见得魏彬赶来,这才进了府衙,在屋中低声起来。 裴恭不以为意地轻勾唇角, 随即翻入府衙, 潜在了窗下,将屋中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大理寺姓方的果真跑了。” “不过倒也不妨事, 他如今这状况也跑不远,命人到南城去仔细搜, 客客套套的别漏了马脚。” “等收容好这位方大人, 再去周家点一把火。该烧的都烧干净,这疫病自然也就该结束了。” …… 裴恭来去无痕, 默默离去亦是无人知晓。 他迅速潜回南城。 无论出于查案必要还是出于私心, 裴恭都深知, 他必须得赶在官差之前找到方岑熙。 飞檐走壁于裴恭而言,是家常便饭。 他想找个人,自然要比寻常官兵容易的多。 裴恭不动声色地避开来往官兵,才寻了不过一刻钟,眼帘里便映入了熟悉的单薄身影。 北直隶虽偶有疫病发生,可瘟疫常发于春夏气候干燥之时。 如今上元未到,前些日子,保第府还刚刚下过雪。 疫病着实不该在在眼下这时候蔓延。 只不过虽说裴恭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这疫病有假,可方岑熙眼下的状况,显然还是不大对劲。 他脸色苍白,浑身乏力,显然连寻常行路也成了个大难题,与染上瘟疫的模样倒真有几分相似。 饶是扶着墙,他的步子依然踉跄又缓慢。 才走了三步,往常一向光风霁月的小方大人,就恍惚已经失去了重心。他和梁国公府里带着跛伤的裴宣一样,要径直往前跌过去。 人人皆知疫病凶险,碰一碰便会沾染。 故而见得眼前这症状,无论如何都会下意识忌惮。 可裴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的,几乎是半点不加犹豫,便直直跃下屋檐,一把将人扶住:“你倒是挺会溜。” “我就那么一时半刻没盯住你,你瞧瞧你这副德行。” “你怎么会……”方岑熙身形一滞,眉头不禁皱得越深,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推开裴恭。 他说话已经十足费力,却还是执拗地坚持道:“不用你管……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裴恭哂笑:“腿长在我身上,我要去的地方自然任得我走。”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不该?你泥菩萨过江,连路都走不稳,还要教我做事?” “你……”方岑熙的话音结结巴巴,至此终于眼前一黑,整个人便直往地上陷。 裴恭眼疾手快,一把搀住方岑熙的肩。 他随即熟练地将人打横扛起,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开来。 “小方大人可当真是好身子,可别等哪天来阵风,将你吹跑了。” 方岑熙缓了缓神,才又朝裴恭说:“撒手,放开我。” 裴恭却只是垂垂眸子,吊儿郎当道:“我沾上你的疫病了,方岑熙。” “我得吃个人,你回去给我当药引子。” 方岑熙迎着风轻咳两声:“你若怕死,何苦还要来找我?” “裴恭,你到底想干什么?” “嘘……”裴恭扛着方岑熙避过保第府的官兵,闪身进一间废旧的宅院。 这是他先前在城中打探消息时发觉的。 “保第府衙的人恐怕还在到处找你。” “此处废弃已久,他们轻易不会来搜。” 裴恭将裘衣铺在屋中的床板上,转而半点不斯文地架起人便往床上丢。 方岑熙转而还想起身反抗,裴恭索性扯下落了灰尘的床幔绦子,掸几下灰,二话不说便将方岑熙的手捆在雕花床栏上。 “裴恭,你干什么?放手……”方岑熙被呛得又咳嗽两声。 他手上即便还早努力反抗,但力道在裴恭面前几近于无。 如今一副反抗不得,有气无力的模样,着实落魄不堪。 裴恭看在眼里,不由得失笑:“协领大人也有今天?给我安稳在这待着,哪也别想去。” “早晨我离开周家时,你分明还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 方岑熙唇色发白,额角尽是被冷汗濡湿的碎发。 此时此刻,哪怕从唇边挤出一个字,也仿佛要耗尽他浑身的力气。 方岑熙神情里难得显出几丝焦急,他忍不住直皱眉,却不答裴恭的话,只是几无底气道:“裴恭,你就是个王八蛋……你把绳子给我解开……” “你堂堂梁国公之后,一贯心比天高,怎么能做这种……倚强凌弱,趁人之危的事……” 寥寥几个字,方岑熙已经深喘了好几口气。 裴恭默不作声地瞧着,眸里几乎不流露出半点要服从的神情。 他听着听着,忽然就忍不住笑了。 “我还以为十三司都是些多有本事的能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又不是掉书袋子,更不学你当什么正人君子,怎么就不能倚强凌弱?我偏要趁你之危,你又能拿我如何?” 他蹲下身靠在床边,单手伏在膝头,另一只手便自然而然地揩了一把方岑熙额角的冷汗。 方岑熙抿着唇角侧过脸躲了躲,奈何实在是没有力气,只能任由着裴恭抚过他额角。 裴恭泠然:“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曾哲是冲着你来的?你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不说也行,你不说,我便去查。小方大人的常理推断,如今也看看我裴某学了几分。” 方岑熙不言,只是仍旧有气无力地扯着手上的绳子。 裴恭打得是双环结,越挣扎便越紧。 眼看着方岑熙白皙的腕子上被绳子绞得殷红,仿佛就要嵌进皮肉。 裴恭便又轻嗤:“别动弹了,想让我放开你,也不是不行。” “你求我,你若是肯求,你嘴里那个王八蛋或许就能考虑考虑。” 方岑熙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努力撩起眼帘来望向裴恭。 那双好看的眉眼,骤然往眉心处蹙起来。 眼前的场景太过熟悉,方岑熙虽然吃力,可连瞧着裴恭的眼神都是冷冰冰的。 一切俨然如同那个电闪雷鸣之夜里,裴恭抽下那一刀鞘时的对视。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彼时,方岑熙拢在兜帽下的眉眼,也是这么看他。 如今这眼神里,夹杂的是诧异,怨愤,还有不干。可看得仔细了,裴恭才发觉,这双眸子里的情绪,终究和杀意相去甚远。 裴恭抿住嘴角,便自顾自笑了。 可他这次倒不是笑内卫无用,反倒像是在笑自己。 裴恭知道,方岑熙看着温吞,性子却是个硬的。 方岑熙在他面前,从来没见低过头。他哪里能当真指望今时今日的方岑熙,骤然就朝他服软? 故而裴恭一时间笑得越发肆意:“不用费工夫扯绳子,你如今自顾不暇,连这屋子都出不去,还想指使谁?” “省点力气吧,挺住你这没用的身板忍着点,我回去想法子找个郎中来。” 方岑熙却不听他的言语,只是缓缓阖住眼。 他深吸一口气,翕动着已经发干的薄唇:“求你……” “裴恭,放我出去,求你。” “我真的没力气再跟你僵持了……你说过,你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裴恭的笑忽然僵在脸上。 他怔了怔。 床上的方岑熙眉头紧皱,显然难受的厉害。 他虚弱至此的模样,裴恭不是第一次见到,可饶是裴恭知道他们身处对立,却还是止不住一次又一次破例。 他没见过方岑熙向他低头。 可今日这一次,方岑熙不是求裴恭救自己,不是求裴恭找内卫通风报信,更不是求裴恭放他一马。 这个温温吞吞的人,明明危在旦夕,却好似仍旧半点也不想要自己的性命。 裴恭回过神,泠然失笑:“我凭什么放你?” “协领大人向来聪明,如今却怎么犯了蠢?你求我就有用吗?你是内卫,我怎么会放你,再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你得知道,从踏上保第的第一天起,我就绝不可能再半途折返回京。” “别说是查清这假银票的案子,就算是让我掀掉保第府衙,扬了这帮王八犊子的骨灰,我也在所不辞。” 他脸上的笑分外肆意:“我承认,我裴恭就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废物,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我说过,咱们都不要痛快。你不想与我有瓜葛,我就偏要与你有瓜葛,你不想我查,我就偏要查。” 真相近在眼前,裴恭知道,他绝不可能丢下这难得的机会,半途而废。 就算是圈套,就算从今往后会成为钱兴同的眼中钉,他也要跳。 裴恭垂下眸子,骤然冷下嗓音:“只要我这口气还在,谁也别想碍着我。” “我要不起别的,也不要别的,我只要二哥能回家。” “否则穆政通也好,魏彬也罢,有一个算一个,我都拿来祭刀。” 他冲着方岑熙轻轻挑眉,笑得没心没肺。 方岑熙却只是瞧着他,不再作声了。 裴恭便又威胁似的朝方岑熙身边轻靠:“别说是曾哲和保第府的这群王八蛋不行。就算是十三司,亦或是你,也绝无可能。” 他哂然轻笑,在方岑熙鬓边压低声音,悄然厮磨道:“咱们就一起当不要命的疯子吧。” “反正,我一个也不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提示:您的好友狗比裴已上线~ 第62章 别跟我玩投怀送抱这一套 方岑熙挪向裴恭的目光一顿, 恍惚是怔了怔。 他不说话,也不再继续挣扎,就始终瞧着裴恭看。 那双如画似得眼眸里, 好似蕴了无限会流转的波光,正漾漾地迎上裴恭的目光。 可看了一阵, 他就已经连撑起身的力气也半丝不剩,只能瘫倒在榻上, 努力喘息。 又片刻功夫, 裴恭忽然听得方岑熙低声喏喏:“当归尾,玄参, 连翘……” 裴恭便又往床头凑:“你说什么?” “你听我说, 记下来。”他忍着不适继续道:“升麻, 黄芪, 赤芍。” “丹皮,生石膏。” 裴恭也不再磨叽,随即起身拿出随身的小扎,连着往下写。 方岑熙有气无力地阖上眼:“你可以按这方子去抓药。” “若遇府衙盘查, 就说是治风热, 他们应当瞧不出端倪。” 他舒下一口气,又虚声说:“南城没有疫病, 是曾哲让府衙的人,在水井里下了药。” “城中若是有与我类似, 盗汗无力的, 都可以用这方子。” 裴恭闻言,这才想起, 方岑熙是懂医术, 明药理的。 他先前和方岑熙去五村时, 便已然见识过。甚至是昨日周家的老妇重伤,方岑熙都能帮上一二。 故而方岑熙如今开了这口,裴恭便也丝毫不再质疑。 裴恭随即依言将这方子记下,又记了几味药的剂量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方岑熙的高热,是当天夜里发起来的。 他本就已经是虚弱乏力,偏又挣不脱裴恭绑的绳子,只能安安分分躺在那块破旧的床板上。 眼下这屋子废弃已久,凛冬寒风肆虐,就算这地方门窗紧闭,也仿佛还有冷风正在窜窜地往屋里钻。 他的意识模模糊糊,但好在裴恭有拿着方子熬好的苦药。 东西都仔仔细细装在竹筒里,用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裴恭重新拆开时,那药还烫着。 竹筒盖檐的缝隙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白色水汽。 裴恭将那药放在一旁晾着,又忍不住瞥向床上的人:“方岑熙,我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大的孽?” “我真是欠的。” 方岑熙是病得迷迷糊糊了,他整个人发寒,不免得模糊着嗓音道:“嗯……” 裴恭:“……” “你还‘嗯’?你还有脸跟我‘嗯’?” “进你们十三司之前,是不是都先要把良心吃掉才行?” 方岑熙却不应声了。 他脸色潮红,只觉得口干舌燥,像是掉进了火窟。 他不耐地翻动两下,却又被拴着手,最后只好安分下来,深深皱起眉头。 裴恭数落半晌,没等到往常那熟悉的拌嘴,便也自觉无趣。 他转而拿勺子搅了搅药,感觉那竹筒的外壁已经不算烫了,才阴沉着脸俯下身。 他盛一勺药,搭在方岑熙毫无血色的唇边上,冷声开口:“张嘴,吃药。” 方岑熙却不动。 裴恭便又不耐烦地用勺子豁了豁他的嘴。 可方岑熙却偏是不张开。 黑褐色的药汤,便都毫无意外地顺着方岑熙嘴角,缓缓流淌滴落在地上。 裴恭深深地吸下一口气。 他在试图冷静。 “方岑熙,你是不是怕自己开的方子把自己毒死?” 他嘴上说得愤然,可还是转而放下了手里的药汤,从善如流地解开拴住方岑熙的绦子,转而坐在床头,将人揽在自己怀里。 这下里一揽,他始觉得方岑熙虽发着烧,手却凉得透心。 他拉着脸默了默,终于还是把自己的手炉塞进方岑熙掌心里,还没忘替他蜷蜷手抱紧。 可方岑熙却不大安分了。 这破地方冷透了,但裴恭身上是暖的。 方岑熙下意识便往裴恭怀里骨涌一下。 裴恭一怔,转而数落道:“你干什么呢?” “我告诉你,别跟我玩投怀送抱这一套。” 方岑熙整个人却只蜷了蜷,便又如同往常那般,隐隐约约发起抖来。 裴恭索性伸出一只手捧住方岑熙的下巴,用另一只手捞起药罐。 他再二话不说,微微用力捏开方岑熙的嘴,将汤药搭在方岑熙嘴边,半点不斯文地囫囵灌了下去。 方岑熙忍不住又使劲蹙了蹙眉头,说不清究竟是嫌弃裴恭太过粗鲁,还是因为那药实在苦得令人难挨。 裴恭刚想骂骂咧咧地去帮他顺顺气,方岑熙便重重地咳了一声。 这一咳,便径直将最后一口还没有咽下的苦药汁,悉数吐了出来。 裴恭自是首当其冲,沾上一身。 可他已经没脾气了。 裴恭从身上摸出块帕子,慢条斯理地低下头,开始替方岑熙揩嘴边的药。 才擦拭两下,被药浸到软润的唇瓣忽在他指尖碰了碰。 “抱歉……”方岑熙的声音尚算虚弱,但却有了意识。 他被这药彻底灌醒了。 裴恭的手一僵,瞧着眼下这不恰当的亲密举动,登时收起手。 为了维持自己应有的体面,裴恭恶人先告状似得阴沉下脸色,冷冷问: “知道这是哪么?没烧傻吧?” 方岑熙扯出一个吃力的笑:“是哪都行。” “只要不是建州,是哪都行。” 言罢,他忍不住又蜷了手,搭在唇边轻咳两声。 “没傻就行。”裴恭把人往床栏边一靠,迅速从床上起身,干巴巴道:“那药三两银子,你吐脏的衣裳五两。” 他说着又往方岑熙手里瞟:“暖炉也是二两银子。” 方岑熙垂眸,望着精致的手炉轻轻蹙起眉头:“三爷的手炉贵重,我还予你便是。” 裴恭哂然:“没说送给你,那二两银子是租金。” 方岑熙没力气与他再吵,便只轻轻“嗯”一声。 “多谢。” 裴恭轻嗤:“免了吧。” “你谢人不值钱,抵不了账,别跟我套近乎。” 方岑熙抿抿唇:“那也不见得旁的东西就抵不了。” 裴恭不以为意:“那得先看看值不值。” “小方大人多狡猾?我总得防着点。” 方岑熙又缓了片刻,终于慢慢抬眸瞭向裴恭。 “你要找的周兴,被他们囚在樊天和城外的别庄里。” “我虽寻得周兴踪迹,先前却未曾轻举妄动。可你跟我不一样,你有功夫傍身,必然能将人找出来。” “还有些别的证据,全都藏在帽儿巷尾那棵槐树底下,你去挖。” 他对上裴恭略显错愕的目光,浅声补充道:“是真的,信不信随你。” 裴恭不禁狐疑地挑起眉梢:“你打得什么主意?” 方岑熙轻喘着气笑道:“我想要的,想找的,都已经得到了。” “旁的,我自然不要了。” “该是你的,我又何必再瞒着?” 裴恭听到这话,立时握刀转身欲走。只是行出去两步,忽又瞥见落在地上的绦子。 他不动声色地重新望向方岑熙。 “你绑吧。”方岑熙却侧卧下身,慢慢阖住眼,“反正我也走不动。” “那药一天服两剂,明日你不要忘了再带来。” “还有,我不似三爷是天上的神仙,方某区区凡人,会饿。” “三爷若是不想杀人,还请记得要带能裹腹的东西。” 裴恭的眉头微微一皱,忽得被气笑了:“协领大人这是已经吩咐上我了?” 方岑熙又轻咳着嗤笑两声:“不然呢?” “我既然已经付过报酬,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裴恭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能哑然失笑。 他信手将那绦子丢在地上。 “那你这方子最好管点用,此处虽偏僻,却也非绝对保险,最多拖延一两日,官兵早晚会寻到此处。” “等曾哲和府衙的人找来,你这辈子可就再也不用还谁的东西了。” ———————— 夜色静谧,府衙中却仍是灯火通明。 保第府的大小郎中都被拘在府衙的院中,只道是要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寻个合适的对策。 夜已经过了大半晌,知府穆政通的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却仍未听得有人来禀方岑熙的踪迹。 他不由得攥紧茶杯,瞥向一旁的魏彬。 “这不可能,那东西分分明明给他喂下去了。” “那症状不出一刻就能见效,他就算能跑得出去,又怎么可能不去瞧郎中?”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加人手,再去找。” 魏彬暗自琢磨一阵,忍不住又问:“万一他们大理寺的人有懂医的……” “不对,都说那姓方的在大理寺一向吃不开,谁还会冒着被传染的风险,去替他看病?” 穆政通一怔,脑子里弦好似忽然搭上了。 “去把药铺的人也都寻来。” “且问一问今日都抓过什么方子,就当是咱们计筹疫病发展的状况。” “魏彬,如今是箭在弦上。” “人若是找不到,给樊老板和钱首辅捅出篓子来,咱们两都别想活命。” 魏彬连忙拱拱手,忙不迭欠着身出门去办事了。 穆政通轻拂过额边的冷汗,又忍不住理了理常服的衣摆和领子,这才缓步向外,上楼行到了曾哲的住处。 曾哲披着身上的氅衣,百无聊赖地听着穆政通讲完了前因后果。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缓慢地轻磕几下,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本就是替钱兴同来的保第,若是府衙办事不利,他自然要负责收拾利落。 丢命的事与他无关,他瞧起来自然格外清闲。 穆政通见状,忙又递上一盒银票。 “大人,这是樊老板带来的。” “保真。” 曾哲慢条斯理地翻了翻,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穆知府,先不必急,凡事哪里有绝对?” “这保第不只有府衙,还有锦衣卫的人掺和着不是?” “若能借裴家的刀,去杀我们要杀的人,那岂不是更好?” 第63章 反正不是人干的事,都归他裴恭 裴恭心里虽然早已经将那个前科累累, 将自己骗了一次又一次的方岑熙骂了一万遍。 可他还是依着方岑熙所说,趁夜沿着屋顶安步当车去了南城的帽儿巷尾。 年关已过,宵禁在这个府城中有重新被搬上了日程。 只是疫病疑云当前, 城中处处设栏,户户不得随意外出。即便是往日里不再禁行的白日, 仿佛也与宵禁时分再无区别。 但也好在因着这个缘故,周围并无来往闲杂人等。 裴恭很快就寻见了方岑熙言语中的那棵槐树。 这树的模样歪歪扭扭, 看起来倒也有些年头。 如今逢着冬日时节, 树上毫无嫩芽新叶的踪影,只留着和黑色的光秃树枝, 在夜色的映衬下看起来更是狰狞又恐怖。 帽儿巷是个死巷子, 巷尾并未住有人家。这样一棵无主的老槐树立在此处, 不知是历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 但总而言之, 它确实引不起寻常人任是多两三眼的注意。 方岑熙能想到将东西都藏在此处,的确明智。 裴恭绕着树干缓缓转过一圈,而后还是眼尖地寻见了一丝翻过新土的痕迹。 他连忙伏下身,小心翼翼地在树下扒拉几下土。 东西埋得既不深, 也不浅。 裴恭只觉得指尖很快触及到了一块平坦的东西, 再刨一刨,就当真找出个盒子来。 裴恭心下一惊, 忙不迭打开木盒瞧。 虽只是借着月光看不大真切,但他还是能发觉这里头的东西对保第府衙看来说, 实实在在算得上致命。 方岑熙比他到达保第的时间更早。 如若方岑熙当真是冲着保第府衙前来, 那能在短时间收集道这如此多的要紧证据,倒也确实不无道理。 裴恭正思索得有些出神, 忽瞥见巷头多出一抹灯笼映出的澄亮。 他迅速将土填回树下, 带着起出来的盒子闪身到了墙头上。 目送着着一整队巡逻官兵从他眼皮子底下的墙根挑灯行过, 裴恭这才悄无声息地落回地上。 周家人先前就已经寻周兴寻久了。 可即便有丝丝缕缕的线索,府衙最后也总是应付差事,最后不了了之。 方岑熙将这些线索悉数整理归置在盒中。 裴恭便能轻而易举地照着这些东西再继续寻下去。 裴恭避开巡城官兵,带着满盒子证据连夜回到下塌处。 只略作修整,第二日一早便牵马带刀直奔城外。 樊天和的生意遍天下,就算如今假票肆虐横行,却也丝毫影响不到樊家的生活用度。 裴恭也是一早便听说过。樊天和除过在保第府城中,有座常人一辈子难以拥有的大宅院。甚至于在天下各处,都制备了别庄庭院。 顺天城与应天城且先别过不说,只是在这保第府外几十里的山中,他便拥有一座巨大的别庄。 虽不在樊家的名下,却还是有很多人知道,这地方归属于樊天和。 裴恭便是奔着那别庄去的。 庄子建在山里,为的是夏日酷暑时,便于避暑。 而且这别庄造价不菲,夏日清凉,又邻近山泉清溪,十几里外又有镇落可以采买,实实在在算得上一块风水宝地。 一路从保第府城赶到山中,时辰已经晚了。 裴恭绕着庄子仔细探查一周,闻得那庄中似是有不少动静。 他断定庄子里定然有很多人,最后才假装赶路之人前去叩门。 天色擦黑,裴恭几人风尘仆仆无处借宿,最后才来这豪华的大别庄碰碰运气,一切看起来皆是顺理成章。 不料等过半晌才,他才等来开门的别庄管家。 眼前的管家面色不善,打量的目光梭巡在裴恭身上好一阵,才冷冷道:“对不住,主人不在,恕不接待。” 裴恭略加思索,熟稔上前:“管家大哥,这天眼见得就要黑了,山上还有雪。” 他说着便随手拿出大几钱的银锞子来:“晚上的山路实在是不好走,还请帮帮忙收留一宿。” “我自付您银钱,不会亏待管家。” “您家如此大一座庄园,到时候你不与主人说,谁又会知道有外人借宿过?” 管家瞟一眼裴恭手里明晃晃的银锞子,却不似往常人似的,会将视线停在这锞子上多瞥两眼。 这管家只是蔑然地嗤笑一声,便毫不留情面地推开裴恭的手:“你拿这么点钱寒颤谁呢?也不打听打听,这庄子是谁的地盘。” “在这保第一圈,谁敢到这庄子上来借宿?识相的就赶紧走,别逼着我叫人出来轰你。” 言罢,还不等裴恭再多言半个字,庄子的大门便被“哐”地一声,紧紧闭住。 裴恭吃了闭门羹,忍不住自嘲似的嗤笑一声。 先前他同樊天和吃酒,还一度觉得樊天和是个生意人,迎来送往是常事,性子也一贯算是和蔼。 如今看来,倒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宝兴钱庄在保第周围的势力竟有如此之大,连下人也倨傲到不将银锞子放在眼里,这是在是裴恭未曾想到的。 山里的冷风悠悠拂过裴恭的后颈。 裴恭现下忽然懂了,难怪方岑熙明知周兴大概就被拘在此处,却仍旧暂缓此时不来寻线索。 原是这地方有个坑等着。 不管是当初在香海身陷囹圄,还是在五村的小春红跟前□□白脸。 正人君子势必是方岑熙去做,不是人干的事,早晚都得落在他裴恭头上。 裴恭自嘲地拍了拍被凉风吹过的后颈,索性将手里的银锞子收收好。 旁人有张良计,他自也有过墙梯。 这庄子既然不让他进,那他就偏要进去。 裴恭进林子中栓好马,又安顿了几个手下,随即便远远绕到庄子后头,只活动活动手腕,跃起扣住房檐,轻而易举地翻进这座别庄去。 翻墙于他而言,本就是家常便饭。 自幼溜出梁国公府去玩的日子多了,一边得防着被老爹察觉,另一边还要小心大哥二哥发现,裴恭自诩对翻墙这事,是全京城中最有心得的人。 故而如今这一座建在山里的别庄,想难住他,委实还需要将墙往天边上砌两丈。 裴恭蹲在墙头观察了好一阵庄子里的状况,才按照自己规划好的线路,迅速跃进夜幕笼罩下的别庄。 樊家的别庄虽大,却终究只是个行商之家。 可是直到入了这庄子,裴恭才发觉这庄子另有乾坤,戒备森严。 樊天和豢养的家丁显然都会些拳脚,能将这庄子守得严严实实。 若是说起气势,简直比梁国公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恭登时来了些兴致。 他不动声色地在这庄子里穿行,硬是避开了所有家丁的视线。 来来回回堂而皇之地将这庄子串了个遍,裴恭才察觉到,这庄园不只是樊家的别庄产业。 分号遍及天下的宝兴钱庄,正是将作坊设在此处。银票的雕版,制票的油墨,在这庄园中随处可见。 裴恭暗自蹲下身蘸一指那油印的泥,因着月光一看,果见那红油泥是不透光的。 想来这宝兴钱行的油印也自有一套秘方,故而常人才仿造不来。 便是假票,也只能摹其形,不能摹其实。 裴恭又掉头在旁处去瞧。 这庄子里庭院错落,即便入夜也是一派繁忙之景。 他浪荡半天,始觉得外头有些冷。他这才鸟瞰向整个庄子,将视线迅速锁定了角落里一件不大起眼的小屋。 那屋里并未点灯,与旁处不吝灯火的屋子相比,显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裴恭悄声潜入,本以为屋中此时无人。 不想他才将将合住门,一片昏暗中登时传来幽幽一句:“你们不用费功夫了。” “我不需要你帮忙。” 裴恭一怔,转而失笑:“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他又往前几步,才终于借着月光看清了屋里的人。 那人一动不动地垂着脑袋,像个木偶泥塑似的坐在墙角。 他面容颓丧,生无可恋。 裴恭便轻轻皱眉:“你就是周兴?” 周兴嗤笑:“你们不必在我跟前演戏,也不要假称要替我报仇伸冤。” “我不可能跟你们说,你们能打断我的腿,有本事就杀了我。” “我只要活着一天,我就知道你们的油印怎么调出来。我只要活着一天,我就要看着你们假票横行。” “只要是我经手的票,早晚都会变成假的。你们就去查吧,你们永远也查不完。” 裴恭听着这一番激烈言辞顿时也算了然。 他沉声道:“那不如,就让我换句话来说。” “我不是来帮你报仇伸冤的,我只是想扬了保第那个府衙,好立个大功。” “而你,正巧对我很有用。” 周兴狐疑地抬起眼,将目光留在裴恭身上梭巡了半晌。 他显然还是不大相信:“你是什么人?” 裴恭勾了勾唇角:“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裴恭。” “奉旨专办宝兴钱庄这假银票的案子。” “你当真是锦衣卫?”周兴又忍不住问。 裴恭一把将自己的牙牌丢进周兴手里,轻描淡写道:“你不信也行。” “反正这保第府里的蛀虫,如今是定然要驱一驱了。” “你既然不想早点看到,那咱们就晚点。” “毕竟,我与他们无冤无仇,最恨他们的人也不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掐指一算案子快破了~ ———————— 感谢可乐小天使灌溉营养液~ 送给小方大人补充营养,早日康复! 第64章 宣府卫的机要密信就在眼前 周兴借着月光, 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面前的人。 他一时只觉得立在眼前的这年轻人,看起来既英俊,又凌厉, 饶仅只站在淡淡的月光下,那一双眼眸仍旧目光锋利, 令人难以忽视。 威严与不羁,在这年轻人的身上, 形成了奇妙的契合, 一时间达到了和谐的并重。 更重要的是,面前的人不似保第衙署那些人一般, 带着假情假意的谄媚, 还有搜肠刮肚的算计。 他既不苟言笑, 又言语轻佻, 周身自带着一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睥睨傲物。 周兴忙不迭又拿起手中的牙牌,认真端看。 那牙牌用的是顶好的牙料,正书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职,背书裴恭二字。 面前这位裴千户瞧着不过二十出头, 旁人还在衙门里头跑腿打杂的年纪, 却已经做了正五品的千户官,足足比保第府城的通判官魏彬还要高出一秩。 周兴心里不禁一个“咯噔”, 又将狐疑的视线投往裴恭身上。 裴恭见周兴半晌不吱声,便也将周兴的心绪猜出几分, 于是便也不急, 只是转而自顾自哂笑一声。 “如若你觉得我不像,是假冒的, 那你是觉得保第府找个长得像大官的人很难?” “既然要骗你, 何苦还要寻个能惹你怀疑的人来徒增麻烦?” 周兴听到此处, 心下只觉有理,登时信下了五六分,于是他坦然道:“你是从京中来的?这别庄守备森严,裴千户如何混入?” 裴恭撇撇嘴角,索性不见外地上前,径直坐在周兴对面将刀,横在桌上。 “山人自有妙计。” “好了,不必再打听我的事了。既然周先生也知道我是混进这庄子,便该知裴某时间宝贵。” 他又摩挲几下手指:“更该知你多被押在此处一日,你妻叶氏和子女就多处于危险一日,他们四处寻你的踪迹,甚至一度告上顺天城。” “你虽能因着手艺能保全性命,可樊天和他们却不见得会放过你的家人。” 周兴听到此处,原本尚算平静的面容上,登时漾起无数愤怒的波澜。 他无力的拳头终究是落在桌上:“这些人,就是一帮丧尽天良的畜生。” “我们周家是祖传的漂染手艺,原本只在保第府城帽儿巷口开有一家染坊,用以养家糊口。” “只是自去年起,忽有人频频以重金聘我,去调朱红染料。我起初去过一两次,可这正色朱砂极为难调,东西更是珍贵,他们不花钱去找现成的朱砂,却次次花高于市价的金银请人去调,我便已然觉得事有异常。” “后来他们再请,我便开始推脱,不想这才是厄运之始,他们早就已经盯上我了。” “宝兴钱庄的人使诈,不仅逼得周家的染坊再无生意可做,甚至败坏周家名声,害的保第府城的布行也无人再寻我去染布。” 裴恭不禁皱起眉头。 帽儿巷头那染坊的惨状,他是亲眼见过的。 周兴一家虽不能算是大富大贵,可至少也本该过着吃喝不愁的和乐生活。 如今造此横祸闹得家破人亡,实在不得不令人唏嘘。 究其原因,皆是因着宝兴银号同穆政通还有魏彬等人狼狈为奸,硬生生让周家受了无端的灾祸。 裴恭静静得听了半天,至此也忍不住轻声问:“周先生既有如此过人的调染手艺,何不离开保第,到京中去另觅一番天地?” 周兴闻言,却只是忍不住轻声叹气:“我如何不想呢?” “只是我周家世代居于保第,祖宗坟冢皆在此处。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子儿女,染坊破时欠了不少外债,我若是丢下家人独自离开,只怕是我们周家的祖坟都要遭人挖了。” “就这样,我又寻他们去调朱红的染料。他们便先是令我四处奔波去各地宝兴银号中拿银票,许是因着我在京中的宝兴号听到些奇怪的话,他们便彻底带我到了这别庄,再也不容我出去。” 裴恭疑惑:“宝兴号在顺天的掌柜见过你后便意外身亡,是不是正因为你听到了什么?” 周兴略作回忆:“我倒是没大听懂,但记得清楚。” “他们说‘信落在临远手中无妨,只要他同上头交了差,这事情便成了’。” 周兴见得裴恭不作声,便又继续道:“直到后来,我才终于搞明白,原是这宝兴银号有天底下独一份的油印红章,原先那会制油印的人意外离世,他们才到处寻会调正朱红的工匠,为的就是再给他们调那朱红油印。” 裴恭眉头威压,不由得忆起初到保第时瞧见的那两张银票。 事到如今,裴恭已然心下有了些分辨。 宝兴钱庄在这保第,可以说得上是只手遮天。 假票如今不仅在京中泛滥,在这保第也可以说得上是盛行成灾。 如若假票当真出自樊天和所谓的那些人,那依着樊天和的手腕能力,早该将人拨出见了官,怎么还会拖到锦衣卫到这保第来? 何况那假票的油印实在乱真,宝兴钱庄的油印和票版皆是天下独一份,谁能将他们的机密仿制的如此之像? 结论大概只有一个—— 那些真的银票和假的银票,皆是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 裴恭不禁撩起眉眼看向周兴:“这宝兴钱庄找你调制的油印,恐怕不止有一种吧?” 周兴闻言,连忙点头:“裴千户说的正是。” “初时只是要我琢磨调制那正朱红,且迎光不透的油泥。” “可等我制出来后,他们又要我调制类似的红油泥,但是不同于先前的,这一次却要逢光透色。我问他们原由,他们便不再细说了。” “再到年前,他们又逼我调第三种油泥,那是我生平遇见过最难调的颜色,那第三种油泥,遇光会变色。” “就算我周兴只是一介平头百姓,也有耳闻。我从前就听说过,只有大内用的印泥才会变色,寻常人若是随意制这东西,那岂不就是死罪?” 裴恭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滞了滞:“你是说,会变色的油泥?” “正是,他们先前调过,又给我瞧了样子。” “那油泥正瞧是赤灼灼的朱红,偏着瞧时透紫,遇光时便化银色,一见便知不同凡响。” 裴恭的食指忍不住在额边轻敲。 裴家一门,从父到兄,人人从军戍边。 旁的人知之不详,他却不能更清楚。 他只是一听,便已然能分辨得出。这会变的颜色倒也不是大内所用,而是兵部下辖,九边重镇的边军机要所用油印封戳。 军中塘报管理严苛,封戳以保证军报在递送途中未被拆开,更是至关重要。 一封机要信件从用纸到信封,再到封戳都绝非民间轻易能见,更严令杜绝仿冒。 “直到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事情严重了,故而三番五次想逃。可这别庄守卫严密,我次次被抓回来,最后他们不欲再花费功夫来看守我,便索性打断我的腿将我困在此处。” “我便又只好造了第四种油泥,仍旧是纯正的朱红,可是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得开始透光。” “我就知道,只要假票泛滥成灾,总有人会查到他们头上来。他们烂事做尽,只要能被人揪住一点,就定能顺藤摸瓜。” 裴恭闻言,眉头便不由自主轻轻皱起。 樊天和敢私下制边军的封戳油泥,这便已经算是犯下了死罪。 更遑论他制贩假票,闹得各地商贩市场混乱,还勾结保第府衙的穆政通和魏彬,害的周兴一家,家破人亡。 这其中的罪孽,实在是罄竹难书。 裴恭略作思索,禀着“贼不走空”的道理,忙不迭又问:“周先生可知这庄子上,究竟都有些什么勾当?” “如今我恐不能轻易救先生出去,还请原佑。唯有早日找到证据,方能一举拔除后患,将这别庄里见不得人的营生彻底掀掉。” “我明白,如今他们还要用我,我不怕有性命之忧。” “只是我家中亲眷……还请顾念一二。” 周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事无巨细地对裴恭交待了无数有关宝兴钱庄的事宜。 待到裴恭抽身欲离时,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偌大个庄子里,藏着满满的烂事。 手下已然在林中等裴恭等久了,见得裴恭若有所思地信步而回,众人始围将上去。 “裴千户,如何耽搁如此之久?” “我们都担心你在这庄子里碰见麻烦,还说你再不出来,便要闯进去了。” 裴恭轻轻弯起唇角:“不仅不能闯,还要看好这庄子。” “这地方就是樊天和的命脉,更是那些假票的出处。” 几个锦衣卫闻言皆是一惊,纷纷咂舌:“什么?假票都出在这?” “这假票,难道是樊天和自己印的?