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作者:年终 深渊底部的魔王向来一代强过一代。 上代魔王将远征军队团灭四次后才被击杀,至今没有哪个种族愿意去探一探这代的情报。预言中的最强剑士连个影子都不见,下次魔王远征很成问题,教皇焦虑到无发可脱。 结果魔王它自己爬出来了。 没梦想勇者攻 × 没出息魔王受 两个心态爆炸的普通人(?)从朴实镇民慢慢成长为传说的故事。 副CP:坑蒙拐骗小流氓 × 正人君子骑士长 强强/HE; 内容标签: 强强 异世大陆 骑士与剑 西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奥利弗(攻),尼莫(受) ┃ 配角:安,杰西,艾德里安 ┃ 其它:满级咸鱼的新手冒险 第1章 灰鹦鹉 尼莫·莱特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拼命去抓紧勒脖颈的生物肢体。可惜那鬼东西滑溜溜的,沾满了血和来路不明的黏液,他抓不牢,只能绝望地承受后颈传来的剧痛。那玩意儿准是在他脖子后面弄了个洞,正拼命往里钻。 他能清晰地感到有东西扎进血肉,缠住脊椎。而造成这境况的人正跪在他旁边,同样手忙脚乱地试图把那怪物扯掉,脸上满是慌乱和愧疚。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路标镇毗邻灰烬山脉,算是离深渊入口最近的人类城镇。下级恶魔在小镇里和田鼠一样常见。偶尔有几只没什么脑子的中级恶魔闯进镇子,警卫队会敲个警钟好让普通镇民避个难——等驻军把它们叉出去了,大家再慢悠悠地走回来。被袭击的次数多了,连八岁小孩都知道在最快撤退的前提下从桌子上多抓块糖,没人会因为这种事产生什么紧张感。 自从六年前老莱特去世,莱特孤儿院名存实亡。年纪最大的尼莫·莱特咬牙拉扯大了剩下的几个小崽子,眼看着他们被路过的佣兵团逐个领走,终于在今年成了孤家寡人。 听到警钟的那一刻,他没有任何人需要通知。年轻的莱特先生拎起包裹和鸟笼就出了门,向森林附近的避难处悠闲地前进。 然后他就遇见了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往回跑的蠢货。 这家伙跑得认真,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追着的东西——高度腐烂的人类尸体正四肢着地,扭成一团,蜘蛛般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尼莫瞬间头皮一炸。 他本想出声提醒跑近的人。结果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就瞄到有什么东西从尸体上弹射而起,直扑不远处的猎物。 那一瞬尼莫的身体比大脑先行动了。 他本能地猛扑过去,结结实实撞上了狂奔的男人。对方被撞了个措手不及,狠狠摔在了地上。尼莫本人倒是避免了嘴啃泥的命运,他本能地用右手撑了下地,啪嚓扭伤了手腕。 事情到这里还算个双方都有些灰头土脸的小小救援。男人块头不小,尼莫把自己撞得大脑空白了几秒。他狼狈地从对方身上爬了起来,徒劳地拍着裤子上的泥,随后才意识到手腕处愈加明显的疼痛。 “刚才有东西袭击你,没见过的东西。”他用还粘着泥土的左手指了指几步外的尸体,冲还坐在地上的倒霉蛋解释——夜色中一时看不出这倒霉蛋是谁。“你……” 脖子上冰冷黏腻的触感让他不得不吞下了后半句。随后袭来的便是深入骨髓的剧痛,差点给他疼出眼泪。 这回栽了,这倒霉念头从他脑子里瞬间闪过。 在这种危险的地方长大,尼莫自认对“无法善终”这件事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只是他没想过死亡会来得这么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惧。尼莫张开嘴试图呼吸,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从伤口涌出,顺着脊背浸湿麻布衣服。 或许他的心理准备并没有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充分。他在未知的袭击中茫然挣扎,试图扯住某根并不存在的救命绳索,如同溺水的醉汉。 “施法者。” 然而死亡的黑暗并没有如期而至,剧痛也没有消失,一个尖细而喜悦的声音钻进了尼莫的耳朵。 “……你也是个施法者!” 不,还真不是,连边都不沾。他迷迷糊糊地想道。 “许愿吧,施法者。”那声音说道,每个词都带着命令的味道。让人窒息的束缚终于松了几分,尼莫挣扎着吸了口新鲜空气。“给你一分钟,好好思考一下你的……” “……你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吗?”三秒不到,尼莫便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愿望——绝对真诚、迫切、发自内心。 那个声音沉默了半晌。 “不行。”它生硬地说。 “‘别杀我’呢?”尼莫迅速找到了下一个愿望。 “不行。”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要么许愿,要么我直接杀了你。” “那就等我快老死再杀——” 这次声音没再理他,在他的喉咙上加了几分威胁性质的力道。 “……那我没什么别的愿望了。”他有些迟钝地吐着词儿。 “拖延是没用的。”声音说,“人类不可能没有愿望。” 如果硬要说愿望,他倒还真有个注定无法实现的。可惜“死者无法复生”是这个世界的铁则——老帕特里克早已成了一具枯骨,论年纪,在这鬼地方也算是罕见的寿终正寝。而他曾经的家人们又全有了安定的归宿,至少成年前都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尼莫·莱特一向认为平凡地活下去没什么不好,他岁数不小了,早就不会再做什么少年意气的梦。没有求而不得,没有放心不下。那些写满血与火的故事永远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他只希望在小镇里继续做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 可现在他突然有点想笑——死到临头,他甚至连个能拖点时间的正经愿望都没有。 “好吧……好吧。”终于,他叹了口气,伸手捉住原受害者的手腕——男人还在对付这个滑溜溜的不明生物,不时转脸看他几眼,看反应不像能听到这东西说话的样子。 这回尼莫看清这个倒霉蛋是谁了,奥利弗·拉蒙,旅店老板的独子。印象里和他差不了几岁。 “别拽它了,拉蒙。”尼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竭力忽视嘴巴里古怪的腥苦味。“你为什么往镇里跑?” “我爸没有跟上来,”尽管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青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明明和我说好……” “行了,带我们去找这家伙的父亲。”尼莫说,“这就是我的愿望。” 奥利弗·拉蒙困惑地看着他。 “轻而易举。”那声音答道,“浪费这么宝贵的机会,你可真是个愚蠢的——啊!” 那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发出了一声只有尼莫能听到的,简直能撕破人耳膜的尖叫。后颈的剧痛变成了麻木的刺痛,窒息感也消失了,冰冷黏腻换成了温热。尼莫下意识摸了把脖子,只摸到一手的血。 他下意识低头,终于勉强看清了罪魁祸首的尊容——一团青紫色的肉块正在地上蠕动,艰难地把自己挤进鸟笼,然后包住了里头半死不活的灰鹦鹉。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奥利弗悚然道。 “我不知道。”尼莫低声嘟囔,有些犹豫是否要上手救那只鸟。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就在这短短几秒,肉块飞快地钻进灰鹦鹉的身体,如同水渗进干燥的海绵。 肉块明明比那只可怜的鸟大一些,此刻却凭空消失一般——灰鹦鹉还是原来的大小,连略嫌稀疏的羽毛都没有多几根。它老得像把会喘气的毛掸,全程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只是象征性地抽搐了几下。 接着它蹦了起来。 “怎么回事!”灰鹦鹉发出中气十足的控诉,半点儿都没有方才病怏怏的样子。“明明契约成立了——” 尼莫和奥利弗对视了一眼,泄气地发现对方脸上只有状况外的空白。 “也就是说我的愿望还有效?”说不上原因,尼莫只觉得心底蔓延着某种诡异的,豁出一切后的轻松。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量。这会儿他或许该尖叫着逃跑,离这个怪玩意儿远远的,来个最后的挣扎。 但故事里这么做的人通常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尼莫扯了扯嘴角,也许他太习惯于放弃了。面对这个鬼知道怎么回事的现况,把命运交给老天也算是某种解决方式。 “……那就先带个路吧。”他平静地说,随手抹了抹脖子后面的血。 灰鹦鹉咔吧了几下嘴,沉思了一会儿。“可以,”它傲慢地宣布,“你先把笼子打开。” 尼莫挑起眉毛,开始怀疑这个连鸟笼都弄不开的小怪物是否真的能弄死自己。他打开了笼子,灰鹦鹉用某种很不雅观的动作从笼口挤了出来,啪地摔进泥地。 “跟我来。”灰鹦鹉版的怪物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妥,再次飞快地爬起。 ……然后迈着小碎步向镇子前进。 尼莫的求生欲突然在心底挣扎着冒了个头,他有点不想被这么个东西杀死——他至少还有作为人类最基本的尊严。 而奥利弗·拉蒙看了眼前面努力小跑的灰鹦鹉,再次看向尼莫。此刻青年脸上仅剩的惊恐也消失了,余下的只有茫然。 “别问。它会带我们去你父亲那里……大概吧。”尼莫板着脸说。他的手腕在抽痛,脖颈在淌血,光是忍住倒抽冷气就用尽了他所有的意志力。“现在别问,求你了。” 奥利弗闭上了刚刚张开的嘴,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但他似乎同样觉得跟在这么一只狂奔的鸟后面有点傻。他的步子完全没了刚刚的坚定,充满了犹疑。 然而这种诡异的尴尬气氛很快就从他们身边消失殆尽。 尽管他们还没有到达镇子,在这距离也足够看清映红夜空的火光。有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巨大影子正向他们所在的方向缓缓移动。 尼莫下意识屏住呼吸,这一次恐惧真切地击中了他。熟悉的建筑正在他面前熊熊燃烧——不该这样的,警卫队呢?驻军呢?路标镇确实不是个安生地方,可毕竟沾了灰烬山脉的光,在这里不安生只意味着加倍的警戒。 他印象里从没有过这么严重的状况。 灰鹦鹉还在前面不管不顾地跑着,丝毫不为所动。奥利弗停下脚步,表情严肃了起来。 “情况不太妙。”他语速飞快,语调焦急。“你要不要在这里等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拉蒙……” “我不太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可是你真的没必要跟着——” “拉蒙!”尼莫揪住还在喋喋不休的青年的衣领,“那只蠢鹦鹉停住了!” 青年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尼莫嘴唇有些哆嗦。奥利弗正背对着镇子,看不到他所看到的。那阴影终于靠得够近,样貌被火光照得很清楚,而很不巧的,这次尼莫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枯枝水母绝对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虽然名字听上去挺无害,枯枝水母却是货真价实的大恶魔,论实力甚至算半只脚踏入了上级恶魔阶层。尼莫对恶魔们向来没有什么研究的热情,只是这个种族小有名气——它们的古怪习性经常被冒险者们拿来开玩笑。 它们相当于深渊中的大号树獭,对其他生物兴趣缺缺,基本没什么攻击欲。温顺的枯枝水母们只会做一件事——在自己的栖息地来回飘荡。 只看外貌,它们几乎称得上美丽。苍白的帽状头颅,边缘整整齐齐嵌着一圈漆黑的眼睛。它的身体笼罩在流动的烟雾中,只有数支白惨惨的骨刺从烟雾中伸出,犹如枯枝。就算此刻火光冲天,那乳白色的烟雾依旧闪烁着迷人的光辉。 它们确实只需要来回飘荡。那些烟雾无时无刻不在消化接触到它的活物,以及一切曾属于活物的事物。这特性让它们很难对付,但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冒险者特地去对付它们。在深渊中遇到枯枝水母,只要安静地路过就好。 它们从不会离开自己的栖息地,也没有人会蠢到召唤这种毫无利用价值的危险恶魔。 然而同样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还有一位。 “好了。”灰鹦鹉在不远处扯着嗓子叫唤。“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枯枝水母并不是在向着他们前进,而是被人硬生生拖过来的。 金线般的咒文从烟雾中若隐若现。和恶魔的庞大身躯比起来,它们仿佛蛛丝一样纤细又脆弱,却把枯枝水母拴得老老实实。那些金线彼此交缠,最后汇与人类的五指。 指头们的主人——邋里邋遢的旅店老板抬起头,冲奥利弗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嗨,儿子,我很抱歉。”他说,“得麻烦你杀了我。” 第2章 杀人犯与恶魔信徒 拉蒙一家经营着镇上唯一一家旅店。 派博尔·拉蒙是名义上的老板,但几乎所有旅店相关的工作都是他儿子在忙活。尽管还不到五十岁,老拉蒙已经把自己活成了老头子——白天泡在酒馆,听来往的冒险者们聊天吹牛,兴起了还会摆弄自制的四弦琴唱上几句。他偶尔也会跑到尼莫做零工的图书馆看会儿书,太阳一落山便雷打不动地赶回自家旅店。 然而他在镇上的风评却一直不错。不知道是人太热心还是单纯的傻,不管谁家有了难处他都会帮两把,如果冒险者们受了重伤,老拉蒙甚至会从旅店划出专门的房间给他们免费休息。这种不管不顾的老好人行为直接导致旅店营收刚够父子俩吃饱饭。 人们很难讨厌一个真正的热心人,更何况老拉蒙有一副硬朗的好相貌。虽然他经常把自己弄得一团乱,却遮不住眉目间残留的锐气。只可惜他儿子奥利弗长得不太像他——奥利弗·拉蒙更像是一位正经的旅店老板,英俊温和,眉眼间全是笑意。 若不是父子俩有着一模一样的绿眼睛,尼莫简直要怀疑奥利弗也是老拉蒙从哪里捡回去的。 严格来说,尼莫也算是老拉蒙热心肠的受益者。如果不是十来年前老拉蒙把五六岁的尼莫从边境森林里捡回去,他准活不到现在的年纪。 所以他完全不想看到眼前这一幕。 派博尔·拉蒙挺直了一向微驼着的背脊,整个人犹如一把出鞘的剑。他冲奥利弗笑着,仿佛自己牵的不是巨型恶魔,而是只人畜无害的幼鹿。 奥利弗看上去完全呆住了。从方才被怪物袭击开始,积攒起来的迷茫和无措终于超出了他的承受界限。青年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拉蒙叔叔……”尼莫低声唤了对方一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灰鹦鹉溜到他脚边,艰难地揪着尼莫的衣服爬上他的肩膀,尼莫却完全没心思理会它—— 老拉蒙看上去并不好。 金线般的咒文还在他的左手上活物般游动,他整个右臂却几乎只剩了骨头。枯枝水母的毒气正吞噬着这个不再年轻的男人。他的血肉渐渐融化,顺着骨头滴在地上,活像个太靠近炉火的蜡制人偶。可他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天生不知道什么是疼痛。 老拉蒙显然听到了尼莫那一声自言自语般的招呼,他转过脸点点头,目光似乎在灰鹦鹉身上停留了几秒。 “奥利。”接着他将视线挪回自己儿子那边。“我真的很抱歉。” 这次换尼莫退了几步,他不喜欢眼前看到的一切,也完全不敢去想象奥利弗·拉蒙的心情。他失去过亲人,帕特里克·莱特死在柔软的床铺上,走得不算痛苦,可老人闭上眼睛的那个瞬间,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人往自己的腹部狠狠踹了脚,内脏搅成肉酱。 更何况…… “我腰带上有把短剑,可惜我没法递给你。”老拉蒙说,右边的肩膀也开始透出森白的骨头。“我得控制这个大家伙。” 奥利弗的喉结动了下,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他盯着父亲肩膀的白骨,眼看血肉热蜡般顺着骨头向下流淌——他一动都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像是担忧扰动的气流会让那些血肉噼里啪啦掉得更快。 “我没时间给你解释,孩子。”老拉蒙咧了咧嘴,“这都是我的责任……对不起。” 他似乎完全不打算解释任何事情,只是反复道歉。 “不过你都长这么大了。”他念叨着,融化的血肉下能隐隐看到肋骨。“等我见着你妈,至少也不会被她骂得太惨……来吧,我的儿子。” 他温柔地催促道。 “要来不及了。” 尼莫看不下去了。他有些喘不过气,只觉得自己踏进了某个即将贯穿他人一生的梦魇,连安静地站着都像踩在对方的伤口上。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承受不住,想从这里逃走,腿却已经软到不听使唤。 就在他努力挪动的时候,奥利弗动了。 他利索地抽出那把短剑,然后给了父亲一个混着刀尖的拥抱。他什么也没有问,也似乎并不在意融化的血肉会不会波及自己。青年右手攥着剑柄,左臂紧紧地揽着自己的父亲,像是试图用这种方式分散对方的痛苦,白色外套被至亲的血液洇得一塌糊涂。 尼莫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平稳的声音。 “没关系,老爸。”他说,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 巨大的恶魔渐渐变得透明,苍白的身影彻底融化在空气里。小镇依旧在燃烧,空气中却少了那份慑人的压迫感。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奥利弗缓缓弯下腰,把父亲的尸体小心地放在了草地上。 尼莫试探着走上前去,脚步有些踉跄。他想拍拍奥利弗的背,又觉得这个安慰的举动完全不适合当下场合,只好悻悻收回伸出的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直觉不能丢着奥利弗一个人不管。 镇子还在远处吐着滚滚浓烟,奥利弗半跪在尸体前纹丝不动,像是块人形墓碑。 尼莫并没有什么英雄情结,可也不是铁石心肠。眼看别人悲伤却什么都不做,总让他有种微微刺痛的罪恶感。可惜就算他能熟练哄笑年幼的弟妹,在真正无解的悲伤前却只能哑口无言。 “长官——!”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声尖叫。“杀人啦!” 尼莫有些愣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是指谁。直到一支箭擦着奥利弗脸颊飞过,差点射中正站在奥利弗身后的他。 我可以解释。尼莫想,我是证人,我可以证明—— 被忽视已久的灰鹦鹉却在此时发出一声不属于鸟类的咆哮。不详的光芒亮起,闪电般顺着地面辐射出去,留下在夜色中都有些显眼的腐蚀痕迹。 “深渊魔法。” “……是深渊魔法……” 人声变多了,混杂着愈发清晰的盔甲摩擦声。驻军姗姗来迟,钢甲映着模糊的火光,多了圈橘红色的亮边。尼莫看不清他们的脸。 “这里有恶魔信徒,我们得上报……” 尼莫瞟了眼那支插在地上的箭。求救,他本能地想道,可以求救。只要好好解释了,他们可以得救,这一切都会结束。 他们还来得及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奥利弗肯定会难过一阵,到时候他们可以谈谈……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尼莫嘶地抽了口冷气。奥利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手上还沾着血。他紧紧扯着尼莫的手腕,转身向他们来时的道路跑去。 尼莫几乎是被拖着前进,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然而奔跑中的人本来就不好开口,何况他们此刻的速度比起奔跑更接近疯狂逃命。灰鹦鹉在奥利弗把他拽过去的时候甩脱了,不知道是否还跟在后面。两个人就这样向边境森林跌跌撞撞奔去。后面隐隐传来凶悍的喝声和呼喊,但都被耳边的风吹散了,听不清内容。 等他们钻进森林,追兵的声音终于彻底消失了。 奥利弗的步子慢了下来,尼莫则干脆地瘫在了地上,开始玩命咳嗽。他的体格虽然称得上结实,平时做的也只是理理书架的活计,完全习惯不了这么激烈的运动。积累了一晚上的恐惧、迷茫混杂了不安,尼莫发现自己几乎无法进行正常的思考——他整个人心力交瘁,恨不得一头栽倒晕过去了事。 咳了个昏天黑地之后,他终于抬起了头,看向面前的青年。 奥利弗站在那里,背绷得紧紧的。他同样剧烈地喘息着,却没有发出多少声音。他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那里,昏暗的月光穿过树枝漏下来,尼莫能看清他脸上的泪痕。 “你……”尼莫下意识想问你还好吗,又觉得这是句十足的废话。于是他决定换个话题,试图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为什么要跑?” “你许愿了,对吗?”奥利弗咧咧嘴,似乎想要挤出一个微笑,却没有成功。“那东西会用深渊魔法。不管它到底是什么,你会被当成恶魔信徒……处理的。” 尼莫当然知道恶魔信徒是什么。外头总有些喜欢用法术驱使恶魔的无聊家伙,明明身在天空下却向往深渊。不过他的认知只到“法律规定与恶魔合作者皆为死罪”这一层,听奥利弗的口气,这个“处理”搞不好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那……你没必要跟我一起跑啊。”他磕磕巴巴地说,“而且我们可以彼此证明,你看……” “我是杀人犯,这是事实。”奥利弗轻声说,“也没人会信恶魔信徒说的话。” 本来想要引开对方注意力,结果还是绕了回来。尼莫有些气馁。“可你是他的儿子,他们总不能——” “所以我在杀了老爸之后,又要抛弃从恶魔手下救我一命的人?”奥利弗终于露出一个苦笑,“我可不想混账到那个地步。” 他向尼莫伸出手,似乎是想把对方拉起来。而昏暗的月光下,他手上的血迹近乎黑色,异常刺眼。 奥利弗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突然开始呕吐。尼莫吓得赶紧从地上爬起,手忙脚乱地拍着对方的背。奥利弗仿佛要把自己的胃吐出来,他没有嚎啕或者抽泣,只是整个人抖得厉害。 尼莫吸吸鼻子,转开了视线。他打量着面前熟悉的森林——他曾无数次出入这里,弄点蘑菇或者鸟蛋给孤儿院的小崽子们加餐。此刻它却陌生得可怕,似乎有人把他们从依靠常识运转的世界里狠狠拽出来,丢在了某个景色相同却满是危险的魔境。 “我们一起逃吧。”他小声说,手还放在青年的背上。奥利弗抹了把脸,微微转头看向他。 “我说,我们一起逃吧。”这次尼莫提高了声音,这句话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点子?” “你们在这儿啊!”还没等他把情绪调整好,一个声音就粗暴地插了进来。两人下意识看向声音来源——那只枯瘦的灰鹦鹉啪嗒啪嗒地小跑过来。“竟敢抛下我——” 尼莫顿时把逃跑话题抛到了九霄云外,蹲下来一把薅住它的脖子,他的愤怒直接盖过了恐惧和疼痛。“你刚刚乱放什么法术!” “没见有人拿箭射你吗?”灰鹦鹉震惊地回答,“你不想活了?” “……那也跟你没关系。”尼莫咬牙切齿。 “怎么跟我没关系!”灰鹦鹉的毛瞬间炸起来,声音直接高了一个八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的力量呢,我的力量哪儿去啦?还以为契约完成后事情就能正常了,快把我的力量吐出来——” 它这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长翅膀了,在尼莫手里疯狂地扑腾起来。 “‘事情就能正常了’……?”奥利弗终于站直了身体。 灰鹦鹉不扑腾了。 “是。”它的脖子被尼莫抓着,但还是努力摆出副骄傲的姿态。“我实现了他的愿望,他把他的身体让给我,有什么问题吗?” “这玩意儿真的是个恶魔?”尼莫终于回过味来,“……你们在说恶魔契约的事情?” “上级恶魔巴格尔摩鲁。”灰鹦鹉用力仰起头,但由于形态问题,这个举动并没有给它带来半点威慑力。 “我觉得不像。”尼莫犹豫了几秒,还是把想法说了出来。他松开了攥着灰鹦鹉的手,任由它扑通落地。“它太……” 和传说中强大而神秘的上级恶魔比起来,它太蠢了点。 “……我懂。”这次注意力算是被成功引开了,奥利弗看上去有了丝活气。“恶魔撒谎是很常见的事情。” 灰鹦鹉发出一声冷笑。尽管一只鸟发出这种动静毫无气势,甚至有点滑稽。 “你试试不就知道啦。”它冲尼莫愤怒地喷气,“我的一部分血肉在你身体里面,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控制不了它们……你现在应该能用上级恶魔的法术。” 接着它念出一大串晦涩难懂的音节。尼莫有些为难地看着它。 “不好记。”他坦率地承认,完全不想在这种恶劣境况下折磨自己的脑子。 鹦鹉翻了个白眼,换了个短点的。重复了十余次之后,尼莫终于勉强记住了那拗口的发音。 他犹豫地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快速念诵那串音节。一边的奥利弗退了几步,屏住了呼吸—— 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不可能!”鹦鹉尖叫,“你一定念错了!” 尼莫叹了口气,清晰地重复了一次——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称上级恶魔的灰鹦鹉整只鸟呆住了,它愣愣地盯着尼莫,看起来有点莫名的可怜。 “我没有魔法天分,连最基本的照明魔法都发动不了。”尼莫耸耸肩,觉得心里微微松快了点儿——现在这东西似乎没有杀他的意思。“你骗错人了。” “走吧。”奥利弗摩挲着手上的血迹,眼睛盯着地面。“最好在今晚穿过林子……越过国境线后,他们就无法直接抓我们了。” 尽管尼莫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累瘫在地,他还是强撑着点了点头。然而越过国境线后呢?他苦涩地思索。 恐怕他们谁都不知道该去哪里,该怎么办。 “好,我们走吧。”他说,没再管那只还在发呆的灰鹦鹉。 “等等!那边那个臭小子——”灰鹦鹉突然在他们背后嚷嚷起来,“我还有证据,你不想知道你老爹刚刚做了什么吗?” 它的声音听上去快乐又恶毒。 “你不想知道吗?为什么你老爹会用上级恶魔的‘支配’?” 第3章 盲目的一击 恶魔的诱惑并不总是有效的。 “不。”奥利弗头都没回,“我没有理由相信你。” 这可不是鹦鹉所期望的答案。于是它干脆地行动了,和刚才如出一辙的金色咒文猛地铺开,从黑暗中扯出一只肥胖的蜘蛛。 悬空的蜘蛛刚好挡住两人去路,它本能地在空中蜷缩起八条腿,腹部从中间裂开——一张满是利齿的嘴巴冲鹦鹉的方向徒劳地咬着,透明的口水四下飞溅,差点喷到奥利弗身上。 下级恶魔蛛犬,在森林中和普通蜘蛛一样常见。它们牙齿带毒,唾液黏性强得可怕,却不怎么难缠——这东西能长到半米长就是奇迹了,普通人都能一铲子拍死。 下一刻金线猛然绞紧,蛛犬消失在了空气里。 “是不是很眼熟?”鹦鹉得意地咔吧着喙。 然而那两个蠢兮兮的人类丝毫不为所动,默契地无视了它,继续向前走。 “拉蒙……嗯,奥利弗。”数分钟后,尼莫憋不住开了口。“你真的不打算听听它的说法吗?” “恶魔不可信。”奥利弗快速说道,语气僵硬,像在背诵乏味的安全条例。尼莫赶忙闭上嘴巴,奥利弗这会儿听上去没有半点想要聊聊的意思。 两个人沉默地向森林深处前进。 此时正值盛夏,愈发繁茂的枝叶意味着愈加黑暗的夜晚。鸟叫虫鸣还好,躯体滑过地面,或穿过灌木的窸窣声就有点要命了。这些未知的动静时远时近,尼莫开始痛恨自己的想象力。而奥利弗走在他前头,一声不吭,只留给他一个有些模糊的背影。 尼莫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方才鼓起的勇气早就泄了个一干二净。他盯着奥利弗的后脑勺,甚至不太确定走在前面的是否还是原本的“人类”。 尽管尴尬,他还是忍不住要说上两句,以防自己被黑暗的森林生生逼疯。 “奥利弗,要不我们休息会儿吧……你看,我们都已经很累了,万一遇到点什么……”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赶紧补了两声干笑。“不,我是说,积攒体力也是很重要的。” 奥利弗回过头,尽管四周称得上一片漆黑,在这个距离尼莫还是能看清对方熟悉的五官。他忍不住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嗯。”奥利弗清了清嗓子,“抱歉,我只是……我也没有在这个时间进过林子,没什么把握。” 你还不如不说,尼莫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下他也不确定停下休息是否是个好主意了。他甚至开始觉得,魔物到现在都没有袭击他俩算得上某种损失——缺乏知识,没有武器,精神和身体都疲惫到了极致。他俩根本就是两份新鲜热乎的夜宵,就差再点个火把,蹦跶着邀请森林中的先生女士们前来用餐。 路标镇坐落在加兰和奥尔本的国界上,边境森林西侧就是加兰。由于路标镇本身算是个小小的交通枢纽,临近的森林不至于太难走——加兰人总要来做生意,据说老道的冒险者们一天就可以穿过这边的林子。 可除非状况紧急,没人愿意在黑夜踏进边境森林。这里离深渊太近,乱七八糟的物种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鬼知道会不会突然蹿出什么前所未见的奇怪生物——路标镇流行的恐怖故事九成都以夜晚的边境森林为背景。 被恐怖故事吓大的莱特先生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就在他对着窸窸窣窣的未知声音放飞想象力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头皮。尼莫整个人剧烈地哆嗦了下,好容易才憋住冲到喉咙口的惨叫。 与此同时,正走在前面的奥利弗无声无息地向前摔倒。尼莫不敢回头,也不太敢前进,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泡得透湿。他还没来得及想象前方是怎样凶险的状况,身后又到底有什么怪物,那个熟悉又让人厌烦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你们怎么又他妈走了——”灰鹦鹉在他头顶愤怒地上蹿下跳。“我允许你们走了吗!” 尼莫决心无视它。 “奥利弗,”他紧张地向前蹭了小半步,“你没事吧。” 再次摔了个嘴啃泥的青年默默爬起来,伸出右手,掌心燃起一小团火焰。柔和的光划破了黑暗。 尼莫第一次如此热爱照明术。 可能是考虑到安全问题,那团核桃大的火球照不了几步,但也足以让两人看清绊倒奥利弗的罪魁祸首——几具人类的骨骸散在地上,糊满了未知的秽物。看上去像是成串眼球的东西正从骷髅黑洞洞的眼窝里钻进钻出,视觉效果惊人。 奥利弗的脸刷地青了。尼莫则决定刚刚的爱不算数,此刻对照明术的恨才是发自真心。 “眼珠蜈蚣而已,这东西只吃腐肉。”灰鹦鹉嗤之以鼻,接着似乎想到什么严肃的问题。“我说你们俩……你们俩该不会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吧。” “老爸……父亲之前教过我一点剑术基础。”奥利弗低声说,把火球挪远了些,听上去毫无底气。“可我没有砍过活的东西。” “我在图书馆工作,别指望了。”尼莫则干脆地回答,带着丝理直气壮的绝望。“我只在厨房用过刀具。” “操,两个废物——”灰鹦鹉痛心疾首。 “……您不是自称上级恶魔吗?”尼莫忍不住将委屈和怒火统统向那只鸟倾泻而去,恨不得每个词都带几个刺。“那么亲爱的巴格尔摩鲁先生,为什么您要过问卑贱人类的战斗经验呢?按理说就算我俩再强,加起来也扛不住您爪子挠一下啊。” “因为有个蠢货害我丢了大半力量。”鹦鹉报复性地拉扯他的头发,“我可能连中级恶魔都干不过啦,偷走我力量的人却连个屁都憋不出来。”它听起来忧伤极了。 “可能是我记性不好,”尼莫再次揪住了鸟脖子,“当初是谁说不许愿就弄死我来着?” 灰鹦鹉气呼呼地猛啄他的手指。 “这儿有把三把剑。”奥利弗可能是被他俩吵得有点头痛,迅速插了句嘴。“莱特,你要不要来一把?”说着体贴地把火球移近了些,剑柄上的污物被照得格外清晰。 尼莫左手戳了戳剑柄,指尖黏上的未知污秽甚至拉出了丝。 “不用了。”他答道,晃了晃肿得老高的右手腕。“不太方便。” 奥利弗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挑了把看上去相对干净的单手剑,挥舞了两下。 “你们也不用这么紧张。就算我不是最佳状态,那群傻乎乎的废物也不会靠近的。”灰鹦鹉从尼莫的脑袋上蹦下来,看情态很难说想安抚他们还是单纯想炫耀。“它们能察觉到阶层压制,这是本能——” “你打算跟着我们?”尼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鹦鹉的喋喋不休。 “直到我拿回力量为止。”灰鹦鹉挺起胸脯,“感激吧,你们这两个——” “好的好的,我知道啦。”尼莫不耐烦地再次打断了它的话头。边境森林是个奇妙的地方,被无边黑暗和真正的怪物包围,尼莫已经没力气再去害怕这只聒噪的鸟了。 有了武器总能让人安心些,他们小心翼翼地跨过那几具骸骨,继续在黑暗中前进。没人带领,没有地图,脚下也没有可以称得上路的东西了。灌木越来越密集,两个青年在夏天穿得单薄,小腿不知被划出了多少口子,又蹭上多少有毒的毛刺——他们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减慢,恐惧和紧张有时比麻药见效得多。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可能是神经高度紧张的原因,尽管累得要死,尼莫并没有被睡意困扰。而奥利弗·拉蒙不久前才在他面前把胃吐了个底朝天,夜色都掩不住那张苍白的脸——现在青年拎着脏兮兮的剑走在前面,衣服浸满血浆,背影都有些摇晃了。 尼莫摸了摸自己腰带上的包裹,里头还有一点点黄油、咸肉干和硬面包。刚够一个人两顿的量,可惜没有可以入口的水。 “吃点东西吧。”他撒了谎,“我带了不少,你可别硬撑。” 说着他把油纸小包递过去,里头透出点黄油特有的细腻香气。 “谢谢。”奥利弗小声说道,人转了个身,却没接那个小纸包。“你先留着吧,我还不饿——” 毫无预兆的,他的声音古怪地卡住了——奥利弗一剑向尼莫耳边刺去,动作有些哆嗦,直接把他的耳朵划出一道血口。很难说尼莫先发觉了耳廓的疼痛还是背后腥臭的热气。下一秒嘶哑的咆哮从他身后炸响,尼莫僵硬地回过头。 拉特里夫猎狼。 路标镇的驻军果然经验丰富,根本不打算给他们跨越国境的机会。拉特里夫猎狼是抓捕逃犯的专家——它们很清楚怎么啃断罪人的肢体,把头颅叼回去交差。 这东西光站着就要比他俩高了。 之前尼莫相关资料的时候,曾为驻军如何养得起这些大家伙而困惑过。现在他看着那些沥沥拉拉的口水,发现自己搞不好找到了答案。 “这不合适吧。”尼莫开始后悔方才没有硬撑着拿把剑,“我们还没被正式定罪啊!” “因为有恶魔插手了。”奥利弗用剑指着猎狼,用眼瞟着鹦鹉。 灰鹦鹉看向天空。 拉特里夫猎狼天生谨慎,人类的训练又给它添了足够多的狡猾。此时它微微压低身子,紧盯着奥利弗抖动的剑尖,两只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绿莹莹的幽光。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疲劳还是恐惧,奥利弗的剑尖抖得更厉害了。可惜这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公平的决斗,野兽可不打算给他思想准备抑或热身的时间。猎狼似乎发现了对手的不堪一击,它低咆着跳起,蓝色的光晕水纹般漾开。 尼莫的视野瞬间被黑暗吞没。 他的心脏猛然一紧,仿佛被冰冷的爪子狠狠攥住——致盲术,这畜生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战力缺乏而轻敌。 没有比在一片未知中失去视觉还要可怕的事了。尼莫徒劳地攥着拳头,巨大的野兽就在他几步之外,而他完全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冲过来。森林深处种种诡异响动和鸣叫瞬间被放大,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太阳穴——他的脑子简直要被杂乱的声音撑爆。 他忍不住抱住脑袋,在刺人的灌木中弯下腰。直到一声压抑的惨呼钻进他的耳朵。 “奥利弗!”尼莫下意识大叫,不顾肿胀疼痛的手腕,向声音方向盲目地探出右手。 “别过来!”对方几乎立刻吼了回来,“只是抓伤,它还在这边……别过来!” “巴格尔摩鲁,你不是自称上级恶魔吗!”尼莫奋力拨开碍事的灌木,“做点什么!” “我剩下的力量在刚才用光啦!”鹦鹉不知道从哪个遥远的旮旯回应道,“这东西没有恶魔血统,我压不住。你们自己想想办法——” 想个屁啊,尼莫牙齿上下打架,想想怎么死得更体面吗?如果这东西都能算上级恶魔,他简直可以自称教皇了。 多么荒谬。 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躺在了床上,床头搁着蜂蜜茶,心情好点还会借烛光再看两本书。一切温暖又安全。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活下去。 尼莫用力折了根摸起来相对结实的树枝,从灌木丛中冲了出去。他左手捏紧树枝,右手在身前探着,在无数杂音中拼命寻找猎狼带着腥气的粗重喘息。在他右手触到毛皮的那一瞬,尼莫用力甩出左手,树枝的尖端确实地戳到了什么。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 皮糙肉厚的猎狼并没有受伤,尼莫也没有运气好到戳中狼眼。他的左臂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住了,紧接着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响。 尼莫压抑不住惨叫出声,不管不顾地疯扯左臂。他挣脱了狼口,却没有甩开疼痛。方才后颈被钻开的疼痛比起来仅仅算是瘙痒,他的脑浆要因为剧痛沸腾了。 不想死。 他瞪着眼前的黑暗,牙关紧闭,嘴里满是血腥气。 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在这里。 他的右手还抓着粗硬的毛皮。猎狼用力甩动着身体,青年却仿佛钉上去了一样,右手铁钳般紧紧攥着。 他们看不见,逃不掉,比起懦夫一样在恐惧中死于狼口,不如拼上这条命—— “奥利弗,”他嘶哑地呼唤,“奥利弗!” “尼莫,离远点。”不远处传来虚弱的回应,“我看不到了,很可能会误伤——” “冲这边攻击!”尼莫狠狠抓住那片毛皮,紧贴在上面,防止被猎狼啃个正着。“我抓住它了,冲我这边来!” 奥利弗听上去抽了口气。 “……好。”他慢慢答道,没有多余的废话。“我要砍了,你小心点。” 尼莫的指头都要生生抠进猎狼的毛皮,他对着声音方向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来吧。他近乎冷酷地想道,这才算把命运交给老天。 突然间冷风掠过,猎狼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惨叫。热乎乎的液体浇了他一头一脸,接着尼莫发现自己的左肩膀轻得可怕,剧痛阻止了他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他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他还活着。 就算半个身体蔓延着烧灼般的剧痛,他还活着。 灰鹦鹉在树枝间沉默地看着一切。 它紧盯着自己的契约者。尼莫·莱特的左臂被拉特里夫猎狼整个咬碎了,而奥利弗·拉蒙那一剑又让他失去了左肩。猎狼的血混着青年自己的血,尼莫彻底成了个血人。 然而青年自己好似毫无察觉,他并没有因为失血倒下。倒不如说恰恰相反——骇人的伤口断面迅速蠕动,开始恢复的是骨头,肌肉活物似地包裹上去,最后是皮肤。还不到一分钟,莱特小子的左臂就像从没受过伤那样完好如初。他本人蹒跚着向奥利弗靠近,在致盲术的效果下对此一无所知。 而另一位——奥利弗·拉蒙则结结实实失血过多了,断掉的剑从他手中脱落。他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向前倒下去。 “哇。”灰鹦鹉咂巴着喙,“‘没砍过活的东西’……就第一次而言,干得不错。” 金黄色的鸟眼中,尼莫扯起奥利弗一条胳膊搭上脖子,架着同伴艰难而小心地前进,而在他们背后,巨大的猎狼倒在那里—— 它被从头到尾干脆利落地劈成了两半。而它身后几十米的扇形范围内,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木被轰了个干净,空旷的地面爬满厚厚的冰霜。 第4章 起点 旅店后院有一棵粗得惊人的巨杉。它高得要刺破天空,托它的福,拉蒙家的旅店格外好找。 派博尔·拉蒙正坐在树下,随意地拨弄四弦琴,哼着那首《美丽的桑德拉》。午后的阳光绕过树叶投出一地光斑,微风里全是慵懒的植物清香。 而奥利弗则握着把木剑,费力地劈砍着面前的粗木桩。 “不行,”他的父亲停下了哼唱,挠了挠下巴。“这样太没劲儿了,你得找到一个不会动摇的信念——不然法术发动不了的。” “不会动摇的信念?”那个时候他多大来着?奥利弗昏昏沉沉地思考着,八岁?九岁? “就是你自己绝对不会怀疑的东西,”派博尔往嘴里送了颗葡萄,“比如你老爸我,当初……算了。总之,剑士一旦开始否定自己的意志,那一切可就完蛋啦。” “我又不想当剑士。” “老爸只是想教你些保命的招式。你要不感兴趣,学点别的也可以。”派博尔·拉蒙挤挤眼,嘴角挂着笑。“别多想,儿子。没人说你一定要当剑士。你觉得四弦琴怎么样,想不想学?” “谁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年幼的奥利弗小声嘟囔,“砍木桩有什么意思。” 派博尔的笑容挂不住了。“砍木桩怎么了?” “客人们说过外面的事情。”奥利弗丢下木剑,用袖子蹭蹭脖子上的汗。“那些特别厉害的英雄,大家杀了很多——” “你想杀什么?”他的父亲放下了怀中的四弦琴,声音中罕见的没带什么情绪。 奥利弗愣了愣,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来往客人们会谈论英雄,吟游诗人会歌颂传奇,故事里了不起的勇士们听起来帅气得要命——那总是对小孩子们有着过剩的吸引力。 “恶魔、怪物……”他不太确定地回答,“还有坏人吧?” “为了成为‘英雄’?”派博尔·拉蒙挑起眉毛。 “为了正义!”小男孩声音响亮,仿佛这是无可动摇的真理。 他还记得当时父亲的表情。 奥利弗当时不明白那个表情的含义,只记得父亲对自己笑了。现在想来那个笑容很是熟悉,它在他们最后的告别中再次出现—— 苦涩,悲伤却温柔的笑容。 当时父亲的回答是什么来着?奥利弗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学完最后那一课后,再也没有拿起过剑。 奥利弗突然有点恐慌。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无法回想起来,答案就彻底消失了。他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去询问和确认。那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回忆,此刻却变成了无比宝贵的东西——可趁他不在乎的时候,它们早已模糊,所剩无几。 父亲已死的事实从未如此清晰。 当时他向父亲学点四弦琴就好了…… 接着他意识到嘴里的酸涩并非出自他的感情,而是切实的,属于外界的东西。他的脑袋清醒了些,整个人从飘飘忽忽的温暖梦境里跌下来,砸进该死的现实。 奥利弗恢复意识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拼命皱起脸。 “你醒啦。”尼莫·莱特俯视着他,抱歉地笑笑。“我也没办法,森林里的水不太干净,梭罗果是有点酸……但你总得喝点东西。” 奥利弗眨眨眼,彻底醒了过来。天已经亮了,阳光下碧绿的树叶迷人又无害,鸟叫声婉转好听。他尝试坐起来,全身的肌肉却一起痛叫着表示反对。他被猎狼抓伤的左腿被简单包扎过,骇人的伤口被麻布遮住了,但依旧火烧火燎地疼,肿得不正常。身体沉重又酸软,他连拳头都攥不紧。 于是奥利弗只好老老实实继续躺着,顺便打量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老莱特的孤儿院和镇上的图书馆都在镇子东边,而他家的旅店在镇西边缘。他们很少碰面,更别提有什么交情。但奥利弗对这家伙的印象称得上深刻—— 严格来说,当年在边境森林发现尼莫的并不是派博尔·拉蒙,而是六岁的奥利弗。他和父亲大吵一架,赌气跑进边境森林,盘算着好好气气自己不靠谱的老爹。当时太阳正高,他也只是在林子边缘溜达,自认安全极了。 奥利弗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感觉。 当时他正躲在树后往镇子的方向偷瞄,以防父亲趁他不注意逮住他。突然就背后一阵发凉,整个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有什么在窥视他。 小男孩赶紧转过身去,后背紧贴在树上,紧张地咽着唾沫。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东西——它蹲在地上,长长的毛发纠结了不少枯藤、草茎和无法分辨的污物,把它的身体整个遮住。它毛发间隙中露出的眼睛直直瞪向他——那是它身上唯一称得上干净的东西,只是银灰色的瞳孔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奥利弗做了所有六岁小孩在恐惧中都会做的事情——他扯开嗓子,嚎啕大哭。 那东西似乎也吓到了,在原地缩成一团,一动不动。正到处找儿子的派博尔·拉蒙听到哭声迅速赶来,把他俩一起拎了回去。 真的是……很没面子。 出于这种微妙的心理,加上确实没有什么来往的必要,他们默契地维持着点头之交的状态。 结果十余年后,还是在边境森林,还是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他们滑稽地回到了起点。 平心而论,尼莫·莱特长得很不错——他不太像奥尔本人,体格虽然结实,皮肤却带着点贵族式的苍白。一头黑发总是有些乱,在后脑勺随便扎成短马尾,发尾翘向各个方向。银灰色的瞳孔很容易让人显得阴鸷,但这人脸上总带着些笑意,眼型又漂亮,硬生生把阴鸷拗成了漫不经心的文雅。 很受姑娘们欢迎的长相。 要不是他长久以来老母鸡似的拉扯四五个孩子,他准能在玫瑰节收到一马车花束。奥利弗在心里公正地评价道。 不过眼下莱特先生的状况就不好恭维了。他全身都是血迹和泥土,左半边袖子消失不见,直接露出胳膊。好在看上去没受什么严重的伤。 可奥利弗记得昨晚他惨叫了来着。 他刚想张嘴发问,尼莫又抓起一只梭罗果,把果汁全都挤进他的嘴巴。奥利弗脸皱得更厉害了,酸得一个词都说不出。 “还渴吗?”尼莫再次拿起一个果子,脸上带着哄小孩似的温和表情。 奥利弗拼命摇头。 尼莫耸耸肩,从包里掏出了那一小包黄油。小心地弄干净上面的血渍之后,他把它不容分说地塞进了奥利弗的嘴巴。 “猎狼没追上来。”他说,“这里暂时还算安全……大概吧。” “那只小狗已经死啦。”灰鹦鹉终于学会了飞——它爪子抓着一只梭罗果,特地扑腾到奥利弗的脸上方再松开,奥利弗怀疑它在练习瞄准。“看来你还有点用处。” 尼莫则一把接住砸向奥利弗鼻梁的果子,另一只手熟练地揪起灰鹦鹉,把它丢到一边。右手腕的肿胀消失无踪。 “致盲术持续了大半夜。”尼莫继续说,“我没敢多留,一直拖着你往前走……它没追上来,可能伤得比较重。” “它被这个姜饼脑袋劈死了。”灰鹦鹉用嘴巴理着自己的羽毛,似乎越来越习惯做一只鸟了。 “他有名字,奥利弗·拉蒙,不是‘姜饼脑袋’。”尼莫翻了个白眼,“就像我是尼莫·莱特,不是‘百年难遇的蠢货’。你再叫错一次,我就把你的毛全揪光。” “你的伤?”黄油在口中化开,酸味终于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奥利弗连忙开口。“昨晚我听到你……嗯,大叫。” “我也不知道。”尼莫挠了挠头,他的头发上全是凝结的血块,看上去挺不好受。“可能我运气好,胳膊卡它牙缝里了。” “胡扯!”灰鹦鹉大叫,“我知道我的力量去哪儿了,来来来,把你的手切下来——” 尼莫直接把手里的果子冲那只该死的鸟掷了过去。 “你暴躁个什么劲儿啊,”鹦鹉不满道,“那可是我的力量。” 说罢它一个俯冲,直接在尼莫的手背上抓出两道血印。尼莫从牙缝抽了口凉气。 下一刻在两人一鸟的注视下,伤口飞快愈合——除了少量血迹还残存在皮肤上,它就像从未出现过。 “你看!”鹦鹉洋洋得意。“下次你可以试试脑袋,说不定也能长出来呢——” 尼莫揉揉太阳穴,板着满是血污的脸,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开心。 奥利弗并不意外。只是这种程度的伤口,熟练的人类治疗师也能做出这样的效果。就算尼莫真的走了运,获得了肢体再生的能力,对于没有战斗能力的他来说也没有太大用处——就像给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一整箱金币,对方绝对不会因此而感激涕零。 “哦。”果然,尼莫毫无热情地应了声。“奥利弗,还站得起来吗?” “抱歉。”奥利弗充满歉意地回应道,“我不太能动。” 尼莫抻了抻胳膊。“我背你。”他干脆地说,“你烧得有点厉害,伤口得早点找人处理。” “不用这么……”奥利弗还没把话说完,就发现自己上半身被拽了起来。“……着急。” “抱住我脖子,别不好意思。”尼莫慷慨地表示,“没事儿,我撑得住——当初你没丢下我,我肯定也不会丢下你的。” 说实话他俩体型差不了多少,但奥利弗的块头要稍微大些。奥利弗万分担心自己会直接把尼莫压趴在地上,然而事实证明莱特先生还是有点力气的——他一口气站起身,晃了两下,接着稳稳当当地向前走去。他甚至全程留意了奥利弗左腿的伤口,丝毫没有碰到。 “怎么说也算和恶魔搭上了点关系,没那么容易累了。”尼莫说,奥利弗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继续向西走就可以,是吗?” “是的。”奥利弗把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以防被尼莫脑后短短的马尾戳一脸。此刻那头黑发还挂着红棕色的血渍,散出腐败血液特有的腥臭。 “以及那只鸟……”奥利弗再次开口,完全没有避讳正在附近飞来飞去的鹦鹉。“应该不是上级恶魔。” “嗯哼。” “和上级恶魔契约的不算恶魔信徒,他们叫恶魔术士。”奥利弗继续道,“之前我家旅店出现过一个。我从父亲那听说过,恶魔术士总会有部分.身体变成异形的。” “或许我的肠子上多了个蝴蝶结呢。”尼莫苦笑了两声,“多谢安慰。没关系,我离崩溃还有点距离。” “不是那种异形。”奥利弗微微叹气,“这么说吧,就比如上次住旅店的那位。他两条胳膊都多了个关节,长到要拖在地上。胸口长满昆虫一样的脚,跟肋骨戳出来似的……据说那还算恶魔术士里相对正常的外貌。” 不幸的是,这番说明起了反作用——尼莫非常明显地哆嗦了两下,脚步慢了下来。 “恶魔信徒就完全不同啦。”奥利弗连忙补充道,“他们只会从普通恶魔那里得到一丁点力量,身体外观不会有变化。” 这次尼莫长长舒了口气。 “谢谢,我感觉好多了。”他微微侧过脸,口气十分真诚。 “我感觉一点儿都不好,”灰鹦鹉说,“你们这是诽谤。” 可惜没人理它。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尼莫喃喃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没离开过奥尔本。”奥利弗干巴巴地答道,“听加兰商人提过,边境城市的入城检查还挺严格。至于他们多久才会交换犯罪者的情报……我不太清楚。” “我甚至没有出过路标镇。”尼莫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乐观点。“可咱俩都倒霉成这样了,好运气总该来一点,你说对吧?” 奥利弗低笑。有点冷,他疲倦地想。尼莫看上去没什么大碍,那么再休息会儿也没关系吧—— 伴随着奇异的安心感,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森林的另一边,路标镇驻军在拉特里夫猎狼的尸体前沉默了。 按理说,没有任何生物的尸体能做到在边境森林完整过夜,就算是龙尸也得被啃上两口。可猎狼那散发出浓重血腥味的尸首一根毛都没少。遍地冰霜并没有消失,还在夏日的阳光下散发着丝丝寒气。冰霜边缘的树木东倒西歪,标准的灾难现场。 一个士兵从猎狼嘴里扯出来条血糊糊的东西,像是人类的手臂残骸。 “长官,附近没有新鲜的人类尸体。”探察魔法的白光消失了,另一个士兵行了个礼,朗声报告。 “瞧瞧这个,”路标镇的驻军队长拉下脸,“昨晚是哪个混球说按照‘异常’处理就可以的?” 士兵们面面相觑,然后齐刷刷低下头。大家住在一个镇里,多多少少都知道点儿别人的事情。旅店老板的儿子和图书馆员工能有什么战力? 和恶魔牵扯上就是死罪,一只猎狼对付两个不守规矩的普通人根本绰绰有余,甚至有点大材小用的意思。只不过昨晚这只猎狼饿得躁动不已,本着想要喂食的心思,他们给它下了指令。 然而它再也没有回来。当他们意识到不对,再次用法术定位的时候,它的生命迹象早已消失。 “把那两个人的通缉等级提升到‘危险’。”队长命令道,心疼地摩挲猎狼的毛皮,随后扯下它颈子上刻有定位法阵的银牌。“奥利弗·拉蒙,实力未知的杀人犯。尼莫·莱特……他不是疑似恶魔信徒,直接当恶魔信徒处理。” 他拎起那条血肉模糊的胳膊,上面的衣物残片带着图书馆制服所特有的刺绣。 “那两个混账比我们想象的要棘手。立刻通知加兰那边,不许耽搁。” 第5章 一个问题 背后的身体越来越热,烫得不正常。前方的树林似乎无穷无尽,清脆的鸟鸣都开始让他觉得烦躁不安。尼莫深深吸了口气,机械地迈着双腿。 他不是没想过办法,甚至求助过灰鹦鹉。可那讨人厌的鸟不仅派不上任何用场,还制造了无数不堪入耳的噪音,仿佛‘恶魔会治疗魔法’是什么了不得的骂人话。 没有遇到猛兽算是唯一的好事,尼莫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继续前进。 “哎哟,”灰鹦鹉突然嚷了句,“你们的运气来了。” 尼莫下意识扫了眼四周,没有什么特别的——直到狗叫声传进耳朵。他连忙背着奥利弗藏到树后,屏住呼吸。声音愈发接近,马车的木轮碾碎枯枝,车厢里隐隐传来说笑声。听上去不是追兵,像是商队。 他把头探出去一点,不远处的两辆马车正和他们向同一个方向前进。看样子是支人数不多的小型商队,车夫的衣服是加兰正流行的款式。 尼莫不知道他们的事情有没有在路标镇传开,但他现在别无选择。一味谨慎下去,奥利弗就算没有死于猎狼,也要活活病死在他背上。 “救命!”他向商队的方向追去,用尽力气放声大叫。“请帮帮我——!” 商队养的探路犬先发现了他,它们训练有素地停下步子,冲他疯狂吠叫。马车缓缓减速,两个人从车厢里跳下来。尼莫背着奥利弗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心脏疯了一样狂跳,仿佛一个不留神就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他试着张了好几次嘴,才成功地发出了声音。 “我们被野兽袭击了。”他说得又急又快,不太敢细看对方的表情。“我朋友伤得厉害,你们……你们有伤药吗?我可以拿东西来换。” “我看看。”看起来文质彬彬,蓄着山羊胡的男人最先开口。他把尼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把你的朋友放下来。” 尼莫轻轻把奥利弗放下,后者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痛苦,没有丝毫醒转的征兆。他左腿扎着的麻布已经被血和脓水浸透了。 “是挺麻烦。”男人捻了捻山羊胡,抬起眼睛。“我们确实有处理这个的药,但也确实不便宜。你要拿什么换呢,先生?” 尼莫干脆利落地撕开腰包——一个金色的吊坠被牢牢缝在夹层里,看上去沉甸甸的,花纹精美而别致。可惜不知道遭过什么难,整个吊坠坑坑洼洼,满是划痕。 “这个是金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把吊坠打开,取出了里面的画片。“您看一下?” 山羊胡商人把坠子搁在手心,仔细地瞧了会儿。 “安,分他们一瓶去腐药。”他招呼站在一边的女人,“再给他们两套旧衣服。” 女人则挑挑眉,从腰包里掏出一个棕黄色的药瓶。她看打扮是位战士,一头干练的栗色短发,身材高挑,英气逼人。右眉处丑陋的刀疤格外扎眼,但她的眼睛似乎并没有受伤——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亮闪闪的,充满戏谑。 “衣服自己去拿,别命令我。”她对山羊胡咧开嘴,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难道你要这两个小子穿女装吗?” 山羊胡笑着摇摇头,回到了马车里。 “你这包得什么玩意儿啊。”安拿着药凑近,尼莫闻到了百里香的淡淡香气。“快弄开。” 尼莫小心的解开包扎,但脓血已经把伤口和麻布牢牢地黏在了一起,稍微用力便发出让人不快的扯裂声。他撕得慢吞吞的,手直抖。 女战士摇摇头,果断拨开他的手。她麻利地揭开沾满血的麻布,从腰带上取下个金属壶,把里面的液体直接浇了上去。 浓郁的酒气顿时在空气中飘散。 奥利弗眉头皱了皱,依旧没有醒。安掏出把小巧的匕首,切奶酪般麻利地削掉伤口处发黑的腐肉。接着她掏出块干净手帕,仔细抹去残余的污物和血块。 直到最后涂好药膏并包扎利索,整个过程加起来也绝没超过五分钟。 “其实缝一下会好得更快。”她咕哝道,随意地瞥了尼莫一眼。“不过这样也差不多了……别担心,小伙子,你朋友死不了。剩下这些给他冲水喝掉,分三次就可以了。”她晃晃药瓶。 “谢谢。”尼莫接过药瓶,郑重地道谢。 “拿钱办事而已。”安瞄着他满是血污的脸,“你们怎么回事,什么都不带就往林子里钻?该不会水袋都没拿吧。” 尼莫有些窘迫地移开目光。 “喏,拿去,这个还能用一天。”她从腰包里扯出一个牛皮口袋,上面粗糙地绣着凝水法阵。“这里离加兰的诺埃不远了,我建议你们洗洗自己再进城——别那样看着我,这玩意儿真的不贵。刚刚那个坠子挺不错的,值这个价。” “两套衣服。”山羊胡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马车,把一个平整的布包交到尼莫手里。“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背着病号挺辛苦吧。” 尼莫动了动嘴唇。“……不了,谢谢您。”他说道,小心地把药瓶放进包裹,再把包裹挂在了胸前。他冲两人微微鞠了个躬,背起还在昏睡的奥利弗。“没几步路啦,我们自己去就可以了。” 山羊胡耸耸肩,“那么祝你好运,小伙子。” 马车的速度很快,商队很快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希望他们的消息这会儿还没有传到加兰。尼莫闭上眼睛,慢慢吐出口气。 “你不想连累他们,是吗?”奥利弗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在他背后轻声发问,口气比起疑问更像是陈述。 “嗯,刚才那两位人都不错。”尼莫说,“我们现在有药和干净的水,已经够幸运了。” “说不定他们认出了你俩,正打算送给加兰守卫队领奖金呢。”灰鹦鹉从树枝上飞了下来,坏心眼地评价。“提供水袋,啧啧,那武器呢?她一个字都没提不是吗?” “我是个现实的人。”尼莫没好气地帮它止住话头,“我只看结果。” “呸。”鹦鹉说。 尼莫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让奥利弗躺下,那里没有太多枯枝和腐叶,地上铺满厚厚的苔藓。空气闻起来清新干净。奥利弗似乎恢复了些,自己起了身,倚着树坐好。 “歇会儿吧。”尼莫建议,“天黑前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好。以防万一,我们得攒攒逃跑的力气。” “好。”奥利弗迅速回答。 接着他们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之前情况紧迫,两个人没工夫在人际交往方面浪费心思。可现在紧张感淡了,陌生人间那种特有的尴尬感死灰复燃。尼莫试图找个话题,又不清楚对方是否有聊天的心思或体力,只得对着空气徒劳地龇牙咧嘴一番,而后僵硬地低头研究地上的苔藓。 到底还是在服务行业身经百战的拉蒙先生率先打破了沉默。 “喂,尼莫。”他眨眨眼,语气像倚在酒馆的橡木椅上那般轻松。“镇上有挂念的姑娘吗?” 奥利弗几乎立刻发现自己选错了话题——尼莫不自在地抠起来地上的苔藓。 “分手了。”他有些懊丧,“你知道的,我太……呃,忙。是我的问题。”中规中矩的恋爱,中规中矩的分手,连理由都普通得要死——他有继承孤儿院的念头,而她不太能接受,人之常情。相处时间不长,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难过,但提起来多少还是有点儿尴尬。 “那你呢?旅店那边漂亮姑娘不少。”于是他迅速把问题丢了回去。 奥利弗瞬间领会到了什么叫自掘坟墓。 “一片空白。”他顺着树干往下滑了一段儿。 “怎么会?”尼莫没顾得上藏好自己的震惊。奥利弗有着一副讨喜的英俊相貌,看着温和无害,让人很难生出什么戒心——交际面广,脾气又好,还能继承镇上唯一的旅馆。这完全没有道理。 “我只是有个问题没想清楚。”眼看尼莫眉毛越挑越高,奥利弗连忙为自己辩解。 “什么?” “……我的父母很相爱。”奥利弗抬起头,注视着树叶间隙露出的蓝天。 “那不是挺好的吗?”身为孤儿的尼莫对此没什么感想,他的亲人只有早已过世的老帕特里克和一群未成年就被领走的小崽子,没什么感同身受的机会。 “我不觉得那是好事。”奥利弗依旧盯着天空,语气带着奇异的平静。“你知道的,我从没见过我的母亲,她老早就去世了。我父亲他呢……” 尼莫立刻闭了嘴,紧张地望着他。 “没关系,既然都谈到了这个。”奥利弗显然感受到了对方有如实质的眼神,“我们正好可以敞开聊聊。”对于这个话题,尼莫过于小心翼翼了——不如由他来起个头。 “我父亲从来没有跟我讲过关于母亲的任何事情,家里也没有母亲的画像或者遗物。”奥利弗平稳地叙述,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我小时候还有点好奇母亲的事,后来就不怎么在意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是相爱的呢?尼莫没从故事里找到任何甜蜜的爱情成分。 “眼神。”奥利弗说,“父亲只留了一件东西。他的四弦琴是母亲送他的,上头刻着母亲的赠言和署名。他有时会对着它说话,看上去——”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从没想过人可以露出那么难过的眼神……怎么说呢,好像他的一部分和她一起死了。说实话,我认为那样的感情有点可怕,人真的可以爱另一个人到那种程度吗?” 尼莫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听人说过,父亲刚到路标镇的时候背了口棺材,怀里抱着我,其他什么都没有。棺材里头装的应该是母亲的尸体吧。”奥利弗继续道,“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在等我长大,他总会有一天会告诉我原委。可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我,就像好不容易放下什么了不得的责任似的。我有这个感觉。我一直劝他再找个好女人过日子,他每次都岔开话题。昨晚我……我能感觉到他的放心不下,但我也感受到了他的解脱。我为什么不早点跟他好好谈谈呢?” 奥利弗抱住双臂,攥紧自己的袖子。 “……我怎么可能不怪他。”他抬起双眼,因为失血而苍白的面颊泛起不健康的红晕。那像是单纯的愤怒,又像是终于从心脏拧出了什么积压已久,充满酸苦的东西。“如果我当时没有出手,他会不会还有救?他为什么要提那样的要求,为什么不肯试一试呢?我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而他连原因都不愿意提一句!” “他让我一无所知地活着,我有时觉得我甚至不像他的家人。我知道他喜欢喝的酒,喜欢唱的歌,喜欢看的书……可我不知道他的生日,他的妻子的模样和死因,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故事。我不知道他的故乡,不了解他的痛苦,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死。”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他终于说出来了,尼莫想。 而那种痛苦,自己仿佛也能明白一点。尼莫注视着对方——奥利弗抬起手臂,挡住眼睛,牙关咬得死紧。 是这样的。有那么一个瞬间,你终于发现自己和这个世界间最后的牵绊消失了,如同丢了锚的船。死者的面容和声音不可逆转地从记忆中淡去,只有悔恨不会消散,变成时刻腐蚀精神的诅咒。 而奥利弗的状况更糟,他亲手砍断了船锚的缆绳。 “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尼莫扯了两下水袋上的拉绳,干瘪的皮袋渐渐被清水充满,汩汩作响。“我也不会安慰你什么‘会过去的’,我们都知道那都是些屁话——拿去洗把脸,它会让你感觉好一点。” “谢了。”奥利弗看上去冷静了些,他挪开遮挡眼睛的胳膊,接过了水袋。这次尼莫没有发现泪痕,只看到了微微泛红的眼圈。可怕的自控力,尼莫在心里惊叹了几秒——老帕特里克刚去世那几天,他对着老人的茶杯都能掉几滴眼泪。 “如果你们不打算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的话,我建议你们早点挪个地方。”灰鹦鹉对它的翅膀很满意,飞行姿势格外刻意。它不知道从哪棵树上冲下来,把一卷皱皱巴巴的羊皮纸丢在了尼莫脑袋上。 尼莫皱着眉把那卷东西扯到面前,随意展开。 半分钟后,他松开了它,然后把脸埋进掌心,用全身上下每一个动作诠释什么叫萎靡不振。 “怎么了?”奥利弗脸上还挂着水滴,现在他的脸大概算他身上最干净的部分了,他明智地选择了自然风干。 “你知道吗?”尼莫惊恐地宣布,“咱俩加起来值三千金币!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三千金币——” 奥利弗的表情刚缓和下来,又僵了回去。 “哇。”他发出了声虚弱的惊叹。“我也没见过。” “我在诺埃城门口撕的。”可能是错觉,可尼莫总觉得鹦鹉的声音里带着些幸灾乐祸。“我刚刚说什么来着,小子?那个女人看到了这张东西,她可正冲着你们来呢——骑着马,带着她的武器,万事俱备,就差你俩的脑袋。” 第6章 安·萨维奇 话是这么说,可他俩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奥利弗还带伤,与其两个人手无寸铁回到森林深处面对未知的怪物,还不如面对一个种族已知的同类。对方既然有法子找到他们,那么慢悠悠换个地方的用处也不大。 “再教我几个法术,巴格尔摩鲁。防御用的就好。”尼莫站起身,把羊皮卷丢给奥利弗。“就算你不是上级恶魔,这点也能做到吧。” “防御?”抛开懒得反驳的身份问题,灰鹦鹉依旧对不听话的契约人非常不满,“你不如直接抱着那个女人的大腿痛哭求饶。” “除非逃回森林,不然她早晚能找到我们。奥利弗现在无法战斗,你又派不上什么用场。”尼莫语气坚定,“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派不上用场?我现在倒是恢复了点儿,尽全力的话能做到一击毙命。”灰鹦鹉响亮地啧了声,“但你看,谁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是吧?毕竟你们俩不中用,这力量得攒到没办法的时候再……” “法术。”尼莫坚持。 “你可以考虑一下攻击法术,我保证那女人能留条命。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你要现在死了,我会很头疼的。” “防御法术。”尼莫继续坚持,“如果你瞒着我教了别的,就别指望我们再信你一个字。” “说得跟你们信过哪个字似的。”鹦鹉叽叽咕咕地抱怨。 “等等,”奥利弗终于憋不住了,“尼莫,你不是不会用法术吗?” “万一呢。”尼莫还在瞪那只鹦鹉,像是要用目光把咒语刮出来。“昨晚我学到了很重要的事情——垂死挣扎很有效。” “不可救药的蠢货。”鹦鹉轻蔑地嗤了声,“听好,我就示范一次——你自己看清楚这是攻击还是防御。” 咒语很短。一片巴掌大的半透明阴影在它缓缓面前竖起,化成块奇形怪状,边缘不停蠕动的阴影盾牌。 “只能挡住法术。”它说,“上级恶魔可用不着防御普通的劈砍,你知道的。” 尼莫重复了一遍咒语,意料之内,法术毫无发动迹象。这次他没有放弃,嘴里不停重复着,顺便抓了块石头在手里。 说实话,他心里没底。但往好的方面看,尼莫苦中作乐地想,至少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心里没底的感觉。 “那位女士不像是蛮横无理的类型。”奥利弗扶着树干站起,受伤的腿还是有点颤悠。“或许我们有机会澄清事实……” 话还没说完,雷光闪过,直接劈焦了他正扶着的树干。奥利弗干咳了声,默默挪开手。 对方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快。 女战士骑着白马,右手的猎矛遥遥指着他们,猎矛尖端缠绕着青白的电光。就在尼莫觉得自己要被冲过来的马撞飞的时候,她勒住马,冲差点坐到地上的尼莫扬起眉毛。 “我居然也会看走眼。”她比划了下矛,猎矛锋利的尖端虚抵着尼莫的喉咙,电光更盛。“你们两个小家伙居然都是‘危险’,现在的年轻人演技真是了不得。” 尼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一边在脑子里疯狂循环重复那句咒语,一边试图做出解释。右手攥着的石头早就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女士,不是这样的,我们其实……” 他话还没说完,那支矛就往后一顿,继而向他肩膀戳去。尼莫吓得连忙止住话头,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了矛尖。电光擦过他的后背,痛得他忍不住大叫。 “我看上去像那种等着敌人讲故事的傻瓜吗?”女战士——安嗤笑道,顺手一甩猎矛,闪电活蛇般顺着甩动轨迹游了出去。尼莫的“万一”没有任何发动的意思,他眼看着电光冲自己炸过来。 奥利弗则拖着伤腿,试图靠一个笨拙的突袭抓住矛身,却被安利索地回身躲过。猎矛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弧,矛尾直击他的胸口,奥利弗硬生生被击退两步。 刚躲过电光的尼莫趁机丢出石块,被加强的体质终于有了用处,石块炮弹般向安射去——随即被扫过的矛身击飞。 这女人比猎狼还难对付,尼莫手背蹭了蹭嘴角的血,有些愣怔地想道。 “你俩真的是‘危险’吗?”她疑惑地扔出一个问句,手上的动作却分毫未停。猎矛再次刺向尼莫的肩膀。 紫黑色的不祥光辉再次亮起,尼莫猛地扭身。 “住手!”他吼道,“巴格尔摩鲁,她没下杀手!” 可惜来不及了,那光辉即将越过他头顶,直击向女战士的头部。 尼莫脑子一片空白,那个旧水袋还挂在他的腰带上……她不该就这么死去。 他没有躲避,而是不顾戳破肩膀的矛尖,本能地抬起手—— 漆黑的阴影从空气中瞬间闪现,结成的暗幕几乎要延伸出他的视线范围。和鹦鹉示范的半透明盾牌不同,它浓稠而浑厚,完全无法看到另一侧。似乎有什么撞上了它,漾起片可以忽略不计波纹,犹如水滴落入湖面。 女战士和尼莫一齐呆住了。 “这是……你弄出来的吗?”奥利弗一瘸一拐地走到浓稠的黑影前,伸手戳了戳,什么都没有戳到。 “我不知道。”尼莫干巴巴地回答,两眼发直。“我想——” 接着脑后传来被钝器击中的疼痛,那个瞬间他本能地张大眼睛,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还在天上高挂,没有半点落山的意思。 “哎哟,你醒啦。”白马在不远处自由地啃草,而它的主人正蹲在他面前。安摸着下巴,眼里满是好奇。“体质不错,小子——你后面那个还晕着呢。” 尼莫惊恐地发现自己被捆成了个滴水不漏的茧。奥利弗被牢牢绑在他身后,看身体倚上来的力道,应该还在昏睡。奥利弗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渗过来,还是有点烫人,尼莫在心里微微叹气。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安抬起左手,拇指向后指了指远处树枝上探头探脑的灰鹦鹉。“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尼莫扫了眼她右手攥着的猎矛,又低头瞅了瞅自己胸口闪耀的银饰。 “这是什么?”他紧张地清清嗓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先提问的是我……算了。”安没有松开武器,“那是封魔符,它只会让你全身乏力。不用担心,我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她加重了过分一词的发音。 尼莫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乏力,但他可不会蠢到与女战士分享这个发现。 “我们是无辜的!……或许没有那么无辜,但是事出有因。”他没再废话,倒豆子般飞快解释起来。“你看到通缉令上的罪名了,那其实——” “你是那个尼莫·莱特,恶魔信徒对吧。那是你的恶魔?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品种的恶魔。”她回头瞥了眼灰鹦鹉,随意地摆摆手。“我对你的罪名没兴趣,军队那边通常都会瞎编一个,横竖都是要弄死的嘛。” 她冲奥利弗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比较好奇那一位。” “他的父亲要他那么做的。”尼莫交代道。他抬起头,毫不心虚地与安对视。“原因……原因我不知道,我当时站得挺远。但有一点很清楚——那个时候他的父亲看上去已经不行了。” “不止这事吧。”安不置可否地啧了一声,“这种顶多算得上‘异常’。恶魔信徒直接来个‘危险’我能理解,奥尔本的皇帝跟对恶魔过敏似的。但只杀一个平民不可能被判为‘危险’,小家伙。” “我们还打伤了一只猎狼。”尼莫只能想到这个。 “那他是被你连累的咯?” “呃,准确地说,是他打伤了一只猎狼。” “是打死!”灰鹦鹉在远处嘹亮地插了句嘴。 依旧没人理它。 “有意思。”女战士拄着矛站起身,“奥尔本军队的猎狼吗?说老实话,在它们面前我只有自信逃跑。你朋友是不是偷了什么厉害的武器——” “剑是路上捡的。我带着他逃的时候看不见东西,准是落下了。”尼莫迅速回答,并不认为那把脏兮兮的剑有什么厉害的来头——不然它们早就被热衷于森林寻宝的冒险者们弄走了。 安挑起眉毛。 “你呢,为什么要召唤恶魔?”她说,“我不觉得你是那种……”她顿了顿,挑了下用词。“不择手段的人。” “……也是路上捡的。不,绝对不是耍你!我没有召唤它,它当时想袭击奥利弗。”看着女战士的脸色,尼莫有些慌。 “你最好搞清楚,我可不是因为好奇才问你这些。”安撇撇嘴,“诺埃城门口得有一打赏金猎人转悠着等你们,面对‘危险’级,没人愿意花心思活捉。但你们……怎么说呢,不像是到了那种地步。” 尼莫有点儿感动地望着她。 “我杀过足够多的‘危险’通缉犯,很清楚那都是些什么货色。”她翻了个白眼,“你要真的是‘危险’,刚刚发生的应该是抢劫,而不是交易。但你们当然也可能在演戏,我得确认下——所以不要再用屁话搪塞我了。” “我没说谎。”尼莫低下头小声说。 “要不是你刚刚替我挡了那一下,我这会儿应该提着你俩的脑袋等着换钱呢。” “……我真的没有说谎。” 安突然噗嗤笑出声,她掂了掂手中的猎矛,抬手便向尼莫刺去。尼莫僵在原地,他不敢躲,生怕不小心用奥利弗当了肉盾。灰鹦鹉向这边冲来,嘴里大声尖叫。 然而下一刻他感受到了血涌回肢体的些微刺痛。绳子被电光烧得焦脆,散作一地。猎矛没有刺向他,而是干脆利落地划断了他身上的绳子。 灰鹦鹉的尖叫戛然而止,它尴尬地在半空中扑扇翅膀。 “我不觉得你是那帮渣滓的一员。”安耸耸肩,露出一个坏笑。“如果你是,你的朋友刚刚绝对会被戳个正着。” “安·萨维奇,赏金猎人。”她把猎矛往地上一插,伸出满是老茧的右手。 “尼莫·莱特,图书馆员工。”尼莫挠挠头,还是自己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呃,前图书馆员工。我的手挺脏的,现在还是不要——” 安笑了起来,收回右手。“先松开你朋友的绳子吧,他得一会儿才能醒。药效也差不多要上来了。” “你……”尼莫有点不自在,“你相信我们?” “当然不,我又不是蠢货。”安轻哼道,“只是觉得你这人挺顺眼。如果真的看错了,那只能说明你的骗术了得——简单来说,我的决定,看走眼算我倒霉。” “……谢谢。” “别谢得太早,我还没有正式决定放过你们呢。”安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面色坦然。“三千金币可不是小数目。” “……” 第7章 父亲 “你说什么?”奥利弗茫然地问道。他刚刚醒来,脑子塞了蜂窝似的嗡嗡作响,酸痛感从每条骨头缝里向外溢着。但种雾蒙蒙的晕眩感消失了,他甩甩头,尼莫的声音听上去清晰了不少。 “我刚刚说,萨维奇小姐给了我们一个提议。”尼莫端坐在旁边,脸色有点发青,而灰鹦鹉端坐在他的脑袋上。“她建议我们混进诺埃,然后取得黑章资格。” “原来你们人类把‘不这么做就干掉你们’叫做‘建议’吗?”灰鹦鹉蹦跶两下,“受教啦。” “黑章?”奥利弗转头看向正在保养武器的女战士,“可是我们并不——” “我对你们是不是无辜的没兴趣。我很确定我的良心不值三千金币,交易而已。”安缠紧猎矛上的布条,“诺埃的黑章认证还有三天开始,我就是为这事儿赶回来的。你们不同意也无所谓,我花点时间再找就是。” “可是……” “你比较喜欢拿脑袋换金币吗?”安嘴角上翘,琥珀色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你看,我觉得这个买卖很不错。有我在,你们保证可以通过。你们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组成小队,让我挂个名就可以。” “您之前应该有所属的队伍吧。”奥利弗咳嗽了几声,嗓子还是干痒无比。 “是啊,可惜人都死完了。我得重新找个队伍登记。这是规矩。”安说,看上去并不伤心。 “为什么选我们?”奥利弗心有余悸地盯着那柄沉重的猎矛,“……呃,我是说,听上去确实不错。我就是有点好奇。” “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行动。我试过流民的队伍,要么死得太快,要么坚持不了多久就解散了。罪犯的队伍倒是撑得久点,可惜里头大多是让人不愉快的人渣。”安平静地解释,“你们不像是那种喜欢惹事的垃圾。‘危险’级的人多多少少有点本事,老实做些低级任务混日子应该没问题,我也能安生一阵。三千金币赌个直觉而已。” “我觉得可以。”尼莫往奥利弗的方向挪了挪,十分没骨气地小声嘀咕。“能多活一天算一天。” “我也没什么意见。”奥利弗低声回应,“三千金币啊,趁她还没改主意的时候答应比较好。” “黑章是什么玩意儿?”灰鹦鹉挤到他们中间,屁股差点怼到尼莫脸上去。 “二等公民或者炮灰。”尼莫攥住蹦来蹦去的鸟,把它搁在地上。“选个自己听得懂的词理解。” 虽然黑章们挂在佣兵公会下,听起来神气,实质上的确是炮灰无疑。大陆上小国众多,战火四起,每个国家的法律又千差万别,直接导致罪犯和流民到处乱窜——前者为了逃避法律制裁;后者为了讨口饭吃,一不留神就会加入前者的队伍。 一旦人过了境,官方交涉就变得麻烦得要死。现任佣兵公会会长勃洛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还不是会长时曾在奥尔本首都偷偷饲养中级恶魔,被发现后通缉等级直接飙升到“暴徒”。勃洛克先生一见大事不好,飞快潜逃到奥尔本的敌国威拉德。不料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竟混得风生水起,攀上无数关系,成了货真价实的巨富。 而奥尔本锲而不舍地试图把人弄回来处死,两国差点因此延长战线。 于是勃洛克成为佣兵公会的会长后,设了这么一套制度——流民和罪犯可以通过佣兵公会的测试获取黑章,代替所在国的身份证明使用。只不过他们能做的事情被限制得死死的,基本都是合法公民们不愿意处理的麻烦或者危险活计,税金和抽成也高得惊人。 没有身份证明的黑户基本无法正常生活,所以就算这份工作待遇着实不怎么样,每年还是有相当数量的新黑章诞生。其实就算没有安的“建议”,他们也早早晚晚会走上这条路——除非他俩真的要破罐子破摔当起到处流亡的恶棍。 “我们同意。”奥利弗说,“现在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呢?” 安手指点了点下巴,打了个呼哨,白马轻巧地跑了过来。她从马鞍挂着的皮袋里抽出把短剑,递给奥利弗。 “这小子说砍伤猎狼的是你,比划一下看看。”她握紧了矛,“如果你有什么多余的举动,我不介意把你串起来拖到诺埃。” 奥利弗舔舔干裂的嘴唇:“其实我不是很清楚昨晚的事情。” 他是真的没什么印象。 “哎呀你哪来的那么多屁事!”一见有机会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灰鹦鹉顿时激动起来。“砍就是了!要不我帮你酝酿下情绪——” 奥利弗一句不用还没出口,那只倒霉的蛛犬就又被凭空扯了出来。蛛犬八只脚爪愤怒地乱蹬,眼看就要正面啃上他的脸。奥利弗只觉得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他想也没想,抬手就是一剑。 然而那只是普通的一剑。 蛛犬顺势扒住了他的右臂。张嘴又要咬下去。奥利弗有点慌,他十分确定自己的胳膊绝对不会来个二次生长。于是他赶忙用左臂补了个抽击,蛛犬被扫到地上,哈嘶哈嘶地喘着气。 安没吭声,站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 昨晚那一剑是怎么挥的来着?奥利弗拼命回忆着当时的感觉,咬着牙再次向蛛犬刺去。 结果他差点把自己给戳死。 这一剑还没刺出,无数冰刺便顺着剑锋向前疯狂延伸。蛛犬直接被轰进了泥土,而冰柱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它在触到土地的瞬间爆开,炸出一朵巨大的狰狞又剔透的冰花——冰刺组成的锋利花瓣指向四面八方,最短的也有一米多长。 这些冰冷的东西完全没有自我意识,也得亏奥利弗没有直接向地上刺——一根锋利的冰刺正对着他的脸,差点戳着他的眼睛。奥利弗退了几步,险些被身后的杂草绊个后仰,尼莫一个眼疾手快冲上去架住了他。 而冰柱爆开的瞬间短剑就碎作了数片,此刻只剩剑柄不尴不尬地冻在冰里。细小的冰屑在空气中飘散,夏日闷热的空气生生降了几度。 “虽然样式有点差别,但猎狼基本是这么完蛋的。”灰鹦鹉冲安·萨维奇倾情解说,“你看,我是个诚实的恶魔,我本来只是上来观光的!” “三千金币……”安瞪着那堆巨大的冰刺,脸色很是难看。“便宜了。” 尼莫从背后架着奥利弗,刚接触时对方浅棕色的短发埋了他一脸。他的鼻子被撞得发酸,不知道有没有流血。好在安给的药效果不错——奥利弗醒来后退了烧,不再像个人形火炭。他在尼莫支撑不住前迅速站稳,咳嗽了两声。 “谢谢。”他转过身,脸上并没有惊愕,反而微微皱起眉头。 尼莫揉了揉鼻子,试图掩饰震惊到有些僵硬的表情。“奥利弗,你这——” “我改主意了。”结果他句子刚吐出一半,就被低沉的女声干脆利落地截断。 尼莫猛地回过头,动作大到差点扭到脖子。此刻他全心全意希望这句话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别紧张。”女战士表情严肃,没了刚刚多少带点轻松意味的口吻。“我不打算杀了你们——现在看来,我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尼莫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奥利弗拽住,正在被他往身后扯。对方这个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的动作让他有点儿莫名愤怒,他啪地打开奥利弗的手,坚持站在前头。 安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坐下吧,我们得好好谈谈。” 尼莫和奥利弗同时看向女战士手里的猎矛,一步都没有挪动。 安没说什么,把矛用力地插进泥地,自己率先坐下。“那个棕色头发的小子,奥利弗·拉蒙是吧?你有点底子,就是动作太过生疏。我真的很好奇——就算是瞎子也不会错过这份天赋,教你的人到底怎么想的?奥尔本居然会放过这种人才,要是知道这事,你们片区的主教大概会把头发揪光。” “我很早就放弃了。”奥利弗思索片刻,依旧站得笔直。“因为我……不太喜欢。父亲也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想学就不学,就这样。” “没什么大不了?我干这行快二十年了,说句老实话,你这种程度的没见过几个。”安提高了声音,“养恶魔的小子就算了。深渊魔法跟野生蘑菇似的不好分辨,我不好评价,但你可是纯种的人类吧?” 尼莫有那么一瞬感觉自己被划入了鹦鹉混血的行列。 “是。”奥利弗答得无比坚定,“有什么问题吗?” “看来你们俩对路标镇以外的世界完全没有概念。”安说,脸色不太好看。“一直以来安安稳稳过着良民生活吧?我真的很好奇,如果你的老师是见识过世面的人,不可能让你这么悠哉地——” “他的父……老师品性没问题。”尼莫打断了女战士的话,心里莫名的不快变得愈发明显,像皮肤上融化的冰碴一样真实。“你说得没错,是我连累了这个家伙,他原本可以悠哉地活到老。我不认为这是谁的‘教育失误’。” 安把锥子似的目光转向了他,鼻翼快速地翕动。但她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静。“你的老师是你的父亲?有意思。现在我有兴趣了,跟我讲讲昨晚你们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她说,“我熟悉那种表情——活像两只洞被人踩塌的土拨鼠,一头雾水又慌得要死。” 可惜把两人有些磕巴的叙述拼起来后,安·萨维奇的近二十年经验并没有帮上她多少。 “我大概能搞清你父亲的事。”安摩挲着下唇,“如果召唤枯枝水母的不是他,他准是强行把召唤仪式转移到自己身上了,我见过这种不要命的。完全吃力不讨好的做法。” “怎么说?”奥利弗在讲述的过程中已经老实地坐下了,只剩尼莫一个倔强地站着。 “级别高点的恶魔,被召唤出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攻击召唤者。”安说,“简单来说,有点脑子的生物都不愿意做白工——它们需要确认未来主人的实力,召唤者太弱意味着它们多半讨不了什么好处。如果召唤者被杀,恶魔接下来就可以来个自由的免费旅游,吃够玩够散着步回归深渊。” 她看了奥利弗一眼。“有实力的人也做不出召唤枯枝水母这种事,如果我没猜错,那个召唤者八成已经被吃到渣都不剩啦。你的父亲应该是趁恶魔还没有完全自由,强行转移了召唤仪式……大概是为了保护镇子吧。” “可是他……” “接下来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了。”安说,没给奥利弗留出提问的时间。“这个才是重点——根据记录,目前能做到强行转移仪式的人类只有恶魔术士。你的父亲身上有什么异常吗?” “我敢发誓没有,我父亲绝对没有任何异化。” “那就剩一种可能性了。”安说,“获得人类躯体的上级恶魔也能做到这一点。” “不可能!”奥利弗还没来得及回应,就有人替他尖叫了。灰鹦鹉大摇大摆地踱了过来,口气充满自信。“我见过那个男人,他绝对不可能是上级恶魔!如果是的话我绝对能察觉到——” “你?”安扬起形状好看的眉毛,“靠什么察觉,阶层压制?” “放屁。”灰鹦鹉轻蔑地回击,“靠同级的气息!如果我们不想让那些低级垃圾发现,那可有的是方法——但同级可是绝对瞒不过的。” 安深深地看了它一眼,接着用手把它坚定而缓慢地拨开。灰鹦鹉气得毛都炸了起来,非常不像鹦鹉地一头扎进旁边的灌木。 “我们说到哪儿来着?”她板起脸。“哦是的,奥利弗,你父亲在你面前用过魔法吗?” “用过,不过只有一次。”奥利弗说,“很普通的幻术,我想无法作为参考。” 奥利弗似乎没有因为安的说法而动摇,尼莫怀疑他一开始就根本不打算相信这套说法。不过他完全可以理解——老拉蒙搞不好只亲手伤害过路标镇的蚊虫,旅店的生肉都是从屠夫那购进的现成货。他们这两天的震惊份额早就透支了,不需要额外的打击。 “好吧。”安显然发觉了两人的不快,她抬起双手,做了个认输的姿势。“那么跳过这个问题。仪式转移后恶魔也会转移目标,这大概是你父亲要你杀死他的原因。” 奥利弗猛地抬起头。 “假设你们说的是实话,你们相遇时他真的快要死了,那么转移仪式只能给军队争取到一点时间。如果他当时正把恶魔往镇外带,估计就是做的这种打算。”她叹了口气,“但如果这种对抗中召唤者被第三方杀死,算单纯的召唤失败——按照法则,恶魔会被立刻送回深渊。” “除了保护镇子我想不到别的理由。”安耸耸肩,“我为我刚刚的说法道歉,如果你们没撒谎,拉蒙先生可不算什么没见识的莽夫。不过这种行为我不评价,至少我绝对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嗯,让我的亲人这么遭罪。” “有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小子。知道恶魔召唤规则,还能做到亲手转移仪式,你父亲绝对不是什么小人物。如果你有心,可以试着找——” “非常感谢您的说明。”奥利弗说,有些摇晃地站起来,向女战士行了个不太标准的战礼。“真的……非常感谢。” “但是不用了,我不想知道他的过去。已经足够了。” 第8章 诺埃的城墙 安的确改了主意。她并没有立刻把他们带进诺埃,而是冷着脸让奥利弗开始训练。 “伤到别人会很麻烦。”她毫不留情地指出,“你当初肯定学过控制的方法,请练到想起来为止——我会在最后一天带你们进去,不会留后备计划,希望你们也能拿出点诚意。” 她的确很有诚意,尼莫想,女战士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枪尖还嗞啦嗞啦冒着电火花,随时准备把他俩戳成一串。但她对他们的态度确实变了。尽管冷淡的部分没有减少,可尼莫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一开始并不存在的平等感。 安拿出了大量时间与奥利弗对战,带着如假包换的腾腾杀气。不得不说她的方法的确有效,刚开始的奥利弗几乎站都站不稳,半天后就能做到有模有样地抵抗一阵了。 而尼莫的工作是和灰鹦鹉一起坐在旁边嗑坚果。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那天的黑影障壁就像出现在梦里,他还没来得及在恐慌中品味到施法者驾驭现实的喜悦,就再次回归了连深渊版照明术都用不出的惯常状态。尼莫甚至拜托安结结实实揍他一顿,结果他被揍得吐光了午饭,仅仅获得了腹部的剧痛和自尊心的创伤。 尼莫忧郁地嚼着果仁,看着手握木棍,在电光中撑得越来越久的奥利弗,只觉得最后一丝自信也要随风而去。 “至少你很抗打。”鹦鹉一口吞下尼莫递过来的果仁,试图说几句不那么难听的话。“你要是个普通人,被她揍上那么多次不死也得半残。” 可能是受到契约的影响,尼莫发现自己很难发自内心去憎恶这只灰鹦鹉。可另一方面,他竭尽全力也挤不出多少好感。只不过在这个热火朝天的战场,他们作为唯二无所事事的活物,很难不弄出点声音去试图找回些许存在感。 “我尽力了。”尼莫含着果仁含混不清道,“我得重复了一千次,那句咒语绝对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你昨天搞的还挺像回事。”鹦鹉蹲在一堆果壳上,“回忆下当时的感觉嘛!” 尼莫张开右手手掌,煞有介事地伸向前方,嘴里念叨着那句熟悉到想吐的咒语。遗憾的是,就算他憋得脸都发紫了,眼前的景物依旧分外清晰,光亮可爱。于是他只得大喘一口气,唉声叹气地站起身。随即径直走向最近的冰刺丛,掰了块冰棱嘎吱嘎吱咬起来。 正在战斗的两人齐齐停下动作,转头看向尼莫。两人脸上集中的神情和汗水的反光刺得他心虚,尼莫连忙摆摆手。“你们继续。天太热了,我忍不住试试……” 冰刺丛的制造者——奥利弗噗嗤笑出了声。他扔下手里的木棍,不顾手上的血污,同样掰了一小块。“你想得没错,”他说,语调里还带着点喘息,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我当初就是因为这个选了冰。” 安则瞪了自己的对手一眼,眼神里的一言难尽都要溢出来了。 “差不多了。”她不甘示弱地也掰了块,咂巴了两口。“今天天黑后我带你俩翻墙——黑章测试明天上午开始登记,今晚我们得混进去。” “我们不能跟着你正常进城吗?”尼莫有些吃惊。 “诺埃的士兵原则上不会为难你们。”安丢掉冰块,擦了擦嘴。“我们这行跟守门人大多有约定。他们没有处置你们的权力,可把你们的消息卖给我们就是另一回事了——那生意可是轻松又好赚。大多数赏金猎人不会去抓有主的猎物,但这世道最不缺小人,我可懒得在这上面耽误时间。” 他们两人早就换好了之前得到的旧衣服,配上林中两日造就的邋遢样貌,活脱脱两个加兰平民。奥利弗看上去更憔悴些,连续的高强度战斗给他留下了无数伤口和淤青,不知道他是不是试图以此回避某个难以处理的情绪问题。他的眼底下有着明显的青紫色,估计在退烧后就没有正儿八经合过眼。 尼莫舔舔卡在牙缝里的果仁碎,回忆了几秒这人刚才的笑脸,突然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可等尼莫站在城墙下的时候,他中止了一切多余的想法。这会儿太阳刚落山,空气温热又湿润,墙里头飘来食物和炊烟的味道。尼莫仰头看着城墙顶,脖子有些发酸——诺埃只是个小城,城墙至于这么高吗? “我们怎么上去?”他下意识地摸摸墙面的石砖,指望从哪里翻出来个秘密机关。 “守门人换班,我们只有十五分钟。”安说,“我先上去,绳子扔下来,你们再爬上去。还有问题吗?” “没有,可你——”奥利弗显然也有同样的疑问,他甚至试图用脚蹬了蹬墙,眼看着鞋底顺着粗糙的砖石滑下来。 安的眼睛里出现了真正的笑意。她没说什么,只是往手掌上缠了几道麻绳,接着掰了掰手指根的关节。下一秒,她野山羊般灵巧地扒住了城墙,就像上面突然冒出了看不见的把手。女战士体格和娇小完全不沾边,此刻却如同从重力中解脱似的飞快攀上了墙头——用时甚至还不到一分钟。 安转头动作了一阵,接着把绳子垂了下来。“来吧,小伙子们。”她压低声音,愉快地吹了个口哨。 尼莫对着城墙的高度咽了口唾沫。 “我先来吧。”可能是察觉到了尼莫的恐惧,奥利弗先一步挺身而出,尽管声音里掺了微不可查的颤抖。他试探性地拽拽绳子,脚再次踏上城墙,往上攀了几步。 只不过此刻这面墙丝毫不见刚刚的友好态度,仿佛变成了黄油。奥利弗的鞋底再次打了个滑,整个人荡在了半空中,差点正面撞上城墙。 安无言地抹了把脸。 奥利弗果断松了手,滑回地面,掌心多了道麻绳磨出的血印。他望着荡来荡去的绳子,从地上随便捡起根粗树枝,往墙的方向劈了下去——这几日的训练见了成效,墙面上多了一道歪斜的冰痕,边缘横七竖八地伸出些粗壮的冰刺。奥利弗深吸一口气,再次抓牢麻绳,小心翼翼地踩着冰刺根部爬上了墙头。 尼莫两眼一黑,他的新朋友帮他友好地增加了难度。他之前只爬过图书馆的矮梯,而现在他面前的是表面平整的石砖墙,狰狞的冰刺和在其间晃悠的细绳——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恶魔的关卡。他憋了口气,战战兢兢地拽住绳子,试图模仿奥利弗踩着冰刺往上爬。结果他刚踏上第二根,手腕就开始使不上力,整个人从一米多高的地方结结实实摔了下去。 好在他现在的身体结实得很,尼莫咬咬牙,重新抓住绳子。 “可惜可惜。”灰鹦鹉在他脑袋边得意地拍着翅膀,不放过任何一个说风凉话的机会。“如果你有豌豆大的那么一丁点儿才能,这种状况可以直接飞上去呢!” 尼莫翻了个白眼,再次艰难地向上攀爬,没有留开口反驳的力气。他怀疑就算自己每一步都踩对了地方,体力也完全不够爬完全程。 安响亮地啧了一声,“奥利弗,抓紧绳子。”她低声指示。 奥利弗迷茫地眨了眨碧绿的眼睛,下意识服从了。随即尼莫眼睁睁看着他被安一把推到了墙那边,干脆利落地从墙头消失——而他自己被绳子猛地扯了上去,差点迎头撞上根粗壮的冰刺。 然而可怕的是,他越过墙头之后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被绳子直接拽到了墙的另一侧。他刚意识到自己在自由落体,就一屁股摔进了干草垛。奥利弗正惊魂未定地坐在他不远处。 安则以一个利落的半跪式姿势优雅落地。 “好了。”她说,“这是我熟人的院子,我们可以休整一阵。等——” 她猛地截住话头,从背后抽出猎矛。 “裘德。”安扯出个假笑,“很高兴见到你。” 她把每个音节拉得老长,把问候生生念成了诅咒。尼莫艰难地扭过头,终于看到了她的招呼对象。那是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马脸男人,穿着和安样式相近的皮甲,脸上一把脏兮兮的络腮胡,蜷曲的长发纠结成团。此刻他正咧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 真正惹眼的是他肩膀上的东西——麻袋大小,颜色让人十分不舒服,像是什么无毛动物膨胀的尸体。它的肢体和壁虎的脚极为相似,一时看不出有几只,全部牢牢扒在男人身上。尼莫分不清哪里是头,男人肩头露出的部分上有几只漆黑的,眼睛似的东西正一张一合。 “萨维奇小姐。”尼莫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小音量发问,“介绍一下?” “我的同僚,你的同类。”安冷笑一声,“恶魔信徒裘德·梅杰,确切地说,是来抢食的鬣狗。” “别这么薄情嘛,”男人嬉皮笑脸地说道,“我只是来碰碰运气——要怪也得怪我们亲爱的奥尼嘴巴不严。这个时点从路标镇过来,还会让你感兴趣的人可不难猜……老天,我的运气果然很棒。” 他肩膀上的东西应声蠕动起来,眼睛似的东西开合地更快了。尼莫突然觉得灰鹦鹉长相无比顺眼。 “不好意思,宝贝儿。”裘德做作地飞了个吻,“我最近很缺钱。” 他没给安多余的反应机会,抬手一道黑光向尼莫的胸口打去。灰鹦鹉猛地冲出,一口吞下那道光。 “呸!”它评价道,“劣等货,我要拉肚子啦。” 裘德眯起眼睛,但手上的动作分毫未慢。他抽出弯刀挡住安劈下的矛,肩膀上的怪物则从那些开合的地方喷出大量黄雾。 这下尼莫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眼睛,那些不住开合的分明是凑成堆的黑色孔洞。 安迅速后撤了几步,退回两人身边,半点儿都没有沾到那片黄雾。 “你应该知道,你的战斗方式在我这里可没什么优势。”裘德自己似乎完全不受黄雾影响。他语调轻快,喜气洋洋。“识相点吧美人,现在重新找凑数的垃圾组队完全来得及。” “尼莫。”安沉声道,眼睛死死盯着裘德的方向。“你现在能弄出那个法术吗?十秒就好,只要拦住那片雾,我们就有胜算。” “不能……吧。”尼莫则望着那只怪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东西似乎在注视他——尽管他都不知道那玩意儿的眼睛长在哪里。 安不吭声了,她又扫了眼奥利弗,以一个防御姿态陷入沉思。而裘德虽然嘴上不饶人,看起来还是有点忌惮安。他在安的攻击范围边缘踱来踱去,活像在考虑如何处理刺猬的癞皮狼。 尼莫的视线随着裘德肩膀上的恶魔移动。只要处理掉这个,安就有办法应付。他思忖道,只要处理掉这个…… 异变突生。 裘德肩膀上的恶魔突然噗地掉到了地上,就像口真正的麻袋那样。它一动不动,黑色孔洞全部闭上,更像具奇怪的尸体了。而它的主人显然对此毫无头绪。 “塔姆!”裘德把弯刀往前送了送,声音有些慌。“给我起来!” 那只不知道是下级还是中级的恶魔依旧横在脏兮兮的地上,尽职地扮演着尸体。 安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裘德的话音还没落,女战士便豹子般冲了出去。她谨慎地保持着距离,趁对方分神的刹那送出一道雷光。 正中红心。裘德的左肩的皮甲被电得焦黑,露出血红的皮肉,男人发出声嘶哑难听的哀号,紧接着吐出一大串含混不清的脏话。他没有再撂什么狠话,在安要补上第二击的时候果断掏出张羊皮纸撕碎,带着他的恶魔在原地倏然消失。 “短距离传送。打不过就跑,真的是……非常裘德。”安厌恶地嘟囔道,“说起来,他那个恶魔刚刚怎么了?”她提高声音,冲尼莫和正停在他肩膀上的灰鹦鹉挑起一边眉毛。 “我不知道。”尼莫老实地说。 “装死而已。”灰鹦鹉几乎在同时回答。“刚才这小子八成对那坨废物起了敌意,它也发现了这一点。这种情况不是在地上也很常见吗?” “哦是的,高贵的恶魔术士自然可以压制下级恶魔,你是想这么说吗?”安叹了口气,“算了,就当他运气不好吧——反正那家伙的运气一向都好不到哪儿去。” 裘德·梅杰气喘吁吁地把他的恶魔搬回了曙光酒馆,他进门后便把它嗙地摔上空桌。“万斯,万斯!”他吼道,“过来帮我看看,顺便来瓶伤药!见鬼,那个婊子——” “兄弟,怎么回事?”旁边桌的男人好奇地伸过头,一串葡萄似的眼球随着他的动作也飘了过来。 “倒了大霉,鬼知道怎么回事。”裘德一屁股坐上椅子,木制椅子发出难以忍受的嘎吱声。“打着打着契约中断,你能想象吗?妈的,这种下级货果然靠不住。” “这不像契约中断。”旁边桌的酒客耸了耸肩,“……老兄,你的恶魔死了。” 被称为万斯的男人终于姗姗来迟,他把药瓶轻轻搁在裘德手边。 “是的,它死了。大概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他说,语气温和优雅。“这个种类的胆量和仓鼠差不了多少,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先生。” 接着他露出一个十分得体的微笑。 “……那么,您是遇到了哪位恶魔术士呢?有没有兴趣交流下情报?” 第9章 日出时分 尼莫这辈子还没有接受过面试以外的任何测验。 遗憾的是,萨维奇小姐在战斗指导上经验丰富,对解释现况一事则毫无兴趣。尼莫刚把身上攒了几天的泥灰洗干净,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打算问个清楚,结果只找到个满脸雀斑的年轻姑娘。 “安出门了,晚饭在那边的房间。”她嘴唇抿成一道直线,垂眼盯着地面,手臂上还挎着面包篮。 尼莫努力保持着亲切的微笑,暗示她多说几句。可惜姑娘只扔下了这句硬邦邦的话,转头就走,带起一阵塞满了“我心情不佳”的微风。 尼莫冲昏暗的走廊耸耸肩,再次确认了下腰包里的细小物件,从善如流地走向那间简陋的餐厅。奥利弗已经坐在了桌边,浅棕色的短发还滴着水,火光模糊了那些细小的伤口,看上去有点像是他在镇上会遇见的那个奥利弗·拉蒙了。 他正往嘴里塞着南瓜汤,眼底的青黑还是很明显。尼莫没说什么,拉开了他对面的椅子。椅子脚蹭过腐朽的木质地板,发出的声音让人浑身一个激灵。 “安出门了。”尼莫没话找话道,用勺子搅着自己面前的浓汤。连着吃了几天干硬粗糙的面饼,在他眼里汤勺搅出的痕迹都充满了神圣的艺术气息。 “我知道。”奥利弗抬起眼,“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虽然南瓜汤很冷,但细腻的口感几乎让尼莫掉下眼泪,他有点走神。 “黑章的事情。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她只想挂个名,你呢?”奥利弗嘴里还塞着勺子。 “……老实说,我没什么想法。但我可不想单独行动,现在我们信错人的代价可不是简单的丢个钱包,丢的可能是性命。咱们两个好歹彼此知根知底——再找几个靠得住的人,一起做做简单任务就挺好。” 奥利弗没有回应,他出神地望着南瓜汤在桌面上留下的一滴汤渍。 尼莫叹了口气。“如果你想去找你父亲相关的……” “不是这个。”奥利弗迅速否认,“我是说,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你看,我的问题姑且都算解决了,我只需要时间去接受。”他顿了顿。“可你的情况……” “我知道。”提到这个话题,尼莫有点无精打采地塌下肩。“可是清楚这种事情的只有教廷。就算加兰这边对恶魔的态度宽松点,那些修士们肯定也不愿意做恶魔信徒的免费顾问——当然收费也没门儿。这个问题压根没法解决。” 奥利弗为对方过于爽快的放弃震惊了几秒。“不,我是说,或许我们可以去接触一下其他恶魔信徒——” 这次换尼莫为对方惊人的适应力震惊了。恶魔信徒可从来没有什么好名声,大部分人喜欢用“疯子”这个较短的名词来指代他们,在奥尔本更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流行题材。 “刚刚那位你也见到了,如果不是他的恶魔突然抽风,我们估计已经变成了他口袋里的金币。你确定吗,连安都没法一个人对付他啊?”何况那家伙贼眉鼠眼一身痞气,完全不像什么有深度的厉害角色。 “只是情报的话应该没问题。”奥利弗说,“我听人提过,诺埃好像有家中立的酒馆……我想不起名字了。明天我们可以向安打听下。” 尼莫点点头。说老实话,他并不抱什么希望。那只灰鹦鹉也并非难以忍受——他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向来不高,此刻南瓜汤在他心里的分量可比那团未解之谜重多了。 第二天早晨,尼莫是被安活活揍醒的。 在森林那几天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尽管被强化过的身体还吃得消,他的精神却疲劳到了极致。好不容易接触到了正常的枕头和床,就算它们没有多么松软舒适,他还是直接睡得人事不知。 安到后来几乎要吼出尼莫的全名,可连灰鹦鹉都没有任何要睁眼的迹象。女战士一咬牙,抓住他的脚腕,直接把尼莫从床上拖到了地上。 “天还没亮呢。”尼莫从眼皮缝里瞄了眼窗户,企图爬回温暖的床铺。 “好的,那么请你睡到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刻,在无数赏金猎人的注目中安逸签字。到时候我绝对会为你鼓掌。”安哼笑道。 尼莫一个撑地站起身。“……对不起!” 但情况似乎没有安说得那么糟。 报名处是个低矮的建筑,和气派完全沾不上边。这个时间点天空还有零落的星星,灰鹦鹉还赖在尼莫的背袋里呼呼大睡。倒是有不少人三五成群地在建筑旁驻足,几乎都是平民装扮,有老有少,甚至还有抱着婴儿的母亲。 “这些都是要参加黑章测验的人?”奥利弗盯着那位母亲,她正低头哄孩子,看不清表情。 “流民,估计过不下去了吧。”安淡淡应道。她抱着双臂,望着道路尽头。 很快他们就知道安在等什么了,一辆双轮马车穿过晨雾,上面堆满杂七杂八的兵器。车夫把车停在街边,就地做起了生意。 安裹了裹皮甲外的斗篷,大步走上前。“安·萨维奇。”她响亮地说,“十一号。” 肥胖的车夫擤了擤酒糟鼻,从武器堆里叮叮当当刨出个长布包。“喏。”他不耐烦地递上前。 安摸出几个金币搁上乱糟糟的货架,拿起布包就走,边走边拆那块脏兮兮的裹布。等她走回他们跟前,包裹里面的东西已经完全露了出来。 “不是什么好剑,凑合着用,费用等你们挣了钱我再讨。”她说,把剑扔给了奥利弗。虽然她嘴上这么说着,尼莫确信这把剑比起那辆车上其他的要好些——那些剑的锋刃裸露在外,满是污垢,这把至少有个干干净净的皮革剑鞘。 这个女人尽管态度强硬,出手也狠,但在奇妙的地方倒有副好心肠。尼莫还没感慨完,就差点被安扔过来的金属棒子砸个正着。 “这是什么东西?”棒子半人多长,沉甸甸的。几乎谈不上有什么做工,顶端粗糙地嵌了块黄色石头——那石头完全没有打磨的痕迹,尼莫怀疑这就是它被采出时的样子。 “法杖。”安说,“你理论上是个法师。” 尼莫惊恐地盯着那根黑漆漆的金属棒。“可我用不出——” “是的,我知道,所以它是铁的。你可以来个意外袭击。”安做了个挥舞的动作,看上去对自己的创意非常满意。 “……” 奥利弗有些不习惯地把剑别在腰带上,靠过来充满理解地拍拍尼莫的肩膀。 马车渐渐多了,卖的东西种类也多了起来。开始是武器,接着是药品和简易卷轴。要价都不怎么高,质量也差得坦坦荡荡。不过从流民们衣服上的豁口和补丁来看,高级货在这也不会有什么市场。 安没理那些新来的马车,拽住两个的衣服,把他们拖到了街道的角落。天空在变亮,晨雾渐渐散去。石板路尽头的人影愈发清晰。 一队人说说笑笑地接近了,刚刚还忙作一团的小贩们飞快地架起马车,撕了转移符一般迅速消失,只留下一地细碎的垃圾。流民们怀抱着购得的商品自发退开,没人吭声。 “记住。”安在他们耳边低语道。“白锡徽章,那些是正规佣兵。你们两个别随便去招惹——你们的黑章级别不出意外不会太高,不惹事的话他们不会主动袭击你们。” 天彻底亮了,朝阳的红光破开天幕。 “走了。”奥利弗点点尼莫的手臂,“安说资料她早就帮着填了,但是测试证明要本人去领——” “太阳出来了。”尼莫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遥望尚不刺眼的朝阳。 奥利弗突然察觉到了什么。 这短短几天里,尼莫·莱特对什么都一幅无所谓的态度,和积极这个词丝毫不沾边。他简直在全身心地诠释什么叫“活在当下”,尽情把问题留给明天的自己。诚实地说,奥利弗本人不怎么欣赏这种性格,他不太喜欢对方那副随时死掉也无所谓的架势——他见识过他的痛苦,恐惧和疲惫,但那里面掺着点儿说不出的违和感。 那份违和感让他本能地想要保持点距离,可莱特先生无疑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心人,又货真价实地救了他一命,因为子虚乌有的事情疏远对方实在不是他能接受的行为。奥利弗决心认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最近情绪失控导致的疑神疑鬼。 他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份消失已久的感觉却再次出现了。 尼莫回头看了他一眼。奥利弗瞬间清晰地回忆起来多年前的某个时刻。是的,他们第一次相遇,他发现有什么在窥视他之前的那个刹那。 后背炸开一片热汗,然后迅速变冷。他的心脏跳得飞快,让他十分不适。血液流动的声音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视野里出现昏厥前才会出现的黑斑。他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抵抗这种奇异又不祥的感觉。当时的他尚且年幼,对这种感情毫无概念。现在的他知道如何去描述了—— 那是来源于本能的恐惧。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异形盘踞在他的脑后,锋利的指甲直抵着他的头皮,稍稍使力便能把他的头颅浆果般戳烂。压迫感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绞成肉泥。 这份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可他仿佛在里头深陷了几个小时。 “你看,就算我们遇到了这么些屁事,日出还是很好看。”尼莫毫不知情地感慨道,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都要忘记上次看到日出是什么时候啦——走吧,不是要去拿测试证明吗?” 奥利弗僵硬地笑了笑,手扶住自己另一条胳膊,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你在紧张?”尼莫好奇地眨眨眼。“我觉得你不需要担心。要是这次测试里有谁被刷下来,那个人首先得是我。” 奥利弗深吸了口气,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努力地保持住了声音的平稳。“别开玩笑了,安还等在里面呢。” 你不能表现出来。他在心里疯狂重复道,你不能表现出来,奥利弗·拉蒙。 在认定真相前肆意表达恐惧——那太伤人了。 第10章 生死常识 报名建筑内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大堂不算高,木质长桌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划痕和可疑的污渍,甚至没有供来宾坐下的座椅。至于锡章佣兵们——为首的男人冲员工们点点头,直接穿过后门离开,并没有久留。房间里只剩报名者们拖沓的脚步声,偶尔混着几声咳嗽,没人交流,没人提问。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前面等待的是什么,空气比街上还要浓稠冰冷。 人们歪歪斜斜地排着队领测试证明,队伍前进得飞快。尼莫怀疑接待台后的员工根本没有核查参与者的身份。 这和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测试应该更为紧张,更为正式,气氛应该是剑拔弩张而不是死气沉沉。 “安·萨维奇。”拿了证明的人迅速从后门离开,十分钟不到便轮到了他们。接待员是个瘦小的红发青年,声音有气无力,很难分清他是想对话还是单纯在自言自语。“唔……第二十六次了,一百金币。” 尼莫决定不去深思这个数字的含义。 “尼莫·莱特,一个金币。有人代付。”还是那把有气无力的声音,接待员匆匆抬起头瞥了他一眼。“看上去是本人,拿着。” 这位接待员先生似乎很讨厌别人的碰触,他把一个带着吊绳的金属小块扔到桌前,虚弱地一挥手。方才被布料掩住的徽章露了出来——黑色的圆形徽章,不算精致,正面铸有简单的猫头鹰浮雕。 “感谢您选择加兰,祝您一切顺利。”他埋下头,叽里咕噜不带感情地念叨,尼莫险些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个真的是正规测验吗?”尼莫捻起那个骰子大小,看起来十分廉价的金属方块。它上面画着几笔简单的符咒,更像是集市上卖给孩子们的小玩意儿。 “流民没有姓名记录。”安干巴巴地说道,“大家大多自己想一个。流民的名字代表不了任何东西,变成罪犯的正式居民更好核查——如果你是想问这个。” “可他没有说明测验内容。”尼莫说,“我们需要做什么呢?