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作者:乌色鎏金 文案: 这是一篇状元和榜眼的小甜饼。少虐!少权谋!只想写两个人怎么瞒着文武百官偷偷谈恋爱! cp属性:倨傲霸道老子天下第一但媳妇也很牛逼榜眼攻 x 才华横溢外柔内刚美人状元受 【全文仿明制,查了很多资料但细节可能依然不严谨。娱乐看,但欢迎指正讨论,蟹蟹!】 以下为正经文案: 沈梒和谢琻在金榜题名前,便被合称为“汀兰琅玉”,一个才震江南,一个名闻京城。但这总被放在一起讨论的二人,却似乎从不对盘。 友人1(崇拜):沈良青才堪管仲,貌比潘安,实乃完人! 谢琻(冷笑):妇人耳。 奸臣2(试探):听说谢三郎才华横溢,又出身世家……良青,你与他关系如何? 沈梒(微笑):莽夫罢了,下官与他不熟。 友人1愤愤不平,奸臣2放了心,贵妃开始给状元牵线,皇上还想给榜眼做媒……但这两人早就偷偷断了袖。 没有任何人看穿,他们那些口是心非的否认,欲语还休的躲闪,和故作平静的避让,背后全都是呼之欲出的喜欢。 于朝堂上、御座前、百官间,他们是针锋相对、旗鼓相当的对手; 在无人巷、春帐内、林深处,他们却是早已深坠情网的爱人。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琻,沈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状元和榜眼忙着恋爱呢,无心朝政 第1章 金榜 洪武二十三年。四月十九。 谢琻仰面躺于青石之上,持杯晃酒,已然熏熏。有同科进士想上前来拜会,见他这模样,便知他酒已沉了,又纷纷转身退下。 这杏园探花宴上,众登科进士们都在寒暄谈笑,相熟了的便相携观园吟诗起来。春景正好,少年气盛,又恰逢金榜题名,这正是人一生最意气勃发的时刻。 而此等时刻,却唯有他谢琻形骸不拘,半仰于杏树花荫之下,径自吃酒。这若换了别人,早被嫌弃礼仪不周,但对着他谢三郎,众人最多含笑道一声“风流”。 琅玉独绝乃贵子,谁人不识谢让之。 “让之。让之。” 似有人叫他。 谢琻迟迟睁开春困的双目,侧眼一看,却原来是中了二甲第六的言仕松。他二人从小在一个书院,向来交好。 言仕松正推着他,小声叫着:“让之,快起来看看。那是不是沈良青?” 谢琻还醉在那金华酒的余韵里,沉沉得没回过神来。都说“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果然好酒才配此良辰。 “沈良青。”他懒懒地问,“是谁?” 言仕松奇道:“沈梒啊。金榜你中了榜眼,他中了状元,忘了?与你合称 ‘汀兰琅玉’的沈梒,沈良青啊。” 汀兰琅玉。 谢琻眨了眨眼,终于三魂归位,闲散地于青石上坐起了身。他顺着言仕松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不远处的小坡之下坐了几人,瞧那模样似正在玩击鼓催花。 那些人都背着他,还半隐于坡下,按理说高矮美丑一概分辨不出来。 可偏偏有一人,他坐在左数第七,半个身子正斜靠在一从开得昳丽的白山茶之中。也不知是因那白鹤般出众的背影,还是因那岸芷汀兰般的气质,在这一群人里,独独他现了出来。 当谢琻瞩目去看时,鼓声一停,恰好他持了花。那靛青色的广袖微微滑下他的小臂,露出了骨肉均匀的腕骨,比雕得最精巧的玉菩萨像还要好看几分。拈花的手指修长细瘦,打眼看去,竟将这满园的花枝柳梢都比了下去。 春晖花柳香浓处。人似玉,影若鸿。正相思。 纵使是谢琻已阅尽三千美女佳人,也从未见过有谁能以一侧影一皓腕,便让人神色恍惚。 “真佳人。”言仕松啧啧叹道,“才高又貌美。让之,你这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恐是要让贤了。” 谢琻收回了目光,凉凉笑道:“妇人耳。” 言仕松一愣,立时哈哈大笑起来。 恰好此时不知谁高嚷了声,叫着要选探花使。新榜进士中向来有此传统,要在众人中选两名最英俊的少年郎,纵马去摘来这满园最珍稀的花朵来给大家簪带,这采花人便被称为“探花使者”。 不知是谁笑道:“久闻荆州汀兰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良青兄,此行非你莫属了。” 众人纷纷看向那坡下的茶花深处。那人似说了什么,谢琻离得远,并未听清。 又另有人道:“你有荆州汀兰,我有京城琅玉。采花这等风流事,怎能少得了谢三郎?” “让之……”言仕松拉了拉谢琻的衣角。 谢琻一抬手,饮尽了杯中金华酒,摇晃起身。他一走过来,周遭的喧闹顿时都静了,众人纷纷打眼瞧着他。 却见他迈着三分酒意、七分不羁的步子过去,随手解下一匹骏马缰绳,一跃而上哈哈大笑道:“谁与我簪花?我又与谁采花?诗已尽,酒正酣,春日好。众儿郎,同去同去!” 言罢,扬鞭打马,那身影穿花拂柳快若惊鸿,转瞬已至浓荫的深处。 言仕松率先大笑起身,搬鞍上马,跟着谢琻的身后打马而去。众人回过神来,都被激起了豪意,纷纷纵马相随。一时间马匹相簇,蹄声纷沓,正是极乐匆匆。 六十人中数少年,风流谁占探花筵?(金·元好问《探花词》) 当数谢让之。 此时还未走的几人中,有人低声埋怨方才提名谢琻为探花使的人:“你怎地如此没眼力价?那谢琻是谁?你在沈良青之后提他的名字,不是生生让他矮了沈梒一头吗?” “这……”那人顿时语塞,急道,“我怎想得了那么多?这可如何是好,谢琻不会记恨上我吧?” “记恨?”另有人嘲笑道,“笑话,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在这京城的繁华场里,没有哪个红颜不想一亲谢三郎的方泽,也没有哪位名士不想坐于谢让之的席上。 想让谢琻记恨,恐比金榜题名还要难上百倍。 —— 四月廿五。 卯时方过,晨曦自太和殿的龙生九子飞檐转了过来,将万缕金光铺洒在白玉阶之上。此时銮仪卫已设法驾于殿前,并有中和韶乐于殿下两旁,丹陛大乐于太和门两旁。 文武百官,王公以上列于丹陛之上,其他百官各在丹墀内。皆穿朝服,戴三枝九叶顶冠。殿前肃穆,具待时候一到便开始传胪。 太和门外站着此次及第的进士们。按名次,谢琻立在沈梒的后面。 他昨夜与友人又彻夜吃酒,若不是家里的仆从捧着礼服赶来酒肆寻他,差点儿忘了今天还有传胪一事。方才被礼官领着,浑浑噩噩地立在此处,一直还没醒神。此时被太和殿前贯通的长风迎面一吹,顿时一个激灵,好容易清醒了。 这刚一抬眼,眼神便恰好黏在了身前之人的后颈上。 按礼制,他们穿得都是一样的蓝袍挂。却见立在他前面那人的脖颈修长,舒展如松木的侧颈线条没入了板正的衣领之中,延展出一片流畅的肩线。 谢琻的目光顺着沈梒头冠下露出的一片墨发下滑,刮过耳垂,最后停在了他肩膀之上。在那里,晨曦形成了个明暗分明的交界线,前为艳橙,后为鸦青。 啧。 谢琻扯了扯嘴角。 便在此时,却听门内礼乐响起,同彻底越过太和殿屋檐的旭日一同,乍起在这风华盛景的殿前。此时洪武帝已在殿内就坐,中和韶乐奏隆平之章,一卫士执鞭到屋檐下。连舞三鞭之后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 百官三跪九叩,鸿胪寺官朗声宣道:“洪武二十三年四月廿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侍立着的众进士们精神一抖,都知道是时候了。初见圣颜,谁都不愿意殿前失仪,有些特别紧张的已经开始浑身微微发抖。 “第一甲第一名——沈梒——” 洪亮的宣读声伴着钟鸣编奏响彻天地,此时有鸿胪寺官来引,却见那排在第一名的人举步向前走去。 谢琻眯眼盯着他的背影,长风吹起那蓝袍挂的衣袂,扬起时竟似传说的神鸟青羽。 天子居堂上,百官皆俯首,阔土朝阳间唯有他一人从容向前。挟着满腹经纶,踏着功成名就,最终从容拜倒在金殿玉阶之下。 谢琻在心中轻哼了一声:果真是仪态万千。 “第一甲第二名——谢琻——” 谢琻嘴角边扯起笑,一步步踩着方才那人走过的路,于御道的右稍后跪下。 传胪持续约有一个时辰之久,最后谢琻感觉自己的膝盖都跪木了。唱榜终于结束之时,中和韶乐奏《显平之章》,诸进士行三跪九叩礼,终于能起身了。 好多人久跪之后骤然起身,双腿麻木,东倒西歪得十分难看。谢琻抬眼瞅着,果见沈梒站起时也晃了一下,他立刻倾身伸手,平平托住了沈梒的手肘。 沈梒一惊,似没想到有人会来扶他。但他反应极快,顺着谢琻的这一托站定了身子。此时他们尚在御前,不能顾盼私语,沈梒刚一站好谢琻就抽回了手。 礼部堂官捧榜,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去太和门、午门挂榜。洪武帝已然归宫,百官及众进士皆随金榜出,要去东长安门外张挂。 出了宫后,大家都轻松了不少。街道两边聚着的都是要看金榜及状元郎的百姓,在夹道的欢声中,这些寒窗苦读十余年的学子终于能挺直腰板,满面笑容地迎接周遭的赞美艳羡。 人生此刻最得意。 挂榜之后,众人还留在金榜前寒暄。谢琻应付完了几波客套,便觉得兴致缺缺,便想找个借口离开。便在此时,他被叫住了。 “谢公子,请留步。” 那声音柔和清越,自他身后传来,不高不低却压住了周遭的嘈杂。 谢琻微微眯眼,转过了身来。 说来好笑,他们一同考试,一同参加杏园探花宴,有一同接了金榜,这却是二人第一次照面。 周遭的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偷眼向这边看来—— 十几年来,分别驰名南北的两大才子,终于在分别摘下状元和榜眼之后,于金榜前相会了。 沈梒似没注意到周围人各异的目光,嘴角含笑,向谢琻一礼。 他的瞳仁漆黑,眼型漂亮,眼尾却微微下垂,显得温柔而和煦。好看的人有时会产生侵略性,但沈梒却并非此类人。当他与你对视时,你便不由自主得想回笑,不由自主地想亲近他,倾慕他。 似阳春三月的柳叶青,如十月新冬的初雪白。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久闻公子才情,今日终于得见,梒心甚喜。”沈梒浅笑道,“方才险些殿前失仪,多谢公子伸手相助。” 谢琻挑眉打量着他,半晌没说话。他那目光有些审视,有些居高临下,像是在打量某件货品一样。 若换了另一位相貌出众的男子,被人如看乐馆女伶般得瞧着,早就恼了。然而沈梒却只是微微一讶,也没着恼,神色平静地任他看去。 半晌,一个懒洋洋的笑容浮上谢琻英俊的面容。他开口,略带几分恶意地扬眉笑道:“你长得可真不错。” 语态轻浮。毫无敬意。带着十足的谐戏调笑。 还没等沈梒有何反应,周遭的人却已一片哗然。沈梒相貌出众是不错,但他更代表的是南部寒门出身的学子们,与以谢琻为代表的世家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抗。 世家与寒门,是朝廷的两大基柱,哪一方都少不得。 见谢琻一开口对沈梒如此不敬甚至调笑,在场几乎所有寒门出身的学子们都恼了起来。 然而偏偏,人群中心的沈梒却没有恼。他还是那般平静,带着三分笑看着谢琻,仿佛不值一提地道:“公子谬赞了。不读诗书,不习周礼,何种皮囊都也不过是一具腐肉而已。” 说得漂亮!周遭寒门学子们纷纷在心中叫了声好。亏你谢三郎顶着“京城琅玉”的才名,竟是个只看外表的草包,活该被死死按在第二名的位置上。 但了解谢琻的人,都知他不会轻易认输,又都紧张地等着看他如何回答。 然而在万众瞩目之中,谢琻一扬眉,竟随意地笑了下:“唔,你说得不错。” 众人错愕。却见他随手冲沈梒拜了拜手道:“有时间一起吃酒。” 言罢,竟不顾一片瞪视之人,扭头径自扬长而去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所有人面面相觑,本以为的一场针锋相对竟顷刻间就消散无形。 难道谢三郎的脾气变好了? 而沈梒还站在原地,望着谢琻离去的背影。良久,忽地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良青。”此时有其他寒门子弟替他抱不平,“那谢琻如此无礼,你怎地还笑得出来?” 沈梒含笑回头:“性情中人罢了,不必太苛……走吧,诸君可愿与我联袂而行?” 第2章 凉瓜 对于读书人而言,金榜题名不过是他们宦海沉浮的第一步,此时未来种种的朝堂风雨此时才刚刚拉开了序幕。 此批及第的进士们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要现在翰林院中进行学习,后再经过考核,方能被授予官职。而摘得状元的沈梒则被任命为翰林院修撰,榜眼谢琻为翰林院编修。 他们与众同科进士们一起进入翰林院。一转眼三个月过去,待彼此熟悉、事务也皆上手之时,已经绿荫渐浓,蛙蝉声渐起,天气也慢慢转热了。 —— 洪武二十三年。七月末。 谢琻持小毫写完最后一个字,仰头长出了口气,捏了捏酸胀的眼睛。他聚精会神了太久,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燥汗,捂在不透风的朝服里面更是格外难受。 翰林院虽说是培养国之重器的地方,说到底也不过是几间夏热冬凉的平房。房子的朝向不好,这个季节太阳一照便格外聚热,屋里又堆满了陈年的竹简史料,还坐了六七个庶吉士和修撰,空气里全都是纸张的霉味和人臭味。 京城内似谢府一般的富贵人家,到了这个季节都会开始用冰,将整个屋子镇得沁凉。然而这里是翰林院,无论谢琻如何娇生惯养,也得受着这份罪。 他在金榜之前调笑沈梒的事在京城不胫而走,很快不仅谢琻的父兄知道了,连洪武帝都听说了。一日洪武帝在端嫔处歇时,装似不经意地笑道:“让之少年气盛,这次却也让人制住了。” 端嫔乃是谢琻的姑母。受了洪武帝这句话的敲打,转头就给谢父递了话,让他管教谢琻。 “你以为你是谁!天王老子吗?!”谢父教训儿子从不手软,一台铁砚一扬手就砸在了跪着的谢琻的额角上,一行鲜血顿时涓涓而下,“考了个榜眼就鼻孔朝天,敢去调戏状元了?!我看这仕途你是不想走了!” 出师不利,谢父严厉叮嘱谢琻让他在翰林院内小心谨慎,莫要再胡乱说话,为人更要谦逊低调,不许再摆世家子的威风。 但这天……也着实是太热了。 再加上手头修史的工作极为繁复,细节需反复核对,半点差错也出不得。谢琻又不是耐得下心的人,一想到后面还有八月份的酷暑,心头更是燥起,当即扔了笔起身。 出了门,那股子发酵了似得臭味终于消散了些。谢琻站在门前百年老槐的树荫下,闭起了眼睛,然而偏偏今日无风,并不能让他贪得一丝凉爽。 此时身后有人叫他:“让之?” 谢琻回头一看,见是吏部侍郎刘凌,当即回身行礼:“大人。” 同为京城五大家,谢家与刘家有过姻亲关系,只是谢琻之前还未见过刘凌。此次他进入翰林院,恰好碰上了吏部侍郎刘凌来做翰林院教习,故而刘凌对于他还算照顾。 “怎么?屋里太热了?”刘凌一看他就明白了了怎么回事儿,笑着道,“去擦个脸醒醒神。篆史的事可容不得心烦气躁。” 谢琻躬身答是。 刘凌又看了他两眼,有心提点。他们二人有远亲关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颇为欣赏这个桀骜不驯的京城才子。虽然棱角太过了些,但只要打磨一二,定是美玉。 “莫要觉得修史的事情繁琐,做好了一样能得到赏识。”刘凌颇有深意道,“与你同科的沈梒撰修的册宝文,不就被次辅夸了一句么?他那一手字写得的确是灵动瑰丽。” 谢琻又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 刘凌自然知道这二人的咀晤,此时是故意用沈梒来打磨他。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朝堂上容不下两名奇才,这场较量迟早要有个胜负。 又说了两句,刘凌便离开了。谢琻站在树荫下活动了下僵硬地脖子,正想转身再度进屋,忽从眼角扫到了个人影。 浓荫似绿波,那人影此时正施施然走向青光浮影的深处,最后站在了墙角的一口井前,弯腰似在打捞什么东西。初夏的日光正照在他六品修撰的青服上,灿阳流转间,给纻丝质地的袍袖镀上了层丝绸才有的华光。 那人腰肢细瘦,双腿修长,这弯腰的姿势将这具身形绷得如临风新竹一般,好看得不行。 —— 沈梒正用力拉着井中的篮子。竹篮受了水,很沉,他拽得有些吃力。正出汗间,忽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帮着他一用劲儿将东西从井里提了上来。沈梒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笑着回头想道谢,便看到了谢琻。 “谢编修?”沈梒一讶,笑道,“多谢了。你怎在这里?” 几个月前在金榜前闹过一番后,二人在翰林院中只是偶尔碰面,还未说过话。 此时谢琻没正面答他,目光一扫却见方才沈梒从井里费劲拉上来的竟是一个竹筐,便抬起下巴点了点:“这是什么?” 他的态度依旧算的上时无礼。但沈梒一笑也没同他计较,俯身揭开了竹筐盖子,露出了里面满满的果实。粉莹莹鲜桃和红登登的李子娇艳欲滴,表面还挂着涔凉的水珠,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舒甜盈透之香。 沈梒伸手拿起一个李子递给了谢琻。那井水的凉意和鲜果的清甜在这酷暑中简直让人无法拒绝,谢琻下意识地接过来咬了一口,顿时一股甘甜的汁水爆开在口腔里,他本来燥热的心境几乎瞬间就被抚慰了。 沈梒笑着,也捡了个桃子来吃。他的额头也有层细密的汗珠,此时随意地抬手,用官服的袍袖拭了拭。 谢琻看着他,缓缓地笑道:“沉李浮瓜冰雪凉(《忆王孙夏词》李重元),编修好闲情呐。” 沈梒“噗嗤”一笑:“谅非姑射子,静胜安能希?(《夏夜酷热登西楼》柳宗元》)哪是什么闲情逸致,不过都是酷暑难耐罢了。” 说着,他抬手咬了口桃子。 谢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晶莹的水珠正滚下他的手背,不知是井水还是桃子的甜浆。他的唇是难得的杏粉色,那色泽竟比鲜桃还要盈透几分,张口咬果子时,隐约能看到白若编贝的细齿和浅红的舌尖…… 谢琻猛地收回了目光,看向远处的浓荫,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 沈梒一抬头,便见谢琻的侧脸又布满了一层细汗,不禁奇道:“这果子不解暑么?” 谢琻沉默半晌,低笑了两声:“我一向体热,无妨……陈辅大人知道你在这偷藏了果子吗?” 陈辅大人,说得便是如今的礼部尚书李陈辅。 沈梒尚在江南荆州的时候,曾拜荆州学派的大儒秦阆为师,而秦阆又恰好与李陈辅有同乡之谊。此次春闱,主考官又正是李陈辅,可以说沈梒是他亲选的状元。有了这几层关系,沈梒一进翰林院便常受李陈辅亲自训导,俨然是将他当做了学生,这可是其他翰林院学子们求都求不来的事情。 只是李陈辅为人刻板庄正,偶见学生衣角凌乱都要训斥一番,想必更忍不了在井水里藏果子的行径。 听他这么问,沈梒却只是不以为意地一笑,随意道:“人总要吃喝嘛。” 谢琻有些出乎意料,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二人并肩而立,缓缓吃着手中的果子,一时间都没说话。此时院内依旧无风,但谢琻站在沈梒的身边,片刻竟觉得身上的热汗散下去了不少。 沈梒很快吃完了手中的桃子,拍了拍手对谢琻笑道:“还有事做,我便先回了。篮子里的瓜果尽管吃,但别忘了之后再放回井中。” 便是谢琻的亲爹亲娘,也从没交代过这位大少爷干过任何的体力活儿。然而沈梒混不自觉这话有设么不对,说完后径自便走了。 谢琻站在原地,看着沈梒那秀颀的背影越过了烈日灼灼的庭院,在廊下一转,不见了。 谢琻品着口中甘甜的李子,垂下目光又看了看脚边敞着的竹篮。半晌,笑了起来。 第3章 瓢泼 京城的天气如预期般一日日燥热着,到了八月下半旬,红砖垒的房子已经闷得像是瓷窑一般,完全没法待人。所幸处暑如期而至,在八月廿七的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等挨过了这阵雨,燥热便会转为闷热,不久之后,初秋便将来了。 沈梒站在廊下,望着外面如珠帘断线般的大雨,怔怔出神。这场雨来得急,却酣畅淋漓,冲走了京城因酷暑而产生的僵滞,给万物重新带来了生机。若不是他此时还站在礼部的门房里,还真是想一书胸臆,好好咏一咏这好雨。 然而他的心思正在别的地方,无意风花雪月。 自七月里他撰拟过一次册宝文被次辅夸了一次后,李陈辅便常常命他润写文字,有些奏疏也让他执笔,这对一个小小的修撰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器重。 沈梒事无巨细,每次差事都完成得极好,纵是李陈辅也很难挑的处错来。 只是…… 沈梒眼中的明亮逐渐沉了下去。笼在天幕上的这层积雨云似乎也飘到了他的瞳孔中,让那双清秀的含情目,只余下一片漆黑的沉郁。 身后传来了“吧嗒”的门帘挑起声。 沈梒忙回过身来,果见是李陈辅从房内走了出来。他里面还穿着二品绯袍,外面已披上了蓑衣,面色板正端谨,步履匆匆。李陈辅本人亦是出身寒门,将清廉刚正的一套做得很彻底,若是脱掉这身官服,很可能会被人误认为是一位乡野的教书先生。 见沈梒侯在外面,他简单地一颔首让沈梒跟上。此时有人递上了油纸伞,沈梒本欲替李陈辅打伞,却被他拿走了自己撑在头顶。 门口的轿子已经等着了。但是李陈辅却并没有上去,他站在礼部门前的雨幕里,借着雨声遮掩与自己的学生交谈。 “我已按下了你三篇奏疏。”李陈辅的脸在阴沉的天色里看不出喜怒,但正因如此却愈发让人胆怯,“为何还要往上递?” 沈梒垂下眼睫,低声答道:“学生有幸登科,更受老师指点,愿为国家——” “少说这些虚言了。”李陈辅看着他,“你最新的一篇《论时政疏》我已经看了,口诛笔伐,痛陈吏治腐败和边防废疏,说得很漂亮么。但你知道为何不能往上递?” 沈梒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李陈辅皱眉,看着这个学生秀美柔丽的前额和看似恭谨的眉眼,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头一次对他涌上了一股失望。当下不愿再多说,拂袖冷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正转身欲走,沈梒却忽地踏上一步,借着瓢泼而下的轰隆雨声,快而急地低声道:“老师,如今朝政萎靡、吏治不振,实乃奸臣当道、腐坏朝纲之故。学生出身草芥,别无他长唯有一笔可用,今愿供老师驱使,剔瘤刮脓,以正清明——” “荒唐!” 李陈辅迅速回头,厉声呵斥。他转身时伞缘带起的雨水飞溅到了沈梒的脸上,沈梒却并未抬手去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李陈辅狠狠点着沈梒,气得手指颤抖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幼稚!鲁莽!你以为一篇奏疏便能让你成为一把挖骨的刀,然后功成名就?那我便告诉你,你这奏疏甚至根本呈不到御前便会在内阁被扣下!然后呢?你所陈之事不会有任何改变,但你本人却已成了众矢之的!明天便会被流放出京!你苦读十年考取功名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一时的痛快么?” 雷声轰然而下,劈在迟夏的大地上,更劈在沈梒的心头。 “你若还想真的做点实事,便藏起锋芒,好好想想此时应做什么,能做什么。”李陈辅斥道,“你是秦梦如带出来的学生,不至于连这点简单的利害都想不清楚吧?” 淅沥的水珠滚下沈梒的侧脸,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什么都没有辩驳,只是低声应了句“是”。 李陈辅平息了下翻涌的怒气,皱眉盯着他,忽然问道:“最近谢让之总邀你吃酒?” 沈梒一愣,下意识地答道:“是,但仅有两次,且皆是众翰林院的学生们一起聚会……” “有时候办事,不能一味莽撞,也要学会借势。谢让之出身显贵,你与他往来,不是坏事。”李陈辅顿了顿,复又严厉道,“但他乃世家子,行事张扬,大开大合,那是他的 ‘道’。你却出身寒门,你有你的 ‘道’。不可因与他接触,便将他的作风都学了去。” 沈梒有些纳闷。他与谢琻在大部分眼中,应该连友人都算不上,甚至还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却不知李陈辅是从哪儿看出来,他的作风是跟谢琻学得。 但他此时不愿再急怒自己的老师,便垂头,又应了声“是”。 李陈辅见他态度又恢复了恭谨,终于满意了些,最终道:“你虽自小有才名,但需知为官不是做文章,其中的道理要艰深复杂得多……回去吧,好好想想。” 沈梒望着李陈辅的轿子消失在了雨幕中,叹了口气,苦笑了起来。 今天被斥责,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其实他在奏疏第一次被扣下时,便已察觉了李陈辅的态度。 但只是—— 他略有些自嘲地想,他的开蒙老师秦阆曾说他“人若蒲苇,其质最柔,其性最韧”。其实便是说他人看起来和气,但骨子里的脾气却是又倔又硬,不碰南墙不回头。 果然一意孤行的后果,便是碰了壁啊。 雨下的愈发大了。沈梒俸禄微薄,自然负担不起轿子或骏马,平日里只买了只驴子以供出行之便。此时在雨中,他的驴子走得愈发慢了,所幸他也不急,便坐在驴背上一手撑伞,一手持缰,信步于雨幕中悠哉走着。 路上的行人愈发少了,这天穹之下仿佛除了震耳的雷与雨,再无第三种声音。沈梒驱驴走着,心思还挂在今天李陈辅所说的这一席话上。待到他听见自街尽头奔驰而来的蹄声时,那两匹马已经转瞬到了他的身后。 “吁——” 疾驰的马首被人狠狠一勒,骤然停住,骏马的双蹄重重落于地上溅起两朵并蒂水花。沈梒的驴子躲闪不及,凄楚地哀鸣一声,沈梒更是兜头泼了一身的污水。待他擦着脸抬起头时,恰好对上了谢琻带着笑意的双目。 “沈修撰?”谢琻挑起眉,看着默默抬袖擦脸的沈梒,“这大雨天的,你怎地不知道避一避呢?” 他这话真是能活活气死人。明明是他自己横冲直闯过来溅了人一身水,却反问人家怎么不“避一避”,实在是嚣张无两了。 沈梒半抬起伞沿,静静地打量马上的人。 谢琻没打伞,也没穿蓑衣,通身被雨水淋得透湿,但却没露出半点的狼狈。他周身都写满了桀骜不羁,这倾盖的暴雨帮他褪下了一层衣冠楚楚的皮,彻底露出里面张扬的内里。 他高居于马背上,自上而下盯着沈梒,雨水滑下他英俊的面孔、宽阔的肩膀和窄细的腰,让他看起来仿佛是民间传说中风雨晦暝时方才出没的异兽。 此时与谢琻同行的另一人也拨马回来了,不满地叫道:“谢三你干什么!这么大雨停下来立桩呢——哎?沈修撰?你怎么在这里?” 沈梒侧头看了一眼言仕松,微微一笑道:“我正欲归家,没想到碰上了二位。雨势渐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梒先告辞了。” 说罢他一拉毛驴的缰绳便想走。 虽然沈梒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意,但谢琻却极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笑意下的勉强,和一股心不在焉的敷衍。他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悦,拨马头又挡在了驴子的前面,偏头笑道:“这么大雨,骑驴多受罪?修撰要去哪儿,我送你。” 送? 怎么送?被你搂在身前同骑一匹马么? 言仕松有些不安地咽了口吐沫,偷眼看了看谢琻,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可怜沈梒□□的驴子被两头烈马堵在中间,吓得瑟瑟发抖不停嘶鸣。沈梒也终于有些烦躁地颦起了眉,举目看向谢琻。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似刀剑相撞般,擦出了无声的火花。 稍顷,沈梒终于将那呼之欲出的敌意按了回去,重新披上了平静的微笑:“心领了。不劳编修大驾。” 谢琻扯了扯嘴角,终究还是没有为难,让出了一条道路:“既如此,修撰慢走。” 沈梒似一刻都不想再停留,催着□□的小驴,火速离开了。而谢琻一直凝视着他,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了雨幕之中,方缓缓收回了目光。 一旁的言仕松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终还是道:“让之,你何必与他为难?被你爹揍得还不够惨么?以后还是少开这种 ‘好看’或 ‘送他’之类的玩笑话了……” 谢琻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缓缓道:“谁开玩笑了?” 言仕松一愣,旋即大惊,顿时急道:“你、你疯了?这可是沈梒!是新科状元!是李陈辅的学生!就算他出身寒门,但却才名遍布天下!你在外面想整谁都没人管,但若是他,即便是你也——” 他蓦地住了口,只因谢琻侧头,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我自知他是沈梒。”谢琻嗤笑一声,“不用你提醒。” 沈梒,呵。他在心中想。荆州汀兰? “下个月毂园秋宴,你给他下帖,请他来。” 说罢这句话,他再不看言仕松急得上火的脸,一夹□□马冲入了雨幕之中。 第4章 青玉 一层秋雨一阵凉。 瓢泼的大雨一遍遍洗刷着京城,当夏日的燥热彻底被带走时,树叶的绿荫也已染成了霞云,夏荷换作了秋枫。 立秋之后,平民百姓们忙着蒸茄脯、吃把瓜、喝香糯汤,而王公贵族们则匆忙打马穿梭于一场场的赏月宴和赏枫宴。秋叶还未经霜,尚不是最壮美的时候,但树下却已挤满了迫不及待的文人墨客们。 若说京城哪里能在这初秋的季节真正赏到枫叶,那便数谢家的毂园了。 坐落于京城西郊,毂园的枫树每年红得最早。当其他地方的丛林还都是一片青黄不接的尴尬模样时,毂园中已然是一片金红交叠的瑰丽模样了。 而每年的九月初三,谢家的三公子谢琻都会在毂园内举行赏枫宴,邀请京城的众王公贵子们吟诗作赋、共饮佳酿。只是谢琻的脾气高傲,若是不入他眼的人,纵是王爷皇亲也一概坐不上他的宴席。故而京城的文人公子们,皆以能受邀于毂园内一宴而倍感荣光。 洪武二十三年。九月初三。 谢家在毂园的十里枫林中搭起了一层平台,台上放了软塌和帷幔,供人休憩赏景,听曲拼酒。若是台上待得无趣了,也可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深入林间,身处绯色枫海之中。 谢家虽富,办事却不张扬。赏景台是临时搭的,粗糙简易,除几张软塌小几外不见其他名贵摆设。林间的小径也并未认真铺就,白色的石子几步有几步无,若隐若现。连给众宾客奉上的瓜果酒酿,也是最普通的黄金梨和桂花酿。 一切返璞归真,极尽自然。有几位第一次受邀来秋宴的宾客们本以为会被毂园的奢豪所震慑,但亲眼一见这情景,反而放松下来,尽情享受起来。 然而在阵阵丝竹笑语之中,身为主人公的谢琻,却是最心不在焉的哪一个。 谢琻靠在美人榻上,望着远处的枫林怔怔发呆。宴会开始没多久后他便有些心神不宁,半躺着时不时灌一口桂酿,竟像是在喝闷酒一般。 众宾客不知发生了什么,想问又怕唐突,有人试探着递话却都被谢琻两三句挡了回去。这么多人里,唯有言仕松隐约知道这位爷在想什么。 “还在等呐?”言仕松在谢琻身边落座,神情竟有几分同情,“马上都日暮了,应是不会来了。” 谢琻拿着杯子没说话,半晌嗤笑了一声。 言仕松感叹道:“我给递帖子的时候他就啥都没说,只是笑笑收下了,想必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不过也是,正常人被你那般羞辱后,哪还愿意来你的宴席啊?” 谢琻轻哼了声,抬手又饮了口酒。 此时下起了淋漓的小雨。侍女们出来,拉起了四角的轻纱帷幕,将露天的台子变为了帐篷。散在枫林里的宾客们也陆续回来了,坐于帐内继续赏这雨中的枫色。谢琻挥了挥手,命弹曲的乐伎们退了下去,四野寂静,唯有淅沥的雨声敲打着林叶,如歌似乐。 听雨观枫,着实是第一等的风流乐事。 谢琻吸了口林间湿润而清新的空气,终于似放弃了什么般活动了下脖颈,伸手越过桌子去够酒壶。然而就是这么一抬眼时,他顿住了,目光径直往出了飘动的帷幔,定在了不远处的石子小径上。 在被洗刷得愈发红艳的枫林间,一个修长的身影正手持竹伞,缓步穿过朦胧雨雾逶迤而来。 沈梒换下了那身青色的官服,换上了玉色布绢长袍,宽袖皂缘,软巾垂带,是再朴素不过的打扮。然而那宽松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却自有种出尘缥缈的风姿,格外悦目。 所有参宴的宾客们都脱了鞋,换上了木屐,沈梒也是一般。此时只听他的木屐不急不缓地踏在小径上,木石相撞发出清脆质朴的轻响,成为了这四野间除雨声外的第二种音律。 如他的人一般,无意却出众,不争而夺目。 待沈梒走至台下时,所有宾客的目光已经都黏在了他的身上。 沈梒缓步上台,微一俯身从侍女打起的帷幕下入内,目光一扫众人后,含笑行礼:“在下来迟了,诸君见谅。” 在场没人不知道他是谁。 所有人几乎都用火热的目光盯着这青年,看着他行礼后在下手从容落座,白玉似的面孔上罩了一层湿润的水气,真仿佛是生在河州旁的兰草,雅丽葱郁。 然而哪怕再想结交这位有名的才子,在场的却无一人敢动。众人皆知这“兰玉”二人在金榜题名相会的一天就产生了咀晤,谁知谢琻今日将沈梒邀请来是怀着什么心思?可没人敢驳谢琻的面子。 在一片静默中,谢琻懒懒一笑,缓声道:“修撰大人来得迟,先自罚三杯吧。” 沈梒从容一笑,捻起桌上酒杯连饮三次,众人见他爽快,而谢琻的表情也尚算平静,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 却无人注意,谢琻的目光顺着沈梒举杯的手一直滑到了他仰头饮酒时弯月般的喉颈线条,眼神若是如刀,能生生刮下沈梒的一层皮肉。 宴会继续。 文人士子们相聚,自少不了吟诗作赋、饮酒作乐。未过多久,帷幔内掌上了灯,宾客们酒意半酣,开始嬉闹着要玩“藏钩”之戏。 这藏钩之戏乃是眼下京城流行的酒后助兴之戏,与射覆近似。参加的人要分为两组,游戏时,一组暗暗将一枚小玉钩藏于队中一人的手中,由对方猜在哪人的哪只手里,猜中者胜。输了的人不仅要自罚三杯,还要赋诗一首。 谢琻此时也是兴致勃勃,转头吩咐了侍女,不一会儿便有人捧上了一枚青玉钩。众宾客便以左右两席分队,也算是凑巧,谢琻坐于左席,沈梒居于右席,被分在了不同的队伍。 乐伎们再次出现,悠扬的丝竹声起,藏钩之戏开始。在场的都是文墨之客,游戏不过是小乐,其主要目的还吟诗。在帷幔的一角还专门跪坐了名持笔侍女,记录今晚的绝诗佳句,明日这册《九月初三毂园秋宴诗集》便会在京城内流传。 谢琻的兴致似不错,一边饮酒一边游戏。只是每到他猜时,十次有八次都猜藏钩的是沈梒。然而沈梒至今还未藏过钩,所以他也都次次猜错。谢琻也不怵,大方地饮酒诵诗,下次又继续猜沈梒。 到了后面,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饱含深意的目光不断流转于二人之间。 沈梒参与得并不积极,他一直都安静地坐于下手,饮酒听诗。直到又一次丝竹声起,沈梒放在桌下的左手一热,那枚青玉钩竟被人塞入了他的掌心。 沈梒微微一讶,却也没说什么,抖袖盖住了那只握钩的手。 丝竹声一停,轮到对面的猜了。凑巧已极,这次猜的人又是谢琻。不少人脸上都偷偷浮起了笑意,暗潮涌动在这宴席之上。 有特别好事的,此时笑着问道:“谢兄此次还是要猜沈修撰吗?” 谢琻挑了挑眉,叹息道:“这可怎么办?无论我怎么看,沈修撰都最像那 ‘怀珠抱玉’的人。” 席间一片笑声。“怀珠抱玉”是用来形容人具有才德的,也不算是坏话。但被谢琻这么一词一句地念出来,总觉得有股微妙的意味。 沈梒依旧波澜不惊,和煦地随大家笑着,什么都没说。 “怎么办,所以这次究竟是不是沈修撰呢?”谢琻拖长声问着,说话间,随手扔了酒杯,竟自席位上站了起来。 众人微愕,却见他悠然缓步,穿过宴席,自左上位往右末位走去,最后停在了沈梒的面前。大家都不知道这喜怒不定的谢三要干什么,皆挺直了腰看着这一坐一站的二人,席间的气氛微微僵硬了起来。 谢琻站得近,沈梒不得以抬起了头。他不知,如此高高地仰着头,让他的喉颈纤长得仿若昂首的仙鹤。喉结处起伏的肌肤又薄又白,被烛火的柔光浅浅覆上了一层华光,显得脆弱而又美丽。 而那双眼睛。 那双含情目中,一半是橘红的灯火,一半是银辉的月色;一半是如火的枫林,一般是淅沥的秋雨。仿佛世间百般色彩无处着落,最终都融化在了他的瞳孔之中。 谢琻只觉一股熟悉的战栗和冲动自尾椎骨往上爬,若是此间无人,他便真想俯下身舔舐纤细的眼睫,逼着那两汪清潭流出春水。再狠狠咬上他喉咙处最脆弱的地方,让那仙鹤低下头来,发出痛苦的哀鸣…… “谢公子?” 谢琻猛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却见席间所有人都正疑惑地看着他。 他在心中自嘲一笑,当着众人的面俯下身去,直接拉起了沈梒藏在桌下的左手。仿佛是剥开鲜果的外皮般,他撩起沈梒的宽袖,探入沈梒的五指,将那块青玉钩暴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扬唇笑了,英俊的面孔带着几分顽皮:“我的玉,果然在汀兰这里。” 第5章 枫雨 这话说的…… 席间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又不敢细想,赶紧纷纷鼓掌叫好了起来。 沈梒眉眼不动,平静地一笑:“谢编修好眼力。是梒输了,愿罚酒吟诗。”说着,便要去拿酒壶。 谁知谢琻一伸手,竟按住了他的手腕,却听他笑道:“修撰且慢。今晚我们听的诗已经够多了,我们也都知道修撰才名,知道吟诗难不到你。不如——换一个玩法吧?” 谢琻生得眉眼深邃,此时这么俯身按着沈梒的手腕,脸上带着似桀骜似张狂的笑意,看起来十分咄咄逼人。 坐在旁边的言仕松顿时知道,这人又要耍混了,心中一急刚想起身阻止,便听谢琻续道:“此间诗酒已齐。只恨没有貌美歌伎,没有沁人小曲。时候赶得巧,不如便由沈修撰来给咱们唱一曲吧?” 席间一片死寂。 这下子,就是喝醉了的,酒也都吓醒了。 谢琻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沈梒扮作歌姬,给他们弹词唱曲啊!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是新科的状元,李陈辅的爱徒?这沈梒敢唱,谁敢听啊? 言仕松“腾”地站了起来,干笑道:“让之,你喝醉了吧。” 众人一机灵,也纷纷打着圆场,说谢琻喝醉了,不如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谢琻哈哈一笑,也没有坚持,顺着台阶就下了。他随意地站起了身,一副酒沉的模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方才他是在说笑。 然而他手还没抽走,却忽被三根纤长的手指按住了。 谢琻一愣,抬眼一看,却正好对上了沈梒的眼睛。 如火的枫林熊熊烧了起来,淅沥的秋雨势头渐大,那双眼睛盯着谢琻,瞳孔里全是幽冷炙热的怒意。 却听沈梒缓缓开口道:“编修如此盛情,梒怎能辜负?”他一拂袖,扬声道,“拿箸来!” 忙有侍女奉上一双玉箸。谢琻倒退两步,却见沈梒持箸在手,抬头冲他凉凉一笑。此时的沈梒似被逼到了角落的仙鹤,愤慨地昂首嘶鸣一声,张开双翅充满敌意地拍打起来。 箸落,打在玉杯木案上,发出清越之声。与此同时,却听沈梒扬声唱道: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 木石之音为乐,歌声铿锵,字字珠玑。一曲了后,余音未绝。在场众人惊而呆坐,良久竟无一人动作。 这乃是杜诗,赫赫有名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沈梒唱的是上半阙,自嘲中带着幽愤,感叹自己辛辛苦苦,却没落风尘,怀才不遇,无奈只得饮酒赋诗,沉醉尚可忘忧,放歌寥破愁。 言辞激愤,郁郁难言。这样一首诗,被出身寒门的沈梒,在谢琻的咄咄相逼后唱出来,着实让人心绪难平、扼腕叹惋。 然而更毒的,则是沈梒没唱出来的下阙。后面的诗句笔锋一转,由自哀转为怒斥,直指豪贵当道、敛财腐败,痛陈世家的荒淫腐败,败坏朝纲。也就是沈梒给谢琻留了面子,不然这若唱了出来,那就是指着谢琻的鼻子骂他了。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而谢琻也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沈梒。 一曲了后,沈梒一扔玉箸,起身团团向周遭行了个礼,淡淡笑道:“在下不胜酒力,行径失态,今日便先退席了。告辞。” 说罢一拂袖,看也不看谢琻一眼,径直走出帷幔下了木台,扬长而去,留下宴席之上众人一片鸦雀无声。众宾客还沉浸在震惊中,无一人敢看谢琻表情,连侍女们都低垂着头,不敢动作。 稍顷,谢琻忽地笑道:“修撰酒沉了,我去送送他。各位自便,在下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也跟着沈梒下了木台,追进了雨幕。 ———— 沈梒气得脑壳发疼,疾步走于湿滑的鹅卵石小径上,几次差点被木屐崴到脚,却没停下脚步。 今日他本不想来。那谢琻纨绔倨傲,沈梒在进京前便听闻这并非个好打发的角色,本不欲与他过多往来。但那日收到了毂园秋宴请帖,又听言仕松言辞诚恳,犹豫再三,还是来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能借此机会与谢琻化干戈,也是一件佳事。 但果然是他太过天真了。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只听一人叫道:“沈修撰,请留步!” 竟是谢琻。 沈梒烦躁不已。他这两日本就有点感染风寒,此时愈发头痛欲裂,当即加快了脚步,想假装没有听到。 “沈良青!” 他的袍袖蓦地一紧,被人从后面拽了一下,木屐一滑差点儿摔倒,所幸被后面赶上来的谢琻扶住了。 沈梒更是羞恼,一把抽回了自己的袍袖,回头寒声道:“谢琻,你几次苦苦相逼,我都再□□让。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若实在看不惯我,我们各走各的路便是!” 谢琻看着他。银辉的月色如寒霜般洒在他的侧脸上,林间叶下的雨水凉意正在一分分渗入他的布衣和长发。他紧拽着自己的袍袖,一双秀目满是羞愤,瞳孔里腾着两簇小火苗。 他是真的生气了。 两人对视了半晌。谢琻忽然开口问道:“洪武二十年的扬州。你不记得了么?” 洪武二十年?扬州? 沈梒一愣,被他这突然转换的话题弄得措不及防,疑道:“什么?” 谢琻反而不急了,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梒,凉凉地道:“两年前的二月时候我在扬州游湖,当时听说你也碰巧途径那里,便专门差人送了拜帖给你。你若不想与我结交,我也理解,但你为何撕了我的拜帖后,还逢人便说我谢琻也不过是拜服在你才名之下的手下败将?而你一世清高,才不想结交我这等浑身铜臭的世家子。你把我在南方的名声搞臭后,此番见面后却连声道歉都不曾有——对此你有什么话说?” 沈梒一头雾水,失笑道:“你在说些什么?两年前我的确曾路过扬州,但从没收到过你的拜帖,也从未说过你是浑身铜臭的世家子。” 谢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你刚才唱的诗来看……这的确像是你说的话。” 那是因为你逼急了我,沈梒暗自想。 “无论如何,你方才所说皆是一派胡言。”沈梒道,“你若是真的厌恶我,不必编这等劣质的故事哄骗我,直接说便——” 他忽然顿住了。 顷刻间,他蓦地想起了一件事,随即便恍然大悟。 谢琻看着他的表情,一扬眉问道:“怎么,想起来了?” “是……”沈梒在心里弄明白了来龙去脉,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我没诳你,撕你拜帖、还说了那些话的人,的确不是我。” 而是他的堂弟。 两年前他年方十六岁,才名却已经遍布江南。那年春日里他途径扬州,借住在一位远亲家里,闻名而来的访客太多有些应接不暇,他便托远亲家里帮忙回绝,自己进山听经悟禅去了。谁知两个月后回来,却发现远亲家的堂弟爱慕虚荣,竟于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打着他的旗号做出许多荒唐事情。沈梒当时有些不悦,但他并非喜爱计较之人,只是当日便收拾了行囊离开了,往后再没见过那位远亲。 他本以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 却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又被谢琻提了起来。 听完沈梒的解释,谢琻抱着臂膀半天没吭声,脸也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事情就是这样……”沈梒看着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所以自你我二人初遇,你便对我充满敌意,处处为难,便是因为这件事情?” 你可真是小心眼啊。沈梒忍着笑,没好意思说出来。 “唔……”谢琻慢慢道,“可能你这 ‘荆州汀兰’没感觉,但对于我这个别称里都还带着 ‘玉’字的京城世家子来说,铜臭可是极难洗刷的污名。” 沈梒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时他方才的怒意已经褪去,再看谢琻抱着胳膊、明显有些窘迫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罢了,再主动做一次善人吧。 想到此处,沈梒便主动伸出手去,含笑道:“既然误会已解,昨日事譬如昨日死。你为难过我,我也嘲讽过你,便算是扯平了。从今以后,化干戈为玉帛,共饮美酒赏诗书,可好?” 谢琻的目光落在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上,随即缓缓上移,落在了他的脸上。笑意融化了方才的寒意,此时他正微眯这那双含情目,浅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那秀目的弧度,柔软含笑的唇瓣,皆让谢琻想起了玉色的白莲。 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白莲》陆龟蒙) 世间有千万种争奇斗艳,他却着迷了似得觉得,唯此时、此刻、眼前的最为出众。 半晌,谢琻终于缓缓抬起手,与他掌心相抵,击了下掌。 沈梒的掌心柔软,带着秋雨的凉意。当他们的肌肤短暂相触时,谢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如周遭雨水淅沥打于秋叶上般。清晰,却乱了分寸。 第6章 新岁 京城的世家之间没有秘密。秋宴方过的第二天,朝堂府邸便传遍了“谢琻以歌妓之名调笑沈梒,沈梒不堪其辱愤而唱杜诗反讽”的谣言,好好一场毂园秋宴变为了新科状元和榜眼的修罗场。 这事儿一出,京城的寒门都不禁大怒。有言官连上三道奏疏,弹劾谢琻行为无状、横行霸道,仗着世家的身份无所不为。洪武帝看了奏疏后,留中不发,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将谢父吓得六神无主,连夜进宫向洪武帝请罪。洪武帝这才笑着宽恕了这位三朝老臣,并意思性地罚了谢琻三个月的俸禄和一个月的禁足。谢父回去后也没手软,将谢琻打得皮开肉绽后,又逼他上门去给沈梒赔罪,这一篇才勉强揭过去。 虽然谢琻在毂园秋宴上的行径让大部分人不快,但还是戳中了少数京城纨绔子弟的心坎。没办法,沈梒长得太出众了,就算是个男人,也还是让不少人起了对他轻贱的心。 谢琻一月的禁足完了后,有不少酒肉朋友都忙着摆宴给他压惊。所有人都以为他挨打又上门给沈梒赔罪是迫不得已,席间有不少人为何迎合他,纷纷说着轻贱沈梒的话。谁成想,谢琻当场便掉了脸。不欢而散了好几次后,众人才明白,这两人是真的化干戈为玉帛了。 到了后来,沈梒谢琻二人甚至开始一同出去游湖吃酒,似乎已经成了密交好友,真是应了不打不相识的话。 等所有事情平复,天气已经彻底冷了起来。转过了年关,又到了新岁,洪武帝决定在太和殿大宴百官,恭庆新岁。本来此次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有资格参宴,但洪武帝专门发了话,让新科的状元和榜眼一同入席。 洪武二十四年。正月初一。 沈梒自上京赶考就一直住在东交大街的一间寒舍里,中了状元后也没有搬。他本来没雇仆役,但最近逐渐事务繁忙,家里有些打理不过来,终于还是找了位年迈老仆,人虽寡言但却十分勤奋。 初一的一大早,沈梒穿戴罢朝服,那老仆为他捧来了收拾好了的大氅。昨夜刚下了一阵雪,外面实在冷峭得很,而沈梒唯有这一件大氅可以御寒,还是他上京赶考前家里专门赶制的。但沈梒家在南方,家里人又从未北上过,做的这件氅不过多了一个夹层,在京城刚下过雪的天气是挡不了多少寒的。 老仆帮沈梒穿上外袍,手摸过大氅的里侧,慢慢地道:“不知皇上在哪赐宴,若是露天,今天大人可要挨冻了。若是能在这里面缝一层毛料,也会好些……” 沈梒笑道:“毛料金贵,我哪儿买得起?无妨,宴上必定有酒,喝酒暖身子罢。” 穿戴完毕后他往外走,老仆跟在后面,追着问道:“大人怎么去?还是骑驴子么?昨儿个刚下过雪,西巷口路泥不好走,您得绕道了。” 沈梒还没回答,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和车轱辘声,恰好停在了他的院口。沈梒笑道:“无妨,接我的人来了。” 老仆忙推开院门,却见门口泥泞的小路上停了辆高峻的马车,与这朴素的民巷着实格格不入。此时车帘一挑,一着七品官服、披锦绣大氅的英俊青年探出身来,跳下了车,毫不顾忌地上混着污泥的雪水会弄脏他干净的靴底和大氅的鹅绒边。 沈梒还未开口,便被谢琻一把着住了双手捂在掌心,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凉?” 老仆看得目瞪口呆。他知这位是谢家的小公子,京城最金贵的人,却没想到与自家大人这么熟稔,还如此得——亲昵。 沈梒也略有些尴尬,但自两人冰释前嫌后,谢琻便对他一直如此亲昵,经常伸手揽他肩膀或抓他手腕。他还想过,或许是因自己是江南人,故而不习惯北方人的热情爽利。 沈梒任他将自己拉上了马车,笑着解释道:“我没事。天凉而已。” 谢琻一摸他的大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敲了敲车身让马车上路后,他弯腰从座椅下抽出了一个箱子,示意沈梒打开,“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 沈梒依言开箱一看,顿时就是一愣。箱子里躺的是一件崭新的大氅,外用鸦青锦缎做皮,还绣了精致的鹅羽花纹,里面则结结实实地缝了一层雪色狐狸毛。外面买的有些狐裘仅在脖颈处一圈用了狐毛,便已经价值不菲,更何况这种用了一整张狐狸皮还不止的大氅? 谢琻看沈梒慢慢皱起了眉,便解释道:“家里嫂子给我缝的,多做了一件,便带给你了。这种天气最容易感冒,你快穿上。” 沈梒叹了口气,将箱子又盖上了:“这我不能收。” “为何?”谢琻装作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又打开了箱子盖道,“这种鬼天气,谁不在外面多套一件?没人看你的,快放心穿上吧。” 沈梒温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很多翰林院的同僚们都只是穿了一层夹袄,我自己的大氅还勉强符合身份,但你这件狐狸毛的让我穿来却太僭越了。” 谢琻知道沈梒说的是实情。当今的洪武帝虽英明神武,却疑心病很重,朝野上下受他影响,文字狱、捕风捉影的事情屡屡不断。若沈梒今天真穿了这狐氅去了新岁宴,明天估计就要被言官们参一本。 他虽知道,却还是不快,“啪嗒”一声甩上了箱子盖。 沈梒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失笑。越与谢琻交往,他越觉得这位看起来桀骜风流的京城才子,不过是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小公子罢了。二人关系近后,谢琻动不动便在他面前耍小脾气不开心,似乎有些喜怒无常。 沈梒正想再劝两句,却见谢琻又从座位底下掏出了个东西,塞进了他手里,“这东西你总能收了?” 入手暖烫,竟是个汤婆子。 沈梒含笑喟叹一声,将它藏入了袍袖之中。 ———— 能参与太和殿新岁宴虽听起来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其中辛苦却未有参席百官才能知道。于此寒冬腊月,宴席却设于太和殿的丹陛之上,露天吃饭的滋味实在不甚好受。唯有少数王公贵族,或内阁元老才能列席于殿内。而且为保证参宴百官的礼仪风范,桌上也只摆了瓜果和饽饽,以及温酒可用。 宴席开始后没多久,文武百官们便纷纷缩起了脖子,一个个被冻成了鹌鹑。 宴席皆以两人为桌,沈梒和谢琻均出自翰林院,品级又相近,恰好被分在了一桌。这穿堂的长风一吹,沈梒没忍住打了个哆嗦,立刻引来了谢琻的侧目。 “冷吗?”谢琻轻声问。 沈梒微微摇了摇头,又抿了一口杯中的酒。这酒虽甘醇,但入口偏甜,并不暖身子。他酒量一般,为免殿前失仪,也不敢多喝。 谢琻侧目看他被冻得青白的面色,和那微微下垂不住微颤的长睫,忍不住伸出手去探入他的袍袖,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 沈梒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想抽回手来,低声斥道:“你做什么?” 谢琻体热,纵然在这寒冬腊月之时手心也热乎乎的,沈梒的手被他一握顿时浑身便涌起一股暖意。然而哪怕再暖,当着这文武百官在御宴上偷偷拉手还是太过失礼了。沈梒有些羞恼,浑身都不自在,两人的朝服袍袖虽然都很宽敞,他却依然怕别人瞧见,用力抽了几下却没抽动,便皱眉瞪向谢琻。 “你不是冷吗?”谢琻扭头避开他的目光,平静地看向正前。 “但我们这样,成何体统?”沈梒压低了声音斥道,“你快放开……” 一语未必,却忽见一名内监朝他们走了过去。沈梒吓了一跳,用力一抽夺回了自己的手,谢琻也措不及防指甲在沈梒手背上留下了一道划痕。幸好那内监并未注意他二人的异常,只是传旨命他二人入殿面圣。 二人皆平复下心绪,一同起身,穿过丹陛后于殿陛前跪倒,先行三跪九叩大礼后,方才进入殿内,于正中再次拜倒。 除殿试和传胪,如沈梒一般的六品官是没有机会面见洪武帝的,但先前两次他也与洪武帝隔了很远的距离,所以这算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首次面圣。 二人依次报过姓名及出身后,半晌寂静,随即听上方先传来了两声虚弱的咳嗽,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平身吧。走近前点来。” 洪武帝今年四十三岁,本应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但他常年体弱,人也消瘦,富丽的黄袍玉带穿于更衬得他瘦骨伶仃,面色蜡黄。他头戴翼善冠,因前额宽阔故而显得沉稳而睿智,然而双眼下垂颧骨略高,又时常给人一种沉郁阴鸷之感。 此时洪武帝居于御座之上,面带笑意,似乎心情正佳。见沈梒和谢琻二人走近,瞩目端详片刻后,侧头对一旁的近侍笑道:“唔,之前便知道谢让之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这又从哪儿选来了个这么秀气的状元郎?旁人不知,还以为我朝需相貌俊美方能为官呢。” 那近侍连忙笑道:“皇上不知,他二人本也都是江南和京城有名的才子,人成为 ‘汀兰琅玉’呢。” “汀兰琅玉。”洪武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名字。岸芷汀兰,琳琅金玉,像他们俩。” 说着,他转头看向谢琻,冲他笑道:“你个谢三郎,前阵子可没少胡闹,听说还曾于秋宴上欺侮过沈良青?闹得你姑母和年迈老父都来朕跟前求情。朕警告你,沈良青可是朕钦点的状元,容不得你糟践。” 若是换了别人,被洪武帝这不冷不热的软刀子一捅,早吓得汗如雨下了。但谢琻生于世家,最清楚这位圣上的喜好和忌讳,知道此时越是虚与委蛇越是会惹猜忌,有话不如直说。当即笑道:“都是臣该死。之前一早就听说了良青的才名,殿试又被他压了一头,故而之前有点不甘心。但如今已是心服口服。” 沈梒也含笑道:“回圣上,让之与臣皆是文人。有了分歧,不辨不明。经此一事后,反而愈发要好了。” 洪武帝哈哈大笑,抚掌道:“好一个不辨不明。嗯,沈良青,朕看了你为新岁写的青词,辞藻瑰丽笔体灵动,实是上佳啊。” 谢琻浑身蓦地一紧,瞳孔一缩,强行按捺住了自己,才没有扭头去看旁边的沈梒。 沈梒躬身谢洪武帝嘉奖。 却听洪武帝含笑道:“都是国之栋梁,朕心甚慰。来人啊,赏罢。” 二人受过赏赐,再次三跪九叩谢恩,这才徐徐退出了殿外。 回到宴席上后刚刚坐定,谢琻便拉住沈梒低声问道:“你为皇上写了青词?” 沈梒沉默半晌,方叹息了下轻声道:“是老师的意思。” 李陈辅…… 谢琻不禁捏紧了膝头的锦袖,虽压低了声音,但仍旧有些控制不住地道:“你我皆乃良才,正是为国献策的时候。你为应和皇上喜好,撰写青词,实在是荒废——” 沈梒蓦地扭头,低声断喝道:“慎言!” 谢琻猛地住了口,胸口起伏了下。沈梒皱眉四下一看,见无人留意他二人的神情,这才再次偏过头来,轻声道:“我亦知道。只是如今奸——强臣当道,把控朝纲,在如此形势之下,如若贸然进言,反而会适得其反。老师他——也自有他的考量。” 谢琻紧皱起眉头,心头愈发涌起不安。正想再说两句,却忽见沈梒抬头望向了天空,微笑着伸出了手去:“让之你看,下雪了。” 谢琻一愣,忽觉眼下一凉,抬手一摸,果是一片雪落在了脸上。 天色墨蓝澄澈,太和殿灯火恢弘,长风裹挟着飞雪穿过朱门涌向京城的千门万户。 瑞雪兆丰年,这是最吉祥的预兆。 然而在这漫天的晶莹之中,谢琻怔怔看着沈梒含笑的侧脸,心头升起的却是此起彼伏的复杂与不安。 第7章 脏雪 果如谢琻所料,新岁宴过后没多久,洪武帝便下旨命沈梒迁至西苑值守,名义上是去修缮万善殿所藏佛经,实际则是专职为洪武帝撰写青词。 此令一下,满朝皆是议论纷纷。 沈梒的不少同僚们都是难掩艳羡。需知许多进了翰林院的学子们若没什么出色表现,后期便会外放为各部主事或知县,可能直到年迈致仕都无缘面见天颜一次。然而这沈梒年方十九,不仅受洪武帝钦点参加了新岁宴,还被选入西苑天子之侧,可谓是一步登天啊。 但也有一些人心生叹惋。 洪武帝早年为君勤勉,广纳贤才,专注吏治,创下了如今的锦绣盛世。但近年来随着洪武帝的年纪渐长,他开始信封道教,痴迷于求神仙、挖仙草、炼仙丹。本应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却因吃了太多的大补丹而体质孱弱。 为此已有不少言官上疏,恳请洪武帝保重身体,怎奈当今的内阁首辅邝正乃是一个十足的谄媚小人。他一方面打压铮谏的言官,另一方面继续为洪武帝寻找民间道教大仙,还鼓励洪武帝于西苑修缮了椒园来圈养这些道家“仙人”和专门写青词的文人们。被邝正顺了龙须的洪武帝,愈发对邝氏在外做坏账目、抢占农田、克扣军饷等恶行视若不见,引得天下有识之士愤愤不平。 去年沈梒入仕,本有不少人觉得他或许能成为一代谏臣也说不定。然而方短短一年,这位“荆州汀兰”便已弃了自己的矜贵,来了个鲤鱼跃龙门,干起了文人们最不齿的事情——写青词。 然而在议论的漩涡之中,沈梒却是最为平静的人。离去的前一天,他先去拜别了翰林院的老师李陈辅。这位礼部尚书什么都没表示,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向他行礼过后,才平静地叮嘱了一句:“伴君如伴虎,此去多加小心。潜心专注,戒急用忍。” 沈梒躬身答是。 从李陈辅处回来,又与各怀心思的同僚寒暄过后,沈梒终于从翰林院告辞出来。 只是这期间,谢琻一直都没有露过面。 沈梒穿过中庭时,又忍不住顿住脚步回头看去。去年盛夏,那棵中庭角落里的大槐树绿荫如云,树下的古井水波盈盈。谢琻曾恰巧撞见自己藏在那里冰镇的瓜果,他们一同躲在树荫和井水的涔凉之中,吃着粉桃和甜李,偷得浮生半日闲。 然而此时,那槐树的枝头压满了残雪,古井也已干涸,那个角落已不能再借人偷闲片刻。 沈梒收回了目光,在心中轻叹了声,掉头离开了。 ———— 洪武二十四年。二月廿八。 邝正踏着新雪自椒园中匆匆而出,准备回宫内给洪武帝复命。 前几日他从广宁一带寻了个民间名气很大的道家仙人,带进宫来面见洪武帝。这仙人或许真有两把刷子,洪武帝见完后便立马赐其尊号玄灵真人,并命人在椒园内寻了地方好生安置。对于洪武帝吩咐的事情,邝正从来不假下人之手,亲自过来安置妥帖玄灵真人——这也是他盛宠不衰的一大原因。 马上转过三月便该立春了,谁知昨夜又薄薄地下了一场春雪。之前地面上的泥泞还未完全化干净,这又覆上了一层冰雪,人脚一踩便爆浆般炸出一脚雪泥。 邝正走了几步就满心烦躁,让人拽来了椒园的管事太监,斥责道:“你看看这满园的污秽,成什么样子?这园子里住的,不是天宫下凡的真人,便是专门为圣上撰文的才子,皇上兴致来了也可能巡游至此。你来说说,这里面谁的脚底能沾泥?” 椒园管事太监吓得连连磕头,额顶砸碎了覆着薄冰的雪泥,弄得满脸满身脏臭。邝正看得有些作呕,挥手正想让他退下去,一抬头却瞥见了个人影。 那人身穿着玉色大氅,行走间衣角翻飞,露出了底下六品的青色官服,此时正绕过垂花门往崇智殿的方向走去。明明这满园都是泥泞湿滑,任谁路过都是龇牙咧嘴、踮脚弹腿的,偏偏这人走得不急不缓,优雅得体之中又有一众自在风姿。在邝正的角度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仅观那修长的背影,便知定是位出众之人。 邝正盯目看着那背影,缓缓问道:“那是谁?” 有在场的小太监踮起脚尖一看,便道:“回大人,是崇智殿的沈修撰。” 原来是沈梒。 两厢离得并不远,那边的沈梒估计是听到了动静,扭头一看,立时绕路回头走到了邝正的近前,长揖到底恭声道:“下官沈梒,见过元辅大人。” 邝正眼角露出些笑纹,颇为热情地抬手扶了他:“原来是良青。自你调职西苑后便没怎么见了,如今可好?在这里可还习惯?” 沈梒欠身,含笑答道:“多谢元辅挂念,下官都好。无论在哪里,只要能为皇上分忧,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好啊,如此便好。”邝正点头喟叹,举步往外走去,沈梒相随其后,听他道,“你的文笔,皇上是不止一次地夸赞过,上一篇《景云赋》还递给内阁传阅了。写得真好。年轻人能定得下心,坐得住、握得紧笔杆的人,不多了。” 沈梒笑道:“是皇上和元辅大人抬爱了。” 说话间,二人走上了一座拱桥,相随的内监和侍从们都停在了桥下不远处,二人便立在桥头远眺西苑景色。春日还未来临,池水还冻着,垂柳挂雪,冰面晶莹,万物皆呈灰白,唯有目力尽头的宫墙露出一点砖红,倒也不失为一片佳景。 “皇上是疼惜你的,但你也得受的起这份疼惜。”邝正目眺远方,语重心长地道,“别以为皇上不知道,那些人私下里管写青词叫 ‘裹臭布’,讥讽本辅为 ‘捧臭脚’,也不知是食谁俸禄。也只是皇上仁心,不愿追究,不然……” 沈梒垂目,静听他的垂询。 “你入京之时,我们都觉得你年轻,成名的又早,估计不打磨几番无法成器。但如今看你如此谦逊,又愿塌心做事,这点很好。”邝正转头看他,颇具深意地笑道,“听说你和谢让之齐名?如此看来,倒是比他稳重多了。之前听你们二人已握手言和,最近可还有联络?” 沈梒眼帘一抬,于顷刻间,心中已过了无数层思虑。 近来邝正又怂恿着洪武帝在西苑以南大兴土木,若真批了下来,估计不知多少建筑的银子要进邝正的腰包。这事难得地同时惹恼了寒门和世家们。寒门自不必说,不愿看洪武帝日益沉迷道教。而世家们有些是看邝正吞了大饼,心中不快;有些则是觉得此时大兴土木会掏空国库、进而耽误国家大事。 谢琻的兄长,兵部职方司郎中谢华便曾于昨日上疏言道,近几年北方游牧民族复又蠢蠢欲动,不远的将来很有可能再对北方用兵。此时正是国家养精蓄锐,枕戈以待的时候,实在不宜浪费金银在修缮宫殿上。 此时这事儿就卡在了内阁,邝正、寒门和世家三方扯皮,骂得不可开交。 按下千头万绪,沈梒平静地抬眸,迎着邝正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谢三公子乃是京城豪贵,而下官出身寒门,无依无靠。我两人之间,谈不上 ‘言和’,也谈不上 ‘联络’。” 他的眼神澄澈无波,眼型秀美,目如点漆。如此认真地看着人说话时,让人不由自主地便想放松下来,冲着他微笑。 邝正搜索着他的表情,半晌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谢让之少年气盛,有时得罪你了,不要与他计较。你前程万里,以后啊,未必比他这个世家子差。” 沈梒笑着,躬身道不敢。 “好了,回去吧。”邝正招了招手,让等在不远处的随从跟上,“本辅还得回去复命。你不必送了。” 沈梒应声,退后了几步,长揖恭送一队人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绕过了远处的松木林,他方缓缓地站起身,目光沉沉地望着远方,拢了拢肩上的大氅。 ———— 听芳小筑的阕娘裹着自己的小袄,在门栏前冻得瑟瑟发抖。在这样的天气里,没有哪个女人是愿意在外面挨冻,怎奈自家主子魏国公世子吩咐了,必须在门口等着那位爷来,不然不许进门。 她再次缓缓舒了口气,眨了眨僵困的睫毛,感觉自己提灯的手已经麻木了。 便在此时,一串马蹄声踏破了宁静,由远及近而来。 她立刻打起精神,踮脚一看,果见打街角窜出匹黑马,载着人转瞬便到了眼前。马来得急,被勒住是啼鸣着扬起了前蹄,吓得阕娘连连后退了几步。随即只觉眼前一暗,来人已跳下了马,周身裹着的夜色寒凉和雪后湿气扑面而来,冻得她一哆嗦。 “都到了?”来人居高临下扫了她一眼。 阕娘都没敢抬头看他,只是讷讷应了声,便提着灯往里引路。 这位爷心情不好。阕娘在心里叹了口气,暗自思琢。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只需往那软塌上懒懒地一坐,或者笑一笑,便能引得无数美人想竞折腰。只是若碰上他不开心了,那真是瘟神一般,连蹭着衣角都觉得冻人。 她引着人,穿过长长的缘廊,一路往正厅引去。按主子们吩咐,厅门关着,但纸糊的木门并不隔音,他俩来到门前时已能听到里面隐隐的谈话声。她心里暗叫不好,刚想扬声宣告客到,却被那位爷一拦,推到了一边。 谢琻径自走到门前,面无表情地听着里面的人议论自己。 正说话的是言仕松,却听他劝道:“诸君,一会儿让之来了可别再说这事儿惹他不快了。这几日他心情不好,咱们只饮酒作乐,不谈朝政了可好?” 魏国公世子估计已经喝高了,此时醉醺醺地笑道:“言老弟,你可放心吧。咱们和谢三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一会他来了,看老子不把沈梒那舔人臭脚的兔儿爷骂得狗血淋头,给他出出气!” 言仕松急得都要拍大腿了:“哎哟——我的世子爷啊,你可少说两句吧!别在这添乱了。” 魏国公世子不开心了,提高了声音嚷嚷道:“怎么了,爷说错了?那沈梒仗着自己长得白白净净,耍得一笔花枪,便上赶着去拍邝正的马匹,可不是兔儿爷么!被选入西苑写青词……呸,就是一以色侍人的家伙。还自称是什么 ‘荆州汀兰’,可别恶心人了!” 言仕松听得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需知这位爷的老子——魏国公本人便是这般泼皮蛮横的性子,仗着自己曾对先帝有救驾之功,看谁不顺眼了都指着鼻子便骂,便是洪武帝本人见了他都十分头疼。而魏国公世子则完全继承了他老爹的脾气,嘴巴没有最臭只有更臭。奈何这父子俩又都很有正义感,有时骂起奸臣来,让人听着也很解气。 “世子爷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言仕松劝道,“让之和这沈梒前阵子关系还不错,你当着他的面如此骂沈梒,他心里——” “关系不错?能有咱几个关系铁?”魏国公世子大声道,“如今沈梒就是个卖国贼,谢三看在他哥子的份儿上也不能继续再和沈梒好!你且等着,待他来了我——” 谢琻再不想听下去了,“咣当”一声,推开了大厅的门。 一股冷风灌进屋里,冻得一帮饮酒的纨绔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是谢琻,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魏国公世子话说了一半,张着大嘴看着门口面无表情的谢琻,一不防备吸进去了口冷气,顿时惊天动地得打起嗝儿来。这嗝声仿佛惊醒了众人,这才张罗着请谢琻上座,又叫侍女们去添席倒酒。 言仕松偷眼管谢琻脸色,心中暗叫不好,待他落座后笑道:“方才世子还在说——” “我听到了。”谢琻打断了他,扬唇一笑,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酒,“世子说得没错。十年苦读,一举登科,竟沦为西苑里写青词的一个亵客。与此等人齐名,实是我谢琻之耻。” 言仕松皱眉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魏国公世子便大力一拍桌,叫了声好。 他打着嗝儿还没好,一个美人还在不停地给他的胸口顺气儿,但他已咧嘴笑着大声对谢琻道:“我就知道谢三是明白事儿的人!你别把这等——嗝——兔儿爷放在心上,咱们爷们儿,不值——嗝——当!今儿个酒喝够,嗝,肉吃多,烦心事儿都给我抛了!” 说罢大声传唤,顿时歌姬舞姬一股脑地从门外涌了进来。香粉扑面,美眸流转,秀裙百褶旋转如花,腰肢柔软摇摆似柳。丝竹袅袅,歌舞翩翩,尽是人间逍遥。 魏国公世子搂着自己的宠妾阕娘,已径自去一旁调笑玩乐了。席间众人也各饮各的酒,赏歌舞,谈风月,好不快活。 有美人试探性地来给谢琻倒酒。那水红色的锦袖往下一滑,便露出了段柔腻白皙的皓腕,被金钏子一衬,更是晶莹秀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那美人一边斟酒,一边偷眼看谢琻。却见他目光平平地看着歌舞,一手托腮,一手持杯,任是舞姬在面前扭成了一朵花,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美人顿时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今儿个是不行了,倒了酒后便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 “让之。” 谢琻一动,终于回了神,侧目见言仕松靠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还没等他说话,谢琻便扭过了头,一口喝尽杯中酒懒懒地道:“若是关于沈梒的,趁早别开口了。” “你以为我想关心你?”言仕松叫道,“年前儿的白狐狸毛大氅是给谁做的?寻了那么久的一张整狐狸皮,咔嚓咔嚓便剪成了个不是你尺寸儿的大氅。怎么回事儿?” 谢琻冷笑了声,回头看着他,反问道:“所以你是想说,我对他沈梒如此上心,是认真了?” 言仕松顿时语塞。 “还是你怕,我不开心是因为沈梒?”谢琻缓缓扬起了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言仕松更是讷讷,尴尬道:“我只是提醒你,别因为你俩以前的过节儿恩怨,再去招惹他。他现在已成了天子近臣,身份敏感……” “放心吧。”谢琻嗤笑了声,“我谢琻要招惹的,不是清风朗月,也该是阳春白雪。是谁,都不再会是他沈良青。” 明亮的烛火在琉璃灯里跳动,映在了这位京城贵公子英俊的面孔上。金银器皿生晖,美人珠钗转华光。于着满屋的富丽堂皇、清贵傲气中端坐的谢让之,一手持杯,品着佳酿,眉眼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风流模样。 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过。 ——— 沈梒披衣靠在床头,手持着本《茶经》就着昏暗的灯光在看。他一向有些轻微失眠,外面的风大了便睡不着,就寝前必须得看点什么才能产生睡意。 今日刚朦朦胧胧地有些困倦了,却忽听外面传来敲门声,老仆轻声问道:“大人,您睡了么?” 沈梒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倦道:“嗯,什么事?” “……”老仆似乎十分为难,犹豫了一下才道,“那位谢大人来了,我说您已就寝了,他不依,非要见您一面……” 第8章 枯梅 这位谢大人来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人也莫名其妙。明明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却又不愿意进去,执意站在门口让沈梒出来见他。 沈梒哭笑不得,披衣下床,趿上了鞋子。老仆跟在沈梒后面往外走,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大人,要不还是让我出去打发他走吧……我看他来者不善的样子。” 老奴最近在京城中也听说了些风言风语,知道他家大人现在名声混得并不怎么好。虽然这位姓谢的之前看起来人还不错,但这半夜找上门来,除了寻仇似乎也没别的可能了。 沈梒失笑,摆了摆手。他本都要睡了,此时只穿了层中衣,外面披了件外袍,一出门来便被晚冬的夜风冻得打了个喷嚏。主仆二人快走几步,果见大门外的阴影里有高大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抱着肩站在那立桩子。 “让之?” 谢琻浑身一动,终于将神思魂魄从僵硬的躯体里拔了回来,扭过头看去。 沈梒就站在他身后,一手扶门,一手按着外袍,微微皱眉看着他。估计他来时沈梒已经睡下了,此时只穿着件半旧的白色中衣,消瘦的肩头挂着件灰蓝外衣,一头长发未束散在背上。他秀美的面孔被寒风冻得有些发白,整个人站在冬日的夜色里,格外像一株墨兰——一株不堪凌冬的墨兰。 谢琻深吸了口气,当即就想闭上眼睛。 沈梒不知谢琻脑海中的千丝万绪,见他半晌不说话,又轻声问道:“这么晚来,可有什么急事?” 谢琻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一如往昔的面容,与以前比似乎只是多了分困意和疲惫。二人自新岁宴后便疏远了很多,也不再一同出去打马吃酒了,如今算起来已有小两个月未见了。 “今日我去了魏国公世子的酒席。”半晌,谢琻终于缓缓开口,低沉道,“席间,他们都在说你。” 沈梒浑身似微微一僵,但很快还是平静地笑了下:“下官微末,没什么值得讨论的。” “我看不然。”谢琻忽然往前紧逼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仅有寸许之隔。谢琻本就身材高大,又这么来者不善地往前一贴,逼得沈梒仓促往后退了一步,只得皱起眉仰视着他。 “他们都奇怪,你好好的一个 ‘荆州汀兰’,秦阆的学生,过去十几年都装得如谪仙下凡一般清高。怎么一入仕,便头也不回地扎入奸臣的怀抱了?” 沈梒“咣当”一声撞上了身后的门板,再无可退。谢琻此时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肩膀,他扬起头来时,瞬间闻到了从谢琻身上传来的一股浓重酒气。他猛地侧开头,心中恼意上涌,当即冷声道:“旁人如何议论是旁人的事,我沈良青怎么做也不需要给你们解释。谢大人,你酒沉了,该离开了。” 说罢,双手用力一推谢琻,便想合上门。 然而谢琻哪这么好打发?沈梒一推他没有推动,却反被他一把擒住了手腕。这位京城霸王的脸笼罩在浓重夜色之中,唯一双眸子亮得渗人,整个人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这野兽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很快便将掌中猎物的手腕捏得变形。 “大人!”老仆惊叫了一声,扑上来想扯谢琻,却被他一把推开。 沈梒被他捏得极疼,却半分不退,噙着冷笑睨着他。 谢琻最恼他这副百折不弯的模样,用力一扯他,怒道:“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到了邝正面前还不是照样的趋炎附势?你们文人不都最爱惜自己的羽毛么!你干出这种事,就不怕天下的泱泱众口么!” 沈梒怒道:“清者自清,百年之后自有公道在!反倒是你谢让之,谁给你的资格大半夜趁着酒疯来我家门口撒野?” 谢琻的怒意起伏了一下,被酒和愤怒熏红的面孔看起来极为骇人,似乎马上便要爆发。沈梒看得心惊,却见他身子一动,本以为这人又要动手,谁知下一瞬这高大的身形却如山崩般得倒了下来,一张英俊的脸“咣当”一声砸入了沈梒的颈窝。 沈梒:“……” 老仆:“……” 主仆二人惊得目瞪口呆,良久都没回过神来。 半晌,老仆小心翼翼地靠近,端详了下谢琻的侧脸:“大人,他……他好像睡着了。” 沈梒面色难看地架着这人沉重的身躯,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门外浓重的夜色,心里的千言万语怒火炎炎翻来滚去,最后却只得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把他抬进去吧。”沈梒虽有心就将他扔在门外的雪里醒酒,但若真就此冻死了,可没人担待得起,“老伯,还得麻烦你去煮点醒酒汤。” 主仆二人齐心协力将这位大少爷抗入了屋内。沈梒的房子只有一间主屋,自然也就一张床,让给了谢琻后便没地方睡了。老仆忙着煮了醒酒汤过来给谢琻灌下后,一回头就见自家大人持着那卷《茶经》靠在桌边,满面倦容。 “大人,”老仆轻声叫了他,“要不您去我那屋凑合一宿?” “不用了……”沈梒打了个哈欠,合起了书卷,“你再去拿一床被子,我和他挤一挤吧。他若半夜又闹起来,你招架不住。” 待沈梒脱衣上床之时,谢琻已睡得很沉了。沈梒就着如豆的烛火,皱眉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孔,半晌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真是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长眉阔额,双目如圆杏,笑起来时眼角又微微上挑,是富贵且带着些桃花的面相。看他中庭饱满,鼻挺且饱满,应不是小心眼的人,为何却一直死缠着自己不放? 沈梒一直不信鬼神,此时却也禁不住郁闷地怀疑——或许自己是上辈子得罪他了? ———— 谢琻这一觉睡得酣甜。 梦中似不停地晃动着如豆的烛火,一股温热且素净的皂角清香,如海上晨雾般蔓延而来,将他包裹。有几声激烈的争吵,但很快便平息下来,一道平静轻煦的声音取而带之,呢喃念着什么书文。 “……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茶之牙者,发于丛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选其中枝颖拔者采焉,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 这声音着实好听。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又坠入了另一层梦境。 待他再次清醒过来时,浑身酸痛,头胀欲裂,胸闷且恶心,全是酒沉宿醉后的感觉,梦里那皂角香和念读声仿佛都是他一场幻梦。 谢琻盯着头顶的葱绿销金床帐,转了下目光,又看到了朱漆镂花床头,确定了这是自己的房间。 那昨天…… 门“嘎吱”一响,自己的小厮端着热茶进来了,一见他坐在床头便道:“爷醒了?这有茉莉浓茶,要不您喝点儿醒醒神?” 谢琻紧皱着眉接过来灌了口浓茶,茉莉的清香勉强压下了他喉头隐隐的作呕之感,这才开口缓缓地问道:“昨夜……我是歇在家里的?” “不是啊大人。”小厮答道,“您是今早让人送回来的。” 谢琻不禁捏紧了茶碗,“魏国公世子送我回来的?” “也不是啊大人。昨儿个小的们都以为您在魏国公那里吃酒,晚了还派人去接,谁知扑了个空,才知您半晌就走了。” 那小厮顿了顿,似想起什么极为好笑之事,想笑,但一看谢琻紧皱眉头的难看面色,又不敢笑,只得忍耐着轻咳了声道:“您、您是让翰林院的沈大人送回来的……沈大人差人来说,家里贫寒,没有马车,管邻居借了个——咳——拉牛粪的板车,用驴牵着将您拉回来的……” “咣当”,谢琻将茶碗重重扔在了桌上。那小厮吓得一激灵,赶紧低下头去,再不敢偷笑了。 谢琻脸上乌云密布,紧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道:“沈大人还说什么了?” “……啊?” “我问——”谢琻怒道,“——沈大人除了说他用拉牛粪的板车送我回来,还留了什么别的话没有!” “没、没有啊大人!”小厮惊战道,“咱们都没见着沈大人的面,是他家那个老仆送您回来的,还恰巧被二爷看见了,二爷说——哎爷,您干什么?” 谢琻掀被下床,三两下脱了身上的衣服摔在地上,伸手又扯了件新的穿上。小厮赶紧上前帮他穿衣系带,三两下收拾停当,却见他一阵风似的过去开门,大步冲了出去。 小厮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取了大氅跟在后面。主仆二人一人走一人追火速出了二道门,恰好撞见了也往外走的谢华。 谢华还穿着官服,脸色熬得焦黄,似是刚刚彻夜议事回来换了身衣服,此时又要出门。职方司本就是兵部最忙的衙门,这两天因为邝正的事情更是催得他心力交瘁。此时一见谢琻火烧屁股地又要往外冲,顿时没好气地叫道:“干什么去!今儿个不是休沐吗?” 谢琻随口跟二哥打了声招呼,继续往外走。 “站住!”谢华哭笑不得,“早上被牛粪车拉了回来,现下又要去哪里丢人现眼?” 谢琻有些不情愿地站住了脚,沉声道:“有事。” “你有个屁事。”谢华骂了句,挥手让左右侍从退开几步,低声问道,“你又要去找沈良青?” 谢琻皱眉,啧了声。 谢华瞪了他一眼,道:“多事之秋,你还是少去找他的麻烦吧。就是昨儿个,元辅在西苑里碰上了沈梒,还专门叫住他审了一句,问他与你还有没有往来。” 谢琻突然问道:“他怎么说?” “沈良青还能怎么说?他说你是世家子,他是寒门客,以前种种都是传言,你们早断了联系了。” 谢琻铁青着一张脸,抿着唇没说话。 谢华看着他的模样,知道这倔驴又钻牛角尖了,抬手打了下他的额头,骂道:“你怎不知沈良青的用心良苦?他深入虎穴,正是招邝正一派戒备的时候。你与他又是同科,以前关系还不错,若是此时他露出一星半点儿袒护你的意思,便是连累你,懂不懂?偏你昨夜还上门去找人家的事,不是白费了人家的一片苦心吗?” 谢琻嗤笑了声:“你怎知他是深入虎穴,不是认贼作父?” 谁知谢华摇了摇头,正色道:“沈良青断不是这样的人。” 他看谢琻满脸的不以为然,不禁叹道:“你这小子……自沈梒入翰林院后,写了不止一篇奏疏,痛陈吏治败坏与军政改革,写得字字玑珠。这样的人,会与邝正为伍?” 谢琻皱起了眉:“他写过……我怎不知道?” “你能知道?几篇奏疏都被他老师李陈辅按下了,只是几个关系亲近的人,才私下传阅了下。后来他便按他老师的意思写了几篇青词,顺理成章地选入了西苑。”谢华叹道,“李陈辅其人,明明出身寒门,却能于宦海沉浮几十年不倒,的确厉害……以卵击石乃是莽夫之为,他是要教自己的学生埋线千里,厚积薄发呢。” 谢琻沉默了下来,目光沉沉望着远方,忽然道:“我走了。”说罢大步出门而去。 谢华追着他跑了两步,喊道:“你现在就别去给人家找事了……谢让之!” 谢琻抢了匹马,打马出谢府,一路穿城而过,寒风兜头,扬蹄踏雪,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到了东交大街。他在沈梒门前勒勒马,飞身而下,“咣咣咣”敲门。 不一会儿,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老奴慌张的脸:“谢、谢大人?” “良青呢。”谢琻俯视着他,“我要见他。” “大人不在家啊。” “今天是休沐!他还不在家?” “好像是宫里叫,大人一早便匆匆入宫了……”老奴偷眼看着这魔王的脸色,有点儿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转述了他家大人的话,“大人还说,让谢大人没事儿不要来找他了。寒舍简陋,没有好就好茶照料贵客。” 谢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把这老奴看得浑身发毛,两股战战。 “对了,大人还说,有东西要转交给您。”老奴拍了拍脑袋,匆匆回屋,不一会儿拿了个叠得四方的绢纸递给了谢琻。 谢琻接过来打开,扑鼻而来便是一股幽浓的梅花香,随即一杆枯梅掉了下来。那梅花应该折下来有些时日了,殷红的花瓣已经干成了黑褐色,一碰便碎成了粉末,徒将浑身的浓香沁入了纸上。 谢琻心头大震,抖着手摊开了绢纸,却见一行端美秀颐的颜体字迹写道: “城南梅好,摘一枝送你。余心盼来年。” 那时还是去年,还未下雪,两人打马路过城南之时曾见一林梅树,料想寒冬料峭之时定是梅香清冽,便约定了一同来赏梅。 只是过了年关,便出了青词的事情。沈梒后来好像还让人来约过他,但当时他正在气头上,并没有赴约。 没想到沈梒却自己去了。 还给他摘下了一枝梅花,一直留到现在。 “大人?” 老仆看着谢琻的脸色变化不定,捏着纸的手指都青白了,不住颤抖,生怕他又像昨晚一样突然就犯病了一头栽倒。 但今天这位却正常的很。半晌,谢琻长出了口气,珍之又珍地将这张纸叠了起来揣入怀中,转头对那老仆道:“告诉你家大人,他的意思我晓得了。” 你若想伏脉千里,我也未必不能守待云开。 待来年。你的约,我一定会赴。 第9章 松风 沈梒被选入西苑写青词的事情在众寒门文客之间尘嚣日上,原本崇敬他人品高洁文笔绝佳的人们因为此事而深受打击,纷纷掉头斥骂沈梒苟富贵而忘本心。待到洪武二十四年柳梢抽芽的时候,整件事愈演愈烈,在民间甚至流传起了嘲讽沈梒的打油诗——“荆州兰,富贵兰,哪山屙金长哪山。” 然而也有少数依旧在维护沈梒的人,他在荆州的开蒙老师秦阆便是其中之一。 某日于秦阆的清谈会上,座下有人提及沈梒青词一事,随即质问秦阆为何会收此等虚伪市侩的小人为座下弟子。谁知秦阆冷笑一声,鄙夷道:“尔非鸿鹄,自然不见千山。” 在所有人都还没弄明白秦阆口中的“千山”到底是什么前,整件事情便悄然出现了转机。 首先察觉的是皇宫近侍们。以前洪武帝摆驾西苑,去他豢养的那群大师真人处炼丹听经时,总喜欢叫邝正随侍左右。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伴驾的人变作了沈梒,而邝正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有被召入宫中了。 紧接着四月到来,春雨瓢泼。电闪雷鸣了五六日后,污水倒灌了城东,淹了一大片民房。本来这事儿没殃及到任何达官显贵,自然也传不到洪武帝耳朵里。可是好巧不巧,天子近臣沈良青偏偏就住在水患的重灾区东交大街上。 据说沈梒只是在陪皇上下棋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洪武帝便下旨彻查,结果发现今年本应修缮沟渠、防治水患的银子根本没用到正地儿上。这下可好,之前要在西苑南边新建宫殿的事儿尚未落定,工部、礼部、顺天府又因为污水倒灌的事骂作一团,加上督查院众御史推波助澜,弹劾的奏折满天飞,朝野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骂到了五月中旬,各方都疲乏了,却只咬死了一个吏部都水主事。这结果看似不尽人意,但很快工部悄无声息地做了几次人事调动,将邝正的门生们撤了下来。也再没人敢提西苑新修宫殿的事情了。 这时有人才反映了过来,圣心变了,天也变了。 明白过来味儿的众人,开始觉得之前骂沈梒是不是骂得太难听、太草率了,似乎沈良青此人不仅不见利忘义,反而十分懂得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想,沈梒自己似从未将外界风雨放在心上过。他依旧平静地往返于东交大街的寒门与西苑之间,每日随驾于洪武帝身边,不是写词便是下棋。 他不谄媚,不结党,不营私,对上对下依旧是谦和有礼。自四月初到五月中旬的春雨倒灌一事,他似乎只参与了事件亦始的一环,之后种种发酵便都置身事外。直到五月底六月初,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洪武帝才开口赏了他一套新宅子,这似乎是他在整件事中得到的唯一好处了。 之前因写青词而将沈梒拒之门外的京城圈又有些蠢蠢欲动,想将他重新拉回来。然而作为京城王贵小霸王的谢琻却迟迟没有动作,众人一边猜测着这两人是不是还隔阂着,一边耐下心来、暗暗观望。 直到七月份,洪武帝下旨摆驾避暑山庄,六部内阁等机要大臣们随侍,也一并带上了沈梒和谢琻。 ———— 洪武二十四年。七月初三。 端嫔扶着內侍的手一路从北山丘的林间板路绵延而上,于石径尽头越林而出,四方开阔,清风乍凉。此处乃是避暑山庄内的一个小登顶,眺目望去,脚下青绿松林如波,远处湖光飒爽。自北方吹来的长风越过牧场,夹着草屑泥土之息径直吹入人鼻腔,立于这儿比在密不透风的宫墙里不知要舒爽了多少倍。 端嫔叫了声“好”,转头对谢琻笑道:“让之,此处绝景,不愧为 ‘万壑松风’。” 谢琻立于姑母的身后,远眺着景色没有说话,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 此次摆驾避暑山庄端嫔也是随侍宫妃之一。她前些日子总是心绪不宁身子无力,此次洪武帝专门特许了谢琻伴驾,顺便来探望一下自己的姑母。 端嫔喜欢此处风景,便想携谢琻在这小登顶上的万壑松风堂坐下歇息片刻。谁知到了门前,却见几个内监守在外面,一见端嫔仪驾便匆忙迎了过来,低语了两句。 “沈大人在西侧殿?”端嫔一讶,眺目望去,果见西侧殿的两扇窗开着,里面似有人的样子。 内监答道:“是,大人是在这里候驾的。” 端嫔虽对这位赫赫有名的才子有几分好奇,但一方面宫妃不宜见外臣,另一方面她知自己身后的这个魔王侄子和沈梒并不对盘,若两人此时见了面,又闹出什么不快碰巧让洪武帝看见了,未免太过难看。 端嫔打定主意,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一行绕路便是。” 谁知一旁的谢琻却忽然开口道:“姑母,东侧殿还空着,我们去那里歇息便是。” “这……”端嫔犹豫了。怕贸然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会惹洪武帝不喜。 正僵持间,忽从山下又上来了个小内监,跑至端嫔前回道:“万岁爷听说主子往这边走了,便让您也在万壑松风候驾,一会儿一并见。” 有了洪武帝发话,端嫔便放下心来,带着一众人入了东侧殿内。这边安置妥当之后,在西侧殿内的沈梒便过来问安了。 他虽是外臣,但遇见宫妃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此时便在屋外跪倒,向里面的端嫔请安。 端嫔隔着屏风和大门,只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伏地行礼,问安的声音清越柔缓,不急不躁,让人很有好感。 她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端嫔自己膝下无子,只有一位固骧公主,再过两年便要满十五岁了。洪武帝很喜欢这位公主,端嫔便想趁这两年提前讨个恩典,不让女儿远嫁了。那如果想在京城里的青年才俊里选驸马,又有哪位会比这才貌俱佳、前途坦荡的沈梒更合适呢? 心下如此想着,她开口笑道:“沈大人不必多礼了。来,赐座吧。” 当即有内监在屏风外摆了一张春凳,沈梒落座。 端嫔盘算着,想问问沈梒的情况,是否有定亲或婚娶,但贸然开口又不合适,便转头看向一旁的侄子。谁知只见谢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屏风外的那道影子,要是眼神带刃的话,早把那绢纱糊的屏风给挠烂了。 端嫔顿时一惊——这混小子,不会又盘算着要找沈大人的事儿吧? 这下也不敢再试探什么了,她赶紧找了个话题冲沈梒笑道:“久仰大人才名,有一事想请教。” 沈梒在屏风外欠了欠身:“娘娘请讲。” “其实也是女人家玩闹。”端嫔掩唇一笑,“那日有个丫头出了个对子,上联是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宫内上下竟无人能成对。敢问大人,可有下联?” 沈梒沉吟着,还未说话,却听旁边的谢琻忽然道:“我有一对。” 端嫔这下更肯定了这混小子是要找沈梒的麻烦,但又没法明说,只能一边给谢琻打眼色让他少说两句,一边勉强笑道:“我问沈大人呢,你这孩子又来抢风头。” 沈梒在外笑道:“其实下官眼下暂无佳对,听听谢大人的也无妨。” “好。”谢琻盯着屏风后的身影,扬唇一笑,缓声一字一句道,“我的下对便是——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 青山本不老,绿水本无忧,因风生愁,因雪白头。 我本风流,后来有了你,才升起相思。 谢琻话中有话,心思百转千回,只可惜屋里没一个人听得懂,也没一个人察觉得到。端嫔一听他是正经对对子,顿时松了口气;而沈梒品着这上下联,果然对得工整,当即笑道:“谢大人果然才思敏捷,在下心服口服。” 此时忽听屋外一声笑,随即洪武帝的声音传来:“你个谢让之,朝政不一定有良青熟练,于这等风流事上倒是擅长得很。” 屋内众人纷纷拜倒,却见洪武帝大步而入,挥手道:“屏风都撤了吧,这不拘这个虚礼。” 有宫女和内监抬走了屏风,端嫔一瞧沈梒,顿时眼前一亮,心中更是喜欢。洪武帝于上手坐了,一边喝着凉茶,一边对谢琻道:“脑筋转得倒是快。在翰林院快一年了吧,有何心得,又有何建树,倒是说说看?” 谢琻恭敬道:“回皇上,臣这一年专心修史,侧重东南三十六县,民俗风情倒是了解了不少,也算建树一桩?” 洪武帝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这谢让之,倒是随遇而安。好,朕就喜欢这种踏得下心、不钻营的臣子,这点你和沈良青倒是很像。”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近期失宠的另一位权臣,看来正是“钻营”“浮躁”两点中了这位圣上的忌讳。 谢琻面色不变,似乎完全没听出洪武帝话中所指之人,笑道:“和踏不踏的下心没关系。只是臣好容易不靠家族恩荫考取了功名,谋得了差事,无论大小都要认真做好。” 洪武帝又笑了,摇头道:“就你会说,真是知道朕想听什么。放心吧, ‘小事’做完,便能等到’大事’了。” 言罢,看看谢琻,又看看沈梒,含笑问道:“记得今年新岁宴,你谢让之不是还说已与良青化干戈为玉帛了么?怎么今日看来,又生疏了起来?” 沈梒略一迟疑,还没想好怎么应答,却听谢琻抢先道:“都是臣的错。早前儿二月份的时候,本与沈大人约好了去赏梅,结果光顾着吃酒爽了约。后来喝醉了,又到大人门口耍酒疯,扰他清净……总之,都是臣的不是,沈大人恼我也是应该的。” 谢琻这话答得极为机妙。在这文字狱频发的洪武年间,臣子无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可能传到皇上的耳朵里,所以谢琻喝醉以后去找沈梒的事儿洪武帝极有可能知道。此时这么问,便可能是在试探。若解释的太刻意,或完全不解释,都有可能惹祸上身,唯有如此坦诚又玩笑地说出“实情”,方为上策。 果然洪武帝听了,顿时“噗嗤”一笑,乐道:“竟因如此点小事,便导致朕的两位爱卿心生隔阂?” 沈梒抿唇一笑,委婉道:“谢大人的酒疯,耍的可是不小……臣家中唯有一名老奴,翌日打扫了很久呢。” 洪武帝哈哈大笑,端嫔也掩面笑着,又埋怨谢琻道:“你这孩子,从小混账惯了,还不快和沈大人道个歉?” “好。” 谢琻顿了顿,目光越过一室的宫女内监,越过端嫔,越过九五之尊,看向沈梒。沈梒似有所觉,抬起了头,正好落入了他的眸光之中。谢琻的眼睛明亮漆黑,此时定定看着他,湛黑之中似乎蓦然炸出了千万缕火光,灿烂逼人的让人无处闪避。沈梒心猛地跳了一下,竟感觉是被他望入了灵魂深处。 此时却见他笑着,眼神热烈,唇角的弧度却很柔软,有几分恳求又似饱含深意地轻声道:“都是我混账,求良青原谅。” 沈梒浑身细微地一颤,瞬间竟失了言。 洪武帝拍着腿大笑,指着谢琻道:“这霸王打小蛮横,从不向人低头。这可是头一遭。” 心似乎乱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平静。沈梒按捺下那转瞬即逝的心悸,含笑道:“臣本来也没怪让之。” “好。”洪武帝左右看了看二人,又饮了口凉茶道,“你们二人以前是 ‘汀兰琅玉’,以后是国之重臣。莫要让小人挑拨,生了罅隙。以后朕要仰仗你们的地方,还多着呢。” 两人同时应是。 “今日本说是要与良青下棋的,但今日乏了,便改日吧。”洪武帝道,“就这样,你们二人先跪安吧。” 二人自屋内退出,沿万壑松风的石径慢慢向下走去。此时无内监相随,唯他二人走在这飘荡这松木清香的风道林间,走动时挨得近了,肩膀轻撞,广袖也彼此摩擦,天地间仿佛唯剩了他们两人。 他们上一次如此平和的独处,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谢琻心头火热,偏头看沈梒安静的侧脸,和微微低头看路时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颈,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怕蓦然开口说得莽撞了,便会破坏这难得的片刻宁静。 沈梒完全不知他在想什么。待二人走远了些,无人能看到了,便笑着开口问他:“看来,二月份时我的梅笺你是收到了。” “嗯。”谢琻应了声,又忙道,“那时我昏了头,又喝了酒,听了三两句风言风语便做出那等混账事,实在是不该。” “罢了,我并没怪你。”沈梒笑了笑,又补充道,“唔,当时可能有一点,毕竟你凶得很,捏得我手腕红了三四日。” 谢琻更是懊恼已极,悔恨道:“良青,我——” “但你对我的苛责,也恰证明了你是个君子,让之,你这朋友我沈良青没有交错。”沈梒驻足,望着他含笑道,“我没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做法,你误会了是正常的。而且你能如此怒气冲冲地来质问我,说明你内心深处还是相信我的,不是吗?” 谢琻怔怔地回望着他。那双秀美的眼睛正温和而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春日里刚破晓时最朦胧的天色,又仿佛夏季中快日落时最静谧的浩海。那双眼睛里是似乎如此温柔,而谢琻知道,这温柔的背后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灵魂。 他是何等幸运,能值得沈梒如此相待,如此信任。 谢琻本有满腔热烈和柔情要诉说,此时却都沉静了下去。他回看着这个人,觉得哪怕自己再多说一句都是多余的,此时他只想与沈梒顺着这条松风之路长久地走下去。其他的全部不去想他。 第10章 藏碑 “这是……”沈梒俯身下去,认真研究着斑驳墙体上的字。许是时间久了,渗在墙体内的墨色浅了许多,之后又不知沾上了什么菜汤油渍,让本就潦草的字迹愈发模糊了起来。 谢琻也瞩目看着,目光追溯着这“一笔书”的走势,赞同地点了点头:“奇纵变化,咸臻神妙。如飞鸟出林,惊蛇出草……错不了,是那位大师的笔迹。” 沈梒抚掌叹道:“万没想到,竟在此偶遇大师真迹。真是幸甚。” 此时正是洪武二十四年的十一月末,他们二人一同来到南城,来续去年未果的赏梅之约。然而或许是今岁天气不佳,又或者纯粹是他们运气不好,去年明明凛冽绽放的梅林如今却已荒废了大半。偶有几棵开着的梅树,枝头也都稀稀拉拉,远看如洒在地上的鸡血,狼狈落寞得很。 他二人一见,都是大失所望,却又不想败兴而归,便随意找了个路边的小酒肆喝杯酒暖暖身子。谁知刚坐下,竟在一处肮脏的墙角发现了那位大师留在此处的墨宝。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谢琻招手叫过店家,指着那个墙角问道:“小二你可还记得这是何人所书?” 那店家打眼一看,顿时叫道:“记得,怎么不记得啊,两年一个落拓和尚写的嘛。哎呦喝醉了以后又是哭又是闹的,最后没了酒资,提起笔就在墙上写了一串字,说是要以文抵钱。哎呦你要是写得好看也就罢了,这画圈圈似得,什么玩意儿啊。可怜了我那时候刚开张,还是新墙呢,就让他给糟践了……” 酒家不识墨宝,也是正常。沈梒笑着又去看那墙上字迹,遥想大师当日也曾坐在此处,纵酒泼墨,意气风发到了极点,真是让人心驰神往,不禁轻声低吟道:“虽多尘色染,犹见墨痕浓。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若教临水畔,字字恐成龙。” 沈梒的目光反复流连,一看就是喜欢这幅字到了极点。谢琻观他神色,当即转头问那店家:“你这墙怎么卖?” “墙?”店家顿时愣了,瞪着眼睛看他,“您老要干什么?” 谢琻扔了一枚金豆子在桌上,对店家道:“你这面墙我买了,明天着人来拆了抗走。这锭金子若是不够,你尽管开价。” “这、这……”店家从未见过要花钱买一面墙的人,惊得目瞪口呆,怪叫道,“这位客官,您拆了我一面墙,我剩另外三面也不成屋啊!哪有这样的啊。” “那我再给你盖一间也可以……” 沈梒看得哭笑不得,连忙出面阻拦:“让之,罢了罢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二人游山玩水,看到什么奇松怪石,古籍真迹,只要是喜欢的谢琻通通要掏钱买下,然后再流水似地送到沈梒府内。沈梒一直十分无奈,也不知是该恼他纨绔,还是该谢他大方。 “我们能在此得遇大师真迹,乃是缘分。在墨色未褪前,也可能有其他人来到此处,认出大师笔迹,得一分欢喜。我们又何必凿墙搬屋,毁了其他后来者的缘分呢?”沈梒好声劝道。 “我不过是看你喜欢——” “再喜欢,也有别的法子。”沈梒扭头,问那惊疑不定的店家道,“可有纸笔?” 店家点点头,捧了绢纸和墨笔过来,又犹豫了:“您不是也要在我这墙上写字吧?我这墙虽然不新了,但也不想让客人们乱写。” 旁边的谢琻听了不乐意了,指着沈梒道:“什么叫乱写?这位你可知是谁,去年的状元郎!他给你这提几个字就足够你光耀门楣的了。” “哎呦!”店家大惊,看着沈梒一拍大腿,连忙作揖赔礼,“得,是小的眼拙不识文曲星,您老尽管写,多写几个也算给咱们小店长脸了。” 沈梒连连摇手,笑着无奈道:“让之你别在这里瞎说了,我字迹拙劣,哪儿拿得出手?我要纸笔是另有用处。” 说罢,他提起绢纸盖在了墙体的墨迹之上,蘸墨提笔,凝神瞩目,落笔纸上。只见他笔走龙蛇,提肘落腕潇洒酣畅,一气呵成,顷刻之间便将墙上字迹原封不动地拓了下来。 谢琻看着他,目露赞扬。这是行家人才懂的真章。若是本身对书法毫无研究,或者笔力不够,那便是照着描也描不像的,还会失了其中豪放的气势。能如沈梒这般一气呵成的,足见他本人功力也是不浅。 拓完之后,沈梒提起纸来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冲谢琻笑道:“你看,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谢琻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 店家有了谢琻的那锭金子,又得知沈梒是状元,人顿时热情了起来,凑趣儿笑道:“两位客官若是想找这位大师父写的东西,何不去南山林儿里看看呢?” “南山林?” 店家一指不远处,从窗户望去的确能看到一座小荒山,只是似乎并无人烟的样子:“就是那儿了。去年那位大师父吃了酒后觉得此处赏梅不尽兴,醉醺醺地便往南山林儿里走去了,一天半后回来,便向我们吹嘘说是看到了人间绝景的红梅。” 听了这话,谢琻与沈梒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能追从先人脚步,又能赏到寒梅,何乐而不为? 两人又从店家处装了满满两壶酒,趁着晌午恰好的日光,催马离店,不急不缓地向南山林的方向悠然而去。 这一年来沈梒得洪武帝赏识,得了不少赏赐,终于有了些自己的积蓄,便卖掉了那头倔脾气的小毛驴后又买了只母马。这母马是花栗色的,估计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十分温顺,很适合骑术不佳的沈梒。 而他去年那件只有夹层的大氅也让老仆拿去改了,在脖颈处加了一圈狐毛,虽不如谢琻给他的那件保暖,但也算好了不少。此时那红褐色的狐毛簇拥在沈梒线条流畅的侧脸之旁,随着马背起伏而在风中微微颤动,更显得那张面孔白皙秀颐,耳廓玉润,额鼻挺括。 谢琻看着,只觉得心中一层有一层的欢喜上涌,几乎要呼之欲出。 自二人在避暑山庄的万壑松风处和好之后,便又一起出现在京城的种种宴席之上,还时常一同外出交游。谢琻知道自己的心思,却又知道沈梒是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通男人,定然对自己的隐秘想法毫无察觉。谢琻倒是可以“强买强卖”,但沈梒这人看着虽温和但内里却十分钢直,一个不慎二人可能会朋友都做不成。 最重要的是,谢琻想要的是这温柔美好之人全心全意的喜欢,若不是真挚的爱,他谢琻根本不想要也不稀罕。 所以他才潜伏下来,按兵不动,只是认认真真地对沈梒好。 只是不知道哪一天这些付出才能得到回报。 二人信马由缰,大半个时辰后到了南山林的角下,再往里走,路逐渐变窄最后化为了一条浅窄的土径,勉强可供二人并肩而行。山林间枯木丛生,远离了人烟,再加上寒风呼啸天色晦暝,乍看让人有些心生寒意。幸好他们二人彼此作伴,倒也不怕,一边聊着朝政一边继续往前走去。 “听说最近邝正又有仰头的去势?”谢琻问道。 沈梒缓缓点了点头:“元辅不知从哪里找了些……民间异士献给了皇上,又跪地嚎啕了一场,勉强算是挽回了圣心。” 他没好意思说,其实所谓的“民间异士”不过是三位貌美道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据邝正说这三人是元始天尊派下界普散功德的,她们命中有“侍龙”的运数。 谢琻的眼神阴郁,道:“如此小人,怎配得上掌控内阁?引领百官?” 沈梒叹道:“邝正其人也不算完全没有能耐,不然也做不到这个位置。早年他一力主张清丈田地、打击豪绅隐田漏税,才使得国库充盈,反亏为正。只是近年来他乐衷于结党营私,座下子弟门客鱼龙混杂,横行霸道之事频发。又为巩固自己盛宠不衰,故意引导圣上炼丹求神,这才走上了弯路……圣宠,实在是一把双刃剑。” 的确如此。邝正当时就是因为尝到了宠臣的甜头,才愈发猖狂,纵容门下宾客肆无忌惮。出了事端,他只能愈发讨好圣上,以求平安。周而复始,泥足深陷。 然而圣心易变。洪武帝虽有诸多缺点,却不是个昏庸的皇帝,邝正做出的种种事情洪武帝其实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沈梒便是他用来敲打邝正的一块磨刀石,但因为这把刀在洪武帝心中还没有费,磨一磨还是会被启用的。 “邝正长达二十多年的荣宠,不可能被这一件小事所击垮。”沈梒缓缓道,“我们唯有徐徐图之。” “吏部右侍郎刘凌已升任左侍郎,不日即将入阁。皇上如此安排,也是有意为之。”谢琻道,“纵使他邝正执掌吏部近十年,将账目做得如铁桶一般,也定有漏洞可寻。” 说罢他顿了顿,又追问道:“别的倒不担心,你自个儿呢,可还好?” 沈梒含笑道:“我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元辅终于明白过来了味儿,对我颇多提防,但他对我也颇多忌惮,明面上不会怎样的。” 邝正沈梒于西苑内初遇之时,沈梒表现得恭谨顺从,勉强算是蒙混过关。但之后又发生了种种事情,若邝正再没咂摸过来味儿来,那便枉费他宦海浮沉几十年了。 “对了,我那日听皇上随口提了一句,”沈梒忽然问道,“你是否不日便要调至东宫,做太子的侍读了?” 谢琻笑道:“开春后任命便要下来了——你是否还未见过太子?” “无缘得见……听说神肖圣上?” 谢琻摇头:“依我看不像。太子年纪虽不大,但性子疏朗,心胸开阔。他自小受大儒王郸开蒙,饱读诗书,其实受益颇多。” 两人闲聊着,不知不觉已走入了山林深处。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小雪,逐渐雪势越来越大,最后竟成鹅羽。而灰白色的天际拢着荒山枯萎的林木,并未见那传说中“人间绝景的红梅”,入目始终是一片迷蒙。 二人纷纷带起了兜帽,谢琻手搭凉棚眯眼望远,疑道:“难道那店家竟敢扯谎?” 沈梒开玩笑道:“也或许是桃源奇遇,我们无从得遇。” 第11章 怒梅 都走到了这里,若原路返回未免太过败兴了。况且这小荒山看起来不高也不险,二人便决定继续往深处探一探,若真能误入奇境倒也是妙事一桩。 后来事实证明,这绝对是个错误的决定。 灰蒙蒙的天幕笼罩四野,完全不见日光,让人无从得知眼下时辰。当二人恍然惊觉天色已晚时,举目能见已不过三丈,愈下愈厚的飞雪更是遮天蔽日,加之乍起的寒风肆虐,让人更加无法辨别方向。 更雪上加霜的是,这荒山虽看起来并不陡峭,但地面上满是小石子,覆盖上冰雪后更加滑不留足,两匹马走得是举步维艰、颤颤巍巍。沈梒本就骑术不佳,此时只能勉强驱使着那匹花栗母马走走停停,两人出山的速度越发慢了下来。 待天色完全落黑,狂风暴雪却完全没有停歇之意时,谢琻才意识到今天他们可能出不了这座山了。 “良青!此处太危险了!”他顶着风雪,回头冲几步外还在和花栗马较劲的沈梒叫道,“我们得找个地方避一避了!” 沈梒似没听清,抬头喊了句什么,声音却消失在风雪里。谢琻不放心他,拨马想回头靠过去,谁知马蹄一滑座下马顿时嘶鸣了一声。这声嘶鸣不要紧,却惊了沈梒的花栗马。却见那母马一反方才的温顺猛地一甩头尾,沈梒措不及防滑落马鞍,偏偏一只脚还卡在脚蹬里,被母马拖着狂躁地奔出两步。 “良青!”谢琻瞠目欲裂,飞扑下马冲了过去。 花栗马还在原地疯狂转圈,谢琻扯住缰绳大吼一声用力一挽,同时伸手入怀,匕首出鞘由下而上一割,卡住沈梒左脚的马镫应声而落。谢琻自小除读书写字外骑射弓马也没有荒废,亏得如此,方能一手制住这受惊的马。 谢琻松开缰绳,扑过去扶起地上的沈梒,顶着风雪急声问道:“有没有事?” 