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这只忠犬是谁掉的? 作者:暮时微雨 文案: 为了抢先通关某3A级单机大作,张泽鏖战三天三夜,成功猝死。 再一睁眼,他已经顶着boss的壳子坐在boss的小溪思过,并接到了系统发布的任务。 因该游戏的大反派离家出走,系统不得已抓来刚好死亡的玩家扮演扮演boss,只要走完剧情就能回家。 为了提升玩家的游戏体验,还附赠了一只……影卫? 张泽携带忠犬,本以为安心走剧情就好,谁知一路前行,被迫卷入江湖纷争,最后吃了个惊天大瓜。 江湖多纷扰,唯有忠犬好。 这实际上就是大boss(张泽饰)(被迫)带着他新收的忠犬在游戏世界里游山玩水(并不)的文。 张泽(攻)&天乙(受)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泽,天乙 ┃ 配角:谷清风,毕岩,等 ┃ 其它:忠犬,影卫 一句话简介:哦,是我 立意:靠努力收获成功 ================== ☆、第 1 章 张泽在树林中醒了过来,猛地睁开眼,眼前不是熟悉的白色屋顶,而是郁郁葱葱的树冠。 他坐起身来,奇怪地四处张望。 在他脚下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看不到源头和去向。溪流两侧树木高耸,仰着脖子才能看到头。脚下踩着的是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层的残枝落叶。 明明是大白天,树林掩映下,只有稀稀落落几道阳光穿过层层阻隔照在他的身上,和其他地方划开黑白分明的界线。 低头一看,他身上穿的也不是什么背心短裤,而是一件颇具古风的深色宽袖长袍。 脚上踩的也不是常穿的木制拖鞋,而是一双黑色步履。 再一摸脑袋,几天前刚剪的寸头换成长发,用木簪挑了,在头顶挽成发髻。 张泽下狠心揪了一下头发,疼得直抽气。 这居然是真的。 这不对劲! 他明明记得自己之前在打游戏来着,张泽模模糊糊地想。 而且,眼前这场景莫名有几分眼熟。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泽。” 身后突然冒出的声音打断了张泽的思绪。 听说半夜回家的路上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千万别回头,否则会被拖走吃掉。 信仰科学的无神论者张泽打了个冷颤,色厉内荏:“谁在那儿?出来!” 重物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阿飘阿飘,那都是飘着走,这个“东西”有脚步声,至少是个活的。 胆小人怂的张泽放下一半的心,挂上标准的和善笑容,转身准备先打个招呼。 异变突生。 他的身体突然不听使唤自己动了起来,抬手一道气劲打出,无声无形,却杀伤性十足,眨眼间来到身后那人面前。 突然被袭,那人也不是吃素的,腰部后弯,柔韧性十足的身体轻松一个铁板桥让开气劲的行进路径。 不等他重新站起身,张泽的身体抓住机会揉身而上,飞起一脚踹向那人承力的腰腹。 那人随机应变,胳膊一撑,倒向一边,就地一滚,躲开攻击的同时翻身半跪,似有留手,目光炯炯看向张泽。 张泽心里一突,明明素未谋面,却诡异地升起似曾相识之感。 为什么? 没时间再想,短暂的调整后,身体再次动了起来,内力运转,右脚点地,借力前冲,修长有力的左手握掌成爪,目标直指那人的脖颈。 面对眨眼即至的锁喉,那人面色不变,出手如电,右掌扣在张泽腕间,五指用力,借力打力,想要将张泽扔出去。 张泽的身体当然不甘示弱,顺势变招,趁那人前门大开,毫不客气飞起一脚踹向那人胸口。 那人见招拆招,双臂交叉胸前,险之又险挡下这一脚。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两人你来我往,数十招不分胜负。 只是从局势来看,一人只攻不守,一人只守不攻,看上去倒像是张泽的身体在压着另一人打。 至于近距离体验神仙打架的张泽,他已经在眼花缭乱的变招中安详躺平,只负责给自己的大佬身体摇旗呐喊。 又一次对拼,两人各退一步,拉开距离。 似乎是意识到那人没有半点敌意和恶意,亦或是发现短时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拿下那人,张泽的身体放弃进攻。 眼睛一闭一睁,张泽发现,自己重新掌控了这具身体。 因着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张泽刻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人,只管在原地喃喃自语:“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本以为无人回答,谁知,一阵电子噪音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他脑海里响起:“欢迎宿主来到《风起凌霄》游戏世界,系统001号竭诚为您服务。” 张泽一愣。 风起凌霄,由创华游戏公司制作的三A级单机武侠游戏巨作,于三天前发售。 据说里面的各种风景都是根据实景搭建,大到锦绣河山,小到村庄城镇,仅创华放出来的游戏预告就让人看着视频流口水。 另外,该游戏的操作系统打击感极强,刀枪剑戟十八班武艺俱全,独具特色且极其流畅的打斗吸引了游戏发烧友张泽的注意。 他在游戏发售第一时间就冲上去抢到第一批,转头就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手机关机,网线拔掉,准备好面包泡面和饮料,然后一头扎进游戏里,誓要第一个通关,然后发到官网上惊艳所有人。 然后…… 系统冰冷地指出:“宿主连续打游戏三天三夜,因过度疲劳,在今日凌晨五点猝死家中。” 边说,他还边贴心地在张泽脑内播放小剧场,生动形象地展示了自家宿主一命呜呼的全过程。 ...... 这么一提醒,张泽想起来了。 他戮战三天三夜,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挑战升级,好不容易把最后BOSS挑下马,心神激荡之下极端疲惫的身体一时没停过来,头重脚轻,然后一头栽倒在键盘上,安详地离开了那个世界。 “宿主节哀,根据系统记录,您走得很安详。” 张泽本来还在为自己默哀,听系统这么说,立马不高兴了:“呸,谁安详了!没看到我正伤心着嘛!” 冷冰冰的系统没有理他,继续往下说:“根据系统记录,宿主为通关游戏第一人。与此同时,游戏中的最大BOSS因为宿主的通关行为觉醒自我意识,因不满自身处境而出逃。为了使游戏正常运行下去,系统与宿主进行绑定,修补剧情漏洞。” 这段话槽点太多,张泽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吐起。 什么叫“因为宿主的通关行为觉醒自我意识”?游戏发行,不就是让人通关的吗? 还有,“因不满自身处境而出逃”又是什么鬼?系统你一脸平静的说出这么要命的消息,别人真的很难有紧张感啊。 最后,“系统与宿主绑定,修补剧情漏洞”,这是强买强卖吧?一定是强买强卖对吧?做生意还讲究基本法呢。 宿主在那边横挑鼻子竖挑眼,系统很沉得住气地继续自己的科普:“作为交换,任务完成后,宿主可以获得重生的机会。” “......” 张泽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往前走了几步,陈腐的落叶被他踩得沙沙作响。 背上升起一股毛刺刺的感觉。 那人似乎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张泽手指轻颤了一下,咬牙忽略掉后背怪异的感觉,来到一颗一人环抱那么粗的大树前,手指轻轻摩挲过树干。 粗糙的感觉从指尖传来,手指上轻微的刺痛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再深吸一口气,林中带着潮意的微冷空气流进肺里。 “......我真的已经死了?”他侧过头,再一次问道。 同时,他敏感地注意到,后背的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消失了。 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尽量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和系统的对话上。 “宿主确系已经死亡。”为了驱散宿主的不确定,系统无师自通了调侃功能,“如果宿主执意拒绝系统提议,说不定还能赶上火化仪式。” 好冷。 张泽低着头,一手捂着脸,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冷死了系统,用着冷冰冰的人设,就不要突然搞笑啊。” 被嫌弃的系统卡了一下壳,再开口时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请问宿主是否接受系统的绑定,修补剧情漏洞?” “接接接,”张泽昂起头,鼻孔朝天,不耐烦地挥挥手臂,“不是有句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吗?老子花一样的年纪,还没为祖国做贡献,怎么能就这么凉透了呢!” 花一样的青年张泽考虑再三,决定先认了这个什么任务。 反正他在现实世界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这眼看着暂时是回不去了,来都来了,先走着看吧。 说不定他技术高超,补完漏洞还来得及去公司销个假呢。 不过…… “系统,你不会坑我吧?” 张泽怀疑地问。 不怪他多疑,十本系统小说,十一本会坑宿主。 这可是关系到他小命的大事! “请宿主不要以偏概全。本系统出身名门正派,由正规组织亲自盖章认证,绝对不是某些假冒伪劣品能比的。” 系统接过张泽扔过来的黑锅,反手扔回去,并掏出一张盖着红章的小本本。 张泽瞅了一眼,落款是……世界法则? 感觉不太靠谱的样子。 他试探地问:“那如果我不想干了……” 系统变脸如翻书:“一经绑定,无法解除。请宿主早日完成任务。” 张泽无语凝噎。 还能怎么样,自己一时嘴快给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跳下去。 不过,这也不全是坑。 他强硬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 但凡生在种花家,谁还没个武侠梦啊。 脚踏浮云步,一苇渡江,来去无踪,□□越瓦不在话下。 暗器盈于袖,杀人一息间。 少年意气发,仗剑天涯远。 张泽已经看到精彩纷呈的江湖正在在向他招手了。 另一边,冷冰冰的系统还在进行任务说明:“宿主所附身的最终BOSS深山闭关五六载,终于神功大成,虽不显名于江湖,却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宿主的任务就是挑战各方泰斗,达成成就‘独步武林’。” “系统,我的任务不应该是等主角出现后和主角打一架吗?怎么变成独步武林了?” 张泽皱起眉,觉得事情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系统棒读一样毫无起伏的声音仿佛在嘲笑他的天真:“由玩家操纵的主角与最终BOSS相遇时,该人物已经打遍天下难逢对手,深感江湖无趣后退隐山林。请宿主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在系统任务的指引下一丝不苟补全前置剧情。” 行吧,张泽耸耸肩,反正都已经上了贼船,走一步看一步吧:“那我的武功现在是天下第一?” 他想起刚才那一场如梦似幻、仿佛加了后期特效的,极其玄幻不真实的打斗。 说起来,那个和自己对招的人呢? 张泽顿了下,劝说自己只是想看看风景,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四处扫视一番。 第一眼,他就注意到,那人还在刚才的地方,只是从站立换成双膝跪地,脑袋低垂,看不清长相。 地上那么凉,怎么能跪着呢?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张泽皱起眉,一张脸拉得老长。 另一边,系统嘲讽全开:“宿主的身体虽然和最终BOSS完全一致,内力同样深不可测,且保留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但武功招式以及对武学的领悟与身体无关。还请宿主脚踏实地,努力上进,切忌好高骛远。” 耳边空白的时间有点长,一心二用的张泽反应过来系统的话说完了,他本能地反驳:“可刚刚我、” 没等张泽控诉完,系统莫得感情地补充说明;“那是系统赠送的原装体验版,激励宿主勤加练习,尽快达到同等水平。” 坑爹呢! 张泽想掀桌子骂娘。 面无表情掰掉宿主不劳而获的念头,系统最后还不忘再踩一脚:“江湖险恶,请宿主三思而后行。” 真是够了! 张泽一拳头锤向树干。 是系统擅自做主把他拉过来,挖了无数的坑就为了让他好好完成任务,结果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作为一个成长在和平年代,连鱼都没杀过的五好青年,指望他这只弱鸡锤遍武林拯救世界? 那他现在宣布,这个世界没救了,毁灭吧,赶紧的。 或许是系统也知道不能把人逼得太紧,跑路之前,它勉为其难地扔出一条好消息:“为了提高宿主在游戏世界中的存活率,提升完成任务的可能性,现特别发送新手礼包,请宿主及时接收” “该礼包一经发放,其后续本系统概不负责,请宿主妥善保管。” “新手引导到此结束。请宿主按照满意程度为系统评级,最高五星,最低一星。您宝贵的建议就是系......” 系统好歹当了回统! 张泽满脑子的新手礼包,扔下句“一星滚粗”,刻意避开那人所在的地方,忙忙碌碌开始四处翻找。 原地只留下突然被吼的系统抱着它新鲜出炉的“一星”好评满程序问号:怎么又是一星?明明已经按照他说的改过了,怎么又是一星呢? ☆、第 2 章 张泽翻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站起身体,捶捶一点都不酸疼的老腰,喘着气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 没了系统,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这么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 中场休息的空挡,张泽双手环胸靠在树上,一只脚踩着树干,第一次,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打量那个人。 话说,他应该是NPC吧? 只见他浑身上下只有一身黑色劲装,无论是款式还是装扮都简练到了极点,不像自己身上里三层外三层那么讲究。 头上一方黑布巾包起所有头发,脸上一块黑色三角面巾把脸遮得严严实实,一眼看去只能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而那双眼睛......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只是一眼,就算是直肠子一根筋到张泽这个地步的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在看似沉静黝黑的眼眸下,潜藏着汹涌澎湃的情感。 这份情感是如此强烈,让他一见之下莫名感到一阵心慌气短,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不由自主移开视线,避开那个人的眼睛。 总觉得他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那个人的事,所以才会在那样干净纯粹的注视下莫名心慌气短,心虚不已。 可随即,张泽心中升起一股不忿:他翻遍自己二十多年所有的记忆,万分确定这人就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不过是一个NPC,他到底在心虚个什么劲! 这么一想,他立刻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瞪回去。 这一回,轮到黑衣人眼角轻轻一颤,默默地垂下眼帘,避过他的视线。 张泽愣了一下,那股子争抢好胜的气一溃千里,徒留一地空茫。 他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转开眼去,继续心不在焉找自己的礼包。 不死心地在溪边又找了一圈,把地皮从头到尾都踩了一遍却连礼包的一根毛都没有看到。张泽沉默了半天,不得不将目光放在突然出现的NPC身上。 他绕着NPC转了两圈,勉强想起来这人的身份。 大概是......影卫?暗卫? 总之就是当初游戏里很多种杂兵小喽喽中的一种,作用就是给主角的晋级之路添一点阻碍,单体攻击力不强,但麻烦程度随人数的增加而直线上升。 而且,张泽想起最开始这人隐约的一声呼唤,他站在NPC的面前,半是迟疑地问出在他心头萦绕不散的问题:“你......认识我?” 随这句话音落下,一直静止不动、好像雕塑的人活了过来,弯腰俯身,以额触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属下见过主人。” 竟是绕开了那句问话,避而不答。 有问题! 以张泽的脑袋,能察觉其中的不对劲已经用了他全部的智慧,再往深里猜,猜不到,也懒得猜——他是来通关的,又不是来猜谜。 “你先起来。”张泽说。 总不能让人一直跪在地上。 森林的地面积了不知道多厚的枯枝败叶,水汽氤氲其中,带来阴冷的湿意。 再跪下去,这人怕是受不住。 谁知黑衣人误解了他的意思,只是直起身,安安静静等着下一步指令,半点没有站起来的打算。 ...... 算了,跪就跪吧。 张泽抓住每一个逃避的机会,跑到一边在脑海里疯狂戳系统:“系统系统系统系统系统......” 一通死亡连环戳之下,冷冰冰如系统也有点头疼:“别叫了!” “统啊,”张泽无视系统的暴躁,开门见山,“这个NPC不会就是新手礼包吧?” 系统言简意赅:“正是如此。” “!!”这次换做张泽暴跳如雷,“你不该给个绝世秘籍绝世兵器吗?给我个人,是能换吃的还是能帮我称霸武林啊!” 还是这么奇怪的一个人。 张泽悄悄往那人的方向瞟了一眼。 系统补充说明:“他是影卫。” “就算是影卫也不行!又不能吃!”张泽不接受这个解释。 呵呵。 系统面无表情冷笑一声,面上还是得端正态度:“该礼包一经发放,其后续本系统概不负责,请宿主妥善保管。” 硬碰不行,张泽能屈能伸,马上转换套路,半是恳求半是威胁:“换一个呗,换一个,我保证好好完成任务。” 但系统就一句话:“该礼包一经发放,其后续本系统概不负责,请宿主妥善保管。” 大概是张泽的脸色太难看,系统顿了一下,接着道:“如果宿主实在不愿意接受新手礼包,可交由系统进行销毁。” “销毁!” 林中惊起一群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传来,张泽惊觉他竟把那个词叫了出来。 他赶紧闭嘴,在脑海中问:“怎么销毁?” “就是那样。” 系统示意张泽看过去。 张泽顺着系统的指引扭头。 沉默地跪在那儿的黑衣人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三寸有余的短匕,刀身雪亮,吹毛断发的刀锋就抵在脖颈动脉所在。 眼尖的张泽甚至清晰地看到,那人的脖子上已经划出一道细弱蚕丝的血线,可他握刀的手稳如磐石,手背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割断自己的喉咙。 开什么玩笑!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张泽猛地瞪大眼睛,眼角几乎裂开。 他大吼一声:“住手!” 随着破了声的怒吼,张泽用尽最快的速度冲到黑衣人面前,不敢直接上手夺刀,只能挥舞着手臂无能狂怒:“给我把刀放下!” 黑衣人稳稳地把刀拿开来,反手插入刀鞘,双手捧到张泽的面前,低声道:“主人。” 他沙哑的声音好像一张粗糙至极的砂纸,摩擦在张泽柔软的心头,磨得他心里一阵紧缩,难受得紧。 狗系统! 张泽暗啐一声:“行了行了,礼包我收下了。” 现在好歹白得一个影卫。真要销毁了,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再说,好歹是条人命呢...... 张泽偷偷瞟了眼跪在原地目不斜视的黑衣人。 这个距离,在深厚内力的加持下,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人轻颤的眼睫,和随呼吸平稳起伏的胸膛,还有脖子上的破口。 都怪这游戏做得太真实,要是这个影卫真的就这么被销毁了,他实在良心不安。 既然下不了狠心,那就只能妥协了。 张泽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对系统彻底没了脾气:“就这样吧。反正被你坑也不是一次两次。” “祝宿主任务愉快。” 送走系统,张泽深吸一口气,向NPC走去。 作为未来或许会并肩作战的同伴,好歹先彼此认识一下,介绍个名字啥的。 他推开递到自己面前,差点成为凶器的匕首,问:“你叫什么名字?” 随着这个问题,两人之间紧绷的氛围明显平缓下来。 张泽突然想起,影卫......是不是没有名字? 当初只顾着打怪升级,现在只隐约记得像这种杂兵,脑袋上顶着名字都是小兵一小兵二,或者门卫一门卫二,他总不能“影卫一影卫一”的称呼这个NPC,一点不用心不说,听起来也忒寒碜了。 他问到一半,改口:“要是没名字,我帮你取一个。你放心,我取名字水平还挺高。张招财,李进宝,王建国,赵狗蛋,你喜欢哪个?” 出乎意料的,黑衣人重新俯下身,额头抵着地面,说:“属下名为天乙。” “天、天乙?”提议被径自怼回来,张泽也不恼,双臂环胸,一手摸着下巴,装模作样地点头,“好名字,好名字。” 他还没感叹完,就听到天乙说:“属下冒犯主人,请主人责罚。” 张泽愣了一下,一时没想出来,天乙到底哪里冒犯了自己。 作为主人的张泽不知道,天乙自己却是心知肚明。 影卫,说到底,也只是世家贵族的工具而已。 工具,最重要的就是两点,好用、听话。 好不好用暂且不提,他刚才的表现,可远算不上听话。 为此受罚,也是理所应当。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想改,不愿意舍弃这个名字。 “啊,不,”张泽还是没想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面对天乙的请罚,他只是本能地连连摆手,“没什么,那个,你先起来。” 不等天乙动作,学聪明了的张泽这一次直接上手,拉着天乙的胳膊把人拽起身。 看着眼前突然窜高一大截的人,他这才后知后觉,对一个之前从没见过的人来说,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失礼。 张泽像是被烫了一下,飞快撒开手,往后退开一步,拉开同天乙的距离,尴尬到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眼睛东瞅西看,最后不自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站起来的天乙身高和他现在的身体差不多,肩宽腰细腿长。黑色的劲装服帖地穿在天乙的身上,完美勾勒出身体线条的同时更添了一分内敛神秘的气质,看起来赏心悦目。 颜狗张泽脑海中,一个念头一闪而逝:这份“新手礼包”其实还不错。 张泽不说话,影卫天乙一看就不是会活跃氛围的类型。 两人之间顿时只剩下让人窒息的安静。 这么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 咳嗽一声,张泽压下心里毛毛的感觉,强迫自己开口:“那个......天、天乙、” 不经意间,他再一次对上那双纯黑的眼睛,一时语塞,想要说的话立刻被抛在九霄云外。 张泽清晰地意识到,天乙在为自己叫了他的名字而欣喜,期待。 为什么?天乙在期待着什么呢? 不知道。 许久没有听到接下来的命令,天乙不解地小声呼唤:“主人?” “啊,哦。”张泽精神一振,回过神来,他此时再回头去看,天乙眼中分明干干净净,除了显而易见的忠诚,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他看错了? 一定是他看错了吧。 张泽猛地摇头,甩掉脑海中纷杂的念头。 恰在此时,“咕噜噜”的声音传来,他饿了。 顾不上人前失礼的尴尬,张泽宛如突逢大赦,暗自松了一大口气,顺坡下驴:“我饿了。” 这一天过得实在惊心动魄,好不容易有喘息的时间,他不由放松崩了很久的神经,肩背微微松懈下来,眉目舒展,看起来,有了几分天乙记忆中的样子,亲切熟悉地仿佛触手可及。 只草草一瞥就不敢再看,天乙克制住想要靠近的念头,低头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第 3 章 长到这么大,张泽从来没点亮过做饭的技能。活这么长时间没被饿死,都得感谢种花家好吃便宜又方便的外卖。 一朝被扔进深山老林里,张泽肚子响得咕咕叫,只能眼巴巴瞅着新认识的天乙,期盼他能想办法弄点能吃的东西......比如刚才的肥鱼。 好歹也是系统发放的“新手礼包”,想来这点困难对天乙来说也就是毛毛雨吧。 实在不行......张泽纠结得两条眉毛都快碰在一起,就让系统帮忙找找能吃的野菜,拿锅煮熟了填肚子也可以。 冷冰冰的系统总不会眼看着他刚穿越就饿死......吧? 想起被系统坑了一二三四次,张泽突然就有点不确定了。 系统在张泽脑子里冷笑一声。 这里可是树林,还是在夏季。 自家蠢宿主如果真的在食物最丰富的时候还把自己饿死,他能截图笑一整年。 还好天乙不愧是影卫出身,野外求生那是基础中的基础。 在张泽想七想八的空档,他已经在周围林子里转了一转,收获颇丰。 天乙在林中寻到一块腐木,上面结了几个蘑菇,伞面成灰色,无毒。 他走过去,挑挑拣拣,摘了最大的几颗,然后又开始四处寻找。 找到几株野菜后,地上掉落的红色果子吸引天乙的注意。 在他的记忆里,主人好像很喜欢这种果子,一天到晚不离嘴,一副只要果子就能活的样子,赖皮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天乙摇摇头,甩开脑海中的回忆,在四周细细翻找,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那棵果树,踩着树干飞身枝头,依照过往的经验摘了三两颗个大汁多、看着就十分好吃的红果子,想了想,又摘了三个才收手。 清点一番找到的东西,他准备回去了。 主人初来乍到,一人留在原地,天乙总有些不放心。 刚一出树林,他第一时间看过去,主人还好端端站在溪边,耷拉着肩膀,浑身上下写着一个大大的“饿”字。 天乙先是暗自舒了口气,紧接着懊恼地抿紧唇,把野菜蘑菇都扔到一边,拿果子用溪水清洗干净,送到主人手边。 这是让他吃东西垫肚子? 张泽犹豫地看看果子,再看看天乙裹了黑色头巾的头顶。 两人见面第一眼就彼此一通互殴,第二眼天乙正举着刀“自我销毁”,总过不是什么好印象。 这果子,他实在拿得有点心虚。 可天乙举着东西的胳膊纹丝不动,仿佛他不拿就一直跪到死。 张泽沉默了一下,别别扭扭拿起其中一颗,没有吃,只是拿在手心。 天乙只当主人还不信任自己,心中一黯,却也知道强求不得,默默收起剩下的几颗红果,转头继续剩下的事。 天乙捡来一根枯树枝,挑了个下游水流平缓的地方站定,略微弯腰,屏息凝视,专心致志盯着水面。 这是要干什么? 张泽捧着果子,疑惑地看着天乙的一举一动。 至于走过去看看,还是算了吧,他很有自知之明,作为废柴一名,专业拖后腿人士,就该有拖后腿的自觉。万一他靠过去,打扰到天乙怎么办。 这可是关乎到他饭碗的大事,必须小心。 天乙保持着手拿树枝的姿势一动不动。 因他的动作而泛起的沙石很快沉淀下去,水面重新变得澄澈。 没多时,之前四散逃开的鱼尾巴一甩,晃晃悠悠游回来,时不时打着转图个圈,丝毫不知道大祸将要临头。 就是现在。 甚至不需要动用内力,天乙右手一抖,树枝快速刺破水面,直直往鱼的身上扎。带着劲道的尖端在他巧妙的施力下透体而过,直接把来不及逃跑的肥鱼串在了树枝上。 隔了老远的张泽看见天乙手里的肥鱼,这才后知后觉他是在抓鱼。 可这就更奇怪了。 “天乙。”他扬声叫道。 听到张泽的呼唤,天乙误以为他想看看这条鱼,几步跨出小溪,飞快跑到张泽跟前,小心隔了一段距离,免得身上的水汽冲撞到主人。 然后,他矮身跪下,双手举起树枝,连同上面尚在挣扎的肥鱼一起,捧到张泽面前。 张泽摇摇头,指了指就在溪边的木桶,问:“那儿不是有鱼吗?怎么还要抓?不够?” 他记得那两条鱼还挺大,加点野菜熬成汤,至少喂饱他们两个成年人绰绰有余。 再不济,也可以用鱼竿现钓,总比直接下水强。 现在虽说是夏天,可树林里透不过多少阳光,温度比其他地方低不少,鞋袜一浸湿,穿在身上想来舒服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会着凉。 知道自己错解了主人的意思,天乙怕鱼腥气让主人不喜,把树枝拿远了些,这才低头回道:“主人之物,属下不敢擅动。” 这样的答复让张泽恍然。 鱼就是拿来吃的,这种在他看来常识一样的事情,放在天乙那里却分出尊卑贵贱,理所当然得让他呆愣当场,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又想起方才这人因为自己的一个词二话不说就想摸脖子的举动。 那条红痕还在天乙脖子上梗着,看起来真的无比扎眼。 张泽亲自跑到溪边把桶拎起来:“这三条鱼足够咱俩吃的。你拿着野菜,我们先回屋换身衣服。还有你的伤。” 他刚刚翻记忆找出的林间小屋派上了用场。 “......” 天乙本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主人已经走远的背影,他只是沉默地站起身,抱起野菜,快步追上去。 BOSS留下的这座木屋周围用篱笆圈起来,清理干净落叶,再把土面压实。屋子看着不大,但内里五脏俱全。 张泽将桶放在门口,自己走进屋环视一周,然后朝着记忆中的地方摸过去,没怎么费力就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同他身上的款式差不多,只是颜色有些许不同。 没穿过的新衣服是不要想了,事发突然,就拿这个随便凑合一下吧。好在他和天乙身材看起来差不多,这衣服,应该合身。 选好衣物,张泽拉开门,果然看到天乙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东西就放在地上吧,你去换衣服。” 天乙看了看张泽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张泽,露在外面的一双眼好像会说话一般,在“抗拒”和“遵命”之间左右摇摆。 穿主人的衣服是大不敬,不听从命令同样是大不敬。 看见一贯沉稳如古井无波的人因为自己的话而左右为难的模样,张泽心里突然升起逗弄的心思,又很快被他压下去。 乘人之危实非君子所为。 管他呢,他又不是君子。 在天乙身上吃了那么多暗亏,好不容易能扳回一局,张泽还想看看能不能让这人变脸,可惜肚子里传来的一阵强过一阵的饥饿打断他突如其来的恶趣味。 还是吃饭重要。 他接过野菜,不由分说把衣服塞进天乙怀里:“快去换衣服,换好了做饭。还有,屋里有盆水,你记得洗手。” 说完,把人推进屋,然后贴心的关好门。 听说在古代,一旦身体被父母之外的人看去就会惹出大麻烦来。 看他多体贴。 心情大好的张泽把碍事的袖子团起来,蹲在小木桶边,兴致勃勃开始处理肥鱼。 虽然他处理鱼的经验为零,可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路过水鲜店的时候他也不是没见过店家处理。 这第一件事,就是杀鱼。 回想了一下店家的动作,张泽把罪恶的手伸向桶里还在挣扎的鱼。 只要握着鱼尾巴往地上那么用力一掼,这第一步就完成了,简单的很。 “哧溜” “扑腾” “啪” “哗啦” 快速换好干净的衣服,想起主人对自己脖颈处伤口的不喜,天乙把黑色面巾折了几折,围在脖子上挡住伤口,然后走出屋来,一眼就看到背对着门蹲在小院子里的主人一动不动。 莫不是有谁趁他不在害了主人! 影卫的警觉让他心中的弦猛地绷紧,手腕翻转,藏在袖中的银针暗器被他捏在指间。天乙本就轻缓的呼吸放得更柔,脚下落地无声,悄无声息地张泽靠近,习武之人在内力加持下格外灵敏的感官完全放开,绝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 待确认周围并无异样,天乙仍不敢放松警惕,用身体挡在张泽身前:“主人请小......”心? 天乙没有带黑色面巾的脸一阵扭曲,全凭影卫的素养才维持着最后的礼节。 他看看桶里还在蹦跶的鱼,再看看躲躲闪闪的张泽,眼中闪过一抹无奈,随即放松戒备,收回暗器,单膝跪在地上,低头故意不去看主人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主人,您没事吧?” 正在心里单曲循环“小白菜地里黄”的张泽猛地跳起来,两只手第一时间捂紧左脸,挡住脸上火辣辣的红印子:“我没事我没事,哈哈,我能有啥事呢,没事,没事。” 主人说没事,那就是没事。 天乙本本分分地低下头,拎起桶:“鱼腥气重,属下去溪边处理。” 巴不得人赶紧离开的张泽点头如啄米:“去吧去吧。” 挥挥手目送天乙离开,直到看不到人影,张泽狠狠松了口气,揉了一下还在疼的脸,火速冲进屋,换了盆冰凉的水,翻出擦脸的毛巾浸湿了往自己左脸上按,等毛巾被他捂热了,就重新浸凉。 边折腾,他还得边时不时从窗户往外看两眼,生怕好不容易打发走的人中途突然回来,其惊心动魄程度,堪比初中半夜不睡觉藏在被子里偷看网络小说。 张泽显然多虑了。 等他敷完脸,坐在院子里开始择野菜,天乙都没有回来。 一定是因为三条鱼太难处理,天乙又没有拿刀,所以才这么慢的。 张泽拒绝去想其他可能。 又过了一会儿,等他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红痕,才终于看到拎着小木桶的天乙出现在院门口。 张泽把野菜一扔,把人迎进来,不着痕迹地瞅了眼桶,满意地发现所有鱼都已经被剖肚挖肠,清理干净了。 天乙接手择野菜的活计,三两下处理好原材料,熟练地架起炉子烧开水,按照顺序把切好的食材扔进锅里,最后加了些姜片和粗盐,咕嘟咕嘟炖了半天。 直炖到满院子都是鱼汤的香气,张泽口水直流、再也忍不住想直接开吃的时候,天乙把锅盖一掀,拿过提前准备好的碗,舀了满满一碗的鱼肉,再浇了点汤,然后双手捧到张泽面前:“属下手艺不佳,委屈了主人。” “不委屈不委屈。” 眼睛绿到发光的张泽艰难地把眼睛从碗里□□,再一看,天乙安安静静地跪在自己身后,脑袋微微低着,半眼都不去看他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鱼汤。 这又是影卫的规矩? 张泽用下巴指了指还在冒热气的锅:“你也一起吃。” 天乙只是说:“影卫不得与主人同桌而食。” 他今天......冒犯了主人那么多次,还不知道主人是否对他心生不喜,该守的规矩绝不能再丢。 一边是心心念念的美食,一边是死脑筋的影卫,被夹在中间的张泽只想叹气:“我不讲究这个,快去拿碗,一起吃。” 不敢再忤逆主人的话,天乙只得低声应下:“......是。” 张泽眼看着他一勺一勺只管往碗里舀汤,只得撸起袖子自己上,三两下把剩下的鱼肉都堆进天乙碗里,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拿起自己的碗和筷子,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张泽啃着果子,看着天乙收拾碗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挽起袖子:“来,天乙,我和你一起收拾。” “这怎么行!” 天乙慌忙扔下手里的活计,想夺过主人手里的一堆鱼骨头又不敢真上手,最后只敢畏畏缩缩低着头,懦懦地重复:“这怎么行……” 这幅模样,看在张泽眼里真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这人怎么能这么好欺负呢? 不顾天乙的反对,张泽拎起一只半满的泔桶,跟着天乙来到树林里,把水都倒掉,再去溪边把桶洗刷干净,然后回到院子。 这穿越后的第一顿饭,直到这时才算彻底收拾完。再一看天色,已是红日西沉,马上就要入夜了。 放在“生前”,这个时候正是夜生活的开始,而现在,张泽已经开始考虑睡觉的事。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无线,没有流量,他总不能让系统给自己放电影——他还不想真的把系统给气死。 硬拉着天乙在院子里多走了几十圈,愣是把灌下去的鱼汤消化了个七七八八,张泽终于熬到太阳下山。 在他再一次仰头看了眼繁星点点的星空后,他听到天乙问:“主人要就寝吗?” “对啊,”张泽应了一声,习惯性地回问,“你呢?” 天乙跟在张泽的身后,亦步亦趋,想都不想地答:“属下为主人守夜。” “那就一起、什么?”张泽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天乙说的根本不是他也要睡觉,而是去守夜,“这怎么行!” 忙忙碌碌一下午,晚上还不能好好休息,这是人干的事? 再说了,他问:“这片林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屋子,你准备去哪儿守夜?” 天乙恭敬地低下头:“属下可以在屋顶守着。” 影卫的职责本就是藏于暗处,拱卫主人。有没有屋子住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这话听得张泽直摇头。 虽说是夏天,晚上还是会冷。就这么吹一晚上的冷风,不得吹出毛病来? 摆在两人面前的办法只有一个,张泽打定主意,商量着提议:“不如今晚一起睡吧。” 天乙呼吸一滞,几乎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小心翼翼地试探:“一……起?” “是啊。”张泽不拘小节道,“我刚看了屋里的床,挤一挤,睡两个人应该没问题。” ☆、第 4 章 这怎么行! 天乙心里一惊,慌慌张张屈膝跪下。 太僭越了。 他今天已经做了那么多越线的事,亏得主人宽和不曾计较。 至于和主人同床共枕,这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你不想?”张泽强行把人从地上拽起来,看天乙低着头就差没找条缝钻进去,先前被他按下去的恶趣味再次冒了出来。 “我晚上睡觉绝对规矩不乱动,也不磨牙打鼾。不过……”他瞅瞅眼前的头顶,故意压低声音,做出被伤透了心的样子,“你要是嫌弃,就算了,我去往地上铺个褥子,将就一晚上。” “属下绝不会嫌弃主人!”天乙不由地提高嗓音。 大惊之下,他飞速抬起头,没有遮掩的脸上满是惊惧之色,因震惊而微微张大的眼睛却正对上张泽恶作剧得逞的笑。 …… 他哪还不明白,这是被主人戏弄了? 就算如此,天乙也只敢小声地,没有一点气势地苦笑一声:“属下愚笨,主人莫要再戏弄属下了。” 这话说的,连抱怨都算不上,软软的只想让人再欺负一下。 全凭自身良好品质,张泽才没有真的下手。 “抱歉抱歉。”他没有一点诚意地摆手,一只胳膊往天乙肩膀上一按,把人往屋子的方向推,“走吧,去休息。你也别说什么守夜的话。这方圆十数里都没个人影,哪用得着整晚不睡觉守着。” 见天乙还想挣扎,张泽用出最后的杀手锏:“你再不答应,我可真去打地铺了。” 话都被张泽说完了,天乙还能怎么办。 他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选择了顺从。 只要是主人想要的东西,他从来都没办法拒绝。 “这才对嘛。” 张泽一边走,一边觉得他似乎忘记什么东西。 两人前后脚进了屋,借着窗户照进来的一点微弱的光,张泽脚下一顿,想起来了。 只见床上衣服东一件西一件,杂乱地堆叠在一起,一点空余的地方都没留下。 都怪鱼汤太好吃,他把收拾衣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啊哈哈,哈哈哈,天乙你等一下。” 张泽打着哈哈,两三步奔到床边,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住天乙的视线,手脚利索地把所有衣服拢在一起,随手团成一个团,强行塞进柜子里。 多亏了柜子够结实,这么胡乱塞都没有散架。 被丢在一旁的天乙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看到床上的惨状,只是在看到那一个布团时,手指一动,咬紧唇,用尽影卫的克制才压下自己习惯性想去收拾衣服的想法。 把木床恢复了表面的整洁,张泽心虚地抹了把冷汗,堵在柜子前招呼门口的天乙:“咱们就寝吧。” 天乙的呼吸当即漏了一拍。 就、就寝! 他脑袋里“轰”地嗡鸣一声,绷紧身体,悄悄抬眼往张泽身上看了一下,目光落在白色的腰封上时,略微凝滞,眼神飘忽,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好像被电了一下,慌忙收回视线。 尽量不着痕迹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重新压下去,天乙这才发觉,嘴里不知何时弥散出一股铁锈味,唇内的软肉被咬破一个口子,钝钝的疼。 好在屋子里光亮不足,主人看不到他的异常,天乙庆幸地想。 张泽确实没发现。他正忙着和自己的衣服做斗争。 古代的服饰层层叠叠,穿惯了半袖短裤的张泽脱到脑袋发涨。 最外面的外套还好说,直接扒下来就行,至于接下来的腰封,他借着月光艰难地努力半天都没有解开。 理所当然的,张泽把念头打在了屋里另一个人身上。 别的不说,经过短短半天的实践,现在的他已经充分理解了系统派发“新手礼包”的良苦用心。 天乙进能提刀杀人,退能洗手做羹,可比他想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实用得多。 “离线”的系统高贵冷艳地嗤笑一声,继续投入快把内存占满的海量工作中。 张泽朝天乙招招手:“来,帮个忙。” “属下冒犯。”天乙听话地走过去。 他驯服地俯下身,惯于拿刀握剑的手指灵活地彼此配合,很快就把让张泽束手无策的死结理顺解开。 “谢了兄弟。”张泽自来熟地拍了把天乙的肩,继续一件一件把自己扒干净。 天乙默默退回原来的角落。 张泽脱到最后,考虑到目前所处的时代背景,犹豫了一下,留下最里面贴身的白色亵衣。 拔掉头顶的木头簪子,随便薅了把长到腰腹的长发,他拎起头发回过头,想问问这该怎么办,却发现天乙还傻站在门口,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 他半是调侃地问:“你准备就这么睡觉?” 天乙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属下……属下可以在椅子上过一晚。” 椅子? 没想到还有这么个选择,张泽被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屋子的另一边用屏障隔出小书房,里面确实有一张木椅。 张泽直摇头。 椅子哪有床舒服,在椅子上凑合一晚,第二天还能站起来就有鬼了。 都是成年男性,也没什么需要特别避讳的地方。 他以前随公司出差,也不是没和男同事住一个房间过夜。睡觉而已,干什么弄得那么麻烦? 系统抽空呵呵了两声。 两张床能和一张床一样? 不知道是谁说的,“在古代,一旦身体被父母之外的人看去就会惹出大麻烦来”。 这次的宿主不行啊,这么快就把说出来的话重新吃回去了。 张泽沉默的时间太长,让本就忐忑的人愈发不安,本能地选择了在他看来最不会出错地应对方式。 天乙屈膝跪下来,低声请罪:“属下违逆主人,属下该死。” 说完,他从袖口开始,先是挨个卸掉藏在身上的所有暗器,然后才开始解衣服。 张泽目瞪口呆地看着天乙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摸出来的银针、飞镖、小刀、匕首、软剑和一小捆细若牛毛的丝线,脑子里空荡荡一片,除了惊叹,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个干净。 明明是差不多的衣服,这一堆看着就危险的东西之前都被天乙藏到哪儿去了? 他甚至发现几根半白半黑的银针,根据小说里的一贯设定,这种情况一看就是抹了剧毒,说不定还是见血封喉的那种。 换做是他敢带这种东西在身上,怕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等他好不容易找回离家出走的脑子,天乙跪在地上,身上只剩了亵衣,各种暗器叮叮当当堆成一座小山。 而天乙则俯身叩首,将宽阔的肩背和足以致命的脖颈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安静等待下一步指令。 “你,唉,算了,快过来吧。”张泽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一口气,拍拍身边的床。 不用不知道,殷宇成留下的这张木床还挺结实,即使承受比平常多一倍的重量,也只是在两人躺上来的时候吱呀吱呀响两声,而不是当场解体。 估摸着天乙作为影卫,不像是习惯和人睡一张床的样子,张泽体贴地努力往墙边缩,把大半的地方都让给他。 等他好不容易摆弄好头发,正想着临睡前先和自家影卫聊两句家常,扭头却看到,天乙人虽然平躺在床上,可半边身子明晃晃悬在空中,明明只能勉强挤下两个人的床,愣是被空出还能再塞一个人的地方。 这…… “唉,”张泽无奈地叹了口气,以身作则,往中间挪了一点,然后伸出食指戳了下天乙的胳膊,毫不意外地发现他肌肉绷紧,根本没有放松,“你也往中间移一下,躺实了睡。” 闭上眼睛装作睡觉的天乙呼吸猛地一滞,低低回了声“遵命”,然后手脚僵硬地向里挪了…… 有一根指头的距离? 张泽皱着眉瞅了瞅动和没动没啥区别的人,干脆直接上手,把这跟木头往自己的方向拽。 本以为会费不少力气,谁知只是轻轻一拉就把人拉了回来。 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听话了? 张泽一挑眉毛,简直想撬开他脑子,看看里面都是啥玩意。 知道自己理亏,天乙视死如归地梗在床上,略微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一眨地仰视主人。 …… 张泽突然抬起胳膊挡在眼前,脑袋转向墙壁。 “主人?属下还是去打地……”天乙猜不出主人为何如此,慌慌张张想要爬起来。 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没用多少力气,却轻松制止他的动作。 天乙不解地僵在原地。 “睡觉!”张泽言简意赅。 “……” “快躺下吧,”张泽收回手,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拉起薄被盖过头顶,“老老实实睡觉,别总想着跑。” “……是。” 天乙仰躺在张泽身边,一点一点放松全身的肌肉。 两人没有再说话,屋里就这么安静下来。屋外蛐蛐蝈蝈叫得好不热闹,屋里静得能听到两人绵长的呼吸。 好不容易得了空,张泽一面控制自己的呼吸,装出睡觉的样子,一面戳戳系统,在脑海里问:“统啊,BOSS的名字叫啥来着?” “你不是打过一遍了吗?这么快就忘了?”忙碌中的系统分出一点内存扫描了一下宿主。 “干嘛干嘛?”张泽条件反射要躲,刚动了动胳膊,突然想起身边还躺了个人,赶忙停下动作,只在脑子里给自己疯狂加戏。 系统冷冰冰的声音响起:“经过扫描,宿主体温正常,血压正常,血糖略有升高,神志清醒,总体处于正常状态。” 张泽脑羞成怒,觉得系统在内涵他,可他没有证据:“你告诉我名字就得了,干嘛弄得这么麻烦?” “殷宇成。” “什么?” 系统抽了眼宿主,觉得宿主在戏弄他,可他没有证据:“BOSS的名字,殷宇成。不过你要是想改成张泽也可以。” 张泽被系统的后半句话吓地愣了一下:“你们系统都这么随便的吗,名字随便改?” “没有‘们’,只有我。”系统先一板一眼地纠正宿主话里的错误,然后才解释道,“当初殷宇成意欲逃离,导致游戏世界无法正常运转,系统为修复漏洞,曾去捉拿殷宇成,想让他回归正轨。” 张泽摆出吃瓜的架势,问:“然后呢?” “然后,系统成功捕获殷宇成,但对方不愿意重回游戏世界。” “然后呢然后呢?”张泽激动起来。 之后是不是系统把殷宇成关了小黑屋酱酱酿酿,殷宇成饱受折磨屈打成招? 这剧情他熟。 不,你不熟! 系统无情地掐灭宿主的幻想,冷冰冰的声音毫无起伏地说:“之后,系统和殷宇成进行协商,同意对方离开,但必须将其在游戏世界中的一切让渡给系统,方便系统寻找并培养接班人。” 这就完了? 张泽遗憾地叹了口气。 “所以,宿主使用自己原本的名字也没有问题。”眼看这话题越来越危险,系统扔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宿主就想下线。 “诶别急着跑啊统,”张泽问,“你说,天乙他知不知道我不是殷宇成?” “我和天乙第一次见面,天乙是不是叫了一声‘阿泽’?” 系统……系统表示这话没法接,不如装死。 要命的是,宿主还在那儿不紧不慢一层一层往深里挖:“既然我和BOSS的名字不一样,那为什么天乙最开始会叫我‘阿泽’呢?他怎么知道我的真实名字的?系统,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张泽结合曾看过的各种科幻电影,还有诸如无限恐怖和带系统穿越的各类小说,一个念头闪电一样划过他的脑袋,他打出最后的会心一击:“统,你是不是篡改我的记忆了?” 系统被问得程序运行一阵错乱,差点崩溃。 宿主看着大大咧咧粗神经,直觉却意外的灵敏。真把他当小孩糊弄,绝对会被抓住马脚。 系统两三下把混乱的程序扫进垃圾箱。 好在他早有准备,面对宿主的指责,用一贯冷冰冰的语调笃定地反问:“宿主确定没有听错?据系统了解,人类的大脑并不是百分之百可以信任,经常会出......” 眼看系统好像要开始长篇大论,张泽抱头投降:“停停停,直接说结论。” 深知彼此信任是合作的基础,系统很直接地调出自己的底层代码打包展示给宿主看:“根据系统底层运行规则,本系统虽以修复游戏漏洞为目标,但过程中绝对禁止伤害宿主,还请宿主放心。” “是这样吗......”张泽松了口气。 好歹不会被坑死还要帮系统数钱,也算是点收获。 谁知,他一颗心刚放下一半,就听到系统说:“宿主对系统的无端指控导致系统内心受到一万点伤害,血条清空,即将进入离线状态。请宿主自力更生,无事勿扰。” 张泽大惊:“别呀,哎,咱俩谁跟谁啊,统你舍得扔下我一个?统?统?” 呵,跑得还挺快。 至于天乙到底知不知道他的真正名字…… 张泽翻了个身。 管他呢。 知道,或者不知道,重要吗? 万一天乙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贸贸然去捅破这层窗户纸,谁知道后面到底会发生什么。 难得糊涂嘛,他只想通关回家。 张泽想通后自顾自脑袋一歪,毫无心理负担地睡过去,全然不知自己的动作扰乱了身旁人的心绪。 天乙平稳的呼吸无法控制地停了一瞬。 两个人贴得很近,只隔了薄薄一层单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同他的彼此接触,缓慢的融在一起。 太亲密了。 还想更近一点。 主人已经睡着了,轻轻碰一下,就碰一下,主人不会发现的。 或者装作翻身,不经意碰到了主人的手,以主人的性子,多半只是一笑而过,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眨眼的时间,天乙已经在心里规划好了行动方案一二三,他指尖轻颤,悄悄向睡得一无所知的人靠过去。 ☆、第 5 章 习武之人本就感官灵敏。 现在,这份感官被天乙有意无意地集中在探出的手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手背摩擦过柔软的床面,向另一个散发着温度的躯体靠过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天乙紧闭的眼睫颤动得厉害,嘴里发干,喉咙不自觉滚动,每一次吐息都带起足以燃遍全身的火焰。 林间微冷的夜风吹进来,非但吹不灭这点炽热,反而推波助力般,让这股火焰越发高涨起来。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难熬。 越是靠近,除去心头跃动的喜悦,另一种情感就越是浓烈,甚至一度盖过了那份热切索求的渴望。 天乙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短暂地喘息一声。 那是因对主人的背弃和欺瞒而生的不安,混杂着对自我的厌恶。 影卫,是隐于黑暗的利刃,是藏于暗处的坚盾,一旦反叛,也是最容易刺伤主人的刀。 这样的存在,不该有情,更不能有私心。 只因人心险恶,人性无常,无心无情的兵器更让人信任。 他在主人的纵容下生了情,有了心,也曾立志护卫主人左右,绝不做任何于主人有碍的事,绝不会欺瞒于主人。 可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看看他正在做的事吧。 在即将触碰到渴求已久的温热躯体时,天乙停下动作,以更快的速度悄无声息收回手臂,手掌紧握成拳,抵在身侧。 咫尺的距离,那是他无法逾越的天堑。 天乙侧过头,悄悄睁开眼睛,默默凝视主人近在眼前的睡脸。 俊朗的脸上两笔剑眉斜指鬓角,英气非凡。黑白分明的眼眸紧闭,眉目舒展,唇角微抿,睡得格外安详。 欲壑难平,在主人对过去一无所知的现在,他如果就这么放任下去,终有一天,他会被主人厌恶,然后抛弃。 这样的结局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天乙重新仰躺在床上,闭上眼,放松身体。 他历经千难万难,重新回到主人身边,为的,绝不是那样惨淡的未来。 所以,就这样吧,将这份情小心藏起来,更隐忍,更克制,在主人需要的时候陪在主人身边。 这样就好。 几次了深呼吸,掐灭心头突升的那点骚动,天乙竖起耳朵,凝神去听就在耳边的呼吸,和心跳。 忽然,突如其来的重量直直压在他的胸口,天乙瞬间警觉。 什么东西居然能绕开他的戒备袭击他的身体? 天乙猛然睁开眼睛,眼神清明,久经锤炼的身体本能地暗自蓄力,眨眼间做好应对意外的准备。 在这之后,他往胸前扫了一眼,默默愣在那儿。 是主人。 难道是主人发觉自己先前大不敬的举动,想要秋后算账? 这个念头辅一升起,冷汗霎时间爬满后背。 天乙本能地收敛目光,低声请罚:“属下冒犯主人,请主人责罚。” 他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主人原谅他的失礼? 鞭笞?针刑?或是烙铁? 曾见过的种种刑罚掠过脑海,他愿意接受任何惩罚,但内心深处,天乙却知道,主人就算怒极了,都不舍、不会伤害他分毫,哪怕是最轻微的罚跪,顶天也只是自己一个人跑去林子里生闷气。 甚至只要一顿好吃的饭菜就能哄好。 杂七杂八想了半晌,那只胳膊还在他胸口压着,却不曾听到主人的斥责。 天乙犹豫了一下,极轻地向身旁看过去。 主人双目紧闭,分明睡得正香。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天乙悄悄松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庆幸方才的话没有吵醒主人。 他尽力放松胸口的肌肉,好让那人抱着不那么硌手。 有一就有二,左臂之后是左腿,天乙眼睁睁看着张泽瘫成“大”字,打着小呼睡得死沉,他只能安安静静充当一个合格的装饰,胳膊被压到发麻都不敢动弹一下,只能睁眼到天明。 担心宿主会遇到什么问题的系统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空来,准备关心关心被扔到一边超过三个小时的宿主,结果刚探出头,就看到蠢宿主睡得舒舒服服,呼噜打得别提多开心。 再一看宿主身边的人。 呦,那不是天乙嘛。 宿主可以啊,三个小时没见,就把人拐床上去啦? 不知道当初是谁挑三拣四不想要“新手礼包”的? 还说什么“不乱动,不打呼”。 呵。 系统拍照留下证据,一边计算着什么时候拿出来嘲笑嘲笑宿主,一边高贵冷艳地继续忙活工作。 张泽还不知道他被系统揪到了黑历史,一夜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只觉得浑身通泰,精神振奋,感觉身体状况前所未有的好。 同床的天乙已经不在屋里,张泽摸了一下床褥,没有余温,看样子他起床有一段时间。 后知后觉自己醒得好像有点迟,张泽伸了个懒腰,又在床上蠕动了一下,胳膊支撑着身体,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起身,然后头皮一疼,重新砸回床里。 他死鱼眼朝天躺,伸手把头发从身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要不是顾忌着古代的习俗,和殷宇成对他有恩,还有要维护BOSS高大上的形象,防止产生新的漏洞,他早在昨天晚上就一刀把头发割成短发了。 想想一会儿还要梳妆打扮,张泽觉得赖床不起也挺好。 就在这时,门开了。 重新穿上一身黑色劲装的天乙端着一盆清水走进来。 张泽挥舞胳膊,神清气爽地打了个招呼:“呦,天乙,早上好。” “属下见过主人。” 天乙低着脑袋,毕恭毕敬,挑不出一点错处。 可张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抱着被子靠在床上,瞪大眼睛,从头发丝开始,一寸一寸从头到脚打量着天乙。 熟悉的黑衣服,熟悉的装扮,干净利落。 唯一的差别只是今天的天乙没有扎头巾,一头黑色长发拿同样黑色的发绳束在一起,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看着倒是多了几分洒脱之意。 还有脖子上的那道划伤,也不知道天乙做了什么,仅仅过了一晚,就已经看不出痕迹。 不对,肯定哪里有问题。 张泽对自己的第六感十二分的信任,两只眼睛化作最精密的扫描仪,不肯放过一处异常。 主人……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天乙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站在原地任张泽打量,他眼眸低垂,落在一盆清水上。 澄澈见底的水面倒影出他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容。 “天乙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排除所有不靠谱的情况,那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张泽犹犹豫豫地问:“我吵到你了?” 他好像在天乙脸上看到了黑眼圈。 天乙只是摇头:“主人睡得很安稳,并未吵到属下。” “是嘛……” 张泽将信将疑,勉强点头认下天乙的说法,想起自己今早起床被揪到的头发和还在隐隐发疼的脑袋,问:“天乙,你会梳头发不?” 天乙端着水盆地手猛然缩紧。 平静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搅碎了其中黑衣的倒影。 天乙先将端着的水放到一边,然后颔首低眉道:“属下略有涉猎。” 救星啊! 张泽用看万能许愿机的表情盯着天乙好一顿猛瞧,直把人看得手脚发直,才一个骨碌从床上起身,规规矩矩坐在铜镜前。 铜镜的边框朴实无华,中间澄黄的镜面被磨得清亮光洁,没有玻璃做的镜子看得那么清楚,却也勉强倒影出屋中的摆设,和坐在镜前披头散发一身白衣宛如索命男鬼的身影。 啊这...... 张泽只看一眼就不忍心再看,反倒被镜中另一人吸引了视线。 只见天乙手里拿着一把梳子,站在距他三尺远的地方,低着头,看上去犹犹豫豫的样子。 “天乙?怎么不过来?” 天乙深吸了一口气,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头都没抬,只说了声“属下冒犯”,就准备开始干活。 张泽垂眸看了眼身上的衣服。 亵衣本就宽松,睡散了的胸口歪歪斜斜勉强拢在一起,露出大片结实宽阔的胸膛。 这...... 听说在古代,只穿一件亵衣和没穿衣服其实差不多? 他这算不算没皮没脸地在新收的影卫面前裸奔,还厚颜无耻地出口调戏人家了? 天乙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 张泽正要尔康手,转眼却发现天乙除了不怎么敢看他,其他......还好? 还有机会能挽回形象。 一边感慨着睡都睡过了,还要讲究这些,一边从皱巴巴的衣服里翻出外袍披在身上。 天乙果然正常了许多。 他熟练地捻起一缕长发,从发尾开始,拿木梳一点点往上梳通,捋顺了就换下一缕。遇到死结也不像张泽那么简单粗暴地直接拽,而是挑出打结的地方耐心解开。 天乙做得耐心又细致,舒服地张泽刚睡醒的脑子又开始犯迷糊,情不自禁往前一点。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清醒。 “主人!”天乙用最快反应放开手中的头发,屈膝“咚”一声狠狠砸在地上,听得张泽眉头一跳。 保不准膝盖那儿已经青了一片。 天乙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这动不动下跪的习惯,得改,必须要改。 “你先起来。”短短半天加一晚,张泽都懒得去数这句话他说了多少遍,都顺溜到脱口而出,“别总是跪来跪去,我没那么多讲究。” 天乙攥着手心里不小心扯下来的一根头发,应道:“属下遵命。” 嘴上这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 张泽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强求,重新坐回铜镜前。 未来两人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他就不信,还扳不回天乙的这个坏习惯。 理顺了头发,天乙挑了一半的头发在头顶聚拢,先拿梳子梳掉毛刺,然后左手长发右手木簪,先用头发在木簪上顺时针绕了三圈,然后把木簪左绕一下右扭一下,再轻轻一插,大功告成。 打着偷师的注意盯着铜镜使劲瞅,差点盯成斗鸡眼的张泽只觉得眼前一花,简单好看的发髻已经顶在他脑袋上,快得好像他不是只眨了一下眼,而是打了个盹。 他在镜子跟前来回打量,不经意瞥见天乙沉默的黑色身影,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这十个字突兀地浮现在他脑海,打着旋撒着欢满脑子乱窜。 这场景好熟悉,熟悉到,就算记忆不曾留下分毫,心底的悸动却还真实的存在—— 仿佛曾经发生过千百遍。 ☆、第 6 章 张泽恍惚中想:同床共枕,描眉梳妆,他和天乙算是挨个做了一遍吧? 再说,天乙长得还挺好看,眉目周正,眼神清明,比他前世见过的流量小鲜肉强了不知多少倍,单只是那一身沉静清冷的气势,就能甩小鲜肉十八条街。 呸! 呸呸呸! 他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张泽慌乱地收回视线,握在梳妆台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和天乙明明是社会主义兄弟情,两肋插刀的那种,再不济,也该是上司对部下的欣赏!绝对不可能是看上天乙!别说门,窗户都没有! 再一看天乙,趁他愣神的功夫离开屋子,不知道去干什么。 天乙对张泽的百般心思那是一无所知,他正忙着准备今天的早饭。 锅里热腾腾地冒起热气,天乙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大勺熟练地在锅里翻搅,防止白米粥煮得太稠粘在锅底。 颗粒饱满的米粒随他的动作在锅里翻滚,一股米饭的清香扑面而来。 可惜山枣还没有熟,天乙带了些遗憾地想,扔几颗酸酸甜甜的枣进去,不仅开胃养生,主人也更喜欢。 他今早特地去林子里转了一圈,找到的枣树上只稀稀拉拉挂了几颗青涩的小枣,离成熟还差得远。 又煮了一会儿,估摸着煮得差不多了,他扒拉开多余的柴火,只留小火煨着粥,准备去请主人出来吃饭。 张泽还在那儿纠结着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在心里赌咒发誓,他就算完不成任务,打一辈子光棍,也绝对绝对不可能对好兄弟下手的!听见了吗,绝对不可能! 为了证明自己的坚定意志,还凌空握拳以证决心。 抽空过来叮嘱蠢宿主别沉迷温柔乡忘记星辰大海的系统熟练地翻了个白眼,二话不多说先把证据留下。 这可是今后他和宿主讨价还价的重要筹码。 把东西存进自己内存里并备了好几个份,系统戳戳宿主:“请宿主尽快展开武术修行,为后续任务做好准备。” 肚子空空如也的张泽表示:“统啊,先让我吃个饭吧。” 正巧天乙来叫他,张泽松了口气,扔下系统,跟着天乙一溜烟跑出屋。 今早的伙食是白粥,天乙从树林里摸来一颗蛋,打碎了搅拌均匀,加进粥里。虽然简陋,但吃起来味道还行。 拉着天乙一起坐在饭桌上,张泽端着碗往嘴里灌,系统则抓紧时间,就着宿主的呼噜声,给宿主洗脑:“今日事今日毕,请宿主发扬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 “巴拉巴拉......”张泽摇头晃脑地打断系统的话,看看碗里快见底的粥,珍惜地匝匝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手里的粥它都不香了,“统啊,你成天完成任务完成任务的,给个目标呗。我总不能冲出去见个人就把人家打一顿,结仇不说,也太没有格调了。” “首先,完成任务系统只说了一次,与宿主的绑定只过了十三个小时零三十一分,理论上并未达到一天。” “......”张泽从没有发现,系统居然还是个较真的性格。 “其次,凭现在宿主的武力值,冲出去被揍一顿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不存在格调问题。最后,本系统秉持认真负责的态度辅佐宿主,并不是‘较真’。” 还说不是较真......这肯定是生气了吧?绝对是恼羞成怒! 张泽哼哼两声,埋头苦吃。 都说了不是较真。系统运算了一下,发现和蠢宿主这么较真下去太浪费时间,话锋一转,继续刚才的正事:“根据宿主的提议,系统建议宿主参加少年英才武道会。” “什么东西?”没想到系统真能给出建设性意见,张泽一时没听清。 系统贴心地在宿主脑海中展示七个五彩斑斓的特效大字:“少、年、英、才、武道会。” 张泽被辣眼睛的字晃得差点把碗扔出去:“这少年英才武道会是什么?” “江湖上帮派林立,新生势力成百上千,但大多都成不了气候。唯有七个门派几经动荡而不倒,是江湖人公认的大门派。南少林,北武当,峨嵋派巾帼女侠不输风采,丐帮成员遍布天下,华山派专修剑法,逍遥派道法自然,江南长歌派势力稍逊,但最有钱。此七门就是中原武林的中坚力量。” 天乙和系统,竟是异口同声,说辞一字不差。 这是在背书呢? 张泽在脑子里画出大大的问号,再奇怪地瞅一眼天乙。 “系统是在为宿主扫盲,不是背书!”冷冰冰的系统愤怒地摔桌子走统,“剩下的内容,还请宿主询问天乙。” 怎么又把统给惹毛了?小统你这定力不行啊。 张泽“批评教育”过系统,然后等着天乙继续往下说。 天乙放下饭碗,一边回想,一边为张泽解惑。 “为了历练青年一代,多年前七派联名决定,按照原有的天下第一武道会的规模,再加一个少年英才武道会。该武道会每五年举办一次,限定只有年龄不足三十的人可以参加,获胜者不仅可以获得主办门派准备的奖励,还可就此名扬天下。因此每一次举办,江湖才俊趋之若鹜,都盼着一战成名。” 张泽听得连连点头,这不就是武林大会的青年版吗,他懂他懂,以此作为跳板,确实能够以最快最省事的方式达成“武林扬名”的成就。 现在的问题有三个。 张泽掰着指头问系统:“统,你回来。我现在几岁了?” “二十五。”系统简单干脆地丢下一个数字,扭头继续离线。 没空去管还在闹脾气的系统,张泽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这次要是不成功,他就得挨家挨户跑遍地图去刷声望值了? 不行不行,这样不好,无缘无故去踢馆,刷的到底是声望值还是仇恨值啊。 那第二个问题,张泽看着天乙,问:“天乙,现在距离下一次的少年英才武道会还有多久?” 天乙不假思索地回答:“回主人,还有三个月。” 三个月,时间还挺充裕啊......个鬼嘞! 张泽额角爆起黑线,咬牙切齿地把拳头捏得嘎嘣响。 就凭他现在剑不会使拳不会打的水平,连系统都说他只配给人送菜。三个月时间,去打赢各大门派精心培养出来的各个人才,真当他是剑神转世吗! 与此同时,天乙还不忘在一边贴心地提醒:“本次武道会由江南长歌派主办。此处地处偏远,主人若想去江南,得提前一个月动身。” 也就是说,他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把自己从一只菜鸡变成打遍天下英才无敌手的高人? 张泽宣布,这个游戏世界没救了,还是快点毁灭吧。 或许是见他太丧了,系统难得大发慈悲地安慰道:“宿主不必妄自菲薄。殷宇成内力之深厚,江湖无人敌。他毕生武学感悟及成就也已全部存在于宿主记忆中。宿主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消化吸收,不求做到融会贯通,能领悟五六层,少年英才武道会夺冠轻而易举。” 还记着系统忽悠自己的前科,张泽对系统的这番话半信半疑:“真的?” “千真万确。殷宇成的身体有多厉害,刚来的时候宿主不是已经体会过了吗?”系统万分肯定,并胸有成竹地提议,“宿主若不信,和天乙比试一番就能明白。” 想起那场眼花缭乱到堪比加了后期特效的比试,张泽觉得系统这次的提议听起来挺靠谱。他决定再信系统一次:“天乙,来,我们比划一下。” 天乙虽不明白主人为何突然想要比武,还是乖乖扔开吃了不到一半的粥,站起身来。 正好院子空间够大,两人分左右站好。 张泽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大方地挥了挥,示意天乙先手进攻。 天乙毫不客气,依命而行,脚下踏着轻功步伐眨眼间窜到张泽面前,以手代刀横劈向他的脖颈。 危险逼近,张泽本能地运起内力,灌注全身。 霎那间,天地骤变,蒙在眼前的纱布被一把扯下,世界从来都没有这样清晰过。 天空的云在慢悠悠地飘,林中的鸟叫虫鸣近在耳旁,他甚至能听到三里地之外,那条溪流的潺潺流水声。 空气中,清早山林特有的清新混合着泥土的气味,和大米粥糯甜的香气混在一起,灌入鼻腔。 草叶飘飘悠悠从地上扬起,天乙快如闪电的动作在他眼中无限放慢,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先去呼噜一口粥,再回来和天乙对招。 难道系统离家出走的良心终于回来了? 张泽信心满满地抬起手,准备拦下天乙的手刀。 这一动,就仿佛打破了什么不可见不可知的结界,万物重新恢复原本的样子。 张泽胳膊刚抬到半路,天乙的手掌边缘已经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脖子。 换言之,若是生死相搏,他已经被天乙一招弄死了,前后过程加起来不超过一秒钟。 张泽蒙圈地看着垂手而立的天乙,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观摩了整场打斗的系统恨铁不成钢:“宿主反应速度过慢,严重拖累身体的本能发挥。” 言外之意,就是没有他,身体自己能打得更好? 张泽咔吧咔吧眨眨眼睛。 说好的不必妄自菲薄呢? 你个糟系统坏的很! 我再信你个我就跟你姓系!听到了吗统,跟你姓系! ☆、第 7 章 系统不仅没听到,还选择火上浇油:“请宿主不要灰心丧气,严格遵守系统制定的训练计划,早日成为武林高手。” 张泽看着系统给出的精确到秒的时间表,从头到尾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已经能预见自己未来两个月的悲惨生活了。 这第一天,是通过最基础的招式套路简单熟悉身体。 说起来简单,可什么样的招式算基础?张泽一边努力回忆脑子里的各种剑法拳法刀法,犹豫半天不知道该选哪个,刚想问问系统,眼角余光撇见身侧的黑影,顿时眼睛一亮。 为什么不先问问神奇的天乙呢?他肯定知道。 “天乙,耍一套武术入门的套路给我看看?” 张泽本以为天乙得先想想要展示什么,谁知人家简简单单应了声“是”,向后退开几丈远,凝神静立,吐气调息。 紧接着收腰屈肘,气沉丹田,不紧不慢,在院子里打了套拳法。 其动作从容不迫,一招一式,简洁凝练。刚则拔树拔山,柔则似水无痕,刚柔并济,收放自若,赏心悦目。 就是有那么一点小问题。 看看那快撇成一字马的大弓步,看看那金鸡独立的造型,跃如鹰击长空,势不可当,落如千斤坠地,稳如磐石。张泽表示,他读书少别骗他,这居然也能算是“入门招式”? 要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告诉他,要讲文明树新风,张泽早就一句国骂换五十六种花样甩到系统头上。 结果糟系统还边看边点头:“经过计算,天乙展示的招式十分适合现在的宿主,请宿主勤奋练习。” 这日子没法过了。 另一边,天乙又演示了两遍,第三遍,应主人的要求,开始分步讲解。 一整套动作练个五六遍,张泽断断续续好歹能做下来,可一举一动拖泥带水,怎么看都没有天乙的那种感觉。 “力在丹田而非四肢。”天乙尽职尽责帮忙摆正姿势,轻触在张泽僵紧的胳膊,点明需要放松的部位后,快速收回手臂,“需有张有弛,才能将这套功法完全发挥。一味莽撞用力,只会适得其反。” 张泽按照天乙所说卸掉胳膊的力,整个身体失去平衡立刻开始晃悠。 吓得他赶忙胳膊用力,重新撑住身体:“统啊,救命啊!” 系统不仅不想救宿主狗命,还想落井下石:“请宿主凝神静气,跟随身体本能。” 一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张泽在脑海中哭得声泪俱下:“统我真的做不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初中时千米跑差点跑掉半条命,高中时打篮球顾手不顾脚,大学时体育课选了交际舞,和我跳双人舞的小姑娘被我连踩几脚哭着找老师换人。” 系统冷漠地一哼:还真对不起啊,你这么菜我是真不知道。要早知道,最开始绝对......还是会选你吧...... 唉,统生真是寂寞如雪。他真是从程序到代码都很怀念那个挑遍全场、潇洒离开的宿主。 张泽一边努力地按照天乙的要求调整动作,一边还在给自己谋福利:“统啊,你肯定有武学系统对不对?就是那个一按图标就能自动发技能的那个?你可是游戏世界的衍生系统,一定有武学系统吧?” 系统:“那是给玩家准备的。宿主已经穿进游戏世界,所有为降低游玩难度而为玩家设计的特权全部取消。” 见宿主实在是太可怜,系统好心地主动解释:“根据系统分析,宿主体育成绩不佳,归因于宿主运动神经不发达,小脑发育略有欠缺。请宿主相信,作为BOSS的殷宇成,身体发育良好,绝对不会有和宿主原装身体一样的问题。” 张泽一口气梗在喉咙。 扎心了统。 眼看宿主还想撒泼打滚,系统冷冰冰地表示,别问,问就是“请宿主凝神静气,跟随身体本能。” 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的张泽彻底死心,果然靠人不如靠自己。 好在度过最开始的艰难时光,他似乎找到了点窍门。 一遍,两遍,三遍......不知道练了多久,从生涩到流畅,再到身随意动,一气呵成,在某个瞬间,身体和意识完美契合,不知何时运转起来的内力配合他的动作时聚时散,带起劲风阵阵。 天乙见主人有所顿悟,早就收声敛息退至一角,黝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在院中肆意辗转腾挪的身影,默默护法。 仗着主人看不到,他稍稍放松些许绷紧的神经,于是神情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些许眷恋。 越是练,记忆中的那些武学记忆就越是清晰,仿佛薄雾一朝尽散,畅快淋漓的感觉逼着张泽不再满足于最开始的套路,随心所欲将之施展开来,不限于是拳法、剑法、掌法,还是什么刀法鞭法,玩心大起,他只管按照心意拿来耍上一耍。 如同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张泽整个人都沉浸在浑身舒泰的酣畅中,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发自内心的舒适。 一朝得道,不问旦夕。 伴随一声响彻深林的长啸,耍够了的张泽终于愿意停下手。 他意犹未尽地匝匝嘴,满心喜悦的摸着肚子,张口就问:“天乙,什么时候吃午饭?我饿了。” “恭喜主人实力大涨。”天乙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话,就被问得愣了一下。 张泽问系统:“天乙这是怎么了?” 他现在心情大好,对坑他几次的系统那是一时不见,如隔三秋。 系统冷冰冰地说:“根据系统计算,宿主现有实力约等于殷宇成三成左右,进步可喜。请宿主再接再厉,戒骄戒躁。” “知道了知道了。”张泽不在意地挥手,奇怪自己之前怎么会觉得系统声音冷冰冰?你看那低沉磁性的声音,多好听啊,那种独属于系统的顿挫,明明是系统魅力的象征嘛。 系统还只当蠢宿主练功练到脑子出了点问题:“另外,根据系统计时,现在已是下午五点。宿主,你该吃晚饭了。” “嗯??” 张泽心里一跳,抬头看了眼天。 明晃晃的太阳挂在西边,确实已经下午了。 他不过是打了一会儿拳,怎么就用了这么长时间? 没等他弄明白,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从肚子一路烧到脑子,让他满脑子里只剩下吃吃吃:“天乙......” 天乙会意:“属下这就去准备晚饭。” 为了节省体力,张泽瘫坐在屋门口的小台阶上,倚着墙,和系统聊天,分散注意:“统啊,咱们明天还打拳?” “根据宿主今日的进展,系统已调整训练日程,建议宿主明日练习对内力的控制。” “控制内力?”张泽抬起手,往前一挥。无形的气透体而出,在地上打出一个小坑,“我已经会了。” “宿主掌握的只是最粗狂的运用方式。真正的高手无论是对内力的运转还是调用的量都能够做到极为精细的操控。” 张泽耸耸肩,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你懂的多听你的。” 系统冷静地点头。 宿主就这点好,不懂的事从胡乱插手,一但决定去做,就绝对不会糊弄。 只可惜,就是正经不过三秒。 他刚夸了两句,就听到宿主猥琐地苍蝇搓手,问:“统啊,我刚才的英姿,你有没有录下来?是不是特别帅,帅炸了?系统你有没有看呆?看到我那凌空一脚了没?我自己都......” “天乙回来了。”系统冷漠无情地打断宿主的长篇大论。 “诶?这么快?”关系到自己的碗饭,张泽立马站起身。 没多久,他果然看到拿着一堆东西的天乙。 “主人。”天乙走到张泽身前,顿了一下,低头递上几颗果子,“您先垫垫肚子。” 张泽瞅了眼天乙漆黑的发顶,甚是欣慰,好歹没跪下去不是,可喜可贺。 至于果子,和他昨天吃的那几个一模一样,尝起来甜中带了一点点酸,非常合他口味。 皮上带着点水,一看就知道已经洗过了。 “谢了天乙。”张泽挑了两颗,“你中午也没吃东西,先垫垫再做饭。” “属下谢过主人。” 天乙那些剩下的东西,说是去找地方处理食材。 张泽眼尖地看到几只大肥鸟,喜滋滋地对系统炫耀:“统啊,今晚又能吃大餐了。” 系统冷酷无情地说:“饭是天乙做的,请宿主认清自己生活五级残废的事实。” “别这样啊统,反正最后能吃进我肚子里。”张泽丝毫不在意系统的打击,“天乙肯定是上天派给我的救星。” 那是我发的新手礼包,系统想。 “能做饭,会武功,虽说沉默了点,可一看就很可靠。放在我那个世界,一身黑衣服往街上一站,回头率百分百。” 你说得再天花乱坠,那也是我发的新手礼包,系统强调。 张泽感叹:“说起来,天乙也差不多二十往上了吧?在古代不是讲究成家立业嘛,也不知道这日后会便宜了哪家的姑娘。” 系统回了一个冷漠的表情。 “好歹是我兄弟,总得把把关不是。”张泽骄傲挺胸,“再怎么说我也是经受过各大影视摧残的人,看人还是有一手的。” 系统向他扔了个“呵呵”。 张泽三两口啃完果子,把果核一扔,站起身掸掸灰:“走了,去帮天乙做个饭。顺便偷学一手,免得以后离了天乙真的被饿死。” ☆、第 8 章 系统本想说一句,天乙就算把自己饿死,也不会饿死宿主。不过看自家宿主叼着根草悠悠闲闲的样子,怎么看都只是踏青出游没有半点危机感。 至于到地方之后宿主手忙脚乱一通倒忙,严重干扰了天乙的做饭进程,系统懒得看,系统也懒得说。 总之,张泽心满意足地一个人解决了两只烤的外焦里嫩的大肥鸟,摸摸滚圆的肚子,一边自告奋勇拿起烧完的柴火往树林里扔,一边忍不住又一次对着系统念经:“啊,有天乙真好。” 你那是觉得天乙好吗?你那是馋人家的手艺,你个吃货!系统烦不胜烦,决定单方面屏蔽宿主一分钟。 收拾干净院子,一回生,二回熟,张泽极为顺手地招呼着天乙一起睡,并再次在半夜打呼踢人一条龙。 原本闭着眼睛装睡的天乙等身边的人呼吸缓和下来后,悄悄睁开眼睛。 和昨晚一样,为了霸占更多的地方睡觉,主人无意识地踹了自己几下,发现没用后干脆把腿一抬,直接压在自己身上。 天乙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四肢。 睡得正熟的人立刻不满地皱起眉头。 天乙动作一滞,缓缓深吸了一口气,随着吐息一点一点放松身体。 他整个人躺在一片阴影中,微微侧过一点脑袋,借透窗而入的微弱月光,细致而贪婪地注视着枕边人熟悉又带点陌生的容颜。目光中交缠的情感是那样复杂深邃,似悲亦喜,半点不见白天的沉静。 心中刻入骨髓的眷恋,唯有在这夜深人静之时,才敢稍稍漏出来那么一丁点,还得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就会被主人发现。 天乙的视线描绘过眉峰、眼睫,流连在主人紧闭的眼和微抿的唇上。 主人是在做梦吗?主人的梦里会不会有他? 他见过那双眼睛只倒映出自己身影的样子,那份独一无二的珍视暖到让他心涩,他知道那双唇有多柔软,印在他□□的胸膛上时又有滚烫,让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烧尽所有理智。 但,当太阳升起,主人会笑着用熟悉的声音叫出他的名字,但主人睁开的眼中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夜里的冷风吹进屋来,沉眠的人被吹得打了个冷颤,换了个姿势继续梦周公。 天乙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压在身下的头发,免得主人不小心拽疼自己,再用仅剩的一只手和一只脚艰难地勾过被踢到床尾的薄被盖在主人身上,掖好被角,然后端端正正躺在床上,感受着主人近在咫尺的气息,闭上眼睛。 张泽是在系统的夺命连环催里被叫醒的。他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一问时间才六点,再看一眼外面刚冒头的太阳,痛苦到想撞墙,口齿不清地抱怨:“这也太早了吧统。” 系统丝毫不为所动,冷酷无情地说:“经系统计时,宿主休眠时间已达八小时。” 言外之意,赶紧起来干活了,懒猪! 为了避免被系统拿小皮鞭抽着走,张泽挣扎着穿好衣服,披头散发就往外走,一开门,果然看到天乙就在院子里。 “早啊天乙。” 短短一句话里,张泽张大嘴打了三个哈欠。 “属下见过主人,主人早上好。”天乙放下拎在手里的桶,恭敬地弯腰行礼,“可要属下帮主人束发?” 束什么?张泽糊成一团的脑子想了有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麻烦天乙了。” 说罢,他动用仅有的意识跌跌撞撞往屋里走,路过门槛时脚下一绊,差点摔个马大趴。 好在昨天的练习成果斐然,居然被他这么磕磕绊绊摸到镜子前。 天乙收回伸到一半的手,克制地低垂下眼帘:“属下分内之事。” 既甘之如饴,又何来麻烦呢? 束发,洗漱,吃饭,收拾,走完流程,张泽落在梦里忘记带出来的脑子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神清气爽地开始新一天的练习。 “请宿主静坐调息,感受内力运转。” 或许是因为张泽真有几分习武的天分和悟性,接下来的几天,按照系统安排的训练表,他有条不紊,一项接一项,完成的十分顺利。 真要说的话,唯一的缺点是,为了尽快提高对内力的控制,黑心系统不顾小可怜张泽弱弱的反对,把晚上的睡觉时间换成了打坐调息。 系统原话是:“对于神功大成的宿主身体来说,打坐功效和睡觉等同。” 没说的是,系统觉得自己及时挽救了夜夜通宵“快要猝死”的天乙,保住了宿主的幸福生活。 又是几天之后,系统觉得宿主基础差不多夯实,可以开始下一步计划,敢怒不敢言的张泽终于迎来实战练习。 第一步,在巩固内力掌控的基础上进行投掷练习,俗称,丢暗器。 按照系统列出的步骤一二三,张泽认认真真摘了片叶子,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内力灌注其上,然后瞄准百步之外的大树树干,极为帅气的一甩胳膊。 短暂的破空声中,携带足量劲气的树叶宛如离弦的箭,以肉眼不能及的速度射出,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原本静立在张泽左手边三步远的天乙突然翻身后转,几缕碎发应声而断,飘落下来。 张泽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恰巧看到天乙重新站直身体,自右眼角至鬓角的方向斜拉出一条血线,正缓缓向外渗着鲜血。 他眼睁睁看着鲜红的血从无到有,凝成血珠,顺着天乙眼角滑下,呆呆地眨了几下眼,迟钝地大脑才终于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乙!”张泽破声尖叫,惊恐的嗓音惊起林中飞鸟,盘桓不散。他两步冲到天乙面前,声音因极深的恐惧而微微颤抖,“没事吧天乙?让我看看!” 说着,不由分说要上手检查。 天乙连眼角的血都没有擦,退后一步,拉开同张泽的距离,然后身体一矮,跪在他面前,颔首俯身请罪:“属下技艺不精,让主人受惊,请主人责罚。” 抬起的手抓了个空,心中愈发浓烈的后怕梗在心上,因天乙的这番举动立刻转化为十成十的怒火,第一次,张泽再也维持不住自进入游戏世界时一贯的乐天派,破口大骂:“罚罚罚,就知道罚!你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 明明是他失手,明明是他学艺不精,天乙怎么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明明差点丧命的就是天乙不是嘛! 哪怕你打两下,骂两声,都好过现在这幅诚惶诚恐伏地请罪的样子! 就像是万里长堤上溃散出一个缺口,原本被他牢牢压在心底抛在脑后的不安、委屈、紧张、害怕、难过,所有这些负面情绪决堤了一样倾泻而出,冲垮了艰难维系的理智,让张泽失态地挥舞着手臂无能狂怒。 忍了好多天的那句国骂换着五十六种花样被他从头骂到尾,再从尾骂到头,不知道是在骂天乙,还是在骂系统,或者是在骂他自己? 天乙五体投地跪伏在地上,额头抵着粗粝的地面,静静听着他的主人发疯。 不知道过了多久,院子里慢慢安静下来。 藉由恐惧转化而来的怒火宣泄了个干净,理智回归,在空地上时不时拳打脚踢的张泽像是燃尽的柴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空虚和对自己的厌恶涌上心头,让他连根小拇指都懒得再动弹一下。 “......对不起啊,天乙。”他背对天乙,扯着干涩沙哑的嗓子,低声道歉,“我不该把怒气撒在你身上,明明不是你的错。” 一动不动好像变成一尊雕像的天乙抬起身,一如往常般沉稳的眸子望着坐在地上满身是土的人,他眸光微闪,沉声呼唤:“主人......” 张泽被叫得心中一突,扭头去看身后的人,却不想正巧撞上天乙黑白分明的双眼,他仿佛被电了一下,迅速把头转回去,忽然对地上一片落叶萌生出巨大的兴趣,弥散在心头的消极情绪就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变故,悄然散了个干净。 天乙还在等我回话呢,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冒出来,催促着张泽想要说些什么:“别总是主人主人的叫我,我也听不惯。” 第一句话讲出来,剩下的,也就没那么难。他越说越顺:“你我都这么熟了,成天‘主人主人’的叫着,多生分。要不这样,我叫张泽,天乙你就叫我阿泽吧。我叫你‘天天’,‘乙乙’,‘阿天’,‘阿乙’,你觉得哪个好?” 再一次被允许用“阿泽”这个熟悉的称谓来称呼主人,天乙先是一愣,紧接着是一阵涌上心底的狂喜,再然后,则是熟悉的无奈。 不管怎么变,主人这起名字天赋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主人,”天乙唯有小声讨饶,“主人莫要戏弄属下。” 张泽站起来,随手拍拍屁股,走到天乙身边,将人扶起来,瞪起眼睛,故作怒容:“怎么还叫主人?” “阿......阿泽......”一个称呼,在天乙嘴边百转千回,才被他一狠心叫出口。 虽然主人仍然不记得他,但还能叫主人一声“阿泽”,他也该知足。 得到满意的答复,张泽用力拽着天乙,往屋里去:“走,天乙,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谢主......” “嗯?” “谢谢......阿泽。” ☆、第 9 章 “来,天乙,坐这儿别动。”张泽把天乙拉到从来没用过的椅子跟前,按着肩膀把人按下去。 天乙身体硬邦邦地杵在那儿。 哪有属下坐着,让主人动手的道理?还有,他是影卫,这点划痕在他看来连伤都算不上,真的不值得主、阿泽如此大费周折。 奈何张泽态度坚决,天乙只得顺着肩上的力道坐下去,浑身僵成一块木头,只觉得屁股下面针扎一样难受,椅子都只敢坐一个角,黑黝黝的眼睛难得盯着张泽的背影瞅,就盼着他什么时候一声令下,立刻马上第一时间站起来窜到他跟前。 奈何这番急切的心情全都喂了系统。 一无所知的张泽安置好天乙后,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企图找点有用的东西,比如一块干净的毛巾,和一盆烧开的水,还有能治外伤的金创药。 毛巾是有,可这水和药...... 系统看了眼一边望眼欲穿的天乙,再看着蠢宿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又一圈,他删掉程序里运行出来的蚊香代码,问:“宿主在找什么?” “当然是找东西给天乙处理伤口。上次的伤也不知道天乙有没有好好包扎过,这次我必须好好看着。”张泽没好气地翻开个白眼,“正好,统,你有酒精双氧水创可贴没?给我来一份。” “本系统只是负责辅佐宿主完成任务,并没有凭空捏造实物地能力。”系统顺手扫描了一下在椅子上如坐针毡的天乙,“天乙的小伤口已经止血,就算宿主放着不管,两三天后就会痊愈,连疤都不会留下。” 冷冰冰的声音听在张泽耳中是那么冷酷无情:“系统你怎么能这么说?万一伤口感染了呢?万一天乙因为感染发烧了呢?这么个破地方连医生都没有,就天乙那小身板,万一没挺住就......呢?在古代,发一次烧都有可能死人的,系统你知不知道!” 小、小身板? 系统重新校准了一下自己的内置扫描系统。 你看看天乙油光水滑的头发,看看他一米七八的个子,再看看他身上货真价实的流线型肌肉。 他表示:宿主,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嘴里的“小身板”,放在江湖能一拳十个一流高手。 张泽抽空看了天乙一眼,只觉得看到了一只受了伤弱小无助还可怜的毛茸茸柔弱地缩在椅子上,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只敢蜷起身体,可怜兮兮地舔着伤口,小小的呜咽几声。 别提有多可怜。 张泽倒抽一口冷气,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体恤弱者的心更是在熊熊燃烧。他加快了翻找的动作:“天乙的伤是我弄出来的,我一定要对他负责,一丁点意外都不能有!” 他嫌自己速度不够快,生怕慢一秒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硬要拖系统下水:“赶紧的,统,你也来帮忙。” 系统怀疑自己出了什么故障,他拿着最新拍照的,一身黑衣沉默寡言坐在椅子上,肩背挺拔嘴唇紧抿下颚紧绷,一看就代表麻烦的天乙,和宿主刚看到的,摇着尾巴嗷呜嗷呜叫的黑色小狗逐帧对比,硬是没找到半点相似的地方。 不是,从宿主划伤天乙到宿主满屋子找药,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过是下线了一分钟,怎么在宿主眼里,天乙连物种都变了? 眼瘸到这种程度已经没救了吧? 系统决定再挽救一下,划出一点点内存开始运算解决办法,突然一个熟悉的数据从眼前一闪而过,系统揪过来一看...... 张泽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又见系统半天不吭声,合理怀疑对方在划水:“统啊,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认真点!或者你想出别的办法了?” 谁成想,系统冷冰冰的声音带着“没救了,等死吧”的心累:“亲亲亲,就知道腻歪!世界都要毁灭了!” 被突如其来一通大吼,张泽愣了一下,系统,你怎么崩统设了? 他掏了一下被震得生疼的耳朵:“想别的办法和世界毁灭还有关系?” “不,”刚才的暴躁仿佛是昙花一现的错觉,下一秒,系统恢复一贯的理智,“系统建议,宿主亲一下天乙,对伤口愈合有正面效果,最好亲久一点,效果拔群。” 亲! 这大字好像千斤重,砸在张泽脑门上,砸出个天坑。 他咔吧咔吧扭头看了眼天乙,闪电般把头扭回来,内心满是拒绝:“统你怎么能这样!人家天乙都受伤了你还让我乘人之危!我在和你说正事!” 只是“乘人之危”而不是“不愿意下手”啊...... 呵,宿主。 系统手拿刚刚发现的那条数据,摆出“老子早就看透你们”的表情,高贵冷艳地哼了一声,端起嗓子,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根据系统搜索,好心情有助于人体有益分子的分泌,从而帮助人体抵抗外来病菌等的侵入,防止伤口发生感染。” 张泽本能地感觉系统在驴他:“真的?” “千真万确。”系统一锤定音。 他把手上的数据舞得哗啦作响:就算是假的,狗宿主之前不也是这么做的嘛。 他现在只想赶紧搞定这对狗男男,立马拯救完世界然后赶紧关机下线。 什么我爱你你却不爱我,等你爱上我我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作为一个存在时间已经超过一百年的老年统,他既不想看虐恋情深,也不想被迫狗粮吃到撑。 看系统说得这么肯定,那多半是真的吧...... 张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蠢蠢欲动,眨眼间涌上脑袋,趁他措手不及之时,强行屏蔽掉他脑海中被系统坑的一二三四五次前科,一心只想着,亲一下,亲一下,亲一下,亲一下,亲一下,亲一下......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的人梦游一样飘到椅子面前,低头看着一无所知的天乙。 高大的黑影笼罩在头顶,天乙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主人的命令,仔细一听,发现主人的呼吸轻浮杂乱,与平常迥然不同。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泽!”一想到这儿,天乙赶忙抬起头来,不期然正对上主人望过来的双眸。 那双原本干干净净,仿佛万物不萦于心的眼中,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苏醒,在翻滚。 难道是......想起来了? 一个最不可能的念头出现在天乙脑海,搅起翻天巨浪:“阿泽是不是已经......” 张泽的目光从天乙眼角的伤落在天乙开开合合的嘴上。 很软,想摸...... 亲一下...... 至于天乙再说什么,自动被他屏蔽,那是半点没听进去。 不过,乱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好歹还记得要给天乙处理伤口,张泽一手钳制住天乙的下颚,略用了点力,让他抬起头,也成功制止他巴拉巴拉往外倒个没完的话。 满意地看到天乙瞪大了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的瞳孔清晰倒影出自己的身影,张泽微微俯下身,拿过沾了水的干净毛巾,尽量放轻动作,一点一点擦净眼角干涸的血迹。 天乙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主人。 一缕黑色的长发顺着主人的肩膀滑落下来,刚好落在他的眼前,随主人的动作轻轻飘动。 主人的发髻是他帮忙挽的,他自然知道,主人的长发有多柔顺,摸起来还带点冰凉的感觉。 天乙指尖微颤,想要攥紧那一缕黑发,却在微微迟滞之后,被他用绝对的理智压下去。 他猛地捏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借这一点微弱的疼,好歹彻底恢复清醒。 不能,不能被主人发现,一定要藏好,必须藏得严严实实。 天乙强行平复心中翻涌的波澜,习惯性地抿紧双唇,低敛眼睑,收起所有情绪波动,让自己至少表面看起来,和以往没有任何分别。 他早已习惯了忍耐,做起这些来轻车熟路。 下一瞬间,一个柔软的,带着温热触感的吻印在他正敏感而泛红的眼角,彻底搅乱了一潭春水。 天乙刻意控制的呼吸一下子失去往常的节奏,又粗又重的喘息一声,整个人好像受惊的兔子,身体倏地向后躲,却不小心磕在椅背上,将后背磕得生疼。 若不是张泽及时伸手,这番突然的重心变换,木椅定然会随之翻倒。 以行动敏捷灵活著称的影卫却被椅子绊倒,传出去怕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泽同样被天乙一连串的反应惊醒,莫名升起的强烈执念好像随那一吻迎风飘散,只剩下理智回笼的他顶着天乙难以置信地目光胡乱摆正椅子,慌乱之下运起新学的轻功从窗户一跃而出,企图就此消失, 可他轻功还不熟练,没控制好高度,一只脚勾在窗框上,头朝下栽在院子里。 本来就理屈词穷,心慌气短,这下更没脸见人。 张泽恼羞成怒地抹了把脸,愤愤地想: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制裁我,而不是让我在天乙面前摔个狗啃泥! ☆、第 10 章 张泽觉得自己还能再拯救一下。 