和怪物厮杀,还是……?”他把“彼此争斗”咽了下去,这个词儿让他的胃有些抽搐。 “每次都一样,说明了也没用。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尼莫撇撇嘴,感觉后颈处有种被目光扫着的瘙痒感。他敏感地回过头去,刚好看到奥利弗把脸转开。 错觉吧,他想。 没几步就到了后门,门后的院落同样平平无奇。刚刚进来的人看上去没了大半。两个佣兵正用手掌贴着泥土,手下的法阵散发着柔和的银光。法阵之上的空间被切了个方方正正的口子,刚好够一人通过。口子那边的景色清晰可见——一片熟悉的绿色,伴随着悦耳的鸟鸣。 参加测验的人们正慢吞吞地往里走着。尼莫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而这种预感在他通过“门”的时候变成了现实——灰烬山脉灰白色的山脊清晰无比。 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边境森林这个鬼地方,而且看离山脉的距离,这里算得上森林腹地——在他们目所能及的地方,树干粗得惊人,树皮上爬满厚厚的暗红色苔藓。鸟鸣中带着奇异的沙哑,空气潮湿却谈不上清新,混着一股子淡淡的腐臭。 唯一让人心安的是,佣兵们跟在最后,和他们一同进入了这片空地。其中一位佣兵俯下身,打开了提在手里的箱子——无数甲虫大小的飞虫冲向天空,向四面八方散去。而方才同员工们点头示意的男人伸出手在胸口简单描了个符咒,而后响亮地清清嗓子。 其实挺没有必要的,尼莫四下看了一圈儿,把沉重的法杖换了个手拿着。参加测试的人们安静得可怕,简直如同什么新品种的人形植物。 “边界已经圈好了,这里是中心。接近边界时示警坠会发热,如果随意越界,它会融化掉。”男人声音格外洪亮,他摇晃了下手里的吊绳,灰扑扑的金属块随着绳子颤动了几下。“明天早上人还活着,示警坠还在,就算通过。” “我们会监视你们的行动,所以不要妄想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他补充了一句,向同伴们比了个手势,显然不打算慈悲地留出提问时间。佣兵们彼此点点头,散向各个方向,很快被茂密的灌木和粗壮的树干吞噬了身影。 方才呆立的人形植物们终于活了起来,人们三五个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散去。抱着孩子的母亲在其中格外扎眼,她用布带将孩子绑在胸口,飞快地钻进林子里。 “就这样?”尼莫把吊绳挂上脖子,让那粒金属紧贴胸口的皮肤。 “是的,就这样。”安轻笑了声,握紧猎矛。“黑章不养闲人。” 她的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男性的惨叫。不知道是被惨叫声惊动还是单纯睡饱,灰鹦鹉终于睡醒了,它把脑袋从尼莫的背包里伸出来,用力晃了晃。 “哎哟。”它惊奇道,“这儿恶魔还挺多的——你们怎么回事,打算趁我不注意别致地自杀吗?别这样。” 它的契约者痛苦地看了它一眼,不知道是出于嫌弃还是没睡饱的迁怒,完全没有心情去回答。 “跟我来,先找个安全的据点。”安说,“你们两个什么都别碰。” 尼莫把戳向苔藓的手默默地收了回来,那种被人审视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皱起眉,这次直接对上了奥利弗的视线。他疑惑地看向对方,有点拿不准要不要开口询问——毕竟那表情挺像便秘的,万一对方真的肠胃有恙又不好意思说,在女士面前直接问有点失礼。 奥利弗再次迅速转开了视线。 尼莫莫名其妙地耸耸肩,跟着安继续前进。看来有经验的参与者还不少,有四五个人和他们正向同一个方向前进,相距不过十几步。他此刻终于有了点测试的实感,这也许是最近捉摸不定的疯狂日子步向正轨的好兆头。撑过这场考验,一切就会回归他常识中的—— 尼莫瞪大眼睛。 前面走着的两个人突然跪倒在地,接着沉重地倒进草丛。血液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迅速飘散。两个看起来年长点的男性迅速卧倒一动不动,而同行的少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茫然地四下张望,试图去拉扯卧倒在旁边的同伴,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年轻的男孩崩溃了,他跌跌撞撞地向身后的安冲去,嘴里不成调地尖叫救命。 尼莫盯着安的后背,女战士没有吭声,没有动作,任凭少年向自己跑来。然而就在他离安还有四五步的时候,他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软软倒下——男孩下巴以上的头颅消失无踪,整条舌头暴露在空气中,伤口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泡。 轻微的咔啪一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了他们面前。 这和老拉蒙那时候完全不同,尼莫顿时感觉胃里翻江倒海,要不是胃中空空,他准会转头吐奥利弗一身。奥利弗脸色发白,看上去也不太好受。 “走吧。”安简短地说。与此同时,不远处那两个男子也默不作声地站起身。“它吃饱了,不会再攻击的。” 尼莫难以置信地瞪着安。她的口气像是在描述自家院子里的刚吃饱的狗,仿佛刚刚不是死了个人,而是少了份饲料。这些天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别,他确实一直活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死亡无比沉重的世界。 他在不到一小时前还私心认为她是个温柔却不善表达的人,可人的眼神撒不了谎——她是真的不在乎。 “我们刚刚……”奥利弗咽了口唾沫,“可以救他的……吧。” “没有必要。”安平静地回答,看上去心情不大好。“和那东西战斗吃力不讨好。它又没攻击我们,等它吃饱了自己走开是最合理的做法。” “可那是……”奥利弗受到的打击似乎更大点。 安转过身走了几步,她本身就高挑得很,站在一米八几的奥利弗跟前也没有丧失多少气势。 “你能救他吗?”她冰冷地问道。 “我不知道。” “同情心在这里是最没用的东西。刚刚那个小子可不想要你的同情,他想要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他。你说你不知道,那你在期待什么,我去救他?” “听着,小男孩。”她揪住奥利弗的领子,“你们似乎搞错了什么——第一,没有实力前提的同情心会让你死得更快;第二,我认为自己的命比陌生人的可贵得多,而我不欠你任何东西——我没有义务回应你的任何期待。这是常识。” “你也听着。”安斜了尼莫一眼,后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年轻人有点英雄幻想可以理解,但你们最好给我记住——要是你们捅了什么娄子,舍命擦屁股可不是我的风格。” 说罢她随意一挥猎矛,一条怪异的触手在奥利弗身边断开,喷出粘稠的紫色黏液。 尼莫不敢看向少年的尸体——他太瘦小了,甚至看不出是否成年。方才回归常识世界的喜悦此刻烟消云散。 安没有问他,可他却体会到了那种可怕的无力感。他能救这个孩子吗?他会像这样死去吗——死得悄无声息,没有坟墓或墓碑,知情者的第一感受是松了口气?他开始另一种意味上想吐了。 安说得没错,他确实搞错了什么——他所认定的理所应当的生存和理所应当的死,这里统统不存在。 “奥利弗。”他挨近垂头丧气的棕发青年,“我们是朋友吧?” 奥利弗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大概是。” “她说得确实有道理,可我还是不太能接受。”尼莫的声音带着点没骨气的颤抖,但语调坚定。“如果我一不小心冲出去惹了祸,你可千万别救我。” 奥利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 “那么我也有同样的请求。”他有些沙哑地回应道,不自在地踢了脚地上的草皮。 第11章 危险与恐惧的因果关系 然而他们没有再遇到其他测验者。 视野范围之内只有无尽的树木,三人踩过枯叶、蕨类和黏糊糊的蘑菇,时间像是倒退回了几天前。不知是不是因为安选的路线格外正确,一路上他们没有再受到什么危险恶魔的骚扰。 几个小时后,走在前头的安突然停住了脚步。时间大概正午,过于灿烂的阳光将他们面前墙壁似的石壁照得发白。从这里抬头可以望到上方的小型悬崖,无数宽大的缝隙在它底部竖着,称不上山洞,勉强可以容纳几个人。 安把猎矛向内探了探,紫白色的电光把湿润的石壁映得有些刺眼,尽管他们没有从缝隙中发现什么活物,还是有股头发烤糊的焦味儿从里面冒出来。 “据点。”安愉快地宣布,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方才的不愉快。只可惜她的队友们还沉浸在冲击中,没人回应她。女战士对着一片尴尬的沉默挑挑眉,没做什么评价,开始自顾自地在洞口地面涂画简易符咒。 灰鹦鹉整个儿钻出了背包,正站在尼莫肩膀上梳理羽毛。奥利弗倚着石壁,手搁在剑鞘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尼莫的脸——后者被他盯得全身发毛。 “你有话对我说?”尼莫终于忍不住了,去他的身体不适,这次奥利弗就差把“天啊我有话要说我快憋死了”刻在脸上。 “我们相遇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犹豫片刻,奥利弗终于发问,语气很是认真。 “什么?”尼莫困惑地看回去,“你得问个具体点的问题——” “第一次相遇。” 尼莫皱起眉头,这个话题可不算愉快。他没有从奥利弗的询问里发现敌意或者厌恶,但那一丝隐约的质疑让他有点儿心慌意乱。“不记得了,五六岁之前的事没多少人记得吧。” “你是在这里长大的不是吗?” 安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瞥向尼莫。 “我真的不记得了,行吧?”尼莫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脑后的短马尾差点散掉。“我就记得听到有人说话,天上有星星,我冲声音过去就见到了你——再之前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你到底想说什么?是觉得我不该害怕这里,还是认为‘小孩子根本不可能在边境森林活下来’?”说到最后,他的语调莫名带了些攻击性。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似乎对这里一无所知,我只是有点想不通。” 其实奥利弗很清楚自己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在旅店工作了这么些年,他见过太多人——有披着人皮的怪物,也有怪物样貌的人。奥利弗自诩有几分看人的眼光。他模模糊糊察觉到了那份不协调感的来源—— 人们真正的恐惧永远来源于本能,无法引导,无法毁灭。没见过猫的老鼠在与对方遭遇时也知道疯狂逃窜,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恐惧不是被教育出来的,人们能学到的只有如何应对它们,理解它们,或是无视它们。 但尼莫不一样。 奥利弗不认为尼莫本人察觉到了这一点。他逃走是因为所有人都会逃走,他恐惧是因为所有人都该恐惧。那份不协调就像舞台上演出剧目的老练演员——感情真实而具有感染力,但注定缺少某样关键的东西。 甚至连他面对死亡时都是如此。这个人似乎很喜欢放弃,但如果那其实不是“放弃”呢? 可是他不可能去问一个连本人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奥利弗曾有很多朋友,性格讨喜和不讨喜的都不少。跟人打交道久了,他深知一个人不可能认同友人的所有想法——所以他一度认为,他也能够自然而然地无视那些消极因素与尼莫成为不错的朋友,甚至战友。他们能够共同商议未来的计划,彼此支持过这段黑暗的时间。就算将来因为一些事情分道扬镳,偶尔也会通个信或是小聚下——按照尼莫的性格,他们本应该很轻松地发展成这种关系。 但每次当他试图这么做的时候,那种古怪的,让他忍不住有些自我厌恶的警惕感总是会骤然出现,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的心脏。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十分不喜欢。 奥利弗不认为这种带着警示味道的潜意识是随便出来遛弯儿的——如果他们还在镇子里,那么因此维持点头之交的关系也就罢了。现在他已经活得朝不保夕,可以让他送命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如果放任不管,让自己一直被这种微妙的惧意影响,状况只会变得更糟。 他认真地注视着对方银灰色的眸子。尼莫却没有跟他对视,他紧盯自己的衣角,像是对自己衣角上的缝线产生了无穷的兴趣。 奥利弗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或许尼莫·莱特对自己的“不协调”并非一无所知。 奥利弗向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他自认胆量勉强只算中等偏上。可此刻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无视了胃部因为危机感而愈发明显的绞痛——终于成功地抓住了对方的手。 尼莫讨厌别人询问他的过去。 他真的只记得皮肤擦过沙砾的触感和黑暗中的那几颗星星,或许还有隐约的歌声。边境森林里至少有一打物种能让人把自己忘成个痴呆,遗忘本身不奇怪,事实却摆在那里——一个小孩子从边境森林中存活了下来。 但老帕特里克·莱特并不在意,他乐呵呵地收养了这个孩子。每年都会有穷人或者娼妓把无法抚养的婴儿丢进边境森林,偶尔活下来一个也不是什么绝对不可能的事——“这个小家伙真的运气特别好。”老爷子如此声称,并如此坚信。 他给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孩子取了名字,悉心教导。 “火。”他指着蜡烛上跳动的火焰,“不能碰,会受伤。” 尚年幼的尼莫似懂非懂地盯着那团火光。正巧另一边的孩子弄翻了汤碗,老人起身去拿抹布和糖果——尼莫趁机把手指伸进了火焰。 很温暖,他想。 凑在一旁的女孩见了,学着把手指伸了进去——随即她大哭起来,尼莫吓了一跳,赶紧抽回了手。 女孩指头上的燎泡好几天都没有消下去。 于是尼莫忍不住在没人旁观的时候又试了一次——这次他感到了被火焰灼伤的剧痛,同样被指头上的水泡折腾了几天。之后他学乖了,尽量远离老人说的一切危险——他甚至不用亲自试验,每天都有别的小孩现场演示花样受伤。 “危险的东西不能去靠近,感到害怕了就要迅速逃走。”老帕特里克意犹未尽地讲完了今晚的恐怖故事,对瑟瑟发抖的孩子们总结道。 “什么是害怕?”尼莫很煞风景地举手提问。 老爷子神秘兮兮地拿出来一只巨大的死蜘蛛,配上夸张的表情。“瞧瞧这个——” 孩子们的尖叫声更大了,而尼莫接过死蜘蛛,下意识往嘴里塞。 老人赶忙把蜘蛛夺了回来。之后一段时间内,老帕特里克似乎找到了个有趣的课题——他变着花样吓唬这个话都没学利索的小子,但这从边境森林活下来的小屁孩很有一套,他似乎生来没有恐惧这种感情。 直到某一天。 老帕特里克带着孩子们去森林边缘采摘浆果,不幸遇到了只变异蛛犬。那东西鬼魅般从灌木中滑出,将锋利的前脚向其中一个孩子戳去——老人没有犹豫,直接反身一挡,颈侧被狠狠划了道口子。 血登时就流了下来。 尼莫看着流动的血液,发现自己似乎第一次领会到了什么叫“恐惧”。老人可能会死,他突然有了这么个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认知——随即他又意识到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这个事实让他两脚发软,胸口堵得厉害。他冲上前去按压伤口,想借此停住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液,可毫无效果。别的孩子早就嚎成一团,他终于也按捺不住开始掉起眼泪。老人吐了口气,拍拍他的脑袋,扮了个有气无力的鬼脸。 危险的东西不能去靠近。尼莫想,那么他该害怕那些危险的东西。 老帕特里克发现自从自己受伤后,尼莫·莱特变得“正常”了。他开始害怕恶魔,害怕刀刃,害怕夜晚,鬼故事一吓一个准,让人很没有成就感。 是的,从那以后他似乎真的和旁人没有任何区别了,但尼莫自己很清楚——他认知的先后还是没有变,他需要先知道什么是危险的,然后去恐惧它。他甚至为此专门去镇上的图书馆打了份工。 不知为何,他缺乏自动意识到危险的能力。长久以来他把这个归结为单纯的迟钝。但最初感受过的那团火焰就像一根刺,他无法把它从回忆里拔出去。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认知包裹得严密又牢固,可它却老是在尼莫不注意时刺他一下——提醒他有这么个漏洞在,提醒他丢失的记忆背后有着可能存在的异常。 可他明明不在意。 尼莫死死盯着衣角,想把那团烛火从脑海里赶出去。奥利弗的提问又把它点燃了,它变得明亮,长出张让人厌恶的丑脸,声音听上去很像灰鹦鹉。 “你是不正常的。”它说。 下一刻他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正在沉思的尼莫几乎汗毛都炸了起来—— “如果让你不愉快了,我非常抱歉。”奥利弗说,声音坚定,碧绿的眼睛微微闪着光。“我知道我最近的表现可能有点奇怪……是的,你身上确实有些怪事在发生。” 他的手心还有点汗意,手却很稳,没有发抖。 “无论如何,我不会因此真的害怕你。”奥利弗一字一顿地说。 第12章 天才和怪物 “为什么非得是我们啊?”红发青年摆弄着胸口的锡章,大大咧咧地坐在树枝上。他的身前凭空浮着数十块巴掌大的光屏,无数活人或是死人的影像在上面闪烁。“喂,芬里尔——我跟你讲话呢,这种破地方随便来个三流佣兵团就震得住吧。” 方才宣讲规则的男人皱了皱眉。“别抱怨了,索恩。一季就这么一次,签运不好而已。” 其中一个光屏突然熄灭,索恩咂了咂嘴。 “那个萨维奇又弄死了一只监视虫。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个有意思的传闻——据说去年地平线邀请过她?” “是这样。”芬里尔似乎不愿多说。 “来点料嘛,我要无聊死了。你们是老熟人吧?加入地平线的话可以直接从国王那里获得正式身份——这不是黑章的最终目标吗,她为啥不愿意?” “不清楚。”芬里尔冷淡地说,“我们谈不上熟,我只是不巧主持过几次她在的测验。” “她会不会是那种——”确认光屏恢复正常后,索恩比了个不妙的手势。“那种坑死新人取乐的人?她得参加了二十多次测验了,这说不通。” “不喜欢大组织的人并不少。”芬里尔警觉地打量着四周。“闭嘴吧。” “你在护着她——哎哟。”索恩啧啧道,“看上她了?” “不。”芬里尔抽出弯刀,逼退了打算撞上来的巨蛇。“我只是知道她不是那种人。” 他记得很清楚。 安·萨维奇第一次参加测验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混在一群十来岁的孩子里面。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在测验中谈不上少见,准是哪个城镇又遭了灾。年轻的芬里尔并没有在意她——当时的他和此刻的索恩一样,负责监察官的工作。 这群小孩子会成为第一批牺牲者,他那时是这么认为的。 可那个栗色头发的少女无疑是个天才,战斗意识,魔力水平都称得上一流——完全够她这种等级的测验中保命。可惜安·萨维奇想要的不止是保命,她领导着孩子们组成队伍,共同抵挡恶魔的袭击,居然还做得有模有样。然后很自然的,无数的求助声向她涌去。她的队伍不停壮大,时间也离测验截止越来越近,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 芬里尔至今记得当时的景象。 测试的组织者可不是傻瓜,自然预料过这种万众一心合作过关的做法。过分聚集的人群会吸引事先放出的西摩尔蠕虫前来捕食——它巨大的身躯碾过充满希望的人们,留下一地骨骼和血肉混合的残渣。 那一期活下来的只有安·萨维奇一个。 第二次在测验里遇到的时候,她开始有意识地控制救援的人数,但她错估了蠕虫的饥饿程度。第三次她直接去攻击蠕虫。然后用血的教训证明它确实是测验组织者准备好的,货真价实的实力天花板——西摩尔蠕虫的实力在中级恶魔中算是非常顶尖的那拨,老练的高级佣兵也要在道具充分的前提下,彼此紧密配合才能弄死它。 而她没有昂贵的道具,没有心意相通的队友,永远只有一个人。 第四次,第五次……直到十八年后的现在,她依旧出现在这里,只不过—— “她那两个队友长得可以啊,她的小白脸?”索恩还在饶有兴趣地观察萨维奇所在的那一组,“看上去没有一点战士的味道,她真的能忍受那两个累赘?” “如果换了你,你在这种地方护不住两个普通人?”芬里尔难以忍受地捏了捏眉心,“我要开始重新考虑你的入团申请了。” 索恩猛地闭了嘴。然后不到五秒后便忘了个一干二净,再次开始兴致勃勃地实时播报。芬里尔叹了口气。 “这期有‘英雄’出现了,哎呦。”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气。“集结的人还不少,正向萨维奇那边去——有好戏看啦。” 尼莫不是没想过找机会和奥利弗聊聊。他确实在为自己身上一系列异常担忧,但敞开心扉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们需要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作为两个成年人认真严肃并有技巧地把话说开。他不希望他的状态影响到他们的计划——如果成为黑章混日子算是计划的话。 安本来就没有什么成为同伴的意思,可奥利弗要是因此离开就是两回事了。不管怎么看,自己都是比较不妙的那个——恶魔信徒在哪儿都不受欢迎,而他对外界的认知又仅仅来源于书本。更何况奥利弗本身的罪名并不是无解的,说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了他。 亏他之前还义正辞严地宣布“我肯定不会丢下你”,他自己才是更不想被丢下的那个——刚才那句质问般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然而他完全没想到奥利弗的行事风格如此的……直接。他露出个有点抽搐的微笑,试着抽了抽手,发现对方握得死紧。 “谢谢。”他不再试着挣扎了,“我真的没有觉得被冒犯。这种情况下会有疑问也是人之常情,我才是要抱歉的那个……呃,手,奥利弗,你的手。” 奥利弗郑重地松开自己的手,然后达成了什么重大成就似的瞪着它们。 “我不会走的。”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至少在你搞清楚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之前,我不会走的。” “我的老天啊。”安忍无可忍地出了声,“要我帮你们弄个房间吗?” “这是求婚吗?”灰鹦鹉说,“我的人类知识储备告诉我这是,你们要结婚了吗?” 尼莫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我们不——” 他的话被不远处的惨叫声干脆地打断了。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安皱起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迅速贴上了湿冷的石壁。 “这边有躲避的地方!”外面传来的声音很是年轻,“快——快往这边,都跟上!” “妈的。”安十分不淑女地骂了声,“麻烦来了。” 她握着猎矛就冲了出去。尼莫和奥利弗对视了眼,小心翼翼地跟上。 “立刻解散你的队伍。”他们刚钻出缝隙,就看到安用猎矛指着一个看着落魄又狼狈的年轻人。“或者离这里远点。” “我不能!”青年嚷嚷道,“他们都受伤了,没法一个人继续测验。放着不管肯定会死——” “那样说不定还有几个走运的能活下来。”安那种冰冷的语气再次出现了,尼莫咽了口唾沫。“你们的人数已经太多了。再这样下去西摩尔蠕虫会干掉所有人。” “你又不知道这次一定会有,我买过情报,他们每次准备的恶魔都不一样——” “很遗憾,我知道。”她轻声说道,“解散还是滚远点,自己选一个。” 尼莫扫了几眼青年身后的队伍,发现他们之前遇见过的那位年轻母亲——她的孩子依旧被牢牢地绑在她胸口。她本人则面色苍白,一条袖子上染满了血渍,看起来有些恍惚。 安和青年还在继续交谈,而一只蝎尾狼趁机从林中蹿出,向人群奔来。伤患们像惊恐的羊群一般尖叫着奔散,向他们心中的英雄挤去。年轻的母亲反应慢了半拍,甚至下意识转过身—— 尼莫发现之前和奥利弗的约定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因为这会儿他们两个一同冲了出去。这个时候逆着人流前进可是个技术活,尼莫被不顾一切冲来的伤患们撞得打了好几个趔趄,差点摔倒,灰鹦鹉赶忙飞离了他的肩膀。而奥利弗根本不敢在人流稠密的地方拔剑,两人只能凭体格优势努力向前挤——好歹赶上了。 然后他们发现“赶上”这个词并不算确切,那只蝎尾狼并没有袭击人的意思。 它也是来逃命的。 “混账!”安在人群中吼道,拼命将涌上来的人推开。而青年此刻已经被挤到有点慌神儿。“快散开!” 这个时候叫喊永远没有用,她把猎矛往地上一撑,漂亮地跃到空中,踩着伤患们的肩膀或脑袋向那两个傻瓜冲去。 地面隆隆地震动起来,伴随着树干折断的声响,将近十米高的怪物从土里探了出来。它过于巨大,尼莫和奥利弗只能看清它的正面——黑色的滑腻表皮上嵌着张硕大无比的圆形巨口,里面一圈圈全是尖利的牙齿。 蝎尾狼这会儿和那位母亲一同和谐地逃起命,只剩他们两个傻乎乎地站在了最前线。 奥利弗反应得快些,他下一秒便出了剑。巨大的冰刺从怪物嘴中爆开——可惜它真的太大了,奥利弗这一手造成的伤害远远没有挑起的怒火大。怪物愤怒地甩甩尾巴,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呼出的口气堪比一阵飓风,那味道让尼莫差点来个喷射性呕吐。 “逃吧!”尼莫当机立断。“我们不可能干得过这个鬼东西——”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赤红的光丝从土中钻出,将他们和他们身后挤成一团的人牢牢围住,凭空造出一个立方体状的牢笼。 “什么都别碰!”安在他们身后厉声喝道,“现在还来得及——快过来!” 西摩尔蠕虫并不在乎自己的午饭在聊什么,它毫不迟疑地向人群前进。尽管今天的饭前运动让人不满,餐点本身倒还算得上丰富。 这个时候没人顾及什么面子,尼莫和奥利弗转身就跑。 有人和他们擦肩而过。 刚刚还在和安争吵的青年摆脱人群冲了过去,手上还拎着把破铁剑。他笨拙地向怪物冲去,铁剑的剑尖从怪物滑腻的表皮上滑开。 “你对付不了它的!”停在后方不远处的安喊道。 “我知道,”青年吼回来,“是我判断失误害了他们——还有你们,我至少能做点——” 话音还没落,他消失了。怪物的皮肤似乎变成了水面,青年像是落入湖水般栽了进去。没几秒,那块皮肤上多了些肉末和骨头渣。没有奇迹,没有壮烈的场景,甚至没有惨叫。他连五秒钟都没有争取到。 另一边人们依旧在四散奔逃,有的不管不顾地撞上那些诡异的红色光丝,直接被切削成肉块;有的直接崩溃了,呆坐在地,愣愣地望着正向这个方向蠕动而来的西摩尔蠕虫。 后方是死亡,前方是地狱。没有事先警示,一切都快得毫无道理。平时坚韧而热烈的生命此刻就像桌边的饼干碎,轻轻一拂,消失得轻巧而彻底。 第二十六次。如果这样的场景安已经经历了二十余次,那么相比而言目击一个人的死亡确实不算什么。为什么一个文明的世界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尼莫疯狂奔跑,肺部痛得像被人捅了两把烧热的刀子,朦胧不清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上下浮沉。 这只怪物是被人事先准备好的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哭喊声要把他的鼓膜刺破。 “抱歉。”奥利弗突然说道,慢下了脚步。“我可能要违反约定了。” “哦——居然还有人想逞英雄。”索恩调大了西摩尔蠕虫所在的光屏,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评论道。“看来他们真的不是安·萨维奇的宠物。” 芬里尔一声不吭。 “别那副表情,我也完全不喜欢这幅场景。明明刚死了一个,吸取一下教训不好……吗……”他说不下去了。 光屏那边变成了一片雪白。 近十米高的西摩尔蠕虫被厚厚的冰霜封了起来,光丝的牢笼融化般消失,人们这会儿可不会去好奇发生了什么,纷纷越过地上的尸块疯狂逃命。奥利弗的新剑毫无悬念地崩成齑粉,他双手撑地,艰难地喘着粗气。 “快走——!”安的声音都有些破音了,她干脆地冲过来扛起奥利弗。“趁这个机会,快!” “你说什么呢,它不是已经——”尼莫努力地平复着呼吸。“已经被奥利弗——” 他的背后传来巨大的冰裂声,伴随着一声无比愤怒,震耳欲聋的嚎叫。 第13章 原则 尼莫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条带倒钩的巨大舌头舔了似的。他能清晰地听见蠕虫连绵不断的愤怒嘶叫,恶心的绿色黏液从后方漫了过来,没过他的鞋底。这次奥利弗结结实实砍伤了它,它显然气疯了。 他完全没有勇气回头。 这时平民和战士的区别完全显露了出来。安完全没有停顿,扛着个比自己还要高壮的男人无疑是个力气活。她调整了下姿势,压低身体重心,瞬间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跟着我跑。”她又急又快地嘱咐道,奥利弗挣扎了几下,似乎想要跳下地,安腾出手来冲他脑后狠狠斩了一掌。“这东西脑子很笨,它会率先攻击更大的目标,只要跑到人多的地方,我有办法脱身。” “……可它会攻击别的人。”尼莫放下了刚刚抬起的脚,鞋底踏入黏液,发出让人脊背发痒的呱唧声。 “我不想在现在跟你做什么道德辩论,那些人死定了。你有主意就说,没有就老老实实听我指示。”安琥珀色的双眼紧盯还在怒吼挣扎的蠕虫。“要么你也可以选择毫无意义地死掉,就像刚刚那个傻瓜一样。” 逃走吧。他的求生欲望在他耳边低语。逃走吧,想活下去不是错误。安就不认为这是错的,他们别无选择,就算那些人现在还活着,一会儿也准会被蠕虫吃个干净——就算幸存下来,这场测试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他什么都不知道,安比他更有经验也更有主意,这不是他的意思。是的,他什么都——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本能和良知快把他的灵魂扯裂了。他的肺部还在隐隐作痛,心跳强健有力,他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在激烈地拒绝死亡。而死亡就在他身后咆哮,企图把他也变成一堆腐臭的尸渣。 “不。”他艰难地说。 安面无表情,沉默地看着他。 “不。”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他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不再去压抑声音中的颤抖。 “我知道了。”安说,利索地转身就走,而她走得并不顺利。奥利弗并没有被她劈晕,他攒了些力气,一口气挣脱下来——尽管他筋疲力尽,刚下地就来了个前跪。 “我们观念不合。”奥利弗摇摇晃晃站起来,“萨维奇女士,你走吧。如果我们能活下来,至少我会去找……”尼莫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瞪了他一眼,奥利弗连忙改口。“……我们会去找你履行约定。” 安扫了眼正巧落在她脚边的剑柄,咬住嘴唇,面色有些苍白。 “感谢您这几天来的照顾。”奥利弗低下头。 西摩尔蠕虫终于甩脱了冰壳,正在抖身上的冰碎。安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她也没有动,就那么站着,冷淡地盯着他们两人。 “至于吗?”灰鹦鹉扑闪着翅膀,不紧不慢地说,“西摩尔蠕虫口感很棒的!我以前经常跑到浅层吃几条。你拿了我的力量,总不能连我的零食都怕——” “我需要怎么做?”没有嘲讽或者无视,尼莫极为认真地发问。他紧紧攥着那根金属法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把它攥变形了。 “对它放出敌意就行啦!”灰鹦鹉说,“我真的很吃惊,之前你贫瘠的脑袋瓜里居然连半点对抗意识都没有。” 还对抗呢,就算蠕虫躺平任他打,尼莫也不认为自己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深吸一口气,冲蠕虫举起法杖,并真切得认定自己发了疯。蠕虫跟没看见他似的直碾过来。 一只手按上了他的后背。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很失礼。”奥利弗低声说道,“我相信你,尼莫。这不是什么热血上头的漂亮话——就在今早,你给我的压迫感可比这东西强多了。” 尼莫慌乱地喘息着,突然意识到这是奥利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从疯狂翻飞的思绪碎片中挤出了一点儿清醒。 如果他死了巴格尔摩鲁的力量就能回去,那只灰鹦鹉不可能从安手里保护他。也就是说鹦鹉不可能骗他白白送死。它现在一副老神在的模样,是真的认为这东西不足为惧。是的,他肯定有击败它的能力,只要他—— 只可惜他瞪得眼睛都痛了,西摩尔蠕虫还是在低吼着前进,眼看就要撞上他们。法杖的前端甚至已经触到了它的皮肤,它的牙齿几乎要戳到他的下颚。 求你了,快点消失吧。 尼莫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还是坚持睁大双眼,准备好为自己愚蠢的坚持付出代价。 但无论是冰冷的吸吮感还是牙齿刺破皮肤的疼痛,哪个都没有出现。蠕虫停住了,甚至闭上了圆圆的嘴巴,黑色的皮肤上浮出数个苍白的球体,十字形的瞳孔张开,直直瞪着对它来说过于矮小的猎物。 尼莫开始还试图靠对视积攒气势——但他很快发现这玩意儿眼睛太多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对哪个。而西摩尔蠕虫就那么盯着它,什么都不做。紧张感消散些后,尼莫甚至试着退了两步——十字形瞳孔随着他的动作移动着。 一分钟。 它瞪着他。 五分钟。 它依旧认真地瞪着他,尼莫开始有点儿尴尬了。 “我说……”他刚张口,西摩尔蠕虫便一同低吼起来。尼莫闭上了嘴,它还在断断续续地吼着,声音比方才尖得多。 尼莫试探着转过身去几秒,蠕虫跟被整个儿黏在地上似的,连身体扭动的响声都没有。红色的光丝牢笼在蠕虫被冻住那会儿就消失了,远处的人们早已跑得一干二净。尼莫摩挲着下巴,有点喜悦地宣布。“……我觉得现在我们可以逃跑啦!” 他甚至转过身和正在愣神的奥利弗强行击了个掌。 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仍然没露出任何情绪,只是无言地为他们指了指方向。三人跑出一段路之后,尼莫特地回头确认了一下。西摩尔蠕虫还是在那一动不动,像是在思考什么艰难的人生问题。毫无疑问,他成功了。 “什么情况?!”索恩快把脸贴上光屏了,“那个黑发小子做了什么——” 芬里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同样死死盯着屏幕中的蠕虫。“它察觉到了什么东西,那个年轻人什么来头?” “尼莫·莱特。”索恩张开五指,一张通缉令出现在了他的手上。“不是游民呢……我看看,孤儿,之前在奥尔本路标镇的图书馆工作。罪名是使役恶魔攻击村庄,以及同奥利弗·拉蒙一起残忍地谋杀了派博尔·拉蒙。等等,萨维奇这是挑了两位新鲜出炉的通缉犯啊?” “恶魔信徒吗,他的使魔在哪儿?” “据说是这只灰鹦鹉。”索恩把另一个光屏扯近,“第一次见这个品种。但是按理来说,外表越接近正常动物,实力应该越低才对。能够压制西摩尔蠕虫,怎么说也不可能是普通恶魔了。我说芬里尔,那会不会是……” “不会,莱特没有异化。而且我见过对阵恶魔术士的西摩尔蠕虫,在对方放出敌意后它直接逃跑了。这只可没有什么逃的意思,那只鸟估计是什么新品种的中级恶魔吧。” “我还没见过恶魔术士呢。”索恩低声嘟囔道,听上去有些痛心。 “相信我,你不会想见到的。”芬里尔眯起眼,看着光屏中忙着逃跑的黑发青年。“各种意味上来说,他们都是纯粹的疯子。” 树下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芬里尔向下瞥了眼。刚才一直致力于袭击他们的巨蛇终于放弃了,它懊丧地下了树,迅速对上一只路过的短腿兔。 它立起上身,嘶嘶地吐着蛇信子。而兔子似乎吓破了胆,在原地瑟瑟发抖,哀哀地低叫。 他怔了怔。 不,应该不可能。芬里尔猛地摇摇头,像是要借此把那个荒谬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那个拉蒙也不差。”索恩还在念叨着,“放出那么大力量之后还能站着,如果不是他的剑碎了——” “索恩,让虫子过去,好好看看他的剑。”芬里尔突然说道。 说实话这有些强人所难,现场的冰屑混着尘埃和蠕虫喷出的黏液,在里头找出金属碎片的难度堪比从稻草堆中找针。好在他们运气够好——剑柄没有被绿色黏液淹没,虫子带着大无畏的精神把最清晰的影像传了回来。 “……看这个断口状态,剑身大概变成粉末了。”索恩说,“可惜,如果是质量好点的剑,说不定能发挥出——” “不。”芬里尔拧起眉,“索恩,你不是剑士,你不明白。剑被力量本身破坏和无法承受力量而破坏完全是两回事。” “怎么说?” “前者比较常见,如果招式破坏性比较大,剑很容易被损坏。力量先被激发,然后从外部破坏了剑身……通常都是这种情况。” “这难道不是吗?” 剑柄上还沾着些金属粉尘,在阳光下泛起细小而美丽的光辉。芬里尔从光屏前退开,表情开始变得慎重而严肃——索恩很清楚,他们的团长一旦露出这种表情,准是有什么倒霉事儿将要发生。 “拉蒙的情况是另一种——剑士的力量太强,剑身的材料因为承受不住而从内部崩毁,发出的招式只代表材料本身能承受的极限。奥利弗·拉蒙不是因为用尽力量而虚弱,他是被自己没有成功输出的那部分力量反噬了。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索恩摊开双手耸耸肩。他不是战士,很难迅速地理解这一大段解释。 芬里尔叹了口气,细细体会这种久违的感觉。他早过了会因为他人的优秀而动摇的年纪,但要亲口说出的事实还是让他有种微妙的挫败感。 “如果完全撇开战斗技巧不谈,只谈力量大小——只要奥利弗·拉蒙那把剑不是纸糊的,那么他的力量绝对在我之上。” “我清楚安·萨维奇的行事风格,她找这两位年轻的通缉犯合作肯定是为了省事——他们还没来得及被其他黑章组织拉拢,不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野心。他们两个本身有点实力,看上去也不像是充满攻击性的类型。如果我想要独自行动,我肯定也会选择这样的黑章队伍挂名。” “有点实力……哈,我想她现在应该也发现了,她这次捡到了两个如假包换的怪物。” 第14章 黄金吊坠 在虬根盘结的树林里狂奔并不是什么轻松事,看似结实的地方可能堆满腐烂的叶子,更别提那堆蛛网般恼人的藤蔓。安跑得如履平地,奥利弗因为身体还没恢复,跟随得很是吃力。而尼莫在第五次被树根绊飞之后,逃命的热情没了大半——要不是融合了恶魔血肉的身体足够结实,他踩上的树叶坑也足够把他的脚踝扭伤个十次八次了。 他深切地怀疑自己和那两人不是同一个物种。那两个家伙天生多长了只眼似的,能透过厚厚的苔藓和枯叶看清哪里最好下脚。 尼莫龇牙咧嘴地试图爬起来继续跑,然而脚腕被纤细结实的藤蔓绕住,一时无法挣脱。他下意识朝后看了看——西摩尔蠕虫还静静地停在原处,远远看上去仿佛鼓起的黑色脓肿。 “嘿——你们两个!”法杖沾了些蠕虫黏液,牢牢地粘上了不少泥土和碎草屑。他把它当作手杖拄着。“等等我——” 奥利弗先停下了,他扶着树干喘了会儿气,受伤的左腿没好利索,伤口微微渗出血来——亏他这几天动作利落全无异常,尼莫还以为安用了什么厉害的治愈术。 “摔伤了吗?”奥利弗显然不打算在乎自己的腿,他刷地向尼莫伸出手。 尼莫抽了抽嘴角。他并没有什么讨厌他人碰触的洁癖,可此刻他就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奥利弗在有意增加身体接触的次数。上次他感受到这种氛围,还是瞧见孤儿院的小崽子们争相撩拨邻居家看门恶犬的时候。 可等他的目光从对方渗血的左腿一路瞄到那双温和的绿眼睛,一想到它们前几日目睹过什么,尼莫还是忍不住心软了。横竖自己又不是什么贵族小姐,两个男人没什么好矫情的——他顺从地伸出脏乎乎的爪子,靠着奥利弗站稳了脚跟,然后用法杖去戳那些恼人的细藤。 尼莫刚把脚脖子上最后一截藤蔓抖掉,抬头就看到了安复杂的眼神。 噢,这可够尴尬的。这几天他真的迫切需要一本《化解尴尬的三百种方法》,他怎么能因为那本书封面太丑而一直懒得翻开呢? “萨维奇小姐,我们……”他在那股子压迫感中下意识想要道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虽然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但此刻活着就是胜利,他没什么好道歉的——他不认为安会真的在乎他俩的死活。“我们成功地逃掉了,和那些‘死定了’的人一起。” 安把嘴巴抿成了紧绷的直线。尼莫忍不住缩了缩脑袋,生怕女战士来个愤怒的临时毁约,选择最初的三千金币。 可她并没有。 安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把它缓缓吐干净。随即用仿佛耳语的音量回应了。 “谢谢你们。”她的声音虽小,语气却足够郑重。 尼莫用手指掏了掏耳朵,怀疑它出了什么问题。奥利弗则永远比她快一步—— “为什么?”奥利弗问道,他脸上的柔和表情淡了些,显然对安的做法仍旧有点介意。 “不为什么。”安提高了音量,大大咧咧的感觉回来了一点。但尼莫总觉得她脸上还是留了丝没能及时掩饰的悲伤。“干得漂亮。但我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就是了,接下来我们还是得一起走,总得有人开这个口——假设你们还愿意和我一起走的话。” 这是打算放过他们的意思? 奥利弗转过头丢了个询问的眼神,尼莫微微点头。 “我们活下来了,所以约定仍然有效。”奥利弗对安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么跟上我。这才刚过中午,我们还有一个晚上要捱。”安果断地转过身,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喂,萨维……安。”尼莫犹豫了会儿,还是叫住了她。“我刚才的话不是想要否定你或是怎样,但你确实犯了个错误。” 安回过头,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在昏暗的森林里,她的眸子看上去接近金色,如同野兽的双目。 “那位……呃,”尼莫尴尬地磕巴了下,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死去青年的名字。这让他的气势刚冒头就蔫了下去。“如果当时他没有冲出去,我……我可能就跟你一起逃了。我希望你知道这点。” 尼莫自认不是什么圣人,更不算什么英雄。他活得过于平凡,所见识过的血雨腥风几乎都来自于书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他甚至都不觉得这事关什么大义。但那个年轻人轻易地死去了——他所保护的人们正忙着奔逃,永远都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而目击者之一对此都评价只有“毫无意义”。这个认知让他有点儿难过。 不是出于怜悯或是幸存者的内疚。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该告诉她这一点,那位死者值得他这么做。 “没意义的事情就是没意义。”安平静地说,回身继续前进。“我不会改变我的观点,你怎么认为是你的事。” “我——”尼莫刚想开口,却被奥利弗一只手拦住了,他冲尼莫轻轻摇了摇头。 “诺埃的‘恶魔酒馆’,你知道多少?”奥利弗自然地跟上安的脚步,恢复了平常的语气。 “你说的是‘曙光’吧,是有这么个地方。一般酒馆可不会欢迎恶魔信徒——准确地说,哪儿都不欢迎他们。”安踢开面前枯死的草团,“它的老板有点意思,这年头没几个人敢在教廷跟前宣称自己中立。久而久之这里所有的恶魔信徒就都往那边扎堆了,我们一直在打赌它什么时候完蛋。” “然后呢?”尼莫忍不住插嘴。 “然后如你所见,这么多年它依旧开得红火,可能老板有点背景吧。”安耸耸肩。“怎么,你开始对自己的同胞感兴趣了?” 尼莫想象了下满满一酒馆裘德,发自内心地感到心虚。“不是,我就问问。”同胞这个词让他有点消化不良的感觉。 “我怀疑那只鹦鹉说了几句真话,搞清楚点总是好的。”奥利弗缓缓说道,“万一哪天审判骑士打上门,我们可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难得你还知道这个。”安讶异地看了奥利弗一眼,“说起来,那只鹦鹉呢?” 尼莫赶忙四下张望,结果别说鹦鹉了,连根普通的鸟毛都没找见。他愣了会儿,甚至犹豫了一秒自己该感到解脱还是担忧。巴格尔摩鲁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太久,他已经了习惯了身边不时响起的讽刺和挤兑。 “不用太在意。”安笑了下,“它知道你在哪里,总会找过来的。” “可万一它被干掉了……” “噢,那确实是个问题。但我想不会。”安停下了脚步。“你对你自己做了什么毫无概念,不是吗?就你刚刚的表现来看,这个林子里不存在能伤到它的东西。” 她说这话的时候直视着那个年轻人银灰色的眼睛。可她没有发现惊讶以外的东西。没有恐惧,没有狂喜,甚至没有小心翼翼的期冀。这让她生出几分不期然的焦躁。 “你知道怎么控制一只西摩尔蠕虫吗?如果是地平线的佣兵,那么至少需要三位。一个法师维持法阵,另一个负责大范围法术攻击,战士得配着附上一级冲击术的钝器。拘束法阵画好至少需要五个小时,还要准备好至少二百斤的新鲜水象肉,好把它引到法阵中心。顺便补充一点,地平线是目前排名第一的佣兵团。”安的语调中带有某种复杂的情绪。 “拉蒙小子的能力还在我的理解范围内,至于你……我当时没有察觉到任何法术波动,你没用法术。就算那只鹦鹉是顶级的中级恶魔,这也太夸张了。” 说着她从腰包里摸索一阵,攥紧的拳头缝隙间露出金属的闪光。安将手里的东西朝尼莫扔去,尼莫下意识双手接住,低头去看—— 熟悉的吊坠正在他的掌心泛着黄金特有的光泽。 “我从奥尼那边买了过来,这东西对你来说挺重要的吧?毕竟是奥尔本首都才有的稀罕款式。一般我不会去探究队友的出身,不太礼貌,我知道。”安伸手揉了揉额角。“但现在我不得不。我用这个买你一个问题——你对你的身世到底知道多少?” 尼莫没有多说什么,他小心地翻出藏在身上的画片,将它轻轻地嵌回吊坠中的画框,然后把它大大方方亮了出来。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他说。 安走近来看,奥利弗则挣扎了几秒,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了过来。 那是一位姑娘的画像,笔触精巧而细腻。可惜不知道是因为太过陈旧还是保管不善,颜料多多少少变了点颜色。画上的年轻女孩不是什么顶级美人,但也称得上清秀可爱。她没有摆出流行的娴静姿势,而是扮了个俏皮的鬼脸。她的头发像是亚麻色,微微打卷,眼睛的颜色则实在分不出是蓝是绿了。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母亲,祖母还是别的哪位女性亲属。”尼莫说,“这是我被发现时身上唯一的东西。” “我怎么没有印象?”奥利弗有点惊讶地盯着它。 “因为帕特里克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从我的嗓子眼里抠出来。”尼莫痛苦地答道。 安研究了好一会儿那张小小的画片,显然没发现任何线索。 “没听说过这样的人。”她有点挫败地说。“你没有试着找过她吗?” “没有。”尼莫果断回答,“我说过,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如果运气到了自然能相遇,不遇见也没什么,我有我的亲人。是的,我确实很珍惜它,但那只是因为……它证明我可能不是被遗弃的。” 没人会在弃儿身上放这么贵重又带着线索的东西。它证明至少在某个遥远的瞬间,他曾被真正的亲人爱着——至少他如此相信。 安拿起吊坠翻了翻,从它的壳子内侧发现了一行小字。 “火焰永不熄灭。”她艰难地识别着字迹,“署名……不行,署名磨损得太厉害了。” “我没找到那句话的出处。”尼莫说,“你看,我就知道这些。信息量是有点小……你需要找零吗?把它算进法杖的欠款也行。”他眼巴巴地望着吊坠。 安好笑地摇摇头,把吊坠还了回去。“算了,”她说,“好好收着吧。” “不问些别的吗?”尼莫并不想欠她太多人情,一副可以把这些年的经历交代个底朝天的架势。 “不用了,既然你……” 她话还没说完,黑光乍现,安猛地把两人往身后一挡。 那只灰鹦鹉正美滋滋地向他们飞来,随处乱放着法术,飘飘忽忽像喝多了酒。它靠近尼莫,尼莫以为它又打算停到自己肩膀上,于是挪都没挪。没想到这畜生伸出爪子就挠——他的肩膀瞬间开了道不小的口子,它把坚硬的鸟喙往伤口里狠狠戳着,那种被什么东西刺入血肉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次尼莫有了经验——他直接扯住灰鹦鹉的身子,狠狠一拽。鹦鹉啪地摔到了地上,口中还露着长到不自然的紫黑色舌头。 “还是不行。”它趴在地上委屈巴巴地说,把舌头慢慢收回嘴巴里。“还是拿不回来……我明明吃饱了!难道我得去吃个上级同类吗——” 尼莫把吊坠小心地收好,没有管那道伤口——它在奥利弗和安的注视下迅速愈合,只留下渗透衣服的血迹。 “现在我确定了。”安狠狠地叹了口气,“普通恶魔信徒恐怕还不行……你需要一个专家。” 第15章 最后一课 灰鹦鹉被藤蔓捆成了个纺锤,看着可怜兮兮的。 它似乎受了什么重大打击,毕竟谁都不认为正常藤条能困住一只中级恶魔。可它就那样老实地晃荡着,一声不吭,两眼发直。 “专家?”尼莫把灰鹦鹉在法杖顶端挂牢,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心的藤蔓碎屑,试图继续话题。 安沉默地目睹了尼莫打包灰鹦鹉的全程,这会儿还有些发愣。“哦……哦我是说,你得找个经验丰富的圣职人员问问。恶魔信徒只了解自己使役过的从魔,也有会抢夺别人从魔的家伙,你的从魔比较稀有,可能会有麻烦。”她瞅了眼散发着了无生趣气息的灰鹦鹉,“而且我没听说过契约中的恶魔还能袭击主人。” 天知道他们之间的契约还有没有效,尼莫抹了把脸。 “圣职人员不会直接干掉我吗?”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海拉姆有忏悔教堂。”安说,“奥尔本传播最广的是拉德教的旧派,他们对恶魔的敌意最大。但加兰比较盛行沃登派,他们会给恶魔信徒忏悔的机会——毕竟有些人并不是自愿和恶魔合作的。” 比如我,尼莫苦涩地想。 “今天要是顺利,明天你们可以挑个海拉姆附近的任务。海拉姆是首都,交通还算方便——不过你们得注意,第一个任务也是测试的一部分。如果第一个任务失败了,你们只能下个季度重新参加测试。” “什么?!”尼莫叫出了声,奥利弗则把脸埋入掌心。 “我的建议是挑个简单点的,到时候我会搭把手。”安在个相对开阔的草坡上停住脚步,活动起肩膀。“在这里歇会儿吧。” 她这句话跟重力咒似的,最后一个词儿还没落地,尼莫和奥利弗就齐齐瘫在了地上。有些变形的法杖被尼莫随便地插进草地,灰鹦鹉仍旧被捆成一团,挨着法杖晃荡,活像夏天吊在树枝上的虫茧。而背包也被他甩在了地上,靠背的地方早就被汗水浸得透湿。 安打开背包,拿出几份叶子包好的干饼。纤长漂亮的手指划过空气,几个水球在她面前凝结。她把灰不溜秋的干饼在水里沾了沾,被水润湿的地方透出些棕黄。 “吃点东西。”她说,转头想递给尼莫,却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 尼莫整个人倒在草地上,睡得很熟。他的短马尾几乎散掉了,半长不短的黑发黏在腮边,透出些许属于学者的柔和气息。 “让他睡会儿吧。”奥利弗轻声说道,挪了挪身子,自然地用手拂开尼莫黏在脸上的头发。 “你不睡?”安眨眨眼,把饼子塞进自己的嘴巴。 “我习惯五点起床了,毕竟家里是……”奥利弗说到一半,怔了怔,没有继续。 “家”这个词已经成为了一根卡在喉咙的鱼刺,每次提到就开始隐隐作痛。他总是不小心忘记这件事——他已经没有家了。 他对安勉强笑了笑,埋头啃起来干饼。 “我很遗憾。”安喃喃道,“那滋味儿一定挺不好受。” “如果他们不是坚持我恶意谋杀了他,我愿意去坐牢。”奥利弗说,眼睛没有看向安。“我确实是个杀人犯。” “太理想了。”安苦笑,“要我说,幸亏你没有傻乎乎地自投罗网。但凡有人发现你的实力,你这牢绝对坐不安生。” 奥利弗停住了咀嚼,微微皱起眉,露出个礼貌的询问表情。 “你会被戴上诅咒项圈扔到战场最前线的,相信我。”安说,“就算能活下来,你也不会再是‘你’了,那种地方就是地狱——所以我真的没想通,明明这世道乱成这样,为什么你父亲还能忍受你放弃这份天赋。” “是我自己选的路。”奥利弗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掌因为常年劳作覆着厚厚的茧子,手指修长有力,可那并不是战士的手。 “愿意聊聊吗?” “无所谓。”奥利弗说,“我之前提过吧?除了最后……我就见过父亲用过一次法术。” “嗯哼。” “那是我的最后一课。那个时候我大概十四五岁吧,父亲说要教我些新东西。”他说,“他带我去了边境森林边缘的一个山洞,我们的秘密基地,然后在我面前踹出一个人——一个得有三百斤的男人,那股子狐臭味我现在还记得。父亲扔给我一把剑,叫我杀了那人。那男人哭得稀里哗啦,拼命求饶,还尿了裤子。” 女战士啃完一块饼子,搓了搓手上的饼渣。“然后呢?” “父亲说那个男人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把尸体用药剂化成了渣。按照奥尔本的法律,他的行为绝对够得上死刑。” “你动手了吗?”安拿出水袋灌了两口。 “我不敢,我第一次见人怕成那样。就像……就像只动物那样哀鸣,对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什么奉承话都说得出口。他拼命强调自己是无罪的,是他的妻子先动的手,他只是自卫。” “我下不去手,因为他还活着……我形容不出那种感觉。我正犹豫那会儿,突然有个小女孩揪着追踪符咒冲了进来,大哭着求我们不要杀她的爸爸,一个劲儿尖叫妈妈才是坏人。我当即丢了剑,完全没了主意——毕竟父亲从未对我说过谎,当时我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安用手托着腮,挑起眉毛。 “不一会儿跟进来几个士兵,一个上来护着女孩,另一个去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士兵说男人长期用深渊魔法控制妻女,妻子挣脱了魔法想带女儿逃走,目前下落不明。他想要男人妻子的情报,声称找不到尸体无法定罪。我以为这次疯狂的教学要结束了,结果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父亲却突然拾起剑反手杀了那个男人——一剑正中胸口,血喷得到处都是。你知道吗?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父亲帅气极了,他干脆利落地杀了个法律无法惩治的混蛋。” “去探男人心跳的士兵突然喊了起来,指出尸体颈窝慢慢浮现的魔女徽记。你应该听说过……东部魔女喜欢诱骗男人。她们在女儿到了合适的年纪后就会诈死脱身,并把罪责推到丈夫身上,好让孩子积攒起足够的痛苦成为新的魔女。也就是说那个男人没有说谎,他一开始就是无辜的,但是……” “按理说那东西出现得不会太快,”安撇撇嘴,“你老爸没被抓走?” “没有。”奥利弗低下头,安看不清他的表情。“当时我慌得要死。突然士兵消失了,小女孩也消失了,只剩那具尸体还瞪着眼。然后父亲问了我那个问题——他问我,你懂‘杀死’是什么意思了吗?” “‘这只是一个人。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怎么一口气杀死成千上万的人。但你真的懂得那意味着什么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是的,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当时他正值少年,对自己的力量有些小小的自满。常常忍不住幻想在壮烈的战争中抵御千军万马,当一个够格面见国王的英雄。 但这一切都终结于那个阴暗的洞穴。 “奥利,你要知道,现实不会给你时间去调查每个敌人的无辜与否。女孩不会来,士兵也不会来,徽记更不会被发现。很多时候当你杀死了一个人,你就杀死了这世界的一部分真相。”记忆里的父亲语调有些冰冷,“告诉自己他们都死有余辜是最简单的方法。如果这样骗不过自己,那就拼命强调自己多么悲惨——啊,悲惨的遭遇,最有效的自我麻醉。当然,如果你连悲惨的过去都没有,就只好到处宣扬自己本无恶意了。记住,这都是懦夫们常见的做法。” “杀戮本身永远不值得赞颂,它应该是你最后的手段,不应当是炫耀力量的工具。而且很遗憾的,当你发现自己错了的时候,你就是要一生背负着这个错误,没有逃避的方法。你所能做的只有负起责任。” “而且更糟的是,出于善意的行动不一定会促成理想的结局。那些闲人传颂的鲜花和荣耀或许永远不会出现,你要面对的可能是恶意、愚蠢或者冷漠。这个时候你手握着让他们臣服的力量,你能控制住自己吗?” “如果你拿起剑,那么这都是你注定会经历的。大家喜欢说作恶有代价,我现在告诉你,行善也有。能理解这份痛苦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英雄’,我可不希望你对那些傻了吧唧的歌谣照单全收,然后又擅自对现实失望。” “现在回答我,奥利,你要拿起这把剑吗?” 他扬起剑,剑身上还沾着那个男人的血。 “所以你怎么回答的呢?”安的问话将奥利弗扯出了回忆。 “我说我无法想象。”奥利弗平静地答道,“所以我放弃了。” “因为害怕?” “不,因为我知道自己多么自私和无知。我只能从保护身边的人开始慢慢努力……我想这应该不需要能瞬间杀死千万人的力量。” “难说,万一有天你要为了珍视的人和大多数人为敌呢?” 奥利弗思索了片刻。“……我可以带着那个人一起逃走。” 仔细想想,那应该是他唯一一次见到父亲严肃的样子。在他们离开洞穴之前,他也问了父亲一个问题。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他看着岩石上男人渐渐消失的尸体。 “不,曾经是真的,我只不过调快了一点节奏。”派博尔·拉蒙的脸上并没有笑意,“我很高兴你没有动手,奥利。这一点你不像我。” 第16章 最糟的状况 “327测试点的西摩尔蠕虫因为非自然原因死亡。” “谁负责的诺埃?” “芬里尔·特洛伊的钢狼佣兵团。” “监视虫的影像?” “八十三分钟前有两次有效袭击的记录,一次物理袭击,一次疑似迷惑术的精神法术攻击。都不致死。” “让特洛伊上报原因。确定人为袭击后,在诺埃的测试场地释放潘多拉忒尔。” 芬里尔胸口的锡章突然活物似的上下扯动他的前襟,他将它熟练地取下,翻到背面公会总部传达的简讯——然后全身一震。 索恩正百无聊赖地指挥着监视虫在空中跳八字舞。芬里尔动作幅度不小,他一分神,八字舞顿时散做一团。 “怎么啦?”索恩打了个哈欠。 “撤退!”芬里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掏出口袋里的水晶片捏碎,并冲它愤怒地命令道。“所有人,立即撤退!” “西摩尔蠕虫断气了。”芬里尔一把揪住索恩的后领,朝森林中那团静止的黑影冲去。“见鬼!” “不可能!我的虫子十分钟前刚确认过,那会儿它还活得好好的!最近接触它的那俩小子早跑远了,没人再碰过它。就算我漏看,要弄死它也不可能不出动静……哎哟你悠着点——”索恩被衣领勒得直翻白眼。 “总部不会出错,它的生命迹象消失了。”芬里尔踏着树枝飞快前进,从牙缝里把词一个个挤出来。“他们要我们立刻确认死因,然后开启补救程序。” “等等,等等。补救程序难道就是那个传说中的……” “还不是因为有个传说等级的傻瓜对它下手了!” 他们离那只巨大的蠕虫不算远。现场还残余着不少冰块和碎尸,树木在蠕虫的碾压下东倒西歪,阳光暴晒着袒露出的地面——它正透着森森的寒气和血液的腥臭。 芬里尔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气都没多喘一口,把手里拎着的索恩随手一丢,掏出鉴定水晶直接捅进蠕虫巨大的尸体。蠕虫安静地趴在那里,战斗时浮出的眼球此刻全部沉入体内。原本湿润的黑色皮肤失去了水光,脆弱得像晚餐布丁。 “有人故意这么做的,是‘美梦’。”芬里尔冲瞬间浑浊的水晶眯起眼睛,“按理说蠕虫能扛住整整十酒桶的量,这只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水晶拔了出来,仔细观察着上面的纹路,“……魔力衰竭得厉害。” “‘美梦’?” “最近刚流行起来的恶魔毒素。价格挺高但并不难买,没法溯源。” “如果有人故意这么干,应该没必要启动程序——” “没用的。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团里其他人应该已经成功撤退了。”芬里尔深吸一口气,嘴角带了丝苦笑。“我们没法确定凶手的动机。只是几百个黑章预备役,总部不会介意的。” “你是说……” “我是说,这里要被清场了——记得把你的虫子弄回来。” 与此同时。 “……带着那个人一起逃?你最好早点治治你的理想主义。”安不咸不淡地评论道,没有半点儿共鸣的意思。“和平地区的人才会这么多愁善感——等人家把刀卡上你或你老婆的喉咙,你保准没有心情去考虑他是不是无辜的。” 奥利弗低笑几声,没有回应。他伸了个懒腰,重重地仰躺上草地,夏日的天空蓝得惊人。疲惫让他的思维有些散乱,他无意识地朝那片深蓝伸出手——结果奥利弗还没来得及把胳膊伸直,就直接被另一条胳膊别了回去。 尼莫睡晕了头,一胳膊甩上了奥利弗的脖子,力道还挺大。奥利弗被击得喉咙一麻,差点咳嗽出来。他无奈地朝外挪了挪,突然感到了轻微的震动。 奥利弗困惑了几秒,尽管“被睡梦中的人无意识搭上”听上去挺让人激动的,可他完全不认为自己会因为脖子被男人猛击而感到心动。接着他发现整个世界都在轻微地震颤着。他赶忙爬起来,而安已经摆出了时刻准备战斗的警惕姿势。 尼莫则因为胳膊被掀开而微微皱眉,不清不楚地嘟囔了几句,随即发出轻微的鼾声。 与此同时,震颤变得更加明显。 “地震?”奥利弗在愈发清晰的地裂声中大声询问。 “不知道!”安吼了回去,“这里不该有地震——我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灰鹦鹉突然用法术劈开藤条,丝毫不见刚刚一蹶不振的状态,它绕着他们飞了圈,激动地扑闪着翅膀。“终于——”它尖叫,“同类的气息,是同类的气息——哎哟!” 身边有三个活物扯着嗓子吵闹,就算是死人也要被吵醒了。尼莫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有些愣神地望着那只在空中疯狂得瑟的鸟。 “什么情况?”他小声问道。 尼莫的大脑还泡在刚睡醒的混沌状态里,头发也没来得及整理,稍长的头发正散乱地搭在肩膀上,蹭得他脖子发痒。他几乎要认定自己在做梦,这一切都是个荒唐又漫长的梦境——从地理位置来看,诺埃这片地方压根不会有什么地震,这绝对不是现实。 奥利弗眼看这个人又要躺下,赶忙上去顺着领子把他揪起来。 “……你干嘛?”尼莫有点不满。 “现在可不是睡午觉的时候。”安四下打量着,“感谢他吧,换我就直接上脚了。” “它来了!”灰鹦鹉还在干嚎,仿佛要过来的是它的暗恋对象。“它来了——!” 尼莫揉揉眼,被嚎得清醒了不少。他们没有困惑太久,很快震动的元凶出现了——一道猩红的气柱从蠕虫附近喷出,它的顶端并没有像普通气体那般自然散开,而是章鱼触手似的分头扑向地面。震动正随着气柱的喷出而逐渐变得和缓,可这并没有让他们安心多少。 “那是什么?”尼莫瞪着气柱,有一道毫无疑问正朝他们的方向扑过来。 “潘多拉忒尔,深渊的美人。”鹦鹉不怎么悦耳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向往。“她们跳起舞来那样子……啧啧。” 其余三人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打算理解它的审美,他们连那东西的胳膊腿都分不清。 “它会做什么?”安警惕地盯着那道气柱。 “我怎么知道!”鹦鹉鸟眼瞪得圆圆的,“不是所有上级恶魔都认识彼此的,你会知道街上迎面走来的漂亮姑娘想干什么吗?” “但我至少能看懂她的表情。”安咬着牙回敬。 他们可不在乎它是不是鹦鹉的梦中情人,在场的人类们有更重要的东西去关心——尽管谁都不想相信,但鹦鹉确实明确地表达了一个意思。 正要袭来的东西是个上级恶魔。 “好吧,她看起来不太高兴。”鹦鹉小声说,“准是你们这些人类惹她不开心了。” “我在书里看到过,上级恶魔的本体应该无法离开深渊才对——”尼莫皱起眉,努力回忆那本神职人员的自传,试图回忆更多细节。 “是啊,换个你们能听懂的比方——那顶多是她的一条胳膊。”鹦鹉说道,“多么遗憾……” 尼莫可一点都不觉得遗憾。他转过头打算问问安下一步的计划,却发现剩余两人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们没事吧?”他把原来的问题咽了回去,换成另一个。 “你没有感觉到吗?”奥利弗换了个站姿,努力让自己站得更稳。“……压迫感。” 安的情况看起来比奥利弗稍微好些,她沉默地点头附和。 尼莫闭上眼用力感受了下,“没有。”他有些挫败地摇摇头,看向奥利弗。“很难受吗?要不要我扶你下——” 奥利弗微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站稳。安则深深地看了尼莫一眼。 “我听说过一次。”她哑着嗓子说道,“我一直以为那是假的……但是……” “之前喝酒的时候听佣兵们提过,某届黑章测试里混进了恶魔术士,他吓退了西摩尔蠕虫……但那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吓退?” “是,我也很好奇,恶魔术士可不是爱好和平的类型。所以我问了。得到的结果只有一句话——黑章这套东西算是各国用来维持稳定的手段,它们不会允许太过强大又富有攻击性的黑章存在。” “可解决方法不是有很多吗?比如不给那人黑章,或者等他成为黑章后再取消……”尼莫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们俩不愧是同乡,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理想主义傻瓜。”安无力地咧咧嘴,“夜长梦多,上头那些家伙们比谁都清楚。西摩尔蠕虫被称为黑章天花板,可能指的不仅仅是它的实力……或许我们根本就不该反抗它。” “你想得可真多。”鹦鹉不屑地插嘴道,“那虫子健康得很,那种伤势跟你们被小刀割破手指没什么区别——妈的,我讨厌这种为了让你们听懂疯狂比喻的说话方式,我要变成该死的诗人了——总之,它的魔力充沛到够它濒死回复个三四次,口感特别浓郁。” “你把它弄死了?!”尼莫掐住鸟脖子,猛地晃了几下。 “呸,没有!”鹦鹉吼叫道,看起来很想吐尼莫一脸口水。“你以为我不想吗,你看我这体型吃得下吗?我只能多吸两口魔力,还吃剩了不少,它活得好好的——!” 它还没尖叫完,远处蠕虫的影子随着红雾卷过泡沫般粉碎了。 “……好吧,现在它死了。”灰鹦鹉悻悻补充道,“反正不是我干的。” “也就是说,他们会弄出个比西摩尔蠕虫更强大的恶魔来除掉‘不安定因素’,是吗?”奥利弗指着已经触及草坪边缘的红雾总结道,“顺便把我们这些小角色打扫干净?” 那雾气如同漫入森林的猩红潮水,近点看来很难说是气体还是液体,它扫过灌木和树干,植物们似乎没受到任何影响。而在红雾边缘,十来个人和数只动物正朝他们这个方向狂奔。 有只鹿似乎受了伤,跑得慢了些,后腿被雾气追上。碰触到新鲜血肉的雾气顿时活了过来,猛地将那只鹿整个包住—— 然后撕了个粉碎。 第17章 无知者无畏 尼莫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他胸口的金属块开始发烫。他们离红雾还有段距离,看得不算清晰。可血肉飞散的场景就算在这个距离看来还是让人脊背发寒。 “我们在边界附近。”尼莫抓住那个小小的金属方块。 “现在说这个没什么意义。”安从腰包掏出本撕了小半的羊皮纸册,快速翻动。“已经不是合格与否的问题了,我们得先活下去。” 尼莫认得这个。虽说一般行走在外的冒险者们多多少少都会用些简单魔法,可复杂些的魔法难学又难用,除了老练的法师没几个职业能用顺手。请不起专职法师的情况下,直接购买符咒书是最方便的做法——用的时候直接撕下纸页,用魔力燃烧触发就可以,简单又快捷。这东西除了贵得吓人外没别的毛病。 对于并非贵族出身的普通冒险者来说,这基本等同于最后的保命手段。 “那东西能被挡住吗?”奥利弗没了剑,两手空空,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跑不过它,把后背交出去死得更快。它不是完整的上级恶魔,力量也散得到处都是,我们还有点希望。”安刷地撕下一页羊皮纸,拿着纸页的手微微颤抖。“你俩有信仰吗?有的话,现在是时候祈祷了。” 乳白色的半球形屏障以他们为圆心展开,刚好覆盖到往这个方向逃命的人。人们并没有因为被魔法护住而减慢奔跑的速度,红雾在触到屏障边缘后却真的迟缓了下来。它开始缓缓沿着屏障试探性地往上爬。 安的嘴唇全无血色,有些吓人。她急促地喘息着,额头全是汗光。 “不行,屏障太弱。”她用沙哑的声音宣布。 而尼莫则出神地望着那片扭动的红雾。自从对上西摩尔蠕虫,这个世界就开始失去它本应有的真实感。此刻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明明该是很危险的生物——可和面对西摩尔蠕虫不同,直视蠕虫的眼球时他还能尝到点死亡的腥苦,现在他却连礼节性的恐惧都撑不起来。 尽管奥利弗和安都表示压迫感让人难以忍受,压迫感以外的某些东西却缠上了他。奇妙的杂音伴随着空气颤动,敲打他的鼓膜。并非脚踏草地的奔跑声,人们的哀嚎或动物的喘息。它不是源于自然的响动,更不是某种语言,可旋律里确切地带着思想和情绪。 他疑惑地分辨着那些繁杂的情绪。 红雾中探出几根细细的气柱,正在乳白色的光罩上疯狂而凶狠地乱探。 杂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尼莫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喉咙因为干裂而火烧火燎地痛。 “奥利弗。”他不敢去打扰正疯狂点燃符咒纸页的安,“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奇怪的声音。”尼莫开始怀疑向他人求证是否是个好主意,自己听上去蠢透了。 “我听不到。你可以问问那只鸟,说不定有什么意外发现。”幸运的是,奥利弗没有立即怀疑或否定他。 “我可什么都没听到,”灰鹦鹉美滋滋地旁观着一切,“反正我和这小子都死不了,至于你们——你们就不能豁达点吗?人类连一百年都很难活到,早死个几十年也不用太沮丧嘛。” “如果知道它的想法,你能跟它交流么?”尼莫紧张地舔舔嘴唇。 “我们种类不一样,你觉得呢?”灰鹦鹉理着羽毛。“我说过,你不用理会这些——她是不会伤害同类的,她们从来不伤害同类,出了名的温和可爱。你在那边老实待着就行,她能嗅出你的气味。当然,你要动手就是两回事啦。” “温和可爱”的潘多拉忒尔正用身体狠狠挤压着一层套一层的防护罩,后者发出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它似乎并不打算放弃这块硬骨头,对屏障内部那几十具鲜活的肉体势在必得。 “两回事?” “杀戮前得先确认地盘。现在这里是她的领地,整个儿都是。我警告你,她可不是愚蠢的虫子,是货真价实的上级恶魔——在深渊里我们还能热情地来一架,可现在不行,我干不过她。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她至少把十分之一的身体送出来了,而我就弄出来指甲盖儿那么小一块!如果你现在上去挑衅,她会集中全部力量先把你解决掉,而且会解决得很轻松。” “我一直想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不知道!”灰鹦鹉气呼呼地叫道,“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事。如果最糟的情况发生,这趟我就只能当只该死的鹦鹉啦——你知道上来一趟多不容易吗?” “也就是说,你不会死。” 鹦鹉止住话头,狐疑地瞪着尼莫。 “按理来说上级恶魔不会被束缚住,更不会听人指令。但就刚刚安的态度来看,佣兵公会应该有控制上级恶魔的办法。”尼莫缓缓说道,语气中依旧残余了几分不确定。“理论上,他们应该不会允许它……呃,她到处乱跑。也就是说……” 奥利弗像是猜出了他想说什么,翠绿的眸子里带了些惊讶。 “……假设巴格尔摩鲁没有说谎,它自己确实是上级恶魔,而上级恶魔之间需要先行厮杀。那么我……我或许可以把那东西所有的注意力吸引住。只要找到公会设好的控制边界,她够不到我,我也可以继续拖时间,我不信他们会允许她长时间游荡在外。” “你疯了吗?”灰鹦鹉怒气冲冲,就差一翅膀扇上去。“多管什么闲事!” “……但这个办法理论上可行,不是吗?不试试看的话我得做一辈子噩梦。奥利弗,你和安带着那些人离远点,我把它引开,如果没成功的话——” “我跟你一起去。”奥利弗打断了他的话,表情郑重而认真。 “你……” “你没有战斗经验,可能在找到法术边界前就被抓住。”奥利弗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用担心武器问题,我也有我的手段。” “你们根本就不清楚上级恶魔的力量!”灰鹦鹉一副被侮辱了的架势,“你们两个愚蠢的——”它被愤怒卡住了喉咙,想不出更恶毒的词来攻击面前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蠢货。 “厉害点的恶魔术士都能毁掉一座城,上级恶魔的力量我确实无法想象。”奥利弗沉声道,“所以呢?趴在地上,祈祷谁来救我们吗?我可不喜欢心安理得等人为我拼命——更何况,我欠这家伙的人情已经够多了。” 安的符咒册眼看就要被撕光,从林子里逃来的人本能地蜷缩在离红雾最远的屏障角落。乳白色的光辉变得透明,嘎吱嘎吱的挤压声愈加响亮。 “安!”尼莫朝女战士的方向大喊。 女战士苍白着脸转过头,正对上黑发青年满脸强作镇定的笑容。 “我们有个主意,先走一步啦!”尼莫朝那片狰狞的红雾转过身去,嘴里大声招呼着。奥利弗则跟在他的身边,细心地扫视草坪,指望捡到把被抛弃的武器。“你躲远点,记得明天帮我们挑任务——” 他们靠盲目的乐观和渺茫的希望支撑,向着死亡的方向奔跑。安熟悉那种年轻的气势——天真而愚蠢,总是默认奇迹会发生,自身会成为千万人中的那个特例。 就像多年前的她自己。 她没有阻止他们,也没有回应他们。没人知道佣兵公会打算让这东西在外面溜达多久,可能到明天太阳升起测验结束,也可能数天或更多—— 可现在她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安的心跳得厉害,内脏被紧张和恐惧搅得直痛。没有什么比坐以待毙的滋味更难受——比起突然降临的意外,它在死亡前还要羞辱一番受害者,向那群可怜人们强调他们的无能。 她翻开那本只剩三页纸的符咒册。光辉屏障还剩两页,最后一页是她自己黏上去的,又脏又旧,满是折痕,什么时候脱落都不奇怪。安用手捻着那页纸,心情复杂地低下头,仿佛手指间的不是老旧难闻的羊皮纸,而是锋利的刀刃。 不,她能做的还有一件事。 尼莫和奥利弗在屏障边界停下脚步,离那片红雾太近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太远又不知道能否成功挑衅。灰鹦鹉没有跟过来,尼莫只能自己瞎猜挑衅的办法。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像几小时前那般顺利地产生敌意。随着他走近红雾,奇妙的杂音变得更加清晰,同时也更加绝望。仿佛有只受伤的幼兽在他面前哀鸣,再残忍的猎人也得迟疑个几秒,更别提向来人畜无害的前图书馆员工。 那股情绪感染了他,悲伤和绝望如同渗毒的蛇牙,迅猛地扎进他的心脏。他“希望对方消失”的念头还没起,就被另一个压了下去。 “嘿,我在这里。”尼莫不自觉地想道。 这可绝对称不上敌意,但毫无疑问的,潘多拉忒尔发现了他。 无数细细的烟柱从森林角落升起并汇合,远看还不觉得,等它的身体真的聚集起来时,两人才意识到自己的对手是怎样庞大的事物——烟雾不再流淌,反而凝聚出了液体似的质感。猩红色随着烟雾的收拢变得更加浓重,到最后几乎接近棕黑,他们面前的恶魔躯体仿佛一个拥有生命的巨大龙卷风。 杂音在那一瞬中止了片刻。 在那短短几秒,尼莫几乎生出些希望,指望着或许能够通过交流避免可能的战斗——或者说单方面的追杀。但他的希望很快随被卷上天的树木和沙土一起散了个光。 第二次响起的杂音变成了纯粹的噪音,顷刻间刺穿他的头颅。恶魔没有直接攻击尼莫,而是无差别地攻击起树林周边的一切——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尖锐的噪音下尼莫再无暇去分辨情绪,没有抱着脑袋蹲下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集中力。这个时候听不到杂音的奥利弗帮了大忙,他一把揽住尼莫的腰,利索地扛起他就跑。 尼莫的脸正冲奥利弗的后背,他费力地抬起头。潘多拉忒尔没有追来,还在原地发着疯。满天石块和树干残骸乱飞,尖锐的噪音让他有点想吐。奥利弗伸出空闲的左臂,向后一甩——波涛般的冰层涌起,挡住了噼里啪啦向他们砸来的大块残骸。与此同时,奥利弗的左臂瞬间鲜血淋漓。 尼莫咬咬牙,拼命把那些噪音从脑子里挤出去。他伸出手,满脑袋就一个念头。 这是他的计划,他可不能先把奥利弗给拖累死。 黑色屏障陡然升起。它不像上次那般平平展开,而是活物般攀上棕黑色的雾气龙卷,藤缠树似的从各个角度刺入雾气。浓稠的阴影束缚着棕黑的雾气,仿佛在森林中立起一柱怪异而让人不快的图腾。 没有咒语,没有法阵。他在一片未知中笨拙地探索诀窍,紧张得满头大汗。 他们听不到不远处悬崖上的轻微掌声。 三人曾作为据点的那道缝隙之上,小小的悬崖边缘。戴着兜帽的男人毫无诚意地鼓了两下掌。 “可怜的小丫头……这么多年,他们还是不许你回去吗?”他遥望正和黑影争斗着的潘多拉忒尔,温柔地喃喃。“裘德可真是个傻瓜,不,人类大概早就忘了如何接受新事物——那毫无疑问是位恶魔术士。” 他往下扯了扯灰褐色的兜帽,冲手中的通讯水晶漏出声长长的叹息。“真可惜,这次我们可能无法得到他了。” 第18章 自我毁灭 “万斯,你确定没有看走眼?”爽朗的男声从水晶中传回,“我仔细看过影像,尼莫·莱特身上没有任何异化。” “戴拉莱涅恩,想象力。” “我只承认我见过的东西。” “我知道能用气势压住西摩尔蠕虫不算什么,但他制住了潘多拉忒尔。” “他的恶魔还留了块血肉附在鸟上面,不像什么厉害角色。你那边有记录么?” “没有,我查过,确实不是‘肉铺’介绍的。应该是意外召唤,目前还无法确定种类。” “你打算怎么做?” “继续看戏。”被称作万斯的男人平静地回应道。 “真是坏心眼。说实话,我对莱特兴趣不大——反正他的愿望实现后身体会被占掉,早点弄清那只恶魔的身份才是关键。”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戴拉。我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契约的气息,他的契约应该早就完成了。” “也就是说那不是莱特,而是已经成功得到躯体的恶魔?真是了不得的伪装能力,连我都没察觉……这么一来没有异化迹象就说得通啦。一个规则外的上级恶魔,啧啧。要维持原计划把他弄回去‘教育’下吗?趁他还没有决定他的立场。” “他的确是恶魔术士,还不是上级恶魔。” “证据?” “直觉。” “……随便你,到时候告诉我结果。另外,别叫我戴拉。” 通讯水晶熄灭了,万斯冲它挑挑眉,继续津津有味地观看发生在悬崖不远处的缠斗。 当初佣兵公会订下规矩的人可能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专注于逃跑的恶魔术士。 恶魔信徒只能算作和普通恶魔狼狈为奸,没了底线的狂徒。他们本质上还是纯粹的人类。恶魔术士则完全不同,通常他们和上级恶魔契约前就是顶尖的法师,就算不是,也必定拥有极为优秀的施法者资质。上级恶魔带来的异化会放大他们身上的负面情绪,实实在在地扭曲灵魂和肉体,将契约人变成偏执而疯狂的怪物。 他们要么一开始就展示力量逼退敌人或表示屈服,要么就血战到底,从不会做撩完就逃这种怂兮兮又毫无价值的事。 可惜莱特先生连自己恶魔信徒的身份都有些接受不良,恶魔术士和佣兵公会的大人物们对他来说基本等于历史书中的已故名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接触,更别提去理解其中的暗流涌动与台面下的规则。 他逃得果断,毫不犹豫,问心无愧。 严格说来他都不算是自己逃的——尼莫麻袋似的挂在奥利弗肩膀上,心惊肉跳地控制那堆黑影。他脖子直发酸,眼睛眨都不敢眨。鬼知道为什么只用于拦截法术的影盾会突然多了束缚效果,此时尼莫可没心思去深究,他有更严重的问题要处理。 他没法随心所欲地指挥黑影。 它们的操纵难度堪比稳住高高摞起的滑溜餐盘——三分靠本能七分靠天意,稍不留神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比如现在,他试着伸出手翻翻掌心,黑影瞬间剧烈地沸腾起来,烟柱被直接撅出几个弯,造型从壮丽的龙卷风变成了扣在地上的小号。 尼莫:“……” 他真的不知道这是出于对方的主观意志还是黑影的力量,他只知道噪音般的杂音变得更加刺耳。这番胡乱折腾的效果并不理想,潘多拉忒尔并没有跟上来,还在原地不住扭动。而他胸口的金属块烫得越来越厉害,已经开始有了熔化的迹象。 尼莫用闲着的那只手猛拍奥利弗的背,示意他把自己放下。 奥利弗照做了,他止住脚步,松开右臂,低垂的左臂还在滴滴答答地淌血。 “它没追上来的意思……你还好吗,包扎下吧?”尼莫仔细打量那条血糊糊的胳膊,嘶嘶地倒抽凉气。 奥利弗活动了下左臂:“……看着吓人,皮肉伤而已。” “你得找把好点的剑。”尼莫转回烟柱的方向,胡乱尝试着各种手势。“它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但不像要找你一对一干架的样子。”奥利弗从尼莫的背包里翻出绷带,给自己简单地止了止血。“至少它没有再散开,干得漂亮。” “别夸我。”尼莫紧张地手直抖,远处的黑影随之扭来扭去。“说实话,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下一秒他的心沉了下去。事实证明如果可以的话,奥利弗·拉蒙最好在战斗过程中闭紧嘴巴——烟柱不再扭动,开始慢慢飘散,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阻止。和之前充满力量,有目的的分散不同,烟雾块像秋天的枯叶那样簌簌脱落。 他扭头看向奥利弗,目光不自主地带了点儿谴责和委屈。奥利弗则在嘴唇前交叉起食指,眨了眨眼。 一只蝎尾狼突然从他们身边掠过,直奔烟柱的方向。 它不是唯一一个。惨白的骨鸦成群飞起,毒虫振开翅膀,森林开始骚动。恶魔与魔兽的队伍陆续从他们身边跑过,绕过波涛般的冰层向潘多拉忒尔冲去,扬起的尘灰接近于沙暴。奇妙的是,这会儿没有任何一只恶魔或魔兽试图攻击他们,被踩踏变成了更现实的危险。奥利弗反应很快——他猛地搂住尼莫,迅速回身一指,两人身侧立起厚厚的冰盾,而他左臂的绷带再次被血染得通红。 警报响彻佣兵公会总部。 恶魔学法师们额头直冒冷汗,他们将地下大厅中的黑色立方体团团围住——巨大的立方体静静地矗立在大厅正中央,上面纵横交错的法阵和符文统统变作闪烁微光的鲜红色。事先安排好的警示音循环播报,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潘多拉忒尔的力量在快速下降,怎么回事!” “不知道。它身边的魔压太强,监视虫待不住。” “它在自我毁灭!” “你老糊涂了吗?!它还是幼体!” 上级恶魔的力量寄宿在躯体之中,有的种类会将部分躯体喂给自己的后代或受伤的同伴,借此赠予力量。潘多拉忒尔算是其中比较极端的一类——当所在族群数量过低时,族群中最为衰老的那只会自我毁灭,让同伴分食尸体,借此渡过难关。 “这确实是自我毁灭,一切指标都对得上——” “老天,总之先把它弄回来!” 为首的老人须发皆白,在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揪着自己的长胡子。“情绪监测的情况呢?” 霎时间讨论声低了不少。被塞进漆黑狭窄的盒子可不会让任何生命感到喜悦,这只潘多拉忒尔的情绪数值从来没变过,一直非常稳定地留在最低点。这么多年过去,大家早就习惯性地忽略了那个数值。 “它……它在……”离情绪监测法阵最近的法师咽了口口水,有些结巴。“按人类的标准来说,它在狂笑。” 那是充满怨毒和憎恨的喜悦。当这种情感出现在敌对方身上的时候,从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可他们注定无法知道它狂喜的理由。 只有上级恶魔的幼体才能被武器化。从力量角度上讲更好控制是其中一个原因,但绝不是主要原因——最重要的是,幼体们不会因为绝望而自杀,它们还没来得及学会这个。就算被卡进深渊规则的夹缝,就算时不时被空间魔法切割,它们再怎么为此感到痛苦,也完全不明白该如何去反抗。 因为它们会认为世界原本如此。 潘多拉忒尔性情温顺,属于先天的上级恶魔,幼体期又特别长,十分适合被当作目标。它们的力量在上级恶魔中算是拖了后腿的,作为地表武器却绰绰有余。这一只已经被使用了很久,它安静又听话,从来没出过岔子。 它被法阵捕捉到的时候太小了,连自己族群的语言都还没来得及掌握。就算有情绪监测阵帮忙,这世上也不会有任何生物能够了解它的具体想法。 理论上应该是这样。 尼莫捂住耳朵,噪音随着烟柱飘散变得越来越微弱,奇妙的杂音又回来了。 无数恶魔和魔兽撕扯着烟柱,如同爬满腐肉的蝇群。 烟柱向他们缓缓倒来。奥利弗刚打算拽着尼莫逃开,它却蓦地消失在空气中,就像它出现时那般突然。潘多拉忒尔应该是被佣兵公会收回去了,尽管不知道是出于何种考虑。 “尼莫,尼莫!”奥利弗用没沾血的手拍拍尼莫的脸——一片混乱中,黑发青年居然自顾自地发起呆。 “啊……?”尼莫有些迷茫的回应道。 “你哭什么?”奥利弗警觉地瞄着不远处尚未散去的恶魔们。 “胡扯,我怎么可能……哎?”尼莫抹了把脸,指尖确确实实触到了湿润的痕迹。 “……可能刚才被沙子迷了眼吧。”他耸耸肩。 第19章 最后的雷电旗帜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通常来说黑夜才是边境森林最危险的时段。但经过蠕虫和潘多拉忒尔的洗礼后,尼莫已经对“危险”这个词没了概念。每当他以为状况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命运总能给他新的惊喜。他脱离原来的生活还不到一周,就已经快把“正常”的概念忘个精光。 奥利弗竖起的冰盾还坚强地挺立着,散发出阵阵寒气。尼莫扒在冰缝间隙向外窥视——方才因为上级恶魔血肉陷入疯狂的恶魔们并没有散去。它们开始在相互碰撞,撕扯,试图靠吞噬敌人得到点额外的血肉。夜色愈发浓重,飞散的尸块和血液看上去仅仅是乏味的黑影,让人生出些安全的错觉。 可惜现实中的战斗从不会挑个合适的时间结束。它与不幸结伴而来,目标的疲惫、恐惧或是痛苦并不会让它们放慢脚步。 依旧有稀稀拉拉的恶魔向潘多拉忒尔曾在的地方前进,指望捡到点残羹冷炙。这次它们可不那么着急了,不时有身材瘦长的恶魔钻过冰柱粗大的缝隙,向他们不怎么友好地露出獠牙或利爪。不知道是不是奥利弗正在淌血的缘故,恶魔们不约而同地把他选作首要目标。 奥利弗再次展现了他吓人的毅力。他徒手掰断一只小型恶魔的角,在下一只恶魔尝试咬掉他的脑袋时,他用受伤的左臂箍住它的脖颈,把断角精准地插进它的喉咙。黏稠的血液喷了两人一身,腥臭的味道瞬间飘散。 而尼莫也不得不开始空手应对那些黏腻的舌头或不怀好意的尖牙,好在它们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从侧面攻击相对轻松些——被加强过的肉体力量终于派上了用场,尽管扭断脊椎的触感让他浑身不舒服。 恶魔们的尸体被体型更小的恶魔迅速拖离冰缝,争抢分食,血肉的残渣引得更多怪物在冰盾附近停下脚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奥利弗气喘吁吁地说道。冰盾开始碎裂,他和尼莫不得不背靠背贴着,好提防不知道会从哪边骤然袭来的恶意。他没敢再用法术,纯粹把那根断角作为匕首使用——只靠肉体力量去戳刺恶魔们结实的皮肤,他的体力下降得飞快。 “没错。”尼莫咬着牙把手上不知道是脖子还是舌头的东西扭了个结。“它们早晚会发现那里没什么东西可抢,只能各回各家,吃点普通菜色恢复体力——比如我们。它们甚至可以顺路打包。” “逃回去?”奥利弗把断角戳进一只巨大的眼球,眼球的主人发出声痛嘶。 “……逃回去。”尽管不知道安是否还在那里。 安没有动,护盾乳白色的光辉早已消逝。 希望和绝望交替袭来是非常折磨人的。西摩尔蠕虫出现又死亡,上级恶魔降临又离开,当聚集的恶魔群开始各处飞散疯狂攻击时,她身边有几个人彻底崩溃了——他们蜷起身体,双手抱头,额头紧抵泥土,涕泪交加地向各自的神祈祷。 而安并不在意那些飞散的普通恶魔,倒不如说这才是测试该有的真实水准。上级恶魔离开了,她还活着,甚至奇迹般的没有出局。可女战士没有感受到那份劫后余生的喜悦,相反,某种不知名的悲痛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诅咒过无数遍,贯穿她无数噩梦的蠕虫,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击退了。 那悲痛并非出于羡慕或嫉妒。它更像安葬所爱前挖好的墓穴,黑暗的空洞中灌满懊悔,愤怒和对自身无能的厌弃。 她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定“西摩尔蠕虫不可击败”。她的世界遍布尸臭和硝烟,早已凝固成形,坚不可摧。那些无法逾越的东西给了她某种近似黑暗的力量,让她能够坦然漠视哭喊和求救。 没人救得了他们,他们注定死去。 那么没有再次伸出手的自己就没有任何错误。她尝试过,失败过,她本来就不欠任何人的恩情,自然也没有任何责任。本应该是这样的。她想过无数遍,想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此时痛苦几乎贯穿了她的心脏。 她想要嘶喊,想要歇斯底里地尖叫。她身边依旧有人被恶魔撕扯和吞噬——人们向神祈祷着救世主,把毫无防备的后背露给饥饿的恶魔们。哭喊和哽咽时不时钻进她的耳朵。 为什么?她痛苦又茫然地想道,你们已经被奇迹庇护了啊。 为什么不站起来反抗?为什么事到如今反而要放弃了呢? 就像一直以来的她自己。对自身的无能感到安心,为世界框上无数僵死的法则,从不踏出边界哪怕一步。安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除了某个原因外,自己一遍遍地参与测试,或许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一直在期待它的死,她一直在等待这份痛苦。 女战士挺直脊背,脸上渐渐露出个有点扭曲,不怎么漂亮的笑容。她用颤抖的手抓紧最后那页符咒,无数早已消逝的名字和面孔闪过她的脑海。那些直到被蠕虫碾死的最后一刻还心怀希望的人,那些为了所爱坚定地扑向死亡的人,还有今天那位为了赎罪而笨拙进攻的青年。 多么愚蠢。 安·萨维奇点燃了最后的符咒。 刺眼的电光划破夜色,紫白色的光辉中甚至带了点鲜红。安狠狠把猎矛插进泥土,双手牢牢握住,好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安咳出一口血,深入骨髓的剧痛让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否还活着——毕竟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攒够使用它的勇气。 她的灵魂正在燃烧,法术潜能尽数敞开,对恶魔们来说是无比美味的饵料——只要穿过那道雷光牢笼。 普通恶魔们的智慧和野兽并无差别。它们直直地朝光牢扑去,随即化作焦黑的炭渣,在地面上摔成粉末。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恶心的焦臭,雷电牢笼纹丝不动,尖锐地刺向夜空,不时有巨大的电弧绕着它闪现消失。 远远看去就像一幅旗帜。 安知道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她不可能撑过今晚。也知道她杀不尽森林中全部的恶魔,救不了所有人。但此刻她就是想要做这种愚蠢又毫无意义的坚持——或许什么都不做更让她痛苦。 下级恶魔不住地死在电光中,而有点脑子的又不敢靠近。人们开始哆哆嗦嗦地向电光聚集,甚至远处的人都因为那份光亮不管不顾地探过来。安看不清他们,她甚至做不到长时间睁着双眼——她的血液在灼烧,双臂上的皮肤在开裂,嘴巴里全是血液的腥甜。 多久了呢? 女战士的腿开始发软,脑壳里仿佛灌满红热的铁水。骇人的电光从她这里鲸吞着魔力,而她快支撑不住了。 有什么穿过电笼击中她的后脑,安在感到惊讶前便晕了过去。 “我不会把她给打死了吧……?”尼莫局促地架住安软倒的身体。 奥利弗看上去也有同样的疑惑,他有点哆嗦地探了探安的鼻息。“……应该没有。” 两人重重地舒了口气。 尼莫小心地让女战士在草地上躺平——安几乎成了个血人,没被血盖住的皮肤则透出瘆人的青白,她整个人冰冷得像具尸体。 尼莫和奥利弗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如果是简单的包扎也就罢了,眼下这情形怎么看都需要专业人士亲自动手。而图书馆和旅店的从业人员显然不具备医疗方向的知识储备。尼莫用背包里的伤药试探性地洒了洒,十分不合时宜地认为自己像在往烤肉上洒调料,并且根本没起到任何效果,只得悻悻地住了手。 “……我来吧,我是治疗师。”一个带着点颤抖的声音插了进来。尼莫侧过头,一个瘦小的男人正颤巍巍地举着手——他脸上还糊着鼻涕和泥土,刚才准是大哭了一场。“给她点空间……这位女士情况不算严重,她只是需要恰当的治疗和休息。” 尼莫和奥利弗赶忙退开。 “那……那位的手臂,我也可以瞧瞧。我是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先看看安吧,非常感谢您。”奥利弗连忙道谢。 男人咧咧嘴,露出个难看的笑脸。 “不,不用客气。本来就是你们救了我们……说起来那个到底是?我从来没见过哪种法术。” “我们也不知道,”尼莫挠挠头,“说实话,我现在还不清楚她究竟是自己发动那玩意儿还是被攻击了。” “不、不是说这位女士。那位先生到底……” “你说奥利弗?” “是的,是的。” 尼莫扭头看了看四周,脸上的淡然混了几分麻木。“我知道有点夸张,但我们只能想到这个笨办法……至少这样能挡住绝大部分的恶魔。嘿奥利弗,你这招有名字吗?” “‘缺乏想象力使人骨折’。”奥利弗挤出个鬼脸,左臂软塌塌地吊在肩膀上。“就叫这个。” 尼莫差点笑出声,考虑到场合,他拼了老命把笑意变成一声咳嗽。 瘦小的治疗师抖了抖下唇,最终埋下头进行治疗,没有再吭声。 测试的大部分幸存者因为被雷光吸引而聚集在此地。在他们身周,这片广阔的草坪边缘——十几米高的冰刺融成坚固的冰墙,稳稳挺立,把人们围得严严实实。 照亮黑夜的雷电旗帜在寂静中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寒冰王冠。 第20章 魔王的血肉 惊醒安的并不是疼痛,而是伤口快速愈合产生的麻痒。汗湿的衣物紧贴皮肤上的伤口,给她一种自己正在腐烂的错觉——或许并不是错觉,没准这就是死亡应该有的样子。安朦胧地思考道。 她尝试挪动手指,可它们像深埋在沼底的泥浆之中,没法移动半分。橘红色的光穿过她的眼皮,她耗尽全身的力气,才把眼皮抬起来一道小缝儿——两张脏乎乎的脸顿时塞满她的视野,女战士差点条件反射地把眼睛闭上。 “她醒啦——我刚刚看见她眨了眼!”尼莫激动地宣布。 安费力地转动着眼球。夏日的日出很早,半个天空已经透出些属于白天的明亮蓝色。她当然没有错过那堆抢眼的巨大冰刺,它们帮她毫不费劲地在脑海里拼凑出大半事实。 她张开嘴,竭力无视因为焦渴而疼痛的喉咙。 “谁打的我?”安小声问,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大概完全没想过女战士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尼莫下意识退了步。“……是我。”他理不直气不壮地回应道,“我……我还以为你中了魔力燃烧。” “我没打算把你怎么样。”安把嘴凑近奥利弗递过的水袋,无视袋口的污渍,贪婪地咽了几大口。“我想知道你是怎么通过的……那是货真价实的深渊魔法。” “你能用深渊魔法?!”尼莫嘴里嚷道,下意识把目光转向奥利弗。 “并不,所以它画在纸上。”安一如继往的懒得解释,“用起来代价大点而已。” 奥利弗看上去有点失望,但他把它藏得很好。 “我用指头戳了下,想看看恢复力能不能跟得上。”尼莫搓搓手指,“你那个时候的样子吓人极了,我没敢想太多。它没有伤到我的指头,我就闭眼一冲——接下来的事情你知道的。” 安瞪着脸上糊满不明液体的黑发青年,沉默不语。看来她的世界注定不会只松动一个角落。她很想揪住对方的领子大喊大叫一通,告诉他这种屁事不可能发生。但鉴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已然堆积成山,她又累得半个指头都懒得动,女战士决定转移个方向,认定这法阵假冒伪劣后劲不足——至少这个猜想不至于让她头那么痛。 “……也许我该立刻把你送进异端审判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决心先不去问上级恶魔的事情,给自己的神经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算了。” “所以测验结束了吗?”奥利弗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心虚,“呃……我或许该弄断根冰柱,我们现在正被圈着呢,佣兵们估计不好进来。” “他们早跑干净了。”安慢慢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尼莫从里面察觉到了点儿幸灾乐祸的成分。“我真期待芬里尔将要露出的表情。” “多少?!”芬里尔·特洛伊的唾沫星子溅了索恩一脸。索恩此时脸上多了副圆框眼镜,他拉下脸,把眼镜取下,用袖子擦了擦。 “一百二十四个铅方还在激活状态。”红发青年把眼镜戴好,不满地重复道。“诺埃考场还有一百二十四个参加者活着。五分之一,团长,那可是将近五分之一的人。” “潘多拉忒尔出了什么毛病?”芬里尔烦躁地来回踱步,活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我下手都不至于搞成这样!” 索恩耸耸肩,显然并不为此感到困扰。“谁知道呢?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小姑娘的心思可不好猜。”他甚至扯出个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说过,不许打这种比喻。” “……抱歉,团长。所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对蠕虫下手的人肯定还活得好好的。” “走正常流程。他们总不能把潘多拉忒尔的失常也赖到我们头上,这次活下来的人太多,诉讼团肯定已经盯上了他们,就等着佣兵公会翻脸不认——潘多拉忒尔的事情还没到弄清楚,没人想担这个责任。” “只有深渊才能影响深渊。”索恩推了推眼镜,“要不要对这期的恶魔信徒们‘特殊照顾’下?” “如实汇报。”芬里尔表情僵硬,他半点都不想为总部的失误擦屁股。潘多拉忒尔可不止用于考场清扫,在各类战场上也活跃得很。它所过之处从来只有毁灭,谁都没想到会有幸存者出现——而且幸存者的数量甚至够开个大型篝火晚会。“召集第一小队,跟我去接人。” 佣兵们通过传送阵抵达的时候,奥利弗刚刚费力地弄断一根冰柱,而尼莫正不满地瞪着他——治疗师治好了奥利弗的左臂,同时告诫他这几天好好休息,他扭头就又开始胡乱折腾。好在这次有人热心地提供了长剑,奥利弗至少敢用惯用手出剑了。 尽管那把剑同样没撑多久。芬里尔·特洛伊踏上冰柱的残骸时,奥利弗还没来得及把剑柄扔下。 芬里尔的表情有点扭曲。他无视了奥利弗,举头环顾四周——人们鹌鹑般挤在一处,目光中半是警惕半是恳求。尼莫意识到佣兵头子的目光刺向自己时,整个人从头到脚抖了一遍。 “他们会发现吗?会发现是我干的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尼莫抓住走近的奥利弗,“我的老天,我会被抓走吗?” “我想没人看见你动手,”奥利弗摸摸下巴,“除了我。” 尼莫顿时在脸上写满了兄弟一家亲,就差就地勾肩搭背加深感情。奥利弗则故作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恭喜。”佣兵头子——芬里尔干巴巴地宣布,语气里没有丝毫恭喜的意味。“恭喜诸位,你们通过了一半的测验。我们会搭起传送门,诸位回去后可以凭借铅方换到临时黑章。剩下的事情那边的有人会进行说明。” 他背台词似的把话扔在他们脸上,接着背过身第一个穿过传送门,像是跟他们多待一秒就会染上什么了不得的疾病。尼莫发誓,他绝对听到了安拼命压抑的笑声。 这次人们可比来时积极多了。他们一拥而上,毫无秩序地向传送门里头挤,直到其中一位佣兵亮出大剑方才作罢。尼莫和奥利弗扶着安慢悠悠地走在队伍末尾,奥利弗似乎有点走神,不时抬起头望向四周。 “怎么?”尼莫有点儿紧张,生怕哪里再跳出来个传说中的怪物。 “你不觉得我们忘了什么吗?”奥利弗困惑地发问。 “如果你是说背包的话……跟恶魔拼命那会儿它被咬坏了,我扔在了半路,你没印象啦?” “不是背包。” “水袋?那是那位治疗师的东西。” “……也不是水袋。” “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先回去吧。” “好的。” 穿越传送门后,空气似乎都多了些文明的味道。他们回到了熟悉的后院。阳光和煦,院子附近传来人们的说笑声,一切和平安定得一如既往。他们扔在背后的血腥和死亡瞬间变得缥缈,化成了过于逼真的噩梦。 不少人匍匐下去亲吻脚下的土地,抬起头时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泪水。想到去时庞大得多的队伍,尼莫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现在给你们一个小时重组队伍,请务必将人数保证在三人以上。”一位长相温柔可亲的姑娘宣布,发言内容跟温柔可亲四个字毫不沾边。“我们会根据预分组给予你们没有被激活的黑章。如果对黑章级别或队友不满,在任务完成前,各位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整自己的队伍——不过还请注意,如果第一个任务失败,那么队伍所有成员算作测验不通过。另外,如果您在任务中被所在队伍逐出,并且不被其他队伍接受,也会被视为测验不通过。” 她面带微笑微微鞠了一躬,退到木质书桌后面,并不理会瞬间慌作一团的幸存者们。 本来尼莫以为这一个小时算是个白送的休息机会,结果下一秒他就被蜂拥而来的人们挤得无法呼吸。 “你们三位是一组吧!请让我加入——” “我还带着孩子……” “先生们,我绝对不会给你们惹麻烦!” 尼莫连连后退,奥利弗差点给挤到桌子底下。安尽管还虚弱得很,她把猎矛当拐杖往地上一拄,不少人在细碎的电光前退缩了。 “非常抱歉,出了些小状况,所以各位的黑章预估出得晚了点。”刚刚解说的女员工再次站起身,打了个响指,一张巨大的羊皮纸凭空出现——那上面本来有六百左右的名字,现在只剩一百多个还明晰可见,其余全化作了模糊不清的浅灰色印记。 “诸位可以在名字后面看到评级,这是总部根据诸位测试中的表现做的预估——请谨慎挑选您的队友,如果您选择了危险的同伴,那么您所在队伍的危险级别也会变高。我相信大家都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人们终于从他们身边散开,涌到羊皮纸前头。尼莫艰难地拍拍胸口,给自己顺了顺气。他的视力一向不错,在这个距离倒也能勉强看清。 “夜枭,夜枭,夜枭,豺,夜枭……安,这都是些什么?我从书里读到过,但是——” “这些指眼睛数量,佣兵公会的恶趣味。”安扶着猎矛,勉强能站稳。“夜枭是最低的等级,它喜欢睁着一只眼不是吗?数量越低越好,毕竟越危险越会被警戒,也越难接到轻松简单的任务。” “蜥蜴和蛇都是有两只眼睛没错吧?”尼莫小心翼翼地确认道。“奥利弗名字后面写着蜥蜴,我的是蛇。安,你名字后面是豺啊,豺不也是两只眼睛的吗?……这都怎么分的。” 安沉默地望向天花板。 “楔齿蜥有三只眼,响尾蛇有四只。豺确实只有两只。”几分钟后,她艰难地开口解释。这两个小混账对战蠕虫的场景绝对被公会监测到了。好在上级恶魔降临后,他们应该收走了监视虫,否则这两位的等级搞不好能一路飙到顶点——上级恶魔的消失绝对和这两个小子脱不了干系。 尼莫挠挠鼻子,恶魔的血还粘在他的脸上,干涸后弄得皮肤直发痒。说实话,他对这个等级并没有什么直观的认知。“可不止我,上面还有两位名字后面带着……” “弃权。”一个胸口爬满畸形昆虫的男人恨恨说道。“我不能接受从蛇开始。” “我也弃权。”这次出声的是位眼底青黑的姑娘,她声音尖利,脖子上绕着条肥胖的眼珠蜈蚣。 年轻的女员工微笑着点点头,羊皮纸上两个名字瞬间洇成浅灰色的模糊字迹。 “……现在没了。”尼莫干巴巴地补充。 “都是恶魔信徒。”安说,“‘只有深渊才能影响深渊’吗……” “我要不要也……这样会拖累你们吧。”尼莫有些退缩。 “你不用。反正我不在乎。”安硬邦邦地回应道。千万别,她心想,搞不好下次评级会更高。“你呢,不介意吧,奥利弗?” 然后她发现奥利弗在桌子底下睡着了。 安用力地吐了口气,恨不得再次晕过去。 好在尼莫的等级一出,再没人过来提组队的事儿。尼莫左右看了看,跑到那张废弃的木桌旁边,大有想要依靠它安眠的架势。结果他刚迷迷糊糊闭上眼,旁边的奥利弗突然大叫起来,抬起头重重地撞上了桌底。 “我想起来了。”奥利弗捂着脑袋,嘴里喃喃说道,“我想起我们忘了什么了……尼莫,巴格尔摩鲁呢?” 灰鹦鹉此时的心情与安十分相似,如果可以就地晕过去,它准要立即实践一下。 它站在漂亮的木桌上,脖子缩着,所有羽毛都炸了起来。它面前的男人带着温和的微笑,橘红的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先自我介绍下,我是塔尔博特·万斯,您的同类。”他说道,“别紧张,别紧张……我只想跟您友好地聊聊。” 男人嘴上说着别紧张,散发的魔压却让灰鹦鹉喘不过气,它简直要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捏成肉饼。这男人绝对是故意的,他在立威。灰鹦鹉苦兮兮地想道。 “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很好奇,为什么潘多拉忒尔会为您自我毁灭……虽然那种弱小的种族会本能地向强者献身许愿,但恕我直言,您不像拥有那种级别的力量。” 他微笑着点了点桌子,灰鹦鹉发出痛苦的尖叫。 “我说,我说!我……我的种族是柯瑞文扁蛇,这都是误会,我只是……我只是……”它的声音都开始哽咽了。“……我只是吞噬过魔王的一小块血肉!” “你在说谎。”自称万斯的男人眯起眼,空气中无形的压力几乎立刻翻倍。“上级恶魔只要还活着,血肉的赠予就必须是自愿的,更何况那一位。你是说那位……”他顿了顿,“那位会愿意把血肉给你——一条柯瑞文扁蛇,闻名深渊的懦夫?” “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鹦鹉凄厉地嚎道,“当时我还是个中级恶魔,我甚至不是自愿的!” 它快哭了。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21章 第一个任务 巴格尔摩鲁哆哆嗦嗦地盯着一旁的银烛台,尝试以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银白细腻的花纹在火光中映射出令人迷醉的光晕,那是在深渊之内永远无法得见的景色。 它深知自己并不特殊,它完全继承了柯瑞文扁蛇胆小怕事的特质——它们生来只是普通的中级恶魔,靠吞吃其他恶魔的尸体为生。相较其他种族,强大的消化力算是它们唯一特别的地方,毕竟并不是每种恶魔都能从腐肉中榨取残余魔力的。 由于胆子小得惊人,它们又大多不知道勇气这个词到底怎么拼,能晋升上级恶魔的柯瑞文扁蛇理论上接近于零——除非它们活得足够长久,又有大量魔力没有散尽的上级恶魔尸体可以吞噬。 深渊中倒真的有这么个地方。 上级恶魔们可不喜欢自己的尸体被一群无名小卒啃得七零八落,在寿命接近极限的时候,它们大多选择坠入深渊之底——那里是魔王的地盘,空旷而寂静,灌满浓稠的黑暗。只有极少数对自己力量特别自信的上级恶魔才敢去那里觅食。据传还有些恶魔们自己都捋不清的奇怪种族在那片冰冷的黑暗中存活,但说实话,它们对那群数量稀少的怪胎并不关心。 它们只需要知道那里是最适合永眠的地方。 既然继承了祖先们怂到骨髓的光荣传统,巴格尔摩鲁自然不可能自己跑到那种鬼地方去。那天它正拖动巨大的身体,打算在岩浆中伸个懒腰——某只向深渊坠落的垂死者刚好蹭过它,上级恶魔巨大的躯体把岩台击了个粉碎,蜷曲的角把它结结实实地勾住。带子状的扁蛇很没出息地晕了个彻底。 不知过了多久,它在深渊之底醒来,发现自己像截破麻绳那样被什么东西拎在手里——它惊得全身僵直,身体边缘的无数只眼睛疯狂乱转。它已经算柯瑞文扁蛇中的大个子了,尽力伸展甚至能超过五百米。可这会儿它被什么东西揪着尾巴,脑袋甚至触不到地面。 它的眼睛全部转向一个方向——三只赤红的巨大眼球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回望着它,它从未感受过那般恐怖的魔压,灼热逼人的力量甚至让它无法自由地晕倒。巴格尔摩鲁瞬间停止了思考,身子绷得更加僵直,绝望地想靠装死蒙混过关。 三只古怪的眼球贴得更近,巴格尔摩鲁的脊背一阵剧痛。它登时全身颤抖,在无边的恐惧中等候可能更加疼痛的咀嚼或吞噬—— 然而死亡并没有降临。 有什么灼热的东西透过伤口渗入它的躯体,扁蛇发出无声的悲鸣。它全身的血液在沸腾,疼得恨不得瞬间死过去。在铺天盖地的剧痛和烧灼中,巴格尔摩鲁把身子卷成紧紧的一团,终于如愿以偿的晕了过去。 它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整个儿包裹在厚厚的肉茧之中。那只巨大的怪物早已离开,而它全身正澎湃着无尽的魔力。 巴格尔摩鲁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得头晕,它不管不顾地在黑暗中尽情冲撞,飞快地离开了深渊之底。 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莫名进阶的喜悦混在一起,几乎把它四个心脏齐齐撑破。它终于可以真正地离开这里——虽说中级恶魔不会受到深渊规则的限制,也能够自由地出入深渊。但就凭它们那点可怜的力量,没走几步就会被其他种族的强者揍烂在地上,更别提去远方探索。 它在深渊中部转悠了几年,终于探得了离开深渊的具体做法。它美滋滋地取了自己的血肉,满怀期待地实践—— 然后被命运按住狂扇巴掌。 该死的莱特,该死的万斯,该死的一切。灰鹦鹉一边磕磕巴巴地讲述,一边陷入无尽的懊恼——或许从被上级恶魔扯进深渊之底的那一刻起,它的运气压根没有好转过。 “三只红色的巨眼。”万斯彻底无视了灰鹦鹉的坏情绪,面露沉思。“听你的描述像是第十代,三眼尸龙。” “我不知道。”鹦鹉虚弱地答道。 “你知道现在到第几代了吗?”万斯脸上的笑意更浓,“现在的魔王是第十九代。小家伙,如果你没有说谎,那么你得睡了快两千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希望你在说谎。” 这位寄宿在人类躯体内的上级恶魔抱起双臂,看上去没有任何尊老的意向。 “按你的说法,你那块血肉的力量被人类抢走了——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 “可能……可能我不太熟练,我之前只是个中级,您知道……” “够了。”烛台边的水晶柱突然出声,正在倾听的人显然不止万斯一个。“够了,万斯。我们可以把莱特弄到手,自己研究一下。” “不行。” “为什么?” “这只鸟身上并没有魔王的气息。我刚才检查了它的肉体,它的血肉又确实是上级恶魔的味道——可它现在的力量无疑只有中级恶魔的水平。只是普通的血肉切分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至少我不知道谁能办到这点,戴拉莱涅恩。” “确实没有相关的事例。所以我才提议把莱特抓来——你难道不好奇吗?” “如果这个废物没有说谎,那么只意味着一件事。” “……你该不会……” “属于魔王的力量全被莱特弄走了,这确实可以解释潘多拉忒尔的行为。我想区区一条扁蛇没有圆这种谎的本事。听着,那个莱特不像愿意进入‘这一边’的人,我相信他们自己会去寻求真相。你多盯着点他们就够了。” “万斯。”爽朗的男声中多了些冰冷。“你没有约束我的权力。” “但我可以杀了你。”万斯轻快地回答,舔了舔唇角。 灰鹦鹉拼命往烛台的影子里挪,力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只是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我相信你能克服。”万斯柔声补充道,“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吗?” 水晶那边是长时间的沉默。 “……虽然我觉得可能性不大。”那声音再次响起,语调同样冰冷。“你是不是被人类影响得太深?万斯,我们都清楚,‘魔王’不过是人类一厢情愿的称谓。它不是我们的王,也不需要我们这群小角色的狗屁忠诚。对我们来说,它只是怪物中的怪物。” 塔尔博特·万斯没有回答。他把瑟瑟发抖的灰鹦鹉提起来,另一只手在空气中虚画一圈。黑色的咒文爬上鹦鹉的脖子,它抖得愈发厉害。 “嘘……好孩子,别害怕。”他轻声说道,“这只是个小小的保证——如果你用任何方式提到今天的事,它会把你炸成漂亮的血花,请务必谨记这一点。” 他松开手,灰鹦鹉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间昏暗的地下室,完全忘了自己还长着翅膀。 而还待在报名处的两位却对它莫名安心。 “确实没见着它。”尼莫尴尬地摸摸鼻子,把视线从奥利弗脸上移开。