他这是图什么?” “图什么还不清楚。”裴恭信手牵起马缰,“可事出异常必有妖,樊天和老谋深算,为得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保第这地方蹊跷,大家都要小心些行事,免得又横生出什么枝节。” 毕竟那头的方岑熙因着追查周兴下落,已然糟了这帮歹人的算计。 已经能算得上是前车之鉴。 这伙人心狠手辣,在保第根深蒂固,绝不似香海的于子荣和五村的李司波那般好对付。 思绪扯到了方岑熙,裴恭忍不住忽有些挂心起来。 他们离开保第已有整整一天一夜,他虽有叮嘱人照拂那头,可终究是不如自己去照料来得妥帖。 裴恭跨身上马,朝着手底下几个人吩咐:“先回城,保第府那疫病的事不能拖了。” “此次并非疫病,你们早些回去查清这事,解开南城的封禁,复了民生最要紧。” 手下领了命,只留下两个小旗官监视这别庄,另外的人随即都跟从裴恭疾驰回城。 裴恭离城一日未归。 也就在他们一行人方才下了山时,一场大雪便悄无声息地降临在保第府城。 大如席的雪片连黏飘洒,白茫茫一片大雪,很快便将整座府城都盖住了。 待到临近城门时,积雪已经便越来越厚。即便是锦衣卫中得训的良马,此时也难免打滑。 眼见这状况,一行锦衣卫索性牵着马缓步前行。 裴恭的步子渐慢下来,思绪就忍不住翻来覆去地琢磨起昨夜周兴的话。 眼下这案子错综复杂,关联重大。 何况还会事及京中权贵,少有不是便是万劫不复,裴恭自然深知这其中厉害。 他唯有琢磨得越通透,也才好越早发觉异常的端倪。 昨夜周兴言辞恳切,言语也经得起推敲。 一番交谈下来,俨然已经将樊天和制造假银票的事情坦诚得一清二楚。 可周兴知道如此多的内情细节,是这案子中至关重要的证人。 方岑熙为什么会就这般轻易地,将周兴的下落拱手让他? 先前方岑熙分明是被十三司搁在宣府那军贼的案子上,如今又为什么会骤然来到保第府? 他先前甚至还请方岑熙帮忙查过二哥的事,方岑熙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竟也都是实情。 还有周兴说得那话。 “如若临远交了差……” 先前梁国公猜到十三司没寻见信,可方岑熙日日在他身边,若是当真要拿信交差,怎么会丝毫不从他身上打探那信的事? 裴恭隐约有种感觉,方岑熙在帮他。 否则依着方岑熙的脾性,该在香海便借着他将梁国公府一按到底了。 裴恭越想便越觉得这些事同他印象中的出入越大。 万千思绪顿时将裴恭紧紧缠住。 他忍不住开始思索,当初明明两个人都是去抓宣府卫的叛徒,他们的初次见面,实在算得上冲突满满。 那里明明就只有他们两拨人马,信不落在方岑熙手里,又还能去哪? 会不会真的有人将这东西藏了起来。 裴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误会了方岑熙,是不是将他错怪成了是非不分,不择手段的恶人。 思及此处,他随即联想到先前方岑熙赠他小印。 方岑熙度日清俭,显然是不行送礼那一套,更甚少赠人什么东西。 可偏偏送他那块小印时,还三番五次嘱咐他,要将东西收好。 依着裴恭如今对方岑熙的了解,方岑熙绝不是那种施人小惠,就翻来覆去揪住一件事说个没完的人。 这事回想起来实在异常,再考虑到方岑熙先前的立场,裴恭便更加疑窦丛生。 好在,他对方岑熙记恨归记恨。 但这小印他一向随身带着的。 裴恭带着属下回了下榻处,便忙不迭去找那方小印。 他拿出小印翻来覆去细细打量。 这印是由一整块石头琢成,除过刻字娟秀,乍看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过了片刻功夫,裴恭手下的百户忽敲门进来。 他拖着一盏参汤:“今天实在冷得厉害,千户喝些热参汤暖一暖。” “喝过且歇一歇,咱们明日才好接着查。” 裴恭看着来人一滞,忽又问起:“我留孙小旗在保第城办些旁的事,他可回屋了?” “禀千户,尚未,想来是因着今日骤然大雪,行路多有不易,这才会耽搁。” 裴恭皱了皱眉头,让了百户也自回屋歇下。 这头便又继续琢磨起他的小印。 这印上实在看不出奇怪之处,裴恭又换了那盛放小印的盒子来瞧。 锦盒倒也寻常,可这一仔细打量,裴恭果见这盒子有些异常。 这锦盒中有夹层,且封得极其隐秘。 待得打开夹层,便能见到里头藏着的信。 那油纸封和赤灼灼的宣府卫红戳,显然是边军机要无疑。 裴恭愣愣看着锦盒夹层里的信,只觉得什么东西狠狠在他心创了一下。 他随即回过神,利落地拆开信封,才见得这是以裴英口吻写给鞑靼的通敌信,也的的确确是二哥裴英的笔迹。 可这信不在宣府卫手里,不在内卫掌握,这封令梁国公府和众多人都想尽法子要找见的信,竟就被封存在方岑熙送给他的小印盒子里。 错愕和诧异登时爬进裴恭眼里。 他登时想起那些碎片似的过往,忽骤然间被这些东西彻底串联起来。 一切的疑问在此刻,彻底迎刃而解。 方岑熙果真是从一开始,就未曾图谋过要坑害梁国公府,更未信过裴英会通敌。他知道这信若是流落出去,定然会给梁国公府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他将这封信偷偷送进了梁国公府。 裴恭觉得脑海里彻底成了一团乱麻。 可这些时日来,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不听方岑熙的解释,掐了方岑熙的脖子,处处与方岑熙刁难折腾。 裴恭有些恼,不料抬手间却又碰倒桌上的参汤。 那参汤瓢泼直灌,一股脑将这信浇湿大半。 裴恭正要皱眉,却见得信纸被泡在参汤里渐渐散开。 成行的字,像是被风吹散了的云团,骤然散成一块又一块字方,被彻底打乱。 直到此时,裴恭才骤然发现。 这信,显然是二哥的手记被人裁剪之后,又重新拼贴裱糊而成。 从一开始,就有人做了个大大的局,要栽赃陷害梁国公府。 裴恭整个人不由得怔了怔。 宣府卫中的叛徒带着这么一封假冒的机要入京,为得根本就不是见什么人。 这些人为的是将这信彻底抖落出来,为得是让京中人人都知,宣府总兵裴英通敌叛乱。 何况那一战惨烈,外路三万大军全军覆没,仅活下他二哥一个人。 活着,便是最大的错,活着,便该理所应当得受着这污名。 只是因为他的二哥没有死,这便成为了裴家天生的劣势。 如若不是方岑熙将这信藏匿在他手中,梁国公府只怕早已经遭人夷了九族。 现下再想起先前种种,无疑就是走在悬崖边上,裴恭都忍不住会后怕。 他想,他大概已经分明了,他不会再让二哥的清名任着旁人玷污。 用血欠下的债,总该到了用血来偿的时候。 可他欠下的那些,却也像锋利的楞锥,深深扎在他心底深处。 裴恭长长舒了一口气。 世事如此复杂,终究是他错在先。 他一贯将坑害过梁国公府数次的内卫皆当做恶人。 在他眼里,内卫尽是些见不得人的獐头鼠目之辈,不敢用真面目示人,不敢光明正大地行事,即便权势再大,也终究不过是一群暗自算计人的宵小。 故而不管是什么令主还是协领,在他心里都绝不是好玩意。 自也因着方岑熙入了这十三司,他就不管不顾地将恶人的名头,也原封不动地安在了方岑熙的身上。 可也偏偏是这个“恶人”,救了裴家人的性命,给了他还给二哥清名的可能。 裴恭想自己是该死万千遍了。 他明明宁肯自己去死,也不愿他在意的人有一丝一毫的不虞。 可拿着刀鞘抽方岑熙的人是他,踢得方岑熙撞在墙上的是他,差些要了方岑熙命的人也是他。 老天定是在罚他,才会让他早早栽在方岑熙手里,叫他牵挂方岑熙一辈子。 裴恭恨不能拨开时光和岁月,立即回到那个去了甜水巷的夜晚。 他怎么能容着自己肆无忌惮地掐住方岑熙的脖子,还伤了方岑熙一次又一次? 裴恭的手越蜷越紧,甚至捏得发了白。 他早已经被懊悔淹没,如今都不敢想当初手上的力道若是重了一分一毫,如今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此时的裴恭,纵然已经奔波了一整天,却仍是睡意全无。 他径自收敛好那湿哒哒的信,也不打算再等什么人回来了。 外头还下着大雪,他却伸手带了刀便要出门去。临到门边,他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折回头,拿起当初那件灰狐皮子的斗篷一道儿。 不过这一耽搁,却被人在门口迎个正着。 同行的百户去而复返,朝裴恭拱拱手道:“千户,方才府衙遣了人来留话。” “说是南城的疫病控制得当,如今皆已经撤了封了。” 裴恭不禁狐疑地挑挑眉:“撤封?当真有这么快?” 百户官便又道:“说是将不多几个尚未痊愈的,都带去南城外的鞍马山腰的村落安置了。” “那处人烟少,也不容易再出什么意外。” 裴恭眼角一跳,忽觉得一阵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百户官见得裴恭这副模样,忙不迭又问:“裴千户这是要到哪去?” 裴恭瞥着他,只惜言如金地说一句:“还债去。” 言罢,他便迎着漫天的风雪,毫无迟疑地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 山上的雪亦是扑簌簌落个没完。 破落的山腰小村里,饶是关紧了门,仍能感觉到有风在往屋里头使劲灌。 方岑熙觉得身上冷透了,可是他却躲不开。 一根粗糙的麻绳被套成了环,就挂在他的脖颈上。绳将他和屋中的立柱,彻底拴在一起。 这是十三司惯用的拴人手法,方岑熙从前也常用的。 只要被拴住的人低下头,或是挣扎着微微一扯,这绳圈便会收紧,压迫住喘息的喉咙。 方岑熙深谙其道,何况他本就没有力气,索性便也就不挣扎了。 不过饶是如此千钧一发,他面上倒是见不着丝毫惊惧害怕,只是冷冷得在冲着曾哲笑。 曾哲迎着方岑熙算得上有些蔑然的眼神,不禁皱起眉头:“你笑什么?” 方岑熙轻喘两口气:“自然是笑你死到临头。” “你还等着旁人来杀我,十三司究竟为什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 “死到临头?”曾哲嗤然,“我看,还是你大言不惭多些吧?” “你有几分本事?如今还在我面前做清高?” 饶是方岑熙已经虚弱不堪,可他还是忍不住颤巍巍地笑出声来。 “人明得礼义廉耻,读得圣贤书卷,本就是跟畜生不一样的。” “人在禽兽面前,还需要作什么清高?” 曾哲闻言,随即便反应出这言外之意。 他上前狠狠一脚踹在方岑熙胸前:“你倒真是个不怕死的。” 那一脚踹得实在不轻,方岑熙猛然一晃,颈上的绳子便登时抽紧,扯着方岑熙仰头靠紧了身后的柱子。 他唇角漾出了血迹,却还是满脸蔑然地冲着曾哲笑。 “怎么?方某说错了?” “你跟钱兴同私通鞑靼,出卖宣府卫布防,使得宣府三万大军命丧外路。不止如此,你们还伪造军函,冤陷宣府总兵裴英通敌。” “出卖同胞,草菅人命,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么?” 曾哲眼角一跳,忍不住浑身一僵:“你……你怎么会……见过那封信?” 可他转而又很快说服了自己:“不,不可能,我在你的居处分明就没有找到那信,你若是当真将那信藏好了,先前又怎么会被从锦衣卫旗官的手底下骗开。” 方岑熙吃力地扯住嘴角轻笑:“曾哲,你不会当真以为,自己是因为运气好,所以能活到今天吧?” “你跟着钱兴同的那些烂事,既然做得出来,还怕别人知道么?” 曾哲一滞,但很快又缓过神来:“就算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又怎么样?” “迟了,如今你走不出保第府,令主和梁国公府的人也不会知道这些。” “当初跟裴三抢叛徒的人是你,十三司以外也只会认为是你杀了宣府卫里的内卫奸细,你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又曾盗窃案库军案背叛十三司,哪里还会有比你更适合构陷梁国公府的人呢?” 方岑熙却并不被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说辞震慑。 他像是累极了,便慢慢垂下眼帘,只是轻轻翕动着毫无血色的薄唇:“就算你现在便杀了我,那封信也还在这世上。只要那封信在,就足以让你们彻底身败名裂。” “你这辈子也别想找到那封信。” “你就等着吧,等着用你的脏血和烂命,去祭奠三万边军,去洗清你们染给旁人的污名。” 曾哲皱起眉头,但很快又道:“那信出现又能如何?你既然见过,就该知道那是裴英通敌的罪证和手笔。” “那信从纸封到邮戳都同宣府卫一模一样,何况连字也是裴英自己写的,如今裴英死无对证,谁又能证明那不是他私通鞑靼的信件?” 方岑熙泠然,唇边的笑意却半分未减。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得,你就心安理得地受着如今的贿银和地位吧。” “拿旁人枯骨堆的温床,顷刻便要塌的,你早晚也不过是那枯骨里的一摊而已。” 曾哲不以为意地嗤笑:“首辅的门生遍及朝堂,错综复杂,你区区卖国贼之子,无根无基,谁会信你的话?” “就凭你一个人,也想不自量力和我们斗?你早晚是死路一条。” “就算是死,你也要遭万人唾骂,也要被钉上耻辱柱,永世不能超生。” 方岑熙表情淡然,始终未曾诉出一句求饶。 临到最后,他才使劲勾着唇角漾出个阴恻恻的笑。 “我正要下十八层地狱,我便是死了,也定要当个这世上最煞的厉鬼才好。” “从此就缠着你和钱兴同,我要缠到你们死的那天。” 曾哲实在容不下方岑熙再多说一个字了。 他便对着被缚在柱上的方岑熙又狠狠踹下两三脚。 这一番实在是踢掉了方岑熙半条魂。 血腥一下子在他嘴里彻底漾开,他一时间除了还能喘气,大体已然同个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曾哲终于觉得这个人顺眼了些。 他忍不住揶揄地瞥一眼,自顾自落身坐去了一旁。 约摸又过了半盏茶功夫,屋门才不知是被风吹开,还是被人骤然一脚踹开。 可怕的安静被第三个人彻底打破,一阵风雪毫无征兆地拂进屋中。 曾哲眯了眯眼,而后才抬眼看清来人:“裴恭?” “你找来的倒是快。” 裴恭不言,只是披着满身风雪,大步流星地跨入屋中。 曾哲这才施施然瞥一眼方岑熙道:“裴千户先前着人看着他,不知是有什么你们二人之间龃龉?” 裴恭的目光便转而睨向曾哲。 眼前的曾哲虽还穿着内卫的行头,可裴恭对他太过熟悉,即便不看脸,也能认得出来。 于是,裴恭便只冷声道:“与你何干?” “你们十三司是果真跟到保第来了,一群狗皮膏药。” 曾哲轻笑:“旁的事倒也的确无干,可眼下这件,却脱不开干系。” “实在是巧,我来替十三司处决叛徒,昨日午后府衙在南城的废弃宅院里寻得了这姓方的。” “你瞧瞧,这是什么好东西?” 他说着,便将一块物件信手抛进裴恭手里。 裴恭凝眸一瞧,那是方岑熙的内卫令牌。 一面刻有“协领”二字,另一面则刻着“临远”。 曾哲忍不住嗤笑道:“裴千户,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知不知道当初从你手里抢走宣府卫叛徒的罪魁祸首,现在就在你面前?” “知不知道被十三司派去制你们裴家于死地的,就是他方岑熙?” 裴恭垂着眸子,眼帘便掩住了他的情绪。 曾哲看不清裴恭的情绪,便只作他是过于诧异,已然忘了露出任何表情。 想到这,曾哲便又大发慈悲似的对裴恭道:“他的牌子就在你手里。” “你想一想惨死的裴总兵,还有枉死的宣府卫外路三万大军,这究竟都是拜谁所赐?” “他本就是该死的人,如今会得疫病,岂不就是报应?” “你还救他?裴千户,你被人耍了知不知道?” 裴恭不言,只是朝前两步,拇指径直轻顶住刀镡往外,抽着刃子转瞬便露出刀鞘。 “嗡”地一声刀鸣骤然响彻四周,裴恭的雁翎刀已经全然出鞘,刀尖的冷光晃眼,转瞬便扑簌簌带着一抹亮光,划过方岑熙的脸。 曾哲瞧着眼前的动静,不由得心意满足地勾起唇角来。 他记得,梁国公府的裴恭一向鲁莽。 如今虽要费些功夫,可若是让裴恭亲手杀了方岑熙,无疑就是让梁国公府和十三司,彻底撕破脸皮。 这比起方岑熙悄无声息地死在哪个未知的角落,实在要有用太多。 曾哲泠然道:“如今这姓方的,是横竖要死。” “我只不过与裴千户送个顺水人情,想请裴千户记我一份好。”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裴恭骤然嗤笑出声。 “不愧是十三司,这人情倒是新鲜得很。” “既然这位协领如此诚心诚意,裴某自当领情才是。” 曾哲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裴千户放心,不会有第三个活人知道今天的事。” 裴恭认同似的点了点头,转而又看向曾哲。 “诶,协领大人你过来,离我近点。”他眯了眯眼,冲着曾哲轻挑地勾勾手指,“对,到这边来,朝这边转点身。” 曾哲被裴恭这莫名其妙的要求搞得莫名其妙,便忍不住问:“裴千户堂堂五品,难不成没杀过人?如今是发憷了?” 裴恭还不等他那一句话问完,便不动声色地将锋刃一转。 几乎是不消更多反应,雁翎刀便直直没进曾哲下腹。 曾哲万分惊讶,散开的瞳孔里恍惚写着“你怎么敢?”这几个大字。 裴恭却不以为意。 他不慌不忙得瞥一眼方岑熙,便又插科打诨似的对曾哲道:“叫你过来点。” “他都快没气了,哪还能动弹得了?你在那把血溅他身上,怪难洗的。” “回头万一糟蹋他一身衣裳,他还得唠叨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三合一更迟啦~本章有红包欢迎大家留评哦~ 第65章 我裴俭让的喜欢,绝不会作枷锁 风雪簌簌地掠过屋檐, 漾着尖利的响动。 曾哲根本顾不上肢体的苦痛,他满眼只剩下错愕:“你怎么会……” 他终于后知后觉:“你们……” 裴恭冷眼将刀抽出来,嫌脏似的在曾哲衣服上蹭了蹭顺着血槽流到他手背的血。 “你们是不是就这么把刀子戳在我二哥身上的?嗯?” “杀人偿命, 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裴恭不动声色地又给了曾哲一刀:“你说我二哥被人捅了刀子是什么感觉?” “这么多年在宣府大大小小几十仗,他满身都是伤, 怎么最后就护了你们这群狗王八犊子?” “刀子没捅到你们身上,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会疼是不是?” “你们在菱花阁里头, 成摞成摞得送银票那时候, 就不怕冤死的人来索命吗?” 裴恭转瞬就将曾哲踹倒在地。 “你既然将这地方安排得妥妥当当,那岂不就正好?” “反正今天的事没有第三个活人知道。” 曾哲无论如何也没料想到, 最后会是这种结果。 血浸透了红赤赤的麒麟袍服, 却只是衬得那袍子越发艳丽。 曾哲带着不甘和错愕, 终究像一团烂泥似得彻底瘫在地上, 断了最后一口气。 裴恭的刀身上鲜血淋漓,可他却丝毫不见慌张,只是转而一刀挑断了拴住方岑熙的绳子。 久违的空气,争先恐后涌进方岑熙的喉咙。他无比无所, 如今仿佛吹口气都能送人归西。 方岑熙失去了绳子的桎梏, 于是便像是枯叶一般缓缓从枝头飘零坠地。 裴恭便也丝毫不假思索,迅速上前将人稳稳接住, 像为曾经无数次错误补偿那般,将方岑熙涌进怀里。 他慢条斯理地替方岑熙裹好灰狐皮子的斗篷, 而后才拖着曾哲的尸身出去料理了个一干二净。 饶是第一次做这事, 裴恭却熟练得好似个老手。 曾经,他在脑海里将这事反复构想了无数遍。只不过那时他想杀的, 根本不是曾哲。 漫天的大雪好似要盖住整个入眼的世界。 白雪皑皑, 洗去了所有可能留下的痕迹。 裴恭明白, 他实在不想再失去方岑熙一次了。 就算方岑熙是十三司的人,就算他在方岑熙跟前吃够了倒霉,就算方岑熙总嫌他冲动又鲁莽。 他对方岑熙的喜欢,却也始终未曾被他放下。 待他迅速料理完一切,才转而回到那破落的小茅屋。 临到门前,他才觉得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 裴恭弯腰定睛一看,始发觉地上躺着块牙雕。那上头的纹路雕作翻天莲,无比精细,正是方岑熙总是把玩的那一块。 可美中不足,那块精致的牙雕上,却有一道暴殄天物的深深裂痕,生生将翻天的莲叶都劈作两半。 裴恭忍不住有些惋惜地皱起眉头。 “是我方才掉的。”方岑熙不知是何时已经扶着门框站在了裴恭眼前。 “还请三爷原物奉还。” 他肩头覆雪,嘴角血迹引人注目,如今在漫天飞雪里,红赤赤得显眼,就像是一朵怒放的花。 他肤色泛着青白,眉头轻轻蹙起来,一张俊俏面儿上毫无血色。 这一切落在裴恭眼里,便只剩下“虚弱”两个字。 裴恭不应声,手却忍不住抚向方岑熙的脖颈,轻轻摩挲几下方岑熙颈上先前被他掐出来的血印。 印记虽然早已浅淡不少,可却没有那么轻易就能消去。 裴恭觉得心上只剩下不可名状地痛。 他都干了些什么? 那些弄伤弄疼方岑熙的事,竟然都是他亲手所为。 裴恭连嗓音都开始打颤,将牙雕小心翼翼搁进方岑熙手里:“好好的牙雕,怎么会裂了?” 方岑熙的手搭在唇边,轻咳两声:“上次在甜水巷,你按我那一把太猛,撞掉在地上摔的。” 裴恭的手一僵:“是怪我。” 他说着又伸手替方岑熙拢拢斗篷。 方岑熙垂垂眼帘:“三爷的斗篷又要几两银子?” 裴恭微整,忍不住自嘲似的笑了笑:“穿好。” “我倒贴你,行不行?” 方岑熙闻声,方才慢慢抬眼迎上他的目光。 只是这次的茫茫四野中,天地间的活人唯有他们两个人。 四目相对,风声便好似静了。 方岑熙的眉头沉了沉,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裴恭如今是看得细了,才发觉方岑熙那眼眸生得极好。 秋水含情,顾盼生波,连他那两个名动京城的妹妹也要稍逊一筹。更何况方岑熙这双凤眸,如今就算蹙一蹙也能勾得让他心疼。 裴恭一把握紧方岑熙早已经凉透了的手,又仔细替他拂去满身落雪。 最后干脆又利落地将人扯到自己身边,不由分说揽入怀里紧紧扣住,发疯似的质问:“你假死一场甩手便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绝望?” “你藏住了那宣府卫的假机要,为什么不要对我说?” “你知道了……”始终一言不发的方岑熙,此刻终于在裴恭耳边不疾不徐轻喃出几个字。 “你走便走了,那晚上又回甜水巷干什么?”裴恭拥住人的手忍不住又紧了紧,好似生怕方岑熙再从他身边逃开:“你不是一贯谨慎么?你怎么可能猜不到我会去甜水巷?” 方岑熙默了默,最后还是坦诚道:“看猫。” “我知道,一走了之便早晚会与你翻脸对立。” “到那时候,不知道还能看几眼白浪花。” 裴恭:“……” “你知道看它,都不知道来看看我?” “你就是个混账东西,连梦里头都不来看看我。” 风鼓着织金的灰狐斗篷,扬天翻飞,烈烈如舞,缀着狐毛的领子拥着方岑熙的脸,一时间衬得他浑身只剩下令人心疼的脆弱。 他撩眸瞧向裴恭:“是我骗了你,俭让。” “抱歉。” 裴恭几不可见地滞了滞。 方岑熙没有哪怕一句怨言。 方岑熙叫他太久没叫过的那句“俭让”。 此般情景,饶是裴恭早有准备,却仍旧忍不住整个人微微一滞。 “没事,没事了。” “我们这就下山去。” 他扶着方岑熙慢慢往前走:“我们去吃东西,去暖和地方。” 方岑熙跟着裴恭踩出的路缓缓前行,另一边吃力地扯起嘴角笑笑,眼中却免不去那几分失神。 他好似有很多话想说,可最后开口时却只有反反复复那三个字:“对不住。”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裴恭压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曾显露出来。 为什么宁愿一个人看着危险一步又一步地逼近?为什么要捱着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为什么你肯冒着受伤送命的危险独自承受? 为什么,要让我为你担心?要让我伤害你? 裴恭有太多的为什么想问。 可这满腔的疑问,临到嘴边,却还是变成了浅浅淡淡的一声轻叹。 这叹息声被掩进风雪,便好似未曾发出来过。 “你不让我当钱兴同他们的靶子,不让我知晓你的危险处境……” “可你忘了,永远活在兄长羽翼底下,永远需要旁人保护的裴俭让,怎么能配得上站在你身边?” “可是留在内卫,与你而言就这般重要,重要到你宁愿守口如瓶,重要到你宁愿不要性命?” 方岑熙停下慢吞吞的步子,轻轻笑出声来:“为什么呢?” “俭让,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 “我从来没想过,我留在内卫需要谁理解。” 裴恭默了默,只沉声道:“我不信你做过昧良心的事,你把那信塞在给我的锦盒里,你还……”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就算入了内卫,定也是因为仕途无望,是无奈之举。” 方岑熙揩掉唇角腥黏的血迹:“俭让,没有什么无奈。” “进内卫也好,假死去瞧你也罢,这一切本就都是我费尽心思求来的结果。” 裴恭只听着这话,忽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揉得杂乱不展。 他架着方岑熙踉踉跄跄朝前两步,终还是越想越气,他放下手,一巴掌拍在方岑熙腰下。 “你胡说些什么?我又不是不认人的瞎子。方岑熙就是方岑熙,就是个只会气我的混蛋玩意。” 他那一刀鞘抽得那么重,掐脖子时掐得那么狠,一想到先前做过的那些事,连他都恨不得自己去死。 他的岑熙倘若真是个是非不分的奸佞,当初在香海,他便早该死了好几回,如何还会有以后? 裴恭满声愤慨:“你若是背着我有个好歹,我却还似个傻子一般浑然不知,你让我怎么办?” “我再去哪里找个和你一样气人的兔郎君来?” 方岑熙听到这,总算是忍不住笑出一声来。 他撩起视线,认认真真看着裴恭。 方岑熙的嗓音还是温温吞吞的:“俭让,你中意的是温润如玉的方岑熙,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临远,可那终究不是真正的我。” “我有我要做的事。我既然入了内卫,就绝不会退出,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我就只会往前,永远也不能停下步子。” “我们虽然暂时有共同的目标,可我们不会永远在一条路上。” 裴恭瞭着漫山的雪,轻轻勾起唇角。 “你怕我会阻止你?还是怕我会介意你内卫的身份?” “不要怕,全都没关系。” “岑熙,我裴俭让的喜欢,没有那么自私,我的喜欢,绝不会是枷锁。” 裴恭也难得敛起满脸的不正经。 他沉声道: “只要你做的都是对的事,那你便只管往前走。你是寺正也好,还是协领也罢,于我而言,都是绝无仅有的岑熙。” “把你找回来太难,往后我定要跟在你身边看着。”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你看猫都不看我???吃醋.jpg 第66章 临远是我的表字 山中的风雪逐渐归于平静, 云层后的暖光,慢慢自细细碎碎的缝隙中透出。 天色瞬间变得好似是一块澄透的琥珀,映着皑皑白雪, 焕发出浅浅光泽。 不知是这山中太冷,又或者是裴恭的话太出人意料。 方岑熙立在风雪里, 忍不住怔愣片刻。 他看着裴恭的神情中,更是多出几分若有若无的诧异:“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裴恭便只不以为意地轻嗤:“我知道, 我清楚得很。内卫是内卫, 你是你。” “你先前救了裴家几十口的命,你替梁国公府冒了那么多险, 我怎么能是非不分?” 方岑熙对裴恭的这番话不置可否。 一贯心思缜密的人, 此刻的眸子里却好似闪过了半丝不知所措。 他像躲着裴恭视线似得低下头, 又轻轻丢开裴恭扶他的手, 只自顾自缓缓朝前走,仿佛这样就能拜托跟裴恭的关系。 然而他本就体力不济,方才又遭曾哲那一番虐待,如今实在是没法子在这雪地上多半丝折腾。 雪深得早已经没过脚背。 他才走出去两步, 脚下果然又是一滑。 好在裴恭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此时更是眼疾手快,迅速便上前将人拥住。 裴恭便不再多言了, 只背对方岑熙转过身,一副吩咐似的口吻蹲下:“别走了, 雪深路滑, 别再摔着,我背你下山。” 方岑熙闻言, 果真不再“不自量力”地往前走, 可他却也没有乖乖听裴恭的话。 眼见得方岑熙半晌不动, 他便又轻声催促:“岑熙,快上来。” 方岑熙这才皱了眉头:“你背上……不是还有国公爷打的伤么?” 裴恭侧眸,眼角堆出几分了然的弧度:“你怎么知道?那天晚上果然就是你来过梁国公府的柴房,对不对?” “你不是与我吃过酒,要一别两宽么?为什么还要来柴房?” 方岑熙垂着眼帘,不再朝他应声了。 裴恭眼中便多出几分得逞似的神色:“你是读书人,最该知君子不立危墙。既要与人划清界限,就不该再多勾连。” “岑熙,事到如今,你还说当真于我无意?哪怕是一点点也没有?” 方岑熙知道自己被人看穿了,可他却也不慌忙。 他只徐徐道:“有又能如何?梁国公府和内卫,终究隔着深仇大恨。” “梁国公府昔日的苦,总不可能就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 “你我之间,且不说国公爷不会同意,只中间隔着十三司一条,便是永远越不过去的坎。” “你肯信我不加害梁国公府,可不是人人都能如你。如若叫国公爷和世子知道我是十三司的人,定会引来不可预计地灾秧。” 他言辞恳切道:“俭让,这些不该你来承受,我更不想你去受。” “只要你在这世上无恙,我已经不敢再有奢求。” “你怎么总能冷冷静静的,然后说出这么绝情的话?”裴恭忍不住气笑出声来,“你走你的路就是了,管的着我想跟谁?” “你们十三司的协领身份那么神秘,只要你不想让旁人知道,谁还会把你和十三司联系起来?” “岑熙,是我要同你在一起,不是梁国公府,更不是裴家人。把你的那些顾虑统统给我忘掉,一个字也不准再提。” “我希望父母兄妹安好,因为他们是我的家人,所以是我爱的人。” “可他们不可能左右我的意志,替我做一辈子选择,因为你也是我爱的人,也会是我的家人。” 裴恭又忍不住嗤笑:“旁的人都说你肆意妄为,手眼通天。” “怎么?原来竟是这么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方岑熙听到这话,好似自嘲地笑出声来。 是了,他竟也忘了。 他早就看淡了生死,连自己的命也不曾疼惜过,如今却不知从哪里生出这么多顾虑来。 他满目的茫白都自动退远,最后只堪堪剩下个在他面前蹲得好似狗熊的裴恭。 方岑熙便笑了。 他想,他一定被裴恭带坏了。 否则,他定不会也想鲁莽地疯一回。 裴恭迎上方岑熙游散的目光,嗤笑道:“快点先上来再说,我腿要蹲麻了。” “前日是谁叫嚷着要吃东西?现下不急了?” 他说着一把牵住方岑熙的手,扯着他靠在自己身上。 方岑熙倒也不再乱动,果真从善如流地轻伏上他的背,散出三分敛住的疲惫,舒下一口气:“俭让,背稳。” 裴恭嗤笑,拖着长长的音调道:“第一次,你凑活趴。” “不然我就松手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他还是扣稳方岑熙绕住他颈子的手,小心翼翼地缓慢起身,好似是托起一樽价值连城又易碎的琉璃花瓶。 等站稳身子,他才背着方岑熙继续在漫山的雪里往前行。 积雪深厚,他将人紧紧搂着,还不忘侧目碎嘴:“我们裴家两个妹妹都不曾让我背过,你倒好,半点不客气。女儿家都没你身娇体弱,你就是个纸糊的兔儿爷。” “我上辈子指定做过什么大孽,让你这辈子变着法子就逮我一个折腾,你们内卫果真就有的是办法折磨人。” 方岑熙了然,伏在裴恭被寒风掠红的耳廓边厮磨道:“俭让若是实在吃力,那便把我搁下,先往城里去。” “我总能下得去的,不急。” 他说着便要落脚,却又被裴恭抬手猛然架住。 “你怎么不放手?” “不放。” “那我自己跳下去?” “你敢?” 裴恭压着眉头,唇角漾出几丝水汽:“方岑熙,你再给我乱动试试?” 方岑熙就像块娇贵又上等的泥金宣纸。 风能吹走,雨能打湿,随便戳一指头都能多个窟窿在身上,但凡稍有看管不慎,他还能自己将自己撕成两截。 裴恭就没见过这么娇滴,一辈子都注定是要被伺候的男儿郎。 可他偏偏对这多看一眼都嫌的兔儿爷,漾出此生最热忱的喜爱,荡涤了最剧烈的心动。 遥想起初见时给方岑熙的那一刀鞘,裴恭如今是当真懊悔又心疼。 裴恭想到此处,忍不住喃喃出声:“你就是个拿我心疼当驴肝肺的兔崽子。” “你这辈子所有的坏心眼,是不是全都拿来在我身上用过?” 方岑熙轻哂:“嗯,差不多。” 裴恭望着漫山白雪,忿忿看着方岑熙的衣角,还是将背上的人稳了稳。 方岑熙的轻笑还萦绕在耳边,裴恭便又问:“你们那令主究竟是什么人?还有上次那个同你在一起的奚淮,他会鞑靼的刀法,是不是……” “我不知道。”方岑熙如实答道。 裴恭默了默:“算了,我不该问。” 问这些令方岑熙不好开口的,本也是自讨没趣。 可方岑熙却浅声道:“俭让,我确实没有见过。” “你知道十三司的规矩,除过令主,谁也不知道十二个协领的真正身份。” “虽然我入内卫三年积便功升至协领之位,可这些不会因此便破例。” 裴恭默了默,忍不住又转而咧咧道:“你们内卫到底怎么选的人?为什么能收你这么个小纤板子?选协领也不看看人,你这临协领怕是抓阄抓到的吧?” 方岑熙适时纠正:“我不姓临,临远是我的表字。” 裴恭一怔,顿时嗤笑:“好你个方岑熙,先前在五村,你还说自己没有表字。” “你就瞒我吧,还骗我,来日把我气恼了,我就把你扔到城门外面的护城河沟里,你看还有谁管你。” 方岑熙轻笑:“这是我爹选给我的表字。” 风掠过雪地卷起大片雪沫,几乎要迷住人的眼。 迷迷蒙蒙之中,裴恭听到耳边蕴着方岑熙淡淡的声音。 “我不喜欢。” 裴恭还是第一次听这位兔儿爷说起自己的父亲。 他忍不住竖起耳仔细听,生怕落掉哪怕半个字亦或是半丝语气。 方岑熙娓娓道来:“我知道内卫的恶名在外,朝中大员无人不忌恨十三司,我也知道进了内卫稍有不慎便会死无全尸。” “可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我没得选。” 裴恭心里五味杂陈,只能下意识又架稳背后的人。 他连脚下的步子都变得缓了几分,只为耐下性子轻声问:“岑熙,你无论怎么都要坚持留在十三司的原因……” 裴恭觉得自己好似忘了。 方廉于别人而言,是私通倭寇的巨恶,是害得建州府城被残忍屠杀的罪魁祸首,是为一己私利背叛家国的卖国贼子,是从来不值得一活的人。 可对方岑熙来说,方廉还是个父亲。 即便方廉枉为人父,方岑熙却也有充足的理由去寻他。 方岑熙因为这个父亲,受尽了世人白眼,遭过无数苛待,甚至连入仕都注定一生碌碌。 这天下,没谁比方岑熙更有立场,去质问方廉究竟为什么要做下那些惨绝人寰的事。 裴恭心里莫名多出许多心疼。 他不禁沉沉叹下一口气:“我记得他们都说,建州倭乱后,建州知府不知所踪。” “你去私带内卫案库的建州军案,是不是为了这件事?” “你是不是想找你爹?” 作者有话要说: 换衣服的时候把耳钉刮下来了,痛痛痛QvQ带耳钉的姐妹一定要小心鸭5555 第67章 我心悦俭让已久 裴恭明显感觉到背后的方岑熙一滞。树梢上的雪还随着风簌簌地飘, 仿佛要将一切都彻底埋葬。 半晌,他而后才传来一声低低的疑问:“俭让,你还信么?” 