沈梒兜帽下的脸色苍白,偏偏鼻尖和两颊又被冻得通红,苦笑了下大声回道:“崴了一下!无妨!咱们得找地方躲躲了!” 谢琻二话不说,拦腰抱起沈梒朝自己的马走去。沈梒吓了一跳,刚想挣扎却被谢琻紧紧箍住。来到马边,谢琻双臂一用力将沈梒举上马背,自己翻身坐于他身后,用自己的大氅将他紧紧包裹住,这才拨转马头寻找起躲避风雪的地方。 沈梒被谢琻这一串动作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自恃并非柔弱之躯,虽不如谢琻强壮但起码落马之痛忍忍也就过去了。但谢琻对他的保护是如此自然而不假思索,快得他都没还反应过来。此时他后背贴在谢琻的胸口,阵阵暖意传来,似乎连这漫天的风雪都不再可怖。 沈梒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软。他垂眸,恰好看到谢琻持缰绳的手露在外面冻得青白皲裂,便抬手将自己的掌心覆上了他的手背。 谢琻大震,惊诧低头向怀中的沈梒看去。却见他皱眉,拇指搓了搓谢琻手表皮裂开的地方道:“你手都冻裂了。” 那态度自然,不带一丝杂念。 谢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没事。” 事实证明他们今天的运气的确不佳。并没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山洞给他们避风躲雪,二人又转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勉强找到两块高高凸起的山岩,中间勉强形成了一个夹角可以避风。 两人虽带着火折子,于着暴雪天气却难找到干柴,只好将两匹马横着挡在外面,相互依偎着靠在岩石的内侧。堂堂状元榜眼如今却落得如此狼狈,若是让别人看到了估计会失笑出声,然而谢琻却只能感觉到沈梒毫无芥蒂靠在自己的身旁,他心中幸福柔软得只恨不得这场风雪永不要停。 沈梒怔怔地看着夜色中的飞雪,半晌忽然噗嗤一笑道:“我们为了附庸风雅而深入荒山,最后居然被困在这里,也算是作茧自缚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谢琻笑道,“只可惜今天虎子不在家,反被老虎咬了一口。” 沈梒笑得肩膀抖动起来,他这身子一动,忽觉手指触碰到了一片黏腻温热的东西。他皱眉,低头借着月光一看,竟见谢琻的左小腿处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深长的伤痕,此时正涓涓往外渗着鲜血。 “你的腿!”沈梒脱口喝道。 谢琻低头一看,也是一讶。看着伤痕应该是刚才他从马上扑下来,不小心被路边的山岩划伤的。然而他刚开始急着救人,后来又满心甜蜜,竟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疼痛。 沈梒紧皱着眉,抬手“兹拉”一声撕了袍袖边缘,抬起谢琻的腿帮他包扎。他一双手又快又巧,只是总会不经意碰到谢琻膝盖、脚踝、腿内侧等地方。谢琻刚开始还满心感动,但逐渐地疼痛被酥麻的痒意所替代,忍不住想缩腿。 当沈梒的手腕再一次拂过他膝盖的边缘时,谢琻不仅倒抽了口冷气,抬手尴尬道:“好、好了,要不我自己来吧……” 沈梒皱眉瞥了他一眼,抬手系了个结后便放开了他。谢琻顿时松了口气,心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 此时夜深了,吹来的风已不仅是冷和狂了,而是如钩子一般,扒着人的衣领往皮肤上肆虐,无论多么牢地捂紧领口都没有用。 谢琻混混沉沉地靠在沈梒身上。虽然他腿上的伤口被简单包扎了一下,却根本止不住血流,随着失血他逐渐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抵抗的昏沉困倦,而且浑身愈发冷了起来。但他不愿沈梒发现自己的异样,只好强撑着眼皮,状若无事地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和沈梒聊天。 沈梒何等敏锐,和他说了几句话便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扭头一看,果见他脸色白里透青,眼神都涣散了。 “这样不行。”沈梒立刻坐了起来,抬手将自己的大氅解下裹在了谢琻身上,“你在这等着,我去捡点柴火和石块来生火。” “什么?”一听这话谢琻立马清醒了,“腾”地坐起来拽住沈梒衣袖,急道,“别胡闹!你自己乱走要是摔了碰了怎么办?要是碰上了野兽呢,你连骨头都剩不下!而且外面风那么大,你还是好好——” “谢让之!”沈梒怒道,“果然你如当今很多人一样,觉得我质若蒲柳,弱似女流对吧!我就只能被你保护?你有没有把我当个男人看?” “我!我有啊!你!你哎——”谢琻急得想挠头。 他想冲沈梒大吼,我要保护你不是因为觉得你像个女人,而是因为我心悦你!知不知道?! 这一句话在他心里疯狂打转冲撞,眼看着到了嘴边,下一瞬就要脱口而出。然而沈梒已再不看他一眼,抽袖起身,看也不看他顶着风雪大步往外走去。 “沈梒!”谢琻大吼了一声,然而沈梒的人影已消失在了风雪里。他有心站起来追上去,然而浑身软得用不上劲儿,仿佛失血的同时他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他懊恼地大吼一声,一拳砸在地上,却别无他法。 沈梒走后的天地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积。夜色沉黑自上而下倾倒而来,仿佛兜头将人罩在了一个密封的麻袋了,每当谢琻抬头望天时都感到一阵痛苦的窒息之感。风雪呼啸,寒意逼人,他狼狈不堪地半躺在地上,痴痴望着黑暗的深处,等那匆忙离去的人归来。 时间的流势仿佛失去了意义——又或者,时间已经停止流势了?天色和风雪一成不变,他在这里躺了多久了? 沈梒走了多久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谢琻胡思乱想着,焦虑撕挠着他的胸口、喉管和头皮,憋得他只想大吼大叫。 有一个时辰了?还是仅仅过去了一盏茶?他肯定出危险了,不然怎么这么久都还没回来?谢琻,你真是个废物,自诩盖世无双却连心爱之人都要连累,你还有什么脸苟活着。如果良青不回来,你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如果良青不回来……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一机灵,仿佛有一只极凶恶兽于黑暗中蓦然冲他发出了一声震天咆哮,恐惧和寒意竟让他因失血而迷糊了的神智重回了片刻清明。 不行,沈梒不能不回来。他是那么才华横溢的人,本该有一番大作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因这种可笑的方式离去? 我要去找他!谢琻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急促喘息着,扶着岩壁勉强要撑起自己的身子。腿伤了算什么,今天就算是血干了我也要—— “你干什么呢?” 谢琻猛地一颤,蓦然回过头去。却见不知何时已然归来的沈梒正站在他旁边,皱眉盯着他,手还扶着他的肩膀。 他恍然,有一瞬间以为眼前这人是自己痴等太久的幻觉。然而下一刻沈梒已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同时将怀中抱着的干柴扔在了地上。 那手掌的温度和身影提醒他,这人是活生生的。 谢琻深吸了一口气,脑袋一晕两眼一花,脱口而出道:“你到底去了多久!” 沈梒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小半个时辰吧,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谢琻没敢再说下去,他再也不要重经方才那一瞬的恐惧。 沈梒将找来的干柴摆成圆形,同时拿出火折子,随口道:“这样的天气想找到没湿的木柴实在太难,我也是找到了个凸起的山岩,扒开积雪才勉强捡了几根,但愿能用。” 他手中火光一闪,橘色的星火刺穿了蓝墨灰白的夜色。沈梒小心翼翼地用身体和手掌护住火苗,先点燃了木柴上的干草,然后不断一边用嘴吹一边轻轻用袖子扇着,那手舞足蹈的卖力模样让他看起来与那个提诗拼酒、吟词作画的风流公子简直判若两人。谢琻凝目看着他,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酸楚。 火苗一窜,地下的木柴终于被点燃了。沈梒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抬头冲谢琻笑道:“快靠近点,烤烤火。” 暖橙色的火焰跳动在他的面孔上,让侧脸看起来如同是上好的暖玉。当他越过飘摇的星火冲自己笑时,那双微微眯起的眸子中仿若散落了万家灯火和璀璨星河。 谢琻深吸了口气压下了胸口起伏的万千情绪,挪得近了点,一垂眼却正好看到了沈梒的指尖,惊道:“你的手……” 沈梒的手本来极漂亮。细白修长,肉骨均匀,一看就是握笔拈花的手,从没干过一天的粗活。然而此时因在深山中又是刨雪又是捡柴,十个青葱般的指尖已沾满污渍,还有两块指甲盖都裂开了。 谢琻心中难过,喃喃道:“本是柔荑般的手……” 沈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谢琻道:“连柔荑二字都用上了,你该不会真觉得我是个女人吧?” 谢琻忙道:“瞎想什么呢,我没有。” “最好没有。”沈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伸手拨了拨篝火,“你我初遇之时,便曾戏言我好看,那时你我不熟我也不便计较。但此时咱俩已有了生死之交,你再说这种话,我可当真了。” “当真了你待如何?”谢琻笑问。 沈梒想了想道:“唯有罚你写青词了。” 两人相视,同时大笑。 有了篝火取暖,风雪又逐渐小了下来,二人谈天说笑不知过了多久,相继困了起来,便靠着彼此坠入了梦乡。 —— 沈梒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忽听有人叫他。 “良青?良青?” 他本来睡得酣甜,此时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眨了眨困倦干涩的眼皮,扭头看去。不知何时谢琻已坐起了身,半跪在他身边,嘴角含笑轻轻推着他。 “快起来看。” 风雪已经停息。篝火不知何时也已然熄灭,外面的天色尚未全亮,青黛的朦胧光线如纱幕,笼在雪后寂静的山林。皑雪如素锦,罩着四野,表面上无一丝污痕。 沈梒揉着眼睛坐起身,半探出身,顺着谢琻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而去。 “看到了吗?” 万籁俱寂。似乎连飞鸟山兽都已荫蔽归巢,千山无声,天地如归始初。此时,于这万物懵懂的混沌状态中,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哔啵之声。 如同新生破壳,似乎含苞待放。 那一瞬间,他们终于望过了风雪尽头,等来了期盼已久的东西。 第12章 独鸳 内监引谢琻到了文华殿前的滴水檐下,轻声道:“先生还在里面。等讲过这一节了,自会招大人进去,请在此稍后。” 谢琻也不急,点点头应下了。 洪武二十五年的新岁刚过去,谢琻调任太子侍读的旨意便传了下来,今日是他第一日上任。此时他站在这缘廊下,趁等候的时间抬目于院内左右打量了一番,心中不仅暗暗赞叹。 或许是因近年国力昌盛之故,本朝渐渐兴起了奢靡精华之风,尤其是这两年,园林山水之道风靡全国。文人雅士们不想被人嘲笑俗气,又想彰显家底雄厚,多会在这园林上下功夫。听说江南有些豪贵家中庭院,奇花异草甲天下,且犹爱豢养珍惜野兽。北至漠北之孤狼,南至南疆之红鹤,通通收入一个院子里。修建一个院子的银钱,顶的上某些边远乡镇两年的开支。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西苑修缮殿宇之事,也多少受了这奢靡之风的影响。 然而现在谢琻一路进来,看着东宫庭院陈设、园林布置,却无任何精彩夺目之处。最常见的便是中规中矩的松树,四季常青;墙根栽了一圈儿冬青,便于打理;池塘里空空荡荡,别说荷花了,连锦鲤都没有养。 种种细节仿佛都在告诉来客——此间主人不好身外之物。 谢琻又在廊下立了片刻,殿内终于传来些动静,片刻后殿门打开内监来传他进去。 谢琻撩衣入内,余光扫到了座上正吃茶的两道身影,低头拜倒在地:“臣谢琻,见过太子殿下。” “大人请起。”一道少年的声音自上传来,“以后大人就是我的先生了,请务必免此大礼。” 谢琻起身抬头,这才看清了座上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乃是孝仪纯皇后所出,皇后崩后,便由嘉皇贵妃抚养长大。据说那位孝仪纯皇后也曾是风华名震京城的佳人,那般的美貌虽已随早逝的红颜而消散,但却多少遗传给了她唯一的儿子。 年仅十五的太子殿下虽尚显青涩,但天庭饱满,双目睿亮,双唇如珠。除两颊浅淡细密的小白麻子外,并不肖似其父洪武帝。 太子好奇地看着谢琻落座,开口第一句话竟然问道:“所以先生,去年的那夜您可曾真的看到腊梅?” 谢琻一愣,随即没忍住失笑出声。 自去年十一月末他与沈梒自南山林的风雪夜归来之后,一篇由他所写的《南山觅梅林记》便在京城传颂开来。文章自二人在酒肆偶得珍稀墨宝开始记叙,一路写到他们入山林、游荒山、遇风雪、坠马下、藏山洞、生篝火,全文神思巧妙,文笔更是润泽流畅,让人通文读下直觉酣畅淋漓,急欲知后事如何。 然而偏偏这样一篇引人入胜的文章,却在二人翌日醒来后一同望出山洞的地方戛然而止。文章似乎在暗示他们看到了什么奇景,然而却又没有明说,直勾得读者恨不得抓心挠肺。 此文传开之后,首先南山林成为了当季郊游的胜地。不知多少文人墨客追着他们当日走过的道路,重探南山林,连他们当日吃过酒的酒肆也生意兴隆了起来。 看着小太子期待的眼神,谢琻不由得又一笑,反问道:“殿下,有没有看到,看到了什么,有那么重要么?” “为何不重要?”太子一愣,“先生的文章就叫《南山觅梅林记》,最后有没有看到梅花,不该是叙述的重点吗?” 谢琻还未说话,却听旁边的王郸悠然道:“谢大人这明明是借物咏人。既然人已经写完了,若执着于物,便着相了。” 这王郸乃是一代大儒,为人潇洒倜傥,年少时也曾入过仕,但因不喜官场的混沌作风而辞官离去。归隐的这些年中从不议国事,却偏偏教出了不少登科拜相的学生,于前年被洪武帝请出山来,白衣入朝,单独教导太子。 听王郸此时一语点破自己文章的深意,谢琻笑着不再说话。此时提起这篇文章,让他又不禁想起那夜的种种事情,连嘴角的弧度都不由得深了几分。 太子好奇的目光落在谢琻的笑面上,不禁叹道:“如今京城中人都说先生与沈大人的 ‘兰玉之谊’堪比 ‘管仲之交’。平生能有一友如此,足矣。 ” 谢琻敏锐地从小太子的语气中抓住了一丝羡慕,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可能完全是他多疑了,可能小太子作为一个久居深宫的半打孩子只是单纯地在羡慕别人有一位这般要好的挚友罢了。 然而谢琻还是下意识地……不太舒服。 他一向不是心胸宽广之人,写那《南山觅梅林记》又将它传遍京城的用意,便是让人时刻记得他谢琻和沈梒的关系密不可分。以前他没遇到沈梒的时候有多讨厌别人提“汀兰琅玉”,现在就有多喜欢听别人把他和沈梒放在一起讨论。走在路上哪怕捕捉到一点儿和“兰玉”有关的话,都有停下来伸伸耳朵。 现在这小太子—— 此时,几乎是火上浇油般,王郸笑着道:“太子可是喜欢极了沈修撰的诗文,还收集过他的墨宝。让之啊,若是这侍读之人让太子来选,可能就轮不到你了。” 谢琻:“……” 太子看谢琻脸色变幻莫测,以为王郸的话得罪到了他,忙道:“先生别误会,我也很敬仰先生的才学……我只是私底下比较喜欢沈大人罢了。” ……这话完全没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 谢琻用尽全身力气警告自己这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还是自己要侍奉的主子,才勉强欠了欠身,没说什么。 王郸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了。殿门再次合上,剩下的二人来到书桌前,谢琻开始为太子讲解四书。 ———— 转眼小一月过去。 小太子聪慧好学,为人更是谦恭体恤,便是谢琻也很难不喜爱上这位未来的君主。由谢琻等几位侍读辅导太子四书五经,王郸则每七天一次为太子讲解为君之道、全国的风土人情等等。 这日又是王郸讲课的日子。谢琻接他之后入文华殿讲授,出来后却发现这位大儒并没有走,而是站在东宫门前等他。 谢琻亦十分敬重这位白衣帝师,见他似有话要说,便躬身笑道:“王先生若有话要吩咐在下,让人递给话过来就好,在下必定亲自上门听训。” “哎,听什么训呢,不过是想和你闲聊一下。”王郸笑道。他性子洒脱,随意挥了挥手,招谢琻与他并肩,两人一同向外走去。 左拉右扯谈了几句天,王郸终于切入了正题:“所以你与沈良青沈大人关系一直不错?” “是。”谢琻点头,又忙道,“若王先生想与良青结识,我可引荐二位。” 王郸笑道:“也可以,我一直很喜欢这位小友,只可惜无缘得见。不过我问你这话,却并不是想让你介绍我们认识。” 谢琻心中瞬间涌起些许不良的预感。 “我的好友督查院左御史杨镰——估计你也听说过他——一直很欣赏这位沈小友。”王郸笑着道,“他的小女儿今年方十五,那丫头我也见过,生得不错而且诗书琴画都会一些,想必与沈小友也能谈得来。” 谢琻确定了心中不良的预感。 “所以——”王郸道,“——杨御史想托我再托你去问问沈小友,有没有意思想与他结亲啊?哈哈哈哈哈。” 在王郸爽朗的笑声中,谢琻僵硬着一张脸,内心中如同万兽奇吼、飓风呼啸、地动山移、邺火肆虐……仿佛有一万颗炮竹同时在他身体里里炸响,轰的他脑仁耳朵嗡明,头晕目眩了半晌,才勉强找回了一点儿声音:“……良青今年才刚刚二十,谈亲是不是太早了点?” 王郸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二十还早?而且我听说他家中也没有别的妾室吧?男大当婚,二十正是好年岁呢。” 谢琻现下只恨不得拿把刀,先把给沈梒说亲这想法从王郸脑子里挖出来,在跑去从杨镰脑子里撬出来:“可是良青他现在仕途未定,不想过早成家……” “那家里也总要有个照顾他的人吧。”王郸看着他的反应,更是奇怪,不禁试探道,“还是他——嫌杨御史家有点儿低了?” 谢琻僵着脸,都不会说话了:“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哎,我们也知道,沈小友这才貌是妥妥的驸马料子。”王郸叹道,“你姑母膝下的固骧公主,也是正当年。若是端嫔娘娘开口,论这层关系,还是她们更亲近些——” 端嫔!固骧公主! 若方才谢琻身子里是在放鞭炮,那现在就是千军万马一起擂战鼓了。 难怪——难怪呢!在万壑松风的时候,端嫔对一个外臣那么和颜悦色,原来——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原来是想把固骧嫁给沈梒! 可是姑母从没跟他提过啊——不对——要是姑母跳过他直接跟皇上说了,那这事儿不就是板上钉钉了吗?还有他谢琻插手的余地么?姑母不会这么草率吧,要不现在就冲到宫里问她—— 王郸浑不知谢琻心里的风起云涌,犹自叹道:“但若沈小友尚了公主,以后这仕途上定是要差一些……杨御史怎么说也是二品大员,又是书香门第,比之什么王公贵族要更适合寒门出身的沈小友罢。” 站在一旁的“王公贵族”,无声在心里吐了口血。 “总之,你去问问他吧。”王郸拍了拍谢琻僵硬的身子,“无论成与不成,回个话给我。” 言罢,留下谢琻一人呆若木鸡地站在东宫门口,这位热爱做媒的大儒挥一挥手功成身退,上了锦轿扬长而去了。 第13章 雎台 又在东宫门口怔怔地立了会儿,谢琻才魂不守舍地骑马往回走去。他心中满腹焦虑,一会儿想进宫向端嫔讨个准话;一会儿又想杨镰的事儿,他怎么这么没眼光偏偏看上了沈梒呢——不对,自己好像和他一样没眼光…… 他胡思乱想着,纵马往前走着,拐过一个街角时差点儿与另一队锦衣公子们撞作一团。对面为首的一人紧拉缰绳,刚要破口大骂,一抬头却愣住了:“让之?” 谢琻浑浑噩噩地抬头——一看竟是言仕松。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脸色这么难看。”言仕松奇怪道,“回谢府?要不一起去雎台啊?” 雎台是京城里有名的伎馆,里面养了一水儿的十五六岁的鲜嫩少女,有从南方挑来的莺莺燕燕,也有从西沙招来的胡族艳妓,甚至还有些是家道中落的官女子……这种规格的伎馆,向来只接待京城中最豪贵的男子。 谢琻之前也是常客,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沈梒,哪有心思去寻欢作乐,当即烦躁地一摆手就要走。却听言仕松在后面叫着追了句:“——真不去?沈梒也在啊!” “聿——” 谢琻坐下的马被他猛一扯勒得长声悲鸣。谢琻猛一回头,满脸愕然:“谁?” “……沈良青啊!” “……谁!”谢琻一脸五雷轰顶一般,满面焦黑,愤然怒道:“谁叫得他!” 对面的五六人被他莫名其妙的雷霆之怒吓得“噔噔噔”倒退三步,为首的言仕松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兢兢战战迟疑了半晌道:“……就——顺口叫的啊,怎、怎么了?他自己也答应了啊……” 沈梒,也答应了。 谢琻的脑子仿佛被方才接二连三的震惊炸成了空洞,此时这句“沈梒也答应了”在这空洞里千万遍地环绕嘶吼着,震得他双耳嗡明,几乎下一刻就要七窍出血。 沈梒为什么要答应?他为什么要去伎馆?他是不是想要女人了?可他之前也从没表现过想要女人啊——不对,正是因为之前从没有过所以现在才好奇吧?……可是他怎么可以好奇,他有了我还不够吗?不对——不对我们两人好像还是朋友,我根本没资格管他…… 从御史女儿,到固骧公主,到雎台歌姬,接二连三的莺莺燕燕终于将谢琻推到了一个极不情愿、却不得不面对的死角—— 沈梒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 这种男人,到了年纪,是要找女人的。 他要是再磨磨唧唧地等下去,就只能等着给沈梒的儿子送满月礼金了。 “……谢让之,你怎么回事儿?”对面的言仕松被他时而惨白、时而青灰的脸色吓得不轻,犹豫着想上前扶他一把,又怕他怒火再爆发一次,“你到底咋回事儿?魔怔了?” 此时谢琻终于从一番挣扎之中勉强找到了一丝神智,他双手捏紧了缰绳,磨着后槽牙,眼里闪着小火苗儿,一字一句地道:“……我去。” 去找沈良青问个明白! 一行人纵马前往雎台所坐落的北隅巷子,路上言仕松悄悄挨近谢琻,低声问道:“你又与沈梒闹什么不愉快了?” 谢琻瞥了他一眼,没回答。 言仕松真是满腹牢骚,愁道:“你差不多也够了,跟人家分分合合这么久,连《南山觅梅林记》都写过了,也算是铁板钉钉的关系好了。这个节骨眼上又闹,让京城里追捧你们俩的文人们怎么想?再说,人家现在也不是寒门白衣一名了,是天子近臣!他说话的好使程度,可能比你这个世家子弟还厉害,你做事前能不能想想后果再——” “行了!”谢琻被他念叨得更是头痛,烦躁道,“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闭嘴吧!” 一行人顷刻便到了北隅巷子。这巷子清净,深处有一间毫不打眼的乌色小门,谁能想到京城鼎鼎有名的第一伎馆就藏在这远离繁华的角落之中。 敲了门后,一素衣素面的清秀少女出来应声,领着他们往里走,说是包括沈梒在内的另一拨人已经在里面了。谢琻更是急得五内俱焚,脚步快得其他人都跟不上,恨不得是拿棍子赶着那素衣少女在前面给他指路。 好容易到了门前,素衣少女为他们推开门,谢琻乍一看屋内情况才勉强放下心来—— 屋内众人皆是危襟正坐,围了一圈在听屋中央一胡族女子在谈马头琴,除每桌配了一个倒酒仕女外,其他并无其他过分的男女相亲举动。 然而还没等他这颗心还没彻底放到肚子里,当他目光一转在人群中找到沈梒时,那颗心又“噌”地地一下凌空跃起,狠狠撞上他的胸膛,怼得他倒退一步差点儿撞上后面的言仕松。 纵然是在一屋的绝代佳人中,在谢琻的眼里,沈梒也无疑是最为出众的一个。他已经换下了官服,着一身天青宽服,趁得他本就白皙的肌肤更是润泽若玉。此时他嘴角含笑,眉眼微弯,脸上透着堪比春日梨花般的昳丽和煦,漆黑湛然的眸子正看着旁边—— 给他敬酒的胡族女人。 这女人无疑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胡族美人。她身材窈窕,细腰寸许,胸脯饱满如同熟透的蜜瓜,肤色是秋天的小麦田,一双碧色的眼睛神肖波斯猫。 她身穿绯袄,锦绣绿缓浑裆裤,足蹬赤皮靴,上下衣之间露出一截光滑□□的蛮腰,皮肤上有一片墨兰花的刺青。此时她正笑语嫣然,微侧着身子,无疑在向沈梒展示着自己的刺青。 而沈梒也颇有兴味,甚至俯下身去,贴近胡女的腰细看起来。 谢琻:“……” 他几乎控制不住胸膛里的暴厌,大步上前,有意无意地用力踹了一脚沈梒面前的桌几。“咣当”一声,桌上的银锡杯翻倒,赤红葡萄酒撒了一桌,瞬间染红了沈梒的袍服。 “啊!”那胡女叫了声,惊疑不定地抬头看看谢琻,又看看沈梒,下意识地抬手就想帮沈梒擦衣服,却被谢琻一把抓住了皓腕。那根本不是玩笑的手劲,胡女的脸色瞬间白了,瑟瑟发抖地抬头看着谢琻。 谢琻眯着眼睛上下扫视她一圈,手一挥将她甩开,冷道:“不会伺候就滚开。” 那胡女虽然的确对沈梒有意,但还算识相,额头贴地行了个礼便颤抖着退了下去。 沈梒皱眉,看着谢琻赶开胡女后大马金刀地在他身边落座,不禁道:“你又有何不快,何必拿她撒气?” 谢琻听他为那女人说话,更是不悦,呛声道:“你就这品味?喜欢这种黑不溜秋、长得跟男人一样的女人?” 沈梒挑了挑眉,失笑道:“胡女岂不都是这般肤色?而且她们也并非长得似男人,只不过是五官深邃罢了。” 谢琻步步紧逼问道:“那你喜欢?” 虽然不知谢琻为何如此追问,但沈梒还是认真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若真论起来,胡女的确非我所好——” 谢琻刚松了口气,却听他又道:“——我还是更喜欢白皙丰韵的江南女子。” 白皙丰韵……江南女子…… 谢琻浑身大震。刚出狼坑,又入虎穴! 督查院左御史是哪儿的人来着?他闺女会不会就是沈梒喜欢的江南女子?固骧公主虽然不是南方女子,但的确生得肤皓若雪,很符合白皙丰韵这一条! 他脸色变幻不定,看在沈梒眼里实在是诡异到了极点。沈梒不禁奇道:“你问这些干什么?难道想帮我说亲?” 谢琻咽了口气,干巴巴地问道:“若真有人帮你说亲,你待如何?” “真的?”沈梒笑道,“其实我在老家时也订过亲,但后来北上赶考便不了了之了。如今想来,若真有合适的人家能定下来,也能让父母放心不少吧?” “不行!”谢琻想也不想,激烈反驳。他一看沈梒愈发狐疑的眼神,忙道,“你、你现在仕途刚刚开始,四海不定、何以为家?况且你才二十岁,这么早考虑这种事情干什么?” 沈梒“噗嗤”一笑,乐道:“若想四海定后再成家,我不如打一辈子光棍好了。况且若有人操持后院,我在外时也定能放心不少,如此想来成亲不仅不会影响仕途,反而大大有益呢。” 谢琻僵硬着脸,不说话。 “所以,是有人托你来探我口风了吗?”沈梒笑道,“是哪家的姑娘?” 谢琻“腾”地站起身,闷闷地撂下一句“没人”,不顾沈梒迷惑的眼神僵硬地大步离开了。 第14章 求鸯 洪武二十五年的开春,一件奇事悄悄在京城纨绔的圈子中传开—— 谢琻谢三公子,开始广泛在舞女乐伎、秦楼楚馆中搜寻擅风月的女子。 这着实是件奇事,因为谢三郎虽然素然风流,却并不好女色,关于此事最著名的典故便是他与江南名伎崔小姌传出的“喜音厌色”之事。传言谢琻十五岁那年,已然艳名远扬的崔小姌隔着屏风为谢琻弹了一曲琵琶,二人谈论音律引为知己。崔小姌芳心悸动,提出想撤去屏风见这位京城琅玉一面,却被谢琻笑着拒绝。 他说:“既闻佳音,何贪美色。” 在十五岁那年便能拒绝崔小姌的谢琻,为什么此时却忽然之间到处搜罗擅风月的女子? 京城纨绔们一面议论纷纷,一边流水似地将各式各样的美女佳人排着队送到谢琻面前。谢琻虽来者不拒,但当闭门与美人们清谈一盏茶之后,他却又原封不动地将莺莺燕燕们送了回去,似乎没有一个人符合他的要求。 这谢琻究竟要什么样的女人啊?天仙吗? 闹到后来,连谢父都听闻了这件荒唐事。他也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该喜的是谢琻这小霸王虽从小就在脂粉从中滚,但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今他难得这么大张旗鼓地搜罗姑娘,难道是——开窍了? 但他又忧的是,既然开窍了,为何不能从好人家的女儿里面好好选一选,非要去招惹那些风尘女子?! 果然这个小儿子,没有一天让他省心的。 终于有一天,谢父逮住自己行踪诡秘的儿子,当面质问他道:“你要是想在后院添个女人,就告诉你娘和你嫂子,让他们给你物色说亲去。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你以为你是谁,万岁爷选后宫的吗?” 谢琻一听到“说亲”这两个字,脸色就黑得如同阎王般,这个人不知道被是被触到了哪块逆鳞,冲他爹怒道:“少提 ‘说亲’!我不要被说亲,你们也别找事儿去给别人说亲。还嫌添得麻烦不够多么!” 言罢,他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留下火冒三丈的谢父跳着脚骂这个不孝子。 在事态彻底失控之前,由魏国公世子牵线,谢琻终于联系到了雎台的前任主人——已经隐退了的淮华夫人——传说中三十年来京城最擅风月的女人。 谢琻与淮华夫人见面的那日,言仕松坚持要一同前往。 去的路上,言仕松还依旧在锲而不舍地劝谢琻回心转意:“说真的,让之,你究竟最近被什么魔怔着了?这不像你啊。虽说淮华夫人的确是颇擅风月吧,但她再怎么说也已经四十几岁了。你们俩要是——那什么,到底算是你花钱包了她,还是算她花钱包了你啊……” “你的思想为何如此龌龊?”谢琻闭着眼睛靠在马车车壁上,漫不经心道,“我本来要找的是 ‘最懂男人的女人’,但世人以讹传讹,不知传到哪里变成了我要找 ‘擅风月’的女人。着实是一场乌龙。” 言仕松叫道:“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你要找’最懂男人的女人’,还不是为了——呃——那事儿吗?” 谢琻不耐道:“并非如此。我让你跟着已经不错了,一会儿见了面你就乖乖地坐在旁边,少说话别添乱。” “若你真要和淮华夫人做什么,我才不在旁边 ‘乖乖呆着呢’……”言仕松嘴里嘟哝着。话虽这么说,但还是闭上了嘴,静静躲到了一边。 若问谁是三十年前艳领群芳的京城第一艳伎,那必定是当时雎台的头号舞姬淮华。听说她的美貌宛若花后牡丹“洛阳红”,雍容富丽,璎珞满身,明媚夺目让人不敢直视。当年连本朝的亲王都拜倒在了她的钗环之下,愿休原配以娶她为妻,一度闹得京城风言风语。然而这位淮华也颇有胆色,拒绝了这门天上掉下来的上佳亲事,转身买下了雎台,不到十年便将这伎馆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也算是一代奇女子。 当谢琻与言仕松见到这位淮华夫人时,都不禁恍然这三十年的时间是否真的在她身上流逝过。彼时她身穿一件樱粉直领对襟外挂,下着素白长裙,腰系围裳,身披羽纱披帛。年近五十的人了,却依旧保持着修颈、削肩、柳腰的风流体态,乍看如同二八少女。而她的一头长发更是乌黑如墨,梳成了蝶鬓髻的模样,双侧坠桃粉花钿,周身意气妩媚,丰韵闲适。 当她斜倚在金丝楠木美人榻上回眸往来,手持银鎏金掐丝扇子掩住半边侧脸,冲二人微微一笑时,他们仿佛恍惚间回到了三十年前京城豪贵争相一睹这位艳姬花容的风流盛景。 淮华夫人似已习惯了别人乍见她时呆滞的模样,咯咯娇笑两声,柔声道:“二位公子来了便坐下吧。” 说着,她放下了扇子,抬腕捻起桌上的茶盅倒了两小杯沁香扑鼻的茶汤,浅笑道:“酒水伤身,妾年纪已经不小了,克化不动。便只能委屈公子们陪我喝一杯清茶了。” 亏得刚才言仕松还在马车上嘲笑谢琻与淮华夫人,再看他此时从淮华夫人手中接过那杯茶时,耳朵已经红得像是炭烧的猪耳。 而谢琻刚开始虽也被惊艳了一瞬,但他从小定力十足,很快镇定下来。当饮完第一杯茶后开口,他已单刀直入切入了主题:“我有一问,夫人可能会有答案。” 淮华夫人并不介意他的直率,仪态万千地微微欠身,答道:“妾既已到此,便是为了公子答疑解惑。” “好。”谢琻紧盯着她,缓缓道,“夫人阅人无数,夺了不知多少男人的心。我想知道,如何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征服一个男人?” 言仕松“咣当”一声打翻了手边茶碗,扭头震惊地看向谢琻。 然而旁边的两人都没理他。淮华夫人面色如常,似乎谢琻方才问她的根本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问题,而是“晚膳你想用什么”一般。 “征服男人的方式在妾看来无非两种。不用武,便用色。”淮华夫人平静地道,“武用雷霆霹雳的力量,色用惑媚众生的美貌。什么样的男人,都能征服。” “……等一下……”言仕松虚弱地抬手,想要插话,却又被淮华夫人接下来说的话给打断了。 “但是这种征服,长不过五六年,短则可能短过须臾。”淮华夫人喟叹道,“妾深处风月场,最知这种征服的脆弱。若是懦弱之人,可能屈服的时间还会久些;但换了心智坚韧之人,变根本不会落入这力和色的陷阱……妾猜想,能让公子非如此多周折征服的人,定不是一般的男子吧?” 谢琻轻吐了一口气,没有正面回答淮华夫人最后的问话,而是低声道:“那夫人,可有长久留住一个人的办法?” 淮华夫人微微欠身,歉然却果断地低声道:“恕妾无能……若是有此方法,也不会长居于风月场中了。” 屋内陷入了短暂凝滞般的沉寂。在默然相对的谢琻和淮华夫人中间,言仕松愈发地左立不敢,在座上扭了又扭,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让之,这到底——” “在下明白了。”谢琻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向淮华夫人道,“只请夫人授予我那最简便直接的方法便好。那人是我最珍之又珍的人,我不愿用武征服他,除此之外,请夫人倾囊相授。” 淮华夫人掩唇娇笑,暧昧道:“公子已然是天人之姿,在这皮相上已经占足了便宜。若想锦上添花,妾这里有一本小册,可供公子研习。” 说罢,她抬手,从锦袖中抽出了一本似早已准备好了的书册,用两根新葱般的玉指推到了谢琻面前。谢琻拿起翻开,言仕松也好奇地凑过来瞥了一眼——这一瞥不要紧,他只觉得一股热辣“滋溜”就窜上了脑门儿,逼得他差点儿从鼻孔里窜出两管热血。 “这——这——”言仕松指着那册书,差点儿说不出来话。 然而谢琻在神色如常地从头翻到了尾后,竟平静地将书仔细受入了怀中,拱手恭敬道:“谢夫人。” “公子客气。”淮华夫人笑道,“以公子之姿,得偿所愿只是迟早之事,在此之前还请无比徐徐图之。沃土虽广,但切忌大肆耕犁。一日一寸,寸土寸进,潜心滋养,用心调侍。旷之以时日,待到土壤肥沃,再一举灌之以甘霖,栽之佳种,功力大成。” “……”言仕松被她柔腻娇嗲的语调说得如坐针毡,涨红着一张脸换了好几个姿势,怎么坐都不得劲儿。 “多谢夫人指点。”谢琻起身,冲她长长一揖。 淮华夫人欠身还礼,“公子客气,愿公子早日心想事成。” 言仕松也忙跟着行礼,随即两人这才从屋内退了出来。 方一出门,言仕松回手就扯住了谢琻的袖子,大怒道:“谢让之!今天你要是不交代明白就别想走!” 然而他这嫩白的小鸡爪,怎拦得住谢琻?谢琻不屑地冲他冷笑了声,轻轻一抽便夺回了自己的袖子,转身看也不看他一眼向外走去。 言仕松更是怒火攻心,几步冲上去用力一撞谢琻后背,如小时候和他争糖吃时一般狠狠勾住他的脖颈,怒叫道:“谢让之!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这是要去搞沈梒!” 他比谢琻矮不少,这一勾脖颈顿时双脚都离了地。只觉谢琻双臂一扯,抗着言仕松毫不费力地一个旋身,“咣当”一声就见他按在了旁边的廊柱上。这一下把这位身娇体弱的少爷磕得,隔夜的酒菜都差点儿吐出来。 然而当他好容易定住心神,正想再开口怒斥时,却乍然望入了一双沉黑浓烈的冰瞳。 仿佛是饿了几十天的野兽,正用爪子按着足下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那居高临下、傲慢冷酷却又信心十足的眼神,让言仕松一个激灵,所有要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都原封不动地吞了回去。 良久。 谢琻终于嗤笑一声,凉凉反问:“是,又如何?” 言仕松看着他,也不知心头涌起的是荒唐还是恐惧,惊战着虚弱道:“你们两个男人——他还是天子近臣……你要是玩笑也就罢了,但这么大阵仗……你不能你认真,你根本没有退路……” “你听好了言仕松。”谢琻似根本没有听他方才的一席话,一扬眉,似笑非笑道,“我今天带你来,是因为足够信任你。但对于这件事儿,你只有两个选择——支持我,或者闭紧嘴。” 他似玩笑般地,在言仕松惊惧的目光中点了点他的额头。 第15章 桂风 沈梒觉得最近谢琻愈发奇怪。 按理说两人一个在西苑当值,一个在太子殿前,平日里若不是特意约着喝酒谈天的话是见不到的。然而就最近这短短的七天来说,沈梒足有五天都和谢琻碰了面。有三次他们是在东华桥外回家的路上偶遇的,还有一次是约好了去旧书斋买书,最后一次则是谢琻主动提出来要去给沈梒的新家暖房。 “你想来就来罢。”沈梒有些无奈地道,“只是我东西尚未安置妥当,屋里到处乱作一团,恐是没有好酒好茶来招待你。” 当时他们正并肩走在宫墙之下,高耸的红瓦砖墙在路面上砌下一道重重的阴影。二月的天气虽还有些凉意,但日光照在身上却已是暖的了,此时人们都愿意将整个身子晒在太阳底儿底下,没人愿意走到那渗冷的阴凉里。 沈梒也不例外。然而走在他外侧的谢琻却仿佛故意耍坏一般,放着另一边阳光普照的大路不走,偏偏要挤着沈梒往墙下的阴影里靠。他身高马大,三两步就把沈梒逼到了阴影与艳阳的交界处,两人肩膀和手臂都紧紧挨在了一起,远看仿佛两尊黏在一起了的泥娃娃。 “谁让你招待我了?”谢琻仿佛压根儿没察觉到他已经要把沈梒给挤没了,慢悠悠地笑道,“我是去帮你收拾东西的。你就雇了一个老仆吧?靠他整理,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安好家?放着我这个免费的劳力干嘛不用?” 沈梒十分怀疑眼前这位少爷估计平生连壶水都没烧过,但他这么热情,又不好拒绝,只好笑道:“你愿意来,我自然是欢迎的——” 话没说完,谢琻的身子又不着痕迹地往沈梒的方向一偏,挤得沈梒整个身子一斜,半边肩膀没入了墙下的阴影里。沈梒没忍住,正想提醒他能不能往外走点儿,却忽觉自己里面的肩膀一紧又一热,谢琻竟伸手一把搂住了他,微微一扯将他往外带到了太阳下——也带进了自己的胸膛里。 谢琻本就比他高一头,此时沈梒在他这一拉之下没站稳,微一踉跄正好鼻尖装上了谢琻的肩头。柔软的鼻骨撞上了藏在衣领下高耸的锁骨,一股酸意猛地涌上他的脑门儿,沈梒捂着鼻子,低低”嘶“了一声。 “哎呦,撞着了?”谢琻极为自然地一手松松拢住沈梒的肩头,一手擒住他捂鼻子的手腕,冲着他的脸就俯了下去笑道:“快点儿让我看看。我也不是故意的,本来是想让你往我这边靠点儿,你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路也不会走?” 这话说得好像一开始挤人家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他这一俯身,两人顿时只余寸许之隔,胸膛都靠在了一起,鼻息可闻。沈梒愕然一抬头,嘴唇儿差点儿就碰上了谢琻的下颌。此时他鼻腔里的酸意还没褪去,一双眼睛噙着鼻酸带来的泪水,湿漉漉地望着谢琻。那模样,混像一朵春雨里被打湿了的青兰,又是无辜又是可怜,看得谢琻胸口里一股火“轰”地就冒了上来,顿时整个人又是燥又是痒,抓耳挠腮得差点儿忘了自己在那儿。 沈梒忽地用手一推谢琻,有些不适道:“你往外站点儿……” 到口的肥肉谢琻怎么可能往外吐?他登时更得寸进尺地往上贴了一步,拿出了十几年锻造出的无赖劲儿,又是热切又是无辜地低笑道:“怎么了,我不是想看看你鼻子有事儿没么。别藏着,我瞅瞅——” 然而还没等他把这株含羞带恼的小兰草扒拉开来,忽地一声平地炸起的怒吼如春雷般滚滚向二人劈来—— “沈良青!” 二人顿时一个激灵。尤其是沈梒,整个人几乎“蹭”地一下就从谢琻身边闪开了,那样子几乎像是晚一秒就会被雷劈成焦炭一般。 却见宫道尽头,正站了个身穿二品小团花绯袍、头戴乌纱帽的身影,临着长风整个人笔直得像是一杆削直的竹子。他一张脸生得刻板森严,连皱纹都如山体嶙峋一般刚毅,瞧面相便是位刚正不阿、注重风仪、最看不得旁人失礼失态的严肃之人。 这样的人,连旁人打个喷嚏都要皱皱眉头,更别提看到自己年少有为的学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另一名年少有为的官员于宫道上搂搂抱抱了。 来人正是李陈辅。 “老师。”沈梒躲开谢琻四五步远,才躬身冲自己的老师问安。 谢琻心中暗骂这来的不是时候的驴脸老顽固,却又不能无礼,只好跟着沈梒慢吞吞地行了个礼:“尚书大人。” 李陈辅眼里仿佛有一万个小刀子,来回在沈梒和谢琻身上刮,也不知是要刮掉谁的一层皮。末了,他近乎是森寒地狠狠挖了谢琻一眼,冲沈梒厉声道:“良青随我来!” 沈梒低声应“是”,看也不看谢琻一眼,匆匆跟上了李陈辅的脚步。 那位刻板的礼部尚书大人近乎愤怒地往前冲了几步,又猛一个驻足转过身来,指着谢琻怒道:“宫墙之下,天子座旁,行容放肆,成何体统!任你以前再风流,带上了这顶乌纱帽,也该规整规整自己的举止!” 谢琻脸上依旧挂着那副雍容闲散的笑,不急不缓地应了个“是”。 一看就没听进去。 气得这位尚书大人带着自己的学生大步扬长而去,恨不得离谢琻这滩祸水越远越好。 看着沈梒渐行渐远的背影,谢琻不无遗憾地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半是心痒半是懊恼地想——又给他跑了。 跑得还真快。 李陈辅在那天似的确察觉到了些什么,自那日之后开始频繁调借沈梒到礼部帮忙。编史的工作完结在即,正急需人手做最后一遍的勘验核对;此时又恰巧碰上有位太嫔殡天,急着要给追封,也都需要礼部草拟章程。 这整整半个月沈梒被自己的老师使唤得团团转,好几次都是天擦亮了才回家,换了身衣服又匆匆回礼部当值。任是谢琻到处逮人,愣是没让他堵到几次。 这驴脸老顽固!谢琻大骂李陈辅坏自己好事,但却又无可奈何。而那边王郸急着让谢琻给他回话,已经明里暗里拦着谢琻试探了好几回了,每次都被他含混应付了过去。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杨镰绕过他们直接找上沈梒,那他的路子可就被堵死了。 迫在眉睫啊。刻不容缓啊。 谢琻急得抓耳挠腮,派人在沈宅外盯了小半个月的梢,终于赶在一个风轻云淡的春日里堵住了在家休沐的沈梒。 ———— 老仆将谢琻带到了前堂,又等了小一盏茶的功夫,沈梒才打着哈欠从后院走了出来。 这半个月他似乎的确是忙累了,难得睡了一场饱觉,眉眼间还带着薄红的睡意。因是在家里,沈梒只穿了件素白的交领道服,散着宽袖,脚上蹬着双木屐,露出了消瘦的脖颈和锁骨线条,以及玉笋似清秀的脚踝。 他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地走进来,一见谢琻便笑道:“这么早来做什么?我可说好,今日是要在家里休憩的,不与你出去闲逛。” 谢琻爱极了他这般懒散的模样,似乎风清月明都融在了骨子里,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流。 “不是来找你出去闲逛的。之前不是说了么,要帮你收拾宅子?唔,人在这儿了,怎么用虽沈大人使唤。” 沈梒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笑道:“这是怎么了,来我这找着疏散筋骨么?你这大少爷,谁敢用呐?” 话虽这么说,但在谢琻的坚持之下,沈梒还是带着他和老仆二人开始了整理院子的大业。 沈梒的东西不算多,衣服杂物只占了卧房里的一个箱子,其他的十几箱家当竟全是书简。老奴拿着大宽簸箕将中庭的石板地打扫干净后,沈梒谢琻一人抱了个箱子,开始将书卷一册册搬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晒。 洪武帝新赐的这座宅子也不算大,但总算是个三进院,中庭里还长了棵桂树,这个季节新绿的枝头正发出了点点嫩黄娇憨的花苞,看得人心生喜欢。 “你看得书可真杂。”谢琻将书一册册摊开,手指抚过绢纸粗糙的表面,感叹道,“《园冶》《小窗幽记》《茶经》……等下!这几本是什么?!《海陵佚史》?《汉宫春色》?哈哈哈沈良青,你竟然私藏□□!” 他大笑着抽出两本手抄的薄册,近乎炫耀地向院子另一边的沈梒挥着手中的战利品。 沈梒站在艳阳下,两侧宽袖用一根襻膊在背后扎起,闻言抬头笑骂道:“谁让你乱翻我的书……而且,《汉宫春色》明明是史书,《海陵佚史》则文采卓然,凭什么我看不得?” 谢琻哈哈大笑着拍腿,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翻开书页大声朗读道:“……负引女嫣至密室,为之沐浴,详视嫣之面格,长而略圆,洁白无瑕,两颊丰腴,形如满月——” “好了,别读了。”沈梒的脸有些微微红了起来。 “——厥胸平满,厥肩圆正,厥背微厚,厥腰纤柔,肌理腻洁,肥瘠合——” “谢让之!”沈梒羞恼地将手中书册往地上一掷,踩着木屐快步走到谢琻身边,劈手要去夺书,却被谢琻一把抓住了手腕。 却见半张脸隐在花荫下的青年笑盈盈地抬首仰望着自己,嘴角噙着痞坏的笑,调侃道:“不说是史书吗?不是文采卓然吗?怎么不让读了?” 沈梒的耳朵愈发有些发烫,半是窘迫半是羞惭,却又不肯承认,兀自嘴硬道:“此等私密之书,闭户静赏即可。你光天化日之下读出来……太、太不雅了。” 谢琻几乎要笑破了肚皮,但见沈梒的确是羞极了,才含笑放开了他的手腕认输道:“好罢好罢,我不念了……说真的,这写得的确是好。若论 ‘面白无暇,两颊丰腴,形如满月’,谁比得上咱们 ‘荆州汀兰’呀是不是——” “谢让之!” “哈哈哈好了好了,这次真不说了。” 二人笑闹了一会儿,才又各自分开干活。一时间院内无声,唯闻清风吹起书页时所发出的“淅戍”之声,以及沈梒走动时木屐与青石板地敲击的轻响。院中暖阳清浅,桂影飘移,墨香浮沉。青瓦之上碧空如洗,薄云淡如丝缕,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几十里外的地方便是金殿宫墙、权谋纠葛,然而当他们身处在这三进小院的静谧天地之中时,连天下和君民都变得不再重要。 谢琻再直起身时,锤了锤有些酸的后腰,转头看向沈梒。却见他正站在一片摊开的书册之中,手中持卷,垂眸观书,唇角带笑似正看到了兴浓之处。 午后日光如鎏金,映得纸如禅翼,人若玉琢。汀兰般的青年瘦削的肩头上仿佛披上了最醉人的春风,细窄的腰肢上似乎缠上了最温柔的霞光,泼墨般的发梢也缭绕着桂花的薄影。 只是他却忽然不知自己的秀色,只是旁若无人沉浸在手中书卷之中,似已忘记了外物。 谢琻静静地望着他,也跟着忘记了世界。 第16章 雾朦 两人一直从清晨忙到了傍晚,才将整个院子收拾妥当,又赶着在夜色潮气到来前将所有书收进箱子里,才勉强得以休息片刻。 老仆烧了晚饭,是最简单的两碗素米,一盘小炒,一盘切牛肉。谢琻从小到大山珍海味不知吃了多少,却仿佛只有此刻的一荤一素才最合胃口。 用过饭后,二人坐于廊下,见月上枝头,银辉浑满似玉盘,兴致起来便吹灭烛火搬了两把竹椅到那桂花树下,一边饮酒一边赏月。酒是老仆泡的果酒,摘了三月新下的青榄泡着白酒,入口浓烈,后味青涩甘冽。二人酒量都不算好,不一会儿便有些熏熏然了。 谢琻用后牙咬着青榄的果核,趁着酒意低低笑道:“你不知道,我初见你时,便已经十分仰慕你了——” “胡说。”沈梒手撑着额头,抵抗着一波波涌上来的眩晕酒意,轻哼道,“金榜时,你还误会是我撕了你的拜帖,对我阴阳怪气得很……” “不不不。”谢琻连连摇手,“那、那不是你我初见——起码,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沈梒一讶,扬眉瞥了谢琻一眼,却见他晃动着杯中酒,抬头仰望着树梢的月影,微眯起眼睛笑道:“扬州,在濠濮水榭的清谈会……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濠濮水榭?沈梒绞尽脑汁,终于隐约回想起了一些那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应扬州一大儒相邀参加清谈会,论的是“体与用”。然而他当时年纪尚小,与他同席的又都是颇具名望的前辈,所以他辨得并不算好。那次清谈结束之后,他深觉自己所知尚浅、所学尚少,便辞了所有前来拜会的人进山听经悟禅去了,也因此错过了谢琻的拜帖。 竟没想到,那次濠濮水榭里,谢琻也在。 想到此处,沈梒禁不住笑了起来:“竟是那次?那时候我年少气盛,辩得那么差,你还敢说仰慕我?” 谢琻低低笑道:“……就是因为年少气盛啊。” 那时你站在一众长须华发的智者儒生之间,却浑然不惧,昂首朗声侃侃而谈,仿佛胸中有山壑,眉间有河川。那日虽另有他人文思盖世,但若论意气风发,却独你一人。 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世说新语》) 而我曾在青山尽、海穷处寻不见的风月,回头看时,也尽在你的眉目唇笑间。 听出谢琻话中的赞叹之意,沈梒笑着摆了摆手,低声道:“好了你别再说了,君子应当虚怀若谷,但被你每日里追着夸,我都要变得倨傲了……那日老师还说我最近有些 ‘恃才傲物’,没有以前谦逊谨慎了呢。” 谢琻暗道,那是因为李陈辅话中有话,又不好意思明说,所以只能指桑骂槐。听着是骂你,其实是在骂我呢。 此时月已挪过中天,院子里在白日里攒下的暖意已经消散,露水寒意开始上涌,再呆在外面便会被寒气反噬。沈梒在竹椅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便杯中酒吧。” 谢琻躺在竹椅中,一千个一万个不愿离开,赖在原地撒娇道:“我酒沉了,自己骑马多危险啊。良青,今天就让我住下吧。” 沈梒有些迟疑:“若是让府里小厮来接呢?” “都这么晚了,得闹到几更天他们才能来接我回去?”谢琻不满道,“良青你做什么这么小气,我帮你收拾了一天院子,连留宿一宿也不行?” 沈梒无奈叹道:“行是行,只是院子里有没有多收拾一间客房,只能委屈你和我睡一张床了。” 谢琻简直是心花怒放,但面上却又装作一副“唉无可奈何了也只好如此”的委屈模样,任沈梒过来架起了他往屋里走去。他仿佛浑身骨头都酥软了似得,半推半就靠在沈梒身上,鼻端闻着那清香的皂角味,简直是飘飘欲仙。 沈梒也喝了不少酒,将他在屋内榻上安置下来后,自己也坐在床边揉额头。然而谢琻却偏偏不让他安生,又支起身子蹭着他的胳膊,拖长了声音道:“良青——我要沐浴。” 沈梒现在只剩下苦笑了:“这么晚了,将就一下不行么?” “那怎么行。”谢琻义正言辞道,“我身上都是酒臭味,白天搬书还出了一身汗,一会儿要与你同塌而眠你不嫌弃么?” 沈梒长叹一声气,彻底拿他没有办法了,只得起身去寻老仆烧水。又折腾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在卧房的屏风后弄好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 沈梒说要去给他拿皂角和香片,先出屋去了。谢琻嘴角噙着笑,三下五除二褪了身上的衣服,利索地将整个身子泡到了木桶里。当然,什么“酒臭”和“汗”都是借口罢了,他真正的目的当然是—— 屋门“嘎吱”一响,一个人影走了进来。谢琻隔着屏风抬头一看,缓声笑道:“良青,你进来帮我一下好不好?我手搓不到后背。” 谢琻承认自己这一招是有点儿无赖……但无赖的方法用来对付沈梒这种翩翩君子,难道不是一用一个准儿么? 屏风外的人似乎短暂地僵硬了一下,却还是依言走到了他的背后。谢琻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听身后的人拿起布巾,在热腾腾的木桶里沾湿后,开始轻轻给他擦搓后背。那一下一下的力道蹭过他裸露的肌肤,蹭得谢琻又痒又燥,哼唧着笑道:“你这是在干嘛,给我挠痒么?” 背后的人顿了一下,谢琻坏心顿起,抬手去拉他,拖长了声音笑道:“你脱了衣服过来,我给你示范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搓澡——” 拿着布巾的手一躲没躲开,被谢琻拉了个正着。谢琻此时简直是五体燥动,热血沸腾,拉住了手腕不说,还趁机用拇指蹭了蹭人家的皮肤,陶醉地想道: 不愧是我家良青……你看这手腕生得,入手轻巧温热,皮肤也是干巴巴、皱不叽的…… 等一下。 干巴巴、皱不叽?! 说好的骨肉丰腴、肤若凝脂呢? 谢琻浑身如触电般猛一回头。果然,在木桶蒸腾而起的水雾尽头,有一瑟缩人影正拿着布巾、皱着脸、兢兢战战地回望着他。那人影老脸皱垂,身形佝偻,欲哭无泪—— 谢琻勃然大怒:“你怎么在这里!” 老仆早被他吓得魂儿都没了,哀声道:“老、老奴给大人拿皂角来,听见您要帮忙搓澡,就——” 谢琻更是怒火中烧,吼道:“我叫的是良青!良青!” 老仆真是有口难辩,哭丧着脸还没回答,却听房屋又一响,木屐之声来到了屏风之外,沈梒有些奇怪地问道:“让之?出什么事儿了?” 老仆道:“大人想让人帮忙搓背,但嫌老奴力气太小了……” 沈梒道:“哦这样啊,让之,要不要我进去帮你——” “不!”谢琻“噌”地坐回到了木桶里,大声道,“不用了没事儿了!” 任他方才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都被方才那“惊鸿一瞥”给吓回了娘胎里。此时再一看立在旁边的老仆,又想起了自己刚才摸人腕骨时那皱巴巴如蛇皮般的触感……顿时整个人都跟起了层鸡皮疙瘩似地膈应,恨不得剁掉自己方才那只犯贱的手才好。 谢让之,出师不利啊。 第17章 上巳 在谢琻还未彻底与沈梒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前,洪武二十五年的春天先到来了。 暮冬的凉意一直蹉跎到了二月末,京城才迟迟褪去了那股刺人的寒意。御河两岸的垂柳抖去了冻在枝条上的霜雪,在某个春意浮动的夜晚里,悄悄抽出了嫩绿的柳芽儿。至此,真正意义上的初春便真正降临了京城。 入春后的头等大事,无疑便是三月初三的上巳节了。自古以来,人们便习惯于春和景明之日走出家门,聚于水岸之边举行祓禊仪式,正所谓“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 (《后汉书》)。 而在本朝,祓禊的意义已然削弱,人们更喜欢借此初春之时纵情山水,游湖玩乐。而此等佳日,脱下厚重笨拙的冬装,“男则朱服耀路,女则锦绮粲烂” (《夏仲御别传》),才子佳人于柳荫桥头相遇,惊鸿一瞥,频频传出佳话。由此,上巳也逐渐蜕变为了未婚男女寄情相看的节日。 而洪武二十五年的这个上巳据说会格外热闹。自东华桥至东墙根的御河自去年春日大雨倒灌过一次后,好好修整了一番,栽了很多新柳,又修建了三座御河桥。已有不少官家贵女和才子王公们已经相约,要在三月初三好好去御河桥下游玩一番了。 ———— 在满园的春景怡人之中,数谢琻的脸色最臭了。 他忍无可忍地转向跟在他旁边的谢华,低声怒道:“二哥我求你了,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行吗?你一个有妻室的人,来什么上巳节游春会啊?” 谢华终于脱掉了官府,身着一石绿窄袖对襟衫,头戴素白方巾,摇一折扇,也是十分的风流倜傥。听自家弟弟如此懊恼,他笑道:“为兄来这也是为你啊。你看你前些日子闹那么大阵仗在京城里寻女人,也没找到一个和心仪的。爹和我便想着趁此机会,来此帮你相看相看,有何时的适龄女子也说不定呢?” 谢琻心中叫苦不迭。他惊动了半个京城才从淮华夫人那讨回来的秘籍还根本没用上,却先把自己赔了进去,真是得不偿失。而且如此良辰美景,他本想约沈梒出来的,却怎么就浪费在自家大哥身上了呢? 他越想越是郁结,一甩袖愤然转身道:“我走了。” “且慢且慢。”谢华一把拉住了他,伸头眯眼往远处看着,“等一下,你看——那个是不是沈良青?还有他身边的人是不是——” 谢琻在听到“沈良青”三个字的时候已经“噌”地回过了头。果然,在堤岸之旁的垂柳之下,那秀颐修长的背影不是沈梒又是谁? 此时他正一手拂开吹面的柳梢,一边微微低头与身畔之人低声谈笑。在这满城锦绣的春日里,他却似只需青衣广袖地站在上风处的柳荫中,便已成为一道最出众的风景。 心头的喜悦近乎瞬间迸发而出,谢琻几乎是下意识地提足奔出几步,扬声高喊了声:“良青!” 堤岸上的沈梒愕然回头,恰与谢琻目光相触。他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浮起了个笑容,但紧接着却又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侧身往旁边让了一步,露出了他身旁的另一道身影。 那是个中年男子,身穿寻常团花锦绣宽袍,头戴方巾,此时正从沈梒之旁意味深长地望向谢琻。 谢琻瞳孔骤然一缩,急奔的脚步一个猛刹没站稳,差点儿啃了个狗吃屎。他一曲膝,就着绊倒的姿势想跪又有点儿犹豫,狼狈到了极点。 洪武帝怎么会在这里?! 他和沈梒一起来上巳节做什么? 在这档口,堤岸上的沈梒和洪武帝已经走了下来。而谢华也跟着匆匆赶了过来,一边在心中大骂自家幺弟,一边躬身便要拜倒:“臣参见——” “好了免礼。”洪武帝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跪礼,“朕是微服出来的,不讲究这些虚礼。” 谢华连连称是,目光偷偷扫了一下沈梒,又回到洪武帝身上,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试探问道:“皇——您怎么会在——?” 洪武帝哈哈一笑没有回答,沈梒在旁含笑道:“皇上听闻民间有在上巳节时来御河附近游春的习俗,便想出宫亲眼一见。”他见谢华还是面色犹疑,又道,“大人放心,禁军与御前侍卫都已知晓,左右亦有侍卫相随。” 谢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点点头。偶遇皇上微服私访出宫并非小事,他作为臣子此时理应劝诫皇上保重龙体、早日回宫才是,但如今看洪武帝正在兴头上他哪敢开这个口?但若是不说,日后被御史台知道了,一人一本奏疏弹劾他“奸媚谗上”又该怎么办?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紧紧跟在了洪武帝身旁,一步都不敢落后。 洪武帝依旧兴致勃勃,一边眺望着御河两岸戏水野游的男女老少,一边与谢华随口唠着家常,信步往前走去。谢琻和沈梒跟在后面,谢琻故意落后了两步,一扯沈梒衣角又低又急地问道:“怎么回事儿?是你拉皇上出来的?” 沈梒微微一笑,低声纠正道:“是皇上 ‘自己’想出来的。” “你——”谢琻没心思和他玩文字游戏,急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事后不怕御史台喷死你?” 沈梒摇了摇头,平静道:“无妨,我自有计较。” 看沈梒模样就知道已有安排,但谢琻还是忍不住替他焦急。但是他转念又一想,督查院左御史不正好是杨镰吗?要是督查院弹劾沈梒,那是不是就可以顺水推舟地让杨镰看清楚沈梒根本不是什么“青年才俊”,顺便让他打消把自己女儿嫁给沈梒的注意?不对,虽说这是个妙计,但要以沈梒的仕途作为赌注,他却又心有不忍…… 谢琻脸上忽阴忽晴,满腹心事,短短几步路差点愁出了两根白发。 另外一行三人根本不知他的千愁万绪。届时惠风和畅,盛景颐和,他们便走便聊君臣气氛亦是十分和睦。未几,他们路过几个在路边叫卖的小贩时,沈梒适时停下了脚步向洪武帝笑道:“上巳素有兰汤沐浴、河畔祓禊的习惯,故而男女老幼皆喜佩戴兰草。贵人可愿入乡随俗?” 洪武帝见那路边小贩几只箩筐中果然盛满了刚打下的兰草,用红绳绑成了小束,修长灵秀的草叶上还沾了晶润的露水,显得神韵端秀,草木芳香闻在鼻中更是馥郁沁人。不由得心中喜欢,点了点头。 沈梒来到小贩跟前,给大家一人买了一束兰草挂在腰间。另几个小贩见他们衣着华丽,仪态倜傥,便知是几位贵人,便适时凑趣儿叫卖道:“几位可要尝尝咱家的米酒糯饭?也是香甜的!” 洪武帝走了一晌,此时的确有些肚饿口干了,于是便点头道:“也好。” 谢华怎敢让洪武帝随意吃外食?若是吃出来了个好歹,他一颗脑袋都不够赔的。谢华正想左右看看有没有正经些的茶庄饭肆,那边儿的沈梒却已伸手入怀掏钱了。谢华顿时一急心中暗奇:都说这沈梒性子稳健,怎么此时做事却如此不知轻重? “多少钱?”沈梒问道。 那小贩讨好一笑,伸手比了个五:“五、五十个铜板。” 对于谢华谢琻两兄弟来说,五十个铜板就跟牛身上的一根毛似的,根本不值一提;而洪武帝则更不用提,他这辈子都没用钱买过东西。几人都不知四碗米酒、四块糯糕的真正价格价值应是多少,但见沈梒掏钱的手一顿,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贵?” 谢华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飞快看了一眼洪武帝。洪武帝面色如常,背着手,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那小贩,并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 小贩一个激灵,没想到这位相貌俊秀、姿容出尘跟谪仙似的青年怎么连五十个铜板都嫌贵。但他的确是敲竹杠了,只好认栽,哭丧着脸道:“三、三十。” 然而沈梒并没有见好就收。他反而沉下了脸,冷冷地瞪着小贩,寒声道:“兀那汉子,莫非是欺我们几人不知柴米价格?一袋米不过才百文,你已几块米糕就敢卖三十?天子脚下也敢这么放肆?” 小贩本来理亏,不愿与这几位贵人争辩。但一听沈梒提起米价,顿时勾起了心头闷火儿,一个没忍住失声叫道:“哎哟喂这位小爷啊,那您是真不知道。一百文的米价是几年前,现在的价格涨得哟,我们这群小平头百姓根本没活路,不然怎敢连几块米糕的价钱也要涨呢?” 谢华的神色愈发忐忑,谢琻也已经明白了沈梒的计划,他心中亦有些担忧,皱着眉没说话。这群人中唯有洪武帝的神色最为平静,却见他掏出了一枚金叶子放在了小贩的箩筐上,拿起了米酒和糯糕。 那小贩估计这辈子都没见过真金,吓得兢兢战战不敢去拿,叫道:“贵、贵人,这实在太多了,小的——” 然而洪武帝已然转身走了。 几人跟着洪武帝的身后,气氛再不复方才谈笑风生的平和,反而充满了一触即发的僵硬和紧张。谢华尴尬地抿着嘴,飞速盘算着这件事要如何收场;谢琻则紧皱着眉偷看这沈梒;而沈梒却似已料到了所有的事态发展,平静地跟着,淡淡地垂着眼睫。 诡异的寂静维持了小半盏茶时候。洪武帝脚步突然一顿,蓦地低声冷喝道:“沈梒,你好大的胆子!” 谢华心中大震,下意识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琻也缓缓撩衣,跟着兄长俯身跪地。 而沈梒面对洪武帝的雷霆震怒,却一如既往地镇定,却见他从容地跪倒,直起身子静静问道:“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你不明白?我看你是太过明白了!”洪武帝气得脸涨红,原地走了两圈,指着沈梒的脑门怒道,“你今天安排这一出是什么意思?嗯?不过就是仗着朕爱惜你便敢如此蝇营狗苟,朕本疼惜你的清高,没想到你和那些小人有何区别?嗯?” 沈梒半分不惧,垂眸道:“今日的一切,没有一件是臣安排的。臣唯一多做的事情,便是刚才皇上停下买米糕的时候多问了一句米价。而就连这一句,臣也不是替自己而问,而是替皇上而问,替天下苍生而问!” 洪武帝勃然大怒,额头青筋暴起,愤声道:“好!好!你要替朕问,要替天下问……你这么知道朕和天下需要知道什么,不如这个天下你来做主罢了!” 这句话,是要活活诛人的! 谢琻猛地磕了个响头,膝行两步急声道:“求皇上息怒!求皇上看在良青一心为君为民的份上,饶他一命。” 洪武帝方才那句乃是气话,脱口而出时便已后悔了。他本不是大喜大怒的性子,此时稍稍冷静了下,便想借着谢琻这句话的台阶下了。谁知此时转眼再一看沈梒,竟见他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表情,顿时又是一股气涌上来,竟然怒极反笑,指着沈梒转头问谢华道:“你看看他这样子,倒像是朕委屈他了似得。有这么当臣子的吗?” 谢华听他这么说,立刻知道洪武帝本心是不愿与沈梒计较的,立刻也跟着磕了个头陪笑道:“良青年少,为人率直,本性却不坏……皇上明鉴,若他真是那蝇营狗苟之人,今日也不会这么不识趣儿地在这等良辰佳日败皇上的兴致了。” 洪武帝心中其实也明白,但依旧还在气头上,侧眼等着沈梒冷笑了一声:“这兄弟二人都为你求情,你怎么说?” 沈梒恭敬地俯下身去道:“臣今日所禀之时,无半分虚言说笑。” 此时他竟还敢顶撞洪武帝?谢华倒抽了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然而谢琻却比其兄更能揣摩到些洪武帝的想法——既然已经做了诤臣,不如便做个彻底。若是稍稍吓一下便又将浑身的刺都缩了回去,反倒看着假了。 果然洪武帝并未继续动怒,反而冷笑了声,背手道:“罢了,起来吧。沈良青,这个账朕早晚要与你算干净。” 几人都不敢再说,刚应了声“是”要起身站起,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娇唤:“——二表哥?三表哥?” 谢琻谢华同时一回头,却见几步外快步走来一二八少女,手举一柄湘妃文竹扇轻快地向他们挥了挥。只见她内穿一件鹅黄小团花十幅罗裙,外套桃红比甲,脖颈处一圈雪白的兔毛趁得一张丰韵的团脸十分喜庆。 此时她蹦跳而来,轻快跃起的脚步件裙摆摇曳若迎春之花,仿佛三月芬芳清新的气息已然扑面而来。 “憨儿?” 谢华有些意外地唤了声——这位是他们远方的表妹谢娇憨,与他们兄弟从小一同在京城长大,关系十分不错。这位憨儿小姐的性子如她的名字一样,率真憨直,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谢华几乎是下意识地往边一侧步,挡住了洪武帝,唯恐这位心直口快的丫头冲撞了圣上。 然而洪武帝似对这位小姑娘很感兴趣,笑问道:“是内家妹妹?” “是……”谢华有些尴尬,低声道,“从小娇惯大了,没有礼数,贵人莫要见怪。”说罢,又转头对谢娇憨斥道,“还不向先生见礼?这位可是谢府上的贵客。” 谢娇憨笑眯眯地做了个蹲安,神色间半分没有未出阁女孩见外男的羞色,反而大大方方道:“先生万安。原来是贵客呀,我说你们刚才怎么都在跪他呢?” 单反有点常识的人,见到谢华这个三品京官和谢琻这个七品编修同时跪一位华服中年男性,便都该知道这人身份颇不寻常。偏偏谢娇憨纯然得很,直接便信了谢华的话。 索性她的注意力也并没在洪武帝身上停留太久,那双圆圆的杏眼提溜一转,便挪到了沈梒身上。 “哎呀。”谢娇憨的湘妃文竹扇一掩嘴,惊讶地叫了声,“这位公子长得真好看,比三表哥都出众呢。” 沈梒含笑向她见礼。 谢琻见自家表妹那双好奇的目光在沈梒身上转个不停,心中涌起些不悦,凉凉地出声道:“憨儿,你的礼数呢?这位可是前年的状元郎,你眼中图有外表,实在是唐突了人家。” 谢娇憨一惊,忽地用湘妃文竹扇一敲手心,喜道:“我说呢,原来你是沈郎君呀!” 谢琻忽然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果然,他眼睁睁地看着这蠢笨憨傻的臭丫头一回头,举着她那柄小破扇子冲不远处又挥又叫道:“杨姐姐!快来啊!沈郎君在这里呢!” 谢琻眼前顿时一黑,恨不得一脚将这聒噪丫头踹入御河。 第18章 春桥 然而已经晚了。 在众目睽睽之中,只见一位窈窕佳人正从不远处的堤岸之上,拂柳款款而来。 这位杨小姐无疑是最符合本朝审美的传统佳人。她生得体态修长,削肩窄腰,柳态玉骨,一件普通的天青夹袄配素色百褶裙由她穿来,竟如秋日海棠一般,嫣然出凡尘。 她一张容长脸不见得有多么艳色逼人,却雍容大气,贞静素雅。她鬓边仅用犀玉簪两根,乌色如瀑的发丝间簪着一朵盛开的姚黄,于她走动之际娇软的花瓣随风微微颤动,可怜动人。 真是位极妙的佳人。 这位杨小姐翩翩走到几人面前,杏眼微微一抬,便似已知他们的身份关系。她先默不作声地向洪武帝行了个蹲礼,没有开口点出他的身份,随即转身点头冲谢琻谢华两兄弟含笑示意。 最后,她才终于转身面向沈梒,月容浮上了浅浅的红妆,似不生娇羞似地垂下了眼帘,玉臂微抬手中的团扇半遮住了侧脸,轻启朱唇道:“沈公子。” 沈梒也拱手一礼,似被面前佳人的容色震慑而避嫌一般垂着眼帘,回道:“杨姑娘。” 在场的人瞬间都看了出来,这二人站在一起竟是极其得赏心悦目。并非只因为他们皆生得姿容曼妙,更因为二人身上皆有种不争不抢却怡然出众的高华气质。 此时他们只是如此一左一右立于这垂柳如绦、湖光水色的堤岸之上,便如共同入画一般,惹得路过游人纷纷侧目回顾。 当即,除了谢琻之外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浮上了四个字—— 佳偶天成。 同时,谢琻一片冰凉的心中也涌上了四个字—— 鸡飞蛋打。 偏偏他那个憨蠢的妹妹还在旁边傻笑道:“杨姐姐和沈公子真是般配呢!” 杨小姐双颊微醺,似娇嗔地低斥道:“瞎说什么。” 但她偏偏说完之后,又不生娇羞地微抬眼帘瞥了一下沈梒,如同期待他的回复一般。 沈梒清咳了一声,没说什么,白皙的侧脸似也有些羞意。 谢琻看得双目血红,心头火辣辣地烧得灼痛,脱口而出怒斥道:“就知道胡说八道!姑娘家能不能有点儿矜持!” 所有人几乎同时皱眉瞥了他一眼。谢琻浑不在意,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沈梒,仿佛打定主意只要他敢看这姓杨的姑娘一眼便当场发威。 在这僵持之际,洪武帝忽然笑了:“是了,令尊是都察院御史杨镰大人吧?” 杨小姐轻声应“是”道:“先生认识家父?” “十分熟悉。”洪武帝含笑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沈梒,笑道,“他以前曾提过一句,说家中有掌上明珠一枚,只恨世间男儿大多粗鄙,不知何等才子才能配得起家中的千金。” 谢琻心中顿时“咯噔”了一声。 谢华并不知杨镰本就有心将女儿嫁给沈梒,但他此时单看洪武帝神色,便知这位万岁爷是有心给这一对儿郎才女貌说媒。若是此事能成,也正好打破了之前的紧张僵持,是个不错的台阶。想到此处,便开口笑道:“说到才子,眼前不就有一位?还有谁家儿郎能比得过本朝的 ‘荆州汀兰’呢?” 那位杨小姐一张脸更是红了个彻底,玉面粉黛,十分地娇俏好看。 谢琻急得恨不得一脚踹翻表妹,再一手堵住二哥的嘴。他身上一层接一层地出盗汗,目光在几人之间不停徘徊,知道若是此时洪武帝再开口说话那这事儿就真是管材板上钉钉了。 他不敢再耽搁,但也没想出什么对策。大脑一片空白,还没想明白前,竟“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几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诧异地看着他。洪武帝也十分稀罕,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说?” 谢琻那张对策清谈皆是流畅敏捷的一张嘴,此时生生张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个字而来。 洪武帝更是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谢三,你到底怎么回事儿?中风了?” 谢华也是一头雾水,但他看着自己弟弟那张又急又怒、满脸通红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儿的样子,电光火石间整个人“咯噔”一颤,猛地想到了个可能—— 自己这风流二世祖弟弟不会——不会—— 不会喜欢上了这位杨小姐吧! 他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恍然大悟,整件事情都想得通了。看看谢琻的神色,的确是害怕洪武帝赐婚的样子;再看看杨小姐那模样气质,也的确是谢琻喜欢的类型。 这下可怎么办!谢华顿时也觉得眼前一黑。自己这傻弟弟,怎么也不知道和家里面提前通个气儿呢,若是早知如此他刚才也不会说沈梒和杨姑娘相配了。 但这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如果洪武帝真要赐婚,他还能怎么办,还能抗旨不成吗?他这弟弟怎会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然而被谢琻这么一打岔,洪武帝虽然奇怪,却也没再说什么。杨小姐和谢娇憨两个人独自出来,不好与外男在一起呆太久,稍顷后便告辞了。 君臣几人先是遇上了小贩的事情,又遇上了这莫名其妙的赐婚之事,都是身心俱疲。洪武帝兴致已不如之前高涨,又转了一小会儿,便说要回宫了。 那边早有禁军和御前侍卫的车马来接,谢琻谢华和沈梒将圣驾送到了车边,躬身静候。 洪武帝在上车前,却忽然停住脚,回头看着沈梒微微一笑:“良青,督查院杨御史早就提过想将女儿许配给你。今日杨姑娘的人你也见到了,的确是位佳人,你若有意便说出来,朕可为你做主。” 谢琻蓦然一惊,捏紧了衣袖,紧张地看向沈梒。 在几人紧迫的注视之中,沈梒却只是淡然地垂下了眼帘,波澜不惊地道:“臣年纪尚轻,还无成家之意。” 谢琻那口憋在胸口的气儿顿时一松,浑身一软,差点儿踉跄了一步。 洪武帝听了这话也没有着恼,只是微微哼笑了一声,转身上车离开了。 待车马远去之后,三人方直起身来,各自沉浸在复杂的思绪之中半晌无法回神。 沈梒怔怔地看着远处,秀眉微蹙,半晌微叹了口气。谢华有些尴尬,左右看了看,正想说点什么却忽被谢琻一拉,只听这小子沉声道:“哥,你先回去吧,我与良青说点事儿。” 谢华一惊,以为他要与沈梒争风吃醋,忙急道:“同来的便同去,你有什么话不能等到——” 然而那魔王弟弟已一把拉起了沈梒的手,几步离开了。 ———— 谢琻扯着沈梒飞快走着,只觉浑身血管都在咚咚跳,太阳穴也碰碰地涨疼。 沈梒任他一路将自己拉到了御桥下的河滨长廊,左右看四下无人,便一扯自己的衣袖顿住了脚。 谢琻跟着站住了,有些僵硬地回过头来,却见沈梒正神色复杂地凝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半晌叹息道:“你有什么话,就在这说罢。” “我……”谢琻哽住了。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沈梒的手腕,许是捏得重了,沈梒轻轻往后一抽胳膊。他顿时有些不安,忙放松了些手劲,五指却还是牢牢箍着那只手腕。 沈梒又叹了口气:“放开我。” 谢琻有些恼,赌气道:“不。” 沈梒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两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他们此时正站在御桥之下,四五步外便是春和盛景,暖阳明媚。有锦衣华服的姑娘公子们携伴相游,还有总角的稚童嬉闹着,扯起五彩的纸鸢。潺潺河水,柳条婆娑,垂丝水面,配着兰草的少女们正在水边盥洗,发出阵阵娇嗔笑语。 然而他们却远离这一切,面对面站在桥下的阴影之中。喧闹人声褪去,他们彼此注视,一种一触即发的张力正在沉默中不断垒高。似乎在无声的对视中,事态正拖离他们的掌控,向既定的命运一寸寸滑去。 是沈梒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任谢琻扯着自己,目光望向桥外的春光,低声道:“那日我偶遇了王郸先生,他说他曾托你来问我,是否愿意与杨御史家结亲。” 谢琻心中一涩——原来他竟早就知道了。 那他为什么从没提过? “嗯。”他终于干涩地应了声。 沈梒将目光转了回来,复杂又叹息地落在了他脸上,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半晌,他轻声道:“可是你从没跟我提过。” “嗯。”谢琻又应了声。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沈梒又抽了一下手,这次谢琻松开了他,深深凝视着他站在自己几步之外蹙眉揉着手腕,微微垂着秀目不知在想些什么。谢琻只觉自己的心已经呼啸着要冲出自己的躯体,打破这冰一样的沉默,扑上去抱住正站在自己几步外的心爱之人。然而理智却又不断地拉着着它,告诫着它不要冲动,不要因一时的鲁莽做出令自己懊悔的事情。 这种撕扯,让他的胸口不住地钝痛。 最终他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问道:“你曾跟我说,愿意娶妻成家。为何今日皇上问起来,又推脱说不愿?” 沈梒垂着眼,安静了片刻,低声道:“那是皇上在试探我。我刚刚挑战过他的底线,若再贸然表现出愿与御史大人结亲的想法,更会惹皇上猜忌……” 谢琻心中的焦躁不断攀升,听到最后脱口而出打断了他:“胡说!” 他激动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桥洞里,如一头发怒的野兽,左冲右撞。 沈梒住了口,没有看他,叹息着颦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远方。 谢琻捏着拳头,胸口中的拉扯愈发激烈了起来—— 那层窗户纸就在眼前。 他到底要不要捅破它?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自己对沈梒剖白心意的场景。可能是在某个庄子里,他们相依而坐,赏着春雨或冬雪,气氛刚好的时候他便可以娓娓道来,将自己所有的相思和依恋都说给他听;又或许是在某个月圆之夜,他们或登高望远,或泛舟江面,在万物寂静之中他们可能什么海誓山盟都不必说,便能自然地相拥在一起。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必须是他确定沈梒也喜欢自己。 他从不做无把握的事,他要的东西也一定要得到。他本来计划,在二人定情之前,自己有大把的时间用善意和温柔将沈梒一点点蚕食,如蜘蛛的网将那势在必得的猎物慢慢包围。 然而。 然而事态瞬息万变,有太多事情他无法掌控。比如洪武帝的态度,比如端嫔和杨镰,比如沈梒的婚事,更重要的是—— 比如沈梒的心意。 谢琻忽然明白,原来他所有的计划根本就是个死局。任他步步紧逼,撒下天罗地网,若沈梒不喜欢他,那他也半点办法都没有。 他一向倨傲,自视甚高,纵横风月无往而不利。 此时却生生感到了挫败。 此时的沈梒还站在几步之外,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在一片寂静之中,谢琻听到自己的声音重破重围,颤抖着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说自己不想成婚?” 他没等沈梒回答,便又追问了一句:“……有没有……是、是不是因为——我?” 最后的那个字仿若千斤巨石,他用尽了全力,方吐出了嘴唇。 你既然早就知道杨镰想与你结亲,却又为什么一直故作不知? 有没有一星半点的可能,你做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我呢? 谢琻问完这句话,近乎颤抖地屏住了呼吸。他横行霸道了一世,连在洪武帝前也敢谈笑风生,可此时却竟不敢去看沈梒的眼睛。 似乎又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听到对面的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让之,你这是何必……” 那声音极轻,与其说是埋怨痛恨,不如说是无奈感慨。然而却是这一句轻若鸿毛的话,砸在谢琻的胸口却如同巨锤擂石般轰然暴响。 “何必?!”他猛地回过了头,猩红着眼睛,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沈梒的肩膀,“你这么聪明,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么?我、我——”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却终究义无反顾地哑声道:“——我心悦你,已再难捱。” 我这么喜欢你。不能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漫长的折磨。 沈梒任他抓着自己,颦眉望着他极怒的眉眼,表情似乎还算平静。但若细瞧便能发现,那纤长的睫毛如同被暴雨打湿了的蝶翼,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你不过是弄错了。”沈梒最终还是避开了他火热的注视,轻声道,“你我要好,又曾生死相交,你便以为你自己喜欢我。但其实——” 谢琻打断了他:“少搪塞我!这京城里多得是想要与我同席的好友,也多得是想要与我同榻的佳人!可他们都不是你。我喜欢你,就算是你也不能否定我的心意!” 他一把抓起沈梒的手,紧紧将他的掌心贴在了自己脖颈的脉搏处。沈梒一惊,只觉掌心触上了一片蓬勃的火热,仿若喷发的火山岩浆,正以万分热烈的咆哮和怒吼证明着那炙热躁动的情谊。 他几乎是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抽回了手。 谢琻紧紧注视着他,不容他有半分逃离:“你感觉到了吗?” 沈梒扭开头,被他目光逼得无处可逃般,叹息道:“谢让之,你胡闹也该有个度数。我们二人都是男人,且都当朝为官,你想让我怎么样呢?娶你为妻?我们两人,根本没有下一步,何必要将自己陷于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怎么没有?”谢琻反问,“朝堂上、百官前、御座下,我们既可以是天子朝臣,亦可以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但只要脱下这身官服,无人巷、空桥洞、春帐里,你我便是爱人。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便愿为你终身不娶,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人!” 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仿若烙铁般刻入沈梒的心头。沈梒几乎是不能承受般地退了步,怒声低喝:“说什么终生不娶,你要怎么给家里做交代?莫要将我陷入这种窘地!” “你怕了?”谢琻目光灼灼,“只要能得到你,只要你给我同样的承诺,我能说到,便能做到。沈良青,你我并称 ‘琅玉汀兰’,除了我,谁还能要得起你!” 沈梒倒抽了一口冷气,狠狠怒瞪了他一眼:“你少逼我!现在住口,我还能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 “不可能。”谢琻斩钉截铁地拒绝,“话已经说破。沈良青,这辈子便是天王老子也别想要走你了。” 说罢,他一步上前,左手一卡沈梒纤秀的下巴,一低头狠狠吻了上去。 当两人唇齿相触的那一刹那,似乎世界万物都在迅速倒退,春水逆流,微风止息,孩童噤声,车马凝滞。上至三千世界,下至浮沫微尘,他们在一片寂静凝滞之中,只有彼此。 谢琻这一生吻过不少美人,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强烈的幸福和悸动如兜头巨浪般几乎将他淹没。当他的唇齿轻覆着沈梒的唇,并感到他正在自己的紧贴下不断颤抖时,那从尾椎骨冲上的麻酥感如电击一般让他整个人都在战栗。 鼻端是只属于沈梒的味道,那干净的皂角味,和带着些许甜味的草木香气,仿佛是春桂和兰草的混合芳香。谢琻几乎不可抑制地加深了这个吻,尽情地低下头去缠绵亲吻舔舐着沈梒的嘴唇,纠缠着他的舌头,如野兽般激烈又坚定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谢琻的心脏颤抖着,脑袋一片空白,只回荡着一句话: 妈的,只要沈梒愿意,他想要星星月亮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啪!” 沈梒猛地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甩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谢琻被打蒙了,整个人还没从刚才的热吻中回过神来,猛地踉跄了一步。 沈梒猛喘了口气,手背狠狠一擦嘴角,怒意十足地瞪着谢琻。他本就生得秀美,平素那矜持端雅的仪态让他显得如高岭之花般有些高不可攀。然而此时,方才短暂的情热给他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薄红的情意,平白给雅致的五官添上了层艳色。那干净到极致的诱惑,让人只看一眼,便能沉沦。 可沈梒的眼神却如寒冰一般,近乎极怒地低吼道:“谢让之,我早就警告过你,少把我沈良青当女人!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看了一眼我这身皮囊,便自觉懂我、知我甚至爱我的人。你若是想以色侍人,便上青楼楚馆里去,有的是人愿意给你自荐枕席!但你哪怕还有半分想与我相交的意思,便先给我学会 ‘尊重’二字怎么写!” 谢琻有些狼狈地站在原地,沉沉地垂着眉眼。 半晌,他沉声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沈梒捏紧了衣袖,近乎是瞪视般狠狠盯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谢琻抬起头,追着他的背影道:“但我不会放弃的。” 沈梒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匆匆离开这一方无人的桥洞,转瞬消失在了外面的春光之中。 第19章 竹箱 洪武帝于上巳节微服私访出宫的事情果然不胫而走,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本朝帝王并不盛行微服出宫,这也是洪武帝即位后的头一遭,惹得督查院众御史又惊又怒,纷纷上奏折恳请洪武帝保重身体。天可怜见,这位皇帝似乎好不容易对炼丹没那么痴迷了,若再迷上微服私访,他们这些臣子的心真是要操碎了。 与此同时,不知是从哪里流传出了风声,说伴洪武帝出宫的乃是天子近臣沈良青。这下御史们可算找到了凿钉子的缝——骂皇上他们不好骂,骂一个荒唐媚上的臣子还不容易吗? 一时间弹劾的奏折雪片般纷飞,几乎要堆满了内阁,一本本全是斥责沈梒不守本分、阿谀媚上的。而首辅邝正对此更是喜闻乐见,一本不拉地承到了洪武帝面前。 更让群臣感到微妙的是,一向十分维护沈梒的洪武帝这次竟静默无声,面对群臣的弹劾什么都没说。这让众人不禁猜测——是否帝王的圣心又变了? 在圣上的默许之中,针对沈梒的弹劾声愈发激烈了。这场讨伐持续了近小半个月,才渐渐平息,洪武帝这是才不痛不痒地下了道旨意,命沈梒在家闭门思过两个月,罚俸一月。 “沈良青真乃奇人。”谢华感慨道。 此时他们兄弟二人正站在谢府中的莲池边喂鱼。谢华看着翻滚上来抢躲鱼食的锦鲤,长声叹息:“他在上巳节的那一出把戏实在算不得高明,没想到皇上却只是略施小惩,就绕过了他……此等圣眷,真是令人心惊。” “跟圣眷没什么关系,是沈梒算计得巧妙。”谢琻淡淡地道,“对皇上这般多疑之人来说,越是简单直白的把戏反而越不容易引起猜忌。而且这出戏也算做到了皇上的心坎上——此时的邝正便像是长在人肉上的那颗瘤子,皇上又厌恶他,又不忍心挖掉他,只好任他生长、腐烂、吸取国家的血肉作为能量。沈梒自己也知道,仅凭这一次不可能拔掉这颗毒瘤,但只要皇上默许了这一次,便会有下一次……总有一天,能挖毒去腐。” 谢华默默点了点头,摇头道:“此人手腕高明,揣度圣意之精准令人胆寒……不知是不是李陈辅教出来的。” 谢琻嗤笑一声:“尚书大人为人刻板,性子更是谨小慎微。他蜗居于邝正手下二十多年都没能有什么大作为,直到现在才盼来了沈梒这把好用的剔骨刀……之前教沈梒伏脉千里的有可能是他,但此次沈梒铤而走险,看起来不像是李陈辅的作风。” 谢华点了点头,忽然产生了些许对未来的有些忧虑:“此子才敢管仲,又胆大心细,未来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只是他出身寒门,不知此人对我们世家来说,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谢琻失笑:“二哥,你想太远了吧。良青这人我知道,虽极聪慧,但本心赤诚不会搞邝正那一套结党营私的把戏。你就放心吧。” 谢华一皱眉,斥道:“你这心思简单的蠢货,是怎么跟人家做成朋友的?” 谢琻撇撇嘴,不以为然却也没说什么。谢华又扔了把鱼饵,怔了片刻,低声道:“眼下断不能与沈梒为敌……索性,经此一事,杨御史与他的婚事算是告吹了,也算是缓了一缓他晋升的步子——” “什么?”谢琻猛一提嗓门,把谢华吓得差点儿一脚踩空到鱼池里,“杨镰不打算把女儿嫁给他了?” 谢华惊魂未定地站直身子,甩了甩湿了半拉的鞋子,脸色难看地瞪了一眼谢琻:“喊什么喊!督查院是骂沈梒骂得最狠的一拨人,都吵成这样了,怎么可能还做得成亲家?” 谢琻喜得只觉有一万多礼花同时在心里绽放,只恨不得现在就冲到紫禁城顶上嚎两嗓子,再原地做几个后空翻…… 谢华看他乐得合不拢嘴,以为他是听说杨小姐不用嫁给别人了所以开心,也不禁暗暗替自家弟弟高兴。跟着笑了半晌,但还是没忍住劝道:“你以后也该稳重点,你看看人家沈梒行事作风多么稳重,再看看你……”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谢华有些悲观地想,现在就算干掉了沈梒这个情敌,自家弟弟想得杨小姐青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谢琻哪知谢华早已误会大发了,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没出声。 “对了,你有空也该私下里谢谢沈梒。”谢华忽然提醒道,“这次咱们俩虽然与皇上只是偶遇,但若真被外人知道了,估计也要被骂个半死。但沈梒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你我二人,想必也是为了维护你,你可要心存感激。” 谢琻哼笑着道:“你放心,我早就感谢过他了……” ———— 被禁足的沈梒近一个月来过得十分悠闲。他并没有被外面的风言风语所影响,闭门谢客后,每日在家便穿件大袖素袍,蹬一双木屐,不是读书便是临字帖,倒也十分悠闲。 这日,他拿着本游记躺在院中的桂树下。四月的风吹在人面上不寒不暖,十分舒服,不一会儿沈梒便如陷入了一滩暖洋洋的春水之中,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也不知迷糊了多久,家中的老仆扛着个竹箱走了进来,一见沈梒躺在树下,便赶紧上去叫他:“大人,大人快起了。这风虽暖,但最容易着凉,您前两天已经感过一次风寒了。” 沈梒朦胧着眼醒了过来,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他从小在南方长大,本就不适应京城这忽冷忽热的天气,到了这种季节交换的时候便很容易生病。 他虽贪桂树下的阴凉和四月的徐风,却还是依言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指了指老仆扛进来的竹箱问道:“这是什么?” “哦,又是谢大人送来的,说是拿给大人解闷儿的。”老仆有些好奇,抬手就想掀开竹箱盖子看一眼,“他这段时间隔三差五便送东西来,也不知道——” 然而还没等他的手碰到竹箱盖子,说时迟那时快,上一刻还懒在榻上的沈梒猛一个鲤鱼挺身,一跃下地,整个人如闪电般地扑了过来一掌“啪”地合上了竹箱。 老仆:“……”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大人从静若处子到猛虎下山的瞬息转换,差点儿没回过神儿。 沈梒扑得太快,整个人岔了气儿,却还是故作镇定一手死死压着竹箱盖子,一边暗暗吸气一边状若无事地道:“没什么东西。你放在这里去忙吧,我自己收拾。” “哦,好。”老仆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满腹疑惑地走了。 沈梒一直盯着他,待听他走出了院子,又合上了门后,目光才慢慢转回了竹箱。 那竹箱静静地呆在地上。 半晌,沈梒珠玉般的耳廓渐渐沁上了一层薄薄的绯红。 桂风暧昧,院内无声,四方屋檐下只有沈梒一人。良久,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抿着唇用一根手指轻轻掀开了竹箱的盖子。 沈梒垂着眼,静静地盯着箱子里面。他耳朵上的那抹绯红如被滴了水的朱墨一般,渐渐洇开,慢慢染上了他整个脸颊乃至脖颈。 半晌,一向高雅从容的荆州汀兰,已是满面烧红。 箱子里躺的是一垒书册。 这本没什么,然而躺着最上面的一本书封上却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龙阳逸史》。 这本书下面的几本,书名也依稀可见——《玉娇梨》,《游仙窟》,《隋阳艳史》…… 四下里明明没有人,但沈梒却觉得有一万双眼睛在默默盯着自己的脊背。 其中有一双格外可恶。圆杏般的双目笑眯眯得,眼神又炙热又专注,此时仿佛是不怀好意地微微眯了起来,似乎格外欣赏他的窘迫。 那双眼睛的主人似乎尤其喜欢得寸进尺。竟弯下了腰,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我心悦你,已再难捱……” “啪”! 沈梒狠狠甩上了竹箱盖子,羞恼得胸口猛烈起伏了一下,紧紧闭上了眼睛。 谢让之……真是荒唐! 第20章 白象 入夏后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转眼便到了洪武二十五年的五月份。这时,京城传来了一件极大的喜事—— 再过几天,朝贡的番邦便要抵京,这次他们将带来几只稀世的白色巨象作为祥瑞的象征进献给洪武帝。据说到时候这些白象会从朱雀街列队而过,一路来到东华门,随即辗转前去西苑。 白象入京的前五天,朱雀大街两侧酒楼的包间雅座便被预定一空,不难想象当天那万人空巷、摩肩接踵的盛景。这几日连番邦服饰都变得畅销起来,街上多了不少身披锦袍、头戴小帽的公子小姐。连禁军和顺天府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加紧了巡逻和守卫,静待几天后的盛景。 沈梒本无意凑这个热闹。他这日依旧是懒洋洋地起来,打算在院子里看书打发掉,这时老仆却忽然来报说有客到访。 “言大人?”沈梒来到前厅,看着那正吃茶的客人不禁有些意外,“倒是好久不见了。” 言仕松连忙起身行礼,笑道:“沈大人,前段时间因圣喻不好前来拜会……这段日子可好?” 沈梒点了点头,客套道:“谢大人挂怀,都好。大人您今日——”他还是没闹明白言仕松忽然上门究竟所为何事。 言仕松也不拐弯抹角,径直笑道:“是这样的。我在朱雀街旁的酒楼上包了间屋子,正好能看到巨象游街,这会儿是特地来邀请大人去观赏这百年难见的盛景的。” 沈梒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他与言仕松并不算熟稔,言仕松此次特地上门来请,只能是因为一个人—— 想到此处,他的笑容略淡了些,委婉推辞道:“多谢大人盛情,但我一向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如此好的位置,别因为我浪费了。” 言仕松忙道:“怎么会,酒楼上清净得很,若大人嫌嘈杂,咱们也可以拉起帘子来喝酒,也是一样的快活。”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谢让之他不在的。” 沈梒:“……” 言仕松偷眼看着沈梒有些难看的脸色,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弄巧成拙,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大人别怪,我、我是知道你们前阵子闹了点不愉快,但谢琻也没细说是因为什么……我们一帮人都想结识你,但又顾及着谢琻,不好意思贸然邀你出来。反正今天他不在,我就想着不如正好趁此机会邀请你出来,和几个朋友喝酒结识一下,岂不美哉……” 沈梒神色莫辨地坐着,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手中的茶,喝得言仕松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沈梒缓缓地开口:“好罢。” 言仕松大喜,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梒便已放下茶杯径直起身去后院更衣了。 快步走出正厅之后,沈梒才任怒意攀上了自己的眉角。 他知自己是中了言仕松的激将法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着恼,一听到言仕松那句“谢让之他不在”,心头的火苗便忍不住往上窜。 谢让之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他沈梒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躲着谢琻?难道在别人眼里,他沈梒脾气已经好到懦弱的程度了么?还怕他谢琻不成? 明明知道自己走入了一个圈套却又无可奈何的沈梒懊恼地将木屐踢到了床底下,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二人出了门后,发现果然是人满为患,只要是通往朱雀大街的街道巷子里都已经挤满了人。没过一会儿沈梒在马上便已被挤得头晕眼花,深悔自己不该被言仕松一句话给激了出来。 然而眼下已容不得他后悔。二人慢吞吞地一点点往前挪,直至日头偏中的时候才来到言仕松定好的那座酒楼。此时楼内外已经都堆满了人,从窗户往外一看,只要能站人的地方也都满登登地塞满了黑漆漆的头顶。朱雀大街平日里本也算是繁华,但从未有过如此万人空巷的景象,此时简单一眼便也知道这街旁的酒楼仅凭今天一日便能赚的盆满瓢满。 果如言仕松所说,包厢里并不见谢琻人影,在的仅有几个与言仕松玩得好的京城纨绔。他们一见沈梒,都是个顶个得热情周到,又是斟酒又是布茶。但若真的坐下了,几人寒暄几句,却又很快陷入了无语的尴尬。 也是,他们无论是出身还是成长环境都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又怎么会有共同话题呢? 现在想来,他能和谢琻有聊不完的天,真是件奇事。 想到此处,沈梒又不禁有些烦躁。自那日谢琻在御桥之下对他剖白心意过之后,沈梒便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而谢琻也没有故意来纠缠,说起来二人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碰过面了。 然而不知为何,只要在这座京城里,每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却都在提醒着谢琻的存在。 沈梒深吸了口气,愈发有些胸闷。他坐在窗边,此时已快到游街的时刻,只听一波接一波的欢呼叫喊声如浪潮般涌来,弄得他心烦气躁。他扯了扯领口,终究还是无法忍耐,起身对周围几人笑道:“我失陪一下。” 言仕松忙阻拦他:“沈大人去哪儿啊,游街马上要开始了。” “我去去就回。”沈梒平和地笑笑,语气却不容执着,抽身出了包间。 出了屋子,沈梒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他有些懊恼地靠在走廊里,揉了揉额头——果然,今天来这里是个完全错误的决定。就因为听到了“谢让之”三个字,他如此轻易地就被言仕松牵着鼻子走,这完全不像他沈梒会做出来的事。 回去吧。沈梒有些倦怠的想,起身向楼梯口走去,同时想道,明日再找个借口跟言仕松解释一下,但现在他不想再在这里虚耗了。 然而他的人刚刚走到楼梯的转弯处,脚还没踩上第一级台阶,不知从哪儿猛地伸出一只手来将他一把推到了墙壁之上。 沈梒一声惊呼还没出口,便对上了一双圆杏般的双目,那眼神明亮火热还带着些许不怀好意的笑。 “良青。”谢琻将他紧紧按在墙壁上,嘴角含笑,眼睛一寸寸地扫过沈梒的的轮廓,仿佛仅用这如火的目光看着他便已够解相思。 沈梒被他挤得脸色涨红,一侧头避开他近在咫尺的鼻息,故作冷淡道:“你怎么在这?” 谢琻挑眉笑笑:“我怎么不能来?” 沈梒脱口而出道:“言仕松明明说你不在。”但这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 果然,谢琻的眼中涌上了明显的笑意。他似玩笑地捻起了沈梒鬓角的一缕碎发,低声打趣道:“原来你在故意躲我。” 沈梒心中烦躁,一掌打开了他的手:“谁在躲你,我——” 他接下来的话被一声悠长轰鸣的号角给吞没了。 紧接而来的欢呼和呐喊声冲天而起,震得人耳阵阵发麻。两人都不禁侧过头去,从走廊的窗户往外看去,果见朱雀大街上的人浪汹涌,而从远处街道的尽头缓缓来了一队庞然大物。 仿佛是自天边的正午艳阳之中缓缓破光而出,那巨耳若扇、长臂如笛的雪色巨兽迈动沉重却优雅的四肢,一步步踩着朱雀大街的石砖向他们走来。鎏金的日光洒在它的背上,那光滑却纹理深刻的皮肤泛着高贵的华光,那奇异的美丽让任何一种名贵的皮毛布料在它面前都悄然失色。 它走得缓慢,沉重的身体落在地上发出闷响。如此的体型本应显得笨重,但那蒲扇的象耳和甩动的鼻子却给这具身躯增添了几分奇异的曼妙。街道两侧的人们本来都在欢呼,但那嘈杂的声音却渐渐静了下来,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白色的巨兽靠近,巨大的阴影铺天盖地般罩来,如天降神宫般将每一个凡人都深深震慑。 开邸除暴,时迈勋尊。 三元告命,四极骏奔。 金枝翠叶,辉烛瑶琨。 象德亿载,贻庆汤孙。(《郊庙歌辞享太庙乐章文明舞》) 谢琻和沈梒默然望着这片雪色的神物如云雾般从窗口飘过,良久皆是无言。 “摄人心扉啊……”半晌,谢琻才追着象队远去的背影,低低嗤笑了一声。 街上被震慑的人们此时才缓缓回过了神来,嘈杂的人声再次响起,这次充斥着狂热的惊喜和兴奋。沈梒抿唇望着窗外,神色中闪过些许复杂。 谢琻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若有所思道:“藩国物产丰富,为何却单单送来这种东西?” 沈梒叹了口气:“如你方才所言……摄人心扉啊。” 谢琻“噗嗤”一笑,颔首道:“唔,英雄所见略同。” 此时沈梒的眉眼间才染上了浓浓的愁色。他明明站在这片疆土的心脏之上,几步外便是鳞栉次比和熙来攘往,触目可及之处无不是珠玉珍宝、锦绣织罗,可说是倾尽世间之奢靡富丽也不为过。可便是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刻,他的目光远眺,却似看到了乌云、不详和渐渐聚拢的阴霾。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沈梒微微闭上了眼睛,似再不忍看般,如梦呓般轻声道,“我国,实已处在高峰的脊背,多走一步、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近年来,国力昌盛、民富力强,但与之相伴的却是边境的兵马废弛,京城贵族的奢靡之风盛行,贪污腐败的风气愈发严重,官场之上经邦济世的良才没落,反而擅场面、好铺张的邝正之流得到重用。 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隐藏在这繁华盛世之下的细丝微毫。但智慧之人纵观经史,心怀四海,已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衰败的征兆。 万民同庆的极乐景象倒影在谢琻黑色的瞳孔之中,让他的双目看起来有些淡淡的妖异,他凉笑着道:“北方边境蠢蠢欲动,两年之内必要用兵,而我朝已经十几年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仗了。老将已经挂甲,新将却尚未长成,我们看似强大的外壳下掩藏的确是不堪一击的空心。藩国此时送这么一队庞然大物来震慑我们,其心可诛。” “若是将来对北方用兵败北……”沈梒的声音低了下去。而不用他说,谢琻也明白。 成一夕,则四海来朝;败一夕,则倒戈相向。 心头仿佛被沉重的巨石压住,沈梒深深叹了口气,再无心看下去,转身便要离开,却被谢琻拉住了手腕。 他定定地凝视着沈梒的眼睛,如同发誓般沉声道:“让我帮你。” 沈梒一愣。 “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让我帮你。”谢琻微微上前一步,靠近他,低下头像望入他的灵魂那般看着他,“我八年前便读过你的文章,那时我便知道我们志趣相投,天下再没有我们这般默契般配的人。你的所思亦是我的所愿,良青,别再拒绝我。我们携手,来让这锦绣江山再延绵百年。” 沈梒浑身不可抑制地一颤,谢琻的眼睛仿佛有蛊惑人心的魔力,让他多看一眼便要沦陷。 “你若与我志同道合,自会帮我。”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却显得有些苍白和无力,“跟我们携不携手,没有关系。” 谢琻扬眉一笑:“怎么没有关系?与你携手,我便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儿。” 说着,他的手慢慢下滑,找向沈梒藏在广袖下的指尖。沈梒猛一抽袖,狠狠瞪了他一眼,再不愿多说一句转身向楼下走去。 谢琻没有追,他站在楼上,眼中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低笑着追着那仓皇离去的身影问道:“良青,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承认,这世上除我之外再无能与你相配之人?” 第21章 草马 五月的藩国朝贡给全国子民和朝野上下带来了极大的震动。 百姓们不谙朝事,看那白象游街只是感觉新奇、华丽、有趣。一时间胡服兴起,胡器胡乐胡女被炒起了高价,这场盛事给民间商业的刺激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才消退。 然而朝堂之上的有识之士们,却在这极致繁华的背后看到了藩国的野心和本朝令人不安的未来。五月朝贡结束之后,以谢氏、言氏为首的世家及御史台等诸多文武百官纷纷上奏,恳请洪武帝下旨兵部彻查上至禁军、下至边疆驻军的编制问题,严审军部账目,开源节流为未来用兵北部做准备。 然而彻查军队编制、审核账目又狠狠戳到了邝正的痛点。这位权倾朝野的天子宠臣奋起反击,率领一众门生子弟及吏部元老们连连上疏,一方面高歌本朝国泰民安、洪武帝英明神武;另一方面则暗戳戳地指出,任何在此等盛事请求囤兵驻军的无疑都是乱臣贼子。 两拨人再次在朝堂上斗得满地鸡毛。 洪武帝烦不胜烦,连罢了两次早朝才让众如狼似虎的臣子们稍微消停一点儿。随即这位皇帝并未急着表态,而是按下了所有的请奏和弹劾,仿佛是想来一个眼不见心不乱。 世家和御史们都开始暗中着急——难道这一次,又让邝正那老贼抢了先机?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堂之下,涌动的皆是百官的不安与焦虑。 “越是这个节骨眼儿上,越急不得。”沈梒对谢琻说,“你让令兄和同僚们都把手里的奏折按下,给皇上点考虑的时间。” 最近已经入夏,京城四处都燥得如同窑炉一般。唯有沈梒这小院背阴,又有一棵大桂树做遮挡,夏夜里摆个竹椅躺在院中乘凉最是舒服。谢琻已经连着三日翻墙而来,赖在桂树下不走,沈梒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谢琻侧躺在竹椅上,一双眼睛黏在了沈梒的背上,懒洋洋地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偏偏二哥他急得很,生怕错过这个良机。” 沈梒手里拿着个木桶,正在浇花。他在三月份的时候往院子里挪了几株白木香,本是爱这花生得团团簇簇,半是鹅黄半是茭白,颇为可人。细闻幽香扑鼻却不浓烈,根茎又可入药,有理气疏肝、健脾消带之效。 可是养起来了却才知此花麻烦,不耐酷暑亦怕淹泡,浇水施肥都得小心翼翼。愁的沈梒每日拿着本《群芳谱》,如照顾孩子般呵护着那几株娇贵的花骨朵。 谢琻嫉妒他一门心思都放在花上,故意发出些哼哼唧唧的怪声。然而沈梒却似没听到般,蹲下身手指轻按着花根的泥土,随口对谢琻道:“皇上此时不动,是因为邝正那句 ‘乱臣贼子’戳中了他多疑的软肋。但皇上也不傻,你们所说的那些兵马废弛、将帅缺乏的问题他心里也都有一本账。此时要做的,就是静待皇上自己把这事儿想清楚。若是此时你们再咄咄相逼,不正中了所谓’乱臣贼子’的圈套了么?” 谢琻爱极了他这副醉心花鸟风月,却又能信手指点江山的模样,便想逗他多说两句,“你怎知皇上是真的在仔细考虑?而不是被邝正给蛊惑了?” “我亦是猜测,但起码有七分把握。”沈梒站起了身,瞥了他一眼,“若想不着痕迹地推皇上一把……你倒是有个不错的门路。” 谢琻其实早就盘算好了,此时被他说破,心里更是欢喜得痒痒。立刻从竹榻上一跃而下,扑上去一个熊抱搂住了沈梒,笑嘻嘻地蹭道:“良青真乃我知己!