“安说过它找得到我。你看,它很可能是个上……咳,你知道的。所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再说它的力量还在我这呢!” 奥利弗人生中第一次接触这么不走心的恶魔信徒——或者说疑似恶魔术士——他无话可说,只得点点头。 “我不太方便挤过去,你们赶紧去任务栏那边看看。”安已然瘫在墙角,把脖子上的铅制小方块往尼莫的方向一扔。“动作快点,省得好任务都被人接完了……记得接海拉姆附近的!” 尼莫轻巧地接住飞来的金属小块,扯着奥利弗挤进人堆,大有把后者当开路盾牌的架势。见两人过来,人群倒是很够意思地让出一道缝隙。女员工的笑容纹丝不动,像画在脸上。她接过尼莫递过去的三个铅方,做了个手势,三块暗淡的黑章突然坠入尼莫的掌心。 尼莫忍不住低头仔细瞧了几秒。黑章沉甸甸的,有正有反,像是正面的那边雕了条活灵活现的蜥蜴,背面则是个简单的法阵,外加持有者的名字——只不过那法阵看起来灰蒙蒙的,不像能用的样子。 “全都是蜥蜴?”他忍不住出声问道。 “您的队伍没有减员,也没有增员。这是暂定的综合评级。”姑娘甜甜地说道,“请向您的黑章灌入魔力,挑选您的任务。” 尼莫使出吃奶的劲儿狠捏那块黑色的金属,但这对激发魔力并没有帮助——黑章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指间,毫无反应。 好吧,他的惯常状态再次回归。尼莫立刻向奥利弗投去求助的眼神。 奥利弗指尖触碰了下黑章,下一秒书页大小的光屏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列着一行行任务,不时有新的出现,或是旧的熄灭。 “您可以指定国家或城市,以及任务类型。”女员工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两人的关注。“通用语,发音足够标准就好。” “加兰,海拉姆。”奥利弗清清嗓子,“任务类型……嗯,任务类型……” “寻人或者寻物怎么样?”尼莫说,“感觉安全点儿。” “可高级黑章不是有任务限制吗?这种任务会不会没……有……” 两个人盯着实时出现的结果——有一条任务静静地横在那里。 “快接。”尼莫猛戳那行闪烁的文字,随即沮丧地发现自己的触碰毫无效果。“……哎呦,我恨这种设计。” 那条任务说明很简短,不像是该出现在黑章任务范围的类型。 “‘我想和艾德里安·克洛斯面对面谈谈。定金预付,报酬面议。’委托人乔安娜·爱德华兹,地点在海拉姆。受托人不限。”奥利弗念道,微微皱起眉。“这个会不会有点……”太普通了,反而显得可疑。 “说不定是刚挂上去的,或许是情侣吵架——哎呀,先接了再说。机不可失啊我的朋友!”尼莫焦虑地掰着手指。刚刚他可看到不少条诸如“猎杀十头变异狮鹫”“处理瘟疫尸体”之类的任务标题,相比起来这个简直平凡得感人。 奥利弗触碰了下任务旁的指纹标记,一张写满契约须知的羊皮纸瞬间在他们面前浮现。尼莫快速地读了遍,那上面全是啰里啰嗦的官方说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奥利弗似乎也发现了这点——他伸出手指,在契约下虚虚地划了下签名。而他刚把手指挪开,那卷羊皮纸就变成了实体,在他的面前缓缓飘落。 “这就完了?”尼莫新奇地看着那卷羊皮纸。 “……大概吧。”奥利弗把纸张卷了卷,听上去不太确定。“我们去跟安打个招呼。” “抢到了?挺利索嘛。”安背倚墙角,朝奥利弗手中的纸卷点点下巴。“什么任务?” “是位女士的寻人委托。”尼莫说,“她想跟艾德里安·克洛斯见个面。” “寻人委托,不错……等等,谁?跟谁见面?” “艾德里安·克洛斯。” “……谁?!” 这下两人发现不对劲了,尼莫和奥利弗深沉地对视了一眼。 “艾德里安·克洛斯……” “……我早晚要被你俩弄死。”安的猎矛当啷落地,她把脸埋进双手掌心。“天啊,我们完蛋了。” 第22章 情报交换 “你听说过艾德里安·克洛斯吗?”尼莫费力地搓着头发上的血渍,大声询问浴室外的奥利弗——奥利弗先一步把自己洗干净了,这会儿估计已经瘫在了床上。 正值盛夏,规模不大的旅店懒得把水烧热,只提供了几大桶阳光晒温的凉水。尼莫小心翼翼地往身上浇着水,生怕洗干净前就把水用光。清理血渍和污泥的过程无趣极了,他忍不住要找人聊上几句。眼下奥利弗正是个合适的对象。 “没有……”门外传来奥利弗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模糊,他似乎把脸闷进了被子或者枕头。 尽管话题没有展开,尼莫还是心神激荡了几秒。有被子和枕头可以躺,他此刻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尽管它们算不上干净,还带着点微妙的霉味儿。只能说人的适应力着实惊人——尼莫之前的生活尽管清贫,可也算活得干净利索。短短几天过去,他对生活质量的要求称得上是断崖式骤降了。 尼莫惆怅地把一小块恶魔的皮肉碎片从手臂上抠下来,叹了口气。他看向自己的双臂——皮肤苍白光滑,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疤痕。他努力扭了扭手臂,试图找到点变异的地方,可惜一无所获。没有奇怪的骨节凸起,也没有奇妙的溃烂或不属于人类的部分长出来。 他倒完最后一勺水,将浴巾草草围在腰间,推门而出。 奥利弗正如他所想的那样脸朝下趴在床上,他套着新换的宽松短衫,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尼莫犹豫几秒,伸出湿乎乎的爪子拍了拍对方的脖颈——奥利弗几乎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尼莫惊得后退一步,险些滑倒。 “抱歉,我以为……” “不不,是我的问题,我应该先打个招呼——奥利弗,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你先等等,我记得我把衣服放在浴室的木架上啦,你是不是——” “一会儿再穿。”尼莫诚恳地打断了奥利弗的发言。“如果巴格尔摩鲁真的是上级恶魔,我准有哪儿发生了异化。洗澡的时候我稍微确认了下,没什么异常——除了背后,我看不到自己的背。” 本来挺简单的事情,尼莫这么一形容反而透出了点儿恐怖的意思。奥利弗咽了口唾沫,屁股蹭着床单向后挪了挪——面对长相怪异的恶魔是一回事,同伴背后长出奇怪的东西就是另一回事了。 尼莫赤着上身,表情凝重地转过身去。 奥利弗舒了口气。 尼莫的背很正常,并没有多几张脸或者什么不该出现在那里的怪异器官。窗帘拉着,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昏暗——黑发青年苍白的脊背甚至给人一种微微发光的错觉。尼莫撩起还在滴水的头发,露出整个后颈。他背部的皮肤光洁完整,尽管苍白却丝毫不显病弱。而肌肉并不像战士那般夸张地隆起,也足以称得上结实漂亮。 “很正常……没什么特别的。”奥利弗揉揉鼻子,语调中突然多了点微妙的不自在。 “看来问题只能出在内脏上啦——或许我多长了个心脏之类的。” 尼莫松开攥住的头发,甩甩手上的水,看起来安心了些。“挺好,至少不容易被发现。” 随即他轻快地溜回浴室,麻利地换上里衣和长袍——它们的布料普通得很,和奥利弗的短衫不同,毫无疑问是法师袍的样式。 可他连法杖还没捂热,就将它丢在了边境森林里面。按这个耗损速度,他俩估计接一辈子任务也还不清欠安的钱。尼莫用浴巾猛擦头发,刚好转的心情又苦涩起来。 “你……过来下。”奥利弗坐到床边,有些犹豫地招呼道。 尼莫瞬间以为自己哪里真的出了问题,他绷紧肌肉,老老实实走了过去。湿哒哒的头发还在滴水,把浅色的衣领渗得深了几分。 “稍微低个头。” 尼莫僵硬地照做。而奥利弗站起身,伸出双手虚按在尼莫脑袋两侧,像是要捂住他的耳朵。尼莫感到柔和的暖意从那双手传来,温水似的拂过他的头发。湿润的水汽在蒸腾,他却没有感到分毫令人不适的灼热。 漆黑的发梢从湿润的一缕缕变得蓬松,再没有水滴滑进尼莫的脖子。尼莫把头抬起来,用发绳熟练地束好头发,正好对上奥利弗的视线——两个人站得太近了些,他抬起的胳膊差点撞上奥利弗的肩膀。 “多谢,”尼莫退了半步,露出个大大的微笑。“你比我更适合穿这身——我们该多弄两件法师袍。话说你肚子饿了吗?我记得安说过……” 啪的一声。 两个人差点摆出战斗的架势。奥利弗率先发现了声音来源——灰鹦鹉一头撞上房间的玻璃窗,正顺着玻璃窗缓缓滑下。 “哎,回来了啊。”尼莫打开窗户,灰鹦鹉则狼狈地拍着翅膀,东倒西歪地飞进房间。 “……它看上去不太好。”奥利弗盯着鹦鹉乱糟糟的羽毛。 鹦鹉一反聒噪的常态,缩在尼莫肩膀上,默不作声。 “你去哪里了?”尼莫尝试跟灰鹦鹉对话,而后者嘴巴闭得死紧,半个词都不说——真正的灰鹦鹉好歹还能学人说几句话。 “……算了,先去找安吧。” 时间差不多刚到中午,他们在过去一天内并没有正儿八经吃过什么扛饿的东西。可饥饿感像是遗忘了他们——至少尼莫完全不觉得饿,他的胃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本以为只是大家一起去吃顿简单的午饭。结果当他们看清桌子旁边坐着谁的时候,奥利弗重重地咳嗽几声,而尼莫脸色发白,差点倒走向门口——好在安及时地揪住他的前襟,把他按在了最近的椅子上。 芬里尔·特洛伊挑起眉毛。 “这就是你的新队友?”他说道,饶有兴趣地打量尼莫肩头神情木然的灰鹦鹉。 “是的,我上辈子可能欠了他们一个国库的钱。”安神采奕奕,估计用了什么额外的回复手段。她换了新的皮甲,大大咧咧坐下,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蜂蜜酒。 “这位是……你的朋友?”奥利弗小心翼翼地问,右手缓缓捂住别在左胸的黑章。 “谈不上。我们偶尔做做生意,孽缘而已。”安耸耸肩,“钢狼佣兵团团长,芬里尔·特洛伊。我想你们已经见过了。”她毫无诚意地补充道。 芬里尔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奥利弗下意识挺直脊背,而尼莫低下头,开始数桌布边上的刺绣针脚。 “两个小孩子而已,别吓着他们。”安用胳膊肘撞了下佣兵的胳膊,芬里尔终于收回了视线。“有话快说,菜马上就要上来了——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熊,过会儿可能没工夫用嘴说话。” “潘多拉忒尔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佣兵侧过头,直盯向安琥珀色的眸子。“那群流民基本都吓破了胆,一问三不知。通缉犯看见我就跑,抓住了也是满嘴屁话——但你应该不至于一无所知,萨维奇。” 尼莫屏住呼吸,更加用力地数着针脚。 “我确实知道一点儿。”安脸上没有半点紧张,“老规矩,诚实咒言,情报换情报。” “你想知道什么?” “艾德里安·克洛斯的事情。”女战士的语调十分平稳,“我需要些流言外的情报。” “成交。” 说罢芬里尔掏出张空白羊皮纸,两人毫不迟疑地伸出拇指咬破,在上面共同画了个复杂的法阵。法阵完成后,两条细细的血丝从阵心探出,分别缠上两人的手腕。 “开始吧。”安毫不在意地说,“你先来。” 尼莫终于不再专心致志地数针脚了。他禁不住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空气中微微飘动,仿佛随时都会断裂消失的血丝。 “诚实咒言。”他兴奋地朝奥利弗小声嘟囔,“我还是第一次见。” “第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那是潘多拉忒尔的?” “我从书上读到过。”安不假思索地回答,“它的特征很明显。” “……上级恶魔的情报可不多,你到底是从哪里……?” “这和你要问的事情无关吧。”安平静地应道,“怎么,你打算用诚实咒言刺探女性的个人隐私吗?” 芬里尔磨了磨牙。他无计可施——血丝没有断掉,安并没有说谎。 “好吧,好吧。那么,你们在击退蠕虫后是否回去过?有没有看到其他人接近?” “都没有。它不是被潘多拉忒尔扯烂了吗?”安扬起眉毛,“难道它在那之前就出了什么问题?我想想……什么人重伤了它?不对,看来什么人弄死了它。”她张大漂亮的眼睛,死死盯住芬里尔的瞳孔。 “现在是我在提问。”佣兵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不好意思,请继续。” “潘多拉忒尔出现后做了什么?……详细点,直到它消失为止,全部都告诉我。”芬里尔从座位上站起身,手撑住桌面,血丝危险地晃荡了几下。 “它散开了,四处屠杀——它一贯的做法。”女战士的语气多了丝寒意。“然后它突然聚了起来,像是被什么束缚住,没过多久就……”她比了个散开的手势,“啪地消失了。” “束缚?” “是的,被黑色的东西缠住了,鬼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至少我从没见过。” “有人主动接近它吗?” 奥利弗攥起拳头,而尼莫在桌下抓着长袍的手紧了紧。 “我可没看到有人接近它,”女战士用空闲的手拿起酒杯,又抿了几口。“当然,也没听见谁说要对付它。它和那个黑色的东西缠斗得厉害,可能刚好遇到什么天敌了吧。” “那可是上级恶魔,不是普通野兽。它们在地表没那么容易遇到天敌,至少我没听说过哪个审判骑士团刚好路过。那么除非有恶魔术士在场……”佣兵坐回椅子。他的目光从安身上移开,再次刺向尼莫,尼莫登时颈后一冷。“……否则没有什么能制住它。” “我说过,我不清楚——说回来,没发现测试者里混了恶魔术士,本来就是你们的问题吧?你要对那个黑色的东西感兴趣,我倒是可以给你画个示意图……不过我离得不算近,可能会缺点细节。” “……好。”芬里尔叹了口气。“这小子呢,他到底什么身份?”正当尼莫以为询问要告一段落的时候,那佣兵直接问了出来。 “恶魔信徒,就我知道的是这样。”安哼笑道,答得毫不迟疑。“你看他那副样子,你站着不动,他估计都做不到给你一刀——要是什么危险人物,你觉得我会蠢到带来见你吗?” 安仰起头,脸上满是自信。芬里尔冲她手腕上的血丝眯起眼——殷红的细线游动着,依旧没有断开。 “一会儿把示意图给我,我暂时没什么要问的了。现在轮到你了,萨维奇。” 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她思忖片刻。 “艾德里安·克洛斯,‘辉光的启明星’……我只知道他确实被拿掉了审判骑士长的头衔。特洛伊,告诉我,他真的叛教了吗?” 第23章 故人 那道令人不快的审视目光终于从尼莫身上移开,他想他大概躲过了这一劫——餐厅中鼎沸的人声终于压下他狂乱的心跳声。尼莫松开手,长袍的下摆被他握得满是褶皱。危机既然已经过去,他迟疑几秒,谨慎地端起面前的杯子,借着喝酒的动作调整了下姿势。 而后大方地倾听起来。 尼莫唯一有点自信的便是量。不过他看书挑剔得很,过于偏门的专业书籍和语焉不详的恶魔资料一概不看。但对于历史传记之类适合打发时间的东西,他向来兴趣十足。 他清楚得很——这片大陆之上,没有哪个国家或种族是没有信仰的。无神论者和混入地表的上级恶魔一样稀少。 精灵有他们的森林之神塞莱斯廷,矮人则深爱着火神曼斯菲尔德,甚至连巨龙都有自己的龙神迪米特里厄——这还仅仅是有代表性的几个。事实上,每个种族内部往往还有复数个宗教存在。最典型的便是人类,拉德教在信徒数量和传播广度上占有绝对的优势。可各式各样的小宗教依旧生生不息,新的教派层出不穷。除了恶魔,基本是个智慧生物都有机会接触到三个以上来自不同宗教的传教士。 在这种环境下,除了在个别极端教派,更换信仰不是什么了不得事情——尽管会惹得部分人不快,却称不上“叛教”。“叛教”特指某项罪名,非常严重的那种。 它意味着罪人不止背弃了信仰,甚至背叛了地表的一切——它甚至不是随便哪个信徒都犯得起的罪,只有宗教高层被发现与恶魔勾结时才会获得这项罪名。如果真如安所说,叛教的是曾经的审判骑士长,那这个玩笑可就开得有点太大了。 就审判骑士们的狂热程度来看,那种事情无异于寒冰起火。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详情。”芬里尔说,他转移了目标,开始用目光戳刺坐在自己身旁的奥利弗。“拉德教没几个人愿意谈这事——毕竟不管什么原因,审判骑士长失去力量都是了不得的丑闻。” “失去力量?他真的失去力量啦?当初听人说他拿力量去和上级恶魔做交易,我还觉得荒唐来着。” “我不那么认为。”芬里尔干巴巴地反驳道,“你还记得坎达尔之战吗?” “记得。” “据传克洛斯从那时起就没法用魔法了。” “你说两年前?!” “没错,但是加兰教廷并没有立即驱逐他。你知道的,毕竟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指望他是预言中的剑士。他们把克洛斯从审判骑士长的位置捋下来,让他去当异端审判所的巡查官,我猜是在等他力量恢复吧。” “他们还真有耐心。”安撇撇嘴。 “然后几个月前来着?……我记得是下雪那阵子。克洛斯被发现持有上级恶魔的交易刻印,被抓了个正着——没听说过他被处决的消息,估计现在还被关在异端审判所的地牢里头。” “真要命。”女战士重重地把木杯磕在橡木桌面,金黄的酒液溅了几滴到桌布上。“希望他还能动弹。”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芬里尔果断地伸出拇指,和安互碰了下伤口,血丝慢慢消散在空气中。“你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 “因为我——这世上最大的蠢货在新手们接任务的时候偷懒了,完全没料到时至今日还有人想跟艾德里安·克洛斯约会。”她尖刻地答道,从盘子里抓出只鸡腿,不顾形象地大嚼。 “……不该啊?”相比安,芬里尔的吃相称得上文雅。“任务申请人是谁?” “乔安娜·爱德华兹。”尼莫小声说道。 芬里尔拿着叉子的手停滞了几秒。 “哦。”他说,“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下个季度肯定轮不到我们团主持测试。下季测试顺利,小伙子。” “你认识申请人?”安把嘴巴里的鸡腿骨吐进盘子,“说来听听。” “提问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芬里尔用餐巾擦了擦手,掏出羊皮纸册和炭笔。“我没有必要再回答你的问题——你看,毕竟我也没捞到多少好料。能麻烦你先画下图吗,萨维奇?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安翻了个白眼,直接用油乎乎的手抓住册子,炭笔唰唰地蹭着纸面。尼莫探了探身子——纸面上多了些可疑的油渍,除了这点,安的画作没有丝毫缺陷。她用炭笔轻巧地勾画出潘多拉忒尔被黑影缠绕的场景,与尼莫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给,拿好——”安把炭笔和册子塞回芬里尔怀里,用餐巾抹了抹手指上的炭灰。“感谢您的慷慨,再见。” 芬里尔看着册子上的油渍,脸部肌肉抽搐了几下。他把那页羊皮纸拈起来瞧了瞧,然后板着脸点点头。“用餐愉快。”他僵硬地说道,拎着册子迅速起身离开。 奥利弗和尼莫终于敢拿起餐具了。方才前者强迫症似的叠着餐巾,后者机械地抿着杯子里的酒——哪怕杯子早已被他喝空。 “吃吧,看你们吓得。”芬里尔的背影从门口完全消失后,安把注意力放回了面前的食物。“特洛伊已经买单了,你们好歹多吃点——我不明白你俩紧张个什么劲儿。莱特先不提,奥利弗,那家伙打不过你。” “可我理亏。”奥利弗抬起叉子,尴尬地戳起面前的牛肉。“他们算是某种执法人……吧?” “……听好,保留守法公民的思想可不利于任务。你听见他说的啦,克洛斯在异端审判所的地牢。” “所以呢?”奥利弗停下刀叉,声音第一次带了点儿绝望。 “试试总比直接放弃好。”安说,“我们可以把他弄出来再放回去。” 尼莫的手一抖,叉子上的土豆块滚上桌布。听听她在说什么——仿佛前任审判骑士长乖得像只小猫,而异端审判所的地牢买张票券就可以尽情参观。 “我……我觉得,”尼莫咯吱咯吱咬着叉子,“实在不行就再等三个月,我们可以参加下次的——” “我报次名要一百个金币,”女战士斜睨他一眼,“而你们——尤其是你,绝对已经被上头盯上了。说实话,下次的主持是审判骑士团我都不会意外。” 尼莫嘎嘣咬断了叉子尖,他震惊地把它们吐出嘴巴。 “可是……”奥利弗似乎打算多挣扎几下。 “总之先去看看,行吧?”女战士不怎么情愿地安抚道,“没你们想的那么疯狂——如果克洛斯不能用魔法,他只能老老实实跟我们走,除非他是个罕见的受虐狂。至于地牢……如果他们没改习惯,那么我们还真有机会。反正莱特肯定得去趟海拉姆,就当顺便收集情报——情况真的很糟的话就算了,没人想跟拉德教正大光明地叫板,放心。” 食物的味道不错,只是这顿饭吃得两人心情更加沉重。安维持着她神出鬼没的习惯,在餐厅门前就跟他俩分开了——并且依旧没有说明自己的去向,只叫两人随便走走,太阳落山后回旅店碰头。 “你们的资料已经被录进公会了,戴好黑章安心逛,现在没有赏金猎人会动你们。”她甚至扔给他们一小袋钱币,活像在哄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尼莫拎着钱袋,和奥利弗一同呆立在街道边,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要不这样。”奥利弗大概觉得在街边长时间扮演雕塑不太像话,他率先开了口。“反正不远……我们去曙光酒馆看看?” 尼莫缓缓扭过头。“我们能不进去吗?”他苦涩地说道,把标本般沉默又僵硬的灰鹦鹉塞进背包。“就在外面看看,怎么样?”他是真的心里没底。 结果曙光酒馆比他想象中的要正常得多。比起酒馆的装潢,两人大白天在街道上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样子反而更加可疑。但教训挨多了,他们深知好奇心杀死猫这一真理——两个人绕着酒馆转了圈儿,一致认为还是去集市买点诺埃特产更加实在。 尼莫整整长袍的领子,转过身,结果差点迎头撞上站在身后的人—— 高大的男人离两人仅仅一步之遥,正安静地注视着他们。他灰白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上,虹膜透出纯正的橘红——非常少见的瞳色。男人衣着板正,每粒扣子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看样式像是侍者服改的。 “抱歉,我还以为两位是客人。”他微微一笑,“怎么样,不进去坐坐吗?” 尼莫愣住了。 “……不,谢谢。”见尼莫不说话,奥利弗连忙干笑几声,拖着愣神的尼莫从酒馆所在的街道匆忙离开。他绕进人流密集的小集市,在一家面包店的招牌旁站定。 “你见过他?”他松开紧捏尼莫胳膊的手。 “不。”尼莫缓缓说道,“呃,怎么说呢……听起来可能有点……” 他不是不想告诉奥利弗,而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尼莫很确定那不是什么负面情感,但也找不到任何合适的正面描述。他清楚自己从未见过那个男人,可在那一瞬间,有什么细小的情感猛地膨胀并炸开——如果硬要用什么词来形容,那种感情勉强接近于“松了口气”。 那丝情感并不算强烈,他因此而生的困扰反而更多。 “可能是恶魔信徒或恶魔术士间的感应。”尼莫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准是这样。那双眼睛……那不像人类的眼睛。”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讨厌它们。 第24章 你的骑士 安的告诫不可能立即生效,守法公民的习惯并不容易丢弃。他们压根不会去主动寻找这座城市不可见的阴影部分,光是日常的集市已经足够让两人眼花缭乱。 诺埃仅仅算个边境小城,可再差的街道也比路标镇热闹些——至少店铺零零星星的小镇不可能有如此汹涌的人流。河卵石铺就的道路上不时有商队策马经过,空气中混着马粪味儿、汗臭与刺鼻的香料气息。随着气温上升,商人们不愿再出售熟食,热油脂的香气远远不如水果腐烂的古怪甜味儿浓。奥利弗挑了个好地方,面包店中散出的面包香气盖住了集市上过于浓重的味道,遮阳布投下的阴影把毒辣的阳光隔开,把他们从过于喧闹的集市中划了出来。 尼莫掂掂钱袋。他只知道曙光酒馆这么一个地方,还是拜奥利弗所赐。现在他彻底没了主意——阳光把空气都烤得扭曲不止,就算尼莫现在已经不再惧怕炎热,也不意味着他愿意把自己扔到烈日下暴晒。 他沉默地把背包系带松开,将袋口扯得更开。尽管可能性不大,他有点怕巴格尔摩鲁悄无声息地闷死在里面。 而同为无趣的资深成年人,奥利弗显然也没什么探险的积极性。他把自己整个人往阴影里贴了贴,好离那片阳光远点。街上的市民们对此早有防备,头巾和插着野鸟羽毛的帽子随处可见,两个露着脑袋的青年甚至谈得上显眼。 集市靠着条河,面包的香味中混了点水腥气。尼莫绕到成排的店铺后面——临河的一侧也开满了小店,狭窄的步行道被建筑的阴影遮盖,甚至透出丝凉气。 他一眼便看到了藤蔓包裹的小酒馆,与装潢正规而大气的曙光不同,它的小破招牌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老板在店口搁了块巨大的人鱼冰雕,八成还附了不融的法术,它散发出的寒气清爽而舒适。 两个人逃难般冲进店里。 可能因为刚过饭点,店里没几个人。尼莫挑了房间里最角落的那桌,然后把自己和背包一同塞进角落,摆出副要在这里赖上一下午的架势。奥利弗摇摇头,坐在了他的对面。 酒馆内部也称不上什么新世界,和外头的小招牌破旧程度相当。唯一特殊的是,它的一整面墙上贴满了文献和画像。内容全部是关于—— “锡兵。”尼莫确认了下背包内鹦鹉的死活,接着把它连包一起搁在地板上。“看来老板是锡兵的忠实拥护者。” “有眼光,小伙子。”大胡子男人拎着两个巨大的木制酒杯走近,把它们重重放在他们面前。木杯里透出淡淡的酒香,冰块碰撞出悦耳的清响。“现在的年轻人知道锡兵的不多啦,唉。别客气,这算我请的。” 但他似乎不愿意多聊,蹬着右腿的木头义肢噔噔地挪回吧台后面,光明正大地打起盹儿。 “锡兵?”奥利弗小声问道。 “二十几年前最著名的佣兵团。”尼莫瞬间来了精神,“现在还有人为他们的冒险写书呢——上任勇者就是出身于锡兵佣兵团,可惜它在上次远征后就解散了。” “为什么?” “因为团员基本都在那场远征中去世了。”图书馆员工是个颇为乏味的职业,有关锡兵佣兵团的书籍不知道拯救了他多少个无聊的午后。尼莫自己甚至算得上半个拥护者。“可惜——他们的团员中甚至还有条龙呢!就连勇者本人也没有活下来。” “等等,那不是勇者吗?” “魔王不可能被谁单枪匹马打倒的,每次讨伐都是整个军队一起上。”尼莫晃晃酒杯,“给魔王致命一击的那位会获得勇者的称号而已。上一位勇者我记得是锡兵的副团长,阿巴斯·阿拉斯泰尔,了不起的术士,可惜没能活着走出深渊——据说上次远征只剩了两个活口,他们提供的证言。” 奥利弗双手包住杯子,看上去没有什么喝酒的意思。“也就是说我们的勇者先生只是副团长?他们的团长呢——” “那个,看到那个戴面具的怪人了没?”尼莫兴冲冲地指着贴在墙壁边缘的一张人像。“洛佩兹,当时大陆上公认最强的剑士。” 奥利弗伸着脖子瞧了眼那张发黄的羊皮纸——那面具古怪得很,他迅速对这一位失去了兴趣。“品味真……特别。” “是个蛮有争议的人物。”尼莫一口气灌了半杯下去,咂咂嘴,认定这东西顶多算酒味儿的甜饮料。不过倒是挺清凉解渴。“他崛起得太快,又没有任何背景。有观点称他是靠情商和骗术达到的那个位置——尤其是远征之后,他在普通的魔物狩猎中失去了右臂,当时不少人认定他没了队伍就什么都做不成。后来就没怎么有他的消息啦。” “你喜欢英雄故事?”奥利弗的视线从那古怪的面具滑向贴在一旁的漂亮精灵画像,“厉害,他们的队伍居然还有精灵。” “是的,他们的弓手。”尼莫说,“也有矮人和亡灵法师,不知道是洛佩兹运气太好还是怎么——当时锡兵的成员几乎包含了大部分有点名气的种族。有人甚至怀疑里头混着上级恶魔,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就算真有也不奇怪。”再瞧瞧他们的队伍,纯粹的三个人类,其中两个还是毫无经验的新手。他仅剩的那点浪漫火花还没燃起就消失得彻底。 “所以你当时才冲出去了吗?”奥利弗突然给自己灌了口酒,“因为向往‘锡兵’?” “什么?”尼莫则完全没反应过来。 “测试的时候。”奥利弗轻声说道。 这是他们在测试结束后第一次谈起它,尼莫不自觉地坐正身体。 “换了我,我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出手。”奥利弗又抿了口透明的酒液,“那只鹦鹉明明保证你能活下去——如果你什么都不做。” 他抬起明亮的翠绿色双眼,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呃……我……没想太多?”尼莫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再说,换了你能眼看着我和安去死吗……等下你那表情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不知道。”奥利弗摇摇头,“说实话,我绝对会犹豫……哪怕只犹豫一秒,也会犹豫。你是怎么做到的?” 尼莫不是外向的人。他不太乐意参加全是陌生人的舞会,或和刚认识的人自然地高声说笑——在没有了拉扯孤儿院弟妹们的经济压力后,他选择去图书馆工作,很大原因是因为这个。而奥利弗恰恰与他相反,他可以把常人难以开口的事情直接问出来——比如现在。 尼莫把酒喝了个底朝天,绝望地发现自己依旧没有半点醉意,更没有增加什么醉醺醺的勇气。 “……靠我长年积攒的良心。”他硬着头皮总结道,“反正我做不到站在那里看你们俩死掉——当然,如果我当时没想到主意,我可能就……咳!我们不是活下来了吗,别纠结这事儿啦。再说,如果你当时没跟我一起去,我肯定早就被树根给砸……死……” 奥利弗站起身来,脸凑了过来,表情很是认真。 “不一样。”他说,微热的呼吸喷在尼莫脸上。“我每次都慢一步,每次都需要有人先冲到我前面。” 尼莫开始后悔自己选了靠墙的位置,他连往后缩的空隙都没多少。他尴尬地清清嗓子,打算伸手推开奥利弗,为自己腾出点呼吸新鲜空气的空间。结果他刚要伸出手,就发现了对方脖子上蔓延的淡红色—— 尼莫难以置信地把奥利弗的杯子拽过来嗅了嗅,确定他和自己喝的是同一种饮品。于是他更加震惊地望向对方——奥利弗这个反应怎么看都像喝醉了,可这度数的酒通常连小姑娘都醉不倒。 “神啊,我是个自私的混账。”奥利弗悲伤地继续道,有点丧气地倒回椅子。这下尼莫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如果我当初再主动一点,是不是能有更多人活下来?告诉我,别对我说谎,好吗?” 幸存者的内疚,尼莫瞬间做出了判断,在心里暗暗叹气。安的结论一点儿都没错,这个人的理想主义是该治治了——或者他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只不过针对的对象是他自己。这种情况反而更加难办。 他想着想着,突然发现哪里有点微妙的不对劲儿。 他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被那样的想法困扰过,一秒都没有。他确实为幸存者们活下来而感到喜悦,却并没有为那些死去的人感到悲伤。死亡给了他震撼,他也确实为某些人的死而遗憾。可想到那群素未谋面的牺牲者,他似乎…… 并不在乎。 尼莫抓着酒杯握柄的手微微抖了下。 “别想啦,人之常情。”他对奥利弗干巴巴地说道,“下意识考虑自己的安危是人的本能嘛。” 然而他没法真正回答奥利弗的另一个问题,因为他确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他不太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要不这样。”奥利弗带着醉意说道,“我跟你一起——我跟你一起做任务,一起去弄清楚那只鹦鹉到底是什么东西。你需要战友帮忙,我需要弄清楚……”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我需要答案……” “振作点,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尼莫决定把那团恼人的思绪先扔到脑后。“而且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吧——” “不,就……就像骑士一样,”奥利弗打了个酒嗝,脸更红了。“好歹是……救命之恩……” “行行,你先别喝啦。”尼莫抢过酒杯,把剩下的小半杯一饮而尽。他伸出手指,草率地点了三下奥利弗的左肩。“满意了吗,骑士先生?” “你……还没说箴言……” “帮我还钱。”尼莫沉思几秒,开了口。 奥利弗趴在桌子上,脸埋进手臂,闷闷地笑起来。“去你的。”他模糊不清地说道。 一个简陋至极的册封仪式,那会儿他们谁都没把它当真。尼莫把酒杯整齐地搁在桌边,而奥利弗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玩笑似的举动会在将来给他们造成多大的麻烦。 夏日午后饱含热意的风吹进酒馆,把锡兵成员们的画像卷得猎猎作响。弗林特·洛佩兹的画像被从墙上吹落,尼莫瞟了眼还在打盹的大胡子男人,将它仔细地贴了回去。抚平边角的褶皱后,他凝视着洛佩兹脸上古怪的面具,心中那种奇妙的情感再次浮现。 这次他熟练地无视了它。 第25章 圣人卡希尔 不知道是因为宿醉还是单纯地晕大型传送阵,奥利弗的脸快变得和他手臂上的绷带一个颜色了。测试尾声时他的骨折便已经被治疗师治好,可由于伤者众多,治疗师魔力有限,皮肉上的小伤还是照常处理——涂好药膏绷带裹上,不会特地用魔法治疗。 看着稍微有点惨烈,好在不会影响行动。 “他到底喝了多少?”安拧起眉头。 “……半杯果酒。”尼莫小声说道,决定帮奥利弗打个掩护,迅速转移了话题。“你的马呢?” “卖掉啦。”安移开视线,瞧向地面,看起来有点难过。“从诺埃到这儿,骑最快的马也要一周——如果是别的任务倒没什么要紧,现在我们可得赶赶时间。看芬里尔的反应,委托人八成不是什么好交流的角色。” 三人从大型传送阵前移开,穿过巨大的石头拱门,踏上了海拉姆标志性的鸢尾广场——奥利弗和尼莫作为两个边境小镇出身,从未见识过一国首都的人,彻底愣在了广场入口。 这里见不到没有剥干净树皮的圆木房子或是掺着草泥的粗糙石块,建筑物全部由方方正正的石砖砌好。数不清的塔楼尖顶刺向天空,远远能看到教堂钟楼上那一抹来自巨钟的金色。行走在街道上的人们衣着鲜亮,不时能看到绸缎和丝质礼帽的反光。视野内一切植物都被打理得很好,经过人工割剪的灌木与它们的石雕底座几乎融为一体,成为这艺术品的一部分,不再带有天然的生命痕迹。 他们是一早动的身,太阳刚刚升起不久,阳光还带着丝橙红的味道。广场的石头地砖被来往人流磨得光可鉴人,此刻正反射着来自朝阳的余光,竟有点像湖面的粼粼水波。鸢尾广场本身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得惊人。小半个都城的景色一齐扑入眼底,尼莫被震撼得眼眶发酸。 确实是两个世界,他想。在诺埃他们和居民们的区别还只是有没有帽子,而现在看来安还好些,穿着麻布衣服的两人显得与整个城市格格不入。 安料到了这个,她体贴地没有催促。女战士站定脚步,耐心地等待两人回过神来。 “看到那边的钟楼了吗?”见尼莫终于动弹——他小心把自己袖口的木纽扣扣上——安开了口。“那就是忏悔教堂,但我建议你想清楚再做决定。”安补充道,“……恶魔信徒还好办。如果你真的是恶魔术士,你得尽全力说服对方不把你就地弄死。尽管沃登派的神棍们以仁慈著称,风险总还是有的。你不想去的话我能理解,这里也有不少自由修士可以咨询——” “我选择自由修士。”尼莫迅速回答。 安被他过于坦荡的谨慎——或是说胆小——宣言震惊了几秒。 “……你说你能理解的!” “我这不是跟你随便客气下吗,你真的不去试试看?” 尼莫果断摇头。 “不去比较好。”奥利弗的脸色终于不那么苍白了,他虚弱地揉着太阳穴。“他是恶魔术士的可能性很高。” 安上上下下将尼莫打量了个遍,目光从他鹿皮靴上的泥点一路扫到胡乱扎起的短马尾——然后从鼻子里哼了声。 “行吧。”她说,“我们先去见见那位脑壳里不知道装了什么的乔安娜·爱德华兹。” 海拉姆的城区大得吓人,等他们终于抵达委托人给的地址,三人已经没力气惊讶了。 “体面人啊。”整整迷路三个小时的安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真意外。” 他们面前的房屋整整有三层,附带着漂亮的花园,像个缩小版的城堡。安摇了摇门铃,尼莫则四处张望——花园中的植物让他有种仿佛回到小镇的亲切感,简单来说,它们自由生长着,绝对有阵子没被打理过了。 来应门的是位气质冰冷的老妇人。她穿着灰蓝色的长裙,嘴角略微耷着,银发在脑后紧紧梳成一丝不乱的发髻。看打扮和首饰不像下仆。 她锐利的目光刮过三人胸口的黑章,然后眯起眼睛。“哪位是奥利弗·拉蒙?” 奥利弗赶忙前进一步。 “请将黑章和契约交给我。”她的语气礼貌而疏离。 “您是……?”奥利弗从尼莫的背包里翻找羊皮纸卷,甚至不小心扯下几根鹦鹉的毛。 “乔安娜·爱德华兹。”她言简意赅道,接过羊皮纸卷,又确认了下黑章后面的名字。“进来说吧。”她退开几步。 阳光正盛,院子里有股浓郁的月季香气。爱德华兹夫人带他们穿过花园,打开房屋的门——里面的装饰同样品味不错,透着典雅的味道。客厅中少有的放了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满满当当全是书,但和装饰品搭配得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可尼莫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这幢房子像是早已死去,没有多少生命的气息存留下来。 “母亲。”他们刚进门,便听到一个属于青年的声音——木轮嘎吱轻响,轮椅上的青年从过道那边向他们挪近。年轻人一头姜黄色的头发,半长不短,显得有点没精神,可他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有客人?” “我雇的黑章,卡希尔。”爱德华兹夫人蹩起眉,“现在还早,别乱跑。” “卡希尔?”安抽了口气,“卡希尔·爱德华兹?” 青年点点头,“您认识我?” “哦,哦是的。”安的语调有点不自然,“我听说过……嗯,你知道的。” 卡希尔扬起眉,脸上依然满是温暖的笑意。“没关系,”他说,“你们先聊,我去准备点茶。” 他右手做了个手势,轮椅自己掉了个头,往反方向缓缓前进。待轮椅的影子消失在某扇门后,安终于把那口憋住的气吐了出来。 “那孩子闲不住。”老妇人说,“坐吧。” “您的儿子是那位卡希尔·爱德华兹,‘战场圣人’?”安问道。 爱德华兹夫人抿起嘴,似乎对安的说法有些奇异的恼火。察觉到这一点的安赶忙闭上了嘴。 “我想见艾德里安·克洛斯一面,哪怕只有半个小时。”老妇人平静地说道,无视了安的问题。“我希望你们能把他带来。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他现在在异端审判所的地牢里,那里不许外人出入。” “为什么?”看安憋得难受,尼莫帮她开了口。 “他时至今日还坚称我的儿子是上级恶魔,”爱德华兹夫人短促地笑了声,“我见他还需要确切的理由吗?” “克洛斯不是持有上级恶魔的交易刻印吗?”奥利弗插嘴道,“他肯定还有个交易没完成,您见他可能会有危险——” “你们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老妇人凌厉的视线刀子般扫过来。“把他带来就好。你们能做到吗?不能就把任务退了,我再找别的人。” 说罢,她把一个沉甸甸的精致钱袋搁上圆桌。 “定金。”她说,“一千个金币。任务完成之后再付剩下的,五倍起底,看你们的效率。” 尼莫瞬间坐直身子,发现搞不好有望还清安那边的债款。 “没用的,母亲。”卡希尔靠在轮椅上,放满茶杯的托盘自己在空气中漂浮,缓缓蹭上他们的桌子。“您见他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已经不是您当初认识的那个艾德里安·克洛斯了。擅闯异端审判所的地牢是重罪,您可以现在撤掉任务——” “‘想见某人’可不会被追责。而这些人也是自愿接的任务,我可没有强迫他们。他们随时都可以放弃。”爱德华兹夫人冷淡地说道,朝茶杯里投了块糖。 卡希尔深深叹了口气。 “那么随您吧。”他温和地笑道,调整了下轮椅的方向。“先失陪了,诸位。我有点不舒服,得去睡一会儿……你们是在考虑失败率吗?我会努力劝母亲调整下任务内容的。” 多么温柔的人啊。尼莫感动地拎起茶杯,一不小心碰掉了用来放蜂蜜的小银勺,他连忙弯腰去捡——银勺滚到桌布后面,他摸了一手灰尘。 他对着指尖的尘土愣了几秒。 “就是这样。我没有什么其他事情要说,也没有什么附加要求。”老妇人将袋子推到奥利弗面前。“越快越好。” “见鬼,我当初应该摁着芬里尔让他多吐点东西。”从爱德华兹夫人那里离开后,饥肠辘辘的三人小心地挑了家食物看起来不太昂贵的餐馆。安咕嘟咕嘟喝干一整杯啤酒,然后用手粗鲁地抹去嘴唇上的泡沫。尼莫依旧啜饮着蜂蜜酒,而奥利弗则黑着脸给自己灌了几口洋葱汤。 “她的儿子好像很有名?”尼莫问道。 “前两年还挺有名的,最近没什么人提了。”安说,“坎达尔之战的战争英雄嘛,当时加兰的贵族们就差把他绑在旗杆上宣传——他看起来比我想的要过得好些。” 尼莫吃惊地望着安,完全不能理解在轮椅上讨生活算哪门子的过得好。 “当初他可是脖子以下一概不能动的,他自己还是个治疗师……惨啊。”安说,“最近加兰边境消停了不少,也就没什么人宣扬‘战争精神’了。”她最后一句带了些冷笑的意思。 “克洛斯主张他是上级恶魔?”奥利弗放下手中的汤碗。“这有点儿……” 尼莫摸摸下巴,把标本似的灰鹦鹉从背包里揪了出来。 “哦,对,还有这么个玩意儿呢。”安用拳头敲了下掌心。 “巴格尔摩鲁,喂,巴格尔摩鲁!”尼莫捏了捏鹦鹉的翅膀,鹦鹉转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你刚刚也在,应该能感觉到吧——那个卡希尔·爱德华兹真的被上级恶魔替换了吗?” 灰鹦鹉虚弱地站起来,从尼莫的盘子里吞了几颗炒熟的果仁。 “是啊。”它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啦?” 第26章 自由修士的判断 巴格尔摩鲁回答得过于果断,整张餐桌陷入了一瞬的沉默。安和尼莫仿佛凝固在了空气里,而奥利弗费力地咽下了嘴里的汤,发出格外响亮的咕咚声。 “反正你们不会相信我。”灰鹦鹉咕咕哝哝地说道,“但我劝你们离那家伙远点。” “你不知道他的种族?”安尝试着问道。 “当然不知道!他又不像潘多拉忒尔那样露着本体。你们是不是根本不懂上级恶魔的附身原理啊?”看着三张茫然的脸,灰鹦鹉顿时神气了许多。“我们能带上地表的顶多是一小块血肉——听见没,特别小的一块儿!谁能分出它是哪里来的!如果我们能把本体搬上来,地表早没你们人类闹腾的地方啦。” 说罢它憧憬地望向奥利弗,奥利弗给它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当初要是逮住了拉蒙,我现在……”它又吞了颗果仁,语调中带着飘忽的向往。“唉,多好的天赋!还无知得要命,开价高不了——” 奥利弗站起身,一把抓住灰鹦鹉,将它塞回尼莫的背包。 “我怎么就捡到个赔本的废物——”鹦鹉在背包里继续大声抒发自己的感想。 尼莫木着脸转过身,在背包口绑了个死结。 “我们先假设它没有说谎。”尼莫无视了开始在背包里骂脏话的灰鹦鹉。“如果真的是最糟的情况……那么对方应该也发现我是恶魔术士了。” “相信我,”奥利弗严肃地说道,“按最近的情况来看,我们永远得把最糟的情况当真。” “你们说他会怎么做?”尼莫用铁叉戳着盘子里油腻腻的炒蛋,几乎要把它戳成碎渣。 “不知道。”安说,“反正有记载的上级恶魔个性差异挺大,如果遇到个不可一世的,说不定会无视我们,可是——” “他坐在轮椅里长时间伪装人类,怎么看都是比较谨慎的类型。”奥利弗补充道,“他肯定是为了某个目的才那么干……说不定会将我们杀人灭口。” 三个人唉声叹气地握着餐具,满桌丧气。 “不对啊?”尼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果他不想暴露,难道不该第一个干掉克洛斯吗?然后再找机会杀掉爱德华兹夫人,这样就没有人会质疑他了。” “你的想法很危险啊……”安幽幽地感叹道。 “他干不掉克洛斯倒是挺好解释。”奥利弗打断了安的感慨,“异端审判所那边有枢机主教联合设立的叹息之壁,据说会隔绝一切非人之物,只有教廷的人才能打开。上级恶魔想要偷偷溜进去是不可能的,除非用蛮力破坏法阵——而在那之前他就会被审判骑士们发现并围剿。如果他想要保守秘密,他绝对不会蠢到去攻击异端审判所。” “……你很清楚嘛。”尼莫吃了一惊。 “叹息之壁是很有名的景点,我一直都想看看来着。”奥利弗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可这没法解释爱德华兹夫人那边的情况。”尼莫味同嚼蜡地吞咽炒蛋。“她是他的母亲,应该更——等等,爱德华兹夫人叫我们把克洛斯从异端审判所带出来,难道是为了……”他惊恐地噎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能说得通。”安皱起眉,“上级恶魔们从不缺蛊惑人心的本事,如果他控制爱德华兹夫人……可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发布任务?” “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这样猜不出个结果的。”尼莫有点泄气。 “无论如何,我们得先把你的问题解决了。”安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不希望通过叹息之壁的时候有谁触发恶魔警报。”说罢她端起盘子,把剩余的煮豆子全部扒进嘴巴。 “快点吃。”她艰难地说道,“我们得去拜访个自由修士。” 卡希尔·爱德华兹——不如说是伪装成卡希尔·爱德华兹的东西——拉上帷幔,把门锁卡好,从轮椅上站起身来。他轻巧地走到桌前,细瘦的手指划过空气。登时房间的所有墙面都印上了复杂的黑色法阵,一根浑浊的水晶柱从他面前的空气中慢慢显现出来。 “万斯。”待水晶发出模糊的绿光后,他平静地开口。“你的那位小朋友找上门来了。” “……” “他运气不好。”卡希尔伸了个懒腰。这身体毕竟是人类的,长时间的久坐还是会让他不太舒服。“我答应你不会因为兴趣碰他,但现在我要自卫——这可是我的权利。我不管你对所谓的魔王到底有什么想法,莱特顶多算那个怪物的遗产碎屑。碎屑总会被风吹散,你得清楚这一点。” “随你吧。我记得海拉姆的祝福祭典要开始了,不要闹得太大。” “你对其他两个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吗?”卡希尔问,“你总是对奇怪的人类感兴趣。” “没有。我还是那句话,随便你,戴拉莱涅恩。” “好。”卡希尔——戴拉莱涅恩轻声答道,“如果我能把魔王的残渣从他的尸体里弄出来,我会处理好送给你——就当留个纪念。” “那你可得小心。”万斯冷漠的声音从水晶中传来,“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那力量有多危险,就算只是块残渣。我不需要什么纪念,你要动手的话最好处理得干净点——如果它腐蚀到你的本体,那乐子可就大了。” “哎哟,真是体贴。我能把它当做关心的问候吗?” “只是为了保护深渊的物种多样性,还有你那堆愚蠢又庞大的脑子。身为我们的资料馆,你最好有点自觉。” “我不会用其他身体参与这件事。” “希望如此,好奇心能杀死的可不止是猫。” 卡希尔深吸一口气。 与此同时,这片大陆的其他地方——树荫下的老人睁开眼睛,俏皮可爱的少女拎起裙摆,靠着书堆打盹的中年男人擦擦嘴角的口水,学院里正在羊皮纸上奋笔疾书的女教授放下手中的鹅毛笔……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们抬起头,露出如出一辙的温和微笑。 同样的笑容出现在钢狼佣兵团的索恩脸上,红发青年眨眨眼,用轻快的声音和远处的人们同时开腔。 “可我就是为好奇心而活的,万斯。”他们喃喃低语。 尼莫还不知道奥利弗关于“杀人灭口”的猜想已经成了真,他这会儿正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扒着玻璃窗不撒手——和他扒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奥利弗同样着迷地望着玻璃窗中巨大的宇宙模型——因为法术而闪烁漂浮的恒星上下浮动,在黑暗中划出耀眼的光痕。它填满了整个橱窗,瑰丽而壮观。 “只是个占星仪!”安不满地大叫,“你俩到底是二十三岁还是三岁!” “三岁。”尼莫收回爪子,小心地擦掉手掌在玻璃上留下的印记。“不好意思,老妈。” 安眉毛跳了跳,指尖闪过威胁的电光。 尼莫见状瞬间站直,拉着奥利弗积极地走在了前头。一旦习惯了这个倒霉节奏,他竟然还能挤出点好心情——安那种微妙的冷漠感消失了,他能看得出她对他们卸下了点儿心防。这算得上近期罕有的好兆头。 “我闻到了臭味。”灰鹦鹉终于从病恹恹的状态恢复过来,又站上了尼莫的肩膀。“人类神棍的臭味!” 尼莫没有闻到什么臭味,倒不如说恰恰相反——他们正站在一间小小的香水店中,鼻腔充满神秘清淡的香气。店主人看长相大约在五十左右,穿着没有教廷徽章的修士服,正坐在柜台后面小心地擦拭玻璃小瓶。 拉德教的修士服非常很好认——黑色的长袍,高领上缀着三条窄窄的皮质搭扣,把修士们的脖子包得严丝合缝。拉德教的教义称它们分别代表“不轻信、不盲从、不说谎”,但尼莫着实对那些换汤不换药的教条教规兴趣不大。常年环境熏陶下,他确实相信有神存在,可作为一个二十余年与魔法无缘的普通人,他很难对天上那位——不管是理论上的哪位——产生超出大众平均水平的敬意。 那位自由修士冲安点点头,轻轻放下手中的软布和小瓶,将视线转向尼莫。 “就是你吗?”他的头发并没有全白,声音里却已经夹杂了上了年纪的人所特有的慈祥。“愿神保佑你,我的孩子。” 灰鹦鹉发出响亮的干呕声。 尼莫有些莫名的紧张,修士的眼神让他不自主地想起老帕特里克。他用手抚了抚长袍下摆的褶皱,不知道如何回答才不会显得太过失礼。 “别紧张。”修士摆摆手,走到尼莫跟前。“我听安说过大概,你不是自愿堕落的。” “呸,堕落个屁,他都快起飞了!”灰鹦鹉继续嚷嚷,但那修士表现得跟听不到它似的。他自顾自取了几根银针,猛地刺进灰鹦鹉的身体,然后迅速拔出——位置选得刚刚好,尼莫怀疑灰鹦鹉从头到脚都给银针交错贯穿了一遍。 灰鹦鹉当场嗷地一声,深渊魔法的黑光登时亮起。这会儿修士刚好回身,后背大敞,毫无防备。尼莫下意识用手去抓那个漆黑的光球,没想到还真的抓进了手心——漆黑的球体毫无重量,在他的掌中律动,活像个古怪的心脏。他好奇地收紧手指,光球啪地化成无数烟气,消失在空气中。 奥利弗和安欲言又止地瞧着尼莫,尼莫把手背到身后,在长袍上悄悄擦了擦。 “不好意思。”他尴尬地说道,“……一不小心。” 灰鹦鹉气得要厥过去了,它又开始猛啄尼莫的头皮。 那位修士正小心地把银针上的血收入小瓶,并没有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他谨慎地混合着瓶中的液体,足足十分钟后才重新转过身。 “不是上级恶魔。”他说,“它带着点上级恶魔的气息,但现在阶层下降了——原因可能有很多,总之你现在绝对称不上是恶魔术士,孩子。” 尼莫甚至能听到胸中大石落地的巨响,他激动地转过身给了奥利弗一个大大的拥抱,随即向安展开双臂——后者抱着胳膊,眉毛扬得高高的。尼莫立即改变方向,又狠狠抱了奥利弗一回。奥利弗露出个无奈的微笑,重重地拍了拍尼莫的背。 灰鹦鹉扭过头,气呼呼地扯起奥利弗的头发。 “好极了。”安说道。“多谢。” 修士简单地点点头。 “不过既然你们有法子辨别上级恶魔,为什么……?”尼莫从喜悦中平静下来,如果拉德教的人有分辨恶魔阶层的手段,或许他们可以偷偷弄到卡希尔的血—— “恶魔术士先不谈,通常凭外表就可以辨别出他们。”修士好脾气地说道,似乎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他用法术细心清理着银针,声音中饱含笑意。“上级恶魔一般把血肉藏在所占身体的颅骨里,随后强化骨骼,那可不是能用银针扎穿的——我们必须要恶魔血肉中的源血才能够确定。那血不能离开血肉太久,恶魔也不能有所戒备。否则等他们使出拟态,就算获得了新鲜的血也无法进行鉴别。” “你的从魔宿主体型太小,就算分裂了血肉,它也做不到把血肉收入颅骨。所以我才能用这法子——它原本是用来鉴别下级恶魔和中级恶魔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孩子,你的从魔确实曾经是上级恶魔,所以保留了上级恶魔的部分特质。你真的很幸运,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你还来得及回头。” 尼莫一怔。 “去忏悔教堂吧,孩子。它失去了上级恶魔的力量,那么主教大人可以帮你把体内污秽的血肉剔除。”修士笑得更慈祥了。 “好……”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奥利弗在腰后的狠狠一拧打断了。 “剔除血肉?”奥利弗问道。 “是的,”修士虔诚地说道,“主教会帮这孩子把血肉集中到双手——” “——然后砍掉它们,他就能变回纯洁无垢的人类。” 第27章 魅惑术 “什么?”尼莫惊叫出声,他并不认为现在的自己哪里污秽到难以忍受,自己的双手当然更重要一点。 “不管理由是什么,与上级恶魔合作是你的罪,孩子。”修士依旧声音柔和,话语里那份真切的关心让尼莫有些毛骨悚然。“你有悔意,所以只需要小小的代价,神就可以原谅你——你知道通常恶魔术士的下场如何吗?你还有机会清清白白地活下去,为此我由衷地感到喜悦。” 尼莫后退一步。不,这人半点都不像老帕特里克。 “我是被袭击的那一方。”他沉下声音,“我不认为我犯了什么罪。” “可是你有选择,不是么?如果真的是被无端袭击,你有很多方法保全作为人的灵性——你可以用匕首割断喉咙,可以咬断自己的舌头或血管。你可以让卑鄙的恶魔来不及提出交易,为我神光荣而伟大地死去——当然,我不是在谴责你,我的孩子。人总会有糊涂的时候。你看,你现在不就来到了我的面前吗?” “可是我并不忠于你们的——”他刚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就被安一把捂住嘴。 “愿谮尼的荣光永存。”安严肃地说道,她松开尼莫,并顺势在他的长袍上擦了把手。“再次感谢您,神恩的传播者。他只是有点吃惊,我们会好好劝劝他。” 奥利弗同样板着脸点点头,他把扭动的灰鹦鹉牢牢抓住,随安一同离开香水店。店门在他身后自动关好,门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轻响。而修士在左胸做了个祈祷的手势,拿起软布,继续擦那个精致的玻璃小瓶。 “……刚刚他的意思是,我被巴格尔摩鲁袭击的时候立刻自杀比较好吗?”确定他们走得足够远后,尼莫惊魂未定地发问。 “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我知道路标镇那边拉德教的影响不大……这已经是最柔和的沃登派啦。换成旧派,他们连理由都不会问,直接干掉你才最为‘光荣’。”安的脸色不太好看,“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自由修士好歹是自愿修行的平民,审判骑士们不一样,他们从小被洗脑到大——克洛斯是骑士长,你自己想象。” 尼莫拒绝想象。 “但他确实出了个不错的主意。”安说。 “什么主意?等等,我先声明下——我爱我的双手,完全不想把它们奉献给什么神。” “你看,忏悔教堂的人肯定知道点克洛斯的情报。”她说,“而我们有奥利弗。” “我?”正跟灰鹦鹉斗智斗勇的奥利弗迷茫地抬起头,脸边还沾着根灰色的鸟毛。“我能帮上些什么吗?” 然而等他们找好住处,安才真正回答了这个问题。就算拿到了爱德华兹夫人的定金,她也没有大手大脚地享乐起来——他们所住的旅店在都城边缘,大概算是最便宜的档次,可就尼莫和奥利弗看来,它已经比他们见过的一切房间都要精致和整洁。 被单和枕头散发着阳光的香气,被人打理得平平整整。新鲜的水果在木盘中摞好,还带着水珠,床边的花瓶中插着新鲜的大朵鲜花。地板上不见头发或是其他可疑的毛发,甚至连灰尘都没有。巨大的窗户前是栎木和大理石组好的飘窗,窗外的绿色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留下模糊的倒影。桌子上甚至还有个小小的神坛,搁着谮尼的神像——拉德教的神留有长而卷曲的头发和胡子,带着老人特有的威严感。 尼莫充分展示了他的冒险精神——他一屁股在飘窗上坐下,靠着软绵绵的靠垫,不愿再挪动了。而奥利弗露出丝遗憾的表情,老老实实坐在床沿,并被软软陷下的床垫吓了一跳。 “魅惑术。”安拉了把椅子坐定,双腿交叠。“这个准能成。” “什么?”尼莫挺直上半身,“谁,奥利弗吗?”他没能成功抑制住声音里的幸灾乐祸。 奥利弗则皱起了脸,看上去并不喜欢这个主意。 “别想歪。”安抓起个水果啃了口,有点口齿不清。“年轻人嘛,血气方刚,我就不问你俩看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啦——总之,魅惑术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两人同时移开视线。 “《桥上的艾丽塔》可是名著。”尼莫小声抗议道。 “作者肯定不怎么懂魔法。”安说道,“来,我给你们示范一下——” 她咽下嘴里的水果,随意地搓搓手,然后走到奥利弗面前。 “看着我的眼睛。”她要求。 尼莫在这个角度看得很清楚,安的虹膜瞬间亮起,发出金色的微光。而奥利弗眨眨眼,不解地看着她。“然后呢?” 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安微微一笑,打开房门——黑色长裙的女仆端着装满新鲜牛奶的陶罐走进房间。 “女士……”她刚张开嘴,就撞上了安还在闪烁微光的双眼。她怔怔地盯着它们,脸上的微笑渐渐化作木然。 “甜心,你今年多大啦?” “十九岁。”女仆用平静无波的声音机械地答道。 “你的家乡在哪里?” “加兰的肯雅塔。我的母亲是奥尔本人,我们一家在八年前从……” “够了。”安抚了抚小姑娘蜷曲的金发,眼中的微光暗了下去。年轻的女仆似乎并未察觉方才发生的一切,她眨眨眼,将陶罐放在果盘旁。然后微微鞠了一躬,退出房间。 “就是这样。”她给自己倒了杯牛奶。“这就是魅惑术。” “可奥利弗没被影响。” “没错。它只能支配魔力水平低于自己,并且精神上毫无防备的人。”安说,“奥利弗的魔力水平比我高,所以它对他无效。魔力水平差得越多,魅惑效果越好,也越不容易被发现。解除也很简单——碰下魅惑中的对象就可以。我的魔力不一定能压过拉德教那帮老头子,所以只能奥利弗来。”她看起来可没有半点遗憾的意思。 “……可对方是忏悔教廷的人,总不至于一点防备都没有吧?”奥利弗有点不自在地发问。 “重要的情报在传递时就会混上抵抗魅惑的暗示咒语,但我想没人会对八卦花这个心思。况且拉德教的神棍们魔力水平向来不低,意志也坚定得很,他们一般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哇,亲爱的奥利弗,你要去魅惑教廷的老头子们啦!”尼莫清清嗓子,用吟游诗人般的腔调朗诵道。“愿谮尼的荣光照耀你,我会为你写赞美诗——” 奥利弗随手抓起床上的枕头,干脆利落地扔到尼莫脸上。 “好吧,”他捂住脸,从指缝里漏出一声叹息。“教我。” 奥利弗学得很快。不到五分钟后,他就开始用闪着金光的眼睛逼视尼莫了。“在房间里蛙跳一圈。”他严肃地低语道。 尼莫则掏掏耳朵,“你的眼睛很好看,奥利,值得跳十圈。”他诚恳地说,“可我今天已经很累啦,跳不动。” 奥利弗失望地转移了目标:“巴格尔摩鲁,打个滚。” 灰鹦鹉迷迷糊糊地看着奥利弗的双眼,顺从地在桌布上打了个滚。安脸上看热闹的坏笑消失了。她盯住眼看要拿枕头和奥利弗干一架的尼莫,屏住呼吸。 尼莫·莱特并没有防备,可他连一秒的迷茫都没有露出来,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的魔力水平比奥利弗·拉蒙那个怪物还要高得多。本应作为他力量来源的巴格尔摩鲁反而不如奥利弗,这根本说不通。 那位修士的结论真的没问题吗? 她深深呼了口气,几乎要将肺部所有气体都挤出来。希望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安闭上双眼祈祷了几秒——希望她的心软不会招致来自深渊的可怖灾祸。 练习魅惑术的过程轻松愉快。可等他们在黄昏踏上忏悔教堂的台阶时,奥利弗和尼莫的脸僵硬得像块石板。 “明天不行吗……?我觉得我能再练习一下。”奥利弗眼神空洞。 “你已经足够熟练了。”安无情地驳回他的请求。 “……我们会不会被认出来?就算成了黑章,通缉令也不会被撤掉吧?”尼莫搓了搓脸。 “加兰首都的教廷不会关心边境的三流通缉犯。” “我真的不会被当场干掉吗?万一,我是说万一——” “你们今天只是去咨询的,记好。这不是集市上的肉店,他们不会拎着砍刀直接剁你的手,肯定会先啰啰嗦嗦搞一堆有的没的。”安磨牙道,“我不知道你们会碰到哪个主教,但主教的魔力水平充其量跟我差不多——就算奥利弗喝多了,他那怪物似的魔力也不会让对方察觉到魅惑术的!见鬼,你们一定要我明说吗——”承认自己不如后辈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然而两位后辈看上去依旧忧心忡忡。 “我在外面等你们——我混这行太久了,他们没准能认出我来。快滚进去!”安朝两人背后一推。 两人齐齐咽了口唾沫,踉踉跄跄冲到门口。他们心情沉重地推开门,并从门缝中挤进巨大的教堂。结果饶是两个毫无信仰心的家伙,也被面前的庄严景色震撼到忘了呼吸。夕阳的余晖透过彩色玻璃,在木制地板上投下无数光痕。他们面向的墙壁正中悬着拉德教的教徽——三根洁白的羽毛首尾相接,一个漂亮的正三角。谮尼的巨大神像比他们房间中的那个要精致许多,雕像张开上臂,摆出仿佛要拥抱来客的姿势。 几位修士正在擦拭成排的长椅,此刻正抬起头看向他们两人。 尼莫“呃”了几声,硬是一句话都没成功挤出来。倒是奥利弗先镇定下来:“请……请问,主教大人在吗?” “两位是……?” “我的朋友被恶魔袭击了。我们需要向主教大人,呃,忏悔。”奥利弗叙述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我得确保他没被恶魔侵蚀得太重。” 尽管正东张西望的尼莫没有半点异常的样子,虔诚的修士们还是接受了这套没什么说服力的说辞。其中一位礼貌地将两人引至教堂的左侧走廊,并嘱咐他们在某扇木门前等一会儿。 “主教大人正在接见客人,还请两位稍等片刻。”修士面色严肃地行了个教礼。 走廊光亮洁净,地板一尘不染,木门上装饰着漂亮的浮雕。没有预想中的血迹,尖叫和黑暗中的松油火把,尼莫舒了口气。 可他没能轻松多久。 走廊尽头响起脚步声和交谈声,其中混着奇异但耳熟得可怕的响动,像是木轮轧过光滑的地板。 尼莫猛地转过头。看上去像是主教的老人正向他们走来,只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朝这个方向前进——卡希尔·爱德华兹正坐在他的轮椅上,脸上挂着雷打不动的温和笑容。 “真巧,两位。”他朝他们点点头,“我们又见面了。” 第28章 坠落的启明星 尼莫心里很清楚,此刻他们应当保持冷静,镇定自若地接下话茬。可道理归道理,亲身做起来要难得多。他酝酿了半天,最终只得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披着人皮的上级恶魔笑容愈发灿烂。 “爱德华兹先生的友人吗?”主教是位身材微胖,慈眉善目的老人。他咧着嘴,面色红润,看起来喜气洋洋。 “一面之缘。”那恶魔说道,将视线从尼莫身上移开。“那么我先不打扰您了,主教大人。您说的事情我会好好考虑的。” 主教满意地点点头,“愿谮尼的荣光永远照耀您,亲爱的爱德华兹先生——两位,请随我来。” 恶魔坦然接受了祝福,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主教先一步踏进房间,奥利弗吸了口气,跟着走了进去。而正当尼莫打算跟上的时候,“卡希尔”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真见外啊。”他轻声说道,“如果你们想知道艾德的事情,直接问我该多好。” 他冲尼莫挤挤眼,有几秒他的右眼并不是普通的眼球——无数瞳孔似的东西在赤红的眼球上流动,互相挤压和融合。尼莫差点吐出来,他猛地回头冲进房间,嘭地摔上房门,然后整个人用背抵上去——活像薄薄的木门能够抵御住一只上级恶魔似的。 那只是上级恶魔的一块血肉。他在心里拼命安慰自己,卡希尔和巴格尔摩鲁一样,只是一块血肉,他们还不到绝望的时候。 当他平静下来,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主教和奥利弗正齐齐盯着他。 “你的朋友……精神确实不太稳定。”房间被银光闪闪的栏杆分成两部分,主教打开金属小门,坐到栏杆对面的皮椅上。他背后是宽敞的窗户,夕阳的余晖给胖胖的老人加了圈金色的轮廓,看上去倒有那么几分神圣的味道。 老人打了个响指。栏杆的另一边——天花板,地面,四周的墙壁,包含他们刚刚穿过的木门,全部都被细细的银栅栏封得死死的,两人瞬间被关进了银质牢笼。 “别紧张,孩子们。”主教看着两人铁青的脸,安抚了一句。“这是固定程序,能为我们避免很多麻烦。接下来你的朋友可能会有点痛苦,孩子,你先坐下吧。”他将头转向奥利弗。 奥利弗还没来得及询问“有点痛苦”是怎么回事,一侧的墙壁缓缓滑开,露出个巨大的圣徽——三根羽毛构成的三角中央不再是空白,而是以银丝为笔画,铸了个复杂的法阵。法阵正中嵌着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圆点,它正在法阵的效果下闪着银色的微光。 尼莫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个东西,但他并没有遭受到任何形式的痛苦。他盯着那莹白的圆点,着魔般伸出手去。 就算背着光,奥利弗也能看得出主教拧起眉头。他连忙发动了魅惑术——谢天谢地,主教拧紧的眉头舒展下来。脸上的表情变为一片空白。 “先别碰!”确认没问题后,奥利弗立刻出声警告道。 尼莫瞬间回过神来。他有点儿纳闷地瞪了会儿那个圆点,收回手,把目光转回主教那边。 “请……嗯,请告诉我们关于艾德里安·克洛斯,您知道的一切。”虽然魅惑术发动得很顺利,奥利弗的声音中依然带着些不自在。 “他是个肮脏的叛徒,可恨的异端。”主教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一个为了地位不择手段的男人。” “怎么说?”奥利弗问道。 “艾德里安·克洛斯和爱德华兹先生是一同长大的朋友。”主教说,“不得不承认,他自小就是个让人难以忽视的天才——当时教皇陛下甚至称赞他为‘光辉的神恩’‘拂晓的启明星’。我们信任他,教导他,发自内心地爱他,坚信他就是预言所指的奇迹之人。结果他毁了一切!” 就算处于被魅惑的状态,主教的呼吸依旧急促起来。 “他在坎达尔之战后丧失了全部法力。要我说,他绝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渎神举动,我从没听说过谁的神恩还能彻底消失——可就算那样,墨瑟那个老家伙还是信任他,没有将他扫地出门!他甚至准许那个异端留在异端审判所工作,真是可笑至极。” “可异端就是异端,他甚至安生不了两年——他准是发现自己恢复不了力量,无法忍受低下的地位,妄想找别的捷径向上爬。那个异端居然诬告他的挚友,我们的英雄爱德华兹先生是上级恶魔——噢,谮尼是公正的,他当然不会让那该死的混账得逞。爱德华兹先生的清白无懈可击,我们反而在那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身上发现了恶魔的刻印,多么讽刺。” “爱德华兹先生甚至出面为他说情,可那异端根本不领情。他坚决不收回他的谎言,关于刻印的事情也半个字都不肯提,估计还幻想着哪天能时来运转。我个人衷心希望他死在地牢,当然,谮尼肯定自有安排——谮尼的荣光下不会有任何污秽残留。” 主教的怒气差点盖过魅惑术的平静效果,尼莫不禁吃了一惊——不得不说,就这位主教的话来看,克洛斯先生似乎和安口中的审判骑士长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没……没别的了吗?”奥利弗竭力让声音保持威严。 “除了他将腐朽在地牢这件事?没有了。”主教的语调中夹杂着被背叛的人特有的恨意。 信息比他们想象的要少。尼莫默默叹了口气,用胳膊肘顶了顶奥利弗。“问问他那玩意儿是什么——我现在没有半点难受的感觉,如果不弄清楚,待会等你解除法术后我可能露馅。” “那是什么?”奥利弗从善如流地指了指巨大的圣徽。 “上代魔王尤里瑟斯的头骨碎片。”老人的语气恢复了平和,“在头骨丢失前,教皇陛下刚好取下过一块——很有效的对恶魔武器,激发后就算上级恶魔亲临都会感到不适。可惜头骨丢失得太久,它的残余魔力一天比一天稀薄,现在最多只能镇住恶魔术士。” 尼莫又看了那块小小的骨片一眼,只觉得手痒得要命。他顺从了自己的内心——他隔着银栏杆伸出手,小心地戳了戳它。 事实证明,有些东西不能乱碰自有它的道理——似乎有根锋利的冰锥破开他的颅骨,猛地刺穿他的后脑。尼莫猛地抱住头,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奥利弗颇为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 “你原本打算怎么处置我们?”他问。 “给那个黑发的孩子戴上圣枷,开始准备仪式。他有一个晚上的时间,用他的双手拥抱家人和爱人——我会在明天日出时邀请贵人将它们献祭给谮尼。” 尼莫揉了揉额角,刚打算站起身,又被奥利弗按着头压了下去。 “你干嘛?”他不满地发问。 奥利弗没有回答他,“圣枷是什么?”他恢复了一贯谨慎的风格,提问流畅了很多。“它的效果是什么?” “谮尼赐予我们的神圣束缚,它能让罪人无法施法。如果在时限之内没有由教廷承认的人亲手解除,它的光辉会烧尽罪人的躯体。” “那是什么倒霉玩意儿——!”尼莫蹲在地上叫道,“安是不是对我们太放心了,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有使用限制吗?”奥利弗追问。 “它只对恶魔术士实力以下的恶魔和人类有效。” “……还不是一样!万一我真的只是个恶魔信徒该怎么办——” “我可以暗示他,让他以为自己已经给你戴上了圣枷,但是我无法同时魅惑教堂里的每一个人……那样可能会有漏洞留下。尼莫,你来决定。你愿意相信安吗?”奥利弗的口气十分认真,“我无权替你选择。” 尼莫抱住脑袋,做了几个深呼吸。 “来吧。”他咬着牙,“比起潘多拉忒尔,这不算什么。” 奥利弗点点头。他将主教唤到栏杆前,拍了拍老人的胳膊。 老人看了眼正蹲在地上的尼莫,表情自然多了。 “具体情况我明白了,确实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一副和他们自由交谈已久的架势,做了个手势,巨大的圣徽再次隐入墙内。“多么幸运的孩子,神一定会朝你微笑的。” 尼莫干笑两声。 “来,伸出你的手。”老人笑道,“只是个小小的束缚,不用担心——但请记好,明天日出前请务必回到这里,否则它会让你丢掉性命。你一定不会背弃神的,不是吗?” 尼莫长长地吐了口气,伸出双手——耀眼的白光从老人指尖涌出,绞成两条发光的细链,缠紧他的双臂。银质栅栏慢慢收起,主教甚至前进几步,给了尼莫一个拥抱。“愿谮尼的荣光永存。” “……愿谮尼彻底无视我。”等他们走出教堂,尼莫挠了挠手臂上的链子,满脸苦涩地感慨道。 安正倚靠着一座大理石制的天使雕像,它的翅膀将女战士的身影挡去了大半,他俩差点没发现她。 她冲尼莫手臂上的光链扬起眉毛,“看不出来,你俩还挺听话的。” 尼莫朝她翻了个白眼。“你最好告诉我你有办法搞定这玩意儿,”他可怜兮兮地摆摆手臂,“我可不想再回那个鬼地方了。” 安微微一笑。她轻声念诵听起来就拗口至极的咒文,然后轻松地扯散了它们——光链化为光点,在空气中慢慢消散。“你看——尼莫,我要真想弄死你,可绝对不会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奥利弗抿起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好奇我为什么知道解咒方法?”安显然读懂了奥利弗的眼神,“别在意,谁没点过去呢?” “你不像拉德教的人。” “这事说来话长。”安清清嗓子,“……所以我决定不说了。” “但是——” “如果时候到了,我肯定不会特地瞒着你俩——尼莫!”她带着玩笑口气的话语转成了一声惊叫。 尼莫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奥利弗反应很快,他一把捞住尼莫的后颈,没让他磕上大理石雕像的底座。他试着晃醒尼莫,但黑发青年双目紧闭呼吸平缓,像是陷入了沉睡,毫无反应。 “圣枷肯定没有这个效果,”安低声说道,“先带他回旅店。” 尼莫做了一个梦。 起初是一片黑暗,接着他听到有什么人在唱歌。 尽管此刻他更想要安静,但看在歌声蛮好听的份上,他决定忍受它。唱歌的是个年轻的男人,手心冰凉,全是汗水——不知为何,此刻他正拉着那个男人的手在一片黑暗中前进。 “我愿追随你而去,踏过废墟与硝烟——”青年哼唱着,“桑德拉,桑德拉。墓碑上的露水闪闪发亮……算了算了,这个不太吉利。” “你可以闭嘴。”尼莫不怎么友善地建议,那声音并不像他自己——音色十分奇妙,虽然内容是通用语,但那绝不是属于人类的声音。 “这里太安静啦。”青年答道,“安静得让人心慌。” 尼莫沉默半晌,试探着开了口。“你不害怕吗?” “我的爱人和同伴还在等我——我如此幸福,一定能活下来的!哎我跟你说,我的未婚妻她……” “够了,闭嘴。”尼莫听到自己打断青年的话,“你已经讲过十九次了!” “凑个整嘛。”青年的声音有些委屈。 “不远了。”尼莫岔开话题。“人类,你真的有自信杀掉魔王吗?” “也许吧。”青年答道,声音里没了方才的欢脱。“说实话,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在想——”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大家拼尽全力……能。” “那么我有个请求。”尼莫听见自己说道,“砍下它的头颅,带出深渊——这样深渊能沉睡得更久些,正是你们想要的。” “可是根据传说,它的尸体一旦触到地面就会……” “那是之前的战士们太没用。”奇妙的声音继续道,“你的魔力十分惊人——只要一直用纯粹的魔力包裹它的头颅,它的头颅就不会被深渊所吞噬。你的魔力应该够用。” “可你……你是个游荡者吧?魔王不是你们的同类吗,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不需要知道。” “……我看到队伍的灯光啦!十分感谢您,好心的游荡者。”青年欢呼,“神啊,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要不给你这个——如果你有机会去地面,你可以凭这个找到我,到时候我们可以再聊聊。” 他将什么塞进了尼莫的手心。 “毕竟是救命之恩……我的名字是弗林特·洛佩兹,我衷心期待我们的再会。你还有什么愿望吗?如果我能办到的话——” “我想看一眼地表,一眼就够了——可惜那不是你能做到的事情,人类。” 尼莫猛地从床上坐起,并非因为梦境,而是因为一阵刺骨的冷意。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旅店的软床上,夜色已深——奥利弗正趴在他的床边,睡得很熟。 他抓住还在睡梦中的奥利弗,往地上一滚。一把巨剑扫过奥利弗刚刚趴着的地方,继而干脆利落地刺透床褥,插进地面。 “警觉性不错嘛。”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何必呢……你们本来可以死得更痛快些的。” 传送魔法的光芒亮起,他们四周不再是舒适的旅店房间,而是一片广阔的荒漠。高大的男人站在他们面前,全身被漆黑的铠甲包得密不透风。他随手把还在说梦话的灰鹦鹉扔进冰冷的沙子,再次举起巨剑—— “永别了,小伙子们。” 第29章 一败涂地 “……报告就是以上那些。关于之前提到的那件事,我拜托了威瑟斯庞。” “那个脑子里只有肌肉的傻瓜?” “噢,亲爱的万斯,别这么说。你们的‘脑子’基本都是肉块。” “你跟他做了交易。” “是的,报酬是我的一个眼球——自愿献出,饱含力量,口感应该也不错。” “何必搞得这么麻烦呢,戴拉莱涅恩?你不如让他们直接结果你,就算爱德华兹的躯壳被破坏,你也顶多损失一个眼球——我们都知道你从不缺那玩意儿。” “确实无所谓,但我和卡希尔·爱德华兹的契约还没完成——我才刚刚拿到‘定金’,他的知识可是独一份的,我不希望任何人阻碍我得到它。” “我没记错的话,威瑟斯庞比你强不了多少。” “我不喜欢战斗,而他是专家。” “……以及非常好的试验品,是吗?戴拉莱涅恩,我警告过你。”万斯的语调冰冷下来。“同胞可不是你的道具。” “这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你无权干涉。” 说罢戴拉莱涅恩心情很好地终止了通话。通讯水晶隐入空气,墙壁上隔离法阵依次消失。他在轮椅上坐好,将表情调整出恰到好处的柔和——毕竟门外脚步声越发清晰,随即便有人轻轻叩起门。 “母亲。”他随手抓过一本书,翻开几页,扣在膝盖上。“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见你房间的灯还亮着。”爱德华兹夫人的声音从门后响起,“早点休息,孩子。” “不用担心,母亲。”他说,“您更需要休息——黑夜的宁静有助于我的思考。” “……晚安,儿子。”静默片刻后,老妇人在门那边轻声说道。“我永远爱你。” “我也爱您,晚安。” 此刻离海拉姆城不远的沙漠则毫无“黑夜的宁静”可言。 事出突然,尼莫与奥利弗完全没做好任何战斗的准备。奥利弗还好些,至少还穿着白天时的衣服,鞋子也好好套在脚上。尼莫则穿着睡袍,赤脚踩在沙子里,砂砾中的碎石硌得他十分不舒服。 但现在可不是纠结脚底板的时候。 奥利弗被折腾醒了,下意识扬手就是一击,然后被魔力侵蚀的疼痛刺激得彻底清醒——他双手空空,只得用自己的血肉去承受那过于庞大的魔力。好消息是他的攻击似乎有了效果,黑铠战士被冰刺彻底埋没—— 随即漆黑的身影轻松地破冰而出,巨剑砍削冰柱如同热刀子切开黄油。灰鹦鹉被沙子中钻出的冰柱戳上了天,尖叫着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 然而没人向它解释。危险的气息比之前他们遇到过的任何灾难都浓,对方必然怀着目的明确的尖锐杀意。奥利弗没有去管再次开裂的伤口——血液已经把他的绷带染成黑红。他疯狂地在黑铠战士前竖起冰壁,而尼莫则拼命催动着法术。 但毫无效果。 黑铠战士只是走得慢了些,毫无疑问正直直朝着两人前进。他的背后跟长了眼似的,角度刁钻的冰刺在他面前变成了玩笑的肥皂泡,随手扫过便瞬间破裂。他虽然身着沉重的黑甲,动作却带着奇异的轻盈——他在冰刺中优雅地前进。弯腰,侧身,转动金属包覆的脖颈,像踩着他们听不见的鼓点,或踏着某种古老而诡异的舞步。 奥利弗咬紧牙关——他的左臂再次布满伤痕,软软垂下。随即他抬起右臂,继续着徒劳的抵抗。尼莫急得满身是汗,好不容易召出点儿黑影,对方随手便扯碎了。灰鹦鹉尖叫着想要发动法术逃跑,被瞬间封在法阵中,动弹不得。 他们竭尽了全力,对方却闲散得如同在自家花园散步。 “他来拜托我的时候,我还以为能遇到什么有趣的对手。”黑铠战士劈裂了最后的冰壁——奥利弗的右手也垂了下去,血不住地滴下,他只剩肩膀还能动弹两下。 就算现在给他一把好剑,他也已经无法握住它了。 尼莫紧紧攥着拳头,他不需要专业知识也能看得出来——再这么下去,奥利弗的双臂准会废掉。他试图用颤抖的双手指挥黑影攻击近在咫尺的黑铠战士,结果影子抖得比他更厉害——它们毫无章法地乱晃,根本称不上攻击。就算它们侥幸沾上战士的铠甲,下一秒也会被他轻松地拂掉,尘土般飘散。 “……结果只有两个战场都没上过的小孩。”他说,随手将剑刺向沙地中的鹦鹉。“这就是你们的所有本事?” 尼莫的心跳从没有这么快过,他的心脏几乎要爆炸。绝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攫住了他,尼莫再次伸出手——黑影激射出去,将鹦鹉从剑下拖到他的面前。尼莫丝毫不敢犹豫,他伸出手,像测验那晚撕裂雷电牢笼那样撕开拘束法阵。黑铠战士停住动作,饶有兴趣地看着。 “别以为我会感激,我的力量只够带我自己——” “快走!”尼莫低声说道,嘴唇有些颤抖。 灰鹦鹉愣住了。 “快走。以及我请求你——回到海拉姆,告诉安,让她快逃。” 说罢他张开双手,黑影障壁再次立起,将黑铠战士隔在了另一侧——然而此刻它只能起到蒙蔽视野的效用。灰鹦鹉深深地看了尼莫一眼,身影在一片黑光中消失。几乎是同时,他们的敌人悠然穿过障壁。 “深渊魔法免疫?确实少见。”他冲鹦鹉留下的余光摇摇头,“但也不过如此。”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 等尼莫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背贴着沙漠中的巨岩,并将它撞出蛛网般的裂痕。几根石柱穿过他的躯干,将他牢牢钉在岩石之上。他颤抖着低下头——他整个前胸被结结实实地戳透,肋骨早已粉碎,更别提心肺之类更加脆弱的器官。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疯狂流失,视野迅速模糊起来。 可能是疼痛早已超过阈值,他竟不再觉得痛,只是冷得可怕。 终于。尼莫茫然地想道,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他没想过一切会结束得这么快。尼莫试图喘息,可他的肺部早已被石柱碾碎。他的心脏不复存在,更别提跳动。或许这已经是死后的世界,而他只是还没来得及离开尸体的鬼魂。 黑铠战士转过身,空着双手,看架势是要朝他走来——在他身后,奥利弗被巨剑洞穿腹部,斜倚在沙丘上,生死不知。 结束了,尼莫迟缓地思考着。 血色的冰刺从沙子中骤然射出,分散成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黑铠战士的铠甲缝隙。鲜红的血从铠甲缝隙中渗出,滴在沙地上,干燥的沙砾将它们贪婪地吸干。 “他已经死了。”黑铠战士低下头,听起来不太愉快。“就算是恶魔术士,也不可能在心脏被粉碎的情况下活下来。你的朋友已经死了。”他冰冷地宣布。 奥利弗没有答话。 他正对着那块巨岩,看得一清二楚。尼莫被整个人钉上岩石,像是什么怪异的标本,血液在岩石上留下显眼的痕迹。 人流了那么多血之后还能存活吗?……不如说,一个人真的能流出那么多血吗? 此刻他不愿去想这个问题。 尼莫总能活下来。他们能从猎狼口中侥幸生还,能平安地穿过黑暗的边境森林,甚至面对过上级恶魔和无尽的恶魔群。尼莫·莱特总能活下来——哪怕是勉勉强强的,惊魂未定的。 巨剑穿透了腹部,奥利弗能感受到胃酸侵蚀身体内部的灼痛。他此刻需要很多乐观想法和希望——比如盲目地相信,那个人依然会从这次灾难中奇迹般生还。或许尼莫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小臂的骨头早已悉数折断,但奥利弗还是榨干了肌肉中最后一丝力量,抬起手臂——赤红的冰柱疯了一般袭向黑铠战士,如同血红的海水从天际降下,试图停住敌人的脚步。 “惊人的魔力,可惜经验严重不足。”他们的敌人终于转过头,回过身。黑铠战士猛地拔出巨剑,剑刃甩出的血液在夜色中留下一串残光。“我很高兴在此刻遇见你,年轻的战士——尽管非常遗憾无法痛快地打一场,但要是放着不管,你绝对能成为一个不小的威胁。” 他提起大剑,剑尖直冲奥利弗的头颅。而后者眼睛眨也不眨,碧绿的双眼微微闪光,直视着即将袭来的死亡。冰刺一刻未停,仍然源源不断地袭击着目标,奥利弗双臂下的沙子早已被溢出的鲜血染得发黑。 大剑的剑尖沉重而迅捷地刺下。 可它并没有刺中它的目标。它本应将奥利弗的脑袋西瓜般击碎,为今晚的乏味战斗划下句点。奥利弗还躺在原地,而袭来的大剑却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黑铠战士的整个右臂。 奥利弗倚着沙丘,大口喘息。他睁大眼睛,和敌人一同看向做出这一切的人—— 尼莫正向他们走来,不知何时挣脱了那几根致命的石柱。他的躯干上有个可怕的血洞,他们甚至能透过它看到他背后的景象。可它正飞速愈合着——仿佛那不是人的身体,而是由法术构成,仅有色彩的气雾幻象。 熟悉的恐怖感猛然袭来,潮水般淹没了奥利弗。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现在他几乎能够凭本能断言——那绝对不是人类,而是人类以外的某种东西。 他的敌人显然也有着类似的想法,黑铠战士缓缓退了一步——自从他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还从未后退过。 尼莫离他们还有十几步距离的时候,血洞终于彻底闭合。他的亚麻睡袍早已被石柱毁得破破烂烂,浸透鲜血,在昏暗的夜晚中近似黑色。此时破碎的布料中露出成片的完整皮肤,不协调感愈发浓重。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用奥利弗十分熟悉的动作挠挠头。 “呃,我不太喜欢干涉别人的行动。”他声音如常,“但奥利弗是我的朋友——能不能请你离他远点?” 第30章 君临 黑铠战士的右臂并没有流出多少血液。他像尊石像那样僵在原地,头盔的缝隙中亮起让人不舒服的红光。 “等等,我记得你的味道。”尼莫说,又走近两步。在这个距离奥利弗能看清他的双眼——银灰色的双眼在黑夜中泛着苍白的微光,那光芒如同云层后的圆月,或珍珠色的鬼魂。他的瞳孔不再是人类标准的正圆,而是像四个方向裂开,变为恶魔特有的十字形。“你住在重力迷宫附近,我想想……威瑟斯庞?” 黑铠战士——威瑟斯庞再次后退了一小步,没有吭声。 威瑟斯庞不是不想说话,他甚至想要尖叫。奥利弗·拉蒙只是个人类,自然无法理解刻在恶魔们灵魂深处的恐惧——假如它们真的有灵魂的话。 就算每代的魔王差异巨大,当它们毫无保留地展露敌意时,上级恶魔们绝不会认错。那并非单纯的压迫感,而是自然铁则下天敌所带来的沉重恐怖。那份冰冷的恐怖感啃噬着他的神经,撕咬着他附着在这具人类躯体中的血肉。他的舌头因为恐惧变得麻木,他的思想似乎被冻住了,甚至连如何呼吸都忘了个彻底。他本能地想要逃跑,但又完全不想把后背暴露给对方,如同在猎食者面前尽力竖起羽毛的雏鸟——威瑟斯庞就那么站着,笨拙地一点点向后挪,哪怕他潜意识里很清楚那只是徒劳的挣扎。 可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谁都知道,那个怪物根本无法离开深渊之底。 “一个建议。”尼莫抬起手,语调轻快,活像要跟黑铠战士讨论宵夜菜单。“别跟戴拉莱涅恩走得太近,那个小家伙性格有点问题。” 威瑟斯庞和奥利弗死死盯着那只手。 然而尼莫并没有攻击。他简单地做了个手势——他将手向天空微微一扬,动作不大,比起施放法术更像驱赶蚊虫。没有咒语,没有复杂的法阵,甚至没有任何炫目的光辉。 紧接着天空裂开了。 说裂开可能不太确切——空间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仿佛他们头顶的天穹只是蛋壳内侧的彩绘,此刻那脆弱的壳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另一侧的地狱。裂缝之内,赤红的火光明明暗暗,不时有什么巨大的生物游经缝隙,或是用怪异的瞳孔向缝隙外侧窥视。 “到回家的时间啦。”尼莫宣布,语调里并没有居高临下的讥讽或者冰冷的愤怒。“这很公平——这可是正当防卫。好好睡一觉,威瑟斯庞,那对你有好处。” 他从离他们十步左右的位置幽灵般闪现到黑铠战士面前,伸手推了下对方的胸甲。空气顿时扭曲出水波般的涟漪,伴随着刺耳的爆鸣声,威瑟斯庞瞬间被击飞,随即黑影们毫不客气地接住了他——这次黑影不再凭空出现,巨大裂缝像道狰狞的新鲜伤口,边缘源源不断滴落漆黑黏稠的影子。它们活物般将威瑟斯庞的身影吞噬,倒流回裂缝之内。 一切归于平静。 骇人的空间裂缝依旧大敞,低沉而奇异的嘶叫从其中隐隐传来,火光在群星间燃烧着,灰烬从夜空飘落,如同冬夜的飞雪。尼莫收回手,低头看向躺在一边的奥利弗。 奥利弗·拉蒙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在刚刚的战斗中,奥利弗的双臂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血肉和碎骨搅成一团。除了双臂止不住的鲜血,赤红的血液同样从他腹部的伤口涌出。他的额头上有块深深的擦伤,血迹将他英俊的脸变得有点骇人。 奥利弗艰难地攫取着空气。 他正对着那道巨大的裂缝,墨蓝的夜空中嵌着燃烧的裂痕,灰烬飘到他的睫毛上,并没有像真正的雪片那样融化。它们让他的视野有些模糊,他面前的一切恍若梦境。 尼莫在他身前停住脚步,微微俯下身。他背对着火光,奥利弗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双闪烁微光的非人眼瞳。他并未收敛他的气势,奥利弗禁不住咳嗽两声,喉咙里全是血液的甜腥味道——那压迫感仿佛山岳即将碾下。 还剩几分力气,奥利弗朦胧地思考着。他可以像威瑟斯庞那样挪动两下试图逃远点,或是开口求救……再或是开口求饶。 尼莫就那么盯着他,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说,似乎陷入了思考。 奥利弗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微微仰起头,注视着面前熟悉的同伴,以及他身后那道绚丽的火光。他下意识决定了如何使用最后那几分力气——他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冲对方露出一个微笑。 下一刻,一双温热的手捧住他的脸。 尼莫在奥利弗身边半跪下来,双手撑住他的头颅,身体前倾,将嘴唇印上对方额头处的伤口。裂缝滴落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汇集,漫过奥利弗不成形的双臂,在他腹部的伤口上流淌。它们轻盈冰冷,并不柔和,反而带来剃刀擦过皮肤般的痛楚。 黑影爬过的部位碎骨归位,皮肤生长,狰狞的伤口尽数合拢。完好的皮肤接触湿润的空气,活着的实感再次回到他的身上。奥利弗发现自己又有了动弹的力气,可他这会儿并不想动。 “你没有逃走。”尼莫支起身,用手背擦擦嘴唇沾上的鲜血。“……谢谢。” 奥利弗终于能看清对方的表情——那似乎还是他所认识的人,尼莫脸上混杂着放松、欣慰和些微的喜悦。奥利弗伸出不再淌血,变得完好的右手,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抚上尼莫的面颊。指尖传来生命特有的温暖,他不自觉地将嘴角扯出更明显的弧度。 “不客气。”他声音清晰,哪怕那份骇人的压迫感依旧碾压着他的大脑。“应该说谢谢的是我。” 尼莫愣了愣,随即回给他一个微笑。 奥利弗突然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一时间甚至无法分辨那代表着什么——这会儿他的大脑正尖叫着危险,本能的畏怯使他寒毛根根竖起。焦灼和紧张钢针般刺进他的脊背,可他就是无法挪开视线。 灰烬继续雪片般飘落,在沙子上积起薄薄的一层灰白。明明裂缝那边的火焰是如此不祥,它却让他的视野充满光明,一切熠熠生辉。 一如几年前的某个夏日。 “你直接拒绝了苏珊娜?!”记忆中的父亲冲他大叫,“神呐,奥利弗,你怎么能这么伤一位淑女的心?” “她确实是个可爱的姑娘,但是……” “你还敢但是?老天,我是怎么教你的?委婉,奥利,你得委婉点,而不是‘我对你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 “这世上有很多可爱的人,老爸。我不可能对每个人都心动。你还不是对母亲……你倒是告诉我怎样算爱上一个人?别再扯‘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她会让你的世界失去颜色,美食失去味道’那堆蹩脚歌词——至少我是无法理解那种感觉。” 派博尔绷住脸,他把刚刚抓在手里的鞋穿了回去,表情严肃下来。 “那么听好。”他叹了口气,移开视线。“她可能并不优秀,也不算漂亮。你们可能会有不少争吵和摩擦,甚至时不时对彼此感到失望。但是会有那么一个瞬间,那个人让你看到的景色将无与伦比——你会知道,你这辈子再也看不到比那更美的东西。” “爱不一定意味着全盘接受,也不一定意味着自我牺牲。奥利。但它一定会让你更想要活下去。” 是这样吗? 奥利弗垂下手臂。 就在此刻,他十分盲目地确信,自己的余生中将再也无法看到这样美丽而令人战栗的景色。他依旧能感受到对方的手留下的余温,那份温暖让他有一瞬间十分——十分想要活下去。 尼莫保持着半跪的姿势,突然身体摇晃了下,发出痛苦的喘息声。十字形的瞳孔开始收缩,恢复成人类的样子,微微闪烁的银光也随之熄灭。横亘星空的空间裂缝迅速闭合,除了一地灰烬,没有什么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奥利弗,我……”他费力地喘着气,手指插进浸满鲜血的砂砾。 “你……”奥利弗还有些恍惚,太多情绪混杂在一起,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们。“你还好吗?” “我不好,我特别不好!”尼莫叫道,“你看到我刚刚做了什么吧?我那像是很好的样子吗?” “你还记得?” “记得!……记得一部分。”尼莫小声嘟囔,“做梦似的,梦里什么都明白,醒来后那种感觉就彻底没了。” “但我确实记得我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现在我甚至能做到这个。” 他伸出手,黑色的火焰在尼莫指尖燃起,衬得他的脸愈发苍白。 “至少现在我们都能确定一件事——奥利弗,我好像不是人类。而且搞不好是那种很危险的……”尼莫无法找到一个合适又不至于让自己难受的名词,只得尴尬地停住句子。 “哦。”奥利弗严肃地躺在地上,伸出手。“总之先帮个忙,拉我一把——我现在心里很乱,没心情自己站起来。” 尼莫的悲伤气氛被搅了个彻底,他翻了个白眼,把奥利弗从沙丘上扯起来。 “说吧,”尼莫低下头,带着类似于慷慨赴死的勇气。“说出来。” “说什么?”奥利弗挑起眉毛。 “……你就没有任何感想吗?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然我……呃,我会以为我们之后还可以一起行动。” “可以啊?”奥利弗心不在焉地说道,拂了拂对方黑发上的灰烬。“我之前答应过你,不是吗?我不会因为你‘是什么’而真的害怕你——那句话现在依旧有效。” 或许有效得过了头,奥利弗凝视着指节粘上的灰白。 他岂止是不想逃,他甚至想要和对方一同前进得更久些。压迫感早已消失,而他的心跳并没有因此而减缓,反而愈发急促。事情有点不妙,奥利弗搓掉手上的灰烬,在心底暗暗叹气——他一定是疯了。 第31章 战斗余波 尼莫巴不得这是那个奇怪的梦的延续, 或者他俩还躺在旅店房间的床上,只是中了什么奇妙的幻术。连感觉都很像梦境——他并非受什么不知名意志的控制,在那短短的十几分钟里, 他确实相当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以及能做什么。就像从浑浊的水底浮上水面, 他生命中的种种谜题在一瞬间全部得到了解答。 然后他醒了,脑海中只留下模糊的碎片。这让他一口气憋在胸口, 又急又气, 焦躁地想要砸地。紧接着跟上的是恐慌和茫然——尼莫过数不清的冒险者传记, 无数关于战争和魔法的传说, 没有任何一本书记录类似的空间魔法。如果说那只是个并不值得一提的小把戏,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现在已经不是“出身”问题了,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是人类。尼莫下意识摸摸腰间,只摸到破损的布料。他的腰包应该还在旅店房间,那个黄金吊坠这会儿不在他身上。 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需要它——眼下它几乎算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将他和“他是人类”这个认知堪堪维系。 奥利弗这下有了充足的理由离开。任务成功完成的希望渺茫,队伍维持不了多久,同伴又……连尼莫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怎么回事,估计只有神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了。尼莫狠狠呼了口气。他很清楚自己在心里纠结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犹豫片刻, 还是开了口。 可奥利弗的回答完全在他的预想之外。他的态度不似作伪, 那双翡翠般的眼睛没有转开, 他甚至还敢把手伸过来触碰自己。恐慌的心情瞬间变淡, 其中部分化为狂喜, 尼莫只觉得双脚再次踏上了实地。 于是尼莫等对方把手收回去的时候, 迅速上前一步,给了对方一个用力的拥抱。“我真是太爱您啦,”他一个激动甚至用上了尊称,忍不住把下巴搁在奥利弗肩膀上,并在对方后背猛拍两下。“我保证我绝不会伤害您!天啊,奥利,我——” 他没了词儿,不知道怎样形容才能表达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奥利弗的背部似乎僵了几分,但尼莫并不在意——将心比心,换成他自己,他也不能保证马上习惯这一切。 “……你就让我来看这个的?”一个有些低沉的女声突然响起。“巴格尔摩鲁,我需要个解释。” 女战士抱起双臂,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向这边打量。 “那确实是上级恶魔,我绝对不会认错!”灰鹦鹉大叫,它有点迟疑地飞近两人。“你们人类不是不喜欢让尸体烂在没人管的地方吗?我可不知道他俩还活着!喂,蠢货,刚刚那个黑铠甲呢?” 好问题。尼莫缓缓松开僵成石像的奥利弗,小心地扯扯睡袍,以防在女士面前衣不蔽体。 “我……嗯。”他故作镇定地干咳几声,决定不去计较灰鹦鹉的称呼问题。“我们打败了他,算是吧。巴格尔摩鲁,你怎么把她叫过来了?我不是让你们快逃吗?” “她非要过来。”灰鹦鹉叫道,停上尼莫的肩膀。“我……我只是跟来随便看看!” “这个时间足够你们俩死上十回了,上级恶魔们可没有原地不动欣赏尸体的习惯。”安走近,对沙漠中横七竖八的赤红冰刺皱起眉。“就算要逃,我也要确认对手的特征。你们知道的,从尸体上能看出很多东西。”她扬起手,冲他们摇了摇满手触发状态的传送纸页。 “看起来确实挺严重,但你们并没有重伤。”熄灭法阵后,她锐利的视线扫过两人。“发生了什么?” 说这话时,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的目光刚好停在尼莫身上。 尼莫头痛地转开视线,他没有隐瞒的意思,但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刚才的一切。 “他救了我,这就是我要说的。”奥利弗开口,他将手搭上尼莫的肩膀,手指微微使力。“剩下的最好让他自己来说。” 尼莫瞬间清楚了对方的意思,这是要将是否坦白的决定权交给自己。或许隐瞒对他来说更有利,安和他们的交情不深,随时都可能离去。而没了经验丰富的女战士引导,他们两个只能像无头苍蝇般乱撞。但是…… “是这样。”尼莫站直身体,“安,我或许不是人类,而且这种可能性相当高。不,不是恶魔术士那种,我可能……”他顿了顿,有些挣扎。似乎不将那句话说出口,它就不会成真似的。“我可能是个上级恶魔。” 女战士没有答话,只是眯起眼睛。 “我不想瞒着你,那对你来说不公平。”尼莫舔舔干裂的嘴唇,在上面尝到了血液的咸味。“我劈开了一道空间裂缝,然后把那个上级恶魔——如果那真的是个上级恶魔的话——扔了进去。我似乎认识他。” “听上去只是空间魔法。”安沉吟片刻,“以及什么叫‘似乎认识’?” “不是普通的空间魔法,我知道那边是什么。安,我把他丢回了深渊。”尼莫摇摇头,“在我那么做的时候,我确实认识他。但现在不行,我记不太清了。” “不可能!”鹦鹉从尼莫的肩膀上飞起,“没人能从地表连接深渊!而且如果你是上级恶魔,我不可能认错同类!” “你知道重力迷宫的威瑟斯庞和戴拉莱涅恩吗?”尼莫反问。 “我知道重力迷宫。”灰鹦鹉说,“接近深渊底层,烦人的地方,我从来不去——威瑟斯庞不认识,没听说过哪个种族叫这个。戴拉莱涅恩我倒是知道,他在深渊挺出名。” “……我刚刚叫他‘性格有点问题的小家伙’。”尼莫短促地笑了声。“我想这话只有你的同类才能说出来。” 灰鹦鹉定定地看着尼莫,不再出声。 “但你自己不记得。”安说,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什么都不记得。” “是的。” “我知道了。”安点点头,“那等我们去地牢的时候,你还是得待在外面望风。” 尼莫猛地抬起头。 “感谢你的信任。你的选择是对的,如果等我自己察觉这件事……”几秒冰冷的停顿后,安平静地继续。“我一定会杀了你。” 尼莫哆嗦了下。虽然已经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他还是忍不住震惊地望向女战士。 “我不是谮尼的信徒,但我是个人类,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别那副表情——我不会告发你的,尽管我很想。”安耸耸肩。 “只是一个猜想!”尼莫飞快地辩解,“只是个可能性而已,并不是百分之百——” “够了。”奥利弗从后面拍拍他的背,“我们先回去吧。” “可能是‘卡希尔’干的好事。”安把缓缓燃烧的传送纸页递给两人,神色如常。“带走你们的上级恶魔很小心,在房间里用的是最普通的传送纸页。看来是想悄无声息地做掉我们。”她的话音刚落,他们已经回到了熟悉的旅店房间。鹦鹉倒在地板上,圆睁着双眼,用奇异的姿势发着呆。 “你们先休息,我们可以明早再详谈。对方很谨慎,不会那么快再向我们下手。”安冲他们勉强笑笑,离开了房间,不忘把门带上。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上,面前的走廊一片黑暗。女战士倚靠着门板,缓慢地滑坐在地。她将脸埋入双手,肩膀微微颤抖。 “他相信我。”她对自己低语道,“他相信我,我知道。我……我这么做是对的吧,哥哥?” 然而黑暗并未回应她。 “你需要换个房间吗?”房间只剩他们两人之后,尼莫小心地开口。“……我能理解,我不会介意的,真的!” “不。”奥利弗干脆地拒绝了。他从柜子里翻出旅店备好的睡袍,脱去满是血污的上衣,露出结实的上身。“你先去洗还是我先?” “你……你先吧。”奥利弗表现得太过自然,尼莫舌头有点打结。 奥利弗点点头,先一步进了浴室。不一会儿便响起了水声。 尼莫的睡袍上全是血块和沙子,他不想弄脏干净的床单,便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巴格尔摩鲁依旧侧躺在地上,要不是它还有呼吸,尼莫简直要认为它已经死了。 他用手戳了戳僵硬的灰鹦鹉:“你说你知道戴拉莱涅恩,他到底是?” “我们叫他深渊贤者。”灰鹦鹉有气无力地解释,“没人知道他活了多久,他是深渊中唯一的聚合体。” “聚合体?” “我们的种族有名字,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名字,和你们人类一样。但他不是,他的名字就是种族名——整个深渊只有一只戴拉莱涅恩。他一直待在深渊的角落,谁都没见过他的本体,他只靠眼球和我们沟通。他的眼球在深渊到处乱爬,除了深渊之底,他基本什么都知道。”它想了想,补了一句。“比起贤者,更像偷窥狂。” “……” “聚合体——这就是他有名的地方。你看,就算像我这样分离了血肉,精神也只能在其中一块上面。他不一样,他的眼球们共享一个意志,但可以分开行动,所以他可以同时附身多个目标。该死的,真让人羡慕。” “他很强吗?” “不知道,他通常不参与争斗。几乎整个深渊都觉得他性格有问题……但我不承认你是我的同类!如果你体内真的有另一块血肉,我肯定会发觉的!何况上级恶魔不存在失去记忆这种事情——我们真正的意识在本体,不可能被地表的血肉影响。我的判断不会出错!” “你之前也说‘没人能从地表连接深渊’。”尼莫有点脱力地望向天花板,“或许只是你不知道。”好极了,连上级恶魔都不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 烛光将房间中谮尼神像投出长长的影子。 尼莫试图抓住那些残余的意识碎片,指望找到更多的线索。在他劈开空间的瞬间,他很清楚自己是谁,他明明知道那个答案的。可是他现在仅仅能抓住当时的一丝情绪。 他没向任何人提起,因为那丝情绪让他觉得不妙。他设想过很多荒谬的可能性,从深渊的上级恶魔到未知的怪物,从无害的常人到死去的魂灵。他可能曾经显赫,也可能出身于虚无,只是粒毫无意义的尘埃。 无论答案到底是什么,他都不该有那种情绪—— 那是孩童般单纯至极,接近于幸福的喜悦。 第32章 坏消息 奥利弗洗得很快。他似乎没有什么聊天的欲望, 径直爬上自己的床,然后用薄被将自己裹成一只背对尼莫的茧。 尼莫失去了他唯一的睡袍,他只得穿着白天的衣服, 湿淋淋地挪回床上。他的床板上还留着威瑟斯庞巨剑留下的坑洞——他刚试图躺下, 它便发出尖锐难听的咯吱声。 尖锐的噪音在安静的房间中回荡, 带起莫名的尴尬气息。尼莫交叉十指,尸体般仰躺, 一动都不敢再动。可他的忍耐力毕竟有限, 躺在碎木上的滋味并不好受——他试着翻了个身, 噪音顿时再次划破寂静。 “……过来吧, 我们挤一挤。”奥利弗背对他说道。 尼莫抓起枕头一个翻身坐起,随即便踌躇起来:“可是你知道的,我……” “这样下去我们都没法睡——还是说,你发自内心认为我会吓得睡不着?” 说罢他往床边挪了挪,留下勉强够一个人的空位。尼莫从善如流地摆好枕头, 小心地躺下——他转身对着床沿,过于柔软的床垫让倦意迅速占据了他的脑子。 “你真的不怕吗?”他背对着奥利弗,有些模糊地嘟囔道。 “怕。”奥利弗干脆地答道,“怕你总惦记着这件事。你还记得‘脏杰克’吗?” “那个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全都砍死的疯子?” “那样的人才会让我真的害怕, 睡吧。” “你说得对, ”尼莫打了个哈欠, “和他比起来我非常……正直……” 他的呼吸平缓, 入睡得无比迅速。 奥利弗小心地翻了个身。床垫一边因为他人的体重凹陷下去, 这让他不太习惯——他自从有记忆以来, 从未和他人一张床睡过。对方还带着些湿意的黑发散在枕头上,露出一侧的脖子。他伸手就能触到。 这个人刚刚才劈开天空,这会儿却平凡地睡在他面前,发出细小的鼾声。 奥利弗悄悄伸出手指,再次弄干了对方的头发。不再被潮湿困扰的尼莫满意地咂咂嘴,翻了个身,往柔软的枕头里又拱了拱。奥利弗瞬间放缓呼吸,怕自己的气息喷到对方脸上。他平复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的视线从对方的眉毛滑到嘴唇,忍不住回忆了几秒它们覆上他的伤口时的感觉。 他悄悄撑起身子,小心地靠近,轻轻吻了吻对方的额头。 “晚安。”奥利弗发出小声的叹息。 尼莫睡得很好。其实他很指望自己再做个梦,梦里最好有一本关于他人生的百科全书。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得非常彻底。奥利弗早已换好衣服,他正在椅子上翻看房间里的书,顺便咔咔地啃着水果。 尼莫满怀期待地看向旁边——他的床依旧露着惨兮兮的豁口,木片散落在旁边的地板上。 “别看了,不是梦。”奥利弗无情地补上最后一击,抬手扔过来个水果。尼莫手忙脚乱去接,结果它还是直接击中了他的鼻子。 “你想杀了我吗?”他捂住鼻子,悲愤地控诉。 “那我会扔谮尼的神像,说不定效果会更好些。”奥利弗若有所思道,“好啦,抱歉——但你最好快点起来,刚刚安已经试图破门了。” 他话音刚落,急促的敲门声立刻响起。 “这次有正事!”安在门外气急败坏地咆哮道,“我不管尼莫·莱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要敢睡到中午,我他妈会亲自把他吊上天花板——” 尼莫从床上跳起,跌跌撞撞冲到门口,迅速开了门。“我醒了,长官!” 安冲他磨了磨牙。 “今早的坏消息。”她抓抓比奥利弗还短些的栗色头发,看上去有点烦躁。“祝福祭典的祭品定下了。” “那是什么?”尼莫小心翼翼地发问。 “拉德教的节日。需要让大人物抽几个倒霉蛋,‘奉献’给神。”安懒得掩饰讥讽的口气,“你们猜猜这次谁……算啦,猜个屁,克洛斯那家伙被选做祭品了——见鬼,我早该知道!” “这就是你之前赶时间的原因?”奥利弗又扔了个水果给安,后者看都没看就啪地接住。 “没错,到时候整个海拉姆都会陷入狂欢,一年一度的好机会。现在看来考虑到这件事的不止有我们——那个假冒的卡希尔肯定也想到了这点,他果然还是想干掉克洛斯。事情变得麻烦了,我们去把定金退掉吧。等下个季度再参加测试……” “这么说来,他们要处死一个并没有说谎的人?”奥利弗放下书本。 “至少克洛斯还有恶魔刻印,你知道旧派因为‘渎神’二字处死过多少人吗?”安扯扯嘴角。 “可和恶魔交易也未必是自愿的,他不是失去了力量吗?我们就这么退出?”尼莫皱起眉。 “不然呢?异端审判所对祭品的看守会更加严格,继续深入会有很多麻烦。退一步说,即使我们能把他带出来,爱德华兹夫人那边还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恶魔控制。艾德里安·克洛斯死定啦。”她咬了口水果,恨恨地总结。 “我们可能是为数不多知道他没有说谎的人。”奥利弗缓缓说道,“我……我不太想现在放弃。个人意见,就算我们不出手劫狱,在能力限度内把真相弄清楚也是好的。” “我同意。”尼莫举起一只手,“我建议当面问问克洛斯——当然,如果能做到的话。” “我之前就想问,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可能是无辜的,我不想装作看不见……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安,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奥利弗的声音十分诚恳。“这不是要求,你毕竟是我们中最有经验的。如果确实没办法,我们肯定不会勉强。” “我这边很简单,当初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并没有因为怕麻烦而对我视而不见。”尼莫站起身,扯扯法袍上的皱褶。“我觉得那种感觉挺好的。如果可能的话,想跟克洛斯先生分享分享。” 女战士陷入沉默,开始在屋子里反复踱步,面色阴晴不定。在尼莫开始正式考虑午饭菜单的时候,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样。”她吸了口气。“我去见爱德华兹夫人,看能不能多套出来点情报。奥利弗,尼莫,你们确定要趟这趟浑水?” “确定。” “没错。” “那好,接近祭品的办法不是没有。”她抬起眼,“被关进地牢深处就可以了。奥利弗,接着昨天的剧本,你去告发尼莫。” “……什么?”奥利弗脱口而出。 “克洛斯入狱不足一年,又是失去力量的人类,他们不会把他关在太深的地方。本来我们扮成看守人就能接触到他。但祭品不行,祭品肯定要被关在最底层,接近底层的地方一般都关着恶魔术士——如果有的话——和比较强大的恶魔信徒。现在告诉我,你们还是要去吗?” “我……嗯,有办法再出来吗?”尼莫捏着水果确认道——他几乎要把它捏成果酱。 “有,不过比较痛苦。”安说,“而且克洛斯未必愿意和你交谈。” “多痛苦?” “不好意思,我没有当恶魔术士或者上级恶魔的经验,不太清楚。但一会儿你可以尝试下,如果受得了,我们再谈下一步。” “试试吧?”尼莫有点不确定地看向奥利弗。“我这边没什么问题。” “尼莫自己同意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奥利弗盯着手里的果核,“毕竟他听上去要更倒霉点。” “好。”安点点头,“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够疯了。你们赢啦,小伙子们。尼莫,过来,把上衣脱掉。” 尼莫有点尴尬地停在原地,眨了眨眼。 “……还是说你想在地牢里待一辈子?我得给你画个拉德教的专用避难阵,先说好,真的会很痛。毕竟教廷的魔法向来针对深渊。” “您……您是位女士,这有点……” “我只对比我年长的男性感兴趣。”安取出绘制法阵的笔,然后从腰包最里头翻出一小瓶银色墨水。“害羞个屁,哪来那么多废话,让你脱就脱。” “我去跟旅店的人谈下床的赔偿。”奥利弗不太自在地站起身,迅速离开房间。 安冲他的背影高高挑起眉毛,意味深长地哼了声。 然而尼莫并没有感到痛,有点痒倒是真的。为了不让安的疑虑变得更重,他并没有分享这个发现。安在他的背后画了个极为复杂的法阵,得花了整整两个小时——纤细的线条像是熔化的银,法阵如同活物般在他脊背的皮肤上流动。 画完最后的咒文,安收起笔,肉疼地对着那些流淌的光辉直叹气。而奥利弗木着脸在一边旁观——他十五分钟便搞定了旅店老板,不得不回到房间。在剩下的时间中,他的目光由不自在变成惊叹,最终转为同情。 毕竟法阵的绘制不允许太多抖动。尼莫像个蘑菇那样扎根地板,看着都腿麻。 “等你进了地牢,他们会用圣水洗涤……呃,浇你一身。里面的法力应该足够触发它。你只有一晚上的时间,尼莫,它会在零点将你送出来——作为拉德教的专用法阵,它不会触发地牢的警报。” “奥利弗,你把尼莫送过去后,到爱德华兹家跟我汇合。记得跟主教讨个圣光护符,你告密有功,他不会吝啬。我们必须保证零点的时候叹息之墙是开启状态,尼莫只靠法阵出不去。” “去吧,你们两个——如果艾德里安·克洛斯确实有罪,你俩的欠款加倍。” 第33章 地牢之中 尼莫戴着圣枷走在午后的街道上, 对一切好奇的视线回以麻木的表情。安又给他装了个圣枷,只不过这次洁白的光链上缠着丝丝黑气。 “你可得控制好。”简单交换情报后,安拍拍尼莫的肩膀。“想象自己捧着个布丁, 别把它弄碎——时间早就过啦, 我们得给忏悔教廷一个充足的理由。就算有奥利弗的魅惑术, 你这边最好也不要留疏漏。” 然而“捧着布丁前进”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尼莫基本走三步停一下, 好确定光链还完整地缠在他的胳膊上。奥利弗跟在他身边, 表情有点苦涩。 “你又不是真心想要告发我。”尼莫鞋底蹭着路面, 前进得十分缓慢。“放轻松。” “他们对你不会手软的。”奥利弗叹气, “那可是异端审判所的地牢。” “所以我这不是紧张到没话找话吗?”尼莫干笑,“没办法,又是上级恶魔袭击又是祝福祭典祭品,‘卡希尔’是真的不想让我们继续。对方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这件事绝对有隐情。” “可我一直在想……”奥利弗摸摸下巴, “他为什么要拜托别的上级恶魔?他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当时又是深夜,肯定有瞒过爱德华兹夫人的法子——如果她真的不知情的话。人类之间都少见无偿帮忙,上级恶魔们应该没有那么友爱。” “毕竟只有他有袭击我们的动机。而且如果不是我突然……呃,出了点问题, 威瑟斯庞肯定已经弄死我们啦。说是试探的话会不会有点勉强?”尼莫一个走神, 光链差点咔嚓断掉, 吓得他立刻停住脚步调整力道。 “如果他事先就知道你可能‘出问题’呢?” 尼莫皱起眉。 “关于你的事, 他可能知道点什么。”奥利弗说道, “否则这个做法有点不自然。” “我可不认为他会好心到告诉我们。”尼莫吐了口气, “还是先把克洛斯的事情弄清楚,走一步算一步吧。” 等他们好不容易挪到忏悔教堂的石阶前时,奥利弗的速度甚至比尼莫还慢上几分。 “抱歉。”他直视着对方银灰色的眸子,语气很是郑重。“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真的做出这种事。” “我知道。”