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皇子有点甜》作者:停杯问月光 文案: 举朝皆知,长平侯萧恒十二弑君,拥立新朝,是个数一数二的佞臣。 据传,侥幸逃得一命的前朝小皇子拼了命地绕着他走,却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掌心。 但是谁知道,再次见到了那个又软又萌的前朝小皇子,一向叱咤风云,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萧恒竟然——怂了。 仔细想想,捡回来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又孝顺又可爱的小奶狗好像也不亏? 直到后来,小奶狗终于变成小狼狗, 不仅越来越野,还整天琢磨着爬上他的床, 萧恒才郁闷地发现,这他娘的真是大事不好…… 这是一个夫夫携手复国打天下的伪·权谋故事 高甜预警,或许会有一点的小虐怡情。 食用说明: 1.老不正经美人受×白切黑年下攻 2.架空背景,设定部分参考了历史等资料,剩下的基本都是在胡扯,原谅作者是个考据废 3.不知道该说啥了,给诸位看官打个滚吧(*/ω\*)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传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恒,谢渊 ┃ 配角:这不重要emm ┃ 其它:这不重要 ☆、窃国 大秦永和七年,清明。 三月暖阳倾泻,春意融融。长安城皇宫中桃李初绽,草木繁茂,偶有宫娥嬉笑打闹的声音传入耳中,一派祥和安乐。 容妃徐氏所居煜庆宫前,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少年正坐在玉石台阶上,莹白五指撑着下巴,手中拿着一本经文,眼眸微低,脑袋微垂,极像是在打盹。 三两个宫娥走近,看着这少年的样子实在有趣地紧,便忍不住逗弄道:“小侯爷,起了,太阳都晒屁股了,再这样下去可要被容妃娘娘罚了。” 少年揉揉脑袋,抬起头来,眉眼含笑,似人间烟火,春风拂面。 “姐姐们尽会打趣我,当心我到叔父那里参你们一本。” 宫娥们纷纷掩面轻笑,道:“那我们可要小心了,往后挨了板子,便要追到小侯爷头上了!” 这时,一阵脚步声自远及近响起,自少年身后的煜庆宫中走出一个身穿青色云纱的素雅妇人,小宫娥们赶忙躬身行礼,齐声道:“见过容妃娘娘。” 容妃微微抬手示意免礼,继而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悄悄吐着舌头的少年,道:“恒儿,你如今倒是年纪越大,越发顽劣,玩笑话也讲的没个轻重,是嫌抄的每日的课业不够重吗?” 萧恒赶忙笑着讨饶道:“怎么会,可算是够多了,夫子昨日教的书我今日才背完,娘娘便饶了我罢。” 容妃嗔怪地看他一眼,道:“罢了,不同你一般见识,前几日让你去太医院抓的药你可拿到了?祐儿刚醒,说是眼睛又疼了起来,我寻思着也该换药了。” 萧恒正好找了个不用挨罚的由头,眼睛一下子变得晶亮,道:“昨日我便放在娘娘宫中了,给阿祐换药我最是在行,您今日就歇一歇让我来吧。” 容妃摇了摇头,无奈道:“也好,你进来吧。” 虽早已立春,倒春寒却还未散尽,煜庆宫中还燃着暖香,既安神又暖身。殿里所用物件虽面上看不出如何贵气,却皆是容妃惊心挑选过的,都似她本人一般雅致。难怪宫里人常说,容妃虽然无子,养在煜庆宫里的其他皇子们却个个都是教养极高,讨人喜欢的。 此时,一个约四五岁大的,粉粉嫩嫩的小娃娃正坐在殿中,专心地吃着一盘芙蓉酥。这小娃娃长得十分可爱,软软糯糯地让人看着就想抱一抱捏一捏,乖巧地坐在那里的样子又十分惹人疼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小娃娃双眸上覆了一条白绫,看不见眼睛,便遮去了几分颜色。 萧恒走进殿中,还未近他面前,那小娃娃便听见了声响,转过头来张口就甜甜地喊道:“是恒哥哥吗?”边喊边迈开了小短腿扑向了萧恒。 萧恒一把将他抱在怀中,道:“阿祐,是我。你看你急的,就这么想我?” 小元祐十分坦然,笑了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道:“自然是想恒哥哥的,恒哥哥想我吗?” 萧恒脸红了一红,道:“想想想,行了吧,你可真不害臊啊。” 跟在后面的容妃跟着玩笑道:“小孩子,哪有什么害臊不害臊的,讲了真话,你倒还不爱听了?” 萧恒笑嘻嘻地领着元祐重又坐回了用膳的小桌上,道:“阿祐,哥哥先来给你换药,这都五六年了,你的眼睛也差不多该好了。” 元祐点了点头,软软的小手紧紧地抓着萧恒的手,道:“阿祐的眼睛不碍事,恒哥哥的寒疾好些了吗?” 萧恒摸了摸鼻子,道:“我从小就染着寒疾,也没碍着我什么,今年更是早就过了冬,好不好的,管它呢。” 说着,萧恒就抬手轻轻解下了元祐覆在眼上的白绫,元祐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萧恒取出药膏,在白绫上涂抹了薄薄的一层,又重新将白绫系好。药入眼,或许是有些疼,元祐忍不住似的咧了咧嘴,十分可爱。 这时,一个宫女走进殿中,矮身行了个礼,继而附在容妃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容妃脸上神色陡然一变,然后看向萧恒,道:“恒儿,你先随我出来!” 萧恒有些疑惑地跟着容妃走了出来,却冷不丁瞧见殿门外倒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太监,从他露出的侧脸来看,正是当今皇帝永安帝身边的秉笔太监!而且从他那怒睁的双目来看,他死前必是经历了什么令他极为愤恨的事情。 此时,他身边跪着的一圈太监宫女皆是匍匐在地,神色极为惊恐,其中一个尚算有些胆识的看向容妃,细着嗓子哭诉道:“娘娘!娘娘!不干我们的事啊,奴才们正洒扫着这院子,公公突然就跑了进来,口里只喊着‘娘娘快走‘,‘娘娘快走’,还不待奴才们问个清楚,他就一下子栽了下来。” 另一个太监立马接上,道:“娘娘,您看这公公死的……可真吓人,这煜庆宫在皇宫最深处,虽说落了个清净,可一旦这般生了事,又像个聋子瞎子一般,娘娘,奴才们该怎么办?” 容妃皱了皱眉,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她深吸一口气,道:“你们不要慌,先备车!有会武的,留下几个护好祐儿恒儿先离开这里,其他的,跟我去前殿!” 说着,容妃深深地看了萧恒一眼,眼神中蕴含的诀别意味让萧恒心头陡然一跳,他虽然还小,却已经明白皇家的凶险,近日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即便他半懂不懂,却也听说过一些…… 正在萧恒陷入沉思之时,一双抓紧他衣袖的小手又被他拉回了现实,四五岁的小孩子完全嗅不到一丝危险气味,只奇怪地问道:“恒哥哥,容妃娘娘要去哪里呀?” 萧恒轻轻地握了握元祐的肩膀,尽力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道:“阿祐,容妃娘娘是要带你去宫外玩,你先坐上车,过一会她就过来了,我们一起去找你,你看好不好?” 元祐歪着头想了想,道:“好呀,宫外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呢,糖人,花灯,还有没吃过的点心!” 萧恒没应,一把将元祐抱上了旁边备好的车架,自己却没有上车。他转头吩咐赶车的太监,道:“照顾好小殿下,快走。” 元祐像是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攥住了萧恒的手,一点泪水从白绫下滑出,道:“恒哥哥,恒哥哥,你在骗我,你是不要阿祐了吗?阿祐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父亲母亲都不喜欢阿祐,都不愿意陪着阿祐……只有你了。” 萧恒心下不忍,却还是强颜欢笑,狠下心来告别道:“阿祐乖,出了城我会让人去接你的。” 元祐道:“那恒哥哥自己什么时候来?” 战马长嘶,萧恒替元祐拢了拢衣襟,道:“……来年十五团圆日,北疆凉州城外梦回亭,我一定去接你,听话。”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转瞬绝尘而去,古道黄沙,一场离别,一场相思。 送走了元祐,萧恒的面色染上一抹凝重。煜庆宫中有一直通永安帝平日理事所居的养心殿的密道,他屏退了几个宫人,自己便进了密道。 过不多久,他便行到了密道尽头,覆耳于石壁之上,只听得密道外一阵金铁交锋之声。他轻轻启开石门一侧,微光散进。 只见养心殿中,永安帝扶着柱子似是站立不稳。而他身前身后,躺了一地的尸体,其中一具挡在永安帝身前的,正是容妃。而再一细看,永安帝的左腹正有鲜血汩汩流出。 萧恒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再懵懂,也明白这该是大事不妙。 他奔至永安帝跟前便跪了下来,强忍着泪水焦急道:“皇帝叔父,您这是……怎么了?容妃娘娘这又是……怎么了?” 永安帝费力地扯出一点笑,抚了抚萧恒的额头,“呼延氏……呼延氏乱臣贼子,妄想灭我大秦……枉朕之前那么信任他,还将我大秦兵权交给他,真是可笑……不过,他也没想到吧,朕就算是穷途末路,也一定不会让他称心如意,哈哈哈哈哈……” 沉浸在错愕和悲伤中,萧恒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呼延氏,又怎么不称心如意? 这时,养心殿殿突然被撞开,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走近两步,面色惊恐地喊道:“陛下……陛下……呼延大人带兵攻进来了!” 永安帝听罢,仰天长啸,而后面如死灰地道:“恒儿,是朕对不起你们萧家……若朕当初没有……又怎么会有今天……”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看着萧恒,眼角竟留下两行清泪,萧恒扶着他,也是红着眼眶:“叔父……您说什么呢……” 永安帝颤抖着拉过萧恒的手,绝望的脸上似乎泛出了一点活气,殿门外阵阵马蹄声传来,已是越来越近。突然,萧恒感觉自己的手上被塞入了一个泛着凉意的东西,永安帝死死地攥住他的袖子,面目甚至有些狰狞,“恒儿,杀了我……杀了我,你就是新朝的功臣,你就能活!” 萧恒脸色登时惨白,小小身体上冒出一层细密冷汗,杀了把自己养大的人,这怎么可能? 谁知,下一刻,萧恒便感觉身体猛地一个前倾,等他反应过来时,那把匕首已经深深地刺入了永安帝的心口。 他似乎撑着最后一口气,说道:“恒儿……记住……是我对不起萧家,是你要杀我,你是新朝的功臣……” 他垂下头,挤压到伤口,瞬间鲜血四溅,剧痛让他找回了一点仅剩的清明,“还有……护好,护好我的祐儿……这是……你的债!” 宫门砰地一声被踢开,呼延奕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策马而出,一身明黄龙袍猎猎飞扬,显然,为了这一天,他筹谋已久。 萧恒把头埋在已经断气的永安帝的肩窝,那里,泪水已经完全浸湿了两人的衣衫。而那句“杀了我”还在萧恒耳边盘旋。 呼延奕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二人,一眼便看见了萧恒握住匕首的手,语气染上一丝玩味:“抬起头,我看看。” 半晌没有应答,萧恒仍然一动不动。 呼延奕有些不耐烦地皱皱眉,正要挥刀干脆地将二人一并斩了,这时,萧恒终于抬起了头,一双漆黑眸子中露出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坚毅,“先帝临终遗诏,大殿下,二殿下,三殿下皆失德当斩,四殿下夭折,正一品齐国公呼延奕,德高望重,继承大统……众望所归。” 养心殿外,众多随行军士立马拂衣跪拜,异口同声,声彻云霄,“臣等恭迎陛下登基。” 呼延奕挥刀的手生生停下来,唇角勾起一抹笑,“有趣,狠辣果决,无情无义,倒像是萧家人的作风。” 萧恒放下匕首,深深俯下身跪拜,“陛下……萧氏萧恒,诛杀乱贼,特来请功……”没人看得见,他的拳头已经被自己攥出了血。 呼延奕朗声大笑,“好!好!既然如此,朕便特允尔袭爵长平侯,封地凉州,禄秩千石。此后,卿当为我新朝股肱,助朕创太平盛世。” 此后,在众臣的注目下,新帝踏血一步步登上了龙椅。 刚即位的呼延奕很快便使出了雷霆手段,改国号秦为魏,前朝皇嗣皆软禁或斩杀。同时革新前朝旧政,旧臣不识相的下狱治罪,识相的罚俸打压,只有长平侯扶摇直上,重又拾起了祖上的老本行,全权接管了历朝历代第一肥差,成了兵部军械局总管。 很快,长平侯宫中弑君,卖主求荣之事便在京中传开了,萧家忠良之名一夕尽毁,众人表面上对这个十二岁的小侯爷毕恭毕敬,背地里提起却都是嗤之以鼻。甚而当初拥护呼延奕即位的大臣,也觉得自己清高许多,不屑与其过多来往。 同时,煜庆宫中四殿下出逃之事不久之后便被查出,萧家作为新帝第一号屠刀,当即派出死侍一路追查,然后带回了已成尸体的四殿下元祐和几个宫人,新帝虽仍然放心不下,见到这幼儿身死的惨状,还是起了怜悯之意,特命礼部厚葬,又笼络了一批人心。 从此,京城的百姓算是彻底接受了换了个皇帝这个事实。所有一切都会在人间喧闹中消亡,因此,没有什么可以永恒。随着岁月如流缓缓逝去,前朝大秦这个名号,也渐渐地被时光抚平,再也没有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开坑,要不要先卖个萌(*/ω\*) ☆、敬之 北疆凉州,星垂平野,广阔无垠。这是一片荒凉僻远的土地,也是古往今来人人避之不及的边境战争之地。只是,这一次,没有人知道,曾经尊贵无比的皇家幺子,已经在这里隐姓埋名地生活了十年。 十年前,凉州谢氏主母探亲归家,途中偶然遇见了逃难的元祐。当时跟随在元祐身边的随行侍卫已经四散奔走,各寻出路了,只剩下一个死心眼的名为陈五的侍卫守在元祐的身边。 陈五凭着一根话都说不清楚的烂舌头,也不知怎么的潜能激发编造了一通胡话,声称元祐乃是不堪家中恶毒嫡母虐待因而逃跑的命苦庶子。一番真情实感的诉说引得谢氏主母一次又一次泪湿衣襟,最终决定把元祐接回了凉州安置了下来,改名为谢渊,待他如同亲生子女。 此时,凉州城古朴的青石街道上,谢渊正拎着一袋草药往前走着。 他年纪虽不大,但身量比同龄人都要修长一些,所以虽然看上去仍有些奶乎乎的,却已经有几分少年初长成的味道,一袭月蓝色衣衫更显得他清朗俊秀,不落凡俗。 而跟在他身后的人穿着一身青色武服,腰悬佩刀,虽然虎背熊腰的样子看着有些唬人,脸上乐呵呵的神情却莫名可亲。 二人走到了一处宅邸前,那精壮汉子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道:“少爷,不是我说你,你这是又打算给那家伙送药?” 谢渊转过头去,对那精壮汉子微微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道:“陈叔,我知道你对谢家人有些意见,但敬之哥哥真的不是坏人。干爹干娘走的时候,他不是还来帮忙了吗?” 或许是老天爷不开眼,善人不得善终。五年前,谢氏家主,谢氏主母双双病入膏肓,几个儿子忙着争家产,把老父亲老母亲扔下不管,只有谢渊这个干儿子在病榻前服侍了整整一年,为他们送了终。 更过分的是,谢氏家主、主母走后,几个儿子没人愿意掏出哪怕一点钱给他们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最后这个担子只能由谢渊担了起来,可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哪里能办好什么葬礼? 好在凉州谢氏并非只有本家这一支,还能有几个亲戚帮衬。这一年谢氏家主的远房侄子谢敬之恰巧云游归家,主动帮谢渊操持葬礼,才算让二老体面地走了。 精壮汉子——也就是一直跟随元祐的侍卫陈五,撇了撇嘴,十分不屑地道:“那他倒是会装,忙帮完了,谢家留给你的铺子也被他顺走了!” 谢渊听了并不恼,只是好脾气地道:“陈叔,你这都四十岁的年纪了,怎么还没我看的清楚?我问你,当时那几间铺面要是他不拿走,现在是在我这里,还是在干爹干娘那几个儿子手里?要是真落到他们手里,还不得和其他铺子一样被败光了?” 陈五挑了挑眉,明显还有些不服,却不再说什么了。 谢渊又道:“还有啊,我们这几年吃的穿的用的,你以为都是哪里来的银子?店铺是敬之哥哥手底下的人管着的,赚的银子却都给了我。再说了,他平日对我好不好,你还看不出来吗?” 陈五被这一番话说得脸红脖子粗,一时有些愣怔。 看着他的样子,谢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继而正色,装作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袖,道:“好了,陈叔,别气了,走吧,还要送药呢。” 其实,谢渊知道,陈五看不惯谢敬之还另有一层缘由,只是他不想说破罢了。 陈五有个闺女,桃李年华,十分貌美,只因为她一直心心念念着谢敬之,所以直到如今年岁渐大,都未婚配。 至于真的去和谢敬之说亲,且不论他愿不愿意,就是陈五自个,也一百个不愿意。 别人不知道,他陈五还不知道吗?谢敬之虽说在凉州有个不小的职位,能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条件挺不错,但陈五还是绝对不会点头,因为,谢敬之其实是个实打实泡在药罐子里的病秧子。 谢敬之从小患有寒疾,到了冬日就不停咳血,弱不禁风。凉州城中最好的郎中为他诊过脉,只叹气说无能为力。现如今是靠药吊着命,可又能吊几年呢?要是他哪天真撒手人寰了,难不成要让闺女嫁过去守活寡? 谢渊同陈五心里各自装着一套心事,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谢敬之的院中。 院子算不上大,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因此显得大气。 庭中左右各栽种着几株北疆辽国进贡的阿伽梅树,淡粉色花瓣落了满地,微凉夜风一吹便飘散于庭中各处。 树下一汪小泉,泉中映着一轮弯月,气氛安谧。 谢渊抬头望去,正前方的前厅中,灯火在窗纸上剪出了一个修长人影。 谢渊扣了扣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从里面传来:“阿渊吗?进来吧?” 檀木椅子上,谢敬之手持一卷书,缓缓抬起头来。墨黑长发从他两侧肩上如瀑垂下,与他微敞的月白色衣衫形成了鲜明对比。即使是陈五,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长了一副足以令人痴情的好皮囊。 微扬长眉斜飞入鬓,漆黑幽深的眼眸如古井无波,点缀于白皙皮肤之上。鼻梁挺直,薄唇微抿,无酒无春风,也自有三分醉人风情。 此时,即便是尚且不懂得“美”到底为何物的谢渊也忍不住心头漏跳一拍。 他拍了拍额头,略略定了定心神,继而走近了谢敬之,道:“敬之哥哥,我给你带来了这次的药,应该能足够这个月的分量了。” 谢敬之看着他,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道:“还是阿渊惹人疼,旁人谁能想着给我送药?” 谢渊有些红了脸,赶忙低下头放药以掩饰自己的慌张。这一放,谢渊就眼尖地看见了茶桌上还放着一碗泛着苦涩药香的草药,看成色,明显已经隔了夜。 这下子,他脸也不红了,反而抬起头有些生气地问道:“敬之哥哥,这是怎么回事?昨晚的药,你不会又没喝吧?” 谢敬之微妙地扬了扬眉,道:“一日不喝也没什么大事,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哪有那些庸医说的那么严重。” 谢渊最受不了他说这种话,仿佛丝毫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 他凉凉地道:“敬之哥哥,你这么不上心自己的身体,难不成是觉得世上真就没有担心你的人了吗?” 听了这话,谢敬之一愣。再一看,谢渊竟有些气鼓鼓的,那眼里眼见着就跟泛泪花了一样。他默默叹了口气,虽然心知这小崽子脾气好着呢,这招八成是装的,却还是不得不屈服了。 行吧,哄哄小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想着,谢敬之只好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扯出一个春风化雨的笑,死马当活马医地换了个话头,“大过年的,提这些病啊灾啊的干什么。阿渊,马上就要到今年上元了,我给你做了个好东西玩,你等一等,我这就找给你。” 到底是个小孩子,谢渊很快被这“好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凉州城的人都知道,谢敬之乃是凉州烽火署的统领之一。 烽火署,专门负责为军队制造军械,里面的人,每一个都是能工巧匠,精通各种机关术,空手变花都不在话下。能做到地方烽火署的统领,水平已经相当之高了。这样的人做的“好东西”,别说谢渊,就是陈五也觉得有点好奇。 谢敬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自己的书柜前,很是有模有样地摸索了一阵。 然后……他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道:“阿渊啊,那东西……好像不见了……你、你别生气,下次我一定再做一个送给你,药我也一定好好喝,我保证!” 谢渊被他这一番话弄得好气又好笑,简直有点想直接骂这人两句,但到底还是觉得有点缺德,酝酿了一番又咽了下去。 只有旁边的陈五立马抛出了一个嗤之以鼻的神情,仿佛在说,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不靠谱的人? 顿了一顿,谢敬之又道:“不过我倒是翻到了另外一个东西……这倒提醒我了,差点忘了我还有事要问你呢。” 只见谢敬之从暗格中拿出一幅卷轴,走到谢渊身边慢慢展了开来。 一幅工笔美人跃然眼前,美人立于一株巨大的阿伽梅树之下,弯月一般的眼眸,朱唇贝齿,回眸浅笑,容颜在绛色油纸伞下若隐若现。 视线甫一触及那幅画,谢渊便瞳孔一滞,神情微变,好在谢敬之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不甚在意地道:“咳……这可不是什么我私藏的美人图啊,阿渊,你可知晓徐继堂?” 谢渊定了定心神,不动声色地道:“知道……两朝座师,桃李满天下,听闻前朝的几个皇子,还有与皇室关系颇近的长平侯,以及当今皇上的几个皇子,都是他的门徒。” 谢敬之道:“嗯,不错,可你说怪不怪,就是这么尊大佛,前几日致仕回凉州,没过几天舒服日子便被人毒杀了。据说,下毒的人先是将毒涂抹于这幅画上,然后再将画进献给徐老先生。这毒无色无味,却类似于香,人若长期携带观赏这幅画,必然会闻之过多而死。” 这手段极其毒辣,谢渊皱了皱眉,沉默着不愿意再多说些什么了。而陈五不可思议般地瞪圆了眼睛,视线有些轻飘飘地落在了那幅画上,说:“这……这东西不会还有毒吧?我说,你这小子不是来害我们的吧?” 谢敬之瞥了他一眼,挑了挑眉,道:“你瞎担心个什么劲,这幅画当然是仿本,没有毒的。” 接着,谢敬之停了一停,继而似笑非笑地道:“按理说,徐继堂名望高的很,这画也画得一般,他该是闲成了什么样子才要天天带着这东西来看。所以我猜,八成是这画里的女人对他来说不同寻常,才能入得了他老先生的眼。” 陈五狐疑地看着他,堵道:“寻不寻常的,人家京城大官的事,和你有些什么关系呀?” 谢敬之不甘示弱地道:“你当是我想管?要不是尉玄那家伙死缠着我要我问问看,我怎么揽这麻烦事?” 说着,谢敬之敲了敲面前的桌子,道:“行了,我说陈叔,你也别废话了,快说说到底见没见过这女人吧。” 看着谢敬之神情不似玩笑,陈五也终于认真了起来,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刚要开口,便感觉到旁边的谢渊似乎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他赶忙支支吾吾道:“这……这女人我可不认识!但我知道这树!” 谢敬之挑了挑眉,道:“哦?那你说说看。” 陈五偷偷瞟了一眼谢渊的眼色,见他没表示什么,这才有些放下心来,道:“三十几年前,辽国投降,归顺了大秦,给当时的老……老皇帝进贡了一种奇物,名字叫阿伽梅,说是什么这东西的花和果子既可以当药吃,延年益寿,也可以当火药的配料!瞧瞧这画上这么大的一株,八成就是当时移栽到京城的那一株了。就……就这样了!” 谢敬之收起画来,随手将长发拢于耳后,颇有些嫌弃陈五的回答一般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行吧,就这些了,可算能给尉玄交差了。” 这时,谢渊拉了拉谢敬之的衣服,甜甜地笑道:“敬之哥哥,天也晚了,再拖下去就要宵禁了,我看今夜我跟陈叔就先走了。” 谢敬之赶忙赶人道:“好,多听你陈叔的话,城里年关也乱,这几天别自己瞎转。想到哪玩,就来找我,我带你去。” 二人已经走出了谢敬之的院子,陈五却还有些忘不了那幅画,停下来有些担忧地问道:“少爷……你说……我们会不会已经被人发现了?” 听罢,谢渊也停下了前进的脚步,抬起头来,任凭月光洒落,勾勒出了他清秀俊朗的侧脸。 半晌,谢渊才缓缓笑了笑,答道:“谁知道呢?咱们啊,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竟……还有好些人看着我们呢。” 他的笑容灿若星光,只是,只有谢渊自己知道,那笑容底下,藏了一丝不甘心和讽刺。 是啊,好多人看着他呢。只是,他们又凭什么,凭什么替他喊着光复大秦,于他而言,大秦又带给了他什么? 是从小就见不得光的身世,还是五年多的失明,还是如今身上这自己一点都不想背的债? 这么想着,谢渊不无恶毒地出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大秦到底有什么要我光复的?” 话音刚落,站在旁边的陈五便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心道少爷这怎么又说胡话了?大秦复国了,他可就是皇帝,有啥不好? 想着想着,陈五竟还觉得美滋滋的,到时候自己也说不定能再混个御前侍卫当当。 而此时,院外树下,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全身黑衣的青年男子从树下阴影中走出,只听他声音沙哑,道:“小殿下,跟我走一趟吧,主子找您。” 作者有话要说:注意,这里谢渊是攻!!!因为前几章叙事的方便性,我会用谢的角度来写,后面会改过来哒~ ☆、兄长 已近亥时,夜色漆黑如墨,如同一张巨大的天幕笼罩着凉州城。 城东,一辆马车缓缓碾过寒凉石板,行进多时,最终在一座灰黑色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这座府邸虽不怎么起眼,但看着却十分不寻常。 两座晶莹剔透的白玉麒麟雕塑像立于朱漆大门两旁,正对前方,似与每一个来人怒目相对,营造出了一种颇为诡秘的气氛。 而除了这两座白玉麒麟之外,府邸已经十分破旧,不需仔细看便看得见蛛网,正上方挂着的那块黑色楠木匾额也已经破破烂烂,上书四字,“落雪山庄”,字迹陈旧,仿佛已经很有些年头。 车夫一声长吁,本就跑的不快的拉车的枣红马颤颤巍巍地停了下来。 马车内,谢渊伸手撩开了车帘,抬眼往前望去。 恰好此时府邸正门也缓缓打开,院内一个黑衣人迎了出来,低头恭敬地道:“还请小殿下跟我来,主子已经等了多时了。” 跨过院中的一片梅林,又走过几处看上去马上要被风吹倒的房屋院落,黑衣人带着谢渊在别院书房处停下了脚步。 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青年男子立于房中,他眉眼中似有些戾气,仿佛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耐烦似的。 看见谢渊进了屋,他皱了皱眉,不咸不淡地睨了一眼,才慢吞吞地道:“你可算是来了,也算是让我好等。” 谢渊低下头去,先是在心里低骂了几句,末了,也不对这冷眼生气,笑眼弯弯,甚十分好脾气地唤道:“兄长。” 眼前这人,名为元齐,乃是前朝王室子弟,本是被当今皇帝软禁了的,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巴结上了凉州城的煜王,换了自由,如今在凉州,虽说是蜷在这破破烂烂的落雪山庄中苟延残喘,但也算是吃穿不愁,过得十分舒适了。 视线越过书案,元齐像是神经质一般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谢渊,好半晌才道:“几日不见,我还以为你都不愿认我这个兄长了呢。” 谢渊嘴上说着:“兄长何处此言?”心里暗道可不是吗。 许是谢渊的神情表现地太过明显,元齐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将手中的书在桌子上轻飘飘一摔,道:“跪下。” 虽然心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且这间屋子的左左右右都安排了不少的影卫,谢渊还是不愿意跪下,他面上波澜不惊,全然当做没听见。 元齐与他对视半晌,终于冷笑了一声,道:“好,好,不跪也好,有骨气。那我问你,我可听说,你不想到我这儿来,还和陈五一起,废了我的影卫,可有此事?” 谢渊道:“兄长,若是一只羊硬是凑到一只狼的面前让它吃草,这只狼难道还要放这只羊一马吗?” 元齐嘴唇哆嗦了两下,接着道:“呵,口齿倒是越发伶俐,只是你难道真以为,自己担得起狼的名声吗?若非那几个老东西不肯承认我,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谢渊抬起头,看着元齐,戏谑的眼神中似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道:“那几个老东西……兄长既然这么说……看来,徐老先生是你杀的吧?杀了他,又把母亲的画像留在那里,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元齐走近谢渊,微弯下身,一手扣着谢渊的下巴,道:“你的消息倒来的挺快,看样子,这又是谢敬之告诉你的吧?” 他将谢渊的头又抬起了一点,玩味道:“傻弟弟,你难不成现在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吧?” 谢渊被他扣住了下巴,说不出话来,却仍没失了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只是这时,这笑容里仿佛夹杂着一分不愿认输的味道。 元齐继续道:“既然你问我打的什么算盘,那我便回答你。” 他站起身来,张开精瘦的双臂,张狂地大笑几声,继而声音沙哑地道:“那当然是要搅乱凉州这摊烂水了!” 谢渊终于有些变了脸色,道:“兄长,我劝你一句,无论哪朝,凉州都是边关重地,你若是拿凉州开刀,一步行差踏错,后果都会不堪设想。” 元齐道:“那又如何?你看看现在的凉州!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乱臣贼子,拿凉州这样的地方当他的墓地!毁掉了边防城墙为他修皇陵!哈哈哈哈哈,难不成,我还要对他手下留情?还有,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少对我指手画脚!” 谢渊沉默半晌,道:“兄长,你想清楚了,这可是在拿凉州城上万生灵为一姓之私欲做赌注。” 他闭了闭眼睛,继而斩钉截铁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元齐看向谢渊,冷哼一声道:“天真,这世上不义之人多了去了,可没哪个自毙了。我暂时还不想动你,若你不想给凉州陪葬,就听我的话去做。可别忘了,你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呢。” 谢渊皱了皱眉,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元齐回到书案钱,轻叩桌面,饶有兴致道:“你这张脸,不用倒是可惜了。” 他端起一杯清茶,抿了一口,继续道: “煜王殿下最近一直在凉州为黄陵监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可是出了名地爱南风,尤宠美少年。前几日他府中一人还到我这落雪山庄游了一遭,买走了几个小门徒要献给他,我看,等到送货的时候,你也跟着去吧。” 谢渊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明白了元齐话中隐晦的意思。少年心性,本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辱的,可是谢渊攥了攥拳头,仍旧没有说话。 元齐把玩着手中的玉石,看着谢渊的神情,玩味道:“放心,我怎么会让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去以色侍人呢?这次去,我是有事交给你办。” 谢渊终于抬起眼帘,问道:“什么事?” 元齐道:“杀了煜王。” 一室无言,房中瞬间寂静地可怕。 最终,元齐打破了沉默,继续道:“煜王本就无道,他在凉州作的恶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你不必有什么负担。而且……事成之后,我可以把解药给你。” 听到解药两个字,谢渊呼吸微滞,继而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好……我答应你,还望兄长不要食言。” 元齐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明日煜王宴客之时,也是我交货之时,马车我已经备好了,你明早便同我一起上路吧。” 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元齐继续道:“对了,长平侯萧恒这几日好像在凉州,说不定也会拜访煜王府。我也算同他打过交道,这人很是不简单。你要提防着,以免坏了我的大计。” 听到长平侯的名字,谢渊心中似有些触动,嘴角牵出一抹自嘲的笑,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房间。 谢渊走远之后,一直立在元齐身边的黑衣人终于出了声,道:“主人,恕属下无礼。但属下有一话不得不讲。” 元齐摆摆手,傲慢地道:“讲。” 黑衣人恭敬道:“小殿下并非池中物,况且他一直以来与我们都不算齐心,这样放他去煜王府,变数太多,我们当真……能控制得了他吗?” 元齐擦拭着手中的玉石,道:“无妨,不说我们,就是煜王也不是吃素的。他进了府,就是两面受敌,还能翻的了天?况且……我也等的够久了。” 谢渊回到自己家中之后,陈五便凑到了他的跟前满腹狐疑地东问西问,他虽然知道自家小殿下是个不愿意把委屈往外讲的人,问了也是白问,但还是放心不下,那什么狗屁的大殿下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怎么着都忍不住要多两句嘴。 果不其然,谢渊顺口编了些胡话便想要搪塞过去,陈五见套不出什么话来,也只好作罢。 连着应付了这几波人,谢渊已经十分疲累,回到自己房中后,他几乎是刚挨上了枕头,便沉入了睡梦之中。 或许是生死横亘在前,上天难得赐给了他一个美梦。 那是四年前的上元,谢渊于凉州城外梦回亭,初遇谢敬之。 谢渊幼时,曾听徐老先生讲学,其他都记不太清,唯有一句,因为当时不懂,所以尤为印象深刻——人活一世,不该为一念所困。 如今时过境迁,他虽年纪尚小,却也悟出了一些,大抵像元齐那样终日奔忙,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就是所谓困于一念的人。 而他自己,懵懵懂懂间,也曾尝过所谓执念,所谓放不下,是一种什么滋味。 十五年前,他刚出生,他的母亲便抱着他跳入了火海之中,此后他便落下了五年多的眼疾。 宫中的容妃娘娘听闻此事,力争许久,终于将他带回了自己的煜庆宫亲自抚养。容妃素以仁善闻名,在这之前她便已经抱养了年幼失怙的长平侯萧恒,从此,他们便三人一起居于煜庆宫。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是谢渊所经历的为数不多的温暖时光,即便那时候的他并不能看清二人长相,他也知道,他们都该是温柔模样。 然而,他的童年却在五岁时戛然而止。他本以为,他于萧恒,会像萧恒于他一样重要,却没想到,那一句“来年上元,北疆凉州城外梦回亭,我一定去接你”最终变成了一个不会兑现的承诺。 而他脑海中那些弥足珍贵的回忆与期盼,也在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中,彻底葬身在梦回亭中。 四年前的上元,大雪封城。他被困在梦回亭,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冻死过去。 这时,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将他裹进了一件冬衣里。 谢敬之打着一把油纸伞,为他遮去了所有风雪。他在恍恍惚惚间,只觉得,他一直等待的恒哥哥,他想要的恒哥哥,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翌日清晨,谢渊是在一阵‘劈里啪啦’声中醒来的,而这中间,还夹杂着人声的骂骂咧咧。谢渊顶着一脑门子的瞌睡虫,随便披了件衣服便出了门想要看个究竟。 谁知还未跨出房门,谢渊就听见了陈五吆喝的大嗓门:“姓谢的,你这大清早的是来找茬的吧!” 虽然知道不是在骂自己,谢渊还是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因为,这肯定是谢敬之和陈五又杠上了。 果不其然,此时谢敬之正站在厨房门口,风度翩翩,仪态潇洒,唯独脚下躺着的一地碎瓷片有些煞风景。 而厨房里面的陈五,则是一脸要吃人的表情。 谢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虽然看这情况他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却还是忍不住看向了谢敬之,那眼神就像在说:“这怎么回事?” 谢敬之丝毫不感到羞愧,脸不红心不跳,一脸坦然地交待道:“没多大点事,盘子没端稳。也不晓得陈五非得扯着嗓子喊什么喊,大清早的,让小孩子睡觉不好吗?” 陈五顶着满头黑气,吼道:“什么,这叫多大点事?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连个盘子都端不稳,待会我可吃什么啊?” 谢敬之走近陈五,掀开他面前砂锅的盖子,道:“啧啧啧,逝者不可追。你这不还煮了一锅粥吗,凑活凑活饿不死的。” 谢渊看着那砂锅里飘着的那些隔夜白粥,一下子就被气笑了,这人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谢敬之仿佛没看见谢渊的脸色,继续厚着脸皮好死不死地凑到了他的跟前,道:“阿渊,我看这粥成色不好,你也别跟陈五抢了,拿我给你的压岁钱上街买点,银子不够了就找我要。” 谢渊感觉自己已经懒得和他多说什么了,抬脚就想转身回屋,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没想到没走两步,又被谢敬之叫住了: “哎,阿渊别走啊,你看,昨晚我把那个要送你的礼赶制完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说着,谢敬之像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木盒子送到了谢渊眼前。谢渊虽然现在已经完全不相信谢敬之能良心地拿出什么他喜欢的“好东西”,却还是不好意思扫了他的兴,接过盒子打了开来。而令他惊讶的是,那里面竟然躺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火器。 这一下子,他有些呆住了,好半晌才有些木讷地问道:“这是……?” 谢敬之看出了谢渊的喜欢,更加得意,笑道:“怎么样,喜欢吧?这个啊,叫三眼铳,一次可以填三个药室,还可以连发,对付个把小毛贼不成问题。” 谢渊虽然喜欢的很,却还有些嘴硬,不太想承认,只别扭道:“我拿着这个,不会被官兵盯上吧?” 谢敬之笑眯眯地道:“放心吧,这个现在已经放开到民间了,只要是有编制的,都没问题。你这个就是在编的,当然了,我昨晚给你改了改,要不然,小孩子拿着我也不放心啊。” 听他这话,谢渊本想辩驳两句自己早就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却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狐疑道:“你这是……昨晚一晚上改好的?” 谢敬之立马腆着脸自夸道:“对啊,厉害吧。” 得到了答案,谢渊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谢敬之刚才会连个盘子都端不稳。 改制火器本就繁琐而劳累,一时半会根本做不好。想必谢敬之昨晚根本就没怎么休息,才能在今早完工,如果真是这样,他那双手,能不脱力吗? 一时间,他竟然有些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感动好,还是该顶撞他两句好。 然而,命运似乎是不打算给他这个犹豫的机会了。院落外,一阵马嘶传来。腰悬长剑的元齐跃马而出,视线径自落在谢渊身上,到:“该交货了,走吧。” ☆、惊鸿 马车稳稳行进,不知过了多久,最终在煜王府前停了下来。十几个身穿各色服饰,面容清秀的少年陆续从马车上下来。 煜王府的守门家丁看着这阵仗,在心里连连叹气。真是作孽啊,不知道这次又要糟蹋多少孩子了。可是他只是一介平民,即便看不惯煜王的作风,也要仰赖煜王生活,他怎么想的,又有谁在乎呢? 无奈之下,他只能一边叹气,一边领着这群孩子进入府中。 从谢渊家中行进至煜王府,约要半日的时间,因此现在已是傍晚了。往天边看去,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而煜王府东侧,淡淡流光铺洒在了府中一座高高矗立的玉楼之上,将原本在入夜时分黯淡下去的玉楼重新照亮,显得莹白而又剔透,引得这群孩子纷纷抬头。 这时,自人群中,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敢问这位伯伯,这座玉楼可是当今圣上开国之时赏赐给煜王殿下的那一座?” 家丁循声望去,这才看到了人群中的那个白衣少年。家丁以往接待了颇多这样的孩子,只是他们进了煜王府后,不是怯懦退缩,便是垂头丧气,没有一个向这少年一样愿意同他搭话,这让家丁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而令家丁更为惊奇的是,那少年虽衣着素淡,不事雕琢,身上却仿佛奇迹般地有着某种令人移不开眼的气质,这使得家丁更为他感到惋惜,因此友善地道:“正是如此,这可象征着无上的荣光哩!” 谢渊笑了一笑,表情甚为纯真,又继续问道:“听闻煜王殿下受赏之后,楼中笙箫日日不歇,灯火夜夜不息,只为感念圣恩。那不知这次为何竟听不到笙箫之声,也看不到灯火通明呢?难道这玉楼是已经另做他用了吗?” 家丁看上去也有些奇怪这一点,摇了摇头道:“老爷们的事我哪能知道啊?想必该是为了节俭吧。毕竟若是算上前朝开国之时所建的那些,如今中原的玉楼,少说也有百十来座,若是全部效仿王爷笙箫灯火不息,岂不是要把国库掏空了?” 话刚说完,家丁便感觉不妥,这听上去怎么像在骂王爷铺张呢? 意识到之后,家丁便赶忙截住这个话题,一边转身向前走去,一边有些不安地道:“好了,小孩子家的,想这么多干什么,还是想想以后进了府该怎么办吧。” 过不多久,这一行人便到达了府中一处别院。此时,院内站着几个打扮艳丽的女子,她们甫一看见这群少年,便睁大了眼睛,争相凑了上来, 其中一个甩了甩手帕,声音娇媚,道:“呦,这些可都是新来的小官?” 家丁有些生气地道:“什么小官?这些可都是清清白白的孩子。” 女子娇笑道:“行行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家丁不愿再啰嗦,直入正题道:“老规矩,给这些孩子换身衣服,现在王爷正开着宴,急着喊人去助兴,你们手脚可都麻利些。” 女子们听罢掩嘴巧笑连连,翘起兰花指撒娇道:“放心,待会我们一定把这群小哥打扮地一等一的好看,再选几个小姐妹陪着他们一起去,一定能让王爷满意!” 吩咐完了,家丁已然不想在这里多呆,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中女子顿时没了约束,将这群少年团团围了起来研究个不停,嘴里还一直说着些没轻没重的玩笑话。 这群少年的阅历普遍不深,哪经得住这种场面,顿时个个都红了脸。 好在这些女子还记得自己任务在身,拿起尺子便开始为他们配起了衣物。 其中一个女子站在谢渊身旁,毫不脸红地调笑着:“呦呵,小哥这身量这长相,真是绝了,我算是头一回见呢!以后跟了王爷,得了宠,想必前程都不用愁了!” 虽然这话在谢渊听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夸赞,但他也懒得同她争辩,只挂着一脸友好的笑却不说话,任她自言自语,自讨没趣。 但这群少年并不是个个都如谢渊这么沉得住气的,此时,其中一个已经涨红了脸,对给自己量尺寸的女子厉声道:“你在瞎说些什么!我才不愿到这鬼地方来呢!煜王害死了我爹,我……我恨死他了!” 这下子几个女子都齐刷刷变了脸色,其中一个忙上前拿手帕堵住了他的口,道:“小祖宗,你可嚷嚷什么呢,待会让王爷听见了,连我们都得跟着掉脑袋!” 少年看看周围面色各异的众人,越看越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更加理直气壮地道:“我没瞎说,我爹……我爹就是从煜王府的玉楼里面逃出来的!那里面——” “小九,别说了!” 这时,谢渊出声打断了他。这有些冲动的少年在今天这群孩子里年纪排行第九,因此大家都称他小九,谢渊还记得。 小九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被镇住了,但眼神中还写着些不情愿和委屈。 谢渊使了个眼色,然后镇静地道:“小九,你爹爹的事我们其实都知道。我给你讲讲,你看对不对?他在玉楼里做工不小心受了伤,里面的管事私吞了那赔偿的银两,把他赶了出来,结果却让他不治身亡。” 谢渊轻咳了一声,挡在了小九和那群女子的中间,继续道:“你不说话,那便是没错了。虽说这样看来你爹爹的死确实与煜王府有关,可这么大一个王府,煜王殿下哪里能管的过来那么多下人?你恨他,是不是恨错了人?” 说着,谢渊走上前去,抓住小九的手轻轻握了一握,似在安慰他。 小九看了谢渊好半晌,眼神几变,最终低下了头,像是犯了错一般,支支吾吾地道:“你……你说得对。我该恨那贪心不足的管事……没有他,我爹也不会死。” 眼看着一次纷争平息,院中几个女子顿时松了口气,幸亏没闹起来,要不然谁也逃不了一顿罚,至于煜王府那些七七八八的事,谁想管呢? 兴许是瞧着这次这群孩子不像什么省油的灯,她们也不敢再随便说笑,反而认真地做起了事,动作麻利了许多,效率也高了许多。 过不多时,这些少年换上了新的行头。 只见他们个个身穿苍蓝色长袍,腰身处微微一收,勾勒出少年初见硬朗的身段,衣衫下摆绣着水色云纹,走起路来仿佛潮水翻涌。 尽管每一个人都显出了意气风发,年少清朗的样子,但其中最为出挑的,还是谢渊。 他本就比同龄人身量要高上一些,更经得住打扮,因此稍微用点心,就能看出气质的出众,这次他这幅少年公子的模样,就引得旁边几个女子啧啧称赞。 这时,家丁也恰巧来催,这些少年便跟着他又一路来到了煜王设宴的雅间。 向雅间内望去,看得见四角摆放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灯光烛火的照耀下它们熠熠生辉,更衬出雅间的富丽堂皇,而席中之人皆推杯换盏,不时大笑出声,看上去十分热闹。 坐于上首中央的,便是煜王。此时他正端着酒盏,眯起眼睛,有些微醉。 这时,席中一黑衣男子抚手拍掌,朗声道:“诸位,总是这样喝酒未免没趣,总要上些节目给王爷助助兴是不是!” 众人听罢,连声道好,煜王晃了晃酒盏,看上去也是饶有兴致,不无好奇地问道:“哦?是什么节目?” 黑衣男子道:“王爷别急,我这就叫他们进来。”随后,他转向门外,高声道:“进来吧!” 家丁对这种事已然驾轻就熟,赶忙使眼色给这些少年以及女子。而他们都已经从卖主那里得到了授意,此时即便再不情愿,也不能在煜王的地盘反抗,只能乖乖地进去。 随行的几个妙龄女子像是训练有素的样子,进入雅间后,先是面对众人盈盈一拜,然后领头的那个尤为娇俏的上前一步,道:“王爷,有酒无美人,有酒无歌舞,岂非失了风雅?您看,奴婢们为您跳上一曲如何?” 煜王的目光在这女子姣好的身材上下游移了几番,欣然应道:“说得好,便听美人的!” 场中琴师此时也已会意,手指舞动,琴音舞乐如流水一般缓缓泻出。 身着嫩黄色舞衣的女子们扬起水袖,扭动着腰肢,在雅间中围成一圈优雅舞动,身姿曼妙,像极了一朵水莲缓缓盛开。 众人看得入迷,连连拍掌叫好。 恰在此时,场中琴音陡变。一阵有如金鼓齐鸣的舞乐响起,和着鼓点,舞女的水莲一步一步完全绽放,而水莲之中,十个少年手持软剑亮相,清明之气令人耳目一新。 随着琴音,他们开始缓缓舞动手中软剑,剑势时如游龙穿梭,时如飞鸟翩翩,快时如雷霆骤至,慢时如月光流淌,变化万千,极为精彩。 而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在那莲心之上,谢渊手持一剑,点地而起,水蓝色衣袂翩跹,面对众人,清朗一笑,霎时场中寂静,谢渊也缓缓落下,真如落雪纷飞,此时惊鸿。 而传闻中喜好南风的煜王,在谢渊出现之时已然不能镇定,视线黏着在他身上不肯移开,像是被勾起了十分的兴致。 他的眼中渐渐散发出兴奋的光芒,在谢渊舞毕之后大笑一声,道:“好!待本王也与你过一过招!” 话音未落,他便迅速抽出身旁佩剑,直入场中,众人吃了一惊,堂堂煜王,竟然亲自上场舞剑? 但是谢渊之前的舞剑实在令人难忘,舞出了一身风骨,舞出了少年意气,相较之下,煜王就要逊色许多。 但哪里有人敢拆煜王的台,也个个皮笑肉不笑,心领神会,有模有样地喝起了彩。 而谢渊也重新举起了剑,先是微不可查地无奈地一笑,然后应着煜王的步子再次起势,两人在琴师破阵乐中起舞,倒也还算和谐。 煜王此时已完全不掩饰自己对于谢渊的喜爱,舞剑之余一直紧盯着谢渊,眼神可谓十分露骨。但是,也正因他全然一片色心,才完全没有注意到谢渊此时已经变了招式,剑花一挽之后,他手中的剑直冲煜王破绽而来。 煜王脸色霎时一变,赶忙举起剑想要去挡,没想到,这时谢渊轻轻一笑,不甚在意地转势收剑,手中舞剑动作不停,神色却还十分优容。 众人松了口气,擦了擦因惊吓而冒出的冷汗,心道,舞剑拆招,正常正常。 煜王也舍不得自己的面子,只好硬生生沉下心神,扯出了一个强装从容的笑容。 只是,谁也没有看到,这个时候,谢渊已经悄悄抬起了另一只手…… ☆、动乱 轻火器之道,重在出奇制胜,一击致命。 半空中,谢渊果断扔下长剑,落地之时又迅速拉动了手中三眼铳点燃的火绳,三发弹药连击,煜王已经来不及躲避,眼见便要被击中心脏。 这时,一阵利剑出鞘的声音传入了谢渊耳中,来人身影有如黑色雨燕,辗转腾挪间便绕到了谢渊的身前,将他的三颗弹药全都挡下。 而方才错愕非常的王府家卫这时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举起手中长枪,纷纷上前将谢渊团团围住。 只听一声“玎珰”一声脆响,方才出手如电的黑衣人不慌不忙轻巧收剑,眼尾余光冷冷地扫过谢渊后才收回去对煜王抱拳行礼,道:“臣尉玄,参见煜王。” 席中众人此时又惊又疑,探寻的视线越过了此时护住煜王的层层银甲卫兵,落在了他们眼前这自称尉玄的人身上。 那人身形劲瘦挺拔,英俊的五官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神情更是有些冷冰冰的,灯火映衬之下,给人一种难以触及的距离感。 众人互相对视,面面相觑,尉玄这个名字,若他们未记错,该是皇上跟前的红人长平侯萧恒手下的第一心腹,这么高的身价,为何会出现在凉州这种破地方? 而刚刚死里逃生的煜王此时尤为惊怒不定,脸色铁青。 但皇家子弟好歹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还算沉得住气,踉跄两步之后他立马稳下了身形,眼神不再慌乱,反而散发着狠厉的冷光冷光。 他单手撑剑于地,看向尉玄,道:“尉大人不必多礼,小王可还要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话音刚落,他又转向谢渊,厉声质问道:“小杂种,说,是谁让你来杀我的?” 谢渊看了看煜王身前身后围绕着的诸多侍卫,心中已是了然,这次计划算是彻底失败了。想到接下来可能的结局,他竟半点都不害怕,甚至还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一丝解脱感。 不知受了何种心情驱使,谢渊最终扬起了嘴角,释然一笑,道:“王爷不必费心,我的背后没有人。王爷在凉州做的孽想必自己也知道,往后像我这样的人,还会有千千万万,王爷小心提防便是。” 这段话说的十分不客气,可谓是当着诸多宾客揭了煜王的伤疤,他顿时怒不可遏,扬起长剑便要斩下。 好在尉玄还算眼疾手快,迅速抽出了剑替谢渊挡了下来,又道:“王爷息怒,情况未明,此时杀了刺客有弊无利。” 煜王冷笑一声,根本不愿意听他在说些什么。要知道,他刚刚可是差点被取了性命,现在对谢渊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杀之而后快。 然而,不知为何,尉玄似乎是十分不愿煜王动手,又道:“王爷息怒,臣须得多嘴一句,太后正月斋戒,皇族子弟禁杀生。”接着,他扫视了一番周围的人,又话里有话地道:“虽则臣信得过在座诸位大人,但王爷还是小心为上,免得隔墙有耳。” 这话煜王似乎听了进去,脸色几变之后,终于放下剑来,道:“好,这次便听尉大人的。来人,把这个刺客带到水牢里!” 众人本以为这段插曲就此告一段落,纷纷回席,没想到这时变故又生,守门的侍卫急匆匆地冲进来,道:“王爷!不好了!不好了!王府失火了!” 煜王登时破口大骂,道:“失火了?你们怎么做的事,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今天真他娘的晦气!” 侍卫不敢答话,一边匍匐跪拜飞速地禀报着情况,一边哆哆嗦嗦。 煜王已是十分不耐烦,三步并两步地走出了雅间,然而,他却没有想到,火势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整个王府已经被笼罩在熊熊烈火之中,最为高耸的玉楼处浓烟滚滚,火海既照亮了黑夜,也肆无忌惮地侵吞着一切。 煜王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前有刺客,后有大火,桩桩件件,怕是只有傻子才信这是什么巧合! 经过刚才一番刺杀风波,众人惊魂甫定,这一出门又瞧见火势滔天的景象,瞬间乱作一团,有的官员已经趁着煜王不注意,在跟随而来的家丁的协助下四散逃命。 王府侍卫一时也是手忙脚乱,不知道该顾全哪边才好。 而此时的谢渊却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从刚刚尉玄出现时,他便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因为谢敬之同尉玄交好的关系,他同尉玄也算有过几面之缘,还算了解一些,此人对煜王并无半点好感,再加之他从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往往是神出鬼没,很少有人知晓他的行踪,所以他肯现身来救下煜王,之后又三番五次拦下了煜王的冲动之举,他才不信这是尉玄真的为了煜王着想呢。 谢渊微眯了眯眼眸,脑海中灵光一闪。 他不知道尉玄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尉玄已经给他制造了一个绝佳的逃脱时机。 将计就计,谢渊看准空档,趁他身旁侍卫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那人腰间佩剑,手起剑落,精准无比地刺向了他的要害。伤不致死,却足以让那人短时间内无法正常行走。 这群侍卫本就没有提防谢渊会在这时反抗,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当他们不可置信般地看到同伴竟被打成了重伤后,还是纷纷反应过来了,这小兔崽子是要和他们拼命,这不是陪小孩子的过家家! 领头的侍卫高声喊道:“兄弟们,抓住这个小崽子!要是他跑了,咱们谁也别想活命!” 谢渊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群向他冲来的侍卫,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角,寻找着他们的破绽,而双手则缓缓握紧了长剑。 其实谢渊还是有些犹豫的。因为他的武艺本就师承自一多年不出的江湖隐士,本不愿这时暴露,免得惹来更多麻烦,但事情已到了这样的地步,自己没有其他人帮忙,如果再用一些寻常招数,怕是会先葬身在这里。 不过,就在他刚刚下定决心要放手一搏之时,他便看见眼前剑光一闪,三四人头颅应声而落,一双金线勾边的黑色官靴映入了谢渊的眼帘,尉玄在他面前缓缓站定,向他伸出一只手来,道:“谢公子,请跟我来。” 谢渊愣怔了一息,立马回过神来,这种时候,他虽然并不能完全信任尉玄,却已经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了。 他迅速地抓住了尉玄伸出的手,而尉玄则手臂用力,一把将他拉过揽住,另一只手单手用剑挥舞,一招一式仿若行云流水,衣带翻飞间便有不少人血溅当场。 谢渊虽然比起同龄人要早熟一些,接触的杀伐也要多一些,却还是有点被尉玄这狠厉的作风惊到了,不知这是经历了多少厮杀,才能如此干脆利落? 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一直面无表情的尉玄终于开口说道:“谢公子,抱歉,尉某一向如此。” 谢渊虽有些震惊,却也明白此时情势所迫,不能妇人之仁,别过脸,还甜甜地笑了笑,摆手道:“没关系……我知道……” 在尉玄招招致命的剑术之下,终于有不少人顶不住了。他们在其他同伴的掩护下悄悄后退,紧接着连滚带爬地跑到了此时在指挥着王府家丁灭火的煜王身边,道:“王爷,王爷,小的们该死,让刺客跑了!” 煜王一脚踢翻了那几个侍卫,道:“娘的,一群废物!” 然而,眼前这越来越混乱的情况似乎反而让煜王的头脑清晰了一些。他深呼吸一口气,恍然间今日种种在他脑中穿成了一根线,而这中间最大的死结,则是尉玄到底为什么会出现。 现在想一想,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表面上好像是为了自己好,可是细细琢磨一下,哪一句不是在为刺客开脱? 而尉玄的背后……站着的人,长平侯萧恒,那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月凉如水,铺洒在一片火热的王府,煜王负手而立,冷笑出声。最近的凉州可不太平啊,前朝王妃画像的传播,徐继堂的身死……京中那些早就不安分的狗东西,终于闻着味来了吗? 那好,就陪他们玩玩。 他低下头来,又不解气般地在那侍卫身上狠狠踹了几脚,直到侍卫吃痛地俯下身来求饶,他才算罢休。 但就在煜王想让这侍卫赶紧滚蛋的时候,那人却突然变了脸色,神情凝重了一瞬,然后道:“王爷,大事不好,你听,有马蹄声!” 煜王身形陡然顿住,而侍卫越听越惊出了一身冷汗,声音几近哭嚎地道:“王爷,很多人,是很多人啊!是那些土匪,那些不要命的土匪又来了!” 恰在此时,夜空中划过了一声长长的哨声,王府巡夜斥候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天际:“敌袭!敌袭!” 煜王低声啐了一句,对着他面前赶来的大批护府侍卫,脸色阴晴不定,极不耐烦地呵斥道:“滚滚滚!还愣着干什么,召集府里的神机营,迎战!” 而在王府里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里,谢渊同尉玄已经渐渐摆脱了追兵,弯下身来隐匿行迹,悄无声息地前行。 两人本来就都不是喜欢说废话的人,因此这一路走来他们竟然是相对无言。 看见前方似有火光人影,尉玄皱了皱眉,觉得还是不要冒险,轻轻地拉着谢渊躲到了旁边一个小竹林中隐蔽以观察情势。 气氛安静地可怕,二人大眼瞪小眼,十分尴尬。 最终还是尉玄率先开了口,道:“谢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一身本事。若我未记错的话,看你方才拿剑起势的招式,该是小华山藏乌客的绝学?” 没了刚才的紧张氛围,谢渊也不再那么严肃,反而笑眼弯弯地答道:“藏乌客?哦……我听说过他,很厉害的老师傅,不过我这花拳绣腿的怎么可能是他的绝学?不过是跟着凉州的几个兵随便学了几招,尉大人这么夸我,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尉玄虽然一脸面无表情,心里却还是想着,不知道说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不过看着谢渊的神情似乎在轻松之余流露出了几分警惕,尉玄就明白是自己多嘴了,于是他又继续不识时务地多嘴道:“你不必担心,这次我本是奉侯爷之命来此处办事,救你也全然是因为你同谢敬之乃是亲故,并非有其他目的。” 谢渊疑惑道:“侯……爷?” 尉玄迟疑了一下,道:“嗯,长平侯萧恒,我在他手下做事。”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谢渊心中已然升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试探着问道:“长平侯……既然他如此信任你,让你到凉州替他做事,该是与你关系十分亲密了?” 尉玄轻描淡写地道:“侯爷手下一员小卒而已,不足挂齿。” 谢渊本还要再说些什么,尉玄却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制止了他。谢渊会意,也竖起耳朵凝神谛听,竹林外嘈杂的人声渐行渐远,像是追兵已经过了这片竹林,而且并没有发现他们,只是,谢渊和尉玄的神情却并未因此放松下来。 尉玄道: “不对……这实在是太静了……倒像是刻意营造的……” 黑暗中,谢渊眨了眨眼睛,道:“的确如此……” 尉玄道:“现在王府情况混乱,我们周围不可能这么安静……除非是有人清了场,还用特殊的方法压低了脚步声……如果是这样的话,很可能我们已经被发现了。我不觉得王府那些侍卫有这个本事……看来,这里除了我们之外,已经混进了第三波,甚至第四波人马。” 说到这里,尉玄似乎有些犹豫,意味莫名地看了谢渊一眼,才继续用他那四平八稳地声调说道:“小殿下,接下来臣可能会多有冒犯,得罪了。” ☆、云归 “小殿下”这三个字像是什么烈性的美酒,猛地就把谢渊给灌的醉醺醺地摸不着头脑,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也不像之前那般即使处于险境也能不慌不乱,或者说,这才是他本来该有的模样,只不过被他这么长时间以来那些逼不得已所掩盖。 “你……叫我什么?” 尉玄低下头,脸上神情挂着几分难得的歉然,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铁石心肠,却没想到在面对谢渊之时,仍感觉到了惭愧。这个真相或许对于他太过残酷,但却是早晚都要揭开,阴差阳错,行至这一步,又岂是他愿意看到的? 尉玄缓缓道:“小殿下,现在的局势已经超出了臣的预料……煜王府现在恐怕在竭尽全力地搜捕,元齐殿下的落雪山庄对您更是一大威胁,依外面的情势来看,恐怕这附近的九龙寨也被牵扯了进来……” 夜风呼啸,吹散了谢渊束起的黑发,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感觉自己像一只笼中困兽,奋力挣扎的同时,却丝毫不明白自己早已被别人视为筹码,呵,多么可笑。 或许是情绪到了极致便会归于无声,静默半晌,谢渊终于轻轻弯起嘴角,扯出一个凄凉而无力的笑,道:“尉大人,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所说的这些,或者说,我的事情……恒哥哥……不,长平侯他……知道吗?” 