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在想什么,爱死我了……” 沈梒羞得面红耳赤,木桶“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一双手推又推不开他,被这个登徒子上下其手摸了个痛快。 六月初的某日,洪武帝信步游访至东宫,正好碰上谢琻带着太子在读史,那日恰好学到了祖皇帝建立木兰围场之初的盛况。 洪武帝默默地站在旁边听了半晌,末了后问太子今日读史心得,太子恭谨答道:“儿臣以为,秋弥之际,内可强兵健马,外可交际北部,更彰显了我朝揆文奋武的风习。逐鹿林间,也是另一种开疆拓宇。” 洪武帝听了,当场没说什么便走了。但却于第二天发了道旨意,要于今年九月恢复荒废了近二十年的木兰秋弥。 这道旨意无疑让谢氏等世家和御史们大松了一口气。木兰围场紧邻北境,之前秋弥之时都会要求所有北部部落首领前来觐见,从而进一步稳固对北方少数民族的控制。想必这一次洪武帝决定再临木兰围场,便已侧面证明他对北方军事部署的关注。 而邝正一党也并未因秋弥之事太过跳脚。围猎又不等于查账,反而是此次的围猎给了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能够趁洪武帝离京之时赶紧填窟窿、擦屁股。 一时间,两下相安,皆大欢喜。礼部开始着手准备洪武帝出京仪仗,并宣少数民族首领们前来觐见的文函,沈梒顿时又忙了起来。 洪武二十五年的八月初三,洪武帝自京城启程前往木兰围场,临行前命太子监国,两位亲王、一位大学士及内阁首辅邝正总理诸事。 此去围场,路上便走了十多天。皇帝出行仪驾浩浩荡荡,自随行的文武大臣侍卫,到宫妃侍女内监,至拉运御用物品的马车,一队行人车马绵延铺陈了总有五六里路。自蔺沟至喀喇河屯,每日换一个地方走了九日,第十日上到达十八里营地,与前来恭迎圣驾的少数部落首领会晤,这才扎下营帐来。 ———— “呕——” 入目望去一片风吹草场的壮丽景象,然而偏偏是这回荡在车舆一角的呕吐之声,听起来让人有些倒胃口。 沈梒扶着车轴,吐得浑身发抖,最后午膳时吃的东西都呕了个干净,便开始干吐胆汁。与他同车的是个叫刘潭的翰林,此时被沈梒阵阵的呕吐声弄得脸色发青,远远躲在车舆一角捂着口鼻闷声道:“良青你怎么回事儿,坐个车吐成这样?” “我、我家是南方人……”沈梒抖着嘴唇,又吐出了一口黄胆汁,“坐不——不惯车马——呕……” 刘潭深吸了口气,有些厌恶地侧过头来,想找个借口先行离去。此时却忽听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踏草之声呼啸而近,抬头一看来的竟是匹神骏的黑马,马背上的骑手还未等马身站稳便飞跃而下,足尖在地上一点便飞奔至车前,将将一把扶住了沈梒往后踉跄了下的身形。 “良青,你怎么样?”谢琻急声问着,将沈梒整个身子靠在自己胸前,又抬袖毫不嫌弃地为他擦拭嘴角,“怎么越吐越厉害了?” 沈梒还是觉得头晕眼花得厉害,说不出话,只是无力摆了摆手。 谢琻见他脸色青白,双唇没有半点血色,额头更是一层冷汗,顿时心疼得厉害。当即二话不说,双臂一用力,打横将他抱了起来。 沈梒吓了一跳,连忙挣扎:“像什么话!快点儿把我放下来!” “你都吐成这样了,逞什么强!”谢琻斥道,转头又对刘潭随口吩咐道,“麻烦刘大人拿一下良青的包裹。” 刘潭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谢琻已抱着沈梒大步走远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怒色,却又不敢反抗,只好闷声扛起了两个人的行李跟在后面。 八年前他也曾是二甲第九金榜题名的进士,亦入了翰林院,然而相貌平平、出身微末、不会钻营只知道苦读书的他,在翰林院一耗便是八个春秋。他看着同在一个屋檐下修过史、如今却已成为天子近臣的沈梒,心中没有怨怼嫉妒是不可能的。 凭什么这个与我一样出身寒门的小子便能在短短一年之间平步青云呢?虽然他的确有点小才华,但有九成都是被吹嘘出来的,根本名不副实。说到底,沈梒的幸运还不是因为那张秀美端丽的漂亮脸蛋? 不然能惹得堂堂谢家三公子都围着他鞍前马后得伺候? 刘潭扛着行李,紧盯着谢琻与沈梒二人的背影,目光中尽是怨毒及鄙薄之色。 谢琻抱着沈梒大步穿过营地,无视周遭众人的侧目,一路进了帐篷才将他安置在床上。沈梒早窘得满面通红,身子一触床面便坐了起来,无奈道:“我早说过了,我只是晕车而已。你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抱着我,太有失体统了。” 谢琻不以为意地笑了声。他一向不拘礼法惯了,再说刚才看到沈梒难受又一时情急,哪会顾得了这么多?他假装没听到沈梒的埋怨,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布袋递了过去:“这个你随身带着,再不舒服了便闻一闻,能稍微好点。” 沈梒接过放在鼻端一嗅,一股沁凉的薄荷香通鼻而上,直窜脑门,顿时将他胸腔中闷滞的浊气驱散了几分。他心中一舒,不禁笑道:“多谢你。” 谢琻还是不放心,又抬袖帮他拭了拭额头的冷汗,恰巧此时刘潭抗着二人的行礼吭哧吭哧也进了帐篷,谢琻便起身对刘潭道:“刘大人,能不能辛苦你帮良青打点水来?我想帮他擦擦身子。” 刘潭这前脚还没把行李放下呢,后脚又被使唤去跑腿,浑身一僵,脸色顿时不好看了起来。 这也不能怪谢琻。他出身世家,哪怕当年没有高中榜眼也会是位有恩荫庇护的世家公子,而这些苦苦钻营了近十年还没有出头的小翰林在他眼中简直如街边的蚂蚁一般。此时他吩咐这人办事,能称呼个“大人”又说句“辛苦”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 沈梒见刘潭脸色难看,知道谢琻这霸王又得罪人了,赶忙道:“不用不用,我不过是晕车,现在又好多了,打水这点小事便不劳烦刘兄了。” 谢琻挑挑眉,看着刘潭没有说话,那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刘潭恨着两人狠得牙根痒痒,偏偏又谁都得罪不起。更重要的是,这个与沈梒一同作为起居注修撰随驾前来秋弥的机会,是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上下打点才征求来的,可以说是他官场生涯中的最后一搏了。现在再有千百般的不愿,他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想到此处,刘潭勉强往外挤了个难看的笑容,低声说了句“无妨”便拖着脚步打水去了。 谢琻的目光追着他出了营帐,漆黑的瞳孔中闪过几分意味不明的神色。 沈梒对他这般使唤人有些不快,皱眉道:“刘兄我们俩算是同级,而且他比我资历还要老,你如此指使人家未免抬不尊重了。” 谢琻哼笑了声,不以为意:“你是荆州汀兰,他是什么东西,狗尾巴草一根罢了。” “你——”沈梒气结。 谢琻轻轻将他按回到了床上,淡淡地道:“此人无节,苟利轻义。你要与他同住好几日,不敲打一下我怕他对你不敬……好了别管此人了,你还难受吗?要不要我去唤医官来瞧瞧?” 索性沈梒平素身体还算不错,这次只是少许有些水土不服,在谢琻的细心照料下到了正式行围的那一日已经完全恢复了。 第22章 上下 秋高气爽,自圣驾抵达围场的那日起便是碧空如洗的大好天气,此时猎场内水清草茂、野兽肥美,正是行猎的大好季节。八月十四的这天清晨,自帐外的露水还打在草尖儿上起,一声叠一声的悠长号角便吹遍了整片千里草场。待旭日东升、晨雾退散之时,方圆几十里已经此起彼伏地回荡着人声要喝、马蹄奔腾和猎狗嚎叫的声音了。 今日洪武帝要邀一众部族首领共同行猎。却见营地前旌旗飘扬,往来的具是比中原人要高大威猛许多的草原汉子。他们穿着少数部落的骑装,腰间扎着锦彩的腰带,一个个往那一站都如猛狼悍虎般健硕,让人不敢逼近。 与这群草原人共同骑马围猎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这些汉子从小就生长在马背上,骑射功夫极为高超,又加之有心与中原人比拼,他们纵马跑起来之时皆是横冲直撞十分凶猛。 前一日沈梒本来是跟在洪武帝的近卫队里随驾的,然而半天跑下来便被颠得头晕眼花,连□□的马都被那群草原莽汉惊了三四次。洪武帝笑话了他一番“江南人弱不禁风”,但总算开恩让他今日不必随驾伺候了。 不用跟在夹在草原人和近卫队中间看他们逞凶斗狠,沈梒的心思终于轻松了不少。待洪武帝率领大部队拔营而起,浩浩荡荡地离开后,他便牵了马往围场的另一边走去。 整个围场里的野兽都被禁军带着猎狗赶到东北角去了,南边十分静谧,连个走兽的声音都听不到。沈梒信马由缰走在林间草场之上,放眼望去却见天似穹庐,笼罩四野,风吹草色绿无涯,草波如浪。这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人和一马,在这仿佛静止的绝景中随意游荡。 不过一会儿,沈梒来到了一片河滩之上。却见清灵见底的溪水自远方潺潺而来,流过翠□□流的草丛,形成一片小洲。沈梒看那水色澄澈,不禁心中欢喜,跳下马来甩去鞋袜赤脚淌入了水中。许是被大日头晒久了,水竟是温的,流过脚背极是舒服。沈梒坐在岸边青石上,不一会儿竟昏昏欲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 忽地一道悠悠的低笑声自他头上响起:“谁家的岸芷汀兰,如此郁郁青青?” 沈梒猛地睁开了眼睛。 谢琻背着光站在他面前,修长高挑的身影被日头勾出了一圈金色的轮廓。他白色的骑服紧窄贴身,更衬得肩宽腰细腿长,但衣摆的一角却已被泥点弄脏了,似刚纵马飞奔过一段时间。 青年穿着被风尘染过的衣服,带着笑意低头看向他,眸中闪烁着遍寻不见、却又失而复得的明亮。 “你怎么在这里?”沈梒抬手挡了挡刺眼的日光。 “方才皇上提了一嘴你臭不可闻的骑术,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左右一瞥见你不在,便知你躲远了,循着踪迹追了过来。” 沈梒顿时有些窘迫。他身为文官,又在水乡长大,不善马背功夫也是正常。但被洪武帝单独拎出来在百官面前说笑,终归还是有些让人脸红的。 谢琻见他耳廓偷偷熏红了一片,含笑蹲下身来,伸手抓起沈梒的脚踝将他湿淋淋的脚掌放到了膝上。 沈梒一惊抽腿,却被谢琻按住,提起衣摆仔细将他脚掌擦了个干净,又帮他套上了鞋袜。 被山泉水洗过的皮肤细若琼脂,沈梒身为南方人,手脚又都生得修长秀气,此时被阳光一照更是如玉似雪。谢琻一手抓着他的脚踝,终于明白了何谓“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越女词》李白),一时间满腔都是心猿意马。 终于穿戴完毕,谢琻起身笑道:“走吧。” 沈梒有些迟疑:“去哪儿?” “教你骑射啊,我谢让之的朋友,练马都骑不好也太丢人了吧。” 沈梒一惊忙道:“不必,我——” 话音未落,他忽觉腰间一紧身子一轻,下一瞬竟已被谢琻揽着飞身翻上了马背。沈梒低骂一声挣扎着要下马,却被谢琻紧紧固定在自己身前动弹不得。随着一声呼哨,骏马如离弦箭般飞射而出,带着谢琻放肆的大笑消散在了风里:“这可容不得你!” 二人同乘一骑,驰骋于天空地阔的草场上之时,如驾舟破浪一般,纵横于风浪草波之中。谢琻催马飞奔,跑至尽兴处在沈梒耳边尽情呼哨大笑起来,如直上九霄的鹰唳,响彻重关。 “良青!”他逆着风大喊,“沈良青!沈梒——” 他像是欢喜到了极致便忍不住要大吼几声的毛头小子,真是幼稚到了极点。沈梒知道自己本该嫌弃他浪荡形骸、不顾礼仪,然而在这天穹阔野的情景之中,他竟不由自主地随着笑了出来,大声回问道:“干什么!” 谢琻却不再说话了,只是低笑着将下巴卡在了沈梒的肩膀上,亲昵地磨蹭着。 二人尽情跑马了一会儿,终于慢了下来,谢琻这才认真开始教他如何骑马。 “首先你不能怕它。马这畜生也机灵得很,他若感觉出来你骑术不佳,便更不会听你使唤。”谢琻毫不客气地拍了下沈梒的腰腿,“你看你这身子,硬得跟块木板似得,能不能放松点?” 人在马背上,不得不低头。沈梒依言尽力放松了腰背,这一下整个身子便都靠坐在了谢琻的怀里。 谢琻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轻咳了一声,继续讲道:“最基本的你都会,现在主要是掌握一个节奏。你看这马跑起来的时候上下颠簸都有规律可寻,你若是不随着它的节奏,或不主动引导它,自然被颠得七荤八素。好了,你现在自己感受一下。” 沈梒一向敬重师长,见谢琻认真教他,便也不疑有他认真学了起来。他放松了腰腿的力量,腰身随着马背起伏,潜心体会着谢琻所说的节奏和规律。 “对啊,这不是做得挺好?来,上下,上下……”谢琻一手扶住了沈梒的腰跨,忍笑道,“上上下下——” 沈梒觉得他语气有异,一怔低头时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已紧紧贴在一起,而他一直都是在谢琻的怀里——上下起伏。 “谢让之!” 沈梒大怒。 “怎么了怎么了?”谢琻连忙无辜道,“我这不是教你呢吗?” 沈梒寒声道:“你下去,我自己骑一个马。” 谢琻叫道:“哎呀刚才带你跑出来的时候另一匹马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现在让我下去哪儿?步行跑在后面么?” 沈梒被他气得胸口发闷,直起腰背怒道:“我早跟你说过尊重二字,你要是再不放在心上我便——” “好好好,我知道了,但我不是混惯了么。”谢琻一见他真的生气了,连忙求饶道,“我刚才说的那些也不是诳你,你自己体会一下,我不闹你了。” 不一会儿,二人跑入了一片松林之中。谢琻拉着缰绳放慢了马的速度,目光四下搜寻着,不一会儿便轻轻“嘘——”了一声,抬手摘下了背后的长弓。 沈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见不远处的草坷里蹲着一只红褐色的野狐狸,许是之前逃过了猎狗的驱赶,此时正悠闲地瘙着痒,浑然不觉远处已然靠近的猎人。 谢琻摘弓搭箭,将沈梒的双手分握在弦和弓上,引着他三指勾弦缓缓拉弓至脸颊之侧,箭尖对准了那只狐狸脑袋。 因要瞄准,谢琻的鼻尖就靠在沈梒的侧脸上,炙热湿润的呼吸扑在沈梒的面唇上,弄得他一阵不自在。 “别动。” 谢琻唯一用力锢住了沈梒轻微的挣扎,将两个字吹进了他的耳廓。 “你看这小狐狸的毛……像不像你那件大氅的护领?” 嗖—— 话音落时,箭矢破空而出,如割风裂锦般,“嘙”得一声正中狐狸头。沈梒被这把硬弓的弓弦余韵震得半边臂膀发麻,三根拉弦的手指半晌都无法弯曲。 谢琻跃马而下,跑过去捡起了猎物,笑嘻嘻地转了回来:“哟,看来冬天能给你的大氅再加一层毛了。” 他的笑容太过灿烂。沈梒有些莫名脸红,轻咳了一声,侧过了目光。 “啧啧啧——”谢琻站在马下,抬手牵起了沈梒被弓弦勒得红肿的手指,叹道,“我家良青真不是耍刀弄枪的料子。” 沈梒被他说得有些不悦,皱眉道:“若是认真学我也可以——” “我知道。”谢琻笑着一扬眉。 “但你只管稳坐朝堂,笔指江山就好了。横枪立马,不还有我呢吗?” 第23章 秋兽 围猎连续持续了四日后,所有人都收获颇丰。八月十八的这日,洪武帝决定在营地里举行炙肉宴,犒赏少数部落首领,并盘点所获猎物。 待幕蓝的夜色降临,皇家营地已升起了四五人方能环抱的巨大篝火,两侧搭着五彩棚户,供少数民族和本朝兵将们休憩。两边的人都将这几日所获猎物摆在了自己的棚下,野兽尸体堆得仿若小山一般,空气里都掺杂着木柴火星和皮肉腥臭的味道,凶悍血腥的气氛蠢蠢欲动。 若论猎物数量,显然是少数民族那边更多些,单是野兔子便足有几百只,穿成了串挂在棚下极是壮观。更有数不胜数的野狐狸、野猪、山鸡等,成摞成摞地堆放在一起,看得人咂舌。 本朝猎物数量虽不占优势,却猎得不少珍惜物什。马鹿、梅花鹿、野猪等自不必说,最令人震惊的竟然是一头三人高的大黑熊,浑身皮毛没一点儿糟蹋,被人一箭射穿了熊头毙命。能一箭击破熊的头盖骨,这射箭之人的臂力想想便令人心惊。 宴会开始后,北方部落那边送上了歌姬舞女,一时间营地里马头琴、放歌、胡舞是一片欢腾。另有侍卫搬了羊、鹿、猪等猎物,现场放血剥皮割肉,在炉火上炙烤,霎时肉油喷香的味道勉强遮过了死兽的腐臭。 洪武帝高踞首位,他旁边坐的是土馍忠部落的首领,此时奉起了一杯刚接下来的马血,冲洪武帝笑道:“大汗,请与我共饮这杯兽血,恭祝我们两族的世代交好!” 刚割出来的马血腥臭扑鼻,还冒着热气,闻一鼻子就让人想吐。洪武帝接了过来,却面不改色地一口饮尽。 土馍忠的首领哈哈大笑,连称“好样的”。 然而这已不是行围期间少数部落的第一次挑衅了。从打猎期间的逞凶斗狠,到猎物的展示,再到此时的敬马血,这些部落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本朝的权威。有些部落觐见洪武帝时,甚至不愿下跪,不愿口称“大汗”。 □□一向自恃国泰民安,却不知后院的狗崽们已经不知不觉挣脱了脖套,长成了一只只饿狼,正寻衅一口便要咬向主人的脖子。 本朝文武看在眼里,心都是往下沉。 不一会儿,一群部落少男少女手捧斗大银盘,鱼贯而入,将大块的羊腿牛肉分至百官桌上。 游牧民族炙肉不太讲究,是“三千里分麾下炙”的风格,讲究一个效率。今日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端上来的肉都还带着血腥,什么调料都没加,味道极不合中原人口味。 对面的草原汉子们赤手抓起肉块便是一阵大嚼,吃相动作极是粗鲁,看得本朝文武一阵作呕。 《礼记》里面讲究“毋嘬炙”,意思是即便是君子在席上不可大口撕咬烤肉。本朝烤肉大部分都是片成了薄片,烤后装在盘子里呈上来,用筷子夹食。然而现在这么大块的肉,手拿不合礼仪,用筷子又夹不起来,顿时所有人看着面前的肉都面露难色。 土馍忠首领目光一扫,对洪武帝嗤笑道:“看来大汗的臣子食不知味啊。怎么,嫌我们草原勇士猎的肉臭么?” 席间气氛顿时一僵。 本朝文武就算是心里嫌弃他们少数部族的人行为粗鲁,但也绝没有故意滋事的意思。但这土馍忠首领这句话一说,便是可以挑衅了。果见对面几个草原壮汉将手中大肉重重一放,望着对面的人,纷纷面露不快。 这下可是难办。若不吃,两方定然闹得极为尴尬;若吃,那便是输阵了。 就在双方胶着寂静之时,忽听席间一声轻轻的咳嗽。众人扭头,却见跪坐在洪武帝后方的一位年轻官员不知何时摸出来了一柄三寸长的匕首,却见他一手持箸,一手持刀,正从容而优雅地将一整块肉缓缓削成便于夹取的薄片。他姿容本就生得秀美,气态更是大器矜贵,一个切肉的动作被他做得别有一番风流潇洒韵味。 百官眼睛皆是一亮,有带匕首的已经纷纷开始效仿。 土馍忠首领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这小官员一看品级便不高,竟轻而易举破了他给洪武帝下的绊子,真是令人不快。 “大汗,这位是谁?” 洪武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良青,还不见过土馍忠的首领德力格尔汗。” 沈梒起身,从容一礼:“下官翰林院六品编修沈梒,见过德力格尔汗。谢大汗赐肉,下官食之甚美。” 土馍忠首领面露怒色,凉凉一笑道:“大汗,我曾以为□□的官员不是能驭烈马、开大弓的勇士,也该是堂堂丈夫。可这位沈编修,生得却比我们部落里的娘们还要好看。□□选官,真的是没人了么?” 一排草原壮汉配合着他们的首领纵声大笑,极尽鄙薄嘲讽。 沈梒不怒不愠,微笑着等他们的笑声低下去了些,才悠悠地道:“下官与我朝泱泱之悍将强兵相比,的确生得孱弱了些。然而下官五岁习字,八岁习诗,束发即知孔孟周礼,舞象便已状元及第。虽谈不上满腹经纶,但也通天文、晓地理,能算财户吏治,也懂水利耕种。大汗给我一把刀,我或许扛不动。但若有千人之旅,在我这文弱书生手中也堪大汗十万精兵!” “咣当!” 土馍忠首领一脚踹翻了面前小几,指着沈梒勃然大怒:“狗屁小官!什么意思,是在威胁本汗么!” 沈梒扬唇一笑,抬袖长揖道:“下官不敢。只是口述实言罢了。” “你——” 洪武帝居高治下,一直含笑旁观,此时方缓缓开口冲土馍忠首领笑道:“大汗息怒,我这臣子一向口尖舌利,大汗与他争论定是要吃亏的哈哈哈。”说罢又扭头冲沈梒斥道,“放肆!面对德力格尔汗也敢如此逞口舌之能!还不赔罪?” 沈梒立刻拜倒请罪。土馍忠首领犹自愤然,却又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悻悻坐下。首领旁边坐着一彪形壮汉,见自家首领吃了瘪,腾地起身指着沈梒用番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东西。 沈梒不通番语,一挑眉正想请旁人翻译,却忽听席下有一人沉声道:“他说你只会说,不会做,当不得真英雄。他要与你挑战,争一争这草原上的荣誉。” 众人扭头一看,却见发声之人大步上前而来。他穿着白色骑装,腰系武生带,窄袖贴身的打扮趁得他肩宽腿长,阔步走来时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谢琻走至那彪形壮汉面前,仰头看着他冷冷一笑。在中原人中谢琻绝对是高挑个子,可站在这如肉山般的大汉面前还是矮了一头。然而他周身气势凌冽,目露凶光,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如出鞘的弯刀,挂着血痕。 “他已说过自己不持刀斗械,你找他做什么?” “来。”谢琻冷冷笑着,活动了下脖子,冲他勾了勾手,“爷爷陪你玩玩。” 周遭众人皆是一惊,连坐上的洪武帝都皱了皱眉头。谢琻就算再悍勇,说到底也只是个文官,若这草原壮汉真的想挑衅,在场有的是擅刀枪样样精通的禁军,根本用不着他出场。 然而那草原壮汉已被他激怒,怒吼着迎战。谢琻冷笑,大步走至篝火前的开阔处,抬手一指不远处的沈梒用番语朗声道:“我亦是本朝一位小小文官,根本不是什么身经百战的士兵。但若连我都赢了你,你不禁要向我们□□文官道歉,还要向刚才被你羞辱过的那位大人磕头赔罪!” 众人不禁纷纷侧目看向沈梒。沈梒表面上平静如初,实际上桌几下的手却渐渐捏紧了膝头的衣服,心中暗骂谢琻胡来。 草原壮汉仰天狂笑,大声道:“若是我输给了你这小子,不用磕头,我便自尽谢罪!” 二人在空旷处站定,双目缩紧,身子微俯,气氛紧张一触即发。草原侧的壮汉儿郎们纷纷起立吆喝,雄浑嘹亮的番语响彻整个营地,阵得人耳朵疼;□□的文武心知谢琻胜率不高,却又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冷静模样,心里拿不定主意纷纷紧张得手心冒汗。 却见那壮汉蓦地大吼一声,足跟发力大步扑向谢琻。他身形雄壮,脚踩在地上发出骇人的撞击声如同熊爬,扑来时虎虎生风光是那力压千钧的气势都足矣下的人倒退三步。 谢琻立在原地,双目紧盯着他,直到他伸手来抓的前一瞬才猛一矮身自这壮汉的右肋下斜穿而过,如巧燕绕梁般瞬间来到了他的身后。壮汉怒吼一声,急急反身,却又被谢琻故技重施,再次自左肋下饶了过去。抓了两个空,壮汉气得连连怒吼,大斥谢琻“狡猾”“胆小”。 谢琻唇角冷笑,才不理他,以轻巧灵活的身形与这壮汉周旋。 座上的沈梒一直在瞩目看着,此时才稍稍放下心来——这草原汉子虽高壮,却并不擅角力之技,扑抓也没有个章法。需知角力并非是个一味只靠蛮力的运动,它讲求的是双方对力量的运用和对身体的掌控,显然在这两者谢琻要技高一筹。 果见在开阔处,草原壮汉被谢琻绕开几次后连连踉跄,左顾右盼寻着对手的身影,气得呼哧带喘。谢琻聚精会神,看准一个草原壮汉回身还未站稳的空挡,飞扑上去,左手一擒他臂膀,右手一挽腿弯,肩胛顶住胸脯大吼一声——这如巨熊般的汉子竟被他顶得足见凌空腾起一瞬! 在场之人无不起身惊呼,掌声如雷动。 难道这就分胜负了? 却听那壮汉蓦地狂叫一声,粗壮的腰身猛地一扭,竟靠着蛮力重新落回地上。谁知他蛮谢琻却更快,在他足尖落地的一瞬谢琻已旋身一扭,右腿飞扫而出,如烧火棍般打在他的后脚跟。若是平时这壮汉尚能硬挺着这一下,但此时他刚刚落地尚未站稳,被一扫之下整个人“噗通”一声重重跌倒在地。他身子沉重,怒吼着刚要起身,却被谢琻飞扑上来压肩锁肘按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胜了! □□的百官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大喜之下发出阵阵鼓掌叫好——我们的文官,竟胜了你们的猛汉! 沈梒浑身一松,此时才吐出了那口一直屏在胸口的气。此时放下心来才察觉,他额头竟也是冷汗淋漓。 而草原一侧的众人脸色皆是难看得紧,还有人不敢置信,尤其是被彻底扫了面子的土馍忠首领,表情阴沉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掀桌而起。 谢琻在周围雷动的掌声叫好中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灰头土脸的草原壮汉,用番语冷声问道:“道歉呢?” 那壮汉咬紧牙关,用力一锤地怒声道:“草原的巴图鲁猜不对中原人屈膝——” “愿赌服输!道歉呢!” 草原大汉悲愤狂吼一声,翻身跃起几步冲向旁边立着的一个侍卫,“唰”地抽出他的佩刀,回刀便要自尽。谁知谢琻更快,跃步上前一掌劈掉他的手腕,一脚踹向膝窝扬声怒骂道:“输了就想逃?你这种狗熊,也配叫草原的巴图鲁?” 土馍忠首领蓦然起身,大怒道:“好你——” “谢琻!”洪武帝沉声喝道,“住手!” 谢琻骤然回头,双目如电望来。那一瞬,他的目光真如见了血的利刃,和尝了腥的猛兽,狠厉凶悍得让人发抖,堪堪是鹰目狼顾之相。 然而在洪武帝居高临下的盯视之下,他终是嗤笑一声,不屑地瞥了眼那草原汉子,伏地拜倒。 洪武帝侧目看了眼怒而未发的土馍忠首领,再次望向场下,沉声道:“宴席之上角力竞技的传统,无论是草原还是本朝都有。但这本就是宴席娱乐,现在弄得见血动刀,太难看了。谢琻,你年少气盛,自己出去洗把脸醒醒脑,下去吧。” 谢琻抿唇,行礼起身,深深地望了一眼座上皱着眉头的沈梒,转身退下了。 洪武帝转头,冲土馍忠首领露出一个笑容:“德力格尔汗,这两位皆是我朝的年轻人,血气盛,做事冲动,大汗就莫要与他们动怒了吧。” 土馍忠首领咬紧了牙关,冷冷地看了眼沈梒没说话。 沈梒适时起身,拜倒在地道:“臣失仪。愿自罚离席。” 洪武帝颔首。沈梒再次行礼,在土馍忠首领及一众草原猛汉们阴沉的目光中,缓缓退了下去。 第24章 浓夜 “嘶——”谢琻倒抽了口冷气。 “疼?”沈梒的手停了下。 他二人正坐在谢琻帐中的毛毡上,谢琻将半边的衣服都褪了下来,露出结实修长的侧腰,让沈梒给他腰间红肿的一处揉药。 “你忍着点吧。”沈梒又往手上搓了些药油,“这油不揉进去起不了效果。” 谢琻背对着他,双目含笑,低低笑道:“不是,主要是你这两手在我腰上捣鼓,弄得我心猿意马的——哎哟!” 沈梒双手猛一用劲儿,成功让他闭了嘴。 二人沉默下来。帐篷中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将二人的阴影浓重绘于营帐的帏布和穹顶之上。狭小的空间中本来充斥着羊毛毡子的腥臭味,此时却被药油的草花之香盖过了,混合成了一种复杂浓郁却又暧昧的气息。 谢琻弓着腰,静静看着跳动的烛火,忽然道:“刚才没逼得那蛮牛道歉,真是便宜了他。”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沈梒用掌心按着他的伤处,沉声道,“□□所维系的表面和平已经打破,土馍忠首领首领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禁军、百官、边境兵将都眼睁睁看着,这个头皇上是低不下来的。” 谢琻嗤笑了声:“我才没想那么多。我是看不惯他对你口出不逊,才出面教这孙子做个人。” 沈梒的手一顿,叹了口气:“……那你可真是鲁莽。” 谢琻不满,一转身抓住他的手,撇嘴道:“你能不能有一次感激我一下?我可是冒着被那蛮牛砸成肉泥的风险替你出的头,你除了‘鲁莽’就没别的好说了?” 沈梒秀美的眼睛看着他,在这昏暗的帐篷内,他的双目显得格外柔亮。二人的距离这么近,谢琻心头难以抑制的欢喜又涌了上来,眼神逐渐热烈,目光灼灼如一只小狼崽般等着他的回答。 半晌,沈梒缓缓地道:“那……多谢?” “不够!”谢琻猛地欺身,火热又黏腻地贴了上来,低声道,“我要——” 他按低下声音,贴着沈梒的耳侧笑意盈盈地说了几个字。 沈梒像被这几个字烫到了般猛一扭身,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抹药就起开吧。” 谢琻双手往后一撑,含笑看着沈梒起身。他的衣衫还松散着,露出光滑紧实的肌肉线条,他闲散坐着,但那宽阔的胸膛和紧瘦的腰肢却让他如霸在山巅的猎豹一般。如豆的烛火映在他身上,让那本就英俊的面孔显得更加深邃,一双眸子紧切又热意地盯着沈梒。 沈梒被他看得发毛,皱眉道:“我走了。” “良青……”谢琻喟叹着,“你说要尊重,这半年多来我对你无不是相敬如宾。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沈梒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无人逼你。你现在放弃,很快便解脱了。” 谢琻噗嗤一笑,一扬眉:“在我马上成功的时候放弃?怎么可能?” 沈梒只觉双颊一热,但幸好帐内昏暗谢琻不易察觉,他按下羞愤,撩开帐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户外,草原夜晚飒凉的风一吹,登时将他脸上的燥热降下去了几分。远处传来纷杂的人语和脚步声,应当是宴席散了,沈梒遥遥望了一眼便转身往自己的营帐方向走去。 他们作为六品小官的帐棚自然在整个营地的最边缘,与谢琻的帐子距离得有点远。沈梒左绕右绕,天又黑,不一会儿便迷了路。他皱眉,左右顾盼着正想找个人问问,刚绕过一个角落便差点儿迎头撞上一人。 那人身高九尺有余,肩宽身壮,须着胡须,赤着臂膀穿着件无领对襟坎肩,壮得像头蛮熊。沈梒一见是草原人,便唯一颔首侧身要走开。 谁知那草原人一见他,却立刻横插一步挡住他去路,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番语。 沈梒皱眉,摇头道:“抱歉,我不懂番语。” 那草原人露出一抹嗤笑,紧紧盯着他,转用汉语一字一句地道:“你,今日,风头。” 沈梒微一颦眉,下意识地感觉这人来意不善,不愿多说冲他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开了。那草原人也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森寒地看着他走远了。 又绕了点弯路,沈梒才找到自己的营帐,掀帐子进去时果见刘潭已经回来了。 “刘大人。”沈梒主动朝他打了个招呼。 刘潭脸色有些不好看,瞥了他一眼。忍了半晌,还是有些酸地道:“良青今日席间又是大放光彩了,难怪得皇上青眼。” 沈梒一笑,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平静地道:“侥幸罢了。” 他知道刘潭妒忌他短短时间便能平步青云。对此等心胸狭窄之人,他不想多说,更不想招惹,只当看不见便罢。 如沈梒所料,刘潭的确是满腹的酸水埋怨,一看见沈梒那张胸有成竹的漂亮脸蛋就恶心得难受。自从他听说了沈梒不通番语后,便铆足了劲儿想这两天能露个头,最好是什么时候能趁机帮洪武帝翻译两句话,也好在他老人家面前凑个脸熟。 谁知道,他的机会还没等到,今天宴席上沈梒又再次大放异彩!明明这小子连番邦话都不会说,连对方的叫嚣都听不懂,凭什么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刘潭恨得牙痒痒,却又不敢真的找沈梒的事儿。他又满腔郁结地呆坐了会儿,不愿再同这位“宠臣大人”共处一间帐篷里,便起身掀帐子出去了。 外面的夜风一吹,刘潭心里终于稍稍舒服了些。他此时有了些尿意,便离开营帐往旁边的草丛走去,找了个无人处开始放水。 夜黑风高,四周除草原又长又野的夜风呼啸之声,别无他响。刘潭心不在焉地撒完尿抖了两下,正想提裤子离开,忽地从风声之中捕捉到了两句番语的对话。 “……弄死他。” 刘潭脚步下意识地一顿,疑惑地回头屏息细听。果然,说话之声再次从几步远的树后传来,这次甚至更清晰了些。 只听其中一人用番语冷笑道:“弄死他?敖汉,你到底是不是真得想整他?” “当然是!”另一人低吼道,本就短促沉闷的番语由他说来更多了几分狠厉,“他弄得我的王下不来台,还害得我哥子被那汉人按在地上当众羞辱,自己却跟兔子似得躲在后面!不整他,我咽不下这口气!” 刘潭蓦地一惊:这两人说得分明就是—— 先前那人狞笑道:“那杀了他有什么意思。他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在□□跟个蚂蚁似的,碾死了也不会有半分麻烦。” 敖汉迟疑道:“那你的意思是……” “中原人,难道不是最好贞洁了吗?” 敖汉蓦地一惊,厌恶道:“什么?可他明明是个男人。” “蠢货,就因为是个男人,还是个官员。你毁了他,说出去才更带劲儿啊。”先前那人连连冷笑,语气中透着十足的狰狞和恶意,“你想想,若是事成之后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堂堂的□□文官,竟然被你给弄了,那他们就丢脸丢到家了!这不比你直接杀了他,有意思得多么?” 敖汉还有些犹豫:“是不错,可若是让大汗知道了——” “大汗还能罚你不成?你帮他打了汉人皇帝的脸,他只会赏你!再说实在不行,你便说是那汉官儿勾引你的,你看他长得那娘们样,你这么说绝对有人信。” 敖汉嗤笑了声,似乎有些被说动了。 “别犹豫了,事不宜迟现在就行动。”先头那人一顿,忽地桀桀奸笑了声,“而且他就算是个男人,长得也算带劲儿,有福了你。” 敖汉终于哈哈一笑,估计是彻底打定了个注意。两人又污言秽语地开了几句玩笑,方勾肩搭背地一起走了。 而他们没有注意到,在几步远的草丛之旁一直站着个人,听到了他们所有的对话。而那人现在已经浑身僵硬,冷汗湿边了整身的衣服。 怎么办? 刘潭也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被吓得,立在原地一直打哆嗦。 现在跑回去?把这事儿告诉沈梒?他能信吗?可我现在掉头回去,要是正好碰上那个草原人找上门来怎么办?他会不会连我一块儿给办了?那他娘的也太吓人了!那我要是不回去—— 要是不回去。 这五个字浮过脑海,刘潭仿佛一脚迈入了渗凉的冰水里,浑身猛地一颤。然而彻骨的寒意过后,无数疯狂而又决绝的想法却猛地冒了出来,任他怎么甩头都挥之不去。似乎那五个字将他的心开出了个大口子,终于暴露出了里面最阴暗的地方。 又是一阵夜风吹过。此时乌云遮月,黑暗在不断地蔓延,侵长。在这没有光的时刻,人最容易迷失方向。 第25章 血刃 刘潭出去了好久都没有回来。沈梒独自一人在帐中看了会儿书,逐渐觉得有些困了,便先吹灭灯火躺了下来。 他躺在床上,虽然困意上涌,却还是有些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双明亮的杏目,像是猎豹的双眼,充满热烈又浓郁的情感,定定地凝视着他。逼得他只有睁开眼睛,才能躲避这双眼睛的注视。 睁眼闭眼,闭眼睁眼,来回几次后,沈梒猛地长出了口气,盯着上方漆黑的帐顶,脸渐渐有些发烫。 怎么回事,难道这两天被谢琻逼得狠了,连他都有些魔怔了?沈梒微微咬着嘴唇,感觉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还有些躁动。似乎躺着不舒服,坐起来又不对劲儿。 这个人果然是来冲他讨债的。沈梒猛出了口气,赌气般狠狠闭上眼睛,只要那双杏目再次望来便在心中拼命默念《茶经》。果然,那双眼睛的轮廓在他脑海中逐渐淡去,最后似十分不愿地眨了眨眼,却还是消失了。 困意如潮水般上涌,温柔地将沈梒包裹了起来。 迷蒙之中,他似乎再次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帷帐走了出去。然而外面,却不是长风呼啸的草原夜景,而是笼罩在一片明媚春光之中的御水河畔。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有些迷茫地想。思绪和身体都都非常地迟钝,他一边十分困惑,一边却又动弹不得,只能静静站在原地望着远处飘摇的柳条和涟漪的河水。 “良青。” 沈梒身子猛地一颤。 他想开口,想拒绝,想抬脚离开,整个身子却都陷入了那股温柔又腻人的潮水之中动弹不得。 而身后的那人却仿佛看破了他的窘境一般,低笑着从身后揽了上来,宽阔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背脊,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低柔地道:“什么时候这么缠人了?连梦里也惦记着我?” 胡说!他气得想反驳。明明是你找上我的! “可是,”身后的人笑着,有些无辜地道,“这明明是你的梦境啊。” ……是啊。他愣了,又有些迷茫地想道。这明明是他的梦啊。 那他为什么又会梦到谢琻呢? 然而还没等他理明白自己的思绪,身后的人已不容反驳地猛地一抓他肩膀见他扳了过来,狠狠地吻上他的嘴唇。 他抓得极紧,简直像是要弄死人的力度。那吻上来的嘴唇也再不见半点温柔,满满是凶狠的掠夺和羞辱,仿佛是要将身下的人狠狠钉死在当场。沈梒不适地挣扎,却遭到了无情的禁锢—— 不,不对! 沈梒猛地睁开了眼,双眸狠厉雪亮。 鼻腔里全是熏人的酒肉和汗臭,他身上之人重得肉山一般,动作更是沉重粗鲁半分不留情面。他见沈梒醒来,嗤笑一声用番语骂骂咧咧说了句什么。沈梒猛一咬牙,抬臂一肘击向他腰间,却被他蒲扇般的大掌一把按住。另一手一挥,毫不留情地兜头给了沈梒一耳光。 如巨钟桩头,沈梒脑子嗡地一响,顿时半边儿身子都麻了,眼睛更是立刻蒙上了层血雾。他的模样似激怒了身上之人,这壮汉的动作愈发凶悍了起来。 心头一股狠意猛地蹿起。沈梒用牙齿用力一咬舌尖,血腥味和剧痛瞬间将他被打散的神智拉回了身体。在一片混乱狂躁之中,他凭着记忆伸出右手,在旁边的衣服堆中挣扎着摸索,指尖终于触到了一抹冰凉。 找到了! 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他的手指痉挛着紧紧握住了匕首的柄。凶器的冰凉瞬间给了他极致的清明,杀意同怒火同时上涌,他如败兽反扑般大吼一声,手中利刃如白虹贯日一击刺入了对方的颈侧! 腥血喷洒,身上之人狂怒地嚎叫起来,挣扎着捂住颈侧伤口,抬起榔头大的拳头一拳锤在沈梒胸口。沈梒口中一甜差点儿喷出口血,但他咬紧牙,抗住剧痛抬手一刀、一刀、一刀毫不留情,又迅猛果断细插入身上之人的胸口、脖子、脸颊。那人怒吼着,疯狂挣扎攻击着,但沈梒只一门心思盯紧了他,近乎冷静地用匕首肆意捅戳,直到血如水洗般将他俩整个淹没,直到身上之人的动作缓了下来,逐渐不动了。 当一切恢复平静,沈梒喘息着望着上空,心脏快得仿佛要吐出来,浑身乏力。他的眼睛有一只看不见了,浑身都是腥臭热烫的人血,已经成为一尊尸体的臭肉还紧紧压在他的身上。 帐中寂静的可怕。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沈梒紧紧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冷静。他抬手,用力将那堆肉山推下了床榻,自己挣扎着翻身坐了起来。 ———— 谢琻睡得也很不安稳。今夜外面风声呼啸,乍听像是有人桀桀怪笑蔟蔟低语,将他反复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左眼皮又疯狂跳动,似预感到了什么不详之事正在逼近。 熬到了三更天,一阵猝然的心悸让谢琻“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近乎是紧接着的下一瞬,一道低语顺着帐篷的缝隙被吹了进来—— “让之?” 谢琻猛地跳下床来,大步过去一把掀开帷帐,果见外面黑水般的夜色正包裹着一道修长的身影。当他回头往来之时,也恰好银月破云,一道月光照亮了他狼狈披散的长发,和那头长发下雪亮尖锐的眸光。 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让谢琻瞬间暴怒,他扑上去一把抓住沈梒失声低吼:“谁!” 沈梒眨了眨眼睛,被打伤到充血的眼睛愈发疼了起来,他几乎看不清谢琻的脸,但还是低声安抚道:“不是我的。” 谢琻揽住他,手都在抖,失控追问:“到底是谁!” “已经死了。”沈梒平静道。他每说一个字胸腔都在阵痛,但他还是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道,“谢让之,你认真听我说,我有事要你帮我。” 第26章 胡杨 刘潭兢兢战战在林子里躲到了天将破晓,方拖着已经冻到僵硬的脚一步步捱回了营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们的帐子看起来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帐帘垂着,里面安安静静,外面也没有围观的人,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怎么回事……难道那草原人并没有动手? 刘潭满腹惊疑,小心翼翼地蹭到了门口,轻轻掀起一个角来将头探了进去—— “刘大人。” 刘潭差点儿一声尖叫出口,又被他将将憋住。却见帐内空空荡荡,又哪有什么沈梒和草原人?而唯一在内的一人正翘腿坐在他正对面的一张案几上,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琻仿佛一直在等他,见他僵立在门口便嗤笑着换了个更闲散的姿势,那模样却像坐在一座尸山上般。他手中正飞速把玩着一柄匕首,修长的五指间寒光闪闪,似乎下一秒便要割下谁的块肉。 刘潭吓得腿都要软了,虚弱道:“谢、谢大人怎么会……” “这话该是我问刘大人才对啊。”谢琻低笑着,“这明明是大人的营帐,怎么昨晚却一夜不曾回来?” “我、我……”刘潭兢兢战战,词不达意地支吾了半晌,“我迷路了,绕、绕到现在才找回来……” “是嘛。” 谢琻嗤笑一声,缓缓从桌子上站了起来。他一步步靠近,脸上虽然笑着,但看着刘潭的目光却似在看一个死人。刘潭吓得两股战战,转身夺路想逃,却被谢琻一把拽住如捉小鸡般拖了回来。 刘潭一声脱口而出的尖叫被谢琻一掌捂了回去。他俯下身,极轻极静地贴着刘潭的耳根闻道:“姓刘的,我再问最后一次:你昨晚为什么没有回来?” 他的手微微挪开一寸,泻出了刘潭惊恐的结巴声:“我我我是朝廷命官!就算是你谢琻也——” 谢琻眸光蓦地闪过狠色,手间雪光一闪,刘潭的声音顿时拔高了一截儿——那匕首贴着他左大腿根的地方划了下去,将□□拉开了个大口子,乎乎往里灌着冷风。 “你他妈要是再不说实话,我这刀刃儿就往中间再挪一挪。”谢琻低声戾笑,“断了你的子孙根无异于碾死个蚂蚁,还嫌脏了我的手……” “我说!我我我说!”刘潭吓得浑身冷汗瀑布似得下淌,崩溃失声叫道,“我就是昨儿晚上出去撒尿的时候听见两个草原人因为记恨沈梒出风头,就想毁了他的清白再告诉所有人,好打咱们中原人的脸——唔!” 刀刃再次贴着他右大腿根划过,惊得他拧声尖叫。 “别、动。我激动的时候容易手抖,弄掉了你哪个零件儿可别怪我。” 谢琻的声音低得他几乎听不见,但却阴冷如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耳廓。若刘潭但凡有胆子抬眼看看谢琻的表情,必定会被吓得昏厥过去。 “两个人都叫什么名字?” “……说要来搞他的那个叫敖汉!另、另一个我不知道!” “……” “我真的不知道!” 谢琻冷笑了声,捏住他的下巴猛地一抬,被迫他与自己目光相接。谢琻一寸寸扫过眼前之人冷汗淋漓、虚肉狂抖、双目充血的面孔,仿佛在看什么被蛆虫爬满了的腐肉,满满都是鄙夷和厌恶。 “哼。” 他猛一甩手松开了刘潭。刘潭踉跄到一边覆住喉咙,如劫后余生般疯狂咳嗽。却听身后传来两声低低的冷笑,随后那恶魔般的人阴冷却又饱含深意地道:“大人昨晚同良青一同回来后便睡下了,再没离开过营帐,一夜好眠。” 刘潭颤抖着,连连点头,不敢说话。 “晚上天黑。以后撒尿,还是找个光亮处吧,别没得平白脏了自己的鞋。” 身后传来帷幕掀起之声,谢琻终于离开了。 刘潭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地上,手指颤抖着抚上自己裤子上的两个大洞,满是虚汗的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难看表情。 此时他忽然似发现了什么般嗅了嗅鼻子,抬头四下环望,再次变得惊恐—— 这帐篷里……为何会有如此重的血腥味? ———— 谢琻找到沈梒的时候,他正独自一人站在小丘之上,静静远眺着旭日东升的草原。此时当是此地最为壮美蓬勃的时刻,晨曦之光如万里金粉,挥洒在天穹和四野之上。自此时起,野兽出巢,百鸟争鸣,万物舒展,连人也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看清了脚下的路。 日晖离原上,霞生九重天。 这是一天中,最让人无所遁形的时刻。 谢琻站在坡下,仰头看着火色的朝阳一寸寸染上了沈梒的袍袖,将他清瘦削直的背影裹入一团邺火般的浓金赤红之中。谢琻忽然觉得胸口一阵裂痛,恍惚间他似又回到昨晚,那时他于凄惨月光下惊鸿一瞥,看到了委顿于鲜血和暴力下的袖衫。 他闭上眼睛,将迎面的长风深深吸入,直到胸腔胀痛。再睁双目时,他果决地跃上小丘,大步来到了沈梒的身侧。 “不必担心刘潭,他不会乱说的。”谢琻的声音不大,瞬间便破碎在了风里。 沈梒微微扬起下颌,唇角勾起平静的笑:“他什么都没看见,又有什么好说?” 谢琻抿唇,低声道:“只是不知另外那草原人的姓名,不然——” “不必知道。” 谢琻一怔,侧头去看他。却见沈梒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直视着朝阳,眼角已沁出了几分湿意却仍不挪开目光。他秀挺的眉眼完全浸润在这片金霞之中,被映红了的面颊半似红花,半似血璧。 在风声猎猎之中,他无声地冷笑着。 “他们见我有才,便讥我身质孱弱、不堪行伍;他们见我貌美,又污我状若女流、生性放浪。我平和,他们说我故作清高;我圆滑,他们又说我蝇营狗苟。仿佛这世间不配生灵芝。唯有万里草芥,方是好的。” 沈梒低笑着。 此时的红日终于破地而出,蓦然迸发,将他扬在风里的发梢鬓角彻底涂上血色。 “可我偏不。” …… “我厌恶了他们总以一成不变的眼光看我,然后又转头污蔑我就是一成不变的人。” …… “说什么荆州汀兰,谢让之,我早厌恶了做长在水洲中那清凌凌、娇滴滴的仙草。” …… 谢琻终于笑了起来。他的眉眼本就生得张扬,此时的笑意更让他神色飞扬,双目如燃炽火。 “那便去做枯漠里的胡杨,或是深林中的食蝇草。”他一寸寸凝视着面前之人的面容,一字一句道,“那些辱你、诬你、谤你、贱你之人终将后悔,因为总有一日,你将败他、慑他、降他、制他。而自那以后,在没人能将 ‘沈良青’三个字高高抬起却又轻轻放下。” 沈梒笑了出来。他转头,指向更北方的草原,在那草原的尽头便是荒漠:“所以你不必去问那草原人的姓名。不久之后我中原的烽火便将烧遍这片草场,必将死于邺火的蝼蚁,无需姓名。” 谢琻大笑。 二人立于土丘之上,看这旭日攀升。在他们的脚前,有一块微微凸起的土包,上面还残留着新土的痕迹,似被人刚刚翻弄过。然而他们都在举目望着远方,无人去看这脚下的尘埃。 “让之。”一片赤霞之中,沈梒忽然问道,“在你心中,如何看我?”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谢琻却没有半分困惑,他低笑道:“汀兰琅玉,胡杨砂砾,灵芝绝壁——” 他看向沈梒,双目明亮又张扬:“——良青让之。” 沈梒浑身一震,那一瞬间竟无法挪开目光。 此生难遇的日晖绝景,此时正生于青年那双湛黑的瞳孔之中。 世事纷扰,日升月落,千人往,万人来。而他们彼此凝视,仿佛牵起了牢牢的纽带,任人潮汹涌皆能并肩而立。 ———— 无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异样。沈梒如往常一样,低调地伴驾于洪武帝左右,再遇草原人的挑衅时也依旧能平静浅笑后从容应对。 仿佛从未有人粗暴地侵入他的梦境后,又被他以鲜血和伤痛相报。 刘潭自那天晚上后根本不敢再直视沈梒的眼睛,每日里兢兢战战地缩在营帐的一角,也再不敢琢磨着在洪武帝面前博个风头。所幸的是,谢琻自那日威胁过他之后便再没出现在他们的营帐里,不然刘潭就算露宿野外也是不敢回来的。 谢琻表现也依旧如常。他骑马驰骋于营地草场之上,身着白色骑装的修劲身影与□□乌骓一般近乎化为了两道黑白风电,意气风发张扬肆意到了极点。自那日宴席之后,即便是草原人看到他了也会颇有忌惮,那种戒备和防范是他们能给予一个中原人最高的礼遇了。 然而谢琻却并未将这群环伺的猛虎群豹放在眼里。他提弓纵马而来,背刀驰骋而去,高抬的下颌和倨傲的眼神似乎偌大的草场之上也无一人能值得他侧目。 不对,或许只有一人。 沈梒谢琻分隶于不同的位置,唯有在洪武帝御前方能一见。那是沈梒是随侍在洪武帝身后的起居注修撰,谢琻是飞身下马的京城世子。他们一个官服矜束、仪态端庄;一个骑装劲服,弓未收刀出鞘,身上还染着动物野兽的血腥味。 他们各处其位,唯有在身形相错之时,会相望一眼。 那是他们能在彼此身上找到的平静和勇气。 行围的日子过得飞快,北方少数部落的狼子野心也逐渐浮上水面。自那日宴席之后,不少草原人愈发嚣张起来,身为臣子在围猎时甚至不再保持最基本的顺从礼让,而是开始明目张胆地与中原禁军抢夺猎物,两方甚至发生了好几次不大不小的推搡争执。直到行围结束的前两天,土馍忠首领甚至带着自己的部落提前开拔,不辞而别。 所有人知道,此次秋弥之后来的便将是真正的风雨。 果然洪武帝自木兰围场回京后不久的十一月份,北方便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草原部落札干族撕毁了臣服合约,率千人马队血洗了一座名叫辉县的城镇。他们坑杀了所有的男人,带走了妇女,掠夺了粮草和铁器,最后点燃了中原人的军旗。 札干族虽在草原算不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但他们善驯烈马,又与草原第一部 族土馍忠有姻好之谊,故而这次札干的进犯让朝廷如临大敌。 而更可怕的是,这些一向抢了东西就走的游牧子民们这次却没有离开,而是在辉县驻扎了下来。 他们是何用心,不言而喻。 辉县虽小,之前却是互市的重要城镇之一,如今札干占领了辉县便可后联草原、前攻内镜。与辉县遥遥相望的便是北方边境的重要关隘之一新平堡,若是再被札干占据了此地,那中原沃土便彻底暴露给了来势汹汹的草原蛮兵。 新平堡之后首当其冲的便是应州。新平堡虽有边军,应州也驻有卫所军,但若札干未来与其他部族携手进犯,那但靠边军和卫所军的力量可能不足以抵抗。于是应州巡抚朱检连夜上疏,一方面恳请朝廷调应州卫所军增员新平堡,另一方面也恳请朝廷增兵边境各州府关隘,以防不时之需。 朝廷紧急批复漠南卫所增援应州。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札干果如之前所料,联合了另外三个草原部落一同攻打新平堡。然而新平堡守了不过三日,便兵败如山倒,接下来这群草原悍兵长驱直入,接二连三拿下了应州三四个城池。 至此,□□军备废弛、军力薄弱的事实彻底暴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朝野上下一片慌慌。自先帝之后国泰民安、四方来朝,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兵了。但即便如此,卫所军和边境军的日常操练巡防还是有的,又为何会如此不堪一击呢? 但事态的发展已经没有机会给人细思这种事情了,如果再蹉跎下去,说不定整个应州都会落入草原人的手掌。 洪武帝在朝堂之上大发雷霆,百官惊战,然而这对如火如荼的战事却并没有什么帮助。 最终,还是八旬老将娄父挂帅,前往边境主持战事。他在临行前,带上了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火铳。 在火器和娄父的影响下,北方的战事终于发生了些许扭转,企图南下的草原军被死死按在了应州的中线上再不能近半步,然而中原军若想将他们赶回草原却也是难上加难。 在双方的僵持之中,终于迎来了洪武二十六年的新春。 第27章 寒春 这绝对是几十年来最死寂的新春。 北方焦灼的战事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初雪过后的草原结了冰,马匹的粮草紧张,这在一定程度上滞缓了草原军的动作。但所有人都知道,现下的停滞只是暂时的,只要一待到开春,休养生息了一整个冬天的草原军便会以十倍乃至二十倍的火力再度企图南下。 如果不在那之前想出解决方案,□□将永无宁日。 洪武帝本就身子虚弱,连日的紧急军报更是拖垮了他,自应州双方进入停战期后他便一病不起,吓得满朝文武连走路都是轻的,生怕谁一个大咳嗽便崩了皇上。一月份的时候,太医院在乾清宫进进出出,换了几十服药房,总算在一月底的时候把洪武帝从“病入膏肓”将养成了“缠绵病榻”。 在病榻之上,洪武帝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传出了两道口谕——首先任李陈辅为内阁次辅,同时提拔沈梒为国子监司业,兼太子讲师。其次,在自己生病的这段日子里,太子监国,邝正、李陈辅等人佐政。 这道调命,让邝正把控的内阁势力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时间飞逝,眼见开春在即,所幸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兵部奏上了一个好消息——这几个月内军器局广招天下良匠,日夜不休研制出了一种新型火铳。改良前的火铳乃铜造,现在则改为铁质,耐烧蚀性好,抗压力强,不易炸裂,能够适应因□□性能的改良和装药量的增多而增加的膛压,所以一支新火铳能够使用多次而无须更换,使用寿命大为延长。 再者,心性火铳的射速变得更快了。它的内壁光滑,发射后残存于铳膛内的药渣清除较易,费时较少,因而提高射速。 而与此同时,经过一个冬天的操练,老将娄父研究出了配合火铳的作战方式。配合长度按大小各异的火器,再适应步兵和骑兵的轮替,最新的作战方式对草原骑兵的克制力很强。 而且,娄父已经发现,草原兵虽然凶悍,却并不擅长守城。开春后的几场交锋都被中原兵占了上风,三月之后中原兵终于重新占据了上风。 这个时候,札干传来了议和的请求。 ———— 东宫文华殿内,在谢琻与沈梒二人结束了今日的讲解之后,太子将他们留在了殿内吃茶。 他们喝的是雨前龙井,茶碗中芽芽直立,汤色清洌,幽香四溢,是这个季节最好的茶。然而吃茶的三人却并无心品鉴,他们心中沉甸甸地压着同一件事情。 不一会儿,几人不约而同地谈起了那本已压在洪武帝御案上半月有余的议和书。 “父皇不知究竟是何意思。”太子叹道,“这么长时间了,却依然未做决定。” 沈梒垂眸吹着茶汤。春冬换季的时候他也病了一场,最近才好起来,人却愈发消瘦了,那乌角带显得空荡荡得,松松地拢着腰肢。此时听太子这么说,他有些苍白的嘴角微微一扬,平静问道:“若依太子的话,此事该如何处理?” 自沈梒入东宫之后,太子便对他极为尊敬推崇。但那种尊敬与他面对王郸和谢琻时所表现处的尊敬又有些不同,与沈梒相处时,太子的态度会更亲昵些、眼神也更明亮些,他听沈梒说话的时候甚至会下意识地跟着连连点头。 谢琻有时旁观,心中不禁又是好笑又有些小小的妒忌,一次甚至对沈梒打趣道“太子殿下见你之时便如那想要食肉的幼犬,模样灵动可人得紧”,说完后却被沈梒狠狠斥责了一通。 此时听沈梒这么问,太子忙侧身面向他,微微倾身认真答道:“当然是驳回议和,一鼓作气将那些草原蛮子赶到边境之外。” 沈梒反问道:“太子为何如此决定?” 太子一愣:“这——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现在我们有火铳,又有娄老将军新研发出的战术,加之那些草原人并不擅守城,我们虽不说是胜券在握吧,但这还不算是反攻的好机会吗?” 沈梒微微一笑,抬眼看了下谢琻,恰好谢琻也正向他望来,二人目光相触皆是心领神会。 谢琻转头看向太子,沉声道:“臣主和。” 太子一愣,却听沈梒随之道:“臣亦主和。” “这……”太子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这究竟是为何?” “首先便是弹药的问题。”谢琻道,“娄老将军的战术虽然能克敌制胜,但却对弹药的消耗极大。以现在的消耗速度和军器局的赶制速度来看,子弹只够维持未来三个月,一旦过了这个期限我们便又要被迫回到以前的作战方式,那便又会落入下风。” 太子怔忪,却听沈梒淡淡地补充道:“另外还有粮草的问题。各方大军聚集应州,只靠应州的田是不够的那么多人吃饭的,唯一的办法便是从其他地方征调。然而粮草线拉得长,便可能会出现调配不均、运转不及时的问题。然而草原军却没这些顾虑,他们背靠这自己家门打仗,军队人数又精简,自然更有底气一些。” 太子怔怔听着,迟疑道:“那么……” 谢琻摇头道:“草原军这段日子是被我们打怕了,以为咱们能这么无休无止地打下去,所以才提出了求和。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弹药库存和粮草的问题。趁他们还蒙在鼓里,此时求和,才能占据谈判的上风。” 太子方才满心高涨火热的战意被两人两桶冷水浇了下去,顿时蔫蔫地说不出话了。沈梒看他神色,知他是少年意气心有不甘,便和声道:“太子殿下不必气馁。此时暂退一步,于我们也有好处。我们需要时间来找出此次兵败的症结所在,方能在下次北方来犯时不至于再次败北。” 太子一听,赶忙问道:“那依先生之见,此次兵败的症结是什么呢?” 沈梒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谢琻,温声道:“前两日让之与臣聊过此事,他的所言无异于醍醐灌顶。让之,不如由你来与殿下说一下吧。” 不知是不是谢琻的错觉,他总觉得沈梒在说“让之”那两字之时语调格外轻柔,似乎他的名字是顺着沈梒柔软的唇瓣滑出来得一般。这两字听在他耳中,如柔羽搔过一般,撩得他满心燥热。 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将目光从沈梒那边收了回来,这才看向满眼期待的太子笑道:“臣是有些想法,但却尚不成熟,所以只能在吃茶的时候与殿下清谈一二。”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其实此次兵败的诱因颇多,很难一概而论,但那日臣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一件事是根节且长久以来又被忽略了——那便是卫所制。” 卫所制? 太子一愣,随即电光火石间似明白了什么。 所谓卫所制,便是在全国各地军事要地设立卫所驻军,一卫为五千六百人。各卫所都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亦隶属于兵部,有事从征调发,无事则还归卫所。军队来源为世袭的军户,由每户派一人为正丁至卫所当兵,军人在卫所中轮流戊守以及屯田,屯田所得以供给军队及将官等所需。 卫所制的目标在于养兵,却又不耗费国家财力,但这个制度背后却又隐藏着很多问题。 果然此时听谢琻续道:“其中首要的问题,便是军兵素质的问题。卫所士兵除了要巡防操练外,还要完成屯田任务,长久以来这只军队行军打仗的能力便会被削弱。其次,卫所军世袭,我朝和平的时间已经很长,自卫所建立以来少说也过了四五代。军队中难免老少掺杂,战斗力非常容易下降。” 说道这他顿了顿,细思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说了下去:“臣之兄父皆曾在兵部奉职。臣从他们那里听说过一些事情……传言,某些卫所军官甚至会侵占军田。” 太子浑身一凛,目光如电望向谢琻。 “长官私占军田,士兵则沦为了耕田的私人农奴。这不仅导致守军数量愈发减少,更破坏了本应自给自足的卫所制度。本应浇灌自家天地的肥水,却流向了外面,这长久以来……” 他意味深长地停住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然而那话中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长久崩坏的卫所制,用□□沃土和将士们,养出了一颗以啃食朝廷为生的毒瘤和一群不劳而获的“土皇帝”。 “岂有此理。”太子气得一拍桌子,急道,“何等军官竟敢如此胆大包天?不如立刻恳请父皇下旨彻查,胆敢有军田私用的一律查办!” “唔,查办是一方面的事。”谢琻慢吞吞地,没有直接搭太子的话茬,反而叹道,“另一方面,还是卫所制本身的制度的问题。军兵们虽都有房屋、田地,每月有固定的月粮,但实际情形却常分配不足,再加上军田被占则更加食不果腹,这也导致了士兵们作战能力和积极性都不太高。更况且我朝卫所遍布多广,若真查起来恐怕是一笔烂账,没个三年五年查不清楚,而我们则没有那种闲暇。” 太子紧紧颦眉,喃喃道:“这该如何是好……” 谢琻躬身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但就眼前迫在眉睫的议和之事,我与良青二人都是主和的。” 太子听了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又稍坐了会儿,谢琻和沈梒便一同从东宫里告辞出来,往外走去。 深长的朱红宫墙之间是青石铺地的宽阔宫道,谢琻和沈梒并肩缓缓走在宫道之上,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一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二人虽气质迥异,但皆生得是一般的身高腿长,仪态出众。此时他们二人穿着同样的青色鹭鸶官服,于朱墙青砖之间缓步而来,看得路过的宫中侍女们皆是一阵脸红心跳。 “自今日后,太子定会承禀皇上有关议和之事。”谢琻思琢着道,“希望太子能给皇上下一贴强心剂。” 沈梒被风一激,咳嗽了两声,哑声道:“若无意外,这次的和谈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唔。”谢琻应了声,不禁看了他一眼,“你——还好?” 沈梒一愣,随即失笑:“就算我想报当日的羞辱之仇,也要挑恰当的时机。如今形势的确不适宜再战,这点轻重我还是有的。” 谢琻笑叹一声。 此时沈梒思琢道:“经你今日这么一说,太子定会恳请皇上彻查卫所私占军田之事,事后也定会查到邝正的头上——” 谢琻嗤笑:“这老匹夫估计现在急得连椅子都坐不住了。” “虽然这是个削减他势力的好机会,但外敌未除,不易内斗。”沈梒淡淡地道,“打发走了草原人,我们有的是时间对付他。现在要想的是养兵的事。只是自从那日你跟我提了卫所制的种种缺陷后,我便一直在想,究竟该如何改良这种制度在短时间内得到一批精兵呢?” 谢琻反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沈梒思琢着:“现在的军户都是世袭,除非家里死绝了,不然世世代代都要应招入伍,军中条件艰苦不说,还不能做逃兵。这样的条件下,难怪士兵们作战积极性不高。” 谢琻含笑点了点头。 沈梒又道:“再说军田。若想要根绝贪污之事,便要想法子将军权与田地切割开来。不然军田私用,永日难禁。” 谢琻哈哈一笑,连声称是。 沈梒不禁瞥了他一眼,扬眉道:“看你的模样,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了?” “胸有成竹谈不上,但八九不离十吧。”谢琻含笑望向他,“对了,良青。” 他的语气很正经,沈梒以为他要说什么正事,便应声停下脚步认真地看向他。谢琻笑着靠近他,抬眼见四下无人,飞快伸手抓住了他藏在青袖冰凉的指尖。 沈梒一惊忙要抽手,却听谢琻低笑着,轻声道:“我真的很喜欢你刚才提 ‘我们’的样子。” “得你信任,让之无憾。” 沈梒愣住了,半晌一抹浅浅的胭红从他的耳畔染直了面颊。他觉得窘迫,清咳了一声偏头不看谢琻,而是故作镇定地望向了宫墙之上的碧空。 可是这次,他却并没有抽回被谢琻握住的指尖。 ———— 几日之后,谢琻上疏,提出了一种别于卫所的军事制度——募兵制。 和卫所军不同,募兵不世袭,虽然为兵,但隶属于民籍。且依谢琻所陈,募兵完全是战斗部队,不像卫所兵那样需要抽调部分兵员从事屯田任务。募兵的粮食补给,军饷完全来自国家财政直接支出,不用来自屯田所获,而且饷银也比卫所军和民壮要高。 招募士兵的兵员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不一定非得从军户中招募,所以招募优秀的兵员之后,经过训练,选拔,可以很快形成一支精锐的力量。同时,募兵的来源多来与民籍,因此损失后可以很快补充。 由此,募兵制也将军政权利与屯田分割了开来,避免了军田私用。 谢琻的奏疏在朝野上引起了百官激烈的讨论。大部分人都觉得,应对本朝现今军备废弛的问题,从民籍中募兵来给现有军队注入新鲜血液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了。况且募兵的饷银高,不少没有私田的穷苦壮丁也愿意入伍,这也解决了逃兵的问题。虽然募兵制需要更高的维护成本,但□□如今本身国库充盈,是可以应对的。 但也有人提出,不再屯田的军队将很难解决粮草问题。难道以后打仗,都要从别处抽调粮草么? 此时,吏部侍郎刘凌上奏言道,卫所制虽有诸多问题,但不应完全废除。不如发展一种卫所与募兵相结合的模式——卫所军主要负责驻守,治安,训练新兵和屯田。而营哨军则主要负责机动作战。因此,卫所军成了正兵,而募兵则是机动的奇兵。 由此,全新的军兵体系悄然形成。 与此同时,议和之事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时至五月,□□以割让半个应州的代价将草原军将将稳在了边境线上,双方至此迎来了短暂的和平。 但所有人都知道,待□□练兵出有成效、草原找出应对火铳的方法之日,便是烽烟再起之时。 第28章 香海 入夏之后,全国长达半年多的紧张情绪终于放松了一些。然而在这个时候,洪武帝却再次病倒。太医院进出乾清宫几次后,给出了最终的诊断——“神思不属,戒忧戒怒”。然而就算几贴药下去,洪武帝夜里依旧是频频惊醒,汗湿重衣,梦魇缠身。后宫嫔妃无不忧心,此时端嫔决定出宫前往广济寺礼佛,为洪武帝祷告龙帝万安,为□□祈福国祚绵长。 广济寺始建于建国之初,位于京城西侧偏郊,是香火昌盛百年的寺院,每至良辰佳节前往寺中礼佛的人必定摩肩接踵。按理说公众嫔妃出宫礼佛,应提前肃清寺院中其他的香客。但端嫔为了给皇室积福,不愿扰了其他善男信女,便只提前知会了寺中方丈让他们单独辟一间静室,一銮轻轿悄悄地来了。 广济寺依山而建,中轴线上依次为山门、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藏经阁,西院有持梵律殿、戒台、净业堂和云水堂,西院有法器库和延寿堂等。 初夏之时叠翠重碧,绿荫如云,寺中石阶曲径通幽宛转勾勒于山体之上,大小房屋殿宇也皆巧妙隐于石峦枝叶之中,更显清幽。此等秀颐静巧的设计,纵使是正殿处有香客百人,山顶的静室里也听不见太多的嘈杂。 正所谓是—— 系缆登采石,缘崖到寺门。 短篱遮竹漾,危路踏松根。(梅尧臣) 谢琻凭窗立于静室的窗前,透过层叠的松木可望见大雄宝殿最高处的瓦楞,和正从那里升起的香烟,以及一队队正依山而行的渺小香客。站在此处,万般寂静,却可见红尘烟火,仿佛是窥见了一瞥神佛的世界观。 广济寺方丈给端嫔奉上一杯苦茗,笑呵呵地看了一眼谢琻。他人生得圆胖,爬到这山顶的静室都呼哧带喘,平日里也总是笑口常开,混没有得道高僧那般法相庄严的模样。 “谢公子倒是稳重多了。”方丈给他也倒了杯苦茗,乐道,“五年前的迟夏时来,热得浑身燥汗,还曾摔门而走呢。” 谢琻收回目光,翻身回来落座,抿了口茶平静笑道:“托大师的福,勉强窥得一二心静之门,心火少了许多。” 方丈合十笑道:“我心尘外心,爱此尘外物。欲结尘外交,苦无尘外骨。泌泉有冰公,心静见真佛。可结尘外交,占此松与月。” (《将归山招冰僧》,卢仝) 谢琻一怔,暗骂这老和尚贼眼精亮,表面上却没说什么,低头静静地喝茶。 敬完茶后方丈先退了出去,让两人小憩片刻。端嫔与谢琻静品苦茗,谈起了宫中之事。 “说到底,皇上还是累的。”端嫔叹道,“自草原兵哗变以来,皇上殿里的灯火就没在寅时之后熄过。太医院看了这么些次,反复也就那几句话,让静养、让精心、让少思少虑。但这无不戳在症结的根儿上——若真能做到,皇上这病又怎会得上呢?” 端嫔心中郁郁,见此时四下无人,又低声与侄子轻语了几句。原来外臣不知,洪武帝的心病梦魇已到了魔怔的地步。枕头底下不放着匕首就睡不着觉,经常半夜惊醒赤足站于颠中四下疯砍,有一次还砍伤了值夜的宫女。谁都不信任,看谁都像刺客,整夜整夜地不睡盯着床帏空熬,熬得油尽灯枯也不愿闭眼。 谢琻静静听着,在心中叹了口气。 洪武帝本就是多疑量小之人,太平盛世的君主做惯了,却骤然遇上遇上这等事情,难免慌张无措。远在北边的草原兵哗变已让他生疑,更重要的却是朝堂之上的内贼。 自三月份募兵制开始在全国推行之后,在洪武帝的授意下,吏部左侍郎刘凌调任户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并协同三司调查军田私用之事。这不查还好,一查之下却发现,军田之事攀咬甚广,最高甚至千丝万缕地牵扯到了邝正。而邝正又怎会坐以待毙,配合三司一查之下竟发现京城世家也牵扯其中。 外敌未攘,一次军政改革的调查竟让内阁首辅和几大世家同时落网。这其中的关系错节,怎能不让人心惊?怎能不让洪武帝多疑? 端嫔看谢琻神色凝重,更是心惊,压低了声音问道:“让之,你与我实话说,咱们家——” 谢琻摇了摇头:“暂无其事。但本家没有,不代表旁支没有,再加上门生门客,零零总总……” 这边是世家,平日里虽树大根深,但若虫灾闹起来也烂得最快最猛。 端嫔似脱力一般往后依靠,失神良久,一句话都说不出。 “姑母别忧心,事情还没到哪一步。”谢琻轻声安慰,“现在当务之急是富国强兵,不是任内贼互相撕咬攀扯的时候,皇上明白,所以他未必想往深处追究。” 端嫔白着脸摇了摇头,半晌低声道:“我是无碍,左右——左右都是谢家的人,无非如此。只是、我只是挂念固骧……” 谢琻一愣。 端嫔忽然伸手抓住了谢琻,哀急地低声道:“让之,她已经十六岁了。我本来还能等一等,可是忽然出了这种事情,万一咱们家顶不住,那她的婚事便彻底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更何况,这两年与北方蛮人又是这种情况,我怎知会不会有一天便要有公主和亲?我不能等到那一日——” “姑母——” “让之,我今日找你来,便是想请你再去问问沈大人的口风。”端嫔急切道,“之前听说杨御史有意与他联姻,固骧又还不愿嫁,我这事便搁置了。但如今已是一刻都等不得了。若是沈大人也有意,那我马上便去求皇上的恩典。” 谢琻怔怔地看着端嫔。 他忽然想起洪武二十五年的时候,他初闻杨镰与端嫔皆有意将女儿嫁给沈梒,当时满心惊怒。那时他满腔都是呼之欲出的相思,却又尚未对沈梒剖白,凄惶惶、急哄哄,还闹出了满城寻擅风月女子的笑话。 后来他不能接受沈梒被别人夺走,孤注一掷地表了白,用尽全身的热烈与炙热想去拥抱那株汀兰。沈梒这么好,如春三月最暖的风,和夏七月的一抹凉意,谢琻爱他却又怕他走得太快,急急地拥着他、缠着他,想将他揣入自己的袖中。 然而后来他们观白象、遇秋弥、斗蛮人、观日出、策改革,手上染过了血,背上扛起了更多责任,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靠得更紧。他也终于知道,那个秀色天成的男人并不是可以被人捧在掌心的万物,也不是什么生在小洲边的漂亮汀兰。 他是胡杨,是食蝇草,是大厦之柱,是国之栋梁。 他谢琻一生倨傲,也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方甘愿做那一捧梁柱下面的基土,护他安然无虞,保他一世平稳。 回想着当年热烈冲动的情意,到如今却化为一汪似海的柔情,谢琻忍不住嘴角边浅浅露出了一抹笑。他抬起头,望向端嫔不解的目光,轻柔却坚定地道:“姑母,沈梒他是不会尚公主的。” 端嫔大惊,急道:“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问过他?还是——” “我没问过他,但我就是知道。”谢琻平静道,“良青此人身怀奇才,更有大抱负,这样的治世之才百年难遇。但他若娶了固骧,仕途便将终止于此,你让他怎么甘心?” 端嫔怒道:“我不管。让之,固骧可是你的表妹!我不管沈梒到底是你多好的朋友,你总要先为自己的妹妹着想?!我先来让你探他口风是礼数,但我若直接去找皇上赐婚,他也没有余地拒绝……” 谢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姑母,皇上是不会赐婚给他二人的。” 端嫔蓦地顿住,惶恐看着他。 谢琻叹道:“如今朝廷似被搅浑了的池塘,谁的脚上都拖泥带水。而沈梒因为他寒门的出身,是少数清白却又堪大用的臣子。在这样的时刻,皇上必定要留着他为朝廷出力的。” 端嫔猛地吸了口凉气,身子软软靠在了茶几上,神色凄苦。 谢琻看着她,沉声道:“姑母莫要如此,虽固骧不能嫁给良青,但我已为她安排好了别的出路,也不失为一个上策……” 静室房门紧闭,姑侄二人又密谈了约一个时辰才出来。端嫔虽依旧面色惨白,但却已然平静了许多,由内监和和尚带着去礼佛了,而谢琻则拾阶而下,缓缓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去。 禅寺清幽,佛堂静谧,自山而下的松木香味包裹着谢琻,温柔宁和。走在这样的地方,一种极平柔极放松的心境油然而生,让他可以静静反复咂摸着自己最隐秘不可告人的心事和情谊。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一股柔柔的笑意攀上了谢琻的嘴角。 他缓步来到了大雄宝殿前,从小僧那里讨了几炷香,拜了正中的三世佛,又敬了左右两侧的十八罗汉,又回身跺到了殿前。 古树参天,浓荫阴凉,他立于树下仰头望向大雄宝殿的殿脊。却见殿脊处有一块琉璃顶饰,整体呈山形,由下向上依次为琉璃砖烧制的水纹、两侧云朵捧着中间的莲花,最上方为两条龙形纹饰簇拥着正中的梵文图案。做工精美,庄严华贵。 “华藏世界海。” 一道清润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谢琻猛地回过头去。 却见身后的石碑处绕出了一蓝衫广袖的公子,缓步来到他身旁微微一笑。佛院内宁静的金色日光如湖中掠影般撒在他粗布的衣衫和白净秀美的脸庞之上,朴实到了极点便是高华,如同慈悲降世的佛前菩提偶然现身。 谢琻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梒含笑瞥了他一眼,竟自过去先燃了三根香回来,纤长的手指捻香,闭目祷告。谢琻痴痴凝望着他的侧脸,和他闭目时下垂纤长的睫毛,一时间仿佛时间静止,海枯石烂。 半晌,他终于睁开眼睛,走过去将手中香插入了香炉之中。 谢琻不禁跟上了他的身后,追问道:“你怎么在这?” 沈梒笑了下没有回答,抬手指了指方才谢琻在看着的那块琉璃穹顶道:“好看吗?” 谢琻不禁再次抬头,瞬间日光重破叶间缝隙落入他的眼睛,一时竟有些流泪的冲动。 却听沈梒的声音缓缓道:“水纹、莲花、梵文代表华藏世界海,俗称香水海。” 谢琻低声道:“香水海……” “嗯,据说佛教世界有九山八海,中央是须弥山,其周围为八山八海所围绕。除第八海为碱水外,其他皆为八功德水,有清香之德,故称香水海。”沈梒静静地道,“广济寺的这块琉璃殿脊世间无二。那时我初来京城,经常闲逛至此处,看到这华藏世界海时心情便会格外平静下来。” “三千世界,四方沃土,八方来客,六欲十恶。人又是何等渺小。” 谢琻怔怔抬头望着,一时间心绪起伏,上无尽头,下无着落。半晌谢琻回过头来望向身侧之人,恰巧他也偏头望来,两人视线相会时,谢琻心中一悸。有风吹来,吹入他方才因阳光而湿润的眼眶,有了些许凉意。 沈梒柔和地望着他,笑问:“你并非喜爱礼佛之人,为何今日来了这里?” “姑母出宫为皇上敬佛,有事与我商量,便在此处会面。”谢琻顿了顿,忽然想将今日之事告诉他,“姑母想托我来问你,愿不愿娶固骧公主为妻。” 沈梒怔住了。 佛寺中和煦的清风吹过他们之间,带起他们的衣摆,让锦袍和素衣在风中轻轻牵起了手。 半晌,沈梒低声道:“之前杨御史托你的时候……你根本没打算问我。” 谢琻的喉咙有些干痛:“……嗯。” 沈梒眼神有些复杂地望着前方,嘴角微微抿着,低声道:“那你这次为什么要告诉我?” “之前是我太混了。”谢琻嗓子有些哑,干涩道,“我不想你娶妻,不想让你属于别人,便一意孤行想从中作梗。但你说的对,我应该学会尊重你的选择。我现在……已不会像之前那样了。” 又是半晌的沉寂。 远处似有布谷鸟脆声鸣叫了起来。此时沈梒轻轻开口了:“那你这次来问我,是想让我娶固骧公主吗?” “不……”谢琻苦笑了起来,“我告诉姑母,你不会娶她的。” 沈梒一怔,回过头来看他。 谢琻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远眺着寺宇的屋檐:“你是旷世稀才,不应因为娶了公主,便止步于此。” “……仅是如此吗?” 仅是如此吗? 不,当然不仅仅如此。 谢琻心中有些酸胀,却又有百般柔情,似无可奈何到了极致只能逼着自己直视内心中的那片黑暗。他暗暗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终于扭头望向沈梒。 他望入了一片秋水般的碧波。 “当然不是。”他在那温柔而酸涩的心情中,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哑声道,“我如此爱你,此生此世,不愿你属于任何人。生前死后,我想让你属于我,也只想把自己给你。” “婆娑世界,此界众生安于十恶,堪于忍受诸苦恼而不肯出离,为三恶五趣杂会之所。这片熔炉,我只愿与你并肩而立。” 沈梒静静地看着他。 夏风柔暖,三世佛、铜罗汉、玉菩萨皆无声注视着站在百年古木之下的他们。 此时他只见,沈梒的嘴角与他一样,牵起了温柔浅笑的弧度。 第29章 思君 沈梒发现自己的心情似陷入了个怪圈。 最近常常,他独自坐于院内的桂树下看书时便会走起了神,思绪游移着,不会儿便没来由地笑了起来。笑后又兀自羞恼,仿佛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种窘迫,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藏起来才好。但只要一将思绪拉回,不会儿便又会跑走。 夜里也是。明明已经入睡了,却又没来由地梦些羞人的事情,不是耳畔情话,便是抵足相拥,最后不是脸热便是情热。醒来后更是浑身燥得很,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差点儿熬成了和洪武帝一般的病症。 偏偏那始作俑者还缠着他问个不休。 “良青,你究竟怎么了?怎地一脸惫色?”谢琻紧紧皱眉,“这些日子可是因为什么而烦忧?” 此时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天在东宫的讲习,并肩往外走。沈梒听他这么问不禁又恼又羞,却又无法直说,只好含怒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加快脚步往外走去。谢琻摸不着头脑,却又怕他讳疾忌医,迈开长腿紧紧跟在后面。 他二人皆是身高腿长,体型修长的模样。此时一人快步走,一人紧追着,绸料的官服衣摆被行走的动作带起,蹁跹如素蝶飞燕,穿过东宫的朱色缘廊时霎是一道风流好风景。 谢琻终于赶在门前抓住了他。 “到底怎么回事?”谢琻看他神色,更加紧张了起来,严肃问道,“不要觉得这是小事儿。可有什么症状没?浅眠?头痛?纳差?体乏?” 沈梒抿了嘴不吭声,目光躲过他望向别处。谢琻注视着他,半晌却看出了点儿不对劲—— 沈梒的脸……怎么红了? 谢琻愣了,有些不可思议:“良青你——”你害羞什么? 然而还未等他说完,沈梒已愤愤一甩袖,飞也似得离开了。 虽被谢琻戳中了羞处,沈梒却也不得不承认,再这么下去自己身子真的要被熬干了。他只能尽力忙碌起来,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朝堂之上。 端嫔的礼佛似乎的确有了些成效。进入秋补的季节之后,洪武帝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接见臣子的时候面上也有了红晕。 与此同时,军田私用的案件调查进入了尾声。邝正壮士断腕,舍掉了几个重要门生,几大世家也均有人落马,双方半斤八两谁也没占到便宜。便在邝正与世家都元气大伤之时,身为寒门的沈梒越众而出,上奏恳请改革。 他的改革,是“军田私用案”的延续。于奏疏中他写道,近年来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地主豪强,勾结官府,强占农民的土地,并运用一切可行的手段来逃避相应的赋税。而军田私用案,不过是这土地兼并问题的一部分罢了。为彻底根治此等问题,必须进行田地和赋役的改革。 针对占地多者田增而税减的情况,沈梒要求“清丈土地,扩大征收面”;其次,统一赋役,将过去按户、丁出办徭役,改为据丁数和田粮摊派;最后,赋役负担除政府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赋役征收由地方官吏直接办理,免除了侵蚀分款之弊。 这条奏疏受到了御史清流们的大力追捧,大儒秦阆更是赞道“此政实乃富国强兵之良计也”。然而不出意外地,这条政策侵犯了富商豪绅的利益。士绅没有了免税役特权,按照田亩多寡来分配赋役。田多税多,田少税少,无田无税,自然无人乐意。一时间全国各地,尤其是江南之处的士绅们都钻营着琢磨门路恳请上面的人阻挠改革。 然而可能是被之前的官员互啄寒了心,这次的洪武帝难得果决,不顾那些明里暗里的阻挠毅然推行了沈梒之策。 洪武二十六年的初雪之后,改革轰轰烈烈地在全国推行开来。 沈梒自推行改革之后便忙碌了起来,东宫教值的事情无法兼顾,待难得清闲下来之后算起来,他与谢琻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好好见上一面了。 这人在干什么呢…… 沈梒站在窗前,望着院中裹着素雪的桂树怔怔发呆。之前那种又羞又喜的心情仿佛再次包裹了他,让他陷入惶恐不安却又甜蜜无奈之中。 想到与此同时,不知在京城何地的谢琻也正望着窗外的银装素裹,沈梒的心便不禁柔软一动。 半晌,他终于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桌边,伸手抽了一张素笺,提起笔来。他咬唇看着白净的纸面半晌,耳廓微红,终于落下墨来。 算了,逞什么强呢…… 若想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那便去问吧。 一日后的清晨,一封染着寒梅幽香的回笺被老仆送到了他的案头。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孟浩然) 夕阳已下,千山聚寂。松月生凉,风泉清晰。樵人已归,群鸟栖息。 我想约你前来留宿。你未到前,我将一直在山路前,抚琴等你。 ———— 沈梒沿湖畔踏雪而行。 毂园位于山坳之中,一向冷得及早。洪武二十三年那时便是,全京城的枫叶都还青黄不接之时,毂园已有了秋枫烈火的美景。而此时也不过是十月末,两日前下了一层薄雪,毂园却已是一片晶莹素美的景象。 侍女引他到了清风池馆便退了下去,沈梒立于廊下,揽衣举目不见人影,搜寻了半晌却见结了冰的湖面上竟站了个人。灰白的天,他裹着淡青的大氅,差点与冰湖融为一体。 “让之!”沈梒提声叫他。 然而冰上之人却没有回头,想是隔得太远了没有听见。 沈梒无奈笑笑,撩衣迈过了围栏,踩在了冰面上。此时虽是初冬,这湖却已冻实了,走在上面并不危险,只是有些滑溜。沈梒慢慢地提着衣摆,一步步向湖心的人影走去。 靠近了方才看清,谢琻的身前凿出了个一尺见方的冰窟,他手里拿了根鱼竿,脚边放了个木桶,一双眼睛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冰洞内的水波。直到沈梒走到身后了,他才听到动静,一回头来惊讶笑开。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他笑着,反手拉了沈梒到自己身前,“我还没准备好呢。” 沈梒不好意思说自己下了值便直接赶来了,轻咳了一声没答,问他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琻含笑道:“两条湖鱼上来,晚上下酒。没想到我这鱼还没上钩几条,你人先到了,罢了罢了回去吧。” 沈梒看这凿冰垂钓本极好奇,想让谢琻再多钓一会儿。可谢琻一摸他露在大氅外的手指冰凉,便坚持将他拉走了,两人提着仅装了三条小湖鱼的木桶又缓缓原路返回。 清风池馆的二楼已被收拾了出来,朝向湖面一侧的落地窗门大开,地上铺了厚厚的羊毛毡毯,四角又点上了烧得赤红的火盆,屋内暖如春日,窗外却湖野冰封。二人皆褪了鞋袜,赤脚踩在地上,有侍女鱼贯搬入了茶几泥炉轻二人席地落座。 炉中温上了清酒,摆上了烤肉、盐焗鸭掌、蚕豆等小菜,方才已有小厮提了新钓上来的鱼下去,不一会儿捧了个寸许大的石锅上来。将锅置于泥炉上,焖了大半个时辰后揭开,顿时一股浓浓的鱼鲜味扑鼻而来,令人垂涎,伴随着还有些许的中药味道,细闻甚至有些米酒的甜香。 此时二人喝了半天的酒,身上已经暖和了起来。沈梒凑近石锅闻了闻,笑言道:“你这是什么大补方子,难道是有人要坐月子么。” 谢琻噗嗤一笑,挥退要为二人布菜的侍女,亲手持勺盛了一碗奶白的鱼汤放在了沈梒的面前,意味深长地含笑道:“唔,给你的。” 沈梒一愣。方才开玩笑的人明明是他,此时被谢琻如此盯着,竟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轻咳一声捧起碗径自喝了口汤。 入口鲜美已极,汤头加入了米酒佐味,又去掉了鱼肉本有的腥味,入口浓香沁人。 谢琻托腮望着沈梒一口口地喝着汤,嘴角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柔和微笑:“这是老中医讨来的方子。刚打上来的冻湖鲜鱼炖汤,再配上几味药材,有疏肝理气之效。你不是前阵子一直睡不好觉么,食补比药补强,慢慢调理吧。” “咳、咳咳……”沈梒一口汤呛在了嗓子里。 “怎么了?”谢琻直起身子,看他窘迫的神色不解道,“你前阵子不就是休息不好吗?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不适?” 沈梒连连摆手,举杯喝了口酒,这才堪堪压下了心头燥起的羞意。 一小锅鱼不算多,但两人吃刚刚好。喝完汤后额头冒汗,侍女又端上了一盘沁凉得正好的蜜柚,一瓣瓣已经剥好如玉似得盛在盘中甚是可人。咬一口,鲜果的汁水充斥在口齿见,连方才鱼汤之味都回甘了起来。 天色逐渐转暗,清风池馆中的侍从们不知何时都退了下去,只留他二人闲散卧于大敞开的台楼边,远眺湖景。墨蓝的夜色落于冰面林间,此处不见繁华世界的灯火,唯有一片凝固的雪夜寂静。他二人仿佛藏身于世界唯一的橘红灯芯之中,唯有彼此可以依偎。 谢琻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架古琴,指尖随意地拨弄着,弹奏出断断续续又不知所谓的曲调。沈梒裹着件鹅羽大氅,窝在一叠柔软的锦枕中,托腮怔怔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喝下去的酒暖洋洋地从丹田处涌上来,耳畔的弦音也在缓缓撩拨着他的神经。他仿佛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海之中,汪洋不见尽头的木色枝羽微微摆动,唯有清风调皮,轻柔地扯着芦苇的枝干摩擦着他的脸颊。 他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再醒来时,房间中的灯已经灭了,唯剩火炉中赤色的炭还散发着暗红色的微光。大敞的露台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落无声,万籁寂静。幽静飞扬的雪片正如他方才梦境中的那丛无边芦苇荡般,一时间梦境与现实无声交融。在他瞧不见的天际,似有银月一轮笼罩着这浩荡飞雪,万物在此时都散发起了昳丽的华光。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袁牧,《十二月十五夜》) 沈梒睁眼之时,恍然如梦,竟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方。 随即他感到身畔有浅浅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他缓缓抬眼,对上了一双黑暗中柔亮的杏目。 谢琻不知这么趴着看了他多久,此时他目光中的那一抹深刻的痴恋和专注还未收起。黑暗中二人的目光交汇,他眨了眨眼睛,杏目微微眯起露出了一个笑。他似想再靠近点,却又克制地隐忍住了,最后只是抬手轻抚了下沈梒的额发。 “你睡得好沉。”他轻声笑道,“跟个小孩子一样。” 沈梒似还有些沉睡后的懵懂,静静看着他没有出声。 谢琻看着他,心中有一千层喜爱,却又有一千层克制,低声唤他:“良青——” 沈梒忽然抬头,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他后面的话。 谢琻只觉脑子里“倏”地一声,然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他迷茫地想。是我执念太过,走火入魔了吗? 可是沈梒的嘴唇就轻轻贴在他的双唇上,柔软却冰凉,像是冬天在外面放了一晌的米糕,让他忍不住想去舔舐轻咬,却又深恐唐突。他二人鼻息相闻,鼻尖相触,彼此的唇齿纠缠间似乎连自己的灵魂也能交给对方。 在极度的惶恐之中,谢琻微微颤栗着,双手托住了沈梒侧脸和脖颈,如臣服般轻轻地下头去将自己所有的柔情和爱意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 外面的暮雪千山,阑珊无声;屋内的他们交颈而吻,衣发纠缠。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缓缓分开,凝望着彼此。那时雪月的银光照在他们的发上,仿佛一瞬已经白头。 谢琻不敢开口,怕打破了这过于美好的梦境,怕出声后自己就又回到了孤寂的雪夜。然而他却无法抑制,迫切地想证明这一切的真实。 “良青,你……”他哽住了,不知道该怎么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兴起了想吻我一下?还是戏弄我?还是良辰美景不干点啥不合适?还是—— 京城风流场上纵横驰骋的谢三郎,在这个瞬间生出了无数惶恐又卑微的小想法。 然而这时沈梒开口了。 月色难掩他熏红的耳廓,他微微咬着下唇,目光有些躲闪,似有几分不情愿,却还是轻轻地垂眸,低声道:“以后别再给我喝那些安神的鱼汤了。” 谢琻怔住了。 “我……”沈梒轻轻出了口气,闭目低声道,“晓看天色暮看云……” 实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如万里长风一夜吹绿江南岸,谢琻浑身不可抑制地一震,手捏着二人不知谁的衣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无穷的欢喜不禁地上涌。他短暂地出了口气,将面前人搂入怀中,再次埋下了头去。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嗐,我又何尝不是呢。 第30章 炒茶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在没有战乱饥荒和瘟疫的年代,时光如梭本就是最好的恩赐。冬日飞雪停息,坚冰融化,暖又轻的小风一吹便将姑娘身上的大氅换为了罗裙。再一转眼看时,竟已是洪武二十七年的春天。 春暖之后太子迷上了饮茶。茶并不是什么进贡上来的珍品,而是沈梒带进宫来的,听说是他故乡的特产,名叫坪上炒茶的品种。这种绿茶经过人工炒制,茶叶会由青绿色变为红褐色,冲出的汤色黄红,饮入口时醇厚回甘。其品种有坪上绿、米翠绿、本山、黄旦、梅占等十几种,以米翠绿为上品。 太子一生喝过数不尽的茶中珍品,却不知为何唯独这江南水乡的普通茶种最对他的口味,每日不饮上几壶便不行。 这日谢琻来东宫讲授,一日教习结束后太子照理留他于堂前饮茶,清谈些民风政事,当时奉上来的照例是坪上炒茶。谢琻本正讲着话,端起茶杯一掀盖却顿住了,连到嘴边的话都忘了说。 “先生怎么了?”太子不解,一见他皱眉看着手中的茶,便连忙道,“可是这茶喝不惯么?” “不……”谢琻缓缓地道,“敢问殿下,这茶从何而来?” 太子笑道:“哦,是沈先生拿来的,听说是他家乡的特产,带来给我尝尝鲜。怎么,先生喝不惯么?” 谢琻的神色有些古怪,眉眼垂拉着,连嘴角也紧紧抿着。他将茶碗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漫不经心地笑道:“这茶乃南方乡野平民所饮,算不得珍品,略显粗劣。” “……”太子有些尴尬,笑道,“我尝着倒是挺好的。听说沈先生也是最好这一口,我喝完后想向他讨,他都没有多余的给我呢。” 谢琻依旧抿着唇,垂眼看着茶碗,似乎极是嫌弃的样子。 太子顿时有些头痛。 谢琻和沈梒两位先生,他都十分敬重,但不知怎地二人似乎总是不对盘的样子。特别是今年转过年关之后,之前关系尚可两人的二人又不知为何闹僵了。若是一起来东宫讲习,两人皆是各说各的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一个;若是分开来,沈梒倒也还好,谢琻则是完全听不得他提起沈梒。他偶尔说起沈梒时,谢琻便满脸的不乐意,似乎听到这个名字便满心的不痛快。 太子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都是满腹经纶、才堪管仲的国之栋梁,怎么碰到一起了就变得小肚鸡肠起来,难道真的是一山不容二虎? 他有些看不过去二人这么僵持下去,有心调节,此时便开口笑道:“先生稍后有事吗?” 谢琻摇头:“无事,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笑着提议:“如此春景,风和日丽,待在屋里着实荒废。不如先生陪我出宫走走吧,去沈先生家看看?” 谢琻猛一抬头,脱口而出道:“不可!” 太子见他二话不说便如此反对,更是笃定了这两人咀晤颇深,便道:“有何不可?先生放心,我已禀过父皇,可时不时出宫看看,就当考察民情了。” 谢琻紧紧皱着眉头,整个人僵得像块石像,果决道:“沈梒所住之地鱼龙混杂,太子殿下乃千金之躯,就算要考察民情也不必去那种地方。请太子三思。” 太子不满道:“若不是鱼龙混杂之处,又何见民间百态?不知万民疾苦,我这储君做得又有何意思?” 谢琻往前探了探身,认真劝道:“殿下,若真想考察民情,臣可带您去——” “先生,”太子叹气打断了他,“你是不是又与沈先生闹别扭了?” 谢琻:“……什么?” “我在就看出来了,先生别再瞒我了。”太子叹道,十分不赞成地看着他,“我不清楚二位先生有何私人恩怨,但你们皆是人间龙凤,何必总是闹不愉快呢?” 谢琻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他脱口而出想说什么,却又隐忍了下去,只好无奈道:“殿下,你误会了——” “那你为何不愿陪我去看望沈先生?”太子逼问。 “……臣是为殿下的安全考虑。” “父皇已同意了,又有禁军相随,天子脚下有何危险?”太子步步紧逼,“先生莫要拿我做挡箭牌。” “……”谢琻的额角微微跳动,手指紧紧捏着膝头衣服,眉头紧皱沉默了半晌,似彻底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了,才干巴巴地应许道,“如果殿下坚持的话,便去吧。” 太子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唤了人来安排出宫事宜。 换罢衣服又安排好随侍禁军护卫,二人很快打马出了宫门,往沈梒所住宅邸而去。 其实自沈梒搬过家后,他住的地方便称不上鱼龙混杂了,反而是处清幽安宁的所在。二人在骑马的路上,太子一直在不断劝着谢琻一会儿务必要与沈梒化干戈为玉帛,只是谢琻的脸色一直都称不上太好。 未几,二人到了沈宅门前。谢琻抢先一步上去叩门,应声出来的是沈梒新买来的一个小书童。这扎着总角的孩子生得珠圆玉润,一双大眼睛十分明亮,开门一见是谢琻便顿时喜气洋洋地笑开,大声道:“公子你今天怎么敲门啦——” 谢琻赶着截断了他的话,咳了一声道:“沈大人在家吗?” 小书童有些不解,长着嘴愣愣地看着他。 谢琻猛给他使眼色,同时往旁侧了一步,露出了后面的太子殿下,语含警告道:“你进去禀过大人,说是有贵客来访。” 小书童眨了眨眼睛,似明白了过来,清脆地应了声便要走,却被太子殿下拦住了。 “不必禀报了吧。”太子笑道,“我们悄悄进去,偷先生一个措手不及,多有意思。” 谢琻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似乎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书童说大人在后面的院子里,于是太子便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谢琻面色阴沉地跟在后面。二人快步穿过前堂,绕过垂花门,朱廊尽头,风景和丽处,终于看到了沈梒的身影。 那棵桂树今春似发了更多的新芽,枝叶繁茂得如碧色华盖,一侧枝头已碰到了缘廊瓦楞的尖尖。在翠影叠绿之下,沈梒正立在春意最繁盛处,微微弯腰似在忙些什么。他依旧穿着那身居家的素色宽大道袍,脚踩木屐,一头长发简单用一根荆簪别了,却有几缕青丝滑落在了线条优美的脖颈肩背处。那背影,闲散中亦满是风韵。 空气中飘动着股极清新沁人的茶叶之香,又带着些许的木柴之味,十分的馥郁,一闻之下便让人口齿生津。 太子眼睛一亮,立刻快步上前几步,朗声笑道:“先生,好兴趣呀!” 沈梒一惊,蓦地起身回头,见是太子顿时满面惊诧,再看到后面跟着的谢琻时更是讶异,当即连忙抛了手中的东西,快步上前便要拜倒:“殿下怎么……” 太子一把扶住了他,笑道:“我拖了谢先生,偷偷出宫散心,便想着来看看。先生你在做什么?” 沈梒站定,目光迅速无声地划过谢琻,方垂眸含笑道:“臣请殿下来一观?” 太子好奇地凑上前去,却见地上用红砖砌了个三锅相连的灶台,锅内盛着的是还冒着缕缕青烟的新茶,空气中所弥漫着的清新味道便是这炒茶之香了。 太子惊喜道:“先生不是说老家寄来的茶喝完了吗?现在是自己在做吗?” 沈梒含笑道:“是,不过这茶不是臣老家寄来的,而是城外一个茶农送给臣的。虽不是南方口味,但这茶也是趁着晨曦露水未落时便摘下的新茶,一早便送了来,臣打算用老家的手法炒制一下给殿下尝尝鲜,看与之前的口味有没有什么区别。” 谢琻一直冷眼看着,此时忽然凉凉出声道:“市井粗茶,给殿下喝,喝出了病怎么办?” 沈梒瞥了他一眼,似完全不打算理他的样子。谢琻气结,正欲再说,却连忙被太子给拦住了:“无妨,我不是已说过了吗,我就喜欢这个味道……先生,所以炒茶是怎么炒的?” 沈梒笑着侧身,为他展示炒茶的流程。原来他方才手中拿的便是一根毛竹刷子,三锅分别是生锅、青锅和熟锅。生锅杀青,青锅揉条,熟锅将茶成型。最后炒出的茶鲜嫩柔亮,色泽翠绿,看着便十分漂亮。 太子兴致很高,甚至撸袖子自己尝试了一把。折腾得浑身冒汗后,沈梒才让下人在一侧的缘廊上铺了蒲团摆上茶具,自己为他们冲茶。 茶入口中,馥郁浓厚,回甘怡人,太子闭目细品长长地出了口气,笑道:“不知为什么,先生炒出的茶就是比宫中的御茶还好喝。” 沈梒含笑瞥了眼一旁垂眉灶眼的谢琻,微微欠身:“殿下喜欢便好。” 太子惋惜道:“只可惜先生老家的茶喝完了,这京城周边产的茶,终究是缺了几分味道。” “殿下提醒我了。上次臣家里还寄来了一罐蜜茶,是将炒制过的茶放入蜂蜜水中腌制浸泡,保存半月后再喝也别有风味。”沈梒笑着道,“殿下稍后,我去为殿下取来尝尝。” 他撩衣从蒲团上起身,趿上木屐,不急不缓地绕过屏风往屋外走去。 谢琻凝望着他的背影,又喝了口茶,对太子笑道:“不知那茶罐大不大,我去帮良青拿一下吧,殿下稍后。” 太子自然喜欢看他们友好相处,此时连忙道:“去吧去吧,去帮一下沈先生。” 谢琻颔首,也起身随着沈梒走了。 太子一人坐于廊下,微微眯眼品着手中清茶。沈梒这院落极为清净,一片春光正好之中,不闻人声,只听细碎的幼鸟在枝丫间啾啾而鸣。轻风柔和,暖阳无声,寂静悠闲到了极点。 太子微微舒了口气,放松地闭起了眼睛。 忽地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声木头“吱嘎”的异响。 太子一睁眼,疑惑地左右看看。然枝叶不动,廊下无人,一切都还是方才的模样。 可能是听错了吧。 太子耸了耸肩,继续低头喝茶了。 第31章 屏后 “嗯……” 一声轻吟泻出了指缝。 沈梒被逼到了极致,一双眼睛都微微熏上了水色,半羞半怒地瞪着近在咫尺的恶人。 院前是一副岁月静好、安宁平和的模样,几步外的屏风后,情热却已高涨得几乎要爆裂开来。沈梒的木屐早就被踢啦掉了一边,此时他整个人被谢琻一把举起摁在屏风之上,连脚尖都离了地,逼得他只好双手撑着谢琻的肩膀,无力地任这个登徒子肆意轻薄。 “你——” 沈梒恼着,挣扎着想要说话,却被谢琻更用力地按在屏风上,整个人热乎乎地贴了上来,像只大狮子似得在他秀气的颈窝不住地舔吻轻咬。 “谁让你把茶分给太子的,嗯?”谢琻微微喘息着,压低了声音往他耳朵里吹气,满意地看他整个人都颤了起来,“那明明是我的茶……我都还没喝够呢,你怎么能给别人……嗯?” 他最后那个“嗯”跟钩子似得,勾得沈梒不住发抖。 “别胡闹……”沈梒不断抽着冷气,恼着想推开他,又怕太用力了被屏风后的太子听到,急得浑身都是一层薄汗,“那是太子殿下——” “我知道,那又如何,你是我一个人的。”谢琻不满,按着他的脖颈啃了几口,“现在太子每天都把你挂在嘴边,听得我嫉妒死了又不能说什么,气死人……” 沈梒急得死命推他,最后有些怒了,威胁道:“你若是再不放开我,今夜就别回来找我了。” 谢琻一挑眉,哼笑:“威胁我?良青你怎么舍得?” 沈梒怒瞪着他,谢琻被他瞪得通体舒畅,开心地笑开了:“想让我放开你,总得安抚安抚我吧……” ———— 也不知是不是存放蜜茶的地方特别远,太子百无聊赖地一个人坐在缘廊下等了约么有小半个时辰,沈梒和谢琻才一前一后回来了。 谢琻抱着一个大茶罐子,不知在想什么,嘴角边挂着愉悦的微笑。沈梒的脸色却不及他那么好看,而且也不知是去哪里取蜜茶了,他身上的道袍变得有些皱巴巴的,白皙的面孔也累得有些潮红。 太子平时便最关心沈梒,此时连忙起身想搀他坐下:“先生累着了吧?早知道这么麻烦,我便不让先生去取这茶来喝了。” 谢琻将茶罐重重往地上一放,咳嗽了声。 沈梒不着痕迹地躲开太子的搀扶,平静地笑道:“无事,臣走得有些远出了些汗而已,无碍。让臣来为太子冲杯茶吧。” 炒制过后的茶叶再用蜂蜜泡过,入口浓香甜蜜,却失了几分茶叶本有的清冽,好喝与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三人都没有喝太多,尝了几口便放下茶杯开始聊天。 太子对现在全国上下推行的土地改革十分感兴趣,又详细问了很多,沈梒见他好学自然也愿意多谈几分。恰巧谢琻也在,他家中兄长在兵部任职,他本人对土地改革和军政系统的改进也有很多自己的见解。三人饮茶清谈,时间过得很快,皆是受益颇多。 没过多久日头偏西,意犹未尽的太子本还想留下尝尝沈宅厨子的手艺,却被谢琻劝住了。 “殿下,沈大人难得休沐一日,让他好好休息吧。” 太子有些不舍离去,纠结地看了眼沈梒。 沈梒本就极喜欢这位好学又礼让的王储,心一软便道:“其实臣也不——” 谢琻又重重地咳嗽了声。 “——也有些累了。”沈梒改口,凉凉瞥了眼谢琻,又对太子柔声笑道,“臣这几日得空了,便去东宫看望殿下,可好?” 话说到这里,太子也知沈梒到了换季的时候便容易生病,只好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谢琻陪着太子出了沈宅大门,二人上马出了这片民居后,他便勒马对太子笑道:“殿下,臣还有差事要回到吏部去,便不陪殿下回宫了。” 太子笑着颔首:“嗯,先生快去吧,路上小心。” 谢琻马上行礼,看着太子带一队禁军纵马远远消失在街尽头了,方嘴角牵起一抹笑,拨转马头又原路跑了回去。 这次到了门口,他没再费劲儿敲门,把缰绳往门口石狮子上一套,就着墙头一撑、一翻又一跃,便身轻如燕地进了沈家的院落。 他刚落地,还没转身便听后面“哎呀”的一声。一扭头,果见沈梒那小书童正歪头站在廊下看着他,手里还捧着一盘水灵灵的大桃子。 “谢大人怎么又不敲门了?”小孩子彻底被这位大人一会儿一变的行为给弄迷糊了。 谢琻哼笑了一声走过来,抬手弹了一些小书童光溜溜的大脑门儿:“我和你家大人是什么关系?这儿就和我自家一样,我还需要敲门?” 小书童“哎呦”了一声,揉着额头撇嘴道:“可是大人刚才你——” “看到刚才我身后面那位了吗,他是外人。”谢琻循循善诱道,“因为他是外人,所以我只能敲门。但若只有我一人,那便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懂了?” 小书童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哦”了一声。 谢琻笑着,从怀里掏了块蜜饯塞进了他嘴里:“所以我上次交给你的任务呢?除了今天这个以外,家里来过几个外人?” 小书童得了甜头,喜得眉开眼笑,大声答道:“回大人,一个都没有!全家就大人一个内人!” 谢琻哈哈大笑,接过他手里的桃子揉了揉他脑袋:“真乖!得了,这盘果子我给你家大人送去,自己玩儿去吧。” 他端了桃子,穿过寂静无人的沈宅庭院,一路往书房而去。果然书房的灯亮着,他推门而入,沈梒正坐在桌后,手中拿着本书在看。一见他进来,沈梒没什么表情,看了他一眼后又垂下了眸子。 谢琻知他在恼自己今日胡闹,他亦知道,若现在直接上去道歉必定会被教育得服服帖帖。沈大人口才绝佳,外能舌战群儒,内能□□相公,出得厅堂,入得闺房,谢三公子向来不敢轻易招惹。 此时知道明知道沈梒在恼,谢琻也只是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吃桃子,被淡淡地拒绝之后这人也不着急,在屋里背着手这溜达一下、那站一下,完全不着急的模样。沈梒被他晃得头晕,更被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弄得气结,忍了半晌后终于装不下去了,将书重重往桌上一放,皱眉道:“你能不能别转悠了?” 谢琻正伸手要从他书架上抽书来看,闻言回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嗯?怎么了?” “你……”沈梒脸皮没他厚,不可思议道,“你今天那些荒唐事,没什么要说的么?” “嗯?我怎么荒唐了?”谢琻一脸愕然。那纯澈无辜的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蒙受了什么难言的冤屈,“在太子殿下面前,我规规矩矩,连看都不敢多看你一眼;不也是挑着无人的地方,我才敢与你亲热一下吗?这怎么也叫荒唐?” 规矩端正的沈大人被他气得没话说,一摔书站了起来怒道:“你、你还敢说?太子就在那几步远的地方,你随便弄出点儿动静他就能发现。你还敢说不荒唐?还有,太子无论跟我说点什么你都不愿意,不是清嗓子就是打眼色,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后宅的妇人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谢琻瞪大了眼睛,一本正经道,“人前我不能与你亲近,难道人后也不行吗?而且我当时就是随口清了清嗓子,你为什么非要过度解读?良青,我从没把你当成后宅的妇人。可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闲时暖被,忙时就撂在一旁,可有可无的情人吗?” 论口才无人能敌、论脸皮却薄若蝉翼的沈大人……无言了。 谢琻见他僵硬站着,连忙凑上前去热乎地搂住了他,低声道:“良青,你我明明皆知彼此心意,何必非要做这些口舌之争?非要伤了彼此的心才好么?” 沈梒任他搂着,低垂眼睫,半晌低声道:“你知道我不是把你当做可有可无的情人。” 谢琻心中一甜,更搂紧了他低声道:“当然,我——” “所以我更不能接受你糊弄我。”沈梒轻柔却坚决地推开了他,瞥了眼谢琻愕然的表情,淡淡地道,“你嘴上说不会把我当做后宅妇人,每每聊起事情却又避重就轻、敷衍了事。便像刚才,我认真问你,你却企图用甜言蜜语将我打发了事……让之,你还敢反驳?” 沈大人沉着冷静、有理有据,成功问懵了谢三公子,重新占领了高地。 小胜之后的沈大人也不恋战,一推他手便要离开。谢琻手中一空,心中顿时一慌,反手拉住了他脱口道:“别走!” 沈梒被他扯住衣袖,回头挑了挑眉。 谢琻心中暗骂,沈良青绝对是被上天送来治他的。他出了口气,抹了把脸,低声道:“好罢,我承认,今天在太子面前我是故意的。” 沈梒定定看着他。 “我嫉妒好了吧?”被迫承认自己那些小心思的谢三公子跟被扒了衣服一样,比城墙根还厚的脸竟难得有点儿红,“太子那么依恋你,三句话离不开你,我又没法儿在你脑门上贴个字条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我还能怎么办?” 沈梒嘴角微微一扬。 “你笑什么!”谢琻有些恼。二人自毂园定情之后,沈梒便三令五申不许他在外人面前胡来。本朝虽对男风并不排斥,但上流世族对断袖之情的接受程度却不太高。谢琻一方面心中明白,一方面却又看不惯别人觊觎他的人,憋来憋去没办法,只能背后耍小手段。 他心中有些委屈,正想辩白两句,沈梒却忽然欺身向前,踮脚在他唇上轻吻了下。 谢琻:“……” 沈梒嘴角噙笑,一吻之后便抽身往门口走去。谢琻那厢还沉浸在这一吻的震惊中,一怔之下忙回身叫道:“你去哪儿?” 