裴恭嗤笑:“你半个字都不说, 让我信什么?” “我说的话,你还信么?” “我不信又怎么样?”裴恭架稳背后的人, 免得他沾上湿雪再受寒,“我被你骗了一回又一回, 还缺这一次?” 方岑熙忍不住轻笑。 他声音又轻又浅, 可却无比郑重:“俭让,我不需要找我爹。我爹没有通敌, 更没有跑。” “我是亲眼看着他死的, 就死在倭寇的刀下头。” “我自幼将这话说过无数遍, 可从来没有人相信。” 裴恭不由得一滞:“倭寇杀了方知府?” 方岑熙圈住裴恭的手紧了紧:“俭让, 我没你想的那么心胸坦荡,我藏着信,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羡慕裴总兵可以留在宣府,羡慕他可以战死疆场。建州倭乱同样死伤不计其数, 倭寇屠城无恶不作, 可我却没能死在建州。” “我曾经恨过我爹,恨他要护着我性命, 恨他要想方设法让我从那场倭乱里活下来。” “只是简简单单活着,已经比死在建州难太多了。” 裴恭觉得猛然间愣住了。 周遭的风雪声, 裴恭半点也听不到了。他只听得见方岑熙的说话声。 那明明还是一贯温吞的嗓音, 可听到裴恭耳中,却好像一把钝刀子, 在他心头上一刀连着一刀地剌, 直将他剌得血肉模糊。 方岑熙抬头望了望天。 “十几年前, 他们就像如今诬陷裴总兵这样,也弄了封通敌的信笺,还盖着建州卫的戳。” “可建州司海备守军一早就成了空营,倭寇骤然来袭那日,建州城中丝毫音讯都未得知,还照旧迎来送往,城门大开。” “后来是几个打渔的疍户报到府衙,众人才知大事不好。我爹被逼得带建州府一众衙署,并抽调到府的几个县令守城。” 裴恭听得目瞪口呆:“方知府同几个县令?守城?” “是了。”方岑熙忍不住哂笑,好似是自己都觉得这事情离谱,“我爹也不过是个一心读圣贤书的文人,他连刀都没动过几回。” “建州卫边军不知所踪,我爹就毅然决然领着建州府的文官去守城。” “倭寇刀尖炮利,一路烧杀抢掠,将城中手无寸铁的百姓悉数屠戮殆尽,城中血水横淌,犹如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至于跟我爹一起反抗的大小官员,都生生被倭寇砍作血肉横飞的烂泥,最后混作一团不能分辨。” “他们的血顺着城楼淌下去的时候,那天的夕阳,才刚刚撒在城门上。” 方岑熙脸上已然不再有什么太多表情,他的目光慢慢失焦,一切皆已陷入回忆。 “可饶是如此,他们还拿出一封信,诬陷我爹私通倭寇。” “我爹尸骨无存,能替我爹说上话的人,也都悉数死在那场倭乱。于是,这荒唐罪名就这么成了,再后来,这颠倒黑白罪名越传越远,越来越真,真像却成了滑稽的谎言。” 裴恭已经听得连心都快碎了。 他的岑熙在这世上受尽苛待,他却未曾在初遇时就待方岑熙好上哪怕是一点点。 裴恭觉得自己连嗓音都开始发抖:“岑熙……” 裴恭至此终于彻底明白了,饶是方岑熙受尽这世间诸多不公,他却仍旧能秉持良善。 方岑熙靠进到裴恭的肩窝里,依恋一般轻蹭了蹭。 “我至今都记得,那天太阳极好,我偷偷跟着我爹到去府衙玩,又一路跟到了城楼。我爹发现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找人手忙脚乱把我藏在城楼上的沙垛下面。” “那天有好多府衙和县衙的叔伯,有和我爹堪称知己的,也有和我爹整日吵架的。可那天他们在城楼上都不说话了,只嘱咐我说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跑出来。” “我爹本是这世上最温和谦逊的人,可那天,他像疯了一样。他带着那些衙署和县令去挡要越城的倭寇,他甚至还用绳索将城楼上被砸折的大旗缚在背后,宁愿跪地气绝也决不要旗倒,只为了建州卫若是来援,兴许还能看到城旗,哪怕只多救城中一条性命。” “因为那旗,来袭的倭人自然将我爹当做靶子,围着砍了他一百三十六刀。我数着的,一刀不偏,血肉横飞,全都落在我爹身上,哪怕砍到最后已经不成人样,那些倭人仍不肯罢休。” “我在沙垛后面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倭寇把我爹我守城的衙署都杀死,看着倭寇剖开他们的尸首,我却连哭都不敢哭。” “我爹和建州府衙官员的血和肉,就溅在我侧脸上。” “原来人血是温热的,而且腥膻又粘腻。” 方岑熙语气淡淡:“俭让,我只是想替我爹还有那些惨死的叔伯洗掉颠倒黑白的冤名,我想替枉死的建州城民讨回公道。” “可你也知道,我若是留在大理寺,这辈子恐怕也没法子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世上唯有十三司的内卫手眼通天,能查历年的任何人员及旧案。建州倭乱已经过了十几年,可建州文僚的赤胆和忠心,怎么能就这么被岁月掩埋?” 裴恭听得默然。 方岑熙说得很平静,可裴恭知道,那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无疑都是场历经千难万险的冰霜火雨。 裴恭恨自己不能早些站在方岑熙身边,哪怕只是能替他遮去一点点风雨。 原来他的岑熙不是生来就孤苦伶仃,原来岑熙也曾像他一般,是个无忧无虑的儿郎。就连岑熙的一副羸弱身子,本也能被父母亲人捧着爱着照顾。 可如今的他却只能忍着朝臣辱骂,熬过刀山火海,因为他想要个清白。 那是本就该属于他的清白。 方岑熙轻轻浅浅的声音还在继续。 “所以,我不喜欢临远这个表字。” “很不喜欢。” 裴恭听着那些话,忽觉得那些温声细语第一次听得人如此难受,好似字字如刀。 他恨不能现在就回到保第府的暖屋中,恨不得立即就把人彻彻底底拥进自己怀里,跟他细数自己有多么没心没肝。 “岑熙。”裴恭忽然莫名多出一腔子酸意,“你抱紧我。” “日后都要抱得紧些,不准瞒我,不准骗我,剩下的路,我们一起走。” 方岑熙听着,眉眼里便多出几分掩不住的笑意。 “人家说我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不怕?” 裴恭嗤笑。 “你就是个纸兔儿,我要怕也怕的是一不小心撕断你腰。” “唔……我穷还挑食,又是个抠门精,你不怕碰着我又倒八辈子血霉?” “这辈子已经栽了,剩下那七辈子,你若是再敢像先前那么骗我瞒我,我就狠狠收拾你一顿。” 方岑熙笑得越发明显:“再没有了,骗俭让的事只剩下一件。” 裴恭嘴上没停数落,可人却还小心翼翼地背着方岑熙往前走:“你果然就是个没良心的,今天要是不跟我把那最后一件也老老实实交待清楚,我就……” 方岑熙顿了顿,忽然颔首吻过裴恭耳尖。 他伏在裴恭鬓边郑重道:“其实我,心悦俭让已久。” 从裴恭不顾安危去香海的西山救他的那天,从裴恭在南城从棺材里救他的时刻,从裴恭知晓建州过往仍牢牢抱他度过的那个寒夜。 他早已经深深陷入,无法自拔。 裴恭那恣意的张扬,那刻在骨子里不计得失的良善。 皆是他这辈子望而不能及的东西。 方岑熙的声音不紧不慢:“欺瞒俭让的事唯此一件,再无其他。” 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人听得清。 裴恭在漫天风雪里一滞,整个人好似被白浪花抓了一把那般刺挠。 他想,人大概都是一个德行。 没有的时候想要,得到的时候又觉得像在做梦。 裴恭自也不例外,便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再给我说一遍。” “二两纹银,俭让想听几遍,我就说几遍。” “方岑熙,你……” “五两,还能叫好听些。” 裴恭方才酝酿出来的几分愧疚登时一扫而空,他啧啧出声:“你钻钱眼里了?你他妈干脆再要个宅子,爷把你养在南柳街,跟在那堆莺莺燕燕隔壁当个外室,你是不是更乐意?” 方岑熙听着这明显的气话,反倒认真考量起来:“当真有宅子?南柳街……也还不错,只要不用交一月二两的租子,岑熙却之不恭。” 裴恭便被气笑了:“你好歹一个堂堂十三司的协领,你都是怎么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你还有没有点锋芒?” “我都被俭让当做外室养着了,还要什么锋芒?”方岑熙的眼笑得弯若月牙,“劳三爷您花着钱呢,你想让我当什么,我自然就能当什么。” 裴恭:“……” 我就他妈总着你的道儿。 “你们内卫不发俸?看你这副没见过钱的样,老子就是有个国公府也早晚叫你败完。” “总别是药钱还得自己出吧?我真是服了你,你们内卫的人是抓丁抓来的?” “那些忌恨你的大员,知道你穷成这副德行吗?” 方岑熙闻言,眼角堆出几不可见的弧度。 他径直低头,在裴恭耳尖上轻咬一口。 温热的鼻息扑在裴恭颈子上,裴恭才哑然片刻,压制住心下丝丝缕缕的痒,侧眸嗔道:“你不安安稳稳趴好,干什么呢?招我?” 方岑熙便笑吟吟道:“找找让你闭嘴的机关。” 裴恭:“……” “俭让,省点力气。” “你看,山路还长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又被拿捏了,生气.jpg ———————— 感谢36153335大宝贝和木鱼榴莲白潇洒小天使灌溉营养液~ 喂给小方大人方便他健健康康,早点圆房(doge) - 感谢樱桃丸子和抹茶年糕团投雷~ 一起早日炸掉坏人的老巢:D 第5卷 建州倭寇屠城案 第68章 吮过他脖颈 保第府城中不似山里荒凉, 离城门尚有几里地,便已然能看到城门前头被人扫洒出一条路来。 伏在裴恭背后的方岑熙本睡得安安稳稳,此时却不知为何, 缓缓从浅眠里转醒过来。 他慢悠悠地撩开眼帘,圈住裴恭颈子的手忽松了松:“你先放我下来。” 裴恭:“?” “方岑熙你可真是够可以, 方才趴着的时候俭让长,俭让短, 现在睡醒就不要人了?” “先跟我回去用些饭, 再把药喝掉,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方岑熙哑然失笑。 可这次, 他倒是不依裴恭。 他只伸手在裴恭肩头拍了拍:“俭让, 快点。” “大理寺差事未完, 若是不跟府衙的穆政通他们闹翻, 恐怕不能回京交差。” 裴恭泠然:“周家的人我都派人守着,他们没那么容易再做手脚。” “只是穆政通和樊天和一伙狼狈为奸,若是拔不掉这个毒瘤,假银票之事, 我也得跟陛下有个交代。” “你放心, 我都替你办妥。” “你养好伤便罢,别叫我操心。” 方岑熙浅声:“如今尚未回京, 还是谨慎些好。” “快放下来,如若被府衙的人看到, 怕是还要横生枝节。” “也罢。”裴恭小心翼翼地将方岑熙搁回地上, 又替他拢了拢灰狐裘的领子,“曾哲眼下虽埋得干净, 可他跟府衙的人多有关联, 骤然不见踪影, 我怕府衙会找他。” “可我总得先安顿好你,我再去打理这事。 ” “不用担忧这个。”方岑熙勾起唇角,“我手上有十三司便宜行事的暗令,你可以拿召令,放在曾哲屋里。” “曾哲本就不是奉十三司的命,而是私下来得这保第。他如若不辞而别,自也在情理之中。” “穆政通一干人同曾哲始终是貌合神离,只要看到十三司的东西,他们便定然不会再急着找曾哲。” 裴恭闻言,便从善如流点头:“好。” “至于府衙,你也不必担心。”方岑熙说得有条不紊,“他们既想杀我,定然是已经狗急跳墙了。他们越乱,才越容易出错。” “如今我们手里没有什么能将这帮人一举拿住的证据,再去找,总归被动。” “何况他们既做得出这些事,就定把线索处理得一干二净,不怕人来查。” 裴恭的眸色深了深:“你有主意?” 方岑熙慢吞吞朝前几步,略作思索:“保第的这帮人在此根深蒂固,相互熟悉,无疑是铁板一块。” “对付他们,你不能按常理查,你要使诈才行。” “就算咱们什么都没有,也要装作一清二楚,让他们起疑。这样方能骗乱他们的方寸,让他们自己露马脚出来。” 裴恭撩着方岑熙颀长纤细的背影,莫名想起大哥曾经对他说过。要对付奸人,总得比他们更奸才行。 而眼前的人就算弱不禁风,可此时漾着满身的光,他却像这世上最坚韧的中流砥柱。 城门就在前头,裴恭却看不见。 他的视线堪堪落在方岑熙身上,好似便足够了,再也不用看任何其他。 “俭让?”方岑熙顿了顿,回头去瞧半晌没反应的裴恭,“你跑神了。” 裴恭骤然迎到这番打量的目光,于是不得不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把他们安排得清清楚楚,可你呢?” “我?”方岑熙私有兴致地挑眉,“我怎么?” 裴恭沉声问:“十三司究竟让你来保第干什么?” “若是让你来阻我查这假银票的案子,你回京怎么交待……” “不,是我自己想阻你。”方岑熙淡然道,“我此行来保第,为的就是跟府衙这帮人死磕。” “虽然我也没弄明白,令主这安排究竟是为什么。” “我大概还得琢磨一阵子。” 裴恭闻言,这才忍不住嗤笑:“也罢,我有谱。” 他上前两步靠在方岑熙耳后,低下头,让吐息缓缓绕过了方岑熙的颈子。 “你慢些走,我去前头叫个车来。” 明明是寻寻常常的话,却一下被他说得多出几分暧昧。 方岑熙冷不丁噤了一下,紧接着又抬起手咳嗽两声。 裴恭便又趁这机会,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了捏方岑熙的脖子根。 方岑熙的脖颈白净,细腻,可却总让人觉得削瘦且羸弱,好似受不得半点外力的摧残。 昔日他在甜水巷里,死死掐住这脖颈的时候,满脑子都只恨不得将它勒断。 可如今却早已天翻地覆,他连风都已经舍不得扑在方岑熙身上了。 裴恭觉得自己变成了个没出息的胆小鬼,前怕狼后怕虎,满脑子都只有忧思惊虑。 若在从前,他定要狠狠唾上自己一口。 可时移物移,他哪能想到自己如今竟会身体力行。 方岑熙看着裴恭莫名其妙的举动,眼神里便蕴出几分疑惑来。 可还不等方岑熙开口,裴恭就低下头,又轻又快地在方岑熙的颈上轻吮一下。 他问:“岑熙,掐过的地方还疼么?” “我亲一亲,往后就再也不会疼了,好不好?” 方岑熙愣愣地望着裴恭,后知后觉地倏然发笑:“裴俭让,你就像个无赖。” 裴恭听着却也不气:“那倒是巧了,我记得我们岑熙,就正喜欢无赖?” “别闹了。”方岑熙笑意丝毫不见减轻,他微微扬起下巴,“城门就在前头,你还想不想回京?” 裴恭闻言,脸上登时漾出显而易见的坏笑。 “当然要早些回去。”他不安分的视线在方岑熙身上梭巡一周,“我们白浪花,都好久没吃鱼了吧?” “早该回去喂了。” ———————— 保第府这头,魏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府衙中好些人,当初读书时都受过樊天和的恩惠。 他是尤其得了樊天和青睐,才能从昔日一介穷书生,摇身变成如今人人敬畏的樊家女婿。 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向来是铁板一块。 别管是什么大理寺还是锦衣卫,反正在这保第,龙来了也得盘着,虎来了也得卧着。 任是天王老子来,也动不动这保第府衙。京中先前不是没派过人来,可最后还不是只能束手无策,无功而返。 魏彬看多了,本是不怕的。 但如今这裴恭手底下的锦衣卫,却又不按常理行事,不由分说便将他扣留在屋。穆政通过了大半天却也不闻不问,这难免让他生出几分担忧。 眼见得夜色渐深了,他才终于等得裴恭推门而入。 魏彬皱起眉头,忿忿将手中的茶船重重墩在桌上,阴阳怪气道:“裴千户真是操劳了,如今才回到住处。” “不知我法犯哪桩,律犯哪条?魏彬堂堂保第通判,竟然遭你锦衣卫无缘无故扣押?” “如今裴千户若是给不出个解释,我魏彬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我定要状告到京中,告上你们北镇抚司的衙门。” 裴恭听着这一番狗血淋头的大骂,倒是一点也不急。他朝魏彬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自顾自落了座。 他嗤然一笑,俨然是对这番诘问毫不在意:“怎么?魏通判原是个急性子。” 魏彬见状,便也忿忿拂袖,落身坐回椅上。 裴恭漫不经心地轻问:“魏通判这话说的不大对,什么叫无故扣押?” “我锦衣卫要留人,连三司也不必过问,魏通判不同意,是觉得这保第府衙权盛三司不成?” “更何况,这保第生了疫病,按制该朝京中启奏说明缘由。” “魏通判,你恐怕将这事给忘了吧?” 魏彬心下一惊,没料到自己是阴沟里翻船,顿时语塞。 裴恭便又泠然道:“但我却并非是存心来找不痛快的,魏通判想走,也不是不成。” “但我留你,自有留你的道理。” “你在穆知府手底下干得最久,自然熟悉穆知府的性子。” “如今这大理寺和锦衣卫都聚在保第,魏通判定然也知道,查不出个结果,我们断不会离开。” “我们就这么嗑着,还能有什么结果?” “不妨告诉你,那银票并非出自其他银庄,如今这假银票的事,我早已有了眉目,你以为穆政通还会坐以待毙不成?” 魏彬眼珠子一转,登时已经明白了裴恭的话外之音。 弃车保帅的事情他不是没做过,如今事情若真是闹大,那穆政通壮士断腕,丟他出来顶罪确也合情合理。 毕竟樊天和跟他的关系,本就非同一般。 魏彬忍不住犹豫片刻,又瞧了瞧裴恭的神情,却也并未轻易信了裴恭。 “我护你自也不是闲的,是为着我日后方便。” “魏通判若是不信裴某的肺腑良言,那就请自便。” 裴恭望着魏彬,笑得弯了眼角,好似满脸都是真诚:“之后魏通判如若到时候遇到什么事,心里悔了,裴某还在此随时恭候。” 他说着让手下敞开大门,果真不再阻拦魏彬。 魏彬一脸心思重重,转瞬便拂袖而去。 裴恭眼见得魏彬走远了,脸上的笑登时敛得无影无踪。 他招手唤来手下的百户:“你叫大家换衣裳去吧,要装杀手就装足全套,别被魏彬看出破绽。” “追上之后,别舍不得拿刀碰他。” “人手里的血债多了,胆子可不一定就会变大。”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从方导师手底下毕业了!今天就拿魏彬实践一下:D ———————— 感谢一只小黎明鸭亲亲投雷支持⊙V⊙,裴狗说明天就拿装备去炸了给小方大人下毒的坏人~ 第69章 十三司元令在此,所至处如帝亲临 裴恭熬过两个大夜, 打发走魏彬之后,他早便已经乏了。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不忘去瞧方岑熙。 他进屋时又等了一阵, 摸着熬好的药碗已然不烫了,他才端着药缓缓走到床边。 方岑熙本就浑身没力气, 在南城的破屋硬撑了两天之后,还被曾哲重重踢了好几脚。 大概也只有在梦里, 他不至于太过难受。故而裴恭早早就照顾他睡下了。 直到此刻, 方岑熙还深眠未起,好似并没有被裴恭进门的动静扰醒。 他睡得安安稳稳, 鸦睫的影也淡淡垂在他眼下。 裴恭便挑亮了灯, 扯着凳子坐在床头, 轻声唤道:“岑熙, 起来。” “把药喝了。” 方岑熙仍旧没有动静。 裴恭慢吞吞垂眸,瞧着方岑熙不肯睁眼,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径直将手伸进被子,在方岑熙腰下不轻不重地揩一把。 方岑熙的睫毛登时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裴恭见状, 便蕴出一抹坏笑, 索性食髓知味,将手又往床上伸, 一度还顺着方岑熙的腰,多出来些想要往下游走的趋势。 方岑熙这下是彻底装不下去了, 他憋不住笑地睁开眼, 一脸嫌弃地把裴恭那只“猪手”拎出被子丢开。 “裴俭让,你干什么呢?” “管好你的蹄子。” 裴恭撩眉:“不是还睡着么?这么快就醒了?” “我瞧着你脸色不好, 不再睡会?” 方岑熙便转而轻声嗔道:“你身上都是寒气, 你别到床头来, 远一点。” 裴恭一怔,还是从善如流:“那药你自己吃,我坐远些。” 方岑熙垂下眼帘,隐约有些不情不愿:“我那一日两剂的药都吃过,如今早已经不必再吃了。” “你还叫人熬那苦涩涩的玩意干什么?” 裴恭沉声:“补的药也得吃。” “快点,等下就给耽误凉了。” 方岑熙的眉头轻皱起来,一时不置可否。 裴恭见状,便忍不住哂笑:“我们方寺正真是好大的出息。” “怕吃苦药,所以就在这里装睡觉?” 他拿勺子搅了搅,将药碗递在方岑熙手里,忽然又多出满眼的耐心:“岑熙,听话。” “先前是我思虑不周,不该放你在城南那寒凄凄的地方养病。这时节天寒地冻,若是落下病根子,我实在难受。” “你就是作弄我也好,但别作弄自个儿的身子。” 方岑熙本盯着裴恭,听到这,忽不动声色地伸手将药碗接过来。 他没再听裴恭唠叨了,只是自顾自仰着头,一口气将那黑褐的药汁灌了下去。 那药味道冲,就算吃完,嘴里仍是留着苦涩余味。 方岑熙忍不住皱眉头,紧接着便又感到嘴里被人塞了什么东西。 一阵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立时漾开了,很快便将药味悉数驱散。 裴恭这才像松下一口气似得道:“蜜渍山楂,去去苦。” 方岑熙显然还带着些乏力,可他还是冲裴恭露出点笑来:“嗯。” 裴恭看着方岑熙应了,一时不禁更加欣慰:“保第醉仙楼的荠菜冬笋包子是一绝,你早些好,咱们去吃。” “还有这蜜渍山楂,比梁国公府外头的甜,咱们也买了带回去。” 他本还想接着继续说,不想忽瞥见方岑熙枕头底下压着信纸。他带着疑惑的视线登时忍不住瞟过去问:“这是什么?” 方岑熙却后知后觉,连忙伸手一压:“没什么……” “拿出来。”裴恭面无表情地从方岑熙手里抽了东西,“你又偷偷干什么好事?” 方岑熙还想伸手去夺,却反而遭裴恭握住了手。 他本就使不上力气,故而根本也不反抗,只是轻轻叹下一口气,对裴恭如实道:“俭让,如今咱们身在保第,便是手里有证据,穆政通一伙人也定然不会轻易伏诛。” “五城兵马司还握在他们手里,不能不考虑最坏的结果。” 裴恭撩眸迎上方岑熙的视线,顿时也了然了方岑熙慌张的原因:“所以这是给十三司的?” 方岑熙轻点了头,又忙道:“俭让,你听我说,先不要气。” 裴恭泠然,面色淡淡:“我没有生气。” “你思虑的不无道理。” “岑熙,这些事情你不用总小心翼翼躲着。我说过,只要你觉得是对的事,你就只管去做。” “我没有那么是非不分。” 他俯下身,将轻吻缓缓落在方岑熙眼上。 “十三司的事,我自然掺和不了,你去办便是了。” “你只要记得快些养好精神,等我带着你回京。” 裴恭又好声好气地陪方岑熙说了好一阵话,只不过又没过去多久,手下便有人来禀,魏彬果然失魂落魄地赶来寻裴恭求救。 裴恭眼角堆出几分不出所料的弧度,侧眸对方岑熙道:“咱们的福星来了。” “你躺好,我再去会一会魏彬,成不成还得看他。” 他说着便起身出门去。 魏彬则已经在另一间屋里头等久了。 他通身狼狈不堪,见着裴恭进门,神色也断然再不似离去之前那般倨傲,只是用有些局促的眼神,忍不住暗暗打量着裴恭。 裴恭的目光便也不加收敛得梭巡在魏彬身上,瞧着他的模样忍不住调笑:“魏通判这么快便回来了?” 魏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忙不迭起身作揖:“多谢裴千户救命之恩。” “魏彬方才当真遇到杀手,多亏裴千户命手下的百户大人暗自随行,这才让我死里逃生。” “穆政通既想纳了我的命,图个死无对证,那我与他也再讲不出丝毫情分了。” 裴恭知道计划得了逞,便敛了敛自己的神色:“魏通判既然想通了,那便是聪明人。” “你是从犯,并非主谋,定然是迫于压力,才会做这许多无奈之事。如今只要事情全部说清,裴某也必会言明圣上,帮魏通判从轻发落,让主犯得以严惩。” 他说着请了魏彬坐,又叫人奉茶来。 魏彬未定的惊魂终于得到了安抚,他举着茶船灌了一大口水下去,才算是定了定神。 他欲言又止三两回,终于还是找到了切入点。 事情从保第南城的疫病开始,直说到周兴的下落和周家人多次遇险。 魏彬话中虽多多少少隐瞒了假银票的线索,可裴恭如今早已能够分辨真假,便也就丝毫不打断魏彬的话。 “魏通判与我再说细些。” “不急,这地方有我们锦衣卫守着,绝不会再有杀手过来。” ———————— 熹微晨光耀进保第城,照得昨日下过的雪反出斑斓光泽。 穆政通在府衙中整夜无眠。 片刻后,听得衙署前来,他忙不迭追问:“怎么?是那位曾大人回来了?” “知府大人,不见有人回来,可屋里却见到了这个。” 衙署递上那奇奇怪怪的纸符,却不知道是什么。 穆政通一瞧,登时分明,那是内卫的东西。 他一合计,曾哲走开,与他们而言却也是好事。 于是不由得松下眉头,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 衙署接着又道:“还有,魏通判昨夜一夜未归,听说是同那京中的裴千户把酒言欢,说了一宿。” “那裴千户还大笑说‘有魏通判帮忙,回京指日可待’。” 穆政通眼角一跳。 魏彬和裴恭能有什么好说的? 他跟魏彬明面上虽好,暗地里的龃龉却只有他们知道。 何况魏彬还有樊天和这个大靠山,自然是不会出什么大事。 可他穆政通就不同了。 此般若是魏彬先咬他一口,他又能去何处说理? 穆政通压了压眉头,脑海里登时飘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抖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快定下神。 “事已至此,无毒不丈夫,去守住四个城门,决不能叫他们跑出去。” “等到宵禁之后,就带上五城兵马司的人马……” 穆政通四指并拢,做了个“杀”的手势。 他总得先下手为强。 一天匆匆而过,夜色降临时分,五城兵马司果真奉命到锦衣卫下榻处捉拿“逆贼”。 为首的人骑在大马上,高举着马刀。 “诛杀逆贼,论功行赏……” 不料话音还未落,裴恭已经将人一刀斩到马下。 裴恭提着血淋淋的刀,径自立在街前。 月光在他身上弧出一圈轮廓,映着他身上的血红得刺眼。 饶是他身边只跟着三两锦衣卫,此刻却仍旧是满身杀气,让人不敢贸然上前。 裴恭将刀横在身前,抬手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沉声道:“今日乃是穆政通犯上作乱,残害陛下近臣。” “尔等如若不知,现在放刀犹可无罪。” “否则不听劝阻,执意上前,便皆如此贼下场,我要他的命。” “你们谁不怕死,就只管上来。” 人群一时间纷杂嘈乱,有人丢下刀械,但也有人朝着裴恭围拥上去。 裴恭半丝也不迟疑,手起刀落,在街上涌开一片血迹。 人越杀越多,裴恭的刀也越落越快,丝毫不容五城兵马司的乱贼上前一步。 不料才几时功夫,一支羽箭便直穿过裴恭面前那贼人的胸膛。 那箭狭尖轻羽,显然是内卫制式。 裴恭后知后觉,随即抬眼望去,方见大片黑压压的内卫早已将这地方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协领一把勒住马缰。 那勒缰绳的动作似乎微微有些吃力,可却只有裴恭将这一点不起眼的动静看在了眼里。 饶是方岑熙还如初见那时一般,用一方皂绢覆在眼下,还拢着兜帽将脸遮得七七八八。 可如今的两个人,好似只需要一瞬的目光交错,便已经不必再多言半个字。 方岑熙居高临下地睨着乱状,随即用纤长手指夹挟着令牌亮了出来。 冷冷的声音随即回荡在街道上。 “十三司元令在此,所至处如帝亲临。” “尔等如若还敢妄动,就地格杀勿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浮世亲亲,默音宝贝,明天大可爱和向生小天使投喂营养液~ 助力小方大人喝完后站起来!不腰疼(bushi) 第70章 哪有狐狸不勾引人呢? 内卫一到, 场面登时彻底逆转。 五城兵马司束手就擒,另又有两队人马被单另拨出来,一队去包抄樊天和别庄中的人, 另一队则前往缉拿穆政通与樊天和。 院中终于重归静谧。 归来的属下们,有条不紊地同裴恭禀报着。 “千户, 这票的印油和雕版皆在此,周兴先生也愿作证。” “是穆政通及一众人, 通过这宝兴银庄行贿, 后来才察觉票多而钱少,故而才开始印制假票, 专找一些三迷五道的骗子, 用高利诱骗城中百姓汇存银两, 然后再叫那些骗子遁跑, 钱便寻不回来了。” “只不过周兴先生的印泥做了手脚,真银票也会变成假的,最后才会造成假票泛滥之状。” 裴恭面色凝重,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那些开多的银票都被送到了哪里?京中?” “还有那个樊天和, 他们扣着周兴调那许多油泥又是为何?这些还没有查清。” “这底下的水, 恐怕还深着,咱们还没有探到底。” 他说着, 又朝窗外看了看天色。 方岑熙一夜未归。 裴恭心里免不得担忧,索性草草吩咐众人先行休息, 其余事情再从长计议。 戾戾风声灌满院子, 直到天色微熹十分,几声马蹄响才伴着风声传进屋子。 裴恭忙不迭出门, 便见得方岑熙有气无力地勒住了马。 午夜那一遭, 方岑熙手持元令是的确威风。 可如今换下那一身红赤赤的麒麟袍, 便越发显得面色着实苍白—— 他确实是累着了。 方岑熙本就连病带伤尚未康复,昨夜虽不必他动手,可一夜奔波也几乎是要了他半条命。 他扯着半丝不引人注意的笑:“保第都抄干净了。” “俭让,你去接裴总兵回家吧。” 裴恭立时伸手牵住马,轻抚几下马鬃,抬头道:“你先吃了药去眠一眠。” “别晕晕乎乎从马上栽下来。” 方岑熙本已经精神不济,可从裴恭嘴里敏感地听到“吃药”那两个字,他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紧了紧握马缰的手,有点拒不下马的意思。 裴恭将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失笑:“快下来,杵在这吃什么风?” “跟我进屋去。” 方岑熙温吞着嗓音,虚着力气道:“使不上劲。” “我踩不住马镫,下去就要摔了。” 裴恭嗤笑,不假思索伸出双手:“别怕,下来。” “我接着你。” 方岑熙毅然决然:“不下。” “谁知道你接不接得稳?” 裴恭哂笑:“又不是没抱过你。” “那不吃药……” 方岑熙撇撇嘴角,才慢吞吞伸手扣住裴恭颈子。 他重心一倒,就整个人都从马背上滑落而下,直直陷进裴恭怀里。 裴恭将人稳稳接住,而后才问了问抱方岑熙的手,大步流星回屋。 只是屋门才被他一脚踢住,他眼角便又朝下弯起几分弧度。 “岑熙,方才话还没有说完。” “不吃药……是不可能的。” ———————— 保第诸事已闭,众人陆续归京。 顺天府已经过完了年节,街道上仍是忙忙碌碌的样子。 裴恭才一回府,便从家中得知,旦日阖宫大宴。 他大抵需要随着父兄进宫去。 念起先前于皇上所求之事,如今也确到了兑现之时。 裴恭连夜整理好这假票的案卷,只待着讨来容二哥尸首归京的恩典。 可第二日宫宴直到了高潮,一切却也只有太子主理。皇帝虽下了恩赏的旨意,却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 酒过三巡,裴恭便也没了兴致。 他便随意寻个借口离场,独个儿去了远处留备醒酒的偏殿。 不过片刻功夫,同样进宫的方岑熙,果然也尾随而至。 他不动声色地关好门,跟着裴恭的步子:“俭让,方才国公和世子皆在,我不便近前。” “你怎么到这来了?是不是吃酒吃得头疼?” 裴恭轻笑一声:“没有,不妨事。” 方岑熙便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替裴恭理了理袖子。 “在宫里,总得时时刻刻都得体些。” “躲一躲也好,应付人是累差事。” 如今即便裴恭不说,事情却也却也不难猜。 今儿这宫宴面上虽说是借了个别的由头,可是大内既为梁国公世子裴宣复了锦衣卫指挥使的恩封,又赐了梁国公府不少恩赏,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是裴恭给裴家长了脸。 可裴恭到保第府出生入死一趟,图得最不是这些功名利禄。 他裴俭让最想要的,陛下却偏偏躲开了,回避了,不予他一个答复。 裴恭如今早已不似当初了,他心中郁结不会立时流露在面上。 他只会找个由头,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跑到偏殿来。 裴恭对方岑熙的言语不置可否,只自顾自寻见留在偏殿的氅衣毛裘,从中摸出把匕首,仔细销好,便轻握住方岑熙搭在自己袖口的手,利落将匕首塞进方岑熙手中。 “拿着。” “这把大漠瑰月,留在你手里比在我手上有用。” 方岑熙的视线落在匕首上,不动声色地慢慢打量起来。 这匕首刀窄而长,比寻常匕首的刀尖又多些微弯的弧度,看起来与其他匕首很是不同。 而且这刀鞘上镶了宝石,只要拿着刀随便晃动几下,刀鞘上的装饰就能在光下映出一团锦簇花团般的斑光。 那光斑斓又炫目,轻易便能看得出价格不菲。 不等方岑熙张口再问,裴恭便缓声道:“这是我二哥先前从肃州带回来的,那里的粟特人和特波旬人最喜欢用这种匕首。” 西域人喜食牛羊肉,且多爱整块烹煮。 他们往往会待熟肉上桌后,才会削牛羊肉分食。故而一把能剖肉分骨的利刃,于他们而言尤其重要。 正是因着这原因,西域的匕首多出精品。 因为此刀锋利无比,用来丝毫不费力。 裴恭浅声道:“你在内卫中行走难免危险,不管在野外还是遇人胁迫,拿这把匕首防身,总归得心应手些。” 方岑熙拿着匕首慢条斯理又打量一阵。 这刀向来是裴恭带在身上的,故而好似带着裴恭的体温和味道。 方岑熙便握住匕首,抽出来瞧了瞧。 “先前在甜水巷那次被你拿住,我是不是差些就死在这把刀底下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匕首贴进怀里:“的确锋利至极,俭让的刀,果然都是好刀。” 裴恭见着方岑熙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好不太自然地佯装咳嗽。 末了,他还是忍不住默默念叨:“你就是个没良心的。” “我那次若是当真伤了你,你是诚心想让我后悔一辈子。” 方岑熙唇边登时噙上几分笑意:“那俭让为什么没下刀?” 裴恭没好气地抬眼看了看方岑熙。 未几,他忽然一把钳住方岑熙的手腕,丝毫不容反应便将人抵在墙角边,俯首满声暧昧地问:“那你说我这刀为什么不下去?” 裴恭的唇角边也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方狐狸,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偷偷给我下过蛊?” 方岑熙轻轻挑眉:“你叫我什么?” 裴恭眼中多出几分玩味:“怎么?我叫错了?你不是狐狸?” 方岑熙不再多言,唯有满脸绽开不怀好意的笑。 他随即微扬下巴,径直轻啄在裴恭唇角边。 裴恭一怔,扣住方岑熙的手不禁紧了紧:“我朝你打听个人,温润如玉,识礼得体的方岑熙是哪一个,你认不认识?” 方岑熙没被捏住那只手,便不安分地游走起来,缓缓攀上了裴恭的腰带:“你叫的又不是方岑熙,哪有狐狸不勾引人呢?” “你说是不是?俭让?” 时令虽还是早春,可两个人勾勾搭搭,难免挠出一腔子火。 可这偏殿不过是做个酒歇之处。 宫里头尚且宴饮正酣,王公重臣俱在。 方岑熙虽关上了偏殿的檀门,可眼下这场景总还是多多少少带着些“偷情”的意味。 如若被让人看到他们眼下这僭越之举,秽乱宫闱,恐怕刚才堪堪翻身的梁国公府又要被被一把薅到底了。 思及此处,已经脱离低级趣味的裴恭,不由得绷着强硬意志沉了沉脸色。 