尉玄皱了皱眉,最后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口气,道:“他知道……” 尉玄其实知道,这一步迈出之后便再也收不回来了。从今以后,谢渊和长平侯之间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像之前那般美好了。他想了想,当他每次问道侯爷这个问题时,那人总是用云淡风轻地神情一句带过,其实,那并不是胸有成竹,而是真的心虚吧? 阵阵风声中,谢渊清秀面容浸润月光,一半浸没在阴影中,似藏着几分说不出的遥远和追忆,他道:“长平侯萧恒,字敬之,这……其实并不是个巧合,对吗?” 犹记得,他初遇谢敬之之时,于街巷中偶得一本谱册,上面记载了萧恒生平,而其中令他最为诧异且惊奇的,便是萧恒的字与谢敬之的名的重合。 他不是没有过怀疑,也曾试探着问过谢敬之,却被他一笑带过。他究竟是有多傻,才相信了当时那明晃晃的敷衍和搪塞? 尉玄道:“是,殿下恕罪,侯爷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 谢渊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刚才压下的情绪此时又好巧不巧地开始作乱,他自嘲般地道:“哦?所以呢?侯爷爽约了这么多年,现在是来找我干什么,看我可怜吗?” 是啊,他明明爽约了这么多年,却突然跑过来告诉他,其实他也陪了自己很多年。这可真是精明啊,就像是把两支决定去留的生死签交到了他的手上,却偷偷在两支签上都写了留 。其实,他根本没得选择不是吗? 尉玄道:“小殿下不要误会,侯爷没有那个意思。” 他顿了一顿,又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小殿下,“眼下还是正事要紧,我怀疑煜王现在已经想通了你的身份,这么些年,落雪山庄藏得并不好,很多人都已经知晓它是个前朝盟会,若我未猜错,你的身上应该带着落雪山庄的标志,若不将其清除,煜王封府清查,我们便走不了了……” 谢渊凉飕飕地道:“所以这又怎么样呢?我自己也猜得到,这就是元齐的一步棋,把我当做诱饵,来刺杀煜王,若是成功,自然是帮他铲除了一大绊脚石,若是不成功,他还可以利用素来与煜王不善的九龙寨挑起争斗。这样,不仅是煜王,即便是我,也有可能在今夜丧身……毕竟,我在一日,元齐便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秦正统,一举两得,这一步,走得可真妙啊。不知道你要是把我带回去了……侯爷又会拿我下什么棋呢?” 尉玄从身侧拿出了一把刻刀形状的利器,然后倾身将谢渊锁住,道:“小殿下,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了,你身上肯定还有落雪山庄的印记,我必须把他清掉。” 谢渊摇了摇头,也不挣扎,只是笑着道:“没用的,你怎么不信呢,清掉了印记,我就更逃不掉了。” 这时,竹林中突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四方火光突然燃烧亮起,尉玄稍一□□,谢渊便脱离了他的桎梏。 他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感觉他们明明应该还没发现我们。” 尉玄低声骂了一句,有些懊恼地道:“我的错,放火烧山,没提防这一招,只怕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困死在这里。” 谢渊略一思索,道:“煜王府我之前了解一些,这里应该有两条密道,有一条是落雪山庄建起来的,煜王应该不知道,我们分头走吧,总有一个人能走出去。” 尉玄想也不想道:“不行。”万一你出了事,侯爷会骂死我的。 谢渊无奈地笑道:“我说尉大人,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现在这里肯定都被围起来了,我们若不走,结局只能是等死,只有两个人分头走,才能保证一个人走出去,到时候再想办法救另一个人也不迟。” 尉玄脸色微变,终于轻轻攥了攥拳头,道:“好,小殿下一切小心。” 谢渊又道:“两条密道一条在东,一条在西,你往东走,会看见一个由竹子组成的八卦阵,阵眼便是密道入口。” 说完密道入口之后,谢渊也不等尉玄的答复,转眼便已经往西蹿出去了几丈远。 其实他知道,这里,所谓西,即为死门,正是煜王府中人知晓的那条路。 但这并非是他有多么心善,自己放弃了活下来的机会,只是他在煜王府,还有未完成的事情,既然都冒死进来一趟了,自然要拿走些本来便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穿过一片茂密碧绿的竹林,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冬日里也在诡异盛放的鸢萝花海,谢渊围着花海转了两周,又在心里按阵法的规律推算了两遍,终于找到了奥秘所在。他走向了花海西北方向的一角,蹲下身来,轻轻扣了扣脚下的土地。 果然,声音和厚实的泥土有些不同,看来这便是密道之所在。接着,他又伸手在花丛中摸索了一阵,然后微微用力,掀开了地面的石板,纵身跳了下去。 从内壁两侧的灰尘来看,这里的确是一间很久都不曾动用的密室,然而密室内的温度又似乎非常高,谢渊走了没几步路,便感觉额头上已经有些汗流了下来。 他有些了然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外面的鸢萝花能在这个时候盛开……不过这么高的温度,难道真的像小九说的那样,这里原来是用来炼制什么东西的?” 他捻起地上的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心中已经有了思量。 这土里有矿渣的味道,而在本朝,除非皇帝或相关官员亲允,否则私炼任何一种矿石都是死罪,他可没听说过煜王曾向谁请命过炼矿。 看来,为了中饱私囊以满足自己的骄奢淫逸,煜王已经在铤而走险了。他摇了摇头,这样的皇族子弟,不要也罢。 这条密道似乎并不算很长,谢渊走了不一会,便于隐隐绰绰间看到了前方出口的亮光,他握了握一直藏在袖中的袖箭和匕首,摆出一个劫后余生十分欣喜的神情,然后才走出了密道。 “唰”,两柄□□嗖地横在了谢渊的面前。 一个长得十分壮硕的,满身肌肉,头上像是戴着一顶北蛮人特有的帽子的男人转过了头来,看向谢渊,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 他先是用北蛮语对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谢渊只听得懂大概意思是:“准备好东西,我要审问。” 接着又仰天长笑两声,看着谢渊,说道:“看来,这就是今夜让煜王殿下大发雷霆的那个刺客了。想不到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蠢货,还以为走了密道便能逃出生天,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谢渊扬了扬眉,浑不在意的张开手臂,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然后道:“是我输了,阁下请吧。” 壮硕男人听罢哈哈大笑,然后道:“很好,你这小子倒是和那些中原人不一样,很是识相。来人,带着他,跟我去玉楼。” ☆、长平 夜幕下的煜王府,因一场大火而出奇的光耀,若是人远远地看上一遭,怕是会感叹一声唯有这汇聚了天下富贵的皇家,才能长燃一夜的灯火来与星月争辉。 当然,煜王府中的家丁可不会这么想,现在他们的耳边充斥着烈火的噼里啪啦声以及嘈杂的人声,而那些被烧死的同行的惨状也让他们望而却步,一门心思想着找个机会赶紧逃离这吃人的地方。 然而其实那都是幻想,毕竟煜王殿下那双双像是要把人盯个对穿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他们稍有懈怠,一顿鞭子便招呼了上来。 恰在此时,一阵悠远绵长的萧音响起,似汩汩流水淌过心间,给人以清凉和喘息的惬意。家丁们不由得偷眼抬头望去。 王府门外,一个身骑白马的青年男子正向他们缓缓靠近。那男子身着一袭简单却雅致的水色云纹衫,两腕处点缀两颗飞扬的梅花暗扣,浮动间似随空气生出了一脉幽香。一头墨黑色长发在脑后松松一绑,皮肤莹白,眉眼深邃,美的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马蹄嘀嗒,步履从容,那男子迎着月光,不急不缓,一步一步地走进府中,最终在举鞭呵斥的煜王面前停了下来,十分敷衍地抱了个拳,居高临下地道:“王爷,好久不见。” 煜王冷笑一声,道:“小王宁可和侯爷再也不见。” 众人登时目瞪口呆,候者见王不下马,这可真是好大的威风,整个魏朝能做出来的人怕也是只有那一位了。 看着煜王那仿佛吃了苍蝇一般的眼神,还有众人投过来的各色目光,萧恒仍然神态自若,笑眼盈盈地道:“不瞒王爷说,我也不想过来,今天不小心在这儿丢了个朋友,这不就过来找找了,不知道殿下还有诸位,看没看到我那缺心眼的手下尉玄啊?” 煜王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道:“尉大人可是千金贵体,平常请都请不来的,敝处哪里能见得,难不成侯爷是要给我扣什么杀人放火的帽子?” 魏朝官员皆知,长平侯萧恒与煜王极为不对付,二人每回相见,都少不得要像这样恶心上对方几句。究其原因,除了表面上的你要在东边挖沟,我偏想在西边开漕这一类的政见不合之外,最根本的,还是因为萧恒挡了煜王的路。 当今皇帝喜爱美女,后宫佳丽三千,闺女多儿子也多,且这些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前几年势头最盛的,乃是皇太子呼延浔。 他七八岁时便能熟读诗书,出口成章,因了这份乖巧聪明,深得圣宠。可惜后来呼延浔年纪越来越长,路也走得越来越歪,不去研究该怎么日理万机,反而日日浸淫在琴棋书画,插花泡茶中。 比方说去岁皇帝寿辰,他费了好几月亲手刻了一座美人木雕献礼,差点气的皇帝当场吐血,大骂其不务正业,尽整些歪门邪道。 太子势微,煜王便趁势而起。 他的性格,其实很有几分呼延奕当年的味道,野心勃勃,既有手段又有心机,很快便成了朝中官员争相巴结的对象。 然而,一百个正三品可能都抵不上一个长平侯,这道理谁都懂啊。偏偏萧恒似乎始终都铁了心要站在太子那一边,风吹也吹不走,雨打也打不走,按煜王自己的话来说,狗皮膏药都没有这么顽强的。 终究,煜王左等右等,等来了萧恒提着一箱子礼上门拜访,板凳都没坐热乎,萧恒就打着哈欠溜达走了。煜王拆开箱子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本《论语》,登时气的冒烟,这他娘的是要他重学纲常伦理的意思吗? 从此,煜王和萧恒便成了实打实地相看两厌,只要讲话,就是对掐。 萧恒收了个冷眼,也不生气,了然一般地“哦”了一声便转过头去,留着个马屁股正对煜王,而那马还偏偏跟他主人是一路货色,挑衅一般地甩了甩尾巴后才优雅矜持地迈开了蹄子,载着萧恒走出了煜王府。 王府外几百米处,一身黑衣的尉玄见到那二流子一般边走边唱边吹的一人一马,勉强忍住了上去把他们都踹翻的冲动,行礼道:“多谢侯爷相救,若非侯爷转移了煜王的视线,我未必能逃得出来。” 这边尉玄还没客套完呢,便感觉到头顶一黑,一个大巴掌似乎罩了下来,萧恒带着一脸欠揍的表情说道:“可不得多谢谢我,回去多给我准备几坛春光半,便宜你了。” 尉玄终于感觉到不想理眼前这人了,春光半,江南名酒,又名富贵酒,一壶千金,可真是便宜他了。 可惜,萧恒根本不给尉玄反驳的机会,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长萧,道:“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你先跟我说,谢渊怎么没跟你一起,难不成你没看住,让那小子跑了?” 尉玄把手放在唇边干咳了两声,道:“大概是吧……” 这下子,萧恒笑得越发和善,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尉大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尉玄挣扎着无视了头顶那团黑气,道:“我之前为了带小殿下一起出来,不得已把我们的消息透露给他了……谁想到这样一来小殿下好像更不信我了……之前在煜王府的竹林里,我们靠两条密道跑了出来,我当时没有多想,但现在看来,我怕是中套了,他可能自己选了一条死道,现在很可能在……玉楼。” 尉玄刚打算抬头看看萧恒的反应再继续说,便突然感觉到面前尘沙一片,那匹一直耍流氓的白马此时仿佛变成了一匹千里神驹,眨眼间便载着萧恒重新向着王府的方向跑出了老远,而原地,只留下了在夜风中独自吹凉的尉玄。 萧恒当然不会无聊到再去见一次煜王自找麻烦,但这人该救还是得救的。此刻,面对着煜王府高高的围墙,萧恒托着下巴想了一想,自言自语道:“嗯,没事建这么高的墙,可不就是用来炸的吗?” 说着,他有些不舍地从那匹白马上翻身而下,再从其两侧挂着的匣子中取出了一个黑色的……圆球。 都是魏朝烽火署的人,谁还不随身带点黑/火/药呢? 这个黑色的圆球,其实名为春雷,是实打实的军用火/器,只有萧恒,才有这胆子顺手揣在袋子里。 说干就干,萧恒把春雷埋在了墙根下,还顺便在王府旁边的什么麒麟像财神像下也埋了几颗权当利息,然后就嘚瑟地点燃了火药的引线,只听地“彭”地一声,伴随着里面一个小厮的哭嚎:“唉呀妈呀,我的亲娘啊,王爷救命啊!” 院墙就这么被炸开了,萧恒一边感叹着煜王的儿子真多,一边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高耸矗立的玉楼猝不及防便撞入了萧恒的眼帘,火势刚刚有些退减,九龙寨的匪盗同王府家卫打斗的声音仍然此起彼伏毫不消停,不时还有满脸刀疤的人扛着斧头向萧恒这边冲来送死,一看就是杀红了眼的匪盗见人就砍,而玉楼,却在这病态的狂热中散发着幽幽的冷意,仿佛是什么人们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 这里的家卫似乎都已经被调派到别处应急,因此把守并不森严,萧恒轻易便进到了里面,扑面而来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暗骂道,玉楼可真他娘的不是个好地方,不管是凉州的还是京城的那些,都更像是住鬼的而不是住人的。 萧恒背着手走了两步,慢慢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里的空气不仅是凉,还浮动着一股血腥味,仔细分辨似乎还能从中听到极为压抑的呜咽。据传,因为玉楼乃呼延奕所赐,一般人不敢轻易入内,所以煜王曾将他作为隐蔽的私人刑房。 萧恒终于忍不住认栽地叹了一口气,他有点慌了。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把自己当做什么好人,无论是过去的长平侯还是现在的长平侯,都是天性凉薄之人,记不得别人的坏,所以能轻易地原谅先皇,也记不得别人的好,所以能这么多年都把谢渊蒙在鼓里。 然而,一年又一年,他亲眼看着谢渊在梦回亭中夜夜枯坐,从瘦小的孩子长成如今的少年,也多少,还是会有点心疼的吧?要是真被用刑了,大概……好吧,萧恒承认他不太敢想。 他有点无奈地轻声打了个口哨,一只木鸟从他衣袖中飞了出来。 萧家能把持着两朝机巧军械这么多年,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只木鸟,名为牵丝鸟,可以记忆人的气味,从而在一定范围内寻找到想见的人。 萧恒摸了摸牵丝鸟的翅膀,心道这东西可没几只了,有点肉痛。不过痛归痛,萧恒还是很快便放飞了牵丝鸟,想了想又对着相反的方向放飞了另外一只牵丝鸟,而后跟着先前那一只在偌大的迷宫一样的玉楼中七拐八弯地前进,走到心累,终于走到了一间石室前,牵丝鸟喳喳地叫了两声,便像是自爆一般地碎掉了,落在地上,化成了一堆的木头碎屑。 萧恒透过缝隙往里望去,石室里灯光昏黄,氛围阴森,坐于上首的是一个壮硕的男人,看样貌有些北蛮特有的狠戾。而双手被绑在刑架上的人,则让萧恒的呼吸顿时一滞,正是谢渊。 ☆、云归 烛火明明灭灭,如同幽灵一般闪烁着。石室中,谢渊缓缓抬起头来,漆黑幽暗的眸子中似有星光闪烁。 萧恒屏住呼吸,小心地往里望去。从他所在的角度恰好能看见谢渊的侧脸,只见得他原本白皙的皮肤上已然多出了几道醒目的伤痕,虽不至于血肉模糊,却还是看得出像是受了不少的刑。 萧恒忍不住自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下子要是留了什么疤,以后耽误了终身大事,可别把账算在我的头上啊。” 石室中央,先前那带走谢渊的壮硕的北蛮男人正用一把夹子从刑架的火盆中夹出一块烙铁,灼热侵食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肌肤,赤红的烙铁在空气中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北蛮男人欣赏似的看了看那块烙铁,看上去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他十分满意的宝贝。 他站起身来,将烙铁缓缓地靠近了谢渊,然后意味莫名地觑了觑他,冷笑一声,道:“小殿下,你应该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栽在我的手里吧?” 昏黄灯火之下,谢渊缓缓抬起眼帘,他的身体并非比相同年纪的孩子强上多少,先前几番折磨,他虽都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然而那疼痛却仿佛刺骨入心一般,不断地向他侵袭而来,以至于在恍惚之间,周围一切事物的轮廓好似都变得越来越模糊,而他离这个世界,也越来越遥远了。 谢渊眯了眯眼睛,勉强将自己的知觉从与疼痛的对抗中抽离出一点,缓缓开口道:“你……是谁?” 北蛮男人魔怔一般地来来回回地踱了几步,然后声音发颤地道:“问得好!我是谁,我也想知道现在的我是谁!?原来的那个我,早就在十二年前死了,死在了那个贱女人和狗皇帝的算计之中。” 谢渊瞳孔微滞,仿佛了然了什么一般看着那北蛮男人。轻叹一声后,他硬生生扯出了一个笑容,只是,此刻他的笑容却已完全不似先前那般纯真,在这血腥的氛围中,甚至显得有些可怖。 他微微喘息,缓缓地道:“十二年前……我知道了,你是……雅图木……北蛮十七部的首领之一,对吗?” 北蛮男人拊掌笑道:“哈哈哈哈,雅图木,雅图木,不过,那已经是原来的我了,只有原来的我,才会相信雅图木能给我在中原的生活带来好运!但如今,我已经明白了,这个词,只有我们北疆辽族人配用!你们中原人一概不配!” 谢渊道:“如何不配?” 雅图木道:“雅图木,是我们辽族人的图腾!代表着善良正值和美好,你们中原人,都太奸诈恶毒了,从你们的口中说出雅图木的名字,简直就是在侮辱我们的部落!” 雅图木将手中烙铁重新在火盆中翻滚了一番,幽幽地继续道:“十七年前,你们中原前朝的端王身死,就是在吊唁端王之时,我见到了端王妃贺云归,小殿下该认识她的,对吧,毕竟不管怎么样你也算是那个恶女人的种。我这一辈子,要是让我说一件最后悔的事,那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她……” “端王死后一年……当时在位的狗皇帝永安帝到凉州巡访,被这个恶女人迷住了,也不管你们中原那些个纲常伦理了,强纳她为妃,并且还生下了你。皇帝纳长嫂为妻,哈哈哈哈哈哈,这样的笑话,恐怕自古以来都没有过吧!” “不过,狗皇帝本来就是个蠢货……他不会知道,就算他给了贺云归无上的宠爱,为她建造最华丽的宫殿,配给她最好的奴仆,贺云归也不会对他付出一点真心的!在她的眼里,所有男人,都不过是她往上爬的工具,而这些工具,等她用的无聊了,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它们丢掉!” “果不其然,生下你两年后,她便抛下了狗皇帝,跑来找了我,说是她和狗皇帝在一起全部都是被逼的,她最爱的还是端王。我同端王本就是兄弟之交,这种事情如何能不帮?更何况我只要把她带回到我的部落中去生活,就不会被任何中原人发现!” “可惜,是我那时候太蠢了,根本没有看出来贺云归的真面目。她到我的部落里过了不满三日,便不断有人向我报告,她在自己的房子中大声埋怨我们辽族的食物吃不惯,房子住不惯,衣服穿不惯。亏我那时候还想着怎么好好待她,让她过得舒服一点!谁知道她竟然转头就把我给出卖了,自己派了丫鬟出去告诉狗皇帝,说是我强行带她逃走的,让狗皇帝不要怪罪她!更为可恶的是,那贱人还偷走了部落的地图献给狗皇帝!” 说到这里,雅图木的神情已然是咬牙切齿了。 顿了一顿,他继续道:“狗皇帝从丫鬟那里听到这样的说辞,气的大发雷霆,竟然趁我不备,夜袭我的部落,将我的家人族人全都杀了个干净!” 说着,雅图木猛地掀起了衣衫的下摆,道:“你看看我的腿,这就是那场战争给我最好的礼物,让我一辈子也不要忘掉中原人的狠毒!” 谢渊凝神望去,这才发现他的两条腿已然不成样子。肌肉上面爬满了各种各样的毒虫,不停地侵吞着他的血肉,而被吞掉腐肉的地方过不了多久就又会有新肉长出,像是一个周而复始不会停止的循环,而那血淋淋的样子看着也是让人十分毛骨悚然。 雅图木冷哼一声,放下衣摆,继续说道:“就是夜袭的那天晚上,她和狗皇帝一起引诱我进了他们的埋伏圈,然后十几个人一起拿着刀一起往我身上砍,想直接把我杀死!若不是我拼着废了这两条腿也要逃出来,或许今天就已经没有我了!” “就是那时候,我才明白,这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他们串通好的一个计划!我的部落是北蛮十七部里最为富裕的部落,背靠青山,绿水环绕,牛羊成群!中原人根本就是觊觎已久,而往我头上戴一顶协助王妃出逃京城的重罪帽子,简直是一个绝妙的进攻我们的借口啊!” “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儿女,我爱的那些族人,都死在了他们的刀下!我每天晚上入睡时仿佛都能听见他们在问,你为什么还不替我们报仇?” 说到这里,雅图木的咽喉滚动了一下,眼中也仿佛有点点泪光闪过。 “所以,我找了我们北蛮的巫师,为我研制了这么一种蛊虫,只要我能忍受万虫噬骨的痛苦,我就能靠着这些蛊虫为我重铸我的双腿,我就能继续像正常人一样行走,而且,我还能获得巨大的智慧和力量,还能去杀光狗皇帝全家,还能为我的家人,族人报仇!” “可惜,狗皇帝没有等到我去杀他就被呼延奕杀死了……现在,皇族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我要慢慢地折磨你,我要把你的身上也种满蛊虫,让你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话音刚落,雅图木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疯癫,他手指微动,毫无预兆地猛然拎起了手中的烙铁,看准了胸口,恶狠狠地往谢渊身上贴去。 石室门口,萧恒眯了眯长长的眸子,将雅图木这个名字先在心里暗暗记下了。 待看到他扬起烙铁时,萧恒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他扬了扬长眉,手腕猛然发力,将手中匕首“唰”地掷出,正正好好将雅图木手中的烙铁打飞了出去。 还吐着火舌地烙铁“啪”地拍在了一个手拿刑具的狱卒身上,那人的皮肤立马变得焦黑一片,疼的“嗷嗷”惨叫了起来。 烙铁被打飞,雅图木终于终于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二话不说迅速抽出佩刀,厉喝道:“谁!出来!” 萧恒负手于后,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不知掷出了一个什么暗器,雅图木手中的刀转瞬被削成了两半。 萧恒笑眯眯地道:“兄弟,我看你在那儿自言自语也够久了,这不是要出来打醒你了吗?” 雅图木虽然此刻疯狂一般地想要报仇,但还是明白应该保命为先。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绝对不是个简单货色,十分不好对付,他不敢托大,对那些一直看守着谢渊的狱卒招了招手,然后道:“来人,给我冲!” 萧恒没有去理会迅速在他身边想要形成包围圈的众人,只是手指弯曲,放在唇边打了个口哨,清脆的鸟鸣应和而来,一只牵丝木鸟扑腾着翅膀,颤巍巍地飞进了石室中,挑衅一般又“啊”了两声。 一队身着玄甲武服的士兵“蹬蹬蹬蹬”地紧随其后,迅速拎起□□,将石室中的人围在了其中。 雅图木还未来得及惊愕,便感觉到自己身下荡然一空。 尉玄的剑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了他的双腿,转而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而尉玄本人,滴血未沾,微微站定后便对萧恒和谢渊分别抱拳行礼,道:“侯爷,小殿下,下官来迟了。” 这一切仿佛发生在瞬息之间,谢渊还未反应过来,形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的嘴角终于忍不住牵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原来,这个他需要机关算尽才能打算好如何逃脱的地方,在现在的萧恒眼中,根本如同鸿毛一般不值一提。 也对,曾经谢渊看到谢敬之时,他便总是一袭青衣,不是赏花,就是下棋,仿佛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又仿佛对一切事情都毫不在意。 而如果,他是长平侯的话,这一切便能够解释了。 于长平侯而言,这大千世界万事万物,还有什么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呢,又还有多少东西能值得他分神去在意的呢? 或许,自己在他的眼中,也不过是如同沙砾一般大小,想到的时候,会偶尔问上几句,想不到的时候,便扔在脑后了吧。 此时的萧恒,看着谢渊的眼神,其实有些大感不妙。然而,他的心里,一边装着该怎么找煜王算账,一边装着怎么结果了雅图木,剩下的一边装着怎么哄好谢渊,实在有些乱哄哄的。 想也想不出个答案,萧恒利落地割开了刑架上的绳索,然后认命一般,不由分说地拉过谢渊,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柔声道:“阿渊,对不起,我来晚了。” ☆、十年 在看到谢渊看向他的眼神的那一刻,其实萧恒就已经知道,无需他再多说些什么,谢渊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的直觉总是准的可怕,他们往往怀疑着人世间的一切事情,却又保留着一份赤忱的信任。偏偏是这种似是而非的态度,恰好能看破人的层层伪装,直抵内心深处。 在那样的眼神之下,萧恒觉得自己已经无所遁形。 十年前,他亲口许下了梦回亭的承诺,又亲手将其斩断。十年后,他却又不得不再次揭开这道对双方而言算不得愉快的往事。 有时候仔细想一想,萧恒都想骂自己一句铁石心肠。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欺骗着谢渊,自以为披着一张“谢敬之”的皮,就能再次毫无负罪感地回到当年的小元祐身边。而于此同时,他给谢渊带来的伤害,也都能用一句身不由己来解释。 揽过谢渊的那一刹那,萧恒的脑海中其实浮现了许许多多的不安和担忧,他虽然常常自觉十分混账,却还是很有些君子风度的,这件事,本就是他不对在先,如果谢渊还愿意原谅他,那就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如果不愿意,那他也只能认栽。 萧恒本来已经打算好了,要是谢渊推开了他,他不介意拉下一张老脸,多说上两句好话,把孩子哄回来。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近乎不讲理般地不由分说便将谢渊的头塞进自己怀中时,胸前的衣襟竟瞬间变得一片湿热,而他的身侧,两只小手也紧紧地盘了上来。 他眨巴眨巴眼睛,这……难道是哭了? 仿佛是为了映证他的猜测一般,萧恒听见怀中的谢渊低低地抽泣了两声,哭腔十分软糯,恍惚间险些让他以为再次见到了当年皇宫中的小元祐。 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不软不重地击了一下,有一块地方缓缓地塌陷了下去。 他微微垂了头,黑色长发如流水一般,轻柔地滑落到了谢渊的肩上。 萧恒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原来比想象中的,更舍不得这个孩子。 这么多年以来,谢渊于萧恒而言,早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人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谢渊的存在,习惯了他总是盯着自己喝药,习惯了他虽然年纪不大却总是意外地成熟冷静,习惯了他每日笑眯眯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之所以拖了这么久,都不愿意把“谢敬之”同“长平侯”的关系告诉谢渊,不也正是因为他害怕再也不能这样与他一起生活了吗?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的他,在强权厚禄的背后,还背着一个十二弑君,卖主求荣的巨大污名。他不敢去想象,身为前朝皇子的谢渊,会如何去看待他,又会对他……抱有几分的恨意? 在感情这种事情上,萧恒从来都明白,自己所有的云淡风轻和不在意,都只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花架子罢了。 而谢渊,在看见萧恒的刹那,就已经清清楚楚地知晓了自己的内心。无论是十年前的恒哥哥,还是四年前的敬之哥哥,都会是他逃不掉的梦魇。 他不知道萧恒是不是真的杀了永安帝,也不知道萧恒是不是曾经想过再也不要他,所以才将他抛在凉州,整整六年后才以一个所谓“谢敬之”的身份来找他。 他只知道,只要萧恒来找他了,他就可以将曾经的一切一笔勾销。 有的人,就是会在人世中众多的善善恶恶中选择只记住一个人的好,谢渊对萧恒,便是如此。所以,在他看见萧恒来救他的那一刻,他才会忍不住落泪,才会忍不住贪恋他怀中的感觉。 这种戒不掉的习惯,仿佛已经在十年的等待中被他磨成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毕竟,只有学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去温习他的好,才有勇气在一次又一次明知结局如何的情况下,仍然抱有卑微的期待。 看着谢渊把头在萧恒怀中埋得越来越深,尉玄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小殿下,侯爷,请恕下官直言,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其实若不是碍于萧恒的面子,他更想直言不讳,玉楼外面还有好几百号人虎视眈眈,你们俩在这儿腻腻歪歪什么呢? 萧恒也忍不住老脸一红,暗叹一声年纪越大脸皮越薄。然后他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谢渊的后背,道:“阿渊……我们先走,好吗?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回去罚我一年不吃甜食,怎么样?” 萧恒嗜甜如命,这个罚,萧恒自觉这个罚已经重的不行。 谢渊狠狠抽了抽鼻子,然后有些不舍地在萧恒的衣服上蹭了蹭,抬起头来,道:“嗯……嗯……不过我在这里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恒……恒哥哥,再在这里留一下吧。” 他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呜咽的尾音,有些软又有些惹人心疼。 萧恒用手指轻轻地将他脸颊上的眼泪擦干净,然后一边满口答应着,一边不停地眨着眼睛,狐疑的目光在谢渊脸上转了又转,心里有些打鼓,难道这小孩真不打算跟他生气了? 当然了,他不知道先前的谢渊其实乃是想一想这事便觉得气的要死,只是……他现在仍然沉浸在萧恒就是长平侯,和萧恒救了他这双重冲击之下,还有些发懵,所以本能地没有追究而已。 谢渊轻咳了几声,道:“之前我在落雪山庄时,有听兄长说过,煜王其实一直在私用玉楼冶矿了,我早前便想,要是能拿到这件事的证据,交到些清官,或是煜王的政敌手中,或许能让他收敛些,也能让凉州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萧恒点点头,道:“煜王炼私矿的事情之前我倒也听说过,不过没想到他胆子竟然这么大,把地方设在了玉楼里,这要是万一被发现了,一百个脑袋也不够他掉的。尉玄,趁着煜王目前还顾不上这里,你带人把这里搜一遍吧。” 尉玄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带着他身后那约莫几百号玄甲侍卫四散开来一处一处地盘查。石室一下子显得空旷了许多,除了两三个守门的侍卫,便只剩下谢渊和萧恒了。 玉楼本就阴冷,加上又受了伤,伤口畏寒,谢渊终于忍不住冷得哆嗦了一下。萧恒眼尖地瞥见了,一边叽叽歪歪地咕哝着什么:“小孩子就是麻烦,这么不禁寒”,一边利落地解下身上的外袍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谢渊被他这举动一惊,有些不自然地道:“敬之……侯爷,你不是还患着寒疾吗,穿的这么少,待会又该不舒服。” 萧恒本能地从谢渊那一声“侯爷”中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却还是心虚地选择了无视,解释道:“不碍事,我让沈家给我配了些药,来之前猛灌了几盅,想必还是能压一压寒的。” 谢渊道:“沈家……?是那个月见谷的沈家吗?” 月见谷沈家乃是名闻天下的巫医世家,有妙手回春,生死人肉白骨之能。萧恒点头道:“要不然还能是哪个沈家?” 谢渊轻笑了一声,常人穷其一生乃至散尽家财或许都不能从沈家求得一个方子,在萧恒这里,让沈家配药之事听上去却如此稀松平常。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谢渊忍不住有些刻薄地道:“那想来有了沈家的药,我们凉州的郎中开的药侯爷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了,怪不得原先总要我催着侯爷才肯喝。” 一听这有些尖酸的语气,萧恒便有些两眼一黑,险些没站稳,完了,这是要坏菜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所以侯爷啊,自作孽不可活~ ☆、明灯 他看着谢渊那有些幽怨的眼神,硬着头皮答道:“你这就冤枉我了,那药苦得很,根本就不是人能喝的东西,我看分明便是那庸医看我不顺眼,胡乱配来折腾我的。” 说着,他还偷偷用眼角余光往谢渊那边瞧去,奈何谢渊仿佛已经完全回过神来,虽说睫毛之上亮晶晶的,仿佛还挂着刚才情不自已时流下的泪滴,脸上却已然换上了一副完全不想理会萧恒的神色。 好在这时候尉玄走了进来,算是给他解了围:“小殿下,侯爷,我们将玉楼全部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冶炼私矿的明显痕迹,想必已经被煜王转移或者销毁了。不过,我们倒是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房间,那里兴许还留着点证据。” 萧恒扬了扬长眉,道:“哦?什么地方?” 尉玄抬起头,眼神中似有些别样的神色,然后他道:“侯爷不妨过来一观,想必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萧恒被这两三句话勾起了兴致,不由得抬起腿跟在尉玄的身后想要去看一看。谢渊其实也十分好奇,然而他心里仍旧赌着气,不愿意给萧恒好脸色,只是远远地落在他身后两三步,既不十分靠近,也不十分疏远,很是微妙。 尉玄看着两人这样,心里忍不住觉得十分好笑,明明是绝不会相互怪罪的两个人,面上却都在硬撑着,真是一个比一个别扭。 然而,这别扭的两个人,一个是殿下,一个是侯爷,没有一个是他能管得了的,而且他也懒得废嘴皮子多说闲话,于是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只是自顾自一本正经的在前方引路。 地势一路向下,路也越走越窄,萧恒跟着尉玄下了不少的台阶,不知过了多久,便到了双手都能触及石壁的地方。 周围越来越漆黑,没有一点光能透进来,仿佛伸手不见五指。这环境让萧恒有些警觉,下意识地停了一步,却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原来是谢渊没有仔细看路,只顾着往前走,便撞上了他。 他十分自然地伸手揽过谢渊的腰,扶了谢渊一下,低声道:“小心些。” 那声音像附在谢渊耳边说出的,让他忍不住耳根泛了红,也忘记了自己正在和萧恒冷战,鬼使神差一般地应道:“嗯,知道了。” 萧恒这才把心装回了肚子里,转过身对着尉玄问道:“这周围怎么修的这么暗,亏你们能摸到这里。” 行走间,尉玄的佩剑与石壁相撞,在这寂静的玉楼中,这一点轻微的声响显得十分诡异而刺耳。尉玄按下佩剑,幽幽道:“侯爷,只有在黑暗中呆的足够久,看见光的时候,才会更为震惊。好了,我们已经到了……” 说着,尉玄转过身来,用眼神示意萧恒将此时横亘在他们眼前的一扇厚重的木门打开。 萧恒忍不住暗道这关子卖的还不少,然后伸手将木门推了开来。 眼前景象骤然一晃,木门中实则别有洞天。 起伏不平的泥土地中央,一座精致而辉煌灿烂的木雕皇宫拔地而起,其上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每一处细节都经过了精细至极的雕琢,如真似幻,让人看了拍案叫绝。 而更令人震撼的是,除却这一座华丽的皇宫,整个地面上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雕房屋,个个精巧逼真,放眼望去,其布局排列同京城一般无二。 而围绕着这“室中京城”的,乃是一条又一条宽广的护城河,它们首尾相接,连成了一个圈,将城池牢牢的护在其中。 护城河上,则飘着一盏又一盏的莲花明灯。 它们静静地在护城河中随河水流淌,火光不停地跳跃舞动着,它们静谧,无言,却又莫名地有着一种永恒的气息,谁也不知道它们已经燃烧了多久,又将继续燃烧多久。 看着眼前的景象,萧恒眯了眯长长的眸子,低低地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煜王的野心,可真不小呢。” 他走近那护城河,弯下腰,从中拿起了一座莲花明灯,饶有兴致地把玩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效仿始皇,以水银为河,人鱼点灯。他是想要替呼延氏寻求所谓的不朽吗?” 说着,他轻轻吹灭了手中的莲花灯,仿佛遇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玩味地弯起了嘴角,又道:“这倒是个有趣的想法,可是连始皇当年也未曾做到呢,若想触及不朽,门道可并非如此。” 尉玄听罢,身形顿了一顿,像是也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然后才道:“没错,这里的制式,一看便是如此。不过这种心理也并非不能理解,毕竟任何一个王朝,都想要不朽,无一例外。而每一代帝王,或昏庸或明理,其实都在为此道孜孜以求。只是,人生终有定数,侯爷,所谓的不朽,若存在,必然是用牺牲和鲜血来换的……” 他们的话仿佛都有着些弦外之音,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无言。 这时,从刚刚萧恒他们进来的木门处,有两个侍卫押着一个民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那民夫穿着粗麻制成的衣服,灰头土脸,甫一看见萧恒一行人,便瑟缩着蜷成了一团,仿佛见到了什么鬼怪一般,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侍卫禀道:“侯爷,这个民夫是我们刚刚搜查时发现的,他藏在玉楼的顶层,很是不好找。而且整个玉楼,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萧恒有些讶异,道:“只剩下他一个人?为何?” 侍卫答道:“据他所言,在煜王府,玉楼已经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死地了,除了之前的雅图木以及我们之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愿意踏进来了……” 萧恒听罢,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不过,他没有把这份不安表现在脸上,反而先从从容地,不咸不淡地睨了那民夫一眼。 想是他常年身居高位生杀予夺,往往不怒自威,民夫似从那一眼中看出了无限寒意,被吓得一哆嗦,赶忙跪了下来,一边发抖,一边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小人一介草民,只是替煜王看着这个玉楼,按时打开门关上门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啊……” 萧恒缓缓开口道:“你不必害怕,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民夫嗫嚅着,支支吾吾地道:“可是……可是小人真的只是个看门的,哪里知道什么您想知道的东西,您真是高看我了……”眼看着他的眼泪便要掉了出来。 谢渊在旁边有些看不下去了,他略一思量,然后像是打定什么主意一般,走到那民夫的身边,将袖子挽了上去,露出一小截手臂。 白皙的手臂之上,乃是一副朱砂绘制的工笔美人图,正是之前徐继堂身死时日日携带的那一幅。 谢渊对那民夫道:“你不必害怕,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你看,你也应该认得这标志吧,我是落雪山庄的人,定能保你不死。若你不想呆在这个地方,我也可以带你出去,想必在外面呆着比在里面要幸福许多。” 他本就长得有些少年气的可爱,说话时又好带着甜甜的笑,民夫许是感觉他和善可亲,不像是什么坏人,便有些犹豫了起来。 谢渊也不催他,只由着他自己在那里绞着衣袖。过了不知多久,民夫像是终于想通了,不太利索地说道:“我说,我说,我全都说!不过,我说了之后,大人们可以定要救小人一马,否则,煜王殿下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说着,他擦了擦汗,脸上露出有些惊恐的神色,接着道:“前几个月,煜王殿下雇了好些人在这里炼私矿,这本是件平常的事,往常煜王殿下也会做,王府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可是这次却发生了件奇事,那就是每过约莫十天左右,在玉楼里炼私矿的那些汉子全部都会死在玉楼里。有时候,那个时间点,即便是在半夜里,我都能听得到他们在惨叫!” “我好几次壮着胆子跑去开门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却死也打不开,第二天早上再去找……那些个人,全部连个尸体都留不下来了!而且最为可怕的是,这其间玉楼中根本没有任何可疑的人进入,况且就算是进了一两个人,也不可能一次性杀掉几十个人啊!” “当然,这些汉子也并非完全死光了,每次还是会有那么几个人活下来,他们基本上全都是在玉楼的顶层干活的,不知道那里是得了什么神仙庇佑……呸,不能这么说,狗屁的神仙庇佑,事实上,就算这些汉子侥幸被分到了顶层,没死成,他们出来之后,也全都疯了!这事越闹越大,煜王殿下派人查了几次,却连根毛都没找到!” 民夫叹了口气,又道:“你说说这叫什么事!我看,八成这里是闹鬼了!煜王殿下虽然嘴上不让我们乱说,但心里实际上也这么想,要不然那么些大活人,怎么就人间蒸发了呢?但他虽然自己再也不到这里来了,但却还是想继续征调民夫给他炼矿生财,毕竟咱们小老百姓的命可不值钱!” “可是我们也不是傻子啊!若非不得已,谁愿意到这鬼地方来送死?那些被强征的人,实在不愿意过来,便全都跑到了九龙寨里当土匪去了!起码当土匪还能有口饭吃,到了这玉楼干活,搭上性命不说,一天也不见得能吃上一口热饭!” 萧恒听罢,沉默了半晌,虽说他以前也知道煜王骄纵跋扈,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意味不明地皱了皱眉头,低声道:“看来煜王最近是有了人在京城撑腰,越发不知道收敛了。” 话音刚落,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眸子幽深地盯着那民夫问道:“距离这里最后一次死人,有多少天了?” 民工不明所以,掰着手指算了一算,然后脸色顿时惨然一变,道:“三……三十天了。” 萧恒道:“……快走。” ☆、红颜 日上三竿,暖阳斜斜挂在柳梢,淡金色的微光透过枯叶的缝隙,在皑皑的白雪上投下了一个暖融融的剪影,这一切,仿佛都是太平的模样,生长在凉州的众人,没有人知道,这里,将要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而暗流,已经在悄悄的涌动。 那日从煜王府回来后,谢渊便被萧恒蛮横地带回了自己的府中,然后随随便便下了个不许乱跑的禁令,那不由分说的样子像是连句软话都懒得说,没过几天,便理所当然地把他晾了起来。 当然,其实萧恒也并非是全然没有良心的,在每天逗鸟养花之余,偶尔他似乎还能想起自己府上养了个小孩子。往往心血来潮,便差上几个人往谢渊房里假模假式的嘘寒问暖,以显出自己其实十分上心。 于是,谢渊每次于夜半时分凉飕飕地醒来,便能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身旁站了个完全陌生的仆人,操着一口他已经不太熟悉的京城口音,公事公办地问他:“少爷,怎么醒了,饿了还是冷了?”连语调都像是经过了训练,听不出一丝温情。 谢渊每次都只想答,我不冷也不饿,就是半夜被你吓醒的! 很快,谢渊终于忍不下去了。他的确是脾气好,不喜欢同人浪费嘴皮子计较,可这不代表他没脾气啊。他思忖了好久,最终决定委婉一些表达自己的想法,于是便语重心长地跟那仆从说:“我不想你们过来了。” 言下之意便是,若是萧恒真有些过意不去,便不要搞这些假把式,干脆些自己来找他解释清楚才是正途,毕竟他们中间还横亘着许许多多的误会,他并不想现在随随便便的揭过去,以后再时不时地冒出来膈应他们一下。 然而,让谢渊意想不到的是,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之后,倒让自己更闹心了。也不知是那仆从是榆木脑袋还是萧恒是榆木脑袋,那话送到了之后,谢渊这院里,别说是人,连个猫都没来过了。 这倒是让谢渊在傻眼的同时也彻底明白了,为啥萧恒担了个长平侯的名头,要身份有身份,要人材有人材,却这么多年都没讨到媳妇。想来绣花枕头里装着根木头,也没有几个傻姑娘愿意买账。 这么过了六七日,萧恒仍旧气定神闲地在院子里种花养草,吹笛弹琴,谢渊却坐不住了。他其实常常觉得,自己所求的,对于萧恒来说,并不算十分困难。 他不奢求以后萧恒能够将他带在身边,也不奢求他同萧恒之间能回到原来的恒哥哥和小元祐的样子。毕竟对于如今的魏朝来说,他是大逆不道的前朝皇子,日后一旦东窗事发,他同萧恒之间这千丝万缕的联系被任扯了出来,萧恒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局势,且不论煜王恐怕已经从雅图木那里知晓了他的身份,就单单是旁边虎视眈眈的落雪山庄,就够常人喝上一壶的了。他现在腹背受敌,无论对于谁,都是个累赘。 只是,不论是想抛下他,还是想怎么样,谢渊都想听萧恒亲口和他说,他已经受够了等待,只要他愿意给自己一个交代,又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呢? 被圈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好些时间以后,耐不住性子的谢渊终于气鼓鼓地决定自己去问个清楚。这一日,他起了个大早,披衣起身,天还蒙蒙亮,本想着守在萧恒的房间门口,等他醒来顺手截住他好打他个措手不及,只是等他走到萧恒卧房门口时,他才惊讶地发现,一向懒得不行的萧恒,这一天却已经起了许久。 他不知从哪里搬来一把藤椅,懒懒地坐于庭中。 小院子里落满了冬日的黄叶以及阿伽梅的花瓣,风一吹,便打着卷儿四处飘散。微亮的日光在头顶上空照下来,衬得萧恒的轮廓十分模糊,恍恍惚惚间,谢渊才有些醒悟过来,其实,这还是谢家的院子,无论是堆积的黄叶还是庭中栽种的阿伽梅,无论是这慵懒舒服的氛围还是在庭中闲坐的人,其实都没怎么变。 他一时有些搞不明白,如果什么都没有变,那么,变的又是什么呢? 清晨时分,人最为清醒爽利。此时,萧恒的面前架起了一幅一米多高的宣纸,他一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握着竹笔,在薄薄的纸上笔走龙蛇。 虽然看上去他有些漫不经心,并不如何认真,但神奇的是,他的每一笔都能走出一条流畅而写意的线条,渐渐的,便勾出了画中人的形体。 从谢渊的角度望去,恰好能看见,这幅工笔美人的绘卷,已然完成一半了。 萧恒虽未抬头,却仿佛已经知晓了谢渊的到来。他摆了摆手,招呼道:“阿渊,怎么不睡了?” 谢渊被那幅美人画卷吸引了注意力,那画中人他这几日见了多遍,却仍然有些不敢确认,试探着问道:“这是……?” 萧恒简单地答道:“贺云归。” 谢渊呼吸微滞,片刻间便忘记了自己这一趟来找萧恒的目的,只是死盯着那幅话,问道:“为何要画她?”语气里藏着些不易察觉的戾气。 萧恒微微歪着头,松散的黑发搭在宣纸之上,如同泼墨一般。他用眼角余光微微打量了谢渊几眼,然后轻笑道:“什么她,你可别忘了,她好歹还是你的母亲。” “母亲”这个词有些刺痛了谢渊,他别过头去,嘴巴张了张,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放弃了,不置一词,只是垂下眼帘,很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萧恒缓缓研了研磨,淡淡开口道:“阿渊,我虽然知道这话我说了你怕是会不高兴,却还是不得不说。算起来,当年的云妃,被世人误会的颇多,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死者为上,也该给她个体面的结局了。这幅画,我完成了以后,你便同我一起去她的衣冠冢烧给她吧,也算是给她个慰藉了。” 谢渊有些不情愿,扬了扬眉,然后冷笑一声,道:“误会?我倒想知道,哪一条是误会?与自己的小叔子相恋,生下我又带着我跳入火海,背叛自己的朋友又害死了一整个部落,这些哪一个不是事实?” 萧恒捏着竹笔,顺着笔势缓缓向下,为贺云归画上了一头垂散的黑发,人在画中,颜色更增三分,萧恒顿笔拢了拢衣袖,满意地打量了一下画作,继而道:“我就知道,雅图木的话,你怕是信了七八分。但是说到底,人一旦有了立场,说出的话便再也不能尽信了。他只告诉了你当年的永安帝与云妃相恋并结合,却不告诉你永安帝手握天下,想要一个女人的屈从,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但若是仔细想想,云妃若是真的对永安帝有什么暧昧的感情或是把男子当做自己的垫脚石,又何必出逃?要知道,不管是感情还是地位,永安帝能给她的,都会是最好的。” 话罢,萧恒停了几息,蘸了蘸墨,专心致志地勾勒出画中贺云归衣摆的纹样,然后道:“况且,依我看,当年也不一定是云妃自己想要出逃的。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不仅是中原有着吞并辽族的野心,辽族也在觊觎着富庶的中原。若是能把永安帝最爱的妃子带走,便是握了一个绝佳的筹码在手,永安帝不动则已,动则处处掣肘。泼脏水可是辽族人最擅长的事情,雅图木引诱甚至强逼云妃逃走,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说着,萧恒又抬起了手,思量了半晌,然后郑重其事地落了笔,潇洒至极的两次点墨过后,画中的云妃便有了一双秋水一般的眸子,整幅画乍然活了起来。 他转过头看了看谢渊,看见他脸上神情似是没有什么波动,便继续道:“云人间夕照鬓边砂,天上云归何处寻。这是云妃年轻时文人们为她题的诗。她也曾是名噪一时的江南名妓,心高气傲,才华无两,却被一身风尘耽误了前程。” “后来,她与端王相遇,一见倾心,私定终身,端王不顾整个皇族的非议娶她为妻,并且为此放弃了储君的位置。于她来讲,端王恐怕是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了。” “只是,艳名再盛,也抵不过流俗的目光,既曾在底层摸滚打爬过,便自然会被诸多人看不起。那些闲的发慌的腐儒动不动便要为她写上几句反讽诗,指责她祸国殃民。可是,再看不起又如何?” “我可还记得,大秦灭国之时,那些个曾经对她口诛笔伐的,一尘不染的翩翩君子们,个个都忙不迭的巴结新皇去了,最后倒是一介弱女子,从城楼之上纵身一跃,才算让人们看见了大秦的气节。盛世红颜,与国同寝,谁又能反驳得了对她的这两句谒语呢?” 萧恒停下手中的笔,自嘲地笑了一声,道:“反正说到底,我倒觉得,她比我,着实要强上许多呢。” 谢渊挑了挑眉,说了这么多,与他又有多少关系呢?大秦如同过眼云烟,他知道,以萧恒的聪明,恐怕绝对不会活在过去的迷梦中。 他自己也是如此,对于自己的母亲,他所想知道的全部,其实只是当年身不由己的云妃,在深宫中夜夜难眠之时,有没有曾经为他心疼过,有没有曾经为带着他跳入火海后悔过? ☆、藏乌 仿佛读懂了谢渊的内心想法一般,萧恒笑了一笑,温温柔柔地继续道:“至于你,阿渊,永安帝妃嫔众多,喜欢你同云妃的,或许只有容妃一个,不喜欢你同云妃的,却着实不少。你自小便知道是她带着你跳进了火海,可那个时候,你尚不满周岁,怎么能记事?把这些说给你听的,又会是谁?再者,退一步讲,你觉得,若非永安帝同云妃都对你不理不睬,你可否能在深宫中平平安安地长大到五岁?” “阿渊,恨,并非正途。当年之事,说起来有万般无奈,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想明白,在皇家里,有时候,比起爱,不爱更是一种大爱。” 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了,谢渊虽不能完全明白,但已经读懂了萧恒的眼神。只是,很多事,在心里堵了一年又一年,并非是一朝一夕便能解开,茅塞顿开永远没有细水长流来的靠谱。 谢渊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别过头去,生硬地避开了萧恒的视线,心不在焉地目光投向了远方,眸色有些暗沉。 这时,近处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厮走了过来拖长了语调禀报道:“侯爷,沈谷主来了。” 萧恒揉了揉额头,心道这家伙可真会挑时候来,然后他摆摆手,道:“请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绛红色武服,一身干练的男子走了进来。见到萧恒,他立马飞扑过来,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然后道:“哈哈,侯爷,好久不见。” 很是奇怪,这人虽有些热情,却完全不给人以刻意的感觉,反而像是春风拂面。他的一言一行都十分让人舒服,眉眼间更是十分有灵气。 不过,这人似乎很是不受萧恒待见,看见他飞扑上来,萧恒的面上毫无波澜,反而端起一杯清茶,爱理不理地应道:“久违了,沈朝辞。” 谢渊有些惊讶,想不到这人便是沈朝辞。他曾听闻,江湖中有一名满天下的医谷,月见谷,由沈家人把持,而这一辈沈家最为出挑的人,便是沈朝辞。他年纪轻轻便修得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将一众长辈远远甩在脑后。经他手的病人,就算还剩半口气,也能起死回生。 与此同时,沈朝辞其实还担了个江湖第一纵情恣意的名头。据传他的性情极为洒脱随性,治病救人全看眼缘,合乎心意的,他分文不取,不合乎心意的,就算缠上他几月几年他也绝不会丢一个好脸色。 当然,若是用萧恒的话来说,这性格便是典型的——孩子野惯了,家里人管不了了。 虽说萧恒摆出了一副不怎么想搭理他的模样,沈朝辞却完全不恼,像是已经完全习惯了自己在这儿收到的冷脸。 他丝毫不以为意地转着眼珠,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周围,装模作样地观察了一番,然后爽朗地笑了一声,拍了拍手,乐道:“敬之兄,看样子你在凉州过得很是不错嘛。” 萧恒看着他耍宝耍的实在无趣,又懒得揭穿他,只没骨头一样地地靠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吹着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水,答道:“是是是,托了沈神医的福,我好得很,最近还长了两斤肉。想来也用不着你这个月见谷谷主惦记了,赶快继续去云游你的江湖吧,别在我这里叽叽喳喳的了。” 从小同萧恒交好,沈朝辞早已经学会不把萧恒的臭脾气和毒舌当回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理所当然地过滤掉了他那几句欠揍的话,转过头来怡然自得地来回踱了几步,然后一眼看见谢渊,转瞬露出了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一般的眼神,道:“哎呀,敬之兄,这个小兄弟不会便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元祐吧?” 在院中坐的久了,萧恒渐渐感觉有些受不住了。再加上正月的冷风一吹,他越发感觉到了身体的无力,忍不住低下头轻咳了几声,虽说这时他也瞧见了沈朝辞对谢渊那颇感兴趣的目光,却有些懒得管了,只胡乱点了个头权当应答。 趁着那两人正大眼瞪着小眼没工夫分神看他,他便低声吩咐身边的小厮道:“今日有些冷,给我拿个暖炉来吧。” 沈朝辞只顾着研究谢渊,并没有注意萧恒这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反而转过头来友好地对谢渊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然后了然一般地道:“我道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敬之兄这么上心,有事没事便要同我念叨上几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养了个儿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玉树临风的小少年啊。” 虽说谢渊自小养成了逢人便带三分笑的习惯,此时也窘迫地有些笑不出来,反倒是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沈朝辞许是看他这样十分好玩,托着下巴打量了他半晌,然后突然惊奇地说道:“咦,我说怎么好生眼熟,仔细想想,我果然见过你!” 谢渊抬起头来,斩钉截提地道:“沈谷主怕是认错人了吧。”开玩笑,他可不记得,自己见过这等大人物。 沈朝辞想摇拨浪鼓一样摇着头,道:“不不不,我不会记错的。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师出藏乌客门下?” 谢渊不知道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这件事,除了陈五,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虽然听尉玄之前话里的意思,他们早已经知道,谢渊还是想看看萧恒的反应,但是当他微微伸长了脖子,将视线落在萧恒的身上时,却发现此时的萧恒已然闭上了眼睛,像是困极了一般在闭目养神。 沈朝辞没有发现谢渊的分神,只是自顾自有些兴奋地继续说道:“那这便对了,七年前我爹带我去拜访藏乌客,那时候我便见过你了。只不过当时你还太小,现在不记得也是正常。我可还记得,就是那一天里,藏乌先生斋戒卜字,给自己的小徒弟赐名为渊,那小徒弟便是你。” 忆及往事,谢渊有些晃神,下意识地跟着念道:“渊?” 这个字像是勾起了萧恒的兴趣,他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也不闭目养神了,轻哼了一声道:“卜字得渊?那老头倒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可真有江湖隐士的做派。” 沈朝辞道:“哦?难不成这渊字还有别的说法?” 昔人已逝,再提起来,萧恒心中也浮现了几分难得的惆怅,他缓缓开口道:“当年徐继堂老先生亲笔为阿渊写下了八个字,身披枷锁,心似云渊。这字便是取自这里的,只不过……他一直为自己投靠新朝而愧疚,到死都不肯原谅自己,也不肯来见上阿渊一面罢了。” 他说着说着,话音便渐渐低了下去,谢渊也微微垂下了眼帘,这一幕恰好落在了萧恒的眼中,他张了张嘴,想要宽慰两句,却不知为何突然猛烈的咳嗽起来。 冬日里,他一旦染了病,便要像这样咳个没完没了。他有些郁闷地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却不曾想竟然自唇角擦出了点点血痕。 沈朝辞眼尖地看见了那一点嫣红,赶忙趁他不备,迅速地抽走了手帕,面色凝重地看了一眼,然后道:“真不知道是你自己不上心,还是我们家那群长辈真的拿你的病没有办法,怎么这冬天都要过去了,反而又咳血了?算了,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诊诊脉。” 萧恒自小诊脉,二十多年一年未落,如今甫一听到诊脉,便有些头大,赶忙本能般地把手缩进了衣袖中。 不过他这动作却没能完全成功,沈朝辞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的手腕,苍白的手臂裸露在了空气中,瞬间冷的他哆嗦了一下。萧恒的手被牢牢攥住,毫无办法,只好由着沈朝辞去了。 沈朝辞毕竟是个医者,诊起脉来也不插科打诨了,反而认认真真地望闻问切了一番,然后道:“你这脉……有些奇怪。” 萧恒反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沈朝辞皱眉思索了一番,然后道:“以前……我也总觉得你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寒疾,养也养不好的。但这几年我四方游走,这样的病人,我也见了不少,即使他们的病不能完全养好,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越是调理,越是病重的。说不定,真是我们月见谷诊错了……可是,依你平日症状,同寒疾也是一般无二啊……我暂时还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但说实话,我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你这身子耗不了几年了……” 这话十分不吉利,萧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上却是神色未变。毕竟他也不是傻子,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为清楚,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只是,如果他真就这么两腿一蹬撒手人寰了…… 此时,谢渊担忧的目光映入了他的眼帘,萧恒无奈地笑了一下,万一看不到这小子长大……那他就去砸烂了月见谷这没用的地方算了。