尼莫咧咧嘴,光链上的黑气翻滚得更厉害——长时间捧着布丁真的是个技术活,他快撑不住了。“来吧。” 说罢他俩飞快地扯起自己的衣服,弄出副厮打过的样子。奥利弗拎住尼莫的领子,一路把他拖上石阶。“卫兵——!” 被圣枷所惊动,教堂的士兵们动作十分利索。他们迅速用法阵封锁了石阶,不到五分钟,那位胖胖的主教就再次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万幸的是,这次冒牌卡希尔并没有跟着他。 “怎么了,我的孩子?”主教脸上还带着微笑,不过那仅仅是给予奥利弗的——他只是飞快地瞟了尼莫一眼,接着便用权杖抵住了尼莫的咽喉。 “我的朋友……他不愿意舍弃双手。”奥利弗有点紧张地打量那根权杖。“他差点把您的法术挣脱开,我认为您有必要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一定要是双手!”尼莫配合地大叫,语气中的不满简直要溢出来——奥利弗严重怀疑那是他的心里话。“脚趾不行吗?……半个脚掌也行啊?就算一定要是手,一只也足够了吧?我又不是自愿的!”他这么一折腾,光链差点被黑气冲断。 主教没有回答,只是扬了扬下巴。接着奥利弗瞬间屏住了呼吸——其中一位士兵拔出长剑,直接刺穿了尼莫的背部。血很快透了出来,洁白的石阶被染成暗红。 “放心,孩子。”似乎察觉到了奥利弗的僵硬,主教温和地解释。“我们并不会这么草率地处死你的友人,如果你有话对他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们只是……来得迟了些。”奥利弗没有动,他在袖子底下攥紧拳头,竭力压抑住声音中的不快。“而且就像他说的,他并不是自愿——” “很遗憾,您的友人已经不再是纯粹的人类了。孩子,他甚至能抵抗圣枷,你看那些肮脏的黑影——他已经被侵蚀得太深。”主教的声音更加柔和,甚至带了几分安抚。“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难过是正常的。你得知道,那个东西已经不再是你的朋友。它的怒吼和哀求都是为了让你动摇,你不可被它蒙蔽。” “……我知道。”奥利弗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回答。尼莫正被士兵们架起来,往教堂中拖——那个混球甚至还抽空冲奥利弗悄悄挤了挤眼。“他会怎么样?会被审判吗,还是说……?” “审判是留给人类的,恶魔的污血不需要被审判。”主教答道,“按照程序,他需要在地牢被净化,三日后公开处死。” “我能去地牢见他吗?” “很遗憾,不能,我的孩子。我真的很抱歉。但你要知道,你今天的牺牲绝不会被遗忘——你用你的无私和虔诚保护了这座城市。对了,你的名字是……?” 奥利弗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抽搐的胃部。他抬起双眼,碧绿被耀眼的金色代替:“您一直知道我们,下城区的欧文·罗姆和诺特·朗。您可以赐我一个圣光护符吗,主教大人?我不想看到这样的惨剧再次发生。” “当然,亲爱的欧文。” 尼莫并没有被胸口的剑伤所困扰,他十分确定这会儿它已经彻底愈合。好在血淋淋的衣服帮他打了掩护,押送他的卫兵们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甚至没有感到多少疼痛,反倒是奥利弗的脸更苍白些——希望奥利弗不要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他努力做出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从乱发间偷看——走在前头的卫兵们打开机关,那尊宏伟的谮尼神像向后移开,露出通往地下的宽阔通道。尽管是白天,通道两边依旧燃烧着火把。两位苍老的圣职人员紧跟他的左右,嘴里不住地念着祷词。不得不说,混上火把的燃烧声后,它们的催眠效果绝对一流——向下的台阶似乎无穷无尽,尼莫差点睡着。 这个鬼地方算哪门子景点。他迷迷糊糊地想道,回去得好好劝劝奥利弗。 可等他抵达叹息之墙的时候,尼莫不得不承认,它比他想象的还要壮观很多——同时也恶心不少。巨大的灰白墙壁带着些诡异的透明感,无数面孔在上面流动,发出模糊不清的低语。地下的大厅天花板极高,可它将整个空间撑得满满当当,如果放在地面,它未必比忏悔教堂本身矮多少。 “有罪——”尼莫刚刚靠近,面孔们便尖叫起来。“杀戮的味道,血的味道!有罪——有罪——” 尼莫被吵得头痛,一个没忍住,悄悄冲它们比了个中指。面孔们顿时尖叫地更起劲了。 然而两位年长的圣职人员并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反应,他们划破手心,同时按上叹息之墙,嘴里飞速念诵咒文。本应流血的伤口溢出光辉,面孔们搅成一团,不情不愿地让出一道刚够两人同时通过的缝隙。 最为高大的卫兵提着尼莫的领子,毫不留情地将他拽进墙内。叹息之墙的厚度名不虚传——他们走了十来步,才勉强通过那道窄窄的缝隙。 尼莫对着面前的景象倒抽了一口冷气。 雪白的异端审判所漂浮在巨大的坑洞上方,法阵的光辉在它的底部不住闪烁。向下的黑暗似乎无穷无尽,目所能及之处是一圈圈密密麻麻的牢房,它们嵌在坑洞的石壁上,如同螺壳的纹路。 这和他想象中的地牢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罪人已经被接收。”一个冰冷的女声在尼莫耳边炸响,尼莫下意识想回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金属缚住。那些东西像是昆虫的脚,将他的四肢牢牢束在一起。人类似的金属双臂绕过他的脖子。 是傀儡。他艰难地喘着气。 “没有发现触发状态的法阵。” “没有发现地表魔法道具。” “没有发现深渊魔法道具。” “没有发现特殊药剂。” “罪人已经被深渊污染,危险程度中。即将收容并净化。” 接下来是迅猛的坠落,尼莫的眼睛被风吹得直发痛——随着不住的坠落,四周变得愈发黑暗。在他坚信自己要很不体面地吐出来的时候,傀儡的速度终于减慢。这会儿尼莫已经能看到坑洞底部了,巨大的圣徽在坑洞之底散发着柔和的白光。他抬起头,气派的异端审判所在这个距离看起来像颗白色的豌豆。 少女模样的傀儡依然紧紧缠着他,将他塞进一间狭窄的空囚室。尼莫刚站稳脚跟,身后便传来咯嚓一声——法阵的光芒亮起,甚至连落下的监牢栏杆上都爬满咒文。造型不知道该说美丽还是诡异的傀儡震动机械翅膀,闪着碎光的圣水球兜头砸了尼莫一身。 真是了不得的净化,尼莫僵硬地抹了把脸,能感到背后的法阵在圣水作用下开始隐隐发热。 确认傀儡离开后,全身透湿的尼莫勉强转了个身。囚室狭窄得可怕,散发着油脂腐化的臭气,他无法躺倒或坐下,活像被关进一具立起的棺材。深层黑得惊人,只有法阵的微光能提供一点点照明。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这种浸泡在黑暗中的感觉莫名熟悉。 四周十分安静,并没有怪叫或痛吟,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尼莫伸出手去,小心地摸摸身前的栏杆,花纹般的咒文瞬间发出水滴入热油般的嘶嘶声。 有点烫手,但并非难以忍受。 他小心地调整了下姿势,握住粗壮的金属栏杆,将它们向两边猛扯——灼烧似的嘶嘶声愈发响亮,金属发出不堪重负的弯折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尼莫差点心虚地停住动作,可惜在时间限制的推搡下,他只得咬着牙继续。没过几分钟,尼莫便把自己从棺材似的囚室中解放出来。 他在一片寂静中思索片刻,又掰下两段栏杆,好用作向底部前进的工具——安再三告诫过,贸然使用深渊魔法可能会触发警报,眼下他只得用蛮力解决这个问题。 毕竟没有台阶可走。尼莫将两段栏杆轮番插入石壁,小心的向底部移动。 黑暗太过于浓稠,时间的流动变得难以预测。可能是一个小时后,也可能过了大半天,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踏上了巨大的圣徽。圣徽的三个角落指着三间牢房——应该是祭品的房间,它们在微光中透出依稀的轮廓,似乎比一般囚室大上不少。 答案近在眼前。尼莫做了个深呼吸,靠着微光走向黑洞洞的牢房。 “救救我。”轻柔的女声从栏杆那边响起,虚弱又甜美。“救救我,好心人。” 三双雪白的臂膀从栏杆中探出,皮肤泛着莹润的光泽,只是它们的长度实在是不太自然——尼莫离那牢房还有五六步的距离,可它们已经快要抓到他了。 尼莫咽了口唾沫,十分确定那不是艾德里安·克洛斯。他迅速倒退几步,换了个方向。 这次的牢房里悄无声息,尼莫一点点挪近,借着圣徽的亮光向内窥探。 一团半个人高,破抹布似的东西撞上栏杆,随即因为咒文的灼烧发出刺耳的惨叫。“苍穹坠落,深渊升起!”他——或是她——用苍老粗粝的声音尖笑,“苍穹坠落,深渊升起——” 那么就是最后那间了。 “艾德里安·克洛斯?”他在栏杆前半蹲,轻声发问。对方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他看不太清。 “您是?” 对方礼貌地回应了他,语调平静,声音低沉悦耳。仿佛他们是在充满阳光的街道上相遇。 “我的名字是尼莫·莱特。”尼莫不自觉凑得近了些。“我……咳,我们有些事情想要问您。” “问吧,莱特先生。”对方没有追问他的身份或来意,口气也没有半分急切的意思。 “我们知道现在的卡希尔·爱德华兹是上级恶魔。”尼莫小声说道,“我们知道您没有说谎。您能否告诉我,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可奉告。”对方沉默片刻,沉静地回应道。 第34章 被打乱的计划 看来克洛斯先生完全不打算在死前来一次发自肺腑的倾诉。尼莫轻咳两声, 搜肠刮肚地寻找能打开突破口的话。结果还没等他确定那个格外虚幻的突破口到底在哪儿,前任骑士长便再次开了口,一下把他的突破口封了个严严实实。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 您是深渊中的哪一位?”艾德里安·克洛斯的语气还是该死的平静, 活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尼莫打了个寒颤。牢房中的人没有露面, 气势却压了过来——那不是源于力量的压迫感,而是战场上带着血腥气息的战意。 “什么?”他干笑。 “您也是上级恶魔, 不是吗?” 别说他自己还不确定, 就算他是, 他也没有在自己身上挂个荧光招牌——不是说上级恶魔向来难以分辨吗?尼莫往后挪了挪, 开始思考艾德里安·克洛斯本人也是上级恶魔的可能性。 “我并非您的同类。”似乎看穿了尼莫的想法,牢房中的男人补充道。 一时间气氛更尴尬了。 “可是你……” “我知道的那只恶魔绝不会将身份暴露给人类。而你本人能够从深层囚室脱身,听脚步也不像恶魔术士。” 尼莫狠狠抹了把脸——好极啦,他还半句话都没套出来,就给对方试探了个底朝天。换位思考下, 要是自己将被处死,还有死对头亲自上门怼脸上问候……克洛斯没冲他吐口水已经算是很有涵养了。 这天简直没法聊。 尼莫唉声叹气地盘腿坐下,抱住头,试图在时间用完前想出几个解决方案。他身后的两个牢房都不安生——抹布团在继续高叫那段不知是诗句还是经文的语句, 女人则用六只手抓挠着石板, 长长的指甲划过石面, 发出刺耳的吱吱声。而面前的艾德里安·克洛斯保持着安静, 似乎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 时间无情地流逝, 他背后的法阵越来越热, 可他还是半点主意都没有。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中——等等,安静? 喊叫声和摩擦的噪音突然停止,尼莫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一秒那预感便成了真——一只枯瘦如同干尸的大手从头顶的黑暗中探出,带着让人不快的银光,直直向尼莫探去。尼莫连滚带爬地爬起,贴上了陡峭的石壁,可那只手如蛆附骨般追上,并在石壁上留下道深深的挠痕。 “这是什么鬼东西?!”尼莫下意识惊叫。 “防止有人把加兰最大的地牢当自家后院闲逛。”骑士长不咸不淡地解释道。 眼看那只手要掐住自己,尼莫急中生智——他冲到艾德里安·克洛斯的牢房前,直接拉开栏杆,迅速挤了进去。然后他回过身,飞快地把弯曲的栏杆掰直。 他的行动很快便见了效。那只手像是失去了目标,它在坑洞底部摸索片刻,缓缓收回黑暗。幸亏祭品的牢房够大,尼莫靠着墙缓缓坐下,长舒一口气。 “这对您来说很有趣吗?”艾德里安问道,声音冰冷了些。“请回吧,您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东西。” 虽然语气依旧礼貌,但那毫无疑问是面对敌人的态度。而此刻尼莫后背的法阵烫得惊人,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尼莫深吸一口气——他有了个可能有点糟糕,不,或许是特别糟糕的主意。 尼莫慢吞吞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然后径直走到艾德里安·克洛斯面前。一片黑暗中,他只能隐隐看清对方的轮廓。这位骑士长个子比他要高些,尽管在暗无天日的地牢被囚禁了将近半年,他的体格看上去依旧足够结实。他身上的锁链反射出一点圣徽的白光——克洛斯先生此刻被束缚着,这就足够了。 尼莫揪住艾德里安·克洛斯的领子,几乎将对方整个提起。 “好吧,不玩啦。”尼莫拼命回忆初遇时安的语气,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更冷酷些。“如果我杀了那群神棍们的祭品,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尼莫确定他能开口,可前任骑士长跟个紧闭的蚌壳似的,一句话都没有。 “可我确实看那家伙不顺眼——他甚至支使威瑟斯庞找我的麻烦,仅仅因为我踏进了他的地盘,而他觉得这样比较有趣。”尼莫在心里拼命道歉,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这黑暗着实帮他遮住了不少马脚。“你就不能配合下,给我找点乐子吗?该不会你真的认为那个可笑的交易刻印能救你的命?” “救我的命?”被拎着的人终于开了口,露出声嗤笑。“您腐朽的脑子大概只能想到这个。” “其实我挺感兴趣——到底是谁这么想不开,没出息到要和教廷的混账做交易?” “我说过,您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东西。”艾德里安平静地说道。“要动手吗?请您随意。” 他的声音中甚至多了丝笑意。 “……我问心无愧。” 就是这个。 法阵的白光骤然亮起,眼前的景色飞速转换,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换成间废屋。尼莫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它直接导致他一屁股坐上坚硬的地面,硌得嘶嘶抽气。奥利弗正站在他面前,手里的护符还散着温暖的白光。而安倚在墙上,抱着双臂,看上去松了口气。 “哎哟,奥利,借我只手。”尼莫瘫在地上,完全不想自个儿站起来。“那个艾德里安·克洛斯太难搞了——但我可以确定,他真的是无辜的。我们得想办法帮帮他……手?” 奥利弗没去拉他,反而僵硬地望向他的身后。安则把手指插进头发,使劲往后扯了扯。 “告诉我。”她平静的语调中带着一丝绝望,“你后面那个不是我想的那位。” 尼莫费力地吞了口唾沫,慢慢地转过头去。废屋中的月光十分明亮,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陌生的青年正站在他的身后。可能因为被作为祭品打理过,他没有落魄的长发或乱糟糟的胡须——艾德里安·克洛斯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深褐色的短发干净利落,五官轮廓挺深,带着点忧郁的气质,一副能让人立刻联想到“骑士”这个词的好相貌。他依旧穿着拉德教的高领修士服,只不过胸口本该是圣徽的地方只留了道粗糙的布料裂口,它似乎被什么人粗暴地扯下了。 不足之处倒是也有——他给人的感觉太过冰冷。尤其是此刻,艾德里安深褐色的双眼牢牢黏着尼莫。尼莫麻木地回过头,站起身,只觉得寒冬提前到来。如果目光有实质,他的后背这会儿准已经插满冰刀。 “……刚刚非常抱歉。”他用尽今天仅剩的勇气,走上前帮对方整了整被揪乱的领子,绝望地确认手感并无不同。“克……克洛斯先生。” 说罢他三步并作两步溜到奥利弗身后。 “上吧,纯洁的人类。”他嘀咕道,推了推奥利弗的背。“邪恶的恶魔已经阵亡啦。” 奥利弗则无言地指了指安——女战士这会儿正面向着墙,并用拳头无力地捶着它。 “当初的任务真的好简单啊。”她对着墙壁茫然地说道,“伪造个文书,趁祭典把人带出来溜一圈,见个面,任务完成!我当时为什么会觉得很难呢?……我的人生到底哪里出了毛病?” “安,对不起,我不是——”尼莫刚想道歉,就被女战士一个无力的手势阻止了。 “不是你的错。”她固执地凝视着墙上的一块破砖,不肯转开目光。“深渊魔法干涉不了拉德教的法阵,是我……我画的法阵哪里不对——妈的,它明明从没出过问题!” “乐观点看的话,至少我们已经把他弄出来了。”奥利弗试图调节气氛。 “你知道吗?如果我们走正常流程把他带回来再弄回去,就算被发现也无伤大雅——顶多算黏在他们衣服上的面包渣,他们不会真的和我们过不去。现在呢,现在我们是裤子上的屎——” “我们不会把他送回去吧?”尼莫小声说。 “是啊,理想状况下不会。如果我们能揪住卡希尔的把柄,在证据充分的前提下劫人的话——抓住把柄,找到证据,争取时间,最后皆大欢喜。” “听、听起来不错。” “现在离祭典还有一周,而我们连个屁的把柄都没有,直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把人劫了!”安扯着自己的头发,“他们会搞死我们的,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拉德教的脸啊,我的朋友们……” “那现在怎么办?”奥利弗小心翼翼地发问。 “我不知道,别问我。”安用做梦般的声音答道。 “我打断一下。”尼莫清清嗓子,“外面那个动静应该不是什么,呃,特殊的晚钟吧?” “是警报。”艾德里安冷淡地开口,三人同时转脸看向他。 “最高级的警报——它意味着祭品逃离了地牢之底。” 忏悔教堂的钟楼上,金色的巨钟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代表警告的赤红法阵缓缓转动,映红了教堂上方的夜空。教堂顶部的天使雕像在红光照耀下透出丝古怪的狰狞感,一个身影正大大咧咧地混在其中——漂亮得有些过分的金发青年将双腿架上一对大理石翅膀,头倚在另一座雕像冰冷的怀中。 他哼着小调,将涂满果酱的点心塞进嘴巴,随即将指尖残余的果酱点上雕像没有瞳孔的双眼,给它加了双略带傻气的瞳仁。金发青年被自己的作品逗乐了几秒,另一只手终于放下——有些扭曲的微型法阵在夜空缓缓淡去,样式和安所画的一模一样。 “苍穹坠落,深渊升起。”他试着哼唱,然后抬眼望向雕像的果酱瞳孔,带着副认真的搭讪架势。“不错的形容。我喜欢坠落这个词,宝贝儿。苍穹坠落,那启明星该去哪儿呢?” 说罢他斜了眼正有条不紊地离开忏悔教堂的骑士们,伸了个懒腰,露出胸口的黑章—— 上面赫然雕着条五只眼睛的海蝎。 第35章 承诺 “总之先离开这里?”尼莫非常现实地建议, “他们应该不会仅仅摇个钟给我们听。” 安终于从恍惚的状态中恢复了点,她带着苍白的脸色,大踏步走到艾德里安跟前——然后猛地扯开了他的领子。 尼莫:“……”安下手比他实在多了。 艾德里安的前襟被扯开, 露出了锁骨下的法阵。它像是刚被烙下不久, 伤口还有些溃烂, 血肉中隐隐透出点点银光。安将手指毫不客气地点上伤口,银色的丝线从脓血中飘出, 围绕她转了两圈, 最终向不同方向激射而去。 “教廷的追踪法印。”她简单地解释, “我稍微加了些干扰。” “为什么背叛?”艾德里安的语气里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这不是能偷学到的东西。” “我看起来像那两个傻小子吗?”她短促地笑了声。“凭一句话就想套出我属于‘哪一边’?没门儿。” “你们和上级恶魔一起行动。”前任骑士长缓缓说道,他的语调缺乏情绪,很难通过他的话来猜测他的想法。 “是可能的‘上级恶魔’。现在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安不耐烦地补充。她横起手刀,径直劈向艾德里安的后颈,然而—— “等等!”奥利弗突然开口,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我是说,能安全停留在这里的时间?” “最多半小时。”安的手掌在艾德里安的后颈处堪堪停住。 “给我十五分钟。”奥利弗走上前去,手里依旧捏着那个圣光护符。“安,你能和尼莫一起在外面支个护罩吗?” “为什么?” “他并不打算跟我们走。”奥利弗语速很快。 “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 弄晕就老实啦。” “我们必须先回答他的问题。”奥利弗尽管对战斗没什么自信, 但成长于深渊入口, 他自小便在旅店接触过无数战士。他很清楚, 艾德里安·克洛斯完全不打算配合——这位曾经声名赫赫的骑士长显然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清楚, 他冷漠地站在原地, 甚至懒得挣扎,眼神却没有丝毫示弱的味道。就算被锁链缚住,被信仰抛弃,他仍然像名军人那般挺拔地站着。 考虑到最糟的情况,奥利弗不确定他们是否能招架他的死志。 安皱紧眉头,她扫了眼奥利弗手中的护符,沉吟片刻,然后揪住了尼莫法袍的后领。“跟我出去,听我指挥。”她简明扼要地要求道。尼莫甚至还没来得及反抗。他徒劳地挥舞几下胳膊,像个麻袋似的被扯出了门——废屋里只剩奥利弗与艾德里安两人。 很快连透过窗户淌入房间的月光都消失了,屋外的两人动了手,尼莫在外侧竖起的黑影障壁遮蔽了一切光源。 “我们并不打算利用你。”奥利弗伸出掌心相对的双手,圣光护符他双手间的空隙中漂浮,发出耀眼的光辉,再次照亮满是衰败痕迹的黑暗房间。“另一方面,尼莫确实很可能是上级恶魔,至少也是恶魔术士。这一点我并不否认。” “凯恩的天使。”艾德里安似乎不打算多说一个字。 奥利弗自然知道“凯恩的天使”指的是什么。尽管事件发生时他还小,但它足够骇人听闻,算是个经久不衰的好谈资。 对于试图召唤上级恶魔的人,人们采取的处理方式向来只有一种——不管是否成功,召唤者和愿望受益人一律处死。恶魔术士倒好说,上级恶魔们从来善于伪装,没人能分清召唤者是召唤失败还是已经被成功附身。 而在凯恩镇,一队审判骑士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召唤者——一个瘦小的男孩,套在尺寸不对头的肮脏衣服中,满眼是泪。据说被发现时,他正哆哆嗦嗦地窝在墙角,手里还攥着块发了霉的面包。孩子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按照陌生人的要求向深渊发出了信号,而深渊并没有回应他。而他许下的愿望同样简单而直接,他只想找到抛弃自己的父母。 当时带队的审判骑士心软了。他可能输给了孩子饱含恐惧的眼泪,或者被那太过悲惨的境况所动摇。他并没有下令进攻,而是决定将此判断为虚假警报。审判骑士们收起银剑跨上马,离开了风景优美,一片平和的小镇。 半日后,五千余人葬身火海。凯恩镇从加兰的版图上彻底消失。 时隔一个月,付出巨大代价的审判骑士团终于将那只攻击欲格外强烈的上级恶魔肃清。当时带队的审判骑士怀抱那具瘦小的尸体,伫立在忏悔教堂的谮尼神像之前,绝食而死。 自那之后,无论垂垂老矣的老人、即将临盆的孕妇还是无邪的孩童,审判骑士的剑下再无活口。 所以奥利弗很清楚对方想要表达什么。 “我知道。”他平静地回应道,“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我不会说我认识他很久这种话,他当然可能自始至终都在演戏——” “……但我不介意。”奥利弗认真地总结,而艾德里安的目光变得愈发冰冷。 “他救了很多人——也救了我,还不止一次。”奥利弗继续道,“尼莫确实使用了他的力量,但他用它来施救。就算那是伪装,我也不觉得哪里不好。克洛斯先生,尼莫·莱特不是个傻瓜,他知道他的力量意味着什么。” “你没有资格代表他人不介意。” “是的,我没有。但我也没有资格代表他人审判他。我理解您的荣耀和责任,您有您的立场,而我只是个小人物,没什么胸怀天下的志气。希望您不要误会,我并不想说服您。” 他合起双手,交叉十指,将圣光护符包在掌心。苍白的火焰瞬间燃起,它的光芒不再柔和,变得分外灼人。他们脚下的地面消失了,视野里除了彼此只剩一片纯白。 “经过刚刚的事情,我也知道我的力量意味着什么。您是专家,克洛斯先生。告诉我——这是否能破坏上级恶魔留在地表的血肉?” 艾德里安·克洛斯深深地望着他,沉默了片刻。 “能。” “我现在还控制得不太好。”奥利弗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发现一切都是谎言,而他真的打算对无辜的人们下手,我会亲自杀了他——哪怕是同归于尽。而在那之前,我会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前进。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狂妄自大,但我会为此努力。” “如果是您,应该能看出我是否在说谎。” 碎裂声响起,尼莫架设的黑影护罩被满溢的光芒生生撑破。奥利弗松开手,圣光护符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随着黑影消散,残余的银色光辉渐渐熄灭,皎洁的月光再次照亮凹凸不平的地面。 “您不需要信任他,也不需要相信我的判断。相信这个承诺就够了。您有位熟人想要见您,在你们相见之前,我希望我们可以短暂地合作。如果之后您执意要离开,我肯定不会阻拦。” 艾德里安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紧盯奥利弗的双眼,而奥利弗并没有回避对方的视线。他坦然而倔强地瞪着对方深棕色的眸子,就算那份经过血与火洗礼的气势让他脚底有点发虚。 “可以。”终于,艾德里安再次开口。“但希望您清楚——我并未求救,也不喜欢被人自说自话地救赎。我会回去的。” “那小子搞得动静还挺大,我们应该可以进去了吧。”安按住一边肩膀,活动了下脖子。“你是蹲墙角蹲上瘾了吗?告诉我,尼莫,他们谈完了吗?……喂,你怎么了?” 黑发青年背靠着墙,蹲在窗外。他的双臂在膝盖上围着,而脸正埋在膝盖间。 “他搞定克洛斯了没?” “应该没问题了。”尼莫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称得上平静。 安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有话对我说。”她笃定地说道。 “安,你知道艾德里安·克洛斯会认出我。”尼莫用肯定的语气轻声说道。“你早就知道这一点。” “如果他连这点眼力都没有,教廷那帮捧着他的老头子可以排队从钟楼跳下去。”安向他伸出一只手,“要是克洛斯完全无法接受你,我可不会蠢到牺牲队友去掺和他的破事。你真的没事吗?好吧,抱歉,我不该让你偷听的。但你看,我得站在最外头给你俩打掩护——是不是奥利弗那小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没有。”尼莫露出一个微笑。安怔了怔,她从未见过尼莫·莱特露出过这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恰恰相反,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啦。” 他不认为自己身上的力量是祝福,也不认为那是某种罪恶。它给他带来的不是喜悦和充实,而是可怕的空虚——就像踏上遍布裂痕的冰面,每时每刻都被即将坠落的恐慌所笼罩。他找不到那个着力点,不敢迈开步子前进,更别提找寻冰面下的真相。尼莫一直不想去想象等待着他的是什么——那力量太过庞大,它或许会使他失去自我。而在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没有什么能拉住他。 他原本是这么认为的。而他现在拥有了一个小小的立足之处,以及一双可以拉住他的手。 尼莫轻快地站起身,向屋内走去。把一头雾水的安晾在了后面——女战士只得耸耸肩,紧跟其后。 房间内的一切和他们离开时并无二致,房内两个人甚至一步都没有挪动。尼莫整了整灰色法袍的领口,凑到奥利弗身边,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他手上的圣光护符——而奥利弗不自在地挪开了一点点,目光带着心虚的飘忽。 艾德里安还是冷着那张脸,态度丝毫不见好转。只不过在安走近的时候,他主动开了口,音量大到所有人都能听见。 “那么,这位不愿透露来历的女士。”他慢悠悠地发问,“你又是为什么跟着他们呢?” “关你屁——” “是因为那个预言吗?” 第36章 老套的预言 安没有回答。她跟没听见似的, 径直走到废屋角落,掀开腐朽的地窖门。 “下去。”她说,“我们走下面。” 说罢她第一个跳了下去, 剩下三个男人面面相觑。艾德里安第二个动身, 锁链似乎并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麻烦, 他的动作利落,落地声听上去轻而稳。尼莫向地窖中望去, 只能看到漆黑的一团。而奥利弗犹豫片刻, 双手扒着地窖边, 然后小心翼翼地松了手。 奥利弗着地后第一件事是施放照明术, 柔和的光瞬间照亮比上方房间还要破败的地窖。尼莫偷偷舒了口气,学着奥利弗的动作,试图用个安全点的姿势接触地面。结果他彻底低估了自己崭新的握力——腐坏的木板在他的手指间崩成碎渣,他很不体面地摔了个仰面朝天。 幸亏地窖的地面是柔软的泥土。尼莫嗅着钻进鼻孔的浓烈臭气,狠狠打了个喷嚏。这次奥利弗倒是很快伸出手帮尼莫摆脱了地面上的淤泥和干苔藓, 外加几根黏兮兮的老鼠骨头。 “这边连着下水道。”安踹开块摇摇欲坠的石砖,“他们这会儿估计正忙着封锁围墙。下水道暂时是安全的,他们不会一开始就往这边派太多人。” 尼莫非常同意她的观点——他简直要被空气中的臭味熏窒息,除了老鼠和蟑螂, 没什么生物会把这种地方作为第一选择。他已经开始怀念那个干净舒适的旅店房间了。 “先把克洛斯先生的锁链解开吧, ”奥利弗建议, “他同意帮我们完成任务, 我相信他不会食言。” “……你还想着任务?”安难以置信地叫道, “你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 “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不如顺路完成算啦。”穿过坍塌的石墙,他们正顺着漆黑的地下河道前进。每次收回脚都会附带令人不快的黏腻感,尼莫并不想知道自己踩到了些什么,只得靠加入话题拼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你们那边的收获如何?” “爱德华兹夫人或许……知道。”奥利弗目光飞速掠过艾德里安。“我觉得她不像受控于那个……” “戴拉莱涅恩。”艾德里安帮他补充了后半句。 安停住脚步,奥利弗和尼莫则同时看向走在最后的前任骑士长。 “我以为你们至少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艾德里安叹了口气,“我的失误。” “既然你知道上级恶魔的身份,怎么还……呃,到了这个境地?”尼莫谨慎地挑着用词,试图挽回点形象——如果他在艾德里安·克洛斯那里还有什么形象在的话。 “戴拉莱涅恩擅长幻术。”艾德里安并不像安那样不喜解释,或者对反感的提问采取无视态度。他干脆地回答了尼莫的提问。 “捏造型幻术可不会让人看到自己不想看的东西。”安有点不怀好意地加入了对话,完全不打算掩饰给艾德里安使绊子的渴望。“也就是说对于可爱的公民们来说,比起卡希尔·爱德华兹,他们更希望你是那个恶人。” “事实如此。”艾德里安表情平静,甚至点了点头。“我并不意外。” “那么继续刚刚的话题。”对方沉稳的态度让女战士的语调里多了点挫败,“我可不希望你对我有什么奇怪的期待,这个世界就算完蛋了也跟我没关系。我对那个预言没有任何兴趣。我为什么还跟着这两个小子?因为这次是我出的问题,不然我早就把他俩绑一块儿挂在教堂门口谢罪啦——我对自己那点良心很有数,但我至少还要脸。” 奥利弗和尼莫默默拉开了和她的距离,落到艾德里安身后。 “……不过我很好奇,预言里的人不是已经确定了吗?”安冲后退的两人翻了个白眼。 “我不是那个人。”艾德里安沉声说道,“但戈德温·洛佩兹肯定也不是。” “怎么,对地平线的团长评价这么低?”安抱起双臂。“你想说什么,奥利弗——对,就是刚刚跟你谈话的那个小子——有那个可能?” “他的天赋不比洛佩兹差。” “他们说洛佩兹,”尼莫捕捉到了某个关键词,忍不住冲奥利弗小声嘀咕。“地平线的团长是个洛佩兹?他和锡兵团长弗林特·洛佩兹绝对有什么关系——”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那个预言是什么……我怎么感觉我是这里唯一一个没听说过的?” “你没听说过?!”尼莫吃惊地提高音调,安和艾德里安齐齐停住话头,投来复杂的目光。“……抱歉,抱歉,你们继续。” “其实我也记不得太多。”尼莫再次压低声音,冲表情一片空白的奥利弗解释。“只记得不太像人话。” “不太像人话啊……” 可能是终于忍受不了两个人对于预言的随意态度。艾德里安锁紧眉头,刚打算开口,一个女声先一步响起。 “生于死亡与背叛,踏过至亲的骸骨,粉碎诅咒,拥抱深渊。” “遵从王的指引,被神所庇佑的骑士啊。他追随星光,寒冬般降临。” “他的剑将带来真正的终结。” 安清了清嗓子。“……就这么几句,其实我也觉得不太像人话。如果我是教皇,我肯定希望预言师能精确到那家伙的出生地,最好连街道也确定一下。” “……不,我是想说。”奥利弗看起来有点纠结。“这是关于什么的预言?听起来有点,呃,消极。” “谁知道呢,现在比较流行的说法是‘最有希望踏平深渊的剑士’‘真正的救世主’……诸如此类。” “我觉得克洛斯先生挺符合的。”尼莫小声说道,“尤其是‘寒冬般降临’那一句。” 被提到的骑士长冷飕飕地扫了他一眼。 “确定是踏平深渊不是踏平地表吗,”奥利弗也小声嘀咕回去,“预言里那个人听上去有点惨啊?” 这回艾德里安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总之肯定不是我,克洛斯先生。”奥利弗连忙解释,“我的童年很幸福。我没遇到过哪位国王,更不是什么骑士——我甚至没什么信仰!” 尼莫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就他们目前的遭遇看来,别说是被神庇佑,被神嫌弃还差不多。 “我只是比对了一下你和洛佩兹的实力,客观来说有这个可能性而已。”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回应。“洛佩兹还没有被正式承认,我不认为他会被承认。只是这样。” 他的话音刚落,空气中让人难以忍受的腐臭陡然浓郁。安的猎矛瞬间爬满法阵,她一矛刺向艾德里安,后者的锁链瞬间炸成几段。肿胀的浮尸扑了个空,它摇晃几下,刚打算调整动作,就被泛着白光的锁链狠狠勒住了肿得看不见的脖子。艾德里安抓住刚刚断掉的银制锁链,将它变作足够致命的武器。 他紧握锁链,收紧双臂,几乎要把它的头颅整个儿绞掉。浮尸咧开满是腐肉的嘴,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紧接着脖子整整转了半周,伸头便向艾德里安咬去。安反手一矛刚好戳来,浮尸的头被电光击碎,浮肿的身体软绵绵地跌回污水。留下一地黑绿的脑浆和更加熏天的臭气。 战士和普通人的区别残酷地显露出来——这一切结束的时候,奥利弗刚刚摆出战斗的姿势,而尼莫刚打完他的第二个喷嚏,正在几乎要结成实体的腐臭中努力克制住干呕的冲动。 艾德里安无言地收回视线,收起手上的锁链,安却没放下手中的猎矛。于是他只得叹了口气,将锁链丢入粘稠的污水,安这才把矛收了起来。 “希望您能理解。”她冷酷地说道,“以防万一。” “我答应了那个年轻人。”艾德里安说道,老练地活动着因为被束缚太久而僵硬的关节。“我不会说谎。” 一边的尼莫好不容易顺过气,简直要开始怀疑那两个人是不是压根长了个假鼻子。他刚想跟奥利弗分享这个猜想,却发现奥利弗正盯着自己的双手——照明术还堪堪维持着,但变暗了不少,奥利弗在走神。 尼莫登时收起玩笑的念头。奥利弗的脸色有些苍白,没用照明术的手缓缓握成拳头,而尼莫很清楚那并不是因为腐臭或者恐惧。 “奥利?”他担忧地发问。 奥利弗勉强笑了下,照明术的亮光缓缓恢复。“我没事。”他温和地回答,然而他随即便将脸转开了。 “安,我们需要在这里待多久?”奥利弗朝着安的方向大声问道。 “至少今晚,如果顺利的话,明天下午就能——” “如果可能的话,能请你不要立刻出手吗?” 安发出一声长长的,饶有兴趣的“哦”。她停住脚步,上上下下打量了奥利弗一番。 “你没有剑。”她总结道,“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勉强自己可不是个好主意。” “我知道。”奥利弗说道,快走几步,和艾德里安一同走在了队伍最前面。 “你可以把护盾收起来了。”女战士凑近尼莫,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而后者字面意义上的吓了一跳,黑暗中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轻响。“哦,好吧,继续支着也好。你可以顺便练习下控制力——既然你这么想要保护他。” 在这个距离,奥利弗听不清后面两人正在说什么。但在浮尸袭来的那个瞬间,他背后那片黑影哆嗦了下。他几乎在瞬间察觉到一个事实——那并不是下水道隧道投下的单纯黑暗,从一开始就不是。而在场能操控暗影护盾的只有一个人。 而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脏发酸。 前方有什么在低声吼叫,他小心地控制着力量,学着艾德里安的动作,向声音来源攻击过去—— 再强一点,他吸了口气,寒气在污水表面凝了层薄薄的冰。 他需要变得再强一点。 第37章 唯一的问题 乔安娜·爱德华兹从院子走进门, 一点褐色的泥土落在地板上。她沉默地收起花园铲,裙摆带着丝月季的香气。天已经彻底黑了,忏悔教堂的钟楼示警显得格外刺眼。 “母亲。”卡希尔朝正在擦拭双手的爱德华兹夫人点点头。他正靠在客厅的书架旁, 随意地翻看着书本。“……您受伤了。” 老妇人正用手帕擦着双手, 手帕上一抹红色格外扎眼。 “天太暗。”她轻声答道, “切割魔法出了点儿差错,不用担心。” 卡希尔控制轮椅靠近, 他小心地捧起老人枯皱的手, 治愈魔法的金色光芒从他的指缝中露出。伤口像被擦除般消失, 他松了口气, 抬起脸,露出一个微笑。 “我可是治疗师。您可以多依靠我一点,母亲。”卡希尔欢快地说道,手掌覆住爱德华兹夫人的手背——她的手很小,潮湿而冰冷, 如同露出墓地泥土的尸骸。“您的手太冰了,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很好。”爱德华兹夫人挑挑嘴角,将手收了回来。 “桌子上的花换过了,您下午有客人?” “那几个黑章, 他们问了些关于任务的事情。”她答道, 挪了挪花瓶, 好让桌上的灯光更亮些。 “他们没放弃?那么他们或许成功啦。”卡希尔爽朗地笑笑, “您能见到艾德了, 这挺好的。原本我还想跟主教大人再求求情, 让您至少在祭典前见他一面——毕竟我不希望您留下什么遗憾。”他顿了顿,“而且说句自私点的话,作为朋友,我也不希望看到他被处死。” 爱德华兹夫人的动作停顿了几秒。她怔了怔,继而缓缓叹了口气:“……希望真的是他们。” “这是第几支队伍啦?我想想……第十支?您一定有很重要的话想跟艾德说。” “是的。”她温柔地抚着月季花瓣,背对着卡希尔点点头。“非常重要的话。” “您一定能顺利见到他。需要我陪您一起吗?”卡希尔倒了杯茶,体贴地加了块糖。茶杯稳稳飘到老妇人面前。 “不用了,孩子。我不希望你再次受到伤害,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他。”老妇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露出宁静的微笑。她把茶杯和茶碟搁在一旁,拂开卡希尔姜黄色的额发,弯下腰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就算刚刚抿了口热茶,她的嘴唇几乎和她的手一样冰冷。“……只有一个问题。” “爱德华兹夫人想要见您……您知道原因吗?”奥利弗开始用凝结出的冰刺当武器,并意外地掌握了点节奏。他不时瞄向一边空手战斗的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克洛斯被称为“辉光的启明星”的理由肯定不止他已失去的魔法天分——前任骑士长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点多余的行动都没有。面对袭来的怪物,纵然奥利弗魔力惊人,击倒敌人的数量和速度也远远不及失去力量的艾德里安。 奥利弗笨拙地学习着,对方的气势让他隐隐有种再次对上威瑟斯庞的感受。 “不知道。”艾德里安利落地踹飞一条贴过来的巨型毒水蛭,“但你们不是第一支来找我的队伍,我听他们提过,她在佣兵公会那边发布了任务。” “会不会是戴拉……戴拉什么来着,想借此干掉你?”奥利弗嘟囔着,接连竖起三个冰刺才把滑溜溜的水蛭刺穿。“说实话,现在我们最担心这个。虽然我们下午去拜访过她,她不像是受到控制的样子,但你说过那个恶魔擅长幻术——” “我会和她见面。”艾德里安打断了他。“无论她有没有被控制。” “您和卡希尔·爱德华兹到底……” “他是我的朋友。”艾德里安沉声说道,但似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你的重心太高,这样很容易被击倒。”他皱着眉头补充道。 奥利弗尝试着压低上半身,险险避开一条压来的水蛭。 “谢谢您的指导。”他有点不自在地摸摸鼻子,结果差点被另一条给掀飞。 “你的底子不错,”水蛭群仓皇逃窜后,艾德里安垂下双手。“看得出有个好老师。” 奥利弗挠挠头,艾德里安的态度比他所想象的要好很多。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艾德里安的身份,奥利弗绝对不会认为他是教廷的哪位高层——毕竟就目前接触的圣职人员看来,他们倾向于每句话都赞美下无所不能的谮尼,并且认真地憎恶着和恶魔牵扯不清的尼莫。 可这个人看向尼莫的时候,目光里只有浓重的警惕,却没有憎恶。而且从他们相遇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有用那种唱咏叹调似的口气说话。想到审判骑士的血腥传闻,奥利弗忍不住甩甩脑袋,发现自己有点难以想象艾德里安举剑刺向同胞的情景。 奥利弗注视着前任骑士长挺直的后背——没有了敌人,艾德里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修士服被怪物的粘液和污水浸湿,看起来接近于纯粹的黑色。或许是错觉,奥利弗想,他看起来有点悲伤。 于是奥利弗没再多问。 在尼莫混进地牢的那段时间,他特地问了安关于卡希尔·爱德华兹的情报。但奥利弗得承认,自己并不喜欢那个故事。 “就是悲情英雄那一套。不是什么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坎达尔之战——你知道的,加兰和威拉德为了抢夺肯雅塔附近的龙息石矿脉。那条边境线向来难画。加兰随便找了个由头,率先发动战争——指责对方庇护上级恶魔,这个借口向来好用,还方便动用审判骑士。” 身为奥尔本人的奥利弗表示自己对那场战争一无所知。 “细节不重要,总之他们打得意外的惨。龙息石矿脉由加兰拿下,对内宣布肃清了上级恶魔。威拉德当时正忙着对付奥尔本,人手不足,但他们可不是愿意吃亏的主——他们在撤军前派死囚队去袭击最后撤走的审判骑士团。估计教廷的老头子们当时只想派克洛斯去立个威,没想到克洛斯直接栽在了那里,当时的说法还是‘被邪恶的恶魔所诅咒,被封住了法力’呢。他和卡希尔两个人硬是顶住了死囚队,尽管当地人死得差不多了,审判骑士们好歹没人丧命——当然,后果你也看到啦,卡希尔变成了那副鬼样子。” “那他们两个不该都是……”奥利弗噎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想用“英雄”这个词。 “因为克洛斯一直没有恢复力量,拉德教那帮人可不愿意承认他们对‘恶魔的诅咒’无能为力。而且说实话,如果他那个时候还正常,他一个人就可以干掉整个死囚队。更何况一开始克洛斯还拒绝前往肯雅塔,当时就有他被上级恶魔所蛊惑的说法。” “你说过,上级恶魔只是个借口。” “‘我们针对庇护恶魔的异教徒发动了一场神圣的战争’比‘对不起我们特别想要那条矿脉所以要去抢抢’好听多了,不是吗?你觉得虔诚的国民们更乐意相信哪边呢?” 瞧瞧现在。两年过去,尘埃落定,歌颂和平与爱的祝福祭典近在眼前。当初的“英雄”一个化为黑暗中的异类,一个将作为罪人被送上燃烧的祭台。而他们曾经那么强大。 冰刺在奥利弗的手心化作冰冷的水,他感觉很糟。在他踏过一具属于人类的骸骨后,他的心情变得愈发糟糕。尽管奥利弗自认所知甚少,无法确切地理解艾德里安·克洛斯的感受。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在乎,但换位思考的念头刚冒头,他就浑身难受得要死。 如果艾德里安真的像他所表现的那样正直……保有良知的施暴者,这绝对称得上诅咒。或许只有等艾德里安·克洛斯和爱德华兹夫人碰面,他们才能真正了解那些掩埋在硝烟下的真相。 而奥利弗没想到,这个碰面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才在下水道中挣扎了一夜,黑章任务的推进申请刚刚发出,乔安娜·爱德华兹就亲自来到了这个腐臭的地方。她手握任务契约的羊皮卷,裙摆边缘转着清洁法阵,臭气和黏腻的霉菌压根无法靠近那些精致的刺绣。 爱德华兹夫人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面色青白,像朵早已腐朽枯死的花朵。她微微扬着头,白发依旧一丝不乱。活像四周不是污绿的脏水和肮脏的石道,而是舞台的灯光。艾德里安站在她的正对面,修士服上全是污水干涸后留下的痕迹。他微微垂下头,看上去有些拘谨,但情绪很是平静。 “艾德。”爱德华兹夫人抿抿嘴,轻声唤道。“你瘦了不少。” 艾德里安没有答话。 老妇人露出一个疲惫至极的微笑。随着那个微笑,她好像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就一个。” “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艾德里安·克洛斯。我的儿子,卡希尔,是不是早就离开了?不用那么吃惊,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但是……” “回答我,断绝我最后的希望吧。” 第38章 你不可说谎 “……你们跟她说了什么吗?”尼莫后退一步, 悄声问奥利弗。这个发展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按爱德华兹夫人之前的反应来看,他以为她会责问,至少也会先发泄一下不满的情绪。他不会认错之前老妇人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那份深沉的慈爱, 他也曾经从老帕特里克那里得到过。 “没有直说。”奥利弗小声说道, “旁敲侧击了下卡希尔可能是恶魔, 然后差点给她赶出去。但我们一致认为她没有受到控制——她的反应太快,也太自然。幻术控制的人可没那么快的反应速度。” 尼莫转头看向爱德华兹夫人。她高傲地站在青黑的石砖之上, 考究的衣服料子在昏暗的下水道中泛着细腻的光。她面无表情, 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尼莫有种奇异的感觉——生命正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离开那个绸缎包裹的, 过于衰老的身躯。 艾德里安沉默了几秒, 或是几分钟。他那份军人般的从容消失了片刻。 “是的。”他说。 老妇人没有嚎啕大哭,她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冷漠,只是眼泪无声地顺着深深的皱纹直淌。爱德华兹夫人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最终发出压抑的哽咽声。那个简单的肯定犹如一句判决。 “我那个不成器的蠢儿子,给你添麻烦了。”她弓起背, 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抱歉,孩子。”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艾德里安低声说道,“您不需要道歉……是我没有来得及救下他。” “不。”老妇人努力压抑住啜泣, 语速缓慢。“卡希尔做了错事——那么这错误必然是他的, 与你无关。我甚至能猜到那孩子的愿望。” 她展开黑章任务的羊皮纸卷, 伸出手, 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纸卷燃烧起来, 在空气中化为灰烬。 “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她抽抽鼻子, 冲奥利弗的方向说道。“剩下的酬金我已经托管在了公会。我知道这不是个轻松差事,谢谢你们帮我实现这个自私的愿望。相信我,教廷那边会因为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你们会有时间离开的。” 可尼莫并没有感到半点任务完成的喜悦,爱德华兹家疏于打理的月季丛和厚厚的灰尘在他眼前直晃。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并立刻将它说出了口。 “您……”他小心地向前跨了一步,“您可不要做什么傻事。” “我当然不会。”她露出一个带着颤抖的微笑,“我只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我心里清楚,可就是没法舍弃掉那点儿希望。现在我感觉很好,孩子,谢谢你的关心。”她用咳嗽压下几声抽噎,“……希望可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可她确实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尼莫不清楚原因,可他就是知道这一点。 “还剩最后一件事。”爱德华兹夫人将视线投回艾德里安那边,“我有一个……可能有点过分的请求。艾德,我了解你,正如我了解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的打算。” “我请求你,逃吧——我希望你活下去。” 艾德里安的背影一瞬间有些僵硬。 “是的,我知道。我本应尊重你的决心,可是如果你也……”她顿了顿。“卡希尔就真的彻底死去了。” “你不该因为他的错误惩罚自己。如果你一定要在意当初的事情,那么我原谅你。虽然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对你只有感谢。艾德,谢谢你把他带了回来,谢谢你的坚持,谢谢。” 两年前其实不算是什么久远的过去。艾德里安记得很清楚,他记得每一个细节——那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愤怒的时光。 “肯雅塔附近没有上级恶魔出现的迹象,我亲自去确认过。” “我知道,艾德。”他的老师——墨瑟叹着气。“我当然知道。可你必须去。” “我们不能伤害无辜的平民。在肯雅塔附近有不少村落,如果——” “这是为了谮尼的荣光,孩子。” “不,这是为了陛下的荣光和那条矿脉,而陛下有他自己的军队。” “这是命令。” “我不接受。” “……我希望你清楚,艾德。很多人认为你不够虔诚,我的孩子,我相信你自己也很清楚——你在现在的位置上是因为你的力量,而不是因为你对谮尼的忠诚。我们需要那些石头,听着,为了更好地散播神的祝福,我们需要那些该死的龙息石!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护不住你。” “我对谮尼的爱从未动摇,也绝不输给任何人。但我不认为那些石块与谮尼的荣光有什么关系——神是仁慈的,神是万能的。他并不需要流血所换的死物。这场战争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而我不想变成它的一部分。” “……你知道你刚刚的发言被第三个人听到会有什么后果吗?”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艾德,威拉德和奥尔本正在交战,它不会想在这边的战场耗费太多精力。它正在召唤它的死囚军队。矿脉不会死去,但人们会——两边的人们都会。你能阻止这一切,你能把伤亡控制到最小。不要太固执,神会谅解这一切的。你知道死囚军队的作风,先不顾平民伤亡的是敌人那边。” “先发动这场战争的又是谁呢?” “……战争已经发生,至少你能让更多人活下来。” 他终究还是成了这个谎言的一部分,并且也没有成功让更多的人存活下来。 那是个天气很好的日子,他挥出剑,却没有光辉亮起。而死囚军队尽情发泄着他们的戾气,他们带着项圈,野兽般袭击视野内的一切活物。首先是最脆弱的逃难者,然后是疲惫的士兵,最后是身披闪亮盔甲的审判骑士。 神说,你不可轻信。 他的长剑划过扑过来的死囚脖颈,鲜血瞬间喷了出来。无辜的人们横尸遍地——尸体有老有少,脸上还带着恐慌和茫然,为逃亡准备的干面包和奶酪从破损的包裹中滑落,沾满鲜血,最终被踩入泥土。他轻信了。轻信了自己的力量,而这个错误的结果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神说,你不可盲从。 卡希尔·爱德华兹身着白色的法袍,冲入鲜血淋漓的战场。他疯了一样挥洒魔力,试图救起那些滚在泥里,即将咽气的平民或士兵。 “回去!”艾德里安冲他怒吼。而就在他分神的间隙,另一个死囚把他从马上揪下,她的双眼通红,盛满愤怒和疯狂。切割魔法差点割开他的咽喉,艾德里安咬着牙将她踹开,长剑穿过了她的心脏,鲜血溅满了他的脸。 “要我干等着吗?”卡希尔吼回来,“该死的,没人能撑到营地!” “你根本——”艾德里安的马被轰击魔法击中,内脏流了一地。而马的主人正从盔甲缝隙拔出一把匕首,竭力抵抗失血的眩晕。“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架不住死囚军队不要命的攻势,他们的领袖又迟迟不施放魔法,疲惫又困惑的审判骑士们也开始陆续倒下。卡希尔踩着治愈术的金色光芒前行,离战场中心越来越近。艾德里安咬着牙避过无数擦身而过的法阵,硬生生把死囚军队的阵型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神说,你不可说谎。 “撑住!”他徒劳地下令,亲手制造一具又一具尸体。“只是暂时出了些状况,但我们能赢!” 可这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战争。明天,后天,加兰的军队将源源不断,而死囚军队却只算个装满恶意的一次性武器。艾德里安清楚得很,这次袭击只是为了发泄,报复,抑或挽回敌方上位者的一些脸面。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作为加兰第一治疗师,卡希尔奇迹般地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支撑许久。审判骑士们在他的支持下战斗着,死囚军队终于溃不成军,可惜筋疲力尽的治疗师并没有幸运到最后。 治疗一道危险的伤口需要知识、力量和纯熟的技巧,但杀死一个人只需要足够的恶意。 艾德里安用长剑勉强支撑着身体,单膝跪地。敌人已经奄奄一息,卡希尔有些摇晃地走向他,试图进行治疗—— 然后被漆黑的诅咒迎面击中。 卡希尔脖子上的护身符发出嘶嘶声,显出金属熔化所特有的扭曲。他软倒在地,艾德里安立刻拼命站起,掷出长剑,贯穿了最后的敌人,随即半走半爬地挨到友人身边。 “卡希尔!”他用满是伤口的手撑起对方的头——卡希尔还在呼吸,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深渊叹息。”卡希尔咳嗽两声,虚弱地开着玩笑。“我还活着……你的护身符确实不错,你可别想从我这讨回去。” “可我的手动不了了。怎么办呢,艾德?我没法治疗你。” “已经结束了……他们还活着,我不需要治疗。”艾德里安迅速说道,“我能移动你吗?” 卡希尔费力地点点头,艾德里安吸了口气,将他背了起来——审判骑士们还活着,勉强成队,而他们的马匹在敌人的疯狂攻击下早已化作肉块。 “诅咒破坏了我的脊柱。”卡希尔在他背上小声地说,“它本该把我所有骨头粉碎掉的。” “别说话,卡希尔。” “我能治好这个。”卡希尔无视了艾德里安的要求,继续低声嘟囔。“虽然很难,但是我能——可我现在谁都治不了了,艾德。” 有温热的液体滴上他的脖子。艾德里安没有回答。 “……把我放下吧。” “不。” “我应该死在这里。” “乔安娜还在等你。” “我会成为她一辈子的累赘,你不明白吗?艾德,求你了。趁我的勇气还在——” “你需要休息。” “我们是为了什么变成这样的呢?错也好对也好,我希望至少有个答案……可这样根本毫无意义。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回去,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需要休息。睡一觉,至少见乔安娜一面。如果到时候你依旧想死,我不会阻拦。”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就不能说句好听的谎话吗?” “我会尊重你的意志。”艾德里安晃了晃再次变得眩晕的脑袋。“但我……肯定希望你活下去。” “卡希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继续说道,思考片刻,用不怎么坚定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在一开始似乎不是谎言,他们的归来被称作凯旋。加兰的王愉快地把那条名为坎达尔的龙息石矿脉纳入版图。比起在战争中突然出问题,并且依旧没有恢复力量的艾德里安,卡希尔一度被推上顶点。鲜花,掌声,喝彩和荣耀将他淹没。 他成了英雄,希望与美德的化身。加兰的每个孩子都知道他的名字。 可卡希尔·爱德华兹没有再发自内心地笑过——他的判断没有错误,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治疗深渊叹息的后遗症。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一日又一日,与贵族们见面时需要由人仔细推着轮椅。 “艾德,我真羡慕你。”艾德里安失去骑士长之位后,卡希尔平静地评论道。 艾德里安停住整理被角的手。 “……你当初应该把我留在那里的。”卡希尔盯着天花板,嘴唇间漏出一丝叹息。 那个时候他应该察觉到的。艾德里安想,他为什么没能察觉到呢? 现在他曾说过的话,化为请求回到了他这里。 “好。”他郑重地回答,“我答应您。” 爱德华兹夫人满是皱纹的脸扯出一个有点颤抖的微笑。 “可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大概能猜到那个孩子的愿望。”她平静地说道,“它还在我身边,并且一直没有碰我,我能猜出来。卡希尔的愿望应该还没有完全实现,只要愿望没有实现,恶魔就无法真正地降临……是这样吧?” “是的,但是……” “如果我没猜错,那个愿望应该是我的罪,它需要由我亲手终结。‘谮尼的信徒不会做自尽那样懦弱的事,我们将死于信仰,死于战斗,死于我们无法预见的命运’……我不会背弃我的信仰。” “我明白了。” 老妇人拎起裙摆,走到艾德里安跟前。她没有在意那些战斗留下的污垢,她踮起脚,而艾德里安配合地低下头——她吻了吻他的发顶。 “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她停止了哭泣,眼眶仍然微微发红。“再见,孩子。” 她冲他们行了个礼,燃起传送纸页,身影叹息般消散在闷热腥臭的空气里。 与此同时,戴拉莱涅恩扔下了手中的新鲜月季,对着通讯水晶叹了口气。 “万斯。” “……” “看来我还是得丢一只眼。”他遗憾地说道,“我有预感,这个身体可能用不久啦——唉,多么可惜,爱德华兹的知识可不能从书上学到。” “真少见,你会这么干脆地认输。” “我当然要再挣扎一下!可我的预感从未出过错,威瑟斯庞的本体在深渊陷入了沉睡,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个身份可能会给我带来危险。” “我知道了。” “你说他们为什么总是要做这种毫无益处的事情呢,好好享受不好吗?” “……别问我。” “好吧,那么这可能是海拉姆地区最后的报告。” 门厅处传来门扉打开的响动。恶魔收拾好一切,挂起无可挑剔的笑容。他控制着轮椅来到客厅。爱德华兹夫人身上的月季香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 “您回来啦。” 老妇人冲他点点头,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 “是的,”她轻声说道,张开双臂,少见的给了自己的儿子一个拥抱。“能为我泡杯茶吗,孩子?” “当然。”他开朗地答道,“主教大人不久前刚走,他想找您。听说您的任务完成啦。” “是的,他们的确把他救出来了。”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您得到了答案?” “是的。” “我发自内心为您感到开心,妈妈。” 第39章 心意 爱德华兹夫人离开后, 现场的空气简直要凝固了。 艾德里安一动不动站在原处,不知道在想什么。任务已经完成,按理说他们应该想办法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甚至离开这个国家。可是谁都没动弹。 “我们……”尼莫尝试着开口, 结果话还没说完, 就差点被炮弹般弹射而来的灰鹦鹉扑一脸。 “你们怎么没回去?”它羽毛上还沾着不知道从哪里黏上的下水道霉菌,嘴里威胁性地喷着黑紫色的火花。尼莫干咳几声, 沉默地将它推开。“我确实不想见神棍头子!你们因为这个就要晾着我吗?尤其是你, 莱特, 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废物——” 艾德里安终于动了, 他幻影般闪到尼莫跟前,将鹦鹉一巴掌按上墙壁。 “恶魔。”他用肯定的语气轻声说道。 “哎哟——”灰鹦鹉尖着嗓子大叫,“你们看!所以我才不想跟着,这些教廷的暴力狂,骨子里都一个德行!” “克洛斯先生, 那是……呃,我养的。”尼莫艰难地表示。 “恶魔会豢养恶魔?” “他是个屁的恶魔!他是偷了我力量的贼,是我的仆人!一个废物怎么能与伟大的巴格尔摩鲁相提并论——”艾德里安没有下死手,灰鹦鹉趁机猛啄他的虎口, 并试图用深渊魔法攻击。艾德里安斜了它一眼, 利索地用拇指扼住它的喉咙。灰鹦鹉眨眨眼, 嘀咕一半的魔咒被卡了个正着, 刚成型的魔法瞬间消散。 “这东西不像上级恶魔。”艾德里安绷着脸说道, 将头转向尼莫。“但你绝对不止恶魔信徒的程度。” “相信我, 你一时半会弄不清楚。”安清了清嗓子,“它姑且算无害,我建议你先松手。”她的手摸上了矛身。 艾德里安眯起眼睛,深棕色的双眼在下水道的阴影中接近于黑色。他沉思片刻,退开一步,鹦鹉啪地砸上地面。 “混蛋!”它趴在黏答答的石砖上,语调十分悲愤。“你们任务做完了吗?做完了吗?什么时候能离这个疯子远一点?” “很遗憾,现在我们不能出城。拉德教的人肯定在每个出口守着——如果我没有预料错,坐标在城外的传送纸页应该也不能用了。” “可这么一直下去不是办法。”尼莫嘟囔道,把趴在地上的鹦鹉拎了起来。 “现在他们的首要目标应该是我。”艾德里安说道,视线还停留在灰鹦鹉身上。“既然你们任务已经完成了,再和我待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义。还有几天就是祝福祭典,到时候我弄出些动静,你们可以趁机出城。”他停顿了几秒。“算还你们的人情。” “只是任务而已。”安冷淡地回复,“谈不上人情。” “你不走吗?”奥利弗抓住了重点。 “我想知道乔安娜的打算。”艾德里安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我想看到最后。” 那种空气凝固的氛围又出现了。 “其实……”尼莫率先打破沉默,“其实我也很在意。” “我也是。”奥利弗迅速附和道。 “我不在意!”安大声说,“我……好吧,有那么一点好奇,反正现在我们也出不去。”说到一半,她的声音迅速小了下去。 “我一点都不在乎!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好吗?那个神棍说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听见没,完成了!神棍们不是傻子,他们肯定已经盯上了你们——” 尼莫叹了口气,用手指死死捏住鹦鹉的喙。鹦鹉气得毛都立了起来。 “现在离祭典应该还有不到一周。”奥利弗思忖道,“既然大家在意的事情差不多,比起分散开来……我们或许可以一起行动?”说罢他把目光投向尼莫。 灰鹦鹉用力扑腾起来,不满溢于言表。安不置可否地哼了声,而尼莫干脆地点了点头:“只要克洛斯先生没有意见,我这边就没问题。说实话,爱德华兹夫人看上去不太好……” “她给你们开了多少酬金?”艾德里安微微颔首,随即开口发问。 “定金一千,事成之后五倍起底。”安这次没有故意为难他。 “爱德华兹家不该有那么多钱。”艾德里安皱起眉头,“最开始有贵族支持和陛下的奖励,但卡希尔那种情况,那点钱根本就不够。” “但爱德华兹夫人不像是会赖账的人。”奥利弗挠挠头。 “她绝对不会,这里面肯定有问题。那边那位……莱特先生,你刚刚说乔安娜看上去不太好?” “呃,就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她在衰竭,不是因为衰老——她衰竭的速度太快。” “我得去爱德华兹家一趟。”艾德里安眉头拧得更紧了,“最好立刻就去。很抱歉不能和你们一起——” “哦,你抱歉得太早。”安无所谓地打断了他。“那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们会与你同行——别那种表情,教廷那帮人已经知道任务完成啦,他们可不会认为我们会蠢到折回去。但现在不行,现在我们的人需要休息。无论她打算做什么,她都需要时间准备——我们可以晚上动身。” 可能是海拉姆教堂林立的缘故,哪怕是阴暗的下水道中,纯种的下级恶魔也极为少见。但在夜晚活跃的魔兽还是不少,为了清理所在区域,四个人全都一宿没睡。而此刻在地面之上,太阳已经升起——那些奇异的嘶吼和尖叫消停了许多。 尽管被恶魔血肉改造后的身体不会真的因为这点小事变得困倦,困意依旧潮水般击打着尼莫的意识——从昨天早上决定去忏悔教堂演戏开始,到地牢的一连串意外,他的精神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现在它终于松弛了一点,差点把他整个人给晃晃悠悠地松弛到水沟里。 艾德里安沉默地点点头,他毫不含糊地靠墙坐下,坐得板板正正。而安的精神似乎还好,她也没有半点休息的意思。女战士盘起腿,在艾德里安不远处坐下,猎矛稳稳地平放在腿上,双眼炯炯有神。 “你们两个……不休息吗?”尼莫打了个哈欠,终于放开了灰鹦鹉——后者立即吐出一串不重样的脏话。 “习惯了。”两人几乎同时说道。 奥利弗可不是“习惯了”的一员,他看上去比尼莫精神点,但藏不住眼底的恍惚。 “你俩先睡吧。”安瞥了猛甩头的奥利弗一眼,“省的该清醒的时候不清醒。” 尼莫还没等她说完就倒了下去,整个人顺着墙软作一堆。可墙上长满了潮湿滑腻的霉菌,靠上去并不舒服。他痛苦地调整着姿势,同时对旅店干净柔软的床铺抱以深切的思念。困到极点却睡不踏实,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用灰鹦鹉擦擦墙。 奥利弗则揉揉眼睛,眼看着尼莫扑腾得像煎锅里半死不活的鱼。他叹了口气,在尼莫身边坐下,把对方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肩膀上。 下水道里闷热得很,和他人贴近并不算舒服。在污水中战斗整夜的奥利弗知道自己身上好闻不到哪里去,可尼莫安静了,他显然对奥利弗身上的干燥度很满意——他动了几下脑袋,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呼吸肉眼可见地平缓下来。 奥利弗却睡不太着了,恼人的心跳加速再次出现。尼莫的黑发蹭着他的脸,奥利弗忍不住微微转过头——可能是包裹在臭气中太久,他竟觉得对方头发的味道十分好闻,像是带有香味的木头燃烧后的一点灰烬,残余着若有若无的凛冽味道。 他小心地嗅了嗅,目光越过尼莫的发顶——现在的下水道虽然昏暗,却比夜里稍微明亮些。奥利弗能凭双眼分辨出不远处那片柔和的黑暗,它的主人已经沉沉睡去,可它还跟着他,安静地护在他的身边。 而他很清楚,在午夜的忙乱战斗中,那片黑影护盾一直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后。 奥利弗发出小声的叹息,他不是傻瓜,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悸意味着什么。他小心地挪动肩膀,轻轻吻了吻对方的额角。 “你应该对我更糟点的。”带着倦意,他有点恍惚地咕哝道。“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他合上眼睛,放松紧绷的身体,同样倚了过去。他的心跳规律而急促,奥利弗能感到自己的耳朵有点微微发烫——可莫名的安心感席卷了他,他很快便睡着了。 “……哇。”安收回视线,干巴巴地评价道。“我就知道。” 艾德里安的表情带着点震惊。安冲他挑挑眉毛,带着点挑衅的意思。“怎么,要去肃清一下这份‘罪恶的感情’吗?” “不。”前任骑士长摇摇头,“爱本身并不是罪恶。我只是……有点遗憾。” “怎么说?” “恶魔术士迟早会失去自我,而人类和恶魔是不可能相爱的。”他说,“无论哪种状况都不会有结果。” “你又不是恶魔,你怎么知道——” “你会爱上一个比你庞大无数倍的怪物吗,发自真心地爱?”艾德里安摇摇头,“而对于上级恶魔——真正完整的上级恶魔来说,我相信它们对蚂蚁般的人也不会真的感兴趣。” “……好吧,你赢了。我做不到。” “他只是被那个属于人类的外形蒙蔽了。” “但我想他知道。”安沉默片刻,“你说的这些,我相信他应该比谁都清楚。” “是啊。”艾德里安闭上眼睛。“所以他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他不会放弃的。”安小声说道,“我果然还是看你不顺眼。” “……” “爱德华兹夫人,她说她一直都知道。”安闭上眼睛。“她一直都知道‘那个东西’不是她的儿子……可我看得出来,她依旧深爱自己的‘孩子’。就算是绝望的,徒劳的,注定没有结果的爱,也不是想停就能停的。” “但她做了正确的选择。” “奥利弗也不是那种热血上头的傻小子,他应该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东西比他的多愁善感更重要。你想去说什么随你便,反正我不会对他多说一个字。” “即使他注定为此痛苦?” “你总不能忽略过程,”安耸耸肩,随意地掂了掂腿上的猎矛,做了个粗鲁的手势。“至少他们还有睡一觉的可能性,对吧?” 艾德里安扭过头去,彻底不想理她了。 尼莫是被腿上的异样触感弄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灰鹦鹉大概是觉得无聊,正拿他的腿当床垫翻来覆去地滚动,睡得人事不知。尼莫下意识抓住它随意丢了出去,然后被石砖崩裂的声音惊得瞬间清醒。 灰鹦鹉整个儿嵌进石砖,在坚硬的砖墙上留下个不浅的坑洞。它费力地将自己从石头中挤出来,然后一串深渊魔法不要钱似的向尼莫的方向倾泻而去。尼莫熟练地竖起影盾,可惜动作过大,睡得正熟的奥利弗被结结实实地撞开,倒在了石板上。 这下两个人都醒了个彻底。 “时间刚刚好。”安平静地评价道,伸了个懒腰。“我们去弄点吃的,然后钻到爱德华兹家下头去——如何,各位?” 艾德里安深沉地注视着灰鹦鹉在石墙上留下的坑洞,半天才“唔”了一声。 尼莫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灰鹦鹉扔过来的黑色光球稳稳接住,然后挨个丢进下水道的水渠。艾德里安的眼神变得愈发复杂。奥利弗则从地上爬起来,做了个深呼吸,活动了下关节。 “抱歉,奥利。”尼莫丢掉最后一个光球,无视了气喘吁吁的灰鹦鹉。“刚刚我没注意到你。” “没事。”奥利弗条件反射般答道,随即他停顿了片刻。“你会注意到的。”他小声说。 “什么?” “没什么。” 第40章 祝福祭典 可事情并没有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发展。 他们很快便顺着四通八达的地下水路来到了爱德华兹家的院落附近, 尼莫用影盾将众人气息遮掩住——到这里还算顺利。可对于爱德华兹夫人的情况,悄悄溜出去转了一圈的艾德里安一无所获。一切平静地惊人。 “这说得通。不管她想做什么,如果我们都能轻松发现, 那么肯定也瞒不过戴拉莱涅恩。”奥利弗小心地戳着面前的晚饭——黏糊糊的苔藓和奇异的蘑菇混成一团, 被火焰草草烤干, 看上去比起食物更像巫术材料。他们倒是不缺水,安和奥利弗召唤水球的技巧可以称得上炉火纯青。尽管比起法阵水袋, 直接召唤要耗费大量的魔力, 可眼下他们还真不为这点耗费发愁——奥利弗唤出的水球甚至能让他们整个人泡个冷水澡, 没有时限的那种。 但这并没有让气氛热烈多少。 尼莫拒绝进食。他和灰鹦鹉倔强地闭着嘴, 离那坨颜色让人不快的东西远远的。现在他的身体连上级恶魔都破坏不了,可他的心灵很可能会被这些号称是食物的玩意儿击垮——尤其是在安拎起一只肥大的四眼老鼠,并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的时候。 反正自己应该不至于饿死,尼莫不怎么确定地在心里判断。 相比之下,奥利弗的接受力倒是出人意料得高。尼莫绷着脸瞧着他——奥利弗小口小口地嚼着那堆烤熟的混合物, 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像是在执行什么严肃的仪式。 “你们还太嫩。”安麻利地剖开晕在地上的小型魔兽,“当初我可是连呕吐物都……算了。” 奥利弗停下咀嚼,脸有点发青。艾德里安的吃相则斯文许多——他跟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动作一板一眼, 活像在享用宫廷晚宴。 尼莫眼看着安将一把灰黑色的内脏随手丢进水渠, 心情复杂地向外又挪了挪。 “其实味道不是太糟糕。”奥利弗终于成功咽下嘴里的东西, “主要是材料的问题, 而且我们连盐都没有。” “别想了, 现在他们肯定在上头翻遍地皮找我们。再忍个五六天就行——这没什么难的。” 可尼莫觉得难极了。 除了艾德里安每天都会抽些时间冒险前往地面调查,其他人老老实实窝在原地。教廷的人来地下水路探过几次,全都被影盾加上安的小把戏骗了过去。然而人在晦暗的环境很难提起精神,尤其这里分不清日夜,让人容易丧失时间概念——尼莫能做的只有睡和聊,可就算他将之前中规中矩的生活经历掰碎揉烂,能挑出来的话题也着实不多。安显然对普通镇民的日常生活不太感兴趣,奥利弗却听得很认真。 在他第三次向奥利弗描述邻居家的狗的时候,安终于吐出了那句话。 “就是今晚。”她的声音清晰,依旧充满活力。 艾德里安则比一开始更加寡言——实际上在最后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紧锁着眉头,半句话都没有。尼莫甚至担心他哪天出去后再也不会回来。 他开始时还会向他们简要地叙述下爱德华兹夫人的行动,可任谁都能听出来,他每天得到的结果都差不多。爱德华兹夫人的生活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她礼貌地应付客人,细心地照料瘫痪的儿子,每天出门采购新鲜的果蔬——规律得如同一个上满发条的老旧怀表。 于是艾德里安索性不再开口。 这种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的氛围当真难熬极了。 “如果今晚还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们会先走一步。”安低声说道,“好奇心是一回事,但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等的是合适的逃跑机会,好奇心从来不是重点。” 艾德里安将目光投向水渠中的污水,微微点了点头。 地表之上,人们早已做好了准备。就算之前忏悔教堂出了点事,从属教廷的骑士们表情冰冷地四下巡逻,也丝毫没有减弱民众们的热情——太阳刚刚下山,属于傍晚的矢车菊蓝缓缓吞噬着霞光。燃烧祭品的木架上堆满鲜花,空气中洋溢着祭典特有的气味——它混合了酒气、花香、旧皮革和各式甜美的香水,钻进大街上每个行人的鼻子,化为一种毫无道理,近似微醺的快乐。 没人关心祭品的架子有几个,祭典前的焰火和祭典后的狂欢才是重头戏。 爱德华兹夫人今天回来得早了些,往日盛满新鲜水果的篮子空荡荡的。卡希尔正待在客厅,认真地读着一本厚重的传记。茶水早在一边的桌子上备好,用描有法阵的托盘保持着最合适的温度。 “主教大人不是让你去做祭祀仪式的开场演讲吗?”爱德华兹夫人搁下手中的篮子,柔和地问道。 她没有碰那杯茶。 卡希尔抬起头来,露出与往日别无二致的微笑。“我赶不上啦。”他说,小心地放下手中的书本,轻轻拂掉书封上黏着的灰尘。 “时间还早。” “您知道我赶不上了,不是吗?” 爱德华兹夫人表情暗了暗,温柔的笑容缓慢地消失。她张开嘴,下唇有些颤抖,半天也没有说出下一句。 “我是最近才发现那个法阵的。”卡希尔——戴拉莱涅恩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似乎完全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您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做。它的隐藏效果确实很好,但是您扛不住那种失血量。您很清楚那种法阵对我毫无作用,不是吗?” “那不是为了我而设下的。您早就知道,而这一切——从那个任务开始,到时间点的选择,都是为了帮助他……哎呀,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我能理解,毕竟您看着他长大的,艾德里安·克洛斯就像您的第二个儿子。” 还是往日的小客厅,可夏日傍晚带着余温的空气骤然变得冰冷而粘稠。 “契约失败了,真可惜。”戴拉莱涅恩缓缓叹了口气。他从轮椅中站起,为自己换了把更为舒适的椅子,并交叠起双腿。 “……你说对了一半。”爱德华兹夫人声音中的温柔彻底消失,她在恶魔对面坐下,微微一笑。 月季丛瞬间被白色的火焰吞噬殆尽,法阵的光芒在渐渐暗下的夜色中格外扎眼。而法阵发动的瞬间,房间里有几秒亮如白昼,犹如被午夜的雷光照亮。 “那法阵不是单纯的信号弹,我至少能用这条命困住你一会儿。”她缓缓地说,“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审判骑士在巡逻吗?尤其是在祭典即将开始的时候——他们会来得比谁都快。” 戴拉莱涅恩发出更加响亮的叹息。 “我可不是那种一旦失败就四处发泄怒气的类型——您应该清楚,毕竟是您的儿子选择了我。他是位——”他咂了咂嘴,“唔,相当善良的人。” 爱德华兹夫人转开视线。 “我一直很好奇,”恶魔用更轻柔的语调说道,“您是怎么发现的呢?我拥有着卡希尔·爱德华兹的全部记忆。您只是他的养母,谈不上什么血缘间的微妙感应,而我确实爱着您——我行走世间,尝试过各式各样的爱。我对您的爱绝无虚假,平时的行动也应该毫无破绽。” 他的声音热情而单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您是否可以告诉我原因?……求您了。” 爱德华兹夫人终于转过脸来,她的表情仍然十分冷漠,但双眼饱含泪水。它们顺着她面颊上深深的皱纹滚落,变成衣裙上深色的水渍。她注视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它就像贴上心脏的烙铁般,用灼热的疼痛撕裂她的胸膛。 “……因为你的眼睛里没有恐惧。” 她艰难地回答了恶魔的问题。 “或许你真的懂得‘爱’。但是强大如你应该不会明白……我不是因为什么‘母亲的直觉’发现的,人啊。”她停顿了一会儿,努力平复呼吸。“人啊……有时候会因为‘活下去’这件事本身感到恐惧和痛苦。就像现在的我。” 戴拉莱涅恩站起身,走近抽泣的老妇人,握住她瘦小而冰凉的手。 “就像现在的我。”她低声重复道。“我的儿子,他在最后一定十分绝望……我比谁都了解他。他清楚他将什么召到了世上,他清楚他背叛了自己信仰的一切。” “可他为了您而死。” “我知道。但我没有必须接受的义务……及时纠正孩子的错误才是父母的责任。” “我是个‘错误’吗?您要知道,这种质疑非常失礼——你们加兰的王,他疯起来死的人更多。他确实也疯过了,而你们甘之如饴。”恶魔意有所指地说道。 “只是为了‘正确’?”老妇人挤出一个带着泪水的微笑,她颤抖地摩挲着那双年轻的手——曾属于她儿子的手。“我要怎么踩着他的绝望活下去呢?我只是……无法忍受,我说过,人是会害怕‘活下去’的,比死更怕。” “原来如此。”戴拉莱涅恩站起身,向老人行了个礼,脸上带着称得上冷酷的喜悦。“十分感谢您的教导。您可以说出那句话了——那句彻底终结契约的话。” 老妇人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卡希尔,”她的声音意外地平静下来。“我对你十分——十分失望。” 窗外,穿过那片苍白的火焰,人们的欢呼伴着烟火骤然升起。而房间之内,恶魔四周的地毯开始燃烧——火舌舔过干燥的地毯,迅速爬上书架,扩散速度快到不自然。恶魔没有离开,他再次握住了老妇人的手。 “嘘……别怕。”他轻声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最后的问题。您如果回答了,我可以送您一个梦。” 房屋内的空气开始因为高温扭曲,爱德华兹夫人慢慢抬起头。 “您此生最后悔的是什么呢?”火光之中,戴拉莱涅恩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很好奇。” 老人疲惫地笑了,她顺从地交出了回忆。 火焰消失了,烟雾消失了。幻境中一切变得洁净崭新,年轻的爱德华兹夫人面色疲惫,她脱下教廷的制服外袍,踏着夜色走进孩子的房间。 “怎么还没睡?”她问道。“卡希尔,已经很晚啦。” 姜黄色头发的小男孩看起来只有六七岁,他裹着被子,缩在床角。 “床下有怪物。”他紧张地吸着气,“妈妈,你能帮我看看吗?” 爱德华兹夫人没有弯腰,她草率地扫了眼那片阴影。“那都是假的,宝贝儿。”她的语调里带着一丝敷衍。“我告诉过你很多遍,那都是假的。做个乖孩子,好吗?” “不要让妈妈失望。” 她说了多少次那句话呢? 她的儿子长大了,性格开朗而勇敢。卡希尔·爱德华兹长期奔波在外,救助着一个又一个绝望的人。 在他奔赴战场后,她百无聊赖地想要给儿子换张新床。在工人们将那张古旧的大床搬起时,床板断成了两截——厚厚的木板中嵌着骇人的古怪骸骨。只是只以恐惧为食的下级恶魔,寿命只有几年,她一只手就能将它祛除掉。 而它已经长得那么大了,看样子也早已死去。 老妇人穿过自己年轻的幻影,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她伸出双臂,徒劳地拥抱住那个小小的身影。 “让我失望也没关系。”她低声说道,“让所有人失望也没关系。” “你可以把痛苦说出来,那不是什么错事。如果我早点告诉你……如果我能早点告诉你这个道理,你最后的痛苦是否会少些呢?” “对不起。”她喃喃道,“对不起,孩子。” “睡吧。”恶魔将她扶起,吻了吻她的额头。“晚安,妈妈。” 古旧的房屋终于在冲天的火焰中崩塌。 而那些不自然的光早已吸引了在附近闲逛的人群,盛装的人们将爱德华兹家所在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议论声此起彼伏。 “我真的能破开法阵——”混在人群中的尼莫焦急地瞪着那一片火焰,一副要冲进去的架势。 “来不及了。”艾德里安背对着他们,面向燃烧中的废墟。“法阵发动的那个瞬间就来不及了……她果然没有给任何人留下机会。”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颤抖。 火焰之上,上级恶魔的巨大影子愈发清晰——人们发出压抑的惊呼,有些开始逃离。 “爱德华兹家有上级恶魔!” “那可是爱德华兹家,我不相信,爱德华兹先生今晚还要演讲——” 美丽的焰火照亮夜空,焰火之下,审判骑士团破开人群,迅速到达了燃烧的房屋前。法阵的白光已经开始衰弱,但还没来得及散去。 “现在轮到我了。”就算听到了熟悉的盔甲摩擦声,艾德里安一动不动。他缓缓拉起左边的袖子,露出一个古怪而骇人的刻印。 “完成交易吧,戴拉莱涅恩。” 第41章 叛教者 其他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在艾德里安后背, 甚至连灰鹦鹉都僵在尼莫肩膀上一声不吭。人群已经比一开始稀疏了不少。审判骑士们整齐地出剑,将四人包围在燃烧的房子前。 月季的香气终于被燃烧特有的烟火味道彻底驱散。 上级恶魔的影子开始还像散乱的烟雾,此刻变得愈发凝实, 样貌如同在天地间结成的巨大蛛网, 而蛛网正中有个同样庞大的脑状结构——可惜整个都是虚虚的一团半透明黑雾, 看不太清细节。影子伸出烟雾状的末端,融入了艾德里安脚下的黑影。尼莫微微皱眉, 面前的恶魔之影透着强烈的违和感——硬要说的话, 他没有从那影子上面感受到类似于潘多拉忒尔的气息。它并不强大, 不如说正相反——它的气势比假的‘卡希尔’还弱上几分。 艾德里安转过身, 左腕还露在外面,刻印闪着微弱的火光。 “好久不见,我的老师。”他沉声说道,微微低下头。 骑士们移开盾,一个佝偻的身影露了出来。老人身着红色的长袍, 身材谈不上高大,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威严气势。 他脸上的表情比起愤怒,更接近于遗憾。 “圣洁的献祭。”他叹了口气,“我了解乔安娜, 她是为了你布下的。” “我猜到了。”艾德里安抬起双眼。 “我相信她知道我们会怎么处理。”老人闲聊似的说道, 无视了那道燃烧的刻印。审判骑士的剑刃在火光中闪烁, 犹如一排整齐的金属獠牙。“当然, 你也知道。回来吧, 孩子, 谮尼会宽恕你的过错。”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他叹了口气,缓缓举起亮着刻印的左腕。在他身后,巨大的恶魔之影缓缓扭曲,有几个胆大的平民越过审判骑士们银光闪闪的铠甲,从缝隙里拼命瞧着。 “我知道那是什么,孩子。”老人的语调里多了些哀伤,“那不是契约,只是个交易刻印。你知道那恶魔已经入侵人世,你不是缘由,神不会太过怪罪。” “但是他们不知道。”前任骑士长语调沉稳,目光投向远处小心围观的民众们。 “孩子,我能猜到你的想法。”红袍老人说,“请——是的,请你回来吧。不要执迷不悟,卡希尔·爱德华兹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活人的声誉永远比死人重要。乔安娜是我的好友,我懂得那份痛苦。他们都不在了,你得接受这一点。” “所以你们还是打算用老办法来解决。”艾德里安放下手腕。 “一切为了大局。”老人缓缓说道。 “把他推下神坛,告诉所有人卡希尔·爱德华兹一开始就被恶魔侵占,妄图成为英雄后蛊惑人心。他奇迹般的康复和活跃,我入狱不久就被选为祭品,这些能成为最好的证据。而我——我会成为那个新的‘悲情英雄’,牢狱之中依然坚守神的荣光。” 艾德里安笑了——尼莫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那笑容复杂而悲伤。 “然后陛下和教廷只需要承认这个无伤大雅的小小冤屈——谁让这是恶魔的邪恶计划呢?” “……这是最合适的,而你的坚持也是事实。”老人说道。“逝者已逝,人们需要安定,需要知道英雄的存在。” “我不是英雄。”艾德里安一字一顿地说。“我毫无疑问是个罪人。” “其一,我的盲目导致了流血。其二,我的谎言造就了绝望。其三……我与恶魔勾结,诱使全心全意信赖我的英雄堕落,您觉得这样的‘真相’如何?” “理论上行得通。”老人低声评价道,“可你确定要走上这条路吗,我的孩子?你的牺牲将毫无价值,同样的事情注定会再次发生。” “那里面有两句半是事实,您知道的。”艾德里安垂下双手,上级恶魔巨大的影子安静下来。“这不是牺牲,墨瑟先生。这只是一次尝试。我能猜到这个结局,但我并不为我的决定后悔。就算这次你们依旧无视恶魔的成因,终有一日,陛下必须正视那个事实——象征性的几个金币并没有用,绝路上的伤兵不可能只靠信仰活下去。” “如果他一意孤行,不去思考解决方案,只是用美德将他们高高吊起,那么恶魔注定会再度回归。因为那并不是神赐予他们的苦难,是人赐予的。而荣耀应当归于为他的命令死伤的人,与神无关。” “‘不要逃避你的过错,正如直视一切令人心痛的真相’……这是您教我的。而卡希尔·爱德华兹在最近一次的战场上救下了三百八十七人,他依旧是他们的光。” 前任骑士长挺直脊背,抬起头,双眼映着火光。 “……而我不希望你们抹消这一点。十分抱歉,我的老师。” 被称为墨瑟先生的老人沉默了许久。 “我尊重你的选择,我的孩子。”他说道,深深吸了口气,提高声音。“艾德里安·克洛斯因私欲勾结恶魔,失去神恩,背叛了谮尼的爱与信任。” “枢机主教墨瑟·纳撒尼尔在此提议,暂按‘叛教’处理。” 远处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老人咳嗽两声,脊背弯下去几分,看起来愈发瘦小。 “抓住他们。”他疲惫地下令。 那个瞬间尼莫刚想抬手,安第一个动作起来。 “来一记大的——”她冲尼莫叫道,“清个场!” 尼莫立刻心神领会。他后退一步,举起一只手——深渊魔法的紫黑色光芒顿时遮蔽掉了一块天空。 “我是恶魔术士。”他认真地思索片刻,“我建议你们快逃……不,快滚。” 活生生的恶魔术士和不知所谓的影子可不是一回事,离得最近的偷看者尖叫着逃开,并将这份恐慌飞快传播出去。没过几分钟,本来还在远处围观的人们顿时逃得一个不剩,只留一地来不及拾起的细小杂物。 审判骑士们可不会礼节性地等他们出手完毕才进攻,他们训练有素地冲了上来,在冰刺的疯狂倾泻下举盾前进。 “你们撑不了多久。”墨瑟说道,“不要反抗。现在把艾德里安·克洛斯交给我们,地牢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们想想办法。” “我们有这——么大一个恶魔术士呢!”安踩着大盾上沿跳跃,利索地躲过一剑。“是不是要一起上交啊?奥利弗会心碎而死的。” 尼莫正在朝艾德里安的方向靠去,影盾抵消一束又一束轰击而来的光矛。他努力抽时间向安投去费解的目光。奥利弗的冰刺则不自然地停了几秒,他本人差点给沉重的盾牌拍个正着。他不自在地甩甩手,冰刺换了个方向压制面前数量众多的敌人。 灰鹦鹉正愉快地尖叫着,向审判骑士们挨个投掷黑色的光球——尽管它们无法造成什么了不得的破坏,在这不算宽广的战场上也烦人得很,倒也牵制住了不少人。 艾德里安用胳膊夹住背后偷袭的骑士的右臂,生生夺了剑,甚至一个回神卸下了盔甲上的剑鞘。他将剑收回鞘中,摆出副沉稳的应战架势。他背后的影子果然只是个狰狞的摆设——这会儿它正在慢慢散去。 “海拉姆的城墙已经被封锁了,传送法阵已经被禁用,你们逃不掉的。不如早些——” “奥利弗,圣光护符拿好了吗?按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来。” “没问题。” “尼莫,你呢?” “我……” “准备好了吗?” “……大概吧。”尼莫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尼莫,想知道你是怎么从叹息之墙出来的吗?来,奥利弗,你表现的时间到了——” 奥利弗毫不留情地用动作打断了她。他举起圣光护符,澎湃的魔力卷着漩涡涌入小小的护符,化为纯粹的光。耀眼的白光一下子爆发开来,这次他毫无保留——护符直接化作齑粉。 过于纯粹的光辉之下,骑士们下意识停住了动作。 “尼莫!”奥利弗喊道。 尼莫不怎么熟练地交叉十指,黑影凝成的藤蔓拔地而起——他自己被藤蔓卷起,紧张得直反胃,而奥利弗一个跳跃,攀住离尼莫最近的那根。安则利索地抓住一根蹭过自己的影藤,顺手揪住艾德里安的领子——她把他活活拽离了地面。 “老先生,”她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禁用传送阵的法术半径是几百米来着?” 他们头顶的天空毫无防卫。 骑士们回过神来,试图砍断影藤,可在银剑接触到黑色藤蔓的瞬间,它们似乎化作了真正的影子——锋利的剑刃破不开虚无。影藤上升的速度极快,很快上头的人影便小到看不见了。 但实际上,这帮看似愉快的逃犯们远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从容。 夜空没有一丝云彩,建筑物透出灯光的窗户化作细小的星辰,而焰火在他们脚下变为闪亮的小水花。尼莫只觉得脚软得更厉害,连带影藤也开始晃悠——自己长了翅膀的灰鹦鹉还好说,其他三个没翅膀的人类差点被甩出去。 “你搞什么呢!”安吼道。她一个手滑,差点把毫无魔力的骑士长丢下高空。 “我第一次用这招!”尼莫在剧烈的风声中吼回去。 “这就是黑章的生活,给我适应!” “我恐高!” “……你什么?” “我恐高,好吗?”尼莫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影藤上,不去看地面。“我之前最高也就上个树!” “奥利弗,想想办法稳住他!”安的声音变得有点尖利,“被同伴摔死这个死法太蠢了——我需要安定的环境激发传送阵!” 奥利弗松开了手。 准确地说不是松开手。他在疯狂摇晃的影藤末端一个使力,稳稳跳到尼莫身边,一条胳膊毫不犹豫地连人带藤蔓一起勾住。他抬起另一只手,覆上了尼莫的眼睛。 “别紧张。”他轻声说道,“一会儿就好。” 藤蔓的摇摆慢了些,但还是颤悠地厉害。尼莫紧张地舔舔嘴唇,他能感受到高空的风击打着他的脸颊,眼前的黑暗并没有让他安心多少。 突然那阵风变得凉了些,而他的视野再次被月光照亮。 他看不到地面了。厚厚的云层聚集在他们的脚下,遮蔽了地面上的一切。它们缓缓翻滚着,而奥利弗冲他露出一个微笑,身边还漂浮着逐渐化为粉末的冰屑。 “好点了吗?”他轻松地问道。 影藤比尼莫本人更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它变得格外平稳,活像棵耸入云霄的巨树。 “干得漂亮。”尼莫中肯地评价道,努力忽略刹那间快了半拍的心跳。“记下这一手,奥利,以后追女朋友用得着。”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奥利弗一瞬间移开了视线。尼莫刚想再打趣两句,大传送阵的光芒再次亮起。下一刻,他们的脸扎扎实实埋进草丛。尼莫沉默地爬起来,拼命吐着嘴里的草叶碎屑。 “欢迎回到边境森林。”安愉快地宣布,“大传送阵很贵的,这账得记在你俩头上。” 艾德里安松了松领口,露出条可怖的红痕——他没被安勒死真的是个奇迹,尼莫不由地在目光里加了些同情。 “现在交易完成了。”一个明显不属于任何一人的古怪声音响起。艾德里安左腕的刻印彻底熄灭,一个苹果大小的赤红眼球正浮在他们面前——异形的瞳孔在上面挤压和流动。尼莫熟悉这只眼睛。 “戴拉莱涅恩。”他喃喃道。 “是我。”古怪眼球之下垂着微微蠕动的肉线,它们正从末端开始向上干枯。“我与这位先生的交易已经完成了——噢,别吃惊,只是情报交易而已。他给我情报,我帮他一个小忙。多么纯粹的交易。” “这次我收获颇丰,可在回到深渊前,我不介意再增加一点见识。尼莫·莱特,我向你提出交易请求。” 它在夜空中不祥地飘荡,听上去十分愉快。 第42章 恶魔的真名 奥利弗几乎是瞬间在尼莫面前竖起冰盾。安则后退一步, 猎矛尖锐的前端稳稳对着那只眼球,艾德里安这次将剑抽出了剑鞘。灰鹦鹉转了个身,不屑地将屁股对过去。 尼莫什么都没做。他拍干净袍子上的枯枝和草屑, 绕过冰盾, 走到那个赤红的眼球面前。 “尼莫, 别——”安大声警告。 “他和克洛斯先生有过交易,看样子也顺利完成了。” “小心。”奥利弗动动手指, 撤下冰盾。“威瑟斯庞是他那边的人。” 尼莫点点头, 直视着眼球上扭曲的瞳孔。他有点儿想不通它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那些话语如同从四面八方涌入耳朵。 “我不否认。”戴拉莱涅恩轻快地表示, “我有我的立场, 做慈善可不是我的风格。” “没关系,我能感觉出来,现在的它比我弱——它在持续变弱。”尼莫随意地拢拢头发。 艾德里安则一声不吭,银色剑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冷而柔和的光。 “你想知道什么?”很奇异的,尼莫并不觉得面前的眼球哪里恶心或可怕。他偷偷吸着气, 一个模糊的想法划过他的脑海。“你能提供什么?” “我想要你的真名。”戴拉莱涅恩声音略显急促,“刻印受法则的支配,你无法说谎。哦,不用在意人类的传言, 真名并没有什么用。它只是一个标记而已。”它刻意地停顿几秒。“关于我这边, 我能提供情报——只要在我的知识范围内, 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听你的口气……你很确定我不是人类?” “这就是你的问题吗?我可没有预先支付定金的习惯。” “当然不是。”尼莫连忙补充。“我需要时间思考。” “思考是个好习惯。”眼球在空中随意地飘了一圈, 垂下的干枯血肉开始变得半透明。“但你的思考时间有限, 我个人建议你快点想。如果你想不出, 我可以给你点例子——比如那边那位可敬的骑士,我当初给了他两个选择。过去和未来。” 尼莫小心地闭紧嘴巴,省得它漏出什么会被抓住当交易内容的疑问。他用力点点头,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我可以让他见到他朋友的‘临终’。真可惜呢,他错过啦,就差那么一小会儿。这是过去。”它听上去喜气洋洋,没有半点可惜的情绪。“当然,我也可以帮他做件无伤大雅的小事,这是未来。我想你能猜到他选了什么,尽管我不能认同——他当初可是挣扎了半天。” 艾德里安将剑举高了些,眼球摇动几下——由于它的瞳孔实在太多,尼莫只能猜测那是个象征性的翻白眼。 “你呢,你更关心哪个?”它没有理会艾德里安的意思,兴致勃勃地继续道。 “我接受你的交易。”尼莫这边的情绪谈不上高昂。事实上,他语调里的谨慎已经快溢出来了,每个词都带着指腹擦过刀刃般的小心翼翼。“该怎么开始?不,当我没问——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以为他能看到类似诚实咒言的法术,但上级恶魔的魔法显然要简单粗暴得多——仿佛有把看不见的刀子切开他的皮肉,在他的左腕留下一个刻痕。并没有一滴血渗出来,伤口中闪烁着燃烧木炭似的橘红光芒。 “受印者,请遵循交易,告知我你最初的名字——那个和深渊相连的名字。”眼球猛地贴近,差点碰到尼莫的鼻尖。“刻印已经生效,那意味着你必然知道问题的答案。” “……巴格尔摩鲁。”尼莫慢吞吞地答道。 灰鹦鹉震惊地转过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呸”声。 “无耻!”它就差冲过来抗议,“抢完我的力量抢我的名字,我爱我的名字!” 刻印的光辉暗了暗,大量的鲜血从不算深的伤口中飞快涌出。仿佛那不是浅浅的刻痕,而是手腕的断面。血液流失的速度如此之快,如果尼莫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这一下足够夺走他的意识。他的体温在缓慢地下降,比起血液离开身体带来的怪异空虚,疼痛几乎算得上微不足道。 奥利弗的身体极为明显地僵硬起来。安没有说话,她微微皱眉,与艾德里安交换了下讶异的眼神。 “谎言。”眼球说道,“不过没关系,你还有不少血可以流——最好不要在交易中说谎,莱特。” 灰色的袍子大半被血染红,尼莫却露出一个解脱般的笑容。他伸出右手,用手势阻止住正打算上前的奥利弗。 “好极了。”他小声说,快速的失血让他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我明白啦。” “听好,我最初的名字——尼莫·莱特。”他提高声音,示威式地抬起左腕。“我是路标镇帕特里克·莱特的养子,这名字由他赠予。” 鲜血止住了。 仅剩的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滴落。紧盯刻印的尼莫松了口气,他慢慢地直起身体,带着丝莫名的胜利味道。 “这就是我唯一的名字。”他用宣誓般的语调宣布。 戴拉莱涅恩沉默不语,眼球上的瞳孔如同水面上漂浮的油脂,这会儿它们正剧烈地扭成一团。 “你没有说谎。”它语速极慢,绕着他一圈又一圈缓缓飘动。“法则认同了这一点。” “是的,我没有说谎。”尼莫将满是鲜血的左手在袍子上随便擦了擦。“不好意思,我是纯粹的人类,不是你所想的……呃,不管你想的是什么。” 戴拉莱涅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长到干枯的血肉消失,它的小半个眼球都开始变得有些透明。突然,它开始发出一串怪声,很难说那是笑声还是什么奇异的尖叫,那声音活像蹩脚木匠在猛锯干燥的圆木。 “你比我想得还要有趣——”眼球在愈发黑暗的夜色中兀自旋转几周,“有趣极啦!” 它兴奋地旋转了得有几分钟,直到半个眼球都开始变得烟雾般朦胧不清。 “来吧,你的问题。”它慷慨地表示,“过去还是未来?” “我没有过去,也不需要你插手我的未来。”尼莫声音平稳——他从未如此安心,像是在海水中无望挣扎许久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我唯一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你要放弃提问的机会吗?” “当然不。”尼莫叫道,“你说你不能认同克洛斯先生的选择……我没资格对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但现在还有机会,没错,我觉得‘现在’就挺好。” 艾德里安刚刚张开嘴,尼莫就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告诉我们真相,是的,我们所有人。”他朗声要求,“告诉我们卡希尔·爱德华兹的最后。” “你得知道,你浪费了一个非常宝贵的机会。” “这句话有点耳熟。”尼莫扯扯嘴角,瞟了灰鹦鹉一眼。后者正神经质地用嘴拔着自己的羽毛。“……我可是很擅长浪费的。” 阴暗的森林消失了。 那是个非常晴朗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户,一切带着令人欢欣的温暖金色。窗边的新鲜月季还带着露水,在阳光下折射着水晶般的光。不时有孩童的笑闹从窗外传进来,房间的主人——卡希尔·爱德华兹沉默地躺在床上,面色平静而空虚。他仰面平躺,一动不动地注视天花板上的光斑,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他的脖子上还挂着那个熔化一半的护符。 四人站在房屋一角,尼莫试着伸手去碰触那朵花,他的手直接穿过了它。安好奇地四下张望,而奥利弗和艾德里安停留在原地,保持着沉默。 这是真相的最后一角,他们清楚这一点。 门板推开阳光,缓缓敞开。可爱的麻花辫少女挎着篮子走进房间,她哼着小调,牛奶般的皮肤上洒着雀斑,衣裙是平民间流行的式样。 “我来看你啦——是的,我又来啦。”她冲卡希尔俏皮地挤挤眼,在床沿轻巧地坐下。她将篮子放在床头,盖布微微滑落,露出里头鲜红诱人的水果。戴拉莱涅恩的幻境无比逼真,尼莫甚至能闻到她身上肉桂和烤苹果的香气。 “怎么,这次不赶我走吗?”她望着沉默不语的卡希尔,故作吃惊地小声感叹。 卡希尔依旧瞧着天花板的上的光斑,视线甚至没有移动。 “你为什么不肯放弃呢?”他轻声说道,“你们不是只会在被召唤时出现吗?我上次就说了,我没有召唤你。” “我想要你的知识。”少女耸耸肩,从果篮里取出一只苹果。她拿起小刀,鲜红的果皮血液般从她的指缝间滑下。“你的魔力水平让人遗憾,但施法技巧和经验是任何书本上都学不到的。你知道你身上的绝望味道有多浓吗?我在另一个城市都可以闻到你——是的,非常不巧,我就是那个十分主动的异类。”她像是讲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捂住嘴偷笑起来。“以及我要纠正一点——你上次可没有这么客气,你让我滚来着。真是伤人。” 卡希尔陷入了沉默。 “可怜的——可怜的卡希尔。”她轻声说道,将削好的苹果放到一旁。“很累吧?想要休息了吗?” “霍克思在前天自杀了,他没了双臂。”卡希尔依旧没有看她。“一个月前是托宾,他失去了双腿。” 少女闭了嘴,扑闪着大眼睛。 “可我还活着。”他发出叹息般的呢喃。“所以我是‘强大而令人敬佩的英雄’,希望的象征。而他们是‘信仰不够坚定的懦夫’……我知道艾德一直在为他们争取更多,可是……” 他动动嘴唇,没再说下去。 “每天需要人帮着翻身喂饭,并且驱邪三次。为了防止深渊的力量侵蚀,所有事情都要母亲自己亲自来做。”沉默了一阵,他再次开口。“是的,我累了……龙息石真的很贵啊。” 他闭上双眼。“真的太贵了。” “艾德?刚刚离开的那位?”少女玩着发梢,听上去有些心不在焉。“那个人也挺有意思。” “我答应你。” “什么?” “我答应你。我想要许愿,戴拉莱涅恩……你是叫这个名字?” “噢——是的。”少女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只苹果。那苹果从她掌心飘起,果皮迅速扭曲溃烂,化作一只赤红的眼球。“你会变成我的一部分。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这次卡希尔正视了她。他睁大眼睛,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我想要再次站起,和艾德一起帮助那些一同作战过的朋友……我想让母亲恢复这段时间不可逆的消耗。我想见陛下,告诉他——” “停停停。”少女——戴拉莱涅恩的躯壳之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太贪心啦!我说过,你的魔力水平不够格,也就我这种无聊的类型会愿意与你交易。你的愿望太多了。”她舔舔嘴角,将眼球移得更近。 “你只能选一个。”她残酷地宣布。“我建议你选第一个。你看,你多么年轻。就算变成了恶魔术士,以你心性也不会有太过招摇的异化。你能站起来……”她贴近他的耳畔,甜蜜地低语。“你能救助无数人,你能让那些绝望的残兵再次重拾希望。这不是你当初宣誓过的吗,亲爱的治疗师?只要牺牲一个老人家就够啦,她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尼莫扭过脸,他有点不想看下去了。而艾德里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那张床前。他俯视着友人,表情一片空白。 “不是我也可以。”他缓缓说道。 戴拉莱涅恩愣了几秒。 “……不是我也可以。”卡希尔·爱德华兹重复了一遍,“你说过要实现我的愿望,那么你来代替我活下去。我要你慢慢恢复,做我该做的一切。” “那么就这一个愿望。我要你成为真正的‘希望’……不要让他们失望。” “拿走我的一切吧,恶魔。只是一个人类的一生,对你来说很短暂,不是吗?” 第43章 结束与开始 少女笑了。她的笑声越来越大, 也越来越畅快。她看卡希尔的眼神犹如孩童看向节日的礼物包裹。 “当然可以!”她兴高采烈地大声答应道,“但你要清楚,你会立即死去——我是个讲信誉的商人, 一半知识做定金, 一半留到契约后。我可以作为你康复, 当然也可以修复你母亲身上不可逆的伤害——啊,就算她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 我也能让她精神焕发。我会替你见你们的王, 替你救助世人。‘希望’吗?真是个狡猾又贪婪的愿望, 我很中意你, 人类。” 她脱下鞋,赤着脚跳上床,踩着柔软的床垫跪倒在青年身边。恶魔挪开手掌,眼球径直飞到躺倒的卡希尔胸口上方。 “老实说,这生意有点不划算。”她轻声说道, “但我很开心——所以,我同意。” 眼球向下冲去,却在刚接近卡希尔胸脯的时候停住了。 “碍事的东西。”少女撇撇嘴,揪住那个半熔化的护身符——金属嗤嗤作响, 彻底熔化成球, 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貌。她微微使力, 将吊坠从卡希尔脖子上扯下。与此同时, 赤红的眼球伸出无数蠕动的血肉细丝, 渐渐埋入青年的身体。 麻花辫少女凑得近了些, 她低下头,用额头抵住青年的额头。 “来,告诉我。”她用哄婴儿睡觉般的音调说道,“你此生最后悔的是什么呢,希望先生?是成为治疗师还是奔波在战场?是为这残酷的国家效忠还是信仰那虚妄的神?” 血肉细丝动作的速度越来越快。尼莫摸摸后颈,他清楚那份疼痛有多么剧烈。可卡希尔一动不动,他只是安静地躺着,仿佛丧失了除流泪外的一切能力。 终于,他闭上双眼,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 “我须携仁慈行走于世,凡是有伤病的,一律救治。” 少女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不得虚伪,不得贪婪。不得以贵贱区分伤口,不得听信恶魔的引诱。” 眼球融化成粘稠的血色,顺着那些血肉细丝缓缓注入卡希尔的身体。 “……愿世间再无病痛。” 而说出最后这句话的却不是病床上的青年,而是更年轻些的卡希尔·爱德华兹。四周的幻象化为爱德华兹家夜晚的客厅,灯火通明,地板光洁锃亮,一切崭新而充满活力。 爱德华兹夫人正在张罗晚餐的餐具,而少年样貌的卡希尔·爱德华兹正勾着另一个少年的脖子。 “这破玩意儿饶口又矫情。”他嘟嘟囔囔地总结道,“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去和恶魔做交易啊,是不是,艾德?” 少年时期的艾德里安·克洛斯已经有了丝属于骑士长的老成,他沉默不语,微微皱着眉。 “别这么说,你的成人礼还没有完成。” “好吧,那么……‘由我的至亲和挚友见证,请你们帮我,助我。若我误入歧途,违背誓言,请务必将我唤回’——行了吧?干嘛那么认真。” “我发誓。”艾德里安郑重地点点头。 “成了——今天开始,我就是个真正的治疗师啦!” “……我不该找他做见证人。”年长的卡希尔轻声说道,他虚弱得就像风中的枯叶。“他不会妥协的,他从来没有妥协过。” 他轻轻叹了口气。 温馨的客厅融化般消失。那赤红的眼球此刻已经完全融入卡希尔的身躯,窗外孩童的笑闹依旧响亮。 一直沉默不语的尼莫不由看向艾德里安——骑士长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活像面前的一切与他无关。他将视线移向门口的方向,尼莫好奇地顺着看过去,那边什么都没有。 “真是个虔诚的骗子。”少女拍拍手,从床上轻巧地跳下。她理了理裙摆,提起果篮。刚刚削好的苹果还放在一边,果肉已经带上了点锈黄色。那恶魔耸耸肩,将苹果抓起来咬在嘴里,同时用脚懒散地在地板上蹭着鞋,一副要离开的架势。 门被撞开了。 另一个艾德里安·克洛斯冲了进来。他看上去比他们认识的艾德里安健康点儿,皮肤带着些小麦色,拉德教的圣徽还好好地别在胸口。 少女撇撇嘴,弯腰提上鞋,将鞋跟在地板上敲了敲。 “艾德?”床上躺着的‘卡希尔’缓缓开口,“你不是刚走吗,是不是忘了——” 金色的护盾猛然张开。无数锐利的,蜘蛛脚般的黑色肢体被挡在了外面。尼莫倒抽一口冷气,小心地往外移了移。如果那护盾晚上哪怕一秒,艾德里安绝对在那时就成了一堆肉沫。 “哎呀,被发现啦。”两个声音同时说道,语调和语速分毫不差,让人汗毛倒竖。“是不是因为那个护身符?确实是我不够小心。这是什么?你不是失去力量了吗?我看看……” 充满房间的半透明肢体瞬间散去,少女好奇地在护罩上敲了敲。“哦,挺稀有的玩具,那个秃子送的吧——是个明智的选择。”她露出个甜美的笑容,房间里依旧回荡着那让人不快的和声。“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艾德?” 少女的声音停住了,卡希尔不知道何时坐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些笑意:“你要去告发我吗,我亲爱的朋友?你可以走到街上——你知道我没法追杀你——然后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们相识二十多年,你了解我,我可不会许下什么过分的愿望。”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然后迅速回归了平静。 “戴拉莱涅恩。”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嗯,中午好。”少女提起裙摆,笑嘻嘻地行了个礼。“怎么,你需要点个人时间哭一会儿吗,或者来个交易?我很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据我说知,没有任何生物在你这样的状态失去力量——你看,你四肢完好,也没有疯。” 艾德里安眯起眼睛。 “我可以告诉你他最后的遗言。”恶魔诚恳地建议,“或者我可以在将来帮你点小忙,你需要功绩吧?哎,告诉我嘛——” 幻境中的艾德里安沉默了很久。久到尼莫怀疑戴拉莱涅恩的眼球会先撑不住回归深渊。 他终于开口了。 “可以。”他说,“如果我能有机会见证你的失败……那么到那个时候,”他顿了顿,“请你站在我的身后。这就是我的请求。” 幻境刹那间终结。 阳光化作月光,他们面前的赤红眼球只剩淡薄的虚影。四个人沉默地站在原地,尼莫攥了攥被血湿透的袍子。没人开口。灰鹦鹉并没有被拉进幻境,它正冲他们拼命眨眼,整只鸟拼命散发疑惑的气息。 “交易完成,我们还会见面的。”戴拉莱涅恩听上去很愉快,“夜安。” 终于,奇妙的声音渐渐消散,恶魔回归了深渊。他们面前只剩宁静的夜色。 “谢谢您,莱特先生。”艾德里安微微行了个礼,“准确地说,谢谢你们——萨维奇小姐,就刚刚的逃亡方式来看,你们本不用等我。” 安挪开目光。 “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行动,我会为各位带来麻烦。请允许我就此告别……如果将来有机会再次相遇,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定尽力相帮。” “怎么,不去告发尼莫?” “安!”尼莫出声制止道。 艾德里安轻轻摇了摇头。“‘存活’本身并不是罪。”他意有所指地答道。“他也证明了自己,不是吗?” “抱歉。”女战士干脆地低下头,“……我为我之前的态度向你道歉,是我怀有偏见。” “你不需要道歉。”艾德里安微微叹息,将手中的剑连带剑鞘插入地面,似乎并不打算带走它。