他一秒钟都没耽搁,赶在天乙过来查看之前,手往地上一撑,身上装了弹簧般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顾不上摔得胳膊疼腿疼,连灰都不掸一下,往树林里狂奔而去。 天乙眼睁睁看着主人一跃而起,用从未有过的速度窜出屋,然后摔了个倒栽葱,唯一还能看到的一只脚随风抖了两抖。 “阿……”泽,没等他喊出这个名字,那只脚蹭一下缩到窗外,三蹦两条不见了踪影。 主人就这么走了。 天乙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地抬手摸了摸眼角。 刚刚受伤的地方虽然已经止血,总归比别的地方更脆弱,更敏感,还有一点发烫,不知道是因为受了伤,还是,主人方才的那个吻。 他将手搭在膝盖上,低垂下眉眼,挺直脊背,面无表情地盯着靴子面上沾上的一点黄土。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就只有林中忽远忽近的鸟叫,和夏天吵到人心烦的蝉鸣。 时间被拉得无限长,仿佛整个时空都凝固在这一刻,时间又好像无限短,短到他愣神的这么一点功夫,日头已经偏过些许,将至中天。 过了好一会儿,伴随一声长长地呼气,木头一样僵挺的人轻轻眨两下眼睛,忽地放松整个身体。 简单的两个动作,冷硬到不似活物的雕塑突然就灵动鲜活起来,添了些人气。 天乙抬眼望向大敞的窗户。 外面天光大好,隔了窗,都能看到空旷的院子,围着院子的栅栏,和更远处,绿树蓝天。 唯独他真正想见的人,怎么望都望不到身影。 主人约莫是不想见他。 原因他大概也能想个七七八八。 无非是一时唐突,脸皮薄,事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找个地方平复情绪,再想想怎么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按照主人的性子,多半会故意挺胸抬头,摆出严肃认真的态度,脸上带着愧疚,对他说...... 天乙眯起眼睛。 说,“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唐突了你,天乙,你放心,我一定会负责的。” 毕竟主人就是这样一个人,看着心思单纯,特别好骗,实则游戏人间,万事不入眼,万物不入心,绝不轻信于人。可一旦认定了,对亲近信任之人恨不得倾其所有。 但他不需要道歉,不需要负责。 主人对他有欣赏,有赞同,还有一点依赖,那也只不过是因为主人被困于方寸之地,除了他,再也见不到别人。 所有这些情感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慕之情。 他不该把主人的愧疚当踏板,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强行将主人锁在自己身边。 天乙猛地一甩头,扔开杂七杂八的想法,开始盘算现有的食材。 马上就要到正午饭点,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准备午饭。 主人一定饿了。 树林里,害怕迷路的张泽没敢跑太深,到了差不多的地方,先是往后看了眼,确定天乙没跟上来,他狠狠松了口气,找了颗环抱粗的大树二话不说梆梆往上撞。 系统一个没拦住,眼睁睁看着蠢宿主只撞了第一下就眼泪汪汪捂着脑袋蹲在树下生无可恋。 “宿主,”他实在看不下去宿主接连卖蠢,冷冰冰地指出,“你只是穿越到了游戏世界,而不是把脑子丢了。请不要擅自添加‘傻白蠢’人设。” 张泽大怒:“统你变了!你之前从来都不会嫌弃我的!” 不,我嫌弃,只是你不知道。系统知道不能和情绪激动的人较真,果断选择闭嘴,独留宿主一人原地碎碎念。 “啊啊啊要怎么办怎么办!”一想起自己刚刚干得混账事情,张泽就只想抱头哀嚎,“我怎么就下嘴了呢!那可是好兄弟!我太不是人了!” 对,宿主你太狗了,系统默默地点赞。 张泽崩溃地哀嚎,边嚎边下手如风薅地上的草皮:“我怎么能丢下天乙一个人跑了呢!这和渣男有什么区别!天乙肯定讨厌我了!” 宿主渣男,再薅地都要秃皮了。 “不行,我一定要补救!” 张泽鲤鱼打挺站起身,振奋精神,遥望天空做奋斗状, 可一想到要怎么办,他立刻变成泄了气的气球,重新缩回树底下。 他要怎么补救? 难道冲到天乙跟前,说对不起天乙,我刚才只是一时冲动啥都没想就下嘴,我看咱俩之间也没那个意思,不如就当作无事发生重修旧好? 会不会被打飞还两说,这渣男的名头可是就此坐实了! 而且,要真这么说,他还有什么脸面继续留在天乙身边蹭吃蹭喝? 系统呵呵两声。 所以渣宿主,重点原来在吃喝上吗,不愧是你,渣得明明白白。 这样不行,那样不行,从来没遇到过这种致命难题的张泽脑子里一团乱麻,左右拿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眼看日头一点一点往西走,直到在树底下蹲到腿脚发麻,树根处的土都被扬了三五层,他捂着饿到咕咕响的肚子,下定决定,先去跟天乙道个歉,表明态度,然后该挨骂挨骂,该挨打挨打。 重点是,必须认真对待,绝对不能糊弄。 那么下一个问题,怎么道歉。 张泽咳了一声,转头盯着大树深情凝视:“天乙,请以结婚为目的,和我交往吧。” 太“现代”了,不行不行。 “天乙,我突然发现自己对你情根深种,我们在一起吧。” 刚说完,张泽被自己矫揉造作的嗓音激得一个哆嗦,过过过。 “天乙,你愿意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又不是求婚现场,下一个。 “天乙,我一直把你当兄弟,......” 结果你却想亲我?这么说真的不会被打死?想想天乙的武力值,弱小无助的张泽猛摇头。 天乙天乙天乙天乙天乙,张泽觉得自己快不认识“天乙”这两个字了。 一遍遍想着道歉的话,又总能挑出点问题,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的张泽听到许久不曾说话的系统突然来了一句:“请宿主注意时间。” 糟了! 他梦一抬头,原本高悬在头顶的太阳眼看着就要下山。 张泽心里咯噔一下。 天乙还在等他回去呢,他这一声不吭消失这么久,天乙会怎么想! 顾不了那么多,张泽拔腿就往木屋的方向跑,在好不容易见到院子的围栏时,却特别没出息地停下脚步。 他缩起肩膀,躲在树后鬼鬼祟祟地张望了半天,一直到确定院子里没人,才敢继续下一步行动。 张泽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溜到栅栏下,弯腰弓身,紧贴着木栏,边竖起两只耳朵听动静,边小心翼翼往院门口挪。 眼看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张泽心里敲起锣打起鼓,脚下不听使唤地往反方向跑。 要不,还是等他再准备一下?反正距离天黑还有一、不,两个小时呢。 不着急,不着急。 可再一想天乙半天没等到他回来,说不定已经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张泽到底还是没临阵脱逃……也没敢直接去敲门。 怂掉一半的张泽一拍脑袋,想出个折中的法子。 他仗着自己现在伸手好,撑着栅栏从栏杆翻进院子里,轻盈地落到地上,使出磕磕绊绊的轻功无声地掠过宽敞的院子,翻身躲在窗户下面。 孙子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他这只是探查敌情。 张泽脑筋一转,给自己找好理由,顿时心不慌气不喘,理直气壮趴在窗沿下,运起内力听动静。 屋里虽静悄悄一片,细听还是能听到一个绵长有力的呼吸声,除了天乙,不做他想。 除了这点动静,好像还有一股……鱼汤的香气? 张泽抽抽鼻子,以他在大吃货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保证,这和他第一天喝的鱼汤气味一模一样。 天乙那小子居然敢背着他偷吃! 怒发冲冠,张泽……慢慢吞吞地扒着窗沿,从左下角试探地露出半个头,只瞟了一眼,就飞快缩回脑袋,垂头丧气地蹲在窗下种蘑菇。 “宿主?”系统好心地问,“你还好吗?” “不好”张泽浑身上下写满了“丧”字,“统,我觉得天乙肯定讨厌我了。” 谁讨厌你?天乙?绝不可能,宿主在开玩笑的吧?系统刷出了满程序问号,准备找宿主评理。 张泽掰着指头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我出去那么久,天乙都没有出来找我,他还背着我做了鱼汤,还偷吃!” 他刚刚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大碗,堆着小山一样的鱼,天乙背对着他站在桌子跟前,不知道在干什么。 其实想想看,天乙讨厌他也算正常反应,谁让他听了系统的鬼话,鬼迷心窍去亲人家呢? 现在兄弟做不成了,好吃的饭菜也没有了,简直把底裤都赔光了。 越想越伤心,张泽悲从中来:“统,我还能吃上天乙做的鱼吗?” 不等系统回答,他先一步下定决心:不管了,还是先进去混口饭吃。 这么打算着,他一抬头,却发现屋里已经没人了。 就这么点时间,天乙呢? 张泽心头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正欲转身,忽然听到背后有人用熟悉的声音喊道:“阿泽?” ☆、第 11 章 天乙端着凉透了的饭菜站在门口,看着猫在窗边的人,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显出些惊讶。 他守着那些菜在屋里枯坐半晌,一下午的时间热了凉凉了热,已经没法吃,这才想着趁张泽没回来,重新做一份,哪成想,居然在屋外碰上张泽。 “您......”怎么不进屋? 另一个声音用更高的音量连珠炮一样的语速拦下天乙的话:“对不起天乙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唐突了你,你放心我一定会负责的。” 天乙愣了一下。 就算早有过这样的猜测,也对此做好了准备,可真的当主人带着显而易见的羞愤站在他的面前,说着同他的设想分毫不差的话,说要对他负责,天乙发现,再多的准备都是徒劳。 他真想点头,将错就错,就这么答应下来。 可...... 张泽还在深刻自我反省,诚恳认错:“我没有考虑到这个游戏设计的背景就随便做出让你误会的举、”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得有多奇怪,赶忙改嘴,“我不该随便听信那谁的怂恿......” 他再一次停下来。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像是推卸责任。 总是这样,张泽想,被社会按在地上摩擦的时间太短,他还没学会怎么变得圆滑就被系统扔进这个世界,于是理所当然的,又一次说错了话。 最后,他自暴自弃地垂下头,小声道歉:“对不起。” 张泽并没有得到答复。 天乙还在沉默,不,应该说,是不自知地发呆。 主人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在面对名为天乙的、被强塞进人生中的影卫时,心总是太软,从最开始就是这样,直到现在都没能改过来。 这样柔软的心思缠绕在一起,化作一张牢固结实的网,一圈又一圈,将自愿跳进来的天乙绑得严严实实。 “你要是不想见我,那我就、” 放你走,张泽本想这么说,可刚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天乙是系统送的“新手礼包”,和旁人不同,无论做什么,总得先问问系统。 顿了一下,他憋出一句:“我就、再想想办法。” 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张泽觉得,他在天乙那儿的印象分估计都扣光了,没有真的变成负数,都得感谢天乙念着这几日的情谊。 几句话说完,他又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回应。 张泽心中有了数。 他自认是个识情识趣的人,等着天乙开口,不如他先一步做出决断,免得两个人都尴尬:“你先忙,我去林子里绕一圈,摘把野菜。” “主人不必如此,属下并未放在心上。” 两人虽是异口同声,说的内容却是南辕北辙。 张泽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天乙。 天乙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面上除了常挂着的恭敬,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 放在往常,他大概会默默腹诽一句木头,然后变着法子想看这人变脸。 放在现在,张泽心里只有迟疑不定,天乙到底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装的不在意? 视线稍移,他对上那沉静的双眼。 黝黑的眸子略略低垂,以表敬意,除此之外,看不出半分不妥。 尽管认识的时间不长,张泽对天乙还是有些最基本的认知。 沉默寡言,稳重可靠,武功高强,做饭好吃,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会的。两人相遇,初时他还会守着影卫的规矩,毕恭毕敬到让张泽全身别扭,可相处几日就能发现,这人也不全然死板到不知变通。 这样的人,想来心思极重,擅长掩饰和忍耐,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东西,半分都不会泄漏出来。 按理说,对这种人,张泽向来敬而远之。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对方心里头装着什么牛鬼蛇神,什么时候就会把他卖了呢? 可对天乙,他从一开始,就没升起过多少防备的心思。 大概是初见时天乙拔刀自尽的场景太吓人,而后两人的相处中,天乙的表现又太卑微。 也因此,直到如今,张泽才恍然惊觉,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在天乙的眼中看到过忠诚之外的东西。 以至于他想从那双眼中探查天乙的想法,最终却一无所获。 许是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张泽眼睁睁看着天乙矮下身屈起双膝跪在地上,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俯低身体,额头抵着他脚前的黄土地,沉声道:“属下是主人的影卫,此身皆为主人所属,主人无论做什么,属下绝不会心生怨怼,请主人明鉴。” 竟是好些日子不曾见过的五体投地,连“主人”的称呼都一并用上。 明明是自己来认错,怎么就变成天乙向他表忠心了? 张泽赶紧连拉带扯把人从地上扶起来,:“我没有不信你。” 顾虑着两人现今这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张泽等人站稳了,就飞快撤回手,避嫌一样往后退了一步。 “......属下谢主人宽宥。”天乙乖顺地站起身,低着头瞥了眼自己胳膊上迫不及待松开的手,抿着唇无声地垂下眼帘。 没有人出声,眼看气氛就要这么冷下去,张泽心思一转,随便拿个什么理由来救场:“这鱼汤,天乙你准备拿去热?我和你一起去。” 说完,他就想拍扇自己一巴掌。 明知道两人待在一起尴尬,还没眼力见地往上凑。 天乙稍稍愣了一下,就见主人真地准备蹲下身去拿碗,赶忙抢先一步拿起来,小声解释:“回主人,这汤已经放了一下午,味道不如刚出锅时鲜美。主人不如静坐片刻,属下这就去做新的。” “哈哈,是这样吗。”张泽打了个哈哈,忙不迭放下抬了一半的手,“你看这天色都不早了,不用那么麻烦。对了,天乙你中午吃饭了没?” 天乙摇头。 主人没回来,他怎么会独自一人吃东西? 是以,整整一天,除了早上一碗粥,他一天没进过食水。 不过他是影卫,几天不吃东西都是常有的事,只是一天而已,不算什么。 没吃就好,没吃就好,张泽忙不迭提议:“正好我也没吃,反正这鱼汤也没坏,还能吃,就这么将就一下。一天没吃饭,我都快饿死了。” 仿佛要佐证他的话,肚子适时传来咕噜噜的响声。 天乙当即改了说辞,垂首应下:“是,主人。” 话虽这么说,总不能让主人吃冷饭。他端着碗,准备去厨房里热一热。 张泽目送天乙离开,默默叹了口气,去张罗碗筷。 前几天才让他改口叫“阿泽”,这没过多久就又改回去叫“主人”。 心知这锅多半得落在自己身上,张泽边分筷子,边摇头叹气,好在,这次的乌龙总算就这么过去,也不能算赔个精光。 至于某统的话,他打定主意,今后再信,他就是小狗,汪汪叫的那种。 吃过饭,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消消食,等太阳落山月亮冒头,到了该就寝的时间,张泽再不敢提什么同床共枕,自觉地滚到一个角落里,和天乙一人占了一个床角,谨慎地保持最远距离。 他一边盘腿运转内力,一边安慰自己,反正睡不成,不如练功,不如练功。 月落日升,紧锣密鼓地修行还得继续,甚至因为旷课一天而更加忙碌起来。 熟悉内力,练习轻功,定点射靶,什么刀枪剑戟,鎲棍叉耙,就算不熟练,也都得耍一遍,熟悉熟悉套路。 要想提升武力,最有用的永远都是实战。 武功高强还无所不会的天乙就成了最好的对象,招式的拆解应对也好,比试演练也罢,只要是张泽满怀期待的去找天乙帮忙,神奇的天乙从来都不会让他失望而归。 顺带一提,整整一个月的比试,张泽从最开始的一招落败到后来的互拼百来招不落下风,进步不可谓不大,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赢过。 这就比较伤人了。 又一次比武落败,张泽撸起袖子随手摸了把脖子上的汗,挥手示意天乙随意行动,自己则一翻身倒在树荫下,不管系统怎么激,都死活不肯再动一下:“统你就让我歇会儿吧。这么热的天,再练下去我非得中暑不可。” 系统毫不客气地戳穿宿主想偷懒的心思:“宿主的身体内力大成,寒暑不侵,哪来中暑的说法?” “这......”张泽当然不肯放弃难得的躲懒机会,一手扇着凉舞出残影无数,眼睛一转,换个思路,“统啊,你看我这马上就能赢过天乙了,不得给自己点小奖励,放个假轻松一下嘛。” 就宿主这模样,还想赢过天乙?系统表示:“宿主应当对自己的实力有清醒的认知,避免以后摸不清形势惨遭毒打。” 若不是天乙放不开手脚,出招顾前向后,以伤换命的招数全部不敢用,哪还有宿主蹦哒的余地? 张泽对系统的嫌弃半点不知,他接过天乙取来的凉白开一口饮尽,舒服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拿着天乙寻来的宽大绿叶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扇风降热,边还不忘往旁边挪出块空地,然后招呼天乙过来休息。 系统掂量了一下宿主现在的武力值,觉得能正式开启江湖副本了:“请宿主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张泽懒懒地问:“启程?去哪儿?” 他只想躺在树底下睡一觉,哪儿都不想去。 天乙想来也是一样,嗯,肯定是这样。 心安理得地翻了个身,张泽换一只手拿树叶。 “看来宿主温玉在怀,早把任务忘……” “噗——咳咳咳” 张泽一口气没喘上来,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差点把肺都给咳出来。 一只手适时落在他的背上,力道适中地轻拍几下:“主人,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张泽喘顺了气,挥开天乙的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系统,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温玉在怀!上次你坑我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你又来拱火!” 系统权当没听到:“请宿主尽早动身,前往江南长歌派。” “去去去,这就去。”张泽前脚答应系统,后脚转头问沉默地跪坐在一边的天乙,“天乙,你知道去江南的路吗?” 天乙果然没有辜负张泽的信任:“属下知道。” “那就好。”张泽满意地点头,“收拾收拾东西,我们马、哦不,明天出发。” “是。”天乙拱手领命,却没有马上离开。 张泽奇怪地看了眼天乙:“怎么了?有问题?” “主人……”天乙罕见地吞吞吐吐。 那左右为难的样子,让张泽看了心里直痒痒。 什么事能让天乙都觉得棘手? 他带着点看戏的心态道:“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天乙的视线闪了一瞬:“主人,此处位于深山,道路阻塞,不通牛马,恐怕……” 张泽心里打了个突:“统啊,离这里最近的村落有多远来着?” “经系统计算,以宿主最快的速度,日夜兼程,需四十八个小时。”系统给出标准答案。 与此同时,天乙补充后半句:“恐怕,主人得走出去。” 张泽呆了一下,怀疑是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他淘淘耳朵,不敢相信地问:“什么?” 最快速度?日夜兼程?换句话说,就是运着轻功走树梢上的捷径,两天两夜?还得背着不知道多重的包裹? 统你坑我真是有一手! 张泽悲愤地控诉。 偏偏老实耿直的天乙老老实实重复刚才的话,结结实实再捅一刀:“恐怕,主人得走出去。” 系统还在添油加醋:“已规划好路线,请宿主尽早动身。” 不,我不走,我还是个宝宝! 可惜,定好的事,任他怎么挣扎都没有半点用处。 第二天天还没亮,张泽就被系统定的十个闹钟从床上叫起来。 床边的桌上摆着两个包袱,是天乙前一天收拾好的,一大一小。 正巧天乙推门进来,张泽随口问道:“里面装了什么?” 昨天收拾东西,他被系统赶去洗澡,并不在房里。 系统表示不背这个锅。 也不知道是谁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看到什么都想往包里塞,塞完又嫌弃包袱太重,让他减负却这也不舍的,那也放不下。 本来一个小时能收拾完的东西,愣是拖到晚上。多亏天乙帮忙兜底,才没有真的拖到临走前。 “回主人,是几身换洗的衣物,路上的干粮。”天乙边熟练地理顺头发,挽成好看结实的发髻,边回答,“主人的包裹里装了些银票和银两。” 说着,天乙不准痕迹地瞅了眼张泽的脸色,接上几句:“此去路途遥远,没有代步的马车,属下斗胆,只收拾了最紧要的东西。余下的,可以等到了城镇再行补充。若主人觉得不妥,属下这就重新收拾。” “不用不用,这样就挺好。”张泽连连摆手。 他巴不得包裹能轻点再轻点,半点不觉得天乙自作主张有什么不对。 其余那些没带走的倒也不是说要丢掉。 此行只是为了那什么少年英才武道会,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回来。 再说,一月有余的时间,哪怕养只猫猫狗狗也该养出感情了,他在这儿过得还算舒服,乍然离开,总归会生出些不舍来。 张泽东看看西看看,似乎是想要把周遭的一景一物都记个清楚。 天乙把床褥被之类日常用物都妥善折好收起来,跟在张泽身后,小声道:“主人,此木屋地处深山,人迹罕至。待江南事了,主人若想,随时可以回来。” 被人瞧出心底那点小心思,张泽不自在地咳了几声:“不,我并不想......” 可想想天乙细腻入微的心思,他好像没什么能瞒过这人的眼睛,于是强行改口:“看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主人不欲多说,天乙自然不会多问,只是拎起包袱,跟在主人身后。 茫茫林海之中,景色大同小异,若无标识之物,极易迷失方向。好在他们二人为了方便赶路,取道树梢,站得高望得远,倒是比在林子里弯弯绕强上不少...... 个鬼嘞。 张泽挑了颗看起来最高的树,背着自己的小行囊提气跃上树梢。 他脚尖点在刚抽芽的柔嫩树枝上,迎风而立,衣袂翻飞,人却纹丝不动,只顾着举目四望。 除了树还是树,只在远处有几座隐约可见的山丘。 就在张泽被满目绿意晃到找不着北,想要看着日头强行辨别方向的时候,系统格外贴心的给宿主加上一个带着方向箭头的滤镜,并扔下一句“宿主加油”,就离线不知道去了哪里。 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张泽嫌弃地撇撇嘴,招呼身边的天乙:“走吧。” 他很快发现,用轻功赶路,其实没有先前想的那么无聊无趣,尤其是对一个第一次肆无忌惮施展轻功的人来说。 地上的活物,每次仰望天空的时候,大多会生出莫名的向往,而江湖,武功,则是每一个种花人都深藏于心的憧憬。 如今,随着视野中成片的绿林飞速倒退,这两种各不相同却微妙的有些相似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于张泽心中激起万丈豪情。 他脚下轻点随风微颤的绿叶,轻飘飘若飞絮,不带一丝分量,借力腾空而起之时却快似离弦之箭,浮光掠影。 内力运转,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在这股深厚庞大到无以复加的力量的支持下,张泽身随意动,像只自由翱翔的鸟儿,乘风而起,扶摇万里,只觉天下之大,他尽可去得。 放眼望去,碧空茫茫,翠海渺渺,只叫人心胸豁然开朗。 张泽兴之所至,引亢长啸,激昂的啸声在内力的加持下远远传播开来,惊起飞鸟无数。 正是心神激荡之时,他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一直紧跟在他身侧,半步不曾远离的天乙,心中微动。 千金易得,知己难寻。 游五湖四海,喝三二美酒,寻一位知己。 中二少年时期,张泽曾拜读过不少大神的武侠巨作,也看了不少武侠剧。 剧中人结三五好友,行走江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那样的挥洒肆意,他不甚懂,却向往。 而如今,他或许依然不怎么懂,但若是留在这个世界,拉着天乙仗剑天涯,结交三教九流,看遍天下美景,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 察觉到张泽的目光,天乙加快几步闪身至张泽身边,关切地探查了一下张泽的气息,发现非但没有半分减弱,反倒圆润流畅了不少。 这是好事。 不解主人为何突然减缓速度,天乙问:“主人可是累了?不如停下歇息片刻。属下为主人寻些吃的来。” 或许是主人厌烦了赶路,想要放松一下呢。深林中猎物虽然随处可见,但此地不宜燃起明火,包裹里的干粮吃起来又干又硬。 主人虽然嘴上不说,在吃食上却有些莫名的执着。 好在眼下正是夏季,他总能想办法寻些好吃的野果之类,给主人换换口味。 “不,没有。天乙你呢?累了?”张泽摇头否认,又反问道。 “谢主人关心,属下无碍。” 张泽见天乙呼吸平稳,面色红润,确实不见勉强,点点头:“咱们快些走出这片林子,找家客栈,再好好休息。” 就算没有精彩纷呈的江湖,和天乙像之前那样隐居山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每天担心担心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也不错。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眨眼就被张泽抛在脑后。他提起内息,重新加快速度。 两人谈话间,被惊起的飞鸟已经散了七七八八,唯有稀稀拉拉的几只还在空中盘旋,不肯落下。 而,被张泽的那番动静惊到的,可不只是这些不懂人言的飞禽。 离山林还有一段距离的崎岖小路上驶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赶车的人一身劲装,头戴斗笠,腰间配着长剑,即便是坐在摇晃的马车上,依旧身姿挺拔,稳如磐石,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普通人。 “阿青,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有人从里面探出半个肩膀。那人锦衣玉着,头戴宝冠,扶起帘子的手肤色白皙,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如玉,想来必是钟鸣鼎食之家。 被称作阿青的车夫回身恭敬地低下头:“回主人,应是过路的江湖中人。” ☆、第 12 章 “嗯?”那名富家公子哥眉毛挑起半边,鼻子里拖出长长的单音,像是在不满阿青的答复。 阿青把头垂得更低,更进一步详尽地说明:“听声音,发出啸声之人距此最少也有五六里地,但仍能隐隐辨出其声音,说明此人内力洪厚,不逊于江湖一流高手。” “一流......”公子哥挑帘遥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品味了一下阿青的话,忽地问,“和你比起来,如何?” 阿青面色不变,只是垂眸盯着身前的木板纹路:“回主人,单凭内力,属下恐非此人对手。” “……你倒是实在。”知道自己这个手下是什么性子,公子哥只是嗤笑一声,收回手,慢悠悠坐回车里,“继续赶路吧。” 江湖能人辈出,高手如云,再加上江南盛会将至,路上碰到那么一个两个武林中人,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若是有缘,今后自有见面的机会。 “是。” 张泽还在赶路,用轻功。 不过经过一上午一刻不停的奔波,此时的他早就没了刚出发时那股一纵身而遨游九霄的心劲,木着一张脸,从里到外都透着无聊。 山里的景色大同小异,乍见之下觉得波澜壮阔,看久了,却只会觉得烦心,甚至无端升起一股焦躁。 再一次轻踏在树梢,张泽深吸一口气,平复内心的烦躁。系统投射出来的箭头还在向远方延展,可放眼望去,尽是绿油油一片,不知何时是个头。 总觉得系统又在坑他。 被坑的记忆实在是太过惨痛,眼下赶路进展不顺,张泽第一时间毫无心理负担的把锅扔给系统。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张泽决定自力更生:“天乙,你还能分得清方向吗?” 天乙仰头看了眼悬在空中的太阳,又四处张望一番,躬身答道:“回主人,能。” 听到肯定的答复,张泽当下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底气一下子足了不少。他学着天乙的样子原地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 明明是一样的场景,天乙就好像自带导航,换做是他,除了你能分清东南西北,旁的,那是半点没有看出来。 不过,管他呢,天乙知道那就是他知道,没什么差。 “这里距离最近的城镇还有多远?” “按照主人先前的速度,约莫还得一天半。” 这时间,倒是和系统给的差不多。张泽思忖片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任他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天乙看主人眉头紧锁,面容严肃,本不欲打扰,但主人先前的急躁他同样看在眼里。 想来是主人不耐烦用轻功赶路,所以才会停下。 他默默在心里盘算着附近的地形地势,低声提议:“主人,属下另知道一条路,同样通往城镇,不必使轻功,但会绕些路,多耗些时间。” 张泽眼前一亮:“说来听听。” “自此向东行五六里地,出了这片山林,有一条土路。沿着土路走,后日可抵达城镇。” 有路! 若不是顾念着保持距离,张泽真想跳起来狠狠抱一下天乙,以表激动的心。 有路就代表可能会有人,有人说不定就能蹭个马车牛车,而不是悲惨万分地自己撒丫子跑路。 心念电转间,张泽忽地就想明白系统到底有多坑了。 系统给他标明的路线,取两点一线的最短距离,中间是大片的山林,只在靠近城镇的地方有一小片空地,若非内力深厚轻功绝顶之人,单是想要绕出深林都得十天半个月。 甚至严格来讲,这条路它根本就不能叫“路”,除了短,一无是处。 “汪汪汪。”张泽突然发出几声奇怪的音调,听着,有几分像狗叫。 天乙疑惑地问:“主人?” “咳咳,没什么。”不过是狗系统又没做人罢了,张泽暗骂一句,扬声让天乙带路。 左右还有两个月的宽裕,也就不在乎在家门口多耗一天半天。 说起来,这也算是一件奇事,明明还有两个月,系统就急急忙忙把他赶出家门,偏偏扔了个导航就不见人影,弄得张泽长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知道是不是时来运转,刚出林子,他们正巧撞上一辆马车晃晃悠悠,沿着小路走过来。 得救了! 张泽迫不及待想冲到路边招招手蹭个车。 谁知,天乙忽而挡在他的面前,将他挡了个严实:“主人当心。” 天乙右手看似随意地落在腰侧,左手半握成拳,手指回勾。 这是明显的警戒姿态。 张泽一愣,本能地停下所有动作。 就算武力大涨,他时刻牢记着自己是一只武林菜鸡的事实。在闯荡江湖的经验刷满之前,他还是老老实实护着自己的小命藏在天乙身后吧,免得一个不慎以身涉险,最后平白拖累天乙。 主人的信任沉甸甸压在身上,天乙心中微动,面上不露分毫。 那马车上的赶车人虽然头戴斗笠,一副普通武夫打扮,可有道是,同行瞒不过同行。 再怎么伪装,于细枝末节处总会露出端倪。就算主观上看不出问题,感观也会有所反映。 就比如...... 天乙沉心静气,蓄势待发。 那个赶车人,也是个影卫,还是个实力不弱的影卫。 对方也发现了他的存在。 只是一眼,那人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警觉,放松的肌肉不着痕迹地绷紧,扬手缩紧缰绳。 “吁——”拉车的马嘶吼一声,四只蹄子踏在地上,乖乖按照赶车人的心意停下脚步。 “阿青,怎么了?” 温润如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听得张泽心中一动,越过天乙的肩膀看向马车。 一白衣男子自马车上缓缓踱出,在见到路边二人时明显怔了一下,随即温温和和地笑着,抬手抱拳于胸前,对着张泽略略弯腰,算是行过见面礼:“相逢即是缘。在下谷清风,不知这位侠士如何称呼?” 谷清风生得眉目端正,一派正气,谈吐文雅,恪守礼节,头戴一顶白玉冠,手持一把白玉扇,墨发披散,长身玉立,独具风姿,一身白衣更是将这份儒雅风流的气质托衬出来,与这人相得益彰。 看多了“古装美人”,乍见之下,张泽仍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人容貌气度也太好了吧......当初打游戏过剧情他怎么就没见过这号人物? 张泽沉浸在谷清风的盛世美颜里难以自拔,天乙虽在这人亮相的瞬间有过片刻失神,却半点不敢放松心神。 倒是阿青,他收敛起全身的气息,自谷清风张口说话起,就沉默地跪坐在一旁,半点不做多余的事。 久不见回应,谷清风提高了些许音量,道:“这位侠士?” 张泽骤然惊醒,好在有天乙挡着,没有丢人丢到家。他抬手搭在天乙的肩膀,示意天乙稍稍往旁边让开些。 外人在场,天乙不敢忤逆,却又不放心张泽,只能微微侧头,以示不安。 “放心吧,我没事。”张泽右手在天乙肩上轻拍几下,安慰道。 这人脚步轻浮,行动迟缓,呼吸清浅,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适当保持一定的距离,张泽自认他还对付得了。 天乙微微点头,让开地方,依旧警觉。 张泽活学活用,右手握拳,左手抱于其上,于胸前轻晃一下:“在下张泽,这是天乙。” 谷清风将方才主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虽不曾显露于外,内里已是新生惊诧,待听到对方的介绍,更是怀疑起自己的判断:莫非这两人并非主仆,而这个黑衣人也不是影卫? 否则,外人面前,哪有主人介绍影卫姓名的道理? 可观其行事作风,和“天乙”这个明显是排名代号的名字,他的想法又分明没错。 倒是有趣,谷清风折扇轻敲手心,不枉他偷跑出来走这一遭。 张泽对谷清风心里的弯弯绕一无所知,他报上名字,开始卖惨套近乎给自己和天乙谋个方便:“在下与天乙结伴出游,不料中途误入山林,迷失方向。好不容易从林子里转出来,刚巧碰到谷兄。可否搭谷兄的马车行一段路?等到了城镇,在下自有答谢。” 瞎话张口就来,也不管对面到底信不信。 反正谷清风看起来是信了:“举手之劳而已,张兄哪里的话。正巧在下也要去城镇,便载张兄一程。至于酬劳,莫要再提。” 说罢,他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既如此,在下谢过谷兄。” 这么轻松就解决了蹭车的问题,张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无比顺手地拉起天乙,准备上马车。 天乙不敢拂开主人的手,又来不及出声,就这么被拖上了车。 马车里地方不大,但其中并无座椅之类的东西占地方,只在地上铺了几层毛绒毯防震,挤一挤,坐四个人那是绰绰有余。 谷清风眼看着两人消失在车里,眼角微挑,什么都没有说,径自往车里走。 一直沉默的阿青在谷清风路过自己身边时,没忍住低声叫道:“主人,危、” “我自有打算。”谷清风扔下这一句话,钻进马车。 这两人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他前脚刚听到有高手于林中长啸,后脚就在林子边上遇上他们,不用想都知道,这其中必有一人是阿青口中内力洪厚的江湖一流高手。 左右他们眼神清明,并无恶意,不过是捎一程路,不碍事。 再来,他刚发现这二人的有趣之处,不凑近了看,未免太过浪费。 三人坐定之后,车帘垂下,隔绝外界探寻。 阿青重新坐在车前,熟练地挥舞马鞭,在空气中甩出一朵鞭花。 “啪”一声脆响,收到指令的马踢踢踏踏,载着马车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 谷清风实在是个知情识趣又见多识广的人,除去最开始的尴尬,张泽和他天南海北随意闲聊,说得还挺开心。 系统办完了自己的事,回头暗戳戳瞅了眼宿主这边的动静,满意地看到蠢宿主已经坐上了马车。 事情比想象中进展得更顺利,看来“把宿主拖在城镇里,方便偶遇谷清风”的备用计划可以洗洗扔了。 看着傻乎乎的宿主和谷清风相谈甚欢,系统幽幽叹了口气:唉,为了自己磕的cp能早点欢乐大结局,系统觉得他真是承受了太多。 他翻出被压在数据底层的“一月计划表”,在第一项后面打上一个鲜红的对勾。 ☆、第 13 章 马车里,天乙自觉找了个靠门的角落,跪坐下来,收敛生息,于是,大半的地方都让给了张泽和谷清风。 张泽先是学了天乙的样子,一掀衣袍,臀落在脚跟上,双手放置大腿,挺直背部,正襟危坐,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可他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没过多长时间就觉得膝盖疼脚腕疼,背疼脖子也疼,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内力再高深都救不了他,只能时不时动动身体,左右调整坐姿。 “张兄不必如此拘束。”将这些看在眼里,谷清风笑着打破马车里的沉寂,“出门在外,你我同为江湖儿女,何必在乎虚礼。” 张泽实在难受得厉害,一听这话,果断换了个盘坐的姿势,讪讪道:“失礼了。” 头一次见除了天乙以外的NPC、话说,这人真的只是游戏世界的NPC吗?无论是举止神态,还是动作表情,都活灵活现,说是真人都没有问题。 “当宿主来到这个世界时,对宿主来说,这里就是真实存在的世界。”系统给出解答,“宿主可以当做是穿越到真实的古代武侠世界。” 是这样吗?总觉得哪里不对。 身边有外人在,现在不是细究的好时机,张泽把系统的话扔在脑后,转而提起其他事情:“我、咳咳,那个,在下观谷兄气息略显轻浮,不似修习过内功心法......” 他还以为,武林中人不说各个都有绝世武功,至少身怀内力,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至于谷清风,说是世家公子哥,可信度或许还大一点。 一角的天乙微微抬眼,又不露声色地垂下目光。 谷清风摆弄着折扇的手顿了一下,被他不着痕迹地盖过去。 你也算是江湖中人?这后半句话,对方虽然没说出来,未竟之意也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此人说话,当真是半点都不带客气,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问,你没有武功闯什么江湖,找死吗? 可谷清风一眼看过去,只在那张脸上看到了纯粹的好奇和不解,没有一丝恶意,好像真的只是好奇他为什不习武,这样不通世情的天真,反倒让他心中升起的那点被冒犯的感觉散去大半。 说实话,这样的问题,拿来问初初见面没有深交的人,有些过了。但想想这人可能的武力,再想想自己想要结交的打算,谷清风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在下幼时身体孱弱,不宜习武。等养好了身子,又早已错过最佳习武年纪,是以并不曾修习内力。” “啊、”张泽没想到会揭开别人的伤心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时手足无措,讪笑着道歉补救:“实在是抱歉……” 谷清风摆手:“没什么。在下虽不曾习武,江湖趣闻却是听过不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说出来不怕张兄笑话,在下听闻少年英才武道会举办在即,实在心痒痒,这才带着阿青偷溜出门,想去见识见识世面。不想半路遇到张兄,也是造化。” 张泽听了这番说辞,眼睛顿时一亮,把先前的尴尬扔到一边,惊喜地问:“谷兄也要去武道会?” 这可真是太巧了。 谷清风微微一怔,紧接着,白玉似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惊诧,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音:“莫非张兄也是?” 张泽忙不迭点头应下。 谷清风抚掌而笑,感叹一声:“哈哈哈哈,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张兄,你我果真有缘,有缘啊。” 笑罢,他重新抱拳作揖,半是揶揄地行了个礼,道:“我初出茅庐,此去江南,更是人生地不熟。到时候,恐怕还要麻烦张兄多多指教。” “真谈不上指教,”实际上对江南同样一无所知的张泽心里虚得紧:“能帮一定帮,一定帮。” 不过,他转念一想,天乙肯定知道江南,天乙知道就等于他知道,没差,顿时手不抖了气也壮了,连说话都带上一分底气:“怎么不听谷兄介绍驾车的那位侠士?” 谷清风脸上笑意凝了一瞬,痛快地答道:“那是我的侍卫,叫青影,有些武艺。江湖鱼龙混杂,我又不通武艺,有阿青在,总能放心些。” 行走在外,本就该多加小心,张泽点头,记下了。 谷清风话头一转,随口扯起别的内容:“我久闻少年英才武道会的名声,却不曾亲眼见过。江湖青年才俊共聚一堂,同台竞技,也不知那到底是何景象。” 谈话间,不知不觉改了自称,倒是显得两人亲近不少。 正巧,张泽端着文邹邹的调子累得慌,立刻打蛇上棍地跟着改口:“不瞒谷兄,我也是第一次去,不太清楚。不过天乙见多识广,他肯定知道。” 说着,转头去问从上了车就像锯嘴的葫芦一样一声不吭的天乙:“对吧,天乙?” 天乙低声应和:“属下对武道会稍有耳闻。” 谷清风看着这对主仆一问一答,摇着扇子笑而不语。 去往最近城镇的路还得走两天。路途遥远,在荒郊野岭扎营过夜不可避免。 谷清风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君子远包厨”的典型,张泽则干脆咸鱼一条,只等着饭来张口,怎么看两人都不像是能在野外独自求生的好手——实际上他们确实不是,不拖后腿就算万幸。 好在天乙和青影深谙其道。 两人互相配合,分工协作,一人清理场地,免得野外失火,另一人则去寻些易燃的干柴树枝回来,没多久就升起火堆。 谷清风从马车暗格里拎出一个包裹,打开来,从里面拿了东西分给在场的其余三人。 张泽拿过来看了看,是个面饼,烙得相当瓷实,握在手上很有分量,一个饼估摸着能管半天饱。 道过谢,他试探着咬了一口。这饼竟然没有他想的那么硬,只是嚼起来费劲些。 嚼到腮帮子都累得慌,张泽努力把饼咽下去,吃得急了噎在喉咙里,呛得直翻白眼。 “主人!”旁边的天乙第一时间发现不对,飞快从随身包裹里拿出装水的葫芦递到张泽唇边,空余的左手力道适中而有规律地在张泽的背上轻拍,帮他把东西顺下去。 张泽大口喝了几口水,总算没刚才那么难受:“谢了天乙。” “属下分内之事。”天乙同样舒了口气,低着头说了一句,顺手接过张泽递过来的葫芦,盖上塞子,放在张泽的脚边,这才重新继续方才的事,只是注意力分了一半在张泽身上,时不时要用余光确认一番。 谷清风拿过青影递过来的水袋润了润喉,一落眼刚巧看到天乙这一连串动作。 他眸光微闪,落在天乙左手上,视线回移,看了看张泽毫无所觉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再看看天乙无比顺畅的举动,轻轻眯起眼睛。 这对主仆,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奇怪。尤其是...... 谷清风扭头看了眼自家侍卫。 青影正在收拾柴火,发现主人的目光后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跪在主人面前,垂首沉声道:“主人。” 内敛,沉默,驯服,同往日一般无二的姿态。 谷清风沉默了一下:“没什么,去忙你的吧。” “是。”青影短暂地应了一声,默默退下。 谷清风又喝了一口水。 那个叫天乙的影卫同样是如此,沉默寡言,言听计从,驯服内敛。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真要说个所以然,又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总之就是奇怪。 野外条件简陋,没有好酒好菜,那也不能只用面饼将就。 天乙整理完包袱,拿着果子来到捧着面饼闷闷不乐的张泽身边,把果子碰到他的眼前:“主人,属下去猎几只野味回来。” 有果子!还是他最喜欢的那种! 张泽顿时喜笑颜开。 一共两颗果子,他把其中一颗递给谷清风,另一颗让天乙分成两半,其中一半塞进天乙手中,还不忘叮嘱:“去吧去吧,注意安全。” 天乙推脱不得,只能接下,行了个礼,运起轻功瞬间遁去。 谷清风接过果子握在手心,刚想说声谢谢,话都没起头就被迫目睹张泽的一举一动,道谢的话噎在半中间,逼得他咳嗽两声,清清嗓子。 送走天乙的张泽关切地问:“谷兄,没事吧?” 谷清风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无恙。 正巧青影此时晃到他跟前,好像有什么事要汇报,张泽识趣地避开。 谷清风问道:“怎么了,阿青?” 青影看了眼张泽的背影,有些犹豫:“属下......” 好歹是多年主仆,谷清风顿时明了:“想去就去吧,不用担心我。” 青影领命:“......是。” 天乙二人先后离开,也是前后脚回来,一人手上拎着两只兔子几只鸟雀,收获颇丰。 剥皮掏肚,处理干净,再插上树枝放在火上慢烤,烤肉的香味很快飘散开来。 野外不乏猛虎野兽,好在畜生畏火,天乙和青影气势骇人,再加上此时并非缺食少肉的严冬,被香味勾过来的猛兽只敢远远看两眼就各自散去。 又等了一段时间,几只兔子都被烤得焦黄香脆,闻着就让人口水直流。 青影将料理好的烤肉呈给谷清风,自己去处理剩下的食材。 谷清风拿小刀割了块肉下来,扔进嘴里尝了尝,味道还不错。虽然味道淡了点,远比不上食楼里的师傅们做出来的菜,可在荒郊野岭,已经算不错的。 他正想再吃一块儿,一股与他手上的烤兔子味道相近但更香闻起来更好吃的气味飘过鼻尖,他抽抽鼻子,目光环视一周,最后定格在张泽身上,不解地微皱起眉。 气味是从那边传来的。明明是一样的原料,为什么...... 这个疑惑很快有了答案。 天乙一手拿烤肉,另一手不知道握着什么东西,正小心地洒在烤肉上,边撒边慢慢转动烤肉,务必撒得均匀好吃。 张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金光闪闪的兔肉,口水直流。 但身为顶尖高手的感知让他发现了谷清风的注视,只得恋恋不舍地从那只烤兔子上移开目光,问:“谷兄?” 天乙已经撒好了调料,正把兔子重新放在火上烤最后一圈。 那股子勾的馋虫满肚子打滚的气味愈发浓郁起来。 谷清风喉结滚动,咽了下口水:“这是......” 张泽顺着谷清风的视线看过去,恍然大悟:“那是天乙特地带上的调料,用来做烤肉再美味不过。谷兄你也尝尝。” 边说,边把小瓶子递过去。 一个影卫,出门在外不多带些武器补给,反而带吃饭的调味品? 谷清风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敌不过一阵强过一阵的香气,摇白旗投降。 把东西交给青影,让他帮自己重新烤了烤兔子,终于吃上张泽同款兔肉的谷清风看了看青影,再看看吃得正欢的另一对主仆,总觉得手上的烤肉和果子没那么香了,明明没吃几口东西,就是觉得撑得慌。 吃完这顿好吃(糟心)的晚饭,谷清风贡献出自己的马车,邀张泽凑合一晚上。 张泽想了想,摇头拒绝:“我和天乙睡外面就行。” 几番邀请无果,谷清风不再坚持,上了马车把帘子一放,挡住这位新认识的张兄和他家影卫快要靠在一起的身影,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青影自觉守在马车边,有些不解为何今晚主人看起来心情不佳。 至于张泽...... 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大半天不说话的系统突然跳出来,问:“请问宿主在见过谷清风和青影后有何感想?” “感想......”张泽努力眨眨重若千钧的眼皮,“他们是......好人。” 系统程序错乱了一下,不肯放弃地循循善诱:“宿主对天乙的感想呢?” 被扰了睡意的张泽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统我先睡了,有事明天说。” 这是哪儿来的傻蛋啊,系统忿忿地想。 ☆、第 14 章 入夏后白昼长黑夜短,太阳升起的格外早。 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一夜好眠的张泽眼皮颤动,睁开眼睛,不慎清醒的脑袋一时没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整个人都呆呆傻傻地杵在原地。 “主人。”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泽本能地看过去,眨了眨眼睛,认出来是天乙。 他晃晃脑袋,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打声招呼:“早,天乙。” 同屋共处一个月,天乙早知道张泽每天早上睁眼前会犯一会儿迷糊的小毛病,他伸手小心地搭在张泽肩上,扶住自家主人摇摇欲坠地身体,另一只手拿过早就准备好的水葫芦:“主人先喝口水,润润喉咙。” 还有点迷糊的张泽乖乖捧起葫芦灌了口水,彻底清醒过来。 他借着天乙的帮扶站起身来,活动活动手脚,只觉得浑身通泰,精神万分。 昨晚燃着的篝火此时已经熄灭,周围地上堆着他们吃剩的骨头。再远处,红日刚冒出个头,天际尚且有些昏沉。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青影抱剑坐在门口,上身微微后倾,靠在车身上,双眼紧闭,好像正在安眠。 张泽顿了顿,将声音压低,凑在天乙耳边,轻声问:“天乙,其他人还没醒?” 温热的气流喷吐在敏感的耳垂,怪异的感觉让天乙暗中攥紧了手掌,靠着那一点细微的疼,才不让自己露出什么端倪。他垂眸答道:“青影已经醒了,谷公子还在车内。” 似乎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似在熟睡的青影睁开眼睛,目光清明,无声地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没发现异常,这才重新合上眼。 张泽将青影的举动看在眼里,不由小声嘀咕:“总觉得青影在防备我们。” 不过出门在外,人心叵测,谷清风又没有武艺傍身,青影警惕些也是正常。 想通了,张泽不再去纠结这些有的没的,目光落在那一地狼藉上:“天乙,这些东西,怎么办?” 天乙压下心头的酥麻,抬眼望空地上扫了一圈。 若是要隐匿行踪,需得将这些柴火骨头都深埋进地下三尺,免得没多久就被野外的畜生翻出来,然后寻些土石盖住这些痕迹,最后再在上面覆一层草皮。 但若真想隐形匿迹,昨晚就不该烧火烤肉。 既然无所谓行踪是否暴露,那处理方法就简单粗暴许多。 天乙将这其中的种种门道关键说给张泽听,末了,沉声提议:“只需确认柴木是否燃尽,然后远远丢开即可。放着不管也没有事,虫蚁鸟雀会把剩下的骨头残渣都清理干净。” “这样吗。”听着挺简单,涨知识的张泽觉得他应该干得来,“那我来收拾。” 说干就干,他挽起袖子,向柴堆而去。 身边的气息一瞬远去,天乙指尖轻颤,脑袋随着张泽的动作微微偏过一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俯身请示:“属下去寻些吃的来。” 张泽捡起一根树枝,见前段已经被烧得焦黑一片,入手没有半点温度。 他随手把树枝放在地上,冲天乙摆摆手,习惯性叮嘱一句:“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得了口令,天乙谢过主人,提起内力,运起轻功,一闪身,已是数百米开外。 他一刻不歇,直到再也看不到驻扎营地,才堪堪停下脚步。 不知道这一口气奔出多远,四下里静无一人,天乙抬手捏在耳垂,下手没有丝毫留情,只一下就捏的那里的肌肤发红发热,钝钝的疼。 好歹盖过了那阵怪异的痒。 他看着似在眼前的林子,脚下轻点,疾驰而去。 张泽一根根捡着树枝,脑子有了空闲,他终于想起昨天临睡前系统的话来。 什么叫“见过谷清风和青影后有何感想”? 系统这是活了太长时间,程序终于出问题了? 还是说,这两个人有问题? 想到这儿,张泽不由往马车处看过去。 谷清风还没出来,只有青影一个人尽职尽责、寸步不离的守着。 把昨天同行的场景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死活找不出问题,张泽困惑地歪了歪脑袋,决定还是省省力气。 谷清风是被咯醒的。 车里铺的毯子再软,那也比不上正经的大床。 睡了一晚,他却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翻了个身,谷清风没急着下去,手指曲起,轻叩车壁,叩声断断续续,间隔长短不一,听着别有一番韵味:“京城可有消息?” 车外的青影心念微动,保持闭眼休憩的姿势,连呼吸都不曾改变分毫,唯有藏在胸前的左手不准痕迹地在身后木板上有规律地轻轻敲打:“并无。” 没有?那说明事情还算顺利。 谷清风眼睑低垂,掩去刹那间眼中的沉思。待他下了马车,又是那个风采过人心向江湖的富家公子哥。 呼吸一口清早微凉的空气,谷清风舒展舒展身体,扭腰伸臂让自己好过些。 伴随噼里啪啦的脆响,他活动开筋骨,往四处看过一圈,发现昨晚还恨不得时时刻刻贴在一处的两人居然缺了一人,好奇心止不住地往外冒:“张兄,你那个黑衣服的侍卫呢?” 难不成一晚过去,这两人转了性子?再连想偷溜出来之前青影给他找来的那些话本…… 谷清风初开口时,张泽还以为自己偷看的事情被正主发现了,要兴师问罪,心虚之下,手上失力捏碎了木枝,一根木刺扎进指尖,登时渗出几点血,他却半点不觉得疼:“侍卫?” 不是问罪,张泽先是舒了口气,然后才意识到谷清风嘴里的“黑衣服侍卫”是指谁,淡淡的不满似羚羊挂角,闪过心头,不待细寻,已无踪影。 他先是嘴角下撇,反驳一声:“天乙不是侍卫,是我兄弟。”之后才慢慢解释,“天乙去找吃的东西,算算时间,应当快回来了。” “兄弟……”谷清风闻言,停下动作,特地回头去打量张泽,目光闪烁,直把张泽看得心惊肉跳,莫名其妙。 确定张泽是真心这么觉得,而不是随便拿什么话来糊弄他,谷清风哽了一下,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转念一想,正主儿都一点不着急,他在这儿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急个什么劲。 谷清风顿时安下心来,晃晃悠悠准备看个热闹:“青影,去取些干粮来。” 面饼换做石头饼,分量十足,还是一样瓷实到难以下咽。 张泽被噎得一点脾气都没有,拿起水壶猛灌几口,好歹顺了口气。 他要是初出江湖连三天都没有,就在家门口把自己给噎死了,系统不得笑话他到明年去。 “主人,您受伤了!” 回来的天乙还来不及放下手里的东西,第一眼就落在张泽拿着石头饼的手上。 受伤?我怎么不知道? 张泽一头雾水地运转了一下内力,顺畅得很,没觉得哪里不对,身上也不觉得疼。 他正想问问天乙,自家影卫已经跑去翻包裹,找出干净的绷带,撕了一段下来。 难道他真的受了什么伤? 摸不着头脑的张泽用眼神投给旁边的谷清风一个疑惑的表情。 谷清风慢慢悠悠啃了口大饼,爱莫能助地摇头,遗憾地眨眨眼,再喝口水,颇有兴味地围观这对“兄弟”。 “主人请稍忍耐片刻。” 天乙低低说了一声,轻轻捧过张泽的左手,平静无波的脸上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懊悔。 他不该顺着主人的意思,让主人去做那些杂物,否则主人也不会受伤。 可他同样做不到违逆主人的意思,让主人闷闷不乐。 张泽这才看到手上那点算不上伤口的刺伤,渗出的血滴已经凝固,若不是天乙眼尖,他都没发现。 “算了,不是什么大……” 他尝试着收回手,没有抽动。 天乙抿着唇,指尖带上一点内力,在木刺扎进去的地方轻轻划过。 嵌进肉里的异物被取出,天乙拿过绷带绕在张泽指尖,干净利落的包扎几圈,再打一个结。 “谢了天乙。”天乙在涉及他的事上总是谨慎过头,张泽习以为常,并递过去一张饼,“给你留的。” “属下谢过主人。” 谷清风适时收回视线,再一次不自觉地拿青影和天乙比对了一下。 青影对他的忠诚他从不曾怀疑过,天乙为张泽做的事,青影同样为自己做过,无论是寻找食物,还是处理伤口。 但总有哪里不一样。 谷清风到底是谷清风,就算一时不曾想起来,经过一晚加一早的观察,足够他发现些许端倪。 还有一点。 他啃了口张泽递来的,新摘来的果子,酸酸甜甜,挺好吃。 若是他没记错,青影告诉过他,这种果子虽然普通,但只有深林中有。他们暂时落脚的地方离林子不远,那也有五六里的脚程。 连带着找东西的时间,此人只用了这么点时间就打了个来回,青影已经算是他身边少有的高手,虽然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却绝不能如此举重若轻。 见微知著,这人轻功了得,内力同样不浅。 再加上张泽对这人的态度,有些东西,他或许该重新评估一番。 ☆、第 15 章 “这就是平安县城?” 正打量着城门的张泽闻声回头看去,谷清风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 两天车马劳顿,这人不见半分狼狈,从从容容理一下被马车颠到略微散开的衣袖,又不知从哪儿摸出初见时那把白玉扇,拿在手上摇啊摇,端得是风采过人,好一个翩翩贵公子。 张泽觉得,他糙汉子一个,再死去活来几十次,都不一定能养成谷清风这身气度。 又看了两眼饱饱眼福,他这才继续正眼去看前面的城门。 按照方位来算,那应该是北门,约莫三人高,十人并排那么宽,城门正上方三尺之地是块不知年岁的木牌,不知道谁题了“平安县城”四个字,看着还算工整。 平安县城的城墙由三尺见方的石砖磊砌而成,看着十分厚重,城门一关,普通百姓就只有望墙生叹,入城无路。 但对身负武学功法的习武之人,却是另一番景象。 城墙结实归结实,实在是有点矮,张泽自觉就算拎着百多斤重的谷清风,提气运功,入城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小事一桩。 门口有两个腰上佩刀的小吏,穿着一看就知道是公家人的衣服,满脸横茬,膀大腰圆,看着不好惹,只不过是徒有一身力气。 真有高手铁了心闯城,这两人的作用不会比两只鸡更大,都是一招宰的角色。 天乙在一旁看主人望着城门发呆,以为主人就不见人烟,好不容易下山,对这座小县城起了兴趣,他翻翻记忆,把知道的东西一点一点倒出来。 “平安县城始建于百年前。在那之前,这里还只是荒郊野岭,百里开外无人烟。前朝末期,昏君无能,奸臣当道,朝廷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张泽眸光一阵飘忽,没想到这么座小县城都能扯上朝代变迁的大事。 百年前的事,他倒是略知一二,毕竟是游戏背景,全套流程打下来,不用特地去看也能记下一两分。 任是哪朝哪代,崛起的方式或许不同,可行至陌路,总归是一样的,朝廷乌烟瘴气,百姓哀鸿遍野。 于是有豪杰乘势而起,掀竿起义,登高一呼而应者如云,将陈腐的旧王朝搅得天翻地覆,惨淡落幕。之后便是逐鹿中原,各凭本事,胜者为王。 张泽脑子里改朝换代的大戏已经粗粗唱过一出,天乙的讲解才刚开了个头。 “有人为了逃开沉冗的赋税,专门往没有人烟的地方跑,渐渐的,这里聚集起一些人,形成村落,即为平安县城前身。本朝建国后,圣烈帝重整山河,普查人口。本州知府顺应上意,实地考察后,着人修葺城楼,其后派遣县官,这才有了现在的平安县城。” 此人所知同自己分毫不差,跟随在谷清风身侧的青影难得诧异地侧首看一眼天乙。 若是寻常人,哪怕是居住在城内的百姓,被问及城镇的来龙去脉,多半只会说“我爹那会儿就已经有了”,“应该是我爷爷那会儿建的吧”,“不知道”这种笼统的回答,而不是像他那样头头是道。 主人没有命令,青影便安静站在一旁,没有多事,只是暗中警惕,并皱起眉,暗自嘀咕两声:手下那群小子们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叫他们去寻各门各派的消息,这两个人武功高强见多识广,递上来的情报里居然半分不曾涉及。 念及此,他心头一凛,狠狠给自己记上一笔。待得他日清算功过,他合该吃这个教训。 谷清风默默听着天乙提起陈年旧事,嘴角牵着笑,时不时点个头,一副“长见识”的模样,听到后面,更是抱拳称赞一声:“天乙侠士见识广博,在下佩服。” 天乙闪身避开这一礼:“属下身份卑微,当不得‘侠士’一称,更受不得谷公子如此礼遇。” 张泽不禁侧目。 一路上三人虽然同车,可天乙沉默不言,谷清风只管和他谈笑风生,这两人从没有直接对上过。他本以为天乙在人前不欲多言,谷清风萍水相逢,对天乙多有顾及,两人气场不合,交友本就全凭感觉,因此不曾强求。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还从没见天乙对别人这么......客气过——虽然这所谓的“别人”,目前为止只有谷清风和青影。 张泽不由得对谷清风的身份升起一点好奇。 但现在明显不是探究的时候,风餐露宿整整两天,他现在只想赶紧找张床好好睡一晚。 “我们进城吧。” 小地方的县城,几乎没有什么外来人,谷大公子看着也不像是认路的主,张泽正想找人问问路,看能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天乙适时向他请示:“主人,属下知道城里有家客栈。” 张泽大喜:“天乙你带路。” 平安县城看着不大,弯弯绕的小巷不少。 左转几个弯,再右拐几个弯,张泽只觉得眼冒金花,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 引路的天乙好像对整个县城都了然于胸,穿梭在大街小巷里,转了五六圈,熟门熟路来到一家挂着“栈”字旗的店铺跟前,整个过程流畅到让张泽咂舌。 他趁着谷清风没注意,戳戳天乙:“你之前来过这儿?” 没可能啊,天乙打出现起,两人就吃住在一块儿,哪会有这个机会? “属下......算、算是来过。” 难得的,天乙说得吞吞吐吐,含含混混,身体都瑟缩了一下,似乎生怕主人接着问下去。 好在张泽不过一时好奇,既看出天乙的为难,自然不会追着刨根问底,只把疑惑记在心里,准备什么时候去和系统算总账。 几人站在门口没多久,就有伙计迎上来。 店小二看着年纪不大,却甚是机灵,溜圆的眼睛在四人身上扫过一圈,定在落后半步的谷清风身上,陪着笑凑上去,嘴皮子格外利索:“这位客官看着貌美如花玉树临风器宇不凡,您是外乡人吧?哎呦来我们小店您算是来对地、” “阿牛,还不赶快把客人迎进来。” 这小子贫嘴贫到一半,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插进来,直把他吼得没脾气。 紧接着,一个稍显富态的中年男人走出来,圆圆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瞧见几人江湖气十足的打扮,笑呵呵地拱手作揖,侧身将门口的一行人迎进店里:“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待张泽他们进了店,他这才板起脸,轻斥一声:“阿牛,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安顿客人的马车。” 等店小二牵着马往马厩而去,店老板重新挂上迎客的笑脸,忙不迭来到柜台前:“几位客官,真是对不住,我家小子性子皮,就爱贫嘴,冲撞了各位贵客。我请各位喝碗茶,算是赔罪。我们家的茶清凉解暑,喝过的都说好。”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看店家这般有诚意,谷清风心里那点本就不多的恼意早就散个干净:“不必这么麻烦。你们这儿有房没?我们住店。” 有生意可做,店家的笑里多了几分真诚:“有有有,客官您要几间?住多久?” 谷清风财大气粗,掏出一块银子拍在柜台:“来两间上房。” 青影不需要,他自己住一间,张兄和天乙住一间,谷清风算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出来“体验生活”的张泽正兴致勃勃地打量一层的大堂,听到老板这一问,耳朵抖了抖,立刻去拉天乙一起看热闹。 根据他多年驰骋各大古装影视剧的经验,每当这时,店家就会为难地摊手说一声“对不起,只剩一间房了”,然后就会有不长眼的小混混撞上来。 张泽已经脑补出一整部恩怨情仇,无辜被戳的天乙迎着主人陡然发光的双眸,不解地眨眨眼,整个人都透着大写的无辜和懵懂。 张泽:“……” 没有人陪着看热闹的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算了,一个人看也是看,凑合凑合得了。人都已经穿到游戏世界里了,还要啥自行车。 就是手上缺了点什么,没有快乐肥宅水,来点西瓜或者瓜子花生那也好啊。 两手空空,总觉得没那个氛围。 天乙不懂主人为什么突然就意兴阑珊提不起精神。 他凝神思索一瞬,福至心灵,在身上一摸,上前一步,轻轻拉一下张泽的袖摆。 “嗯?”张泽全部精神都在店老板那儿,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勉强分出一点注意力给天乙。 然后,他的手上就被塞进一个触感粗糙鼓鼓囊囊东西。 张泽低头看去,是一个粗布缝制的袋子,袋口拿细绳系着,抽抽鼻子,还能闻到熟悉中的气味。 他心中一动,手指拉住细绳,微微用力。 随着绳子散开,袋子里的东西呈现在张泽眼前。 其物颗粒饱满,略带香气,正是他刚刚挠心挠肺想着的干炒瓜子。 张泽微微一怔,突然就没了看戏的心思:“你什么时候、” 说话间,他蓦然回首,天乙就在他身后半步,颔首低眉,触手可及。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身黑衣满身肃敛的人抬眼望来,黝黑的眸中清晰地映出他一人的身影:“主人?” ☆、第 16 章 天乙的目光仿佛带了灼人的温度,烫得张泽心头发紧,眼神一闪,不由错开视线,本能地摇头:“不,没什么。” 客栈里怎么这么安静? 谷清风呢? 店老板呢? 为什么他只听得见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砰然跳动的声音? 为什么他只看得到天乙映照在地上的那一抹身影? “张兄?” 收好店家给的钥匙,谷清风回身想要招呼张泽他们一起去找房间,却看到那两人挤挤挨挨站在一处,不知在干什么。 天乙看起来还算正常,可张泽目光凝滞心不在焉,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种明明不说话,甚至看都没看对方,可就是让外人莫名退散的感觉……谷清风迈出的脚刚抬起又收回,觉得自己刚才的那声招呼有些不合时宜。 张泽恍如大梦初醒,欲盖弥彰地一顿猛咳,磕巴地问:“什、什么?” 谷清风晃晃手中的东西:“房已经开好了,这是钥匙。天色已晚,张兄不如先回房收拾东西,等收拾好了,今晚我请客,我们一起吃顿好的。” “诶?这怎么好意思……”张泽这才想起,开房的钱好像就是谷清风垫的,“天乙,你……” 没等他说完,谷清风一把将钥匙塞进他手里,摇着扇子上楼去:“你和天乙慢慢聊,我先去找阿青。” 那架势,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爷不差钱”这四个大字。 张泽其实有钱,嗯,准确的说,是殷宇成其实很有钱。 也不知道这人曾经是干什么的,张泽在他留下的小木屋里翻出好几叠面额超大的银票,和塞在各个犄角旮旯里的碎银,虽然比不上谷清风,但也使得张泽不必为了生计发愁。 不过,谷清风是好意,他倒也不必强行算得那么清楚,大不了,今后找机会把这顿饭请回来就是。 捏着泛凉的铜质钥匙,张泽真有了那么点行走江湖的感觉。 所谓江湖,不就是义气相交,快意恩仇吗。 “主人……要搭谷公子的车,一同前往江南?” 天乙的声音细若蚊蝇,却叫张泽听得一清二楚。 他诧异地看一眼天乙,两人离得这样近,天乙竟用了传音入密的功夫。 传音入密,以内力引导声音,传递到特定的人耳中,是防止隔墙有耳的好办法。 天乙在防谁? 这个念头在张泽脑海中一闪而逝,他同样运起传音入密:“正好顺路,我又和谷清风聊得来,有何不可?” 再者,平安县城实在是太小,他不认为这里会有卖马匹马车的地方。 这番回答让天乙肉眼可见地绷紧表情,显露出些许忧心:“谷公子并非善人,请主人多加小心。” “我记下了。”自家影卫的话,张泽不会不听,更别提天乙特地提醒,只是……张泽眼睛一转,实在抵不住好奇心,问,“你认识谷清风?” 否则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警示? 可还是那个问题,天乙是系统送的“新手礼包”,自出现起就一直和他在一起,去哪里认识谷清风去? 迎着主人探寻的目光,天乙紧抿着唇,攥紧掌心。 不是不知道贸然的提示会引来主人的怀疑。 主人的疑问他没有办法回答,但他宁愿自己陷入这样进退两难的处境,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主人重蹈覆辙而不做任何努力。 天乙低垂下眼帘,松开手掌,缓缓曲膝,直挺挺跪在冰冷的地上,沉默不语。 没想到会等来这样的反应,张泽愣了一下,调动自己本就不多的脑子,努力想了想:“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天乙将脑袋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里。 于是张泽懂了:“是不能说。” 他暗斥一声,狗系统,成天不干人事,就知道欺负天乙。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推到系统头上准没错。 张泽手上用了分力,把人从地上拽起来:“不能说就不能说吧。你的话我记下了。走,收拾收拾屋子,准备吃饭吧,我快饿死了。” 说完,他一马当先往客房走,也就没看到,在他身后的天乙非但没有放心,反而越发担忧起来。 为了方便赶路,张泽他们的行李只有大小两个包袱,是以虽然比谷清风上去的晚,收拾完也能在门口碰上。 “谷兄,你那边没事吧?我刚听到你房间好大一声动静。” 习武之人耳清目明,客栈的房间又不隔音,张泽被惊得差点没拍碎屋里唯一的木桌。 “惊扰到张兄,真是罪过。”谷清风无奈地摇头,“不小心撞倒了椅子,让张兄担忧了。” 他人私事本就不便多问,见谷清风等在门口,估计是有事情吩咐青影,张泽带着天乙先走一步。 目送他二人离开,谷清风活动一下隐隐泛疼的手掌,白玉扇在手心一下一下地敲,过一会儿,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索性扔下青影,先行离开。 又等了一会儿,四个人凑齐,能开饭了。 谷清风不差钱,命店家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尽管上。 青影本想站在一旁服侍,奈何张泽已经拉着天乙坐下,只他一人站着实在别扭,谷清风自认不是什么死守规矩的老古板,没那么多讲究,干脆把人按在椅子上,凑个四人桌。 “客官,您的菜都上齐了,慢用,慢用。”店家笑呵呵地放下最后一道红烧鱼,自个儿跑去柜台后,趁着空闲一笔一笔地算店里的账务。 谷清风颇为挑剔地戳戳自己碟子里的豆芽菜,眉毛挑得老高。 说到底,平安县城只是个小县城,没有山珍海味,没有大鱼大肉,所谓的“丰盛饭菜”也只不过是多做了几道家常菜,再添一条时鲜的鱼。 能接受一路干粮白水的谷清风到了这个时候,倒是开始讲究起来,左右不肯下口。 直到青影将一块剃了刺的鱼放进他盘子里,才抵不过香气,勉强尝一口,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桌上多了个抢饭的人,立刻吃饭如打仗,就连饭菜都陡然香了不少,以至于这一桌四个人,明明有三个都是一流的武林高手,愣是等酒足饭饱,才发现外面居然在下雨。 夏日的雨多得是电闪雷鸣,来势汹汹,恨不得昭告天下,而少有这样淅淅沥沥,只是自顾自地下。 本就临近夜晚的天空阴沉下来,潮湿的空气弥散在客栈。 落雨之下,行人匆匆归家,于是原本还算热闹的街道就此安静下来,在雨声中愈发显得空寂。 萧萧雨声起,更添一分忧。 于是,在这个稍显寂寥的时候,点一壶烧酒,并一碟下酒小菜,再叫来懒懒拨弄算盘的店老板唠几句家常,再合理不过。 店家倒也爽快,另往桌上加了一盘炒得喷香的花生。 一口酒一口菜,再来一粒花生米,好不惬意。 张泽举起酒杯,凑到鼻子跟前嗅一嗅:“老板在这儿呆多久了?” 圆脸的店老板眯着眼睛算算日子,算完,自己都带了点感慨:“我自小就在这儿长大,到如今,差不多有五六十个年头啦。” 五六十年,已经是半只脚入土的年纪。 谷清风捡了一粒花生,扔进嘴里,嚼完满意地微微点头:“听店家的话,你祖上不是这儿的人?” “这位客官有所不知,”店家拱手道,“我爷爷原是蜀南的农民,靠着一亩三分地养活全家老小,日子虽然艰苦些,倒也能过得下去。” 一听有故事,张泽把酒一口闷了,然后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追问:“然后呢?” 店家苦笑一声:“然后,城里的大老爷征的税一年比一年多,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粮食,一大半都被当官的拿走,家里就穷的揭不开锅了。” 讲到这儿,店老板苦涩地摇头:“征税也就算了,还正好碰上大旱,缺水,庄稼养不活,都枯在地里。我爷爷正愁着呢,大老爷派人来我们村,说是要征壮丁去修什么……修什么……” 到底是很多年前的事儿,店家有些记不清:“修什么房子。我爷爷没办法,就带着一家人离开蜀南逃难,一路逃到这儿。” 王朝兴替,最苦的总是百姓。 张泽刚想着安慰几句,店老板已经振作起来,换上一副轻快的表情:“现在就好过多啦。我像我儿子那么大的时候,新来的大老爷派人修县城,我爷爷赶上好时候,在县里开了这家客栈,攒了点钱,给我取了个媳妇,还生了个儿子。” 张泽想到那个一见面就夸谷清风“貌美如花”的店小二。 谷清风明显也想到了,顿时脸色有点黑,语气也是难得的不客气:“就是那个小鬼?” 店老板连连赔罪:“我家小子性子皮,学了两句文绉绉的话就到处用,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知道谷清风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张泽揶揄地跟着劝几句:“谷兄,不如就算了吧。” 谷清风没好气地瞥一眼胳膊肘往外拐的张泽,再开口时,确实不见了方才刻意为之的恼怒:“那小子,是油嘴滑舌了点,可也机灵的很。好好教养,多半能成些气候。店家有个好儿子。” 儿子被夸的店家乐呵呵地笑道:“哈哈,我这些年也攒下一点钱,准备过几天就把小子送到私塾先生那儿去,说不定将来能考个功名。” “哦?那就祝老板心想事成,早日达成心愿。”张泽举杯,然后一口喝干。 店家自酿的酒,气味没有那么醇厚,喝起来也没有那么辣,闻着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喝起来微甜,比起酒,更像是前世的饮料。 张泽抵不住这种味道,一杯一杯往下灌,不知不觉就喝空了一壶。 得到祝福,心情大好的店家又拿来一壶酒,推到张泽面前:“现在能有这好日子,还得好好谢谢前一位圣上。要不是他老人家心肠好,把我们这些老百姓放在心上,时时关心,别说送小子去念书,我这一家子怕是还在喝西北风呢。” 谷清风夹了一筷子腌菜。 “怕就怕呀,好人不长命呐……”店家遗憾地叹一口气。 谷清风被酸得直眯眼睛,惹得青影担忧地看过去。 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事。 青影把花生米往自家主人的方向推了推。 “我们这儿的人都念着那位圣上的好,逢年逢节都祭拜祭拜他老人家。当今圣上也是个好人,前不久还下了命令,让县老爷少收了不少税。县城里家家户户都立了长生牌,就盼着当今圣上能长命百岁。” 后面店家还说了什么东西,可惜张泽模模糊糊只听了个大概。 这酒喝起来不上头,可后劲十足,又十分绵长,现在酒劲上来,他看什么都带着重影,摇摇晃晃看不真切。 可酒还没喝够。 张泽眼睛迷离地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撒在桌上都不知道。 “唉……” 一声近在咫尺地叹息穿进他的耳朵里,张泽迷迷糊糊地看过去,居然还认得人:“天乙?” 紧接着,他握在手上的酒杯被换成温水,有人附在他耳边,低沉的嗓音沉稳有力,带着不曾言明的担忧:“主人,您不能再喝了。” 张泽心生亲近,只管对着天乙嘿嘿傻笑,还不忘反过来倒过去念他的名字:“天乙……嘿嘿……天乙……” “主人不胜酒力,在下送主人回屋,恕主人失陪。”天乙扶起醉的不成样子的人,向在座的人赔礼。 谷清风忙催促道:“快去吧,照顾好张兄。” 一只手穿过他的腰间,将他整个人架起来,慢慢往房间走。 张泽晃晃不甚清醒的脑袋,安心地倚靠在天乙身上,眯起眼来,借着昏黄的烛光侧头看去。 天乙冷硬的侧脸在暖色的微光中柔和了原本的肃杀,添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温柔,让他怎么都不舍得移开视线。 直到身体被妥帖地放置在柔软的床上,修长有力的手掌轻柔地挡在他的眼前,为他遮去晃眼的烛火。 “主人,愿您一夜安眠。” 这仿佛是一句入梦的咒语,张泽放松精神,即将陷入沉睡的意识中,映照出天乙一闪而逝的眷恋。 ☆、第 17 章 昏暗的床帐内,张泽猛地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昏沉胀痛的脑袋折腾得□□一声。 屋外雨骤风急,偏偏落在他耳朵里的,只有手指在木板上敲打划拉的声音,简直声声入耳,直将他从酣眠中惊醒。 张泽痛苦万分地把脑袋都缩进被子里,含混地嘟囔一声:谷清风那屋里到底在搞什么?梦游吗? “主人?” 没想到屋里还有人,可身上实在难受得紧,懒得动弹。他索性躲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装鸵鸟。 好不容易熬过那阵敲打声,没了干扰,在困意的侵蚀下,张泽眼睛一翻,昏昏沉沉睡过去。 “主人?” 天乙又轻轻唤了一声,只看到床上鼓起来的一团随着呼吸规律地起起伏伏,没有等到半点回应。 就算习武之人身强体健,把头蒙在被子里睡一晚上总归不会舒服,再加上酒后不适,这么过一晚,第二天肯定不舒服。 无奈地叹一口气,天乙俯下身,用尽了所有小心,把张泽从被子里刨出来,安置妥贴,自己则侧坐在床沿,指尖带上一丝内力按压在张泽的太阳穴上,沿着顺时针的方向,指上力道适中地缓慢揉压。 客栈外瓢泼大雨接天连地,客房内却是无人言语一室静谧。 天乙低着头按得耐心,扔暗器百发百中的手做起这等小事来平平稳稳,白日里泰山崩于前都能不改分毫的沉静还在,但眼角微垂,面容舒展,就多了分说不出的闲适自在。 他眼神专注,仿佛正在做的是什么顶了天的大事,直到酣睡之人眉峰平展,呼吸愈发缓和,他才小心掖好被角,重新退到墙边,也不管地上是不是冷,直挺挺盘膝坐下,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目光时不时扫一眼主人,独醒到天明。 临近日出,雨声渐歇,唯余清朗朗一片真干净。 雨后初晴,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在城里补充些食水干粮,张泽找了一圈,果然如他自己想的那样,没找到一个卖马车的地方,只好厚颜继续搭谷清风的便车走一程。 辞别店家,收拾好行李,马蹄嘀嘀嗒嗒,四人再度启程,踏上去往江南的路。 就这么走走停停,又行了五六天,终于出了那片荒地,走上官道。 官道人来人往,累了有客栈,渴了有茶摊,让张泽他们赶路的时候好过些,也有了闲情逸致顺道赏赏花,看看景。 左右距离少年英才武道会还有两个半月,不着急。 张泽啃着从上一个客栈买来的时鲜李子,满足的叹一声:“还是太平盛世好。要是碰上战乱,我们哪还有现在这样的舒服日子。” “太平盛世?”靠在窗边向外看的谷清风听到这话,合起扇子,回头看了眼啃得心满意足的人。 张泽疑惑地抬眼问道:“这还不算?” 他一口吞掉李子,举起一根手指头:“平安县城的那个店家不都说了,当今皇帝关怀百姓,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 谷清风挑起半边眉毛。 张泽竖起第二根指头:“我们一路走来,多有走南闯北做生意的商人。若是天下大乱,他们这生意可不像现在这么好做。” 谷清风点头,算是认下。 “这第三点,”张泽开动脑筋想了想,“这第三点,走了这么远的路,也没听到有什么山贼土匪肆意伤人的传闻,可见这世间不说歌舞升平,至少寻常百姓还过得下去。没人会放着好日子不过,专想着落草为寇去。” “哈哈哈哈,”谷清风轻笑几声,将扇子一展,掩在面前,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微微勾起,“前两点或许没错,可这第三点,张兄错了。” “错了?” 张泽只觉得有那么一刹那,谷清风身上透出一股飘渺难测的感觉,无端让他眼角一跳,待他想要再探,却似羚羊挂角,难寻踪迹。 难不成,看错了? “正是。我虽久居家中,不曾行过远路,却也听过一句话,”谷清风侧眼去看马车外倒退的风景,漫不经心地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君不见,前朝覆灭,武林中人可是出了不少力。” 张泽对此有不同看法:“谷兄此话有失偏颇。天下之大,芸芸众生,算上粗通拳脚的人,习得武功者,十中取一,身怀内力者,则百中得一,其中多的是只学了个皮毛的。要数内力深厚身手不凡之人,则要再取千分之一,而真正能够登临绝顶的,不过一手之数。前朝覆灭乃是天意,谷兄怎能全算在武林中人头上?” “......或许吧。”谷清风云淡风轻地应一声,随手拿起一颗李子扔进嘴里。 武功好的人数虽少,可若是用到地方,产生的作用,恐怕连千军万马都比不上吧。 两人观念不合,马车里登时安静下来。 好在外出探路的天乙回来了:“主人,前面不远处有一处茶摊可以歇脚。” 张泽赶忙提议:“是吗?正好我也坐累了。谷兄,这赶了一上午的路,不如我们去茶摊坐一会儿再走?” “也好。”谷清风脸上重新挂上一抹轻笑,“乘个凉,顺便讨碗茶喝。” 说是茶摊,也只是拿几根木头支起一个简陋的棚子,弄出个可以遮阳的地方,再摆上几张桌椅板凳,简陋的很。 摊上只有一个须发半白的老头在招呼。 东西虽然寒碜,耐不住位置选的好。再加上正午阳光毒辣,老头的生意还算红火,张泽大老远就瞧见茶摊上三三两两坐了不少人,有些桌上或手边放着长刀利剑,面相凶恶,不像善茬。 可再一感受一下他们的气息,除了一两个内息稍长,习有浅薄内力,剩下的,都只练了外家功,不是他一合之敌,张泽当下不去在意,只拿眼睛去瞅摊位。 好在还有空桌。 张泽接过天乙递来的几枚铜钱,先到一步,财大气粗地往桌上一拍,提高了嗓子吆喝一声:“老板,给我们来四碗茶。” “好嘞,客官稍等。”老头应一声,手脚利索地开始忙活。 “来,谷兄,这边坐。”张泽殷勤地招呼。 谷清风一亮相,摊上的窃窃低语顿时一停,在这儿歇脚的路人们不约而同拿眼去看谷清风。 张泽见了只想捂脸。 不怪这些人大惊小怪,实在是谷清风一身锦缎罗稠,富贵逼人,一看就知和摊上的其他人不是一路人。再加上他通身风雅无双的气度,直把那些人都比成街边的乞丐。 默默跟在谷清风身后的青影突然上前一步,挡住那些人过于放肆的目光,锋锐的杀气一放即收,震慑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知道这个公子哥不是软柿子,这些人立刻识相的收敛不少。 谷清风丝毫不把这场消弭于无形的冲突放在眼里,多给一个眼神都欠奉,脚下不停,只管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越过青影,然后站在张泽选的木桌跟前,对着简陋到不成样子的桌椅直皱眉。 张泽早就发现这位谷兄虽然能吃苦耐劳,该朴素朴素,可时不时就要不合时宜的讲究那么一下,单看他的表情,张泽就知道他这毛病又犯了,只得无奈地劝一句:“谷兄,出门在外,你将就将就吧。” 谷清风嫌弃归嫌弃,到底捏着鼻子落座。 老头端着四碗水上桌。 张泽端起碗一饮而尽,舒服地喂叹一声,叫老头再来一碗,正举碗欲喝,耳朵微动,忽然听到一股嘈杂声由远及近。 这是? 同桌的天乙和青影都已经戒备起来,手指暗抚上兵器,眼睛遥望向官道。 唯一一无所知的谷清风奇怪地问:“张兄,怎么了?” “有人过来了。”张泽言简意赅,侧过头想听得更仔细些。 “哦?” 谷清风放下碗,望向空无一人的官道,心中升起些兴味,笑得愈发温文尔雅。 若是寻常过路人,青影他们不会这么大的反应。 那就是......寻衅的? 没过多久,冷兵相接的脆响极速靠近,两人光天化日之下正在火拼,手起刀落之间血水飞溅,拼杀哀嚎之声不绝于耳,一人逃,一人追,打打停停之间直奔茶摊而来。 不想惹麻烦的人早早放下碗离开,转眼间,还算热闹的茶摊只剩下张泽四个,显眼得很。 前面逃的人见了他们就像见了救命稻草,拼了最后的力气往这边跑,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喊:“少侠救命,少侠救命!” 看他浑身冒血,蓬头垢面,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生不适。 “主人?” 天乙担心张泽受不了这一幕,正欲起身挡在他眼前,张泽轻轻摇头,制止了天乙。 不知是何缘故,明明是生长在平和的种花家,连只鸡都不敢杀的人,他现在心里竟没有半分波动,仿佛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在这人距离茶摊只有几步之遥时,后面追赶的人陡然发力,抡起胳膊投掷出手上的钢刀,正中逃命之人的后心。 锋利的刀刃穿透肉身,自胸前透出一点淌血的刀尖来,刀身上携带的巨大冲力带得中刀之人脚下踉跄,撞飞无数桌椅,直挺挺扑到张泽所在的木桌前,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脑袋一歪,就此断气。 张泽一时没防备,那人喷吐而出的内脏碎块溅到手中的茶碗里,上下翻滚着,顷刻间洇红了清可见底的茶。 满脸胡茬的杀人者不紧不慢地走进一片狼藉的茶棚,凶神恶煞的眼睛在唯一的那一桌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谷清风身上。 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脸上的血,傲慢地斜睨一眼小白脸,不怀好意地拧笑一声:“怎么,小白脸儿,你也想和我烈火刀屠武作对?” ☆、第 18 章 青影上前一步,挥出一道气劲,为他的主人挡下四溅的血花,却被一道熟悉又冷厉的视线刺在身上。他气息微微一凝,敛息退到主人身后。 谷清风低垂了眉眼,像是看不见眼前的污糟血迹,慢条斯理地整整袖摆,以手扶额,细细将那三个字咀嚼一番,低眉轻笑出声。 “小白脸……” 他这样的人都能算小白脸的话,也无怪乎世人多眼瘸。 无故被人扰了喝茶的性质,张泽泼掉血腥刺鼻的血水,将碗放回桌上:“谷兄。” 谷清风配合着问:“什么?” 张泽看着桌上沿木纹蔓延开来的血迹,眉头紧皱,屈指在碗沿敲了敲,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方才的话,是我错了。原来这世上,还真有放着好日子不过,一门心思想着杀人为寇的蠢人。” 烈火刀屠武,看他满脸横肉戾气丛生,下手之狠不留丝毫余地,杀人于他而言非但不是负担,反倒变成享受,这样的人,哪怕有平和的日子可以过,也非得沾沾血气才觉得舒坦。 谷清风否道:“张兄又错了。” “哦?” “这人可不只是蠢,是又蠢又坏。能活这么大,真得感谢他祖上积的阴德。如今阴德耗尽,可不就碰到我们了吗?” “谷兄说得有理。” 这两人一唱一和,端得是旁若无人。 屠武本就是个爆裂脾气,哪受得了这般挑衅,当下几步走近,抽刀欲砍。 早就等在一旁的青影天乙岂能放任,几乎是同时出手,长剑出鞘,银针微闪,顷刻间取那屠武狗命。 细算的话,还是天乙的针快上几分。 谷清风玉扇轻摇,看在眼里,愈发肯定,他这位张兄不简单。 若是连身边人都有这样高的武功,那么身为主人的他功力又该到了何种地步? 张泽若是知道谷清风所想,怕是只有苦笑的份:抛去内力不谈,他和天乙恐怕只能四六分,他四,天乙六。 幸好他不知道,于是只顾对着被拆了个七七八八的茶棚直皱眉:“屠武把这地方砸了稀巴烂,又不赔钱,这么简单杀了他,真是便宜他了。老板呢?” 天乙身影微晃,再现身时,手上拎着个粗布麻衣的老头,正是茶老板。 老头被松开后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嘣嘣磕起响头,边磕边颤声高呼:“两位大侠饶命,两位大侠饶命!” 张泽侧身轻轻避开。 年过半百的老人行如此大礼,若受了,他怕将来折寿。 谷清风没有这份顾及。 青影挑挑拣拣,寻来一个还能用的木凳,用袖子拂去灰尘,端端正正放在主人身后,谷清风大大方方坐上去,一副准备看戏的架势。 张泽轻咳一声,道:“别跪了,起来说话。我问你,今天这种事,时常发生?” 听到贵人发话,老头颤巍巍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也、也不算常、常有。” “我不杀你,你慢慢说。” 许是真瞧着张泽不似恶人,老头壮壮胆,话利索不少:“小老儿这摊子摆在路边,平常人们来歇个脚,喝碗茶,坐会儿就走,没这么多事。也是最近几天,高来高去的大侠多了,砸摊子的人也多了。” 张泽心说那可不,武道会举办在即,这条官道算是南下的必经之路,“大侠”们可不就蜂拥而至。 看着好端端的地方转眼变得乱七八糟,老头不禁悲从中来:“小老儿大太阳底下摆摊,也就赚个辛苦钱。这么一砸,今天又白干了,唉。” “闹事的人都不赔钱?” 这话刚出口,张泽就知道问了句废话。 刀口舔血的人,恃强凌弱都是惯例,让他们赔钱?简直是个笑话。甚至,若不是天乙和青影身负武功,现在哪儿还轮得到他在这里大放厥词? 早就和那个胸口中刀的兄弟一样,尸体都凉透了。 嗅着空气中淡淡的铁锈气,张泽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太平盛世没他想的那么太平。他之所以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是因为他恰好拥有肆意妄为的本钱,仅此而已。 老头奇怪地看了眼张泽:“小老儿年老力衰,哪是那些人的对手?能保得一条命在已是万幸,哪敢让人家赔钱呢。” 张泽面色微褐,给天乙使了个眼色。 天乙会意,数出足够的银钱递给主人。 张泽把钱搁在老头面前:“老板茶不错,这钱,拿去修摊子。还有,未来两三个月,这条路上恐怕不太平,老板还是换个地方摆摊吧。” 说罢,不去理会老头的千恩万谢,同谷清风一道坐车离开。 走远了,谷清风方才叹一声:“张兄心善。” 张泽摇头否道:“非是我心善。只是,既然看到了,总不能放任不管。能帮就帮一把,左右不过损失一点铜钱。拿来换个心安而已。” 这么单纯的人,放眼武林都不多见了吧? 好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谷清风眼睛直愣愣盯着张泽瞅,直把他盯到浑身不自在,才移开视线:“张兄的好意怕是要被辜负了。” 张泽一愣。 谷清风慢悠悠说道:“我看那老板在屠武二人靠近的第一时间就扔下东西缩在安全的地方藏起来,被天乙抓出来,首要干的事就是跪地求饶,被张兄问话,虽然害怕,可答得还算条理分明,可见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事儿。” 没想到谷清风看着只是吃瓜看戏,不声不响却注意到这么多东西,什么都没看出来的张泽被说得连连点头。 这老实孩子乖乖听课的表现,让谷清风特别怀疑,这人究竟有没有身为绝顶高手的自觉:“富贵险中求。这一处的茶摊比起其他地方,一天能赚七天的钱,老头肯换地方才怪。” 想要赚这份钱,就要承担相应的风险。听懂了谷清风的意思,张泽沉默不语。 莫不是话说得太重张泽想不开了? 正当谷清风犹豫着要不要开解几句,就看到那人两手一摊,道:“我给了他修摊子的钱,已经仁至义尽。之后他是活是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他一时兴起行善积德,难道还得管一辈子不成? “张兄真是......” 谷清风笑着摇摇头。 这看似心肠软,实则万事不萦于心的性子,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不想再谈茶摊的事,张泽撇开话题,问:“天乙,离下一个地方还有多远?” 马车外,同青影相顾无言的天乙迅速答道:“主人,落日之前应该就能抵达寻阳城。” “是吗。” 张泽盘算了一下路程。 天乙之前告诉过他,寻阳城之后再想南下,改走水路,只消五日就能抵达江南。在那之后,再走一日陆路,就能抵达长歌派。时间上绰绰有余。 “谷兄,不如在寻阳城休整几日?” “也好。” 商定行程,果如天乙所说,在天色将暗未暗之时,寻阳城到了。 正要入城时,谷清风拿扇子一敲手心,好像才想起来什么要紧事,拉住走在前面的张泽:“张兄,进了城,天乙这身衣服,还是换一件比较好。” “换一件?” 张泽不解。 在他看来,天乙一身黑衣,墨发高束,肃杀而内敛,行走间步伐轻盈,动作干净迅捷,自带高冷气场,单单往那儿一站,便叫人凛然不敢轻犯。 但在天乙这幅冷漠无情的外表下,偏偏张泽知道,天乙看着不苟言笑,实则又细心又温柔,最贴心不过。不了解他的人见了天乙会害怕疏远,他却只觉得自家影卫英姿飒爽,可靠至极,真是哪儿哪儿都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反正是自家的,没看够那就再看一眼。 再看一眼, 再看一眼, 再看一眼...... 啊,真好看,没看够。 天乙安安静静站在原地,极为配合地让主人看看清楚。 “咳咳咳!” 眼见这两人没完没了,谷清风不得不大声咳嗽几下。 张泽如梦初醒,欲盖弥彰:“谷兄你说什么来着?哦,换衣服。这是为何?” “人分三六九等,士农工商,虽有地位之别,可到底都是良民。影卫,不在其中。”谷清风讲解道,“不过是高门望族养出来的,见不得光的工具,令人不齿。” “你这、”张泽当下沉了脸,欲要辩驳。 谷清风依旧笑意盈盈,从容劝阻:“事实如此,张兄勿要动怒。不信,你问问阿青。” 青影一脸平静,在两人的注视下点头称是,仿佛谷清风说得天经地义,半点没有被骂“令人不齿”的自觉。 张泽将目光转向天乙,见他同样不曾反驳,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这就是默认了。 谷清风接着说:“影卫多在暗处行事,为出行隐蔽,通常黑衣蔽体,黑巾遮面,不显踪迹,不露容貌。也因此,如天乙这般的衣着打扮,凡是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耻与为伍。” 这话讲得太直白,张泽心头发堵觉着难受,不自觉移动身体隔在谷清风和天乙中间,好像这样做了,就能叫天乙,叫自己好受一些。 难怪初遇时谷清风眼里仿佛没有天乙这个人,同行多日亦不曾同天乙说过一句话,更别提正眼去瞧。 当时他还不甚明白,现在看来,没把天乙赶下车,而是让出地方同车而坐,已经是谷清风忍耐后的结果了。 “天乙的好又岂是那些庸人能知道的!”张泽不忿地撇嘴,看似怒极之下随意放的狠话,其中的真心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谁胆敢看不起天乙,我定要他好看!” ☆、第 19 章 听了这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谷清风上下看看张泽,眼角含笑,一展玉扇,欣然道:“是我多虑了。张兄和天乙武功盖世,想来旁人不敢叨扰。我们进城吧。” 事实证明,话不能说得太早太满,否则现实总有一百种办法,叫你把说出来的话再吞回去。 悦来客栈,寻阳城里数得着的大客栈。 想起之前在平安县城的蹭吃蹭住,再想想一路上蹭的马车,不差钱的张泽拉着钱袋子天乙积极主动找老板订了两间上房,在店家乐呵呵地笑容中给了房钱和押金,拿到钥匙刚准备招呼谷清风,店门开合,又有客人进店。 张泽随意瞟了一眼。 来的是三男四女七个人,个个面色红润,眼眸莹润有神,步履轻盈,吐息规律绵长,都是身负内力的习武之人,听声音,也是要住店。 那三名男子给张泽的感觉极为相似,行动间气息隐有交汇,似散还聚,练得应当是同一种功法。 不只是哪家的弟子出门历练,张泽随意想着。 他们都穿一身白衣,腰间配剑,只是在细微处有些区别,其中一人领口和袖口处拿银线绣了一把剑,腰间衣带同样如此,应该是领头人。 天乙同样看到了这几人,他不动声色,只是嘴唇翕和,用传音入密的法子道:“主人,着白衣的三人是华山派门下,为首的是萧思,华山派掌门沈山的亲传弟子,二十有六,据传他天赋极高,深得沈山掌门喜爱。” 张泽点头,这多半和他们一样,奔着少年英才武道会来的。 “剩下两人从左到右,依次是秦讯,戎放,分别师从华山五子中的邓林文和严广梁。这三人资质上佳,从小修习最正统的华山心法,又有名师倾囊相授,是华山年轻一代中武功最高的三人,放眼江湖也能称得上高手。” 话是这么说,可张泽估摸了一下,就算这三个一起上,他好像也能赢得挺轻松? 他不由感叹一声,这句身体的原主人殷宇成怕不是开挂了吧? 未免冒犯,对那四位女子张泽只是匆匆一瞥。 正值豆蔻韶华的姑娘们风姿各异,身段挺拔,秀美大气,辅一进店,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这四人是峨嵋派门下峨嵋四秀的弟子。”