他一度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总迫着方岑熙吃药,故而方岑熙才记着仇,故意在这么个地方“拱火”。 他皱起眉头,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勾引”:“方岑熙,把手给我撒下来。” “你平日那温吞安分的模样呢?枉我还以为你方寺正温文尔雅,谦和有礼。” 裴恭伏在方岑熙耳根后头轻嗅了嗅,便又在他耳鬓边厮磨道:“瞧瞧你如今这模样,你的圣贤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 方岑熙闻言却也不气,只轻轻撩起眼帘,依旧是笑吟吟道:“是么?那我听听?” 他说着便低下头,不由分说朝裴恭腹前靠去。 裴恭垂眸:“……” 眼下这场景,让他莫名想起了昔年怀孕的大嫂。 大哥裴宣也这么弯下腰去听。 裴恭眼里多出几分纵着方岑熙的无奈。 他伸手扣住方岑熙的下巴,迫着方岑熙抬起头来:“天底下怎么会有胆子这么大的狐狸?” “怕是在哪学的狐假虎威吧?” 方岑熙也从善如流直起身来,却不应裴恭的话,只自顾自道:“俭让,听不到。” “这狗肚子里,实在是半丝也听不到我念过的圣贤书。” 裴恭滞了滞,后知后觉被气到笑出声来:“方狐狸,你消遣我?” “不然呢?”方岑熙却笑得狡黠,“你还是笑着的好,耐看些。” “别总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俭让,你说过,以后的路我们一起走的。” “若有问题,我们大可一起拿主意。” 裴恭凝着目光,忽然定了定神。 他薄唇翕张:“岑熙,我总觉得……” “陛下如今半面不露,案卷也只命我从北镇抚司递交。先前应我允二哥尸首回京之事,更是再只字不提。” 污蔑的人,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坐收名利。可清白的人,却总得东奔西走,才堪堪自证清白。 裴恭早已深谙其道,于是忍不住压低声音:“我怕……陛下是想要变卦。” “如若不洗清我二哥头上的污名,把清白捧到陛下跟前,这事恐怕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绮罗生的小苏苏-大宝贝和一味煽情小天使灌溉营养液~ 今天一看评论震惊到了,默默掏出我的肝开始研究…… 感谢狐君亲亲投雷~ 非常谢谢大家支持,啾咪~ 第71章 吻得意乱情迷 方岑熙默了默, 瞧着裴恭的目光里,也登时多出点复杂的情绪。 裴恭皱着眉头略作思索:“我只觉得保第水深,就算已经♂疯推文抓了穆政通和樊天和, 也断还没有弄得干干净净。” 他轻声用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嗓音道:“我先前还见曾哲在菱花阁里,给钱兴同行过几万两的贿银, 这事定与钱兴同有摆不脱的关系。” “可还没顾得再深挖,顺天这头却急着召我回京……” 方岑熙轻轻撩眉, 似是从中关注到一个地点, 便忍不住追问:“菱花阁?” 裴恭于是笃定地点下头:“不错,正是菱花阁。我在那看到的银票, 少说也有上万两, 只怕他们断不止那么一回。” “而且, 用的也是宝兴钱庄的银票。” “只怕是些脏钱, 也让樊天和那钱庄子给将来路洗得清清白白了。” 方岑熙略加思索,贴在裴恭身边勾了勾他的手指。 他像拥住一个人似的,将裴恭的食指也紧紧包裹进自己的掌心:“俭让,欲速则不达, 这事情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可却千万不能急。” “我知道时令不等人,但是钱兴同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 他能一手捏造这么两回冤案,就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对付的。更重要的是圣意难测, 如今最是不能慌乱的时候。” “我可以无所顾忌, 可你与梁国公府同气连枝,国公爷和世子跟你是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行差断不能有半点差错。” 方岑熙眸中的波光漾了漾:“更何况, 你知道的,我最不想你有事。” 裴恭脸上勾出几丝苦笑:“我自然知道这灾秧,不能祸及家中。” “但什么叫你能无所顾忌?我们从香海到南城,又一同在保第出生入死,你到现在还能说得出自己一点顾忌都没有?” 方岑熙一滞,还是把那句下意识将要脱口而出的“我不过一个孤家寡人”咽回肚里。 裴恭的话倒是问得半点没错,他如今已经不是孤家寡人了。 除过白浪花,他在这世上和一个人有了不输给亲缘的情谊。 他从来未曾轻视过裴恭的感情。 可他孑然一身在这世上飘零了将近二十年时光,知道如今才发觉,很多事早已经潜移默化成了习惯. 另一边的裴恭见得方岑熙好似愣神,便又伸手在方岑熙额头上轻点了一指头:“我怎么就半点也看不出,你不想我出事?” 方岑熙被戳得回了神,顿时腹诽着裴恭这野蛮人果然本性难移。 结果还不容他开口驳斥半个字,裴恭便又不由分说地揽住他腰肢,紧接着便使劲拽了一把。 方岑熙冷不丁失了衡,便直直跌进裴恭怀里。 裴恭这下才当真得逞地笑出了声来:“我是肉/体/凡胎,又不会算命,只瞧得见小方大人满肚子都是馊水儿,如何瞧得出你不想我出事?” 方岑熙猛得撞在裴恭胸前,登时也忍不住气笑了。 他眉角轻撩,嗓音浅浅:“当真看不出?三爷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怎么就眼瞎了?” “当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裴恭听着也不气,只从善如流地嗤笑道:“你三爷的眼珠子的确是瞎了。” “不然,这天底下有的是翩翩君子,一个赛一个好性子,我怎么能丢着那些好郎君不要,偏就瞧上你这么个坏东西?” 方岑熙笑吟吟地听着裴恭阴阳怪气,正准备和他有来有回地“礼尚往来”几句。 可不料他正要还口,远处就忽传出来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人拌嘴的言语戛然而止,不约而同地瞥向门口。 不出片刻,殿门外的脚步声果真慢慢靠近,像是冲着这偏殿来的。 如今梁国公府里头,还断然不同意裴恭与方岑熙有什么关系勾连,故而明面上,方岑熙和裴恭几乎并无什么接触。 眼下有外人来,若被瞧见两个人同在这偏殿,自然不免落人口舌,消息早晚会传进梁国公的耳朵,到时候他们难免显得瓜田李下。 故而方岑熙迅速在屋中梭巡一整圈,见得内屋的角落里有副矮屏风,便不假思索一把扯住裴恭,转身躲到了屏风后头去。 几乎是躲好的瞬间,偏殿的门当真被人一把推开。 闻着动静,似是严城伯府那几个姓裴的本家,今日在这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此时闹闹哄哄,故而被带来这偏殿中醒酒。 裴恭和方岑熙局促的目光,在屏风后头不算宽敞的天地之间,堪堪四目相对。 两个方才“打情骂俏”完的“怨侣”,此刻便要搂搂抱抱地躲在屏风后头避人耳目,难免相顾无言,于是索性双双扭头侧目。 好在外头吵嚷,一会是醉醺醺的酒言,一会又是要作呕的动静,便也没有人顾得上注意这内屋的屏风。 裴恭和方岑熙这头,才算松下一口气。 只不过严城伯府那几位,听着声响一时半会也不会离去。 方岑熙站得困了,便缓缓仰了仰头。 不料这么点轻微举动,却一下子迎上裴恭那无处安放的视线。 他便也凝着眸子瞧了瞧,只觉得裴恭离他真近。 近得那温热的鼻息都扑在他面上,近得他能从裴恭瞳孔里瞧见自己的影儿。 他趴在裴恭胸前,一时便再也忍不住,弯着眼角慢慢漾出一脸的坏笑。 屏风后头虽暗,但还是有丝丝缕缕的光线倾泻进来。 裴恭眯了眯眼,自然将方岑熙那不怀好意的笑悉数收入眼底。 他警告似得朝方岑熙使了个眼色,但随即又发觉,方岑熙好似并不准备领他的情。 未几之后,方岑熙果然开始乱动,好似有意无意得往裴恭怀里骨涌。 裴恭后背靠墙,退无可退,只能任着方岑熙造次。 裴恭深知他怀里这坏东西是实实在在要身体力行,绝不肯有半分安分了,便只好阖了阖眼,几不可闻地倒抽一口凉气。 方岑熙瞧着裴恭还是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便笑意更甚,兴致越浓,变本加厉地“报复”起来。 他伸手轻拢住裴恭脖颈,抬头从裴恭的眼下一路吻到下颌线,又将薄唇覆在裴恭嘴上。 方岑熙的唇瓣温润柔软,掠过他肌肤时就好似是划过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任谁在这,都难免被吻得意乱情迷。 可眼下境况千钧一发,饶是裴恭的“好词好句”早已经在心里骂了千百遍,此刻也只能没好气地盯住方岑熙。 只不过骤然对上方岑熙的视线,裴恭还是自觉侧眸躲了躲。 他怕方岑熙能施媚术,或者根本不需要什么媚术,单单是两个人交织的目光,便能擦出干柴烈火的火星子。 裴恭只觉得喉咙发干,连喘息都带上了烫意。他每时每刻都恨不得一口叼住面前的方岑熙,把人直接叼到床上去。 虽然甜水巷那院子里的小床,好像是窄了一些,也许不足以施展,可终究胜过现在—— 他们在宫里,在偏殿,在屏风后头躲人。 容不得丝毫动静和放肆。 裴恭咬着下唇,被捏到指尖发白的手也猛然抬起,一把扣住方岑熙的手腕,半点也不犹豫地从自己身上扯了下去。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张了张嘴。 没有声音的口型,最终慢慢汇作一句话。 “方岑熙,你个小兔崽子……” 方岑熙被箍住手限制了活动,却半丝也不失落。他只是耸耸肩,眼角很快堆上得逞的弧度。 方岑熙手上的动作倒是安稳了下来,可身子却往前探了探,用薄唇轻轻衔住裴恭半缕散下来的碎发。 而后,他便撩起眼帘去瞧裴恭。 一双狭长的凤眸半睁不闭,里头恍惚含着情,望向裴恭的时候,正蕴着潋滟波光。何况他身量纤瘦颀长,让人瞧着文文弱弱,且楚楚可怜。 方岑熙本就有谪仙似得样貌,面若冠玉,眉清目朗,如果是笑着,便更不带有丝毫锋利感。 此刻多一个缱绻眼神,便能合着他周身清冷的气质,被骤然拉到人间,让人按不住大动的凡心。 裴恭这才终于明白,方岑熙那双眸子果然是会说话的,他不动时比乱动更摄人。 裴恭绝望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 好在屏风外头那醉汉也招架不住醒酒汤水,便在这个时机关卡,径直冲到殿外的树下,“哕”地一声吐出来。 嘈嘈杂杂找宫人清理完秽物,醒完了酒的人终于功成身退,甩手离去。 偏殿里骤然又重新归于安静。 裴恭这才敢露出几声格外明显的喘息,秋后算账一般盯着方岑熙,仿佛恨不得要在他身上戳两个窟窿出来。 谁料罪魁祸首却像个没事人,还一脸笑吟吟地问:“俭让,你说说,我还能不能毫无顾忌?” 裴恭:“……” 他根本没办法思考。 他只想把面前的人一口一口吃了,连骨头都不要吐才最好。 好在方岑熙也知道自己招惹的是什么人,于是连忙退三步朝裴恭故作正经地拱手。 “三爷还是不要离开太久,免得国公爷同世子见不着您,徒生担忧。” “大理寺还有旁人赴宴,岑熙先告退,你记得迟些再出来。” 大约是因为知道自己没干什么好事,故而话音才落,方岑熙便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裴恭瞧着那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终于忍不住咧起了嘴角。 他想,方岑熙的小院里应该需要换一张宽一点的床。 甜水巷那个小宅,大抵是不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既然要玩刺激,那就贯彻到底咯~ ———————— 感谢木辛小天使和-绮罗生的小苏苏-大宝贝以及狐君亲亲灌溉营养液~ 昨晚加班好困,我自己开瓶喝了嘿嘿嘿:D 裴狗:是谁动了我老婆的补药?(拔刀) - 感谢狐君亲亲的雷子,我必须征用一下来对付裴狗,以便于能保证下章正常更新,over 第72章 二哥绝不可能做卖国求荣之事 裴恭离开偏殿时, 大宴已经喝到了第四盏的宰臣酒。 桌上的看盘和看果早已经撤去,菜也都换过一巡,冷盘子四品都被撤去换成了肉食。 他那案几上的炙子肉, 蒸羊羔,蟠龙菜和莲房鱼包, 还一筷子都没被动过。 裴恭看着满桌子荤腥,莫名觉得索然无味。 阖宫的大宴, 此时才进行到一半。 宫中菜色固然精细别致, 可在这宫宴上的一举一动都要合乎礼仪。 哪怕是一家子人早早进宫,劳心费神, 轮到第一巡的看盘和看果也只能看, 不能吃。 宴到后几巡酒, 菜色虽是轮番换着, 可动不过几筷子便要起身推杯祝盏。 仅仅一顿饭,就要吃上好几个时辰,实实在在是规矩诸多,远比不得在家中吃得自得舒适。 饶是再好吃的山珍海味, 失去了最原本作为美食的意义, 此时此刻,那些令人向往的原由, 大约也就彻底消失了。 裴恭不禁有些钦佩地看向大哥裴宣。 先前大哥出入宫禁游刃有余,原是真真有本事在身上。 于如今的裴恭而言, 与人敬酒相贺, 言笑晏晏,实在不比翻墙查案来得轻松。 这世上, 原是当真会有饭能将人吃个精疲力尽的。 一旁的裴宣, 也着实半刻都没闲着。 他身为梁国公府的世子, 又复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他自然得顶着裴家的脸面跟诸人推杯换盏。 他好不容易得了半刻闲,他才忙端着茶船管两口清茶漱嘴。 裴恭一直记得,大哥虽也常与人小酌怡情,但大哥不喜欢满嘴酩酊酒气,更不喜欢喝多了言行无状。 因为那样既不雅正,也不端方。更重要的,人很容易在醉酒时犯下不可挽回的错。 身为梁国公府的世子,大哥就会变成一个标志,他的一举一动并不只代表自己,而是梁国公府。 而至于裴家,早就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裴看得出了神。 裴宣将茶船递给下人,泠然侧眸,忽见着裴恭规规矩矩在旁边坐着,便沉声调笑道:“俭让回来了?” “我瞧着你还没喝几杯,倒先醉去醒酒了?” 裴恭听到这话,整个人浑身一怔,脑海里忽然又飘荡起方才在偏殿中血脉喷张的画面。 他被一个兔崽子上下其手,撩拨得差些破防。更有甚者,那个始作俑者还见势不好,立马溜跑,半点数落人的机会也没有留给他。 裴恭暗自回想,他对方岑熙最开始那些话,明明一个字也没有说错。 结果到了最后,他反而还是被方岑熙拿捏了半天。 坏东西果然还是坏东西,容不得人半刻在那人的名头上挂个笼统的“好”子。 裴恭自嘲似的嗤笑一声,没好气地低下头自顾自捏了捏发胀的太阳穴。 他终于发觉,有些家眷是恩爱两不疑,譬如他大哥和大嫂。但还有些家眷总是欠修理,譬如早晚要被他一口一口吞了的方岑熙。 裴宣瞧着莫名发笑的裴恭,不禁有些疑惑:“这是怎么?有这么好笑的事?” 裴恭的指尖这才在案几上轻轻磕了几下,撩眸坦然道:“大哥,我想去府外头买个院子。” 地处哪里无所谓,大不大倒也不重要。 只要卧房够宽敞,他便觉得够用。 裴宣先是轻滞了滞,可很快却又了然地勾出几丝笑意。 “怎么?这么快便在府中留不住了?” 裴恭沉声:“如今二哥尸骨未寒,可先前那事……我想留在锦衣卫,再多办些差。” “也不是在府中留不住,只是想寻个落脚的地方,若是晚上因着公务耽搁,也能方便些。” 裴宣笑而不言,执箸夹起面前的莲房鱼包慢慢吃了。 末了,他才放下筷子,拿着绢子擦擦嘴角。 “今日有货郎到府上来送保第的璎珞珠,说是承惠你,给娘和你大嫂二嫂,还有见贤思齐一人一副。” “我瞧着东西虽不算昂贵,却也别致,不过,那其实不是你买的吧?” “俭让,思齐吃的山楂球像你手笔,可你断不是那种会去细细挑璎珞的人。” 裴恭一滞,登时想起在保第那最后一日,方岑熙拖着虚巴身子,还硬扯着他去街上转过,顺便坑了他几两银子,说是有个大礼予他。 直到现下,裴恭才知道这大礼是什么。 裴宣便又道:“你大嫂很喜欢。” “方寺正,的确是个细心的人。” 他像是看透了裴恭的心思一般,浅声调笑起来:“你已经是大人了,想买便买去吧。” “放心,爹那头有我在。” 裴恭轻笑。 方岑熙是惯会招人好感的,大抵也只有他裴恭深知这个人实际上有多恶劣,得坚决锁在小院儿里不要出门祸害旁人。 裴宣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将视线缓缓在裴恭身上梭巡一圈。 “方才太子殿下来,私下于我说了些话。” “你好似是不在。” 裴恭眉头微微一皱:“怎么?” “是不是二哥那头,其实二哥的……” 裴恭话说到一半,却又戛然而止。 他想说他找到了宣府卫那叛徒带进京中的信,那是假造的通敌信笺。 他想说二哥是清白的,外路三万大军的覆没绝非因为二哥。 可他圆不出这信的来处。 如果他诚然交待一切,那无疑就会将方岑熙身为内卫的秘密抖搂出来。 到时无论是梁国公府,亦或是十三司,哪一边恐怕都不会放过方岑熙。 裴宣却还没瞧出端倪,只是自顾自地拍着裴恭的肩头:“别急。” “殿下说,先前郡主遭鞑靼的歹人劫持,正是因为京中近段时日多有鞑靼人现身。” “先前正是因为殿下追查此事,才会引祸到郡主的身上。” 裴恭的思绪顿时滞在脑海里。 “鞑靼人进京?” 裴宣点下头。 “正是。”如若当真是裴英私通鞑靼,那鞑靼人该出没在宣府才是。如今京中多有鞑靼人出没,何况裴恭先前还救了郡主,“殿下也直言是信你二哥清白的。” “方才你去醒酒,殿下还朝着我和爹,好言劝慰了一番。殿下这份心意,于我裴家已是无比贵重了。” 裴恭默了默,目光里登时多出几分郑重和认真。 “二哥绝不可能做卖国求荣之事。” “如今裴家既然求不到恩典,那我就查。不管用多久,只要查个水落石出,便再也没有什么阻着二哥回京的理由了。” “到时候,我再亲自到二哥灵前头去,给他赔那耽着他回京的罪。” ———————— 饶是宫宴折腾了半宿,方岑熙第二日还是起得大早。 彼时天根本还没亮,白浪花在床脚下打呼噜,丝毫都没有要转醒的迹象。 方岑熙揉了揉胀痛的额角,他自保第中过一回毒之后,隐约是觉得精神体力都比先前差了一些。 如今只是一夜休息不足,头竟也会疼得像要裂开。 但他却没在在床榻上耽搁太久,毕竟今日上的并不是大理寺的职,而是暖阁。 自他从保第回来,还未入暖阁述职。 何况就算裴恭将曾哲埋得干干净净,以十三司手眼通天的本事,定然早已经发觉一个协领凭空失踪。 这事根本没可能草草掩过。 他不动声色地换上了那件赤红织金麒麟贴里,脑海里反反复复琢磨的,都是保第那些滚瓜烂熟的事。 暖阁外头还是一贯的空旷静谧,方岑熙给黄门递了用以勘验的腰牌,黄门才按着规矩领他到门口。 方岑熙慢条斯理地跟在后头,不料才等黄门走远,一道身形一闪而过,猛然将方岑熙按在了暖阁外头的廊柱边。 方岑熙几乎是下意识便抽出了裴恭留下的匕首,按着裴恭教他的法子,反手利落挥过。 那刀虽被人攥停了,可等到方岑熙看清时,奚淮手掌侧面还是被划出一道不长不短的口。 方岑熙轻轻压住眉头,冷声问:“是你?” “奚淮协领与我无冤无仇,这下又想干什么?” 奚淮瞧了瞧手上涌出来的血,却半丝也不气。 他嗤笑一声:“难怪曾哲会死。” “临远,你还有这么点本事?藏得倒是深。” 方岑熙没兴致跟他多话,只是翻手敛住了匕首的刀刃。 奚淮瞥了瞥,不禁又揶揄道:“那是西域的大漠瑰月?” “你手里……竟会有这刀?” 方岑熙自顾自收好匕首。 “那恐怕同奚淮协领没什么关系。” 奚淮听了冷言冷语,转而意味深长地嗤笑一声:“快进去吧。” “令主在里头等你。” 方岑熙安步当车入了暖阁,果见竹帘后还立着熟悉的身影。 他便拱手作揖,按照以往的规矩行礼:“令主。” 帘子后头的视线,毫无顾忌地往方岑熙身上挑。 “临远,你很好。” “保第的差事办完了,连曾哲也给我办得干干净净。” 方岑熙登时单膝伏地:“临远不敢欺瞒。” “人埋在鞍马山腰,曾哲私自前往保第,与穆政通等人狼狈为奸。” “十三司规矩严明,曾哲身事二主,背叛令主,本该伏诛。” “更何况他私杀宣府卫桩子在先,只怕他们后头的人,与宣府卫的事关系密切。” “属下只是按着规矩办事,还请令主明察……” 令主靠在圈椅上,慢条斯理地捻了捻自己手上的扳指:“临远,你是聪明的,所以我才会让你去保第。” “曾哲既然已死,我就当证据确凿,当你说的是真话,不予追究。” “可你别忘了,你还是个戴罪之身。” “你行事最好有些顾忌,旁人背叛十三司之事轮不到你来查,你也最好收收你的好奇心,别再让我听到这事有半个字与你有关。” 方岑熙微微皱眉,从这番言语里听出了十足的威胁。 先前十三司为了查清宣府卫之事费尽功夫,如今线索分明已经和宣府卫之事息息相关,本该乘胜追击。 可方岑熙的确未曾料到,令主竟会阻他去继续查明。 方岑熙眼中闪过一瞬错愕,但好在他始终垂着头,这点神情绝不会被人看到。 方岑熙不置可否。 竹帘后的令主便冷笑一声。 “我的耐心有限度,否则十三司那些处决人的规矩,既然能用在曾哲身上,便也能用在你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绮罗生的小苏苏-亲亲灌溉营养液,为了避免被裴狗追杀,我赶紧就喂方方了~ 第73章 他大概要被吃了吧 待到方岑熙再踏回甜水巷口时, 夜色早已经深的好似块浓墨。 他如往常般轻声进院,却被屋里一阵异常响动和几声凄厉猫叫声引去了注意,下意识顿住脚步。 方岑熙的步子微微一顿。 时辰早已经过了丑时, 他的屋子里不该有丝毫动静。 过往被曾哲闯祸屋子的经历忽然浮现在眼前,何况今日在暖阁中, 奚淮与他本就生了些龃龉。 方岑熙忍不住轻轻压下眉头,不动声色地摸出裴恭送给他的匕首, 拔刀掩在袖边, 沉下气小心翼翼地往门边走去。 待得走近几步,屋门才忽被人从里头推开。 只见裴恭一只手拎住白浪花的后颈, 另一只手拖着白浪花屁股, 提着猫骂骂咧咧作势要往外走:“你给我张嘴, 松开。” “赶紧吐出来, 听到没?” 而白浪花嘴里,正叼着一大块熏鱼。 裴恭毫不留情地训斥着“逆子”:“平时少给你鱼吃了?那腌过的是给你吃的吗?” “我是你老子,不是你老妈子,你不要以为我会跟方岑熙一样惯着你。” “谁说鱼就只能给你?我不吃, 你还不准你们家方大人吃?你都肥成什么样子, 你心里没点……” 滔滔不绝的言语,在看到院中有人那一刻戛然而止。 裴恭眸色冷了冷。 虽很快反应过来眼前的是方岑熙, 可冷不丁见着他又是那身内卫的装扮,裴恭还是下意识嫌弃片刻。 白浪花便瞧准机会, 一个猛烈挣扎后, 迅速叼着熏鱼溜之大吉。 方岑熙凝着的精神这才松下七八分,刀便也不再隐藏, 直接从手心滑落而出。 他浅声问:“俭让, 你怎么在?” 裴恭听得好笑, 便笑出声来。 他也不再去管猫,只是径直走去方岑熙面前:“我怎么在?” “你的田螺三爷担心协领大人昨晚喝酒喝得头疼,听说你今日不上职,专门来送晚饭。偏你还半夜不回,害得肥猫祸害了一整盘熏鱼。” 方岑熙慢条斯理伸手摘下兜帽,刚才自顾自销上匕首,便被裴恭钳住手腕,一把抵在墙边。 方岑熙无力又无奈,只能瞧着裴恭,纵容他似得轻轻叹下一口气。 裴恭瞟着他拿刀的手,一时来了兴致,轻轻挑起眉望向那把精致的匕首:“怎么?你已经将这刀随身带着了?” 方岑熙定了定神,撩起疑惑且微带些疲惫神情的眼眸道:“不错,一直随身带着的。” 裴恭又靠近了些,近到吐息已然扑上方岑熙的面庞,他才又问:“为什么一直带着?” “不是你说的?此刀锋利,便于防身。” “还有呢?” “这刀的确轻便小巧,容易隐藏。” 裴恭多出点微微的不耐烦:“还有呢?” 方岑熙见裴恭不肯轻易放手,便忍不住流出一声哂笑。 他投桃报李似得缓缓蹭到裴恭耳边问:“那俭让到底想听什么?” 裴恭嗤笑:“自然想听你说,因为这是我送的,所以便贴身带着。” 方岑熙的视线慢吞吞在裴恭脸上游移两圈,不言只笑。 裴恭箍住方岑熙的手却越发紧了紧:“说给我听,快点。” 丝丝缕缕倦意让方岑熙很快妥协,他轻声调笑:“当然因为这是俭让送的。” “俭让的东西,我本就想贴身带着的。” 裴恭霎时间眉开眼笑:“我就知道。” “我的岑熙,一贯念我至深。” 他不由分说吻住方岑熙露在那方覆颜墨绢外的眉眼,湿润的唇瓣轻软,微热的鼻息顺着方岑熙的额角缓缓流淌而下,霎时间缠绵又缱绻。 方岑熙这才轻声笑问:“高兴了?高兴了就先放开我。” 裴恭却好似没什么见好就收的趋势。 他另一只手轻托住方岑熙脑后的枕骨,微微抬着方岑熙仰起头:“昨儿你怎么不见这么安稳?” “俭让,别闹了……”方岑熙拖着缓慢的音调,手也不安分地移上裴恭的喉结揉搓两下,整个人起身挣扎,“先把我松开,我累了,真的。” 裴恭却再次将他吻住,逼得方岑熙生生靠住了背后的墙,他那动作显然比方才要强行几分,捏得方岑熙吃疼,便松开了握住匕首的手。 裴恭警告似的笑道:“你不要乱动。” “你知道的,我与内卫都有深仇大恨。” 方岑熙:“……” “何况谁叫你的白浪花要祸害那盘熏鱼?狸奴闯祸,主人负责,不该?” 方岑熙一顿,目光里登时带上几分揶揄。 他被裴恭这一番强词夺理气得笑出了声来:“裴俭让,你可真是好生讲道理。” “我从清早直忙到半夜,你还要因为自己没看好熏鱼,拿我撒气?” “这怎么能叫撒气?”裴恭眼中淡出一丝坏笑的意味,“我明明是在收拾十三司的内卫协领,你也知道,我跟内卫向来积怨最深。” “你就是蛮不讲理……”方岑熙又好气又好笑,“你还像不像个人?” “我有说错?你瞧瞧协领大人这一身檎丹色洒金麒麟袍服,除过王公内卫,还有谁敢穿?” 裴恭端住方岑熙的下巴,隔着他蒙住脸的皂绢,用拇指轻过揩他的唇角:“也不知是谁整日在朝堂上横行霸道,却遮着脸不敢露真容,如今还说我是蛮不讲理?” “更不知道是哪一个,昨日在宫里头动手动脚不肯安分,现下怪我不像人?” 方岑熙哂然轻笑:“裴俭让,你分明就是找理由欲行不轨……” “我欲行不轨?”裴恭气笑了,“是,我就是欲行不轨,欲行不轨还需要找什么理由?” 方岑熙满眼苦笑:“哪有你这么无耻至斯,还反以为荣的?” “裴俭让,你真是……” 裴恭嗤笑一声,不肯再多跟方岑熙驳斥半个字了。 他径直伸手,掀开方岑熙眼下的皂色面绢,随即干脆又利落地将这皂绢翻折而上。 内卫用以掩面的皂绢,轻薄却也挺括。 遮住容颜时不露一丝样貌给外人,如今被翻在眼上,更是几乎不透半丝光亮进去。 方岑熙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便又忍不住挣扎两下:“别闹,我看不到了。” 裴恭扣着方岑熙手腕不曾松开,往他鬓边厮磨道:“协领大人,你已经落在我手上了。” “现在你得乖乖听我的话。” 皂绢覆住方岑熙的眉眼,顺势也露出他削刻的鼻梁同薄薄的唇瓣。 裴恭更不留给方岑熙半点机会,索性趁着方岑熙眼前漆黑,顺势将人欺在墙上,不容方岑熙再还半句口,便直接沉沉吻住他的唇尖,彻底堵上他的嘴。 入户的浅光在他们交织的发丝间缠绵起伏,漾出一层淡淡的青。 昨日在宫中,裴恭是始终清醒克制着。 如今他占尽上风,自然再容不得怀里的人再有半丝逃避。 方岑熙喘息渐促,眼前茫然一片,又挣不开束缚。 他喘不开气,渐渐不由得脚下一软,整个人便浑身无力地向下陷。 裴恭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拦腰抱起。 方岑熙这才终于得以喘息,忙不迭伸手,将那挡住视线的皂绢轻扯到颈间。 他在裴恭怀里有气无力地轻推两把:“放下来,我自己会走。” 裴恭自然是充耳不闻:“怎么?昨天不知是哪一个胆大包天,敢动手动脚地撩拨,今天又想跟我说后悔了?” 方岑熙轻轻皱起眉头,委委屈屈地唤一声:“俭让……” 裴恭一怔。 他实在没成楠想方岑熙这寥寥两个字,比秦楼楚馆的姑娘还会魅惑人心,听得人好似浑身都酥麻一样。 他昨天那一腔子火,被叫得猛又窜起来,甚至比昨日更旺。 裴恭故作正经,垂着眸子勾起唇角:“协领大人,十三司还给你教过什么好手段?” “昨日在宫里头,究竟是谁先动的手?你是不是敢做不敢当?” 方岑熙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忿忿道:“裴俭让,你就是个无赖。” “对,没错。”裴恭不怒反笑,“协领大人且看清,我今日,此时此刻,便要好好当一回无赖给你瞧。” 方岑熙眸中波光一滞,终于还是漾成了满眼的笑。 他的手自然而然攀上裴恭颈子,登时便好似绕在裴恭身上似得,径直吻住裴恭唇角。 院中的月色一下子好似变得波涛汹涌,再难以平静。 裴恭把人抱回了屋搁在床上,随即屈下单膝,俯身在床边,把方岑熙的手原模照样拴在了床栏边上。 只不过这次用的是腰带,故而拴得极松,好似只是个装饰,半点不像在保第时那样,有限制作用。 方岑熙有些诧异,又有些没好气地瞟向裴恭:“裴俭让你干什么?给我放开。” “这是我的院子,你拴我?” 裴恭嗤笑:“我怕协领大人有胆子撩拨,没胆子上床。” “毕竟,你昨天又不是没干过。” “咱们的恩怨,今晚得好好算一算了。” 方岑熙漾过一丝苦笑:“昨日的事你还记仇呢?” “我错了还不成?” “不止那一回事。”裴恭的手撑在方岑熙枕边,“先前曾哲去保第害你,你这副单薄身板,怎么就半点不知道怕死?” “你就是非要惹我忧心难受,你才乐意是不是?” 方岑熙顿了顿,满腔哄人的说辞还是没说出口。 他孤注一掷走得太久,只想着找到勾结倭寇的凶手,想替建州百姓讨回个迟来的公道。他深知这选择道阻且坚,也早已坚定过不惜一切的代价。 方岑熙觉得自己这半辈子活得实在算不上开心,也从来没给自己设想过什么太好的下场,故而一贯不畏什么生死。 可如今时过境迁,这世上竟也会有个人始终为他揪着心。 方岑熙不由自主有些心虚,只得轻轻皱起眉头:“俭让,我……” 裴恭忿忿道:“不要道歉,不要以为道个歉就能打发了我。” “咱们的事,一晚上根本算不清。” 要算的太多了,譬如在香海时,他究竟为什么被抓进县衙大牢;又譬如方岑熙一走了之,害得他寝食难安,连年都没能过好;甚至还有后来,方岑熙在保第中了毒寸步难行,却还不肯让裴恭帮忙。 这些事情太多太多,多得根本细数不过来。 多得裴恭只觉得自己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不准再这么拿自己的命这么开玩笑,你听到没有?” “嗯……” “不准惹我担心。” “嗯。” “更不准把自己不当回事。” 裴恭听腻了方岑熙显露不出太多态度的“嗯”,索性也就不等他出声,径直惩罚人似的咬上方岑熙薄而细长的唇瓣。 他们,来日方长。 他会好好把他的岑熙看在身边。 方岑熙被吻得只觉得窒了气,他使劲挣脱束缚,深深喘了几口气,忽又笑着吻住裴恭下颌线,又轻声在他鬓边唤一句:“傻狗。” 不料这点名道姓的“评价”,随即引来某位“狗”身体力行的响应—— 方岑熙唇角边的笑越发肆意。 他想,“狗”可能被他惹疯了。 他大概要被吃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那么接下来是额外的收费项目了(doge) 第74章 纵为众矢之的,他自光风霁月 月色朦胧, 天地混沌。 赤红檎丹的麒麟袍服和裴恭那件松石色贴里,早已经彻底被乱七八糟搅成一团,彼此交织缠绕, 相互难舍难分。 衣裳被就此随意弃置在地上,显得杂乱不展。 方岑熙直到后半夜开始觉得自己力不从心, 几要散架,可罪魁祸首却好似仍旧没个安稳。 连他一时间都几乎快要说不清, 裴恭那究竟是恨, 还是喜欢。 方岑熙只觉得累,累到连眼也睁不开了。 他早已经困到了极点, 便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 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周遭都是一片漆黑, 梦境和现实早已经没有了边界。 熟悉的梦魇就此卷土重来, 铺满血痕的建州城楼,便又一次骤然映入他的视线。 父亲和衙署们要已经被倭寇砍得不成人形,却还在执拗地呼唤着他:“临远……临远……” “活下去……” 熟悉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从耳畔响起。 方岑熙皱了皱眉头, 下意识只想要往后退。 他没有把公道还给父亲, 没有将出卖建州的恶贼绳之以法,他什么都不能, 只能逃避。 眼前的场景血腥又残暴,方岑熙闭着眼不想去看。他深知血很快便会像十几年前一样, 又一次溅在他脸上。 “临远, 你怎么……”父亲扬起断掉手指又血肉模糊的掌心,绝望的声音始终方岑熙耳边不停地回荡。 十几年来, 方岑熙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 从年幼到如今, 梦里永远是回不去的建州城, 还有惨死在城楼上的父亲和建州府衙署。 可这十几年中,梦里的他,却都一样只能做个无能的懦夫。 方岑熙忍不住轻轻发起抖来,一如十几年前,那个血色海浪拍进建州城的腥膻午后。 可这一次,一切却好像又变得不大一样了。 他只感觉忽然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他侧颊,将他整个人紧紧抱住,替他挡住了所有飞溅而来的血。 “岑熙……” “醒醒,岑熙?” 一声尖利又凄惨的猫叫亦紧随之传来。 方岑熙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被憋得猛睁了眼。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大气,才终于发觉裴恭的一只手正轻拖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慢慢拍着他的后背唤他:“岑熙,不要怕。” “不要怕,我一直在。” 方岑熙长长地舒开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抵着裴恭的胸膛,双手紧紧环住自己,保持着一种近乎蜷缩的姿势。 至于方才惨叫一声的白浪花,此时正蹲在床头,愤世嫉俗地瞧着他们两个。 裴恭大约也是被从睡梦里吵醒的,哄人的声音也模模糊糊。 但是感觉到方岑熙逐渐不再发抖,他便随即转醒,缓缓垂下眸去瞧:“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方岑熙阖了阖疲惫的眼帘。 他嗓音带着些嘶哑:“嗯。” 过了一阵,他又像解释似得补充上一句:“其实,也不常这样。” “方才白浪花是不是又上床,蜷在我怀里睡?臭狸奴实在是一点也不记打……” 裴恭捧住方岑熙的脸,神情专注地望着:“不常?我碰到过三次,在香海你这样,在五村你这样,今天还是这样。白浪花又被你揍过几次?你管这叫不常?” 方岑熙垂着眸子,满眼疲惫地轻笑起来。 他蜻蜓点水地吻吻裴恭搭在他脸侧的指腹,满眼的依恋和眷慕:“是不是扰醒你了?俭让?” “抱歉,这些老毛病,日后大概慢慢会好的。” 裴恭闻言,紧接着便拧了拧眉头。 他二话不说,径直狠狠捏了捏方岑熙的腰,听地方岑熙倒抽一口凉气,他才抵着方岑熙的额头道:“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我的岑熙又不是泥人木偶,难道不会疼?你就是这么不叫我担心的?” 方岑熙欲言又止,一时对着裴恭只剩了哑然。 