不过想归想,萧恒还是有些良心的,嘴上并未这么说,只是轻飘飘道:“好了,看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暂时还死不了吗,你回去也多读些医书,我可还等着你来救呢。” 说着,他又将手放在暖炉上暖了暖,感觉到身体渐渐回温后,才对沈朝辞继续说道:“不说这个了,沈朝辞,我上次托你查的事,你可查清了?” 沈朝辞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答道:“查清了查清了,煜王府那玉楼里的事情,正如你想的那样,一直是落雪山庄在从中作梗。” 萧恒挑了挑眉,道:“愿闻其详。” 沈朝辞道:“近几年,凉州城有三大势力,煜王府,落雪山庄,还有九龙寨。煜王府不消说,吃着朝廷的俸禄,背地里养了不少私兵,野心不小,可惜煜王虽有手段,却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落雪山庄由元齐操持,明面上只是做些走镖和买卖奴仆的生意,利用赚来的银子打点人脉,巴结煜王,也算是过得风生水起。当然这落雪山庄其实视煜王为死敌,想必你们也知道,不用我多说。” “有意思的是,元齐虽然利用落雪山庄站稳了脚跟,却始终不敢同凉州官兵还有煜王翻脸,直到近几日,才蠢蠢欲动,你们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一片阿伽梅花瓣飘落下来,落到了萧恒的茶杯里,舒展的修长五指同红色的花瓣红白分明,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味道。萧恒一边盯着手中的茶杯,一边道:“元齐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本事,八成是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倚仗。” 沈朝辞解下佩剑,“啪”的一声拍在桌上,道:“正是如此!简单来说,他手里有兵了。这兵,便是九龙寨。” 谢渊虽说一直身在落雪山庄,却因为并不喜欢那儿所以不怎么了解那里的真实情况。这会儿,他有些奇怪地问道:“落雪山庄虽然在凉州有些名声,但多是因为他们施粥为善,在百姓中立了些名望,很多人对他们盲目信从。但九龙寨的话……他们当真甘心为元齐所用?” 沈朝辞笑道:“这便是问到点子上了,九龙寨确实不甘心为元齐所用,不过却愿意和他们结成同盟,当然这就不得不提到,九龙寨这几年的人马,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迎着谢渊探寻的目光,沈朝辞继续道:“约莫四年前,当今皇帝请国师占卜皇陵选址,最终定下了两桌。凉州曾经是敬之兄的封地,却早已经被皇帝改封给煜王了,自那以后,煜王便理所当然成了皇陵的监工。监工嘛,自然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肥差,煜王为了从这里头榨出更多的油水,不惜昧着良心压榨民夫,私吞皇陵拨下来的款项和矿石,赚了个盆满钵满。” 讲到这里,沈朝辞的目光已经渐渐冷了下去。 “但说到底,人是活的,一个人要被逼着十个人的活,还得不了几两银子,谁受得了这样的待遇?只不过这些百姓还是胆子小,没有几个敢奋起反抗的。落雪山庄便看准了这个机会,想出了一个激化煜王同他们之间的矛盾的办法。” 听罢,萧恒挑了挑眉,话已经说到这里,这几日以来见到的种种渐渐在他脑海中浮现,串成了一个完整的线索,但他心中浮现的那个猜测显得太不近人情,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便轻声问道:“哦?什么办法?” ☆、元家 沈朝辞幽幽地答道:“这就是所谓的玉楼里闹鬼的事了。每一次煜王强征民夫进玉楼为他炼私矿,落雪山庄便会派几个人趁乱混进去,将民夫们尽数杀死在玉楼中,然后散布谣言,说是玉楼闹鬼。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再愿意到玉楼中去做工。这样,凉州便产生了大批逋逃徭役的壮丁。这些壮丁大多会被朝廷通缉,若是被抓到,按例是要合族受罚的。” 沈朝辞抿了一口茶,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嘴唇,继续道:“落雪山庄利用他们的顾虑,暗中找到他们,声称能为他们除去户籍和通缉令,这样便既不会连累族人也能逃过追捕,当然,前提是他们要答应到九龙寨落草为寇。这样,落雪山庄就靠着不光彩的手段成了帮着扩大九龙寨的功臣,而九龙寨的众人还被蒙在鼓里。江湖匪盗最重义气,如此一来,落雪山庄和九龙寨结成同盟,利用他们的力量,便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萧恒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弯起指节,无意识地轻扣着桌面,道:“为了他虚无缥缈的野心,坑杀成千上百的无辜百姓,元齐可真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这时,院里仆妇熬煮的草药恰好被端了上来,萧恒接了过来,捏着鼻子喝了两口,继续皱着眉说道:“我倒真想知道,那家伙夜里这能睡得着?” 他的语气虽然带着些讽刺,却显得极为凉薄,仿佛这种事对他而言,已经司空见惯了一般。谢渊听着,心里渐渐升起了一股凉意,直到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觉得,萧恒同自己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距离。 毕竟,当他刚知晓那些民夫是被坑杀而死时,便已经觉得十分不舒服了,而萧恒虽然嘴里一直说着些没三没四的话,却仍然显得十分从容。 萧恒看了看谢渊,注意到他神色中的异样,却显然并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反而觉得他这样子八成是觉得有点冷了,便吩咐了身边的仆人去拿一件外袍,从善如流地给谢渊披上了。 他一边帮谢渊系着领口的衣带,一边看着沈朝辞,有些疑惑地问道:“不过,虽然你这么说了,我还是觉得有一点很是奇怪……按理说,那些民夫大多正值壮年,身在边疆,也有不少是会些拳脚功夫的,落雪山庄混进去的人应该并不多,除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否则是怎么做到不声不响地在玉楼杀掉那么多的人的?” 沈朝辞停下摆弄自己佩剑的手,目光渐渐染上一层寒意,道:“说来你也许不信,他们都是吸入了水银之气而死的。” 萧恒伸手重新去抱暖炉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愕然地道:“水银?” 沈朝辞道:“对,就是水银。想必你也知道,当今皇帝和煜王都是好大喜功之人,个个铁了心要效仿始皇,水银为河,棺木飘于其上,以保其永世不朽。但这水银河极易致死,人根本不能在其旁边待上哪怕一刻钟。” “据我所知,玉楼的地宫内便储存了大量的水银,所以,落雪山庄的人只要在玉楼中制作一些机关,到了时间再把这些水银漫灌入楼内……杀死这些百姓,便不费吹灰之力了。” 萧恒听罢,微微弯了弯嘴角,道:“不愧是元家的人,这等狠心的程度,比起他的叔叔永安帝,可真是当仁不让呢。” 沈朝辞刚刚喝下的茶水险些被他喷出来,心道这家伙是脑子进水了吗,怎么当着谢渊的面说元家的坏话,他看看似乎有些愣住了的谢渊,再看看萧恒,有些迟疑地问道:“永安帝?你这话说的我倒有些不懂了,若我未记错,他可是最以仁善闻名的,当年你们萧家满门身死于北疆,若非他将你抱回宫中,你哪里来的今天的日子?” 话一出口,其实萧恒便已自觉失言,但他心中隐隐埋藏着的往事,又让他忍不住想要小肚鸡肠地说上一两句,便耸了耸肩,仿佛不怎么在意地道:“帝王心术,有几个真能做到仁善?” 说完,萧恒便在心中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他刚刚大义凛然地教训完谢渊恨非正途,自己便先放不下了。 虽然已经同萧恒相交多年,但沈朝辞扪心自问,其实往往觉得自己并不能理解谢渊。他活的如同一个漂泊的浮萍,因了身份的缘故,总要与身边的人虚与委蛇,却又不对任何人交付真心。 这么想着,沈朝辞就越发担心这人再把他同唯一一个看上去会真心待他的谢渊的关系搞臭了,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说的究竟是什么话?时至今日,我觉得自己越发搞不清楚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了。说到底,虽然我远离庙堂,却也知道不少的事情,若说你仍然对大秦心未死,可看你的样子,像是真心要扶持太子,又对前朝的永安帝很是不满……可若说你对前朝没有半分眷恋……又好像实在说不过去……” 说着,沈朝辞撑了撑额头,意有所指地看了谢渊一眼。 萧恒低低笑了一声,将他没说出来的话挑明了,柔声道:“前朝是前朝,阿渊是阿渊。你这么问,怕是月见谷那些老不死的又支使你来套我的话了吧?怎么,他们瞎猜了这一年又一年,可还没猜到什么吗?” 他顿了顿,又嫌不够似的补充道:“你们月见谷是不是还想着复兴大秦,我懒得去管,只要别把局面再搅得一团糟,指望着我去收拾烂摊子就行了。再说了,你觉得我若是真存了什么复兴大秦的念头,可会天天呆在凉州过这养老日子?” 这话似乎恰好回答了谢渊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他渐渐有些相信,萧恒并非是为着他前朝皇子的身份才同他生活在一起。 但两人曾经在深宫中的那些记忆是谢渊永远无法忘却的,因此这个念头让他在欣喜之余又感觉到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失落。 但这答案似乎显然不能让沈朝辞满意,他凑近了萧恒,有些咄咄逼人地问道:“我不信,你若真的想踏踏实实地给呼延奕卖命,那把小元祐养在身边……不是送死吗?” 萧恒看着沈朝辞近在眼前的脸,忍住了想一巴掌拍死他的冲动,懒懒地往背后躺椅上一靠,然后才笑眯眯地道:“要你管。” 这话简直像无赖一般,把沈朝辞塞了个半死。被扫了兴,他悻悻地缩回了身子,终于不再追问了。 不过这一来,他似乎又找到了其他事做,左右看了看,然后疑惑地问道:“我说,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没见到尉玄?他往常不是日日和你黏在一起的吗?” 萧恒听了,本来憋着一肚子的火又被他逗笑了,且不论这日日黏在一起的结论他究竟是如何得出的,单说他竟然到现在才省起要问上一句,便是很不正常了。 他晃了晃沈朝辞面前的茶杯,别有意味地道:“他回自己家中探亲去了。没想到你来我这宅子里都好些时候了,这才想到尉玄。若他知道了,怕是又要怨上好长一段时间了。” 沈朝辞一愣,随即不以为然地道:“他一个大男人,何时气量这么小了?你这话说的怕是才要让他生气呢。” 萧恒抿了抿唇,不欲同他理论,只不清不楚地说了句:“行了,你这脑袋怕是开不了窍了。怪不得他藏着掖着这么长时间,说来也就只有对你,他才这么没气量。” 这话里意思似乎已经够明显,连谢渊都揣摩出了一丝不寻常,险些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好在他最后又觉得随便臆测别人的情事不太道德,忍住了问个究竟的冲动。 偏偏沈朝辞仍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反正大抵是句牢骚,看样子是一点都没往本来该想的地方去想,转头便被院中的景色吸引了注意力。 不知何处有人正在弹着一曲高山流水的古琴,舒缓的袅袅琴音中,一片枯叶在北风中斜斜地飘落下来。 这时,他们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急速的“嗖”的破空声,萧恒瞳孔微缩,眼见着一支羽箭转瞬洞穿了谢家宅院的木门,裹挟着这片黄叶狠狠地钉在了院中梅树之上。 他鬓间的发丝被羽箭带来的轻风微微吹起,侧脸上一道似有若无的血痕缓缓浮现。萧恒微妙地挑了挑眉,袖中一粒舍利大小的东西转瞬滑落到他的指尖,他手腕微动,便将那“舍利”迅速地弹了出去。 眨眼间,宅院的石阶上传来一声“砰”的炸响,那舍利中赫然填了黑/火/药! 只是,萧恒似乎还是晚了一步,硝烟散去之后,宅院之外,现在已经空无一人。 萧恒眯了眯眸子,这究竟是谁? 那羽箭将谢渊吓了一跳,所幸没有人因此受伤,他才略略定下心神,目光便自然而然地随着那羽箭落到了箭尖之下的黄叶之上。 他这才有些惊讶地发现,羽箭之上,竟然绑着一封书信。看来,这一箭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刺杀,而仅仅只是传信。 萧恒也已经看到了那封书信,一时想不到会是谁要这么做,便抬了抬下巴,对谢渊道:“阿渊,拿过来看看。” 谢渊此时刚刚从萧恒对前朝永安帝的那番言语中回过神来,闻言有些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梅树前,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将那支羽箭拔了出来。然后解下信纸,在萧恒同沈朝辞面前展了开来。 信纸透着雨后花草的芬芳,纸上的字迹隽秀中透着些许灵气,看得出执笔之人的通达灵透。只见上面写着—— “今日午时,清门寺相见。——妙虚” 沈朝辞盯着信纸死瞧了一阵,然后突然醒悟道:“这落款很是眼熟啊,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妙虚该是……清门寺里新近来的云脚僧?” 萧恒听罢,将信纸取过,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阵,然后道:“想不到佛家弟子也忍不住要沾染这些俗事了,也罢,我便去会会他吧。” ☆、伞下 马车在泥泞的土路上颠簸地前行,车厢里燃着暖香,有些闷热。 凉州的清门寺处在城郊十里之外,平日里除了些善男信女前去吃斋拜佛,很少有人涉足,因此在萧恒前往清门寺的这一路上倒是少了很多的喧嚣,仿佛让人的心也微微安定了下来。 马车内,萧恒披着一件大氅,懒散地靠在软垫上,他那样子,仿佛没了骨头一般,没点眼力见的人,恐怕是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来这便是恶名传扬四海的长平侯的。 因为先前沈朝辞已经同他们辞行了,所以此时陪着萧恒来这清门寺的,只有谢渊一个人。此时他虽然端坐于马车内,眸子却暗沉沉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萧恒看着他的侧脸,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孩子已然渐渐长开了,记忆中粉嘟嘟的肉脸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交叠放在腿上的五指也十分纤长,俨然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他心中微动,有些鬼使神差地想道,过了年关,谢渊便十六了,再过那么几年,便要成家了,依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怕是以后再也不愿意想着到侯府去看看自己了。 这未老先衰的感觉让萧恒感觉莫名地惆怅,一时连已经到了清门寺都没有发觉。 车夫“咚咚”地敲着车上的横杆,谢渊看见萧恒晃神的模样,迟疑着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萧恒的额头,道:“恒哥哥,我们到了。” 少年的声音低沉而温润,隐隐有些君子如玉的味道。 萧恒被唤回了神,有些不自然地应了一声,起身下了马车。 从城里到城郊这么一会功夫,天色便已经变了,原本高院的日头已经悄然隐没在了层层云雾之中。满山青松之中,似乎能遥遥地看见清门寺的飞檐,僧人的唱诵声和缥缈的磬声,从深山之中传来,带着些虔诚的意味。 恰在此时,白雪簌簌而落,片刻间,周遭的一切便掩映在了一片茫茫之中。 萧恒抬起头,望了望眼前一层连着一层仿佛没有尽头的石阶,感觉有些发晕。 随行而来的下人抬头看了看天,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这叫什么事,来的时候分明还好好的。” 说着,他又用衣袖替萧恒遮了遮落雪,道:“侯爷,我看今日算了吧,我怕你这身子受不住啊。” 一点落雪融化在萧恒的手背上,他满心无奈地道:“既应了人家的约,自然是要践诺的,走吧,可带了伞?” 小厮有些为难地道:“带是带了,可是,只有两柄,侯爷你看这……” 北风吹过,谢渊羽睫轻颤,淡淡道:“侯爷说的没错,既应了人家的约,自然是要践诺的。不过这雪着实有些大,你撑一柄,顺道给我一柄,我替侯爷撑着吧。” 萧恒敏锐地从他这话中捕捉到了一丝对自己未曾践诺的怨气,他自知理亏,呵呵干笑着道:“阿渊,别闹。” 谢渊没有理他,从小厮的手中接过一柄绛红色骨伞,抖落了其上的雪絮便撑了开来。然后他他看了看还在原地傻站着的萧恒,二话不说,轻轻用力便将他拉到了伞下。 萧恒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撞上了萧恒的肩头。 这一个不小心,萧恒的脸同谢渊的脸便近在咫尺了,两人甚至能互相感觉到温热的鼻息。这距离对两个男子来说未免有些亲昵过头,一丝诡异的红色不约而同地爬上了两人的耳根。 谢渊毕竟还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一时有些不敢乱动,只用手不自然地抓紧了伞柄,十分僵硬地说道:“侯爷,这段路还有好些时候,你……靠我近些,若再染了寒气,又该病倒在床上了。” 萧恒虽说脸皮厚,但被一个孩子这般贴心地照看着,左右还是十分不好意思的。但他左思右想,又觉得实在不愿意驳了他的好意,犹豫了一番便烧着脸贴近了谢渊,心里安慰着自己,他说得对,不能冻坏了。 虽说下着大雪,清门寺毕竟久负盛名,香火鼎盛,前来拜谒神佛的人还是不少,不时有此起彼伏的人声在萧恒同谢渊的周围响起。但这一切仿佛都被谢渊手中的一柄伞隔开了,他们两人并肩行走,步履一致,却各自眼观鼻鼻观心,静的可怕。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萧恒都有些气喘吁吁,忍不住软下了身子往谢渊身上靠了靠,他们才看见了古朴木匾上题写的“清门寺”三个大字。 两人刚要抬脚往里走,便冷不丁被一团雪白的东西撞了一下。萧恒好奇地低下头去,首先便瞧见了两只琉璃红色的通透眼睛,原来是一只兔子此时被撞翻在了雪地中,正睁大着眼睛看着他们。 “哎呦,哎呦,小祖宗。这清门寺是闹不开你了吗,怎么又乱跑呢!” 一个僧人从山寺中追了出来,一身淡黄色素朴的袈裟闯入了萧恒同谢渊的伞下。 那僧人仿佛已在雪中奔走了多时,此时全身落满了雪,稍微动一动便似春日柳絮飘扬而下。 他俯下身来抱起了兔子,然后抬起头,双手合十,对着谢渊和萧恒道:“阿弥陀佛,施主,冒犯了。” 萧恒这才来得及仔细观察这个僧人,只见他似乎十分年轻,长得唇红齿白,眼如点墨,眉如柳叶,皮肤白皙通透,此时虽说有些狼狈,却仍旧显得慈眉善目,活像佛门画像中的金蝉子。 其实,萧恒一向不信神佛,甚至有些想不通这些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是怎么混到如今的地位的,但进了人家的门,好歹要守人家的规矩,给人家些面子。 这么想着,他便拍了拍身上被那只白兔撞出的雪,皮笑肉不笑地道:“无妨,无妨。” 这时,那只白兔又开始不安分了起来,在那僧人的怀中死命地扑腾着,并一个劲地想要往地上钻,那僧人的衣衫上因此转瞬便添了不少泥印子。 兔子却仿佛还不肯善罢甘休,嘴里不住地咕咕地叫着,脸上甚至做出了……有些嫌弃的神情。 那僧人登时涨红了脸,整个人显得白里透红,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施主见笑了,这兔子……这兔子被敝寺僧人惯的久了,性情很是顽劣,这几日来不知为何总是闹个不停……我佛慈悲,这该怎么教化才好啊!” 萧恒虽然想说一句煮了吃不就行了,却还是忍了下来,有些好笑地看着那僧人手忙脚乱地抱着它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那白兔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然后趁他抬手去擦头上的冷汗,猛地一个纵身,便轻巧地落在了地上,然后迅速地蹬开了两条后腿,想要往寺外跑。 谢渊眼疾手快从后面抓住了它,白兔在雪里拱了拱,却怎么也跑不动。许是清楚这是谢渊搞的鬼,它回过头来对着谢渊便是一通乱叫。 谢渊将它抱了起来,抚了抚它背后的绒毛,轻声哄道:“小兔子,乖些,别闹了。” 说着,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了几个果子放在手中,白兔一眼瞧见了,也不再一门心思要往外跑,反而靠上谢渊的手,吱溜一声便将他手中的果子吞进了肚子里。 仿佛吃饱喝足了便要养神一般,在谢渊的抚摸之下,它渐渐不闹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谢渊的怀抱。 那僧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飞快地转着手里的佛珠,道:“惭愧啊,惭愧啊,敝寺的劣兔给施主添麻烦了。” 这人说话的方式十分好笑,谢渊忍不住弯起了唇角,温声客气道:“无妨,这兔子有些灵气,我也十分喜欢它,既然它也不怎么嫌弃我,便让我抱一会可好?” 僧人如捣蒜一般忙不迭地点着头,然后有些赧然地道:“小僧妙虚,施主帮了小僧一个大忙,若不嫌弃的话,便进敝寺来吃些茶吧。” 谢渊心头微动,讶然道:“你便是妙虚?” 日光透过云层洒下,在妙虚的头顶上形成了亮晶晶的一圈,他笑着点头道:“小僧正是妙虚,施主难道识得小僧?” 听到“妙虚”之名,萧恒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然后道:“可不是,妙虚大师云游四海,弘扬佛法,我这个俗人也是久仰大名,今日特来拜访,想请大师指点一番。” 妙虚登时瞪圆了眼睛,然后道:“想不到小僧有生之年也能等到有人上门拜访,真是毕生之幸啊,看样子施主同我甚是有缘,不如进寺来细说?” 萧恒本想着刺上他一两句去,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当真了,忍不住低笑了一声,将双手往袖中拢了一拢,口气颇有些玩味地地道:“大师不必谦虚,掷箭入府,箭没三村,可不是好本事吗。” 妙虚听了愣了愣神,然后挠了挠头,道:“不敢当,不敢当,那都是些旁门左道而已,小僧不过是一介俗人,施主这么说,可真是折煞我了。” 萧恒已经彻底懒得同这个看上去脑子缺根筋的僧人废话,直截了当地道:“说吧,你约我至清门寺,是有何事?” 妙虚皱着眉思索了一阵,然后才像是突然恍然大悟一般道:“哦,哦,哦!我知道了,施主既然如此说,那施主莫不是长平侯?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气度非凡,仪表堂堂,绝非凡人啊。” 萧恒忍住了要把这人脑子拆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浆糊的冲动,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心道看这人还有什么花招。 妙虚看样子也不是真傻,满嘴跑马地夸完一通以后,他有些心虚地瞟了萧恒一眼,然后语气沉了下去,叹了口气,道:“不瞒施主说,其实,我不过是代笔,要寻你的,另有他人,施主若愿一见,便请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是努力赶存稿和被实验搞得焦头烂额的一天233 剧情已经渐渐走上正轨啦~ ☆、问道 一路循着山中的幽径,萧恒同谢渊跟着妙虚来到了清门寺的深处。这里已经和前堂大不相同,周围一片静寂,礼佛的僧人或是在手抄经卷,或是在轻缓地敲着木鱼,看见妙虚前来,也不过是道一声:“阿弥陀佛”,仿佛外界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打扰他们。 不一会儿,三人便行至了一处佛堂前。堂里供奉着一尊怒目的金刚,虽是横眉冷对的冷冽样子,却又仿若悲悯众生。而在金刚像下的蒲团上,一个握着佛珠,如同入定般端肃的白衣老僧正端坐于其上。 桌案上红烛明明灭灭,香炉里有烟雾袅袅而上。 妙虚恭敬地双手合十,道:“师父,客已到了。” 许是这佛堂太过静寂,妙虚同老僧说话的声音也仿佛染上了一股禅意。 老僧闻言,转过头来,极缓极缓地朝萧恒行了个礼,道:“侯爷,多年不见,可曾安好?” 许是因为常年持身苦修,这老僧虽面目慈善,却显得十分清瘦,开口的声音沙哑而浑浊,仿若历经沧桑。 萧恒本能地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试探着问道:“你如此说……可是在哪里见过我?” 老僧闻言笑了笑,道:“老衲法号净空。” 萧恒瞳孔微缩,冥冥中仿若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的记忆尽数牵引了起来。 前朝开国帝王是个慈悲之人,晚年笃信神佛,便在京城里建了一座专供于王公贵族的寺院,名为大报恩寺。那里香火鼎盛,游人络绎不绝,长久以来,佛门子弟都以能进入其中静修为荣。 这净空,便是大报恩寺的上一位方丈。萧恒依稀记得,他尚小的时候,永安帝,容妃等都颇信任他,常常带着萧恒一起来听他讲经。 净空微微侧过身,眉目间一派悠然静远,缓缓地道:“侯爷若想起来了,便进来吃杯茶吧。” 说着,他又重新坐在了蒲团之上。而他面前的小案几上,似是早已温好了一壶茶,涩涩的茶香氤氲在周遭,净空伸出满是皱纹的手,道一声:“请。” 萧恒皱了皱眉,但没有拒绝,坐在了他对面的蒲团上,顺便拍了拍身边的另一个蒲团,示意谢渊也过来坐。 谢渊摸了摸怀里有些躁动的白兔,犹豫了一下。这净空大师看上去让人心生敬畏,他有点担心这白兔会不会突然闹起来扰了人家的清净。 净空在案几上摆上了三个青瓷杯,提起紫砂壶从容地将它们倒满,氤氲的热气让他的面目看上去有些许模糊。 许是察觉到了谢渊的心思,他温吞地说道:“身为前朝唯一的皇子,小施主能来,便已经是老衲的荣幸了。况且这寺中少有生气,小施主怀里的白兔也甚得我心,不妨一同坐下歇息。” 谢渊虽然早已猜到净空恐怕知晓他的身份,但他还是头一回被人真正恭敬对待,颇有些不适应,僵硬地回了个礼,才有些别扭地坐了下来。 净空将茶奉给二人。 萧恒端起轻呷了一口,苦涩过后,唇齿间似有清香蔓延,身子也渐渐从一路风雪中暖了过来,那一点暖香渐渐通达至四肢百骸,他不由得赞了一句:“这茶喝上去倒是不错。” 净空闻言轻笑,然后目光深沉地看了看萧恒,道:“侯爷可知道这茶出自何人之手?” 萧恒好奇道:“何人?” 净空将身边的香炉挪了个位置,顺便换了一柱新的香,才不急不缓地道:“当年老侯爷的夫人陈氏,也就是侯爷的母亲。” 萧恒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差点将其中的茶水洒了出来。 净空抬眼看了看,然后轻叹了一口气,淡淡地继续道:“陈夫人本是一奇女子,奈何红颜早逝,让老衲惋惜至今。说出来不怕侯爷笑话,在茶之品鉴一道上,老衲一直引陈夫人为知己。” 萧恒眯了眯眸子,笑道:“净空大师若有话,不妨直说。” 净空拿起小团扇在香炉旁轻轻扇了几下,然后依旧缓缓地道:“侯爷莫要心急。听老衲讲完这茶的故事再谈其他吧,说起来还同侯爷有几分相关。” 萧恒将一只手放于案几之上,五指轻攥青瓷杯,道:“愿闻其详。” 净空转了转手中的佛珠,微笑道:“若老衲未记错的话,当年的长平侯府萧家一家都是易受寒的身子,到了冬日里,往往不是这个病倒了,便是那个染了风寒。” 净空年纪已是十分大,稍微陪一陪客便显得有些吃力。他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歇了片刻,才继续道:“陈夫人为了帮侯爷还有自己的儿子们调理身子,便同老衲讨了些暖茶的种子回去,亲自种植亲自采摘。她本就懂些医,自己摸索着在这些暖茶里又加了几味药浸泡,侯爷喝了甚是喜欢,于寒疾也似有一定的作用,陈夫人欣喜之余,便将这方子录了下来,并且在老衲这里留了一份。” 说着,他看向萧恒,用苍老的声音道:“若侯爷不嫌弃,待会便让妙虚给你拿些去,也好将养几分。” 还不待萧恒答话,谢渊便生怕萧恒不要似的,抢着答道:“如此甚好,多谢净空大师的好意,侯爷的身子自己常不上心,大师给我便好了。” 净空闻言,弯着嘴角,并未说些旁的什么,只是点头应了。然后顺手从旁边的僧人手里接过了些十分精致的点心放在了小案上。 谢渊怀中的白兔一见到这些点心,眼睛便亮了起来,猛地拔腿用力,一跃扑上了小案,张开小嘴便吧唧吧唧地嚼了一大口芙蓉酥吞了下去。 这倒把谢渊吓的不轻,若他未记错,兔子可是不能吃点心的。 净空伸手将白兔身前的点心移开,看着谢渊,宽慰道:“小施主不必忧心,这白兔只是吃了些许点心,想来还是受得住的。” 他抱起白兔,不顾它没吃到东西便十分凶巴巴的样子,将它重新放到了谢渊的怀中,道:“小施主看样子十分喜欢这只白兔,不知是为何?” 谢渊红了红脸,抱起兔子便顺手遮住了自己的脸,然后才道:“只是……觉得十分可爱罢了。” 一直乖乖沉默着的妙虚这时开口道:“咦,这倒很是奇怪,在我看来,小施主该是早就过了喜欢这些小东西的年纪了。” 谢渊定了定神,脸色有些为难,过了一会才犹豫着道:“我小的时候住在宫里,容妃不喜欢这些,我自然见不到。后来再大一些,便总是帮谢家忙着其他的事情,哪里有什么闲心思……说起来,我其实没怎么接触过这一类的小动物……” 净空微笑着道:“原来是如此。那老衲倒有一言要忠告给小施主,若你以后当真也想养一只这样的白兔,倒要小心它哪一天会不会咬上你一口,伤了人也伤了心。” 听到这明显藏着心思的话,萧恒终于微微变了脸色,他本就不喜欢与人拐弯抹角地说些闲话,这次能和净空打这么长时间的哑谜,已经很是按着自己的性子了。 他将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轻轻一放,一声“叮咚”的脆响一下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回来,他扬了扬长眉,道:“大师,这茶的故事也讲完了。可若是大师约我前来就是为了怀念故人,倒不如每年我娘祭日之时,为她诵上些经靠谱,何必在这里旁敲侧击,也是寒了她的心。” 净空的手似是抖了一抖,端着的茶杯中顿时溅出了许多的茶水。 他放下茶杯,声音浑浊却有力,道:“侯爷常年被寒疾所扰,难道从未想过,这病,或许并不是你表面上所见的那般简单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完之后没有仔细查,可能会有错字 = = 这两天说不定会和更新放在一起捉捉虫~ 打扰各位小可爱啦~ ☆、玉鼎 萧恒浑不在意地轻声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还能如何?” 净空闻言摇了摇头,然后朝身边立着的妙虚点了点头。原本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妙虚这时也不怎么傻了,当即会了意,恭敬地点了个头便转身利落地自金刚佛像之下拿出了一个神龛,双手捧着奉到了净空的面前。 那神龛看上去已然有些年头了,朱漆之上到处都是落尘,显得十分灰败。但饶是如此,净空仍然是小心翼翼地将神龛置于小案之上,脸上带着郑重的神情,仿佛生怕它磕了碰了一般。 过了片刻,净空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才伸手打开了覆于神龛之上的两叶小窗。 不知为何,萧恒看见这神龛,心中突然感觉有些躁动难安,全身的汗毛也仿佛十分不安分地立了起来,鬼使神差地,他忽地伸出手来按住了净空打开神龛的手,脸色渐渐冷了下去,声音也似乎变了一个腔调,十分凌厉地道:“这里面……是什么!?” 净空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掰开了他的手,另一手却并未停下动作,只道:“侯爷,早些知道,还有得救。” 萧恒皱紧了眉,这神龛似乎十分古怪,他渐渐地感觉眼前的一切在他的视线中变得模糊,他深吸一口气,额头上却冒出了几滴冷汗,太阳穴也开始隐隐作痛。 谢渊从未见过萧恒这个样子,慌得来不及多想,赶忙握住他无力下垂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关切地问道:“恒哥哥,怎么了?” 此时的萧恒显得十分脆弱,浓墨一般的羽睫轻轻颤着,他仿佛本能地想要寻找一点温暖一般,拼命地贴近了谢渊,然后气若游丝地答道:“冷,很冷。” 谢渊再傻,此时也看出了萧恒这个样子必然同净空手中的神龛有关,刚才对净空的敬畏现在在他脑中瞬间一扫而空,他有些生气地看向净空,语气微怒地质问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净空此时已然打开了神龛,他伸出两截枯瘦的手臂,有些费力地从神龛中拿出了一个白玉制成的物件,慎之又慎地放在了谢渊的面前。 谢渊定睛一看,发现那俨然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小鼎。 这小鼎的出现仿佛触动了萧恒的某根神经,他猛地站起身来,甩开谢渊的手便不管不顾地打翻了小案上的神龛,声音于颤抖中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怒火和不可思议,问道:“这公输玉鼎,你是从哪里来得来的!?” 净空将小鼎放下,看了一眼萧恒,顺着他的视线,谢渊发现此时的萧恒眼睛已经不正常地泛起了红,额头上青筋乍现,仿佛有些怒火攻心的样子。 净空伸手轻轻点在了萧恒的眉心,然后不顾他那异常的样子,闭起眼睛飞速地转起了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嘴唇动的飞快。 谢渊急的满头大汗,完全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犹豫再三才忍住了打断净空问个清楚的冲动。 妙虚一边忙不迭地将被萧恒打翻的神龛收起,一边宽慰谢渊道:“阿弥陀佛,不必担心,师父在念清心诀。”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净空一直念着的清心诀戛然而止,手中念珠的珠线也突然断了,深色的檀木佛珠落满了一地。 此时,萧恒像是突然从魔怔中恢复过来,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半倚着谢渊看上去甚至有些脱力。 净空睁开浑浊的双眼,道:“侯爷现在还觉得自己这病……是单纯的寒疾吗?” 萧恒扶着谢渊,虚弱地坐了起来,语气虚浮地说道:“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净空将那小鼎放至萧恒的眼前,脸色有些阴晦地说道:“侯爷,你可还记得这玉鼎的来历?” 萧恒默了片刻,然后闷闷地道:“记得,永安帝在位之时,曾在中原下达公输令,允许民间使用火/药,并且授予了一些世家公输玉鼎,代表了可以用□□制造私兵的权利……萧家,便是这为数不多的世家之一。若我未猜错,大师手中的玉鼎正是我们萧家的玉鼎。” 净空静坐在那儿,洁白的袈裟显得他端静而肃穆,然而,他说出口的话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正是,萧家满门身死北疆之时,我恰好云游至彼地,这玉鼎,便是当年那场战役里,为数不多的活下来的大秦军士交给我的……” 说到这里,谢渊感觉到萧恒靠在自己身上的身体倏然紧绷,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仔细看去,甚至都有些红了眼眶。 只听萧恒声音有些不稳地道:“那军士……可有说些什么?” 一阵微风从堂前吹过,暖香之上的点点星火在寒冷中熄灭。 净空的嘴唇仿佛哆嗦了一下,然后道:“他只说,这是先帝赏赐的,老侯爷拼了命都要保下来。”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而下,萧恒凉凉地轻笑了一声,然后喃喃地道:“我那老爹,可真是个傻子啊。” 净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道:“萧氏满门尽忠,何曾是傻?” 萧恒弯起唇角,眼神仿佛浸了水一般柔和,却又带着无限的冷冽,他道:“尽忠?难不成大师是想告诉我,当年北疆之事,和先帝没有一点关系?” 净空闻言忽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他,高声道,“侯爷,往者不可追,就算当真和先帝有关,他也绝非罪魁祸首!事到如今,侯爷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年让萧家将领病倒在北地寒风中,导致兵败千里,困死小华山的主谋到底是谁吗?” 萧恒眯起眸子,闭上眼睛,问道:“谁?” 净空长呼一口气,沉声道:“……呼延奕。” 不知何处的梅花香气顺着飘忽的北风传入了佛堂中,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依稀听得见门外的僧人在互相嘱咐着“要入夜了,点灯”,然而这深山古刹,茫茫天地,仅是这佛寺的几盏灯,又如何点的亮? 佛堂内静的有些诡异,恍惚间似乎那金刚佛像都有了呼吸声。 半晌之后,萧恒轻轻的笑了,只是那笑仿佛是从喉中一点点溢出的,甚至显得有些可怖。他轻声细语地道:“如此看来,我猜的果然没错,大师虽已行将入土,一颗赤子之心却还未死,至今仍活在十年前的旧事里出不来呢。今日编排了这么一番话,是打算劝我向你们这些君子看齐吗?” 门外一白面小僧拎着一盏油灯进了佛堂,昏暗的夕阳笼罩之下,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净空对着他点了个头,伸出手来淡淡地招呼道:“点灯。” 灯火亮起,点点碎光倒映在萧恒的眸中。 他紧紧地盯着净空,目光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倔强,仿佛在说着:“任你接下来如何编,我都不会信的。” 净空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拂了拂白色袈裟的衣袖,语气幽幽地道:“侯爷,我所言句句非虚。” “当年先帝赐下公输玉鼎时,呼延奕担任少府寺一职,所有御赐之物都要经过他手勘验,审查。这玉鼎本为南疆匠人岳氏取上好的琉璃玉而制,奉入宫中进入呼延奕府中之前,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萧恒闻言虽是心中微动,渐渐坐直了身体,面上却还是哂笑道:“所以呢?” 一声惊雷之音乍然响起,这时分电闪雷鸣交加,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净空半侧苍老的脸庞被照亮,一条又一条深深的皱纹像是疤痕一样栖息在他的脸上,他缓缓地道:“侯爷可知道,这琉璃玉,是南疆养蛊的上好器皿……” 说着,他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本破旧泛黄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着。萧恒盯着他缓慢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 净空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他蜷起手指,指着书上的几行文字,道:“当年呼延奕算准了得到御赐玉鼎的人必然视之珍重非常,说不定还会日日携带在身边,便将一种能使人畏寒无力,年少身死的蛊虫种入了玉鼎之中……这蛊虫,便是这一页上的玉髓蛊……” 萧恒接过那本旧书,展开来一目十行地读了一读,只见那玉髓蛊的记载上写着:“染此蛊之人,每逢冬日,初时畏寒无力,四五年后便卧床难起,十年后即形销骨立……命不久矣。” 看着这蛊虫的描述,谢渊的呼吸不由得因为紧张而粗重了起来,他忙不迭地抢在萧恒前面问道:“那这蛊虫该怎么治?” 此时山寺里雨雪交加,净空闻言不答,一袭白衣在冷风中翩跹。 缓缓地,他吐出一口气,然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弯唇轻轻一笑,道:“侯爷这一生,本就如朝露一般,合该消逝。既大梦一场,又何曾秋凉?迟了……迟了……” 萧恒眯起了眼睛,扶住谢渊站了起来。 他身形微晃,眉目中隐隐有些不甘心的意味,儿时的记忆渐渐浮现在他的眼前,随着故人的音容笑貌渐渐清晰,年少丧父丧母丧兄的切肤之痛又潮水一般向他袭来。 此时的他活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脑海中不停地隆隆作响,顷刻间便出了满身的汗。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伸手便抓住了净空的衣领,将他拉至了自己的面前,语气虚浮不稳,神色却近乎色厉内荏地道:“说……是谁告诉你的这些?” 然而,就在萧恒将净空拉过来的那一瞬间,他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丝血痕自净空的嘴角缓缓流下。 妙虚大惊,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焦急地喊道:“师父!” 那鲜红的血滴扎的萧恒眼睛生疼,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净空的头上,多出了一根像头发丝一样细的银针,恰好扎在穴位之上。 一丝恐惧浮上萧恒的心头,他大喘着气,猛地推开了净空,眼神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谢渊也慌了神,有些惶恐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瘫坐在蒲团上的净空扯出了一个悲凉而凄然的笑,道:“小施主不必讶异……老衲的命数已到,今日不怪任何人,本是我理当圆寂……” 他重重地咳了两声,耸动着肩头,转向了萧恒继续道:“侯爷……老衲已经将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若是侯爷真的想活下去……我可为侯爷指一条明路……徐继堂的嫡女前几日被掳去了九龙寨……若侯爷能救出她……便自然可以知道这玉髓蛊的解法……” 话音刚落,他突然又睁开缓缓闭上的无神的双眼,道:“侯爷……老衲其实知道……既知晓了这蛊虫的名字,月见谷便一定能为侯爷找到良方……只是,侯爷问问自己的心……这两条路,究竟选哪一条……才能心安……” 这最后一句话像是用完了净空的所有力气,他终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轰”地倒在了地上。妙虚急忙冲过去扶住他,在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后,妙虚双手颤抖,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弥陀佛……师父……圆寂了。” 萧恒捂住剧痛的心口,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净空,转身便披上了自己的大氅,声音沙哑而又不容置疑地道:“阿渊,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既大梦一场,又何曾秋凉? 化用自: 苏轼 《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想你 夜已渐深,惨白的月色笼罩着深山古刹。苍松翠柏,飞檐翘角,此时全被掩映在茫茫大雪之下,远远望去,玉山蜿蜒而卧,偶有点点萤火在白雪中闪烁,却又顷刻被千里冰封所吞没。 清门寺中,萧恒正憋着满肚子的火,头也不回地从方才的佛堂中快步走了出来,路过正殿时,恰巧看见一尊慈眉善目的金身大佛正对着他笑,萧恒忍不住过去狠狠踹了两脚,嘴里恨恨地道:“这净空真是吃饱了撑的,现在还想着算计我去管那些烂事,徐继堂的嫡女和我有几两银子的关系,亏得他好意思说出口。” 谢渊撑起一把伞,风风火火地从后面赶了上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将萧恒护在了伞下。 随他们一同上山的小厮已经在门口候了好几个时辰,此时正站的腿酸脖子痛,甫一看见萧恒终于出来了,登时喜出望外,赶忙上前去迎。 他谄笑着刚想奉承两句顺便把萧恒赶快忽悠回去,却又冷不丁瞧见他那张脸铁青铁青的,赶忙不胜惶恐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这是怎么了?” 说着,小厮还好死不死地拎起手中的宫灯照了一照,却被萧恒狠狠剜了一眼。 他忍不住心里暗暗叫苦,这八成是寺庙里这群算卦的和尚不怎么会说话,才把萧恒气成这个样子。 想到这,他赶忙瞪圆了眼睛,怒道:“定是这群妖僧又胡言乱语了!侯爷不必听他们瞎说,您福泽深厚,吉人自有天相,往后定能官运亨通,光宗耀祖。” 萧恒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看你说的,我那些宗啊祖啊的,要是知道我现在官运亨通,说不定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谢渊瞪了这纯属没眼色凑上来找茬的小厮一眼,闷声道:“少说两句,快备车,回府。” 话已出口,小厮便知道自己怕是要挨训了,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子。好在谢渊这一句令算是帮他解了围,他赶忙接下这免死金牌,顶着一脑门子的汗灰溜溜地去将停在清门寺外不远处的马车签过来。 恰在此时,一个雪白雪白又毛绒绒的球突然从清门寺里砸了出来,而且准头极高,径直往谢渊怀中砸。谢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便伸手接住了那个球。他本以为这可能是寺里的小童贪玩砸歪的雪球,入手温软的触感却让他瞬间意识到,这大概……是个兔子吧? 果不其然,谢渊定睛一看,正是那只搞得妙虚焦头烂额的白兔。 不过,此时的它,显然十分会讨巧卖乖,正一脸享受地不停地往谢渊怀里蹭。 冷冷的西北风一吹,萧恒心中那些无处可撒的气就消了些许,而且那糟心的公输玉鼎现在也离萧恒远的不行,他体内那些该死的虫子也不敢再嚣张的闹腾,因此他身上那种冷热交加,憋闷乏力的感觉也渐渐消散了。 舒服了之后,萧恒的脑子就清醒了许多。他硬着头皮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样子,然后生无可恋地觉得,完了,这次真玩完了,恐怕把谢渊吓着了。 好在补救得的机会看似就在眼前。萧恒看着谢渊怀中那只兔子,急忙乐颠颠地扯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然后自以为十分和善地摸了摸那兔子的头,顺口道:“你若是喜欢,城东街上有许多,下次给你买个乖顺些的,这一只就扔在这破庙里吧。” 当然,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拿回去我看见这小东西就想到那个老神棍,堵得慌。 谢渊看了看萧恒那表面笑得眉眼弯弯,实则一看就在暗地里咬牙切齿的样子,急忙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连带着那兔子也仿佛威胁一般地瞪了萧恒一眼。 谢渊有些委屈地道:“小白怎么不乖了,领回去,以后侯爷不在的时候,有它陪我也是好的。” 他说着说着,还微微撅了撅嘴,语气软糯中带着一丝甜,极像在撒娇。 谢渊一撒娇,萧恒便忍不住心软,瞬间便拿他没辙了。这一来二去的,他算是看出来了,谢渊恐怕是真的喜欢这只皮的要死的兔子,因此才肯撒娇来逼着他把这只兔子留下来。 他十分郁闷地心想,这小兔崽子真是太灵透了,平日看着静的让人发慌,像是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样子,却每次一开口就能实实在在地拿住他的软肋,这要是以后长大了,指不定还得怎么翻天。 萧恒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郁闷地道:“好了好了,我输了,你带回去养着吧……” 谢渊弯起眼睛,眸中似有点点碎光亮起,俏皮地道:“那便多谢侯爷恩准了。” 而此时,那只被谢渊顺口起名叫小白的兔子,正颇为自得地躺在谢渊的怀中,眯起三角眼,扬着“下巴”看着萧恒,一脸绒毛里隐藏着的……似乎是一个胜利者蔑视败北者的表情。 萧恒简直要被气乐了,抬起手就想给它一个爆栗,谢渊眼疾手快地隔开了他的手,道:“侯爷手下留情,小白也会疼的。” 萧恒被这一句话塞了个半死,悻悻地收回了手,颇有一种自己在谢渊那的地位竟然还没有一只兔子高的挫败感。他苦闷地心想,这种看上去只想让人把它炖了的孽畜到底有啥好喜欢的? “侯爷,小少爷,车来了。”小厮扬着马鞭高声吆喝道。 萧恒好容易才从那兔子的噩梦中回过神来,解下大氅放在小厮手中,领着谢渊踏进了马车。 马车内的融融暖意片刻间便让萧恒起死回生了,他自嘲地想着,恐怕以后都得靠些暖香,暖茶之类的吊着命了。 谢渊将那只白兔放在软垫之上,任由它懒懒地趴着,然后把萧恒的大氅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只是,他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也是忧心忡忡。 毕竟居安思危,周围越是暖,谢渊便越是担心,这样下去,萧恒是要一辈子都呆在暖房里吗? 他紧紧皱着眉,郑重其事地问道:“侯爷……你打算拿那玉髓蛊怎么办?” 萧恒瞪了瞪眼睛,仿佛对他问出这个问题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一般,失笑道:“还能怎么办,反正有月见谷在,想来暂时我是想死也死不成的。至于是再活个十年八年,还是再活个五六十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了无赖一般敷衍的话,谢渊被气的忍不住呛他,道:“那依侯爷看,怎么才是有关系?难不成侯爷坐拥天下荣华富贵,觉得再无所求,就想着早死早超生了吗?” 末了,他又咬着牙补了一句:“可先说好,我不给你上香。” 萧恒一时被这句夹枪带棒的话呛得有些愣。毕竟一直以来,在他这里,谢渊从来就都是一副温良乖巧的模样,同人说话从来都挂着几分笑,就算是得知萧恒骗了他那么久以后,也并未说过什么重话,顶多是耍了一会小性子而已。 他一时想不出怎么应付,便有些心虚地扭过头,掩饰性地对车外小厮喊道:“车里冷了,点香。” 奈何萧恒这逃避的方式十分不入流,谢渊根本不肯认输,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看,仿佛他要是真不回答,谢渊就能把他盯个对穿一般。 过了片刻,萧恒终于有些被盯毛了,转过身来低着头,压低了声音,有些恍然地道:“阿渊,我早晚要回京城的,那里也没有你,十几年还是几十年,我过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重重地击在了谢渊的痛点上,撩拨的意味又太浓,谢渊顿时感觉心中一紧,仿佛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与此同时,萧恒低低的嗓音仿佛仍然回荡在谢渊的耳边,他的脸上不由得火烧一片,手也不自觉地攥了起来。 谢渊赶忙有些狼狈地眨了眨眼睛,有些语无伦次地道:“侯爷乱说些什么呢。” 萧恒先前说出那番话,其实半是真心,半是讨好,本没想到谢渊会窘迫成这样。这一来,他看着谢渊的样子,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一般,感觉十分好玩。 谢渊这有点可爱的反应让他忍不住有些心痒痒,继续不怕死地低笑着道:“害羞什么,我说的可是真话。我问你,这么多年,你难道就不想我吗?” 谢渊歪着头看了看萧恒,带着些傻气,十分真诚地答道:“想。” 萧恒闻言愣了一下,他头一回知道,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会招架不住一个孩子有些黏腻的真心话。 他对着谢渊眨了眨眼睛,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眉目中尽是缱绻温柔。然后轻轻伸手,将谢渊揽入自己怀中,柔声道:“行了,别想了,我就在这儿。” 他靠近了谢渊的耳边,低声道:“天暗了,再同我说说话,就先睡一会吧。” 一个时辰后。 马车已经行至凉州城内,萧恒的句句低语像是给谢渊灌了什么迷魂药一般,他听着听着便沉入了梦乡。听着谢渊绵长均匀的呼吸声,萧恒终于松了口气,他将谢渊轻轻地放在软垫之上,自己则悄声地走出了马车。 赶车的小厮看到萧恒走了出来,急道:“侯爷快进去避避风,还有约莫半个时辰才能回到府上呢。” 萧恒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我今夜便先不回去了,你把阿渊好好送回去。” 小厮已经从方才萧恒同谢渊的谈话里将清门寺里发生的事听了个七七八八,他有些担心地试探着问道:“那侯爷这是要去……九龙寨?” 萧恒冷冷地觑了他一眼,小厮吓的一哆嗦,不敢再多问。 萧恒这才继续道:“回去以后,多余的话不要和阿渊说。记得要先去凉州衙门找尉玄,交待他去太华剑阁一趟,那里可能会有一个姑娘来寻他。” 小厮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然后看了看立在夜色中,身影有些单薄落寞的萧恒,终于不再迟疑,扬起马鞭道一声:“吁”。 夜色中一片尘沙,渐渐地,马车缩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一片远山的轮廓和影子之中。 ☆、纵情 凉州城郊,迢迢更漏一声声从远处传来,打更的老人正不紧不慢地走街串巷,这一处荒僻的角落里,充斥着他沙哑而绵长的声音。 落雪难融,天气新凉,疏疏落落的房屋中,各家的主母或是下人都已经点上了取暖的小火炉,如墨夜色中,它们橙色的光晕闪着微弱的光辉,时隐时现,让人感觉下一刻它们便要熄灭。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 “吱呀”一声。 一处废宅外,半掩的门被悄悄地打开。宅子中探出了两个头,正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过了片刻,其中一人缩回了头,压低了声音,犹犹豫豫地道:“小姐……咱们当真要逃跑啊?这万一要是被二老爷抓到,会把我打死的!” 另一人仿佛十分讶异她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容置疑地道:“当然要逃啊!不仅是我逃,你也别怕,跟着我就行。留在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的,难不成你也想以后嫁给那帮土匪?” 说着,那被称为小姐的女子转了转眼睛,似乎已经确认四周没有什么其他的人,便弯着腰拎着个小小的包裹从宅子里走了出来。 不过那丫鬟便不像她这般轻松了,此刻她还有一只脚正卡在门内,死活也出不来。女子转过头来招手催道:“走了呀,碧沙,你还在磨蹭些什么?” 碧沙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委屈道:“小姐,快来帮帮我,这些行李我怎么也拿不出来。” 女子闻言无奈地提了提衣裙,急急走到那门槛前去推那宅子的门,可是,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推不动。 她急得咬着牙跺了跺脚,然后往门内看去。 果不其然,五六个巨大的包裹正好死不死地躺在门内,恰好把门卡的死死的。 女子瞬间感觉眼前一黑,指着那些包裹恨铁不成钢地道:“碧沙啊碧沙,我该怎么说你好?我们是逃跑的,又不是游山玩水的,你带这么些东西做什么?” 碧沙被骂了,有些失落地红着眼眶道:“我这带的已经是少的了,这些东西可都是小姐平日里要用的!而且那便服我也只备了五套,金钗银钗,玉佩银镯也只带了三盒,什么胭脂水粉的更是挑着捡着拿的。别的不说,外面的东西没有个干净的,这碗啊筷啊的,可不得带上些……” 那女子听到碧沙颇有要絮叨个不停的架势,赶忙头疼地打断她,生无可恋地道:“行了行了,看你这心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去京城赴太子殿下的选妃宴呢!” 碧沙一听,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般地道:“啊?难不成小姐这次逃掉是为了去太子殿下的选妃宴?那……那……那我这替小姐准备的东西,也委实太少了些……” 说着,她抽了抽鼻子,继续道:“老爷夫人若泉下有知,定然对碧沙失望极了,呜呜,是碧沙对不起徐家的养育之恩。” 女子不可思议地看着碧沙,简直要被气笑了,她满脸温柔而又咬牙切齿地道:“谁要去太子的选妃宴了!我是造了什么孽才碰上你这么个笨丫鬟!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不管这些了。你赶快先出来,我来帮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路上赶紧卖掉换银子,要不然我们俩走不到江南就得被累死!” 碧沙闻言赶忙用力先把自己的脚从一堆行李中拔了出来,然后手忙脚乱地理了理衣襟,小心翼翼地道:“小姐……你行吗……?” 女子忍住了再去数落碧沙的冲动,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狠狠地点了点她的额头,恨恨地道:“那还能怎么办,我不行也得上啊。” 说着,她豪气冲天地卷起了两只水袖,伸出两只藕白色的手臂,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十分吃力地将最上面的包裹抱了出来。 然而待她攒好了力气要去抱那第二个包裹的时候,却突然听见宅子里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而又让她牙痒痒的大吼:“来人啊,小姐跑啦!快把小姐抓回来!” 女子转瞬变了脸色,也顾不上什么行李不行李的了,一把拉过碧沙的手,拔腿就跑。 不过还没跑上两步,碧沙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她一边心疼着自己的行李,一边强撑着一口气吼道:“小姐,仪态!注意仪态!” 女子顶着满头的黑线,心道这丫头的小脑袋瓜是不是被浆糊糊上了? 宅子内的家卫已经追了出来,凌乱的脚步声在她们身后越来越响,他们手中举着的火把也越来越亮,甚至影子都已经映到了碧沙的前方。 女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仪态,胡乱拢了一下飘散的长发,手指微曲,放在嘴唇中打了个呼哨。 黑暗尽头,一匹枣红色小马疾驰而出。那小马看上去有些发育不良,恹恹地甩着尾巴,跑了几步就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女子瞬间十分后悔自己以前为什么要养这么一匹马,不过这个时候,她也不能再挑三拣四的了,伸手抓住缰绳,利落地一个翻身然后上了马。 碧沙在马下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有些为自己到底要不要上马以及该怎么上马犯愁。 不过片刻后,她便感觉到手上猛然一紧。原来是那女子将她拉上了马,她睁大了眼睛,惊呼着坐在雕鞍的后方。 女子头也不回,只喊道:“碧沙,抓紧了,别待会被甩下去了!” 碧沙还未来得及诚惶诚恐地应一声是,小马便撒开了蹄子拼命地往前方跑去。 这时节恰逢白雪飘落,天地一片旷远,虽刺骨寒冷却另得一番纵情之乐。 两人一袭浅粉色衣衫,在夜风中上下翻飞,如同落花片片,逍遥自在。 女子手握缰绳,秋水一般的眸中似倒映星光,熠熠生辉。北风拂面,快哉快哉,她不由得轻启贝齿,大笑出声,道:“江湖儿女本该当如此,我那几个叔父伯父休想困住我。” 碧沙却显然并不能体会她那江湖儿女的情趣,只是心惊胆战地揪住女子的衣带,高声问道:“小姐,你为什么不想嫁那九龙寨二当家呀?” 她边说便被灌入了满口的冷风,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只感觉到自己差点被吹傻了。 女子弯起眉眼,笑道:“我为何要嫁他?” 碧沙不解道:“我听说那二当家也是一表人才,这么多年虽然占山为王,却也没做过什么坏事,顶多是劫富济贫……而且他如今已二十六七,却一直未娶,身边也没个妾室,足以看出他不是花天酒地的人,这已经十分难得了,小姐还想求些什么呢?” 女子轻轻拍了拍碧沙放在她身侧的手,道:“你这傻丫头,怎么想的这么简单?”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且不论我同他之前根本就没有见过几面,根本谈不上相互了解,互生情愫。就冲我那些一点都不省油的叔父伯父将我许给他的用心,我就不可能靠近他一星半点。” 碧沙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何?” 女子眼中的光芒有些黯淡了下去,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我爹爹死了之后,徐家便已经一落千丈了。如今急着向匪寨邀功,实在让我不能不多想。” 碧沙道:“可是那九龙寨只是个地头蛇啊……就算把小姐许给了他们的二当家,对徐家又能有多大的好处呢?” 女子冷哼一声,有些不屑地道:“地头蛇?哼,凉州城原来可是长平侯的封地,若真是普通的匪寨,怎么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活这么久?” 碧沙道:“那小姐的意思是?” 女子道:“这匪寨的二当家……可是宁妃的义弟啊。” 一粒飞雪在碧沙舌尖化开,她吞下凉凉的雪水,恍然大悟道:“哦哦哦!我知道了,宁妃如今是炙手可热的宠妃,二老爷他们如今非要让你嫁给那二当家,可是想要讨好宁妃?” 女子张开一臂,尽情享受在冬夜中奔跑的快感。只是她的脸上虽笑容明媚,声音却浸着失望,“哪里有你想的这么简单?我们家那些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不会做这么明显的事情来砸自己的招牌。” 碧沙呆了一下,然后挠了挠头,道:“那我就实在想不通了……” 女子解释道:“这二当家虽然是宁妃的义弟,但宁妃在夺嫡里支持他在凉州的死对头煜王,所以二人很早便决裂了,如今示好九龙寨,没人会觉得徐家是在讨好宁妃。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当时煜王和宁妃看不上九龙寨,如今九龙寨却已经是今非昔比了,若我的消息未错,前几天他们还交锋了一次,煜王府都因此被烧得七七八八,不剩下什么了。” “一直以来,徐家除了爹爹这一脉以外,其余人都是煜王一派的。但奈何煜王从始至终看得上眼的,也不过是爹爹一个而已,他们拼命献媚,却换不来人家一句搭理罢了。 “如今他们趁着爹爹身死,逼着我去嫁给九龙寨二当家,一方面是想挂着徐家的名头替煜王向九龙寨示好,缓解煜王目前在凉州的压力;另一方面又是在变相地告诉煜王,虽然爹爹死了,但徐家的势力仍然是不容小觑的。如此一来,便能逼着煜王不得不重视徐家,他们踩着我青云直上,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碧沙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愣愣地点了个头,然后感叹道:“小姐懂得真多。” 