天乙挨个说过去,“红衣沙又晴,峨嵋派掌门叶凝天的入室弟子,蓝衣柏飞,师从安萍雪,紫衣路晓玉,其师名为顾松,黄衣秋安兰,她是峨嵋长老秋露寒和华山五子之林钧的亲生女儿,随其母入峨嵋。” 百兵剑为首。峨嵋虽不似华山派剑法专精,可这四位女弟子手握长剑,都是使剑的。 张泽扫了一圈就不再关注,半是玩笑地对天乙嘟囔一声:“你一口气说这么多名字,听得我头疼,还记不住。倒是你。” 他故意顿住不说,果不其然地看到天乙没听到下文,下意识抬头来看他,那样子,乖顺又无辜,让他恨不得上手去摸摸天乙的脑袋顺顺毛:“没看出来啊天乙,这么多人,你都认得出来。” 天乙愣了一下,慌乱地向后退一小步,碍于大庭广众不能引起骚乱,不敢跪下请罪就只能用力低下头,向他的主人展现出全然的顺从:“属下绝不敢擅自欺瞒主人。” 张泽话刚出口就知要遭,恨不得敲自己一个脑蹦:明知道天乙在这种地方及其敏感不经逗,还嘴贱,该打,该打! “我们快回去吧,谷兄应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正欲出门,路过那几人时,却听身后一声脆响:“站住!” 张泽翻了个白眼。 他不想找麻烦,麻烦倒是自己找上门。 被人说站他就站,岂不是很没面子? 打定主意赶紧开溜,张泽拽着天乙的胳膊,就要施展轻功快点跑。 刚才那声音不依不饶:“我让你站住,前面那个见不得人的黑衣服!” 张泽脚下一顿,把后槽牙咬得嘎嘣响。 敢说他家天乙“见不得人”,呵,他改主意了,跑什么跑,遇到麻烦正面上才有意思不是吗。 张泽将天乙挡在自己身后,转头没好气地说:“这位姑娘,什么叫做‘见不得人’?家里长辈没教过你,出门在外,注意言辞礼貌吗?” 开口叫人的紫衣服姑娘看着张泽要吃人的脸色,不由瑟缩一下,可她再一想,穿黑衣服,不是贱民又是什么?顿时理直气壮起来:“明明是他自己穿成这样,怎么能怪我?反正他一个奴隶也用不到上房,不如你把一间房转给我们怎么样?我出双倍的价。” 只见紫衣服的姑娘昂起头,拿鼻孔对着天乙,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恩赐。 张泽简直要被气笑了。他们老老实实走自己的路,怎么就碍着这位紫衣服的眼了? 还双倍,双倍个大头鬼! 他看着像差那点钱的人? 有句话说得好,能动手就别吵吵,他指尖运起内力,准备先把这烦人精禁言十天半个月,稍作惩处。 没等他动手,华山派的领头弟子萧思挡在紫衣服身前,拱手作揖:“这位侠士,实在是抱歉。晓玉师妹言谈无理,冲撞了您,在下给您赔个不是。” 张泽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动动嘴皮子谁不会?真想道歉,那就快点从他眼前消失。 没等他走出多远,身后的萧思又道:“侠士请留步!” 还有完没完! 张泽决定听听这些名门弟子的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萧思客气道:“方才听掌柜的说您定了两间上房。师妹们旅途疲惫,急需落脚之地,若不是必须的话,可否让给我们一间?” 没想到这人看着人模人样,实则和狗眼看人低的紫衣服一个货色,单因为一身衣服,就觉得天乙不配住上房? 谁给他们的脸呢! “老子不乐意!” 没好气地丢下这话,张泽带着天乙转头就走,把那群自说自话的神经病扔在身后。 “师姐,你看他......” “好了晓玉,师父不是叮嘱过我们,要谨言慎行吗?你怎么出门就忘了......” “这又不能怪我......” 等在马车里闲闲看着过往行人的谷清风听到门帘被掀开动静,回头看看没什么表情的天乙和一脸不虞的张泽,诧异地问:“张兄这是怎么了?没订到客房?我们不如去下一家客栈问问。” 张泽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谷兄,哪里有成衣店?先去买衣服。” 谷清风摇着的扇子微微一顿,眼神微闪,心中了然:果真有人不长眼。若非如此,怎么能说“世人多眼瘸”? 他哗一下收起折扇,吩咐青影:“阿青,去找成衣店。” “是。” 青影低声应下,驱车前行。 被刺激到的张泽走进店里,把面值一百两银子的银票拍在店老板面前,再一指身边的天乙,财大气粗地一挥手:“把店里他能穿的成衣都给爷拿出来,越贵越好。” “是,是,小的这就去。” 有钱的是大爷,店老板验明真假,笑嘻嘻地收好银票,领着打下手的小厮们一通忙活。 天乙被推进换衣间,一件一件试过去,每换一身,都得出去让张泽好好端详半天。 这一百两花的值。 张泽满意得直点头。 人靠衣衫马靠鞍。 天乙常年习武,身材纤长但不瘦弱,四肢修长有力,虽然经常没什么表情,可也是剑眉星目,眉眼端正,长发束在脑后,更显一份洒脱。 穿着白衫那是冷若冰霜,一身青衣则挺拔若松柏,广袖长衫之下再持一把折扇,那就是翩翩书生,劲装加身,腰佩长剑,便是仗剑走天涯的游侠。 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张泽被他自己这么一逗,心里那点郁结终于散得干干净净。 一直静静悄悄做个衣架子的天乙偷偷观察着张泽的脸色,见他神情稍缓,不由蹭过去,低低讨一声饶:“主人……” 身上上好的布料轻柔顺滑没有重量,让天乙怎么穿都觉得别扭,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换了十几身衣服,简直比让他和人拼杀一天都累。 “罢了罢了。” 张泽兴致勃勃挑出五六套衣服,让掌柜的帮忙包起来。 至于天乙原本的那身粗布黑衣,顺手扔了便是。 张泽带着焕然一新的天乙到谷清风面前转悠两三下,得到谷清风一声盛赞:“张兄好眼光。” “哈哈哈,那得多亏天乙长得好。” 张泽乐呵呵把功劳推到天乙身上。 谷清风只当自己没看到张泽把眼睛死死黏在天乙身上的模样,道:“张兄,时候已经不早,该回去了。” “走。” 不知之前的那些个名门正派去了哪里,这一次,悦来客栈里再没有不长眼不识趣的人凑上来。 一宿安眠,用过早饭,他们商量着去哪儿闲逛时,张泽盯上了悦来客栈斜对面的福临茶馆。 武侠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酒馆茶楼里三教九流齐聚一堂,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每当主人公想打探什么事情,往这些地方钻,定不会空手而归。 紧邻客栈,福临茶馆客来客往,好不热闹。 多花了点银子,选一处风景颇好的二层雅间,再点上一壶上好的绿茶。 雅间中只有一张木头矮桌,和几个布团,桌上摆着全套茶具。 粗人一个的张泽盘腿坐在其中一个布团上,看着谷清风净手,烫茶,温壶,洗茶,冲泡。 袅袅茶香中,整个人都沉静下来,张泽甚至觉得,就这么无所事事地消磨一整天其实也不错。 就在此时,惊堂木响,抑扬顿挫的声音穿过大堂,传入雅间:“木板这么一响啊别的咱不说,小老儿今天就来讲讲那前朝旧闻,凌王的故事。” ☆、第 20 章 “凌王?” 张泽耳朵一动,坐起身来。 谷清风端起茶杯,拂袖放在张泽身前的桌上,自己端起另一杯,浅尝辄止:“张兄对前朝感兴趣?” “是有些好奇。”张泽拿过茶杯一通牛饮。 “哦?”谷清风只当没看到张泽牛嚼牡丹,略有一分讶异。 张泽随手把玩做工精美的茶杯,懒懒散散地说:“天高皇帝远,咱这种小老百姓是不奢求能见到那等大人物。且前朝覆灭百年,早已不存于世。左右不过是些埋在过去的故事,如今有人愿意翻出来说,那咱就随意听一听,权当喝茶的消遣罢了。” 在他们闲聊的空档,堂下的说书先生不疾不徐,将往事缓缓道来。 “前朝国号为霄,又被称作霄王朝,国祚绵延五百年,传至末代霄厉皇帝手中时,气运已衰,积重难返。霄厉皇帝弑父杀兄,以雷霆手段登临大宝,只留了一个兄弟以堵悠悠众口,这个人,就是凌王。” 但凡牵扯到皇家过往,似乎总少不了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戏码。张泽张口叼过天乙递来的茶点,满意地眯上眼睛嚼吧嚼吧。 真甜,这味道,正和他的口味。 谷清风喝茶的动作一顿,轻咳一声,指着桌上的糕点,道:“阿青,把那个给我拿过来。” 青影依命而行,恭敬捧起碟子,送到主人桌前,垂首等待下一步指令。 挥手让青影退下,谷清风拿起一块点心扔进自己嘴里,觉得并没有张泽表现出来的那么好吃,又觉着莫名其妙让青影拿茶点的自己也是很莫名其妙,一点都不像他处事的作风。 好在张泽忙着听戏,天乙忙着投喂,青影就算看到,也不会说什么。 他默默推开茶点,专心致志喝起茶来。 “凌王是霄厉皇帝的异母弟弟,长得那叫一个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更兼之身份尊贵,是当时京城里一等一的人物。据传,这位王爷琴棋书画无一不会,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是个武能□□,文能定国的绝世天才。若是他当皇帝,指不定霄王朝还能再撑二十年。可惜呀,凌王越厉害,霄厉皇帝对他就越防备,终日将他囚禁在王府,逼得凌王整日里弹琴奏曲,练字画画,做个富贵闲人。” 堂下一片惋惜之声。 倒是谷清风,意味不明地转着手上的茶杯,冷漠又淡然。 说书人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停了一会儿,等嘘声渐歇,才继续往下说:“可凌王是何许人也,雄才大略,经天纬地!怎么可能愿意就此蹉跎一生?就在霄厉皇帝眼皮子底下,凌王暗中栽培心腹,网罗人才,扩充势力,枕戈待旦,就等着霄厉皇帝露出破绽,好抓住机会掀竿而起,带领大家推翻这个暴君。” 话至兴头,说书人狠狠一拍桌子,说得慷慨淋漓。 众人屏息静坐,似乎都在期待着凌王举事成功,为百姓出一口恶气。 就连张泽都被环境所感,不自觉紧张起来,期待后面的发展。 谁知,说书人紧接着无比惋惜地长吁短叹:“坏就坏在凌王身边出了个叛徒,把凌王的事接发给暴君。那暴君岂是好相与的人,当即点齐兵马,派人抄了凌王府,并且下令,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全部斩杀。” 说书人伸手在脖子上横向划过,比了个斩头的动作:“霎时间,王府里惨叫连连,尸横遍地。流出的血把王府的土地染得是寸寸发黑。凌王为免祸及下属,引颈受戮,惨遭杀害。” 顿时群情激愤,只说凌王命不该此,而霄厉皇帝祸害百姓,活该霄王朝断在他手里。 说书人不得不屡屡拍响惊堂木,才勉强镇住场子。 张泽叹着气摇摇头,觉着他就不该一时兴起听这个故事。现在可好,一点喝茶的心气都没了。 “各位客官请息怒,凌王虽然被杀,可这事儿还没完。”说书人提高声音加快语速,“凌王深谋远虑,早就留下后手了。” 还有后续? 张泽同天乙对视一眼,继续听下去。 “东窗事发之前,凌王已经预感到不妙,命心腹手下建了个藏宝库,将搜罗来的兵器钱财一分为二,其中一成放在明面,用来迷惑暴君。剩下的九成都存在藏宝库里。之后,又寻一个靠得住的人带着宝库地图和还在襁褓中的儿子改头换面,隐藏身份。若凌王自己能度过难关,那自然好,若不幸身陨,有这么一座宝库在,他的后人就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张泽算是听出来了,这老头巴巴讲了半天,重点原来在这藏宝库和藏宝图上。 果不其然,被说书老头这么一带,茶馆里一片喧哗,更有人直接问:“说书的,你知不知道那宝库在哪儿?里面有什么东西?” 说书人乐呵呵一笑:“小老儿只是个讲故事的,哪里知道的这般详细?若真知道,小老儿自己就去挖宝贝了。不过里面的东西,小老儿倒是略有所知。” 讲到这儿,他捋着胡子不说话,只拿眼睛四处看。 “奸商。” 骂归骂,想听故事的人不差这点钱,投几颗银子上去。 说书人高高兴兴笑纳,然后揭开谜底:“百年前,江湖上出了个绝顶高手,号蓬莱剑仙,武功之高内力之深已达天人合一之境,破碎虚空不在话下,所修习的大道长生诀更是千古难寻的顶级内功心法。凌王曾是这位剑仙的座下弟子。徒弟惨死后,剑仙心如死灰,破空而去,大道长生诀没了传人,就此断绝。不过,依小老儿来看,如此高绝的功法,凌王怎么舍得它断在自己手里?定会在宝库里留一份,好传给他的后人。” 话尽于此,其他人还想再问,说书人都摇摇头,不肯再说,转而讲起了最近将要举行的少年英才武道会,和各门各派的奇闻趣谈。 张泽听得意犹未尽,满肚子疑问挠得他心痒痒,眼珠一转,把主意打在了似乎什么都知道的天乙身上:“天乙,你怎么看?” 天乙愣了一下,慢慢说道:“前朝凌王确有其事。有史料记载,凌王为霄厉皇帝之弟,深得圣宠,兄弟二人情深意厚。然其暗藏祸心,圈养私兵上万。霄厉皇帝得知此事后大怒,派兵围困王府。凌王感念皇兄的恩情,自刎谢罪。蓬莱剑仙亦有其人,剑术高绝,曾凭借一把凡铁斩杀过许多山贼匪类,救下过平民无数,民间现在还有不少关于剑仙的传闻。” 但也仅此而已了,其余的,天乙摇摇头,一概不知。 就算张泽对这个世界的过往历史一无所知,也绝不会信史料记载的鬼话。 什么“感念恩情,自刎谢罪”,骗鬼嘞。 或许是见张泽没能满足好奇心的模样太过可怜,谷清风劝说一声:“所谓的陈年旧事,只不过是后来人添油加醋,以讹传讹罢了,张兄何必这么伤心?莫不是张兄也想要寻宝?” 说到后面,他眼神莫测,神态晦涩,一时竟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一句玩笑话。 青影跪坐在谷清风身边,暗地里绷紧身体,蓄势待发。 “我寻宝藏做什么?”张泽大摇其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寻来给自己添麻烦?” 这钱有命拿还得有命花,他还不想体会一把连睡觉都被人追杀的滋味。 像现在这样吃喝不愁,游游江湖,做做任务,难道不香吗? 谷清风轻笑一声,拱手作揖:“哈哈,张兄豁达,我有所不及。” “不过嘛,若是真有宝藏,凑上去看看也也不是不行。”张泽口风一转,两眼冒光,“藏宝图若是真的现世,那江湖必定喧闹不休。闲着也是闲着,到时候,我就和天乙远远地看个热闹,等将来老了,就去寻一处茶馆,做个说书人,把看来的故事说给他人听,也算是一件趣事。” 张泽笑嘻嘻学着方才说书人的架势,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摸摸并不存在的山羊胡子,清清嗓子:“谷兄若还记得,可要来捧捧在下的场子。” “一定,一定。” 听说书人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张泽无聊地打个哈欠,伸展伸展筋骨,问:“坐了这么长时间,有些累了,谷兄要不要出去转一圈?” 谷清风十动然拒,从从容容挽起袖子,为自己斟一杯茶:“张兄自去便是。我就和阿青在这儿喝喝茶,听听说书人的趣谈,顺便等你们回来。” “也好,”张泽应了一声,“天乙,我们走。” 两人肩并肩,很快混入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不见踪影。 没了张泽和天乙时不时的插科打诨,雅间里登时沉寂下来,若有似无的威压弥漫开来,让雅间外无意路过这里的人不自觉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不敢喧闹。 青影仿佛察觉不到这无形无质的变化,收敛自身气息,直到几近于无。 他安静地跪坐在谷清风身后半步处,眼观鼻,鼻观心。 一杯茶的功夫过去,说书人口若悬河,讲得笑话博得满堂喝彩。 皇帝悠悠向台上投去目光,忽然道:“做得不错。” ☆、第 21 章 寻阳城地处水陆交汇之所,本就是数得着的大城镇,再加上举办在即的少年英才武道会,天下英雄借此机会共聚此地,好不热闹。 放眼粗粗一看,街上近一半的人都随身带着兵器,不用问就知道是武林人士。他们或四处闲逛,或结伴出游,或忙着套关系找近乎,各有各的事。 人多了,店铺小摊也就多了,街边摆摊吆喝的,挑根扁担走街串巷的,或是干脆搭着驴车就地开张,小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张泽甚至还在小巷拐角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看着就仙风道骨的老伯支摊算命。 各路人马齐聚一堂,意外便再所难免。 就在张泽想去找算命老伯看手相的时候…… “抓贼啦!抓贼啦!有人偷东西!快来抓贼啊!” 这不,意外就来了。 张泽还挺想看看,是哪个贼这么胆大包天还没眼力见,敢踩着这条街上所有“大侠”的脸面偷东西。 这一看不要紧,他第一眼就瞅到被偷的姑娘穿了一身淡紫色衣裙,手持长剑,竟也是个习武的,好巧不巧,他昨天还见过,叫什么来着? 张泽掏掏耳朵,好像是,晓紫?紫玉?难怪声音听着熟悉。 “主人,是路晓玉。” 路上行人拥堵,天乙时刻注意着为主人挡下四面八方挤过来的人,一面还有余裕去关心主人在看什么人,一心两用得游刃有余。 哟,隔得大老远都能一眼把人家认出来,天乙你可以啊,张泽酸溜溜地想着,拿眼去瞪天乙。 天乙正低着头,手里用上巧力不着痕迹地引开快要撞上来的一个汉子,根本没接收到自家主人的眼神。 张泽不甘心地大力咳嗽一声:“咳!” 直把自己的喉咙震得生疼。 好在成功吸引来天乙的注意:“主人?” 他斜睨天乙一眼,语气不善:“天乙,你对路晓玉的名字记得挺清楚哈。” 这是谁在吃柠檬啊?张泽觉得他牙都快要被酸倒了。 天乙眨眨眼,不明白主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暗自思忖一番,谨慎地挑了个比较说得过去的说法:“路晓玉是峨嵋四秀之一顾松的亲传弟子,以顾松在江湖的地位,路晓玉将来必定是武林的中坚力量之一。” 连人家的家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张泽缩在袖中的手猛地捏紧,暗地里咬牙切齿,天乙不会真的情窦初开,看上那谁吧? 回想一下前世看过的电视剧,什么欢喜冤家先婚后爱一眼万年,在脑补出十世虐恋后,张泽的牙已经被酸到全掉光。 正当他捧着牙一边伤心欲绝,一边想着怎么棒打鸳鸯的时候,只听天乙说:“此次武道会,路晓玉也会报名参加,主人说不定会和她碰上。主人武功高绝,但难免会有疏漏。属下提前收集些情报,为主人夺冠助力。” 原来还是为了我呐,张泽嘴角微微上扬,压都压不下来。 心情舒畅之下,他眼看着天更蓝了,树更绿了,就连满大街的人群都更喜庆了。 张泽伸手拍拍天乙的肩膀,轻笑一声:“我的实力,天乙不是最清楚吗。这次武道会,我志在必得。” “是,主人定能得偿所愿。” 主人不知为何突然间豪情万丈,天乙望着主人带笑的侧脸,眼神迷离了一瞬,很快被他掐一把大腿唤回神志,将不小心流露出来的倾慕重新严严实实藏回心底,只在面上留下惯常的沉静。 吃瓜的好习惯自古有之。 早在路晓玉第一声“抓贼”喊出口,就有侠士仗义出手,捉拿小贼。剩下的人,但凡有点闲,都有意无意在这位峨嵋女侠的身边停下脚步,近距离围观事态发展。 这样的热闹怎么能少得了闲到发慌的张泽,他兴致勃勃往那边凑过去:“走,天乙,总归是相识一场,不能放任不管。” 不能不管,那您凑热闹还凑得那么开心?天乙无奈地在心中暗自叹气,手上却不耽误,护着张泽挤过去。 这场街边的突发事故,引来的可不只是吃瓜路人,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他仗着身量小,鱼一样在人群里穿梭,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四处搜寻容易下手的目标。 绕开强壮高大的汉子,撇下一看就不好惹的侠士,挑挑拣拣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方便自己下手的、娇娇弱弱的富家小姐。 他师父说过,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姐常居深闺,天真善良得很,是最容易得手的肥鱼,可遇不可求。就算失手被发现,像他这种小孩子也不会被打,说不定还能拿到几个铜板的施舍,堪称稳赚不赔。 小乞丐眼睛一亮,耐下心来,按照师父教的办法沉心静气,慢慢朝那位小姐摸过去,然后装作偶然路过的样子,找准机会,伸手一勾一拉,大功告—— 成? “这位小友,欺负柔弱女子可并非好汉所为。” 伴随一声近在咫尺的低沉男声,小乞丐伸出的手被抓了个正着。 随后,还没等他想好怎么脱身,只觉得眼前一花,他人已经被带出人群。 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小乞丐瞪大眼睛警惕地盯着突然冒出来坏他好事的两个男人,拼命挣扎:“你们是谁?凭什么抓我?放开我!放开我!再不放开,小心我叫师父来揍你!” 仿佛看到了一只爪子都没长齐的幼猫在喵喵叫,不仅吓不到人,还让人忍不住想薅两把。张泽忍着笑,带了点力道一按小鬼的头:“你倒是会找时机,让你的兄弟引开所有人的注意,你好趁机摸肥鱼。都不担心你那位兄弟被人揪出来打一顿?” 小计俩被看穿,被按得脑袋都抬不起来的小乞丐依然死不改口:“谁是我兄弟?看你人模人样,怎么能血口喷人!来人啊,这里有人欺负小孩啦!救命啊,有人牙子抓小孩啦!” 小鬼头放声大叫,三下两下就把张泽打成买卖小孩的人贩子。 “诶,你这滑头......” 张泽一句话还没说完,小乞丐趁他不注意,一改先前的胡乱挣扎,运起浅薄的内力抬手拼命一推。 刹那间衣衫断裂,小乞丐落地一个踉跄,抓住机会头都不回得钻进不远处的人群,再不见踪影。 居然被小鬼摆了一道,张泽抓着手上的破布郁闷不已,现在出来混的小孩都这么精明? 天乙低声询问:“主人可要属下把他抓回来?” “不用。”张泽随手扔掉破布,望着人潮涌动的长街。 路晓玉的荷包已经被找回来,她现在正对路见不平的少侠连连道谢。没有热闹可看,人群很快散去,几息之后,就回复到原本的模样。 张泽问道:“你确定那个孩子是丐帮弟子?” “属下确定。”天乙详尽的解释道,“丐帮有一位帮主六位长老,其中陈伍峰的成名绝技无影爪,快若闪电,迅即无声,灵活非常。那个小乞丐刚刚使出的手段虽然稚嫩,但仍能看出带有无影爪的痕迹,想来就是陈伍峰的弟子符丁。” “符丁......是个好名字。” 街上,紫衣服的姑娘已经离开,看她走的方向,应该是回悦来客栈。遭此变故,想来她也没什么逛街的心情。 张泽负手而立,嗟叹一声:“南少林,北武当,峨嵋女侠不输风采,丐帮弟子遍布天下,华山派专修剑法,逍遥派道法自然,长歌派财力雄厚。天乙,这还是在山里的时候,你说给我的。” 天乙陪在主人身边,垂眸静听。 “我刚到寻阳城不过两日,华山,峨嵋,再加上丐帮,三派弟子遇了个遍,想来少林寺、武当派和逍遥派的人也到了。这场武道会,还真是热闹。” 天乙心中微动。 张泽长笑一声,心潮涌而热血沸腾:“哈哈哈哈......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辈既出,谁与争锋!” 他眸光渐次亮起,五指张开,手掌前伸,然后狠狠握起,仿佛将整个江湖都握于掌中:“天乙,这武林,必将会记住你我的名字。” 张泽意气风发地拉起天乙的手:“走,叫上谷清风,我们四个喝酒去。” 说走就走,穿过嘈杂的人流,张泽和天乙艰难地回到福来茶馆,正欲上楼去,对街的悦来客栈前突然发生一阵骚乱。 造化弄人,他这顿酒莫不是命中注定喝不成? 遗憾归遗憾,却丝毫不影响张泽做个吃瓜人。 说来也是巧,这次麻烦的中心人物,大部分他碰巧都见过。 有过一面之缘的三名华山弟子和四个峨嵋姑娘全员在场,一个个看上去气愤非常。 路晓玉今天是水逆吧?还是出门没看黄历?怎么两场热闹都有她? 张泽一挑眉,继续往下看。 除开老熟人,还有一个锦衣玉袍,打扮的十分富贵逼人的男子。只见他不断拱起手来赔礼道歉,低声下气地同姑娘们说些什么。 只不过他每多说一句,都适得其反,惹得其余七人更加愤怒。 这又是谁? ☆、第 22 章 张泽毫不客气地拉过自家的百事通影卫:“天乙,你来看看,能认出那是谁吗?” 天乙果然没有辜负主人的厚望,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主人,那人是丐帮六大长老之一冯和的儿子冯辉耀。” “丐帮?” 这答案真是出乎张泽意料。那位冯辉耀把自己收拾的油光可鉴,十分风骚,穿金戴银暂且不提,手里还自认风流的拿着把白纸折扇,时不时就要拿来晃上两下。 偏偏他本人气质欠佳,根本撑不起这一身装扮。 若说谷清风玉扇轻摇,风度翩翩,那冯辉耀就只有作态扭捏辣眼睛的份。 “丐帮的人不是一向都粗布麻服衣不蔽体吗?怎么草窝里出了他这么一只花孔雀?”张泽奇怪地问。 天乙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主人有所不知,冯和年近四十才得来这么一个儿子,又兼妻子难产过世,满腔父爱全部倾注到冯辉耀身上,也就将冯辉耀养得纨绔不堪,尤其喜好女色,为此惹出过不少麻烦。但丐帮家大业大,江湖中人多卖丐帮长老一份面子,因此这些麻烦都被冯和压下去,没弄出多少骚乱。” 于是张泽懂了,这次冲突多半是这人对着峨嵋的姑娘口花花,然后踢到了铁板上。 果不其然,下一秒,心直口快的路晓玉已经张口开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不掂量清楚斤俩!不过是个臭要饭的,我们安兰师妹也是你这只癞□□能妄想的?我呸!快滚回你的乞丐窝吧!” 被她护在身后的秋安兰看起来吓坏了,缩着脖子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在抹眼泪。 一个华山弟子站在最前面,手拿长剑,一副时刻准备翻脸揍人的架势。 在家从来都是小霸王一样的冯辉耀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本来就是为了小美人才勉强耐着性子赔礼道歉,怎么这群人就是不识抬举!要不是打不过,小美人的身份不好惹,他早就叫他爹来直接把小美人抢回家。 现在芳泽没亲到,还惹了一身骚,真是晦气。 “小娘皮,不就是摸了一下手吗,这么要死要活的!你们给等着,我回去让我爹来教训你们!” 眼看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再想想出门前他爹千叮咛万嘱咐不准他惹祸,冯辉耀心虚不已,扔下狠话转身离开,心里不断打着小算盘。 小美人总不能一直和这些人待在一起。他就等着什么时候小美人落了单,到那时...... 张泽看得直摇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冯和也不是万能的。以现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局势,冯辉耀这小子迟早得栽。 客栈门口,赶走冯辉耀那个混不吝后,氛围明显放松下来。 刚刚差点就拔剑的华山弟子转头就换上担忧的表情,想上前又唯恐唐突美人,只敢站在原地,满是关切地问:“安兰师妹,你没事吧?” 黄衣服的小姑娘藏在路晓玉的身后,含羞带怯地探出头来,颔首轻点,又极快地缩回去,柔声细气地说:“我没事,多亏戎放师兄及时出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明明是个英姿飒爽的小伙子,硬生生透出一股憨气。 可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看俩小年轻情窦初开,芳心互许,张泽直叹自己已经老了。 这么耽搁一会儿,想喝酒的那股子劲早散了干净。 拖着天乙重新回到福临茶馆的雅间里,谷清风的茶已经添过一回。 他见了推帘进来的人,招呼一声,指指桌上特地备好的茶:“回来了?” 张泽没骨头似地瘫在地上,拿一杯茶递给天乙,自己拿起另一杯一口喝干,随手擦擦嘴:“嗯。” 在这茶楼里消磨掉大半的时间,这一天也就算过去了。 寻阳城毕竟只是个中途的落脚点,因少年英才武道会而前来的人多半只是在这里住一宿就继续启程。 过了几天,不急着赶路的张泽就再没见过那些人。 只是城里人来人往,恐怕直到武道会落幕后才会完全恢复如常。 江湖有江湖的盛事,百姓也有百姓的庆典。 这天张泽照例去寻阳城里东走西瞧体验生活,刚出门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说起来,在他出门之前,一直在屋子里宅了好几天的谷清风居然特地推门出来,就为了和他说一声“玩的尽兴”,这其中绝对有古怪。 街上照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往前走过一段路,张泽站在街边观察一阵,问道:“天乙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这街上的姑娘有点多?” 大家闺秀,仗剑侠女,小家碧玉,普通农家女,莺莺燕燕,各具特色,似百花齐放,花团锦簇。 他还总觉得有什么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让他后背直发毛。 张泽还在四处张望,探究到底是谁在看他,脚下没注意,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一时没踩稳,向前滑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 没等他变换重心稳住身体,电光火石间,一只手搭在他腰上,略微施力将他重新拉回来。 天乙放下手,退开些许距离,请罪道:“属下冒犯,主人恕罪。” “没什么。”张泽整整袖袍,半点不受影响,继续问:“莫非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哎这是?” 不等张泽看清是什么东西向他飞过来,时刻保持警惕的天乙快速伸手一捞,将其挡下,下一瞬已经闪身在张泽身前,戒备地看向四周。 有那么一会儿,张泽发觉他周围静悄悄一片,街上的大小姑娘们都惊诧地看向他和天乙,好像他们刚刚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正当张泽想要深究之时,所有人都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窃窃私语起来。 所以就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张泽拿过天乙拦下的东西,发现那并不是什么杀人暗器,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帕子,在一角秀了一株盛开的兰花,还有清淡的香气从上面隐隐散开。 “这位公子。” 他循着声音望去,是街边站着的一位妙龄女子。 迎着张泽的视线,姑娘上前几步走到他身前,福身微微一礼:“这位公子,可否将手帕还给小女?” “这个?”张泽举了举手中的帕子,“当然可以。” 他就是有点想不明白,这位姑娘扔回来又讨回去是个什么意思。 女子接过手帕,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女方才不知公子二人有分桃之情,唐突二位,小女在此给二位赔罪,愿二位公子情意永固,携手白头。” 扔下这么一番堪比惊天巨雷的话,小姑娘浅浅一福身,娉婷而去,不带走半分云彩。 天乙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眼眶微微瞪大,猛地捏紧拳头,屏住呼吸,第一时间偷偷瞟向张泽,眼见他没有露出什么厌恶的神色,才稍稍放松一些,缓缓松开手,唇上也有了些血色。 还好,主人没有多想。 主人本就只拿他当下属,当兄、不,是当得力部下。主人对他没有一丝倚重信任之外的情感。 若是被主人发现他怀有那样的心思,他还能留在主人身边吗?还是说,会被主人慢慢疏远,直至再也见不到? 自他有意识起,就以自身所有的一切起过誓,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无论将来还要走多远,他都会陪着主人,为刀为盾,护主人安全,直至功成圆满,或他生命耗尽。 他绝不能被主人厌弃,绝不能被主人丢下,绝不能,被主人发现他的心意。 张泽脑子还有点没转过弯来。 “分桃之情”?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还有什么携手白头,如果是和天乙的话…… 张泽瞳孔涣散,思绪渐渐偏远。 江山壮丽,江湖波诡,若是能和天乙携手共进,浪迹天涯,好像也不错。 等将来他们两个都老了,走不动了,就回到最初的那间小木屋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张泽恍忽中突然意识到,在他所有对未来的规划里,天乙的存在都是那样理所应当。 不如说,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若是天乙不在了,他该怎么办。 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他甚至觉得,若是有天乙陪在身边,那么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中过一辈子,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 原来,他竟然早就对天乙动心了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寻阳城外谷清风道明真相时他倍感愤怒的时候?平安县城里天乙彻夜不眠守在他床边的时候?从天乙手中接过那一袋炒瓜子的时候?还是更早,他被系统蛊惑着吻在天乙眼角的时候?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句被他用来感慨小情侣的话,原来放在他自己身上,竟是最适合不过。 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用兄弟情蒙蔽双眼,居然还不如一个初初见面的小姑娘看得明白。 但就算他明了自己的感情又如何,天乙愿意吗? 他可还没忘当初木屋里那一吻之时,天乙慌乱躲闪的样子。 若是天乙对他只有下属对主人的忠诚,若是天乙想要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若是……他只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那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拿根绳子把人绑在自己裤腰带上随身带着。 管不了那么多,先把现眼前糊弄过去再说,千万不能让天乙误会。 想到这儿,张泽拍手干笑几声:“哈哈,哈哈哈,那个,到底是没遇到过多少事的小姑娘,从话本子上看到点词句就瞎用。天乙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第 23 章 “是,属下知道。”天乙恭声应到。 街上热闹非凡,两人却在这儿相顾无言。眼看着气氛越变越糟,张泽急中生智:“走吧,去别处看看。” 他本想伸手去拉天乙的胳膊,可自从那姑娘走后,天乙的脸色就一直不太好,想来是不想让人误会,可又碍于身份不能反驳,就只好自己一个人憋着。 这种时候他再去做些惹人误会的举动,那就是纯粹讨人嫌了。 张泽的手半中间拐个弯,装模作样地弹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马当先往前走。 天乙察觉到主人疏远的举动,眸光微黯,默默跟在后面。 张泽耳朵微动,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他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在紧张,在害怕天乙没有跟上来。 明知道天乙不会丢下他不管,那他到底在紧张个什么劲? “天乙。” “主人?” 又是面面相觑。 “那个......天乙,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张泽从来没想过,他和天乙之间,居然也会有这么生分别扭没话找话说的时候。 明明在山上,两人同处一室,就算大半天不说一句话,都轻松自在得很。 天乙的一句话解开张泽所有困惑。 只听他说:“主人,今天是七夕。” 哦原来是七夕啊...... 张泽恍然大悟......个鬼,他一脸震惊地低呼:“七、七夕!” 据他所知,七夕,又名七巧节,女儿节,牛郎织女就是在每年七夕鹊桥相会。 这么个情人专属的节日,满大街都是随处可见的狗粮,张泽开始后悔拉着天乙出来凑这份热闹—— 可若是不出来,天知道还要用多久他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 眼角余光扫过天乙沉静的侧脸,张泽心中的一点骚动止不住的往外冒,暗自打起小九九:左右他和天乙二人,郎未婚郎未娶。古人有云,有志者,事竟成,又有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莫负韶华啊。 想通了,张泽脸上堆笑,看着就像给鸡拜年的黄鼠狼:“说起来,我还没正儿八经的过一次七夕呢。机会难得,天乙,咱们多四处走走。” 主人的话,天乙从来都不会拒绝。 七夕佳节,出游踏青,路上行人倍增,商贩当然不肯放过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一早就张罗起来。 看着琳琅满目的饰品玩物,什么簪子手镯,香包挂坠,应有尽有,张泽早就挑花了眼。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排一排摆放整齐的各类面具上。 “店家,这是什么?”张泽指着角落里一个枣红脸铜铃眼的面具,兴致勃勃地问。 老板在两人中间来回看了几眼,喜气洋洋地解释:“客官好眼光,那是大名鼎鼎的钟旭,捉鬼大师,有他在,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敢近您的身。” 寓意是挺不错。 张泽拿过面具,在天乙脸上比划一下。 这张钟旭脸有上半部分,看着凶神恶煞,本该是眼睛的部分留出两个圆圆的孔洞。 此时透过这两个圆孔,天乙黑白分明地眼睛眨了眨,“钟旭”顿时和蔼可亲了不少。 天乙常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肤色略带苍白,露在外面的双唇微抿,无形中透出一点生人勿近的疏离。 如今在凶恶面具的衬托下,天乙看着非但不可怕,反倒显得冷如玉石,想让人掀开假面一探究竟。 这样不好,不好。 张泽放下“钟旭”,想了想,拿起摆在正中间的白兔:“店家,我就要这个了,给我来两张。多少钱?” 他和天乙一人一张,勉强能算是情侣装。 “五文钱一张。” 店家接过铜板,手脚利索地翻出两张兔头递给张泽,顺便还拿出两条红绳来,十分热情地介绍:“这是月老的红线,亲手缠在心爱之人的腕上,就能恩爱不疑,白头偕老。客官不来两根?” 张泽被说得心中一动,悄咪咪瞥一眼天乙拿着兔子头面具而露出一点的手腕,又掏了几枚铜钱,强自镇定地接过红线。 权当买个好兆头,唉,都怪店老板太会做生意,他绝对没有多余的想法。 将面具待在脑袋上,张泽拿起红线撵了半天,摇摇头:“这红线看着也没什么特别。那店家真会哄人” 天乙微微侧头:“那主人,我们去退东西?” “这怎么行!”张泽满口拒绝,“花出去的钱那就是泼出去的水,怎么能再要回来?可红线就这么拿着也不是办法。” 他为难了半天,忽然灵机一动:“天乙,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正好可以拿去送给她。” 天乙愣了一下,罕见地有些吞吞吐吐,好像在斟酌着用词:“属下……并无倾慕的,女子。” “没有?这可就难办了……” 张泽皱紧眉头,双手抱胸,托起下巴思索一阵,突然计上心来,拍手称道:“这绳子好歹是花钱买来的,总不能扔了。要不,干脆我帮你绑一根,你帮我绑一根,就祝愿我们俩日后都能找到倾心相守的人,幸福美满,共度一生,你觉得怎么样?” 红线哪是能随意乱绑的东西? 瞧着主人眉飞色舞的样子,天乙嘴唇微动,拒绝的话被他吞回肚子里:“属下遵命。” 主人一时起玩心,他怎么能拂了主人的兴致? 这红线,他替主人收着便是,等主人想要了,就还回去。若主人就此忘了,那他…… “来,伸手。” 天乙满腹思绪想到一半,被主人平平常常一句话打断。 他缓缓松开紧握成拳的手,楞楞地遵照主人的命令,慢慢伸出右手,摊平了放在主人眼前。 “咦?这是怎么回事?没事吧?”张泽一眼瞅到天乙掌心里几个月牙状的刻痕,不禁问道。 “属下无碍。”天乙好像才看到手上的痕迹,心头一颤,垂下眼帘就要换成左手。 张泽自顾自抓在天乙腕上,俯身仔细瞧过,舒了口气:“没破皮,还好。” 他拿起红线,牵着其中的一头,另一头在天乙苍白的手腕上绕过三四圈,然后动作生疏地系上一个丑丑的蝴蝶结。 可惜他不会打同心结,张泽遗憾地整了整蝴蝶结,努力让它看起来没那么伤眼,再将自己的左手递到天乙跟前:“来,该你了。” 天乙深吸一口气,稳稳地抓住红绳,如法炮制,一丝不苟地系好线,打上结,眼神专注,神色郑重,好像在做一件神圣非常的事,而不只是单单系一根红线。 能悄悄占天乙些便宜,张泽原本还有些沾沾自喜,如今被天乙这过分庄重的态度吓得心里咯噔一下,没了喜,就只剩下阵阵心虚。 好不容易等天乙弄好,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收回胳膊。肌肤上还残存着天乙不小心碰触到的痒意,让他缩在袖中的手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 “谢、谢啦,天乙。” 手上忽然一空,天乙咬唇克制住想要握紧的手,恭敬地低下头:“属下分内之事。” 系过红绳,赏过瓜花灯,猜过灯谜,看过花会,再去月老庙前敬一炷香,这一天也就过得七七八八。 只剩下一件事。 寻阳城是临水的。有一条河穿城而过,带来便利水运的同时,也让这里的节日多了些独特的庆典。 日落月升,夜幕降临之际,本该漆黑一片的河面上亮起星星点点的光,点缀其间,仿若群星闪耀,美不胜收。 等到差点睡着的张泽一下子精神起来:“那是……河灯!果然有河灯!” “主人要放河灯?”天乙恍然大悟,明白主人为什么宁愿蹲在桥头发呆都不回客栈。 “不是我,是我们。”张泽纠正,“走,买河灯去。” 他眼都不斜一下地越过河边一对一对放河灯的小情侣们,去找河边的小摊买下两只兔子模样的河灯,分一只给天乙。 “主人?”天乙小心翼翼地托着这只纸兔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弄破。 那边,摊主还在向更多人推销自己的河灯:“听说啊,每年七夕的时候放河灯,心意越是虔诚,就越容易上达天听,被各路神仙看到。” 张泽问摊主要来两支笔,递了一只给天乙:“来,选个最想实现的愿望写上去,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有神仙肯显灵。” “……”天乙接过笔,沉默地同小兔子河灯对视。 他的愿望……他的愿望从来都只有一个。 转头看一眼望着天冥思苦想的主人,天乙提起笔,用最虔诚的姿态,一笔一划写下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若是漫天神明真的有灵,这只河灯,会被他们看到吗? 承载了两人心愿的两只小兔子河灯挤挤挨挨地越漂越远,很快就混入点点繁星中不见踪影。 张泽目送河灯走远,回头好奇地问:“天乙,你写了什么心愿?” 天乙老老实实地说:“属下愿主人一生顺遂,早日功成圆满,所愿得偿。” “那你呢?只写了我,没有帮自己求一份?” 天乙摇头:“属下……没什么可求的。” 张泽早有预料,大摇其头:“就知道你这个木头会这么说。不过不要紧。” 他重新望向灯火灿烂的河面,洋洋得意:“我的河灯上写了‘愿天乙平平安安,心想事成’,正好帮你补上。” 天乙呼吸一滞,骤然仰头望向他的主人。 主人眼中倒影出的那片星光,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星河。 ☆、第 24 章 流水潺潺,河灯渐渐远去。及至月上中天,夜色渐深,闹腾了一天的人们此时也颇感困倦,三三两两归家。寻阳城逐渐安静下来。 “我们也回去吧。”张泽打了个哈欠,强撑起千斤重的眼皮,“今晚好好睡一觉。” “是。” 艺高人胆大,仗着两人都身怀绝技,回去的路上,由张泽提议,天乙带路,两人没沿着大路返回,而是走小巷抄近道,遇见死胡同就纵身翻过去。 眼看悦来客栈就在眼前,张泽勉强打起精神,准备踩着屋顶直接跃过这段路。 “救命,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救、” 细若蚊蝇的呼救声传进他的耳中,喊到半中间凭空消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无端显出几分诡异。 怎么回事? 张泽踩在屋顶,隔着浓重的夜幕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楼宇高低起伏的轮廓在黑夜中隐隐描绘出黑色的线条,万巷空寂,什么都没有。 有人在呼救,要不要掉头去救人?还是就这么当做什么都没听到直接回客栈? 正在他犹豫的当口,一道黑色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向他奔来,眨眼间和他错身而过,三两下不见了踪迹。 张泽从这人身上嗅到了不详的味道。 “主人小心!” 天乙突然传音入密,玄身折返,轻盈地落在张泽身边。 可惜,仍是迟了一步。 张泽当机立断:“那人有问题,天乙你去追。我去那边看看。” “是。主人当心。”情况紧急,天乙叮嘱一声,施展轻功追在那道黑影身后。 目送天乙远去,张泽深吸一口气,脚下轻点,沿着神秘人出现的方向一寸一寸搜索过去。 随着他的移动,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飘来,张泽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先前求救的人......多半凶多吉少。 但万一还有救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张泽用上最快的速度,寻着铁锈的气味,一路寻找,在一条死胡同里找到了一位倒在地上的人。 看她的身形,应当是个姑娘,身体还在随呼吸上下颤动,她还活着! 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可还不到放松的时候。 张泽几步跑过去,待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楚小巷里的场景,心刹那间凉了半截。 姑娘衣衫半散,露出的脖子上被人划开一道口气子,放水一样哗啦啦向外流血,在他找过来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积成一片血泊。 颈部出血,九死一生! 救人,要救人,该怎么办......止血,对,先要止血! 张泽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好歹冷静一些,回想起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急救知识:大拇指用力按在破损伤口附近能有效止血。 他快速跑到姑娘身边,蹲下身,找出伤口所在,横起大拇指,选一个他觉得可能有用的地方,死马当作活马医,用力按下去。 效果立竿见影。 血还在流,但速度骤缓,总算看着没那么惊心动魄。 张泽暂时舒了口气,看来这个办法管用。 或许是回光返照,那姑娘竟然恢复一些神志,艰难睁开眼睛:“嗬......嗬......嗬嗬......” 她嘴唇微动,费尽全身力气都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发出怪异的气音, “你别说话,省下力气,我、我想办法救你。”张泽厉声断喝,手上的动作一刻都不敢停,生怕一松开手,小姑娘就这么去了。 可他心里其实也清楚,这人伤得太重,他救不回来的。 颈部出血,放在他前世都极度凶险,若他是个什么绝世神医或许还有希望。 但现在黑灯瞎火夜深人静,医馆早就关门,他张泽只是个初入江湖的菜鸟,能懂一点急救知识为这姑娘多争取来一丁点时间,那都是撞大运撞上了,再多的,他是真的无能为力。 “......嗬......” 最后的精气被消耗殆尽,小姑娘的脸色瞬间衰败下去,瞳孔涣散,脑袋失力地撇向一边,彻底没了声息。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他手下垂死挣扎,败给了死亡的命运。张泽清晰地感知到,掌下的这具身体,脉搏已经停止跳动,最后一点生气溃散,再没有任何转机。 “我......你......” 沉默地松开手,他的心头沉甸甸一片,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分明看到,在生命的最后,小姑娘临死前都在挣扎着说“救救我,我不想死”。 张泽低下头,敛目垂眸,为逝者献上无声的哀悼。 直到这时,他才有时间仔细看一眼这人的容貌。 被血糊住的面容看着有几分眼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思索半天不得要领,他无意间看到小姑娘袖中露出的一节手帕上绣着的兰花,忽然想起,这不就是那位朝他扔了帕子又要回去,然后祝他和天乙情意永固的小姑娘吗。 一股邪火猛然在心中燃起,带着连张泽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滔天愤怒,炙烤着他的理智。 这么一个小姑娘,风华正茂,机灵聪慧,家境不错,但没有学过半点拳脚功夫,就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本该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现在却孤零零一人躺在这条巷子里,早早丢了性命。 他想起了茶摊前的那一场冲突。 如果说烈火刀屠武和被他杀掉的那个江湖人是罪有应得活该如此,那这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呢?难道她也合该遭此劫难吗? 习武不为惩奸除恶报效国家,反倒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可恶,真是可恶至极! 他又想起,寻阳城可是数得着的大城镇,在武林中人齐聚此地的当下,这里都能发生这样的惨案,那么在其他时间的其他地方呢?又有多少无辜的人只是因为运气不佳,碰到作乱的武林败类,就白白丢掉自己的性命? 再看看平安县城里的守门衙役,若真有歹人为非作歹,他们拿什么去保全自己,保护城里的百姓? 或许有人会说,不是还有大侠吗?总会有人行侠仗义的。 但那难道不会太迟吗?在这中间,又会填进去多少条人命? 这样的现状张泽无力改变,但至少,至少,他可以还小姑娘一个公道。若是有朝一日抓到那个贼人,他定要废了那人的武功,叫那畜生不如的东西再不能恃强凌弱。 可说到底,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逝者已矣,人死再不能复生,对已经死去的姑娘来说,再多再狠的报复又有什么用呢,终归是迟了一步。 “愿你下辈子运气好一些,别再遇上歹人了。” 张泽看了眼血泊中毫无知觉的姑娘,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她的身上。 斯人已逝,总不能让小姑娘就这么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 这一处小巷被小姑娘的血寸寸浸透,明日,还不知道要引起怎样的骚乱。 这里已经没有他能做的事情了。张泽长长叹一口气,摇着头站起身,准备离开。 还没等他转身,小巷入口处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站住!” 听声音,还挺年轻。 张泽心脏猛地一跳,慌乱中不自觉后退几步。 “贼人休走!” 破空声中,一位年轻少侠手持一把长剑从巷口窜入,剑锋直指张泽心口。 头一次被迫与人以性命相搏,再高的武功都压不下张泽心中强烈地紧张,什么基础拳法,什么空手入白刃,全部被他忘了个干净,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只剩下不断迫近的雪亮剑尖。 眼看着他要被刺个对穿,关键时刻,身体的本能眨眼间占据主导,硬生生平地横移三米,张泽撞在墙上的同时,成功躲过致命一击。 少侠一招不成再生一招,手臂平举,折剑横扫。 张泽被夹在剑和墙之间,退无可退。 眼见自己要命丧于此,他疯狂运转内力,想要拼死博一线生机。 “师弟小心!” 惊呼声中,一点银芒后发先至,跃过张泽,撞在少侠的剑上。 少侠猝不及防,硬吃了这一记突袭,握剑的手虎口巨震,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道震得急急后退五六步,被同伴拉了一把才勉强稳住身体。 变故突发,所有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半空。 身披夜色匆匆而来的天乙两三下越过众人,径直挡在张泽面前,铺天盖地的杀气从他身上迸发出来,眨眼间铺遍全场,只一人,就让巷口的众人不敢动弹。 他虽不发一言,却已清晰明了地摆明姿态—— 谁敢伤害主人,那就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第 25 章 年轻侠士和同伴对视一眼,暗自道一句“不好”。 这人是谁?随便一根银针就能挡下他五成功力的一剑,还将他震退如此之远,再看此人游刃有余的模样,估计那一下同样未竟全力。 他开始有点后悔方才的莽撞出手了,导致现在自己骑虎难下不说,还拖累了师兄。 有了天乙做大靠山,生命有了保障,张泽狠狠喘两口气,好歹缓过神来。 他暗骂自己一声,都是要闯江湖的人,遇到危险就呆成木鸡,明明只要运起轻功就能逃走,最起码不至于像刚才那么狼狈,偏偏他傻愣半天,差点被人家一剑削了脖子。 再这么下去,他迟早害死自己,连累天乙。 反省归反省,眼前的事还得解决。 张泽瞧见巷口那三人衣着打扮相似,都穿着短打长裤,脚踩筒靴,气息亦是相近,想来又是什么门派的后辈下山历练,于是传音入密地问:“天乙,那几个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震慑住众人后,天乙稍稍收了些气势,看起来没那么咄咄逼人:“主人,是武当派。” 武当......张泽听了只想叹气。前几天他还想,武林七大派,他走马灯似的连遇其中三家,除去长歌派,剩下的估摸着也到了寻阳城。 这不就遇上了。 只是时机不太对。 就在张泽琢磨着怎么打破僵局时,又一人缓缓走进巷中,不着痕迹地抵消天乙的气势。 他心中一凛,来人是个高手。 这条小巷,怕是大白天都没现在这么热闹。 “师父。” “师叔。” “师叔。” 三个武当的小辈乖乖让出一条道来。 那人一身衣着十分朴素,一看就是和三个小辈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他走进场来,环视一周,目光在地上的小姑娘身上略作停留,拱手自报家门:“在下武当派林有坚。这位侠士看着脸生,不知该如何称呼?” 张泽应道:“在下张泽,这是我的兄弟天乙。” 林有坚点点头,继续问道:“不知小徒哪里得罪了阁下,值得这位天侠士如此大动肝火?” 差点没命的事,被这人如此轻飘飘的说出来,张泽当下气上心头,没好气道:“不如去问问你那个乖徒弟是怎么错把好人认成贼,一上来就喊打喊杀吧。” 自家徒弟自家知道是什么性子,听对方这么一说,林有坚心里顿时有了数。 毕岩天份好,人勤快,肯吃苦,于武道一途进步飞快。可或许正因为习武一帆风顺,这孩子总是冒冒失失,学不会三思而后行。再这么下去,他将来肯定会吃个大亏。 打定主意要让徒弟长记性,林有坚看向缩在一旁不敢抬眼看他的毕岩,板起脸,严肃道:“阿岩,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刚刚还敢单人直取张泽要害的人现在吞吞吐吐不敢做声。 在看到师父露面的时候起,毕岩终于想起来,下山前,师父特地把他叫去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多动脑子少动手。 “师叔你也别怪毕师弟,是我们......” “你们不用替他辩解。阿岩,你来说。”林有坚毫不客气地截断两个小辈的话。 “我......我......” 毕岩支支吾吾半天,眼看躲不过去,索性把心一横,大声辩驳:“我回客栈的路上碰巧遇到一个淫贼正拐了地上的小姑娘欲行不轨之事,就直接追上去,想把小姑娘救出来。谁知道那淫贼背着个普通人都跑的飞快,我差点跟丢。” 说到这儿,他眼睛往张泽的方向瞟了一眼,继续道:“等我追到巷子里,就看到姑娘已经遇害,这人正要离开。我怕他又要逃跑,就......就......” 越到后面,毕岩的声音就越低,到最后,渐渐住嘴嘴不说。 张泽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位少侠,好歹动动你的脑子,哪个凶手杀完人之后还记得体面地给人家盖上衣服!” 可案发现场只有你一个人在。 当着师父的面,毕岩不敢明说,只能自己想想。 经徒弟这番解释,林有坚对具体经过猜了个大概。这件事,确实是毕岩思虑不周,处理不当,平白冤枉了无辜的人。 林有坚按着徒弟的头推到张泽跟前:“还不快给张大侠认个错。” 师父的话毕岩不敢不从,只得恭恭敬敬弯腰作揖,老老实实道歉:“......方才是晚辈思虑不周,行事莽撞,险些伤到张大侠,晚辈在此给张大侠赔个不是。” 张泽心里呵呵一声,要不是这身体还有两下子,他不死也得去半条命。这么轻飘飘一句道歉就想翻过这一页,他张泽是这么随便的人? 林有坚仿佛猜到张泽的想法,补充道:“此次是阿岩鲁莽行事,险些伤到张大侠,实在是林某管教不周。张大侠不若卖林某一个面子,此事,林某欠张兄一个人情。日后张兄若有所求,只要不违道义,林某定不会推脱。” 看他的行事作派,林有坚在武当派应该地位不低,能让他欠下人情,倒也不亏。得饶人处且饶人,武林的圈子就这么大,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将人得罪得太死。 心中打定主意,张泽面上就带出几分和善。他伸手在天乙肩上轻轻拍两下,天乙会意,收敛所有气势,退到主人的身后。 林有坚既已释放善意,他也不介意投桃报李,主动说出自己的遭遇:“我本欲和天乙回客栈休息,行至半路,听到地上那姑娘的呼救,又碰到一个仓皇逃窜的黑影,于是我让天乙去人,我顺着黑影来的方向一路探查到此处。我到时,小姑娘已经被割断喉咙,命不久矣。” 张泽轻叹一声:“我送了小姑娘最后一程,见她衣衫不整,就脱下外套给她遮挡身体。刚想走,这位少侠就突然窜出来,直接将我认作凶手。” “原来如此……”林有坚皱起眉,进一步问道,“关于黑影,张大侠可有什么印象?” 印象? 黑灯瞎火的,又事发突然,张泽苦思冥想半天,只记得那人身材瘦削。 “轻功奇高,身材瘦弱,好女色……莫不是……”林有坚神色微动,若有所思。 这时,天乙站出来,先是对张泽低头一礼,然后拿出一样东西:“属下没能追到那人,不过追击中,属下乘其不备,划破那人的衣袖,拿到了这个。” 张泽接过来一看。 那是一块由不知名金属炼成的小牌子,呈黑色,入手微沉,触感光滑冰冷。 黑牌边缘铸有繁复的花纹,分正反两面,正面是一个小篆体的“阳”字,背面以同样的字体刻着“幽冥”,细看之下还能发现,黑牌背面整体是一块浮雕,万鬼嚎哭,皆被镇压于幽冥之下。 “果然是他。”林有坚面容整肃,“万淫之首石秋阳。” “石秋阳?”张泽好奇。 “此人极为好色,专挑闺房女子下手,惹得民声沸腾。武当和少林曾派遣门下弟子联手围剿。奈何他武功不高,但轻功极好,滑不留手,警惕性极高。被逼到重伤仍然被他顺利逃脱,投入幽冥。” 张泽本想再问问幽冥,可再一想,林有坚身为□□湖人,谁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心眼,总得防一手。 想知道什么东西,回去问天乙也是一样的。 于是他只是点点头,道:“石秋阳的事情我知道了。天色已晚,我就先告辞了。” “如此,林某就不强留张大侠,张大侠请便。” 别过林有坚,张泽拐了个弯,把夜巡的官差引到小巷口,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悦来客栈。 谷清风居然还没睡,借大堂里的烛火翻看什么东西,见张泽回来,问道:“回来了?” 他抬头看向门口,这才发现张泽一身狼狈,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门口:“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别提了。”张泽疲惫地说,若不是天乙撑着,他都能直接扑倒在地上,“回来的路上碰到倒霉事儿,和人打了一架,就成这样了。” 谷清风一听,更是担忧:“打一架?张兄没受伤吧?” “没有,都是别人的血。”张泽有气无力。 “那就好。” 谷清风见他精力不佳,体贴地让开一条路:“张兄快去休息,我就不多打扰了。” 张泽强撑着挥挥手,和天乙一起回房。 目送张泽离开,谷清风在大厅里站了会儿,指尖轻叩桌面:去查。 好不容易回到屋,困到看东西都带重影的张泽胡乱洗漱一番。 “天乙,你也早点休息。” 张泽张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含含糊糊地叮嘱一声,半梦半醒地洗漱一番,一头栽倒在床上,好歹还记得翻个面,给天乙留出睡觉的地方。 天乙依言收拾好自己,躺在主人身边,抬手打出一道气劲,吹灭桌上的烛火,安静地闭上眼睛。 一室静谧。 “宿主?宿主?” 张泽挥手赶走耳边的蚊虫,翻了个身。 系统忙到昏天暗地,好不容易分出点运算空间关注关注宿主,却没想到多次呼唤不见回应。 再一看,宿主抱着天乙的胳膊睡得正香。 系统放弃和宿主谈心的计划,开始读取程序储存的数据。 眨眼的时间,宿主和天乙的相处进程悉数转录进系统内存中。 在读取到七夕放天灯时,系统满意的点点头,翻出压在箱底的一月计划表,扔进垃圾箱。 宿主进展神速,这份只执行了第一步的天泽cp撮合计划单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天乙对宿主的情感自不必说,宿主对天乙的好感也已经涨到十之七八。 这两人既已心意相通,总算不用担心宿主因为感情问题抛下任务不管。 他这也算是成功帮宿主搭桥牵线,做成好事一桩了吧? ☆、第 26 章 或许是前一天晚上过得太惊心动魄,第二天张泽少见的睡到大中午才慢腾腾爬起来。 天乙已经不在屋里。他晃晃睡懵的脑袋,用冷水洗个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等他走下楼,大厅里,谷清风、青影和天乙竟然都在。 天乙第一个发现张泽的到来,他放下手中的菜,转身微微低头,道:“主人,早。” “早啊,天乙。谷兄也早。” 张泽走到桌前,发现桌上摆着饭菜还冒着热气,明显刚出锅:“还没吃饭?” “是还没吃午饭。”谷清风纠正一声,上下看看回复精神的张泽,笑道,“看来张兄已经恢复了。” 张泽落座:“本来就没受伤,只是精神损耗多了些。刚才在聊什么呢?” 边说,他边夹几筷子菜祭自己的五脏庙,还不忘挑着好吃的给天乙也夹一点。 “是阿青在同我说今早发生的一件大事。” 谷清风用折扇一指青影:“来,说给张兄听听。” “是。” 青影恭敬应下,垂眸看着木桌的纹路,沉声道:“今早属下外出采购,听到街上议论纷纷,说昨晚出了一桩命案,官府贴出告示,寻找死者家属。” 张泽夹菜的动作一顿。 “属下去案发地点打探,只看到地上满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尸体已经被官府收走。” “昨晚,张兄遇到的,莫非就是此事?”谷清风想起张泽回来时一身是血的狼狈模样,皱起眉,压低声音问道。 “别提了。”张泽顿时不饿了,三言两语带过去,“昨夜遇到行凶的歹人,却不想那人轻功了得,硬是让他顺利逃走,只留下一块刻着‘幽冥’二字的黑牌子。” 说到这儿,张泽从身上摸出那枚沉甸甸的金属疙瘩,放在摊开手心里:“天乙,幽冥是什么,你知道吗?” “这是!”谷清风急急拿起牌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好像要确认什么东西。 天乙解惑道:“江湖分正邪两派。正派以少林、武当、丐帮、峨嵋、华山、逍遥、长歌七派为首,邪教则以幽冥为尊。邪教成员除去惯于作恶的邪魔外道,还有些被正道七魁首逐出师门的犯错弟子,各种势力鱼龙混杂,弱肉强食,情况十分复杂。但他们都在幽冥之下,听从幽冥调派。” “如此说来,一个幽冥,都抵得上正道七派联合啊。”张泽听得认真,若有所思。 “是。”天乙点点头,“幽冥出现时间已不可考,但已经率领邪教中人同正道周旋百年,谁都奈何不了谁。” 张泽进一步问:“正道有七位掌门,那幽冥的头领是谁?” “如今的幽冥之主登位仅有三年,江湖人只知道他姓傅,武艺高强,不近女色,不爱珠宝,对武学十分痴迷。至于他叫什么,多少岁,惯用的兵器,武功路数,一概不知。” 谷清风摩挲着黑牌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张泽继续追问:“这个石秋阳,在幽冥中是什么地位?” “幽冥之主以下是七幽冥,负责处理幽冥事务,再往下是武功稍高的小头目,再往下,就是些不入流的啰啰打手。淫贼石秋阳,万淫之首,轻功绝顶,善使暗器。多年前被七派弟子联手围剿,为保命而入幽冥,杀了七幽冥之一,并顶替那人的位置。主人手上的幽冥牌就是七幽冥的身份证明。” 谷清风收起扇子,坐正身体,将幽冥牌还给张泽,冷哼一声,脸上少见地露出一丝厌恶:“这些恶人,为非作歹,祸害无辜,简直死不足惜!” 张泽被谷清风这般激烈的态度下了一跳。 自他认识对方起,这人一直是温温和和的样子,脾气好到仿佛永远都不会生气,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强烈的负面情绪。 “抱歉,吓到张兄了。”谷清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勉强挤出一个笑。 张泽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他本想问问谷清风是不是家里曾发生什么事,可再一想,这本就是他人私密之事,轻易不肯说给外人听,更何况若真的问了,无异于揭人伤疤,于是作罢。 不成想谷清风似是被触及伤心事,不吐不快,竟主动聊起过往的事:“我年幼时看多了江湖话本,曾经也想着学好武功,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父亲听了,非但没有笑话我,还真的给我找来老师,教我修行。谁成想,家中生了变故......我是不是说过,我从小体弱多病不能练武?” 张泽点头。 初见时,他确实听对方说过。本以为是先天不足所致,便没怎么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其中另有隐情。 “我家境还算富裕,家里的生意总遭贼惦记。那些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不敢同我父亲硬碰,总想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抓住我父亲带我外出办事的空档,纠结一批武林败类袭杀父亲。幸得身边人舍命相护,父亲和我得以逃出生天,但都受了重伤。我就是在那时被伤到了根本,这么多年慢慢调理,才渐渐好转,可父亲......” 谷清风声音低沉,语带哽咽,险些说不下去:“父亲他因此落下病根,缠绵病榻,熬了两三年,就撒手人寰。” 仿佛又看到了父亲日渐消瘦的身形,谷清风沉默了一阵,忽然咬着后槽牙恨恨地说:“我那时虽然年幼,可却看得分明,那些人,为首的那个腰上挂着黑色的牌子,上面刻着‘幽冥’二字,同张兄手上的一模一样。” “......谷兄节哀。”张泽讷讷地劝一声,暗自懊恼着,不该拿出这东西出来,平白勾出谷清风的伤心事。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劝说有多苍白无力,若非刻骨铭心到忘不了不想忘,谷清风何以多年之后第一眼就认出这块幽冥牌? 只怪他嘴笨,除了“节哀顺变”这四个字,再想不出旁的话。 见张泽沮丧至此,反倒是谷清风打起精神,反过来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怪我,不该提起这事张兄伤心。其实,这次出来,我还抱了点找到当年行凶之人,为父报仇的想法。可听天乙这么说,幽冥邪道本就不是好地方。同门相争,彼此杀伐,恐怕当年害我父亲的人早就死在幽冥内斗里,倒省的我再折腾。来,快吃饭,再不吃菜都要凉了。” 见谷清风拿起筷子,破天荒地给青影夹了几根青菜,把青影唬得直呼“不敢”,张泽虽不相信谷清风真的就这么放下,也只是在心里唏嘘几声。 再想想说不定就放在衙门停尸房里的小姑娘,还有对噩耗一无所知的小姑娘的亲人们,对那些恶人的厌恶涌上心头,他当下没了聊天的心思,只管往自己嘴里扒拉菜,间或挑着好吃的往天乙碗里放。 一顿饭吃得十分压抑。 用过饭,张泽没有选择出去遛弯,而是拉着天乙缩回房间里。 昨晚的事情好像一夜之间抽干了他的好奇心,让他没了四处闲逛的性质。 张泽靠坐在床头,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拿着石秋阳的幽冥牌翻来覆去的看,仿佛能从上面找出什么惊天秘闻。 屋子里安安静静,薄薄一扇窗挡住外面的喧闹,只传进来些隐隐绰绰的响动。 天乙今天破天荒吃得有些撑,坐在木桌边上,借消食的空档,分出一半的注意听着主人规律而绵长的呼吸,边把身上藏着的暗器一样一样拿出来,挨个保养一遍。 系在腕上的红绳若隐若现,上面丑丑的蝴蝶结不甘地随天乙的动作微微颤动。 “天乙。” 听到张泽叫唤,天乙放下手中的东西,回过头,正看到张泽举着幽冥牌,心神不定:“主人。” 张泽看着手中代表不详的黑色疙瘩,自嘲地问:“天乙,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明明有这么高的武功内力,可紧要的时候一个都用不出来,只会傻呆呆站着,若不是你来救我,我就死了。明明是自己叫嚣着要闯荡江湖,在看到屠武的时候,还想着,不就是江湖嘛,死几个人多正常,可见到小姑娘躺在巷子里,看刚刚谷兄那么难过,我又想着,要是没下山就好了,没下山,就不会碰到这么多事......” 他迷茫地望向床帐顶上:“我想给小姑娘报仇,可当真的卷进和幽冥的冲突里,我却在想,像我这种连打架都不敢的人,去和幽冥作对,怕是死了都得被人说一声不自量力......我......我......我这么优柔寡断又怕事的样子......”真的能完成任务回家吗? 到后面,他说得含含混混,对江湖的抗拒,对前路的迷茫,对自我的怀疑,满心忧愁纠缠在一起,难以理个清楚。 “不会的!”天乙断然道。 张泽不由看向天乙。 一向沉默寡言的天乙用黑白分明的双眸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笃定万分地说:“主人不会死,我一定不会让主人出事。是他们眼瞎不知道主人有多好,谁敢骂主人,我就帮主人教训他,谁敢伤主人,我就先去杀了他。不论主人想干什么,我都会和主人一起。” “天乙你......” “主人只管向前走就好,哪怕我粉身碎骨,一定会护主人周全!” 从未有哪一刻,张泽能像现在这样清清楚楚触摸到天乙的真心,仿佛单飞的鸿雁终于找到交颈的伴侣,由衷的喜悦自心底一点一点浮现,轻柔地挥去心头所有阴云。 张泽本就刚明了心意,正是最多心的时候,现在被天乙如此一说,只觉得自己脸红耳热,心头直颤,赶忙慌乱地移开视线,半晌,扔下一句:“谁要你粉身碎骨......” ☆、第 27 章 自从差点被武当的小辈一剑穿心,张泽重新拾起被他丢下的习惯,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在天乙的陪伴下每日勤练武艺勤修内力。 谷清风本就无事一身轻,住在江南和住在寻阳城没什么分别,也就陪着张泽在客栈住下去,天天翻着青影买来的话本,看得不亦乐乎。 如此过去一些时日,算算时间,再过不久就是少年英才武道会。 宅了这么久的一行人终于决定启程。 将马车托给专人照顾,来到渡口,张泽本想着花些银两和其他人拼个船,哪成想谷清风叮嘱了青影几句话,等青影再出现,径直带他们上了一艘画舫。 画舫分两层,做工精细,装饰华美,别说住四个人,怕是八个十个,那也住的下。 张泽小心翼翼地踩在甲板上,摸摸雕花的柱子,有些不敢相信:“谷兄,我们就坐这个下江南?” “当然。”谷清风一展玉扇,端得是风度翩翩,潇洒风流,引无数姑娘竞折腰。 “……”张泽默默收回向天乙要钱包的手。 画舫除去主人的房间,还有余裕留出会友玩乐的地方。谷清风早命人摆上时鲜水果,和几壶好酒。 顺风顺水,按照原定日程,若不出意外,只需五日就能抵达江南。 张泽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坐过船,这会儿见了画舫心生欢喜,兴冲冲上了船,准备好好欣赏一番江南美景。 谁知他内力深厚武功一流,初出茅庐还没大展宏图,先败在了屈屈一只小船上。 谷清风倚在栏杆,坐看江上十里风光,有一搭没一搭吃着水果,在看到出来换水的天乙时,关切地问:“张兄没事吧?” 不怪他这么问。江面行船,总是免不了颠簸。画舫刚行出五六里,张泽就面色惨□□神不振,被天乙扶回房休息。 “多谢谷公子挂念,主人并无大碍。”天乙答道,“主人只是水土不服,适应几天就好。” 别过谷清风,天乙换过水,回到屋里。 张泽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是眉头紧皱,睡得极不安稳。 天乙轻手轻脚放下水盆,拿毛巾浸湿了,放在主人额前。 就算他提前准备好姜片让主人含着,也只能将晕船的症状缓解一二,剩下的,只能生生挨着。 张泽也没想到,自己这次会栽得这么彻底,头晕恶心,别说看美景,连房门都出不了,病歪歪躺在床上一睡两天,直到第三天才觉得好一点。 这天晚上,他忽然从从睡梦中惊醒,觉得身上松快不少,正欲起身寻杯水来润润喉咙,有人拉住他的胳膊,制止他的动作。 有人! 张泽心中一惊,抬掌劈向身边的位置。 那人四两拨千斤化开他的气劲,与此同时,他接到传音入密:“主人闭气。” 张泽脑子清醒些,这才认出是天乙。 他依言屏住呼吸,问:“怎么回事?” “有人上船,四处散布迷烟,恐有歹意,主人请多加小心。”天乙收回手,谨慎地来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那谷清风和青影呢?他们怎么样了?” 天乙否道:“没有动静。” 张泽支撑起身体,将感知延伸出去。 侵入画舫的人极其小心谨慎,几乎落地无声。他只能勉强捕捉到几道极轻的呼吸。 一,二,三,四,五,五个。 张泽伸出一只手,借屋里微弱的光,在空中晃了晃。 天乙轻轻点头。 五个人,不知道对方武功高低,还是暂避锋芒,谋定后动为好。 张泽刚打定主意,外面传来一声响动。 “主人!” 是青影,谷清风出事了! 张泽眉头一跳:“天乙,去救人。” 等他赶到甲板,正碰上一个黑衣服的歹人扛着不知生死的谷清风往岸上踏空而去。 情况紧急,身边却没一把能用的兵器,张泽环视一周,病急乱投医,拔下头顶的发簪以投暗器的手法瞄准黑衣人的后心扔出去,本人亦踏过栏杆,飞身而起,后发先至,一角踩在发簪尾部,将簪子结结实实踩进那人心口,借黑衣人失力的空挡夺回谷清风,折身飞回船上。 被踹了一脚的黑衣人这时才扑通一声落入江里,不见踪影。 张泽将谷清风平放在地上,纠结了一下,手抵上他的穴位,试着渡些内力过去。 谷清风不曾习武,经脉狭窄脆弱,受不得冲击,张泽只能作罢。 好在没等多久,天乙就回来了,手里还拖着一个人。 张泽看天乙把全无意识的青影并排放在谷清风身边,问:“青影这是怎么了?” “他吸入些许迷烟,昏过去了。好在量不多,不用多久就能醒。谷公子也是如此,只不过,他没有内力,恐怕得等到明天才能恢复意识。” 张泽点点头。 能醒过来就行,不过是花费的时间长一些而已。 他又问:“其他黑衣人呢?” “属下击毙一人,剩下三个在属下救助青影的时候渡江逃跑。属下办事不力,请主人责罚。” 张泽权当没听到天乙的后半句话。 “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为什么盯上我们。难道是石秋阳来报复了?”自下山起,他一直老老实实赶路,张泽努力想了半天,都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得罪过谁,值得对方这般大动肝火,半夜袭船。 可石秋阳好不容易从天乙手下逃脱,不想着躲远一点,反倒上赶着来送菜,图什么? “天乙,你能认得那些人的来路吗?” 天乙看了眼地上还在昏迷中的谷清风:“属下发现,这些人的衣领上都绣着‘幽冥’二字,出手阴险狠辣,应当是幽冥的人。幽冥中人彼此相争,大多彼此戒备。这些人虽然穿着打扮和动手习性都和幽冥一般无二,但属下总觉得哪里不对。” 至于是怎么个不对劲,他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张泽想了半天,有些不解:“如果不是幽冥,又是谁?自下山起,我们就一直蹭着谷清风的马车,也没工夫得罪其他人吧?” 两人绞尽脑汁的空档,青影低哼一声逐渐转醒,眼睛还没睁开就先大喊一声“主人”,抓起手边的剑就往离得近的张泽身上刺。 不等张泽退开,天乙突然上前一步,手掌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在青影腕间,五指猛地收紧,强迫对方松手。 他及时捞过长剑,反手将青锋横在青影脖颈间。 直到他们俩的交手告一段落,张泽才有空说一句:“青影,是我。你家主人已经没事了。” 不知道是张泽的劝说管用了,还是被天乙捏得手腕疼,疼清醒了,青影总算恢复过来。 在这儿猜来猜去,哪有向当事人询问来得方便有用。 张泽径直问:“青影,这是怎么回事?” 青影垂眸答道:“主人休息,我本在守夜,这些黑衣人从水底翻上来,四处散播迷药。我发现之时已经太迟,主人中药昏迷,我亦失手被打伤。多亏张公子及时出手,救下主人。”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这伙人的来历。” 听青影这么说,尽管早有预料,张泽还是不由生出一点失望。 谁知,青影低着头,补充一句:“属下失去意识之前,曾听到那伙人中有人说,‘找到石大人的幽冥令牌,不许惊动任何人’。” “幽冥令牌,是冲这个来的……” 张泽没想到,是那块不中看也不中用的黑色疙瘩引来今晚的这一场祸事,还平白连累谷清风,面上顿时有点挂不住:“那个……好在人没事。谷兄这么躺下去也不是办法,青影,要不你扶着你家主人回房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是。” 青影行了一礼,抱起谷清风,往房间而去。 回了房,关上门,张泽从身上摸出闯了祸的幽冥牌,摇头叹道:“早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当初就该直接扔给武当的那个长老,现在也不会连累谷兄差点被抓走。” “主人,”天乙听了张泽的感慨,神情微动,躬身一礼,严肃地沉声说道,“谷清风身世不明,主人还需多加小心。”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同行这么久,我看谷清风不像是坏人。”张泽把牌子扔在桌上,有些稀奇地看着天乙。 但他深知,天乙不是单纯因为看不过眼就到处使绊子的人。 值得天乙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莫不是谷清风真的有什么问题?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这位半路遇到的富家公子哥若真的有所图谋,看他平日里如此不动声色,想必所图甚大。 难不成谷清风还想要为父报仇,和幽冥作对不成? 张泽本就晕船,骤然想这么复杂事情,只觉得脑壳疼。 他杂七杂八地想半天,思绪不知怎么就跑到他的单相思上。天乙关心他,他当然高兴,可又一想,天乙只是单纯因为影卫的身份,而尽职尽责地关怀关怀主人,顿时心里头只剩下长吁短叹:就凭天乙这么个木头,到底什么时候能明白他的心思? 见天乙抬头看着他,嘴唇紧抿,一脸的凝重,张泽不由更上心了些,安慰道:“放心吧,你都叮嘱过我两次了,我肯定不会忘的。” ☆、第 28 章 谷清风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画舫顺风顺水行了一夜,外面的风景早就和他昏迷前看到的不同。 迷药的药性虽然已经过了,可后劲还在,他脑袋现在一抽一抽的难受,只能勉强支起身体。 青影就跪在床前。 谷清风揉着太阳穴,让自己好过些:“这是怎么了?” 青影静静地说:“属下办事不力,请主人降罪。” 身为堂堂青影卫之首,青影行事一向周全,谋定而后动。谷清风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听到他用这个理由请罚了:“被发现了?” “是。”青影顿了一下,将昨晚的事详详细细复述一遍。 从头到尾听来,青影并无纰漏之处,真要怪,只能怪他运道不好,目标实在是出人意料。 “倒也无妨。左右,等到过了武道会,我们也该回去了。我离开这么久,京城那边该撑不下去了吧。” 不敢打扰主人思考,青影安静地跪在一边,等待主人后续的指令。 他没有等多久。 谷清风松开手,慢慢走到窗前。 “张泽的动作,你看清了?” “是。”青影应道。 “怎么样?” “属下见张公子出手迅捷,周身内力澎湃,属下不是对手。但张公子出手略带滞涩,若生死相搏,属下有把握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我要你和他同归于尽做什么。” 江上微凉的风吹进来,让谷清风感觉好了些:“封穴一个时辰,堂堂青影卫统领,没问题吧。” 轻轻巧巧的话,让青影瑟缩了一下,他强迫自己舒展开身体,俯身应道:“是。” “谷兄,醒了吗?该吃饭了。” 张泽惦记着谷清风的身体,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敲开他的门,一进屋就看到缩在地上脸色惨白瑟瑟发抖的青影:“他这是……” “没什么,小惩大诫罢了。”谷清风云淡风轻地揭过,“走吧。” “啊、哦。” 张泽愣了一下。 相处这么长时间,谷清风和青影相处起来虽然尊卑分明,规矩也比他和天乙之间多了一大堆,可无形中的默契和信任是骗不了人的。 因此也就从来没想过,谷清风会下手惩治青影。 张泽有点不舒服。 这本是谷清风和青影之间的事,他本不该多置喙,可说到底,事情的起因和他脱不了干系。 张泽迟疑了一下,道:“若是因为昨晚那事的话,其实怪不得青影。那些黑衣人是冲幽冥牌来的,真要说,谷兄也是受我牵连,才会……” 谷清风听了,轻笑着说:“张兄心善。” 转头面对青影时,又换上严厉的面容:“还不快谢谢张兄为你求情。” 在浑身剧痛中不知苦苦煎熬了多久的青影不慎清明地撑起身体,摇摇晃晃转向张泽的方向,冷汗一层一层冒出来,浸透背上的衣衫:“青影……谢过……张公子。” 简短的一句话,被他说得断断续续,艰难万分。 张泽深感受之有愧,赶忙避开。 饭桌上,谷清风主动斟酒一杯,举杯敬道:“昨晚,我不小心着了歹人的道,意识全无,听青影说,还差点被他们掳走。多亏了张兄及时出手,将我救下。大恩不言谢,我先敬张兄一杯。” 将杯中酒一口喝干,张泽惭愧道:“说不上谢,谷兄也是受我牵连。幸好没事,否则我真的难以安心。” “不管怎么说,我欠张兄一次。”酒过三杯,谷清风上下看看张泽,思忖一番,心生一计,“张兄武功盖世,自不必说,可这一路行来,我见张兄身边并未有兵器傍身……” 摸摸空空如也的腰间,张泽打着哈哈:“我正想着,等到了长歌派,就去寻一把剑将就将就。” 谷清风一脸不赞同:“这怎么能将就。我虽不曾涉足江湖,却也知道,武林中人对自己的武器有多看中。正好,我这儿收藏有一把好剑,名叫‘鸿影’,削铁如泥。我用不上,不如赠给张兄。” “这怎么行!”张泽惊道。 神兵利器可遇难寻,这份人情,张泽自问初入江湖,身无长处,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实在是承不起。 “宝剑赠英侠,张兄就别推脱了。我是用不上了,与其让它在我这儿蒙尘,不如赠于张兄,好在张兄手中重绽光彩。阿青,去把剑拿来。” 青影领命离去。 “来,张兄,我再敬你一杯。” 谷清风一番话说得情深义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张泽推脱不得,只好半推半就地收下。 拆开裹在外面的层层布条,映入眼帘的是黑檀木的剑鞘,通体乌黑,只在鞘口包上亮银的金属,样式简洁至极。 张泽轻握剑柄,长剑出鞘一截,瞬间移不开眼。 鸿影长二尺三分,两指宽,剑身修长,清亮似水,剑锋薄若蝉翼,吹毛断发,剑身根部铁画银钩刻了一个“鸿”字。 这就是鸿影吗? 张泽暗叹。 当他的手握在剑柄上时,一股熟悉油然而生。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每一把兵器,使用时,都会有不同的感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而这把剑,仿佛天生就是为他而生的,仅只是拿在手上,都能感到契合无比,仿佛曾挥舞过无数次,早就熟悉到骨子里。 张泽不由赞一声:“好剑。” “哈哈哈,我就先祝张兄得此神剑如虎添翼,夺得本次武道会之魁!” “借谷兄吉言。” 天乙眼看主人收下鸿影,眉目微动,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再对饮一杯,张泽问道:“谷兄,昨夜虽然将幽冥的人击退,可他们一日惦记幽冥牌,我们就一日不得放松。我和天乙是自保无虞,若他们再像这次一样,专挑了谷兄下手……俗话说,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 “无妨。”谷清风胸有成竹,显然已经有了打算,“等到了江南长歌派的地界,我就住进长歌派去,武道会举办在即,七大门派齐聚一堂,高手云集,贼人定不敢在那里对我下手。” 这倒是个办法,张泽缓缓点头。 缓过这一阵,他就想办法把惹事的牌子丢出去,彻底绝了后患。 接下来的路再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他们顺顺利利下到江南,就近租一辆马车,颠簸一天,总算赶到长歌派所在。 江南多水,长歌派便是在一处湖心岛上。 江面开阔,站在岸上遥遥看一眼,一片雾气中,长歌派隐隐在望,颇有蓬莱仙境的意味。渡头小船来来往往,有长歌派的弟子等在此处,忙着摆渡前来参加武道会的侠士。 偶尔有几人自恃轻功了得,存了炫耀的心思,在一片惊叹声中踏水而行,端得是翩若惊鸿。 谷清风负手站在渡口,等船的功夫,目光从身边络绎不绝的小商小贩上扫过一圈,笑道:“我听闻,当年长歌派于此处建成之时,这里还是个人迹甚少的荒地,如今变得这般繁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那当然,这里可是长歌脚下,每年到这个时候,都热闹得很。” 一个穿着长歌派弟子服的船夫支着艘小船摇到张泽他们脚边:“两位公子看着不是本地人,也是来参加武道会的吧?” “正是。”张泽抱拳,“麻烦这位小兄弟了。” “大侠多礼了。”船夫赶忙回一礼,等他们站好了,撑着船往湖心而去。 早走长歌弟子等在入口处,问明他们的来意,带他们去报名处,先是摸骨验明年龄,再报上名字拿到参赛的木牌,最后在外围找了几间空置的客房。 “武道会期间,几位便在此安心住下。一日三餐自有专人送来。长歌岛除了几处禁地不得擅闯,其他地方,侠士可自行活动。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刚才报名处的曹师兄。若没有别的事,在下先行告退。” “多谢这位少侠。” 送走带路的弟子,张泽感慨一声,不愧是正道七大门派之一的长歌派,底蕴深厚,就连一个这么年轻的小弟子待人接客进退有度,说话井井有条。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再看一眼还算早的天色,丝毫不觉得累的张泽准备出去到处转转,最起码熟悉熟悉场地,免得什么时候因为迷路误事。 本想带着谷清风一起,但被推脱一路车马劳顿,他也就没有强求。 如今正值夏季,岛上百花盛开,层层楼台掩映其中,尽显温婉秀丽之美。 “天乙,等武道会事毕,我们也找这么个地方,泛舟碧波上,好好休息一下。可惜我不会酿酒,听说莲子酒可是江南的一绝。” 张泽遗憾地咂嘴。 天乙安静地听着张泽的唠叨,轻声道:“主人若是想喝,属下可以酿。” “那可太好了!” 张泽喜笑颜开,正欲说些什么,忽闻附近传来一阵交谈声,听声音还挺熟悉。 “真的?毕师弟你遇到幽冥的人了?” “嗯,是幽冥的淫贼石秋阳。可惜我当时没追上,让他给跑了,还冤枉了一位路过的好心人,还差点伤了人家。” “那石秋阳长什么样?江湖都传他脸色蜡黄,瘦得跟麻杆似的,奇丑无比。” “我也不知道,他跑的太快,我没看到。别光说我,师父他们说是要商讨要事,这都半天了,怎么还没完?” “应该快了。” 张泽这才发现,他沿着小路,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长歌深处。 虽非自愿,偷听别人说话总归不太好。 反正今天已经逛得差不多,该回去了。 他和天乙往回返,刚走两步,只听身后有人断喝一声:“谁!” ☆、第 29 章 自七夕那一夜迟走一步被误会之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形,张泽心里苦中作乐,居然生出“果然如此”的感觉——话本故事诚不我欺啊。 “原来是你!” “张大侠?” 赶来的路晓玉和毕岩一脸惊讶,同时道。 “寻阳城一别,这位少侠和这位女侠,别来无恙啊。” 张泽突然就觉得,偶尔学学谷清风笑容满面的作风也不赖。 上次见面还是月黑风高的晚上,本来毕岩还有点不敢认,张泽一开口,他立刻认出来,这正是险些被他伤到的好心人:“在下毕岩。那晚分别之后,师父一直在担忧张大侠为幽冥所扰。如今见张大侠平安无事,师父一定会很高兴。” “多谢林大侠挂念,”张泽想起被无故牵连的谷清风,接着道,“我们行船来此的途中遭遇幽冥突袭,与我同行的一位公子,险些因此而丧命。” “竟有此事!”毕岩义愤填膺,简直称得上咬牙切齿,“冤有头,债有主。幽冥的人不敢来寻我武当报仇,反倒挑无辜之人下手,真是卑鄙!张大侠请放心,我这就去禀告师父,让师父为你们做主。” 路晓玉一把拉住急急忙忙想去找师父的毕岩,语气不善:“哎毕师弟,你也别听风就是雨。万一这人瞎说怎么办?还有,现在林前辈还在和我师父他们商讨要事,刚嘱咐过我们,没有要事别去打扰,你现在去,当心林前辈又说你。” 另一位红衣的姑娘颦起眉,带了些劝诫的意味,唤道:“晓玉!” “师姐——”路晓玉声音拖得老长,地拉着红衣姑娘的袖子好一顿摇。 毕岩左看看,右看看,十分不解路晓玉为何对张泽有这么大敌意:“路师姐可是同张大侠有什么误会?” “还不是都怪他……”见两人都不站在自己身边,路晓玉暗暗瞥一眼影子一样站在张泽身后的天乙,心不甘情不愿地哼哼两声。 红衣女子无奈地看一眼师妹,行前一步,落落大方地抱拳一礼:“小女峨嵋派沙又晴。晓玉心直口快,不善言辞,所有冒犯之处,还望张大侠海涵。今日相逢是缘,机会难得,不如一起喝杯茶。” 自家师妹是什么性子,沙又晴哪还能不知道,晓玉心地不坏,只是有些直爽罢了。 “对啊张大侠,正好等师父出来。”毕岩附和一声。 张泽正苦恼怎么把手里的幽冥牌甩出去,欣然应允。 几个人围成一桌,谈谈各自的经历趣闻,氛围称得上轻松,等毕岩把他和张泽的初遇详详细细讲了一遍,路晓玉心里那点不忿也就散了个干净——肯为遇难的小姑娘披一件衣服,这个张泽一定不是坏人。 而另一边,毕岩心心念念的师父林有坚可就没这般好心情。 借着武道会召开的时间,七大门派共聚一堂,大厅里却压抑地可怕。 侍女战战兢兢奉上茶,大气都不敢喘地退出大堂,又退开一段距离,拍着胸脯松一口气。 谢掌门一直都很温和亲切,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掌门那般凝重的样子。 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侍女担忧地遥望一眼会客厅,摇摇头,离开了。 她只是一个长歌派端茶倒水的小婢女,担忧又有什么用?掌门英明神武,有这位大人在,总会没事的。 谢盛宁端坐上首,慢悠悠喝一口茶:“各位难得来一次长歌,何必这么严肃?来,先喝口茶。冯长老,听说陈长老也来了江南,怎么没来我这儿坐坐?” “这就不劳谢掌门费心了。”冯和穿一身缝缝补补的粗布衣裳,头上罩一块灰扑扑的头巾,两眼微微一眯出口相当不客气,“我们丐帮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是为了闲聊叙旧的,谢掌门,有话还是直说的好。” “这里是江南,冯长老还当是在丐帮吗,作威作福都没人敢管。” 没等谢盛宁说什么,在场唯一的一位女侠气质虽然温婉,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人给堵回去,自顾自低头把玩着手指,眼神都不给冯和。 在她身边陪着一位白色长袍的男子,长相周正,坐姿挺拔,自有一股锋锐的气息透体而出,随女侠的话直冲冯和而去。 “你!”冯和没料到那两人居然敢在七派面前公然发难,猝不及防之下险些着了道丢了面子。 但想想儿子冯辉耀在寻阳城干的好事,惹谁不好,非要去惹秋露寒和林钧的宝贝女儿,理亏气短,他只得咬牙吃下哑巴亏,脸色一变再变,最后暗自在心里骂一声“疯婆娘”了事。 好歹是长歌派的地界,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崩了实在是太难看,谢盛宁调解道:“几位,同是正道名门,就给谢某一个面子,正事要紧。不如各退一步,如何?” “哼。” 秋露寒知道没办法真拿冯和怎么样,冷哼一声,暂且揭过这一茬。 见他们愿意暂歇旗鼓,谢盛宁好歹松一口气,正色道:“不知几位是否注意到,近一段时日,江湖上到处都是藏宝图的秘闻。” 林有坚面色微沉,想起曾在茶楼酒馆听到的逸闻。他本就对此隐隐感到不安,如今谢盛宁特地提起,他立刻便想了起来,当即问:“谢掌门说的可是百年前凌王所建藏宝库?” 谢盛宁点头:“正是。看来,林兄也注意到了。” 秋露寒和林钧对视一眼,略一点头,林钧扬声道:“我华山派与峨嵋派对此事亦有所耳闻。本以为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因而并未理会太多。” 身披袈裟腕带佛珠的永觉双掌合十于胸前,唱一句佛号:“阿弥陀佛,我少林山下,同样有此秘闻传出,内容和林施主所言相差无几。” 早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谢盛宁频频点头,目光在同行身上扫过一圈,最后落在角落里不曾说话的道士身上。 原本在闭目养神的道士李成如似有所感,勉强动动嘴巴,扔下一句“逍遥派对藏宝图不感兴趣”,继续闭着眼睛神游。 知道逍遥派就这么个做派,谢盛宁也不恼,笑眯眯再抛下一枚惊雷:“传说,藏宝库里不仅有金银珠宝,刀枪剑戟,还有昔日破空而去的蓬莱剑仙留下的绝世心法,其名……” 他故意顿了一顿,环视一周,一字一顿:“大、道、长、生、诀。” 能在场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多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养气的功夫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听了这番话,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敛目沉眉,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端起茶润润喉咙,谢盛宁不再藏着掖着,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我派人去查过传闻的来源,一无所获。冯长老,我们七大派中,丐帮消息最为灵通,难道也没听到什么风声?” 冯和倨傲地仰头,心里自得,长歌派架势十足,说到底,还不是得仰仗丐帮。他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神情难免泄出一点得意:“这武林,就没有我丐帮打听不到的消息。” “愿闻其详。”谢盛宁很给面子地捧场。 冯和卖够关子,自觉赚够了面子,也不含糊:“这消息来源丐帮虽然没查出来,但偶然得知另一件事,藏宝库的消息大肆传开后,衡州那边一直不怎么太平。” 衡州! 在场的人心中具是一惊,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得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衡州可是幽冥的势力范围。 自从二十年前被正道围剿之后,一直安安分分,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就算三年前幽冥之主易位,也没闹出多少动静。 怎么就挑了这么个时候? 牵涉幽冥,事情非同小可,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逍遥派道士李成如都正襟危坐。 如若幽冥真的打算借藏宝库一事搅乱武林,再起事端,此为江湖之祸。 斩妖除魔,逍遥派义不容辞。 林有坚感慨不已。幽冥出而武林动荡不安。来的路上,他不就碰到作恶的七幽冥之石秋阳了吗?这是不是就是幽冥即将乱世的征兆? 他幽幽叹道:“二十年,不仅是我们在休养生息,幽冥邪道亦是如此。看来,这天下,或许平静不了多久了。” 秋露寒紧皱起眉:“我这就修书一封,传回峨嵋,让掌门师姐早做准备。” “谢掌门放心,斩杀妖邪,我华山绝不退缩。”林钧义正辞严,表明态度。 “阿弥陀佛,我少林同样不会置之不管。” 谢盛宁大喜,他站起身来,拱手转过一圈:“如此,谢某在这里就先谢过各位,还要麻烦各位提高警惕,小心行事。如果这真的是幽冥在背后捣鬼,我七大派同气连枝,召集天下英豪共伐之!” 众人纷纷回礼,唯有冯和一人坐在座上,等其他人都达成共识后,冷不丁插一句:“既然这件事已经有了结果,冯某还有一事不明,想请谢掌门解惑。” 谢盛宁客气做了个“请”的手势:“哦?冯长老请说。” 冯和当真不客气:“谢掌门,众所周知,少年英才武道会每五年举办一次,目的是为了给小辈们一个出头的机会,乃是我江湖数一数二的盛事。” 事实如此,谢盛宁点头称是:“确实如此。” 下一刻,冯和一改还算和善的语气,激愤地拍桌,厉声质问:“我辈一向奉行江湖事,江湖毕,绝不假他人之手。敢问谢掌门,院子里的那一队人马,是何用意?” 此言一出,厅内登时一片寂静。 ☆、第 30 章 “这个嘛……” 仿佛没有感觉到突然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谢盛宁轻笑一声,好像冯和说的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过是大人听闻武道会盛名,想来见识一番,开开眼界罢了。” “开眼界?”冯和横眉怒视,吹胡子瞪眼,若不是还顾及着这是七派会首的场合,好歹不能由自己性子来,他都想直接掀桌子离开。 永觉不紧不慢捻着念珠,温温和和地劝一句:“冯施主,稍安勿躁。” “怎么,你想当这个和事佬?我们丐帮,就算二十年前和幽冥拼了个两败俱伤,都没有想过去当官府的狗!