裴恭便又将人往怀里拥了拥。 “你不要总轻轻撩过不肯细说,与你而言这不值一提,可于我而言,这样从来都不是小事。” 方岑熙愣了愣,便慢慢弯住眼角笑起来。 他笑得温文尔雅,眉目如画,像丹青上走出来的郎君。 方岑熙管管抱住裴恭的手,像白浪花似的将脸颊轻蹭过裴恭掌心:“我没有不肯说,我大概只是,还没太习惯,被这么无微不至地关念照顾。” 裴恭便轻捻着方岑熙的耳廓:“那你习惯习惯。” “毕竟这日子,往后还长。” 方岑熙便投桃报李似的继续往裴恭身边蹭,带着种格外轻松,又云淡风轻的语气道:“其实还就是那些,这么多年,我总看见我爹,看见巷口卖花生汤的夫妻,看见员外楼里做太平燕的厨子。” “还看见血,看见建州城楼,看见倭寇砍掉他们的头,看见我活得像个建州罪人。” “俭让,建州的臣民恨我,可建州依然是我的家。” “我其实一直想要回建州去,想回那个从来没有沾满人血的建州城。” 他说着便又自嘲似的笑出了声,眼中也多了几分失神:“但也只能是个梦。” 他知道,如今物是人非,他大概回不去了。 裴恭抱着方岑熙的手下意识紧了紧,索性打断道:“谁说回不去?” 裴恭沉沉吻住方岑熙的眼睛:“岑熙,建州城里没有罪人,你爹不是,你更不是。该死的是倭寇,是建州卫通敌的王八蛋,是遭千刀万剐的钱兴同。” “方岑熙,你是个人,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不要总把自己逼得太紧。你很尽力,一直都很尽力。” 方岑熙低下头贴住裴恭的胸膛,浅声道:“很尽力吗?这世上究竟是不是有更快的办法,我却没有发觉?” “我不知道,我不能原谅我不知道。” 裴恭却轻轻推着方岑熙的后脑,慢慢迫他重新抬起头来:“岑熙,你看着我。” “你不是不知道,你心里清清楚楚。不仅是你,连我也清清楚楚。” 这世上有的是达成目标的手段,就像钱兴同和樊天和,像穆政通和于子荣。只要放得下良知,狠得下心肠,那就有的是金钱和权势,有的是恭维与体面。 但方岑熙不会去害人。 从前是,往后也是。 这世上的事皆太苦了。 有些人会在道阻艰险中忘却本心,同流合污。也有些人会郁郁不得志,最后颓唐荒废人生。 而方岑熙,和他们都不一样。 裴恭如今才真正明白,他的岑熙温和有礼只是家学如此,若论性子,方岑熙才最是孤僻。 因为方岑熙始终形影单只地走在这条艰难的路上,便潜移默化地习惯了一个人拖着步子往前。 因为他的岑熙早已经习惯了无依无靠步步为营,习惯了沉默,以及连自己都不放过地狠心。 方岑熙固然是有过人的手段,可他失去的那些,根本不足以被这点东西所弥补。 裴恭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裴恭恨不得拨开岁月,冲到十几年前的建州城楼上,为那个沙垛后瑟瑟发抖的男孩,挡住飞溅的鲜血,杀完所有越城的倭寇。 裴恭音声浅浅:“你明明知道是有人作祟害梁国公府,知道那信是假的机要,更知道我伤了你一次又一次。” “岑熙,这世上没有谁比你更有立场冷眼旁观地放任钱兴同,再拿着证据要挟他,让他这个罪魁祸首为方知府翻案。” “可你没有,是因为你想不到这办法吗?不,是因为你不肯残害无辜,所以就算这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也会毫不犹豫的拒绝。” 纵为众矢之的,他自光风霁月。 “这迟来的清白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欠了二哥的。这些事就算是钱兴同在操持,我也早晚要查个水落石出。” “方知府一腔孤勇,薄身卫城,他和我二哥一样,绝不该背上这样的骂名。” “我要我的岑熙再无噩梦,还要我的岑熙衣锦还乡。” 方岑熙怔了怔,眉眼里忽然漾出了浓浓的情愫。 他第一次无比郑重地仰起头,伸手捧住了裴恭的脸:“俭让,我从前为何没有发觉,你说话也会这么好听?” 裴恭吻吻他的额头:“我说话向来好听。” “只不过得看是对着谁。” 方岑熙的手背轻轻蹭过裴恭的下颌:“可是十三司里,眼下依然不算干净。” “一关系到钱兴同……令主似乎很敏感,我还没有琢磨透,令主究竟想了些什么。” 裴恭揉了揉方岑熙的头发:“从保第垮掉的那天起,我们都已经是钱兴同的眼中钉,就算我势求明哲保身,他难道肯放过你我?” “更何况我不可能,我想要还二哥和方知府的清白,那就谁也挡不得。” 方岑熙的指尖便轻划过裴恭的眉骨:“俭让,你怎么总是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世上是不是就没有你会怕的事?” “谁说没有?”裴恭嗤笑,缱绻的目光像水一般倾泻在方岑熙脸上,“我怕你夜里发抖,怕你独自受苦。” “怕你从来不知道珍重自己的小命。” 方岑熙埋下头,轻吻住裴恭的喉结。 “不会了,俭让。” “往后我定然都会小心翼翼的,好不好?” 裴恭便又轻抚过方岑熙纤薄的脊梁,浅声道:“岑熙,我们搬去棋盘街住吧,我在那里买了个院子。” 方岑熙:“?” 裴恭哂笑:“曾哲当初把建州的事撒在大理寺,甜水巷里头,人尽皆知你的出身。” “我不喜欢他们对你有非议,半点也不行。” “更何况,棋盘街离大理寺和北镇都近些,那里也宽敞。” 方岑熙轻轻“嗯”一声。 “只要不收我一月二两的租子,哪都好。” 裴恭失笑,一把拉住方岑熙的手腕,将一根绦子慢慢套在方岑熙腕上。 “皇帝老头先前赏了块金饼,我找人照着白浪花的样子打的。” “那牙雕你惜得紧,又是因为我才摔出来一条裂缝。这个就当是赔给你的,以后拿着玩,这个不怕摔。” 方岑熙伸出修长的手指,夹挟着沉甸甸的金把件,在月色下晃了晃。 “一点不像白浪花。”他缓声,“分明像只小老虎。” “哪里不像?”裴恭皱起眉头,仔细看了看那金坨子憨头憨脑的模样,自己忽然也动摇起来。 方岑熙轻笑:“我就说你眼睛不好,你还不信?” 裴恭词穷似得撇撇嘴:“就你事情多。” “不像你就还给我。” 方岑熙却一把将金把件握进掌心,迅速转身背对裴恭:“哪有人送了东西,还伸着手要拿回去的?” 裴恭嗤笑,轻“啧”两声,索性伸手去挠方岑熙:“你还知道金子好?瞧你那副守财奴的样子。” “你这救苦救难的散财大善人守得住吗?回头别给我拿去当了,我讨这么块赏可不容易。” 方岑熙被裴恭上下其手挠得直笑,却怎么也不肯朝裴恭转回身去。 他轻轻喘两口气,才又道:“俭让,对不住,你先前送的狼牙,是被我弄丢的。” “这回一定不丢了。” “我保证。”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抱紧小方方,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吃苦了555 第75章 一切只因俭让值得 月色漾在昏暗的屋里, 显得暧昧十足。 裴恭从身后拥住方岑熙,轻轻将脸埋在方岑熙的肩窝里。 温热的鼻息便顺着方岑熙的后颈,缓缓流淌过他的脊背, 带着浓烈的眷恋,灼过一寸又一寸的白皙肌肤。 裴恭缓缓撩唇, 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心疼:“从前那一夜又一夜的噩梦, 你到底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岑熙, 你为什么就不早点来认识我?” 方岑熙闻言,自顾自失笑:“谁要上赶着被你打?” “你下手没轻没重, 当初那一刀鞘抽下去有多疼, 你知不知道?” 裴恭搂住人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他恨不得将方岑熙揉进自己的骨血, 恨不得往后的每一日, 都加倍对他的岑熙好。 裴恭吮住方岑熙的耳垂,缓声道:“不疼了,我的岑熙以后再也不会受伤了。” “你若是不高兴,就日日也拿刀鞘抽我两下?” “嘶……”方岑熙在裴恭圈住他的小臂上, 重重拍下去一巴掌:“还不疼?” “裴俭让你睁开眼, 看着你干的好事说话,我现在哪块像不疼?” 裴恭在方岑熙耳边轻轻嗤一声, 投鼠忌器地放松了手。 “日后你都好好吃药,把身子养好。” “下次我……轻点……” 方岑熙瞧着裴恭小心翼翼的样子, 便忍不住笑了。 他枕着裴恭的胳膊, 慢吞吞回过身,靠着裴恭的胸膛阖眼。 裴恭默了默, 忽又缓声问:“曾哲先前说你私携内卫的军案, 如今可都安置妥当了?” 方岑熙小幅度点下头:“军案我已经背熟送回案库, 不必担忧。” “是建州的军案?” “嗯。” “建州倭乱时任建州卫海防总兵的,是如今官至兵部尚书的赵俊艾,当初朝廷拨给建州卫的军饷,也是因着倭乱遗失。” 裴恭嗤笑:“恐怕又是进了钱兴同的口袋里吧?” “香海的民脂民膏,五村那些坑蒙拐骗卖人女儿的钱,还有保第千万两假银票差出来的亏空,还能去哪?” “我在菱花阁里又看到几万两,不知是从何处来,依着钱兴同此般进账,只恐钱府早已是富可敌国。” 方岑熙没有睁眼:“钱兴同有樊天和那个财神爷,什么钱都能弄得清清白白再拿。” “就算是军饷,他也没什么不敢的。” 裴恭便又问:“你知道樊天和的路数?” 方岑熙略作回忆:“也算不上详细,只不过樊天和这样的人,十三司多多少少也查过一些。” 樊天和与钱兴同是同科,只是临在殿试之前,一路连中的樊天和反而名落孙山,这其中少不得钱兴同的手脚。 樊天和几十年寒窗苦读,断然接受不得这样的结果,一度击鼓鸣冤,可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大约是因为见过钱兴同一面,樊天和才毅然放弃仕途,回到保第经商。 而这经商的路子无比顺遂,显然是有钱兴同在他后头运筹帷幄。 昔日见面就眼红的仇人,最终还是上了同一条贼船。 当初被抢走功名的樊天和,终究还是心安理得的屈服在了权力脚下。 “宝兴钱庄的生意,可以说是钱兴同一手扶持起来的,所以樊天和如今也是钱兴同的摇钱树。” “至于建州卫,现下都掌控在赵俊艾手里,如今已是懈于操练,不知这么多年的军饷,究竟喂了多少贪官污吏。” “还有宣府,裴总兵之所以蒙冤,八成是连宣府卫的饷也被动过。” “九边重镇同气连枝,全都在兵部麾下,如若查起来,怕是一场不小的风波。” 两个人聊了良久,聊得就连卧在床头的白浪花,都都已经一路换着睡姿匍匐到了床脚。 裴恭这才略作思索,暗自琢磨道:“如今樊天和已经下狱,如果顺藤摸瓜,必能找出钱兴同受贿的线索来。” “他们狼狈为奸,定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绝不会一丝痕迹都没有。” 方岑熙闻言,这才缓缓撩开眼帘:“他们现在一定最盼着樊天和死。” “俭让,你若当真打算从这里下手,那就千万要小心。” 裴恭轻笑,撩眸之间,忽然望见了窗外微熹的晨光。 他安抚似吻过方岑熙肩头,转而轻手轻脚摸着下了床。 “天快亮了。”裴恭说着从衣架撩了衣裳往身上披,“今日得去北镇点回卯,顺便再找找有没有旁的线索。” “再去牢里头看一眼樊天和。”裴恭一边扣腰带,一边俯身吻了下方岑熙的眉心,“衙门里应当没什么大事,我会早些回来。” “大理寺这次允你休沐时日长,十三司昨日也去过了。你身上既然不舒服,便别出去乱跑,收拾收拾东西,我明日雇车来,咱们搬屋去棋盘街。” “对了,你今儿想吃什么?我午后一道儿带回来。” 方岑熙撑着下巴想了想,笑吟吟道:“阳春面,大理寺衙门旁边那家的,咱们去过。” 裴恭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清汤寡水的白面,于是忍不住嘴角一抽:“小方大人,行点善吧。” “咱开顿荤,成吗?” 方岑熙却毫不留情地拒绝:“可你昨晚已经开过了。” 裴恭:“……” “那就今晚再开一次。” ———————— 午后艳阳高照,白浪花也蹲在墙角下昏昏欲睡。 如今春日渐临,白浪花的长毛也到了要开始换一茬的时节。 方岑熙抱着猫坐在屋里,一边小心翼翼地梳毛,另一边还在不断思索琢磨昨日在暖阁的过往。 十三司从最初稽查宣府之事,本是最该想要查出原委的地方,如今的行径,倒好似是怕钱兴同出个好歹意外。 堂堂内卫,难道都已经彻底沦为了钱兴同的走狗? 方岑熙顺毛的手微顿,一时忍不住皱皱眉头。 不料才过了没几刻,院里便传来了脚步声。 方岑熙怀里抱着猫,闻得院中动静,便迎着声响走出门来。 “俭让,你才从保第归京,这几日还是多回府去……” 可话音还没囫囵出口,他便见梁国公裴方宰与梁国公世子裴宣,具已立在门前。 高门大户的贵人站在这狭仄的地方,一时都显得这小院无比局促。 方岑熙一怔,脸上的轻笑登时消弭于无形。 他信手将猫从怀中推出去,而后才中规中矩冲着梁国公父子躬身作揖:“岑熙见过国公爷,世子。” “寒舍逢贵,实乃蓬荜生辉。” 梁国公却不客套,他那算不得友善的视线,毫无收敛地梭巡在方岑熙身上:“好一个方寺正,果然是悦怿若九春,有几分容貌,难怪能让裴恭五迷三道。” “如今裴家逢难,你就打上了裴恭的主意,连我裴方宰的儿子也敢‘喜欢’?” 方岑熙不紧不慢地挑起目光,起身迎着梁国公责问的视线。 他并不急解释,只是冷了冷眸光,唇边缓缓堆上了几分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方岑熙慢慢挑起了眉梢,立直身子不疾不徐开口道:“岑熙为什么不敢?” “岑熙如若与国公爷辩驳,自是于长辈面前失礼。” “但是岑熙究竟是不是有图谋,这是清者自清。”他拱着手又作一次揖,“俭让一贯说国公爷并非是不明事理之人,岑熙也深信国公爷眼明睛亮,绝不会做污人清白之事。” “呵。”梁国公冷笑一声。 “你倒是个有气节的,你有几分本事?也想踏进裴家门槛?” “岑熙不敢妄自尊大,一切只因俭让值得。” “位卑不敢料想与梁国公府攀关系,不过是愿与俭让同舟共济罢了。若是入不得国公爷的眼,岑熙自避您耳目便是。” “国公爷和世子,定都比我了解俭让。” “那两位更该知道,他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住。” 梁国公冷笑:“我拦不住他,难道还拦不住你?” “国公爷是要岑熙的命?还是要罢岑熙的官?” “如若要打发岑熙离开,那恐怕不能让国公爷满意了。” 方岑熙说话的语调始终平平缓缓,可是他那一字一句,仿佛都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仪:“晚辈应下俭让承诺在先,请恕不能受国公爷的吩咐。” 本还准备从中周旋的裴宣,断然没料到方岑熙会是这副反应。 他本以为方岑熙一个斯文纤弱,自幼流离失所的郎君,碰到今日之事,该当唯唯诺诺左右为难。 可不曾想,方岑熙在父亲梁国公面前,竟也丝毫不示弱。 裴宣不由得越发细致打量起面前的人来。 方岑熙孤身玉立,一身素衣简饰,掩不住的他的纤纤身量,更夺不去那副斯文儒雅之貌的引人注目。 于裴宣这个曾在疆场上驰骋纵横多年的人来说,方岑熙当真是孱弱了些。便是那半截露在衣袖外的手腕,都好似细得能被生生掰断。 可是方岑熙却又同旁的文弱书生不一样。 他的腰身直着,周身便萦上了不容轻贱的气场。他的眼神更是不躲不闪,透着令人不容置喙的威仪。 饶是在天潢贵胄面前,他仍神情自若不见丝毫畏缩,纵然对着来兴师问罪的裴家人,他饶自不卑不亢地行礼答话。 裴宣嘴角漾出一抹苦笑,只道面前这方寺正果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但他也登时明了,为何一贯恃才傲物的裴俭让,能在旁人跟前低了头。 裴宣的目光,便下意识游移到父亲梁国公身上。 一旁的梁国公显然也没有料到眼下的结果。 他骤然之间被气笑了。 他用近乎警告的视线睨着方岑熙:“好个伶牙俐齿的后生,好,你既然腰杆这么硬,那你就告诉裴恭,让他自己选。” “他要果真是铁了心留在这地方,你就让他再也别进梁国公府的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绮罗生的小苏苏-的小天使的营养液,小方方喝完再也不腰疼啦~ 第76章 你们十三司敢背主求荣? 入夜。 梁国公府。 一贯静谧的府邸, 今夜却无端萦在满声的吵闹里。 饶是隔着院子,聒噪的吵闹声,仍旧能飘进长房屋中。 顾氏小步进了门, 瞧着裴宣轻叹下一口气:“思齐和孩子都哄睡了。” “听说娘要赶爹去书房睡,你就当真不再出面了?” 裴宣拢拢披在肩上的氅衣, 搁下看到一半的书。 他将视线缓缓挪到顾氏脸上,终于轻轻叹下一口气。 “都是因为俭让, 只要俭让不回来, 我去又能起什么用处?” “爹硬是要逼着俭让选,要么回咱们府上跟方寺正断了关系, 要么就彻底从府中搬出去, 再也不要同裴家有瓜葛。” 顾氏撩眉:“当真有此事?那俭让他……” “他自然是选了外头。”裴宣泠然, “倒真是没吵也没闹, 跟爹好好做了别,说等爹消了气再来说。” “午后又来与我说了说令谨那案子的近况,还问了几句见贤和思齐的事,最后才收拾东西离开。” “这怎么能成?”顾氏连连皱眉, “俭让这贸然出去, 连落脚处都成了问题。” “他去何处安枕,又该怎么吃饭, 身上可有银钱?” “外头的餐饭难合他胃口,若是稀了凉了, 吃下去又伤身。爹在气头上口不择言, 你怎么能真的放俭让走呢?” 裴宣闻言,便笑出声来:“那个小兔崽子长大了, 精着呢, 现在是滑头一个, 早将院儿买好了。” “你还担心他?” 顾氏闻言,骤然失笑:“此话当真?” 裴宣这才缓声安抚妻子道:“不必担心,他在外头风餐露宿地办了这么多回差,自己定是能照顾好自己的。” “俭让如今成才了,有自己的想法再正常不过,何况不是还有那位小方大人在么?” 裴宣说着,忽然默了默。 “我今日见到那位小方大人了,模样生得的确是极好,性子却不好琢磨。”他的视线慢慢投到了窗外,“不过能将俭让这刺头儿治得服服帖帖,那断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只愿着他们当真是互通心意,那俭让搬出去住,倒也不是坏事。” 顾氏悬着的心这才算是稍稍放下了些,她松下一口气,转而又问:“俭让那头现下是当真不必忧心,那爹娘这头,却也不能一直这么不消停。” “外头终究不比府上,娘哪里能愿意叫俭让到外头吃苦受罪的?” “照这么下去,只怕爹娘在府上日日都要吵个没完了。” 裴宣闻言,也暗自轻叹下一口气:“如今也不知是为何,爹一说这事便怒气大增,绝不留丝毫余地。” “俭让如今的变化,我们都瞧在眼里,我参不透爹究竟在介意什么。” 顾氏也慢慢挪近到裴宣身边,轻轻抚住裴宣的肩头:“俭让午后来寻你,还同你说了些什么?” 裴宣这才揉了揉眉头,缓缓回忆起了午后的事来。 “俭让如今在北镇出入习以为常,又逢着令谨冤名未消,俭让查得如火如荼。” “咱们的幼弟,如今是当真不需要我这个大哥再操心了。他上心,又体谅府中难处,总想着一个人洗了令谨的冤名,好让咱们裴家扶棺回京。” “今日来寻我,也好声好气跟我说了不少宣府卫那疑案的事。” 裴宣说着,慢慢瞧向顾氏的眼,略作安慰似得拍了拍顾氏的手背:“你知道的,俭让自小在爹的玄铁鞭子底下,最会装乖卖巧。可先前被打得十天下不来床,如今还不是不假思索就往外搬?” “单这一点,已经不难看出了。俭让从头到尾都是认真的,恐怕不撞南墙不会回头。” “更何况,我瞧着这次,恐怕得是爹那头先哑火。” 顾氏不由得一惊,眼中满是诧异:“爹?” 谁人都知,国公府里虽是裴宣这个世子拿事,可梁国公终究是绝对权威,他若出面,无人反驳。 裴宣笑得一脸无奈。 “阿窈,你都看在眼里的。今时不同往日,令谨命丧宣府,还身负叛国冤名,梁国公府若是再没有个主心骨,是长远不得的。” “至于俭让,他早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如今便是我这锦衣卫指挥使的职,都是靠俭让在保第立了功,才能重获恩封。” “如若爹要当真狠下心断绝关系,将俭让扫地出门,那咱们这国公府便是真真正正成了空中楼阁,一个能顶事的也没有了。” “爹就算是再不愿意,也不能不为咱们这一大家子考虑。如今时移物移,就算这话再难承认,主动权也早已落在了俭让手里头。” “如今是梁国公府这一大家子人指望他,不再是他指望咱们府上的时光了。但如今这近况,爹和俭让恐怕得僵持很长时间。” “只盼着俭让能一鼓作气办事,彻彻底底得了陛下青睐才好。” ———————— 裴恭晚上带了阳春面回甜水巷时,方岑熙还自顾自坐在窗下。 裴恭轻撩一眼,浅声问:“午后我爹他们来过?” 方岑熙轻掀起眼帘,懒懒答一声:“嗯。” 裴恭嗤笑,上前将人拥在怀里坐在圈椅上:“他骂你了?还是打你了?我瞧瞧?” “让三爷稀罕稀罕你。” 方岑熙满眼嫌弃,一把拨开裴恭不安分的手,冲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唇角:“不敢,当不起。” 裴恭低下头,吻住方岑熙的喉结轻濡几下:“我们岑熙这是生气了?” “瞧你这小气模样,你就当真不怕我一气,回梁国公府去?” 方岑熙轻声哂笑:“那你就回去,再也别回来了。你明知国公爷来为的是什么事,还来装模作样问我?” “裴俭让,你是不是欺负我没爹?” 裴恭一哑,转而笑着慢条斯理拍了拍方岑熙的背:“好,我说错了,我给岑熙道歉。” “梁国公府的东西,我午后便都收拾好了,全扔去了棋盘街的宅子。” “你要是把我赶出去,我就真没地儿去了,多惨呐?” 他说着将下巴轻轻搭在方岑熙肩头:“协领大人,你当真狠心要赶我露宿街头去?” “你看在裴家老三这么可怜的份上,就别同他计较了,好不好?” 方岑熙这才骤然失笑:“你可怜?我看你才不可怜,你就没点好心眼。” 裴恭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坏的要死。” “我近墨者黑。” 方岑熙这次却不同往常一样还嘴了。 他缓缓侧眸,捧着裴恭的脸:“俭让,我在保第的山上就发了颠疯,往后谁也不能同我抢你,国公爷也不成。” “老头子一把年纪,赋闲在家,成天只能在府里头养鸟,都是被一腔子怨憋的。”裴恭轻哂,“你别同他置气。” “那是自然。”方岑熙浅声,“可你呢?就打算始终和府里头僵着?” “这些事,还是等查清二哥的冤名,再从长计议。”裴恭垂了垂视线,显然是已有打算,“你快去吃面,我给你带回来了。” 裴恭的神色黯了黯:“吃罢我得再去趟衙门,樊天和押在北镇的狱里,我下午没见着,这事我安不下心。” 方岑熙微微皱眉:“手头这么多事,你何必还专程回来一趟……” “当然是来回看你。”裴恭失笑,“怕你一个人伤心难过,偷偷哭呢。” “我可没瞧过内卫的协领大人流眼泪,怎么也值得跑一趟不是?” 方岑熙轻笑:“那你怕是看不见了。” “但你可以看到今晚的裴千户大人,进不了院门。” …… 裴恭吃完了面,还没多两句话,就被从甜水巷的院子里头扫地出门。 他无奈苦笑,转而调头回了北镇。 樊天和押在大狱里,是关键的犯人,难免被看守的小心翼翼。 可谁也没料到,裴恭后脚才到,樊天和前脚竟在狱中自裁了。 裴恭登时皱眉,只觉得大事不好。 他忙跑去外头朝着四周打量,果不然见到一闪而过的身影。 裴恭不假思索提刀便追,跟着熟悉的檎丹色身影一口气追到了里之外。 裴恭先前与奚淮交过手,自知他腰间带伤。 裴恭一贯从不自诩什么正人君子,何况先前还有被挑了刀的旧狠,此时自是专挑奚淮的软肋下手,刀刀逼人,半丝也不留还手余地。 奚淮跟裴恭过了几招,这才察觉出,裴恭出刀下的全是狠招。 裴恭瞪着他的目光,冷漠且锐利,像是恨不能在奚淮身上戳两个窟窿出来。 “伤养好了么?”裴恭提着刀慢慢逼近,唇边勾着冷笑,“你猜猜,今天我拿不拿得稳刀。” “樊天和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帮鞑靼人潜进京城到底想干什么?” “这难道当真是陛下的命令?还是你们十三司背主求荣?” “或者你可以不说。” “永远也不说的那种。” 奚淮哂然嗤笑,敛住眸子里那几分自然而然蕴出的散漫。 “裴家的狼崽子,如今是长了几寸牙?便急着想咬人了?” 裴恭不再多言,径直一刀劈下去。 刀风烈烈,如泣如诉。 刀在裴恭手里实在挥放自如。 奚淮显然招架地略显吃力,如今便是想要挑飞裴恭的刀,却也再不比先前容易。 裴恭的刀又狠又快,只是堪堪挡住他的杀招,也需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转瞬之间,只见得裴恭斜着便是一刀,几乎是贴着奚淮身侧划过。 奚淮反手用刀刃挡住,两把刀长刃相接,生生划过。 不及两人更多反应,裴恭瞬间反手。 开过反刃的雁翎刀,便朝着奚淮上身砍去。 纵然奚淮后知后觉地回神去躲,刀尖错过丝缕空隙几乎从他咽喉前擦过。 裴恭紧接着便是翻过刀柄,狠狠用刀柄朝奚淮撞去。 奚淮便自此朝后退出一大截。 他皱着眉头,眼中漾过了显而易见的错愕。 眼见落势,奚淮也不再多言,借机翻身遁逃。 裴恭便没再追了。 他的目光,悉数都凝到了自己的刀尖。 那上头沾了血,即便是在月光下,也显得醒目又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 被夫妻混合双打的奚淮:所以受伤的只有我??? ———————— 感谢-绮罗生的小苏苏-亲亲,木鱼榴莲白潇洒大宝贝灌溉营养液~ 给裴狗润润嗓子,今晚好在门口嚎两声,让小方方放他进门_(:з」∠)_ 第77章 他快要忘了父亲的样子 暖阁的澄光, 还不断地幽幽飘洒,慢慢融入静谧的夜空之中。 令主立在暖阁深处,正若有所思地来回踱着步, 好似正在为着什么焦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只闻得一阵仓促脚步声传来, 暖阁的门,便被骤然推开。 令主的目光骤然凝到门边。 目所及处的奚淮, 虽用一方皂绢遮着容貌, 可兜帽下的眉头微蹙,只一个眼神, 便能让人瞧出, 他这几步路走得有些吃力。 见此状况, 令主的视线便继续往下挪了挪。而这轻微的举措微压了压视线, 自然而然就能瞧见,冉冉鲜血,正顺着奚淮捂住伤口的指缝没完没了地往外溢。 令主一惊,捻着扳指的手登时顿住。 他立即上前两步, 扶着奚淮落座, 仍不由得满脸错愕:“是谁?怎么会伤得到你?” 奚淮森然冷笑:“不妨事,怪我小看了。” “兔崽子今夜发狠, 我被他叼了一口。” “裴恭?他?”令主眯了眯眼,仿佛难以置信, “他居然当真能伤到你身上来了?” 奚淮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自顾自侧过身避了令主视线, 拿起止血的疮药瓷瓶,习以为常地扯开衣裳, 径直往刀伤上头撒。 蛇噬一般的蛰痛, 登时朝他袭来。 但奚淮却好像早已是见怪不怪, 他只瞬时仰起头来,倒吸下了一口凉气。 此后,他便连眉头也不再皱一下。 仿佛事不关己般开始打量肩上的伤口。 伤口比他想得还要深一些,即便那伤一路都被摁着,现下也仍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奚淮忍不住轻嗤,自顾自擦去伤口周遭的污血。 他又深喘了几口气,很快神色如常:“裴恭先前与我交过手,知晓我有伤在身,故而今日便专挑弱处打,我是被他牵住了。” “就算是鞑靼那些出奇制胜的路数,他现下也是熟门熟路,攻无不克,如今他确实是不好对付。” 令主闻言,缓缓侧眸迎上奚淮的视线:“这么说,他如今是当真不能再小觑了?” “可你今日缘何会碰到他?” 奚淮倒一口气,缓缓松开揪住的眉头:“本是因着樊天和下了北镇的大狱,这遭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会出大纰漏,故而容不得半点意外,是我亲自在盯。” “只不过裴恭那头约摸也已经盯住了樊天和,现下若是他花些功夫再深挖下去,难免察觉出九边重镇军饷的事宜……” “如今宣府卫的信笺尚未拿在我们手中,不管哪方得势,咱们最是被动。” 奚淮压住伤口,闷声道:“眼下,梁国公府倒是安稳了,可朝堂是多事之秋,不管如何,绝不能让他瞧出这些事来。” 令主闻言,扣住桌角的手紧了紧。 “可是不光有他,还有临远,也是人精一个。” “当初是他们去抄了樊天和的命脉,细枝末节定然也是他们最为清楚。临远如今之状,未必就会将实情全须全尾交代出来。” 奚淮压了压眉头,目光又再次落回令主身上:“如今朝局不稳,十三司不可失信于陛下。樊天和那头的尾巴,我会去料理干净。” 令主欲言又止,他只好深深叹了口气,伸手轻落在奚淮肩头上:“你受苦了。” “事已至此,如若再扯出十几年前的倭乱,一滩子水便彻底搅浑了,那是断然不可。” 令主默了默,最终才好似是下定了决心:“如今绝不能让裴恭他们再查下去。” “你不必担忧这些事,我会找别人办好。” “你去收拾好樊天和钱庄子里头的线索证据,还要仔细身上的伤。” ———————— 方岑熙的在保第中毒虽凶险,可如今调养了好些时日,便也该到了去大理寺衙门上职的日子。 他一早便整衣拂冠,换了上衙才穿的帝释青圆领补服,还容着裴恭慢吞吞替他挽领边的纽结。 裴恭平日里虽粗枝大叶惯了,不过替方岑熙做这些小事的时候,总是足够有耐心。 他专心致志替方岑熙挽得平整又美观,才抚平方寺正的领口,梭巡的目光,便也开始肆无忌惮在方岑熙身上游荡起来。 方岑熙忍不住失笑:“三爷什么没见过?” “不过一件五品白鹇补子,能招你稀罕?” 裴恭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白鹇补子确实稀松平常。” “不过岑熙穿起白鹇补子来,满身正经文雅,倒是同那麒麟袍的感觉不一样……我还没试过……” 方岑熙下意识觉得后腰一疼。 他冷笑一声:“裴俭让,你昨晚在门外没蹲够?” 裴恭:“……” “方寺正,快上职了,再不出门要耽误的。” 方岑熙这才冷着脸转身,缓缓往大理寺走了。 大理寺还是往常的模样。 方岑熙才踏进大理寺衙门,便引得几个人纷纷投来目光。 前先众人得知他身世,恨不得各个饶道儿走。可如今得知他在保第九死一生,便又多多少少朝他投去些不要钱的怜悯目光。 方岑熙倒也无甚太大反应,只是温温和和地冲着几个衙署轻轻点头,只作是久未见面的招呼。 旁的人这才上前:“方大人,听说这趟去保第受了伤?可好些了?” 方岑熙盈盈轻笑,眼角边也堆出几分耐心的弧度:“也不是什么大事,出门在外头也是难免的,早已经养好了。” “办妥差事,找到周兴,将这顶重要的事情办好,旁的都是小事。” 旁人又问:“他们说你轧着锦衣卫大官的钱呐?追债都追去保第了,此事当真?” 方岑熙登时失笑:“可不是么?” “这番定要上前请功,怕是要多讨些赏子才能还得清了。” 众人便都哈哈化作一场大笑。 这时才又有衙署上前,靠在方岑熙耳侧道:“方寺正,我瞧着昨日有人来府衙上,想找你送帖子。” “可你昨日不在,便将那帖子搁在你桌上了。” 方岑熙又点了下头:“多谢你,我这就去瞧瞧。” 他三言两语从人群中脱了身。 徐步踱到自己桌前,果见一封装在牛皮封子里的帖子正搁在桌上。 素色的牛皮纸封子上毫无装饰,乍看下普普通通。 可方岑熙细细打量几眼,忽又觉得这帖子来的蹊跷。 素色的封子细腻柔软,并不是普通那般粗糙的牛皮纸包。 他索性将封子拆开,里头才跌出“菱花阁”那贴了金箔的帖子。 眼前的帖子华贵,厚重,富丽堂皇,和它低调至极的封子实在不搭。 便是帖子正中的菱花阁三个大字,扣下来怕是都能卖些钱。 至于请柬里头,也是一笔娟秀小字,只不过写得没头没尾,并无请人原因,也无做东之主。 但方岑熙只是见到“菱花阁”三个大字,便已经知晓了这帖子的来处。 裴恭先前与他说过,钱兴同和曾哲收授贿银皆是在这地方。 曾哲如今命丧保第,钱兴同已经算是图穷匕见,这才会肆无忌惮地将这请柬送到大理寺衙门来。 人人皆知菱花阁是这京中的销金窟,并非是寻常人能够轻易够及的地方。 方岑熙于是也并未与人言语,只是暗自收好那帖子进怀中。 衙中一日的时光,过去倒也极快。 待到下衙时辰方到,他便拿着搬屋的借口,匆匆子衙门里离去了。 甜水巷的小院里还只有白浪花的猫叫声。 方岑熙换掉上衙的圆领补子常服,着了身菘蓝色道袍便服。 他将那菱花阁的帖面搁在桌子正中,知道裴恭回来一眼便能瞧见,这才低着头径自往门外走去。 菱花阁立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向来是达官贵人们出入的场所。 方岑熙素衣简饰,来这地方难免还有遭旁的客人多打量两眼。 但他却视若无睹,只管递上了帖页,很快被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引着进门。 方岑熙只觉得一阵脂粉味扑面而来,正要兀自掩掩袖口,那头的老板娘便很快又带几个人来,只道一声“得罪”,就不管不顾,直接用一条丝带遮了方岑熙的眼睛。 方岑熙随着这一行人缓缓挪到半路,那熏到让人头昏脑涨的浓浓脂粉味便全然散了,周遭只剩下淡淡的焚香。 方岑熙步子一顿,眼前的丝带随即被人轻轻撤去,身后的门也被随手关住。 他只得低下头,努力适应着骤然撒来的光亮。 等到眼前丝丝缕缕的茫白彻底散去,方岑熙才终于堪堪瞧清楚所在之处。 这屋子陈设简单,雅致非凡,不比菱花阁外头的装潢奢华。 可是这屋中的角角落落,却又无不透着低调的富贵,细究之下,外头的陈设比起这里,显然是九牛一毛。 方岑熙微撩起眼帘,不紧不慢地继续往眼前打量。 这屋中坐着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端着茶船的钱兴同,至于另一个,方岑熙却半丝也不陌生。 那人华发长须,眉眼温和,身上套的是件有些发旧的群青直裰。 他虽坐在圈椅上不动也不说话,可脸上却始终带着令人熟悉的笑容。 方岑熙看着眼前场景,登时怔在原地,眼中也尽数被惊诧与错愕填满。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满眼都只剩下血。 他已经快要忘了父亲原本的样子。 是父亲教他君子冠必正,纽必结,得体与仪容向来要注重。 而眼前看着他的这个,不沾半点脏血,唯有满脸慈爱,恍惚比起被砍断手指血肉模糊的那个,才更像是曾经那个堂堂一方知府。 方岑熙觉得自己的手在隐隐发抖。 半晌,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从唇边几不可见地喃出来一个字。 “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绮罗生的小苏苏-大宝贝灌溉营养液~ 第78章 不要怕,再也不会有血了 裴恭买在棋盘街的院子并不当街, 但只要拐出门去多走几步,便能入京中的繁华坊市。 这院子的构造也与甜水巷那间极为相似,甚至连枣树都同样栽种一棵在院子里。 故而新屋除过足足大了一圈, 与原本相比,乍看下倒也并没有太大变化。 厚重的书桌椅柜, 午后便已经搬了个八九不离十,只剩下零零碎碎的东西, 跟日渐猪化的白浪花, 需要再带几趟,慢慢挪过去。 裴恭回甜水巷时, 心情本还算轻快。 可才一进屋, 他便不出意外, 一眼就瞟见了菱花阁的帖封子。 金箔贴过的大字实在显眼, 饶是屋中的光线略显昏暗,那帖封子却仍旧散发着金色的光泽。 裴恭只觉得脑子里“嗡”得一声,整个人便愣住了。 这帖子搁在屋里,不用细想, 也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事关到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方岑熙, 裴恭顿时只觉得坐立难安。 