女子怔了一下,失笑道:“懂得多有什么好,我倒也想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还省了不少的心。” 在碧沙同那女子说话的间隙,从她们身后突然拐出了一队骑兵。 为首者是个满头白发,马都骑不稳的老头,甫一见着那女子披头散发,马上狂奔,差点被气得闭了气,涨红着脸吹胡子瞪眼地道:“孽,孽子!成何体统!你们,快快快,快把小姐带回来!” 金铁相撞之声在四周粼粼响起,女子有些变了脸色,急急拍马狂奔。然而这匹枣红色小马俨然不是什么千里神驹,这么一催,它长嘶一声,竟跑的越发慢了。 女子皱眉,正不知该怎么办,又冷不丁听见身后一声惊呼。 她回过头一看,发现那是碧沙没有坐稳,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 她捂着脚踝,脸色十分难看,看样子伤得不轻。 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女子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满脸忧色喊着让她快走的碧沙,又看了一眼后面骑着马,胡子打颤地指着她破口大骂的那个老顽固,一时十分茫然,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在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辆玄色楠木马车悄无声息地从她身侧闪了出来。拉车的黑马身上泛着幽幽的冷光,仿佛在冷冽中带着几分高傲,一看就不是凡品。 车帘被轻轻撩开,一个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从车内传来:“上车。” ☆、映璧 那女子将将拉住碧沙的手两人一同登上马车,低着头面色不明的车夫便甩起了长鞭,缰绳中的黑马长嘶一声,往黑暗中疾驰而去,转瞬便将追兵远远甩在了身后。 车内燃着融融暖香,摆设雅致,甚至连角落的梁木上都雕镂着花纹,一看便是非富即贵。 那女子松了口气,拍了拍微喘的胸口,稍稍平定了心神。拉她上车的那只手收了回去,女子顺着手臂看了上去,这才发现一个眉目舒朗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男子长眉弯弯,眼角微翘,看上去有些眼熟。徐映璧思量了片刻,始终没能想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他,便眨了眨眼睛,两手交叠在前行了个平辈的礼,道:“小女子徐映璧,此番得以脱险,还要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 萧恒饶有兴致地托着腮,笑道:“徐映璧?倒是个不错的名字。徐姑娘不必多礼,照拂徐家嫡女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被一语点破身份,徐映璧颇有些惊讶,但她看了又看,觉得眼前这人不似坏人,便壮着胆子试探着问道:“公子这么说……想必是曾见过我了,映璧有些记不得了,还望公子提点。” 萧恒微微抬手示意二人暂且坐下,然后扬起长眉,淡淡地道:“十年前,我曾在徐老先生门下求学过一段时日,他是我的启蒙恩师。” 徐映璧皱眉沉思了片刻,十年前,那不就是大秦未灭之时吗,她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有些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嘴,惊呼道:“十年前……你是……恒哥哥?” 她身旁本还在因为脚受伤而疼得龇牙咧嘴的碧沙一听这话,嘴张得下巴都合不上了,有些眼泪汪汪地道:“小侯爷!?” 萧恒看着这二人的样子,淡笑着点了点头。 于此同时,些许复杂的情绪也涌上他的心头。过了这么多年,虽是早已物是人非,却还能再见故人,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命运的一种仁慈。 但徐映璧却显见得没有像萧恒这样想些有的没的,只是十分亲切地抓了抓萧恒的衣袖,道:“恒哥哥……” 萧恒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从谢渊之外的人口中听到过“恒哥哥”这个称呼,一时愣了一下。 话刚出口,徐映璧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不再是小时候了。她红着脸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侯爷不是应该在京城吗,怎么会到这凉州来?” 虽然萧恒是因为谢渊才到凉州来的,但他显然并不想把这件事扩散给更多的人知道,只是脸不红心不跳的搪塞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跟你细说。” 徐映璧一听这话有些不乐意,还想再追问些什么,萧恒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开口打断道:“今夜我来找你,是另有要事想请徐姑娘帮一个忙。” 堂堂侯爷,还有什么要让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帮忙的? 徐映璧狐疑着问道:“哦?是什么事?” 萧恒眯了眯眸子,从袖中拿出了一卷竹简,影影绰绰的灯火间依稀能看得见上面未干的墨迹。 这竹简一拿出来,徐映璧便感觉到事情有一丝不寻常了。 纸张早在大秦之前便已经普及到民间,若非要记载什么十分重要的事,一般人是不会用到竹简的。 她忍不住问道:“这是?” 萧恒将竹简轻轻放在腿上展开,利落地将它摊平,然后抬起眼帘看了看徐映璧,解释道:“徐姑娘不必惊讶,这是小清门寺的净空大师生前所拟的万民书,用竹简载下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万民书? 坐在旁边的碧沙闻言愣了一愣,她从小便听闻这世上还有万民书一物,也听过不少民间请命,使得沉冤得雪或是恶人得诛惠及老百姓的传奇,但她历经两朝,却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样好的东西。 这次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万民书,碧沙两眼闪着好奇的光,问道:“那这万民书……请的是什么愿啊?” 萧恒“啪”地一声将竹简合上,眼神在徐映璧和碧沙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轻飘飘地道:“杀煜王。” 平地一声雷,徐映璧惊得直接从软垫上弹了起来,高声道:“什么……?杀煜王?你疯了?” 萧恒似笑非笑地点了个头,然后极为轻松地肯定道:“你没听错,就是杀煜王。” 徐映璧恍惚间觉得这事有点梦幻。 向皇帝请愿杀死皇子,这怕是普天之下头一遭,也是天方夜谭到了极致。 徐映璧眼神复杂地看着萧恒,发现虽说他周身洋溢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气质,脸上的神情还有眼里透射出来的坚定光芒却不似作假。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拂了拂衣袖重新坐了下来,有些迟疑地道:“恕碧沙愚钝,实在不懂侯爷此举是何意图。还望侯爷指教。” 萧恒轻笑了一声,已然明白了徐映璧心中的顾虑。按理说,煜王在凉州干的那些黑心事她不可能不知道,说不定暗地里也在摩拳擦掌想着怎么治一治他。但不管怎么说,煜王都是皇帝的亲骨肉,而且还背靠着宁妃这课大树,若是真的想用万民书扳倒他,不仅十分不现实,而且说不定还会刺激的皇帝一怒之下牵连无辜百姓,最终适得其反。 但……万民书的作用可不止于此啊。 萧恒弯起指节,在摊开的竹简上轻轻扣了扣,道:“你放心,我本来就并不是真的想用这万民书置煜王于死地。” 徐映璧皱眉道:“那若不是要杀死煜王,何必要多此一举呢?不知侯爷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萧恒慢悠悠地道:“敲敲打打,大惩小戒罢了。呼延奕虽不算是个明君,却并不糊涂。一旦这万民书呈上去了,为了平息民怒,他怎么样都得对煜王打压一番做足了表面功夫才是。所以,这封万民书,只是一个引子罢了。京中的官员都是墙头草,只要这么一个引子,接下来的腥风血雨,本就不用我们多操心,到时候,煜王早晚会丢了在凉州城横行霸道的资本,这便勾勒。” 徐映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道:“那侯爷来找我……是希望我做些什么?” 萧恒将竹简推至徐映璧的面前,正色道:“我想请徐姑娘帮我将这万民书散出去,然后让尽可能多的凉州百姓在这上面签字画押。” 万民书须得一方百姓签字画押方才能被重视,从而被送至皇帝近前。但是若是想让凉州百姓冒着风险签署这样一封万民书,依萧恒在民间那佞臣的名声,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但徐映璧就不一样了。 徐继堂一生诲人不倦,桃李满天下,就算是在这僻远的凉州城,都有不少官吏或是隐士与他很有交情,因此,他在民间声望极高。 而徐映璧背着的徐家嫡女这么个身份,简直像是个通行证,让她去说服百姓,显然要容易得多。 况且,萧恒还有其他的考量。 若是真的由他自己出面号召百姓签了这么一份打压煜王的万民书,难免会坐实了太子派的名声,被人抓住结党营私的把柄,十分吃力不讨好。 沉思片刻后,徐映璧已然明白了萧恒心中所想,立马毫不迟疑地满口答应道:“好啊,侯爷便静待我的好消息吧。” 她从小便不顾父亲反对,云游江湖,也算是见了极多的世间冷暖,心中自有一个侠骨柔肠的梦,这么一趟差事交托给她,她其实还有点兴奋。 萧恒看着徐映璧闪着亮光的眼睛,嘴角一抽,心道这小丫头片子八成是把这件事当成一项美差了,看来是一点都不知晓这之后可能遇到的困难之处。 这么想着,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脑海,迎着徐映璧期待的目光,道:“那便拜托徐姑娘了。” 这之后,他顿了片刻,将竹简收起,然后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请徐姑娘帮忙。” 徐映璧忙道:“侯爷尽管说,只要映璧能帮得上的,定然在所不辞。” 萧恒有些迟疑地道:“上次九龙寨大肆攻打煜王府,煜王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将他自己的私兵拿出来反击,倒是很像是投鼠忌器的样子。所以我一直想着,这九龙寨是不是拿到了煜王的什么把柄,才让他如此忌惮,不知徐姑娘可不可以帮我混进九龙寨?” 徐映璧摇了摇头,道:“这……我实在是有心无力。说到底,我虽然和九龙寨的二当家有婚约在身,却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对九龙寨更是一问三不知,说不定连大门都找不到,又怎么帮你混进去?” 萧恒笑道:“这个不用你担心,只要徐姑娘同意,我自然有办法混进去。” 徐映璧道:“什么办法?” 被她这一问,萧恒的面色却诡异地有些不好看了。 他默了片刻,才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道:“若我未记错,今夜本该是徐姑娘的过门之日……如今局面一团乱,想来徐家的诸位家主也头疼的厉害,若是这时让我替掉你……他们应该也难以发现……所以不如,待会我扮做徐姑娘回府上……这样便能理所当然地进那九龙寨了……” ☆、九龙 徐府府门外,方才领着家卫去追回徐映璧的白胡子老头,也即徐继堂的二弟——徐乔亭,正跨着一匹小马满头大汗地在府前的石子路上团团乱转。 徐继堂身死以后,徐乔亭便如愿以偿地成了徐府的大老爷。担着这么个名头,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是享受着众人的追捧,过得春风得意。 直到今日徐映璧在他眼皮子底下逃婚这一闷棍打下来,他才发现,原来这小丫头片子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把他气了个半死。 其实说到底,他徐乔亭觉得自己也并非是个糊涂虫。主动将侄女嫁入匪寨,这在哪个世家都不是件光彩的事,他也知晓。 但如今徐家势微,若不走这迂回的路子既讨好九龙寨又讨好煜王,怎么为徐家的将来铺路?本来为了这等利益之事牺牲徐映璧,他心中还有些愧疚,因此特意将这迎亲的时间定在了大半夜,就是想要避人耳目,也好保下几分面子。 但这么一来却惹得九龙寨那帮子人精十分不满,早就明里暗里地给过徐家下马威了。如果此番再让他们知道徐映璧竟然胆大包天逃婚了,那还不得把整个徐家给端了? 他既火冒三丈,就忍不住要吹胡子瞪眼好好地找个人撒一番气。却没想到转了一圈他才发现,自家门口那几个扫雪的仆人早就已经躲得远远的了,那贼眉鼠眼的缩着头的样子看得他简直要一口气憋死。 好在就在这时,远处一个身披银色盔甲的家卫疾驰而来,面上一脸喜色,带来个好消息,“启禀大人,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徐乔亭登时喜出望外,提了提缰绳便要赶快去赢,然而刚走了两步他心里却又打起了鼓,这混账丫头刚才那么没命地要往外跑,会这么容易就跑回来吗? 不过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个问题,另外的麻烦事便又找上门来了。自家卫疾驰而来的方向的对面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好几户人家被吵得亮起了灯想要看个究竟。 徐乔亭也忍不住转过了头,只不过待他定睛一看,他便笑不出来了,原来,不远处正有一辆裹着大红绸缎的花轿一颠一颠地赶来,一看便是来迎亲的。 徐乔亭虽说心中一百个不愿意,却还是硬着头皮赶忙往那方向挪了几步。 一群腰悬佩刀的轿夫在他的面前堪堪停了下来,个个面色肃杀,不像是来迎亲的,倒像是来打架的。 为首的青年长相英俊,桀骜中带着一股子冷冽。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一跃而出,迎着月光在徐乔亭身上扫视了一圈,然后嗤笑了一声,有些傲慢地道:“你们小姐呢?” 徐乔亭被眼前这群一看便知不好惹的人吓的胡子抖了三抖,颤颤巍巍地提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二当家的再等一等……女子出嫁,总归是要矜持些的……慢些也是正常……正常……” 他可不敢和眼前这人实话实话,因为这是九龙寨的二当家,周迟。 周迟其人,不仅是宫中宠妃宁妃的义弟,而且素有神武之名,自九龙寨建立起十几年,他便将它变成了凉州当之无愧的地头蛇,也算是如今首屈一指的人物。 周迟显然不会相信徐乔亭这些糊弄的鬼话,而且当即便怀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些威胁的意味,道:“哦?矜持些?我可听说徐府嫡女自小闯荡江湖,性子十分野,何来矜持一说?依周某看,该不会是徐家看不上我这九龙寨二当家的,事到临头想要悔婚吧?” 徐乔亭心里骂着娘,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不满,赔笑奉承着:“哪里哪里,像周公子这般的人才,该是我们徐家高攀了。周公子看……要不要先坐下喝杯茶,我那侄女确实是十分舍不得娘家,如今正抱着奶娘在柴房里哭……耽搁了些时候实在是对不住……” 周迟不耐烦地甩一甩鞭子,刚想直接喊一句“搜人”算了,便看见一匹英武的黑马自徐乔亭身后闪了出来。 黑马之上,一人身穿火红嫁衣,盖着金线勾边的盖头,墨黑长发散散垂在身侧,掩映在夜色中的身影有些看不真切,却莫名地惹人注目。 周迟眼中闪烁着些许感兴趣的光芒,轻笑道:“若周某未认错的话,想来这位姑娘便是周某以后的夫人了?” 萧恒一边暗骂着媳妇你个头,一边尽量柔柔弱弱地下了马,迈着小碎步往前走去。 周迟眯了眯眸子,凝神看着他,然而随着萧恒走得越来越近,周迟的心里缓缓浮上了一丝疑惑,这女人……怎么这么人高马大的? 因为怕露馅,所以萧恒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能少说话便要少说话,此时更是只顾着闷头往那马车上赶。 周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感,纵马上前,一伸手拦住了他,试探道:“不知徐姑娘可还记得,周某曾与徐姑娘在京城中有过几面之缘,当时相处甚欢,徐姑娘音容笑貌更是令周某至今难忘。没想到如今你我二人也得以共结连理,想来也真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啊。” 说着,他又笑了笑,十分优雅地躬了躬身,继续道:“周某还记得徐姑娘有些体弱,不若让周某扶徐姑娘上车吧。” 萧恒停下那扭扭捏捏的步子,有点发懵,什么缘分,徐映璧不是说他们根本不熟吗? 他看着周迟伸出来的手,嘴角抽了抽,这要是真牵了手,传回去他也不用混了。 别无他法,萧恒干干笑了两声,压细了嗓子道:“周公子说笑了,夫妻二人在拜天地之前,不该有授受之举,小……女子儒林出生,还望周公子能圆了小女子这一个清白的愿。” 周迟还未反应过来这是哪里来的歪理,萧恒便已经一个健步冲上了马车,放下车帘之前,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将盖头揭开了一角,弯起嘴角,清风一般地笑了一笑。 别的不说,身为魏朝头等金龟婿,萧恒对自己的样貌……还是很有自信的。 果然,周迟猝不及防被这笑容晃了一下眼,那些怀疑的心思也瞬间一散而光,成了,这样的美人娶回家,管那些七七八八的做什么? 只有徐乔亭狐疑地盯着萧恒的背影,心中直打鼓,这怎么有点不太像自己那侄女啊?不过他看周迟仿佛喜欢地紧,便也识相地不敢再多说话,只是哆哆嗦嗦地退到了旁边,装出一副十分欣慰的神情,捋着胡子看着这一对……新人。 周迟对自己这未过门的妻子十分满意,大手一挥喊来小弟将一箱又一箱的彩礼从身后的马车上搬了下来,然后也不理睬那一脸谄媚的徐乔亭,悠悠地道:“走了,回寨子。” 轿夫得了令,立马高声吆喝道:“起轿!” 在颠簸的山路上不知走了有多久,直到萧恒都觉得快要睡着了,他才听到马车外周迟喊了一声“停!”,轿子被轿夫小心翼翼地平放在了地上。 萧恒掀开车帘,打量了一下四周。虽然已经入夜,九龙寨却仍旧灯火通明,各处都装饰地十分喜庆,不时还能看见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男子歪歪扭扭地在外面打醉拳。 萧恒镇定地下了车,还未来得及站稳,便立马有两三个仆妇并一个六七岁的小童迎了上来,十分热情地招呼道:“啊呀啊呀,夫人可来了,满门宾客可都在等着您呢!您呀,赶紧跟咱们二当家的去拜堂,拜了堂便能吃酒,散了筵便是洞房,今晚啊,夫人可尽欢吧!” 萧恒额头青筋暴跳,勉强忍住了把自己头上的盖头拿下来扔了的冲动,还拜堂呢,拜你姥姥的,要不是这九龙寨防的跟铁桶一样严实,连个苍蝇都飞不进来,他用得着出此下策吗? 不过好在萧恒只是这么想,却没敢真这么做,毕竟都忍了这么久,怎么都不能功亏一篑。无奈之下,萧恒只好咬咬牙再次祭出了杀手锏。 他伸出一只手放在唇边,压着嗓子撑了撑额头,语气低落地道:“方才这一路上颠簸地很,我实在有些乏了,不若周公子先去陪客,放我去歇息一会再到前厅去拜堂,如何?” 仆妇一听这话,有些急了眼,甩着大红手绢,道:“不行不行不行!夫人这说的哪里的话,待会若是误了时辰可怎么办?” 萧恒这辈子是没见过这么没有眼色的仆妇了,咬牙切齿地道:“我寻思着歇一会也死不了人吧?” 周迟:“……” 仆妇:“……” 这女人,怎么有点凶啊? 萧恒心头一跳,赶忙干笑着亡羊补牢道:“啊呵呵呵呵,我的意思是说……若是我乏了,心便不诚了,若是心不诚,拜了堂也求不到祖宗保佑,以后可如何跟周公子白头偕老?” 说着他还转向了周迟,有意无意地将垂下的碎发拢至耳侧,硬着头皮道:“你说是不是,周公子?” ☆、九宫 这套话乍听起来大义凛然,没什么问题,把周迟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粗粗一想,觉得十分有道理,便同样大义凛然地板起脸教训那仆妇道:“你没听见夫人说的什么吗?还不快安排下去?” 仆妇得了令,虽说满腹意见,却也不敢再多嘴,赶忙赔着笑领着萧恒进了寨子深处。一边走还一边想着,这新进门的夫人如此跋扈,以后恐怕有得她们这些下人受得了。 九龙寨所在的小华山其实是块风水宝地,据传,前朝永安帝的第一位国师,也即大秦中兴之相贺显,便化名为藏乌客隐居于此。 约五十年前,贺显功成名就之后,便辞官归隐,戴着一顶斗笠消失在了三月江南的一叶小舟之上。 后人在他所居草屋中的书案上找到了一纸文书,称百年之内,天下必乱,届时,得乌鸦者便可得天下。 如今百年未过,前朝已经不复存在。新皇呼延奕虽高坐龙椅之上,却摇摇欲坠,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想要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众人不禁唏嘘感慨,百年之内,天下必乱的预言似乎已经实现了。 于是,自四海天下,无数目光投向了小华山,所有人都想知道,乌鸦,到底是什么? 萧恒转过身回头望去,山路蜿蜒没有尽头,朦胧月色笼罩着缥缈云雾,如此钟灵毓秀的地方,谁能想地道也会是个匪窝呢? 他们走了约莫有一刻钟之后,便在一座看上去十分雅致的小楼前停了下来。走在前面的仆妇转过身来低眉顺眼行了个礼,然后恭敬地将萧恒引进了房间里。 萧恒隔着一层盖头打量了一下四周,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便淡淡地吩咐那仆妇道:“行了,你先下去吧,我歇一会就好。” 仆妇虽然面色有些犹豫,不过还是低着头答应了,道:“是,夫人有事叫我便好。” 见完了礼之后,仆妇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不过这仆妇虽看上去长得十分朴实,却并不是个省油的灯。除了门之后,她起先装作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候着萧恒,过了不一会,她却鬼鬼祟祟地支棱起了耳朵,偷听着屋里的动静。 做土匪头子的仆人,哪里能没有两把刷子? 然而,她听着听着,脸色就有些变了。这听了有约莫一个时辰了,房间里却越来越安静了,实在奇怪。 按理说,一个人总该发出点声响,且不说端茶倒水,磕磕碰碰,就是睡着了翻个身,她这双顺风耳也理应察觉得到。 踌躇许久之后,这仆妇实在忍不住了,便壮着胆子扣了扣门,低声道:“夫人。时候差不多了,再晚了,便是要误了和二当家的拜堂的吉时了……” 迎接她的是一片寂静,周围连个猫叫的声音都没有。 仆妇心中一慌,这下坏了,早便听说徐家的小姐性子野得很,该不会是这当口又要整些故事出来吧? 这么想着,仆妇便也顾不上什么上下有别了,赶忙推开门想要看个究竟。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和还泛着热气的茶水,至于那所谓的“徐家小姐”,则是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此时的萧恒,早便已经悄悄地溜出了那个房间。对于他来说,一旦进了九龙寨,避开个把下人的眼目便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了。方才他愿意在房中停留那么一段时间,不过是为了能把自己身上那身糟心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一身利落的青色武服。 此时的他,唇角挂着一丝浅笑,长发披散在肩上,优哉游哉地走在山路中。 在来这九龙寨之前,他便已经了解到,元齐早已经用了各种手段取代了原来寨子里的大当家,稳稳地坐上了头把交椅。依他那种多疑的性子,若是手里真的拿着关于煜王罪行的证据,必然是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因此,他只需小心些将这大当家的住处问出来,便能有初步的线索。 况且,今晚周迟成亲,凉州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会来他的宴席上捧场,势必鱼龙混杂,九龙寨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保证这之中一点差错都不出。所以萧恒达成目的的难度,无疑又简单了不少。 毕竟无论如何,他也已经在朝堂上混迹多年了,虽然平日里不喜欢同人虚与委蛇,也早就养成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此番进了这寨子,到处都是些憨头憨脑的小土匪,想要打探些什么,对他来说,简直是信手拈来的一件事。 于是,在他一路逮着人变旁敲侧击地多番探听之后,他终于将得到的信息拼拼凑凑完整地知道了元齐的住处究竟在哪里。 而此刻,他便站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小瓦房前,心中微微有些惊讶。 长满青苔的院墙,灰败的砖瓦……想不到元齐为了不引人注目,竟然真的会窝在这种地方,也算是能屈能伸了。 不过这些念头萧恒也就是想想便罢了,此刻无论元齐住的是个金屋还是个草房,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方才他用计支开了门口的几个护卫,现在他必须在这些护卫回来之前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萧恒眯了眯眸子,轻轻推开了门,然后又轻轻掩上。 房间内的摆设简单至极,一张楠木软床,一个摆着茶点水果的小桌,还有一张点着灯,凌乱地放着几本书的案几。 萧恒皱起眉思量了一阵,若他未猜错,元齐手里的,应该是修建皇陵过程中收支的真正账本。 毕竟其实在帝王的眼中,什么民能载舟亦能覆舟都是危言耸听,百姓的生死对他们来说始终是身外之物,真正重要的只有他们自己是否能长生不老,或者永垂不朽,这也是历代帝王之所以总是热衷于修建皇陵的原因。 若是煜王把主意打到了皇陵头上的消息让呼延奕知道了,则无疑是当头一闷棍,触碰了他的逆鳞,呼延奕就是有心包庇也必会为了自己的威严和永生严惩于他。 但是奇怪的是,萧恒绕着这房间翻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入目所及,仿佛只有几株兰花,几本散散乱乱堆积在书案上的佛经和字帖,再正常不过。 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萧恒看了一圈之后,竟然发现这房中连个暗格都没有,实在让他难以下手,难不成他的推测是错误的? 时间不等人,萧恒皱起了眉头,微微有些焦躁。 不过好在这些焦躁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萧恒,反而让他更为清醒了。他看着书案放着的寥寥无几的几样东西,心思飞速地转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几个仆妇扯着嗓子的阵阵高呼,“快来人啊,二当家的夫人不见了,快来人啊!”平地一声雷,原本因为入夜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寨子再次嘈杂了起来。 不过萧恒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一样,兀自镇定而平静地呆在元齐的房间里,轻轻弯起指节,在书案之上有意无意地扣着,而他的目光流连在其上堆积的几个砚台之上。。 想着想着,突然他便灵光乍现,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 低声道:“呵,我便说这里有鬼,想不到竟然是个九宫锁。” 没错,这几个砚台的摆放方式,真是像极了九宫锁,而机关之术,一直是萧恒的拿手本事。 所谓九宫锁,乃是一种极为巧妙的设计。只有当九宫格中那几个特定的格子受力,才能将其打开。一旦打开,便是“生门”开启,而若是想要强行破锁,“死门”自会开启,销毁掉九宫锁所连接的暗格。 萧恒凝神屏息,两只手上下翻飞,飞快着移动着书案上那四五个砚台。此时,他的脑内正疯狂地计算着最有可能是生门的那几种组合,想要解锁,没有捷径,唯有一个一个试下来,才能找到最终的“钥匙”。 偏在此时,门外一阵阵马蹄声响起,几声暴喝传入萧恒的耳中:“什么!?徐家那丫头跑了?你们怎么办的事,脑袋都不想要了是吗!” 有人扬起鞭子气愤地抽打了一下地面,继续道:“还不快给我找,还有你们几个,赶紧去禀报大当家的!二当家的方才喝醉了,现在已经不顶事了!我先说好,万一这徐家丫头是煜王那边混进来的奸细,顺走了寨子里的什么东西,你们的脑袋,都他妈别想要了!” 萧恒呼吸微紧,额头上几滴冷汗流了下来。已经快要到最后了,还是没有找到最终的“生门”,究竟是他一开始便想错了,还是最近运气实在太背了? “哒——哒——哒——哒——”脚步声一顿一顿地响起,一个阴鸷的男声传入了萧恒的耳中,有人在门外低声问着:“我这房间,可有人曾进去过?” 萧恒深呼吸一口气,没有办法了,这是最后一种了,若是还不行,只能暂时放弃了。 “啪嗒”,书案发出一声清越脆响,其一角之上,一块木板被生生弹了起来,萧恒瞳孔微缩,来不及细想,赶忙一眼扫过去,正在他意料之中,那里赫然躺着一本厚厚的,有些泛黄的账本。 ☆、伪装 看到这账本,萧恒便感觉心中一块大石头霎时落了地。看样子他并没有猜错,元齐手里握着的把柄,正是煜王私吞皇陵款项的证据,不仅是私矿,恐怕还有不少的真金白银,甚至是预备着的陪葬品。 萧恒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落雪山庄总是明里暗里地给煜王使绊子,煜王却一直都忍气吞声了。 他早便觉得这不是煜王的作风,如今看来其中果然有猫腻。 恰在此时,“吱呀”一声,门被不知什么人虚虚地打开了一条缝,不过下一刻推门的人似乎就被叫住了,停在那里低声地说着些什么。 萧恒不再迟疑,抓起账本转过身便扔出一颗“春雷”——火/药“砰”地炸响在红木的窗户旁边,窗户骤然被炸开,原本仅仅是若隐若现的窗外风景此时尽数展现在萧恒的眼前,借着弥漫的硝烟的掩护,萧恒单手撑着裂口处的墙面,轻轻松松地翻了出去。 站在门外的人正是元齐,这一声炸响猛然将他唤了回来,他二话不说便撂下了身边的手下,快步走进了房间。 此时的房间中一片狼藉,茶水打翻在地,纸册随处散落,九宫锁也被打开了。 到处都是刚刚被翻找的痕迹,元齐看着九宫锁下空空荡荡的暗格,心中一股无名业火生了起来,如此不做伪装,看来潜进来的人根本不怕他查出来到底是谁做的,或者说,那人只要拿到了那本账本,就已经完全成功了。 他眯了眯狭长的眸子,紧盯着萧恒消失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有如此傲慢随行的作风,又有这么高超的机巧之术,这人究竟是煜王那边派来的,还是……? 似乎有些头绪,却又抓不住…… 最终,他暗暗地吐出一口气,道:“封寨,挨门挨户地搜!” 萧恒刚从元齐的房间中跑出来,还没来得及喘上两口气,更没来得及仔细地研究一下那账本,便头疼地发现寨子中各处的小喽啰都骚动了起来,一个个扛起大刀,叽叽喳喳地乱叫着什么“封寨”,“抓人”。 萧恒“啧”了一声,皱了皱眉。 看样子,元齐恐怕已经发现了账本丢掉的事,依他那阴狠的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这样一来,如果他想要现在便溜出九龙寨,恐怕是有点行不通了。 不过,他扬了扬长眉,轻笑了起来,就算是封寨,难道就以为他没办法了吗? 既然不能出去,那他便不出去了。九龙寨这块风水宝地,不拿来做做文章岂不可惜? 一路梅林盛开相随,黑色的长靴踏在落花之上,沾染了些许清香。这场景十分熟悉,正是方才那仆妇为萧恒所引的路。 这里暂时还没有搜到,萧恒丝毫不着急,慢悠悠地散着步,直到听到有骂骂咧咧的人声传来,他才不紧不慢地加快了脚步,悄悄地溜达进了之前的房间中。 馥郁的熏香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摇曳的红烛勾勒出金色酒盏的轮廓,香罗软帐,烛泪涓涓,所有的一切都被掩盖在一种朦胧的氛围中,仿佛什么都看不真切。 萧恒放下床帘,静静地坐在床边,然后缓缓地勾起了嘴角,一个坏心眼的算盘已经成形了。 “砰”地一声,房间的门被人撞了开来。 萧恒转头望去,恰好看见周迟醉醺醺地闯了进来,顺道还砸坏了门闩。他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嘴里不清不楚地喋喋不休,萧恒听不真切,只依稀分辨得出有一句是什么:“都是一群吃里扒外”的败类,想来是不知道又在骂自己的哪些小弟。 萧恒隔着床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心道看样子这家伙也便是个不中用的酒坛子。 很快,周迟便摇着脑袋,晃晃悠悠地拿起了桌子上挑盖头用的金秤杆,微眯着眼半醉不醒地走到了床前,眼神迷离地道:“娘子,可等得急了吧。” 萧恒捏着鼻子皱着眉尽力地不去闻他那满身刺鼻的味道,然后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脚。周迟被猝不及防踢了一下,也不生气,还当是打情骂俏,更加笑眯眯地道:“呦,你这丫头还脾气不小,不过你放心,以后你若是跟了我,便是在这寨子里横着走也没人能说得着你什么,来,娘子,赶快跟我去拜堂,拜完了堂可才能洞房呢~” 萧恒冷笑了一声,再也不打算客客气气地了。于是,他顺手便抄起了床边小桌上的一碗已经凉下去的茶水,然后扬扬眉将它毫不犹豫地泼在了周迟的头上…… 周迟被冷水浇得一下子打了个激灵,酒也散了,脑子也清醒了。待他看清楚面前的人之后,登时火冒三丈,还伴随着一股油然而生的屈辱感,好啊,这厮好大的胆子,竟然把他当猴耍! 萧恒两手撑着床沿,笑眯眯地道:“周兄,醒啦?” 周迟咬牙切齿地道:“你是谁?怎么混进来的?” 萧恒笑得更加欢畅,仿佛眼角眉梢都浸润了笑意一般,道:“周兄这话说的不对,可不是周兄亲自迎我进来的吗,哪里是混进来的?” 周迟愣了一瞬,然后便反应了过来。这人竟然胆敢假扮成徐家的姑娘来骗他!此时,他回想起自己刚刚对那“徐家姑娘”种种献殷勤的姿态,直想回到刚才一巴掌扇死自己。 萧恒看着周迟变幻莫测的脸色,感觉颇为好笑,不过鉴于他这个罪魁祸首的所作所为实在恶劣,萧恒又忍不住有点同情周迟,只好憋着笑道:“周兄这么不待见我可真是让我伤心呢,毕竟我这次来,可是有件好主意要送给周兄的啊。” 周迟哪里能听得进去他说的话,举起腰间的佩刀便要气急败坏地往萧恒头上砍去。 恰在此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两个小土匪点头哈腰地进来,道:“打扰了,二当家的,大当家的非得让我们来您这搜一搜,看您这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小贼进来,小的们瞧一眼就走,您……在吗?” 周迟刚要出声让他们赶紧把萧恒带走,却猛然感觉到自己脖颈上汗毛倒竖。他有些惊慌地垂下眼,然后发现,不知何时,一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手持匕首的萧恒双眸中泛着幽幽的冷光,低声道:“让他们走。” 周迟刚想说一句凭什么,萧恒手中的匕首便又近了三分。于是他只好咽了一口唾沫,恨恨地看着萧恒,对那些进来搜查的小喽啰高声呵斥道:“搜什么搜,都给我出去,什么时候你们竟敢搜到老子头上了!” 两个小土匪被吓得噤了声,再也不敢说什么要搜查,忙不迭地从房间中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元齐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他道:“二弟何必动这么大的气,不过是走个过场搜一搜罢了,万一碰坏了什么东西都记在我的账上便是了,还是——” 他目光微闪,勾起嘴角道:“二弟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萧恒眼角的余光扫了过去,发现元齐正不顾周迟的反对缓缓地往这边走来。 萧恒冷笑了一声,然后危险地眯了眯眸子,一把揪住周迟的衣领,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了过来,顺便不由分说地一把抄起身后的枕头堵住了他的嘴。 周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低声从枕头下冒了出来:“你……你……想……干……嘛……?” 萧恒眨了眨眼睛,轻声细语地道:“周兄,你看,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 周迟狐疑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萧恒继续道:”你老老实实帮我混过这一关,我帮你把元齐拉下马来,如何?” 周迟心中微动,却还是沉下脸哑声道:“你是谁,我凭什么要信你?” 萧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手中匕首微移,在周迟的脖颈上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道:“难不成,周兄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看着那近在咫尺,闪着寒光的匕首,周迟的额头上冒出了几滴冷汗,全身僵住,不敢动弹。匕首的凉意透过层层的衣衫传遍了周迟的全身,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眼前这人,虽然时时刻刻都挂着一副戏谑的模样,但那玩味的眼神深处,却似乎总是在传达着危险的气息。 这样的气场,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元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片刻间他便走到了床前,然后虚伪地笑了笑,道:“二弟难道是这么早就睡下了?怎么这床帘都拉了下来?” 萧恒威胁地看了周迟一眼,周迟别无他法,只好有些狼狈地别过头,勉强撑出了一股气势,厉声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连我的新婚洞房之夜都要打扰吗?” 萧恒听了他这不如没有的解释,黑着脸暗暗踢了他一脚。 周迟立马恼怒地瞪着他,这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 恰在此时,床帘被“唰”地一声拉开。周迟还怔愣着未反应过来,萧恒便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到面前挡住了自己,并且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用匕首直接撕开了他的上衣。 于是,映入元齐眼帘的,便是赤裸着上身的周迟……还有微微露出的萧恒的一头长发…… 萧恒还嫌这场面不够刺激,悄悄使了个暗劲一拳打向了周迟的胸口。 周迟本就被扒了个措手不及,这一拳更是打得他直接懵了,于是他猝不及防间只能躲都未躲生生扛了下来,瞬间十分吃痛地倒抽了几口冷气。 萧恒立马乐呵了起来,心里十分满意,行了,这不就喘上吗? 门外站着的几个小土匪看到这场面,立马识相地齐刷刷地闭起了自己的眼睛,我的妈呀,这要不闭明天眼珠子就得被剜下来吧? 元齐本也没想到真的会看到这一幕,一时间感觉脸被啪啪打得生疼,面子都丢光了。于是他冷哼了一声便二话不说放下了床帘,然后有些恼怒地快步走到了门口,咬着牙道:“行了,看什么看,我们走!” 那几个手指偷偷开着缝隙的小喽啰一听被发现了,立马红了脸,傻笑着道:“嘿嘿,大当家的说的是,我们走,我们走,留二当家的好好洞房,嘿嘿,好好洞房。” 元齐:“……” 周迟:“……” 萧恒:“……” 我能宰了你们吗? ☆、折花 脚步声由近及远,萧恒侧过头去,隐隐约约看见元齐已经渐渐走出了房间。 周迟似乎也注意到了,便下意识地想松一口气,谁知还没等他松完这口气,萧恒的第二拳又打了上来,周迟一时间不明所以,却也被打红了眼,抡起了拳头就要和他对殴。 萧恒眼眸微眯,变拳为掌,接下了他这一击,随即便翻过身去,周迟立马不甘示弱地跟上,床板在两人一来一回之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两人你一招我一招斗了有四五十个来回,正在激烈之时,萧恒却突然停了下来,轻飘飘地隔开周迟的手肘,然后朝门的方向扬了扬眉,示意他看过去。 虽说周迟有些怀疑这厮是不是使诈,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别过头看向门外。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方才看了他们那一出戏之后,元齐仍旧没有放下心来,一直站在门外偷偷地听着屋里的动静,直到此刻才铁青着脸领着一帮小喽啰离开了。 周迟这才明白,萧恒方才与他打上那一架,只是要把后戏做足而已。 他不情不愿地收了手,省起方才萧恒的承诺,便有些猴急地问道:“说吧,长平侯,你打算怎么帮我把元齐拉下马来?” 萧恒听了却完全不急着答话,只不紧不慢地,脸色嫌弃地拍打着身上各处的灰尘,直到把周迟气的瞪圆了眼睛之后才晃晃悠悠地从床上跳了下来,道:“呦,周兄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被这么一问,周迟反倒愣怔了一下,然后诡异地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语气微软,半晌才嗫嚅着道:“你当年纵马折花,退敌千里之时,我便在京城禁军中……” 五年前,北辽铁蹄入侵,中原岌岌可危。本来北辽与中原便多有摩擦,不是什么大事,但坏就坏在新朝根基未稳,战备紧缺,武将们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时间边关告急,北辽势如破竹,一路打到了江北之地,仿佛眨眼间便能直抵京城。 朝中哗然惊惧,各派心怀鬼胎的官员们史无前例地统一了战线,一个接一个地跑到金銮殿前哭诉请求议和,想要保全自己那点可怜的身家性命。 敌兵未至,人心已散。呼延奕为此大怒,连开三日朝会不休,最终做出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决定——把当时尚未加冠的萧恒派去边关,整顿军备以期绝地反击。 众人皆对此嗤之以鼻,一个卖主求荣的佞臣能有什么本事,更何况还是个牙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子?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萧恒到了边关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不仅把凉州城的官兵们训得服服帖帖,为他马首是瞻,而且迅速将整个魏朝的黑/火/药牢牢把持在手中,设计出了数种所向披靡的火器,有的甚至能直接炸开北辽边城的城墙。 凉州的几个将领为此大喜过望,迅速协同萧恒建立了一支专门的火器部队,名为黑羽军,由萧恒亲自担任这只军队的统领。 虽然北辽人骁勇善战,却怎么也抵不过以一当十的黑羽军,一年之内便被灰头土脸地打回了老家,损失巨大,多个部落因此消亡,只好被迫投降。 相传当年在最后的决战中,萧恒曾带领着十个人,驾着一种上设炮台,名为“狼顾”的战车,一夜之间横扫了北辽一个近千人的营寨,简直如同阎罗再世。 从此,萧恒的名字,在北辽诸多部落中,成了一个噩梦一般的传说。 不过这些其实都算不得什么,萧恒最令人折服的,还是当年纵马折花的传奇事迹。 北辽退军投降以后,可汗无奈之下只好派自己的嫡子到魏朝的京城中请降。 这个嫡子为人精明,算准了魏朝新平,必然不愿意再轻启战端,张口便向呼延奕索要魏朝十分之一份额的阿伽梅岁贡,否则便要再重整旗鼓,杀回京城来。 这一下子把呼延奕急红了眼,阿伽梅是十分重要的战略物资,在本朝黑/火/药的炼制配方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不仅可以极大地提高火药的杀伤力,而且它的花和果实还可以入药,对多种疾病,特别是军中常见的外伤治疗有奇效。若是稍加调配,这阿伽梅还能制成贵族最爱的养生茶,几两花茶便能卖出千金高价。 这种东西,岂能是说给就给的?更何况中原本就不是十分适合阿伽梅的生长,仅有的储备又几乎在这一战中被掏了个空。 满堂文武在金銮殿上被气了个半死,那北辽嫡子如此狂妄地狮子大开口,看样子是根本没有把魏朝放在眼里! 可是气归气,这么些平时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到了关键时刻,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一句有分量的话来。说到底,他们都心知肚明,此战魏朝虽然赢了,却已经是伤筋动骨,完全是仰赖着军械上的优势才得以取得险胜,而那北辽蛰伏多年,究竟储备了多少阿伽梅,又究竟会不会孤注一掷一举端掉京城,谁也不知道,谁也担不起这个风险。 唯有当时刚刚十八岁的萧恒听罢,在寂静一片的大殿上轻笑出声,云淡风轻地道:“王子若真的想要阿伽梅,何必做这么多文章?萧某现在便能给你许多,十分之一,岂不太少?” 可汗嫡子没想到竟然有人这样回应,沉默了片刻讶异道:“哦?侯爷此话怎讲?” 萧恒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绛红色的朝服将他的身躯衬得修长而笔挺,长发垂在肩侧,呼吸间长长的羽睫轻颤,眼角微扬,眸光中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又仿佛幽深莫测,简直明光逼人。 他也不答话,只是随意地拂了拂衣袖,然后命内监去牵来一匹黑羽军的战马,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身上马,淡淡地道:“王子稍等,萧某去去就回。” 烈鬃黑马载着萧恒疾驰而去,那一抹红色的背影紧紧地牵动着众人的视线。可汗嫡子看着渐渐远去的萧恒,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不安。 不过这种念头仅是一闪而逝,他很快便紧攥着酒杯安慰自己——不能因为萧恒之前在战役中的表现凶悍便认怂。毕竟他为了这场谈判早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整个部落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绝对不允许失败。 半个时辰之后,可汗嫡子刚刚喝完一壶温酒,金銮殿外的一阵欢呼盛便传入了他的耳中。 萧恒眼角带笑,坐在马上飞驰而来。灿烂的日光洒落下来,将他的皮肤映成了淡淡的金色,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望去。 少年人身穿飞扬的红衣,墨黑长发在风中恣意飘扬,逍遥潇洒,风流至极,如同踏云追风般在百姓们的沿街相送中纵马高歌,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到了金銮殿前,萧恒便一个纵身轻巧地跃了出来,堪堪在可汗嫡子的面前停下,十分随意地将手中拈着的那一枝明艳而动人的阿伽梅抛到了可汗嫡子的怀中,勾唇有些魅惑地笑道:“喏,你要的东西。” 可汗嫡子掀起眼皮,强自压下心中的忌惮和异样,始终未去拿起那一支阿伽梅,只是阴恻恻地问道:“长平侯这是何意?” 萧恒扬了扬眉,淡淡地道:“王子竟然不要?那看样子王子是已经忘记了这枝阿伽梅的来历了。” 说着,他也不去理会可汗嫡子的疑惑,只是先慢悠悠地下了马,然后唇角带笑,从容地走到了大殿的中央,才转过头来看着可汗嫡子道: “若我未记错的话,三十年前,北辽便曾降于中原前朝了,当时的可汗迫于中原的压力为我们进贡了阿伽梅的种子,还亲自押送了自己的长子,将他软禁在大报恩寺中。我为王子摘来的这枝阿伽梅,便是当年的质子在大报恩寺中整日虚度光阴时栽种下的那一株……” 萧恒的声音虽不高却掷地有声,仿佛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可汗嫡子的胸口。他微微转过头来,完全无视了四周面面相觑的众人,只玩味地笑着,然后凑到他的耳边,仿佛耳语一般轻声道:“此番我纵马前去寺中,仿佛还能看到当年质子终老于大报恩寺中的模样呢……” 萧恒戏谑的语气中仿佛蛰伏着危险的猛兽,可汗嫡子大惊,瞬间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因为用力过猛,甚至踉跄了几步才稳了下来,面色惊惧地指着萧恒道:“你……你……你……!” 萧恒没事人一样转身落座,捏起面前的点心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你什么你啊?我寻思着,这一枝梅花,该抵得上那十分之一的份额了吧?” 可汗嫡子铁青着脸,嘴唇抖动着,半晌之后才终于艰难地道:“长平侯说的是……两国重修旧好,本不该为此等蝇头小利斤斤计较,是我……唐突了。” 说完之后,他认命而苦涩地闭上了眼睛,不去看周围的北辽侍从那或愤怒或怀疑或指责的目光,因为……他没有办法。 萧恒是在威胁他,而他,冒不起这个险。 萧家究竟有着怎么样的历史,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三十年前,便是萧家那雷厉风行的老侯爷将他们赶回了北疆的都城,逼得他们屈辱投降,彼时他虽未出生,却往往能从父亲的口中听到些许关于萧家的传言,他们拥有着一支又一支装备精良的火器部队,打起仗来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戮,北辽军士往往血流成河也不得进寸土。 三十年后,他清清楚楚地从萧恒身上再次嗅到了那种属于萧家的危险的味道。事实上,他毫不怀疑,若是他真的不识相地坚持要那十分之一的份额,萧恒绝对能当场宰了他,连终老山寺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他。 可汗嫡子松了口,一众官员顿时如释重负,守城的禁军听闻更是欢呼雀跃,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萧恒的声望一时间水涨船高,接近十年的时间里,人们第一次忘记了萧恒身上背着的弑君污名,甚至背地里还会偷偷称颂于他。 而彼时刚刚加冠不久的周迟,尚还是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当日恰好在金銮殿上轮值,那时的他,看着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萧恒,眼中满是艳羡和崇拜。 ☆、交代 于萧恒而言,纵马折花已然是年少时梦幻一般的往事,如今回忆起来,种种细节都仿佛笼罩在一层模糊的白雾中,没有什么是看得真切的。 说到底,他从未想过,自己年少轻狂的一番言行会给周迟留下如此深的印象,以至于直到今天,大报恩寺中那一株淡红色的阿伽梅都还绽放在他的心上,久久不曾枯萎。 追忆的话刚一说出口,周迟便反应了过来,又羞又恼地涨红了脸。 他其实本质不坏,如今落草为寇,也不过是被逼上梁山后的不得已之举,好男儿本就该纵横疆场,保家卫国,谁愿意顶着个土匪的名头在凉州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 九龙寨中叱咤风云的二当家,每每深夜梦回,其实也总觉得枉活一生。 不过,周迟这一点微妙的情绪完全不能让萧恒改掉他嘴欠毒舌的坏毛病。 听了周迟的话,萧恒眼中流露出一股奇怪的神色,毫不犹豫地补刀道:“那周兄可真是出息啊,当年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如今也混成了凉州城数一数二的人物,就算是我也轻易动不得,失敬失敬啊。” 周迟:“……” 虽然周迟脸色铁青,但这丝毫没有引起萧恒内心的愧疚感,他一点都不觉得浇灭别人满腔澎湃的感情是一件很缺德的事情,反而怡然自得地从床边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径直走向书案前,执笔挥墨写下了四个字:“过犹不及”。 笔行至最后一个笔画,萧恒看着未干的墨迹,微微笑了笑,转头看着周迟,眸中闪烁着幽幽的冷光,道:“如今的元齐,就像一个装满了火/药的鼎炉,只要一点火星,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毁了他……我为周兄献上一计,不仅能将元齐毁掉,还能将煜王毁掉……如何?” 周迟看着萧恒的神情,见他一头长发流水一般从肩头披散而下,眼角微扬,似桃花点缀,恍惚间仿佛重又见到了当年纵马折花的风流少年,一时竟忘记了该如何答话。 不过萧恒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轻轻折起方才的宣纸,将它放在身边的红烛的火焰中焚烧而尽,然后缓缓道:“既然周兄不说话,那我便当周兄默许了……” …… 一个时辰之后,萧恒骑着一匹白马,在周迟身边的护卫的掩护下溜溜达达地哼着小曲从九龙寨中出来了。 四野空旷,星光点点,一人一马,萧恒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天地逍遥任我游的嘚瑟,在山路上一颠一颠地走着,像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一样。 接到了手下报告的周迟简直恨得牙痒痒,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对这种事情上点心啊,难不成他以为瞒过元齐就那么容易吗? 于是周迟在本该快活似神仙的洞房花烛夜中不得不披衣起来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帮萧恒支开他所走的山路上元齐那些漫布全山的小弟们,差点一夜没能合眼。 约莫走了有两个时辰,萧恒便到了山脚下,一直等在这里的尉玄第一个捕捉到他的身影,立马领着几百影卫齐刷刷地跪下,高声道:“参加侯爷。” 萧恒摆一摆手示意他们先起来,然后对尉玄道:“怎么样,让你办的事情办成了吗?” 尉玄站的笔挺,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缓缓展开,语气铿锵有力,道:“侯爷请看,这卷万民书上,已经加盖了凉州三百官员的印玺,除此之外,小清门寺,太华剑阁,流火会,甚至问道盟等等,也都参与了进来,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徐姑娘已经收集到了凉州五千百姓的血书……我觉得,状告煜王,够了。” 状告煜王!? 这话犹如平地惊雷,在尉玄身后的几百影卫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饶是他们一向训练有素,沉默寡言,此刻也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萧恒伸出纤长五指,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竹简,一字一顿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的声音低哑而又沉着,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一下一下地打在尉玄的心上,他禁不住在心底苦笑一声,果然如此。 十年沉浮,放下的,是蒙尘的仇恨,拾起来的,是早就被小心翼翼掩盖的执念,萧恒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他抬起头来,看着萧恒,鼻子微酸,有些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尉玄才艰难地道:“侯爷……这条路,不好走。” 萧恒居高临下地觑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只不过,仅是那冷冷扫过的眼神,便凉得让尉玄这种常年刀口舔血的人都心惊不已。 不过萧恒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想,只是翻身下了马,有意无意地问道:“徐姑娘呢?” 尉玄敛了敛心神,道:“徐姑娘不想在徐家多呆,如今已经连夜赶往江南了。” 听到“江南”一词,萧恒挑了挑眉,有些不怀好意地道:“江南?我记得沈朝辞上次也说想到那里去赏玩一番。如此看来,是我错了,早知如此,该让你也跟着徐姑娘去算了,也省的你这张面瘫的脸天天在我面前晃了,哈哈哈哈。” 尉玄笔挺的背微微抖了一抖,却仍旧绷住了脸,一本正经地道:“侯爷,这种玩笑话以后还是少说为妙。” 萧恒一听,更加来了兴致,装作无辜的样子继续道:“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吗,你不想他啊?” 这话让尉玄有些狼狈,不过他的眼神还是渐渐温柔了起来,声音低低地缓缓道:“我何尝不想?但是……长离这种光风霁月,无所牵绊的人……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打扰他……” 长离,是沈朝辞的表字。 萧恒恨铁不成钢地道:“呵,想不到太华剑阁的小少爷竟然这么自轻自贱。背地里一口一个长离,见了人家的面却跟个闷葫芦一样,连句顺溜的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觉得自己有哪点配不上他了。” 尉玄抿了抿唇,道:“侯爷……强扭的瓜不甜。” 萧恒简直要被尉玄这话气笑了,指着他便数落道:“还强扭的瓜不甜呢,你倒是扭啊?依沈朝辞那一派潇洒的性子,你要是不说,他恐怕一辈子都察觉不到!再过十年,他自个找了个姑娘成了家,我就看你酸不酸!难不成你还真想守着你这点烂心思守到棺材里啊?” 尉玄倔强地别过头去,道:“别……侯爷,别说了。” 萧恒锲而不舍地道:“我要是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怎么着都得先把人拐到手再说!只要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尉玄不得不承认,听到这话的那一刻,他的心弦猛颤了一下。不过正人君子尉玄马上就回过神来了,然后迅速发现萧恒这就是典型的流氓论调,赶忙干咳了一声,道:“侯爷,看你这儿与我相谈甚欢,可是忘了你刚刚给小殿下下了香,把他骗走了……如今侯爷打算怎么收场?” 萧恒嘴角抽了抽,脸色一下子蔫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道:“走……我们回去……” 尉玄回忆了一番上一次谢渊同萧恒生气,萧恒那表面上毫不在乎,背地里抓耳挠腮的样子,十分同情地答道:“好,我这就去备马。” 萧恒回到谢府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淡红色的阿伽梅盛开在暖阳曦光中,为谢府增添了一层梦幻的色彩。 萧恒顾不上欣赏着美景,也顾不上自己一夜没合眼,抱着个暖炉便直奔谢渊的房间而去——果不其然,吃了个闭门羹。 冷风嗖嗖地吹着,坐在谢渊门口磨刀的陈五中气十足地对萧恒说道:“侯爷,来干嘛的啊,想看我杀猪呀?” 萧恒:“……” 跟在他身边的尉玄看着谢渊紧闭的房门,道:“侯爷,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小殿下,脾气再好的人……也该和你翻脸了。” 言下之意就是,这都是你活该。 听了这话,萧恒更加烦躁了,呛到:“行了行了,你他娘的快闭嘴吧。” 我自己清楚地很,还用得着你来说? 尉玄立马识相地闭了嘴,行吧,你是侯爷你说什么都对。 萧恒接过小厮递上来的暖炉,厚着脸皮敲了敲门,道:“阿渊,都多大的人了,别耍小脾气了,快开门。” 这时,一只白兔从走廊上一蹦一跳地走了过来,闯入了萧恒的眼帘。萧恒眸光一亮,继续道:“阿渊,你看!小白还在外面呢,你要是不开门,待会它饿死了都没人管!” 话音刚落,谢渊房间的门便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萧恒心中一喜,正要闪身进去,却悲哀地发现那门缝小的他根本进不了,反而是小白抖着腿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去,顺便还回头鄙视地看了萧恒一眼。 萧恒:“……” 房间内的谢渊此时正背靠着门,神情有些落寞。 其实,他也才刚刚醒过来不到一个时辰,不过,他几乎是一睁眼,便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想来是萧恒有事情要去做,嫌带着他麻烦,便把他扔下了。 说到底,谢渊并不是什么不懂事的熊孩子,甚至算得上是善解人意。 他十分清楚萧恒这么一个身份复杂的朝廷命官,平日里定然是少不了要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带着他多有不便,他并非不能理解。 然而,让谢渊气不过的其实从来不是萧恒不愿意带着他,而是萧恒对他的情绪和感受……根本就不在意。 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究竟有什么事……是值得他亲手点上那迷魂香的? 这举动太过伤人,以至于谢渊越想越气,忍不住便把萧恒关在了门外。 窗户沙沙作响,门外的萧恒不住地轻松咳嗽,虽是极力压抑,仍能听得见,谢渊不由得觉得有点心软,真要把萧恒就这样关在门外吗? 然而萧恒开口的一番欠揍的话又成功地击碎了谢渊心中的那一点柔软。 他抱起趾高气昂走进来的小白,踢了一脚门,恨恨地心想:“反正你自己的寒疾自己也不上心,干脆你就站在外面,自己冷上个几天算了。” ☆、黄粱 年关上的日子总是因为忙碌和喧闹而显得如同云烟一样,不经意间便来到你的面前,又在不经意间便逝去了。 这几日的凉州城,重又变得熙熙攘攘,早前歇业的铺子全部都张罗着一个挨一个地开了张,茶馆、酒肆、饭庄等相继飘起了炊烟。 黎民百姓全都掏出了家里的算盘盘算着去岁的花费,并且一点一点地计划着来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心着一大家子的生活,仿佛边疆的漫天飞雪也摧不垮这座小城浓重的烟火气息。 自那日萧恒从九龙寨回来后,已经过了有三五天了。 因为萧恒心中始终装着一点希望,所以他每天都要坚持在谢渊的房子周围溜达上几圈,要么边溜圈边吹上几支塞外的曲子,要么边溜圈边逗鸟逗蛐蛐,要么边溜圈边和陈五不亦乐乎地拌嘴,总之是不管做什么都要操着一副大嗓门,怎么动静大怎么来。 不过,谢渊这次似乎也是铁了心要和他冷战到底,任萧恒怎么闹,他都不理不睬,甚至这三天内,谢渊都没怎么踏出过自己的那一亩二分地的小屋子。 即便是碰上迫不得已要出门的事情,谢渊也是动不动就绕着萧恒走,若是不凑巧在这小小的谢府里两人打了个照面,谢渊便干脆目不斜视地跨过去,权当做没看到。 所以虽说这三天短得很,萧恒却感觉自己简直是度日如年,就快要被谢渊这小祖宗给折磨疯了。乃至于萧恒现在魔怔得看谁都用一副幽怨的眼神,活像是人家欠了他十两银子一般。 不过,时光总是如同白驹过隙,眨眼间,这短短的三天便已经过去了,原本遥远的上元佳节此时已经近在眼前。 魏朝的礼官把地方官回京述职的时间定在每年的二月底,若是算上长安到凉州的脚程,若到了上元,便也意味着萧恒马上就得回京城去了。 谢府的老仆听闻自家主子即将启程的消息,整日里长吁短叹。毕竟看着萧恒如今这病歪歪的样子,他是真怕萧恒还没到京城就两腿一蹬升了天。 好在萧恒自己倒是心宽得很,不仅回京的行李还堆在角落里,而且郎中辛苦熬出来给他养病的的汤药萧恒也是想起来才会大发慈悲喝上那么一两勺,临末了,还要嘲笑一番熬药人的手艺。 因此,事实上萧恒整日里其实不是在谢渊面前晃来晃去的,便是在磕着瓜子读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稀奇古怪的话本子,清晨读晚上也读,上午读下午也读,不知不觉间,萧恒书案上的话本子都已经堆成了高高的一摞。 