现在太平日子过多了,把你们的骨头都锈软了?” 冯和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星子乱飞,一棒子把在座的各位全部打翻,一股“舍我丐帮还有谁”的张狂劲,完全不怕得罪人。 谢盛宁再怎么说,那都是长歌派的一派之主,说一不二的人物,先前好言相劝,那是看在大家同为正道顶梁,给丐帮几分薄面。冯和如此咄咄逼人,他也不用再客气:“冯长老这般高谈阔论,莫不是还没有收到京城的传信?” “你、你……”冯和怎么都没想到,谢盛宁这人看着不瘟不火客气得很,却是直接伸手把各门各派面上的遮羞布一下掀了个干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想要插手江湖,于是先找江湖里的地头蛇打个招呼。他要是答没有,岂不是在说丐帮这么家大业大,却连武林头领都混不上?要是答有,那就是明知故问,没事找事,其心可诛了。 冯和“你”了半天,气到嘴唇发抖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环顾四周,一个肯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想和稀泥的永觉被他义正辞严一通骂,剩下的,具是“只扫自家门前雪”,看得冯和咬碎了后槽牙:烂泥扶不上墙。 没人愿意接话,大厅里突兀地安静下来,无形的阴郁渐渐弥散,眼看就要陷入僵持。 打人一巴掌,还得再给个甜枣,谢盛宁看火候已经差不多,一改强硬的姿态,软着语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几句话轻轻巧巧地卖个惨:“冯长老,我长歌派虽立足江湖,但门下弟子都是要吃饭的。这做生意车来船往的,少不得要和官府打交道。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知府大人代天巡视,谢某不过是一介布衣,如何拒绝得了?不周之处,还望冯长老海涵。” “哼。” 冯和自知说不过谢盛宁,对方既然递来□□,他就借坡下驴,冷哼一声,坐回座上。 这一闹也不是白闹的,冯和心里有了几分底。江湖朝堂两不相干是祖宗的规矩,其他六家看起来也不想打破。但任是武功再高,在千军万马面前那都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于是各家——尤其是长歌,都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盘算着该怎么不失体面地保全自家门派。 一群靠不住的,冯和暗嗤一声,看来丐帮该早做打算了。 紧要的事情说完,又说了些武道会的事项,大家各自散去。 此时,已经和其他人混熟了的张泽正拿着莲子,边剥皮边听路晓玉讲些七大门派的小道消息。 什么丐帮的陈武峰陈长老的乖徒弟符丁人小胆大主意多,趁陈长老睡觉刮了他的宝贝胡子,说是为了练无影爪,结果被陈长老追了三条街,吃了好一顿竹笋炒肉,三天没能下床。 再比如,华山派的戎放临下山前刚被林钧前辈借口走路没精神叫去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憨憨戎放舞剑舞得开开心心,直把林前辈气得吹胡子瞪眼,临走还对着戎放的师父横挑鼻子竖挑眼。 又比如,在寻阳城耀武扬威找麻烦放狠话的冯辉耀,扭头就被他爹关了紧闭,不到武道会不能出门。 这小姑娘看着娇娇俏俏,没想到说起这些东家长西家短来头头是道。张泽听得津津有味,手上也没有闲着,把剥好皮的莲子一个扔自己嘴里,另一个顺手送到天乙面前:“别光顾着给我剥,你也吃。” 天乙看着眼前横插进来的掌心里捧着的水灵灵的莲子,悄悄瞥一眼主人,本以为不会被发现,微微侧头时,没成想正对上主人带笑的双眼,他愣了一下,嘴唇开合,无声地念着“主人”二字,默默捻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嚼。 长歌派的莲子都是新鲜摘采,味甘,微涩,天乙不动声色地压下舌上略微的苦意——自江上遇袭后,主人少有这样的好心情,他不想坏了主人的兴致。 投喂成功的张泽唇角悄悄弯起,把自己面前聚作小堆的去皮莲子分成两份,挑着多的那一份给天乙推过去,悄声道:“这些都给你。莲子清热降火,养神助眠,你再吃几颗,不过别多吃,免得肚子不舒服。” 讲到冯辉耀的斑斑劣迹,义愤填膺的路晓玉把桌子拍得山响,无意间一抬头,刚好将桌对面那俩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她微微一怔,心里头的那股气顿时跑了个干净。 明明是五个人的房间,她怎么觉得自己和沙师姐还有毕师弟有点多余? “陆师姐?”听到一半突然没声,毕岩奇怪地唤道。 路晓玉回过神来,收回视线,略低着头再不敢往对面瞅一眼,往外抖八卦趣闻的心情失了大半,眼神飘忽,意兴阑珊:“啊,我说哪儿了?哦对了,冯辉耀这人,别看他被他爹宠得顽劣不堪品行堪忧,武功可不低。要不是戎放师兄在,单我和安兰两个人,想赶走他还得费一番功夫。” 几人又聊了几句,院子里传来走动声。 张泽出去一看,一男一女二位侠士相携而来,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不似无名小卒。 男子一身华山派独有的白色长袍,只是较他之前见过的更为精美些,腰间用苍青的绦子坠了块玉佩,整个人丰神俊朗,身姿挺拔,在看向身边人时面上带着难掩的温情。 女子着广绣长裙,梳着不知名的发髻,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实在是个美人。 “秋师伯,林前辈。”张泽迟疑的当口,路晓玉已经冲过去喊人了。 秋露寒拍拍小姑娘的肩膀,目光看向门边的张泽:“晓玉,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 寒暄几句,毕岩拉着张泽和天乙告辞离开,去找林有坚说过幽冥牌的事,给谷清风四人换了更安全的住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按照往常的惯例,少年英才武道会召开的第一天,作为东道主的长歌派大宴群豪,往日里略显冷清的亭台楼阁一时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若是成名的大侠名士,此时自然有人围上去套近乎,诸如张泽谷清风之流,初入江湖之人,只有坐在角落里乖乖看热闹的份。 虽然不知道谷清风家中是何营生,可看看随侍的青影,和他时不时冒出来的挑剔的做派,想来在他的圈层那也是众星捧月的角色,如今却只能委委屈屈和自己缩在一处,当个无名小卒,张泽笑着揶揄一声:“谷兄作何感想?” 谷清风淡然一笑,悠悠闲闲摇着扇子,甚是自在:“我在家得应付一群老头子,现在这样正好,乐得清闲。” “哈哈哈哈,来,干一杯。”张泽举起酒杯,同谷清风碰了碰。 他们这一桌其乐融融,可其他人就没这么乐呵。 眼看日上中天,仍不见东道主宣布宴会开始,人群逐渐骚动起来,有性子急的已经开始骂骂咧咧。 张泽耳尖,听到有人问:“七大派的人不是已经到齐了吗?怎么还不开始?长歌派在搞什么名堂?” 他随意往台上扫过一眼,由外向内,在各派长老的带领下,七派已经齐聚于此,唯有最上首,一个盛装出席的中年男人右手边还空着一张桌子。 想必那个人就是长歌掌门谢盛宁,那他旁边的座是留给谁的,又有谁能在这种场合和他平起平坐?其他派的掌门? 或许是见人们的不满越涌越高,谢盛宁站起来,向四周拱手道:“宴会马上开始,还请各位侠士稍安勿躁。” 说话声在内力的裹挟下清晰地传遍全场,隐隐压所有人一头。 意欲闹事的人登时清醒过来——长歌派是江湖公认的七大门派之一,实力强大,而这里,是长歌派山门所在!敢作乱,得先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 随意一句话镇住场子,谢盛宁重新坐回席上,耐心等待。 四周瞬间安静了不少,谷清风嘴角带笑,斟满酒杯,遥对威势甚重的长歌派掌门,将酒一口饮下。 又过了一会儿,兵卒开道,长歌派长老亲自领路,一头戴乌纱帽,身着红色官袍的人缓步走来,所过之处人人噤声,一片死寂。 张泽微微瞪大眼睛,低声喃喃:“那是......” “是江南知府,王林文。”天乙低声答道。 恰在此时,原本昂首阔步向高台而去的王林文忽地停下脚步,隔着重重人海望向这边,视线扫过张泽、天乙和青影,停在谷清风身上。 谷清风一无所觉,玉扇遮面,一双黑眸炯炯有神,似笑非笑地看着天乙:“我本以为你身在江湖,故而对江湖事了如指掌,如今看来,官府的事你知道的也挺多啊。” 天乙淡淡回道:“我曾远远见过知府一面。” “原来如此......”谷清风微微点头,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久等不见王林文往前走,带路的长歌长老凑近了,态度恭敬地问:“知府大人,有什么事吗?” 王林文收回视线,不露声色道:“不,没有,走吧”。 应该是他看错了。 那位大人现在远在京城,又怎么会跑到这等地方参加劳什子武道会,更别提和一看就是江湖人的布衣谈笑风生。 肯定是他看错了。 ☆、第 31 章 官府的人辅一现身就引得争议一片,更别说这人看起来还是个大官,人们不敢大声喧哗,一个个都在心里犯嘀咕。 张泽有点摸不准这是唱得哪一出——在他印象里,大路朝天,江湖朝堂各走一边似乎已经是惯例。满座江湖人,一片江湖气,只有王大人一个穿着官府坐在那儿,身后兵卒簇拥,肃穆凛然,怎么看,都像是白纸上的墨点,显眼至极,十分的不合群。 本以为费了这么大周折,这位江南知府最起码得说几句客套话撑撑场子,谁知从头到尾,只有谢盛宁一人讲些英年才俊年少有为,中原武林后继有人之类的话,王大人好像真的只是突然对这场江湖盛会起了好奇,于是带上自己的人马来凑个热闹。 所以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想不明白就不想,张泽觉得,有那空去关心大人物们你来我往,不如更实际点,关心一下明天的比武对手。 站在贴着对战表的告示板前,他粗略数了数,除去路途遥远赶不来的,没钱来不了的,根本没打算来的,再除去看热闹的和专门助威的,真正参加武道会的人也就两三百来个:“怎么这么少?” 还以为凭借长歌派的号召力,来千八百个都不稀奇。 谷清风闻言,轻轻摇头,拿扇子指着告示上一长串的名字,笑道:“别看人不多,可能把名字贴在这上面,实力多少能过得去,不说别的,对上普通人,至少能以一当十乃至以一当百,在人群中杀个七进七出不是难事。这样的人物,想来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单是能将这些人聚在一起,叫他们为了第一的名头大打出手,武林七大派已算得上实至名归。” 话刚说完,他忽地看了眼身边“籍籍无名”的张泽,顿了一下,摇着扇子补上一句:“当然,张兄除外。我看张兄不像是追名逐利之人,为何要参加这武道会?”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而来,为利而往,财、权、名,总会求一样。 但跟了一路,看了一路,谷清风发现,这人不缺钱,不求名,对权利更是无一点兴趣。 这么些时日,任青影卫如何去查,都查不出一星半点关于张泽的消息,这人就仿佛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突兀的出现在平安县城外的荒郊野岭中,又恰巧被他给碰上,身怀如此深厚的内力,于武林中却其名不扬。 世上哪有那么多这么巧的事呢? 这个人,连身边的影卫天乙,简直满身疑点,无一处不是破绽。 可破绽太多,谷清风反倒觉得有些无从下手,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慢慢试探。 张泽苦笑一声:“唉,别提了。” 他再傻也知道,不能将任务说出去,于是只能闭嘴不谈,借着在告示板上寻找自己的名字避开谷清风的疑问。 在榜上寻了半天,还是天乙眼尖,在边边角角的地方寻到用正楷写得一行小字:25号擂台,第一场,张泽对战王平。 王平是谁? 张泽一脑袋问号,不等他问,天乙只是扫了眼那名字,压低了声音,道:“王平是温州铁剑派掌门的关门弟子,时岁21,武器是一把长约二尺,宽约一掌的铁剑,所使的剑法名叫‘玄剑三十六式’,剑招大开大合,以力克巧,重势不重形,练至深处,有千军莫当之威。” 短短几句话,把此人的师传兵器招式扒得底朝天,张泽甚至怀疑就连那所谓的“玄剑三十六式”,天乙也使得出来,说不定用得还比王平更好。 谷清风边听着,边向青影看了一眼。 青影目光低垂,微微摇了摇头。 于是谷清风便知道,天乙说的某些东西,竟是青影都不曾听过的。 这样一个对江湖知之甚详的人,张泽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 他一下一下敲着扇子,等天乙说完,关切地问:“若果真如天乙所说,那张兄岂不是危险了?” 天乙摇头:“王平修习剑法时日尚短,只学到皮毛,不足为惧。” 谷清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我就先祝张兄旗开得胜了。” “承谷兄吉言。”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句话,只有张泽知道自己有多心虚。 大概是他表现的太明显,当晚上临时抱佛脚,爬上床准备打坐一整晚时,却听天乙问:“主人可是在担心明日的比试?” 在外人面前说不得要猪鼻子插大葱强装出“少侠风范”,在天乙面前,一点顾及都没有张泽耷拉着肩膀点点头,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见主人这般失落,天乙手指动了动,抿紧唇,微垂下眼眸:“那日在船上救谷清风,属下见主人的速度较初出山时快上不少。” “我那时急着救人,没想那么多......”张泽叹了口气。 “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以势赢者势颓则败,以力胜者力尽则亡。”张泽愣了一下,不知道天乙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他盘膝坐在床上,听天乙不紧不慢地说下去,“玄剑剑法重势,然王平修行不足,主人凭借速度避开他的攻势,乘其不备攻其弱点,自然能够取胜。” 张泽眸中总算亮起光,连连点头,一一记在心上。 这可是绝世高手天乙给他开的小灶,一定得珍惜。 被主人晶亮的眼眸注视着,被主人如此信任着,天乙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悄悄翻转,在身上毫不客气的掐一把,借突兀的疼痛压下心中涌起的冲动,他的声音平稳依旧,笃定万分:“主人实力远超王平,只是欠缺些打斗经验。这次机会难得,主人定能有所收获。” 他默默的想,就算最后没能夺魁也不要紧,天下这么大,想要完成任务,能走的路不止有一条,无论主人要去哪儿,他都会跟着一起走。 “嗯嗯。”将天乙的话默背一次,确定绝不会睡一觉就忘记,张泽只觉得心头重压一下子没了七八成,心里顿时踏实不少,眉头舒展,带着好心情入定调息。 他就算信不过自己,也不会信不过天乙。天乙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肯定没有问题。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收敛心神,调整状态,免得精神不济输了比试,那才是贻笑大方。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张泽就睁开眼,一夜打坐,他非但不觉得累,反而神清气爽得很。 收拾好自己,和天乙一起用过早饭,谷清风和张泽没走多远,半路碰到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毕岩?” 张泽略有些诧异。少年还是一身短打,手持宝剑,看上去精神万分。只不过,他怎么记得,从武当派的住处出发前往擂台不是走这条路呢? 听到声响,毕岩笑道:“张大侠,天大侠。这两位是?” “在下谷清风,这是我的侍卫,青影。” 毕岩重新见过礼,不等张泽问询,自己说出来意:“几位也去校场?我刚好顺路,一起走吧。” 张泽了然,原来,他特地绕了一圈过来,就为了给自己带路。 前几日喝茶时他就发现,或许是因为曾经有过误会,这位武当的小侠士在面对自己时总会多几分关心,甚至隐隐有种把他当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照顾的倾向。 迎着谷清风探寻的目光,张泽无奈地笑一声,不去戳破少年的小心思,点头应下。 能够结交朋友他当然开心,可反过来被一个比自己小上五六岁的人照顾总觉得有点微妙。 等他们到达长歌派后山的校场上,那里已经占了不少人。诺大的场地以五五方阵整齐摆放着二十五个以木头搭就的擂台,四周用绳索隔出一段距离,既能让上台比赛的人尽情施展拳脚,也能防止伤到围观者。 毕岩今天同样有一场比试,将张泽带到25号擂台前就匆匆离开。 金锣响,对战开始。 负责这个擂台的长歌弟子高声唱和:“请张泽、王平二位侠士上台比试。” 人群中有一背负铁剑之人应声而出,拔地而起,没有走特地留出来的通道,翻身在绳索上一次借力,身体跃出几丈远,兔起鹘落,稳稳站在擂台上,博得周遭一片叫好。 想必此人就是王平。 他反手抽出背上的剑,单手握住剑柄,剑尖落在台上,仅凭重量就压出一线白痕。 摆好架势,王平傲然扫视台下,似乎在说,谁能与我一战? 这小子,功夫不行,脾气不小,难成大器,仅一眼,谷清风心中已有论断。 他从王平身上移开眼,目送张泽一步一步走上擂台,耳朵一动,忽然听到附近有人在说:“这是哪儿来的小白脸?怎么来武道会上丢人现眼?” 谷清风情不自禁低笑出声,听说,越是无知之人,越是大言不惭,此言不虚。 台上视野开阔,将台下万般景象尽收眼底。 两世为人,张泽第一次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说不紧张,那都是骗人的。 偏偏,还不等他真的慌张起来,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不期然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 言犹在耳,张泽忐忑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向对面拱手一礼:“在下张泽,请赐教。” ☆、第 32 章 张泽的礼行到一半,王平瞪起眼来,神情发狠,抢先出手。 只见他双手握在剑上,抡起剑自下而上划出圆弧,分量十足的铁剑竟被他舞出残影。 张泽耳朵微动,在破空之声刚起的刹那已是收臂侧腰,脚下轻飘飘后撤一步,于是那声势浩大的长剑就贴着他身前朝天劈去。 一击不中,王平低喝一声,去势汹汹的冷剑猛地止住向上的势头,横扫而过,比普通长剑要宽上两倍有余的剑面以万钧之势拍向张泽面门。 这一下若是拍实,鼻梁断裂都是轻的,整张脸都得血肉模糊,再要不能。 一出手就非死即伤,此人好重的杀心,张泽心头一跳,身体后弯,避开铁剑,一抬身,正撞见王平以剑撑地,抬脚当胸踹来。 他以内力灌注双臂,交叉互在胸前,硬扛下这一脚,只觉得收臂微震,稍稍有些发麻,身体轻微晃荡一下,卸掉多余的力道,除此之外,一点感觉都没有。 反倒是主动攻过来的王平被他内力反震,猝不及防之下兵器脱手,倒飞两丈远,扑通一声摔个狗啃泥。 怎么这么弱? 张泽震惊地微微瞪大眼睛,嘴巴张开一条缝,好歹还记得这是台上,得顾及着形象,装模作样地整理一下袖子,强行掩盖下面上的不自然。 看这小子登场时的做派,架势十足。他还以为这会是一场苦战,一直严阵以待。 结果,就这? 现实和预期的差距太大,张泽一时适应不了,满心茫然,眼睛不受控制地瞟向天乙,本能地去找他最熟悉的人。 天乙就站在距离擂台最近的地方,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轻轻点了点头。 张泽突然开窍,他到底在慌什么,敌弱我强,明明是好事不是吗?凭本事赢了比武,那小子都不慌,他慌什么。 想通了,他慢悠悠放下手,气定神闲地看着王平爬到一半,不小心触动腿上的伤又一下子跌回地上。 王平简直要恨死对面那副张狂炫耀的模样,恨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连剑都不肯□□,恨他大庭广众之下居然还顾及着衣服脏不脏整不整齐,恨他当着所有英雄好汉的面给自己难堪,恨他挡了自己名扬天下的路...... 恨到手上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三个呼吸过后,长歌弟子宣布:“比武结束,张泽大侠胜出!” “这张泽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厉害?” “哈哈哈,我第一眼就看出这人不简单。” “切,你刚不是还说人是小白脸?” “我、我……” 这种风不吹也会倒的墙头草,无论在哪儿见了,都平白倒人胃口。 谷清风眼角微挑,视线越过台上从容不迫的张泽,落在还在地上蠕动的王平身上。 只见那人几番尝试都因腿伤站不起来,勉强拄着剑半跪在地上,一张脸黑得好像涂了炭,阴骛的眼仿佛带了剧毒,死死盯着张泽的背影。 “阿青,你去帮我做件事。”谷清风摇着白玉扇的动作顿了顿,嘴角依旧挂着丝笑意,“唰”一声合上扇子,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在掌心。 青影凝神细听,片刻后轻微点点头,等主人和张泽接上头,自己悄悄后退几步,宛如一尾入水的游鱼,悄无声息退出人群。 “天乙,谷兄!”首战告捷,张泽喜气洋洋走下擂台,拨开一连串挤上来道恭喜的人,凑到谷清风身边,“走,我们一起喝酒去。青影去哪儿了?叫上他一起。” 谷清风笑道:“他?我让他先走一步,帮我们张罗张罗。” “哈哈哈,那我们赶紧走吧。” 三人簇拥着离开,25号擂台的比试还在继续。 两百多人,靠抽签两两捉对,败者退场。 第一天剩下一百人,第二天剩下五十人左右,等第三天再去一半,剩二十四个,第四天过后,校场二十五个擂台拆去大多数,只剩最中间的三座。 大浪淘沙,层层淘汰,实力不济的都被筛下去,如今还留在角逐场上的十二人,无一不是天资优秀实力超绝之辈。 张泽粗粗看一眼,大多数他居然都认识,武当的毕岩,少林的小和尚,逍遥的道士,峨嵋的沙又晴,丐帮的冯辉耀居然也在,路晓玉之前说这二世祖武功不错,看来所言不虚。 然后是长歌的不知名弟子,华山的…… 他顿了一下,那个华山弟子曾在客栈见过,但名字却被他给忘了。 十二个人,七大派像是约好了一样,每家都出了一个,刨去他自己,其他大大小小的门派和各个游散侠士居然只占了四个名额。 想想也是,七派掌门本身就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派中长老无一不是身手高绝之人。其门下弟子自幼得名师教导,修习最正宗高深的功法,心无旁骛,一心学文习武,光是起点就比在场的大多数人好上太多,能有如今这番景象,本就理所应当。 只不过,这七大门派的威势,着实太大了些…… 不安的念头在张泽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连尾巴都抓不到。 很快,他就没工夫注意这些。 第五天的分组结果出来了。 虽然早有准备可能会遇上熟人,可真看了对战名单,张泽还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只见榜单上白纸黑字写着:二号擂台,第二场,张泽对战冯辉耀。 “张大侠!” 前来查看对战表的毕岩见到熟人,兴冲冲挥手。 张泽立刻感到一大片视线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就算被天乙挡去不少,剩下的那些刺都得他后背好像爬了不知道多少只小虫子,又骚又痒。 这些人大概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何许人也,是不是青面獠牙,缘何能杀出重围,挤下两百多侠士留在现在。 张泽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有些庆幸这几天的擂台战好歹让他胆子壮上不少,被许多人这般盯着,都能面不改色地同毕岩打声招呼:“毕少侠。” 毕岩首先祝贺道:“恭喜张大侠成功晋级。” “毕少侠同喜。” 跟在毕岩身边的华山弟子跟过来问:“毕师弟和张大侠认识?” 毕岩点头,互相介绍一番:“张大侠,这就是戎放师兄,华山派五子严广梁严师叔的亲传弟子。” 张泽点点头,原来他就是因为拱了白菜而被罚了半个时辰舞剑的戎放。 “戎师兄,这位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张泽张大侠。” 戎放抬手一礼:“见过张大侠。” 看他这样子,似乎是把客栈初遇时的不愉快忘了个一干二净。 张泽乐得如此,依样学样,抱拳作揖。 几人简单寒暄几句,戎放借口还有别的事,先行告辞。 再送走沙又晴,张泽问道:“毕少侠,我曾远远见过华山派前来参加武道会的三位弟子,我记得,那时候领头的好像是另一位侠士?” 毕岩脑筋一转,了然道:“张大侠说的是萧师兄吧,原本,萧师兄也报了名,可比到一半,他突然收到华山传来的急讯,说是要去凌州查什么东西,急匆匆走了。” 原来是这样。 张泽了然。 毕岩接着说道:“明日对战冯辉耀,张大侠还要多加小心啊。” “嗯?”张泽不解。 “冯辉耀武功不低,善使一把折扇,惯会使些阴招暗器,坑过不少人。我知道张大侠既能过关斩将留到今日必定实力过人,可明招易躲,暗箭难防,到时候,张大侠一定要当心。” 毕岩皱起眉,年纪轻轻硬是在眉间皱出一道褶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张泽哑然失笑:“多谢毕少侠提醒,我一定记在心上,小心应对。” 当初在山里,他躲暗器的功夫可是跟着天乙练出来的。冯辉耀的暗器再去刁钻,还能比得过天乙不成。 又叮嘱过几遍,毕岩才带着十分不放心的表情犹犹豫豫地离开。 一夜打坐调息,第二日的比试如期举行。 张泽站在台上,对面是当初有过一面之缘的花孔雀。 再一看擂台四周,围观的人将周围堵得水泄不通,各个翘首以盼着比斗开始。 除此之外,旁边支起的高台上,七个气息沉稳悠长的武林高手端坐其上,正是长歌派掌门谢盛宁,和其余六派的长老们。 这般阵势,远非前几日可比。 随意扫过一圈,张泽重新将目光聚在花孔雀身上,暗自戒备。 冯辉耀将随身的扇子倒握在手中,人模狗样地抱起拳,略略躬身低头,半伦不类地做一副风采翩翩的做派:“在下丐帮冯辉耀,领教张少侠高……” “招”字尚在口中,冯辉耀抬臂展扇,脚尖点地,俯身疾速前冲,扇缘锋利如斯,直指张泽咽喉要害。 张泽不慌不忙前踏一步,以不变应万变,待他近身,抬手携着掌风拍向他握扇的手腕。 冯辉耀扇面翻转,绕着手背转过一圈,内力灌注之下,直要把张泽的手从中劈开。 张泽眼神一凝,中途撤招,侧步进身,曲肘撞向那人腰腹。 冯辉耀攻势受阻,后继乏力,不得不回防自身,接下这一击,借力后退,翩然落回原地,两人各自站定。 “好!” “厉害!” 周遭叫好声一片,高台上,时刻关注这边情况的林有坚亦是连连点头:“好俊的功夫。” 冯和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他暗剐了林有坚一眼,冷哼一声。 擂台上,冯辉耀稍作调整,故技重施,以扇为兵,攻敌之弱。 招不用老,张泽轻皱起眉,不知道冯辉耀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索性虚晃一招,仍装出同先前一般无二的应对方式。 冯辉耀心中闪过一丝不屑,眼看手中的扇子就要被对方拦下,他合扇如剑,更往前刺一分,手指微动,几根细若牛毛的细针突然出现,借着前刺的劲头无声无息飞向张泽咽喉。 他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仿佛已经看到此人血溅当场倒地身亡的样子。 距离太近,再想变招已是不及。好在张泽早有准备,旋身后退,拉开距离,握在剑柄上的手微一用力,将首次出鞘的鸿影剑舞得密不透风,叮叮当当几声响,将所有细针全部挡下。 “那是……鸿影剑!” 高台上,冯和脸色大变,猛地站起来,向前走两步,失声叫到。 ☆、第 33 章 “鸿影......” 冯和一句话,高台上的人俱是一惊,神色间多多少少带出几份惊愕,不约而同想起之前那场会谈。 据传,藏宝库里藏着蓬莱剑仙修习的绝世功法,能让人白日飞升,破碎虚空。据传,蓬莱剑仙有一把配剑,其名“鸿影”,剑仙曾用它斩尽天下凡铁。 如今,剑是真的,那是不是说明,藏宝库也是真的,里面的功法也是真的? 武道艰险,行至高处,想再进一步都千难万难。可若是有了大道长生诀的相助...... 这世间,没有一个习武之人能够拒绝登临武学顶峰的诱惑。 所有人,包括一直万事不萦于心的逍遥派李成如,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尚在比斗中的张泽身上。 只见那青年动作间进退有度,从容自若,变招灵活,方寸不乱,手中一把银剑轻盈灵动,直击要害,武功还算不错的冯辉耀竟隐隐有不敌的迹象。 李成如轻咦一声,又仔细观察了一阵,抚着短须,点头道:“这位小侠士,内力之深,与我师父不相伯仲。” “李兄此言当真?”谢盛宁惊道。 要知道,李成如口中的师父,那可是逍遥派的掌门,温鸿宇温大侠,威望之高少有人能望其项背。 二十年前围剿幽冥时,在座的诸位还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温鸿宇已经是名满江湖的武林泰斗。当年那一场混战,正邪两道损失惨重,两败俱伤,唯一活到现在的,也就只有温大侠。 这也是为什么,当今七大派中几乎没有上一代老人,全靠新成长起来的一辈人撑着,无他,全死绝了。 难怪喜怒不形于色的谢盛宁绷不住脸上的表情,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林有坚和身边的永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 永觉唱了句佛号,拨弄念珠的动作不似先前那般平和。林有坚则是恍然大悟,难怪相较于初见,这人武功进境这么快。 秋露寒和林钧都正襟危坐,等着李成如的下文,冯和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张泽手中的剑,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真。”李成如肯定万分,“我观此子以内力灌注剑身,催生剑气,但凝而不发,仅只是附于剑锋,依剑而行。催生剑气不难,凝而不散却不易。我见过的人里,只有我师父能做到如此地步。” 众人点头称是,若有所思。 “奇怪......”看着看着,李成如忽地皱紧眉,“此人内力如此深厚,相较之下,为何出招却如此滞涩?” 若换成他的师父来,制伏冯辉耀这种水平的人,只需要一招而已。 擂台上变故突生,手持鸿影的青年一剑挑飞冯辉耀的飞扇,揉身而上,趁冯辉耀旧力已尽而新力未生的空档飞起一脚将他踹下擂台,定下胜负。 冯和捏紧藏在修中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诸位,那鸿影剑还不知道是真是假,何必急着下定论?不如把那人叫过来,将那把剑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若是运气好......” 若是运气好,大道长生诀亦唾手可得。 话里的未竟之言让李成如冷笑一声,谢盛宁更是直接反驳道:“冯长老此言不妥。同为江湖人,冯长老岂不知,夺人武器如杀人父母?不如等武道会结束,再做打算。” 再者,就算剑是假的,那身内力也是真的。他还没那么傻,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得罪一个注定会成为江湖顶尖高手的人。 冯和哪还不知道谢盛宁的打算,再看其他人都出声赞同,无一人同意,他沉下脸色,丢下一句“优柔寡断”,负气离开。 高台上的争执张泽自然是不知道,他好不容易打赢冯辉耀,高高兴兴同前来迎接的天乙和谷清风他们汇合,艰难地挤出人群,一同往住处而去。 等回到自己屋子,张泽他们刚说上几句话,房门被敲响,有客人来了。 谷清风见状,便想告辞离开。 张泽摇摇头:“几个在长歌认识的朋友,谷兄且坐着,不妨事。” 门外站着路晓玉和毕岩。 张泽将他们让进屋。 “张大侠,恭喜,恭喜!”一进门,路晓玉喜气洋洋地抱拳,那样子,仿佛今天擂台上赢过冯辉耀的人是她自己。 张泽被路晓玉的热情吓了一跳:“额……多谢。” “不谢不谢,我还得谢谢你揍了姓冯的一顿,最后那一脚踹得好,看着真解气。” 路晓玉跃跃欲试,要不是屋里实在施展不开,她还想当场模仿一番。 毕岩实在看不下去,小声提醒道:“路师姐……” 这里还有别人呢。 路晓玉如梦初醒:“啊,是我失礼了,真是抱歉。实在是姓冯的太过分,” 谷清风起了些好奇:“哦?这位女侠认识冯辉耀?” “何止是认识!”路晓玉嘴比眼快,下意识答了一句,这才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一望不要紧,只见一白衣男子端坐于室内,丰神俊朗,温文尔雅,眼带笑意地看着她,路晓玉磕巴了一下,原本十分的气势顿时削了六七成:“简直是有、有仇。” 她眼神微闪,慌忙收回视线,转而只管盯着张泽一个人瞅:“总、总之,恭喜张少侠赢了姓冯的,拿下这一场。没、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告辞。” 说完,不待张泽挽留一二,扔下毕岩自己一人走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什么。 眼看场子就要冷下去,毕岩干咳一声,朝向张泽:“武道会后,不知张大侠可有何打算?” 打算? 张泽本能地看一眼身后的天乙,想问问他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却见天乙垂头盯着地面,看得出神。 似乎从进门开始,天乙就一个字都没说过? 他心分两用,一边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一边摇头答道:“我大概会在江南待一阵子,看看这里的风景。” 毕岩听罢,提议道:“昨天,萧师兄从凌州传来消息,他在那儿发现了幽冥的踪迹。林钧前辈让戎师兄前往增援,协助调查。张大侠何不同去?” 怎么又是幽冥? 想起船上遭到的袭击,张泽看一眼谷清风,果不其然,发现他皱眉沉目,显然是想起不愉快的事。 没急着拒绝或答应,张泽思忖片刻,不解地问:“这种消息,想来还没有公告武林,毕少侠告知我一个外人,岂不会不妥?” “张大侠放心吧。”毕岩解释道,“得知我来找张大侠,师父特地嘱咐我,说张大侠年少有为,进退有据,武功高强却不恃才傲物,是栋梁之才,让我多跟张大侠学学,别总是冲动鲁莽遇事不过脑子。”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呵呵傻笑两声,拱手一礼,正色道:“前番我对张大侠多有误会,冒犯之处还望张大侠见谅。” 一通话把张泽说得面色微赫,耳尖发烫,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别人口中的青年才俊,听到后面更是连连摆手:“毕少侠助我良多,我感谢尚且不急,又哪来的冒犯?” 被晾在一边的谷清风笑眯眯地抿一口茶,看那边上演其乐融融的戏码。 江湖纷扰,每天出现和消失的帮派不计其数,七大派能长居龙头,也不全是以德服人。 比试刚结束不到一个时辰,就派和张泽相熟的毕岩来示好,这些人精们拉拢人才的速度和手段,真让他叹为观止。 毕岩接着说道:“此去凌州讨伐幽冥,若有张大侠相助,定能让作乱的贼人们吃这个教训,再不敢轻动。” “这……”张泽略一犹豫,还是摇摇头,“毕少侠,容我再想想吧。” 自家人知自家事,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哪怕别人吹得天花乱坠,他心里知道,自己只是个偶获奇遇的普通人而已,远没有那么重要。 送走毕岩,张泽关上门,长叹了口气,回身坐在椅子上。 “张兄,其实,我也有一事相告。”谷清风缓缓道。 “谷兄但说无妨。” 谷清风摩挲着手边的茶杯,道:“这次武道会后,我便准备动身回家了。” “这么快?”张泽愕然,随即恍然。 是他忘了,谷清风尚有家业在,确实不似他一样,闲云野鹤,走哪儿算哪儿。 谷清风随手地放下茶杯,声音里满是无奈:“没办法,我这次出来的时间太久,再不回去,家里怕是要出乱子。” 说着,他话锋一转,调笑道:“不过,好歹能赶上张兄夺冠之战,也算是不虚此行。” 张泽苦笑一声:“谷兄莫要取笑我。” “哪里,我对张兄可是有信心得很。” 两人寒暄几句,念在明天还有一场恶战,谷清风没有久留,带着青影告辞离开。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张泽疲惫地倚在桌上,只觉得脑袋一胀一胀,难受得紧。 他只是反应慢了点,并不是傻。毕岩的示好他看得出来,稍微想想也能大概明白是为了什么——无非是觉得他武功尚可,于是来拉拢一番。 想在江湖混得舒坦,最好能和七大派打好关系,偏偏他不善交际,做不到长袖善舞,于是只能一边想着纷纷扰扰的未来一边直叹气。 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按压在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的缓缓揉按。 熟悉的气息笼罩全身,张泽放松身体,向后靠在天乙身上,闭上眼睛,任由天乙动作:“天乙,你想去凌州吗?” 主人不要去,天乙想这么说,但无形的力量束缚着他,压迫着他,他无力反抗,只能咬牙沉默半晌,声音低沉地说:“……主人去哪儿,属下就去哪儿。” ☆、第 34 章 一日鏖战,场上剩下的人再减半,只剩下六个,对战名单下来,张泽稍稍松了口气。 他的对手是刘邵玉,据天乙说,这人好像是什么山庄的少庄主,他爹曾经也是显赫一时的人物,二十年前退隐山林,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也算悠闲。 华山的戎放,峨眉的沙又晴,逍遥派的道士,还有赢过毕岩的少林小和尚,一个个都名声在外,实力过人,相比之下,张泽觉得,果然还是同样名声不显的刘邵玉和自己更相称。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去往校场的路上,他算是体验了一把声名在外的感觉。 刚走没两步,就停到有人在说:“哎快来看,今天张泽对战刘邵玉,你们觉得谁赢面大?” “那还用说,肯定是刘公子啊,人家爹可是闻名江湖的快剑刘勇,传闻刘公子深得快剑真传,小小年纪已掌握七分精髓,这才一路过关斩将,留到现在。张泽是谁,你们之前听过吗?” 听众大多称否,唯有一人据理力争:“什么刘公子,不过是仗着他爹有几分能耐。张大侠可是全靠自己打拼。依我看呐,张大侠赢定了。” 张泽听了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真要算起来,他也是托了殷宇成的福,若不是人家跑路之前打下的身体底子,任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想要达到现在的高度,起码得多花十数年时间。 谷清风也听到了那个人的话,还寻摸着声音怎么有点耳熟,抬头张望了一眼,顿时没忍住笑出声。 迎着张泽疑惑的目光,他以扇掩面,凑过去小声道:“还记得王平吗?” 张泽点头。 他的第一场比试,当然记得。 “当时此人也在场,还说......”谷清风轻轻喉咙,忽然换了个语调,“这是哪儿来的小白脸?怎么来武道会上丢人现眼?” 那语气语态,简直惟妙惟肖。 张泽一时无语,没想到中间还有这般......趣事。 这还没完,谷清风笑眯眯地接着往下说:“等你比完了,他还说,还是他眼光好,一早就看出你能赢。” 这也太......张泽梗了一下,冒出一句“水至清则无鱼”,引得谷清风又是好一顿笑,直把张泽笑得心里发慌,摸不准是不是真的这么有意思。 笑够了,谷清风略带叹息地赞一声:“张兄真是直爽。” 张泽被他说得脸色微赫,半是玩笑地说:“别光说我,倒是谷兄,这么多天过去都能记得这么清楚,实在佩服。” 若换成是他,前一天的事转眼就忘干净,哪有这么好的记性。 “这有什么,不过是那时,我刚好站在他身边,听了满耳而已。”谷清风唰一声收拢扇子握在手中,又变成一位翩翩君子,丝毫看不出刚刚说八卦时略带嘲弄的样子。 他嘴角挂着温和的笑,随便扯一个理由一言带过张泽的话。至于心里想的......这世间满眼污糟,左右闲着无聊,这等颠三倒四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跳梁小丑,既然碰到,他不得好好记着,时不时娱乐一下自己? 很快到了场地,比武正式开始。 刘邵玉虽然年轻有为,但架不住张泽底子太好,人又不笨,几天下来将所见所学融会贯通,他仅仅招架了五六十招,就被张泽抓住机会挑开长剑,鸿影穿过空门,直接架在他脖子上,不得不认输。 “张大侠武艺高强,在下心服口服。”刘邵玉干净利落地认输走人,倒也博了个“磊落潇洒”的好评。 高台上,李成如摸着胡须感叹一声:“一日不见,张小侠士的功夫又有精进。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湖代有英才出啊。” “李兄所言极是。”谢盛宁目送赢了比试的张泽收起鸿影剑,逐渐远去,“这江湖,已经是年轻人的江湖了。” 想当年,门派前辈逐个凋零,尽数折损,他们这些半大小子被迫挑起重担时,也是这般年纪吧,一转眼,已是二十年。 如今鸿影出世,剑仙传人现身,百年前的宝藏秘闻如今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衡州异动,凌州又生事端,这许多事凑在一起,让风里雨里走过大半辈子的谢盛宁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到底是谁在搅动风云,幽冥吗? 他们图的又是什么? “林施主,凌州那边怎么样了?可还有消息传回?” 永觉的话将思绪飘远的谢盛宁惊醒,他看向不远处的林钧。 林钧皱起眉,面上浮现一抹担忧:“暂无。自上次小思传信,说有所发现后,我至今未再收到他的来信。掌门师兄那边同样如此。” “但愿一切顺利吧。”谢盛宁神色间亦凝重起来。 “但愿。”林钧脸色更冷了几分。 秋露寒安抚地拍拍林钧手背,小声安慰:“小思身手好,心思细,聪明机敏,不会有事的。” 林钧回握住爱侣的手,轻轻点头,复又扬声道:“等明日武道会结束,我让戎放去邀请张少侠一同前往凌州。有他在......” “呵,净说屁话。”一直没有说话的冯和冷冷地插一声。 林钧登时面无表情。 都是七派的人,这是想吓唬谁呢。 冯和全当没看见,想说的话一句都没少:“人家可是剑仙传人,身份尊贵着呢。武当的毕岩小子和他关系多好啊,昨天去请不也没请着?你华山又不是香饽饽,人人都会稀罕。” “正因为他是剑仙传人,斩妖除魔之事更是义不容辞。”林钧看不惯冯和的嘴脸,义正词严道。 却引来冯和更进一步的阴阳怪气:“得了吧,这么多年交道打下来,谁还不知道谁呀,装什么正义凛然。” “二位,大庭广众之下,多少注意些。”谢盛宁也是头疼,冯和和林钧逮着机会就吵吵,吵得他直想摞担子,“不如这样,就让戎放他们再去劝劝,讲清楚利害,张小侠士说不定能改改主意。实在不行那就算了,七派同气连枝,高手如云,没道理揪着人家一个小辈不放。” 谢盛宁一锤定音,毕竟是在长歌派的地界,冯和和林钧各退一步,偃旗息鼓。 于是,正和天乙谷清风青影一起赏景的张泽突然变得忙碌起来,先是迎来戎放一通陈述利弊,张泽不欲卷入江湖纷争,一番犹豫后只是委婉地回一句“再考虑考虑”。 送走戎放,又迎来沙又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跟她一起来的少林小和尚连连点头。但张泽深感自己不是拯救天下苍生的料,扼腕拒绝。 再然后是不好意思地笑两声就不说话的毕岩,和他身边安静温婉得同往日判若两人的路晓玉。 张泽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先给自己猛灌几杯茶,抹抹嘴巴,问:“你们今天这是怎么回事?跟约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往我这边跑,张口就是劝我去凌州?” “还不都是因为姓冯......”的,路晓玉一个激动,正要长篇大论一番,不小心对上谷清风的眼睛,舌头当场打了结,差点被自己咬到,又默默缩回去,在背后拼命戳着毕岩,让他解释。 毕岩僵硬着身子不敢躲,硬生生受了,暗自苦笑两声,还得装着若无其事:“我师父说,是林前辈和冯前辈又吵起来了,谢掌门无奈之下拉张大侠出来挡一挡。” 他把自己师父告诉他的经过转述给张泽,末了问道:“张大侠既然是剑仙传人,为何要拒绝戎师兄他们邀请呢?” 张泽听到半中间已经是目瞪口呆,一脑袋问号,等听到最后,只觉得自己和毕岩仿佛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剑仙传人是什么鬼?他什么时候和剑仙扯上关系了?怎么好像全江湖都知道的事,他这个当事人却一无所知? 满脑子的疑问把张泽的脑袋搅成了浆糊,好半天,他对着毕岩理所当然的那张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下去,张泽深吸一口气,问:“你怎么、不,是林前辈为什么说我是剑仙传人?” “因为……鸿影?鸿影剑曾经是剑仙的佩剑。”毕岩被张泽的表情吓了一跳,懵懵懂懂地说。 张泽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眼谷清风,发现他也是一脸震惊和疑惑,仿佛毕岩在开什么惊天大玩笑。 毕岩还在解释:“还有张大侠雄浑厚实的内力?我师父说,当世只有逍遥派掌门温前辈一人能和张大侠匹敌。综合考量,除了‘张大侠是剑仙传人’这一可能,不做他想。” 张泽瞠目结舌,简直有口难辩。鸿影剑是谷清风送的,内力是殷宇成留下的,他万分肯定这两样东西和什么剑仙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这两件事没一件是能说出口的:殷宇成暂且不提,谷清风本就因为他的关系被幽冥追杀过一回,他实在不想再把对方卷进麻烦中去。 于是他结结巴巴半天,只憋出一句:“我不是什么剑仙传人。” “我懂,我都懂。”毕岩一脸感同身受。 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明白,张泽默默想。 好不容易送走毕岩和路晓玉,他心累地揉着太阳穴,解下腰间的鸿影放到谷清风手边的桌上。 谷清风看了一眼剑,问:“这是……” 张泽直白地说:“谷兄这把剑太过贵重,我实在受之有愧,如今还给谷兄。” “可这剑,我已经赠与张兄……” “若是其他剑也就罢了,我不曾想到鸿影如此珍贵,是我轻率了。”张泽摇头叹气。 这把剑很好用,就像是专门为他打造的一样,无论是鸿影还是他,都在为每一次出鞘而兴奋,开心,高兴。 错过鸿影,他今后再也找不到这么契合的武器了。 但不舍归不舍,孰轻孰重他还分得清。 见他决意归还宝剑,谷清风苦笑一声:“若是为了剑仙的传闻,张兄不必如此。这把剑在我手里,只会名剑蒙尘。父亲曾教我,人不可无信。我既已送出,断无再收回的道理。” 他摩挲着剑柄,将长剑重新推向张泽:“再说了,明天就是夺冠之战,张兄怎能没有趁手的武器?” 这话直插红心,涉及到自己的任务,张泽心生动摇,态度亦有缓和,思量半天,妥协地收起鸿影:“……也罢,那我就厚着脸皮再多用一天,武道会后,定物归原主。” 谷清风笑了笑,没有拒绝,也不算答应,转而提起别的事:“凌州异动,张兄不打算去看看?” “不去。”张泽干脆果决地回答,“我本就是闲云野鹤,胸无大志,只顾得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做不了拯救天下的大事。若是幽冥真的来犯,我或许还能出把力气。可捕风捉影的事,让我顺着线索摸清楚幽冥的阴谋,实在是做不来。” 谷清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 35 章 决胜之日,摆在场上的擂台只剩一座,一大早,校场上已经挤满了人,都翘首以盼,等着好戏开场。 张泽向天乙他们点点头,踩着轻功越过堵在擂台四周的人群,一个呼吸后稳稳落在台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另有一人飞身而起,前后脚落在他的对面,拱手道:“逍遥派玉长风,领教张少侠高招。” 只见那人穿一件蓝色大褂,脚踩黑色道靴,头顶一根木簪盘起所有头发,手上提一把潋滟长剑,简单的动作由他做起来却莫名让人觉得舒服。 张泽不敢托大,回礼道:“请赐教。” 他昨天从毕岩口中得知,这位玉长风是逍遥派大弟子,一身武功出神入化,鲜少遇到对手,若非是他这匹黑马横空出世,这次武道会的头名板上钉钉就是玉长风。 比试开始,张泽抱元守一,排除杂念,内力运转,固守几身,谨慎而小心地寻找对方的缺漏之处。 奈何玉长风给他的感觉诡异的很,人明明在擂台上,却似水中月,镜中花,朦朦胧胧,看得到摸不着,找不到能下手的地方。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放在别人眼中,那就是两个人静立不动,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有些性急的已经在小声嘟囔,这两人是不是准备站到天黑。 玉长风此时同样心惊,在他的感知里,张少侠的气息沉稳,圆融顺畅,浑然一体,半点破绽也无。 此人乃劲敌! 这人不好惹!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既然如此,那就先行试探一番。 不如先出手试试,看有没有机会。 心念电转,仿佛心有灵犀,张泽和玉长风同时抬手,剑尖轻颤间挥剑直指对方命门。 乒乒乓乓对过十数招,眼看长剑受制,两人眸光微动,空着的另一只手你来我往,小擒拿小格挡斗得有来有回,眨眼间攻守互换五六次,发现谁都奈何不了谁,彼此默契地对拼一掌,各自退后两步,重新陷入僵持。 “好!” 场上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稀稀拉拉地叫好声响起,看得懂的看不懂的,所有人激动地满脸通红,瞪大眼睛屏息凝视,生怕多眨一下眼就错过精彩瞬间。 观战的各派长老们亦看得认真,时不时点头。 两人只是暂作调息,眨眼间再次战到一处。 玉长风仿佛天边随风飘过的浮云,有影无踪,有迹难寻,带给张泽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 不够,还不够,要更灵活,更精准,更快速。 重压之下,张泽被迫变得专注,更专注,忘却一切,乃至忘记自身,一心一意只为捕捉对面任意一点动向,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快的反应。 心无杂念之下,他出剑的速度越来越快,剑招变换愈发得心应手,逐渐有几分最开始对战天乙时的样子,让玉长风苦不堪言。 他的剑法走的是灵巧的路子,繁复多变,真真假假让人摸不清虚实。 可对上张泽,他只觉得自己撞上了一座坚实的铁壁,任是什么样的招数使出去,都无法造成任何影响,反倒是他自己被压迫地难以动弹。 棋逢对手,两人皆是越打越尽兴,早把什么武道会扔在脑后,只管将平生所学都使出来,只为攀过对方这座挡在面前的高峰。 谷清风站在台下,只觉得满眼剑光闪烁,正比试的两人动作快如闪电,在台上划出道道残影,根本看不清是什么状况。 他感叹地问:“张兄的武功,是不是又精进了?” 青影和天乙同时点头,天乙补充:“玉长风实力极强,现在的主人能胜过一招半式,但想赢还得费一番功夫。” 几个呼吸后,人群中一阵惊呼,斗得难解难分的两人再一次分立擂台两边,剑身皆带着血。 天乙瞳孔骤然缩紧。 张泽的神志还停留在方才惊险万分的打斗中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流下来,他木木地低下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受伤了。 慢半拍的脑子慢慢想起,刚刚最后关头,玉长风突然放弃防守,全力攻击,他一时不查,胳膊上被划开一道口子。 不过对方也没能占到好,他记得鸿影当时刺中了玉长风的肩膀,张泽抬头看向对面,果然发现那人肩膀处的道袍晕出一片深色的血痕。 玉长风仿佛感受不到疼,出手点了肩膀处的几个穴位,暂缓血液流失,倒提着剑,作揖道:“张少侠武艺高强,在下认输。” 说罢,转身向高台上观武的李成如略略弯腰拱手一礼,随后离开。 只是场比试而已,用不着生死相拼,既然棋差一招,认输也没什么。 “胜者,张泽张少侠!” 长歌弟子大声宣布比试结果,张泽恍恍惚惚地想着,原来他真的胜了。 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之后,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松懈下来,他登时觉得眼前雪花闪烁,耳边耳鸣不止,满身疲累,肩膀处受伤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疼,实在难受得厉害,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晃得他视线模糊,看什么都不甚清晰。 正当他摇摇晃晃将要摔倒时,一只温热的手拦在他腰间,将他整个人重新支撑起来。 “天......天乙?”感知到熟悉的气息,张泽强打起精神。 “主人,是我。” 天乙低低应一声,牢牢撑着主人,点几下穴位止住伤口的血,摸出随身带着的干净绷带,三两下干净利落地包扎好伤口:“条件简陋,还请主人暂且忍一忍。” 张泽挣扎了一下,发现身上实在没力气站不住,便索性放弃,半倚在天乙身上,努力撑起千斤重的眼皮,皱眉忍耐着伤处火辣辣的疼。 比武正式结束,谢盛宁站起身来,主持大局:“本次少年英才武道会夺冠者为张泽少侠。明日,长歌派将会举办收官庆典,到时还请各位赏脸。今日就先散了吧。” 他看出张泽的状态着实称不上好,关切道:“张少侠心力损耗颇巨,还是早些歇息。” 张泽勉强道谢:“多谢......谢前辈关怀。” 行动间不甚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尖锐的疼。 谢盛宁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盛会落幕,人群逐渐散去。 谷清风逆流而行,边走边低声问:“青影,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青影回道:“主人,都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动身。” “给张兄的礼物?”谷清风又问。 “也已经准备完毕。” “那就好。” 谷清风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挂起一抹笑,快走几步朝张泽迎过去:“张兄,恭喜,恭喜!” 他见张泽强撑着要起身,忙阻止道:“张兄劳心劳力,正需要好好休息,我就不多打扰。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张泽正觉得心力俱疲,谷清风的话如久旱甘霖,他承谷清风的好意,在天乙的搀扶下告辞离开。 从校场到住处的路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他忍不住快要昏睡过去的时候,小院终于遥遥在望。 艰难地挪到门口,眼看着马上就能休息,张泽松了口气,伸手去推开门,一只脚刚迈进门槛。 突然—— “主人当心!” 伴随天乙一声急切的低喝,张泽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一股大力扔出去,跌落在地上,五脏六腑巨震,伤口被牵动,顿时血流不止,洇红雪白的绷带。 他顿时眼前一黑,好半天才缓过来。 不等视线完全恢复,张泽赶忙望向天乙的方向。 木门已经被完全推开,屋中的摆设清晰可见,天乙就跪倒在距离房屋两三步远的地方,胳膊勉力支撑起身体,几番挣扎,最终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这才发现,天乙双目紧闭,嘴唇青紫,面上罩一层黑气,暗红的血从他紧闭的嘴角缓缓流出,身体不受控制的抽搐,竟是中毒的征兆。 就算命悬一线,天乙半点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只顾低声提醒:“别、别过来……主咳咳” 他被涌到喉咙里的血呛得咳嗽连连,却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不肯停下:“别过来……屋里……有毒,主人别过来……” “天乙,天乙——” 张泽怎么可能放任天乙不管,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拼着一口气,用尽了最快地速度捞起天乙冲出门口的范围,紧接着周身内息一滞,行差了经脉,侧头喷出一口血,整个人失了力气,勉强护着天乙跌在地上。 这毒竟然如此霸道,他只沾了一点就伤到这般地步,天乙可是在有毒的地方呆了四五个呼吸! 张泽脸色霎时惨白,眼珠通红,他顾不上衣襟带血满身狼狈,手忙脚乱地拿袖子擦去天乙嘴边的血:“天乙,坚持住,你别吓我,天乙,天乙……” 没有用,不管怎么擦,血还是会涌出来。 眼看天乙面色越来越难看,呼吸逐渐微弱,张泽双手沾满天乙的血,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满心悲凉,绝望地嘶吼:“来人,快来人啊……” ☆、第 36 章 很快就有长歌弟子听到张泽的呼喊,赶忙凑过来,几个人合力将天乙扶去其他房间,几人去通知长歌的医师,另有几人赶忙去给谢盛宁报信。 张泽仅剩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添乱,他强迫自己松开抱紧天乙的手,任由别人从他怀中抱走天乙,自己勉强撑起身体,木偶一样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天乙被放在床上,立刻有医师上前查看情况。 有长歌弟子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关切地说一句:“张少侠,旁边还有干净的房间,要不您去那里稍作休息?这边若是有进展,您再过来。” “不用,我没事。” 张泽脸上一片空白,布满血丝的眼眨都不眨地死死盯着已经失去意识的天乙,生怕一错神,这个人就不见了。 他整个人都仿佛魔怔了一般,不言不语,却让那位长歌弟子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丢下一句“对不起,打扰了”就匆匆远离。 屋内人来人往,门开了又关。张泽游离在所有人之外,看不到,听不到,脑子里空空荡荡,隔着重重叠叠的人影,目之所见,只有床上那人昏迷的侧脸,和胸膛起伏间微弱的吐息。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有什么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了些什么,然后大声斥责几句,最后对他说:“你放心,逍遥派的李成如长老精通医术,有他在,你的朋友不会有事。” 天乙......没事...... 张泽涣散的思绪瞬间收拢,他看着坐在床边为天乙诊脉的道士,狠狠一点头,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谢掌门,李长老。” 谢盛宁神色凝重:“剑仙传人在我长歌出事,我长歌派责无旁贷。张少侠放心,这件事,我长歌定会查得水落石出,给张少侠一个交代。” 张泽心不在焉地点头附和,心神一刻都没离开过床畔,谢盛宁看出他心神不定,不再多说,负手立在原地,等着诊断结果。 时间从来没有如此漫长过,每一分每一秒都恍如千年。 李成如诊过脉,俯身仔细观察过天乙的脸色,又拉起天乙的右手,挽起一截衣袖看了一眼,低声道:“果然如此。没想到,老毒物死了这么多年,还有人拿他做的鬼东西害人。” 张泽立刻凑上去:“李长老,天乙怎么样了?” “放心吧,他没事。”李成如先给张泽喂了颗定心丸,这才指了指天乙右手腕,薅着胡须慢慢解释,“这位小少侠所中之毒名为‘醉花阴’,出自前一代七幽冥之一的老毒物孙侯之手,无色无味,极难察觉。中毒之后,毒性所致,腕上会出现一条黑线,当黑线蔓延至掌心,中毒之人便会毒发身亡,无药可救。” 张泽低头看去,天乙右臂自手腕至手掌果然延伸出一条黑线,距掌心只差一指宽的距离:“这、” “小友莫急,你再看看。” 张泽依他所说,又看了一会儿,突然瞪大眼睛——那条黑线缩短了一点,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强行将黑线推了回去。 “这是?” 李成如缓声解释道:“正因为醉花阴无色无味,相较老毒物其他的毒,它的毒性并不强,放在常人身上或许几息就会毙命,但这位少侠内力深厚,可自行将其逐渐压制。只是在毒完全解开之前,不可轻动内力。否则毒性再次蔓延,神仙难救。” 事关天乙安危,张泽追问道:“那李长老可有办法解此毒?” “这个嘛......”李成如为难地同谢盛宁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实话实说,“说来惭愧,虽然自古有医毒不分的说法,可到底医毒不同,我百般探究,也只找到办法缓解一二。”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有了希望又失望,张泽的心瞬间跌至谷底。 “张少侠,莫心......” 谢盛宁叹一口气,正想安慰一二,忽有一人推门进来,视线在屋里转过一圈,最后落在张泽身上,走上前刚想说些什么,偶然间瞥到天乙的手腕,登时目露惊异,失声道:“醉花阴?” 此言一出,屋里的人都将目光投注在来人身上,谢盛宁更是直接问:“这位是?” “在下谷清风。”谷清风简单说了声名字,皱着眉扭头问张泽:“天乙怎么会中了醉花阴?” 张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三两句话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谢盛宁截住话头,不解地问:“谷公子为何会识得醉花阴?” 这是在怀疑是他下毒害了天乙? 谷清风莞尔低笑一声:“呵,在下年幼之时,先父曾遭歹人刺杀,中了醉花阴,腕上有一条和天乙一模一样的黑线。先父因此缠绵病榻,散尽家财寻访天下名医,一无所获,只撑了三年就撒手人寰。” 没想到会牵扯出这样的伤心往事,谢盛宁愣了一下。 三两句解释清楚,谷清风担忧地看着张泽,和声道:“先父过世后,我一直没放弃打探醉花阴的消息,几经辗转,得来一份解药。我请人看过,应当是真的。张兄若信得过我,我这就启程,将解药拿给张兄。” 柳暗花明又一村。 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在身上,张泽已经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他眼眶通红,呆呆地抬头望着谷清风,鼻子一酸:“谷兄……” 明明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谷清风竟愿意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唉……”谷清风长叹一口气,拍拍张泽的肩膀,“张兄一路上助我良多,还救过我的命。解药本就是救命用的,我已经用不上了。给了你,还能救下天乙。” 张泽眨眨眼睛,努力让眼泪不要流下来:“谷兄的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日后但有所求,绝不相负。” “张兄不必如此。事不宜迟,我这就走。”谷清风解下腰间的玉佩,塞进张泽手中,“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就拿着这块玉佩去三山布庄。我家在京城,路途遥远,一来一回最起码要一个半月,这段时间,你多加小心。” 叮嘱完,他不再多停留,急匆匆离开。 目送谷清风离开,张泽收好玉佩,俯身将天乙的右手放回被子里,又掖了掖被角,辅一站起身,只觉得眼前发黑,太阳穴鼓胀,脚下直发软,多亏身旁的李成如伸手扶了一把,才没有真的摔在地上。 “怎么样?”谢盛宁问。 “小友本就心力损耗过大,又突逢巨变,心神俱震,再加上醉花阴的一点毒性,这才撑不住。好在中的毒不多,好好休息,过几天便能自动排出体外。” 谢盛宁叹一口气:“那就好。” 总算还有个好消息。 “张少侠就在此休息吧。我已经命羽卓去彻查此事。有什么进展会第一时间告知张少侠。” 张泽点头应下。 谢盛宁和李成如前后脚离开,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天乙……” 张泽缓缓坐在床边,垂眸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人。 他喜欢天乙。 他怎么能不喜欢天乙呢? 天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眼看到的人,天乙长的好看,会的又多,还听话,会关心人,再因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喜欢上天乙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喜欢了那就去追求,去示好,去把所有他觉得好的东西都捧到天乙面前,也不管天乙想不想要,喜不喜欢。 甚至某些时候,他也不是没有沾沾自喜过,看呐,这么好的天乙是他的,跟着他四处奔波,跟着他闯荡江湖,满心满眼都是他。 多随意,多浅薄的喜欢啊。 直到天乙在他的面前轰然倒下,生死不明,他的世界刹那间天翻地覆,一片黑暗,他才知道,不是那样的。 名为天乙的种子在他的心中落地生根,抽枝发芽,在一次又一次不经意的培育浇灌之后,成长为参天大树。 有人想要将这颗扎根于他心底最深处的大树连根拔起,这和直接毁掉他的世界有何区别? 没有天乙,这个江湖又有何意义! “天乙,我是不是太天真了?本想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想分正邪就让他们分,想打打杀杀就让他们打,我本天外来客,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张泽慢慢理顺天乙额角散落地碎发:“可是我错了。江湖哪有那么平和呢……置身事外……我早就一脚踏进这个泥潭,还怎么置身事外!” 他深深吸一口气:“我改主意了,天乙。醉花阴既然出自幽冥,他们那里一定有解决的办法……靠人不如靠己,总不能真的只是坐等谷清风的消息……” 仿佛是为了宣泄心中的后怕,张泽一个人絮絮叨叨了很久,直到坚持不住,迷迷糊糊睡过去。 正在半梦半醒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张泽一个机灵清醒过来。 天边红日西沉,将暗未暗,残阳照血,目之所及,万物皆染着煞人的红光,尽显无边萧索。 曾在校场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长歌弟子站在门外,施礼道:“师父让我转告张大侠,下毒的人找到了。” ☆、第 37 章 张泽愣了一下,忍着脑袋一抽一抽的疼,有点惊诧地问:“找到了?” 这么快?他都做好准备不了了之了。 长歌弟子不卑不亢地回道:“是。师父请张少侠至大厅一叙。” 张泽轻手轻脚地掩上门:“走吧。” 一路无话。 等他抵达议事的大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上座是长歌派的掌门谢盛宁,左右两侧各摆了三把椅子,坐着其余六派的长老,长老身后立着各自门派的核心弟子,张泽粗粗扫过一圈,都是熟面孔。 混熟了的毕岩、沙又晴和戎放将目光投来一瞬,又各自收回去,安安静静站在各家长老的身后,不敢造次。 大厅的地上停着一个单架,用白布蒙着,透出人的轮廓,只是没有呼吸——这是一个死人。 难道还有其他人中毒死了? 亦或者,长歌派找了个死人来顶锅? 张泽心中转过百般念头,敛目低眉,等着长歌弟子进去通报。 没多久,他就听谢盛宁招呼一声:“张少侠快请。” 迎着众人的目光,张泽略微整整衣襟,一步一步走进大厅,稳稳站在中央,沉声道:“张泽见过各位大侠。” 谢盛宁简单问了两句天乙的状况,不再耽搁,单刀直入主题:“张少侠,此人你可认得?” 自有等候在阶下的长歌弟子走上前来,揭开白布。 躺在担架上的人皮肤苍白,口唇青紫,整个人都出现浮肿,五官已经变形。 张泽只觉得眼熟,曾经在哪儿见过,但具体是谁,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他看向谢盛宁,等一个答案。 谢盛宁没有再卖关子,径直道:“他叫做王平,温州铁剑派掌门的关门弟子......” 时岁二十一,武器是一把铁剑,所使剑法为玄剑三十六式......天乙的低语在耳边响起,张泽眼神微暗,克制着想要回身寻找的冲动。 天乙还在床上昏睡不醒,他就算回头,又看得到谁呢? “王平在武道会和张少侠交过手,战败之后一直不曾离开。和他同居的人说,王平每日早出晚归,行踪极为诡异。”谢盛宁向门外挥手示意,“把人请上来。” 得令的长歌弟子离去不多时,带回一个武人打扮的青年。 那人一到大厅,腿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话都说不利索:“小小小、小的贾贺见过谢谢谢、谢掌门。”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张泽顿时听出,这个声音,不就是谷清风念念不忘的墙头草嘛,他竟然和王平住一个房间? “呵呵,小兄弟不用这么紧张。”谢盛宁亲自把人从地上扶起来,“把你知道的东西给张少侠再说一遍。” “是是是......是。” 贾贺整理了一下思绪,磕磕巴巴地说起来。 王平和他住一间屋,自认有几分本事,说话做事傲气的很,更是言明此行的目标就是武道会夺冠,可世事总不尽如人意,第一局他就被张泽踢出战局。 落败的王平不肯接受这样的结果,深恨张泽断了他的青云路,局局不落,追着张泽的比试一场接一场看下去,越是看,就越是气,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暴躁易怒。 贾贺本以为等武道会结束,大家各回各家,这事儿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前天晚上,王平不仅回来的比平日晚,回来之后更是一扫前几日的郁气,说是要给张泽一个教训,第二天更是早早就出去,再也没回来。 贾贺只当这人气疯了,痴人说梦,没当回事,结果没多久就被谢盛宁叫来询问情况,他这才得知,王平已经死了。 叫人把贾贺带下去,另有几名侍女打扮的女子被带上来,张泽看着都觉得眼熟。 “这是负责洒扫张少侠院子的侍女。”谢盛宁解释一声,然后指着王平的尸身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侍女们倒抽一口凉气挤作一处,明显被吓了一跳。其中有个胆子大一些的仔细看看王平的脸,福身道:“回掌门大人的话,婢子见过。这位侠士曾接连几日在、” 她顿了顿,抬眼在张泽身上看了一下:“在这位少侠居所外停留,婢子觉得奇怪,特地问过。他说是在等朋友,还拿出武道会的身份铭牌自证身份。这张脸,婢子不会认错。” 她身后的其他侍女们纷纷点头。 “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挥退侍女,谢盛宁最后让人呈上来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只白玉瓷瓶:“这是从王平身上搜来的,李兄查看过,里面装的正式醉花阴。张少侠请看。” 他拿起瓷瓶放在阳光下轻轻旋转。 张泽这才发现,瓷瓶并非纯白,经过阳光照射,瓶身折射出万鬼嚎哭的图景,镇于“幽冥”二字之下,同幽冥牌背面的图案一般无二。 他愣了一下,不禁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瓶身。 “醉花阴见光即散,张少侠小心。”谢盛宁提醒一句,将白瓷瓶交到张泽手中,转身坐回座上,“剩下的,羽卓,你来说吧。” 站在谢盛宁身后的长歌弟子越众而出,行礼道:“是,师父。” 张泽淡淡看了一眼,是先前为他带路的弟子。 只听左羽卓说道:“弟子收到师父的指令去查天少侠中毒之事,询问侍女后得知王平的名字,于是带人去抓。然而王平并不在屋中,弟子接连问了几个和他走的近的人,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就在弟子全岛搜查时,渡坊的弟子来报,在湖上发现一具尸体,正是王平。弟子看尸体口鼻处有淡红色泡沫,鼻腔存在淤泥,手、足内侧皮肤寒毛倒数,推断王平溺死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 事到如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楚了。 张泽转转手中的瓷瓶。 王平输了比试,心有不甘,于是和混上岛的幽冥中人一拍即合狼狈为奸,找机会给他下毒,既能除了他以泄私愤,又能从他这里拿回幽冥牌。 这些人应该没想到天乙警惕性极高,刹那间察觉到不对劲,救了他一命,更没想到天乙的内力足够高,哪怕是醉花阴都能暂时压制下去,更没想到,谷清风那里有醉花阴的解药。 于是一通忙活全白费。 幽冥之人害怕自己行踪暴露,干脆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 又或者是王平太蠢,逃跑时慌不择路,失足落水,溺毙湖中。 “幽冥......”张泽缓缓低喃着。 又是幽冥。 谢盛宁皱起眉,面上流露出几分凝重:“此次天乙少侠遭此大难,我长歌派有监管不严之责。只是武道会人多耳杂,想要抓出潜藏在岛上的幽冥之人,恐怕还要费些时日。不过张少侠放心,我长歌定会追查到底,给张少侠一个交代。”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张泽听了,莫名想笑。 他抬眼看看在座的各位眉目不展的大侠们,忽然想到,若是没有剑仙传人这一层皮,如今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谢掌门,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谢掌门应允。” “张少侠请讲。” “在下身为剑仙传人,潜心修习心法,原不想卷入江湖纷争。此次出山亦只是四处游历,印证剑道。奈何幽冥欺人太甚,屡次陷害在下。若在下忍气吞声无所作为,不配再持鸿影剑!” 张泽慷慨陈词,义愤填膺,不得不暂时停下来,平复情绪,缓声道:“在下亦曾听闻剑仙斩妖除魔、匡扶正义的传闻,愿效剑仙所为,斩幽冥,护太平。凌州之行,还请谢掌门允许在下与贵派弟子同往。”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谢盛宁面露喜色,“张少侠年少有成,武功高绝。羽卓他们尚需历练,有张少侠看着,我也能放心不少。” “谢掌门过誉。” 几番客套,谢盛宁见张泽脸色愈发苍白,时不时压抑着低咳一声,自责到:“看我,竟忘了少侠身体不适,急需静养。羽卓,你代为师送张少侠回去。” 左羽卓恭敬应下:“是,师父。” 张泽道过谢,跟在他的身后离开,将大厅里的纷纷扰扰一步步甩在身后。 屋里静悄悄一片,只听得到一个微弱的呼吸。 送走带路的左羽卓,张泽摸黑走进屋,安静地坐在床边。 天乙还在沉睡,不知道何时才会醒来。 何至于此…… 夜色凄迷,掩盖了张泽脸上慢慢浮现乃至逐渐扭曲的愤恨与悲凉。 “何至于此呢,天乙,”张泽轻声低语,喃喃重复一声,“不过是一场胜负,何至于此啊!” 他猛地缩紧手掌,咬紧后槽牙,紧闭的唇角泄出一丝模糊的、如泣似笑的怪音。 人心的歹毒,究竟要阴暗到何种地步,才会在技不如人落败之后想着夺走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视的人? “死得好,死得真好!”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他只恨王平死得太轻松,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 “天乙,王平死了,幽冥还在。我准备跟着毕岩他们去凌州,说不定能找到醉花阴的解药。我……你……谢掌门他们这么看中剑仙传人这块金字招牌,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保……” 不等张泽絮叨完,一只手虚虚抓住他的衣摆。 黑暗中,传来天乙虚弱又沙哑的声音:“我……和主人……一起去。” ☆、第 38 章 “天乙你醒了!” 张泽倏一下站起来,惊喜地在床边转了几圈,突然一拍脑门转身往门外跑:“你等着,我这去找李长老给你看看。” 点起灯,诊过脉,他大气都不敢喘地等在一旁,直到李成如说“只要不妄动内力,就没什么大碍”,一颗心才悠悠落回胸中。 送走李成如,张泽小心扶着天乙小心坐起身,又倒了杯水慢慢喂下去。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天乙气色看起来好上不少,人也精神起来,他轻轻推开面前的水杯,张泽只当他喝够了,便起身将杯子放回桌上,却听身后的天乙道:“主人,凌州之行请让属下与您同往。” “不行。”张泽想都不想地拒绝,“没听李长老说吗,你不能动用内力。凌州局势不明,我一个人打不过还能跑,可如果带上你,我没把握护你周全。若是、” 他静默不语。 幽冥的帐是要算,可不是现在。 他人单力薄,一个人去挑战幽冥,那不叫勇,那叫蠢。 毕岩他们的任务是查清楚幽冥的阴谋,他只想要浑水摸鱼,找到醉花阴的解药。 若是找不到解药还赔上天乙...... 这样的事,光是想想就浑身发冷。 张泽蓦然低头,摩挲着腰间的鸿影:“天乙,留下来吧,好好养身体,等我回来。” 谁知此话一出,天乙不知为何神情一变,下颚收紧,在张泽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翻身跪在地上:“属下是主人的影卫,断没有主人冲锋陷阵,影卫安然修养的道理。就算没了内力,属下也绝不会拖主人后腿。请主人允许属下同往。” 他绝对,绝对不要再被独自留下。 “你快起来!” 张泽慌忙把人从地上拉起来,强行塞回床上。 “主人......” 天乙反握住张泽的胳膊,一贯沉静的眸中极少见地带着显而易见的祈求。 “......” 张泽沉默半晌,终是让步。 如果因为他不答应,反而让天乙偷偷跟去,岂不是更危险?再者,长歌中潜伏的幽冥中人还没有找出来,谢盛宁再上心,总不会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盯着天乙,还不如放在他眼前,由他亲自看着。 想归想,约法两章不能少:“你不能离开我身边,绝对绝对不能用内力。” 天乙自无不应。 眼见事情已成定局,张泽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他拍了拍天乙的肩膀,轻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 临到结尾爆出武林中人勾结幽冥构陷同胞,谢盛宁勉强维持着体面草草走过场了结武道会,就让毕岩一行人赶紧出发:“你们先走,华山严长老和丐帮陈长老随后就到。” 戎放听了松一口气:“师父也要来?太好了。” 秋露寒夫夫妇俩在叮嘱自家女儿注意安全,林钧听见戎放的话狠狠瞪了那小子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吩咐:“看好你秋师妹。” 戎放一脸严肃连连点头,只换来林钧面色不善地再瞪一眼。 路晓玉拉着张泽询问半天,得知谷清风已经离开,脸上的那点忐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扼腕直叹两人“有缘无份”。 张泽尴尬地陪着笑,目光一转落在冯辉耀身上:“他怎么也在?” 这人好色成性,品行不端,和华山峨嵋的弟子相处并不融洽,让他跟来,确定不会还没到凌州就先来个窝里斗? 路晓玉皱起眉,语气很是不善:“姓冯的非要他儿子跟来,说什么丐帮同为七派之一,一定要出份力。我师叔也不好拒绝。” 收拾好行李,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奔凌州而去。 在几无人烟的荒郊野岭赶了几天路,人困马乏不说,所有人都面罩黄土,风尘仆仆,多少有些狼狈。 路晓玉毫不讲究地拿袖子擦去额角的汗,不知道第多少遍问道:“戎师弟,还有多久?” “应该快了。”戎放拿出萧思随信寄来的简陋地图对比一番。 一直跟在戎放身边的秋安兰柔声安慰:“戎师兄别着急,我们慢慢看,总能找到地方。” “嗯。” 戎放侧头向秋安兰笑笑,在地图上比划一阵,提议道:“按照萧师兄的地图,再走一段路就有一个小县城。天色将暗,我们先去那儿休整一下,等明日再动身。张少侠你看如何?” 逍遥派的玉长风留在长歌养伤,没有一起走,张泽就是这里武功最高的人,有什么事,戎放都要问一问。 张泽小心顾看着天乙的状况,闻言点点头:“就依戎少侠所言。” 一听马上就能休息,路晓玉打起精神,甩了个鞭花,催马前行。 其他人紧随其后。 果如戎放所说,又走了一段路,小县城又矮又土的城墙遥遥在望。 “总算到了。”没有带错路,戎放明显松一口气,收起地图,“我们走吧。” 张泽看着面前的城墙,倏尔皱起眉。 看规模,这个县城和平安县城差不多,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主人,不对劲,城门外没有一个排队进城的寻常百姓。”天乙贴近张泽身边,嘴唇微动,小声道。 张泽恍然大悟,怪不得。 此处的县城城门处连一个驻守的兵卒都没有,门口空空荡荡,荒凉得紧。 “各位小心。” 他将异常之处讲给大伙听,摇着扇子的冯辉耀冷哼一声,不屑地撇嘴:“张少侠多虑了吧。” “小心无大错。”沙又晴紧跟着否道。 “你、” 冯辉耀眼睛在沙又晴身上转了一圈,闭嘴了。 要不是打不过…… 进了城,张泽发现,不仅是城门口,城里都空的可怕,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路上行人稀少,见着他们就和见了鬼一样远远躲开。 他甚至感觉到紧闭的木窗口门缝里,有人在悄悄往外看,却在不小心对上他的视线时慌张缩回去。 怎么回事? 镇上唯一的客栈关门大吉,一行人无处可去,毕岩随手拉了个路人,准备问问情况:“这位老伯,这位老伯……” 被叫的白头发老头眼看躲不过,直接扑通一声跪在毕岩跟前,颤颤巍巍地求饶:“大侠饶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边说,边把头一低,就要往地上叩。 毕岩没见过这般阵仗,被吓了一跳,往旁边让开这一叩拜,赶忙伸手把人扶起来:“哎老伯你快起来,我们不是坏人。” 费了些口舌解释清楚来历,安抚好战战兢兢的老伯,毕岩接着问:“老伯,城里的店铺怎么都关着门?城里的人呢?” 大概是见毕岩年纪小,样貌好,举止谈吐彬彬有礼,确实不像歹人,老伯放松些许,长叹了口气:“唉,别说了。我们这个县城虽然不算大,可人来人往的,也算热闹。前一段时间来了一伙武林人,见人就抓,砸了不知道多少摊子,伤了不知道多少人。大家都是小本生意,挣口饭吃,哪经得住这么折腾?怕惹上麻烦,就都躲起来了。” 说道悲愤处,老伯叹气不止:“真是作孽啊,你说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安安稳稳过日子,那群该死的扫把星一来,就把这儿弄得乱糟糟,再这么下去,我们可怎么活呦……” 武林人,无故伤人,这两点听在毕岩他们耳中,不约而同联想到在这里作乱的幽冥。 戎放神色凝重,追问道:“老伯可知道那些人去哪儿了?” “这我哪儿知道……” 老伯连连摆手,忽然想起了什么,指了个方向,不确定地说:“对了,我听二狗子说过,他好像在那边的城外见过那伙人。” 这不就和萧师兄地图上指的方向一样了吗? 戎放谢过老伯,大家互相对视一眼,达成共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如先去和萧思汇合,再做打算。 张泽最后看一眼荒凉的城镇,行色匆匆的路人,和蹒跚而去的老伯,抿紧唇,跟在戎放他们身后打马离开。 唯有天乙注意到他刹那的不对劲,轻声问道:“主人?” 张泽摇头:“没什么。” 他只是有些义愤,有些难过。 有诗词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末代皇帝横征暴敛,受苦受累的是百姓,朝代更迭战火不休,备受牵连的是百姓,如今武林幽冥作乱风波渐起,被无辜牵连的还是百姓…… 小小县城,守备的力量何其弱,自保都难,又怎么保护其他人? 若他不是运气好得了一身高深内力,是不是也会像这里手无寸铁身无寸长的普通人一样,只能躲在暗处,默默祈祷着风波赶快过去? 要是没有武林,没有江湖,没有这些为非作乱的歹人就好了…… 想这些做什么,张泽狠狠晃晃脑袋,他连天乙都护不好,还伤什么春悲什么秋,快些找到解药才是正事。 沿着老伯指的方向,结合萧思的地图,众人策马前行,跑了好一阵,领路的戎放忽然勒马停下,往路边看了一眼:“那是……秦讯!” 他脸色大变,跳下马去,几步跑到路边。 张泽凑上去看一眼,这才看到草丛里躺了一个人,身上穿着和戎放一模一样的校服,衣摆带血,身上带伤,整个人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醒醒,快醒醒!秦讯,快醒醒!”戎放将人抱在怀里,轻轻晃晃他的肩膀,急声呼唤。 或许是心有牵挂,在听到了戎放的声音后,秦讯眼睫轻颤,竟是醒转过来,嘴唇颤抖,勉强说一句“萧师兄死了”,便一歪头,彻底昏死过去。 ☆、第 39 章 “秦讯!” 戎放神色一变,迅速检查秦讯的身体。 除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内力枯竭不说,内息滞涩,时断时续,明显受了不轻的内伤。 情况不容乐观。 戎放点几处穴位,勉强为秦讯止住血:“他受伤过重,急需静养,不宜奔波。” 但幽冥的事同样耽搁不得。 还有,萧师兄到底怎么样了?他在哪儿?难道真的已经死了?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往日里有了疑惑只管去问萧师兄,师兄总能给出妥帖的办法。 可如今,这种种疑问一股脑压在戎放肩上,亲近之人生死未卜,他心绪杂乱,抱着同门兄弟的手一直克制不住在颤抖,根本静不下心想什么对策。 秋安兰年岁尚小,心性不足,只能担忧地站在戎放身边,一只手轻轻搭在戎放肩上,权做无声地安慰,一边求助地看向大师姐。 死的不是丐帮的人,冯辉耀是一点都不急,萧思和这个秦讯没少在他亲近小美人的时候坏他好事,他甚至巴不得秦讯赶紧咽气。好在他还记得出来之前冯和的千叮咛万嘱咐,勉强维持住面上的体面,只是无聊地打个哈欠,目光顺着重伤昏迷的人转到秋安兰身上。 以他的眼光看,小娘子生的并不如何绝色,还被她爹娘宠的有些天真,可那一身空谷幽兰的气质实在是让他每次见到都心痒难耐。 若是…… 就在他不远处的沙又晴突然往前走几步,有意无意挡住冯辉耀的视线,迎着小师妹求救的眼神,略作思索,道:“萧思武功不低,若连他都出意外,说明此地敌人实力强劲,我等需小心行事,不可冒进。依我看,不如就此返回,先在县城落脚,等秦师弟醒来,问明情况,再作打算。” 左羽卓另有看法:“秦少侠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幽冥之事拖不得。我们不如兵分两路,一路护送秦少侠去县城,一路在这周边探探情况。” 沙又晴微一点头,问:“左少侠可有人选?” 左羽卓心里盘算着,扫过张泽和天乙,在戎放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毕岩身上。 秦讯和天乙都需要人守着,那张泽就不能动,冯辉耀信不过,路晓玉和秋安兰武功差一点,戎放现在一心扑在秦讯身上,算来算去,也就只有毕岩和沙又晴了。 “毕少侠,沙姑娘,我们同去?” 两人点头应下。 张泽沉默地看着一群人分成两拨。 他们一行人中,戎放几人是来查探情况的,他是来找解药的,双方目标还能算一致,可这个冯辉耀…… 张泽皱着眉瞟过一眼。 这几天的功夫足够他看出来,丐帮和其他几派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多好,若即若离,对幽冥的事亦没有特别上心或担忧,和其他几人表现出的热切相比,给他一种冷眼看戏的感觉。 这人就像潜藏在队伍里的祸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但愿,是他想多了。 张泽垂下眼帘,微侧了头,悄悄看着天乙翻身上马,安稳地坐在马上,他坐正身体,驱马跟在戎放他们后面往回走。 他知道,天乙就算失了内力,那也不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纸娃娃,身上的功夫还在,收拾二三流的江湖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可这心里总归是放心不下。 以天乙的性子,他如果光明正大的关心,只会换来“我没事,多谢主人关心”的推辞。不想让天乙为难,于是连关心都只敢偷偷摸摸的来。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张泽再放慢一点马速,和天乙并排慢慢赶路。 感知到主人移开了视线,天乙微微放松紧握在手中的缰绳,有些无奈——主人对他似乎太过小心,时时看顾,却不曾明说,于是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难得地在心里期待着此行能快些找来解药,也能让主人早些放心。 等他们重新入城,早已是深夜,本就关门的客栈连盏灯都没亮,黑漆漆一片。 戎放强行敲开紧闭的房门,亮明身份,又砸了不少银子出去,好歹让店家松口,给他们安排了几间客房。 县城只是个小地方,没有医馆,只有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 好在他们此行准备充足,身上都带着治疗外伤的金创药。 路晓玉和秋安兰为避嫌先行离开,戎放解去秦讯的衣袍,正欲动手处理伤口,目光不经意落在他的胸口,手上一滞,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戎少侠?” 打下手的张泽发现不对,凑过去一看。 秦讯胸膛正中央印着一个手印,正中青紫发黑,边缘一圈泛红,伤处的皮肤微微鼓涨破皮,丝丝缕缕向外渗着血,看起来格外渗人。 他随口一问:“这是什么?” “鬼爪罗乌隆!” “鬼爪罗乌隆。” 戎放和天乙同时道。 戎放顿了顿,低着头继续处理伤势,天乙则接着解释:“七幽冥之一的鬼爪罗乌隆,内功阴柔,虽为男身,却喜作女子打扮,每月必杀一豆蔻少女,饮血食肉。十年前因其斑斑劣迹被整个武林追杀,重伤于少林方丈永信手下,被上一任幽冥之主所救,自此销声匿迹。所有被他所伤的人身上都有一枚这样的掌印。” 张泽感叹一声:“先是石秋阳,再是罗乌隆,幽冥是真的要重出江湖了啊。” “恐怕不只是这样。”戎放脸色铁青,十分难看,勉强平复情绪,咬牙道,“萧师兄天纵之才,武功极高,同玉长风比也之差一线,乃是江湖一流的高手。若只有鬼爪一人,不说赢过,至少能全身而退。” 可现在,萧思不见踪影,秦讯失去意识,跟来的那些个华山弟子们恐怕也都凶多吉少。 张泽和天乙对视一眼,静默不语。 七派还在徐徐图之,幽冥却一上来就是绝杀,以有心算无心,让华山派吃了个大亏。 萧思可是华山掌门沈山的得意门生,说是未来的掌门人都不为过,现在却死在了这里。 他已经能想到华山和幽冥不死不休的未来。 如今,只能等秦讯醒来,再作打算。 夜色愈发浓郁,探查情况的左羽卓三人一无所获,戎放向他们说明鬼爪之事,几人相顾无言,各自怀着心事睁眼到天明。 秦讯醒了。 他强撑着虚弱至极的身体,将凌州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明。 最开始,是沈山收到消息,说凌州出现幽冥的小啰啰,行迹十分可疑。 沈山随即召回萧思,命他带着秦讯和一干弟子前往调查。 萧思他们依命而行,抵达凌州。 “最开始一切顺利,我和萧师兄寻着掌门给的线索一路找到这里,确实抓住了一个幽冥中人,审问后得知,他们在四处打听什么前朝凌王爷的传说。” 秦讯闭了闭眼,似乎又回到那个充斥着刀光剑影和猩红血色的夜晚。 “萧师兄命令继续调查。可没过几天,有一个弟子出去打探消息,再没有回来,当天晚上,我们的营地被袭击,到处都是幽冥的人,为首两人武功奇高,我和萧师兄不是他们的对手,眼看就要全军覆没……萧师兄、萧师兄他……” 秦讯哽咽几声,垂落在身侧的手猛地握紧,咬着牙勉强挤出一道模糊的破音:“萧师兄让我先逃,他、他……” 没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堂堂三尺男儿,只能无力地坐在床上掩面无声流泪,其间的自责和痛苦,道不出千分之一。 戎放眼冒泪光,手背青筋暴起,其余人都屏息静立,沉默半晌。 好一会儿,秦讯终于找回理智,艰难地开口,继续道:“我边打边逃,被一个男扮女装的人妖追上,受了他一掌,昏了过去,再醒来就遇到了你们。” 为首的有两个人,也就是说,这么个破地方,七幽冥竟然来了两个! 张泽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不确定地问:“我记得,距离凌州最近的是丐帮?” 沙又晴他们听了,登时看向桌边摇着扇子的冯辉耀。 丐帮可是以消息流通著称的,可若非华山派,其他几家至今都不知道凌州的事情严重到如此地步。 见大家看着他满脸怀疑,冯辉耀当即沉下脸:“我爹去长歌参加武道会,鬼知道就这么点时间凌州能乱成这样。” 那副吊儿郎当的样,戎放骤然爆发,揪住冯辉耀的衣领:“你!” 冯辉耀一点都没在怕的:“我我我,我什么我,大敌当前,戎少侠要先内讧吗?” 戎放眼睛通红,气上心头哪还顾得了那么多,新仇旧恨涌上脑袋,举起拳头照着冯辉耀的脸挥了下去。 冯辉耀哪肯等着挨打,扇子一展,不退反进。 眼看他们就要打起来,左羽卓提高声音,提醒道:“二位,正值多事之秋,大敌当前,还是各退一步吧。秦少侠,不知遇袭的那晚,你们当时驻扎在何处?那里应该会有更多线索。” 有他转移注意,再加上秋安兰和毕岩将两人各自拉开,好歹没有彻底闹翻脸。 秦讯指了个方向:“在距离这里大概半天路程的山谷里。” 左羽卓点点头:“多谢秦少侠告知。” 留下戎放和秋安兰照顾行动不便的秦讯,一行人按照指引,寻着打斗的痕迹,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疑似营地的地方。 空荡荡的山谷里除了草木被踩踏劈砍的痕迹,就只有七横八竖躺了一地的尸体。 路晓玉转了一圈,疑惑道:“奇怪,怎么只有华山弟子?幽冥的人呢?难道一个都没死?” 张泽俯身查看地上的一具尸体,在上面找到了一枚暗器,看着有些眼熟,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错了,□□递给天乙,听到路晓玉的话,正想说些什么,忽地耳朵一动,猛然转身将天乙护在自己身后。面朝空无一人的树林爆喝一声:“谁在那儿!” ☆、第 40 章 四处分散的毕岩等人迅速集结在张泽身边,小心戒备。 “哈哈哈哈,少侠好耳力。” 爽朗的笑声在山谷回荡,叫人分不清方位。 左羽卓突然挥剑劈向空中,不知撞上什么东西,整个人倒飞出去,被毕岩拉了一把才没有摔在地上。 只听那神秘人又道:“你们这些个小辈,奶都没断,怎么就出来走江湖了?” 伴随他话音落下,冯辉耀和路晓玉接连遭受攻击,连连后退卸力。 沙又晴冷面含煞,耳听八方,欲将那人激出来:“阁下装神弄鬼不敢露面,莫不是见不得人?” “小丫头本事不行,牙口还挺利。” 话虽这么说,神秘人下手却不含糊。 一道黑影鬼魅一样出现在沙又晴身前,招招直往她身上招呼,动作又快又狠。 沙又晴左支右挡,眼看就要落入下风。 张泽动了。 他静气凝神,鸿影出鞘,凭空横移三丈,看着轻轻巧巧地将剑架在沙又晴和神秘人中间——那人若是执意攻击沙又晴,必会先一步被鸿影刺个对穿。 “鸿影?” 神秘人轻咦一声,收手回撤,当即将目标转向张泽,另一只手并指如锋,横扫过张泽脖颈。 张泽略微后仰,不待对方乘胜追来,抢先一步变换招式,剑身轻颤,横剑劈向那人手腕。 眼看手起剑落,神秘人即将血溅三尺,电光火石间,只见他手腕微动,看动作竟是想空手入白刃。 两人打得有来有往,一旁想要帮忙的毕岩只觉得眼花缭乱,根本插不上手,贸然上前,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赔上自己。 “张少侠的武艺又长进了。”沙又晴看着场上的刀光剑影,低声道。 毕岩心中微动,侧头看了眼场边静默的天乙,再望一眼几乎看不清身形的张泽,微微点头。 谁能想到,现在和神秘人拼得有来有回的张泽,当初在寻阳城,不过是一个被他一剑制伏的江湖菜鸟呢? 短短一个多月,这人就成长至斯…… 沙又晴目光游离了一瞬:“这就是剑仙传人……这就是大道长生诀吗……难怪师叔他们……” “沙师姐,”毕岩唤了一句,在沙又晴的注视下沉声道,“我师父曾说过,武学之路千难万难,唯有脚踏实地,方能行的长远。” 沙又晴怔了一下,露出一丝轻笑,抬头看着还在继续的打斗,随手拢起鬓边散落的碎发:“师弟赤子之心。” 这样的道理她的师父也同她讲过不止一遍,可真看到远不如她的人眨眼间成长到让她都需要仰望的地步,心底难免会生出一点妒忌和不忿。 果然还是修行不到家吗。 场边人心思百转,场上的张泽心如止水,内力附于剑上,剑气吞吐间翻转剑刃,平平前送。 神秘人眼见躲闪不及,以脚踏地,整个人向后退了几步。 逼退神秘人,张泽持剑而立,与其对峙。 方才的比试他虽胜过一招,可明显感觉到那人未竟全力,若生死相搏,他们这边必无法全身而退,有天乙在,他不能冒这个险。再加上对方没什么杀心,不如稳妥一些,先弄清楚这人究竟是敌是友。 念及此,张泽扬声问道:“阁下是谁?为何无故袭击在下?” 神秘人低头看一眼脚下退后的这几步距离,和手边被划破一道口的袖子,神色间多出几分认真,拱手道:“在下傅夜明,偶然路过此地,昨日本打算离开,不成想正巧听到几位在调查此处发生的事情,今日特地前来相告。” 昨天? 沙又晴脸色微变,同左羽卓对视一眼,皱起眉,质问道:“你跟踪我们!” “非也,在下只是见不得有人歪曲事实,往幽冥身上泼脏水罢了。”傅夜明否道。 “你是幽冥的人?萧思是你杀的?” 兵戈声起,除了张泽和天乙,所有人长剑出鞘,一致指向傅夜明。 “怎么说真话反倒没人信呢……”傅夜明叹一口气,“幽冥怎样与我无关,萧思是谁我不认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幽冥此次出山并不想与武林正道为敌,萧思也并非死于幽冥之手,信不信由你们。” 丢下这番不知几分真几分假的话,傅夜明转身欲走,突然指了指张泽,又道:“哦对了,差点忘了。