他既想就这么去寻,又觉得自己太过情急。 裴恭等得心焦, 索性孑立在门前,时不时朝远处眺望。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巷口才多出丝丝缕缕动静。 裴恭立时凝神侧目, 果见方岑熙出现在甜水巷口。 坊间早已是宵禁时分,四周黑漆漆的。 甜水巷里像是被人丢来一块皂纱悉数盖住了, 只戳个窟窿, 这才透进一轮圆月来。 方岑熙身形瘦弱, 踉踉跄跄披着满身月光,整个人便被照得更加锋刻单薄。 远远瞧着时,他同在保第中毒时的模样,都好像没有区别。 裴恭心下一惊,忙不迭三步并两上前,跑去巷口将人牢牢掺在怀里。 只不过等凑得近了,一阵难以忽略的脂粉味,却使劲开始朝着裴恭窜。 这味道,像极了那秦楼楚馆里,恨不得绕在裴恭身上的揽客姑娘。 裴恭忍不住直皱眉,伸手掩了掩鼻子。 他望着怀里的人,满眼嫌弃地问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熏得人脑仁子疼。” 方岑熙听到裴恭的声音,这才轻轻一滞,他整个人的反应似乎都略显迟钝,对于裴恭的问话,也半个字都不作答复。 裴恭见得他这副懒懒散散模样,眉头都几乎要揪在一起:“你当真一个人去了菱花阁?跟人喝酒?还是招猫逗狗?” 方岑熙仍是不言,只卸了力似得,倾身便投进熟悉的怀抱,又自然而然搂住裴恭的脖颈。 恍惚间他始终提住的那口气,终于在这里彻底松懈下来。 裴恭心急,又不忍心折腾弱不禁风的方岑熙,只好轻叹下一口气:“方岑熙,说话。” 方岑熙这才阖了阖眼,从薄唇边吐出几个漫漶不清的字,只模模糊糊道一句:“俭让,我头疼得厉害。” “能不能歇一歇?” 裴恭闻言,脸色不由得沉了沉。 他骂骂咧咧将人打横抱起,却又抱得小心翼翼:“你怎么能连招呼也不跟我打,就一个人过去?你不知道菱花阁是什么地方?” “钱兴同找你,能安什么好心?你就一点防备也没有?” 方岑熙靠在裴恭胸前,无力地勾了勾唇角。 “帖子送到了大理寺,你也知道我去了菱花阁。” “他不会直接动手,他没有那么傻。” 裴恭垂眸,瞧着怀里的人,一时只剩下满心无奈。 怀里的人又轻,又软,昏昏沉沉地阖着眼,像是一块格外娇弱的稀世珍宝。 如若稍有保存不当,都会让他带上一条崎岖丑陋的裂痕。 裴恭只好小心谨慎地稳住怀里的人,才又像怕吵醒方岑熙似的问道:“钱兴同寻你去菱花阁,到底想做什么?” 方岑熙将脸往裴恭怀里蹭了蹭:“没有旁的。” “也不过是因为保第之事,他想找个名头去试试我的虚实。” “北镇的消息如今看得紧,他大概还不知道樊天和已经自裁的这事。” 言语间,方岑熙的手垂了垂。 裴恭便也晃眼过去,不料只稍稍一瞥,裴恭登时看得裴恭心下一惊。 他脚下的步子滞在原地,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手上怎么了?” “没怎么。”方岑熙连忙欲盖弥彰地蜷了蜷手,懒声道:“不都和寻常一样,是好好的?” 裴恭不假思索,一把钳住方岑熙的皓腕,扯着方岑熙露出伤口再掩饰不得。 而后,他才垂着眸子低声问道:“好好的?那这是什么?” 方岑熙的手被裴恭箍着抽不出来,只好放弃抵抗,乖顺喏喏道:“真没怎么。” “今天去菱花阁,我带着那把匕首,才会不小心划到了。” 裴恭满眼心疼地攥住方岑熙的手,只见得他指尖上,有一道不短也不长的口子。 方岑熙的手指白皙修长,是裴恭一向觉着好看的那种。 可如今那岫玉一般的指尖上,却生生多出一条暗红色的狰狞血痂。 血痂歪七扭八,像是一条吸血的蜈蚣,正爬在方岑熙指尖上,不断地不知满足地啃噬。 伤口虽在方岑熙身上,可裴恭心里却只觉得像被剜了两三刀那般。 思及此处,他便又忍不住道:“还没怎么?十指连心,指尖上的伤最疼不过。” “你怎么划了这么长?” 方岑熙听到这言语,便只顾下意识缩缩手。 他声音有些发闷,似乎想要转移开两个人之间的话题:“俭让,回去吧,我真的累了。” 可裴恭如今早已不是能被草草打发的人了。 他紧紧箍稳方岑熙的手,半丝也不容他轻易抽走。 而后,裴恭便借着月光细细打量起来:“你跟我说实话,当真只是不小心而已?” “岑熙,你骗得住别人,骗不住我。那匕首是从我手里交出去的,我难道会不熟悉?那把大漠瑰月的鞘即便单手去脱,也不会划到手指。” “何况你若是当真不慎,刀口该向着掌心,可你指尖上的刀口,方向为什么是反的?” “你手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岑熙被问得哑然,只能强打精神撩起眼眸,拿老一套可怜巴巴地瞧向裴恭。 他连唤人的声音都柔肠百转,让人发软:“俭让……” 不料裴恭对于眼前的招数早已是见怪不怪,故而就算怀里明晃晃有个男狐狸精在面前撒娇,裴恭也能坚定地视若无睹:“快说,否则我现在去菱花阁。” “到时候再揪一揪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你手上动刀子。” “别……”方岑熙疲惫的眸子里终于露出几分为难神色,“别去,太晚了。” “我真的没事,先前碰到你,哪次伤得不比这个重?” 裴恭一怔,顿时无话可说地挤出一丝苦笑。 方岑熙这才借势,索性将搂着裴恭脖颈的手紧了紧,挺着腰在裴恭怀里直起身子。 他软润的薄唇,濡过裴恭的喉结,而后便绕着裴恭的下颌,直挪到了裴恭唇边。 明明还是初春的寒夜,裴恭却觉得被方岑熙碰过的地方,都像灼了似得开始发烫,他的喘息便也随之渐渐急促起来。 两个人凭着宵禁,就开始在甜水巷里肆无忌惮地拥吻厮磨,像是谁也不肯放过谁,誓要将满腔野火悉数烧进春风。 菱花阁之类的,便就此被忘了。 同样被忘记的,还有裴恭曾经嫌弃过无数遍的逼仄小床。 他抱着方岑熙回屋,又“将就”了一夜。 夜深人静十分,方岑熙是枕在裴恭胳膊上醒来的。 裴恭还一板一眼地安抚他:“哥儿,哥儿,莫要怕……” “将那鹦鹉,檐头挂……” 平日里恣意张扬惯了的人,如今笨拙地说着哄孩子的小调儿。 方岑熙顿觉好笑,只是眼角还未来及弯下,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得转过身子,带着满声懊丧地问:“我又睡着发抖了?” “嗯。”裴恭轻轻拍着方岑熙的背,唇边挂有丝丝缕缕轻笑,“不要怕,岑熙。不要怕,我挡着你,再也不会有血了。” “他们做了假的军机,他们造了一桩又一桩冤案。” “就算樊天和已经自裁,但我还可以挖,都没关系,我再想办法,一定,一定很快就会查清的。” 方岑熙抿了下唇角。 既然有人能做得出这些事,就断然会想方设法隐藏真像。 他已经花了十几年,如今又哪里能那么轻易查出个结果? 方岑熙埋进裴恭怀里,重新阖上眼。 饶是如今的他再果断决绝,心机深沉,在裴恭这,他好像还一直是那个躲在建州城楼沙垛后面的孩子。 他轻轻叹下一口气,忽然缓缓开口,主动说起了那些最讳莫如深的话题。 “俭让,我这十几年,沾过杀人的血,救过孤苦的命,在建州时卑微到被人踩在脚底,在十三司玩弄权术也让人见之忌惮。” “我不怕穷凶极恶的歹人算计,也不怕刀山火海的险峻,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了。” 他说着便自嘲似的笑出声:“可原来只是我以为我能放下一切,我以为自己是个独当一面的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这么大的人,为什么还会想爹娘?为什么还会想他们像从前那样抱着我,温温和和的说话?” 方岑熙薄唇翕张:“大理寺有抄不完的卷宗,十三司有虎视眈眈的内卫。就算我废寝忘食,连夜温书习卷,中得了头甲第三的探花郎,我这辈子也不可能被点翰林,更不可能入阁部。” “俭让,我真的好累。” “我要是也有爹娘就好了。” 裴恭搂着方岑熙的手不自觉慢慢箍紧。 他蹭过方岑熙的耳廓:“我的岑熙,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铜豌豆。” “思亲本就是人之常情,我也会,人人都会。” “方知府和方夫人定是这世上最好的父母,他们将你教得这样好,他们还送了你来我的身边,若是他们都不值得思念,那还该轮到谁?” “我的岑熙,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你听到了么?” 方岑熙轻轻抱住裴恭搂他的胳膊。 他脑海里一点一点浮现的,是建州倭乱之前的连绵岁月。 “我爹从不打我,连重话也不会在家中说。” “他常在府衙公干,下了衙也不回家。我娘叫我到府衙寻他,他就轻声唤我‘囡仔’,拿铜板让我去喝花生汤。” “俭让……”方岑熙说着说着,忽然挑开了话题,轻唤了裴恭一声。 “怎么?”裴恭抚了抚方岑熙的脸颊,“我在。” 方岑熙却又只是笑着摇摇头,在裴恭唇边轻落下一吻。 “没有,没事。” “我还觉着有些头疼,早些睡吧。” “好端端的,为什么头疼了?”裴恭弓着手指帮方岑熙缓缓揉了片刻,“有没有好一点?” “嗯……”方岑熙的声音带着朦胧睡意,显然是倦了。 裴恭便又搂着人,躺下身去。 他也不知方岑熙是不是累了,总觉得方岑熙今晚的反应隐隐透着些异常。 可是瞧见方岑熙安安稳稳的睡颜,裴恭还是不欲再多打扰。 他想,最好只是多虑了。 第79章 他怎么会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 菱花阁里屋设考究, 环境雅致。 只是寻常人不知,这里不仅仅是地上一番繁华光景,其实在地下, 才更另有一番天地。 此处即便是室内,也设了庭院般的草木花树, 一年四季都带着常青色,总有鲜花绽放, 馥郁芬芳。 此处比之宫中, 唯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兴同站在临榭高台上,信手将鱼食抛进脚底的春锦池。 水中五彩斑斓的鱼群登时一拥而上, 翻腾拥抢起鱼食来。 而不动声色的钱兴同, 就像是诸天的佛神, 居高临下地瞧着眼下喧腾的场面, 而后才勾着唇角,像是大发慈悲那般,再撒下一把鱼食到水里去。 片刻之后,才终于有人缓缓登上水榭的台阶, 摘下兜帽, 朝着钱兴同毕恭毕敬地作揖:“钱首辅。” 钱兴同没有回头。 唤他“首辅”的人太多了,有些他的确指点提拔过, 也有些不过萍水相逢。 即便来人是如今早已经位高权重的赵俊艾,于钱兴同而言, 这不过就是另一个“曾哲”。 他分不清, 也半点都不想分辨。 两个一手造成建州倭乱的罪魁祸首,大摇大摆在这地方聚了头, 两个人如今皆是功成名就, 声名显赫。 他们面对面立在这菱花阁中, 满是云淡风轻的神色,仿佛还要为十几年前那桩屠城的惨案来一场“歌功颂德”。 赵俊艾见着钱兴同没有反应,这才思忖片刻,打定主意继续恭恭敬敬道:“首辅果然料事如神。” “只是如今这般,贸然让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重新站出来,是不是实在太冒险了些?咱们下一步,又该作何打算?” “冒险?”钱兴同握着鱼食的手骤然松了松,将鱼食悉数撒回甜白釉瓷碟中。 他笑得意味深长:“是了,俊艾说的一点都不错。不行这个险招也没关系,左不过就是等着十三司和锦衣卫来查,一点一点挖出线索。” “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再一点一点想办法,等着冒那个险也不妨事。” “当初你弃了建州府城的海防,难道不觉得冒险?做大事的人嘛,怎么能不冒一点险呢?” 赵俊艾哑然,随即闭嘴沉默下来。 如今他们尚算主动出招,若是当真被十三司清查审算起来,恐怕才是分身乏术的时候。 眼下但凡还有一点分辨是非的能力,大约都不会再不知天高地厚地置喙。 如今饶是冒险,也好过到时候沦为被怀疑的对象再亡羊补牢。 他慢悠悠叹了一口气,便又此地无银似得看向钱兴同:“我不是害怕。” “只不过你先前说过,那方岑熙是十三司的人,连曾哲也是折在他手里头。” “能进内卫十三司混出来名堂的,绝对都不是无能之辈,他万一有察觉,定然没那么容易对付。” 钱兴同嗤嗤笑了一声。 他端起满盘子鱼食,不由分说倾撒进春锦池里。 眼看着鱼群越发躁动不安,他脸上的笑意便更盛了。 “人不管是活着,还是做事,都是要有目的的。如今他连方廉都见到了,还能再图些什么?” 一个人被贯了反贼之后的名声,背井离乡忍辱负重,一个人孤寂寂地活着,没因为饥饿或者疫病丢了性命,坚强又执拗地长大成人。 他费尽心思地科举入仕,想方设法进了十三司,还胆大包天到敢进内卫案库私携多年前的建州军案—— 不过就是为了再查当年建州倭乱的真相。 钱兴同施舍着有限的怜悯,幽幽感叹道:“多可怜的孩子。” “一个人受苦受难地活了十几年,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难道不就是为了替方廉翻案?” 赵俊艾愣了愣。 他听着钱兴同轻描淡写的言语,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当初的事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 他眸子失焦,缓缓陷进了回忆。 彼时他和钱兴同,还远不及如今显赫,他们也都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朝中仕宦。 彼时的大鸣朝,已然太平安然了几十余载,国库充盈。而边军距京天高路远,更是懈于操练,坐吃饷空,丝毫没有防备之力了。 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就算他们不贪,也不过是被别人贪走。就算别人不贪,也都喂给了脑满肠肥的边军。 赵俊艾斗着胆子,动了建州卫的军饷。 一次到一季,再到一年,果然丝毫没有被人察觉。 于是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军饷也越吃越多。他和钱兴同学旁的边军将领一样,把军饷想方设法装进了自己口袋。 可纵是人人为之,老天偏偏看他不顺眼。 谁也没料到,沿海地区会在短短几个月之间汇聚来大量倭寇。 这些倭寇烧杀抢掠,侵扰民生。 可是建州海防的军饷,早已经拖延多月,若是直接出兵,不仅会有败绩,恐怕那些被吃掉的军饷,也会丁点不剩地遭朝廷查出来。 而更逼着赵俊艾下定决心的,便是整日焦心倭患的建州知府方廉——他意外察觉到了军饷账目的异常。 那是赵俊艾一辈子最痛苦的时日。 他分明只是随了大流,他分明没有伤害任何人,他即使不贪,建州海防也定然难以御敌。 可为什么到最后倒霉的人,就只有他。 而彼时在顺天的钱兴同,给他献上了一举两得的好计策。 只要和倭寇私下通气,将建州府拱手让与倭寇抢掠,让倭寇一年内不再侵扰海防。 而后再用一封信,将私通倭寇的罪名,嫁祸在方廉头上,那他们便又能继续坐享其成,安泰度日。 赵俊艾犹豫万分,终究还是调拨建州卫,离开了原本驻地—— 那是倭寇次日进攻建州城的必经海域。 一场惨绝人寰的倭乱,就这么彻底爆发。 建州府城毫无防备,平民百姓更无御敌之力。偌大的府城,一日之间流血漂橹,叠尸成山,惨不忍睹。 而这场惨祸的罪魁祸首,只有不知所踪的方廉一个人。 赵俊艾像当初吃下军饷那样,起初担忧了一个月,又担忧了一年。 可是除过他的官运节节高升,一切同原本相较,并没有任何变化。 还好,他焦虑的那些事情,并没有发生。 赵俊艾回了京,升了职,纸醉金迷和觥筹交错的日子,渐渐环绕着他成了常态。 昔日的担忧,也随着时光流逝彻底烟消云散。 可如今为什么会又多出一个方岑熙?这个人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勾起他心底里那埋藏已久的最后一丝不安? 赵俊艾眼角一跳,言语忽又激烈出几分:“翻案,翻案。” “他要翻得是谁?你我心知肚明,你倒是气定神闲,到时候还会有你我的什么好日子过?” 钱兴同瞧着赵俊艾焦急的模样,便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定一定。” “你瞧瞧你,哪有个三品大员的模样?” 钱兴同信手搁下装过鱼食的盘子,拿着绢丝帕子擦了擦手。 “该说的话,昨日的‘方廉’都已经同他说过了。就算他察觉到异常,又能如何?” “我给了他一个因为意外偶然幸存的爹,让他的委屈和苦楚有处可诉。还能给他梦寐以求的清白和荣耀,让他登上万人敬仰的高台,将被从前鄙夷辱骂过的人跪着赞颂。” “他那个爹又没让他去烧杀抢掠,不过就只是去找当初建州倭乱的那些证据,一切都只是为了翻案,都是理所当然。” “而最后,建州倭乱定同你我无关,屠城的是倭寇,卖城的另有其人,一切都办干净了。他得到了他的父亲和清白,咱们得到了安稳宁静,只会皆大欢喜。” “即便他能觉察这个真相未必是真相,他心里就会贸然接受事实么?他真的想再失去方廉一次,真的想重新被人踩在泥里做一辈子大理寺的毛差?”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吃了苦,才会知道甜来得不易,流民遭了战乱,才会宁做太平狗,“你把灯给他,他怎么还会想回到暗无天日的夜里?” 钱兴同笑得不以为意:“赵尚书,为官这么多年,你怎么还不懂,人性说破了天,终究也不过是那么点子东西?” “先前的曾哲,樊天和,哪一个不是忿忿叫嚣着公平正义,恨不得将你我咬烂撕碎,可最后又是什么结果?” “我说了,人活着,要有目的。” “只要能投其所好,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就会将你奉作神明福音,怎么还会再跟你作对呢?” “到时候他疑了你我又能如何?他找不到证据,也不会想找到证据。” 钱兴同弯了弯眼角:“十三司的内卫就很可怕吗?” “这满朝的文武,到处是你我的人,他们难道不就是另一座‘十三司’?” 赵俊艾瞧着面前满眼悠哉的钱兴同,忽然觉得这天地间的山棱河水,仿佛瞬间都化作了星罗棋布的棋盘。 这世上的任何人与钱兴同,好像都并不是平等的。 因为人和棋子,本就不能相较。 钱兴同带着与生而来的睥睨,可以将他的棋子落在任何地方。 他高高在上,仿佛会操纵人心,只要他钱兴同想,那就有法子让人为他所驱使。 也不知愣了多久,赵俊艾才被钱兴同拍他肩膀的手唤回神。 “放心,我的赵大人。” “这世上,不会有人肯轻易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 第80章 令主大人,久仰大名 初春的风荡荡悠悠, 拂过了甜水巷的门户宅院。 他一早拿鱼干喂了猫,又一路送方岑熙进了大理寺的门,而后才自顾自回北镇上职点卯。 但饶是过了一宿, 裴恭仍旧心中存惑。他的怀疑并没有随着昨晚那一夜温存结束,就彻底烟消云散。 无论是方岑熙身上的味道, 还是方岑熙手上莫名其妙的伤痕,再连带着他的反应, 都像片阴云似得, 始终萦绕在裴恭心头。 北镇的衙门宽敞又亮堂,裴恭自保第案后难得清闲, 此时自然无人打扰。他便也就坐在衙里, 若有所思地跑了神。 那通敌的信笺是伪造的, 封戳油泥也皆自保第而来, 有处可寻。 但他手里却没有这信的来处,更没法将这信和钱兴同这个罪魁祸首搭上关系。 樊天和本是唯一的线索,可如今十三司内卫插手其中,偏又让樊天和畏罪自裁, 断了这条线。 裴恭的气息滞了滞, 眉头忍不住一皱。 难道十三司和钱兴同,早已经私下勾连, 成了一丘之貉? 故而从一开始,十三司便想要从宣府卫的叛徒手中, 拿到那封构陷二哥裴英的假信机要。 而直到现下, 十三司还在处处阻碍着他查察真相,实在其心可诛。 裴恭下意识蜷了蜷手, 登时捏得指尖发白。 他的思绪就这么飘远了, 直过去好半晌, 裴恭手下的百户进屋来,才勾着裴恭回过神。 只见得那百户朝裴恭拱手作揖:“裴千户,先前您让私下打听的事情,有了些眉目。” “樊天和那个在翰林院的儿子,先前忙慌慌辞了官,只不过人还没有出京,已经叫我们的人盯住了。” “他同钱庄的那些往来账目,应当跟京里头不少人有关系,都经过樊登的手,裴千户,咱们要不要……” 裴恭听得这些话,心下知道,如今不论什么事,自然都是赶早不赶晚得好。 总要快一点,才可能赶在内卫前头。 他随即起身,但整个人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得顿了顿。 裴恭的目光转而梭巡到手下的百户面儿上:“我记得你手下有个旗官,家中做的是香料生意?” 百户官一滞,连声应道:“正是,家中生意不小。” “那小子也是个懂行的,自小替家里做过活计。” 裴恭便随手自怀里头拿出一方昨天的帕子:“你去叫他看一看。” “这上头熏的究竟是什么味道。” 百户官顺手接了,随即眉头一皱:“嗬,这味道……可真是怪冲的。” 裴恭面无表情:“昨日我才闻见这味道,便觉得头疼,只怕熏的不是什么寻常香料玩意,去弄清楚。” 百户官随即拱手:“裴千户放心,我这就叫人去瞧。” 裴恭点了下头,随即抽调几个人手,扭头便奔着那个尚未离京的樊天和之子樊登而去。 裴恭知道,哪怕只是一时,一刻,都能让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早一天被翻到阳光下头。 他要查清楚。 不管是为了二哥,还是为了他的岑熙,为了宣府卫三万罹难的外路卫士,为了建州城里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他都必须要查清楚。 裴恭满眼沉着,扯缰驱马,LJ疾驰而去。 可还隔着两条街,他便又一次发觉了内卫的身影。 显然,十三司又早了一步。 裴恭勒住马出了口长气,却并不就此铩羽而归。 他领人悄无声息地跟着一行内卫,不厌其烦地虽着穿过三条街巷,才终于寻见个合适时机。 裴恭自然是眼疾手快,一把便将落单的内卫小旗官抓进了无人的街巷,狠狠按在墙边。 被他们抓住的内卫小旗官,还没能来得及瞧见他们的模样,就被裴恭轻车熟路地叫人拿着黑色的布袋,囫囵套住了整个脑袋。 布袋本是锦衣卫拿来装公文的,半点也不透光。 那内卫旗官被这么一套,瞧又瞧不见,挣更是挣不脱几个人的束缚,正打算开口呼救,便又被人一把扣住喉咙,一时间再难发出半个字音来。 裴恭对付内卫这些招数,如今早已是手到擒来。 他压低声音,伏在那旗官背后道:“你敢喊一声,我让你现在就去见阎王。” 那旗官束手无策,只好咬咬牙,刻意放低声音:“你们是什么人?” “竟然如此大胆,连十三司也敢得罪?” 裴恭听得嗤笑一声,弓着指头便在那小旗官脑后重重敲了一把:“找得就是你们十三司,你试试我敢不敢得罪。” 那旗官便笑一声:“还没有人敢这么跟内卫说话,你们……” 裴恭反手便已是巴掌落了下去:“你的嘴这么会说,就该拿刀帮你豁两口。你的手这么喜欢乱动,就该拿钉子钉好了再掀出来。至于脖子,应该找根绳子,打个越动越紧的结套上去才好看。” “这些你们最惯用的手段,你肯定也再熟不过了,是不是?” 内卫旗官显然还缺些历练,整个人闻声一滞,声音便已经不由自主带了几分外强中干的强装镇定:“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裴恭拍狗儿似得,伸手拍了拍那旗官的头:“放心,只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 “不过,话我只说一遍,想清楚再回答。你是想活着回你的十三司,还是想泡白了明天漂在鹭河里头,这就全看你自己怎么挑。” “你们把樊登藏去了哪?” “……不知道” 裴恭哂笑,回头吩咐道:“绳子给我拿过来。” “既然不说话,干脆蒙住头勒死算完,十三司有的是人,再抓一个问就是了。” 那小旗官浑身一僵,顿时好几分底气:“我说,我说。” “樊登是被带回暖阁了,应当,应当就在十三司的地牢里头。” 裴恭冷着嗓音,押着人的手又重了几分:“周围如此多内卫,是哪个协领在附近?” 内卫旗官欲言又止:“我……不能说。” “十三司有十三司的规矩,若被人知晓,我早晚也是死路一条,我绝不能……” 裴恭没兴致听人废话,他便也不犹豫,拿起绳子便往人颈子上套。 当初在保第时,那结在方岑熙脖子上系过,裴恭实在眼熟。 故而事到如今,裴恭手上挽这结自然也是干脆利落,不带丝毫迟疑犹豫。 绳子只用微微一抽,就能贴着喉咙遏住人的命脉。 裴恭下手太快,半丝废话也没有,显然就是奔着杀人灭口去的。如今只是看着他的架势,便已然将人彻底唬住。 内卫的小旗官这才慌了神,将那些规矩守则一股脑全都忘到了脑后,连忙求饶似得吞吞吐吐道:“不是协领……是……是令主大人。” “令主大人移驾,就在前头的宅院里。” 裴恭手里的动作停了停,唇边勾出几分欺男霸女的弧度,再不由分说,一掌将人劈晕了,便交到旁的锦衣卫手里,寻个远些的偏僻去处丢下。 而他自己,则顺着小巷朝远处看去,将目光落在了前头的宅院上头。 裴恭很快无声无息地潜了过去。 他自顾自进入屋中,潜在房梁上瞧着若有所思的内卫令主,不动声色地抽出了刀。 老天倒是不薄待他。 本以为又是冤家路窄的奚淮,不想这次竟是意料之外的大鱼。 眼皮子底下的令主身边仔无一人,无疑正是下手的绝好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 裴恭的刀,几乎是划出了一阵刀风,快得看不清刀刃,而是只剩下墙上闪过半抹冷光。 “令主大人,久仰大名。”那刀刃反手一架,便正正稳稳挺在内卫令主的颈子边。 裴恭眼前的令主背影滞了滞,带着些疑惑道:“你怎么进来的?” 裴恭轻嗤:“我怎么进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令主都干了些什么。” “先是让樊天和‘畏罪自裁’,如今又抓了樊登这个吃过水的中间人。” “十三司可当真是好手段,只是不知你们忠得究竟是陛下,还是内阁里头那位钱首辅?” 令主捻着扳指的手,缓缓顿了顿。 他波澜不惊地漾了一脸笑,对颈子边的刀视若无睹,只是慢条斯理地回头,朝身后的裴恭睨过去。 身为统御十三司的核心人物,令主的真实身份在这天底下,恐怕唯有皇上知晓。 但饶是如此隐秘,他却又不似手下那十几个协领,个个为了出入在朝堂里,便改名换姓,遮容掩面。 堂堂令主,位高权重,只着一身檀紫色的素色贴里袍子,头戴一顶梁冠,挽着鬓边几缕细碎华发。 他坐得倒是端端正正,即使被裴恭胁迫也没有一丝一毫遮掩。 随着他缓缓回身,裴恭便也一点一点看清了这位传闻老谋深算的令主,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也就是在看清的这一瞬间,裴恭望着眼前的人,瞳孔微张,眼中蕴起了显而易见的难以置信。 他的视线绕着面前的人再三梭巡,似乎是试图要找出自己产生了幻觉的一丝丝端倪,但他终究还是错愕地败下阵来。 裴恭忘了收刀,也忘了防备。 他怔怔地瞧向眼前的人,缓缓蹙起了眉头。 “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狐君大宝贝灌溉营养液,小方方喝了都还想要_(:з」∠)_ —— 感谢狐君大宝贝的雷子,我马上端去炸了钱首辅的老巢~ 第81章 你们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裴恭全然难以置信。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 可偏偏遗漏了眼下这种。 裴恭面前的这位令主,将裴恭意外的神情收入眼底,便嗤然笑出了声。 “小兔崽子, 你如今是当真长了大能耐。” “连这地方也混得进来。” 他白须长髯,身姿笔挺, 虽已年长,却显然也是习过武的人。 更何况, 他连说话的神情模样, 都与当初拿着玄铁鞭子抽裴恭的时候,丝毫无异。 几天前被老爹赶出梁国公府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裴恭至此彻底滞住。 他着实没想到再见父亲, 会是眼下这番场景。 世上大抵无人能想到, 十三司的令主不是旁人, 正是京中人人皆知,与内卫苦大仇深的梁国公裴方宰。 这么多年来,裴恭只当老爹是失了皇帝信任,故而赋闲在家中郁郁不得志。 可眼下这状况再看来, 老爹梁国公这么多年来, 根本就从未闲下过。 裴家从始至终都是皇室最好的刀,于外, 能北御鞑靼,军功卓绝。于内, 更是天子利刃, 多年来都不动声色地清洗着朝堂。 裴恭眼中的惊诧并未减退,但他很快便六亲不认地将手里的刀稳了稳, 强行镇定下精神。 “为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国公却不紧不慢, 只是自顾自端起茶船啜一口, 而后难得给了裴恭一个好脸色,便慢条斯理道:“我还当你什么都知道了。” “你问得这般笼统,让我从何说起?” 他说着,便又嗤笑一声:“看来我是真老了。” “竟然就任着你这么个兔崽子,悄无声息地察觉出来了?” 裴恭瞧着父亲笑,眉头皱得反倒越发紧了。 他正打算再张口问句什么,便被骤然闪进屋中的协领奚淮,便一把钳住了手。 奚淮死死攥着裴恭的虎口,显然是要逼他脱力,丢掉手里的刀。 裴恭也是不消反应,反手便是一肘,直直冲着奚淮肩上的刀伤而去。 他的动作实在迅速,根本都不及人反应,他便将奚淮踢摔进一旁的圈椅,抬起一脚踩住了奚淮的肩。 奚淮还想再动手,却又在看清裴恭的那一瞬松下劲来。 裴恭便趁着机会,将刀不由分说地招呼到了奚淮项下。 裴恭出刀利落,下手亦是极快,眼见得就要拿奚淮一刀毙命。 “住手。”梁国公的悠然的神情终于被撕出来一条裂缝,他疲惫地揉了揉自己发涨的额角。 裴恭的刀就指在奚淮项前一指的距离,眼见得就要下刀见血,却被梁国公这声喝得生生顿住。 “放开,老二身上还有伤。”梁国公沉声道,“你胡闹什么?” 裴恭一怔,视线随即顺着刀潜回到奚淮身上。 二哥教他刀法,逼他背书,他分明是最熟悉他二哥的人。 可是眼前这个,根本半点也不像…… 裴恭皱住眉头,半丝也不客气,利落伸出手,一把拽下对方蒙在脸上遮容避貌的墨色方绢。 奚淮被遮住的脸,至此便彻底展露在裴恭眼前—— 裴恭觉得眼熟,却又陌生,没法立即叫出心里憋闷已久的“二哥”。 可他再端看仔细,还是能瞧得出,那确确实实是众人皆以为早就死在宣府的裴英无疑。 只不过,较之他们两年前的上一次相见,二哥裴英似乎已经削瘦了太多。 裴恭印象里那个意气风发,能驰马挽弓的二哥,变得和从前一点也不像了。他穿着内卫的麒麟袍,终日用兜帽和面巾掩着真容,就当真半丝也瞧不出从前的模样。 裴英嗤笑,又伸出手像往昔那般,一把拍过裴恭的头顶道:“裴俭让你个小兔崽子,我教你的招式,如今你全拿来用在我身上?” 裴恭仿佛终于从这举动中寻回丝丝缕缕的熟悉感,堪堪将记忆里那个手握重兵,威严无比的裴英,与面前这个略显憔悴的人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裴恭彻底被惊得目瞪口呆,唇边忍不住轻喃出一声:“二哥……” 二哥没有死。 活生生的二哥,如今就在他眼前。 裴恭将刀一把敛住,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心中只剩下五味陈杂。 他冷着脸,眉头登时皱住:“爹是内卫,你也是内卫?” 裴恭低下头销上刀,预料中的欣悦并未出现,他只是克制又冷漠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裴英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我先前还同爹打赌,说若是我死了,你这小兔崽子定哭得最伤心,少说也得抹点眼泪珠子。” “结果倒好,你一滴眼泪没给我掉。裴俭让,你可真是无情,我以前是不是都白疼你了?” 裴恭抓着刀的手,越扣越紧。 他再不等裴英将话说完,便转过身,对着裴英不由分说便是一拳。 他下手半丝不留情,好似面前这根本不是他失而复得的二哥,而是隔着深仇大恨的冤家。 可裴英却早已经不是从前的宣府总兵了。 外路一战他身负重伤,如今只是一拳,也能被抡得退出去两三步。 裴恭见状,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冷声说:“裴令谨,你现在去死,我立马给你掉眼泪,也来得及。” 裴英被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弄怔了一下,他眼中掠过半丝诧异,随即瞧向裴恭,伸手揩一把唇边的血,转而露出笑来。 “裴令谨是你能叫的么?没大没小。” 裴恭皱着眉头:“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那这么多年又是怎么回事?爹当初被内卫算计是假的?你也是假死在宣府?大哥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裴英轻轻叹了一口气,索性不再隐瞒。 “爹当初被算计是假。”全京城都知道梁国公府和内卫势不两立,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将令主的身份猜到梁国公府身上。 “大哥征战鞑靼时坠马落伤,也切切实实是意外。” “是爹不容大哥乘胜追击,恐贻误治伤,这才私下借着内卫参大哥一回,将他强召回京。” “至于我?”裴英轻嗤,“堪堪从宣府捡回来一条命罢了。” “钱兴同伪造军机私通鞑靼,卖我宣府卫布防,害我外路全军覆没,还想将卖国的名头砸给我梁国公府。” “我这才同爹商议假死,打乱他们计划,回京勘清事由。” 裴英瞧着窗外的天,忽然晃了晃神:“三万人的外路,说没便没了。” “三万宣府卫人命的血债,还没从钱兴同身上一刀一刀割回来,我就是爬,也要从地狱里头爬回来。” “宣府卫先前的军机,大多经内卫递送入京,会比常规更快,多年来也一直如此。” “不过,内卫里出了叛徒,趁着鞑靼去年大举进犯,私下收敛我的手迹。” “钱兴同是盼着外路全军覆没,再拿着假的通敌信,落实裴家通敌的名头。” 裴恭衔上了思绪:“难怪我去抓人那夜,十三司也会来。” “一开始我和陆长明就是去给你当幌子的?你总头到尾就没指望我办事?” 裴英勾勾嘴角:“你若是这么说,也没有错,不过未免把你二哥当得太小人了些。” “埋在我身边内贼,不跟着你行动那么一遭,我和爹怎么能抓得出来?” 他说着轻叹下一口气:“只可惜信至今不知所踪。” “爹当初本是信临远才着他前去,谁知道他也敢在爹眼皮子底下玩花活……” 裴恭听到这,忍不住皱了皱眉,轻声道:“那信在我手上。” 他声音很轻,却好似讲了个什么惊天的消息。 原本还泰然自若的梁国公与裴英,闻言具是一惊,满脸诧异地望着裴恭:“你说什么?” “信在我手上。”裴恭便又重复道。 “岑熙知道那是构陷梁国公府的信,若是流落出去,裴家定然凶多吉少。他也知道内卫里头混了钱兴同的人,所以他一早就把信给了我。” “那信皆是用裁出来的散碎纸片,重新组合裱糊而成,被我拿水一冲,便原形毕露了。” “至于纸封和油戳,是保第那头伪造出来的。他们十几年前在建州倭乱时便做过,如今更是足够以假乱真。” “此话当真?”梁国公皱起眉头。 裴恭忍不住自嘲着笑了笑:“东西我就搁在府里。” “可你们明知樊天和是揪出钱兴同最大的线索,二哥你为什么杀他?” “你以为我杀的他?”