沈梒扶着门框,回头淡淡地道:“认错之后便早点回去吧。今天沈宅不留外人。” 刚才还在外人面前自称为“内人”的谢三公子……猝郁了。 他低咒了声,上前一把将忍笑的沈梒搂入怀中,强拖着往卧房的方向大步而去。 再风流的公子,在喜欢的人面前估计也只能乖乖认输了罢。 第32章 晦涩 晨光自纸窗渗入屋内,又掠过半掩的床帏,照在沈梒的肩头。 他睡得极沉,整个人陷在棉花被里,那是种毫无保留又有些无辜的纯真模样。此时他平日里的灵秀和高洁都褪去了很多,像一张水色极佳的璞玉,在微凉的晨光中浮现出一层华光。 谢琻半靠在枕头上垂头看他。半晌,伸手拿起一缕不知谁的发梢,轻轻搔着他的鼻尖、耳廓和锁骨。梦里的沈梒似乎都被他弄怕了,缩起来翻个身想躲开,谢琻却不让他躲,俯身用牙齿轻轻啃着他的锁骨。 沈梒在朦胧中感到不适,微微喘了口气,终于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眼。谢琻爱极了他醒来时的模样,仿佛是烟雾散去,湖光山色同时染上了色彩。 “沈大人,寅时了。”谢琻轻笑着在他耳边道,“今日不还有事呢么?” 沈梒拥着棉被,朦胧着眼似不太愿起。他每到这时候就爱犯春困,特别是昨晚又被谢琻闹得晚了,根本没有睡够。 他露出被子外的脖颈和肩头晶润如玉,却被染上了一点点殷红的痕迹,看起来煽情又勾人。谢琻低笑着,趁他还没睡醒,低头又在昨晚弄上的痕迹上用舌尖舔吻着,不一会儿殷红便润起了一层水光。 沈梒忙推开他起身,伸臂去够地上散乱扔着的里衣。谢琻靠回去懒懒地看着他穿衣下床,在黛青的晨光中穿衣束冠。 沈梒不喜侍从服侍,洗了把脸后准备梳头,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不起吗?” “不想起。”谢琻懒洋洋地将被子拥在鼻尖,低笑道,“帐子里都是你的味道,我舍不得起来。” 沈梒脸一红,清咳了声背过身去在桌前落座,开始束发。 谢琻笑看着害羞了的沈大人,撩衣下床来到他身后,拿起梳子为他梳通发梢。男子的头发容易梳,先在头顶束一个小发髻圈,余发散落下垂,将簪子插入发髻圈内,用余发将簪子缠紧,再绑上布条就可以了。 沈梒微微垂着头,安静地任他捣鼓,一时间屋内一片静好。 系完最后一个结,谢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大人,完成了。” 沈梒脸上还有些绯色,低低地“嗯”了声,回头瞥了他一眼。谢琻还□□着上身,紧瘦的腰肢上松松地挂着亵裤,紧致而柔韧的肌肉线条在昏暗的室内愈发显得肌理分明。沈梒只看了一眼就飞速挪开了目光。 谢琻噙笑追着他躲闪的目光,笑着问他:“这两日忙吗?” “还好。” “过几日,我二哥会邀几个朋友在燕江畔竞舟游水。你若无事,也一起来吧。” 沈梒披起外衣的手一顿,半晌道:“再看看吧。” 谢琻靠坐在桌子边,抱臂盯着沈梒。他虽半身□□,但姿态从容,甚至有几分压迫感。他的双目黑沉,眼中闪烁着不知名的情绪,平静地道:“是我二哥让我邀请你的。” 沈梒一愣。 “之前你在上巳的时候没有戳穿我们兄弟二人也伴驾郊游的事情,二哥便一直十分感激。后来你提出的土地政策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兵部的压力,他一直对你的才学赞不绝口,想与你结交。这次竞舟游水,也只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而已。” 沈梒“啊”了一声,神色却还是有些迟疑。 谢琻凝视着他,忽地嗤笑了声:“你放心,他不知你我二人的关系。只是单纯想与你认识罢了。” 沈梒皱眉,叹息道:“让之,我……” “来与不来,你自己决定罢。”谢琻起身,伸手拿起衣服快速穿上,“但你若不去,自己与我二哥说去。” 沈梒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眉眼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纤长的手指也在不自觉地摩挲着衣摆。谢琻没有给他太久沉思的机会,很快穿罢衣服一把拉开房门便要出去。 “让之。”沈梒适时叫住了他。 谢琻站住了,却没有转身。 沈梒看着他欲言又止,神色十分复杂,半晌低声叹息道:“……你身边还有谁知道我们的关系?” 谢琻扶着门框的手指蓦地一紧。他似极力克制住了转过身来发怒的冲动,重重吸了口气,僵硬地抛下了一句“只有言仕松知道”后,便毫不停留地大步离开了。 沈梒怔怔地看着他离去后空荡荡的门框,半晌,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 如此静好的一个清晨变成这般模样,沈梒也愁得几日不曾安睡,连办公的时候也常常走神来。 其实沈梒并非绝情,他知道谢琻想要的承诺是什么,也知道谢琻想听到什么话。然而无法否认的是,他与谢琻无论是成长环境还是家庭背景都差得太多太多,要考虑的事情也十分不同。 他是江南荆州府三沪县人,少年聪明过人,取得了荆州知府的喜爱,在他的举荐下,拜荆州学派创始人秦阆为师。这看似一帆风顺的人生,其实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换来的。 他的父亲是一位连考十年都不曾高中的秀才,怀才不遇后只好在三沪县当位教书先生,有了儿子后自然对这唯一的孩子要求极高。沈父为人古板刚正,小时候甚至连外出玩耍都不许沈梒去,只让他闭门读书。而沈母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普通妇女,平凡懦弱,以夫为天。 索性沈梒在极小时拜师搬去了书院,才在大儒的影响下长成了如今这般温润而颇有风姿的模样,没有因沈父沈母的教育而变得刻板迂腐。但有一个这样的家庭,很多事情沈梒的思维方式的确与谢琻不同。 比如他与谢琻的感情问题。 就算是京城这种民风开放的地方,偶有断袖绯闻传出,也很快消散了,大部分人都是风流一场过后便走上了正常结婚生子的道路。 其实沈梒一直觉得,就算他与谢琻相知相恋,但或因世事如此、或因大势所趋,他们总有一日也是要各走各路的。 虽然每当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也是一阵闷痛,可这大概便是……现实吧。 然而逐渐地——特别是最近——他感觉谢琻要求得多了。似乎谢琻渴望的感情,是张扬的、公开的、可以被祝福的,这与他一直所想的相差太远。 需知与谢琻的骄傲肆意不同,若不格外小心,他便不得不被迫面对家中的责问、朝臣的非议甚至是洪武帝的态度。他寒窗苦读十年,还有太多抱负没有实现,这个时候,他不能因“断袖”而授之以柄。 可是……可是谢琻…… 想到这个名字,沈梒的心中便一阵阵地紧缩,痛苦又甜蜜,迷茫又纠结。他虽外表温和柔顺,其实内里十分有自己的主意,平生甚少犹疑。这恐怕是他此生第一次尝到“惶惶而不可终日”、“未来不可期”的感觉。 真是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那厢谢琻似被沈梒的言语举动惹恼了,几日都不曾露面。沈梒心中百般纠结,也不知二人见面该说些什么,也没有主动去找他。时间一晃过了半个月,转眼便到了谢华邀他竞舟游水的日子。 虽沈梒反复告诉自己,在他没有想明白前二人就算见面也是争吵。但当那个日子真正来临时,他却如不受控制一般,还是去赴约了。 第33章 湍浪 春和景明,绿柳依依。 燕江乃是途径京城左近最大的一条江水,北自草原上起,南通江南地带。每到春季汛期到来,江水上涌,浪急湪流,常有不少爱郊游历险的公子哥们来此游船逐浪,也是一件风流快事。 相约的那日乃是一个晴空朗朗的艳阳天。燕江畔的一处风景秀美所在被围了起来,支起了凉棚撘起了桌椅,供人休憩玩乐。不远处的岸旁拴着几只独木轻舟,正随着浪潮而上下起落。 沈梒到时岸边已停了几辆马车,有几位华服公子正站在凉棚下笑语交谈。其中一人回头时见沈梒下马,登时眼前一亮,笑着迎了上来礼道:“沈大人能来,真是幸甚。” 沈梒含笑回礼:“谢兄相邀,我怎能不来?请唤我良青便好。” 谢华哈哈一笑,转身招来他的几个朋友介绍给沈梒认识。在场的几人也都是京城中的世家才子,沈梒以前便曾听过他们的名讳,今日才得相见。一群人虽出身不同,但都在朝为官,且成熟稳重得多,沈梒与他们在一起比和谢琻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一同有话题多了。 然而沈梒的心思却不在这里。他随着众人说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偏头向谢华问道:“谢兄,让之他今天……” “让之?他今天也要来吗?”谢华却看起来比他还惊讶,“真是惭愧,但这小子一向主意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也不知他今天是何打算。” 谢琻竟不来? 沈梒表面上和气地笑着,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失措,也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谢琻明知道他会来,却还是选择不出现,难道是心里还在生气?真是怪了,以前谢琻虽也经常因为一些小事置气吃醋,但气性从没持续超过两日,这次又是怎么了? 江水河畔,长风开阔。一群世家公子凭江而立,扬声诵诗吟词,高谈天下之事,好一片意气风发。可在这气氛中本最该如鱼得水的沈大人,却一直站在人群边缘含笑听着他人吟诗清谈,自己一言不发。众人侧目观他,无一不在心中称赞荆州汀兰的低调谦逊,却殊不知沈大人的心思早就飞到了九天之外,此时满脑子皆是情思愁绪—— 若谢琻一直这么气下去,他要怎么办? 是顺着他哄一哄呢,还是……还是听之任之? 寒暄过后,几位世家公子决定现用午饭,待午后风小浪静了一些后再上船游江。此时便有侍从流水似得端上了餐食瓜果酒水,请诸人入席用饭。 沈梒随意挑了个席位坐了,手里端着个酒杯也不饮,全程都没有动箸,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他在心中盘算着,若今日过后谢琻还是没有露面,他还是主动上门赔个不是吧。两人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有什么事情还是积极沟通的为好—— “良青!” 沈梒手一抖,杯中的酒差点儿撒出来。他抬头却见谢华满面笑容,大步过来拉起了他:“缘何独自在此处喝闷酒?来同我们一同射柳。” 这“射柳”乃是京城公子们常玩的娱乐活动之一。有史记载,“射者以尊卑为序。柳枝有削白处,如在白处射断,且骑马接在手上者为冠军;只断不能接者为次;其馀皆负”。(《《金史·礼志》 郊游的茶余饭后,玩此射柳之戏,不仅考较了诸人的骑射功夫,更是十分风雅。 沈梒被谢华拉起,心中却是叫苦不迭。这群世家子虽都是文官,但从小马背骑射功夫都有专职武师教导,长大后皆如谢琻一般,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开重弓。然而他是江南人,连坐马车都要晕车的人,于“射柳”一道是万万称不上擅长的。 只是他为人一向平和。哪怕此时知道一会儿定要当众出丑了,也只是在心中微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持弓含笑立在了下手。 果然在场几人一次射柳,表现皆是不俗,十之有九皆能箭中柳枝削白之处,更有几位格外出色的甚至能射断柳枝后纵马飞身接住,姿态英武潇洒格外出众。 每一人结束射柳后,众人必定鼓掌相和。不久后便轮到了沈梒,众人皆含笑回目相顾,目含鼓励。 沈梒在心中叹了口气,无奈道:“其实在下实在不善此道。” 众人都以为他又在谦虚,都道无妨,让他随意只当玩乐了。沈梒只好纵马上前,取下已经备好了的无羽横簇箭,拉弓瞄向百步外扎着红巾的柳枝。 他平生拉弓的机会可说是屈指可数,最近的一次便是之前在木兰围场时,谢琻持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射了一只褐色狐狸。眼下射柳的弓自然比谢琻的猎弓要轻了不少,故而沈梒也能轻松拉开。只是在他张弓之时,脑海中浮现的却全都是之前的场景—— …… 谢琻摘弓搭箭,将沈梒的双手分握在弦和弓上,引着他三指勾弦缓缓拉弓至脸颊之侧,箭尖对准了那只狐狸脑袋。 因要瞄准,谢琻的鼻尖就靠在沈梒的侧脸上,炙热湿润的呼吸扑在沈梒的面唇上,弄得他一阵不自在。 “别动。” 谢琻唯一用力锢住了沈梒轻微的挣扎,将两个字吹进了他的耳廓。 “你看这小狐狸的毛……像不像你那件大氅的护领?” …… 回忆中的轻声低语仿若穿过时空在他的耳畔响起。沈梒心神剧震,神思不属,近乎恍惚地手指一松那根箭便已离弦,不用看也是跟目标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沈梒心中喟叹一声,刚想冲众人说一声献丑,却忽听周遭传来惊呼之声。他一愣,还未回头便忽觉劲风扑面,说时迟那时快一根飞羽“刷”地一声破空而来,转瞬便已射断垂柳。而紧随着那箭翎如掠影而过的是一人一骑,那速度已快如闪电,不待众人转头便已人到树下。却听骏马啼鸣,被飞羽射断的半截柳枝已飘然落入了马上之人的掌心。 谢琻长身立于马上,手持断柳微微冲众人一笑,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满面讶异的沈梒脸上。二人隔空对视,沈梒的愕然渐渐变为浅浅的喜色,他正开口想说什么,谢琻却已率先挪开了目光。 “你怎么来了?”谢华笑着迎了上来,“方才良青还问起过你呢。” 谢琻淡淡地瞥了一眼沈梒,垂眸笑道:“是么……我没什么事儿就来了。” 谢华知道自己弟弟与沈梒交好,没怎么寒暄便离开了,将谢琻和沈梒二人留在了原地。 “让之……”沈梒与他足有半个月没见了,说不想念肯定是撒谎,此时乍见也是十分惊喜,低唤了声伸手想去拉他。 谁知谢琻却一旋身躲开了,看着他凉凉地道:“沈大人何必动手动脚,让别人看到误会就不好了。” “你——”沈梒面色一变,染上了几分愠怒。但他终究比谢琻稳重不少,吐了口气后平静道,“让之,那日有些话我的确说得欠考虑。经过这半月时间,咱们彼此现在也都冷静了些了,是时候平心静气地——” “冷静?”谢琻反问他,“你有什么时候是不冷静的么?” 沈梒皱眉:“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一向是冷静自持的么。”谢琻冷笑,“从我们认识到在一起,你一向都是那个冷静到置身事外的人,好像无论有没有这段感情对你都没什么所谓一样。估计和我躺在一张床的时候,你都在算计着未来什么时候要与我分开吧!” 沈梒的确设想过二人将来会分开,但此时被谢琻这么说,他心中却又生气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和羞辱感,仿佛是被人迎面扇了一巴掌一样。 偏偏谢琻还兀自愤愤在那边低声道:“和你在一起后的每日每夜我都开心得睡不着觉,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可你呢?你真的有开心过么?这半个月来我想你想的睡不着,但你能趁机摆脱掉我的纠缠,恐怕是开心得睡不着吧——” 沈梒猛地抬眼,双目如利刃出鞘般狠狠瞪向谢琻。那目光中的冰寒及怒意,让谢琻猛地打住了喋喋不休的话语,整个人震在了原地。 二人隔空对望。谢琻捏紧了缰绳,强自挺直腰背,抿唇毫不退缩。沈梒却也没说什么,很快拨马走开了。 其他人没注意到他二人的争执,而是三两聚集到了停船之处。此时已到下午时分,风浪却并没有停息,江上的水面起伏却愈发汹涌了起来。 “虽然凭立独叶舟是件快活之事,但此时风高浪涨,恐怕泛舟并不容易。”有人皱眉望向谢华,“谢兄,你看着……” 谢华沉吟着。之前也不是没有图一时快活,结果船翻落水,最后葬身江底的人。他们出来游玩本是图个乐子,若冒太大风险便得不偿失了。于是便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回城前去御河码头,我另有一艘大的画舫停在那处。那船极稳,再大的风浪也经得住,我们一同乘船游江也是一样快活。” 众人皆抚掌称好,正要翻身离开,却忽听一人道:“且慢。” 却见一直沉默站着的沈梒大步上前,冲谢华一拱手笑道:“谢兄,小弟想试着泛一泛这轻舟。” 众人皆是一惊。尤其是谢琻近乎是骤然变色,脱口而出斥道:“沈梒,你疯了?” “是啊良青,”谢华也忙跟着劝道,“此时风高浪大,我们何必冒这个风险?改日挑个好天气再来也是一样。” 然而一向和顺的沈梒此时却已不容置喙地走到了船坞旁,平静笑道:“无妨,在下自小在江南水乡长大,这点水性还是有的。况且如此豪阔的巨浪盛景,需得随波逐流,方得其中真味。” 有几个胆大的公子哥们皆是哈哈大笑,纷纷嚷着也要一同“随波逐流”一遭。谢华无奈,只得招手叫过随从命他们将停在码头的画舫开过来,以防不时之需。 而趁无人注意,谢琻一把扯住了沈梒,咬紧牙关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恨道:“沈、良、青,你不要命了?” 沈梒的嘴角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将十月寒波般的目光停驻在谢琻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面孔上,反问道:“我不要命?难道在你眼里,我不一直是个明哲保身、置身之外,精打细算从来都只在乎自己的伪君子么。我这样的人,怎么会不要命?” 谢琻猛地一噎,旋即勃然大怒:“我原话是这么说的吗?!” “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罢了。”沈梒冷笑,“我冷静自持,你怪我无情;我想冲动一把,你又怪我不要命。滚开点儿谢让之,今天轮不到你管我了。” 说罢他一把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解开一只轻舟,纵身跃上了甲板。 岸上的谢琻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一声也跟着拣了一只船上了船身。 他们所驾的轻舟乃是一棵树干所制成,船身狭小仅供一人落座,船体也不大吃水极浅。这样的小船被风一吹动得极快,却十分难以掌握平衡,除穿上配备的一根木浆外再无其他工具可用,可说是到了开阔所在后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却见沈梒抬桨一磕岸边,那船顿时如柳叶落激流般迅速被卷入了风浪之中,顷刻间便已离岸三丈之远了。谢琻看得瞠目欲裂,生怕一个不注意那前方的轻舟便被浪头吞入了江水之中。他心脏狂跳,疯狂划动独桨想要追上去,却怎奈风浪不从人愿,无论他怎么使劲儿却总离沈梒有很长一段距离。 转瞬他二人已至江面最开阔处。若此时水面平静,于此处独坐轻舟观两岸万重青山起伏纵横,薄云飞渡略过山头,万般丽景皆依次映入绿带罗衣般的水面,的确是快事一桩。 然而此时谢琻紧扒着船身,已被那上下起伏的轻舟颠得晕头转向差点儿没吐出来,一双眼睛又眨也不敢眨地盯着不远处沈梒的小舟,生怕他有什么闪失。再加上这浑身衣衫皆被江水打湿,整个人狼狈得如落汤鸡一般,又哪有什么心思去欣赏江山壮景? “良青——”他二人已在江心,量别人也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谢琻便扬声大喊道,“别闹了!跟我回去!” 不知沈梒到底听到没,却见他回头冷冷地瞥了谢琻一眼,兀自将独桨横于膝头竟真地抬头欣赏起两岸的风光。 谢琻大骂一声,正想扬声再喊,谁知刚一张嘴一波巨浪便迎头兜来,那捧江水如特地为他备着的一般不偏不倚地喂入了谢三公子大张的嘴里。 “……呸呸——咳——呸!” 纵然再有什么滔天怒火,此时也被浇得彻底没气儿了。谢琻趴在船上惊天动地咳了一通,又掏心掏肺地干呕了几声,至此终于服气了。 “良青——”他想叫沈梒,想告诉他自己认输了,再也不敢随意大放厥词。然而一句话尚未说出口,却忽觉身下剧震,一阵天地转后“噗通”一声,江水已遮天盖日般将他吞没—— 谢三少爷,落水了。 谢琻直至落水之时大脑都还一片空白,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翻船了。然而待冰凉的江水倒灌入他的喉头鼻腔之时,他才骤然反应过来,挣扎划拉着拼命要向水面上凫去。 此时却听有一个落水之声传来,随即在一片翻滚混乱、气泡汹涌之中,他仓皇间瞥见一道白色身影破浪而来,转瞬便已到了他的身后。随即他只觉腰间一紧,一道力量将他猛一抬托出了水面。 清新的空气袭来,谢琻疯狂咳嗽着同时贪婪地呼吸。而架着他的人身形灵活得仿若一条成精的海鱼,一手揽着他一手划着水,修长的双腿用力蹬了几下便已攀上了飘在一旁的轻舟。 随即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招呼声,谢琻恍惚着似被什么人再度架了起来,背在身上爬上了另一艘船,而后他被平躺置于一个更开阔的船面之上,一双有力的手用力在他胸口按压了几下。谢琻猛地呕出几口江水,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跪在他身旁的沈梒。如他一样,沈梒浑身也已经湿透,淅沥的水珠正从他苍白秀美的面颊上滚落,如被春雨打湿了的墨兰海棠一般,倒是好看得紧。 他眸中满是紧张,直到看见谢琻睁开眼睛,才微微松了口气。秀长的手指揪紧了谢琻胸口的衣服,半晌才听他低声骂道:“胡闹。” “我、咳咳、我胡闹?”谢琻气得差点儿又背过气而去,“是谁一言不合就往江里跳?你吓得我魂儿都没了知道吗?还说我胡闹?” 沈梒眨了眨眼睛,神色间有些复杂,沉默半晌后,他低声道:“……的确是我胡闹。” 谢琻哼了声,刚想多说他两句,却听他复又低叹道:“我平生甚少胡闹……谢让之,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迷魂药?” 第34章 十二 谢三公子与沈大人于泛舟时不慎落水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两位都是朝廷重臣,所幸二人均无性命之忧。当时幸亏生于南方水乡的沈大人极擅水性,救起了溺水的谢三公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不禁纷纷感慨,能如此豁出性命去救人,“琅玉汀兰”果然是一对无间密友。可又另有一种风声传出,说那日谢琻之所以会落水便是因为和沈梒起了咀晤。而沈梒之所以救人,也不过是迫于谢家的势力,不得不出手相救罢了。 这二人皆是相貌出众、身居高位的青年男子,自然会时时处于各种风言风语的漩涡之中。八卦的百姓不知真相,各种离奇假说越传越凶。 而谢琻也没机会亲自出来澄清了。自落水之后,他许是着了凉,心情又大惊大怒,转天就病倒了,这一病就是小半个月。 ———— 谢华揉着眉心,快步穿过谢府的九曲长廊往后院走去。他昨晚又因兵部的差事熬了一宿,今早好不容易回来,现在只想换个衣服洗把脸,好好松快松快儿。这厢他刚大步转过一个墙角,便差点与从旁边芭蕉叶下石子小径里出来的沈梒撞了个满怀。 “良青?”谢华一回头,顿时愣了。 沈梒也有些惊讶。他手里拎着个竹编食盒,不用说也知道是给谁送的。此时因避人往后退了两步,便恰恰立在了那一人多高的芭蕉浓荫之下。翠绿的浓荫恰遮在他的头顶,而他隐在这一丛婀娜阔叶之下抬头往来,一双秀目都隐隐染上了碧色。 “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拟芭蕉亦可拟眼前人。 这乍一眼的艳色,连一向与他相熟的谢华都心悸了一瞬。 “谢兄。”沈梒唤了声,一抬手撩开芭蕉低垂的阔叶缓步上前,向他行了一礼,“失礼了。” 谢华连忙回礼:“良青怎么会……是来找让之的么?” “是啊。”沈梒含笑,“让之病了后胃口一直不好,独好豆腐捞。所以我便做了些带过来,给他开开胃。” 谢华讶异道:“良青你亲自做的?” 沈梒一僵,似有窘迫地调转开了目光,清咳了声道:“啊嗯……不算什么的。以前我在老家的时候常见母亲做,现在自己做起来也算手熟。” 谢华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沈梒总觉得他目光中似别有深意,不敢再多耽搁,寒暄了两句后便迅速告辞了。 谢琻病后,曾一度闹着要搬到外面他自己的别院。怎奈谢母忧心这个八百年都不曾病过一次的儿子,坚决不许他这段日子外宿,每日差侍女厨子流水似得往谢琻房里送补药食材,补得谢琻烦不胜烦,除了沈梒的豆腐捞其他一概看了就想吐。 此时沈梒拎着食盒进了谢琻居住的院子,却见花影林木寂静,唯听廊下的莲花池内锦鲤摆尾之声。左右无人,唯有寝房门口立着个小厮,一见沈梒来便连忙起身。 “大人,公子让您来了自己进去就好。”说罢,连这小厮也退了下去。 每次沈梒前来探望时,谢琻都会提前将一院的下人打发空。沈梒知道他是为自己考虑,只是纸包不住火,也不知这方法究竟能为他们隐瞒多久。 屋内的竹帘拉着,一丝光也透不进来。不知何处燃了香,空气中有股沉水檀香的味道,闻了便让人昏昏欲睡。沈梒轻轻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往里间一看,果然床帏也严丝合缝地拉着,屋内之人似还在沉沉昏睡之中。 沈梒无奈摇了摇头,走过去想叫他起来趁热把豆腐捞吃了。谁知伸手刚一掀床帏,里面便猛地伸出一对胳膊将他猛地拉了进去,沈梒一声惊叫还未脱口便坠入了一个火热的胸膛。 “抓住你了。”谢琻如无尾熊般紧紧缠上他,亲昵地将头埋入他的颈窝。 帐子里满是成年男子那躁动的气味,再加上谢琻又发着烧,抱上来的时候跟个小火炉似得,勒得沈梒差点儿喘不上气儿。沈梒毫不留情地拧了下他的侧腰,挣扎着坐起了身:“身子还没好,胡闹些什么?” 谢琻赤着身子,懒洋洋地搂住沈梒的细腰不让他走,口中哼唧着。沈梒又拍了他一下,起身将床帏替他挂起,又亲自过去将还热着的瓷盅取了过来递到了他的眼前:“别闹了,先趁热吃了吧。” 谢琻却没有接,笑着问道:“是你亲自做的吗?” 沈梒一窘,“嗯”了声。 他方才对谢华说自己以前便会做豆腐捞,其实是在扯谎。他的家庭古板端谨,最奉行“君子远厨疱”那一套,自然不会有机会让他做饭。也是这次谢琻病了,他才想起要亲手做点什么吃的给谢琻开胃。可怎奈这双擅写佳词妙诗的手在一堆厨具中却笨拙得不行,不是烧糊了锅就是切到了皮肉。他红着脸,在家中厨子的指导下尝试了十几次,才勉强做出了一碗尚算成功的豆腐捞。 谢琻含笑接了过来。却见碗中汤汁橙金浓郁,切成丝的豆腐散若流云,又辅以虾米、榨菜、木耳、葱花、辣油、香油等十余种佐料,闻起来喷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谢琻拿起瓷勺尝了口,果然酸中带辛,有滋有味,最适合病中没胃口的人调理脾胃。沈梒又给他带了碗白米饭,也是粒粒晶莹饱满。谢琻就着饭,一会儿一碗汤便见了底儿,吃得是通身大汗、精神气爽。 “真痛快!”他吃完最后一口,放下勺舒畅地叹了口气,“好久没吃得这么开心了。” 沈梒给自己冲了杯香茗,此时缓步跺过来,将杯子递给他漱口:“你吃完了便好,我也该回去了,今日还有公务要办。” “别走嘛。”谢琻连忙拉他,“就翘一次班吧。陪陪我,在这里躺会儿。” 沈梒无奈:“你这些日子偷闲偷得可够多了,竟还要我和你一起么?” 但他赖不过谢琻的耍赖,只好依言脱去了外衣,和他一道躺入了帷帐之中。 床帏是厚实的锦缎做成,拉上后床榻内昏暗一片,只能依稀看到旁边之人大概的轮廓。两人靠在一起,气氛十分安静宁和,徐徐聊着家常。 “固骧的婚事定了?”沈梒问道。 “嗯。”谢琻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前,挑起他一缕墨发用五指梳着,“已禀报了皇上,那边也有意,估计再过段时间便会赐婚了。” 谢琻给固骧公主安排的是与他们同科的一名进士,沈梒曾与他一同供职翰林院,所以彼此也认识。此人名列一甲,也算才华横溢,却不算有什么经纶济世之才。与治理国家、辅佐帝王相比,他更擅长写诗作赋,吟读经典。再加上他出身自京城小有名气的书香世家,从小锦衣玉食长大,脾气宽宏、平和,不娇纵,也不爱争抢。就算是同科中出了谢琻沈梒这等天纵奇才,这人也从未心怀妒忌或刻意攀附,始终保持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清贵,有才,脾气好,出身不差,却又没什么太过高远的追求。这样的人,定是公主的良配。 沈梒听这二人即将修成正果,也不禁低笑了起来:“那便好……来日良辰,我定会送去贺礼。” 谢琻知道,沈梒是因拒绝了端嫔抛来的姻亲所以一直对这对母女心怀愧疚。虽然心中明白,他却还是忍不住打趣道:“其实若是你现在去找姑母说你愿意娶固骧,她定然会眼睛都不眨地把那位仁兄换掉。” “休要胡说。”沈梒一眼便看出他又在钻营着吃酸醋,平静一笑道,“公主自有她的良配……况且,我不是也有你了吗?” 谢琻喜得乐出了声,紧紧搂住他,在他耳畔热乎乎地问道:“这么说,你也是我的良配了?” “不然呢?” “十里长街红妆,洞房长停喜烛。”谢琻笑嘻嘻地蹭他,“我的良人什么时候也能来把我娶走呀?” 沈梒笑着不答,谢琻又不依不饶地蹭过去非要他给个好日子。沈梒本想让他别问了,但想起前阵子两人刚因将来之事吵过一次,此时如果不答难免又会留下心结。被谢琻逼到无奈了,他只好随口扯道:“洪武二十九年吧。” 现在才不过二十七年。谢琻听了不禁有些失望:“还要这么久?” 沈梒清咳了声,低笑道:“家中寒贫,需得这么长的时间去筹措聘礼,方能来娶贵子。” 谢琻本是与他开玩笑,此时听沈梒认真答了,心中也不禁升起股热意,仿佛在两年后的某一日,他们二人真能携手在众人的祝福下共入喜房,从此生当分席、死亦同室。他怔怔地想着,又忍不住追问道:“那日子呢?洪武二十九年的什么时候?” 沈梒想了想:“十二月?” “那么冷?莺花三月,浓荫七月,金秋九月不好么?” 沈梒抿嘴笑了笑,似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你我二人……定情之时,便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况且银装素裹,配上十里红妆,不是十分壮美么?” 强烈的欢喜和浓情涌上了谢琻的心头,他不禁低下头来去细密亲吻着怀中人的额角,低声笑道:“夫君说得有理……后年的十二月份,记得来娶我……” 一片柔情蜜意之中,二人又依偎着嬉笑低语了会儿,又都困了,靠在彼此怀中坠入了梦乡。 第35章 蕉雨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沉水檀香的香炉在袅袅升起了青烟。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开始连绵下起了雨。 雨势渐大,淋漓的雨珠从滴水岩上滚落,敲打在窗前的芭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如珠落玉盘的声音。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夜雨》白居易) 在这雨后湿润的气泽和音律之中,沈梒率先醒了过来。 外面的天似更昏暗了些,沈梒迷蒙睁眼,一瞬间竟不知今夕是何夕。而谢琻依然紧紧搂着他睡得香甜,像枕着肉骨头的大犬,也不知他哪儿来的这么多瞌睡。 沈梒推了推他,轻声道:“起来了。” 谢琻挣扎了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清醒的那一刹那似乎也有些懵:“这、我睡了多久啊?” “不知道,现在少说也是晚上了。”沈梒揉着有些痛的额角,“我真的要走了。” 谢琻披衣要下床:“我送你。” 沈梒连忙拦他:“外面正下雨。你还病着,别出去再着了凉。” “我这些日子只是懒了些儿,根本没病那么重。况且喝了一盅豆腐捞,又饱睡了一觉,现在早好了。”谢琻穿起了衣服,“人都躺散了,我出去送你。” 他说着便束起了腰带,然而还未等他坐下穿起鞋袜,却忽听门外由远及近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谢琻手一顿,抬头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之色。却听那清晰的脚步声伴着雨敲芭蕉的清脆来到了他的门前,随即有人抬手轻轻扣了两下房门,一个女声道:“三爷,可还在睡?” 谢琻一惊,顿时脸色大变。 沈梒不明所以,探头轻声问他:“你不是让院子里的下人散了吗?” 谢琻紧绷着,侧头来低声回道:“这是我娘的侍女,不是我院子里的!” 沈梒不知他因何紧张,只是皱眉道:“你让她有事晚些来吧,等我走后。” 谢琻僵硬着脸,摇头道:“不是,她从来不——” 却听门外之人已用手推门道:“三爷,我进来了?” “别!”谢琻急声喝止。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惊惧不已。沈梒飞速拉过外袍披上,急声低怒道:“这到底是谁!怎么说进你房里就进你房里?” “是我娘的侍女也是我小时候的乳母。”谢琻一把拉住他,“你别慌,他们都知道你今日来探病了,就算在我房里也是正常——” 沈梒怒道:“我这样子也算正常?!” 的确,方才睡了一觉,沈梒的里衣都被狗熊似的谢琻弄皱了。早起好端端地束在头顶的发髻也已完全散了下来,荆簪也不知去哪儿了。更要命的是,午后偷眠了一觉后,沈梒白皙的面孔上竟染了几分浅淡的绯色,如春意熏海棠,看起来艳色得很。 任谁乍看,都不会相信他只是来坐在谢琻床前探病的。 “三爷?”外面的人极疑惑,又扬声叫了下。 谢琻恼了,嚷了声“稍待”,回头一把拉住沈梒往衣柜拖去:“你先躲躲。” 沈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让我躲柜子里?我是什么!淫词艳文里偷情不成的情夫么!” 看过很多淫词艳文的沈大人表示,自己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谢琻怒道:“好啊不躲也罢,你现在便跟我出去告诉他们咱俩是睡在一张床上的。我可不怕,就看你的态度了!” “……我躲在榻里吧。” 谢琻看他抱着自己的鞋钻入床帏后,仔细将帷帐拉扯严实,才长吸了口气,大步走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年纪倒不是很大,面貌体态却十分矜持端严。她侯在门口,一眼看见来开门的谢琻,便微微皱起了眉:“你慌张些什么?” 谢琻暗骂她眼睛尖,往侧让了一步闷声道:“没什么。” 这位张氏乃是谢夫人的陪嫁丫头,自小看着几个谢府少爷长大的。谢夫人出身豪门世家,性子柔弱烂漫,身子也不太好,生了孩子后极少能分出精力来照料,故而她这位陪嫁的张氏便从小看管他们到大。其他几个比较听话的兄弟们还好,独独谢琻自小便调皮得上房揭瓦,没少挨张氏的胖揍训斥。就算是此时已经长大,见到张氏还是存了几分畏惧之心。 张氏曼步而入,口中道:“夫人打发我来瞧瞧你,每日里就窝在榻上,这病怎么好得起来?男孩子家身子骨硬朗,没得再躺软了,还是应该多起来走动走动。” 谢琻随口应了,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入内。 张氏没注意他的异常,只是一看屋里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你这屋里,像什么样子?邋遢埋汰到了极点,房里的小子们都是怎么伺候的?听说上午的时候沈大人还来探过病?你这屋子的模样让他看了去,不得让人家嫌弃你?” 谢琻心中暗道,沈大人不仅不嫌弃,还和我在这邋遢屋子里滚了不知道多少番儿呢。 张氏一把拉开了竹帘,口中还在叹息:“三爷,您也该长长心了。您看您每日里跟沈大人一起,怎地从来也没学过人家高洁稳重的风范?成日里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谢琻:“……” 帷帐里的沈大人:“……” 张氏则也是越说越郁闷:“你看看沈大人,在朝堂上有多讨皇上喜欢就不说了,在私下里也是受尽京城女子追捧。你看着明面儿上的,已有你姑母和杨御史想把女儿嫁给他了,这私底下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与他结亲——” “谁?”只听进去了最后半句的谢琻顿时警惕了起来,“私底下还有谁想与他结亲?” 张氏气得打了他一下:“你操心人家做什么?能不能管好你自己?整日里就知道让夫人替你操心,你看看,这大白天的床帏还拉着,成什么体统——” “别!”谢琻猛地窜上一步,一把拦住了张氏要掀开床帏的手。 张氏愣住了,被他这一声大喊惊得半晌没回过神儿。 “怎、怎么了?”张氏有点儿懵。 谢琻不着痕迹地将她逼开两步,侧身挡在了床前,故作镇定道:“张姨,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你上来就掀我的床帐,这不太好吧?” 他语气虽镇定,在身后捏着两片帷帐的手却十分僵硬。而在一片布之隔的背后,沈梒伏在一堆锦被之中,紧紧闭着息,连大气都不敢出。 两人对视,三人噤声,屋里的气氛一时诡异到了极点。 张氏皱眉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公子,却见他目光有些躲闪,神色略有些僵硬,没过半会儿脖颈至侧脸处竟烧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张氏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恍然大悟。 ……看来这小少爷在帐子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啊。 她倒没第一时间想到谢琻藏了女人,因为谢府一向门风严禁,几个少爷跟前伺候的没有一个丫头全都是小厮,外面的女人更是不可能进来。 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小少爷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了些私下里看的□□或者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藏在了帐子里,此时不好意思让身为长辈的自己看到。 想到此处,张氏也多了几分理解。男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也正常,只要不走歪路就好。而自己与他们虽一向亲近,但眼看着连最小的少爷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有时不避嫌也真的不行。 想到此处,她清咳了声,退开了一步:“好吧。” 她顿了顿,又似意有所指地道:“白日里,还是别总躺在帐子里。躺多了……伤身。” 谢琻:“……?”为什么他总觉得张氏的这句“伤身”似别有深意呢? 索性张氏并没再多留,叮嘱他多起来走走后便离开了。 谢琻将她送走后,忙关起房门抽身回来,一把掀开了床帐。却见帐子里的沈大人安然而坐,眉眼弯弯,竟似在偷笑。 “你以前究竟有什么前科,让你乳母这般误会你?”沈梒掩唇,轻声嘲笑他,“三公子到底闹出了什么花活,连 ‘伤身’都搞出来了——” 谢琻气得一把上前钳住了他,摇晃道:“要不是为了掩护你,小爷怎可能被这么诬陷,你还嘲笑我……依我看,还是现在就出去把事儿说明白了——” 沈梒被他弄得连连喘息,笑着求饶道:“好了好了,不说笑了,快放开我,我要走了。” 他匆忙下床,这次收拾好了衣冠又整理好了发带,待照镜一切无恙了方提上食盒往外走去。谢琻跟在他的旁边,为他推门打帘,同时轻声道:“埋在你那棵树下的桂花酒,应该已熟了吧?明日我去你那里,你我将酒坛一同起了来喝怎样?” 沈梒犹豫道:“这几日我还有公务,日日都要早起。你也躺了这么久了,也一堆事情要处理吧?还是过段日子再——” 谢琻闷笑道:“我说把酒起了来,我喝两杯就走,你提 ‘早起’做什么?沈大人,你又想歪到了哪儿去了?” 沈梒大窘,抬手作势要打他,谢琻笑着要躲。两人恰好走到了垂花门的门口,在往外便出院子了。就在二人都极放松说笑打闹着的时候,一个人影自外而来,恰恰与他们碰了个照面。 去而复返的张氏:“……” 正嗔怒着要打人的沈大人和嬉笑着躲开的谢三公子:“……” 三人乍然相会,皆愣傻在了原地。 一时间雨声淅沥,风叶作响,青蛙咕鸣。唯独三个活人,寂静无声。这气氛,竟比之前在谢琻屋里还要尴尬上百倍。 第36章 一席 本说来探个病就走的沈大人竟一直留到了傍晚,刚刚归家的谢二哥和谢父一听这话便坚持留沈梒在家里吃晚饭。连久居后院的谢母和谢老夫人都好奇这位名动京城闺阁的状元郎是何模样,于是也一并入了家宴。 在谢府待客的垂花厅内,六人团团坐于桌旁,侍女小厮正匆忙穿梭着布菜。上手的是谢老夫人,其次是谢父谢母,然后便是谢华和谢琻,沈梒则挨着谢琻落座。谢家大哥在省外任职,常年不回家,所以此时也没有出现。 谢老夫人入席后盯着沈梒打量半晌,笑眯眯道:“这小伙子长得真俊俏啊。” 沈梒含笑受之,却听谢华笑道:“良青的才貌之名,之前便已传遍江南,如今又压了让之一头。可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公子了。” 沈梒忙道不敢,却听谢父又连连称奇:“良青,我家这小儿子我是知道的,从小自视甚高谁都看不入眼,混账得很。你二人究竟是如何交好的?” 其实长辈们是问者无心,而沈梒谢琻二人却听之有意,不约而同地僵直了脊背。 如何交好?两情相悦,你情我愿,水乳交融,鸳鸯相配,自然就交好了。 但这话让他俩怎么跟在座的人说? 沈梒斟酌了一下,含笑道:“我与让之,年龄相仿,又志趣相投——” “——我又读过他的文章。”谢琻补充道。 “——我们也彼此仰慕对方的才学。”沈梒同意道,“一来二去,便结下了缘分。” 谢父“哦”了一声,心里忽地又有点疑惑。他是见过谢琻与他那帮狐朋狗友在一起的样子的,互损调侃一套一套的,根本没有半分尊重。他虽也不齿年轻人的这套相处方式,但乍一看浪荡惯了的谢琻对沈梒如此尊重客套,心中又十分奇怪。 许是这小伙子为人谦雅和煦,让混小子在他面前也放肆不起来。谢父想。 他心中更是欣慰,连连举杯敬沈梒酒,热情得令沈梒受宠若惊。家中养了三个混小子的谢母和谢老夫人一见沈梒这般温文知礼,心中也喜欢得紧,一会儿是布菜一会儿又是续茶,忙得不亦乐乎,反倒是两个亲生的被撂在了一边。 谢琻不太饿,在一旁随意地喝着酒。谢父敬完沈梒一轮下来才注意到他,皱眉道:“要吃饭就好好吃饭,自己在那喝什么闷酒?” 谢琻随意道:“不饿,方才吃了良青做的豆腐捞——” “什么?”谢父眉头一皱,放下了筷子,“谁做的?” 谢琻似有所感,连忙住了口,假装喝酒没听见。谢华心中暗笑,毫不迟疑地卖了弟弟:“良青做的啊。人家堂堂朝廷重臣,听说让之病里吃不下东西,便专程亲手做了豆腐捞过来给让之开胃——” “放肆!”谢父忽然暴吼了一声。吓得沈梒夹的一个虾球都掉在了桌上。 却见谢父气得双目圆瞪,暴击桌面三下,指着谢琻吼道:“臭小子,滚起来!” 谢琻叹了口气,起身离了席。沈梒一见情况不对,忙阻拦道:“伯父,实在不必——” 谢父痛心疾首,摆手道:“良青,你就别劝了。你那双手是干什么的,是写文章、孝敬皇上的!结果这臭小子呢,竟让你做了饭来给他开胃。自己家没有厨子吗?嗯?!”说着又生了气,转身就给了谢琻一脚,“你以为你是谁?还敢差遣良青干着干那,眼睛长到天上去了?” 谢父早年从军,脾气十分暴躁,训斥起两个儿子从来都是一阵雷霆暴雨,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你以为你是谁?”。谢琻早已被训得皮实,无所谓地站在当场,笑嘻嘻地看着沈梒。 沈梒则大窘,做饭本来是两人之间的小情趣,被不知内情的长辈看在眼里竟成了这般模样,连忙又劝道:“伯父,我与让之——我俩既然是至交好友,一顿饭什么的便也不算什么。当日我搬家,让之也亲自帮我收拾了很久的房间。那日冬天他看我的大氅薄了,还特地帮我寻了狐狸毛来……” 他见谢父的表情愈发奇怪,连忙住了口。 糟了,他是不是说多了些什么? 谢琻忍笑看着自家的沈大人渐渐红了脸,像只慌不择路、羞答答的仙鹤,就差把脑袋藏在翅膀底下了。 在一片诡异的瞩目中,谢母忽然怅然叹了口气,那手绢拭了拭眼角:“若是让之有把对沈大人这心思用在姑娘家身上,我们孙儿也都抱上三个了。” 谢琻嗤笑了声,不屑道:“世间哪有女子值我如待良青一般待她?” 沈梒一听这魔王又要说跑偏了,连忙喝止:“让之!” 亏得此时谢老夫人出来道:“一个个的,就知道吼啊叫啊,没得让沈大人看了笑话。就不能坐下好好吃饭吗?” 有老太太发话,席上这才再次安静下来,有惊无险地吃完了一顿晚饭。 用过饭后,谢老夫人有些乏了,想要先回屋休息。离开前,她将沈梒叫到了自己的跟前,拉着他的手含笑道:“我家的小魔王,让你费心啦。” 沈梒蹲在她的面前,听这话忙道:“我们都是互相照顾的——” “不。”她拉着沈梒的手,微用力捏了捏,又拍了拍他的掌心,“他让你费心啦。” 沈梒一愣,似有所悟般抬起头。却见老太太面色平静,嘴角含笑,一双眼睛温和而包容地望着他,仿佛已经看透所有世事。 沈梒忽然浑身一软,心中又是一酸。 他的手指微屈,捏住了老太太的手掌边缘,低声道:“我心甘情愿,从不觉得辛苦。” 告辞了谢家人,谢琻陪着沈梒慢慢往外走去。此时夜色已经降临,谢府庭院中的月色清浅,花枝树影摇曳,夜影浮动中有几盏隐在廊檐之下的月灯,引着二人缓步而行的道路。此时雨已停,阴影之中有淅沥的落水滴答而响,让这个春夜显得愈发宁静。 此时无人,两人并肩走着,不知何时已悄悄拉起了手。 “老太太方才跟你说什么了?”谢琻低声问他。 沈梒不禁低笑了声:“她说我有你这么个好友,真是亏大发了。” 谢琻有些气恼地捏了捏他的手,又惹他一阵轻笑。 不知何时,二人已步行至露天的庭院之中,仰天看去一轮银月当空,浑圆明亮,映得世间万物分毫毕现,正是月移花影上栏杆之时。 两人抬头看天,都不禁有些痴了。 “良青。”谢琻忽然低低叫了他一声。 沈梒应了声,却听他抿嘴笑着道:“我一直以来,想要的便是这样。一席菜肴,一桌人,我俩并肩坐在其中。吃完之后,再并肩慢慢地往外走。” 沈梒心中微颤。他微微偏过头去,却见身畔之人那张狂桀骜的侧脸在这柔亮的月色之中显得十分柔和,平日里飞扬的眉眼低垂,唇角轻扬,似想到了什么柔情万般之事。 他心中亦不禁慢慢升起些酸胀的暖意,伸出手去轻轻揉搓着谢琻的指尖,低声道:“会有的。” 或许真的会有的。 有一日,或许他们真能联袂而来,再并肩而去。 再不惧世人的眼光。 第37章 月影 洪武二十七年的开春之后,应州巡抚朱检及漠南军总兵娄父上疏朝廷,恳请收复沦陷于草原人手中的半个应州。此时一年过去,沈梒及谢琻所推行的军政改革和土地改革已经初有成效。边境军里一大部分的老弱病残被替换,新鲜血液补充入军队,又经过一段时间的操练已经出具规模。所有人皆知,若是让草原军适应了中原水土和守城战,那么应州便再难夺回。此时一鼓作气,方是良策。 经兵部准许之后,于五月初的一日,娄父率奇兵偷袭草原军所占要塞,这一仗打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待天色朦亮之时城头一插上了中原的军旗。娄父又一鼓作气,于半个月的时间里连下三城,逼得慌不择路的草原军连连败退。直至榆林关,草原军才堪堪稳住阵脚,再次与中原军形成对峙之势。接下来的一个半月,双方有胜有负,很快陷入僵局。 在这过程中,时间悄无声息地便到了中秋节。 因前方正在交战,所以这次中秋洪武帝并未大肆铺张。但也算是为了稳定人心,洪武帝还是决定在宫内设中秋宴,随后上城楼与万民同庆,而沈梒谢琻也皆在受邀官员之中。 与上次在太和殿的新岁宴不同,此次的中秋宴摆在御花园里。落日后的酉时,百官入席时御花园中已是一片火树银花。因要赏月,所以园内灯火不宜太亮。故而只在绕宴席之周和松木的枝头挂上了小个的琉璃灯,灯罩外又用一层罗纱蒙了,故而灯火不显得太亮。远远看去,浮动在树影地表之上的,装似月之影,又如莹之光,朦胧优美到了极点。 百官依品级入座,沈梒和谢琻被分入了同一桌,距主桌有些距离。他们遥遥看去,可见洪武帝坐于正上,太子陪于其左,还有几个其他皇子坐在右边。洪武帝子嗣不丰,所有儿子都来了也只看看坐满了半个席面,另半张桌子则坐了内阁几位重臣,邝正和刘凌均在其中。 洪武帝似心情不错,自开席后便不断与身旁臣子笑谈饮酒。酒至半酣后笑道:“良青呢?叫他上来与朕喝一杯。” 听闻沈梒连忙离席,碰杯来至主桌座下,躬身拜倒:“臣恭祝圣上佳节喜乐,万福金安。” 洪武帝笑着与他饮尽杯中酒,叫起后转头问向太子:“良青任太子讲师也有阵日子了吧?太子觉得如何,每日听学可有受益?” 太子连忙道:“听先生一言,如阅百卷,着实受益匪浅。先生才学是儿臣自小便敬仰的,如今能同先生一起读书,真是万幸。” 洪武帝哈哈一笑,颔首道:“亲君子而远小人,太子做得不错。良青是朕要留给你的国之重臣,你能与他交好自然是好的。但他不能永远当你的先生,能同他读书的日子弹指飞速,自己珍惜吧。” 太子应“是”,笑着看了眼沈梒。 与此同时,席中的邝正一直拿着酒杯,阴恻恻地盯着沈梒。也不知他最近是没睡好觉,还是生了重病,却见他眼下青黑、肤色蜡黄,以前尚算儒雅的相貌如今竟脱生出了几分猥琐。他在旁默默听着三人对话,寻了个空隙,竟忽然对洪武帝笑道:“皇上,您忘了良青最擅青词了吗?如此良辰美景,不正是写词一赋的好时机吗?” 听闻此言,席间众人的脸色均是微微一变。尤其是太子,几乎立刻表情便阴沉了下来。 沈梒的确是以青词晋升天子近臣的不假,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他如今还是太子之师。邝正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这段为人所不齿的往事,实在是居心不良。 然而洪武帝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却见洪武帝略略沉吟了一下,竟对沈梒笑道:“也的确是好久没赏读过良青的诗句了。来人,上笔墨吧。” 立时有几个内监抬了个台子过来,又摆上笔墨纸砚,竟是让沈梒现场题词的架势。 需知往日写青词,均是洪武帝将想看的主题写于一张小纸上,命内监送至西苑让专门写青词的文官们题词,写完后再传回宫中。文官们能于几个时辰内写出辞藻优美又切题的青词,已经是文思敏捷了。然而眼下,洪武帝竟是让沈梒现场写来,丝毫不给构思的时间,简直算是强人所难了。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之中,却见沈梒微微一笑,从容来至台后提起了笔杆。他人本就生得秀美,又体态风流,此时立于一棵香樟之下持笔凝思的模样,旁人看来竟似如一副君子图。却见沈梒不急不缓地抬笔拭了拭墨,举目望了望月,竟就此落笔纸上,如行云流水般慨然写道: “……帝圜丘兮垂,宝露之穰穰。何先后之一揆,兮信感通之不爽也。歌曰:”倬彼景云龙之翔兮,荧荧煌煌烂天章兮。天心宠嘉,圣孝备兮,圣德广运望如云兮,临照四方光八表兮,于万斯年旦复旦兮……”(严嵩《钤山堂集》) 他写之时,有一小内监在旁随之朗声而诵。然而沈梒越写越快,到了最后文思泉涌,运笔之势涛涛如奔腾河海,内监诵念之速已赶不上他行文之速。而其辞藻之优美,意境之出尘令人惊骇,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人毫无准备之下仓促写就的。到了最后,已有听愣的人呆呆站起,仿若着魔一般远望着写词之人。 最后一句写完,沈梒笔尖一提,长出口气微微一笑,满是酣畅淋漓之感。小内监竟还有大半幅字未读,匆匆读闭后才举起那墨迹未干的纸张匆匆奉给洪武帝。 洪武帝捧于手中,默然细读半晌,慨然长叹:“良青之才,竟若鬼神也。” 说罢命人拿出明珠百金赏他。沈梒跪地受之,这才缓缓退回了座上。 今日之风云人物,已非沈梒而莫数。 因题词而带来的震惊,持续了一炷香时间才缓缓消退。此时洪武帝招上丝竹歌舞,御花园中响起了阵阵悦耳缠绵的曲声,席中众人欣赏着宫女动人的舞姿,无人注意席间已不知何时少了两个人。 谢琻方才见邝正让沈梒写青词时便憋了口气,当即恨不得便起身将那奸贼捅个满脸花。他忍耐半晌,待沈梒归座后方负气离开,沈梒知他心中不快也跟在他身后悄悄离了席。 二人借口要去如厕,躲开四散在周围的宫侍,隐在一片竹林阴影之中,站在御湖的吃水边徐徐说着话。 “你别生气了。”沈梒着了谢琻的手腕捏在手里,如安抚炸了毛的小狮子般拇指蹭着他的手腕内侧,轻声道,“让旁人看出来,便不好了。” 谢琻冷笑道:“旁人看出又是如何,我谢琻也不惧他。呵,他不过就是恼你的土地之策捅了他的金山银山,狗急跳墙了而已。” 自北方开战以来,财政收紧,向来尚算富裕的国库顿时有些吃紧。沈梒的土地改革一方面清算田地,将不少被私人占用的军田收了回来,缴上了一大笔税赋。另一方面,洪武帝又命刘凌彻查户部账本,查出了不少亏空案例,其中有不少是官员管户部打借条借了款项的至今未还。以前还好,国泰民安之时这些欠款国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然而如今是战时,正是用钱的时候,一下子不少官员被催债催得鸡飞狗跳。 谢琻望着湖心的一轮圆月,冷冷地道:“听说邝正自己就借了五百万,手下门生都不知道还借了多少。皇上问起来,这老贼就哭诉说都是给皇上花了,都用来给皇上寻访仙人炼仙丹了。逼着他还钱,也只是满口答应,也不知能不能还的上。” 户部清查账目乃是个大差事,自开始之后刘凌便奏请洪武帝将谢琻从太子东宫,调职了户部。如今沈梒与谢琻二人一左一右,彻底堵死了邝正的发财之路,难得被他恨得牙痒。 沈梒半垂着眸,半晌静静道:“为皇上花了……这话也不算作假。我听说有几笔大额的借款,均是几位巡抚打下的?” “是。”谢琻说到此事也不禁头疼,叹道,“那几位从前都是皇上的侍读,如今外放出去了也都是一方的封疆大吏。以前皇上南巡住得都是他们家里,这些人说钱是为皇上花的,我也是信的。这钱也不好要啊。” “你这差事,难在两点。一,便是辨清哪些人是真还不上钱,哪些人是浑水摸鱼。”沈梒说着冷笑道,“我觉得那邝正便算是第二种……其二,皇上的态度在这里面很关键,他必须要全力支持你这个帐才要得底气足。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对那些真还不上钱却又与皇上交好的封疆大吏们穷追猛打。” 谢琻颔首:“你这话说得有理。其实我看,这户部的压力也不需过久,前方的线报传来,娄老将军已基本掌握应州局面,若一切顺利七月左右战局便会一切向好。若真如此发展,我们只需撑到十月,再将剩下的鱼虾一网打尽便好。” “十月……”沈梒微微叹道,“若真能一切顺利,便是最好。” 但如今局势如那风中浮萍,转瞬便可能改变走势,即便是天纵奇才如他二人也看不透未来的点滴。 “放心,无论如何我定会护你无忧。”谢琻一顿,冷笑道,“谢琻那老贼若再敢对你不敬,我定让他后悔自己走过仕途。” 沈梒虽心中万般思绪,但听了他这话还是忍不住一笑:“我们与他并无私怨,只是立场不同,你又何必要针对他。” “你与他并无私怨,但打他当众为难你的那刻起,他便已彻底得罪了我。”谢琻扭头看着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良青,你为何要如此优秀?若你只是一介凡人,就没有那么多人会注视你,没有人想要陷害你,也没人想要与我抢你了。” 沈梒含笑道:“若我只是一介凡人,你也根本不会喜欢上我。” 谢琻侧头想了想,扬首一笑:“也的确如此。” 他并未话心思对沈梒说什么庸俗的情话,说什么“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爱你”,因为他们的相恋结合本就是强强联手,是只有在绝壁沙漠上才能怒放的荆棘玫瑰。他爱沈梒的经世之才,沈梒亦爱他的出众之姿,他们分开了是能雄踞一方的明星,在一起了也会变得愈发强大,故而不需要怯懦的情话来作为感情的制成。 沈梒亦爱他说“的确如此”时自信却又宠溺的表情,心中一软又一酸,瞬间生出了“得知己如此夫复何求”的心思。总算时间地点都不对,在万般柔情的趋势下,沈梒还是没忍住伸手悄悄拉住了他的手。 谢琻没想到沈梒会突然来拉自己,不禁一愣,但瞬间却又被狂喜淹没。他胆子一向大得很,被沈梒一撩拨立刻动了情,就着沈梒拉自己的手轻轻一扯便将这人搂入了怀里,低头就吻了下去。 “……!”沈梒仓惶偏头躲开他,在他耳边急喘恼道,“你疯了?” 谢琻紧紧搂着他不分开,轻轻往他耳廓里吹了口气,低声道:“我没疯……良青,我们是在御花园里呢,百步之外便是天子和百官。” “废话!这我不知道吗?快放开我。” “你仔细想想,难道不刺激吗?”谢琻贴着他低笑,语音带上了些许暧昧和调皮,“你想想,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下之主便坐在离我们百步远的宴席上,席上是各种各样的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可是这些人,却没一个能妨碍我们在此亲热。他们手握生杀大权,却没法分开我们;他们心里有多少肮脏秘密,却没一个人知道我正在此吻你……” 沈梒被他搂着,耳畔是炙热的呼吸和低语,在八月的天气里竟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为人一向谨慎稳重,甚少冲动,奉行“三思而后行”,几乎时时刻刻披着风姿出众的外衣。偶尔有些疲累了,便暗自忍下,从不表露出来。 而此时他想象这谢琻所描述的场景,竟生出了些许不顾一切后淋漓的快意。 沈梒细微的身体反应被谢琻一点儿不拉地捕捉到了,他不禁调笑道:“你看你抖得,是不是也觉得很爽?” 沈梒微恼,想推开他,手落在谢琻的胸口却软得如同块豆腐。 谢琻伸手捏住了他推来的手腕,愈发坏地低笑了起来:“而且,一想到人前那么高洁稳重的沈大人现在被我抱在怀里,脸红得像蟠桃,皮肤烫得像烙铁,身子又软得跟水蛇一样,我就兴奋得不行——” 沈梒倒吸了口气,张口要怒斥这登徒子,却被他一把扣住后脑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这次谢琻的唇齿径直长驱直入,酣畅淋漓地舔吻品尝着沈梒的味道。他像一头成年的雄狮,动作最猛却不急躁,霸道又强悍,一寸寸地征服着自己的伴侣。沈梒瞬身酸软滚烫,仿佛不能承受地退了一步,却恰好靠在了身后的修竹之上,而谢琻如影随形地靠了上来,将他包裹在自己的胸膛和竹杆之间,用热意和柔情织就细密之网,不给他半分退路。 待二人唇齿再度分离之时,呼吸已皆迷乱。沈梒攀着谢琻的手臂想说什么,但胸膛猛烈起伏几下,却只脱唇而出了一声喘息。 谢琻“噗嗤”一笑。 沈梒又怒又羞,气道:“你笑——” 他话音未落,谢琻已再次靠上来,将一个轻如飞羽沾衣的吻印在了他的额头。 沈梒一涩,再说不出任何斥责埋怨的话。 情至深处不由己。而他与谢琻,都是一般的模样。 谢琻捧着他的脸,温柔地用拇指拭了拭那湿润的嘴角,低声道:“回去吧。” 虽只能半晌偷欢,但于深明彼此爱意的二人来说,已然足够了。 沈梒点头,深吸了口气任秋夜的凉风将他脸上的情热扑下去后,又认真整理了衣冠,方与谢琻一前一后借着夜色匆匆离开了竹林。 御花园中树木茂密,纵使今夜银月如盘,却也不能完全照亮每个角落。林影,桥下,石畔,廊后,乍看都是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然而谢琻和沈梒二人还不算了解这深宫。若换了随便一个在宫里生活了十载以上的老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这四方的朱红墙以中央的明黄顶为心脏,已脱生成了个精怪。平日里它只管闭着眼睛,让你觉得它那趾缝鳞间都是隐秘之处,然而却焉知每一寸发丝鳞片的异动均在它的掌控察觉之中。 那些不小心提防的人,均要在这精怪睁开睡眼之时,付出不小的代价。 月色妩媚。 在沈梒与谢琻走后良久,终于有一人影从浓密的夜色中分离了出来。他微微探出头在月光之下,将二人离去的背影收在了眸子之中。 第38章 菊残 中秋宴后,整个朝廷陷入了拉锯般的紧绷僵硬之中。 一方面在北部战场,娄父与草原兵展开了攻城消耗战。娄父攻城经验丰富,可草原兵悍勇,双方皆进入了大开大合的比拼后一种微妙的僵持之中,若谁先顶不住了谁便是输家。此等消耗战,最重要的是粮草和军械要跟上,故而这段日子兵部恳请批军饷的条子是一张一张地往户部递。 再厚的家底也有被掏空的一日。户部的压力大了,自然便去找那以前欠了债的人。谢琻自被借调户部之后,便跟着刘凌一起,专挑邝正门下的要钱讨债,恨得这群人牙痒痒。偏偏他们又无从背后挑拨,因为户部办差事极聪明地避开了一些洪武帝旧臣,根本没给他们留打感情牌的余地。 而那谢琻尤其狡猾,每日借着探望端嫔的由头进宫,陪着洪武帝吃茶下棋。一会儿陪皇上回忆往昔与诸位旧臣的美好岁月,一会儿又感慨北方战事吃紧的苦楚,马屁拍得山响、东风吹得呼啸,最后竟然感动得洪武帝自掏腰包补上了几位旧臣的亏空。 这下邝正等人更是走投无路——连皇上都掏钱还债了,你们几个东西还硬挺着?你还能大过皇上去? 事态步步紧逼,转眼便到了金菊盛放的九月中旬。 沈梒家中的白木香只在春夏交接之时开花,最近只剩了光秃秃的绿色枝叶还支棱着,在院子里看起来有几分可怜。恰好给谢府供花的花农最近到了一批上好的金菊,谢琻便要沈梒一同去采买几株品相好的菊花挪入院子里。 这花农在京城一处破繁华的街道开了个铺子,把珍惜花品当古董买。沈梒与谢琻到时,便见他店门外已堆满了金、白、紫各异的秋菊一片,每盆皆是形态曼妙、花叶出众,无一不是上品。那花农一见二人,却笑着将他们引入了店内的后室,说要给他们看几盆极品。 “外面那些,皆是给寻常人家一片片摆在阶前廊下的,全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花农赔笑着为他们打起房帘,“若大人想自己赏玩,小的还是推荐这几个品种。” 二人穿过门帘,却见入目是一处四方天井,挨墙摆了一溜四角檀木案,每张案上皆端放着一青玉花盆,花盆中形态各异均养着株独花,一看便价值不菲。 谢琻背手随意溜达了一下,笑道:“你这花的品种挺全,架势也摆得不小啊。” 花奴笑道:“碰上二位爷识货的,咱们自不讲究这些架势。但偏有那些土财主,又想攀附风雅,又看不上你个卖花的。咱要不拿出点儿铺张来,又被人家说 ‘你个卖花的也好意思要金要银’…” 那边谢琻和花奴随口聊着,沈梒已俯身细细端详起每一株花来。他是真识货的,他的启蒙老师秦阆极好风月,从小便带着沈梒一同拼花赏茗,于花茶香书四道均有涉猎。沈梒从小长大,也算见过不少珍品,然此时一看也不由得暗暗心惊——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后室天井里,竟有几株只在花谱里才出现过的绝世珍品。 他看了几株,直起身来摇头道:“太贵重了。” 谢琻回身来看他,却见沈梒皱眉道:“我也只想在院子里摆几棵罢了,没必要如此铺张。这些花都是精品,回去我若无暇调养枯死了它们,简直是糟蹋好东西。” 谢琻劝道:“我知道你是想摆院子里,但那些另算。你先看看这里有没有喜欢的品种,搬两盆放在屋里,不也极美?” 那花奴自知眼前这两人的身份,忙道:“沈大人只管挑,其他的均不用操心。您老若是日后无暇调养,小的专门派伙计上门帮您拾倒也是一样的。” 开玩笑,眼前这“琅玉汀兰”二人可是闻名天下的风月才子。文人最好虚名,哪怕这两位谁随口在哪个宴席上提一嘴他的花店,那日后的生意可不都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 沈梒被谢琻这么一劝,只好俯身再次挑了起来。那花奴知道他识货,也不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便凑趣儿似得在旁边推荐着:“大人可喜欢这株 ‘凤凰振羽’?您看这花瓣向内抱卷,似凤凰朗朗起舞。中外花瓣,花色红黄相映,光彩夺目,摆在家中最是喜气,京城豪门都爱养的——” 谢琻在旁嗤笑道:“这等艳俗之物,难怪被众人所喜。” 花奴也不生气,笑道:“寻常人家都只图个喜气儿嘛……那这 ‘红衣绿裳’呢?花玫红,兼有绿、黄、白色三色,初开时中心较绿。远看五光十色,也十分瑰丽。” 然而他推荐了几株,沈梒都只是摇头,最后也索性不费口舌了。 谢琻背着手在一张案子前俯下了身,皱眉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面前的是一株米黄色的菊花,花瓣细如丝,瓣身极长垂落纠缠而下,瓣端有极小匙钩。虽姿态曼妙,花瓣纠缠在一起的模样却又有些像打了结的麻绳。 花农亦在他之旁啧啧道:“爷不知了吧,说来也是,来我这店里的至今无一人能识得此花,这可是绝世的珍稀品种——” 谢琻撇嘴道:“跟一坨缠死了似得泥鳅一样。” 几步外的沈梒抬眼看了下,平静道:“鬃掸佛尘。” “哎呦,沈大人竟然认识!这、这花应该早就绝了种,这株是小的让手底下人专门培育出来的,沈大人是怎么——” “古记《群芳谱》中有载。 ‘鬃掸佛尘’ 其状若飘逸拂尘,亦似佛光普照,圣洁出尘。你能培育出来,实属不易。” 花奴连连称奇,凑到谢琻身旁低声道:“爷,这沈大人究竟是什么文曲星下凡……这世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么?” 谢琻最喜别人夸沈梒,顿时通体舒畅,忍不住笑道:“那是。” 又挑了半晌,沈梒终于在一张方案前站定,扭头冲谢琻微微一笑。却见他面前的那盆花,单瓣宽带,瓣面呈大红,背呈浅泥金黄,平瓣,瓣较宽,花轮巨大。整个花体色泽夺目,花姿雄劲,凛然若招展风中的一面火红军旗。 “哎呦,沈大人竟喜欢这一株?”花农惊道,“这 ‘帅旗’虽是奇品,很多人却嫌他威猛有余、秀气不足。大人的品味也是——也是奇特。” 谢琻却觉得这花与气质与沈梒十分相配,不禁哼笑一声:“那是凡人无能品评此等奇花……两盆,一个送至谢府,一个送到沈府。另再送些上等的盆花到沈大人那,今日便办妥。” 那花奴点头哈腰,连连称是将二人送出了门外。 待离开后,沈梒还不禁有些感慨:“那‘鬃掸佛尘’ 据传只生长于佛缘深厚的普陀山之地,后也早已失传,没想到如今却被人硬生生培育了出来……看来如今世界已没有什么天赐的机缘了,全都是强扭的福分。” 谢琻哼笑了声:“也不过是为了应和京城达官贵人们那点儿附庸风雅佛缘的嗜好罢了。你这倒提醒了我,把那什么劳子‘鬃掸佛尘’ 买下来送给我家老太太,她定然喜欢……” 二人逛了半晌,都有些口干,便随意寻了个路边的茶肆坐下喝茶。倚窗而坐,冲过两回清茶后解了渴,谢琻起身去方便,留沈梒一人独坐桌边托腮向外望去。 茶楼里坐着些散客,中央有个台子上立着个说书人,似正慷慨激昂地在大骂邝正。自邝正门下子弟私占军田的事儿被捅出来后,民间便激起了很大的愤慨,如今茶楼说书处专门派一个人在那骂邝正已成为了揽客的一个手段。 沈梒午后有些犯懒,怏怏地靠在桌边闭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边说书人的话,似乎还捕捉到了一两声他和谢琻的名字。 此时却忽听身后不远处,一桌的两个书生在低低议论:“真烦,到哪儿都是在骂邝元辅的,到底还有没有点儿新鲜的?” “大势所趋嘛。”另一人劝道,“如今茶楼里,不是在说土地案,就是在说北边战场。其他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可说了啊。” “怎么没有?呵,只是这些民间百姓们没内线儿……不知道真正的大内情罢了。” “你又有什么内线了?说得这么神秘。” “我怎么没有。我那老娘舅家的远方侄媳妇的表姐不是在宫里当差吗?她偷偷跟我们说了个大秘闻……”那人似十分得意,格外压低了声音,神秘道,“……是关于那 ‘琅玉汀兰’二人的。” 沈梒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说谢琻和沈梒?”另一人奇道,“他们有什么新鲜事儿,难道又闹了什么不合——” “不是不是,哎哟你消息这么闭塞是怎么在皇城根儿地下混的?”那人哼笑道,“我问你,你可听说过谢琻的姑母端嫔娘娘曾要把公主殿下许配给沈梒,却被他拒绝了?” “听说过啊。你难道想说,是因为谢琻看不上沈梒才不同意这门婚事?” “什么啊,我的天皇爷你可真迟钝。谢琻不愿意让自己表妹嫁给沈梒,那是因为……”他顿了顿,卖足了关子后方拖长了声音,极得意地低声笑道,“……哥子已经搞了的人,怎么能再送给妹子搞呢?” “咣当”。 沈梒手中的茶碗被他失手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渐湿了大半条腿,皂白的袍服瞬间被染上了狼狈的茶渍。 然而沈梒却浑然不觉。 彻骨的寒意如灼肤噬骨一般,将他一寸寸腐蚀,让他无法动弹。双耳嗡鸣作响,却又无法屏蔽外界的声音。 身后那二人还在兀自讨论着。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沈梒和谢琻他们——”另一人失笑道,“怎么可能。你读《南山觅梅林记》读魔怔了吧,他二人明明只是好友。你造这般低劣的谣,小心谢家找你麻烦。” “谁他娘造谣了。”先前那人愤愤道,“我不都说了我那老娘舅家的远方侄媳妇的表姐在宫里当差么?她亲眼看见的——八月初御花园的中秋宴,这不要脸的狗男男二人在院子里背人的地儿搂成一团亲嘴儿,他们自以为隐蔽,其实却早被人知道了……” 一字一句仿若刺耳尖刀,插入他的双耳,直入头颅,搅动着他脑海中的血肉脑浆。 头痛欲裂。胸腔却空荡的很。 沈梒放在桌面的手僵硬地痉挛了一下,想伸手去抓桌沿,却又无法动弹。 “……真的?”另一人也犹豫了,纠结着道,“你可莫要乱说,他二人皆是此次军田改革的重臣。香艳绯闻说说事小,误了朝政大计可不好——” “我要是没有十足把握,敢乱说这些?你想想,两个在朝廷庙堂里都敢搞断袖的兔儿爷,军政大事怎么能交给他们来做主?”那人愤愤然拍案道,“也不知每日里上朝是不是就在脱了裤子胡搞,也是世风日下,科考了半晌选出了这两个乱了人伦的玩意儿……” “你说谁是乱了人伦的玩意儿?” “——说那谢琻沈梒啊。”那人脱口答道,却忽觉不对,猛地回过头来,“谁——” 一击雷霆重拳如千钧之锤一击捣在了他的脸上。那人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身子便如断线风筝直飞出去,“夸嚓”压垮了一堆桌椅板凳,整个人如死猪烂肉般瘫在地上不会动了。 却见不知何时归来的谢琻捏着拳头,居高临下仿若地狱恶鬼,那神情脸色只教人看一眼便惊得失了魂儿。另一人瘫软在座上,早吓得魂飞魄散,抖着嗓子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只敢摇着手不住做求饶状。 谢琻单手拎起一把檀木椅,“咣当”在地上一砸卸了四腿和底,只拎椅背大步过去抡圆了又是一下儿扇在瘫在地上那人的脸上。顿时血肉横飞,飞出的两颗牙齿“叮叮”两声飞出了纸糊窗户外,除了尚有一头四肢的形状那人已不似人样。 谢琻一张脸冷静得吓人,那双明亮的杏目寒若星电。他是头已经尝了血腥的猛兽,除了一刻不停地撕咬猎物的骨肉,已再没什么能让他停手。 当地上的人胸膛再无一丝起伏时,谢琻平静地止了动作,缓缓回身,盯紧了座上的另一人。 那人吓得壮似秕糠,一阵腥臊味传来,竟骇得尿湿了裤子。 忽地一双云履挡在了那人的面前。 谢琻抬眸,对上了沈梒的双目。他苍白着脸,抿着唇,右腿上还染着狼狈的茶渍。额头之侧仿佛出过一层细密的冷汗,细软的额发贴在了脸颊之上。 楼下已有人听到了上方的巨响和躁动,正慌张匆忙地向上跑来。 而谢琻沈梒相对立于一片狼藉之中,静默无声。 第39章 言疫 流言如瘟疫。一传十,十传百,哪有什么根治良方,非得人人都染上了才算完。 沈梒与谢琻的断袖传闻如蝗虫过境般,几乎一夜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市井的百姓平日里听不懂什么国情政策,于此等桃色八卦倒是口口相传热烈讨论得紧。每日里闲得没事做往门前一坐,嗑着瓜子聊着天儿,连人家帐子里的事儿都能想出来。一个个说得吐沫横喷,那激动得像是亲眼看到了一样。 女人聊起来也倒还好,不过是八卦两位有名才子的风流逸事;男人聚在一起却直接是破口大骂,两个带把的搞在一起不是下作肮脏又是什么?想这天下无数堂堂八尺大汉,竟被朝廷上两个断袖的兔儿爷管着,真是恶心人。 谢琻也倒还好,这世家公子估计是被一时的情热蒙蔽了眼睛;那沈梒却定是十足十的贱货。看长得样子就像是勾栏里面的,估计那个状元来得也不那么简单,不知睡了多少人才爬到现在的位置,他底下不流脓才怪呢。 现在想想,那篇备受文人追捧的《南山觅梅林记》如今看来也是两人的□□,真是胡闹。 在一片众口纷纭之中,两位主角却异常沉默了下来,没有出来辩解也没有否认。在这口舌风波愈演愈烈之际,甚至开始有醉汉于午夜跑到沈宅门前撒尿、总角小儿冲着沈梒的马车吐口水扔鸡蛋的事情发生。 无法,沈梒只好上疏告病在家。至此沈宅大门紧闭,车马不出。有好事人又每日围在那四方的青墙外指指点点,但他们却也只能依稀窥见墙上探出院外一枝桂树,除此外再无半分主人气息音讯。想要骂的人无声躲在这墙内,万事不理,好事人无可奈何,说几句却也只能放弃了。 流言爆发后的第七日,下朝后洪武帝独召谢琻于文渊阁觐见。 这几日的天气愈发冷冽了起来。枫叶已老,枝木干枯,金秋的瑰丽褪去,初冬的寒意已侵染京城。文渊阁的门前已挂上了厚实防风的门帘,廊下也点上了几盆篝火,供屋外候驾的臣子取暖。 谢琻直挺挺地跪于廊下,腰杆笔直,脖颈微扬,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洪武帝自召他入宫后便一直让他跪在这廊下候着,现在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这过程中也不乏其他的臣子往来进出,路过谢琻之时无一不会扭头盯视他一眼,再低声嘀咕两句,可说是受尽了万众的瞩目。 然而谢琻却只是旁若无人地目视前方,嘴角边还挂着一丝倨傲的凉笑,仿佛在他身边围观的不过是一群蠢驴肥鸡。 又过了良久,天色已然微暗,才有一内监缓步从文渊阁内出来,为他打起了门帘:“谢大人,皇上召您觐见。” 谢琻面孔在火盆的照应下仿若一块雕作的石像。却见他一抖衣摆,抚地缓缓站了起来。他跪了一个多时辰,按理说腿早就麻了,但此时起身时却连身子都没晃一下,只是站在原地略微缓了一下,便一步步拾阶往殿内走去。 那内监搭着门帘,不知怎地忽然有些心悸。却见谢大人那张生得眉眼深邃的英俊面孔,在两侧火盆的映照下竟有几分阴森的诡异。再以其后暗沉的天色为底,这高大的男人竟像是鬼神故事里所说的恶魔罗刹,腰悬铜铃,肩抗大刀,眼看着便要索命来了。 内监如此想着,不由自主便是一个哆嗦——可再一细看,又哪有什么铜铃大刀,却还是身着青色官服的京城贵公子罢了。 而转瞬间谢琻已擦身而过,径直入内而去了。 文渊阁内灯火长明,洪武帝便坐在桌案之后,正持朱笔在批阅奏折。他应是听见谢琻进来了,却也没有抬头。 谢琻十分平静,撩衣再次跪倒,以额贴地恭谨静候。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四面长烛在发出轻微的“哔啵”,以及偶尔洪武帝翻页时,纸张摩擦的细微之声。 良久,洪武帝终于放下笔,抬手喝了口茶:“怎么不说话?” “回皇上,”谢琻俯身道,“臣无话可说。” “你无话可说?”洪武帝呛了口茶,差点儿被他气乐了,“那你知不知道朕召你入宫是因为什么?” “臣知道。” “你知道,还说自己 ‘无话可说’ ?” “臣自知皇上心中所思所虑为何事。只恨那泱泱子民惶惶若夏日之蝇,赶之不尽、叫之不休,叫人烦不胜烦却也不可奈何。臣恨自己势单力薄,无法为皇上分忧,故而惭愧至极才 ‘无话可说’。” 洪武帝斜靠在椅背上,探究地看着谢琻,谢琻也面色坦然地任他打量。 君臣又对视了良久,洪武帝忽然一笑问道:“可真?” 谢琻神色波澜不惊:“皇上问什么可真?” “你与良青。”洪武帝道,“世人所传,可真?” 谢琻嗤笑了声,毫不犹豫道:“假的。” 洪武帝万没猜到他会答得这么直接,一时也愣了。 “皇上不信?那皇上如何才会相信臣呢?”谢琻反问道,“非得如那茶楼里嗑瓜子聊闲天儿的散客懒汉们一般,逼得臣承认了自己是断袖的兔儿爷,再指着臣的鼻子骂两句 ‘断根流脓’什么的才算完么?” 洪武帝失笑:“你好大的胆子。” 谢琻眉眼舒展,也跟着微微一笑,俯身行礼却再不辩驳了。 和聪明的人交谈总是不需要说太多。洪武帝重新拾起朱笔,展开了奏折,随口道:“你说得不错,朕有天下百姓要管,的确没时间关心你帐子里的那些事儿……但若这些事涉及了国事,连朕也不得不过问了。” 说罢洪武帝抬手,在一垒高叠的奏折堆上弹了弹,嗤笑道:“这些,都是因这些日子的风言风语,恳请朕将你二人调离军田改革的奏折。” 坐拥四海的帝王淡淡地笑了笑,神色间似是倦怠似是厌厉,于跳动的烛火下显得喜怒不定。 “你说,这堆奏折里,有几人是真正厌恶你与良青关系的?又有几人是想看那军田改革就此泡汤的?” 谢琻的目光落在了那垒奏折之上,眼神透凉。 洪武帝叹道:“朕这辈子,最恨的便是那些自以为聪明且心思诡秘之人。想借朕的手,来毁了朕的百年基业,他们以为朕是什么?亦是一只夏日里只会围着腐肉哼叫的苍蝇吗?” 言罢,洪武帝将朱笔一抬,果决道:“军政改革不能停。北方战局不能乱。谢让之,做你该做的事去。” 谢让之俯身行礼,朗声称是。 “去看看你姑母吧。”洪武帝淡淡地道,“她宫里没几个贴己人,时常孤单得很。” 第40章 污净 此时天色已晚,按理说宫中已然下钥,外臣不可长留。然而谢琻领了洪武帝的旨意,由一小内监领着,趁着宫里愈发浓郁黑稠的夜色径直往端嫔的长秀宫而去。 他们没点火烛,沿着宫墙的阴影走,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到了长秀宫后由一扇小侧门进去。入内却见万籁俱寂,唯有主殿灯火长明,想必是端嫔已收到了风声在此等候。 无关的宫女内监都已被喝退,谢琻大步进得殿内,却见端嫔正坐立不安居于榻上,她着一天青交襟短袄和素色长裙,脸上未着脂粉显得有些苍白,紧颦的细眉更吐露出了她的不安。 一见谢琻进来,端嫔立刻站起几步迎上,急道:“让之,皇上怎么说?” 谢琻拍了拍她,安抚道:“皇上不曾苛责,命我着力查办相关之人。” 端嫔大松了口气,随即面色一凛,眉眼间升起几分狠厉。她长得与谢琻有几分相似,谢家人外貌均生得华贵俊美,平日里不笑不悲时便能有十足的高华倨傲之态,而一旦动了怒那便是凤之唳而龙之啸,使人见之心惊。 “这次是姑母欠你的。”端嫔用力扣住了他的腕骨,染着鲜红凤仙花的指甲微微陷入了他的皮肉,却听她沉声道,“玩没想到,这内贼竟然出在我这长秀宫——” 谢琻摇头:“这长秀宫人多口杂,姑母也实在是无法一一照应。” 端嫔颔首,她看着自己的侄儿,眸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异色和迟疑:“让之,你……你在中秋那日真的——” 谢琻静静地回望着她:“这宫里还关着脏了娘娘名声的嘴碎贱奴,姑母不放侄儿先去清理宫门么?” 端嫔被他的目光看得没来由地一寒,下意识地咽下了刚才口中没说完的话:“那人——那人关在西侧殿。” 谢琻微微颔首,大步向外走去。端嫔捏紧了袖子,本想跟上他的脚步,但在看到那道决绝狠厉的背影之时却又迟疑地站住了脚步。 西侧殿的殿门紧闭,外面站着两个劲装打扮的小内监正无声立于门前,一见他来立时悄声推开了殿门,随后利索地燃起了两点烛火。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殿内,却见青石地板上捆着两具血肉模糊的人,都被用麻绳堵住了口舌,一见谢琻一行人进来便恐惧地呜呜哀叫,并不断往后退去。 谢琻冷笑了一声,一颔首那两个小内监便箭步上前撤走了堵嘴的麻绳,顿时哀声痛苦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谢琻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张已肿胀充血到面目全非的面孔,面色冷酷仿若阎王,冷声道:“说说,都是谁?” 一小内监躬身回道:“女的是伺候娘娘茶水的三等宫女。据她交代,是从茶水司领了月例的茶往长秀宫走时,路过御花园时看到了大人。” 谢琻目若寒冰,不言不语的模样让地上两人看着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泪涕长流。 那小内监续道:“据她说,看到两位大人后也没跟宫里的人说,只告诉了与她结了对食的太监。这太监则是御花园里照顾锦鲤的,不是哪个娘娘宫里的,他说自己听了这话后也再没往外传过。” 谢琻冷笑一声,一伸手,那小内监立刻恭谨奉上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这二人一见,顿时吓得长声哀嚎,挨个叫着“饶命”“饶命”。 谢琻却不管他们,闲散地在修长的指尖飞速转着匕首,那利刃的雪光看得二人噤若寒蝉,抖若皮糠:“我脾气不太好,也没什么耐性,不想看你们二人在这给我演什么忠贞不屈的把戏……我只想知道,关于我的那些下作流言到底是从你们俩谁的嘴里传出去的?” 二人挨在一起,瑟瑟发抖,都不敢说话。谢琻玩着刀,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游移,无论落到了谁的身上都叫那人吓得不住呜咽。 最后,谢琻将目光落在了那宫女身上。 “应是你吧。”他的声音极细极轻,似自言自语似地,一步步来到了她面前,缓缓蹲下直视着那张惊恐的面容,“看到后,告诉了自己的对食还不满足,又传到了宫外……” “不、不是我!”宫女凄声长叫,“是他!他在宫外有个表哥,是——” 然而话未说完,却被谢琻一把捏住了双颊。却见他面色厌厉,冷道:“少在这狗吠。” 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紧盯着谢琻手中的刀,以为下一秒那利刃便要落在了自己身上。然而谁知,谢琻什么都没做却放开了她。她刚浑身一软一口气还没松出去,却忽觉脖颈一紧,口中一热又是一凉,随着一道鲜血直喷出去剧痛来袭,她连此生最后一次的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倒地晕了过去。 割了她舌头的小内监一甩匕首上的鲜血,又无声退了下去。 谢琻居高临下看着那昏过去的宫女,目光中满是厌恶——这等下贱奴才,让他亲自行刑才是脏了他的手。 她旁边的对食见此画面,吓得两眼一翻便要晕过去,却被另一小内监死死掐住了后颈,如条待宰的死猪般被提了起来。 谢琻把玩着匕首,缓步踱到了他的身前,嗤笑道:“怎么,还不说?” 那对食瑟瑟发抖,疯狂以额撞地:“大人、大人饶命,小的真的没有乱说,也不知外面的人是怎么知道——” 一道寒光划过。 那对食声音猛地拔高,变调了似得哀嚎一声,冷汗如瀑而下。再细看时,他右手的小指已被谢琻劈手削掉。 一小内监皱了皱眉,上前轻声道:“大人,不如由小的来——” 谢琻一抬手,只住了小内监的话。却见他手持染血的匕首,将雪刃贴在那对食冷汗淋漓的脸上缓缓蹭着,低笑着道:“你们都以为我是傻子吗——中秋才过去了多久,大半个月都不到,这谣言是怎么传得整个京城人尽皆知的?若是无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怎会传得如此之快?” 那对食惊恐地望着他,一双眼睛里映出了谢琻森寒的面孔。 “供出你的主儿是谁,你还可以留条小命。不然——”谢琻慢条斯理地将匕首的利刃贴在了他的无名指上,“——你这十根手指头没了,我就切脚指头,指头都没了,我就片你的肉。你说你这一身的肥膘,够我割多久的呢?” 如恶魔般的低语和匕首涔凉的寒意逼得那对食濒临崩溃,终于哀声嚎道:“别、别!我说我说——我真的、真的谁也没说,就告诉了我表哥一个人……” “你表哥是谁?” “我、我那表哥是禁军里的一个小百户……” 谢琻冷笑道:“我管你什么百户千户。你知道我想听什么,赶快交代。” “是、是……我表哥他妹子,嫁给了位大人当小妾。若要是真从他们那传出去的,定是他妹子又告诉了内家里——” “那位大人是谁?” 那对食咽了口吐沫,哑声道:“据说是翰林院里一个修书的,叫什么刘潭的……” ———— 今次夜黑无月,秋风瑟瑟,人只要在外面立上半晌便会遍体生寒。 沈宅内,老仆手捧着一碗站在廊下,踌躇不定地探头望着院子里。却见庭中央的那棵光秃秃的桂树下依旧摆着张长椅,而椅上正一动不动地躺着个人,旁边的地上散落着几张凌乱的信纸和酒瓶。 可是……这样的天气再躺着,定是会病的啊…… 老仆心中连连叹息,犹豫半晌还是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轻声叫道:“大——” “做什么?” 自长椅上发出的声音,已再不复往日的清润柔雅,而是变得干涩低哑。老仆心中难过,举起手中汤奉了过去,轻声道:“大人,喝点汤吧。您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就这么躺着喝酒,怎么能行——” “退下吧。” “大人……” “没听到我说什么?” 老仆一噎,心中长叹一声,终是咽下了剩下的话。他端着汤正想离开,却又望见那长椅上之人的轮廓——今年好容易丰韵起来了些身形,如今却又在几日里迅速消瘦了下去,如今秋风一起吹起袍袖,那伶仃的腕骨和脖颈线条看着都让人心惊。 “好歹……”老仆还是忍不住道,“好歹回屋里躺着……” 然而已再无人答他了。 老仆叹息着,原路退回了廊下。此时墙角探头探脑地露出了个大脑袋,却正是沈梒的小书童。 半大的孩子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懵懂发觉最近自称“内人”的谢大人已经好久不来了,而自家公子也把院门一关,每日里往树下一躺就只是喝酒发呆。 难道现在都不需要上朝了吗? “老伯。”小书童绞着手指,平白担忧却又不知出了何事,“公子他还不吃饭吗?要不我去劝劝他。” 老仆叹了口气:“你别过去给大人添堵了。自己玩儿去吧。” 小书童撇了撇嘴。其实最近他都不愿出门玩儿去了,沈宅外面有好多奇怪的陌生人,指着他们家指指点点的。街坊里平日和他玩儿的那些小孩也都不愿来找他了,远远一见他便大喊什么“兔儿爷”“兔儿爷”的,小书童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却又不明是何意思。 他偷偷去问过家里的厨子,却被那颠勺的健壮臂膀狠狠打了下后脑,勒令他不需再说这种脏话。 小书童觉得家里似发生了什么大事,每个人都愁眉不展的,他满心迷惑却又不敢多说多问再惹长辈们忧愁。 老仆又唉声叹气地不知在感慨些什么,将手中的汤碗递给他让他送回厨房。小书童乖乖地答应了,捧着碗往外走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起来有些鬼影重重的,但小书童却不害怕因为公子早就跟他说过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的。他一边独自走着,一边心里琢磨着最近家里的变故,不一会儿路过前厅侧的垂花门时,却忽听见了一声异响。 小书童站住了脚,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前厅明明黑着灯,一个人都没有——难道是他听错了? 然而下一瞬,仿佛在回答他的疑问般,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从浓郁的夜色中分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小书童大喜叫道:“谢——” “嘘。”谢琻按了按他的大脑门,微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书童乖乖住了嘴。他敏锐地察觉到谢大人今日稍稍有些奇怪——他虽笑着,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吓人,总觉得不如往日和气了。 还有大人身上是什么味道啊?小书童抽了抽鼻子,有些疑惑。像是——像是铁锈的味道,又腥又涩,难闻得很。 “大人怎么不去见公子啊?”小书童侧头问道,“公子好几天都没出门了,也不跟别人说话。是因为你们都不和公子玩了吗?” 谢琻微笑道:“就算别人都不和你家公子玩了,我也会永远和他一起的。”他顿了顿,又问道,“他吃饭怎么样?这几日身子还好吗?” 小书童诚实答道:“不太好。最开始还吃饭看书,也叫我研墨的。但就是前天,公子收了封老家寄来的信,然后整个人就只躺在树下喝酒发呆了。也不知心里写了什么,老伯还埋怨我,不该收到信后直接送给公子看的。” 谢琻的神色阴郁了几分,他举目望向庭院深处,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 “辛苦你们照顾他了。”末了,他抬手揉了揉小书童的脑袋,轻声道。 “大人不去看看公子吗?”小书童忙问,“公子若知道您来了,定然很开心的。” 谢琻笑笑,摇了摇头:“今天先不了,我没洗澡,身上臭的很。你家公子见了我,定会嫌弃的。” 小书童急道:“不会的!公子从不嫌弃人,您还是去看看——” 谢琻将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按了按。那动作里似含了无限的隐忍与克制,以及复杂的悲伤与怒意,只是孩子还太小,尚无法识别出成年人那些复杂的情感。 “很快了。”谢琻低声道,“照顾好他。改日我洗个澡,再干干净净地来见他。”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迅速消失在了屋檐房宇的阴影之中。那身影迅捷无声,仿佛从不曾来过一般。 第41章 耻之 “……听闻京传流言,惊骇之余亦深以为耻……” “……十年寒窗,方得才名,怎堪一夕之间毁于此等事……” “……左右相邻,无不耳闻。你母无颜见其他乡亲,已三日不敢出门采买……” “……吾虽无功名,却一生端正矜持,怎料有子如斯……” “甚耻。甚辱。” …… 为什么呢?沈梒在酒醉的朦胧中想。 为何我与谢琻的感情,在众人眼中看来却只落下了“耻”“辱”二字呢? 天下有多少男子始乱弃终、流连花丛,又有多少女子□□后院、抛夫弃女,为何世间千千万万的薄情男女都不曾被世人称作“耻辱”,而他和谢琻却要背负这二字的骂名? 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没有做错什么……世人凭什么要骂他们? 与你们和干?沈梒哀怒到了深处,愤愤想道,大不了——大不了与谢琻一走了之,找一山清水秀处隐居下来,二人伐木渔鱼定也是快活的。 然而此时,在内心深处却又有一声音响起——可是,那你和谢琻的抱负呢? 他们曾一同观番邦巨象游街而过仿若异界神物降临凡世,也曾并肩看似火朝阳升起于无边草原的尽头。他们曾彼此许诺,要携手让这锦绣河山再绵延百年,也要将中原军旗插遍北方再让草原燃起星星之火。 也正是因为这些承诺,他们才能彼此相知,兮兮相惜,从而相恋。 因此一役便轻易放弃这些承诺的他们,还是那时爱上彼此的他们吗? 沈梒恍惚辗转着,忽又想起了那日在酒楼初次听到关于他二人的留言时,谢琻手提凶器下手毫不留情,眉眼之间尽露凶相。然而当沈梒站到他的面前,他二人的目光相撞之时,谢琻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方才狼虎般的杏目里此时却尽是哀伤。 别放弃我,那双杏目仿佛在说。 良青,别因世人而放弃我。 在沉醉的迷蒙深处,沈梒反复回顾着那双杏目的目光,反复被那双目的哀伤所刺痛,辗转反侧尽是彷徨。 对不起让之。 他心想。 我应该当时就拉住你,告诉你我如你一般亦不会退缩。可你知道,我其实内心深处太过怯懦,怕悠悠众口、怕那些缥缈虚名……所以我当时没拉住你,让你伤心了么? 给我点时间,让之。 他爱上的那个男人乃是京城琅玉,性若烈火、质似金玉。 而只要有这个男人在,他便也能拥有无限勇气。 …… “公子?公子?” 沈梒猛地从梦中惊醒了。 天色已然大亮,而他还躺在桂树下的竹椅上。酒后身体的乏力感还在,他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极不情愿地睁开来将他的神智带回了人间。 “公子!”小书童还在锲而不舍地推着他。 “什、什么时辰了?”沈梒头痛欲裂,喉咙更感觉被砂纸打磨过千遍。 “公子,已经下午了。”小书童歪头看着他,“我、我看你一直躺着不动,就想来叫叫你,看你还能不能醒过来。” 沈梒有些哭笑不得,一头栽回了竹椅上,低声道:“真是谢谢你了。” 小书童见他虽面色惫懒,但好歹无碍,便托着腮在椅子前蹲了下来,兴致勃勃地盯着他:“公子,你想不想谢大人呀?” 沈梒揉太阳穴的手一顿,半晌瞥了他一眼:“你今天要识的字都识完了?” 小书童一撇嘴,嘟哝道:“公子都不教我了,我识着好没意思……公子,可你都不关心谢大人这两日在干什么吗?” 沈梒叹了口气。提起谢琻,他心中有些酸涩,还有些羞惭,但这些情绪却又无法在一个小孩子面前表现出来,只好无奈敷衍道:“你难道知道他在干吗?” 没想到小书童脆生生地应了声:“是啊!” 沈梒一惊,皱眉看了他一眼。 却见小书童笑嘻嘻地,用手比划了个巨大的圆圈:“昨天晚上谢公子做了个好大好大的大事!早上整个京城的人都传遍啦。” 沈梒心中一悸,忍不住坐起了身,惊疑道:“他、他又干什么了?” 这个混世魔王,又干出什么不合伦常理法的事情了? 谁知小书童却只是托着腮,笑嘻嘻地看着他,眼中满是骄傲崇拜:“谢大人办了件可厉害的大事呢!大人若是好奇,出门打听一下就知道啦。” 沈梒心中焦急,匆忙瞪了他一眼后便披衣离开竹椅,快步走向室内准备更衣。 而在他身后,小书童笑着咧嘴站起了身,扭头冲不远处躲在廊下往这边瞭望的老仆比了个“成功”的手势。随即他俯身,将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张家书全部揣入了怀里,才一溜烟从院子里离开了。 ———— 昨夜。 雎台依旧是一片莺歌燕语。 因与北部草原的战争爆发,最近雎台都不敢再供胡女了,而是进了一批鲜儿嫩水灵的水乡女子。一水儿的如墨长发,凝脂般透亮白皙的皮肤,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仿古制穿了对襟大袖襦裙,裙长曳地衣袂飘飘,细腰被皂带束得不盈一握,看得人心神俱醉。 宴席中居上坐着的却正是邝正的得意门生胡铭,他旁边的是魏国公世子,两侧与宴的均算得是朝中达贵,众人一致具推崇魏国公世子与胡铭坐了首位。 席间不断有下座之人上来敬酒,胡铭来者不拒,不到一个时辰时间便喝得两颊酡红,醉态蒙现。却见他一手搂了个最出众鲜亮的水乡姑娘,肥掌不断在那蛮腰上揉搓,惹得姑娘娇啼阵阵。 酒到尽兴处,胡铭一扭头却见旁边的魏国公世子竟选了个成熟丰韵的歌姬作陪,不由得哼笑道:“世子的品味怎地还是不变?在场如此多仙草般的江南女子,世子都不心动么?” 世子大马金刀地居于座上,任怀中美人给他喂葡萄,懒懒地道:“平得前后皆是一般样子,有何乐趣可言?” 胡铭隐秘一笑,乐道:“世子不知么,这便是京城风尚啊。无论男女,都流行这般容貌秀丽,体态风流的模样……正所谓是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么。”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在说什么,纷纷嗤笑了起来。 唯独魏国公世子没笑。他撕咬了一块牛肉,边大口咀嚼便含糊道:“流行什么管我屁事。老子打娘胎里出来便喜欢胸大屁股翘的,几十年没变过了。” 有座下的人想要凑趣儿,便笑道:“若都如世子一般几十年不变也还好……就怕今天喜欢水上划船的,明天却又爱上了旱陆上犁地的,水旱两通啊。” 这说的是谁又很明显了,众人都吭哧吭哧地笑开。 然而魏国公世子却摇头道:“谢让之不可能是那走旱路的。” 如今竟还有人不信?胡铭不可思议道:“世子你还没听说吗?那日在中秋节的御宴上,分明有宫女看到他二人——” 魏国公世子举起了根油腻腻的大鸡腿,“咣咣”敲了敲胡铭的桌面:“人家俩亲嘴儿你亲眼看到了?” 胡铭今日穿了件绢白衣服,此时心惊胆战地看那红烧鸡腿在自己的衣袖上方挥舞,汁水欲滴:“我、我没看见。” 魏国公世子又指向其他人:“那你们有看见的?” 众人忙纷纷摇头。 “这不就对了?”魏国公世子哼笑着指了指自己,“我可看到了。我和谢三那是从小泡女人到大的,他那席上坐过的美貌姑娘可能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我还没说你们走旱路呢,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说他?” 众人皆是哑然无言。 胡铭被噎了一下,不甘道:“那沈梒与谢琻一向交往甚密,再看沈梒那模样任谁也不能不多想几分——” “你多想了就是你多想,可别带上我。”魏国公世子道,“沈梒那模样的确是娘们儿唧唧的,看着是跟个卖身段的一样,但人家再娘们儿好歹也是弄出了军田改革的状元郎。反观你又是什么东西?” “你——”胡铭大怒,却又不敢多言,只愤愤捏住了袍角。 他再如何春风得意,也不过是借了他老师邝正的风头,而他自己本人不过是京城里一抓一大把的五品小官。 可魏国公世子不一样。他承的是世袭的爵位,他老爹手里握的是实打实的军功,就算世子本人再如何招猫逗狗不争气也比区区胡铭金贵许多。 屋内正僵持之际,却忽听屋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随即一垂簪婢女一头撞入了屋内,惊慌道:“大、大人——” “慌什么!”胡铭本就一肚子的气,此时可算找到了个发泄口,“没半点儿礼数!怎么办事儿的!” 那婢女惊魂未定,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廊上又是一阵沉重声音由远及近而来,有点儿像脚步却又像什么东西在地上拖拽,还伴随着些许挣扎呜咽之声,听起来格外得可怖。 众人面面相觑,都正惊疑不定见,却忽听一声骤然裂响,屋内娇弱婢女们皆纷纷惊叫——却见拉推的木门已被人一脚踹得粉碎。 而轰然崩碎的门前有一人长身而立,面色阴郁眉眼含煞,再映着背后的无边夜色,恰如半夜前来敲门的恶鬼一般。 却正是谢琻。 第42章 箭剑 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立于门口,一扬臂将手中拖着的东西“咣当”一声撂至了厅中央。惊魂未定的众人定睛一看——那竟是个被捆成了粽子的人,此时正如蛆虫一般在众目睽睽下疯狂扭动翻滚,被麻绳堵住的嘴发出“嗯、啊”的痛苦之声。 座上的胡铭吓得面如土色。他的兔胆也只敢在背后埋汰两句谢琻,当着这混世魔王的面儿却是大气都不敢出。倒是旁边的魏国公世子啃着油腻的鸡腿,正兴致勃勃地瞧着厅下的人,似乎是打算看戏了。 “大、大胆!”觉得谢琻再如何放肆也不至于当众找他麻烦,胡铭终于壮起胆子喊了声,“你这是要干什么!这人又是谁?快放开他!” 谢琻嘴角勾起一丝凉凉的冷笑:“胡大人不识得他是谁?” 胡铭捏紧了桌角:“自是不识!” 谢琻“唰”地抽出佩剑,众人乍见兵器都是一阵倒抽冷气,然而谢琻却只是剑尖一垂,轻巧挑去了地上人塞在嘴里的麻绳,顿时一阵杀猪似的嚎叫喷涌而出。 “胡——胡大人——救命啊!救救下官!我、我——” 胡铭吓得面如土色,不住地往椅子深处缩:“放肆!你是谁叫我作什么!” 地上那人狂仰着头,一张脸长得通红赤紫,极力扭动着叫道:“大人!胡大人!是我啊——刘潭!我是翰林院的刘潭!” 这被捆成了个腌猪肉的人竟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翰林?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惊。这实在是太过大胆……可再回头看一眼始作俑者,的确在这位爷身上也没什么事儿算得上是大胆了。 胡铭一听“刘潭”二字,脸色顿时一僵。他咽了口吐沫,跟炸毛了似得鸡般昂直了脖子,虚张声势叫道:“一派胡言!我与你从未见过,你叫我救你干什么——” “哦?胡大人不识得他?”谢琻勾起一丝冷笑,“那我帮大人熟熟脸!” 却见他一把拎起地上的刘潭,任他疯狂嚎叫挣扎,大步上前将这坨“腌猪肉”一把掼到了胡铭面前的案上。 只听一阵杯碗羹盏掉落稀碎的巨响,侍女吓得尖叫着四散奔逃,胡铭亦白着脸抖着腿想要溜走,却被谢琻扬手一剑,“咣”地将他名贵的绢白衣领钉在了椅背上。 “胡大人哪里走?”谢琻的嘴角还勾着那抹笑,仿若地狱索命的煞星,语调极阴冷冰寒地缓缓道,“这亲还没认完呢。” 胡铭破口大骂,疯狂想要挣脱却不得。而谢琻一脚将他面前的案几踹翻,又一踢刘潭让他跪立于案前,自己则闲散地走至堂下,信手摘下了一把摆在屋中做装饰的雕纹檀木长弓。 所有人均吓得瑟瑟发抖,不知他意欲何为。 却见谢琻如弹琴般五指一拨弓弦,似遗憾般叹道:“这弓放得久了,弦也松了,准头应该是不大好的了……所以刘大人那——” 刘潭早已涕泪长流,再没有半分翰林大人的威风,只知混乱呜咽着求饶。 谢琻五指缓缓扣上了弓柄,另两指拨弦搭箭,蓦地回身箭尖直指厅上二人—— 却见箭芒尖利,铁煞银光,而绷如满月的弦后双瞳似虎狼犲豹,戾冷无情,正欲蓄势而发! 谢琻张弓瞄准,箭尖在跪地痛哭的刘潭和其后慌不择路的胡铭间缓缓游移,凉笑着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别逃别动,好好帮胡大人回忆回忆你们一起干出的那些肮脏事儿……我这箭可是不长眼。” 胡铭被长剑钉于座上,冷汗早流了一箩筐,嘶吼道:“来人!来人!你们都是死的么,快去叫人——” “第一个问题。”谢琻微微眯眼,拉弓瞄准了刘潭的发梢,“宫中传出流言之人,与你什么关系?” “我、我说!”刘潭吓得魂飞魄散,竹筒倒豆子似得招认道,“那个内监的表哥,是我二房小妾的亲兄弟!” 谢琻嗤笑一声,手轻微一扬,二指骤然一松——乍见寒芒似破空裂锦,在刘潭的惊声长嚎和众人的呼叫中“唰——”地没入了案几之上。那箭羽之力未泄尤在微微颤抖,而箭身则离刘潭之面只隔寸许。 刘潭似丢了半条命似得大气接着小气得喘,半晌一阵腥臊味传来,他竟被一箭吓得当众尿了裤子。 “刘大人别急着如厕啊。”谢琻漫不经心地笑着,又搭起了第二箭,“你听说了这谣言后,转头又告诉了谁?” 刘潭早已半死不活,哀声凄哭道:“是他!我都告诉胡铭了!他早就想找把柄整沈梒,一早就拉拢过我,那天我把这事儿跟他一说他就喜得跟什么似的,直说我立了大功以后元辅定不会忘记——” “刘潭!”胡铭骤然怒吼,“闭嘴——” 谢琻勃然大怒:“你他妈才给爷闭上狗嘴!” 第二箭去势更凶!夺命奔袭般一举射穿了刘潭左侧的案面,箭尖“刷”地停在了胡铭瘫坐在地的□□之前,雪亮的箭尖指着他裆部的正中,铁质的肩头闪着阴寒的亮光。 胡铭猛地将头一仰,颤抖半晌,慢慢长出了一口气,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谢琻的脸终于彻底阴沉了下来,冰寒骇人,“我与良青之事,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你的杜撰虚言?!” 此时厅中已无一人出声。死寂之中只听刘潭哀哀抽泣之声,仿若濒死的牲畜。 “我错了,我错了……都、都是我自己瞎想的。”却听他失声道,“我嫉妒良青,木兰秋弥时见你俩交好便想歪了,后来我那二房与我一说我顿时觉得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但其实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臆想的、没影的事儿……” “那宫里的人呢!”谢琻厉声喝问道。 “那、那内监也是从别人处听来的!也不知是谁那儿,左右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找不着源头了已经……” “很好,倒是答得不错。”谢琻冷笑一声,终是垂下了箭尖。他阔步来至厅中,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瞩目中,沉声道,“这便是你们传得沸沸扬扬的一出好戏。诸位看官,可满意否?” 又有谁敢答他? 却见谢琻信手扔了弓,狠厉的杏目缓缓扫过席上众人,一字字道:“我打小儿混惯了,懒得与鼠目寸光、人云亦云的市井小人们讲什么大道理。左右话也问了,仇也寻了,诸位明日又要如何埋汰我便是不知了。但你们心里哪怕还有丝毫惦记着皇上、惦记着朝廷、和北方正僵持的战局,便不该再被奸佞小人耍了去。” 席上的人们均僵直了脖子,如一排排待宰的呆鹅。 谢琻转身,漫步走至了席上。他径直略过了瘫作一团的刘潭,来到了胡铭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胡铭还被钉在那,双腿之间是一根直逼命门的利箭,整个人早已斯文扫地,此时只能强撑着与谢琻对视。 谢琻伸手,轻轻弹了弹剑柄,冰寒道:“回去告诉你主子……自寻死路的结局,还不如坐以待毙呢。” 胡铭“咕咚”咽了口吐沫。 谢琻握住剑柄,一用力拔了出来。胡铭顿时如蒙大赦,踉跄起身连一刻都不敢多呆,飞也似得夺路逃了出去。 屋内众人皆是一片死寂。此时魏国公世子终于将啃剩了根骨头的鸡腿一扔,拍了拍手起身,晃着肥壮的身躯来到了谢琻身边拍了拍他:“你倒爽了,毁了我今夜与美人的好事儿。” 谢琻扬唇道:“这出戏不必你的美人精彩?” 魏国公世子哈哈大笑:“比美人倒比不上。但总比那些□□褥子的流言好听些儿!” ———— 胡铭夺命似得踉跄逃出了雎台 ,没头苍蝇似的冲上了漆黑的大街。 谢琻冰寒的目光如凶神恶煞般如影随形,仿佛看破了他的一举一动,令他汗毛倒竖。此时就连空无一人的街道也变得不安全了,总感觉阴影墙角都鬼影憧憧得,他只想赶快找个有人气儿的地方醒醒脑子—— “什么人在那!” 胡铭一激灵,哆嗦着回头,却见一小队人马越出夜色而来,为首一人手持火把、甲胄分明,却正是负责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李丛信。 胡铭从前也见过他,此时立刻如见了亲人似得迎了上去,大喜道:“李副官,是我啊!” 李丛信于马上微微眯眼打量了他一下:“胡大人?你在此何事?” 胡铭一把拽住了他的马笼头,急道:“快!快去雎台,今天谢琻发疯了啊!不仅绑了翰林院的刘潭,还拔剑威胁我,你快去把他抓起来——” 李丛信似在掂量着他说的话,漫不经心地轻轻一拨马头将笼头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胡铭,忽然问道:“胡大人半夜狎妓,不知道宵禁的规矩吗?” “什——”胡铭呆了。宵禁?李丛信在说什么,难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谢琻吗? 而李丛信已再不理他,昂首吩咐左右:“来人,拿下。” 当胡铭被两个小兵扭住臂膀时犹自不可置信——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竟也敢拿下他?李丛信怎么敢!他可是当朝元辅的弟子! “李丛信!!你好大的胆子!”胡铭嘶吼挣扎道,“我可是邝首辅的门生——” 听到“邝首辅”三字的李丛信露出了个冷笑,一挥手,胡铭歇斯底里的嚎叫立刻被捂住了。 夜色中的京城再次恢复宁静,只余浅浅的些许回音。 第43章 迟迟 谢琻大闹雎台的是如着了火的纸,一晚便传遍了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然而谢琻本人却不急不忙,教训完人后便从容回了谢家,仿佛自己做出的根本不是什么震惊朝野的大事。 户部还有差事,今晨谢琻平静地梳洗之后穿好官服,命小厮备了马准备出门。自前段时间的流言四起后,谢宅也闭了大门平日里只从偏门通行。然而今日谢琻却命小厮开了大门,自己纵马昂首,跃门而出。 街道上静悄悄的,偶有路过行人虽向谢宅投来些许好奇的目光,却也不敢停留,匆匆便离去了。谢琻居于马上大眼一扫似无异状,刚打算催马离去,却发现墙角停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毫无特殊之处,只安静地不知在那里停了多久。车窗的竹帘也低垂着,不知里面有人还是无人。 然而谢琻胸膛中的心脏却猛地紧缩了一下。 他不禁捏紧了缰绳,用尽全身力气让面上表情显得波澜不惊,随即轻轻一扯马头状似平静地驱马缓步来到了马车前。有意无意,他的身影挡住了马车的车窗。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微微挑起了车帘。 缓缓卷起的竹帘下露出了一双秀美的秋水目,他从下往上看来的模样,仿佛是山色空蒙的雨后胡泊。 谢琻怔怔地望着他,心中骤然升起一股酸涩。他争强斗狠、杀佛弑神,京城小霸王的名号从不是浪得虚名,纵使被千夫所指又满身血锈,他也不曾有过半分的退缩和软弱。 然而此时,他只是望着车内挑起竹帘的那道人影,便无端生出了千万种的委屈。仿佛外面血雨腥风,只有眼前人是唯一的港湾。而他也不是什么凶煞的恶兽,只是一只受了委屈的幼崽,想要在眼前人这寻得些许理解和藉慰。 “良青……”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音,略有些干涩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梒微微抿唇,低声道:“我听闻了你昨晚的事情……” 谢琻连忙想解释一下起因经过怕他误会,但话未出口却听沈梒复又低声道:“你自己——可曾受伤?” 谢琻一怔,万般甜蜜欣喜涌上心头:“不曾。” “你这么闹,可想过后果?” “皇上已经首肯了的。”谢琻沉声道,“这些东西乃是附肉之蝇,不打是赶不走的。” 沈梒唇角微微一扬,似短暂地笑了下后,又迅速落了回去。谢琻有些忐忑地盯着他,一颗心也随着那唇角的起伏而涨涨落落,瞬息间便似飞上九天又落至深渊。 “让之。” 沈梒有些艰难地叫了他一声,似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最终还是艰难道:“你——你可怨我——” 谢琻一愣,急道:“我有何可怪你的?” “那日在茶楼,我并非是打算放弃你,才要落荒而逃……”沈梒闭了闭眼,“我只是——有太多顾虑的东西,太过怯懦了。就连这些日子也是,我如缩头乌龟般躲了起来,留你一人面对这些是非,于你来说也实在太过不公……” 谢琻望着他,心中又是疼惜又是伤痛。半晌,他伸出手去轻轻搭在了沈梒放在窗沿的手上。沈梒的手一颤,终还是没有躲开。 中秋一事过后,他们都开始有些畏惧亲密与阳光。 但这些终究是他们必须要战胜的事情。 清晨破晓的京城,无人的街头,青年官员高踞骏马,英俊的面孔应着晨光温柔地低头望向马车内的公子。纵使可能隔墙有耳,他们却还是在清浅的日光与和煦的清风中牵起了手。 充满柔情却又无所畏惧。 “让之。”沈梒轻声道,“有件事我必须去做。” ———— 谢琻在雎台的所作所为很快传得人尽皆知。