拿着鸿影剑的那位少侠,我昨晚听你说,你身边那人中了醉花阴?” 张泽心中咯噔一下,本能的侧身挡在天乙身前。 昨晚在客栈,他不过是同天乙提了一嘴“你中过了醉花阴,快去休息,我为你守夜”,声音小得近在咫尺的毕岩都没听到,这人内力到底有多高,才能听得这般清楚? 天乙安静地待在张泽身后,借助遮挡悄悄摸出几枚萃过烈性迷药的银针藏在手心,全神警戒。 傅夜明见他草木皆兵的模样,无奈地摇头:“先前在下只是想探探各位的武功,并无恶意。在下不才,对这种毒略知一二。” 张泽微微一楞,面上不露半分声色,等着看他怎么说。 傅夜明向自己先前藏身的地方招招手,树木晃动间,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树林里钻出来,小跑着来到傅夜明身边,攥着他的衣袖藏到他身后。 傅夜明把手伸到小姑娘面前:“阿瑶,香包拿来。” 小姑娘看看他的手,撇撇嘴,嘟囔了一句“阿郎又欺负我”,从腰间摘下一个小香包,泫然欲泣地交给傅夜明。 傅夜明揉揉她的脑袋,转手将香包扔给张泽:“醉花阴的主要原料是一种名为醉阴的花,想要解毒也简单,只要把它的叶子晒干磨成粉冲服即可。这里面就是晒干了的醉阴叶子。东西给你,用不用随意,不过你若是用了,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告辞。” 他走得干净利落,张泽将信将疑地接住香包,倒转剑尖,将鸿影插回鞘中,双手抱拳,遥遥回了个礼。 解药来的如此轻易,已经做好准备一无所获的张泽像是被天降的馅饼砸了个正着,总觉得轻飘飘得不现实。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人设计好了一般,他只需要按照那人的剧本走下去,在规定的时间地点遇到规定的人,做规定的事,就能拿到规定的道具。 很快他就没功夫想这件事。 “哦对了,”走远的傅夜明再一次绕回来,“瞧我,差点忘了正事。这位拿着鸿影的少侠……” 张泽略有些黑线地打断他:“在下张泽。” “这位张少侠,”傅夜明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据我所知,鸿影剑是蓬莱剑仙的佩剑。百年前,恰逢前朝皇帝暴虐无道,横征暴敛,上行下效,各地官员欺压百姓,中饱私囊,以至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剑仙曾以此剑惩奸除恶,护佑众生。” 张泽点头。 他不是第一次听剑仙的传闻了,现在傅夜明突然提起这个,他有些弄不明白对方要干什么。 傅夜明继续道:“剑仙扬名天下的同时,因缘际会,遇到了年幼的凌王,收其为徒,倾囊相授,甚至将鸿影剑赠给了他。” 这却是张泽不曾听过的说法,看毕岩他们的样子,同样是第一听说。 “可惜凌王即将起兵的当口,东窗事发,凌王不得不自尽以保全部下。自那之后,剑仙隐去,鸿影剑也就此落入暴君手中。” 傅夜明负手走了两步,目光在张泽腰间转过一圈,悠悠道:“本朝开国皇帝自乡野起兵,一路攻上京都,斩杀暴君,创立新朝,鸿影剑亦落入他手,代代流传。我看张少侠不像是皇室中人,实在是好奇,这剑,少侠从何处得来?” 谷清风! 这三个大字如千斤重物狠狠砸在张泽心头。 如果,这一切都是谷清风安排好的,那岂不是说,江上的袭击是他安排的,之后的赠剑是他算计好的,甚至就连天乙的中毒都是他一手推动的? 他究竟何德何能,让这么个大人物为了他如此殚精竭虑,苦心设计? 心中转过千百念头,张泽眉毛都没抬一下,面色纹丝不变,只是道:“请恕在下无法告知。” “无妨,本就是我唐突。那么,有缘再会。” 傅夜明拱拱手,带着小姑娘扬长而去。 站在张泽身后的天乙明显感觉到主人身体有瞬间失力,他默不作声地贴近一点,挡住主人的异样,低唤一声:“主人?” 张泽低头将香包交到天乙手上,“你拿着。” 久不见张泽动作,毕岩担忧地问一声:“张少侠,你没事吧?” 张泽重新挺直身体,摇摇头,沉声道:“我没事。” “那就好。” 左羽卓适时提议:“我们接着在这附近看看吧,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另一边,小姑娘跟在傅夜明的身边蹦蹦跳跳走了一段路,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等傅夜明停下来后,仰起圆乎乎的脑袋看着他,一本正经地眨眨眼睛,绷起小脸,带着奶音糯糯地问:“阿郎不是说要来这里找打伤乌隆的人,还要带阿瑶去找藏宝图吗?怎么就这么走了,还把阿瑶做的香包送给别人?” ☆、第 41 章 傅夜明看着阿瑶这幅小大人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因为她年纪小而敷衍,认认真真解释道:“因为我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 阿瑶点点头,继续看着他。 “你呀……”傅夜明转身往前走,顺便慢慢解释道:“出山之前,我告诉过乌隆他们,不许和武林正道起冲突。萧思是华山首徒,地位不同于其他弟子,杀了他,必定导致幽冥和华山不死不休。罗乌隆不可能不知道,可萧思还是死了。” 阿瑶小步跟在傅夜明身后,皱起眉头想了想,仰起头,侧着脑袋说:“乌隆他们加在一起也打不过阿郎,阿郎来找他们的时候,小石头和乌隆还被吓了好大一跳,他们不敢不听阿郎的话。” “阿瑶说得对。”傅夜明夸奖一声,笑眯眯地摸摸阿瑶的后脑勺。 阿瑶仗着个子小,护着自己的头发一弯腰躲过去:“我好不容易梳好的头发,阿郎再摸就要乱了。” 傅夜明摸了个空,伤心地说:“阿瑶刚刚还给我摸的……” 阿瑶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刚才那是有外人在,怎么能和现在一样?阿郎你还没说完呢,别打岔。” 傅夜明拿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没办法,只得投降,接着往下说:“罗乌隆说过,那一日白天,他们看到有个穿着华山派弟子服的人在营地外鬼鬼祟祟,因着我的命令,他没有杀人灭口,装作没发现,结果当晚营地就遭到偷袭。罗乌隆和石秋阳、锦玉珞出去追,迎头撞上华山首徒萧思。” “啊!”阿瑶倒抽一口气,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做贼一样左右看看,发现周围除了他们再无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和萧思过了几招,就赶紧带人跑了。萧思武功很好,为了脱身,罗乌隆还受了点伤。” 说到这儿,傅夜明一摊手:“可第二天,萧思死了,华山的那群弟子全部被杀,一个活口都没有,这口锅就被武林正派扣在我幽冥身上。” 提起“武林正派”四个字,他念得又轻又快,眸中飞快闪过一丝不明的光。 许是傅夜明的样子太过忧伤,小姑娘踮起脚伸长手拍拍他的胳膊:“阿郎别伤心,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他们冤枉好人。” 傅夜明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换来阿瑶气鼓鼓地一瞪。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傅夜明给阿瑶顺顺毛,“不该死的人死了,要么,罗乌隆自以为羽翼丰满,胆子大到敢和我对着干,要么,还有第三股势力想要挑起幽冥和正道的争端,好浑水摸鱼。” 阿瑶顿时瞪大眼睛,担忧地看着傅夜明:“那阿郎不就危险了?” “哦?”傅夜明挑眉。 “阿郎不是说,明……明……” 话到嘴边却忘了怎么说,阿瑶急得直咬唇。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对,就是这句。”阿瑶牵着傅夜明的衣摆问他,“阿郎教我要小心藏在暗处的敌人,为何阿郎自己却不担心?” “我担心什么?”傅夜明眉毛一挑,笑得格外没心没肺,“幽冥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好东西,死绝了正好。就算都死干净,于我也不过是换一批差遣的啰啰,反正不耽误我找东西。只要我比他们强,谁来都得听我的。说不定下一批比这一批还能听话点儿……” 不等傅夜明说完,阿瑶瞪着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雀跃地问:“阿郎阿郎,我们能不能把小石头和乌隆换掉啊?他们看着我的眼神特别讨厌。” “那得等他们没用了,或者阿瑶变厉害了,自己去把他们的眼睛挖下来。”傅夜明轻轻弹了弹她的脑门,建议道。 阿瑶捂着脑袋发愁地长叹了一口气:“唉……那岂不是还得等好久……” 傅夜明笑着摇摇头:“出来这么久,我们该回去了。” “哦。” 小姑娘走得心不甘情不愿,低着头跟在傅夜明身后慢慢往前挪。 另一边,张泽几人在这处山谷寻了半天,除了躺了一地的华山派弟子,一无所获,连萧思的尸身都没有找到。 “莫不是被幽冥的人带走了?”路晓玉问。 此地明明发生过血拼,却不见半个敌方的小卒,定然是幽冥击溃华山一派后打扫过山谷,那他们顺便带走萧思的尸体也并非不可能。 毕岩不解:“可他们要萧思的尸身做什么?” “掩盖死因?”路晓玉胡乱猜测。 “呵,”就在不远处的冯辉耀冷哼一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思是被幽冥杀害的,这还有什么可掩盖的?” 路晓玉最看不惯这人趾高气昂的模样,疾声道:“你是亲眼看见了还是亲耳听到了?没听刚才那人说萧师兄不是幽冥杀的?” “路师妹,我看那人多半也是幽冥的,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说的话,你也信?师妹年纪尚小,思虑不周,倒也情有可原。”冯辉耀连连摇头,一副恨其不争的样子。 “你!” 两人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左羽卓面色凝重地插到他们中间,语重心长地劝道:“幽冥在侧,二位同为七派弟子,理应同气连枝,守望互助,莫要因私情被敌人钻了空子。路姑娘,可否麻烦你去那边的树林里找找,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冯少侠,还要劳烦你同我们一起收敛华山弟子的尸身。” 正事要紧,总要给长歌一个面子,路晓玉运气轻功,面色难看地转身离开。 毕岩原地犹豫一阵,追在路晓玉身后,眨眼间不见踪影。 “这左羽卓,倒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和他师父谢盛宁差不多。”远远目睹那边的争端,张泽逐个检查死去的华山弟子的身体,想要找出什么头绪。 左羽卓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向这边点点头,张泽遥遥回了一礼。 天乙正在检查死者伤口,闻言答道:“左羽卓是谢盛宁选定的下一任长歌派掌门,一直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近几年更是力排众议,将长歌派的一部分事务移交给他处理。” “难怪。” 张泽起身活动一下酸麻的身体。 这些人身上的伤口深浅长短各不相同,多为刀剑所致,彼此交叠在一起,一层盖一层,反倒不那么容易看出什么端倪。 知道自己只有三角猫的功夫,他来回走动几步,边问道:“天乙,你怎么看?” 天乙沉默地半跪在尸体旁,微微一摇头,眉间凝着一丝忧心,目光游移,时不时偷偷看一眼主人,欲言又止。 将天乙的视线逮个正着,张泽侧头看这身上写满了纠结的人,问:“怎么了,天乙?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天乙先是摇头否认,再小心翼翼地提一句:“谷公子……” 谷清风…… 张泽抬起的手顿了一下,怔了怔,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别再叫‘谷公子’了。” 他只是单纯又不是蠢,傅夜明的话说得那么明白,对谷清风的身份他已经有了猜想。 那么一个大人物,哪是他们这种平头小卒能称兄道弟的,怕不是连“谷清风”这个名字,都是那人随口胡诌出来的。 天乙又问:“那主人打算怎么办?” 张泽深吸一口气,握紧垂落在身侧的手:“我准备再去见他一次,把事情问清楚。还有你的醉花阴,若真是他所为……” 他一时语塞。 如果真是谷清风干的,他能怎么办? 杀了谷清风泄愤? 别傻了! 天子之怒,流血漂橹,布衣之怒,血溅五步,却可令天下缟素。 但这么做的后果,他承受不起。 “若真是他所为,拿到解药之后,我们立刻远离京都,此生不靠近一步。” 老死不相往来,大概是他仅能做的抗议。 想起过往种种,张泽看看身边的天乙,后知后觉地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所以才让我离他远一点?” 天乙猛地一惊,呼吸漏掉一拍。 不、 张泽了然地点头:“原来如此。” 不是、 不等这话真的说出口,熟悉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千斤重担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格外艰难。 天乙咬牙忍过一阵比一阵强的窒息和挤压,挣扎着想说些什么。 见天乙低头不语,张泽自责识人不清之余,伸手轻轻拍拍天乙的肩膀。 恰逢毕岩从树林里钻出来,说是找到了萧思的尸体。 “走吧,去看看。” 张泽向毕岩而去。 天乙眼睁睁看着主人离开的背影,一同消失的还有施加在他身上的那股非人力可撼动的巨大压迫。 他努力平复内里翻涌的气血,沉默地站起身,快走几步,跟上刻意放慢脚步的张泽。 萧思所在的地方距离小山谷有一段距离,再加上身下是一块凹陷处,这才没有第一时间被发现。 饶是张泽闻到那附近冲天的血气,知道场景并不好看,真正看清的瞬间仍是喉头发紧,寒毛倒竖,反胃的感觉一股一股往上涌。 坑里的那具尸体,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只是一堆肉泥,红的白的黑的黄的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若非沙又晴认出掉落在旁边的那把断剑是萧思的佩剑,众人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不成人形的“东西”就是年少有成前途无限的华山大弟子。 夏日温度高,多蚊虫,尸体易腐蚀,不过一两天的时间,那堆烂肉上已经爬满了各类虫子,密密麻麻,直叫人头皮发麻,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张泽实在顶不住这样的场面,只坚持了一小会儿就忍不住走远了,去别处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其他人,性子坚韧的左羽卓和沙又晴还能惨白着脸勉强待在坑边寻找线索,路晓玉和毕岩已经扶着树吐过一回,一直不合群的冯辉耀现在也没了嘲讽的心情,只远远看了一眼,便以扇掩面,不肯靠近。 张泽在周围转过一圈,偶然在一棵树上发现一道极细的伤痕,整整齐齐绕树一周,像是曾有什么东西绑在树上:“左少侠。” 左羽卓闻声过来查看一番,低声道:“不仅是这一处,路姑娘在别处也找到两三处这种痕迹。” 天乙一番话惊醒梦中人:“主人,属下曾听闻,七幽冥之一的锦玉珞一手玄玉丝用得出神入化,杀人于无形间。玄玉丝乃是陨铁渗银,淬炼成丝,再和玉蛛丝混编而成,细若牛毛,柔韧非常,灌注内力后削铁如削泥,锦玉珞也因此得名‘毒蜘蛛’。” “卑鄙!”沙又晴收敛好萧思断成几节的配件,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吐出两个字。 秦讯说有两个人袭击营地,实际上是三个。 罗乌隆和其中一人上前挑衅,引出萧思,毒蜘蛛锦玉珞则布下蛛网,等萧思被那两人缠住无暇他顾时悍然发动突袭,将人搅成肉渣。 三个武林有名有姓的老前辈,对付一个二十出头的后辈,还要使如此下作的手段,不是卑鄙又是什么! 左羽卓道:“此地已经勘探得差不多,我准备回到客栈后立刻给师父传信,将此地情况上报,让师父尽快派长老前来增援。” “只能如此了。” 在场的几人纷纷点头。 在外奔波一天,回到客栈,沙又晴将断剑转交给秦讯,毕岩则将白天的发现将给留守的戎放和秋安兰。 罗乌隆的手掌印,锦玉珞的玄玉丝留在树林的痕迹,还有张泽发现的石秋阳留下的暗器,左羽卓将这些发现汇总,整理成书信飞鸽传书。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众人各自散去。 安置好天乙,张泽回到自己房中,连饭都懒得吃,随意洗漱一番,便熄灯就寝。 夜色渐浓,一阵微弱的电流音后,一排不起眼的字幕逐渐浮现在张泽的脑海中,又渐次消去。 “剧情进展:百分之十。宿主灵魂强度检测:(98130/100000)”。 ☆、第 42 章 意识恍惚中,张泽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处山林中。 树木褪去盎然的绿意,徒留一片枯黄,风一吹,枯叶哗啦作响,莫名的萧索。 他垂落的右手拿着一柄剑,张泽低头看了一眼,是鸿影。 山林里空空荡荡,没有鸟叫,没有虫鸣,除了他,似乎再没有其他活物。 他来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 “傅夜明,”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转身望向林间不成路的崎岖小道,嘴巴张张合合,吐出一句低沉的警告,“此路不通。” 小道的尽头,一人慢慢行来,似缓还急,眨眼间来到张泽的面前,看他面容装扮,同白日里见过的傅夜明一般无二,只是身边没有跟着那个小姑娘。 张泽抿紧唇,握紧鸿影剑柄。 傅夜明衣襟染血,随着他的走动滴落一路,右手握着一把断刃,不知是从谁手上抢过来的。 此时断刃上猩红的血顺着握剑人的手汇成涓流,最后没入地上的层层枯叶之中。 不知杀了多少人,这人身上才会有如此浓郁的血气? 傅夜明上下打量一眼挡在面前的人,诧异道:“没想到,最后竟是你拦着我。” 随即他轻轻一笑:“无所谓。宝库,我一定要打开,大道长生诀,我也一定要拿到。” 张泽眸光低敛,静气凝神:“我不会让你过去,宝藏绝不能落在幽冥手中。” 傅夜明怔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声音远远地传开,在空旷的林中荡起阵阵回声。 他笑得那么大声,微拱起背,几乎喘不上气来。 张泽安静地站在原地,等他笑完了,抬起手中的鸿影。 一抹阳光落在清亮的剑身,于剑尖凝成一抹冷寒的剑芒。 “你还真是……”傅夜明微微摇头头,悍然出招。 刹那间狂风烈烈,卷起漫天落叶,飞沙走石间视野变得模糊,只有两条黑色的人影交错又分开,稍作休整,便再次战在一处。 张泽的意识逐渐模糊,隐入黑暗。 当他回过神来,一样的地方,生死相搏的傅夜明已经不见踪影,他脱力地倒在地上,周遭满是狼藉。 刺骨的凉意从胸口渐渐蔓延到全身,带走他身上仅剩的那点温度。 张泽费力地抬起眼。 傅夜明带来的那柄断刃自心脏的位置贯穿而过,将他整个人定死在了地上。 身下一片粘腻,想来是他的血流得太多,来不及浸入地下,反倒濡湿了他后背的衣衫。 可奇异的是,张泽并不觉得疼,也没有多害怕,难以言喻的平静中,他想的只是,“啊,又一次失败了,还得从头再来”。 视野渐渐扭曲、黯淡,张泽静默地躺在荒野之地,放空视线,望着天边斑斓的虚影,等待黑暗的降临。 就在最后一丝光亮即将从他眼前消失时,一道矮小的身影如同旋风一样向他扑过来,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红了眼眶。 看小孩衣衫褴褛满身补丁,约莫是个小乞丐吧,不知怎的竟来到了这远离城镇的荒野之地。 他伤得实在太重,小乞丐不敢动他,转来转去都找不到能帮得上忙的地方,眼看张泽呼吸愈发微弱,只能无力地跪倒在泥泞的血泊之中,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小乞丐低着头,从张泽的视角正好能看到小孩眼中满是泪光,却又咬着唇拼命眨眼睛不让自己哭出来。 不管这小孩是谁,自己这幅惨样大概吓到他了。 好累,好冷…… 张泽正强撑着不要就这么睡过去,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拼尽所有的力气,说道:“这里……危险,快……离开……” 紧接着,视野中仅剩的光消失,黑暗降临,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那点炽热的温度穿透皮囊,烫得他灵魂都在为之颤栗。 “阿泽——” “主人,主人?主人快醒醒,主人……” 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让刚刚睁开眼的张泽一阵恍惚:“小乞丐……” 身下是柔软温暖的床铺,头顶是平平板板的屋顶,身上穿着清爽干净的里衣。他转动眼睛四下扫视一圈,迟缓的大脑终于想起,他这是在凌州小镇的一家客栈里。 张泽转过头,正对上天乙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双眸。 “主人您醒了?” 距离天亮还有一阵功夫,屋里有些暗,任张泽怎么集中注意力,都不太能看清天乙的脸。 他甩了下昏昏沉沉的脑袋,迷迷糊糊地问:“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 借着夜色的遮掩,天乙小心翼翼地观察主人的神色,只看到挥之不去的困倦,好像“小乞丐”只是随口一说,说完,也就忘了。 张泽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嘟囔一句:“天乙我有点困,先睡了。你也快点睡吧。” 说完,他蹭蹭枕头,再次睡过去。 天乙按耐下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拉过快被主人踢到地上的薄被,轻轻为主人盖上,沉默地看着主人熟睡的侧颜,好一阵,才缓缓躺回床上,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月落日升,张泽神清气爽地同天乙打声招呼,见他面带疲色,不由关切地问道:“是不是醉花阴发作了?” 看主人的样子,多半已经不记得昨夜的事。天乙将想问的话重新压回心底,只是摇头答道:“属下无碍,多谢主人关心。” 生怕天乙是在硬撑,张泽又多看了两眼,还拉起天乙的袖子确认黑点并没有扩散,这才勉强松一口气:“那就好。再忍一忍,等过几天逍遥派的李长老来了,让他帮忙看看香包里的东西是不是真的解药。” “是。” “要是不舒服,你就再睡会儿,我帮你把早饭带上来。” “是。” 等张泽洗漱完毕去楼下大堂里吃饭,诺大一张桌上只有毕岩一个人在埋头苦吃。 他凑过去坐下,点了一笼包子和一碗粥:“毕少侠,其他人呢?” 毕岩放下碗:“沙师姐和左少侠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再去山谷里看看。戎师兄在照顾秦师兄,路师姐和秋师妹出去买东西,冯少侠我就不知道了。” 说来也是巧,又过了一会儿,等着小二给天乙准备饭菜的空档,路晓玉和秋安兰结伴走了进来,两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尤其是路晓玉,一副恨不得拿剑直接砍人的模样。 再一看,隔了两三步远,冯辉耀正摇着扇子跟在她们身后。 难怪,张泽了然,自从出了个四处拈花惹草招惹事端的冯辉耀,丐帮和峨嵋以及华山的年轻弟子的关系就一直不怎么好,上一辈或许还能装装面子,这一辈见了面能不互掐就算好的。 此人简直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典范,偏偏他爹冯和在丐帮位高权重,他自己武功也过得去,横行霸道这么多年也没人能管他。 路晓玉瞧见大厅的张泽,顿时眼睛一亮,拉起秋安兰一路小跑到桌边坐下。 冯辉耀远远瞅了一眼,约莫着讨不到什么好,折扇一収,自己上楼去了。 对冯辉耀,虽不至于见面就打,张泽实在算不上喜欢:“又吵架了?” “别提了!”好不容易摆脱讨厌的家伙,又抓到一个能倒垃圾的人,路晓玉一下子打开话匣子,“我和安兰师妹出去四处逛逛,没走几步就被姓冯的粘上,说不动又骂不走,一路上嗡嗡嗡嗡,苍蝇都没他讨厌,我又打不过他。被他一路跟着,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毕岩安慰一声:“再过几天,等秋前辈他们到了,冯辉耀一定不敢像现在这么放肆。” “可到时候,那个冯老头也会来。”路晓玉撇撇嘴。 好像是这么回事……毕岩怔住了。 眼看聊天就要被聊死,张泽插进来问一声:“也不知道这镇子上有没有三山布庄?” 这里毕竟只是个小镇子,他本就不抱什么希望。 “有啊,”路晓玉振奋起精神,沾了点水在桌子上挥斥方遒,画了一堆弯弯绕,“你先直走,再往这边拐,直走,往那边拐一下,再拐一下,就到了,很好找。” 张泽沉默了一阵,道过谢。 好在小镇就这么大,费些时间,总能找到。 和天乙一起在大街小巷找了半天,张泽站在巷尾的小店前,望着紧闭的店门,犹豫着该直接敲门还是□□偷溜进去,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和和气气的中年男人见着张泽,上下打量几眼,在看到他特地挂在腰间的玉佩的瞬间换上一副恭敬的表情:“可是张泽张公子?” “是我。”张泽有些讶异。 谷清风给了他玉佩才过去多久?有六七天?这处布庄的掌事竟能认得出他? 但转念一想,若谷清风的身份真如他所想,三山布庄定然不简单,消息能传得这么快,以至于他被认出来,也都理所当然。 店家侧身让出通路,请张泽二人入店坐定,奉上茶水,礼数周全地招待一番,这才躬身一礼,不紧不慢地询问张泽的来意。 懒得再弯弯绕,张泽盯着店家的眼睛,稍稍放出一点气势,开门见山:“我要见你家主人。” 明明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这般压迫下店家依旧不卑不亢:“主人还在路上,尚需四五日才能抵达京城。张公子可需在下帮忙准备马匹干粮?” 正好,两日之后各派的增援就能到达,解决了天乙身上的毒后快马加鞭,正好去京城和谷清风汇合。到时候,想来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张泽点点头:“有劳。” ☆、第 43 章 李成如如期到来,验过香包里的东西,确实是醉花阴的解药。 亲眼看着天乙胳膊上的黑点消失,张泽总算能松一口气。 暂且辞过七派的人,张泽和天乙骑着三山布庄的老板提前备下的马日夜兼程赶往京都。 真到了地方,催促着他一路上马不停蹄的急躁反倒散了个干净。 张泽牵着马,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京都不愧是本朝的心腹重地,其繁华的程度远不是迄今为止他见过的所有其他城市能比的。 脚下是贯通整座都城的交通要道,拿青石板铺了,平平整整,十分宽敞,自中央一分为二,行人走两边,车马行中央,井井有条,虽热闹,却半分不见混乱。再细细一看,路上人来人往间多的是绫罗绸缎的富贵人家。 街边小摊亦是生意红火,老板迎来送往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张泽还看到些衣着打扮明显不同寻常人家的异域人操着带口音的官话沿街叫卖。 吵吵闹闹的市井画卷中,蓬勃的朝气扑面而来。 凌州小镇的荒凉死寂,荒郊野外的尸横遍地仿佛是远在天边的事,没有对这里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 张泽不由低叹一声:“真热闹啊。” 百姓歌舞升平,这才是盛世该有的样子。 天乙落后半步,小心护着张泽不被往来的行人冲撞,闻言说道:“属下听说,本朝建立之初,百废待兴,京都只有十几万人口,民生凋敝,经过三代皇帝励精图治,才有眼下的光景。” 张泽心中忽地一动,停下脚步,侧身看向天乙:“你是怕我一时冲动,拿剑把人给砍了?” “属下僭越。”天乙低头避开主人的视线,躬身请罪。 我只是不希望您后悔和自责,就像曾经发生过的那样。 张泽将天乙拉起来:“你不用这样……” 许久不曾见天乙如此卑微就差当街跪下去的姿态,一股强烈的不适袭上他的心头——他从来都没有将天乙当作下人或是奴隶,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他也没有生天乙的气。 若是只有他一个,他或许还会怒而挥剑,可有天乙在,他总得顾及着些。 张泽收回手:“你放心,我只是去把事情问清楚。” 他扫一眼大街,人群熙攘,没人在意他们在干什么。 这让张泽松了口气:“走吧,先去找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 去见谷清风之前,他得好好养精蓄锐,再盘算一下到时候该怎么说,怎么问。 在张泽的设想里,作为受害者的他该步步紧逼,层层盘问,让谷清风不得不说出全部真相,但比较一下双方的智计手段,他觉得还是别玩儿什么三十六计,直接开门见山的好。 第二天,在三山布庄后院的会客室里,张泽再一次见到了谷清风。 不过短短半个月,却已是物是人非。 谷清风依旧是两人初见时的样子,颜如宋玉,貌比潘安,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端得是儒雅风流。 见了张泽和天乙,他面上带出一丝真切地笑,起身迎上前去:“张兄,好久不见。” 一时间,张泽有些分不清,谷清风这幅热切亲近的神态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他在距离谷清风几步之外停下,拱手低头,躬身道:“草民张泽,参见陛下。” 谷清风迎了个空,放下手,收起那一点笑意,白玉般的脸空白了一瞬,转眼又挂上几分无奈:“你都知道了。” “草民先前不知陛下身份,多有冒犯。”张泽已有心理准备,此时见谷清风毫不避讳的认了,也只是想着“果然如此”,心中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波澜。 “张兄非要这么生分吗?”谷清风苦笑一声,“不管是不是皇帝,我还是我。” 到底不是本世界土生土长的人,对皇帝或许有敬畏,但谈不上多害怕。 听到这话,张泽猛地直起身,定定地盯着脸上写满了失落的男人,忽地问:“你真的叫谷清风吗?” 谷清风坦然地回望张泽的眼睛,认真解释道:“‘谷清风’确实是我的本名,只是知道的人不多,出门在外,就被我直接拿来用了。” 张泽点点头,姑且信了:“醉花阴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静默地立在墙角处的青影眨眼间闪身挡在谷清风身前,手握长剑,蓄势待发。 “青影。”谷清风平平唤一声。 有青影挡着,张泽看不到谷清风的表情。 黑衣的影卫浑身轻颤一下,无声地收敛起全身气势,垂下头,后退半步,守在自己主人身边。 谷清风哑然失笑:“张兄觉得,是我干的?” 张泽看着他不说话。 自从才到谷清风的身份,赶路的时候,他把遇到谷清风后的事翻过来覆过去想了很多遍。 其他姑且不说,江上的那场袭击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幽冥,而是谷清风自导自演也说不定,为的就是把鸿影送出去,给他造一个“剑仙传人”的势。 武道会上,谷清风看出他不愿卷入江湖风波,适逢幽冥再入人世,于是先下毒,后甩锅,让幽冥背这个黑锅,自己再借着解药施恩于他,让他自觉主动去找幽冥的麻烦,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把利刃而不自知。 谷清风摇摇头:“我或许有私心,但毒不是我下的。” 张泽险些咬碎一口后槽牙,都到了这个时候,谷清风还想要狡辩什么! 却见谷清风从袖中掏出一物抛给他。 张泽接过一看,是一包草药,一股极淡的草木清香自其中传出,这股味道,他熟悉的很,和傅夜明给他的香包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那一日你比武获胜,我见王平面色狰狞,知道他必定心有不甘,于是就派青影跟上去,本想着若是他想对你不利,就把他拦下来。” 可天乙还是中毒了。对谷清风的话,张泽半个字都不信。 谷清风仿佛没看出张泽的不信任,只管往下讲:“可没想到,王平竟然和幽冥的走狗勾结到一起,想要下毒害你。” “幽冥……”说到这儿,他狠狠握紧拳,微闭上眼睛,强压下心中汹涌的情绪,“我实在无法放着幽冥不管。可一旦杀了王平,必会打草惊蛇,惊动幽冥的主事人,到时不仅放跑了这难得的线索,更是敌暗我明,处处受人限制。于是我让青影找机会调包了毒药,将其换成醉花阴。” “你……” 张泽刚想说什么,谷清风抢先一步提高了声音:“但我绝没有想要你和天乙的命。我对醉花阴了解颇深,知道凭借你和天乙的内力,一定能压得住毒性,再加上我手中有醉花阴的解药,不论你二人谁中毒,最后定能安然无恙。” 万一呢?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万一天乙被迫动用内力呢? 凭什么,为了区区一条没影的幽冥线索,就要天乙拿命去赌? 其情可悯,其心可诛! 张泽只觉得满腔赤诚喂了狗,他呼吸一滞,抬头望着空荡荡的房顶,不住地眨眨眼睛,鼻翼微张,深吸一口气。 这时,谷清风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张兄这一路走来,对那些武林中人可有什么看法?” 张泽沉默以对,不知道谷清风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谷清风显然也没想着让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在我幼年时,父皇曾带我出巡,半路上遭遇伏击,父皇身受重伤,还中了醉花阴,当着我的面,他忽然就倒下了,浑身抽搐,眼睛鼻子还有嘴里往外流着血,怎么止都止不住,整张脸都被血糊住,看着真是可怕极了。” 张泽想起天乙中毒的场景。 他那时也是害怕极了,生怕下一个呼吸天乙就这么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冰凉的尸体。 “五岁,我那时才五岁。”谷清风撇开头,缓缓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懂,被父皇的样子吓傻了,只知道哭。守在周围的叔叔伯伯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可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时时能梦到父皇倒下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看着父皇的血一刻不停的往外流,沾了我满手满身。” 天乙血沾在他手上,身上,暖到烫人,腥到刺鼻,那么多,多到让他近乎绝望。 “我受了伤,精疲力竭,昏了过去,第二天才知道,父皇没有死,可一直守在父皇身边的影卫不见了。他是上一代青影卫统领,深得父皇信任,出事前,父皇还让他当我的武术启蒙老师。他为了救下父皇,耗尽全身功力,伤重不治,死掉了,我伤到了根基,再不能习武。再然后,没过几年,父皇旧伤复发,也死了。” 最后一句话,谷清风说得又快又轻,若不是张泽耳力好,险些错过去。 “为了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我父皇呕心沥血,兢兢业业,书房的灯一亮就是一宿,他还时时教导我以民为本,爱护百姓。那么好的一个人,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 说到激动处,他字字泣血,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他咬牙切齿的低吼,好似要将多年来积攒的怨愤一股脑宣泄出来:“那些幽冥贼子不思习武为民也就算了,竟敢勾结前朝余孽杀害我父皇!这种武林败类,但凡被我抓到,必除之而后快!” 最后这番话彻底激怒了张泽,他用更大的声音吼回去:“你有苦衷,所以,你就能拿我、拿天乙当一把刀?” ☆、第 44 章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怒发冲冠,仿佛狭路相逢的猛兽,谁都不肯让谁。 屋里突然就这么安静下来,凝滞的空气中只听得到两人粗重的喘息。 隔着院子,街上的鼎沸人声隐隐绰绰传进来,却不能将室内的凝重缓解分毫。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也不知过去多久,凝成石像的二人总算有了动静。 谷清风率先移开视线,慢走几步踱到椅子跟前坐下,胳膊抵在桌上,手指撑在眉心,整个人都带着一抹浸入骨髓的疲惫。 他轻声问道:“张兄,还记得在寻阳城外摆摊卖茶的老丈吗,他茶摊被毁,你还给了他几个铜板。” 张泽点头:“记得。” 不仅是老丈,他还记得那个被一刀穿胸的年轻人,还有那一碗被血洇红的茶水。 “他死啦。” 谷清风的语气平平淡淡,好像说得只是什么再寻常不过的话。 落入张泽耳中,却不啻于一声夏日惊雷。 怎么死的? 不等他问,谷清风便告诉他:“为了参加武道会而来的两伙人在茶摊上碰到,本就是宿敌,一句话不合当场打了起来。刀剑无眼,老丈腿上挨了一下,没撑过去,人就没了。” 张泽有些恍惚。 当日谷清风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富贵险中求”?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丈有此结局,亦在情理之中。 不过是一路人而已,他何必这么惊讶。 张泽回过神,只听谷清风继续道:“还有寻阳城里,你想救却没救下的小姑娘。” 是那个心细聪慧,一眼看破他对天乙的心意的小姑娘吗? “当然记得。” 眼睁睁看着鲜活的生命从手中流逝,那种压到他喘不上气来的无力感,午夜梦回时,他偶尔还能看到小姑娘无力地倒在血泊中,惨白的唇开开合合,却连一声“救救我”都说不出来——她的喉咙被割断了。 谷清风半眯起眼睛,边回忆边慢慢讲来:“她的尸身已经被归还给家人,当地的官府早就查出犯人是淫贼石秋阳,可除了签发一张一文不值的通缉令,别无他法。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府里几乎哭晕过去。我还听说,他们安葬好女儿后举全家财务悬赏石秋阳的项上人头,可石秋阳,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他眼底蕴满凉薄,勾起嘴角来,露出一个阴郁的笑,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嘲讽。 张泽面无表情地听谷清风娓娓道来,沉默地摩挲着鸿影的剑柄,脸色阴沉的可怕。 石秋阳不仅没死,还跑去凌州,和罗乌隆锦玉珞一道杀了华山派的萧思,别提有多逍遥自在。 世道不公,无辜的小姑娘惨遭杀害,满身鲜血的刽子手却还没被送下地狱,依旧在人间快活。 “还有那个凌州小镇,我前天收到的消息,幽冥的人和县衙起过一次冲突,杀了一个衙役,重伤两人,其中一人一天后身亡,另一人至今都没醒来。他们都是当地的百姓,粗通拳脚,去县衙领一份职,养家糊口。对上寻常人或许还有些优势,可对上穷凶极恶的幽冥,能保得一条命在已是万幸。” 提起这个,谷清风抬眸看了眼张泽,幽幽问道:“我知道华山派死了不少人。可是张泽,和你同去的那些个大侠,有哪怕一人关心过这些无辜百姓的死活吗?” 不消张泽开口,他的表情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没有。 大家整日痛斥幽冥的残暴,讨论幽冥的阴谋,哀悼死去的同胞,哪顾得了旁的无关紧要的人? “看来是没有,”谷清风了然地点点头,“像这样的消息我每天不知道能收到多少。侠以武犯禁,武林中人自视武艺高强,从来不把朝廷律法放在眼里。若是用军队镇压,动静太大,惊扰百姓不说,亦不利于国家安定,可各地的府衙役武力低微,根本拿这些武林人没有办法。” 他站起身来,挺直脊背走到张泽面前,神情肃穆,指着大街的方向,说得铿锵有力:“我是大庆的皇帝,我大庆的子民都指望着我帮他们过上好日子!可现在,一桩桩一件件,我看到的是,我的子民正在被残害!” 谷清风猛地抓住张泽的肩膀,手上的那份力道,让张泽都感觉到疼:“在那些刽子手的眼里,百姓的分量不比一头猪一只鸡高多少!他们根本不在乎,可我在乎!” 他放开张泽,侧耳听着街上若隐若现的喧闹,低低地,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在乎。” 张泽随着谷清风的动作将视线投向院子边缘土灰的矮墙,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外面热热闹闹的街市,和往来其间、充满希望的人们。 “我想要我治下的子民安居乐业,富足安康,过上好日子,而不是时刻担心着什么时候成了江湖人斗法时被殃及的池鱼,我想要规治武林,让所谓的侠士们知道,江湖规矩之上还有本朝律法,任是谁都不能践踏……” 谷清风的低语散落在这方小院子不大的空间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期许和诱惑直直穿入听者的心中。 “张泽,”谷清风直视着张泽的双眸,目光坚定而刚毅,“你问我,为什么要把你和天乙当做一把刀,这就是我的答案。” 七派经过百年经营,在江湖中的势力早就根深蒂固,幽冥就是条藏于黑暗的毒蛇,时刻对七派虎视眈眈。 想要破局,就必须要一个饵,一把刀插入武林,搅乱时局,制造机会分化七派,将那些个魑魅魍魉通通引出来,再一网打尽。‘剑仙传人’就是谷清风钓鱼的饵。 说到这儿,谷清风后退一步:“为了达成我的目的,哪怕是重来千次万次,我的决意都不会变。可一码归一码,我未经商讨,擅自将你卷入这场局中,是我对不住你,抱歉。” 紧接着,作为大权在握、万人之上的皇帝,谷清风竟是折腰拱手,一丝不苟地行礼道歉。 这可是大庆的皇帝陛下,不是什么外出游历的富家公子! 张泽心脏猛地一跳,慌乱地侧身想要避开这一礼,那份本就消散的差不多的愤恨登时散去一大半。 早在猜到谷清风身份的时候,他就知道,想为自己和天乙讨个公道实在是太难了。 就算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普通百姓,过去看过的那么多影视和诸多历史资料也告诉他,皇权大于天,想让站在皇权最顶端的,整个王朝中最尊贵的人低头认错,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铁了心来找谷清风,不过是尽人事,不想让自己留下遗憾。 于是当谷清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真的态度诚恳地对他弯腰道歉,张泽震惊到险些失态。 谷清风确实没想过致天乙于死地,遵守承诺将醉花阴的解药给了他。 虽说两人立场不同,视野不同,但所见所听告诉张泽,谷清风确实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他喜欢不起来,却也无法继续讨厌。 谷清风直起身,坦言道:“如今情况有变,幽冥突然现世,先前的计划已经行不通。我打算借正道七派的力,以‘剑仙传人’为旗帜,聚集武林中人共抗幽冥,你若是不想趟这个浑水,就带着天乙就此离开吧,找个僻静的地方隐居,避过这一阵风波。” 张泽握紧了鸿影,问道:“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谷清风眉眼微弯,露出一个惯常挂在脸上的微笑:“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我早已不可能收手。青影武功不错,还擅长易容,‘剑仙传人’会继续集结江湖侠士,讨伐幽冥。” 张泽低头看着鸿影黑檀木的剑鞘,忽然道:“天乙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我绝不会让他有半点闪失。” 说完,他转身带着天乙离开这处布庄。 目送张泽消失在院中,青影收回视线,低唤一声:“主人。” “嗯?” “张少侠带走了鸿影。” “嗯。”谷清风看着出口,不见悲亦不见喜,只是淡淡地说,“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离开三山布庄,回到临时落脚的客栈,张泽点了五六坛酒,让小二送到房间,关起门来,将挂在腰侧的鸿影随手扔到桌上,他撩起衣摆,毫不顾形象地盘膝直接坐在地上,拿过一个酒坛,拍开上面的封口,抬起手对着坛口就往自己嘴里灌。 他喝得太急灌得太快,被呛到连连咳嗽。来不及吞咽的酒液顺着脖子流下来,浸湿了领口的衣襟。 “主人……” 天乙非但没有劝阻,反倒学着张泽的样子盘腿坐在他的对面,挥掌拍开一坛酒,和张泽轻轻一碰。 两人偶尔碰个杯,无声痛饮到天黑,从日上中天到明月初升,地上摆满空空荡荡的酒坛,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屋里更是酒气冲天,浓郁到刺鼻。 一片黑暗中,喝到面红耳赤满眼金星的张泽神志不清地抱着半空的酒坛,眯起眼盯着对面的天乙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含混不清地说一句“对不起,天乙,对不起”,便丢下酒坛,倚着墙昏昏沉沉睡过去。 ☆、第 45 章 张泽刚醒过来,还没来得及睁眼,就捂着宿醉后的脑袋倒吸一口气。 几乎从不饮酒的人忽然买醉加熬夜,导致一晚休息后整个人依旧十分疲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难受。 早知道这么难受,他绝对不会喝那么多,张泽□□一声,扭头看一眼身边。 天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地面上歪歪斜斜摆一地的酒坛已经被收走,木窗半开,新鲜空气涌入房间,冲淡了屋里难闻的酒气。 张泽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起来。 床头是一身干净的衣服,不知天乙是从哪儿寻来的,他拿起来慢慢穿在身上,还挺合身。 再然后是鸿影,吹毛断发的长剑此刻安静地躺在漆黑的剑鞘内,普普通通,毫不起眼,背后牵扯的东西却纠缠成一团,理不清,剪还乱。 张泽看着这把剑发了会儿呆,好半晌才长叹一口气,将剑挂在腰间。 昨天在三山布庄,他被谷清风的话激起一腔豪情,将早就该还给谷清风的鸿影又带了回来,主动揽下一堆麻烦事,这彻底没了把它还回去的可能。 遥想当初下山,他还只想着看热闹,如今却是主动把一只脚踩进泥潭里,还预备着把另一只也踩进来。 一晚的冷静沉淀后,张泽细细想来,却并不觉得后悔。 机缘巧合下他来到这个世界,看到诸多不平之事,自然心生不忿。 然而,他只是个普通人,前世活到二十五,按部就班的上学,读书,毕业,工作,做得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大学时翘了课通宵打游戏。 这样的他早就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普通,不会因为突然穿越并且拥有了一身高绝的武功就变得多聪明多厉害,变得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敢为天下先。 于是那点不忿,也就只是不忿而已。 他看不惯江湖中人肆意妄为横行霸道,看不惯老百姓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知道他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武林乃至国家,明哲保身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现在,有一个人跳出来,和他说,“张泽,我和你一样,我也看不惯这些东西,我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我能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我制定了周密可行的计划,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并且这个人展现出足够的实力、智慧、心性、诚意和手段…… 张泽慢慢握紧鸿影,漆黑的眸中逐渐亮起一道光。 种花家有句古话说得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他有这样的实力和能力,不敢第一个站出来是他懦弱,而如今,已经有人先走一步,登高而呼,他若不能冲到第二做个马前卒,岂不是妄活一世,妄为种花人! 在张泽沉思的当口,吱呀一声轻响,客房的门被推开:“主人,您醒了?” 天乙将一碗清粥和几个凉菜放在桌上,摆好碗筷。 “现在什么时辰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张泽的肚子适时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他有些饿了。 “已过巳时。”天乙收起托盘,“清粥养胃,主人昨夜饮酒过量,属下擅作主张,让厨房做了些清淡的吃食。” 张泽半点没有怪罪的心思,他摸摸肚子,算起来,昨天的午饭和晚饭,还有今早的早饭他都没吃,难怪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 “谢啦。”就算给他摆一桌子大鱼大肉,都远不如这样简简单单的几样菜有吸引力。 开吃前,他还不忘招呼一声:“天乙一起?” 天乙摇头:“属下今早起来,见主人睡得正熟,就没有打扰主人,先行用过饭了。” 饿狠了的张泽点点头,坐在桌边拿起勺子正准备大快朵颐,几声规律的敲门声响起,他疑惑地看向天乙。 天乙摇摇头,同样猜不出是谁在敲门,听脚步,不像是这家店的店小二。 行吧,看来这顿饭是别想安稳地吃了,张泽万般不舍地放下碗,等着天乙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伙计打扮的小伙子,短褐长裤,头戴布巾,腰间系一条深蓝的布带,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让人一见之下心生好感。 进了屋,打过招呼,伙计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捧了,躬身道:“这是我家主子给张公子的信。” 主子……莫不是谷清风? 张泽心头一动。 天乙接过信,检查无误后转交到张泽手中。 这封信虽然拿信封装了,还封了口,可上面一个字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标识,十分干净。 东西送到,伙计再行一礼,告辞离开。 张泽不急着打开信,他灵光一闪,总算想起,在三山布庄他和这伙计有过一面之缘,原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店学徒,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天乙,这人也是谷清风手底下的影卫?” 否则谷清风怎么放心让他来给自己送信? 天乙点头:“是。” 他陪着张泽去见谷清风时就注意到,那家布庄看着普普通通,可里面上到老板下到伙计,没一个“正常人”。那伙计看着憨厚,可存在感极低,把他扔进人群里根本找不出来。 这种本事,如果不是天生的,那必是经受过某种训练。 “可我看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内力,不会武功。”张泽不解。 有内力的人眼神莹润、呼吸绵长、步伐轻盈,习武之人无论何时都会本能的护住自身命脉所在,这些伙计没一点对得上。还有他的手,虽然有茧,却是在右手中指第一指节处,比起握剑拿刀,更像是常年握着剪刀裁布形成的。 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也是影卫? 天乙略微一想,就明白主人是哪里产生误会,他解释道:“属下对谷公子的手下了解不多,但影卫细分的话可以分很多种。负责潜伏、暗杀的是影卫,负责情报收集、卧底等事项的也算是影卫。根据各自的任务,和自身特长,每个影卫擅长的东西各不相同。” 张泽被挑起了兴趣:“哦?” 天乙举了几个例子:“比如负责暗杀的影卫,通常擅长潜伏、侦查、功夫多直指要害,一击毙命,但也有一些……容貌超绝的,不会武功,更擅长伪装、挑逗和床事,趁任务目标放松的刹那出手。” 说的人面色不变,语气平平,听的人却心尖发颤目光乱瞟。 这不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天乙仿佛没有察觉到张泽的异常,接着往下说:“还有一种特殊的人,他们的身体会一直保持在年幼的时候,只需稍加乔装,很容易伪装成真正的孩童,利用自身外表放松他人警惕,从而获取情报。” “侏儒症!”张泽脱口而出。 天乙对这个他本不该知道的词没有半点疑惑,点头赞同。 张泽大开眼界,叹道:“一直以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长见识归长见识,饭还是得吃,正事还是得做。 匆匆扒几口饭填饱肚子,他拆开谷清风送来的信,一目十行,眉头逐渐皱起,翻回去慢慢再读一遍,眉心彻底拧成一个疙瘩:“天乙,你也看看。” 天乙接过信。 信上的大意是,衡州前一段时间新发现了一座前朝旧墓,官府派人前去查探,发现这墓虽然已经被盗过一遍,但根据其中零零散散的线索,还是能够拼凑出,墓的主人是霄王朝的凌王爷。 他知道兵变之事败露,自己必死无疑,仓促之下将手中大半宝物钱财、兵器盔甲和传自师父蓬莱剑仙的诸多武功秘籍通通掩藏起来,制作藏宝图,并将图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交给了心腹手下,让他带着自己尚在襁褓的孩子出逃,另一半随他埋在墓中,等着后人来取。 可现在,官府的人翻遍整个墓穴,又向下掘地三尺都没找到那半块藏宝图。 结合发生的事情,谷清风推测,藏宝图应是落在了幽冥手中,这些恶人重出江湖跑去凌州,估计是想找出另一半的藏宝图,好叫百年前的宝藏重见天日。 天乙放下信,沉默地看向张泽。 张泽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几步,只觉得脑壳嗡嗡作响。 从说书人嘴里一夜之间穿遍大江南北的藏宝图故事开始,到古墓现世,再到幽冥出世,萧思被杀,一桩桩一件件,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联在一起,他们所有人都是提线木偶,被无形的手推上戏台,按照早就写好的台本登台表演。 一日找不到线头,就一日不得安生,他有预感,按照台本走下去,最后的结果恐怕没有多欢喜。 傅夜明说过,萧思并非幽冥所杀,那又会是谁干的? 凌州除了距离丐帮极近,还是有名的一大帮派青阳派所在。 七派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作为地头蛇不可能不知道,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也是奇怪。 说起来,江湖门派如过江之卿不知凡几,可人们一说起江湖,嘴里冒出来的永远只有七大派,好像整个武林只有这么七个帮派。 会不会是这些帮派见有机可乘,想要浑水摸鱼? 亦或者是傅夜明说了谎,想扰乱正道人心? 这其中空白的地方太多,任是张泽想破脑袋,也理不清个所以然来。 “天乙,收、” 他正想吩咐天乙收拾东西即刻出发返回凌州,一转身却看到天乙撑着桌子双目紧闭,脸色看起来分外难看:“天乙!” 张泽赶忙跑过去扶着天乙在床上坐下,用他粗浅的经验探了探天乙的内息,一无所获。 他还想再探,缓过劲的天乙睁开眼睛,轻轻推开他的手:“主人,我没事。” 找不出毛病,又见天乙如此笃定,张泽只得放弃:“你先休息,我们明天再启程回凌州。” ☆、第 46 章 “属下不碍事。”天乙挣扎了两下想要爬起来。 张泽当然不会放任他胡来,伸出一只手按在天乙肩膀上,将人压回床上:“就这么定了,明天再赶路。凌州有李长老他们,迟一天也没事。” 见天乙乖乖听话,张泽松开手,转身去收拾桌上的残局,将东西给店小二送去。 天乙心中藏着什么事,并且很明显不想告诉他。 张泽清楚,如果他命令天乙说出来,天乙一定不会拒绝,可…… 将东西交给店小二,他没有急着回去,在大堂的角落里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一壶茶,慢慢消磨时间。 在天乙只把他当主人的现在,如果他真的想和天乙长长久久走下去,借着主人的名义逼迫天乙无疑是最糟糕的主意。 他可以慢慢等,等天乙明了他的心意,等天乙愿意告诉他。 天乙目送主人离开,暗自松一口气,缓缓放松全身。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他明明知道真相,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人在相同的地方跌倒,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而当主人真正回想起过往,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主人迟早会取回自己的记忆,就像之前那样,他只是希望,这一次不要太迟。 半天休整之后,两人再次动身,返回凌州。 还没走出多远,张泽收到毕岩的飞鸽传信,说凌州的幽冥中人已经销声匿迹,经过商讨,前辈们决定暂且在丐帮落脚。 张泽给毕岩回了封信,两人调转马头,日夜兼程,总算在第三天落日之前赶到了地方。 向守门的弟子报上“剑仙传人”的名号,自有丐帮弟子将他们迎进门派。 “天乙,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张泽皱紧眉头。 听刚刚带路的丐帮弟子说,给他们安排的房间是丐帮最好的客房,毕岩他们同样在这里,以路晓玉吵吵闹闹的性子,和毕岩对他的关心,本以为见了面少不得好好热闹一番,可他在这周围逛了半天,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张泽脸色登时有些难看:“难道出事了?” 要知道这里可是丐帮山门所在,若真出什么事,敌人来头必定不同凡响。 天乙轻轻摇头,凝神观察周围的动静。 没有打斗声,没有血腥气,正常的很。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暗中提高警惕。 “张少侠!” 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张泽转过身,果然见毕岩向他打招呼。 “张少侠,天少侠,没想到你们今天就到了。” 张泽走到毕岩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径直问道:“发生么什么事?” 比起两人分别时,毕岩的精神气萎靡了不少,身上虽然没有外伤,可面上罩着一层郁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沮丧,就算他强撑着想挤出一副笑脸,在张泽看来实在丑得厉害,还不如不笑。 “诶?”毕岩微怔了一下。 张泽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他。 “果然瞒不过你。”毕岩苦笑一声,身体放松,微微佝偻起背,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肩膀,让他直不起身来。 他说:“秋师妹死了。” 张泽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毕岩说的是峨嵋派的秋安兰。 那是个挺文静的小姑娘,张泽对她仅剩印象就是一身浅黄衣裙的小姑娘安安静静站在戎放身边,或是路晓玉拉着她胡闹的时候小姑娘无奈地皱着眉。 她死了? “谁干的?” 他实在想不出,谁会对这么个单纯的女孩痛下杀手。 更何况,秋安兰身为秋露寒和林钧两位大侠的女儿,她得二人倾囊相授,剑法不俗,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柔弱。 毕岩垂眸看着脚下青石板的地面:“冯辉耀。” “这怎么可能!”张泽本能地反驳一声,回想了一下冯辉耀的所作所为,又觉得这似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从江南去凌州的路上,冯辉耀不止一次表现出对秋安兰异常地感兴趣,就算有沙又晴和路晓玉外加戎放的严防死守,依旧抓着机会就往秋安兰身边晃荡。 可若说人真的是他杀的,张泽一百个不信。 峨嵋派和丐帮同属七大派,实力虽然稍逊于丐帮,但一向和华山派走得近,两派弟子喜结连理之事时有发生。 冯辉耀若真的对秋安兰下手,坏了七派的情谊不说,更是在把丐帮往火坑里推。 也正是因此,就算对秋安兰再感兴趣,他也只敢沾沾嘴上的便宜,真动手动脚那是一次都没有。 毕岩早料到张泽会有这个反应,道:“一开始我也不信,可戎师兄亲眼所见。当时在场的只有冯辉耀和秋师妹两个人,冯辉耀杀了人想逃走,秋安兰的尸体还是温的,脖颈处还有冯辉耀扇子里特制的银针造成的伤口。” 张泽又问:“其他人怎么说?” “秋前辈和林前辈当天就带着秋师妹的尸身离开了,放下话来要丐帮给个说法,否则不死不休。逍遥派的左少侠刚走,我师父和李前辈也准备离开了,少林的人根本就没有来。” 七派难得凑到一起,居然就这样分崩离析了。 张泽错愕不已:“那凌州的事怎么办?” 毕岩小心地瞥一眼张泽:“我师父说,这次行动,我们已经打草惊蛇,幽冥若一心潜伏,七派的人留在这儿也是无用。” 张泽直想摇头。 听说幽冥之主是个武痴,如果幽冥的目标真的是是宝藏里的武功秘籍,估计就算幽冥的人全死在这里,达成目的之前他们都不会撤离的。 毕岩还在继续往下说:“华山派和幽冥积怨已久,峨嵋派又和华山派同气连枝,两派估摸着是想甩开丐帮自己调查。长歌派是做生意的,消息灵通,再加上谢掌门和逍遥派的李长老私交不错,玉少侠还在长歌养伤,左少侠回去以后,可能会和玉少侠一起行动。至于我们,师父已经决定先回武当禀明掌门师叔后,再作打算。” 张泽一挑眉毛。 早知道峨嵋和丐帮不对付,现在看来,七派之间分明早就分崩离析,只维持着面子上的情谊,一有点风吹草动,立刻各奔东西。 华山派和峨嵋派是实力最弱的两派,于是早早结成同盟,携手进退,以保自身威名不堕,南少林,北武当,两派势均力敌,家大业大,于是各自求稳,这么多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还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情,长歌和逍遥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没想到凑到了一起。 看平日里毕岩对华山以及峨嵋的弟子都以师兄弟相称,叫左羽卓和玉长风就是“少侠”,这三派私底下要是没点什么,张泽是决计不信。 单他看出来的就有这么多,没看出来的弯弯绕不知道还有多少。 大家各自寻找着盟友,守望相助,却不约而同和丐帮只笑得好看,张泽已经能想象出丐帮上至掌门下到长老脸色铁青的模样了。 难怪谷清风想凭一个虚无缥缈的“剑仙传人”搅风搅雨,将七派分而化之,若不是有幽冥在一边虎视眈眈,七派怕不是已经互相打成一团。 “不知林前辈何时动身?” 笑话归笑话,张泽没忘记正事。 藏宝图一事牵涉甚广,绝不是一门一派能兜得住的,必须早做打算。要是因为内斗而让幽冥得手,那才是真正的贻笑大方、遗臭万年。 “后、后天。”毕岩察觉到张泽话语中的认真,不由正色答道。 还好,还有时间。 张泽拱手道:“还请毕少侠转告林前辈,我有要事相告。” ☆、第 47 章 毕岩当即表示:“我刚从师父那儿出来,我们现在就过去。” 等到了地方,张泽才发现,林有坚的住处距离自己下榻的地方并不远,只是他一开始没注意到。 毕岩进去通报一声,很快,林有坚亲自到门口迎接:“张少侠。” “林前辈,多有叨扰,还望林前辈恕罪。”张泽还了个礼。 将近一个月未见,这位年近半百的武当大侠看起来更严肃几分,面上虽然不显,周身却带着几分疲惫。他此刻眉目虽然舒展,但眉间有几丝细小的褶皱,想来是在为秋安兰之死烦心。 找了个由头打发走自己的徒儿,林有坚将张泽二人迎进屋,不知毕岩说了什么,他跳过寒暄的客套话,直接问道:“不知张少侠有何要事?” “只是来给前辈提个醒。” 话到临头,张泽才觉得自己有些草率了,他一没证据二没证人,唯一能勉强算作证物的只是谷清风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如何才能让混迹江湖多年的林有坚相信他的话? 可再一想,事关幽冥,由不得林有坚不上心,只要他心存疑虑,必会多方查证,那自己的目的不也能达成? 心念电转,张泽挑挑拣拣,好歹把藏宝图之事转达给对方。 林有坚沉着一张脸听得格外认真,眉头渐渐皱起,随张泽的话语在屋中缓慢踱着步,听到最后,他沉声问道:“张少侠是说,幽冥手里已经有一半藏宝图,他们在找剩下的一半,想要打开宝库,得到里面的武功秘籍?” 张泽点头:“正是。” 林有坚面上八风不动,只是拱手道:“多谢张少侠告知此事。老夫一定派人将此事查个清楚。” “那就有劳林前辈了。” 该说的都已说完,张泽起身告辞,出门走了一段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天乙,刚才林前辈都没有问我哪儿来的消息有没有证据,就直接信了我说的话……” “是。” 张泽讶异:“‘剑仙传人’这种虚无缥缈的名号,有这么管用?” 不管别人信不信,至少他本人是一百个不相信。 天乙摇摇头:“蓬莱剑仙虽然确有其人,但百年流传后,关于他的逸闻多有夸大扭曲,以林有坚的性子,不可能凭此妄下论断。” “我觉得也是。”对于天乙的说法,张泽十分认同,“但林前辈问都不问就答应详加调查,要么 ,他随口一说应付我,要么,就是在我之前,他已经知道这个消息是真的。” 至于怎么知道的,管他呢,左右对他有利无弊。 将烦心事丢到一边,张泽摸摸肚子:“一天没休息,有些饿了,走,我们找些吃的去。” 种花人种花魂,他从不会在能享受的时候亏待自己的肚子。 虽然丐帮成员大多是街头流浪的乞丐,但丐帮总坛所在却端得是占地广阔,雕梁画栋,比之长歌派不逊色分毫,往来其中的丐帮弟子亦与寻常乞丐不同,身负内力不说,衣着打扮干净整洁,不说穿金戴银,至少光鲜亮丽,人模人样。 看来,丐帮穷的大概只有底层弟子,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富得流油。 随便拉住一个丐帮弟子,问明厨房的位置,张泽拉着天乙在弯弯曲曲的林间小道上七扭八拐,没找到吃的,反而看到远处有一人影在逐渐靠近,定睛一看,不是冯和又是谁。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张泽已经踩着轻功绕到树后把自己严严实实藏起来。 冯和手里提着个木盒,面无表情的从树前经过,什么都没发现。 张泽琢磨着,这老头指不定又要干什么坏事,机会难得,绝不能放过,不过他自己隐匿的功夫不到家,恐怕没跟多远就会被发现:“天乙,你跟上去看看。” 天乙默默点头,不见他怎么动作,便似一道轻烟一般于原地无声消散。 张泽等了一阵,直到冯和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他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拍掉袖子上不小心蹭到的木渣,慢悠悠循着厨房的方向而去。 冯和走路的速度极快,像是赶着去见什么人,遇到停下来向他行礼的弟子看都不看一眼地径直走过去。 那些个弟子早已习惯了冯和的作风,等人走远了,才敢小声议论几句,句句不离冯辉耀杀秋安兰。就因为这档子事,丐帮这两天人心惶惶,上至长老下至弟子都被掌门痛骂一顿,他们这些地位低的内门弟子更是被千叮咛万嘱咐,警告了又警告,让他们安分守己,别惹事,否则就废了内力逐出门去。 本就是冯辉耀惹的事,结果正主屁事都没有,反倒是他们这些池鱼遭了殃,冯长老积威已久,他们不敢去触眉头,也就只能背地里嘀咕几声,发泄怨气。 冯和耳朵尖,那些个弟子的闲言碎语尽数收入耳中,咬牙切齿之余却也明白,现在局势紧张,不是他能随意发脾气的时候。康孙已经开始打压他在丐帮的势力,扶植陈伍峰那个老不死的。若是轻举妄动激起哗变,损伤丐帮根基,他那掌门康师兄绝不介意将他和他儿子当众杀了,平息怨愤。 这么多年相处,深知康孙是个什么样的人,冯和就算气得七巧升天,也不过暗骂一声“废物一群”,便扬长而去。 隔了一段距离,天乙小心地将气息收敛到几近于物,牢牢跟在冯和身后,看他穿过一大片房屋,来到后山一处颇为寒碜的木屋前,推门进去。 天乙攀在树枝上,居高临下观察着这座林中小屋。 屋里亮着灯,应是有什么人住在这儿,屋外只在木屋门口处站着四名丐帮弟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守卫。 天乙灵活地穿梭在树林中,借助树木的遮掩变换自己的方位,绕到防守的死角,然后轻飘飘从树上下来,如鬼魅一般闪至木屋背面,藏身在提前看好的角落里,行动间精准又迅捷,踏叶无声,比无形无迹的风更轻盈。 他选的位置实在是好,不易察觉不说,木墙上刚好有条裂缝,隐隐绰绰能看到屋里的场景,里面的动静也听得更清楚。 冯和将手里的木盒放在桌上,招呼屋里的人:“辉耀,来吃点东西吧。” “这难吃得跟猪食一样的东西,爹你也拿来给我吃?”冯辉耀毫不客气地将木盒扫落在地,声音里满是责难和不满,“爹,你到底和康孙说过没有,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只听啪一声脆响,冯和一巴掌扇在冯辉耀脸上,厉声喝骂:“掌门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冯辉耀似乎被打懵了,半晌没有说话,屋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冯和一声接一声的斥骂。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其他女人你想玩儿随你,七派、尤其是峨嵋的女弟子你不许动!你可真是出息,在丐帮的地界上对秋安兰下手!你脖子上顶的是脑袋还是夜壶?做事情之前能不能动脑子想想!就算要下手,找个没人的地方,杀了也就杀了,死无对证,你他娘的还叫戎放逮个正着!早知道你这幅德行,当初我就应该一把把你掐死了,省得每天就知道给我惹事!” 被劈头盖脸一通骂,冯辉耀从小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哪能忍得住,当即针尖对麦芒地吼回去:“我现在这样子不都是你惯的,你要掐死我是吧,来呀,掐不死我算你没本事!还有,人不是我杀的,别什么脏水都往老子身上泼!” 屋里骤然安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冯和被气狠了撅过去,好一会儿,天乙才又听到冯和一下子低哑苍老了不少的声音问:“辉耀,人真的不是你杀的?” 眼见冯和态度有缓和,冯辉耀打蛇上棍,一脸委屈:“真不是我杀的,我就是看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特别可疑,就追上去看看。等我到了地方,峨嵋的小娘皮已经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了。” 冯和顿了一下,又问:“真不是你杀的?别骗我。” 听起来像是对冯辉耀的话信了七八成。 冯和仔细看着自己儿子,确实不是说胡话的样子。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都到了这份上,惊动了康孙,如果真的是他干的,为了找自己帮忙擦屁股他也会跟自己说实话。否则再犟下去,如果日后查明真的是他干的,猝不及防之下他们父子俩都得脱层皮。 “我没骗你,真不是我。”冯辉耀理直气壮。 虽然当初把他引过去的是个卖弄风情的小□□不是什么黑影,可人真不是他杀的,他这也不算说谎。 冯和皱紧眉头:“不是你杀的,那就是有人栽赃陷害……” “爹,是不是陈伍峰?他一直和爹对着干,这两天得了势,不知道有多得意。” “再看看吧。”冯和不置可否,照他对陈武峰的了解,这人一向看不上这些阴私的手段,这事儿不太可能是他干的,可要是这人能装能忍,就等这么个机会亮出獠牙,也并非不可能,“等会儿我叫人再给你送饭过来,你安心在这儿呆着,别惹事。” 陈武峰暂时动不了,可他也不能坐以待毙。吴浪和他同为丐帮长老,根基浅,势力小,是长老中垫底的存在,他原本不太看得上。但如今形势比人强,自己手里多一份力,总好过看他被陈武峰捞走。 还有,如今幽冥四处作乱,他得想个办法借此把辉耀捞出来,最好能把脏水泼回陈武峰身上,告他诬陷同门之罪,哪怕康孙再看中这人,都不会犯众怒硬保他。 眼看冯和要走,冯辉耀顿时急了,扯着他的衣服不让走:“爹——我都在这破地方呆了两天了,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冯和看着儿子撒泼打滚的模样,冷哼一声:“要不是我拉下脸去求康孙,你现在还被关在地牢里!门外都是爹的人,有什么事就让他们来找我,你乖乖待着,别给我惹事。再出什么岔子,你自己滚去地牢。” 不知那地牢有多可怕,冯辉耀再出声时明显萎靡了不少:“哦。” “你们几个,给我看紧他,别再闹出乱子。”明显信不过儿子,临走前,冯和又叮嘱四个守卫。 守卫纷纷应下:“弟子遵命。” ☆、第 48 章 张泽将带回来的饭菜分一半给天乙,就着“冯辉耀和他爹的爱恨情仇”吃得津津有味,天乙讲完了,他正好呼噜完最后一口白米粥,放下筷子:“冯辉耀这么作,冯和都没被气死,还真是厉害。要是……” 要是换成他……不,算了,还是不换了。 张泽转口提起另一件事:“明日我准备去秋安兰被杀的地方看看。” 依照自己的经验,天乙冷静地分析:“离事发已经过去两天,尸体已经被收走,案发现场已经被破坏,恐怕什么都看不出来。” 张泽只是轻轻摇头:“我知道,反正花不了多少功夫,只是图个安心,万一能有什么发现呢。” 见主人心意已决,天乙沉默下去。 “你先吃着,我去看会儿书,路上买的话本我还没看完。” 说完,张泽起身拿过行李,真的从里面翻出一本书来,脱鞋上床,随意倚靠在床头,津津有味地看起话本。 天乙低头看着手中还剩一大半的白粥,习武之人灵敏的五感让他无需视觉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主人的动作,主人的呼吸,主人的手指摩挲过书页时细微的摩擦声。 他抿了抿唇,用上跟踪冯和时的十二分小心,尽量安静又迅速地解决掉碗里的食物。 算起来,这一世,他已经陪在主人身边半年有余,要是算上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他都有些记不清了。 这么长的时间,习惯已经成本能,他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追随主人的身影,一面眷恋,一面惶恐。 越是珍惜,就越是害怕,怕哪里惊扰到主人,引得主人厌恶。 主人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明,而他不过是个卑劣的小偷,偷来神明的眷顾。 张泽慢慢翻着书,眼睛落在方方正正的字上,心思却一刻都没离开桌边的人。 天乙总有这样的本事,什么都不做,单单只是共处一室,就能让他纷扰的思绪平静下来。 张泽喜欢这样的感觉,让他纵使被卷入江湖纷争,也能脚踏实地,不至乱了手脚。 他不止一次想过,待此间事了,两人回山间木屋结伴隐居,来了兴致就下山走一遭,不过现在…… 听天乙放下碗,张泽抬起头:“吃完了?我来收拾、” “我、属下来就好。” 天乙手脚利索地把碗筷收进盒里,拿去还给厨房。 第二天,不等张泽去找毕岩询问事发地点,毕岩先一步找来,邀请他同往武当派。 知道林有坚肯定不会放心他这么一个“剑仙传人”四处乱跑,张泽顺势答应下来。 在毕岩的带领下,三人出了丐帮总坛,赶了一炷香的路,进了城,又在城里走了一会儿,最后在一处少有人至的小巷停了下来。 看着似曾相识的环境,张泽不觉皱起眉来。 这处死胡同,和那晚小姑娘遇害时的小巷何其像,同样的僻静,同样的隐蔽,让他打心底里不舒服。 借毕岩勘查现场的功夫,天乙微微侧身挡住小巷的场景,关切地小声问道:“主人,您还好吗?” “我无碍,正事要紧。”张泽敛神平复心绪,在这条胡同里仔细查看。 果然如天乙所说,没有专人保护,这里被破坏的很彻底,地上没有半点血迹,什么都看不出来。 “毕岩,秋安兰是怎么死的?” “嗯?”正蹲在墙角认真寻找线索的毕岩回忆了一下,“是被冯辉耀扇子上的银针射中咽喉要害。” 难怪,银针细长,造成的伤口很小,自然不会弄得满地是血,张泽又问:“那秋安兰的尸体大概在什么位置?” “在那儿。”毕岩指了个大致方位。 天乙走过去在地上摸索一番,忽然挥掌拍向地面。 一点银芒应声而出,被早有准备的天乙抄手收入掌中。 张泽看着天乙手中的东西,怔了一下。 那是一根寸许长的银针。 毕岩一眼认出:“这针的样式和秋师妹脖颈处发现的一模一样。天少侠是怎么发现的?” 天乙指指方才拍的位置。 张泽了然。 他们所在的这座城虽不是什么交通要道,但因着丐帮总坛之故,往来的江湖人士不在少数,因而还算繁华,修缮得还算整洁,路面都拿青石板铺了,十分平整。 这枚针凑巧射入两块石板的接缝处,又被秋安兰的尸身挡着,这才没被发现。 “我听说,这针是冯和为了配合他儿子的扇子特别定制的?”边问着,他边捻起银针,对着太阳的方向缓慢转动。 毕岩点头:“对啊,打造这银针的铁匠就在城里。不过据冯辉耀所说,他用扇子当武器最少五六年了,银针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丢在外头的不在少数,说不准就有人专门捡来陷害他。” 张泽心分两用,耳朵听着毕岩的话,眼睛盯着手里的针,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不死心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在银针转过某个角度的时候,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到的细痕映入眼帘。 张泽瞳孔骤然紧缩,他默不作声地收回手,悄无痕迹地将针收进自己囊中,迈着步子往别处走:“看来这儿是没线索了,毕岩,我们去看看别的地方。” 花了大半天,就差把青石板掘起来,除了被张泽收起来的银针,三人一无所获。 毕岩倒是看得开:“师父来看过几次都没收获,我们什么都找不到很正常。” 至于那根针,在毕岩看来,当日从秋安兰身上找到了四五根,不过是漏掉一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张泽懊恼不已:“是我思虑不周,本以为这次能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唉,还麻烦毕岩你白跑一趟。” 毕岩听到张泽对自己的称呼,眼睛一亮——这可是他交到的第一个七派之外的好朋友。 “这有什么麻烦的,对了,我知道城里有一家糕点店,做得红豆糕可好吃了,难得出来一趟,我准备给师父带一点回去,张兄要不要一起?” 张泽当然不会拂了他的好意:“好啊。” 买完糕点,三人并肩返回丐帮,约好明日一起出发,然后各自散去。 回到房间,确定没有隔墙之耳,张泽掏出银针递给天乙,点了点那道细痕。 天乙仔细看了看,颇为自责:“属下粗心大意,竟没有发现……” 张泽没忍住白了他一眼:“你拿到银针统共就几个呼吸,能发现才怪。” 天乙这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性子,绝大部分时候都叫人头疼。 为了避免他再一根筋胡思乱想下去,张泽强先问道:“你觉得,这是什么造成的?” 天乙沉思片刻,谨慎地开口:“属下认为,应当是刀、剑或者斧头之类带有刀锋兵器。但这类兵器砍在针上,留下的痕迹远比这个要重得多,属下斗胆猜测,这枚针被人二次修复过,只是没有修复完全,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也就是说,有人故意陷害冯辉耀,为什么?” 又是一个谜团。 张泽左思右想想不明白。 若是从获利者的角度倒着推,因为这件事,华山峨嵋同丐帮彻底结仇,七派分崩离析,连面子功夫都不愿维持,获利的就是幽冥。 可幽冥正忙着满世界找藏宝图,在凌州亦是一击即退,一副不想和正道起冲突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挑事的人。而且,这里可是丐帮总坛,丐帮实力最强盛的地方,要是能被幽冥的人摸进这里杀了人还全身而退,这丐帮还是趁早毁灭吧。 另一个他能想到的获利者就是陈武峰了,丐帮掌门康孙打压冯和一派的势力,指名道姓让陈武峰补上腾出来的空缺。 但听冯和的口气,他不相信陈武峰会这么干。 张泽其实也不怎么信。 他没见过无影爪陈武峰,可在寻阳城中,他见过陈武峰的徒弟符丁。能养出那么古灵精怪的小子,怎么想,他都觉着陈武峰不像是会背后下手坑害同门的人。 当然,也不排除他看走眼。 总之,张泽让天乙保管好证物,自己则把这事记在心里。 天乙收好东西,询问一声:“主人要把这件事告诉林有坚或是谷公子吗?” “不,谁都不告诉。”张泽想都不想地答道,答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会儿,才接着叮嘱天乙,“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敌暗我明,要是这么草率地传出去,说不定会打草惊蛇。” 都是胡扯,若真想早日查明真相,林有坚背后是武当,谷清风可是皇帝,哪个不比他偷偷摸摸查来得快? 他就只是莫名的不想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他甚至对天乙疾声命令:“天乙,你不许告诉别人。” 天乙低头应道:“是,属下遵命。” 天色渐晚,张泽打了个哈欠:“今天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他洗漱一番,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沉沉睡过去。 月上中天,从来都来无影去无踪的系统突然出现,在张泽的脑海中闪烁几下,如来时那般突兀地消失,只留下一排逐渐消散的文字。 “剧情进展:百分之二十。宿主灵魂强度检测:(98317/100000)”。 ☆、第 49 章 张泽睁开眼睛。 茶馆的大厅里人声嘈杂,大多离不开“幽冥”二字,连台上专门被请来暖场的说书先生都乐呵呵地讲着正道七大派和幽冥□□的恩恩怨怨。 难得能在最后的任务之前偷得浮生半分闲,偏偏还得忍受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张泽坐在角落里,皱起眉,一手抵在眉心,被吵得头疼。 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张泽转头看向街对面。 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仿佛蒙着一层雾,只看得到身体看不清脸,朦朦胧胧。 对比之下,墙角那道矮小的身影便格外清晰。 一个看着只有五六岁的小乞丐低着头,双手环抱膝盖,拱起身体蜷缩在墙角的阴影中。从张泽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乱糟糟纠缠在一起的枯黄头发杂草一样随主人的呼吸微微抖动,还有那双露在外面的手瘦的跟鸡爪差不多,胳膊细到轻轻一握就断了。 现下虽然算得上是太平年间,可这座小城地处偏远,衙门并不富裕,也就没有闲钱将城镇好好修缮一番,地面还算平整,却是实打实的土路,前几天还下了场雨,人走上去尚且会沾些污泥,小乞丐天天在泥里打滚,身上那块满是补丁勉强蔽体的破布早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张泽在茶馆点了一壶茶,坐了好半天,专挑了靠窗的位置,就为了看那个小乞丐。 他原本只打算暂时落个脚,休息一天就前往下一座城。只是出门闲逛的空档,他偶然听到拳打脚踢的响动,似乎有人在打架,可又不像是武林中人动起手来叮叮当当的架势,便起了好奇。 左右无事可做,张泽循着声音走了几步,跃上墙去,发现这只不过是乞丐间的斗殴罢了,唯二特别的两个地方,一是斗殴双方的年纪实在太小,二是双方实力相差实在太大。 一边是膀大腰圆、肥溜肥溜、一看伙食就很好的几个臭小子,一边是又瘦又黑、个子还没他腿长的小豆丁。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碾压。 几个人围着小乞丐拳打脚踢,嘴上还在骂骂咧咧,什么“没人要”“杂种”“扫把星”,听得张泽直皱眉,手下没注意分寸,在墙头留下两个指头印。 这些小鬼流落街头,有娘生没爹养,听见什么学什么,骂得难听,却是把他们自己都骂进去了。 一会儿的功夫,小乞丐已经抱着肚子蜷成一团,不知是死是活。 不想这场闹剧再继续下去,张泽从怀里摸出几颗碎银,拿在手上。 这时,不知道哪个乞丐高声骂道:“还以为你那个病鬼爷爷会来救你吗?我告诉你,老不死的昨天就已经死了,死了!” 刹那间,张泽看到小乞丐猛地瞪大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紧接着他眼前一花,小乞丐挂在一个乞丐身上,糊了一层泥的脸上看不到表情,嘴巴大张着,下死力紧紧咬住乞丐的脖子。 乞丐吃痛大叫一声,招呼同伴把人往死里打。 黑泥鳅一样的小乞丐发着狠,张泽不其然对上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 小乞丐因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中满是戾气,他安静地挂在乞丐身上,任其他人怎么捶打都不松口,就算死也要撕下一块肉来。 张泽呆了一下,赶在事态无可挽回之前出手,几颗银子打在那几个乞丐的穴位上,将人震晕过去。 他翻身落在地上,看着眼前因突生的变故而有些愣神的小乞丐。 小乞丐松开嘴,站起身,一双眼睛片刻不移地盯着突然冒出来的身影,分外警惕。 难怪刚才小乞丐死命蜷着身体,护主胸前,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或许是一个发霉的馒头。 仿佛看到流落在外的幼兽色厉内荏地展露柔嫩的爪牙,张牙舞爪想要吓跑敌人,张泽沉默地缓缓伸出手。 却见小乞丐受惊一般连连后退几步,转身头都不回地跑掉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张泽为自己斟一杯茶。 以他的武学修为,能明显感觉出来,相比第一次两人见面的时候,小乞丐变得虚弱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食物短缺,或许是因为那一天受的伤太重,又或者,是前几天的雨太凉…… 总之,如果放任不管,这个小孩活不了多久。 张泽放下茶壶,心里突然一缩一缩的难受。 不是没见过以多欺少,不是没见过流浪的乞儿,但他从来都径自离开,最多往乞丐的碗里扔几个铜板——既然救不了他们,不如从一开始就放任不管。 但那个小乞丐……说他是一时冲动也好,鬼迷心窍也罢,又或者,仅仅是因为那双黝黑透亮的眼实在是太过耀眼,他出手了。 在碎银出手的一瞬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这双眼睛再也无法睁开,未免太过可惜。 不过,还是那个问题,他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最后的任务即将开始,他有没有命完成都还在两可之间,自顾尚且不暇,如何顾得了他人? 小乞丐忽然直起身体,四处看了看。 张泽眼尖地看到他在微微颤抖。 八九月的天,正是最热的时候,没道理这小孩会冷成那样。 小乞丐浑然不觉街对面有个人正看着他,发现没人注意,他扶着墙,想要站起来,可不知道牵动了哪里的伤口,吃痛之下浑身没了力气,结结实实摔在原地,好半天提不起劲来。 路上面目模糊的行人往来匆匆,没有一个肯停下来,施舍点注意给墙脚的孩子。 小乞丐一动不动趴了很久,在张泽担忧他是不是就此死去时,他干瘦的手掌撑在地上,整个人极其吃力地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重新做起身体。 这半天的折腾,消耗了他仅存的宝贵体力,但一切又回到原点。 小乞丐喘息着休息了好一会儿,积攒起一点体力,他再次动了起来。 估摸着是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这一次,他不再想着站起来,而是上身前倾,手脚着地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外挪。 他要干什么?张泽出神地望着那道瘦弱却莫名倔强的矮小身影。 小乞丐身体太弱,爬得也慢。他的手脚软得用不上力,身体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一步 两步 三步 …… 张泽眼瞅着小乞丐爬出两条短短的泥印子,爬到更靠近繁华街道的地方,然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晃晃悠悠栽倒下去,就那么躺在冰冷的地上,不再动弹。 他看了看小乞丐身后光与暗的交界,恍然大悟。 因着建筑的遮挡,墙脚常年照不到太阳,虽不引人注目,却阴冷又潮湿。几天前的一场雨,别的地方都已经干透了,墙脚还是湿的,好像所有的泥泞雨水都汇聚在这么一块小小的地方。 小乞丐大概是冷得受不了,才拼着一口气想要晒晒太阳。 张泽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眼里,堵得他心里发慌,眼睛发涩,在他的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拿着桌上热腾腾的包子走到小乞丐面前。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顿时缓解了不少,小乞丐抿着唇,露出一个小小的笑。 可惜好景不长,一道黑影突兀地笼罩着他,挡住了所有光芒。 小乞丐猛地一惊,有心想要往旁边挪一挪,可他太累太饿,刚才的那番折腾已经去了半条命,现在是真的动不了。 “先生,行行好吧,我没钱,也没吃的。” 小乞丐喏喏地说着,只盼着这是一位善人,能放过自己。 注意到小乞丐一瞬间的瑟缩,张泽侧过身,让阳光重新落在小乞丐身上,听到这话,心底骤然发酸。 他眼眶发红,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收紧,低伏下身,将声音压得和缓又轻柔,道:“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吃的。我这里有包子,小乞丐,你要不要跟我走?” 短短几句话,用尽他所有的温柔。 小乞丐呆愣愣地看着逆光而来的身影,眼睛被刺得生疼都不愿挪开视线,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天上的神明终于听到他的祈祷了吗? 所以才会在他即将死去的时候降临到他身边,向他伸出手? 原来,爷爷说的神明真的存在。 不知哪来的力气,小乞丐颤巍巍抬起胳膊,握住那只手。 ………… 一片黑暗中,沉睡的天乙突然睁开眼睛,警觉的目光扫过沉寂的房间,最后落在身边的人身上。 主人眼睫颤动,眉头紧皱,睡得极不安稳。 莫不是做了噩梦?是因为白天的事吗? 天乙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将主人唤醒再说。 “……小……小……” 天乙俯下身,将耳朵凑在张泽嘴边,想听得更清楚些。 过了一会儿,主人低低的呓语在他耳边响起:“小乞丐……小乞丐……” 天乙骤然屏住呼吸,本能地压制住自身所有失控的表现,绷紧全身,刹那间变成一座不会哭不会笑更没有生气的石雕。 “小乞丐……” 得不到答复,睡梦中的人一遍又一遍无意识的呼唤着。 天乙的视线描摹着主人熟悉的眉眼,平日里被牢牢锁死在心底的珍重一点一滴浮现在他的眸中,眼看着主人就要被惊醒,他轻轻回应道:“主人……阿泽……” 随着他话语落下,急切的寻找得到回应,张泽紧皱的眉微微舒展,嘴唇翕合:“你要不要跟我走?” “……好。”天乙答道。 ☆、第 50 章 林有坚要离开,身为丐帮的帮主,康孙再怎么忙都要出来送一送人。 张泽自认不算矮,但面对比他高出一半头、身材壮硕的康孙,微妙地感觉到一点来自身高的碾压。 单从外表来看,康孙长得五大三粗,声亮如雷,一身不起眼的乞丐装,再加上他虬结的络腮胡子,一眼望去,人的注意力全在胡子上,反倒忽略了他的长相。 可他既然能成为一帮之主,必然有过人之处,谈吐虽然偏白,但真切之情溢于言表,让人觉得这就是个实诚爽朗的大个子,初见之下,很容易便能博得他人好感。 察觉到张泽的打量,正和林有坚寒暄的康孙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问道:“你就是‘剑仙传人’?” 张泽拱手作揖,轻松接下康孙一眼之下刻意外放的气势,不卑不亢地答道:“在下张泽,见过康帮主。” 康孙微怔了一下。 虽说他只用了三分力试探一番,但如此轻易就被化解,还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康孙大笑一声:“哈哈哈哈哈,好,有本事!这次我这儿什么没准备,下次你来,直接报上我的名字,到时候,咱们好酒好菜吃一顿。” 张泽应道:“在下谢过康帮主。” 康孙点点哦图,转头看向林有坚:“也不知道是哪个龟孙想了这么毒的一招,给丐帮扣的黑锅,林兄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清楚。咱七派百年的交情绝对不能断在我手里。” “如此奸邪之人,定不能轻饶。”林有坚点头。 “还有,管于幽冥的事儿,丐帮现在一身麻烦,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让陈长老连夜整理好了有关凌州幽冥的消息,林兄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站在康孙身后的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头子上前几步,将一本册子递给林有坚。 这应当就是陈武峰陈长老。 张泽的目光在他周围转了一圈,没看到曾见过一面的小乞丐。 也是,这样的场合,确实不适合小孩子来掺合。 毕岩见张泽总瞅着丐帮的方向不放,以为他是对康孙起了兴趣,借着师父林有坚的遮挡,毕岩嘴唇微动,传音入密:“张泽,你可别被康帮主的表象给骗了,这人看着憨实,心眼一点都不比冯和少。” 张泽斜眼瞟一下毕岩,给了他一个困惑的表情。 “师父是这么说的。”毕岩立刻出卖自家师父。 张泽眼看着林有坚似有所觉,背影轻轻颤抖一下,好像在轻斥毕岩,让他赶紧闭嘴。 毕岩瑟缩一下,安安静静站在原地装鹌鹑。 别过康孙,四人策马扬鞭,直奔武当而去,途中还发生了些小插曲。 在毕岩的印象里,张泽和天乙关系很好,好到天天形影不离。可这一路走来,虽说有急着回武当的原因没多少时间闲聊,可这两人的相处是肉眼可见的冷淡。 就比如现在,两人各骑一匹马,明明是并排,偏偏张泽手里攥着缰绳,时不时收紧或放松,再不济就抬头望着远方的路,一副心无旁骛专心赶路的模样,根本不搭理身边不远处的天乙。 张泽不说话,就更别指望三闷棍打不出一个响的天乙会主动说些什么。 这两人冷冷淡淡,把跟在他们屁股后的毕岩看得一脸不解。 若说这两人吵架闹掰了…… 但也不像啊。 毕岩已经不止一次在休息的时候撞见张泽捧着干粮或者水壶,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拿,只是坐在一边,趁天乙忙活的时候从背后偷偷看着天乙发呆,也不止一次在张泽收回视线后,一扭头就看到刚还忙得不可开交的天乙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一眼张泽。 次数多了,不解就变成抓心挠肺的焦躁,毕岩觉着,当初师父逼他背之乎者也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着急。 要真有误会,那就出去打一架,打完把话都说开不就好了,要是没有误会,他们俩这唱得又是哪一出? 过了三四天,再也忍不了的毕岩抓住休息的机会跑去问师父,没想到师父变得有些神神叨叨,只让他看着就好,别乱插手。 可说得容易做的难。 张泽胆子小,不善与人对拼,心思还单纯,毕岩年纪小,走哪都被当小孩拘着,难得遇到能和他说得上话还需要他照顾的朋友,由不得要多操一份心。 于是又过了一两天,毕岩忍了又忍,眼看武当派在望,他下定决心,要在回山之前解决掉这两人的问题。 趁着停下来喝水的空档,毕岩挡在又看着天乙发呆的人眼前,开门见山,问出心中的疑惑:“张泽,你是不是和天乙吵架了?” 谁知张泽比他更疑惑:“没有啊。” 毕岩一百个不相信,脸上写着“你骗人”三个大字,伸出手指点了点不远处忙忙碌碌的天乙:“你这几天都不和天乙说话。” 然后他努努下巴指指张泽:“还总是像现在这样背地里偷看……” “你小点声!”不等毕岩说完,张泽眼皮一跳,猛地坐直身体,就差直接上手捂住毕岩的嘴。 他小心看一眼天乙,见那人还在收拾东西,应当是没听到毕岩的话,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收回视线,心虚地为自己辩解一句:“我只是在想事情。” 他也确实是在想事情,关于那晚小乞丐的梦。 那个梦太过真实了,无论是梦中的场景、梦里他自己的感受,还是小乞丐的表情、神态,不似寻常的梦境天马行空,这个梦从头到尾都逻辑顺畅、合乎情理,让他感同身受,也让他越是想,越是觉得,这根本不是梦,而是他曾经的记忆。 再仔细想想,小乞丐的面容虽然糊了一层泥,样貌也还没有完全展开,然而在看到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时,张泽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他就是天乙,是他不曾见过的、还没有成长起来的天乙。 可他真的没见过吗? 张泽这几天把他脑海里的记忆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他和天乙的初遇分明是在他被系统拉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两人一见面还打了一架,他不可能记错。 