裴英轻轻叹下一口气,“是他自知轮不到什么好下场,我不过是去迟了一步。” “钱兴同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诡计多端。你当真觉得凭着你跟临远两个人,就能将他罄竹难书的罪恶翻出来,就能让他认罪伏诛?” 裴恭哂笑:“不然呢?你让我怎么办?” “让我看着你臭在烂在宣府?客死异乡永远回不得京城?让我看着大哥整日整夜担忧你,入夜也不能安枕?” “我裴家的清白等不来,我凭什么还不能自己去争?” 裴英一哑,下意识躲开裴恭的视线。 他有满腹的责备,想说裴恭不计后果,想说裴恭胆子太大。 可事到如今,他始堪堪发觉,自己在裴恭这个幼弟面前,根本没有丝毫立场。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陛下一早察觉军饷亏空,只不过这顽疾根深蒂固,故而十三司多年来都在暗地里收集钱兴同的罪证,如今不过是等个机会。” 裴恭后知后觉地抬眼望向父兄。 他目光灼灼,眸里是掩不住的憎恨。 “他勾结鞑靼,出卖宣府卫外路边军,私通倭寇,坐吃建州卫军饷,致使建州府城被屠。” “这如果都不算机会,那还有什么算?” 作者有话要说: 虚假的内卫老巢—>暖阁(x) 真实的内卫老巢—>梁国公府(√) 裴狗:合着从一开始所有人就都逮着我一个骗? 第82章 裴家最锋利的新刀,已经磨成了 梁国公的手, 在圈椅上轻敲了几下。 他沉着声音冲裴恭道:“事不宜迟,把你手上的信拿出来。” 裴恭撩眸嗤笑:“信就在梁国公府里头。” “不过,我如今‘戴罪之身’, 不大好在爹眼皮子下头,再大摇大摆进咱们家的大门吧?” 梁国公:“……” “敢跟我拿乔?兔崽子。” “今晚就给我麻溜地滚回来。” 裴恭这才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那就等我晚上把人哄睡, 就立即回府。” “信毕竟是岑熙找回来的,既然这冤要申, 那就连着建州的一起申。” “爹在别的事情上针对他, 我没立场反对。可事到如今,我不能独独把他丢下。” 裴英这才忍不住轻笑一声:“俭让, 别护你的犊子了。” “且不论临远私藏军机, 有违十三司命令。就是他未经允许, 私自在案库参看陈年军案, 还敢将案牍偷携出案库这一条,就已经是在十三司惹了死罪。” “爹若是要针对他,他还能活得到今天?更遑论让他到保第府去,跟你一起抓樊天和?” 裴恭一滞:“你们知道他偷了军案?” 梁国公慢条斯理的揉了揉眉头:“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让他进十三司?” “又是为什么让他短短三年就做上协领位子?” “要做内卫, 自然不光要有能力, 还要有能为我所用的理由。” “方廉其人,公忠体国, 有什么通敌的理由?即使当初建州倭乱证据确凿,公道也在人心里头。” “何况他若是当真通敌, 又怎么会任着倭寇残杀方家十几口?” “说方廉通敌, 根本就经不起推敲。” 裴恭唇边挤出一丝苦笑:“所以爹根本就不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而是因为中间隔着个十三司?” 裴英叹气,轻轻落手拍了拍裴恭的肩:“你也别怪爹。” “先前抽你那顿鞭子, 全是因着爹怕你心性单纯, 到头来会遭人利用。” 裴恭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我明白。” “何况就算爹真的反对, 我也明白。” 裴恭垂了垂眸子,说话的模样瞧着也莫名稳重下来:“我在府中受爹和大哥二哥照拂多年,一意孤行确实不该。” “岑熙也说过的,爹和大哥还有二哥,为我操的心最多,我早已该为家中分忧。” “故而我虽不愿违背自己心意,执意搬出了梁国公府。但对你们,绝不能说是问心无愧。” 裴英忍不住又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幼弟。 眼前的裴恭身姿挺拔,眉眼中透着坚毅,一身本事日渐精进。进能摆得平保第的烂窝子,退亦知道体谅家中难处,行事极有分寸。 虽还是同一副躯壳,可却早已不是他两年前离京时,最放心不下的幼弟了。 如今的裴恭,不容小觑。 这把裴家最锋利的新刀,显然已经磨成了。 裴英自顾自低头轻笑。 他挽着双臂,略作思索:“如今既然已经拿到了那信,那动手宜早不宜晚。” “钱兴同听着风吹草动,总不可能坐以待毙,要赶在他有反应之前,把爪牙拔干净。” 裴恭皱皱眉头:“先前是曾哲和樊天和,可兵部的赵俊艾也同钱兴同关系匪浅。” 裴英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边军的饷被动成那般模样,只怕兵部早就烂透了。” “就连京卫也说不准,要动手,总归是得慎之又慎。” 裴英神情凝重,下意识便扶了扶肩上的上伤。 这下意识的举动落在裴恭眼里,只好无奈地轻皱起眉头:“二哥。” “我那一刀,是不是……” “小兔崽子。”裴英嗤笑,“刀法没白教你。” “行了。”梁国公沉着脸,“这儿不是留给你们谈天叙旧的。” “此处毕竟不是暖阁,多留无益,事关重大,我得先进宫一趟,再定下动不动手的事。” 梁国公随即吩咐:“老二,把兔崽子送出去,其他的等我回府再说。” 裴英便又看向裴恭:“我跟爹在十三司的事,府中无人知情。” “裴俭让,你若是还想让家中好好过日子,那就把今天听见看见的,出去全给我忘了。” “你若是敢露半句,梁国公阖府几十口性命,就要交待在你手上。” “二哥,我……” 裴恭正想应声,却又被裴英打断:“如今大事还未成,我没死的消息不能流出去。” “见着我别张口就喊二哥,私下里也不行。” 裴英闻言,便重新扯起蒙住容貌的墨绢,面无表情地抽出刀来:“裴俭让,这里可不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把你的刀抽出来,从哪来的就滚回哪去。” “这里没有裴英,只有内卫协领奚淮,等会你若是敢对我敷衍了事,我就真的戳你一刀。” 话音才落,裴英便不由他分说,反手直直拿刀朝他砍来。 裴英在边关浸淫多年,同鞑靼经历过大小数十战,即便如今身上还有未愈的伤,动起手来也仍旧等闲可比。 裴恭眼疾手快抽刀一挡,虽不难招架,可又怕扯着裴英身上的旧伤。 何况两个人才打出院子,周围的内卫便越聚越多。 裴恭眼见得自己要吃亏,索性且战且跑,多一句话的功夫也找不出来,径自溜之大吉。 裴英是亲二哥,打他是半点水也没放。 裴恭在街巷里足足兜了两圈,才算是堪堪甩掉内卫的尾巴。 等跟着自己手下们汇合时,几个锦衣卫的小旗官都等久了。 “千户大人进去如此之久,无什么大碍吧?真让我们好生担心。” “您早晨送过来的帕子已经看过了,那上头熏的是提炼过的曼陀罗和其他几位药,千户大人送过来时还有那么浓的味道,只怕熏在帕子上的时候,味道更浓更重。” “千户是从何处得了这帕子?曼陀罗是京中禁药,可得万万当心,这玩意闻多了是会生幻的。” 裴恭眼角一跳:“生幻?” “正是,若是有了幻觉,那可不大好了。” “传闻西域有高手,善使曼陀罗摄人心智,讲得玄乎,不见得是空穴来风。” 裴恭望着帕子,想起昨夜方岑熙身上浓重的香味。 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成了,今天先这样,你们回衙去吧。” “我还有些旁的事。” 方岑熙昨夜昏昏沉沉,手上还莫名其妙多了伤口。 更有甚者,他昨晚的反应也奇奇怪怪。 裴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悬着心草草打发完众人,便头也不回地往大理寺去。 大理寺前门庭若市,跟早晨倒是没有什么不一样。 裴恭也不磨蹭,进门便循着方岑熙去找。 大理寺的门房听得裴恭言语,又见得他穿着飞鱼服,自知是得罪不起的锦衣卫,只好毕恭毕敬道:“方寺正?寺正不在。” “他昨日便打了招呼说今日要告假,早上还来拿了一趟东西的,巳时便走了。” “告假?”裴恭心下一惊,“巳时离开的?” 他早晨送方岑熙进大理寺衙门是不过巳时。 方岑熙顶多是进大理寺中巡了一圈,便跟着他前后脚离开了。 裴恭一窒,忙不迭又回到甜水巷。 屋中仍是空空如也,只有白浪花百无聊赖地蹲在墙角下晒太阳。 一种不详的预感,登时在裴恭心头升起。 他的岑熙不见了。 ———————— 裴恭那头在翻天覆地地寻着人,菱花阁这头,却照旧还是往常那副繁华模样。 菱花阁门前,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但是远处的后门,却鲜有人至。 故而有人从这里下马车入了菱花阁,根本不会有旁的人知道。 唯有菱花阁的婢子能瞧见,下车的人虽穿着斗篷,又掩了兜帽,可兜帽下那半张脸实在白皙细腻,一看便是个风姿卓绝的郎君。 目光再打量上去,方见他手中拿着盒子。 只不过那双捧着盒子的手指尖上,却好像有两道伤口。 婢子忙跟上他颀长的身影:“郎……郎君,你手上流血了。” “我帮您包一包吧?” 兜帽下的薄唇却只是轻轻弯起,温吞却疏离道:“不必。” 他的步子不疾不徐,却又好似对这世上的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婢子愣了愣,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往菱花阁深处走去。 如果说菱花阁里头是富丽堂皇,那么菱花阁的地下,便无疑能称得上是一个世外桃源。 钱兴同最喜欢的鱼,都养在这地下的春锦池中。 菱花阁地下蓄的并非死水,而是引着鹭河的一条支流入了地下,水流常换常新,春锦池便也终年清澈见底。 水榭周围,几只香炉里正飘着袅袅轻烟。 钱兴同喂鱼喂得兴致盎然,听着动静也没有回头,只是浅声道:“你来了?” “能进到这来的,你还是品秩最低最年轻的。” “不愧是能做十三司协领的人,实在是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立在他身后的方岑熙,这才合着那股熟悉的脂粉味,慢慢摘下兜帽。 他面儿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冷声道:“你要的这些证据,全在此处,一样也不少。” 但钱兴同着下人们去接手时,方岑熙却又收了收手:“我爹在哪?让我先见他。” 钱兴同喂鱼的手一顿,忍不住哂笑:“放心,会让你见着的,我杀了他又没什么用。” “何况你已经进到了这,还有谈判的资本吗?” 作者有话要说: 梁国公:老二,把他送出去 二哥:好(拔刀) 裴狗:你就这么送我??? 第83章 杀了他 裴恭心里漾着一丝慌乱。 可他还是深吸下两口气, 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人总不会凭空蒸发,何况方岑熙昨日是在菱花阁中熏了那满身的曼陀罗味道,他循着蛛丝马迹, 也该能将人找出来。 裴恭正想得出神,不料有人正在此时推门而入。 他眼中一喜, 连忙回头,却见得白浪花蹲在他脚下, 朝着来人叫了两三声。 入目的是个陌生身影。 瞧着年纪已经该有了三十五六岁。 来人见着裴恭, 便先拱了拱手:“这位便是三爷吧?在下西城兵马司巡城校尉赵敬。” “先前受小方大人所托,特地来送还东西。” 裴恭一滞:“岑熙让你送东西来?你见过他?” 赵敬却一愣, 连忙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怎么?是小方大人不见了?” 他见得裴恭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黯然, 忙又继续解释道:“小方大人与我兵马司多有交集, 他先前便说过, 若是有遗落东西,送来给三爷是一样的。” “这盒子里的牙雕正是小方大人所有,想来不知是何时落在了五城兵马司里头,我这就给拿过来了。” 裴恭忙不迭道了谢接过, 打开盒子一瞧, 便见得盒子里头几乎是被盛满了。 层层叠叠的东西,有钱兴同受贿的账目, 有誊抄成册的建州军案,有当年核对不上的军饷册目, 有钱兴同吩咐樊天和伪造军机的书信, 甚至还有那封像极了宣府军机的通敌信笺…… 这沉甸甸的一盒子,全都是钱兴同昭然若揭的罪证。 其中不乏许多他先前绞尽脑汁, 也始终没能得到的东西。 裴恭直翻到最下头, 终于见得里头搁着那块他最为眼熟的牙雕—— 是方岑熙总拿着的, 看起来像是当初从建州带出来的。 至于当初在甜水巷,被他摔出来的那条裂痕,已经不知是何时找了能工巧匠,修补得完好如初。 如若不拿近到眼前仔细打量,几乎已经再看不出这牙雕上曾有过一条裂痕。 裴恭轻轻抚过这牙雕,便觉得东西油润光滑,显然是因为方岑熙爱不释手,在先前的十几年间,一直把玩的结果。 这牙雕的每个细枝末节,都被方岑熙一遍又一遍,抚过无数次。 此时留在裴恭掌心间,仿佛还能感受到方岑熙指尖的温度。 可这一贯是方岑熙的宝贝,此时骤然被旁的人交到裴恭手里,裴恭难免忧思惊虑。 他知道,方岑熙这是将赌注全都压在了他身上。 可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却隐约带上了一种“托孤”的意味。 裴恭脑海深处某些往事,在这一瞬顿时都被牵到了眼前。 他如今一刻也不能再迟疑了,必须尽快寻见方岑熙的踪迹。 裴恭当即奔回梁国公府,正迎上老爹梁国公出宫归府。 裴恭的满满整盒子证据,一时将老爹和大哥都看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见过钱兴同在菱花阁受贿,那里定然还有猫腻。”裴恭皱了皱眉头,“要动钱府,不能漏了那头。” 他很清楚,如今已经到了摆清冤名的时候。更何况,方岑熙还很可能就在菱花阁里。 时间紧迫,裴恭多一刻也不欲浪费。 梁国公将盒子扣住,沉声看向裴宣:“老大,去指挥使司找人,跟着老三一起。” “午后进宫,有陛下便宜行事旨意在手。” “别人给裴家泼了脏水,如今该洗了。” 裴恭得了老爹的许,拿着大哥裴宣的手令,先一步回锦衣卫指挥使司找人,调兵点马直往接应。 而裴宣这边,便径直围了菱花阁。 夜色才刚刚拢住京城,街巷里四下,还满是欢快又轻松的气氛。 谁也没有料到,宴酒正酣的菱花阁,会骤然被锦衣卫彻底包围。 彼时,赵俊艾还留在菱花阁里。 他正忿忿要离去,却见得裴宣做主入内,将菱花阁的一众宾客都挡了回来。 “我道是何人?原是裴大指挥使。”赵俊艾的视线凝在裴宣身上,更是毫无避忌往裴宣带着跛伤的腿上去瞧:“不知指挥使这是何意?要押着我们搜身不成?” “来这地方不能尽兴,还不让走?这是什么道理?” 裴宣对这番挑衅毫无反应,他套着一身香色飞鱼服,腰横雁翎刀,站在人群里,自有当年北御鞑靼的威仪在身。 他只对着赵俊艾随意拱拱手:“赵尚书,多有得罪。” “不过今日查办菱花阁,事关重大,众人皆要仔细盘查,谁也不能出去。” 赵俊艾听到这,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裴宣,你我同为三品,我看在梁国公的份上,尊你一声指挥使。” “你可别不识抬举,硬在此处拦我去路。” 他说着便自顾自往外走去。 裴宣不言,只不动声色地撩了撩眼,手下的旗官便抬刀阻住赵俊艾。 赵俊艾被推了个趔趄,忍不住瞪向裴宣:“裴宣,如今是什么世道?轮得到你一个瘸子废人,在我们兵部的头上作威作福?” “让开,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阻我。” 赵俊艾伸手推开阻他去路的锦衣卫,做势便要硬闯。 可才气势汹汹冲到门边,赵俊艾的身子却在众目睽睽下,极不协调地僵住了。 只见得他整个人定了定,忽又慢吞吞地朝后退回几步。 裴宣的目光一凛,方见得一把刀就搭在赵俊艾颈子边。 赵俊艾被迫着生生退回菱花阁,而那把刀,正握在裴恭手里。 “赵尚书好大的架子。”裴恭将人逼回菱花阁,“梁国公府的面子配不上,那陛下的圣旨配不配得上?” “菱花阁违制,私用顺天禁药曼陀罗,怎么?锦衣卫查不得?” “赵尚书摆着这一身的架子,是想给谁看?” 赵俊艾一惊,一时寻不出个理来,便只好转而低声咒骂道:“卑鄙龌龊,蛇鼠一窝。” 裴恭听着他的词句,登时撩眉,眼刀子登时射向赵俊艾:“赵尚书,你好像对陛下的禁令,颇有微词?” 赵俊艾忿忿拂袖,落座去一旁的圈椅上。 “裴家区区黄毛小儿,也配扯着陛下来压我?” “老子在建州卫海疆的时候,你们裴家的一群后辈,个个还不知在何处当奶娃。如今梁国公府都快完了,你们倒是得了个机会趁威趁势,小人得志了?” 裴恭的眸色阴了阴,随即一刀从赵俊艾指缝间穿过,直戳劈了赵俊艾掌心下的圈椅扶手。 赵俊艾这才一惊,整个人猛得抖了一下朝后靠去。 裴恭的刀实在锋利,差一丝半毫,便能将赵俊艾的手指斩下两根来。 饶是如此千钧一发,裴恭却全然不以为意:“巧了,裴恭正想看看赵尚书此般劳苦功高,是拿得什么本事沿海卫疆?在此居功自傲?” “是卖建州城?还是养着酒囊饭袋给倭寇让路?又或者卖宣府卫布防给鞑靼?” 偌大的菱花阁,一下再无人声。 赵俊艾被吗明晃晃的刀刃子吓得一滞,半晌才满脸诧异地回过神:“你在胡说什么?” “谁不知道卖建州城的是知府方廉?谁又不知道宣府外路一战覆没,独独裴二幸存,是他裴二卖的宣府布防?” 裴恭满眼揶揄地嗤笑:“你是当真觉得我二哥过世,就死无对证,任着你信口雌黄?” 赵俊艾皱着眉头:“裴二会死是因着老天有眼,他通敌卖国,证据确凿,罪不容诛。” “证据确凿?”裴恭哂然,“恐怕证据确凿的不是我二哥通敌,而是赵尚书多年通过宝兴银号,吃九边和建州的军饷吧?” “你……”赵俊艾瞳孔一缩。 裴恭信手拔刀:“别急,赵尚书。” “你要走?我就让人带你走。北镇抚司里头沏了瀑布仙茗,尚书大人,今天你就是不想,也非得去喝两盏不可了。” 裴恭说一不二,立时还当真着人将堂堂朝廷大员架出了门。 这一番杀鸡儆猴立竿见影,喧闹的人群立时归于沉静,自动给裴恭让出一条路来。 裴恭也不欲再多费功夫,只是领着手底下几个旗官,搜起菱花阁来。 偌大的菱花阁,楼台复杂,陈设豪华,厢房交错。 可饶是他将阁中寻了个底朝天,却半丝也未曾嗅到昨日那股浓重的脂粉味道,更没有瞧见方岑熙的一绺影子。 裴恭叩着刀的手越蜷越紧。 他睨着整座楼阁,迫着自己先冷静下来。 他隐约觉得这菱花阁里,总还藏着什么尚未发现的秘密。 方岑熙生死未卜,他断不能轻易放过任何可疑之迹。 而与此同时,菱花阁的地下虽不见天日,可里头的人却仍旧能手眼通明。 这上头无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钱兴同的眼。 他听得下人禀报异况,便忍不住轻皱着眉头。他想过菱花阁会遭查,可没想到人会来的这么快。 钱兴同下意识瞥向另一旁的方岑熙。 方岑熙迎上他的目光,便轻撩眉眼:“东西都已经交到你手里了,我什么时候能带我爹走?” 钱兴同哂笑:“是了,东西都在我手里。” “可你怎么没想过,我还能让你去哪?” 他随即不动声色地甩了一剂眼神,立在方岑熙身后的“方廉”,便登时从袖中摸出一把刀来。 水榭临台的灯树,晃着幽幽的光。 地上的人影,将刀冲着方岑熙,高高举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老婆等我QvQ 第84章 你好可笑啊,钱兴同 一声不引人注意的闷哼, 顿时散进漾起微波的春锦池。 血瞬间便掠过衣襟,将灯树上的蜡染成了红赤赤的颜色。 方岑熙手里那把大漠瑰月,锋利且漂亮, 只不过他并不容人更多打量,便随即一刀没进了“方廉”腹中。 “方廉”举着刀的手还悬在半空中, 满眼诧异地望着方岑熙:“你……” 可“弑父”的方岑熙面儿上,却几乎没有任何波动。 他只是利落地抽出匕首, 像是对块破抹布似的, 毫不犹豫又捅下一刀。 大漠瑰月其实原先本不叫这名字,西域那头的叫法, 泊过来本该是魔鬼月。 只因为这种刀实在锋利, 不仅能剔牛羊肉, 更能几乎是不费任何力气, 就能轻易给人刮肉剔骨。 后来是肃州一带的城民觉得不吉利,才慢慢换作大漠瑰月。 故而饶是方岑熙体格纤弱,用起来也不费吹灰之力。 血一下就溅在方岑熙面颊上,可他仍旧毫无表情。 好像那血没有丝毫温度, 仿佛那些都是冷的。 梦魇里的血即便再溅千次万次, 他也已经不怕了。 因为总有人会叫醒他。 如今方岑熙冷静克制的模样,像是宰杀了一只无关紧要的鸡。 仿佛几刻之前, 愿意为了这个“父亲”对钱兴同言听计从的人,根本不是方岑熙。 钱兴同难免错愕。 他看着面前弱不禁风, 却狠戾果断的方岑熙, 登时诧异道:“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能杀了你爹?” 方岑熙闻言,这才慢慢侧过眸子, 对上钱兴同的视线。 他唇边堆出几分阴恻恻的弧度, 好似是觉得好笑, 便索性笑出了声来。 方岑熙一贯温和有加的脸上挂了冷笑,他的视线更是好似刀子一样锋利:“我爹?” “首辅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吧?倭寇越城的那个下午,你们撤走了海防边军,我爹被迫带着建州府的一众文官去守城。” “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倭寇一刀接着一刀砍死,砍得尸骨难寻。” 方岑熙说得太过平静,平静到仿佛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眼前的一场戏,而他自始至终只是个旁观者。 钱兴同的眉头拧了拧:“你亲眼看着方廉死在眼前,为什么还……” “所以你那副父子情深的模样,一直是在给我演戏?”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此时此刻也难免被撕开最后一点淡然,满脸都染上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怎么可能?那曼陀罗的幻烟,怎么会对你不起作用?”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瞧出了端倪?” 方岑熙冷笑着抬起了手:“什么时候?” “首辅大人,你从一开始便想错了。我自进入这菱花阁,就从来没有信过眼前的任何事。” 他指尖上的三道伤口,此时看来,分外醒目。 方岑熙瞧着钱兴同后知后觉地模样,唇边勾出几分揶揄的笑意:“你难道就没想过,这玩意的效力如此之大,十三司会见都没见过?” 钱兴同到如今始察觉,方岑熙为了清醒克制,不悉自己手指上一刀一刀划出伤口,免得自己沉沦幻觉。 钱兴同怒极反笑,转过身一把掀翻了方岑熙带来的盒子。 里头不见半丝建州倭乱的证据,只是跌出来两本《增广贤文》。 至此,钱兴同终于接受到自己被人耍了的这个事实。 他登时又气又恼:“这怎么可能?” “我明明派人盯着你,你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拿到了那些证据。” “不错,我是拿到了。”方岑熙说得波澜不惊,“可我好像从没有答应过,要把那些东西给你。” “首辅骗骗我,我也就骗骗首辅而已,咱们扯平了。” 钱兴同忿而拂袖,顿时目露凶光:“你骗成了又怎么样?” “你的命在我手上,你注定要遭我拿捏。” 方岑熙合着满脸的血,顿时笑得让人浑身发冷:“你好可笑啊,钱兴同。” “从看到那个假货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不是真的,更没有自欺欺人地将他当做真的。” “我活着从来不是靠着什么东西,这世上,更没有什么我不能放手的。你用一个与我父亲七八分像的人,拿捏不住我,难道你以为拿命就能吓住我?” “你……”钱兴同的脸色阴沉了好几分,“你倒是无欲无求,心思阴毒。” “你对着自己也能毫不犹豫下狠手,就是为了算计我?拿到宝兴银号的账目?” 方岑熙嗤嗤笑出两声:“是了,樊天和死得那么巧,我不从你这里下手,还能找谁呢?” “首辅大人算计了一辈子,难道想不到自己也会遭人算计一回?” “你伪造宣府的军机构陷裴总兵,支使赵俊艾撤走建州卫海防,你吃了多少沾满人血的贿银,你自己数的清吗?” 钱兴同忍不住眼角一跳。 他位极人臣,尊贵无比,旁人从来只敢做他的狗,可方岑熙却敢将他当做狗一般戏耍。 他立时命人卸了方岑熙手里的刀,将方岑熙整个人都狠狠地踢倒在地上。 方岑熙的确弱不禁风,索性也就不再挣扎。 他遭人毫不留情地踩在地上,忍不住吃疼地皱了皱眉,可却还是忍不住合着唇边的血,嗤嗤低笑。 “东西在哪?”钱兴同懊悔自己太早对方岑熙露了杀心,此时便也只能本性毕露,死死踩住方岑熙的手,“这一整天分明都有人看着你,你谁也没见过。” “你到底把东西藏在哪?” 方岑熙的手已经被踩得血肉模糊,脸上却仍旧挂着令人匪夷所思的笑,衬着他满脸的血迹,一时间莫名又诡异。 这笑意好似是对钱兴同的藐视,一时间彻底挑动了钱兴同那根名为愤怒的神经。 他恶狠狠地问:“你笑什么?” “你死到临头,到底还笑什么?” 方岑熙笑意吟吟:“钱兴同,你怕死,便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怕死?” “这十几年来,我在每个午夜惊醒的时候,都恨不能把你这个罪魁祸首生吞活剥。” “你以为区区一个跟我爹有几分像的人,和你那让人生幻的破烂玩意,就能轻易抵得消成百上千次想把你千刀万剐的憎恨?” 钱兴同愤怒地狂嚎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委曲求全地活了二十年,难道不就是想为你爹翻案吗?” “这机会就摆在你眼前,我把你爹还给你,还许你富贵,给你荣华,能保你官运亨通,你为什么还一定要跟我作对?” 方岑熙费力地喘了两口气:“你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样么?你见过人血顺着城楼像瀑布似得往下淌么?看过海里头的红色浪花翻起来带着腥味么?” “你以为你那区区的施舍,能划得清这世上的任何亏欠,盖的过昔年所有罪恶?” 钱兴同气到了极点,早已不再顾忌自己的颜面身份:“只要没有人知道这些该死的烂事,你以后就是光明伟正的方廉之子。我能领你入阁,我能让你只手遮天,从此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威胁到你,能让你官拜下任首辅。”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动心?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去做?” “我们都肉/体凡胎,早晚要埋进土里头,草草顾念好自己这一辈子已经是够不容易了。” “难不成你还想站上道德的制高点流芳百世?让旁人为你立碑建祠,千万年仍受后世敬仰,香火供奉?” 方岑熙扯着吃力的笑阖了阖眼。 “钱兴同,你以为你是谁?” “权力从来就不会永恒,今日你坐云上梯,明日亦能作墙下泥。你把自己当作大发慈悲的神佛,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牲畜不如的模样,你配么?” 钱兴同彻底撕掉了自己稳重刚直的表象,猛然冲着方岑熙踢下一脚。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贼竖子。” “你算什么?也想与我作对?” 这一脚确实不轻,方岑熙几乎被踢掉了半条命,于是整个人不由得在地上蜷了蜷。 不过他仍旧含着满嘴血沫子,含混不清地调笑道:“钱首辅,有人说我是个兔郎君。虽然我不喜欢这名字,不过我还是得承认,我确实经不住你几脚。” “你再踢下一脚之前,最好考虑考虑那账本,你到底还想不想要。” 钱兴同本已经抬起了脚,听得这句,只好又睨着地上的人,悻悻收了回来。 “你最好早点交待,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不要拖延着磨我的耐心,我在你身上已经花了太多了。” 方岑熙嗤嗤笑着轻咳了两声:“那首辅大人说,我怎么办?” “这世上谁乐意上赶着找死呢?” 钱兴同至此,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你想拖着时间,等锦衣卫找过来?” “别做梦了,菱花阁的机关机巧绝非等闲,就算是锦衣卫,不花上十天半个月,也休想摸出门路。” 他瞧着方岑熙狼狈的模样,也自顾自冷笑一声:“何况,我怎么会让你轻易好过?” 他唤来身边的下人,指着地上已经几乎没力气爬起来的方岑熙:“去拿牵机药,喂给他吃。” “我倒要看看,方家的硬骨头能不能手足相就,疼成牵机那模样。” 下人领了命,随即依言行事。 不料还没走出去几步,一声轰然巨响便猛然传来。 所有人都怔了怔,便见菱花阁的人紧赶慢赶跑了过来。 “首辅大人,快避一避吧。” “外头的锦衣卫眼见地要找过来了。” 钱兴同一滞:“怎么可能?” 这地方隐秘,几乎无人知晓。 何况地下的机关入口复杂,绝不会轻易便被人察觉,更不能靠运气随意触发。 来人便又喘着气拱手:“锦衣卫人多势众,那领头的千户横行霸道,直接带走了赵尚书,又将菱花阁搜了一遍。” “他们没寻见东西,那千户不肯依,便直接指使手下,在几个位置关键的厢房里拆将起来。” “菱花阁的下人们挡不住官差,如今这入春锦池的第一道门,已经被他们拆出来了。” “眼下时间紧迫,大人莫要再顾虑。” “要是再不走,就真真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 首辅:你怎么不按规矩办事??? 裴狗:不好意思,拆家就是我的规矩(doge) 第85章 我的小狐狸呢?他去哪了? 裴恭下令叫人拆了几个厢房, 果见菱花阁下别有洞天。 此时此刻,这令人震撼的地下王国,很快便彻底展露在众人眼前。 饶是裴恭见多识广, 可看着众人硬生生卸掉那最后一道门,瞧见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 他还是不免得惊了惊。 菱花阁的地下,原来才是真正的天上人间。 这里有亭台楼阁, 有水榭曲桥。 池中千金一尾的锦鲤成群结队, 窗框雕花更是镶金雕玉。 此处除过阳光终年无法普照,甚至比巨商富贾的奢华园林更胜一筹。 谁也不曾想到, 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下, 竟然会隐藏有这样一片闹中取静的世外桃源。 更有甚者, 这里四处金银堆叠如山, 财宝珠玉不计其数,像是一处巨大的宝藏。 随着裴恭而来的旗官,一时都不由得看得怔住了。 可裴恭却无心欣赏这大好景致,他的目光全都落在地上那把大漠瑰月的刀柄上。 裴恭自是认得这刀的。 可刀上现在沾满了血, 散发着腥膻的气息。 裴恭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 方岑熙方才一定就在这里。 这刀上的血甚至都还没有冷透,这里的人一定刚才离开不久。 裴恭觉得不敢细想, 甚至不敢去看那究竟是不是方岑熙的血。 他只想快点,再快一点。 一定要找到他的岑熙才行。 裴恭手下的旗官迅速将菱花阁的地下搜寻一番, 果见得这地方构造复杂。 “千户大人, 那水榭后头还有暗道。” “方才还在此处的人,恐怕已经顺着那暗道逃走了。” 裴恭一把压住刀柄。 “这四下的金银恐怕皆是不义之财, 你去命人登记录算。” “旁的人, 跟我去追。” 裴恭神情凝重, 几乎是再不假思索,便跟着暗道追出去。 菱花阁地下连着鹭河,暗道自也一路沿着鹭河通往城外。 方岑熙脚步踉跄,因着被钱兴同扯住当作保命符,才堪堪留下了一条命。 奈何钱兴同堂堂首辅,老胳膊老腿,平日里实在没有身体力行地跑过这么远的路。 此刻一路疾行,又外加上方岑熙这个“拖油瓶”,他们着实是跑不快。 几个零碎随从跟着钱兴同才出城外,便已经被人追上了步子。 然而暗道内分支复杂,随着裴恭追出来的旗官此时早已被分流,偌大的旷野里,只剩了裴恭眼眸里映着钱兴同的背影。 裴恭却半句话也不多,径直抽出腰间的机弩,便对着钱兴同瞄过去。 钱兴同也不甘示弱,随即不加犹豫,一把便扯过方岑熙,全全挡在自己前头。 方岑熙如今的模样实在狼狈。 他发丝散乱,满脸是血,平日里一贯得体的衣襟袖口上,现下也沾满了脏土。 裴恭半点也不难想象,方岑熙方才到底受过多少折磨。 他一怔,眼里便浸满了心疼。平日里霸道惯了的人,心下第一次漾起了难以言说的慌乱。 裴恭恨不得将钱兴同扯成碎片,可钱兴同躲在方岑熙身后,裴恭扣住扳机的食指,最终还是下意识松开来。 钱兴同威胁道:“把你的机弩放下。” 他说着一把掐住方岑熙的脖子:“现在就放,快点。” 裴恭死死瞪着钱兴同,瞧着他身边的练家子,还有他脚边的鹭河堤,终究还是信手将机弩抛在了地上。 “放开他,我还能客客气气把你请回去。” “否则别怪在下断了首辅大人的手脚。” 钱兴同冷笑一声: “你也不过单枪匹马,谁不放过谁,恐怕还不一定吧?” “而且,你最好别乱动。” “否则,我就射穿方岑熙的脑袋,把他推到鹭河里头去。” 裴恭不动声色地扣住腰后的刀柄。 要杀个钱兴同,于他而言再简单不过,可他不愿方岑熙再受一星半点罪,更担心方岑熙被骤然松开,失足落进鹭河。 他从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可如今却不敢贸然动手。 他只能先在心下迅速思索,试图找出个救人避险的最佳路线。 钱兴同便也敏锐地察觉到,裴恭似乎很有顾忌。 于是钱兴同不由得掐得越发用力,又拿机弩顶住方岑熙的太阳穴,才低头冷声道: “又或者你去杀了裴三,我就饶你一命。” “否则,我就先杀了你。” “怎么样?你选一个?” 方岑熙使劲撩了撩垂下去的视线,使劲从唇边挤出几个字。 “钱兴同,你到现在还在做什么滔天大梦?” 他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他这辈子,也只有两件至关重要的事。 其一是长志不可移,青天撒人间。他要拿钱兴同的血,洗掉父亲头上的污名。 至于另一件,倒是简单很多,那便是他的俭让能好好的,连一点皮都不要擦破才好。 他深知自己已经成了钱兴同最大的筹码。 他更不允许这世上,有什么会威胁到裴恭。 方岑熙明白,现在只要用自己的一条性命,就能换这顶重要的事情两全。 天底下绝不会再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方岑熙喘着气,却还是使劲笑出声来。 钱兴同说得不错,这世上的一切都要湮没进沉沉的岁月长河,他是肉/体凡胎,自然也免不得这遭。 可这世间,总该要有些东西,能挣开这凡人间的桎梏,超脱在轮回之上,永永远远流传下去。 那些可以不是建州知府方廉,可以不是忠君爱国的梁国公,可以不是任何人。 但被湮没掉的,却绝不该是为人傲立的风骨,不该是佑民安康的执著,更不该是舍身为人的勇气。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被永永远远的传承下去。