上元的这一天,谢渊头一次没有在萧恒那臭显摆的萧声里面醒来,可算吃了一惊。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恐怕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第二反应便是想明白了,觉得萧恒或许早已经腻了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懒得再在他的面前找存在感了。 这么想着,谢渊微微有些失落,有些气恼地闷在被子里低声道,算了,这样也好。 不过,约莫到了酉时,也就是谢渊往常一个人在房间内读书的时候,他听见了几声敲门声。 谢渊有些奇怪,按理说陈五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他,而萧恒这种身份尊贵的人连着吃了好几天的闭门羹,想必也没那心思再拉下脸来找他了。 于是,谢渊微微皱起了眉,提高了声音问道:“是……谁?” 门外一阵沉着的男声响起:“小殿下,臣尉玄,有事参见。” 谢渊如今还不适应这什么小殿下的身份,身边也没有带个丫鬟小厮什么的,便自己起身想要帮尉玄打开门。 不过尉玄没等他打开门,便轻轻咳了一声,道:“小殿下不必出来了,臣只是想劝小殿下两句……虽说我不想为侯爷开脱,但有些事情,小殿下真的是不知道比知道为好,侯爷瞒着你,也是有自己的考虑的,毕竟,有时候仅仅是知道,便已经是一种罪过了……今夜上元佳节,戌时过半,侯爷在城郊的梦回亭中等你。” 听到梦回亭这三个字,谢渊的手骤然攥紧了书本,这个地方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能够确定,此刻这“梦回亭”犹如千斤巨石,重重砸在他的心坎上,让他感觉又疼又涩。 站在门外的尉玄等了半晌,没有等到谢渊的答复,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眼神中也难得地有了些许情绪波动,软下语气劝道:“小殿下,这些话其实本不该我来说,但恕下官多嘴,想要为侯爷说几句话……他,是真心把小殿下放在心上的,既然你们二人彼此在意,又何必搞得像如今这般别扭呢?” 这话听起来其实有几分不对劲,不像是来劝兄弟吵架的,倒像是来劝夫妻拌嘴的。想到这一茬,尉玄嘴角抽了抽。 “啪嗒”一声,清越的脆响自房间内传来,极像是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 尉玄心中一跳,他了解谢渊,若非这次萧恒做的太过分了,谢渊怕是连生气都不会生气,他有些不敢相信,难道这样向来好脾气的人,这次也被萧恒那老不正经的气得摔东西了吗? 好在下一刻谢渊的声音很快便传了过来,算是打消了他心中的疑虑,“多谢尉大人,我也能理解侯爷的良苦用心,你先走吧。” 听得出来,谢渊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是还算稳定,除了那句良苦用心他像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一般,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于是,尉玄稍稍放下了心。 这下子,既然谢渊都已经下了逐客令,话他也带到了,尉玄便没有什么理由再呆在这儿不走了,索性便转身离开了。 而此刻的房间内,谢渊正用一只手紧紧抓着桌子的一角,另一只手撑着桌面上艰难地支撑自己勉强站定。 看得出来,谢渊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疼痛一般,面色痛苦,眉毛皱成一团,额头上不住地冒着冷汗。 在他的脚边,一盏白玉茶杯已经被他失手打翻在地,暖茶的热气从地面氤氲而上,很快便消逝在空气中。 谢渊松开抓住桌角的那只手,微微眯了眯眸子,然后拿起地上茶杯的一片碎片,狠狠地在自己手背上割了一道,随后他便像是脱力了一般,背靠着案几滑落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感受到自己此刻的无力,谢渊掀起眼皮缓缓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羽睫轻颤,自言自语道:“落雪山庄的蛊,果然名不虚传啊。” 说着,谢渊便不知为何伸手轻轻扯开了衣领——那里,一朵艳丽至极的阿伽梅正肆无忌惮地绽放着,仿佛永远不会凋零一般。 谢渊自嘲地笑笑,心道,元齐,他同母异父的兄长,真是不可谓不狠啊。 其实,自打元齐第一次发现在梦回亭中彻夜等待的谢渊时,他便已经洞察了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谢渊而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大秦怎样,而是长平侯怎样罢了。长平侯过得好,无论皇室是哪一家,谢渊都高兴的很,长平侯过得不好,哪怕要他来坐这皇位,他也不愿意坐。 于是,若是元齐真的想将谢渊养在身边,并且利用他圈住那些前朝的遗老遗少们,他就必须要承担养虎为患的后果。 且不说有那无数皇室兄弟相残的前车之鉴为警,便是单单看那长平侯,当时恰逢打退北辽,意气风发,魏朝给了他无上的荣华富贵,怎么能指望他带着谢渊去复兴故国? 可是,元齐的性子继承了大秦皇室一贯的狠厉和决绝,他绝不允许养虎为患的事情发生。 所以,早在谢渊幼年时,元齐便在谢渊的身上种了蛊。 那蛊,名为黄粱,是南疆最为神秘的蛊术之一。 人之一生,譬如黄粱一梦,梦中尽皆繁花般美好,梦醒了,便全是虚妄,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深深的失落和恐惧而已。 据说这黄粱蛊虫极为狠绝而挑剔。 每到月中十五之时,黄粱蛊虫便会从长久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噬咬中蛊人全身的筋络,让他感受到锥心蚀骨的疼痛。 而且更为诡异的是,黄粱蛊虫可以唤醒人内心深处最为恐惧,最为不敢面对的记忆,将它“复刻”在中蛊之人的眼前,让他们在这一天,一遍又一遍地去感受那曾经真真切切的失落和疼痛。 另外,这种黄粱蛊虫其实只能在最为繁盛的阿伽梅树上生长。它们栖息在阿伽梅的花蕊中心,靠吸食花瓣生存下去。因此,凡是中了黄粱蛊的人,身上便会出现一朵阿伽梅的印记,平常呈淡红色,蛊虫作祟之时,便显出艳丽的血红色。 只不过若是强行将这印记用特殊的方法洗去,中蛊之人便会当场身亡,十分可怕。 此刻,黄粱蛊虫在谢渊的心底营造出来的场景,乃是一座送别的长亭,落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萧恒坐在长亭尽头,望着远处每一个过路的行人。 这些模糊的背影看上去都如此熟悉,却又……都不是他想等的人。 不过好在谢渊中蛊的时间还算不得太长,而黄粱蛊虫所造成的疼痛感和绝望感是随着中蛊时间的变长而加大的,因此,现在谢渊虽说并不好过,却也还受得住。 暖阳西斜,渐渐地落到了地平线之下。眼见着天色便暗了下来,昏黄的月色朦胧而温柔,洒落在庭院中央,为整个谢府增添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谢渊压下不断翻涌的疼痛感,抬头看了看月亮,然后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接着走出了房间,招呼近旁的小厮道:“备一匹马来,我要去梦回亭。” ☆、萤火 月上梢头,天色渐暗,看时辰,凉州似乎已经入了夜。 正值上元时节,城里早就解除了宵禁,此刻城里的各个街道上仍然是一派喧嚣,车马游人络绎不绝,百姓们也个个都走出了屋子,街上顿时更加热闹了。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悠长的钟声,满城的花灯仿佛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在这一刻纷纷燃起。时不时还能看到有焰火冲上云霄,五颜六色地绽放在夜空中,即便是行色匆匆的行人们也忍不住停下喝彩。 在这一夜,整座凉州城似乎都浸润在一种暖意融融,喧闹而热烈的氛围中,任谁也不忍心轻易去打破。 自谢府至城郊的梦回亭,其实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谢渊从府里出来后,瞧了瞧街道上这人挤人人挨人的架势,最终放弃了骑马,直接牵起了缰绳便径直往目的地走去。 若是让那些终日意难平的前朝遗老们知道如今谢渊这堂堂的前朝皇子,竟然自降身份来牵着马,还从善如流地在一群‘小民’中穿梭来去,肯定能气的胡子都掉了。 不过这些七七八八的顾虑对于谢渊这个已经当了那么多年‘小民’的人,当然不是事,他走在路上,到处看着风景,即便心里满是些糟心的事,也还感觉有几分怡然自得。 按话本子上写的,上元其实是个无比浪漫的节日。无数痴男怨女都会在这一天相遇并由此开启一段纠葛不清的旷世情愿。 因此,热衷于庆祝上元节的,一般都是些正值妙龄的青年男女。 他们手持着花灯,身着盛装,女孩子们还要点上些胭脂,戴上些珠翠,怀着一份甜蜜的期待,想要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寻找到自己一生的意中人。 然而,此刻,这种风气可算是给谢渊带来了老大一个难题。街道本就拥挤,谢渊又有着一副典型的老天爷偏心的皮相,自然是被无数人环绕着的。 因此,谢渊不仅要应付那面而来的人潮,还要着躲闪着无数暗送秋波的少女,说不定还要在心里盘算盘算今年该给谢府的那些下人结多少的工钱,因此这段时间着实是十分难熬。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谢渊硬着头皮挤来挤去挤了大半天,感觉自己快要被压成一个肉饼以后,他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街道的尽头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于是,谢渊立马毫不犹豫地翻身上了马,扬鞭一甩便不管不顾地往梦回亭疾驰而去,跟赶着去投胎的一样。 谢府的白马也不愿意给主人丢人,生怕不引起别人注意一样,先拼了命地长啸一声把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以后才肯跑起来。 于是,谢渊就收获了无数好长一会都锲而不舍追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姑娘们。 不过这样的时光持续地并不算久,梦回亭在城郊,很快谢渊便已经进入到了少有人踏足的地界。 表面上看,现在的他,一脸云淡风轻,仿佛对这次梦回亭之行毫不在意,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现在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说起来,就算萧恒今天没有让他到梦回亭去,他也是必须要去的。 毕竟梦回亭三个字对他而言,真的意味着太多的东西。 从懵懂无知的幼童到如今初谙人事的少年,谢渊一直都谨守着关于梦回亭的那一个诺,一守便守了十年。若是那个曾经的“恒哥哥”还没有回来,他为什么不继续等下去? 别说是十年了,哪怕是二十年三十年,谢渊其实也心甘情愿。 正值寒冬时节,一场落雪将将结束,呼啸的北风像刀子一样锋利,像是要毫不留情地在谢渊的脸上割开一道一道的口子。 随着寒风一起扑向谢渊的,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琴声。琴声苍茫而悠扬,却又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仿佛是在讲述一个沧海桑田的故事一般。 不知为何,谢渊莫名地有些被这琴音吸引,竟然用心地听了起来。 不过,他没有因此而慢下自己的脚步,仍旧催着马,跑得飞快。 终于,在那白马仿佛不要命般的一顿狂奔之后,梦回亭转瞬便近在眼前了。白马这次没有再作什么妖,老老实实地长嘶一声,在梦回亭的石阶前停了下来。 曲曲折折的长廊尽头,是一座一看便饱经风霜的亭榭。 亭榭中的萧恒来不及拨响最后一根弦,莹白五指顿了一顿,停留在弦上,继而有些讶然地抬起头看着站在亭外的谢渊,温柔地道:“阿渊,你来了?” 如水月光倒映在萧恒的眼眸中,将他的双眸衬得幽深而醉人,墨黑的长发从他的双肩上如流水一般滑落,松散地罩在了外袍之上,在月光下闪烁着淡淡的金色。 琴音戛然而止时,恰有一树落花被夜风吹散,坠落至萧恒的发梢,肩头和指尖,他本就好看,此刻着一袭曳地的华贵的水纹青衣,如同一幅画里的人一般,美的甚至有些不真实。 谢渊瞬间感受到自己的心“扑通”一跳,他虽向来爱粘着萧恒,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如玉雕琢的样貌,配上一颗通透磊落的心,简直令谢渊心惊。 这份悄然滋长的悸动太过陌生而震撼,谢渊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正在萧恒冷战,晕晕乎乎地便下了马,顺口便答道:“嗯,我来了……” 萧恒站起身,缓缓自长亭尽头走了过来。 看着谢渊这有些傻傻呆呆的样子,萧恒抿唇笑了笑,忍不住想要逗弄逗弄他,伸手便弹了弹他软软乎乎的侧脸。 谢渊这才恍然回过神来,看着萧恒,鬼使神差地就开口叫道:“恒哥哥……” 萧恒怔了一下,他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谢渊这样叫他了啊。 心中仿佛有什么地方塌陷下去一般,萧恒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谢渊的头。谁曾想仅仅是几日不见之后,谢渊的身量竟然已经差不多和谢渊齐平了。萧恒不得不收回跃跃欲试的手,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有些挫败地看了谢渊一眼,半晌之后才幽幽地道:“你呀,愣着干什么,跟我来。” 话音刚落,萧恒便从善如流地捉住了谢渊的手带他往长亭尽头走去。 冷冷夜色寒风之中,萧恒指尖的柔软和温暖恰恰戳中了谢渊的心窝,瞬间便传到了他的全身。他感觉心忍不住颤栗了一下,一丝诡异的红潮在他侧脸上弥漫开来。 谢渊终于从自己的反应中嗅到了一丝不正常,然而,心中某种又酸又甜的感觉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让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去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恒并没有察觉到谢渊的那一点异常,仍然紧紧地将谢渊的手握在手心,带着他来到了长亭的尽头。 不知何时,那里多出了一张小小的几案和两个柔软的蒲团。 案上摆着一把精致古朴的古琴,琴上已经积了些许的落叶和花瓣,仿佛已经在这里放了一段时间。 在古琴旁边,则放着两三盏茶水,一把刻刀,还有一个看上去即将成形的木雕。 两人紧靠着坐了下来。萧恒端起一杯热茶喝了几口,然后放开了谢渊的手。谢渊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一时感觉有些空,还很不适应,左看右看,只好拿起那个木雕,问道:“恒哥哥,这是什么?” 萧恒歪着头看着谢渊道:“我带你把它刻完,你不就知道了吗?” 虽是一句十分平常的话,萧恒的目光中却仿佛带着一分平常很难从他身上看到的认真。于是,谢渊直被看得有些败下阵来,狼狈地扭过头去答道:“好……” 得了回答,萧恒轻轻勾起了唇角,仿佛有些高兴,甚至带着些孩子般的得意。 谢渊虽有些奇怪,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却识相地没有多问。 萧恒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一下小案,然后才轻轻地将刻刀放在了谢渊的手中,接着极为自然地将一只手绕过谢渊的后背,将他圈在怀中,并且握住他的手,带着他,顺着木头的纹路开始雕刻了起来。 手艺活本就是萧家起家的东西,萧恒从小便接触这些,做起来得心应手,随着刻刀的转动,一片一片形状好看的木屑落在了小案之上堆积了起来。 他们手中的木雕仿佛也渐渐有了些能看的出来的形状,它身后的几片翅膀悄然地长了出来,薄薄的,带着几分脆弱的美丽。 虽然此刻是在正月的深夜,冷得吓人,萧恒这环抱的姿势,却让谢渊热的出了汗。 虽然他已经十分努力,却怎么也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木雕上,反而总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萧恒,淡红的双唇,浓密的眼睫,棱角分明的下颔线…… 这份心思谢渊虽然说不清楚,却莫名地有一点挥之不去的罪恶感。 落下的木屑渐渐地和落花枯叶混在了一起,分不太清了,而那木雕也已经将要完成了。 萧恒刻下最后一刀后,谢渊将木雕微微举了起来,看向萧恒,有些疑惑地道:“这是……萤火虫?” 许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萧恒感受着谢渊扫在他脖颈的温热的呼吸,感觉身体有点微软,只好放下刻刀有些不自然地答道:“没错,就是萤火虫。” 谢渊对着萧恒眨了眨眼睛,一线灵动的光芒在他某种闪烁,道:“那这木雕,除了观赏,可还有什么其他的作用?” 萧恒微微后仰,一只手撑在身侧,笑道:“当然有,可别小看这只萤火虫,这好歹也是用了萧家的秘术制成的。这秘术简单点说,就是如果你事先给这只萤火虫染上一滴某个人的鲜血,以后,只要点亮它,即便这个人走到天涯海角,你都能找到他。当然了,他也会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说不定也会自己来找你呢……” 仿佛是预感到萧恒要说些什么,谢渊缓缓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萧恒弯起眼笑了一笑,后仰的身体重新靠上了谢渊,并且顺势将下巴垫在了谢渊的肩上。 他眼帘低垂,目光无限温柔,覆在谢渊的耳边,语气又软又低,甚至带着几分认错般的讨好,道:“阿渊,之前都是我错了,原谅我吧。” “我把这只萤火虫送给你,以后,无论我到了哪里,只要你点亮它,都能找到我……” “就算你不想来找我了,我也会知道,一定会去找到你……” “再也不会让你等上那么多年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糖啦哈哈哈 我自己也很开心233 ☆、花灯 萧恒唇齿间温热的气息轻轻扑打在谢渊的耳后,痒痒的感觉让他那点莫名的心思忍不住翻涌起来,再加上萧恒向来擅长说这些哄人的甜蜜话,谢渊终于在这种攻势中败下阵来,忍不住呼吸一滞,鼻子转瞬便酸了起来。 心中积蓄已久的情感在此时泛滥成灾,泪水差点便夺眶而出,等谢渊察觉时,他的眼眶,已经红的不像话了。 说到底,他虽然隐隐约约有些预感,也设想过萧恒或许能放下身段哄哄他,却从未真的去奢望这样的设想有朝一日可以实现。毕竟,他一直清楚得很,他同萧恒之间,太多事情,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大秦覆亡之后,他早已不再是什么尊贵的皇子,甚至必须隐姓埋名,一辈子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而萧恒,却眉眼如故,如当初一般飞扬恣意,似乎无论是岁月还是苦难,都无法在他那颗七窍玲珑心中留下一点点的痕迹。 如此无牵无挂的人,谢渊又拿什么来奢求萧恒能把他放在心上,又凭什么,将他拖入所谓“前朝皇子”的泥潭中? 但是很可惜,老天爷偏偏很喜欢在打他一棒子之后给他一个甜枣吃,以至于让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希冀一直苟延残喘到了现在。 萧恒方才的话仿佛仍然回荡在谢渊的耳边,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这几天太魔怔了,以至于分不清现在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毕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萧恒这种热衷于蒙混过关的人来说,能说出今天这一番话实在是太难的了。 或许,这一次,便能用光谢渊一生的福气,以后,更是再也听不到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一丝戾气猛然袭上他的心头。他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恒,一字一顿地道:“恒哥哥,这可是你说的,你绝对,绝对不能忘记。” 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一股倔强而隐忍的光芒,满溢的泪水在长长的羽睫上轻轻地打着颤。看着谢渊这副咬牙强撑的模样,大魏有名的油盐不进的长平侯,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心疼。 于是,他鬼使神差般地拉过谢渊的手指,做出了一个让萧恒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十分羞耻的举动…… 拇指轻轻相印,萧恒回道:“好,我们拉勾,我保证,绝对不会忘的。” 肌肤相触之时,谢渊看着萧恒的目光极为认真而专注,仿佛那双眸子里,只能盛得下他一个人,又仿佛要把萧恒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刻进脑海里。 萧恒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忍不住微微侧过了头来。 这时候的萧恒,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年那个会甜甜地笑,会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喊哥哥,会动不动掉眼泪的小阿渊,真的已经长大了。 于是,一丝懊恼诡异地爬上了萧恒的心头。 或许,没人能想到,那个一向我行我素的长平侯,竟然有一天会在凉州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对着一个还未加冠的黄毛小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愧疚。 说起来,萧恒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虽一直把谢渊养在自己的身边,却从未能正正经经地正视于他。 或许是因为自小相伴,在萧恒的眼中,谢渊一直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饿了便给饭,渴了便给水,哭了便给糖就行了。这种心思到如今已经持续了十几年,以至于有时候萧恒心知肚明自己对谢渊做了烂事,也是敷衍两句便带过了,甚至从来都没有好好道过一次歉。 直到这一次,谢渊忍不住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萧恒才猛然发现,这下坏了,原来那些搪塞的法子好像都行不通了。 想到这里,萧恒终于忍不住暗骂了自己一句,你可真是个混球啊。 这时,谢渊似乎已经渐渐地从激动的情绪中平复了过来,他轻轻地松开萧恒的手,然后转过身将那只萤火虫放在手心,接着极其郑重地贴身收了起来。 萧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歪着头笑眼弯弯地问道:“阿渊,这个礼物怎么样,喜欢吗?” 谢渊转头和萧恒直直地对视,认真而又乖巧地点头道:“嗯,我很喜欢。” 他软乎乎的样子十分讨人喜欢,萧恒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然后道:“喜欢就好。不过……今天这么特殊的日子,我还给你准备了更好的东西呢。” 谢渊冷不丁被捏了一把,神情有些微妙地皱了皱眉,然后才看向萧恒,露出了疑惑的眼神,问道:“还有什么呀?” 萧恒挑了挑眉,看着谢渊亮晶晶的眼睛笑道:“别急,很快就能见到了。” 说着,他放开了被自己一直无意识地圈在怀中的谢渊,回到了自己的蒲团上,然后将修长五指轻轻放在了檀木古琴的琴弦之上。 一脉檀香散开,萧恒长长的眸子中倒映着满树绯红的落花,继而轻轻地拨响了琴弦,一根,两根,三根,一声,两声,三声……琴音如流水,悠远而舒缓,清越而纯澈。 谢渊本以为他是要弹一首曲子,然而没想到他抚弄了几下古琴后,便停下了手指。伴随着琴音的缓缓消逝,四下里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紧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在长亭的远处近处响起。 谢渊还未来得及去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便瞧见在长亭的回廊两侧,一道道的焰火正冲上夜空,伴随着“嗖嗖”的炸响声,在浓黑的夜色中绽放出了最璀璨的光彩。 谢渊从未想过萧恒竟然能有心思准备这么一出,惊讶的不行,而那五颜六色的焰火也十分好看,谢渊很快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微微仰起脖子看向空中。 明亮的焰火在他的眉梢眼角上洒下了点点碎光,暖光裁剪容颜,正是少年最好的模样。 他忍不住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回廊的栏杆旁边,然后往外望去,想要看个清楚。 谢渊虽然没有说什么,眼中映出的欣喜神色却骗不了人,清楚地表达了他的喜欢。 看着这一幕,萧恒有些洋洋得意,撑起下巴问道:“好看吗,阿渊?” 谢渊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点点头,微红着脸道:“好看,这些真的都是……你准备的吗?” 萧恒走近他,拍了拍他的头,毫不留情地呛道:“什么话,当然都是我准备的了。说起来,往常的上元夜,你都是窝在梦回亭一步都不肯挪的,还没好好地看过烟花吧。” 的确,谢渊以往是没怎么看过烟花的,更别说如此绚烂的烟花盛会了。此时,他的注意力大半已经被空中连续不断的火树银花所吸引,眉眼间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些属于少年人的好奇的神色,左看看右看看,忙的停不下来。 趁着谢渊这会没注意,萧恒悄悄抬起手,对自己那些放烟花的手下打了个暗号。趴在野草中的勇士们立刻会意,纷纷默契地停下了手中的烟花。 烟花燃尽的灰烬尽皆落下,谢渊先是一愣,接着有些怅然,这么快便结束了,果然焰火这种东西,都会是短暂的。 这时,勇士们已经准备好了,对视一眼后齐齐点燃了手中拿着的东西。 于是,在谢渊讶然的目光中,一盏盏流光溢彩的花灯乘风飞上了夜空,如同远天的星光,又如同展翅的鸢鸟。 更令谢渊动容的是,细细看去,那些花灯上的图案,竟全都是绘的他自己,或坐或站,或笑或闹。 灯火耀眼,直接透进了谢渊心底的最深处。 他侧过头,看着萧恒的侧脸,清晰地感受到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已经牢牢地落地生了根。 许是感受到了谢渊投过来的目光,萧恒也侧过了头,指着十里漫天的花灯,笑道:“阿渊,上元佳节,许个愿吧。” 立马有几个爱起哄的勇士嚷着道:“对呀,小少爷,许个愿吧!一年就过这么一次上元节,不好好乐呵一番怎么行?” 谢渊有些不好意思,若他未记错,在上元节的花灯下许的愿,多是离不开情情爱爱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立马有人笑着对他说道:“哈哈哈哈哈,侯爷画的花灯在京城可是千金难求,这一次咱们放飞了这么多,许愿肯定灵!小少爷要是没有心上人,不如许愿让我们这些光棍今岁都娶到媳妇吧!” 长廊另一侧有人不服道:“你这莽汉子快闭嘴吧!我像小少爷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娶了我家那口子,如今小少爷也早该有心上人了!” 有人接腔道:“是啊,小少爷,快别害臊了,许愿许愿,连个愿都不敢许,还怎么把人抢到手?” 看这情势,谢渊知道这次怕是推辞不了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萧恒,不知为何,他的心中似乎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让他对着萧恒许下自己的愿望。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走上前一步,迎着萧恒微讶的目光,轻轻牵起了他的手,语气认真地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许愿,望侯爷……” “此生安好。” 手下们听了顿时愣怔了一晌,然后一个汉子立马瞪圆了眼睛道:“小少爷这许的哪门子的愿,和心上人有什么关系吗?这样子以后怕是真的讨不到媳妇了,我们还怎么吃喜酒呀!” 萧恒有些好笑地抽出自己被谢渊牵起的手,指着那汉子数落道:“行了,你们倒还闹起来了,别难为阿渊了,这么小的年纪,从哪里来的心上人?这样也好,拿花灯来孝敬我,还是阿渊有心。” 众人一下子没搞明白为啥他们就是捣乱,谢渊就是有心,细想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一齐哄笑着嚷嚷萧恒太过偏心。 不过这时,一个身着玄色武服的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打断了他们。那人看着这么热闹的场面,面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不用看萧恒都知道,这冰块脸,肯定是尉玄了。 于是,尉玄便端着一副八风不动的冷静面容走到了萧恒的近前,点了个头,然后道:“侯爷,时辰差不多了,九龙寨的人已经到了皇陵。”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忘记说了,我把朝代改了个名字~ 前朝是秦,现在是魏~ ☆、狼顾 萧恒听了,动作不由得顿了一下,继而极尽温柔地笑了起来。 谢渊同众人看着他那昳丽的一笑,瞬间感觉脊背发毛。因为他们都已经跟了萧恒这么多年了,心里十分清楚,只有当萧恒在酝酿着什么危险的想法时,他才会像这样笑——仿佛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温和,偏偏那眸子深处,又散发着幽幽的寒光和冷意。 夜色寒凉,滴水成冰。许是察觉到自己给众人带来的不适,萧恒缓缓收起了自己的笑,继而轻轻吐出一口白气,自言自语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啊。” 虽然萧恒的声音已经放得极低,谢渊却还是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 他悄悄地垂下了眼帘,如今看来,那一日自清门寺中回来之后,萧恒的确是去做了不少的事,只是,他都不知道罢了。 说起来,不知自什么时候起,他便一直隐隐约约地感觉,萧恒的身上,那种令人看不透的气质仿佛又多了几分。这几日以来,谢府中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其中更是有不少人周身都洋溢着江湖儿女的洒脱和匪气,不像是魏朝的那些官场人士。 谢渊向来灵透,这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便已经足够他顺藤摸瓜猜出萧恒心中所想了。 看来,那日净空给他的两条路,萧恒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原本正在沉思之中,远处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却突然传入了他的耳中,谢渊循声望去,触目所及,只见一片黑压压的军士正如潮水一般往这个方向涌来。 而方才站在梦回亭外又是放烟火,又是放花灯,闹腾个不停的汉子们此时也安静了下来,气氛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静默,只有大地的震颤在不断地提醒着谢渊——山雨欲来风满楼。 四方纵马前来的军士们顷刻而至,密密麻麻的人潮让人看得心惊。 自东边,一人一马当先,几息之间便疾驰至萧恒的近前,紧接着二话不说便翻身下马,尘沙自他身后扬起,他单漆跪地恭敬地行礼道:“侯爷,黑羽军骑兵左部已经集结完毕。” 这人虽其貌不扬,声音中却自有一股金铁之气,字字都透出一股常年刀头舔血的气势。 同时,自南面也有一人已经狂奔至萧恒面前,战马扬起前蹄,对着萧恒长嘶一声,萧恒纹丝不动。那人勒住缰绳,立马跪地道:“黑羽军右部集结完毕,只要侯爷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兄弟们也在所不辞!” 在他身后,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久久回荡不息。 而最令谢渊惊讶的是,先前那些一直在说笑起哄的红衣汉子,看上去好像也不是什么善茬。只见他们交换了几番眼色,便不约而同地撕裂了身上裹着的长衫,露出了里面银灰色的盔甲,为首那人扯着嗓子吆喝道:“黑羽军步兵部,今夜唯侯爷马首是瞻!” 呼声响彻云霄,伴随着金铁摩擦的粼粼声,战马不安分的长啸声,空中花灯破碎的炸裂声,尽数灌入萧恒的耳朵,这实在是……一场震撼之景。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那些流传在民间的,关于长平侯的传说一瞬间全都乍然活了起来。 事实上,就连萧恒的那些死对头们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活的像一个传奇。十二弑君,卖主求荣,自此青云直上,未加冠便成了烽火署的统领,掌控着大魏所有的军械,不仅如此,更是为魏朝建黑羽军,退敌千里,折花退辽……即便是佞臣又如何?这样的功绩,又有几人能做到? 正如此刻,成千上万的黑羽军尽数聚集在梦回亭这小小的地方,而让骄傲的他们弯下膝盖的,不过是萧恒一句简简单单的命令而已。 谢渊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萧恒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然而,作为当事人的萧恒,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不紧不慢地伸出裹在袖中的手,接住了近旁的一盏花灯。 夜风拂过,焰火明明灭灭,不停地闪烁着。 萧恒再次松开了手,将它放飞。 花灯颤颤巍巍的随风而上,但片刻之后,它便“啪嗒”落在了地上,最后的光亮也掩埋在了泥土中。 恰在此时,萧恒轻轻开了口:“走吧,我们也去皇陵。” 话音刚落,副官便为萧恒牵来了两匹马。他拉起其中一匹的缰绳,转身面向谢渊,扬了扬下巴,道:“喏,阿渊,上马?” 谢渊还未从十里华灯的浪漫中回过神来,便猝不及防被一群铁血军士吓了一跳,好容易平复了心神,却又不知为何被萧恒强推着上了马,一时有些发懵。 他坐在马上,愣了半晌后终于有些清醒过来,看着萧恒问道:“恒哥哥,你说的皇陵,是望陵吗?” 前些年呼延奕不知道在哪里看上了一个民间巫师,将他带回来封做了国师,这国师十分热衷于为皇帝洗脑,整日里不是占卜这个,就是占卜那个。 本来这些事情,顶多收到些朝臣的唾沫星子,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坏就坏在,这国师实在不安分得紧,坚持向皇帝进言说是凉州小华山乃是难得一见的龙脉,死后长眠于此便可保魏朝永垂不朽。 呼延奕那厮这几年显见得昏庸起来,一来二去竟然相信了这番说辞。 于是这个曾经推翻大秦,叱咤一时的神武帝王便做出了在凉州这种边疆重地给自己修坟的荒唐决定。这坟,便叫做望陵,望长安,岁岁长安。 萧恒先是翻身上了马,然后才不清不楚地“唔”了一声,算是对谢渊的回答。 谢渊心中一瞬间闪过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看萧恒这样子,怕不是要去把那望陵一锅端了吧? 说起来,自望陵修建以来,凉州这荒郊僻野的地方,便俨然成了一块香饽饽。 各个世家为了讨好皇室,搜罗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往那望陵中送,很快便把与望陵相关的所有差事都打造成了油水肥厚的闲差。 历来像这样的差事,若是不放在皇帝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那必然是要出大乱子的。 如今的凉州,便是人人都想在监工望陵的煜王手底下做事,因此个个争相巴结讨好他,导致凉州官场贿赂成风,更导致民生乱的一塌糊涂,百姓有了问题也解决不了,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而比这更为严重的是,凉州城内的人口本来就不多,男丁更是少的可怜,如今大部分都被抽调去望陵做工,还不明不白地被坑死了一大批,于是根本没有青壮男丁能够补足凉州的军队,这就使得那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北辽便重又变得蠢蠢欲动,边境十分不安定。 可就算是如此,若是萧恒真把那望陵一锅端了……怕是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用的吧? 想到这里,谢渊烦躁地微微摇了摇头,一点无可遏止的戾气蔓延了上来。他真的不明白,萧恒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置于这种险地? 然而,萧恒似乎完全没有自己是在乱来的自觉,反而坐在马上十分悠然自得地张弓搭箭,对着凉州城的方向,稳稳地射出了破空一箭。 他手中的箭颇为不寻常,乃是为黑羽军特制的“火箭”,名为“神火飞鸦”,可以射到极远处,落地之后,还会瞬间爆炸。 此刻,“黑鸦”全身浴火,尾部流光在夜空中拖出了华丽的光耀,十分引人注目。 黑羽军顿时沸腾了起来,仿佛一只沉睡已久的雄狮,终于在此时苏醒了过来。 与此同时,天边传来了一声轰然巨响,不知何处发出的火光霎时照亮了前方的半片天空,紧接着滚滚浓烟冲天而起,仿佛要遮住整个凉州。 萧恒提了提缰绳,稍微慢下步子,抬头看了看那巨响传来的方向,道:“看样子周迟现在已经带兵打进望陵了。” 谢渊猛地转头望向他,喃喃道:“周迟……?” 萧恒不言。 电光火石间,谢渊似乎明白了萧恒的考量。 若他未记错的话,这周迟……应该是九龙寨的二当家。 若是萧恒这种朝廷命官端了皇陵,那他自然是难逃一死的,然而若是这件事是由一个劫富济贫的匪寨做出来的,那性质便大不一样了…… 怪不得这一次黑羽军来了如此多的人,却始终没有挂上凉州的军旗。 黑羽军一路疾驰,很快便来到了望陵近前。 沿山麓蜿蜒而上,是一座富丽堂皇砌成的宫殿,殿门前,周迟和煜王的两方人马混战成一团。而在殿门两侧,两只被挖掉眼睛的玉麒麟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神色不悲不喜。 无论是周迟手下的人马还是煜王手下的人马都死伤惨重,鲜血洒满了整座小华山,枯草都被染成了红色,看得人触目惊心。 正在持枪奋战的周迟眼尖地瞧见了萧恒,一个寸劲便挑开了身旁的人,纵马走到萧恒的面前,面色有些悲恸地道:“侯爷,死的人太多了,我们根本攻不进。” 萧恒坐在马上,随手射出三发流火的箭,几人应声而倒。 他皱了皱眉,道:“怎么会攻不进,煜王把自己养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私兵也带来了吗?” 周迟点了点头。 萧恒停下手中的箭,轻轻笑了笑,道:“这样也好,也该是时候把‘狼顾’拿出来用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PS:文里可能会提及大量火器 大部分都能在明朝的火器中找到原型~ 这里的神火飞鸦也是明朝的一种火器 ☆、为他 周迟猛地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萧恒,不可置信地道:“狼顾!?侯爷,你说真的!?” 这两个字像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几乎是在萧恒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兴奋的火苗便从周迟的眼中噌地冒了出来。 萧恒挑了挑眉,那一贯清风明月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玩味的表情。他只淡淡地看了周迟一眼,然后有些讥讽地掀了掀眼皮,反问道:“你说呢?” 周迟却完全没有介意这人有些欠揍的表情,反而兴奋地差点从马上跳下来。只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萧恒,眼里冒着光,直到把萧恒盯火了,他才好不容易地按捺住了自己激动的心情,满脸涨红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侯爷?能让我试一试吗?” 事实上,无论是美酒还是美人,都没有狼顾这两个字更能让中原男儿心潮澎湃。 五年前,北辽入侵北疆。骁勇善战的异族人在魏朝的土地上如鱼得水,所向披靡。边疆尸横遍野,却始终挡不住他们侵犯的铁蹄。 紧接着,朝廷一纸调令,将萧恒千里迢迢自京城送往凉州。凉州守军看着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如死灰。 对于这群视死如归的边疆守军来说,死并不可怕。他们难以忍受的,是即便他们为了守卫国土付出了鲜血和生命,北辽的那群杂碎仍然会统治中原,践踏他们的国土,凌辱他们的妻儿。那样的话,一切的牺牲都没有任何意义。 初初到了凉州的那几天,看着毫无斗志的凉州守军,萧恒冷笑了一声,把他们晾在一边,只带着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两千黑羽军上了战场。 就在众人以为他这次死定了时候,萧恒却出人意料地,以两千黑羽军全歼了北辽一万兵马。凉州哗然,朝廷哗然,北辽惊惧。 而在这一战中,起了决定性作用的,便是萧恒一点一点亲手修改制造的狼顾战车。 狼顾之相,反顾而身不动,如同凶狠的恶狼盯着猎物,心狠手辣,势在必得。 它既可以作为火炮而用,又可以作为观察战场的千里眼而用,更甚而若拉起它铁质的篷顶,便能成为一道坚固的盾牌,即便是黑、火、药都难以炸开。 在装备了狼顾战车的黑羽军面前,北辽士兵根本毫无抵抗之,节节败退。 本来,作为土匪头子的周迟是绝无办法接触到狼顾的,毕竟这是皇家独有的军事力量,但是现在,一个能亲手去驾驭狼顾战车的机会就在眼前,这实在是让周迟激动不已。 萧恒淡淡地瞟了一眼周迟,也许是因为身处战场,那眼神中似乎蕴含着无限寒意。 周迟心头一跳,暗道:“这下可没戏了。”然而就在他已近泄了气的时候,萧恒却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然后道:“好啊。” 周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恒。 真的吗!?真的吗!?他真能摸到那狼顾战车!? 不过还不待周迟平复下自己那不知所措的心情,他胯下的战马便长嘶一声,地面似乎轻微地震动了起来。 顺着震动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尘土飞扬,几十辆战车黑压压地辗了过来,黑色玄铁在月光下泛着荧荧的冷光,平添一分肃杀。 萧恒招了招手,立马有一小队人从他身后的黑羽军中纵马而出,向他抱拳行礼,然后向着那些战车的方向纵马而去。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没有见过狼顾的,传说中力挽狂澜的战车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们个个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它们的外观同一般战车无二,只是在车前的横杆上多了一个转轮,一门火炮,还有一个长长的筒状的东西。谢渊曾经在落雪山庄见到过这个东西,透过它,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远方的东西,因此便唤它做千里镜。 谢渊正愣着神,突然感觉到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顺着指尖似乎有着微弱的电流流过他的全身。 他不禁转过头去,冷不丁便看见萧恒的脸紧贴在他的耳边,面色难得地有几分认真,道:“跟紧我。” 热气扑面,看着萧恒的侧脸,谢渊瞬间感觉自己的整个耳朵都变得酥麻了起来,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这是战场,瞬息万变,他还来不及去体会自己那微妙的心情,便不由自主地拉紧了马缰绳,紧跟着萧恒向前方狂奔。 刚一靠近这些增援而来的狼顾战车,萧恒便翻身下了马,拽着谢渊跳了上去。 这狼顾就像是地面上的一个高台,站在上面,甚至不需要透过面前的千里镜便能将整个战场一览无余。 到处都是倒下的尸体,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四周充斥着凄厉的尖叫声,愤怒的嘶吼声,悲伤的嚎哭声,这一片苍穹之下,是杀戮的天地。 这惨状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的冲击是巨大的,他不禁无助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给自己一点安慰,然而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怎么都用不上力气。 萧恒轻轻伸出一只手,修长五指覆上谢渊的双手,轻轻地放在了车前横杆上,一阵暖意从他手心传来,谢渊这才感觉脑子清醒一点。 就在谢渊本能地想要继续抓紧他时,萧恒却突然松开了手,语气冷硬甚至带着些狠戾地唤了一声:“谢渊。” 谢渊被这一声唤的有些懵,他从来没有被萧恒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不禁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一步。 萧恒却立马往前跟了一步,掰过他的下巴,强迫他面向前方,然后道:“今天你要仔仔细细地看好了,这就是真正的战场,这里只有杀伐,只有罪孽。若你当真要跟着我,从今往后,这便是你要踏上的路,过了今日,你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你当真想好了?” 北风呼啸,谢渊的眼眶都被吹得通红。 凉州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而这其中甚至有不少是他熟悉的面孔,曾经逗过他玩,悄悄给过他糖吃,甚至抱过他。而他以后,将再也看不到他们的笑脸,再也看不到他们拿着花灯,对他说:“小少爷,许个愿吧。” 十五岁的孩子,哪里来的勇气面对那么沉重的生死? 一层水汽渐渐浮上了谢渊的眼眶,这一刻他是那么想要嚎啕大哭,却又是那么无可奈何。 终于,他咬紧了牙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狼、顾、怎、么、用???” 黑暗中,萧恒似乎轻叹了一声,然而那其中的微不可查的心酸却很快被煜王府增援而来的私兵潮水般的怒吼淹没。 半空中光亮一闪,萧恒瞳孔微缩,还没来得及回答谢渊的问题,便立马保住谢渊的腰顺势往地上倒去、 谢渊瞪大眼睛,一动都不敢动。一颗春雷“轰”地炸响在萧恒的脚边,连狼顾战车都被炸出了一个窟窿。 萧恒没有去管自己的伤势,只是抹了抹脸上的灰尘,冷笑道:“呵,煜王那狗东西果然自己藏了春雷,看样子是嫌自己脑袋太多了,等不及让他老子给他削下来一两个了。” 话音未落,又是几颗春雷呼啸而过。 萧恒低骂了几句,然后瞅准空档站起身来,眼疾手快地抓住前方横栏上的转轮狠命地转了起来。战车前方那黑洞洞的炮管转瞬便对准了方才“春雷”飞来的方向。萧恒眯起一只眼睛,紧盯着眼前的千里镜。北风吹散了他的长发,他却纹丝不动,只是冷笑道:“在我面前玩黑、火、药,你们还嫩了点。” 一串火焰突然自谢渊手边冒了出来,原来是战车上火炮的引线不知何时已经被萧恒点燃。眨眼间,一声惊天巨响便炸在了谢渊的耳边,萧恒后退半步,那颗弹药精准地砸在了敌阵中,凄厉的惨叫霎时划破夜空,直直地往谢渊耳朵里钻。 萧恒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渊,语气冷硬地道:“还想活命就赶快给我站起来。” 谢渊立马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 萧恒一把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千里镜的镜筒架在了他的面前。 冰凉的声音在谢渊的耳边响起:“阿渊,你知道为什么我给这辆战车起名狼顾吗?” 谢渊额角流下一滴冷汗,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道:“为什么?” 萧恒道:“因为这个千里镜,可以看到四面八方,不仅是你的前面,连你的后面,这双眼睛,都可以看得到。” 说着,萧恒便抓住谢渊的手,带着他一起转动着横杆上的转轮。 谢渊甚至不需转过身去,便能随着这个转轮的转动看到自己四面八方的情景。仿佛整个战场都透过这么一面小小的铜镜呈现在了谢渊的眼前。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呼延奕一直将长平侯这么一个前朝遗孤小心翼翼地供奉着。 因为,在军械这一道上,萧恒的的确确是个鬼才。最起码,整个大魏,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将这么一辆狼顾送到边疆! 突然,萧恒的动作停了下来,紧接着,他再次抓起了谢渊的手,飞快地点燃了引线,道:“看到了吗?就是这里,你可以杀了他们。” 谢渊瞳孔微缩,透过千里镜,他看到这一发炮弹精准无匹,迎风招展的煜王帅旗应声而倒,紧接着,鲜血四溅,血肉横飞,十几个士兵无声无息地被炸成了灰烬。 一阵恶寒猛地窜上了谢渊的脊背,是他,是他把这么多人亲手杀死了!他猛地甩开萧恒的手,半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眼神中流露出一股说不清的厌恶。 然而萧恒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笔直地站在谢渊的侧方。敌阵中,煜王看见己方惨重的损失,瞬间红了眼,尖叫道:“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 萧恒勾了勾唇,扬起手射出一只弩箭,正正穿过煜王的帽缨。 煜王霎时手脚冰凉,然而萧恒却镇定自若,缓缓启唇道:“杀” 这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却如同一声平地惊雷炸响在黑羽军中,军士们似乎都受到了萧恒的感染,杀伐果决的勇气瞬间填满了他们的心。 而同萧恒挨得最近的谢渊,更是在那一刻,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心中的那一股热血,不明不白地就洗去了他所有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萧恒在的地方,魏朝的军队总是能势如破竹。 这是为将者的天分,没有什么能掩盖他的光芒。 那一刻,谢渊感觉周围所有的杂音都一散而去,脑海中一片清明,只存在着一个念头,为他冲锋陷阵,肝脑涂地都在所不辞! ☆、黄雀 不知过了多久,战场上的硝烟渐渐地散去了,这一片天地在表面上似乎又重新归于了平静。然而那空气中浮动着的刺鼻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不停地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在狼顾战车的碾压下,煜王豢养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私兵根本抵挡不住,很快便已经所剩无几,横尸遍野。 在他们或愤怒,或悲凉的注视中,萧恒从狼顾战车上走了袭来,手提长剑,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来到了煜王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终究是自作孽,不可活。” 煜王既知大势已去,阴狠而愤恨地紧紧盯着萧恒,若是其中的仇恨能化成实质,想必煜王早已经将萧恒撕碎了。 然而萧恒对此却毫无反应,只是好整以暇地望着煜王,目光中隐隐流露出些许不屑。 煜王见他如此,不知为何,竟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黑羽军中哪有省油的灯,如今一看煜王这般模样,当即便上前一步,横刀架在煜王的颈间,道:“放肆!” 煜王却完全不受影响,依旧毫无忌惮地大笑着,直到他的眼角都笑出了两滴泪,他才阴恻恻地说道:“哈哈哈哈,知道我在笑什么吗?我在笑你们不知好歹!” 萧恒俯下身来,冰凉手指在剑刃上抚了抚,一道血丝渗了出来,萧恒嘶了一声,皱皱眉头道:“哦?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煜王看着那渗出的血丝,额头上瞬间流出了几滴冷汗,声嘶力竭地道:“老子可是皇子!你们这些狗东西,竟敢在我头上动土,也不洗把脸照照自己是什么货色!今日就算你们打赢了这场战,也他娘的早晚都得被千刀万剐!现在,你们都给我滚!快滚!” 然而,听到这些,萧恒面上神色却半分都未改变,只是有些嘲讽地勾起了唇角,然后慢悠悠地自袖中掏出了一个卷轴,道:“千刀万剐?煜王殿下,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圣旨吧,要被千刀万剐的究竟是谁?” 说着萧恒便随手将卷轴丢在了煜王面前。 不知是就那么巧,还是萧恒故意的,那卷轴落地后滚了两遭,恰好平平地摊了开来,摆在煜王面前,让他不得不看。 不知那卷轴上到底写了什么,煜王只瞥了一眼,就目眦欲裂地瞪着萧恒,无比惊恐地骂道:“这不可能!你这贱人,到底跟父皇说了什么!” 萧恒笑了笑,不以为意道:“煜王觉得,依您在朝中的名声,还用得着我说?”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那气的快要吐血的煜王,只是淡淡地吩咐身边的人把他押下去严加看管。随后,他又点了几个手脚利落地去煜王府搜寻他私吞矿藏,压榨民工,贪赃枉法的证据。至于这望陵以后该如何,萧恒倒觉得根本用不着自己操心,便索性不再管了。 处理完所有这些事情之后,萧恒揉了揉额头,面色显得有些疲惫。 谢渊有些担心地扶了他一把,紧张道:“没事吧,恒哥哥?” 萧恒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刚要说些什么,转眼又看见尉玄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盯着萧恒,萧恒只得作罢,对谢渊道:“我没事,你先找一匹马回谢府,我很快就跟上。” 谢渊固执地道:“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萧恒好笑地看了看他,无奈之下只得暂时不理他,转过头看向尉玄,道:“我说尉大人,今日到底是怎么了,让你们一个两个都板着个脸?” 尉玄看了一眼谢渊,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侯爷,你可知皇上究竟打算如何处置煜王?” 萧恒道:“还能怎么样?削了爵位,剩下的大半辈子都软禁在京城。虽然没能把他送上刑场,但也已经很不错了,总不能指望老子真的亲手杀了自己儿子吧。” 尉玄抿唇不语。 萧恒摆摆手,装模作样地感慨道:“你也别耷拉着张脸了,好歹一时半会他是没办法再出来祸害别人。徐家那一封万民书看来还是起了作用的,我原本没想到呼延奕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尉玄皱了皱眉,半晌才开口道:“侯爷,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皇上这一着不可谓不大快人心,想必魏朝朝臣从此以后更是一心拥戴他……说到底,究竟什么样的呼延奕才对我们有利……侯爷不会不清楚吧?” 萧恒愣了愣神,然后一巴掌拍在了尉玄的肩膀上,勾唇笑道:“只要今日我心甚慰,明日如何,又怎么样呢?” 尉玄紧紧盯着萧恒,道:“侯爷,永远看着今日,明日便再也没有退路了。” 萧恒转身跨上一匹马,紧了紧武服的袖口,挑眉平静道:“那又如何?” 尉玄张了张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而萧恒显然也不愿意再谈,提了提缰绳便往城中疾驰而去,谢渊自然也纵马跟在他的身后。 看着他们的背影,尉玄轻叹了口气。 若真有那一日……小殿下……会给卖主求荣的长平侯一条退路吗? 煜王倒台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凉州城,堂堂皇子如今竟然沦为了阶下囚,即便是普通的百姓,也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各方势力全都死死地盯着谢府,表面平静的凉州城实则已经暗流汹涌。 然而,谢府内的生活,却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自那日一举夷平望陵之后,萧恒便上了一封书至京城,极言元齐在凉州如何助纣为虐,教唆煜王犯下一桩又一桩罪行。顺便又将自己带人摧毁望陵之事巧妙地掩饰为元齐身有反骨,胆大包天,带着九龙寨的一帮土匪炸毁了望陵。 至于煜王会说什么,他倒并不在意,且不说呼延奕信不信,只要面上过得去,朝中暂时还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如此一来,他便理所当然地带了凉州的官兵,同周迟里应外合,轻松地将元齐擒下,同煜王分开关押。 元齐本就是强弩之末,落雪山庄说到底也不过是在凉州苟延残喘。 不知是不是因为明白自己已经时日无多,翻不出什么花来了,元齐自被擒那日起便一直老实的很,每次见到萧恒或是谢渊等,也顶多只是冷笑一声,眯上眼睛谁也不理,相比起煜王整日的咒骂不停,这已经很是让萧恒省心了。 这一日,萧恒正在院中教谢渊练剑。 所谓教谢渊,也无非就是时不时颐指气使上两句,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谢渊自己练。 当然,萧恒一开始并不是打算如此不负责任的。 自那日从战场上回来,谢渊便变了不少,整日里不是埋头读些什么兵书,便是一刻不停地练着从藏乌客那里学来的功夫。按理说,这些其实都是萧恒早已料想到的,上了一次战场,无论是谁,都无法克制住去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的煜王,谢渊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让萧恒苦恼地却不是这一点。而是他突然发现,谢渊比以前更爱粘着他了。往往是他一睡醒,谢渊的脸就在眼前,而在晚上入睡之前,谢渊的脸还在眼前。虽说大多数时候,谢渊只是捧着一本书准备着随时向他请教,萧恒却还是感觉这人在自己跟前晃得实在是过于频繁了。 更有甚者,谢渊找他来练剑,往往二人练着练着,萧恒便能发现谢渊同自己越来越近,近的他的唇都快要能蹭到谢渊的鼻尖了,若是谢渊再长一两年,说不定就能蹭到他的唇了。而这时候,谢渊往往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萧恒看,看得萧恒头皮发麻。 终于,萧恒忍无可忍罢工了,每日只是磕着瓜子优哉游哉地看着谢渊练剑,这才算是舒服多了。当然同时,也不负责多了。 正在萧恒看着一个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个小家丁恭恭敬敬地走进来,递上一封信,道:“侯爷,京城来的,说是急信,您瞧瞧看吧。” ☆、欲念 萧恒躺在摇椅上,手都懒得动,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小家丁苦着一张脸,一面忧心着看送信那人千叮咛万嘱咐的样子,不知道这信里该写了些什么重要的内容,另一面又无奈与自家主子这不着调的样子,他哪敢再多说半个字?想到最后他也没相处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只得眼睛鼻子都皱成一团,万分纠结地退了下去。 倒是谢渊看见了这边送信的家丁,停下了手中的长剑,缓步走了过来。 凉州纷纷扬扬的大雪昨日便已经停了,今日更是日头当空高照,即便是在寒冬,也能让人感觉暖洋洋的。此时的谢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青色长衫,练剑出的汗不多会就浸湿了他的后背,透透的,穿了和没穿一样。从萧恒的角度看去,恰好便能看见少年人清瘦的身躯和骨骼,萧恒不由得愣了一愣神。 谢渊一下子便发现了萧恒的眼神,虽然萧恒觉得都是男人,看个一两眼也没啥大不了,但谢渊却不自在了起来,立马不易察觉地转了身,一手拿起放在小桌上的信,试图转移注意力,道:“侯爷,这可是急信,你若是不看,那我便替你看了。” 萧恒摆摆手,不甚在意地道:“无非是京城那些糟老头子又开始作妖了,你要不嫌看了堵得慌就自个看去。” 谢渊挑开信封,一张素白信笺滑了出来,几行端正清秀的小楷映入了谢渊的眼帘。萧恒眼睁睁地看着他扫了几眼之后,便不知为何把长剑往小桌上种种一放,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他正惊奇着,却又见谢渊十分平静,波澜不惊,语调温柔地道:“哦,我说是什么信这么急,原来是一封情信,那可不相思的紧,侯爷要不要握念给你听听?” 萧恒终于放下了他那话本子,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念吧,正好我懒得看。” 谢渊听到这话,忍不住低笑了一声,继而又立马放平了唇角冷哼一声,凉凉地撂下了一句我回去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恒头也不回地看着他的背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从那背影里看出了几分怨念。 不过萧恒很快便把这点小插曲抛到了脑后,打开信想要观赏一番到底是哪家姑娘有胆子给他寄什么情信。 然而随着萧恒目光的逐渐下移,他的脸色也难得的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谢渊回到自己房中后,二话不说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静心的茶,想要压一压火气。然而茶杯刚送到唇边,他便勾起唇来为自己这一遭自嘲地笑了笑,何必呢?做给谁看呢? 