再往前,就是他前世二十几年的回忆,有模糊有清晰,但自始至终都十分连贯,没有缺漏或者断层。 他一度怀疑过是系统搞的鬼,偷偷取走了他的记忆,可最开始的时候,系统拍在他脸上的盖着红章的小本本绝不是作伪。在他看到那个红色印章时,能感觉到萦绕其上的那一丝玄奥且浩然的力量,系统没有骗他。 张泽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他因该知道,但一直记不起来的东西。明明答案就在眼前,呼之欲出,可偏偏就差了那么一口气,卡在那里不上不下,但他想要放弃,却偏偏由不得去想,简直纠结到无以复加。 毕岩对张泽的烦恼是半点不知,他只看到如胶似漆的两人突然就生分的要死,于是他拍了拍张泽的肩膀,劝道:“师父和我说过,‘夫妻哪有隔夜仇的’。有句俗话不是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嘛,你和天乙有误会,那就去找天乙打一架,打完把误会说开了,不就没事了?” 张泽听了哭笑不得。 先不说“夫妻”是怎么回事,以他对天乙的了解,他十分肯定,要是这么直勾勾去问天乙,天乙什么都不会说。 天乙不说自然有他的原因,张泽绝不会拿主人的身份逼迫天乙做不喜欢的事。 那就得想别的办法了…… 思绪越飘越远,张泽目光游移,不知不觉间,从脚边的野草落在天乙身上。 “张泽?张泽?” 见他又看着天乙发呆,毕岩连叫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不知道自己的话这人听进去几分,发愁地叹了口气,眼看林有坚已经起身准备继续赶路,只得暂时放过好友,等下回再说。 约莫是张泽的视线存在感太强,天乙终于停下手头的事回身看了一眼,正对上张泽慌忙移开的目光。 天乙略有些犹豫,不知道他该不该过去。 他不是没有感觉到,主人在刻意疏远他,也不是没有猜到,主人是在纠结那天夜里梦到的记忆。不止一次,他想要将一切都向主人全盘托出,只求主人夜里能睡得安稳些。 但他不能说,也做不到。 这是代价,是法则,是他绝对不能逾越也无法逾越的禁制。 迟疑了一瞬,终究对主人的关心压倒一切——哪怕不能为主人解惑,能静静陪在主人身边也好啊。 天乙迈开脚步,稳稳地走到张泽身边,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低唤一声:“主人……” 张泽打了一个激灵,头都不抬地脱口而出:“我没事我很好!” 说完,只觉得空气中一阵死寂,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张泽尴尬地蜷着脚趾捏紧手心头顶冒汗想着补救的办法,忽然听到林有坚远远招呼一声:“张少侠,天少侠,我们该赶路了。” “这就来,这就来。”张泽赶忙应了一声,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激过林有坚。 回应完,张泽轻咳了一声,带着点小心看向天乙:“你看这马上就要赶路了,耽搁不得,不如,我们有空再聊?” 天乙垂眸,低低道:“是,主人。” 张泽如蒙大赦,跨马扬鞭,一溜烟跑在最前面。 好在脚下的路虽然弯弯曲曲,但没有岔道,不用担心跑错了方向。 一下午的奔波,落日时分,几人在林有坚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客栈。 张泽看着客栈前高高的木杆上飘扬的“栈”字旗,惊诧道:“这荒郊野岭的,居然还有客栈?” 毕岩小声解释:“我们武当山脚下有个村子,这客栈是村子里的人开的,专给往来武当的人提供一个落脚的地方。过了这家店,明天中午我们就能到武当了。” “原来如此。”张泽点点头。 林有坚拴好马,道:“我们进去吧。” 一进门,还没等张泽打量一眼,只听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张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 51 章 张泽有些讶异,和他相熟的人两只手能数得过来,谷清风远在京城,剩下几个都各回各派,其中一多半都不可能在这里,又是哪来的熟人? 带着疑惑,他定睛瞧去,叫他名字的人不算熟,可也不算陌生。 傅夜明。 他身边还跟着叫“阿瑶”的小姑娘,两人面前的桌上摆着五六盘菜,小姑娘手里捏着筷子,一副准备开饭的样子。 既碰了面,总得打声招呼,更何况,他还欠人家一个人情,张泽脸上挂起一丝笑,拱拱手,扬声客气道:“傅兄,好久不见。” 林有坚正找掌柜的要几间客房,听到声音不禁侧目看一眼张泽,又顺着他的视线往大堂里扫了一眼。 傅夜明这人,他听毕岩讲过——傻徒弟单纯好骗,他这做师父的总得多照看着些。 傻徒弟口中的傅夜明直爽率真,武功高强,见多识广还乐于助人,是个好人,但林有坚一见之下,深刻反省自己是不是将毕岩保护的太好,这才教出这么个傻徒弟来。 此人气息平和,看着好像只是一个浪荡江湖的无名小卒,但稍一试探便知,风平无波的表象下藏的是暗潮涌动的汪洋大海,步步杀机。 林有坚绷紧了心中的弦,这个人,必须小心应对。 傅夜明将天乙上下打量了一圈,笑着恭贺一声:“看来醉花阴已经解了,恭喜。” “全是托傅兄的福,”张泽再次作了个揖,感激地弯腰一礼,“多谢傅兄的解药。” “随手之劳罢了。” 傅夜明毫不在意地摆手,转向一旁的师徒二人,问:“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林有坚报上家门:“在下武当派林有坚。” “原来是林大侠,失敬,失敬。相逢即是缘,这顿饭我请了。林大侠,张兄,你们千万别跟我客气。” 傅夜明嘴上说得话客,也只是嘴上说说,行为举止间不见半点崇敬,只管招呼着店小二换个大点的桌子。 一行人重新坐定,菜上好,酒斟满,寒暄几句熟络之后,他好奇地问:“张兄这是准备去武当?” 张泽点头:“正是。武当派名扬天下,我早就心生向往。正巧林前辈相邀,我和天乙闲着也是闲着,便答应下来,准备去武当山看看。” 毕岩听了这番避重就轻的话,侧头去看自家师父。 林有坚喝一口酒,算是默认。 张泽反问道:“傅兄这是刚从武当山下来?” “小丫头吵吵闹闹,非要去武当山上找神仙,闹得不依不饶。” 傅夜明笑咪咪地把锅丢给身边的小姑娘。 拿着筷子忙忙碌碌往自己碗里搬运饭菜的阿瑶将眼睛瞪成两个杏仁,溜圆的眼珠子不满地盯着傅夜明压在她脑袋上的手,撇撇嘴,到底顾着他在外人面前的形象,没有反驳,只是低头狠狠戳一下碗里的土豆块。 张泽心里惦记着梦境,林有坚对傅夜明心怀戒备,天乙只管给张泽夹菜,只在最开始被叫到名字时微微点了点头。阿瑶和毕岩就是来凑数的,从头到尾都保持安静,傅夜明自认和张泽天乙以外的人不熟,对林有坚的防备更是看不上眼,说起话来便没了一开始的热情,有一搭没一搭。 同桌异梦,几人面上和谐的吃完这顿饭,各自散去。 进了客房,天乙向店小二要来一壶热水和一壶凉水,一边往木盆里倒,一边拿手试着水温。 张泽就坐在床上,褪下一身风尘的外衣挂在衣架上,再将脱下来的中衣叠好放在床头,一抬眼,正看到不远处天乙忙碌的身影。 一顿饭吃下来,月上梢头,将暗未暗天色早就黑漆漆一片。屋里点起蜡烛用作照明,昏黄的烛火跃动着,努力地发出光亮,却也只能驱散一小圈的黑暗,聊胜于无。 因着这点光,原本还宽敞的房间变得狭小,甚至有些逼仄起来。 张泽一半的身体沐浴在烛光中,看着微弱的烛火于夜色中将天乙的背影勾勒成一道泛着暖光的剪影,他心里微微一动。 “前几天,我们找到银针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坐在一个茶馆里喝茶,茶馆对面的墙脚坐着一个小乞丐。” 天乙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张泽半敛起眼睑,垂眸盯着燃烧的烛火。 蜡烛顶端的小小凹槽里,融化的蜡液汇做烛泪,顺着蜡烛滑落下去,不及落到烛台就已经凝固。 “他蜷缩在墙角,衣服上沾了泥,看不出颜色,头发乱的像鸡窝,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一团,看上去快要死了。” 张泽回忆着梦里的情景,回忆着梦中的他都想了什么东西,慢慢打腹稿组织语言,想要尽可能清晰的表述清楚,又或者,他只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我……我见过不少人,侠客、商人、农民、当然也有乞丐,有年轻的有年老的,女人小孩都有。看见了,我一般都远远绕开,实在太可怜的,就扔个他几个铜板,从没想过要做些别的什么。” 说到这儿,他抬起右手瘫在眼前。 握惯了剑的手修长有力,指腹磨起了厚厚的茧。 “看到小乞丐的时候,我也只是在想,我一个自己都麻烦缠身过一天是一天的人,干什么要再给自己找个麻烦来。但是我给了他一个包子,在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潺潺的水流声忽然断绝,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给了他一个包子……”张泽的脸上带着困惑,似乎不解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或许是小乞丐死也要爬向阳光的姿态触动了他,或许是小乞丐张口咬人的决绝让他震撼,又或者,他只是不知为何动了恻隐之心。 但很快,他嘴角上扬,抬眸看向屋中完全静止的人:“那是我做得最不后悔的一个决定。” 天乙看了眼手背上不小心被热水烫出的红印子,轻微的刺痛顺着手臂一路传到他的心里,他轻到近乎用气音低喃道:“我也不后悔。” 不后悔当初握住您的手,不后悔当初选择的路。 他放下水壶,试了试水温,刚刚好:“主人,水已经准备好了。” …………………… 一夜过后,别过傅夜明,正如毕岩说得那样,差不多正午的时候,武当山到了。 武当派依山而建,入口处是一条石头铺成的石阶小路,蜿蜿蜒蜒看不到尽头。 拾级而上,及至半山腰,终于看到山门一样的石拱门,有两名武当弟子守在门前,看到林有坚具是面露喜色。 其中一人疾声道:“林师叔您终于回来了!” 毕岩一阵诧异,往常他们历练回来,可没见守门弟子这么热情。 林有坚更是板起脸,问道:“怎么了?” 那名弟子往张泽身上瞟了一眼,低着头,含糊其辞地答道:“林师叔,少林来人了。” 再详细的,却是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说。 武当派和少林寺交好,不过是少林来人,定不会让武当弟子如此反常,林有坚皱起眉,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守门弟子为难的模样,知道这是武当机密,自己一个外人确实不方便旁听,张泽自觉地退开一点距离,转头欣赏着山间的景色。 林有坚歉意地说:“张少侠,天少侠,对不住。长途跋涉,我先让毕岩带你们去休息。” 张泽点头应下,跟在毕岩身后离开。 山门距离供客人落脚的客房所在还有一段距离,毕岩带着张泽走了一阵,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 张泽问道:“怎么回事?” 短短一段路,他已经碰到三波巡逻的武当弟子了,有些地方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落在他这个外人身上的目光更是审视中带着警戒,要不是有毕岩在身边,张泽觉得他已经被这些弟子压下去审问了。 “不知道。”毕岩摇摇头,同样一头雾水,“我走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难不成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让武当不得不戒严?” 两人对视一眼,嘴唇微动,不约而同地吐出同一个词。 要说最近值得大动干戈的大事,那毕定绕不开幽冥。 不过幽冥所在的衡州位于最南边,处地偏远,就算有动静,那也是在离得近的凌州。武当位于北部偏西的位置,称得上七派里距离幽冥最远的门派。 难不成幽冥已经实力膨胀到不远万里来武当山搞事情了? 这么漫无边际的猜测不是个办法,毕岩道:“我先带你和天乙去客房,然后我去问问大师兄。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山里,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张泽你就等我消息。” 张泽叹了口气,答应下来:“只能这样了。” 有道是,计划没有变化快。 刚别过毕岩,将客房安置妥当,张泽屁股下的椅子还没有坐热,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一名不认识的武当弟子站在门外,询问一声:“请问是张泽张少侠吗?” 张泽点头。 那弟子拱手一礼,道:“张少侠,我家掌门有请。” ☆、第 52 章 武当的掌门要见他? 张泽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回头和天乙对视一眼。 大致估算一下时间,怕不是掌门前脚刚得知林有坚回来,后脚就派人来请他,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给他留下。 什么事会让身为七大派之一的武当派掌门人这么着急? 张泽脑海中转过无数不祥的念头,和天乙一道,跟在引路的武当弟子身后,向半山腰处的建筑而去。 边走着,他边努力回想着天乙曾告诉过他的关于武当的消息。 掌门姓陈,具体叫什么他记不太清,只知道和林有坚是一辈人,是上一代武当大弟子。上一代的武当掌门虽侥幸活过二十年前的大战,可身受重伤,从那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强撑病体为陈掌门铺好路,便撒手人寰,留下长老尽折、实力大损的武当派。 陈掌门这烂摊子一收拾就是二十年,到如今,武当派已是重振旗鼓,实力恢复了七八成。 先不提二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正邪之战,单是马上可以见到如此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武林前辈就让张泽心中升起一点忐忑。 许是看出他的紧张,待路的武当弟子安抚道:“掌门师叔看着吓人,对我们这些后辈很是照顾,张少侠尽可放心。” 张泽心念一动,拿出自己撇脚的套近乎手段:“这位少侠,不知如何称呼?” “哦,忘了介绍,我叫沈于亮,是武当四子之一关敬门下弟子。”沈于亮拱手道。 张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沈少侠和毕岩认识?” 提起熟悉的人,沈于亮肉眼可见地热情起来,笑道:“那是我的小师弟。还要多谢张少侠这一路上对小师弟的照料。” “哪里,毕岩亦对我照顾良多。” 恰巧有一队巡逻的弟子路过,张泽便顺势提了一句:“刚才毕岩还和我感叹,武当派戒备森严,和他下山时的样子迥然不同。” “江湖如今不太平,我武当是不得不如此。”见张泽面露好奇,沈于亮略一思索,痛快道:“掌门师叔叫张少侠也是为了此事,我先说一些也无妨。不知张少侠可听说过幽冥?” 难到真被他猜中了?张泽心里直犯嘀咕,面上维持着该有的好奇,点点头。 沈于亮言简意赅:“少林寺永信方丈于昨日来访,身边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据永信方丈说,是从幽冥手中救下的。掌门师叔命我们好好保护小男孩,然后和永信方丈在书房密谈许久,出来之后就下达了全派戒严的指令。” 他将张泽带到一处房屋前,站在离屋子三丈远的地方,扬声道:“掌门师叔,张少侠到。” “快请他进来。”屋中很快传来回应。 张泽凝神感受一番,屋里能感觉到三股极为强劲的气息,其中之一他很熟乙,应当是林有坚,另外两个,据他猜测,大概是陈掌门和永信方丈。 在他想东想西的时候,沈于亮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到了,掌门师叔就在里面。我不便过去,就和这位侠士在屋外等着。” 张泽回头看了看天乙。 武当派掌门只邀了他一人,天乙确实不方便进去,有什么事,等他回去以后再和天乙说,也没什么差。于是他没有强求,独自上前推开木门。 这是一间书房,靠墙的位置并排安放着几个厚重的木柜,柜子上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类书籍,收拾得整整齐齐。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书桌,放着文房四宝,书桌后坐着一个黑发的男人,单就外表约莫四十出头,相貌周正,续着短须,看上去颇具威严。 这个男人给张泽的感觉和林有坚非常像,他猜测这大概就是武当陈掌门。 站在陈掌门身后的人,则是一路同行至此的林有坚。 此外,另有一身着袈裟手拿念珠,慈眉善目的僧人,少林方丈永信,张泽在心中默念此人的身份。 见他进来,陈掌门自书桌后站起身,往前走几步,道:“张少侠,初次见面,我是武当派的现任掌门,陈柏羽。” 见到真人,之前还心生紧张的张泽反而瞬间镇定下来,见礼道:“在下张泽,见过陈掌门。” “张少侠不必客气。” 张泽深知在这些□□湖的眼中,自己大概就是一只误入狼窝的小白兔,只要交谈,就免不了会被套话,索性闭上嘴,少说多听,看看他们叫他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只见陈柏羽站在他的面前,身为一派掌门的人竟是拱手向他行了一礼:“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张少侠能够答应。” 行走江湖这么长时间,张泽也算是见过小风小浪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况仍是忍不住心头一跳,第一时间侧身避开:“您请说。” 撇开这是一位比他年长的前辈不谈,单是武当派掌门的身份就不是他一个无名小卒能比的。 陈柏羽如此姿态,直让张泽心惊肉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值得身份地位如此之高的人向他低头? “可否借张少侠的佩剑一观?”陈柏羽问道。 张泽现在已经知道,对江湖人来说,随身的武器就是他们的另一条命,谁会轻易将自己的命交出去?对处见的人提出这样的请求,遇到脾气差的,当场结仇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在他只是个半吊子,知道归知道,却远达不到爱剑如命的程度。 张泽递出自己的鸿影。 “得罪了。” 陈柏羽接过剑,右手握在剑柄上,唯一用力,长剑出鞘。 他先是看了眼刻在剑身根部的剑铭,然后屈指在剑上敲敲打打一番,轻轻点了点头:“没想到,鸿影竟然真的出现了。” 陈柏羽收剑入鞘,将剑还给张泽。 张泽取回自己的佩剑,看着他和永信长老对视一眼,道:“想必来的路上张少侠已经看到了,武当派如今正处于戒备之中。” 张泽点头。 陈柏羽长叹一声:“事发突然,容不得我武当不小心。接下来的事,还请永信方丈来说明吧。” “阿弥陀佛。”安静坐在一旁的永信唱了句佛号,接过陈柏羽的话,“武道会后,永觉师弟带回凌州异变的消息。贫僧与诸位师兄弟商议后,决定由永觉师弟带队,派出门下弟子增援凌州。未及抵达,就收到林施主的信,说凌州事了,各家共聚丐帮,商讨幽冥事宜。” 张泽对照了一下时间,这个时候他大概刚从京城出来,正在往丐帮赶的路上。 “师弟于是改道丐帮,行至半途,忽遇一群黑衣人正在劫杀一家三口。当时情况万分危急,师弟晚到一步,孩子的父母尽皆殒命,连孩子都险些丧命在黑衣人刀下。” 陈柏羽已经听永信讲过一次,尚且还能保持平静,林有坚眉头越皱越紧,张泽亦是倒抽一口凉气。 “据师弟所说,黑衣人行踪诡谲,极善隐藏踪迹,出手狠辣狠辣至极,招招不离要害,且招式阴损,不似正道人所为。一旦形势不利,立刻撤退,就算有被生擒的,也都第一时间服毒自杀,乃至师弟没能抓到一个活口。” 张泽神情一动。 这些黑衣人,怎么听,怎么觉得是死士。 可那一家三口有什么值得他人惦记的,专门派死士去取他们的命? 这个疑惑刚起,就听永信方丈说:“那孩子受惊太过,精力不济,当场昏迷,被师弟带回少林,修养一日方才转醒,并告诉师弟,黑衣人在动手之前一直在逼问‘藏宝图在哪里’。” 藏宝图! 张泽近期听说的,唯一和藏宝图有关的,就是前朝凌王爷的宝藏了。 按照永信方丈的话,在冯辉耀杀死秋安兰、以致峨嵋华山和丐帮分道扬镳的时候,幽冥已经在谋划着获取另一块藏宝图,甚至已经找到了藏宝图的下落。 若非少林寺永觉长老横插一脚,那现在…… 张泽打了个冷颤,沉声问道:“方丈可知另一块藏宝图的下落?” 永信点点头,再摇摇头:“听那孩子所说,他们一家是一个月前从凌州逃难出来,走得匆忙,他父母临死前只叮嘱他一定要找机会回一趟凌州老宅。依贫僧之见,藏宝图应该还在凌州。只是凌州范围甚广,具体在哪里,恐怕还要让小孩带路,去了才能知道。” 一旁的陈柏羽注意到一个细节,紧接着问:“‘另一块藏宝图’,张少侠缘何有此一说?” 张泽看一眼林有坚,见对方冲自己微微摇头,应该是时间太紧,还没来得及说。他收回目光,挑挑拣拣,略去谷清风,将自己知道的东西说了一遍,最后重点强调一句:“幽冥手中很可能已经掌握一半的藏宝图,若是这一块也落入他们手中,那……” 话中的未竟之言叫在场三人具是一阵沉默。 本以为这只是个开端,谁知道,不知不觉间,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事态竟已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阿弥陀佛。” 永信垂眸敛目,手中的念珠转得愈发急促。 陈柏羽的脸色同样凝重的可怕。他左右盘桓几步,下定决心:“此事干系甚大,绝非我武当或是少林能够解决。凌州至今仍有小股幽冥势力盘桓不去,当务之急是要派出人手,尽快取回藏宝图,以免幽冥捷足先登。” 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林有坚身上:“师弟,你熟悉凌州的情况,还要麻烦你再跑一遭。” 林有坚自无不应。 下一个是张泽。陈柏羽请求道:“张少侠武艺高强,恳请张少侠与我师弟同往,护那小孩一路周全。” “斩妖除魔,在下当仁不让。” “如此,我先谢过张少侠。这第二点,”陈柏羽深吸一口气,“我欲请出六合令。” ☆、第 53 章 六合令是什么东西? 正在张泽疑惑的时候,却听林有坚提出异议:“师兄,如此决断,是否太过草率?峨嵋派和丐帮才刚刚结仇,双方怨气未消,正是最为敌视的时候。此时请出六合令,只怕他们两家心生怨怼,不肯应召。” “此事我亦有考量。”陈柏羽叹息一声,“只是,幽冥中人为非作歹心狠手辣,如果放任不管,必会在武林掀起腥风血雨。若是真叫他们拿到剑仙前辈留下来的功法,假以时日,只怕我七派在幽冥面前无半分还手之力。到时候再想铲除幽冥,就是有心无力了。” 一番话说得林有坚哑口无言。 子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峨嵋丐帮两派相争,不过是自家兄弟吵吵闹闹,说到底,都是一家人。幽冥却是外来的强盗,不仅会抢夺财宝,更是会杀人放火,毁了整个武林。 永信方丈停下不断拨弄念珠的手,抬起头凝重地看着陈柏羽,确认一般缓声问:“陈施主当真如此?” 陈柏羽慎重地点头。 永信方丈敛眸思索片刻,复又抬眼,神情间却是不见方才的肃穆,只听他说:“既如此,少不得要请动温老前辈出山。贫僧便走这一遭,去一趟逍遥派。” 逍遥,温,张泽脑海中灵光一现,这温老前辈,莫不是逍遥派的温鸿宇? 天乙曾和他说过,此人是七派中唯一一位经历过二十年前那场大战还存活到今天的人,在武林中颇有威望,乃是现今江湖实打实的第一人。 正因如此,逍遥派虽然人丁稀少,但在正道七派中却隐隐有超然的地位。 只是这位老先生自从将掌门之位传给他徒弟之后,一心闭关修炼,已是许久不问世事。 二十年前,温老前辈就是因为幽冥才痛失好友同门,及至今日竟没有一个同辈人,现如今幽冥再次作乱,不知温老前辈这一次会否答应再入江湖,同不共戴天的仇敌做个了断? 听了永信方丈的话,陈柏羽面上总算露出一点喜色:“那就拜托方丈了。” 他转向林有坚和张泽,郑重道:“事态紧急,师弟,张少侠,我命人为你们准备好马匹食水,你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张泽和林有坚各自应下。 正事谈完,永信方丈先行告退,陈柏羽眼带歉意地说道:“张少侠难得来一次武当,我不仅未能尽地主之谊,反倒劳烦张少侠四处奔波……” “陈掌门严重了。”张泽不认同地摇摇头,“在下虽年轻,却也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能为剿灭幽冥出一份力,在下高兴还来不及,和来麻烦一说。百年前天下大乱,蓬莱剑仙尚能持剑申张正义,在下身为他的传人,自当秉持先人意志,惩奸除恶。” “哈哈哈,好。” 武功高,心术正,脾性好,陈柏羽越看张泽越觉得合自己心意,只恨这般好苗子没有被自己给遇上,略带惋惜地叹道:“要是毕小子有你这么省心就好了。” “哪里,毕少侠性情淳朴,一路对在下照顾良多。”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张泽微微一怔,尴尬地直想挠头。 “性情淳朴,就是见面先砍人一剑?”陈柏羽斜睨一眼林有坚。 被无辜殃及池鱼的人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可惜……” 陈柏羽还想再感叹几句,林有坚听了个开头就知道自家师兄那但凡见了好苗子就想往武当拐的毛病又犯了,忍不住提醒一声:“师兄,天色不早了,张少侠一路奔波,明日还要赶路,不如我先带张少侠去休息?” 张泽心中默默感激,辞别陈柏羽,跟在林有坚身后退出书房。 天乙还在门外等着,沈于亮却是不见了踪影。 见主人的目光在自己身边绕了一圈,天乙凑近主人身边,解释道:“沈少侠刚刚带着少林寺的客人去休息。” 张泽了然,想起明天的任务,问林有坚:“林前辈,不知被永信方丈救下的孩子现在何处?” 林有坚答道:“据师兄说,为了防止歹人找到机会加害于他,索性将他的住处安排在永信长老隔壁,还另加了人手全天巡查。张少侠要去看看吗?” 这个提议正中张泽下怀,他欣然答应。 永信方丈下榻的房间同样是在后山,按照武人的行走速度,离他的住处只隔了十几个呼吸的距离。 越是靠近小孩所在的屋子,戒备就越是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四周更是隐藏着十数个暗哨,张泽暗暗感知了一下,这其中每一个的气息都强过他在武道会上遇到的王平。 天色渐晚,他们到时,小孩已经睡了。 夏天只剩个尾巴,可暑气还没散。气候炎热,小孩的屋里半开着窗,既是通风散热,也是方便监视里面的动静。 透过木窗,以张泽的眼力,也只能看到纱帐后床上鼓起的一个小包。 突逢大遍,父母惨死眼前,只剩年幼的稚子被人追杀索命,苦苦挣扎。 或许是触景生情,张泽忽然想起了谷清风,想起他掷地有声的话,想起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如今,这世上又多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和普通却平和的生活。而现在,就算杀光了那群恶鬼,他的人生也再无法回到原本的样子。 面对这样的悲剧,张泽也不过是低叹一声,祈祷这场劫难能够快点过去。 身后,一具散发着熟悉气息的身体忽然贴近,他转头看去,正撞上天乙的视线。 无需言语,他读懂了其中的担忧,天乙在问,主人,你还好吗? 在那双黝黑的眸中,张泽清晰地看到映照在其中的,自己的小小身影,沉闷的心情不知为何消散无踪。 他微微摇头,悄悄向后移动一点点,几乎要撞进天乙的怀中。 会过去的,他想,风浪终有平静下来的一天,真相总会水落石出——不论是这江湖背后的波诡云谲,还是天乙身上缠绕着的谜团。 别过林有坚,回去的路上,张泽将他和陈柏羽、永信的谈话一一说给天乙听,末了,问出他一直好奇的问题:“六合令到底是什么?” “六合令,是一块令牌。”天乙一边推开房门,侧身为主人让开一条路,一边沉声说道。 张泽进了屋,顺手给自己和天乙各倒了一杯水,坐在桌边捧着水杯,等着天乙讲故事。 迎着主人亮晶晶的眼睛,天乙垂眸抿了抿唇角,整理一下思路,娓娓道来。 六合令,与其说是令牌,不如说这是一个象征。六合令一出,象征着整个武林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边缘,若不能众志成城共度难关,等待他们的就是家破人亡的灭顶之灾。 说起六合令的起源,就不得不提起百年前的乱世。 天子无道,民怨沸腾。 各个武林门派虽有自保之力,但也极为勉强。再加上收容了不少落难的百姓,彻底惹怒天子,出兵讨伐。 就算门下弟子人人金刚不坏,可面对朝廷几十万的大军,他们这些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几万人的习武之人无异于螳臂当车,飞蛾扑火,拿鸡蛋去碰石头,更别提当时的七派还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战,甚至彼此之间时不时有些小摩擦。 面对大军来袭的消息,七大门派的掌门终于意识到,再不团结起来,等待他们的只有人死灯灭,传承断绝。 为了自保,由七大门派牵头,整个武林迅速团结起来,八仙过海,各显本事,到最后,竟然真的叫他们搅黄了这次围剿。 再然后,就是百姓起义,各路英豪齐登场,将腐朽的霄王朝彻底撕成碎片。 经历这番动乱,江湖实力大减,七派掌门有感于大难之下单个门派的势单力薄,共同制作了六合令,并传下训诫,浩劫若至,六合令出,七派携手,共度难关。 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小门派层出不穷,六合令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唯有历经百年、传承至今的七大派还记得。 再然后,便是二十年前。 武当派和少林派的前辈们联手请出六合令,召集武林侠士共聚一堂,在幽冥的家门口摆下阵势,血战三天三夜,几乎拼光了各个门派的一代中坚力量,才将整个幽冥灭个了七七八八,换来武林二十年安宁祥和。 此后,六合令由少林寺保管。 只是经此一役,正道七派亦是气血大伤,一直修养到如今,才算勉强恢复元气。 “可这说不通。”张泽指出,“当时七派的掌门明知道幽冥势大,想要除掉它,正道必然损失惨重,他们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去找幽冥拼命?还有,二十年前,武当和少林那也是七大派中排在第一第二的两大门派,它们到底碰到了什么样的危机,才会动用六合令?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乙微微摇头:“参加过那场大战的人如今只剩下温鸿宇,但二十年过去,他从未提起过当年的事,更别说将其后的隐情公之于众。” 张泽瞪大了眼睛,惊道:“以温老前辈的武功地位都要三缄其口,这背后牵扯的东西也……” 等等! 二十年,二十年…… 再加上连武林泰斗都要畏惧退避的势力…… 二十年,二十年! 他的心中划过一道闪电,震惊之下手指失力,水杯自手心滑落,笔直坠向地面。 咔嚓一声脆响后,水花四溅。 ☆、第 54 章 “主人!” 天乙不知道刹那之间主人想到了什么,才会这般失态,他只是默默蹲下身,伸手收拾一地的狼藉。 陶瓷的水杯碎成大大小小的瓷片,若不好好清理,一定会伤到主人。 张泽一把将天乙拽起来,寻找确认一般问他:“先别管那些东西了,天乙,现今是隆兴多少年来着?” 隆兴,是谷清风登基之后昭告天下的年号。 “隆兴二十年。”天乙答完,怔了一下,悄悄抬眼瞟了下主人。 只见主人眉头紧皱,右手在唇边缓缓摩挲,眼神放空,极为专注。主人握在他腕间的左手无意识的收紧,力道大得让他感觉到了一丝丝的疼。 主人果然注意到了,天乙暗自轻叹一声。 “隆兴二十年,也就是说,二十年前,谷清风的父亲病逝,谷清风登基。谷清风说过,他小时候曾遭遇过幽冥的伏击,他的父亲身受重伤,缠绵病榻,没过几年就撒手人寰……” 张泽的声音很轻,眼中迷雾尽散。 “是了,当今世上,能让温老前辈如此忌惮的东西不多,一个是幽冥,可这些年它实力大损,龟缩在衡州不敢出来,另一个就是朝廷。天子遇刺,被扇了这么大一个巴掌,朝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必定要对武林施压,最不济也要弄死直接动手的人。幽冥能躲能藏,七大派家大业大,还是正道魁首,又和幽冥是多年的死对头,甚至幽冥里有不少人就是从七派叛逃过去的,简直就是上好的靶子,皇帝一定会找上他们。”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语速逐渐加快。 “和整个国家相比,武林门派实在势单力薄,平时小打小闹还好,一旦朝廷下定决心和他们死磕,他们绝对没有胜算。百年前的事不就是个例子?可今非昔比,当下朝堂稳固,政治清明,曾经对付霄王朝的手段没办法用在大庆身上,于是,为保朝廷不会真的对他们这些武林门派用兵,武当和少林不得不请出六合令,召集江湖侠士共伐幽冥,向朝廷献上罪魁祸首的人头,以期平息天子的怒火。” “只可惜,谷清风的父亲身体不好,敲山震虎已是极限。外有前朝余孽在侧虎视眈眈,内有太子年幼难挑大梁,若继续施压,七派被逼无奈掀杆造反,到时候局势动荡,内外交困,必会伤及大庆元气,皇帝只能收手,江湖也因此有了喘息的机会。” 说到这儿,张泽冷笑一声:“难怪,再怎么打闹,这些人也只敢找些平民百姓下手,再不济也只是杀些跑腿打杂的衙役,但凡有点官职的,哪怕是个小小的县令,也轻易没人敢去招惹——当年被打得太狠太疼,就算是幽冥都不想随意去找死。怪不得谷清风……” 他含混一句,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左手中抓的东西,赶忙松开手:“抱歉,没事吧天乙?” 天乙不动声色将右手背在身后,摇头道:“属下无碍。” 主人只是抓的紧了些,并未用上内力,些微的疼而已,腕骨经脉都无损,只是些淤青,放着不管,过两天自己就会散个干净。 和天乙一起简单收拾一下碎掉的水杯,张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困到有些睁不开眼。 赶了一上午的路,好不容易来到武当派,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就被陈掌门叫过去谈话,进了书房才发现,会谈的死个人,只有他一个无名小卒,谈得还都是要命的内容。 等他终于从书房出来,回到自己的屋子,却灵光一闪,偶然窥见二十年前真相的冰山一角,心情激荡之下根本没觉得困。 如今天色已经黑了个彻底,骤然放松心神后,被强行压下去的疲倦便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让张泽招架不住。 接连两个哈欠之后,他胡乱洗漱一番,游魂一样飘到床上,迷迷糊糊说一声“我去睡了,天乙你也早点休息”,眼睛一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这个念头在混沌的大脑中一闪而过,转眼被一波强过一波的睡意彻底盖了过去。 “剧情进展:百分之三十。宿主灵魂强度检测:(98504/100000)” 一丝风吹进衣领,张泽觉得有些冷,他拢了拢领口,打了一个激灵。 眼前迷朦一片的雾气散去,他正站在一片旷野之中。 这……是哪儿? 不等他想明白,极轻微的啜泣声传入耳中,张泽循着声音低头一看,才发现这片旷野上原来不止他一人。 小乞丐、不,现在不能叫小乞丐了。 小孩被洗的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衣服,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用布条扎成一束,背对着他跪在地上。 目光上移,是一处坟包,和一块极为简陋的墓碑,上面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一处坟地。 那个和小乞丐相依为命的老乞丐就长眠于此。 张泽看着无字的墓碑、说墓碑真是抬举它,这只不过是一块木板罢了,削掉树皮,弄得平整一些,再将一头插进土里——木板上的小刺都没有磨平,边缘扭扭曲曲,在顶端还裂开一条口子。 老乞丐还算幸运。 乞丐就是这样,随死随埋,一张草席裹了,被扔去乱葬岗,连个像样的坟墓都不会有。 更有甚者,死的地方太偏,等十天半个月,尸体发烂发臭都不会有人发现。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问道:“小乞丐,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压抑的啜泣声猛地消失,被问及的小孩身体僵紧,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过了好一阵,才敢小小的,轻轻的摇摇头:“……不知道。” 也是,有上顿没下顿的人,有没有名字还在两说。 “这就麻烦了……”张泽轻叹一声。 总不能任由墓碑就这么空着。 这声叹息落在小乞丐耳中不啻于一声惊雷,生怕自己被嫌弃,被抛下。 他急急忙忙转过身,着急得话都说不利索:“大人,我、我……我好像听过,有人叫爷爷吴老头。” 张泽安抚地摸摸小乞丐的脑袋:“吴……也罢。” 他抽出随身的佩剑,熟门熟路地挥舞。 说起来,这把剑还是他杀了一个怪人抢来的,剑身上刻着一个“鸿”字,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用着十分顺手。 银蛇剑舞,流光闪动,待张泽收剑停手,无字的墓碑上多了一竖排歪歪扭扭的字: 吴老头之墓。 “好了。” 他心虚地摸摸鼻子——没办法,这个世界的字多是古字,他学了这么长时间,能读能写,就是不太美观。 小乞丐呆呆地看着那一排字,明白了什么,泪水重新漫上眼眶,他拿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哽咽地给张泽磕了个头:“谢谢大人……” 张泽叹息一声,弯腰扶起瘦到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的孩子,拉起他的手,柔声道:“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小孩实在是乖得可怜,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他去哪儿就跟到哪儿,一回头,他永远都能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看着他,被他发现,小孩就慌乱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等他收回视线,便又能感觉到小孩紧紧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就连吃东西的时候都是这样,明明渴望着桌上的食物,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却只敢拿勺子闷头扒拉着白米饭,还要时不时抬起眼,悄悄瞟一眼他的反应,好像多吃了一点就会被他丢弃。 张泽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自从收留了这只小崽子,他都数不清自己到底叹了多少次气,长时间的乞丐经历让这孩子瘦瘦小小,得悉心养着,才能慢慢将之前的亏空都补回来。这光吃饭不吃菜怎么能行。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情绪,小乞丐原本往嘴里塞米饭的手彻底停了下来,整个人都僵在凳子上,一动都不敢动。 张泽拿起筷子,挑了样式好看,闻起来香,吃着也不错的菜夹了几筷子放进小孩的碗里:“多吃点。” 谁知他刚放下筷子,就见桌对面的小乞丐猛地埋下头,肩膀抖动得厉害,一点压抑后的呜咽声传进他的耳朵,让他心中升起一股无奈,只想再叹一口气——前几天面对几个人高马大的熊孩子像狼一样凶狠的孩子,怎么到了他这儿就像个水做的泪人一般,眼泪就没断过。 不等张泽想出什么安慰的法子,小乞丐已经捧起碗,大口大口吃起饭来。 这也算一点进步不是吗,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给小孩夹菜,一顿饭倒也吃得格外和谐。 大约是哭得狠了,精力消耗有些大,吃饭完没多久,小乞丐就开始打瞌睡,脑袋宛如小鸡啄米一般点一下,再点一下,却碍着他在,没敢睡过去。 张泽叹息着摇摇头,抱起比鸡崽重不了多少的孩子放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正欲转身离开,一只干瘦如柴的手抓住他的衣摆。 他转过头去,小乞丐明明困得要死,还强撑着瞪大眼睛,带着点害怕和倔强,怯怯地问他:“大人要离开了吗?我、我不想离开大人……” 猜出小乞丐在不安些什么,张泽放弃另开一间房的想法,转而坐在小乞丐的床边,安慰道:“我不会丢下你的,睡吧,我哪儿也不去。” 夜色凄迷,看着昏昏沉睡的小孩,他忽然想着,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一直忙着四处奔波,忙着完成任务,都没顾得上好好逛逛这个世界。等到事了之后,他无事一身轻,在离开之前,就这么带着这个小不点四处走走看看,似乎也不错。 ☆、第 55 章 天光乍破,张泽罕见地起了个大早,屋里已经没有天乙的身影。 他见怪不怪。 距离出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张泽没有急着起床,平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脑子里全是昨晚的梦境,好像有一丝魂魄还留在梦里,以至于当天乙推门进来,他一眼望过去竟错眼将眼前身形高大、沉默却可靠的男人看成了梦里吃一口饭要偷瞄他三眼的小可怜。 张泽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小孩的脑袋。 “主人?” 天乙不解地侧目,略一思索,半跪下身去,俯身低下自己的头颅。 手下传来发丝微凉但柔顺的触感——晨时露重,天乙刚从外面回来,身上难免沾了寒意,张泽猛地回过神来,触电一样收回手,心虚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翻身坐直身体,打了个招呼:“早啊,天乙。” 天乙体贴地没有深究:“主人早。属下准备了净水,主人可要洗漱?” 张泽点点头,摸了摸干瘪的肚子,问:“我有点饿……早饭做好了没?” “属下去问问。” 目送天乙出门,张泽暗中松了口气,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周,果然看到装了半盆水的木盆,和挂在盆边的干净毛巾。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瞬——天乙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从梦里怯怯生生的小乞丐变成如今这般寡言内敛的模样? 张泽晃晃脑袋,晃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收拾好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洗把脸提提精神。 等他和天乙吃完早饭没多久,林有坚传来消息,准备出发。 直到这时,张泽终于瞧见被永信方丈救下来的娃娃到底长什么样子。 只见他身高大约四尺,面貌普通,半长的头发披散,只有脑后的一小束留长了编成细长的一束麻花辫,身上穿着武当派弟子服式样的衣服,眼神空洞,眼下挂着厚重的黑眼圈,精神状况看起来十分糟糕。 在看到张泽身后的天乙时,第一时间缩回永信方丈的身后,唯一露在外面的胳膊瑟瑟发抖。 永信方丈蹲下身,安抚地将小孩揽进自己怀里,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别怕,孩子,他们不是坏人。” 好一会儿,小孩才重新平静下来。 永信方丈带着歉意唱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这孩子受了惊吓,有些害怕生人,冒犯之处,还望张施主和这位施主多多包涵。” 张泽自然不会和一个孩子计较,稍稍退远一些,免得吓到他。 这小孩年纪小,没办法骑马,武当备了一辆马车,方便他们赶路。 说来也是神奇,小孩子怕张泽和天乙怕得要死,两人一靠近就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偏偏对林有坚却很亲近,任他抱着自己上马车。 张泽百思不得其解,若说自己没有孩子缘,可当初他捡到小乞丐的时候,小乞丐明明对他亲近得很啊? 想不通也就算了,他和天乙坐在车外赶车,让林有坚陪着小孩坐车里,安抚的同时找机会套套话,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 走了两三天,大约是林有坚养大毕岩的经验起了作用,小孩慢慢恢复一点精神,眼下的黑眼圈总算消退了些,也知道张泽和天乙真的不是坏人,见了他们也不会像见了猫的老鼠,使劲往林有坚身后躲,甚至在张泽拿着野果分给他时,还会小声道一句谢。 张泽感慨一句不愧是林有坚,真会带孩子,正要退出马车去找天乙,却见下一刻小孩眼眶通红,看着红彤彤的果子哭了起来。 这…… 张泽尴尬地看了眼林有坚,犹犹豫豫地坐在车上,正对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鬼,只觉得屁股下面扎了针,让他坐立难安。 哄孩子什么的,真不是他干得来的活计,要知道从前他看到小孩子哭,那都是要退避三舍的。 林有坚倒是处之泰然。 小孩之前一直郁结于心,郁气宣泄不出来,憋下去迟早会出问题,不如像现在这样,痛痛快快哭一场。 他默默在一旁陪着,等小孩哭够了,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素色的帕子,极耐心地替小孩擦去满脸泪痕,反倒将小孩弄得有些难为情,接过帕子将自己收拾干净。 林有坚拿出干粮,分一些给小孩,等他吃饱了,情绪稳定一些,再问起之前的事情。 小孩名叫李连,他爹叫李胜,会些拳脚功夫,在县衙里当一个小小的衙役,拿着每个月并不丰厚的月钱供养着一家三口,他娘叫顾三,是个温柔的农家姑娘,总会将三人的小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们的日子过得普普通通,不富裕,但每一天都很踏实。 出事前,他娘还答应他,等月底他爹的赏钱发下来,就去买个西瓜来给他解馋。 李连本以为他们一家会一直就这么过下去,等他长大了,就努力赚钱养家,侍奉双亲。 直到前一段时间,一伙人闯进他们生活的地方,打死打伤好几个衙役。 李胜匆忙赶回家中,叫顾三收拾家当,一家人出了城,几乎昼夜兼程的赶路。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连年纪虽小,却也看得出来不对劲,跟着爹娘闷头不停的走,只在停下来休息的空档,问过一次:“爹,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是要去哪儿?” “去少林寺。”就算是在休息的时候,李胜都显得十分紧张,时不时四处张望一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偷窥一般。 等环视一周,确定周围安全了,李胜拍拍自己儿子的脑袋,嘱咐他:“万一我和你娘出了什么事儿,你就去找少林寺的大师们,去把咱家的土炕砸了,把里面的东西挖出来。” 叮嘱完,不等李连说什么,就把手蒙在他眼睛上:“快睡会儿吧,明天继续赶路。” 可惜,没有明天了。 一群黑衣人突然冒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不停逼问什么藏宝图的下落。 李胜拼死一搏,才换来一个让李连逃走的机会。 只是他人小腿短,没跑多远就被追上,若不是路过的永觉长老出手相助,早就死在去少林的路上了。 关于藏宝图,李连摇摇头:“我听我爹以前说过,我家有件祖传的好东西,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我以为他在编瞎话哄我……” 谁能知道,这居然是真的呢。 至于那宝贝究竟是什么,李连一问三不知。 也是,他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能知道多少事情?还能记下一点有关宝贝的线索已经是意外之喜。 可惜,李连的爹娘都已经死了。 所有的疑惑,等他们去到李连家里,将那东西取出来,答案自然会揭晓。 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前走,张泽和林有坚各自想着李连的话,李连则拿着那颗果子发呆,就在这时,张泽耳边传来天乙细若蚊蝇的声音,是传音入密:“主人,有人跟踪。” 张泽心中一凛,却并不觉得有多意外。 想要藏宝图的黑衣人,假设他们就是幽冥中人,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没能找到东西,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唯一剩下的独苗苗自然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更有甚者,李连是他们故意放过的诱饵也说不定,李胜自死都不肯说出口的秘密,就让他的儿子做一个引路人,亲自带着他们揭开谜团。 何其阴险歹毒的心思! 张泽嘴唇翕动,用传音入密的法子将目前的情况转告给林有坚。 林有坚照顾着有些困倦的李连,沉思片刻,有了主意:“如今敌暗我明,形势于我方不利,但也不是没有转机。有李连在,我们便可后发制人,化被动为主动。幽冥不知道藏宝图在哪儿,只能跟着我们走,正好方便我们布下疑阵,迷惑视线,争取时间,先一步将东西拿到手。”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张泽点头赞同,略一思索,提议道:“不如先让天乙去看看吧,天乙武功高,潜行的功夫一等一的好,不会打草惊蛇,说不定还能得到什么线索。”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林有坚当初见过天乙出手,对这个一直以来安静跟在张泽身边的青年从不曾轻视,对方既已提出,他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也好。” 装作寻常换班的模样,张泽接过天乙手中的缰绳,道:“累了吧?你先去休息一阵子,我来替你。” 天乙依言进了马车,向林有坚微微点头,下一瞬,他整个人似飘散的青烟一般,无声地消失在车里。 一直看着他的林有坚暗中出吃了一惊:须臾之间,他竟然没有看清天乙的动作!这藏龙卧虎的江湖,何时出了这号人物,武当竟然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早在驾车时,天乙已经把马车周围的环境探得清清楚楚,隐在暗处的那些个眼睛亦未能逃出他的感知。 借助马车行进间刹那形成的视野死角,天乙似入水的游鱼般从车窗无声地滑出马车,轻飘飘落在地上,如风随形,刹那间遁入路边的阴影中,不见了踪影。 ☆、第 56 章 天乙静默地穿行在阴影中,很快来到提前选好的位置,静等螳螂自投罗网。 他没有等多久,感知中,两道不强不弱的气息逐渐靠近。 天乙身体静止不懂,只微微转了转眼珠。 那两人武功明显不低。 顾虑着李连的状况,张泽的马车并没有跑得很快,但因为要赶时间,除去中午吃饭的一小会儿功夫和晚上睡觉的时候,马车基本没停过。 四条腿总比两条腿跑得快,于是坠在马车后面的人就不得不一刻不停的运着轻功,马车不停,他们就不能停。 如此这般过了两三天,这两人脸不红气不喘,除了看着风尘仆仆些,一点都没有内力消耗过度的迹象。 再者,寻常的追踪哪会像这两人一样,耗时又耗力,还会耽误事儿。 天乙屏息收声,等着他们从自己身前过去才发现,居然是两个“熟人”。 鬼爪罗乌隆,毒蜘蛛锦玉珞——重伤华山派秦讯、杀害华山掌门首徒萧思、将华山派普通弟子斩杀殆尽的罪魁祸首之二。 张泽他们当初在凌州没见着,还以为这两人已经离开了,没想到竟在这儿碰上。 这罗乌隆果如传言般穿一身女子衣裙,干着跟踪的活计偏是红衣猎猎,十分显眼,远看那身段比身为女子的锦玉珞还要婀娜,近看却是长着一张阴不阴阳不阳的脸,鬓发散乱,平白伤人眼睛。 与他同行的锦玉珞就正常很多,扎着清爽利落的高马尾,穿着方便活动的黑色劲装。有罗乌隆那般张扬的行径在前,她稳稳地藏在暗中,挥舞着毒牙时刻准备择人而噬。 等这两人走过一段距离,天乙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身后,做那一只捕食螳螂的黄雀。 不知是不是连续赶路太过无聊,再加上笃信四下里无人,罗乌隆和锦玉珞边飞身往前,边聊着天解闷。 “毒蜘蛛,你说这都一上午了,他们怎么还不停下来?”虽说是问句,罗乌隆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躁和不耐烦。他随手扯开挡在眼前的一撮头发,眼神阴鹜地盯着视野尽头的马车。 锦玉珞明显更沉得住气,她淡淡瞟一眼罗乌隆,吐出一个数字:“二十三。” “什、”罗乌隆先是一怔,紧跟着反应过来,报怨一声,“不就是问了你二十三次,用得着数得这么清楚?” 锦玉珞丝毫不为所动,只管闷头施展轻功。 她是毒蜘蛛,最擅长的就是布下陷阱,然后等待猎物自投罗网——耐心是她最不缺乏的东西。 可当她耳边多了只嗡嗡乱叫的苍蝇,还没办法拍死,任是锦玉珞再有耐心,忍了两三天也快要忍到头。 若放在平时,罗乌隆也不乐意用自己的热脸去贴毒蜘蛛的冷屁股,可现在,他一面看不惯那女人矫揉造作的冷酷样,一面却不耽搁他继续凑上去:“唉,你说冥主要是真想要另外半块藏宝图,当初就该让我带人去抓那三个人,保管一家子凑齐了,也不会现在费这么大功夫。” 早知道罗乌隆脑子不好使,锦玉珞懒得理他。 可这越是不理,罗乌隆越是来劲,从一路上有多辛苦一直牢骚到两天没洗澡身上都发臭了,末了酸溜溜提了一嘴:“齐五那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咱们在这儿劳心劳力,他倒好,坐在凌州等着小鬼上门。” “难不成,你也想和石秋阳一样?” 锦玉珞冷哼一声,丢下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让罗乌隆很是安静了一小会儿。 可惜没过多久,憋不住气的罗乌隆又开始念叨:“石秋阳那是他自找的,活该!在寻阳城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还丢了幽冥令牌,最后惹得一身骚,差点误了冥主的事儿,在凌州又是他沉不住气,去找华山派的麻烦,这才害得我们和华山派起冲突……” 说到这儿,他不屑地一撇嘴:“事情办不好也就算了,他居然敢盯着小丫头片子瞅着不放!整个幽冥谁不知道冥主有多在意那个臭丫头,他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又是什么?活该他被冥主挖了眼珠子,还断了子孙根。” 说真的,就算是在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幽冥,罗乌隆都很少见到这么蠢的人,淫贼淫贼,最后死在淫之贪欲上,也算死得其所。 数落一通死无全尸的石秋阳,他眼珠子一转,转而说道:“哎毒蜘蛛,你觉不觉着冥、姓傅那小子越来越琢磨不透了?以前不惹到他头上,他对咱们爱答不理,真惹着了也不过是一掌拍死了事,现在不仅学会杀人之前慢慢折磨,还学会拿咱们寻开心?” 明明已经让齐五在凌州布置妥当,偏偏多此一举把他们撵出来,让他们两个折腾这么一回,还不准手下人代劳。 越是想,罗乌隆心中越是怨气翻涌,咒骂道:“也不怕打草惊蛇最后坏了他的好事。” 锦玉珞懒得惯着他,专挑扎心窝的话,想要堵上罗乌隆的嘴:“你要是不想听冥主的话,大可离开,随你上哪儿。” “你!”罗乌隆碰了个钉子,忿忿道,“要不是老子打不过杀千刀的小鬼,解不开玄冥印,谁他娘的想让那毛都没长齐的东西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见锦玉珞不理他,自讨没趣的罗乌隆终于肯安静下来。 只是好景不长,半柱香的功夫都没有,这人又闲不住的凑上去:“毒蜘蛛,等这一票干完,齐五那小子,就该跟咱们平起平坐了吧?想想就来气,咱刀里来血里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好不容易才坐上七幽冥的位子,他倒好,攀着某人的裤腿子往上爬。” 罗乌隆眯着眼睛斜勾起唇角,不怀好意道:“我看齐五长得虽然不行,可腰细腿长,盘靓条顺,用起来肯定别有一番风味。说不准,咱们冥主就好这一口呢。” 锦玉珞本就有些看不上罗乌龙不男不女的打扮,现下这人精虫上脑,满脸写着不怀好意,她看了心中满是不屑,暗道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锦玉珞分出些许内力悄然缠绕上腕间的一缕细丝,犹豫片刻,想着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又咬着牙把内力收回来,只是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声:“石秋阳。” 罗乌隆脸皮一僵,顿时没了旖旎浪荡的心思。 他是没了声响,锦玉珞却难得主动多说上几句话:“你和石秋阳在凌州半个月,什么都没查出来,藏宝图的下落是齐五找的,李胜是齐五带人抓的,李胜死活不肯开口,还是齐五想出来的办法。冥主对宝库那么重视,不重用人齐五,重用你?” 她鄙夷地斜睨一眼罗乌隆,鼻腔里挤出一道冷哼,仿佛在嘲笑这人拎不清自己的斤两。 不等罗乌隆反应过来,锦玉珞脚下猛然加力,径自拉开距离。 傅夜明就是幽冥之主,而李连能逃出来,也是他故意为之,早就猜到真相,天乙并未觉得吃惊,只是将这二人口中的齐五记在心上。 又跟了一段路,没有再探听到有用的东西,天乙谨慎地绕了一圈,悄悄溜回马车上,同主人汇合。 张泽心分三用,边拉着缰绳不让拉车的马随意撒欢,边放开感知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边在心里担心着天乙的安危。 天乙一声不吭突然蹿上马车,张泽被吓了一跳,抬手就打,差点将马鞭甩在天乙身上。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及时撤力,险险収回长鞭,惊喜道:“天乙!” 天乙捞过张泽情急之下扔在一边的缰绳,好像险些被打的人不是自己,沉声应道:“主人,我回来了。” 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确定天乙身上连个擦伤都没有,张泽这才放下心来,挪动屁股往旁边挤了挤,硬生生在不大的空间里给天乙空出坐的地方,问道:“怎么样,有收获吗?” 天乙点点头,换成传音入密,将探得的消息一一转述。 张泽侧耳倾听,得知李连是被故意放跑的,也不过挑起眉毛,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反倒是在听到石秋阳的死讯时万分惊讶地看向天乙,不确定地反问:“他真就这么死了?” 迎着主人难以置信的目光,天乙肯定地点头。 “……” 张泽愣了一下,转头沉默的盯着马屁股看了好半晌,轻哧道:“真是便宜他了。” 石秋阳作恶多端,所犯的罪行罄竹难书,当年武当和少林联手围剿都没能要了他的狗命,他的通缉悬赏令至今还挂在官府,那对老人还盼着有人能帮他们的女儿报仇…… 现如今,他竟是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自家主子手里,而非被绳之以法,丧命于大庆律法之下。 简直荒诞的可笑。 见主人心情突然低落,天乙悄悄看一眼主人,想说些什么,奈何他脑子太笨,到了这种时候,牙齿咬着唇内的软肉,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下去,安静的陪在主人身边。 察觉到天乙的不安,张泽重新打起精神,冲天乙安抚地笑了笑——一切都还没有结束,现在远不是可以消沉的时候。就算是为了将这群霍乱人间的魑魅魍魉赶回地狱,他也该、也必须振作起来才行。 ☆、第 57 章 距离抵达凌州还有三天,既然知道了幽冥的打算,张泽他们并不准备坐以待毙。 只是后面跟着两个尾巴,不能打草惊蛇,可以用的手段便多了限制。 林有坚本打算来一招狸猫换太子,另寻他人假扮成李连,可惜时间太紧,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适合的人,再者,领头的齐五见过李连,他们不知道齐五是什么人什么性子,贸然行动恐怕会引起对方警觉,因此只能作罢。 眼看目的地越来越近,还是林有坚又生一计,三个人一合计,觉得可行,便各自忙碌起来,由天乙寻来材料用具,林有坚主笔,张泽当个狗头军师,查漏补缺,三人强强联手,很快就收拾得有模有样。 只出了一个问题。 不论他们如何筹谋,最后都免不了要和幽冥打过一场,刀剑无眼,纵使他们三个都自负武功过人,真到了那个时候,谁都不敢打包票一定能保李连安然无损,可若是将他提前送走,无异于向敌人挑明他们已经知道了幽冥的阴谋,徒增变数。 更有甚者,以幽冥现在对李连的额外关注,就算想送,又能把人送到哪里呢? 几人的谋划不曾瞒着李连,于是在他们左右为难的时候,这几天中一直安静又沉默的小孩第一次开口,向他们提出自己的想法:“林大侠,让我跟着你们吧,我一定会乖乖听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林有坚皱着眉拒绝道:“不行,万一你出了意外……” 把一个没有能力自保的小孩往火坑里推,这种事他干不出来。 张泽没有急着拒绝,而是仔仔细细观察李连的表情。 不知是不是因为将要见到杀父杀母的仇人,又或者是为了完成他爹的遗愿,亦或仅仅因为能够重返故地,小孩一改以往的死气沉沉,身体微微前倾,落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正急切地看着林有坚。他深棕色的眼中亮起锋锐的光芒,似夜空中的两点寒星,在略微黯淡的车厢中熠熠生辉。 他或许不该阻止小孩跟着他们,张泽想,再者,这种关头,又有哪里比跟在他们身边更安全?有他们在,好歹能护着李连,如果离开他们身边,小孩一但出什么意外,那才叫做鞭长莫及。 “林大侠,我、我、我能帮你们带路,我知道我爹把东西藏在哪儿,我……”迎着林有坚平静中带着反对的目光,李连把心一横,说出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想给我爹报仇!” 林有坚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柔和下来,温声劝道:“你还小,报仇之事不能急于一时,等你日后学了武功,再说不迟。” 李连没那么容易妥协,梗着脖子,脸上写满了不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等我学了武功,我还能找到仇人吗?林大侠,我不怕死,你别赶我走。” 小孩瞪大眼睛红着眼框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这幅倔强的模样让林有坚将原本准备劝说的话重新吞回肚里。 见林前辈的态度有所动摇,张泽适时帮腔:“如果放任李连一个人呆着,一旦碰上幽冥,他怕是没有半点逃生的可能。” 张泽所言正中他的下怀,再加上那一点恻隐之心,林有坚犹豫片刻,终于点了头,只是郑重其事地叮嘱小孩:“你一定要紧紧跟着我。” 李连大喜之下连连点头。 等到了凌州,根据小孩的指引,张泽驱车离开主路,拐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 幽冥既然为了藏宝图而来,定不会在他们找到李家的祖传宝贝之前出手,因此这一路上顺顺当当,没有半点意外。 越是往前,张泽越觉得这段路有些熟悉,他刚想和天乙确认一番,却见林有坚从车里探出头来,看情况,同样察觉到不对劲。 他说:“这是去小县城的方向。” 林有坚说得模糊,然而张泽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紧接着便是一阵默然。 小县城,当初,他和毕岩一行人,就是在小县城的郊外找到了重伤的秦讯,和萧思的“尸体”。 果然,幽冥来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并非偶然,而是早有预谋。 可问题是,大庆幅员辽阔,他们是怎么锁定这么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小地方的? 现在不是细究这些问题的时候,张泽将疑问压在心底,马车咕噜,片刻不停地向前驶去。 因着李胜在县衙里当差,他们一家都住在小县城里。 一别将近一个月,再来这座小城,张泽发现这里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样子,没有半分人气。与此同时,城里的戒备却变得森严起来,守城的士兵穿着一身厚重严实的盔甲,拿着一本册子仔细比照他们的脸,又认认真真把他们的马车搜查一遍才放他们入城,城里时不时有腰跨长刀巡逻的衙役列队走过。 张泽心中一凛。 这小县城绝没有能力供养这么多士兵,这些人,大概是从别处调来,维持治安的。 他一边猜测着是不是谷清风出手了,一边控制着马车七扭八拐,穿过一个个胡同,最后停在城边的一个住房前。 “就是这儿。” 到了地方,李连明显精神一振,不用其他人帮忙,自己从马车上跳下去,一路小跑到门口,想要推门进去。 林有坚抬手按在他的肩头,叫他不得寸进:“小心有诈。” 李连微怔,顺从地退后。 张泽正欲上前,天乙抢先一步在紧闭的房门前站定,面无表情地伸手压在木门上,力道适中地向里一推。 吱吱呀呀的响动中,门开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几天没住人,屋里已经蒙了一层薄灰,被开门时掀起的风带动,肆意在空中乱舞。 天乙脚步沉稳地踏入房中,挺拔的身躯撞碎飘散的浮尘。 检查过里面的摆件物什,确认并没有问题,他回身对张泽轻轻点头。 林有坚这才带着李连走进屋来。 小孩看着眼前熟悉的摆设,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 当初走得匆忙,他娘没来得及收拾好屋子,灶头摆着做饭的铁锅,锅盖已经落了不少灰尘,铁锅边是几只倒扣的碗,和装着筷子的木盒。 土炕上,被子散乱的放在炕头,两大一小的三只枕头并排放着,中间还有被人枕过后压出来的凹陷。 东西还在,上面的温度早已散了干净,平添一份凄凉。 故地重返,物是人非,难免触景伤情。 就算时间紧迫,林有坚和张泽依旧体贴地为李连留出些收拾情绪的空档。 李连人虽小,经此大变,毕竟成熟不少,知道现在不是痛哭的时候,他麻利地跪在灶炉边,将里面剩下的柴火都扒拉出来,然后伸长胳膊在炉子里一阵摸索。 等他整个人几乎都趴在地上,李连面上忽然闪过一丝喜色。 林有坚问道:“找到了?” 李连点点头,又摇摇头:“那处石头和其他地方封死了,我拿不出来。” 林有坚挽起袖子:“你告诉我是哪块石头,我来拿。” 李连给他让开地方:“最里面靠右一点的地方,有个石头上面刻着三条线。我爹说宝贝就藏在石头下面。” 林有坚依言在炉里寻找了没多会儿,果然摸到了李连说的石头,他挥掌轻轻拍在上面,没费多少力就将整块石头震成粉末。 石头下面果真别有洞天,那里藏着一个不大的密室,里面藏着一个还没他巴掌大的圆筒,触手冰凉,摸起来极为粗糙。 他将那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个金属疙瘩,因为年代久远,表面已是锈迹斑斑。 幽冥趋之若鹜的东西,居然如此轻易落入他们手中。 林有坚同张泽对视一眼,将金属圆筒贴身收好,一行人立刻返回马车,顺顺利利出了城,张泽也随之提高警戒。 小县城中有守卫巡逻,幽冥不敢轻易招惹官府,自然不会在城里生事。出城之后的,才是真正的考验。 果不其然。 等小县城远远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下一刻,一只离弦的利箭从斜刺里射出,稳准狠地插入拉车的马的眼中,雪亮的箭头带着滚烫的鲜血从马另一侧的眼中穿透而出,遭此重创,陪了张泽他们五六天的可怜骏马摇晃着摔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彻底没了气息。 林有坚护着李连破车而出,同张泽天乙一道,将小孩牢牢护卫在正中。 埋伏已久的黑衣人现出身形,将这四只落入陷阱的猎物们团团围住。 有两人自人群中漫步而出,不疾不徐地来到林有坚的面前。 穿着艳丽红衣的女子一张嘴,却吐出一道尖细的男声,张口就叫破所有人的身份:“林大侠,张少侠,天少侠,你们来得可真慢,叫奴家一阵好等。” “鬼爪罗乌隆。”林有坚瞳孔紧缩,面容整肃,可毒舌起来毫不含糊,“你武功出了岔子,这么多年,脑子也终于出问题了?” 纵使局势紧张,张泽骤然听林有坚这么说,差点笑出声来——他一直以为林有坚沉稳自持,心胸开阔,颇具大侠风范,谁知竟也有这般尖刻的一面,听了直叫人大呼痛快。 罗乌隆被这么丝毫不留情面的一呛,舍了矫揉造作故作姿态,“俏脸”上铁青一片。 锦玉珞不着痕迹地远离罗乌隆的身边,找上了张泽。 而在天乙对面,一位不知名的黑衣人提刀而立,言简意赅道:“将藏宝图交出来。” 这便是策划了整场伏击的齐五了。 林有坚断然喝道:“做梦!” 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答复,齐五半句废话都不多,直接挥刀攻向天乙,罗乌隆和锦玉珞紧随而上,同林有坚张泽两两捉对,剩下的黑衣人亦是一拥而上,目标直指被三人护在中心的李连。 刹那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第 58 章 张泽将内力灌注鸿影,修长的剑身震颤嗡鸣,划出一股凌厉的剑气劈向锦玉珞。 锦玉珞侧身避开,反手攻向张泽,芊芊细指如抚琴奏曲般规矩地弹动,细若牛毛的玄玉丝被她使得出神入化,如灵活多变的蛇,专挑张泽防御不及之处打。 张泽第一次遇到这样难缠的对手,竟被锦玉珞占了上风,甚至一时不察之下躲闪慢了半拍,无孔不入的玄玉丝毫不客气地从他脸侧划过,在他脸上割出一条细长的伤口。 锦玉珞丝毫不给张泽反攻的机会,一招得手并不贪进,果断后撤,银丝吞吐间等待下一次进攻的机会。 屡次试探中,她的嘴也没闲着,试图激怒张泽,让他自乱阵脚:“亏得冥主千叮咛万嘱咐,我还当张少侠是个什么人物,如今看来,金玉其外,徒有其表,也不过如此。” 张泽权当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重新稳住阵势,握紧鸿影,严阵以待。 锦玉珞见他不上当,放弃无所谓的口舌之快,双臂轻轻舞动,在轻微的破空声中玄玉丝彼此交错着结成一张看不到的网,被她以内力催动,径直往张泽头上罩去。 张泽神经紧绷,纵使什么都不曾看见,依旧本能感觉到危险,想都不想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内力裹挟着剑锋同玄玉丝阵轰然撞在一起。 他只觉得手上一阵滞涩,削铁如泥无往不利的鸿影竟是遇到了阻碍。 场面瞬息万变,犹豫不得,张泽当机立断,低喝一声,双手握住剑柄,内力疯狂运转,往剑上更加了一份力。 刹那间鸿影尖啸一声,猛然穿透障碍,收不住的剑气在地上划出一道极深的刻痕。 崩裂的细丝崩裂开来,没了锦玉珞的内力加持,散了一地。 费劲心血得来的玄玉丝就这么被毁了一根,锦玉珞心中剧痛,动作有了一瞬的凝滞。 张泽乘胜追击,剑尖毫不客气直指锦玉珞咽喉要害。 锦玉珞到底是在幽冥混出头的毒蜘蛛,失神也不过一刹那,被张泽杀气一激,身体本能地后弯躲开这致命一击。 喘过一口气,锦玉珞扫一眼地上已成废品的玄学断丝,眼中腾起一股杀意,咬着牙戾喝一声:“张泽!” 武器就这么轻易被毁,此仇不报,她锦玉珞还怎么在幽冥立足! 张泽挽剑后撤,退回原来的位置,随手解决几个想要绕过他攻击李连的黑衣小喽喽,手上挽一朵剑花,面对彻底起了杀心的锦玉珞,端得是悠闲自在。 可这当中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锦玉珞的玄玉丝异常柔韧,就算有内力保护,这一番比拼下来鸿影并非全然无损,原本薄如蝉翼的剑锋上多了几个不起眼的小豁口。 他不知道毒蜘蛛到底能拿出几根玄玉丝来,只知道再这么拼下去,用不了多久,鸿影怕是要毁在这儿了。 趁锦玉珞还没有攻过来的空挡,张泽环视一眼四周。 罗乌隆成名日久,一身功夫深不可测,更兼招式诡谲多变,还极其没有廉耻,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偷袭扔暗器不说,还时不时往林有坚身下招呼,难对付的程度不在毒蜘蛛之下。 但林有坚享誉江湖,同样不是浪得虚名,一套武当拳法使得虎虎生风,防得滴水不漏,就像一座坚实的壁垒,将罗乌隆所有阴险的招数一一挡了回去。 至于天乙和齐五二人,天乙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短剑,寸短寸险,紧紧和齐五缠斗在一起,齐五不甘示弱地握着一把弯刀,同天乙针锋相对。 两人的打斗更像是在跳一场刀尖上的舞曲,同样深色的紧身衣,同样灵敏修长的身姿,同样的面无表情,同样的招招杀机。 虽然只是短暂一瞥,这两人使用的武器也大不相同,张泽却笃定,天乙赢定了。 他们的武功都是剑走偏锋以伤换命的打法,两个人又都是杀人不眨眼、刀尖舔血惯了的狠角色,走的又都是轻灵多变一招致命的路数,天乙的内力比齐五更深,速度比齐五更快,经验比齐五更丰富,下手的狠绝程度亦同齐五不相上下,齐五的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可现在,他们缺的就是时间。 罗乌隆锦玉珞和齐五牵制着他们三个,剩下的黑衣人就一遍一遍尝试着越过他们的防线直接对李连下手。 为了保护李连,自己这一边纵使武功高于对面那三个领头,却没有办法完全施展。 黑衣人仿佛无穷无尽,杀了一批还有新的补上。 这么一轮一轮耗下去,他们几个非得被耗到筋疲力尽、无力突围不可。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你们不是想要藏宝图嘛,给你们!” 张泽瞅准机会高喝一声,伸手从胸前掏出一个锦缎包裹的物件,附上内力往远处用力一扔。 听到张泽的话,罗乌隆三人不约而同抬起头,看到一个包裹越过他们头顶,越飞越远。 罗乌隆和锦玉珞对视一眼,丢下林有坚和张泽直奔包裹而去,齐五则不为所动,率领手下阻拦张泽他们的去路。 眼看突出重围的机会稍纵即逝,张泽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又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在齐五阻拦之前将其弹出。 碎银后发先至,于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银线,在内力裹挟下轰然撞上还在半空中的包裹。 “不——”罗乌隆目眦欲裂,脚下猛地用力蹬地,飞身向包裹扑去。 可惜,迟了一步。 普通布料承受不住如此猛烈的撞击,当着罗乌隆的面轰然炸开,锦缎破布夹杂着竹筒残骸和画着地图式样的碎片向四周飞溅,纷纷扬扬飘散开来。 眼睁睁看着马上要到手的藏宝图毁于一旦,罗乌隆眼疾手快捞过距离他最近的碎块,怒声大吼:“齐五!你他娘还不赶紧帮忙!” 锦玉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回神后第一时间盯紧齐五,手中的玄玉丝吞吐不定:只要这小子依旧执迷不悟强行缠着张泽而放着藏宝图不管,那她就先下手为强! 就在幽冥的三人呆愣的刹那,张泽低喝一声“快走”,一把抓起李连,手提鸿影将轻功运到极致,向黑衣人包围最薄弱的地方冲过去。 剑光闪动间竟真的叫他冲出一条血路。 张泽头都不回向前飞驰而去,三两下甩脱黑衣人的包围,扬长而去。 林有坚和天乙紧随其后,三人轮流带着李连赶路,一刻都不敢停歇,跑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这才放慢速度,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停下来,打坐运功,稍作歇息。 张泽自觉损耗尚可,主动提出护法,林有坚深知时间紧迫,不是推让的时候,二话不说点头答应,也不顾地上脏,找了处平坦的位置一掀衣袍,就地盘坐下来,五心向天,闭眼调息。 林有坚之后,天乙轻手轻脚将李连放在张泽身边,就近找了个地方同样入定。 张泽先是将周围的情况探查一遍,确认没有危险,这才松了口气,坐在李连身边:“这里暂时安全了。你要是累了,就闭上眼睛休息会儿。要赶路的时候我叫你。” 李连低着头,没有反应。 难不成是饿了? 张泽猜测着,从身上摸出提前带上的干粮,分出一块递给李连:“饿的话先吃这个顶一顶,等回了武当,再给你补补。” 李连还是没反应。 这下可把张泽吓了一跳:别是刚才自己没注意,李连哪里被伤到了? 他赶忙凑过去,想要帮李连检查检查,刚要动手,却见一滴泪滴落下来,啪嗒一声没入土地,消失不见。 李连竟是哭了。 张泽这才恍然,自从脱离包围后,李连就一直闷不吭声。 当初他们光顾着逃命,就算注意到小孩的异常,也只当他是被幽冥吓到了,故而并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会哄孩子的林有坚正是运功调息的关键时候,不能轻易打扰,张泽叹了口气,只得自己硬着头皮上。 他一手搭在李连肩上,感受到掌下颤抖的幼小身躯,不由放低声量,拿出最温和的声音问道:“李连,你……没事吧?” 不问还好,一问这孩子明显抽泣得更狠了,只是还顾虑着不能发出声响而拼命忍着。 张泽拍拍李连的肩膀,耐心地等在一旁。 好半天,小孩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抽抽搭搭地说:“我、我爹的藏、藏宝图没了……那是我爹唯、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没想到他是为了这事在哭,张泽愣了一下。 前几日他们在马车里谋划的时候全程都没瞒着李连,他还以为李连早已经知道了。 想到这儿,张泽无奈地扶额——他怎么忘了,李连说到底只是个普通孩子,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实属正常。 正在张泽想着要怎么解释给李连听,将将平复内息的林有坚走过来,将身上的金属圆筒往李连眼前一晃,道:“那个是假的,藏宝图还在。” ☆、第 59 章 李连抹眼泪的手僵在半空,眨巴两下眼睛看了看林有坚手里的东西。 那确实是刚从火炕里刨出来的圆筒。 “假、假的?” 他愣了一下,想到自己误会了恩人,还在恩人面前因为一个赝品哭哭啼啼,顿时沮丧地低下头,喏喏地说:“对不起……” 林有坚收起藏宝图,摸摸李连的头顶:“休息好了就继续赶路吧,这种小把戏拖不了幽冥多久,我们得赶紧去更安全的地方。” 李连慌忙拿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紧跟在林有坚身后。 原本,距离凌州最近的就是丐帮,他们寻求庇护的第一选择应该是投奔康孙,但先前丐帮和峨嵋华山交恶,张泽和林有坚不约而同划除这个选择。 丐帮内部现今正是动荡不安的时候,恐怕无暇他顾,兼之对藏宝图一事并不知情,还是不要随意将它拉进这潭浑水。 只是,以丐帮消息的灵通程度,它真的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吗? 淡淡的疑惑浮现在张泽心头,又被他一掌挥开——当务之急是护着李连从幽冥可能会有的追杀中安全逃脱,别的,之后再说。 正如林有坚所料,假的藏宝图或许迷惑得了罗乌隆和锦玉珞,却瞒不过齐五。 在罗乌隆还上蹿下跳不放过每一块藏宝图碎片的时候,被锦玉珞半强迫着来帮忙的齐五看着手下奉上来的一片残骸,只一眼就认出那是假的。 做这个赝品的人明显不知道藏宝图是什么样子,只是将纸张做旧,再绘上粗看像地图、细看根本是随手涂鸦的图案。 而真正的藏宝图乃是用极细的金丝编织而成,其上清晰标注出宝藏附近的山水地形,叫人一目了然。 上当了。 “追!” 齐五随手扔开赝品碎块,一声令下。 原本四散开来的黑衣人立刻扔下手上的事情,迅速而有条不紊地聚在齐五身后,随他追着林有坚逃走的方向而去。 罗乌隆忿忿地扔开前一刻还视若至宝的垃圾,看了锦玉珞一眼,用眼神示意:我们怎么办,要追吗? 锦玉珞冷笑一声,转身去捡地上断裂的玄玉丝:追什么追,追上去添乱吗?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搞砸了任务,两手空空的回去,该怎么应付冥主的质问。 齐五先前既已失了先机将人放跑,现在再想去追就是一步慢步步慢,吃了一路灰,只得无奈放弃。 幽冥之主到来的速度快到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幽冥暂时落脚的营地里,锦玉珞收拾着自己的宝贝玄玉丝,时不时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看一眼身边——齐五端正地坐在那儿,双手环胸,双目微阖,似在闭目养神。 不怪她好奇,在幽冥,这齐五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五年前入幽冥,在石秋阳手下讨生活,混得不好不坏。可自从前朝藏宝图横空出世,这小子就像是踩了狗屎运,往上爬得飞快,三天升一阶。石秋阳一死,冥主对他越法看中,眼看着就要取而代之,晋升七幽冥之列。 在锦玉珞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砰一声巨响,一个红色的身影撞破营地的大门倒飞而入撞在地上,又向后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 她定睛一看,不是罗乌隆又是谁? 锦玉珞第一时间攥紧玄玉丝,却见齐五向着门口弯腰一礼:“参见冥主。” 随着他的动作,营地中的黑衣人哗啦啦全部跪倒在地。 锦玉珞心里咯噔一声,腿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从门口走进来,目不斜视地路过锦玉珞,跑到罗乌隆身边,抬腿踢了踢,然后仰头向门外脆生生叫道:“阿郎,他昏过去了。” “那儿脏,阿瑶你离远点。”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道沉稳的男声传入众人耳中。 傅夜明嫌弃地皱着眉,将阿瑶招呼到自己身边,目光在场上转过一圈,最后落在锦玉珞身上:“其他人都下去吧,锦玉珞,齐五,你们两个留下。” 随着众人离开,场上的空气瞬间凝滞,锦玉珞只觉得犹如泰山的重压狠狠碾在她的身上,连跪着都要用尽全力。 身体里,平日安静蛰伏的玄冥印似是感应到主人的怒火,在她脆弱的经脉里横冲直撞,激起一阵又一阵尖锐至极的疼。 此时此刻,她的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是死是活全在这个男人的一念之间。 在沉默下去,一定会死的! 她还不想死! “冥主……”锦玉珞哆嗦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讨好地哀求,“冥主饶命,求冥主再给属下一个机会,属下一定帮冥主把东西夺回来。” 傅夜明被她瑟瑟发抖的样子逗乐了,慢慢收回弥漫在屋中的威压:“就凭你?” 锦玉珞暗中松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接话:“属下必定全力以赴,绝不敢负冥主之……” “你也配!” 不等她的话说完,崇山峻岭般的气势浩浩荡荡压在她头顶,只刹那便将她压趴在地上,一口鲜血喷出,再也抬不起头来。 “我让你们跟着李连,结果他们在你眼皮子底下弄出假地图来,让你们别小看张泽,你倒好,大意轻敌,我听说,你还敢威胁齐五?怎么,嫉妒?” 傅夜明讥讽几句,转头却看到小豆丁阿瑶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晃着两条腿,手上捧着一个红果子,边吃边看,开心得很,两只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忙着填饱肚子的小仓鼠。 见他望过来也不知道躲,溜圆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眨巴着眼睛装无辜,讨好地把只剩一半的果子捧到他的眼前。 “……” 傅夜明顿时气不起来。 算了,反正他也没指望这帮只会内斗的废物干成什么事,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他运力抬掌,准备清理垃圾。 “冥主且慢。” 这种时候,居然有人不怕死地跳出来阻拦。 暂且逃过一劫的锦玉珞喘着粗气抬起头。 是齐五。 原本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作壁上观的人突然一脚插进来,对傅夜明弯腰深深一礼。 傅夜明一挑眉,念在这人足够有用,决定给他一个机会:“讲。” 齐五面无表情地说明情报,陈述利弊:“属下探得少林方丈永信已携带六合令前往逍遥派。恐怕不久之后六合令重出江湖,七大派将联手共伐我幽冥。锦玉珞和罗乌隆武功尚可,能助我幽冥抗击正道。还望冥主留他们一命。” 都说英雄难敌四手,傅夜明武功再高,也顶不住一群人围攻。他自认是个懂得听取部下意见的好主人,思索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对。” 他挥袖打出一道掌风,擦过锦玉珞的身侧落在不知死活的罗乌隆身上。 只听几下清脆的响动后,罗乌隆猛地喷出一大口血,身体抽搐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做完这一切,傅夜明慢嫌弃地甩甩手,好像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锦玉珞,下一次,别再让我失望了。” 锦玉珞脸色惨白,连连应承。 满意地收回手,傅夜明又问:“齐五,林逸传来消息,他那边已经找到了大致的地方。只不过没有地图,想找到入口还需要不短的时间。原本石秋阳和罗乌隆手下的人现在都归你调派,务必把藏宝图给我夺过来。” 齐五低头领命:“是。” 送走傅夜明,齐五叫来手下收拾干净罗乌隆的尸体。 捡回一条命锦玉珞瘫坐在地上,身上早没了站起来的力气,她看着站在一旁的齐五,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齐五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径自离开。 处理完的事情,傅夜明低头招呼身边还在啃果子的阿瑶:“饿了没?我带你去吃饭。” 阿瑶听了眼睛一亮,当即把只剩果核的红果子一扔,哒哒跑到傅夜明身边,拉住他的袖子,仰头叠声道:“饿了饿了,早就饿了。阿郎我要吃烤鸡!” 傅夜明无奈地刮刮她的鼻子:“小妮子净会给你家阿郎出难题。这荒郊野岭的,我去哪儿给你变烤鸡去?” 阿瑶晃晃他的衣袖:“阿郎这么厉害,肯定有办法的。” “好好好,”傅夜明一边走一边从她手里拯救自己快要变得皱巴巴地袖子,“你先放开我,我们去作烤鸡。” “阿郎最好了!”一听烤鸡有戏,阿瑶欢呼一声。 傅夜明话锋一转:“不过野鸡得你自己去抓,抓不到就不能吃。” “阿郎——” 阿瑶捂着眼睛哀嚎一声,半天没听到动静,她动了动耳朵,悄咪咪从指头缝里偷瞄了焉傅夜明,发现他一点没有要改主意的意思,顿时垂头丧气起来,整个人都好像霜打的茄子,焉焉搭搭。 傅夜明好笑地瞅着作怪的阿瑶,摇头笑骂道:“小没良心的,我可是刚帮你报了仇,你还不能请我吃一只鸡?更何况你只用负责抓,之后的杀鸡清理还有烤鸡可都得我来干!要不我们换换?我去抓,你来烤。” 阿瑶把头摇成拨浪鼓,小跑着往林子里窜:“嘿嘿,我抓野鸡,我这就去抓。” ☆、第 60 章 林有坚四人赶了一下午的路,在野外宿了一宿,第二天,他们等到了武当派前来接应的人。 毕岩赫然在列,他远远望见张泽,挥舞手臂,兴高采烈打了个招呼:“张泽——” 然后眼睛往张泽身后一瞟,正看到脸色有些黑的林有坚。 “师、师父……”他喏喏地低喊一声,赶忙收起“不拘礼节”的样子,往身边的中年男人身后躲去。 张泽顺着毕岩的动作看过去,还看到了一个熟人——他曾在武当山有过一面之缘的武当弟子,似乎是叫沈于亮。 另外两个却是认不出了。 “主人,是武当四子之一的关敬,和他的两个徒弟,沈于飞沈于亮兄弟俩。”天乙扫过一眼,垂眸传音入密。 难怪那两人样貌像了个七八分,张泽暗中记下,笑着向沈于亮点点头。 由林有坚牵线搭桥介绍张泽和关敬等人认识,一番寒暄后,关敬向他们说明来意:“永信方丈传来消息,温老前辈同意接掌六合令,召开英雄大会,讨伐幽冥,并且让我来接你们前往逍遥派,温老前辈想见见张少侠和这个孩子。” 事关重大,牵连甚广,不能仅凭一家之言枉下论断。张泽猜测,温鸿宇大概是想见见他这个当事人,亲自询问情况。 于理,谷清风和他共同期盼的,不就是江湖正道携起手来镇压邪魔,还百姓一个安宁吗,于情,那些扰得他头疼的梦,冥冥中,他总觉得只要顺着事态发展走下去,定能解开其中种种谜团,等来真相大白的一天。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再者,逍遥派应当有能工巧匠,有办法打开圆筒,将其中的东西取出来——为了藏宝图帮活了这大半天,要是连这东西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未免太亏了。 有了关敬等人的支援,这次赶路总算没有太过匆忙。 纵如此,等到了逍遥派,张泽亦觉心身疲惫,李连更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天色渐晚,山门前,有两人立在入口处,见到他们一行人,其中一人远远迎上来,抱拳一礼:“关兄,林兄,好久不见。” 关敬和林有坚回礼。 那人还不忘和张泽打个招呼:“张少侠,别来无恙。” 张泽赶忙行礼道:“多谢前辈挂念,在下一切安好。” 李成如帮了他不小的忙,他念着那份恩情,礼貌之余更多了一份感激。 “那就好。”李成如粗略打量一番,见张泽面上难掩疲惫,转头吩咐身后的人:“长风,你带着张少侠他们去休息吧。” “是。”玉长风领命。 林有坚关敬和李成如有事相商,几人就此分开。 张泽跟在玉长风身后沿着盘山小道慢慢走着,一边感叹一声,月余不见,这人一点没变,除去束发的木簪,再无多余饰品,简单朴素的蓝色大褂穿在他身上却是仙风道骨,风采过人。 也不知道他肩上的伤怎么样了,大约好全了吧。 张泽自认和玉长风不算熟人,便怎么开口搭话,让他侧目的是剩下三个也是一个赛一个安静,跳脱如毕岩,都敛眉收目,不敢闹腾,不知是受了玉长风的影响,还是敬畏着不在此处的温老前辈。 他暗中瞟了毕岩一眼,没有深究——他现在浑身上下没一处觉得舒服,尤其是大腿根,接连骑了几天的马,那里火辣辣的疼,估摸着是磨破了皮。 知道众人车马劳顿,玉长风直接将人带到逍遥派接待来宾的客房:“天色已经不早了,稍后会有逍遥弟子送来饭菜,众位请先在此歇息一晚。” 沈于飞和沈于亮兄弟俩明显不是第一次来,轻车熟路选了间房,告辞离开,毕岩一如既往的贴心,先是乐呵呵带着张泽找到房间,才转身离开。 粗略洗去一身风尘,草草喝了一碗粥填肚子,张泽耷拉着眼皮强打精神招呼天乙一声,好不容易脱下外套,自己脑袋一沾枕头,下一刻便沉沉睡过去。 “……” 天乙暗暗叹一口气,拿起床边的薄衾盖在主人身上。 酷暑渐去,凉意来袭,就算有内力傍身,总要小心看顾着些。 将大开的木窗半掩上,他回身捡起被随手扔在床脚的衣袍,一件一件捋顺,熟练地折了几折,整整齐齐放在主人枕边。 天乙摸出怀中治疗擦伤的金创药,轻轻在床沿坐下,有心帮主人处理一下腿上的伤口,但那位置实在太敏感,主人不一定愿意,他又不想吵醒主人,犹豫了一下,只得作罢。 他收起药瓶,轻手轻脚翻身躺在主人特地空出来的半张床上,规规矩矩躺好,闭上眼睛,照着一直以来的习惯,默念一句,主人晚安。 明月高悬,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或是一个时辰,张泽的脑海中,系统悄悄冒了个头,又悄悄隐去,只留下一排闪着幽蓝光芒的字: “剧情进展:百分之五十。宿主灵魂强度检测:(98878/100000)” “阿嚏,阿嚏。” 张泽接连打了几个喷嚏,默默揉了揉鼻子,难到有什么人在念叨他不成? “我们要去哪里?” 小乞丐的疑问将他的思绪重新拉回来。 难怪小乞丐会有此一问,他们离开那座城镇,已经在荒郊野外跋涉两天有余。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想搭个牛车都得看运气。 张泽答道:“我们去景州,找一个教书先生。” 小乞丐年纪小,未来还长着呢,总不能跟着他东奔西走做任务。早在当初决定带他走的时候,张泽就想好了之后的打算。 那个教书先生是个秀才,携妻子出游踏青时路遇匪徒,机缘巧合下被他所救,欠了他一个人情。 他观这夫妻二人是知恩图报之人,若是将小乞丐托付于他们,再留下足够的钱财,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他们必会尽心照料。 秀才腹有乾坤,帮小乞丐启蒙、教他识文断字自是不在话下。 至于武功,他和武当派的毕岩交情不错,还帮过对方几个忙,等他修书一封,提前打声招呼,让对方在武当派招收门生时稍加关照,他相信凭借小乞丐的心性和资质,拜入武当并不难。 再往后,要么他任务成功,还能再陪小乞丐一程,要么任务失败,人死灯灭,有什么造化,就全看小乞丐自己——无论是做一个书生考取功名,或是成一代大侠纵横江湖,终归是和他没了关系。 他尽力思量周全,尽心为小乞丐铺一条康庄大道,小乞丐却瞬间黯淡了眉眼,手紧紧捏着衣角,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张泽关切地问道。 小乞丐沉默地摇头。 张泽摸摸小乞丐的脑袋:“唉,要是能有辆牛车或者马车就好了。” 他一个大人风餐露宿无所谓,小乞丐身体比同龄人都瘦弱,怕是要吃不消。 说曹操,曹操到。 叮叮当当的铃声中,一辆破旧的拉柴牛车渐行渐近。 “这位老伯停一下……” 叫停牛车,付过车费,张泽拉着小乞丐喜滋滋上了车。 下一刻,他的眼前光影流转,再睁眼,人已经坐在一家茶馆里,点了一壶茶听着大堂上说书人抑扬顿挫地讲着最近武道会落幕在即,幽冥疑似重出江湖的故事,讲到热闹处,那是慷慨激昂,唾沫星子乱飞,换取观众的掌声一片。 张泽放下茶杯,看着身边捧着茶杯发呆的小乞丐,问:“怎么不吃点心?不喜欢?” 他从小乞丐面前的那盘点心里拿起一块扔进嘴里。 一股醇厚的奶香夹着一点淡淡的甜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味道还不错,不愧是这家茶馆最受欢迎的茶点之一。 小乞丐摇摇头,把脑袋埋得更低了些。 “那就是累了?”张泽猜测着,“也是,赶了两天的路,都没好好休息。不如这样,这几天我们好好休息一番,看看这个地方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 他的话没能说完。 嘈杂一片的茶楼里,张泽偏偏只听到听吧嗒一声,桌面上顿时多了一点深色的水痕——小乞丐肩膀微微耸动,竟是又哭了。 “唉……” 张泽无奈地轻叹一口气,他还真是不擅长带孩子,总是弄哭小乞丐,还一点办法都没有。 听到这一声叹气,小乞丐身体打了个激灵,瞪大眼睛用力止住眼泪,慌忙拽着袖子想要擦干净桌上的泪滴,抬起手才想起来身上的衣服也是张泽买来的,不能弄脏。 他无措地僵在那儿,眼巴巴看着张泽,嘴唇张开又合上,最后紧抿着唇角难过地低下头,豆大的泪珠再也止不住,扑簌簌沿着脸颊滚落。 “别哭呀……” 张泽将小乞丐拉到自己身边,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找到帕子,眼看小孩越哭越凶,索性拿袖子当手帕,小心翼翼地帮他拭净脸上的泪痕——好在他衣服的料子够柔软,擦在脸上也不会弄疼小乞丐。 末了,他张开双臂将人环在怀中,一下一下轻轻拍拍小乞丐的脊背,耐心等人平静下来。 小乞丐唯恐自己再弄脏张泽的衣服,就算再留恋这份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的温暖,却依旧咬着唇憋着一口气退后几步。 张泽松开手,任由小乞丐退出自己怀里,只是关切地看着他。 “我、咯、” 小乞丐刚说出一个字,一个奇怪的声响从他嘴里蹦出来,吓得小乞丐赶忙捂住嘴,惊慌地瞪起眼睛看着张泽。 “只是有些岔气而已。”张泽摸摸小乞丐的脑袋,被他的样子逗得勾起嘴角微微笑起来——小孩子就该这样,成天愁眉苦脸怎么成。 感觉到张泽没有生气自己的气,小乞丐明显放松一些,水润的大眼睛直视着张泽的双眸,问他:“你是不是要扔下我了?” 张泽怔了一下,说不上话来——他想要将小乞丐托负给秀才的想法从没有对小乞丐说过,没想到小孩这样聪慧敏感,竟是自己猜了出来。 见他不反驳,小乞丐变得急切,不自觉提高声音:“我、我会很听话,吃的也不多,不会给你添麻烦,能不能不要赶我走,我、我想一直跟着你……” 情急之下他双手拉住张泽浸湿的袖子,喊出最后两个字:“主人!” 张泽无比庆幸他没有在喝茶,否则非得呛口水不可:“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叫法、不对,你不用这么叫我。” 被站着都没他蹲下高的孩子叫主人,张泽暗骂一声万恶的社会,赶忙纠正小乞丐的叫法。 眼看着小乞丐好像一只被主人无情狠踹了一脚的幼犬,眼中失去所有的光亮,张泽叹了口气,解释道:“两个月,或者三个月之后,我必须去做一件事情。可能会活下来,但也可能会死。你要是跟着我,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呢。教书先生是个好人,你跟着他我也放心。要是我还活着,一定去接你,要是我死了,他会照顾好你。” 这番话,换做寻常小孩他不会说,但以小乞丐的头脑,一定能听明白自己的话,也一定能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没想到小乞丐突然就变成个笨蛋,认定了张泽,任是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只是咬紧下唇,清澈干净的双眸固执地盯着他看,眼中伤心难过害怕惊惧交织在一起,丝毫不见刚刚问他话时的聪明劲。 一番算不得僵持的对视后,张泽被看得心底一颤,叹一口气,认命了:“跟吧跟吧,当初既然捡你回来,我就不会抛下你不管。” 小孩子之前吃过太多苦,心中惶惶不安,自然会纵使担心自己抛下他,不如先待在身边,慢慢抚慰,再徐图托负之事。 打定主意,他习惯性地摸摸小乞丐的脑袋,将人按在桌边坐下来,又塞了块糕点过去,自己则端起早就凉透的茶,喃喃自语一声后,一饮而尽:“早知道你这么笨……” 我当初一定还会把你捡回来。 