“那么,我……” “等等。”一直沉默的奥利弗突然开口,他前进几步,拔起那把剑。“克洛斯先生,你介意和我们一起行动吗?” “我并不介意。可我刚刚说过,我会给各位带来——” “尼莫,安,你们呢?” 尼莫连忙摇摇头。安则叹了口气:“当然不。” “那么我建议我们一起行动。克洛斯先生毕竟没有力量,如果被拉德教通缉的话会挺难办。而我和尼莫也需要队友,我们可以合作……毕竟安不会长久留下。” 安再次挪开目光,从鼻子里轻哼一声。 “我们需要一位导师。”他诚恳地总结道。 “你怎么不问问我,我不同意——!”惨叫的灰鹦鹉被尼莫一把按在了树干上。 “他没法成为黑章。”安插嘴道,“就算佣兵公会不是拉德教的狗,可也不会和拉德教闹太僵,克洛斯肯定无法参加黑章测试……不过如果团长同意的话,倒也可以登记为编外顾问。只不过我们的危险评级铁定会上升就是了。” “那么你同意吗,安?” “你有毛病吗?团长又不是我,谁签的任务谁是。”安抱住双臂,目光可疑地飘着。 尼莫松开灰鹦鹉,一脸深沉地拍了拍奥利弗的肩膀。“挺好的,奥利。不,挺好的,团长……你可不能抛弃你的团员啊,团长。” “可以吗,克洛斯先生?”奥利弗僵硬地继续道。 “你希望我教导你们,是吗?”艾德里安没有离开,他转过身,脸上并没有什么轻松的神色。“在下水道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一直在学习我的动作。” “是的。”奥利弗坦然承认。 “为什么?”艾德里安沉声问道,“你们不像是有什么野心的类型。就算没有技巧,你们现在的力量也应该足够生活了。” 他锐利地盯住奥利弗:“我很乐意和你们同行,也很乐意帮忙。但如果你想要的是这个,我需要一个理由。” 第44章 怪人 说实话, 在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后,尼莫对艾德里安的看法有点复杂。就算他不像奥利弗那般擅长与人交际,他也知道这答案必然与提问者的观念相关。艾德里安·克洛斯这个人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他不太确定对方想听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锄强扶弱”听上去笼统而毫无诚意。“保护同伴”或许是个好答案, 可艾德里安先行堵死了这条路——他们如果不主动惹事, 自保方面确实不会有问题。而刚刚经历完这一切,再张口闭口地谈论“正义”实在是有点…… 于是他只能紧张地望向奥利弗。 奥利弗手握着剑, 比之前看上去多了几分战士的味道。 “我必须先学会控制力量, 才能有意识地选择使用与否。”奥利弗郑重其事地低下头, “只是这样。” “……那么我要提醒你一句, 有时候‘做得到’反而比‘做不到’更让人痛苦。” “我知道,我刚刚看见了。” 尼莫听得云里雾里,可这不妨碍他被莫名的烦躁感包围。他总觉得自己听过类似的对话,奥利弗应该回答过很相似的问题,可当时奥利弗的答案并不是这个。 他的头有点痛。 尼莫很确定在之前宁静的生活中, 他从未和奥利弗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可他确实有这个近乎回忆的奇妙印象。 他开始觉得毛骨悚然了,不由地后退一步。而正在对话的两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我明白了。”艾德里安点点头,看上去并不反感这个答案。“我能教你的不多,但我会尽力。” 奥利弗把剑按在胸口, 认真行了个战礼。 “但我恐怕教不了莱特先生什么。”艾德里安看了尼莫一眼, “……莱特先生?” 奥利弗也转过头去——尼莫的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尼莫, 你……” “我没事。”尼莫生硬地打断奥利弗的提问, “可能只是……刚刚有点儿失血过多, 嗯, 失血过多。” “我们先进城。”安迅速做了判断,“尽快把登记做了,有事休息一晚再说。” “没关系,我这边不至于那么——”尼莫还没说完,一阵凉意从他的脸颊边划过,火辣辣的疼痛随之而来。一把匕首蹭过他的脸,直直钉上他背后的树干。 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尼莫立即转过身。他刚想指挥黑暗竖起防御,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率先出现。 “哎呀,抱歉抱歉,原来你们两个已经是黑章啦。”随着声音,一个身影从森林深处闪出。“我还想着顺便赚个三千金币呢!” 奥利弗将剑抽出剑鞘,动作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解释而停顿。 声音的主人踏出阴影,走到了明亮的月光下。看清对方脸孔的瞬间,除了保持着紧张的尼莫,其他三人的动作都出现了些微的迟疑。倒不是因为动摇,而是这画面实在是不太真实。 那张脸适合出现在很多地方,它非常符合吟游诗人们对于“贵妇的情人”的描述。它也很适合出现在各个宗教的祭祀场合,总之不该出现在这里——来人有一头灿烂的金色长发,随便用绸带束着,搭在一边的肩膀上。他的脸漂亮得过了头,透着丝无辜的意思,“英俊”这个词反倒不是很合适了。 可惜在场的人们早就过了会被外貌蛊惑的年纪。一瞬间的迟疑之后,四人的防御姿势没有丝毫的动摇。 “没看清就攻击是我不对,可那只鸟真的很显眼,我一认出来就——职业病嘛,我没想到你们已经是黑章了。”金发青年随意地指指一边的灰鹦鹉,看上去有点儿伤心。“我真的十分抱歉,好吗?” 灰鹦鹉少见地沉默。它没有像以往那样张口大骂,而是紧盯来者,鸟眼闪着怀疑的光。 “海蝎。”安瞄了眼对方胸口的黑章,低声说道,“不是什么善茬。” “噢——您怎么能这么说!这是偏见!”金发青年捂住胸口,“那把矛……哎呀,是萨维奇小姐。传闻中的没错,您就像夜莺一样美丽。” 安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一道电光直接轰了过去。 “我只是在赞美您!”青年叫嚷道,敏捷地跳到一边。“您应该听说过我——杰西·狄伦,您的同行!如果条件允许,我肯定会礼貌地吻您的手……您先住手如何?” “你是那个杰西·狄伦?”安的脸色十分难看,“‘毒蛇’杰西?” “您看,我只是来夜晚的森林转转,看能不能找到点猎物。”金发青年——杰西晃了晃手里的小型恶魔尸体,“要不这样。我请各位喝一杯,就当赔罪如何?” 没人听他的。安往艾德里安的方向挪了挪,看起来更警惕了。 “我都已经道歉啦。”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悲伤,“好吧,为了显出我的诚意——我刚才就想问,你们带着的那位,是拉德教新鲜出炉的叛教者吧?” 他敲敲黑章,他们都熟悉的任务列表出现在空气中。有一条血红的文字在其上闪烁,看上去格外扎眼。 “刚刚的消息,所有黑章和佣兵应该都接到了通知——哦抱歉,除了你们几个。” “你的目标是克洛斯先生?”奥利弗呼了口气,调整了下呼吸。“很抱歉,他现在是我们的同伴。” 尼莫沉默地比了个手势,黑影在他的脚下流动——他的头痛好了些,但那疼痛带来的反胃感还在。奇妙的是,他作为唯一一个被成功攻击的人,此刻是最提不起精神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觉来人没有什么恶意。 “怎么会呢!……就算我真的很缺钱,可我更想看那帮老骗子吃瘪。”杰西空手张开双臂,努力标榜自己的无害。“前任审判骑士长叛出教廷,这可是杰作,我干嘛要破坏它?” “那么你可以离开了。我接受你的道歉。”尼莫压下翻滚在喉咙口的不适感,“我们至少不会把克洛斯先生打包给教廷,你大可放心……狄伦先生?” “天啊,您可真有礼貌,我喜欢有礼貌的人。”杰西搓搓手,走近几步。“可我真的很想表达一下我的歉意——还有敬意,你们干了我早就想干的事。所以你们要怎么才能相信我的诚意呢?把我绑起来怎么样?”他兴致勃勃地提议。 “……要不我们走吧。”奥利弗一只手举剑,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别管他了。” “走吧。保持警戒应该没问题。”安的脸抽搐了两下,看上去颇有同感。艾德里安已经无言地转过了身。 尼莫收起黑影,揪住发呆的鹦鹉,抬脚跟上——然后一条胳膊就搭了过来。 “今晚天气明明不错,您看,星星多好看。”金发青年用一种热络的口气说道,他搭着尼莫的肩膀,漂亮的脸近在咫尺。“那几个家伙火气可真大,火气太大可对身体不好。对不对莱特?……我可以叫您尼莫吗,尼莫?” 尼莫沉默地抓住那只胳膊,把它从自己肩膀上拿了下去。“不可以。”他绷着脸说道,忍住召唤黑影的冲动。“……你离得太近了,狄伦先生。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太过亲密。” “陌生人。”金发青年可怜巴巴地说道,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我们都交换名字啦,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您养的鹦鹉吗?它真可爱。” 可爱的巴格尔摩鲁一声不吭。似乎有哪里不自然,可惜尼莫的脑袋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无法清醒地思考。他只得微微皱起眉,本能地加快脚步,将金发青年甩在身后——而后者热切地跟着,活像这是什么好玩的游戏似的。 “克洛斯,你说过你会带来麻烦。”安苦涩地说道,“你说得对,可我没想到‘麻烦’会来得这么快。” 艾德里安则捏了捏眉心,沉默不语。 “您说一会儿等你们进了城,我立刻发出警报告诉所有人艾德里安·克洛斯在这里——虽然我真的很不想那么做——您觉得会怎样?”那条胳膊马上又要黏上尼莫的肩膀,只不过这次抓住它的是不知何时慢下脚步的奥利弗。 “你在建议我们杀人灭口吗?”安忍无可忍地叫道,“我不得不说,这个建议我还是挺喜欢的——” “狄伦先生,您到底想做什么?”奥利弗抓着杰西的胳膊,语气有些不快。“我们不希望和您起什么冲突,希望您明白。” “我说过,我只是想和你们喝一杯。这难道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吗?我可是事发后第一个发现你们的人!” “好。不过我们已经很累了,能不能明天再说?”奥利弗干脆地答道。“明天中午怎么样?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馆,就在集市的河边。” 尼莫吃惊地望向奥利弗,而奥利弗冲他挤挤眼。就算头脑昏昏沉沉的,尼莫还是哭笑不得地领会了奥利弗的意思。 “噢,这不就结了。您看,交个朋友有时候就是这么难。”杰西愉快地拍拍手,“那就这么定啦!我相信您的信誉,您可不能爽约——如果您放了我的鸽子,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金发青年停下脚步,哼着歌,向刚刚掉在地上的恶魔尸体那边走去。 杰西的哼唱模糊不清,尼莫下意识试着分辨了几句,很快便失去兴趣,加快了脚步。他跟上队伍,快速向诺埃城前进——这次杰西·狄伦没有一起跟上来。 “……墓碑上的露水闪闪发亮,你会为我流泪吗?”金发青年愉快地轻唱着,拾起地上血淋淋的恶魔尸体,满意地确认值钱的地方没有被弄脏。“美丽的桑德拉,我心爱的人——你是否在路的尽头等候……后面是什么来着?” “……算了,真是首好曲子,不是吗?”他对着尸体浑浊的眼睛感慨道。 第45章 第二个任务 夜色已深。 “我向您祈求。”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地窖, 他蹲在铁笼的一角,瑟瑟发抖。“仁慈的神啊,一切荣光皆归于您。请赦我的罪, 带我走出这泥潭——” 地窖里只有几支将熄未熄的火把照明。通风差极了, 空气中弥漫着排泄物和肉体腐烂的混合臭味。一个个标准的立方铁笼靠着墙, 里面的男男女女或坐或卧,大多呆滞而安静。泥地上混着干涸的血渍, 此刻还散落着与环境极不相称的灿烂金发。 “你那是什么眼神?”男人咆哮着, 踩住金发青年的脖子。“不服气吗, 小子?你照过镜子吧?长着这么张脸, 还在夜晚的边境森林晃悠——这可都是你的错。” “哦——您想把我卖到哪里呢?”金发青年——杰西轻飘飘地说道。喉咙被踩着,他的声音有些闷,眼神里满是戏谑。“请务必为我找个温柔的买家,我可是很怕痛的。” 男人挪开脚,狠狠踹向杰西·狄伦的腹部。“尊敬。”他哑着嗓子强调, “尊敬,小毛孩。我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长长的金发遮住了青年的脸,谁也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考虑到“商品”的脸不能受伤,男人啐了一口, 意犹未尽地又补了几脚。他的力道足够大, 杰西发出声闷哼, 后背狠狠撞上其中一只铁笼。他咳嗽几声, 血液顺着嘴角流下。淡金色的发丝在火光下漾着丝绸般的光泽, 从他的颊边滑落。 “……您无所不知, 您无所不能。您将爱与慈悲散播于世……”笼子里的少年打了个哆嗦。祈祷的速度越来越快。 杰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表情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恐惧。“请……请您住手。我不该那样看您,我什么都听您的——” “知道就好,这就叫弱肉强食。等你被那群贵族老爷的链子锁起来,你有的是时间好好思考这句话。到时候你就明白啦,这几脚只是小意思。你会哭着思念我,温柔的金特里——” “我觉得您说得很有道理。”杰西说道,方才的乖顺无影无踪。他轻快地站起身,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泥,猛踹一脚身后的铁笼。“还有你——我刚刚就想说,吵死啦,简直影响我发挥。” 少年惊惧而愤怒地瞪着他。 “金特里是吧?”他漫不经心地把金发束起,用手背擦擦嘴角的血。“我记得多少来着,一千八百金币?我得说,你的表现让我很失望——你除了踹人还会干别的吗?一点品味都没有。我玩得一点都不开心。”说到最后,杰西甚至带了点痛心疾首的意思。 矮壮的男人可没心思听他胡说八道。他瞬间拔出腰间的刀,泥土在他脚下缓慢拱起。 可还没等他蹬地上前,他眼中的世界就翻转了。刚刚还柔弱无比的漂亮商品拍拍双手,一只脚直接踩上他的脸,随即还用坚硬的鞋底碾了几下。他的鼻梁瞬间碎裂,鼻血流得到处都是。金特里想要挣扎,可那只脚重得像座山,那股压力仿佛直接能将他的头颅踩爆。 “这确实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对极了!”杰西欢快地说道,他俯下身,利落的掰断金特里的手腕,将砍刀夺到手中。金特里被踩住的嘴巴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嚎。 “你不能杀我!”他拼命挣扎,意识到实力的悬殊差距后,男人的声音里出现了恐惧。“我也是被迫的!这批货里有一部分要送给深渊教会,我好歹也有孩子要养,我给你情报——我可以给你情报,值钱的情报!” “那可真是不幸。”杰西摸摸下巴,并没有把脚拿开。“情报啊……听上去不错。” “是的,您是赏金猎人吧!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您,请您发发慈悲——” 杰西噗嗤一声笑出来。 “哎哟——身为捕食者时吵着弱肉强食,变成猎物后又要我怜悯?您可真有意思。” 他毫不犹豫地挥刀斩下,男人颈动脉的血喷出老远。 “我觉得这些金币已经很多啦!”他笑嘻嘻地宣布,将刚砍下的头拎在手里。无头的尸体还躺在原地,鲜血不停渗入泥土。 “……谮尼啊,赐我勇气……”少年给血喷了个正着,抖得像只寒风中的麻雀。他惊恐地缩到笼子一角,试图离那具尸体远一点。 “你是瞎子吗?”杰西特地将人头拎近——男人的眼球还因为恐惧而凸出,少年吓得尖叫一声。“如果你不是,你该看到这家伙腰带上的钥匙。一伸手就能抓到,就这还要祈祷?噢我懂啦,毕竟你们的苦难也是神赐予的。”他拿腔拿调地说道,将无头尸体踢得远了些。“来来来,这个距离刚刚好,扯断肩膀就能够到。享受你的苦难吧。” “你这邪恶的——” “哇,多谢夸奖!” “毫无怜悯之心的魔鬼,你迟早会遭到报应!” “我可期待啦。”杰西哼着小调,把无头尸体的口袋翻了个遍。临走还不忘从一旁木桌上拿起小型恶魔的尸体,将它们和人头一起提在手里。“真是场令人愉快的对话,可惜我还有个约会要赶呢——”他懊恼地瞧了瞧衣服上的血渍,将黑章变魔术般地掏出,别在相对干净的布料上。“不快点的话,他们可是会飞快溜掉的!” 事实上,尼莫一行人确实在飞快溜掉的路上。 就算取得了黑章资格,这次又带了个新鲜出炉的通缉犯,他们不得不再次翻了个墙——万幸的是,这次并没有什么古怪的恶魔信徒找上门来。可惜他们在稻草堆里刚小睡一会儿,就被安毫不留情地弄醒了。 “到现在为止没人过来,看来狄伦还没打算撕破脸。”她小声说道,警惕地握着战矛。“起来——你们的体力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得赶紧登记完离开这里。” 尼莫抓起一把稻草,试图把脑袋埋进去,好逃避这个现实。他靠睡眠消除头疼的计划刚刚执行一半,安的叫醒明显起到了反效果——他的头更痛了。 奥利弗起身得很利索,他猛地拍拍脸,一副打算承担起队伍责任的架势。眼看着安的眉毛越挑越高,手指间电光闪烁,他连忙一把将还在打瞌睡的尼莫扯了起来。 艾德里安笔直地站在一旁。尼莫睡眼惺忪地望过去,从心底怀疑这个人可能像马一样只需要站着睡。他打了个哈欠,把体重倒向奥利弗那边。 “……给我振作点,你明明是我们之中最不可能困的。”安不满地指出。 “我的灵魂在困。”尼莫嘀咕道。 艾德里安微微皱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有说话。灰鹦鹉一反常态地乖乖缩在尼莫的袍子口袋里,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什么事关鸟生的大问题。 没过多久,他们便回到了熟悉的报名处——事实上这会儿它更加显眼。时值下半夜,除了某些特殊的店铺,街道大多陷入了黑暗。报名处的建筑依旧灯火通明,只不过没有什么人走进走出,多了几分寂寥的味道。 “我们来交任务。”奥利弗有些不习惯地宣布,他试图寻找口袋里的契约,半天才意识到契约纸卷早已化为灰烬。“顺便还有……呃,顾问登记。” 值班的工作人员肯定和尼莫很有共同语言,他的上下眼皮都快黏上了。他哼哼几声,伸出手。“团长的黑章。” 奥利弗取下前襟上的黑章,小心翼翼地双手递过去。 “唔……奥利弗·拉蒙的队伍……奥利弗·拉蒙?!”身着制服的男人瞬间清醒,他胡乱抹了把鼻子,目光从尼莫染血的袍子上扫过,最终投向沉默的艾德里安。“神啊!你要登记的不会是——” “是的。”奥利弗紧张地说道,“我们希望将艾德里安·克洛斯登记为顾问。” “你们可得想清楚。”工作人员吸了吸鼻涕,挺起肚子。“他只是个普通人,你们这么干等于直接跟拉德教叫板。我强烈建议你们再考虑一下。” “我们已经彻底得罪他们了。”尼莫沉痛地解释道,“再得罪一点儿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一样!你们只是无名小卒,他可是——抱歉,克洛斯先生——他可是拉德教的污点。他们会优先干掉污点……” “我们想清楚啦,别废话。”安不耐烦地说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如果我们现在放弃,克洛斯就等于和佣兵公会毫无干系——下一秒你就要通知所有人克洛斯在这儿了对吗?” 工作人员摸着大鼻头,讪笑几声。安将视线投向奥利弗。 “我们希望将艾德里安·克洛斯登记为顾问。”奥利弗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工作人员嘀嘀咕咕地拿出一摞羊皮纸,羽毛笔和墨水在空中杂耍似的飞舞。他老不情愿地将黑章塞回奥利弗手里,低头从抽屉里翻找片刻,随后扔给艾德里安一个怪模怪样的戒指。 “成啦。”他悻悻道,“签个字吧,团长。上个任务的报酬是……我看看,爱德华兹家那块地的地契。你们可以选择直接卖给公会或者自留。” “……自留。”扫了眼瞬间沉默的众人,奥利弗叹了口气。他抓住一支差点戳到他脸上的羽毛笔,低头签起字来。 他刚放下笔,他们胸口的黑章熔化了。安闭上眼,一脸认命的表情。 它们并没有引燃他们的衣服,甚至没有辐射出热度。灰蒙蒙的蜥蜴图样消失,蛇头取而代之。它们不再是蒙了尘埃般带着脏意的灰黑,而是闪着金属光泽的纯黑色。尼莫将它从袍子上取下,黑章背面的法阵闪着流光,显然已经被激活。 “那个法阵会向你们发布总部的直接指令——如果有必要的话。”工作人员依旧用眼偷偷瞄着艾德里安。“它也会定期提醒你们登记行踪,这是最主要的用途。四目的蛇级可不是我个人定的!老实说,我觉得这个结果已经很客气了。” “是啊,至少不是海蝎。”安向天空张开双臂。 “……你在干嘛?”尼莫好奇地发问。 “迎接我的人生新低。”安板着脸说道。“一旦适应了这个节奏,其实还算刺激。” “如果要走,我们是不是先接个任务比较好?”尼莫有点内疚地移开视线。“这个月的任务算完成了吧。我们也成为正式黑章了,应该可以歇歇——” “蛇级。”安沉痛地说,“好主意,我们可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适合人类做的任务。”她加重了“人类”这个词的发音。 “你不是要单独行动吗?” “蛇级啊!尊敬的莱特先生,弱小的人类可无法一个人完成蛇级。”安控诉道,“我能怎么办呢?拉德教已经盯上我们啦,就算我退出也捞不到什么好果子吃。你们要负起责任,尤其是你,团长先生。” 奥利弗别过头,沉默地敲敲黑章,唤出可以做的任务列表。一列列文字在他们眼前闪烁。就连方才一直审视戒指的艾德里安也凑了过来。 “……”尼莫看了两行文字后,将视线投向天花板。 奥利弗则深深叹了口气,他此刻对“蛇级”意味着什么有了全新的认识。“探索菲利克斯盆地西方的恶魔废塔。”他低声念叨着,“讨伐一只小型骨龙,或者一百只帕里克食人妖……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被深渊魔法轰死,被骨龙的尸焰喷死,在食人妖的粪便里相亲相爱……你更喜欢哪个?” “上面那条是什么?”尼莫决定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金色的那个?第十三代勇者的墓穴被发现了,”安直接用自己的黑章查看起来。“一座高等精灵的坟墓,据传当时斩杀魔王的圣剑在里头。共享的探索任务,连地平线都参与了呢。我不得不说,如果要接这个……” “当然不要!”尼莫立刻答道,安和艾德里安无言地看着他。 “听上去就很危险不是吗?”他比划着,胳膊差点把灰鹦鹉扫出口袋。“……我是说它下面那条。” “‘寻找我的女儿梅罗蒂·德莱尼’……咦?标错了吧,这个怎么可能在蛇级的任务范围。这个女儿是传说中的大脚怪吗?” “梅罗蒂·德莱尼是什么有名的人吗?”奥利弗小心地问道,努力不看向艾德里安的方向。 “至少我没听说过。”安拧起眉头,“不过你得知道,一般这种好差事可轮不到黑章。我相信你们体会过了,里面说不定有诈。” “地点在威拉德的边境,文森镇。”艾德里安板着脸打破了当前微妙的气氛,“我听说过那个地方——据说那里有恶魔的诅咒,同时紧挨着魔物族群的栖息地。” “这倒是能解释不少问题。如果有魔物族群和诅咒在,找不到正常人接也很正常。任务倒也是半小时前刚发的。”安仔细研究着任务文本。“我们有个半吊子恶魔术……信徒,还有曾经的驱魔专家,恶魔的诅咒应该无所谓吧。” 尼莫在工作人员的注目礼下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这地方挺偏的,应该能避避风头。”奥利弗思忖道。“一个月时间应该够了,这个看起来确实是最安全的任务。大家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想想之后的出路。” “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安喃喃地说,“总觉得你们沾上‘寻人’两字就没什么好事。” 可她对着任务内容横看竖看,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它看起来比那几个满篇死字的任务温柔多了。 “我同意,团长。”尼莫郑重地举起一只手。 “我没什么意见。”安咬咬牙,“夜长梦多,还有个狄伦横插一脚。我们先离开加兰的势力范围再说。” 艾德里安沉静地点点头。 奥利弗唤出任务契约书,仔细签好自己的名字。“我们直接去城内的传送阵?” “嗯,克洛斯已经登记了。只要不是拉德教那边的人,没人会拦着。” 然而事实证明,命运女神如果真的存在,她对他们绝对没有任何好感。 “哎呀,各位这是打算去哪儿啊?”杰西·狄伦略嫌招摇的衣服上带着可疑的血迹。他靠在传送阵所在的建筑门口,冲他们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不是说好明天一起喝一杯吗?” 第46章 甩不掉的尾巴 “突然有急事, 十分抱歉。”奥利弗一脸诚恳地胡诌八扯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联系您,所以只能不辞而别了。” 杰西·狄伦扬起形状好看的眉毛, 蓝眼睛像冻住的湖水。“噢——是这样吗?”他悲伤地捂住胸口, 发出长长的, 舞台演员似的叹息。“那可真是太糟糕了,我有预感我们会很谈得来的!唉, 诺埃可真是个让人心碎的地方, 那我只能在这里向各位告别啦——” 他一边说话, 一边漫不经心地敲开黑章任务表, 看也没看就随意签下了个任务。奥利弗趁此机会在传送阵的操作板上迅速输着坐标,有点心疼地投下一方金页。监视光束扫过他们的脸,在黑章上停留片刻,下一秒大传送阵所特有的晕眩和颠簸攫住了他们。 文森镇极为偏僻,大传送阵只能将他们送到最近的中型城市。这次传送距离极远, 光芒闪过后,只有安和艾德里安两个人还站着。尼莫本身头疼得厉害,加上这么一折腾,他茫然地趴在地上, 简直要开始怀疑脑袋是不是还好好连着脖子。灰鹦鹉则费力地从他袍子下头钻出来, 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 拼命甩着头。 奥利弗捂住嘴, 一手扶墙, 看起来正在和反胃感做殊死斗争。 值班的卫兵好笑地瞟了他们一眼。可在看到黑章上的蛇头时, 他猛地站直,手按上佩剑的剑柄。 “好歹甩掉了。”安不太想搭理两个艰难挣扎的毛头小子,她转向艾德里安。“我记得威拉德这边信穆尼教的多些?” “是这样。”艾德里安点点头,“威拉德近八成人口信仰穆尼教。” “挺好的,这样自在多啦。”安耸耸肩,“他们巴不得看拉德教的笑话呢……喂,你们俩歇够了没有?长时间趴在这里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奥利弗艰难地直起腰,尼莫则使劲揉着太阳穴,从冰冷坚硬的石板上缓缓坐起来。兴许是确定了这帮危险分子没有挑事的意思,卫兵舒了口气,将手从剑柄上缓缓挪开。 “这位先生。”奥利弗抹抹嘴,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这附近有旅店吗?” “有。”中年卫兵谨慎地答道,“顺着这条街走,往南不到五百步有家四叶草。” “开了个好头。”安使劲伸了个懒腰,关节嘎嘣作响。“终于可以安心休息了,我的老天。” 四叶草旅店在冒险者里小有名气,大传送阵附近至少都会有那么一家。它的住宿条件不算多好,胜在方便便宜。由于老板和佣兵公会的高层有些来往,也少有人在店里闹事。可惜流行有流行的坏处—— “通铺没啦?”安失望地问道。 “是的,小姐。现在只剩单人间和双人间。”尽管夜色已深,浅绿色制服的姑娘看上去没有丝毫睡意,她的声音柔和甜美。“一共四位,建议一个双人间,两个单人间。单人间的价格摊下来要稍微贵点,但条件方面——” “两个双人间就行,我们资金有限。”安摆摆手,“奥利弗和尼莫一间,我和克洛斯一间……你介意吗,克洛斯?反正我是没有裸睡的习惯。” 骑士长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奥利弗也虚弱地点了点头。而尼莫强撑着眼皮,脑子里一团浆糊——就算现在给他个马厩,他也有立刻在马粪味儿中睡熟的自信。 “那就这么定……” “这对女士来说多失礼呀!”一个熟悉的烦人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尼莫几乎立刻清醒过来,“我已经睡着了吗?”他警觉地问道,“我怎么好像听到那个狄伦——” “一个单人间,给这位可爱的女士。外加两个双人间,我可以跟你们拼个房间。”杰西·狄伦对接待客人的姑娘露出甜蜜的微笑,年轻姑娘顿时满脸通红。“我来付账——就当之前的赔罪好啦!你们好像忙得很,看起来没有一起喝一杯的时间呢。” “好。”奥利弗在安张嘴之前便开了口,他狠狠拧了自己一下,好让自己听上去没那么虚弱——奥利弗表情纹丝不动,反倒是注意到的尼莫替他抽了口了冷气。“我们确实很忙,这样就两清了。狄伦先生,不知道你到这里来是为了……?” “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杰西·狄伦上前一步,语调里带着点可疑的害羞。“我可不知道您这边的任务是什么,而您刚刚看见啦,我也只是随便接了个任务。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命中注定’吧——” 奥利弗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脸上的得体笑容抽了两下。 “而且我一见钟情啦!”漂亮的金发青年宣布,语气认真得很。尼莫下意识转头看向安——安一脸铁青。 “噢,不一定是这位女士,我还没想好。你,你,你,还有你。” 杰西显然发现了尼莫的举动,他举起右手,将他们挨个指了一遍。“……都是我喜欢的类型,这可真叫人为难。” 这下不止安一个人面色发青了。尼莫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安则攥紧拳头,指缝的电光发出细小的噼啪声。艾德里安的表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但空气中的确多出了一丝杀气。 “感谢您的慷慨。”奥利弗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请记住,我们两清了。” “真绝情。”杰西感慨道,“这种冷酷的地方也不错呢。” 奥利弗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他接过姑娘递来的钥匙,拽着尼莫就离开了前厅。而安也接过单人房的钥匙,飞快地跑掉了——临走前不忘留给骑士长一个抱歉的眼神。 “克洛斯先生没问题吗?”尼莫挠着鹦鹉脖颈。一周的下水道生活后,热水澡和柔软的床铺让他恍若置身天堂。“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是不是不太好?” “他的战斗经验比较丰富。”奥利弗用毛巾猛搓着头发,“……见识也比我们广,应该扛得住。” “那个狄伦不太妙。”尼莫把自己埋进被子,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可我想不通他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我也觉得不太妙。”灰鹦鹉终于久违地开口了,尼莫和奥利弗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它身上。 “……又一只上级恶魔?”尼莫震惊地发问,硬生生憋回了一个哈欠。“现在上级恶魔满街都是了吗?” “我不确定,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巴格尔摩鲁听上去少见的严肃,“他准是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可能这些年里出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技巧……但哪怕是用了某种手段,那个狄伦的实力至少也在我——我是说我的这块血肉——之上。” “……我开始担心克洛斯先生了。”尼莫喃喃道。 “他是个海蝎级黑章,按照安的说法,应该是个了不得的危险分子。”奥利弗皱起眉。“巴格尔摩鲁也不算强,克洛斯先生没失去力量倒还好说,现在……” 灰鹦鹉疯狂地揪着奥利弗的头发,强行打断了他的话。 “总之我去看看。”奥利弗说道,随手把灰鹦鹉丢到一边。“你先睡,实在不行就委屈克洛斯先生和我们一起挤挤。” 结果他刚开门就差点迎面撞上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克洛斯一只胳膊夹着枕头,另一只手做了个敲门的姿势,此刻那只手正尴尬地停在半空。 “呃……克洛斯先生。”奥利弗退了两步,让艾德里安进了房间。“您没事吧?” “……狄伦实在是太吵了。”艾德里安思考片刻,语调沉重地总结道。“借你们的地板睡一晚。” 尼莫不太愿意想象能把前任审判骑士长吵到逃跑的“吵”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您可以睡床,我和奥利弗挤一张就行。” 奥利弗少见地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只是迅速地在自己床上腾出了位置。 “谢谢。”艾德里安没有再推辞,他在空出来的床铺边缘板正地坐着。“既然有了时间,莱特先生,我能否和您聊会儿?” “不用尊称,叫我尼莫就好。”尼莫抱着枕头答道,对方的姿态太过正式,他有点不太好意思直接躺下。“怎么啦?” “关于您……你的情况。”艾德里安认真地说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把前因后果告诉我。我见过足够多的恶魔术士,说不定能帮上忙。” 尼莫彻底清醒了。他从床上跳起来,仿佛遇到了救星。从被巴格尔摩鲁袭击开始,直到和威瑟斯庞战斗,尼莫将每个不自然的地方都倒豆子般地描述了一遍。 然后他的希望在骑士长骑士长越皱越紧的眉头间渐渐熄灭。 “通常来说,和恶魔的契约异常有三种。如果人类一方没有任何法术天分,恶魔执意缔结契约,人类会在许愿后直接枯竭死亡,我们把这种称为‘贫法反应’。另一种极为少见,人类的魔法天分强于恶魔血肉时,他们会在契约成功后由于法术系统无法兼容一同死去,这叫‘过度排斥’。所以上级恶魔在挑选侵蚀对象时,肯定会评估下猎物的资质。” “你只说了两种。”尼莫的喉结紧张地滑动了下。 “最后一种是‘同类相食’,我们只见过一例——戴拉莱涅恩做的实验。就算人类已经被上级恶魔侵蚀,依旧可以和其他上级恶魔缔结契约。”艾德里安脸上露出了一丝厌恶。“在愿望实现后,两块血肉会在人体内厮杀,彼此吞噬,由强的那方获得身体的主导权。当它们那么做的时候,作为容器的人体会出现巨大的扭曲,上次的受害者整个膨胀起来,几乎能撑满……”他四下打量了番,“这间屋子。” 尼莫对着宽敞的房间不寒而栗。 “他绝对没有出现那种情况。”奥利弗插嘴道,“我目击了他被巴格尔摩鲁攻击的全过程,之后基本也没有分开过。” “我能猜到。”艾德里安说道,“我确实没见过这种异常,帮不上忙,十分抱歉。” “不,我安心多啦。”尼莫忙说,“可能是巴格尔摩鲁太弱。” 从艾德里安进门开始就一直缩在被子里的灰鹦鹉钻出脑袋,委屈地干嚎了一嗓子。 “其实我也有个问题想问。”尼莫把灰鹦鹉塞回原处,试着转移话题。“既然您这么讨厌戴拉莱涅恩,为什么还要把情报给他?如果他能把您失去力量的原因复现……” “复现不了的。如果那个情报真的有价值,我绝对不会犯那种错误。”艾德里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好奇,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去力量,简单来说,我没有做任何特别的事情。它只是……突然消失了。” 尼莫这次是真的感觉好多了,至少他不是这房间里唯一一个被莫名其妙的现实耍着玩的人。 “原来是这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呢。” “是的,我也很……等等?!”尼莫一个激灵,直接召出了黑影。“杰西·狄伦?你什么时候——” “是你们聊得太开心,完全没注意到我。”角落里的金发青年随意地拎着枕头,另一只手兴高采烈地比划着。“我一个人睡那个房间太浪费啦,您瞧,我手头也不算宽裕——所以我刚刚把它退掉了。亲爱的尼莫,把这些影子弄开好吗?我胆子很小的!” “地板还空着。”奥利弗缓缓说道,“请吧,狄伦先生。” “这床不是能睡开两个人吗?不要太见外嘛。” “您请。”艾德里安果断站起身。他没有在地板上躺下,反倒倚着墙站好。前任骑士长目光犀利,毫无倦色,一副要站上整晚的架势。 “您就这么讨厌我吗?”杰西愁眉苦脸地说道,那口气活像被热恋多年的情人甩了似的。“就算您没了力量,我也不会对您做什么过分的事的。虽然我不介意被人旁观,可我比较喜欢你情我愿的那种——” “闭嘴!”其余三人同时吼道。 第47章 毫无才能的原因 次日清晨, 安神清气爽地叼着个苹果敲起同伴的房门,然后嘴里的苹果差点掉到地上。 “你们……没被怎么样吧?”她关切地望着奥利弗眼底的青黑。艾德里安看上去稍微好一点,可他身边的空气几乎要降低到零度以下。尼莫沾了体质的光, 面色倒谈不上憔悴, 可他带着些微杀气——这在与世无争的莱特先生身上可不多见。 奥利弗做了个深呼吸, 表情抖动两下,像是强行用教养压下了几句脏话。尼莫则一反常态露出了个可以称得上冰冷的微笑。 “有人打了一整晚的鼾。”尼莫笑得咬牙切齿, “一整晚。我还以为哪里的山猪在唱歌呢。” 安完全不打算掩饰自己脸上劫后余生的喜悦。她小心地往房间里瞟了眼, 杰西还在其中一张床上横着, 长长的金发略微打着卷, 熔化的金属般散满洁白的枕头。阳光打在那张漂亮的脸上,带出些该死的纯洁感。可惜被折腾一整晚之后,没人会因为这个画面心动。 “我们可以趁现在用枕头把他闷死。”安充满希望地小声提议。 “别看我闭着眼,我已经醒啦——”杰西在房间内叫嚷道。“您真幽默,可爱的女士。” “我们走吧。”尼莫小声嘟囔道, “这次不着急,路上可以留个午睡的时间吗,奥利?” “当然。”奥利弗狠命揉了揉太阳穴,“我们得先去买点帐篷, 还有……呃……” “如果你是指路上要用的那些, 我在清晨买好了。”安咔嚓咔嚓地啃着苹果, 有点口齿不清。“我还买了只富勒山羊——四个人的东西有点多, 总不能让尼莫一直背着。用完了转手卖掉也亏不了几个钱, 危急情况下还能吃。”她舔舔嘴唇, “味道也不错。” 尼莫想象了一阵他们带着只羊前进的画面,欲言又止。 “我知道,可能和你想象的有点差别。”安将果核投掷进房间内的垃圾桶,“……可马真的很贵。” “我们也需要武器。”奥利弗晕乎乎地说道,“尼莫和我……” “是的,我找到家不错的店。你们自己去挑。”安语速极快,“我从我的黑章账户里取了点现金,一切都妥了,买完后我们就可以出发啦。”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瞥着杰西——后者正慢吞吞地穿着衣服。浅蓝色长外套上的血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消去,一个皱褶或血点都不剩。他一丝不苟地理好它们,随即用绸带束起长发,那副打扮就算是混入皇家晚宴也不会显得不自然。 “你们要去哪儿呢?”他笑嘻嘻地问道,“别紧张,我就问问,毕竟我也有自己的任务——” “文森镇,很偏的地方。”奥利弗面无表情地答道,“我们就此告别吧,狄——” “您看,这真的是命中注定——我也刚好要去文森镇呢!” “您到底想做什么?”艾德里安冰冷地发问,“别再玩这种把戏了。” 杰西挑挑眉,他调出了契约纸卷,直接甩到了四人面前。 “格雷斯青鸟的尸骸?”安嫌恶地退开两步,“你早晚要付出代价。” “这句话我听了很多年啦,看来报应跑得不如我快。”杰西掏掏耳朵。“您瞧,我并没有骗您——格雷斯青鸟的族群就在文森镇边上。” “我们走吧。”奥利弗拨开羊皮纸卷,似乎打定主意要无视这位不请自来的同行者。“毕竟还有武器要买。” “格雷斯青鸟的尸骸是怎么回事?”确定杰西没有再凑上来,只是远远跟在后面。尼莫忍不住小声发问——他从未在书上读到过这种东西。 “现在的记载比较少,毕竟它们快灭绝了。”安叹了口气。“一种和人差不多大的鸟怪。它们的骨头是做武器的上好材料,羽毛和血肉很适合用来施法。如果任务没错,那个烦人精确实没说谎——文森镇附近确实有个族群。” “……这么暴露没关系吗?” “现在敢打它们主意的人没几个,它们的法术大多极端得很。举个例子,如果它们发现自己即将被杀,会拼命给自己来个‘送葬’——整个儿变成灰,一块骨头都不剩。我之前的队伍在其他国家接过类似的任务,别问,我不想谈细节。” 尼莫赶忙闭上已经张开的嘴巴。 “总之要弄到尸骸,要么背叛它们的信任从背后出手,要么去刨它们的圣地。无论哪种都下作得可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并没有压低声音,尼莫相信杰西·狄伦一定能听到——可漂亮的金发青年依然一脸灿烂的笑容,愉快地哼着小调,若即若离地跟在他们身后。 买武器的过程中并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发现。艾德里安挑了把弓,将银剑给了奥利弗。 “我已经没有资格自称骑士了。”艾德里安认真地说道,将箭袋背在背后。“这把剑更适合你,比起这些普通货色,它能撑得更久些。” 而尼莫摩拳擦掌半天,一无所获——店家显然不打算考虑恶魔术士的需要。三个大男人两手空空进店,到头来只买了把极其普通的金属弓和一束箭。就算有黑章的威慑,店老板的白眼还是差点翻上天花板,找零的时候动作都带着点儿悲愤的意思。 武器已经备好,安开始把大包小包往富勒山羊上堆——富勒山羊有半人高,脖子挺长,体型赶得上一只小马驹。它慢条斯理地反刍着,用横过来的瞳孔挨个打量他们。灰鹦鹉快活地飞起来,在卷曲的羊角之间站定,大模大样地挺起胸。 尼莫好奇地戳了戳山羊湿润的鼻子,顿时被喷了一脸唾沫。他沉默地直起腰,在灰鹦鹉的高声嘲笑中用袖子仔细地抹着脸。 “成了。”另一边奥利弗和艾德里安扶着行李,安将最后的皮带拴好,紧了两下。“配合几次小的传送,走过去应该要一周的时间。尼莫,别戳啦——它姑且算我们的同伴。” 而杰西在他们十几步外笑嘻嘻地瞧着。他随便提着个布袋,什么大件行李都没带。 “中午我们应该可以穿过那片树林。”安没理他,指着不远处的丘陵,“然后歇会儿——奥利弗,不许睡在羊上面,你太沉了。” 沉默前行是件挺无聊的事。起初他们踏过石砖,后来卵石路面被泥土代替,不出一会儿土路都没有了,只剩被踩得歪歪斜斜的草和刺藤。太阳高挂在天穹中央,阳光毒辣得要命,视野里的东西都带着层刺目的白光。昆虫在草丛中玩命叫着,鞋底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人十分不适。尼莫走得脚底板直发酸,滚烫的空气烧灼着他的意志,他只能靠四处张望分散注意力。 杰西·狄伦在烈日下悠哉地前进,阴魂不散地跟在他们身后。 女战士和骑士长战斗经验了得,尼莫又有着怪物似的身体强度。奥利弗一跃成为队伍中最虚弱的那个,看得出他十分介意这件事——尼莫眼看着奥利弗晃晃悠悠强行前进,决定提高警惕,好让他们的团长不至于脸朝下摔个正着。 安和艾德里安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刚进树林,安就提前宣布了休息。奥利弗没有再硬撑,他一屁股坐在软软的腐叶上,靠着树干迅速睡着了。艾德里安选了另一片阴影,盘腿坐下,少见地开始小憩。 “希望我没有机会领教狄伦先生的鼾声。”安啧了声,在树荫下坐好。“我还是第一次见奥利弗这么没精神。” “祝福你。”尼莫没精打采地说道,用手扯着草叶。天气太热,他的睡意给烧得没剩多少。“……可我觉得够呛,你看,他又过来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安喃喃道,“是靠无耻程度升到海蝎级的吗?” “别这么说嘛,”杰西凑上前,在他们不远处坐好。“我就想随便聊聊天,一个人赶路太无聊啦。” 安和尼莫缓慢地转过头去,目光死气沉沉。 “要不这样,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可以向莱特先生分享一点有趣的小知识。”金发青年将刘海拨到耳后,面上不见一滴汗。“毕竟我之前总是一个人行动,没注意过这个,萨维奇小姐应该懂……唉,我总不是故意要打呼噜的,理解一下嘛。” “什么知识?”尼莫掰掰手指,下定决心——如果这人再张口说出什么荤段子,他不介意用暴力来点恐吓。 “昨天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杰西加重了“不小心”的发音。“您似乎在被恶魔侵蚀之前从未成功施法过?” “是的。”尼莫干巴巴地答道。 “关于这个问题,我倒是有点心得。”杰西眉飞色舞,“您看,肯定有不少人跟你讲要怎样虔诚地默念或者朗诵咒语——一群天真的傻瓜!魔法的本质是交易,力量不足的生物向更强大的存在请求交易而已。当然,这只是一个无神论者的无趣理论。”他从布袋里掏出个怪模怪样的紫色水果,丢给尼莫。 “现在您要怎样得到一个水果呢?”他又扔给安一个,安臭着脸接了下来。 “……我已经有一个了。” “正是如此。” 杰西大方地凑到尼莫身边,他挨得极近,嘴唇几乎贴上尼莫的耳朵。他用只有尼莫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开了口,声音饱含笑意。 “您向旁人讨您已经拿在手里的东西,谁会回应您呢?要我说,您只是被误导啦——那力量本来就是您的东西。您应该发现了,对吧?您的法术不需要任何咒语。” 尼莫僵着脸。深渊魔法的光芒缓缓浮现,黑影边缘散发着紫黑色的光晕,它们狰狞地舞动着,眼看就要糊在杰西脸上。“您离得太近了,真的。” “您的确是位强大的施法者,在被侵蚀前就是。”杰西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他离得足够近,尼莫能够分辨出来——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没有分毫笑意。“请务必不要怀疑这一点。” 第48章 敌袭 对方的呼吸喷在耳边, 尼莫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下意识想出手,又怕黑影真的把面前的人给戳个半死。于是只得采取了个折中的方式——尼莫咬咬牙,狠狠挥出一记毫不客气的直拳。 杰西偏偏头, 轻巧地躲开了这记技术含量不高的拳头。 “别这么害羞嘛。”他露出个类似于委屈的表情, “我可是在帮您——” 尼莫懒得再多说, 他试图站起身,好离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远点。 “您只是被您的认知束缚了, ”杰西对自身得到的冷遇并不介意。他右臂撑住树干, 阻止了尼莫的动作, 愉快地继续说着。这次他稍稍提高了声音。“只要您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 那力量就要被压抑着——偶尔放松一下如何?比如试着否定自己是普通人,”他舔舔唇角,“……或者试着否定自己是人类?” “如果我没记错,我没在您面前用过几次法术。”尼莫使劲吸了口气,让自己听上去尽量冷淡。“所以您到底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呢, 狄伦先生?” “秘密。”杰西耸耸肩,“但那个建议是发自真心的,您可不能——” 话还没说完,杰西整个人不怎么自然地向后挪去, 尼莫眨眨眼——艾德里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这会儿正拽着杰西的后衣领, 将他从尼莫跟前拖开。 尼莫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他飞快地挪到奥利弗旁边。尽管奥利弗还沉沉地睡着, 两个人凑一起还是有那么点同仇敌忾的架势。 “我明白了。”安把手里的水果随便搁在一边, 没有去吃。“搞不好这家伙是来挖角的。” “挖角?”尼莫看了眼奥利弗,用口型问道。 “是的。我在这行混得挺久,外头基本都知道我喜欢独自行动。克洛斯现在就是个十足的麻烦,而奥利弗的力量……如果要挖奥利弗,来的不会是这么个倒霉东西。” 尼莫忍不住略带悲愤地扫了她一眼。 “恶魔信徒和恶魔术士一般都有自己的圈子,他们通常不会跟普通人混在一起。”艾德里安松开杰西的领子,低声补充。他看上去比小憩前精神了些。“莱特先生确实算个异类。” “可能是我多心,可你们似乎在暗示什么。”杰西用夸张的语气说道,“我肯定不是恶魔信徒,哪有不带恶魔的恶魔信徒呢?至于恶魔术士……嗯,这个确实不好证明。”他挠挠下巴,“啊对,我没有异化!我不介意脱光来证明我的清白——噢,女士还是算了——那个教廷的,你要不要检查一下?我真的不介意。” 艾德里安想了想:“可以,脱吧。” “……您真的很不讲究!”杰西瞬间抱住双臂,“这里当然不行,白天的野外太大胆啦,我也是会不好意思的。或许等到了文森镇,您可以来我的房间——”他拖长尾音,语调里多了些暧昧的暗示。 艾德里安转身就走。 “你没有否认我前面的说法。”安从鼻子里发出声轻哼,“想挖我们的法师?死心吧,团长不会放人的。” “我也没想走。”尼莫嘟囔道。熟睡中的奥利弗头偏了偏,枕上了他的左肩。柔和的淡棕色头发散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十分柔软。尼莫忍不住摸了两把——手感确实不错。 “说不定是借着把这小子搞走的名义来挖我的呢!”灰鹦鹉憧憬地叹道,“我没问题,带走我吧,我已经在这儿待够啦——” “当然!”杰西张开双臂,“……我这可不是在承认想挖走谁,只是谁会拒绝这么聪明可爱的鸟儿呢?” 灰鹦鹉发出一阵怪声,尼莫怀疑它要哭了。它似乎完全忘记了昨晚嚷嚷着杰西·狄伦不妙的是谁。 “巴格尔摩鲁。”他斟词酌句地说道,“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吗?” 巴格尔摩鲁扭过头去,屁股对准他,显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我真的从你们这里成功带走了谁,那一定是靠真爱的力量。”金发青年动情地说道,还维持着微微张开双臂的姿势。“在此之前,我只是个柔弱无害的同行人。” 尼莫完全不想理他,但杰西·狄伦的那些话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他伸出右手,尽量放空精神,紫黑色的光球在他掌心缓缓凝聚。他小心地操控着法术,那丝感觉如同荷叶上滑动的水滴。他刚以为自己稳住了它,它又在他眼皮底下快速溜走了。 确实不需要咒语。 倒不如说他连这是什么法术都不太清楚,巴格尔摩鲁用过几次,他便照着样子弄了个类似的,鬼知道破坏效果是否也一致——尼莫叹了口气,光球瞬间散去,他可不打算在这么宁静的场合做这种缺德的实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尼莫的动作大了点。奥利弗的呼吸快了几分,他皱皱眉,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瞧向四周。尼莫沉默和他对视了片刻,发现对方的耳朵尖有点发红。 “奥利,你要不要喝点水?”尼莫有点担忧,他揪住奥利弗,用额头抵了抵奥利弗的前额。“你的体温有点高,别是中暑啦。” “他没有。”安听上去似乎在憋笑,“……不用管他。” 奥利弗沉默地用法术弄了块冰,开始咯吱咯吱地嚼冰块,表情十分复杂。 “噢——是这么回事儿。”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的杰西又张了嘴。“真可惜,我失去了两个机会。” “你一开始就半个机会都没有。” “是吗?可我觉得……哎呀。”他话锋一转,“您闻到了吗?” 安已经警觉地站起身,艾德里安也拿下了背上背着的长弓。奥利弗这次很快地拔出了剑,但看起来还有点困惑。尼莫抽抽鼻子,空气里多了股古怪的腥甜味儿。 “蝎尾狼群。”艾德里安皱起眉,“可现在还是白天。” “是有点问题。”安瞥了杰西一眼,后者举起双手,满脸无辜。 狼群来得极快,它们特地分散成几队,将五个人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蝎尾狼比一般的狼个头大些,它们没有毛,裸露着通红而满是皱褶的皮肤,本该是尾巴的地方长着蝎尾般的器官。尾刺尖端带着点过于明艳的蓝色——一看便知道有毒。 安却收起了矛。 “这个数量还好。”她松了口气。“克洛斯,你不是要教奥利弗用剑吗?这是个好机会。” 靠近他们的几只蝎尾狼压低身体。它们将尖爪按进泥土,乳白色的眸子紧锁着安的动作,喉咙里发出黏腻难听的低吼。艾德里安把长弓仔细背了回去。他皱着眉头,像是打算说些什么,奥利弗却率先开了口。 “蝎尾狼只会在感到自己被威胁的时候伤人。”奥利弗听上去有点犹豫,“它们特别畏惧阳光,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在白天活动。也就是说……” “我们做了什么让它们十分害怕的事情——它们觉得逃跑都没用,只能拼死一搏?”尼莫不怎么愉快地低声补充,这个猜想让他有点烦躁。 “它们在害怕。”奥利弗将剑放下来些,“克洛斯先生,我确实想学习战斗技巧,但您可不可以等一会儿?” “为什么要在意理由呢?”杰西耸耸肩,“您看,不管是因为食欲还是恐惧,这些丑陋的东西先动了手——您还等什么呢?” 说罢他干脆地甩出匕首,直接划开了一只蝎尾狼的喉咙。紫红色的血液顿时喷了一地。狼群骚动片刻,低吼声更响亮了。 杰西变魔术般地又召出几把匕首,他将那些小巧轻薄的匕首夹在指缝间,心情似乎十分愉快。而正当他打算甩出第二把的时候,他的手腕被另一只白皙瘦削的手攥住了。 “我们的团长是奥利。”尼莫用力捏着杰西的右腕,“不是你。” “他的优柔寡断会害死你们的。”杰西挑起眉毛。“猎杀怪物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他是因为防得住才那么说。”尼莫加重了力道,“……恐惧又不是死罪。” “天啊,您该不会爱心泛滥到连蝎尾狼都——” “我不在乎这些狼。”尼莫轻声说道,“我也不觉得你的做法有什么问题,但你最好搞清楚——你没有资格要求我们顺从你的想法。” 说着他将视线转向奥利弗。 奥利弗并没有关注这边的动静。他谨慎地退了两步,压低身体,将银剑插进泥土。头狼正站在他对面——那是蝎尾狼群中个头最大的一只,几乎整条骨节分明的尾巴都带着让人不舒服的艳蓝色条纹。它皱起鼻子,锋利的牙齿几乎全部露在外面,低咆混着口水从齿缝间漏出。 奥利弗回头看了几眼,似乎用目光划了道圈。尼莫熟悉那个动作,他在估算冰盾的位置——接着奥利弗扭过头,在空气中描画着繁复的法阵。 “我们没有恶意。”他的手指在空气中留下淡绿色的痕迹,法阵的闪烁频率犹如心脏的搏动。“……不要害怕。”他温柔地说道。 头狼疑惑地看着他,依旧露着牙齿,但低咆声小了不少。它乳白色的虹膜和眼白分不太出界限,只有漆黑的竖瞳嵌在眼球上。它的尾巴垂下几分。 奥利弗将另一只手从剑柄上移开。法阵完成了,在空气中闪烁着令人安心的光。 “不要害怕。”他又重复了一遍。 头狼将牙齿收了回去。它伸出舌头舔舔鼻子,疑惑地嗅了嗅空气。 “来。”奥利弗伸出双手。 “……他是在摸它吗?”杰西叫道,“我的老天,他不觉得恶心吗?” “怎么说呢,我觉得它的手感应该比你好。”尼莫幽幽地说,松开了捏着杰西手腕的手。 头狼咕哝了几声,没有反抗奥利弗的抚摸。它眯起眼睛,甚至甩了甩丑陋的尾巴。蝎尾狼群渐渐散去——它们从五人身边掠过,钻入树丛和阴影,很快不见踪影。 “森林歌谣。”安嘀咕道,“这年头还有人会用这玩意儿。” “森林歌谣?” “嗯,可以向语言不通的生命展示自己的情绪。但鸡肋得要命,一般完成它的时间够对方把你的脑袋咬掉十次了——奥利弗这个速度……也就你俩的魔力才经得起那种浪费。”安不怎么自在地勾勾唇角,“一般人们更喜欢对着笼子里的动物用这个。” “这不是挺好的吗?”奥利弗拍拍手,将剑收回剑鞘。“能说清楚总比动手要好——横竖它们并不想吃我们,我们也不打算吃它们。” “嗯哼,我承认。蝎尾狼的毒处理起来确实麻烦,没人受伤是最好的。”安收起武器,“看来克洛斯只能教你劈砍空气了。” 杰西失望地收起匕首,随即又在脸上挂好了他的招牌笑容。 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小腿处的衣料破损。在猎狼撤退的时候,飞掠而过的狼群中,其中一只狠狠地给了他一下——衣料下的皮肤迅速由青紫变为漆黑,随即飞快恢复成健康的白色。 “确实,没人受伤是最好的。”杰西·狄伦笑着摊开双手。“您说得对极啦!” 第49章 乐谱与畸形 “它们是被人引来的。”艾德里安的语气十分肯定。 “虽然不知道手段, ”安冷笑道,“但我想我们都知道是谁干的。” 富勒山羊驮着大包小包,正躲在杰西身后瑟瑟发抖——尽管杰西根本挡不住它。金发青年半蹲下身, 随意地揉着山羊的脸。“我可不会蠢到刚聊两句就做出这种事。”他十分自然地亲了山羊毛茸茸的脸一口, “再说, 您刚刚也看到啦,我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吗?如果硬要说原因……嗯……刚刚好像有人在实验深渊魔法, 说不定那群狼被恶魔的气息吓到了呢。” 尼莫有点尴尬地站在原地, 他刚刚确实施了法。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法术效果, 他还真没法否认这个可能性。 “好吧, 抱歉,我确实没有证据。”安大大咧咧地说道,“尼莫,别瞎搞些有的没的。既然奥利弗醒了,我们继续走吧。只不过这位——”她冲杰西晃了晃手里的猎矛。“我们不欢迎你。” “狄伦先生, 我们确实无意与您同行。”奥利弗礼貌而疏离地说道,“能别再跟着我们了吗?” “宝贝儿,我们才认识这么短的时间,就要被拆散啦。”杰西对那只富勒山羊伤心欲绝地说, 随即可怜兮兮地望向奥利弗。“好吧, 拉蒙先生, 既然您这么不欢迎我……唉, 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我很有用的!如果您需要一位恋爱指导——” “再见。”奥利弗冷淡地点点头。尼莫突然有点想笑——方才奥利弗对蝎尾狼都要温柔得多。 杰西故作悲伤地吐了口气, 他拎起布袋, 冲他们飞了个吻:“我有预感,我们会很快再见的!” 灰鹦鹉和富勒山羊磨磨蹭蹭,恋恋不舍,最终还是没有随杰西留下。金发青年这次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走,他一屁股坐进树荫,开始悠闲地啃那些古怪的水果。那头灿烂的金发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接下来的旅程没了那种尴尬的紧绷感。就算没什么人说话,空气里也浮动着让人安心的舒适气氛。尼莫磕了几下靴子里的碎石子——可能是心理原因,连路都好走了不少。奥利弗找到了更合适的方法来练习控制自己的力量——几根冰刺在他们身边浮动,风拂过时带起一丝凉意。 “如果方向没错的话,我们马上可以看到——哦,就是那个!”安将视线从手里的地图上挪开。“那家酒馆!我们可以从它那里直接传送到下个镇子附近的森林。” 酒馆老板的生意头脑不错,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确实很适合作为中转地。酒馆门口搁着不少酒桶,旁边是木栅栏拦起的菜园,菜叶在阳光下泛着讨喜的嫩绿。几只鸡在菜园中蹦来蹦去,后院偶尔传来几声响亮的响鼻。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型农场。 正在菜园里揪杂草的中年男人擦擦头上的汗,冲他们客气地笑笑,熟练地将富勒山羊栓到一旁的小草棚里,连草料都提前备好了。 尼莫抹了把汗,逃难似的冲进旅馆里头。 酒馆内部比外面凉快很多。装修和服务没有应付,木桌光洁发亮,没有奇怪的刻痕或者黑腻腻的油污。每张桌子边缘甚至立着书架,摆着几本用来打发时间的趣闻和资料。比起海拉姆和诺埃的酒馆,这里多了几分令人安心的家居味道。 虽然是白天,酒馆里仍然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座位是满的,客人看上去大多是带着行李的旅行者,以及—— “您很快就会遇见好事的!”熟悉的轻浮语调响起,杰西·狄伦正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前,手里还攥着姑娘的手——那姑娘正低着头,脸红得像煮熟的虾。“相信我,甜心,我的占卜可准啦。” “啊哦。”安面无表情地感慨道。“这个‘再见’还真快。” 奥利弗深吸一口气,他们选了离那张桌子最远的位置。女侍者愉快地凑了过来——那是位丰满的姑娘,圆润的双臂带着点健康的小麦色,笑容温暖亲切。 “各位想来点什么?”她的声音清脆而愉快,“如果要用传送阵的话,直接去后院就好,不是必须买东西的。顺便一说,我们还提供马匹的租借,到最近的镇子只需要一天——” “我来杯酒就好。”安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最好是冰的。” “梨子酒可以吗?……好的,这三位先生呢?” “一杯水,谢谢您。”艾德里安点点头。姑娘冲他的修士服扬扬眉毛,露出个理解的表情。 “我也要一杯梨……呃,一杯果汁,谢谢。”尼莫思考片刻。 “一样。”奥利弗愣了几秒,随即微笑着补充道。 “最近有什么消息吗?”安在桌面上多放了几枚银币。 女侍者露出了然的笑,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您想知道什么呢?您要知道,这可是个偏僻地方,我们只有些无聊的小传闻——” “比如失踪。您听说过文森镇的梅罗蒂·德莱尼么?” “没听说过。”女侍者摇摇头,“现在的世道……失踪不是那么少见,我们这里倒还好些,没什么古怪的宗教。一周前罗斯科那里可是一下子失踪了十几个人——哎呀,吓死人啦。” “那别的消息呢?关于文森镇的,什么都行。”奥利弗握起双手。 “各位是接了文森镇的任务吗?”女侍者扫了眼他们的黑章,倒没露出什么害怕的表情。“其实我不太建议现在去那里,那边情况不是很好。”她含含糊糊地说道,“有几个月了吧,他们老是跟那群鸟怪起冲突,谁知道会不会哪天真的打起来。近来翻来覆去都是这种消息,我想跟你们的任务关系不大。” “有没有什么怪事?”尼莫从书架上抽出本没见过的书,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读本书了——他有那么几秒甚至想要热泪盈眶。 “怪事倒是有。”客人们大多都点好了想要的东西,女侍者索性拖了把椅子坐下,语调里多了些抱怨的味道。“嗨,这里——我是说这间酒馆——最近夜里一直被怪物袭击。虽然没人受伤吧,总要修理门板和窗户也挺烦人。鸡丢了好几只,菜也被踩坏不少。我们试着逮住它,结果连毛都没摸到一根。你们要能解决掉它,以后这儿的酒水免费。”她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女侍者冲尼莫抛了个媚眼。 看来和他们的任务没什么关系。尼莫将注意力放回书上,随即迅速泄了气——封面上歪歪扭扭印着“爱的旋律”,还描了几朵走形的向日葵。看标题像是本童话,旧得要命,看上去也没有被好好保管——书页边缘全是折痕和脏污。和酒馆的风格差得有点远。有些看上去甚至像……血? 好歹算本没读过的书。尼莫扫了扫另外几本书上熟悉的书名,心里暗暗叹气。 他绷着脸翻开书页,十分确定那些污渍就是血。书本里面看起来甚至比外面更糟。故事是单面印刷的,空白的那面画满了潦草的符号。有字的那面也有不少手写的痕迹,墨水痕迹将所有空白占得满满当当。印刷的字迹需要费点功夫才能分辨出来。 曾经在图书馆工作的尼莫几乎要窒息了。挨着他坐的奥利弗无聊地弹了会儿冰屑,终于忍不住好奇,凑过来一起看着。 “童话。”尼莫扫了两行,又向后翻了十几页。每一页都被那堆奇怪的符号糟蹋得惨不忍睹。“常见的那种套路,唉,你瞧——‘男孩身上的诅咒被解除了,梅罗蒂与他紧紧相拥。他们在人们的祝福中热情地亲吻,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多么标准的结局。” “梅罗蒂。”奥利弗挑起眉毛。 “……巧合吧,这名字应该挺常见的。那位——呃,那位可爱的小姐,这本书是……?” “噢,那本。那本书是爸爸在林子里捡的。”女侍者端着木托盘走近。“我们觉得扔了可惜,就留下啦——毕竟里面还写着乐谱。它放那边有几个月了,上次路过个吟游诗人,照着它弹得还挺好听。” 尼莫皱着眉又翻了翻书页:“我们能买走吗?” “尼莫?!”安第一个反应过来。 “我没看过这本,就当路上解闷。”尼莫再次翻了翻,注视着那些潦草却依旧称得上好看的字迹。 “那边有好几本!你一定要这本看上去……像什么东西吞进去又吐出来的吗?”安指了指旁边的小书架。 “那几本我甚至可以背给你听。”尼莫苦涩地答道。“你想听第几页的?” “多少钱?”奥利弗直截了当。 “送你们了。”女侍者爽朗地笑道,露出漂亮的牙齿。“我喜欢好看的小伙子。” “……随你们吧。”安虚弱地说道,她握住杯柄,向喉咙里灌了一大口梨子酒。“我们喝完就走,省得什么奇怪的东西黏上来。”她用眼睛瞟着杰西的方向。 然而事实证明,尼莫的选择确实不怎么好——当晚他们就有幸见到了袭击酒馆的嫌疑犯。 那会儿篝火已经燃起,四个人正利索地在林子边缘支起帐篷,打算休息。让人厌烦的金发青年并没有出现,反倒是一只畸形的怪物先冲了出来。 它粗看像只巨大的鸟,细看却不太像了——那绝不是自然状态下的正常生物。它的身高得有两米左右,骨骼怪异地扭曲,像被熔化后又随机成形,再被人强行黏合在一起。青蓝色的羽毛在它的皮肤上成块长着,活像某种皮肤病的后遗症。那裸露出的皮肤倒有几分像人类,五官却又有点鸟类的味道——人类血肉下覆盖着异形的头骨,有种不伦不类的恐怖感。 “还给我。”它用磕磕巴巴的通用语说道,口音很重,声音难听至极。“把我的乐谱还给我。” 第50章 聋子还是哑巴 这次尼莫的反应最快——他从山羊侧身的袋子里迅速掏出那本破破烂烂的书, 双手递上。附带一个礼节性的俯首。 “我们只有这本书和乐谱沾边。”他严肃地问道,“这是您丢的吗?” 安的手刚摸上矛身,奥利弗的剑才抽出一半, 艾德里安倒是摆好了战斗的架势。此刻三人的动作凝固了, 场面一时间陷入微妙的沉默。 “我比它好看多了!”灰鹦鹉不怎么欣慰地叫嚷道, “凭什么对它那么客气?” 那畸形的怪物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个,它在尼莫几步之外狐疑地转悠着, 脚爪用力地抠着地面。它的眼睛不像鸟类那样看不见眼白, 更接近于人类——忽略掉扭曲的皮肉的话, 那是双漂亮的青色眼睛。只可惜它的羽毛黏答答的, 裸露的皮肤上满是秽物,散发着难闻的酸臭。那点模糊的美感立刻烟消云散。 “……谢谢?”它的声音里还透着几分怀疑,没有靠近。 “我放在这里了。”尼莫挑了个草丛较厚的地方,将书轻轻放上地面。他确实有点儿遗憾——就算是结局老套的童话,他也才看了一小半。“您自己来拿吧。” 在他退开的时候, 怪物敏捷地向后掠了几步。它速度极快,似乎在提防一次可能的攻击。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它歪歪头,慢慢挪到草丛前,伸出扭曲变形的前肢, 将书小心翼翼地捧起。但那尖锐变形的指头并不适合翻书, 它的爪尖差点把原本就破旧的书戳个对穿。好在这怪物反应够快, 它指头一偏, 仅仅划伤了自己的手掌。血液顺着伤口涌出来, 鲜红的, 和人类极为相似。 怪物垂下头,漂亮的眼睛里慢慢聚集起泪水,它任由它们滴落在书页上。它放弃了翻阅那本书,用介于翅膀和手臂间的臂膀笨拙地抱起书本,像在拥抱一个易碎的肥皂泡。 尼莫挠挠头,这下他清楚那些血迹和水渍是哪里来的了。他从山羊身上扯出一个备用的布袋,向那怪物递过去。 “要帮忙吗?”他温和地问,“您看,好歹我们能够交流——只是一本书,我们不想和您起什么冲突。” “……谢谢您。”那怪物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像吞了带有腐蚀性的毒液。它没有凑近,也没有接过那个布袋——它似乎彻底泄了气,刚刚恐吓他们的凶悍气势半点都不剩,变得畏畏缩缩起来。“就不劳您费心了。刚刚我不是有意……可你们是黑章,我有点害怕。” “我们只是来寻人的。”奥利弗缓缓开口。他接过尼莫手中的布袋,从袋口利索地撕下来几根布条,绑成了个结实的小挂袋。刚好够那怪物挂在胸口。“拿去吧——用它装着那本书,不然还是会容易丢掉。” 怪物静默不语。它打量着面前的四人,在篝火跳跃的光辉下,它双眼的泪光愈发明显。不一会儿,它开始低声抽泣——它看上去想要离开,但拿不定主意,如同即将冻死的人不肯离开那一点火堆的余烬。 安沉思了会儿,像是察觉到了些什么。她劈手夺过奥利弗手里的布袋,将矛往地上一插,径直走了过去,举手投足带着些不容拒绝的意思。怪物愣在原地,并没有躲开——女战士抢过书,在布袋里搁好,随即将布条挂上怪物的脖子。 “好啦。”她说道,尼莫站在几步之外尚觉得酸臭味儿刺鼻,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尽管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说通用语,也不清楚你怎么变成了这副倒霉模样——总之,如果你在之后遇到一个脸蛋漂亮又满口甜言蜜语的金发男人,记得离他远点,他很可能惦记着你的尸体。” “格雷斯青鸟?”尼莫震惊地瞪着怪物,“……是这个样子的吗?” “不完全是。”安翻了个白眼,“但骨架真的很像,应该是同族。这只可能遭了什么诅咒。” “可它——” “是她。”安不耐烦地挥挥手,“用词注意点。” 怪物的抽泣声更大了,它——或是说她紧紧抱住胸口的布袋,喑哑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颤抖。“我不是格雷斯青鸟。”她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句子,缩成一团。“我真的不是……我是人类。” 这下连灰鹦鹉都惊呆在原地。安缓慢地扭过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们不像是那种糟糕的黑章……你们是这几周来唯一愿意同我说话的人。”她哆哆嗦嗦地说道,比起尼莫和奥利弗,她似乎更能接受安的接近。“你们甚至还有一位修士。修士先生,您一定见过很多诅咒吧,请问您知道我是怎么了吗?求您了……” “光看样子没法判断。”艾德里安借着火光仔细打量着她,“您需要告诉我前因后果。萨维奇小姐,方便施个照明术吗?” “可她身上没有诅咒的气味啊?”灰鹦鹉嘀咕道,看起来失去了兴趣。它飞到富勒山羊的背上,开始从包里偷坚果吃——这会儿大家都忙着吃惊,谁都没空管它。 安脸上还带着震惊,她麻木地伸出双手,柔和的白光顿时破开黑暗。怪物姑娘的样貌被照得更加清楚,看上去也更加骇人。她本能地向黑影中缩了缩,似乎有点畏光。 “我……我是文森镇的人。”沉默了半分钟后,她试探着开口道。“我的名字是梅罗蒂·德莱尼。” “……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呢?”尼莫僵硬地转向奥利弗,“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奥利弗抽出契约纸卷,反复确认了几遍:“可是资料上……” 羊皮纸卷上附了非常精细的画像,画中的姑娘十分美丽——失踪的那个梅罗蒂·德莱尼有着一头蓬松的黑色卷发,衣着讲究。她怀抱着鲁特琴,笑容清丽脱俗。 “您是梅罗蒂·德莱尼?”奥利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文森镇艾萨克·德莱尼的女儿?” “您知道我?”那怪物,或者说梅罗蒂·德莱尼,立刻又退入黑暗。 “你的父母在昨晚发布了寻人任务。”安连忙安抚道,“我们是接了任务的黑章,别怕。我们可以……”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尴尬地停住了。 尼莫大概能知道安的想法,他们要怎么把这样一个梅罗蒂·德莱尼带回去交差?更何况…… “我不回去!”难听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几乎要出现破音。“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我绝对不回去——!” “您先继续说。”见多识广的骑士长此刻最为镇定,“您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不知道,我逃出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她朝脸伸出双臂,似乎是想捂住脸——可惜尖利的指爪又往她的脸上添了几道新鲜的伤口。“我只是逃了出来,难道这真的是神的责罚吗?” 尼莫立刻把目光转向艾德里安,他还没听过艾德里安正儿八经赞美神。眼下的场面十分适合来一句“神是宽容的”,他简直要忍不住替骑士长开口。 “尽管我们的信仰可能不同,可我想应该不是。”艾德里安认真地说道,没有半点用朗诵腔调赞美神的意思。“别太快下结论,德莱尼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您为什么要从家里逃出来呢?” “因为我遇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对象。”她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尼莫猜那是个微笑。“然后我的父母,他们……认为我疯了,或者患了什么病。可我爱他,我很清醒地爱着他。” 尼莫和奥利弗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奥利弗的眼神似乎有点飘。 “他?”安吃惊地插嘴道,“你的爹妈反应这么大,我还以为你爱上了谁家的姑娘呢。文森镇又不是什么大地方,总不至于这么——” 怪物轻轻摇了摇头。 “我的恋人叫帕索托图。”嘶哑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柔软。“他是只格雷斯青鸟。” 有那么一瞬间,尼莫从安脸上看到了类似的情绪——有那么几秒,她明显也认为这姑娘疯了。可她很快把那份惊诧压了下去。而他和奥利弗在偏僻小镇活了二十多年,对格雷斯青鸟什么样半点概念都没有。于是他们只得茫然地望向安,等她继续。 “你们甚至没法交谈。”安震惊地说道,一个手势制止了刚打算说话的艾德里安。“它们——呃,不好意思——他们确实有着和人类接近的智慧,可他们只是些……不会叫的鸟怪。” “看来你也听不见。”她用悲哀的青色眼睛望着安,“他们并不是‘有着和人类接近的智慧’,他们比人类要聪明。是的,人们一直在反复告诉我这些——那只是群凶恶而愚笨的怪物,不值得活在这世上。” “可我听见了。”她艰难地说道,“我听见了这世界上最美的歌。他们一直在用音乐交谈,他们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不是哑巴,是我们聋了。” 第51章 渎神 安沉默了会儿, 悄悄在梅罗蒂看不见的角度冲奥利弗和尼莫使劲使眼色,顺便指指脑袋。 “她这里好像是有点儿不对劲。”女战士用口型说道。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异化的呢?”艾德里安平静地继续询问,梅罗蒂的惊人发言似乎对他毫无影响。“有没有做什么平常没做过的事情?” “难道这不是根源吗?我爱上了异族, 修士先生。我只想弄清这个诅咒到底是什么——” “你们相爱多久了?” “三个多月。 “如果您所爱的神真的要惩罚您, 他或她不会等到现在, 不是吗?” “可是……” 艾德里安用手小心地捏着她的前肢反复查看,眼神很是认真。“不论属于哪个教派, 诅咒的特征是共通的——我不认为您被诅咒了, 德莱尼小姐。这可能是某种疾病, 或者某种进行中的法术。” 梅罗蒂慢慢将前肢收回, 眼睛里混着失望和些微庆幸。 “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奥利弗收起契约纸卷,“我向您保证,我们不会把您强行弄回家。但您要这么一直流浪下去吗?您的……”他顿了顿,“您的恋人呢?” “我不知道。”她垂下头,“我们说好了一起逃跑, 可他没有出现。我想他一定被他的族人发现啦……帕索托图绝对不会丢下我的!我想继续找办法混进他的部族,可我现在……” “如果这是疾病,您需要及时治疗。如果是法术,找到施法者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奥利弗小心地建议道, “或许您可以先回到镇上。” “不可能。你们帮了我很多, 那么我也提醒您一下——如果你们还是要去文森镇, 记得不要让那只鹦鹉开口说话。”梅罗蒂往后退了几步, 看起来有几分告别的意思。 正在坚果袋里撒欢儿的灰鹦鹉卡住了, 尼莫揪住它, 毫不客气地将它彻底扯出了坚果袋。 “为什么!”它不满地尖叫,爪子里还攥着两把果仁。 “那不是普通的鹦鹉,对吧?”梅罗蒂用难听的嗓音小声说道,“我们至高无上的女神,拉薇妮娅她……不喜异形。它会被他们杀死的。” “拉薇妮娅?”尼莫掰开鹦鹉的爪子,边抠果仁边看向艾德里安——灰鹦鹉这会儿僵得和标本一样。“我没有什么印象……呃,德莱尼小姐,无意冒犯。” “应该是比较边缘的小众宗教。”艾德里安轻声说道,“所以您的意思是,只要您回到镇上……” “他们绝对会杀了我,我可能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梅罗蒂发出一声尖叫,“我知道他们有多厌恶非人之物。我的父母还算温柔……上一个爱上青鸟的人是被家人亲手淋满油,活活烧死的。” 灰鹦鹉松开果仁,乖巧地站在尼莫的肩膀上,假装自己是一只真正的鹦鹉。 “……看来我们的任务注定顺利不了。”安叹了口气,“要不这样,我们去文森镇见一下这姑娘的爹妈,商量商量取消任务的事情。喂,梅罗蒂,你要不要我们帮你带个口信?” “德莱尼小姐,您确定要继续寻找您的恋人吗?”奥利弗则耐心地劝道,“就算您不想回家,我们在离开这里时也可以带上您,将您送到别处的医疗所。” “他逃出来的时候如果找不到我,一定会很着急。”丑陋的怪物向他们微微鞠了一躬。“我正在体会这种心情,所以我……我必须先找到帕索托图。” 接着她沉默了很久,眼睛里满是挣扎。 “还有,那位亲切的女士,如果可以的话……您可以把我的现况告诉父亲和母亲,让他们不要再惦记我了。” 安点点头,动作还带着点犹疑。艾德里安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分点东西给她吧?”尼莫建议道,他指着山羊背上那一大袋子食物。“我们还有几天就能到文森镇啦,到时候可以再补给。” 除了灰鹦鹉,全员通过。他们将黄油和糖块包好,又往布袋里塞了些肉干和干面包。安将包裹拍了拍,挂在怪物强健的臂膀上。 “梅罗蒂,你的父母不一定会放弃。”女战士抿抿嘴,声音带着少见的干涩。“如果他们执意要见你——” “不会的。”怪物悲伤地回应道,“相信我,不会的……真的十分感谢你们,可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她再次向他们鞠了一躬,皮肉压出让人反胃的难看褶皱。梅罗蒂·德莱尼抱她的乐谱,飞快地隐入黑暗。 接下来的几天平静到乏味。从睁眼到闭眼,除了偶尔停下来休息和进食,他们一直在走路。两位经验丰富的战士倒还好,奥利弗的脚底磨出了几个骇人的血泡,每次下脚眉毛都要抽两下。 而尼莫开始尝试着用深渊魔法进行治疗,毕竟他们没有治疗师,一旦受伤会十分难办。在对阵……或者说单方面殴打威瑟斯庞时,他的确用法术治愈过更加严重的伤口,理论上他可以填补这个空缺。他的试验品也对此毫无怨言。可尽管尼莫小心极了,深渊魔法依旧不太适合治疗人类——他将那几个血泡治成了一整个儿大号的,奥利弗的脚心活像贴了半个番茄。 “要不我背你吧,奥利。”尼莫戳了戳血泡,对奥利弗尴尬地说道。“抱歉啊。” 奥利弗龇牙咧嘴地用刀尖放出脓血,随即坚定地摇头拒绝。“只是几个泡,”他绷着脸说,一边还不忘维持着漂浮的冰柱。“你还要试试吗?” “让他走。”艾德里安插嘴道,“如果这点疼痛都忍不下来,他拿起剑也没用。不要踮脚,拉蒙先生,就这么走。” 奥利弗前行时脸有些扭曲,而尼莫脸色苍白——他盯着艾德里安的后背,第一次领教了这位骑士长的冷酷。 不过等他们终于抵达文森镇时,两位新手的努力的确有了些成效。奥利弗尽管眼神略微发直,至少可以面不改色地踩着自己的伤口前进了。而尼莫在数十次失败之后,终于成功地征服了一个血泡——踏入小镇时,他俩几乎同时叹了口惊天动地的气。 文森镇不比海拉姆。它比路标镇大不了多少,除了建筑样式有着明显的差别,尼莫甚至要认为他们回到了熟悉的家乡。小镇的建筑物并不算整齐,屋顶和墙壁都涂了让人心情愉快的明亮颜色,满满的温馨气息。德莱尼家的房子非常好找,看得出他们在镇上地位不低——他们的房子整洁而气派,白色栏杆上甚至没有半点儿漆皮剥落的痕迹。 梅罗蒂的父亲又瘦又高,眉毛很浓,眉间有几道深深的皱纹。他的眼神顺着鹰钩鼻斜下来,带着点儿高高在上的味道。而德莱尼夫人就算上了年纪,仍透出些年轻时的美丽——只不过那份美丽中混有几分瑟缩的味道。他们刚进门,她就匆匆退出了客厅,腰不堪重负似的微微弓起。 “你们就是接任务的黑章?”艾萨克·德莱尼的语气并不友好,也没有请他们坐下的意思。他十分粗鲁地拎过契约纸卷,眉头间的皱纹愈发明显。 “是的。”奥利弗迅速答道,“其实我们是来……” “你们可以开始找我的女儿了。如果需要她的更多画像或者物品,随便说。赶紧把她给我找到。”他直接打断了奥利弗的话。 “我们已经见过了您的女儿。”奥利弗索性开门见山道,他挺直了因为疼痛而稍显弯曲的背部。“她并不想回家。” 德莱尼先生喉咙里挤出声怒笑,“废话,我当然知道她不想回来。那个渎神的疯子,她都把我们家的脸丢光了!反倒是你们,为什么没有把她带回来?你们的脑袋里拌了烂泥吗?” “她发生了异化,并且她希望你们知道这一点。”尼莫沉声道,他不太喜欢德莱尼先生谈论梅罗蒂的口气。“我们见过她的样子,那已经不是人类的样子了。” 瓷器碎裂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梅罗蒂的母亲将托盘落到了地上,漂亮的茶器混着热茶在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你给罪犯上什么茶?”德莱尼先生吼道,脸有些愤怒的涨红。“他们是蛇级!全是些死不足惜的人渣。快弄干净!” 德莱尼夫人脸色惨白,她捂住嘴,眼泪不断涌出。十几秒后,她便软倒在碎片旁边,发出两声响亮的抽泣。“她怎么能——” “我们把她给惯坏啦。”德莱尼先生咬牙切齿道,声音接近于咆哮。“我想不通,她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嫁给弗里茨?她到底哪里不满意?” “亲爱的,别说了……” “我可是她的父亲!”他烦躁地低吼,扯着头发。“她不明白吗?五年前佩根家刚烧死他们的儿子!我们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为什么就不能懂事点?那可是渎神啊!渎神!拉薇妮娅在上——” “任务要继续吗?”安板着脸插嘴道,“您的女儿跟我大概说过这里的情况,就算那样,您仍然希望我们把她带回来吗?” “当然不!”德莱尼先生叫道,“我要更改任务条款。我给你们加钱,你们……”他狠狠吸了口气。 “你们去把那只该死的青毛畜生杀掉。没了那个祸根,她肯定能变回来!” “你——”尼莫刚打算张嘴,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未出口的质问堵了个正着。奥利弗的掌心温热,尼莫艰难地转过头——奥利弗此刻的笑容也温暖而礼貌。 “好的。”他彬彬有礼地答应道,“那您有关于那只格雷斯青鸟的情报吗?” 第52章 青鸟的语言 德莱尼先生喷了口气。愤怒的发泄后, 他明显冷静了些。奥利弗的态度似乎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对着那张满是无害笑容的英俊脸孔,德莱尼先生的喉头动了动,最终只发出声不屑的冷哼。 “情报倒是有。”他挺起胸膛, 目光在几人之间扫来扫去。“听着, 我给你们加两倍的钱, 你们得把尸体给我带回来——我知道那些邪恶的东西会在死前把自己弄成灰,可总有办法。你们好歹是蛇级黑章, 不是吗?那尸体我不要, 你们可以自己留着。” “感谢您的慷慨。”奥利弗不动声色地回应。“但这确实有点儿难, 我们对这片地区的格雷斯青鸟了解并不多。” “去问她, 梅罗蒂跟她说得多些。”德莱尼先生冲还在抽噎的德莱尼夫人摆摆手,“别想糊弄我,我要我的女儿亲眼见着那尸体,我要她变回原样。”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变回来?”尼莫将奥利弗的手从身前拨开,不悦地发问。 “我说过去问我太太。你听不懂人话吗, 小子?”德莱尼先生一副不愿意多说半个字的架势。他站起身,嘴角僵硬地向下撇着,快速离开了客厅。而随着他的离开,德莱尼夫人愈发紧张地缩起身体。她努力哆哆嗦嗦地铲起湿漉漉的瓷器碎片, 努力压抑喉头的哽咽——活像她的音量再大些, 他们就会把她生吃了一样。 尼莫朝德莱尼先生离开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他对这个人没有半分好感。听他的口气, 梅罗蒂似乎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而是房屋里的什么装饰品。 “您……你想知道什么?”德莱尼夫人不安地卷着围裙, 眼睛盯着地面,没有跟他们对视的意思。“你们……唉,你们先坐吧。艾萨克的脾气其实没那么坏,他只是伤透了心。” 奥利弗从善如流地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尼莫用胳膊肘撑着沙发背,没有老实坐下的意思。安和艾德里安没有动,他们安静地站在原地。 “我其实有点在意。按您先生的说法,梅罗蒂似乎不是第一个爱上青鸟的人。”奥利弗的语气柔和了些。“你们对异化的反应也没有太大,你们早就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 “……没错,她不是第一个。之前有人异化过。”德莱尼夫人依旧垂着头,絮絮叨叨地说。“我听说过的就有六个啦。神啊,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也就是说,爱上青鸟可能会导致异化?……你们没有告诉她吗?” “梅罗蒂是个好孩子。”德莱尼夫人用手捂住脸,“别看艾萨克那个样子,他很宠她的。我们一直给她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吃穿……虽然作为她的母亲,这么说可能有点自大,可她真的是这镇上最聪明漂亮的姑娘。她不可能有那种疯狂的念头,为什么要告诉她那么肮脏的事?” “所以你们没有告诉她。”奥利弗微微皱起眉。 “我的梅罗蒂是被神爱着的,她写的曲子拥有灵魂……如果她肯嫁给弗里茨,那真的是我能想象的最幸福的生活。拉薇妮娅为她安排好了那样光明的人生,她怎么能够这样背叛她……” “弗里茨?”刚刚尼莫就注意到了这个名字,他忍不住插了句嘴。“也是你们镇上的人吗?” “是的,一位相当优秀的年轻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看得出来,那孩子深爱着梅罗蒂。我的丈夫和我都以为他们能……可是她拒绝了他!”德莱尼夫人抽抽鼻子,“弗里茨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孩子,他们天生一对……他们理应在一起。” “但是她告诉您,她爱上了一只青鸟。” “她告诉我的时候,我的天都塌了。”德莱尼夫人抱住自己瘦削的双肩,“但她身上还没有异化的迹象,我们还能挽回她。我们就……就让她待在家里反省。那只蛊惑她的畜生居然还敢找上门来,艾萨克射瞎了它的右眼。这对你们有用,对吧?它的右眼是瞎的,伤口应该很新。” “然后她就逃走了?” “嗯……梅罗蒂一直过得很好,我们都认为她吃不了那个苦,自己会回来的。” 安一拳砸在墙上,德莱尼夫人迅速往沙发里缩了缩。 “抱歉。”安木着脸说道,“请您继续。” “……可她一直没回来,我们也没有找到什么踪迹,就想……她可能异化啦。” “几周。”安冷淡地说,“她说她那个样子晃荡了几周,而你们前几天才发布任务。” “那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德莱尼夫人有点神经质地绞着手指。“我们是爱她的。按、按照圣典,我们一开始就该把她烧死。可我们做不到呀,她肯定只是一时糊涂……” “那只青鸟的右眼是瞎的,还有呢?”奥利弗打断了她的絮叨。 “我那天瞧见了,它很高,胸口有不是很常见的白色的花纹。梅罗蒂喊它‘帕索托图’……至于部族的位置,弗里茨可以带你们去。他是我们镇上最优秀的猎手,他比谁都清楚。”德莱尼夫人站起身,眼眶通红。“那孩子知道梅罗蒂和青鸟的事,他一直在帮我们找她。不需要对他保密。” “你们一定要杀了它。”她声音大了些,浸着仇恨。“之前有过成功的例子,只要杀了它,她肯定能变回来。梅罗蒂的人生不能就这么被毁掉,求求你们……” “我知道了,麻烦您告诉我那位弗里茨的住址。”奥利弗随即也站了起来。 “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想法。”从德莱尼家离开后,尼莫戳了戳奥利弗。“你想找到帕索托图,想办法让他和梅罗蒂见一面,对吧?” “不止。”奥利弗脸上那过于标准的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揉揉笑僵的面部肌肉。“梅罗蒂的父亲态度有点古怪。” “我只能看出他气疯了。”尼莫嘟囔道。 “他讨厌黑章。”奥利弗思忖道,“一般来说,会让一群罪犯去找自己失踪的女儿吗?就算他的本意是想要杀死帕索托图……帕索托图又不是人类,正规佣兵也能接这个活计。我不认为他选我们只是因为便宜。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和青鸟之间的局势应该十分紧张了——紧张到我们很可能死在这个差事上。” “好吧,看来他不想牺牲‘无辜’的佣兵。”尼莫挠挠头,“如果我们现在拒绝任务,他绝对会去找新的黑章,而新的黑章很可能真会去杀帕索托图。不错的点子,奥利——反正这个任务注定要失败啦,不如在失败前让他们见一面。我们尽力,实在不行就逃跑。” “我同意继续,说不定能找到德莱尼小姐异化的原因。”艾德里安整整领子。“我仍然不认为那是诅咒。如果之前发生过十分类似的事,那么疾病也几乎可以排除。应该是法术。” 一向对任务在意至极的安这次没有参与讨论,她脸拉得老长,默默解着富勒山羊的牵绳。 灰鹦鹉没有进屋,它待在富勒山羊的背上看守行李,眼下正悠闲地蹦跶着。房屋外的景色依旧温馨可爱,可能是由于心理因素,尼莫总觉得它们看上去少了几分亲切。 “哎呀,你们回来啦。”鹦鹉扑闪着翅膀。“刚才有人鬼鬼祟祟——” 一支箭擦着它的脑袋飞过,钉在了棚屋的木柱上。灰鹦鹉差点把脑袋缩到身体里去,尼莫看得出它很想甩几个深渊法术教训下罪魁祸首,可还没等它张嘴—— “住手!”一个年轻的声音喝道。 “可那是魔鬼。”另一个年轻的声音抱怨道,“弗里茨,你明明也听到它讲话了!” 十来个青年正向这个方向走来。他们满身树叶碎片和草茎,皮甲上黏着新鲜的血渍。为首的那位年轻而英俊,一头利落的蜂蜜色短发。 “你们先回去吧。”为首的青年朝其他人说道,语调里倒没有命令的意思。“谢谢你们,但我一个人就足够啦。我的那份猎物你们分掉吧,就当我请大家的。” “可他们是蛇级,而且有四个人——” “他们接着德莱尼叔叔的任务,应该不会乱来。我只是带他们搜寻森林而已。”青年大步走到他们面前,笑容很清爽。“你们好,我是弗里茨·柏曼。我刚刚收到了德莱尼家的传讯。请问哪位是团长呢?” 奥利弗礼貌地伸出手去,弗里茨啪地握住那只手,使劲摇了摇。 “我这就带你们去。”他笑着说,露出尖尖的虎牙。而他的伙伴们打量了他们一阵,嘀咕着散去,十几步外还不忘回头看看。 “奥利弗·拉蒙。”奥利弗点点头。 确认自己的伙伴们离开后,弗里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换成了担忧。“你们……是去杀那只青鸟的吧。还有,刚刚那支箭,实在是对不起。”他转向巴格尔摩鲁的方向,而灰鹦鹉毫不客气地扭过头去。 弗里茨·柏曼的声音里意外的没有什么仇恨和厌恶,尼莫扬起眉毛。 “是的。”奥利弗则果断答道,似乎没有说实话的打算。 “我可以送你们到部族附近。”弗里茨说道,“但我不建议你们那样做。帕索托图在部族里地位很高,如果你们杀了他……” 他没有用“它”,尼莫的眉毛扬得更高了。 “德莱尼先生会把这一切推到我们头上的,不会挑起战争。”奥利弗的声音不怎么热情。“请您放心。” 弗里茨的脸上多了几分悲伤。 “你不担心梅罗蒂吗?”尼莫好奇地问道。 “我当然担心她,我担心她的精神状态。”弗里茨摇摇头,开始帮他们引路。“我教过她不少求生技巧,她是个坚强的姑娘,肯定能在野外活下来。可她万一异化……” “你也知道异化?” “最近一个因为爱上青鸟被处死的是佩根家的人,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曾经是我的朋友。他们本来没打算烧死他的,可他开始长出青色的羽毛。而佩根家的信仰十分……”弗里茨苦涩地扯扯嘴角,“……坚定。” “梅罗蒂和帕索托图在一起三个多月了,她最近才开始异化。如果相爱是原因——” 青年的眼睛蓦地亮起,一瞬间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气。“她最近才开始异化?你们见到她啦?”他凑到尼莫跟前,语速飞快。“她……她还好吗?” 尼莫怔了怔:“不太好,但她还活着。” 弗里茨眼中的光彩熄灭了几分。他垂下头去,一边走一边用擦了油的兽皮擦拭匕首。 “……如果相爱真的是原因。”尼莫干巴巴地继续问道,“为什么时间会隔上这么久?” “我不清楚,拉薇妮娅可能是看心情下诅咒的。”弗里茨的声音发闷,“我的朋友……从爱上青鸟到出现异化,只隔了一个月。梅罗蒂拒绝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爱上帕索托图的事情。然后她就被关起来了。” 建筑物愈发稀疏,他们已经走到了森林边缘。 “你没去看她?……你还是喜欢她的吧。”奥利弗突然发问,他挥剑斩断面前碍事的藤蔓。 “我爱她。但在那之前,我们是朋友。”弗里茨停下擦拭匕首的动作,“梅罗蒂非常明确地拒绝了我,我尊重她的意志。可惜她的父母似乎无法接受这一点,我不想让她误会……比如我要借机纠缠她之类。” “离青鸟的部族还有多远?”一直沉默的安突然开了口。 “还要走上大半天,但天黑前应该能到。我只能把你们送到周边,他们知道我是文森镇的人,一旦见面绝对会——” “那你最好躲起来。”女战士沉声说道,“他们已经来了。” 弗里茨的动作十分干脆。他没有多问,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个简单的符咒,隐去气息后蛇一样滑入旁边的灌木。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四只巨大的青色身影从天空降下,带起不少飘落的树叶。梅罗蒂的样貌确实与真正的格雷斯青鸟差得远——格雷斯青鸟的头部和人类略微相似,眼睛并没有像一般鸟类那样生在头颅两侧,可他们确实长有坚硬的黑色鸟喙。体格看上去倒是比人类健壮些,全身覆着美丽的浅青色羽毛。 他们的双臂像是纤长的翅膀,腿部连着生有鳞片的锋利脚爪。而在他们的后腰位置生着另一对更加巨大的羽翼,和尼莫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十分奇异而美丽的生物。 其中一只将双臂交叉在身前,拢起腰后的翅膀。一张粗糙的纸飘到了奥利弗面前,上面是与纸张质感完全不搭的花哨字迹,只写了一句话。 “新任”和“神使”间还有一个被划掉的“火辣”。 奥利弗和尼莫的表情同时扭曲了。本着分享痛苦的伟大精神,尼莫将那纸条郑重地递给安——后者的脸皱了起来,活像嚼碎了还没熟的梅果。只有最后拿到纸条的艾德里安丝毫不为所动,镇静地将纸条递了回去。 “他们能看懂吗?”拿回纸条的青鸟冲另一只说道,“这些人似乎是人类中的渣滓,我完全不能理解神使大人的想法。” 尼莫被震撼钉在了原地。他能听懂他们的话语,可这会儿他没有时间在乎这个。 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语言。 它的旋律即为词句,纯净而美好。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曲调,仿佛他这二十三年来活在寂静无声的地底,而他刚刚从泥土中爬出,第一次听到“声音”这种东西。之前听过的一切音乐在此时都失去了意义,变得吵闹而单薄,迅速从他的记忆中淡化消失。 “你们……你们刚刚提到的神使。”震撼之后,他本能地接话道,“是一个金发的男人吗?” “你在跟他们说话……?”奥利弗震惊地望向尼莫,“可他们刚刚什么都没说啊?” 青鸟们也将注意力集中过来,他们用美丽的声音交头接耳,狐疑地盯着眼前的黑发青年。 “你能听到?”靠他们最近的那一只青鸟试探性地问道,“为什么你会我们的语言?不,不对,这是单纯的思维传播……你是什么?” “我是人类。”尼莫徒劳地比划着,“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尼莫,你……”奥利弗抓住他的一只手腕。“你在跟他们交谈,是吗?” “是的。”尼莫做了个深呼吸,面色凝重。“奥利,我得说……梅罗蒂·德莱尼的精神没有任何问题。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们确实不是哑巴。” 第53章 被逆转的故事 “如果有这样的人类, 我大概能懂神使大人的意思。”个头最大的那只青鸟语气严肃,“人类,你能听懂的话就好办了。老实跟我们走, 神使大人想要见你们四个。”他没有回答尼莫疑问的意思。 “我们需要商量一下。”尼莫略带局促地回应道。这种交谈体验十分奇妙, 他很确定自己说的还是通用语, 可那些青鸟无疑听懂了他的话。 “商量什么?”奥利弗松开了抓住尼莫手腕的手,听上去有点茫然。 “他们的神使要见我们。”尼莫尽职地翻译道。 “八成是杰西·狄伦。”奥利弗扶住额头, “……这下事情麻烦了。” 尼莫也有点头疼, 他们可不打算去挑起战争。按照现况, 最明智的做法是在部落周边探探, 甚至找机会潜入,一有不对立刻逃跑——这其中最不该包括的就是被青鸟部族所有成员瞩目并围观。他用眼睛余光小心地瞧了瞧那几只气势汹汹的青鸟,他们似乎并不打算接受任何和“不”字相关的讯息。 “这样也不错。”安突然开口,不确定青鸟是否能听懂通用语,她说得十分隐晦。“至少我们肯定能得到我们想得到的, 除非那个男人打算直接弄死我们帮那群鸟祭天。” “那位……鸟先生,方便告知下神使为什么想见我们吗?”尼莫连忙干巴巴地发问。 “你们是贵客。”最大只的青鸟生硬地说,“请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们。我们和卑鄙的人类不同, 不会玷污‘战斗’这个词。但我希望你们清楚, 你们没有拒绝的权利——如果可以, 我们不想来硬的。” 尼莫迅速翻译回去, 可惜队伍中的各位都不是一腔热血的单纯少年, 怀疑并没有消散多少。 “姑且先跟他们走吧, 既然他们已经盯上我们了。”奥利弗叹气,“现在产生冲突还太早。万一情况真的糟糕到那个地步……我们能从拉德教手上逃掉,到时候总有办法。” “不错嘛,奥利弗。你已经开始领会到黑章的精神啦。”安情绪终于好了些,她用拳头捶了下奥利弗的肩膀。 尼莫一半心思被青鸟奇异的语言弄得晕乎乎的,另一半因为未知而忐忑不安。但事已至此,他只好从里面使劲榨出属于勇气的部分。艾德里安没提出异议,也不带丝毫随波逐流的味道,他那份沉稳的自信似乎牢不可破。 “我觉得可以。”离开了仇视异形的镇子,灰鹦鹉找回了些许气势。“杰西还算有品位,他……” “他还自称无神论者来着。”安冷哼,“样子是够漂亮,但绝对是个毒蘑菇。” 尼莫转脸看向青鸟。无论是巴格尔摩鲁的开口,还是安关于“无神论者”的发言,那几只青鸟都毫无反应。他们可能真的听不懂通用语。 “讨论完了吧?”青鸟见他们不再出声,冷淡地询问。 “我们跟你们走。”尼莫扫了眼弗里茨藏身的树丛,略微提高声音。“但我们带着的……” “不需要这些。”青鸟立刻答道,“我们只要你们四个人类,一只鹦鹉。” 富勒山羊正悠闲地嚼着草,对面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兴趣。树丛微微抖动了几下。 “好吧,感谢你们的邀请。”奥利弗会意地大声说,“我们同意去见神使。这些财富我们可以放弃——请安心,我们从心底期望和平。” “他在叫嚷什么?”青鸟转向尼莫。 “他表示同意,并抒发自己激动的心情。”尼莫深沉地回应。 青鸟们没有废话,他们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叫,巨大的爪子将他们的腰牢牢握住,一头扎向天空。比起梅罗蒂的笨拙,他们的动作谨慎而优雅,尖利的爪尖甚至没有从布料上勾出任何一个线头。 他们在天空翱翔,风吹得尼莫睁不开眼。灰鹦鹉的爪子紧紧抠着他的袍子,整只鸟在他的肩膀上贴平。青鸟们绝对是故意的——他们时不时还来个翻滚旋转,在碧绿的丛林之上盘旋。很快尼莫就丧失了方向感。准确点说,他连意识都快要丧失了。 尽管他们并没有对弗里茨坦白过想法,可弗里茨看起来是个聪明人。希望那位年轻的猎手能领会到奥利弗的意思,而不是急急忙忙冲回去让德莱尼家陷入混乱。尼莫迷迷糊糊地祈祷着。 好在他们并没有在冰冷的高空晃荡太久,伴随着急速的俯冲,他们又回到了地面。下降过程中,他们似乎穿过了什么幻术阵。有那么一瞬间,温水般的触感从尼莫脸上拂过,接着他面前的景色变得完全不同——那不再是重复到乏味的森林一角。古怪的参天巨树生长在空地中央,它的树叶不算繁密,枝条上垂下无数巨型果实般,缠满藤蔓的巢穴。树干上留有不少用于通行的门。青鸟们在粗壮的树枝上休憩,还有不少从巢穴中探出头,好奇地打量他们。 巨树与地面相接处有个巨大的树洞,树洞边缘嵌着奇异的金属装饰。圆润的矿石在银色的金属间闪烁着辉光。藤条和厚厚的青苔包覆着树干,藤条边缘垂着白色的小花,远远望上去恍若繁星。 青鸟们松开爪子。只有艾德里安单膝跪地,着陆得还算体面,这次连安都糊到了地上。 “哎呀各位,得有快一周没见了吧。”预料之中的轻佻的声音响起。尼莫摇摇晃晃站起身,抬起头——杰西·狄伦散着那头金发,脖子上多了条极为复杂的颈饰。他从树洞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比起人类,这会儿他更像传闻中的林中精灵。 他往嘴里丢着红莓果,声音有点模糊不清:“各位的任务进行得如何啊?请随意点,他们听不懂通用语。” 随即他嘬嘬手指。指尖在空气中划出暗金色的痕迹,一组圆圈套圆圈的古怪文字凝固在空气中。青鸟们恭敬地垂首,那只大个子伸出前肢,回了一串样式相近的文字。尼莫看不懂那些文字的意思,这让他莫名松了口气。可他总觉得那文字有点眼熟……它们有点像那本童话中的手写字迹。 “我们的任务不劳您费心,另外,我很好奇您这样做的用意。”奥利弗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回应。 “很简单啊,这里的青鸟正琢磨着和文森镇正式开战的事。”杰西随意地嘟囔着,“你们的任务不是在文森镇吗?我们也算有缘,一个善意的提醒而已。” “我想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那个份儿上,您提醒的方式也太过粗暴了。” “哪儿的话。我可是告诉那群小鸟,你们几个是注定要终结这操蛋境况的人——你们绝不会受到亏待。我甚至可以直接带你们去见帕索托图。” 奥利弗后退一步,拧起眉头:“我们从未对你提过这些。” “而且你说过你是无神论者。”尼莫补了句,“而现在你是个受部族认同的神使。” “天啊,你俩真可爱。这样的蛇级可是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的。”杰西咂咂嘴,语气里满是敷衍。“这个世界上有两个词,一个叫‘情报’,一个叫‘谎言’,你俩听说过吗?我有我的门路。唉,你们的警惕让我心痛,我只是想关照一下后辈——” “不,你需要我们帮忙。”奥利弗迅速下了判断。 “……您真直白,不过没错。比起从文森镇外头随便揪两个蠢蛋,我认为各位更可靠些。” “你要我们做什么?” “先去看看帕索托图不好吗?”杰西小声嘀咕。 “我们未必会答应你的要求,人情就先不欠了。”奥利弗礼貌地回应。 杰西哼了声,用手指敲着下巴。 “我前两天刚跟某位女士协议好啦,她对我坦白了一切。”他的笑容十分明媚,“事成之后,我可以得到圣地里一具法力充沛的尸骸。您看,我可是和平主义者,比起直接动手或是去偷盗,我更喜欢堂堂正正交易。可惜这事我无法独自完成——我得是神的使者,圣洁的预言家。我可不能亲自干脏活。” “……请您直说。” “我那位可爱的交易对象……她预见了无尽的死亡和尸臭。这里的格雷斯青鸟将在最近几周内灭绝,而她不希望看到这个。说实话,这么‘正直’的活计的确更适合你们——尽量阻止这场战争吧,宝贝儿们。” “你已经是神使了,你可以直接让他们住手。”尼莫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建议。 “神使的权利可没大到那个份儿上。退一步说,谁去让文森镇那边住手呢?” “你要我们阻止一场小规模战争?”安绷着脸,抱起双臂。“真有意思,你不像那种舍近求远的类型。只是一具尸骸,比起煞费苦心搅和战场,我个人认为还是盗墓或直接杀一只更简单点,海蝎。”她最后那个词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因为很有趣啊!”杰西摊开双手,“人活着不就为了找乐子——我好多年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了,错过的话我可不会原谅自己。” “抱歉,狄伦先生。我不认为战争哪里有趣,也不认为我和我的同伴有能力阻止一场战争。”奥利弗犹豫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十分郑重。“……虽然我个人很想帮忙,但我没法代表大家对办不到的事许下承诺。” “不,你们有那个能力。我会帮你们出主意的。”杰西·狄伦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不带恶意,但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哎呀,不要那副表情,这本来就跟你们的任务有关系——帕索托图可是部族首领的独子,首领都快气疯啦,他恨不得把梅罗蒂·德莱尼活活撕碎。你们要走吗?就这么放弃那对可怜的年轻人?……我说有趣的可不是战争,而是他们。” “你们肯定听过几个类似的,人类那些美好的童话——英俊的王子变成可怖的怪物,可爱的姑娘们用真爱解除恶毒的咒语。他们甚至还念给孩子听!现在人类的童话变成了青鸟的童话。倒霉的德莱尼小姐,只是简单的角色调换,这一切就成了肮脏可怖的诅咒。这难道不有趣吗?” 尼莫突然觉得有点冷。就算阳光正好,森林的每个角落都生机盎然。一股寒气从他的脚底升起,蛇一般爬上他的脊背。“你是说……” “文森镇里并没有人类,从来都没有过。当然,外来者除外……梅罗蒂·德莱尼并没有异化,她只是正在变回她原本的样子。” 第54章 无欲之人 尼莫打了个寒颤。 他当然还记得文森镇的样子——色调柔和的房屋, 被细心打理过的花圃,以及洋溢在城镇每个角落的生活气息。来往的人们衣着尽管谈不上鲜亮,也大多整洁, 他们用带有浓重口音的通用语交谈, 会在他们靠近时特地压低声音。那镇子也确实用墨水明明白白地标在每张地图上。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 “梅罗蒂提到过,人们听不见青鸟的歌……文森镇是被威拉德承认的城镇, 他们是威拉德的合法公民。” “就像童话的开场白那样, 这是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可我不喜欢讲故事, 你们也不是失眠的小孩。”杰西拉着令人厌烦的长腔, “我只需要一个答案,你们要不要帮忙?别紧张,我不用你们粉碎什么惊天阴谋,也当然不会要你们救下每一只。这群小鸟们没有灭绝就足够啦——也就是说,只要保证一公一母活着就好。这要求很低吧?当然, 你们要是想直接放弃,我也绝对不会阻拦。” “三天。”奥利弗沉思片刻,“给我们三天。我们需要确定你是否在说谎,在此之前我们姑且先……保持合作的关系。” “那我就当您同意啦。”杰西带着胜利的微笑, 挨个瞧过他们的脸, 而后心满意足地背过身去, 轻松地朝树洞的方向前进。“我相信你们需要点时间来消化……等你们什么时候想见帕索托图, 直接来树洞里找我就好。今天天气太好, 我得小睡会儿。” 青鸟们远远望着他们, 细语声如同绵软的合唱。尼莫差点又在那美妙的音乐中走神,他拼尽全力才把注意力挪回他的同伴身上。 “你又要蹚浑水了。”安平静地说道,与上一次不同,这次她的语气里并没有不满的意思。 “杰西·狄伦的话不能全信。”奥利弗摇摇头,“可那一旦是真的……至少梅罗蒂现在还是我们的任务目标,她或许愿意知道真相。就像尼莫说的,我们这次任务八成要失败,多留几天也不会影响什么。” “我没什么意见。”安干脆地说,“我看她爹妈不顺眼。” “战争不是普通的战斗。”艾德里安则语气严肃,“我不认为你们准备好了。” “可他们不一定会——”每次对上艾德里安,尼莫都有点底气不足。 “他们会。”艾德里安低声说,“一半以上的青鸟对我们的敌意很浓,我很熟悉这种气氛。至少这一点上狄伦没有说谎。” “战争!”灰鹦鹉开心地叫嚷,“哎呀,我上次看到战争还是在深渊呢,我想看!”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奥利弗沉稳地说道,“让我们把这件事弄清楚……先从帕索托图开始。” “我保留意见。”艾德里安沉思片刻,补了一句。“小心那个杰西·狄伦。这一切都太过巧合,我有点在意他口中的交易对象。” “谁知道他说没说实话。”安撇撇嘴,“我们先去见见梅罗蒂的男朋友吧。” 最起初听说帕索托图是首领的儿子时,尼莫以为他会像梅罗蒂那样被软禁在家——事实证明,这里的青鸟比文森镇的“人类”更加严格。 几只脖子上挂着矿石的青鸟紧跟在他们身后,法阵在空气中悬浮,对着他们的脑袋蓄势待发。杰西的保证果然不太可信——他们确实没有在肉体上受到亏待,精神上就难说了。 青鸟带领他们绕到树后,穿过丛生的蕨类和古怪的大型真菌,进入一条略显阴森的地道。地道门口立着意味不明的骇人雕塑,而墙壁用青灰色的石头砌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装饰,带着点不近人情的味道。牢狱般的房间嵌在通道两侧,通道尽头似乎通往地底,被浓稠的黑暗所吞没。尼莫好奇地向尽头方向多看了几眼,差点被身后的青鸟一个推搡撂倒在地上。 他们停在了其中一间囚室前。 瞎了一只眼的健壮青鸟两双翅膀都被铁链绑起,牢牢地拴在石墙上,只有房间顶部的洞口投下些朦胧的光。尽管地底不至于太闷热,但也潮湿得惊人。尼莫很确定自己闻到了伤口溃烂的腥臭。 杰西并没有被法阵指着头。他轻松地倚上石壁,脸上满是看热闹的凉薄笑容。 帕索托图并不是单独待在地牢,他面前站着只更为高大的青鸟。那只自由的青鸟肌肉看上去格外结实,羽毛边缘泛着隐约的流光——此刻它们正微微炸开,看得出它们的主人很是生气。 “向我发誓。”更高大的那只的声音低沉,尼莫能从那旋律中分辨出愤怒。 “我做不到,我爱她,父亲。”瞎了一只眼的青鸟抬起头。 “三个月而已。”头领吼道,“你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吗?万一你被人类那边捉到,部族肯定会出现动荡,人类会趁虚而入……我以为我们这方面的教训已经足够多了!” “没有阴谋,她不会骗我。”帕索托图的语气平静,“梅罗蒂肯定在等我,我不想让她等太久。” “你不觉得恶心吗?她只是只没有羽毛的扁脸怪物,活在愚昧世界的异教徒。好好想想,孩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追求这个部族里的任何女孩,没人会对你说不。” “她是独一无二的,父亲。”帕索托图坚定地说道,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的真理。 “……看来你需要多冷静一段时间。”头领深深吸了口气。“如果你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就算你是我的儿子,我也会按规矩办事。” “您是我的父亲,我不想对您说谎。”帕索托图垂下头。 “你没有告诉他们吗?”尼莫忍不住将脸转向杰西。“……文森镇的事实。” “告诉了呀。”杰西夸张地耸耸肩,“分享一个小秘密,人们更爱听我说谎——我说真话的时候,他们半个字都不肯信。” “他们说了什么?”奥利弗试探地问道。 “让巴格尔摩鲁翻译,奥利,反正它闲着也是闲着。我有话要问狄伦。” “翻译什么?”灰鹦鹉的鸟眼里透着茫然,“刚刚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尼莫猛地看向它,杰西唇角的笑意浓了几分。 “那不是恶魔的力量吗?”尼莫悚然道,“我以为我能听到是因为你——” “这当然不是!这些鸟又没有恶魔的血统……就算他们有,你们人类也不懂人类的所有语言吧。我为什么非得懂他们的话?不对,我听都听不见!” 一时间,其余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尼莫身上。尼莫不怎么舒服地瑟缩了下,他不喜欢被这样注视。那些视线虽然不带有什么恶意,但像拳头般猛击着他的胃部。似乎是察觉到了尼莫的不适,奥利弗飞快地将视线转回了帕索托图那边。可安和艾德里安仍然盯着他——后者的神情愈发严肃。 “听到。翻译。”杰西兴致勃勃地再次开口,“真是了不得的本事,我可没料到这个——一个能力凌驾于附身恶魔之上的恶魔术士。或者是别的什么……” “我以为你也能听见。”尼莫干巴巴地说。 “噢,您看到啦,我们是用文字交流的。”杰西直视着他的双眼。“您得知道,他们的声音在人类的听觉范围之外,我可没那个能耐——” “帕索托图的情况我们大概了解了。”奥利弗直接打断了杰西的话,“尼莫,待会儿告诉我们对话内容。我也有话想单独跟狄伦先生说。” 杰西眉毛挑得高高的,他再次在空气中划出繁复的未知文字。青鸟们转过头,半邀请半胁迫地将三人带向出口方向,仅仅留下奥利弗与杰西两人。一墙之隔的牢笼内,帕索托图正因为伤口而痛苦地低喘,而另一只青鸟已经从房间顶部的洞口飞离,只余下飘落的羽毛。 “安跟我提过林子里的事情。”奥利弗的语气依旧礼貌,但带着鲜见的冰冷,他不再对杰西使用敬称。“不管你哪来的情报……你一直在暗示尼莫‘他不是人类’这件事。而你也看到了,他不喜欢这样。” “您难道不好奇吗?”杰西笑嘻嘻地说道,“您天天跟他待在一起,知道的应该比我多才对。” “不好奇,尼莫就是尼莫。”奥利弗语气平稳。 “啊,我忘了。”杰西瞟了一眼牢狱中的帕索托图。“美丽的爱情使人盲目——您喜欢他,对不对?没什么经验吧,拉蒙先生,您的眼神真是一点儿都藏不住。” “……” “您今天就可以向他告白,我可以向您保证,他绝对不会拒绝您——不出一周,你们说不定都能睡在一张床上,您懂我的意思吧?” “……你在转移话题。”奥利弗用力平复呼吸,愤怒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没有,我说的是同一件事。骑士长先生真是个温柔的人,那天晚上他可是隐瞒了不少事。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们恶魔术士异化的真正原因。” “这对话到此为止——”奥利弗的手指动了动。 “啊,毕竟那个愿望是关于您的。命运可真是太残酷了。”杰西没有半点听话的意思,他摇摇头。