经此一事,除小部分人还在揪着沈梒与谢琻的流言不放外,其他众人却被这其后的层层隐秘关系所震惊了。 本来看似简单的一则香艳传闻,竟与如今的朝局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原来操纵着京城舆论的人竟是邝正?而他的目的却是逃避户部对他亏空账目的追查? 堂堂首辅,如此下作低劣的手段竟也敢用?他把京城众人当做了什么,他把玩在手心里的棋子么? 率先愤而反抗的是一众翰林院的学生们。他们本就极为推崇沈梒,如今又因被邝正玩弄而倍感愤怒。谢琻大闹雎台的第三日,便有一群学生们聚众砸了邝宅的大门,写着“邝贼祸国”“诬陷忠良”的淋漓大字被人贴满了邝宅外墙,乍看如被阴符诅咒了一般,极为可怖。 邝宅众人无法,只好报官。 然而有趣的是,负责京城治安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竟用一句轻飘飘的“人手不足、无力相帮”把邝氏给打发了回去。 此时又有人偷偷议论,听说那日被谢琻羞辱了一顿的胡铭在逃出雎台后便碰上了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李丛信,然而李丛信不仅没帮他,还以“违反宵禁”为由将胡铭给绑了回去,至今还关在衙门里。 五城兵马司归督查院管辖,督查院的杨镰御史曾一度连女儿都打算嫁给沈梒了。 以督查院为首的稽查清流,在这场对峙中支持何人何派,已然不言而喻。 在京城的诸多实力彼此纠缠、情形愈演愈烈之际,沈梒在荆州的开蒙之师秦阆悄然来到了京城。风声传出,他将要在西郊的广济寺内举办一场清谈会。 九月下旬的京城红枫正烈,连绵寒凉的秋雨将那赤绯之色洗刷得愈发明亮夺目,很快整座城池都沦陷在了这场色泽的侵袭之中,远看仿佛千家万户周遭都着起了连绵的大火。 在这入眼便是红黄的季节,唯一能让目光有稍许清净的便是一众佛家寺院了。出家人不喜明黄赤红等“荤色”,故而在寺院中嫌少能看到秋枫春花,清净地中栽种的向来是古松青檀菩提,无论何时皆是满眼苍翠幽静。 广济寺方丈也是一介妙人,虽本身是方外之人,但却又极好风月之事,故而与很多文人墨客、才子大儒的关系都十分不错。此次秦阆来京,方丈便盛情邀请来寺内小住,甚至还腾出了静室供他邀人前来做客。 清谈会的这日,小雨淅沥连绵,冲刷得山阶湿滑,纵使如此也难阻京城学生们前来拜访大儒的热情。 时辰还未到,几十把油纸伞便已相携穿过幽密松径石路。学生们带着一身的秋雨凉意和土木清香到达静室,纷纷恭谨地落座,目光激动又克制地瞥向上座的秦阆。 秦阆慢悠悠地喝着茶,目光飘向窗外的雨雾,神色平静。屋内渐渐坐满了人,他却不急不缓,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知秦阆在打什么禅机,也不敢出声。这位大儒是荆州学派的创始人,是学界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在场之人均对他仰慕已久更不敢不敬,此时他不出声众人也只好静坐陪着。 一屋子的人就这么诡异地僵持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却忽听门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随之而来还有连绵雨滴敲打在油纸伞面的清脆之声。这声音不大,却恰巧打破了屋内有些凝固的寂静,引得众人纷纷举目向门口看去。 静室的门没关,只挂了半截竹帘。风吹帘动,透过帘子的下半截可见一袭青衣撑着伞,正自百年青松下的青石小路飘然而来,信步游方地来到了廊下。 屋内众人隔着竹帘,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能瞥见斜风细雨中微微飘扬的衣袂,和一双修长如竹的双腿,不难想象来人之出众风姿。 众人看不见他模样,心中好奇又着急,纷纷伸长了头去瞧。 偏偏那迟来之人仿佛不知有一屋子人在等他般,站在廊下先将伞收了起来,后又慢悠悠地持伞在廊柱上磕了几下甩去了伞面上的雨水,不急不缓地抖了抖衣角上的水气,这才举步来到了门前。 秦阆饮着茶,听着这一连串的动静,嘴角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众人早被这迟到之人吊足了胃口,一个个目光如炬,死盯着那垂着的半截竹帘。 此时,却见一只玉雕修竹般的手挑起了帘子下缘,室外一股潮湿清润的雨泽气息扑面而来,与此同时一道秀颀修长的身影终于微一矮身步入了屋内。 第44章 长明 “沈、沈梒!”有人惊呼。 因最近的风波,沈梒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外人面前。然则如今看来,他除了略微消瘦了一些,却依旧姿韵出众,神态高洁,似从未因种种流言而受过任何影响。 却见他含笑入内,并未看任何人,径直上前拜见过秦阆后,便大大方方在秦阆的下首落座了。 众学生看在眼里,心中又酸又妒,都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们一生苦读诗书,费尽功夫却只能求得与秦阆这等大儒同居一室说上几句话;而沈梒却不仅能在少年之时便拜入名门学习,还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姗姗来迟。 这人,未免仗着自己才高名旺,太也托大了吧! 以前他们不敢说什么,但如今沈梒流言缠身,已然势微,此时便有人不阴不阳地开口了:“秦先生不远万里前来京城,便是能与诸君共论天下事。可偏偏有人,年纪不大架子大,连秦先生都不放在眼里,身经多少风波依旧不知悔改。以前觉得是世人太过苛责他,如今看来,流言也未必没有根据。” 秦阆手中的折扇怡然敲着大腿,含笑没有吭声。而沈梒则平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垂眸轻轻吹了吹茶沫,仿佛没有听见那人的话。 有第一个人敢说,便有第二个人。不消片刻,整个静室里都是一片乌泱泱的议论之声。有些学生只想听秦阆教导不愿在此嚼舌根,想要制止他人,却又有心无力。偏生秦阆懒洋洋地居于上座,一声不吭也不制止,任佛家的清净之所充满了蜂蝇的哼叫之声。 正闹得欢腾,却忽听竹帘又“吧嗒”一响,竟是两个小和尚托着两个茶盘走了进来。 “秦先生,沈大人方才看着我们煮的五元汤端来啦。”为首的小和尚将一个小盅放在了秦阆桌上,“师父夸您这个方子好,秋日去湿去燥有良效。让我们管您讨一下方子。” 秦阆笑道:“方子是良青写得,你们管他要吧。” 却见另一小和尚正往其他人桌上摆茶碗,挨个往里面倒汤水:“沈大人还让我们也煮了诸位公子的份,诸君都有。” 众人面面相觑——敢情刚才沈梒迟来那么久,是给自己的老师煮药汤去了? 敢情人家沈梒不仅没有不敬尊长,还与秦阆颇为师徒情深,那他们在这冷嘲热讽半天是干什么来的? 想到此处,刚才说话的几人纷纷都红了脸。 可偏偏有几个世家公子混在学生堆里,此时不依不饶道:“君子远厨疱,区区药汤而已,哪需你亲自盯着烹制?因此等小事,便让秦先生和我们这么多人在此等你……沈梒,你还敢说自己不曾目中无人么?” 在所有人的逼视中,沈梒不惊不慌地放下了手中茶碗,从容抬臂,双手贴额向座上恭敬一礼:“老师,学生今日想议 ‘互市’一题。” 秦阆微微挑眉,没有说话。而刚才质问沈梒的世家子已然大怒,拍案而起道:“沈梒!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没听见么!” 沈梒动作微微一顿,缓慢扭身,颦眉向后望了一眼。那模样,似耳畔有蚊蝇翁叫烦不胜烦,他不想理会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回首瞩目。 却见他面色冰凉,皱眉问道:“敢问公子,如今天下最急迫的事情是什么?” 那人一愣:“自然是北方战事。” 沈梒再度问他:“那如今朝廷市井最热议的事情又是什么?” 那人张了张嘴,脱口想说“你与谢琻的断袖之情”,但却又顾忌着秦阆坐在那不好直说,只得含怒道:“你、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己做出的耻事不知道吗?” “哦?良青做出了什么事,的确是不知。”沈梒寒着脸,缓缓起身,瞪视着他道,“如今北方战事焦灼,有多少中原将士马革裹尸、身死他乡,血肉黏在铠甲上,剑戟沉入河流,拼尽性命便是为了能将异族敌兵再逼退半步,哪怕他们自己最后只成了一缕游荡在焦土上的孤魂!” 他微微激动了起来,纤白的手指捏死了袍袖,长眉拧紧,秀目圆瞪,浑身一寸寸地染上了戾气。 “可诸君呢?诸君坐在这皇城之内,着华服、品茗茶,议论着捕风捉影的流言,便觉得自己占了全天下的理。殊不知如今的每时每刻,都有中原子弟战死沙场,有些饿得只能宰杀战马,食马肉食狗肉食人肉,拔草根树皮煮汤,最后腹中异物过多无法排泄,肚似皮球憋涨而死……你们高踞明台,不议战局、不议民生、不议天下,你们尚且不知耻,我沈良青又何耻之有?!” 屋内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沈梒成名时被称作“荆州汀兰”,平生优雅从容,甚少动怒。唯有的一次还是几年前在毂园,谢琻当面讥讽嘲弄他,但那时沈梒也只是击箸而歌,驳斥他后拂袖而去。 从未有如现在一般,双目含火,眉峰似刃,浑身仿若一柄出鞘的利剑,寒气四溢。 沈梒直直地站着,目光逼视着众人。无人看见,他在广袖之下的双手已捏得指节泛白、指甲扣入皮肉直至发白充血,双手也在随着身体微微发抖。 是了,他早就想问了。 世人骂他,父亲耻他,可他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竭尽心力不过是为了辅佐君王使四海平静、江山锦绣。又为何要任那些一生碌碌无为的庸俗小人将他所有心血抹杀于无形? 他与谢琻,究竟何辱之有,又何耻之有?! 该感到耻辱的,是他们才对! 在沈梒极怒凌厉的逼视下,众人无不语塞,纷纷低头或调转开了目光。 在一片死寂之中,秦阆忽然用折扇敲了敲桌子。 “古有神兽獬豸,形若麒麟,全身毛发浓密黝黑,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长角。懂人言知人性。”秦阆平静地道,“此兽怒目圆睁,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它能辨曲直,又有神羊之称。故而至今督查院的堂前,亦供奉着獬豸,以示警戒。” “希望诸君日后皆为獬豸,勿肖梼杌。” (梼杌 :像虎,毛长,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被用来比喻顽固不化、态度凶恶的人。) 皆为獬豸,勿肖梼杌。其中何意,已然再清楚不过。 静室内再无一人敢出口反驳。 ———— 屋外的雨下得更紧了些,伴着风雨声,室内的人语一直未曾停歇。 谢琻抱肩立于静室外的一棵古松之下。虽有绿盖遮顶,水气和落雨却还是打湿了他的肩头和靴子,但他却浑然不觉,凝神细听着静室内的声音。半晌,当听到室内再无争执之声传来后,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转身悄无声息地踏着润泽的青苔离开了原地。 在不远的石阶处,言仕松正撑伞等他,一见他过来便撇嘴道:“放心了吧?要我说你家那口子可比你厉害多了,还有他搞不定的人?你根本不用在那听墙角。” 谢琻走入伞下,与他并肩往山下走去,懒洋洋地笑道:“我这才不是担心,是自豪。那些虚伪小人就需要被人兜头臭骂一通方知是非曲直,我偷听两句,心里痛快。”他顿了顿,又问,“你明明今日也受邀了,为何不去?” “我去干嘛?如你所说那都是一堆虚伪小人,和他们聊天儿还不如去雎台听两首小曲儿来得快活。”言仕松撇了撇嘴,又笑道,“再说,最有见地的难道不是你家那口子吗?我守着文曲星,还上赶着和他们谈什么谈?” 二人说笑着,沿广济寺的石阶缓步而下。 “说真的,你心里没半点儿不痛快么?”言仕松胳膊肘撞了撞他,问道,“明明是一对儿,任谁问起来都得反驳,外人面前还要装作一副完全不熟的样子……这要是我,早郁闷死了。” 谢琻“噗嗤”一笑道:“这有什么可郁闷的。世人质问我们,根本不是真的关心我俩,而是想找机会羞辱我们罢了。我以前也尽想着,若是外人都能知道我俩是一对儿那该多好……但经过这次的事儿我也想明白了,越少人知道,我俩越清净。毕竟这世上心黑口脏的人多到你数不清,若真承认了,反而白惹烦恼。” 言仕松笑道:“你能想明白了就好。你俩这相好处得,还牵扯了国事朝政,也是史无前例了。” 谢琻嗤笑了声,没说什么。 他驻足回头望去,却见朦胧的烟雨笼罩了广济寺苍翠的山头,阴暗飘雨的天色覆盖苍穹让人浑不知此时是何时辰。然在这一片浑浑噩噩之中,沈梒所在的那静室却燃着一室的烛火,在这混沌天色中仿若沧海一灯,任外界如何风雨飘摇,那处犹自长久明亮。 第45章 怒雷 局外人议事如台下人看戏,甚少追求真相,只要剧情曲折翻转,便有人买账。 谢琻与沈梒在雎台和广济寺的言辞反应被传了出去,尤其是沈梒的那一番质问,被激愤的学生们以朱墨誉写张贴于六部、皇城门及督查院门外,长跪叩请朝廷严查散播流言之人,并恳请沈梒即刻复职主持军田改革的工作。 或许是得了洪武帝首肯,三日后负责巡查京城的五城兵马司便开始大街小巷地稽查市井中散播流言的人。雷霆手段之下,一起逮捕了二十多个嫌犯拘于顺天府,又查封了两座茶楼,顿时所有嚼舌根的人都作鸟兽状散尽了。 沈梒也开始如常复工了。他上朝的第一日,在御前与谢琻恰巧狭路相逢,走了个正对面。那一刻周遭几乎所有的眼睛都转了过来,明里暗里地打量审视着,想从他们的反应里看出些许端倪。 然而他们没有给任何人机会。 “良青。”谢琻抬臂一拱手,随意地笑着冲他打了个招呼。 沈梒微微欠身回礼,含笑道:“让之,请。” 朝阳回转于太和殿的龙生九子檐旁,继而铺洒在这两位天之骄子的肩膀之上。他们比肩立于华美壮阔的白玉丹陛之前,同样色泽纹理的官服随风浮动,让相对而立的他们仿若成了观镜而生的双子一般。 旗鼓相当,一时瑜亮。 在这般光明坦然的气场之前,任何人都无法再以阴暗心思揣摩他们的关系。 在一圈意味不明的注视之中,二人相识一笑,联袂并肩沿那白玉阶缓步而上,向九五之尊、天子之座走去。 他们已然做到了联袂而来,再并肩而去,不惧他人目光。 流言之事退散,沈梒继续督工军田改革,而谢琻一刻不停地开始在户部扫尾最后的账目稽查,并助兵部为北方军队筹措粮草。 十月初的一日,秦阆要从京启程返回荆州了,沈梒特地前来送行。 城外的十里凉亭处本种了绵延的嫩柳,然而在这十月的季节柳叶已然尽数褪去,只剩下干枯干瘪的褐色枝干僵立于路旁,看起来不尽萧索。 师徒二人站于亭下,放眼望那往来车马奔腾,行人匆匆。此去向南天气渐暖,锦绣繁茂;往北而去草原阔茂,山峦起伏。江山铺陈自他们的脚下,百姓在他们左右南来北往。若此刻安宁能长久维系,便已足够。 “是学生无能,还要烦请老师一趟。”沈梒低声道,“学生惭愧。” 秦阆随意一笑:“我也并非全然为你而来。如今天下形势瞬息万变,我长居江南闭目塞听,不出来走一走人也变迟钝了。” 沈梒道:“老师若能出山,定然能助局势——” “打住打住。”秦阆摆手笑道,“我白衣惯了,教教你们还行,入朝却不大适宜了……如今你为官也已经有几年了,应该体会出写文章和做官员的区别了吧?” 沈梒默然。他思绪回溯,想起了洪武二十三年的那个春天,他一朝金榜题名,传胪于太和金殿之前。旭日高升,百官来朝,他拜于帝座之前,那一刻似手只要握墨笔便能指点江山,实现万千抱负。 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顺遂。朝局诡秘,看不见的敌人隐藏在各个角落,他空有一腔热血却只会让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如今他已然入局,仿若身至湍急江水,不是拼至对岸便是葬身江底,已再无退路。 秦阆侧头看自己的学生,笑问道:“当年你上京考学前我曾问你,可愿长留于江南。山好水美,居于青庐,手中有卷便有天下。无需沾染风尘烟火,岂不美哉?可你执意要北上,如今可有后悔?” 可有后悔? 若说完全不悔便是扯谎。那些曾经的万夫所指、冷眼相看,怎能不心寒? 可是—— 沈梒微微低下了头去,有些不想让老师看到自己嘴角泛起的那抹浅笑,然而一个不察,却任喜悦攀上了自己的嗓音。 “虽有悔,却无憾矣。” 这个选择虽让我有过后悔,我却不曾真的失望寒心过。 毕竟我已找到了那个真正能与我并肩之人,再不惧江深水寒。 秦阆大笑起来:“好一个 ‘虽有悔,却无憾’。见你如此,我也能放心不少了。” 他顿了顿,复又含笑问道:“谢三公子没来么?” 沈梒的脸上升起些热意。但老师目光如炬,他与谢琻能瞒得过世人,却定然瞒不过与他有师徒甚至父子之情的恩师。 “他的马便在山下。”沈梒抿唇低笑道,“然而此刻时局不定,我们还是少一同出现为妙。” “来日方长。”秦阆笑着摇头,“经此一事,你们也都成熟稳重不少了。别的我没什么要交代,只有一件想要提醒。” 沈梒一愣,却听自己的老师问道:“邝正此人,貌似谄媚奸诈,却实际多智极慧。他从不做无用之功。此次以流言陷害你二人,虽看似是个妙招,却根本无法从根子上解决他的亏空欠款。他费尽心机,却只将你二人托住了两个月,甚至还触怒了皇上——为的是什么?” 沈梒怔住。 瞬间有什么东西于电光火石间击中了他的额心,让他浑身一颤。 其实他也曾短暂地产生过同样的疑惑,但这一个月内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当局者迷,身陷其中自顾不暇,便没去想那么多。 而如今由秦阆这么一提醒,顿时一股彻骨的凉意涌上了心头。 天色渐渐转阴,十月的天本就常常阴霭惨白,这一片乌云飘来顿时又给天地增上了几分惨淡。 谢琻抱臂立于树下,任座下马儿在左近吃草,自己扬首盯着山丘上。等了不知多久,却见一袭天青夹袍自山道上飘然而下,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笑,举步迎了上去。 沈梒的脚步有几分急促,眉眼间也尽是焦灼。二人刚一碰面还不待谢琻说话,他便一把抓住了谢琻的臂膀,焦急道:“快去查应州军粮账目!” 谢琻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应州军粮的账目怎么——” 沈梒的面孔在阴鸷的冬日阳光下更显得惨白,却见他的额角竟渗出了几点冷汗,似想到了什么极其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邝正以流言拖住你我一月有什么好处?到头来你还是要查他的账目。说到底,如今唯一迫在眉睫的事情便唯有北方的战事。” 谢琻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面色也严肃起来:“可是应州的拨款笔笔都是有名头的,这皆是户部侍郎刘凌把的关,他你不用怀疑。而负责接应应州军粮的则是朱检的人,我以前查过身份也都清白——” “去查押送拨运军粮的人。”沈梒断然道,“若不出我所料,他与邝正的关系定然没那么容易发现。” “款项自然没问题。但若货对不上呢?” ———— 十月的穹天愈发雾霭阴霾,四野如被什么密不透风的东西笼罩了起来,让人透不过气。到了傍晚,上面的罩子似被捅破了般,倾盆暴雨骤然而下,浇得人措不及防,一时间街上都是狂奔躲雨的行人车马。 然此时却有一黑一白二马逆着四散奔躲的人流奔策而来。蹄踏雨水,开启一路转瞬即逝的地生花,伴着那两条风驰电掣的人影向着风云最急密的地方而去。 户部侍郎刘凌府前的两盏油纸灯已被暴雨狂风吹打得奄奄一息,一豆的烛火飘摇着忽亮忽灭,看起来更是诡秘。而一披蓑衣的家仆就立在门口的等下,顶着鞭子似的大雨等待着。 谢琻和沈梒的马呼啸而来时,那蓑衣家仆立刻跳起来迎了上去,一把挽住两马笼头顶着阵阵雷雨之声大吼:“主子在里面等二位大人了!” 不过是酉时,世界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晦暗不明,四下里皆是一片透湿的兵荒马乱,仿佛暗示着什么不祥之兆。 谢琻沈梒大步穿过被浇得透湿的回廊,却见灯火通明的大厅中刘凌正在焦灼地来回踱步。听得二人来声他蓦然回头,不及招呼便迎上来狂摇着手中一张信函厉声道:“张富明!他是邝正的走狗!” 自北方用兵伊始,邝正一派的账目便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调遣兵械粮草此等大事自然不敢再经邝正之手。此次用兵的用度,由兵部职方司与户部协商而定,一切都在内阁刘凌、李陈辅的把控下进行,理应不该出什么错。 本来算起来,应州用兵的粮草应该自给自足。可常年的兵马废弛、私占军田、吃空额已经掏空了地方的粮仓,此次草原兵又南下的仓促,此次用兵唯有从中央的官仓里调取粮食,再运送到两军交战的前线。这次调粮的时间紧、任务大,还专门任命了一名运粮官协通操办粮草的转运和疏办等环节。 而张富明便是这位运粮官。 谢琻接过那张信函,与沈梒二人飞速扫阅完毕。 张富明本就是管理粮仓的户部主事,此次作为外派官员协同粮草押运。他平素为人谨小慎微,也没什么交好的同僚。此次若不是邝正的势力被大清洗过一遍,押送粮草的事情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而他平日里低调又贫寒,并不似邝正的门人,也没和邝氏扯上什么关系,所以在追查邝正党羽时所有人都漏掉了他。而此次运粮官听起来威风,实际也只是离京时点一遍粮草,跟着队伍到边疆,在前线再点一遍粮草,是个吃力又不讨好的活。 这样一个和邝正八竿子打不着、又没什么实权的人,能掀起什么大风浪? 谢琻紧紧皱眉,捏皱了信纸的边缘:“……他与邝正的小儿子是同科?” 邝正幺子是唯一入仕了的,但因当时考试的名次不怎么样,在京城混了几年便由邝正做主外派到了南部地方的一个肥差上。张富明虽与邝正幺子是同科,但二人的接触时间也不太长。 谢琻不禁摇头:“这关系扯得未免牵强……而且这次的批条全都由您和我大哥亲自过目过,账目准确无误,他一个小小的押粮官能改变什么?” 刘凌焦虑道:“我听你让我调查这次运粮账目的所有人员,这可是与邝正关系最近的一个了。让之,若不是他,便是你们草木皆兵了。” 屋内短暂沉默了下来,气氛陷入了一片诡秘的寂静,屋外稠密急迫的暴雨还在没头没脑得下。 为什么? 为期一月的流言,看似无用的运粮官,应州的粮草…… 邝正费这么大劲,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蓦得一道闪电裂天而下,将这浑浑噩噩的人间照得仿若白昼一般,更映得堂前三人面色如纸,煞白冰凉。 “等一下……”沈梒的嘴唇忽然嗫嚅了一下,“运粮队从那条道走?” 谢琻与刘凌二人蓦地抬头,脸上立时变得惊疑不定——他们瞬间也明白了。 沈梒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那双秀目重重眨动了两下,仿佛是想逼迫自己直视这个可怖却又无从躲藏的真相:“由此北上,途径锦州,再入应州,才能到达前线……” 谢琻捏死了拳头,声音紧得仿若张满的弓弦:“必经之所,便是前卫所地旧址。” 刘凌也被这个想法吓得满身虚汗,但思绪却又不禁跟着他们二人走,此时舔了舔嘴唇干涩地补充道:“军田私占大量都是邝正的门生,邝氏的亏空也有很大一部分由此而来。若是借着此时的机会将卫所陈粮与官仓新粮来个狸猫换太子……” 解决了亏空,还顺便玩了谢琻沈梒一把,一举两得。 三人面面相觑,脚底生寒,半晌不能言语。 而那道闪电过后迟迟不至的闷雷终于轰然而下,带着万钧怒火骤然击在这锦绣江山的心脏上,仿佛是无数冤魂厉鬼在嘶吼着不公与冤屈。这一声雷霆,震得沃土惊喘,鸟兽四散,生灵俯首。 惊变还是要来了。 第46章 望春 翌日,刘凌火速上疏,恳请彻查运粮官张富明及应州军粮的质量。然而因他口说无凭,所有所说都是推测,反被邝氏余孽驳斥了回来,说他无中生有、恶意栽赃。 朝廷一时僵持不下。谢琻则私下里火速派人前往应州前线,打算私查军粮之事,若是真无碍便是最好,但若有不对便要立刻截下这批军粮再想办法从别处重新借调粮草。 然而一切还是太迟了。 在调查军粮的决意悬而未决、谢琻的人尚未回来之时,最先传回京城的,却是娄父兵败战死的军报。 军报中道,十月廿三子时,娄父率军对榆林关发动总攻,若此关攻下必定能扭转应州战局。 战事自天未破晓即起,中原将士皆知此乃殊死一战,无一人退缩,总帅娄父更是身先士卒,亲临城下指挥。攀云梯、撞木、投石机、远距离火铳将榆林关罩得如同网中困兽,喊杀声震天,城头城下激战正酣,到了午时左右,城南城西两侧已插上了中原兵的军旗。 本来情形一片大好,可到了下午时分娄父却忽然身子不适,腹中绞痛。他虽年纪大了,身子却还算硬朗,在战场上忽然肚子疼的情况可从未出现过。娄父不愿放弃一片大好的战局,忍下身子的不适坚持在前线。可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攻城队中纷纷出现了呕吐、昏厥、体虚的症状,中原兵战力开始呈断崖式下滑。 到了黄昏时分,耗时一天的攻城战已将双方都托得身心俱疲,然而中原兵已病倒了近一半,此刻已再无力翻盘。 娄父长子看出情况不对,当即立断鸣金收兵。然而娄父身子虚软,被亲兵护着撤退时防不胜防,被城楼飞来的一支冷箭正中咽喉,当场落马毙命。四周中原兵看到总帅落马,吓得四散奔逃,哀声遍野。 娄父幼子目睹父亲中箭身亡,瞠目欲裂,不顾大哥二哥阻拦孤身上前想要抢回其父尸身。却被乱成一团往回狂奔的疯狂中原兵推倒在地,千万双脚自他背上踩踏而过,年方十九岁的孩子生生被踩死在了父亲的身旁,成了一摊肉泥。 娄父长子次子带着剩余的残兵败将连连败退,直至犟子屯才堪堪稳住兵马。 然而他们却已痛失父弟,及近五万的中原兵马。 此一战,自胜利在望到全线溃败不过短短一天,死伤不计其数,后史称“榆林关之劫”。 ———— 堂堂首辅,竟然为了弥补亏空,将送往前线的官仓新米私自换为卫所粮仓的陈年腐米,狸猫换太子,导致前线将士临阵发病,节节溃败,主将战死、横尸遍野。 这是何等的骇人听闻?! 军报传来,自上而下骇然震惊。洪武帝当日极怒一脚踹翻龙案,责令禁军即刻将邝正极其九族下狱,查封邝府。同时紧急召集所有的军机重臣,商议接下来的换将反攻事宜。 而当消息传至民间后,也引起了一片群情激愤。娄父是三朝老将,为人也一向刚毅正直,之前京城湖水倒灌之时他还组织了娄家家丁一同出去安抚平民,发放干粮,其人身受百姓爱戴。此次他年近八旬挂帅出征,也身负了天下百姓的期望。 而就是这样一位大帅,没有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却死于奸臣的陷害! 是何等的让人痛惋激愤? 禁军查封邝宅的当日,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愤怒的百姓挤满了两侧的街道,当押送邝氏的囚车鱼贯而出是,叫骂声震耳欲聋,石头、鸡蛋、臭菜叶子劈天盖地得砸过去,恨不得将囚车里的人当场砸死在当场才好。 然而若是有人细看,却会发现打头囚车中的邝正,面色是无比的平静。 他当时还穿着一品大员的官服,似乎还打算马上要去上朝。此时盘腿坐于囚车之中,目光平视,于两侧叫骂置若罔闻。有挨得近的小儿一口啐到了他的脸上,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提起被枷锁捆了的双手轻轻拭了下脸颊。 仿佛他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此等大案,洪武帝自然责令三司会审。而在天牢之中的邝正也格外痛快,抖包袱似得交代了他所有的谋划。 原来至户部查账以来,邝正便察觉到自己已失帝心而无力回天。若是真让谢琻查出应州亏空与他的关系,那他定然也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当北方开战,所有人都在为战局而悬着一颗心时,邝正却在其中看到了机会。 军田私占,很多地方军官往年囤了的粮草军械都压在库里,若是他能狸猫换太子,以旧换新,岂不是能天衣无缝地补上自己的漏子? 而那运粮官张富明因平常是个窝囊废,故而没人察觉到他与邝氏的关系。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他所有要做的,便是利用谢沈二人的断袖流言暂时转移世人注意,暂缓谢琻的查账速度,从而腾出时间来安排所有事情。 只要亏空补上,他邝正便能顺利度过此次难关,他有的是时间挽回帝心,再将谢琻沈梒两个黄口小儿狠狠踩进污泥里面。 然而,他可曾想过北方为了守护背后祖国家园而苦苦作战的将士们? 当被问到此处时,邝正微微沉默了下。那一刻他深深坐在椅子中,半张脸埋入阴影,默然沉思的模样竟有些像几十年前那个初入官场的青年。最早的他,也曾心怀天下梦想,一力主张清丈田地、打击豪绅隐田漏税,渴望为黎民搏一个富饶疆土。 然而几十年的宦海浮沉,当财富、圣宠、权利来到掌心时,他已再无法松手。 斩魔少年,终成恶魔。 在三司官员的逼视下,邝正终于扯起嘴角笑了笑,淡淡地低声道:“我怎知陈粮真的会吃坏肚子?又恰好赶上那个战役?……说到底,不过都是天意。” 一句天意,却生生葬送了一位三朝老将,一位明日将星,和数万中原将士的性命。 给邝氏定罪并非难事,到了洪武二十七年的年末圣旨便下了:即令邝正及其直系亲眷斩立决,九族之内男丁流放、女子为奴,所有邝氏财产没收充公。 而眼下,更为迫切的事情则是如何挽回北方的战局。 有一派认为应另择将领前往应州主持战局,然而这人选却又成了大问题。与娄父同辈的名将均已去世,年轻些的将领又甚少经验,不知能不能镇住大局。而更重要的是,由娄家率领的娄家军在这一年多的拉锯战中已经摸透了草原兵的作战习性,若贸然派遣新的统帅过去,恐怕不好与原部队磨合。 由此便产生了以谢华为首的第二派意见。他上疏奏请洪武帝,将娄父帅权交移其长子娄长风和次子娄万里。此二子年纪虽轻,却生养在兵营,这一年多一直随父领兵作战,熟悉应州局势和草原敌兵。由他二人继承父志,再合适不过。 洪武帝考虑之后,同意了谢华的奏疏,并点派谢华前往应州监军。此去名为监军,实则却是确保粮草军械能供应得上,战局情况与内阁能随时沟通。 事情既已决定,谢华便将在年末邝正斩首之日前往北方,以邝贼之血祭旗,告慰北方战士。 ———— 斩首和监军出发定在同一天同一时,那日的京城是隆冬里一个难得的大晴天,白炽的日头悬在空中,将还裹着冰雪的楼宇地面照得明晃晃的。 斩首在菜市口,监军北上却在北城楼,围观的百姓便只能挑一个来看了。大部分人都选择去看邝贼掉脑袋,那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竟也落得今日下场,真是让人拍手称快。午时抄斩,然而如今辰时方过两边就挤满了人,都等着看那血溅五步的快慰景象。 与此比起来,北城楼的人就少得很多了。 谢琻与沈梒并肩缓缓登上城楼,却见其上只有稀稀拉拉的一小撮人,大部分也都是熟识的官家子弟。他们彼此简单打了个招呼,便都在城垛边立定。 这真是难得的一个好天气。登高而望,天蓝如洗,凉风虽凌寒,有冬日暖阳照在身上却不觉得冷,只觉的心胸舒阔。 却见城楼外立着一队人马,正红的军旗迎风招展,远眺北方。谢华就在那队伍之中,然而他们无关人员却无法上前搭话,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便是送别了。 谢琻将手搭在城垛上,低头默默看着城楼下的二哥,拇指无意识地摩擦着粗糙的墙面。 沈梒知他心中焦灼,轻声问道:“昨夜可有好好告别?” 谢琻扯了扯嘴角,颔首道:“一家子吃了个饭。老爷子早前也是从军的,送儿子上前线的事情他早已有觉悟,故而尚算平静……只是后半夜我看他房里的灯一直亮着,想必也是夙夜难眠。” 这是自然。 再加上谢父又是那般心软嘴硬的脾气,估计就是舍不得二儿子嘴上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也只能半夜点一盏孤灯于床上独自辗转了吧。 沈梒心中叹息,又隐隐有些羡慕。他瞥见左右无人注意,便借着冬日里宽厚大氅的遮掩,伸出手去握住了谢琻的掌心。 谢琻望着前方,没有侧头。然而衣袍下的手却收紧,反手握住了沈梒。 沈梒转眼远眺城下道:“你不必太过忧心……若是我所料不错,战局不会再有太大的变动了。若一切顺利的话,夏至之前便能再度休战。 “此一役损失虽重,但娄家军撤退时很快重整旗鼓,虽败未溃,只要粮草与军械再度跟上,便能再次反击。之前整顿边疆卫所时新补充的一茬子新兵正好堪用,可以填上这次的战损。 “可再反观草原军。他们本就不善守城,不善冬日作战,榆林关之前他们的元气便已消耗干净了。若不是粮草一案,他们早已败北,如今也只差最后一击……我相信娄父二子,定有能力完成其父的遗志。” 这些道理,谢琻心中也明白,却依旧忍不住焦虑。然而此时当沈梒用平静柔和的嗓音娓娓道来时,他躁动不安的心绪却缓缓平复了下来。 城楼上暂时安静了下来。长风吹过,卷起军旗鼓鼓。暖阳和煦中,城楼下的队伍里忽然扬起了一声嘹亮宛转的军歌——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 壮阔豪放的歌声直上云霄,回荡在碧色苍芎,响震四野。城楼上下的众人也都似心有所感,也徐徐跟着哼唱了起来。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踏燕然兮,逐胡儿——” 太阳渐渐挪至正中。 在一片嘹亮歌声之中,忽听城内远方传来了一片模糊的惊呼声。 众人抬眼,却见菜市口的方向一群乌鸦惊得蹬枝而起,迅速展翅消失在空中。 午时已至。 雄浑的号角自城下昂扬而起,随着长风一吹万里。酒已尽,歌未歇,军马催动在众人的注视中开拔,沿着官道向北而去。 坐在马上的谢华似有所感,在队伍中回头,逆着旭日向城楼的方向笑着挥了挥手。随即双腿一夹,催马快速跟上了火红招展的军旗。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谢琻闭目,缓缓吐出了胸口中的那口浊气。 此时虽依旧是一片冬日冻土。 但想必春回大地,亦不远矣。 第47章 锦绣 果如沈梒所料,接下来北方的战局虽不能说是一帆风顺,但也是将草原兵逼得节节败退。 娄家长子娄长风今年尚不过而立,为人坚毅果勇,虽痛失父弟却依然能保持头脑冷静、阵脚不乱。在援兵和粮草未至之前,他带着剩余的五万兵马死守犟子屯,无论外面的敌兵如何叫骂也坚决闭门不出。 据传回的线报说,草原兵为诱娄长风贸然出击,不惜找来了个体型与娄父肖似的尸首绑在马腿上,赶着马在城楼前拖尸。 城内守城兵见了,无不大怒。娄长风麾下副将跪地请命,只求出去砍了那个胆敢侮辱娄帅尸身的大胆狂徒。 然而这位年方二十九的青年将帅却只是不慌不忙地登上了城楼,扶着墙垛往下看了一眼后,管随行将士要了柄弓来。却见他张弓搭箭,三箭连发,一箭射马眼,一箭射马腿,一箭射叫骂敌兵的口舌。 最后那箭不偏不倚,正好在那敌兵张嘴时射中,自右颊腮帮入、左颊腮帮出,半分不差地把一颗人头串成了个串儿。 射罢后娄长风不理城楼下的惊呼叫骂,随手将弓一扔,回首对那请命的副将道:“无论那被拖拽在马腿上的尸首是不是娄帅,我们都应感到愤怒,因为我们皆是中原子弟。” “我们会报仇,但不是今日。我们会用手中的刀枪报仇,而不是搭上自己的命。” 言罢他罚了那请战副将十个板子,继续闭门不出。 他一直熬到了洪武二十八年的一月中旬,谢华才终于带着新鲜的粮草、锃亮的军械和几万援兵来到了犟子屯。 娄长风面色平静,点罢军将、入库口粮军械,整肃全军三日后,方升起中军帐召来三军将士们。 “是时候了。” 那时他立于鲜红飘扬的军旗之下,全身铠甲锃亮,手中宽背虎头刀因染了太过敌血而发着一层幽暗的绯光。他肖似娄父的年轻面孔终于浮上了浓浓的煞气,浑身上下挺立若一杆□□,握着刀柄的手指节也已发白。 “不尽斩胡寇,誓不还!” 青年猛地举起手中大刀,扬声怒吼。 老父和幼弟的仇和恨一直埋在他的心中,理智逼迫他将这些情绪隐藏在波澜不惊的面具之下。 然而现在是时候了。 他需要用这满腔的怒火,点燃他们中原将士的斗志和杀机,一举烧净那些犯我国土的草原蛮夷! 他大开犟子屯城门,指挥左右中三军呈包抄之状,若巨口大开的下山恶虎,疯狂地咬向草原敌兵。敌兵慌忙反击,却怎敌已经在城门后憋了好几个月的中原猛将们?当即被杀得丢枪卸甲,落荒而逃。 至此,自“榆林关之劫”后,朝廷收到了第一份来自北方的捷报。 而若说娄长风是稳重果决的帅才,其弟娄万里则是一员悍勇无敌的猛将。他用一杆八十斤的重枪,平常需三名小兵合力才能举起,而娄万里单凭一臂却可将这重枪武得虎虎生风。 当年娄父未死之时,他便是先锋队的将领,手下兵将虽不算多但个个骁勇善战。这只小队与其主将一般,人人使□□,再配合火铳,其威力之大难以想象。 若说草原将帅们皆畏惧娄家长子的足智多谋,那普通草原兵便是怕极了这位娄家次子。每每阵前杀敌之时,娄万里手里那柄□□便挥得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有次他凶起来暴吼一声,直接纵马前冲一气儿在枪上串了五个草原小兵! 在这兄弟二人的配合之下,捷报频频传回。仿佛所有的边疆将士们都铆足了一口气,要为之前战死的娄父和其幼子报仇雪恨。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前被迫退至犟子屯的中原兵已再度将草原军赶回了榆林关。 二月廿九的那日,乃是洪武二十八年的除夕,娄长风率兵对榆林关发动总攻。娄万里身先士卒,带着一队精锐率先蹬城,最后踩着千万具尸体爬上了城墙,扬手将那杆重枪狠狠掷向草原统帅!统帅的脑袋在呼啸而来的重枪面前仿若个西瓜一般,崩裂成了一片血肉模糊的残渣。 仿佛时间倒流,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那场战局——只是这一次悲剧不会再次重演。 当兄弟二人合力将火红的中原军旗插上墙垛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天空也飘起了小雪。明明是大捷的娄家军队却静静立于残垣尸骸之中,无一人出声,天地从震天的喊杀中无声醒了过来,恢复了寂静。 将士们手中持着的火把绵延而去,星星点点,仿若在引着军魂归来的路。 不知是谁,轻轻唱起了那首军歌。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踏燕然兮,逐胡儿……” 无数道声音汇聚在一起,在这战后的疆场上,凝成了一道悲怆感怀的呢喃。 那些曾经在此战死的兄弟们,我们已经回来了。 而在榆林关最高处的城楼之上,两位顶天立地、貌似无所不能的娄家统帅,此时却手抚着招展的军旗、听着回荡在旷野上的唱歌,相继颤抖着低下了头来。 热泪洒在冰凉带雪的城墙上,化为了寒冰。 他们八旬的老父,和年仅十七岁的弟弟,于地下还能听到吗? ———— “未来三十年北疆的城墙,将由娄氏兄弟铸成。” 在谢华写回京城的书信中,这样写道。 谢琻将此话转述给沈梒时,沈梒正坐于桌前批文,听得此言不禁悬笔凝滞良久,末了叹息道:“天降将星于娄家……我朝幸甚,能有他二人在。可这穿上的铠甲,有时便脱不下来了。” 谢琻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心中也不禁有些难受,叹息道:“娄大哥我认识,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瞎闹着拿木剑木刀互砍的时候,他已经拜金吾卫大将军为师,学艺几年了。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要上战场,和大哥他们喝起酒来时说的都是要去南方当个闲散小官,再娶个江南老婆……” 而如今这些愿望,都将被砂砾野草深深掩埋。 他语气怅然。沈梒望着他,随即放下笔,起身来到他身边,抬手轻轻将他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们不会成为这样的。”他轻声道。 谢琻心中震动,不禁也伸出手去,搂住了他紧瘦的腰肢。 纵使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如湍急江水,我也希望我们不会身不由己地被浪潮带走。 你我并肩,定能搏过世事起伏。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洪武二十七年的四月。北方战局平稳向好,娄家军于半月前已将草原兵击退至了应州之外,中原重新收复了重要关隘新平堡。虽然辉县等地依旧尚未收复,但有新平堡做屏障,短期内草原兵无法再度来犯。 果如沈梒所料,这场战争于夏至来临前结束了。四月末之时,娄万里留守边疆,娄长风将随谢华一同返京面圣述职。 这半年来娄氏兄弟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大英雄。凯旋将士入京的那日,城中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叫好声响彻天地,场面之壮阔不亚于当年白象游街之时。 娄长风与谢华面圣后又交接军务,闲下来时已是十日之后。而娄长风此次回来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便是在家中为娄父和三弟立一个衣冠冢。待公事了后,谢琻便带上了沈梒一起,去拜会娄长风并祭拜娄氏父弟。 沈梒终于见到这位名震天下的青年将领。 与坊间传闻中的眼若铜铃、身高九尺不同,娄家长子身形挺拔却有几分消瘦,半年的军旅生活已在他刚毅的眼角眉梢染上了许多沧桑。他的目光平静,望向别人时沉寂仿若死水,时间似已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的双目再起波澜。 “沈大人。”与谢琻招呼过后,娄长风与沈梒见礼,“久闻大人才名。” 沈梒看着他,心中叹息,轻声道:“将军节哀。” 灵堂前供奉着的,是娄父和娄家三子娄吹云的衣冠,而他们的尸身已与北方的冻土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回到故土了。 谢琻与沈梒捻香三根,祭拜过后插入香炉。一旁的娄长风默然静立,他抬手轻轻掸去了父弟衣冠上的薄灰,最后手指划过了娄吹云灵台前放着的一柄长弓,流连半晌。 “我那弟弟,年纪不过才十几岁,却已能三箭齐发,连我的箭法也是随他练习的……说是天赋异禀也不为过……”娄长风低声道,“可他性子跳脱,烈性,被父亲打骂了多少遍都依旧不改。我以前都劝着,想着以后总有打磨他性子的时候。谁知……” 谁知鲜衣怒马少年郎的一生却短暂如斯。如那金石相撞时擦出的火光,转瞬即逝。 娄长风短暂闭了闭双眼,将起伏的悲痛思绪按下,转身对沈梒谢琻深深一礼:“我后来听闻,二位曾先一步发现了邝贼阴谋。虽最终没有赶上,但我心中一直十分感激,如今终能当面致谢。” 谢琻沈梒二人连忙还礼道不敢。娄长风执意不起,坚声道:“我们死守边疆关隘,至死不退一步便是为了身后的这片疆土。长风心知守国的乃是如二位一般的坚贞之士,杀敌守城之时,也会多几分果勇。” 沈梒伸手去扶他时,却觉这位将领常年拉弓持刀的坚硬臂膀,此时正微微颤抖着。 我们或立马横刀,或朝前死谏,皆是为了每日旭日升起时,照的是一片锦绣山河。 第48章 一体 人生百年,总有大把的时间给痛怆的人们舔舐伤口。有些伤痛,时过境迁,随着岁月的流逝终有一日能够被放下。 五月末时,述职完毕的娄长风再次北上回到边疆,而为期大半年的“邝正案”终于彻底落下帷幕。邝氏家产尽数封查,亲眷或斩首或流放,邝氏门生惶惶如丧家之狗,纷纷掩盖行迹低头做人,寻机找着下一座靠山。 内阁势力也被彻底清洗。李陈辅升任首辅,刘凌为次辅兼户部尚书,谢琻和沈梒也一同入阁。谢琻任户部右侍郎,沈梒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大学士。 若说“邝正案”有什么为数不多的宜处的话,那便是世人再也不信谢琻与沈梒那所谓的断袖传言了。明明是两位至交好友,却被奸臣诬陷,后来甚至耽误了军政大事,最后间接导致了北方战役的溃败。由此可见流言这东西,害若毒草。如今或许还有少部分人对谢沈二人的关系有所怀疑,但哪怕他们只是在公众面前嘀咕两句,也会被世人的吐沫星子给喷得淹死。 没有了世人如芒在背的议论,沈梒与谢琻自然轻松了不少。他们白日里如常上朝,傍晚下职后各自与友人相聚、饮酒谈笑,一天结束之际回到同一方床帐之内,彼此依偎低声谈论着朝事或一日见闻,再相拥入眠。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六年。时光流逝,他们已像熟悉自己那样了解对方。虽无姻好之约,但少了这层羁绊的二人也从未生出已婚男女的厌倦怨怼。他们彼此独立,却又紧密依靠,在一日日的相伴之中血肉都仿佛凝为了一体。 沈梒曾想给荆州家里写一封信,好好解释一下自己与谢琻的关系,但却又被谢琻制止了。 “何必呢?”谢琻看完沈梒打好草稿的那封家书后,失笑一声直接将信团皱了扔到了一旁,“你那父亲啊,迂腐得紧,一生都活在孔孟之道划出的那个圈子里,连一步都不敢逾越。你洋洋洒洒写了三四页纸,他一个字都不会看进去的,最后给你来一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打算怎么办?沈大人,先说好,我可给你们沈家生不出孩子。” 沈梒本一直在为这事儿发愁,此时却直接被他最后一句话给逗笑了,打趣道:“若是能让父亲同意,你何妨努力试试——” “试什么试什么?”谢琻瞪起了眼睛,佯作恼怒地扑过去一把扛起沈梒,将他整个人扑在了床榻上,压在自己身子底下可劲儿整治,“今天不给你正正规矩,你就忘了夫纲……” 沈梒被他压得喘不过来气儿,逃又逃不走,浑身被弄得痒得不行,喘着气笑得连连求饶。两个名震天下的朝中重臣此时在帷帐里如三岁小孩般嬉笑着滚做一团,打闹出了一身汗。 半晌,安静下来后,谢琻轻抚这沈梒的鬓角,低声道:“你不必为我考虑。” 他知道沈梒是为了自己才写的这封家书。毕竟两人刚在一起时,他曾恼过沈梒对这段关系遮遮掩掩的态度,还发脾气大闹过一场。 现在想起那时的自己,着实荒唐。但沈梒却似一直记在心中。 沈梒手指把玩着谢琻胸口散开的衣扣,轻声道:“让之,在这事上我一直不如你勇敢,一直很在意世人的眼光。但自这次事后,我也算想通了许多……所以为了你,我也想做点什么……” 虽然我依旧不能如你一般张扬自信,但起码我想让你知道,我在乎你的心思不曾比你少上半分。 谢琻微微用力,将他揽入了自己的怀中,低声道:“不用了,我都知道。眼下我有你就足够了。” 沈梒变了,那他又何尝不曾改变?他们彼此都在为对方努力改变成长着,但其实此时相互依偎着的二人,已经是最好的模样。 后来沈梒还是给荆州去了一封家书。信中并未写明二人的关系如何,只是平铺直叙地将流言的始末及近半年来的朝局发展讲述了一遍。 至于沈父又会如何反应,二人已都没那么在乎了。 朝堂之上的军政田亩改革还在继续。自洪武二十六年沈梒所提出“清丈田地改革法”后,此条法令在全国推行已有近两年之久。这条法令解决了大半豪绅抢占农户土地却又偷税漏税的问题,但这世上没有完美的法规,在实施的过程中总会遇到各种问题。 洪武二十八年的六月,户部侍郎谢琻上疏,痛陈“清丈法”的两条弊端。 在奏疏中他写道。其一,目前的“清丈法”规定,赋役负担除政府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这虽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但却产生了一个更为严重为问题——火耗问题。 因税法规定纳银,而银两熔铸过程就产生了所谓“火耗”。熔铸碎银的实际火耗为平均每两一至二分,即百分之一二,但实际征收的火耗往往高得多,每两达二至三钱,有时甚至更多。由此,火耗成为地方聚敛的一个巧妙的手段。 其二,银贵谷贱。官方两税收的是白银。民间在交税的时候会将谷物等产出折算成银子,所以要在缴纳两税的时候集中向商人兑换,而商人借此将银价抬高,这便又无形之中增加了百姓纳税的负担。 谢琻奏疏中所写的这两条有依有据,贴合民生,明眼人都知道这两条意见十分有助于“清丈法”的进一步推行。 可这事儿坏就坏在,“清丈法”的提出人是沈梒,而如今挑刺的又是谢琻。 只要这二人撞在一起,便有无穷无尽的闲碎流言滋生。 不知是谁传出来的,御前议事之时,谢琻刚一陈述完自己的奏疏,那边沈梒就变了脸色。二人直接在洪武帝面前顶了起来,就连李陈辅和刘凌从中调解也不成,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明明是国事,被一群京城世家子却又风言风语地传成了私情。后来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做主,于一个夏夜在燕江上大手笔地包了九十九座画舫,又挨个请来了谢琻沈梒,要调节他二人的感情。 七月的京城夏夜,本就是最风流热闹的时节。 还未到热得出不了门的时候,此时的京城只要褪去了白日里的闷燥,夜色来袭时便是凉意阵阵,清风徐来。 尤其是燕江两岸,生了绵延十余里的凤凰花,此时正是怒放的时节。放眼望去,于月色之下一片银光火树,远看若飞凰之羽,近看若丹凤之冠。 凉夜如清水,明河似横琏。望两岸,凤凰如火。 而今日的燕江之上,更是热闹非凡。自御河燕江交汇的码头处起,九十九艘画舫浩浩如萤火之光鱼贯而出,飘摇顺水而下,江灯渔火随波飘摇,望之仿若天穹翻转,星罗散落入水波。 而若靠近细听,悠扬婉转的丝竹之声正与夜色江面上回荡。袅袅若天降梵音,醉人心弦。 于一众小船的中央,有一艘大型画舫,其上雕梁画栋、罗纱鹅羽飘摇,顺风随波而来时仿若九天神女的车驾正踏风而行,风流优美至极。 而这艘画舫上,坐的正是今夜的主要宾客。 上座的是南方来的一位制造的长子,家中巨富,此次上京便是想好好攀附一下京城中的名门世家。今日座上,不仅有魏国公世子,谢琻言仕松等一众世家子弟都聚了个齐全。 谢琻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显得有些意兴阑珊。那制造之子敬了一圈酒,到他这儿时细观他的神色,不禁试探道:“今日谢兄怎么了,公务太忙所以乏累了吗?” 谢琻淡淡地笑着道了声没有。 其实这两天是沈梒太忙了。这些日子开始筹划着今年的秋闱了,沈梒案头有许多公事要处理,已经忙得有好几天没和他见面了。好容易今日沈梒闲了些,他却又被叫到这燕江上应酬,眼下满心盘算着的都是早些回去和他家沈大人在帐子里热乎热乎,哪有心思陪这群浪荡子喝酒? 制造之子见他不愿多说,也不敢再问了,转头与别人谈笑起来。 谢琻这厢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满船美女香风仿若不见,一个劲儿地想着怎么早点回家。 就在这时,却忽听旁边一人提起了沈梒,随即只听那制造之子笑道:“沈大人啊,一会儿也来啊。” 第49章 梒桃 只听那制造之子笑道:“沈大人啊,一会儿也来啊。” 谢琻立刻抬起了头:“……什么?” 众人见他变色,以为他是生气了,都暗示着互相递眼色。制造之子忙道:“沈大人说今日下值后无事,小的有幸,也把他一起请来了。” 无事?无事不知道回家等自己夫君么?来这里喝什么花酒?找什么姑娘? 自己也在喝花酒的谢三公子立刻双标了。 众人哪知他的小心思,以为他还因内阁之事与沈梒不对付,便纷纷出言相劝:“谢大人一会儿和沈大人喝杯酒,之前的过节儿也都过去了嘛。” “快给谢大人和沈大人都找个解语花,调和调和,什么坎迈不过去啊哈哈哈哈。” 谢琻面色阴晴不定,心里大怒暗道:老子和内人的事儿,要什么姑娘调和!想和内人喝酒,也不会在你们这群人面前! 还未等他再开口,却忽听那厢船尾一声悠扬的竹笛声,随即有一娇柔女声扬声报道:“有客到——” 众人纷纷抬头,却见两位貌美婢女抬手打起轻纱帷幕,自外鱼贯走入了四五个人。 走在最后面的那位,身形颀长秀美,步态优雅风流,缓步而来时如仙鹤踏水。他微微低头穿过帷幕时,低头冲为他打帘的婢女微微一笑,那时灯火明珠的华光映在他流利的侧脸线条上,成为了一抹雍容与出尘完美相融的丽色。 霎时满船莺声燕语,骤然失色。 那制造之子没有见过他,遥遥隔着一室灯火望着他几乎看呆了,都没反应过来这是谁。待屋中众人纷纷起身与他见礼,制造之子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荆州汀兰”沈梒。 制造之子看得心里麻麻得,赶紧喝了口酒压了压口中的干燥,心中暗道:时常听闻人说这沈良青姿容出众,当时还想着一个男人能好看到哪儿去?此时看来,果然非同常人。 沈梒这厢入内,笑着与相熟之人挨个招呼见礼,一转身却猛地对上了一双阴沉的眼神。 沈梒:“……” 谢琻:“……!” 沈梒愣了一下,刚想对他展开个笑,谢琻却猛地扭过头去不看他了。 ……又耍小性子了。 沈梒有些无奈,然而当着众人的面却又没法过去解释,只好任众人簇拥着在谢琻的左近坐了。 他二人的气场太过强大鲜明,一起落座后简直像两座大山般阵在那,席间的气氛顿时有些僵硬。那制造之子有心活跃气氛,连忙招了招手,却见对面帘子一起,又鱼贯而入了一队持着酒壶的美貌婢子。 谢琻左眼一跳,眼睁睁地看这个盘靓条顺、肤白明艳的女子迤逦行至沈梒之侧,娇柔跪坐下来为沈梒斟酒。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沈梒竟微微垂下头,露出了些许笑意。 谢琻看得瞠目欲裂,一双案下的手紧紧捏着衣袍,只恨不得自己冲过去把那女人挤开。 他虽心知沈梒定不可能当着他的面与这女人有什么,但此时看在眼里却还是忍不住郁结,一颗心又酸又涨,还有些委屈。 似乎他瞪视的目光过于明显,沈梒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谢琻睁大眼睛,用力偏了偏头,示意他将身旁的女人撇开。沈梒有些无奈,微微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无礼。 谢琻愈发有些恼,刚想在做些更大些的动作,却忽听那上座的制造之子笑着问道:“沈大人,久仰大名,此番终于见到了。” 沈梒含笑,向他颔首示意。 那制造之子有意攀附他,殷勤道:“这女子大人可还喜欢?籣草儿极善音律,稍后还可让她为大人弹奏一曲。”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登时一凝,沈梒更是面露尴尬。 其实无论在哪里,互送美貌歌姬歌姬已经成为常态,制造之子这句话本身问得也没什么毛病。 只是他不知,京城之内还从未有人给沈梒送过女人。 其一自然是因为不知道送什么样的。这沈梒自己长得就跟画儿里走下来似得,这得什么样的天仙才能入了他的眼啊? 再者沈梒本人气质高雅出尘,就算平素与友人聚会时碰上歌姬相陪,也从来都以礼相待,从未做出任何出格举动,有眼力见儿的人都知他不好狎妓之事。 最后,虽然沈梒的断袖传言已经被破,但还是在众人心里隐约留下来了个他不喜欢女人的模糊印象,而且他已年过二十却依旧未娶妻纳妾,实在不能不引人怀疑。 只是这制造之子来自江南,不太了解沈梒为人,对那断袖传言又只是偶有耳闻,所以才会一上来便问出这么唐突的话。 沈梒有些无奈。其实无论怎么回答都能搪塞过去,只是此时旁边还坐着个虎视眈眈的醋坛子,他必须得好好斟酌了答案,才能不闹得后院起火。 略想了下,沈梒抬头冲制造之子温文一笑,平静道:“公子客气了,阑草儿姑娘的确是动人无比。只可惜良青心中,却独喜欢一种类型的人。” 谢琻表面不动,暗暗却竖起了耳朵。 席间众人从未听他谈论过女人,此时均被勾起了兴趣,那制造之子更是兴奋追问道:“那不知大人喜欢什么样的?若是在下有的女子,定赠与大人。” 沈梒微微侧头,沉吟道:“首先这相貌必定得出众,而且良青喜欢那气质疏朗大气的,不太心仪孱弱之姿。再者这家世也需高些,这样养出来的才足够矜贵,良青独爱这种富贵感。哦还有啊,一定要有才。平日里若能与我谈论诗文,探讨国事,便是最好不过了——” 他说一句,众人的脸色僵一分,最后彻底无语凝噎,一个字儿都说不出了。 他们还道这谪仙似的才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感情是喜欢威猛勇武的?难道是自个秀美够了,想找个母老虎吗? 还必须是家世高的。这又上哪儿找去,就算是公主也不符合要求啊? 还什么能与他“谈论诗文,探讨国事”,寻常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识文断字便已是难得,又有谁能与您一位堂堂状元、当朝礼部侍郎吟诗诵赋? 众人都面色各异,微有菜色。 然而这所有人中,却唯独言仕松的表情有些古怪。他偷眼看了下旁边的谢琻,果见方才还一脸妒色、气势汹汹的谢三公子,此时已经满面的春风得意,一只手还高兴地敲打着桌面。 那模样,真像只昂首挺胸的公鸡,就差立起来打鸣儿了。 得!言仕松暗暗摇头叹息。难怪京城最风流的贵公子都被他沈梒拿下了,这么会顺毛捋,换谁,谁不心动啊? 这一篇很快被揭了过去。 画舫上歌舞升平,江面上的银月逐渐升高,缓缓到了中天。破浪而行的画舫逐渐慢了下来,两侧罗幕升起,两岸浸润在月色华光中的江景显露了出来。船中的客人们纷纷起身,有些来至窗边,有些走上甲板,还有些醉意熏熏的便下了主画舫,登上周遭的小船休憩去了。 那制造之子亦已喝得有些酒沉了,此时携众宾客们登上甲板远眺,却见青山起伏、江水阔远,一轮皓月高悬天幕明河之上,此景壮美阔丽,着实令人屏息惊叹。 制造之子看得诗兴大发,怎奈他平日里就是个平仄不分的草包,此时也吟不出什么佳句。 专业事就该找专业人嘛。他一回头,熏熏然地叫道:“沈大人呢?此等良辰美景,才名贯天下的沈大人必有妙语好文!” 然而人群中却不见沈梒身影。 众人皆四下张望着,都是惊讶:“哎,刚才沈大人不还在这的么?”“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人影了?”“好生奇怪……哎怎么谢大人也不见了?” 言仕松在旁忙道:“许是醒酒去了……哎在下倒是有些诗兴,诸位想不想听?” “哈哈哈言公子请,言公子请……” 夏夜静谧安宁,除了聚在一起吟诗的公子官员们,其他处唯有涟漪之声轻拍船壁,远处岸上有隐约的鸟语和蝉鸣。 空下来的大厅里灭了灯火,侍女们也已都纷纷散尽,四面窗帷依旧大开着,清风四合,月光如洗,一并灌入了室内。寒暄丝竹的热闹喧哗不在,空下来的宴席上,唯有金杯银盏在月色中流转着华光。 此时,一个小浪拍来摇得船身微微倾泻,银辉调转角度映上了角落里一处本藏在阴影中的屏风,却从丝绢的鸟语花香屏面上照出了其后两个交叠的人影。 “嘶……” 刚才随着那个小浪,谢琻使坏地往前靠了靠,沈梒立刻咬着嘴唇哼了声,有些难以自持地往前踉跄了下。他上半身靠在大开的窗子上,眉眼已然湿润殷红,唇角也被自己咬得充血,羞得不住想往那雪色如浪的罗帷里藏。偏偏谢琻不许他躲,一只手紧扣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压着后脑。一会儿俯身亲他,一会儿逼他看外面的青山明河,二人仿佛置身于旷野自然之中,毫无遮挡,自由放肆。 “侍郎大人,肯定读过《礼记》吧……” 谢琻喉头发紧,却还是不依不饶地,非要在沈梒耳边低声呢喃:“《礼·月令》……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仲夏之月,以梒桃荐寝庙’……” 他的手自沈梒的后脑滑向前,拇指扣住了沈梒的嘴唇,微微用力按压。那本就已然殷红的唇瓣,立刻在月光和水泽下泛起了饱满鲜亮的色泽,看起来真仿若是熟透了的樱桃或粉桃。 礼部侍郎大人被他逗得双耳赤红,挣扎着低声骂道:“胡、胡闹……” “谁胡闹了。”谢琻轻笑着,“还记得洪武二十三年的深夏时,你在翰林院的井里藏了筐冰镇果子么……那时候我就在想,吃什么李子,那有你甘甜可口……” 沈梒撑着窗子,低声笑骂:“你就是见色起意……” “是。可我眼光挑的很,世间珍筵美酒无数,我却独爱一枝梒桃。” 第50章 遮掩 九十九艘画舫游江。还是在刚刚结束北方战事、国库民生还未完全恢复之时? 果然没几日后,督查院的杨御史就上疏,狠狠参了与宴游江的官员们一笔,文辞之间更是直指沈梒谢琻二人。 说来这杨御史与沈梒的关系也是有趣,颇有些因爱生恨、爱恨纠缠的味道。一开始他是多么欣赏这位状元郎啊,还不惜请多年好友在中搭线想把女儿嫁给沈梒。可后来嫁女不成,也不知这位御史大人是不是恼羞成怒了,每日里勤盯着沈梒的言行举止,只要有机会就暗搓搓地参他一本。可之前胡铭之事,督查院及五城兵马司又是率先支持沈梒的派系。这些言官清流们的心思也是令任何琢磨不透了。 谢琻沈梒最近的风头太盛。洪武帝思琢了一下,便象征性地罚了二人一月俸禄,命他们在家思过些日子。 所幸今日公务并不忙碌,谢琻就总悄悄往沈宅跑,甚至连衣服及日常用品都打包了两个大箱子,悄悄地装了一马车准备从谢家运到沈宅去。 偏生搬家的这日,正巧被从外面回来的谢父和谢华撞了个正着。 “你这是做什么去?”谢父看着这倒卖家产似的阵仗,顿时心生疑窦。 谢琻哪能想到会遇到他们俩,懒得多说,想含混两句过去。可偏生谢华又是个不坑弟弟不罢休的性子,上去直接掀盖子瞅了眼,立刻“哎哟”了一声:“这装得不都是你日常的衣服吗!还有书……干啥,你要搬家啊?” 谢父本来眼如铜铃,满脑子想得都是“这败家小子欠了赌债要卖家还债”,可一听里面只不过是些衣物,顿时那语调就软了八个度:“你……你别是在外面养了什么外室吧?” 这么一琢磨,便越想约对劲。 想这小子十五岁就开始浪迹花丛,论风流颇有些他年轻时候的味道。可就是这几年,却甚少出去喝花酒了,偶尔夜宿在外问起来也是神秘一笑含混过去,翌日回来身上也没什么酒醉脂粉味道,这不是养了外室又是什么? 谢父这么一想,顿时感慨万千——孩子大了,知道安定了,那就好啊。 “有时间……带回来让家里人看看。”谢父难得慈祥一回,好言好语道,“咱们也不求什么名门世家,长得也不用多好看,只要性子柔顺,能在家里好好照顾你,以后维护好后院,咱们也就知足了。” 谢琻眉毛一挑,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半晌,却见他慢吞吞地笑了下:“我那外室,性子虽温和但发起火来也特吓人……而且,矜贵得很,平日里还需我多担待着点……好好在后院呆着是更不可能了,平日里比我朋友还多些呢……” “那你怎么回事儿!”谢父顿时大怒,“你看上她什么了?” “这个嘛……”谢琻笑了,“我图他长得好看?” 谢父大大一愣,还没来得及发火儿,谢琻已笑嘻嘻地一跃上了马车,笑嘻嘻地扬鞭催马吹着小曲儿出了谢府的门。 不知怎地,刚才谢琻在描述他那“外室”时的表情,谢华看在眼里心中蓦地一突,顿时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思绪发散,之前发生的某些事情又一一浮现,想得他眼前一黑,连背上都出了些冷汗。 谢府气哼哼地一回头,却见二儿子正一脸惊恐地站在原地发愣,不禁没好气道:“傻站着干什么呢?” “父亲……”谢华满脑子都是那个可怕的念头,慢慢抬起了头,犹疑着缓道,“让之他……他不会是搬到——沈大人那里了吧?” 谢父皱眉,一声不吭,锐利的眼睛盯住了谢华。 谢华被父亲看得一身冷汗,但心中又着实狐疑,只得硬着头皮道:“之前让之病了,沈大人来送饭那会儿我就觉得奇怪……再加上之前的流言,虽说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但总归……” “老二。”谢父缓缓道。 “嗯?” “你——” “啊父亲请讲。” 谢父蓦然一声暴吼平地而起:“你们还嫌陷害良青得不够多吗?!” 谢华被谢父吼得一个踉跄,谢父不依不饶,上前来蒲扇似得大手照着二儿子的后脑就是一巴掌,大骂道:“你竟也跟那些市井小人似得,什么屎盆子都往人家身上扣?!别人说谢琻也就罢了,他本就是个混账性子,活该被骂。人家沈大人做错什么了,送个饭、关系好点就又要被你们戳脊梁骨?邝贼那事儿还没给你长半分教训?怀疑人家断袖,谢琻他也配得上?配得上?” 三品大员谢华大人被父亲打得落荒而逃,连连求饶,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 谢琻自然不知道家中的血雨腥风,只是他把东西运到沈宅后,守在门口的沈大人连连皱眉,惹得他有些不爽。 “你干吗这幅表情。”谢琻抬手揉了揉沈梒的脖颈,“不想我搬来吗?” 沈梒有些无奈,挥开了他的手:“我哪有,你别瞎揣摩……只是皇上明明命你我二人闭门思过,你却大张旗鼓地跑到我家来,实在是有些不妥。” “闭门啊,谁说不闭门了。”谢琻哼哼道,“只要咱俩闭在一个门里,就行。” 沈梒无奈:“我还有事处理,你呆在这扰我清净。” “你处理啊,我不扰你。”谢琻大大方方地道,“大不了你说哪天晚上忙,我搬到客房去睡,第二天再搬回来啊。” 说得好听,若真这么办了,这醋坛子不是又要如何兴风作浪。 沈梒无可奈何到了极致,只能束手站在一旁,任谢琻乐呵呵地带着小书童和老仆把自己的东西一样样摆到了沈梒的寝房之中,登堂入室,光明正大。 其实沈梒不愿谢琻住到自己家里,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那便是谢琻的生辰快到了。 而他在悄悄给谢琻准备生辰贺礼。 谢琻生在八月份。往前推算,去年的八月时流言之事刚刚出来,二人焦头烂额哪有什么心思贺生?再往前算一年的八月,那时二人尚未正式在一起,脸皮薄的沈梒自然也不好意思特意给他准备什么惊喜。 所以算下来,谢琻的生辰他们竟是一次都没有认真过过。 虽是打算好好庆贺一番了,这如何庆贺却又难倒了沈大人。 这首先,贺礼应该是有的吧。被禁足的沈大人难得违抗圣命了一回,挑了个阴天罩了个兜帽,偷偷摸摸地打沈宅的侧门而出,背着所有人去了趟京城最有名的宝器轩。 这宝器轩里卖的是普天之下各种珍宝奇玩,只要舍得花钱,没什么买不到的东西。沈梒去的时候不好意思找他们的大掌柜,只随手拉了一位伙计,请他推荐推荐。 这伙计应是不认识他,但观他衣着气度应是不差钱的样子,便十分热情道:“贺礼?您是送友人?送亲眷?还是送贵人?” 沈梒清咳了一声,耳朵有些红:“送……送内人。” “哎哟!感情是送夫人啊,贤伉俪可真恩爱!”小伙计一拍手道,“这可赶巧儿,店里昨儿刚到了一副和田玉宝相花挂坠,无论是寓意还是水头都是顶顶上乘的,不如我拿来给您——” “不必。”沈梒断然拒绝,“他不喜欢这些。” 小伙计一愣:“那、那我们还有个琉璃耳珰,在太阳底儿地下华光异彩,好看的紧——” 可沈梒又连连摇头。 小伙计也为难了:“那贵夫人究竟喜欢什么样的,您给我说说?” “他……”沈梒侧头想了想,有些为难道,“总之女子喜欢的如首饰脂粉服饰什么的,他一概不爱。平日里也就是喜欢看看书,骑骑马之类的,但古籍他家比市面上的还全,骏马更是不缺,平素也看惯了珍宝没什么能看得上眼的……” 小伙计一听,嚯,这位娶得是哪家的名门贵女啊?什么都不缺,什么也都看不上,这您还来我们这儿干什么啊。 想到此处,小伙子左右一看无人,往前一靠轻声道:“公子,反正我们掌柜的不在,我也就不和您扯虚的了。想给您这位夫人买东西啊……您还真不能来我们这。” 沈梒一愣:“那、那我——” “哎哟,我就再说明白点儿吧……送这种姑娘,您得用心啊。”小伙计用力做了个从内往外掏的动作,“我看您也不差钱,那位啥都也见过,您花个几万银子到我们这买东西有个什么意思?您平常忙不,忙得话就多抽时间陪陪夫人;您也不怎么有情趣吧。那人家生辰的时候,送点您自己亲手做的,或者别致的小玩意儿,给点惊喜。这也比买个大玉镯子大金链子值当啊您说是不?” 此生头遭谈情的沈大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嗐!再不滴,您从——那方面着着手啊。”小伙计说得愈发上头,压低了声音冲他拼命挤眼睛,“现在鹿茸熊血马上到季节了,都是大补的,对男人最好。其实您要是想要,我这儿倒也认识个熟人,可以给您介绍介绍……” “不用了不用了!”可怜沈大人听得面红耳赤,匆匆丢下锭赏银,裹紧兜帽空着手落荒而逃。 到头来这究竟该送什么贺礼,还是没有头绪。 但左右那小伙计的话倒给了沈梒些许启发。这两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是翻阅古籍,就是倚桌静思,弄得老仆以为自家大人又在研究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连半夜送汤水都蹑手蹑脚的,不敢打扰他的思绪。 可这生辰贺礼还没准备好,谢琻却直接大摇大摆地搬到家里来了—— 这让他还怎么悄悄地背地里给人惊喜?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沈大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股耐心钻研、不怕艰难险阻的专注精神。现在谢琻不是直接住到家里来了吗?那他便更要小心谨慎,不露一丝马脚,才能把生辰这事办好了。 于是,搬来三天后的谢琻发现——他家沈大人好像变了。 动不动就玩消失是一个事。明明俩人都坐在书房里看书,他这一抬眼,外间的人就不见了。站起来出去找了一圈儿,回来却又见人好端端地在原地坐着,问就是出去喝了个水。 半夜也是,睡到半夜手一揽,怀里冷冰冰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直接把他吓得骤然清醒一身冷汗。翻身起来刚想去找,那边人又回来了,一问又是去茅房了。 “怎么回事儿你?”谢琻简直是满腹疑窦,“这两天动不动就又是出去喝水又是跑茅房的……你、你不会得了什么痢疾吧?” “胡说八道!”沈大人愠怒,恼道,“没有的事,你少瞎猜忌。” 可话是这么说,沈梒该消失的时候一次都没少,按时按点儿得人就不见影子了。 再其次便是这态度不对了。 以往谢琻与沈梒说话,他哪怕手旁忙着公务也会认真细听,随后多少会给点反应。但如今,谢琻哪怕坐在他正对面呆着,说着说着话便能眼见沈梒走起了神,思绪不知跑到了哪里,竟无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谢琻简直勃然大怒,“我与你说昨天我起夜时摔了一跤,有那么好笑吗?” “我哪有笑?”沈梒连忙敛了笑意,无奈地安抚道,“摔哪儿了,我看看?”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情况简直弄得谢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每天夜里都不敢入睡,眼睛死死地盯着沈梒,生怕半夜再一睁眼又搂了个空,那惊吓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沈梒被他看得发毛,捏着被子警惕道:“你做什么?大半夜的不睡?” 我还敢睡?我再睡你就跑到天边去了。 谢琻长出了口气,耐心问道:“良青,你实话与我说,这两天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沈梒两侧耳朵有些红,索性帐子里昏暗,谢琻看不太清,只听他故作镇静道:“我哪有什么事?” 谢琻气结,扳着手指一一将他这些日子的异状数了个遍,随即质问道:“你说说,难道我是瞎子吗,看不到你这些变化?你说你是不是——” 他虽不太想问接下来这句话,却又是在怀疑,不问满心难安。 “——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 沈梒脸色大变,“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寒声道:“谢让之!你问我这话,到底过没过脑子?” 谢琻一见他这反应便知不是,半是心安半是懊悔,忙搂上去哄道:“你别气啊,我不也就是问问么……所以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沈梒颦眉,坐在床上思琢。他难得费心准备一回,实在不想现在就告诉他;可是如若不说,谢琻却又定会不依不饶,这可怎么办才好? 左思右想别无他路。 似乎只有一个选择可行。 谢琻那厢正眼巴巴地等着回答呢,却忽觉眼前一黑,身畔之人靠上来扶着他的侧脸便是一记深吻。 轰——轰隆隆—— 仿若有千万朵烟花在脑子里同时炸开,谢琻的手脚口鼻眼睛顿时都不会动了,傻傻地僵在原地。而沈梒又是百年一遇的热情,半压在他身上,一边竭尽全力吮吸着他的嘴唇,另一只手已经拉开了他的衣襟,抚上了光滑的胸口,随即不住往下滑。 “你——”谢琻猛一偏头,喘息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 沈梒的手微一用力,后半截话顿时被谢琻“咕咚”一声,咽回了嗓子里。 ……逃避话题。 然而帐子里只余下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在没有余地给质问和疑惑。谢琻仰面倒在被褥之上,只觉灭顶的感觉如浪潮般将他包裹,整个人再无心去想其他事情。 ……他家的沈大人,可真是越来越有办法制他了呢。 虽然暂时找到了方法抑制谢琻的好奇心,但沈大人眼下的青黑却愈发严重,白日里甚至困倦到有些神思恍惚,反观谢琻却一日日地神清气爽起来,跟吃了什么大补的灵丹妙药一般。 离谢琻的生辰少说还有一个月左右,再这样下去沈梒别说准备贺礼了,直接油干灯枯了也有可能。所幸洪武帝罚他二人的禁足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待二人开始办公后,沈梒终于勉强喘上了一口气儿。 第51章 火戏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洪武二十八年的深夏。此时的蝉鸣如潮如浪,日以继夜地冲刷着门扉窗帷,再加上窑炉似的闷燥,轻易便能让人夜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白日又烦躁乏力。 这些日子谢琻手里的差事极多,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再加上这磨人的暑气,差点儿把他逼得生出了几分病气。因是如此,好些日子都没有找沈梒,等稍稍清闲了下来后再掰起指头算日子,两人竟已有小半个月未曾相见了。 这人,怎么自己忙得时候不找他,他忙的时候也不主动来慰问一下? 所幸这日是难得的清闲日。谢琻微微揉着脖颈自户部堂房走出来,穿过院子的阴凉往外走去,一边与迎面碰到的同僚们见礼客套,一边暗暗盘算着一会儿要去找他家沈大人。 这厢他刚走至前院,却忽听身后有人叫道:“谢大人!” 谢琻一回头,却见衙门里侍奉茶水的小厮一手拎着个包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冲他行礼道:“大人可教小得好找……这是大人家仆刚才送来的,说是让大人收到了尽快用。” “我家?”谢琻一愣,接了过来。 那东西入手倒是不轻。谢琻抖开精心包好的外皮,里面露出个檀香木的雅致食盒,盒面上和雕着精巧细致的花纹,一看便是上等人家所用之物。 他搴着食盒,拇指微微一推木盖子,顿时一股沁凉冰爽的气息自食盒缝隙倾泻而出。却见食盒之中,拿青瓷小碗装了一盅酸梅琼脂酪,新鲜牛乳凝结的酪上点缀着一小点红艳艳的梅子酱,一看便让人口中生津。而盒内的一角还放了一小块冰,将青瓷碗和乳酪镇得沁爽至极,最适合在这酷暑之日来上一口。而冰边还置了一朵似刚才方掐下来的兰花,此时娇艳欲滴,花尖茎稍还凝了些露水。 如此韵雅之物……不似是谢宅送来的东西。 需知谢父早年从军,后来也将朴素简便的生活方式带入了家中,几个谢家的小子都是“穷”养大的,家中甚少给他们用其他贵族世家所惯用的奢靡器皿、用具。 故而谢琻一眼便看出了这不是谢宅的手笔。 那能是谁? 他心中升起了几分警惕——这太像不知内情之人假冒谢府之名,送不知来历的入口之物想要谋害性命了。 他微微皱起了眉,伸手拨开那朵鲜兰,却蓦地在花枝之下发现了一张藏在盒底碗下的素笺。 那素笺被兰花压着,此时露出顿时散过一股淡淡的草木幽香。却见纸上熟悉的颜体字迹端美秀颐、灵动瑰丽,甚至可从这极佳的字体中窥见一瞥写字之人绝世的风姿—— “一期一会”。 谢琻手捧着食盒,怔怔地站在酷暑盛夏的户部庭院之中。方才的警惕敏锐之色已经彻底褪去,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仿佛被弄懵了,半晌两抹可疑的红晕竟然浮上了他的脸颊。 “啪”,他猛地合上了食盒,深深喘息了一下。脸部的燥热正在升温,他有些做贼心虚地抬头四下张望了一下,然而唯有风叶低语,却不见人声人影。他终于安下心来,又忍不住,悄悄打开了食盒盖,用两指轻轻捻起了那张素笺。 纸张入手沁凉,正面写得是那“一期一会”的四字,反面则写了一行时间地址——“戌时,城西望岳坡脚。” 难以抑制的笑意勾起了他的嘴角。 不行,这里不是地方,太不严肃端庄了。 谢琻蓦地清了清嗓子,努力想将笑意往下压,却又还是按捺不住从心底喷发而上的喜悦,以拳抵唇,低低地笑出了声。 沈良青啊沈良青,你真的是…… 深得我意。 ———— 城西望岳坡并不是什么景色优美的所在,只有一座不算太高的野山,就算登顶也看不到什么壮丽景色,故而平素里也甚少有公子女眷郊游至此。 然而谢琻却完全没想那么多。 此时沈梒就算是约他去西市的杀猪场一会,他也会满心快活地欣然前往。 虽然素笺上写的是戌时相会,但谢琻早被勾得心痒难耐,足足提前了大半个多时辰就来到了山脚下。 此时夕阳西下,林间静谧,暑气正在一点点消散,谢琻靠在棵大树下满脑子都是他家的沈大人,边想边傻笑,那模样若是让别人看了去真是足够骇人的。 沈梒约他来这里到底是干吗呢?对月饮酒?可是为什么不能在他家自己的院子里?还有竹椅桂树可以纳凉。或者难道是郊游赏景?可这大晚上的,又是荒郊野外,有什么景可赏—— 等一下! ……荒郊——野外? 谢琻猛地站直了身子,噌地瞪大眼睛,心中猜疑越转越快。 难道专门在半夜约他来着无人的所在,竟是为了……吗?可是、可是他家沈大人平素里也没看出来像是好这口的模样啊。 但或许就是因为没尝试过,所以想尝尝鲜,开拓一下新的可能性? 这、这他当然是愿意的啊!可是—— 谢琻的万年厚脸皮竟有些羞色。他俯身摸了摸土地和草面,有些期待又有些忧虑地想—— 良青怎么也不早点和他打声招呼呢,这样他还可以带个垫子什么的来……现在看这地面又糙又脏,他家良青的身子冰肌玉骨的,躺在地上磕了碰了可就不好。 可怎么办。只要一想他家沈大人身较体软地躺在这野外的荒地上、无助却又含媚地望向他,他就—— 他就觉得鼻管和鼻孔有些燥热怎么办? 这边谢琻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奇怪想法,一会儿站着傻笑,一会儿坐着发呆,一会儿又起身焦急地团团转。转眼间日头西行,霞光渐渐散尽,湿凉之气上涌,夜色逐渐笼罩了林间。 时间很快便到了戌时。然而自京城来此的道路远眺而去却还是空荡荡的,无一人无一马,唯有夜间的徐风卷起地上的沙尘。 沈梒还是没有来。 谢琻抱臂,伸长了脖子望着来路,心里又逐渐涌起了些焦躁。 沈梒不是与他戌时相见吗?怎么到了时辰还不来?若是公务耽搁了也还好,但就怕是来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危险可怎么办—— 他脑子里想着莫须有的画面和场景,越想越焦躁。到了最后真是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大步过去解下拴在树上的马匹缰绳,准备策马回城先找到沈梒的人再说其他的。 他搬鞍上马,一拨马头,一声呼哨刚要脱唇而出,却蓦地愣住了。 在他无意间一回头的瞬间,看到了一幕令人屏息的场景。 方才他背对望岳坡而立,并未注意。而此时他身居高头大马之上,却见被夜色笼罩的林间,不知何时亮起了一道被柔和荧光点亮的山间小道。却见这条小道自他所立的山脚下起,宛转蔓延而上,于林木之间,流转明灭,直至远方山顶依然依稀可见银光的印记。 仿若一条穿行于凡世的九天银河,华光闪烁却寂静无声,引领着他前方的道路。 谢琻浑身僵硬,几乎是从马上踉跄下来的,抢上两步细观那荧光小路。却见地上些石头,石面上也不知是被刷了什么涂料,仿佛能吸收银月之光,一旦夜色降临月生山头,这条荧光小路便会悄无声息地亮起来。 仿佛这条路在此已久,一直都在静待一名归人。 谢琻心头剧颤。 会是他吗?怎么……为什么忽然弄这些,有什么用意?难道单纯只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还是—— 脑海中又万千想法,但这些想法仿若风中飞叶,在还未落地之前他便已蓦然飞身而出,顺着这条以月色为轨的道路急速冲去。 是他吗?会是他吗? 若真的是他……那自己现在便要见到那个人。 望岳坡久已无人,这条道路林木簇拥、荒草丛生,并不算好走。然而谢琻心急如焚,身若飞燕一点而过,逆着自山头吹下的清风飞速串行,不过片刻之后便觉脚下道路逐渐平坦,左右枝干稀疏了些,徐徐擦过他面颊的夜风飒凉,那是独属于山顶高处的舒爽温度。 荧光小路将他引至了山顶的一丛灌木之后,便消失了。谢琻微微有些气喘,在漆黑的夜色里左右环顾,却依然不见人影。月色如洗,脚下身后的银链依旧,一切都沉静在温柔和煦的寂静之中,却独独少了那个他最想拥入怀中的人。 “良青!”他忍不住大喊了起来,“良青!——沈梒!” 你人呢?你在哪里?快点出来让我—— 一道烟火之声自灌木之后骤然而起,淹没了他的呼唤。 谢琻蓦地回头,却见明亮若旭日的光彩炫亮冲天而起,如逆行流行飞上夜空,瞬间炸亮了这无人的山头、他惊愕的表情和无措的心田。 ……是烟火。 瑰丽的烟火一簇簇升上夜空,五光十色、花团锦簇,只为他绽放着。谢琻直直地盯视着那闪亮的火光,直至眼睛酸疼也不舍移开一寸目光,而不知何时双眼已蓄满了浅浅的水光。 他跋足而奔,瞬间冲到了那丛灌木之后。却见空旷处一小片水波盈盈,在月色下翻着如纱幕般的恬静涟漪。而升天而起的烟火倒映入池塘之中,水色的反光解析了烟火的形状,让它们呈现出了一团明亮之外的样子。 一簇烟火起,在池水中倒映出四个字来——“生辰快乐”。 谢琻心中剧震。 再一簇烟火升起,却见水面倒影又换了模样——“平顺安康”。 接连而起的烟火还在不断绚丽着。山下之人远看,仅能看到一簇簇的五光十色,大抵会以为是哪家清闲的公子小姐们来野山放烟花取乐。而唯有立在此处的谢琻,垂头看着水波中起伏婉转的倒影,才知其中深意。 “生辰快乐,平顺安康。” 在暴起的□□之声中,仿佛有一人用清润低雅的声线,正在他的耳畔呢喃着浅笑的祝福。 谢琻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鼻腔中的酸涩和胸膛里翻滚的情绪压下去些。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周围的空气、声音、万物,全都折射着那个人的光和影,让他沉浸在甜蜜的窒息之中。 “良青!”他蓦地顶着爆裂之声大喊道,“你在哪里?我想见你!” 第52章 欢喜 “良青!”他蓦地顶着爆裂之声大喊道,“你在哪里?我想见你!” 接连不断的烟火蓦地静了一瞬,周遭瞬间恢复了夜的死寂。谢琻微微喘息着站在当场,情不自禁地往前踏了一步,却只见池水中涟漪荡开,将方才的倒影打散零落。 便在这一片让人心跳加速的屏息之中。 “嗖——” 谢琻蓦地抬头,却见不知何时窜上夜空的一抹明亮正迅速下坠。他又猛地低头看去,果见池水之中的倒影正随着天幕上烟火的下坠不断放大、明亮,仿佛正在张开自己的怀抱,去迎接异天而来的一颗流星。 他近乎着迷地盯着池水中不断扩大的光晕,却乍觉一道温热的气息贴了上来。 仿若穿过梦境来到他身边的幻影,那道气息在他的耳畔轻声道:“去湖中央,拿你的贺礼。” 如被蛊惑了一般,谢琻下意识地迈出一步,踏入了湖水。那水不知是不是被白日的烈日晒得,竟然是温热的,如情人的臂膀一寸寸攀上他的肌肤。他拨水而去,踉跄着来到湖心,却见那光晕的中央不知何时浮起了一方小匣子。 手就着滑腻温热的湖水浮起匣子,谢琻微微颤抖着,拨开了盒盖。伴着漫天的星罗棋布、皓月如盘,他定目看去。 一抹玉石的柔亮光芒映入他的眼中。 红绯之色为底,无暇的白流转其上,更有一抹翠色做了点缀—— 那是一颗有拇指大小的坠子,做成了樱桃的模样。 谢琻捏着坠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已然盈满的喜悦瞬间溢了出来。他猛地回过头去,果然岸上正站着一道秀颐的身影。 月光洒在沈梒的身上,照亮了他含笑却又有些羞涩的侧脸。他身穿着一件宽大的衣袍,长发未束,披散在两肩,让他看起来仿佛是偶然步下凡尘的世外之人。 “你……”谢琻想说话,却又没忍住笑了出来。万千言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清咳一声不禁脱口而出道,“你这花样都是哪儿学得。” 沈梒本来面色柔和,似以为他会说两句情话,却没想到听见的却是这么一句,顿时没忍住也笑了出来:“怎么就是学的呢?难道不像是我自己想的?” 谢琻一双炙热的眼睛盯着他,一边缓缓凫水向他靠近,一边低笑着道:“你平常没这些花样,都已经足够把我捏在手心里了……现在学了这些,是要我的命吗?” 说着他已然来至水边,身子缓缓靠在岸上,抬头去看沈梒。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雄兽,他紧紧盯着自己的伴侣,眼中的火光已足够将彼此燎原。 似是感到谢琻眼中的情热,沈梒的脸畔更红了几分。然而当谢琻伸手想来拉他时,他制止了谢琻的动作。 “别急。”他抿唇轻笑,低声道,“我的礼物还没送完呢。” 随后,在谢琻惊愕的目光中,他伸手勾过了那樱桃的小坠子,红着脸叼在了口中。而他空出了两手,一手轻轻一抽袍服的带子,瞬间将一具修长柔韧的躯体暴露在了清风与月色之中。 谢琻的瞳孔蓦地缩紧,丧失了所有言语的能力。 沈梒的脸庞已然赤红,然而他强忍着羞涩,随手将衣袍一扔,缓步迈入了池中。池水打湿了他漆黑的长发,和白皙无暇的肌肤,给他秀色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无形的瑰丽,让他看起来仿若是湖中的水魅。 他伸出手去,一点点揽住了谢琻的肩膀将他拉近了自己,同时仰头轻轻吻上了谢琻的双唇。 那被他叼在齿间的玉坠子冰冰凉凉,瞬间陷入了他俩的唇肉贝齿之间。谢琻激动得浑身颤抖,用力勒住沈梒的腰将他猛地提起挂在身上,同时伸出舌头一边舔舐着他的嘴角一边逗弄着那圆润的玉坠。沈梒更是难得地热情,攀着他的后颈,挑衅般地与他抢夺着唇齿间的小坠子。一时间两人纠缠得难舍难分,不知是在亲吻,还是在争夺主动权。 半晌,当两人再次缓缓分开时,皆已气喘吁吁、浑身大汗。谢琻一双眼睛早就红了,手滑下去狠狠捏着沈梒柔软紧致的屯肉,又爱又恨到了极致直恨不得把他吞进去才好:“……是要我死么你?嗯?” 沈梒冲他漏齿一笑,一排雪齿间叼的赫然是那颗小小的坠子。却见他将坠子取下持在指间,从脖颈上解下了一圈红绳,穿上了坠子,随即抬手将它挂上了谢琻的脖子。 月光下,他极丽极美的面容仿若开至极点的夏日荷,却偏偏带着些许胆怯的羞涩。 却听他轻声道:“我这枝梒桃,可还能荐入你的寝殿?” 小小的玉石坠子就悬在谢琻的胸膛上方,紧紧贴着他的皮肉、黏着他的心脏,仿佛是沈梒将自己以这种方式送给了他,以便他偷偷揣入怀中随处携带,偶尔偷闲爱抚亲热。 谢琻紧紧捏住了他的肩膀,平素文思敏捷、口若悬河的才子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猛地低头狠狠咬上了沈梒的双唇。 月色明亮,又有些妩媚。 远处的京城已然灯火阑珊,白日里的热闹全被丝绒般的夜幕遮盖下来,夜晚里再喧腾的欢乐也最终会归于一片寂静,多少会让人心生几分孤独。 然而在这远离尘世的荒山顶上,却因一对紧密相连的心,而再无半分寂寥之意。枝木摇曳,清风柔软,不通人语的万物生灵仿佛都在含羞带怯地注视着中央的池水,和其中虽月色与水光起伏的一对人影。 水声,和低低的喘息,让这夏夜更多了几分娇媚的慵懒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 沈梒靠在岸边的石壁上,浑身崩到了极致后又蓦地软了下来,仿佛整个人从万丈悬崖上跌落又坠入了一片柔软云海。此时放空仰望头顶的星罗棋布,竟有片刻忘了自己正置身于何地。 是蓦地一阵酥麻将他唤回了人世。 沈梒猛一抬头,伸手往下推去,低哼道:“不行……” 谢琻破水而出,一寸寸热乎乎地贴了上来,亲密地吻着他的耳侧、肩颈和锁骨。沈梒低低笑着,伸手揽住了他,手指懒懒地顺着他湿哒哒的发梢。 “什么时候准备的……嗯?”谢琻咬着他的耳坠,逼问道,“整这么多花样……背着我偷偷摸摸得,可真是长能耐了……” 若是沈梒不提,他早已忘记了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他本不太在意这些日子和节庆,收不收礼物、有没有人祝福也都从没放在心里过。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不曾遇见沈梒。 “提前好几个月呢。”沈梒躺在他的怀里,闭目勾唇道,“你知道给你送礼物有多难么,平常的东西你都不缺,稀罕玩意儿又什么都见过,只有从这心思上下功夫……” 谢琻拿鼻尖蹭着他:“所以这些花样都跟谁学得,嗯?快跟我邀功,夫君大人有赏。” “别闹……”沈梒笑道,“烟火是去请教了军械库的老师父,那些夜里亮的小石子则是涂了层从西域传来的膏脂,原本多是被女子用来敷面用的……其他也没什么了。” 谢琻贴着他,柔声道:“还有……还有那小坠子呢?” 此时那冰凉沁人的小坠子正紧贴在他二人之间,粘合了他们的血肉,与彼此的灵魂。 沈梒的耳朵有些红:“是上等鸡血石打磨的,样子什么的——你可还喜欢?” “谁问你是用什么做的了?”谢琻低笑,又去啃他的锁骨,“我是问你——是谁做得?” 沈梒被他啃得浑身酥麻难捱,喘着气笑道:“是、是我……是我亲手做的。只求见惯世间珍惜宝物的谢家三公子,别嫌弃我的手艺……” 虽然心中早已隐约猜到,但听沈梒此时亲口承认,谢琻的一颗心却还是软成了一汪春水。他不禁持起了沈梒的手指,将其紧紧贴在了自己的双唇之上,低声呢喃道:“我何德何能,值得世间有人如此待我……” 沈梒也很感动,此时的气氛也很好,但他一听这话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你谢三公子十五岁便与江南名伎崔小姌传出了 ’喜音厌色‘的美谈。想这繁华的千里红粉之场,没有那个红颜不想一亲谢三郎的方泽?恐怕,多得是争抢着这般待你的姑娘吧?” 谢琻一捏他,低笑道:“吃醋了?” “才没有……”沈梒修长的手指一圈圈绕着谢琻的长发,懒懒地瞥了他一眼道,“这世间虽芳华千万重,但还有谁能与我一争?” 谢琻真是爱极了他这副偶然间会流露的倨傲姿态。伸出手去,将自己的爱人深深揽入了怀中。 沈梒蹭入了他的颈窝里,轻轻地道:“让之,生辰快乐。” 谢琻吻上了他的额头:“有你,我便得了人世间所有的欢喜。” 第53章 寒贵 事实证明沈大人不浪漫则已,一浪漫起来便是摄人心魄的程度。生辰过后,谢琻每每想起那夜夏风浮动中的湖水,便觉仿若置身梦境,恍然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 “你那些点子究竟是哪儿来的呢?”谢琻撑着下巴,再次不可思议地喃喃道,“怎么那么会玩花样?” 此时沈梒坐在西窗下的书桌前,腰杆笔直,身形如松,正垂眸持笔静静地写着一份文书。听谢琻这么问,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不可查觉的弧度:“是一位小伙计给我了些启发……他告诉我,对你这般什么都不缺的贵公子而言,心意才是最重要的。我略翻了些古籍,从先人那里汲取了些点子罢了。” “哦——?”谢琻拖长了声音,“什么古籍啊?” 沈梒道:“烟火的设计源自《火戏略》,夜里会发光的荧粉则来自《奇物志》,两本皆是奇书,你若感兴趣我可以借——” “不可能。”谢琻断然道,随即又地闷闷坏笑了起来,“定是从你爱看的那些□□里学来的。” 被盖章定性为爱看□□的沈大人,无言了。 见沈梒虽面色波澜不惊、但双耳却又悄悄染上了些红晕,谢琻不禁笑意更深,起身过去黏黏糊糊地打后面揽住了他的肩膀:“还有那山顶的温泉呢,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你特地挖的吧?” 沈梒忍不住笑道:“大少爷想多了,那哪是什么温泉?不过是一泡白日里被烈日晒过的野池子罢了,你生辰的前几日我雇了几个小工简单砌了下底和边而已——” “我不管,你给我的总是最好的。我说是温泉,就是温泉。”谢琻有些娇蛮地一把捏住他的脸,狠狠亲了一口,“还有你那些小把式——嗯?在水里面,你——” “别说了……”沈梒的脸彻底红了,有些勉强地推了他一把,“我这还在写折子呢,明日便要承给皇上的……” “皇上重要,还是你夫君重要,嗯?”谢琻不怀好意地蹭着他。 沈梒无奈地按着他乱窜的手,想做最后的挣扎:“现在是白日——” “所以正是宣银的好时候。”谢琻按住他的头,吻了下去。 相爱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身边只要有人相伴,哪怕是寒冬腊月也暖若春日。 转眼便到了洪武二十八年的元旦。去年的新岁之时,全国都沉浸在惶惶不安的战事和邝氏案的恐惧之中,大雪纷飞的京城那一年街巷空旷,寒风凛冽中漂浮的都是细细碎碎、让人不安的人声低语。 然而一年过去,在北方将士和朝中重臣们的努力下,边境逐渐安定,国势不断向好。当今年的初雪纷飞之时,街上却依旧车水马龙、人影往来不息。一扇扇门楣上无不张贴了火红的桃符,爆竹之声响彻天穹,贺喜的、祝福的、叫卖的、嬉闹的声音驱散了寒冬的冷意,让百姓们的心间充盈满了对新春的向往。 新春在即,朝中官员们例行会休沐三日。然而对大部分官员来讲,这三日的忙碌却比往日还要甚上几分。平素没有门路向上钻营的底层官员们,都会趁着这个机会给上级的官员们送礼,以搏来年前程似锦。最夸张的时候,朝中重臣所住的街道拥挤到寸步难移,塞满了上门拜会的宾客和手捧礼盒的侍从。 而在一众忙忙碌碌的门庭之中,又数当今首辅李陈辅的宅门前最为热闹。不知有多少转年便要参加春闱的学生和想攀附的官员们上门来,只求与首辅大人说上一句话也好。 然而与上任首辅邝正的广纳门生不同,李陈辅对前来拜会的宾客有一套极为严格的筛选制度。在新春的这几日,除了至亲好友和几个直系弟子之外,其他则一概不见。小件的贺礼客套一番便收下了,但稍微贵重些的都会被婉拒。 不熟悉这位新首辅的一众官员,不约而同在新春的这几日吃了闭门羹。而李宅守门的仆从又格外严格,即便是给他们塞足了金锭子也一概不准同行,愁的官员们挤破了脑袋也别无他法。 腊月末的这一日,虽门外人声鼎沸,但李宅中则保持了一惯的幽静。 正堂之中,李陈辅高居主位,自上而下依次坐满了他门下的所有学生。此时有家仆奉上了味道清淡的香茗,奉茶的过程中举止无声恭谨,目光始终低垂,礼仪做到了十成十的规范,一看便是经过了严格的规训。 有些刚刚入门、出身贫寒的新弟子们没见过这种世面,本就被这大堂中严肃刻板的气氛弄得心中惴惴,再看主位上的李陈辅面容肃穆,两手心更是不停出汗。 不知道的,看他们这一屋子的人还以为是在默哀呢。 又哪有半分新春的喜庆滋味儿? 在这些人中,唯有紧靠李陈辅下手而坐的沈梒算得上从容。却见他缓缓品了碗中的香茗后,含笑对座上的李陈辅夸奖了几句茶香,又极为巧妙地带出了对老师新春的祝福。 李陈辅想必也是极为喜欢这位学生,面对他时终于脸上有了些许笑模样。 有了沈梒的“破冰”,堂中其他众人终于逮到了机会,连忙一窝蜂地接连恭贺了老师新春,大厅中僵硬板正的气氛终于松弛了一些。 喝过一泡茶之后,学生们便纷纷起身告辞。李陈辅也不多留,微微颔首,便任他们散去了。唯有沈梒打算离开时,李陈辅招手唤仆从取过大氅披上,携着自己这位爱徒,缓步走至了门外的廊下。 外面正徐徐下着柔羽似的飞雪。此时的风,不紧不急,吹着漫天的雪片如河畔芦苇般飘摇,自有一番洒脱之态。 师徒二人立于廊下,静静地望着这片茫茫大雪,半晌无声。沈梒心知李陈辅留他下来,定有话说,便恭谨地垂着头静待他垂训。 果然不消片刻,李陈辅淡淡地开口道:“如今天下的局势,何如?” 沈梒一愣——他没想到,李陈辅会忽然上来就问了个这么大的问题。 这问题若是想答得全面,洋洋洒洒写上个五六页纸都说不完。然而沈梒心知李陈辅这么问定有深意,于是想了想后,便谨慎地答道:“学生以为,如今我朝错骨已正、腐肉既剃,虽短期内元气难复,但往长久了看……定是往向好发展。” 这段话,说了等于没说,也不太符合沈梒的水平。 然而李陈辅却只是平静地“唔”了声,没有斥责,亦没有点评。他顿了顿,又问道:“所以你以为,邝氏一除,便天下既安了么?” 这……话中有话啊。 沈梒的心中升起了些许不安,敏锐的他似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微一犹豫后轻声躬身道:“愿听老师指点。” “你入仕几年,为师是亲眼看着你从初生牛犊,逐渐成长为了如今的模样。欣慰有之,不安亦有之。”李陈辅侧目看了看自己这位最为欣赏的学生,语态间似饱含深意,徐徐地道,“需知,纵使满腹经纶、知晓天地也不见得能做一个好官。有时,洞悉局势、顺势而为者,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沈梒躬身,恭顺沉默地听着。 他已隐隐猜到了李陈辅这段话的用意。 果然,只听李陈辅缓缓地续道:“论出身,邝正虽生于富户,但终究算不上世家。他为官四十余载,却比多少三朝元老更得圣心、更具权势。没有家族的扶持,他是如何做到这些的,你想过没有?” 沈梒垂眸,静静地道:“邝正其人本就机敏狡诈,又极会应和圣意——” “不错。”李陈辅断然打断了他,“但除此之外呢?” 沈梒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还有……还有京城世家的默许。”他最终道。 不错,其实在今日之前,他早已想到——邝正的得势,与京城中盘根错节的世家斗争,绝对拆不开关系。 就算往上扒百年的历史,如邝正一般出身平庸的权臣也寥寥无几。能权倾朝野的,不是出身世家,便是有世家势力护航,无一例外。 那父亲不过是一七品知县的邝正,是如何做到当朝的一品大员的呢? 这却又不得不提起京城世家之间那旷日持久的权利之争了。 早在先帝在位之时,京城中的几大世家斗的是你死我活、丑态百出。一山尚不容二虎,一个四九城内又怎容几家独大?于是,以谢家、言家、刘家为首的几个世家拥护了当时还位储东宫的洪武帝,而另几个世家投靠了其他皇子。这场浩浩荡荡的夺嫡之争足足持续了有十年之久,最终才以洪武帝登基而告一段落。 许是在夺嫡的过程中看到了世家呼风唤雨的可怕势力,洪武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打压那些曾与他作对的世家势力们。而就算是谢、言、刘等站队正确的几个世家,也担心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纷纷潜心蛰伏了下来。如谢琻、刘凌的父辈,皆拱手交了兵权和官翎,以避锋芒。 然而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又怎能因一人辞官、一人下马,而彻底消散呢? 于是,当时摆在谢、言、刘等几个世家面前的问题便是——如何在不引起洪武帝猜忌的前提下,尽力存续家族的势力呢? 现在看来,他们当时的选择,便是重新培养一棵足够为世家招风遮雨的“挡箭牌”。 首先,这个人必须足够聪慧、机敏,讨皇上喜欢,这样才能爬到一个足够高的位置;其次,他不可以出身世家;最后,他必须是个行事大胆、张狂且颇具天分的重臣,只有这样才能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世家身上引走。 由此,一代权臣奸贼邝正,终于横空出世。 他虽出身平庸,但凭着几十年的蝇营狗苟,终于爬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他广招门生,疯狂敛财,甚至不惜坑害将士,抢占军田,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有了他在,再也没人会去骂那些曾经亦是呼风唤雨的京城世家们了。 如深海中的巨兽一般,世家们沉入了漆黑的海底。冷眼看着那头嚣张霸道的鲸鱼,大口吞噬着水面上浮着的小鱼虾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听到沈梒这般回答的李陈辅,终于满意地微笑了起来。他转身凝视着沈梒,淡淡地道:“你能想破这一点,便是最好。如今邝氏一除,潜伏在水面下的京城世家们究竟会如何,还是个未知数。你我皆出身寒门,背后没有氏族牵挂,兢兢业业皆是为了皇上。若真有一日 ‘寒贵’之争再起,你究竟该如何做,想必我不说,你心中也会有数。” 沈梒微微垂首,应了个“是”。他的姿容柔和秀美,如此不言不语之时,流露出的是十足的恭顺平和。 然而在李陈辅看不见的广袖之内,他的手指却已揪紧了官府的内衬,捏得指骨也已微微泛白。 却听李陈辅忽然又问道:“你和谢家小公子,关系一直很好?” “经常一起喝酒罢了。”沈梒平静答道,“欢场朋友。” 李陈辅“唔”了声,没再说什么。师徒二人又略略站了一会儿,李陈辅便因天寒雪大,命他告退了。 沈梒恭谨地一揖到底,保持着这个姿势徐徐退下了石阶,方一寸寸地起身,往外走去。 此时的雪下得更大了些,每一片皆有鹅毛大小。沈梒微微垂头往外走时,有几片雪花便恰巧飘在了他□□在外面的脖颈之上。然而沈梒浑然不觉,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沿着李宅静谧无人的回廊向外走去。 终于来至门口,守门的门房一见他过来,连忙起身将门推开。霎时间,外面铺天盖地的喜气蓦地挤了进来,炮竹、寒暄、呼喊、马鸣声纷沓而至,又吵又乱,却偏偏将人瞬间扯回了这凡世之中。 而沈梒也似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醒了过来。他含笑赏了门房些岁银,缓步下了李宅门口的石阶,却又若有所悟地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的面前,门楣耸立、匾额高悬,连两侧的石狮子都充满了官威。 看着这一切,沈梒的眸子略略暗下去了些。 而就在此时,他却又忽觉颈后一阵冰凉——抬手一抹,竟是方才落在脖颈上的雪。 不知何时已化为了一道道冰水,正顺着他的脊梁缓缓流下。 第54章 桃竹 天色渐晚,在外走亲访友的人们陆续回到了家中。一户户的窗口亮起了灯光,炊烟升起,欢声笑语传来。在这辞岁迎新之际,人们终于能短暂地放下平素的苦闷和不虞,尽情享受这一晚的幸福和团聚。 沈梒回到家时,却见小书童正跑前跑后在院子里泼水,又扛了个跟他人差不多高的扫帚在扫地,大脑门挂的满头虚汗。 “过来。”沈梒招手叫他。 小书童一见他回来,立刻笑嘻嘻地跑上来鞠了个躬,大声道了“新年好”。沈梒抬袖拭了拭他脑门的汗,有些无奈地道:“前几日不是刚刚大扫除了一遍?你又在这里忙什么?” 新岁的前几日沈梒就给家里的短工长工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去和自己的亲人们团聚。临走前,那些仆从专门将大小屋子都收拾得窗明几净,院子里的地也扫过、草木也修剪过,今日实在是不用重新打扫了。 然而小书童笑道:“爷爷说,前几日扫的是前几日的,今日又与之前不同。今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一定得把晦气扫出门,才好迎新呢。” 沈梒无奈笑了笑,拉了他的小手往厨房走,最后果见老仆一人在灶台前忙碌着,阵阵令人垂涎欲滴的饭香味正滚滚飘来。 “大人回来了?”老仆一见他,立刻也笑着抹了抹汗,“大人前屋坐着吧,咱们马上就能开饭了。” “不必忙了。”沈梒伸头看了一眼厨房里,“左右就咱们三个吃,三菜一汤就足够了。” 如今沈宅只剩下了他们三人。老仆是个孤家寡人,小书童则是被沈梒买来的孤儿,他二人无家可归便都留在了沈宅过年。 “那怎么行。”老仆不同意,“过年呢,怎么也得八荤八素才有过头。您放心吧,厨子走之前把该腌、该炸的都准备好了,我这边就回一下锅,一会儿就能上桌了。” 沈梒见他不愿,便将官府脱下、帽子摘了放在一边,卷起袖子道:“那我也干点什么吧,咱们几个好早些吃饭。” “哎哟,别……别!”老仆惊道,赶紧过来拦他,“君子远厨疱!何况是您这样的身份!您可别折煞我了,您出去——快点儿出去!” 别看他年纪大了,力气却不小,一使劲儿直接把沈梒推了出去。沈梒万般无奈,却也不好勉强这位固执的老人家,只好拉着小书童回到了前堂,准备自己写几副对联。 前堂桌上早已摆好了写春联用的正丹纸,一看便是老仆一早买回来裁好的。沈梒蘸墨持笔,小书童在旁边一边给他磨墨,一边歪着头若有所思,半晌忽然问道:“大人,为什么男人不能进厨房啊?” 沈梒正运笔而书,听他这么问,不禁一笑道:“ ‘君子远厨疱’出自孟子与齐宣王的对话。齐宣王因为看到有人牵了一头牛要杀了祭钟,于心不忍,所以让人换成一头羊,却被国人说他小气,他就问孟子应该怎么看待这件事。孟子道,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故君子远庖俎’。意思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对于动物,看到它或者就不忍心看它死去,听到它临死的惨叫,对着肉都下不去筷子,所以君子要离厨房屠宰场这种地方远一点。” 小书童听得怔怔出神,奇道:“所以,这句话并不是告诫男人不能进厨房的意思?” 沈梒颔首道:“当然不是。这句话的本意,是孟子在劝告齐宣王要实施仁政。《礼记》中亦有类似语句, ‘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这都是在告诫君子们,切忌杀生,更是在告诫君王们不要实行□□,要体恤爱民。” “原来如此啊……”小书童恍然大悟,“可是刚才爷爷为什么引用这句话,让你不要进厨房呢?” 沈梒无奈笑笑:“有些文学经典被人引用得多了,便失去了它原本的深意,一传十、十传百,被传变了味道。你看,原本是一句 ’劝告君王行仁政的话’,却被扭曲成了’男人不可进厨房’。所以我教你读书,向来是要求你求本溯源,不可轻听妄信。” 他顿了顿,又扬眉看了眼小书童道:“说起来,《孟子》我早已让你读过,你应该知道齐宣王的典故才对。” 小书童一激灵,偷偷吐了吐舌头,垂下头认真磨墨不吭声了。沈梒知道这孩子读书一向马马虎虎,有心说他两句,可又顾念着今日是难得的佳节,便在心里叹了口气没再训斥他。 写了两幅春联后,沈梒又持着小书童的手,写了几个字,便恰巧听到外间老仆叫他们吃饭。 二人出去一看,却见团团的圆桌上摆满了珍筵佳肴。摆成牡丹状的“花开富贵虾”红彤喜庆;油亮喷香的“高升排骨”寓意节节高升;散发着糯米和荷叶香气的“珍珠丸子”代表了团团圆圆;半个臂膀长的“葱烧鲫鱼”被泼上了葱花、酱汁和滚油,年年有余、“鲫”祥如意;还有孩子最爱的“黄金玉米烙”,甜滋滋、黏糯糯,寓意了金玉满堂。 小书童欢呼了一声扑到桌边,伸手就想抓一块玉米烙来吃,却被老仆狠狠打了下手:“大人还没入桌,你就敢张嘴?身份和礼数都忘到哪儿去了?” 沈梒随后而来,笑着劝道:“无妨,孩子饿了便吃吧。今儿个就咱们几人,不拘着这些,一同入席吧。” 能坐六七个人的大圆桌上摆满了饭菜,桌边却只有三人,乍看的确有些冷清。然而席间有个狼吞虎咽的小孩子,还有位慈爱体贴的老者,谆谆细语、咋咋呼呼间,让整个厅堂都显得热闹了起来。沈梒心中亦十分感慨,若不是有他们相伴,想必今年必又是一个孤寂的新春。 刚想到这里,却听那边小书童啃着猪肘,含糊问道:“大人,今天谢大人不来看你吗?” 老仆面色一僵,冲他使了个眼色,但小孩子却浑然不觉。 沈梒笑了笑,道:“今日是与家人团聚的日子。谢大人他也有自己的家人,所以不能过来。” “可谢大人他都说他是你的内人了,其他的都是外人。”小书童振振有词,“内人不能一起过春节,还叫什么内人?” 孩子童心质朴,并不明白婚姻、家庭及两个男人之间的不伦感情意味着什么。沈梒在心底叹了口气,有心解释,却又不愿毁了他这份童真,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仆骂道:“一张小嘴忙得很,啃猪蹄还不够,非要说些什么才好?快吃你的吧。” 小书童委屈地埋了埋头,一双大眼睛却还是瞥着沈梒的方向。 小孩子的好奇心最旺盛,若是在自己这里得不到答案,必会想方设法去别处打听。涉及他与谢琻的关系,沈梒并不想让小书童从别人那里听到什么污秽肮脏的言论。 他伸箸,给孩子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思琢着缓缓道:“春节,是用来陪伴平素无暇相触的家人的。像我,平日里忙碌往返于宅邸和朝堂之间,很少有空能陪你们吃一个饭。今日才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让我们能好好坐下来团聚。而谢大人也是这样,他身为三品大员,平常几乎都没时间和父母兄弟相触,也只是今日他们一家人才能够聚齐。 ”而我与谢大人,我们无论是在朝堂上和是在下朝后,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呆在一起。而且只要我们彼此通晓对方的心意,莫说是这一日不能相会,便是一月、一年、或更久,都不畏惧分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明白了吗?” 他虽尽量用通俗的言语说了这番道理,但其中宛转复杂的深意,对于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来说还是太复杂了。 小书童咬着筷子听得懵懵懂懂,半晌道:“所以说大人是平日里可劲儿霸占着谢大人的宠妃,今日里可算把谢大人还给正宫娘娘一日。是这样的吗?” “你……”沈梒被他气笑了,伸手轻轻弹了下他的脑门,无奈道,“好罢,你这么想也不算有错。” 这顿饭,吃得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待酒足饭饱之后,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鹅毛大雪却还在持续下着。堂前无人扫雪也无人路过,几个时辰的时间积了一层无暇的雪色毛毡。小书童兴奋得大喊大叫,非要出门去堆雪人,沈梒便和老仆拿上了一捆鞭炮打算到门口放了,吓走晦气迎新年。 刚出得门来,却见挂在门口的红灯笼不知何时被雪压掉了一个。这多不好看,老仆连忙又张罗着小书童去搬来了一个高脚凳,想把灯笼重新挂上去。 可这二人,老的老、小的小,无论谁踩在那高脚凳上,看着都吓人得紧。沈梒看不过去,上去指挥着这一老一小扶住凳子腿,自己撩衣一手提灯笼,一脚踩上了凳面,打算亲自上阵。 “哎呦,这是忙什么呢?” 乍听这道戏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主仆三人猛一回头,却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人一马,逆着风雪而来,转瞬便到了他们的眼前。 