这后半句话,被他就着茶水咽进肚子里。 张泽放下茶杯,重点重申一遍:“小不点,别叫我主人了。我的名字叫张泽,你就叫我阿泽吧。” 知道自己可以留下来,小乞丐精神一振,周身仿佛照了层光,眼睛更是亮成了夜空中的两颗明星,开开心心用清脆的声音喊出这个名字:“阿泽。” 张泽用鼻腔应道:“嗯?” “阿泽!”小乞丐雀跃地看着张泽。 张泽给自己重新斟一杯茶:“啊,我在呢。” “阿泽——” 张泽没好气地敲了一下小乞丐的脑瓜:“小豆丁,喊一遍就够了啊,再喊我可不应了。” 小乞丐用力点点头,将手中的糕点递到张泽面前:“阿泽,这个给你吃。” 这还是我塞给你的,张泽一边腹诽,一边接过梅花状的点心扔进自己嘴里,这一次,是红豆糕。 迎着小孩亮晶晶的大眼睛,他犹豫了一下,终是轻轻点头:“很好吃。” 听到夸奖,小乞丐不好意思地冲张泽笑笑。 过了一会儿。 小豆丁跪坐在凳子上,细胳膊短手艰难地拎起对他来说有些重的水壶:“阿泽,我帮你倒茶。” 那里面装的可是沸水! 生怕他烫伤,张泽赶忙抢过茶壶:“小心!” 好心办坏事,小乞丐这下安安静静坐在凳子上,再不敢多做些什么,只是时不时拿眼睛看一眼张泽,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将小乞丐的这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张泽无奈地长叹一声,放下茶杯——怎么小乞丐哭他要叹气,小乞丐笑他还是要叹气呢。 “对了,小乞丐,吴老头有没有给你起过名字?” 既然要带在身边,总不能一直“小乞丐小乞丐”的诨叫,起名字就成了当务之急。 “名字?没有。”小乞丐干脆利落地摇头。 他们这些乞丐,命贱福薄,活过今天没明天,要什么名字。 吴老头还活着的时候,也只把他唤做“小乞丐”。 “这样啊……”张泽咂咂嘴,对这个答复并不意外,“不如,我帮你起一个吧。你放心,我取名字水平还挺高。”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前世听过的还能记起来的名字,报菜名一样报了一串:“张招财,李进宝,王建国,赵狗蛋,郑狗子,钱铁蛋,孙黑娃……你喜欢哪个?” 不等小乞丐回答,张泽眼前一亮,拍手道:“不如就叫天乙吧,古人有云,天乙者,乃……乃……额,那个,所到之处,一切凶神恶煞隐然而避。希望有这个名字护着,以后你不管去哪儿不管做什么,都能诸邪避退,平安顺遂。” 越想越觉得这名字寓意极好,张泽含笑看着小乞丐,道:“就叫天乙,怎么样?” 像是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头,小乞丐、不,小天乙迷迷糊糊地问:“我有名字了?” 张泽点头。 “天乙……”小天乙喃喃着,纯然的喜悦晕染在脸颊,他的双眸越来越亮,“阿泽,我叫天乙。” ☆、第 61 章 明熹的天光落在小乞丐的脸上,将这份烂漫又纯粹的喜悦定格。 眼前习惯性一阵眩晕,再睁眼,他正坐在路边发呆,手上还捧着几个铜板。 这是怎么了? 不等他想明白,耳边传来天乙的声音:“阿泽……” 张泽低头一看,比之前胖了一点的小乞丐正担忧地看着他:“没事吧?” 他摇摇头,收起手里一眼数得清楚的铜钱:“没什么事,就是遇到个小贼,把我钱袋子顺走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小贼,偷东西偷到他头上,下手还特别黑,一块碎银都没给他留下。 仅剩的这点钱还得多亏他买糖人的时候随手把找零塞进袖子里,他这才不至于真的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啊!”天乙瞪大了眼睛,“这、这……” 小孩在原地干着急,皱起眉“这”了半天,什么办法都没有想出来。 “哈哈,急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张泽揉揉天乙的头顶,“走,我们先回客栈,我可是提前把房钱付了给店老板,他总不会把我们赶出来。上等房好像还附带着一顿免费早饭?明天早上至少不会饿肚子。” 等明天钱庄开门,再去取些银子出来。 只不过,他钱袋里鼓鼓囊囊一包银子,现在全便宜了不知名的小贼,张泽越想越气,把后槽牙咬得嘎嘣响,也就没有注意到,慢慢跟在他身边的天乙正侧着脑袋看着他出神,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头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脚尖,还没有养出肉的干瘦小手紧紧握成一团。 用最后的铜板买了三个肉包子和两碗白米粥,张泽把其中一份推到天乙面前:“多吃点。” 天乙看看桌上摆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那两个比他的拳头都大的白嫩包子,和有他脑袋那么大的碗里满到马上就要溢出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粥,再看看桌子对面正对着他笑的张泽,低下头,沉默地抿紧唇角。 “怎么了?”半天不见天乙动勺子,张泽有些奇怪。 “我……” 天乙不安地瞟了一眼张泽。 就算他年纪小,之前还是个乞丐,却也知道钱到底有多重要,可以说,没有钱,纵使再怎么才高八斗武功盖世,都得为三斗米折腰。 刚刚他可是看到了,阿泽把所有铜板都花出去了。 明天早上是不用担心饿肚子,那中午呢?晚上呢?后天呢? 饿肚子的感觉很难受,肚子里像是有把火在烧,身体冷得直打颤,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难受的好像就要死掉了。 阿泽是好人,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他不想让阿泽饿肚子,不想让阿泽难过。 天乙慢慢拿起一个包子,珍惜地咬了一小口。 包子他可以今天吃半个,明天吃半个,粥的话省一省应该能坚持三天。反正他人小,吃的本来就少,做了那么长时间乞丐,饥一顿饱一顿,早已经饿惯了。 张泽有一搭没一搭喝着粥,在脑子里把今天遇到的可疑人物一一回忆一遍,最后锁定在一个撞了他一下的穿的像乞丐的小孩身上。 他怎么忘了,这里是丐帮的地盘,那小孩身负内力,多半是丐帮的弟子,这么小就能从他身上偷东西还不被他发现,多半不是什么普通弟子。 说起来,丐帮陈武峰长老是不是有个十岁左右的弟子,名字好像是……符丁? 明天去找他师父讨要钱袋去,打定主意,张泽狠狠咬一大口馅多皮薄的包子,一抬头却看见天乙盘里剩了一个半,粥更是没喝几口。 以天乙的饭量,不应该啊…… 张泽疑惑:“怎么不多吃点?” 天乙支支吾吾不说话。 “不和胃口?乖,晚上吃点易消化的东西对身体好。等明天,我们再去吃好吃的。” 第二天一早,天乙三两下吃完饭,说想要出去转转。 知道天乙不是普通小孩,不会走丢,张泽一向不会特地拘着天乙,便没怎么放在心上,点头答应下来。 等他解决完早饭,又等了一阵,心里嘀咕着准备出去找人时,天乙回来了。 张泽心里松了口气,准备好好教教他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一个人不能跑太远,人贩子最喜欢拐卖他这种年纪的小孩。 只是,人还没走近,他就发现天乙有路一瘸一拐,似乎受了伤,等小孩来到眼前,张泽猛地站起身,眉头紧锁,心情激荡之下内力翻涌,一点威压控制不住地泄出身体,衣袍无风自动。 他强行压下胸膛中愤怒的咆哮,唇齿开合间,哑着嗓子是一字一顿地问:“谁、伤、了、你!” 只见出门时还衣着整洁的天乙现在衣服上蹭了满身的土,凌乱不堪,衣领被扯开,后背还印着大大的脚印,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掺杂了几根枯草,乱成了鸡窝。 更别提脸上,天乙好不容易被养白了点,还养出一点肉,如今颧骨红肿一片,侧脸还有擦伤破皮的地方。 他想要好好护着的孩子居然受了这么大委屈! 张泽自认在江湖上略有薄名,连个孩子都保护不好也就算了,要是连场子都找不回来,不如找面墙一头撞死! “阿泽,我没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天乙好像不知道疼一般,凑到张泽跟前,仰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你看。” 他拿出怀中小心翼翼护了一路的东西,双手捧着递到张泽面前。 那是一个白面做的馒头。 张泽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瞪大眼睛,抬眸去看天乙。 下一刻,只听天乙说:“这个给阿泽吃。没有钱也不要紧,我会养活阿泽的。” “……” 仿佛突然被人迎面锤了一拳,又或是雷电从天灵盖击穿他的身体,张泽嘴唇颤抖着,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翻涌,沸腾,眼睛发干,喉咙发堵,脑子里空荡荡一片,他屈膝跪在地上,只知道将天乙牢牢抱进怀中,紧一点,更紧一点。 天乙懵懂地趴在张泽身上,好一会儿,他迟疑地伸出手,慢慢回抱着这个突然变得难过的大人:“阿泽……” 在天乙看不到的地方,张泽擦干净眼角尚未滴落的泪,眼角通红:“我、我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翻腾的心绪,珍重地收下那个馒头,双手扶着天乙的肩膀,认认真真地说:“我不用天乙养活,该我来养活天乙。走,我们一起去把钱袋拿回来。” 问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一起去了丐帮,找陈长老要回银子,他们一起去城里最好的酒楼,点最好吃的菜,他们一起去成衣铺子,给天乙买新衣服。 张泽还偷偷去了卖馒头的铺子,放下买馒头的钱,又带着天乙去找欺负过他的几个乞丐,挨个揍过去。 下一刻,光影流转,再回神已不知身在何方。 张泽寄宿在梦中那个自己的身上,走马灯一般,随他兜兜转转,随他停停走走。 时间推移,张泽似乎终于找到了养孩子的正确方法,身上没有二两肉的小天乙肉眼可见滚圆起来,从瘦麻秆变成小包子,依旧乖巧得让人心疼,但说话行事总算没有一开始那么拘谨,脸上多了笑容,天天阿泽长阿泽短地绕着他跑前跑后。 他用自己的狗爬字当示范,为天乙启蒙,教天乙识字,一天后教出了一个和他一样狗爬字的小徒弟。 他以黄土为纸,以树枝当笔,教天乙辨认奇经八脉、周身穴位,等他说完,小乞丐十窍里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他带着天乙闻鸡起舞,锻炼身体,小孩体力不够,练到一半已是气喘吁吁。他让天乙坐在一边看着,自己把一套拳法耍得虎虎生风,耍完,翘着嘴角听小天乙拍着手连声叫好。 他借口给天乙尝鲜,买了两个大西瓜,吃得一大一小拉肚子,跑了一天茅房,沾上一身不可言说的气味,用了两大桶水才洗漱干净。 他买来话本给天乙讲睡前故事,越讲两个人越精神,熬了大半夜,第二天起床一起抱着昏沉的脑袋直叫唤,最后睡过大半个白天来补觉。 他和天乙一起下酒馆,悄悄往小孩的酸梅汤里混了一小勺米酒,害得天乙一口倒…… 越是回想,张泽越是感慨,真亏小天乙够顽强,被他这么折腾都没事。 黑暗降临,张泽睁开眼睛。 天刚蒙蒙亮,屋内还有些暗。 在他的身边,天乙躺过的地方还有些微热度。 张泽往屋里瞅一圈,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安静地忙碌着,收拾东西,准备热水。 “天乙……”他兀自叫出声。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从梦里那个会哭会笑乖乖巧巧的孩子变成现在这幅沉默寡言的样子?为什么不叫我阿泽了?你为什么会是大人的模样?为什么会成为系统的“新手礼包”? 想问的太多,张泽犹豫再三,一句话都问不出口。 那边,天乙侧耳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接下来的命令,疑惑地唤道:“主人?” “啊,没什么。今天要去见温老前辈,我们得好好准备准备。” ☆、第 62 章 用过早膳没多久,张泽等来了带他去见温鸿宇的玉长风。 对于这位武林传奇人物,张泽不是不好奇,不过看看玉长风“生人勿近”的模样,再想想昨天鹌鹑一样的毕岩,他打消了向对方询问的念头。 不过按照他前世今生加起来一共二十几年的经验,像温老前辈这样的武林泰斗那必定是仙风道骨,凛然而庄重,一举一动都气势十足,不用言语都能让人不敢直视,纳头就拜。 高人居住的地方那必须是清幽僻静,景色秀美,别有乾坤,虽不似仙境云雾缭绕,却也相差不远。 是以当玉长风带着他绕过逍遥派恢弘大气的正殿时,张泽并没有多惊讶,他们越走越偏僻时,张泽表示十分理解,等玉长风停在一座精巧的木屋前时,张泽暗自点头,就是这个风范,玉长风扬声请示时,张泽赶忙整理一番穿着,力求给温老前辈留下个好印象,当他在菜地里找到种菜的白胡子老头时,脑子顿时轰隆一声炸成天边一朵花,只剩下“这人是谁?”。 玉长风规矩地颔首低眉,抱拳行礼,恭敬道:“师祖,张少侠到了。” “玉小子,麻烦你跑这一遭,快进来吧。”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随即响起。 玉长风维持着行礼的动作:“师祖,师父那儿还有事,晚辈就不多搅扰了。” “是成如吗?”田间的老头直起身,笑呵呵地挥挥空着的左手,“那我就不留你了,去忙吧。” “晚辈告退。” 玉长风丢下张泽,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徒留下张泽面对这位没有一点“高人气势”的武林前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温鸿宇看出了张泽的窘迫却不说透,只是温和地笑道:“这位就是张小侠士吧。玉小子鲜少夸人,前几天却天天在我耳边念叨。” 若是玉长风还在,必要反驳一句,他只是说了那么一两回,就被温鸿宇记到现在。 张泽亦是窘迫到不行:玉长风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念叨的人,更何况,念叨什么?念叨他怎么和人家在擂台上拼了个两败俱伤嘛? 他讨饶一般学着玉长风的样子,弯腰作揖:“晚辈张泽,见过温前辈。晚辈不过粗通拳脚,当不得前辈侠士之称,前辈叫晚辈张泽便好。” “哈哈哈,张小友就别谦虚了,像你这么大的,能打得过玉小子可不多,我只见过你一个。” 张泽心虚地摸摸鼻子。 温鸿宇拎起浇水的小桶:“走,我们去屋里说。” 这座林间小屋布置的极为朴素,唯一值得瞩目的大概就只有书架上一卷一卷摆放整齐的书了。 温鸿宇给自己和张泽各自沏了一杯茶,正色道:“前几日陈柏羽和永信来找我,说幽冥重出江湖,为了前朝宝藏为非作歹霍乱武林,忽而他们想要请出六合令,并请我出山,主持英雄大会。我听闻小友曾几次同幽冥交手,更是从幽冥手中抢到了半块藏宝图,其中详情,还要有劳小友告知。” 来了,张泽心中一凛,正襟危坐,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从寻阳城的说书先生开始,跳过不能言说的部分,将这一路上的各种经历一一道来。 这一讲就是大半天,直说得口干舌燥,嘴里冒烟。 温鸿宇侧着耳朵认真倾听,间或问上一两个问题。 把自己知道的东西竹筒倒豆子一般抖了个干净,张泽拿起茶杯牛饮一大口。 温鸿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照这么说来,幽冥偶然寻得了藏宝图,想要独占里面的绝世武功秘籍,这才四处作乱。” 他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武功都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练出来的,哪能凭一本绝世秘籍就一步登天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湖真是一点没变,就连隐藏在诡谲波澜下的巨大阴影都是如此相似。 张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温鸿宇深深看了眼似乎对那阴影一无所知的张泽,忽地提到:“成如和我说过,小友内力之深厚世所罕见,只是运转出招稍显滞涩。老头子我天天伺弄些花草作物,正巧缺一个陪着活动筋骨的人,小友要是不嫌弃,来和我一起练练剑吧。” 张泽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看向一脸慈祥的温鸿宇,被这天降的馅饼砸得有些头晕。 以温鸿宇的身份,只要放出话去想要找人做陪练,逍遥弟子们暂且不论,江湖上仰慕他的人怕是能把逍遥派的大门给踏破了。 只是,天下毕竟没有免费的午餐,张泽仅剩的理智让他略有些迟疑:“前辈您为何……” 温鸿宇看出张泽的顾虑:“不知为何,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这么做,也算是提升提升我们这边的力量,为日后的大战多加一份保证吧。” 前辈说得这样清楚明白,再推脱,反倒显得他不识抬举,张泽站起身,抱拳恭敬道:“晚辈谢过温前辈。” 温鸿宇坦然收下这一礼,抿了口茶,转而提起其他事:“召开英雄大会的过程极为繁琐,我和成如商量了一下,决定和其他六派通通气,等商量的差不多了,再昭告武林。给各位掌门的信已经送出,估摸着再有八九天他们就会到。趁着这段空闲,小友可得加把劲了。” 白发的老人目光温和,神情蕴含一抹期待,向他看过来的眼神带着对后辈的欣赏和鼓励,张泽当即狠狠点头,下定决心绝不辜负温老前辈的谆谆教诲。 在他起早贪黑奋发图强的时候,传信的飞禽陆续抵达目的地。 得知六合令将出,温鸿宇即将主持英雄大会,除去亲手促成这一切的少林寺和武当派,其余四派反应个不相同,却是不约而同决定赴会。 华山派因掌门座下的首席大弟子萧思之死,与幽冥早就不死不休,峨嵋派秋安兰命丧丐帮冯辉耀之手,更是让两派铆足了劲准备到时候找丐帮要个交代。 长歌派的谢盛宁久经世故,虽不知内情,但从左羽卓带回的关于凌州之变的消息便推断出或许会有今日之事,早已做过打算,是以并不如何慌张,接到传信后即刻启程赴约。 至于丐帮…… 康孙接到飞鸽传书时,正巧陈武峰在向他汇报冯辉耀杀人之事的后续:“最近一段时间我丐帮弟子对冯长老袒护冯辉耀多有不满,有几个还纠结了一批底层弟子闹事,扬言再不处置冯辉耀就脱离丐帮,另立门户。我已经派人将领头的人拿下,关进了地牢。” 康孙看着手中的信,不置可否。 陈武峰又道:“只是怨气宜疏不宜堵,此番虽将动乱暂时压下,但众弟子心中的不满仍在,若不想办法加以疏导,任由情绪积压,假以时日,恐成大乱,还请帮主早日定夺。” 康孙沉默不语。 陈武峰早就习惯了康孙不说话,继续一项一项往下说:“昨日,又收到了峨嵋和华山的联名信,要丐帮对秋安兰的死给个说法。这已经是第五封来信,如果继续置之不理,怕是他们会一起来丐帮大闹一场。” 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个顺心的。 事情说完,没有人回应,房间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康孙目光从信尾移到开头,将这份邀请函从头至尾一字一句又读了一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信抛给陈武峰,问:“你怎么看?” 陈武峰一目十行地看完,不假思索道:“帮主,依我之见,我丐帮应该赴约。” “哦?” 陈武峰陈述利弊:“自本朝建国以来,我正道七派一向同气连枝,同进同退。此番邀约以讨伐幽冥为名,而温大侠威望之高武林中无人能望其项背,于情于理,我们都该答应。更何况,有温大侠从中调停,丐帮和峨嵋以及华山的矛盾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丐帮向来以消息灵通闻名江湖,作为丐帮帮主,他更是对七派之间的龌龊如数家珍。那六派互相勾勾搭搭狼狈为奸,却没有一派把丐帮放在眼里,武当和少林家大业大,不屑理会丐帮,长歌派富可敌国,当然看不上乞丐出身的丐帮,逍遥派有温鸿宇在,不屑和丐帮为伍,就连实力远不如丐帮的华山和峨嵋,如今都敢连起手来在他头上撒野。 康孙能断定,这次去参加七派聚会,他丐帮一定捞不着一丁点好还会惹一身腥。 外患在即,内忧也不少。 冯辉耀那小兔崽子惹出的乱子,搅得丐帮如今人心惶惶,动荡不安,六大长老不想着平息风波,一天到晚为了争权夺利斗得你死我活。 一群短视之徒,再任由他们这么闹下去,丐帮家底再厚,又经得起几回折腾? 康孙瞟了眼看着老实的陈武峰,暗自冷笑一声:养了这么久,可惜了,这人到底和自己不是一条心,先前给武当的林有坚通风报信,泄漏幽冥在找藏宝图的消息也就算了,现在更是处处挤兑冯和,想着弄死冯辉耀……果然,养不熟的狗,留着只会碍事。 为了丐帮的未来,他该早做打算了。 “你先下去吧。去把冯和给我叫过来。” ☆、第 63 章 冯和这段时间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和他在丐帮的势力殚精竭虑,以他的修为,一夜之间居然冒出不少白发。 听到康孙要见他,冯和眼睛微亮,心中暗喜,道是转机已至,面上却是不漏声色,捺着性子将陈武峰送走。 一时得意又怎么样,帮主最看中的只有我,最倚重的也只能是我!他撇嘴冷笑一下,扔下手头的事,一刻都不耽搁,往康孙房间而去。 “冯和,这封信,你看看。”康孙也不多说,直接把信扔给冯和。 见是正事,冯和稍微收敛了些脸上伤痛狼狈的表情,接过信,迅速读了一遍,脑子转得飞快,等读到信尾,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致的考量。 “你怎么看?”方才问过陈武峰的问题,现在被康孙抛给了冯和。 冯和的视线在“六合令”三个字上转了一圈,道:“帮主,依我之见,怕是藏宝图的事已经被他们知道了。逍遥派行事作风一直傲得很,如果只是凌州的小风小浪,以它的作风,不可能会愿意和武当少林搅在一起。” 康孙冷嘲一声:“……藏宝图……要不是陈武峰那个叛徒……” 冯和对比另有看法:“帮主,恐怕不只是陈武峰之故。” 自己的话被打断,康孙脸上隐隐闪过一道阴骛,念在冯和对自己有用,他按下不快,等着他的解释。 冯和对康孙的变化全当没看见:“温鸿宇不问世事已经有二十年,其间江湖大大小小的事也发生了不少,哪次见他出过面露过脸?更别提出来主持英雄大会。据凌州的探子来报,前一段时间张泽和林有坚不知为何去小县城绕了一圈,回城的路上遭到幽冥三大高手带人伏击,苦战一番才得以逃脱。” 康孙神情一动,顿时把冯和的冒犯扔在脑后:“你是说……” 冯和也不卖关子,点头道:“我怀疑,温鸿宇手中握着半块藏宝图。” 康孙眯起眼睛,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上,发出规矩的声响。 冯和悄悄看一眼似在思索的人,决定拱一把火:“帮主,我们丐帮自幽冥出现在凌州就一直盯着他们,劳心劳力,眼看着就要有成果,结果被武当和丐帮横插一脚,抢走藏宝图。其他六派对我丐帮早有不满,恐怕早就在怀疑我们故意截断消息,引而不发。再加上有人故意挑拨离间,杀了峨嵋的人嫁祸在我们头上……这次的会谈,丐帮怕是讨不到什么好处。” 康孙的手指停滞了一瞬。 冯和内心微喜,再接再厉:“虽然是前朝宝库,可里面的东西有多少谁都不知道,且不论武功秘籍轮不轮得到我们,余下的钱财再多,七派分一分,能到我们丐帮手里的怕是没有多少。我们丐帮人多势众,可多是些乞丐,想维持帮派不散,甚至想更进一步,用钱的地方不在少数。幽冥之主傅夜明武痴一个,找宝库不过是为了里面的绝世秘籍。若是能得到他的帮主,绕开六派……此后我丐帮成为天下第一大派指日可待。” 这话说得太露骨,康孙当即呵斥道:“冯和!慎言!” “是,帮主。”冯和顺从地低头认错。 康孙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冯和服了软,他也就重拿轻放,只是问道:“凌州的幽冥最近有何动向?” “自那次伏击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冯和答道,在康孙发怒之前,他赶忙补充,“不过景州林钧带领的幽冥还在我们的监视之中。” 康孙思忖一下,道:“这次的会谈,你就不用去了,趁这段时间,带人去景州看看。” 他警告般深深看了眼冯和:“冯和,我今天既然能顶着峨嵋和华山保下冯辉耀,那明天也能送他去该去的地方,这一点,你要好好记着。” “是,我对帮主一片忠心。” “愿你说到做到。”康孙好像累了一样闭上眼睛,“去忙吧。” ……………… 温鸿宇不愧是武林泰斗,短短几天,张泽明显感觉到自己进境飞快。 这一天,张泽正专心致志练着剑,忙到几天没有见着人影的玉长风来到门口,送来一个消息:“师祖,峨嵋派和华山派的人到了。” 温鸿宇停下手中的剑,应道:“知道了,玉小子,我这就过去。” 然后,他转头看向张泽,和蔼地问:“小友要不要一起去?你在峨嵋和华山的朋友应该也都来了。” 张泽却之不恭,跟在温鸿宇身后。 隔了大老远,他就看到堂屋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身上穿着峨嵋和华山的门派弟子服,让人很容易就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戎少侠,路姑娘。”张泽眼睛一亮,刚想过去叙叙旧,腿抬起又放下,他抬头期待地看着温鸿宇。 温鸿宇笑眯眯地说:“去吧去吧。” 得到许可,张泽快速朝路晓玉走过去。 “张少侠。”路晓玉勉强笑着打了声招呼。 张泽点头致意。 上一次他同路晓玉见面还是在凌州,算算时日,距今也不过一月左右。 这么短时间里,麻烦一件接一件,他不是在解决麻烦就是在去解决麻烦的路上,真正空闲下来的时间没几天,这乍一下看到之前聊得不错的熟人,竟然生出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 而且…… 张泽仔细打量了一下紫衣的姑娘。 路晓玉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两人分别时,这还是个心直口快咋咋呼呼但心地善良的姑娘,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冯辉耀这张狗皮膏药太烦人,她要保护好自己的师妹。 如今秋安兰身死,路晓玉好像一下子失掉了那股活力,人虽然在笑,却让人觉得她的心在滴血——不如不笑。 和她状态差不多的还有戎放。 一朝痛失青梅,下手的还是勉强能算同伴的人,华山和峨嵋向丐帮施压这么久,只换来凶手不痛不痒的关禁闭和丐帮帮主的纵容包庇,从前好脾气的小伙子如今脸上写满阴郁,时刻准备着和丐帮的人拼命,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张泽将要出口的“你还好吗”就这么卡在喉咙里,被他重新咽下去,两人一时僵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还是路晓玉主动打破沉默:“一段时间不见,张少侠变了不少,我刚刚都有点不敢认。” 张泽苦笑一声:“路姑娘才是。” 几句话说完,两人再次相顾无言,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大概是其余几位姑娘看不下去他们俩的尴尬场景,一位蓝衣服的姑娘走到路晓玉身边:“晓玉,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啊,哦,柏飞,这位是张泽张少侠,剑仙传人。张少侠,这位是柏飞。”路晓玉如梦初醒。 张泽一挑眉,看她的穿着,这位女侠他似乎见过:“原来是柏姑娘,幸会。对了,怎么不见沙姑娘?” “她被掌门师叔留在峨嵋了。”柏飞答完,诧异地问道,“张少侠同师姐认识?” 紧接着,她恍然大悟:“是我忘了,张少侠也去了凌州。” 张泽想到了什么,问:“这次秋前辈……” 还没说完,看着路晓玉和柏飞陡然难看起来的脸色,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消于无声。 路晓玉低声解释道:“自……那件事之后,秋师叔心神激震,以至内力紊乱,险些走火入魔,现在正和林前辈一起闭关静养。此次会面事关重大,由掌门师叔亲自带队……” 她抬眸瞥一眼不远处的华山弟子们,轻声说:“华山沈掌门也来了。” 张泽若有所思。 峨嵋和华山来得这样早,除了这两派距离逍遥派所在比较近以外,恐怕还有说服逍遥派一起向丐帮施压,逼迫丐帮交出冯辉耀的打算。 不过照他来看,这两位掌门怕是要失望了。 丐帮再怎么说都是正道七巨头之一,冯辉耀更是长老之子,地位与寻常弟子不同,要是真的把他交出去,丐帮就此颜面扫地,又谈何领导武林? 这一点,张泽不信叶凝天和沈山两位掌门想不到,可门下弟子无辜被杀,他们若不站出来讨个公道,那成为武林笑话的就该是他们了。 要他来说,破局的方法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出足够的证据,证明冯辉耀的清白。 然而幕后挑拨的那股势力做事何其谨慎,他手里仅有的线索也不过是一枚被修复过的银针。当初冯辉耀和秋安兰之间的矛盾知情者甚广,仅凭这么一根针,就想给他开托,别说峨嵋和华山会不会信,若不是亲身经历知道其中疑点甚多,他自己都不会信。 何况三派之间本就有龌龊,经此一遭,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更有甚者,康孙他不了解,但是就凭冯和能养出冯辉耀这么个欺男霸女的东西,以他的为人,被逼急了,真不好说他会干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 事情已经发生,不管是不是幽冥下的手,张泽都得说一句,这一手挑拨离间用得真是毒。 温鸿宇和两位掌门的谈话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这边,负责招待来客的玉长风领着众人去找落脚的地方,张泽同他们告辞,估摸着今天温老前辈应该没时间陪他练剑,托守卫的逍遥弟子给前辈带个口信,说明自己的去向,他准备偷个懒,暂且回房休息一阵。 峨眉派和华山派的到来仅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几天里,其余几派陆续抵达,各派掌门共聚一堂,逍遥派人数激增,却并没有热闹多少。 无形但压抑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好似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三日后,张泽收到玉长风的消息,温鸿宇邀请他过堂一叙。 最后一点悠闲日子就此告终,张泽一整衣襟,和同样整装待发的天乙对视一眼,从容道:“走吧。” ☆、第 64 章 张泽走进屋子,随便环视一周,心里顿时一惊。 议事厅的人不多,可各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温鸿宇资历最深、威望最高,又是这次议事的发起人,再加上这里是峨嵋派的地界,自然坐在最上首,他的身边则坐着李成如。 往下看,是场上唯二两位女侠,张泽猜其中一个应当是峨嵋派的掌门叶凝天,她们的旁边坐着关系最好的华山派中人,再往下就是长歌派掌门谢盛宁和门下的几位长老。 另一侧,武当派和少林派相临而坐,其次是和峨嵋隔了最远的丐帮,领头自然是帮主康孙,他带来的长老是张泽认识的熟人,陈武峰。 这些人,放在外面,每一个都是一跺脚武林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若是让人知道他们居然齐聚一堂,怕不是连觉都要睡不着了。 至于他自己……张泽觉得他就是只误闯高人世界的柔弱小白兔,不仅弱,而且格外醒目。 就站在门口四处看一眼的当口,他已经感受到不止五六个人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多亏了这么长时间的历练,他才能硬撑着没有露怯,脸上挂起得体的微笑,自我感觉表现得十分不卑不亢。 按理说,这种等级的会谈不是他这种闯江湖都没有超过一年的无名人士能参加的,除了温鸿宇的特别吩咐,张泽估摸着,或许还真得多亏了“剑仙传人”这么个没什么用的名号。 上首的温鸿宇向他招招手,指指李成如边上、更靠近角落的一个小桌子:“小友,这边坐。” 张泽不疾不徐地走过去,一撩衣袍端正坐好,打定主意:如非必要,只听不说,做一只合格的吉祥物。 差不多到了时候,温鸿宇扬声道:“想必各位掌门都已经收到幽冥重出江湖的消息。” 众人齐齐点头。 “二十年来,幽冥一直缩在衡州,与我七派井水不犯河水,不久前突然出现在凌州,杀害我正道弟子,着实出人意料。”温鸿宇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悲痛。 就好像当年事情的重演,七派和幽冥拼了个不死不休,尚且稚嫩的年轻人们被迫走上正邪拼杀的战场,陨落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他的师兄弟,他寄予厚望的后辈,都是如此。 不过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些,温鸿宇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道:“但让我下定决定请出六合令、召开英雄大会的却不仅于此。前一段时间,陈掌门和永信方丈机缘巧合之下撞破幽冥的真正意图,乃是百年前的凌王宝库。” 温鸿宇将李连被人追杀的前因后果及张泽林有坚返回凌州赶在幽冥之前夺取藏宝图的事简要讲述一遍。 “阿弥陀佛。”永信方丈唱了句佛号,垂眸拨弄着手上的念珠,在他不远处的陈柏宇同样眼观鼻,鼻观心。 叶凝天和沈山亦是静默无言。 温鸿宇继续说道:“据幽冥的消息,该宝库中不仅藏着凌王用于起兵的巨额财富,以及装备军队的刀枪剑戟,还藏着一本绝世武功秘籍。” 厅中登时一片哗然。 康孙看一眼窃窃私语的众人,朗声道:“不是不想相信温掌门的话,主要是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没有一点证据,我作为丐帮帮主,要对兄弟们负责,不问清楚,实在是不放心。” 叶凝天眼神一凝,凉凉地反问一句:“丐帮一向消息灵通,凌州更是紧邻丐帮,就是不知道,康帮主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差不多就是在指着他的鼻子说丐帮通敌,以康孙的脾气怎么可能忍得住,当即拍桌子:“你!” “两位稍安勿躁。”温鸿宇亦是头疼。 峨嵋派弟子无辜被杀,叶凝天和沈山两位掌门施压不成,求到了他这里。只是这其中疑点甚多,他不能仅凭一家之言做出判断。前几天好不容易说服他们再做调查,现在总不能压着人家连口怨气都不给出。 可康孙同样不是省油的灯,要是放任这些人吵起来,今天的会谈干脆就别开了。 “证据自然是有的。”温鸿宇摸着胡子道,“除了幸存下来的孩子李连,还有张少侠和林大侠取回来的圆筒。经过我门下弟子的努力,已经安然破解了圆筒上的机关,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长风。” 随着他话音落下,等在外面的玉长风捧着一个托盘缓缓进入,将手上的东西承到温鸿宇面前,再悄无声息地退下。 这一下,就算什么都看不到,所有人的目光依旧不约而同地落在那个放置在温鸿宇手边的托盘上。 张泽借着位置的便利,倒是能隐隐看到,托盘里是一块折叠起来的浅金色布块,隐隐能看到上面似乎用黑色的线条勾勒出山水的模样。 温鸿宇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热切的目光,声音依旧平和:“此次请各位掌门前来,除了商讨日后召开英雄大会的事宜,还有一件事,便是破解藏宝图。” 谢盛宁不解地问道:“温老这是何意?” 温鸿宇面容整肃:“实不相瞒,幽冥之所以出现在凌州,正是因为他们手中已经有了半块藏宝图,想要寻找另一半的下落。幽冥拿到藏宝图的时间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仅凭那半块藏宝图,就算不能真正找到宝库的下落,划定大概范围还是可以的。” 谢盛宁闻弦歌而知雅意,念头一转,顿时明白过来:“您是担心幽冥误打误撞,提前找到宝库?” 温鸿宇点点头:“正是如此。” 康孙满不在乎道:“温掌门是不是想多了?就算被他们找到也没啥,我们七派一起动手,还怕打不过幽冥?再说,蓬莱剑仙已经死了一百多年,流传下来的故事都快把他传成神仙了,其中不知道有多少能信?” 对此,温鸿宇给出他的回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放任不管,任其发展,七派不知要耗费多少精力才能将幽冥赶回衡州。到时候,恐怕二十年前的武林浩劫将会重新上演。为了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私以为,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康孙听了,还想再说些什么,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华山派掌门沈山突然插话道:“温老说得有理。幽冥邪魔无恶不作,滥杀无辜,如不尽早处理,谁知道还有多少无辜的人命丧他手。” 说到这儿,他转向康孙,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五大三粗的憨厚男人:“倒是,康帮主,从会谈开始就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无端臆测和质疑温老的话,另我等好生奇怪。另外,方才叶掌门所问之言,康帮主还没给个交代。幽冥自出衡州起,一路动作频频,丐帮号称消息灵通,为何对此一无所知?还是说,丐帮知而不报,就等着我等同幽冥拼杀之后,跟在后面捡漏?” 沈山的语调平平,没有丝毫起伏,问出的话却尖锐至极,说是杀人诛心都不为过。 康孙一张脸被气成猪肝色,碍着温鸿宇的面子没办法掀翻桌子,只得怒而道:“沈掌门无原无故往我丐帮身上泼脏水又是什么道理?我丐帮这次来参加七派会谈,可是诚意满满,带来了丐帮搜集到的所有和幽冥有关的资料,倒是沈掌门,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污蔑我们丐帮?如果不给我个解释,这会,我不开了!” 说罢,他站起身,作势要走。 谢盛宁拦了一拦,笑着劝道:“康掌门何必如此,我七派百年来一直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沈掌门只是一时气话,康掌门万万不可放在心上。眼下大敌当前,我们可不要先起了内讧,平白给幽冥看笑话。” 这话说的,好像他反而成了那个不懂事瞎捣乱的人,康孙心底冷哼一声,深深看一眼脸上带笑的人,顺着台阶借坡下驴,回身坐会座位上,只是脸色更黑了些,一反刚刚的喋喋不休,变成一个锯嘴的葫芦。 张泽坐得高看得多,他安安静静坐在僻静的角落里,将场上众人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只觉得好笑。 这些人为讨伐幽冥而来,在这大厅里共商大事,正事还没讨论出个一二三来,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已经不知道上演过几回。 叶凝天和沈山眉来眼去地打着信号,少林和武当稳作壁上观,看似不便不坦,实际上细微处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对丐帮的不满和怀疑。 谢盛宁表现的最圆滑,在几人中间和稀泥,力求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可暗地里却是偏向华山峨嵋,这几派仿佛提前说好了,隐隐把丐帮孤立在外,偏偏谢盛宁嘴上说着什么“同气连枝,守望相助”——要是七派真的亲如兄弟,怎么着都不会是如今这个场景。 更别提,亲兄弟都还有兄弟阋墙的时候呢。 见下面一番闹腾终于安静下来,温鸿宇道:“看来,众位对讨伐幽冥之事已有共识。那么接下来几天,还要麻烦各位辛苦一番,早日破解藏宝图,予幽冥以重击。” 此乃大义所在,大势所趋,自然没有人反对。 只是,就在温鸿宇想要结束本次会谈的时候,叶凝天慢慢坐直身体,环视一周,道:“既然正事已经有了结果,那接下来,借此机会,我倒是想要请教康帮主一件事。” ☆、第 65 章 此言一出,各位与会者神色各异。 温鸿宇显然是没想到叶凝天求助逍遥派不成,竟选在如今这个时机陡然发难,沈山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一两派亲到快穿一条裤子的关系,估计已经和叶凝天提前通过气。 永信方丈略微惊讶地看了眼叶凝天,再次垂眸,陈柏羽则一丝反应也无。 以张泽来看,自永信方丈来请温鸿宇出山起,这两派似乎就打定主意以逍遥派为首,和温鸿宇同进同退,多半也没料到峨嵋会整这么一出,之所以不动,只是在等温鸿宇表态。 至于丐帮…… 张泽已经有点不敢去看康孙的脸色了。倒是陈武峰,一直淡定的很,仿佛丐帮被啪啪打脸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先是被华山和峨嵋轮番针对,再是被长歌明捧暗贬,最后再被峨嵋来这么一下,弄的他都有些好奇,这丐帮之前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剩下的门派才会这么落井下石? 就算心里快气炸了,康孙都得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什么事?” 叶凝天当真不客气:“前些时日,我峨嵋派为查明凌州幽冥异动的真相,派门下弟子秋安兰前往调查,却在你丐帮的地盘上被你丐帮弟子冯辉耀所害,此事,丐帮至今没有给我峨嵋一个交代。如今当着大家的面,不知康帮主对此有何回应?” 提起“冯辉耀”三个字,她眉峰轻皱,仿佛只是念这个名字就能脏了她的口。 大家都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听叶凝天再次提起,也不过暗中皱皱眉,面上却是不曾漏出丝毫端倪。 “叶掌门是铁了心要把这口黑锅扣在我丐帮的头上?”康孙愤而反问。 叶凝天冷笑道:“康帮主是觉得我峨嵋冤枉了丐帮?” “证据确凿,谈何冤枉。”沈山不赞同地微微摇头,目光平平地看着一脸愤怒的康孙,好像要在他身上扎出两个洞来。 康孙气急,一点不顾形象的破口大骂:“你放屁!你说的证据不就是你门下的弟子?谁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和我丐帮弟子有怨,才假公济私,想拉辉耀下水。” 听到一个外人这样侮辱自己的门生,沈山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忿:“戎放是我华山弟子没错,但他为人敦厚诚实,断不会做血口喷人诬陷他人的事。倒是冯辉耀,品行不端,沉溺美色,欺男霸女之事做得不在少数。” “他虽然行事有问题,可一向分得清轻重缓急,这件事绝对不是他做的。”康孙一口回绝,“你们怎么不想想,幽冥的人四处作乱,难到就不可能是他们杀了人,嫁祸到丐帮头上,好挑拨我们七派的关系,他们渔翁得利吗?” 叶凝天冷声质问:“康帮主所言全无证据,只是康帮主一家之言,想要推脱罪责罢了。要想服众,还请康帮主拿出证据来,否则,就给我峨嵋一个交代。” 面对叶凝天的诘问,康孙丝毫不惧,咬死了杀秋安兰的人就是幽冥,反问道:“幽冥既然想要挑拨离间,难到还会给你留下证据?现在正是需要七派携手共度难关的时候,叶掌门执意要我丐帮付出代价,岂不是如了幽冥的愿?他们要是知道叶掌门的所作所为,怕不是要偷着乐死。” “一派胡言!” 双方吵得你来我往,热火朝天,大厅顿时变成了菜市场。 张泽看着吵得面红耳赤□□味十足的几人,也曾有过一时冲动,想着把银针交出去,但再一想,作为证据来讲,这实在是微不足道,不足以服人,而幕后另有黑手的揣测也不过是他根据蛛丝马迹的线索做出的揣测和假设,准不准还在两说。 气头上的人,未必肯信这些。 他索性也就不去淌这趟浑水,又听了一阵,峨嵋指责丐帮敢做不敢认,丐帮咬定了此事和丐帮无关,更是觉得峨嵋脑子太僵不听人话,双方翻过来覆过去地说着车轱辘话,实在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便偷偷发起呆来——反正有温老前辈在,他们总不至于真的在这里打起来。 “小友,小友?” 耳边清晰地传来温鸿宇的声音,明明没有多高,却压下了大厅中所有的争吵,张泽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抬头望向温鸿宇的方向。 传音入密。 是他忘了,这门功夫并不没有多难,以温老前辈的见多识广,能用出来并不奇怪。 温鸿宇嘴唇翕和,道:“让小友见笑了。这次的会谈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小友若是累了,不妨先去休息吧。” “这……”张泽面上闪过一丝挣扎。 放眼整个江湖都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他面前吵成一锅粥,说实话,他是真不想获此殊荣。 他无名小卒一个,谁知道事后这些武林泰斗们会不会嫌在一个小辈跟前丢了面子,而给他一点颜色警告他,或者干脆想要杀人灭口……可中途就这么一走了之似乎也不甚妥当…… 温鸿宇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温和地说道:“小友但去无妨。” 张泽轻轻点头,最后扫一眼依旧不平静的大厅,轻手轻脚从后门溜出来,正撞上守在外面的天乙。 天乙仔细看看张泽的脸色,有些担忧的问:“主人,你还好吧 ?” 张泽苦笑着摇头:“一点都不好……” 他回身看看紧闭的木门。 不过一门之隔,那些针锋相对的争吵被牢牢锁在里面,外人无从窥得分毫。 “里面,峨嵋华山还有丐帮吵起来了。”张泽小声道。 天乙很是平静地点头道:“属下知道。” “你知道?”张泽惊愕地问,随即反应过来。 以天乙对江湖诸事的了解程度,这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踢了脚脚边的叶子,耷拉下脑袋,满心沮丧:“我明明知道这其中有问题,可我什么都没说……天乙,我、你说,我要是把真相告诉他们,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吵了?” 就算心中早有决断,张泽还是不自觉想要寻求天乙的看法。 天乙是他最熟悉、最信任的人,如果连他都不赞同自己的做法…… 天乙摇摇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这一点线索实在太过匮乏,主人就算说了他们也不会信。主人无需自责。” 张泽眼睛一亮,抬头去看天乙。 在他所熟悉的黝黑双眸中,他看到了一如既往的忠诚,和宛如羚羊挂角般一闪而逝的某种情愫。 不知为何,他心中隐约的烦躁不安一扫而逝,心情忽然好转,只是一想到依旧吵个不停的众位“高人”,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你说,就凭现在七派谁都不服谁的样子,真的能成功挡住幽冥吗?” 都不用是多大的力,幽冥怕是只需略施小计,就能将这几大门派之间挤压至此的问题引爆出来,到时候别说联手,七派之间不自己打起来就算好的。 对此,天乙倒是别有看法:“主人请放心,温鸿宇声望之高七派无人能出其右,只要他还在,就不会有问题。” “也是,”张泽咂咂嘴,“有武当和少林的支持,再加上逍遥和长歌关系一向不错,丐帮再怎么闹都翻不出花来。” 再说了,他在这儿再怎么担心也不管用,与其白操心一场,不如做些能做的事。 “我们回去吧,听他们吵了半天,吵得我耳朵疼。还有,也不知道午饭做好了没,我都有点饿了。” 天乙陪在张泽身后慢慢往回走:“我提前从厨房要了些点心,主人可以先垫垫。” “多亏有你在……” 两人相谈甚欢,渐渐走远。 在张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地方,一行闪着幽光的字一闪而逝: “剧情进展:百分之六十。宿主灵魂强度检测:(99065/100000)”。 ☆、第 66 章 又是这个梦。 很罕见的,在入梦的那一瞬,张泽就意识到自己正身在梦里。 清醒梦,他曾听别人说起过,没想到还有亲身体验的机会。 张泽四处打量一番,发现他所处的地方似乎是一处山林,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枝干交错,只勉强空出一条林中小路。 这场景,怎么莫名的熟悉?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除了树叶摩挲,冷铁激烈碰撞的脆响从小路的尽头传来——有什么人正在那儿打斗。 去看看吧,张泽跟随本心,作出决定,那里说不定有他想要寻找的东西。 沿着小路走一段距离,两旁的树干上开始出现剑气劈砍而成的伤痕,不远处,两道人影各执一把利剑,刹那间交错又分开,稍一停顿,很快又战在一处。 以张泽现在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拿断剑的人速度更快,招式更精妙,十招之内另一人就会落败。 果不其然,只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十招走完,使长剑那人漏出一个破绽没能及时补上,被一把断剑穿胸而过,钉在了地上。 对于这样的结果,张泽只是摇头轻叹一声便罢。 有言道,善水者,必溺亡于水,持剑者,则必亡于剑下。 既然拿起兵器,那就要做好被人杀死的准备。 眼看获胜者已经走远,张泽刚准备跟上去,一个小男孩从他来时的方向跑来,风一样从他身边窜过,急停在地上那人的身边,焦急地转来转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天乙…… 他心中一惊,猛地回头,死死盯着气息逐渐衰弱的人。 这分明是……他自己! 难到……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张泽走到天乙身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一挥。 小天乙没有任何反应,只管眼眶通红地望着濒死的人。 果然,张泽沉默着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那一大一小。 这样的场景,他曾经梦到过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完了全局。 难不成是因为这是个清醒梦,所以没办法附身在梦中的自己身上,而是变成现在这般鬼魂一样的存在? 张泽漫不经心的想着,眼看另一个自己在短暂的回光返照后彻底失去生机。 乞丐一样的孩子不敢相信地伸出颤抖地手,轻轻碰了碰“张泽”犹带余温的脸,咬紧唇,深埋下头,忍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滴又一滴,无声地落在那人无力垂落的手背上。 “唉……” 小乞丐肩膀耸动,张泽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快要碎了。 他长长叹一口气,半蹲下身体,透明的手一下一下轻抚过小天乙的头顶,明知道小孩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依旧耐心地一遍遍安抚道:“别哭啦,我在这儿呢。” 理所当然的,一点用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天乙自己拿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双手握住插在“张泽”胸口的剑,黝黑的双眸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咬紧牙关,手臂猛地用力,将那把断刃拔了出来。 “哎小心!” 眼看小孩向后踉跄几步就要跌倒,张泽一个箭步来到天乙身后,想要扶一把。 小乞丐的身体穿过他的虚影,连人带剑一起摔在了地上。 他扔开断剑,拉着“张泽”的胳膊,想要将人勉强背在背上,奈何不过十岁的孩子个子小,力气更小,根本背不起来。 张泽不知道天乙想干什么,只是碎碎念道:“‘我’死之前不是让你赶紧走吗,这里这么危险,万一遇到坏人,咱俩今天可就都要留在这里了……” 天乙好像听到了张泽的话,转身一头扎进树林里,三峡两下不见了踪影。 “总算走了。”张泽虚虚抹一把额头的汗。 树林里只剩他一个、不,半个人,就这么守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张泽犹豫着要不要往傅夜明离开的方向去看看。 谁知还没等他做下决定,天乙回来了。 小孩怀里抱着最细都有他胳膊粗,还比他人高的木枝走了回来,拿剑割出一根根布条,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在张泽眼皮子底下做出一个木排来。 …… 行吧,张泽耸耸肩,多亏了他和傅夜明打架的时候天色够早,要不然,天乙非得做到天黑不可。 仗着没有人能看到,他没有半点形象的坐在“张泽”附近的树底下,等着天乙把“自己”装车。 小孩忙前忙后了半天,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张泽忽然察觉到脚下的大地一阵轻微的晃动,紧接着就是惊天动地恍若惊雷的一声巨响。 霎时间漫天飞鸟惊叫不已,盘桓不散。 怎么回事! 他猛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葱郁挺拔的树林遮挡了他的视线,什么都没看到。 总觉得那边发生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 或许……这是一个能够得到真相的机会! 张泽有心过去看一看,可在这边,天乙好像没有听到那声巨响,丝毫不受影响地闷头拉着竹排。 “唉……” 随着一声轻叹,在他脑子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张泽站起身,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土,慢悠悠跟在小孩的身边,看着他一步一步将“张泽”运下山,看着他一点一点挖出一个勉强能容纳自己尸身的坑来,看着他一捧土一捧土将坑填平,看着他寻来一块木头做成粗糙的墓碑。 天乙…… 张泽慢慢蹲在空无一字的墓碑前,双手合十在胸前,闭上眼睛拜了一拜。 他很少去想、或者说,刻意回避了有关自己的后事,那没有意义。 不过是曝尸荒野,掩于荒草,任由风吹雨打,百年之后只剩一副无法辨认的零碎白骨…… 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入土为安。 天乙啊…… 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不过是一饭之恩,几个月的相处,却能做到这种地步……让他怎么能放得下呢? 仿佛是嫌惊吓还不够,在张泽睁开眼的瞬间,他看到了一场神迹。 有虚影自世间万物幻化而出,与本体隐约叠在一起,仿若重影。 变故由此而生。 刹那间,虚影光华流转,红日西升东落,惊鸟归林,枯叶重生,死人复生,永远向前奔腾而去的时间长河陡然逆转。 刹那间,凝虚为实,化实为虚,所有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彼此交错之间难辨虚实。 在这似实还虚的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只有跪坐在坟前好像凝成一座雕塑的天乙——如此瘦小,如此执着。 下一瞬,张泽眼前一黑一亮,人已经回到和小乞丐初遇的那座小镇里。 茶馆一如记忆中那般嘈杂热闹,茶馆对面的小孩缩在阴影中,渴望着哪怕一缕温暖的阳光。 只是这一次,他没能等到那只向他伸出的手。 再然后,濒死的小乞丐回光返照般突然睁开眼睛,眸中的光彩已与方才迥然不同。 张泽依旧透明的身体隐在黑暗中,默默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心中闪过一丝明悟。 这就是真相了吧。 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现实中的事情早已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回。 只是每一次,每一次他都会因为某中未知的原因丢失所有穿越后的记忆,一遍遍在这个世界中摸爬滚打。 天乙也是如此。 但天乙保存了记忆。 张泽仰起头,迎着正午的阳光,闭上眼睛。 哪来的沙子,净往他眼睛里飘。 在那么多次被他遗忘的轮回里,天乙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默默守着他经历过所有的事情,等他们好不容易熟悉了彼此就匆匆和他分别,然后在下一个轮回里重新迎接一个忘记所有的他? 依照这段时日的梦境来看,天乙原本只不过是这个世界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乞丐,为了轮回,他又付出了什么代价?他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就算只是在梦里,张泽都觉得眼角发涩,心头发紧,心口压了一块名为天乙的石头,沉甸甸的,让他喘不上气来。 这一世和天乙相识后的种种一一闪现。 最开始的时候,他对天乙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个影卫长的好看,能干又听话,他很喜欢。 再然后,赶路途中酸甜的新鲜野果,平安县城客栈里的一包瓜子,酒醉后彻夜的守候,沉默但可靠的身影,再加上心底一点摸不清道不明在意,原本简单的喜欢不知何时变成恋人间相濡以沫携手一生的渴望,于是在寻阳城,他向天乙表露心迹,向天乙伸出手。 紧接着,他自以为是地对天乙好,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一定能敲开天乙的内心——天乙对他那么好,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就算不喜欢,他加倍对天乙好,总能把天乙心中的忠诚换□□慕。 他是那样的自信,于是现实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让他明白,他的喜欢有多么肤浅做作,多么流于表面。 再后来,他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恋人,小心翼翼将天乙放在自己心尖,想着,就算天乙不会喜欢上他,两人做一辈子的朋友,结伴游遍江湖也不错。 可越是了解,知道的真相越多,他轻轻巧巧向天乙伸出的手上便压着越来越多的重担——太重了。 天乙有那么好,他还能配得上天乙吗? 是不是在之前的轮回里,他也曾对天乙伸出过手,天乙握住了,然后换来他一次又一次的抽身离去? 他从未想过伤害天乙,可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但要是让他就此选择放手,从此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他也绝对不会答应! 这么多世的同甘共苦,这么多世的纠缠陪伴,这份情早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让他放手,和打断他的脊梁碾碎他的骨头有什么区别! 可…… 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第 67 章 “张泽,终于找到你了。” 毕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泽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边上,仅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微侧了侧头,眼角的余光瞥见少年侠士学着他的样子坐在他的身边。 他恍然间想起,自从来了逍遥派,他忙着练剑忙着藏宝图,都有多久没见过毕岩了?别说毕岩,就连同一个屋檐下的天乙,他似乎都有点冷落了。 “找我有什么事?” 张泽随口问一声,懒懒地拾起一枚石子,稍微使了点劲斜斜扔出去。 小石头在水面上弹了一下,“噗通”一下扎进水中不见了踪影。 今天早上出门,天乙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却体贴地什么都没问,和往常一样目送送他离开——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更加心烦意乱到和温老前辈告了声罪,一个人躲在这处僻静的地方打水漂。 毕岩没有直说来意,反而敏锐地察觉到什么,问道:“心情不好?” 张泽诧异地看一眼盘腿坐得笔直的人,心说自己已经心神不安到这种程度了?明明收着表情,还能被人给看出来。 “不是你的问题,”毕岩有如神助,摇头道,“自从……路师姐和戎师兄心情一直不好,我……看多了,多少能感觉到一点。” 张泽愣了一下:“是这样吗……” 路晓玉和戎放啊……当初他见过他们一面,还说了几句话来着,这两人确实和往日有很大的不同。 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如果死的人是天乙,他现在已经步步为营地准备送所有凶手上西天了。 不过是为了莫须有的武功秘籍,短短一月有余,平静了这么多年的江湖就被搅起一团浑水,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同伴一夕被杀却连幕后凶手都找不出来,只能一天天为了自身的利益和本该是同行的门派扯皮…… 这一切,值得吗? 人人都说江湖好,却不知江湖多忧扰。 这几日,见多了位高权重的武林泰斗们为了各自的目的带上假面你方唱罢我登场,唱得一出出好戏,张泽自认不过是一无名小卒,自然也逃不开身不由己——不论是为了被谷清风激起的一腔豪情,还是为了探寻自己和天乙身上的谜团。 好像扯得有点远,他及时把飘远的思绪拉回来,只听毕岩在问他:“你是不是又和天乙闹矛盾了?” 张泽震惊到手指猛地一紧,以他现在的手劲,被他握在指间的石子顿时倒了霉,在这股劲道下四分五裂,散落在地上,又顺着岩石的斜面咕噜噜滚走。 毕岩这推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几天没见,这小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聪明了?还是说他已经把“我和天乙闹矛盾”这几个写在脸上了? 毕岩无奈地一摊手:“自从我和你认识,就从来没见你对除了天乙以外的人上心到茶不思饭不想的。一个人闷着也不是办法,来,说说呗,说不定我能帮忙想个办法呢。” 根据他看到的天乙对张泽言听计从关怀备至的情况,他敢打包票,多半又是好友在什么地方钻牛角尖。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张泽犹豫了一下,觉得毕岩说的有道理,毕竟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一个诸葛亮呢,他半中间转口,挑挑拣拣删删改改,把自己和天乙的情况说了一遍,委婉地表达了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天乙又不想放手想法,再一次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渣了。 既不愿放手又没办法更进一步,再加上最开始还是他先动心先撩拨先表白,这不是渣又是什么。 “唉……”说到最后,张泽长长叹了口气,继续继续盯着水面发呆。 就毕岩这懵懵懂懂的样子,他还不如指望自己能灵机一动,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不被看好的毕岩露出一个微妙的、类似于“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就这”的表情,从神色到语气都透露着一股疑惑和奇怪的味道:“你怎么不问问天乙是怎么想的呢?” “哈?”张泽缓缓转过头,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单音。 毕岩在张泽的注视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进一步解释:“师父教过我,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及时沟通,解除误会,才能和喜欢的人长长久久在一起。如果只是打着为对方好的念头,什么都憋在心里,再相爱的两个人都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对啊,或许他该去听听天乙的话,张泽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没有想到! 钻牛角尖已经钻了大半天的症结,就这么轻轻松松被比他小好多岁的毕岩随口解决,没想到这小子看着有点笨,实则外憨内秀……哎不对! 激动傻了的张泽终于找回脑子,毕岩好像说,这是他师父教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刚正不阿的国字脸,表情顿时变得有点难以言喻,没想到啊,林有坚看着冷面无情难说话,私底下对徒弟还真是一百个上心,难怪当初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把刚被追杀惊魂未定的李连哄好,这才是真正的人不可貌相啊。 “谢了毕岩。” 既然已经想通,张泽一巴掌拍在毕岩的肩上,道过谢后风风火火地站起身,迫不及待想去找天乙问个清楚。 毕岩猛地想起自己的来意,赶忙拽住张泽:“唉等等!” 张泽按捺下心中的躁动:“怎么了?” “那个,温老前辈让我转告你一声,破解藏宝图的事已经有眉目了,让你去一趟大厅。” 想想刚才毕岩和他一起浪费的时间,张泽无语地抚额:“你怎么不早说?” “我这不是忘了嘛。”毕岩视线飘向一边,心虚地摸摸鼻子。 “……算了,我这就过去。” 就算再心急,张泽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和天乙和解的事儿往后推推也没什么,温老前辈那边是真的等不得。 不过,几天都没有丝毫进展的事,怎么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一路上猜来猜去,阴谋诡计想了一大堆,到了书房,他才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 宽敞的大厅里坐了不少人,张泽放眼望去,发现他都认识。 温鸿宇自不必说,李成如,永信,陈柏羽,谢盛宁,叶凝天,沈山和康孙,除了几派的掌门,林有坚也在。 各位掌门都很客气和善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张泽自知没有人见人爱的本事,心知肚明这些人多半是看在剑仙传人的虚名上,说不定还打着“既然这小子是剑仙传人,那宝库的事儿他多少能帮上忙”的念头,只是客客气气地一一还礼。 “阿弥陀佛,这次能有进展,还要多亏了林施主。”寒暄过后,永信方丈唱了一句佛号,为张泽解惑道,“林施主担心李小施主年纪尚幼,双亲尽丧,适应不了逍遥派的生活,时时探望,机缘巧合之下得知,李小施主的父亲生前曾特别和他说过一个名字,叫‘凌霄山’。根据这半张藏宝图上的‘凌’字和剩下的半个‘霄’字,大家推断,这份藏宝图上画的,就是凌霄山所在。” 原来是那个幸存的小孩提供的线索,张泽轻皱起眉,本能地感觉有哪里不对劲,这线索,时不时来的太过轻而易举,恰到好处了? 再从头到尾回想一下,自从救下这个孩子,有关藏宝图的进展简直顺利的过分:虽然冒了点险,但根据小孩的话,原本连影都没有的半块藏宝图顺顺当当落在武林正道的手上,暂时解了七派的燃眉之急,在七派想要破解其中的秘密,提前打幽冥一个措手不及的时候,还是那孩子说出最关键的词,让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 可要真说这小孩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对方父母因藏宝图而惨遭杀害,自身被迫沦落为孤儿,要不是有少林长老及时相救,怕是已经步上他父母的后尘,之后更有□□湖林有坚时时照顾,他们都没有发现不对,是不是他想得太多,反而草木皆兵自己吓自己了? 张泽心中转过种种疑虑,面上却是眨眼间换上一副喜色:“这真是太好了!” 凌霄山,好像就是梦里他两次被傅夜明所杀的地方,应该是在景州。峨嵋派和华山派山门所在距离景州最近。 只听叶凝天出声道:“凌霄山所在的景州距离我峨嵋派并不远,我即可传令门下弟子前往景州探查。” “我华山派愿助峨嵋一臂之力。”沈山紧随其后。 无论是为了维护两派的情谊,还是为报幽冥杀他爱徒的仇,华山断没有落后于人的道理。 出乎张泽意料的是,丐帮的康孙居然也打算插上一脚:“幽冥杀人嫁祸,挑拨我丐帮和其余六派的关系,我丐帮绝不会放着不管。景州的事儿算我丐帮一份儿。” 温鸿宇显然也有些讶异丐帮不想着明哲保身,反而会主动跳出来。但不管过程如何,能有丐帮相助,结果总是好的,因此他点头道:“那就要拜托几位了。事态紧急,越早找到宝藏所在,对我七派抗击幽冥越是有利。” 各位掌门自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全力以赴。 定下今后的行动,诸事已毕,张泽辞别各位前辈,大步流星往住处赶。 都说事情一早不宜迟,想想出门时天乙沉默而略带担忧的模样,他今天一定要和天乙把话说得清楚明白。 只可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张泽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他的恶意。 就在他鼓起勇气叫住天乙,准备一鼓作气解决这场由他单方面发起的“矛盾”时,一声高喝穿透夜幕,直直撞进他的耳朵里: “来人啊,抓贼呐!” ☆、第 68 章 正事要紧,张泽同天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外跑。 黑夜正是天乙的主场,修长的暗色身影融于夜色,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张泽脚下一滞,抓过一名逍遥弟子询问情况:“怎么回事?” 那名弟子认出了张泽的身份,满脸的焦急不耐转成一点恭敬,抱拳行礼,语速极快地说:“张少侠,玉师兄发出信号,说有贼人闯我逍遥派,现已向东南方逃窜。” 张泽眉头紧皱,接着问道:“那人长什么样,什么装扮看清了吗?” 逍遥弟子尽是摇头。 这不过是一名普通弟子,知道的不多也是正常,张泽心知是他自己一时着急,乱了心智,忙放开那名弟子:“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白天刚听七派掌门商量好行动,晚上逍遥派就来贼,他第一时间想到了藏宝图,再往深里想,简直哪儿哪儿都是问题。 不怪他多心,最起码,当时大厅里的人,至少有一个是外通幽冥的叛徒,否则贼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巧? 难不成是意外、碰巧? 算了吧,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碰巧的事,还刚好被他撞见了? 而且,不知怎的,一想到叛徒,他脑海中就浮现出丐帮帮主康孙的脸——难不成是他对毕岩曾经叮嘱他的话印象太深,才会把康帮主带入成坏人? 张泽晃晃脑袋,摇走毫无根据的揣测,送走逍遥的弟子,转身正准备去找温鸿宇,只听一片嘈杂中,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张泽?” 是路晓玉,和峨嵋的各位弟子。 “路姑娘。”张泽目光扫了一圈,问,“叶掌门没和你们一起?” 路晓玉站在众位姑娘的中心,在这突发时刻,隐隐有领头的意味:“掌门师叔轻功极好,已经先一步去追了。我们也去吧。” 张泽略一犹豫,点头答应下来:“好。” 藏宝图事关重大,由温老前辈亲自保管,不论是谁想要偷走都不是件简单的事。 七大门派的掌门不论是谁外通幽冥,他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物证,全凭个人推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还不如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免得打草惊蛇。 敢在七派齐聚逍遥派的时候来闯山门,那贼人武功并不弱,轻功更是一绝,于是等他们一行人和叶掌门等人汇合,小贼早没了踪影。 逍遥派边界处,不大的一块地方热闹非凡,来者各占一块地方,不约而同簇拥在各自领头人的身后,彼此泾渭分明。人们手上的火把熊熊燃烧,将这里照得恍如白昼。 对他照顾颇多,算是他半个老师的温鸿宇不在,无门无派的张泽尴尬地停住脚,犹豫了一下,刚巧看到人堆里的毕岩,眼前一亮,借着月色遮掩十分低调地混进武当的队伍里。 几大掌门联手都没能把人留下,在场的众人明显脸上都有些挂不住面子。 叶凝天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子,意味不明地说一句:“康帮主真是好本事。” 这两人怎么又对上了,张泽额角抽了一下,凡是峨嵋和丐帮同时在场的情况,叶凝天总能抓住机会不痛不痒的刺康孙几下,偏偏能拿捏得准分寸,让康孙吃个哑巴亏还没办法计较。 不知道是不是光亮不够,康孙的脸色一下子黑成锅底灰。 赶在两人真的对上之前,李成如赶忙插进一脚,解围道:“今日天色已晚,闹这么一出,大家都累得不轻,事已至此,不如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另派人手加强夜巡,绝不让他人再有可乘之机。” 这里毕竟是逍遥派的地界,不管各门各派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李成如的话不能不听。 众人互相看一眼,道一声晚安,就此散去。 张泽回到自己的房间,摸着黑上了床,也不睡觉,只是盘腿坐着,拿胳膊支撑起脑袋,闭上眼睛,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实则放开感知,不放过四周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天乙还没有回来。 他就着微弱的月光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从怎么和天乙开诚布公,到天乙有没有追到人,是不是发生意外,有没有受伤,再到劝慰自己天乙武艺高强,罕有敌手,一定不会不会有事,然后再到万一天乙不小心受了伤,指不定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忍着伤痛等他去营救,再再到天乙实力这么高,绝对不会有事……可万一……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张泽脑子里已经走完了天乙不慎受伤拼死反击力有不逮重伤昏迷等待救援的全过程,他哪里还坐得住,套上鞋子就准备去找人。 这时,在他的感知中,一股极淡极熟悉的气息忽得出现,以极快的速度向这座屋子而来,眨眼间已至门外。 张泽猛地凝神,紧接着长舒了一口气——是天乙。 方才一个人坐着还不觉得黑,这会儿眼看天乙要进来,他才手忙脚乱去翻火折子点灯。 想也知道,这么点时间,除了把屋子翻得更乱了些,旁的一无所获。 天乙看着满屋子乱翻的主人,犹豫了一下,轻声叫道:“主人……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张泽正扶着被他不小心碰倒的木椅准备放回原位,被突如其来的一声“主人”吓得忘记控制手上的力道,原本看起来还能用上二十年的椅子哗啦一声散作一地木柴。 看看再没有半点拯救可能的废柴,他两三脚把这堆垃圾踢到桌下,打着哈哈强行转移话题:“那个……其实也没啥,就是太黑了,想点个灯。对了天乙,你知道火折子放哪儿了吗?我明明记得在桌上来着,结果没找到。” 天乙的视线往桌底下瞟了一瞬,面色如常地走过去,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交到张泽手上:“主人。” “啊,谢了。” 张泽借着转身点灯的动作掩盖住脸上的心虚。 温暖的橙色火苗自他手中点燃,驱散冰凉如水的夜色。 再回身,张泽自认又是平日里沉稳可靠的样子,关切地问:“怎么回来的这么迟?有没有受伤?” 天乙本能地缩了缩还在刺痛的右手,摇了摇头“属下并无大碍。” 张泽挑起半边眉毛——没有大碍,那就是真的受伤了。 他从衣服兜里翻出随身带着的金疮药,在桌边坐下,一边准备一边指指对面的座位:“来,给我看看。” 在江湖闯荡这么长时间,无论是自己还是周围的人时不时会受点伤,张泽自认为锻炼了这么久,给天乙包扎伤口这种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没想到这第一步,就碰到个小麻烦。 天乙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背到身后:“属下自己来就好。” 张泽眯起眼睛,只想冷笑几下。 那么大个影子就在墙上晃荡,他是得有多瞎才看不到天乙的小动作? 没等他想到让天乙乖乖听话的办法,张泽只觉得眼前一花,刚刚还固执的不肯让他帮忙处理伤口的人已经端端正正坐在他的对面,受了伤的右手摊开来放在桌上,一副任他予取予求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 张泽略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橘色的烛光为天乙黝黑的双眸渡上一层暖光,消减了平日里一贯的古井无波,烛火在这双眼中映出晶亮的倒影,融化了眼底的冰冷,再加上那份面对他时一直不曾改变过的坦诚,更柔软,更温暖,刹那间,和梦中小天乙纯粹又天真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在他愣神的时候,只听天乙低沉的嗓音轻轻讨饶道:“主人……属下错了,您别生气。” 张泽心口猛一震颤,恍若惊雷在耳边炸响,盘桓不绝,又似春满大地,万物复苏,好半天说不上一个字来。 天乙一向沉稳能干,冷静自持,何时有过这样示弱的时候…… 犯规,这绝对是犯规! 差点背过气的张泽狠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好不容易找回原本的呼吸,想多看两眼天乙,又怕自己的心脏承受不住,纠结再三,恶狠狠剜一眼那人,放下狠话:“别以为能就这么蒙混过关……” 说归说,他手上却不闲着,娴熟地拿干净的毛巾擦拭干净伤处的污渍,拿过装着金疮药的瓷瓶,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末了再拿绷带缠好。 天乙听着主人比起威吓更像是不甘心的嘟囔的话,心底难得的平和,他乖乖摊平手掌,任由主人动作。 张泽将绷带的两端系成一个还能看的蝴蝶结,松了口气:“好了。” 天乙稍微活动了一下右手,金疮药的刺激下只是隐痛的手掌先是火烧一样的疼,很快转为一片清凉,估摸着只需要两三天就能愈合。 张泽收拾着桌上的残局,还不忘问一句:“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天乙回答道:“闯入逍遥派的黑衣人有同伙接应,属下硬接了一箭,手上才会留下这些擦伤。” “哦?” 张泽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以天乙的反应速度,就算突然被射了一箭,也不该躲不开才对。 不待他细问,天乙从袖中拿出一物,置于桌上:“听到弦响,属下本欲躲开,等到箭近身时才发现箭尖钉有东西。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属下勉力施为,只顾将箭拦下,不慎玷污了箭上的东西。” 张泽定睛一看,一块浅色的绢布上沾了几滴血,应当是天乙空手夺箭时不小心沾上的。 “这有什么,就算东西丢了,只要你没事就好。” 边说着,他边将折叠成四方形的绢布展开。 入眼的是半个“霄”字,和其后金钩银划的小篆体“山”。 霄……山…… 再往下是只剩一半的地形图,笔走蛇形黑色的线条清晰勾勒出每一处山峰走向,标注的十分详尽。 类似的图,张泽在温鸿宇处看了不知道多少次。 凭他的记忆,素色绢布上地形图断裂的地方和那张图严丝合缝。 凌霄山,这无疑就是落在幽冥手中的另外半块藏宝图! 难不成,今夜黑衣人闯山,不是为了盗走逍遥派的藏宝图,而是为了将另外半块送过来? 手里握着这样事关重大的东西,张泽心中反而愈发平静。 他摩挲着指尖微凉的素娟,道:“真正的藏宝图是由极细的金线编织而成,十分柔韧耐蚀,历经百年依旧如新。而这种绢布不说百年,只需放置两三年就会变色变质。这是一份仿品。” 有人处心积虑制作仿品送到逍遥派的手上,为什么? 天乙看着那份来的蹊跷的藏宝图,沉声道:“看来,幽冥上下并非铁板一块。” 张泽闻言,侧耳讥笑一声:“七派的人想勾结幽冥,幽冥的人想勾结七派,好生热闹……对了天乙,那只箭,你带回来了吗?” 天乙点点头。 ☆、第 69 章 张泽的目光在天乙身上转过一圈,只觉得眼前一花,两手空空的人就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箭矢来。 长约两尺的木箭制作十分精良,尾部是一个小小的箭扣,往上是略带灰色的箭羽,笔直的箭身,最后是在烛光下闪着寒光的箭簇。 他伸手轻轻拂过菱形的金属箭头,锋利的边缘刮蹭着指肚,不需要多用力就能割出一个伤口。 张泽将这根箭矢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发现什么端倪。 常言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相比他以前见识过的,什么带着倒钩刻有血槽的杀人箭,体型巨大威力十足的攻城箭,隐蔽性十足的□□,手里这根太过普通,想要凭此推断出什么线索,实在是强人所难。 不过,这里不就有个精于此道的人嘛,张泽抬眼看向天乙。 天乙抿着唇,微低下头,轻轻看一眼长箭,复又收回目光,低声道:“这支箭,应当是官府所做。” 官府? 谷清风? 张泽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问道:“你确定?” 天乙点点头,指着箭一一说明。 箭头姑且不说,这只箭的箭身并非木制,而是竹制的。能够拿来做箭杆的竹子要求竹身笔直,材质坚硬,表面尽可能光滑,常用的种类本就不多,再根据竹箭的纹路,能推断出这是由四季竹所制。 四季竹多长于江南一带,生长速度快,种植方便,是大规模制作箭枝的不二之选。 还有箭羽,最上等的箭羽是用金雕羽毛做的,稳定性更好,能让箭飞得更远,射得更准,但这只箭,看箭羽的颜色和样式,应当是白额雁——民间被禁止狩猎、买卖白额雁,再加上考虑到方便和便宜,来自民间的箭上大多用白鹅的刀翎来做箭羽。 四季竹的箭身加白额雁的箭羽,这是官府所用箭矢的制式材料。 除去这些,天乙伸手指了指箭羽和箭杆的交界处。 那里被磨去了一层,就着微弱的烛光,只能勉强看出那上面曾经刻了串数字。 为了方便管理,官府的每一根箭上都会刻上数字作为标记。 张泽紧皱起眉,沉默地盯着桌上的木箭——难不成,谷清风在这里面插了一脚? 箭是来自官府,用箭的人却不一定。 他原本以为,今晚那小贼是幽冥的人,为了偷藏宝图而来,现在却是不敢肯定了。他现在都有些分不清,这小贼是为了偷藏宝图而来,还是为了送这另外半块藏宝图而来的 况且,这熟悉的手法,让他想起了当初在丐帮附近的城里捡到的那一枚二次处理过的银针。 不知名的神秘势力似乎总喜欢干四处乱扔黑锅的事,上一次是丐帮,这一次难不成想把官府也给扯进来? 也不一定,有可能是他想多了,毕竟官府的箭不算稀有,偶然间被外人得到一两支很正常……张泽长出一口气,只觉得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他本来就是胸无大志的普通人,这种勾心斗角弯弯绕从一角窥全貌的事儿是真的做不来,要换成谷清风,指不定已经把幕后黑手的祖宗三代都给查得一清二楚。 一双带有薄茧的修长手指适时落在他的太阳穴上,力道适中地缓慢揉按。 张泽顿时舒服了不少,他放松紧绷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向后靠在结实有力的躯干上,闭上眼睛感受着鼻息间熟悉的气息。 没有人说话的屋子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安静燃烧的声响。 好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张泽睁开眼睛,问道:“你觉得,温鸿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算是好人还是坏人?” 天乙看了眼被主人重新拿在手上的素娟,顿时了然。 藏宝图就像块香喷喷的肉骨头,所有闻着味儿找来的恶狗们都被馋得流口水。势单力薄没有门派的主人就是抱赤金行于闹市的三岁小儿,任谁见了,都想扑上来咬一口。 将这个麻烦远远丢出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好人。”天乙答道。 张泽点点头:“我觉得也是。” 再没有比温老前辈更适合的人选了,威望够高,武功够强,他身后的逍遥派更是正道七大帮派之一,在江湖上地位超然,最后,温鸿宇和幽冥仇深似海,宁死也绝不会和幽冥同流合污。 还有谷清风,关于这只箭,关于英雄大会,关于凌霄山的宝藏,他该提醒一下谷清风,免得对方准备不足,到时候正邪双方打起来波及到无辜的人。 第二天一大清早,张泽不出所料地收到邀请过堂一叙。 “我们走吧。”他摸摸放着素锦的袖子,深吸一口气。 还是一样的议事大厅,还是一样的人,还是一样的位置,还是一样的明争暗斗争锋相对,张泽暗自强忍着打哈欠地冲动,期盼着这场闹剧能快点过去。 温鸿宇忙着主持大局,压着那群人不至于吵得太厉害,也就只有身后的天乙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聊上两句。 好不容易等他们吵完,张泽晃晃脑袋驱散脑海里的困意,飞一般窜到温鸿宇身后跟着。 温鸿宇有些不解地问道:“小友?” 厅中还剩下的人动作不变,注意力不约而同隐蔽地落在张泽身上,好像才发现大厅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 顶着那些若有似无的视线,张泽不卑不亢地行礼道:“温前辈,前几日的剑法晚辈尚有不解之处,想请温前辈指点一二。” 温鸿宇目光微宁,温和地点头:“正好我现在有时间,我们边走边说?” 感受着身上瞬间散去一大半的注意,张泽只做不知,再一礼:“多谢温前辈。” 说完,他大大方方跟在温鸿宇身后离开。 “温前辈对小兄弟真是真好啊。”康孙目送张泽离开,感慨地说了一声。 叶凝天冷哼一声,带领手下门人径直离开。 康孙碰了个软钉子,自讨没趣,顿时有些挂不住面子,呵呵尬笑几声,也离开了。 随着主要闹不合的两派,特别是丐帮的离开,场面变得和谐了不少,各自和和气气道过别,各回各家。 因着重新出山,温鸿宇没有回后山的小屋,而是带着张泽和天乙二人来到他在前山的书房。 张泽也不绕圈子,直接把绘有地形图的素娟拿了出来:“温前辈,昨晚追击闯入者时,天乙被那人的同伙偷袭,打斗中从那同伙的身上拿到了这个东西。据晚辈猜测,这应该就是另一半的藏宝图。” 温鸿宇从怀中拿出逍遥派持有的半张图放在桌上,再拿张泽手里的半块去拼接,黑色线条断裂的部分严丝合缝,赫然是一整幅凌霄山的地形图,在图画左侧偏下的地方用红点浓墨重彩地点了一笔,应当就是宝库所在。 就算心中早有准备,亲眼看着二者合二为一,流传百年的凌王宝库之谜眼看就要在自己手上解开,张泽忍不住面露喜色:“这真是太好了!温前辈,有了这张图,等日后召集武林各位英雄好汉,我们定能重创幽冥,挫败其阴谋!” 谁知,温鸿宇面上不仅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忧虑重重:“恐怕,没时间了。” 张泽一愣:“什么?” “唉……” 温鸿宇推开藏宝图,抬头遥望着外面绿意盎然的山林,和时不时从林中经过的逍遥弟子们,慢慢说道:“昨夜,藏宝图虽然没被盗走,但来人绕过我逍遥层层布防,只冲书房而来,对我放置藏宝图的密室了如指掌。若不是我听到动静及时赶到,怕不是已经被那人得手。” 张泽瞪大眼睛,惊呼:“竟还有此事!” 心中却是在想,七派里果然出了叛徒,如今温鸿宇的话不过是佐证了他的猜想无误。 不知是不是错觉,张泽总觉得温鸿宇似乎斜瞟了自己一眼,神色有一瞬变得莫名,再一眨眼,对方已经恢复原样。 “二十年前,因为……我七派和幽冥大战一场,死伤惨重,蒋钟,顾城,丁少凡,苏潇怜……他们都没了,只剩下我一个活下来,这一转眼,竟然已经二十年了。” 或许是忆及往昔,温鸿宇的声音中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怀念,和感伤。 那些人的名字,张泽一个都不曾听过,他本能地转头看了眼天乙,猜测着,那应该就是和温鸿宇同一辈的人吧,是好友,是知己,又或是针锋相对的对手…… 天乙低垂下眼帘,传音入密:“那些人是上一代七派的掌门。” 果然。 张泽一时失语。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二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却已经足够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死了那么多人,我本以为,他们的后人至少会继承他们的遗志……”温鸿宇缓缓摇了摇头,“是我忘了,人心易变,世事无常,回不去了啊……” 张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索性沉默不语。 温鸿宇忽地苦笑一声:“瞧我,提这些做什么……” 他神情一转,和颜悦色地问道:“小友你觉得,是谁泄露的消息?” “康孙。” 张泽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说完,脑子才反应过来,登时心头一跳,身体僵住不动。 ☆、第 70 章 温鸿宇颇为意外的看了眼张泽,似是没想到他竟然回答得这么干脆。 张泽呵呵傻笑两声,企图蒙混过关——他总不能和温鸿宇说,他之所以觉得是康孙,只是因为莫名其妙的直觉吧。 那种感觉就和当初见到天乙,第一次看到鸿影剑时是一样的,异常熟悉,异常笃定,但就是说不上原因。 可能是他失去的那些记忆在提醒他? 好在温鸿宇没有深究,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藏宝图虽然没有被拿走,但幽冥如果想,他们有无数种办法知道图上画的东西。算上传递消息、接洽商讨和部署应对的时间,少则三天,多则五天,幽冥之主一定会得到宝库的准确位置。从我们掌握的消息来看,幽冥此前的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江南凌州一带,距离凌霄山所在的景州不过三四天的路程。” 张泽紧皱起眉,在心里算了算时间。 按照这个速度,最多十天,幽冥的人就能找到宝库—— 快,实在是太快了! 尤其是在七派隐隐不和的现在,时间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偏偏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不管怎么想七派都会慢幽冥一步,张泽只觉得脑袋又开始钝钝地发疼了。 温鸿宇丝毫不受张泽的影响,继续道:“按照原本的计划,最快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召开英雄大会。” 张泽点点头,到时候,恐怕黄花菜都凉过两回了。 “我已经和武当还有少林商讨过,他们会尽快派门下弟子前往景州。算算时间,明日,前往景州的人就能将消息带回来。那时,便是我七派同幽冥决战之时。” 这么快…… 张泽听得心中一紧,担忧地问:“可内、万一计划被……传给幽冥……” 他问得吞吞吐吐,温鸿宇只是温和地笑道:“小友且放心。” 张泽顿时觉得自己白担心一场,温鸿宇毕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前辈,怎会这么容易着了道?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即可。 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和他相熟的毕岩路晓玉他们被派出去执行任务,剩下的人这段时间都一心一意磨炼武艺,张泽不好去打扰,思来想去,借口散心向李成如告了个假,寻了附近的一家三山布庄,亲笔写了封信,将当前的情况一一说明,然后托布庄的老板送出去。 做完这些,他便彻底闲了下来,每日除了练剑还是练剑,累了就在山上转一圈,除去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对天乙坦白,其他一切都好。 张泽甚至机缘巧合之下碰到过跟着逍遥弟子晨起锻炼身体的李连。 不知是不是逍遥派的山水真的养人,几日不见,瘦瘦小小的孩子长高了一截,人也胖了一圈,眉间不再凝结着一股郁气,看起来开朗了不少。 他还记着张泽是当初带他去取藏宝图并且护他平安的两个人之一,隔了大老远就停下脚步,弯腰行过一礼,才转身跟上逍遥弟子的队伍离开。 这小孩看上去过得还不错。 笑着挥挥手以作回应,目送李连走远后,张泽垂下手臂,嗅着山间略带草木清香的空气,轻轻喟叹一声。 江湖多纷争,正道和幽冥,暗地里已经斗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可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岁月静好。 只是这样的日子终究不会长久,待到平和的表象被撕裂,便是不死不休的时候。 景州的消息已经传回,当地发现幽冥中人,温鸿宇已经传下命令,明日启程,前往凌霄山,谷清风的回信快马加鞭送到他的手上,称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 万事已俱备,戏台已搭好,各路人马整装待发,只等大幕拉开,登台唱戏。 然而,心头那一点隐隐的不安是为了什么?莫不是此行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还是因为那至今都没有露头的神秘势力?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思来想去找不出头绪,只得暂且放下。他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剩下的,就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吧。 回忆起出门前天乙站在门边,沉默地送他远去的样子,张泽想,他也该下定决心了。 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呐。 踌躇满志自信心满满的人昂首挺胸抬头阔步,一路上边和往来的逍遥弟子们打着招呼,脚下带风往回走,在临近敲门的那一刻,手指曲起,却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在了距离木门只有一寸之遥的地方。 果然还是有点下不了手…… 虽然已经和天乙同床共枕不知道多少次,张泽觉着他和天乙的相处就算被说是老夫老夫也没什么不妥,可到底没有挑明过。天乙一向沉默少言,情绪内敛,以至于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隐隐感觉天乙对他应该比普通主仆更亲近些,可每每想要确认时,当对上天乙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他都会错以为是他自己在自作多情。 天乙出事前他总想着把两人的关系弄明白定下来,天乙出事后他觉得弄不弄明白有什么要紧呢,重要的是天乙会一直陪在他身边,这就够了,难得糊涂,有什么不好? 但现在,逐渐找回来的记忆和借由记忆推测出的天乙的过往让他越来越难以继续下去。 即将来临的大战中,他可能会败在傅夜明手里,可能会再一次死去,然后将这段时间来同天乙度过的所有时光连同这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感情一起丢失,重头再来。 最初在深山小木屋里,他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天乙,却处处觉得熟悉,忍不住地亲近,现在想来,那是不是因为在过去不知道多少次的轮回中,他一次一次对陪伴在身边的天乙动了情,又一次一次带着未曾言明的心意迎来死亡?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先前他已经错过一次,这几天更是有意无意借口各种事情回避和天乙的相处。明日就要启程,错过这一次,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的机会。 不会了! 张泽瞪起眼睛,目光如刀,将后槽牙咬得嘎嘣响——他才不会像之前的自己那般懦弱,因胆怯而退缩,白白错过好时机,最后只能抱憾而终! 今天!现在!立刻!马上! 就算天崩地裂,他也一定要和天乙讲清楚! 给自己鼓了半天劲,热血沸腾的张泽意气风发地抬起手,正欲敲门—— 只听“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主人?” 天乙站在门边,稍稍歪头看向门外的张泽,整个人从动作到神态都好似带了一丝不解,似乎不明白明明是进自己的屋子,主人怎么还要敲门。 “天乙。”张泽微微点头,心虚地将手背在身后,两三步走进房。 看着目不斜视从自己身边路过的主人,天乙抿紧唇,沉默地关上门。 