那张素白信笺上的清香还留在他的指尖,而那封信中的内容也久久萦绕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恒哥哥亲启——多日未见,甚是思念——不知恒哥哥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否——来日再共赏繁华——南衣敬上——” 每一个字似乎都在挑动他脆弱的神经,他实在想象不出,该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字里行间的语气才会那么自然而亲昵? 对于情之一事,谢渊其实早就已经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只是在他那特殊的身份和未卜的前途之下,似乎没有多少人还会注意到这一点,没有会想到,十五六岁,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那一日从望陵回来之后,谢渊所中的黄粱蛊虫便再一次不安分了起来,逼得他不得不再一次去忍受那深入骨髓的疼痛。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日折磨自己最深的,绝对不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是蛊虫作祟,一遍一遍地在他眼前复刻的“恐惧”。 而那些令他记忆犹新地场景中,萧恒一个都没有缺席,或者说,全部都是他。 从十年前萧恒将自己抛在梦回亭中开始,一直到他的梦中,萧恒身披火红喜服,眉眼飞扬,牵起一人的手,只是,那人却不是自己。 在疼痛的冲击下,他再没有什么理智,只是一味地,拼了命地想要抓住他,抓住他的手,将他揽入自己怀中。 自那一刻起,谢渊便知道,他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了。那些自己早有预感却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情,都是真真正正存在着的,他身体中叫嚣躁动着的黄粱蛊虫一刻不停地在提醒着他,他对萧恒所抱有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愫。 那是凉州十年风雪都掩盖不了的非分之想。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藏乌客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恐惧的背后,往往是刺骨的渴望。 可是这种隐秘的渴望,让他自己都开始厌恶自己。 扪心自问,他配吗?一个无权无势,随时可能会拖累到他的前朝孽种? 若是让他知道了,他会怎么指责自己?大逆不道?胆大包天?也是……那样地渴望着一个兄长一般的人物……不是大逆不道是什么? 然而,即便他一再地提醒自己不要逾矩,不要越界,但当他看到萧恒时,还是会忍不住地想要和他靠近,他身上的一切似乎对自己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喉结,下颔,眼睛,双唇……这些……都会是什么温度?他甚至不无恶劣地想着,要是萧恒知道自己成日里粘着他是为了满足自己那份令人不齿的心思,会是什么表情? 有时候深夜醒来,他也会不无可悲地想着,难道自己要这样一辈子藏着掖着吗?凭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他是会觉得恶心,然后甩下自己,还是根本就觉得无所谓?反正对他而言,自己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呢? 可有可无……一想到这儿,谢渊 就感觉一团邪火蹭的从胸口窜了出来,若是……若是自己再长大几岁,会不会还有那么一丝可能可以真正地拥有他,让他那双看什么都好像无所谓一样的眼睛里永远只装着自己一个人? 一股热流瞬间传遍谢渊的全身…… “啪”的一声,茶杯落在小桌上,摔得粉碎,冰凉的茶水飞溅而起,谢渊被兜头泼了一个清醒,鼻尖上还挂着几粒水珠……谢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的赤红色才渐渐地散去了一些。他有些愣怔地低头看下去,果不其然,在他锁骨的地方,一朵阿伽梅正纵情恣意地绽放着,艳丽无比却也妖冶无比。 这时,一股锥心蚀骨的疼痛毫无预兆地袭向他的心口,而且慢慢地蔓延开来。 他无可抑制地弯下了腰,豆大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细看去,他的神色实在有些吓人,嘴唇苍白,眼睫簌簌颤动,动弹不得。 而渐渐地,他的指尖也开始有了感觉,刚开始只是点点的酥麻感,不过很快就变了质,像是有越来越多的小虫子在噬咬他的筋脉,想要自他十指开始吸干他的血肉。 然而,即便此刻疼痛让他快要昏厥过去了,他的心里竟然还无可奈何地想着……好疼,要是萧恒能来陪陪自己,该有多好? …… 直到深夜,这一场折磨似乎才算是有了到头的迹象,蜷缩在床脚的谢渊微微动了动身子,无力地睁开了双眼,颤抖着扶着床沿站了起来。那种鬼门关处逃生,浑身温度尽失的感觉告诉他,已经拖不得了。 当夜,谢渊穿上了许久未曾用过的夜行服,没有惊动任何人,一个人悄悄来到了元齐被关押的地方。 连日的打击以及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让得元齐消瘦了很多。但是,他似乎好像并未像其他囚犯那样绝望地混吃等死,反而仍旧打扮齐整,眼睛里时不时地闪动着野心的光芒。甚至,在谢渊进来的那一刻,他还咧开嘴,冲着谢渊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轻轻道:“你终于来了。” 谢渊心里冷笑了一声,听这话的意思,看样子元齐早就猜到自己会来找他了。 果然,元齐站起身来,扒着牢房的栏杆,阴森森地道:“十年了,自从我亲手给你下了那黄粱蛊虫,已经十年了……如今正是那蛊虫最为需要宿主血肉的成长期,这几日想必很是舒适吧?” 谢渊在他面前站定,也不废话,只是冷冷地道:“别废话,告诉我该怎么解。” 谁知,元齐竟然大笑了起来,继而道:“解?我的好弟弟,你在说什么笑话,人这一生,不可能无欲无求,只要有欲望便有恐惧,只要有恐惧,这黄粱蛊虫便会一辈子缠着你,你永远不可能摆脱它。” 说完,他又恍然大悟一般,紧盯着谢渊,阴阳怪气地道:“怎么,究竟是什么,让我们清高无比的元祐皇子如此渴望,以至于都受不了蛊虫的折磨,纡尊降贵地来找我要什么狗屁解药了?” 他咧开嘴,露出满嘴的碎牙,道:“求而不得的感觉不好受吧?不妨说给我听听?” 谢渊挑眉看了他一眼,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把小匕首放在指尖把玩,然后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现在告诉我解蛊的办法,我可以让你到京城再死,第二,现在就死在这把刀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京城的那些部署,若你还想在京城再一次翻盘,我劝你最好现在考虑清楚,否则你连最后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元齐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对落雪山庄已经了解到这个地步了。不过不知若是长平侯那叛国贱人知道你知晓这么多,却不告诉他,会作何反应呢?” 听到长平侯三字时,谢渊微微怔了一下,继而轻笑一声,道:“长平侯……他根本用不着我告诉他……” 元齐立马讥讽地笑道:“也是,毕竟十二岁就能弑君求荣,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想来在萧恒面前,我这些手段也是根本就不够看的。就是可惜了那些忠心耿耿在京城替我族卖命的人……终究要死在他的手上……”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厉喝:“谁在那儿!” 谢渊不再迟疑,眸光微闪,反手便抽出那把匕首,抵在元齐颈间,道:“别废话,快告诉我解药……” 谁知,元齐只是冷笑着斜眼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肯说,直到他的唇角缓缓流出一抹鲜血…… 谢渊眉心微皱,怎么回事,自己还没动手呢? 这时,元齐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口道:“哈哈哈哈,听说南疆那个巫女一直中意于萧恒,若是以后二人当真结为夫妻……想必这中原,也就是名存实亡了,我的好弟弟,趁着萧恒现在还心软,赶快想办法杀了他吧,替我们元家报仇!替父皇报仇!” 谢渊听到前半截便呼吸一紧,急道:“你说什么?” 元齐误会了他的话,道:“我说,让你杀了他,只有你,只有你可以做到!”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杂乱,而且越来越逼近,听起来像是有不少人在靠近。 而不知为何,元齐瞬间吐出一口鲜血,眼珠也开始泛青。 谢渊心头一惊,刚想说些什么,元齐便打断了他,一反常态地,十分真诚地笑了起来,道:“阿祐,我要走了……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谢渊瞳孔微缩,他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元齐也会给他道歉了? 元齐接着道:“说来惭愧……直到今天,我才想起来自己也是你的兄长啊……” 说着,他又吐出了几口淤血,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只断断续续地继续道:“我没什么能给你的……这落雪山庄……就交给你吧……我未完成的大业……” 这时,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他的眼睛里再一次射出了像他从前那样疯狂而又阴狠的光芒,他猛地扑上前掐住谢渊的脖子,尖声道:“呵,我在说些什么,我哪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给我听着,我未完成的大业……你必须给我完成……若是不然,我做鬼……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谢渊被他掐的喘不过气来,脖颈上传来的那种越来越紧的束缚感告诉他,元齐此刻真的能让他死!他再不犹豫,反手便用匕首刺向元齐的手臂! 元齐痛苦地啊了一声,疯狂却丝毫未减,继续道:“你不是想要黄粱蛊虫的解药吗!那我便告诉你!所有的恐惧都是因为害怕失去!只要你疯狂的占有,疯狂的占有!就永远不会再有失去,你懂了吗?” 谢渊低声骂道:“这个疯子。” “噔”地一声,元齐倒在地上,眼中渐渐失去了光芒,口中却还在继续喃喃道:“对,对,只要疯狂地占有……只要我光复大秦……那该死的虫子就永远……永远不能再折磨我了……只要我光复大秦……我就不怕了……就不疼了……” “刺啦”一声,牢门被打开,谢渊强忍着蛊虫叫嚣所带来的疼痛以及内心深处那浓重的不安感,抓起匕首便翻窗逃走了。 一双黑色的云纹靴踏了进来,尉玄来到牢房中央站定。 他身后一个军士大惊小怪地喊着:“这这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元齐怎么死了?” 尉玄望着半开的窗户,目光幽深,道:“他服毒自杀了。” 那军士上前查看了一番,急道:“可是他身上有伤……而且我们刚才明明听到讲话的声音……” 尉玄斜睨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听见了?” 那军士立马打了一个哆嗦,小声道:“嘿嘿嘿,尉大人问得好,我糊涂了,没听见,没听见,您瞧瞧我这耳朵不好使的,哪天得去看看郎中了。” 尉玄没有再理会他,只道一句:“收拾一下”,然后便轻叹一声,缓步离开了这处牢房。 ☆、宁妃 尉玄站在萧恒的房门外,迟疑了一下,伸手敲了敲门。 门内传出一两声轻咳,继而萧恒喊了一句:“进吧。”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冷清寂寥,连案几上的瓷杯都吝啬地只放了一两个,孤零零地立在那儿,仿佛屋内这人在世上毫无牵绊,连个能举杯对饮的朋友都不曾有一样。 尉玄眼神黯了一下,刚到口的话便又说不出来了。 萧恒倒是并未察觉到这些,抬起头来,轻笑了一下,道:“尉玄?我正巧要找你。” 尉玄上前一步,道:“侯爷找我何事?” 萧恒点上一点烛火,道:“南衣来信了。” 尉玄皱了一下眉,并未言语。 萧恒继续道:“南疆来访,呼延奕下旨要我一定亲自接待,看样子我们在凉州待不了多久了。” 尉玄神情顿了一下,道:“那小殿下怎么办?” 听到小殿下三个字,萧恒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避开了这个话题,继续道:“想来南疆使团来访根本就是个幌子,不过是呼延奕那家伙实在不放心把我放在凉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急着召我回去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我罢了。” 尉玄问道:“那侯爷打算几时动身?” 萧恒曲起手指扣了扣桌子,眯起眼有些不耐烦地道:“不知道,我们还得等一个人。” 尉玄疑惑道:“谁?” 萧恒道:“宁妃。” 尉玄道:“宁妃?为何要等她?” 萧恒道:“前月宁妃回靖州老家省亲了,呼延奕指名要我们护送她回京城。” 说完,萧恒轻哼一声,又补了一句道:“究竟是谁指名的还不知道呢。” 尉玄的眉头渐渐拧到了一起,道:“那宁妃一向支持煜王,现在煜王一朝倒台,她此次前来……恐怕是来者不善。” 萧恒沉思了一下,摇头道:“这些年来,除了你,哪个来者是善的?想太多也没有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说完这些,萧恒便似乎已经无话可说了,索性低下头去,继续看他今日未看完的话本子。 尉玄见状便识相地要退出房间。 谁知,萧恒又突然叫住他,道:“刚刚听人来报,元齐死了?” 尉玄停下脚步,转身点了个头。 萧恒道:“怎么死的?” 尉玄犹豫了一下,继而飞快地答道:“服毒自杀。” 萧恒点了点头,道:“前几日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服毒自杀了?今日有谁去过吗?” 尉玄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 萧恒嗤笑一声,道:“尉大人少在我这儿装傻了,是不是阿渊过去了?” 尉玄道:“侯爷想知道什么?” 萧恒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继而索性抛下脸皮有些尴尬地道:“他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尉玄挑了挑眉,道:“这个问题,侯爷明天可以自己去看。” 萧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嘴上却没停,继续没脸没皮地问道:“我把元齐押了起来,他……有没有怪我?” 尉玄斩钉截铁地道:“这个问题,侯爷可以自己去问。我不是小殿下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这一下噎地恰到好处,萧恒干瞪着眼,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倒是尉玄开口道:“所以侯爷,认真问你一句话,你回京城去了,小殿下怎么办?” 萧恒长叹一口气,道:“还能怎么办,带在身边吧。” 尉玄道:“你疯了吗?京城是什么地方,你把小殿下带回去,万一身份败露,整个黑羽军都得给你们陪葬。” 萧恒抿嘴不言。 尉玄继续道:“侯爷,我劝你一句。小殿下如今也已经十五六岁了,可以放出去历练了一番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安插在凉州守军里,一是这里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又是鱼龙混杂,一般人肯定不会查到这里来,算是十分安全,二是小殿下在军中也可以学到不少东西,若是侯爷真的铁了心走那复国的路子,总不至于想着一个人把所有事情都扛起来吧?” 萧恒看着他,愣了一下,那表情就像是在说,为什么不能? 活生生把尉玄给气笑了。 于是,尉玄顶着一张写满嘲讽的脸,道:“怎么,难不成侯爷还真觉得这是自己的债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当年老皇帝根本就是自己撞在刀口上的,再说了,萧家满门灭在北疆,侯爷当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吗?他们元家就算偿了一条两条命又如何?” 萧恒没等他说完,便冷笑着打断道:“尉大人,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来过问了?” 尉玄似乎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得着这样一句讽刺,当即愣了愣神。 只见侧着头,十分倨傲地打量着他,眸中寒光闪烁,在深深的讽刺背后又似乎藏着一丝被触碰底线的愤怒感。尉玄终于忍不住了,十分嘲讽地扬了扬嘴角,道:“是尉某唐突了,到底还是未能料到,我们十二弑君,卖主求荣的长平侯,就是这样心狠手辣地对待元家的呢。” 说着,尉玄转头便走了,再也不欲和萧恒多说一句话。 今夜没有月色。 后来的几日,萧恒和尉玄各自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那日的争执。在萧恒,是因为他心意已决,说再多也已经没有用了。而在尉玄,他也深知那日的确是自己说的重了些,或许从他们找到谢渊开始,又或许从他们擒下煜王开始,这件事于他们而言已经别无选择了。只是他总是会想起当年的元家是如何从背后捅了萧家一刀的,萧恒于他有恩,他并不想看到有朝一日,萧恒终落得一个功高震主的名声,被谢渊封死所有退路。 不过这些事情说到底还很遥远,尉玄杞人忧天了几日便把它们抛到了脑后,因为新的麻烦已经找上门来了。 宁妃到了。 一辆香罗软帐的马车自靖州向凉州疾驰而来,前有七十二匹烈鬃宝马开路,后有十二架马车,载着二十四个下人乌泱泱地就往长平侯府上赶来。 阵势颇大。 到了中途,这位宁妃娘娘便不知发了什么疯,放着那好好的马车不坐,扬手伸出纤纤玉指指了几个壮汉要他们抬来一架凤辇,接着便摇着满身珠翠,拖着一袭曳地苏绣红裙登了上去。 凤辇比马车要慢得多,长平侯府中人左等右等等不着,不禁急了起来。 老管家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瘪着那没牙的嘴,哭诉道:“侯爷,这宁妃娘娘怎么还没到啊,是不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要不要派人去看看?若是真出了点什么事,咱们这些脑袋怎么掉的起啊!” 众所周知,宁妃乃是当今最受宠的妃子,呼延奕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的。 萧恒刚来得及把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想也不想便道:“事还真多,难不成是想着一过来就给我个下马威?” 这下子老管家眼泪是真掉了出来,阿弥陀佛,听听这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然而还不待老管家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一匹白马便飞驰而来,扬了满嘴的沙,正好堵住了他的嘴。 一个长相英武的使女跨坐在马上,微抬着头,神色十分倨傲,道:“娘娘即刻就到,明日便可启程赶往京城,你们还不快些准备?” ☆、前夜 长平侯府门前,一架凤辇缓缓地停了下来。萧恒眯起眼睛看了看,不动声色地将那凤辇周围使女的人头数点了一点,继而轻笑了一声,也不避讳谢渊在身旁,张嘴便道:“呵,真是二十四人。” 谢渊望着他,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萧恒道:“出行带二十四个女使,这是皇后的制式,宁妃别的本事不知有没有,但野心之大恐怕是中妃嫔里的独一份了。” 正说着,萧恒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将谢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继而像是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但他刚要开口,便听得一个公公尖着嗓子喊道:“娘娘驾到!” 萧恒虽说心里骂着架什么架,却还是勉强做了个样子,行礼相迎道:“恭迎宁妃娘娘。” 众人齐齐伏身跪拜,唯有萧恒只是拱手做了个揖。 凤辇前当先使女一看便皱了眉头,厉声喝道:“大胆!见了宁妃娘娘竟然不跪!” 萧恒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那凤辇上却传出两声清脆的娇笑,继而道:“小怜,我看是你大胆才对!你可知面前这位是谁,竟敢让人家给我这个没用的妇人下跪?” 那名唤小怜的使女虽不知所以,但显然被训得有些懵,赶忙低着头不再说话。 这时,自凤辇内伸出一截藕色的手臂,轻轻将那垂下的帘子撩起,众人纷纷偷眼望去,接着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怪不得六宫妃嫔无数,皇帝却独宠宁妃一个,这女子当真是当得起一句容颜倾城的赞誉。 只见她身穿一袭绮罗红衣,腕上戴着两只银镯点缀,恰到好处地成就了一脉风情。红唇贝齿自不必说,最为勾人的却是那双眼睛,抬眼看人时两弯柳叶眉轻挑,眸中水光潋滟,楚楚可怜,哪个男子见了不为之神魂颠倒? 宁妃走下步辇,看都未看院子里跪拜的众人,只是一个劲地揪过小怜,指着萧恒道:“你这笨丫头,可瞧好了,这位是大名鼎鼎的长平侯萧侯爷,皇上亲口许其见皇家不必行跪拜礼,我看你倒是还要抗旨不成?” 小怜掀起眼皮望了望萧恒,猝不及防间正好和萧恒四目相对,脑子里立刻轰隆一声,长平侯竟然……这么好看的吗?这副样子是怎么上战场打打杀杀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起,小怜还没来得及说话,脸便先红了个透。 宁妃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两下,接着便含笑对萧恒道:“侯爷,我代小怜向您赔罪了,这丫头一向蠢得很,您就别和她计较了吧。” 萧恒笑了笑,道:“娘娘严重了。” 这时,宁妃才像是终于发现了院子里还有一众跪在地上的可怜人,口里赶忙哎呀了一声,然后微微抬了抬手,道:“诸位不必多礼了,赶快起来吧。” 众人纷纷起身,谢渊也自萧恒身后站起,顺手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 这时,宁妃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抬脚便往萧恒靠近了一步。 萧恒唇角微抿,不动声色地往侧旁走了一步,恰巧将谢渊挡得严严实实,然后拱手道:“娘娘一路自靖州而来,想必已然舟车劳顿,不如即刻歇息下,明日也好早些启程。想来皇上在京城对娘娘也已经是想念地紧了。” 宁妃停下向前的脚步,掩唇轻笑道:“这倒不急。我在侯爷这儿倒发现了一桩有趣的事,还望侯爷解答呢。” 萧恒挑眉,道:“臣洗耳恭听。” 宁妃指了指萧恒身后站着的谢渊,道:“这位小公子看着仪表堂堂,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孩子,之前还未曾见过,不若侯爷给我引荐一番?” 萧恒一如往常,不动声色地道:“不过是臣在凉州收下的一个小童罢了,不值得娘娘挂心。” 宁妃“呀”了一声,直接越过萧恒,看着谢渊道:“想不到凉州还能养出如此细皮嫩肉的孩子,我实在是喜欢的紧。我问你,你跟着侯爷有多长时间了?” 谢渊之前早就听闻过宁妃同煜王关系匪浅,因此她突然发难,谢渊虽说有些紧张,却并不如何慌张,略一思量便道:“见过宁妃娘娘。自家父家母西去以后,小的便一直跟着侯爷,算来已有五六年了。” 宁妃点了点头,继而转了转眼珠,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主意一样,转头对着小怜,轻笑道:“这小孩子实在是合我的眼缘,我同侯爷商量一番,将他讨过来,以后同你一起伺候我,待你们都长到年岁了,再将你们许到一处,你看如何?” 宁妃突然这么说,小怜一面羞红了脸,一面又苦着一张脸,眼泪都快要啪嗒啪嗒掉出来了,这让她怎么答啊? 萧恒一听宁妃随随便便就这么定了谢渊的婚事,像是理所当然一般,立马气不打一出来,张口便要吐出两句大逆不道的话来。 好在谢渊立马打断他,自己开了口,不卑不亢地道:“承蒙娘娘抬爱。但慢说小的是否有那福分能在娘娘身边伺候,就单是让小的现在就离开侯爷身边,小的也是不肯的。侯爷于我有恩,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请娘娘全了我的心吧。” 听到这儿,宁妃的唇角缓慢向上弯起,继而道:“也罢,是本宫夺人所爱了。只是侯爷以后带着这么个小孩子,可要……小心一些才好。” 萧恒轻笑,道:“不劳娘娘费心。” 是夜。 月色微凉,澄澄似水,半遮半掩地铺洒在小院中。 长平侯府众人忙活许久,终于将宁妃还有她那一长串使女护卫安置了下来,此时都已经各自散去歇息了。 西院内,一间百叶木门被轻轻掩上。 宁妃侧躺在小床上,一床青色罗纹棉被盖住下身。她稍稍一动,身上的披肩便往下滑落了几分,露出白皙的肩膀。 一个男子半跪在床边,低头看着地面,声音冰冷地道:“娘娘,我已去看了煜王,暂时并无性命之忧,只是神智似乎有些不太清醒,娘娘想问的问题,小的没能得到答案。” 宁妃靠在床边,恹恹地“嗯”了一声,然后伸手撑了撑额头,道:“我渴的很,给我拿杯水来。” 那男子得令便动,立马利落地转过身端了一杯茶水,回来时仍旧半跪在地上,头一抬不抬。 宁妃没有将茶水接过,反而是轻笑了一声,然后道:“阿良,你为何不敢看我。” 那男子端着茶杯的水似乎颤抖了一下,然后道:“小的只是完成娘娘交给我的任务而已,不需要做多余的事。” 宁妃没说什么,伸手便抚上了茶杯,然而刚要结果,她的手又转而往下,一下一下地蹭着那男子的手。 阿良像是一下子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猛地将茶杯塞入宁妃手中,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不知道宁妃哪里来的力气,反手便将阿良拽向自己。阿良一个踉跄,恰好坐在了床沿。 宁妃睫毛微颤,手覆上阿良的手,试探着凑近他,趁他还未反应过来,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抵着他的鼻尖道:“阿良,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害怕。” 一滴冷汗自阿良的鼻尖滑了下来。他哑着声音道:“娘娘不必担心,既然皇上派我来保护娘娘,我一定会尽职尽责护娘娘周全。” 宁妃道:“可是你看,连煜王都逃不过,我一个小女子,怎么能斗得过长平侯?” 她说到长平侯二字时,阿良的眼睛似乎微微眯了一下,只是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依旧是一动都不敢动。 宁妃接着道:“阿良,看在小时候的情分上,答应我,帮我做一件事,好吗?只要你做成了这件事,我就绝对安全了。” 阿良往后挣了挣,道:“何事?” 宁妃倾身附向阿良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阿良立马瞪大眼睛,道:“不……” 然而,他那后半句话还未说出来便被宁妃堵了回去,她不由分说地吻了过去,手臂圈住阿良的脖颈,死死缠住他便往后倒去…… ☆、惊变 从凉州到京城,少说也有千里之遥,就算是快马加鞭,赶到京城也需要走半月之久。然而南疆使团的文书都已经下了,眼见着便来访在即。皇帝那边催的十分厉害,萧恒倒还好,随行的其他官员却是不敢怠慢,个个心里急得慌,次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各自打点好了行李,又挨个地亲自到萧恒屋外叫早,生怕晚走了一日脑袋就不保了。 萧恒坐上马车的时候,眼睛都还没睁开,也顾不上寻思什么七七八八的,刚上了车,便又靠在谢渊身上睡着了,搞得谢渊大半日一动都不敢动,等到萧恒醒了,他的半边肩膀都已经麻了。 说起来,这一程走得并不算顺利。 起先未走出凉州一带的时候,因为地处僻远,总是遇到些不长眼睛的山匪骚扰袭击。好在这一带但凡是成些气候的山匪都以九龙寨马首是瞻,而周迟也早已经一一关照过,剩下的不识相的那些,三两下便被萧恒所带的黑羽军解决了。 这倒是还好。 但后来已经走到京城周边的时候,他们却不幸遇上了个极坏的天气。连日来阴雨连绵,总也不见停,恰巧又是人生地不熟,搅得人烦闷的很。 萧恒日日坐在马车里,更是感觉憋得慌,奈何这里已近京城,他要是当先一马出去,指不定皇帝怎么给他扣个帽子呢。 唯一的安慰可能就是这里已经临近天子脚下了,匪乱并不猖狂,虽然走得慢了一些,但好歹是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的了。 这一日,这一长串马车已然进了京郊,一个接一个地走在一条林中小道上。 周围十分静谧,偌大一个林子,连个鸟叫的声音都没有。 那赶车的车夫正觉着有些瘆得慌,便听得耳边突然“啪嗒”一声,他愣了一下,抬起手一摸脸,豆大的水珠正从他脸上滑落。 车夫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娘,然后抬头看了看天空。果不其然,乌云翻滚,渐渐聚拢在他的头顶。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一下子便估摸了出来,别看这会子只是下了那么星星点点的两个雨点子,待会就得是瓢泼大雨,管它什么侯爷娘娘的,都得淋成个落汤鸡。 车夫不无丧气地说着晦气晦气,然后就提高声音朝身后吼了一嗓子:“侯爷!这天我看着又要下雨,前面有个茶棚,咱们先去避一避吧!” 隔了不多会,老管家中气十足的声音便传了来:“侯爷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不管!” 车夫悄悄翻了个大白眼,然后又立马换上一副笑脸,道一声:“好嘞!” 接着,他想着身后那些车夫恐怕还不知道这一茬,便一翻身下了马车,想要和宁妃那十二架马车的领头车夫打声招呼。 说起来,他实在是有些嫉妒那领头的车夫。听说那小子自小便是宁妃的护卫,同她长在一处的,宁妃一朝被皇帝相中,他便也就理所当然地跟着飞黄腾达了起来。 车夫遗憾地拍了拍大腿,真他娘的人比人气死人,自己怎么救没有这种运气呢?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在宁妃那一长串车中前前后后的转了好几圈,却愣是没瞧见那领头车夫的人影。正有些纳闷间,突然想起了什么来,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差点忘了,那小子早就到京城报信了。 瞧瞧,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人家进京城享福了,自己还得搁这儿拉破车。 车夫无法,只得随便找了个人通报了一声,然后再也不敢耽搁,赶着车就往远处那凉棚去了。 走了没几步路,便离那茶棚很近了。车夫招呼了一声,恭恭敬敬地请身后的贵人们挨个下了车,在这里稍待片刻,自己赶忙跑去了那茶棚底下,想着先找那儿的老板备下几壶热茶暖暖身子。 然而,他前脚刚踏进茶棚,便直觉有几分不对劲。 不对啊,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四处扫了一眼,得了,连个老板也没有。 车夫天天跟着三教九流的人物跑江湖,见这架势,立马有几分警觉,头也不回地便转身拼了命地往前跑,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跑几步,一声巨响便炸响在他的耳边——“轰隆!” 车夫还未来得及感到惊恐,便被炸了个粉碎。 那热浪冲天而起,裹挟着漫天尘沙便向萧恒他们扑来。萧恒站在最前面,一粒小石子擦着他的脸滑了过去,他的额角瞬间便多了一道血痕!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片刻,众人瞪大了眼睛,下一秒,黑羽军诸将士即刻拔剑而起,有些汉子甚至还怒吼着:“哪个龟孙子偷袭,赶快给你爷爷我出来!” 然而,四下没有半点人声,只有那一声巨响像是开启进攻的信号一样,片刻之间便带出了一连串的爆炸!火舌在空气中吞吐着,点点滴滴的雨丝根本丝毫不起作用! 黑羽军诸将士举着剑,却难得的有些头皮发麻,春雷,春雷,到处都是春雷!他们根本不敢乱动!几个尤其慌乱的已经手足无措了起来,一边胡乱地拍打着四处弥漫的硝烟,一边高喊着:“侯爷,怎么办?” 萧恒迎风而立,微眯着眼睛,手中从从容容地把玩着一盏茶杯,仿佛周围的喧嚣全部与他无关。 然而实际上,此刻他的思绪正在飞速地运转着。局势已然明朗,定是有人早已料到他们会赶往此处,因此在这布下埋伏,可是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在京郊这种地方如此大张旗鼓?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甚至十分平静地勾了勾唇,只是那嘴角的一点弧度,看上去万分冰冷和嘲讽。 终于,他开口道:“不要慌,慢慢往外分散开来,这群人一定埋伏在附近。” 黑羽军即刻会意,他们渐渐围成了一个圈,冒着冲天的大火和爆炸各自往前方疾驰而去。这种时候,聚在一起就是送上门来让人家一锅端的! 然而,并非同行的所有人都像萧恒这般冷静。宁妃的那一队护卫此时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各自哇哇乱叫着,小怜的声音带着一点哭腔夹杂在其中:“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林中黑暗处,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自深处响了起来:“良统领,依老朽看,单是这样,好像还办不成娘娘的事呢。” 树木掩映,看不清阿良的脸色,但他那把拳头做的咯吱作响的样子,似是十分挣扎。然而,那挣扎也只持续了片刻,只听得他咬了咬牙,然后深深呼出一口气,道:“那就放箭吧。” 那阴恻恻的声音似乎咯咯的笑了几声,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接着,他道:“既然如此,便让老朽来助良统领一臂之力吧。” 阿良猛地回转过头去,恶狠狠地瞪着某处。然而,还不待他说出什么话来,便见得眼前刀光一闪,原来是一个黑羽军士兵已经单枪匹马地杀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激动非常,一边挥剑向前砍去,一边高声喊道:“歹人在这儿!弟兄们,快来!” “叮”地一声,一道黑色匕首突然飞了过来,旋转着狠狠地插入了那人的脑袋中! 那人即刻眼睛发紫,血流如注,带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直愣愣地从马上歪了下去,蠕动的虫子从匕首中爬了出来,缓缓覆满了他的全身…… 阿良有些嫌恶地别过了头去。 一个有些佝偻的人影走了过来,弯下腰拔出那把匕首,笑着道:“咯咯咯,良统领怎么这么不小心,若非老朽,刚刚你可就要死于刀下了啊。” 阿良似乎极其不愿与他多言,只是偏过头招了招手。 下一刻,火光自他身后冲天而起,无数只□□包裹与其中,向着萧恒他们所在的方向扫射而去,密密麻麻的一片,气势汹汹,锐不可当。 黑羽军众人急忙举起□□长刀拨开那纷至沓来的□□,那只是那□□极其诡异,砸到刀身上便能像是啃噬一般,缓缓地腐蚀着刀身! 萧恒眸中闪过一点寒光,侧身躲过一只□□,低头的片刻无意中扫过去一眼,一个念头猛地冲了出来,让他不得不愣了一愣神——神火飞鸦? “侯爷小心!” 恰在萧恒愣神的这瞬息之间,一支浑身浴火的黑色“飞鸦”直直地对着萧恒的心脏射来!黑羽军诸将士转瞬目眦欲裂,齐声高呼! 死亡以瞬息千里的速度向着萧恒逼近,那只□□在他瞳孔中瞬间放大!那一刻,他的心脏前所未有的狂跳了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不管不顾地便从旁边猛扑了过来!一股横冲直撞的大力转瞬将他带倒在地,人仰马翻! 萧恒只感觉怀中一热,紧接着便出了一声冷汗! 是谢渊! 心脏渐渐平息,然而剧痛却如潮水一般袭来! 原来,那支□□虽然避开了萧恒的要害,却狠狠地插在了萧恒的左腿之上!甚至不知为何,在火光掠过的右腿之上,一小片黑色正缓慢地腐蚀着萧恒的血肉! 萧恒忍不住闷哼一声。谢渊将将站起身来,按住萧恒便是一通乱摸,眼眶都红了一圈,焦急地道:“侯爷,你没事吧!” 萧恒看着他的样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又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软,只能吃力地扯了扯嘴角,哑声道:“你快起来,别压着我的腿。” 谢渊已然有些昏了头,像个陀螺一样,转了两三圈才找到萧恒的腿,才看了一眼,眼眶就更红了,默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喊道:“郎中呢,郎中呢!黑羽军里不是有郎中吗,快叫他来!” 萧恒拍了拍他的肩头,想宽慰他两句,却发现有些疼的说不出话来,只好仰着头在那等着。 随军的郎中这会子早已吓的魂飞魄散,猛然听得有人找他,浑浑噩噩地便起身走了过去。 好在远处的黑羽军似乎已经找到了藏在暗处的人,漫天的飞箭不再像之前那样密集,不至于一下子就把他射的满身窟窿。 只是,那郎中走了没几步,便又被吓得差点晕了过去——小怜尖利的嗓音响起:“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娘娘流了好多血!” 他还未来得及想清楚到底先去救哪个好,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便一左一右地架起了他直往宁妃的马车而去。 那郎中颤颤巍巍地正了正衣冠,心惊胆战地走进了马车。 只见宁妃虚弱地半倚在车中软榻上,下身的衣衫像是在血海中浸泡过一样,鲜红得刺眼。 郎中看那样子,心里依然凉了半截,就差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我的老天爷,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他气若游丝地捧起宁妃的手,好容易找到了脉,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真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啊!” 小怜一见这样子,脸都吓白了,额头青筋直跳,焦急地问道:“你快别饶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啊!” 那郎中整个人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半晌,才微微抬起头,声音颤抖着道:“娘娘的龙……龙种没了……” ☆、夺权 这句话就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宁妃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马车内也霎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去打破这片沉寂。 恰在这时,一人猛地掀开车帘冲了进来,一把提起了那郎中的衣领,声音中仿佛蕴藏着滔天怒意:“你说什么!?” 那郎中的胆子是越吓越小,这会更是一看到有人进来冲着他抡拳头,就觉得自己马上要一命呜呼了,不由得紧紧闭上了眼。 结果他闭了半晌也没感觉到自己有脑袋要开花的迹象,于是赶忙偷眼去看面前那人,嗫嚅着答道:“娘娘……娘娘……许是方才太过混乱,被误伤了……失血太多……小皇子已经……救不回来了……” 那人听了这话,手上一松,转过身来怔怔地望着宁妃,正是阿良。 他面色复杂,眼神中仿佛既有着不可置信,又有着些许怜惜,甚至还有着些不易察觉的愤怒…… 然而宁妃却只是一动不动,一直失神地望着前方。 过了半晌,阿良终于开口道:“你不是说……” 阿良的声音对于宁妃像是什么刺激一般,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清醒了过来,尖着嗓子惊恐地叫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了……” 看到这情形,小怜立马走上前去想要安慰她。 她一向心思单纯,从小只一心想着如何服侍好自己的主子,这会儿乍一看到宁妃如此伤心,还未开口,便已经开始暗自垂泪。 而宁妃身边的一个护卫则立马拔出刀来,对着马车外的黑羽军众人喊道:“他娘的!方才小怜姑娘求救时,你们为什么不来!这下子好了,你们都等着给小皇子陪葬吧!” 其余护卫一听他的喊话,便明白了七八分,这时候要是不推卸一番责任,待会脑袋都得没了!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立马跟着齐声嚷嚷了起来。 黑羽军众人并不知道方才在马车中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都还有些懵,什么小皇子?什么陪葬?然而还未等到他们问个清楚,远处便传来了一声:“皇上驾到!” 众人心头一惊,赶忙齐齐跪下。 向东面望去,只见一人身穿明黄龙袍,正在一队护卫的簇拥之下纵马向着这个方向赶来。 呼延奕如今已经年近半百,登上龙椅之后又整日养尊处优,不免显出些发福的老态。如今又一路从皇宫狂奔而来,待他赶到近前时,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汗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下,更添一分疲惫,唯有那依然多疑而锐利的眼神,还能看出当年的神采。 萧恒在谢渊的搀扶下行礼道:“皇上。” 呼延奕只略略地扫了他受伤的双腿一眼,急急地敷衍了几句道:“这一路萧爱卿辛苦了,方才遇敌想必受惊不少,回京后便先歇着吧。” 还不待萧恒行礼谢恩,呼延奕就又急不可耐地问道:“朕的爱妃呢?” 这时,从马车内传来一声哭天抢地的呼喊,呼延奕立马情真意切地唤了一句:“宁儿,你怎么样?” 宁妃在小怜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下了车,脚尖刚一触到地面便立马扑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地道:“皇上,是臣妾对不起您,臣妾罪该万死啊!” 呼延奕一见她那浑身是血的样子,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中已是十二万分的怜惜,赶忙上前去要扶起她,担忧地道:“爱妃这是何意,你有何对不起我的?瞧瞧你这一身伤,这些没用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把你护卫成了这样!太医呢!快来太医!” 那太医本来已经被谢渊强行拉了过来给萧恒看伤,这会儿一听皇帝在叫他,赶忙调转了方向狂奔而去。谢渊跺了跺脚,瞬间便记得满头大汗,一回来又看见谢渊右腿上的伤口似乎又大了不少,那眉头更是皱的死紧死紧的,仿佛怎么也松不开似的。 萧恒轻轻笑了笑,在他眉间拂了拂,故作轻松地道:“不用担心,我没事。战场上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伤是我没见过的?” 谢渊看了看他额头上的不断溢出的冷汗,便知道这人又在瞎编。 若是轻伤小伤,萧恒向来是眉都不皱一下的,这得多疼,他才能这么难受? 那太医诚惶诚恐地跑到了宁妃跟前,一看那伤口,张口便来了一句:“我的娘啊。” 宁妃望了他一眼,也不动作,只是泣不成声地不断重复着:“臣妾不要……臣妾不要他们来看……” 呼延奕急红了眼,只得道:“爱妃,听话,让太医看看。” 说着,又极为心疼的抓住宁妃的手,道:“我的爱妃,这究竟是怎么了。” 小怜在旁边,眼眶红了又红,一忍再忍之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倒下身便磕了三个响头,道:“皇上请罚奴婢吧!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能护好娘娘,让娘娘……让娘娘被那□□炸了一下……!” 呼延奕搓了搓手,转了两圈,苦口婆心地道:“你们这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老是吞吞吐吐的,你是宁儿身边的人,就算宁儿不小心被炸了一下,那□□未炸到实处时也顶多造成些皮外伤,宁儿怎么舍得罚你!?如今她这个样子,你也这个样子,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说给朕听听?” 小怜抽泣了几声,然后道:“皇上……皇上……您的孩子……被炸没了!” 呼延奕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空白,紧接着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小怜又连连扣头,流着眼泪道:“千真万确。” 此时的呼延奕突然冷笑了一声,继而猛地站起身来扫视着周围的所有人,眼神中像是能冒火。 众人一听如此事故,早就吓得面无血色,如今眼见着皇上要发怒,更是一个挨一个地低下头去,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那太医愣怔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咦……宁妃不是……” 刚说到一半,他的脸色猛地就变了,立马心有余悸地闭上了嘴。 片刻之后,呼延奕终于怒吼出声:“一群废物!我把宁妃好端端地交到你们手上,你们就给我这么一个结果吗?” 说着,他愤而转身,望向萧恒,道:“萧爱卿,你可是真是让朕失望啊。” 萧恒抿了抿嘴,面色未变,只是低下头去,道:“臣有罪。” 呼延奕嘴唇颤抖着,道:“有罪!?你的确有罪!” 他目露嘲讽,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传我旨意,长平侯萧恒即日起剥夺黑羽军虎符,交于太子呼延浔。另罚俸三年,所有朝臣,为吾儿斋戒一月!” 方才护送呼延奕来的那一队人马中,立马有人急急出声,道:“皇上,皇上!万万不可啊!” 呼延奕眸中寒光闪动,冷冷道:“哦?有何不可?” 出声那人名为于风平,乃是黑羽军副将之一,出了名的直性子,莽起来谁都拉不住。这会他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张口就道:“皇上,刀枪无眼!战场上即便是神仙都保证不了娘娘的绝对安全,萧将军乃是我朝肱骨,统领黑羽军这么多年来都是战无不胜,您一罚就罚下了他的虎符,岂不是让诸将士寒心?” 呼延奕冷哼一声,道:“哦?于爱卿这意思,是说我堂堂大魏除了萧爱卿之外,再无能统领黑羽军之人了?” 于风平一下子变了脸色,瞬间有些后悔刚才情急之下的口无遮拦,这要是真承认了,岂不是在把萧恒往那断头台上送?可若是不承认,自己又能说些什么来辩白? 众人正面色各异,只听得萧恒轻咳一声,艰难地站起来,开口道:“皇上息怒,于兄之言,萧某不敢苟同。其一,于兄称萧某统领黑羽军这么多年来战无不胜,可就在方才,萧某带着这一队黑羽军的精英,却愚蠢地中了他人的埋伏,还连累了宁妃娘娘,这算是什么战无不胜?” 他清了清嗓子,又接着道:“其二,黑羽军诸将士从来都是为大魏而战,至于在谁的手下做事,对他们而言,其实并不重要,这一点,若皇上肯屈尊,这里有诸多将士,问上一问便可明了。说到底,臣本也该是万死不辞之罪,皇上慈悲留得臣一命,臣已是十分感激,岂敢奢求更多?” 这一番话说的极其妥帖,就是呼延奕,也再挑不出什么错来。 终于,他默了片刻,便冷哼一声,吩咐下人扶起宁妃,转身拂袖走了。 一直在宁妃身边的阿良,仿佛这会才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愣了一愣赶忙赶了上去。 而萧恒早已微眯起双眸,玩味地看着宁妃与阿良二人的神色,渐渐陷入了沉思…… ☆、如玉 正月已经逝去了,京城渐渐回暖,就连在那幽暗角落里藏身的融雪也在点点斜光之下,悄无声息地远去了。 虽说还远未到春风醉人的时节,人们已经是时不时地会醉倒在阳光的暖意之中了。 这一日午时,皇宫东宫内,一个小宫女便拄着扫帚坐在石阶上打盹。 垂柳的新枝随着和缓的微风舞动着,所剩无几的枯叶潇潇洒洒地坠落下来,点缀着一片寂寞的宫殿。 柳枝之下,一个男子正安静地持卷默读。 在他手边有一盏清茶,氤氲升腾的香气将他的脸掩在了一片朦胧之中,看得清的,只有如瀑垂下,披散在白衣之上的黑发。 打破这片静谧的几声由远及近,极有节奏的脚步声。抱着扫帚的小宫女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赶忙抹了一把脸,心虚地继续去清扫那满地的落叶了。 脚步声渐渐停下,一个宫中太监打扮的人站定在那男子的身前,低眉行礼道:“奴才给太子请安了。”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像宫里其他公公那样尖细,眉宇间的神色也没有一点的谄媚之气,低下眉不出声时,倒给人一种不卑不亢,十分温厚的感觉,这样显眼的气度,也不知是如何在深宫中生存下去的。 那男子听见了声音,从容地放下书卷,抬起了头来。 他眉眼英俊,和呼延奕有三分相像,唯一不同的,可能便是他有着一份温润的气质,恰好化去了骨子里的一点戾气,看上去倒是十分容易让人产生亲近之感。 这便是呼延浔,如今的大魏太子。 只见他并未急着答话,反而是先侧过身去对那因为自己偷懒打盹而战战兢兢地小丫头安抚般地笑了一下,然后才不急不缓地回过头来,十分客气地问道:“可是岳公公?” 那人点了点头,道:“难为太子记挂,奴才的确贱姓岳。不知殿下唤我来是为了何事?” 呼延浔轻轻叹了一口气,继而道:“我把岳公公叫来,是有几句话想问,不知公公可愿意答?” 话毕,他又十分体贴地补上了一句:“若是有为难之处,公公直说便是。” 岳公公抱着拂尘行了一个礼,道:“无妨,能得殿下垂青乃是奴才的荣幸,殿下尽管问便是。” 呼延浔笑着点了点头,而后眼神闪烁了几下,迟疑着开口道:“你是父皇身边的人,对父皇最是了解,依你来看,这几日,父皇消气了吗?” 岳公公默了片刻,然后道:“消气……太子指的可是前几日宁妃小产,父皇罚下了长平侯萧恒的虎符,又对其罚俸三年一事?” 呼延浔道:“正是此事。自从父皇将这虎符交到我的手上,我是日日坐立难安。公公想来也知晓,我实在不是个将才,父皇这般做,简直是连同我也一起罚了。它在我这多放一日,我便多受一日的罪。我想,若是公公能帮我一个忙,好言相劝几句,让父皇早些消气,也算是我欠了公公一个大人情了。” 岳公公笑了一笑,道:“太子殿下不必妄自菲薄。若奴才未记错,殿下长到十岁上便已经熟读兵书,就连一向眼光挑剔的徐老先生也对殿下赞不绝口。何以至于如今竟然在带兵一事上犯了难?若说好言相劝,奴才其实也一直有心于此,但奈何皇上此番是下定了决心,莫说奴才开不了口,就是开了口,结果也决计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呼延浔摆了摆手,道:“小时候读兵书,全是纸上谈兵罢了不值一提。” 说着,他又从身侧拿出了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道:“让公公见笑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本领,唯爱那书画雕刻一类的歪门邪道,这盒子是我前些日子闲来无事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的一套茶具,若是公公不嫌弃,便赠予公公平日子品茗用一用,也算我一点心意。” 他轻轻地推开了木盒的盖子,纯白玉质的茶具在如光照耀下显得极为通透,上面繁复的花纹更是精美无比,没有多年的刀工是练不出来的。 岳公公只看了一眼,便受宠若惊地退后了一步,这样的礼,怎么能收? 呼延浔倒是还未注意到他,只是自己“哎呀”了一声,然后道:“瞧我这记性,竟然放错了一个进去。” 岳公公抬眼望去,之间他面色有些微红,小心翼翼地从那木盒的角落里拿出了一个人形的玉雕。 岳公公问道:“奴才冒昧,敢问这是……” 呼延浔道:“说来要让公公笑话,前些日子我下了江南,遇到了一个江湖上走镖的奇女子。因为对她实在是印象深刻,回宫后便忍不住照着她的样子雕了一个玉雕。” 接着,他顿了顿,道:“这些都并不重要,我们不谈这个,公公先来看看这套茶具可还合你的心意?” 岳公公深深地做了个揖,道:“殿下刀工了得,但恕奴才不能聪明。这并非奴才不愿意替长平侯说话,实在是此事过去难办。况且……就算现在皇上即刻恢复长平侯黑羽军将领的职位,他恐怕也是不能接的。” 呼延浔疑惑道:“哦?这是为何?” 岳公公道:“想来殿下在东宫还未曾听说,那长平侯在京郊遇敌的时候,两腿中了一箭。那箭尖上淬了毒,当时又一片混乱,太爷也没能顾及得上。因此不幸……双腿落下了残疾。据闻,前几日月见谷的沈家已经到侯府去了一趟,说是……没有把握。” 呼延浔收拾那木盒的手停了半晌,然后才道:“想不到,长平侯为大魏少年戎马,驰骋沙场,竟然落得了这么个下场……想起来反倒是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竟然还好端端地坐在这儿……真是惭愧。” 他似乎对此事十分感慨,呆坐着沉默了许久,而后才突然抬起头来,道:“先前我不知道时倒还罢了,如今我既知道了,心中实在难安,整日在这东宫里,我也帮不上他什么,不若公公陪我去一趟侯府,探望一下长平侯吧。” 岳公公似是有些惊讶,疑惑地看了看他,而后才笑了一声,道:“先前未见过殿下之时,奴才倒想不到人们口中的太子殿下竟然是这般性情。” 呼延浔道:“什么性情?愿闻其详。” 岳公公拱手行礼道:“当得起一句公子如玉了。” 呼延浔听罢,笑着摇了摇头,道:“皇家子弟,哪里来的公子如玉?说到底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而后接着道:“再拖下去怕是要到晚上了,我们即刻便走吧。” 岳公公点头称是。 趁着日头将落未落之时,二人避开宫中众人,赶往了长平侯府。 京城一角,一辆接着一辆马车驶过青石街道,而后又渐渐消失在长巷的深处。 这里多是贵族人家的宅邸,朱漆院墙规整地列在两侧,正门上铜环紧扣,比之寻产人家,多了几分肃穆和安静。 再往里走几步,又有一处格外萧索的宅邸,它门前的石阶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一看便是主人不在这里常住。不过门环却又似乎被擦得锃亮,想来是主人最近回来收拾了一番,只是时间太短,所以还未来得及全部清扫一遍罢了。 这里便是长平侯府。 侯府内,偌大的院子里似乎没有一点人气,只是稀稀疏疏地挂着几个大红灯笼,要死不活地撑出了几分年关刚过的热闹场面。 在那灯笼之下,一男一女两个穿着麻布衣衫的下人站在一处,嘀嘀咕咕地说这些什么。 先开口的那人声音要低一些,哑一些,想来是二人中的那位男子:“我们这倒霉侯爷前些年退了北辽,原本我还以为能风光好一阵子,想不到竟然才不过这么些日子就已经垮了台!又是罚虎符,又是罚俸的,现在更是废了两条腿,恐怕马上就要失宠了。说起来他本就不受朝臣的喜欢,要是皇上再不保他,我看怕是……哎……要不是没地方去,我是真不想呆在侯府做事,说不定哪天就得被连累得掉脑袋!” 那女人似乎哼了一声,语气有些刻薄地道:“废了两条腿算什么!要我说,这都是他的报应!且不说他刚刚害死了宁妃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当年杀了老皇帝,也够他还上一辈子的债了!” 她顿了一顿还想继续说,却冷不丁被身边的同伴狠命地戳了几下,立马心头一跳,赶忙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有点孤寂地站在廊下看着他们。 那少年十分清瘦,此时穿着一袭白衣,长发用一根缎带松松地绑了一绑,从面相和气质上来看,似是十分温和,但偏偏他的眼神中却时不时地透着星星点点的寒意,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正是谢渊。 这几日以来,他一直住在侯府,下人们都已经认识他了。只是不知为何,虽说他年纪看上去很小,却没有一个人敢得罪他。 那女人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怵得慌,赶忙低下头去欲盖弥彰,她一面有些害怕,一面又有些气急败坏,想着自己不就嚼了几句舌头,总不至于被这板着一张阎王脸的人真的送去见阎王吧! 谁知道,谢渊虽然没有送他们去见阎王,却做的比这更绝。 他远远地站着,眼神淡淡地望着他们,然后不急不缓地道:“去管家那儿把月钱领了吧,明天你们两个不用来了。” 接着,他仿佛又想起什么来了一样,轻轻巧巧地补了一句:“对了,侯府的奴籍就不给你们除了。” ☆、饺子 那女人一听,即刻面白如纸,大张着嘴巴,眼泪都快要挤出来了,就是说不出话来。 倒是那男人立刻情知不好,立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口里不住地道:“公子饶命啊,小的知错了!求公子开恩,留我们一条活路,千万不要把我们赶出侯府啊!” 他们真的有些怕了,没想到谢渊年纪小小,出手却这么狠辣。 带着奴籍被赶出侯府,别说另寻他处谋生,就是走在大路上,若是被人认了出来,也保不齐哪天会被那些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前朝遗民给乱棍打死! 然而,任他两人如何求饶谢渊却是连看都未看,仿佛多看他们一眼都是在浪费时间,只是吩咐了身边急急忙忙赶来查看究竟的老管家几句,然后转身回到了屋里。 卧房的一处藤椅上,萧恒正静静地坐着。 他面庞清瘦,长发披散,看上去有几分憔悴的味道。 身上更是极为随意地披着一件黑黢黢的宽松单衣,两边精致的锁骨半隐半现,一只手拢在广袖里,从外面只看得见引人注目的一点白,一只手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窗子漏了些许日光,将这幽暗的屋内照的有些昏黄,微微的光亮点点滴滴地洒在萧恒的双眸中。 谢渊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萧恒——本就白皙的皮肤在日光的照耀下十分苍白,仿佛已经变成透明,浓黑的睫毛随着目光颤动,在眼尾投下一片阴影,黑白分明,喉结轻轻耸动,有些微性感,更有些微脆弱,美的惊人,却仿佛一碰就碎。 谢渊呼吸顿时一窒,这样的萧恒,真是让他心疼的要命。 萧恒仿佛发现了他,微微侧过头来,衣衫随着肩膀的转动而往下滑落,萧恒没有理会,只是半眯着眼睛望着谢渊,眸光异常专注,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体一般。 天知道这间屋子里是多么单调,他可不得好好抓着这个能陪他解闷的人? 然而萧恒不知道的是,那目光对于谢渊而言,哪里是什么解闷,简直是要命! 几乎是目光相触的那一瞬,谢渊就瞬间感觉自己简直跟被点着了一样,浑身不自在。 他口干舌燥地走到萧恒身边,用尽了平生最大努力去保持平静,然后一手撑在萧恒的肩膀,道:“侯爷,想出去晒晒太阳吗?” 萧恒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然后突然伸出手来捉住谢渊的下巴,玩味地道:“哪里来的毛病,侯爷长侯爷短的,跟小时候一样叫哥哥多好听啊。” 谢渊任他掰着下巴,道:“我早不是小孩子了,整天叫哥哥侯爷不嫌腻得慌?” 说着谢渊便从身后凑近了萧恒,笑道:“哥哥,你说是不是?” 眼中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了。 萧恒被他笑的骨头都酥了,赶忙放开了他的下巴,不敢再逗他了。 谢渊倒是怡然自得,从容地从萧恒的身后绕到了他的面前,一手扶着床沿蹲了下来,另一手轻轻揉了揉萧恒的小腿,语气也不复之前的调笑,有些低沉地问道:“侯爷,还疼吗?” 萧恒被他揉的有些发痒,忍不住笑道:“别动,痒。” 萧恒的声音又低又撩,谢渊的心一下子又被狠狠地抓了起来,他忍不住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手下无意识地加重了力道。 萧恒立马“啧”了一声,笑道:“你这是要谋杀吗?” 谢渊立马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有些心疼地皱眉道:“侯爷,你这腿,月见谷到底怎么说?” 萧恒挑了挑眉,道:“还能怎么说,别担心,估计废不了。” 听到“废”字,谢渊眸光黯淡了一瞬,然后道:“听说过几日沈朝辞便要回来了,到时候让他过来再给你看看吧。” 萧恒“嗯”了一声,然后笑道:“好啊,你也别担心了,就算真废了,不是还有你给我养老吗?” 谢渊听了,心里一怔,抬起头来,十分认真地道:“侯爷要是真愿意跟着我过后半辈子,我自然是要给你养老的。” 萧恒本是一句老不正经的玩笑话,没想着怎么负责,却一不留神被谢渊当了真,这下子心里心虚得很,脑子里瞬间乱成了一团浆糊,一面自个尴尬着,一面左想右想赶快岔开话题,千回百转之间,他忽地冒出了一句:“阿渊,我想吃饺子。” 谢渊正在为自己脱口而出那一句“侯爷要是真愿意跟着我过后半辈子……”而愣神,猛地一听到萧恒要吃饺子,腾地一下便站起了身,脸红的像火烧一样,道:“我……我我这就去准备。”然后便飞快地风也似的逃走了。 萧恒如释重负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尴尬劲还没过去,方才谢渊那极度认真而专注的眼神便又在他眼前闪过。 萧恒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 这他娘的造的什么孽,总感觉哪儿不对劲。 谁他娘的要跟着个小屁孩过下半辈子? 过了好一会儿,萧恒才看到谢渊不知从哪儿抱了一个大面团进来,在房间门口从面团后面探出一个头来,几乎是目不斜视地道:“侯爷,那什么……膳房里的下人刚刚好像被我赶走了……我看……这饺子,好像得我们自己来。” 萧恒:“……” 谢渊偷偷觑了一下萧恒的脸色,看他好像并没怎么在意自己刚刚的出言不逊,于是赶忙小心翼翼地道:“没关系,侯爷,我手艺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萧恒额头青筋跳了跳,终于无可奈何地道:“阿渊,我真是服了你了,有事没事和几个下人为难做什么,人之常情罢了,你怎么做也堵不上他们的嘴的。” 谢渊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菜刀,“当当当”地将面团切成了小块,然后道:“侯府本就是个庄重的地方,侯爷常年不在,怎么知道这些下人跟你有没有离了心?早些打发走了,以后要省心很多。” 萧恒笑道:“想不到你还挺贤惠的。” 谢渊回过头来幽怨地看了萧恒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说,你才发现啊? 萧恒心知拿他没办法,立马偏过了头去,得了,我不看还不行吗? 但过不多久,萧恒就百无聊赖地又回过了头来。 谢渊此时已经进行掏出了一根擀面杖,在那儿利落地赶着饺皮了。想来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不是太多,还有点不太熟练,搞得鼻尖,耳尖,胸前都沾上了面粉。 萧恒看着看着,手就开始痒了。他还记得谢渊小时候,浑身软软的可好玩了。 于是,鬼使神差地,萧恒伸出一根手指,勾唇笑着,然后在谢渊那已经完完全全褪去了婴儿肥的脸上……戳了一下。 