高峻的黑马倨傲地抖了抖脑袋上的落雪。马上的锦衣青年亦满头满身都是积雪,但却丝毫不妨碍他那张面孔一如既往地深邃英俊,且面带笑意。却见他单手还抱着一大簇红梅,朵朵怒放娇艳,将他整个人都映衬得喜庆了起来。 “谢大人!”小书童欢呼了一声,扑了上去,“您怎么来啦!” 谢琻哈哈大笑,跳下马来将怀中的红梅塞给了他。继而大步上前,一把托起了刚想下来与他打招呼的沈梒,用力往上一举。 “你——”沈梒被他吓了一大跳,“你干什么!成何体统快放我下来。” 谢琻毫不费力地拖着他的腰,自下往上望着他,笑嘻嘻地道:“你不是要挂灯笼吗?踩椅子多危险。现在快挂吧。” 沈梒微微红了脸,清咳了声,一扬手挂好了灯笼,谢琻这才将他放下来。二人站在红色烛火的光晕里,彼此相视,都忍不住露出了深深的笑意。 “你怎么来了?”沈梒笑道。 如谢氏这般的大家族,过节的时候要拜会的宾客众多,一定忙碌得很。沈梒虽也想与他一同过年,但又猜他定然忙得抽不出空来,所以便没有多说。 没想到他却还是来了。 “我来给你送新梅。”谢琻将他冰凉的手揣入怀中,笑道,“今天我大哥回来了。有他们俩人应付,足够了。我一日不见你,便心痒难耐,今天的节说什么我也要同你一起过。” 两人相视而笑,一同携手迈入了沈宅大门。小书童笑闹着在外面放起了爆竹,喜庆的炸响顿时驱散了飞雪间所有的寒凉。 谢琻来时也已吃过了饭。但他看到桌子上摆着的年夜饭,也吵吵着要吃东西。沈梒让老仆做碗面条给他,却又被谢琻嫌弃。最后他指挥着小书童搬了几块转头来,垒成了一个烤炉,又让老仆切了些蔬菜和肉。最后几人搬了几把小马扎,围在了飘雪的廊下,开始做起了烧烤。 “哎哟,糊了糊了!”谢琻大呼小叫地捻起一根马上焦黑的鸡腿扔到了小书童碗里。小书童皱着脸咬了口,结果发现外面的皮都黑了、里面的肉却还是生的。他皱着眉头刚想吐,却又被谢琻瞪眼指住,“吐什么,你这孩子怎么浪费粮食呢。” 小书童委屈巴巴地含了一口生肉在嘴里,吐又不敢吐、咽又不敢咽。 沈梒在一旁瞪了谢琻一眼,伸筷将那半拉没法吃的鸡腿夹到了自己碗里。却见谢琻脸色瞬间一变,连忙笑呵呵地拦道:“你别吃我烤的,我烤的不好吃。别要了别要了。” 小书童含着筷子筷子在旁边坐着,敢怒不敢言。 似察觉到了这孩子怨念的目光,沈梒清咳了一声放下了碗筷,含笑对他道:“你来,给我拜个年。” 小书童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过去,给他作了个揖,大声道:“恭贺新春,恭喜发财!” 几人都笑了起来。老仆在旁边笑骂道:“你这孩子,该祝大人官运亨通才是。” “无妨。”沈梒笑道,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个小小的红布袋,在小书童惊喜的目光中递到了他的手上,“我也祝你新春快乐。” 小书童兴奋地大喊一声,当即拆开布带,却见里面滚出了几个金豆子。他这辈子恐怕都还没得过这么多钱,开心得找不着北,一把拉起沈梒的袖子兴奋地摇。 “好了好了……”沈梒被他晃得快散架了,终于笑着止住了他,“新过了一年,也新长了一岁,该长大些了知道了吗?” “嗯!”小书童用力点头。 沈梒摸了摸他的大脑门,柔声道:“我再多说两句。你与我一样,在这京城里算得上是出身寒门。但跟在我身边时间久了,我希望你也能知道,寒门子弟亦能有大抱负。你不能一辈子当我的书童,以后再长大些了,我希望你能走出去,闯一番自己的天地。但如今你便要更加努力,认字读书,学习待人接物的准则,日后才能少吃些亏。明白了吗?” 小书童乖乖地站在他的面前,听到最后似也是感动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角。他是个没人要的孤儿,若不是沈梒,早就饿死在了桥洞里。而如今沈梒竟然对他说,像他这般的弃子,不仅能吃饱饭,以后还能有大出息。 这对一个孩子而言,是多么大的冲击? “我……”孩子一时情急,说不出什么,最后红着眼睛磕巴道,“我、我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识字,但我喜欢耍刀耍剑!以后想当个大将军!保护大人!” 沈梒微微讶异。他没想到自己一个文官,身边的书童竟然会想学武。但转念又一想,这孩子体格轻盈、悟性又极高,说不定真的是个学武的好苗子,当即笑道:“你若真想练武,我自可找师父教你。但这字,该学的还是得学。不然以后连兵法书都看不懂,还怎么当将军?” 谢琻又在旁笑道:“还有啊,你想当将军,先把这小丫头的范儿给戒了。被你家大人说了几句便掉金豆,哪家的将军是这样的呀?” 小书童被他说得满脸通红,又没法反驳,气哼哼地扑到老仆怀里,拿屁股朝外。 几个大人都被他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外面的风雪虽下得纷纷扬扬,但屋内的欢声笑语,却驱散了所有寒冷。 第55章 韭菜 沈梒如约定的那般,在过年之后便请了个拳脚师父,来家里教自己的小书童武功。但他也已与小书童约法三章好——练武是可以,但识字功课该学的一样也不能落下。或许是沈梒新岁那日说的话给他心里种下了个小火苗 ,这个孩子愈发勤奋了起来,不仅文字功课按时完成,连武功都进步飞速。 或许有人会质疑他为何对区区一个书童费心费力。但沈梒内心清楚,自己已是将老仆和这个孩子当做了自己的家人。 与此同时,北部的疆土也已暂时恢复了平静。娄长风以新平堡为屏障,北抗敌兵,虽偶有几次草原骑兵突然偷袭的事情发生,但却没有攻下新平堡的一石一木。 这次主要来犯的札干族终于意识到,看似守备空虚、兵将废弛的中原朝廷并非全无能人。他们虽射落了娄家军的暮日,却立刻又会有新的旭日升起在中原的沃土之上。只要热血未凉,便会有数不清的少年赤子们拿起兵刃枪戟,勇往无前地以自己的血肉填起边疆的堡垒。 札干族虽战马彪悍、战士骁勇,但他们终究只是一个中等大小的草原部落。一开始撕毁和平条约侵犯中原领土时,札干族尚有几个小部落盟友。但后来时间越拖越久,战线越拉越长,那些无粮草和新战力补充的小部落们很快便退出了同盟,剩札干族一根独木苦苦支撑,最后被娄长风赶出新平堡后终于也再无力存续,灰溜溜地回了北部草原。 而草原上大小分布了五十多个部落,彼此关系亦是错综复杂,并非所有人都想看札干族在这场战役中获胜。 洪武二十九年的新岁刚过,便有一名为达日阿赤的部族恳请封贡。应州巡抚朱检明白兹事体大,便上疏朝廷,恳请洪武帝做一决断。 封贡之事,牵扯了未来中原与草原的关系,非同小可。洪武帝携内阁重臣,和诸位军机大臣密议了四五日,依然难下决断。 一月末的京城更冷了些。这日又是四五个时辰的议事之后,李陈辅疲惫地回到了礼部内想查阅些文书。此时已至子时,除了值班的班房外,大部分的房间都黑着灯。李陈辅揉着倦怠的眼眉正想赶紧办完事后回去,正匆匆走过廊下时,却忽见有个门帘一挑,暖橘色的灯光倾泻了一地,侧站在门边的青年正探身出来,微微讶异地拢着裘裳望了过来。 “老师?”沈梒微讶,侧一步挑高了门帘,“老师要不要进来暖暖手?” 李陈辅脚步一顿。他确实有点被冻僵了,屋内透出的热气的确让他有些心动。再加上—— 李陈辅的目光落到了沈梒的脸上——他也有些事情想问问自己的学生。 二人一同步入屋内。李陈辅外衣上凝结的那层冰霜瞬间在炭火的包裹下化为了融融的雪水,沈梒十分细心地帮老师脱去披风,又打了块热毛巾来给他擦面擦手。李陈辅坐在烧得通红的炭火前,缓缓擦着手脸,终于觉得被冻僵的皮肤慢慢找回了些知觉。 此时沈梒又倒了两杯红枣生姜茶来。李陈辅端起喝了一口,闭目享受了会儿这种暖入丹田的感觉,半晌问道:“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沈梒轻声道:“学生心知这几日皇上和内阁诸位大人们都在达日阿赤封贡的事儿。自己辗转难眠,便想留下来查阅些资料,好为皇上和老师分忧。” 沈梒既然主动提起了此事,李陈辅便顺水推舟地问道:“那你对这部落,现在有什么了解?” “学生无能,暂时只了解到了些皮毛。”沈梒微微欠身,沉吟道,“达日阿赤是草原上新兴之势。早在十年前,这个部族还是栖身在土馍忠部落手底下的小喽啰,靠土馍忠施舍的一小片草场过活。但自达日阿赤与自己的旧主子土馍忠撕破脸皮、离家出走后,反倒一天天势力日渐壮大。据传,达日阿赤培育出了一种短腿矮马,跑起来快疾如风,且冲撞力极强。便是这种矮马,助达日阿赤在与土馍忠的几次交锋里都不落下风,慢慢割据了一大片东南部草场。” 李陈辅闭目听着,微微颔首:“那你对此次封贡的事情,怎么看?” 沈梒迟疑了下,垂首道:“兹事体大,学生不敢贸然——” “你警惕,是好事儿。”李陈辅睁开了眼睛,淡然道,“但此处只有你我师徒二人。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是。”沈梒应了声,“学生斗胆,私心以为……不但此次封贡咱们应当同意,更要与达日阿赤等一派新兴部族长久交好。” 李陈辅的目光中飞快闪过了一丝讶异。 “何以见得?”他追问道。 沈梒拿起火钳拨动了下炭火,思琢着缓缓道:“其实自娄老将军战败之后,学生便一直在想,应如何对抗来势汹汹的草原部族。其实正面交锋乃是下策,我朝虽有火铳、又有关隘为据并不怕他们,但草原兵亦十分悍勇。硬碰硬打起仗来,劳民伤财不说,最后还可能闹个两败俱伤。 “而草原部族的最大缺陷,便是部族分布散乱,权力斗争激烈。如旧时王者土馍忠和札干,虽拥有最多的子民、草场和战马,但其子系内斗激烈;而新兴的部族达日阿赤又如初生狼崽一般,虎视眈眈想将昔日狼王按于蹄下,奈何心有余力不足。” 沈梒顿了顿,又续道:“如此事态,何不采取 ’合纵连横’之策?” 李陈辅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微微一笑没有发话。 “土馍忠、札干虽狼子野心,但也抵抗不住前有狼、后有虎。”沈梒微微垂眸道,“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交好达日阿赤,外抗敌兵,内通友邻,内外夹击一起消耗他们的势力。达日阿赤想与土馍忠争草原霸主的位置,便让他争去。我们还可以给他喂粮、帮他递刀,只要借他的刀宰了咱们想杀的敌人,何乐而不为?” 李陈辅笑道:“那若有一日,达日阿赤也成了狼子野心的霸主呢?” 沈梒微微一笑:“今日有达日阿赤可牵制土馍忠,明日便有达月阿赤可牵制石馍忠啊。” 这韭菜,割过一茬又生一茬。 割之不尽,取之不穷。 李陈辅终于笑了起来,颇含深意地道:“你向来嫉恶如仇,为师以为此次部族议和之事,你会持反对态度。” “怎会。”沈梒道,“学生自是以大局为先,并不会如此不理智。” 李陈辅眼睛微微一眯:“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能如你一般考虑。” 沈梒微微一愣。 然而李陈辅却已放下茶杯,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沈梒欠身向他行礼。却听门帘一挑又一起,一阵寒风吹来,李陈辅已然离开。 第56章 忘却 又经过了三日的紧密议事,洪武帝终于决定终须达日阿赤的封贡请求。圣旨传至了边境,经过沟通,很快娄长风又传递了达日阿赤方想亲自入京朝贡的恳请,洪武帝遂也准允。 沈梒身为礼部侍郎,外吏朝觐,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皆在职责之内。经过半个月紧锣密鼓的准备,终于在洪武二十九年的二月,京城迎来了达日阿赤的使者——达日阿赤二弟。他亦携了一百匹达日阿赤的特产短腿矮马,作为贡品入朝。 使者入京后居于驿馆之内,三日休憩之后,洪武帝于太和殿携百官接受达日阿赤的觐见。 是时,洪武帝高居九龙金漆皇座之上,随鸿胪寺卿三声传唱,自殿外缓缓行来一队人,在御道两侧百官的注视之下,行至皇座之陛前,除为首一人之外众人皆屈膝跪于金砖之上。 却见为首那人随意而立,含笑昂首望着御座,以手抚肩微微欠身。 却见他身着宽松的丝质上衣,衣领随意敞着露出小麦色的锁骨;裤子则紧窄,腰系蹀带,脚上蹬一双长靴。 此人身形高挑魁梧,虽不是肌肉狰狞的大汉,但膀阔、腿长、腰劲,比大部分中原人要大上一号。而那一头略微曲卷的浓黑头发没有披散也未曾束冠,而是用极奇怪的手法将顶部编了起来,发间还坠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小珠子。 而更令百官诧异的是他那从容的气质。不过是一异域外邦人,身处于一片沥粉鎏金,宝象甪端、仙鹤香亭之中,却能做的不惧不怯,怡然自得。 却听他开口,朗声笑道:“臣,乌日更达濑参见陛下。” 听他自称为“臣”,百官的表情皆松了一些。 洪武帝隔着冕旒冠的珠帘凝视着他,半晌缓缓道:“贵使远道而来,旅途辛苦了。抵达京城几日,可还适应?” 乌日更达濑笑道:“路途虽然坎坷了些,但能携达日阿赤汗的敬意前来拜见陛下,臣定不辞劳苦。入京之前便曽耳闻草原的南方富足繁荣,如今亲眼所见果然不同寻常,心里更加仰慕□□的盛景和陛下的威仪。” 乌日更达濑想是惯说蒙语,此时说汉话时略略有些吐字含混,但却又别有一番如诗如歌的韵律。 洪武帝微微颔首,道:“几日后便是册封殿里,这几日便请贵使于京城好好休憩。也务必趁今日之宴,好好享受一番皇城的珍筵美食、丝竹歌舞。” 乌日更达濑躬身答谢,适时一挥手道:“这些是臣带来的一些小礼物,请陛下笑纳。” 却见他身后跪于地上的是两排异族男女,皆手捧锦盒。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这些男女本身,男子无一不是面容深邃英俊、身形俊朗挺拔,女子则蜜肤美颜、丰胸蛇腰。他们恭谨地垂着头捧着宝物,如一匹匹被驯服了的兽一般,令人看着便心神荡漾。 而洪武帝的目光微微一闪,没说什么,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御宴开始,百官纷纷落座,乌日更达濑自然居于洪武帝侧下手。这位达日阿赤的使者是个十分健谈幽默之人,饮酒赏乐之间不仅对桌上美食和席间歌舞大加赞赏,还在随口说起的旅途见闻中不着痕迹地一直恭维着中原。即便是连洪武帝这般平日里谨慎多疑的帝王,在酒过三巡之后脸上也慢慢有了笑容,开始饶有兴味地听乌日更达濑说着草原的狩猎习俗。 沈梒与谢琻自然也在席间,且二人的席位恰巧相邻。此时见歌舞升平、周围之人谈笑正欢,谢琻不禁微微偏身,轻声问他家忙碌了几日的沈大人:“这几日累不累?” 沈梒垂眸微微一笑,举杯至唇边,借着酒杯的遮掩低声答道:“无妨,你别操心。” “我怎能不操心。”谢琻的目光缓缓移至座上的乌日更达濑,“这达日阿赤的使者……看起来并非好想与的。” 沈梒颔首:“他人极聪明,亦十分了解中原文化。但从态度能看出来,是真心想求和的。” “真心想求和?”谢琻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笑,“若是真心想求和,怎地会面见皇上时态度倨傲、不跪不拜?” 沈梒微微一愣:“草原之上并无跪礼,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琻不可置否,侧头低声问道:“我听说,他们带来的那群贡马已然收到了?” 沈梒轻轻“嗯”了声。 谢琻低低冷笑了声:“那一百匹马,果真全是公马?” 沈梒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杯壁,似在思琢什么,半晌之后慢慢地道:“这里不方便说,我们稍后再聊。” 谢琻深深看了他一眼,坐直了身子没再说什么。 宴席如常进行着,很快外面日头西落,已至晚间。席上酒食半残,宾客尽欢。御座上的洪武帝又与乌日更达濑笑谈了几句,命他在京这几日好好体验一下此处的风土人情,便起身离座,吩咐百官退席了。 众人跪送帝王之后,这才纷纷起身,鞠躬倒退着鱼贯出了殿外。沈梒跟在谢琻之后,出得门外撂衣匆匆几步正想追上谢琻,却忽听身后有人唤他:“侍郎大人。” 沈梒脚步一顿,回首却见乌日更达濑正含笑向他走来。 几步外的谢琻也停下了脚步,回头微微眯眼盯视着这缓步而来的异域男人。 乌日更达濑来到沈梒面前,笑着欠身向他一礼。沈梒本来身形修长,在大部分中原人里算得上是高挑的,但此时乌日更达濑与沈梒站在一起,却生生比他高出了一头还不止。再加上这男人膀阔肩宽,微微低头看人时颇具压迫感,就算是此时他面上含笑,还是无法掩去那种天生的野性与危险。 沈梒面色从容,捕捉痕迹地退了一步,向他回礼:“贵使大人,今日宴席可还尽兴?” “十分尽兴。”乌日更达濑笑道,“也多亏侍郎大人这几日安排的妥当,才让我在这里没有水土不服的感觉。说起来,我初来乍到,对京城并不熟悉。不知侍郎大人这几日有没有时间,可否陪我游览一番京城名胜?” 沈梒微微一愕,还没说话,却听身后脚步声起,随即谢琻的声音不咸不淡地飘来:“恐怕沈大人这几日要忙着册封典礼,无暇陪伴贵使大人。若您不嫌弃,由下官陪您如何?” 乌日更达濑浓黑的眉头一挑,看着面无表情的谢琻:“不知这位大人是——?” 沈梒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侧身引荐道:“这位是户部侍郎谢琻,谢大人。” “户部侍郎?那不是你们中原人管钱的职位吗?”乌日更达濑笑道,“难怪大人看起来便是如此的——贵气。” 谢琻眉头微微一抽,似笑非笑地道:“户部掌全国户口、赋役。下至移民垦荒,招抚安置流民,抚恤救济、调剂余缺;上至权量市籴,评估物价,征收山泽坡池、关市、坑冶之税,都在我们的指责之内。就连贵使大人送上的朝贡,也由户部管理。可非区区 ’管钱’二字能说明白的。” “原来如此,中原朝廷体系果然博大精深。”乌日更达濑抚掌一笑,“若不是大人不赞成我族的议和,我恐怕还真想与大人郊游几日,多学些东西呢。” 此言一出,谢琻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沈梒暗中捏紧了袍袖,面上平静微笑道:“贵使大人何出此言?贵族与我朝的议和乃是陛下的决定,我们二人皆是陛下臣子,怎么会有 ‘不赞成’这一说。” 乌日更达濑耸了耸肩:“我们草原人虽不如你们会打官腔,却有狼一般的直觉,能明确分辨出何人是敌、何人是友。” 沈梒淡淡地道:“此处无友亦无敌,皆是同盟之人。” 乌日更达濑哈哈大笑:“好罢,我还以为前几日与大人见了几面甚是投缘,便算是朋友了。唔,你们中原人,可真难交心呐。” 沈梒扬唇一笑:“下官按职责办事,贵使大人不必记在心上。您在京城的这几日,鸿胪寺或驿馆自会有安排人陪您游览京城名胜。下官亦非京城本地人,恐怕不能陪大人尽兴。” “好罢好罢,侍郎大人既然拒绝了,我也不方便强求。”乌日更达濑笑着拱了拱手,“那便再会吧。” 言罢他又含笑看了眼谢琻,这才举步扬长而去。 此时百官散尽,太和殿的长阶之前唯余沈梒与谢琻二人。夕阳正一寸寸消失在宫墙之角,贯彻宫廷的长风倏然而至,将欢宴之后剩下寂静吹得愈发空洞了几分。二人绯袍的衣角在风中飘起,丝滑的衣料却彼此错开,久久不能相碰。 谢琻收回了望着乌日更达濑离去的目光。他看向沈梒,双唇微启想说些什么,却见沈梒已垂下头去,低声道:“人多口杂,莫要再此处多说。” 谢琻眉头一皱,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火气。他脱口而出刚想说什么,沈梒却已跋步向台阶下走去。 “沈梒!” 谢琻尽力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听见自己失控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他大步冲上前去,在大殿前空旷的广场上追上了沈梒,一把拉住了他的左手。 “你做什么?”沈梒乍然回头,皱眉低怒道,“殿前拉扯,让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谢琻一顿。他的确觉得自己情绪方才那一瞬起伏的也有点大,此时骤见沈梒皱眉含怒的模样,心里也猛地一紧。他吸了口气,勉强压下了那些燥郁,低声道:“你莫要这样甩手走开。我还有话对你讲。” 沈梒轻轻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轻声道:“我知道。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里有谁?”谢琻一挥手,“这么空荡荡的,咱们说话谁听得见?” 沈梒脱口而出道:“上次在御花园的事,你竟还没长教训?” 谢琻蓦地一僵,面上浮现出了几分不敢置信。 话一出口,沈梒便知自己说错了。 “我……”他闭了闭眼睛,在微微懊恼的情绪中轻叹了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琻沉默地看着他,只觉自己的指尖空荡荡地在风中也冷了起来。有万般情绪难以出口,最后微微静了一瞬后,他问道:“那乌日更达濑话语间的意思,感觉是你会全力支持议和。你与他都说了什么?” “我并未与他说什么。而且议和如今已是定势,我无权反对,亦无权说自己支持。”沈梒微微顿了下,却又道,“但你若问我个人意见……我的确是支持的。” “你支持?”谢琻不可置信道,“事到如今,你竟还相信这些草原人的狼子野心?你怎知达日阿赤与我朝议和,报了什么目的——” “达日阿赤与土馍忠的草原霸主之争,日渐激烈。达日阿赤缺刀缺火,我们就给他递好了,借刀杀人难道不好吗?” “你怎知他们拿了刀,杀的是土馍忠而不是我们?”谢琻怒道,“若是可放互市,他们有了充足的钢铁,便等于如虎添翼。到了那时,你那什么牵制他们?” “如果不与我们联手,达日阿赤在土馍忠势力的包围下便会一点点被蚕食。他们没那么傻!定能与我们认真议和——” “认真议和?他们送来的两百匹马皆是公马,这叫什么认真议和?有什么诚意?” “仅凭几匹马便断定达日阿赤的议和诚意,未免草率!” “什么草率!你难道忘了我们在木兰那夜之后站在草原上发过誓?你难道忘了自己曾发誓要将烽火点尽草原的每一寸土地?!” 他失控的声音回荡在宫墙之内。在沈梒蓦地沉默下来的震惊之中,谢琻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将声音提得太高了。 尖锐的质问,如刮人的刀,瞬间将二人之间的默契和温存剔得荡然无存。 然而话已出口,谢琻有些冲动地微微喘息着,已然无法收回那些伤人之语。 在一片死寂之中,沈梒捏紧了拳头,终于低哑地开口了。 “你问我有没有忘记……我当然没有忘记!”沈梒蓦然抬头,双目含火狠厉地瞪向他,“但我沈良青以天下为先!若我只因某几个草原人曾侮辱过我,便以偏见待所有草原人,甚至影响国事,那我便对不起身上这件官服!” 谢琻艰难道:“我知道,只是我……” “你问我有没有忘记,我反而想问你有没有忘记。”沈梒逼上一步,怒道,“你难道忘了娄长风本欲归隐江南,此刻却要一生困于北疆的砂砾城楼之后?你难道忘了娄吹云是怎么惨死在中原逃兵的踩踏之下?每一场战争的决定,做起来容易,但背后要用无数无名将士的生命作为代价!你我文官,不能披甲上阵保护百姓,难道应该做的不就是尽力保护那些无辜将士们吗?!” 谢琻僵硬了脊梁,再说不出一句话。 而沈梒失望地向他投来了最后一瞥,再不愿多说一句话,转身大步逆风向反向走去。 二人的距离,正在一人僵立、一人远离中,越拉越远。 第57章 信否 二人相识以来,还从未吵有这么激烈的争执。 他们平素的喜好性格都极为相投,政见也相似,自从在一起后几乎没发生过咀晤。然而谁知在今天,他们竟会因议和之事产生这么大的分歧。 若是日常小事,他们俩早就不约而同地退让了。 然而这偏偏是国事,他们各执一词,都十分地坚定强硬。 沈梒离去之后,谢琻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拖着沉重的步法向午门外走去。出得宫廷,他茫然地在原地立了片刻——本来他今天是计划去沈宅的,毕竟沈梒忙了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能回家一日,谁知又…… 如今如果要去沈宅、见到了沈梒,他又该说什么呢?他倒是可以温言软语说点什么,但是于议和一事上,他的意见还是没有改变,所以这事情本质上还是没有解决。沈梒那么机敏,定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意图,到时两人又免不了要争吵。 胡思乱想了一阵,他颓丧地招侍从牵来马匹,拨转马头往谢宅的方向去了。 到家时,谢父与谢家长兄谢铄正在厅内叙话。谢铄如今已是一方封疆大吏,平素甚少回京,如今也是趁着新春之际回京述职才能在家中呆上一两日。这位谢家大哥的性格与火爆的谢父、飒然的谢华都不大相同,平日寡言少语、冷峻多思,到了关键时刻又雷厉风行,是十分敏锐且严谨的脾性。 此时谢琻满脑门的官司进屋,一抬头撞上了谢父与谢铄。他不愿让父兄看出自己烦躁,连忙收拾表情给二人问安。 只可惜他这番表演,瞒一瞒粗心大意的谢父还好,却半分逃不过明察秋毫的谢铄。 见谢琻行了礼便想走,谢铄吹了吹茶碗里的茶沫道:“站着。” 谢琻脚步一顿。 “垂头丧气的。”谢铄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如电,“今日是达日阿赤面圣的日子吧……发生什么了?” 谢琻:“……”好好的喝茶便喝茶,总观察别人做什么? 但既然大哥问了,他又不能不答,只好含混道:“没什么,与同僚发生了些争执。” “与同僚发生争执?”谢铄重复了一遍,“你眼高于顶的,与谁争执能让你这么耿耿于怀的?” 谢父一顿,露出了个了然的神色;而谢铄也旋即猜到了答案。 “是沈梒?” 谢琻:“……”他什么都不必说,干脆就站在这里让他俩观察得了。 左右都要被看穿,谢琻索性在下手坐了,揉了揉额头道:“今日宴席,我们都见到了那达日阿赤的使者,是个叫乌日更达濑的异族人。我觉得达日阿赤与咱们议和图谋不轨,但沈梒却不同意,我们便——争执了一番。” 谢铄问道:“那乌日更达濑,是个怎样的人?” 谢琻脑门子上的筋一跳,顿时想起了那男人颇具压迫性的视线和微笑,心头又窜起一团火,没好气地道:“狼子野心,咄咄逼人。面圣时不拜不跪,带来的两百匹贡马还都是公的。不知沈梒那般聪明的人,怎会放心与这样的人议和,这岂不是与虎谋皮?” “你现在这么气愤,又有什么用?”谢铄喝了一口茶,“议和之事已定,非是你一个小小侍郎能左右的。” 他大哥一向如此眼高于顶,谢琻平时最烦他这般看不起人的样子。但今时今日,却也不得不承认谢铄说得有理,不禁烦躁道:“我自然知道……只是、只是想不明白,经过一年的交战,还有木兰围场的种种事情,沈梒——包括圣上——在内的人,怎么会轻易相信这些草原人……” 谢父与谢铄对视了一眼。 谢铄又喝了口茶,不急不缓地道:“你不知事态全貌而妄下决论,还觉得人家轻信,也是蠢得可以了。” ———— “达日阿赤汗病危?”沈梒微微一愣。 对面的乌日更达濑闲散地靠在椅背上,冲他扬眉一笑。 方才沈梒出得皇庭之后,又迎面撞上了正等在门口的乌日更达濑。他俯手立于马车前,见沈梒走来便亲自为他挑起了车帘,含笑声称自己有秘事相告于他。沈梒虽不愿与他私下见面,但怎奈他态度坚定,最后皱眉想了片刻还是上了马车。 此时他们二人正坐于茶馆雅间的二楼,窗外正飘着冬末初春的细雨。这雨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似雪而又非雪,湿湿冷冷,下的人骨头缝都是冰凉的。沈梒陷入沉思,细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大氅的边缘——那是他思考问题时惯做的动作。 “王兄命苦,也是没办法的事。”乌日更达濑懒懒地道,那态度好像说得不是自家的兄长,“他一辈子生过十几个孩子,但大多是姑娘,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老大是个病秧子,老二小时候发了场高烧又成了傻子,老三的娘是个掠来的卑贱歌姬,只剩下个老幺偏生去年又被狼给叼了去。我们本想着王兄年富力强,孩子嘛——只要有女人睡就能大把的生,偏偏……嘿,去年和土馍忠打仗的时候受了伤,感染发炎,一直拖到现在。我离开草原的时候,也就是吊着一条命了。” 沈梒秀长的眉微微颦起,沉吟着不发一声。 乌日更达濑换了个姿势,托着腮看着他道:“子嗣问题的严重性,你们中原人应该比我们更了解吧?若是王兄的王位无人继承,那土馍忠若想灭掉我们,便是跟碾死一只蚂蚁那般轻松。” 沈梒反问道:“所以,你欲何为?” “我想让你们的皇帝,把一位公主嫁给我那大侄子。”乌日更达濑直言道。 “现在老幺没了,老三血统卑贱不受族人尊重,老大老二又指望不上……我们也愁得很那。”乌日更达濑指尖敲着桌子,缓缓地道,“但若中原皇族的公主能嫁给老大,并生下结合了中原皇室和达日阿赤皇室血统的尊贵子嗣,那情况便又不同了。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会是皇位的继承者。如此一来,中原与我们的结合便会更加紧密……如若公主的嫁妆里能有钢铁兵器之类的东西,那我们在皇子降生的那日便可即可出兵,踏平土馍忠那帮崽子的马圈……这不正是你们皇帝想要的吗?” 沈梒平静地眨了眨眼睛,目光沉静似水地打量着对面高大的异族男子,半晌没有出声。 茶馆的雅间一片寂静,一时只有窗外细雨敲打着屋檐的声音。 “那你呢?”沈梒忽然问道。 乌日更达濑一愣。 “你是达日阿赤汗唯一的弟弟吧。”沈梒淡淡地道,“大汗没有能继承汗位的子嗣,便应由你袭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如此大好的机会你不要……为什么?” 乌日更达濑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侍郎大人,功课做得很足嘛。” 沈梒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等待他的回复。 乌日更达濑吐了口气,抱臂往后一靠,一双眼睛不急不缓地打量着沈梒。他的面容深邃,五官凌厉仿若刀削,一双睫毛浓密、形状漂亮的翠绿色眼睛隐在挺拔的眉骨下,仿若是镶嵌在玉雕上的宝石。被这双翠色流乌的眼睛看久了,不知不觉便会让人心生寒意。 良久。 “这个嘛……告诉你也没什么。”乌日更达濑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嗤笑了声道,“原因很简单,我和我王兄一样——生不出孩子。” 沈梒的眉角微微一抽。 “你如今正值壮年。”他整理了下情绪,道,“哪怕眼下没有子嗣,以后也可以——” “你没听懂啊?我是说我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 “那你也可以先承袭汗位,以后再——” “你这人,还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呢。”乌日更达濑失笑,“行吧行吧。我没有男人那方面的问题,生不出孩子,是因为我是个——” 他说了个蒙语词。 沈梒愣了。 “我想想,这个词在你们中原话里什么意思……断袖?二椅子?兔儿爷?反正怎么难听怎么算吧。”乌日更达濑懒洋洋地道,“王兄本来也是想让我承袭汗位的,只怪我不小心,有次把个小宠儿带到了行军的帐子里,搞的时候被族里其他人发现了……这事儿闹得,我那小宠儿被他们光溜溜得绑在马后面,拖了十里路给拖死了。我自己也差点儿被逐出族部,自然也不配做族人的大汗了。” 沈梒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万万没想到,乌日更达濑竟会给出这样的理由。 乍一听十分荒唐,但却又似合情合理。 毕竟他自己……也不是不能感同身受。 乌日更达濑打量着沈梒的表情,笑道:“怎么,沈大人不信?那随便找个边疆的探子问问就知道了,这在草原上并不是什么秘密。” 沈梒微微出了口气,摇头道:“我信与不信,无关紧要。归根结底,议和乃是朝中大事,贵使大人与我说了这么多也没有用——” “怎么没用?”乌日更达濑笑道,“你不是首辅大人的学生吗,我与你说的话,请务必转告首辅大人吧。毕竟我直接拜见他老人家,有点不合适。如今你也看到了,京城里还有很多如那位谢侍郎一般的大人,不想看到和谈发生。所以如若日后我们真向陛下求娶公主,也只好恳请沈大人与首辅大人,好好劝劝陛下了。” 第58章 冰水 是夜,沈梒回到了家中。虽然连续忙了好几日,但此刻似乎方才觉得疲惫如浪潮一般涌上心头,将他闷得几欲窒息。他挥退了想要进来服侍他洗漱的小厮,插上门后独自躺倒在了床帐内,仰头望着头顶的床帏怔怔出神。 乌日更达濑……能够信任吗。 他本来对与达日阿赤议和一事十分赞同,但下午与谢琻吵了一架后,又与乌日更达濑见面,他的心中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毕竟,这个男人他看不透。 纵使他真的是因性癖而被达日阿赤族人所不齿,沈梒也不相信这样一个城府深重的男人没有别的方法承袭汗位。当今日他对沈梒说将来要踏平土馍忠的营地时,眼中闪过了毫不掩饰的野心——这样一个男人不想成为达日阿赤的领袖,沈梒不信。 若真如谢琻所说的一样,乌日更达濑此番来与中原议和,只是想骗取铁器和粮草,扭头再与土馍忠联手攻打中原,那便太过危险了。 可从另一个角度说,若乌日更达濑此人真的狼子野心,达日阿赤汗又为何放心让他前来京城议和? 除非达日阿赤汗真的已病到了无力管控部族的地步? 又或者——达日阿赤汗本身便无意诚心议和?可是这又不对,这位大汗曾与土馍忠有夺妻弑父屠族的深仇,草原人烈性赤血,就算达日阿赤汗自己不想报这个仇,他手下的草原兵们也定不能答应。 那究竟……该不该信任乌日更达濑呢? 他呆呆地躺着,脑海中的思绪万千翻涌。他的心思仿若深植水底泥沙内的水草,被这变幻莫测的湍流一卷,微微松动了几分。 便在此时,却忽听窗纱上一响,似有风吹枝丫撞了下窗户。 沈梒本没在意,但那闹人的声音却在不息不休地持续着。沈梒心里渐渐起了几分焦躁,蓦地从床上坐起来,大步过去想把敲窗的枝丫折了。 他匆匆来至窗前,憋着一股火儿伸手“啪”地一推,却听窗角“咣当”一声撞了个重物,外面立刻传来一声低低的痛呼。 沈梒:“……” 他捏紧了窗沿,无语注视着树荫黑影中正垂头揉着额角的男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琻口中“嘶嘶”地,撇着嘴按着头道:“下手这么狠?这一下可给你泄气了吧?” “我不知道是你……”沈梒沉默了下,“你来做什么?” “我那么混账地和你吵了一架,若是晚上再不来陪个罪,还算个人么?”谢琻赔笑道,“还气吗?来让我进去,给你顺顺气儿。” 然而沈梒却没有挪步。他挡在窗前,微微垂头抿着唇,半晌低声道:“让之,你不必如此。你我争吵,也并非是因为私事,没有谁需要向谁赔罪……” “不,我说错话了。”谢琻沉声道,“我不该说你忘了 ‘木兰围场之事’。其实我比谁都知道,你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过往,只是你比我成熟,不像我一样只因报仇心切,便将国事和私事混成了一锅粥。” 沈梒微微一颤,无言片刻,终是长叹了声,侧身让开了些。谢琻扬唇一笑,一撑窗台跃了进去,伸手一把将沈梒搂入了怀中。 沈梒一震正想推开他,却被谢琻紧紧按在胸口,闷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下……今天还被我大哥训了呢,说我不了解事情全貌,只会意气用事,比你差远了——” “谢大哥回来了?”沈梒有些意外,“他说什么了?” 谢琻拉着他坐下,闷声道:“大哥说,达日阿赤汗病危了,他也没有子嗣,所以想求娶中原公主来生下未来皇嗣。” 这与乌日更达濑对自己说的话不谋而合。沈梒并不意外,谢父早年从军,谢家在边境和军中的势力远比在京城中要根深蒂固的多,谢铄先一步得到消息是意料之中的事。 谢琻凝视着他:“你是不是因为知道达日阿赤汗病危的事,才一力主张议和?” 沈梒微微沉默了下,摇头道:“我之前主张议和,是纵观草原部族之间局势得出的结论。至于达日阿赤汗病危的事……我也是今日才听说。” 说罢,他将与乌日更达濑会面的事,原原本本跟谢琻说了一遍。 谢琻拧眉听着,待听到乌日更达濑解释自己为何不能承继汗位的原因时,不禁嗤笑了一声,讥讽道:“你信他?” “我……”沈梒哽住了。 在今日之前,沈梒本觉这位贵使大人为人圆滑风趣、彬彬有礼,的确能让人心生好感。 但当他见识过那双翠绿眼睛中闪过的野心之后,却再也无法轻言“相信”二字。 迟疑了半晌,沈梒终于缓缓摇了摇头:“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说那段话时,不似作伪。但若说他一位年富力强的亲王,没有别的方法夺得汗位,我却又实在不能相信。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却又不想要这唾手可得的权利,实在让人疑惑。除非他——” “——除非他想要的权利,比区区达日阿赤汗位的权利更大。”谢琻冷笑道。 比如草原的霸主之位。 二人相对沉默了片刻。 半晌,沈梒轻声问道:“你父亲和大哥,是个什么态度?” 谢琻的手指扣着桌面,眼神有些阴郁:“他们没有明说。我大哥那个人,心思深沉,事事以家族世家利益为先,甚少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谢家在边疆军队里根系深广,边疆与草原打了这么久的仗彼此之间早已是血海深仇,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大哥和父亲必定不能明着支持与达日阿赤的议和。但他今日私底下与我讲起了达日阿赤汗病中的事情,又猜测到了未来和亲的事,听他话里话外的语气,竟像是支持议和的。” “那……”沈梒抿唇,低声道,“你听了他的话,现在心里……” “我不信这乌日更达濑。”谢琻冷笑道。 沈梒没有说话。 “我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个典型的草原狼。”谢琻冷笑道,“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就是直觉——他的眼神,他的态度,还有他变幻莫测的态度,草原人对待自己的兄弟不是这个态度……良青,你久在江南,甚少接触这些草原人。但我从小到大,身边皆是将门之子,我们的亲族们或多或少都曾败在这些狡猾的草原狼手里。他们,真的不能轻信。” “我知道。”沈梒本就心底彷徨,被他这么一说,更升起了几分焦躁,“但此乃国事,你凭直觉未免——” “而且他说的那些理由根本也站不住脚。”谢琻恼道,“说什么自己喜欢男人,所以继承不了汗位,这多荒唐?我甚至要怀疑他是从哪儿听闻了关于你我的流言,故意编造出这一套说辞,降低你的警惕。” “胡说八道!”沈梒脸色也渐渐铁青了起来,“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们的关系反倒成了我的弱点了?” 谢琻怒道:“怎么又吵起来了,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 他猛地顿住口,烦躁地吐了口气。 沈梒僵着身子坐在桌边,定定地盯着桌子的一角。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半晌,谢琻低低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响起:“今天无论我说什么,怎么都好像是错的。” 沈梒心底也有些凉,他平视着桌角的烛火,轻声道:“你我还是不要再聊这件事了。” 谢琻盯着他:“那你最终究竟决定要怎么做?” “乌日更达濑今日和我说的话,我肯定要如实转告老师。”沈梒低声道,“之后的事情,也非我能所左右的了。” 谢琻冷笑道:“李陈辅那守成迂腐的寒门文官,定然是巴不得赶紧与北疆议和——” “让之,”沈梒平静地打断了他,“我也是你口中的 ‘寒门文官’。” 谢琻的心里猛地一紧。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今天却好像总是这样,平日里明明与他心意相通、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意思的沈梒,却好像是故意的一样频频曲解他,弄得他都心灰意冷懒得再多说一句了。 一股空洞的失望涌上心头,他从未觉得自己与沈梒的距离,有如此之远过。 “你今天是怎么了。”他在失望和燥郁中道,“我说什么都逮着一两个词不放,可劲儿地曲解我。这样有意思吗?” “却是挺没意思的。”沈梒扭开了头,“所以别说这件事了。” 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冰墙。 又是一阵僵硬的沉默。 沈梒站了起来,还是没有看他,问道:“你要回去么?” 谢琻有些赌气:“怎么,我不能留下么?” “随你。”沈梒转身走了,独自拖鞋躺进了床内。 谢琻烦躁地盯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粗鲁地脱去了外衣摔在了椅背上,大步过去了床前,却见沈梒已经背对着他躺在了床内,似乎没有再与他说话的意思了。 谢琻僵了一刻,也拖鞋在他身边躺下了。 两人一个面朝里,一个直挺挺地面朝上,中间隔着一道刻意的、不大不小的距离。 谢琻一双眼死死盯着头顶的床帏,脑海中的思绪混乱地涌动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吐了口气,下定决心般伸出手去,想去拉沈梒的胳膊。 谁知沈梒却如背后长眼般,在他还没碰到自己前,便一缩肩膀,躲开了。 “睡吧。”他背对着谢琻,道。 谢琻的手僵在半空中,最后缓缓地放回了自己的身边。 而他的心,也彻底坠入了一片冰水之中。 ———— 与此同时,谢宅。 虽已至深夜,谢铄却依旧坐于书桌前,正持笔写着一封密函。此时却听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即一名小厮来至门外禀道:“大爷,老爷有事找您。” 谢铄应了一声,放下笔将自己正在写的那封信叠好放入怀中,起身走出了书房。果见外面谢父正穿着寝衣,有些焦躁地徘徊于屋内,似是打算睡了又匆匆从床上起来的模样。 “父亲。”谢铄迎了过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谢父转过身,有些焦躁地道:“不行,这事儿我必须得朝你问明白了,不然我睡不着觉……今天你和老三说那些干什么?这不是误导他么?为什么不能告诉他咱们真正的打算是什么?” 谢铄微笑道:“三弟一向不管家族里的事情,我与他说那些,平白增添他的烦恼。他只要如常做好他自己,便够了。” “但你说了三分,又留七分不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谢父一拍大腿,“你这话让他听在耳里,恐怕还以为咱们是真心要与草原议和呢!” 谢铄反问道:“父亲,我们谢家,难道不就是想与草原议和吗?” 谢父看着自己的大儿子,一个激灵,竟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父亲心中应该知道,虽然此刻时候尚早,但我朝与草原的议和之事,其实已成定局。事态未来会如何发展,我在归京的第一日,也与父亲分析过了。有些事情,三弟知道或不知道,都无法改变,又何必多言呢?” 谢父嗫嚅道:“可你这样,多少也算是利用了他。老三那个暴脾气,以后知道了定要怪你——” “我与他说的事情,并不算秘密。他哪怕不从我这里知道,也会从别人哪里知道。”谢铄平静道,“至于我不和他说的事情,他本来也不该知道。我哪里有利用他?” 谢父无言。 谢铄复又微微一笑:“我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是在担忧和三弟关系甚好的那个同科吗?叫沈梒的?” “那是个好孩子……”谢父叹道,“又有才华,与老三关系又好……实在是可惜……” “我听过他的才名,的确是个妙人。”谢铄淡淡地道,“但他乃寒门,我为世家。” 寒贵有别。 在这宦海沉浮的京城里,是自古难变的规矩。 “平素三弟交什么朋友,是寒是贵,都无关紧要。但涉及家族大事,他心里也应该有杆秤,应该明白亲疏有别、内外之分。” 谢铄微微扬起了眉。他浓深的黑眸里,流淌的是比窗外夜色更稠郁的黑。 “三弟忘记这条规矩太久了。用这事提醒他一下,也好。” 第59章 隔窗 乌日更达濑在京城又盘桓了几日,在册封大典之后,便如计划的那般向洪武帝提起了联姻之事。沈梒与谢琻等人早已知道此事会发生,所以并不惊讶;然而诸位不知情的百官们在听此话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封贡之事,已然许多军门世家感到不满。自己的子弟累死累活地在前线征战,一回头却发现朝廷却早已与自己的敌人议和,那他们牺牲性命浴血奋战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现在除了封贡,还要将公主下嫁给这些蛮夷之辈,我朝明明兵强马壮,却又何必如此? 洪武帝沉吟了片刻,倒是没立刻答应也没立刻拒绝,只是命乌日更达濑好好回去休憩,几日后按时返回达日阿赤。联姻亦是大事,他需好好思琢,不能草率做了决定。 而在转天的第二日,军门世家抗议的奏疏便如雪片般飞入了内阁,而其中更以谢琻的反应为最激烈。他在奏疏中痛陈草原蛮夷势力狡猾奸诈,一旦联姻,给了这些豺狼喘息的机会,他们定然又会翻身一口咬回自己的主人。况且如今北疆壁垒已筑,他们哪怕不与达日阿赤联手,也不惧土馍忠,所以何必冒这个险? 而与这些军门世家相对的,便是以李陈辅为首的寒门清流。 与乌日更达濑会面的第二日,沈梒便将他的所言所语如实汇报给了李陈辅,也一一说了自己的顾虑。李陈辅听后眼睛微微一亮,笑着让他不必多虑,回去撰写恳请洪武帝首肯联姻的奏折便好。 沈梒内心虽依旧有踌躇,但亦无可奈何。他说到底不过是一小小侍郎,朝局世事在如隆隆江水般向前流去,他虽有心让它慢一点、再给自己些犹豫的时间,却无法抽刀断水,亦无法让它有片刻停歇。 沈梒上疏过后,朝中针对这联姻之事又俨然分为了两派。将门世家,长呼力陈抗胡之百年痛怆;寒门清流,引经据典阐述这合纵连横之妙计。 一派气势汹汹,一派以守为攻,却都寸步不让。 本朝在邝正之前曾硝烟大炙的“寒贵”之争,又悄然有了复兴的苗头。 而沈梒谢琻分居于两派之中,在一片喧嚣争执之中无声默立,心中涌起的都是冰凉的苍然。 他们都曾觉得,出身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二人真心相爱,便无惧世人眼光。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天,却又恍然发觉,出身门第已如烙印一般刻入了他们的骨血,他们的所思所想、所忧所虑,皆与自己的出身相关。他们费劲口舌,想将自己所忧虑灌入对方的脑袋,却怎奈对方亦如自己一般固执焦虑。 如若他们皆是飒然随性之人,或许真能将朝事置之身外。可偏偏他们又都是一心为国为民之人,当初结心是因此,此刻离心亦是因此。 他们扛过了流言如湍江、扛过了冷眼如凌风,却只能无助地在这泥沼一般的门第之争中愈陷愈深。 屋漏偏逢连夜雨。便在京城时局愈发混乱之际,沈梒收到了一封来自荆州的家书。他本来以为是沈父又写信来斥责他大逆不道,然而展书细观,却原来并非如此。 原来是沈母病重了。 父亲在信里写得并没有特别明白,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痨病”,又说近日沈母甚为思念他,但也理解他公事繁忙,若是没有特别的事情便不用回信了。 收到信的那日,沈梒静静坐于西窗之下,任大开的窗户渗入的半泼细雨打湿了自己的肩膀,也恍惚着浑然不觉。 说来沈母其人,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后院女子。 她大字不识,嫁入沈家后无法给丈夫红袖添香,便只好尽心尽力地为他照顾后院。本想尽力为沈家开枝散叶,但又怎奈婚后五年也只得沈梒一子。在受了些邻里背后的诟病后,这个女人沉默着,主动张罗为沈父纳了一房妾室。 独子是她唯一的依靠。但沈父对这孩子期望颇高,极为信奉“慈母多败儿”的道理,从小便不许沈母搂抱、亲近自己的孩子。每当半大的孩子摔了哭了时,沈母也只能无声地站在远处,无能为力地越过一堆乳母侍从中眺望着自己哭得脸涨红的儿子。 但那时,她起码还能见到沈梒。 待儿子开蒙之后,离开家去了书院,便是几年也不得会面。 自此,沈母过上了独居的生活。儿子远游在外,丈夫虽敬重她,却不爱歇在她的屋里,一年里倒是有大半是在妾室房中的。 没有人知道,远离血肉的沈母是如何在沈宅那一居的小院里度过一个个寒来暑往、春秋冬夏的。她生性沉默温柔,却又没什么爱好,唯一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便是刺绣。儿子还小时,她便经常搬个马扎坐在他的床边,一边绣着小肚兜,一边含笑想着以后的事情。 而后来,她的绣品也没什么人用得上了。 匆匆几十个春秋过去,如今沈梒唯一对她尚算鲜明的记忆,竟是每个仲夏的子夜,还是幼童的他悄然梦回,朦胧间透过蝇帐往外望去。一点如豆的烛火旁,有一个垂头刺绣的女子背影。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可他离家前沈母为他缝制的几件衣服,如今却早已穿旧,压在了箱子的底层,恐怕也再没有机会翻新了。 那由沈父代笔写来的“思念”二字,可能也便就此,给沈母平淡的一生划下了个句号。 在茫然无措的伤怀之中,沈梒轻轻闭上了眼睛。 “大人?” 沈梒身子微微一颤,转身抬袖掩住了侧颊,声音装似平静地道:“何事?” “小的就想来问问大人,何时用饭?”外间的小厮有些不确定地道,“大人……怎么听您声音有些哑?要不要给您端杯热茶来?” “不用。”沈梒低低清了清嗓子,顿了顿道,“老仆呢?” 平常都是老仆来喊他吃饭的。 “大人忘了?”那小厮答道,“今日他老人家的邻里办喜宴,请他吃酒去了,今日不在府里。” 是了。老仆前几日提过一次,但他近些天整日忙得头痛,浑浑噩噩地听了,如今却忘了。 他沉默了片刻:“小书童呢?” “大人,他也不在府里呀。这几日被武学师父带出去历练了,要近小半个月才回来呢。” 原来孩子也不在府里。 难怪这几日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身旁凄清安静得过分。仿佛白日回首、午夜梦回,看到的都是自己形单影只的侧影。除夕之时这个府内,也不过只有他们四人。 但那时的欢声笑语和暖意,却如同炭火的热,被这凉凉的春雨一浇,便成了指尖留不住的袅袅轻烟。 “我先不吃。”他终于轻声答道,“你先下去吧。” 那小厮不敢多劝他,应了声便离开了。 沈梒又不知独坐了多久。 被雨浇湿的肩头泛着凉意,在被斜风一吹,寒气便一丝丝地渗入了他的骨血,涌向了他的指尖。他的一颗心空茫茫地,脑子里呆呆地也不知在想什么,但却又不想起身,不想去做别的事情。 仿佛什么事情都失去了意思。 不知何时,待他再回过神,手中的信纸已被潮气雨水洇湿,墨色渐渐有些模糊。他连忙起身,用袖子沾去湿气,又将信好好地压在镇纸之下。 但在他做完这一切后,屋内很快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办呢。他有些空落落地想,该去找谁?有谁能陪他说说话,将这如影随形的寒意和孤寂,稍稍赶走一些也好。 他以前从不怕寂寞。只因来去自由,无所牵挂。 但穿过加绒裘裳过冬的人,再脱去夹衣,便会感到难以抵抗的寒冷。 待沈梒反应过来时,他已披起了外衣,起身牵马往谢府的方向去了。 他与谢琻已有小半个月没有正经呆在一起过了。谢府的门房看到他来时,还有些惊讶,但因知他是自家三公子的好友,便连忙赶着要去通报。谁知这刚一转身,却正好碰上了从里面出来的谢铄。 “沈大人?”谢铄见到他脚步一顿,走了过来,“大人怎么来了?来找让之么?” 沈梒忙与他见礼:“是,让之在吗?” “他忙了一日,也是刚刚回来。”谢铄微笑道,“沈大人是与他约好了?有公事相商?” “没有,我、让之不知道我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沈梒无声捏紧了自己的袍袖,仓皇与无措一寸寸涌上心头,让他竟产生了几分无地自容的自嘲,“若是让之累了,我改日再来便好。” “大人且慢,我也就随口一问,让之见你来自然是欢喜的。”谢铄挥退了那小厮,“既然都是相熟的好友,还通报什么。大人自己寻进去吧,让之现在书房里呢。” 沈梒平生从容不迫,今日却难得失魂落魄地,勉强笑着匆忙向谢铄拱手道了谢,便扭头往里面去了。 他没有留意到谢铄平静却似饱含深意的眼神。 谢府他来过很多次,路自然是认识的,路上碰到的小厮侍女也都见过他,他顺畅且毫无阻拦地来到了谢琻的院落。远远地果见那窗纸内亮着灯,还有人影在晃动。 沈梒的心中有几分窘迫地无措,但却又有更多羞惭隐秘的欣喜。肩膀上的凉意还在一寸寸地往他骨头缝了渗,他迫切到近乎失态地想抓住谢琻的手,让青年炙热的体温逐去他体内的寒意。 他快步来到了门前,刚想伸手去推门,却蓦然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所以你们俩,就还这么僵着?” 是言仕松的声音。 沈梒推门的手顿住了。 “是啊,能有什么办法。”谢琻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还有几分不耐烦,“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多说两句又误会,又吵。没意思透了。” 言仕松“啧啧”道:“嗐,你们这俩闹得,好容易别人不盯着你们找茬了,又自己窝里横。朝堂上的事儿就朝堂解决呗,回到家被子一盖,不提外面的公事不就好了。” 谢琻沉默了下:“我跟他当初在一块儿,也不过就是图着欣赏这个人,彼此心意相通。若现在每日在一起有一大堆话都得避着不能聊,那和娶了个怨妇放在后院有什么区别。所以你看我现在都不乐意去找他,觉得没意思。” “那你也不能一直这样啊。”言仕松道,“喜欢了这么久,好了这么多年了,就因为这事儿就要撂着了?” “别提了,等熬过这一阵吧。”谢琻叹道,“也是最近我才感觉出来,我俩有些区别是本质上的,沟通是沟通不来的。这或许就是大哥常说的, ‘寒贵’之分吧。” 后来言仕松又问了什么,谢琻又答了什么,沈梒却没有再听进去了。 他仿佛失足坠入了一汪不见底的寒潭。巨大的撞击震荡与轰鸣声后,耳畔似被什么挤压着,万物之声都成了扭曲的回响,没有任何意义。 而那骨头缝里的寒意也已不算什么,他的四肢已然麻木,只能茫然地任自己失重的躯体,在令人窒息的寒流中不断地下坠。 再下坠。 半晌,在斜风细雨芭蕉摇曳的轻响声中,他转身,踏着潮湿的青石板路原路出了谢琻的院子。在院门口,他寻了个路过的小厮。 “烦劳通报一下你家三公子。”他道,“说沈梒求见。” ———— 谢琻这几日也是烦闷得不行。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床有这么空过,每每半夜迷迷糊糊地顺手往旁边一捞抓了个空,都会令他瞬间惊醒,而后再也无法入眠。 他也想去找沈梒,但只要一想到两人之间的那些争吵,又觉得心烦意乱。恰巧这日言仕松来找他喝酒,他便顺口抱怨了两句。 男人总是嘴硬,说着说着就说过了火,但所幸这些话也只是两人之间的闲聊。 谁知这会儿门外轻轻扣了扣,小厮竟在外面通报,说沈大人来了。 “什么?”谢琻方才那副游刃有余的闲散模样“腾”地就被扔到了九霄云外,他猛一站起来,往前冲了两步急声问道,“沈梒沈大人?” 言仕松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果然刚才说的都是屁话。 谢琻又惊又喜。沈梒这人虽外表柔顺,但内里却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强脾气,这次他们吵架沈梒不主动来找他,他心里又憋又委屈,今天也就在言仕松面前放了几句狠话,晚上便打算去找沈梒了。 没想到此时,沈梒竟主动来找他了。 他喜得难以自抑,撇下言仕松大步跑出了房外。外面还在飘着小雨,芭蕉槐树在风里微微摇曳,万物皆是些许褪色的黛青。他大步踏着小水洼冲了出去,随即在枝丫叶梢间看到了那立在暮色雨光间的身影。 “良青!”他大喊道。 树下的人一顿,缓缓回过了头来。 日头早已西下,傍晚的光隐在浓厚的云霭中,只能模糊地勾勒出他秀气流利的侧影。他身着青色袍服,乍看似与周遭木丛皆隐在了一起,但那颀长又略微消瘦的身形却如峰出流云般凸显了出来。 他抬起眼,望向对面,一双眼眸流淌着如波的水色,仿佛刚刚下过一场雨的燕江江面。 谢琻一颗心跳如擂鼓,大步来到他面前,竟有些喘息,平复了一下才道:“你、你怎么来了?” 见到他,才知道有多么想他。 沈梒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我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谢琻不自禁笑了出来,喜悦一层层地涌上,如展开的花骨朵。 “我在想你呢,在想你为什么这两天都不来看我。”谢琻低声笑道,“你怎么突然来了,不生我气了?” 不知何为,沈梒的脸色有些白,不知是不是被这阴霭的光线映衬的。 “有何好生气的。”他淡淡地道。 谢琻觉得他语气有些奇怪,但无论如何,不生气了总是好的。他不禁笑着去牵沈梒的手,沈梒冰凉的指尖在他掌心微微瑟缩了下,却终究没有躲开。 “手怎么这么凉?”他有些心疼,乍觉自己这两天和他怄气实在是太蠢了,看他样子都瘦了,“良青,我们还是——” “让之。”沈梒忽然打断了他,“你抱一下我好吗?” 谢琻惊讶地看着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沈梒从未如此主动过。 “当、当然,还问什么……”谢琻喜得话都说不利索,一把紧密地搂住他,将脸藏在了他的颈窝里,眷恋地蹭了蹭,“良青……其实我好想你……” 沈梒轻轻将头靠在了谢琻的肩上。他的眼睫垂了下来,浓密如鸦羽,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咳咳。”两声咳嗽传来。 两人抬头,却见言仕松噙着笑从里屋踱了出来,冲沈梒拱手道:“沈大人。” 沈梒淡淡地向他一颔首。 “大人来了就好了。”言仕松笑嘻嘻道,“这两天让之是坐立不安,念起你的次数把我耳朵都磨出茧了,见你们俩好好地连我都轻松不少——” “啧。”谢琻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片暗红,所幸黑暗里看不清楚,“啰嗦什么。” 沈梒没说什么,微一颔首向他示意了下便率先向屋里走去。谢琻跟在他后面,路过言仕松时狠狠用手肘捣了他一下,低声笑骂道:“就你张嘴了会说。” 言仕松“嘶”了声,告饶道:“好哥哥,以后你们两口子吵架了可别拉着我诉苦了。这上一刻还铁面冷心的,下一刻又甜言蜜语了,看在我眼里着实酸得很。” “得了得了,滚吧你。”谢琻笑着踹了他一脚。 第60章 空芳 是夜。 窗外的细雨已经停息,偶尔只剩树顶的积雨落下,坠在叶面和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敲打声,然而这声音听在这静谧的夜中却显得有些寂寥。 屋内的烛火已燃至末端,烛泪千万条流下,摇摇欲坠的灯芯在黑暗中跳动中,将熄未熄。 帐中的喘息和低语声已然渐渐静了下来,火热的情意褪去,二人皆躺在如浮云般锦罗棉被之中,闭目任餍足一寸寸舒缓着方才紧绷的躯体。 沈梒合目,轻轻舒了口气,无声地转身面向了帐子里面。 随即只听身后淅淅索索,谢琻靠了上来。他身上还散发着些许火热,嗓音更是略有些沙哑,此时带着些许笑意蹭了过来呢喃道:“这就睡了?” 沈梒闭着眼睛,轻轻“嗯”了声。 “好罢……我还想和你说说话呢。”谢琻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肩颈线条,嘟哝道,“这两天自己睡,都孤寂得很,都没人陪我讲话。” 沈梒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我有些倦了。” “我知道,早些睡吧。”谢琻打了个哈欠,“你今天怎么了,我总感觉你整个人有点儿苍白,是不是这两天累着了?朝里的事情太忙?是不是还是那个和亲的事——” 沈梒打断了他:“别说这个了,歇吧。” 谢琻一愣,似乎隐约感觉出了沈梒情绪有些不对。但他方才刚刚经历过一场蚀骨的情热,脑子里现在都是一团浆糊,又昏昏欲睡的,奇怪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消失了。 “嗯嗯行。”他困倦地嘟哝道,“那你转过来呗,我想搂着你……” 沈梒停了片刻,才慢慢地转过身来,靠入了谢琻的怀里。 “你身上真热。”沈梒轻声道。 谢琻心满意足地搂住了他,含混笑道:“正好给我家沈大人暖帐子……” 说着说着,语声逐渐含混,他几乎是瞬间坠入了梦乡。 沈梒躺在他的怀中,在一片寂静无声里静静听着谢琻的心跳,一下下缓慢却又沉重。他慢慢数着他的心跳,企图在这一声声的心跳里找到些安宁感、从而入眠,可是睡意却迟迟不肯到访。 而失眠的他,也只好躺在酣睡的情人怀里,无声又空洞地凝视着黑夜,良久沉默。 ———— 四月末的时候,洪武帝终终还是决定,将嘉照公主远嫁达日阿赤,以结两族姻好之谊。嘉照公主的生母乃是和答应,身份地位并算不上贵重,故而以嘉照公主来配达日阿赤汗那病重的长子也算合适了。 可那和答应与端嫔的关系最好。有次谢琻入宫的时候,恰巧碰上和答应也在姑母殿里,一见谢琻就忍不住地垂泪。 “怎么就落到了我那苦命儿的头上呢?”她隔着屏风抽泣,哀声道,“达日阿赤……那些个草原蛮族,怎能好好待金枝玉叶的公主?那些嚷嚷着要和亲的人,可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端嫔也是有女儿的,颇能感同身受,此时也不禁陪着一起拭了拭眼角。 却听那和答应喃喃道:“本想着以我的位份给嘉儿寻不到个位高权重的夫家,便找个家世清白,对她好的便罢……谁想到……” 端嫔轻声安慰着她,谢琻无言坐于下手,只能叹惋。 送走了和答应后,端嫔让人撤去屏风,招手唤侄子走近,牵着他的手叹道:“和答应也是个可怜人儿。只得了一个公主,如今还要送到那种地方去受罪,真的是……现在想想,得亏固骧嫁的早,不然——” 她有些心有余悸地抽了口气。 谢琻安慰道:“姑母和固骧身份贵重,不会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端嫔叹道,“这宫里的,哪个不是可怜人?进宫几十年,盼的就是这一子半女的有个念想。可到头来,又要和孩子天涯远隔,我这心里想想,有时便难受的很。” 谢琻轻声道:“姑母这话与侄儿说了也便罢了,外人听去可能会起猜忌。” 端嫔拍了拍他的手:“这我知道,咱们就是私下说说。我就是想着,那礼部的沈大人不是和你关系最好吗?这公主送亲的人、或者依仗什么的,你能不能托他帮着关照关照?和答应外面的娘家人指望不上,我也想帮衬她一二。” 谢琻沉默了下道:“公主和亲,礼部祖制自有章程,这点姑母倒是不必担心——” “你这孩子,怎么还跟姑母打马虎眼儿?”端嫔有些急地低声道,“这送亲的人是否贵重、奁具的明细有多少、随行的侍卫是否是知根知底的,不都要打点?没得找了个无能之辈送公主嫁过去,刚到那边人生地不熟地,公主被欺负了也没法帮衬。” 谢琻叹了口气。其实不同品位的公主出嫁,规章都是不同的,嘉照公主的生母不过是位答应,她本身也没有其他封号,在洪武帝跟前也算不上得宠,若这出嫁仪仗无人管照自然是会显得寒酸点。 “侄儿……会想想办法的。”他末了承诺道。 谢琻自端嫔处辞了出来,心里有些烦闷。他虽打心眼里不赞成和亲之事,但如今文书已下、万事都在准备之中了,这事儿也算是板上钉钉没得商量了,他也只好将所有的顾虑都咽进肚子里。 而更令他苦恼的,是最近沈梒的状态。 也不知是不是忙和亲事宜太累了,最近沈梒总是少言寡语的,脸上也没什么笑模样,整个人苍白单薄得像一张纸片。他愁得不行,每日里给沈梒带进补的汤水滋养着,却又没什么起色,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也不说,只说是太乏了。 不会真有什么大病吧?谢琻心里直犯嘀咕。 在这节骨眼上,他真不想拿嘉照公主的事情再给沈梒添烦忧。 心里琢磨着,谢琻回到谢府取了今日的补汤,小心翼翼用食盒温着,快马加鞭又一路赶去了沈宅。到了沈宅后,迎面便碰上了在门前剪花枝的老仆。 老仆一见他便笑道:“谢大人来了?又送汤?” 谢琻笑着应了声是。 老仆叹道:“其实沈府里也有厨子。大人把方子给我,我吩咐厨房里做也是一样的。” “你们看不住他,我亲自送过来看着他喝下去,心里放心点。”谢琻顿了顿,有些迟疑道,“良青他……这几日好些了吗?” 老仆沉默了下,半晌摇摇头:“大人许是忙……左右还是那个样子。” 谢琻皱起了眉头。 院子里的白木香已又到了荼蘼的季节,放眼望去一片雪色娇艳层叠,微风拂过时沉甸甸的花苞姿态绰约地轻点着头,散发出满园馥郁的浓香。还记得前几年的此时,沈梒皆会亲自提木桶花瓢,走过花圃浇水。他长发束在背后,观花的侧脸微微带笑,晚春初夏的浅淡日光洒在他的身上,让人恍然不知花与人究竟何者更为出众。 然而今时今日,又到了入夏的季节,这一院的繁花都即将开败,花香也充斥到了醉人的地步,若再不赏不闻这一切美景便又即将被浓荫翠色所取代。 可那曾经的赏花人如今却深居屋内,紧闭门窗,将明媚的春意关在了房外。 老仆看这谢琻,欲言又止:“谢大人好好劝劝我家大人吧……他见您来,左右也是高兴的。” 谢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提着食盒往沈梒的房间去了。 第61章 归途 沈梒果然呆在屋内,此时正坐在桌边持笔写着一封公文。因是在家,他只闲散穿着一件宽敞石青色大袍,长发用荆簪简单束了,眉眼微垂凝视在纸面上。明明与往日没什么区别的打扮,却因他平淡微凉的眉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而显露出了几分苍白与憔悴。 谢琻进屋时,沈梒抬了下头,却复又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怎么来了?” “给你送汤啊。”谢琻打起精神笑着过来,小心翼翼地将还温着的汤盅取出来放在他的手边,哄道,“尝尝今日的,合不合你的胃口?” 沈梒疾笔写着公文,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放着吧,我一会儿喝。” “一会儿便凉了,还有什么效果。”谢琻往他边上推了推汤盅,哄道,“先喝了好不好。今日是猪骨党参红枣炖的,还加了些米酒,应该不腻。你尝尝,味道应是不差的。” 沈梒持笔的手一顿,不禁长叹了一声:“你当我是在坐月子么。” 但他终究还是经不住谢琻的哄劝,揭盖拿起瓷勺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 汤的确是好汤。一揭开盖,一股诱人的猪骨浓香便飘了出来,还混合着淡淡的草药味。再看那汤底,是最上乘的奶白色,炖了一整日的猪骨已然完全酥软,一层弹牙的肉胶一咬便入口即化。白色的汤水里还有红色的枸杞和红枣点缀,看着也让人食指大动。 然而沈梒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眸喝着,跟喝清水的模样没什么两样。 谢琻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半晌试探问道:“汤——还好么?” 沈梒“嗯”了声:“不错。” 这便又陷入了沉默。 谢琻被这僵硬的气氛憋得抓耳挠腮,过了会儿又笑道:“今日我看外面的白木香都快开败了,你怎么不亲自出去看看打理打理?” “花期到了,自然便败了。”沈梒道,“我再如何打理,也是无用。” 很快他的汤便见底了。喝完后沈梒将碗放入食盒里,又持起了笔,垂眸道:“我今日事情多,也没什么闲暇陪你,不如你——” 谢琻立刻恼了:“怎么回事儿你这段日子,动不动就是忙啊、没工夫的。礼部就你一个侍郎?是公主要成亲啊还是你要成亲啊,哪有那么多可忙的!” 沈梒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似无奈地叹息了声:“怎么又生气了。” 谢琻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焦急,过去挨着他坐下,不容分说地牵起了他的手,撇嘴道:“不是别的,主要是我看你一日日待在屋里,干什么也没兴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说是生病了你又不承认,也不愿意找个郎中来看看,我能放心的下?” 他顿了顿,又有些迟疑,半晌还是犹豫着问了出来,“……或者——你还是在因前阵子的事,生我的气?” 他不是傻子,自然也猜过沈梒可能还在因前段日子的冷战置气。毕竟沈梒态度转变,也是从二人争执冷战那段日子开始的。 可是这事情也过去一个多月了,如今和亲的事情尘埃落定,他再有什么意见也没用了,二人也没再聊起过这个话题,沈梒又不是气量小的人,理应不应因这事再耿耿于怀。 而且两人在那以后该同床便同床、该亲近便亲近,也不见沈梒特意回避他或怎样,又不像是在生他气的样子。 可就是这态度——平平淡淡,仿佛对什么都没兴趣,什么也都无所谓。 谢琻都快要认不出当年那个以风流从容而闻名天下的“荆州汀兰”了。 听谢琻这么问,沈梒的目光落到了他脸上一瞬,随即平静地划开了:“说什么傻话。” “可你这一日日的没精打采不开心,又是因为什么?”谢琻急道,“能别憋在心里,和我说说么?” 沈梒叹道:“花尚无百日红。人焉能日日都开心?” “你——”谢琻气结。 他有点想甩手站起,干脆负气离去,却又不甘心。僵站了片刻后,终于挖金心思想到了个话题,他虽本意不想提及此事,但左右没什么其他好说的了,“今日我进宫,姑母托我问你,看能不能在嘉照公主和亲的事上费些功夫。公主的生母和答应身份一般,怕公主路上无人照应,被人欺负了去。” 沈梒沉吟了下:“公主和亲皆有定制。而且这送亲人选和随嫁单据我拟了后,也需交给皇上过目,实在是帮不上忙……” “我知道。”谢琻忙说,“我就是在你面前提一句,也算是问过了,你千万别因此费心。和答应想是知道自己去求皇上无用,才拐弯抹角地找姑母帮忙,实在是有些僭越了。” 沈梒垂下了眸子,半晌叹道:“母族孱弱,才被选为了和亲公主,又无人帮衬,自然是会苦些……我会尽己所能,看看能帮些什么。” “别,可别因此连累了你自个。”谢琻忙劝道,“这什么人便有什么命数,和答应入宫时便早该有这个觉悟。她若是世家亲贵之女,生下的孩子自然贵重,也便不会被送去和亲,自古规矩便是如此,她心里还不明白吗?没什么好争好论的。你若是贸然帮了他,再在皇上那里吃了挂落,何苦?” 谢琻本意是想劝着他看开点,别因为不相干的人浪费精力。可不知为何,当他的话说出,沈梒的眸中却闪过一片淡淡的阴霾,仿若乌云飘过了欲雨的湖心,掩去了水的光华。 “我自有考量。”半晌,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道。 谢琻瞪着他,见他又埋头看起了公文,便负气起身道:“那你忙吧,我走了。” 沈梒低头,轻轻地“嗯”了声。 待谢琻略带怒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门外时,沈梒才抬头将笔扔在一旁,闭目仰头略带疲倦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人与人的交际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初相识时,或因一眼惊艳、或因久负盛名,彼此看对方时便拢着一层潋滟的华光。那华光仿佛是破晓时的旭日,又或许是傍晚时的浓霞,人在这光线下照着真是怎么瞧怎么好看。 百瞧不腻。 然而天无日日晴,若乍逢阴雨连绵、或乌云蔽日,再观身侧人却蓦然乍觉此人高矮胖瘦、脸庞眉眼都似不认识了一样。 恍若不相识。 这时又是一串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沈梒睁开了眼睛。 却见老仆拎了壶茶进来,小心翼翼地探头道:“大人……谢大人他走了。” 沈梒掩去面上的倦意,直起身应了下:“嗯,我知道。” 老仆轻轻靠过来,提起茶壶为他续茶,侧眼观察着他的表情。沈梒不愿让老仆看出他的低落,便如常地提起笔,再次翻开了卷宗。 “大、大人,老仆实在忍不下去了,还是想问您——” 沈梒持笔的手一停。 老仆捏紧了茶壶,低声脱口而出道:“您为什么不跟谢大人说,您的母亲最近病重了……” 沈梒彻底顿住了。他的目光凝在纸面上,半晌没有移动。 末了,他终于叹了口气道:“你怎么知道的?” “老奴该死,那日帮大人收拾书房,不小心碰掉了信。老奴大字不识一个,还是叫小孩帮着看得,这才知道……”老仆哭丧着脸,哀声道,“老奴知道您心里不舒服,但这么一直憋在心里也不是事,谢大人怎么也算半个自家人。您把这事儿告诉他,不仅免得他担忧,或许还可请他寻些名医,为老夫人瞧瞧,说不定病情还有转机。” 沈梒听着他絮絮的念叨,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你以为我是因母亲病重的事而烦忧?” 老仆惶恐地看着他。 “并不全是。我自小离家,甚少在母亲身边,虽也敬重她、受到信时也难过了片刻,但终究——” 沈梒顿住了话头。 他的眼前闪现过了一幕画面—— 隔着床帏看到的女子背影还坐在灯下,细细地缝制着一件小衫。灯光很昏黄,她时不时要将眼睛凑近去看,才能看清针脚。 那是他对母亲唯一鲜明的记忆。她仿佛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时候、那个年纪,永远在他的回忆里缝缝补补,日夜不辍。 沈梒闭上了眼睛。 “罢了……”他终于放弃般地,轻笑了声,低低道,“有时想起她,我只是不知……不知万事了后,我还能回到哪里。”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却只剩归途。 老仆亦是孑然一身,若有所感不禁鼻子一酸,也抬袖拭起了泪:“大人,您也别太伤怀了,这是人生定数,没办法的……老仆虽无能,但也愿常伴大人身边,添茶加饭,免您孤寂。” “我知道。”沈梒温声笑道,“只是此事,还是莫要告诉谢大人了。” 老仆怔怔看着他:“这是为何,谢大人他也是真心忧虑您的——” 沈梒沉默了下。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此时正值暮春,百花盛开至荼蘼仿佛下一刻便转浓荫。万事盛极便要转衰、情深常常不寿,这是年轻时并不能彻底领悟的规律。 “我只是,忽然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一些区别。”他叹道。 他来自湖海村野,便心系沃土草木;他来自高门,便心系钟鸣鼎食。 二者本无孰对孰错,只是殊途异路。 老仆茫然若失,沈梒却不愿再说,平静地命他离开了。 第62章 奁具 公主和亲,乃是朝野大事。谕旨下后,便由司天监卜算了良辰吉时,列出了章程,其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皆有定日定时。日子定下后,便即刻着礼部拟文书送往达日阿赤、且商定公主仪仗、嫁等事宜,再送往宫中请洪武帝及掌印宫妃过目。 若是普通公主出降,嫁妆根据其位份和受宠程度斟酌给出便可。虽祖制于公主嫁妆的规格定为统一的五百千缗,但前朝也并非没有受宠的公主出嫁时皇上自掏腰包给女儿丰盈嫁资的先例,如先前端嫔之女固骧公主出降时,她的陪嫁不禁有定制的五百千缗,还有一座京城府邸,洪武帝后又诏南库给金五百两、银三千两为奁具。 可这嘉照公主却又颇为尴尬。论身份,她不过是答应之女,平素并不受宠,按理说陪嫁就该是那固定的五百千缗;可同时她又是和亲公主,陪嫁少了难免让达日阿赤看轻本朝,故而这改用多少国库给公主丰盈嫁妆,又成了撕扯的问题。 之前本就反对和亲的军门世家,自然不同意挪用国库给公主当陪嫁;可礼部言官们又觉得数目少了,不符合大国风仪。早朝的时候,两方又因此事争执了起来。最近两派的明争暗斗、笔诛口伐早搞得洪武帝烦不胜烦,高踞御座的帝王最后索性拍板——此乃朕之家室,着后宫决断。 着后宫决断,那意思就是让掌凤印嫔妃看着办,需要给公主加的部分从皇上的私库里出,这样才勉强让不满的军门世家悻悻闭上了嘴。 可礼部文官们却又隐隐不安了起来。 洪武帝的元配孝仪纯皇后早逝,如今掌凤印的乃是嘉皇贵妃。传言这位贵妃是个性子高傲、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火辣脾性,由她给嘉照公主置办奁具,这能让人满意吗? 便在这个节骨眼上,沈梒造访了趟东宫,去见了太子一面。 自沈梒升任礼部侍郎卸职太子讲师后,二人已很久没有私下好好聊过。这日太子一见沈梒来,果然惊喜异常,连忙恭谨地迎他至上座,又忙着奉上香茗果点。 二人叙话片刻,沈梒便提及了此次的来意。 “哦?原来先生是想让我跟母妃提一句皇妹奁具的事情吗?”太子笑道,“这是小事,先生差个人来递个话就好了……当然先生能亲自来东宫一趟,我自然是开心的。” 沈梒摇了摇头:“这并非小事,所以臣还是想亲来,与殿下说明原委。其实皇上既然开口了此乃后宫家室,臣作为外臣便不好再插手了,所以前来拜托殿下已算逾矩。但和亲公主的奁具,涉及国体,所以臣还是想尽己所能做到妥当。” 太子点了点头:“前朝的事情,我都知道。世家想打压寒门文官不愿出这嫁资,做得太过了,先生放心,我会去跟母后说的。” 沈梒喝了口茶,缓缓地垂眸道:“殿下心中有朝中局势,当然是好的。但涉及国事大事,有时也需跳出这党派寒贵之争,来看问题。如今我朝与达日阿赤的议和已成定局,现在便要开始考虑未来草原中原关系的维护,乃至开放互市等事宜。之前达日阿赤朝贡送来了两百匹公马,已被人质疑他们的谈和意愿;若此时我们的公主奁具若再显寒酸,更难免落人口实、对议和大局不利。若在和亲都尚未发生之前,这关系便摇摇欲坠、如履薄冰,这接下来的种种便更难办了。” 太子颔首:“先生说得对。只是我听父皇的意思,似对谈和之事尚存疑虑。此次嘉照出降,父皇不亲自开口为她添置奁具,估计也是存了打压达日阿赤气焰的意思。” 沈梒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皇上的心思,我明白。只是事已至此,无需以区区奁具规格来与草原蛮族角力。此时的姻亲关系先结好了,若达日阿赤未来真的还有异心,在谈互市条款时自然会露出马脚。” 太子点头称“是”。 沈梒迟疑了下,又问道:“嘉照公主对这门亲事——可还满意?” 太子似有些惊讶他会这么问,但还是答道:“我那皇妹虽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但性子坚韧,并不娇气,圣旨下后也便接受了。只是和答应她——有些伤感,据说是日日在宫里垂泪,又不好让旁人看到……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自东宫辞出后,沈梒心中又不禁笼上了一层阴霾。 他其实早已猜到,如今洪武帝将公主和亲,不过是权宜之策。他并非完全信任达日阿赤,而是在观望。毕竟本朝共有十几位公主,若能以一位低阶位的公主试探出达日阿赤的议和决心,也是一件十分划算的事情了。 两族谈和之路,尚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嘉皇贵妃膝下无子,与养在膝下的太子感情深厚,太子向她提过这事后便很痛快地答应了。许是端嫔又亲自出面活动了一下,最终皇贵妃给开出的奁具礼单竟是格外地丰厚。 单子里有衣物首饰有东珠拱抱石朝帽顶、金镶珊瑚头箍、金镶青金方胜垂挂、金荷连螃蟹簪、各式朝珠数盘、酱色缎貂皮袍数件、绣五彩缎金龙袍料多匹;又有梳妆器具金镶玉草筋、商银痰盒、银粉妆盒等;最后还加了摆紫檀格子:青汉玉笔筒、紫檀座、青玉执壶一件、乌木商丝座、汉玉鹅等摆件无数。除此之外还有金玉无数,总算是撑足了大国公主的场面。 六月时,返回了达日阿赤的乌日更达濑携黄金五千两及相等数量的其他珍宝前来正式下聘,洪武帝诏令皇叔平城王为送亲使,与乌日更达濑一同前往中原与达日阿赤的交接边境,达日阿赤汗将在那里迎接公主。 送亲队伍离去的那日,十里红妆,京城百姓夹道相送。却见抬着金银细软、各式宝物的车马队伍绵延了不知多远,锦盖仪仗遮天蔽日,甲攰鲜明的骑士昂扬护卫,尽显天家威仪。 此去万里,这亲事究竟能不能为两族真正带来和平,唯有时间能给予答案。 公主离京之后,夏日也真正到来。七月份的时候京城恢复了平静,沈梒也终于能从紧锣密鼓的差事繁忙中脱身,真正地休憩一段日子。 因是夏乏,他不太乐意出门,谢琻带来的汤水他也嫌热燥,每日里只想用些冰凉沁口的东西。 “你这样可不行。”谢琻恼道。 沈梒手持书卷躺于院中的桂树之下,手中的蒲扇不急不缓地给自己摇着凉风,旁边的小几上还放着一碗凉茶。谢琻提着热汤来,一看他又喝这寒凉的东西,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身子就虚,又尽喝这些伤脾胃的,到了冬天可有你受的。”谢琻过去,不由分说地抬手泼了他的凉茶,“我今日给你带了汤,快喝点。” 沈梒眼睛不离书页,随口道:“你那些汤太热,不想喝。” 谢琻挨着他身边坐下,亲手将汤碗递到了他跟前,好言劝道:“今日的汤是凉瓜竹笙,不燥的,你好歹尝一口。” 沈梒扫了一眼汤碗,见里面的确没有油花,这才接了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 谢琻看着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自沈梒害了病气以来,谢琻便觉得自己好像是养了只高贵的大猫,每日里好食好水养着,还必须得顺毛捋才能听话,若稍有不得意便将那秀气的面孔往肚皮里一藏,再也不看他了。 谢琻盯着沈梒喝汤,半晌笑问道:“不如这两天出去转转吧?” 沈梒手一顿,淡淡地道:“这么炎热,去哪儿都不舒服。” “我保证选个清爽宁静的地方。”谢琻忙靠近了他些,低声道,“这些日子纷纷扰扰忙忙乱乱,我都快忘了上次你我游乐山水的感觉了。好不容易你我能卸下肩头差事,便彻底将那些烦人的朝事放在一旁,好好与我共度一日良辰,可行?” 谢琻生得英俊,平日里似笑非笑、鼻孔对人的时候总是透着一股逼人的傲气和霸道。可难得他软下来时,那棱角分明如玉雕的面孔却开出一片柔软的春花,又甜蜜又温情,简直让人无法拒绝。 沈梒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半晌,欲言又止,终还是长叹了一声,答应了下来。 总算是将家中这厌夏的大白猫哄了出去,谢琻自然是郑重其事地一通准备。提前十日便已神神秘秘地告诉沈梒自己找好了去处,却又不说是哪里,沈梒懒得细问便也随他去折腾了。 到了相约的这日,恰好是休沐,沈梒清晨起来便在家中等着他。可只见这日头东上、居中,最后又缓缓地朝西落去,不知不觉到了下午傍晚的时候,竟还是不见人来。 很快便要到晚饭时候了。老仆问过了厨房,又一路寻来沈梒书房,想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品。可这刚一进院内,便见他家大人揣手立于葡萄藤架下,眯着眼仰头看着天上的日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在瞧什么?”老仆凑了过去,“这葡萄现下还没熟,不能吃。” 沈梒“唔”了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已是酉时了。” 沈梒抿了抿唇角,淡淡地道:“晚饭不吃了,没什么胃口。今日又有些乏,想早点安置,你们不用忙了也去休憩吧。” 老仆一愣,奇道:“大人,今日晚上不是和谢大人约了要出去吗?怎么就安置了?” “……你怎么知道?” “刚才谢家的小厮来了啊,说他家大人因事耽搁了一会儿,让您准备好,谢大人他马上就来。这、这我刚才让小书童来给您递话儿了呀。”老仆一拍头,“这小子,又跑哪儿野去了,莫非没给您说?” 随即他只见他家大人侧脸至耳垂的地方,泛起了一层可疑的红晕。 “是我忘了。”沈梒轻咳了一声,扭头往屋里走去,“那你们也不必给我备饭了。” 等日头又往下落了些,谢琻终于披着一身的霞光匆匆来了。 第63章 楚菜 等日头又往下落了些,谢琻披着一身的霞光匆匆来了。 “良青!”他进门便兴奋地大喊,“准备好了吗?” 沈梒从内室转了出来,已然穿戴整齐,有些无奈地道:“瞎嚷什么?我在这里。” 谢琻喜不自胜地拉着他的手出来,却见院内大桂树下已摆了张石桌,桌上放了三菜一汤。沔阳三蒸鲜嫩软糯,原滋原味,清淡绵软;清蒸鲳鱼佐以冬菇冬笋,口感滑嫩,油亮肉白;三鲜豆皮色泽金黄透亮,鲜艳夺目,皮薄软润爽口,滋味鲜美。佳肴在浓彩重墨的晚霞里腾起阵阵热气,好一桌令人垂涎欲滴的人间烟火。 沈梒也有些意外,走近了道:“楚菜?” “你尝尝看,有没有家乡的味道?”谢琻忙塞给了他双筷子,“快尝尝。” 沈梒夹了块三鲜豆皮,放入口中品了品没有吭声。在谢琻紧张的注视中,他又剔了块鱼肚沾沾汤汁,慢条斯理地嚼着。谢琻被他这不急不缓的动作搞得发慌,在旁急问道:“怎、怎么样?” “这是你从哪个酒楼点来的?” 谢琻清咳了声,含混道:“嗯,差不过吧,算是……好吃吗?” 沈梒挑眉道:“三鲜豆皮讲究 ‘皮薄、浆清、火功正’,这块豆皮虽然卖相不错,但皮有些厚,所以放到现在已经蔫了。” 谢琻愣了下,嘟哝道:“可能是饼铛不趁手……鱼呢?鱼总是鲜的吧?” “鱼还不错。但这厨子不知是从哪里道听途说,以为江南菜都要放糖,竟在鱼汁里放了一小勺红糖提鲜。这甜反而夺取了些许鱼自身的清甜。” 谢琻僵着,有些不甘心地问道:“那三蒸呢……难道也难吃?” “三蒸还不错。但需知,这菜需趁刚一出锅便趁热吃,是最不适宜外带的菜。”沈梒道,“一放久了,糯米粉便会回潮。芋头南瓜等蒸菜还好,但这苋菜茼蒿再放一会儿恐怕便会成为一团烂泥了。” 谢琻抠着桌边,表情有些垂头丧气,方才的精气神儿已经完全没有了,蔫道:“得了,我下次肯定不会给你——给你带这酒楼做的烂菜了。” 谁知却忽听沈梒噗嗤一笑。 谢琻一愣,抬头只见沈梒正含笑望着自己,秀丽的眼角眉梢都生动地明亮了起来。在赤橙粉墨的霞彩之中,他的笑意仿若是白描的海棠被人以朱墨点染,一寸寸洇上了人间欢喜的色彩。那一刻,谢琻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令他无数次怦然心动的绝世姿容。 在谢琻的呆滞中,只听沈梒轻笑道:“虽不是尽善尽美,但对于这位第一次做菜的厨子来说,已是十分难得了。” 谢琻呆愣了半晌,忽然扑上去箍住沈梒,恶狠狠地朝他脖子啃了下去。沈梒笑出了声,被他弄得又羞又痒,连连推他,又被他质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沈梒笑喘着嫌弃道:“你那三鲜豆皮的豆皮做得比茄子皮还厚还硬,有哪家酒楼做成这样,早该倒闭了——” 谢琻又好气又好笑,刚想出声反驳,却又忽然顿住了。他搂着沈梒静静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即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蹭了蹭,委屈道:“你好久没冲我这么笑过了。” 沈梒一愣,不禁也渐渐沉默了下来。 谢琻紧紧抱住他,闷声道:“我费劲心思讨你喜欢,如今看到你能这么笑一笑,我真是知足了。” 沈梒叹道:“你不用讨我喜欢——” “只要我能让你开心,做什么都乐意。”谢琻低声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我都看在眼里。你不愿意说原因,我也不再问了。但我心中惴惴,每日里只担忧你因此连累了身体。你气我、或气什么别的东西都好,别因此不吃饭。” 沈梒沉默地在他怀中闭目半晌,终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吃饭吧。” 虽然谢大厨亲自掌勺的饭菜口味并不格外出众,但起码卖相不错,沈梒吃的时候也添了一碗饭。谢琻看着实在欢喜,在旁边又是帮他夹菜又是盛汤,连自己都忘了吃,咬着筷子尖笑盈盈地看着他。 吃完饭后,谢琻伸了个懒腰,笑问道:“既然吃饱了,就走吧?” 沈梒一愣:“今日不就是要吃饭吗?还有什么事?” “怎么可能。”谢琻笑着拉起了他,“随你相公走吧。” 二人出门之时,恰好踏着最后一缕的霞光。艳色瑰丽的光线在西落的过程中不断变浅变淡,仿若是浓墨重彩的画作上正不断被人泼上清水,朱墨洇开,逐渐流逝为灰蓝交叠的色彩。 他们相携纵马,在谢琻的指引下,一路往城南而去。穿城而过的时候,一城寥落的灯火随着马蹄纷沓声相继而起,如在河水深处浮上的星光。有街边叫卖的小贩偶然抬头,却乍见黑白的骏马身影逆着人流穿行而过,锦衣飞扬流动如天边之霞,马上锦衣公子的面容却如云后之月,惊鸿一瞥后又隐入了浓厚的云霭之中。 二人来到城南之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出城之后谢琻一路纵马,将万家灯火抛在身后,披着月色继续向黑夜里行去。沈梒心中疑惑,不知他究竟是何打算,追问了两句却又被谢琻笑着含混了过去。 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南山林的地界,沈梒有些疑惑地勒住了马,问道:“你带我来此何意?” 洪武二十四年的时候,他们一同来此观梅,误入深山却恰逢风雪,被困山洞一夜之后所幸逢生。归来之后,谢琻将两人的际遇写作了一篇《南山觅梅林记》,被广为流传,一时更成为了“琅玉汀兰”之谊的见证。 只是不知今日谢琻带他来此是何意思。 谢琻拨马回头看他,微微一笑道:“你我在此一番也算有过一场奇遇,今夜可愿随我故地重游?” 沈梒迟疑了下,笑道:“你真是花样繁多……罢了,随你吧。” 二人将马拴在了山脚下,徒步趁着夜色往山上林中走去。 近六年过去,虽山体林木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但很多细节却又产生了变化。不知何时,荒无人踪的山间小路竟被铺上了青石板路,虽路面坑洼、砌得也不平整,但左右也算有了能落脚的地方。 沈梒踩着青石路,感慨笑道:“还记得洪武二十四的时候,这儿完全就是一野山坡子,道路又狭又陡。我骑术不佳,还从马上摔了下去。后来之后听说因你那篇游记,这儿成了游览胜地,我还以为是在说笑。没想到竟真的被人铺上了道路,也是有趣。” 谢琻笑道:“京城文人们,最爱寻访那些文中写过的奇景,估计这都是他们搞出来的东西……说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当初躲避风雪的那个山洞在哪里吗?” 沈梒驻足,举目左右望了望。今夜月色朦胧,视野并不算好,林间黑漆漆的、树影憧憧,什么都看不清楚。再加之那又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个雪夜两人仓惶地逆着风雪夺路而走,也根本没有认路,现在所有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应是那个方向?”沈梒迟疑地指了指山上,叹道,“这谁还记得。” 谢琻神秘一笑:“自然是我记的。” 他拉起沈梒的手,离开那条小石径,爬上了旁边的山坡。沈梒心中疑惑,却只好跟在他的身后,往上走去。 第64章 野萤 他拉起沈梒的手,离开那条小石径,爬上了旁边的山坡。沈梒心中疑惑,却只好跟在他的身后,往上走去。 然而这路并不好走。前两日可能刚下了一场雨,路面泥泞湿滑,还有碎石滚地,沈梒穿的云头履并不抓地,走处没几步就踉跄了好几下。他扶着树歇了下,无奈地问道:“说实话你今天到底带我来这做什么?强身健体吗?” “你信我就好。”谢琻笑着转回来,将他双臂拉上自己的肩膀,一用力就将他背了起来,“走吧我身娇体软的沈大人,我背你走。” 沈梒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拍他:“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 “不要。”谢琻紧箍着他不放,含笑道,“你能自己走,但却没必要自己走。以后只要路面泥泞、行路艰难,便都有我背着你驮着你。” 他的话语中似含深意。沈梒沉默听着,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将下巴靠在了他宽阔有力的肩膀之上。 二人的影子合成了一个,在林间穿行着。夏夜的晚风吹来,滑过皮肤时带着沁人的凉意,远处似有蝉鸣,不急不缓地唱着夏夜曲,让人心生安宁。谢琻的每一步走得都很稳,沈梒靠在他的背上,静静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和呼吸声,片刻之后竟升起了困意,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朦胧间似又往前走了很久。 在宁和安静的睡乡里,沈梒忽听谢琻在轻声叫他:“良青,良青,醒醒。” 沈梒身子一动,极不情愿地从那如云端般的绵软困意中挣扎出来,困顿地眨了眨眼睛。谢琻将他轻轻放了下来,揽住了他的肩膀低声笑道:“良青,你睁眼来看。” 沈梒揉了揉眼睛,举目四下望去,却乍见不知何时已身处一片如海萤光。 林间还是那个林间,但放眼望去视线所及的夜色之中,却无处不浮动着星星点点、明明灭灭的光子,如碧海中倒映着的星辰,正随波浪的涌动而缓缓起伏飘摇。夏夜的林中本来暗影憧憧,却被这无数光子般的萤火所点亮,而整片树林也在这片光海中苏醒了过来,仿佛林间万物都在随着萤火的漂浮而缓缓地呼吸着。 沈梒竟有片刻失语。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伸手去碰那浮在面前的一点荧光,却摸了个空。此时听谢琻在背后叫他,他一回头,却见谢琻右手虚握成拳递到了他的的面前,缓缓摊开了掌心。 却见在他掌中躺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飞虫,此时重获自有的它抖了抖翅膀,黑漆漆的尾巴再次点亮了仿若星辰的亮光。 在二人的注视下,它飞了起来,若流火划过夜色。 “是萤火……”沈梒怔怔地道。 “这应便是南山林夏夜的奇景。”谢琻举目望着一片星火流光,含笑道,“ ‘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良青,知道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吗?” 青年的目光明亮,仿若将漫天的星河和人间的萤火都映入了那双瞳孔,才能映出如此光华毕现的神采。 沈梒回望着他,在那目光凝视之下竟无法闪避,垂眸低声道:“……’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咏萤》萧绎) 谢琻低笑了两声,牵起了他的手:“你随我来。” 他们拨开如海的萤火,愈发向林深处行去。有了身侧的光海,眼前的景色愈发清晰了起来。却见林渐疏处山石起,一块陡峭的山岩凸了出来,与山体相夹正好形成了一处岩洞——这么看来竟正是六年前他们避风雪时躲藏过的地方。 沈梒没想到竟真的还能找到这里。却见谢琻走向前,竟十分虔诚地双手合十,向着洞内拜了一拜。沈梒一愣,随之走上前去,却见洞中二人曾依偎着躺过的地上,竟不知何时被立了一座小小的土地神像。 那神像雕刻得有些粗糙,但却已然能看到是个面庞圆而丰盈,两眼微眯,笑容可掬的年迈神者。他双手团抱着个硕大的鲜桃,此时正笑眯眯地望着洞外,仿佛在无声守护着这片世外净土。 而神像前,还摆着几枚鲜果和糕点,看样子最近竟像是有人来祭祀过一般。 “这……”沈梒愣了。此处何时竟立了一尊神像? “民间传闻风俗着实有趣。”谢琻低低笑道,“自我写过那篇游记之后,便有不少左近乡邻传言若不小心误入这片深林,便会触怒山灵,引来地动风雪。故而便有人在此立了土地公的神像,日月祭拜不敢怠慢,告慰受惊的山灵。” 沈梒听了也不禁觉得有趣,笑道:“被你我惊了的山灵,却需劳烦他人去祭扫,着实过意不去。”说着,他双手触额,对着小神像深深一礼道,“沈梒来迟,多有失敬,神灵在上请勿责怪。” 而他行礼的同时,谢琻也随他一起拜了下去。沈梒话音落时,却听谢琻闭目含笑道:“神灵在上,恳请保佑我与良青长长久久、平平安安,永结同心。” “你——”沈梒的脸有些红了,无奈道,“土地公不管这些的。” “怎么不管。能管得了生灵平安,便不能管人间喜乐么?”谢琻笑着转头看他,目光中是如夜色流萤般的温柔又明亮,“有人曾说,凡人的夙愿深了便生了神明。你说是否便是六年前那日你我的祈愿真挚,感动了上天,这才在此山林中滋养了神识?” 沈梒含笑道:“明明是村民们供奉起来的土地,却被你一同歪理将功劳按在了自己身上。忒也厚颜。” “我只是觉得总觉得此地与你我有缘,而此处的神灵说不定也会对你我之事格外费心些。”谢琻拉起了沈梒的手,柔声道,“再与我拜一次,可好?” 被谢琻拉住,沈梒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的手冰凉,甚至渗出了些冷汗,但心口处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并不断叫嚣、顶撞着想奔向他们二人肌肤相触的地方。 仿佛自己神思和躯体都不再属于他一般。 沈梒出了口气,勉强笑道:“你一贯不信这些,为何——为何突然带我来祭神?” 谢琻沉默了下,低声答道:“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事求神,也便无需敬神。可或许是年纪渐长,渐觉世事反复无常、有些事情力不从心,人命由天不由己。不能求己,便只好告神。” 二人初遇的时候,谢琻是最桀骜的天之骄子,醉卧探花宴,风流当属谢让之。那时的他腰背总是挺得笔直,嘴角似笑非笑,眼睛永远望着远天,看不见足下的尘埃。 可六年过去,不知何时金玉的棱角渐平,嶙峋的尖角被时光打磨出了平滑温润的光泽。他的头微微垂了下来,眼中也有了畏惧和担忧。 沈梒心中渐渐有些酸涩。 谢琻不再看他复杂的神色,率先撩衣在神像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目道:“信民谢琻在此,请保佑我们二人平安顺遂,长久相随,永不分离。” 沈梒轻叹一声,也在他身侧跪了下来,闭目在心中祷告。 若真有神明,便愿…… 愿我们比肩,便长久相随;若我们陌路,也不生怨怼。 一片如海流萤光子将他二人的身影笼罩在夜色中。此时晚风温柔,星月浅淡,若人生能定格在此刻,或许便再无疾苦。 第65章 惊梦 地处北方内陆的京城于春夏季多雨水,秋冬却颇为干燥。但洪武二十九这年的十月入秋,却连下了近一个月的瓢泼大雨,乌云不去不散、众人徘徊,仿佛有人为这天穹蒙上了层黑罩子,晴日再也无从得现。 而在十月廿五的这日,雨势渐大,到了晌午时分磅礴的雨滴里甚至混杂上了鹅卵大小的冰雹。凶悍无情的雹子兜头而下,砸得行人落荒四散奔逃,家家关门闭户,不敢露头。 谢琻立在堂前,皱眉看家丁侍从往来奔走着收拾庭院,将院中的珍稀花木用油布蒙了以免受灾,一片脚步纷沓、人影匆匆。不知是不是因这兵荒马乱的情景,他心中竟升起了几分奇异的强烈不安。 《灾异》曾云,地动、雹子、荒旱、洪水皆属天之异象,不仅有损百姓民生,更是隐隐危害国祚。天若有异,必有灾祸临头,只是不知这场雹子又究竟预示了什么。 谢琻紧皱眉头,手无意识地揉着沈梒赠他的那枚吊坠,直至玉坠子都嵌入了肉里也恍然不觉。不安愈演愈烈,到最后竟无端地令他胸闷烦躁,心口里似有头野兽呼之欲出。 他转头,招手叫来了贴身小厮,低声问他:“今早让你们送去沈宅的汤水,可送了?” 小厮点头:“送了。可是沈大人家的老仆接的,据他说沈大人并不在家。” 谢琻心中一紧,追问道:“大人去哪儿了?你可有问?” “小的问了。说是大人进宫伴驾去了。” 进宫?是洪武帝召他进宫的么?在这个点进宫,做什么? 谢琻扣紧了胸口的吊坠,紧皱眉头挥退了小厮。他又如困兽般在大厅中踱了两圈,终于无法忍耐,抢身往外走去,却恰巧撞上了谢华。 谢华不知是从哪里回来,半边身子都被淋得透湿,头发也湿哒哒地黏在了脸上,可说是狼狈至极。但他却混没在意那么多,一张脸紧绷着,神情严肃焦急,手里攥着张纸步履匆匆地要往后院去,恰与谢琻走了个对面。 谢华任兵部侍郎,谢家又在军队里势力深远,谢华常能提前私下接到一些加急军报。这本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可不知怎地,今日谢琻一见他便心里“腾”地一跳,劈手便拽住了他。 谢华被他吓了一跳,脸色有些难看。不知是不是他多疑,如今看谢华的面孔在外面阴霭天色的映衬下,竟有几分慌乱。 “出什么事了?”谢琻紧皱眉头问道。 谢华扯回自己袖子,勉强笑道:“军部急报,没你的事情……” 他越是遮掩,谢琻心中越是生疑。平日里有了什么事,只要谢琻开口问,谢华必是知无不言,今日怎么反倒躲躲藏藏了起来? “是什么事?”他加重语气追问道。 谢华烦躁了起来,怒道:“军机大事,不该你知道的我怎能告诉你?别耽误我正事,赶紧滚开!” “谢明安!你今日要不说我就不让开!”谢琻大怒道,“若真是军机密报,你能就这么捏在手里招摇过市?你此时躲躲藏藏的,分明有鬼!” 谢华咬牙去推他:“懒得与你说那么多,赶紧让开——” 谢琻用肩膀顶着他寸步不让:“你不说就休想走——” 兄弟俩人卯着劲儿,一边彼此大骂,一边在大厅里如斗牛般地顶了起来。路过的下人哪儿见过这场面,都吓得躲得远远的,遥遥地探头来看。 谢华几次脱身想走都不成,又被这小子攮了回来,最后踉跄几步终于失声低吼道:“好了好了,我说还不成么!” 谢琻一把推开他,喘道:“快说!” 谢华语气急速道:“达日阿赤反了。公主仪驾行至边境汭河岸边,不见结亲队伍却被一精装部队伏击。有精兵护着,公主得脱,此时正一路讨回应州。平城王被俘,下落不明。” 厅外的暴雨和冰雹还在咆哮着宣泄。 苍芎暗无天日。 谢琻的脑袋像被千钧的巨锤兜头抡了一下,眼前犯花,双耳翁明。他怔怔地,脚步踉跄着小退了一步,随即猛地转身下意识地便要向外奔去。 谢华从后面扑上来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厉声喝问:“干什么去!” “放开我!”谢琻怒吼,“我要去找——” “找沈梒?!”谢华破口大骂,“我他妈就知道告诉你了没好事儿!沈梒现在已经被召入宫中,你是有三头六臂还是通天能耐,无召便想闯宫?!你要造反吗!” “你管我!我自有办法!” “你有个狗屁办法!”谢华用力踹了他一脚,“沈梒不过是区区侍郎,就算问责也问不到他的头上!你现在给我冷静下来,别忘了你是谢家人!你一个冲动,还要不要我和老爹活命了?!” 谢琻猩红着眼睛,奋力想推开二哥,可方才的力量却正一丝丝流逝。他手脚酸软,仿佛是将要溺水的人,灭顶的恐慌不安和绝望正在将他淹没。 沈梒……沈梒…… 现在宫中的沈梒,究竟在做什么? ———— 在这四方的京城之中,帝王将相顶上坐,贫民百姓脚下爬,有人金红玉翠钟鸣鼎食,便有人箪食瓢饮家徒四壁。在这五步之内皆是不公的地方,恐怕唯有天降的雨水才能公正不倚地同时砸着帝王的殿宇和贫民的寒舍。 乾清宫西侧的昭仁殿烛火通明,寂静无声。斜风寒气自殿门窗扉之缝隙泄入,吹得灯火摇曳,忽亮忽暗、诡秘不定。 翠寒玉的棋盘被掀翻的时候,摔在金砖地面上断为了两截,黑白两色的玉石棋子更是撒了一地。早在洪武帝劈手打翻棋盘的时候一殿的宫女侍从便都吓得纷纷跪了下来,此时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众人无一敢动。 殿内死寂一般,更衬得外面狂风暴雨大作,仿若有上古凶兽盘踞云端,为凶作恶。 神龙一怒,浮尸万里。混沌疑初判,洪荒道若始分。 沈梒以额贴地,跪于皇座之下,躬身一动不动。以桐油刷缝的金砖被日久打磨,光滑得犹如墨玉一般。此时雨天的寒气和潮凉正顺着这地砖,一寸寸侵入他的双手、双足和额顶,让他整个人仿佛沉于一片极寒的冰潭。 无人敢去看那皇座之上的真龙怒容。 良久,终于听一道低沉如龙吟的声音幽幽地从皇座顶端飘了下来:“人还没来?” 众人不约而同一个瑟缩,有內侍出来兢兢战战道:“回皇上,已经通传了几位大人,但恐是这雨天路不好走,耽搁了——” “再去催!”怒吼伴随着殿外的万钧雷霆霹雳而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响起一串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内阁大臣携着半身湿凉的水气跌跌撞撞地入了昭仪殿内。他们虽都在官服外披了蓑衣,却怎奈雨势实在太大,领口袖圈衣摆处还是嘀嗒着雨水,狼狈至极。 几人拜倒在地,口称万岁,内阁辅臣陈为谨打着磕巴道:“请皇、皇上赎臣等御前失仪之罪——” 话未说完,便批头被一本折子砸在了头顶。 “看看。”座上的洪武帝似怒极反笑,“好好看看,再告诉朕,什么是真正的御前失仪。” 陈为谨胆小,被砸了后吓得趴在地上不敢抬头。还是李陈辅率先伸手拾起了地上的奏折,展开迅速念毕,又转手交给了旁边的刘凌。 不消片刻功夫,几位大臣皆已阅读完毕。 此时却听洪武帝幽幽的声音响起,仿佛是那利刃擦着磨刀石般的诛心刺耳:“达日阿赤狼子野心,辱朕皇女,俘朕皇叔,杀朕兵将。我中原金玉铺路、红妆翠顶、宝屏开道,不远万里将堂堂金枝玉叶的大国公主送去那弹丸蛮族,竟换来的是这般的后果。而朕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堪透他们的狼子野心,你们几个竟还在为湿了衣服而满口失仪……朕今天就问问你们,身为臣子,究竟什么叫失仪?!究竟什么叫失仪!” 说道最后洪武帝已勃然大怒,重击御案三掌,咆哮之声振聋发聩,骇得众人瑟瑟失语。 其实洪武帝的这话是太过了些。当日达日阿赤前来求和,起码有一半的文武是持反对意见的。便是单看这内阁,便有次辅刘凌和辅臣吴丹旭曾上疏劝诫过洪武帝要慎重考虑和亲之事。 但此时皇上发怒,又有谁敢站出来反驳?只好通通趴在地上,缄默无声。 洪武帝极怒吼过,粗喘了片刻,渐渐平复了点心绪。他持起茶杯喝了口,冷冷地点道:“李陈辅,你说说罢。当日乌日更达濑来朝之时,以你为首的一帮人是极力主张议和的,连上疏劝朕和亲的沈梒也是你的门生。你来说说,究竟是怎么想的?” 李陈辅一眼都没有看跪在旁边的沈梒,此时连忙俯身,颤声道:“臣该死,私以为若能与达日阿赤结盟共抗土馍忠,便能以逸待劳、不费一兵一卒平定北疆。是臣等昏庸无能,竟没看透达日阿赤狼子野心,胆敢始乱终弃,经酿成此等后果,皆是臣等之错,请皇上责罚!” 洪武帝怒道:“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朕再怎么责罚你,也还不回朕的皇叔公主,和我泱泱大国丢了的脸面!” 李陈辅只是连声请罪。 刘凌在心中叹了口气,他虽身为世家,却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落井下石,便出言劝道:“皇上说得及是,大错已酿,不如待想出补救之法后再行问责。” 洪武帝余怒未消,手捏拳头坐着,没有说话。 然而此时一直没说话的吴丹旭,却慢吞吞地开口了:“只是不知达日阿赤叛乱,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 刘凌心里一沉——他不落井下石,便有别人等着这这活儿呢。 洪武帝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丹旭缓缓道:“臣只是在想,达日阿赤若是临时起意,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前来提亲后再临时反悔?而若是早有预谋,便好解释了——这些狡猾狼子或许早已与土馍忠暗中结盟,这一招不仅打了咱们的脸面,还可以我中原公主为投名状,向旧主子表明忠心。” 洪武帝脸色越发难看了几分。 李陈辅看了一眼吴丹旭:“之前达日阿赤前来投诚,也交了不少朝贡,诚意还是有的,若说他们全然是背心而来,未免有失公允……此时真相未明,你我猜测也是无用,当务之急还是应想应对之策。” 吴丹旭狡猾道:“事到如今,元辅竟还在为那些贼子开脱?臣本不愿说,但据悉达日阿赤之使来京之时,曾私下与元辅爱徒沈良青会面,不知二人当时究竟说了什么——” “吴丹旭!”李陈辅脸上终于显了怒色,咬牙道,“信口雌黄,你竟敢在这时候——” “都住口!”洪武帝忽然暴喝一声。 龙威震怒的帝王从御座上“腾”地站起,如困兽般大步来回走了两圈,众人俯低身子无一人敢说话,一时间只听死寂的大殿内回荡着暴躁极怒的脚步声。 最后,洪武帝的脚步停在了沈梒的面前。 夹着冰寒的声音自沈梒头顶飘下,一字一句地问道:“沈梒,你可有私下,与乌日更达濑会面?” 沈梒沉默半晌,将额头贴上伏地的手背,答道:“确有其事。” “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一一讲来。” 沈梒低声,将那日乌日更达濑所说的话,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听到最后,吴丹旭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奇道:“所以乌日更达濑说自己无法继承汗位且生不出子嗣的原因,是因他喜好男色?这么荒唐的理由,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相信?沈大人,偏偏你信了,难道是因为……” 他没有说完,反而意味深长地哼笑了两声,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刘凌插言道:“但的确有探子来报,说乌日更达濑在达日阿赤部族中的声望的确不高。” “但是因他喜好男色么?恐怕不是吧?”吴丹旭反问道,“正因他声望不高,所以才更需一张投名状,才能博取族人和土馍忠的信任。此等事情,元辅和沈大人难道没有想到?” “臣虽已想到,但——” “够了。”洪武帝阴恻恻地道。 无人再敢说话。此时却洪武帝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梒,微眯目光中闪烁着无情的寒意与警惕。 “沈梒,”他问,“你还有何话可说?” 还有何话可说? 沈梒垂头闭目,嘴角微微抿了起来。 其实还有很多话可讲。比如他的猜测,他的谋划,他的怀疑,和他的忠心。或许可以找到人为他作见证,证明他与乌日更达濑会面之时,并无隐秘逾矩的作为;或许也可翻出他写得奏疏,里面虽写了他支持议和之事,却也表明了他的忧虑,他不过是一小小侍郎,并无权左右此等的朝廷大事…… 然而最后,这些话沈梒却都没有讲。