在主人出现在门外时,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主人的气息,本以为主人是有什么事吩咐他去做,没成想,主人在门外徘徊良久,都没有进来。 结合最近一段时间主人的异常,天乙猜测,或许主人被什么烦心事缠上,想一个人独处。 可…… 天乙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张泽,有没有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回身,心心念念的人正盘腿坐在床上,右手指指身前空出来的地方,对他说:“天乙,过来坐,我有话想和你说。” 难到让主人苦恼了这么久的事,不是日后的凌霄山决战,而是和自己有关? 脑海中掠过种种可能,天乙脚下不停,走到床边,一撩衣袍,学着张泽的样子,端正地坐好,视线垂落在身前的一亩三分地上,乖顺地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 下一瞬,只听他的主人问道:“天乙,你……知不知道系统?” 天乙呼吸一滞,瞳孔骤然缩紧。 ☆、第 71 章 看样子是知道了,张泽莫名舒了一口气,在半空中砰砰直跳的心落在了实处。 “我……我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系统将我带到这里……” 乱成一团的杂乱思绪很快被他理出一个头,第一句话说出口,剩下的那些便没有那么难,它们像是一根藤上的葫芦,一个接一个被带出来。 他讲了自己的来历,真正的,毫无保留的,讲了上辈子的平凡生活,然后在恍然中惊觉,那些过往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或许最开始他还心心念念着回家,可过去这么长时间,他已经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他深埋心底的愿望,还是仅仅只不过是习惯成自然。 将这些取而代之的,是清晰到闭上眼睛都能描绘出的,属于天乙的脸,还有籍此而生的,他们一起闯过的江湖。 对他而言,这个世界愈发真实。 接下来,他讲了那些困扰着他梦境,那个小乞丐,他们的初遇,相伴,以及死别,还有隐藏在死亡背后可能的真相。 说话的间隙,他借着思索的动作悄悄看了一眼天乙。 那人就坐在咫尺之遥的地方,腰背挺得笔直,但张泽就是能从他略微下沉的肩膀,和自然放置在膝头的双手看出,天乙并没有那么……正襟危坐,正相反,他实际上放松且安逸,视线落在身前床单的一块细微褶皱上,他的目光间或从自己的身体上扫过,幽黑的双眸随着那些既不惊心也不动魄,甚至说得上平淡的故事而泛起阵阵涟漪。 张泽手指微动,早就将自己想要说得话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心悦于你”,这句让他绕着弯兜着圈子讲了一堆不知所谓的东西却怎么都说不出口的话就在他毫无防备之时自顾自地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砸在猝不及防的两个人脸上。 天乙的呼吸一滞,紧接着轻但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狭长的眼眶微微瞪大,身体本能地在绷紧的同时向后闪躲,置于膝盖的手近乎微不可查地收紧又刻意放松,视线稍稍抬起些许,落在对面那人的胸口处,嘴唇翕张,想要说些什么。 “你听我说,天乙。”张泽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 天乙抿紧唇,低垂下头,安静地等待。 张泽喉咙发紧,眼睛发干,只觉得有一只手拽着他的心往下沉:“我忘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不,应该说,我根本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不记得我们之间经历的过往,直到现在也只想起了那么点。我知道在我忘了这么多事后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但我说我心悦于你是认真的,从树林里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起就是,只是我太笨了,这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 天乙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远离,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是一贯的轻缓绵长,似乎对这番话无动于衷。 一直观察着天乙反应的张泽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至消于无形。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在想,他是不是做错了,或许他该保持沉默到大战结束,到他步入新的轮回,忘记所有,重新开始,就和他之前做得那么多次一样。 沉寂的室内,只有他一人心情激荡之下粗重的喘息,他开始有些后悔,懊恼。 毕竟,如果真的重头再来,他忘记所有一了百了,但是天乙会记得这一切,在面对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时,天乙又该如何自处? 就在张泽犹豫着要不要打个哈哈扯开话头时,静默无言地天乙忽然摇摇头,低声道:“主人只是见的人太少,又习惯了属下的存在。您身边有很多人,比属下更好,更适合您。” 张泽兀自消沉着,却是万万没想到,天乙沉默半晌,想得居然是这些东西,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好。 另一边,天乙还在往下说:“毕岩,玉长风,路晓玉,谷、谷清风……他们都……属下只是您的影卫而已。” 听天乙报菜名一样从嘴里挤出一个又一个名字,甚至还有他之前百般防备的谷清风,一股怒火自张泽心底燃起,眨眼间变烧成了冲天火海。 他和天乙,两个人中间隔着可能成百上千次的轮回,隔着被他遗忘的真相,隔着即将到来的决战,隔着久不曾露面的系统,隔着他再一次失忆的可能……隔了这么多,他以为,身份之别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一个。 偏偏,在那么多高山险壑般的天堑中,天乙指出的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理由。 张泽几乎都要被气笑了:“他们都不是你,天乙!这些人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么长时间,陪在我身边的、我能看到的、我想看到的,只有你!其他人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 习惯了沉默习惯了隐忍的人惊愕地抬起眼,视线失礼地直直撞进另一人的眼中,似是被这一番坦率直白到极点的话震到不能自已。 “抱歉……” 迎着天乙的注视,张泽懊恼地抿了抿唇:他不该这么失控,不该向天乙发火。他应该更理智,更冷静地向天乙说明一切,而不是放任一时的冲动去把一切都弄成一团糟。 而且他也不相信这份情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那些沉默但细致的关心,那些无言的陪伴,那些本能的守护和支持,他绝不相信,这些只不过是天乙出自职责与忠心而为。 张泽将声音放轻放柔,企图将被他之前的大喊大叫破坏的氛围重新拉回正轨:“天乙,我喜欢你,不是什么一时兴起突发奇想,从很久之前就是。就算……你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是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天乙,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确定只凭我自己一个人,能不能在一次次的失败中走到今天,走到现在。” 或许是一口气说得太多,又或者天乙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样子让他再无法继续,张泽吸了吸鼻子,喉结滚动,无意识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我……你……” 他骤然惊醒一般移动身体侧坐在床边,一边穿着靴子,一边低声絮叨:“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你慢慢想,我、我可以等,等多久都无所谓,就只是、不要急着拒绝我……那个,我先去问问温前辈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东西,顺便把咱们的晚饭拿过来。” 越是紧张,就越会出错。 平日里三两下就能完成的事,张泽的手哆嗦了半天,靴子怎么都套不到脚上去。 他额头急出了一层薄汗,后背上被天乙注视的地方像着了火一样火烧火燎,催促着他胡乱踢踏着鞋踉踉跄跄走出屋子,直到房门在身后闭上才能放松下来,长长出一口气。 这次谈话,到头来又被他搞砸了……张泽苦笑一声,只恨自己没有舌绽莲花的本事。 他最后再看一眼紧闭的房门,挺直身体,一瘸一拐地离开。 木门闭合的声响化作一道惊雷炸响在天乙耳边,呆成木雕的人终于回过神来,眼睛微微转动,从门上的纹路移回自己身前的一亩三分地。 他一根一根松开紧握的手指,毫不意外地发现因着之前用的力气太大,指间已经泛起白色,掩在黑色长裤下的膝盖一阵刺痛,大概是被他自己捏出青紫的痕迹。 主人…… 天乙愣愣地将手掌握紧又松开,脑海中逐字逐句回想着主人的话。 主人……心悦于自己? 主人心悦于自己! 主人竟然心悦于自己…… 他一贯平直紧抿的唇微微翘起,眉眼不自知地舒展些许,如墨般黝黑的眸中羚羊挂角般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浅极薄的笑意,在下一瞬被一以贯之的沉静彻底吞没——这个少见的、带着纯然的喜悦的笑,还未来得及绽放,便似昙花般凋零在无人可知的角落。 可到底,亲耳听到主人的心意,荡起层层涟漪的心便再也回不到从前。 表面的平静终究只是表面,一直被天乙用强大的意志镇压在心底的念头悄悄浮上水面:回应主人吧,天乙。 你也喜欢主人,不是吗? 刚巧,主人也喜欢你。 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回应主人的心意,似乎本就理所应当——哪怕主人会忘记,可他会记得,记得在这漫长到看不到头的路途中,他真实拥有过主人的喜欢。 更何况这本就是主人所期盼的,你不是看到了吗,在你摇头拒绝回应主人的时候主人有多难过多气愤。 答应主人,让主人开心,让自己得偿所愿,岂不是两全其美? 天乙紧皱起眉,双目紧闭,牙关紧腰,脸上因挣扎而显出一份狰狞。 “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说多余的话,跟随他,保护他,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冰冷且不带一丝情感的怪异话语在他耳边响起,所有的犹疑和动摇似日出时的薄雾,顷刻间烟消云散,狭小而死寂的房间内只听得到他一人粗重的鼻息。 天乙急促地喘息一声,猛地睁开眼睛,目光穿透面前的黑暗,投向遥远的过去和叵测的未来。 “主人……” ☆、第 72 章 孙子有云:兵之情主速。 作为统帅的温鸿宇雷厉风行,率领众人启程,前往景州。 此次出动,逍遥派可以称得上是精锐尽出,领头如李成如等人自不必说,剩下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张泽稍稍感知了一下他们的气息,或温润或凌厉,但每一道都十分强劲。 想来其他六派同样如此,为了拿下不能输的战斗而全力以赴。 只不过……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趁着休息的间隙,张泽将视线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扫过自己的同伴,想要找出问题所在。 一遍,两遍…… 温鸿宇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只是转头和他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主人,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天乙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送到张泽面前。 “我不知道……”张泽皱紧眉头苦思冥想,想要找出症结所在,偏偏几番思寻都毫无所获,明明只感觉差那么一点,可就是不得寸进。 他环视一眼四周。 这里是景州境内的一家客栈,是进入凌霄山之前最后一个可供他们落脚的地方。温鸿宇下令在这里略作休整,补充食水。 原本还算热闹的地方在他们进来之后顿时一片寂静,除了店家忙不迭地上前招呼,其余食客安静得跟鹌鹑似的,落筷的动作都放轻不少,更有甚者匆匆结账离开,仿佛他们是一群洪水猛兽。 寻常人家天然对打打杀杀的江湖中人充满戒备,更别提一群手持利刃的武林人无疑意味着一个大麻烦,任谁看了都只想远远躲开,生怕殃及池鱼。 对此,张泽表示理解。 但也不是没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物。 角落里,一张饭桌上细碎的交谈声引起了张泽的注意,他放缓呼吸,竖起耳朵。 只听其中一道稍显年轻的声音说:“哎,师父看那儿,七派的人是不是都到全了?” “徒儿慎言。”伴随着竹筷敲在脑壳上的声响,另一道更为沉稳声音警告一声,然后赞通道:“是都全了,徒儿眼光不错。” “他们都穿着门派的衣服,你徒弟我眼睛得多瞎才会看不到啊……”那个声音停了一阵,又道,“师父师父,你快帮我看看,玉少侠是不是没在里面?” “我们习武之人要归元守心,磨砺自身,你倒好,成天玉少侠长玉少侠短……” “师父……” 张泽已经没有功夫再去听师徒二人的谈话了,他终于找到了异常的地方。 毕岩,路晓玉,戎放……他挨个数过去,这些熟面孔竟是一个都没见到。 若说他们是因为有任务在身没能赶得上,那就在逍遥派的玉长风为什么也不在?难不成还有比决战更重要的事情? 再者,这么关键的时候,丐帮他唯一还算熟悉的陈武峰同样不见了踪影。 一股莫名但不祥的感觉一点点爬上他的脊背,张泽默默收回视线,眉头不自觉拧在一起。 希望一切顺利吧。 盘算着这次七派出动的人手,再对比一下已知的幽冥的势力,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景州,凌霄山。 绵延不绝的山脉安静地坐落在人迹罕至之地,繁茂的树木掩映下虫鸣鸟叫,生意盎然,一路行去,人际渐少,百年未曾有人来访,山中却并不显荒凉。 脚下是先前探路的人踩出来的羊肠小路,里面或许还有一份幽冥的功劳,弯弯曲曲向山里延伸,将他们带向既定的目标。 到了地方,温鸿宇和各位掌门一刻不停地带着门下弟子安营扎寨,探查地形,暂时得空的张泽向温鸿宇报备一声,拉着天乙一起,加入四下勘察的队伍。 只是与其他人以营地为中心梯次向外扩散不同,天乙跟在他的主人身后,沉默地看着他的主人只在最开始时有过片刻的迷茫,之后便干脆利落地越上树梢,目标明确地向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天乙脚尖轻点在枝头,只一眼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敛眸沉默了一瞬,催动内力,鬼魅般附在主人身后方寸的阴影之中,如影随形。 张泽仓促地落在地上,脚下带风,迫不及待地在附近转过一圈,末了他回到最初落下的位置,遵从心底莫名的感觉回过头。 那里应该有一座山,宝库就在那座山里。 极目远眺,不出意外的,他在视线的尽头看到了山尖。 果然如此,张泽轻叹一声,道:“我来过这里。” 张泽顿了一下,再次环视一圈陌生中透着熟悉的山林,重重重复道:“我来过这里,不止一次。” 在被他遗忘的过去,在每晚的梦魇,他一次又一次站在这里,战斗,然后战败、死去,紧接着是响彻林野的巨大轰鸣将所有的一切掩埋。 是不是因为他的失败才导致那些永无休止的旅途? 这一次,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张泽修长有力的五指张开在眼前——因为长时间的握剑,手指根部的皮肤磨损又愈合,到如今已经结成了厚厚的茧,再不会受伤。 相比起初出茅庐的时候,这段时间以来,他有了长足的进步,实力进境一日千里,再加上得到了武林泰斗温老前辈的帮助,一股强烈的预感回荡在他的心头,这一次,一定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天乙。” 相比起他离开的时候,营地几乎大变样,多余的树木被砍去,坑洼的地面被修理平整。为保证行动隐蔽,山中无法燃起火堆,大家只能就着水壶里冰冷的水草草啃几块干粮了事。好在在场的人内力都不低,山林中特有的透骨寒意并不能造成多大麻烦。 根据实地探查,和几大掌门商讨过后,温鸿宇开始给各个弟子们派发巡逻警戒任务。 他拿出拼合在一起的藏宝图,点了点上面一个位置:“这里是宝库所在,”他移动手指,落在那附近的一个地方:“这里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这里两面环山,地势险峻,我们必须小心戒备,防止敌人出其不意,攻我不备。” 说着,温鸿宇点出几个居高临下的点,道:“沈掌门,叶掌门,今夜还要麻烦你们安排弟子轮流守在这几个地方。” 被点出名字的华山峨嵋两位掌门点头应下。 “陈掌门,宝库所在这片山林的巡逻就拜托你了,一旦发现幽冥的踪迹,立刻来报。” 武当掌门欣然领命:“温前辈请放心。” “永信方丈,……” 寂静的深林中,似乎只剩下只有温鸿宇冷静沉稳的声音,和各位掌门长老简短有力的回应。 随着一条条指令有条不紊地下达,各门派的弟子们纷纷行动起来,无声地穿行在繁茂的树林中,迅速而默契的将方圆百里打造得固若金汤。 一丝丝肃杀之意渐起,逐渐弥漫整片山林。敏感且惊觉的飞禽走兽似乎察觉到危险,忿忿安静下来。 张泽终于后知后觉地升起些许的紧迫,目送领取到任务的人一一离开,只剩下他一个被留在原地:“温前辈,我有什么任务吗?” 温鸿宇早有预料,只是温和地笑道:“好好养精蓄锐,保持警惕,今晚说不定会很热闹。到时候,就得靠你了。” 晚上吗,张泽点点头,暗自记下,就是不知道这场热闹是幽冥搞的鬼还是……内奸? 为了保持最好的状态随时能够迎战敌人,他选择用打坐代替睡眠。 相比起喧闹的白日,深夜的凌霄山很安静,张泽将感知放开到力所能及的极限,也不过感知到夜行的昆虫在枝叶掩映下窸窸窣窣的响动。 再远处,则是守夜人刻意放轻放缓的呼吸,和巡逻的弟子们轻到几乎融入夜景的脚步。 寒意渐深,张泽学着自己的同伴们收敛生息,一呼一吸间将自身的气息收拢到极致,完全融入愈发浓郁的夜色中。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大片云朵慢悠悠遮蔽了黝黑深夜中唯一的光源,原本还能勉强视物的林中霎时间伸手不见五指。 沁凉的风打着旋环绕在张泽的身边,风中传来不详的气息。 那些人还真是挑了个杀人放火的好时候,张泽身体蓄势待发,他轻轻吐息着,于黑暗中悄然睁开眼睛。 “砰”一声闷响后,天乙无声地来到他的身边,传音入密:“敌袭。” 张泽看着倒在地上的小喽喽,一挑眉毛——还有呼吸,天乙没下杀手。 “不是幽冥。”天乙解释道。 张泽点头后,道:“温老前辈。” 天乙会意,抬头辨认了一下方向,一马当先。 张泽紧随其后,绕过几个弯,猛然停下脚步,将自己藏在阴影中。 只见前方不远处,两拨人马在黑暗中无声对峙,以温鸿宇为首的人马被围困在空旷的营地中央,人数较白日少了些——事发突然,被分散出去警戒外敌的人没来得及回防。 而另一边,一手策划了这一切的人一挥手臂,包围在四周的爪牙们长刀凛然,凶恶地扑向落入包围的猎物们。 尽管视野一片昏暗,张泽仍是通过那人隐约可见的高大身影认出,此人正是丐帮现任帮主,康孙。 ☆、第 73 章 温鸿宇的话无疑佐证了张泽猜测:“没想到,丐帮居然会选择和幽冥同流合污。” 隔得太远,张泽看不到康孙的表情,只能听到几声叮叮当当的交手过后,康孙朗声大笑:“哈哈哈,都到这种时候了,温老头你还装蒜。” 他的声音爽朗大方至极,说出的话却是丝毫不客气。 张泽压下内心想要凑近了一看究竟的冲动,敛声收气,和天乙一起,严严实实藏在阴影之中,静待出手的机会。 不等温鸿宇继续出声,在他们不远处,同来犯者战在一处的峨嵋派掌门叶凝天冷声怒斥:“康孙,你不顾及七派的情分,难道忘了前丐帮帮主是怎么死的了吗!” “你这话说得可真奇怪,七派之间居然还有情分?” 康孙讥讽一声,猛然发力将温鸿宇的攻势缓解一二,不等温鸿宇回转剑锋,立刻有两道黑影越过康孙直直袭上他大开的空门。 细长坚韧之物划过空气的破空声和薄刃震颤的啸鸣传至张泽的耳中,牵引出一股淡淡的熟悉。 天乙侧耳倾听着前方传来的动静,仔细分辨,不等张泽询问便传音入密道:“是毒蜘蛛的玄玉丝和齐五的弯刀。” 张泽了然,难怪七派联手布下天罗地网都没能发现一只落网的幽冥——敌人早就换上丐帮的衣服,藉由丐帮的帮忙成了这张网的一部分,在他们四处忙活的时候就在一旁悠闲地看着,说不定还笑得挺得意。 一张处处漏洞的网,抓一只小虾米尚且不可能,更别说是七幽冥那样的大鱼。 他晃晃脑袋,将杂七杂八的想法晃出脑海,提起精神,半点不敢松懈,企图找到足以反败为胜的机会,只是紧张之余,一个念头无法遏制的浮现在他的心头:温鸿宇是真的没想到丐帮会反水吗? 得空的康孙手中握着象征丐帮帮主身份的打狗棒,其貌不扬的长棍在夜空中抖出一个棍花:“收收你那假惺惺的作态吧叶凝天,你和沈山联手威逼我丐帮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顾着七派的情分?还有你,温老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个人张口闭口‘正道七派’,背地里个个恨不得丐帮早点儿衰败,明里暗里的挤兑,真当我眼瞎?” “是你丐帮先杀了峨嵋弟子!”沈山气急败坏,下手愈发狠戾不留余地,一剑挑飞围攻的丐帮弟子手中的武器,手起刃落,寒芒动间已是带走五六条性命。 康孙的声音依旧平稳,并没有因为自家弟子惨死剑下而有分毫的改变或动摇:“我早说过,这事儿不是丐帮做的。你们不仁在先,就不要怪我不义在后。” 言尽于此,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将落未落的瞬间,他提气前冲,打狗棒携万钧之势直冲沈山而去:“去死吧,沈山!” 前有幽冥中人混在丐帮弟子中干扰沈山的注意,后有康孙大开大合招招致命,温鸿宇被幽冥的高手缠在一角脱不开身,叶凝天亦是有心无力,六派的人手本就不及丐帮,如今骤然被袭,沈山左挡右支独木难撑,一时不察被打狗棒敲在左臂,整条胳膊登时失了力气,握在手中的剑鞘滑落掌心,铿锵一声跌在地上。 围攻的小卒群起而攻之,挥舞着刀剑迫不及待想要咬上一口——若是能将一派掌门终结于此,这样的荣耀足够他们吹嘘一辈子。 “为虎作伥自甘堕落的东西,也配取我沈山的性命!” 他的师父,上一人华山掌门就是死在幽冥手中,他的师兄弟们,年纪轻轻便丧于幽冥之手,只剩他一人残喘至今,勉力支撑华山派威名不堕,到头来,连他最得意的弟子都被幽冥残忍杀害,只余一滩看不出人形的烂肉! 此次他率众出战,本以为好不容易等来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如今却眼看着就要丧命于叛徒之手! 今日或许就要命丧于此! 身处绝境,心情激荡之下沈山忍着经脉被撕裂的痛不要命地鼓荡内力,尽数注入随身的神兵之中。 内力加持下利刃之上剑芒暴涨,雪亮的剑锋扫过,轻易带起一片血雨。 “自甘堕落?”面对如此异变,康孙声色不改,“丐帮要黄金,幽冥要秘籍,我与幽冥不过是互帮互助各取所需,何来自甘堕落?” 他挥舞着打狗棒,带出的威势丝毫不弱于沈山。 潜伏已久的张泽眼看这二人舍命战在一处,全神贯注无暇他顾,康孙更是背对着他的方向,对他毫无防备,机会稍纵即逝,他的手悄然握上鸿影,正欲拔剑—— “小友且慢!”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传音入密在张泽耳边响起。 温鸿宇。 张泽微微一怔,提至胸口的气息霎时散去大半,他重新退回藏身之处,不等询问此举为何,便又收到了温鸿宇的传信:“我已命青阳派等掌门率领其门下弟子埋伏于此,一旦生变即刻来援。” 青阳派? 张泽思忖片刻,想起来这似乎是盘踞在凌州的一个门派,势力庞大,说是七派之下第一门派亦不为过。 是了,这江湖除了一览众山小的七大门派,当然还有其他势力的存在。 可英雄大会分明没能开得起来,温老前辈又是什么时候、 他的心中倏尔闪过一丝明悟,毕岩他们许久不在逍遥,莫不就是为了此事? 面对锦玉珞和齐五两大高手的步步紧逼,温鸿宇心分两用依旧游刃有余:“长歌派弟子探得此地西北十里之外有条山路,绕开了我派在此地的正面布防,通往宝库所在。我怀疑康孙等人的突袭不过是场佯攻,真正的幽冥之主怕是已经带着精锐力量走山路直奔宝库而去。那里虽有防守,但拦不住武功极高的幽冥之主。” 张泽了然道:“承蒙温前辈多日指点之恩,既如此,那就让晚辈去会会那幽冥之主。” “拜托了,小友。” “定不负温前辈所托。” 隔着浓厚的夜色,张泽同温鸿宇遥遥对视一眼,他轻轻点点头,转身一头扎进漆黑的树林中。 脚踏轻功,十里的距离不过转瞬之间,温鸿宇口中的山路便是零碎的过往记忆中张泽一次次同傅夜明对战的地方。 白日里葱茏的树影在黑暗的掩映下多了几分萧瑟肃杀,枝叶婆娑间,张泽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摇头长叹一声命运的顽固,便挑了个视野开阔又能隐蔽身形的树枝坐上去,养精蓄锐,静待敌人。 风吹草低,树影摇曳,沁凉的夜风带来远处的喧嚣。 张泽侧耳细听,隐约听到冷铁相撞的脆响,和将死之人的哀嚎。 听声音,幽冥已经和防守弟子交上手了。 幽冥来了多少人?来的人都有谁? 现在的战况怎么样了?是谁占了上风? 守山的弟子能撑住吗?伤亡几何? 无数的念头一个接一个转过心头,挑动着他逐渐绷紧的心弦。 那声音是不是变小了? 是分出胜负了吗? 谁赢、不,那些弟子活下来多少? 幽冥之主时不时就要来了? 失败了那么多次,这一次,他真的能行吗? 要不要去帮留守的弟子们? 但以逸待劳他自觉还能有些胜算,若是加入乱战,胜了倒还好,要是败了…… 正当张泽逐渐心浮气躁之时,静静陪在他身边,同样倾听着远方动静的天乙忽得抬起头:“主人,属下请战。” “什么?”张泽大半心神都放在看不见的战场上,被天乙的动作吓了一跳,无意识地转头问道。 生死之战就在眼前,天乙的样子却与往日并无半点不同,呼吸平稳而绵长,身姿挺拔而有力,黝黑的眸中波澜不惊。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带着泰山压顶而声色不改的冷静,一字一句咬字清楚,条理清晰:“守山弟子人数虽多,论及个人武功必定比不上傅夜明挑出来的精锐,若放任不管则防线崩溃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主人双拳难敌四手,更有不知深浅的傅夜明在旁虎视眈眈,宝库定然会失守。不如让属下前去支援守山弟子,将幽冥众拖在山脚,再由主人挡下傅夜明。” 天乙好似没有重量般轻飘飘变换着动作,屈起膝盖俯身跪在张泽身侧,温顺地低垂下头颅,以手抚胸,以胸腔里铿锵跳动的心为凭,以和温顺的姿态截然不同的坚定许下誓言:“属下以性命作保,绝不会让任何幽冥之人越过防线!请主人允许属下出战。” 有多久,天乙没在自己面前摆出这幅臣服尽忠的模样了? 张泽的思绪不合时宜地飘远了一瞬。 因为前世的影响,他对主从尊卑这一套向来不怎么在乎,自然不想让最在乎的天乙一举一动都那么卑微——尽管天乙本人从不觉得那是折辱。 这么长时间的潜移默化,张泽觉着,他和天乙的相处更像是性命相交的挚友,或是心意相通的……伴侣,随性、合意、放松。 如今乍一见天乙郑重其事的样子,一点新奇之余,更是勾起一份感慨,浮躁的心亦就此重新沉静下去。 一晃这么多时日,他早就不是什么初入江湖的新人,这么久的磨砺、历练,他的剑变得更迅疾,更锋锐,持剑的手更稳固,更坚定——为了求一个答案,为了打破无望的轮回,为了、天乙,他不该迷茫,何必迷茫! “去吧,天乙。这一战,我一定会赢,我们一定能赢。” 张泽眼看着天乙身躯轻颤,这个一向沉默而克制的男人猛地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似古井无波的眸中因他一言而闪耀起光芒。 他的眼前一花,下一瞬整个人竟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是天乙。 “我相信主人。” 这极轻的五个字飘入张泽耳中,不及细细品味便散落在轻柔的风中,说出这句话的人早已乘着风离去,奔赴远方的战场。 身上还残留着片刻前那一缕温度,张泽目光灼灼凝视着无尽的黑暗,内心前所未有的坚定—— 此战,必胜! ☆、第 74 章 目送天乙离开,张泽竖起耳朵,侧收倾听,想要捕捉来自战场的一星半点的声响,却是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一抹窜过林中的黑影。 那人急匆匆自张泽眼皮子底下跑过,目标明确地奔向远处,看他的方向,和先前天乙离开的方向大致相同。 莫不也是奔着宝库去的?是幽冥另有安排,还是有人浑水摸鱼? 张泽眉头轻轻皱起,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这里本就地处偏远,人迹罕至,深夜的树林本就不安全,现下各处战作一团,还有谁会在这种时候在林子里乱窜? 幽冥之主不知何时会来,他无法离开此地太远,但稍稍前去探查一番,想来没什么问题。 眼看黑影就要跑远,张泽不再犹豫,旋身隐去气息,提起运功,寻着黑影的踪迹靠近了些,远远看过去。 那人的体态、身形,和隐约可见的穿着打扮,还有行动间透露出的感觉,让他越是看就越觉得熟悉。 “那是……” 黑影跑得挺快,不等张泽看个清楚就三蹦两跳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不能再追了。 顾虑着这有可能是幽冥的调虎离山之计,他只得停下脚步,转而原路返回,盘膝坐在枝头,一边等着幽冥之主,一边慢慢琢磨。 那黑影长得并不高,大概能到他腰腹的位置,应该是个孩子?能让他觉得熟悉,那就该是最近接触过的人…… 孩子…… 脑海中灵光一闪,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李连?!” 那个因为藏宝图而家破人亡,被少林寺的和尚救出来,现在被暂留在逍遥派的孩子? 怎么可能,张泽摇摇头,被自己的异想天开逗笑了,温鸿宇前辈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李连只是个普通小孩,不通武功,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地? 再者,黑影给他的感觉,倒是和天乙有几分像,那种心无旁骛、悍不畏死的感觉,动作简洁明了、十分干净,还有奔跑时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隐匿之术——毫无疑问,这人是一名影卫。 不是七派,并非幽冥,又是谁家在暗处觊觎着宝藏,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呢? 孩子,影卫,藏宝图,宝藏…… 一个隐约的念头自张泽脑海中闪过。不待他细想,小路的尽头,一个黑点影影绰绰,自远而近,现出身形。 傅夜明。 黎明前最深最重的黑暗中,他手持一把不知从何处抢来的断刃走得格外悠然,不似要去与人血拼,倒像是要去何处春游一般,只是那身血腥味浓厚至极,隔了大老远质朴张泽而来。 不知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才能有这般重的腥气? 张泽凛然而立,神情更严肃上几分。 及至跟前,傅夜明随意甩去剑上的血滴,打量了一眼张泽,面无表情的脸上倏尔浮现出一抹笑意:“果然是你。”气运之子张泽。 “傅夜明。”张泽沉声应道。 山林,小路,断剑,和彼此对峙的两个人,除去愈发深沉的黑暗,这场景同他梦中所见相差无几。只是,这句“果然是你”又作何解? 想不通就暂且放在一旁,他沉声道:“此路不通。” “通不通,得打过才知道。” 傅夜明咧嘴一笑,话音未落便俯冲而至,手臂划过,被他倒提在手的剑锋划过一道寒芒,直冲张泽脖颈而去。 张泽后发先至,抬臂挡在身前,一片漆黑中,他的掌心准确抵在剑柄末端,五指紧扣剑柄,封死断剑更进一步的可能。 傅夜明不得寸进,眉峰轻挑,当机立断弃去断刃,右手并指如剑,顺势而为,威势力道丝毫不减,直指张泽咽喉要害。 面对这番步步紧逼,张泽面色不变,翻转手臂格开这一击,趁他胸口空门打开,右手握爪如刀,携万钧之势抓向傅夜明心脏所在,攻守易势。 电光火石间,傅夜明以掌相抵,挡下这只直冲心腹的手。 双掌相撞,内力裹挟下似流星追月、海潮翻涌,狂风呼啸间枝叶震颤、沙沙作响,两人对峙一时,却是谁都奈何不了谁。 傅夜明看一眼张泽,两人不约而同各自发力后撤,脚下轻点,各自撤回最开始的位置遥遥对望。 场中砰一声轻响,直至此时,那把被舍弃的断剑才悠悠落地,锋利的断口刺破土壤,一头扎进地里。 剑柄犹自颤动,傅夜明却再没有往剑上投注半点目光,他理了理衣袖,看向张泽的目光中满是赞叹:“好功夫!当初一见之下,我便看出你绝非凡人,我果然没看错。” 当初……当初正是多亏了傅夜明的草药,天乙才能顺利解掉醉花阴毒。 他还欠着傅夜明一个人情,再者,仅有的几次见面中,傅夜明给他的印象更像是一个对自家孩子多有关怀同时武功还很高的江湖侠客,而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念及此,张泽不禁软下几分态度,温声相劝:“温老前辈早就知道丐帮背地里投向幽冥,其余六派同心戮力,就算有幽冥的帮助,康孙也绝不会有胜算,就算我输了,温老前辈绝不会放任你打开宝库,取走秘籍。你和康孙的谋划已然落空。先机已是,胜算不高,何不就此收手?” 傅夜明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康孙那个废物,我可从没想着和他一起谋划什么东西。自作聪明的老东西,也想从我手中分走一杯羹?” 张泽语塞,直觉有什么东西似乎和他想的不一样。 另一边,笑够了的傅夜明好心解释道:“当初齐五传来消息,说丐帮愿意以另一半的藏宝图为代价,换得同我幽冥联手获取宝藏,还说什么不要秘籍只要财宝,可真是让我吃了一惊。七大门派和幽冥的血海深仇他康孙能不知道?本以为这或许是正道的什么阴谋诡计,谁成想那老东西竟是真心的。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难到不是幽冥杀人嫁祸,挑拨离间,逼得丐帮不得不投向幽冥?” “当然不是,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傅夜明摇着头,语气中满是无奈,“不是幽冥做的事,我幽冥可不背这口锅。” 记得他们两人初次相遇时,傅夜明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张泽心里咯噔一声,先前被傅夜明的出现打断的猜想带着不详的感觉再次浮现。可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他按捺下心中的不安,还想再劝:“就算丐帮你不在乎,可再这么下去,幽冥必定损失惨重,无力与武林正道抗衡,你、” 不等张泽说完,傅夜明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他们自己实力不济死了,与我有何干?我只要秘籍。倒是你……”他伸手拔出腰间的长剑,轻挽剑花,“想要阻止我,没有点本事可不行。” 话不投机。 张泽深吸一口气,鸿影出鞘。 “你还没把这破剑扔了?”傅夜明颇为惊讶道。说完,不等张泽有什么反应,直接提剑糅身而上,磅礴的内力凝成剑锋上无坚不摧的剑气,斩破空气直奔对手而去。 张泽沉心静气,内力运转,灌注剑上。 一路至今,他早已不是吴下阿蒙,自不会看不出这一剑的厉害之处。 形形色色的剑他见过不少,玉长风的剑轻灵飘逸,温鸿宇的剑举重若轻,华山掌门的剑法稳扎稳打,以不变应万变,天乙的剑招则在灵动中多了一股冷厉阴狠,而傅夜明的剑,锋锐至极,张狂至极,仿若剑锋之下万物尽皆斩得。 而他自己的剑…… 剑气来袭,张泽后撤半步,鸿影同傅夜明的长剑错身而过,借力打力,守得滴水不漏。 无数轮回中的淬炼,天乙的倾囊相授,温老前辈的尽心指点,取众之所长而补己之短,他有自信绝不会输给傅夜明! 两人从地上打到天上,再从天上打回地上,不大的空地上破空之声夹杂着兵器的撞击不绝于耳,两道身影彼此纠缠着战在一处,于这方天地中肆无忌惮地辗转腾挪,似在刀锋起舞,稍有差池就是剑毁人亡。 落叶肆意翻飞而起,撞上无处不在的冷冽剑芒,眨眼间化作漫天碎屑飘落而下。伫立深山百年有余的巨木亦难以幸免,粗粝的树干上伤痕道道交织,勾勒出一副可怜可怖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少招,旭日东升,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阴影洒落下来,驱散林中无边的黑暗,也为这场漫长到似乎看不到头的生死相搏划下结局。 趁傅夜明防守不及的一个瞬间,张泽拼着自己重伤,终于将手中的剑送进对面那人的心窝。 一切都戛然而止。 张泽松开鸿影,捂着伤处跌跌撞撞后退几步,脱力的跌跪在地上。他的内力几近枯竭,经脉一抽一抽的疼,身上的衣衫早已破烂不堪,数不清的细碎伤口缓缓向外洇着血,将伤处的布料粘在一起,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无损。他累到几欲昏厥,却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双目灼灼,死盯着不远处依旧站立的身影。 “我竟然……输了……” 傅夜明低喃着,低头看一眼心口的长剑,如梦初醒般眨眨眼睛,伸出手握紧剑身,咬着牙耗尽全身力气将它从身体里拔出。 大股的血自心头喷涌而出,转瞬将衣服浸湿大半。鸿影落地,他脱力地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起身体,整个人踉跄着后退几步,倚着大树摇摇晃晃地滑落下去。 好不容易积攒起一点力气,张泽拖着沉重的身体软绵绵地站起来,一步一挪来到傅夜明身前:“你输了。” 习武之人自有内力护持心脉,可被剑捅穿了心脏的人,哪怕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都救不了。 傅夜明脑袋抵着树干,仰头看着张泽,明明快要死了却还有心思勾唇露出一个笑来:“你欠我一个人情,帮我照顾一下阿瑶吧,我把她留在了离这里最近的小县城里。帮我带她去江南,那里有人会照顾她。” “……好。”张泽低低应了一声。 这是第一次,他亲眼看着认识的人气息渐渐衰弱下去,最后消于无形。 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弯腰拾起鸿影,抖落剑上的血。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的人在战斗,死去,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块儿不知所谓的藏宝图,和一个百年前的宝藏。 值得吗? 张泽不知道。现在他所能做的,只不过是杵剑站着,为勉强能称得上朋友的对手送行。 忽然,一声惊巨响从宝库所在的方向传来,回音阵阵,响彻天地。 “剧情进展:百分之百,宿主灵魂强度检测:(100000/100000),剧情进展达标,宿主灵魂强度达标,世界重塑开始。” 伴随系统许久不曾听到过的机械声音,无数的画面一股脑涌进张泽脑海,本就精疲力尽的人再也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彻底昏死过去。 ☆、第 75 章 他输了,再一次。 张泽茫然地捂住被捅了个对穿的腹部,软软倒在地……不对,他明明赢了傅夜明! 这个念头一升起,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了一瞬,等视野重新清晰起来,身上足以致命的伤口消失无踪,他轻飘飘站在一旁,地上是他失血过多死亡的尸体。 他这是又入梦了吗?张泽了然,按照以往的经验,一旦“他”死亡,新一轮的轮回很快就会开始,他将丢失所有记忆,再一次在那间林间小屋中醒来。 但这一次,直到小天乙艰难拉着他的尸体离开,下葬,给他立起墓碑,这个梦境一点结束的迹象都没有。 怎么回事? 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张泽索性将疑惑放在一边,转而跟在小天乙身边,看他挥舞着小胳膊细腿,三两下把自己弄成一只泥猴——无论看多少次张泽都觉得惊奇,那个永远沉着冷静好像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天乙,竟也会有这样可可爱爱又傻傻乎乎的时候。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不过是介几个包子而已,这小孩就这么死心塌地跟在自己身边,一世又一世。这样的人既已叫他遇到,又怎么舍得放手? 只是天乙他…… 想到那人对他的心意避之不及的样子,张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无所谓了,只要这个人能在他的身边,就算是他单相思又有什么关系。 左右梦里的他已经凉透了,趁着这里没有人能看到他,张泽毫不顾惜形象地撩起袍子盘腿坐在自己坟头,伸手捏捏小天乙没有二两肉的脸,再摸摸他整齐扎在头顶的小辫子:“别伤心啊,小孩子就该开开心心的,闭上眼睛睡一觉,我就又活过来啦。” 小天乙当然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呆愣愣地跪坐在墓碑前大有坐死在这里的架势。 天色渐晚,就在张泽逐渐焦急起来的当口,一个声音凭空出现在他的耳边:“找到你了。” 张泽四处张望,半根系统的毛都没有看到:“系统?你跑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不吭声,到现在才来找我?” “你是谁?” 小天乙的提问和他话语交织在一起,张泽明白过来,刚刚说话的系统不是来找他的,而是为了小天乙而来,这梦境恐怕也不是他的记忆,而是系统的。 “我是谁不重要,”系统答道,“没想到,除了殷宇成,竟然这么快就有人觉醒自我意识,扰乱时空。” 觉醒自我意识?张泽猛然想起,不就是因为殷宇成觉醒之后撂担子不干,他才被奸商系统拉来查漏补缺的嘛。 天乙既然觉醒了,那他不就该和殷宇成一样离开这个世界吗,那为何? “你要杀了我?”小孩冷静地问道。 事关自己的生死,小天乙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害怕,干净清澈的眼中映出歪歪斜斜的墓碑,和上面扭扭曲曲的字迹——张泽之墓,这几个字他写的足够清楚,一笔一画都入木三分,可如今,教他写字的人却躺进了坟墓里。 “当然不是,我是正规合法的系统,尊重每一位觉醒自我意识的人。我可以送你离开这里,前往更高等级的世界,重新开始新的人生。”系统顿了一下,特地为小天乙留出回答的时间。 更高级的世界,意味着更强的力量,更完善的法则,更安全平稳的延续,与之相比,这个世界太小太弱,仅只是为了突破游戏本源的限制,真正成长为脱离游戏剧情而独立存在的小世界,不得不因为各种看得见看不见的意外而一遍一遍重启,乃至寻来异世之人作为重要支柱,以分担世界重塑带来的巨大压力。 当初的殷宇成在听到这个选择时,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离开,想来这个小孩也是一…… 原来他的穿越和轮回竟是源于此吗,藉由系统的记忆,旁观的张泽总算解开心中最大的疑惑。但为何唯独这一次系统会将这背后的辛秘告诉他?难到是因为成功了? 小天乙不假思索:“我不走。” 简简单单三个字,让在场的一人一系统不约而同愣了一下。 张泽隐约能猜到小天乙选择留下的原因,面对已成定局的事,除了叹一声“真傻”便别无所能。 而系统运转流畅的代码卡壳了一瞬,任是怎么运算都算不出来小孩为什么会放弃那个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反而留在这个不知道有没有未来的世界。 不过没关系,还有另一种选择。 “留下来也可以,第二个选择,你可以留下来,但必须履行原本的人生轨迹,减少世界运转时产生的误差,直至世界重启成功。” 系统的话太复杂,小天乙听不懂,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想要留下来,就得回到最初栖身的那座小城:“那我还能遇到他吗?” 他? 系统顺着小孩的目光看去,只看到自家宿主那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坟包。 “不一定。”他如实相告,“宿主是被世界规则选中的人,唯有他的行踪不在系统掌控之内。你也许还会遇到他,也许不会。” 小天乙飞快辩驳道:“我可以去找他,我能找到他。” 系统的回复冰冷且没有丝毫情感:“不,你不能。如果没有宿主的介入,你的人生轨迹只是呆在那座城里,然后按时死去。” “那阿泽会死吗?”相比起自己,小孩明显更在意张泽的生死。 系统非常镇静地说道:“不会死。每一次死亡,系统将会为宿主开启新的轮回。” 确实不会死,只不过是死去活来百来次而已!张泽冷哼一声,要不是狗系统不在身边,真想笑抹狗头。 “轮回?你是说,阿泽还能活过来?”小天乙眼睛猛地亮起,大声说,“我要去找阿泽!” “禁止。请认真履行自身人生轨迹。” “我要去找他!” “禁止,请认真履行自身人生轨迹。” “我、” “禁止,请认真履行自身人生轨迹。” 这么久的相处,足够张泽知道天乙的性子,凡是他认定的事,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而系统严格遵守规则行事,说禁止,那必定不会退让半步。 眼见这两人互相对峙着谁都不肯低头,大片鲜红刺眼的红叉出现在他的视野,小天乙再这么犟下去,一旦彻底激怒系统那可就全完了! 张泽不由地慌了神。 系统确实会尊重每一位觉醒者的意志,可那些都建立在维护世界运转的基础之上,一旦与此基准相背,他可不觉得小胳膊小腿的天乙能扭得过系统。 “天乙啊,听系统的话,去别的世界吧,有的吃有的穿,总比现在当个小乞丐强。系统虽然不当人了点,但还算讲信用,总不会让你比现在过得更差。”张泽苦口婆心费劲口舌,眼见代表禁止的红叉越来越多,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天乙团团转。 终于,在一声刺耳的嗡鸣之后,系统下达最后通牒:“鉴于该觉醒者拒不履行义务,系统将强制遣、” “我可以帮阿泽打下手,帮阿泽做任务,求你,别让我离开!” 小天乙挣扎着吼出的这句话正戳在系统软肋上,漫天遍野的红瞬间消失无踪。张泽的眼前以极快的速度划过独属于系统的幽蓝色数据流:重新计算中,计算完成,计划可行,重新规划中,规划完成。 “天乙,是吗?” 系统的机械音里居然透出几分郑重,仿佛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对小天乙正眼相待。 “如果你愿意放弃觉醒者的身份,放弃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成为依附于宿主存在的系统道具,那么不论世界重启多少次,只要宿主同意,你都可以跟在他的身边。相应的,为了避免产生冲突导致世界崩溃,一旦选择这条路,那么无论世界如何重启,你自身的存在都会被彻底抹除,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小乞丐天乙的存在,请认真思考后做出选择。” 眼睁睁看着小天乙做出选择,和系统达成协议,抹除自己的过去,成为“影卫”天乙,成为他的“新手礼包”,张泽除了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系统的记忆,是板上钉钉的现实,是不容更改无法改变的过去。 他呆呆的想,付出了这么多,值得吗? “这么做,值得吗?”一向依循规则的系统第一次对一个人类产生好奇,他不禁问道。 天乙答得斩钉截铁:“值得。要不是阿泽,我早就死在那座城里了。没有阿泽,就不会有现在的我。阿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会离开他。”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小当乞丐,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天乙年纪虽小,该懂的不该懂的东西他早就懂了不少。 当你在死亡的边际挣扎时,有一个人逆着光而来,向你伸出手,从此给你穿给你吃,教你识字为你启蒙,教你武功护你周全,你这辈子对开心的时候都是和他在一起,每天睁开眼最期盼的事就是看见他,只要有他在,哪怕风餐露宿都甘之如饴,他就是你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幻想,这样的人,你如何能不去憧憬,不去爱慕? 天乙知道,至少他做不到。 “人类的感情真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懂的东西。”系统感叹一声便放下疑惑,转而提起正事,“为了维护世界正常运转,请注意遵守以下规则,一,禁止以任何形式向宿主透露过去轮回中发生的任何事情,二,禁止……” 眼前的光影渐渐晕开,身侧小天乙的身影逐渐模糊,消于无形。 熟悉的困顿感涌上心头,张泽知道,这场梦终于到了完结的时候。 坠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他忧心良久的问题,关于天乙对他的情感,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啊。 他一遍又一遍的失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天乙便带着这份心意守在他的身边,一世又一世,一回又一回,直至时间将它掩埋,越是久远,越是醇厚,却是再不见天乙提起。 如今,大梦初醒,所有记忆尽数回归,张泽睁开眼睛,愣怔地盯着屋顶的木质纹路,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屋子里只他一人,天乙不在身边,他有功夫好好收拾收拾翻涌纠缠的百般思绪。 “系统,我还会再失忆吗?” “不会了。”不出所料的,系统独有的冰冷声音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封印宿主的记忆本就是为了在时空回溯时保护宿主灵魂无损。如今宿主灵魂强度足以支撑世界重启,世界运转正常,无需再次回溯时空,宿主自然不会再失忆。” “那你要走了吗,系统?” “系统任务已经完成,即将与宿主分离,宿主请勿挂念。” “刚才的那场梦……” 或许是分别在即,系统冷冰冰的声音都柔和了下来:“那是系统的临别赠礼。” 毕竟陪伴宿主走过这么长时间,系统自觉学到了不少东西,用世界法则的话来说,更有“人情味”了 。 “请宿主在这个世界平安幸福的生活下去吧。有缘再会。” 系统走得潇洒利落,张泽心中到底生出些许不舍,拼命瞪大眼睛,免得做出什么丢人的事,平白让系统看了笑话。 不过…… “系统,你当初说让我复活,果然是哐我的吧……” 还以为会将他送回原来的世界,到头来却是让他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 “算了,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看在你最后的礼物的份上,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 原本的世界中,他本就孤身一人,最要好的不过是共同工作的同事,和时不时聊上几句的同学,仔细想想,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与之相反,这个世界的他有内力,会武功,早就习惯了运气轻功高来高往,也习惯了江湖的轻衣快马,真让他回去反而会不自在。 更重要的是…… 正想着,轻掩的房门被小心推开,他心心念念的人正端着一盆水站在门口,在望向他时猛然瞪大眼睛,向来淡漠的眼底爬上一抹难掩的惊喜:“主人,您醒了。” 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愿与之携手一生的人。 “好久不见,天乙。” ☆、第 76 章 听到这句话,天乙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些许微妙,为这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失神了刹那。他抬眼去看坐在床边的人——明明还是熟悉的眉眼,嘴角噙笑的姿态他也并不陌生,偏偏让他心潮涌动,原本准备好的话梗在喉咙里,好半天说不出来。 “怎么不进来?”张泽随意活动了几下胳膊,转头发现那人还在门边杵着,不禁招呼道。 天乙迈动脚步,将木盆置在木架上,略有些僵硬地来到床边,短短的时间他已将新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得其解,只得嚅嚅地试探着问道:“主人您……” “来,坐。” 张泽大大方方地拉起天乙的手,将人按在自己身边,一时没忍住顺手在天乙头顶薅了几把。 情人眼里出西施。 取回了全部记忆之后,他再看天乙时感受与以往大不相同。若说之前因着天乙从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起就展露出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生出那么一些些依赖和一点点的赞叹,还有一丢丢他绝对不会承认的敬佩,还得再加一点因天乙身上的种种而生的探究和失落,现在知晓了前因后果后再去看天乙,同往常一般无二的穿着打扮,同往常一般无二的沉默寡言,却愣是让他看出了弱小无助和可怜,还有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在透露的傻气。 心疼到恨不得买几块儿甜到掉牙的糖全部塞进天乙手里,再把人抱进怀里狠狠柔揉揉脑袋——记忆里,每次带小天乙逛街,小孩总是能拿着新鲜出炉的糖人一个人开心好长时间。 可惜,当初那个弱小而无所依靠的孩子早在他不记得的时候长成了强大而可靠的男人,也早就不能被他抱在怀里随便揉了。 带着遗憾和心痛,张泽默默叹了口气,转而问道:“这里是哪儿?我昏过去多久了?温前辈和其他人在哪儿?他们还好吗?宝库怎么样了?” 说起来,尽管来来回回和傅夜明打了这么多次,可惜每次他都技不如人,眼前一黑就前尘尽忘从头再来,最多只记得天崩地裂的一阵巨响,再往后是一点都不知道。 一直跟着他的天乙想来也是如此。 难得有机会能一窥后续,由不得张泽不好奇。 只是这话刚问出口,他就见天乙身体一僵,脸色猛地一白,居然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最后一战前那个骇人而不详的猜测重新浮现在张泽的脑海,他心头噗通一跳,面上登时难看起来:“没事,说吧。我还不至于弱到连这点惊吓都受不住。” 天乙悄悄抬眸看一眼主人,复又低头盯着床单上的褶皱,沉声缓缓道来:“这里是属下寻到的一间木屋,应是附近的猎户所留。主人已经昏睡了一天。属下协助六派弟子守下小路后就和他们分开去寻找主人,发现主人伤重失去意识,心急之下带着主人先行离开,直到现在。山里的后续属下并不清楚,只是……主人昏迷的这段时间,景州知府派官兵封锁了那处山林和通往山林的小路,不许任何人出入。” 听到这消息,本该高兴的张泽没有半分动容,眉头紧锁:“谷清风的人到了?具体什么时候到的?” “第二天中午。” “那其他人呢?封锁之前没人出来?” 天乙缓缓摇头:“属下并未见到其余任何人。” “这不可能!”张泽脱口而出。 江湖和朝廷向来不对付。幽冥和正道无论最后是谁胜了,赢得那一方总会想方设法取到宝物然后赶在惊动朝廷之前赶紧离开。天乙选的这处木屋距宝库所在有段距离,但却在入山的必经之路上。以天乙的警觉,断不会有人从他眼皮子底下经过却半分没有察觉。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天乙,我们恐怕得再去一趟宝库。” 天乙颇为担忧:“可是您的伤……不如让属下前往、” 张泽拍拍天乙的肩膀,笑着截断天乙的话:“都是些皮外伤,我内力恢复不少。有内力撑着,只要不是和人动手,这点伤,不碍事。更何况,不是有你在吗?” 他何尝不知自己的身体此时应当敬仰,也并非不信任天乙,只是有些事只有亲眼所见才能求个心安。 见主人打定了主意,天乙只得按下心中的忧虑,转而去为再探宝库做准备。 虽然下定决心以身犯险,张泽也知道急不来,他按捺着性子运功调养,等着冒险的最佳时机到来。 是夜,月明星稀,弯构似得明月高悬夜空,微薄的月光洒落山林,枝叶掩映之下到处鬼影重重。 寅时,守卫人员最为困倦的时候,张泽和天乙一整装束,在黑夜的掩映下离开藏身的小屋,一前一后越过站岗的士兵,溜入被封锁的山中。 一进山还没走多远,张泽潜行的身影一滞,脚下连连轻点,硬生生改变前进的势头,身体如滑鱼般一扭,飘然无声地向旁躲进一颗大树的阴影里,同时屏息敛声,本就微弱的呼吸消于无形。 几乎同一时间,天乙如法炮制。 张泽嘴唇紧闭,传音入密:“情况有异。” 天乙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将感官延伸出去,小心翼翼地探查两人方才的前进路线。 就在前方不远,树冠掩映之下,几道似有若无的气息分散着潜藏在各处,隐隐将这片区域封死。若非他们两个都是武功高绝之人,差点就将这气息漏了过去。 这种潜藏水平和手段……只是极轻地一撇,天乙已有论断:“主人,是影卫,不止一个。” 影卫啊…… 张泽不由眯起眼睛。 出发前他做过心理准备,封山的士兵绝不可能只是明面上的那些人,绝少不了明岗暗哨。可居然有影卫守在这里,对普普通通的封路来说就有些过了。 影卫的培养耗时耗力,能用得起影卫的人非富即贵,再加上这群影卫的潜藏水平之高险些将他们都骗过去……看来,这里面确实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既如此,他更要亲眼去看一看才行。 “我们走。” 张泽一声令下,两人各显神通,轻松越过影卫们无处不在的警戒——天乙的潜行能力自不必说,张泽那就是近朱者赤,再加上一身独步天下的功夫了。 越是向里,影卫的戒备越是森严,树干上时不时就能看到利器劈砍而成的伤痕,树林里晚上常有的虫鸣更是渐渐消失不见,想来是那些敏感的小家伙们已经察觉到危险,都远远逃了开去。 发生在这片林子里的争斗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残酷。 再向前行一段距离,张泽来到六派当初驻扎的营地,曾经的帐篷都以不见踪影,空地上不见半个人影,亦不见想象中的残肢断臂尸体堆叠,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好像几天前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只是他脑海中的幻象,唯有沁凉的风中传来不详的气味。 张泽鼻翼轻颤:“是血。” 他俯身捻一点地上的泥土,凑在鼻尖轻轻嗅了嗅,抬头同天乙对视一眼,暗自心惊——这里到底流了多少血,才能在这么长时间之后依然飘散着这么重的血腥气? 只可惜原有的东西都已经被官兵们打扫一空,连尸体都被处理干净,什么都找不到,更别说关于温鸿宇去向的线索。 一天的时间,足够那群影卫们把所有痕迹全部抹出,看样子,这里是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张泽松开手,由着饱吸了鲜血的土自指尖落下。 但倘若他没有猜错,还有一处,这些影卫定然来不及收拾。 “天乙,我们去宝库看看。” “是。” 藏宝图已经随着温鸿宇的去向不明而下落成谜,好在张泽对大致的方位还有印象。 寻着记忆的指引,两人直奔目标而去。 由外而内,零零碎碎的石块随意散落在地上,越是靠近宝库,其数量就越多,等他二人来到宝库所在的山脉,张泽一见之下险些藏不住气息:“这是怎么回事!” 曾经构成山体的草木土块四处飞散,呈现出一副宛如狂风过境的凄惨景象。整个山头塌陷了大半,大大小小的岩石碎块随处可见,似乎是被什么东西从山里生生炸了出…… 等一下,炸? 再联想一下几天前山崩地裂的响动,张泽猛地瞪大眼睛——有人点燃了□□,才能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是谁在这里埋了□□?他和宝库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连串的问题随之而来,张泽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蹲在一处巨石前仔细探查的天乙传音入密:“主人,这座山有问题。” “发现了什么?” 张泽走过去,俯身去看天乙伸手指着的位置。 只见碎石上斑斑点点有什么东西,再一看其他石块,或多或少都有差不多的痕迹。 月光微弱,张泽刚才离得远,那痕迹又是深色,几乎和石块融为一体,这才被他忽略了过去。 天乙轻轻抹过其中一处,在指尖捻了捻,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对等在身边的张泽传音道:“主人,是血。” 张泽略微一愣。他本以为嗅到的血腥气是因为方才从空地上带出的气味,如今才明白过来,这一处的土里同样浸满了血,至于为何不见尸体,呵,那些影卫的动作可真快呐。 一旁的天乙起身后退几步,重新打量着一片狼籍的山体,道:“此处并非什么天险之地,亦不存在什么溶岩石洞。纵使宝库挖空了一部分山体,□□炸裂之后也不该有这样的威力,几乎将整座山头夷平。想要造成这样的后果,非得将整座山内部全部掏空不可。” “退一步讲,就算为了建宝库确实挖空了一座山,可这□□必然是被什么人放进去的。能有这么大的威力,所需要的□□一定不在少数。换句话说,有人故意这么做,这是一个陷阱!” 在他们来这里之前,就有什么人借着宝库设下一个天大的陷阱,亦或者,就连搅动江湖风云的宝库本身,也不过只是一个骗局而已! “谷清风!” 张泽猛然捏紧手掌,目眦欲裂。 ☆、第 77 章 “主人?”天乙一边传音入密呼唤着自家状态明显不对的主人,一边闪身到张泽的身边,小心防备着周围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我、没、事。”张泽一字一顿,用尽了所有的克制。他好歹知道这里不是能让他随意发泄的地方,咬着牙压下心中的躁动。 两个人在这片已成废墟的地方又转过几圈。 不愧是谷清风手下的青影卫,把这里打扫的那叫一个干净,张泽毫不意外除了成片成片的碎石,他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能找到。 张泽碾碎手中的一小块沾血的碎石,松开手指,由着粉末随意飘散:“走了,回去吧。” 对于其他人的下落,他心中本就有些猜想,如今的所见所闻不过是将其印证而已。 再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张泽最后扫了眼山林,就算迟来的真相已经没有意义,他也该去找那个身在京城的“好友”开诚布公的谈上一谈,才不枉费对方苦心孤诣煞费苦心做的这些事。 不比来时的迫切,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直到返回暂时歇脚的木屋,天乙方才问道:“主人接下来,要去京城吗?” 张泽脱力地坐在椅子上,闻言只是摇头。 他本就身受重伤,内力几近枯竭,这一来一回,不说牵动了外伤导致身上没有一处不在疼,更是将白日里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内力耗了个干净,再加上方才心情激荡之下心力损耗过甚,此刻陡然松懈下来只觉得脑袋一抽一抽的疼,身体困倦万分精神却亢奋异常,逼得他不得不紧闭双眼咬紧牙关,以期早点熬过这一阵。 一双温暖的手带着熟悉的气息按压在他的太阳穴,略微带上些许力道缓缓按压起来,一点一滴抚平他身体的不适。 张泽仍旧闭着眼睛,散去支撑身体的力气,整个人再自然不过地向后倚在天乙身上,舒服得低叹一声,缓缓道:“谷清风大计得成,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左右他轻易不会动弹,去京城的事不急。我们先去一趟江南。” 天乙了然:“傅夜明?” “嗯。”张泽用鼻子哼哼一声,“我答应了他把阿瑶送去江南,总不能食言。” 再者,他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百般算计自己的谷清风。 想他当初被谷清风三言两语激起满腔豪情,满脑子仗剑行侠,斩妖除魔,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微薄之力,如今看来一腔热血全都喂了狗。要是就这么贸然去见那个男人,他还真怕一时激愤动起手来,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到时候没人能拦得住他和天乙,皇帝殡天改朝换代怕不是只在当下了。 决战前,阿瑶被傅夜明放在了距离那座山最近的小县城里。 想办法绕过守城的士兵偷溜进城,张泽二人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城里唯一一间可以提供住宿的客栈。 小店人少地方小,站在门口就能把不大的店面一眼看全。 不知是不是官兵这两天严查的缘故,客栈里的人寥寥无几,张泽很快便看到了角落里趴在桌上的小姑娘。 在他们进门的时候,小姑娘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估计是没看到想要见的人,现在又恹恹地趴在桌子上,拿指头画圈圈。 “客官里面请。”店老板热情地把张泽和天乙请进店,发现他们两个一直盯着角落里看,似乎是对小姑娘感兴趣,他轻咳了一声,道,“那小姑娘前几天才来我们店,和她一起来哥哥武功十分厉害,和人吵起来,轻轻松松就掀了小店两张桌子。小姑娘别看年纪小,跟他哥一样不好惹,你看我这小店人来人往的,都没几个敢往她跟前凑。二位客官……” 没想到店老板误会了自己的来意,话里话外透着对阿瑶的维护,张泽好笑地摇摇头:“掌柜的您误会了,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和那小姑娘算是旧识。” 店家连连点头,神态中却透露出游移之色,张泽不再浪费口舌,径直走到阿瑶跟前,抱拳一礼:“在下张泽,阿瑶姑娘可还记得?” 小姑娘慢吞吞直起身体,盯着张泽看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阿郎之前为了给你们解毒,把我荷包抢走了!” 掌柜的见两人确实认识,知趣地离开,将地方留给他们。 张泽眼神飘忽了一瞬,他和天乙居然为了一个荷包被小姑娘记挂这么久,真是啼笑皆非,只是,想到如今以阴阳相隔的傅夜明,他弯下腰,郑重其事地道谢:“那时,还要多谢阿瑶姑娘和傅侠士的救命之恩。” “哼。”阿瑶鼻子一挺,把头一扬,眼睛往张泽和天乙身边滴溜溜转了一圈,微皱起眉头,“阿郎呢?他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这……” 张泽闻言,面带迟疑,不自觉转头同天乙对视一眼,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将噩耗告诉面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还没等他整理好措辞,阿瑶已从他们的举止中察觉到不妥,神情焦躁,脱口而出:“他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张泽同样没法回答,他只得默然垂首。 阿瑶虽看着不过是个孩子,跟着傅夜明走南闯北,心智机敏远胜稚童,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瞳孔骤然紧缩,呆愣愣地看着张泽,脸上霎时一片煞白:“是、是吗……” 她哽咽了一下,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好像这才反应过来,身体向后缩了缩,猛地低下脑袋。 果然把小姑娘弄哭了,张泽想要拍拍阿瑶的肩膀安慰她,手抬到一半觉得这个动作太过亲昵,只得放下,拿求助的眼神去看天乙。 天乙接到张泽的求救,面色如常,只是默默地低垂下眼睑盯着脚跟前的一亩三分地,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嗯?! 没想到天乙是这么个反应,张泽用眼神凶狠地剜了一眼,别无他法,只能强撑着去面对正伤心地小姑娘,磕磕绊绊地开口:“傅、傅兄托、托我带你去江南。”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小孩子强忍的啜泣一声一声传进张泽的耳朵,扎得他心里跟着一阵难受。 易地而处,若是天乙有朝一日遭遇不测…… 不、不会有这么一天,一定不会! 不知过了多久,阿瑶抬起头,通红地双眸紧紧盯着张泽:“阿郎的……在哪儿?” 张泽沉默地摇头:“那片山林被官府封锁,我返回去看了一次,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又是一阵沉寂后,阿瑶抹了把眼泪,从凳子上跳下来:“不是去江南吗,我们走吧。” 说完,她自顾自往门口走去。 张泽默默叹了一口气,拉着天乙快步跟上。 念及阿瑶还是个孩子,他自己也得养伤,离开这处小县城后,张泽买了辆马车,由他和天乙轮流赶着,一行人往江南而去。 一路上,阿瑶缩在马车的一脚,除了休息和吃东西不肯动弹一下,除了说一声“去江南乌镇”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好歹算是傅夜明的半个友人,按理说,张泽这时候怎么着都该宽慰几句,奈何他活了这么多年都没干过安慰人的事,更别提傅夜明认真来算还是死在他手上的,张泽买了些点心放在阿瑶手边,又买了些解闷的话本,再然后便是挑了距离小姑娘最远的位置坐着,相对无言。 沿着官道一路前行,走过崎岖山路,再穿过一大片荒原,及至江岸再换乘小舟顺流而下,乌镇便到了。 现在虽然酷暑已去,秋意渐来,到底还是有几分热的,乌镇依山傍水,正是避暑的好地方,说是个小镇,路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许是来到熟悉的地方,路上精神萎靡的小姑娘明显振奋起来,主动从马车里跳下来,寻着小贩的叫卖声一路走,一路看。 张泽任她四处游玩,他只管牵着马车,和天乙远远跟着,看顾她的安全。 “哎,前几天的事儿,你听说了没?” “听说了听说了,没想到啊,武林七派大战幽冥,结果出了康孙这么个叛徒,害得温老前辈被幽冥奸人所害。” 宝库前的那一场大战,都传到这儿来了? 张泽神情微动。 “主人?”天乙脚下暂缓一步,垂落在身侧的手随着自然摆动的动作不着痕迹的摸上腕间的银针。 连内力都没有的不入流混混,制服他们再简单不过。 张泽微微摇头。这种实力的“江湖人士”根本连接近战场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道听途说些之鳞片爪,更别提像现在这样说得有鼻子有眼。 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在内力加持下竖起耳朵。 “可不是嘛,我听说,眼看着幽冥就要赢了,多亏张大侠挺身而出,一套神来剑法所向披靡,这才阻止了幽冥的阴谋。” “有人说张大侠是什么剑仙传人,之前一直隐居山林,就因为不忍心看幽冥残害武林同胞,这才出山的。” 什么神来剑法?他怎么不知道?张泽脸上险些挂不住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险些没忍住让天乙给他们一人一针。 这时,第三个人突然插了进来,洋洋得意道:“你们这些消息已经过时了。长歌派的谢掌门还活着,我听来的消息,他正要召集其他七派的人商量以后的事儿呢。” 谢盛宁没死?张泽心里一跳,那其他人是不是也…… “唉,这次去讨伐幽冥,温老前辈可是把七大派里数得着的高手都带走了,连一流帮派里的人都被召集了去,结果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连温老前辈都没逃过。还好谢掌门还在,还有个能顶天的人。” “谁说不是呢。” …… 几个人的闲聊还在继续,张泽又听了一阵,再没有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再往前走,他发现不管是在哪儿,街上但凡带着刀剑一看就是混江湖的那些个武林人或多或少谈论的内容都离不开这件事儿。 就算江湖消息灵通,这也太灵通了吧,就好像当初有关藏宝图的传闻一样横空出世,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 “谷清风未免太着急。”张泽神色复杂地叹道,“还有长歌的谢盛宁谢掌门……不知道这回,他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 “主人您……” 张泽摇摇头,截下天乙担忧的话语:“没事,既然谷清风设了这么大一个局,把……那些人往死路上引,那他再做什么惊世骇俗灭绝人性的事我都不会觉得惊讶。他可是皇帝啊。” 皇帝那两个字,他念得又轻又快,仿佛是什么禁忌。 “张泽,张泽——” 阿瑶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张泽这才惊觉,他和天乙聊得太认真,竟是没有注意到小姑娘何时来到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但…… 他和天乙说话本就放轻了声音,这处街市繁闹,以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的耳力,该听不到什么东西。 张泽温和地问道:“怎么啦?” 小姑娘指了指街边:“我想吃糖人。” 张泽顺着阿瑶指的方向,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的老爷子张罗了一个卖糖人的小摊,正按照客人的指示拿糖汁熟练地画了一只鸡,等糖凝在一起后插上一根竹签,递给一旁眼巴巴望着他的小孩。 糖人啊…… 他记得天乙也爱吃糖人,还被他忽悠着出了不少笑话。 “老伯给我画一个……”张泽顿了一下,低头看向阿瑶。 “龙,我要一条龙!” “给我画一条龙,”张泽边掏铜板边说,“再来一只拿棍子的猴子吧。” 说完,觉得三个人只买两个糖人,不合适,想了想,又道:“再来一只兔子吧。” “好嘞,客官您等着。” 老爷子应了一声,糖走龙蛇,三个糖人一气呵成。 张泽接过新鲜出炉的糖人,把分量最足的龙递给阿瑶,阿瑶谢过张泽,张开嘴,白白嫩嫩的牙齿咬在糖人身上,“嘎嘣”一声巨龙登时身首分离。 张泽看得打了个冷颤,然后无比自然地顺手把拿棍子的猴子递给天乙。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接,他奇怪地看向天乙,目光触及那人和自己相差无几的高大身材后,这才恍然:眼前的这个人早就不是当初为了一个糖人能悄悄高兴半天的小孩子,自己眼下这番心血来潮的举动未免有些不妥。 “啊,抱、” 张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准备把手收回来,原本看着糖人沉默不语的天乙猛然一惊,双手抢过竹签握在手上,一抬头和张泽惊异的目光撞到一处,骤惊自己举动的不妥,想要放手又舍不得糖人,犹豫一下,只是改成单手握着糖猴子,缓缓低下头,喏喏道:“属下失礼……” “哪来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很少见天乙慌成这个样子,居然是为了十铜板一个的糖人,张泽又心疼又想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想吃就多吃点。” 边走边吃,张泽啃完半只兔子,忽然听到天乙低低地说了一声:“……是。” ☆、第 78 章 按照阿瑶的指引,三个人穿过乌镇的大街小巷,渐渐远离喧闹的人群,最后停在一间宅子前。 高大朴素的木门紧闭,石头拼接而成的台阶缝隙里覆着绿色的苔藓,青瓦朱门,看起来颇有些年头。 不等张泽上前敲门,只听“吱呀”一阵响动,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头发半白身体健朗管家打扮的人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视线落在阿瑶身上下一瞬,他推门出来,看着阿瑶热泪盈眶:“小姐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李伯。”阿瑶眼眶微红,带着哭腔扑进那人怀里。 被称作“李伯”的管家安慰地摸摸阿瑶的脑袋,抬头看向张泽:“多谢两位少侠护送小姐回家。少侠里面请。” “受人之托,举手之劳罢了。阿瑶既已平安到家,那我们也就放心了。就此别过。” 张泽走了两步,略一犹豫,转身向李伯道:“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可托人往徐州平安县城里唯一的那家客栈递个消息。” 李伯愣了一下,拱手道:“多谢少侠。” 张泽还了一礼,同天乙一起大步离开。此行越过大河一路向北,目标直指京都。 路途遥远,等两人真正踏上京都的土地,树上的绿叶已遍染红霜。作为一国的心脏所在,渐浓的秋意都驱不散其中的热闹。时隔几个月再次踏足这片土地,京都的繁华一如既往,远方的冲突也好死伤也罢,都不能对这里造成丝毫影响。 熟门熟路的找上三山布庄,张泽半只脚刚迈进门,老板已经迎了上来:“张少侠,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啊。” 被老板十分热情地请进店里,张泽一边猜测着是不是谷清风提前对老板说了什么,一边拱手打声招呼,同老板寒暄几句,说明来意:“你家主人何在?” 老板乐呵呵道:“近侍大人已经在路上,随后就到。张少侠一路车马劳顿,何不坐下来喝口茶,少做歇息?” “也好。”张泽点头。 半杯茶下肚,他等来了老板口中的“近侍大人”,初时没认出来,等那人开口说话,张泽一下子听出来,这竟是常伴谷清风身侧的青影。 仔细看去,青影画粗了眉毛,涂黑了脸色,右眼下方还添了一道细窄的伤疤,和他记忆中青影的模样根本不沾边,也难怪他第一眼没认出来。 跟在青影身后穿过繁闹的街市,转入小径再走一段路,一座古朴的宅子低调地坐落在这闹市一般的地方,不过一墙之隔,却显得十分幽静。 穿过宽敞的院子来到大堂,堂前已经有一个身影等在那里,只听那人笑道:“张兄,好久不见。” “谷清风,好久不见。” 张泽本以为自己会生气、愤怒,最少也该心情激动,为了自己被利用,为了那些至今下落不明凶多吉少的六派中人而忿忿不平。 可是,没有。 真的见到谷清风,一直在脑子里纠缠成一团乱麻的思绪反倒不见了踪影,或许是因为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他整个人由内而外感觉到一阵诡异的平静。 “来,喝茶,这可是今年新收上来的冻顶乌龙,喝着特别香。” 谷清风伸手点了点自己身边的位置,抬手拿出两只茶杯,为自己和张泽各自斟满一杯,那副闲适悠然的姿态,好像他和张泽真的是过命的好友,现在张泽千里迢迢来探望他,于是他拿出上好的茶叶来招待这位好友。 张泽深深看了谷清风一眼,一撩衣袍落了座,天乙站在他身后,同青影隐隐成戒备对抗之势。 拿起茶杯抿上一口,张泽叹道:“确实是好茶。” “你既喜欢,一会儿我让青影包一些给你。” “不必这么麻烦。”张泽放下杯子,坐直身体,开门见山,“我这次来,是有些事情想问你。” “哦?” 谷清风露出好奇地神色,笑看着张泽,洗耳恭听。 张泽垂眸凝视还冒着热气的茶杯,决定从头开始问起。 这第一件事,便是凌州之变中,萧思的死。当时场上所有迹象都表明,这位华山首徒死于和幽冥的短兵相接之中,但随后身为幽冥之主的傅夜明亲口否认了这一点。以他对傅夜明的浅薄了解,事情要真是幽冥干的,傅夜明绝不会否认。 那便产生了第一个问题:“萧思真的是幽冥杀的?” “萧思……华山的那个弟子?”谷清风略一思索,唇角依旧挂着笑,微微摇头,“张兄还真是敏锐。” 张泽眉梢轻动,抿唇不语:这便是说,下手杀人的人根本不是幽冥,而是他谷清风吧! 这边,谷清风啜一口茶,疑惑地问:“倒让我有些好奇,那时,在场的人都已经被青影解决了,一个都没有逃脱。同去调查此事的武林中人各个都对萧思的死因深信不疑,缘何张兄会有怀疑?” 张泽敛着眉,将傅夜明所言如实相告,只换来谷清风一声轻叹:“这倒是我思虑不足了。武林正道同幽冥积怨已久,自然对幽冥杀害同伴之事深信不疑,张兄此前对江湖涉足甚浅,对幽冥所知甚少,自不会轻易着了此道。”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让张泽心中升起一丝愤懑,终是忍不住质问:“萧思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害他?!” 谷清风无奈地笑道:“自二十年前七派与幽冥大战一场,两败俱伤之后,两家人便立下盟约,彼此互不干涉,以休养生息。近些年,武林实力虽有所增长,但要等他们和幽冥再一次对上,还不知道得等多久。” 张泽横眉冷对:“于是你就在后面推了一把?” 谷清风不置可否:“华山掌门沈山,性情刚烈,他的师父和师兄弟们都死在了幽冥手上,因此他对幽冥恨之入骨。要是他的宝贝徒弟出了事,他必定要和幽冥拼死一战。” “而华山和峨嵋一向同气连枝,华山要打,峨嵋绝不会放任不管。”张泽冷声道。 谷清风无所谓地耸耸肩:“……算是吧。” 说罢,他举杯呷一口茶,等着张泽的下文。 第二件事,就是秋安兰之死了。峨嵋派的核心弟子在丐帮遇害,当时在场的只有丐帮弟子冯辉耀,引得峨嵋华山两家对丐帮怨气横生,本就有龌龊的三家几乎成了仇人,也是因此,丐帮帮主康孙权衡利弊,才会在最后的宝库之战中起了歪心,投靠幽冥。 但丐帮死不承认人是他们杀的,张泽亦在案发现场找到了一根被二次锻造过的银针。 天乙拿出一直保管的那根带着处理痕迹的银针,放在桌上。 看到银针,谷清风眉锋轻挑,放下茶杯,斜眼一瞥身侧的青影,面上依旧笑意盈盈:“不过是凑巧罢了,冯辉耀骄奢淫逸沉溺女色,仗着有个好爹坏事做绝,我不过是顺手而为,惩奸除恶罢了。” 张泽简直要被胡搅蛮缠的谷清风气笑了:“你难道不是为了离间七派,好叫幽冥有势可乘吗!” 谷清风给自己重新斟满了茶,摇头否道:“非也,这就只能怪康孙贪图富贵又好大喜功,偏偏胸无沟壑还见利忘义。他会作何决断,实在是好猜得很。况且,早在武道会之前他就知道幽冥手里有藏宝图,却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恐怕就算没有秋安兰的死,康孙也早就打定主意想要撇开其余六派,独吞藏宝图。对于丐帮的背叛,张兄着实不该感到奇怪。” 张泽姑且算是信了他的话。 还有第三件事。 “在逍遥派,将幽冥的那份藏宝图送给天乙的人是不是你?” 对于这个,谷清风承认地坦坦荡荡:“幽冥都快要摸到宝库了,七派依旧毫无头绪。我看得着急,便帮了他们一把,仅此而已。” “幽冥此前一直龟缩在衡州,行踪难觅,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们摸到了宝……幽冥中有你的人!”张泽顿悟,再想想当初凌州城外他和李连林有坚遭遇伏击时出现的那个和天乙武功路数极为相近的黑衣人齐五,“齐五是青影卫,是你的人!” 难怪谷清风能知道幽冥有关宝库的一举一动,要知道,齐五正是傅夜明钦点的藏宝图一事的负责人。 可还是有哪里不对。 张泽把他们的对话从头到尾重新回想一遍。 正道七派,武当,少林,丐帮,华山,峨嵋,长歌,逍遥,在长歌举行的武道会上居然出现了江南知府,说明长歌派早早就向谷清风投诚,其掌门谢盛宁还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因萧思之事华山和峨嵋被卷入此局,丐帮被谷清风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那剩下的三个,七派中实力最强的武当和少林,还有地位超然的逍遥,谷清风怎么能保证他们会愿意搅进这一滩浑水中呢? 他当然能保证!只要将剩下的半块藏宝图送到少林的手里,武当和少林交好,两派奉行惩恶扬善,断不会放任此事不管。一旦他们决定出手,那逍遥派断无坐视不管的道理! 犹记得天乙曾说过,青影卫中还有些形似小孩的侏儒,专门负责诸如情报搜集之类的特殊任务。 还有决战当晚的林中,他错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的矮小黑影…… 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张泽真不知道是该叹谷清风思虑周全算无遗策,还是叹他够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最后,他几乎是叹息着说道:“那个被少林寺及时救下的孩子,也是青影卫,对不对?” 谷清风笑而不语。 张泽已经懒得去看桌对面的人是什么表情了:“难怪,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追杀李连的人是齐五,他当然可以指挥着幽冥中人在适当的时候出手,让李连‘刚好’能被永觉师父救下。” 只是,既然你算无遗策,又何必搭上两个无辜者的性命呢? 这话张泽未说出口,谷清风却透过他的神色猜出了几分,轻轻摇了摇头:“要说起李连的‘父母’,我还得谢谢冯辉耀才行。他横行霸道多时,不知有多少姑娘被他毁了名节,多少人家因为他而家破人亡。这些事都被当地一手遮天的丐帮压了下去,多少人求告无门复仇无路。我不过是找了其中两家,告诉他们,只要把命卖给我,我就帮他们杀了冯辉耀。” 张泽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没有说话。 明明秋高气爽风景宜人,他却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无边黑暗之中,举目四望,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一股冷意自脚底一路蔓延到心口,透入骨髓,叫他打心底里觉得冷。 就在他倍感举步维艰的时候,身侧熟悉的气息传来,一点一点抚平他内心的不安。 天乙。 还好,他还有天乙。 张泽强自压下满心荒凉,端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藏宝图,宝库,是真的吗?” 从藏宝图的出现到宝库决战,处处都透着诡异。一夜之间就传遍大江南北的藏宝图,辅一出现便搅动无数风云,在江湖上掀起惊天巨浪,无数人求而不得的宝库中却被人提前藏好了足以毁天灭地的□□,就等着藏宝图的纷争有了结果后,将满心欢喜的获胜者彻底炸上天。 谷清风深深看一眼张泽,拱手轻笑:“张兄聪慧,果非常人能及。” 什么藏宝图,什么宝库,什么剑仙传人,从最开始,这就是个弥天大谎! 用剑仙传人的噱头引来人们的关注,在适当的时候散出藏宝图,等武林正道和幽冥斗得死伤无数两败俱伤,谷清风便能坐收渔翁之利,在他们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引燃□□,将这些被藏宝图引来的猎物一口吞下! 就算有人侥幸逃脱,也早有青影率领麾下青影卫守在外面,以逸待劳。 哪有什么除暴安良团结武林铲除幽冥,谷清风一开始打得算盘就是将整个武林数得着的高手一网打尽,只不过这些高手恰好都在七派之中罢了。 而他张泽,只不过是一只钓鱼的饵,引人入局,仅此而已。 为什么要这么做?口口声声说着要还百姓一个太平,难到只因为武艺高强,死去的那些人就不是百姓了吗?其他人暂且不论,温老前辈退隐江湖多年,不理杂物,一心潜修,为什么连他都不放过? “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我也想问为什么!”谷清风一直以来的笑意陡然消散,他沉下脸来,眉梢眼角勾勒出凌厉的线条,气愤中第一次在张泽面前展露出他身为帝王的无上威严,“我的父皇为了百姓呕心沥血费尽心思,谁不称赞他是个好皇帝?可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不知感恩的幽冥中人不过是为了几块银子就能下得了手杀人……你猜怎么着,动手的人里不少都是七大派培养出来的‘英年才俊’,‘江湖侠士’!” 张泽霍然一惊,没想到二十年前的一场悲剧,其中竟还有这样的隐情。 “不服理法,不遵法纪,什么正道邪道,有什么区别?不都是由着性子杀人的法外狂徒?既如此,我布局二十年,一视同仁,除恶务尽又有什么错?从今往后,这天下再没有人能凌驾于朝廷之上,江湖也好,武林也罢,没有人能逃开我的掌控,我也绝不允许我父皇的事再次发生!” 谷清风起身向张泽伸出手:“这些,都要多亏了张泽你的鼎力相助!而今后,收拾江湖余孽,规整武林势力,这些都需要一个能镇压一切的高手,一个德高望重的首领。来帮我吧,张泽,你我一起,我们可以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张泽的视线从谷清风略显激动的脸上向下移,落在向他伸来的那只手上。 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就是如此吧。 同样的目的,达成的路径绝不止这一条。如果谷清风的父亲没有死,谷清风的执念没有那么深,那他会成为一个和他父亲一样的好皇帝,选择更为和缓的手段,而不是如今这般,连张泽都不敢确定,谷清风到底是个好皇帝,还是个坏皇帝了。 他果然还是太愚钝了吧。 “这个人,你不是已经有人选了吗?比起我来,谢盛宁更听话,更老练,更适合你。” 张泽站起来,从腰间连着剑鞘一起,拔出鸿影。 谷清风又恢复了一贯带笑的表情:“你要杀我?” 张泽摇头,将陪在身边多时的鸿影剑放在桌上:“物归原主,自此之后,你我再无瓜葛。天乙,我们走吧。” 说罢,不再去看谷清风的反应,也不想再听谷清风说半个字,他转过身,同天乙一起,大步流星离开这座古宅。 站在街口,天乙小心瞅一眼看着人群发呆的张泽,小声问道:“主人,我们去哪儿?” 张泽认认真真思考半天,一拍手心:“走,先去买个糖人,然后回家。这么久没回去,也不知道屋子还能不能住人。” 解决了不断轮回的后顾之忧,和谷清风彻底说开,以他和天乙现在的身手和在江湖上的声望,从今以后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天乙沉默了一瞬,下定决心一般,抬手拉住张泽的袖口,黝黑的眸子毫无畏惧地对上张泽的眼睛,说是疑问,倒更像是求证:“主人的记忆,是不是已经恢复了?” 提起这事,张泽就不由得想要叹气,他一时没忍住,踮起脚,像曾经那般摸摸天乙的头顶:“你怎么这么傻啊。” 天乙愣怔了一下,低垂下眼帘,沉稳的声音中隐约夹杂着一点哭腔:“天乙不傻,天乙只是、” “我知道,天乙不想和我分开。”张泽揉了揉天乙绑在脑后的高马尾,“我也不想和天乙分开。” 面对天乙猛然抬起的脑袋,和隐约带点红的眼眶,还有那双倒映着他的身影的眼眸,一股暖意从张泽心底升起,缓缓蔓延向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衷心的笑来:“这江湖,我和你,我们一起走。” “卖糖人嘞,十铜板一个,不甜不要钱——” 叫卖声传进耳朵,张泽一拍脑袋:“卖糖人的老伯要走了,我们赶紧去买。” 天乙乖乖点头:“主人。” 张泽脚下一顿,嗔道:“叫什么主人,系统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跟以前一样,要叫我‘阿泽’懂吗?” 天乙挣扎了一下,喏喏道:“……阿……泽?” “嗯。”张泽满意地点头。 “阿泽。” “嗯嗯。” “阿泽。” “我在呢。” “阿泽……” “天乙你还要不要吃糖人了!” 正文完 ☆、第 79 章 目送张泽和天乙离开庭院,青影单膝跪倒在谷清风的面前,俯身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请主人责罚。” 谷清风扫一眼桌上的银针,冷声道:“该怎么罚,你心里有数。” “是。”看来主人心情不错,竟没有重罚,青影应下,又问:“要不要属下……” 他低敛的眉宇间一片肃杀之意,未竟之意不言而喻。 谷清风摩挲着重新回到他手上的宝剑,头都不抬地说道:“不必了,青影,让周围的人都撤下去吧。凭你的功夫,就算有青影卫的牵制,你想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很难,更别说同时对付两个。” 青影神情丝毫不变:“属下以命相搏,必能拿下张泽。” “然后留着天乙来杀我吗?”谷清风嘴里说着让青影胆战心惊跪地请罚的话,口吻却平和依旧,“算了。还有,把跟在他们后面的青影卫撤了吧。以后如非我的命令,只需要知道他们的行踪即可,不用像现在这样盯得这么死。” 青影呼吸一滞,忍着抬头看一看主人的冲动,低声道:“张泽二人武功之高堪当武林第一人,一旦撤去跟捎,若他们对主人怀恨在心,欲对主人不利,青影卫很难阻止……” “你觉得,刚刚张泽要是想动手,你有几成把握拦下他?”谷清风摆手打断青影的话。 “……五成。” 五成,换做别人,就该骂影卫废物、无能,养兵千日,却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谷清风只是摇摇头:“你倒是实诚。” 看得出青影的不解和不赞同,谷清风拍拍他的肩膀,颇有耐心地解释:“张泽此人,不像是一身匪气的江湖中人,反倒更像出自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心软,还天真。身在乡野,心系天下。这样的人,可以行善举,护百姓,却着实不是谋朝篡逆的料,更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行不义之举。否则当初我也不会将鸿影送给他。” 原来如此,青影了然:“属下愚笨,主人恕罪。” “起来吧。我没想着怪你。”这事就这么定下来,谷清风沉思片刻,问他:“被张泽护送到江南的那个女孩,我记得她是傅夜明身边的人,她现在怎么样了?” 青影回道:“属下接到消息,四日前那座宅子失火,住在里面的两人无一幸免,全部身死。” 谷清风挑眉:“确认无误?” “是。”青影道,“青影卫在火场中找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身形和阿瑶及其管家相符。失火时,分散四周的青影卫也没有看到有任何人从宅子里逃出来。” “是吗……我知道了。”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张泽和天乙日子过得悠闲,不知不觉已冬去春来又是两三载。 山里的生活虽然简单,过久了便倍觉单调。 这一天,闲不住的张泽收拾收拾包袱,拉着天乙又一次溜达下山。 久居深山,再一次步入人声鼎沸的闹市,他恍惚间竟有物是人非之感。 坐在茶馆里,点一壶茶并一些茶点,听说书人和听客们高谈阔论,用不了多久就能对最新的江湖消息了解一二。 这段时间的江湖实在是热闹得很。 正邪大战落幕,双方均损失惨重,幽冥溃散,七派青壮几乎损失殆尽。 丐帮帮主康孙身死,留下群龙无首的丐帮谁都不服谁,最后一分为二,各自为政。 无极派、苍鹰派、铁刀门等五个一流门派突然发难,齐上逍遥山,意欲逼迫逍遥派交出六合令,让出正道七魁首之位,与逍遥派交好的长歌派鞭长莫及,最后竟是朝廷出手帮了逍遥派一把。 长歌派谢盛宁感念圣上恩德,率领武林正道清缴幽冥余孽,成果喜人。 峨嵋新任掌门顾晓玉同华山新任掌门毕岩喜结连理。 当今圣上不忍武林没落,放言将会伸出援手,帮助武林度过难关。 京城特供,年前,宫里一位封号为“瑶”的妃子意欲刺杀圣上,被抓后服毒自尽,圣上查明此事背后有幽冥作乱,大怒,下令捉拿真凶,并在谢掌门的协助下荡平幽冥。自此之后幽冥销声匿迹,江湖日渐归于平静。 瑶? 张泽侧目:也不知道阿瑶怎么样了,这么久的时间一点消息都没有。正巧他有时间,不如去看看阿瑶? 最后是云州新冒出头的少年侠士江玉恒,年纪轻轻武功奇高,颇有当年张泽张大侠的风采。 听到这儿,张泽一口茶水卡在喉咙里差点没被呛死:“张大侠”的叫法暂且不说,两三年前的事,怎么就成了“当年”?而且“江玉恒”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 “阿泽?”天乙伸手轻轻拍了拍张泽的背,“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张泽连连摆手,“有些感慨罢了。” 他忽然想起,在久远的上辈子,《风起凌霄》的游戏里,由他操纵着四处历险的主角,头顶的名字不就是“江玉恒”吗?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江湖代有英才出,各领风骚又一载。 明明不过两三年,对这个江湖来说竟也成了一代传说。 “阿泽,阿泽……” 张泽猛地惊醒:“啊,怎么了?” 天乙的眼睛在张泽和茶点中间打了个来回。 张泽:“……” 他眨眨眼睛,视线不由自主地黏在十分可口的点心上。 天乙低垂下眼帘,轻声道:“主人今日的重量比起昨日有所增进。” 张泽:“……” 他是真没想到,这一路,上风里来雨里去,上刀山下火海,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折腾了不知道多少次,江湖谁不知道他“张大侠”的名号,到头来居然会败在体重上! 古人有云,心宽体胖,真是诚不我欺。 “阿泽?” 像是看出了张泽心中的天人交战,一旁的天乙又叫了一声。 “知道啦……”张泽遗憾地收回目光,眼不见心不烦,“消息都听的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天乙。” “去江南?” “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