谢渊全身立刻僵了一下,立马回过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这动作简直太像是调戏姑娘了,萧恒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呢,心里已经是一万匹骏马奔驰而过了。 不过,他转瞬便无比自然地指了指谢渊手中的擀面杖,说出了一句让他无比后悔的话:“唔,没事,我就是想试试那个?” 谢渊顶着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狐疑道:“真的?” 萧恒的气势立马矮了一截,乖巧点头道:“真的。” 谢渊有些不敢相信地拿了几块面团和一根擀面杖推到了萧恒的面前,道:“那……侯爷试试?” 萧恒眼一闭心一横,撸起袖子,试试就试试,不就是擀几个面皮吗,有什么难的? 然而,过不了多久,萧恒便打脸了,堂堂长平侯,还真的不会擀那几张面皮。 谢渊看着萧恒笨拙的动作,犹豫了几番,终于忍不住道:“侯爷,你是在擀面皮,不用跟打仗一样……” 萧恒有些恼怒地回过头来瞪着他,又甩出了一句令他无比后悔,又无比幼稚的话:“你别说话打扰我,我能行。” 谢渊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索性真的不管他了,撑着下巴便开始认认真真地欣赏起了长平侯擀面皮。 他有些疯魔地心想,足够了是不是,最起码这一幕,这样的他,只有自己可以拥有。 然而,真的够吗? 好像……还不够…… 他心里一痒,微微歪了歪身子,嘴唇便覆在了萧恒的耳边,轻声道:“侯爷,我教你吧。”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的唇在萧恒耳尖上似有若无地蹭了一下。 萧恒一心只顾着对付他那生平最大的敌人,面皮,哪里顾得上谢渊有没有趁机占他便宜,只赌气地把那擀面杖一推,道:“什么东西,我不干了,你来,你来。” 谢渊一把抓住了萧恒企图抽离的手,握住了那个“咕噜咕噜”滚个不停的擀面杖,有点撒娇地道:“不是都说了我教你了吗?” 萧恒立马要逃离现场。 谢渊道:“统帅还要临阵脱逃?” 萧恒眼皮一跳,只好一闭眼,行吧,学就学。 谢夫子耐心教导着:“侯爷,擀面皮不需要用太大力气的,像你那样,待会饺子煮一会儿便破了皮,还有,你看看,你这面皮,方的,三角的,月牙的,什么形状的都有……” 谢渊一面说着,一面有些悲哀地心想,谁能想到,当初的黑羽军统帅,如今在家擀面皮呢? 他知道,作为一军之主,萧恒早已习惯了不在人前露出半点脆弱,这次伤了双腿,他更是从头到尾没有怨过一句,甚至自己连提都不会提。若是其他人,或许会觉得萧恒已经释然了,在自己最为荣耀的岁月抽身而退,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 然而,每次看到萧恒独自一人对着佩剑发呆时,谢渊便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悲伤,怎么能不遗憾,怎么能不怨恨? 曾经鲜衣怒马,折花退敌的将军,已经不复存在了,留下的,只是一个双腿残疾,或许一生都要依靠他人过活的男人。 这其实比杀了萧恒还要让他难受。 然而,令谢渊感到良心难安的,是他竟然有些贪恋着现在的感觉。 萧恒双腿不便,他几乎是名正言顺地,便闯进了萧恒最私密的生活中,仿佛他的一切都对自己敞开了来。 又仿佛,他的所有时间,所有脆弱,甚至于所有不堪,都是属于自己的。 这一生没能参与萧恒曾经的光芒万丈,是谢渊最遗憾的事情,但以后的所有,他都想陪着萧恒走。 无论前路怎样。 ☆、天下 呼延浔和岳公公踏进长平侯府的时候,谢渊和萧恒便还在和这顿饺子奋战。谢渊不知从哪儿拖出了一棵大白菜,萧恒因为一心想摆脱那折磨人的面皮,便主动抡了一把菜刀,想要做一些饺子馅出来。 侯府里的下人早就被谢渊赶了个七七八八,呼延浔进府好一会,还未寻着人,正有些疑惑,便突然听得一声大刀砸在木板上的震天响,立马吓了一跳,坏了,这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吧? 一想到这,他便顾不上其他的了,抬腿就往那声音的源头方向走。 然后,大魏太子殿下就看到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堂堂黑羽军统帅,竟然在剁白菜?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虽说呼延浔正惊疑不定,萧恒却十分怡然自得,他正忙得不亦乐乎,眼尾余光不经意扫过呼延浔,便从从容容地放下菜刀,在谢渊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呼延浔指着那菜板上整整齐齐排列着的面皮,不可思议地问道:“这……这……这……侯爷是琢磨出了什么新的练习阵法的方法,要用到这……面团吗?” 然而,这借口说出来他自己都觉的扯淡,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果然,萧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然后道:“让殿下见笑了,臣就是在包饺子而已,待会殿下要不要来尝尝臣的手艺?” 这句玩笑话毫无一点想象中的哀怨与悲痛之色,着实让呼延浔怔了一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其实,方才他同岳公公赶来的时候,心中是多多少少怀了一点亲眼见证英雄末路的悲壮与同情之感的,然而真的见到了萧恒,这点闲愁却立马被他一菜刀打的灰飞烟灭。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萧恒从不是那种会因为废了双腿就哀哀怨怨的人,倒不如说,自己那点心思,是真的折辱他了。 想到这儿,呼延浔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随即便一笑置之,道:“看来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侯爷包的饺子,常人想吃还吃不到呢,今日倒是我占便宜了。” 这时,谢渊才站起身来,从萧恒手中将那把菜刀拿走,然后,轻轻巧巧地压着萧恒的肩将他压回了椅子上,道:“侯爷,你赶快坐着别添乱了,我来做些饺子吧,要不然待会天都黑了,太子殿下恐怕都吃不上。” 说着,他转过头来望着呼延浔,道:“太子殿下恕罪,此次怕是吃不上侯爷亲手包的饺子了。” 萧恒摆了摆手,有些郁闷地道:“行吧行吧,你做,我不给你添乱。” 这时,呼延浔才注意到谢渊,只见他一身白衣,显得十分俊逸出尘,年纪看上去虽是比萧恒小些,但身量却很高,已经快要赶上萧恒了。而最为奇特的是,他周身气质虽是十分平和,但从方才那些小动作来看,萧恒倒仿佛被这么个少年吃的死死的一般,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他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萧恒简意赅地道:“我在凉州收的小童。” 呼延浔见他似乎不愿再多言,便就此作罢不再问,随口谈起了另一个话题,道:“不知道侯爷在京郊遇袭一事可有线索了?” 萧恒微微眯了眯双眸,随手将黑发拢至耳后,道:“查案不一向都是大理寺的事吗,殿下来问我,那我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呼延浔叹了口气,道:“大理寺有多少拿了俸禄不做事的,侯爷难道还不知道吗?宁妃最近便在为此事整日跟父皇闹脾气,父皇一直呆在她那里,连母亲宫里都不去了……” 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愣了一下神,然后又笑着补充道:“不过他本来就不常去母亲宫里就是了……” 谢渊一边听着,一边包着饺子,心里也有了些思量。 听说这太子呼延洵乃是皇后赵氏所出,然而约莫五六年前,皇后不知因为什么,大病一场,躺在床上昏睡三日三夜不醒,呼延奕情急之下召来了月见谷为她治病。然而,一日之后,皇后虽是醒了过来,脑袋却出了毛病,经常是和人说不了几句话便开始大喊大叫,脸上表情惊恐无比,让人毛骨悚然。 从那以后,皇后便彻底失宠了。 皇宫里从来都是这样,母亲得宠一点,孩子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想必呼延浔这几年的境况也是如履薄冰吧。 萧恒听到这儿,抬起眼看了看呼延浔,道:“既然如此,往后的日子,殿下自己还要多加保重。” 呼延浔摇了摇头,苦笑着道:“不说我了,不说我了,还是说回你吧,侯爷当真对那日京郊遇袭一事没有任何头绪?” 萧恒抿了抿唇,并未答话。 呼延浔道:“哎……既然侯爷不愿说,那我便斗胆说上一句,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大理寺再废物,也该查出一点线索了,如今却连点风声都没有,可见不是大理寺查不出,而是根本不敢查。” 呼延浔抬头看了看萧恒,见他仍然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能有些干着急地道:“侯爷,你当真就对此事一点都不在意?这次只是废了两条腿,下次说不定就是命都没了啊!” 萧恒撑了撑额头,无奈道:“殿下放心吧,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呼延浔疑惑道:“为什么?” 萧恒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道:“当日埋伏我的那人……我本于他有恩,说起来,这次我能活着回来,也算不上什么运气好,本来就是他留了我一命。既然能手下留情,想来他也不至于没良心到再埋伏我一次。” 呼延浔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苦口婆心地道:“好吧,侯爷,真不知道是说你是心大还是什么好了!既然你不愿追究,那我便与你直说了,信不信由你。”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那宁妃,本就是不能怀孕的,何来的受伤小产一说?这事,父皇也知道。他明明能拆穿宁妃的谎言却没这么做,这说明什么?” “说到底你在凉州的那些手段还是惹恼了父皇的,他是存心想给你一个下马威!你现在腹背受敌,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为上啊!” ☆、岳氏 然而,任呼延浔说的如何情真意切,都是干着急。 萧恒对这一番话那是完全置若罔闻,甚至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跟着谢渊包起了饺子,因为一个不小心将面皮戳破了,还被谢渊白了一眼。 呼延浔心内一时百味陈杂,这都叫什么事啊? 好在,就在他拼了命地组织对萧恒的下一波语言攻击的同时,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匆忙之间甚至都忘记了行礼,只满头大汗地道:“太子殿下,你可把奴才急坏了,快跟奴才走吧,皇上急召啊。” 呼延浔疑惑道:“急召?你可知是何事?” 那小太监哭丧着一张脸,道:“哎呦,我的太子爷,奴才是什么贱命,哪里知道这些,赶快走吧,再不走奴才这脑袋就保不住了!” 呼延浔见状不敢再耽搁,起身和萧恒道了个别,然后便和岳公公一起走出了侯府。 谢渊用清水洗了洗手,然后对萧恒道:“我要不要去送送他们?” 萧恒点了点头,无可无不可地道:“都行,你想送便送罢。” 谢渊跟着呼延浔和岳公公一路出了府门,在他二人快要跨上马车的时候,突然出了声,道:“岳公公请留步,草民有几句话想说。” 本来呼延奕急召的便是呼延浔一人,至于岳公公多留一时还是少留一时并无大碍,于是他便向呼延浔点了个头,随即走至谢渊面前,道:“不知小公子有何事?” 谢渊抱拳行了一礼,然后道:“不知岳公公可是……南疆岳氏后人?” 岳公公一直毫无神采的双眼在听到“南疆岳氏”四字时,突然极为引人注目地亮了一下,然而那仅仅只有一瞬,他随即便低下头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道:“南疆岳氏早就已经不复存在,小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谢渊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然后像是有些惋惜地道:“真是如此那倒是可惜了。曾经的南疆岳氏可是能与萧氏齐名的最好的匠人家族,只是两个家族所侧重的方向不太一样罢了。前朝的诸多制式,大如皇帝的行宫,王爷的府邸,小如嫔妃的簪钗,东宫的玺印,都是由岳氏亲手确定的,当年如此辉煌的家族,想不到也逃不过一个覆灭的结局。” 岳公公握着拂尘的手微微攥紧,然后道:“小公子说的是,盛衰存亡,都是自然之理,强求是强求不来的。” 然而岳公公不知道,他那些细小的反常反应其实都落在了谢渊的眼里,这让谢渊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 不过他深知若是这样和岳公公绕弯子,怕是等到天黑都没法让他承认,于是谢渊索性不再遮遮掩掩,道:“自然之理,公公说的好生轻巧,但请公公问问自己的心,在皇宫中隐姓埋名,乃至自降身份为宫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一身本事毫无用武之地,世叔,你真的甘心吗?” 岳公公猛地抬起头来,道:“世叔……?你究竟是谁!?” 谢渊的表情忽地变得有些伤感,道:“世叔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世叔……当年,若不是世叔和恒哥哥将我从火海中救出来,现在……哪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呢?” 岳公公嘴唇动了两下,眼眶倏地红了,道:“你是……小元祐吗?” 谢渊低下头,深深地做了一个揖道:“侄儿不孝,给世叔请罪了……” 岳公公赶忙上前一步扶起谢渊,将他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叹了一口气,道:“你都……这么大了,也亏你这么多年还记得我……” 谢渊道:“当初一看到那几座玉楼,我便知道世叔一定还活着。” 岳公公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中有些许追忆,自言自语地道:“玉楼……” 当年前朝皇族迁都,需另立一座皇宫,南疆岳氏闻名在外,皇帝一道圣旨便将岳氏举家召到了长安,包括当时还十分年轻的岳白,也就是现在伪装成宫人的岳公公。 当时无数的匠人家族都想得到皇族的青睐,花费了大价钱上下打点关系,只盼着能攀上这根高枝。然而最后竟然让远在南疆,半分钱也未曾出过的岳氏一举夺魁,当即便惹恼了京城许多的匠人家族乃至他们背后的达官贵人。 于是,在皇宫的制式刚被岳氏确定下来之后,这些人便联名上表,声称岳氏所设计的皇宫透着一股南疆的妖风,会折损大秦的气运。 皇帝信以为真,当即大怒非常,一道圣旨将岳氏全族都打入了牢狱之中。 而岳白,正是但是岳家的主笔。当时的他,一心只埋头在建造、设计之上,哪里懂得庙堂之上的风起云涌,一朝被捕,便当真以为乃是自己的设计过于粗陋,惹了皇帝不高兴。 岳氏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也没有关系可以为他们打点,眼见着便要满门抄斩,岳白在狱中从刚开始急得满头冒汗,一直到后来几番求见皇帝不得,便深知凶多吉少,心下已经绝望了。 然而就在他问斩三天之前的那个晚上,一个十八九岁上下的女孩子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眉眼弯弯,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根雪白的玉簪,听周围的狱卒说,这是皇帝已故兄长的女儿,从小长在皇宫,乃是皇帝最为疼爱的郡主之一。 她没有嫌弃牢狱中的一片脏污,提着裙子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眸子亮亮的,一手撑着下巴,笑着问他:“喂,大傻瓜,我能救你还有你的族人,但有个条件,你愿不愿意?” 岳白根本不相信这个他连认识都不认识的女孩子真能救他,只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考虑都不考虑就道:“行,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那女孩子笑了,笑得特别开心,道:“那可说好了,出去之后,你要娶我。” 说完,她便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身上的铃铛留下了一串清脆的响声。 岳白根本没想过她真能就岳氏,当时过后便把这件事忘了。 然而三天之后,狱卒打开了他的牢门,道:“走吧,岳氏已经无罪了,你们可以走了。” 他难以置信地回到了家中,逃得一劫之后,和族人抱头痛哭。而后来,他才知道,常宁郡主在皇帝书房前长跪了两天一夜,不吃不喝,直到后来晕倒在台阶上,才终于求得皇帝开了恩。 那日的女孩的笑颜还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这时才慢慢地回想起来,他并非未见过常宁郡主。 其父的封地便在南疆。 而自己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去拜访南疆的王府,那个时候,王府里有个流着鼻涕的小女孩,老爱缠着他。 回首南疆诸事已经恍然若梦,岳白也已经记不清了。 然而,让他有些许失落的是,不知为何,那之后,常宁郡主遇到他,却只字不提自己当日所承诺的嫁娶一事,仿佛那只不过是她的一句玩笑之语,而只有自己当真了一样。 他在皇宫的宴会上看着她,言笑晏晏,明媚动人,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子弟向她献殷勤,他在京城的接道上看着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手里拿着一串又一串的糖葫芦。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挂着岳氏的招牌,在街上……卖起了糖葫芦。 并且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年后,常宁郡主穿着岳白亲手做的嫁衣,嫁入了岳家。 十五年后,常宁郡主从一直被秘密藏在皇宫中的端王妃贺云归处归来,一回头,便看见熊熊烈火,端王妃,也即当时的皇帝深爱的德妃,抱着她不满百天的孩子,纵身跳入了火海。 周围皆是女眷,心思各异,没有一个人想要伸出援手,唯有一直跟着常宁郡主旁边讨要生辰礼物的长平侯萧恒傻乎乎地问了一句:“郡主,这是怎么回事呀?” 常宁郡主颤抖着伸出双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快,快去把岳白找来。” 一刻钟后,岳白和萧恒抱着已经被烧伤了眼睛的孩子从火海中走了出来。 二十年后,誓死不屈的常宁郡主,被呼延奕一刀斩于马下。 ☆、南衣 回忆至此,常宁郡主曾经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在岳白的眼前。自古情深多伤人,岳白直觉得心中隐隐作痛,然而面上却强撑着一点笑容,接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道:“说起来,那玉楼本是先皇嘱咐我设立的,每座玉楼里都供奉着一位为大秦守土开疆的功臣名将,只是想不到如今建成之后,竟然被呼延奕拿来犒赏子孙了……若非这些年我总存了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当年被他胁迫建成玉楼之时,我早便一死了之了……” 说着,岳白的眼中便闪过了一丝屈辱的神色。 不过他很快便又回过神来,微笑着看着谢渊道:“这些陈年旧事就不说了,还是当前的事要紧。阿祐,这几月以来我总是没有你兄长的消息,你可知他如何了,落雪山庄又如何了?” 谢渊望着岳白关切的眼神,同样回以一笑,只不过那笑中似乎藏着些讥讽和凉薄。紧接着,他便道:“兄长……贪念过多,勾结煜王,一月前在凉州,便已经死在牢狱之中了……” 岳白晃了晃神,迟疑了半晌,道:“死了……吗?可是……被长平侯抓捕的?” 谢渊看向岳白的眼神一瞬间有些锋利,道:“世叔不要多想,和侯爷没有关系。” 谢渊的眼神很有些威慑的意味,岳白不知怎么的便感觉被刺了一下,不由自主便低下了头去,轻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当年的小侯爷如今也成了魏朝的走狗。” 谢渊挑了挑眉,嗤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气氛一瞬间变得异常静默。 岳白也不知是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惹得谢渊有些不高兴,便试探着转移了一个话题,道:“那元齐死后,落雪山庄该如何……?” 谢渊微微抬起了头,呵出了一口气,道:“这不是还有我吗。” 声音旷远。 岳白有些难以置信地道:“阿祐,你不是……一直不愿意同落雪山庄扯上关系的吗?” 谢渊回过头来,唇角带着一点毫无温度的笑。 “如果手里什么都不曾紧握,简直不配和他站在一处。” 只这一句话,岳白便已经不敢再追问谢渊究竟是怎么想的,也不敢去追问这个“他”究竟是谁。 直觉告诉他,这个曾经天真无邪的小皇子,已经和原来大不相同了。 他仅仅是站在那儿,便有了让人追随的欲望。 岳白有些愣神地想着,这便是元家人的天赋啊。 终于,他忍不住深深作了一揖,道:“属下谨遵少主吩咐。” 谢渊波澜不惊地道:“世叔不必多礼,以后还唤我阿祐就好。” 岳白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道:“阿……少主初来京城,可有什么吩咐?” 谢渊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再在称呼上计较,又道:“既然世叔问起了,那我还真有一件事想请世叔帮忙。” 岳白忙道:“何事?” 谢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侧脸。 岳白皱眉思索了片刻,立马会意道:“原来少主已经发现了……我以为少主小时候眼睛受伤,看不清我的样子,如今应该分辨不出呢。” 谢渊摇了摇头,道:“我的确不知道世叔原来的样子。不过兄长给我留了不少线索,让我能猜出京城的岳公公便是世叔。还有,其实记不记得请世叔原来的脸其实都无所谓吧,毕竟若是世叔仍然用着原来的那张脸,想来是怎么都不可能在大魏皇宫里安然活到今日的……所以,不知世叔是否还能做出一张像您现在所用的这张一样毫无破绽的脸呢?” 岳白不无叹服地道:“少主果真是聪慧过人啊。实话实说,我虽然没有别的什么大用,做出几张□□还是不在话下的,就是不知,少主此次想要做一张什么样的脸呢?” 谢渊缓缓启唇,道:“宁妃身边的良统领。” …… 岳白离开后,谢渊抬起头,目送着他的背影。 那一场篡国的戏码,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和选择,当年谁能想到,想当初一个那么清高的,带着点傻气的匠人,如今竟然忍辱负重地伪装成太监在皇宫中周旋,唯有在见到故人的时候,才敢于显露出一点本来的面目呢? 远处,呼延浔的马车已经走远了,从谢渊的角度,恰巧能望见他轻轻地掀开了帘子。 于此同时,一个红衣女子正纵马往侯府赶来,恰好与呼延浔的马车擦肩而过。 那红衣女子似乎回了一下头,然而不过片刻之间,她便已经在谢渊面前站定了,仿佛方才的一切没有发生一样。 谢渊微眯了一下眼眸,是徐映璧。 徐映璧拍了拍胸口,立马翻身下马,焦急得道:“阿祐吗?快,快带我进去找侯爷!” 谢渊见她急的满头大汗,便也不再耽搁,引着她直往萧恒的房间而去。 徐映璧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一步便跨了进去,高声道:“侯爷,侯爷,快走,南疆使团来了,正在皇宫呢,你不过去怕是来不及了!” 萧恒正大爷似的躺在藤椅上,闻言道:“来不及便来不及,难不成那南疆使团是看一眼便能得一块金子,非得今天去见?哦,对了,你是在江南呆够了,这么快便回来了? 徐映璧跺了跺脚,道:“别贫了,侯爷,这次是真出了大事了,那些南疆人这回是真带了妖怪过来了!” 萧恒疑道:“妖怪?” 徐映璧咬牙道:“也不是妖怪,总之就是……哎!我也说不清,你赶快去了便知道了!” 萧恒见徐映璧的情状,也是有些好奇,随即便让谢渊推来一把轮椅,要去那皇宫一趟。 本来谢渊是要跟着过去的,但奈何萧恒担心他被人认出,刚一出门便又把他按了进去,自己同徐映璧两人离开了。 皇宫大殿中,呼延奕高坐于龙椅之上,在他手边,坐着皇后赵氏。 此时的她,戴着皇后的凤冠,穿着一袭明黄色的曳地长衣,姿容端庄肃穆,倒不像是传说中那有疯病的样子。 在二人下首左侧,是以呼延浔为首列坐的皇家子孙,右侧则是呼延奕的几个亲信。众人面色各异,不断地相互交换着眼神。 岳白侍立在呼延奕的身后。 有个小太监上来在呼延奕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呼延奕点点头,道:“让他们进来吧。” 层层传令下去,徐映璧推着萧恒的轮椅进了大殿中。 她刚要扶起萧恒来行礼,皇后赵氏便抢先开口道:“长平侯腿脚不便,礼就不必了。你也是来的正好,南疆使团刚到不久,带来了不少新鲜玩意。” 徐映璧连忙代萧恒行了礼感念圣恩,然后在大殿下首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这时,萧恒才来得及仔细打量起站在大殿中央的那一群人。 他眯起双眸,眼中露出了些许玩味的神色。 南疆之地,历来鱼龙混杂,比之北疆犹过之而无不及。而在南疆诸多势力中,最为神秘并且最具危险性的,便是乌萨族。 没有人知道这个民族从何而来,从何而起,但是南疆的其他民族一提到这个民族无一不是心惊胆战。 他们的手中,有着许许多多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比如,蛊虫,再比如,巫术。 而此番前来出使大魏的,便是乌萨族的使团。 只见他们全都穿着黑色的斗篷,一行约有七八个人,有男有女。男人都戴着黑色的头巾,而女人则包裹在黑色的纱巾中,只露出两只黑亮的眼睛。 而这时,其中一双黑亮的眼睛便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萧恒看。 萧恒正有些疑惑,那女人便开口了。她的声音同她的装束极不相同,甚至有些甜腻,“恒哥哥?你是恒哥哥吗?” 她的中原话似乎并不是很好,这一句话几乎要一字一顿,说得很慢。 萧恒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道:“南衣……?” 那女孩的一双眼睛立马弯了,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让人听不懂的话。 好在南疆使团中似乎有人精通中原话。 那人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处,闭眼鞠了一躬。 这是南疆的礼节。 继而他笑道:“尊贵的客人,您好。我们的圣女说,谢谢您还记得她,她每年都有给您写信,不知道您有没有收到。今天见到您,她感到非常高兴,要不是这儿人太多了,她真的想上来赠予您乌萨族圣女最高的祝福。” 这时呼延奕冷笑一声,看向萧恒,阴恻恻地开口道:“哦?萧爱卿,朕倒还从来不知道,你竟同乌萨族的圣女如此交好?” 方才听到那南衣没遮没拦的那一席话时,徐映璧就已经十分紧张了,这装神弄鬼的死丫头说的什么,这万一弄不好,萧恒马上就能被扣上一个里通外国的大帽子。如今一听到呼延奕这阴阳怪气的问话,她是更加着急了。 好在萧恒像是毫不担心的样子,从容轻笑了一下,然后不急不缓地开了口,道:“皇上误会了,臣同圣女,其实也谈不上交好一说。几年前,圣女曾到北疆游历,不小心被北辽的人牙子掳了去,臣恰巧遇到了,便救下了她本是举手之劳,奈何圣女记下了,这才让臣沾了圣女的几分光,同她说过几句话而已。至于通信一事,说来惭愧,圣女年年与臣修书一封,臣却因为不知圣女具体之所在,从未回过信,倒是让圣女失望了。” 说着,萧恒还向着南衣的方向礼貌地点了点头。 南衣看见了,立马高兴地拍起了手。她虽然年纪看上去有十八九岁上下,也该是懂事的时候了,但行为举止却仿佛像个纯真的孩子一般,虽说无甚大碍,却总让徐映璧感到一丝微妙的奇怪。 不过方才萧恒说的那番话倒是说的精彩,不仅把事情解释清楚了,而且也驳了通信一说,一下子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就算是呼延奕估计也再跳不出半点毛病了! 果然,只听呼延奕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没再说话。 这时,那大殿中央又有一个苍老而浑浊的声音开了口,“我尊敬的皇帝,不知方才老朽所说之事,您考虑地如何了?” ☆、长生 萧恒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大殿中央正站着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斗篷中的老人,他瘦得出奇,左手握着一根龙头权杖,满脸皱纹,看上去就像一具干瘪的标本。 唯有那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不时地闪烁着光芒。 他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呼延奕看,平静的目光中却好似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呼延奕迟疑了片刻,继而道:“老巫所说……过于玄妙,朕实在难以相信。” 萧恒挑眉看了看徐映璧,问道:“这老头是……?” 徐映璧低声答道:“侯爷可还记得前些年皇上带回来的那个国师?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民间巫师,而是从南疆乌萨族那边过来的,这个装神弄鬼的老巫据说就是那国师的师父,也就是乌萨族里最尊贵的老巫…” 萧恒点点头,眯了眯眼眸。 长久以来,居住在南疆的,都是一些未开化的蛮族,他们的部落中没有森严的尊卑之分,也没有泾渭分明的各种制度。唯一能领导他们的,只有所谓的圣女和老巫。 他们相信这两人有着上天赋予的力量,甚至能够通过咒语为他们带来永远也吃不完的牛羊和粮食。 想到这儿,萧恒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这一次,老巫和圣女都来了中原,南疆,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 他微微偏过头,又问:“那先前那国师呢?” 徐映璧摇了摇头,道:“据说是失踪了……” 这时,那老人又开了口,缓缓道:“皇上,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物,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真实地存在着。” 呼延奕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可是老巫,历代帝王可有哪个不想长生?先人们追逐了千年万年的东西,如今我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岂非太过匪夷所思?这让朕不得不生疑啊。” 老巫摇了摇他的龙头权杖,抬起头来目光幽深地看了呼延奕一眼,而后道:“既然皇上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那老朽是不得不给皇上看一样东西了。” 呼延奕抬手道:“哦?是何物?老巫尽管呈上来便是。” 老巫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的两个乌萨人低声说了几句,萧恒虽然听不懂,但也大概能猜出来是吩咐了他们些什么。 果然,只见那二人点了点头,像是有些抱歉地对呼延奕行了一礼,随后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过了不久,众人听得一阵喧嚷的声音,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刚刚出去的那两人正指挥着五六个乌萨人推着一辆小车走进大殿中。 而那辆小车之上,放着一个几乎与小车同样大的半透明的圆形器皿。 那器皿是极为漂亮的浅蓝色,表面上绘着一抹又一抹的云晕,而器皿中,则盛着一尘不染的清水,透明的水在器皿的映衬下显得极为神秘而澄澈。 而当那小车走近之时,众人才又看见,那器皿中,分明有着一个活物! 只是,在座的人中,似乎从没有见过哪怕是与之类似的东西。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那几个乌萨人似乎对这器皿及其中的活物极为在意,小心翼翼地将它抬到大殿中央后,又极为虔诚地在其面前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着。 老巫对那两个领头的乌萨人点了点头,他们应了一声,随后便将地上跪着的人连赶带劝地带了出去。 萧恒撑着下巴仔细的看了看那器皿中的活物,他虽不认识,却能感觉到那东西似乎有一种命不久矣的样子,身上的鳞片显出一种极为灰败的颜色,头上的两只角也断了一半,此时正有气无力地趴在器皿的璧上,半睁着眼,像是对眼前一切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萧恒摸着下巴的手顿了一下,不知为何,他总感觉那东西一直在盯着他看。 老巫摇着龙头权杖,在那器皿上狠狠地敲了两下,然后望着呼延奕道:“我尊贵的皇帝,您看,这是我族在无边的乌萨海中捕获的……龙。” 大殿中瞬时哗然。 呼延奕还未出声,坐在他身边的皇后赵氏突然一步一踉跄地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呼延奕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低声怒吼道:“给我回来!” 赵氏却完全没有理会呼延奕,反而是一下子扑到了前面,紧紧地贴在那器皿之上,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其中那条“龙”看。 呼延奕额上青筋直跳,高声道:“来人啊!给我把皇后请下去,到她宫里休息!” 殿上的侍卫们不敢怠慢,立马上前架起赵氏便往殿外拖。 赵氏被两边架起,自己动弹不得,高高的绣鞋在大殿的地面上划出“嘶啦嘶啦”的刺耳声音。 这是,皇后突然变了脸色,像是入了魔一般尖叫了起来! 那尖叫的声音又惊恐又悲伤,听了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众人立马面面相觑,咽了一口唾沫胆战心惊地想着,早就听闻皇后有疯病,想不到发作起来竟然是如此一种情形,也真是够瘆人的,怪不得如今这么不受宠。 这时,那老巫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浑浊的笑,继而低声道:“看来,贵国的皇后倒是同老朽的龙很有缘分呢。” 呼延奕又气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老巫,不要拿朕的皇后开玩笑了,先给我们说说,你把这条……龙……弄到朕的大殿上来是想做些什么吧。” 老巫将苍老的手放在器皿之上来回摩挲着,口中道:“我尊贵的皇帝,还有尊贵的各位客人,你们可看到这条龙的样子了?你们可知道,他马上便要死去了。” 呼延奕居高临下地望着老巫,道:“就算如此,你可有解救他的办法?” 老巫向前迈上一步,道:“这条龙,本是老朽从先师那里继承下来的,如今老朽已经近百,而这条龙,已经两百多岁了。” 说时,那条龙突然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平静地扫视着周围所有的人,极像是一个长者跨过岁月的长河在静静地看着他们,众人禁不住心头一惊。 老巫继续道:“或许诸位以为这条老龙的确应该寿终正寝了,但是老朽仍然要将它传给下一代的圣女和老巫,老朽可以让它,长生不老。” 大殿上一瞬间静谧无声,要是在原来,他们肯定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相信几个南疆神棍的胡言乱语,然而,或许是那条“龙”的出现已然让他们震撼,此时的他们,竟然都有一点想要去相信老巫的话了。 老巫将他的龙头权杖举起,继续道:“诸位或许仍然不愿意相信,那么现在便让老朽来证明给诸位看吧。” 说着,他将龙头权杖在器皿上极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那“龙”似乎心有所感,极为缓慢地爬到了他权杖的所在之处。 老巫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深吸一口气,猛地将那权杖插入了水中,龙头触底,发出一声脆响。 众人跟着龙头望去,很快便眼睁睁地看见自那龙头中,散出许多淡黄色的粉末,慢慢地在水中溶解着。 那条“龙”发出了一声苍老而痛苦的呜咽,继而,令众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龙”开始蜕皮了! 灰败的鳞片一块块剥落,淡金色的光芒包围在它的周围,原本断掉的两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愈合着,甚至连它眼中的神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仿佛透着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纯真,就像……南衣一样。 半晌过后,就在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的时候,“龙”似乎已经完成了最后的蜕变,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叫声,在水里不住地扑腾着。 此时,萧恒明显地看到,呼延奕的眼中的神色,由最开始的不屑,到后来的难以置信,再到震撼,再到现在,闪烁着一种狂热的贪婪。 ☆、风云 而此时大殿上本来正襟危坐的各个皇子官员,也显然被眼前这超出常人认知的一幕震撼到了。 世上的人不知死为何物,所以无人不想长生。 而现在,有人就在他们的面前做到了真正的返老还童,这怎么能不让人心潮澎湃? 老巫从水中拿出了他的龙头权杖,脸上的神情像是结束了一场庄严的仪式,还带着些许肃穆。 龙椅上的呼延奕颤抖着手站起来,语气中流露着难以置信:“这……这……这……” 看着呼延奕的样子,老巫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一点笑容,他道:“我尊贵的皇帝,亲眼所见之后,您可愿意相信老朽?” 呼延奕扑通一声坐回龙椅之上,深吸一口气,道:“来人啊,给大师赐座!” 老巫望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道:“皇上不必为老朽费心,只要您愿意相信老朽,并庇护我乌萨族,为我族的子民带来福祉,老朽便已经感恩戴德了。” 呼延奕连忙道:“大师不必过谦,此等灵药,朕岂有不相信之理?至于乌萨族,朕日后定会照拂,还请大师放心。”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片刻之后才有些局促地问道:“就是不知……大师这灵药,该服用多长时间才能起到像方才一样的效果?” 老巫轻摇着他的龙头权杖走上前去,道:“先师还未过世之时,这头老龙便已经开始服药了,如今算下来,也该有几十年了。依老朽来看,若是皇上愿意日日服用此药,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便能再次重获新生。” 这时,一个坐在下首的皇子忍不住出声问道:“那不知除了父皇以外,我等可有幸得到大师的垂青?” 这话问的正合在场诸人心意,众人纷纷望了过来。 老巫摇了摇头,道:“这怕是要让诸位失望了,此等灵药极难配制,老朽只愿意为最尊贵的人服务,不过……” 众人听他前面的话,本是十分失望,不料后半句话又透出一点转机,赶忙道:“大师,不过如何?” 老巫用龙头权杖指了指他身后的几名乌萨人,道:“虽是老朽无法为诸位提供灵药了,但老朽的诸位弟子也算是精通此道,只是他们所配的灵药怕是一时无法起到返老还童的奇效,但延年益寿倒是不在话下……只是这灵药配制所用的材料也是十分昂贵,恐怕不能……” 众人一听这话,连忙打断老巫道:“无妨无妨!大师若是需要什么,尽管提便是!纵使是千金一两,我等也心甘情愿!” 这时,大殿中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既然老巫已经如此说了,萧某便斗胆请教一句,不知这灵药的配制都需要用到些什么材料?” 老巫慢慢地回转身来,目光在萧恒身上上上下下地逡巡了一圈,看到他的双腿之时,似乎有意停了下来,轻笑了一声,继而道:“尊贵的客人,恕老朽不能回答你的问题,这本就是乌萨族的不传之秘。” 然而,他话音刚落,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阿伽梅。” 是南衣,她看着萧恒,道:“恒哥哥,我知道,要很多很多的阿伽梅。” 大殿一时一片死寂。 竟然要阿伽梅? 老巫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南衣一眼,南衣像是有些害怕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众人正在沉默之中,老巫开口道:“尊贵的皇帝,有失必有得,虽说阿伽梅十分珍贵,但是若想得到真正的长生,这乃是必不可少的牺牲,老朽望皇上能考虑清楚。” 龙椅之上,呼延奕的脸色阴晴不定,众人一时大气也不敢出。 终于,众人听得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道:“罢了,朕有些乏了,今日便道这里吧,这件事,我还需要考虑考虑。” 众人忙不迭地起身行礼,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大殿。 徐映璧也推着萧恒走出了大殿,天色已近傍晚,余光洒落,将大殿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走出不远,她便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像是藏了什么心事。 萧恒挑眉道:“怎么了?” 徐映璧从一头乱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没……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在想方才的事情……侯爷,你相信那老巫所说的话吗?” 萧恒不甚在意地玩笑道:“若我说相信呢?你莫不是要骂我一番?” 徐映璧拍了轮椅一下,道:“为何要骂你?这世上的事物我们本就不能全部知道,虽说我一向看那些南疆的神棍不顺眼,可这次亲眼所见,也不免有些怀疑了起来,难不成那什么老巫真能配出返老还童的灵药不成?” 萧恒曲起手指在轮椅上扣了扣,道:“他能不能配出返老还童的灵药来我倒不知道,但我知道,南疆这次来访,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徐映璧揉了揉额头,道:“哎!对对对!虽然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我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还得请教侯爷一番。” 萧恒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说,如果真的让他们做出了那返老还童的灵药,京城的贵族子弟们知道了,会发生什么?” 徐映璧脱口而出:“哄抢。” 萧恒点了点头,道:“没错,哄抢。不说别的,恐怕市面上所有的阿伽梅会全部进了这些贵族的老宅,甚至连军方的供给都会因此受到影响,到时候我们分到手的,恐怕还不及现在的十分之一。” 徐映璧敏锐地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瞪大着眼睛看着萧恒。 萧恒继续道:“这还不算,关键是如果这灵药的消息散播出去了……所有的贵族都会而为了那一点遥不可及的可能一掷千金。若是被掏空了银子,这偌大的京城,还能剩下些什么?” 徐映璧有些愣神。 剩下什么? 这虚幻的繁华,就将变得一触即碎。 萧恒微微仰起了头,自言自语道:“到时候,南疆,可就真的能囚龙了。” 囚龙。 两人抬头望向远方,那里铺满彩霞,天幕本该因此璀璨耀眼,此时却如同即将坠落 ☆、春风 暖风三月,绿意如茵。 长街小巷上,结伴出门踏青的行人越来越多。 在这样的氛围中,就连一向冷清的长平侯府也现出了几分热闹。 自谢渊来到京城之日开始,转眼间便已经过去一年了。 恍然回首间,这一年虽说还算不上什么物是人非,但变化却也实在不少。 自萧恒被调离凉州以后,辽族人便蠢蠢欲动,北疆战事逐渐吃紧。 呼延奕驳回了众多请求再赐虎符于萧恒的上书,直接将太子呼延洵调去了凉州。 文武百官不免又一阵唏嘘,想萧恒为大魏戎马多年,最后竟然还是免不得落下一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局。 而与此同时,南疆众人也在京城安顿了下来,呼延奕隔三差五便将老巫唤至御前,看样子是真的对那长生的诱惑动了心。 不过好在他到底还存着几分戒心,严令禁止京城中的贵族从南疆的巫师那里购买灵药。 只是贵族们表面上虽说是不敢逾矩,背地里有没有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日,谢渊独自一人呆在侯府的小院里。 院中恰有一树盛开的阿伽梅,一片绯红中独有一抹白衣。 十六七岁,正是男孩子长得最快的年纪,谢渊也不例外。 如今的他,眉眼间正渐渐脱去最后一点稚气,双眸逐渐变得细长,鼻梁也逐渐变得挺拔。 而宽大袍子下包裹的清瘦骨骼更是在告诉所有人,一个少年正逐渐变成一个男人。 借着和暖的春风,谢渊给自己温了一壶酒。 又是一个人啊。 一年前,他本以为萧恒双腿不便,肯定会常在府中,于是便不辞劳苦地将侯府收拾了一番,甚至连清扫养花这种琐事,都亲力亲为。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因为怕萧恒呆在屋子里闷,所以特意在小院中辟了一方池塘,种了一池的莲花,又在小池的旁边搭了个戏台子,专门找些萧恒喜欢的话本子来演。 他甚至在萧恒屋子的旁边另建了一处简陋的小房,靠墙搭了一张床,这样,就算萧恒晚上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敲敲墙他便能听见。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年过去了,池塘里的莲花都开了,萧恒却不怎么呆在侯府了。 魏朝的军队到底是离不开萧恒的。 呼延奕虽说夺了他的虎符,却从始至终都没敢免去他烽火署总统领的职,偏偏这一年来辽族骚扰不断,戍边军队对军械的需求极大,萧恒义不容辞之下,几乎是日日住在烽火署中了。 想到这儿谢渊又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也不知日日如此操劳,他的寒疾又加重了没有? 微风轻拂,一片绯红的阿伽梅花瓣落在了小桌上。 谢渊的视线不自觉地随着飘落的花瓣下移。 目光一触到那小桌上的一个木盒,谢渊的神情便顿了一下。 一年了,该是时候了。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他微微眯了眯双眸,目光中似有寒意凝聚。 接着,他用指尖轻轻挑开了那木盒,只见那盒子之中,躺着一张栩栩如生的□□。 两个时辰后,皇宫宁妃宫中。 软塌之上,宁妃一手研着墨,一手捧着一卷佛经,神情慵懒地斜靠在墙壁之上。 一个小宫女推门走了进来,轻声道:“娘娘,良统领到了。” 宁妃懒懒地点了个头,道:“嗯,让他进来吧。” 阿良走了进来,在离宁妃床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时便站定,道:“不知娘娘唤我来何事?” 宁妃揉了揉额头,道:“瞧你说的,没有什么事我便不能叫你来了吗?我不过是在终日在宫里呆着无聊的很,那些丫头又没个见识,也不能陪我解闷,所以找你来陪我聊聊天罢了。” 阿良退后一步,道:“娘娘恕罪,在下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侍卫而已,恐怕不能陪着娘娘解闷了。” 宁妃从床上坐了起来,站起身便往的身前靠了靠,笑道:“皇上终日不来,你为何不能陪我解闷?” 阿良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一让,目光随即便移到面前的香炉上,半点也不斜视地道:“这一炉香快要烧完了,娘娘不换一下吗?” 宁妃像是有些负气地往床上一倒,道:“不愿念小时候的情意就算了,你倒找什么借口,罢了,你换吧,我也懒得管你。” 阿良将那一炷香换下,幽香重又弥漫在空气中。 宁妃有些幽怨地看着阿良,看上去有些委屈地道:“阿良,小时候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哪能想到,皇帝那时会看上我这么个民间女子?” 阿良低了低头,道:“娘娘,过去的事,何必再说?” 宁妃手攀在床沿,向着阿良凑过去一点,道:“可是阿良,你知道的,我根本就忘不了你……” 阿良像是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道:“娘娘有话直说便是,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我本就是奉皇上之命护娘娘周全,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宁妃伸出的手顿了顿,随即便缩了回去,顺手抚弄了一下自己的满头珠翠,冷笑了一声道:“既然你这么不解风情,那我便直说了,之前徐继堂死得太早,还很有些事情我没来得及问个清楚,你去凉州跑一趟瞧瞧,我总觉得,他还藏了些什么。” 说着,她拉过身边的薄被盖在自己身上,一摆手道:“行了,下去吧,我也有些乏了。” 阿良拱手答应了一声,随即便退了下去。 只是没人看见,他将宫门关上时,似乎轻笑了一声。 一个时辰后。 日落西山,宫里很快便已近了用晚膳的时间。 一个小宫女捧着一碗莲子粥轻轻推开了宁妃的宫门,宁妃向来不喜欢人打扰,最近更是将周围伺候的下人们都赶的一个不剩,因而几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一幕。 然而,下一刻,一声惊恐凄厉的尖叫就划破了皇宫的天际——“来人啊,宁妃娘娘薨了!” 宁妃身亡一事轰动了整个京城,皇帝为此整日痛哭,几乎不能上朝理政。 文武百官有喜有忧,宁妃本就是煜王一系许多官员的靠山,煜王早便倒台,如今宁妃一死,煜王一系彻底覆灭,政局一时风云变幻,乱做了一团。 大理寺尸位素餐的官老爷们这次再也不敢怠慢,提着衣摆就狂奔去了皇宫,第一次兢兢业业地办起了案。 然而,这个案子根本不用他们办,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人,宁妃的护卫,阿良。 宁妃的死因乃是中毒,而当日除了最后发现她身亡的小宫女外,进过宁妃宫中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阿良,要说下毒,只有他有机会。 而且宁妃同阿良的那些风流韵事,在百官之中早已经不是秘密,因爱生恨,怎么看怎么合理。 大理寺的老爷们大笔一挥,不由分说便给阿良定了罪,奈何阿良抵死不认,无论怎么用刑,口中也只有一句话:“我不会,我永远不会杀了宁儿的……” 众人无奈之下,只得将行刑的日子往后一拖再拖。 然而,在这场真相看似已经水落石出的刺杀之中,大理寺出身徐家的一名小官员却起了疑。 阿良好歹也算是个殿前侍卫,真能蠢到大摇大摆的去给宁妃下毒吗? 于是,他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翻阅卷宗,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朵阿伽梅之上。 宁妃死前,紧紧地攥着它。 奈何他人微言轻,官老爷们又急着给皇帝一个交代,他这一通简直就是在添麻烦的论调,很快就没淹没在了官老爷们的口水之中。 此等大事,自然很快就传到了正在禁军烽火署中埋头捣鼓火器的萧恒耳中。 众人本来只是随便拿一个谈资讲给他听,只是没想到,一向对这类事情不闻不问的长平侯,竟然当场就丢了手上的图纸,一溜烟跑到了大理寺中。 说起来,萧恒在大理寺中也颇有些狐朋狗友,这些人见着他便像见着了救星一样,还不等萧恒说什么,就一窝蜂地把他们自己面前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公文推了一大半给萧恒。 萧恒也不推辞,捏起了笔就是批。 于是这一天深夜,萧恒从那堆毫无营养的卷宗中,毫不客气地顺手抽走了一卷,揣在身上,就带回了家。 ☆、衷肠 萧恒走进谢渊房中时,谢渊已经解了外衫,斜靠在床上就快要睡下了。 周围一片静寂。 然而这片静寂很快就被打破了,从大理寺回来的萧恒摇着轮椅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什么都还没说就先把他顺走的那卷公文往谢渊面前重重一放,劈头盖脸地骂道:“擅入后宫,刺杀贵妃,以下犯上,栽赃陷害,你好大的胆子,还要不要命了!?” 谢渊本来其实就未曾睡熟,一直在半梦半醒地想着萧恒要是发现了这事该怎么好好对他解释一番。 谁知这回刚一见着萧恒,想着这人已近十天半个月没有回府了,如今刚一露面就是对着自己一顿臭骂,心里的委屈和气登时一并冒了出来,索性毫不客气地来了个拒不认账,扭过头就道:“侯爷说什么,我听不懂。” 萧恒冷笑了一声,道:“好好好,既然你说你听不懂,那我就让你听个明白!今日戌时宁妃中毒身亡,宫中人一口咬定在此之前只有她的护卫阿良进过宁妃宫中,但阿良抵死不认。想来也是,若真是他杀的宁妃,那么明目张胆地去做,想必本来就没想着能逃,何必忍到现在还不认罪?” 萧恒越说越气,当即便忍不住上前提起了谢渊的衣领,紧紧盯着他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乃是南疆岳氏的岳白,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出一张与原主分毫不差的脸?而岳白如今是听命于谁,宁妃又是谁所杀,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 谢渊被萧恒这么一拉,正好便一下子对上了萧恒的脸。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全身便霎时紧绷了一下,呼吸也不稳了起来。 萧恒灼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脸上,谢渊忍不住偏过头,咬着牙道:“对,是我杀的。但是我又如何,我这不是没被发现吗。” 萧恒冷哼了一声,重又拿起那卷公文,道:“没被发现?真等到被发现就晚了,你看看这卷宗上写的什么,你那马脚都不藏好一点,难不成你真以为大理寺的人全部都是一群饭桶?” 说着,他气急了似的紧皱着眉头,然后上前三下五除二地将谢渊前襟的衣服扒拉开来,道:“宁妃死前紧紧攥着一株阿伽梅,你自己看看,你身上这块胎记是不是没藏好!?要不是宁妃先前一时疏忽没有在意,你现在就已经进了天牢了!” 谢渊早在萧恒伸手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谁知到底年纪还是小了些,抵不过萧恒的,转瞬就被扒成了个衣襟半敞。 谢渊目光闪烁了几下,侯爷也忍不住动了动,一忍再忍之下才将萧恒的手放了下去,声音低低地道:“我本就懒得刻意去藏了,反正我明天就该离开京城了,他们也查不出什么来。现在看侯爷既然如此生气,那我倒不如即刻就走,也省的侯爷看见我心烦。” 屋内霎时一片沉默,只有烛火摇曳,映着谢渊的影子。 萧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渊,眼神说不出地森然。 半晌之后,他才阴沉沉地开口道:“你说什么?” 谢渊咳了两声,努力将声音平静下来,波澜不惊地道:“北疆战事吃紧,就连京城也开始征兵,我想去凉州参军,明日军队就要启程。” 说到这里,他似乎眨着眼笑了一下,然后才继续道:“侯爷方才说我栽赃陷害其实是有些冤枉我了。我倒也不是坏到非要拉上一个人给我做那替罪羊。其实我早已经想好了,几日后便是呼延奕登基十年,我已经托了徐姑娘,到时候徐家呈上一封书劝皇帝大赦天下积善行德,那护卫自然便可以逃脱一劫。至于这几日的罪,全当是他替侯爷双腿还的债了。至于宁妃,这几年她同煜王结成一党,背地里害死了不少无辜之人,想来也是死有余辜,所以侯爷给我安的那些以下犯上,刺杀贵妃的罪,我走之前可是一个都不认的。” 萧恒静静地听着,却只是撑着额头一言不发。 谢渊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又有些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以后这侯府就只有萧恒一个人了,他会不会觉得寂寞呢? 想到这儿,告别的话又先被他憋了回去,反而是忍不住啰嗦几句道:“其实这一年来,侯府已经被我收拾地像个样子了。以后侯爷偶尔回来,若是觉得闷,可以去院子里逗逗鱼,或者叫上戏班子来唱唱戏。” 这些话他说的极慢,边说边将目光黏在萧恒身上,片刻都不肯松开,其中流露出来的意味,甚至是有些炽热而露骨的。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谢渊自暴自弃地想着,再不好好看看他也许以后永远都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终于觉得看够了本,有些无奈又有些不舍地闭了闭眼睛,转过身,轻轻道:“侯爷,该说的我都说完了,那我……这就走了。” 谁知,他刚走出两步,便突然感觉到肩上一阵掌风扑来,下意识地便闪了开来。 萧恒冷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谢渊,你知道你一个人去北疆会发生什么吗?要是被人认出了你的身份,你随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况且北疆那个地方,战火连天,人命根本不值钱,上了战场,连口棺材都不能给你留!” 萧恒这时是真的气急了,天知道,他刚刚看到大理寺的那个卷宗的时候,心脏差点都要停跳了。这可是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小娃娃,若是那个卷宗真的被有心人看见了,这个小娃娃转眼间就会离自己而去。 不过,要是真有那一天,萧恒想了想,自己大概会马上带着黑羽军先端了呼延奕的老巢吧,即使以他现在能控制的兵力,可能会被京城的禁军先给乱箭射死。 谁知当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回来想着教训小孩一顿就算了的时候,小孩竟然给了他这么一个下马威。 他何尝不知道,谢渊这根本就是还在记恨着一年前的那件事,可是,对他而言,报不报复的又有什么所谓,他只想要谢渊好好的。 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嘴贱地火上浇油了一句:“你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别想回来了。” 谁知这一句话恰好碰着了谢渊的雷点,他也不急着走了,反而转过身提高了声音道:“你都不在,我在侯府和在北疆又有什么区别!” 萧恒着实被这话弄得愣怔了一下,难不成他这种种表现其实是在气自己不能时常回来陪着他? 不过萧恒这个没良心的,就算自己真是这样觉得的,他也不会说好话哄人,更何况他现在倾向于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于是,他张着嘴憋了半晌之后,冷不丁地冒出来要死不活的一句:“别闹!” 谢渊立马不服气地道:“侯爷,我今年已经十六了,早就不是侯爷眼中的小孩子了!我没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萧恒一下子没了辄,索性一把揪住谢渊的手就把他往床上一摔,心烦气躁地道:“赶紧给我回床上睡觉,参军的事我来想办法,把你的名字划掉就是了。还有,你就算长到七老八十了,在我眼里也还是个小屁孩!” 谢渊轻笑一声,想也不想便伸出手用了死劲把萧恒重新按在轮椅上,声音沙哑压抑,“侯爷越是这么说,我越是要走。我不想在你的眼里,我永远都是小孩子。” 萧恒被谢渊死死按着,坐在轮椅上有些发不出力来,挣扎了几下都没能挣脱。 天知道,他从没处于过这么被动的地位,此刻哪里适应得了,立马抬起头来想要给居高临下望着他的谢渊一个怒不可遏的眼神。 然而,他刚抬起头,便猝不及防撞上了谢渊的视线。 此刻,谢渊的目光满是狠戾,然而即便是这样,却仍然藏不住那内里的专注和温柔。 萧恒的心头一瞬间跳上一些异样的感觉,只是还不待他去细想这其中的含义,谢渊的声音就又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那声音几乎是带着些蛊惑意味的,一下子就让他浑身都紧张了起来。 谢渊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侯爷,我要是不走,恐怕一辈子都没法和你站在一起。” 萧恒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口就骂:“你他娘的在说什么鬼话。” 萧恒说这话时,一缕黑发恰好垂了下来,在谢渊的鼻尖轻轻打了一下,打的他痒痒的。 谢渊忍不住侧过眼睛去看萧恒,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方才压下去的委屈和气愤又全都冒了出来。 这个人,千里迢迢地把他带到京城来,说好的坦诚相待,说好的再也不让他等了,却最终连一点时间都不肯抽出来陪陪他。 然而,此刻,比这些更令谢渊觉得无可奈何又疯狂的是,不管这个人多么可恶,他就在自己的眼前,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不是吗?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谢渊突然用力将萧恒的双手反制在他的背后,几乎是有些恶狠狠地道:“侯爷听不懂是吗,那我就让侯爷明白。” 说着,谢渊飞快地俯下身去,趁着萧恒显然还在懵圈的时候凑到了他的面前,然后在萧恒又惊又疑的目光中,准确地捉住他的唇角,近乎虔诚地轻轻吻了一下。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谢渊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那唇是冰凉的,却带着自己幻想过无数次的美好的味道。 这一吻如同饮鸩止渴,几乎将他冲晕了头。 如此甜蜜的味道,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属于他? 就算再迟钝,被这么明明白白地非礼了一下,萧恒也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这小子竟然……竟然对他怀着这么一份心思,他娘的这算是哪门子的事? 