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缓缓垂眸直起身,将头顶的乌纱顶戴摘下放在一边,复再次端正而矜雅地叩倒在这冰凉的乌金殿砖之上。 一如六年前的那个春日,他金榜题名,迎着旭凤朝阳穿过太和殿丹陛,拜于御座之前。 往来浮沉,欲权宦海,他在这宫墙殿堂内走了尚不足十年,却已双腿泥泞,两袖湿沉。原来寒窗时曾想的清风朗月,竟已是一生中最鲜衣怒马的幻梦。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臣,无可辩驳。” 他低低地,说道。 第66章 归野 达日阿赤反叛的消息与这十月雹子一同铺天盖地砸在京城之内,仿若一股寒流,彻底带走了秋末最后的些许余热,将整个人间逼入了寒冬。 对许多人来讲,达日阿赤谋反并不令人意外。当日议和之时,便有许多人对此事心存疑虑,此刻的消息不过是印证了他们心中的猜想。虽说达日阿赤与土馍忠联手的确令人头痛,但中原国富力强,若真打起来也并不畏惧这些草原番邦。 然而真正令若有人吃惊的,是礼部侍郎沈梒竟因此事被摘除顶戴、下狱待审。 说起来这位侍郎大人可是位传奇人物。自洪武二十三年摘得状元后,便平步青云、一举跃升为皇帝近臣之后便圣宠不衰,仿佛无论怎样的朝局风浪都打不翻这位天纵之才。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扛过了邝氏之乱、挺过了北方战役、熬过了流言之祸,不知有多少人心里盼着他摔跟头,却都一直无法如愿。 却谁知,这颗才初绽光芒的权臣新星,却在此时骤然陨落。 大部分人半是叹惋半是幸灾乐祸,却唯有少数知道内情的人知道沈梒下狱的事情并不简单。 照理说达日阿赤叛乱此等大事,无论再怎么追责也追不到沈梒一个侍郎头上。可偏偏问题就出在,在议和前夕,沈梒私自与达日阿赤的使者乌日更达濑见面,且无人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 这事说小了,可以判沈梒一个“玩忽职守、懈怠渎职”;说大了,却能牵扯到“通敌叛国”。而这通敌,又是在谁的授意之下,又有谁知情,其中涉及人员到底有多少,这些全部是文章。 如今正是寒贵之争如火如荼的阶段,沈梒这事究竟该怎么判,直接牵扯到了两派的纷争。沈梒被下狱之后,洪武帝虽着令三司会审,但这怎么审、怎么判却又得看洪武帝的态度。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三司之上。 在三司商议如何审理此事的过程中,沈梒便被关于“督查院监”之内。这座监狱隶属都察院下的司狱司,只关押重要的朝廷命官。 “督查院监”由于就在督查院的眼皮子底下,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讲,这座监狱的森严程度甚至比“刑部监”和“五城兵马司狱”要高上几分。自沈梒入狱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上下打点,想秘密见沈梒一面,却都因兹事体大、看管森严被拨了回去。 距沈梒入狱一十二天之后,终于有一人突破层层禁锢看守,神不知鬼不觉地见到了沈梒。 ———— “沈大人,有人来访。”狱卒扣了扣门,低声道。 沈梒问声回过了头,望向门外。 他的官服已被剥去,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外面裹了件狱中给的夹袄。那夹袄虽也算整洁,但之前不知被多少人穿过,袖口衣角已经磨破,连棉花都漏了出来。虽穿得着实寒酸,但沈梒的腰杆无论何时都挺得如一杆修竹,双肩阔展,眉目静和,虽然落魄却不显狼狈。 再加上这是“督查院监”,此处的狱卒大多都不会刻意为难狱中囚犯,以免谁改日出去了再次荣升,反过头来再怪罪下来。沈梒入狱,这些狱卒也很有眼色地供着他,不曾冷到、饿着他。 故而沈梒虽面色有些许苍白憔悴,却没有病容。 此时他缓步来到了监房门前,隔栏往外看去,却见一个带着帷帽的身影穿过阴暗的夹道来到了门前,迎着沈梒的目光站定,挥手将遮住面容的帽子褪到了背上。 此人竟是李陈辅。 沈梒的神色平静了下来。他似乎并不意外来的是李陈辅,恭谨一如往昔地向门外的人一礼:“老师。” 李陈辅打量了下他:“呆在这还好?不曾有人苛责为难你?” “衣有袄,饭有粟,良青已然心满意足。”沈梒垂眸答道,“只是劳烦老师来此看我,学生心中有愧。” 李陈辅叹道:“你落到今日的下场,与我一半关系,我不来于心不忍。” 沈梒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没说什么。李陈辅看着他垂头貌似恭顺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亦是十分复杂。六年前沈梒靠入他的门下,自此平步青云,李陈辅一度以为有他在寒门必然复兴有望。 可越是观察沈梒,李陈辅却逐渐愈发失望。此子虽外表平柔恭顺,却质若金玉,刀劈不碎、火灼不化,愈炼愈刚。此等人物,虽是妥妥的君子之质,却最易在这风云诡秘的朝堂之中落得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想到此处,李陈辅不禁长叹了一声:“良青,当日你入仕,秦大儒曾修书一封劝我莫要收你入门。我看你天资出众,便起了私心,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如今看来,竟是作茧自缚啊。” 听得这话,沈梒的嘴唇似乎愈发苍白了几分:“学生无能……” “你竟还是不懂。”李陈辅苦笑了一声。到了这步,这位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三朝老臣终于叹息着卸下了端谨板正的谏臣之容,面显了几分疲惫无奈,“你不是无能,你是太有能耐了,你这种人在这个朝堂……容不下啊。” 沈梒嘴唇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李陈辅叹息着忆道:“记得你刚刚进到翰林院的时候,写了一篇字字铿锵的奏文去弹劾邝正。我那时骂你,单单是心怀天下,是做不了好官的。你可还记得?这么些年,我这句话你到底还是没忘心里去罢?” “试问这满朝文武,有多少人入朝的时候不是满腹经纶、满腔抱负?可又几人能真正得以将那些想法付诸实践?最后不都还是要审时度势、步步为营地来?”李陈辅说着,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酸楚和叹惋,似也是有感而发,“我知你厌恶党政、更讨厌官场争斗,只想一心一意为民做点好事。可这现实便是,若你不以党派之争为先、不将政局放在政务之前,便会被其他有心之人利用,到最后一事无成。” 沈梒无声地吐了口气,低声道:“议和之事,是学生目光短浅,没有考虑周全……” “你还狡辩?”李陈辅又好气又好笑,低喝道,“你被人利用了,还看不出来吗?为首利用你的,便是那谢家人!” 此话如惊天之雷,霹雳而下,终于刷去了沈梒面上最后的一丝血色。 “你以为谢家人反对议和,是因为他们真心憎恨那些番邦人么?那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李陈辅冷笑道,“也是老夫迟钝了,竟到如今才发现,谢氏凭着他们在辉县根深蒂固的势力,竟长久以来一直在靠互市敛取私财!” 如胸口被大石重重一锤,沈梒双眼一黑,胸口剧痛口泛腥甜的同时,头脑却前所未有地骤然清醒了起来。 互市,原来是因为互市。 他早该想到。 土馍忠作为草原上的霸主,是最早与中原封贡并开放边境的部族。两方往来通商的地方,便是辉县,也是北疆草原之战打响时最早被攻陷的地方。互市虽是在朝廷的管控下进行的,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自古以来都有当地势力掌控互市交易、甚至私自提高税点从中牟利的现象出现。因辉县是唯一的通商所在,两族交易量又巨大,这可说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草原之战打响,互市终止、辉县沦陷,这种隐在水面下的暴利也便随之戛然而止。掌控辉县的地头蛇虽然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战争之事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可谁能想到,这仗打了一年后停了,停了后互市又要开了——可这地方却换了。 谢氏长久掌控的辉县即将被废弃,在与达日阿赤的议和达成之后,通商之地即将改在其他地方,脱离那条旧日地头蛇的掌控。 一旦与达日阿赤的议和谈成,谢氏即将损失一大笔巨额入账。 这当然是谢氏所不愿看到的。 那怎么办? 当然是想方设法,阻止中原与达日阿赤的议和了。 仿若在一片迷雾中前行,沈梒虽明知前方鬼影憧憧,却依旧不受控制地任自己的思绪踉跄着往前摸索:“可是……学生问过谢琻他对议和的意见,那时他对我说他的大哥和父亲身为军户虽不得不反对议和,但私底下却是赞同中原与达日阿赤的盟约的……他难道会对我扯谎?” 李陈辅冷笑道:“究竟是谢氏对谢琻撒了谎,还是谢琻对你撒了谎,你我当然不得而知。刚才我已说过,谢氏反对议和,是因他们想从辉县互市牟利,与军户不军户没有半分关系。但议和一事,拍板的终究是皇上。那时皇上本就在犹豫,他们也没办法把手伸进皇上的脑壳里,左右皇上的决定。可他们实在太过了解皇上,知道唯一能让皇上下定决心放弃与达日阿赤议和的方法,便是让和亲一事落个鸡飞蛋打的结局、狠狠打一下皇上的脸面。”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信函,递给了沈梒,冷冷地道:“这是探子从边关发回的信报。达日阿赤汗病重、长子身子不好、幼子缠绵病榻,这些都是实情。但那达日阿赤汗的次子,可根本不是乌日更达濑口中的 ‘傻子’。据探子说,这次子的确小时候发过一场热后便深居简出,但他这些年靠着母族势力,在部落里攒下了不少威望。此时看来,达日阿赤是在大汗病重之后,便陷入了长、次儿子的夺位之争中。乌日更达濑上京为长子求娶公主,不过是因为他们已在这场争斗中落了下风,想最后一搏罢了。” 沈梒低声道:“所以谢氏……” “所以谢氏在乌日更达濑入京的第一日,便已知这是场必定失败的联姻。”李陈辅长叹道,“他们按下了消息,什么都不说,象征性地随着其他世家反对了几句,便在旁冷眼看你我师徒如跳梁小丑般准备着和亲之事……他们只需静待,待和亲失败之后,皇上自会回心转意、按着他们的希望终止与达日阿赤的议和。” “可是不对——”沈梒情不自禁地捏紧了囚房的牢门,低低脱口而出道,“若他们不想与达日阿赤议和,早早把长次争位的消息放出来就好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糊涂!”李陈辅毫不留情地斥骂道,“我方才教你看待事情莫要着相、莫要身陷其中,跳出来,先想朝局、先想党派之争!你都当做耳旁风了吗?若能用此事陷害你我、陷害寒门一次,何乐而不为!这对于谢氏,是一箭双雕的买卖!” “不……”沈梒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他喃喃着道,“谢琻不可能——他不会……” 那是京城的琅玉,他的谢让之。天潢贵胄,桀骜自若,如上等的金玉般不染尘埃,自带光华。再不济,也绝不会做出此等陷害他人的事—— “你想说谢琻不会?”李陈辅一眼看破了他心中所想,当即冷笑道,“你无论再如何与谢琻交好,都别忘了他姓谢,他在是你的至交好友前,首先是谢氏的人!” 沈梒蓦地闭上了眼睛,脑中一片嗡响,仿若万千巨钟同时在他的耳畔哀鸣。 而那几个月来一直悬在他的颈畔、一寸寸磨他血肉的那柄大刀,也终于在此刻,轰然落下。 …… “是啊,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多说两句又误会,又吵。没意思透了。” …… ”这什么人便有什么命数,和答应入宫时便早该有这个觉悟。她若是世家亲贵之女,生下的孩子自然贵重,也便不会便送去和亲,自古规矩便是如此,她心里还不明白吗?没什么好争好论的。” …… “也是最近我才感觉出来,我俩有些区别是本质上的,沟通是沟通不来的。这或许就是大哥常说的, ‘寒贵’之分吧。” …… 寒贵之分。 在一阵剧痛中的恍然里,沈梒有些萧瑟地想道,原来如此。 他曾以为的同舟共济,不过是两条轻舟在洪流中的短暂聚首,他们只得片刻携手,终究无法长久比肩。如今河水湍急、流向改变,他们哪怕紧紧地攥紧对方,也还是抗不过这泾渭分明的命运。 更何况,或许谢琻已早就看清了他们的未来。他早就知道,来自不同世界的二人,若一旦刨去了那些如泡沫幻影般的温存爱意,他们剩下的不过是两个冰冷的姓氏,如磐石般矗立在遥遥相望的两座山峰上。无从改变,亦无从解脱。 是他沈梒,行路自顾,竟看不出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 是他沈梒,将那些惊鸿照影、水中沉月的幻梦,当做了实实在在的温暖与幸福。 活该此时大梦惊醒,只余一身狼狈、两手空空。 或许是见沈梒的面色太过苍白,李陈辅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你忧国忧民、一心扑在正事上虽好,但终究还是被人利用了。我早告诉你不要与世家之人走得太近,你都不曾放在心上,如今被人一脚踹落山崖,也是——也算是注定的结果吧。” 沈梒无神地望着囚房外的虚空,没有说话。 李陈辅有些于心不忍,低声道:“我也算是辜负了秦大儒的嘱托,没有带好你……又或许是你注定不属于这片禁宫朝堂……三司会审,你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此事之后,你便——你便辞官,回江南去吧。” 片刻的沉默之后,沈梒退后一步,双膝跪地,端端正正地俯身以额轻触,行了师徒的大礼。 李陈辅微一侧身避开了他,淡淡一笑道:“此后你两袖清风、无拘无碍,除父母神明,无需再向任何人屈膝,也是一件风流快事。想来竟让老夫也有了些许艳羡。” 沈梒低声:“只是辜负了老师厚望。” “我历经三朝,一心复兴寒门,其中辛苦多磨,失望的也不是这一次了。”李陈辅平静地道,“拟行路难。你还太年轻,又性质纯烈,并不适宜如今的朝局。回家去吧,或许时间会给你一些答案。” 山青水美,川河阔远。金于堂前不曾寻到的出路,或许在乡野之间自有归途。 第67章 长恨 送走李陈辅后,沈梒唤来狱卒,塞给了他些许银钱,请他拿来了一方笔墨和几张信纸。 持笔立于灯下,蘸墨展卷,沈梒良久呆看着信纸,半晌无法落笔。 他该向谢琻说什么呢? 其实有太多的话想说。 沈梒想告诉他,事已至此,二人往日种种皆感念于心,分别在即无需怀恨痴缠,若能好聚好散,以后想起曾经的美好相伴也不至于心生怨怼。 沈梒微微吸了口气,落墨写道:“让之,百般叹惋,无以言表。事已至此,望你自行珍重。我不曾怨你,所以……” 可是他的笔颤抖着停住了,墨水在“以”字上洇出了一个难看的黑斑,仿佛是在嘲弄他的口是心非。 不怨他? 可又怎能不怨他。 沈梒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飘着细雨的傍晚,他站在谢琻房外滴水的芭蕉树下,听着屋内的话语声,从此一脚踏空坠入了寒潭。 他想揪住谢琻的衣领,质问谢琻:所以在你眼里,我永远是“寒”,你永远是“贵”吗?你明明对我说过,你会助我来成就这一片锦绣河山,可为何当我们政见上有了分歧,你又要说我不懂你、说我们之间有了“寒贵”之分? 当日白象游街、惊鸿一瞥;草原望日、并肩同心,那时你说的话,难道都是假的? 难道都是你为了哄我沉沦,而编造出来的虚言? 你究竟知不知道谢氏在和亲一事上的谋划?你究竟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每当你拥我入眠,看着我毫无戒备地躺在你的身侧,你是不是像在看个跳梁小丑? 似被铁线缠住了咽喉和心脏,沈梒不受控制地抓起了方才的信纸,颤抖着手将它揉成一团弃于地下。他重新摊开一张纸,飞速地润笔写道:“让之,如今我已知道全部真相,你们谢氏因一己私利弃国家颜面、兵将心血于不顾,着实令我愤之鄙之!若这便是你所说的 ’寒贵之分’,那我沈梒还不如,就此便与你割席断——” 割席断交。 可是那个“交”字,每一笔都却都那么沉重,仿佛有千斤的秤砣坠着他的笔,让他手腕颤抖到几乎难以持笔。 因为记忆中的那个青年正向他笑着。 立于皇榜之下的谢琻望向他,嘴角带着张扬而又闲散地笑。刚刚金榜题名的青年身披旭日朝阳和万众瞩目的华光,却浑不在意周遭无数双的眼睛,只是越过汹涌的人潮扬着眉,冲他笑; 清风池馆内的谢让之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窗外是月光如水、千山暮雪的毂园,屋内是他们彼此纠缠的衣发,仿若千年的苍树古藤盘绕在一起的枝干。青年的目光眷恋又温柔,浅笑似冬日里最后一簇的烈火,依偎着那簇烈火,那时他听到了自己沉沦的心跳; 南山林神像前的让之也在静静地看他。夜色中如海涛般的萤火停于他的双肩,他仿佛是拨浪而来的海底精灵,浮上海面只为去一会那生于岸上的恋人。那时青年的眉宇间有了浅浅的皱痕,眼中略带忧色不安,却还是含笑凝视着他,温柔而一往无前。 那双眼睛,明亮耀黑,仿若烈火中焠着的金刚玉,无时无刻不跳跃着赤子的烈色。 那双眼睛,正穿过六年如潮的岁月,无声而眷眷地望着他。 让之…… 不知何时,沈梒的眼前已一片模糊。当他仰头闭目,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无声滚下了他的面颊。 弹指数年间,桑海已数变。松下情人语,凉风吹便散。 他不能原谅,却亦无法怨恨。只有任自怨自艾的痛苦,将他拖下深不见底的深水寒潭,让他在回忆与现实的汹涌浪潮里窒息。 让之……让之。 如若他们是江楼的明月该有多好。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却恨他们虽是江楼的明月,却暂满还亏,暂满还亏,空余长恨成追忆。 第68章 潜别 洪武帝高高举起的刀,最终还是轻轻放下了。 经半个多月的会审,三司最终确认沈梒虽有“玩忽职守、懈怠渎职之行”,却无“通敌叛国之意”,最终判了个革职查办,永不续用。审议的奏疏递到了洪武帝的案头,两日后批下,却是将“革职查办,永不续用”划去了。对外的诏书发下,里面写的却是礼部侍郎沈梒“需丁母忧,去官持服,即刻返乡”。 许是这位帝王心中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故而不想从重处罚沈梒,也或许是他到底疼惜这位经世之才,不愿将他就此埋没。 但无论如何,沈梒离京的事情,还是板上钉钉了。 ———— 旨意下来的这日,沈梒被放出了督查院监。迈出了昏暗的监房大门,沈梒恍然立于廊下,在冬日里寒晴的日头下微微眯起了眼睛,似已不适应这久别的阳光。 督查院监门外,老仆早已带着小书童侯在门口。二人一见沈梒散发薄袄地出来,立刻双双红了眼眶迎了上去。老仆抖着手为沈梒披上了一件大氅,又塞了一个汤婆子到他手里;小书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着嗓子哭出了声。 “你们这是做什么。”沈梒无奈地笑了笑,“我无罪释放,还能安然返乡,已是大幸。你们该开心才是。” “可、可是他们竟然革大人的职……”小书童抽噎着,悲泣道,“大人这么好的官,几百年才遇一个,他们怎么这么坏……肯定是有奸人害您……” “别说了。”沈梒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轻声道,“这些话,以后要慎言,知道了吗?” 他揽着小书童往停在一旁的马车走去,手将将掀起车帘之时,却忽听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那一刻,他蓦然一阵心悸,仿佛不用回头,便知来的人是谁了。 果然此时便听身后,一道熟悉却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良青。” 沈梒闭了下眼,微微吸了口气,转过了身来。 却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央,停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高头骏马,而马背上的锦衣青年正居高临下地向他望来。冬日里刺眼的日光照在结了薄冰的路面上,将青年的面孔包裹在一团光晕之中,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然而那炙热逼人的目光,却如有实形地射在了沈梒身上。 谢琻翻身跃下马,大步向他们走来。 他肉眼可见地瘦了,也憔悴了。他本长了张眉眼深邃的英俊面孔,平日里似笑非笑地用那双杏眼望人时,无需说什么便有种金玉纷乱迷人眼的风流。 然而此时,他饱满的双颊却瘦的脱了相,凹陷了下去,空余高耸的眉骨和眼眶,显得有些伶仃渗人。而那双杏眼,也再不复往日的璀璨明媚,反而因阴鸷和愤懑而多了几分凌厉的失意,仿若一只战败了的豹子。 他大步过来,一把揪住了沈梒的手,哑声道:“你过来。” 沈梒平静地望着他。小书童和老仆都面露无措,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该说的话,在信里都与你说明白了。”沈梒轻轻抽手,低声道,“你何必如此。” 谢琻的脸上闪过几分狰狞,他手如铁钳般捏紧了沈梒的手腕,失声低吼:“说明白?你那信里写的是什么屁话,我半分都不明白!” 他失控地从怀里揪出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狠狠拍在了沈梒的胸口。沈梒没有接,任那张信飘落在了地上。 “我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每日里就想着怎么把你救出来。找门道找路子,我什么都做尽了,我……”谢琻紧紧盯着他,目光里浮现出了重重的疯狂痛苦无助和迷茫,最后定格在了恶狠狠的凶悍上,“可你在牢里,给我写了这是什么东西!我不明白!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沈梒看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命老仆和小书童在原地等他,自己往旁边走去。谢琻紧跟在他的身后,手还拽着他,一步都不落。 二人来到了背人的墙角下,沈梒轻轻甩脱了他的桎梏,转身正面望着他,平静地道:“那日在窗外,你与言仕松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谢琻一愣,似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皱眉道:“什么话,我怎么——” “你与言仕松说,觉得我们俩最近越来越没意思了,说什么都说不通,你也懒得来找我。你觉得我们之间,终究是有 ’寒贵之分’。” 谢琻大大地一怔,瞪圆了眼睛。随即他的面上飞快闪过了迷茫、恍然和惊骇,最后震惊地看着沈梒,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来。 沈梒淡淡地道:“想起来了?” “我那说的是气话!”谢琻急得上前一步,慌乱辩解道,“我脱口而出,根本没过脑子!我跟本不是那个意思!良青,我混账,我该死,但你千万不能因此——” 沈梒微微错身,躲开了他拉过来的手。 “你不用道歉,也不用慌张。”沈梒揽袖,看着他道,“我虽一开始也气你胡说。但自我在狱中知道了谢氏的所作所为后,便觉得你所说的这番话,也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谢琻愣了:“谢、谢氏的所作所为?” “谢氏在与土馍忠的互市辉县有极大利益。因不想我朝转而与达日阿赤议和,便暗中按下了达日阿赤次子夺位的情报,间接促成了和亲失败、公主失踪、亲王被俘等一系列后果,并借机打压寒门势力。”沈梒简单道。 他看着谢琻面露震惊和不敢置信,轻叹了一声:“原来你竟不知……令父令兄还是疼惜你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谢琻的脑子仿若一团浆糊,茫然失措道,“你说我大哥和父亲按下了什么消息——造成了和亲失败?这怎么可能?” “你若不信,自行回去问他们便罢。”沈梒平静地道,“无论你知与不知,反正我已看清,你我之间的区别仿若天堑之隔。与其纠缠不休,不如趁早分开,也免得以后难看。” 谢琻仿若胸口被人用巨锤抡了一下,整个人踉跄了一步。他面上惨白到了极点,仿佛失了魂般得喃喃道:“你要与我分开……你竟——竟就因为我说错了的一句话,便要与我分开……” 他的神色太过失措狼狈,沈梒的眸子微颤了下,匆匆调转开了目光,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与你说的话,无关。我只是看清了,你身为世家,便注定要为家族、门庭考虑;而我身为寒门,便必须为无数寒门子弟谋算。这是逃不掉的责任与命运。” 谢琻失声低吼道:“都是为国为民,又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沈梒猛地看向他,目光尖利,“我就问你,若谢氏真的做下了那些事情,你真能上疏向皇上请罪么!你真敢置父兄仕途性命于不顾,背弃门庭,为你们做下的事情承担责任么!” 谢琻身形巨颤,绝望而痛苦地回望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无人的街巷死寂了下来。唯余二人隔着寸许的距离两两相望,目光悲戚,如隔山海。 半晌,沈梒终于再次缓缓开口,他的嗓子也带上了几分沙哑。 “我……并不是让你真去上疏做什么。”他按下阵阵心悸,字字道,“只是想到,若真有日后,你我又因此而……因此而争吵背离,我便难以自处……有这一次,已经够了。” 这一次,已让我身心俱碎。若日后还要一次次受这种折磨,我不知还能再失去什么。 谢琻的神色阴霾到了极点。他哑着声音,话语支离破碎,几乎不能成句:“可我不能接受……我们六年——我,我们费劲了千辛万苦才走到今日……我心爱你,你若要我放弃,便是要让我挖出这颗心来,我绝不可能做到……我绝不接受。” “别说了。”沈梒的胸口闷痛,“无论如何,我已要返乡丁忧。而你身为京官,要留驻京城不得无故外出。我们已注定要分离……这是改变不了的事情。” 谢琻盯着他,目光里竟流露出了几分疯魔的执念,只是重复道:“我绝不接受。” 沈梒心痛难耐,此时再在这里与谢琻相对而立多一刻,他便可能就此崩溃。他只得匆匆低头掩去面上的悲楚,扭身快步离去,将一切的悲欢纠葛都抛在了身后。 回到了马车边,却见老仆和小书童都还立在原地,二人看着他,皆是欲言又止。 沈梒知道自己的神色肯定难看极了。可他实在疲惫,一个字都不愿多说,只是沉默地带着他们上了马车。 路上,马车晃动。看着沉默坐着的沈梒,小书童和老仆交换了下目光,小书童终于迟疑地掏出了张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沈梒:“大人……您刚才掉的。” 是他在狱中写给谢琻的书信。 是一首诗。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无力怨恨,又无法遗忘。只盼两人能静静地分离,无声地告别,唯有如此,才能将那些过往的美好与平静永久珍存。 可这最后的希望,也在二人针锋相对的质问与痛苦中,化为了泡影。 沈梒的字一向漂亮,写得一手秀颐瑰丽的颜体。只是他写这封信时心神巨震,写就的诗文墨迹斑斓,行笔仓促,歪斜潦草,让人根本不敢想象这是出自他的手。 就像他的人一样。落魄失态,不复自若,再无风流,仿佛断掉了脊梁,也失落了神魂。 真的是好狼狈。 在如灭顶浪潮的痛苦之中,沈梒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地道:“既然掉了,就扔了它吧。” 对。 是时候将那些沉重的枷锁,都通通丢掉了。 第69章 幽冥 回到家后,沈梒平静地开始收拾行囊。普通丁忧的官员,守孝三年后还会返回京城供职,故而家用宅子仆从都会好好留在原地。可沈梒心里明白,自己的“丁忧”其实即便是“永不叙用”的意思,是洪武帝给他留了最后几分颜面,不愿让他走得太过难看罢了。 他打算轻装简便,能收拾掉的东西一概不带。宅子是洪武帝赏的自然不能动,但家具之类便全部卖掉了,家丁仆从也一一结算了例钱打发他们离开。沈宅里的佣人们在这呆了几年,都觉得沈梒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主子,有好多不愿走的人都来求沈梒把他们带回荆州。 “我在荆州寒舍独居,家中实在无需这么多人打理。”沈梒轻声婉拒了他们,“况且你们在京城有家有室,又何必背井离乡?各位皆是有能力的人,接下来自会找到一份不错的活计。” 将其他人打发走后,他唤来了老仆与小书童。 还没等沈梒说话,小书童便抢着道:“我要跟大人回去!” 老仆也应声:“大人,老头子无牵无挂一个人,别无他愿,只想在有生之年多侍奉您几天。” “你们……”沈梒无奈地笑了笑,“听我说,你们二人还是留在此处吧。” 小书童激动地跳了起来,大声急道:“大人为何不要我!我是大人捡回来的,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呸呸。”沈梒弹了下他的额头,斥道,“又是哪个话本看来的混话,休要瞎说。你难道忘了自己曾说过的话?要勤练武功,日后保家护国,当个武状元。你现在跟着师父练武正到了关键的时候,若此时跟我南下,岂不是耽误了自己的前途?” “我……”小书童哽住了,“我跟大人回了荆州,也一样能练武。” “没有好的师父带你,成不了大器。”沈梒揉了揉他的额发,柔声道,“你是有大志气的孩子,我很欣慰。所以你更要好好努力,莫辜负了我的期望。其实时光阔久,山高水长,暂离并不是永别,以后不知何时,或许自有相逢。” 小书童红了眼睛。自谢琻嘲笑他总爱哭鼻子后,他便尽量忍着,不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可此时忍了又忍,泪珠子还是打着转断了线似得掉了下来。他终于“嗷”地一声哭出声,一头扎进了沈梒怀中抽噎道:“我、我学武艺才不是要保家卫国,就是要保护大人……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您……” 沈梒摸着他的后脑,心中又是感怀又是微酸,叹息了声转向老仆,轻声道:“您也留在此处吧。” 老仆也不禁擦起了眼泪:“可大人您一个人——” “无牵无挂,来去自由。我也一个人惯了。”沈梒含笑道,“这宅子皇上并没说要收回去,总得有人帮我看管。孩子一个人在京,我也不放心,有您在便好多了。” 二人虽不情愿,却还是难受地答应了下来。 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家具器具一类全部着人搬空了,沈梒日常衣物收拾了一个箱子,书卷整理了三大箱,全部装入了马车。最后一日,差不多全部收拾妥当之后,沈梒着人去叫了花铺的花奴来家中。 京城的这方地界没有秘密。那花奴应也是听说了沈梒的事情,来拜见他时满面叹息、欲言又止。但他是精明的生意人,自不会说什么逾矩的话。沈梒也看出了他的犹疑,没与他多说,只是将曾经购于他铺中的那盆“帅旗”搬了过来。 “你是懂花之人。”沈梒温笑道,“如今我要离京,若将这花空置于宅内无人照料,肯定是要糟蹋了名品。我想着,不如给你搬回铺子里反而更好些。” 那花奴连连摇手:“这怎么敢当!当日斗胆收了大人的银钱,这花便是大人的了。大人费尽心血养了这么久,如今就是想再转卖给小的,小的也没有那一万个胆子敢占大人的便宜。” “话不能这么说。”沈梒轻声道。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单瓣宽带的大红瓣面,却见巨大的花轮也随着他的手指而微微摇动,色泽夺目,花姿雄劲,凛然若是招展风中的一面火红军旗。 那日他与谢琻去铺中挑花,于万千奇艳中,偏偏挑中了这株威猛刚烈的花品。他独爱这花高冷孤傲,凛然威仪的姿态,仿佛世间万千阻难都不过是微渺尘埃罢了。 秦阆曾说他“人若蒲苇,其质最柔,其性最韧”;李陈辅也说他“性质纯烈”。 或许真如二人所说,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格,却偏偏还自恃温润平和,也难怪如今撞了个头破血流。 “你将它搬走吧。”沈梒按下了心绪,转头向花奴淡淡地道,“花亦有灵,开一季是缘分,我不愿糟蹋了它。还有这满园的白木香,虽此时不是花期,但根种都是好的。你也一并通通挖了去吧。” 花奴见他神色凉了下来,也不敢再多说,只是迟疑地应了声:“全、全都挖走吗……” “对。” 沈梒举目,望向院中。 此时已是一片隆冬凋零的萧瑟模样,桂香不在,浓荫不复,满庭空寂。 但他只要微微眯起眼睛,便依稀还能看到那些晚春盛夏时的景象。那时风吹凉荫,绿影婆娑地覆盖在青石的地砖上,微热的空气里皆飘动着醉人的春桂夏花之气。竹椅上的书页因风而展,杯中的凉茶尚未染上汤色,而院中的人也还在絮絮细语,笑着看那春末夏至、秋去冬往。 可叹年少不惜芳华意。酒未尽,诗尚半,人已天涯两惶惶。 ———— 五日后的清晨,沈宅的侧门悄悄开了一道缝隙,一架车马无声地驶出了门外。 沈梒素袄披氅,头戴斗笠,他坐于车辕之上亲自赶车。六年前来时,他是闻名天下的“荆州汀兰”,所到之处人流攒动,争相翘首而望,;六年后他去时,却只余一人一车,背着“通敌叛国”的污名独往,无一人来访、无一人相送。 立于门前的小书童和老仆在看着他。沈梒抬手挥了挥,冲道:“回罢。” 老仆抿唇,经不住地叹息。小书童揪紧了衣衫,颤声道:“大人,现在时候还早,要不再等等吧。” “没什么好等得了。”沈梒摇了摇头。 他并非衣锦还乡,此去也并非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无人前来相送打扰,他反而清净。 最好谁都不要来。 刚想到此处,却忽听有人扬声叫道:“沈大人!沈大人留步!” 几人一转头,却见打街角处快步跑来了个小厮,气喘吁吁地来到他车马跟前行礼道:“可算赶上了大人的车驾。” “你……”沈梒打量了下他。这小厮虽未着宫服顶戴,沈梒却从他行礼的架势上看出了端倪,含笑道,“太子殿下?” 那小厮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递上了个大包裹,轻声道:“殿下虽想来亲自送大人,但又不能出宫,只能差奴才来给您饯别。包裹里有通行文书,和太子信物,大人回乡途中若遇到了什么不便可在当地寻太子门人相助。殿下还担心您路上粗茶淡饭得吃不惯,又包了些御膳房的点心,都是您往日爱吃的,路上打尖用。还有上次您提起来的古籍,殿下也早寻了来,只是一直不得机会给您,现下也都包在了里面。还有……” 他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都是日常小物。沈梒手抚着那大包袱的外皮,眼中浅浅的笑意流动,他仿佛能看到那年少的太子立于东宫,亲手将这一大包东西交到了小厮手中,口中叨念着一句句殷切的叮嘱。 “替我谢谢你家殿下。”末了,沈梒轻声对小厮道,“请转告殿下:能伴殿下数载是臣毕生之幸。臣虽远行,却也将日日心系殿下,静待见龙在田之日。” “必当转达。”那小厮目光一闪,又笑着低声道,“殿下说,待日后大人返京之日,必当再点灯夜谈、共议山河。” 沈梒微微一愣,但那小厮却已退开一步,恭谨地行礼相送。 挥别门前的老仆和小书童,沈梒手持缰绳,挥鞭打马向南城门而去。此时的京城还笼罩在一片黛青的朦胧之中,晨光尚未破晓,街道两侧的门户尚紧闭着。只有沈梒一架车马,踏破了清早的寂静,一路出城而去。 寅时五刻,晨钟轰然而响,敲响了四九皇城的新一日。南门开的第一刻,沈梒便打着马,无声无息地出了城门。 此时赶路的行人商队十分稀少,南下的大路上几乎没有人烟。沈梒催着车驾刚一上了官路,便一眼瞧见了那立在大路中间的一人一马。 笼罩在冬日清晨里的还是那匹熟悉的高头黑马,马上的人影亦是身形高挑。这一人一马往路中间一站,便显得格外扎眼。 沈梒心中叹息。 果然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谢琻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他大氅脖领上的一圈狐毛已沾满了夜间的露水,又在数九寒冬的天气里结成了冰碴。他的脸也冻得有些青紫,嘴唇毫无血色,更衬得整个人神色阴郁,行容冰寒。 沈梒的车马走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二人隔空相望,久久无言。 最后是谢琻先开口了。 “你就这么走了?”他的声音十分沙哑。 沈梒沉默了下,叹道:“你在这等多久了?” “子夜便等在这里。”谢琻冷笑了声,“不然呢,等着你不辞而别吗?” 沈梒看着他。忽然发现他右边的侧脸上有一处红印,似是被谁打了,痕迹尚未褪去:“你脸上……” “这个么?”谢琻摸了摸侧脸,嗤笑了声,“我跟我爹说要上疏向皇上请罪,被他扇了一巴掌。不过现在想想,就算是我真这么办了,你也不会留下的吧?” 沈梒捏紧了缰绳,无言地看着他。 谢琻只觉胸口剧痛,眼前也有些模糊,却还是忍不住颤声追问道:“若……若我真的这么办了,你会留下吗?” 沈梒沉默了下,低声答道:“不会。” “呵……果然。”谢琻怆笑了声。 “你今天来这,究竟是要干什么?”沈梒叹道,“无论你说什么,都无法改变现状。我们非要这么难看地分别么?” 谢琻紧盯着他,目光中半是偏执、半是热烈,那眸光仿佛是刚从地底深渊浮上的幽冥之火。 “你说得不错。”半晌他幽幽地道,“无论我说什么,都左右不了你。” 沈梒也觉得心中闷痛。他实在不愿再多说,口中呼哨一声,催动马车便想离开。 然而便在此时,那高头黑马上的人影却蓦地一动,瞬息便纵身跃至了车辕之上。沈梒大惊,一声呼斥尚未脱口,便乍觉颈后如被刀劈了般地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无意识地倒了下去。 谢琻伸手接住了失去意识的人,轻柔地将他的头安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熟悉的触感和味道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谢琻只觉得胸中巨荡,忍不住深深低头将自己埋入了怀中人的颈窝之中。 “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地放你走么……”他轻吻着那微凉的肌肤,低喃道,“良青,你太小看我了。” 第70章 可期 沈梒再醒来之时,只觉得头痛欲裂,颈椎骨像是被人掰断又重组了一样,浑身皆是酸痛。 他强撑着自床上坐起了身,却见自己正身处于一间陈设素简的庐舍之内。除他身下的一床,屋内只有一桌一椅放于西窗之下,窗子合得很严,但刺眼的日光还是穿过窗纸射入了屋中。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梒回过头去,却见谢琻不知何时已来到门口,正抱肩默默地看着他。 在针扎似的头痛中,记忆逐渐回笼,沈梒不及动怒先是不可置信地笑了:“所以这就是你的法子?把我打晕了关在这里?” 谢琻沉默了下,淡淡地道:“此处是我匆忙间布置,还很简陋。但你需要什么,我一会儿便差人去买,定让你呆得舒适。” “谢让之,”沈梒用力揉着额角,“你是觉得我乃一介文弱文官,所以连这个破屋子都逃不出去么?你是打算不上朝不回家日日在这里守着我,还是准备派人日夜看管着我?” 谢琻的目光一痛,怒道:“我都为你做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愿留下?” “你为我做到了哪一步?”沈梒再次怒极反笑,“把我禁锢在这里,失去自由?你知不知道丁忧官员若不能按时返回原籍,会受到怎样的处罚?你是嫌谢氏坑害我还不够,便想亲手斩断我最后的退路么?” 谢琻捏紧了拳头,蛮横道:“你只要待在这里。荆州那边,我自有办法。” 沈梒只觉胸口里的那阵闷火又上来了——此时谢琻简直像是魔怔了一般,无论与他说什么都说不通,只会让自己更加恼怒。 两人又僵持了半晌,沈梒终于低低地道:“我渴了,也饿了。” 谢琻愣了下,忙上前去想扶他起来,却被沈梒躲开径自站起了身,往外间走去。谢琻有些不甘地收回了手,却还是紧跟在他的身后。 沈梒在整间草芦里转了一圈,终于确定这里的确是谢琻仓皇间布置的,几乎是家徒四壁、空无一物。他扫了谢琻一眼,谢琻被他这么一看也不禁流露出了几分窘色,低声道:“你要什么,我会去采买的。” 沈梒没理他,一眼看见太子为他准备的包裹正放在桌上,便过去拆开外皮取出点心盒,捻了块点心慢慢吃了起来。谢琻跟过来,看了看那装点心的藤漆点金六角食盒,又看了看那做工精致的点心,瞬间心里也明白了。他心头涌起一阵不知是酸楚还是彷徨的感情,喃喃地道:“太子对你倒是极为用心。” 沈梒吃完了点心,缓缓道:“太子知道我将远行,虽不能亲自相送,却差人带来文书信物护我平安;又添食物干粮供我饱腹;还送古籍书画免我旅途孤寂。我们虽经分离之苦,却将永记往日之情。哪怕日后我再不能随侍左右,却也将于荆州,时刻感怀他的体贴照顾。” 谢琻虽知他是在那话故意刺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胸口酸痛,难以抑制地颤声道:“太子这么做,是因为他是未来的君王、是你的主上,失了你一个人,还有千千万万个明士等着去辅佐他……可我…——我若失去了你,便是日日夜夜的孤灯照,形影只。我一想到你走后,便是我一个人……吃饭一人,睡觉一人,上朝也是一人……我就受不了……良青,你想想,你仔细想想,你扪心自问若我们真的自此天涯两隔,你能受得了那样的日子吗?” 沈梒也不禁颤了下,没有说话。 谢琻不禁拉起了他的手,放于唇边细密地吻着,缱绻又无力地喃喃道:“为何一定要回荆州去,留下来不好吗?若想隐于山水,何方不是归处?……留在我身边,与我在一起,从此我们只有死离再无生别,不好吗?” 指尖被他亲吻的地方柔柔热热,沈梒却觉得仿若针扎。他微微用力,抽回了手,在谢琻无助的目光中道:“你明知我会如何回答。” “……为什么。”手中一空的谢琻忍不住捏紧了手指,颤声道,“我不信你已对我无意,给我一个理由。” 沈梒又沉默了良久。 而谢琻也默默地等着他的回答。 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道:“刨去所有……我只是觉得,我们已不似从前的模样。” 谢琻一震,定定地看着他。 “你回想六年前——不,三四年前,我们是什么模样?京城的金玉繁华,天下的千里山河,仿佛无处不可去,仿佛无忧不可解。书本摊开便铺就成江山画卷,一花一叶也皆是世界。”沈梒微微笑了起来,“那时你爱我,我虽不才,却自觉也当得起你的一片真心。” “那现在呢,”谢琻低声道,“你觉得我变了么?” “你说呢?”沈梒失笑。随即他的语气柔和了下来,仿佛在回忆,又仿佛在轻叹,“让之,我知人生百年,没有人能一成不变,此乃大势所趋。可我却不愿因你我的改变,而让我们之间生了嫌隙。” 他抬眼看着谢琻,轻声道:“我虽看不惯谢氏所做的一些事情,但却又无法否认,是谢家将你养育成了如今京城的琅玉之子。而令兄令父,也都是好人。人在变,世道也会跟着变,谢氏从前的种种我不愿再去纠结,只是它今后的百年会向好、还是向坏,还是掌握在你的手中。我入仕六年,从不愿涉足党政,却也是近日才看清楚有些变革不能揠苗助长。寒贵之争是埋在国祚根上的瘤子,我们入朝从政无论想做什么,都绕不开这一环。” 谢琻嘴唇微颤,怔怔地看着他。 “你有太多事情需要去做,我不能留下让你为难。”沈梒凝望着他,“你不能再如现在这样,任性妄为、痴缠疯魔。你变了,这没什么,便带着谢家和世族往光明处走。而不是拖着我留在原地,彼此纠缠,一无是处,最后落个相看两相厌的结局。” “……那你呢?”谢琻低声问道。 “我么……”沈梒微微笑了起来,秀目中隐隐亮起了星子般的光,“我回荆州去,亦是想去沉下心来好好思索。从前我心高气傲,以为读了几本圣贤书便能参透天下之事,如今想来真是天真。若我真能思有所得,自也不愿人生百年皆荒废于乡野山林之中。” 屋内静了下来。 谢琻略带茫然地望着他。那双杏目向来张扬坚定、无所畏惧,可此时却露出了如初生孩童般的迷茫,仿若乍见世界之大、天地之广,由心底升起了难以抑制的彷徨和悲伤。 半晌,他缓缓伸出手去,再次试探性地覆住了沈梒的手。而这次沈梒没有躲闪,反而翻手,轻柔地扣住了他的掌心。 仿佛是掌心相触的温暖再次给了他力量,谢琻抬起了眼帘,无声而痴恋地凝望着沈梒,似想要通过此刻的目光纠缠,便能与自己的爱人一瞬白头、顷刻偕老。沈梒心中亦是酸痛苦甜,百般情感无法言说,沉浸在他的目光中深情似乎也将要就此沉沦。 半晌,谢琻颤声,一字一句问道:“我只问你……万般事后,你可还爱我?” 可还爱他。 沈梒不必闭上眼睛,便能穿过绵延铺陈的时光望向尽头,那里站着的是谢琻。在这人潮来了又往、宴席聚了又散、日夜交替、春来冬往的世上,唯有他穿过无常与变迁,牵住了自己的手。 他的心中有不甘,有畏惧,亦有彷徨。但那如网如丝的情意,却还是让他无可避免地低声道:“我爱你,花不尽,月无穷……此生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谢琻猛地起身,一把扣住沈梒的后脑,狠狠地吻了下去。他吻得那么用力,热烈又绝望,几乎要将沈梒融入自己的骨血。而沈梒也抛开所有的思绪和顾虑,用尽毕生力量去回应。他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这段日子空荡荡的胸膛里,又响起了那怦然躁动的跳动声。 只有谢琻让他如此过。 此生也只有谢琻,可以如此。 他们彼此的衣衫很快掉落在地上,沈梒揽着谢琻的脖子,一边与他缠吻,一边跌跌撞撞地进屋倒在了床上。他的背狠狠砸在了硬木的床板上,有些痛,可他不在乎。他那埋藏在平静理智下的悲伤与痛苦并不比谢琻少上半分,此时都要通通,发泄出来。 在一片汗水纠葛中,谢琻如野兽般疯狂地动作喘息着,仿佛不知疲惫,亦不知时间流逝。有一下重了,沈梒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谢琻在蚀骨的酥麻中乍然醒过来了一瞬,抚着他的眉眼低声道:“……痛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美。谢琻痴迷地想。近在咫尺的面容染上了薄红的菡萏之色,被汗水浸润,秀丽如远山的眉眼仿佛刚被一场春雨浇过。在那纤长眼睫下流转的眼波,仿佛是不堪人扰的夏荷池塘,正因他的一举一动而掀起一阵阵涟漪。 “不……”沈梒微颤这抬起手,轻抚过谢琻浓黑的长眉,掠过他紧致优美的肩颈线条,紧紧环住了他的背。 “我爱你让之……并不痛……” 哪有爱不痛。可正因有爱,疯狂沉沦的人们才会忘记那些切身切心的痛苦,永生永世地足陷深潭。 他们不知疲惫地纠缠,日落月升,他们已经忘记时间。其实已经很疲惫了,可是两人都不敢入睡,哪怕是强撑着也要用力抱紧彼此、亲吻相拥。 似乎唯有如此,他们才可以战胜时间——那残酷的、正在一分分流逝的时间。 ———— 当晓色再次透入窗纸时,谢琻刚刚坠入深深的沉睡。但他在睡梦中却依旧十分不安稳,似被什么梦魇折磨着,紧皱眉头、唇角微动地呓语着,神色充满悲伤。 沈梒半撑起身子,抬手轻轻梳理着他汗湿的头发,目光柔和。 半晌,他俯身在谢琻额上轻轻一吻,随即抽身而起,拾起衣服一件件地穿戴起来。末了,他无声地一步步走向门外,最后回身再看一眼。 谢琻还在凌乱的床榻上沉睡着,臂膀长长伸开,似要去拥抱身畔的爱人。他眉头紧皱着,在梦中彷徨无助着。 沈梒心中微痛,心口和四肢都叫嚣着要回去、留下来。可他最终,还只是深深地在看了一眼身后,便扭头快步抽身而去。 他收拾了桌上太子送给他的包裹,披着黛青的晓色推门出去,却见院中正停着他的车马。看来谢琻虽口上说要将他禁锢在此地,心里却还是明白无论如何他还是要走的。 他上了马车,驱车出了院子。他虽不知此处是何地,但放眼望去,林稀的尽头隐约可见道路,想必自此而去也可寻到官道。 他将一路南下,回到荆州去。可他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他的心永远留在了这座物欲横流、权权纠葛的京城之中。因为这座城池无论如何冰冷、如何伤过他,却曾有一人以血肉真心,来换他的平安温暖。 曾有诗说: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或许他们真会如这世上无数天涯两隔的人一般,如南来北往的飞燕归鸿,任时光世事冲散过往所有。数年之后再次短暂相遇,也如落花流水各自西东,不知千山万水无穷何处再是相逢。 可此时心头的热意还滚烫,想起那个名字时还会悸动。只要这些情谊还在,青山不老、鸿江长流,他们的未来,也都还在盈盈的可期之中。 第71章 无根 三年有多长? 对百岁的长寿老翁而言是青春弹指的一瞬,对总角的稚童来说是无限可期的未来,对无数中原的百姓则是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 而对谢琻来说,这一十二个春夏秋冬、三十六个月月蹉跎、一千又九十五个日夜,每一瞬每一刻都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沈梒走后的一个月,京城下起了漫天的飞雪,南山林中又挤满了观梅的文人游客,却少了两道最熟悉的身影。 谢宅内的花瓶里均插上了红艳的新梅,但却只除了谢三公子的房间。谢琻差人将沈梒送回花铺里的那盆“帅旗”又取了回来,便摆在床头,日日好生呵护只为了延长几日花期。 洪武二十九年的岁末,谢琻差人将一封信送往了荆州。 “良青, 展信安,见字如晤。 不知你可还好?回乡途中可还顺遂?京城连下了七日的大雪,压塌了谢宅马厩的棚舍,但红梅倒是开得格外烈艳。常言 ‘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百姓们会有个好收成。江南春水经年不冻,山林常青,你不必挨风雪之苦,却也遗憾看不到南山中的梅林了。 还是日日想你。你可还记得,今岁之末便到了你承诺来向我提亲的日子?当时是一句笑言,你许是不记得了,但我却念在心中。只恨如今誓言犹在耳畔,枕侧却已空凉。每日回想往昔,苦深情长,难以自挨。只恨不得放下一切去荆州找你,却又忘不了你临走前叮嘱我的谆谆之语。念你之余,定不负所托。 江南虽暖,毕竟时至隆冬。你切记添衣,莫感了风寒。当日问询的大夫说你体寒,需常常调理,如今我不在你身边,无法亲自盯你的膳食,只好将往日给你做过的汤药方子一并附在最后。 良青,千言万语,难以付诸纸上。只愿千里明月同辉,望你夜间抬首之际,也能偶尔想起我来。 ——让之。” 这封信谢琻交给了亲信,命他一定要亲手交到沈梒的手上。此去荆州,哪怕是信使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月之久,一去一回便又是一月之期。谢琻日日盼着,等到年关转过、大雪初融,待到洪武三十年的一月中旬,信使才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京城。 可他带回的却不是沈梒的回书。 “小的无能。”信使跪于堂下,垂头禀道,“荆州沈宅的人说沈大人回到祖宅后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便搬离了祖宅独自离开了。虽说是丁忧官员不得擅自离开原籍,但小的在当地搜寻了数日,却都没打听到沈大人的踪迹。又怕耽搁的时间过久,只好匆匆返回。若主子准允,小的便当即返回荆州,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沈大人的住处……” 谢琻怔怔地坐于堂上,手里捏的是那封根本没被拆开的书信。 信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相思。他曾想用这一纸书文,遥遥牵起他与沈梒一丝脆弱而渺茫的联系。虽然那人远在千里之外,但若能读到他的心思、并回给他个只言片语,哪怕是要日日受那苦等回信的煎熬,他也是甘愿的。 可果然疆土阔远,两个分隔南北的人就仿佛撒入浩海的两滴水,转瞬便失了痕迹。那如丝线般细的联系,被长风一吹,便能轻易地断在了空中。 “罢了。”他终于低低地道,“不必再去找了,你下去吧。” 他挥退了信使,独自呆呆地坐于灯下,任胸口中的空茫一点点侵蚀着身体的每个角落。 此时此刻,照着谢宅堂前的月色,必定也一般无异地洒在沈梒的肩头。他许是在深山林密中的茅庐里隐居,或许是在熙攘热闹的城镇灯火中穿行,又可能正驱车行在夜色阑珊的官道之上赶往某个未知的地方。 在沈梒销声匿迹的每个日夜里,他都将无比痛苦、却又无可奈何地,将自己长在沈梒身上的那颗心一同放逐。 良青……失去了你的消息,我便也成了无根的浮萍。漂泊在这忽而南北、忽而东西的水面上,惶惶不知归处。 第72章 神兵 在紧接而至的洪武三十年中,虽然中原地域尚算和平,可北疆草原却陷入了一片内斗的战乱。 截杀嘉照公主和亲队伍果是达日阿赤汗那个传说中“痴傻”的次子。这位卧薪尝胆了几十年的皇子终于在父亲病危的前夕举起了反抗的大旗,于一夜间屠尽大汗旧部,俘虏了送亲的平城王,一举拿下了达日阿赤的掌控权。 而皇长子被迫出逃,一路仓皇逃往了中原草原边境之处,在汭河畔的芦苇荡里失去了行踪。而辅佐皇长子的乌日更达濑似乎在混乱中与皇长子失散了,在一夜的血战后他匆匆领着一队部下逃离了达日阿赤的草场,奔向了草原北方的深处。 同样不知下落的还有嘉照公主,她虽在护卫搏命相护下逃出生天,却迟迟没有出现在应州境内。边疆一带鱼龙混杂,失去了庇护的一介弱女子究竟能否平安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然而与中原众臣所料不同的是,这位达日阿赤的次子似乎并没有想向土馍忠投诚的意思。他无视了中原三番五次的交涉,将平城王绑在烈日下暴晒了五日后,一刀砍了这位王爷祭旗。随即他拔营起帐,连夜逼向了土馍忠的领土,竟大有要与草原霸主就此决一雌雄的意思。 达日阿赤的势力在这场动乱里一分为二。一些拥护皇长子的旧部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则在次皇子的统帅下攻向了土馍忠。 在自己根基未稳的时候就匆匆发动战争,这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也不知是天佑这位次皇子,还是他本人是个战术奇才,在几场与土馍忠交锋的对决中达日阿赤皆占了上风。 而散落在草原各处的其他小部落们也看到了机会,他们早已受够了在土馍忠手下苟延残喘的日子,便有不少部落借此良机一拥而上,土馍忠竟就此陷入了多方围剿的困局之中。 窘境之下的土馍忠独木难支,竟又转而想向中原抛去橄榄枝。然而上次与草原议和的下场仿佛犹还历历在目,洪武帝又怎会再次轻信?恰巧此时谢琻上疏,一针见血地指出此时草原内乱重重、局势未定,若轻易结盟开放边疆互市,不禁有扰民生更是后患无穷。不如趁此机会加固边防,休养生息,方是上策。这本折子真是写进了洪武帝心里,他当即痛快地驳回了土馍忠议和的请求,将几家欲从互市中牟利的世家都按回了壳子里。 自此边疆大门紧闭,部守森严。关外马蹄、刀枪、呐喊声不断,关内虽少了许多商客,但起码等来了难得的和平。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洪武帝的身子却忽然不行了。 最开始以为是春困引起的乏力,太医院轮番诊了半天,开了几副固本复元的方子调理。刚吃的时候看样子好了些,可待入了夏后,这身子的状态却又反复了起来。 四月末的一日,谢琻递牌子入宫,来向洪武帝回禀应州流民之事。可按时来到昭仁殿后,却不见洪武帝身影,有御前內侍出来说皇上正在午休,请谢大人稍坐再多侯一侯。 可这一侯,便侯了两个时辰。 直等到日头都有些偏西的时候,太子来了。 “先生在这?”太子一进殿见谢琻跪在地上请安,连忙上前扶起了他,“是在等着与父皇议事吗?” 谢琻起身应道:“是应州流民之事。但皇上许是这两日乏了,一直在休憩。其实也不是紧急的军务,若今日无暇,臣明日再递牌子进来也是一样的。” 太子微微沉吟了一下。 这位殿下在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后,个子便如抽条的杨柳树般蹭蹭长了起来,此时已看看可与谢琻比肩。他的容貌虽肖似生母般清秀富美,却又兼具了洪武帝坚毅挺拔的轮廓,组合在一起显得格外剑眉星目、气度不凡。此时身着赤色圆领四团龙衮龙袍,腰系玉带銙,头戴乌纱折上巾,随意一站便隐隐显露出了未来天下共主的帝王气度。 而他虽贵为太子,却从不自傲,此时面对教过他两年功课的谢琻更是恭谨。此时听谢琻这么说,他略想了下便笑道:“我听说了,应州闹了饥荒,逃荒讨饭的民众不绝于街市。边疆才安定下来没多久,可经不起折腾,这不算是小事。这样吧,劳烦先生在此再侯侯,我进去跟父皇请安顺便把这事提一下。” 谢琻应“是”。 太子又进去了有一盏茶时间后,皱着眉从里面踱了出来,勉强对谢琻笑了下:“今日父皇身子有些不适,看来还是只能劳烦先生明日再跑一趟了。” 谢琻躬身道:“此乃臣之职责所在,是应该的。那今日便先行告退了。” 太子却道:“不急。昭仁殿外的桐树枝繁叶茂,长势喜人,先生何妨来与我赏一赏。” 说这话,二人缓步出了殿门,来到了殿外的缘廊之下。此时春光明媚,百年的梧桐在煦日之下投下片片碎影,远方亦似有惊鸟铃不急不缓的叮当之声,再加上和风扑面,的确是沁人心脾。 然谢琻心知太子绝不是带他来赏什么春光的,定是有话要说。 果然,二人抚栏站定后,太子瞥了眼远远候着的內侍宫女们,方低低地道:“父皇今日咯血三回,刚刚睡过去了。” 谢琻大大一愣,脱口道:“怎么没叫太医——” 太子抬手让他稍安勿躁:“先生别急,是父皇不让叫的。” 谢琻紧皱眉头,没有说话。他其实心中早已有数,洪武帝身子一向算不上好,早年又迷信修仙之道服了不少丹药,如今早就有了油尽灯枯之相,他猜想着也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情。 只是太子忽然和他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而在谢琻暗自沉吟之际,太子也在静静地打量着他。 太子还记得谢琻刚刚被调为东宫侍读之时,第一次来拜见他时随性立于座下,含笑向他行礼。那是这位年轻的“京都琅玉”相貌英俊得不可思议,眉眼之间锋芒毕露,让人忍不住想打量他,却又空被他逼人的凌厉灼伤眼睛。 可也不过是这两年,那双杏目里熊熊燃烧的火仿佛熄灭了些许。当直望着他的眼睛时,不会再感到炙人的明亮,而是会在那漆黑一片的眸光中缓缓沉浸下去……仿佛再没有人能窥探到他在想些什么。 如一夕瓢泼的暴雨冲去了山体嶙峋的碎石,将那深邃巍峨的本貌展现了出来。 太子在心中微微叹息,抚栏望向春景盛美处,微微眯眼低笑道:“先生知道么……当年父皇将你选为我的侍读,我心里其实是很失望的。” 谢琻一怔,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这个么,臣隐约能猜到些许。” “是么,我还以为我掩饰得很好呢。”太子扬了扬眉,“当年新一批翰林里,唯独你和沈先生才名出众,我曾多次向父皇表示想要沈先生来陪我读书。没想到最后来的竟是你,我虽说不上不满,但还真挺失落。” 谢琻不禁“噗嗤”一笑,打趣道:“的确是臣输于良青太多,难怪殿下不喜。” “那时不过是小孩子心性,闹脾气罢了。”太子含笑道,“可是后来沈先生也来了,他问我道, ‘殿下不喜谢编修,是否亦是如世人一般,畏惧琅玉之坚、棱角锋利,怕划伤了手指?’ ” 谢琻面上的笑容顿了下——他不知沈梒还与太子有过一段这样的对话。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现在已有些忘了。只记得先生后来又说, ‘神兵勇武,不善其器者必将自损肌肤,却又反去怪那兵刃太过快利,这是世人常有的毛病。殿下以后也会常见如这神兵一般的臣子,他们才高傲物、生性桀骜,非是良主不能驱使驾驭。’” 太子嘴角带笑,似想起了沈梒教育他时的那番情景,目光格外柔和了下来。 沉默半晌,他再次举目去看谢琻,含笑道:“我敬先生如神兵,却不知在先生眼里,我是否能勉强算得上一任良主?” 谢琻回望着,在那双肖似洪武帝的眼睛里看到了朝日高升的光芒。 半晌,他后退一步,双手触额深深一揖到地,简单道:“能辅佐殿下,乃是臣毕生之幸。” 太子大笑着扶起了他。 二人又比肩共立于廊下,举目看那自高高的屋角翻腾过去的流云,仿佛永不停息,仿佛日行万里。 此时,在融人的春光之中,却听太子低低地叹笑了一声:“却不知荆州之春,是否比京城更为绚烂。” 第73章 林深 荆州之春,四季不老。 多少公子在江南寻得了少年肆意,春衫薄,斜依桥,满城入目红袖招。误入南乡,皓腕凝似雪,金簪颤若星,醉里是江南,梦里忆江南。 又有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在这青山无穷、绿水不尽的天地间寻到了金玉堂前没有的畅快。一笠遮的暮雨青云,一蓑披得春江缥缈,白鹤归时暮云绕,闲躺竹桥忘昏晓。不思愁恼,不知烦扰。 而江南之美,又以荆州为最。这座水河环绕、青山四布的古城里,不知孕育了多少美景,和出众人物。往前说,此处出身的有开创“荆州学派”的秦阆,往近了说,又有号称“荆州汀兰”的沈梒。 然而有趣的是,这几位天下闻名的才子大儒们无论是否出过世,最终都还是选择归隐山林。如秦阆,已近十年不曾收教学生,只是游历大江南北偶尔兴起之时去两个清谈会。而他的关门弟子沈梒,在洪武二十九年的“达日阿赤之变”后丁忧返乡,自此行踪杳然,再没人见过他的身影。 有人曾戏言,在荆州水土里长成的都是目不染凡尘的仙人,在俗世里游历一圈后,都会忍不住失望。 世间纷纷扰扰,时光如梭而逝,转眼便到了洪武三十一年的春天。 在这一年里,北方草原兵乱频生,流民如潮南返,冬天的时候洪武帝病危,满朝文武草木皆兵,太子监国理政。然而这些事情,在渔米富足的江南之乡都无人提及。这里的文人论诗书、谈天地,商议朝政的都是着了相、染了俗气。 在荆州城半日车程外,有一处小村落,此处百姓以养蚕为生。山野之间遍种桑树,家家户户皆搭有蚕室,春季产丝之时常见妇女携幼童于凉荫下缫丝,女子娇声谈笑,孩童嬉戏玩闹之声不绝于耳,一片农忙闲适的好风光。 这又是一天的艳阳高照,落日下山之时尽染层云,烘衬出了一片浓艳绚丽的火烧云。白云的边角被余晖一照,仿佛金边缀锦缎,赤红亮橙的锦云流泻万里。 而乡民们都看惯了这般美景,一群人还是聚在桥头的桑树之下,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谈笑。唯有往返嬉戏着的小童注意到了,在青石桥之上,站了个怪人。他仿佛没有看过落日一样,背手仰头看着这片天空,一个人一站就站了好些时候。 有好奇的小孩子三三两两的跑过去看他,却又不敢靠近,只是打着转在远处围观。 那怪人似注意到有人在看他,转过头来,冲孩子们微微一笑。他的身形极高大,眉目高挺深邃,不笑的时候似乎挺渗人的。但此时他的表情十分温和,眼神清澈磊落,并不会让孩子们感到害怕。 见有几个小童远远地站着,这人笑着伸手入怀摸了摸,掏出了几块桂花糖往前递了递。孩子们砸吧着嘴挤作一团,最终有个大胆的走了过来,快速拿起糖来吃了。其他几个一看,也都纷纷聚了过来,伸着泥乎乎的小手抓糖吃。 那高大怪人笑着,看孩子们嘴巴都塞得鼓鼓的,温和问道:“好吃吗?” 孩子们忙不迭地点头。 “那阿叔问你们个事好不好?”那怪人含笑道,“你们这村子里,有没有住着一个相貌很好看、常常看书写字的哥哥?”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都被问住了。 “……是说张家哥子吗,村西头的那个?” “才不是呢!张家哥子不识字,地契都是跑了五里地让刘秀才给写的呢!而且他丑的很,阿娘说他以后讨不到老婆。” “我们村里没有呀。” “认字的哥子们都是大城里的,从不住在这儿!” 那怪人耐心道:“你们几个好好想想。这位哥哥不仅长得好看,性子也很温柔,可能不常出来见人。谁能想出来,我再给糖吃。” 几个孩子都被问住了,一时间没人说话。就在此时,一个挤在最后面扎着小辫儿的小姑娘忽然开口了,她细细柔柔地说了一段吴语,那人一时没有听懂:“……你说什么?” 有孩子忙给他翻译:“她说半山腰上祝这位哥哥,似是大叔你打听的人。” 这么一说,顿时也有其他孩子想起来了,连忙不迭地应声:“是了是了,半山竹林里住这个人。但那人奇怪得很,从不务农,不择丝,我阿娘说都不知他是怎么过活的。” “可是他聪明得很呀,知道好些事呢!” “是啊,是他教我阿爹用盐卤水浴蚕,选出来的蚕种产丝可多呢!” “可是他出来都带着帽子,遮着纱,我都没看过他长什么样呢。” 听着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那怪人眼睛亮了,嘴角也不禁勾了起来。他笑着又掏出了一颗糖,弯腰递给了那个说吴语的小姑娘,柔声道:“就是这位哥哥了。可否劳烦你,带我上山去找他?” 就在他弯腰的这时候,孩子们都注意到了——虽然他穿着乡村里见不到的华服,但他的右袖子却空空的,仿佛被人砍去了手臂。 可他虽然长得吓人、又少了一只手,可实在温柔可亲得很。那小姑娘抿着嘴,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左手心里接过了糖,用吴语小声地应了个好。 夕阳还在继续往下落,此时穿过了山林,越过了山坳,正照在绵延而上的青石板之上。此处山体虽不高,但林木浓密,有湿润的泥土和落叶洒在石阶之上便有些难走。 带路的小姑娘本还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后来便爬的有些吃力起来。那高大男子索性将她抱起抗在肩头,他虽身驮一人,又走在湿滑的石板上,却依然走得健步如飞、稳稳当当。小姑娘坐在他的肩上,唑着手咯咯地笑出了声。 顺着她的指路,二人走了约一盏茶时间,果然见林木尽头出现了大片修竹。这竹林并不似江南富户庭院里栽种得整整齐齐的景观,反而是被风雨吹得七零八落,竹杆上也裹着泥巴和灰尘。但便是这野生的大片竹木,却显现出一派自然清新的磊落洒脱之感。 无雕琢,无修饰,仅凭数杆绿,绕石添林深。 在竹木的掩映下,已隐约可见一方幽静的小院庐舍。 肩上的小姑娘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高大的男子也眼睛一亮,低低道了声:“好去处。” 便在此时,一道青衣身影自半人高的木围栏里显露了出来。他肩背秀美,身形如那郁郁葱葱的竹木一般修长,虽遥望不见面目却已能知那人绝佳的气韵风华。 他手持着一个箩筐,闲散部于院中似在忙着什么,还没注意到外面已来了访客。那高大男子将肩头的小女孩放下,笑着上前一步,扬声唤道:“沈大人,一别经年,近日可好?” 院内的青衣男子一惊,蓦然回过了头来。 那一瞬间极艳的夕阳洒在了他丽美的面孔和墨发上,却似乍然失去了本有的华光。 第74章 不悔 沈梒愣在了原地。 他隐居此处一年多,从未见过故人,也没向旁人提起过自己的姓名,故而忽然有人以“沈大人”相称顿时让他惊了一瞬。而再定睛看那竹荫下的男子,高大沉稳的模样,虽眉目间多了几分沧桑但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他一惊之后顿时又是一喜,忙放下箩筐开门迎了出去:“娄将军,您怎么找来了此处?” 来的正是娄家的长子、榆林关守将娄长风。 娄长风大笑着,向沈梒一拱手,感慨道:“沈大人选得好居处啊,见此江南美景,我也不禁起了归隐山林的想法了。” 沈梒含笑,垂目却见领路来的小姑娘正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便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柔声问道:“是你领这位阿叔来的?” 小姑娘不会说官话,却能听得懂,当即又娇软地用吴语应了声什么。沈梒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位阿叔无妨,是我的旧识。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免得你阿娘担心。” 小姑娘点头,又有些羞涩地看向娄长风,娄长风笑着又给了她一把麦芽糖,她这才欢天喜地蹦跳着下山去了。 沈梒将娄长风引入了院中。娄长风举目一看,却见四方的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搭着蚕室和鸡舍,有几只圆润肥美的母鸡正溜达着在地上啄食。从撑起的小窗里隐约可看见室内景象,那是布置极为简单的一室一居,屋内除了必须的床榻桌椅外,便只有满满堆在墙角的竹简和书卷。 娄长风在院内树下的石椅上坐了,有些歉然地笑道:“我猜你可能叮嘱了村里的乡民们不要泄露你的行踪,便向几个小孩子们打听了你。贸然叨扰,实在抱歉。” “无妨,我只是叮嘱了他们不要将我的住处告诉穿官服的人。”沈梒从屋里捧了个瓦罐出来,在娄长风对面落座,“将军虽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梒却斗胆私已将将军引为友人。乍见你来,实在不胜欢喜。” 说着话,他持火折子点燃了石椅旁的一尊小泥炉,含笑道:“我这有前几日新挖出来的青榄酒,此酒入口微苦清冽,后味回甘,若是独饮难免有些失之回味。此时取出与将军共饮,正好。”他顿了顿,又道,“但若不便饮酒,我煮茶与将军共饮,也是一样。” 娄长风笑道:“有酒不饮,有违娄家家训。我这胳膊是旧伤,无妨。大人只惯倒,今日我陪大人一醉方休。” 沈梒将青榄酒倒入壶内放上泥炉温着,又挑出了几颗被酒泡入味了的青橄榄放在了娄长风的面前,低声道:“这些年,将军镇守边疆关隘,实在是辛苦了。” 娄长风摇了摇头:“近几年草原内乱,已就不来犯边疆,我们那里最苦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我这胳膊是前几年留下的旧伤,一直没好彻底,年前大夫看了眼说若坚持要留着这残肢,可能逐渐会毒入心脉,有损寿数。” 他沉默了下,微微笑道:“我本想着此身早已殉国,留着一只右手还能再多杀两个蛮子,少活几年便少活几年吧。但是太子殿下听说了后,亲自写信来命我即刻断手祛毒,还派了最好的医生来为我医治。殿下说,中原不缺能杀敌的肉躯,缺的是能震慑夷族的威名和统帅军队的韬略。我实在没想到,区区一条草芥之命,却能让殿下亲自关怀,实在是无以回报。” 沈梒静静地听着,眼眸里也逐渐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太子他一向体恤爱民,哪怕是宫中一位小侍从家中有了难处,他也一定会亲自关怀,何况是统领一方军队的将军您?” “体恤爱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娄长风叹道,“总之我去了右臂后要休整一段日子,便厚颜恳请我返乡祭奠一下祖灵。若想报殿下的知遇之恩,日后此生都必将镇守榆林关,这恐是我最后一次回归故土了。” 沈梒微微有些迟疑道:“我以为将军是京城人士?” “娄家的确是京城之人,但我的母族杨氏却是荆州出身,与大人是同乡。”娄长风笑道。 沈梒了然。娄家出身显赫,是三朝军门,娄父娶的杨氏之女亦乃是江南大户。往上算几朝还未削藩之时,杨氏先祖曾是异姓藩王之一,身份极为贵重。如今娄长风想请命回乡祭拜母族,监国的太子看在杨氏的面子上也不得不答应。 娄长风看出了沈梒在想什么,补充道:“但太子准我回乡,也未必全是看在杨家的面子上。我猜测,太子也许是思念大人,也想通过我知道大人的近况。” 沈梒沉默了下。恰巧此时泥炉中温的酒滚起了小泡,他取下酒壶缓缓为娄长风斟上了酒,淡淡地道:“我已是一介白衣,脱身朝廷已久,担不起殿下的挂念。将军也不必再以大人相称,便唤我良青吧。” “大人此言差矣。”娄长风道,“太子一向敬重先生。我请命回乡之时,殿下还曾感慨 ‘荆州也是沈先生的故乡,若真可以,我也想与将军同去看一看这驰名天下的圣地’。末了还叮嘱我,祭拜母族后无需急着回朝,在当地好好游览一下。这不是挂念着先生,又是什么?” 沈梒叹了口气,举碗抿了口酒。青榄酒的甘冽苦涩渗入了他的唇舌,又一路辣到了他的心里。他有些怔然地想了片刻,缓缓问道:“殿下他……可好?” “太子早年得先生教导,这些日子也都在监国理政,事事处理得都极妥当,百官无不称颂。”娄长风顿了顿,低声道,“只是圣上却……” 沈梒微微一惊,皱眉道:“……是近日的事情?” “去年此时,便早有预兆。”娄长风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太医院院判呕心沥血,拖了有近一年。但我离京之时已然……已然是强弩之末,可能左右也就在这一两日了。” 沈梒心中骇然,皱眉摩挲着酒碗的边缘,无声地沉吟着。 娄长风观他面色,抬手饮了一口酒,直接问道:“先生可有再度返朝为官之意?” 沈梒似早料到了他有此一问。此时闻言只是微微地扬了下眉梢,平静地道:“梒乃戴罪之身。无颜敢再次返朝。” “先生何必再与我打这马虎眼?”娄长风失笑道,“你我皆知,当年的 ‘达日阿赤之变’非你之过。虽有三司会审在前,但圣上并未定你的罪,反而只是让先生返乡丁忧。如今一年多已经过去,太子即将继位,还有什么比此时返朝更好的时机吗?” 沈梒喝着酒,摇了摇头。 娄长风看着他,忽然一笑:“我知道了。是因为谢大人?” 沈梒的手一颤,碗中的酒泼出来了些许。他蓦地抬眼看着娄长风,秀美的双目瞬间露出了些许冷意。 娄长风坦然回看着他道:“先生莫慌,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我也无意窥探先生的私事。只是改朝在即,万事即将剧变,先生有此才能却不愿担此重任。说句厚颜的话,我想替无数镇守关隘、保家护国的将士们问个明白,可是朝廷有什么事情让先生您寒了心?” 沈梒微微拧起了眉头,沉静地打量着娄长风,似在思琢着什么。娄长风也不闪不避地任他看,甚至还从容不迫地喝了口酒。 半晌,沈梒的唇角才淡淡地勾了下,微嗤了下摇头道:“罢了,我与将军本也没什么可以遮掩的……但你猜错了,我不愿返朝,与谢大人并无关系。” “那我可否追问一句,究竟是什么事在让先生为难?” 沈梒淡淡地垂下了眼帘,想了片刻后,忽然反问道:“我有一事好奇。榆林关将士与札干血海深仇,但若有一日朝廷因策略布局、或长久考量要与札干休战甚至议和,将军会作何感想?” 听到“札干”二字,娄长风的嘴角肌肉忽然抽动了一下。他虽脸上依旧平静,放在桌上的手却无声地收紧了,仿佛下意识地握住了一把无形的刀剑,随时便可拔刃出鞘。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甚至还认真想了想沈梒的问题,末了请教道:“敢问先生所说的这 ‘策略布局和长久考量’ 具体指什么?” “不一定。”沈梒淡淡地道,“许是因为局势,也许只是因为……不得不这么做。” 娄长风静静地思考了片刻,忽然一笑道:“这问题我回答不了先生。但我已知你在顾虑什么了……为国为民容易,但身不由己太难。先生是怕回朝之后,再次陷入无尽的党政和莫须有的明枪暗箭,而失了忧国忧民的本心吗?” 沈梒叹道:“将军慧极。” “设身处地想想,先生的苦楚不难理解。”娄长风笑道,“我今日并不是来劝先生什么的。只是自己好奇,才有刚才的一问。” 沈梒叹息了声,沉默了片刻,又有些歉然地低声道:“我方才的假设并不恰当……伤了将军的心,实在抱歉。” 娄长风坦然一笑道:“这没什么。但其实我家老爹曾对我说过一番话,我虽打心里不太能接受,但却觉得颇为适合拿来回答先生刚才的问话。” 沈梒一愣:“敢听指教。” “指教什么,老爹一生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理还是那个理。”娄长风笑道,“当年边疆无人,我们家几个兄弟却都不想让年迈的老父再次披挂上阵——这事总有其他的年轻人去做嘛。但老爹教训我们说,‘你们啊,总想着这脏活累活、不取巧不讨好的事哪怕自己不做,也总有别人来做。但这种小家子的想法要不得。能干就是能干,能干就冲上去干。人人都推推搡搡、往后缩着,顾忌这顾忌那,这天下啊可能连颗米都种不出来了。” 沈梒怔怔听着,没说话。 娄长风含笑着饮了口酒,怀念道:“我们几兄弟一听,这话说得有理啊。我们娄家世代军门,人人自小习武,若遇到了战事还不往前冲,还指望着谁上前线?……不瞒大人说,虽然我在北疆永远失去了老爹和小弟,但只要想起曾与他们披挂上阵、驰骋疆场的时光,我便不曾有一日后悔过。”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前出塞九首》杜甫) 有些彻骨的痛与追忆,总是伴随着百折不回的不悔。 见沈梒眉目微颤,没有说话,娄长风又徐徐地道:“还是那句话,我今日来不是来替太子殿下劝先生出山的。只是想私下说一句……每年每岁都不知有多少学子,跋山涉水、披星戴月地前往京城赶考,便是为了一朝金榜题名时,将毕生所学献与君民。亦有不知多少人深陷泥潭,却还在坚忍向前。若多少年后,先生在这深山乡野之间偶然梦回,想到自己不曾与这些人比肩而行,真的不会有丝毫的遗憾么?” 第75章 所钟 会有遗憾吗? 娄长风告辞之后,沈梒将半残的酒盅收回了屋中,望着窗外的月色无声地发呆。 回到荆州之时,沈父对他大为失望。虽然沈梒是丁忧回乡的,但荆州不乏关注朝局的学子文人,乡邻间早已传遍了沈梒因懈怠渎职而被贬斥的种种事情。 沈父似万万没想到这个从小出众的儿子竟会如此惨淡而潦草地结束了他的仕途,不禁因此而大为恼怒。沈梒到家的第一日,还不及洗去身上的风尘去母亲的灵前祭拜,便被沈父唤入书房严厉斥骂了一通。 此后沈母发丧的半个月里,沈父似当他没这个儿子般,对他视若不见。而沈父的妾室虽对他还算恭敬,但对他十分忌惮。因此种种,沈梒在戴孝三月后便离开了沈宅,独自搬来了此处隐居。 这个小村落的乡民质朴,不问朝局,不问世事。沈梒住在半山腰上深居简出,朝观炊烟农忙,夜看林风星河,那些天下疆土和朝局纷争,似乎在一日日的日升月落中缩减为了窗前的月色和门旁的落叶。胸口中的伤痛不平连着他曾经的纵横谋略,一起在平静的日日月月里淡去,最后他不再有所忧,也不再有所惧,似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去深思烦心。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院里养了几只鸡子,还开了一片菜圃。村中的乡民家家种蚕,他便翻阅了不少古籍,找出了培育优质蚕种的法子,帮他们增加蚕丝的产量。没过几日,便有乡民拎了两筐竹篮上山,一筐是拳头大的青绿色鹅蛋,一筐是新□□、根上还裹着泥的脆甜番薯。 种下去的种子,定会在春生时抽条发芽;表现出的善意,也会得到同等关心和感激。 有所投,必有所报,不必再去担心镜花水月的虚妄,和竹篮打水的失落。 这难道不是至简至幸的事情吗。 可有时,他还是忍不住。 忍不住会在去乡镇采买时,听到京城传来的风闻便会驻足细听;忍不住去翻看往日写过的策论和奏疏;忍不住写下了“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青”的句子后,又将诗句在烛火上烧去,仿佛不愿去看这白字黑字的谎言。 他有不平,却更多的是不甘。 这些不甘,会在夜深无人的独处和沉睡浅眠的梦境里,不断追逐这他的神魂。 沈梒又在窗前怔怔站了片刻,方再次往屋外走去,想将晒在院中的桑叶收回来,免得露重回潮。 可当他走过树下的那方石桌时,却蓦然瞥见在娄长风坐过的那个石凳上,放着个软皮包袱。他本以为是娄长风拉下的东西,可却又见包袱打结的地方夹着一张纸,展开一看却是张陌生字迹写就的便条: “受故人所托,携此物带给先生。今日已十分冒昧,私不敢再当面相授,惹先生烦忧。望先生勿怪。长风拜上。” 故人所托…… 沈梒的心忽然漏了一拍,随即蓦然加剧,以失控的速度和重量撞击着他的胸膛。手里轻飘飘的包袱,仿佛忽地变得有千斤之重,让他手微微颤抖着,难以自己。 半晌,他长吸了口气,无声合了下眼睛,终于鼓起了勇气般,他将那包袱放在了石桌之上。他伸手轻轻挑开了包袱结,将那穿千山、跨万里来的此处的东西露在了月光之下。 一抹艳红的色泽,如被尖刀剜出的血肉,刺伤了他的眼睛。 一本四方硬本的帖子静静躺在软皮包袱之内。丝绒的锦缎□□,金边彩线缀面,绣着戏水鸳鸯和富贵牡丹,象征吉祥的锦云纹盘绕着正楷体写就的“囍”字,四个口如新人大笑的面庞,透过纸张都能感受到那无声的喜悦。 可沈梒心神巨震,手指触到那微微凸起的锦绣,却似摸到了炙烫的烙铁,蓦地缩回了手。 那本轻飘飘的帖子,那么烫,烫得他的四肢心脉都绞痛了起来。他无声地急喘了一下,跌坐在了石椅上,有些畏惧却又不禁痴迷地静静看着那一抹艳红。无论再怎么痛,他却如那寒冬里被冻僵了的旅人,明知徒手取炭会被烫得体无完肤,却还是忍不住想去贪恋那一瞬极致的温暖。 终究,在胸膛里激烈的呼喊与渴望中,他颤抖着伸出手去,翻开了那方拜帖。 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映入了他的眼帘。 “迎娶吉课。 乾造丁酉年,八月廿二日,戌时。 坤造庚子年,十月初五日,申时。 夫星庚辰,天嗣丁亥;妻星丁末,天宫已酉。 吉日利午时十一刻向西北,喜神方架工。 允卜婚姻生贵子,夫妇和谐,宜家宜室,百年偕老,五世其昌。 吉课,庚子年根,已丑月苗,庚辰日花,壬午时果。” ……庚子年的已丑月。 是洪武二十九年的十二月。 在如海涛般呼啸而至的回忆中,沈梒双耳隆隆作响,依稀听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亲昵和情意,穿过岁月的长廊再次在他的耳畔响起: …… “十里长街红妆,洞房长停喜烛……我的良人什么时候也能来把我娶走呀?” 那时的他低低笑着,半是玩笑半是打趣地随口道:“洪武二十九年吧。” “还要这么久?” 他戏谑道:“家中寒贫,需得这么长的时间去筹措聘礼,方能来娶贵女。” 身畔的人似有些不甘,但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回答,随即又紧接着追问道:“那日子呢?洪武二十九年的什么时候?” “十二月?” “那么冷?莺花三月,浓荫七月,金秋九月不好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了片刻,终还是低笑着说出了心中的想法:“你我二人……定情之时,便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况且银装素裹,配上十里红妆,不是十分壮美么?” “哈哈夫君说得有理……后年的十二月份,记得来娶我……” …… 记得来娶我。 可他却失约了。 失了那共披红妆、共赴白头的一生之约。 炙热的情谊和温暖的怀抱似永不熄灭的火,此时就在他的眼前烧着,仿佛他只要伸出手去,便能再次被焐热。 可如梭的岁月却横亘在他和火之间,让他只能无助地远望,仿若雾里看花、隔雨望山,那抹明亮与热意只能映入他的眼帘,却无法温热他的肌肤和心口。 他以为自己可以释怀。只要远远离开,便能在这青山冷雨里找回那无所牵挂、一身自在的洒脱。 可无论他走出多远,任时光如何荏苒,他筑起的心防却终似涛浪面前的沙墙。 轻轻一碰,便一溃千里。 让之…… 沈梒深深地吸气,双手捧起那火红的喜帖,闭目将它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那一瞬,他仿佛梦回了往昔的岁月。芙蓉帐暖,红烛千泪。而他和他的爱人依偎在一起,发尾相缠呼吸相闻,如此的夜夜皆是一夕百年。 让之,你的喜帖我收到了。只是不知长风吹万里,皓月洒两岸,是否能将我的心意传于你相知? 我想让你知道…… 百年皓发,是人的情不得已;可一夕白头,却是我的情之所钟。 第76章 长长 与此同时的京城。 春雨绵细,在院中连成了一片薄幕。谢琻大步从鹅卵小径向厅堂走去,披风已尽湿凉,他的发梢也沾上了轻丝般的细雨,更趁得他一张英俊的面孔仿若清水洗刷过的山岩,朗毅越秀。 阑珊的夜色中只见厅堂亮着灯火。谢琻脚步一顿,进得屋内果见谢父和谢华正坐于堂内,低声急急地在说着些什么。两人抬头一见他来,立刻止住了话语,脸上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笑容。 “老三,过来过来。”谢父笑容可掬地冲他招了招手,“淋湿了?小厮怎也不知给你撑个伞?真不会伺候。来喝点热茶。” 谢父脾性火爆粗犷,甚少如此和风细雨地说话。谢琻心下明镜一般,却不点破,信手褪了半湿的披风来到谢华对面坐下,垂眸无声地吹起了杯中的茶沫。 谢父与谢华对视了一眼。谢父冲谢华使了个眼色,谢华轻咳一声,装作无事地躲开了谢父的注视。谢父脸上涌起怒意,但很快又抑制了下去,转头冲谢琻挤出一抹和蔼的笑,温声问道:“这几日忙吧?可有去跟你母亲问安?” 谢琻不动声色道:“近日朝中的确事多繁杂。父亲也知道,太子继位在即,儿子承蒙殿下器重,有很多东西要亲力亲为地去办。国事无小事,这几日虽在问安上疏忽了,但想必母亲也能理解儿子一片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 谢父刚抛了个话头,就被他这么一大段上纲上线的话给堵了回来,还扣了个“为国为民”的大帽子,瞬间被噎了个半死。 谢华没忍住轻笑了一声,被谢父狠狠一瞪,赶紧收拾了表情,清了清嗓子接上了话茬:“让之勤勉,这是好的。但常言说得好,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修身,齐家,安天下’。这国事虽重要,但家事处理不好,其他的也必定一团糟。” 他顿了顿,又恳切道:“你看你,也不小了,已然二十又七。父亲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早已有了子嗣,我和大哥这时候也都有了房里人,却唯独你屋中还空虚。你忙,母亲理解,可她心里也着急,你说你这一天辛苦劳累地回来连个端茶送水、体恤冷热的人都没有——” “二哥成亲前难道是自己端茶倒水的么?”谢琻不咸不淡地道,“若您身边的小厮都这么没眼力价,不如打出去罢了。” 谢华一哽,扭头冲谢父挑了挑眉,露出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谢父暗骂了声,勉强笑着,继续劝道:“你较什么汁儿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话总没错吧?少用忙来搪塞,你看哪个朝中哪位重臣是光棍儿?人家不比你忙?不还是抽时间娶了老婆?这男人啊,不成亲根子就立不住,你——” “儿子的根子牢得很。”谢琻笑道,“父亲不必操心。” “谢让之!”谢父大怒,终于还是没忍住暴脾气,“咣当”一拍桌子连茶碗也跳起来老高,“油嘴滑舌!强词夺理!跪下!” 谢琻不以为然,顺从地一撩衣,挺身落跪。 他觉得没什么,谢华却有点看不过去了。谢父这脾气几十年不改,动不动就对几个儿子斥骂罚跪,这关起门来没什么,但若传出去让人知道堂堂三品大员、二十啷当岁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被父亲罚跪,说起来多少有些难看。 “父亲。”谢华探了探身,轻声提醒道,“咱们还是好好说,别上火……” “你看看他这样子!我好好说,有用吗!”谢父一看谢琻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就肝火上涌,气得大骂道,“每次都好好说、好好说,说了多少遍,有个狗屁的用?不行,今儿个你就给我跪在这,不把这原因说清楚了别想起来!他妈的龟儿子,披个遮羞布还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 谢华听得连连皱眉,正想再劝,却听谢琻忽然道:“父亲想问我什么原因?” 谢父大怒:“你耳朵漏了吗?!我问你不成亲的原因!” 谢华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下一刻,只听那跪着的混小子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道:“父亲何出此言。儿子不是早就成亲了吗?” 堂内一片寂静。 谢父跟被人点了穴一样,怔怔地看着他,脸上一片茫然。谢华脸憋得涨紫,杀鸡抹脖子地冲谢琻递眼色,可这小子就跟瞎了似的愣是个眼风都没分给他一点儿。 半晌,谢父方缓缓开口:“你说你……早已成亲了?” 谢华强笑着连忙打岔道:“让之胡说八道,若真是明媒正娶的妻室我们怎么会不知道?你这搪塞的借口未免也太烂,快点儿收回去。” 谁知谢琻根本不接他递过来的台阶,微微一笑从容反问道:“有婚书在手,我二人也已拜过天地神佛,许诺了终生。怎么就不算明媒正娶?” 谢父皱眉问道:“所以对方是谁?” “是——” “让之不可胡言!”谢华急道。 “——是良青。”可谢琻还是淡淡地说完了他的话。 谢父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骇到了极点,一时竟然失语。谢华气得“腾”地站了起来,想要训斥三弟,但一看他那平静的表情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在回头去看父亲,想圆又不知该怎么圆,最后气得只好又跌坐在椅子里,低低骂了声“荒唐”。 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下人们散得很远,漂泊的烟雨无声无息一层层地将厅堂中的灯火裹上,仿佛天地间唯剩此处一点明亮,和他们父子三人的相对无言。 半晌,谢父终于缓缓、一字一句地道:“良青……是——” “沈梒。沈良青。”谢琻垂下眼眸,恭顺地道,“与我同科的状元,我至交的好友,两年前因丁忧而返乡的——” 他话音未落,谢父猛地抄起茶杯,“咣”一声砸上了他的脑门!瓷器掉落在地上,摔得稀碎,滚烫的热茶顺着谢琻的眉眼淅淅沥沥地往下流。他轻吹了口气,微微闭眼眨了下润湿的长睫,却终究没有抬手擦拭面孔。 那厢谢父气得浑身抖,指着他半晌怒得说不出话。又转身暴躁地来回看,似想找点儿什么趁手的,吓得旁边的谢华连忙上前来拦住:“父亲!父亲息怒。让下人们听到了不好看,咱们还是从长计——” “你知道这事儿?”谢父一指他。 “呃……”本想当个和事佬的谢华万没想到会引火烧身,支吾了下,硬着头皮道,“三弟没和我说过,但我——我隐约猜出来了。” “你!”谢父怒极,反倒气笑了出来,“好好,你们一个个都知道,就把我蒙在鼓里?!伤风败俗,恬不知耻!你——你——” 他越说越气,脸憋得涨紫,猛地一把推开谢华大步上前,“咣”一脚踹在谢琻胸口。谢琻往后踉跄了下,又再次垂下头跪好。 “谢琻!谢让之!你——你好能耐啊!”谢父手指捣着他,看那样子恨不得把他脑袋戳出一个洞来,“我往日以为你骄纵一些,任性妄为,也就罢了。但——沈梒?!你哪儿来的胆子,啊?!早知道你会仗着自己的身份欺压寒门学子,我当时就该直接把你在夜壶里溺死!” “爹!”谢琻忍不住叫了声,“良青他也是愿意的!我们俩……是两心相许。” “两心——相许?”谢父怪声重复了一遍。 他似听到了什么甚为难以理解的事,竟然失笑了出来:“你莫非是魔怔了不成?沈良青他堂堂状元,无论是相貌还是文采都是一等一的出众,当时皇上还想将公主许配给他……他是哪根筋搭错了跟你两心相许?你们两个大男人,又哪儿来的两心相许?!” 谢琻脸上平淡的表情起伏了下,似是觉得谢父这番话也有些好笑。可那笑意却又很快淡了下去,却见他的眉峰微微一颤,唇角也抿了起来,竟露出了些许与谢父一般无二的茫然。 “儿子……也不知道。”他低声道,“如您所说,我生性顽劣、不知天高地厚。这些年来,无论是与他在一起时还是分开之后,我常常扪心自问究竟为何能得他钟意,都找不到个答案……但正因如此,此生此世,我都不能再辜负他的一片情深。” 谢父大震。他似此时才看明白,这并不是一个拙劣的玩笑,也不是谢琻用来搪塞婚事的借口。 这是真的。 自己的儿子……竟真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了。 他一片茫然,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了椅子里。谢华适时,忙给他手边又奉上了一杯热茶。 “你们……”谢父脑子里简直是一团浆糊,万般思绪简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混乱道,“你们两个都是男人,还是朝中重臣!若是胡乱——不对乱搞也是不对——但你们这么郑重其事,旁人怎么容得下你们?这娶妻生子乃是人伦,你们罔顾人伦,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还有沈梒他都回乡了,你还在这等着,一往情深得演给谁看?” 他简直是愁得五内焦灼。一会儿想自己怎么会生出个喜欢男人的逆子,一会儿想这事儿若是让外面人知道了该怎么办,一会儿又琢磨这两人现在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也没什么以后了啊,自己儿子若是死犟着难道一辈子打光棍不成? 谢华拼命给谢父顺着气儿,给谢琻递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解释。 “父亲不必担心世人看法。”谢琻垂眸道,“朝中大臣有多少知道的不确定,但圣上和太子,却是早已只晓的。” “皇、皇上?太子?”谢父大惊,“他们知道?他们没斥责你们——大逆不道,亵渎朝纲?!” “我二人虽有私情,但却皆是一般为国为民。皇上和太子都将我们的忠心看在眼里,皆知我们不是因私情而不顾大事的人,故而也都有心成全。” 谢琻顿了顿,忽然俯身下去,重重地给谢父磕了个头,沉声道,“儿子不才,愿将此身此心许国,上护国泰民安,下守谢氏门风。毕生再无其他所求,唯有这一个愿望……恳请父亲成全我们二人。” 谢父呆呆坐着,也不知是因谢琻这番誓言而震惊,还是在因洪武帝太子早已知道而震惊。 半晌,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迟迟道:“可沈梒他早已返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返京城……南北两隔,数年数月也不过是须臾之间……你们——你以后……又作何打算?” 谢琻垂头,闭了闭眼睛。 等待若涉水而行。他不知水有多深、江有多宽,此刻他虽还踩着泥泞的水底,蹒跚地向前行去,但或许是下一瞬,他便会一个踩空,而窒息在这湍急冰冷的时光长河之中。 可他又想起了他们最后一面的那个冬日。 在简陋残破的庐舍之中,沈梒静静地望着他。那时他们已经经历过了许多,有极怒、有背叛、有失望、有悲伤,可奇异的是这些大悲大喜的过往却都未在这人的面孔上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当他们二人四目相对,他看到的却依稀还是数年之前在杏园之中、探花宴上,那个倚花而笑、风流从容,与他一争魁首的少年。 那时他饮着金华酒,穿过人群看到了他的背影。自此打马飞花春逝去,经年流转昏晓辞。可他却如永远沉醉在那个初遇的春日,再不会醒来。 沈梒说,“花不尽,月无穷。此生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而他…… 他深深地俯下身去,低声道:“只知身在情长在。青山不换面,绿水仍长流。” 第77章 后狼 洪武三十一年的十一月廿九,洪武帝崩。 洪武帝缠绵病榻近两年之久,最终还是没有熬过这年的冬季。 洪武帝崩时,召内阁大臣李陈辅、刘凌等人入内,叮嘱国事。又唤太子走近,温声勉励。一番话后,他已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瞳孔微微扩散,唇边细语既不能闻。太子含泪一一应下洪武帝嘱托,终还是忍不住泪水长流。 最终,在太子的悲声、百官的劝慰、后宫诸妃的抽泣中,丧钟长鸣,洪武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位帝王早年继位之时,藩王方削,四方势力暗流涌动。新帝广纳良策,专注吏治,扶贫济寒,改革科举,提拔了不少出身寒门的有识之士。洪武帝当政的前十五年国力昌盛,国富民安,这段时间后被人成为“洪武中兴”。 然而洪武帝重文轻武,在招揽良臣的时候忽略了培养猛将,导致中原长期兵马废弛,为日后的“土馍忠之变”、“达日阿赤之乱”埋下了祸根。 更严重的是,洪武帝于中年鼎盛之时迷上了“长生之道”,大兴土木修建西苑供养道士,服仙丹、听经文、阅青词,不仅荒废了朝政,还滋养了一批邝正之流的谄媚小人。自此,国家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党政,在一定程度上消耗了很多国力。 兴于机变而耽于废弛,洪武帝在野共三十一年之久,有功有过,听信过奸臣谗言,亦培养过治国良士。是非曲直,唯有留给后世评价。 洪武帝崩后,停尸乾清宫,修颜括发、更换寿衣。翌日,大殓入棺,停棺仁智殿,棺前设供案、安神帛、立铭旌等。即日,嗣皇帝及洪武帝妃嫔等宫眷入内致奠。在京百官及三品上命妇,着素服白衣,由西华门入宫至思善门哭临。 帝王崩时,天下同哀。即日起,禁乐舞、禁屠宰,每日京城内寺院击钟三万杵以“造福冥中”。分封在外亲王、郡王、郡主百官等,均需向宫阙方向哭临致丧。 至此,丧礼初成。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数日后皇室王公偕朝中重臣,一同“上表劝进”,劝嗣皇帝择良辰登基。同时,礼部着司设监掌仪仗;钦天监观天象、算吉日;尚宝监掌符牌印玺;教坊司掌礼乐。于奉天殿安置宝座、云盘、云盖,丹陛设表案,承天门外设宣读案及云盖,午门外设云舆。 继位当日,礼部祭拜天地宗庙,嗣皇帝着孝服,于先帝神灵牌位前祭告。吉时到,钟鼓齐鸣,嗣皇帝身着黄色衮服,头戴十二律玉藻,登奉天门祭天。此时百官着礼服,由鸿胪寺官员引导,过金水桥入宫,文官跪于御道之东,武官跪于御道之西,新帝祷告完毕入主奉天殿后,鸣鞭卷帘,三跪九叩,至此礼成。 这个过程繁琐又复杂,前后持续了约有两月之久。到了这年的年末,新帝方正式登基,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正宁”。 身为京城世族、朝中重臣,这段时间谢父和谢琻等三兄弟均忙得脚不沾地。他们不仅要服礼,更要顾着新帝即位后一系列朝事的变革,连家都没时间回一次。 本来谢琻拒婚的事情,在谢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谢母愁得每日里就是垂泪,还隔三差五地去寺庙烧香礼佛,恳请菩萨保佑谢琻“回归正途”。谢父更是气得暴跳如雷,家□□着番儿得上,大门一闭不是长篇大论地斥责便是罚谢琻去跪宗祠。 可说到底,谢琻早已不是他们膝下的幼童了,他手头还有许多朝事要忙,不能任由谢父每天把他拘在身边。况且这又是一件“家丑”,不能外扬,没法大张旗鼓地出去说。谢父只好紧盯着谢琻,趁他偶尔回家的时候便叫他过来听训。 但这乍逢大丧,又改朝换代,连谢父自己都忙了起来,便没什么闲工夫改造家里那个“大逆不道”的逆子了。 新帝继位后没多久,便赶上了正宁一年的新春。这是本朝头一个佳节,正宁帝预备在太和殿举办新岁宴,京城中有头有脸的皇族宗亲和三品上的官员皆可参加。 作为三代的军门,谢父自然列席其中。当他在奉天殿外,隔着百官远远看见了自己的小儿子时,心里竟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这小子,这段日子想方设法地躲着他,忙完了也不回家,口头上说得好好的“愿将此身此心许国,上护国泰民安,下守谢氏门风”,转脸连家门都不迈一个了,果然嘴上没门、办事不牢。 他这么想着,屁股底下就跟烤了火盆一样,怎么坐都不踏实。待百官礼毕,宴席歌舞开始后,谢父便悄无声息地离席起身,远远冲恰巧往这边看来的谢琻打了个眼色,转身向殿外走去。 如此庄严的宴席之上,按理说官员是不可擅自离席的。但当今体恤,一便明言道宴席之上多有年迈长者,若有不适便可自行退席,不必多礼。故而此时守在殿外的內侍禁军看谢父出来,都只是躬身退至一旁,不曾出言阻拦。 谢父慢吞吞地走着,左右看了看,悄悄来到了丹陛下的一个角落。他在此侯了片刻,果然听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琻转过了过来走到他的面前。 小两个月未见,谢父此时打眼一瞧他,方才心里的复杂又更重了几分: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长得比他还高了。肩宽腰细腿长,面容英俊深邃,那身绯红的官袍穿于他身上显得英武昂扬,袍服胸口绣着的那只孔雀昂首展翅,简直是与他本人如出一辙的富贵又桀骜。 真气派。谢父有些微酸地想。翅膀长硬了,难怪都不把老夫和祖宗放在眼里了。 那厢谢琻面色平静,向谢父行礼问安:“父亲有何事?宴席之中把儿子叫出来?” 他这么一问,谢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不现在把你叫出来,都根本逮不到你人影!你自己看看你多久没回家了,还认不认我这个爹了?” “大丧刚过,新帝即位,朝中事务繁忙,父亲不也好久没回家了?”谢琻反问道,“不知父亲这质问又从何而来?” “你!”谢父气得眼前发黑。 他此时甚至有点儿怀念这小子刚刚摘得榜眼、初入仕途的那段日子。那时候谢琻可比现在混多了,上捅天、下捅地,明明是个挺的大人了,却动不动把头一扬鼻孔冲人,傲气得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谢父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这小子的脖颈硬得就像跟柱子似得,根本不认识“谦逊”俩字怎么写。 可掰着指头算算,这才几年过去?他这小儿子的个头越抽越高,气质越发沉稳,早年的那股子混劲儿渐渐褪得一干二净,和这身官皮愈发显得是相得益彰。礼数倒也懂了,挨骂的时候让跪就跪、让低头就低头,二话都不带说的。回话的时候更是有理有据,不急不缓,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大家风范。 还是以前的儿子好啊……谢父心里又是恼又是酸。现在真的是——三刀削不下片肉,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谢琻盯着自己的父亲,见他忽而面露悲戚,忽而又愤慨不甘,不禁出言提醒道:“如今宴席未散,离席太久不妥当。若父亲有事要问,我便这几日抽空回家一趟,听您教训。” 谢父深知,他这“几日”又不知是那年那月以后了,连忙道:“慢着!我有事问你,也就一句话的事儿,说完再走。” 谢琻止住脚步,静静等着他问。可谢父那厢话到了嘴边,却又有些迟疑,左右纠结了半晌,终还是一咬牙,压低了声音问道:“新帝即位,也大赦天下了。这以前的许多事儿,如今又得翻过翻儿来看……” 谢琻眉头微动,已知他要问什么。 果然只见谢父紧盯着他,一字字道:“你有没有想上奏皇上——或者皇上有没有向你提过——要起复沈梒?” 一阵冬日的长风吹来。 这风扫过太和殿前空荡开阔的广场,带起龙生九子檐角下的听风铃,又卷起了父子二人的衣角,最终呼啸着冲向了殿宇千重、亭台起伏的深宫之中。 风吹散了方才低促的问话,让随之而来的那份沉默显得愈发沉重、突兀、长久。 谢琻那双肖似谢母的杏目依旧平静无波,他仿佛是正在考虑着回答,又仿佛是已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谢父皱眉盯紧了他的表情,却忽然惊觉自己已无法从他的面部表情上,推测出半分他的所思所想。 良久之后。 就在谢父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谢琻终于垂眸,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没……”谢父一愣,“你没向皇上提,还是皇上——” “父亲多虑了。”谢琻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莫不说起复官员一事并不在儿子的职责范围之内,就算是今日我真的任职吏部,也不会去做这徇私冒进之事。” 谢父终于大大松了口气,唏嘘道:“这便好,这便好……我是怕你一时冲动,便——” “只因儿子心知,沈梒归朝,已成定局。”谢琻平静地看着谢父蓦地瞪大了的眼睛,续道,“当年沈梒负罪离京,一人一马,旧日同僚官员无一日前来相送。是当时的太子殿下差近侍夜出宫门,送去通行文书和信物,还暗中着人护送沈梒一路平安返乡。” 谢父一哽,“皇上尊敬师长,沈梒曾是他的先生,这种礼数也是应该做的——” “儿子亦曾任东宫侍讲,但却不敢说自己在圣上心中有沈梒的一半重量。”谢琻顿了顿,娓娓道,“父亲请想,如今新帝登基,百官重组。内阁中李陈辅年迈,吴丹旭、刘凌出身世家,陈为谨无能,皇上若要一位只听命于自己的近臣,该提拔谁呢?” 谢父无言地捏紧了袖口。 “沈梒起复,乃大势所趋。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谢父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脱口而出道:“就算是他回来了,你是世族他是寒门,你们——你们立场不同终究还是难以长久。” 谁知谢琻竟低低笑了起来。 “朝堂上、御座前、百官间,我是世族他是寒门,这不假。但乡野中俗世里,我不过是谢琻,他不过是沈梒。” 谢父哑然无言,却见谢琻抬眸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明亮却又从容,仿佛是漫漫长夜后自东山之巅升起的第一缕旭日之光。 “父亲,今日的谢氏不代表以后的谢氏。而我犯过的错,也不会再犯第二次。”只听谢琻徐徐地道,“我与大哥不同。明知路歧而故意行之……并非是我的作风。” 谢父僵直了背。仿佛是年迈的头狼正仰头看向正对月长啸的狼崽,他的心底升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寒意,和茫然的无助之感。 父子两两对望着,暗流涌动。 半晌,谢父终于出了口气,有些疲惫地低声道:“莫要记恨你大哥。他也是为了谢氏好,为了你好……你要——你要理解他。” 谢琻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串脚步声。二人一回头,却见一个小内侍打墙角转了过来,冲他们行了个礼,恭声道:“谢侍郎,皇上传唤。” 谢琻微微颔首,含笑拜别谢父,转身跟着小内侍离开了。 而站在原地的谢父看着儿子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头升起几分格外苍凉的无助感,仿佛事态万变,而他已经年长再无力左右任何事情。 儿大……不中留呐。 第78章 归途 乾清宫的昭仁殿灯火通明。谢琻由小内侍引着一路来到殿内,撩衣跪地行大礼叩见。 “先生快快请起。”上方传来年轻帝王的笑声,“来人,赐座。” 谢琻谢恩落座,这才抬眼看去。 正宁帝应是刚刚从宴席上下来,已经换下了皮弁绛纱朝服,换上了缥色盘领窄袖袍,此时正拢着衣袖,在宫女的服侍下净手漱口。 新帝登基,所有御用的器物衣服都要重新制作,所以正宁帝身穿的这些衣服都是崭新的。然而那些服饰的花纹样式、衣料颜色却都是祖制定好的,在谢琻的记忆中,洪武帝似也穿过类似的缥色常服,就坐在同一个地方一边净手,一边静静地听着下面臣子的进言。 只是洪武帝常年服用仙丹,纵使是鼎盛之年时脸色也透着一层蜡青焦黄,被那缥色金线缀边的华服一衬,更显得整个人萎靡不堪,似被胸口的十二团龙吸取了阳气一般。 可正宁帝不同。他今年刚过及冠之年,正是精气勃发之时。往那中央宝座上一座,器宇轩昂,座下陈设的甪端仙鹤仿若万兽俯首,正拜向上方的升龙。新帝天生肤色白皙、容貌俊秀,极肖已故的孝仪纯太后,若着常服时显得有些文秀;可此时登基加冕,皇气巍峨,那张文秀的面孔竟变得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谢琻心下感慨时过境迁,不禁恍惚了一瞬。 正宁帝净面过后,饮了一口茶后笑道:“这天寒地冻的,朕设宴太和殿却要让臣子们列席在外。刚才看有些老臣冻得瑟瑟发抖,却还要上前来敬酒说贺词,真是苦了他们了。朕这么想着,趁着还没入夜便叫散了,别再在这喜庆日子冻坏了身子。” 谢琻微微欠身道:“皇上能如此体恤臣下,实是百官之幸。只是祖训有言,太和殿内不受诏不得入内,哪怕是与宴的臣子也只能在殿外丹陛下列席。此乃规矩,臣等不敢忘怀,更不敢因天冷而有半分怨言。” 正宁帝“唔”了声,微笑着缓缓道:“朕早年看先帝新岁设宴的场面,觉得百官来贺、君臣同乐的场面实在是壮阔,尽显大国威风。只是如今再看,却能逐渐看到那些繁华下隐藏的苦处和不易了。” 谢琻颔首,没有说话。他总觉得正宁帝似乎话中有话,在暗示着些什么。 正宁帝嘴角噙笑,看了谢琻片刻,和声问道:“听说方才谢老将军提前退席了一会儿,先生您也还过去专门查看……可是天冷,冻着了老将军?” 谢琻一顿,摇了摇头道:“家父叫臣出去,是有话叮嘱。” 正宁帝微微一愣,“有何急事,需在这宴席半中……” “请皇上赎罪。”谢琻起身躬身,请罪道,“今日臣忙于公务,已近两个月没有着家。家父又担心若不及时叮嘱臣,臣便会口不择言,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犯了大不敬的罪过。” 正宁帝扬眉,笑道:“先生一向沉稳谨慎,谢老将军这担忧又从何而来?” “家父担心,”谢琻垂眸道,“臣会趁着皇上大赦天下之际,恳请皇上起复沈梒。” 昭仁殿内静了一瞬。 这深宫是顶天立地的一座四方囚笼,墙厚砖硬,在这里听不见山水回响,亦没有鸟兽之音。唯一的热闹便是丝竹和人声,但若一旦这些声音也停止下来,整座皇城便陷入了凝固的死寂之中。如同一只外表华丽、却被抽干了血肉的猛兽,丧失了活的气息,那干硬的皮毛内包裹着一团冰凉的空气。 此时便是如此,当君臣二人相继沉默下来,整座昭仁殿内竟静得让人发慌。在这环境之中,最吵的声源可能便是人的呼吸和心跳之声了。 方才,当谢琻说出“沈梒”二字时,正宁帝的眉头微微一扬,似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平静了下来,看着谢琻若有所思,似在思琢什么事情。 半晌,他终于缓缓开口,徐徐地问道:“既然谢老将军不愿先生提起此事,您此时为何又将这番话转述给朕?