被一代又一代的人信奉,成为能够支撑着人们生生不息的根基。 所以即便方廉身死,这世上却还有他肯将这点信念执着下去。即便如今他也要不久人世,那裴家和裴恭也绝不会让这点信念断绝。 总要有些东西,譬如正义,又譬如良善,能凌驾在生死之上,被无数人执拗地坚持着,得以永生。 方岑熙以前选过很多次。 当初拒绝裴恭也好,或者是假死欺骗裴恭也罢,他明知自己最喜欢的人就是裴恭,喜欢得深到骨髓里,可每一次他又总能毅然决然,将裴恭舍在其他的事后头。 不过这次,他倒是很欣悦,因为他终于能丝毫不迟疑地以裴恭为重了。 方岑熙发丝散乱,染着一脸的污血。 他深知,这是自己前所未有的狼狈模样,比他们初见时被抽下那一刀鞘还要狼狈许多。 可他却不躲不闪得瞧着裴恭,抿出了自两个人相识以来,对着裴恭最温和的笑。 能遇到裴恭,似乎是他在世上这二十多个年头,最大的欢愉。 他想,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在裴恭面前食言。 裴恭应该会原谅他吧。 不原谅的话,也没有关系,毕竟他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方岑熙的笑满眼纯粹,好像蕴着星点泪光,再也不似曾经那样,掺杂着其他目的。 连带着他唇角边呢喃的字,缓缓汇成连贯的话语。 “抱歉了,俭让。” 方岑熙猛然侧眸,也不知是哪来回光返照一般的力气,径直抬手不要命似得夺过了钱兴同手里的机弩,随即扣下扳机。 “首辅大人,你猜猜,我会不会选你?” 那支□□便不由分说穿过了钱兴同的眼眶,径直扎进钱兴同右眼中。 血立时像是绽开的花,在天地之间彻底盛放。 钱兴同眼中,顿时血流如注。 “岑熙,停下……”裴恭的声音,淹没在钱兴同回荡在河岸的惨叫中。 方岑熙却合着满脸的血,嗤嗤笑着,像只呲牙的恶狼。 他像是看到了这世上最精彩的好戏,得到了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做了一生里最安稳的美梦。 而钱兴同丑态毕露,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除过狼狈地动手,他竟拿面前的方岑熙无可奈何。 他气急败坏,推着方岑熙,恶狠狠将人往鹭河中搡。 可直到把人推下河堤,钱兴同才察觉方岑熙紧紧牵着他。 方岑熙根本不怕被推进鹭河,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拉上钱兴同作伴。 于是在落下河堤的那一瞬,方岑熙彻底漾开了得逞的笑容。 他瞧着钱兴同抗拒的神情,扯住的手便越掐越紧:“钱兴同,我们就一起到地狱去吧。” “我和建州的几千城民,还有宣府外路的三万边军,都要看着你永世也不能超生。” 裴恭难以相信眼前的画面。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方岑熙,你给我回来。” 他想伸手去牵,可是他们之间的那十几步,此时此刻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方岑熙扯住钱兴同,像两颗被风拂起来的尘埃。 风散去了,便再无借力之处,直直跌往波涛汹涌的鹭河,变成了一朵丝毫引不起人注意的水花,沉进翻腾的波涛。 这世上的清白太珍贵了。 珍贵到要等十几年岁月,再赔上一条活生生的命,才能换回来本就该有的清白。 可这绝不是裴恭想要的清白。 裴恭忘了这是初春,忘了鹭河的水还冷的像冰,忘了方岑熙那个兔崽子又耍了他一次。 他只觉得那波涛,翻涌着十几年前和建州城一样的血色。 他更知道,他的岑熙会做噩梦,不能没人哄。 裴恭并不顾及身后跟来的锦衣卫劝阻,几乎是不消什么反应,便迅速翻过河栏,径直纵身跟着方岑熙一道儿跳进河去。 茫茫四野,朝霞似血。 裴恭眼前是望不尽的水,他看见了山河天地,望穿了连绵情深。 却唯独找不到他最爱的那只小狐狸。 他觉得自己心里空了。 如果这次还能抓到,他要把这狐狸牢牢拘在自己怀里,再也不放出去。、 春风料峭,荡悠悠得吹在山间回荡。 一簇簇春花,就此簌簌绽放。 锦衣卫人手陆续赶来,熟识水性的高手自然也不在少数。 裴恭被人拖上舴艋小舟时,整个人还是僵住的。 他只顾着缓缓垂下眸子,看向怀里一动不动的方岑熙。 太多的过往霎时间如同开闸一般涌现在眼前,裴恭手便忍不住颤了颤。 当初的假死仿佛成了最终的归宿,方岑熙终于还是掉进了鹭河。 方岑熙的脸是冰的,手也是冰的,浑身几乎没有温度。 他鸦色的睫毛挂着水珠,发丝也被冰冷的鹭河水彻底浸透了,便胡乱贴在脸上,唇色早已冻得惨白。 他憔悴,苍白,毫无生气,他像药渣子里被熬尽精华的枯槁人参。 但方岑熙手里却仍紧紧攥着裴恭送他的金坨子,仿佛先前嫌弃这金坨子蠢笨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裴恭像个活死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半晌才像是堪堪寻回了神思。 “方岑熙……” “你是不是个疯子?你到底有多狠的心能这么作贱自己?你怎么能把我的心肝,连同自己的性命都搁在地上踩?” 他总以为自己疼方岑熙更多些。 他的岑熙受够了苦,还被他那么鲁莽地伤了一次又一次,他恨不能将人捧在手里,将最好的都拱手于他的岑熙。 只要能看方岑熙此生无虞,裴恭只觉得自己不敢再多奢求。 可如今,他方终于发觉—— 他的岑熙虽总瞒他骗他,总将他排在那么多事的后头,可事到如今,终究还是愿意拿命,去换他一场平安。 裴恭握住方岑熙凉透了的手,迟来的钝痛才终于彻底将他的心湮没。 他们在棋盘街有个大宅院了,不会再有人反对他们在朝夕相处,那些子虚乌有的污名,也即将会洗得干干净净。 裴恭想要的一切,如今都有了。 可独独少了方岑熙,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裴恭小心翼翼捧着方岑熙的脸颊,揩干净方岑熙脸上的水渍,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岑熙,你睁眼。” “方岑熙……岑熙……” “你睁开眼,我陪你一起去建州。” 众人只能愣愣地瞧着。 昨夜在菱花阁里手起刀落的千户裴恭,如今变得语无伦次。 裴恭似乎只知道下意识将方岑熙紧紧拥住,仿佛就想这样将怀里的人彻底捂暖。 “你为什么不肯看我?” “你答应我的宅子还没搬,猫……我们的猫今儿还没喂呢……”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了?明明答应过不再骗我的。” 小舟漫无目的地漂在河面上,不知是这清晨太冷,还是鹭河的水过于冰凉,裴恭连嗓音都开始轻轻发抖。 他似是压抑克制着自己的哽咽,却又怕吵醒人那样,刻意压低了声音,伏在方岑熙耳边问:“我的小狐狸呢?” “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55555把老婆还给我 第86章 苍天昭昭,冤名终将要被洗雪 黯淡无光的黑夜, 终究还是要过去。 茫茫天地,总会迎来黎明。 风定云艳色,阳生普天明。 苍天昭昭, 所有的冤名都终将要被洗雪。 裴恭将满满一盒子证据,还有菱花阁地下查抄出的金银珠宝造册呈进宫的时候, 赵俊艾还在刑部大牢里巧言令色地狡辩。 “裴家和钱兴同来往比我更多,查我?” “你们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见过, 裴英先前便跟钱兴同私下勾结, 背着我兵部通敌,与我兵部何干?” 赵俊艾虽也是武将出身, 可在京中浸淫多年, 早已忘了刀该怎么握, 弓该怎么拉, 彻彻底底成了混迹于朝堂的老诉棍。 他挺着“铮铮傲骨”争辩,一时见无人应声,竟也当真给自己寻着了几分底气。 赵俊艾伸手指天,满脸大义凛然:“你们这是诬陷, 构陷朝臣, 罪不容诛。” “京中鞑靼皆是裴英引来,证据确凿, 你们反污蔑我清白,我要告进宫里, 告到御前!” 赵俊艾言辞凿凿, 正要再大骂一通,人群里果然缓步走出一个身影。 来人身着绀色贴里, 腰系金革带, 腰后还横着一柄苗刀。 他身姿笔挺, 颀长硬朗,整个人看着便干脆又利落,更有个武将的模样:“那我便与赵尚书对峙对峙,是怎么个证据确凿的。” 牢中的人都不免瞠目结舌。 “裴总兵,这是裴总兵……” “不是在宣府外路……原来竟然没有死?” “是裴总兵回来了!” 裴宣更是看得怔住,半晌才慢慢从唇边漾出一句:“令谨……” 赵俊艾瞳孔一缩:“怎么会是你,你是人还是鬼?” 裴英勾起唇角嗤笑一声:“实在不好意思,没和外路三万大军一道儿死在宣府,让赵尚书失望了。” “劳尚书大人再说说,究竟看到了谁勾结钱兴同通敌。” ———————— 京中变了天。 朝堂里一时间沸沸扬扬,钱兴同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垮塌,人人茶余饭后言谈的,都变成了十几年前冤死建州的知府方廉。 先前那些将方家骂到狗血淋头的人,恍惚在之夜之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处处人人对铁骨铮铮方知府的赞颂。 可这一切,都和裴恭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的岑熙,至今都还没有醒来。 这日清晨顾氏敲门入内时,裴恭还在无微不至地替方岑熙拭脸。 顾氏记得,裴恭说过,那位姓方的郎君,总是喜欢干干净净的,故而直到如今,人虽未醒来,裴恭却每日都会替人擦洗。 “俭让。”顾氏将早膳替裴恭搁在桌上,又使眼色叫下人上前接过裴恭的帕子,“方郎君今日可好些了?” 裴恭脸上倒是没什么显而易见地忧色,只不过整个人的精神总是带着疲惫。 “昨日太医院的吴院使来瞧过,岑熙本就身子薄底子弱,那日呛水伤及肺咽,又遭钱兴同折磨至深……” 过往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裴恭恨不能撕开时光,去截住自己抽下的刀鞘,扯住自己掐人的手。 他欲言又止,径直改口道:“怪我,先前没有照看好他,没让他养好身子。” “否则事到如今,他也不会迟迟不肯醒来。” 顾氏便也轻叹:“方郎君怎么会不肯醒呢?” “他既是俭让的心上人,终日提着这一口气,不就在等着与你相见么?” 裴恭这才勾出几分笑意:“让大嫂费心了。” 顾氏说完了话,忽又拿了件帕子包住的东西,径直搁在裴恭手里。 裴恭打开帕子,始见得里头搁着个镯子。 那玛瑙镯子通体莹白,只夹杂几绺粉色丝絮,皆被雕作了桃花模样,显得这镯子越发精致贵重。 顾氏徐徐开口:“娘留了三只,一只在我手里,一只你二嫂戴着。” “余下这只,早晚也要给你的,你便收着吧。” 裴恭便泠然合住掌心,朝顾氏轻点下头:“多谢。” 言罢,他又像想起什么似得问道:“爹和大哥昨日入宫,一夜未归,现下可回来了?” 顾氏轻叹:“倒是回来了,可个个扭着眉头,瞧着似是有什么要紧事。” 裴恭端着碗,一口气囫囵将那粥水喝干吃尽了,方将碗重新搁回托盘。 “我去瞧瞧。”裴恭说着,便拿帕子抹了唇角,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梁国公府的矮子松尚且青翠欲滴。 裴恭人还没进正院,便已经听到了父兄沉闷的交谈声。 “倭寇多年驻在海岛上,早被钱兴同的银子喂肥了,如今才一断了银钱,便已经逼到了泉州和兴化边上。” “两城如今是朝不保夕,危如累卵。” “建州卫军饷这么多年被吃得空空如也,如今根本没有应战之力,陛下恐怕早晚要点人去的。” 梁国公叹一声气:“朝中一时间没有堪用之人,陛下正为这事为难。” 裴英的手指在圈椅上轻点了点:“鞑靼堪堪治住,朝中还有谁能用?陛下是等着咱们裴家主动请命。” “也罢,这趟建州,我去得。” 裴宣立即皱眉:“这怎么行?” “令谨你伤势尚未大好,建州山高路远,水土难服,此时怎能再披挂上阵?” 裴英轻嗤:“大哥不必担忧。” “知己知彼,兵法得当,不战亦可屈人之兵,我自会当心。” “不成。”裴宣皱起眉头,“绝对不成。” “如今文娘还没从宣府回来,你再去冒险,我怎么同文娘交待?” 裴恭终于忍不住推了推门:“别争了。” “裴家又不只有你们两个儿子。” 裴恭裹挟着父兄萦绕的视线,利落进门:“我去。” “大哥二哥去得,裴俭让怎么就去不得?” 裴英皱了皱眉:“上阵退敌不是儿戏,岂是你说去便能去的?” “那些倭寇盘踞在海疆多年,占尽天时地利。此时上阵,未必就能轻易对付这些流寇倭人。” 兄弟三个人一时谁也说不服谁。 大家的目光,便都不动声色地撒去了父亲梁国公身上。 梁国公望着眼前的状况,泠然叹下一口气:“老二去坐阵,老三跟着一起。” “爹……” “可是……” “怎么?老子跟你们说话不好使了?” “就这么定了,勿要再多言。” …… 梁国公府的春花,趁着几天阖府忙忙碌碌的时光悄无声息地迎着风绽开。 东南战事吃紧,宫中的旨意自然也下放迅速。 裴恭提了指挥佥事,随裴英一起出征。 离京前夜,梁国公夫人和顾氏拿着新打的山文甲给裴恭试。 只见得裴恭好似添了几分严肃,登时如同换了个人那般,凌厉威仪,英姿飒爽。 大嫂顾氏和母亲梁国公夫人瞧着,也忍不住点下头。 “这么一看,我们俭让倒确实有几分指挥佥事的模样,比你爹和两个哥哥出征时,还多几分稳妥气势。” “这番上阵杀敌,定能攻无不克,早日大捷。” 裴恭听着,却只勾了勾唇角。 他远到建州治倭患,这身铠甲,本来最该是有另一个人来替他披上。 可是那个人还躺在床上,至今也没有醒来。 临夜时,裴恭坐在床边,威严和镇定里,终于透出几分与如今这身份不符的惴惴难安。 他小心翼翼地躺在方岑熙身边,轻手轻脚将人往自己怀中揽了揽:“岑熙,此去建州,我要砍掉那些畜牲的头。” “我还要用他们的血,敬拜方知府和守城的府寮县尊,祭奠建州府枉死的无辜百姓。” “你听到了么?” 他轻轻抚过方岑熙的额发眉眼,贪恋似得嗅着方岑熙发丝上的气息,后来才轻轻吻住方岑熙的耳廓,指尖便也停留在方岑熙薄而细长的唇角边。 裴恭拿出顾氏先前给的桃花玛瑙镯,囫囵便套在方岑熙腕子上。 他瞧着方岑熙白皙细长的手腕,套了这女儿家玩意,便轻轻垮落在臂上,倒意外别有风味。 裴恭便忍不住又嗤笑一声,勾住那玛瑙镯子道:“这么眉清目秀的狐狸,以后就要被套进我裴家门了。” “你跑都别想跑。” 记忆里的反驳和作弄,却并未如约而至。 方岑熙仍旧阖着眼,面儿上不悲也不喜。 从头到尾,这都不过都是裴恭的独角戏。 难挨的孤寂此时才像是饿狼一般,扑上来将裴恭紧紧缠住。 裴恭一夜无眠。 直到晨光熹微,裴恭才终于伏向方岑熙耳边,轻声诘问道:“我要走,你怎么都不睁眼看看我?” “你是不是又使着坏心眼,故意让我难过?我说你没良心,什么时候说错过?” 方岑熙还是一动不动的。 唯有风拂着窗框,屋里好似飘来阵阵花香。 眼下倭寇犯边,时局紧迫,大军出发在即,裴恭自也不能久留。只要过了这一夜,裴恭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能再回京城。 他不由得撑起身,捧住方岑熙的脸,吮着那薄而软润的唇瓣,落下轻轻一吻。 便是这一去难觅归期,他自也义无反顾。 方岑熙替他还清名,他又有何不可去为岑熙守一场太平? “岑熙,这天底下所有该你得的,我都去替你拿。” “我还你太平盛世建州府城,还你富足安乐梦中梓桑。” “我要我的岑熙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作者有话要说: 保送裴狗到外地上个研(doge) 第87章 风雨殊途同,山河日月共 大军星夜兼程, 挥师南下,直往建州。 彼时倭寇侵扰沿海百姓早已多日,裴英驻军当日, 便遇到一群流寇。 建州倭寇盘踞多年,横行霸道, 裴恭带人一把横推,将倭人扫出了建州海域。 驻军倒倭倒得如火如荼, 短短十几日功夫, 海域便的确消停下不少。 但行船水战,终究不同。 何况倭人动辄抓渔民疍户做质, 让人不得不顾忌。 裴恭虽骁勇善战, 但毕竟来到了全然陌生的环境, 对倭寇的了解又实在不如鞑靼详细, 还要处处护着裴英周全,肩上难免为挡着裴英挨了一刀。 不过裴恭见着血,却半丝不见馁意,反而杀得更狠了。 倭寇无人不怕他, 最后只得逃之夭夭。 归营时, 裴英掀开裴恭的衣领,眉头都不由得拧了拧。 眼前刀伤刺目, 血像开了闸的水似得涌溢,将衣裳都粘连在了一起, 让人不忍直视。 裴英不由得沉下眉头:“明明躲得开, 你跑过来挨那一刀做什么?” “等会上药疼,忍着点。” 他说着便叫军医前来为裴恭清理伤口。 裴恭轻皱着眉倒吸一口凉气, 嘴角边挤出一丝苦笑:“二哥。” “先前伤你那一刀, 如今就算是还了吧。” 裴英撇撇嘴:“兔崽子。” “你在这跟我拿乔?是不是想舒舒皮子?” 裴恭便笑了。 “也不是大伤, 你莫同家中说,免得爹和大哥担心。” 他望着远处平静安宁的府城,薄唇翕张:“二哥,岑熙的建州城,很漂亮。” “和顺天一样漂亮。” 裴英顺着裴恭的视线轻叹:“是了,若是没有倭寇烧杀抢掠,这也是一方富足之地。” “今天倭寇被打得丢盔弃甲,你倒的确大功一件。” “好小子,不愧是我们裴门的儿郎。” 裴恭听得夸奖,倒不见喜形于色,只是略作思索:“二哥,我这几日察觉,倭寇和鞑靼人不一样。” “鞑靼是想占地,倭寇却只想掠民,一两次打退,对他们来说,根本没用。” “他们不能用一个打法。” 裴英异样的目光在裴恭身上梭巡了一整圈:“兔崽子,你倒是挺上道。” 裴恭顾不上疼了,只顾着扯开一旁的地图。 “鞑靼草原广阔,想要更多草场,才好畜牧。我们若是打主力,他们能在草原上四处流窜。” “可倭寇流居在这几个岛上,只是侵扰抢掠,若是没了靠岸之处,海里可没法让他们休养生息。” “就得把他们停留的那几个窝子,一鼓作气捅了才行。” ———————— 顺天虽和建州隔着千里之遥,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方岑熙只莫名觉得心口被攥得生疼。 他的眉头皱得极深,而后便看到了模糊又混沌的微光。 疲惫的眉眼终于缓缓撩开,但周围入目的,却全都是陌生的景象。 唯有熟悉的白猫却蜷成个团子,正伏在床脚呼呼大睡。 方岑熙下意识往自己身边摸:“俭让……” 可他身边的被衾是凉的,此时,空无一人。 这屋子里,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衣架上没有搭着衣裳,茶杯没有被人端用过,就连裴恭的气味,都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 方岑熙怔了怔,忽然莫名浑身一冷,整个人都变得慌张起来。 他强撑起身子,四下里找寻。 “俭让……” 与此同时,门正缓缓被人推开。 顾氏见状,忙上前两步规劝道:“方郎君,不要贸然起身。” 方岑熙-贯体面的神情里,第一次露出了焦急:“俭让他在哪?” 顾氏笑了笑又道:“俭让同他二哥令谨去了建州治倭,恐怕一时还不能回来。” “俭让临行前托付我们照顾好你,你莫要拘束。” “这是俭让在梁国公府的屋子,你只管安心休养。” 方岑熙垂下眼帘喃喃:“建州……” “他当真去了建州……” 行在后头的裴宣这才缓缓进了屋,瞧见屋中状况,顿时也忍不住大喜过望:“快与建州去信,告诉俭让,方郎君醒了。” 方岑熙撩了撩眼帘,便用有限的力气轻点了点头:“有劳世子同夫人。” 裴宣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不必客套,该我们裴家谢你才是。” “你醒了便好,俭让日日都有书信给你,你吃些东西,我叫下人都拿过来给你瞧。” 裴恭的书信都是些寻常问候,只不过字迹涂涂抹抹,好似是迟迟不知如何下笔。 方岑熙仿佛能看见裴恭在书桌前抓耳挠腮的模样,他便忍不住笑了。 裴宣夫妇自是将人照顾得分外尽心。 待到方岑熙能下床那日,建州已然献了初捷,裴恭每日的问安自然不缺,再并些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闲谈,左不过是昨日谈起他带走了那块能佑平安的牙雕,今日又诉说东南的鱼腥实在令人难熬。 不变的只有每日一封,从不中断。 再之后,方岑熙约摸已经算是大好,便作别梁国公府,带着甜水巷的最后一点零碎物件,抱起白浪花搬去了棋盘街的宅院。 那是他答应过裴恭的。 他自不能再食言。 直到七月初八日,传胜大捷的消息,才终于递送到京中。 彼时他们以及分别了小半年时光。 裴恭终于闻知方岑熙转醒的喜讯,派人送来的信,自然也一早被梁国公府的人递及方岑熙手上。 方岑熙面儿上虽还耐着性子有几分矜持,可一双手拆起信封来倒是无比利落。只见得两张轻宣被他款款抽出,随空一摆彻底展开。 熟悉的笔迹登时泠然入了眼。 岑熙敬启: 展信如面,盼早相见。 今大冤已讫,污名尽除。大军防海备线三月余,东南倭患业已治平。今贼寇尽数驱之海外,船翻浪涌,抱头鼠窜,只余游兵散勇,早成百姓众矢之的,不足为患。 临远二十余载孜孜不倦,倾尽心血未曾懈怠,终得愿成。日前入建州府,今已城门坚固,四平八稳,百姓安定,海晏河清。昔方廉知府,文人风骨,挺薄身驱恶寇,弃纸笔守城楼,殉城之壮举至今尚为人传颂。 此路还幸得闻坊巷三五老翁自聚钱财,敛有方知府右手指骨遗骸及遗刀。如今皆妥善收供,只待归京,便可悉数交付于岑熙手中。 大军攻无不克,已破倭营,再三两月,便得归京献捷。吾二人昔以一鞘积怨,尤自龃龉,使岑熙久仍未得偿。今终能还方知府遗骨并带廉明,再还东南沿海百姓安康太平。 望得临远相恕十之一二,余下几分,便依保第之言,纵前尘非一路,往后允你我余生风雨殊途同,守得山河日月共。 俭让亲笔 方岑熙面无表情地瞧着那薄薄两张纸,手里却翻来覆去,一时不知是信笺太长,还是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太厚,只觉得那百来个字来回三遍仍没能看够。 父亲和他一样,都不过是区区单薄文人。 可父亲背负着沉沉的城楼军旗,不容城民罹难。 方岑熙虽然于建州倭乱中幸存,却觉得自那之后,自己背上好像也背了些什么,遥远的顺天大概也有一杆看不见的旗,早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这样的人生里,却有个裴恭出现了。 饶是被他送进过香海的大狱,被他戏耍了无数回,却依然将他那些最深的梦魇,为他亲手剃得干干净净。 方岑熙好像是在二十多年后第一次舒开了胸胸最沉重的压抑,第一次能像五岁之前那样,能笑着看天,蹦着去喝花生汤,吃太平燕。 拂过城楼的海风本就该带着咸味,没有血腥的咸味。 夕阳西下的城门本也该坚固,不是因为有人拿肉身筑了最后一道墙。 午夜的梦里,不会再有那声长长的,带着心疼的叹息叫他“临远”。 不知是大喜过望,还是往事苍凉,带着清咸的点点斑驳,竟不知不觉间落于信纸上。 方岑熙后知后觉,忙不迭有些心疼地收敛好裴恭送来的信,仔仔细细装回信封。 白浪花蜷着尾巴拱在他怀中,此刻还懒洋洋地眯着眼,睡得正香。就连它原本洁白的毛色,也难逃被窗框分成小格的光线,渡上一层澄黄。 方岑熙的手,慢慢抚过了白浪花的脊背。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一切似乎真的都结束了。 风浪后的平静,显得何其难能可贵。 他想,裴恭果然还和当初一样,就是个傻子。 这个人为何要在信中与他道歉?明明是他欠裴恭的更多。 裴恭一次又一次相救,撑着他坚信这世上的正直与善意;在他数次权衡中遭到舍弃,却又始终不曾放下对他的真心;替他驱寇卫疆,完成父亲遗志。 这许多事,早就足以冲淡他们初见时那一刀鞘的积怨。 伤和痛是真的,可这些伤痛早已经拧成了这世上最深的羁绊。 此后的漫长日月,是他该还裴恭,不该是裴恭还他。 方岑熙轻拢一拢披在肩头的氅衣,侧目迎着光的方向望过去。 窗外夕阳如炬,瑰云焰舞。 晚霞迟归,好似是天边一阵野火,势要将那些惨烈往事连带方家十几年冤名,统统都烧个一干二净。 最终,再映着他的俭让,从远处策马/凯旋。 第88章 (正文完)好一场安稳又太平的秋光 这年的秋天, 来得格外早。 风匆匆而来,九月初九时,银杏叶子早已铺上了满地。 寒气滟滟地逼进京城, 窗框边都挂上了白霜。 离大军班师回朝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方岑熙听得门前有动静, 一时心下微喜,不由自主忙抬眼朝门口去望。 “裴俭让, 你就是个……” 预料中的裴恭未曾出现, 反倒是往常着欢欢来收衣裳的刘寡妇,带着个生人上了门。 方岑熙眸里漾过稍纵即逝的失落, 脸上温和的笑意倒是未淡。 他缓步上前:“刘阿嫂?” “劳你白跑一趟, 今天没什么衣裳, 恐怕要过几日再来。” 欢欢也抱着一大篮子鸡蛋, 迈着小短腿送到方岑熙身边:“小方哥哥,你这么久没有回家,你去哪了?” “欢欢都想你和三爷了。” “江函都中童生了,他还说要好好读书, 说眼当跟小方哥哥一样的官。” “我跟他说, 他才比不上小方哥哥呢。” 刘寡妇忙摆摆手,拉着欢欢回到身边:“欢欢, 不要闹。” 她冲着方岑熙讪讪轻笑,递了两张红帖:“不知方大人是否好些, 我下个月……要带着欢欢再嫁人去。” 刘寡妇看着身旁憨厚老实的汉子笑了笑:“若是大人得空, 就请来我们婚席,吃些薄酒。” “另一张, 若是三爷不嫌弃……” 方岑熙微哑:“当真?觅得良人不易, 那可要恭喜阿嫂才好。” “只是这些鸡蛋, 定要攒很久。你和欢欢也不容易,留下好好过日子,我不能收。” 刘寡妇听得急了性子:“我虽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寡妇,却也分是非。大人那衣裳让我们洗了这么久,还通融我们银钱。若不是有大人,只怕是几年前的冬天都熬不过来。” “大人就是我们的恩人,听闻大人受了伤,先前却又一直不在,今日才见着您。我们拿不出什么值钱的药材补品,只求大人不要再嫌弃这些鸡蛋。” 方岑熙从善如流地收下请帖:“劳刘阿嫂挂念,我这伤势已经大好。” “等你嫁人,我定拖上三爷凑热闹去,这鸡蛋就当我是收下了,阿嫂若不带回去,就是诚心要与我为难。” 两相推让几下,欢欢还是把鸡蛋往方岑熙跟前一放,做了桩“强买强卖”的生意,而后便笑嘻嘻地跑了。 院里终又只剩下方岑熙一个人。 方岑熙看着两张请帖愣在院里,望着晌午的阳光正好,小院里不比梁国公府,却也尚算景色怡然。 裴恭先前,俨然是仔仔细细挑过,为他们两个人的住处花了心思。只是再看此般境况,总好似少了些什么。 他默不作声地扫了扫院里的落叶,却又觉兴致缺缺,索性回屋去研墨舔笔。 方岑熙的手先前虽被伤得厉害,但梁国公府的裴宣夫妇照顾精细,如今骑马虽还吃力些,但握笔却已经有力了不少。 方岑熙轻研开裴恭送的烟墨,斟酌送给刘寡妇婚宴拜帖的字句。 而另一边,白浪花便在桌上光斑里趴得舒适又惬意,恍如这世上最幸福的小肥猫。 静谧悠然的秋日缓缓笼在小院上方,直到门前又一次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次的半声动静没再引起方岑熙的注意,倒是肥猫白浪花先抬了脑袋,它舔舔舌头起身,一个健步蹬腿,便从抬窗缝隙飞奔而出。 方岑熙忙搁下笔,一阵不详的预感随即传来:“白浪花,别跑。” “不能再去旁的人家里偷鱼吃了。” “鱼头也不行,哪还有钱赔给人家?这才搬来多久?周围的邻居各个认识你,你给我回来。” 他忙不迭拢着衣裳推开半扇门跟出去,却见浪花像个接客的老妈子,熟练地躺在地上翻开肚皮亮出给来人看。 裴恭蹲在院里,唇角噙笑,正肆无忌惮地搓揉着它的白毛。 “……” 门口的马还直喘着粗气打响鼻,连马蹄都还在不安稳得搁在地面乱踏,显然刚刚才熬过一阵剧烈奔驰。 建州风水养人,可海上却也阳光浓烈,海风疾迅,行军打仗不比在京里养尊处优,裴恭实打实比离京前黑了好些,整个人更是瘦了一圈。 不过这一下,反倒更透的裴恭眉眼轮廓分明,五官削刻硬朗。 他一身绀色的贴里,外罩檎丹搭护,腰上是一根雪狮戏球金带。脊梁直挺,单膝曲着,衣摆落几片金黄碎叶,越发显得英姿挺拔。 一场半年之久的卫疆的海战,足以让任何纨绔的世家子脱胎换骨。 如今便是裴恭抬眼之间,也仿佛比从前多出几分利落潇洒,还带几分更胜他两位兄长的威严。 方岑熙看得微怔。 心上的千言万语一时涩住,唯剩一如既往的笑意,慢慢爬上他眼角眉梢。 他们分别了半年时光,却好像一辈子那么久。思念把两个人,都折磨得发了疯。 方岑熙弯腰随手拾起地上的枣,冷不丁朝裴恭丢过去。 裴恭被砸了才后知后觉,放开浪花款款起身,骤然迎上方岑熙的视线,他也忍不住怔了怔。 交织的目光里,蕴着炽热的缱绻。 方岑熙缓步过去,浅声问:“这半年可都是好好的?伤没伤?有没有落疤?” “吃的可好?休息的怎样?” “那可实在是太不好了,日日思你思得辗转反侧,又担忧你不好好吃药养伤,人都瘦了。”裴恭嗤笑,习以为常似的拍一把方岑熙的腰。 方岑熙的目光有些发颤:“你还瞒我?我都听到了。” “世子同国公爷说,你肩上挨了倭寇一刀。你还同我说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俭让,还痛吗?” 裴恭轻嗤一声,一把牵住方岑熙想要查看他伤口的手:“你也就担心这一回,你知不知道我为着你,悬了多久的心?” “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都在做同一个梦,梦到我像今日这般归来,院里却只剩下我自己,梦到你扯着钱兴同不要命一样往鹭河里跳,梦见你的手是冷的……” “我一路紧赶慢赶,只怕我一日不看着你,你又不肯好好吃药,不肯安稳睡觉,半点也不知道疼惜自己的小命。” “你半点都不知道自己这身板有几分能耐,你就是天生来折磨我的冤家。” 他再不由分说,猛然便抓住方岑熙的手,连带着人也一起拥进怀中。 那是鲜活的,有心脏在跳动的方岑熙。 是还能一直日日朝他笑的方岑熙。 他再也不用体会午夜梦回之后的孤寂,裴恭伏在方岑熙鬓边,蜻蜓点水般吮过方岑熙耳后,才缓声道:“没有血了,倭寇都杀完了,城楼上也都洗得干干净净。” “往后我的岑熙,再也不用做噩梦了。” 方岑熙一僵,也彻底丢掉了一贯的矜持。 他发疯似得抱着裴恭,沉沉吻住裴恭的唇。 裴恭便也越搂越紧,好似恨不得将人按进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 裴恭轻笑一声正要搭茬,忽被脚下的毛团儿拱了个趔趄。他忙低头一看,白浪花正用惯常那副愤世嫉俗的眼神盯着他们两。 他不由得咂舌:“我才走不过半年,你又穷到连鱼都舍不得买给白浪花了?它肚子上那肉是不是少了一圈?嗯?” 方岑熙笑意更甚:“饿点才好。” “败家猫儿记吃不记打。” 裴恭大笑,又像脑海里千万次那样,伸手轻揩过方岑熙薄而红润的唇瓣,饶有兴致地轻声问道:“那钱呢?都到哪去了?小方大人?” “到底是它败家,还是你败家?” “自然是它。”方岑熙浅嗔一声,“没心没肺的,一出门就那么久,饿了才知道回来。” 裴恭听出他话里有话,便挑起眉来笑得饶有兴致:“那还不都是为了你?” 问完这句,他又好声好气地哄道:“从今往后,谁再敢当着你面前提‘卖国贼’那般字眼非议,我就把他脑袋拧下来。” 方岑熙又好气又好笑:“第一次见你时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你怎么就只知道动手动脚?” 裴恭略加思索,觉得方岑熙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于是他很快改了改口:“也是,还是客气点好。” “那我就轻轻地把他脑袋拧下来?” 方岑熙瞥着裴恭,索性被气得笑出声:“你就像个没开化的野人。” “难怪也就白浪花这只胖子整天盼你回来,你们最能说到一块。” “连猫都知道谁待它好,你呢?方临远?”裴恭的指腹又掠过方岑熙下颌线,端着他下巴微抬,“你有没有良心?你盼不盼我回来?” 方岑熙怔了怔。 那个表字,被裴恭唤得太过自然而然,再也不似昔日一般像个沉沉的枷锁。 两个字里再也没有擦不干净的血,只氤氲着连绵不绝的温情。 他唇边堆出三分轻笑,不由得轻推住裴恭胸膛,隐隐露出宽袖下半截玛瑙镯上精雕细琢的桃花簇。 裴恭垂了垂眼眸,将灼热的目光,全都凝向熟悉的眼眸。 怀里的人绕开了裴恭长驱直入又带着侵略意味的视线,嘴角漾出一抹浅笑:“你猜猜。” “我不猜,也不管。” “但你方才那话倒是没错,我确实是饿了,所以才急着回家。” 白浪花看着两个毫不顾忌猫命,只顾把它夹在中间越贴越近的人,忍不住愤慨地“喵”两声,更使劲扭扭肥硕的身躯试图引起他们注意。 不料两个人却并未见好就收,反是裴恭揍了它两把,还将它向外推将出去。 白浪花登时错愕。 这个家里是它在守,这家里的人是它在陪,要两条鱼吃怎么了? 何况裴恭分分明明是后到的那个,竟然敢越过自己同意,就跟方岑熙亲亲昵昵。 它越想越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地位不保,正打算宣誓主权似得跟裴恭比划比划爪子,却见得裴恭忽然抬了抬脚。 白浪花见势不好,立马逃跑。怂兮兮地蜷住尾巴,谨慎蹲在墙角观望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裴恭随即转身,七手八脚连着披在肩上的氅衣,将方岑熙紧紧裹住,随后便强抢似的把人朝屋子扛去。 方岑熙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及敛住,只能伸腿轻蹬两下,以示抗议。 饶是这绣花拳脚在裴恭面前几近于无。 “裴俭让,你这个臭狗无赖。” “你白日宣淫,你还不关门,你……诶……” 白浪花正探着脑袋欲要看看屋里还要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事,便被猛然关住的门扇挡在外头缩了缩脖子。 被惨无人道关抛弃的白浪花撅着屁股挠挠边框,又在门外声讨了几句某个人光揉猫不喂鱼的流氓行为,却没能得到裴恭的任何回应。 屋里没个消停,半是笑闹,半是求饶。 两个人显然早已经把它这只可爱的小猫咪忘到了九霄云外。 “俭让,诶……俭让……” “我错了,真的……” “往后再也不敢了,唔……” 白浪花朝着这不忍听闻的动静咂咂嘴打个呵欠,只能熟练跳上墙头,溜进邻居家的厨房,叼回半只黄花鱼头果腹。 世风日下,喵生难度。 两只脚的男人果然都靠不住。 好在吃饱的白浪花大猫不计小人过,重新抱住尾巴卧倒身子,将门挡了个严严实实。 来日方长,那两个人待它慢慢收拾,眼下它得先睡进这一场安稳又太平的秋光。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正式完结,小方大人和裴狗会就此过上平静安乐的日子,再也不受苦啦~ -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动笔之前完全没想到会写这么长,还好没有半途而废,最感谢的还是各位读者宝贝,再次鞠躬,歇几天补番外哦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