不过还不待萧恒怒气冲天地反手一个爆栗打过来,谢渊便率先放开了萧恒的手,如同像是犯了错一样往后缩了缩,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角,眼神中甚至带着些无措和无辜的感觉。 萧恒心中的火气没由来地就被浇了大半。 心中只剩下了十二万分的无奈和十二万分的好笑,得了,这下子他知道了,小娃娃真他娘的是长大了。 他的嘴巴张了又张,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劝他留下来别走? 这看上去就像默许了他这么对自己,那以后这小子不得上天造反吗? 劝他赶紧死了这份心?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是不是太绝情了,要是让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该怎么办? 这么一想,萧恒顿时感觉自己要愁白了头。 倒是谢渊在从头到脚的火烧感中悄悄地抬起眼看了看萧恒。 “难以接受”四个大字就那么明明白白地写在萧恒的脸上,让谢渊想忽略都不能。 他近乎悲哀地低下头去,道:“侯爷也看到了,如今的情形,若是让我继续留在侯府,岂不是折辱了你?” 说完,他顿了一顿,接着像是放下了多年的心事一般,如释重负地轻轻笑了笑,又继续道:“所以侯爷放心吧,我即刻就走,绝不脏了侯爷的眼。” ☆、北疆 这一席话说完,他便有些不舍地最后望了一眼萧恒。 那眼神分明是希望萧恒能说些什么,哪怕是些冷嘲热讽也好。 偏偏萧恒活了二十多年,如此露骨又放肆的告白却还是第一次遇到,一时间脑袋里就像打翻了浆糊,三荤五素一齐上阵,别说好好把人哄回来了,就是连句话估计也说不通顺了。 谢渊见到此情此景,也算是死了心,索性一咬牙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萧恒这时才刚刚从愣神中清醒过来,赶忙伸出手想要拽住他的衣袖。 只可惜他一个双腿半残的人,哪里能快的过一个半大的小伙子,更何况谢渊是铁了心要走?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谢渊的背影越来越远,甚至连个回头都不曾留给他,忍不住便把皇天老子的上下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然而,萧恒在心里骂着骂着,突然就泄了气。 真的走了,谢渊没跟他开玩笑,他是真的走了。 周围霎时一片安静。 夜风从半开的窗户漏进来,呜呜咽咽地吹灭了两根红烛。 即便是没心没肺如萧恒,此时竟也感觉到了一点入骨的寂寞和萧索。 而他那颗久久未曾起过作用的良心此时也禁不住微微动了一下,有生以来头一次,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为什么把人拐来了京城却又不肯好好陪陪他呢? 夜已渐深,月明如水。 萧恒摇着轮椅走出了房门。 院中树下,还放着一壶未饮尽的酒。 萧恒举起杯子呷了一口,冰凉的酒水从口中滑下。 柔软的触感一下子勾起了萧恒方才的回忆,就像谢渊的唇再一次贴了上来。 一把火瞬时把他从头到尾烧了个干净。 他连忙做贼心虚地四下看了几眼,然后重重地将酒杯往石桌上一放,心里欲盖弥彰地想着,他娘的,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喝这么烈的酒了? …… 两年后,北疆。 …… 冬日的凉州,一如既往地白雪茫茫。 谢府,一把薄薄的油纸伞下,一袭白衣的黑羽军左军偏将谢渊正静静地站立在门前。 自从那日与萧恒京中一别后,谢渊便跟着新近成军的黑羽军左军到了凉州。 他究竟并非寻常人,即便孤身一人,也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先是做了那左军统领的一个小小的幕僚,很快便凭着过人的智谋和战场上的军功脱颖而出,两年的时间里扶摇直上,从一个小小的武卒做到了如今的左军偏将。 明眼人都看得出,左军统领于风平十分赏识他,有了这么一个朝廷重臣作保,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因此,一时间巴结奉承的人蜂拥而来。 然而,让众人失望的是,这谢渊,虽说看上去为人亲和,不摆官架子,也不怎么说重话,实则内里却是个十足十的孤僻的性子。 军中将士们的宴会,他是能推的全都推掉,即便只是平常的一顿小馆子,邀他赴约也是十二万分的艰难。 久而久之,他所住的宅子也就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座孤宅。 除却公事之外,即便是门前落雪三尺,也少有人问津。 但令过路人奇怪的是,今日谢府这个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人竟然走了出来,而且看上去像是一副在等人的样子。 什么人能劳这位的大驾? 不过,这些好奇的目光谢渊一概没有理会。 落雪在油纸伞上铺了薄薄的一层,他抬起眼向远方望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风声雪声中,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就风尘仆仆地向着这个方向来了。 一直到来人近了眼前,谢渊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唤了一声:“林虚,我们进去吧。” 那人草草点了个头,然后急不可耐地把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抱怨道:“哎呀,这大雪的天,做什么都费事,这一趟下来,我浑身就跟长了冰碴子一样,可把我冷死了。” 这时,他的脸才将将从斗笠之下露了出来。 原来乃是多年前凉州小清门寺的门徒,妙虚。 只是,现在的妙虚明显已经不同于往日。 原本白白净净的脸像是经历过了不少的日晒雨淋,变得粗糙了许多,手上的佛珠也早就不知被扔到了哪个角落,手背上还凭空添了几道伤疤。 当然,最令人奇怪的,还是他原本光溜溜的圆脑袋上,此时已经冒出了一截的发茬子。 谢渊如今已然比他高出许多,看到他那扎眼的黑发,倒也不怎么惊异,只是淡淡地问道:“你当真要还俗了?” 妙虚搓着手,道:“本来就是假的,不还俗那戒酒戒肉的,以后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谢渊点点头,随口答了一声也是。 两年前他回到凉州,心里藏着许许多多的事,思来想去结果弄得心里越来越乱,不得已之下只能出门乱逛,没想到这一逛便逛到了小清门寺,而且还撞破了妙虚的一桩私密之事。 原来那妙虚本是西北的军械商会流火会中最大的世家林家的公子,年纪轻轻时便接过了家业,因着疑心前朝时流火会丢失的一批火器和小清门寺有关,才剃度出家,做了净空的弟子。 如今净空已死,小清门寺中又找不到一点和那批火器有关的线索,无奈之下,妙虚索性放弃了这件事,直接还了俗。 因为想着自己和那净空的一番师生情谊乃是实实在在的,便取了自己法号中的一个“虚”字,从此便将俗名改作了林虚。 这些年来,谢渊身在军中,曾明里暗里帮了林家许多,因而理所当然地和林虚有了一番交情。 林虚虽说长得十分憨厚可爱,平日里看着甚至有些傻里傻气的,但在生意一道上,却精明得很,流火会在他的手底下,俨然已经成了西北第一大商会。 不过这次林虚来找谢渊倒不是为着生意上的事。 他两人刚一进屋,林虚就急急忙忙地将四周的门窗关了个严实,然后一步并两步地奔回谢渊面前,问道:“殿下,你近日感觉如何?” 话音刚落,谢渊就“啪嗒”一声倒在了椅子中。 只见他的面上毫无血色,嘴唇更是苍白的吓人。 林虚一见着这个样子,冷汗都下来了,口里连珠炮似的道:“原来我还说元齐那厮存了一点良心,没想到如今看来还是误会他了。还有啊殿下,不是我啰嗦,我不是早便同你说了吗,若你实在受不住,就吃一粒那药,就算以后真的发上那么两三次疯,也总比现在就疼死好吧。” 谢渊此时已是虚弱极了。心口的疼痛随时都能让他昏厥过去,他咬牙强忍着,睫毛带着汗水簌簌颤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对着林虚摇头。 林虚却像完全没打算听他的,只是自顾自地说着,道:“还摇头,还摇头,你再摇待会头就掉了,殿下,你就告诉我一句话,那药在哪儿?” 这回谢渊干脆闭上了眼睛,那意思明摆着是别想让我告诉你。 谁知,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刚一碰到,便忽地感觉嘴里被塞了一个东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嘴里又被灌了一大杯水,那药丸咕噜咕噜地就跟着水进了肚子里。 他又气又无奈地睁开眼,果然看见林虚笑呵呵地站在他面前,得意地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愿意跟我说那药在哪,所以我自己又去找沈家配了几颗,你瞧瞧,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子蛊 谢渊微微眯着双眼,双手死死地抓着衣袖,豆大的汗珠不住地从额头上掉落,看上去仍然是十分痛苦。 林虚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巴,不再聒噪,直到谢渊的脸色看上去终于不再那么苍白了,他才担忧地开口道:“殿下,怎么样?” 谢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沉沉地道:“无妨。” 林虚松了一口气,然后不知为何偷眼看了谢渊一眼又一眼,满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渊刚刚缓过神来,懒得说话,抬了抬眼就算是示意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了。 林虚一下子大喜过望,张开了嘴便要来上一串长篇大论,然而话刚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地咽了下去,脸都憋的通红。 最后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哼哼唧唧地吐出了一句:“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这事其实他没法开口的。 当年谢渊重回凉州之后,林虚曾深夜前来拜访过他,不料正好撞上了他黄粱蛊虫躁动的日子。当时的谢渊几乎昏死过去,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二话不说背着人就拼了命地往空同山上跑。 也算是他机灵,料着谢渊这样子想必有难言之隐,不便让外人知道,所以就避开了月见谷,直接找上了谢渊的师父,也就是一直避世不出的藏乌客。 藏乌客的手段自然远非常人可比,三下五除二地随便给谢渊诊了诊脉,很快就摸清了大概。接着也没犹豫,一巴掌就把谢渊从昏睡中抽醒了,口里不咸不淡地说着:“好徒儿,别装死了,你还有的救。” 原来元齐那厮的良心并非全然被狗吃了,他虽是给谢渊下了蛊虫,却并未完全断绝他的生路。 那黄粱蛊虫分子母二种,谢渊身上的,乃是子蛊。 若是母虫死了,子蛊便自然活不长了,至多三四年,自会消解。 唯一麻烦的,便是那子蛊在这几年内感觉到死期将至,会本能地更加凶狂,作起妖来活生生把人疼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据藏乌客的猜测,那母虫恐怕是早就被元齐种在了自己的身上。 虽说林虚一直人这举动实在过于疯狂,但想到元齐毕竟也是元家的人,便觉得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了。 想必元齐在当初踏上复国道路的时候,便根本没给自己留过活路。 为此,藏乌客特地给谢渊开了一副方子,若他被那子蛊折磨的实在受不住了,按着方子抓药配成丸药吃上一副,便可极大地减轻痛苦。 唯一不好的,便是这方子乃是有副作用的。 每吃上一粒,以后哪怕子蛊已经死了,都可能再突然诈尸来折磨中蛊之人一次。 只不过这种折磨相比之下那锥心的疼痛而言肯定要轻得多,不过是一遍又一遍地在中蛊之人眼前营造出他最为害怕的幻象,熬过去了便好,怎么都不会对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的。 要说有什么不可接受的,那可能就是不知道这副作用发作的时候,万一误了什么重要的事就不好了。 但不知为何,这两年来,谢渊就算疼的死去活来,也绝不会去动用那副方子。 依林虚来看,若这方子不是藏乌客亲手写的东西,谢渊作为小辈,烧了扔了的都不太合适,他即刻就能让那副方子灰飞烟灭。 对于此事,林虚一直迷惑不解,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谢渊即便疼死都不愿意去面对的呢?反正看到的都是幻象,并非真实,那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然而这句话若是真的问了出来,那便是实打实地逾矩了,林虚怎么好意思开口? 好在谢渊见他实实在在不敢说出口的样子,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反而是十分干脆地引开了话头,道:“让你查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林虚的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脸上的神情因为方才的事现出一点赧然,有些难为情地道:“嗯,听了上次你的话,我又去查了几次小清门寺,虽说还没找到那批火器的消息,倒是有了一点其他的发现。” 谢渊平静地“嗯”了一声,又道:“说来听听。” 林虚十分夸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绝对没人敢在谢渊这尊阎王边上听墙脚以后才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你可还记得我师父……也就是净空法师?” 谢渊回想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道:“嗯,还记得。三年前我和长平侯萧恒去小清门寺的时候见过他。后来他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便突然坐化了,这件事我至今都还有些奇怪。” 林虚附和道:“可不是,不过当时我以为自己心中有数,觉得多半是煜王下的手。现在想来,煜王那时候最怕的,也无非就是染指望陵的事情被人知道,而师父平常不太理会这些俗事,煜王有那么多的仇家,没有必要专门和他过不去。” 说着,林虚脸色一红,“哎呀”了一声,赶忙又道:“看我这嘴,说着说着就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此番我去小清门寺,倒发现了一桩关于师父的更令人奇怪的事。” 谢渊挑挑眉,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兴趣,道:“何事?” 林虚面色一板,道:“我发现师父的金身,被人从小清门寺转移了。” 谢渊神情微微一顿,紧接着便笑了一笑,道:“这事倒有几分意思,你可知被何人转移去了哪里?” 林虚摇了摇头,道:“说来惭愧,师父的金身不见了,我这个做徒弟的却根本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脚。问那些僧人们,他们也都只说并不知晓,只说什么有信徒十分崇拜净空大师,将他转到了风水更好的地方供奉起来了。至于到底是转到了哪里,他们更是一问三不知。” 谢渊淡淡道:“问不出来也无妨,虽然是何人动的手脚我暂时想不到,但转移到了哪里去其实也是不难猜的。” 林虚疑惑道:“凉州这么大,如何能猜得到,更何况根本就不知道师父的金身到底还在不在凉州。” 谢渊道:“凉州四境如今都在黑羽军的掌控之下,若是金身真的已经被送出了凉州,我不会到现在才知道。而若是金身仍在凉州境内……比小清门寺风水还好,旁人又不会轻易踏足的地方,还能有哪里?” 林虚迟疑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惊呼道:“难道是……望陵?若真是望陵,那这胆子……也太大了一点。” 谢渊对此轻轻付之一笑,然后道:“凉州如今的局势,虎狼在前,虫蚁在后,还有谁会注意望陵如何?若是净空的金身上真有什么秘密,放在望陵本就是最保险的做法,与其说背后的人是胆子太大,倒不如说是胆子太小。毕竟只有过于谨小慎微的人,才会如此自乱阵脚,不是吗?” 林虚听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后道:“的确如此,不过……说到凉州的局势,两年前谁能想到今日竟会如此艰难?” 桌上的酒已经温好。 谢渊随手给自己和林虚各倒了一杯,继而淡淡地道:“如今我们还能对饮,在我看来,倒比两年前我在京城好过的多。” 林虚有些摸不清他这话什么意思,只好一头雾水地接话道:“怎么好得多?你看看北疆这一块,靖州,俞州,临州,全部都已经失守,而今黑羽军只剩下凉州这一块地可以驻扎,若是再失守,北辽就彻底破了北疆的防线,往南一些,只剩下了朝廷的那些蛀虫一样的官兵,北辽岂不是随时都能打到京城去?” 谢渊抿了一口酒,道:“也不必如此悲观。京城的王公贵族们这些年来早就被所谓的灵药迷昏了头,军中的阿伽梅处处紧缺,只能紧缩火器,黑羽军连狼顾都拿不到几架,还能死守两年,已经很不错了。况且,不是还有青州没有丢吗?” 林虚疑道:“青州和凉州中间,不是还隔着一个临州吗?就算没有丢,也帮不上凉州什么忙啊,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渊听了,只是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你到时便知道了。” 林虚虽是被搞得心痒痒,却是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只好先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谢渊将空了的酒杯放了下来,抬头一看,月色已经很是明亮,窗外树影婆娑,夜已渐深了。 他看了看林虚,道:“今天已经很晚了,回去也不方便,你若是不介意,不如就在我这里客房住上一晚吧。” 林虚点了点,道:“也好。” 说着,他便抬腿往外走去,只是没走了几步,他复又折了回来,道:“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我想着该先和你打个招呼。” 谢渊问道:“何事?” 林虚那对常年笑得弯弯的眉毛难得地皱了一皱,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谢渊,然后道:“听说黑羽军最近又要新来一位统帅了。” 谢渊神情凝固了一瞬,握着茶杯的手突然用力,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是谁?” 林虚道:“长平侯,萧恒。” ☆、重逢 凉州城南郊二十里,白雪绵延。 北辽军队统帅之一的乌格拿着千里镜极目往北方远眺而去。 看了不多久,他突然啐了一口,低低骂道:“凉州这帮孙子,又开始不老实了。” 他的副手看着乌格脸色铁青,也不敢再说什么,隔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怎么了,黑羽军又有什么新动作了?” 乌格哼道:“还能怎么,又开始屯兵了。黑羽军没了萧恒,根本没几个人能用好手上的火器部队,这几年仗打来打去,他们不就是靠着人头堆吗?” 乌格是个典型的北辽汉子,体格壮硕,骑马砍杀的功夫一流。不过他本是北辽的奴隶出身,长久以来被人看不起,好不容易爬到如今的位置,对军功比谁都渴望。 眼下,他眼看着黑羽军又开始屯兵,很快便沉不住气了。 送到嘴边的功劳,傻子才不要! 于是,乌格也没再犹豫,转身便吩咐自己的副手,道:“让兄弟们带好家伙,今天咱们再去干一场,一举端了黑羽军的这帮龟孙子。” 那副手并不像乌格这么激进,自己捡起一个千里镜来看了一看,然后忍不住就开始嘟囔:“这怎么有点奇怪,黑羽军向来没有这么傻的,为什么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屯兵,是讨打吗……” 他话还没说完,便一眼瞧见乌格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赶忙闭上了嘴,一声也不敢再吭。 乌格冷哼了一声,不由分说便训了他一句:“胆小怕事的,永远也成不了大事。” …… 黑羽军营帐内,左军统领于风平正看着面前的沙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两道剑眉很快就皱成了一团。 有小卒掀开了门帘,开口便唤:“将军,将军!前方十里,北辽的军队杀过来了。” 于风平面色一喜,随即又沉了下来,急急问道:“多少人?” 小卒答:“约有三万人!” 于风平点了点头。 三万人,着实不少,这下子可算是能给北辽那些蛮子一点颜色瞧瞧了。 于风平走出帐外,将手一扬,高声道:“兄弟们,把新到的红莲炮都给我架起来!” 三日前,萧恒的调令从京城传来,原本沉闷一片的黑羽军顿时喜出望外,他们知道,这下子对阵北辽军队终于有希望了。 其实,萧恒本人倒不见得多么用兵如神,真要论起行军布阵谋略,他或许还比不上于风平。然而,萧恒这个名字,代表着的,远远不仅是一个统帅,而是当前战场上最需要的,火器。 于是,不出于风平所料,萧恒还未到凉州,先有一批烽火署新近制成的红莲炮被运送到了凉州。 这种红莲炮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乃是因为它不落地便会炸响,从原本的弹药中炸出无数的小弹药,如同红莲垂下莲子,让人防不胜防。 “砰!” “砰!” “砰!” …… 弹药炸响的声音一刻不停地钻入人的耳朵。 乌格本是奔着必胜的军功而来,哪里能想到黑羽军的火力会突然变得这么猛,北辽军队一时被阻隔地不能向前,三万人马在急剧减少,就连他自己也被□□伤得不轻。 然而,正在他绝望之际,忽然瞧见自侧前方一队人马斜冲出来,直直向着黑羽军的营帐冲去。 他赶忙举起千里镜,定睛一看,只见帅旗之上赫然写着:“雅。” 北辽十七部落的首领之一,雅图木。 那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向着黑羽军而去,乌格这边的火力压力骤减,他随即不再迟疑,有了援兵,即便黑羽军的火力已经增强,拔掉他们的这个据点也还是不成问题的。 而此时,黑羽军营帐内,于风平的额角陡然落下一滴冷汗。 他铁青着脸揪过身边的副官,道:“怎么回事,不是说雅图木这孙子还在百里之外吗!?你们他娘的怎么办的事!?” 副官战战兢兢地答道:“将军,我也是方才才知道,我们派去的斥候……叛变了。” 于风平闭了闭眼睛,心中更为沉重。 四万将士,一世英名,难道今天都要葬送在这儿了吗? 倒是那个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副官突然灵机一动凑上前来,颤巍巍地道:“将……将军……你可还记得……前几日谢将军说要到青州去的事……” 于风平眸光闪了闪,深吸一口气,道:“哎……想不到,我竟然还不如一个毛头小子思虑地长远,来人啊,快去青州请援兵!” 副官将千里镜从手中放下,小心翼翼地道:“将军,不用了……谢将军已经到了……” 于风平面色一喜,问道:“带了多少人!?” 副官小声道:“不……不是很多,只有五万人左右,北辽那边,有……八万。” 于风平听了,重重叹一口气,道:“借来了五万,依青州太守的那个性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估计谢渊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冲动吧……” 于风平正兀自自责,他旁边的副官却突然兴奋地喊了起来,道:“将军,将军!有救了!有救了!凉州那边来援兵了!” 于风平疑道:“凉州?你没看错吗,我们不是刚从凉州过来?凉州哪里还有什么兵?” 说着,于风平便自己架起了千里镜。 只见一面帅旗迎风飘扬,上面写着:“萧。” 百十辆狼顾战车开路,硝烟弥漫,仿佛带着踏破整个天地的气势。 于风平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知道,这场仗,没有悬念了。 一个时辰后,北辽十一万军队几乎被全歼。 黑羽军中爆发出阵阵爽朗的大笑。 那面“萧”字帅旗之下,萧恒轻咳了一声。 众人一下子便捕捉到了他的身影,赶忙一拥而上客套了起来。 谢渊一下子被阻隔在人群之外,一时间进退不得。 说实话,他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萧恒。 两年前的一幕幕浮上眼前,萧恒唇角的温度和触感仿佛从那一天一直停留在他的唇上,让他夜夜辗转难寐。 他只远远地看了一眼萧恒,便觉一股躁动的欲、望和渴望从心口直直烧了上来,一时间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低着头就准备开溜。 谁知,萧恒低沉好听的声音一下子就钻进了他的耳朵,“阿渊,你准备去哪里?” 谢渊心里“砰”地一下就像炸开了红莲炮,小小的弹药闹得他浑身酥麻起来。 偏是当着这么多的人,他还必须不动声色,只是强撑着轻笑了一下,十分得体地道:“侯爷,许久不见。” 萧恒生平最烦别人和他打官腔,然而不知为何,现在打官腔的这人是谢渊,他莫名地就觉得也没有那么烦了。 接着,萧恒就从一堆他周围的一堆大老爷们中挤了出来,伸出手来拍了拍谢渊的肩,道:“阿渊,跟我来。” ☆、敬之 两声“阿渊”差点把谢渊叫的魂不附体,萧恒接下来嘴唇又动了动说了些什么,但谢渊完全没有听见。 他只感觉自己一直在跟着萧恒弯弯绕绕地朝前走去,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等到回过神来,自己就已经在萧恒的营帐内了。 凉州贫苦,黑羽军的军费更是有限,军士休息的营帐内都收拾地极其简单,即便萧恒是黑羽军的主帅也不例外。 营帐内的几样陈设一眼便能全都望见。 书案上放着一杯凉透的茶,纸笔随意地摊着,后面便是一张窄床。 一想到这便是萧恒平日里所居住的环境,谢渊扫了几眼便“腾”地闹了个大红脸。 两年了,萧恒初初见到谢渊,是真的觉得有些认不出来了。 然而,这点感慨萧恒自然是憋在肚子里不愿意说出来的。 他只是转身看了看如今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点的谢渊,憋了半天之后,叹了一口气,道:“臭小子,用得着见到我就跑吗。” 谢渊本能地想申辩一句,结果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还申辩什么呢,萧恒说的,可不就是事实? 萧恒倒是没有注意到他这些心理活动,往书案后一坐,拿出一个小药箱,便对谢渊道:“别愣在那儿了,过来,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手吧。” 被萧恒一说,谢渊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上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疼痛,他低头一看,他的右手似乎被北辽人伤了,此时正血淋淋地一片,但他这么半天了,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只顾着愣神去了。 萧恒看着谢渊呆呆地坐在他面前,不由得觉得好笑,便道:“这种伤,刚开始时感觉不到是很正常的,不过拖久了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黑羽军里的郎中不怎么靠谱,这是沈朝辞那厮给我的药,你过来,我帮你擦点。” 谢渊别无他法,只得乖乖地伸出手来。 萧恒看了看他的手,忍不住心疼地“啧”了一声,问道:“疼吗?” 谢渊轻轻摇了摇头,道:“其实见了你也就不怎么疼了。” 萧恒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来凉州之前早就做好的自我催眠一下子被惊醒了一半,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不过好在萧恒的脸皮绝对够厚,深吸一口气之后便又神态自若了。 他轻轻按住谢渊的手腕,道:“这药有点疼,你忍一忍。” 说着,萧恒便低下头给谢渊擦药。 受了伤的手本就敏感,萧恒一低头,温热的气息便喷洒在谢渊的手上,他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终于开口道:“侯爷,我自己来吧。” 萧恒嘴上嗯了一声,心里却长叹了一口气。 那点自我催眠一下子全都宣告失败了。 这几年,对于谢渊临别那一吻,他一直想着,小孩子不懂事,对于这些情爱之事本就是懵懵懂懂,自己又不是个体贴可人的姑娘,谢渊离开了一段日子,自然就能把自己给忘了,然而,看谢渊方才的表现,明显这小子还没死心呢。 这个时候,要是自己再上赶着过于照顾他,就是真的不知分寸了。 萧恒头一次感觉自己这二十多年来都白活了,如今竟然对着这么一个问题没了半点主意。 哎,这造的都是什么孽。 好在手上的疼痛似乎很快就把谢渊从方才那神游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一时间营帐内悄无声息,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好像谁先开口就是输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谢渊才轻咳了一声,语气淡淡,没话找话地问道:“侯爷,京城的局势如何了?” 萧恒正愁找不到一个台阶下,此时谢渊自己推了一个,他立马从善如流,一本正经地答道:“和两年前没什么两样,宁妃死了,煜王一脉的靠山彻底倒了,现在煜王被押在了皇宫的水牢里,呼延奕整整两年都没有见他的面。至于其他的,大小官员多多少少都被南疆那伙人收买了,呼延奕现在的皇位,算是岌岌可危,不过他自己倒是整日沉浸在长生的美梦里,看上去也不怎么担心中原落入蛮子们的手里。” 谢渊听罢,笑了笑道:“那侯爷有没有想过继续把这水搅得更浑一点?” 萧恒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便先平白地被谢渊的笑晃了晃眼。 两年没见,想不到原来脸上藏不住事的小毛孩子如今都学会这么笑了。 处处妥帖,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好像是计算好的,你挑不出他一点错。可莫名地,你就能从这之中察觉出那么一点危险来。 这个时候,萧恒才感觉到谢渊确实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像以前那样,事事都自作主张瞒着他了。 于是他道:“我也并非没有想过,但是这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如今北疆告急,南疆又虎视眈眈,这些都是当务之急。这个时候一步行差踏错,后果都不堪设想。说到底,这皇位若是元家人坐不了,我宁愿呼延奕来坐,也不想异族统治中原。” 谢渊随手试了试萧恒书案上的茶,碰到是凉的,先皱了皱眉,接着才道:“一网打尽不就好了吗?” 萧恒神情顿了一下,眯起眼睛玩味地道:“一网打尽,怎么,你有办法?” 谢渊但笑不言,只是站起身来招了招手,示意萧恒跟他来。 萧恒也不拒绝,起身便跟着谢渊出了营帐。 二人皆是将将褪了铠甲,甲下一袭白衣,一袭黑衣勾勒出流畅的线条,矛盾却又不冲突,十分养眼。 加之谢渊又有意无意地与萧恒并肩而行,不由得不引起周围军士们十二万分的注意,边看边议论纷纷:“想不到这两尊大佛竟然能处得来。” 二人对此充耳不闻,当然,一个人是真的不曾注意,另一人便是乐得如此了。 谢渊带着萧恒到了自己的营帐,在帐内又动了些机关,转瞬一处地下的密室便出现在萧恒的眼前。 萧恒没想到他在驻军的地方还能鼓捣出一个密室,看着笑道:“我说阿渊,你这么不防着我,就不怕哪天我把你这地方供出去?” 谢渊没有答他的话,反而是转身从旁拿了一件大氅,不由分说地便给萧恒披上,道:“里面冷,你的蛊还没解吧,小心些。” 离了谢渊以后,萧恒显然再没受过他人这么无微不至的关照,当下还觉得有些不适应,只摸了摸鼻子,道了一声:“好。” 谢渊带着他走到密室深处,只见里面在一个青青的石台之上,放着一个冰棺。 萧恒在那冰棺前一步处站定,迟疑了一下,问道:“这是……?” 谢渊道:“这里面,是净空的金身。” 萧恒眼眸微眯,道:“净空的金身?” 谢渊继续道:“前几日林虚……也就是当时跟在净空身边的那个小徒弟妙虚得着消息,说是净空的金身被人从小清门寺转移到了望陵,我便去望陵走了一遭,把这金身带了回来。他身上想来还藏着不少东西,但这冰棺处处都是机关,我根本打不开,就想着让侯爷来看看。” 萧恒皱了皱眉,道:“你自己去的望陵?” 谢渊点点头,道:“嗯。” 萧恒有些不满地道:“这种事情以后别自己一个人去做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谢渊很是温雅地笑了一下,道:“侯爷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况且,就算我真的出了什么事,想来也只有侯爷和林虚每年会给我上几柱香,损失也不算太大。” 萧恒听着谢渊这么说,本是有些不舒服,习惯性地便想训上两句,但转念一想,谢渊如今都大了,再操着长辈的口吻和他说话恐怕就不大合适了,于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谢渊看着萧恒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看向那冰棺道:“侯爷看这冰棺如何,能不能开?” 话音刚落,谢渊便看见萧恒的手已经覆了上去,一片刀光霎时闪过萧恒的眼角,谢渊来不及多想,急喊了一句:“敬之”,接着便一下子揽住萧恒的腰把他往旁边带去。 萧恒哪里想到自己运气这么背,只是想随手试一试就碰到了机关。好不容易躲过了刀光剑影,刚一回过神来,便感觉到自己腰上的力道越收越紧。他皱了皱眉想要挣脱,谁曾想谢渊已经迅速地放开了他,神情十分自然,道:“侯爷,方才事出紧急,冒犯了。” 萧恒被那一句“敬之”砸的有些晕,这才几年不见啊,怎么都叫上自己的字了?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出了声,道:“阿渊,你方才叫我什么?” 谢渊的脸陡然红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恢复了正常,不动声色地道:“脱口而出,侯爷不要见怪。” 萧恒有些气闷地回转过身,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你也大了,以后要是想那样叫就那样叫吧。” 谢渊没想到萧恒竟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问道:“敬之,你说的可是真的?” 萧恒挑了挑眉,这都叫上了,还问什么废话? ☆、玉玺 这么想着,萧恒索性不再理他,自己低头观察起了那冰棺。 方才是他太过大意,现在仔细看去,这冰棺上的机关其实并不太多,萧恒没有费多少工夫便将它打开了。 净空大师一如生前,面容安详地躺在冰棺中。 只是这却让萧恒犯了愁,这……想要知道他藏了什么,难道还得对死人下手?完了,这下子阴德估计都被损没了。 谁知,还没等他好好考虑一番,谢渊便已经走上了前,一用力便敲开了净空大师的下巴,只见他口中,含着一个十分小巧的盒子。 谢渊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小盒子拿出来。 萧恒轻轻巧巧地拨弄了几下上面的锁,盒子便“咔哒”一声自己打开了来。 龙头白玉静静的躺在里面,仿佛跨过许许多多的岁月,一直在看着这荒唐的人世。 这是,大秦的玉玺。 密室内一时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萧恒突然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秦武将的礼,郑重地道:“殿下。” 这么多年来,从当年的元齐到如今,谢渊其实一直在围着所谓复兴大秦的梦想兜兜转转,但是,从没有一刻,这个理想想现在这样确实,仿佛触手可及,就在明天。 他捧着玉玺愣了好久,直到看到萧恒还一直在跪着,才猛然回过神来,扶起他,目色沉沉地道:“敬之,你永远不用和我行这种礼的。” 萧恒道:“礼不可废。” 谢渊眸光黯了一下。 萧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不过这些礼都要等到以后再说了。” 这一句话好像让谢渊得着了一点什么安慰一样,重新打起了一点精神,拿着那盒子道:“这里好像还有一点东西。” 萧恒眯着眼看去,果然见那盒子的内壁上似乎写着些什么。 谢渊走到一处烛火前,就着光看清了上面的字:“太华剑阁。” 萧恒挑了挑眉,道:“太华剑阁?不说我倒是忘记了,尉玄倒是回了那去,两年都没再来找我。那破地方可有什么古怪?” 谢渊捏了捏手中的盒子,道:“敬之,你可还记得十多年前萧家灭门的事情……?” 萧恒顿了一下,随即转过身,背对着谢渊,语气中听不出情绪:“记得。” 前朝未灭之时,萧家乃是大秦第一世家,手握公输玉鼎和大秦所有的火器图纸,镇守北疆,权利和声势都仅次于帝王。 然而,就是这样的权利和声势害了萧家。 没有任何一个帝王,可以容忍一个家族的发展超过皇族,永安帝也是如此。 于是,大秦灭国前七年,萧家被困北疆,亟需一批火器支援,烽火署加紧赶制出来运往北疆,却不想在途中被呼延奕扣押。 信使千里疾驰将此消息报给永安帝,本想着能以此打压呼延奕,救援萧家。 但没想到,永安帝将萧家信使的折子连扣了半月。 半月后,萧家满门被困死在北疆。 而因为年纪太小未上战场的萧恒,成了萧家唯一的血脉。 自此之后,萧恒便一直长在容妃的宫中。 谢渊其实一直都很怕和萧恒谈到此事,他不明白为什么萧恒背着这满门的仇恨,却仍然能与他心平气和地谈起复国。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复国到底是不是对的,萧恒真的不会因此而恨他吗? 但是,新的江山已经满目疮痍,双脚从未踏上过土地的帝王,何曾真正珍惜过这大好河山? 他的路,已经没法回头了。 谢渊静静地向萧恒走近了一点,道:“敬之,是元家对不起你。” 萧恒转过身来,抬起了谢渊低下的头,拍了拍他的脸,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哪有为人君者给臣子道歉的道理。” 谢渊一听,连忙急着要再说些什么,只是话还没出口便被萧恒打断了,他道:“不谈这个,你先告诉我这和太华剑阁有什么关系?” 谢渊讪讪地道:“当时一片混乱,送给萧家的那批火器,失踪了。” 萧恒眯了眯眼,道:“你是说,这批火器很可能被太华剑阁拿走了?” 谢渊点了点头,道:“我虽是这么想,但也只是猜测,并不能拿出证据来。若是想要一探究竟,恐怕一时半会的做不到了,毕竟太华剑阁本家尉家的所在地,并不在北疆,而在映邺城。” 萧恒点点头,道:“尉玄如今也在映邺,这两天我去封信让他留意一下。” 谢渊道:“也好,不过我记得尉大人和尉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吧?若是不方便……” 萧恒摆手道:“无妨,他有分寸的。” 谢渊道:“那就好。” …… 暖春渐渐苏醒,随着积雪渐渐融化,北疆守军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 萧恒在京城冒死进谏,终于从皇族的身上拔了几根毛下来,为黑羽军换来了几批火器。 随着这些火器的到位,北辽的嚣张气焰被打下去了很多,黑羽军很快便收回了北疆三州。 但是,不知为何,北辽越是退步,萧恒的心中就越是不安。在他的印象里,北辽可不是这样好捏的软柿子,他隐隐觉得,更大的风雨就要到来,而中原,连把伞都没有撑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始终蒙着这层阴影的缘故,大敌当前,萧恒竟然病倒了。 这次的寒疾来势汹汹,萧恒往往是整日整夜的发热,有时连意识都不太清醒。 偏偏这人迷糊起来不仅脾气特大,而且还特别认人,除了谢渊之外,谁靠他的边他都不认。 说到底武将都有这毛病,除非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在自己虚弱的时候,他们往往都是不愿让任何人接近的。 这一日,萧恒从睡梦中醒来,刚一睁眼,便看见谢渊趴在自己的床头。 他似乎是累极了,睡地沉沉的,眼睫无意识地打着颤。 萧恒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渊,毫无防备的,甚至带着点美的。 于是,萧恒不得不承认,这臭小子长得还挺好看的,也不知道以后便宜了哪家姑娘。 这么想着,萧恒又急忙在心里补上了一句,反正千万别便宜了我就成。 似乎是因为萧恒的动静大了点,谢渊很快便醒了。 他看见萧恒今天的精神似乎难得的不错,赶忙站起来不住地问他要不要喝粥,要不要加衣,想不想出去走走。 萧恒直被谢渊那殷切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无奈之下只好点头同意了。 谢渊在他面前蹲下身,笑道:“敬之,你既然说了,就不许反悔。” 萧恒偏过头去,不耐烦地道:“好了,你再不带我出去,天都要黑了。” 谢渊也不着恼,只是凑近了萧恒,温柔地道:“既然这样,今天就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萧家 暖春已至,空同山上,苍松翠柏也仿佛从一个冬天的沉寂中醒了过来,有了些许生机。 萧恒被谢渊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个球一般,还没走两步路就已经大汗淋漓。 可是,即便这样,萧恒的身体,还是一片冰凉。 谢渊也不顾萧恒的反对,捉住萧恒的手就试了试,那冷冰冰的触感让他心里一沉,看来那玉髓蛊已经到了不解不行的地步了。 萧恒也没和他计较占自己的便宜这点小事,抽出手来便泰然自若地擦了擦汗,问道:“到了没?” 谢渊的眸光黯了黯,停住了脚步,道:“已经到了,敬之,你往前看。” 萧恒抬头往前,只见一座玉楼,高高地耸立在云端之中。 萧恒有些惊异,道:“这是……?” 谢渊道:“这座玉楼,乃是我托师父所建,他便住在这附近,除了我同意的人之外,其他人若是靠近,是会被师父拦在外面的。” 萧恒愣了一愣,默了片刻才道:“想不到藏乌客如今竟然会听你的安排。” 谢渊淡淡地道:“师父心善而已。” 两人没有再在这问题上纠缠,谢渊带着萧恒,进了这玉楼之中。 日头的余晖从窗外洒落,将二人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萧恒看着眼前的情景,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文武两将的神像分列在他的左手和右手边,铺出了一条通往深处的道路。 而在道路的尽头,玉质的祭坛上,摆放着一个又一个灵位。 而守灵的神像,一个肃穆威严,一个慈眉善目。 萧恒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那灵位前。 那是,萧家的灵位。 萧恒之父萧远山,曾用四千兵马为大秦死守凉州,最终灭敌三万,凉州脱困。 萧恒之母段氏,曾带领一万兵马千里驰援南疆,将南疆十万乱贼斩于马下。 萧恒之兄…… 这些名震一时的武将,或许会在帝王心术中抱恨而终,或许会在史官的笔下成为乱臣贼子,却永远也不会在百姓的心中逝去,所有因他们而被拯救的人,都会永远铭记他们的名字,哪怕地老天荒。 萧恒在灵位前静静地站了许久。 而谢渊,也陪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站了许久。 两个人一动不动,这一刻,如同永恒。 终于,萧恒解开身上的大氅,叠的规规整整地放在身边,而后跪了下来。 他拿起祭台上的酒,缓缓洒在灵位前,而后淡淡道:“爹,娘,萧家的不肖子孙,来看你们了。” 谢渊静静看着他酹完酒,而后目色沉沉地道:“一年前我偶然得知萧家当年……是被困死在空同山的,就和师父商量着在这里建了一座祭奠的玉楼……我想着,你也许想来看看,就带你来了。” 萧恒看着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建一座玉楼,谈何容易? 他只轻轻巧巧地带过,又隐去了背后多少的功夫? 默了片刻,他道:“嗯,我的确想来看看他们了。以后,若我也像他们一样尸骨无存,就把我的灵位设在这里就好。” 谢渊缓缓跪在他身边,摇了摇头,道:“我不想,我不想你尸骨无存。” 萧恒淡笑了一声,道:“岂能是你不想就不想的?” 谢渊偏过头去,看着面前萧家诸位先祖的灵位,一字一句地道:“敬之,我想让你好好的。武将之路,本就太苦了,若是真有那一天,我能取回这山河,一定,一定不会让你再重蹈萧家的覆辙。那时候,你的每一场出征,我都会陪着你。” 他顿了顿,笑了一下,接着又继续道:“你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在一起包饺子吗,现在,我的饺子已经包的不错了。若是你不想出征了,我们就在京城,或者是凉州,开一个小小的饺子馆,我陪着你,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不好?” 或许是此刻氛围太好,也或许是谢渊说这话时的表情太过真诚,萧恒听着他的话,竟不自觉地开口答了一声:“也好。” 谢渊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他。 这是一生的承诺,萧恒不小心一步迈了出去,不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次,是自己有些失言了。 谢渊仿佛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些什么,期待的眼神黯了些。 但是那一刻,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让他想紧紧抓住眼前这人,而不是像原来一样放他走。 于是,他从袖中伸出手,趁着萧恒不备,紧紧地裹住他的手,道:“敬之,这可是你说的。” 萧恒没有急着挣脱他的手,只是道:“但你说的,谈何容易?” 谢渊并非是迟钝的人,只这一句话,他便知道,萧恒已经明晃晃的拒绝他了。 虽是他承诺了,可他却觉得永远也实现不了,不是吗? 这么想着,谢渊的手就松了开来。 萧恒站起身来,淡淡地道:“阿渊,我们走吧。” 只是,他这一话说完,走出了两步却没见到谢渊跟上来。 萧恒不免有些奇怪,只好转头看了过去。 然而,他刚一转头,便感觉腰上一软,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眼前又是一黑,很快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空同山中的一座小草屋之中,一个披着斗笠的老人走了进来。 谢渊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师父。” 那老人冷哼了一声,道:“你这小白眼狼,我哪里是你什么师父,分明是你的苦力,说吧,那小子你骗来了吗?” 谢渊点了点头,将老人向里间引了过去。 里间内有一张小床,萧恒正躺在上面。 只是他的情况看上去并不很好,即便是闭着眼睛,仍旧无意识地皱着眉。 藏乌客上前去诊了诊他的脉,立马开始不客气地数落道:“哼,中了玉髓蛊能撑上这十多年,也算是萧家福大命大了。” 谢渊伸出手给萧恒掖了掖被角,道:“师父,你有把握吗?” 藏乌客敲了敲手中完全是摆设的拐杖,没好气地道:“什么我有没有把握,你应该问你有没有把握,要解这蛊首先得要你引蛊。你身体里那个子蛊就算死透了,吞了这玉髓蛊估计还是不成问题的,就是这引蛊的过程,你要是一个撑不住……” 谢渊摆摆手,道:“无妨,我随时可以开始。” 藏乌客停下手中的拐杖,摇了摇头,道:“也不知你为何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谢渊笑了笑,道:“我做的这些,不及他为我做的万分之一。” “只有他活得好,我才能活得好。” ☆、硝烟 萧恒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暖阳微风从军帐外漏进来,还伴着缕缕的花香。 这三日的昏睡,他人事不知,只觉自己已经彻彻底底地跌入了一片混沌,任是谁都不能将他从其中拉出来了。 然而,三日之后,沉浸在一片迷蒙之中的萧恒,恍惚间感觉一点清凉滴上了眼角,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 帐内燃着暖香,身上盖着薄被。 明明每个早春,他屋内都是这么布置的,此时,他却只觉得热得慌。 似乎有人将一杯清水递到了他的身边,他想也不想,抬手接过便灌了下去。 冰凉的水似乎一下子浇醒了他的知觉,他不由得睁开眼睛向前望去,只见尉玄正端着一杯茶,面无表情地坐在他的面前。 脑子里“轰隆”一声,所有的记忆都回了笼。 这小兔崽子,竟然还学会暗算自己了。 萧恒气鼓鼓地拖着尉玄问道:“阿渊呢?” 尉玄面上表情四平八稳,说出口的话却带了几分声讨的意味:“算侯爷还有几分良心,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殿下的去向。” 萧恒只觉热的发慌,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继续道:“你别扯些有的没有,我在问你正经事。还有,这屋里怎么这样热?” 尉玄垂了垂眼,道:“侯爷觉得屋里这样热,是因为身上的玉髓蛊解了,没了寒疾,早春再烧暖香,自然觉得热,我这就去把它们撤了。” 萧恒愣了一下,随即又沉下脸去,道:“玉髓蛊解了?谁解的?” 尉玄淡淡地道:“想来侯爷自己也知道,解蛊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引蛊,只不过引蛊的人会万分不好受罢了。侯爷觉得,除了小殿下之外,谁还能待你有这份心?” 萧恒眸光黯了黯,又道:“那他如今人在何处?” 尉玄道:“他……将你送回之后便入了太华剑阁的祖地。” 萧恒听罢,猛地站起身来,道:“祖地?一个人去的?” 尉玄倒茶的手顿住了,道:“嗯。” 萧恒只觉心中一阵慌乱,心跳如鼓点一般咚咚响个不停,“祖地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他现在如何?” 尉玄轻叹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黑靴的脚尖,道:“属下无能,没有拦住小殿下。现在小殿下……生死不明。” 恰在这时,一个小卒掀开门帘跑了进来,急急道:“侯爷,侯爷!我们已经到了京城!我们的人没有找到南疆的老巫,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不待萧恒问出口,尉玄便轻轻向前一步解释道:“侯爷睡了三日,恐怕许多事情还不明了。北辽十七部落果然如侯爷所料,围到了京城,禁军很快便支撑不住了。南疆的老巫如今也是不知所踪,想必也是有所谋划,望侯爷能给出一个决断。” 萧恒本来已经要冲出去寻找谢渊,然而这时,他却不得不轻叹一口气,再次坐了下来,对那小卒道:“备甲。” …… 而等到萧恒走出营帐外,他才发现,此时的京城,已经是一片硝烟。 到处都充斥着厮杀声,叫骂声,怒吼声,还有歇斯底里的悲泣声。 这里,已经是真正的战场。 萧恒放下架起的千里镜,对身边的副官吩咐道:“敌人的左军是雅格木部落的,打起仗来不要命,不要和他们硬碰硬,调两架红莲炮来先把他们的阵型打散。” 副官点头下去了。 一个传令兵急急走到萧恒身边,报告道:“侯爷!侯爷不好了!西城门已经被攻破了!” 萧恒皱了皱眉,道:“慌什么,一个城门而已。太子是不是守在北城门?要是的话,让他抽调一万禁军过去,那么多禁军,不用老是围着皇上一家打转!” 另一传令兵又急急赶来,道:“侯爷!前方五里,南疆阿萨族的增援!” 萧恒深吸一口气,道:“拿箭来!” 一把长弓适时递上。 萧恒弯弓搭箭,瞄准帅旗便是一箭放出,帅旗应声而倒,萧恒道:“阿萨族的兵,没了领头人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让那边的守将看着办!” 这时,又有一传令兵连滚带爬地上了城楼。 萧恒看看他,皱了皱眉,道:“说,又有哪里的增援!” 那传令兵扣头在地,道:“前线斥候传来消息,黑羽军左军偏将谢渊……已被北辽雅格木部落……截杀!押送的一大批火器,落入敌手!” “哐当”一声,萧恒手中的剑脱落在地。 尉玄在他旁边轻轻扶了他一下,然后对那传令兵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春风乍暖还寒,一下下地吹打在萧恒的脸上。 他呆愣地站在原地,眼神中好似一下子没有了光彩。 尉玄捡起萧恒的剑,道:“侯爷,节哀顺变,这江山,还等着您来收拾呢。” 萧恒唇角轻轻扯了一下,最终接过自己的剑,淡淡地道:“也是。” 说着,他又道:“尉玄,这场仗打完了,我这长平侯的位子就交给你了。” 尉玄道:“那你呢?” 萧恒道:“我吗?我想去凉州开个饺子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好。” ☆、京城 这一场仗整整持续了一月才以大魏军队的胜利而告终,北辽退兵回了自己的领地,南疆的援兵也已经全部被俘虏,两族皆签订了条约,停战后,向大魏缴纳两成的岁贡。 呼延奕大喜过望,在宫中大设庆功宴,然而,宴会上,最大的功臣萧恒却迟迟没有到。 长平侯侯府中,萧恒静静坐在一株阿伽梅树下,手边放着一壶半温的酒。 他看上去气色很是不错,却不知为什么,那双眼睛中却总是显出灰败的颜色。 尉玄轻轻推开侯府的门,看着萧恒道:“侯爷,你让我查的事,我已经查到了。当年怀孕的庆妃的确逃过了一劫,如今带着小皇子在江南隐居。” 萧恒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了半晌,尉玄开口道:“侯爷,若是小殿下如今还活着,也定然不会想看到你如今这样子。” 这“小殿下”仿佛终于引起了萧恒一点注意,他斜着眼睛看了看谢渊,而后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现在想来,就这么和他过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尉玄顿了顿,道:“侯爷这是何意?” 萧恒摇了摇头,并未答话。 这时,侯府的老管家推开门,道:“侯爷,宫里的公公来催您了,说是皇上说了,这庆功宴,没您不行。” 萧恒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二人一路沉默无言到了宫中。 只见呼延奕坐于上首,而他身边的公公正宣读圣旨。 “体恤卿等征战沙场,终日劳苦,现赏黑羽军左军统领于风平,右军统领萧恒,京城宅邸两座,加秩三千石。战后养民,遣散黑羽军左军右军各三万!” 于风平当即起身道:“皇上!万万不可!此战虽说惨烈,但远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若是裁掉黑羽军,不出三年,北辽便会卷土重来!” 呼延奕捻了捻胡子,充满威胁的目光扫视了一圈。 然而,在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一个侍卫冲了进来,倒身便跪道:“皇上,皇上!不好了!老巫,老巫他上了玉楼!” 呼延奕斥道:“大惊小怪,这有何不好!?” 侍卫道:“皇上!京城共十三座玉楼,现在不仅老巫,每座玉楼之上都有一个南疆的巫师,臣恐有变啊!” 呼延奕面色铁青,底下的众官员也是窃窃私语,只是,他们虽有不好的预感,却想不到南疆人的用意到底何在。 过了片刻,萧恒脸色一变,道:“□□。” 众官员急忙问道:“□□?长平侯是何意?” 萧恒道:“那十三座玉楼里……恐怕全都埋了□□……” 南疆人是想以身为饵,用十三个人的命,换掉整个京城! 呼延奕这才察觉到自己将南疆人留在京城的决定是多么荒唐,他嘴唇颤抖着命令道:“来人啊,来人啊,调禁军,越快越好,把南疆的这些乱臣贼子全都拿下!” 萧恒冷笑一声,心道,这要是等到调完禁军,整个京城恐怕尸骨无存。 这么想着,他转身便往外走去。 刚走出门,便看到一个女孩子在门外,嘴里唱着歌,赤着脚向他走来。 是南衣。 南衣走到他面前,站定,声音清脆,道:“恒哥哥,老巫,在那座玉楼。” 萧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那里有一座玉楼,玉楼之上,有一个十分十分小的人影。 南衣继续道:“恒哥哥,救我。□□,有好多层,老巫,第三层,京城,被炸。南衣,恒哥哥,都不见了。” 萧恒蹲下身来,静静地握了握她的手,道:“谢谢你,南衣,我知道了。” 南衣摇摇头,露出一个十分甜美的笑容,道:“不用谢。” …… 萧恒赶到那座玉楼之时,已经从南衣的画中理出了一个大概,每一座玉楼都有十层,最高的两层空间十分狭小,就算堆满了□□,也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估计老巫是以他所在玉楼的第三层炸裂为信号,来通知彼此相隔数里的其他南疆巫师。 而此时的玉楼,□□的青烟渐渐冒了出来,第一层的□□已经炸响,萧恒能感觉到整个玉楼都在颤动,想必已经岌岌可危。若是真的炸到了第三层,玉楼碎裂,京城百姓都将葬身在火海中。 想到这儿,萧恒一咬牙,冒着四处喷溅的□□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最顶层。 然而,他在这里看到的,却不仅有老巫。 还有,谢渊。 此时的二人,都是全身带伤,奄奄一息,显见得已经交手多时。 萧恒的脚步声一下子就引起了二人的注意,谢渊首先转过头来,一看到萧恒,便愣怔了一下,口中只轻声道:“敬之……你怎么会来这里……” 恰在这个谢渊分神的当口,老巫眸光一闪,猛地就从袖中抽出了一把淬毒的匕首,飞速地往谢渊刺去。 萧恒眼疾手快,一掌劈在老巫的手腕上,匕首应声而落。 老巫此时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哪里抵得过萧恒? 于是,萧恒捡起那把匕首,只用了几个回合,就将剧毒的匕首刺进了老巫的心脏。 谢渊只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走过来牵起自己的手,他才终于觉得理智回了一点笼,道:“敬之……我……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诈死只是……只是为了瞒过阿萨族的人……我……我派了信使的……只是第一个信使路上被退兵的北辽给杀了……第二个信使又没有来得及……” 萧恒紧紧攥住他的手,□□的气味不停地往他的鼻子里钻,他闭了一闭眼,然后甩开了谢渊,道:“你要是不要命了,不如现在就呆在这儿。” 谢渊这才回过神来,赶忙道:“对不住……这时间的确不多了,我们……我们只要找到……第二层炸药的那个引线……” 他话还没说完,萧恒已经顺着玉楼的梯子跑了下去。 谢渊赶忙在他身后紧紧跟上。 萧恒一直顺着□□味最浓的地方追去,果然在一个小隔间里找到了那根引线,眼看着那引线便要燃到尽头,周围的□□甚至已经开始小范围的炸开了。 萧恒眸光一闪,还没打算好怎么办,便看到谢渊火速扑了进去,他心中顿时一紧。 □□炸响,烟雾在周围升腾,谢渊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然后抖落了起来,白色的粉末随着他的动作飘飘洒洒的落下来,周围的扎响声瞬间消失了,那□□在这粉末之下,仿佛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最后喷溅的火星“嗖”的一声便落到了谢渊身上的伤处,谢渊忍不住皱了皱眉。 结果这阵疼痛还没过去,他便猛然感觉一阵拳风向他打来,他下意识地便偏过了头去,萧恒的拳头正落在身后的墙上。 ☆、钟情 他目光阴沉地可怕,几乎是有些恶狠狠地道:“你还要这样不要命几次?就不能和我先商量一下吗?” 谢渊怕他真的生气不理自己,赶忙要开口解释,然而他刚张开嘴,便倏地感觉唇上一阵冰凉的触感,萧恒的唇狠狠地堵上了他的唇。 谢渊登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萧恒羽睫轻颤,眉头紧皱,仿佛处处都写满了后怕。 这一吻不算很长,却十分用力。 萧恒几乎是疯了一般地啃咬着,以至于谢渊的嘴唇都被他咬破了。 在喘息的间隙,萧恒刚想着透一口气,便发现自己的腰被谢渊紧紧地箍着,他声音沙哑地问道:“敬之,这是你送上门来的。” 紧接着,萧恒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谢渊一个翻身,反压在了墙上。 温热的唇先是覆上了他的眉毛,而后是眼角,鼻尖,脸侧,在耳尖处流连许久,直到把萧恒弄得满面通红,谢渊才移到萧恒的唇上。 双唇相触,这一次,不像方才那样浅尝辄止,谢渊毫不犹豫地便撬开了萧恒的齿关,灵巧的舌头伸了进去,不过多久,就把他的味道尝了个干净。 萧恒哪里见过这样的吻法,很快就喘不过气来,忍不住伸手推了推谢渊,断断续续地道:“你……你……差……不多……得了……” 然而,萧恒根本不知道,这一句话简直像是无形的撩拨,谢渊仅仅只放了他一瞬,便又紧紧地压了下去。 即便隔着两层外衫,两人都能感觉到彼此的热情和渴望。 直到萧恒被谢渊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谢渊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只是仍然不愿离他太远,反而是一直在轻轻蹭着他的侧脸。 萧恒被他腻的不行,只好赶忙回到正事上来,板起脸来,道:“说吧,你骗我这一遭,究竟想干什么?” 谢渊抱着他,头放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敬之,我不是想骗你,只是真的事出有因。北辽进军的时候,呼延奕以为自己要死了,于是就进了皇宫的水牢和煜王见了一面,煜王把我的身份说了出来,我要是想保住我自己和你,必需先诈死一回。而且,京城的禁军里,岳白早已经帮我换上了我的人。于风平黑羽军的虎符被我偷偷调换了,再加上你的一半,整个黑羽军目前都在我的掌控之下,至于民间的那些组织,林虚和师父会帮我处理好,这次,呼延奕已经插翅难逃了。” 萧恒暗自为谢渊的效率之高吃了一惊。 他笑了笑,道:“那就先恭喜陛下了。” 谢渊道:“我不要,我不要,你叫我阿渊就好。” 萧恒被他缠的没法,只好敷衍道:“好好好,阿渊。” 这时,二人听到一阵轻轻的敲击声。 萧恒抬起头去,正巧便看到了满面笑容的林虚,纵是他脸皮再厚,此时也感觉到了不好意思,赶忙挣扎了一下,想要挣脱谢渊的怀抱。 谢渊虽是放开了他,却紧紧地拉着他的手,那脸上的表情还颇有几分不满,好像在怪林虚坏了他的好事一样。 他问道:“何事?” 林虚道:“陛下,呼延奕已死。” 谢渊点了点头,道:“好。” 他牵着萧恒重又登上了玉楼的最顶层。 然而,此时,一切皆已不同。 身前身后绵延千万里,从此以后,都将是新的河山。 清历元年,昭和帝登基,改国号为元。 前朝太子呼延浔自那一日起不知所踪,据传,一年后,有人在江南见到他与一袭红衣的徐家嫡女徐映璧游船赏景。 太华剑阁迎庶子尉玄为家主,整顿一新。 月见谷迎嫡子沈朝辞为家主,只不过,人们都知道,要想向他求医,不必去月见谷,去太华剑阁便好。 而开国最大的功臣长平侯萧恒,获得了新帝深夜问政的特权,二人每每畅谈不休,直到第二天一早,长平侯才会腰酸背痛地被新帝小心翼翼地搀着从书房中走出来。 锦绣河山,月夕花晨,从这一天起,又重新有了意义。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已经正式完结啦~ 刚刚开始写,我知道自己写的并不好,中间也经历了砍大纲,推翻重写,码不出字来等等事情,算是知道了写文的困难,感谢认真看的几个小天使~ 以后会努力进步! 自己给自己撒撒花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