是真的想劝朕起复沈先生吗?” “究竟是否该起复沈梒,这决定权在皇上那里,臣无权插手。”谢琻顿了顿,忽然扬眉道,“只是臣记得,两年前沈梒离京不过是回乡丁忧。丁忧结束,官员便理应返京…… ’起复’二字恐怕用得不太恰当罢。” 正宁帝愣了下,忽然击掌大笑了起来。他极年轻,尚没有被那身沉重的龙袍压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暮色,此时欢畅笑开时有着说不出的蓬勃朝气。 “朕记得幼时,常常能见谢老将军因您的事情,进宫向先帝请罪。大多时候老将军被气得捶胸顿足,大骂犬子不孝,但最终却还是恳请先帝务必再给他一次机会,准他能回家好好管教。”正宁帝感慨道,“记得朕当时还十分羡慕……能得父母如此回护,实在是一件幸事呐。” 谢琻眸光微动,低声道:“臣自小顽劣,至今仍不能不改,实在惭愧。” “先生不必这么说。自在洒脱之人大多不容于世俗礼法,这并非是顽劣呐。”正宁帝笑道。 他说着,起身站起,覆手在殿内缓缓踱起了步子,半晌含笑道:“先生说得不错,丁忧结束的官员即刻返京乃是规矩。算起来,沈先生返乡将满两年,是时候计划回京的事情了。” 谢琻微微吸了一口气,低声应“是”。 “但我也知道谢老将军的担忧和难处……”正宁帝微笑着,背手扬首沉思可片刻,转头向谢琻笑道,“说起来,听闻先生您尚有一表妹待字闺中,尚未许人?” 如今谢氏尚未许人的年轻女子,唯有谢琻远方的表妹谢娇憨一人。这姑娘虽出身名门世族,性格却如她的名字一般又憨又直,率性肆意,与其他的世家小姐大有不同。也正因如此,这位娇憨小姐如今年岁渐长,却始终没寻到一门称心的亲事,可极坏了她的爹娘。 谢琻拿不准正宁帝此时提起这位表妹是何用意,迟疑了下方答道:“是,臣的表妹谢氏娇憨还未定亲……只是臣的这位妹妹性子——有些粗野,难登大雅之堂……” “先生这说的是什么话。”正宁帝一挑眉,“天下的女子,非得是一般的温柔贤淑、知书达理才叫好吗?朕倒觉得,性格率真之人,别有一番赤诚之美呢。” 谢琻有些无言,半晌应了个“是”。 “便这样吧,今春选秀,将这位表妹一同送进来吧。”正宁帝缓步踱回了御座,笑瞥了谢琻一眼,“朕知许多老臣担忧如今新帝即位,许多平衡会不会再次被打破。但朕心中自有一杆秤,哪怕是起复了沈先生,也不会顾此失彼的。” 谢琻心下明了,跪地谢恩。 “先生早些回去吧。夜寒露重,还要走那么长的官道,莫再沾上凉气。”正宁帝顿了顿,不禁又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呐……朕还记得那个冬日,远眺离京的官道,满心担忧,猜想着沈先生走到了哪里、路上顺利不顺利……转眼间竟已过去了两年。” 谢琻眼眸微颤,无声轻叹。 岁月以它一贯的速度流逝着,不会去在意人世间的那些悲欢离合。多少忙碌于昏晓之间的人们辗转于世上,匆匆忙忙,一垂眸再一抬眼,便已然蹉跎经年。 但对于那些一直在等待着的人来说,岁月无声,却有痕迹。石砖上的青苔在一寸寸蔓延,桂树逐渐茁壮,书页正在泛黄,紧闭的门扉因常年无人开启而生了锈迹。在那远行的旅人归来之前,月非月、花非花,万物都是思念的凭证。 千山叹悲凉。那把你送走的漫漫长路,终于又将带你回到我的身旁。 ———— 三月的荆州尚处于倒春寒的料峭之中。江南终年无雪,却有风雨,将那四季常青的山脉染上了几分苍翠。 小镇上养蚕的乡民们又将开始一年的农忙。男人们忙着培育蚕种,种桑树,女人们还织着去年的蚕丝,打算拿到镇里卖出个好价钱。 接连一个月的细雨连绵后,终于盼来了一日的天晴。妇人将络丝机搬到了院外的桑树下,趁着凉荫,吹着山风,闲适地赶着手里的活计,边看几个垂髫小儿在溪水旁嬉闹。 未及,一个小童叫嚷着跑进了院里,大喊“阿娘”。 妇人回过头来,抬袖擦了擦他脸上的几点黑泥,斥道:“呶怎地又去耍泥呐?方浆洗过的衣衫,又要重头洗来呐。” 小童躲着母亲的手,大喊“阿兄来了,阿兄在外面”。 家里哪有什么阿兄?妇人心中疑惑,放下籰子起身,携着小童的手往外走去。举目一看,却果在木栅栏外看见了个青衣的人影。 门口种了几株迎春,这个时令正巧开出了团团鲜嫩娇黄的花朵,团团簇簇地还沾着昨日的雨水,格外灵透喜人。而那青衣的人影正立在花下,徐风吹过,骚动花枝拨扰着他扬起的一缕长发。那人微微侧身,抬手轻柔地用修长的指尖抬起花杆,解下了自己的青丝,那姿态温柔仿佛不愿伤了任何一朵娇花。 而在这一回首间,那人流利秀美的侧脸弧度恰巧从翠色掩映的花丛中显露了出来。似江南湖畔的柳叶青,如雨后初晴的天际蓝,他便这么垂眸站着,唇角微微扬起,便已盛极了一季的春深。 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这人举目回头,含笑行了一礼,温声道:“大娘安好。” 这人实在相貌出众得紧,乍看仿佛是正当青葱的少年,也难怪那小童会误称他为“阿兄”。可若细观,却可发现他眉目安宁,神态稳重,那时岁月才能历练出的成熟姿态,实在是已算不上年轻了。 妇人的年级其实已可做他的婶娘,可此时被他这么温柔地看着,却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手忙脚乱地也冲他回了个礼:“先生怎么来了?” 这青年男子向来深居简出。众人虽不知他身份来历,但都隐隐觉得他是个有学识的大人物,所以也都不去相扰。他来此定居两年,大多乡民也不过只见过他几面。 “打搅了。”这青年纵使面对乡野妇人,却依旧恭谨有礼,吐字文雅,不急不缓地和声道,“这里有一筐鸡蛋,和几篮青菜,是我自己院子里的,若您不嫌弃便请收下。” 他弯腰,提起脚畔的竹筐竹篮,递了过去。妇人忙接了过来,还有些迟疑,不解道:“这……” “我院中还有一房蚕种,都是今春育下的,您闲暇时可着人去取。”青年微笑道,“其他的别无长物,只有几卷书简。若是家中有启蒙的小童,也可一并拿去,供他们习读。” “这、这奴怎么敢收……”妇人慌道,“这都是好东西,先生不要了伐?” 青年含笑摇头:“我用不上了。” 妇人怔了怔,随即明白了过来:“先生要走了啦?” 虽习惯了半山上有一位隐居的青年居士。但大多乡民心里面都知道,这位惊才绝艳的人物,早晚还是会出山去的。 “是啊。”果然听那青年低笑着应了一声。 随风摇动的桑叶瑟瑟,难得明媚的春日暖阳自叶隙间洒下金光,正好透入了青年秀美的瞳孔之中。他微微眯起眼睛,漆黑的眸子在灿阳下显出了几分浅棕,仿佛是溪水间被洗刷得正好的石卵琥珀。 那一刻,他的双目明亮,流转着动人的华光。 “我要回家去了。” 第79章 家宅 “谢大人,您怎么又来了?……哎哟这搬的是什么,赶紧给我吧。” 院里一通大呼小叫的声音由远及近,谢琻笑着一侧身,躲开了来人递过来的双手,打趣道:“怎么,练了两年功夫可有劲儿了。这是看我年纪大了,搬个东西都恐怕我闪着腰?” 沈搏空嗤嗤笑了两声,也玩笑道:“大人您整日坐在文案前,疏于锻炼,这万一伤着哪儿了,耽误的可是朝廷大事。我皮糙肉厚的,这种粗使活计还是让我来吧。” “免了。”谢琻懒洋洋地端着手里的花盆往院内走,“要是让你家沈大人知道他不在京的这些日子里,我尽使唤你做苦力,回来了还不得好一通埋怨?” 当年满地乱跑、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书童,如今已长成了挺拔如松的少年。许是常年练武的缘故,他的身形出落得比同龄少年更加高挑健硕,一身扎腰黛青武服衬得整个人是肩宽腰细,匀称有型的肌肉在衣服下若隐若现,小麦色的肌肤更是在阳光下显得朝气蓬勃。 当年沈梒离京时,他便经沈梒准许随了沈姓,后来又给自己取了“搏空”二字的名,取得是“凌云壮志,搏击万里长空”的寓意。在这股心气儿的作用下,这两年哪怕是无人看管,在习武上他也不曾有一日懈怠。有时谢琻看着他,都不禁感慨,或许这孩子未来真能长成一位悍将也未可知。 洪武一朝重文轻武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新帝登基,已下旨意要重开武科。若他能在武科中博得头筹,前途必将一片光明。 此时沈搏空紧跟着谢琻的脚步穿过庭院,一路往内院走去。两人来到以前沈梒的卧房,谢琻推门一看脚步便是一顿,随即回头瞪了沈搏空一眼。 沈搏空清咳了一声,状似无意地调转开了目光,挠了挠头。 “你这小子,是不是又动我上次摆好的东西了?”谢琻毫不留情地斥道,“翅膀硬了,怎么天天就跟我作对呢?” 沈搏空叫苦不迭:“谁跟您作对了!我是想着——想着我家大人最喜欢在西窗下看书写字了,在那摆个书桌椅子,不是方便他用嘛!” “我还不了解你家大人?”谢琻反问道,“他从不把公文带到卧房里,有什么需要处理的文书都是在书房里解决。这卧房就是睡觉、休闲的地方,以前西窗下摆的就是个软塌,他要想看点什么还能躺着靠着。现在被你摆上了个嗝屁股的硬椅子,真是煞风景……拿走拿走。” 沈搏空撇了撇嘴,嘟哝道:“……什么都由您说了算得了。” “大人不在家,难道不由我这个内人说了算?”谢琻两手腾不出来,抬脚踹了他一下,“赶紧的,别让我催你啊。” 沈搏空“哼”了声,那模样有点不服气。 孩子还小的时候,不通男女之情,谢琻自称为“内人”他便也跟着信了,也就嘻嘻哈哈地如此称呼了。可此时的沈搏空已年近弱冠,早已明白“内人”这两个字所代表的缱绻情思和深刻含义。 在他的眼里,沈梒便是这天下最完美、最出众的人,这么说沈梒的“内人”怎么也该是个温柔知礼、貌美无双的姑娘才对。谢大人虽也好,但毕竟是个糙了吧唧的男人,还是个脾气不怎么好的世家子。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事了,如今两年过去,沈大人回京之后难道还要跟这个不会疼人、脾气又差的谢大人在一起吗?! 沈搏空这么想着,总觉得惋惜不甘,总觉得这段感情是一朵鲜花插在了……那什么上。 谢琻眯了眯眼睛,一看这小子飘忽不定的眼神儿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正想开口再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和咳嗽声。两人同时一回头,却见不知何时老仆已拄着拐杖,慢慢地从廊下绕了过来。 “爷爷!”沈搏空赶紧抽身过去扶住他,“你怎么出来了,不在屋里歇着?” “我听见谢大人来了。”老仆笑着摆了摆手,在他的搀扶下来到了门前,“怎么又没规矩,在和大人顶嘴?” “我……”沈搏空有些不情愿地正想辩解,却被老仆给止住了。 “行了,按谢大人说的去做吧。”老仆叹笑道,“知道你是为了大人好。但你想想,大人这么久没回家,一回来定然是想看到一切如故。这家具摆设,还是按原来的布置,不要动的好。” 沈搏空想了想,似乎也是那么回事儿。少年的脾气真是来得快去的也快,他转眼便将方才的不悦抛在了脑后,咋呼着去后面叫人来帮他一起搬桌子、挪椅子了。 谢琻看着少年的背影像一头健硕的小豹子,转眼儿消失在了垂花门后,不禁笑了下。他随即转身,扶着老仆进屋坐下,又将自己搬来的那盆花放在了窗台之上。 赤红威武的菊花珍品“帅旗”如今并不在花季,但一株花枝却生得是挺拔碧翠,生机盎然,不难想象若到了金秋之时定将再开出满眼夺目的艳色。 谢琻手指轻抚花梢,想着未来秋日的盛景,目光不禁渐渐柔和了起来。 老仆看着他的动作,又看看那盆花,不由得叹道:“还记得当年大人走时,满脸的都是不舍得,可最终还是狠了狠心将这花送回了花铺……连满园的白木香都让人铲了去。他是不愿意因自己不在,糟蹋了这些花草啊。” “是。”谢琻含笑,低低应了声,“良青是最温柔的脾性,一花一木都不愿辜负。” 他顿了顿,举目望向了窗外的风景。透过窗子可见此时正有下人们忙碌着翻土栽种,将一株株鲜嫩的花木重新移植回空荡荡的院中。 “但如今他要回来了,我必会将那曾经的风景,全部还给他。” 老仆心中感慨,叹道:“大人回来时,再看到这满园的春色,定然会十分感动……只是不知——唉——不知大人走到哪里了?怎么也没个音讯?” 几个月前,正宁帝起复沈梒的消息不胫而走,又闹得满城议论纷纷。 当年沈梒因“达日阿赤之变”而落罪,最后落了个遣返回乡的下场,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幸灾乐祸。可这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沈梒回乡才刚两年,正宁帝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回这位曾经的老师,足见新帝对沈梒的重视。又是曾经的帝师,又是闻名天下的才子,沈梒这次返京,必能登上必之前更高的高峰。 或许是为了免遭非议,沈梒此次返京悄无声息的,谁也没知会。连谢琻和老仆等人,都不知道他走到了哪里。 谢琻心中也是十分焦灼,日也盼、夜也盼,恨不得明天一睁眼就能看到思念了两年的人。可是他也知道,光着急也是无用,此时只好宽慰老仆道:“您别急,算算日子,这几日也该到了。这几天家里还缺什么,您都尽管知会我,或者是让搏空那孩子来谢府跑一趟,需要的东西千万别短了。” 老仆连连应着,又不禁叹道:“唉,这两年若不是谢大人您,沈宅或许早已败落,那还能是如今的模样……” “怎么又说起了这种客套话?”谢琻笑了笑,他的目光转过那熟悉的床榻、桌椅、书架和窗楹,眼波下是满满的宁静和温柔,“这里,也是我的家啊。” 第80章 远归 从沈宅出来,小厮早已牵着马侯在门口,一见谢琻便问道:“大人,回户部去么?” 谢琻心中还盘算着要给沈宅添置的东西,随口“嗯”了声翻身上马,谁知却听小厮又提醒道:“大人,您忘了么?今日是魏国公世子邀您去南郊题石的日子,早些儿的时候世子家就来催过好几次了,您看还去吗?” 谢琻一怔,随即想起了这事。 前段时间魏国公世子不知从哪儿得了一批上等的太湖石,其形鬼斧神工,有的状若“精卫填海”亦有神似“灵猴捞月”;其色异彩纷呈,纹美质佳,灵秀飘逸。得见之人,无不赞叹。 魏国公世子本人性格粗放豪迈,本身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文雅事物。怎奈年前他娶了位世子妃,是京城有名的世家才女,从小最爱吟风赏月、弄石侍花。魏国公世子为了讨妻子欢心,那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奇花异草、珍禽猛兽、古董文玩要什么给什么,哪怕是摘不下来的月亮都得寻法子拓下个影儿。 听闻妻子喜观奇石,世子专门从苏南西同千里迢迢运了这批奇石来京,专门在南郊布置成了一片石林,又挑了今天这个日子请京城有名有姓的才子们一同前往观石题石。 谢琻本来无意凑这热闹,但转念又想到沈梒归京在即,南郊的那片石林是他必经之路。若是在他打马而过的路上,抬眼便能看到自己在石壁上留下的字迹和所题的诗,那该多好啊。 想到此时,谢琻的嘴角不禁弯起了一个浅浅的笑。打定主意,他一拨马头便向着南郊的方向而去。 魏国公世子人脉广、影响大,谢琻这边刚刚出了南城门,便见宽阔的官道上挤满了车辆和小厮,看样子里面坐的全都是要去观石的世家公子和小姐们。谢琻催马而行,越过一片车鸾帷幕、马铃香风,远远地便看到了那片石林。 世子这地方寻得极好。自多年之前谢琻的《南山觅梅林记》出世之后,南郊变成了文人墨客踏青郊游的圣地。而如今的这片石林,便坐落于南山林之下,举目便可眺望山林苍翠掩映,奇石与古木交错,人工与自然融合得浑然天成。 自门前下马,早有世子府里的人前来迎接。谢琻跟着引路的小厮一路往里走,举目细观,果然心下暗惊。 曾有古人云,“错落复崔嵬,苍然玉一堆。峰骈仙掌出,罅坼剑门开”(白居易,《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足见奇石瑰丽万千,行走其中仿若置身世外之地,如临神仙臻境,比最奇幻的梦境还要惊艳几分。 石林深处,有一假山,其形仿若嫦娥飞天,曼妙修长;山上托举出了一个小台,状似嫦娥伸手触及明月。那小台搭了一四角之亭,亭周雪色的轻纱帷幔随风轻舞,远看真如同是月宫仙境一般。 此般盛景,连谢琻看着都不禁笑了声:“真是好去处。” “回大人,此处名为 ‘碧海青天’,是整个石林的最高处,亦是观景的所在。”一旁的世子家小厮笑道,“世子已在上面等您多时,您请。” 拾阶而上,来到台中,果见四角之亭内坐着几个人。魏国公世子居于左侧,正与几位华服世家公子饮酒谈笑;右侧立着一面屏风,里面想必坐着的是女眷。 “谢老弟!”一见谢琻,魏国公世子立刻击掌大笑,起身迎了过来,“许久不见了,难得你能抽出空来啊!” 世子这帮人得家族封荫,整日里就知寻欢作乐、调鹰斗犬。谢琻以前还和他们一同聚一聚,但自从沈梒离京之后,他便再甚少出来,算起来的确是与世子他们很久没见了。 在座的其他人也纷纷起身与他见礼,其中一人笑道:“谢大人一来,今日这还有什么比头?定然是大人独占鳌头。” 魏国公世子拉着谢琻过来,指着案上的一摞纸张笑道:“今日来的都是有学问的才子。我让下人们在石林各处备了纸笔,随大家随意提诗。写就的诗句都会呈上来有我们过目,写得好的过几日我便会着石匠来,将诗句拓在石面上。” 谢琻举目,果见石林各处都可见人影穿梭往来不息,又有小厮捧着笔墨纸砚匆忙奔走,一打打的诗句不停地往这“碧海青天”上递。 此时,却听一道宛转的女声幽幽叹了口气,自右侧的屏风后传来:“只可惜,递上来的诗文不是鄙言累句,便是聱牙诘曲。能入目的,石不足一。” 魏国公世子忙道:“夫人莫急,这不是谢大人来了吗?他的才学你是知道的,今日定能得佳句。” 谁知谢琻却摆了摆手,笑道:“世子过誉了。今日这么多位才子在场,让之不敢贸然献丑。” 魏国公世子一愣,刚想再劝,却忽听那边的世子妃叹了口气低声道:“当年的 ‘汀兰琅玉’,如今琅玉遗世,汀兰归山,真是令人叹惋。” 四角亭里的气氛顿时一僵,众人皆有些尴尬起来,纷纷偷眼打量着谢琻。魏国公世子也有些窘,悄悄靠近谢琻,低声道:“内子没有恶意,谢兄弟你别介意……她平日里最喜欢看沈大人的诗文,也极爱你的才学,如今——如今可能是有感而发吧。” 谢琻面色平静,浅笑着摆了摆手,随即转身,向帷幕后的女子身影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能得夫人赏识,让之与良青之幸也。” 见他没有计较,魏国公世子连忙张罗着让他入席,又引他一同来看那些收上来诗句。谢琻翻了翻,的确是良莠不齐。今天闻名而来的人不少,这些诗句大多是没什么名气的游人信手而写。 他本意是想到这写首诗,再让人拓在石壁上,好让沈梒归京时第一时间便能看到他的踪迹。但此时一看这人挤人的喧闹阵仗,又觉得沈梒回京未必会愿意凑这个热闹,顿时心里写诗的兴致又淡了下去。 谢琻这边意兴阑珊地翻着纸,那边小厮又捧上来了一摞新写就的诗文。魏国公世子接过,分给众人传阅,大家纷纷议论品评着: “ ‘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万古生幽石。铁索千寻取得来,奇形怪状谁能识’……这几句怎么样?” “有些平白了,还有下文吗?” “这首如何!…… ‘借君片石意何如,置向庭中慰索居。每就玉山倾一酌,兴来如对醉尚书’。” “这首妙啊!借石讼友,甚佳甚佳。” 正在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却忽听屏风后的世子妃轻轻“咦”了一声。 “诸君请听妾身此处这首。 ‘在世为尤物,如人负逸才。渡江一苇载,入洛五丁推。 出处虽无意,升沉亦有媒。拔从水府底,置向相庭隈。 对称吟诗句,看宜把酒杯。终随金砺用,不学玉山颓。 疏傅心偏爱,园公眼屡回。共嗟无此分,虚管太湖来。’ ” 四角亭中众人听着,眼神都渐渐亮了起来。有人喃喃着那句“终随金砺用,不学玉山颓”,摇头晃脑,竟是十分陶醉。而无人注意,此时坐在一旁的谢琻却蓦地坐直了身子,眼睛慢慢瞪大。 “好诗啊……”“精妙干练,无一累词缀句。”“意境超然,气度非凡啊。” “而且……”屏风后的世子妃展卷,细细地道,“此人笔墨亦非凡品,好俊的一笔颜体。” ……颜体。 谢琻只觉整个人脑子“嗡”得一下,猛地起身,大步冲向了屏风之后。在众人的惊诧和女眷的娇呼声中,他抢身而入,一把夺过了世子妃手中的那张纸。 轻飘飘的纸张此时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谢琻颤抖着手,五指控制不住地捏紧了边角,一颗心如同巨石滚落山崖,横冲直闯。 入目的,果是一笔端美秀颐的颜体,字字丰韵,丽而不媚,骨力遒劲。诗文本已甚佳,而这笔字更是添色不少。不夸张地说,能有如此书法功底者,本朝不超十人。 都说字若其人。此时光看着这笔字,便不难想象写字的人是如何的风姿出众。 仿若万丈悬崖跌落柔软云端,谢琻浑身一松,眼前一花,一个踉跄差点儿撞倒身旁的屏风。他只觉得喉头堵塞,极致的情绪在身体内疯狂奔涌,几乎下一刻便要失控。 “谢让之!”此时魏国公世子大怒着也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他,“你发什么疯?!” 谢琻缓缓转过了头,盯着他:“……写诗的人呢。” “我问你发生么疯!”见谢琻唐突了自己夫人,魏国公世子也顾不上客套了,怒道,“难道是魔怔了么你——” 然而他却又猛地顿住了话头。因为他看到了谢琻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不住颤抖,眼白赤红,疯狂的情绪飞速闪过,近乎如一头仓惶的野兽一般。 魏国公世子呆住了,一时间竟有些瑟缩:“你……” 谢琻一把抛下他,转头喝问方才递诗上来的小厮:“写诗的人是谁?他在哪儿!” 那小厮被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是个青衣的年轻公子。他在、在西面,那个方向……” 谢琻再不理周遭众人各异的神态眼色,飞身冲下了台子,急速往外奔去。 ……良青。 良青,是你吗? 定然是你,我认识你的那笔字,那也是你才能写出的诗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要去找你,快一点,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他的一颗心跳得几乎失去了节奏,跳得他两眼混黑,浑身颤抖,胸口闷痛得喘不上气来。他不知该如何缓解,只能拼命向前奔去。仿若在沙漠中跋涉了千里的旅人,干涸至极,唯有找到那汪甘泉方能一解痛苦。 两年了,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我在这里吗,就在你近在咫尺的地方吗? 他如一头疯魔了似得野兽,一路狂奔着冲向小厮所指的那个方向。路上见人便问,“有没有看到个青衣公子?”“有没有见到个长得俊秀、写诗很好的公子?” 可这来石林的人,穿青衣的多了去了,大家又都是萍水相逢,谁能知道谁写诗好写诗不好?再加上众人见他神态仓皇举止疯狂,都吓得不轻,纷纷摇头说没有见到。 谢琻连问数十人,一路奔到了石林的入口处,却还是一无所得。他举目望去,入眼皆是熙攘人群,入目全是陌生面孔,全不见他心心念念所思之人。 狂喜之后的绝望如灭顶浪潮。他控制不住地闭上眼睛,一手撑住嶙峋的石壁,颤抖着深吸口气,只觉那口气进入胸口如同刀刮血肉,让他痛的不禁弯下了腰来。 良青……你真的在这里吗。 我思你如狂,我……我好想你。 ———— 与此同时,在石林入口西侧的一处隐蔽石岩下。 身后传来了阵阵惊呼和吵闹之声,让几位携伴同游的公子们纷纷回过了头,向后看去。可这石林中路径婉转通幽,纵然只有几步之遥,他们也只能听到声响,不知另一边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位蓝衣华服青年不满道:“此处乃文雅所在。也不知何人大声喧哗,真是有失风度。” 另外几人不禁纷纷赞同。 “诸君,不如我们往深处去吧。”蓝衣青年提议道,“此处人多,实在太过吵闹了。” 另外几人都颔首称好,却唯有一青衣公子落后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天色。 这几人中,唯有他带着幕笠,长长飘逸的白纱垂在胸前,看不清他的样貌。然而虽不见其容,却可见他身姿挺拔秀颐,背若远山,腰如浮云,双腿修直似竹,一身普普通通的青衣穿在他的身上却着实风姿出众。 此时,只听他开口,用清越低柔的声音道:“各位去吧。今日天色不早,恐家人担忧,在下要先行一步了。” 众人一愣,都是面露不舍。他们与这青衣公子都不认识,但乍见倾心,都觉得这人虽不显山不露水,却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一股高华风流之感,定非凡人,都有心结交。 “公子这便去了?”那蓝衣青年率先行礼笑道,“却还不知公子大名?何处高就?” 幕笠后,青衣人似垂头笑了笑。 “公子客气了……我乃无名之辈,亦不过是一久游离家的落拓归客罢了。” 第81章 细葛 本来沈梒亦无意来石林凑这番热闹,只是恰巧路过南城地界,见到熟悉的山林风貌心有所感。他却又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已经回京,便放下了幕笠的帷幕,又匆匆而来、复又匆匆而去。 一路低调地穿城而过,当沈梒远远地看到街尽头的宅邸时,真不禁是恍如隔世、心下微酸。 两年过去了。 当时的他满心失望苍凉,远走天涯,曾以为自己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却没想到时光荏苒,世事无常,命运或许真的是既定的轨迹,有些逃不掉的责任终究会带着他回到原地。 当沈梒在那熟悉的青石台阶前勒马,抬头看向“沈宅”二字的门楣和廊下的红灯笼时,无数往事自眼前纷涌而过,如浪潮不息,让他的身心都颤抖了起来。 微微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绪,沈梒跳下了车辕,举步向门前走去。然而一只脚刚迈上了石阶,却忽见门“咣当”一声被人猛地推开,一个高挑健硕的少年大步迈了出来。 他本似急匆匆地要去什么地方,但一见门口的马车和人,却猛地定在了原地。 沈梒:“……”这孩子似乎有点眼熟,但是——莫非是—— 少年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盯着沈梒,还保持着半个身子往外冲的姿势,似乎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沈梒清咳了一声,抬手半撩起了幕笠的帷幕,含笑道:“你——” 话音未落,那少年已“嗷”地一声长嚎,飞石般地重重撞入了沈梒怀里!沈梒被他撞得“噔噔”倒退两步,眼前一花,差点儿没坐倒在地上。 “大人!大人——呜呜大人您回来了!我、我想死您了……”高挑的少年已和沈梒差不多高,却还想如小时候一般将头藏进沈梒怀里,此时又哭又笑道,“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 沈梒已然知道他是谁,心中又是感慨又是好笑,抬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 此时门里已有不少仆从听到沈搏空的大喊,都又惊又喜地迎了出来,沈梒瞩目一看,竟有不少是以前的熟悉面孔。沈搏空紧紧拉着沈梒的手,扭头拜托其他人去搬行李,自己则兴高采烈地拉着沈梒进了沈府。 两年不回,沈梒本以为院子里会一片荒芜、人丁稀少。然而一踏进门来,却乍见窗明几净,庭内草木郁郁葱葱,一股熟悉的花香随风浮动,竟是白木香的味道。走过庭院,来至正堂,却见桌椅条案无一不是当年模样。当他落座,捧起侍从奉上的热茶之时,心中竟升起了几分恍然——仿佛这如隔山海的两年并不存在,自己只是去上了个朝,此时一天,又如往常一般回到了家中。 “大人,您累不累,饿不饿?”旁边的沈搏空在他面前不敢落座,乖乖地侍立在一旁,热切地问,“要不要我让厨房给您做点吃的?” “不急,不忙。”沈梒顿了顿,抬头看他,不禁感慨道,“一别两年,你竟长这么大了……别站着了,坐下吧与我好好说说。这两年功课习武都不曾有懈怠吧?” 沈搏空肃容道:“在大人面前,哪有我坐的地方?我还是站着和您说吧。” 沈梒不禁“噗嗤”一笑,柔声道:“你这孩子,从小最顽皮,怎么现在也学得这么一板一眼了?此处无人,你坐过来,我们才好说话。” 沈搏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笑了下,刚想过来坐下,却忽听门外一阵急促却蹒跚的脚步声——却见老仆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一见主座上的沈梒,眼睛顿时湿了:“大人!” 沈梒忙起身来迎他。老仆在他的搀扶下落座,一双手紧紧拉着他,眼珠不错地盯着沈梒,颤声道:“大人……日夜盼夜也盼,您……您终于回来了。方才谢大人传讯过来说您已经到京,我还不敢相信,没想到这么快就见着了,您怎么也不提前给家里递个信,让我们也有个准备……” 沈梒亦是满心感慨,但猛一听“谢大人”三字,却愣了下:“让之他……知道我的行踪?” “之前应该是不知道。”沈搏空在旁插言道,“但听刚才他的意思,似是在南郊的石林里碰到您了。所以您刚才真的去石林了吗?” 沈梒心中一震,怔怔地没有说话。 刚才的石林里……让之竟然也在吗? 想到在自己完全没有察觉的时候,竟与谢琻擦肩而过,沈梒不禁呼吸急促,浑身的肌肤都泛上了一层细密的酥麻之感,有些难以自持,有些羞怯。 他是在哪里看到了自己?为什么没有上来相认?是二人错过的太快,他没有来得及上前来与他会面;还是他只是远远地看到了自己,没有想来相认的意思呢? 一时间思绪纷扰,如缠乱麻,沈梒竟怔在了原地。 老仆观他神色,心中微叹,轻声道:“您不在的这么长时间,是谢大人一直在照顾咱们家。打年初确定了您即将返京时起,他便更是隔三差五地往这里跑,又是安排人修缮院子又是送生活用品,连庭院中的花草也一并收拾了,就怕您回来后住得不舒心。” 沈梒沉默听着。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沈搏空见沈梒又有些黯然伤神,不禁不满地插言道:“大人才回来,爷爷说这些干什么。大人您方才不是要问我习武的事嘛,我跟您好好说说,好不好?” 这孩子,真没个眼力价儿。老仆心中暗骂了他声,轻轻打了他一下,斥道:“你才是的,大人方回来,旅途劳顿,有什么话以后不能说?现在还是让大人洗漱一下,好好休憩吧。” 沈梒满心思绪纷杂,也的确是有些乏了,当下起身拍了拍沈搏空的肩膀,安抚道:“不错,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先去房里休整一下,晚上我们再叙话也不迟。” 沈搏空忙点头,跑去搬了沈梒的随身行礼,又在前面引路,陪着沈梒来到了他的卧房。 庭院中的桂树似乎又长得粗壮茂密了些,此时初夏的浓荫已堪堪可以与房檐屋角接壤。沈梒犹记得,两年之前他卧房的窗子还没被树荫覆盖,只要旭日东升,第一缕晨光必将定时定点地照入他的房中。 但此时推门入内,举目四顾,却见凉荫如被,不知何时翠色的树影已细密地覆盖在了他的窗前。屋内阴凉,沈梒举步来到半开的窗前,抬手捻起一片飘落在窗楹上的桂叶,轻叹了声。 沈搏空将他的东西放在了桌上,偷眼瞧着他的反应,试探性地道:“大人您看,屋里这布置还喜欢吗?您以前在窗前放的是个软榻,但我想着您要是想看书写字的话恐怕不方便。若您想要,我现在就去让人把这软榻换成桌子椅子……” 沈梒转身,手指轻轻滑过窗下的软榻。曾经鲜亮的织锦在岁月中已经微微有些褪色,但指尖滑过时丝滑沁凉的触感,还是一如往昔。 一瞬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无数个往昔的盛夏。那时的他躺在软塌上闭目小憩,很快便会有一人端着冰镇的酸梅汤偷偷溜入屋里,嬉笑着将又湿又凉的碗壁贴到他的脸上。 “不必。”不知何时,嘴角已勾起了轻轻的笑。沈梒凝视着指尖下的织锦缎面,低声道,“现在的布置……就很好。” 沈搏空有些失望,闷闷地应了声,又问:“大人,您要洗漱吗?要不要我给您烧点水来?” “不必麻烦烧水。”沈梒沉吟了下道,“取些皂荚,打些清水,我冲沐下便好。” 沈搏空应了声,刚想出去准备,却又被沈梒叫住了:“……等下。” 沈搏空忙住了脚,“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他……”沈梒喉头有些哽塞,清了清嗓子,有些迟疑地低声问道,“让之他方才——他告知你们我回京的消息时,可还有说些什么其他东西?” 一听沈梒是问谢琻的,沈搏空顿时有些蔫,但还是乖乖地回道:“谢大人没亲自来呀,他是差家里的小厮只会我们的。可能是他本人还在石林宴席上,没来得及回来吧。” 是……这样吗? 沈梒心中有些空茫,摆了摆手,让沈搏空离开了。 初夏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冲沐一下刚刚好能洗去身上的风尘和午后的燥暑。沈梒来到浴房时,内间已打好了两大桶清水,桶边放着缔、绤两巾,并有皂荚、澡豆等洁肤之物,在室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沈梒褪去衣物,拆散了一头长发,挑起垂着的细葛帘子,赤脚步入了浴房的内间。地面上铺的是青石板,用水一泼便散发着丝丝凉意,脚踩上去十分的舒爽。沈梒持木勺,掬起一瓢当头淋下,登时头脑身心一双。他深深出了口气,揉了揉面孔,鼻端萦绕的是皂荚的芬香和窗外春桂隐隐飘来的馥郁之气,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凉水一冲,不禁洗去了附着在身上的那层污垢,似乎连心里的焦虑都平静了不少。沈梒取了个块皂荚,揽过背上的长发轻轻搓揉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清楚,回京必定会与谢琻再会……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仿若近乡情怯的旅人,无论分隔万里之时心中翻滚的思念和情谊如何热烈激荡,重新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时,他胸口中涌起的却更多是迷茫、不安、和胆怯。 虽然那些与谢琻有关的回忆依旧鲜明炙热,有时只要想想便能在他身体里掀起巨浪,可是…… 可是时光实在能改变太多东西了。 两年过去了。两年的时间可以把一个总角幼童变为高挑少年,可以让整个中原改朝换代,可以将京城完全换了个模样。 他又为什么要那么肯定,谢琻还在原地等他? 心中的某处蓦然酸紧了一下。沈梒一晃神间,水流进了眼睛,顿时刺得眼角有些蛰痛。他仓皇伸手拿起了澡巾,用力揉着双眼,心里的那股子酸意愈发明显了起来。 今天谢琻明明是看见了他,为什么不上前来相认? 是怕人多口杂,让别人看到了说闲话?可谢琻明明不是这么在乎旁人想法的人。还是与他一样,因为近乡情怯?或者只是因为——与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想想也是,他们虽有海誓山盟,却无婚契之约。当年也是他执意要走,哪怕是谢琻在这两年里喜欢上了旁的人,他也没有资格去职责埋怨什么。等闲变却故人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胸口仿佛被撕裂了般的空洞和酸楚,正在一点点蔓延。 沈梒蓦地吐了口浊气,举勺又往自己的头顶泼了瓢凉水。 不能再想了。此次回京是为了辅佐当今,重拾当年未成之业。他不能再任那些旖旎虚幻的绮梦,成为他踌躇不前的绊脚石。 想到此处,那颗彷徨不安的心仿佛短暂地定了一瞬。而就在此时,他却忽听浴房的外门轻轻“吱嘎”了一声,似乎有人走了进来。 沈梒以为是来送换洗衣服的下人,扬声吩咐将东西放在外面即可。可外面的脚步短暂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停止,又继续往里面走了过来。 沈梒沐浴一向是不喜旁人服侍的,这沈宅的老人都知道。可此时这下人还在往里面走,难道是府里新来的、不知道规矩? 沈梒拾起澡巾擦了擦脸,刚想转身让他不必过来了,可刚一回身眼角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道高大的身影,话语尚未出口,整个人便被从后狠狠一把搂入了一个炙热的胸膛之中。 他猛地呆在了原地。来人连细葛的帘子都没来得及挑,就紧紧抱住了他。此时那又凉又软的葛帘贴着他□□的脊背,而熟悉的热意正透过帘子穿入他的背心,鲜明的心跳声就在咫尺之处,疯狂又沉重地敲打着他的神魂。 沈梒呆了。自己如同刚刚走出了一片浓雾,又乍然坠落另一层梦境。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他颤抖着手,刚想去拉禁锢着自己的那双手,身后之人却蓦地发力,一把将他转过来,狠狠按在浴房的木墙之上,兜头便吻了下来。 两人踉跄的脚步打翻了水桶,“咣当”一声,清水四溢,漫过了青石板砖,清香顿时充斥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沈梒被迫靠在墙上,头高高扬起,无力地承受着那铺天盖地的热吻。那吻急切又仓皇,仿佛下一瞬天地便将要崩裂,而他们只剩此时的片刻来将情爱深深镌刻入彼此的骨髓。那情谊太过浓烈,沈梒几乎要承受不住,整个人细细颤抖了起来。 良久,当啃咬终于渐渐变为了缱绻的舔吻,他身前之人重重粗喘了一声,微微抬起了头。光线穿过树梢、穿入窗楹,洒在了他们的身上,而沈梒也终于能看清了他的模样。 谢琻深邃而英俊的面孔,就在如此近的地方。那双漂亮璀璨的杏目,正深深凝视着他,里面不知包含了多少沧海桑田、海枯石烂的深情与悲伤,让人只看一眼,都忍不住要跟着心碎彷徨。 不知多少次梦回之人,终于穿过千山万水、层层幻雾,再次站到了他的面前。 而谢琻似乎也不敢确信这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微颤着抬手,拇指重重划过沈梒的面颊、鼻尖、眼角,最后停在了他的发鬓。 “良青……” 眼前不知怎地蓦然就模糊了。沈梒闭目,将脸上的湿凉用力埋入了他的颈窝之中。 ———— 与此同时,沈宅的前堂。 沈搏空嘟着嘴蹲在台阶上,一边泄愤般地狠狠甩着一根树枝,把地板抽得“啪啪”作响,一边时不时抬眼望望后院,满眼都是不满和不甘。 老仆慢吞吞地走了出来,站在一旁看了会儿他,方缓缓地道:“行了,别怄气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爷爷!”沈搏空叫道,“刚才您为什么不让我拦着谢大人?他一来,通报都等不及就往里面闯,真是——”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吗?”老仆过去,戳了戳他的脑袋,“左右都是一家人,讲那么多规矩干什么?你呀,以后也长点眼色,别总在大人和谢官人面前碍眼。” 沈搏空嘟哝道:“以前是一家人,现在可不一定是一家人。这两年都过去了,谁知道咱家大人现在是怎么想的,那谢大人这么长时间在外面又有没有别人了呢?”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他们两人有没有变,你还不清楚吗?”老仆微微眯起了眼睛,望着后院大桂树苍翠的树梢,徐徐笑了起来,“莫说是两年了,他俩啊……有几十年的功夫腻歪火热的呢。” “……爷爷!” “行了,小孩子别老管大人的事儿。让你收拾的行礼,都收拾妥了没啊?” 第82章 春面 沈梒睡得极沉。 他第一次迷迷糊糊醒来时,隐约瞥见了床帏渗进来的日光。 现下是白日,小睡一会儿便罢,也该起来了,他在极倦极困中想着。可睡梦仿佛是一汪香甜柔腻的泥潭,他还未完全睁开眼睛,便已身不由己地掉入了更深的黑甜之中。 梦中却也并不踏实。他隐约惦记着,自己似乎还有事情要去办,挣扎着想要起来,可困倦却牢牢捆束住了他的精神和四肢,让他徒然焦虑无法自拔。 就这么挣扎困顿着,似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逐渐清醒了过来。 帷帐依旧紧紧拉着,但从缝隙依稀可见外面的明亮,想必现下还是白日。帐子内十分燥热,许久没有通风,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馥郁的石楠花味。 浑身都十分酸痛,头也昏昏沉沉的,胸口仿佛被压了块巨石。沈梒低吟了一声,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了床榻上。 他的手臂伸出去,只摸到了凌乱的被单——旁边空无一人。 沈梒怔怔地望着帷帐顶端半晌,方缓缓地撑起了自己的身子,揉了揉鼻梁。伸手挑开帐子,一缕光线射入,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但那日光却并不刺目,他缓缓睁眼望去,却见泛着暖橙的柔光霞色正萦绕在窗楞之上,窗外碧色树荫被覆盖上了一层浓丽的华光。 原来竟已是日暮之时。 房内空无一人。之前被胡乱扔在地上和榻上的衣物现下已被拾起,好好叠放在了一边,鞋子也整齐地码放在了床头。但两个人的衣服,如今只剩下他一人的。 沈梒又在床榻边呆坐了片刻,方踏上鞋子,穿起了衣服,缓步走出了门外。 初夏的傍晚卸去燥热,凉风四起,吹动花枝树影,空气中弥漫的是沁爽的草木之气和蔬果的清甜,让人心神具宁。迟睡后的乏累和困顿,在这徐风之中顿时消散了些许。沈梒长长舒了口气,微微活动了下脖颈,闭起了眼睛。 院子里静得出奇,所有下人都不知去了哪里,整座宅子浸润在这片夏季傍晚的宁静之中,安和无声。沈梒独自穿过桂树之下,绕过光影浮动的回廊,穿过垂花门,这才在前厅碰到了一个捧着竹篮匆匆走过的下人。 “大人。”他一见沈梒,立刻住脚向他笑着行礼,“您醒了?” “嗯。” 沈梒的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竹篮上,那篮中满满装着的是深紫的李子,许是刚刚洗净,饱满的果皮上还挂着剔透的水珠,让人看着便口齿生津。 那下人一看沈梒神色,立刻将竹篮递了过去道:“大人吃吗?是谢大人方才带来的。说是自家院子里新下的果,就吃个鲜甜,小的们方才一直冰在井里呢,这还没来得及摆盘。” 听说是谢琻带来的,沈梒立刻顿了顿。他迟疑了下,似想问什么,但终究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不必了。”他最终道,复又抬眼看了看那下人,忽然道,“你……是不是以前就在宅子里?” 那下人一惊,顿时大喜道:“是!是!大人您竟还记得小的?” 沈梒微微笑了起来,轻声道:“我自然记得。你老家是徽州的,有此带了自己做的梅干菜酥饼来给搏空吃,他特别喜欢,我跟着尝了尝,那味道的确很不错,一直记到了如今。” 那下人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道:“小的明日便让家里婆娘多做点,带给大人吃。就、就是那东西太粗鄙了,乡下人吃的,上不得台面,承蒙您不嫌弃。” 他说着,渐渐捏紧了果篮,鼻头也跟着抽动了两下,忽然按了按眼角哽道:“大人……小的可终于把您盼回来了……这两年我跟婆娘就一直在城里打着零工,就是知道您这样的人物总有一天还是要回京,有这一天小的还是想伺候您……那日谢家人找上我们,说您可能快回来了,我就赶紧收拾东西回了这,一刻都不敢耽搁的。” “……是谢家人让你回来的?” “是啊大人,好像是谢大人身边的小厮?好多沈宅里的旧人都被找回来了。开春儿的时候我们就在这了,一直在收拾院子房子,就等着您回来的这天呢。” 沈梒哑然片刻,半晌后,轻轻出了口气,抬首轻声道:“承蒙你们不弃……这篮果子,直接放到我房里去吧,再沏壶热茶来。” 下人连忙应“是”,又问道:“那晚饭是在房里用,还是——” “不必备饭了。”沈梒淡淡地道,“一会儿让搏空来我房里一下。” 那下人明显愣了一下,支吾半晌,挠头道:“大人不吃了吗?可是——可是谢大人在厨房里做了半天了,这、这会儿应该都快出锅了。” 本已要转身离去的沈梒脚步一顿,猛地回过了头来皱眉道:“你说谁?” “谢、谢大人啊。他一直在厨房里,给您烧吃得呢……您、您不知道?” ———— 日头更往下落了些,暮色的浓郁被稀释,渐渐变为了清浅莹润的金光,此时就铺在厨房里那满布人间烟火的灶头之上。 沈梒站在柴门之侧,透过傍晚斑驳的光影,怔怔地望着不远处忙碌的身影。 许是忙得热了,谢琻已将外袍脱下,扔在了一边。案板上已摆好了整齐的菜码,清凌凌的大头菜,筋肉匀称的卤牛,切成细丝的木耳、黄花、猪肚摆放在一起,黄红青绿各色霎是好看。灶上的小火正“咕嘟咕嘟”滚着汤,依那随风飘来的香味看应是慢炖的骨汤,此时正蒸腾起一片氤氲的轻烟,模糊了灶前那人的身形和脸庞。 他的手里正揉着一团面,小半个胳膊都沾满了面粉,此时正用力在案板上揉搓着给面上劲。小片刻后,会用手戳戳,感受一下那面的韧劲,似乎并不满意便会继续揉搓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细粉飞了起来,年轻的贵公子却浑然不在意那些白面会沾上他华贵的锦袍。他半垂着眉眼,神情专注,手上的力道均匀有力,好看的嘴角线条正微微抿着。 在黄昏的暮色里,他心无旁骛地做着一碗汤面。炊烟蒸腾,朦胧了他清俊的眉眼,仿佛手中的人间烟火便是他心中的无限山河。 沈梒只觉整个人似沉在了这片温暖莹润的霞光之中。心头宁静而安和,那些怅然若失的紧绷和落寞,被这片炊烟小火一熏便化为了盈盈的春水,消失不见。 半晌,他的手微微用力,推开了柴门向厨房内走去。 正专心致志揉着面的谢琻听到身后脚步声,抬头一看,整个人顿时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缓步向自己走来的沈梒,神色凝滞,片刻后竟涌起了几分无措的紧张。 沈梒在门前顿住了脚步。他们二人就这般隔着跳动的薪火、喷香的老汤、蒸腾的炊烟对望着,静静凝视着彼此的面容。 半晌,还是谢琻率先开口了。他的嗓子有些暗哑,和些许紧绷:“饿、饿了吗?” 沈梒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又问:“你在做什么?” 谢琻忙回身拿小碗给他打了一碗高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了他面前:“要尝尝吗?” 入口的老汤鲜浓可口,应是用海米和大骨小火慢熬而成的,尝之便让人胃口大开。沈梒喝了一口,心下便了然,不禁轻轻笑了起来:“江南春面?” 看着他笑,谢琻不禁颤动了起来,似心头开出了无数朵小花,骚动着他的心弦。 沈梒将碗放在了一旁,抬头凝视着他,轻声问道:“怎么忽然想起来做这个了?” “我……”谢琻被他看着,一时竟忘了呼吸,半晌舔了舔嘴唇,方哑声道,“我手艺不精,练了两年多,才勉强像点样子,所以想让你尝尝,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你喜欢,我以后便常做给你吃。” 沈梒嘴角似弯了弯,垂下了纤长的眼睫,没有立刻开口。谢琻紧盯着他,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紧张又是激动,五味杂陈,像有一锅烧开了的热汤在胸口里一直沸着,蒸得他通体燥热,不一会儿背心和手心便都出了汗。他下意识地想在衣服上擦手,却被沈梒捉住了手腕。 “……良青?” 在谢琻惊讶的目光里,沈梒将他的手心转过来摊开,又探身取了块布,一点点帮他擦净了粘在手上的面粉和细汗。那动作轻柔缓和,擦在了他的手上,也擦在了他的心头。 谢琻长吸一口气,再忍不住,一把反手捉住了沈梒的手腕。 “良青……”谢琻抬起左手一寸寸划过他那熟悉的眉眼,声音颤抖,“我——我已向父母坦白了咱们的事情,我说此生此世除你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谢家互市的生意,也已经不做了,大哥再反对也没有用,我会坚持到底。还有我曾经说过的那些混话,每日里都有反省,晚上想想就睡不着觉。我一直等着,等着你再回来那天,便再好好同你赔罪。我本想着,一年等得、五年等得、十年也等得,只要你能回来,只要有这一天,我——” 他喉头一哽,竟凝噎住了。旁边袅袅升起的烟火,氤氲着他凌厉英俊的眉眼,将那漆黑的瞳孔熏染出了几分凄楚的薄红。 “我本以为,要等很久很久……可没想到才两年——幸好才两年……” 那抹薄红终于溢出了眼眶,沾湿了浓密如鸦羽的长睫,仿佛是被大雨洗刷过的天阶夜色。 “其实我真的,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沈梒心头剧震,鼻尖也忍不住一酸。不胜的感慨、酸楚、痛苦和喜悦纷至沓来,让他无从感知此时的心情究竟为何。心中的一声长叹幽幽响起,他闭上眼睛,轻轻将额头贴在了谢琻的胸口。 谢琻蓦然吸气,用力一收双臂,紧紧搂住了怀中之人。他的一手扣着后脑,一手搂住他的腰,头垂下去深深迈入了沈梒的颈侧——那是脆弱却又无限缱绻的姿势。如同将失而复得的珍宝拥入怀中,哪怕身心俱毁,也不愿再将其失去。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吴山点点愁,明月人倚楼。 那些分隔两地的相思和怨恨呀,便似江南起伏的群山,起伏不定,绵延万里。每当凉夜如洗之时,举目不见银链似河,低头不见月华如霜,心头满满念的都是千里之外不知身处何地的你,是否也如我一般,正被无尽的思和恨深深折磨着。 这相思之痛,无药可解,无医可救。唯有当我们回到彼此身边之时,才是尽头。 谢琻只觉眼角有滚烫的东西滑落,似是他心头之血凝成的一滴滴热火,渐渐渗入了沈梒的肩头。 “让之……” “嗯!”谢琻回过神来,忙用力在沈梒衣服上蹭了蹭,有点不好意思地应道,“你、你说。” “所以方才你不在房里,是来做饭了?” “对啊,这汤要提前熬,不然不出味。” “那你早些在石林中看到我时,为什么不来相认?” 谢琻愣了下,抬起头有些黯然道:“我没看到你,我只是看到了你写的诗文,认出了你的字迹。等我奔过去找你时,又完全不见了你的人影。我疑心自己是着魔了,却又放心不下,还是快马赶了回来。没想到真的是你回来了,幸好……” 沈梒凝望着他激动和羞惭折磨得薄红的眼角,五味杂陈,不禁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谢琻以为他是在笑自己掉了眼泪,撇了撇嘴摇他。 “没什么。”沈梒抿了抿唇,又忍不住柔柔地低笑了起来。 那些怅然若失的不安和悲凉凄楚的猜忌,终于纷纷消融,化为一片春水,开出了一朵朵喜不自胜的花来。 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剖开误会发现其下的情意,更喜悦的事情呢。 谢琻不知他在笑什么,但看着他的模样,自己的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勾起,跟着笑出了声。 第83章 落桂 沈梒归京的消息不胫而走。明眼人心里都知道,虽然这位沈大人曾被贬斥归乡,但那已是前朝的事情,如今新帝极为敬重这位年轻的帝师,此次沈梒起复定当前途无量。 如今沈梒方到家三日,门庭里便已垒了小半人高的拜帖,无论是谁都想早日结交一下这位大人,为以后的仕途铺路。 然而回京的三日,沈梒却谢绝了所有人的拜会,闭门休整。沈宅的大门终日紧闭,若是有人执意要上前打搅,便会有位极客气的门童出来收下帖子、再退回所有礼品。 那些绞尽脑汁搜刮来无数珍惜宝物想献给沈梒的人,通通吃了闭门羹。有些人心里都忍不住嘀咕,本听说这位人称“荆州汀兰”的沈大人性格平和柔顺、宽容文雅,但如今看来,这位沈大人真是将其师李首辅那油盐不进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眼里半分都揉不得沙子呢。 别管是谁,都别想先别人一步搭上这位大人的顺风车喽。 然而众人不知,那看似森严、连苍蝇都飞不进一只的沈宅,却偏偏对一人敞开了大门。 沈宅中,郁郁葱葱的白木香又全部栽回了院子里,在这初夏的季节里,花枝摇曳绰约,浓香馥郁,让人吸一口气便能被醉倒过去。庭中央的春桂已快过了时令,鹅黄娇嫩的小花落了满地,铺遍青砖,乍看仿若金箔覆地。 沈梒又穿上了那身半旧的素色道袍,此时正光着脚站在桂树下,那一个小簸箕和花帚轻扫竹椅上的落桂。他的脚踝莹润优美,如同上等白玉雕成的把件,此时踩在那清香的花毯之上,羊脂白衬着樱草黄,有种格外昳丽又私密的美感,让人看着便忍不住红了脸。 沈梒自不知自己穿着有何不妥,只专心忙着手中之事。此时却忽听一声口哨响起,他一惊抬头,向身后望去。 回廊的青瓦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此时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沈梒乍惊之后,定目一看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禁打趣道:“自怜非宋玉,何事亦窥臣?” (《邻家植荷盆中高出墙外予于垒头见之戏题一绝》,邵濂) 谢琻微一扬眉,目光在他那□□的脚踝上转了一圈,叹道:“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有绝色如此,何怪我东墙窥宋?” (《洛神赋》,曹植) 沈梒笑着摇头,谢琻起身刚想跃下房檐,却忙被他拦住了:“哎你先莫下来,你穿着鞋恐怕踩坏了落花,待我把这片扫完了再说。” “你扫这些做什么。”谢琻抬手扬了扬手中的木屐道,“先把鞋子穿上。纵使是初夏,这青石砖的地也凉的很。你本就体寒,莫贪一时凉快而受了寒。” “你不是想吃桂花糖藕吗?”沈梒笑道,“春桂比秋桂要更清甜些。待我收了这片落花,洗净腌在蜜糖里,改明儿就好做糖藕了。” “我再想吃,也不值当你赤着脚再受了凉……罢了,你坐在一边,我来吧。” 谢琻说着,飞身跃下了廊檐,褪去鞋袜扔在一边,大步来到了沈梒身侧。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捉起沈梒的脚踝给他穿上了木屐,又起身一把打横抱起了他。 沈梒笑呼了声,抓紧了他的衣襟:“你小心点儿,别摔了我——哎,脚别乱踩。” “放心吧,你夫君这点力气还是有的。”谢琻将他放在了廊下,顺手捏了捏他的腰,叹道,“一点肉都没了,两年前我养出来的一点儿丰韵,如今连影儿都没了……好好呆着,以后除了吃饭睡觉,你最好一点活都别干。” 谢琻的动作利索,挽起了裤腿和衣袖,拿着簸箕和花帚,很快将满地的落桂扫成了一堆,先在正往袋子里装着。他的皮肤亦很白皙,是那种天生晒不黑的人,但因常年的习武操练,肌肉饱满修长,看着格外的健硕有力。 沈梒坐在廊下,小口喝着方才下人送来的五宝茶,望着谢琻忙碌的背影,眯着眼睛轻轻舒了口气。 “听说你将所有来拜会的人都回绝了?”谢琻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问道。 沈梒“嗯”了声:“我尚未拜见新帝,若是贸然与闲杂人等私会,未免招惹非议。” “当今并非先帝……罢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做得对。” “无论当今是什么性格,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沈梒微微垂下了眼帘,“此次回京,我便无数次告诉自己……唯稳唯稳,方能长久。” 谢琻手一顿。他缓缓直起了身子,转身看向廊下的沈梒。感受到他的目光投来,沈梒抬头,微微向谢琻笑了一笑。浅金色的暖阳和桂树浓荫的斑驳光点,泼洒在了他的墨发、肩头和身形之上,安宁静好。而他的笑容平和且柔软,似是初夏的清晨最朦胧而青涩的浅淡阳光。 谢琻的心又忍不住悸动了起来。而伴随着那深深悸动的,是隐秘的不安和患得患失。 “良青……”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你怕吗?” 你怕不怕重头来过?你又怕不怕重蹈覆辙? 如若再走一次来时路,你会不会如我一般畏惧前方的暗流和湍急? 因为失去过,所以才更加如履薄冰。 沈梒弯了弯唇角,柔声道:“你呢?” 谢琻捏紧了手中的花帚,沉默半晌,终于低声道:“……我有些怕。” 唯有在这一人的面前,似乎顶天立地、似乎无所畏惧的谢三公子,方能剖开自己胸膛中最隐秘的恐惧。 “我也怕。但让之,我相信哪怕重遇风浪,我们也定不会重蹈覆辙。”沈梒望着他,“最坏的结局,我们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只要此心不变,没有什么能再让我裹足不前。”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未来会如何,新帝登基,朝政瞬息万变。这京城的局势或许的确瞬息万变,但不变的确是那永恒的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但莫名的,沈梒的话让他心头一松。谢琻呼了口气,也冲他微微笑了起来,那平静又无所畏惧的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之中,温暖支撑着他的灵魂。 ———— 沈梒归京的第四日,正宁帝终于下旨召见了他。 昭仁殿中,田长学正侧坐在一方矮凳上,恭谨地欠身回禀着春涝之事。正宁帝居于大殿上方,手指摩挲着杯子的侧壁,垂目听着田长学的汇报长久没有吭声。 这个时令春季方过,正是雨水茂泽的日子。北方倒还好,南边却已是下了好几场“龙舟水”,贯通南地的沩水、阜水二河直接泛了几千亩的农田,两岸城池无不受灾。 这水患问题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难策。堤坝是年年修,水灾也是年年犯,真金白银砸下去,却都似被水底的龙王吃了一般,半点成效也没有。而今年的水灾又泛的格外严重,江南的水稻本就因去年的隆冬而冻死了不少稻苗,若是今春又涝死了一批田地,这年的收成定要大打折扣。 田长学是都水清吏司郎中,也是南方人,最了解南地的水患。此次正宁帝召见他询问关于兴修水利之事,他也提前准备了很久,如今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正宁帝听得很认真,当田长学的汇报告一段落,他“唔”了声,沉吟着道:“筑堤障河,束水归漕;筑堰障阜,逼阜注沩。以清刷浊,沙随水去。这章程听着倒是有些道理。沩水砂石甚多,生于上游而积于下游,长久不通,方生水患,这些道理朕是晓得的。你这法子清沙理水,的确是从根子上解决了些问题。只是这阜水亦十分湍急,如何方能确保在 ’逼阜注沩’的过程中,不再发生溃堤之事?” 新帝年少,十分礼贤下士。他与先帝最大的不同便是,若有不明不解之处,定会垂询臣子。哪怕自己说的有些不正确的地方,也会鼓励臣子对自己进行指正,并从不因此而嗔癫动怒。 田长学知道正宁帝的脾气,此时听他这么问了,便立刻一五一十地道:“回皇上,若想不溃堤,还是要兴修堤坝。就以关卡高家堰为例,臣以为若要修葺,必当密布桩入地,深浪不能撼;桩内置板,板内置土;土则至自远,皆坚实遮。” 正宁帝微微颦眉:“许是又一笔大开销?” “这……若想堤坝稳固,的确是要的。” 正宁帝思索着,没有说话。 便在此时,忽听外面的内监扬声报道:“礼部侍郎沈梒叩见。” 正宁帝眼睛一亮,猛地坐直了身子,喜不自胜道:“先生来了!快请,快请!” 第84章 野火 这田长学是去年方调入京城的官员,以前只听过沈梒的名字,从未见过本人。他见平素一向稳重老成的正宁帝此时竟然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喜上眉梢,几乎望眼欲穿,不禁心中暗暗心惊。也不由得转过头去,想看看这名震天下的沈大人究竟是怎么一副厉害模样。 却见那高耸的殿门边,三品官那绯红的官袍一闪,一道修长的身影由远走近。田长学还没看到那人相貌时,心里便先是“咚”得一跳,随即暗暗心惊了起来——本朝的官袍袖宽肩溜,不显腰不显背,稍微矮胖一点的人穿上,都跟被麻袋套了的土拨鼠似得,根本上不来台面。 可不知怎地,这一身毫无出众的袍服穿在走来的这人身上,却显得飘逸雍容。犀带束着的腰又挺又细,其下一双笔直的长腿走来时,绯袍翻滚仿若流云奔腾,潇洒风流得难以言喻。但是看他这么不急不缓地走过来,便是一见极其享受的事情。 田长学不禁暗暗咽了口吐沫,再悄悄将目光上移之时,顿时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得,长成这出众模样,他不拔尖儿谁拔尖儿? 沈梒并不知他在暗中嘀咕什么,此时缓步来至殿内,从容拜倒道:“臣沈梒,叩见——” “先生快请起!”正宁帝已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大步下御座来到沈梒跟前,亲自把他搀了起来,“朕——朕等了先生好久了。” 沈梒只觉少年帝王搀着自己的双手十分用力,甚至有些微微颤抖,心中也不禁感慨万千,抬眼轻声道:“臣亦十分思念皇上。” 正宁帝拉着他,唤人来搬上椅凳,亲自带着他坐下,才踱回御座叹道:“转眼竟已过去两年。记得先生丁忧返乡之时,朕还未登基,那时真觉得是幼鸟离巢,既不舍又不知所措……” “皇上做得很好,”沈梒落座后,含笑道,“臣此番归京,所经之地只见民生富饶、百姓安康。黎民无恙且无所忧虑,这便是对皇上最大的肯定。” 正宁帝很高兴,却复又长叹一声,摇头道:“朕新近继位,还有许多要做的事。哦,这是工部的田长学,来奏南方水患的事情,你们没见过吧?先生不如也听听,朕想知道您的意见。” 田长学忙起身行礼,恭谨道:“臣虽未能有幸与沈大人谋面,却早闻大名,敬请大人指教。” 沈梒亦起身回礼,垂眸笑道:“指教实是不敢当。田郎中精专水患治理,我早有耳闻,也拜读过您的《河疏》,受益匪浅。” 田长学一愣,顿时隐隐激动了起来:“大人果然学富五车,竟对水利也有研究?” 需知他的《河疏》,写的便是水利兴修、水患治理的许多心得。他乃实务工匠出身,并不擅文辞,所以由他主笔的《河疏》虽包含本朝河道现状和修复难点等珍贵内容,却通篇看下来十分拗涩,外行之人不喜读之。 “谈不上有研究,只能说略知一二。”沈梒道,“南方此时正是汛期,若臣猜得不错,恐是沩、阜二水又淹了?” “大人料得不错。”田长学道,又细细将方才所说的东西与沈梒又讲了一遍。 言毕之后,正宁帝缓缓地道:“朕亦知水患之害,是非小事。每年涝灾,都有千万黎民离家失所。只是若真要重修沩、阜沿岸堤坝,又是一大笔银子。如今国库虽充盈,但也不能乱动。武科马上就要开了,军部那边也是等着银子去重整军务、修葺边防。哪里都省不得,哪里却也不得随意了。先生,您对这水利一事,可有何见解?” “皇上的顾虑,臣晓得了。”沈梒沉吟了片刻,举目问田长学道,“我有一问,想请教田郎中。’逼阜注沩’这法子,的确独到。只是沩水湍急,纵横绵延南北两地,阜水虽也壮阔,但终究不及沩水。沩强阜弱,以阜冲沩,这效果能好吗?” 田长学一愣,竟一时语噎。正宁帝挑起了眉,也将目光投向了田长学,静待他的回话。 略想了想,田长学还是道:“的确沩水较强,而阜水较弱。但这点沈大人不必多虑,只要在阜水两岸筑起高坝,全力冲砂,定有成效。正所谓合则流急,分则流缓,缓则停滞而砂积。若想一举解决因砂石沉淀而产生的水患,还是应将两水合并方位上策。” 沈梒点了点头,凝视着他徐徐地道:“田郎中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水患防治,乃是大事。这 ‘束阜’若做得不谨慎,还可能导致阜水倒灌,其患更是无穷。” 田长学有些不以为然,他下意识地还想再辩,但就在这一抬头时,对上了沈梒那双沉宁的秀目时却蓦地打了个磕巴,整个人顿时一凉。这沈大人不知怎地,看起来文文秀秀的,看着人时却有种格外压迫的感觉,让人说不出半句唐突的话。 冷静了一下,田长学咽下舌底那几句冲动的话,侧身向正宁帝道:“皇上,沈大人所说的确也有道理。其中危害利弊,恐怕还需臣回去细细推演才能得出结论。” 正宁帝点了点头:“不错,这是大事,今日朕召你来也只是了解大概。你今日回去,总和沈先生所说,细细拟一份折子递上来,我们稍后再议。” 田长学连忙应“是”,起身行礼,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待殿中再无他人时,正宁帝连忙起身,来到沈梒旁边挨着他坐下,细细看着他喜道:“本想见完这田长学再召先生的,这样咱们也好没有旁人打扰得好好聊聊,可却没想到一回来就让先生操劳……先生可好?回京这几日可还习惯?休息得可还好?” 他坐得太近,沈梒只得起身,微欠身道:“臣无妨,此次有幸重新回京,便是来为皇上分忧的。如今您已是君,臣为下,再不敢与皇上联袂而坐,更不敢担皇上的一句 ‘先生’。” 正宁帝有些失望,下意识地撇了撇嘴。他少年老成,平素喜怒不外露,颇有几分洪武帝那逼人的威望气度。但此时面对沈梒,才显现出几分孩童般撒娇的神态。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自朕继位,身旁之人无不恭谨屈从,连以前伺候的內侍也再不敢与朕有半句笑言。有时想来,难免寂寞。” “这是好事。说明皇上龙威霆霆,众人无不恭谨。”沈梒顿了顿,看他那怅然若失的样子,心里又不禁一软,柔声道,“皇上不必感到寂寞……纵使臣以后再不能与您同席而坐,亦不能联袂而行,但臣的心中——永远记得东宫与您挑灯畅谈的快活。自此以往,竭尽全力,也定当如从前一般,护皇上平安,佐您江山锦绣。” 正宁帝的目光微动,双眼中闪烁着盈盈的流光,半晌低声笑道:“先生为了我好,这些我永远记得。你我的师徒之情,我也永不会忘怀……您说的那些,我记下了。只是以后你我独处之时,我还是要称您一声 ‘先生’。” “皇上,这于理——” “这是圣旨,先生不要拒绝了!” 沈梒顿了顿,终于摇头失笑:“罢了……臣,输给皇上了。” 正宁帝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起身回到了御座上,问道:“既然先生今天也听那田长学所说的话了,您怎么看这个人?他的建议,可行否?” 沈梒想了想道:“田长学这人在水利一事的确颇有威名。他早年走遍了沩、阜两岸,才写下了《河疏》。只是以阜攻沩的法子,未免有些过于理想,一旦不慎便有可能导致阜水冲堤、沩水倒灌。而一味束高堤坝,也会让水面愈长愈高……臣觉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正宁帝连连点头,叹道:“看那田长学对自己的法子颇为笃信,不知会不会把先生的建议,放在心里。” 沈梒笑道:“术业有专攻,此等专家大多坚信自己的主张,这也是常事。以臣之见,不如另择一与田长学主张相左之人,共议此事。不辨不明,或许在他二人的公事之中,能碰撞出更好的法子。” “甚好,便按先生说的去办。”正宁帝大笑道,“先生一回来,朕的心里便瞬间安定了不少。” 沈梒垂首道:“能为皇上分忧,乃臣之幸。” 正宁帝静静地看着他,半晌道:“有一句话,朕一直想问先生……两年离京之前,您可对这京城,对先帝,有怨怼之情?” 沈梒怔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正宁帝,而年轻的帝王也在回望着他。在那双明亮的双目中,沈梒看到了坦然与从容,仿若晴明的正午天空,无一丝浮云,无一丝阴霾。 那不是试探的眼神。 蓦地急跳了两下的心,渐渐平缓了下来。沈梒静静地想了想,缓声答道:“怨怼未有,遗憾——些许有之。” “遗憾……”正宁帝喃喃默念了一遍。 末了,他举目看向沈梒,定定地道,“先生乃是纯臣,朕一向知道。您为国为民,心怀天下。只是有时,看得太远的人,未免会忽略脚下的坑洼与路障。” 沈梒眸光微动。 “当年达日阿赤之变,揪起内因,便是因为党政。这些朕心中都明明白白。”正宁帝淡淡地道,他举目望向大殿之外,看向那阔广的殿陛和起伏的层峦,目光格外通透,“先生落罪,实乃无奈。先帝虽也欣赏先生,但党政与军变,如同那脱缰之马,他便是相救先生,也是无从下手的。” 沈梒垂眸道:“臣明白,心中从未有半分怨怼。” “无论先生有没有怨怼,朕只想让您知道,先生这般的 ‘纯臣’乃是朕毕生所求之人。”正宁帝深深地看向沈梒,道,“朕不敢说能护先生半分无碍,但竭尽全力,也当让您在为国呕心沥血之时,不再因其他的人和事,而束手束脚。” 沈梒心中震动,情不自禁怔怔地看着正宁帝。 “别再畏惧什么党政纷乱,和明枪暗箭。”正宁帝一字字道,“哪怕世事依旧纷乱,可朕依然希望先生能一如既往,畅所欲言地进谏,雷厉风行地去做。而朕,便来做先生的护心甲和免死符。” 得君如此。 仿佛一场罡风吹散万里阴霾,天空乍晴,一片阔朗。 沈梒长吸了一口气,竟觉胸怀激荡,难以自已。这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唯有八年之前,他一朝金榜题名摘得榜首,太和殿百官大传胪,他应着朝阳旭日走向御座之时,才曾感受到过。 心头曾经的火,烧过,也熄过。如今漫野连天,长风四起,再次不死不休地照亮了天壁。 千言万语,难以言说。沈梒闭目,定了定情绪,起身深深地一揖到底,沉声道:“定不负,今日所托。” 第85章 青史 “你定要与我同去么?”沈梒坐在马车内,看着谢琻没有动。 谢琻扬了扬眉,捧起手中的礼盒道:“我早就备下了厚礼,咱们也都已经到了李宅的门口了,你又问我这些干什么。” 沈梒秀眉微颦,踌躇了半晌,叹道:“我只是觉得,如今老师病重,这种时候他未必会想看到你。” 几天前沈梒入宫面圣,临走前正宁帝对沈梒道:“先生,有时间去看看元辅吧。入夏后他便卧病在床,朕着太医院的人去看了。说是元辅已口不能言,四肢皆麻,复又神志恍惚……十之八九,是风疾之症。” 风疾,亦称风痹,所患之人初时言语不利、步履不稳,后逐渐半身不遂、瘫病在床。而其病因扑朔迷离,让大夫无从下药开方,故而基本上是难以治愈的绝症。 沈梒本就打算一回京城面圣之后,便去拜会李陈辅,却没想到竟蓦然从正宁帝处得知了他病危的消息。京城里尚没有传开,想必也是正宁帝和李家人刻意压下了风声。 对于这位老师,沈梒的感情些许有些复杂。他们二人并没有沈梒与秦阆之间的师徒之情,更多的是彼此的利用——沈梒利用李陈辅的荫护,快速晋升为炙手可热的朝廷重臣;而李陈辅也利用这位名震天下的才子,重获圣眷,在“寒贵”之争中搬回一局。 论政见,沈梒年轻敢想,李陈辅谨慎保守;论性格,沈梒温文飒然,李陈辅严肃端谨。这师徒二人无论从那方面看,都大相径庭,彼此也算不上欣赏对方。 可无论如何,从洪武二十三年至正宁一年,他们已彼此携伴走过了八年的风云变幻。 想到此处,沈梒又不禁轻声劝谢琻道:“你知道老师的性格,他这个人性格严苛,又最在乎 ‘寒贵’两派的争斗。此时他病中,你又何必故意在这时候随我一同来见他,惹他不快?” 谢琻扯了扯嘴角,淡淡地道:“心胸狭隘,锱铢必较,小气好斗……你又何必说那些好听话包装?我最清楚元辅是什么样的人。放心,我这次来不是刺激他的。” 沈梒沉默地注视着他。虽然知道谢琻一向对李陈辅抱有不小怨气,但沈梒更加知道,谢琻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既然他保证了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真的不会做出来,此时便只好默许。 二人下得马车,一同来到李宅门前,让人入内通报。片刻后,出来迎接的是李陈辅的长子李若蒲,他一见沈梒便连忙行礼:“沈大人,久违了。这些日子家父一直在念叨您,可算把您盼来了。” 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沈梒身后的谢琻,目光中露出了些许敌意和畏惧:“谢大人怎么……怎么也有闲暇?” 谢琻淡淡地回望着他,半晌不咸不淡地露出个笑,递上了手中的礼盒:“我听良青说元辅身子不适,故而一同前来看望,没有打扰贵府吧?” 李若蒲僵了僵,却还是隐忍地收下了礼盒。谢琻身份贵重,性格又桀骜,纵使此时李若蒲心中有一万个不满,也不敢当面与他起冲突。 寒暄罢了,李若蒲引着二人往里面走,对沈梒叹道:“不瞒沈大人,家父病重,这两日一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口舌不清,说不了几句话。他虽前段日子一直念叨着您,想与您见上一面,但我实在不知他今日——今日能不能与您聊什么。” 沈梒安慰他道:“无妨,我来看看元辅便好,尽量不让他伤神。” 来至李陈辅的卧房前,李若蒲为沈梒推开门请他进去,复尔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谢琻。然而谢琻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便紧跟着沈梒走了进去。李若蒲面上闪过一丝怒色,却还是没说什么,垂头带上了门。 沈梒一进屋内,便闻到一股浓郁到让人头脑发昏的药味,其中又混杂着些许腐朽之气,仿佛是块生肉被紧包在厚布里被放得久了的味道,在这密不透风的房里,闻起来着实让人窒息。又或许是为了不让病人着风,屋子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连缝隙处都塞上了油纸,更显昏暗。整间屋子如同是一颗腐烂的苹果,无论是味道还是观感都让人作呕。 李若蒲走过去撩起厚厚的床帐,轻声唤道:“父亲……父亲?沈大人来看您了。” 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传来,时断时续,如风中苟延残喘的微弱烛火。 沈梒走上前去,借着屋内昏暗的光线往床内一看,顿时心中一惊又是一凉——他竟已完全认不出瘫在床上的那老人是谁。 曾经的李陈辅是何等气度,哪怕是炎炎盛夏一身官袍也穿得一丝不苟,无论何时背都挺得笔直,双目如寒星,透着鹰一般的敏锐。他那张肃然的面孔不论何时只要微微一板,便能让人不寒而栗,不敢在他面前说半句戏言。 可现在瘫在床上的那老人,面色枯槁,四肢绵软如同烂泥,不用几个枕头垫着连坐起身恐怕都费劲。花白干枯的头发散乱在头顶,又哪有半分往日仪容整肃的模样?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便是那双眼睛,早已没有半分锐利,瞳孔浑浊,眼白处遍布脓黄和血丝,像是被油污糊了厚厚一层的窗户纸。 两年不见……岁月和病痛竟能把昔日的一品重臣折磨成这般模样么? 沈梒按下惊骇,轻轻侧坐在了床榻之旁,低声唤道:“老师,我是良青……您还认得我吗?我回京来了。” “……良,青?” 老人浑浊的眼瞳颤抖着,干枯的嘴唇微动呢喃着,半晌终于将眼神聚焦在了沈梒的脸上。他定定地看着沈梒,嘴巴慢慢张大,竟留下了一串涎水。李若蒲忙掏帕子为他拭去,而老人的目光还是牢牢黏在沈梒身上。片刻后,他竟慢慢抬起了手,挣扎着要去拉沈梒。 “大人,父亲认得您呢!”李若蒲喜道。 沈梒忙握住了李陈辅抬起的手。那只手枯槁干涩,表皮坠拉,却竟格外有力。李陈辅紧握着沈梒,用力拉扯了两次,张嘴含混地低喊了两声什么,上半身如濒死的鱼般挺着竟像是想要拼命坐起的样子。 “里……复……闷——闷!”病痛的老人如着魔了般地含混叫着,只是他的声音被包裹在了一坨浓痰里,让人半分也听不清楚。 “老师莫动。”沈梒忙俯下了身去,侧耳细听,“您慢慢说。” “里——里——复……寒门!任宗……宗道——道远,莫——莫——莫……” 沈梒怔住了。老人近在咫尺的口息完全扑在了他的脸上,全是令人作呕的酸腐臭气,可他却还在拼命含混地反复念叨着那几个字,如同拼尽了毕生的精力和执念。 而沈梒已经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复兴寒门,任重道远。莫忘,莫忘。 就算浑身的血肉都在病痛的折磨下正在慢慢腐烂,这个执念却如被刻在了他的骨头上,依然不死不休地折磨着弥留之际的老人。 沈梒心中一片冰凉,他微微出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却蓦听李陈辅发出了声嘶哑的惊叫。他一惊抬头,却见老人惊骇地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越过他的肩头往后看去,整个人如发病癫痫了般战栗颤抖着。 “你——你!”他含混叫着,用力挣扎,捏着沈梒的手砸向床板,激动得整个人开始抽搐起来。 沈梒猛地回头,却见谢琻正站在他的身后,皱眉与床上的李陈辅对视着。而瘫软在床的老人此时不知从那儿来的力气,整个人开始疯狂踢蹬着,眼珠乱翻、涎水乱流,口中意味不明地嗷嗷叫着。 “谢大人!”李若蒲大急上前,一把推开他,“父亲不愿看到你,你快出去!” 谢琻抿紧了唇,没有迈步。直到沈梒低喝了声“让之”,他才深吸了口气,深深看了眼魔怔了一般的李陈辅,转身离开了房间。 谢琻离开后,李陈辅又抽搐了一阵,才在李若蒲的轻声安抚下昏睡了过去。沈梒沉默地坐在床榻上,直到见李陈辅慢慢合上了浑浊的双目,才抽出了他捏着自己的手,起身随李若蒲走了出去。 关上门后,李若蒲才抬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长长叹息了一声:“家父这个状态,已经有段时间了。今日能与大人说上两句话已是不易,也算是了了他老人家一个心愿了。” 沈梒摇了摇头,吐了口气低声道:“……今日让元辅和大公子劳神了,实在过意不去。” 李若蒲看着他,忍了忍还是不禁道:“其实我知道,父亲是放心不下大人啊。您是他最器重的学生,这两年来他每每提起您获罪返乡的事都连连叹息。他一直都希望您走上正途,为国家、为皇上、为咱们寒门效力。您看他刚才神志都那样了,看到谢大人还那么激动,就是因为——” 沈梒猛地举目看了他一眼。 李若蒲一惊,顿时生生咽下了已到嘴边的后半句话。面前青年的眉目柔美,乍看如三月的春雨梨花,清隽风流,不沾半点烟火。可就是方才的那一眼,却让李若蒲生生看到了那秀丽背后的凌厉,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乍看如三月娇花,细观竟似十月冰雪;远观如缱绻霞云,仅看竟是连绵烽火。 李若蒲心中冰凉,支吾着,已不敢再往下说了。 而此时沈梒也已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今日叨扰,在下便先行告辞了。辛苦大公子照料老师,多保重罢。” “……是,大人走好。” 沈梒告辞之后,独自出了李宅,果见谢琻正抱臂靠在门口的马车之上,一见沈梒出来便迎了过去。 他打量着沈梒的表情,问道:“如何?” 沈梒垂头思琢半晌,摇头叹道:“他恐怕……没有几日了。” 谢琻扯了扯嘴角,颔首道:“药石无救,已然是病入膏肓了。只是没想到他临终之时,却还惦记着那点仇怨,看到我竟激动如斯。” 沈梒长叹了声:“你又何尝不是?明知他已至弥留之际,又何苦来找这番不痛快?如今看他如此,你心里便畅快了么?” 谢琻眉头一皱,伸手拉住了沈梒的手。沈梒任他拉着自己,静静看着他,目光澄然又有些许的指责。 谢琻被他这么打量着,颦眉沉默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是,我的确是对他心怀怨愤。当年若不是他在中间推波助澜,你我之间也不会误会的那么彻底,不会分割的那么决绝。当时他给我送来你在牢里写的那封诀别信时,我真是恨他,恨他们这些在你我间作梗的人——” “你我当年,问题并不在元辅。”沈梒叹道,“你又何须如此。” “我知道。”谢琻捏紧了他的手,“所以我今日看到他这般,心中也并不好受。我亦不愿百年之后弥留之际如他一般,心里揣的都是不甘和怨愤。如今你回来了,往事已矣,我以前的那些怨怼也都会放下。” 沈梒轻轻笑了下,只是那笑意如昙花一现,很快又淡了下去。谢琻细细看着他,轻声问道:“心中不好受?” “嗯。”沈梒应道,有些怅惘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元辅也算是一代名臣,兢兢业业一生,临终时却依旧满怀愤慨不甘。人的一辈子太短,纵然名扬四海,可临终回首却依旧可能会觉得一事无成。这么想着,真让人……真让人叹息。” “人力微渺,又何尝能改天换地、移山撼海?想要得太多,便难免会失落。”谢琻劝道,“纵然是元辅心中怀有再多不甘,实打实地论起来,他也已算得上是杰出的良臣了。” 沈梒默默点了点头。谢琻细细看着他,抬手为他理了理鬓发,柔声道:“斯人已去,往昔已逝,以后还有几十年漫长的时光等着你我去实现我们的抱负,我们的年代即将来临。而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看着我的沈大人名垂青史。” 他的目光明亮如同破云旭日,能照散所有的不安和阴霾。在他的凝视之中,沈梒终于出了口气,微微笑了起来。 第86章 连理 沈梒静静地翻过了一页手中的书。 微风时断时续,吹动着他头顶的树荫摇曳,一块光斑亦随之晃动,是不是照在他的眼睛上,让他细细眯起了眼。此时庭院中的花香馥郁,又掺杂着四处拜访的蔬果香气,让人吸一口气便觉得浓香醉人——甚至有些太甜腻了些。 沈梒被这盛夏的高温和香气也弄得有些昏昏沉沉,心里不禁暗自琢磨:改日应该在庭院里薄荷,这样也不至于满庭皆是腻香。 正想到此处,忽觉身后紧挨着他的大火炉微微一动,似更亲密地贴了上来。沈梒持书的手微微一顿,额头两侧的细汗顿时又冒出来了一层,感觉更炎热了些。 随即,一道火热的鼻息轻轻撒在了他的颈窝处,沈梒被痒得一缩,笑着反手推了他一下:“醒了?便起来吧。” 谢琻哼哼唧唧地蹭着他,似还沉浸在午睡的迷糊中,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下巴上的胡茬已有两日没理了,小短茬冒出来一片,蹭得沈梒又痒又疼,笑道:“该剃须了你。” 本朝年轻男子不可蓄须,尤其在长辈面前如若胡子拉碴便被视为不敬,唯有德高望重者留美髯方会被人认为仪表堂堂。谢琻虽生性不羁,但在仪表之事上却颇为注意,从未有几日不剃须的事发生。 此时却听谢琻哼唧了几声,手臂更紧地环住了沈梒将他牢牢按在怀里,像抱了个大枕头似得蹭着,口中含混道:“……你给我剃。” “好好。”沈梒无奈应道,“你先起来,挨得这么近不热吗?” 方才是沈梒先躺在树下的竹椅上看书,谢琻过来后非要和他挤在一起,刚开始还就着沈梒手中的书和他一起看,不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两人身下的那张小竹椅只有一臂多宽,他们两人又都身材修长,挤在这竹椅上半点都动弹不得,稍微翻个身都觉得椅子要塌了一般。 可谢琻却似半点觉不到热似得,还得寸进尺地往沈梒身上一压,撒娇道:“不热,我的良青冰肌玉骨,我靠着你舒服得很。” 谢琻体热,在这盛夏之中往他身上一趴跟烙饼似的,沈梒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儿,忽然伸手在他腋下一挠,趁谢琻一缩的功夫整个人如灵鱼般逃开了去。谢琻怀中一空,一个打滚坐了起来,撇嘴看着几步外的沈梒道:“你去哪儿嘛,快过来。” “好好坐着。”沈梒笑点了他一下,起身往屋内走去。 谢琻追着他的背影喊道:“把鞋穿上!” 片刻之后,沈梒再次从屋里出来,已穿上了木屐,手中拿着一盆热水、一块毛巾和一把剃刀。谢琻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盘腿在竹椅上坐好,乖乖地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沈梒打了块热毛巾,轻轻敷在他面上,问道:“烫吗?” 谢琻摇摇头。他感觉沈梒柔软的指腹在他的面上轻轻地按压着,心里也似化为了一汪春水,柔软又轻盈。 撤去毛巾后,沈梒将小银刀在热水里浸了浸去了凉意,一手按着谢琻的下巴,一手将银刀贴在了他的下颌处,装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是不是有几日没回家去了?” 谢琻被他摆弄得极舒服,闭着眼睛随口道:“嗯。” “那你今日回去吧。” “什么?”谢琻猛地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沈梒手起刀落,极快地刮去了胡茬,在他面上留下一小片刀锋的凉意。 谢琻顾不得自己的脸。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沈梒,面上又是震惊又是委屈:“你赶我走?” “谁赶你走了。”沈梒用小银刀的刀面拍了拍他的脸,无奈笑道,“你都多久没回谢家了?整日里腻在我这里,上朝也从这里走,被旁人看在眼里像什么样子?” “谁在乎他们怎么想啊。”谢琻不甘叫道,那样子像个被抛弃了的小媳妇,“你我既有婚书在手,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我都嫁入沈宅了,你又让我回哪里去?我还哪有地方能回去?你要休弃我么!” 沈梒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谢琻一本正经地拉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所以你收到了我的婚书嘛,你究竟有没有把我们的事情当真?” “你呀……”沈梒按了按他高挺的鼻梁,叹道,“我自然收到了。也亏得你,还让娄将军千里迢迢将婚书带到荆州来。” 谢琻哼了声,伸手拉近沈梒抱住了他的腰,仰头看着他道:“早在洪武二十七年年的时候你我便已约定,时候一到,你便来娶我入门。所以就算当时我们分隔万里,我也要践行这个约定……无论以后如何,只要我答应你的事情,我都要做到。” 沈梒垂眸看着他,清亮的眼波宛转而动,仿佛清风之中波光盈盈的春水。他的眉眼本就秀丽出众,再加上此时眼神专注动人,更多出了几分隽永的气质。 谢琻回望着他,一颗心不断地在沉溺,当即忍不住挺身吻向沈梒的嘴唇。 “啪”。 谢琻一僵,只觉那小银刀拍在了他蠢蠢欲动的唇上。抬眼一看,却正对上了沈梒忍俊不禁的笑眼,却听他低笑道:“猴急什么……坐好,胡子还没剔完呢。” 谢琻十分不满地瞪着他,又幽怨又不甘,却还是乖乖地坐了回去,睁着一双杏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沈梒含笑,手指在他面上划动,手中的小银刀轻柔而迅速地帮他剔着面上的短须。一时间夏风宁和,花树静好,凉荫下的两人相对,一人坐一人立,虽皆无语无声,却从这一片安静之中感到了亘久的安和。 谢琻闭着眼睛,任沈梒在他面颊上动作,良久之后,他忽然开口道:“好。” 沈梒的手一顿。 谢琻睁开了眼睛,嘴角勾起一份笑意:“我今晚便回家去……但有个前提,你必须跟我一起回去。” 沈梒的眉角微微一动,笑了下没有说话。他的手指轻柔灵巧,很快帮谢琻剔完了胡须,侧头左右看了看,似乎颇为满意,随后垂头柔柔地在谢琻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好。”他低笑道。 谢琻猛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有点不敢置信。 “还记得有日与令父令兄吃完饭后,你我一同走到谢宅中庭,你对我说的话吗。”沈梒轻轻抚起谢琻的侧脸,双目盈盈,抿嘴笑道,“你说,你毕生所求便是一席菜肴,一桌人,我俩并肩坐在其中。吃完之后,再并肩慢慢地往外走。” 说着,他俯下身去,细致又柔情地吻上了谢琻的双唇。 “你的愿望,我也都记在心中,会一一会替你实现。” ———— 虽然嘴上十分果断地答应了要陪谢琻回去,沈梒却还是不可控制地流露出了些许的焦灼。眼看着太阳一寸寸落山,他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后,开始站在屋子中央沉思。 “走吗?”谢琻步入屋内,一看他这样顿时警惕了起来,“你不是反悔了吧?” “怎会。”沈梒无奈笑笑,“我只是在想,若是去你家里要带点什么礼物。” 谢琻走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低笑道:“我都已经把谢家的媳妇带回去了,他们还想要什么礼物?” 沈梒抿唇一笑,抽回了手:“你莫胡闹,一会儿回了家中,也别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我早就向他们坦白咱们的关系了,他们心里定有准备,你不必担心。” “不是这个。”沈梒轻声道,“令兄令父如今许你我回去,已经算是退了一步了。他们既敬你一尺,你也要敬他们一丈,别太过火了突惹大家不快。知道了吗?” 临走前,沈梒终于选定了几本古籍和他从荆州带回的几匹丝缎布料作为见面礼,不甚贵重也颇为亲密,尺度把握得刚刚好。 二人乘着车一路来到了谢宅的门口。下车前,谢琻拉住了沈梒的手,低笑问他:“紧张么?” 沈梒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颇为倨傲和平静,似在无声地告诉他这一问多此一举。收回目光后,沈梒从容优雅地掀帘下车。而谢琻在他身后轻轻搓了搓五指,嘴角噙起了一丝笑意: 手汗都渗出来了,还在那故作淡定…… 我家沈大人啊,可真好面子。 往日谢宅门口通常是车水马龙,前来拜访的人流穿行不息。然而今日,或许是因为谢琻早早便打了招呼说要回来的缘故,谢宅华伟阔丽的门庭前竟空无一人,只有两个小厮静静地守在门前。 入门之后,整座庭院更是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往来的下人都少了不少,走过的下人们也都是脚步匆匆,悄无声息,碰到了迎面而来的谢沈二人更是眼帘都不敢抬起来。 沈梒走在谢琻只侧,目不斜视,腰背挺得笔直,还是一贯的那么优雅平静,仿佛是走在自家庭院里一般。然而只有极为了解沈梒的人,才能从他略有些板正的步法和僵直的上半身中,看出他紧张的情绪。 谢琻侧眼瞟着自家沈大人,嘴角渐渐勾起了一点笑。他似故意的一般,渐渐挤向沈梒,忽地用肩膀顶了身侧的人一下。沈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措不及防竟被他顶了个踉跄,方才的优雅尽失,蓦地抬眼瞪了他一下。谢琻咧嘴一笑,无声地冲他比了两个字的口型:没事。 沈梒脸颊上升起一片浅浅的红晕,清咳一声,转头继续向前大步走去。 两人穿过九曲的长廊,来到了大厅之内。却见厅中灯火通明,中央是一张九人圆桌,桌上已摆满了珍筵家宴,然而此时围坐在桌边的几人却都没有举杯动筷,只是死寂地坐在原地。 正中的谢父面色严肃,整张脸板得死死的,眉头更拧得如疙瘩一般;他身旁的谢母满面焦灼,嘴角紧抿,一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把那块小小的苏绣丝缎揉得如破布一般;谢华的神态略显轻松,但因父母在坐,他也只好尽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唯有谢老太太是噙着笑意的,之间她手中盘着一串佛珠,嘴中不断念念有词。 谢琻沈梒二人一进屋内,这四人的目光顿时炯炯投了过来。沈梒揽袖,先谢进一步上前,深深一揖:“谢老将军,谢大人,夫人,老夫人,许久不见,今日叨扰贵宅了。” 谢父继续板着脸,皱眉盯着沈梒没吭声。谢夫人欲言又止,谢华刚想起身同沈梒客套两句,却瞥了一眼谢父,又慢吞吞地坐了回去。 立在沈梒身旁的谢琻目光一冷,刚想说什么,却听谢老太太笑着道:“沈大人快坐吧。今日是家宴,不拘这些虚礼。” 谢父嘴角一抽,捏紧了筷子。 沈梒连忙致谢,与谢琻一同入席,这时侍女下人才流水般地上前斟酒、布菜、服侍众人漱口净手。片刻,谢华率先举杯,冲沈梒笑道:“与沈大人两年不见,风华竟更胜往昔,来,我敬沈大人一杯。” 沈梒笑着举杯,仰头饮尽。谢华似欲活跃气氛,又敬了沈梒两杯,沈梒也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待谢华第三次示意侍女加酒时,谢琻开口了:“哥,你少灌他两杯。夏燥,酒性热,他喝多不得。” 谢华手一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谢父蓦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重重“哼”了一声。 厅里瞬间静了一瞬。谢琻眯了眯眼睛,继续向谢华道:“哥——” “把你的杯子放下!”谢父向谢华怒道。 谢华撇了撇嘴,放下了杯子。沈梒平静地抬眸,将目光投向谢父,可谢父竟不愿与他对视,转而看向了谢琻,冷道:“平日里,无论怎么叫你回家你连个人影都没有,怎么今日这么主动了?” “这还不明白么。”谢琻淡淡地道,“自然是因为沈梒——” 谢父“咣当”一声拍案而起,指着谢琻大怒道:“逆子放肆!你还敢说!” 谢母脸上升起几分幽怨,有些不满地悄悄拉了拉谢父的袍袖,却被他一把甩开了。却见谢父怒极指着谢琻,勃然道:“你二人罔顾人伦礼法,列祖列宗也就罢了,经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招摇过市,现在还联袂回家里来,这——” 谢琻“腾”地站起身,淡淡地瞥了一眼谢父,过去一把将沈梒拉了起来。谢父被他这举动整蒙了,指着他茫然道:“你这是什么——” “父亲既然不认他,我们二人就没必要在这听您的这通训斥了。”谢琻揽着沈梒道,“我是您儿子,可沈梒不是,他作什么要白受这个气。” 谢父大骂一声,拍案道:“那你小子给我留下!让他走!” “我二人夫夫一体,他来我便来,他去我便去。”谢琻昂首道。 谢父被他气得“咣当”一声踹了脚椅子。此时却见沈梒将胳膊从谢琻手中抽了出来,转身冲谢父微一欠身,平静地道:“谢老将军,可否听在下一言?” 谢父身形猛地一顿,竟奇异般地止住了已到嘴边的一席话。他的面色很复杂,又恼又气还有点不甘,他的样子也十分古怪,似是想转过身去不听沈梒的话,却又不愿彻底背过身去,只能以一个僵直的姿势立在原地,板着一张脸没有吭声。 “谢老将军的心情,在下十分理解。”沈梒垂眸道,“无论我与谢琻如何自处,却依旧抵不过俗世规矩、旁人流言。我作为晚辈,不能亦不愿让老将军为难。若您执意如此,我便以后再不入谢氏私宅,以后也会竟老将军为前辈。” 谢父僵硬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出了谢氏私宅呢,你们又待如何?” “出了谢宅,便是我和让之的事情了。”沈梒将目光投向了谢琻,他正立在沈梒之侧,静静地凝望着沈梒,“他待我情重,我亦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谢父面上的怒色起伏了一下,但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出言训斥沈梒,只是自己憋着闷声生气。 在僵持之中,忽听谢老夫人念了声佛,笑眯眯地问沈梒:“沈大人,生辰八字如何呀?” 沈梒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谢老夫人盘着手中的佛珠,嘴唇呢喃掐着手指算了半晌,忽然双眼一眯,笑道:“天作之合,郎才女貌,绝世佳偶。沈大人的八字,和咱们家小幺和得很呀。” 谢夫人面上一喜,却被谢父怒气蓬勃的声音打断了:“母亲!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还不明显吗?”谢老夫人满是笑褶的面上一收,瞥了谢父一眼,竟露出几分威仪来,“何时学得如此霸道,事事都非要按照你说的意思来么!” 谢父隐忍道:“母亲,他俩这是大不敬——” “谁说是大不敬了?”谢老夫人反问他,“皇上没说大不敬,我没说大不敬,我算出来的神佛也没说大不敬。你算什么,是比我大、比皇上大、还是比神仙佛祖大?” 谢父的“你算什么东西”训人之法,看来是祖传自谢老夫人之处,此时被教训到了他自己头上,威力也同样巨大。此时谢父被训得瞠目结舌,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华在旁边坐山观虎,早就憋笑憋了半晌了。此时见谢老太太出马,威力巨大,当即出面打圆场道:“好了,沈大人快坐吧,无论如何今日这顿饭总是要吃的嘛。” 方才一场针锋相对的争执很快消融于无形。谢父纵使有再多不满,但碍于有谢老太太坐镇,却也只好紧紧捏着筷子隐忍不发。 吃完饭后,沈梒十分知趣地早早告辞,谢父当然没有多留他们,只有谢老夫人拉着沈梒的手笑眯眯地叮嘱他以后多来家里坐。 二人并肩,一同向外走去。洪武二十七年的某个月夜,他们也曾如此在与谢家人吃完饭后,缓缓踏着银辉走过这条路。然而那时的他们,虽两心紧密相依,满揣的却是对未来的惶恐,以及唯恐世人发现的紧绷。 此时的他们,旧路重游,数载的时光如落花逝雪般转眼而过,却已再不复往昔的不安。他们走过了那么远的路,沿途卸下了很多的包袱,虽前路已久坎坷不明,他们却已不会再走得身沉腿重、双脚泥泞。 “我的沈大人,今日终于进了我谢家的大门了。”谢琻低低笑着,牵起了沈梒的手。 沈梒亦笑了下:“只是谢老将军——” “放心吧,别看我爹那样,但他是不敢跟你大小声的。”谢琻侧头冲他一挑眉,“我们家是武行出身,我爹一直觉得谢家的祖宗三代都是粗人,所以最敬重读书人。恐怕在他心底深处,是觉得我这个混账配不上出身书香门第的你呢。” 沈梒不禁失笑了起来。 “还有我娘,她一直最喜欢你了。她们这群闺中妇人,都把你当做镶了金的乘龙快婿,当年姑母想将女儿嫁给你时,她便极力地应和。”谢琻柔和地搓揉着沈梒与他相牵的五指,“没想到那事没成,转眼经年,你竟还是进了我谢家的大门。” 沈梒低笑了半晌。 两人携手来至中庭,举目望天。不知是不是巧合,今日的满月如盘,银辉铺地,竟与四年前的那个夜晚有几分相似。他们并肩而立,看着这流光华亭,感受着彼此的近在咫尺的呼吸与温度,竟都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让之。” 谢琻听到沈梒在轻轻唤着自己。回过头来,却见那人正在月夜至明至暗处凝望着自己,那双眸明润闪烁,仿若亘古不变、生生不息的星河。 “这一切,可如你所期盼的一般?” 谢琻不作一声,只是唯一用力将他拉近,借着这片华美的月色,深深吻上了自己心爱的人。 何须将心付言语。无声处,情最浓。 第87章 风流 沈梒归朝之后,续任礼部侍郎。他继任之后所作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刀阔斧地开始进行科举改革。在考试内容上,废除死记硬背的明经诸课,也不再考察诗赋,专考经义和时务策、律令、断案等,选拔实用人才。 他亦上疏正宁帝,欲废除察举之制。按祖例,本朝大员及封疆大吏皆有名额可举荐天下名士才子给朝廷,这些人员经过统一考试后,优秀者便可直接录用。前几朝,察举之制的确创造出了““群士慕向,异人并出”的盛景。然而近百年来,尤其是在洪武年间,任人唯亲、唯财、唯势,权门势家把持察举的结果,许多平民儒士中之优秀人才被拒之门外。选拔出的人才还未入朝便已分门别派、上下串通,直接导致了愈演愈烈、攀扯越来越广的门派权势斗争。 然而对于许多世家而言,察举之制是他们收缴贿银、广纳门生的大好机会,又怎会坐看沈梒将他们的门路斩断?自沈梒上疏的第一日起,便有接连不断的弹劾奏折飞入内阁,却都被正宁帝强硬地驳回了。 这位年轻且雄心勃勃的帝王虽与沈梒一般,欲根除党派之斗,以正国家根骨,但却又怎奈有些事情也不能急于一夕一朝。与沈梒商议之后,他们也只能暂放废除察举之制的念头,专心致志推进科举改革。 而另一边,户部也在某寻着充盈国库的法子。曾经与草原的互市推进了北方经济的繁荣,但如今北部的草场已被混乱的内斗和烽烟笼罩,民不聊生、流离失所。不少流民南下,如何安置流民、解决随之而来的治安隐患又是一大问题。如今虽不和北方打仗了,军需暂时没有那么旺盛,但又有水利急等着用银子,必须得想出个能补上互市窟窿的法子来。 也便是此时,谢琻提出了造船航海、远播本朝威名的建议。本朝的船业本就十分兴旺,只是大多用于南北内陆通商,偶有出海也是私人航队。谢琻提出,何不改私为公,于西北阔广处修建船坞,开发自北而南的外海通商线路。一来,这些船坞能妥善安置南下的流民;二来,外海通商能进一步促进商贸繁荣;三来,也有助于广结外友、远播大国风仪。 他这个提议,在很多守旧老臣看来,无异于是天方异谈。那些海外的蛮夷之国,粗野又不开化,怎么能与这些人做生意呢? 可在正宁帝看来,谢琻的这个建议着实有趣得紧。在他还位储东宫之时,便曾见过西方来的传教士,听他们说过在中华大地之南之西亦有广袤土地和繁荣文化,若是真能与这些民族建立往来,实在是一件乐事。 所有的改革与变化,都在反复的争执、讨论、磋商、抗议中缓缓前进着。而当时身在局中的人们不知,他们正随着时代的剧变,一点点走向这个王朝鼎盛的繁荣。 后有史书将这百年时光称为“正宁盛世”。在这段时间里,疆土安宁,百姓安康。正宁帝年少即位,无外戚辅臣干政,却有良臣辅佐,雷厉风行地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内有科举昌明,天下名士来朝,百舸争流、千帆竞发;外有经贸繁荣,商队拓海而行,一时间八方互通、四海来朝。内安外昌,造就了千年难得一遇的鼎盛百年。 后曾有诗云: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那是一个何等令人艳羡的年代! ———— 然而还处在正宁初年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正在走向一个怎样的未来。沈梒刚刚归朝,每日忙得脚不沾地,需要读的文书堆得老高,每夜里的烛火都要燃到日色破晓。 谢琻虽也忙,但更看不过沈梒就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他才回了谢宅没几日,又忍不住搬回了沈梒家中,每天跟他一起处理公务,再盯着他早早得洗漱就寝。 然而这么一直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且不说每日谢琻和沈梒一同上朝,已又在京城之中引起了不小的非议,但是家中那个迂腐古板的老爹每日念叨,都能让谢琻的头大上个三圈。 曾经的“京城小霸王”,那诨名可不是凭空得来的,有谁能让谢三公子头疼的,他必当好好回敬。 正宁一年的中秋佳节,正宁帝在宫中举办了家宴,作为谢贵妃表兄的谢琻也一同入宫去了。也不知他在这宴席上对正宁帝或者谢贵妃说了什么,回来没几日后,宫中的内监便抬着长长的赏赐、手捧着地契,敲响了谢家的大门。 谢家一院子的人跪的整整齐齐,伸着耳朵听那为首的内监总管大声朗诵正宁帝口谕,众人的表情越来越奇怪,最后都不禁瞠目结舌。 皇上说什么?谢贵妃操办中秋宴有功,赏赐谢家纹银百锭、珠宝数斛、另有——宅邸一座? 不是,哪有这样的规矩?后妃操办宫宴,那不是职责所在吗,就算办得的确是好,也不至于赏一座宅子啊?这就算是赏,也应该是赏后妃本人,怎么赏到了娘家人的头上? 谢家众人一脸茫然地接旨、一脸茫然地谢恩、又一脸茫然地送走了内监们,直到谢父手捧着地契站在院中脑子里还是一盆糨糊。 “不对不对……”谢父紧皱眉头,喃喃道,“大恩之后必有大责,皇上忽然对咱们家这么眷顾,有些不对头……” 谢母双手紧紧合在胸前,疑道:“会不会是皇上念着咱们家娇憨伺候得好,想进一步拉拢——” “娇憨要是伺候得不好,咱们项上人头就该不保了!” “我不是那意思,老爷你往好处想想啊——” 最近难得回家一次的谢琻抱肩悠悠然站在一边,听父母争执了半晌,才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抬手抽走了谢父手中的地契。 谢父手里一空,一愣回头,却见那混小子已淡定地将地契折起放入了怀中,末了冲呆滞的父母一扬下巴笑道:“这个我收下了。” “畜生!你给我拿回来!”谢父一看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怒喝,“那是御赐之物,你算什么东西怎敢——” 他的话忽然顿住了。 谢父猛地想起,方才仓促间他瞄了一眼地契,惊鸿一瞥不甚真切但隐约记得这处房产的位置是在—— “沈大人……”谢父喃喃道,“这房子是在沈宅旁边。你!你是故意去求皇上赐给你这套宅子的,你——你——” “父亲,再叫沈大人就见外了,唤他良青即可。”谢琻唇角扬笑,不紧不慢地道,“如今皇上御赐了宅子,若是无人维护修缮可真是太不敬了,儿子不才便担了这个活计吧。” “……谢让之!!” 谢父震天的怒吼响彻在谢宅的上空,可怀揣着地契的谢琻却早已施施然地出了门,扬长而去了。 这套房子的确是谢琻早就选中了的,他中秋节特地入宫去求正宁帝的也便是这件事情。正宁帝当时听了虽然惊讶,却很快欣然答应了,甚至还特地叮嘱了赏赐时的仪仗一定要到位、要给足谢琻脸面。这下子,碍着正宁帝的缘故,谢父也再没法反对谢琻搬去沈宅旁边了。 这两套宅子的方位的确上佳,两宅的大门虽开在不同的街道上,但后院却紧密相连,可谓是又私密又亲近。谢琻只需走出房间,抬腿翻一个挨墙,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家沈大人的卧室,可谓是近水楼台了。 沈梒一听谢琻要搬来沈宅之侧,也是又惊又喜。他还在百忙之中专门抽出空来,寻了一棵品相极佳的樟树幼苗栽在了新宅的后院中庭之中。这棵樟树与他院中的桂树仅有一墙之隔,如今他的桂树已长得绿冠参天、枝叶及檐,再等个十多年这棵樟树也就成材了,那时两树便能隔着墙以青藤绿叶牵起手来。 毕竟,他们两人还有余生大把的时光,去等那碧叶风来摇金屑、浓荫叠翠满华庭的盛景。 自从谢琻搬到旁边的宅子后,他便甚少彻夜留宿了,沈梒也总算能睡上几个完整又清闲的好觉。然而这悠闲夜晚还没过几天,在某个深秋的清晨,还在浓睡中的沈梒便被某个偷偷潜入他帐子里的登徒子扰了好梦。 “良青……良青……醒醒。” 沈梒本睡得极好,可却耐不过耳畔的呼唤声如蝇在侧,只好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借着朦胧的光线,他看到了一个极熟悉的人影正侧坐在他的床榻之上,一手挑着帷帐,一手轻柔地摇着他的肩膀。 “让之……”他哀叹了一声,困顿地想要翻身向里,“现在是几点,你让我再睡会好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谢琻的语气虽柔和,可手上却又不容置喙地将他翻了过来,“有个东西我想带你去看,所以你快起来。” 沈梒本就嗜睡,天气转凉后更是贪恋棉被中的温暖,此时怎么都不愿意睁眼,一歪头又准备直接坠入梦乡。谢琻见他这般,不禁低低笑了声,伸手探入他散开的衣襟,一路灵活地游走了下去。 他趁夜而来,手冰凉得很,此时伸到沈梒那被体温和棉被焐得热乎乎的皮肤上,顿时冻得沈梒一个激灵。只觉的那只冰凉又修长的手,灵巧地在他的锁骨和胸口打了个转,便如若无人之境地长驱直入,一路越过细窄的腰肢径直向下而去—— “慢着!”沈梒猛地道。 他睁开眼睛,用力推开谢琻,脸上已再无一丝睡意。 “……我去还不行吗!” 谢琻神神秘秘的,执意不肯说自己这么早来找沈梒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给沈梒裹紧了大氅,又带上了风帽,便揽着他出了门。 外面果然还是黑漆漆的,东方的远天有一丝又薄又浅的青色,看来离破晓还有段时间。秋夜的凉风已有了几分寒意,沈梒一出屋门被兜头一吹,立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谢让之,你最好有正事要带我去做。” 谢琻低低地笑了声,忽然伸手一把揽住沈梒的腰,在他的低呼声中飞身一跃上了屋檐:“正事没有,风流事倒有一件……走吧公子,让你家相公带你去看看京城的夜景阑珊、万家灯火。” 寅时,又称平旦,正是日夜交替的时刻。大半个天穹还浸没在一片墨黑之中,星辰月色又已逐渐隐去,唯剩极浓的夜色沉沉笼罩着欲晓前的四野。除东方那正晕染为浅浅黛青的一角外,世界万物都还沉浸在这最后的黑甜和宁寂之中。 谢琻的身法极好,他带着沈梒自万家屋檐之上穿城而过,两人仿佛乘着吹彻高台琼宇的长风,身形轻盈飘忽,踏着一座城池的背脊,将明暗交界中的盛京盛景抛在了身后。 片刻之后,二人很快到了东城门之下。守门的是个昏昏欲睡的小卒,听见脚步声时困顿地眨了眨眼睛,抱着长戟侧身让开了上城楼的路。 高耸的城楼上空无一人,巡城的士兵想必是刚刚离开了此处。谢琻牵着沈梒的手,来到城垛之旁,轻轻自后揽住了他的腰身低笑道:“如何?” 沈梒举目望去,此处可将四角的城池尽收眼底。最远处的皇城似沉睡中的上古神兽,无声而威仪地盘踞在万物的中心,它仿佛是已在此处蹲踞了千万年的地生灵,这片土地生灵因它出众、更也因它而活。而四散阔展出去的无数楼台,亦皆沐浴在这片光影朦胧、似暗似晓的晨昏之中。 城东城西是民宅,这个时辰还静静沉睡着,没有一丝动静。唯有城南的商区,隐隐有了活动的迹象。极早起来的酒楼和饭庄,已赶着车马拉来了新鲜的蔬肉,后厨的屋顶升起了薄薄的炊烟。几座掺杂其中的乐坊格外醒目,高挑的大红灯笼于夜风中慵懒而摇,尚未入睡的歌姬沙哑哼着几句零散的调子,纵使在如此远的地方也能隐约听到。 空气中浮动着苍兰、丁香和菖蒲的香气,那是王公贵女身上残留的香囊余味。此时朦胧清浅的晓夜之际,仿若一副白描,是白昼那繁盛长卷的底色。 这是他们相遇相知的土地,而自这点中心铺展绵延而去,穿山越水、跨过千里,所到之地便是他们将以余生守护的锦绣山河。 沈梒忽然明白了谢琻为何要带他来这里。 此时的天色,便是他们所处的年代。 挑灯夜行的时候已经过去,东方欲晓,黛青铺路,他们扔下风灯、迈过崎岖,大步向远方而去。四周还朦胧,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可那金华四射、旭日衔云的时候迫在眼前,马上便要到来。他们要去跑,要去追,要伸手,要去腾身而跃够向那东曦既驾的未来。 沈梒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地笑了起来:“山河既明,城阙欲重。” “天地既阔,来日将至。”谢琻微笑着,伸手紧紧揽住了沈梒,将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 时光无声流逝,那片薄薄的黛色逐渐变浅、变亮,鹅蛋青变为了天际白,随即仿佛有人拿火光自天幕后一晃,鎏金飞火的朝光便乍然破云而出,将一片光明泼洒在了广袤大地之上。 在这片盛大的日出之中,沈梒谢琻却都没有看向太阳升起的方向。他们背日而立,眺望着这座繁华的城池,一寸寸被金光所点亮,也看着他们投射在城垛上的影子,渐渐合为一人。 有长风迎面吹来,扬起他们的长发,贯穿广袖,直上九天。 他们两人,来自南北,相会此地。他们曾经被千万人包围却又猝然一身,亦曾身处山明水丽处却又两袖寂寥,他们是世人举目仰望时天幕上最璀璨的星斗,却因自身过于夺目而显得独辉又寂寥。 他们本该是王不见王、南北相照的两颗孤星,直到他们遇到了彼此。 自此世事纷扰奔涌而去,往事纠葛沉沙至底,千万人来过,千万人退去,流转的时光将一切剔除,日出而林扉开,照亮的是他们相握的双手。 从今往后,是他们的时代。 参商同出,日月同辉。 青木芷兰百山葱郁,王公金玉满堂锦盛。 这片锦绣江山,在他们的手中绵延而去,他们并肩联袂,便再无所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