“异化是因为愿望之下的欲望,不管是爱还是恨,或者别的随便什么——尼莫·莱特没有异化,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他向恶魔许下的愿望既不是出于私欲,也不带有任何善意。人类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我知道他举手投足都很像人。可说实话,您爱上的是很可能是一片虚无。您没发现吗?或许他只是在模仿人类。” “那是你的观点。”奥利弗平静下来,甚至露出一个微笑。“如果你的观点只是这样,那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随即奥利弗长长地舒了口气,地道潮湿的空气中混着真菌和苔藓的腥气,既不好闻,也完全谈不上新鲜。可此刻它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你说得对。我喜欢他,非常喜欢。可这和他是什么,会不会回应我……没有任何关系。” 第55章 涅槃 地道被隐藏在巨树的阴影之中。在地道的浑浊空气中待久了, 外界微风中的各种气息显得愈发浓郁。水滴从真菌透红的伞盖边缘滴下,顺着蜗牛壳般的蕨类滚动,在落到地面之前就消散殆尽, 留下一抹浓重的新鲜蘑菇味儿。各式各样的绿色混做一处, 掩盖了地面上腐烂的死叶、虫壳和树干残骸。 可它们依旧存在于绿意之下, 在脚踏过时发出浸着湿气的细碎脆响。 身后青鸟们的态度仍然带着疏离。杰西·狄伦的神使身份或许真的没有那么好用,再或者, 他们并不希望谁来终结这个现况。 尼莫没有理会青鸟们的糟糕态度。他大踏步向前走着, 就算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到哪儿去。他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好缓解在心头裹着针翻滚的焦躁感。尼莫没有看向安, 也没有看向骑士长——他盯着自己的脚背,拒绝与任何活物对视。 现实让他挫败。得到了戴拉莱涅恩的回答,他刚有一点儿想相信自己只是个有着奇特天赋的人类。他本可以将众多谜团全部归于天赋——也许只是他出生时星辰的位置刚好,抑或是谮尼不小心朝他的母亲打了个喷嚏,唾沫星子溅到了她身上。使他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免疫一切源于深渊的伤害, 只留下好处。哪怕是面对威瑟斯庞时的失控,他都可以将缘由推到巴格尔摩鲁那里。它可能是刚巧遗忘了威瑟斯庞,或是它的记忆流向了他。 可就算天赋能解释得了他的体质、力量,甚至解释得了他的耳朵, 却无法给他带来真正的知识。尼莫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只是听到了鸟鸣, 而对鸟鸣后的意思一无所知。 只可惜他听得懂。而巴格尔摩鲁与这些鸟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随即尼莫停住脚步, 陷入了一阵轻飘飘的迷惘。这个问题真的那么重要吗?他心想, 他甚至可以坦然面对死亡——相比之下, 自己是不是人类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他并不是命运唯一的玩具,如果狄伦没有说谎,那么文森镇的人将面对更为严重的境况。 那么他在焦躁些什么? 他思索了会儿,并没有得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而此刻,他背后的青鸟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 “你从哪儿学会我们的话的?”他的语气不算友好,漆黑的眸子冷得像石头。 “我不知道。”尼莫耸耸肩,“不管您信不信,我真的毫无头绪。” “短短几周就有三个人类掺和我们的事情——一个会祭祀文字,一个会我们的语言,还有一个把帕索托图迷得找不着北。”他烦躁地抱怨,“背叛和偷盗已经满足不了你们了吗?” “……你们真的要攻击文森镇?”尼莫没有理会话语里的敌意,他沉声问了回去。 “攻击?这次是他们做得太过火。平时他们杀死我们的同胞,偷盗圣地的尸体,切成碎块当商品售卖。我们只是从他们那边取走一点儿代价。可这次他们盯上了帕索托图,未来的领袖,这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他们可能是真心相爱的。”那本沾满血和泪渍的童话在尼莫脑海闪过,他不由地闭上眼睛。 “帕索托图可是我们部族里最强壮美丽的那个,爱上一个怪物?”青鸟嗤笑道,深青色的矿石配上蜂蜡,随缠着它们的金属丝一起在他的颈子上摇晃。“他的脑子又没坏掉,他们准是给他下了恶咒。人类必须把那个魔女交出来,不然没得谈。” “杰西·狄伦有没有告诉你们……” “只有那些老古董才信‘神使’那一套。我妹妹的头被割下来,丢在烂泥里。只因为颅骨和大脑用不上,而他们怕死者的瞪视留下诅咒。那群不敢向成体下手的懦夫——她还那么小,骨头都没长硬。如果真的有神,那个时候他在哪儿呢?” 指着尼莫头部的法阵加速转动,危险地震颤着。 “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我很抱歉。”尼莫轻声说道。 “不,你只是嘴上说说。”青鸟冷漠地应道。“你一点儿都不抱歉。” 他们在巨树前停住步子。奥利弗和那位不着调儿的神使还没跟上。时间接近傍晚,阳光柔和了不少。令人身心放松的浅玫瑰色从天空边缘渗出,合着乐曲和灌木的摩擦声。仿佛爱抚的手或恋人的呼吸,令人愉快得汗毛倒竖。 只可惜落在他们身上的眼神大多冰冷。 “不要太介意刚刚的事情,莱特先生。”艾德里安打破了粘稠的沉默,他的语气坚定而认真。“我想那可能与你缺失的记忆有关。按照目前的线索,我都无法得到确切的结论……多想只会让你自己不好受。” “谢谢。”尼莫扯扯嘴角,“等这个任务结了,我得找个治疗师好好看看我的脑袋。” 他们就那样立在巨树前,青鸟们从各个方向凝视着他们,如同一个有着无数眼睛的巨大生命。这次不用艾德里安开口,连尼莫都能感受到空气中那愈发浓稠的敌意——神使的预言下情况尚且如此,他不太愿意想象平时的青鸟们对人类是怎样的态度。 “我们离开这里。”奥利弗终于从巨树后绕出,动作十分小心,生怕一不留神被脚下成团的藤蔓绊倒。“先去找梅罗蒂,如果杰西·狄伦没有说谎,那么她应该可以给我们一部分答案。”他听上去心情不错得有点诡异。 尼莫向奥利弗身后瞧了瞧,杰西并没有跟在他身后。 “可我们要怎么找到她呢?”尼莫喃喃道,他下意识向奥利弗那边凑近了些——对方脸上毫无保留的笑意让他安心。 “安。”奥利弗转向女战士的方向,气势沉稳了不少。“分享一下。” “……哎哟,真可怕。”安小声说道,从山羊皮腰包里摸出纸页。她用一只手娴熟地将它展开,橙色的字符飘在羊皮纸页上方。那是一个明确的坐标。 “什么时候——” “她往那个食物袋子上拍了符咒,当时我刚好看见啦。”奥利弗拍拍尼莫的肩膀,“我们的萨维奇女士怎么会轻易放任务目标走呢?” “去你的,我是担心她。”安翻了个白眼。 橙色的坐标微微闪烁,蒸汽般缥缈而扭曲。而它的内容在不住变幻——梅罗蒂显然还在正常活动,尼莫松了口气。 找到梅罗蒂·德莱尼并不难。她离青鸟部族并不远,事实上,她一直在贴着幻境转悠,一次又一次错开正确的路。他们再次见面时,她正在林间拼命奔跑,如同丑陋的旋风,或猩红的闪电。她先一步发现了他们,怯生生地在他们五步之外停住。目光里带着谨慎和些微的喜悦。 怪物女孩比之前更加消瘦,哪怕那样貌不似人类,尼莫仍然对这一点十分肯定。梅罗蒂的身上还好好地背着那两个袋子,眼睛亮得可怕。现在她不需要费心去人类的地盘偷东西吃,她闻上去倒是好多了——至少现在尼莫闻不见那股刺鼻的酸腐味道。 太阳即将下山,夜幕的浅蓝色衬得怪物丑陋的形貌都柔和了几分。 “是你们。”她的声音还是带有奇异的嘶哑,并不好听。“你们……你们见过我的父母啦?” 她的爪子抠了抠泥地,看上去紧张得如同等待判决的罪犯,只不过那紧张里混有一丁点儿小心翼翼的期待。 “见过了。”奥利弗说道,“……我们也见到了帕索托图。” 梅罗蒂的身体极为明显地僵住了,她张张嘴,似乎一瞬间忘记了如何发出声音:“他在哪儿,他还好吗?他……他有没有……” “帕索托图被部族关起来了,跟你猜得差不多。”尼莫郑重地说,“他一直都想见你。” 泪水顺着怪物的面颊滚下,渗入让人不适的肉褶。“我知道。”她说,“……可是我现在的样子……” “关于异化,现在有三种说法。”艾德里安开口道,他走到怪物前,认真地注视着那双青色的眼睛。“一般这种情况源于恶魔的诅咒,而你们管那叫神的惩罚。现在有了第三种……您想知道吗?不得不说,那有点残酷。” “它能改变这个境况吗,修士先生?”沉思片刻,梅罗蒂认真地问道。 “或许能。” “那么告诉我。” “这是个法术。”艾德里安说道,“你们的相爱解除了它。而它正在解除的过程中……你是一只青鸟,德莱尼小姐。文森镇的人们可能都在这个法术的作用范围。” 梅罗蒂·德莱尼被这个荒谬的说法震惊在原地,连呼吸都停住了。 “我只是有一点想不通。”前任骑士长的声音低沉柔和,“关于法术解除时间差……” “如果这是真的。”她剧烈地哆嗦起来,呼吸十分急促。“如果这是真的……我可以解释。” “爱不是有或者没有那么简单。我是逐渐地,控制不住地爱上了他。我挣扎了很久,修士先生。我知道这是错的,我的父母不会认同我。我知道我会让他们心碎……可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是我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才能感到这世界充满美和希望。” “逃走的那天晚上,我下定了决心。我无法骗过我自己。” “现在告诉我,这位好心的女士……我的父母是怎么说的?他们放弃了我还是……他们是不是很难过?”她的声音透出丝哭腔。 “他们要我们杀了帕索托图。”安挪开眼神,语气平板,几乎称得上残酷。 梅罗蒂沉默了,她沉默了非常久。她仍然微微颤抖着,仿佛要冻死在这夏夜之中。 “噢。”她发出一声喑哑的叹息,“……我知道啦。” “我从未期盼这世界上真的有奇迹。直到我遇到了他,擅自爱上了他,这是第一个。”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又轻又和缓。“绝望而自私,没有指望他回应的爱……你们见过他了,他多么美啊。” “而他依旧爱着我,这是第二个。我不该那么贪心地……指望父母能够认同我。”她的声音更轻了,如同温水中即将熔化的薄冰。 “谢谢你们给我带来第三个奇迹。” 青色的辉光在她的身周闪烁。腐败的皮肤脱落,青色的羽毛取而代之。巨大的翅膀从她的腰后长出,笨拙地伸展开来。扭曲的臂膀变得挺直,渐渐被鳞片和细羽覆盖。她的脸上出现了黑曜石雕琢般的鸟喙,虹膜的青色褪去,化为深夜似的漆黑。 一只秀丽而优雅的青鸟张开翅膀。 她张开嘴巴,可尼莫只听到了无意义的鸣叫。她显然并不懂得青鸟部族的语言。梅罗蒂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伸出化为翅膀的前臂,在空气中慢慢比划着法阵——尼莫熟悉这个法阵,奥利弗在林子里对蝎尾狼使用的正是这个。 森林歌谣的法阵渐渐完成。 复杂的情绪洪流般淹没了他们。它裹挟着谢意、悲伤和绝望,最终化为巨大的幸福。 第56章 相逢的恋人 一时间没有人吭声。 获得新身体的梅罗蒂试着挪了两步, 可能不太适应腰后突然长出的翅膀重量,她无法维持平衡,摇晃两下便倒在了地上。巨大的翅膀毫无章法地扑闪, 她狼狈得像只刚降生于世的幼兽。装有乐谱的袋子系绳被她躯体的扭曲撑破, 袋中书本从袋口滑出, 跌入泥土。她抬头望向他们,眼神里多了几分哀求。 尼莫震惊地愣在原地。杰西·狄伦那番关于文森镇的声明确实惊人, 他不清楚队里其他人怎么想, 至少他自己潜意识没把它完全当真——倘若那是真的, 那么文森镇与格雷斯青鸟曾经的冲突或许过于残酷了。 队里所有人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四个人全部沉默不语, 只有灰鹦鹉在梅罗蒂身边踱着步子,好奇地瞧来瞧去。 她还在地上挣扎。闪烁微光的青色羽毛掉下几根,它们漂亮得像是人造品,与肮脏的地面丝毫不搭。奥利弗第一个动作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正在试图站起的青鸟, 伸出手。 “您介意吗?”他低声问道。 梅罗蒂发出声无意义地低叫,而那只手纹丝不动。几秒后她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于是她眨眨眼,不是很熟练地摇了摇头。 “尼莫, 搭把手。”奥利弗招呼道, 谨慎地架起她的一条臂膀。“我们得帮她找个安全点的地方。” 如果放着不管, 魔力充沛却无法活动的青鸟绝对会成为野兽们的美食。艾德里安比他们高, 安又稍微矮了点儿。他俩身高相似, 确实不会让梅罗蒂太过不适——尼莫快步向前, 架住了梅罗蒂另一条臂膀。他们稳稳地扶着这新生的美丽生物,她终于晃晃悠悠地再次站立起来。 安从地上拾起那本脏兮兮的童话,随便翻了翻,叹了口气。 “……我们无法再次和她交谈了,是吗?”她低声发问,表情有点怅然。 “她应该能听懂你的意思。等她习惯了自己的身体,你们或许可以用文字交流。”艾德里安实事求是地答道。 女战士啪地合起书本,将脸转向了没人的一边。 “我就觉得不是诅咒。”灰鹦鹉则叽叽咕咕地说道,努力抻着脖子。“你们瞧,我的判断还是很准的!” “可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尼莫无情地补充道,然后越过垂着头的虚弱青鸟,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奥利弗。“奥利,我们要不要把她送到帕索托图那边?他们应该不至于排斥现在的她,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把她丢在森林里。” “我是有这个打算。”奥利弗小声说,“可我有点担心……希望他们至少把帕索托图放出来,我不认为他们会干脆地承认梅罗蒂。” “可是如果她向他们使用森林歌谣……” “没用的。”随着太阳下山,林中愈发昏暗。眼下艾德里安正代替奥利弗施放着照明术,他头也不回地说。“她只是导.火索,不是根本原因。他们想要战争,德莱尼小姐的表态改变不了这一点。” 青鸟的头垂得更低了。 “……如果他们要围殴我们,我们应该扛得住吧。”尼莫沉痛地确认道,“我是说,万一到了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可别害死她。” “扛得住,我来扛。狄伦好歹挂着神使的名头活到了现在,他们不至于和我们拼命。”安在昏暗的月光下翻着那本童话,“这姑娘抛弃了一切,她值得一点儿回报——如果天上那位没这个打算,我愿意代劳。” 他们顺着来路往回走,幻术似乎在不停地变幻。来路上多了不少奇形怪状的树,于是他们只能凭直觉强行前进——一路上不知道迎面撞上多少虚幻的树木和巨石,架着梅罗蒂明显减缓了队伍的前进速度。直至午夜,一行人才摸到熟悉的幻术边界。温水般的触感使人身心舒畅,而短暂的温暖过后,夜晚的巨树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夜里的巨树比白日更加美丽。橘黄的光从青鸟悬挂在空中的巢里透出,粗壮的树枝如同悬满圆月。这次没有青鸟同他们一起进入幻境,半分钟不到,走在最前面的艾德里安便被几个守卫拦了下来。 守卫青鸟顶着不伦不类的古怪头盔,盔甲第一眼看上去比较零散,却极为巧妙地遮掩了他们的要害。青鸟们面前几乎立即腾起法阵,前肢上绑着的金属利刃直直朝向他们,薄薄的刀刃上透出药物浸润过的危险光泽。 队伍里三人一鸟同时望向尼莫,只有梅罗蒂愣愣地看着巨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尼莫调整了下呼吸:“我们发现了一只落单的青鸟,而这里是最近的部族。首领应该没有禁止我们的进出。” “她不是我们的人。”其中一个守卫语气不善地回答,他的头盔比旁的多了一圈深色碎矿,应该是位小头领或者类似的角色。这会儿他正直直盯着尼莫的嘴巴,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恶而肮脏的作弊手段。“这个国家没有别的部族,她是从哪儿来的?你们又在搞什么把戏?” “您分不出您的同类吗?”尼莫有模有样地悲叹道,“她的情况不太好,虚弱得站不起来。如果那么放着不管,您知道会发生什么吧?” 守卫头领瞪着他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怒意,而尼莫假装没有看到。 “‘好心’的人类,这还真是第一次见。”那青鸟一步未退,语调里带着讽刺。而尼莫用手指蹭蹭鼻尖。真奇妙,就算是充满恨意的话,那旋律也依然算得上动听——尽管确实压抑了点儿。 “如果您实在是信不过我们,请把首领或神使找来。”他突然有了个主意,并立即打算实践它。“我们总不能在这对着站一宿。” 事实证明,他们和这些青鸟对于杰西·狄伦的态度至少是一致的。不知道是出于排斥、厌恶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尽管夜色已深,青鸟们还是干脆地找来了首领。 “帕索塔洛,我们见过。”首领斜了尼莫一眼,简单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没有把面前人类当回事的意思。他的目光倒是在梅罗蒂身上停留了很久。 “尼莫·莱特。”尼莫还架着梅罗蒂的手臂,只得微微欠了欠身。“我有话想单独跟您说,非常重要的话。” “你的要求太多——” 帕索托图的父亲举起前臂的翅膀,示意守卫们退开。 “至少他们没有敌意。”他简单地点点头,“有话快说。” “您为什么把帕索托图关起来?”尼莫语速很快,尽管他不清楚这对所谓的“思维传达”是否有效。“是因为他爱上了人类吗?” “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帕索塔洛声音沉了下来,“他的母亲被人类杀死,我不会再有后代……而他居然敢不知好歹地爱上——” “这位是梅罗蒂·德莱尼。”尼莫小声却清晰地说道,“您的儿子并没有爱上人类。” 帕索塔洛的反应很是干脆,他没有花费时间发愣,而是在身前一口气画了四五个法阵。法阵热风似的吹起梅罗蒂头颈处的长羽,她只是瑟缩了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确实是我们的同胞。”他的声音中终于多了几分迟疑的意思。 “我们还没有确定杰西·狄伦的说法是否是真的,但至少梅罗蒂·德莱尼确实不是人类。” “尽管我不清楚你们是怎么把这位女士弄到手的。但如果你们想用她冒充那个魔女,来包庇文森镇的人类……我很明确地告诉你,不可能。简直愚蠢。” “让他们见一面不就行了,您总了解您的儿子。”天啊,他真的不擅长这个。尼莫并不喜欢这样的交锋,眼下他只能把面前的青鸟首领想象成一颗巨大的青色土豆。 “没有必要。” “您不好奇吗,我们为什么能弄到这样的成体?只是见一面,反正我们也知道地牢的位置……只需要耽误您一点儿时间。”尼莫努力无视自己慌乱的心跳,竭力保持着口气的镇定。 帕索塔洛眯起眼睛。梅罗蒂至少能听懂尼莫的通用语,她抬起头,用满怀希冀的眼神看向面前陌生的同类。 “……好。”似乎是被梅罗蒂的眼神所打动,帕索塔洛语气僵硬地答应道。“我只给你们十分钟。” 而他们都低估了这虚弱姑娘的决心。 与白天不同,此时的地牢燃上了松油火把。帕索托图待在栏杆后一动不动,身上甚至没有发出锁链发出的摩擦轻响。而梅罗蒂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便挣脱了奥利弗和尼莫的搀扶。她决然地向前扑去,犹如扑向火焰的飞蛾。尽管变化后的身体十分虚弱,她的两条前肢还是裹上了法术的光辉——梅罗蒂·德莱尼狠狠地扯开冰凉的金属栏杆,然后从变形的豁口中挤了进去。 帕索托图则站起身,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注视着面前的陌生青鸟。眼睛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 他们面对面站着,小心地确认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梅罗蒂勉强却倔强地保持站立,试图在恋人前画出一个森林歌谣。可和不久前不同,这次她的前肢抖得厉害。未成形的法阵一次次在空气中溃散。 她放弃了,沉思片刻后她再次温柔地举起前肢,开始了奇异的比划。一次又一次,简单地重复。 “战语。”帕索塔洛的语气愈发僵硬。“这不可能。” “战语?” “只有这个部族和文森镇的人类才懂。”首领的羽毛再次炸起,“那群蠢货什么都听不见,这是我们在战争中用于交涉的手语。她究竟……” “她说了什么?”尼莫发现自己对梅罗蒂正比划的东西一无所知,这让他稍微安了点心。 而帕索塔洛回答了他的问题。 奥利弗发现尼莫的身体明显僵硬起来。他安抚性地搭上他的肩膀:“她在做什么?” “她在用文森镇的战争手语重复一句话……那是他们之间唯一共通的语言。”尼莫的声音有点发闷。 长久的交战中,有那么一种手势语言渐渐兴起——两方无法交谈,甚至无法判断对方脸上的表情是喜悦还是痛苦,只有眼泪和鲜血是共通的。可战争会产生战俘,他们不得不与对方交涉。于是他们冲对方挥舞臂膀,用极为简单有限的词句交换着仇恨与轻蔑。 “什么话?” “‘你杀死了我’。”尼莫轻声答道。 笼内的两只青鸟凑到一起。梅罗蒂下意识抬起前肢,似乎是怕控制不好力道,她犹豫了一阵,又怯生生地收回。最终她用脸颊贴着恋人失去视力的右眼,闭上了眼睛。帕索托图微微叹息,叹息声几乎被锁链摩擦的哗啦声响淹没。随即他发出一声轻柔的鸣叫,那声音十分温暖,或许是尼莫听过的最温暖的旋律。 “……而他也回答了她。”尼莫继续说道,将脸转向奥利弗的方向。他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依旧看得出苍白,甚至带着一丝茫然。 “帕索托图?” “是的。” “他认出她来了?” “……他说‘我也爱你’。” 第57章 伪神沉眠之地 那一刻巨大的空虚将他包裹起来。尼莫甚至无心去关注奥利弗的反应, 他的目光迅速回到了那两只青鸟身上。他的世界被戳了个巨大的口子,此刻他所感受到的动摇不比与威瑟斯庞战斗之后少。 尼莫一贯的认知中,那些异常顶多算缠住树干的寄生藤蔓。它们吸食着他为自己预设好的幸福, 将代表常识的树干勒得七歪八扭——可那棵树仍旧牢牢地扎根在土壤之中, 就算注定要慢慢朽烂。 现在它危险地摇晃了起来。 梅罗蒂·德莱尼只是一个在边境长大的普通女孩, 就算她的外貌和才能算不上平凡,可也没有突出到举国称颂的地步。她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就像曾经的他自己。 那么她是怎么做到的? 路标镇自然也有些分分合合的情人——可那都是极易理解的, 标准的恋情。人们互相欣赏, 互相磨合, 在成功后携手,失败后分开。期间当然少不了腻人的甜蜜,唾骂或冷漠。尼莫可从来不相信命中注定或一见钟情之类的形容,那些浪漫的故事只出现在纸面上或传言中。 尼莫·莱特将作为路标镇的普通镇民,注定和一个同样不怎么特别的姑娘在合适的年纪组成家庭, 并抚养后代。他将在柴米油盐和鸡毛蒜皮中老去,直至变成边境森林边缘的一块墓碑,就像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一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如此坚信着。哪怕是现在,他仍然认为这一切会有尘埃落定的一天——而他终将回归“正常”, 继续平凡地生活。 可他现在不那么确定了。 两只青鸟正安静地拥抱着对方, 仿佛这世上其他事情统统失去了价值。那不是他见过的腻歪拥抱, 甚至没有什么甜蜜的气氛。可有那么短短几秒, 他们仿佛是这片空间的主宰, 辐射出令人颤抖的力量与意志。那明明只是为期三个月的薄弱恋情。 他并不是没有“恋爱”过。但与面前的相比, 他曾经的“爱”或许更接近尊重、怜惜和习惯的混合物,少了某种十分关键的东西。 尼莫知道这时他应该感到欣慰,并在心底祝福这对重逢的恋人。但这会儿似乎有人贴着他的心脏搁了块冰。它不会使他感到疼痛,但它令他的血液变得冰冷,胸口像梗了石头。 “……我承认她是梅罗蒂·德莱尼。”帕索托图的父亲阴沉地开口道,“你们赢了。” “我们没想‘击败’您。”尼莫本能地回应。“我想您可以松开您的儿子了,德莱尼小姐这个样子哪儿都去不了。” “在我想清楚前,他俩都得待在这儿。”首领几乎立刻拒绝了这个提议。 “可您知道她是青鸟。” “那又如何?”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他们。杰西·狄伦再次施展他那出类拔萃的偷听本事,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身后——金发青年背靠着地道另一侧的墙壁,脑袋上还套着个可笑的睡帽。他嘴上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空气中高速描画着青鸟的文字。 “那意味着文森镇的人可能都是——” “人类有时候也会把人类弄成商品出售吧——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整个儿还是部分。只是同类证明不了任何事情。”杰西打了个哈欠,“你以为帕索塔洛先生把这事儿一说,外面那群小鸟立刻就能和和乐乐地放下仇恨?” “……我会考虑这一点。”首领——帕索塔洛则冲尼莫点点头,态度并不算真诚。他挥挥手,被梅罗蒂弄弯的栏杆再次变得笔直,然后他甚至亲自加了几道法阵。随即他在潮湿的空气中向杰西洋洋洒洒挥出大段的金色字迹,动作利落狠厉。 随后他和他的随从们全部离开了地道,意外地没有留下哪只来盯着他们。 “我不明白。”灰鹦鹉趁机插嘴道,“反正这个德莱尼回不了家,你们看上去也不打算弄死那只公的。为什么还要在这儿操心些有的没的?直接溜呗——你们连同类都不是,何必掺和一群外族的事情。” “他们还欠我人情呢!”杰西拽下头上的睡帽,严肃地清了清嗓子。“如果不是我,他们连线头那么大点儿的头绪都不会有。” 灰鹦鹉的态度立刻软了几分:“可是他们的任务没有成功……” “我没打算食言。”奥利弗叹了口气,盯着尼莫的后背——尼莫又开始冲着那对青鸟发呆了。尽管听不懂帕索塔洛的话,凭借尼莫的回答,他倒也能猜出几分现况。 “第一天已经过去啦。您当初给的时间是三天,现在还剩两天——唉,我真的没有说谎,拉蒙先生。您不如现在就答应下来。” “我不想在了解不足的情况下得出结论。”奥利弗礼貌而疏离地回应。 “这一切还不明显吗?还是说,如果文森镇那边的人不是青鸟,您就觉得战争就应当顺理成章地发生?” “如果文森镇的人们真的是人类,他们的仇恨不应该由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外人擅自做主。至少两边都是在清醒地做着决定。”奥利弗沉思片刻。“如果是那种情况,我们没有立场阻止什么,只能帮忙降低伤亡……所以如果您说了谎,我不会答应您‘阻止’这场战争。” “哎哟,真意外,我还以为您是‘战争即是邪恶’那一派的。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酷,拉蒙先生。” “因为我既不公正也不成熟,我没有资格。退一步说,就算我们的力量能解决一时的问题,在我们离开之后,他们依旧会继续……不是吗?” “您怎么能这么死脑筋!”杰西叫道,“我只管他们活下来几只,我才不要听美好结局后的发展呢!” “……但你一开始说了‘阻止’。”尼莫终于回过头来,眉头微微皱着。“如果你真的不关心,你甚至不需要我们。你很强,不是吗?只要弄晕几只带离这里就好,哪怕这里的青鸟和人类互相残杀到一个都不剩,你的交易也算完成了吧?” 他直直走到杰西面前,伴随着莫名其妙的不佳心情:“狄伦,你到底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你的目标是我吗?我不喜欢被人这样耍来耍去,如果你的目标确实是我,我不希望你把奥利他们牵扯进来。” 又是那股熟悉的恐怖气势,但这次奥利弗并没有感到哪部分内脏因为恐惧而皱缩。他挑起眉毛,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那双银灰色的眸子上收回来,艰难投向杰西那边。 “没有没有,别误会,我只是以为他会一口答应!”金发青年的语调里满是憋屈。“谁知道你们一个比一个没人性,好吧,我解释——你们看到我的交易对象就知道啦,我要真那么做了,绝对会遭到报应——” “您还真怕报应啊?”安不冷不热地插了个嘴。 “……遭到实打实的诅咒。”杰西立刻换了个词儿。“唉,真严格。请随我来。” 他侧身到一边,上身微微前倾,冲阴暗的地道尽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安第一个上前,打了个前锋。奥利弗和尼莫随后跟上。这次骑士长是最后一个,他停住脚步,沉默地看着杰西·狄伦那抹仿佛纹在脸上的笑意。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地道并没有通向地底,反而缓缓上升。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枯燥无味的石壁不断重复,一切越来越像场关于循环的噩梦。就在尼莫锋利的情绪快被汹涌的无聊磨成圆角时,杰西上前几步,走在了最前面。 空气中出现不少游动的光带。如同飞舞的无足蜈蚣。尼莫眯起眼睛仔细瞧了会儿,才分辨出那些东西的正体——无数咒文活物游荡在昏暗的地道内。在他们靠近时,它们骤然停住,柔软的身躯绷得像一根利箭——直到杰西敲敲脖子上金属鳞片似的的颈饰,它们才和缓下来,又开始柔软地游动。 这种咒文飞虫愈来愈多,到最后,一行人几乎是在凝聚成一团的咒文中挣扎穿行。好在这种折磨并不长久。穿过最后一道咒文屏障后,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似乎是某座山体的内部。一个高耸的锥体空间,周边放置着无数精细的雕像,都是些栩栩如生的青鸟,一点风化和腐蚀的痕迹都没有。无数青鸟的尸骨散落在地,而地面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咒言纹路,深蓝色的光辉在其中水银似的涌动——它们流动着,向咒阵正中汇集。 语言很难描述那正中的东西。 那是他们所见过的最为巨大的青鸟。他……或她的眼睛紧闭,后腰的巨大翅膀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而那具躯体没有腐朽的迹象,腹部下方本该是腿的地方化为苍白的粗壮树干,那上面甚至还抽着没有叶片的枝条。 一只青鸟,或是一株过于怪异的巨树。 “那是什么东西?”尼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目瞪口呆,把自己之前那点儿纠结彻底忘到了九霄云外。 “那是我的交易对象。既然莱特先生能听懂青鸟的语言,你们见一面也不错。”杰西撇撇嘴,“用那群小鸟们的说法,她是‘纯洁之灵’ ……我知道这个名字很拗口,我可以帮你把它翻译成通用语。” 接着他特地停顿了会儿,像是喜剧演员等待着抖出最得意的包袱似的。似乎被他们的声音所惊动,巨大的青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非常美丽——不似一般青鸟的漆黑,她的眼睛是很深的青蓝,其中微光闪烁,仿佛夏夜的星空。 “……你们可以叫她‘拉薇妮娅’。” 第58章 血脉祝福 整间石室被石壁上的长明灯照亮, 蓝色火焰微弱得很,不比月光明亮多少。惨白的树干立于白骨和残羽之中,顶端融合的青鸟枯瘦而毫无生气。她勉强支着眼皮, 呼吸几乎微不可查, 几缕纤长的翎羽垂落在地, 落在两颗相贴的青鸟头骨间。在这一片青与白之中,只有两样事物格外显眼——一具衣着整齐的人类骸骨倚着树干, 姿势像是在小睡, 平和而安详。 一本格外引人注目的厚皮书本静静躺在尸骸的手骨旁边。书脊嵌了不少珍贵的矿石, 在一片昏暗中闪烁着热烈的暗红光泽。 “……拉薇妮娅。”尼莫从那本异常扎眼的书本上挪开视线, 喃喃地重复了遍那个名字。“这是你自己心血来潮的翻译吗?别开这种玩笑,狄伦。” “噢,当然不是。”杰西嚷道,“我哪敢呢,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是的, 就是你们所想的那个拉薇妮娅。” 文森镇的“神明”。 可她显然不是真正的神明,尼莫能隐约察觉到这一点。她太虚弱了,脆弱地像满是裂纹的水晶雕像,一经触碰便会化作细小的碎片。 “你们知道这些值多少钱吗?”杰西朝满地尸骨扬了扬下巴, “那天我好不容易钻进这个地方——不瞒你们说, 我可是差点丢掉性命——然后她上来就是一个森林歌谣。哎哟, 那股情绪, 真的太悲惨啦。惨到我都要忍不住帮帮忙。” 他用纤细漂亮的手指摩挲着胸口的怪异颈饰:“这个小玩意儿能让我懂得他们的文字。可惜她快死了, 没办法用它给你们每个人都来个‘启示’。不然我肯定一早就带你们来见她。” 尼莫没有再理会大声叹气的杰西, 他和奥利弗交换了个眼神,小心地靠近了那只异形的树鸟。他的动作很轻,没有踩上哪怕是一小根骸骨。拉薇妮娅的双眼没有瞳孔,很难从那片星辉中找到她的实际视线。 “您……您好。”尼莫在离树干五六步的位置站定,好让虚弱的青鸟低头动作不至于太大。这个距离那骸骨的样貌愈发清晰,那不是年轻人的骨头,几撮灰白的发丝散在精致的刺绣之上。而那本书在这个距离变得更加夺目,就算尼莫没有受到过任何系统的魔法教育,他仍能够感受到它散发出的温暖波动。 拉薇妮娅发出一声艰难的喘息,然后才是声音。她似乎很久没有开过口了。那声音美则美矣,有点接近被刻意干燥过的花瓣——干枯脆弱,带有死亡的寡淡气息。 “能够传达思绪的客人……”她轻声说道,音调的抑扬和尼莫所听过的青鸟语言有着些微差异。“祝福您。” “……也祝福您,尊敬的拉薇妮娅。”尼莫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面前美丽而奇异的生物存在于世,并且尚在呼吸,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忘记满肚子的问题。 “我知道您的来意。”拉薇妮娅率先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环境原因,她的嗓音格外空灵。“这位……杰西·狄伦没有说谎。文森镇的居民们的确是我的同胞。” “您知道外面的事?” “是的,只不过我刚刚苏醒不久。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算是回光返照。” 她听上去十分平静,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不在意。 “您——” “我不是神,我只是个普通的祭司。”那双美丽到让人失语的眸子转向尼莫。“可能是真正的神想要我见证自己的愚蠢,是我亲自促成了自己的预言。” “文森镇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不介意的话……”尼莫犹豫了会儿,还是问出了口。 “那是我亲自完成的血脉祝福,他们……他们曾经是最无畏的勇士,将我们和危险的人类隔绝开。”她发出声轻柔的哀叹。 那本应该是个关于爱与牺牲的故事。 二百多年前,格雷斯青鸟险些在人类的过度捕杀中灭绝。威拉德的这一支在愈来愈小的生存空间中迁移和挣扎,数量几乎降到一开始的三分之一。当时的祭司做出了骇人的预言——这个部族将在二百年多后彻底覆灭。 无论如何成长,无论如何挣扎,他们的前路没有一丝光明。格雷斯青鸟实在是太过稀少,而用得上他们做材料的种族却多得多。那个预言之下,整个部族陷入了无声的绝望。 勇士和他的朋友们站了出来。 他们曾是这部族里最脆弱的——生来便带着缺陷,听不到同族的话语。平素只能在祭司身边用祭祀语言进行文字交流。此刻最为寂静的他们挺身而出,接着是一部分健全的成员——那些深爱着同胞的青鸟们向祭司提出了请求。 我们是可以被牺牲的,他们如此祈求道。只要我们深爱的人能活下去。 祭司被打动了,他们共通商议出了一个颇为极端的方案。站出来的青鸟们将化身为敌人,学习外界的一切,用敌人的知识保护部族。而那位强大的祭司确实能够帮他们做到这一点。 植入血脉的祝福,由血缘代代相传,代价自然也十分高昂。勇敢的青鸟们要从站立开始学习一切,踏入汹涌的未知。名为拉薇妮娅的祭司则被这违抗法则的祝福所扭曲——她注定用生命力完成它,然后雕像般昏睡,浑浑噩噩地走向终结。 “那就是我最后记得的事情……可我被歌声吵醒了。”平淡地叙述之后,她的双眼湿润而绝望。“它明明那么微弱,却吵得要命——狄伦先生的到来让我知道了时间,我们最终还是逃不过神明安排好的命运。” 星空般的眼睛中终于盈满了泪水。 “……而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所以我请求你们——请协助狄伦先生,你们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 尼莫情绪低落地转达了拉薇妮娅的意思。这下连安都提不起精神开玩笑了,文森镇那未知的二百年犹如一朵毒云,将阳光遮得一点儿都不剩。奥利弗冲那只孤独而衰弱的青鸟鞠了一躬,同意了她的请求。 “我们答应过狄伦先生,既然他真的没有说谎……”奥利弗停顿片刻,等尼莫将语句传达给拉薇妮娅。“那么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忙。” 她疲惫地闭上了满是泪水的双眼。与此同时,门口的咒文虫群听话地散开,让出一条宽敞的通路。队伍离开了黑暗,尼莫最后回头看了眼那具属于人类的骸骨——他本想提问,但气氛确实不合适,他只能作罢。 “狄伦能答应下三天的期限,也就是说他至少还能把青鸟这边稳上两天。”奥利弗慢下步子,和尼莫并肩前行,“我有点想回文森镇看看。” “我同意。”尼莫狠狠搓了把脸,活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些焦虑和压抑搓掉似的。“这状况太莫名其妙了点儿。” “……你看上去心情很差。”奥利弗试探性地说道。 “我讨厌这样。”尼莫摇摇头,两侧冰冷的石壁向他的视野后方滑动,看上去比来时更像噩梦。“我说不清……但是……唉,别在意,准是刚刚那地方太压抑啦。” 他无法表达自己的确切感受。尼莫过的书足够多,书中的悲剧总会有个明确的归属——一定会有那么一个人,他肆意挥洒邪恶,为私欲而造成无数牺牲。另一方面总会有人犯下错误,总会有哪个步骤不够完美。将这些混合起来,才能得到一个令人安心的“合理”悲剧。 而现在那归属模糊不清。 “这个我拿走啦。”确认队伍最后的尼莫走出石室,杰西随意地开口说道。他拾起人类骸骨旁边的书本,随意地朝拉薇妮娅晃了晃。“当然,我会还给你的。” “您为什么要说谎?”这次会面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拉薇妮娅艰难地吸着气,此时她的音量还不如一只普通的画眉鸟。“您明明也听得见……而且听得懂我们的话。” 杰西·狄伦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她还记得这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时的景象。他没有费半点力气,那些咒文飞虫抖抖索索地贴满墙壁,力图离他远点——那个陌生人类就那么直接走了进来,对散落一地的青鸟尸骨看都没看一眼。 “美丽的女士。”他的思维干脆利落地传入她的脑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拉薇妮娅无法分辨人类的美丑或表情,可她在那一刻甚至忘记了回话。她久违地瑟缩了下,这个金发人类给她的感觉仿佛剧毒的爬虫,或是缠绕内脏的荆棘。 “您看上去挺困扰的。”见她没有回答,金发青年补充道。“唉,我真的没有恶意。您看,我可是您最后的机会啦。” 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拉薇妮娅足够强,就算衰弱至此,她也能够分辨出这一点——来人比自己强大,至于强悍多少,她无法估计。曾经的祭司可不会绝望到随便信任一个陌生的人类,可她也绝对不想惹怒面前的人。 “……他们才不会相信我的真话呢。”杰西翻了翻那本饱含法力的古书,嘀嘀咕咕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语气里甚至带着点儿抱怨的意思。“而且这样比较有趣,不是吗?” 鳞片状的古怪颈饰在他的脖颈上反射着柔和的光,拉薇妮娅十分清楚——那个颈饰只能算这里的“开门钥匙”,除此之外,它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所谓令人懂得祭祀文字的“启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第59章 圣典 在他们再次离开部族时, 首领帕索塔洛没有出面。 尼莫大概可以确定这个部族对于杰西·狄伦的态度了——比起外面相对开化的文森镇居民,生活原始的青鸟们反而不再认同自己的神,尤其是较为年轻的那拨。在逐年完善的幻术和魔法体系下, 青鸟们的生活不再像祖辈那样满是紧张感, 拉薇妮娅二百年前关于毁灭的预言早已失去了震慑力。 他们不需要神。 所谓神使, 比起切实拥有权力的神明使者,更像是过往的遗物。他们愿意尊敬他, 并展示一定限度的服从。可他只是个拥有小小特权的象征符号, 在愈发浓厚的仇恨面前不值一提。换言之, 他们愿意给杰西·狄伦些许面子——但也就仅仅那么一点儿。 年纪较大的青鸟尚对“神”心存畏惧, 可他们大多丧失了话语权。两股力量在部族中互相倾轧,目前看来,主战派的优势格外明显。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年轻人的仇恨更加尖锐。 奥利弗带着点儿不情愿地留给杰西·狄伦一小块通讯水晶。尽管他们的团长竭力掩饰,尼莫还是察觉了那种如同把金币直接丢进垃圾桶的遗憾表情。而当奥利弗那么做的时候,杰西正舒舒服服地横在树洞里, 神情悠闲得像在度假。他正随便翻着一本书,边翻边打哈欠,而那本书眼熟极了—— “你把它带出来了?”尼莫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反正她没阻止我。”杰西直接把书丢了过来,尼莫赶忙伸出双手去接, 生怕那一看就很值钱的古书磕上坚硬的石板地面。 古书沉重而厚实, 纸页已经微微发黄。它的书脊上嵌着圈打磨精致的矿石, 其中的光芒随着角度变化而流动。带有花纹的金属包着书封边缘, 而厚厚的书封上甚至带有精细的刺绣, 丝线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褪色, 充满力量的法阵完美地融合进刺绣图案。比起书本,它更接近一件艺术品。 书封上没有书名,只有空白处留有一行小字。通用语写就,字迹笨拙而稚嫩,通常只能从小孩子学写字的练习册上见到—— 尼莫用袍子下摆擦了擦手,小心翻开书封,接着他立刻失望了——里面写满了青鸟的祭祀语言,他半个字都不认识。于是他只得小心地将书合上,然后放在石台较为干净的一角。 “你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不会钻出什么青鸟的精灵之类……我又不能随你们一起去,总得找点东西打发时间。” 实际上,尼莫为这一点感到庆幸——至少这意味着杰西·狄伦不再会在他们毫无防备时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彻底扰乱他们的思绪。一个巴格尔摩鲁就够吵的了,可灰鹦鹉顶多吵得人耳朵痛,狄伦先生的废话称得上对灵魂的拷问。 这次没有青鸟好心地将他们送回。尽管一行人在太阳升起时出发,中午才勉勉强强抵达文森镇边缘。他们穿过干涸龟裂的河床,绕过散发出腥气,漂满浮萍和昆虫幼虫的浑浊水坑。在遥遥看到第一个人类风格的建筑时,时间已经接近正午,而大家默契地停住了步子。 尼莫还记得德莱尼夫妇的相貌,也记得那位年轻猎手的脸。可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否能平静地面对他们。 离他们最近的是间不算显眼的普通房屋。它有着茅草搭的棚屋和破旧的烟囱,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戏耍打闹,手和脸爬满泥巴痕迹,笑闹声清晰地扎进他们的耳朵。还有一个坐在堆砌的树干之上,用干草茎吹着肥皂泡。一个姑娘从房门中走出,怀里抱着一大丛暗绿色的藤蔓。她将它们仔细晾在粗糙的木围栏上,长辫子几乎要垂到膝盖。 安静而祥和的生活。 而他们都不是人类,尼莫有点恍惚地想道。梅罗蒂在地上挣扎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姑娘可能再也无法拨动鲁特琴的琴弦了。 “我们还去德莱尼家吗?”他像奥利弗转过头去,试图靠对话甩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 “……先不去了。”奥利弗看上去同样有些心不在焉。“先去找他们的镇长或者宗教领袖……随便哪个。” 幸运的是,文森镇的镇长和宗教领袖似乎是由同一个人担任的。长辫子姑娘为他们热情地指了路。时隔一日,他们再次返回文森镇上,这次尼莫总是控制不住要瞥向路过他的每个人——挺着背或偻着腰的,满身绸缎或衣着朴素的,满脸笑意或面露不快的。他们认真地活在一个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的梦里。 但比起他们上次经过,街上有了些许的不同——严肃的面孔多了不少,潮湿炎热的风中带着不妙的火.药味儿。在他们到达镇长房屋前的时候,火.药味道的浓度达到了顶峰。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站在院落中,他们套着雪白的外袍,白色布料上染着墨蓝色的古怪纹样,看样式应该是宗教服饰。民兵们用目光戳着他们,活像走进院子的是几块长了脚的苔藓。 一会儿见到镇长,他们要说什么呢?尼莫深吸一口气,胃里活像坠了块铅。 随即剧烈的争吵声便传进了他的耳朵,一声愤怒的咆哮后,一个青年旋风般从房屋中冲出——他的速度太快,块头又大得惊人。要不是奥利弗眼疾手快地将他向后扯了一步,尼莫得被这位公牛似的先生撞个正着。 青年停下脚步,冲他们愤怒地哼了声,咣地摔上身后的房门。尼莫刚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巴格尔摩鲁便开口了—— “蠢货!恶棍!粪坑脑袋!”它在尼莫肩膀上大叫道,刻意压低音调,尽职地扮演着一只真正的灰鹦鹉。“蠢货!恶棍!粪坑脑袋!”它快乐地重复着,似乎认准对方不会现在动手。 是上次拿弓箭袭击灰鹦鹉的年轻人,弗里茨的朋友。他紧紧拧着眉头,冲尼莫脚边啐了一口。 “魔鬼!”他厌恶地哼道,怒气冲冲地走远。 尼莫小心地把靴子移开——他身上就这么一双鹿皮靴,洗了还得靠奥利弗手动烤干。他冲那个背影扮了个苦兮兮的鬼脸。而奥利弗看起来有点儿莫名的气愤,他长长吐了口气,绷着脸敲响了镇长房屋的门。 开门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脑袋上扣了个怪里怪气的尖顶圆帽,胸口垂有圆形的银质徽记,一张蓄着络腮胡的脸绷得比奥利弗还紧。尼莫越过奥利弗的肩膀瞧了瞧,那人的脖子上还有没褪尽的愤怒血色。 “德莱尼家找的黑章?”他瞄了眼奥利弗的胸口,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侧过身,让出了大半的门。“进来吧。” 镇长家的房屋并不比德莱尼家的宽敞多少。客厅的主色调是少见的白色,金属制品闪烁着柔和的银光。一面墙上挂着五幅画,其中四幅里面都有那顶古怪尖帽出现——而画之下有个立方体形状的盒子,被带着墨蓝色刺绣的白布盖着。 “我想你们见过那群鸟了。”身为镇长,或是说这座镇子的宗教领袖,他的态度反而比德莱尼先生好了不少。“坐吧……不用吃惊。我儿子和我说了,他的朋友弗里茨和你们一起去了森林。我就猜会是这样。” 说罢镇长摆摆手:“蜂蜜水还是茶?” “您客气了。”奥利弗摇摇头,“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想……呃……” 奥利弗少见的卡壳了。而尼莫完全能理解这一点,他们好歹顶着个蛇级黑章的名头,而将要说出口的话偏偏又荒谬至极。面对面谈及这类事情尤其难。要换了他,他恨不得在十里地外给镇长先生写信了事。 “……想跟您谈谈关于青鸟的事。”奥利弗尴尬地绕了个弯,“是的,我们见过他们啦。” 听到“他们”这个指代,镇长挑起眉毛,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回来了,完好无损。”他喃喃道,叹了口气。“而比起德莱尼家,你们选择先来见我——是的,我知道。如果你们先去找了德莱尼家,艾萨克肯定要跟来。所以说吧,孩子们。” 他抬起眼睛,淡蓝色的眼睛坦诚地盯着他们:“你们知道多少了?” 奥利弗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嗓音因为紧张带着点颤抖:“文森镇的人都是……对吗?” “他们的首领告诉你们的?” “不,他好像不知道。但现在应该知道了。” “哦。”镇长放松下身子,语气波澜不惊。“我听人说过黑章里有不少能人异士,你们确实有点本事。感谢你们的告知,孩子们。” “您一直都知道?”尼莫插嘴道,“既然您一直都知道,为什么——” “我也是从上一任那里得知的。”镇长淡淡地说,“这事儿是我们和格雷斯青鸟之间的恩怨,和你们没什么关系。我说过了,谢谢你们肯特地来我这儿一趟。” 他慢悠悠地踱步到画像之前,背对他们揭开白布。他微微弯下脊背,似乎拿出了什么东西——下一个瞬间,客厅被红色的光膜所封闭。 “你们或许是些善良的人。”镇长回过身,右手牢牢抓着一本厚书,眼眸中透出悲意。“可我只能让你们死在这儿了,十分抱歉。” 尼莫瞪大眼睛。他不久前才见过那本书,只不过是在杰西·狄伦的手里——它和圣地骸骨旁的那本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的书脊,同样的刺绣,同样温暖而澎湃的力量。 “为什么?”奥利弗将视线从那本书上移开,伸手制止了打算抽出战矛的安。“您至少让我们死个明白。” “我必须保护我的镇民。”镇长在空气中画着法阵,红色光膜将他与他们彻底隔开。“就算变成这个样子,我们血肉和骨头依旧可以被用作材料……文森镇和他们的部落不同,我无法承担你们泄密的风险。我很难说服人们迁走,而你们只要传出一句话,只要有一个怀有恶意的人尝试了……” 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对不起。”他悲伤地说道。“我真的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奥利弗说道,他抽出银剑,一剑便划开了那道光膜。 玻璃破碎的声音响彻房间。红色的半透明光膜化为碎片,崩碎在地,如同落在皮肤上的雪片那般迅速消失无踪。奥利弗走到愣住的镇长面前,将那本书从他手中抽走,然后递到尼莫手边——动作流畅,一气呵成,甚至带着点隐隐的压迫感。 “确认下,尼莫。”奥利弗摸摸鼻子,“这个和杰西·狄伦那本是不是一样的?” 尼莫手指拂过华丽的书封,确实很像,连书封上的幼稚笔迹和文字内容都完全一致。但这次他打开封面后,映入眼帘的是笔迹优美的通用语。纸张看上去也比杰西那本新一些。 他用拇指沾了点书脊黏胶的粉末,伸出舌尖舔了舔。 “书封是一样的。”他点点头,“但是内页被人重装过,时间差了挺久。” “哇哦。”安不怎么惊喜地感叹道。 “……别那个表情,这好歹是我的本职。”尼莫嘀咕道,翻了翻内页,里面全是些啰啰嗦嗦的教条。他微微皱起眉,不耐烦地翻到最后——在封底之上,那幼稚的字迹再次出现。 “……这就是你们的‘圣典’吗?”尼莫合起书本,抬起双眼。 镇长微微点头,脸色苍白。这本书显然是他的法力来源。此刻他失去了唯一的武器,只得垂头丧气地待在原地。 “我们不会把您怎么样的,先生。”奥利弗干脆地收起剑,银剑利索地溜入剑鞘。“至少我能理解您的顾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们详情。” 他顿了顿。 “我们和拉薇妮娅有约定,字面意思。”奥利弗缓缓说道,“而我认为她值得一个真相。” 第60章 战争前奏 “拉薇妮娅只是个传说。”镇长面色镇定, 但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出卖了他的情绪。“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知道也没什么意义。”他的手慢慢伸向口袋,手指微微活动, 似乎是在试图画个法阵——下一刻它们便被细小的黑影缠得死死的, 无法再动作。 尼莫放下施术的手, 随即将古书轻轻放在漆得雪白的餐桌上。 “我们真的只想跟您谈谈。”他诚恳地说道,“拉薇妮娅是存在的, 她还活着。说实话, 格雷斯青鸟那边的态度并不好, 我们……” “我当然知道青鸟那边的态度。”镇长见最后的求救手段被封, 索性不再拖延时间,“我并不想和他们战斗,可我控制不住所有人!一具青鸟成体的新鲜尸体,你知道值多少钱吗?我阻止过……我阻止过那些孩子。可对他们来说,青鸟们只是会袭击村庄和人类的怪物, 偏偏还值钱得很。” “圣典要求处死爱上青鸟的人。”艾德里安低声插话道,“德莱尼夫人提过。” “为了保护大多数!”镇长厉声说,“只要有一个人完全变回去,那么他的亲人, 爱人, 朋友都有被影响的风险……它会像传染病一样扩散!如果你们真的还有点良心, 看看外面的人——他们和初代不一样, 根本没有控制精神的毅力, 他们很可能再也无法成为人类。我们的知识, 语言,技巧,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我不知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如果这是一场审判——” 他提高嗓门:“我没有任何需要忏悔的事情。” “我明白了。”艾德里安平静地回应,他走到餐桌边,拿起那本古书。“那么你知道拉薇妮娅预言的灭族日吗?” “什么灭族日?”镇长的表情松动了一瞬间,“没有这种说法。” “不用再问了,拉蒙先生。”前任骑士长叹了口气。“青鸟部族的魔法已经成长到足够自保,他们不再需要这些人的保护。而这些人……似乎也不愿意回到一个‘自己有缺陷’的世界去。那么可能性只有一种。” 随即他抬起眼:“哪边先动的手?” “那边先误杀了我们的人,那个可怜的孩子只是去猎岩角鹿。而他们以为他是来偷猎的人类。”镇长咬着牙道,“是的,他们已经不需要我们保护了!我们的使命早就完成啦,我们的子女是自由的。” 尼莫大概能猜到故事的后续了。 勇敢的青鸟们成功融入人类之中,他们守护着部族。直到十数年或数十年后,部族成功稳定下来,不再需要来自外部的任何保护。 拉薇妮娅的计划非常成功。 在那之后,或许有些青鸟回归了故乡,而有些……就现况来看,大多是聋掉的那些,愿意继续以人身生活下去。他们或许有了真正的人类朋友,人类爱人,他们成为了人类。 没有什么惊天阴谋,也没有什么恶毒手段。他们只是在不同的路上前行,渐行渐远。直到那个无辜的猎人死去。 “我们保护过他们,他们却连我们一起警戒。断掉对两边都好。”镇长说道,“现在我的镇民们很幸福——他们可以在周末去别的城镇拜访亲友,无忧无虑地生活,不需要担心哪里有人觊觎他们的尸体。我不想让他们生活在恐惧中,这是错误吗?” “梅罗蒂·德莱尼的恐惧呢?”尼莫喃喃道。 “凡是‘正常人’,哪个会爱上其他种族的怪物?他们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么自然要承担后果。” “你没有给过他们选择。” “……这是身为领袖的责任,我需要判断哪些是‘正确’的!只需要牺牲小部分人,让更多人平静地活着。”镇长的脸和脖子再次涨得通红,他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继而向墙上画框的方向用力一挥手。“每一代都是如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看得出你们现在过得惬意又和平。”安皱皱鼻子,语气里满是讽刺。“外面那几位全副武装的先生可能只是在摆造型娱乐姑娘们吧。” “我会说服我的儿子,这和你们无关。最糟也只会是次小型冲突,近几个月发生过不少次。相信我,没人想要真正的战争——年轻人热血上头,见识见识那场面就冷静了。” 说罢他扬起头,那气势仿佛即将就义的勇士:“我没别的可说,如果你们还有别的目的……” “父亲!我确认过,那确实是——”一声仍然带着愠怒的呼喊打断了这一切。刚刚横冲直撞的公牛先生风风火火地闯进屋内,他愣了几秒,目光扫过奥利弗按在剑柄上的手,和尼莫指间微微晃动的黑影。 “卫兵!”公牛似的大块头青年干脆地吼道。 安翻了个白眼,雷光乍现,她干脆地冲破窗户。飞溅的玻璃和电弧将院落中的士兵逼退了几步。 “逃跑时间到!”她高喊,“走啦,小伙子们!” 艾德里安手撑窗框,利索地跃出。奥利弗紧随其后,尼莫则很不体面地攀爬着半人高的窗台,如果不是体质特殊,他的手掌绝对早就扎满玻璃碴。一个卫兵差点抓住他的袍子,尼莫只得用黑影抽飞了他。 “先别去追!”镇长把餐桌上的圣典一把抓起,用力扣在前胸。他做了个深呼吸,向信徒们下了明确的指令。“那个剑士的力量太强,不要把他们逼得太急。” “他们怎么了?”青年情绪不是很好地发问。 “他们知道了那件事……我今天刚刚告诉你的那件事。” “为什么不追!万一他们就这么跑了——” “那个剑士的力量比圣典还强,叫再多人上去也是送死。他们如果真的就此离开,我们只能提高警惕,并向拉薇妮娅祈祷——” “拉薇妮娅?你还在把我当信徒?”青年的声音一下子充满痛苦,“她只是你们臆造出来,用来控制大家思想的伪神!这些年来我一直那么坚定地信仰……” 他说不下去了,脸色苍白得像木柴的灰烬。再开口时,镇长的儿子换了另一个话题。 “父亲,我确认啦,那确实是骨玉的伴生石。我们可以用它把那群蠢鸟一网打尽。如果我们大量出售青鸟尸体,那群黑章就算到处宣传文森镇都是青鸟,也没有人会相信。” “我说过,蒂格,把那东西退回去!不许再提这事儿。我告诉你真相是为了让你住手的,你该长大了,这个位置将来——” “眼下是大好的机会,我们一直知道那些蠢东西的巢穴在哪!”大块头青年暴躁地吼叫,打断了镇长的话。“拉薇妮娅憎恨异形,这不是你们一直宣传的吗?你怎么就不明白!同类?它们毁坏我们的房屋,杀死家畜,抢走我们的人——同类又怎么样?护着那些不知好歹的畜生到底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们已经是人了。”他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我不想再看到朋友因为失去而痛苦。弗里茨是我的朋友,而德莱尼夫妇是你的朋友——既然你知道梅罗蒂的情况,他们一定向你告解过。你是如何直视他们的眼睛的?他们的痛苦都是源于你们固执的‘传统’。我不想这样。” 青年攥紧拳头:“这事情必须有个了断。” 镇长眨眨眼,他突然感到一丝晕眩。暗蓝色的光环束缚了他,眼前熟悉的客厅在摇晃,出现模糊的重影。“蒂格,你……” “你需要睡一觉,等你起来了,我会把一切都打理好。”蒂格冷冷地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会给大家带来毫无隐患的富裕生活。” “他们没追来。”一行人跑出老远后,安首先慢下步子。“那个老头儿还有点眼力,知道他们干不过奥利弗。” “可我觉得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我们。”尼莫习惯性地喘着气,喘了两口发现肺部并没有狂奔后烧灼般的疼痛,他尴尬地平复了呼吸。 奥利弗没有加入对话,他毫不犹豫地掏出通讯水晶,直接开始联系杰西·狄伦。 “怎么样怎么样?”好听但烦人的声音从晶体中传来,“你们玩得还开心吗?” “他们的镇长知道真相。”奥利弗没理他,直奔主题。“但他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 “拉薇妮娅好歹是个强大的祭司,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她的预言和梦话一个水平吧?只凭谈话就能改变命运……哎呀,你们是不是英雄故事看得太多了,宝贝儿们——” 奥利弗在对方颤抖的尾音中打了个哆嗦,他努力维持着镇定:“你那边呢?” “帕索塔洛当然不会蠢到把真相公之于众。这会儿他们又打算跟文森镇宣战了,我猜他是打算把这事儿压下来,给德莱尼小姐编个别的身份。”这次杰西的回答伴随着吧唧吧唧的咀嚼声,“相信我,如果那群小鸟知道真相,他们的恨意会更浓。当然你们不用太紧张,只是个挑衅的群架,这几个月他们不知道摩擦多少次啦——喏,这次宣战的那三只刚巧飞走,估计不一会儿就能到你们那边。” “你为什么不带他见见拉薇妮娅?”尼莫急促地问道,“她可以劝劝他,他们可以直接对话——”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杰西嗤笑道,“他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拉薇妮娅‘不可能醒来’。” “可她明明——”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她的呼喊没有人能听见,明明隔得这么近——他们认定她不可能醒来,甚至不愿意随我去圣地看一眼。那群固执的家伙说不想惊扰亲人的尸骨,真可惜没法给他们一个惊喜——最近都没有哪只青鸟自然死亡呢。” 尼莫张了张嘴,没有成功挤出一句合适的回答。他小声叹了口气,退到了一边。 “谢谢你的信息。”奥利弗则干脆地终止了通话。 “你有什么打算呢,团长?”安打了个哈欠,“现在我们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游客。” “去看看。”奥利弗思索片刻,“尼莫说得对,我不认为他们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我们……可现在他们毫无动作,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有点在意的事情。”艾德里安突然开口,他整了整修士服的领子。“我想一个人行动会儿,可以吗,拉蒙先生?” “我也觉得我们散开比较好。”安从腰包里掏出通讯水晶晃了晃,“我和巴格尔摩鲁去拜访一下弗里茨——那个小伙子性格还不错,我们得把我们的行李取回来。” “为什么是我!”巴格尔摩鲁不满地高叫。 “你和克洛斯一组也行。” “我……我不能和废物一起待着吗?”灰鹦鹉缩了缩脖子,紧紧抓住尼莫肩膀上的布料。尼莫僵着脸,将它的爪子一个个掰开。 “我们的战力不能太集中,对付普通镇民有点浪费。”安说,“那就这么定啦!克洛斯去查他在意的事儿,奥利弗和尼莫的力量对付个把民兵绰绰有余,他俩更适合偷看谈判——而我,我更关心我们的家当。巴格尔摩鲁,你可是重要战力,我可就指望你了。” 灰鹦鹉顿时精神抖擞地张开翅膀,飞到安的肩膀上。安扭过头,憋笑憋得表情有点扭曲。 “通讯水晶联系。”奥利弗则点点头。“……大家注意安全。” 三只青鸟的影子从他们头上掠过。 谈判现场不难找,青鸟们喜欢盘旋片刻再降落。奥利弗和尼莫在影子中藏好,窥视着刚刚才逃出的地方——青鸟们降落在了镇长房屋前,院落中的碎玻璃和木头残片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打扫。 镇长并没有出门。 镇长的儿子头顶白色尖帽,宗教外袍没有一丝褶皱。他挺着胸膛,嘴巴抿得紧紧的。一个同样表情麻木的姑娘站在他的一边,白色外袍对比之下,她的脸色透着不自然的蜡黄。 青鸟们缓缓向前,为首的一只开始比战语手势。 “明天正午十二点,我们将前来讨伐。你们的魔女迷惑了我们的首领血脉,你们需要付出代价。”脸色蜡黄的姑娘冰冷地翻译道。 “哦。”镇长儿子没什么反应。他闭上双眼吐了口气。然后挥下右手。 和他们那时如出一辙的红色光膜亮起,将三只青鸟牢牢包裹在内。青鸟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无数尖矛便从外侧刺了进去——两只被戳成了筛子,无助地扑闪着两双翅膀,顺着光膜内壁缓缓滑下,鲜血淌了一地。 他们抽搐着,漆黑的眸子中充满仇恨。青色的火光猛地燃起,他们将自己的身体燃为灰烬。灰白的粉末雪花似的散落在地,渐渐被血液染成深色。 为首的那只青鸟只中了一矛,他张开嘴,发出人类耳中听不到的悲愤吼叫——尼莫顿时捂住耳朵,那旋律压抑而令人心碎。 “欢迎你们前来讨伐,魔鬼的使者。”镇长儿子——蒂格冰冷地说道,“如果可以,我们希望和你们彻底做个了结……就这么翻译。” 第61章 所谓拯救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 矛雨降临时奥利弗一个挣动, 下意识想要拔剑阻止。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剑柄,两只青鸟便倒在了地上。他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他面前涌出鲜血,化做细小的灰烬。那曾经美丽的生物除了一地深色的血迹, 什么都没有留下——哪怕是一片青色的羽毛。 就在几秒之前, 奥利弗能看见它们微张的鸟喙, 但随之而来的只有绝望的静寂。 他将视线转向镇长儿子那边——大块头青年的表情依旧镇定,但脸色几乎变得和他的帽子一般苍白。他缓缓在圣典封皮上做了个手势, 红色的光膜逐渐变得透明。仅剩的那只青鸟站在一堆灰烬之中, 没有眼泪, 没有声音, 被羽毛覆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穿透身体的矛放出温热的血液,活像连痛觉都失去了。 他非常缓慢地举起臂膀上的那对翅膀,虚弱地打着战语。 “好。”那姑娘干巴巴地翻译道,她的声音平板, 没有波动。“……它是这么说的。” 青鸟没有去拔那支矛。他挣扎了很久,勉强飞起,在空气中甩出一串猩红的血珠。今天的天气很好,那青色的身影本应该优雅而完美地融入天空。可那支黑色的矛穿透了他的臂膀, 他飞得歪歪斜斜。 尽管阳光十分明媚, 奥利弗突然觉得有些冷。他将手指从剑柄上挪开, 缩了缩身子, 好保证黑影确实地遮住自己——随即他便发现, 黑影自身也在颤动不止。 他连忙转过头去——尼莫没有在看他, 他甚至没有在看任何地方。黑发青年紧紧地捂着耳朵,面无表情,眼睛看着虚空中的某个点。他的双手手指甚至缠着不少摇动的细小黑影,帮他堵住每一个可能钻入声音的缝隙。 奥利弗伸出手,轻轻抓住对方的两只前臂。“他飞走了。”他很慢地做着口型。 尼莫终于松开了双手,黑影在阳光下崩散。他仍然盯着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似乎在拼命稳定情绪。 “你听不见,对吗?”尼莫用非常轻的声音说道,“我真羡慕你,奥利。” 那“无声”的惨叫和悲鸣。 尼莫不敢和奥利弗对视,他怕自己绷不住情绪失控。青鸟的曲调震撼人心,他之前感受过其中的温暖与爱,也确实领教过愤怒和仇恨的旋律。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绝望和悲伤——他被威瑟斯庞的石柱整个钉在石壁上都比这好受些。那旋律让一切变得又湿又冷,活像腐败的棺木,冰冷发馊的隔夜茶水,或者废墟上厚厚的灰尘。 它让他想到老帕特里克的最后。亲人的手在他手中变得冰冷而僵硬的一瞬间,那如同地面整个消失的空虚。 而听不见的人们只是望着那悲伤的歌者,不为所动——在彼此眼中,他们或许都是世界上最冷酷的生物。 “立刻召集大家。”镇长儿子正了正帽子,没有再去看地上残留的血迹。“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尼莫舞动着手指,黑影顺着他的意思进行盘旋和折叠。它托着他和奥利弗,将他们的气息和存在感彻底掩盖。他长时间维持着蜷曲的姿势,腿脚却不觉得发酸,而尼莫已经分不出那是舒适还是石头般毫无知觉。 白衣的士兵们面色严肃地散去。镇长的儿子——蒂格则缓缓坐下,丝毫不介意白色的衣服被门槛上的尘灰弄脏,他凝视了会儿那滩血,表情中多了丝茫然,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许久,他僵硬地转着眼睛,打开圣典,无声地念诵着上面的话语。 他的声音很小,可尼莫听得非常清楚。 “……我们将永远爱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友人,我们的爱人。我们将永远守护他们……” 镇长的儿子一遍遍念诵着圣典封底的那两句话,活像它们是能让血腥味散去的咒语。 尼莫无意识地往奥利弗的方向靠了靠,对方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它大概是目前唯一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东西——而奥利弗默不作声地伸出一只手臂,半环住他的肩膀。 “如果可以的话。”奥利弗小声说道,“我希望我也能听得到。” 他们安静地靠在一起,眼看着身着教服的民众们逐渐在院中聚集,而太阳向西边移动,渐渐化作金红色。两人维持着默契的沉默,直到通讯水晶透过布料发出闪烁的亮光。 奥利弗将它从胸口的暗袋拿了出来,尼莫倒是很乐意找个什么分散注意力——那估计是安,他默默地想,希望她没什么事—— “是我。”骑士长的声音从水晶中传出。 他们交换了个意外的眼神,然后一同瞪着那块精巧的晶石。 “你们那边怎么样?” “镇长的儿子向青鸟宣战了。这回可能不是什么小摩擦……他们杀了青鸟的使者。” “果然……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没追着我们跑了。”艾德里安的声音低了几分,“这个镇子里有骨玉的伴生石。” “那是什么?” “武器。”前任骑士长言简意赅地解释,“骨玉来自深渊底部,通常掌握在王室手里。它的伴生石只是受到过法力辐射的石料。黑市上流出过不少,但它们的威力很有限,上面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和他们抓不抓我们有什么关系?” “只要使用得当,它们可以将普通的地表魔法转化为货真价实的深渊魔法,而我找到了那个法阵,它正在运行……拉蒙先生,您听说过‘噩梦礼赞’吗?” “……没有。” 通讯水晶那边的艾德里安叹了口气:“它能够……不破坏肉体,直接带给敌人沉眠般的死亡。是个范围中等的无差别攻击法术。” “无差别攻击?”奥利弗还没开口,尼莫直接抢过了话头。“他们要袭击青鸟的部族?” “恐怕如此,毕竟它并不适合被用在战场上。” “可刚刚镇长说他不想和青鸟战斗——” “但这绝对不是心血来潮。”艾德里安语调平静,“转化法阵今天刚刚完成,有很多较旧的改动痕迹,看得出制作者有过长时间的犹豫。这说得通——如果部族毁灭,文森镇可以直接出售尸体,他们确实不需要担心我们‘散布谣言’。” “克洛斯先生,您能破坏它吗?”奥利弗松开尼莫的肩膀,开口说道。 “如果我还有力量的话,能。现在恐怕谁都不行——它已经被启动,而且相当不稳定,只有施法者才能解除。” “我们会通知杰西那边。他们明天正午才会打起来,我们还有时间。”奥利弗飞快地说。 “阻止的时间?”艾德里安顿了顿,“拉蒙先生,说实话,我不认为他们会住手。” “您先待在法阵那边,我……我再想想办法。”奥利弗咬着牙说道,“总会有办法的。” 艾德里安发出很轻的叹息,随即他的声音提高了些:“杰西·狄伦?!” “嗨亲爱的。”懒洋洋的声音从水晶中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我被鸟儿们赶出来了——谢谢您的通讯水晶,否则我都不知道要传送到哪个坐标。” “什么情况?”当打算终止通话的奥利弗又将水晶拿近。 “他们杀了使者,那帮年轻点的都气疯了。”杰西轻松地说道,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您看,他们甚至把我给赶了出来!早知道我就不去还书啦,从圣地出来的时候给他们逮了个正着。” 他低笑一阵,活像这是个极其有趣的笑话似的。 “所以我只剩一个情报了——”杰西拖长腔调,“他们似乎并不打算按时袭击,毕竟文森镇破坏规矩在先——告诉我,拉蒙先生,那帮蠢货该不会以为青鸟在这种情况下还会保留传统吧?” 他们还真那么以为的。尼莫无言地扭过头去—— 居民熙熙攘攘地聚集在镇子的房屋之前,他们全部穿着白色的教服,像群不知所措的鸽子般拥挤在一起。他得很小心才能把黑影藏入不起眼的角落。 “拉薇妮娅在上。”镇长儿子此刻背挺得笔直,声音在法阵的作用下十分洪亮。“在神的祝福之下,我们聚集在这里……” “我倒有一个主意。”杰西似乎是从艾德里安那里抢过了通讯水晶,以镇子儿子的演讲声为背景,他的声音饱含笑意。“您看,现在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计划永远不如变化快,对吧?拉蒙先生?” “说重点。”奥利弗从牙缝中挤出回答。 “趁青鸟们还没动手,去除文森镇的祝福就可以啦!如果只是粗暴地破坏祝福,我们可是有个相当棒的人选——没人比恶魔术士更适合这个活儿。只需要牺牲一半的人,保证另一半绝对能活下来。这比全灭划算多了,不是吗?那群蠢人变回青鸟之后,估计站都站不起来吧。” 奥利弗将目光缓缓转向尼莫——尼莫则死死盯着那块水晶,紧咬牙关。 “我在这边可是看到了个……呃,粗糙但威力不错的法阵。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就是他们灭族的序曲。没人会责怪你的,亲爱的尼莫。您比他们强大得多,您当然有权力决定什么是‘正义’。” 尼莫闭上眼睛。 黑暗之中,纤细的魔力流动从人们的躯体上扯出,蛛网般笼罩着整个城镇。带着淡淡金光的银色咒线,脆弱而美丽……仿佛随手一拨就会断掉。 “您这是在救他们,别犹豫啦。只要您肯动手,我们今天就能给拉薇妮娅一个答复。再说了,青鸟们总不至于把这些人杀光,总会留下几个——” 尼莫吸了口气,抬起眼——镇长房屋之前,年轻的父母抱着他们的孩子,踮着脚向房屋的方向张望。为他们指过路的长辫子姑娘牵着弟妹,其中一个男孩还叼着用来吹肥皂泡的草茎。人们静静地听着大块头年轻人的话,没有狂热的欢呼,没有喝彩,甚至透着些麻木和茫然。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类冲突。 “……你高看我了。”尼莫沉默许久,非常缓慢地答道。“我只是一个凡人。” “可您确实能破坏祝福,对吧?” “我不会那么做。”尼莫说道,他的胃正因为不确定和紧张而绞痛,他甚至忘了去呼吸。“他们会死,活下来的也会失去一切。我没有权利……” “我没有权利决定他人的人生是‘应该’被牺牲的,狄伦。” “您要知道,”杰西·狄伦的口气少见得平静起来,“因为您的决定,他们可能一个都活不下来。” “那是他们的选择。”尼莫提高声音,他的内脏缩成一团,反胃感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喉咙。可尼莫攥住拳头,将它们压了下去。“只要一个人想要停止,我们就去帮忙。他们还没有尝试,还没有选择过。” 青鸟的命运不该是自己手中二选一的选择题。尽管他不能预知未来,沉重的不确定性挤压着他的神经。可如果他真的像杰西·狄伦所声称的那样强大——那么一定有别的解决办法。 恶魔术士不可能维持人形。人类不可能爱上怪物。拉薇妮娅不可能醒来……青鸟们不可能获得一个美好的结局。他们见过太多的不可能,可这世界远远比他们所想象的疯狂,充满着微小的奇迹。更合适的答案一定在某处,他只是还没有找到它。 至少这一次,他不太想就此放弃。 奥利弗抓住通讯水晶,果断地关闭了通讯。或许奥利弗不会认同他透着危险味道的坚持,尼莫下意识避开对方的目光。结果一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行把他的脸扭了过来。 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热烈而直接地看着他,奥利弗脸上没有厌恶或者失望。恰恰相反,他的唇角甚至带了一丝笑意。 “我同意。我们不是去‘拯救’他们的。”奥利弗十分认真地低语,声音坚定而清晰。“我们是去‘帮忙’的。” 第62章 锋芒 “哎呀。”杰西冲手中暗下去的通讯水晶挑起眉。“拉蒙先生一向这么粗暴吗?” 艾德里安抓住他的手腕, 毫不客气地将晶石从杰西手中抽出来,后者倒也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漂亮的金发青年转过头,脸上堆满甜蜜的笑容, 然而他刚打算开口—— “您为什么引导他们?”艾德里安干脆利落地将他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杰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他掏掏耳朵, 提高嗓门。“什么?” “不要装傻。”前任骑士长摇摇头,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在地牢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尽管我看不懂祭祀文字……可如果圣地对青鸟真的那么重要, 您带外人‘参观’肯定需要提前告知, 而您直接将我们带去了那里。如果我没有猜错, 只有一种可能——在您和拉蒙先生对话前, 就已经向帕索塔洛用文字申请了许可。” 杰西的眉毛越扬越高,几乎要消失在淡金色的刘海后。 “您希望他们见到拉薇妮娅,那本书也是您故意让莱特看到的吧?虽然我不清楚您这么做的目的——您让我们知道了真相,而我们刚接触过镇长不久,镇长的儿子就直接宣战……尽管我不清楚这是不是那位镇长的意思, 但怕我们传出不利的消息恐怕是原因之一。” “太敏锐的男人可是不受欢迎的。”杰西响亮地啧了一声。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艾德里安冷冷地说,锐利地盯向对面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但我猜不透您的目的……刚才您的建议十分实际,您知道他很可能答应——只要莱特先生再脆弱点。”他停顿片刻,“或者再傲慢点。” “我就不能没有目的吗?”杰西摊开双手, “您真是个死脑筋。” “我说过, 请不要装傻——这一切准备得充分过头了, 您希望我们搅和进文森镇的这堆事情, 不是吗?对于挖角来说, 这样的动作实在太大。” 杰西·狄伦笑了。只不过这次他的眼睛半点笑意都没有, 而他甚至懒得掩饰这一点。 “我需要知道尼莫·莱特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语气依旧轻佻,“当然,这不是什么大事,可我十分好奇。” “为了好奇心而导致战争提前?”艾德里安少见地哼笑道。“就算莱特先生本来没什么问题,这场战争也很可能扭曲他。他之前只是位平民,狄伦。” “……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金发青年嘴角的笑容更大了,他用自言自语的音量喃喃道。“一位平民。” “现在我只剩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择传送到我这里?……是因为它吗?”艾德里安转过头,望向不远处辐射着不祥力量的法阵——它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咒文都画得七歪八扭,满是涂改的痕迹。它夹杂在工整的普通防卫法阵中,活像个丑陋的疮疤。 一块夹杂着白点的暗红石头静静躺在阵心,没有奇怪的光芒或者压抑的力量。如同哪个孩子不小心踢进法阵的普通石子。一只肥胖的飞虫摇摇晃晃飞进法阵范围,随着一缕青烟,整个化作虚无,连灰烬都没留下。 “假设这一切真的是您促成的。”艾德里安退了几步,一个转身,利落地取下背上的弓。几乎是下一秒,箭尖就已经锁定了杰西·狄伦的头颅。“那么您不可能没料想过他拒绝的情况。” “您以为我会做什么?”杰西笑嘻嘻地盯着箭尖,这回那双眼睛真的在笑。“提前触发阵法毁掉青鸟族群,或者破坏法阵,好让它炸毁半个城镇?真过分。”他舔舔嘴角,“……果然您比较合适。” “什么?” “一见钟情的对象。” 艾德里安扯扯嘴角,持弓的手纹丝不动。 “我确实无法解除这个法阵,但如果我没猜错……曾经的‘辉光的启明星’一定可以。” “曾经的我确实可以,但现在我没有力量。” “那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能解决这个小问题。”杰西愉快地凑得近了些,眼睛几乎要戳上箭尖。“您应该看得出我是不是在说谎,对吧?只要您肯求我——” “好。”艾德里安十分干脆,没有半秒犹豫。“我请求您。” “……您都没有自尊的吗?” “这种自尊比别人的命重要吗?” “您这样让人很没有成就感!一点都不愉快,唉,好吧……”杰西大声叹气,他气哼哼地在原地站了会儿。随即掏出匕首,麻利地划开右手食指。“别紧张宝贝儿,您应该认识这个法术——现在把领子拉下去一点,别乱动,第一次可能会有点痛。” 艾德里安做了个深呼吸,额角的血管愤怒地跳了跳。杰西用沾着血的手指在他后颈涂画法阵,随着对方的动作,艾德里安的表情从不快转向严肃。 “你……”他没有用尊称。 “别那种表情,我说了,您肯定认识这个法术。” “唱诗班的‘精神牺牲’。”骑士长转过身,敞着领子,眉头皱得死死的。“时间有限,别的我就不问了……你确定自己撑得住吗?我现在完全没有法力剩余,会直接汲取你的力量——如果你的法力不够,不仅破坏不了法阵,你很可能枯竭而死。” “我知道,有没有突然觉得我特别善良勇敢?” “没有。你不是为了这种事情牺牲自己的类型,这意味着你的力量和曾经的我差不了多少。”艾德里安沉声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位平民。”杰西露出整齐漂亮的牙齿,“去吧,我的启明星。” 艾德里安伸出双手,耀眼的白光在他修长的十指间再次闪耀。他沉默片刻,随即抬起头,深深地看了笑嘻嘻的杰西·狄伦一眼。 下一刻,繁复的法阵直接在他的脚下亮起。艾德里安踏着虚空中的法阵,愈跳愈高。旋转的白色法阵在他脚下发出细小的空气爆鸣,他很快来到了那丑陋法阵的上空。弓被拉满,但没有箭被搭上弓弦。纯粹的白色光箭随着弓弦颤动,向下方的法阵倾泻而下。 法阵中央的石头终于有了反应。它活物般颤动起来,干燥龟裂的土地上冒出液体似的泡泡。法阵的纹路像被戳破的血管,喷出无数漆黑粘稠的液体——它们没有散开,反而射向天空,如同逆转过来的黑色暴雨。 骨玉的伴生石在反击。 前任骑士长的动作并没有迟疑,白色的光箭精确地击中那些锋利而不祥的液体黑梭。温暖刺目的光缓慢而坚定地压向法阵,没有漏过任意一个边角。同时,艾德里安直接松开了金属弓,他的双手不断动作,一个又一个不重样的白色圆阵向伴生石轰击过去。 终于,一声轻响。那石头仿佛风化般散成暗红色的细沙。 那粗糙的法阵彻底死去。 艾德里安没有拖延哪怕一秒,他踩着法阵从空中降下,然后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刚张开嘴,血液便从喉咙中喷了出来。 “我跟您说了。”杰西·狄伦看起来倒没什么异样,只是脸色有点苍白。“第一次会有点痛——毕竟以您曾经的力量,总不至于要用唱诗班的人肉法石。” “……唉,好吧。”他上前一步,抱住了对方,他的感叹对象没有回答他。艾德里安垂下头,太久没有承载过魔力的身体陷入了严重的紊乱——他已经失去了意识。“你要这么晕下去,我一个人得无聊死啦。” 他嘴巴絮叨着,从对方的口袋里摸出通讯水晶——透明的晶体上此刻染满血迹。 “甜心们!……哎哎哎先别断掉,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艾德里安的脑袋正搁在他肩膀上,金发青年一动不动,任由高档的布料被血浸湿。他随意扫了眼死去的阵法。“你们可以不用担心那个蠢兮兮的法阵啦。” 这次他没等奥利弗那边回应,就直接断掉了通话。 果然粗暴点也挺有意思的,杰西·狄伦严肃地想道。他将昏迷中的艾德里安·克洛斯放在法阵边上,伸了个懒腰。 “……他什么意思?”尼莫板着脸问道。 “他们应该搞定了那个……咳,你知道的。”奥利弗不太确定地回应道,“克洛斯先生不会放任他胡诌八扯。” “你们还有心情讨论别的?”镇长儿子冰冷地说道,他攥着一小块暗红的石头——半透明的黑色罩子正把奥利弗和尼莫两个人牢牢扣在里头。 “好吧,说回刚刚的话题——我建议你们立即撤退。”奥利弗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注意力已经转回眼下。“现在还来得及挽回,在青鸟那边袭击前投降吧。现在两边都不太冷静——” 尽管他们并没有参与过战争,可就算是尼莫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杰西·狄伦的情报没错,青鸟摒弃了他们守时的信条,那么青鸟的军队随时可能到来。一场硬仗不可能在其中一边散作一团的情况下开始,然而—— “不太冷静?”大块头青年提高声音。而镇民们围在他们四周,带着些无聊和好奇地咬着耳朵,似乎并不把青年口中的“战争”当真。 “您身边的人还不知情,对吧?”尼莫嘀嘀咕咕地说着,“所以您不冷静得格外明显,真的。” “蒂格,你在做什么?你父亲呢?”他们的老熟人弗里茨终于露了个脸。年轻的猎人身后,一位披着斗篷的女人牵着富勒山羊,悄悄冲他们比了个手势。尼莫探探头,在大包小包的缝隙中发现了被挤扁的灰鹦鹉——巴格尔摩鲁躲藏得十分尽心尽力。 “父亲不太舒服。”看到好友,蒂格脸色松动了些,“弗里茨,我的朋友,我们需要你的力量——一起把那些令人憎恶的怪物杀干净。” “不!”弗里茨惊讶地叫道,“你突然发什么疯?前几天不是还说最好缓和下局势?” “我已经把骨玉的伴生石设置好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他们没有!”弗里茨冲人群一挥手,“别闹啦,我得见见镇长先生。这几个月只是小打小闹——青鸟的守时让我们有时间准备和撤离,堂堂正正地战斗!而你居然真的疯到去弄伴生石?你到底在想什么?神啊,你搞那个法阵的时候我就该阻止你……如果青鸟们知道了——” 蒂格直接攥住了弗里茨的领子。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没时间说服每个人!”他咆哮道,“我知道你没把那个法阵当回事,你们都没有当回事。我向父亲建议过无数次,他总是拒绝我,我还以为……”他咬咬牙,好不容易才把卡在喉咙里的话吞下去。“现在我懂了……我在保护你们,弗里茨!还是说你甘心梅罗蒂就这么从你手里——” “梅罗蒂是我们的朋友,她可不是我的私人财产。”年轻的猎手坚定地打开那只手,“你知道了,是吗?镇长先生告诉你的?如果你还对她留有那么一点儿尊重,就别在这大声嚷嚷。” 人群似乎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劲,微微骚动起来。 “……你还是把我当个傻瓜,你们都是。”蒂格后退两步,声音失望而悲伤。“你真的以为我是一时兴起?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对我的看法却跟那群邪恶的黑章一样……你以为我想不到青鸟会提前来袭?” “你知道我为这件事准备了多久吗?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区别。”他一只手紧紧抱着圣典,一只手做了个手势。“弗里茨,你会感谢我的——讲了这么久,时间应该差不多啦。至于你们……”他冰冷地望向奥利弗和尼莫,“好好体会下死在那群畜生手中的感受吧。” 巨大的影子无声地接近,青鸟的翅膀遮蔽了天空。他们身上的盔甲在夕阳的光辉下闪烁,带着丝神秘的美感——此刻却没人有心情欣赏。文森镇的镇民全都聚集在一处,作为目标相当显眼。人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人群剧烈地骚动,白色的身影相互推搡,场面杂乱得如同泼了冷水的热油锅。 “别慌,这是计划好的!”蒂格的声音再次被法阵放大,“向我身后撤退,快!” 青鸟们开始俯冲,法术的辉光毫不留情地砸下。 尼莫倒抽一口冷气。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几个月的战斗中,文森镇的建筑没有明显的毁坏——青鸟们根本不会留下毁坏的痕迹。青色的光束精准地笼罩了镇子边缘的一间小屋,它在顷刻间化为飞灰,紧接着被四下疯狂生长的植被淹没。仿佛陷入了看不到的沼泽,抑或是压根没有存在过。 青鸟们训练有素地向前冲着,直到—— 蒂格挥下圣典,圣典的四角冒出不堪重负的弧光。这次光膜不止是笼罩一间个房间那么简单——整支庞大的青鸟军队被彻彻底底地封在了里头,青鸟们愤怒地攻击着那层厚得异常的光壁,然而…… “姐姐!”小男孩勉勉强强爬起来,从内侧捶打着那只许进不许出的光膜。吹泡泡的草茎落到了地上,他看起来有些茫然,鼻子在光膜上压得扁扁的。“等等我——” 几步之外的长辫子姑娘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呼。 慌乱的人们似乎并不像那位年轻领袖所想的那样灵活,约有十分之一的人没有反应过来,与青鸟一同被关在了光膜之中。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尼莫不得不承认,蒂格的计划确实有可取之处——按照青鸟的攻击方式,集中确实比分散更能减少损伤。如果人们冷静地执行他的命令,他确实可以靠这一手干净漂亮地控制住青鸟绝大部分兵力。 可惜现实往往不会完全服从一个人的想象。 蒂格本人的神情有一瞬的慌乱,接着恢复了先前的镇静——如果忽略那微微颤抖的下唇和他额角的冷汗的话。 “别慌,那群畜生完了!它们从不会兵分两路!”他大声宣布,随即再次下令。“帮我翻译——不要伤害里头的人,这样还能死得体面点。它们已经没了后路,如果它们敢乱动,我就把它们一只只活剥了。” “尼莫。”奥利弗的表情严肃下来,他一只手撑上黑色的障壁。“快弄掉这东西。” 他们两个可从来没当过什么领袖,但他们比谁都清楚普通民众的想法。愚蠢的,冲动的,却又拥有微小勇气的普通人—— 长辫子姑娘率先冲了回去。 她献祭般地冲向那个巨大的红色囚牢,穿过厚实的光膜,牢牢抱住了她的亲人。她将小男孩紧紧拥在怀里,后背朝向混乱的青鸟军队。她是第一个,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无数个。 短短几分钟之内,三分之一的人群冲了回去。 “给我回来!”蒂格吼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了丝慌乱。“清醒点,那是可以接受的——” 那是可以接受的牺牲。尼莫在心里帮他补完了那句话。 这位年轻的领袖犯了个小小的错误,只是一个计划外的小误差。他把九成以上的事情都规划得妥当极了,可一切正走向崩溃。青鸟们在牢笼中疯狂地挣扎,法术的辉光雷电般闪烁。青光划过人类的肉体,将接触到的肢体化作飞灰。人们的尖叫和青鸟的哀嚎混做一处,他们有一件事是倒是共通的——他们都在努力往外挤,不计一切代价。 有人从附近的房子里寻了刀子,有的捏着简单的攻击法术。两方在牢笼中拥挤在一起,又微妙地维持着对峙状态。尼莫颤抖着吐了口气,第三次捶上了扣着他们的黑色牢笼——伴生石所构筑的牢笼轰然崩塌。 四周的惨叫和悲鸣瞬间清晰了无数倍。 “奥利弗,快点。”现在双方的战斗尚处于试探的阶段,还没有出现死者,可如果再来一点刺激…… “——告诉那群畜生,再不住手的话,我会启动噩梦礼赞——”蒂格恰到好处地宣布,他的声音里不再有那种冰冷的自信,充满了动摇。他仍旧牢牢抓着圣典不肯放开,而圣典封皮的一角开始出现微微闪烁的火星。 这不是个多大的镇子,已经有一半人冲了回去。可如果撤去牢笼,吃了大亏的青鸟们准会一哄而散,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他还有机会,只要它们能被震慑住…… 他还能赢。 只可惜这个声明完全起到了反效果。原则一旦被破坏,没人会相信威胁会止于“威胁”的程度。民众们或许不清楚噩梦礼赞意味着什么,可青鸟们看懂了战语。 一瞬的静默之后,本来还勉强维持着阵型的青鸟军队顿时溃散。尼莫一眼就看到了原本被护在其中的领袖位置。瞎了右眼的青鸟正站在那里,发出高声的鸣叫。帕索托图试图稳定下陷入混乱的军队,可惜徒劳无功。 下一刻,冰层从土壤中升起。它不再是锋利的尖刺聚合而成,而是规整的,更加温和的冰面。它绕过每一对纠结在一起的人类与青鸟,随即将他们彻底隔开。 牢笼之中,出现了一道扭曲而精巧的冰墙。 第63章 来自深渊的诅咒 蒂格·洛伦佐此刻正处于某种飘忽的状态之中——而且不是好的那种。 他很难说清现在的心情。他的心脏似乎不再跳动, 而血管中温热的血液变作灼热的铁水。冷汗已经完全浸湿了他后背的衣料,并且仍在不停地通过毛孔向外渗出。大块头青年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甚至忘记怎么扯动脸上的肌肉。 这个牢笼完成得很完美。它足够牢固,透支了圣典的所有法力, 并且笼罩了尽可能少的房屋。它的位置、形状、甚至圆顶的弧度, 他都一一考虑过, 在脑子里反复演练过无数次。 他早就想要这么做了。 蒂格十分肯定,等自己替代了父亲的位置, 那将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他将根除文森镇旁的祸患, 彻底祛除那捉摸不定的异化诅咒。说实话, 他想不通这么几代下来, 为什么那群脑子似乎不太好使的怪物还能自由地活在他们附近。 或许那是上了年纪的人的通病,他曾经这么想过。老人们总是过于谨慎,紧紧捂着手里每一个筹码,半点风险都不敢冒。而镇民们又太过愚蠢——他们对自己后代的生活环境漠不关心,只希望生活维持一成不变的状态。人们虔诚地信奉着他们的神明, 但面对怪物,大部分只能做到辱骂和唾弃。没有几个敢真的上刀子。 甚至有一部分人连仇恨都忘记了。 明明他们会狩猎很多东西,小至普通野兔,大到钢刺豪猪或是蝎尾狼群。多么正常的事情——无数猎物中, 只有青鸟会如此阴魂不散。它们不止会在被捕猎的时候反咬一口, 甚至会在其后发动攻击。尽管是不知变通的死板袭击, 甚至带着点让他嗤之以鼻的愚蠢“骄傲”, 文森镇还是损失了不少财产与数条无辜者的性命。 近几年它们变得愈发难以捕获。他们得到的钱币和付出的代价已经完全不成正比, 骇人的异化诅咒也开始一例例出现——他们为什么还要放任那群危险的东西活下去呢? 蒂格·洛伦佐在计划这一切的时候, 心里甚至带着某种英雄似的悲壮。人们不理解没关系,只要取得成果,他的关怀和牺牲总能被看到。比起提前公布计划去面对镇内无尽的辩论和说服,这样做一开始可能会造成点混乱,而他只要合理引导镇民们就可以了。这将是一场伟大而漂亮的战役。 可眼下的一切比起“伟大而漂亮的战役”,更像是一场闹剧。 冰墙两侧,痛叫、哭喊和求救声并没有消失。被分开的两边开始各自聚在一起。青鸟们固执地撞着赤红的光壁,留下一片片血痕;而人们与自己的所爱颤抖相拥,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境况。被青鸟所伤的伤者呆滞地捂着伤口,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伤口没有在流血,可与之相对的,他们也失去了取回肢体的可能——那些残肢早已化作灰烬,而没有人请得起让它们再生的治疗师。 方才给混战按下暂停的黑章爬到冰墙顶端。淡棕色的短发被风微微吹动,他将脸转向蒂格,喊声平稳清晰。 “把这玩意儿撤掉!”奥利弗高声喊道,“稳住镇民,然后撤掉它!现在是个机会,你还有机会交流——”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蒂格有些崩溃地吼了回去,“为什么要插手我们的战争?我们就要赢了!你们两个肮脏的杂种,我们本来可以赢的!” 大块头青年剧烈地喘息,眼睛渐渐亮起来,似乎被自己的话语所说服。他无视了奥利弗的请求,将头转向牢笼外的镇民们。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用沙哑的喉咙高呼,“拿起武器,保护你们的同胞吧!那群异形们的法术攻击不到外面,而我们仍可以进攻——” 这句话点燃了牢笼里人们的希望,他们放开喉咙,开始向外部的镇民们高声求救。没有什么比孩子的哭喊更让人们紧张,鲜血和灰烬之下,人们已经无暇考虑缘由。凭着一腔突然涌起的使命感,尚且自由的镇民们快速散去,当他们再回到附近时,手中都多了样可以当武器用的器具——从结实的弓与矛,到卷了刃,带着锈渍的砍刀。 他们开始向青鸟军队所在的那侧聚集。 尼莫还没有攀上冰墙,他此刻恰恰身在青鸟军队之中。尽管此刻人类的外形给他的行动添了不少麻烦——黑影将不知道第几只袭来的青鸟抽飞,他终于挤到了帕索托图跟前。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急急地问,“梅罗蒂呢?” “她……她很好。”帕索托图听上去带着点莫名的难过,“而我必须向部族证明自己没有‘叛变’。我努力过啦——我们之前谈好,还是照着老规矩来。只不过这次要毁掉全部建筑,将这群人类驱逐出去。” 他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悲哀地看向尼莫:“这是个圈套,不是吗?其实他们一开始坚持要散开进行无差别攻击,如果不是我……” 青鸟垂下头颅,没有再讲下去。青鸟们意识到了这障壁意味着什么,而另一边,拎着武器的人们正在逼近。牢笼笼罩的死物早已被青鸟的法术尽数燃烧为灰烬,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青鸟们放弃了坚固的光壁,开始攻击冰墙。 奥利弗一层层加固着冰墙,努力让另一侧的镇民们不暴露在直接攻击中。尼莫看得出他的犹豫——他们的确能击碎这个牢笼,可是击碎之后呢? 他们可不是理想主义者。谁也不知道青鸟们会不会立刻开始疯狂报复,谁也无法预知青鸟们卷土重来的时候会是何种姿态,而眼下的一切恰恰在证明主战派的一切观点。尼莫紧张地吸着盈满细小灰烬的浑浊空气,心脏的搏动简直击得他胸口直痛。他们真的能阻止这一切吗? 不论蒂格成功剿灭这些青鸟,还是帕索托图成功逃离,接下来只会是更加疯狂的反扑。 他们究竟在阻止预言,还是促成预言? 牢笼外的镇民们犹豫着,终于有人开始攻击。一根箭射进牢笼,被黑影截了个正着——只是黑影速度过快,将它直接削成两截,前端还是刺中了一只青鸟的翅膀。尼莫向那支箭的来源望去——艾萨克·德莱尼又取出另一支箭,稳稳搭上弓弦。 有了一个成功的例子,人群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法术和利刃开始向牢笼中不断涌入,绝大部分都被黑影拦住。尼莫迅速指挥着影子,可他无法同时防住法术和剑刃。 “是深渊魔法,那是个死不足惜的恶魔信徒!”蒂格指挥着人群,“他和它们是一伙儿的,不需要手下留情——” 人群终于开始沸腾。天气晴朗,文森镇的建筑依旧透着让人心情愉快的可爱色调。空气像往日那般温热湿润,此刻却被无数杀意劈开。 或许是时候了,尼莫茫然地想道。所谓“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些人并不强大,他和奥利弗可以将所有人击败,然后强行镇压。他们当然能够强行阻止这一次即将失控的小型战争,至于之后的事…… 不应该这样。他顶着愈发浓重的杀意抬起头,望向奥利弗的背影。对方依旧努力架着冰墙,保护着另一边的人。奥利弗还在坚持,相信他们能找到比杰西·狄伦的建议更好的解决方式。 思考。尼莫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他应该知道答案的。 而在尼莫几步之外,弗里茨同样手持弓箭,手抖得在这个距离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年轻的猎手回避了尼莫的眼神。在同胞的呼救和哭喊中,他终于举起了弓。而就在弗里茨颤抖着张满弓的时候,一道青色的身影从上方越过人群,向牢笼跌跌撞撞地冲去。 那青鸟发出断断续续,无意义的鸣叫。尼莫分不太清青鸟们的相貌,但他认得出那笨拙的姿态,以及那毫无含义的叫声。 可惜梅罗蒂没有像长辫子姑娘那样成功冲进牢笼。 几支箭深深刺入她没有任何遮蔽的后背。她倒在了牢笼几步之外,鲜血开始在土壤中渗开,而艾萨克·德莱尼目光坚定,并没有停止攻击的意思。 她艰难地喘息着,她还没有来得及学会青鸟们的送葬。于是她只是人类一般向牢笼伸出前肢,嘴里发出虚弱的“无声”鸣叫。在发现自己无法拖动这陌生而沉重的身体之后,她仰起头,带着恳求地望向四周曾经的同胞。 而她的同胞们向她举起了刀剑,只有一个人例外。 “……梅罗蒂?”弗里茨的声音带着颤抖,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梅罗蒂?” “你说什么胡话——”艾萨克恼怒地吼着,接着他的声音噎住了。那垂死的青鸟,极慢地点了点头。 弗里茨半跪下身,将武器轻轻放在吸饱鲜血的土壤之上。 “是这样啊。”他轻声说道,露出一个僵硬难看的微笑。“我就猜是你。” 他或许也和她一样不正常了。这个认知从未如此清晰——他同样爱上了一只青鸟。 巨大的羽翼在猎手身后张开,人群发出恐惧的尖叫,向四周散去。如同在逃避一具死于瘟疫的尸体。弗里茨·柏曼的转变要比梅罗蒂快得多,不一会儿,人类的样貌便一点都不剩。 他安静地待在原地,守在他心爱的姑娘身边。 冲上前去的几个年轻人——有几张熟面孔,尼莫猜那是弗里茨的朋友们——手臂上也开始冒出青色的羽毛。 “冷静点!”许久的沉默之后,蒂格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的声音中带着极其细微的哭腔。“诅咒在传染!只要这些东西还活着,我们全部会被传染上——” “战争不可能没有牺牲!”他吼叫着,将几乎完全变成翅膀的左臂悄悄藏在身后。 带着对异形的恐惧,人们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架势。眼前超出常识的一切让镇民们陷入了疯狂。 而就在此时,赤红的光壁突然化作光点。尼莫彻底破开了它,他站起身,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刚想转身招呼奥利弗,后者已经动手了。 但那不是压倒式的攻击。 “你有办法了,是吗?”无数冰柱从人们身边升起,将战场搅成一锅粥。奥利弗从冰柱上端利索地跳了过来。他冲尼莫眨眨眼,激活了通讯水晶。 “我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就够。”尼莫快速说道。 “我知道——萨维奇女士,是时候加入我们啦。”他大声说道,一边在帕索托图附近竖起坚实的冰墙。“让我们弄出点乱子吧!” 获得自由的青鸟果然没有立刻飞走。它们愤怒地试图攻击人群,却被各种角度戳出来的冰柱干扰得无法施法。安则一把扯掉斗篷,整个人跳到富勒山羊之上——这次她没有用雷电法术,她直接揪住了巴格尔摩鲁,使劲捋着鸟脖子,后者从嘴里喷出一道漆黑的光柱。 “深渊魔法哦。”她守在蒂格·洛伦佐旁边,冲袭来的青鸟们吹了声口哨,“我可不保证被击中后会发生什么——” “你这个魔鬼……”灰鹦鹉虚弱地痛骂,结果还没骂完,鸟脖子又被捋了一次。带着强烈煞气的光柱再次示威似的破开空气。 “能被恶魔这么夸,我真挺荣幸的。”安咂咂嘴,“别任性,这可是团队合作。” 既然两方的首领都被护得严严实实,两边只能开始互相攻击。可惜他们的尝试没能持续多久。就在青鸟和镇民们乱做一团时,诡异的稠密乌云遮蔽了天空。白天仿佛一下子切成了夜晚。过于不自然的变化使战斗的节奏放缓了,接着他们便失去了战斗的兴趣—— 空中出现无数细小的裂缝,如同凝固的劈砍痕迹。 它们之中透着令人胆寒的火光,漆黑的影子从裂缝中不断涌出。它们活物般顺着地面爬行,流淌过奄奄一息的梅罗蒂·德莱尼,流淌过哭叫的伤者。缠绕上每一个心脏尚在跳动的生命。 尼莫坚定地伸着右臂,努力放空着头脑。无数碎片般的记忆从他的头脑中卷过,从梅罗蒂的战语,到青鸟使者的悲鸣,最终定格在那半本没有读完的童话上面。 爱确实能够解除拉薇妮娅的“诅咒”,可现实的故事发展到现在,缺失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部分。 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艰难却发自内心的微笑。如果要否定自己的人类身份,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转移注意力:“见识一下邪恶法师的真正‘诅咒’如何?” 黑影涌动,恐惧和杀意彼此缠绕,面前的场景犹如地狱。 “我‘诅咒’你们。”他小声说道,“我‘诅咒’你们……听得见。” 奥利弗认得面前的深渊魔法。它曾在与威瑟斯庞的战斗中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而在前来文森镇的路上,那些黑影也曾经在他的脚底板上绕着血泡畏畏缩缩地爬行。 尼莫在治疗他们。不,或许那不是单纯的治疗——黑影同样缠住了尚且毫发无损的奥利弗自己。 奥利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转头看向黑影旋涡正中的黑发青年。尼莫的脸色惨白,目光有些涣散。金红色的裂痕艰难地向外扩展着。 接着他的确听到了。 他听到了那盘旋在战场上空的,有如实质的旋律。它满载着愤怒、悲伤与绝望,带来匕首插入颅骨般的痛楚刺激。大脑为这冲击而颤抖,而神经像浸入冰水般麻木地抽痛,那悲凉而美丽的曼妙曲调几乎使他窒息。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被震慑的,文森镇的镇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停止了动作。伤口愈合的青鸟们则统统飞起,本能地远离了那些裂缝。 “让它停下——!”一声尖叫响起,一位妇人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砍刀从她手中滑落。“让它停下,求你了!” “你这恶魔——” 人们哀鸣起来。他们似乎无法承受“缺乏感情的怪物”所歌唱的情绪,迅速转换了敌对的目标,却丧失了攻击的力气。他们绝望地向尼莫的反方向簇拥而去,摇摇晃晃地逃亡,活像这样就会让那刀子似的旋律减弱几分。 尼莫一动不动地站在灰烬之中,犹如一座雕像。他紧紧抿着嘴唇,满是汗水的脸上没有表情,任由镇民们的绝望和杀意倾泻而来——此刻它们是那么浓重,连奥利弗都觉得汗毛倒竖。无数细小的裂缝仍然在尼莫身周飘荡,但它们此刻却微微颤抖起来,有了些许合拢的迹象。 奥利弗沉思片刻,做了个深呼吸。他整了整自己满是尘土的前襟,踏过黑影与灰烬。 “干得漂亮。”他在尼莫面前站定,紧紧盯着对方的脸。“这就是你一直听到的东西?” “对。”尼莫言简意赅地答道,眼睛则盯着地面。“先别跟我说话,我在努力分心……” 他们不需要艾德里安那样的战斗经验,也足以感受到那浓稠的敌意。裂缝抖动的幅度更大了—— 这根本不是对人类的模仿。尼莫·莱特真的会因为这磅礴的敌意而痛苦,而会痛苦的灵魂不可能是一片虚无。他确实喜欢着面前的人——或者随便别的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站在盘旋的黑影之中,却无法再感到一丝一毫对于未知的本能恐惧。 如果对方现在需要一点点火光,那么他或许可以把那句话说出来。这份感情一定与他所猜想的“深爱”有着诸多不同,奥利弗想。它过于柔和,过于安静,还不够格变为抵挡全世界的盾。可就算那只是充满着诸多疑问的,细微而动摇的一点亮光。至少它一直真实地存在,自点燃的那天起从未熄灭过——它或许可以在这密不透风的恶意中稍微撑开一点让人喘息的缝隙。 “那这个可能帮得上忙。”奥利弗伸出双手,直接搭上了对方的肩膀。“听着,尽管我不知道这有没有资格被称为爱,我自己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清楚。但是你要听好——” “我很喜欢你,或许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喜欢。” 第64章 最后的歌声 奥利弗没有骗他, 确实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分心。 自那些细微的裂缝开始张开后,尼莫便不敢再随意挪动。倒不是因为害怕施法失败,而是那敌意过于浓重了。这没关系, 他能坚持, 这是他亲自选择的代价。可比起汹涌厌恶所带来的寒意, 另一件事反而更加严重—— 他熟知这种感觉。被攻击,被痛恨, 以及被哀求。 头脑中只有过于模糊的印象。天要比现在更暗一点, 攻击也更实在些。摇晃的影子并非身着布衣, 各式铠甲在微弱的光线中泛出模糊的光晕。无数种语言和法术在黑暗中交汇, 暴风般毫不停歇。那记忆虽然模糊,可带起的本能反应却让尼莫背后一凉——他下意识想要攻击敌意的来源,那种攻击意识仿佛源于本能,而他甚至有点习以为常的意思。 他被这种冲动吓住了,差点一个不稳停住手上的一切。可镇民们的恐惧和敌意并不会因此停歇, 于是尼莫只得硬着头皮勉强继续,同时拼命清空自己的脑袋。 “爬虫和恶魔的私生子,下地狱去吧——”腿脚不好的老人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冲他愤怒地高声叱骂。 可他没准就是从那儿来的。 “人类的叛徒, 卑鄙的怪物!”一声属于女性的尖叫。 在场的人类明明屈指可数。 “妈妈, 我害怕, 让它停下——”这次是孩童在大哭。 真的很抱歉。尼莫叹了口气, 手臂微微晃了晃。 “……我喜欢你。”而他的朋友在他面前停住脚步——奥利弗的语调十分认真。“或许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喜欢。” “……啊?”尼莫终于抬起头来, 这次他的脑子真的变成了一片空白。他们明明身在满是硝烟的战场, 可那些嘈杂恼人的声音似乎瞬间远去。有了后一句,他无法顺理成章地将前一句理解为友人的安慰。 尼莫震惊地瞪着对方,奥利弗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倒不如说,如果奥利弗在当下场合还要开这种玩笑,他绝对第一个揍他。 于是他困惑地提高了声音:“什么?” “帮你分心。”奥利弗牢牢扳着他的双肩,语调里带着点如释重负的味道。“当然,这是实话——你不需要回答我,至少现在不需要,永远不回答也可以。好了,分心了吗?” 他岂止是分心,尼莫紧紧盯着那双漂亮的翠绿色眼眸,几乎忘记了计划的下一步。他试图分辨自己的心情,可那不是纯然的喜悦,或者被人所爱那种特有的温暖。太多东西混在在一起,他一时间理不出任何一种。 这不是他第一次接受告白。路标镇不兴贵族那一套,没人会给心上人写赞美诗,人们用来告白的话语基本就那么几句。上一位告白者同样和他这么说过,当时她带着甜美的笑容,眼睛闪闪发亮,脸因为紧张而变得通红。 那时尼莫爽快地答应了她,没有任何迟疑。因为这是他应当做的事情——只要不厌恶对方,甚至有点欣赏,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进行尝试。他只是诸多凡人中的一个,而他也不反感那姑娘。 现在想来,上一段感情结束得那么快,兴许是她发现了什么——比如他并不真的“理解”。 尼莫呼了口气,终于从内心纷乱的情绪中扯出了一个线头。它最为强烈,也最为沉重——他在恐慌。他不想再温和地回答一个“好”,然后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眼看着那双漂亮的绿眼睛慢慢冷下去。 “我现在的确无法回答你,奥利。”他非常非常小心地应道,活像声音大点就会把奥利弗吓跑似的。“但我总会回答你的,可以吗?” 空中的裂缝不再闭合,它们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如同一朵在风中崩碎的花。无数剔透的冰柱穿透房屋,伸向黑暗压抑的天空。而灰烬与黑影依旧在四处飘荡,眼下的景象无限接近于一个标准的噩梦。战场从不会给人留下太多喘息的时间。 奥利弗笑了,他没有露出半点失望,脸上甚至透出丝喜悦:“当然。” “……你相信我吗?”尼莫咬咬牙,这次他反而要花更大力气把精神集中回来。 “当然。”奥利弗重复了一遍,毫不迟疑。 “那么用你最大的力量攻击我。”尼莫小声说道,“就剩一步——现在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做不到。拜托了,奥利。” 奥利弗的双手放开了他的肩膀。他无声地抽出银剑,剑尖斜斜指着地面,表情十分平静。 “原因?” “我们确实只是外人。我无法去爱这些人或这些鸟,我没法传达不存在的感情,而我想他们也不会就此冰释前嫌——‘能听见’痛苦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确实如此。” “但有个人同时爱着文森镇和青鸟部族。” “……我明白了。”奥利弗点点头,银剑的剑刃在昏暗的天色下格外刺目。 他没有再多说,他似乎永远不会在这样的时刻优柔寡断。奥利弗毫不犹豫地走远,在离尼莫数十步外停下。不远处,伤口尽数愈合的青鸟们似乎发现那些黑影和裂缝之中并没有恶意。它们瞄准了溃散的人群,法术的光辉再次亮起。 “来吧。”尼莫张开双手,喉咙紧张地直发干。他开始还带着些许不确定,但这确实是最合理的做法——他做过无数超出人类限度的事情,并为那感到不安和恐惧。可有人不在乎。 奥利弗不在乎。 尼莫突然意识到了对方的感情意味着什么。他对己身诡异力量的惶恐终于消散了些,或许他稍微忘记一会儿人类的准则也没有关系,或许他真的可以做得再过分些,而那个人有可能——有那么一点可能,真的不会逃开。 恐慌之后是让人心酸的安心感。对方扬起剑,而他伸出手,那个瞬间他充满了长着刺的自信。这现实会如他所愿地发展,至少在这几秒之内,他不需要再向它低头。 带有冰屑的剑风划过坚硬的地面,地面在颤动,而土壤波涛般向两侧涌起。尼莫伸直手臂,交叠起双手。细小的裂缝首尾相接,在空气中排成一个鲜明的十字。它们不断扭曲,蠕动开始汇集,而就在裂缝刚开始交融时,剑风到了。 十字形的裂缝瞬间化为巨大的豁口,发出令人牙酸的扯裂声响。空间被开了个口子,然后碎玻璃似的向周遭崩裂。仿佛发生了强烈的爆炸,爆风以豁口为中心向四周挤压而去。镇民们倒在地上,而青鸟们也从空中栽下。 裂缝那边的景象反而平和地令人心惊。 和缓的蓝色火光,白骨,在其上的畸形树鸟。拉薇妮娅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注视着这场过于清晰的噩梦。 青鸟们的动作彻底凝固了。 尼莫狠狠舒了口气,他很没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脑海里长时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镇民们的惊叫和蒂格的叫喊在他耳朵里混做一团,他懒得再去分辨其中的内容。 “请随意。”他疲惫地对文森镇的“神”说道。 不远处,蒂格·洛伦佐迷茫地站在原地。青鸟们已经停住了攻击,而他手中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圣典却开始活物般挣脱。他惊骇地望着那裂缝里露出的东西,它的眼神让他全身发毛。 那里面没有仇恨,温和得让人心悸。带着强大威压的力量暴雪般席卷了战场。 这一切最终还是失去了控制。他想,他颤抖着掏出通讯水晶,尽管只是简单的动作。他却差点儿把它砸到地上。 “噩梦礼赞。”大块头青年喃喃道,“快发动它——” 通讯水晶亮起,那意味着对方能够听到他的指示。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几秒之后,那水晶便再次熄灭。 “尼莫·莱特比我想象的还要狠一点。”杰西叹了口气,将靴子踏上脆弱的晶石,靴底发出细小的碎裂声。“是我小看他了。” 艾德里安·克洛斯仍然在法阵旁边沉睡,而在金发青年面前,几个镇民被光链牢牢束在空中,脚尖甚至没法沾到地面。光链锁住了他们的嘴,使得他们只能发出模糊而愤怒的啊啊叫声。 “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有些人会放着轻松的路不走。”他撇着嘴走到其中一个镇民面前,心情很差地掏出把匕首,在对方惊恐的视线中随意抛接。“我亲爱的启明星是这样,就连那只恶魔中的恶魔也是这样。就算什么都不做,明明也不会有人指责他们的——反正都是那群蠢人的错,为什么要为一群什么都不懂的蠢货操心呢?” 他嗖地甩出匕首,刀锋在面前镇民的胳膊上留下一道明显的血痕。鲜血瞬间顺着他的衣褶蔓延开来。男人发出一声被束缚住的惨叫。 “我们聊聊吧。”杰西·狄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几秒。“我来告诉你你本来的命运——你本应继续平静地生活一周,这些操蛋事儿当然不该现在发生。梅罗蒂·德莱尼应该作为畸形的怪物死在野外,而帕索托图应该被缚在牢中。后继的黑章们会杀死青鸟,接着青鸟们会把你……啊,不好意思,是你的妻儿化为灰烬。最后,蒂格·洛伦佐启动噩梦礼赞。” “而你们注定厮杀到最后一刻。”随即他再次恶意地笑起来,又一柄匕首飞出。 “最后你们会变成一个可悲的小小新闻,又一个被怪物们毁掉的边境城镇——其实我觉得那样也不错,真的。” 他将匕首比在面前男人的咽喉之上:“你怎么想?” 男人转着眼珠,疯狂地呜呜叫着。 “嗯嗯,我明白。”杰西听懂似的点点头,将匕首移开。“蠢货也有蠢货的无奈之处,我这不是怕你们误会嘛……毕竟我真的不介意您的死活,可卖人情总能让我心情愉快。” 乌云开始褪去,阳光再次洒向地面。城镇中央的方向亮起耀目的红光。 “哎呀。”金发青年收起匕首,抱起双臂。“好戏开始啦。” 尼莫以为拉薇妮娅会向青鸟们下令,或者至少解释几句,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安静地拢起翅膀,一束温柔的青色光丝垂下,卷起人类尸骨之前的那本书。书本发出与光壁相近的红光——它轻轻飘起,穿过碎裂的空间,飞到场地正中。光丝在空中不断延展,接住了挣脱出大块头青年胸口的圣典。它温柔地拖着冒着火星的书本,将两本书安静地放在一处。 接着光丝猛然勒紧,赤红的光芒之中,它们散作零散的书页。青鸟的祭祀文字挣脱了纸页,化作零星的光尘。她用温柔地法力将书本彻底展开——那不是护盾,不是武器。 现在尼莫知道那里面写着什么了。 幻影出现在所有人的四周,逐渐清晰,随即开始活动。它们有点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感。 那是无数页回忆,由于其中的一本已经被替换掉,最初的景象开始得有点突兀。 青鸟们的幻影聚集在林边,其中一部分带着犹疑,缓慢踏出队伍。他们转过身体,和曾经的同胞面对面。两只青鸟分别踏出各自的行列,其中一只没有眼白,双目中一片星空。 镇民们或许无法理解青鸟的语言,可他们能看清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星空眸子的青鸟展开翅膀,刺目的白光闪过,踏出队伍的那部分青鸟开始了痛苦的变形。他们的漆黑的鸟喙朝头颅内缩去,化作雪白的牙齿。青色的羽毛片片脱落,逐渐光洁的头颅之上冒出深色的发丝。光秃秃的翅膀扭曲着,顶端出现手掌和五指。 他们发出嘶哑的喊叫,在土地上抽搐,化为人类。 方才踏出行列,领袖似的的青鸟此刻已经变为高壮的人类青年。他扯起准备好的亚麻布料,草草掩住了赤.裸的身躯。而布料被取走之后的地面上,露出了“圣典”的封面。 他向那施术的青鸟深深地鞠了一躬。 镇民们骚动起来,尼莫理解他们困惑的原因。他见过这位青年,青年的画像就在镇长房屋的墙面之上——那是文森镇的第一任镇长。 那早已死去的幻象缓缓开口,声音十分干涩,语调缓慢而奇怪。 “拉薇妮娅。”他生疏地说道,似乎在拼命回忆着词汇。“拉薇妮娅……再见。” 书页燃烧的灰烬缓缓飘落。之后的场景只剩一个地方——那裂缝中所露出的骨冢,沉睡的畸形树鸟之前。 “今天有人类的商人跟我们接触了,大家表现不错。” “那些孩子学得很快。” “我们骗走了一群猎手,他们真的相信我们的话。” “我们被威拉德登记了!我们的镇子有了名字……” “……” 青年人变成了中年人。 “我为了你写了不少曲子,人类的曲子也有可取之处,我已经写满了一本啦。可惜我听不见你的声音,如果……” “这封面漂亮吧?我知道你喜欢红色的东西。离开时我还没做完,它现在比你当初看到的更好,我把你的名字写上去了……你介意吗?” “可惜我唱歌很难听,不然我可以唱给你。” “……” 而中年人逐渐衰老。 “拉薇妮娅,今天外面天气不错。” “拉薇妮娅,你会做梦吗?” “拉薇妮娅,我太老了……我不想变回去,如果有一天你能醒来,这样是不是可以认出我?” “……” 这一次,他太过虚弱,没能离开。 “……大家都过得很好。文森镇是个幸福的镇子,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我来操心啦。” 那大概是日记的最后一页。 在渐渐消散的灰烬之中,文森镇的神明抬起头,开始歌唱。 那或许不是青鸟的语言,因为尼莫没能听出什么特殊的含义。其中甚至混杂了不少明显带有人类特征的旋律,而它依旧十分动听。 并且非常,非常的温柔。 第65章 尘埃落定 尼莫结结实实坐在土地上, 任由袍子沾满灰烬和尘土。浓重的血腥和肉体烧焦的臭味尚且在附近飘荡,黑影却慢慢收缩起来,在阳光下缓慢消融。而空间裂缝的边缘缓慢地彼此挤压, 在法则限制下渐渐恢复, 发出令人不快的咔嚓声响。 奥利弗则垂下右手, 这次他的手臂没有出现可怖的伤口。银剑在阳光下闪烁着更加耀眼的光,随即一点点化为尘埃, 飘散在风里。他沉默地瞧着掌中的金属粉尘, 微微叹了口气, 将目光移向裂缝彼方的拉薇妮娅。 那歌声仍在继续。文森镇的神明在现实之中逐渐消散, 同时也在镇民们难以置信的目光里褪去神光。人们全身心的信仰失去了方向,他们信奉的神剥去层层僵硬的教条与虚构的仇恨,此刻虚弱,平凡而自由。 一直声称被“神”所爱的人们,在那份真正的爱意面前裹足不前。他们迷茫地打量着四周熟悉的景色, 下意识想去追随他们的领袖——而蒂格·洛伦佐静默地站在原地,一边的衣袖中露出美丽的青色羽毛。 无尽的空虚与恐惧中,镇民们无法再次举起武器。温暖的旋律仿佛一位陌生来客,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幸福笑容, 向他们坦然张开双臂——毫无警觉, 毫无防备。他们并不认得那个人, 却也做不到将利刃插入对方跳动的心脏。 贯穿无数建筑的冰柱和冰墙开始崩塌。 帕索托图越过冰墙, 发出高声的鸣叫——人们不太习惯地侧过脸, 呆滞地倾听那从未在记忆中出现过的声音。 青鸟们这次没有违抗他们年轻的领袖, 他们沉默地张开翅膀,飞离了人群。就算年轻的格雷斯青鸟们早已丧失对神及神使的敬意,却也做不到在敌人丧失战意的时候,在这太过柔软的旋律中发动攻击。 曾经的战场中心一下子空荡了许多,只有寥寥几个身影还停留在那里。 梅罗蒂·德莱尼,残存的身影之一——他们最初的任务目标,被尼莫的深渊魔法所治愈,此刻在歌声中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没有去看跌坐在数十步外的父亲,没有去看安静地守在旁边的弗里茨,也没有去看自己的恋人。她站直身体,似乎在与什么看不见的灵魂斗争——随即幻境中的一切再次重现。 她的头颈,她的肩膀,她蜷曲的黑发与漂亮的牙齿——青色的双目再次出现,梅罗蒂·德莱尼大半身躯还是鸟的样子,头颅和颈肩却已经恢复人类的样貌,看上去如同神话图本中的美丽女妖。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表情甚至接近于一片紧绷的空白。那双青色的眼眸却燃烧着可怕的光彩——梅罗蒂艰难地转向镇民们,张开两双翅膀。 “看着我。”她说。 “你们听得懂对吗?没关系的,不要害怕。”她沙哑地重复道,其中一对羽翼褪去羽毛,化为洁白的手臂。“……不要害怕,好吗?” 青鸟军队已经完全撤出战场,而帕索托图则轻轻降落在恋人身边。人群中紧绷的气氛逐渐和缓,有些人移开目光,颓丧地跌坐在原地。有些开始拥抱自己险些残疾一生的亲人,低声抽泣。的确有些还注视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姑娘,曾经城镇中最为漂亮的女孩——这一次,没有刀剑朝向德莱尼家的女儿。 她缓慢地收起手臂,咬住嘴唇,然后慢慢将脸别了过去,埋在恋人胸口厚实的青色羽毛里。 自他们在野外遇到这姑娘时,她只会像她的母亲那般安静地流泪或低声抽泣。此刻她在无数目光之中,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那哭声并非源于悲伤,它代替了逐渐弱去的歌,委屈却充满解脱。 结束了,尼莫想道。这次或许真的结束了。 空间裂缝接近闭合,歌声在减弱。拉薇妮娅垂下头,向这第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见的小镇做出告别的姿态。 尼莫则费力地站起身,使劲拍打身上的尘土。他刚想张口招呼奥利弗,那句告白又恰到好处地撞进他的脑子,将他的喉咙卡得死死的。而正在他思索怎么在近期逃避这个问题的时候,青色的光带缠住了他的腰。 “等等——” 那道不自然的裂缝终于闭合,而他和奥利弗被光带扯进最后的缝隙,被封在了属于青鸟圣地的那一边。光带的动作并不粗暴,它轻柔地将他们放在了地上。 为了避免尴尬的对视,尼莫迅速将注意力转到拉薇妮娅身上:“您……” 话还没说完,他便清楚了原因—— 拉薇妮娅羽毛上的光泽正在消退,呼吸带着艰难的气声。那支歌似乎将她所剩不多的时间彻底消耗一空。她努力地支着眼皮,带着不妙的睡意,认真地凝视着面前的两个人类。 “谢谢你们。”她缓慢地说道,语调轻松而平和。“狄伦先生的报酬一开始就谈好了,而你们还没有提出过要求……我的时间不多了,许愿吧。只要是我能给得了的,什么都可以。” 尼莫将这些话飞快地翻译给奥利弗,并且全程严肃地注视着对方脏兮兮的靴子尖。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奥利弗轻声问道。 “没有。”尼莫几乎立刻答道,“卖人家亲人的骨头可是要遭报应的。” “我也没有。”奥利弗摇摇头,“一半算还狄伦的人情,一半想帮就帮了——告诉她,她不欠我们任何东西。” “我可以给你们我的力量。”得知两人的答复,拉薇妮娅似乎并不意外。“尽管所剩无几,它或许帮得上忙。” “这个真的不用啦。”尼莫连忙摆了摆手,“我们……好像不是很缺,您没必要承受那种痛苦。”他也不是特别想知道自己的未来。 那垂死的青鸟发出低低的轻笑,“这样啊。”她闭上眼睛,“如果你们不需要愿望,我只能擅自准备一份礼物了。” 那伪造的神明郑重地拢起臂膀上的翅膀,而腰后的羽翼低低垂下,包裹起树下那具属于“人类”的骸骨。如同要拥抱着它陷入一个即将到来的美梦。 “愿你们……持续前行,永不迷失。” 她没有告别。 青色的火焰从树干开始燃起,而火焰之中的巨大青鸟纹丝不动,没有丝毫痛苦的挣扎。那焰心太过明亮,树鸟的轮廓很快被光辉所淹没。尽管在山体内部,空中却飘起了隐约闪烁的细小雪片——那不是灰烬,而是逐渐逝去的光屑。 火焰愈来愈高,却不带有灼热的侵略感。短短几十秒内,它将昏暗的空间映照得恍若白昼。青色的羽毛在尸骸上方旋起,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而在它熄灭之后,树鸟和人类骸骨彻底消失,原处只留下一地珍珠粉末似的雪白尘埃。 “神明”和她唯一的信徒平和地离开了。 在厚厚的尘埃之上安静地躺着什么。尼莫率先靠近。他伸出手,又不太确定地缩了回来。很明显,那是拉薇妮娅赠给奥利弗的礼物。 一把造型简单,线条干净利落的骨剑半掩埋在细腻的尘埃之中——它的剑刃雪白致密,望上去锋利得很。而剑柄略显粗糙,没有任何装饰,和“华丽”这个词毫不沾边。 拉薇妮娅留下了她的一片骸骨。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这会儿谁也没心思再去介意他们之间微妙而尴尬的气氛。奥利弗慎重地前进几步,他没有去抓那把剑,而是弯下腰行了个认真的礼。随即奥利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骨剑从尘埃中飘起,被法力温柔地卷进他的掌心。 它比那把教会银剑稍微短些,奥利弗轻轻挥动两下,便将它缓缓收进银剑遗留的剑鞘中。 “十分感谢您。”他冲那昏暗的寂静清晰地道谢。 “……现在我们怎么办?”拉薇妮娅在他们面前死去,尼莫却意外地没有感受到多少压抑的感觉。此时圣地中的空气洗过般干净而纯粹。比起离别,这一切更像好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她没有悲伤,而他也做不到擅自为她难过。 “总之先出去,看看青鸟那边什么情况——幸亏是和你一起来的,至少我们还能解释一下。然后我们得去找安和克洛斯先生。”奥利弗试图让语调轻松点,可他悲惨地失败了。 “哦。”尼莫有点局促地应道,“是……对,挺好的。” 奥利弗有点无奈地望着他,而后者的目光挣扎地飘移一阵,落到了骨剑露出的粗糙剑柄上:“奥利,我觉得它得有个名字。它值得一个名字。” 尽管察觉到对方在转移话题,奥利弗并不打算戳破这一点:“是的,我也这么想。” “那个任务……我是说,地平线参加的那个探墓任务,那把圣剑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尼莫试图挑起话题,接着尴尬地卡了壳儿。 “我也不知道。”奥利弗好脾气地回应道。随着拉薇妮娅的离开,圣地走廊的咒文飞虫消失一空,他们熟练地按照曾经走过的道路前进。“但这把叫什么,我倒是有个想法。” “什么?” “……安息。”奥利弗说道,“我想叫它‘安息’。” 与此同时,文森镇。 安·萨维奇眼见同伴被扯进裂缝,不满地放开鹦鹉,那变故发生得太快,她无计可施。而灰鹦鹉发出一声尖叫,怒气冲冲地向女战士俯冲而去,接着一头撞上对方随意扬起的矛身。 于是它只得骂骂咧咧地飞起,用爪子使劲撕扯富勒山羊背后的羊皮袋泄愤——后者已经啃起了歪倒篱笆旁的草,那估计曾是谁家花园的一部分。 这会儿安操心的可不是巴格尔摩鲁的心理健康,拉薇妮娅应该不会对奥利弗和尼莫不利。眼下有个更加危险的东西在靠近——杰西·狄伦背着昏迷中的骑士长,满身血渍,正唉声叹气地朝这边前进。金发青年前进的步子虚浮无力,那张漂亮的脸苍白极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安完全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警惕。 “瞧您说的,我们可是破坏了噩梦礼赞,还是带有伴生石的噩梦礼赞——您知道吗,那就是活生生的噩梦本身!它可不是吐两口唾沫,用靴子底搓搓就能搞定的。”杰西·狄伦委屈地叫道,“反正等亲爱的艾德醒了,他可以自己告诉您。到时您可得弥补我心灵的损伤——” 在他们身边,文森镇的人们正在慢慢散去。大半建筑都被冰柱损毁了些,原本温馨的小镇现在多了几分凄凉的味道。万幸的是,尼莫的深渊魔法治疗效果不错——至少安目所能及之处只有废墟,没有尸体或伤员。 女战士环视四周,努力无视面前还在絮絮叨叨的漂亮男人。 “……总之,”不知道唠叨了多久,狄伦终于开始做结束陈词。“我们还是早点找到拉蒙先生比较好,您看,就结果来说——” “文森镇算是‘毁灭’了。”他耸耸肩,“相信我,它回不到之前的样子啦。” 第66章 知情人 “任务完成得怎样了?” “您问哪个?弄具青鸟尸骸的那个还是带回尼莫·莱特的那个?” “你知道我在问哪个, 不要废话。” “您指望一个小地方出来的人有多少野心呢?我不认为莱特会加入你们——哎呀,抱歉抱歉,加入我们。莱特的脑袋有点问题, 队友也足够疯疯癫癫, 连点怀疑的缝儿都没留。个人意见, 我觉得他们那样挺好的。” “已经很久没有立场不明的恶魔术士出现了——如果他真的只是普通人性子,你不可能搞不定他。狄伦, 你从没失败过。” 太阳已经落山, 杰西·狄伦正一个人站在文森镇的某处废墟之中。这里应该曾是哪个家庭的客厅, 精美的花瓶在他脚下摔成碎片, 鲜花和水果跌入尘土,已经开始有蚂蚁在破碎的果皮上聚集。一副小小的宗教画像落在不远处,金粉装饰的画框上黏满污泥,画中的女人双眼紧闭,嘴角带着悲悯的笑意。那或许是文森镇镇民想象中的神明模样。 金发青年随意地用靴尖踢着花瓶碎片, 通讯水晶在夜色中闪着柔和的光。 “谁说我失败啦?”杰西微笑着回答。 “你的任务是把尼莫·莱特带回来,强行点也可以。现在我可没看出哪里有成功的兆头,我的副团长。”对方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讽刺。 “兆头。”杰西的笑容愈发灿烂,“您要跟我聊‘兆头’?……可能您误会了, 我可不认为我的任务是‘把尼莫·莱特弄回去’。”他将一丝长发撩到耳后, “而且我不喜欢被人称呼‘我的’。” “……你什么意思?” “您是真的觉得我的脑袋有问题吗?如果只是为了个恶魔术士, 我可不会做这么累人的事儿。我没猜错的话, 你们现在应该在精灵墓穴的第十层。我说得对吗, 团长先生?” “你为什么要占卜这……呃啊——!”一声惨叫从通讯水晶中传出, 就算它在魔法的影响之下失真了些,其中的痛苦和惊惶却一分未减。“……混账东西……你早就……” “是呀,你们全都会死在里面,不用费心挣扎啦。”杰西愉快地说道,“对于一支海蝎队伍来说,这也算是个不那么惹人厌的结局了。” “……你为什么不……” “我只是您的打手,不是您的引路人。我说过,我不喜欢做累人的事儿,而您就是这累人事儿的一部分。唉,您知道吗?做菜前总得老老实实先准备好材料,我们也算是一起度过了段不错的时光——现在是时候打扫不需要的边角料啦。” “……狄伦……我绝对不会放过……” “您的声音太小啦,我听不清。”杰西甜蜜地说。“顺便希望您不要忘记,墓穴的任务可是您自己选的——这是您亲手选择的命运。” 又是一阵凄惨的悲鸣,绝望而凄厉,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通讯水晶挣扎着闪烁几下,最终暗了下去。 “恶魔术士?”杰西摇摇头,收起五指。晶石在修长的手指间化为齑粉,他吹了吹掌心,小声嘀咕。“这个称呼……对于魔王先生来说稍微有点儿过分呢。” 高等精灵的墓穴,地下第十层。 全副武装的战士俯下身去,身上的盔甲发出响亮的摩擦声,他胸口的白锡徽记在墓道的微弱照明中反射出细腻的光。面前的景象凄惨极了,遍布咬痕的人类肢体散落满地,空气中血腥气浓到让人反胃。黏腻的内脏甚至挂上墙壁,正散发着新鲜脏器特有的臭味。那战士差点一脚踩上个滚落的眼球,他一时间无法区分这堆尚存余温的碎片中到底包含了几个人。 最为完整的尸首斜靠在被血染成黑红的墙壁上,双目圆睁。愤怒混杂了惊惧,彻底凝固在那尸体尚算完好的半边脸上。他的双手被啃噬得只剩白骨,附近掉落着块早已熄灭的通讯水晶——晶石上面除了磕碰的裂缝外,甚至带着抓痕和牙印。 “噬心鼠,恐怕是活了很久的那种。”战士捡起尸块细心查看,甚至拿近嗅了嗅,眉头都没皱一下。“海蝎黑章的队伍,战斗力不至于太差。团长,这边应当让法师来开路。” “或者我们可以换条路走。”被称作“团长”的青年答道,声音低沉温和。“根据目前的墓穴结构来看,高等精灵不会在保存遗物的房间附近饲养这种东西——这种结构的墓穴一旦开始老化,圣剑的气息绝对会溢出来。那可是斩过两代魔王的剑……噬心鼠要是被吓跑,可就起不到防卫作用了。” “那么我们……?” “先不走这边。”青年果断下令,墓道两侧的法石灯映亮了他的脸—— 地平线佣兵团团长戈德温·洛佩兹是位十分英俊的年轻人。他符合人们对于英雄的一切想象。即使在这光线微弱的地底,那头金发仍泛着干净温暖的光泽。戈德温的眼眸是翡翠般的碧绿,目光坚定而锋利。 他的视线扫过地上的残肢,在沾满鲜血和碎肉的海蝎黑章上停留几秒,染上几分厌恶。 当初地平线招募过安·萨维奇,婉言谢绝的女战士没有直接见到地平线的团长。否则她在与路标镇的两位通缉犯初遇时,就会发现某个事实—— 戈德温·洛佩兹的长相与奥利弗·拉蒙有七八分相似,而那双碧绿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而另一双绿眼睛的主人,一位蛇级黑章,此刻正随他的告白对象一起被青鸟们包围在圣地入口。 尼莫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奥利弗手上的那把剑,一个身影就冲了出来。梅罗蒂·德莱尼没有留在文森镇——此刻她的大半身体已经变回了人类,粗糙的麻布裙子下露出一双鸟类的利爪。她有点不稳地冲上来,给了走在前面的尼莫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她喃喃道,“真的谢谢你们。” 同文森镇的镇民一样,青鸟们的目光谈不上多么友善。他们纷纷撇开视线,但至少没有直接攻击那激动的黑发姑娘。帕索塔洛则站在帕索托图身后,眼神在奥利弗的骨剑剑柄上扫来扫去。 “这个……呃……”尼莫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不用解释。”青鸟的首领严肃地表示,“那是我们最强大的祭司,我认得出她的气息。那上面没有怨恨,她应该是自愿送给你们的。我代表我的族群向你们致谢——你们给了她一个安眠的机会。就算我们暂时无法接纳文森镇的那帮……人,拉薇妮娅曾救了整个族群,这是不争的事实。” 那姑娘终于松开了尼莫,而后者松了口气:“那文森镇那边……?” “不知道。”帕索托图接下话茬,梅罗蒂退回他的身边。“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会消失,但……怎么说呢,并非所有人都有罪,不是吗?至少现在我们有了交谈的可能。梅罗蒂还在练习,她已经掌握了一点儿控制变形的技巧。”他低下头,用喙轻轻蹭了蹭恋人的面颊。“她会成为一个很棒的翻译官。” 他们需要时间。幸运的是,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这个给您。”梅罗蒂拿出那本他们都十分眼熟的书,“我……我没什么别的可送,而您一开始拿着它,应该是对它有点兴趣吧。” 是那本童话。它被很仔细地清理过,尽管还是有点脏旧,但至少不会让人再感到不适——血渍没有了,使纸页凹凸不平的水渍也尽数消失。被折坏的页角被小心抚平,它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本普通的旧书。 “这不是你很重要的……”尼莫下意识接了过来,其实他并不太在意这本书,但这话现在说出来有点不合适。 “这是我为帕索托图写的曲子。”梅罗蒂露出一个微笑,“大部分都……有点悲伤,现在我们不需要它了。说实话他试着唱过,但一旦他那么做了,我们都会有种被注视的感觉……现在我们知道那视线来自哪里啦。” 她发出一声轻叹,望向圣地的方向。 “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只算个小纪念。乐谱是带有法力的,它说不定能帮上您的忙。别拒绝,好吗?” 尼莫接过那本童话,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也不太好意思推辞。 “两位需要在这里过夜吗?”帕索塔洛询问道,语气仍谈不上热情。 “不了,谢谢您。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能尽快赶回文森镇……”尼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皱起眉头。“等一下,为什么拉薇妮娅是‘祭司’,而杰西·狄伦是‘神使’?” “‘祭司’是向神祈求的,而‘神使’是传达神的旨意的。”青鸟首领沉默片刻,缓缓解释。“预言是很可怕的能力,拥有天赋的人极少。传说当年拉薇妮娅牺牲了大半视力,才获得了那么一个预言。而你们那位朋友……他懂我们的祭祀语言,同时拥有非常可怕的预言天赋。按照规矩,我们必须承认他。” 尼莫皱起眉头,将这段话翻译给了奥利弗——后者同样陷入沉思,他们谁都没有纠正“朋友”那个错误说法的心情。就结果来说,拉薇妮娅的预言很可能被推翻。而杰西·狄伦一开始那句玩笑话似乎不那么像玩笑了—— “我可是告诉那群小鸟,你们几个是注定要终结这操蛋境况的人。”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而他们谁都没有当真。 “……我觉得,”尼莫吞了口唾沫,那种仿佛被操纵的感觉让他不寒而栗。“我们最好早点跟他撇清关系。” 可惜现实总是告诉他们,他们得先考虑些别的事——就像第一次带他们来时那样,青鸟抓住他们,穿越愈发深沉的夜色,将他们送回了比起以往更加寂静的镇子。安并不难找,一间半毁的屋子上空闪烁着一小簇雷光。 艾德里安·克洛斯正躺在塌了一小半的沙发上,睡得并不安稳,但伤口看上去被简单处理过。安燃了一盏油灯,这会儿她正抱着双臂,眉头皱得紧紧的。唯一的好事——杰西·狄伦并不在现场。 “我们……” “我有话要说,”女战士率先开口,“奥利弗,要不要考虑下解散这支队伍?” 第67章 强行加入 在那场小规模的战争之中, 他们一直无暇去真正注视四周。现在硝烟散去,只剩一个略带闷热的平凡夜晚。蟋蟀在草丛间鸣叫,飞虫噼噼啪啪地撞向油灯的玻璃灯罩。由于大量冰块的融化, 损毁的街道上多了不少小水坑, 湿稻草和泥浆的气味盖住了黄昏时遗留的燃烧味道。 没有被波及到的建筑窗户里透着灯光, 而损毁的里面丝毫不见人影。比如他们现在所在的这间。 “为什么?”奥利弗愣住片刻,他的目光在艾德里安苍白的脸上停住。 “我大概了解了下那群人的计划。”安的语气透着点儿僵硬, “有些人决定留在这里, 为了安全——你知道的, 防止我们泄密——会稍微换个地方重建城镇。而另一部分决定离开……为了永不相爱。”她苦笑几声。 “但我得说, 这总比两边同归于尽好很多。那个挑起战争的毛头小子估计用手段放倒了他老爹,现在镇长醒了,那小子被关了起来——他们这会儿估计在商量今后的安排。”她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灯火通明的建筑。 “但不论结果如何,文森镇都将不复存在。”尼莫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 “是的,这就是我要说的。”安平静地说道, “为了保护自己的‘人类身份’,没有人会对外说明真相。毕竟两边都不相信预言,你们仍然只是横插一脚的外人。既然你们两个平安归来,看来青鸟那边态度还不错, 可是……” “文森镇的镇民们不一定这么想。”奥利弗抬起双眼, “或许在他们眼里, 我们是导致讨伐失败的元凶。” “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真相’。绝对会有一部分人那么想, 而这部分人离开的可能性最高。情报传出去后……唉。”女战士少见地动摇了几秒。“奥利弗, 尼莫, 尽管我们认识的时间算不上太长,但你们……都是不错的年轻人。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不清楚你们还能不能保持现在的心境。” 并且他们真的太过强大。这句话安·萨维奇无法说出口,在这行当行走近二十余年,她很清楚他们将遭遇些什么。他们和她不同,她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必然是在健全而温暖的爱意中长大成人的,但人性向来经不起太多考验。 那简单而纯粹的善意,如果一次次碰壁,总会有那么几次转为失望和愤怒——因为就算做了最完美的选择,得到的也未必是童话般的圆满结局。这个世界比他们所接触的要疯狂太多,或许他们能够坚持,或许不能。她挺欣赏他们,如果那只是两个实力普通的年轻人,安·萨维奇不介意继续引领两人前行。 可他们的力量太危险了。 彻底绝望的好人有时比恶人还要可怕得多。他们深知被伤害的痛楚,更懂得如何去袭击他人的要害。 “当然,谈不上真正的解散……你们没有野心,不是吗?这是个好机会,你们可以在威拉德找个平静的地方定居。黑章任务最少每月一次,我会帮你们找到最简单的,以你们的实力不会有太大问题。”安一口气说道,她紧盯油灯罩上的飞虫,没有去看两人的眼睛。“其余时间你们可以正常生活——只要展露出这样的姿态,佣兵公会不会再紧盯你们。危险程度不会上升,任务也不会变难。考虑一下吧,奥利弗。” 她不希望眼看着他们沉没。 “……安。”奥利弗直视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尼莫转过头——趁着对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女战士身上,他悄悄打量着奥利弗。 当初奥利弗拽着他在夜晚的森林前行,仿佛就在昨天,又或者在太久之前。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甚至连明天要如何活下去都毫无计划。当时他们同样惊慌失措,完全无法料想前面等着他们的是什么——然后他们遇到了安。尽管他们第一次相遇谈不上愉快,可如果没有她,他们或许早就被别的赏金猎人杀死,或者腐朽在牢狱之中。 事到如今,他不认为安是畏惧于他们带来的麻烦。尼莫见过她的眼神,在目送那些天资不错的孩子跟随佣兵团离开的身影时,老帕特里克有过同样的表情。 女战士在认真地为他们担忧。 “我承认,我做不到完全不在乎。但就我个人来说,我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谢意才出手的。”奥利弗挠挠头,语气小心而郑重。“我相信尼莫也一样。不舒服是有点,但谈不上失望。” 他一只手抚上骨剑粗糙的剑柄:“至少我们改变了一些东西,不是吗?我们确实没有理由继续前进,但是如果我们不在这里,就算我们听说到这件事——” “也会是单纯的‘人类抵抗怪物’的故事。”尼莫接过话茬,“非常普通,甚至不值得一提,可现在我们知道事实不是那样。” 这世界比他们所想的要疯狂,但也比他们所想的要温柔。 “我不知道我今天的决定是否正确,也不清楚我一直以来的做法是否正确。”奥利弗柔和地看了尼莫一眼,“可如果只是停留在原地,我也许永远都想不明白。我想要继续,安。” “对我来说哪里都没区别。”尼莫耸耸肩,别开目光。“……只要别让我一个人待着,认识陌生人太累啦。” “……好。”安下定决心似的紧闭双眼,长长舒了口气。“横竖那只是个建议,团长是你。” “谢谢你。”奥利弗轻声说道。 尼莫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即便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惊讶。按理来说,他应该比谁都想要早日安定下来。可在黄昏时的战斗中,劈开空间的那一刻。对方的信任与配合,以及瞬间的放松与自由——那感觉让他汗毛倒竖。文森镇镇民的态度,格雷斯青鸟的态度,在那个刹那统统变得不再重要。 他就像尝过一次蜂蜜的人,再也无法在一成不变的苦味中存活。 “如果每个月最少做一次任务,那我们这个月的任务失败了……是不是还得再找一个?”尼莫压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非常现实地问道。 “嗯,总之先离开这里。”奥利弗点点头,“尼莫,你能治疗下艾德里安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今晚就走。” “这次我来挑任务。”安则是立刻警觉了起来。 尼莫干咳几声。他伸出右手,掌心贴近沉睡的骑士长。黑影绕着他的手指液体般滴落,可它们并没有成功治愈艾德里安·克洛斯的伤口,甚至恰恰相反——黑影下的皮肤发出嘶嘶的不妙声响,伤口甚至溃烂了几分。尼莫几乎是立刻撤回黑影,沸腾的影子在他指缝间疑惑地滑动。 “那样可不行。”杰西跟个甩不掉的橡皮糖似的再次出现。他半蹲在断裂一半的墙头,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而灰鹦鹉正停在他的肩膀上。“你们力量的属性刚好相反,亲爱的莱特先生,你的治疗只会弄死他。” 尼莫抬起头,对灰鹦鹉眯起眼睛,后者有点心虚地偏过头去。 杰西从墙头利索地跳下,摸出一张画着法阵的纸页,直接在艾德里安的胸口上方点燃。柔和的白光之下,骑士长的呼吸均匀了些。他的额头还带着些冷汗,但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得这样才可以。”他总结道。 “狄伦先生,我以为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奥利弗瞥了眼那袋子的轮廓,“看来你的任务也很成功,恭喜。” 杰西笑嘻嘻地看着他,挑起一边眉毛。 奥利弗叹了口气:“你确实帮到我们不少,可我们的任务已经失败啦。我想我们这下两清了——” “真的?”杰西说道,一边的艾德里安挣扎着坐起,狠捏眉心。“您确认过您的任务了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奥利弗一只手利索地唤出任务光屏,“我不认为德莱尼先生……会……”他的声音犹疑起来。 他们的任务后面赫然挂着象征着完成的徽标。 “您可以明早和委托人确认。”杰西·狄伦搁下手中的袋子,把灰鹦鹉轻轻放在沙发上。他低下头,闪烁着柔光的金发顺着脸颊垂落。“我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杰西·狄伦。骗子,窃贼,强盗,流浪占卜师。您可以挑一个喜欢的词儿来定位。” “……好吧。”奥利弗狠狠抹了把脸,干巴巴地应道。“如果没有你,我们确实无法完成任务。现在我们不妨敞开直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杰西满怀期待地问道,目光不怎么正直地在一行人身上扫来扫去。 “带人离开不行。”可能是对方的视线过于露骨,奥利弗忍不住补充了句。“……身体接触方面的也不行。” “真小气,那我只能退一步了。”杰西撇撇嘴,“让我加入你们吧。” “好……不对,你说什么?” “换个队伍,换种心情。”杰西活动着肩膀,“我多么卖力啊!而且您瞧,我们这次的合作十分愉快,不是吗?如果我不听话,您可以随时把我踢出队伍——多么划算的买卖!您总不会下一秒就把我踢出去吧,您不像是无耻到那种地步的人……您会吗?” “……换个要求。”奥利弗扭过脸去。 “我不想换。” “要么我换个说法,我们听帕索塔洛提过。”奥利弗提高声音,好让安和艾德里安听清楚。“你是个强大的占卜师,或者说预言者。我相信你有你的目的……而我们不欢迎别有用心的人。” “哪怕我愿意提供线索?” “什么线索?” “你们不是想知道莱特先生的来历吗?我可以为您占卜。”杰西整了整带着繁复刺绣的衣领。“如果没有取得进展,到时候你把我踹出去,我保准不会再来打扰您。而且您看,我肯定打不过你们四个人。” 奥利弗看了尼莫一眼,表情有些动摇。尼莫连忙猛摇头,疯狂比着拒绝的手势。 “再说,就算您不同意,我也可以一直跟着你们。”金发青年趁机坏心眼地补了一句。 尼莫的动作凝固了。 “等一下。”艾德里安今晚第一次开了口,声音依旧带着点虚弱的意思。“拉蒙先生,噩梦礼赞是狄伦先生帮忙破坏的,他极有可能和拉德教有关。”他坐直了些,丝毫不打算避讳在场的杰西·狄伦。“我有个不情之请——我需要弄清楚他的来历,如果您不打算同意,我申请暂且离队。” 他低下头:“刚加入不久就为您添了麻烦,十分抱歉。” “你已经不是审判骑士长了。” “可如果他真的和教廷相关,并用那力量来作恶,那他就是我的责任。” “您说得真好。”杰西含情脉脉地说,语调暧昧得很。“请您务必对我负责。” 艾德里安移开视线,面色依旧坚定,只是有点发绿。 “要不就让狄伦暂时加入吧,我都觉得他要躺下打滚啦。”尼莫小声说道,“大不了把他拴在羊上头。他是个占卜师,总不会跟我们一同前往必死的任务,好歹能当个风向标——这样克洛斯先生也不需要离队。” 尽管不知道这位性格奇特的危险分子到底看上了他们哪一点,但尼莫对他们队伍即将展开的无聊生活有信心。吃过两个大亏,他们绝对不会再去碰可疑过头的任务,杰西·狄伦或许会很快厌烦他们。 “……您知道我能听见您的话,对吗?您怎么能这样!” “好吧。”奥利弗依旧瞪着任务后面的完成标识,“我没什么意见,安,你的看法呢?” “我们不能把他干掉吗?”女战士深吸一口气,摸了摸战矛。 “……不能。” “那我没别的建议了。” “谢谢,拉蒙先生。在此期间我会监视他。”艾德里安则有点摇晃地站起,认真地行了个标准的教会礼。而灰鹦鹉喜气洋洋地从沙发背上飞起,开心地落在金发青年的肩膀上,活像那才是它的契约对象似的。 “那么我还有点私事要处理。我先走一步啦,甜心们,明天见——”他再次将灰鹦鹉拿下来,礼貌地放回沙发背上。“这事儿需要点隐私。” 他竖起食指,冲灰鹦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说实话,对于奥利弗的决定,他们谁都没有什么真实感——包括奥利弗自己。空气变得沉闷压抑,事件结束的轻松感一扫而空。由于艾德里安还有些虚弱,简单交换情报后,几个人窝在废墟中沉沉睡去。 凌晨四时,文森镇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 杰西·狄伦背着那一袋子骸骨,哼着小调踏进青鸟的圣地。此刻圣地中央的树鸟早已不见,珍珠色的粉末安静地聚成一堆。 金发青年解开袋口,将袋中的尸骸稀里哗啦倒回尸骨堆。任务卷轴在空中展开,他随意签了个名——与奥利弗查看时不同,委托人的名字蠕虫似的扭曲片刻,变成“杰西·狄伦”的字样。 他完成了自己的委托。 “不仅要交税,还要分成。”他摇摇头,“唉,简直是给佣兵公会做慈善。” 没人回应他。他走到那堆雪白的尘埃之前,伸手捏住一捧,任它们从指缝间滑下。 杰西·狄伦与拉薇妮娅的最后一面十分短暂,本来他只打算把那本书放下,并嘱咐对方好好看看——她还是叫住了他。 “您真的在帮我们,狄伦先生。” “是啊,我不早说了吗?您可真过分。” “可占卜和预言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您为什么……” “世界上可没有预言这种东西,宝贝儿。那是综合无数细节之后推算出的东西,只是个最可能的结果。您不是得知了‘未来’,而是获得了‘足够预测结果的情报’,那代价不过是情报费。换句话说,只要有足够不合常理的变数发生,预言当然可能被推翻。” “您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您似乎没有为预言付出任何代价。” “真有意思,我之前刚为一个人解答过相同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向旁人讨我已经拿在手里的东西呢?不需要讨要,自然就没有交易。” “您难道……” 那个时候他没有回答,但他想她应该知道了那问题的答案。 “现在满足了吗?”金发青年冲那尘埃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看,就算是你……也有那么一刻怨恨过自己深爱的信仰。” 他停顿片刻,露出一个不怎么真诚的微笑。“这才是对的,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为什么艾德里安·克洛斯不会这么做?” “我讨厌这样。”他总结道。 第68章 不靠谱的占卜 尼莫是第一个醒过来的。 安在废墟附近画了些防御阵法, 然而除了到处乱爬的昆虫外,基本没有活物碰触它们。此刻女战士背靠废墟中的墙角,搂着矛睡得正熟。艾德里安则在昨晚之后压根没睡, 他的右手正放在胸口心脏位置, 嘴唇无声地动着, 应该是在做晨祷。 入睡时尼莫和奥利弗还是普通的靠在一起,而现在他的脑袋正搁在对方肩膀上, 对方的面颊正贴在他的头顶。奥利弗还在沉睡, 呼吸均匀和缓。 尼莫·莱特一动不敢动, 就这么全身僵硬地陷入了严肃的思考。 接下来要如何面对奥利弗?他可不做不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他们谁都不是热血上头的毛头小子,不可能为了一时的冲动而放纵。现在他们要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队伍也谈不上牢固,不适合承受太过激烈的感情及其可能的糟糕后果。 但这些都是借口,他知道。 他当然可以直接拒绝奥利弗——对方看上去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类型, 他们或许能够回到愉快的朋友关系。一个“不”字,干脆利落地解决所有问题。 可他做不到彻底否定。 这很稀奇,尼莫想道。他读过太多爱情故事,并且从未忘记过自己看过的任何一个字。人们总喜欢歌颂爱情, 而字里行间的灼热情感永远和他所在的现实完全割裂。多情的人们声称那仿佛心脏融化, 仿佛大脑结冰。仿佛吞下一万只蜜蜂, 耳边又有无数羽翼轻柔地张开——似乎在他们所见第一面, 眼前的景物便分为了所爱之人和世界的其他部分。 尼莫的确无法理解。在文森镇平凡的日子中, 他与奥利弗绝对有一两次擦肩而过, 而他确定自己的胃里除了胃酸和食物之外,并没有出现幻觉中的蜜蜂。尽管他确实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在乎性别这件事,他更在意另一个问题。 他不想让奥利弗·拉蒙失望。 像是饥饿的人橱柜中最后一块饼干,或者夏日盛开的第一朵花,那是非常宝贵而脆弱的东西——他不想在任何一个步骤犯错,而又对这一切全无头绪。他第一次失去了指引,没有任何一本书或一个人告诉他该如何应对这种心情。 或许那是“珍惜”,他想。 尼莫又僵硬地在奥利弗的肩膀上倚了会儿,面色严肃至极。就在骑士长都冲他扬起眉毛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光是狄伦的事情就够槽心的了,而他又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没什么可磨蹭的。 他把脑袋抬了起来,奥利弗不出意外地被惊醒。他们的团长有些迷糊地揉揉眼,冲面前的废墟发了几秒的呆。 “奥利。”尼莫十分郑重地说道,那口气仿佛是在通知对方参加谁的葬礼似的。“我可以回答你啦。” “啊?”奥利弗茫然地回应,“什么……”他说到一半便卡了壳,整个人绷得笔直——活像有个看不见的刽子手正在他身后擦拭刀刃,准备挑个时候斩首。 “首先。”尼莫严肃地说,“你先别这么紧张,你再这样我也要开始紧张了……你的步子太快,奥利。我不清楚我是否喜欢你。” 奥利弗表情肃穆,幽灵刽子手的屠刀似乎已经贴上了他的脖子。 “所以我无法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尼莫全神贯注地盯着奥利弗胸口的一枚扣子,然后小心地将视线上移。“我不想对你太过随便。” 奥利弗表情愈发肃穆,脖子估计断一半儿了。 如果。尼莫望向对方那双清澈的绿眼睛,心里不自觉地浮现了这么一个想法——如果他真的会“喜欢”上谁,那么就目前看来,那个人只能是奥利弗·拉蒙。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又一个自我暗示下的错觉,他不想给对方过于缥缈的希望。 “所以我得先拒绝你。”尼莫咬咬牙,“我需要时间想清楚——如果这事儿清楚啦,下次告白让我来。” 眼见尼莫·莱特把告白说得跟晚餐买单一样,奥利弗哭笑不得地抹了把额头。“……我以为你会先介意一下性别。总之,谢谢你肯直说。” “我们种族都可能不一样。”尼莫拎起还在呼呼大睡的灰鹦鹉,“但你一定要说的话……如果只是这个问题,我倒不是特别介意试试看。” “那就这么定了?”奥利弗挑起眉毛。 “就这么定啦。”尼莫带着莫名其妙的豪气,拍了拍奥利弗的肩膀。 那种要命的尴尬气氛终于消散不少,奥利弗看上去没有那种类似于胃痛的表情了。两人完成重大使命似的站起身,转过头—— 那胃痛的表情此刻转移到了艾德里安脸上,他沉默地看着两人,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 谢天谢地,安还在睡。尼莫刚刚鼓起的勇气飞快地泄了个干净——他不知道这样的回答是否合适,但他相信安绝对能把他拎起来嘲笑三天三夜。 那么接下来只剩一件事。 他们找到艾萨克·德莱尼的时候,高瘦的老人正和他的妻子一同将包裹好的家具搬到马车上。不怎么新的布料包裹着零散的物件,偶尔有尖锐的金属边角刺透那层薄薄的纺织品,露出一点反光。相比昨天傍晚,德莱尼先生肉眼可见的苍老了不少,一向挺直的腰都微微弓了起来。 “您通过了我们的任务。”奥利弗清了清嗓子,“十分感谢。” “只有最开始的酬金。”梅罗蒂的父亲没有看向他们,“你们没有杀死那只青鸟,那部分报酬我不会付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压抑的颤抖。 “我知道。”奥利弗答道,“您要离开文森镇吗?” 老人的背影僵了僵:“不,但我们的确要换个地方。托你们的福,这里再也不安全了——现在任务完成啦,你们还想要什么?快滚吧。” “梅罗蒂呢?”尼莫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您——” “她不是我的女儿!她不再是了!”德莱尼先生吼道,但眼睛依旧没有看向他们。“就算……我也无法接受!” 奥利弗伸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摇了摇头。 算是个遗憾。尼莫想道,梅罗蒂·德莱尼的期望或许直到最后也无法得到实现——他耸耸肩,转过身。示意自己不介意离开。 此时德莱尼先生将最后的行李甩上马车,一张纸从裹得不算严密的布包中落下,被风卷到尼莫脚边。尼莫下意识捡起来——那上面是娟秀的笔迹,有点接近青鸟的祭祀语言,圆圈套圆圈,和那本童话上的字迹完全相同。 他挑挑眉,转过身,将那张乐谱双手递向欲言又止的老人——后者飞快地接过去,然后神经质地收拢袖口。 那短暂的一瞥中,他看到了属于青鸟羽毛的美丽蓝色。 “走吧,奥利。”这让他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奥利……?” 与他满心的晴朗不同,奥利弗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尼莫顿时有点紧张:“你怎么啦?” “杰西·狄伦还没出现。”奥利弗不怎么愉快地表示,“或许无耻也是一种可贵的能力,我真的很想趁他不在溜走。”可惜他的脸皮厚度真的不够。 “你们是躲不过占卜师的。”一个愉快的声音响起。杰西·狄伦嚼着面包边,不知道从哪个神奇的角落闪了出来。他没有再背着那个装满青鸟尸骸的袋子,甚至连来时的小行李袋都没有带,似乎打定主意要和他们一同行动。“我们什么时候去做队伍登记,今天?明天?” “情报。”奥利弗大概把积攒了二十余年的冰冷态度全用在了金发青年身上。“我们去离目的地最近的地方登记。” “哦哦哦,那个啊。”杰西拍拍手上的面包渣,又从纸袋里摸出一条干硬的面包边,并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它。 “……这就是占卜?”尼莫小声说道,“他靠什么推断我的身份,芝麻粒的分布还是麸皮的位置?” 他话音刚落,杰西·狄伦叹了口气,将它塞进了嘴里。 “奥尔本和威拉德的边境,奥尔本那边的凯莱布村,那里有位女巫。”他含混不清地说道,“她擅长探索记忆……莱特先生,您不是说记不得童年的事情了吗?我想恢复记忆对您有好处。这是目前最高效的——” “从面包边上看出来的?”安干巴巴地发问。 “不,我只见过她的画像。”杰西摊开双手,“您瞧,我可没有那么厉害——您可不能全信那群青鸟,他们可是格外好骗的,你们不这样认为吗?……那女巫老得和面包干似的,我只是回忆了一下。” “但你们会找到一部分想要的答案!”发现奥利弗脸色发青,并且有张嘴的趋势,他连忙补充道。 “……好,至少我们这个月不需要做别的任务。”奥利弗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如果结果不理想,到时候请您自行离开。以及从今天开始,请务必不要再玩那种人情游戏了,狄伦先生。” “没问题。”杰西露出一个微笑,指了指旁边的马车。“那么最后一次,我来告诉您可以搭哪辆车——” 弗里茨同样正往那辆马车上搬着行李,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一位有点面熟的姑娘正在同他交谈,眼睛闪闪发亮。年轻猎手正冲她露出一个略带无力,却十分真诚的笑容。 他们都见过她。尼莫记得非常清楚——中转站旁边的酒馆里,他们曾见到杰西·狄伦握着她的手,为她占卜。 “您很快就会遇见好事的!”他当时这么说。 似乎是察觉到了尼莫的视线,杰西·狄伦冲他笑了笑。“我说过,我的占卜可准啦。但您这边……您得想清楚,我有预感,您不一定会喜欢那个答案。” 第69章 试剑 “……您就这么讨厌我吗?”杰西·狄伦的笑容第一次有些勉强。 他正挨在一大串熏鱼左边, 而他的左手边是几轮长着成片霉点的奶酪。几串穿成环的干蒜正垂在他的肩膀上,难以描述的浓重味道正在狭小的车厢中飘散。这不是给人乘坐的马车,车轮没有做任何防颠簸的额外措施。只有两位年长的战士神情自若, 奥利弗目光呆滞, 而尼莫看上去整个人都被气味和颠簸夹击得意识模糊——灰鹦鹉也好不到哪里去, 它半死不活地挂在尼莫胸口的袍子上,假装自己是只蝙蝠。 富勒山羊则挤在车厢正中间, 把整个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这会儿正咔嚓咔嚓地啃咬绑着香料纸包的草绳。大家都忙着稳定情绪, 没人回答金发青年的提问。 出于不想欠某位新成员更多人情的想法, 他们并没有出钱去搭弗里茨的马车。镇上的杂货商倒是不介意他们的黑章身份,爽快地收下了佣金,只当自己多拉了五袋土豆。 缺憾倒也有,此刻整个队伍的待遇也和五袋土豆差不多。他们在拥挤的食材中艰难地求生,嗅觉被浓重的混合臭气弄得彻底麻木。 “你确定要这么干?”现在还有勇气张嘴的人只剩两位——女战士把掉落在膝盖上的几个洋葱塞回原位, 转头望向艾德里安·克洛斯。 骑士长正在仔细端详那把粗糙的骨剑:“是的,那对他们有好处。” “可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安翘起腿,以防更多洋葱砸上她的膝盖。山羊占了太大空间,她的动作有点艰难。“物资可能……” “食物不用费心, 我熟悉沙漠, 总能找到。拉蒙先生习惯用冰来攻击, 我们也不缺水。目前的物资足够了——” “可你们甚至没有枕头。”杰西沉痛地插嘴, “羽毛的就算了, 连干稻草的都没有。” “我可以帮您弄块足够柔软的仙人掌。”安的眼睛直发亮, 满脸都写着“那就下车”。 杰西刚想接腔,又一串干蒜从车厢顶部掉在了他的头上——他翻了个白眼,悻悻闭上嘴巴。 “拉蒙先生一直是在比较正常的气候中战斗的。”艾德里安没去理会两人之间不愉快的火花。“沙漠更适合他的训练……这点对于莱特先生也一样,我现在只见他用过黑暗系的深渊法术,沙漠的光照对他也有一定的抑制效果。” 奥利弗在颠簸中勉强点点头,然后下意识看向尼莫——或许不需要强烈的光照,这会儿莱特先生看起来就已经快要不行了。 “以及这的确是把好剑。”个头不小的山羊挤在面前,艾德里安只能用手摩挲剑身。“青鸟骨头是相当有名的魔导材料,硬度也很合适。如果是自愿送出的,尸骨里不会带有太多杂质……很适合您,拉蒙先生。” 他握了握剑柄:“只不过还有点粗糙,我会帮您处理一下。” 奥利弗想要张嘴道谢,结果只发出了反胃般的危险“呃”声——他赶忙闭上嘴,尽力用眼神表达感激之情。 他们正直冲着凯莱布村的方向前进。说实话,这不是个好选择——奥尔本和威拉德的这条国界是天然形成的,一片不大不小的沙漠横亘在两国之间。如果按照正常的路线,他们应该老老实实绕过它,顺着沙漠边缘的镇子前行或者传送。 “如果我们全速前进,横穿它用不了太久。”骑士长的口气平静而轻松。 而当他们真的下车后,尼莫对这一点产生了巨大的怀疑——面前的沙漠一直蔓延到远方的地平线,沙粒泛着点热腾腾的赤红色,看上去漫无边际。天蓝得惊人,不见一丝云彩。不少巨石斜躺在热沙中,一团团风滚草从沙丘上滚下,扭曲的空气中游荡着毋庸置疑的高温。 如果只当幅画,景色倒是挺好看,可尼莫一点都不想要把自己的脚踏上去。 可他们唯一的希望——那辆臭气四溢的马车,这会儿已经颤悠着远去。后面是草丛稀稀拉拉的荒地,前方只剩无尽的沙漠。女战士和骑士长已经开始做预防晒伤的准备,就连杰西·狄伦都脱下外套,盖在头顶。 “拉蒙先生。”艾德里安确定了下四周的环境,随即伸手指向不远处小山包似的巨石。“您先拿那个试试剑,这把剑应该能发挥您全部的力量……我需要清楚您的真正实力。记住,不要用法术。我得根据劈开的程度考虑训练强度。” 奥利弗在刺目的阳光中眯起眼睛,这会儿已经开始有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滑落。他握紧安息之剑的剑柄,喘了两口气,接着被滚烫的空气烫得连连咳嗽。 尼莫则沉思片刻,召出一片黑影,学模学样地盖住自己和奥利弗头顶那片位置。猛一看像两把没有握柄的黑伞——阴影之中,奥利弗终于能把眼睛睁开了。 “谢了。”奥利弗抹了把额头的汗,掂了掂手中的剑。他长长呼了口气,动作带着些生涩的不确定。 “不能用法术?”他抬了抬手,忍不住侧过头去再次确认。 “不能。”骑士长毫不留情,拉了拉刚带上的兜帽。“纯粹的力量——您应该被教导过如何控制。” 奥利弗再次做了个深呼吸,接着一剑挥了下去。 事实上,尼莫并没有看清那招式是怎样的——就算那一挥充满力度,他本以为它最多在地面上劈条裂缝。可惜他完全失算了。剑风带起的沙子怒涛般拍上他的脸,尼莫刚好吃了个满嘴,眼睛睁都不敢睁。 他还好些,女战士和骑士长直接给拍得退了几步。杰西十分有先见之明地用山羊和行李挡在了自己,而灰鹦鹉早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了。 等尼莫好不容易吐完嘴巴里的沙子,再次抬起头时,方才那小山包似的巨石彻底从沙漠中消失。一道裂谷般的巨大缝隙凭空出现,尽头消失在天边。尼莫连忙看向奥利弗手中的剑——骨剑安然无恙,剑锋甚至还闪着些许美丽的青光。 奥利弗冲着那道新鲜出炉的裂谷咽了口唾沫。“对不起。”他下意识说道。 安抬头望向天空,面无表情。艾德里安双手狠狠揉着太阳穴,脸上带着少见的茫然。灰鹦鹉骂骂咧咧地从他们后方飞过来,看到那剑痕的瞬间咽下了所有脏字。 “哎呀。”杰西感慨道,“恕我直言,就冲刚刚这一剑,拉蒙先生的悬赏三十万都嫌少。” “克洛斯先生?” “看来我无法通过对战来指导您——至少对着这把剑不行。”艾德里安幽幽地说道。“现在我可以为您调整下基本练习,但您的对战训练绝对不能落下。拉蒙先生,在掌握力量前,您最好不要随便使用这把剑。” “是啊。如果你在文森镇这么来一下,你就是那个灭族原因啦。”安干巴巴地补充。 “可您无法指导的话,我要和谁对战——” 艾德里安向尼莫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 尼莫下意识往自己身后看去,结果只发现了一株茁壮成长的仙人掌。于是他难以置信地别过脸:“克洛斯先生,我不喜欢这个玩笑——” “我听萨维奇女士描述过你们的战斗……如果说这里有谁的实力和拉蒙先生最为接近,答案只有您。根据你们的战斗,我或许也能找到些关于您的线索。”艾德里安的声音十分认真。 “而您就这么无视了我。”杰西从山羊后面站起身,拍了拍衬衫上的沙粒。 “那请您上吧。” 奥利弗脸色瞬间明快了些,甚至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 “……不!我可不想在这么强烈的阳光下激烈运动。”杰西拒绝得十分果断。 看得出骑士长很努力地忍下了一个白眼。 “可我没有怎么战斗过。”尼莫看了眼那把剑,有点发怵。 “这样最有效。”艾德里安迅速平复了情绪的波动,“看得出你们很喜欢彼此,我想拉蒙先生甚至很明确地表达过这一点。在不会重伤彼此的前提下制服对方,对控制力的提升效果最好——如果你们的目的不是把敌人屠杀干净的话。” 他顿了几秒。 “那是你们的目的吗?” “当然不是!”两人几乎同时喊道,默契地无视了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前半段话。 “那就开始吧。”骑士长满意地点点头。“我们可以在进沙漠前先休整一下。”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安竖起耳朵,瞬间提高音调。“奥利弗告白了?告白了吗?什么时候——?” 奥利弗若有所思地盯着剑尖,仿佛突然对它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这不叫休整……”尼莫则发出微弱的抗议。 “一会儿跟我讲讲。”安拍了拍骑士长的肩膀,“你们两个愣着干嘛,打啊?” “可是输赢——”尼莫紧紧绷在原地,活像一个风吹草动就要逃跑。 “自己估计,差不多就可以。”骑士长捏了捏眉心。 “我们离这边远点儿吧。”尼莫带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指了指一块相对平坦的荒地。“奥利,要不你……你先出手?” “不,还是你先吧。” “你看,你用剑——” “哦,输了的那个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陪狄伦聊天。”安正把骑士长往远处拽着,突然回过头来补充道。“加油,小伙子们。” “嘿!”杰西拉着富勒山羊,声音满是委屈。 结果下一刻,寒气就和黑影撞在了一起,对碰出巨大的爆风。四周的稀疏草皮瞬间被掀起,地面出现蛛网般的龟裂,直接塌下半米多。安这次反应很快,她直接激活了张防护罩纸页。 “……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喜欢我!”黑影牢牢缠住剑锋,尼莫的声音十分深沉。 “这是原则问题。”奥利弗的声音同样沉痛,“是你先动的,尼莫。退一万步……我们不是挚友吗?”安息之剑横向一劈,黑影被苍白的剑锋扯开。“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你的朋友?” “……这是原则问题。”尼莫干咳几声,然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退开几步,同时绷不住笑出了声。而他们手上的攻势分毫未停——不知为何,尼莫突然感觉到这种气氛有些熟悉。他尽管没有经历过什么正儿八经的战斗,身体却如同早已习惯那样,本能地做出最为恰当的反应。 冰刺从地面拱起,紧接着是藏在其后的剑风。尼莫蹬了脚阴影,跳跃到空中,踩着破碎的冰块躲过分散的剑气。有几道在他颊边留下浅浅的血痕,继而顷刻愈合。同时黑影们从奥利弗的影子中探出,无数手爪将奥利弗的腿抓得死紧——后者将剑随意地戳进地面,直接轰击出一个坑洞。 尼莫扑了个空。 “你就这么不想跟狄伦聊天吗?”尼莫一个反手,无数卷曲的黑色藤蔓向奥利弗缠去。“奥利,你应该遇到过比那个更糟的客人——” “你不也是,你照顾过不少孩子吧?他难道能比三岁的小鬼头还讨人嫌——”这次不是冰刺,是平整的半圆形冰盾。影子藤蔓直接轰击在了光滑的冰面上,滑向四面八方。 尼莫喷了口气,再次踏上地面——结果脚下一滑,直接失去了平衡。奥利弗不知何时在他身后的地面铺上了冰层,而这会儿它们融化得刚刚好。 奥利弗没有放弃这个机会,他一个俯冲,直接勾住了对方向后倒下的身体。他左手扶着尼莫的腰,右手用剑锋随意地比上了尼莫的脖子。“我赢了,不好意思。” “……我恨你。”尼莫虚弱地说道,伸出指头把剑锋推开。 “祝你平安。”奥利弗情真意切地说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谈恋爱要拉别人垫背。”杰西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挠着灰鹦鹉的脖子。“唉,我只是想跟他们说说话而已——那才不是战斗呢,调情还差不多。” 他有点忧伤地用手搭了个凉棚,望向太阳。 “……算了,反正最终我们会成为朋友的。”金发青年喃喃道,扯了扯嘴角。 第70章 奔跑的脊椎 骑士长说得没错, 他们确实不缺食物。沙漠里有不少可食用的仙人掌,尖刺棘的块根,以及不知道从哪里刨到食物的肥胖沙鼠。如果运气好的话, 他们或许能逮到几只圆滚滚的四足鸟。连富勒山羊都不缺吃的, 它啃仙人掌的气势比谁都凶狠。 最大的问题, 热。 之前提到热,尼莫顶多能想到夏日的暴晒和滚烫的靴底。路标镇的夏季热得不算过火, 可就算那样, 他还是压根儿不想在阳光太强的日子里出门。通常他会窝进图书馆的最深处, 凉风法阵正下方, 然后贴着石墙含有冬景描写的小说。 可现在不同。一切都是滚烫的——哪怕尼莫用黑影遮住了头顶,热气还是从四面八方用力挤压着他。他整个人如同被塞进了烧红的金属管子,每次呼吸都在流失体内仅剩的那点儿凉气。 于是他躺平了。 “……尼莫,你这是在赖账。”安沙哑地说道,扬手将吃剩一小块的仙人掌随意地丢进沙子。“做人得愿赌服输, 陪狄伦聊天去。” “可我要死了。”尼莫忧伤地回应,在胸前交叉起十指。他正平躺在一大片阴影之上,头上还盖着些,看上去像在模仿半张着壳的牡蛎。黑影伸出无数触须, 艰难地拖着这个大号牡蛎前进, 速度和富勒山羊差不了多少。“安, 如果我真的死了, 请务必把我的债务留给奥利弗。” “奥利弗至少还站着。”安冷酷地说道, “连羊都还站着——就算这里真的有人会被热死, 那个人也绝对不会是你。恶魔术士的肉体可没有那么脆弱。” “真的吗?”尼莫从阴影中伸出手,甩了甩手里的东西——灰鹦鹉正人事不知地瘫成一团,长到不自然的舌头垂在外面,且有越垂越长的趋势。“上级恶魔都这样了。” “鸟的躯体还是太过脆弱。”艾德里安解释,“它现在的力量不怎么强,这样不算异常……不用担心,晚上会好起来的。这里的夜晚大概会降到零度以下。” “……”尼莫并不认为这算“好起来”。 几步之外,奥利弗确实还站着,但看上去只剩半口气。随着他们深入沙漠,空气里的水分少得可怜。艾德里安的推测没错,这个气候确实对他俩都有着极大的克制——开始奥利弗还试图弄出些冰块降温,现在他连个冰碴都弄不出。 尼莫只能勉强帮他撑出一片阴影。 “不用帮他挡。”骑士长平静地指示,甚至用弓戳了戳奥利弗在热气中微微弯下去的背。“站直,拉蒙先生,这是最基础的……如果您还想继续练习的话。” 奥利弗抹了把脸上的汗,咬着牙向前走。尽管那架势看起来很像脚在强行拽着身体前进。这种气氛下,尼莫不太好意思继续平躺着——他端正地坐了起来。 杰西·狄伦倒是没什么特殊的表现,他甚至连汗都没出几滴,活像无尽的沙漠景象统统都是舞台布景似的。见尼莫坐起身来,他兴致盎然地张开嘴—— “救救我!”杰西刚打算开口,就被远方传来的沙哑呼救声打断。尼莫这下真的坐直了,他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热腾腾的扭曲空气中,一个有点模糊的人影正向他们这边拼命挥手。“救命——” 但队伍并没有停下。 分神停住的尼莫顿时落后一大截。他连忙收起黑影,差点被扑面的滚滚热气击倒,而他站稳之后才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停下来的——奥利弗正站在他身边,同样看着呼救的人影,满脸疑惑。 “那边有人在求救!”尼莫冲还在前进的队伍大喊。安的风格一向随心,可连骑士长都不为所动,这事儿就有点蹊跷了。 “那不是人!”安回头喊了一嗓子,然后被风中的尘沙呛得咳嗽了几声。 尼莫转过头看向那摇摇晃晃,依旧努力呼救的人影,鸡皮疙瘩顿时冒了出来。 “他没有过来。”奥利弗喃喃说道,“……他没有靠近。” 尼莫突然觉得空气没有那么热了:“那我们……” “前面的两位,请救救我!我真的不是怪物——我的脚被缠住啦!”那人影愈发清晰,一副正派长相,典型的商人打扮。“求你们了!” “……他看起来挺像人的。”奥利弗小声说道。他思索片刻,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朝对方的腿部掷去——看石子飞行的速度,估计没用太大力气。 石子在那人身前四五步的地方无声地落下,仿佛撞上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 清晰的人影扭曲起来,整个像是融化在热水中的黄油那般散开,五官纠结成模糊不清的一团。它向前伸出曾是双臂的玩意儿,向两人探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赶不上嫌弃热了,拔脚就跑。 “那是什么东西?”赶上队伍的尾巴后,尼莫惊魂未定地问道。 “刚才那个人影?那是条舌头。”杰西终于抓住了开口的机会,“沙漠蜃虫的舌头。顺便一提,拉蒙先生的石头或许砸到了它的下颚。” “也就是说……” “它在请你们自己走进它的嘴巴里。”杰西听上去心情很好。 “……但你们都一眼看出来了?”奥利弗听上去有点痛心疾首。 “听出来的。”杰西耸耸肩,“那东西不会自己说人话。那几句求救虽然听上去差不多,但那是不同人的声音——你们真的是我见过最嫩的蛇级啦,能活到现在也挺厉害。” 背后隐隐约约传来有点熟悉的声音,从缓慢到飞快,从生涩到流畅。 “那边有人在求救!”尼莫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远方传来,然后是奥利弗的。“……他没有过来。” 最后是安的声音。 “那不是人。” “那不是人。” “那不是人。” 它一遍遍重复着,略显低沉的女声在风中回荡。尼莫打了个哆嗦,赶忙又前进了几步。尽管风声挺大,这个距离他能倒也能听清安和艾德里安的闲聊。 “那俩被咬了吗?”安悠闲地发问。 “听上去没有。”艾德里安平静地回答,手里还握着弓。 “看来不傻。”女战士欣慰地表示。 和杰西·狄伦不同,两位资深战士甚至懒得回头,尼莫突然有点心累。他和奥利弗一同垂头丧气地走着,开始对路上所有看似正常的东西大惊小怪。某种意义上这是好事,至少他们的注意力从高温上分走了一点。 可惜接下来的仙人掌只是仙人掌,石头也只是石头。没什么稀奇古怪的怪物再次出现。眼前的景物不停地重复,那恼人的高热再次变得不容忽视。 直到那堆奇怪的东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本来眼前的景色被沙漠和天空切割成平整的两块,现在两块还算纯粹的色块间混了杂质——几根惨白的怪塔矗立在远处,造型诡异,不像是人造物。 “今晚去那边休息。”艾德里安指了指仿佛固定在地平线的那些塔。 此刻太阳开始向西边落下,温度不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尼莫的步子顿时轻快了不少,就连灰鹦鹉也能扑闪着翅膀飞两步。奥利弗则竭尽全力冻了几个冰球出来——尽管他们都知道随着气温下降,这东西的实用性将大幅度降低。 在沙漠中穿行了大半天,尼莫的鹿皮靴里至少进了半靴子沙粒。而现在一切终于有了步上正轨的意思,他揪住奥利弗,打算拄着他把靴子里的沙子倒干净。 一根巨大的脊椎从两人身边路过。 哦,脊椎。尼莫轻飘飘地想着,下一秒手里的靴子差点落下地。 他惊恐地望着那根巨人脊椎似的东西,奥利弗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身边的怪物,下意识想拔剑,结果一把抓住了尼莫攥着的鹿皮靴。 于是两人就这么凝固在原地,下意识一动不动。 那根脊椎悠闲地远去,蛇一般在沙地上游动,发出悦耳地沙沙声。见它终于爬远,两个人同时舒了一口气。尼莫麻木地将鹿皮靴从奥利弗手里抢过来,甩完里头的沙粒,又换了只脚脱下靴子。 “你看你的整个人都吓僵了。”尼莫继续扶着奥利弗,双眼盯着脚下的沙地,专心地甩着靴子。“不行啊,奥利。” “……我想那大概因为……”奥利弗声音干涩而小心,“……你扶着的那个不是我?” 尼莫的动作顿住了几秒。他郑重其事地放下那只甩干净沙子的鹿皮靴,仔细穿好,然后噌地退了几步—— 脊椎末尾一块半人多高的小骨节掉了队,它正愣在他们身边,四只黑豆似的眼睛直直盯着两人。 仔细一看它和脊椎骨的差距还挺大,只是略微发黄的白色外壳形状接近而已。本应该是骨头截面的地方露出一张属于爬行动物的脸,只不过扁得惊人,活像只在墙上撞平了脸又大难不死的蜥蜴。甲壳后面拖着根细细的尾巴,覆盖着银粉似的鳞片。 怪不得他刚刚觉得哪里不对,奥利弗应该不至于专门转个半圈让他拄。尼莫控制着指缝间的黑影,甚至提不起劲来防御——那只体型不算小的小东西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们,僵硬地就地打了个滚。 “……算了吧。”奥利弗收起剑,表情有点儿抽搐。“就算有个万一,你一个人应该也防得住。” 而尼莫绷着脸点点头。 但事实证明,他们的麻烦刚刚开始——两人刚刚前进几步,那东西便嗖嗖跟了上来。而他们脚步一停,怪物也立刻停住。尼莫叹了口气,回过头去,那骨头似的生物立刻又开始表演四脚朝天。 “又惹上麻烦了?”前方队伍的闲聊再次传来。 “看着像是。”艾德里安回答了女战士的问题。 “克洛斯……我们把他俩扔了吧。” “……” 第71章 骨沙塔之夜 太阳终于在天边沉没, 他们已经前行了整整一个白天。 气温倒是降下来了,只可惜有点降过了头。奥利弗搓搓手,呼出一口淡淡的白色雾气。为了防止艾德里安的弓尖再从哪个方向戳过来, 他仍然把背挺得笔直。尼莫倒是自在了不少, 他本身就不怎么怕冷, 体质被加强后更是如鱼得水。他甚至懒得给自己加件外套,慷慨地把自己的份让给了身边的奥利弗。 那东西还跟着他们。 “骨节蜥蜴, 中级恶魔。”骑士长简明扼要地说明。“这只掉了队, 可能是对莱特先生感兴趣。” “这东西是中级恶魔?”尼莫对中级恶魔的印象还停留在骇人的枯枝水母上, 他吃惊地扭过身, 又看了眼还跟在他们身后的小东西——它的个头和富勒山羊差不了多少,走得摇摇摆摆,充满下级恶魔的软弱气息。 “分类上来说,是的。它们的法术体系属于深渊魔法。”艾德里安瞟了那只骨节蜥蜴一眼,没有什么动手的意思。“成群行动时力量不弱, 不过它们的性格很温顺,一般不会伤人。” “您可真不虔诚。”杰西·狄伦扣上外套上的扣子,向双手哈了口气。“那可是恶魔!您不去消灭它吗,骑士长先生?” “它活得好好的, 什么都没做。我没有理由动它。” “……您真的非常不虔诚。” “这是我被革职的原因之一。”艾德里安认真地说道, 带着点儿诧异地望向金发青年。“我以为您知道?” “您祈祷的时候都不会觉得心痛吗?” “不会。”骑士长耸耸肩, “教义是人写的, 而我也是人——我有自己的脑子。” “噢, 真好, 看来我还有机会。”杰西·狄伦戏谑道,“看来您不会果断拒绝一位无神论者的爱。” “当然,如果我也爱着她的话。”艾德里安平静地回答,“她。”他强调了一遍。 “我不介意扮成——” “我不认为这是对我感兴趣的样子,克洛斯先生。”为了防止这个对话走向更加莫测的方向,尼莫干咳一声,停住步子。他在原地犹豫了几秒,随即再次走近那只骨节蜥蜴——它迅速地翻了个身,四脚朝天,转得比纺织女工的纺锤还利索。“我觉得它在……呃,装死。” 他伸手挠了挠蜥蜴的腹部,而它连呼吸都停住了。 “它们对魔力十分敏感,智商比人类低不了多少。”骑士长停下脚步,“它一定有它的目的,但至少目前为止,我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 奥利弗裹紧了身上的两层外套,他也凑到了那只蜥蜴附近——这次不是尼莫的错觉,那东西小心地往奥利弗的方向挪了挪,甚至把骨头似的甲壳贴上他的手,还讨好地蹭了两下。 “……”尼莫抽了口气,“我记得我才是恶魔术士?” “取个名字吧?”奥利弗感慨地说道,拍了拍它的壳。“我看它不怎么想走的样子。” “你的爱好是不是……”尼莫欲言又止。 “它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奥利弗笑笑,又轻轻拍了两下蜥蜴的骨壳。 “骨头汤。”尼莫不怎么友善地建议道。“这个名字怎么样?” “……怀特二世。”奥利弗诚恳地回应,“感觉帅气一点儿。” “我有点好奇你之前的‘故人’叫什么。”尼莫小声嘟囔。获得名字的骨节蜥蜴四只小眼睛闪闪发亮,向奥利弗那边贴得更紧了。活像尼莫下一秒就会把它熬成汤似的。 天已经全黑了,满天繁星清晰得像针尖戳出来的光孔。阳光余留的最后一丝热气也散了个干净,冬日般的寒冷代替了白天令人窒息的热度,好在空气干燥,这寒意也不算太过难熬。 “哦,我叫它怀特先生。”奥利弗又呼了口白雾,这次白雾浓了几分。“不过那是真正的骨头,比这东西稍微小一些。大家小时候都会有一两个想象中的朋友嘛,我只是找了个更具体的。” “如果这次顺利,我说不定也能把自己‘想象中的朋友’记起来。”尼莫决定将话题从奥利弗的爱好上引开,奥利弗·拉蒙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恶趣味一点儿。“说真的,你要养这玩意儿吗?” “当个旅伴也挺不错,”奥利弗说道,终于把手从骨壳上拿下来。“至少它很聪明,不是吗?对于这个鬼地方,它懂得应该比我们多些。”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新鲜出炉的怀特二世跑到了奥利弗的另一侧,好离尼莫远一点儿。它在一旁规规矩矩地走着,连行进的速度都不怎么变。它偶尔会停下脚步,警戒地探探舌头,将他们从可疑的地点拱走——有一次奥利弗甚至被它直接拽倒,紧接着一张七鳃鳗似的的大嘴咬住了他原来所在的位置,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咀嚼声。 “它的战斗意识没准比你俩的加起来还高。”安感慨道,眼看着尼莫把灰头土脸的奥利弗从沙堆里提出来。“尽管我不喜欢太多恶魔挤在一个队伍里……这只就算啦。” 她又瞧了几眼怀特二世:“跟块长了脚的白面包似的。” 说罢她从兜里掏出块肉干,盯着它啃起来,那架势像是要拿它下饭。怀特二世浑身一震,步子趟得愈来愈快。 他们午夜时才抵达那几根怪模怪样的白塔。走近之后,尼莫才看清了它的原貌——它确实不是人造物。几座塔歪歪斜斜,至少得有十个人合抱那么粗,整个都是由各式各样的骨头垒成的。黄沙混着粘液,将来源于不同动物的骨骼牢牢地黏成一块。无数条“脊椎”在塔上缠绕,有几丝瘆人。 骨节蜥蜴的栖息地。 怀特二世没有加入同类的队伍,它乖巧地在燃起的篝火旁躺下,尾巴绕着甲壳盘了一整圈。其他骨节蜥蜴也没有对他们的到来做出任何表示,它们继续绕着骨沙塔爬动,活像来者只是几团风滚草。 “它们的塔能抵御风暴,而且往往挨着新鲜水源。我想拉蒙先生大概已经发现了,您在这里更容易施法。”看尼莫和奥利弗还在四处乱瞟,骑士长耐心地解释。“骨节蜥蜴只吃石头——只要不破坏它们的塔,它们一般不会攻击其他生物。” “有点奇怪。”安将双手伸近火焰,“这种鬼地方不该有水源。” “可能是人造的。”杰西打了个哈欠,自然地插嘴道。“只要魔力够强,在哪儿都能制造出一个水源来。” 尼莫:“所以它们就在这里……绕圈?除了喝水什么都不做?” “它们在休假,毕竟它们的王不在。”见有人接话,杰西活活把下一个哈欠憋了回去。“否则它们不会这么……散漫。蜥蜴的群落通常有个头领,最聪明的那个。它会指挥着这些东西扩建骨塔,扩大领地。”他随手摸了把身后的塔,丝毫不介意那堆骨头的来源。“……而这些看上去很久都没有被扩建过了。” “或许它们的王被人弄死了。”灰鹦鹉神采奕奕地飞在空中,“人类总是这样,他们会狩猎一切长脚的东西。” “那么会有新的王出现。”杰西咧咧嘴,“它们的王绝对还活着。” 金发青年意味深长地望着塔所围绕的中心——那是水汽最浓的方向。 “可惜这次我们没有翻译。”奥利弗在愈发浓重的寒气中打了个哆嗦,恨不得整个人坐到火堆里。他冲尼莫挑挑眉毛。“不然我们或许能跟它们聊聊天,交流下对于‘休假’的看法。” “我们这根本不是休假。”回想了下白日的战斗,尼莫苦涩地喃喃道。 这会儿他的胃袋塞满新鲜的仙人掌和干肉,而骨节蜥蜴缓慢地爬着塔,发出规律至极的沙沙声响,像是时钟的秒针。再混上毕毕剥剥的篝火燃烧声,那动静让尼莫的眼皮有点沉重。他随便裹紧身上的毯子,意外地没有感觉到寒冷。 他略微眯着眼睛——在黑暗的包裹下,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他有点熟悉这种感觉。 结果尼莫刚萌生些睡意,就被旁边努力压制哆嗦的奥利弗弄醒了。他们没带多少衣物,还是副符合夏季气候的打扮。而没人会真的紧贴篝火入睡。 行吧。尼莫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再计较些有的没的就矫情了。 “靠过来点,手给我。”他轻声说道,分了一半毯子出去。“我不怎么怕冷。” 奥利弗沉默地注视着他,摇曳的火光之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大概得有半分钟后,他小心地将剑鞘从腰带上解下,慢慢挨了过来。尼莫用双手包住对方的手,被它们的冰冷程度惊了一下。 “唉,多谢啦。”奥利弗裹紧毯子,小声嘟囔着。“别看我用冰……我讨厌冬天。” “我还挺喜欢的。”尼莫没去看对方的脸,他注视着燃烧的篝火。“春季和秋季也不错……夏季就有点……” 怀特二世犹豫着凑近了点儿,在奥利弗旁边再次盘了起来。奥利弗的手没有那么冷了,而尼莫再次被睡意淹没,他放弃了交谈,任由意识慢慢远去。 一切都很熟悉,他迷迷糊糊地想。这片黑暗,这个气温,还有那句话。 “我讨厌冬天。”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他脑海最深处响起,碎片似的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我讨厌冬天,怀特先生。” 第72章 女巫 那些碎片就像整块记忆间隙落下的碎屑, 苍白细碎,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太久远的梦。自从和威瑟斯庞战斗之后,它们便化为一只冰冷的手, 在尼莫最毫无防备的时候抚过他的后颈。 尼莫大概能猜出它们的来源。 他刚被老帕特里克收养时压根就听不懂通用语, 旁人的话语在他脑袋里只是堆毫无意义的音节。而在被巴格尔摩鲁袭击前, 尼莫自认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除了记忆力比旁人好些,可就算他的记忆力再怎么出色, 也不该记得十来年前一堆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杂音。 而现在, 它们正在逐渐回归。 每一件细小的琐事, 对他人说过的每一句话, 衣服上的每一个皱褶,到书本上的每一个字。所有细节在顺着时间回溯。崭新的知识不时从他的脑海深处冒出,而他很确定自己之前从未接触过它们——只有六岁前的记忆还模糊不清,仅剩那么点残像和回声。 他摸不清记忆回归的规律,记忆碎片就像从水底浮上的水泡。它们大小不一, 杂乱无章地浮动,遵从着某种奇妙而令人摸不到头脑的法则。 比如今早醒来,气温回升,尼莫将奥利弗还攥着的毯子慢慢撤下。怀特二世被他的动作惊醒, 在清晨的空气中吐着舌头, 四只眼睛仅睁着两只。一切都安静而平和, 直到扯掉毯子时, 他的指腹掠过对方柔软的头发——那串让人不舒服的水泡再次从他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尼莫现在能记起每一次与奥利弗·拉蒙的相遇。路标镇算不上太大, 可就他自己有印象的——除去最初的那次, 他们只相遇过三次。 十二岁那年,他去帮人跑腿带消息。报酬是一个银币。 尼莫穿过镇子,第一次踏进拉蒙家的旅店前院。那会儿天热得要命,他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差点儿中暑。尼莫现在还能回忆起那种晕眩而烦躁的感觉。而在旅店拐角处,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躲在阴影里瞧他。 淡棕色的头发,漂亮的绿眼睛。那时的奥利弗甚至还比他矮一点——他们短暂地对视了一瞬,对方便顺着墙根溜走了。 第二次是在十七岁。 十岁出头的黛比·莱特第二天就要被佣兵团领走,她硬要尼莫背她去镇子另一边的糖果店。那天天气不错,奥利弗正搂着一盒堆得摇摇欲坠的蔬菜,试图用脚把掉在地上的土豆踢回木盒。于是尼莫放下黛比,帮旅店老板的儿子将土豆塞回盒子里——他们彼此点点头,简单地报了姓名,非常敷衍地打了个招呼。他还记得当时奥利弗的笑容带着点僵硬。 第三次,他们一起逃离了路标镇,从此开始流亡。 可尼莫就是记得那个稚嫩而熟悉的声音,并十分确定它属于奥利弗·拉蒙——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交谈的?或者说,他是什么时候听到奥利弗的话的?就算他自己没有六岁前的记忆,奥利弗总不至于刚好和他一起失忆。 而他即将获得一个答案。 尼莫把毯子卷成一卷,用浸了油脂的粗布条将它牢牢绑回富勒山羊背上。他看了眼还在沉沉睡着的奥利弗,突然感觉胃因为紧张而纠结成一团。一股如同源于本能的抗拒正在给他的大脑带来针扎似的痛楚,疯狂尖叫着要他放弃。 可他需要那个答案,尼莫想道。 但那种奇妙的抗拒感并没有因为他的心思坚定而消失。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尼莫根本没能掩饰住心不在焉的样子。考虑到他的情况,队友们都纷纷表示了理解——除了灰鹦鹉偶尔还会嘲笑几句,甚至杰西·狄伦都没有就这个话题而碎嘴。 在他们抵达凯莱布村时,这种抗拒感到达了顶峰。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利爪抓挠着他的内脏,并将他向远离村子的方向扯——尼莫猛地给了自己腹部一拳,龇牙咧嘴地向村庄继续前进。走在他身边的奥利弗体贴地无视了他的古怪行动。 比起沙漠边缘的城镇,凯莱布村更像是一个真正的绿洲。村子很小,几乎能一眼望到底。村庄与黄沙被一道奇怪的植物篱笆划出明确的分界,茂密的灌木组成一堵低矮的围墙,遮不住里面绿意盎然的景色。这里的风比沙漠中心柔和了不少,带着令人舒爽的湿意。草地软绵绵的,踩上去让人直发飘。 尽管位于两国边境,这里甚至没有什么驻军。只有两个士兵打扮的人躺在村口的树下,其中一个看起来睡得很香。 一路跟着他们的怀特二世则一反常态地瑟缩起来。它伏低身子,尾巴卷成一团。 “我们不能把它带进去。”艾德里安说道,“骨节巨蜥有让植物死亡的能力,在沙漠里还好,在这可绝对不受欢迎。” “光是‘中级恶魔’这一点就足够它不受欢迎了。”杰西随意地接道,“团长,是时候把它赶走啦。” 怀特二世努力抬起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奥利弗。骨节巨蜥的四只小眼睛湿润极了,满是难过。 “你到底想要什么?”奥利弗蹲下身,和它平视。 怀特二世抖了抖身上的骨壳,似乎在思考什么——下一刻,它在他们的视线中开始变形。 白色的硬壳变成厚厚的毛,四只眼睛变成两只,偏向头的两侧,而卷曲的硬角从它的头部伸出。没过半分钟,又一只富勒山羊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它甚至咩了一声。然后直接咬住了奥利弗的裤脚,将他往村子的方向拽。 “恶魔的‘拟态’。”杰西摸摸下巴,饶有兴趣地评论。“它还挺拼命。” 奥利弗缓慢地夺回自己的裤脚,没理会杰西:“听说你们很聪明……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假山羊迅速点点头。 “如果你能保证不伤人,也不弄死里头的植物,我就带你一起进去。”奥利弗认真地说道,“我会好好看着你的……如果你做不到,我绝对第一个把你送出来。” 假山羊疯狂点头,顺便讨好地舔了舔奥利弗的手。 “成啦。”奥利弗宣布,甩了甩手上的口水。“您说过它没有恶意,不是吗,克洛斯先生?” 骑士长捏捏眉心,决定不对此发表自己的看法。 跟门口的士兵简单打了个招呼,他们很轻松地进入了被绿色所包裹的村庄。此时正值午后,外面还是有点热,街道上的人不算多。气氛安定慵懒,村民们甚至没有体现出多少好奇心——就算带着两只富勒山羊有点不自然,也没有太多村民因此多看他们几眼。 而就在尼莫几乎被自己的抗拒感捏爆时,他们终于抵达了女巫的住处。 尼莫原以为那会是所有人讳莫如深,阴森的边缘角落——事实上除了边缘这一点,他什么都没猜对。村民们并不避讳谈论那位古怪的女巫,甚至为他们平静地指了路。 到目的地时,他隐约懂了点原因——那房子根本不像女巫的居所。 一幢温馨到极点的小屋。前院种满了各式花朵,每一丛都鲜活而充满生机,颜色搭配得刚刚好。窗台上垂着缩小紫藤般的花串,连一半屋顶都被缀着花骨朵的爬藤覆盖。这才是真正会在童话中出现的景象。 一只圆滚滚的橘毛猫咪正趴在院落前门,毫不遮掩地露出肚皮,悠闲地晒着太阳。那景色太过柔和闲适。尼莫一瞬间甚至不太好意思面对自己的抗拒感。 “女巫?”他指了指那只有着蓬松尾巴的橘猫,“女巫会养这玩意儿吗?” “好歹是只猫,”安的语气带有少见的震惊,“别要求太多……那不是重点。” 一个老太太右手拎着喷壶,颤颤巍巍地从小屋中走出来。她的衣裙倒不是老年人常见的素色,而是样式活泼,带有适合这个可爱花园的鲜艳色彩。 尼莫敢肯定,她绝对比他见过的所有老人加起来都显老。尽管失礼,他有那么几秒是真的为“她还活着”这一点而感到震惊。老人的头发全白了,稀疏得要命,透着点焦枯的脏黄色。五官则几乎全被皱纹和下垂的皮肤遮住,由于没有牙齿,她的嘴向里瘪得厉害。疑似女巫的老太太就那么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喷壶,小心地挪动,背驼得如同又背了个人——她每走一步,都会有水从喷壶口漏出。 整支队伍都沉默了下来。 “老人家,我的同伴记忆出了点问题,我们是来……呃……”奥利弗发现自己一时间说不出“求您帮忙”这几个字。就算他们绝对会提供相应的报酬,他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哪位的记忆出问题啦?”老太太把背弓得更加厉害,她开始小心翼翼地给自己脚边的花浇水。刚才还在晒太阳的橘猫迅速爬起,蹿到老人脚边,来回蹭她枯瘦的脚踝。 但他们谁都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诡异感第一次出现。那绝对是个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人家,他们甚至能远远闻出那股子老年人特有的腐败气味。 可那嗓音绝对属于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声音清脆,清晰有力。 第73章 记忆与寿命 老太太似乎已经对这样的反应习以为常。她颤巍巍地将喷水壶放在搁着花盆的木架子上, 然后用拐杖叩了叩地面。小院的木栏门应声而开。 “你们得把那两只羊拴在外面。”她用那好听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道,“它们可不能乱啃……好啦,出问题的到底是哪个?” 她拄着拐棍走近, 从口袋里掏出副酒瓶底似的眼镜:“我看看……” 老人从松弛的眼皮底下露出一点沙金色的眼睛, 使劲瞧着一行人。那只橘猫从敞开的院门中溜了出去, 开始绕着两只富勒山羊打转。它毛蓬蓬的尾巴竖得笔直,最后选中了背上没有行李的怀特二世, 利索地跳到羊背上。而怀特二世一动不动, 甚至嚼起了草叶。 “是我。”尼莫老实地承认, 从队伍中踏出一步。灰鹦鹉还稳稳站在他的肩膀上, 警觉地瞥着不远处的猫。“我缺了……嗯,或许很重要的一段记忆。” “唔。”老太太伸出鸡爪似的右手,拽住尼莫的法袍前襟,将他的上身向下拉了拉。“凑近点,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很好, 你没有说谎。但在我邀请你们进来之前,你们得先清楚代价。” 她缓慢地退了几步,将眼镜收好:“肉体的疾病或损伤的话可以付钱,但如果是精神问题或魔法导致的无形伤害……需要支付给我自然寿命。”说罢她咳嗽了几声。 “寿命?”奥利弗的声音有点紧张, “怎么说?” “打个简单的比方, 比如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她向尼莫抬抬下巴, “他可能只是撞伤了脑袋, 也可能被其他生物用魔法诅咒过。这两种情况都可能导致记忆丧失。如果是前一种, 你们付点钱, 我可以给他调配药剂……但要是后一种,他想恢复几年的记忆,我就要取走他几年的寿命。你们想好了再进来,我骨头脆了,可不想白折腾。” 安神情严肃,艾德里安则微微皱起眉头。只有杰西发出了一声充满兴趣的,长长的“哦”声。 “您说自然寿命,”金发青年抱起双臂,“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您能取走人们的寿命?” “寿命而已,我确定不了人们的死期。”老太太有点艰难地转过头去,“我只是拿走他们肉体的一部分时间。但这年头又有几个人是真的死于衰老?疾病,天灾,人祸——我不是命运女神,肉体的自然寿命永远代替不了真正的死期,亲爱的。” “那就麻烦您了。”尼莫没有犹豫多久,他直接向那个鲜花团簇的院落走去。 “有意思。”老太太用年轻的声音感叹道,整了下裙子的褶边。“一般人听到这代价都要痛苦会儿。” “没有太大的区别,不是吗?”尼莫使劲压住绞着内脏的异样感觉,那答案就在他眼前——他有这种预感。“钱也是时间换的,您拿走的也是时间。本质上是一回事。” “很好。”老太太挑挑眉,拄着拐棍回到院子中。她用拐杖指了指喷水壶,那水壶摇摇晃晃飘起,自己浇起来花。橘猫刚刚还在怀特二世背上磨着前爪,一见主人要回去,赶忙扭着屁股从假山羊背上蹦了下来。 奥利弗神情复杂地跟上尼莫,他伸出手,似乎要拍上对方的肩膀。可那只手停顿片刻,又收了回去。 六年。 如果尼莫·莱特真的是普通人类,那么他的人生没有多少个六年。可走在前面的黑发青年脚步坚定,背影甚至隐隐散发出一股难言的威势。 他得尊重尼莫的决定。奥利弗狠狠握住剑柄,苦涩地想道。那是尼莫自己的选择。如果情况实在不理想,或许他们可以再找别的办法—— 院落着实不大,这念头还没有在他的脑子里跑完,他们就走进了女巫的居所。 屋内采光很好,明媚的阳光越过敞开的窗户,给木地板刷了层金色。一切井井有条,柔和的色彩相互交织,干净温馨。他们没有见到传说中骇人的巫术材料,房屋一角倒确实有个长长的工作台,上面摆满装着各色粉末的瓶瓶罐罐——标签崭新,不带有任何奇怪的腐蚀痕迹,上面的标识字迹圆润可爱。越过剔透的玻璃仪器,靠着工作台的墙面上贴满羊皮纸卷。奥利弗草草扫了眼,上面大多是些关于植物的图像和研究资料。 房间内只有药草的清新味道,谈不上好闻,但也绝对不会让人不适。 “坐吧。”老人指了指包着针织套的软垫,“桌子上有冰柠檬水。这只是预诊,不用紧张——预诊给钱就行,再说您可能真的只是头部受过伤。” 尼莫勉强笑了笑,他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个可能性不太高:“请问怎么称呼您?我又需要做些什么?” “叫我娜汀就好,您得把手给我。”老太太伸出皱巴巴,皮包骨头的右手。“然后……不要抵抗。” 尼莫刚想开口问抵抗的意思,结果他在下一刻就懂了——几股冰冷的魔力顺着那只手爬上他的皮肤,像是几条由冰组成的蛇。它们从他的手臂绕过,缠上他的胸口,最后绕过他的脖颈。它们并不强大,尼莫确信他能将它们在顷刻间破坏殆尽。可他听话地没有反抗,甚至不敢乱动。 老人脸上本来还带着点微笑,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那些微笑像被秒针声响一点点抹掉。她锁起眉头,皱纹聚成一堆。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次她的声音有点冷。 尼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老人右手还紧紧掐着他的手,她的掌心冰冷潮湿,骨头甚至有点硌人。“娜汀女士,我不太明白——” “您的身体……”她缓缓说道,声音清润冷冽。“至少这具肉体没有丢失过记忆,甚至恰恰相反,它不曾舍弃过任何细节。您明明应该连普通的‘遗忘’都做不到才对。” “可是我确实记不起六岁以前的事情。”尼莫做了个深呼吸。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付出寿命的心理准备,答案却在他的料想之外。“我没有骗您。” “或许吧。”老太太将右手收了回来,沉思片刻。“不过您的记忆脉络确实很乱……您最近是不是在逐渐记起以前的琐事?” “是的。” “尽管我不清楚您的体质为什么现在才显露……但那是您的身体在保护您。不会遗忘可不是什么好事。”她捧起水杯,抿了口柠檬水。“过量的记忆一下子全涌上来,绝对会给您的精神造成很大的负担。我想目前为止,您仅仅会记起您想知道的部分。这情况用不着药剂,您早晚会自己恢复。” “但是……” “如果您坚持记不起来,那么只剩一个可能。” “什么?”尼莫同样收回手,那股被冰蛇缠绕的触感彻底消失了。 “您记错了。”橘猫跳上老太太的膝盖,将头挤进她面前的玻璃杯,拼命舔着杯中的水。老太太轻轻地抚摸着猫背,叹了口气。“人们总是会将自己的愿望加入回忆,将它们扭曲成自己期望的样子。这很正常。” 尼莫咽了口唾沫,他突然感觉喉咙有点发干。 “……当然,我也可以帮您梳理一下记忆,让您记起它们本来的样子。”猫咪喝完水,整个儿趴在老太太膝盖上,响亮地咕噜起来。老太太开始挠它的耳朵。“不会给您的精神带来压力的那种,而您只需要支付给我一年的寿命。” “我答应您。”尼莫努力无视跳动速度愈来愈快的心脏,“呃……我要怎么支付呢?” “喝掉这个,然后把两只手都给我。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唤醒您。”老太太打了个响指,空中出现了一个玻璃小瓶。“您可以在回忆起来之后支付您的代价,这是个简单的契约。” “……我们怎么知道您拿走了多少寿命?”安警惕地盯着那个瓶子,瓶子里的液体如同融化的黄金,色泽美丽而危险。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你们不知道。”老太太吃力地将那只猫放回地板,拍了拍膝盖上的猫毛,然后冲他们狡黠地挤挤眼。“我可能偷拿两年,甚至三年——很可惜,就是这样的交易。如果你们不信任我,当然可以另寻高明。” 尼莫则抓住漂浮在面前的玻璃小瓶,拧开瓶塞嗅了嗅——这东西看上去不错,气味却一言难尽,活像腐烂的药渣或者长霉的浆果。 他的答案就在这个冰凉的小瓶里。 安眉头拧得更紧了,她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尼莫没有再给她机会——他抿抿嘴,将那瓶东西一饮而尽。紧接着他不动了,凝视着空气中不存在的一个点,仿佛在漫无目的地发着呆。 尼莫的双眼睁着,眨也不眨。原本平平无奇的圆形瞳孔逐渐裂开,化为不属于人类的十字形。而刚才还趴在老人脚边的橘猫猛地蹦远,它弓起肥胖的身子,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它开始冲尼莫嘶嘶哈气,皱起鼻子,露出尖尖的牙齿。 “安静点,焦糖。”老太太紧紧盯着那双异常的眼睛,她犹豫了一阵,握住了对方摆在小桌上的双手。 女巫娜汀治疗过很多人,也治疗过不少并非人类的生物。她向来公正地取走他们的寿命,而拜能力所赐,她能看到那些肉体的衰老程度,也看得见他们原本应剩的时间。“取走寿命”这件事情很难直接描述,如果硬要打个比方——人类的寿命像是形状各异的水瓶,有的还几乎是满的,有的空了一半。而她则拿着水杯,静静等待契约完成。完成后她会用杯子取走一点点,就像他们之前约好的一样。 寿命长短不过是容器大小的差异,而衰老程度不过是余量差别。她甚至治疗过一条龙——那个时候,她看到了一个漾着波纹的小池塘。她曾以为那是她能见到的极限。 直到现在。 她还拿着她的“杯子”,而此时,她的脚下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海洋。 老太太闭上眼睛,努力压抑住双手的颤抖。 那只猫也不是房间内唯一反应过激的。 奥利弗早就见过这样的尼莫,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两位资深战士只是沉下脸色,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正在工作台上昂首阔步四处闲逛的灰鹦鹉一个愣神,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工作台上。 杰西·狄伦丝毫不为所动,他趁机喝光了最后一杯冰柠檬水。 尼莫此刻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他只觉得自己饮下了一瓶浓缩过的岩浆,它滚过他的食道,然后在他的体内爆炸似的燃烧起来。漂浮着记忆残渣的静水被煮沸,他过去的一切细节在迅速归位,如同散乱遍地的书本被一本本放回书架。 女巫娜汀没有说错,他的确没有失去记忆。 黑章测试时,他曾对奥利弗这么说过。 某种意义上他没有说错——那是“遗失的”六年内所发生的唯一一件事。 第74章 黑暗之中 尼莫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 那段他曾以为被破坏或被拿走的回忆—— 一片漆黑,无比寂静。他像条蜥蜴,或者一条蛇那样在粗糙的沙子上向前爬行, 那动作完全出于本能, 甚至不如初生的人类婴儿协调。他看不见自己的肢体, 准确地说,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那时的他脑袋里空空如也, 如同一株只会随风乱动的植物。 刚动弹两下, 尼莫便发现自己碰触到了什么光滑的东西——他喜欢那细腻的触感, 或是喜欢它那丝罕见的温度。于是他思考片刻, 将它吞进口中,金属的味道在舌头上蔓延开来。 那应该是他的黄金吊坠。 某个方向传来模糊的音乐和笑声,人们在交谈,但距离太过遥远,欢声笑语仿佛隔着一层水膜。那大概是浓稠的黑暗中唯一一点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于是他很快决定了前行的方向。 可那些声音时隐时现,时断时续。而这环境虽然寂静,偶尔也会有未知的声响窸窸窣窣划过黑暗。一切再次沉寂时,他又不知道该往哪边爬了。 那可能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在遥远的上空确实有着星辰似的白色光点。可它们不太自然地成片出现, 偶尔移动一下, 并且在逐个眨动。 ……那不是星星。 有声音时就向那乐声和欢笑声前进, 没有的时候就四处闲逛。很快他便发现了移动的窍门——在地上爬行的速度并不快, 他学会了站起身, 跌跌撞撞向前行走。这么一来他的前进速度倒是快了不少,只可惜那片黑暗太过广袤,他只能携着稀薄到基本不存在的意识,胡乱前行。 除了在遥远高处闪动的苍白眼球,那段记忆之中没有一丝光芒。甚至没有饥饿和焦渴,没有冷和热。他唯二所做的只有呼吸和前进,如同在那黑暗的虚无中漂浮。绝大多数时间里,他的皮肤触到的是粗糙的沙粒,偶尔触感会变得潮湿黏滑——对此他并不介意,只是简单地攀爬和越过。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瞬,他第一次听到了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柔和,可对当时的他来说,那如同在耳边炸响的一声惊雷。当时他不清楚那些音节的意思,可现在的尼莫·莱特懂得。 “我决定叫你‘怀特先生’。”那个清晰至极的声音严肃地说道,“怀特先生,我叫奥利弗·拉蒙——你可以叫我奥利。” 几秒的停顿。 “好吧,我知道你不会说话——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然后那声音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只不过有时仿佛就在前面,有时又和其他声音一样模糊。他认真地倾听每个陌生的音节,就算当时他听不懂内容,那也足以成为一盏奇妙的灯火——虚无的黑暗中,蛛丝般脆弱的一点点亮光。 “我又被老爸骂啦。”那声音气呼呼地说道,“明明是汉森先骂我被妈妈抛弃!我就是……嗯,打得狠了点儿。谁让老爸不告诉我妈妈的事,他总说以后有机会会告诉我——‘以后’是多久以后呢,怀特先生?” 他向那声音的方向一步步前进。 “今天有吟游诗人来旅店!他讲了勇者阿拉斯泰尔的故事,神啊,我也想变成那么厉害的人——可老爸看上去不太高兴,他一向不喜欢吟游诗人。”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 “汉森搬走了,杰里米也搬走了。大家总是很快就离开这里,没人一起玩感觉很糟。唉,我想要个不会离开的朋友……你不会离开的吧?” “我今天把厨房的盐和糖换啦,你猜老爸要多久才能发现?” “今天爬上来的时候差点儿被看见,老爸从来不许我爬树的——都怪这雪太厚,这儿真冷……我讨厌冬天,怀特先生。” “怀特先生……” “……” 过了多久呢?他的手指触到了峭壁似的东西。周遭开始出现其他生物的低吼和脚步声,尽管它们谁都没有接近的意思,黑暗依旧开始变得格外吵闹。可他没有考虑过改变前进方向,一秒都没有。 尼莫现在记得每个细节,那个过于漫长的“夜晚”的最后。他轻松地将手指插入岩壁,开始向上攀爬。时间早已失去了概念,尼莫弄不清自己爬了多久,他只剩一个清晰的印象—— 四周变得越来越热。 然后他第一次看见了阳光。 滚烫而刺眼,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遭受了攻击。然后是色彩,无边无际的色彩。其实爬到后期,昏暗的微光中也能模模糊糊看到不少东西,但都是灰暗而单一的景象。如今那些颜色狠狠砸进他的眼睛,他甚至忘记了空气中不堪忍受的热度。尼莫记得自己小心地转着脖子,贪婪地望着身边的一切,仿佛下一秒它们就要尽数融化在强烈的光线中。日出又日落,他仿佛一座雕像般立在远处,太多的色彩让他头晕目眩—— 而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一个人类的孩童钻进林子,嘴里气哼哼地小声念叨着。小男孩把自己挪到粗壮的树干后,满脸不开心地向森林外望去。 记忆中的他终于低下头望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满是脏污,但污秽中露着苍白的皮肤。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那是双属于青年人类的手。 他那会儿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可本能模模糊糊地告诉他这样不行。如果要走出这里——要融入,要模仿,要成为他们。 融入,模仿,离那些乐曲和笑声更近些,离他的灯火更近些。 而他的情报来源正在眼前,他不需要更多的讯息。骨骼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扭曲着变短,修长的手指开始变得圆润。他的视野在变窄,视角在变低。他本能地向对方走去,伸出手,就像他一直所做的那样—— 六岁的奥利弗·拉蒙发现了他,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扯开嗓子,放声大哭。有什么他所熟悉的情绪随哭声传来——在对方纯粹的恐惧之中,尼莫赶紧缩起身体,不再动弹。 随即他们便被赶来的派博尔·拉蒙一手一个拎了回去。 年幼的奥利弗哭得太过厉害,老拉蒙只好直接先将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送到了老帕特里克那里——当时的孤儿院长非常愉快地收养了他。 “这个小家伙真的运气特别好。”帕特里克·莱特冲老拉蒙点点头,语调愉快。 那是一切的开始。他先学会了遗忘,然后是恐惧,再然后是更多的知识与“感情”——随着常识的完善,那些超出常识的记忆顺理成章地化作一个“夜晚”。他很成功,他的确完全融入了人类社会的一角,像只杜鹃的蛋,静静地躺在名为路标镇的巢里。 直到现在。 他真的不是人类。尼莫想,他不可能是。没有人类能从那种环境中存活,而他存活了可能不止所谓的六年。 心底仅剩的那一点希望彻底熄灭,余下的只有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的记忆细节还在逐渐归位,从在黑暗中醒来到此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但那已经不再重要了。他攥紧拳头,好让手不再颤抖。这就是答案,他想,这就是—— 一本古旧的童话闪过他的脑海。 等等。 他站在纷飞的记忆中,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如果这就是他降生以来所经历的全部,如果现在的他真的不曾“遗忘”任何细节。那么他为什么能听懂青鸟的语言?那不可能是能力的效果,纯粹的知识必须从外界获取,而他…… 腐蚀般的疼痛打断了他的思考。女巫的魔力正狠狠勒住他的双臂,尼莫迟钝地眨眨眼,好不容易才将找回视线焦点。 他还坐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宽敞房间,屁股底下塞着颜色鲜艳的针织靠垫。面前盛着冰柠檬水的水瓶已经空了,只有凝结的水珠顺着玻璃瓶外壁滑下。 “您的记忆已经梳理好了。”娜汀颤巍巍地收回手,可能是尼莫的错觉,女巫似乎年轻了些许。“代价我也收走啦,您现在需要休息一阵。”她站起身,拿起靠在一边的拐杖。 “看您的反应,您或许有些话想跟同伴说。”老太太用拐杖笃笃地敲着木地板,“我先去院子里喝杯茶,就不打扰你们了。不过记得,您得先留在这儿——我这有客房,您可以在这住一晚上。虽然我不知道您是什么……”她停顿片刻,“但您是我的病人。该观察还得观察,该吃的药还得吃。” 尼莫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于是他只能点点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老人弓着背,背朝他挥挥手。橘猫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巫身后,只不过原来翘得高高的尾巴这会儿正耷拉在屁股后头。 女巫离开后,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尼莫仍然凝视着面前的空瓶子,早先那让人焦躁的抗拒感此时丁点不剩。他脑子里的答案让他没有什么真实感,于是他深呼吸了半分钟,率先抛出问题。 “你们谁知道深渊的构造?”他转过脸,严肃地问道。 奥利弗倒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挠挠头发,将视线转向艾德里安。骑士长此刻的眉头能够夹死蚊子,几步外的安则瞥着杰西·狄伦——后者正在伸指头戳工作台上正两脚朝天装死的灰鹦鹉。 “为什么要问这个?”艾德里安这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紧紧盯着尼莫的双眼,声音带着点警惕的低沉。 “……我需要确认我是从具体哪个位置上来的。”尼莫缓慢地回答,他抿抿嘴唇,接着说了下去。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他的声音没在颤抖,反而格外平静。“如果我没记错,我的确是只上级恶魔。” “这又不是什么大新闻。”安抱着双臂,倚着墙,口气有点僵硬。“起码你跟我说过这事,看来你终于确定啦?” “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尼莫摇摇头,“不是巴格尔摩鲁和戴拉莱涅恩那种‘血肉’,我应该是只完整的上级恶魔。” “厉害。”安诚恳地评价,表情麻木。 “不可能。”骑士长则斩钉截铁地说道,“完整的上级恶魔无法降临地表,这是铁则。而且从未有过人形上级恶魔的记录,它们的本体全都是庞大的异形——甚至连人形普通恶魔的记录也没有过。” “那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法则一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我……” “废……他没有说谎。”灰鹦鹉半死不活地躺在长桌上,伸着的脚抽搐了两下。“他……他刚才散发的气息不会说谎,那绝对是如假包换的上级,和血肉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而且那气势还有种可怕的熟悉感,它仿佛在哪里接触过。方才的尼莫没有敌意,它只能辨认出那气势的冰山一角。应该是错觉,巴格尔摩鲁抖抖索索地想道,蜷曲起爪子。如果尼莫·莱特生来如此,就算他是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他们应该不可能见过,否则它绝对会有印象。 “但有一点!”它提高了嗓门,一个翻身蹦了起来。正在戳它肚皮的杰西·狄伦终于住了手。“神棍说得没错,不可能有恶魔长成人类的样子。这准是拟态!你们见过有人长得和蚂蚁一模一样吗?” “可我没有拟态,至少现在没有。”尼莫干巴巴地说道,他再次低下头,双手的样子和记忆中那双满是脏污的手渐渐融合。“我一开始就是这副模样。” “没有这种恶魔!”灰鹦鹉扯着嗓子喊道,它鼓起勇气和尼莫对视了一眼,又迈着小碎步躲到了杰西身后。“不可能有这种恶魔——” “描述一下你记得的环境,莱特先生。”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打断了灰鹦鹉的嚎叫。 “很黑,几乎没有光。大部分是沙地,根据和地表的温差判断,温度应该非常低。”尼莫回忆着皮肤的触感,“偶尔会摸到些黏黏的东西,不过我没有去看。” “听上去像在描述我的人生。”安望向天花板,干巴巴地插嘴道。 “还有呢?”骑士长思索片刻,继续发问。 “没有遇到活物,天上有些星辰似的白色眼睛,成片移动,速度不快。” 艾德里安手臂动了动,像是下意识要去抓背上的弓箭,可他忍住了。 “深渊之底。”骑士长低声说道。“至少就我所知,符合描述的地方就这一个。” “是游荡者!绝对是游荡者——”灰鹦鹉用力扑着翅膀,“如果真的是深渊之底,只可能是那群怪胎!可是就算是那群怪胎,也不可能违抗法则才对……” “什么法则?”女战士回了神,挑起眉毛。“说来听听。” “我们从降生开始就有认知。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巴格尔摩鲁神经质地快速说道,“生物总有本能吧?但凡有认知,就会被法则束缚,连你们所谓的‘魔王’也得服从法则。如果能逃脱这个……首先,他得不会使用力量。其次,他得没有任何本能的欲望,哪怕是最基本的生欲和食欲。那可是深渊之底!就算真有这种恶魔,要么会活活饿死,要么就会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被其他恶魔吃掉。” 尼莫·莱特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一个答案反而带出了更多疑问。但至少有一个事实是明确的——一只完整的上级恶魔离开了深渊。 相比之下,此刻那些疑问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要去通知教廷吗,艾德?”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开腔,“这可是大事件。” 艾德里安·克洛斯动了动嘴唇,但什么都没说。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将目光转向奥利弗。 “哦。”他们的团长十分平静,仿佛尼莫只是宣称了他来自奥尔本的哪个镇。“我觉得没什么……教廷打得过完整的上级恶魔吗?” “没有相关的记录。”骑士长干涩地说道,“但我想应该不行。” “如果尼莫有恶意,他之前就可以造成极大的破坏。”奥利弗耸耸肩,“现在这个事实没有太大的变化……比起因为这个提前打起来,我更倾向于继续友好相处。不过克洛斯先生,看来为了那个承诺,我得更努力地训练啦。” 尼莫终于转过头,认真地望向奥利弗。对方正站在阳光之中,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哪怕是知道实情的现在。 “你还好吗?”奥利弗提出了完全不同的问题,“刚才那瓶东西……呃,你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这一次他仍然没有逃开。 尼莫站起身。整理记忆确实有点后遗症——他摇晃了两下,扶住桌子才站稳。然后他迈开步子,向他的灯火走去,再次伸出手。 “没什么。”他嘟囔道,直接给了对方一个拥抱——奥利弗的身体并没有僵硬或颤抖。 奥利弗似乎有点意外,他犹豫片刻,拍了拍尼莫的背。“怎么了?” “怀特先生……”尼莫小声说道,“怀特先生是什么样子的,奥利?” “一个挺大的头骨,在我家后院的巨杉树顶,不知道属于什么物种。”奥利弗有些疑惑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应该是被人放在那里的吧,旁边有时会搁着新鲜的花。” 尼莫发出微小的叹息。 又一个问题。他原来白纸黑字般一览无余的人生此刻被疑问所塞满,可这会儿他无暇去考虑这些。 “听好,奥利。”尼莫说道,语气十分认真。“汉森搬走了,杰里米也搬走了。但我不会离开。” “只要你不害怕,只要你需要,我就不会离开你。” 第75章 魔女狩猎 拉蒙家的旅店后院有一棵粗得惊人的巨杉。它高得要刺破天空, 枝干笔直。 如果登到树顶,可以望见边境森林的绿意延伸到地平线。灰烬山脉嵌入深蓝的天穹,日出时, 仿佛整个天空都能被装进眼睛。那是个壮阔而美丽的全新世界。 奥利弗·拉蒙很快发现了这个小秘密。 凭借身体结实, 他自小就比其他孩子要活泼闹腾些。派博尔·拉蒙就差把“小孩子不可以做的一百件事”抄好了贴他脸上, 只可惜奥利弗更早地学会了假装听话的技能。 那大概是他五岁左右的时候。一次趁老拉蒙张罗旅店后院的宴会时,他悄悄爬上了那棵树。开始是充满兴趣的, 爬到一半开始心惊胆战——本着掉下去就会完蛋的念头, 奥利弗浑身冷汗地登到树顶, 四肢像煮软了的面条似的, 整个人糊在了最粗的树枝上。 他抬头便看到了那个躺在树顶正中央的硕大头骨。 它太大了,比他见过的所有生物的头颅都大。头骨的长度接近一个成人,高度和那时的奥利弗差不多。它的形状怪异而扭曲,锋利的牙齿不见腐坏的痕迹,数个空洞的眼眶里爬着小块苔藓和细细的藤蔓。 奥利弗吓了一大跳, 只是他真的没力气站起来逃跑。说实话,那会儿他倒也没有产生什么特殊的恐惧。那颅骨固然吓人,可它躺在一片十分温柔的景色之中。阳光从树叶间漏下,光斑投在洁白的骨头上。它的面前放着一束人工扎好的鲜花——尽管花瓣边缘变为深色, 已经有了枯萎的迹象, 依旧看得出是谁在不久前特地放在这里的。 几只胖乎乎的山雀从空中掠下, 它们似乎不敢停在头骨上面。山雀们歪着脑袋, 在头骨附近的树干上啄食甲壳虫。不时鸣叫两声。 一个充满生机的死亡场景。 是龙的骸骨吗?他想, 这个大小很像是龙, 但是龙只有两只眼睛。可年幼的奥利弗除了龙之外,脑袋里的第二顺位就是牛——那显然也不是正确答案。 他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和树皮碎屑,愁眉苦脸地揉了揉擦伤的膝盖,然后绕着那颅骨转悠起来。这是一个秘密,奥利弗激动地想道。他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 奥利弗清楚自己的本事,整个镇子能做到爬上树顶的成年人都未必有几个。只要不被那束花的主人发现,这里可以成为一个绝佳的秘密基地。 “我决定叫你‘怀特先生’。怀特先生,我叫奥利弗·拉蒙——你可以叫我奥利。” 他宣布,响亮的声音吓跑了所有正在觅食的山雀。 而现在看来,那似乎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了。 “你怎么知道——”他停住了拍尼莫后背的动作。 “我不清楚。”尼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双臂仍然紧紧地箍着奥利弗,活像一松手对方就会跑了似的。又像是溺水者抱紧最后一块浮木。“可我就是知道。别乱动,奥利,让我抱一会儿。” “……不清楚也没关系,等有机会我们可以偷偷回路标镇。”奥利弗顺从地没有动弹。“相信我,它肯定还在那里。” “好。”尼莫应道,脚下软了软,体重直接压了过来。 “哎哟。”女巫提着她的喷水壶走进房间,声音充满戏谑。“虽然我不介意提供房间,但这位先生现在不适合激烈运动。” 奥利弗刚开始几秒还在努力扶着仿佛睡过去的尼莫,他反应了一阵,随即耳朵开始可疑地发红。 “开个玩笑。”老太太把喷水壶搁在靠门的木架上,小心地擦了擦上面的水珠。“别担心。这是记忆梳理的后遗症,调养个半天,明天就一点事儿都没有啦……我想你们该聊的也聊完了,这个小伙子我会照顾,你们可以去做该做的事情。” “他……”奥利弗把尼莫小心地扶到一边的椅子上,这会儿他很确定,尼莫确实睡着了,还睡得很沉。 “这几个小时他会反复这个过程,清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女巫将自己挪到工作台边,拿起一只研钵,开始混合药粉。“大家都这样,巨龙都不例外。正常现象。” 她的橘猫则跳到桌子上,对一行人甩着尾巴,看上去心情不佳。 “去吃个饭吧。总不能在老人家这里蹭吃蹭喝,我饿了。”女战士提议道,接着她咂咂嘴。“而且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艾德里安还在打量尼莫,他沉默地点点头。而杰西兴致勃勃地一把薅起灰鹦鹉:“我们去吃什么?” 事实上他们没有多少选择,整个凯莱布村就那么一家酒馆。 四个人绕着方桌坐着,没人说话。艾德里安不出声地嚼着面包,奥利弗专心致志地喝着汤,安则将手指搁在酒杯杯口,心不在焉地转着。只有杰西用勺子啪嗒啪嗒地搅着汤里的土豆块,发出不怎么礼貌的磕碰声。而灰鹦鹉萎靡地趴在汤碗边,仿佛是桌上的食物之一。 “一只完整的上级恶魔,真刺激。”安首先打破了这片尴尬的沉默。“奥利弗,你亲过他了吗?” 奥利弗被汤呛了个正着,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艾德里安搁下手中的面包,难以忍受地狠捏眉心。 “如果你亲过了。”安严肃地继续道,“那么你或许是地表第一个吻过上级恶魔本体的人类。你得知道,一般的上级恶魔一颗牙都比我们大。教廷应该给你颁发勋章——” “没有那种勋章。”骑士长终于开腔,“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拉蒙先生。” “我说过了。”奥利弗擦了擦嘴角咳出来的汤,“这和我对尼莫的……呃,个人感情无关。我不认为先挑起争端是明智的行为,尤其是在他还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他放下手中的餐巾。 “先不说力量本身是不是原罪。就算尼莫现在没有这个意思,但他是个正常人,正常人被无故攻击总要生气的。”他认真地说道,“这不是什么复杂的道理,不是吗?因为对方更强大,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率先下手……我不喜欢那种做法。” “您说得轻巧。”杰西嚼着肉块说,“万一他哪天来个爆发,把整个世界的人炸飞一半——” “他现在就可以,但他没有那么做。” “或许是他还没有来得及那么做。” “我不会让他那么做——我答应过克洛斯先生。” “而您不一定能办到。”杰西咬着叉子,无所谓地耸耸肩。 “至少我会为此努力。比起现在立刻告发教廷,开始看不清胜负的战斗和确定的牺牲,这样倒还有一线希望。” 而尼莫是他见过最温和的人,奥利弗想。他不相信一个背着弟妹,任他们撒娇的人会想要毁灭一切。可哪怕原来他有立场这么断言,现在看来,他的实力已经被尼莫远远甩在身后。但尼莫·莱特确确实实是他的同伴,他的团员,他的责任。 他不想站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立场说些自以为是的天真梦话。 奥利弗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如果他更强一点,再强一点。强大到足以克制“完整的上级恶魔”所带来的恐慌,那么他可以挺直脊背说出那句话。那句他现在还没有资格说出口的话—— 因为我相信他。 “您笑什么?”杰西抬起眉毛,又用叉子戳起一块肉。“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话题。” “我第一次为拥有力量感到庆幸。”奥利弗扯扯嘴角,“克洛斯先生……我希望您从明天开始,将训练的强度调到最高。” “好。”骑士长郑重地说道,“我暂且不会做什么。可如果我发现您没有那个资质,我会想办法将情况上报给教廷……希望您能理解我的立场。” “谢谢。”奥利弗干脆地扯开椅子,站起身,微微行了一礼。“谢谢您,克洛斯先生。” “比起这个,奥利弗,你不如赶紧把他拿下——” “……请您住口,萨维奇女士。”艾德里安差点捏折手里的勺柄。 奥利弗摸摸鼻子,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酒馆里乱成一团。人们交头接耳,闹哄哄地如同一窝蜜蜂。随即他们放下手中的餐具,不顾吃了一半还冒着热气的食物,纷纷通过狭窄的酒馆门向外挤起来。 “发生了什么?”安灌了口酒,“我们的声音没那么大吧?” “噢,当然不是。”金发青年终于咽光了嘴里的食物,口齿清晰起来。“可能大家刚刚的注意力太过集中——刚才旁边的人嗓门才大呢,他们说‘地平线来了’。” “地平线佣兵团?”女战士收起了嬉笑的表情,微微皱眉。“他们来这种小地方干什么?” “谁知道呢?”杰西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还有没有人要一起再来一杯——哎,怎么连店员都跑啦?” 最后一个跑出柜台的是个小个头青年,满身厨房特有的烟火味道,头巾歪歪地扎在头上。他炮弹似的向外冲着,一边冲一边在围裙上抹手上的油污。 “等等等等。”杰西直接拽住了他的围裙带,小个头青年差点飞出去。“地平线来这里做什么?” “哎哟,您快放开!”小个子嚷嚷道,“谁知道呢,我就听了一耳朵!他们说地平线是来……” 他清清嗓子,压低声音,小眼睛里放着兴奋的光芒:“……是来狩猎魔女的。” 同一时间,女巫的居所。 尼莫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他最后只记得自己抱住了奥利弗。而现在他正躺在女巫客厅的厚绒毯上,身上还盖着一块薄薄的被单。他刚睁眼,就看到一张巨大的猫脸——然后他冲那张团滚滚的猫脸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橘猫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叫。 “焦糖,别打扰客人。”清冷好听的女声说道,与那声音十分不符的佝偻身影正在工作台边忙碌。“莱特先生是吧,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有什么不舒服。”尼莫撑起身体,意外地神清气爽——抗拒感没有了,虚无感没有了,尽管谜团愈来愈多,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奥利他们——” “您的同伴出去用餐了。”女巫将一只玻璃杯倒满亮绿色的液体,另一边的坩埚正噗噜噗噜地煮着什么。空气里有股子洋甘菊和卷心菜煮过头的混合味道。“他们没有抛下你,放心。另外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起来……我家地板还挺硬的,您要再突然睡着,或许会摔得挺痛。” 尼莫迅速躺下,躺得笔直。可就算女巫的客厅十分温馨,他还是闲得发慌——他用眼角余光瞥着堆满一整个角落的书本,还是慢慢地爬了起来。 “您知道自己是什么了,是吗?”女巫见他树懒似的挪动,带着笑意开了口。“我猜您是个‘大家伙’。” 尼莫沉默了,他不清楚直说好不好,于是他选了个含糊的答案:“或许吧。” “您不需要紧张。”女巫随意地说道,将两种液体混合在一起,试管中的混合物发出嗤嗤声响。“我也不是人类,这没什么。” 尼莫猛地扭过头去,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我的种族是‘东部魔女’。”她耸耸瘦骨伶仃的肩膀,“您也许听说过——不用那么拘谨,您可以看那边的书。” 尼莫在法袍上擦擦手,小心地拿起一本大部头,眼睛还看着女巫的后背。女巫没有看向他,虽然她的声音平静,身躯却在微微发抖。 “娜汀女士,您在害怕吗?”他有点干涩地问道。 “怕您?是的。”她没有否认,“可您在我的地盘,您是我的病人……您信任了我,不是吗?” “如果我让您不舒服了,我可以先去外面——” “不用。要病人晾在外头,糟透了的医生才会那么做。” “您不是治疗师?” “我用不了人类的治疗魔法,”老太太轻咳几声,将混合液体在精致的银支架上放凉。空气中的味道开始变得好闻起来。“我只是个普通的医生。” 尼莫严肃地唔了声,正襟危坐地翻开那本厚厚的《论地海兰的消失》。他简单扫了几眼序言,这本书似乎记录了针对某种早已灭绝的花卉的研究——他从未在路标镇的图书馆读到过,这让他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结果还没翻几页,一张相片从书页中掉出。两个少女的样貌被留影魔法精细地定格在厚羊皮纸上,羊皮纸本身已经发黄,但看得出被保存得很好。 其中一个少女美得惊心动魄,那份超出人类的美甚至能透出纸面带来一阵战栗。她长长的金发打着卷儿,眼睛是灿烂的沙金色。另一个就平凡得多——胖乎乎的,塌鼻梁,眼睛有点小。一头短短的褐色头发,脸颊上洒着扎眼的雀斑,笑得鼻子皱了起来。她们将脑袋挤在一起,冲画面外侧露出无拘无束的笑容。 尼莫下意识翻过相片,相片背面用字迹工整地写着日期——那是十六年前的某个日子。 再下面是两个名字,“娜汀和丽萨”。 “抱歉,这个……呃,我不是有意的。”尼莫小心地捻起那张相片。“再夹在这本书里面就可以了吗?” 老太太慢慢转过头,瞥了一眼那张相片。 “是啊,夹在那本书里就好。”她的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 “这张相片上的是您吧?”尼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当然如果您不想回答——” “无所谓,那个是我。”女巫语气十分平淡。她把放凉的混合物倒入一只小瓶,颤颤巍巍站起身,略带蹒跚地走到尼莫跟前。“喝了它,您得再睡会儿了。” 尼莫抓住瓶子,这次瓶中的药水是粘稠的灰绿色。回想了会儿上一瓶药水的味道,他的手有点哆嗦。他另一只手抱住那本书,磨磨蹭蹭地回到厚绒毯上,表情混合了疑惑和慷慨就义。 而女巫娜汀望向黑发青年已经恢复正常的银灰色双眸:“我知道您在疑惑什么,我不是那么介意年纪的问题。您多大来着……二十二,二十三?” “或许是二十三。”尼莫拧开瓶口,浓浓的湿树皮和樟脑味道顶着他的鼻子。“我也不确定,但差不多吧。”说罢他将它一饮而尽。可那厚重的辛辣直接卡住了他的喉咙,他咽下去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差点呛出眼泪。 “我只比您年长十岁。”衰老得如同怪物一般的女巫轻松地说道,“放心,我不会勉强您叫我‘娜汀小姐’的。” 女巫的发言效果奇佳——尼莫咕嘟把药水给咽了下去。 第76章 黑铁与白锡 这次的药液没有上一瓶杀伤力那么惊人。尽管闻起来刺鼻, 那股辛辣味道散尽之后,它意外的没有留下太强烈的余味。尼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晕过去,他屏息等待片刻, 脑子仍旧和浸了冰水那样清醒。 尼莫的确听说过东部魔女。 当初他读遍了图书馆里所有的小说, 而那刚好又是各式猎奇爱情故事中出场率极高的一个种族。比起类人动物, 她们更接近同一株母体延伸出的带毒花朵——准确地说,是与人类外形相似的植物。 只可惜这个物种之中永远不会出现关于真爱的浪漫故事, 只有无尽的悲剧——东部魔女的觉醒来源于扭曲的精神, 而力量与寿命需要从亲身诞下的后代身上抽取。魔女们往往凭借其他种族的男性得到后代, 然后亲自将孩子培养为新的魔女。 她们从未失败, 毕竟幼小的心灵向来容易控制,摧毁和扭曲起来格外轻松。 因此东部魔女们从不会展露任何和“母爱”接近的感情,她们只是本能地制造着更多后代,抵抗上一代的抽取,竭尽全力活得更久, 变得更强。而当孩子们的力量开始显现时,伴随而来的必定是令人窒息的惊人美貌。她们成长起来,为了存活,开始重复这个残酷的轮回。 扎根自身血脉, 美丽而危险的寄生植物。 尼莫还从未见过真正的东部魔女, 面前的老人除了符合传闻中“擅长药剂”这一条, 其他与东部魔女的特征相距甚远。他忍不住又翻开厚重的书本, 扫了眼那张照片。 通常来讲, 为了获得更多后代, 东部魔女们拥有相对人类来说更为漫长的青春。女巫娜汀声称自己只有三十三岁,可她已经接近枯萎。 “您没有感到倦意?”女巫坐在离厚绒毯最近的椅子上,艰难地喘息了数秒。她的那只橘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房间里瞬间冷清了几分。 这次喝下的药水比起带有安眠效果的药剂,更接近一剂醒脑药。尼莫甚至能感觉到一丝丝酥麻钻进脑髓,但他的确没有感到困倦——于是他老实地摇摇头。 “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大。”娜汀笑笑,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聚集起来。“很好,如果您能维持这个状态,说不定能更早回到您的队伍。” 尼莫望向那张苍老的脸,他好奇极了,但不太想贸然问下去——毕竟女巫没有继续聊的意思,她挪到客厅另一侧的摇椅上,在阳光中开始小憩。藤编摇椅轻轻摇动,将那枯瘦的身躯整个盛起来,她干瘪的胸口甚至很难瞧出呼吸的起伏。 尼莫刚想把注意力挪回书本,异变突生。 那片温暖明媚的阳光中徐徐扭动着庞大的虚影。尼莫努力眯起眼睛,那东西的轮廓变得愈发明显——那不是真正存在在那里的东西,像是纠结成团的柔软树根,又像是畸形而膨大的血管。虚影根须的末端扎进老人瘦小的身躯,吸吮般环环蠕动。而女巫娜汀的身躯变得愈发干瘪,仿佛那东西直接吸走了她一部分内脏。那丝刚刚增添不久的活气再次消逝得一干二净,她甚至比之前还衰老了些许。 虚影散去,房间内的空气似乎都冰冷了几分。而老人微微张开嘴,发出一声轻到几乎听不清的叹息。 可惜女巫挤满鲜花的房屋位于村庄边缘,村庄另一边的热闹传不到这里—— 人们往村子的一个方向聚去,如同发现糖块的蚂蚁。酒馆里一个人都不剩,一行人只能将饭钱和小费塞在盘子下面,露出一个角,并祈祷没人会折回来乱翻。 村庄这一边瞬间空荡了很多,而在场的四人保持着默契的沉默,没有人提出想凑这个热闹。好在不是所有人都涌去围观地平线佣兵团。酒馆旁的点心店还在正常营业,胖胖的中年店主正在一边打盹儿。 “我去买些食物。”奥利弗晃了晃瘪得可怜的钱袋,安用眼睛斜着他。 “你五分钟前没吃饱吗?”女战士挑起眉毛,“补给的话,现在还早。” “……我去给尼莫买些食物。”奥利弗挪开视线,补完了刚刚的发言。“我们是去请求治疗的,总不能理直气壮地认为人家该提供午饭。” “哎哟。”杰西啧啧感叹道,“您听说过饿死的上级恶魔吗?” “没有,”奥利弗头也不回地向点心店走去,“但我听说过有人想要登记入队。” 金发青年瞬间闭上了嘴。 “那我们先去旅馆订上房间啦——”安摆摆手,扯了扯表情复杂的骑士长。“反正这小地方撑死两间旅店,到时候你自己来找我们。” 他们的团长挥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点心店里充满黄油和烘焙面食特有的香气,让人心情不由地松快起来。奥利弗不太确定对方喜欢吃什么,只好多挑了几样,将不算小的纸袋塞得满满的。想了想女巫娜汀那张没有牙齿的嘴巴,他又额外要了两个布丁——在跟哈欠连天的老板结完账后,他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提在另一只手里。 事情是从这时起变得不太对劲的。 大部分村民只是图个热闹,成功瞧到新鲜后便开始往回走,街上的行人在慢慢增加。而奥利弗谨慎地避着兴奋的路人,右手将点心袋抱在胸口,左手稳稳提着麻绳拴着的布丁瓶,并努力地让它们不至于撞上剑鞘。 他遵循记忆向女巫的居所走去——但和刚到来时不同,人们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瞥着他,甚至有几个开始上手指指点点。 奥利弗连忙确认了下自己手里拿的东西。点心袋没有破损,布丁瓶也保持着完好。被搂在胸前的纸袋甚至遮住了黑章,他整个人只露着一身普通至极的装扮。安息之剑正好好地待在剑鞘里,也没胡乱发出什么不该出现的光。 于是他疑惑地望了回去,村民们的窃窃私语的动静更大了。 奥利弗停下脚步,再三检查自己的装束和行为是否存在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他甚至扭头去确认身后有没有贴着什么可疑的纸条,或者哪片布料尴尬地绷开——可他一无所获。 他只得低下头,加快步子,几乎一路小跑回女巫的居所。 听到有人敲门,尼莫放下手中的书本,下意识看向摇椅上的娜汀——女巫并没有睡着,只是看上去比起之前更加虚弱。见她挣扎着摸索拐杖,尼莫连忙站起身。 “您别着急,我来吧。”他向门口大步走去。 好在门外不是什么陌生的病人,看到奥利弗的那一刹那,他俩几乎同时露出了点如释重负的表情。 “你……感觉好些了吗?”奥利弗有点紧张地问道。 “还行。”尼莫侧身让出通道,紧接着把门关好。“娜汀女士说我恢复得挺快,说不定我能更早归队。” “那就好。”奥利弗将点心袋和布丁仔细放在茶桌上。 “外面好像有点吵。”尼莫向窗外望去,“发生什么啦?” “地平线佣兵团刚到这里,应该是看热闹的人回来了吧。” “安提过的那个排名第一的佣兵团?”现在尼莫不需要努力回忆什么,他顺畅地接过话茬。“他们不是在做精灵墓穴的探索任务吗?” “可能那任务已经完成了。”奥利弗提绳从布丁瓶颈上解下,“我买了些面包圈……要不要先来个布丁?你最近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 对方的态度太过自然,有那么几秒,尼莫几乎忘掉了自己新鲜出炉的真实身份——他直到接过瓶子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而那个时候奥利弗已经走到了女巫面前,弯下腰把另一个布丁放在她手边。女巫冲他温柔地笑了笑。 “谢谢你的……呃,地平线来这里干什么?”慢了半拍的尼莫艰难地挤着话题。 “据说是——”奥利弗正打算打开纸袋,敲门声再次响起。 “是不是安他们?” “应该不是,”奥利弗放下点心袋,“他们先一步去旅馆了,可能是娜汀女士的客人——你别乱动,我去开。” 尼莫沉默地点点头,在厚绒毯上坐定,用勺子戳着瓶子里软绵绵的甜品。然而开门声响起不到五秒,更重的关门声传入了他的耳朵。尼莫叼着勺子抬起头,奥利弗面无表情地向回走着,旁边并没有所谓的新客人。 “是谁?”他将勺子从嘴巴里拿出来,好奇地问道。 “……是幻觉。”奥利弗十分笃定地回答。 尼莫缓慢地挖着布丁:“可你的幻觉又在敲门了。”而且这次敲门的频率没有刚才那么礼貌。 “哦。”奥利弗说道,从袋子里取出一个面包圈,僵硬地往嘴里塞。“可能我不小心吃了什么不太对劲的东西,不好意思,这次你去吧。” 尼莫挑起眉毛。他将吃了一半的布丁搁在桌子上,利索地冲到门口,再次拉开了门。 另一个金发的“奥利弗·拉蒙”正站在门口,同样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尼莫揉揉眼睛,差点也把门关上。好在上级恶魔的观察力阻止了他,他在拽门把手前便反应了过来。 那不是奥利弗。 第二眼看去倒是没那么像了。奥利弗·拉蒙给人的感觉向来温和,而面前来客的气势要锋利得多——他的金发比奥利弗稍短些,看上去十分精干。眉眼间的自信和锐气也要明显得多。 打扮上更加天差地别,来者是一副标准的资深剑士装扮。精致而不花哨的盔甲,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每个看似装饰的纹样都由符咒攒成,暗藏的力量如同地表下涌动的岩浆。那把佩剑散发的威势更足,还带着点古怪的熟悉感。尼莫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就算把他们全队的家当都卖掉,估计也抵不过人家一双鞋。上下打量一番后,尼莫沉痛地想道。他最后才发现对方胸口上的白锡徽章——在来者衣物的衬托下,它还真谈不上起眼。 他下意识想捂住自己胸口的黑章,随即便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了“为时已晚”四个大字。 “您……您好。”这次尼莫拿不准要不要让开了,“请问您是?” “戈德温·洛佩兹。”来者沉声回答,“我需要见见娜汀女士……您可以让一让吗?” 第77章 两个洛佩兹 戈德温的话听起来是个问句, 口气却约等于“请您让开”。而尼莫确实也没有什么一定要把他堵在门口的理由——于是尼莫扭头看了眼努力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面包圈上的奥利弗,怀着抱歉的心情让出了通路。 戈德温目不斜视地走进屋内。路过茶桌时,他瞥了眼叼着面包圈的奥利弗, 嘴角微微抽搐几下, 随即便移开视线。 “娜汀女士。”他冲摇椅上的老人点点头, 看样子决定无视一边差点被面包圈噎死的奥利弗。“我是戈德温·洛佩兹,地平线佣兵团的团长。如果现在方便的话, 我想跟您谈谈。” “……您不是来看病的, 对吧?”老人用颤抖的手取出眼镜, 费劲地戴上。她愣了几秒, 将脸扭向奥利弗那边——奥利弗还在费力地对付卡在喉咙口的面包。可她没有在那两张过于相似的面孔上纠结太久,女巫娜汀的重点在别处。 “洛佩兹。”她低声念叨。声音里的温和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干巴巴毫无感情的平板语气。“请问您找我什么事呢,洛佩兹先生?” “你的幻觉来头还挺大。”尼莫倒了杯水,递给一边还在咳嗽的奥利弗。“介意解释下吗, 你和地平线的团长到底什么关系?” “我是独生子。”奥利弗猛地灌了几口水,表情还有些恍惚。“……至少我以为我是。不,问题不是这个。尼莫,地平线是来——” “我们顺路接了份魔女狩猎的委托任务, 而那份委托是针对您的。”戈德温开门见山, “您是东部魔女, 不是吗?” 摇椅中的老太太透过厚厚的镜片望向面前的青年, 缓缓点了点头。尼莫刚拿起一个面包圈, 手一抖差点掉到地上。奥利弗沉默地帮他接住。 “所以您是来杀我的?”她的声音很平静, 甚至带着一点微妙的笑意。“洛佩兹先生……总是洛佩兹,永远是洛佩兹。” 戈德温似乎不打算理会女巫的喃喃自语:“暂且不是。接下来的话题可能涉及到您的隐私,如果您介意的话,那边那两位黑章——” 他扫了眼茶桌边的尼莫和奥利弗——两人正凝固在原地,全神贯注地听着。 “无妨。”娜汀咳嗽两声,右手摩挲着还未开封的布丁瓶。“其中一位是我的病人,他还不能离开。而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坐吧,洛佩兹先生。” “我希望您能归还查理·霍华德的寿命。”戈德温坐得非常板正,语气认真而严肃,带着点上位者特有的命令味道。“如果您同意那么做,我会说服他的双亲撤销这个任务。” “您真好心。”老女巫不咸不淡地说道。 “您的声音还未衰老,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娜汀女士,您应该没有后代吧。”戈德温继续道,“那只意味着一件事——到现在为止,您都在被您的母亲单方面抽取寿命。” 女巫安静地凝视着他。 “您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地伤害人类。”戈德温停顿几秒,“我尊重您的决意,所以才想和您谈谈——我曾听说过凯莱布村的记忆女巫会收取寿命,恐怕您是靠病人们自愿交出的寿命活到现在的。” “这种做法……如果人们不去抗议,我们通常不会干涉。但如果有人提出讨伐,我们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终究是‘邪恶’的行为,希望您能理解。” “所以您希望我归还上一位病人的‘诊金’,好息事宁人,是吗?”她疲惫地翻了翻眼皮,努力保持双眼睁开。 “是这样。” 女巫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可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对方不敞开精神,我是无法收走寿命的。我的病人们很清楚这一点。” “查理的记忆确实已经恢复,而根据他的双亲的说法——您的‘举手之劳’要让他们的儿子短寿五年,他们无法接受。” “而他们亲自把自己的儿子带到了我这里,他们一开始就清楚代价。”女巫安静地答道。“举手之劳?那可是巫毒木的诅咒。我很确定,除了我,没人能解决他们儿子的问题……我不会交还寿命的,洛佩兹先生。如您所见,我现在每一天都可能死去。被我的生母榨干,或是被您杀死,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我可不想死前还要对无理取闹的蠢货低头。” “……这就是您的答案?”戈德温叹了口气,露出一丝遗憾的神色。 “是的。”娜汀又咳嗽了几声,她似乎不太适应一口气说太多话,干瘪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戈德温抬起手,他的速度极快。尼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法阵的光辉已经融入阳光——不大的法阵直接击中摇椅中老太太的胸口,可她没什么特殊的反应,依旧在艰难地呼吸。 “那么我给您留两天时间,您可以处理下手上未完成的事情。”戈德温站起身。他的声音仍然平和,谈不上冰冷——仿佛说出口的不是死亡预告,而是陌生人间的普通寒暄。“之后我会将您杀死。” 尼莫突然觉得空气瞬间凉了几分。这个人压根不像奥利弗,就算他们外貌相似,骨子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认得那个眼神,戈德温·洛佩兹投向娜汀的目光——那不是打量一个“人”的眼神。地平线的团长冷漠地望向老太太,像是刚刚完成了什么必须做的任务,而那摇椅里躺着的只是一只失去牙齿的虚弱野兽。 “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娜汀无力地咧咧嘴,“另外,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您。” 已经站起身的戈德温回过头,挑起眉毛。 “您和锡兵佣兵团团长,弗林特·洛佩兹是什么关系?”她轻声问道,“当然,如果您不介意告诉我的话。” “他是我的叔父。”戈德温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他迈开腿,却没有向门的方向前进——他径直走到了奥利弗跟前。“真巧,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不过是对这位。” “……我不认识他。”奥利弗有点飘忽地盯着对方的脸,气势不是很足。 “您的名字是?” “奥利弗·拉蒙。” “拉蒙先生。”戈德温突然抬起手,拍了拍奥利弗的肩膀。“……幸会。这真是个有趣的碰面,不是吗?” 奥利弗向娜汀的方向望去,然后果断地拨开了那只手。“我不认为哪里有趣。”他抬起头,十分坚定地说道。 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绿眼睛对视片刻。气氛没有任何和缓的意思,反而紧张了些许。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两人同时在对方眼里找到了否定和警惕。戈德温收回手,不怎么友好地扫了两人一眼,然后干脆地向门的方向走去。 “看来地平线的团长讨厌黑章。”尼莫说,彻底失去了胃口。“他刚刚的表情特像德莱尼先生……奥利,你真的不是洛佩兹家的人?” “我不知道。”奥利弗沉声道,“现在我不是很确定了。” 接着两人沉默片刻,一齐望向女巫的方向。 “刚刚那个法印……”尼莫率先开了口。 “是打给猎物的定位标记。”娜汀淡淡地解释道,“当然,我可不会蠢到认为自己能从地平线手下逃掉。看来您将是我最后的病人了,莱特先生。” “您就这么……接受了?”奥利弗微微皱起眉头。 “死亡?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摸索着拐杖,挣扎着站起,背弓得更加厉害。“我是医生,我清楚自己的身体。这个状况是无解的,我早就是一堆残渣啦。稍等,我得去把最后几瓶药配好……我还有很多事情得处理,恐怕没法照顾你了,莱特先生。” 尼莫没有动,奥利弗也没有动。 “你们是在同情我吗?我不需要。”女巫的声音低了几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冤屈,没有不甘……我的时候到了而已。” “不是。”尼莫忙说,“只是您刚刚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有没有什么我们帮得到的?毕竟您的身体有点勉强。”他犹豫了一会儿。“……娜汀小姐。” 奥利弗的呼吸停了一瞬。 女巫则发出好听的笑声。“这话我爱听,”她说道,有点刻意地没有去看奥利弗。“等我死了,您可以在院子里选束花。什么都行。” “……您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奥利弗显然发现了女巫带着逃避的视线,“您认识弗林特·洛佩兹?” “是啊。”娜汀终于将视线转回奥利弗的脸上,“可敬的弗林特·洛佩兹,伟大的锡兵佣兵团团长——我的仇人,我的恩人。其实开始我就觉得您有点像他,拉蒙先生,尤其是您的笑。” “他杀了我的父亲。”她叹了口气,“……无辜又无能的父亲,我最后的亲人。这事儿还挺复杂的。” “你的父亲。”奥利弗突然开口,语速放得极慢。“是不是……非常胖,身上有很重的狐臭。络腮胡子,说话带着奥尔本南部的口音?” “是的,你怎么——” “他是不是被一个剑士杀死……然后士兵们发现了他身上的东部魔女徽记,才确认他是无辜的?”他父亲给他上的最后一课,他绝对不会记错。黑章测试时他还跟安聊过这个。奥利弗下意识攥住拳头,猛然涌起的紧张感让他喉咙发紧。 “是的。”娜汀拄着拐杖,蹒跚着走到奥利弗面前。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仰视面前的青年。“我当时正用追踪符咒寻找父亲。士兵们没让我看到现场,但我知道——弗林特·洛佩兹杀了他。”她用拐杖敲了敲地面。“他们告诉我了,我记得很清楚……他们说他被一剑正中胸口。” “而他当时正穿着深棕色的马甲,方扣子,右胸口有个巨大的补丁。衬衫是黄色,或者是太脏的白色。”奥利弗补充道。 尼莫诧异地望向奥利弗——得到女巫的肯定答复后,奥利弗闭上眼睛,脸色有点发白。 “现在我能回答那个问题了,尼莫。”奥利弗平复了下呼吸,小声说道,“弗林特·洛佩兹……” 他似乎被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卡住了嗓子,又缓了会儿才重新发出声音。 “弗林特·洛佩兹或许是我的父亲。” 凯莱布村的另一边。 无视了再次拥挤过来的围观村民,戈德温·洛佩兹回到了旅店房间。他张开拍过奥利弗肩膀的那只手,一根淡棕色的头发完好地躺在他的手心。地平线的团长将头发放入一个细长的玻璃小瓶,然后果断激活通讯水晶。 “维克多,查一下奥利弗·拉蒙的所有资料。一个蛇级黑章,应该不难。”他冷静地下令,端详着手中装有头发的小瓶。“另外让莱特小姐来我这里一趟,我需要她的血缘鉴定法术。” 第78章 信件 安的推测没有错, 这个不大的村庄里确实旅店不多——实际上就只有那么一家,门口还聚着不少流动摊贩。旅店建筑很旧,只分了两层。一半墙壁都被爬藤爬满, 远看倒也挺赏心悦目。只可惜它太过隐蔽, 一行人闲逛了两圈才发现。 旅店生锈的挂牌露在厚厚的爬藤外, 十分不起眼。挂牌上画着团歪歪斜斜的藤蔓,旁边是最常见的平凡字体。 “地海兰。”女战士耸耸肩, “……还是四叶草亲切些。” 这次他们的运气也赶不上在四叶草的那一趟, 不止是通铺, 连一般房间都一间不剩。 “抱歉。”这里没有四叶草穿着统一, 年轻美貌的迎客雇员。旅店老板——一位身材酒桶般壮硕的妇人坐在木台后,满脸歉意。“平时不会这样的,今天刚好有个大佣兵团在这里留宿……但昨天的商队马上就要走啦,你们介不介意在这等会儿?我可以给你们算便宜一点。” 旅店内部的环境没有女战士想象的那么糟糕。前厅干净整洁,地板上没有沾着马粪的泥脚印, 空气里也没有汗水和馊布混杂的酸臭。容易积灰的角落搁着新鲜花朵,四周的墙上则挂满精致有趣的手工装饰品。 “没关系,反正我们的人也没齐。”安拽过一个粗糙的木凳,大大咧咧地在前厅坐下, 等了起来。前厅里正等待的人不是很多, 准确来说, 只有个带着小男孩的父亲。如果要走的是个商队, 他们应该是不愁房间的。 艾德里安靠墙站定, 杰西则拎着灰鹦鹉站在一边——灰鹦鹉整只鸟软塌塌的, 翅膀一动不动,活像断了气。 长久的沉默。 “其实我还是不太能相信尼莫是……你们知道的。”安随便起了个话题,“我当时可是把他整个人从床上拽下去过,你们看,我还活着呢。” “如果不谈莱特先生本身存在的合理性,单就法则角度来说,确实能讲得通。”艾德里安盯着前方。“法则来自于认知,他应该是采取手段封闭了自我认知。巴格尔摩鲁袭击莱特先生时植入了血肉,而他在血肉刺激下本能地开始解除拟态——这种可能性在理论上是存在的。” 灰鹦鹉发出大声的抽泣。 “为什么?”它惨兮兮地抽噎道,“那么偏的破地方,那么多一脸蠢样的人类,为什么我偏偏抓住了那个不是人的?我的力量是不是回不来啦?” 旅店老板睁圆了不大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它。 “至少你还活着。”杰西不怎么真诚地安慰道。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安喃喃说道,“我捡到他俩的时候还想着顺路带两个小傻瓜,拿回黑章,开心地混吃等死——” 可她没说完。坐在一旁的男人噌地站起身,拦住一个正要往旅店里面走的少女。 “怎么样?”男人毫不客气地发问。 “什么怎么样?”少女挑起眉毛。她脸上还带着些稚气,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一身精致大方的法师装扮,茶色的卷发刚好齐肩。“抱歉,我不会读心术。” 她的态度不怎么好,脸上带着微妙的厌恶。 “你不是地平线的人吗?”男人提高音量,“我的委托怎么样啦?你们收了我的定金,总不能老让我在这干等着——” “……团长在处理了。”少女的口气更加不善,她抱起双臂,一只手紧紧攥着匕首长短的法杖——法杖顶端的绿色法石闪闪发光。“我们才刚到这里不久。你指望我们怎么做,直接把娜汀夫人的头颅交给你?” 旅店老板猛地站起身,肥壮的身躯把木台挤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响扎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霍华德?”她满是雀斑的脸开始慢慢涨红,脸上温和的笑容瞬间消失,换成了隐忍的愤怒。“你疯了吗?那是娜汀夫人!我还在想哪来的魔女……你找了地平线?神啊,你找了地平线!” “你是看着查理长大的!”男人搓搓鼻子,吼了回去。而一边的小男孩——查理垂着头,眉头紧锁,没有看向自己的父亲。“他才十四岁,丽萨!那个老太婆只是握握他的手,就拿走了我儿子五年的命……五年啊!说不定她拿了更多!我们又不是不愿意给钱——” “每个人都知道。”旅店老板——丽萨绷着脸,面孔彻底涨成紫红色。“每个人都知道,如果是普通医生也能治的病,夫人她绝对不会要求用寿命交换。” 霍华德先生发出一声饱含怒意的难听哼笑:“跟你这种人理论没意思,你是小娜汀的朋友吧?你当然会维护她的祖母。如果亲爱的娜汀夫人的做法合理,地平线可不会接我的任务。” “哦,这我就得说两句了。”尽管霍华德先生的注意力已经移开,法师打扮的少女依旧留在原地。“我们答应你只因为两点……第一,是你高价指名了我们,而我们刚好路过附近。第二,娜汀夫人不是人类,也不是对人类友好的种族——相信我,如果她是,我绝对会亲手把契约书塞进你的喉咙。”她短促地嘁了声,“恕我直言,霍华德先生,当然这仅代表个人看法——你让我有点儿恶心。” “我可是你们的委托人,你这小婊——” 少女将匕首似的法杖在掌心随意转了圈,男人的嘴巴猛地闭上,仿佛猛地被看不见的手捏住似的。 “我大概知道您在想什么。”年轻的女法师冰冷地说,“团长不会和你太过计较,我呢……作为一个同样出身底层的无赖,我稍微调查了下你的财政状况。霍华德先生,你所有的家当只够付定金,不是吗?” 她抬了抬法杖,男人终于能再次张开嘴。他的脸开始变得苍白。 “本来我就奇怪。”少女的视线扫过在前厅热情围观的黑章小队,“这种任务更适合黑章,委托他们要便宜得多——不好意思,几位,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但你选了最贵的我们。” “查理是我的儿子,当然要给儿子最好的——” “噢。”女法师扫了眼小男孩——男孩的眼眶已经红了,他松开牵着父亲的手,头埋得更低。“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只是想借我们的名头吓吓娜汀夫人,等她归还寿命后再取消任务?这样您只用付个定金,性价比真的很高啊。” 这次霍华德先生没有正视少女的眼睛。 “确实。我们不会直接诛杀可以交流,并且没有表现出恶意的非人生物。”少女轻声说道,“你的功课做得不错,但有一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娜汀夫人拒绝了呢?” “……她怎么可能拒绝。”霍华德先生磨牙道,“她不知道收走过多少寿命,只是五年,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又没有白费多少力气——” “是吗?”旅店老板冷飕飕地插嘴,“那你完全可以不去她那里,自己来治疗查理……反正不会‘费多少力气’。” “我们没想到她对小孩子也毫不手软,好吗?”霍华德的注意力又回到女老板身上。“你看,我也没真的打算让她死。都是你们这些人惯的她……一个魔女,我们没有驱逐她已经很客气啦,她还在这儿大摇大摆地收着报酬!” “你知道她救过多少人——” “她是收了钱的!” “那好。”旅店老板——丽萨从木台后走出,直接抓起一个板凳,在空中甩了下。“这里是我的家产,而你没有付钱,现在请你滚蛋。” “……爸爸,别吵啦。”小男孩终于怯怯地开口,“撤回任务好不好?反正我……要么忘记最好的五年,要么不要临死的五年。我已经拿回最好的了,娜汀夫人对我很好……” “闭嘴,查理!”霍华德先生这次真的愤怒起来。“她要真对你好,拿你的寿命做什么?小孩子别插嘴。” “你连你儿子都不如。”丽萨嗤笑道,“小查理,我赞同你的想法——大家都是人,没人生来有义务为谁服务。” 彻底丢了面子的男人一脚踹翻木台,无数小玩意儿掺杂着信件散一地。他刚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少女伸出右臂,法杖直指霍华德先生——后者像被什么拽住后领一样,跌跌撞撞从旅店门口倒着退出去。 “你等着,我绝对要向佣兵公会投诉——”男人的吼声迅速远去。 而查理·霍华德抹抹眼睛,向前厅的人们微微鞠了一躬。 “对不起。”他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音量说道,“给大家添麻烦啦。” “你没做错什么。”丽萨揉了揉他的脑袋,“去吧,孩子。” “受不了。”少女嘟囔着,开始埋头捡地上的信。“这绝对是重要任务成功后的倒霉时期。” 前厅几乎被信件和纸张铺满,安和艾德里安也加入了捡信的行列。胖乎乎的女老板搁下凳子,拢拢头发,扶起沉重的木台。“……谢谢你们。” “客气啥。”年轻的女法师小心地收起一摞信件。“我一直看他不顺眼。我想霍华德先生可能有什么误会——并不是说付了钱,整个地平线就是他的狗了。唉,希望团长能说服娜汀夫人。不然……态度是一回事,信誉是另一回事。” “那你们的规定还真挺操蛋的。”女老板埋头整理着信件。 “没办法,毕竟魔女在敌对名单上。” 安也捡好了一摞信件,她冲寄信人的名字皱起眉——每一封的都是“娜汀”。 “刚刚霍华德说的小娜汀是……?”她抬起头,看向旅店老板的方向。“您认识‘娜汀’,女士?” “叫我丽萨。”女老板笑笑,“小娜汀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现在在外头旅行呢!村里的娜汀夫人是她的祖母,帮她打理房子。” “她们都是东部魔女?” “其实我不太清楚东部魔女是什么,一种魔女?大概吧。”丽萨将信件小心地收好,“反正她们和我们没啥两样……人都很好,这不就够了吗?还有人专门从外地跑来要娜汀夫人瞧病呢。” 安刚想开口,却发现地平线的女法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摇了摇头。于是她挑起眉毛,咽下了喉咙口的疑问。 “我得想想办法,霍华德就是头倔驴。”旅店老板喃喃说道,“我试试去劝下他老婆……几位抱歉啦,我得稍微离开会儿。娜迪,娜迪!别玩啦,帮妈妈看会儿柜台。”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从走廊拐角钻出来,满脸不开心。丽萨迅速亲了她一下,急急忙忙地跑出了门。 “安·萨维奇。”安冲年轻的女法师伸出右手,“干得漂亮,年轻的法师。” “黛比·莱特。”少女爽快地握住那只手,方才冰冷的表情被俏皮的笑容所代替。“我听说过您,萨维奇女士。” “商队要走啦,商队要走啦。”瞧了眼闪烁的住客名册。羊角辫女孩翻了个白眼,奶声奶气地喊道。“需要入住的客人请准备好,如果您带了牲畜,请牵到牲畜棚——” “我去吧。”骑士长冲女孩点点头——安和地平线的法师已经聊上了,杰西又没有丝毫动弹的意思。 骑士长望向门外,真假两只富勒山羊紧紧靠在一起,连尾巴的甩动频率都完全一致,看着有点儿诡异。直到现在,他们仍然没搞清楚那只骨节蜥蜴的目的—— 等等。 艾德里安眯起双眼。女巫那只肥胖的橘猫背对着他,正在怀特二世前用爪子揉搓着脸,这只猫搞不好察觉了什么。他摇摇头,向两只山羊走去,温和地赶开了那只猫。 还是离得太远,角度也不够好。艾德里安·克洛斯错失了不少细节。 就在数十秒前,背对着他的猫正抬着头,对怀特二世发出明显不属于猫科动物的嘶嘶叫声。细长的舌头探出它的嘴,四处卷着——发觉背后有人靠近,橘猫迅速站起身,从草坪上跑开,并在青绿的草坪上留下一个微微枯黄的爪印。 风拂过草坪,那脚印瞬间被遮了个干净。 女巫的居所。 “拉蒙叔叔?弗林特·洛佩兹?”尼莫这次没有控制音量,“不可能!弗林特·洛佩兹没有右臂,而且他……他不可能打不过一只枯枝水母。” “父亲不至于在谋杀这种事上骗我。”奥利弗的表情十分僵硬,“你看,现在有更多疑问的不止你一个啦。” “假设,我是说,假设这是真的……那戈德温·洛佩兹……”尼莫欲言又止。 “……是我的堂兄……”奥利弗沉痛地接了下去,“我们可以假装不知道吗?” 尼莫沉痛地拍拍他的肩膀。 “如果您介意的话,我可以先去外面——”奥利弗转向女巫娜汀。 女巫轻笑起来。 “哎呀,你和莱特先生说了完全一样的话。”她温柔地说道,“不,我不介意。我说过,洛佩兹先生同样是我的恩人。就算我永远无法原谅他,他也的确救过我。我很高兴你们愿意帮忙,两位。死前有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还有一个英俊的……不知道是什么来陪我,我很满足啦。” 尼莫干咳一声,女巫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她敲敲拐杖,艰难地向工作台挪去。 “如果您好奇,我可以跟您聊聊洛佩兹先生的事情。”她平静地说道,“聊什么都可以。至少我还剩那么一点时间,这总比孤零零一个人要好……嗯,好得多。” 她摸索着拿出羽毛笔和一张纸,努力控制着右手的颤抖,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笔尖。 “我看不太清啦。”她冲滴在工作台上的墨渍发出一声叹息,“旁边的信件……能麻烦帮我念一下吗?淡黄色的信封,寄信人是丽萨。” “可这里没有信……?”尼莫翻找片刻,没有发现任何淡黄色的信封。 “很快就有了。”女巫话音刚落,一只藤编的云雀从敞开的窗户掠进房间,将一个信封投在了工作台上。 “请吧。”她说。 第79章 被写好的命运 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信件, 至少看内容不是。 字里行间全是零碎的琐事,字体笨拙,混着不少涂改痕迹和错别字。没有任何文法可言, 活像寄信人本人冲信纸唠叨, 而那些唠叨一字不差地化作词句。可女巫屏气凝神, 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听得非常认真。 信件很短, 尼莫不一会儿就念完了。女巫冲他感激地点点头, 她扶了扶眼镜细细的镜架, 开始写自己的信。 “刚刚说到哪儿来着, 哦,是的,洛佩兹先生。”她一边写着,一边小声说道。“我得写一会儿,你俩先找个地方坐吧。橱柜里还有盘蜜饯, 你们可以尝尝。” 尼莫老实地坐下,而奥利弗仍然站在原处。女巫背后长了眼似的,她扭过头,冲他叹了口气。 “如果您还想着阻止这一切。”她轻声说道, “没有必要, 真的。您不欠我任何东西。我大概能猜到委托人是谁, 他们绝不会改变主意, 而现在地平线有义务保护他们。你俩是黑章不是吗?万一冲突起来……地平线可以按照规章杀死你们, 不需要负任何责任——我的生命注定要到尽头, 但你们还能活很久。” “我只是在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奥利弗干涩地说道。 “奥利,我不觉得地平线的团长会……”尼莫小心地提示。 “我知道,我没有任何立场和他交涉。”奥利弗依旧没有坐下的意思。“他的消息应该比我灵通得多,他早晚会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可血缘不代表交情,我想我们对彼此的印象也不怎么好。我是说别的办法,我……” “父亲死的时候,我还很小。”女巫突然开口,打断了奥利弗的话。“他不是个好爸爸,软弱又无能,被母亲控制得死死的。我想两位大概能猜出东部魔女的‘教育风格’,母亲巴不得我早点觉醒,好让她再寻找下一个猎物,制造下一个牺牲品。我当时想逃走来着,她就差拿根链子把我锁墙上啦。” 否定。扭曲。侮辱。虐待。可能是肉体太过衰老,那些记忆中的伤口不再透出绵延的疼痛,变得麻木而模糊。女巫手上写信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的母亲是位真正优秀的东部魔女,人类所憎恨的魔女典范。而她那懦弱的父亲只敢远远瞧着,稍作抗议便会被藤蔓抽得抱头抽泣。她尝试着哀求过,尖叫过,可没有任何爱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她的母亲耐心地用痛苦和绝望浇灌,等待着她转变的那一天。而她没有让母亲等待太久——年幼的女孩粗糙的皮肤开始变得白皙光滑,原本枯黄的头发变为灿烂的金色。 憎恨的花蕾开始成长。 那么还差一步,最后的一步。当时的她已经隐隐知道会发生什么,她的母亲会实行所有东部魔女最喜爱的收尾——让她的父亲被人类所毁灭,斩断她对人类最后的依恋。 然后她果然失去了他。 一个丑陋而弱小的人类男人,一个会在暗室里偷偷给她塞块糖的父亲。她在那短短几秒之内,才尝到那么一点点被当做活物对待的甜味。那甜味就像幻觉。 荆棘开始在她的皮肤下游走。 只要主动杀一个人,只要让它见血,她就可以获得压抑在血脉中的全部力量。她可以开始她的复仇——向母亲,向凶手,向从没有善待过她的命运。她的母亲安排好了仇恨的种子,而她差那么一点就如她所愿。 “对不起。”弗林特·洛佩兹,锡兵佣兵团的团长,撩开披风半蹲下身。他的语调认真,眼睛湿润而痛苦。“尽管我知道这改变不了任何事,对不起,年轻的女士。” 被士兵们无视的肮脏弃儿哽住了,睁大眼睛瞪着面前的男人。偷来的符咒册还在她的口袋里,而细幼的荆棘偷偷缠绕在她的指尖。她随时可以抬手——只要一抬手,她便能让荆棘穿透这个男人的脖子,然后…… 她知道他是被利用的,那又怎么样?仇恨总要有个目标。 可是她没有动手,焦躁蠕动的荆棘刺破了她的手指,渗出小小的血珠。被当“人”对待的感觉太好了,她想多感受几秒——只要他露出一点敷衍的表情,只要让她嗅到一点危险的味道,她就立刻动手。年幼的魔女如此下定决心。 几分钟,几小时。 “您有所有理由恨我,我能理解。我不会祈求您的原谅。”第一佣兵团的团长说话时永远会蹲下身,平视她的双眼。“但请允许我负起这个责任,我一定不会让您无家可归。” 几天。 “凯莱布村有我的熟人——一对脾气很好的老夫妇,他们是很优秀的法师,您会被照顾得很好。”他轻声说道,“那是个很漂亮的村子,娜汀小姐。” 她没有回应过弗林特·洛佩兹的任何一句话,她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的双眼,然后是喉咙,最后回到双眼。她像条受伤的幼狼般使劲嗅着,从每个细节里寻找恶意的味道,可她只闻到了懊悔。 她所想象的控制没有来,囚禁也没有来。弗林特·洛佩兹离开了,而那对老夫妇的确是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她有了温热的食物和干净的衣服,没再找到出手的理由,只好在院子里用荆棘戳着沙鼠。被那过于异常的美貌震慑,没有人愿意接近这里——但这样也不错,她曾这么想过。至少她有人可以交谈,还能见到阳光。 只有那一天的记忆格外清晰。 女巫停下笔,笔尖在纸面上颤抖。 “母亲做得很成功,我觉醒得非常早……而弗林特·洛佩兹只是那个刚好撞上她陷阱的倒霉蛋,可他当时要傲慢点儿,你们就不会在这里看到我了。”衰老的女巫继续说道,凝视着奥利弗那双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绿色双眸。“他杀了我的父亲,我永远无法原谅他,这一点不会改变。可他将我送到了这里,给了我一个真正的世界。冲这一点,我向他致以最深的谢意。” 回忆里的那天天气不错,一个完全称不上漂亮的小脑袋费力地探过栏杆。女孩的头发短短的,四处乱翘,平平无奇的圆脸上沾着泥巴。那会儿娜汀刚把一只沙鼠开膛破肚,她警惕地挪了挪,用身体遮住血淋淋的沙鼠尸体。 “你真漂亮!”陌生的人类女孩惊叹道,“哇,比我见过的所有东西加起来都漂亮,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她更加警惕地瞪着对方。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丽萨……哎,你等等。”人类女孩的脑袋从栏杆上方消失,她飞快地跑远。就在娜汀刚打算将那只惨死的沙鼠毁尸灭迹的时候,她又回来了—— “你看!”她将一大堆野花扔进只有碧绿草坪的前院。“这样才对嘛——虽然我找不到能衬得上你的花。我还能来看你吗?” 娜汀赶忙用花挡住了血迹和内脏,她紧张地看着自称丽萨的女孩,一言不发。 “……那好吧,我就……嗯,偷偷地看你!”丽萨委屈地降低嗓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介意。”当时的她小声回应道,小心地向那女孩踏出一步。 女巫写不下去了。衰老本身带走了她的大部分视力,而那些回忆让她的视线更加模糊。好在这封信已经写到末尾,她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拖延太久。 “说到底,这只是我和弗林特·洛佩兹两个人的恩怨。这仇恨不会延伸到您身上,拉蒙先生。”她压抑住声音里的细小颤抖,尽量平静地总结道,一边小心地封起信封。枯黄的荆棘从她的指尖伸出,慢慢缠绕成一只瘦小的云雀。它叼起信封,向窗外直直冲去。“你们再帮我做一件事就好……做完之后我得开始配药,还有不少人的药方没调呢。” 女巫努力抻直腰板,将工作台前贴着的羊皮纸卷揭下来,一张张收好。她抚着那些字迹,露出个模糊的小小微笑。接着她从工作台边缘的抽屉里摸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小半瓶石块似的东西。 “莱特先生,您……您应该会操控系的法术吧?” “会的。”尼莫上前两步,帮女巫拿起那个看起来不轻的瓶子。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十分准确——它的确重得惊人。 “那就好,洛佩……拉蒙先生,您能帮我拿上喷水壶吗?” 两人随女巫来到房子的后院。 和生机盎然,花团锦簇的前院不同。后院一片荒芜,土壤甚至有点沙化的迹象。女巫挥了挥拐杖,尼莫手中的瓶子自己吐出了软木塞。可里面的小石块刚晃晃悠悠飞起,就又落回瓶中。 “……抱歉,看来确实得请你帮这个忙了,莱特先生。”娜汀低下头,“将它们埋入土里,五公分深……然后浇一点点水。喏,大概就这么点。”她在空中比划了下。 “这是什么东西?”尼莫捻起一颗石子,那不自然的重量让他差点松了手。 “地海兰的种子。”娜汀艰难地蹲下身,捻着沙土。“它们只在沙漠里长。” “……可它们不是已经灭绝了吗?”尼莫回忆了会儿那本大部头,作者至少用了整整十页来哀叹这种珍奇植物的消失。 “是啊,但这些种子还保留了一丝生命力。我也是植物,我知道这一点。”她说,“它们几乎无法发芽了,但……不是绝对。早些年我收集了很多,现在只剩这么点儿了,都种上吧。” 而他们面前的土壤中没有一点绿色,显然她从未成功。 尼莫没有吭声,黑影几乎瞬间铺开,将沉重的种子送到的指定的位置。而奥利弗没有去管那个喷水壶——凝结的水球精准地浇上种子。 “年轻人做事就是利索,十分感谢。”娜汀扯扯嘴角,站直身体,小心地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别看这片地这样,有几次我可是差点就成功啦——有两株发过芽,可惜还是后劲不足,很快就枯死了……至少它们还能发芽,希望这次……” 她没说下去,叹了口气。 她的确不觉得遗憾。娜汀抬起头,看着面前透过眼镜还嫌模糊的景色。远处的绿意在她的视野中混成朦胧的一团,面前的沙地则融成一片金黄。她尽力了,她想。她成功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没有毁掉任何人的人生。 上一代的生命吸取会在后代成年后开始,这意味着没有后代的东部魔女会在成年后不久开始衰老,并且老得越来越快。 “你要去旅行?……真厉害!”十七岁的丽萨仍然顶着一张平凡的脸,并没有奇迹般地变成美人。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她没能成功憋住这句话。 “我不行,我可做不到。我得继承家里的旅店——我会一直等你回来!你要记得给我写信啊,娜汀。”丽萨还是那副大嗓门。“要不要一起拍张照?不然我会想死你的。” “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我不是一直在找我的亲人吗?我最近找到了我的祖母,她还很健康。”她喉咙哽得发痛。“等……等过几年,如果我还没有回来的打算,我会让我的祖母来帮我照顾房子。我都安排好啦。” “那就好,其实我不介意帮你打理,我——” “我会给你写信的。”她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会……一直给你写信的。” ……直到结束的那天为止。 而那个日子即将到来。 第80章 两个莱特 离开女巫居所时, 尼莫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满是鲜花的院落和最初一样宁静可爱,此刻却多了几分寂寥。来时的那只橘猫影子都不见,女巫应该还坐在工作台前——她在种下最后的地海兰后, 整个人仿佛化作工作台的一部分。一瓶又一瓶药剂被调制好, 贴上标签, 和写着姓名的小木牌放在一起。 除了玻璃器皿的磕碰声和衣料摩擦的细细声响,这里太过安静了。 娜汀将属于尼莫的那几瓶塞进奥利弗手里, 嘱咐了几句, 然后随便挥挥手。就像还能再见面那样, 女巫娜汀给了他们一个十分普通的告别。 注意力从院落撤回后, 尼莫望向奥利弗的脸。他第一次见奥利弗·拉蒙露出这种表情——就算在在更加荒诞和绝望的情况下,奥利弗也从未真的气馁过。就算迷茫,就算完全看不到前方,他通常也会强迫自己前进。而现在—— “尼莫。”奥利弗察觉了他的视线,他似乎想要收回脸上的沉重表情, 可他失败了。“我……抱歉,我现在脑子有点乱。” “我可能无法感同身受。”尼莫下意识伸出手,揉了揉对方浅棕色的短发。意识到这套安慰方式可能不太适合同龄人后,他尴尬地将手缩了回来。“毕竟我不是洛佩兹家的人, 但我……能想象得到。” 他们可以杀死猎狼, 可以击退蠕虫和恶魔, 甚至可以阻止一场小型战争。他们或许拥有远在普通人之上的力量, 却无法改变一个愚蠢固执的念头。这已经足够让他感到沮丧, 而在奥利弗的角度来看——这愚行的执行者偏偏还极可能是自己的血亲。 “先和大家会合吧。”尼莫试图用新话题驱散这股无能为力的氛围。 可惜话刚出口, 他的紧张感也瞬间回归——在发觉自己的身份后,他还没有和队里的其他同伴交流过。尤其是艾德里安·克洛斯,就算他不像典型的审判骑士,尼莫也不能确定曾经的审判骑士长是否能承受得了这个。 这下他的脑子也乱了起来。两个人幽灵似的并肩走着,脸色发青,活像在大白天携手梦游。期间还差点被一位狂奔的胖女士撞飞出去。 “对不起!”酒桶似的夫人用她的大嗓门喊道,头也不回。 宝贵的发呆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就算多了这段小插曲,这终究是个不大的村庄。两人很快找到了唯一的那家旅店,尼莫对着招牌上的“地海兰”愣了几秒。 “两个人怎么都回来了?”尼莫最不想面对的同伴头一个出现,艾德里安正牵着两只富勒山羊的牵绳,但这丝毫无损骑士长的气势——他眯起眼将尼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问出了一个他俩谁都不想回答的问题。 “这事说来话长……你们还没订上房间?”奥利弗用一个问题堵了回去。 “刚刚才有房间空出来,你们刚好赶上。”艾德里安挑挑眉,像是读懂了奥利弗的潜台词。“我们可以等安顿下来再谈。” 奥利弗不是很有精神地点点头。似乎是察觉到了对方低落的情绪,怀特二世伪装成的假山羊扯着绳子蹭了过去,安慰似的咩咩低叫。奥利弗顺手拍了两下山羊脑袋。 这个停顿使得尼莫成为先一步踏进旅店的人。 他认真地盯着地板上的木纹和灰尘,绞尽脑汁思考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其他同伴更合适些。然而他刚思索几秒,一声属于少女的尖叫直接钻进了他的耳朵,有什么东西冲他直直地扑了过来,气势如同攻城火炮的炮弹。尼莫的身体先一步反应过来——他用正常人做不到的速度嗖地躲开,而冲过来的东西扑了个空。 尼莫僵硬地抬起头,安·萨维奇正站在旅店前厅,他的正对面。可那尖叫显然不是她发出的,这会儿女战士的脸上一片空白的茫然。这很正常,尼莫紧张地想。毕竟他本该待在女巫娜汀那里。他使劲揉了揉脸部僵硬的肌肉,刚打算挤出一个微笑—— 这次神秘的袭击者猛地从后面撞上了他。 一双纤细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一只手里还捏着法杖。可这明显不是什么新型攻击方式,因为尖叫声的主人再次开口,声音充满喜悦和穿透力—— “尼莫!”她大叫,“你怎么在这儿?老天,你怎么可能在这儿?” 少女松开臂膀,转到尼莫跟前,给了他一个像是要勒断肋骨的死紧拥抱。 安的表情愈发复杂,尼莫现在知道女战士茫然的来源了,刚才安应该是盯着这一位。他麻木地低下头,第一次正视这个热情过头的陌生少女。 她的五官的确有点微妙的眼熟。 “……黛比?”尼莫茫然地发问,视线扫过少女胸口和弗林特·洛佩兹一模一样的白锡徽章。毫无疑问,一位从属地平线的佣兵。 “你怎么能用疑问句?”黛比·莱特气鼓鼓地松开尼莫,皱起脸,但声音里还带着十足的笑意。“我可是第一秒就认出你来了!这不公平,你这个薄情的家伙——” 安挑高眉毛。她看了眼刚踏进门的奥利弗,又看了眼还在撒娇的年轻女法师,眉毛越挑越高。几步之外——尼莫出现的第一时间,灰鹦鹉便把自己缩成一团,挤进杰西·狄伦的口袋。而金发青年则毫不掩饰自己满脸看热闹的暧昧笑容。 奥利弗肉眼可见地僵住身体,他本来看上去就有点没精神,活像被开水烫过的青菜叶。见到这光景之后,那根叫奥利弗·拉蒙的菜叶由“开水烫过”变为了“彻底煮过头”。 “快说,你怎么在这里?”地平线女法师的注意力仍然全在尼莫身上,飓风般的激动过后,少女看起来平静了不少。“哎,你成黑章啦……还是蛇级?” 她扭头看了眼安,“蛇级的话,你应该是和萨维奇女士一起行动的。我知道了,你们队伍里是不是有个特别了不得的混球,拉高了你们所有人的危险等级?” 安瞬间将目光投向杰西,后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就算我不介意这个评价……我还没入队呢!”他委屈地叫道。 尼莫揉了揉少女的发顶。他把黛比·莱特送走的时候,她还和一柄干草叉子差不多高,眼下她的头顶快到他下巴了。现在尼莫记得很清楚,在他还什么都不懂那会儿,这丫头就曾学着他将手指伸进火焰——黛比·莱特的胆量没准比孤儿院其他孩子加在一起都大,而和当时无法使用任何魔法的尼莫不同,她的魔法天赋同样十分可怕。 这两个特性加起来,组成了曾经的莱特孤儿院一霸。 年幼的黛比没少让他头痛,她的标志性尖叫简直能震塌孤儿院的房顶。就连送黛比离开的那一天,她都忙着四处折腾,满地打滚要他背去糖果店来个糖果自助。 只不过那一次她的闹腾带着哭腔。 而六年过去,当年胡作非为的小丫头成了第一佣兵团的正规法师。 她真的长大了,尼莫忍不住翘起嘴角。在那么一瞬间,“上级恶魔”和“黑章”似乎再次成了只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词汇,而他还在路标镇,这是一个普通人之间的久别重逢。 “不。”他温柔地开口,“我这边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 “尼莫,先给大家介绍下这位小姐吧。”安干咳一声,将眼神从奥利弗那边收回来,努力憋住声音里的笑意——他们的团长整个人紧张兮兮地僵在门口,跟被施了石化术似的。 “这是我大哥。”黛比指指尼莫,先一步开了口。艾德里安正踏进门,闻言加入了僵直的行列。“我是地平线的法师,黛比·莱特,同样出身路标镇孤儿院。老帕特里克不靠谱,我基本是大哥养大的。萨维奇女士,我哥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是黑章?” “恶魔信徒。”杰西笑嘻嘻地插嘴道,“至少通缉令上是这么写的。” “……啊?”黛比皱起眉,“什么?抱歉,我刚刚可能听错了——” “恶魔信徒。”安冲天花板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 “他,恶魔信徒?那他的使魔呢?”女法师的声音里瞬间透出了点职业佣兵的味道,甚至还带有一丝凛冽的杀意。“他的使魔在哪儿?” 杰西指了指自己口袋里拼命减少存在感的灰鹦鹉。 “尼莫。”黛比撇了撇嘴,再次抬起头。“说吧,是你随手捡到了它,还是它随手捡到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她皱皱鼻子,似乎在寻找更加合适的措辞。“如果这都叫恶魔信徒,那我牵条小狗出门也可以自称狂犬信徒。” 有那么几秒,灰鹦鹉伸出脑袋,似乎想要冲少女喷一发深渊魔法。可它的小眼睛扫过黛比面前的尼莫,又默默地缩了回去。 “但我得说实话。对于一个恶魔信徒来说,蛇级也太夸张啦。”黛比原本轻松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严肃,握住法杖的手指紧了紧。“如果我没猜错,奥尔本那边应该会给你扣个乱七八糟的罪名,好处理掉你……但那不会是什么大罪,就算你参与了黑章测验,二目的豺应该是封顶。” 她十分认真地望向面前亲人的双眼:“不开玩笑了。我只有两个问题,大哥。蛇级是你参与升上去的吗?……你是否真的在使役那只恶魔?” 尼莫朝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女露出一个微笑。他清楚她的顾虑——六年确实足以改变很多东西,而她没有刻意忽视这一点。 “放心,我没做什么会被老帕特里克臭骂的事情。”尼莫选了个折中的说法,坦然回应了对方的注视。“至于那只恶魔,我现在和它没有契约关系。” “好,我相信你。”黛比郑重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轻松了几分。“毕竟你找的队伍的确还行,萨维奇女士的风评一向不错。当初我们团长还想招募她……团长?”她随便扫了眼门口的另外两位黑章,本来下滑的话尾猛地扬了上去。 “不,你不是团长。”她死死盯住奥利弗,略微抬起手中的法杖,表情严肃下来。 “那是我们的团长。”尼莫将她抬起的手臂压了下去。“这事儿有点复杂。” “可他长得和戈德温……” “呃……这个问题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或许你可以询问下你们的洛佩兹先生。”尼莫挠挠头,“先不说这个,黛比,你最近怎——” “莱特。”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了尼莫的问话,全副武装的高大战士面无表情地冲这边招呼道。 黛比和尼莫同时看向他。 “团长找你。”铠甲战士扫过前厅的一众人,目光在奥利弗的脸上停留几秒,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这些黑章是你的朋友?” “算是吧。”少女挠挠鼻子。“刚认识的朋友。” 地平线的战士朝他们礼貌但疏离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动作快点,莱特。这几位看上去要住店,你还有机会拜访他们。” 黛比又好奇地瞧了眼奥利弗,随即冲尼莫飞了个吻。“大哥,你可别跑。”她用清脆的声音宣布,“我可有那——么多事情想跟你聊呢。” 随着莱特小姐随着同伴离开,木台旁的羊角辫女孩开始啪啪啪地敲着住客名册。 “你们还住不住店啦?”她的声音带着点委屈。 “当然。”安一条胳膊撑上柜台,口气沧桑。“这里最大的房间有多大?我们需要一个宽敞的审讯室。” 艾德里安扶住额头,杰西赞同地颔首,而女战士的目光在奥利弗和尼莫之间扫来扫去。“我们也有那——么多问题想问两位呢。” 第81章 英雄血脉与上级恶魔 黛比·莱特跟在她身材高大的同伴身后, 竭力调整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强烈却柔和的喜悦让她的头有些晕眩,而称职的佣兵绝不该把情绪带进自己的工作之中。她用打磨光滑的指甲掐着手心,三番五次地调整呼吸频率, 激动的心跳终于平复了些许。 哪怕在上次任务中, 戈德温·洛佩兹成功取得圣剑, 她都没有如此确切的喜悦。 莱特孤儿院的弃儿基本不会留在十三岁之后。拜地理位置所赐,来往的各式职人和冒险者格外多, 但凡有点才能或梦想的孩子都会被趁早领走——走出那个偏僻的小镇, 寻找各自的人生。 尼莫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她实际的养育人, 同时也可以说是她年少无知时折腾的主要对象。在黛比开始爬上房顶用自创魔法炸邻居家烟囱的时候, 老帕特里克已经老到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喘喘气的地步。为了维持孤儿院的生计,最为年长的尼莫开始四处奔波打工,并苦着脸扛下了她捅的全部篓子。 尽管处于谨慎确认了一遍,黛比仍然不认为尼莫·莱特是个会痴迷于权力与力量的人。他从未追求过在孤儿院中的“权威”,对她的力量也没有露出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嫉妒。 而她小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球, 虽然不想承认,黛比深知这一点。但他从未真正对她发过火,甚至动手。尼莫永远只会像老帕特里克那样板起脸,严肃地絮絮叨叨——当时她甚至因此认定他软弱得要命。 少女冲回忆中的自己露出个无奈的苦笑。 这样的人不会为了一丁点所谓的力量去伤害他人。他的眼神没有变, 而她决定相信他。 黛比原本计划在成年时回一趟路标镇, 带上荣誉、金钱和歉意, 报答这位好像永远都学不会暴怒的亲人。那时他应该已经安稳下来, 或许会有自己的家庭。尼莫绝对不会离开路标镇, 她一直毫无缘由地如此坚信着。 而现在他们相遇了。 她的大哥成为了黑章, 但这不要紧。这次可以换她来照应他。 戈德温·洛佩兹房间的门没有锁。战士维克多先一步进了房间,黛比成功调整好表情,随他一同踏入地平线团长的临时住所。他们年轻英俊的团长正皱着眉一份报告,圣剑还好好地放在剑鞘之内,搁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见团员进入房间,戈德温放下手中的羊皮纸卷,露出一个和缓的微笑。 “团长,娜汀女士怎么说?”黛比先一步提问。 “她拒绝了。”戈德温摇摇头,声音平静。“我们只能按规定来。如果是沼泽魔女还有回转余地,东部魔女……没有办法。我给她留了两天时间。” 如同被兜头浇了桶冰水,黛比的喜悦瞬间被冲淡了不少。“您能不能……再劝劝她?” “我看得出娜汀女士的决意,而且她原本就没有几天可活了。”戈德温摇摇头,“我说过,黛比。不要让假象蒙蔽你的眼睛——那只是一株花,和你每天踏过的草皮没有区别。我们是人类,自然要以人类为先。” “哪怕是垃圾一样的人?” “哪怕是垃圾一样的人。” “您说了算。”黛比吸了口气,决心终止这个让她不太愉快的话题。“您找我来是为了……?” 戈德温将装有头发的玻璃小瓶推到桌子边缘,然后利落地扯了几根自己的金发。 “血缘鉴定。”他说。 黛比挑起眉毛,她瞬间想起旅店门口那个僵成木桩的青年。她没有多说什么,利索地打开玻璃小瓶。 魔杖顶端的绿色法石开始闪烁,短小的魔杖在空气中飞快地划出一行行淡绿色的咒文。淡棕色的发丝从瓶中飘出,变得血红,融化痕迹如同一滴鲜血滴入热水。那边戈德温的金发出现了同样的变化——扩散的图样不住变幻,直到停住,变成了两缕被凝固的血红烟雾。 黛比转了下手中的法杖,补了两个法阵。两缕血丝似的东西重叠在一起,以它们为圆心,几个符文圆环相互嵌套,绕着血丝缓缓旋转。 “母亲那边毫无关联,父亲的血是一样的……不对,不一样。非常非常像,父亲应该是亲兄弟。”黛比干脆利落地甩了下法杖,凝固在空中的一切瞬间碎为细小的尘埃。“头发的主人是您的堂兄弟,团长。” “果然是这样。”地平线团长的脸上没有丝毫讶异,“传言是错的,弗林特叔叔的儿子活下来了。” “所以您才让我调查奥利弗·拉蒙的事情?”一直保持沉默的战士开了口。“他本人就在这间旅店。” “我在东部魔女那里见过他一面,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戈德温耸耸肩,“结果怎么样,维克多?他的黑章是怎么回事?” 黛比交叉双臂,退到墙边,全神贯注地听着。 “奥利弗·拉蒙出身奥尔本的路标镇,其父派博尔·拉蒙。罪名是庇护恶魔信徒尼莫·莱特,通缉令上称他们一同谋杀了派博尔。” 黛比响亮地噗嗤一笑,她没来得及捂住嘴。 戈德温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先不问尼莫·莱特的事情……这位派博尔·拉蒙的资料呢?” 维克多绷着脸点点头,翻了翻手里的册子:“出身不明,他是某天突然出现在路标镇的。然后……嗯,在当地开了个旅店。据传人不错,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有残疾?” “没有残疾。” “特征?” “没有特殊的爱好,只是有时会在酒馆弹奏四弦琴。” “听上去像是弗林特叔叔能干出来的事情。”戈德温对起十指,陷入沉思。“当年没有参与远征的锡兵团员只有两位。塔尔博特·万斯不知所踪,但就算他还活着,年纪应该也很大了……另一位是个亡灵法师,骷髅可不会凭空长出皮肉。当年的事情发生后,弗林特叔叔应该没有别的人可以信任。” “而索尼娅·拉蒙只是个流浪舞女,如果她有亲人,父亲不可能没有提过。这不是托孤。”他皱起眉头,“我不清楚他为什么四肢健全……可既然用了‘拉蒙’这个姓氏,派博尔·拉蒙应该就是弗林特·洛佩兹本人。” “我不清楚您的家事,团长。”黛比终于忍不住插嘴,“我只想申明一件事——我不清楚奥利弗·拉蒙的为人,但我尼莫是我的大哥,我了解他。那罪名应该是奥尔本惯用的屎盆子。” “大哥……他也是出身莱特孤儿院?” “是的。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用我的名誉来担保他的人格。” “放心,我没有对付莱特先生的意思……至少在有确切证据前不会。关于恶魔信徒,奥尔本的通缉令确实可信度不高。”戈德温认真地点点头,“黛比,你可以回去了。我有点事情得跟维克多谈谈。” “好吧。”黛比扮了个鬼脸,“反正该说的我都说啦。” 年轻的女法师耸耸肩,法杖在掌心灵巧地转着,走出了房间。 “那个恶魔信徒谈不上威胁,他身上没有戾气。”地平线的团长随意扫了眼圣剑,“但屎盆子归屎盆子,奥尔本的军队不会凭空捏造。所以这件事的程度……?” “有镇民亲眼见到奥利弗·拉蒙杀死了重伤的派博尔·拉蒙。”维克多打了个响指,一个简单的隔音罩包裹了两人。“也就是说,拉蒙先生的确犯下了弑父的罪——” “——和您一样的罪,团长。” 此刻,他们口中的罪人正紧张地坐在床沿。准确地说,奥利弗和尼莫一人坐在一个床角,正不约而同地吞着口水。 “奥利,把药给我——我觉得我该吃药啦。”尼莫企图逃避一下现实,艾德里安正死死盯着他。虽然不包含敌意,但那目光活像要把他一片片切开研究似的。“然后我决定昏迷一会儿。” “现在还太早。”奥利弗干巴巴地驳回了尼莫的请求,“而且你晕不过去的,相信我。” “嗯哼。”安正倚着墙站在他俩对面。“在开始分享小故事前,你们俩还有没有什么要额外准备的——比如洗个澡,再建个祭坛祈祷三天三夜?” “我的情况你们都知道了。”尼莫索性豁了出去,“我是只上级恶魔——完整的,纯天然的,或许不含有任何人类成分。” “说得好。”安说,“听上去很适合下锅。” 杰西·狄伦把爆发的笑声转为几个咳嗽。 “黛比是我在孤儿院时的弟妹之一,她在十一岁的时候被一个大型佣兵团领走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我不知道她加入了地平线。”尼莫绷着脸补充道,“她没什么坏心眼,是个好孩子。” “也就是说您这边没出新问题。”艾德里安的语调十分认真。“那么你们的一同归来……我想是拉蒙先生这边出了什么事。” “是的。”奥利弗不太情愿地接过话茬,“地平线要狩猎的魔女是娜汀夫人。我们刚好撞上了他们的团长,娜汀夫人拒绝和委托人和解……你知道的,接下来她得处理自己的事情。尼莫恢复得很快,我们就提前回来了。” “所以呢?”安毫不客气地发问,“一个地平线团长总不能让你俩惊吓成这样,他是多长了个脑袋还是什么?” “……他是我的堂兄。” “什么?” “地平线团长,戈德温·洛佩兹应该是我的堂兄。”奥利弗双手扶住额头,手肘撑在膝盖上。“所以我们……长相非常相似。” 一阵死寂。 “……如果我没记错,戈德温·洛佩兹的父亲是伊曼纽尔·洛佩兹。”艾德里安非常缓慢地说道,“而伊曼纽尔·洛佩兹的兄弟只有一位。拉蒙先生,您是在表明锡兵佣兵团的团长是您的父亲?” 安脸上仅剩的轻松笑容彻底消失,她紧盯着奥利弗——那不是单纯的震惊,里面混杂了很多其他的东西。尼莫刚打算分辨其中的情绪,她又飞快地将它们藏好了。 “弗林特·洛佩兹应该没有子嗣活下来。”女战士轻声说道,“他的妻子去世时怀有身孕,这不是什么秘密。” 奥利弗猛地抬头看向她,但安没有回应他的眼神。 “只是一个婴儿而已,伪造死亡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杰西摊摊手。 “的确。”安思索片刻,“就算是那种情况……如果是弗林特·洛佩兹,说不定会有办法。” 她没再说话,终于抬眼看向奥利弗,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悲伤。 “是的。”艾德里安·克洛斯点点头。“如果是那一位,确实不意外。” “刚刚奥利弗说他们长得很像,而你没有发觉这一点?”安皱起眉头,脸转向骑士长。“你不是看戈德温·洛佩兹不太顺眼吗,你从来没有见过他?” “没有。”艾德里安摇摇头,“他只在被授予荣誉骑士时来过教廷,那个时候我刚好在外执行任务。” “你不像是会讨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类型。”安喃喃道。 “教廷很喜欢他的行事风格,我听说了很多地平线的‘事迹’。”曾经的骑士长叹了口气。“这么说吧,这只是我的个人喜恶——实际上,戈德温·洛佩兹比我更适合审判骑士长的职位。” 安露出了然的神情。 “什么意思?”尼莫小心地插嘴道。 艾德里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在领导者的位置……有时就算做出再‘正确’的决定,也总会有一部分无辜者注定被牺牲。但我个人认为,这不是‘理所应当’的。曾经的我的确会亲手埋葬无辜者,我也知道那是我亲手选择的罪孽。” “可对于戈德温·洛佩兹来说,人类之外无罪可言。就我听过的事情……他会怀有慈悲,但他不会发自内心觉得杀戮有任何问题。” “你俩可能没听说过。”安接过话头,“他的第一战很出名——大概五年前吧,威拉德那边有个孩子被发狂的虫人咬死,洛佩兹先生一个人剿灭了整个虫人村庄。” 尼莫朝奥利弗所在的床角挪了挪。 “一个建议。”安冲两人挑挑眉,“如果奥利弗说的是真的,洛佩兹早晚会察觉到奥利弗和他的血缘关系,他绝对会开始关注我们。你们最好不要向地平线任何人透露尼莫和恶魔的联系,黛比也不行。哪怕是恶魔术士的程度……就算被指认,也绝对不要承认。” “恶魔信徒尚且算人类,但面对恶魔术士和附身的上级恶魔,洛佩兹绝对不会手软。”她嘟囔着补充道,“奥利弗,如果你想让你的心上人活得舒坦点,记得别去招惹你堂哥。” 奥利弗的耳朵红了。尼莫干咳几声,沉思片刻,又挪回了自己的床角。 “弗林特·洛佩兹的儿子,以及一只——尼莫,对不起——一位完整的上级恶魔。”安则狠狠揉了把脸,“我当初捡你俩干嘛?我应该去加兰首都抽奖,然后用特等奖奖金混吃等死。” “这倒是能解释莱特先生当初在海拉姆地牢的表现。”艾德里安·克洛斯双手按着太阳穴。“另一方面,如果拉蒙先生真的是那一位的儿子,有这个实力也不奇怪。拉蒙先生,或许您真的可以达到您想要的高度。” “那么现在您打算怎么办呢,团长?”区别于另外两位的沉重,杰西轻松地挠着灰鹦鹉的颈子,后者标本般僵立着。“您瞧,我的预言没出问题——莱特先生算是恢复了记忆,也得到了答案。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不如赶紧离地平线远点儿,离开这个小地方去做队伍登记吧。” 或许这是最明智的做法。尼莫想道,但他扫了眼那几个装满药剂的精致小瓶,只觉得心里直发堵。奥利弗摩挲着小药瓶,垂下双眼。 “你们不欠那个女巫任何东西。”杰西补充道,“您在犹豫什么?地平线就在这里,万一起了什么冲突——” 一阵敲门声响起。杰西吞下了剩下半句话,满脸都写着“我警告过你们了”。 “尼莫?”少女兴高采烈的声音响起,“尼莫,我来看你啦——” “可怜的小姑娘,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哥究竟是个什么。”杰西小声说道,“说到这个,亲爱的安,当初您到底是怎样把这么两个人物制服的?我真的很好奇。” “谁知道呢?可能我天生命大。”女战士站起身来,走向房间的门。 她停在门口,手放上门把手,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也可能是我注定要帮某人还这个债。”她用谁也听不到的音量咕哝道。 第82章 一线转机 巴格尔摩鲁十分想逃跑。 它根本搞不清名为尼莫·莱特的上级恶魔的想法。一开始它的确觉得这契约有点蹊跷, 力量被夺走之后,本应该完成的契约就卡在了一种十分微妙的状态。通过法术残余,它依旧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 却无法再做那之外的任何事情。 如果莱特是人类, 它还能怀疑一下是否自己的法术哪里出了问题。然而莱特不是, 那只意味着一件事——如果莱特想,他也能反向追踪到它。而它很确定现在的莱特要比自己强得多, 或许他不会介意这块实力跌到中级的血肉逃离, 可巴格尔摩鲁压根不想冒这个险。 哪怕真的变成一只没有脑子的鹦鹉, 也比彻底失去这块血肉好。 这几个蠢货完全不明白——灰鹦鹉将脑袋塞进翅膀, 无视了刚踏进房间的黛比·莱特——人类对恶魔的了解根本没有他们擅自想象的那么多,这支黑章小队对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多么不合理的怪物全无概念。 通常来讲上级恶魔的实力和本体大小成正比。假设尼莫·莱特真的是一只完整的上级恶魔,单从他的体型判断,他的实力比雾气构成的潘多拉忒尔强不了多少,甚至应该在潘多拉忒尔之下。 艾德里安·克洛斯应该也清楚这个规则, 所以才容忍了拉蒙的天真提议。巴格尔摩鲁气呼呼地腹诽道,如果前任审判骑士长能感受到它所感知的一切,准会不顾一切地将情况上报教廷。 巴格尔摩鲁不清楚尼莫·莱特充满敌意时气势如何,但它确切地回忆起来那股气息的熟悉感究竟来自哪里——它在深渊之底感受过非常相近的气息。那是浓稠到几乎要凝结成实体的死气, 和仿佛要吞噬一切的虚无。 上级恶魔说到底也只是普通的生物, 没有哪个种族生来就带有这种骇人的气势。那气息不会随便沾染上谁, 只会从最为残酷的厮杀中诞生。作为整个深渊最善于规避危险的种族成员, 巴格尔摩鲁对它熟悉得很——那可不是潘多拉忒尔能够存活下来的厮杀等级。 但尼莫·莱特声称他甫一诞生就向地表爬去。 他在说谎, 他肯定在说谎。如果这是谎言, 那么关于本体的说法一定也是——毕竟深渊里体型和实力彻底不成正比的例外只有一个。 灰鹦鹉突然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喂,狄伦……”它小声嘟囔道,金发青年挑高眉毛,斜眼看向它。 “……第十八代魔王是什么时候被讨伐的?”绝对不可能,巴格尔摩鲁想。但那不知名的寒冷爬上了它的背脊,它就是忍不住要问问看。“我听说过,现在应该是第十九代。” “二十多年前吧。”杰西·狄伦将目光转回房间中央的黛比。“第十九代?这些年明明没人弄到情报,上回他们可是满载而归,下一次远征应该没有那么快。怎么,你怀疑……”他像是突然起了兴趣,压低声音,漂亮的脸凑得极近。“莱特先生是第十九代魔王?” “我没有!”巴格尔摩鲁憋住一声尖叫,“他……他肯定是游荡者,他不可能是那个东西!” “你该对自己有点自信,可爱的小家伙。”杰西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说不定你猜对了呢。” “可如果那是真的,欧罗瑞……欧罗瑞不会到现在还没有反应。”它差点被自己荒谬的猜想吓瘫,好在及时便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在耍我!” “哦,是的。”杰西轻咳几声,“谁让你看起来那么认真呢?忍不住,不好意思。” 但灰鹦鹉没有被他糊弄过去。 “你不问我欧罗瑞是谁。”它狐疑地盯着金发青年漂亮的脸,“你知道欧罗瑞?” “你猜?”杰西漫不经心地答道,再次将视线转回房间中央—— “……尼莫,你们小队是看脸选人的吗?我喜欢这个主意。”进门不久的黛比站在房间中央扫视了一圈。“你们刚刚在干嘛?怎么大家都一副……呃,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尼莫刚看完医生,我们只是在询问情况。”安迅速接话道。 听到“医生”这个词,少女微微低下头。“啊……是的,尼莫记不起被捡到前的事儿。所以你们到这里是为了找娜汀女士……”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微妙的尴尬气氛眼看就要开始蔓延。 “所以呢?”少女吸了几口气,迅速转移话题。“尼莫,你恢复记忆了?” “恢复啦。”尼莫努力挤出个不那么可疑的笑容,他的脸直发僵。“没什么特殊的——当初我活下来全凭运气,和我们小时候猜得差不多。” 黛比眯起眼睛:“你确定吗?我小时候可是猜你靠喷火活下来的。” “……和老帕特里克猜得差不多。” 黛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瞥了眼金发青年旁边猛揪自己羽毛的灰鹦鹉,许久后才“哦”了一声。 “地平线一定要杀死娜汀吗?”见尼莫绷不住了,安利索地把话题扯了回来。“别在意,我就是问问——毕竟你制止了我进一步询问旅店老板,我不认为你们是那种完全不近人情的行事风格。” “我们调查过,她瞒住了这个村庄的所有人,甚至没有把真相告诉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们都认为娜汀是她自己的‘祖母’。”黛比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些,她蹦到房间的桌子上坐下,晃荡着两条腿。“虽然不知道原因……可她那么努力地维护现状,应该有她的用意。” “莱特小姐。”黛比踏入房间开始,奥利弗第一次开了口,声音里带着莫名的紧张。“听娜汀夫人的说法,委托人应该只是她的普通病人。事情应该不至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据我所知,没有挽回的办法。”黛比盯着奥利弗的脸看了两秒,腿不晃了,表情中多了几分拘谨。“就佣兵公会的规章来看,东部魔女是货真价实的敌对种族,潜在威胁。我们向锡章发过誓,不会放过任何可能伤害同胞的危险分子——除非她能把她的力量全扔掉,但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 “为什么?”尼莫在床沿坐下,见黛比不再纠结于他的记忆问题,他终于松了口气。 “你见过哪朵花把自己摘下来吗,大哥?”少女摇摇头,“我得送你几本法术书,路标镇图书馆里都是些拿不出手的玩意儿……东部魔女的上一代会通过根系抽取子代的寿命,这你应该知道。根系的连接服从伍德拉夫定理,她们弄不断那些要命的根。” “用同源力量对冲就可以。”尼莫听见自己如此说道。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伍德拉夫定理”是否属于通用语词汇,词句就从嘴里漏了出来。活像从尘封的箱子中找出早已忘记的旧玩具那样自然,混杂在一起的符文和法阵狂风般掠过他的脑海。 “……如果在它最终吸取的同时制造恰到好处的反冲,按顺序破坏根系的回路节点,它会认为目标已经死去——然后根就会彻底断掉。伍德拉夫定理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成立。” 和青鸟的语言一样,不知来源的知识在他的脑海中翻腾。 黛比则沉默了一会儿:“……是哪位有钱人给图书馆捐了一大笔吗?” 糟糕。 冷汗顿时从尼莫的额头上冒出,他自己还没从这个意外回过神来,纷乱的思绪让他彻底卡了壳儿。于是他只得求救地看向奥利弗—— “我们也去了不少地方。”奥利弗十分真诚地说,“尼莫一直喜欢看书,您知道的。” “好吧,我还以为我哥是在队伍里负责后勤的。”黛比咳嗽了一声,奥利弗的无辜表情说服力惊人,少女眼里的怀疑渐渐散去。“呃……那种做法确实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恕我直言,娜汀夫人没有那么强大。而且要破坏节点,根系得被观测到——没人能看到东部魔女的根。” “我知道你们想要帮她。”黛比理了理法袍,“可我看在尼莫的份儿上奉劝一句——你们最好别插手,相信我,你们不是第一批想要这么干的人。团长是个任务狂,他不会因为……某些事情就手下留情的。”她给了奥利弗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不太想提之前那些人的结局,别问。” 她斩钉截铁地终结了这个话题。 扯开唯一的矛盾,气氛相对轻快了不少。尼莫得被黛比按着聊了一个小时,奥利弗认真地听着,不时插两句话。而艾德里安麻木地观看了开头十分钟便离开了房间。安则一直待在原地,盯着木桌边缘一个小豁口发呆。 直到一声压抑的痛哭刺破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第83章 残缺的要素 那哭声离他们不远, 谈不上凄厉,但声音里那份压抑的痛苦十分明显。 尼莫第一反应是站起身去看,而黛比则皱起眉头, 握紧法杖。哭声非常短促, 它的主人似乎把它生生咽了回去。奥利弗动作最快, 等最后一丝声音散去的时候,他已经拉开门向外张望了一圈。 “是那位我们差点撞到的女士。”奥利弗回过头, “她看上去……不太好。” 胖胖的中年妇女这会儿已经不哭了, 她正蹲在走廊的一个窗户前, 用手帕用力地擤鼻子。见有人张望, 她忙向前动作了下,似乎想要站起身——可她失败了,看她通红的眼眶和满脸不正常的潮红,可能是已经哭得脱了力。 尼莫倚在门口,眼看奥利弗过去伸出手, 将那位女士扶起来。黛比也兴致勃勃地向外瞧着——只是在看到那位女士的一刹那,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闷闷不乐地收回脑袋,不怎么开心地率先回到房间。 “她是这里的老板,丽萨。”安低声说道, “你们回来前, 她差点要拿板凳去抡地平线的委托人。” “丽萨夫人……”尼莫回忆了几秒那个淡黄色的信封, “她是在和娜汀小姐通信吗?我们在娜汀那里看到过署名丽萨的信。” “是啊。顺便, 她也认为娜汀小姐是‘娜汀的祖母’。”安补充道, “尼莫, 看着点儿奥利弗,可别让他说漏了嘴。” 另一边,奥利弗刚刚把旅店老板搀扶起来。她露出个感激而勉强的微笑,随即扭过头去,又大声地擤了擤鼻子——她的站姿有点奇怪,左脚似乎不怎么敢触及地面。尼莫扫了两眼,心下了然,这种情况他在孤儿院得见过上百次。 可他现在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尼莫走出房间,在奥利弗旁边蹲下身,黑影缠绕住了丽萨夫人的脚踝。 “没事了。”他轻声说道,“您可以试试看。” “谢谢。”丽萨夫人看上去悲伤又疲惫,她试探性地用左脚踩踩地板,随即站稳了身子。“我记得你俩……刚才差点撞上你们,抱歉啊,小伙子们。” “您好像很困扰。”奥利弗犹豫了几秒,“有什么我们帮得上的吗?” “恐怕没有。”她摇摇头,抬眼瞧了瞧他们胸口的黑章,又将视线转到安那边。“尽管我很想委托你们……可那是地平线呀,没人敌得过地平线。” 安叹了口气,房间里的黛比把脸埋进枕头。 “您是——”奥利弗刚张嘴,就被尼莫在腿上的狠狠一拧打断。他诧异地扭过头—— 尼莫紧张兮兮地把他要出口的话拦了下来:“我听说了,丽萨夫人。娜汀婆婆帮我看了病……她是位亲切的人,这事真的很遗憾。”他死命强调“婆婆”的发音,顺便僵硬地向奥利弗抛了个眼神。 “可不是吗,”此时的丽萨夫人没有精神去在乎对方有点别扭的语气,“我要怎么跟娜汀交代啊……那是她唯一的亲人,而我什么都做不到……” 尼莫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不舒服。 奥利弗则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们刚从那边回来,恰巧撞上了地平线和娜汀……婆婆交涉。” 丽萨夫人慢慢抬起头。 “如果这能安慰到你,”奥利弗轻声说,“她很平静,甚至还有心情给种子浇水。” “不用特地这么说。”女老板摇摇头,“她们从来不会给种子浇水。在她们手里,不管是什么,只要种子下地,下一刻就会开出花来……她们只会浇花。” 她露出一个有些恍惚的微笑:“你们的好意我心领啦,但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哄我。” “她的确那么做了,浇的是地海兰的种子。”尼莫连忙证明,“看您的店名,我想您肯定听说过——” “什么?” “呃,地海兰?” “你刚刚说——谁给地海兰的种子浇水?”女老板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甚至带着一丝敌意。“娜汀的祖母?胡扯!听着,我的确感谢你们两个,但我现在真的没心情跟你们开玩笑——” “放在玻璃瓶里的种子,和石头似的,非常沉。”尼莫对丽萨的态度有点意外,“我们真的没有骗您,丽萨夫人。” 丽萨能感到额角的血管在砰砰地跳动。准是因为血液全涌进了她的脑子,她的脚才这么冰冷——这会儿她头晕得要死,冷汗不受控制地往外直冒。他们在说谎,她怔愣地思考着。那不可能是真的,因为她记得太过清楚—— “我会给你写信的。”十七岁的娜汀美得让人窒息,“我会……一直给你写信的。” “听我说,你准能遇到一位王子。”那时她发自内心地朗声说道,“到时候可别彻底忘了我呀!” 娜汀带着点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下这句话:“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信就够了。” “信以外的?” “那就……你早点回来?” “……还有呢?” “什么都行吗?”那是不是许下一个不可能的愿望,她就会一直记得自己? 娜汀是她见过最讲道义的人——娜汀绝对会一直记得。这也许是她这辈子有过的最聪明的想法,丽萨甚至偷偷得意了几秒。 “那你别跟别人说,谁都不行,大家会笑话我傻的。”她十分郑重地说道,“我想看一眼地海兰,你看,我家店名就叫这个吧?之前我听我祖奶奶说过,那是特别好看的花。你最擅长这些东西啦,说不定在外面能找到呢!” “当然。”娜汀果然答应了她。 直到现在,娜汀偶尔还会在信里提到这件事,但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发现了地海兰的种子。而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丽萨比谁都清楚——地海兰只在这个镇子出现过,而且灭绝已久。她的祖父甚至为它写了本厚重的书,她不知道翻看过多少次。 这两个小伙子说娜汀夫人有地海兰的种子。 可娜汀自打离开,从没有回来过,更不可能把她们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祖母。 “她不知道收走过多少寿命,只是五年,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又没有白费多少力气——”霍华德那惹人厌的嚷嚷声突然在她的脑海深处炸响。 如果真的收走了那么多寿命,为什么娜汀夫人会越来越衰弱? 丽萨站在原地,呼吸开始变得艰难。那股寒冷啃噬着她的脚,现在顺着小腿一路向上。明明是温热的绿洲之中,她却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冰窟。 “不可能!”她高声叫道,没心思去管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多么粗鲁。“不可能有这种事。” 但这两个好心的年轻人真的会说谎吗——精确到那种地步的谎言?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可面前两位青年脸上的担忧愈发浓重。 不可能。 她现在的脑子只装得下这个念头。丽萨晕乎乎地转过身,本能地向前厅跑去。不可能的,她明明写了那么多信,那么多新奇的事情—— 事情不可能是那样,神啊,求你了。 “……那样没问题吗?”尼莫的脸色有点苍白,至少就事实上说,丽萨夫人突然扭曲的脸确确实实吓到了他这个上级恶魔。“我们是不是不该提这事儿,她看上去更不好了。” “跟去看看吧。”奥利弗的脸色比他好不了多少。 “那我就在这等你们回来啦。”安叹了口气,她认得那个眼神。丽萨夫人八成猜到了什么,而她一向不太喜欢旁观悲剧。 “你不去看看吗?”女战士转向房间里的黛比,地平线的法师已经把脑袋彻底埋进被子。“尼莫走了哦?” “不……我不去。”黛比的声音有点发颤,她把被子捂得更紧了。“我……我得归队了,安,帮我跟尼莫打个招呼好吗?” 可这时两人的身影已经从走廊上彻底消失。 当尼莫和奥利弗踏进前厅时,丽萨夫人正站在木台前哆哆嗦嗦地翻找着什么东西——几个新客人还在门口招呼着,可她连头都不抬一下。 “有了,有了。”丽萨小心翼翼地从信堆中拈出一封信,在围裙上仔细地抹抹手,将信纸展开。“娜汀她三天前还在威拉德的文森镇!”女老板像是急于证明什么,她猛地转向尼莫那边。“她在那里,她没事儿。” 她去了她们一起策划过的所有城镇,替她看了所有她想看的事物。她的信从来没有断过,内容永远充满希望——她不可能已经老去。 “说什么胡话?”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不耐烦地叫道,用手杖使劲敲打门框。“文森镇一周多前就没了,被黑章毁啦!快办手续,妈的,我的货都拉到那个破镇子门口了。真是晦气。” 信纸轻轻地飘落在木台上。 女老板的脸依旧涨得通红,两只眼睛肿得和金鱼的眼泡似的。她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了那个瞬间——一个希望与绝望混杂的怪异表情。她没有看向开腔的商人,反而死死盯着面前的两个黑章。 尼莫率先受不了似的扭过脸去——那眼神太过沉重,他不太能够承受。 “你们知道,对吗?”女老板喃喃地说道,“不然你们两个为什么……那样难过地看着我?” 丽萨这次没有哭。 她甚至没有等两人回答就转过身去,梦游似的将信纸仔细叠好,放回信封,然后把平整的信封码得整整齐齐。动作干脆利落——如果忽略那双正在颤抖的手的话。随即她无视了怒火中烧的客人们,仔细地解下围裙,将发髻拢紧。她朝门口地方向望了会儿,突然奔出门外——连适合外出的鞋子都没有换。 奥利弗和尼莫对视一眼,急忙跟了上去。丽萨夫人的状况比他们想得还要糟,如果她出了什么事,他俩绝对要被愧疚感压死在这里。 现况明明已经足够绝望了。 丽萨夫人跑得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她不顾一切地奔跑,室内穿的软鞋掉在了半路。她的脚一定受伤了,尼莫能闻到血的味道。等他们捡了鞋子,跟上被落下的距离时,她已经跑到了女巫的居所前面,甚至已经穿过了院子。 夜色已深,房子的窗户中透着微弱而遥远的灯光。 尼莫原以为丽萨会冲进门去,和自己多年未见的挚友来个悲伤的再会。可她停住了,停在那扇门口。半分钟之后,他们眼看着她转过身,无力地滑坐在石阶上。 丽萨夫人没有管流血的脚,她将脸埋入手臂,肩头耸动着,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尼莫刚开口,就被奥利弗搭上了肩膀。他的团长摇摇头,走上前去。 “丽萨夫人。”奥利弗蹲下身,语调很轻。“我们真的很抱歉……她原本没想让你知道的。” “不是你俩的错。”女老板没有抬起脸,声音带着拼命压抑的哽咽。“你们不是有心的……我知道。我只是……” 她急促地抽了会儿气,才抑制住差点爆发的哭声。 “她要走了吗?”丽萨仍然把脸埋在手臂里,“她要走了吗?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该怎么办?” “您……不去见见她吗?”尼莫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黑影默默地爬过丽萨脚底的伤口。 “……她不想让我担心,我还是继续‘不知道’比较好。”丽萨终于抬起脸,脸上满是泪水。“至少这样,到时候她不会……太过遗憾。” 又一阵急促的呼吸过后,她摇摇晃晃站起身。 “我去走走。”她轻声说,“这次请别跟来。” “可是您——” “我还有女儿,不会做什么傻事。”丽萨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盯着奥利弗手里的那双软鞋。“谢谢你们的好心……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知道了,丽萨夫人。”奥利弗点点头,脱下了自己的鞋子——他们穿过沙漠时换成了粗糙的绑带样式,但至少鞋底足够结实。“至少……请穿这个吧。我跟我的同伴待在一起,不会受伤。” 女老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笨拙地鞠了一躬。她不怎么熟练地穿上那双有点大的鞋子,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你这样不要紧吗?”一阵沉默后,尼莫忍不住冲奥利弗开了口,后者正艰难地往脚上套着软鞋。 “当初踩着血泡都能走,这不算什么。”奥利弗试着走了两步,示意自己活动正常。 怕打扰到娜汀,两个人迅速离开了女巫居所的前门。院落里的花开得正盛,可惜那浓郁甜美的花香也拯救不了两人惨淡的心情。 “奥利……我们现在怎么办?”尼莫盯着一个花骨朵,干巴巴地发问。“个人而言……如果我挑现在离开这里,总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东西。” “同感。”奥利弗同样干巴巴地答道,“但……我就算了,你能做到和莱特小姐正面冲突吗?” “……不能。” “说到莱特小姐。”奥利弗突然停住脚步,“你刚刚不是说什么……什么来着,有让娜汀失去力量的方法?不,你不用那个表情。”看到尼莫僵住的脸,他飞速补了一句,“我不在意你的知识从哪儿来的。” “那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尼莫无精打采地说道,“你知道伍德拉夫定理吗?” “……不知道。” “……没关系,昨天的我也不知道。”尼莫吐了口气,“‘跨越空间的双向连接一旦成立,只能按照规律自然消亡。连接本身无法被破坏’……上级恶魔的地表契约也符合这个定理,我怀疑这是我知道的原因。” “我不明白。”奥利弗老实地承认,“它和娜汀不可能挣脱有什么关系?” “她被跨越空间的根系连接到了东部魔女的主株上。就像上级恶魔的血肉被契约连接到深渊中的本体。杀死两边的东西是可行的,连接本身会自然消失。但如果两边都活着,那么连接本身牢不可破。就是这么个道理。” “可你当时说有办法。” “确实有个办法,完美模拟出一边的死亡就可以了。”尼莫使劲按了按太阳穴。“但死亡瞬间爆发出的力量……呃,黛比说得没错,娜汀没有那么强大。另一方面,虽然我能看到根系,我也不知道到哪里找纯粹的枯萎法术去破坏节点。” “娜汀那边我或许有办法。”奥利弗沉思片刻,“但为什么要纯粹的枯萎法术,你做不到吗?” “如果法术属性超出了根系的认知,它只会认为自己遭受了攻击——它不承认那是娜汀的死亡反馈,就不会自主断开。” “也就是说……如果有了那个,就还有希望。” “可我们只剩一天了!”尼莫使劲搓了搓脸,眼睛盯着踩着尖石子的软鞋。谢天谢地,现在空气里还没有鲜血的气味。“来不及的。” “来得及。” “奥利,你的嗓子怎么啦?” “……回答你的那个不是我。”奥利弗的声音有些干涩。 “来得及。”那个声音离他们不远,隐没在黑暗里。声音嘶哑而诡异,像是垂死的老人在用气声讲话。 “还来得及。”那个声音重复道。 第84章 猫与羊 尼莫的第一反应是竖起护盾。他念头刚动, 半透明的黑影便瞬间罩住了两人。 天还没有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黑暗中事物的轮廓仍然清晰可辨。他们绝对不会漏掉人类大小的目标,除非—— 一只圆滚滚的橘猫正从花园的篱笆间隙使劲儿往外钻。然而它实在太过肥胖——刚钻到一半, 整只猫被牢牢卡在了篱笆里面。 “帮帮我。”它用那可怖的声音不太熟练地重复, “帮帮我。” “……”尼莫沉默了会儿, 撤掉了影盾。他茫然地掐了几下自己的胳膊,好确定这不是一个可笑的梦境。“奥利, 你听见了吗?我可能又出现幻听了。” “我听见啦。”奥利弗无言地走上前去, 将那只猫费力地扯了出来, 差点拉倒篱笆。“这个应该是娜汀女士的猫。它刚刚……”他狐疑地将猫举到空中, 平视着圆圆的猫脸。“它刚刚是说话了吗?” “放下我。”橘猫迅速证明了自己的语言能力。 奥利弗面无表情地哆嗦了下,本能地松开手。那只猫四脚朝地,啪地砸上地面,完全没有猫科动物特有的优雅。它冷静地调了调姿势,开始舔自己的一只前爪。 “为什么说还来得及?”他一定是疯了, 尼莫一边问一边迷茫地想道——他在询问一只猫。 “枯萎。”那只猫用难听的声音说道,似乎无法一次性说出太长的词句。“我可以提供……枯萎力量。你们要帮她吗?” 它停止舔舐,仰起头看向两人:“要帮吗?” “我不介意。”尼莫小声说道,“要试试看吗, 奥利?” “当然。”奥利弗蹲下身, 揉了揉那只猫——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脑袋。“虽然我们不能保证成功……您是哪位呢?” “焦糖。”那只“猫”说道, “没有别的名字。” “呃……我换个说法, 您是什么?枯萎力量又要从哪里——”奥利弗刚问了半截的话被面前的景象猛然打断, 尼莫则干脆地退后一步。 圆圆的猫瞳扩得更大, 橘猫几乎整只眼珠都成了纯黑色。这还不算完,两只新的眼睛从它的脸上冒了出来——它的脸变得大而扁,身躯像烤炉中的面团那样急速膨胀。 一只身躯庞大的骨节蜥蜴出现在两人面前。 和半人多高的怀特二世不同,它的骨壳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金黄色,高度和奥利弗的身高差不多。现出原形的中级恶魔眨着四只眼睛,小心翼翼地向石板路挪去,好离花园远些——它开始恢复原形时爪子划过路面的一棵杂草,原本水润碧绿的草叶肉眼可见地枯萎下去。 “恶魔。”它说,“你们叫我们恶魔。” 淡黄色的蜥蜴向尼莫的方向卷了卷舌头,又将脸转向奥利弗。“你很强大。你不伤害我们。你为我们取名。”它艰难地说道,“你很好。” “谢谢?”奥利弗不太确定地说道。听这蜥蜴的意思,它似乎知道怀特二世的事情。尽管他现在还弄不清怀特二世究竟想…… 等等。 艾德里安说过,骨节蜥蜴对魔力很敏感——之前怀特二世那么害怕尼莫,或许是因为感受到了上级恶魔的气息。可它又十分亲近自己,一路帮忙,而凯莱布村是穿越沙漠的必经之路…… “你们在等人。”奥利弗试探性地将手放在蜥蜴的骨壳上,问出了自己的猜想。“……你们在等人帮她?” 如果怀特二世和它有过交流,而它们目的真的一致,这效率未免也太低了。奥利弗思忖道。怀特二世从未开口讲话,它根本无力改变他们预定的行程。 它挑选强大的过客,然后笨拙地保护他们,跟随他们。如果他们真的在凯莱布村驻足,就去通知村里能够讲话的同伴,找机会劝说他们去帮助奄奄一息的女巫——这样乍看上去是可行的,实际上的成功率却小得可怜。 先不说中级恶魔在人类村落现身的危险有多大,就算被选中的人不攻击它,也没有必须帮助女巫的理由——奥利弗已经见识过它的糟糕口才了。而他也不认为一个通用语都说不利索的恶魔能懂得伍德拉夫定理,知道娜汀如何才能得救。 它们只是……在等。等一个可能出现,也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人。 “是。”骨节蜥蜴的回答十分清晰,“别的事情,无能为力。” 潮湿的空气似乎让它不太舒服,它不怎么自然地瑟缩几下,又变回橘猫的样子——然后开始疯狂舔舐背上的毛。 “我们要怎么做?”尼莫学着奥利弗按了按猫的脑袋,橘猫的毛瞬间炸了起来。 “你们需要介质。”橘猫看起来在竭力遏制逃跑的冲动,难听的气声有点变调。“你们帮她,我会给。” “谢谢你们。”它哆嗦着补充道,低下毛茸茸的脑袋。“谢谢你们。” “我们会尽力而为。”尼莫嘟囔道,又趁机摸了一把。胖胖的猫抖得骨头都要散架,它挣扎着站起身,再次冲进花园——这次它没被卡住。 尼莫叹了口气,不怎么自在地收回手。 “‘它们在休假,毕竟它们的王不在’,还记得吗,奥利?”尼莫望着熟练钻入屋中的橘猫,“就它的力量而言,它很可能是——” “那群骨节蜥蜴的首领。”奥利弗接过话茬,低头提了提软鞋的鞋帮。“可它们和娜汀不应该是天敌吗?” 然而被骨节蜥蜴困扰的人不止他们两个。 艾德里安·克洛斯正靠在走廊,向窗外望着。尽管天色暗下来后,窗户玻璃上大半是他自己的影子。 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的常识和现实正在脑内撕扯不休,是的,他的确对奥利弗·拉蒙……或者说,对奥利弗·洛佩兹松了口。可前任审判骑士长还是有点不安——那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情绪,而是生于本能的模糊预感。 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一只生于深渊之底的上级恶魔,刚巧长成了人类的样子?艾德里安不认为人类能从海底捞出一个完整的“人”,而深渊之底的生物样貌向来比深海之底的更加夸张。 可他找不到任何已知理论去解释这件事。没有立得住脚的证据,凭一个“我认为不可能”就否定对方,艾德里安自问做不到这一点。 这让他的头更痛了。 而就在他几乎要把眉心掐紫的时候,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闪过窗边。它的速度挺快,但还没有快到让审判骑士长分辨不清的地步——一只富勒山羊正朝村外跑去,身上没有用于绑行李的固定皮绳。 是那只目的不明的中级恶魔。艾德里安没有犹豫,他确认了箭筒里的确装着足够的箭,然后果断地追了出去。 十五分钟后,他抱起双臂,力图以此来抑制住自己掐眉心的冲动。 艾德里安·克洛斯正踩着逐渐冰冷的沙地。怀特二世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变回原形,然后开始专心致志地刨沙子。它不是唯一在刨的那个——一队骨节蜥蜴咬着彼此的尾巴,熟悉的脊椎造型再次在他面前出现。它们在怀特二世不远处散开,土拨鼠般地刨开沙子,钻入沙漠深处。 怀特二世的速度尤其快。在艾德里安开始怀疑它是不是钻进地心的时候,它再次回到了地表,尾巴小心翼翼地缠着一小团湿乎乎的沙子。它抖抖身上的沙粒,原地休息了几分钟,开始埋自己留下的洞。 不是每只骨节蜥蜴都那么好运,只有那么两三只缠着沙团回到地面。成功的几只尾巴尖尖地直指天空,而失败者尾巴蜷成一团,默不作声地掩埋挖坑的痕迹。 艾德里安沉默地旁观着骨节蜥蜴们不知所谓的行动。 怀特二世将同伴得来的沙团聚集起来,又刨了个浅点儿的坑,将沙团逐个扔下去。可它扔到最后时,一只罪恶的手抢下了仅剩的一个沙团。 艾德里安皱着眉头捏开了它,里面包着几块小石块似的东西,重得像金属。 他扯出一条手帕,将那可疑的小石块包起来装进口袋。随即他垂下目光——怀特二世正仰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委屈。似乎是发现对方不打算归还,它丧气地转过身,开始老老实实地掩埋沙团。 “您的兴趣真奇怪。”轻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半夜出来观看恶魔们刨沙子?审判骑士团的爱好都这么有意思吗?” 艾德里安没回头,只是叹了口气:“您的兴趣也挺奇怪的,跟踪同伴可不是值得赞赏的行为。” “哎呀,我还以为你要和哪家姑娘约会呢!”杰西·狄伦搓了搓手,“万一是真的,我得来个突然打扰才刺激,你说对吧?” “巴格尔摩鲁呢?”艾德里安不准备接下那个无聊的话题。 “睡着了,梦里还尖叫着‘别吃我’。”金发青年耸耸肩膀,“莱特先生可能给它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艾德里安沉思片刻,掏出那块手帕,再次展开:“不说这个……狄伦,你知道这东西吗?” 不管这人多么不正经,他的实力和见识掺不了假。 “种子吧。”杰西捻起一个,随手抛接起来。“它们太老了,和死的没什么差别。” “谢谢。”骑士长点点头, “我先回去了,您慢慢观赏夜景。” 他就转移了这么一会儿注意力,骨节蜥蜴们已经跑得一干二净。就连怀特二世也变成了视野中一个白色的小点,正在往村庄的方向狂奔。从轮廓上看,它已经变回了富勒山羊的样子。 “您拿这些死种子做什么?”杰西突然发问。 “那只恶魔的目的性太强,这东西或许和它的目的有关。”艾德里安平静地答道,“而我是这支队伍的顾问,我有义务把这个信息告诉队伍的领导者。” “有意义吗?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离开。骨节蜥蜴不喜欢潮湿的气候,那只恶魔不可能跟我们离开沙漠。” “不会。”骑士长叹了口气,“我不认为团长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凯莱布,娜汀夫人的事情……他会插手的。” “这么相信他?” “我相信我自己看人的眼光。”艾德里安的声音冷了几分,“如果奥利弗·拉蒙在这种时候选择漠视,我将重新考虑一下我的决定。” 如果拉蒙先生选择在对立面的力量面前逃开,在无辜者的鲜血前移开视线。那么他关于尼莫的承诺只能算是一时热血下的宣言,或者出于恋慕的包庇。 而艾德里安只会信任他一次。 “你看,这就是我想加入的原因。”无视了艾德里安冷下来的声音,杰西的语气依旧充满兴趣。“你们总是做这种不可能成功的蠢事,这种热闹看起来格外开心。” “这不是蠢事。” “噢,您肯定不会这么想。您干过完全一样的事情嘛。”杰西伸出一条胳膊,似乎想要勾上艾德里安的肩膀,结果被利索地挡开。“您明知道那些老头子会怎样处理,还是执意要揭发那只可怜的恶魔——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不用吃惊,您觉得我会相信外面那套……什么来着,为了功绩不惜引诱挚友堕落的邪恶骑士?” “他们如何处理是他们的事。”艾德里安加快了步子,好甩开身后的人。“我该怎么做是我的事,这其中没什么因果关系。” “哪怕您知道结局。” “我不知道结局。”骑士长停住脚步,“对于我来说奇迹发生过一次,那么它当然可以发生第二次。” “您真是天真得可爱,如果它没有发生呢?” “那就没有发生吧。”艾德里安摇摇头,“您根本不明白,狄伦先生。他人的做法或可能的结局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想拉蒙先生也是这样——我们只是选择了自己坚信的路。” “这就叫‘愚蠢’。”杰西挑起眉毛。 “随您怎么想。”骑士长漫不经心地回答,再次开始向凯莱布村的方向前行。“我不需要您的理解。” 这次杰西没有跟上来。 金发青年不再抛接手中的种子,他将它攥住,凝视着艾德里安·克洛斯逐渐远去的背影。 细嫩的绿色藤条从他的指缝间钻出,缠绕上他的手指。它纤细脆弱,却生机勃勃。杰西松开拳头,那碎石似的种子正躺在他的掌心——而藤条正迅速地收回其中,如同受惊的蜗牛缩回它的壳。 “那就是愚蠢。”他朝它叹息道,“您也这么认为吧,奇迹小姐?” 回到旅店房间的艾德里安·克洛斯没有失望。他们的团长似乎决定了横插一脚,只不过这情景让他有点胃痛。 没有谁收拾行李。奥利弗正面色严肃地抓着安息之剑,剑身一明一灭,他显然在练习魔力控制。而另一位…… “再来一个!”安兴趣盎然地又扔出一个法阵——尼莫苦着脸点冲法阵某个位置点了点,法阵骤然崩溃,随即消失殆尽。 “哎哟,克洛斯,你冷静完啦?”女战士扭过头,她一把拽住尼莫的法袍。“关于娜汀的事情,这两个小子想了个主意,居然还有那么点儿可行性。” “是很可行。”尼莫小声纠正她,听起来有点心虚。“不过我们得练习练习……” “而且我们的恶魔似乎想起来了不少好东西,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他解不开的法术。”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有点僵硬地松开尼莫的袍子。“但我最多同时弄出三个法阵,你那边呢,克洛斯?有没有办法给他出点难题?” “或许。”艾德里安的表情仍然保持着平静,“我没猜错的话……您打算开始练习破坏节点,是吗,莱特先生?” “是的。” “您能看到那些根。” “能。” “……好,但我得提前说明一点。”艾德里安·克洛斯说道,“如果你们真的打算钻伍德拉夫定理的漏洞,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你们不可能成功。我见过类似的尝试,模拟死亡相当于一场精密的手术。”骑士长瞥了眼奥利弗,奥利弗已经紧张兮兮地停止了动作。“而你们似乎打算两个人同时来操作。” “可我们只有这个办法。”尼莫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毕竟我的力量与娜汀女士的力量不是同源,没法用来对冲。” “我说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艾德里安语调缓慢,“但我想这对您和拉蒙先生来说不是太大的问题——我很抱歉,你们今晚可能没时间休息了。” “两位最好从现在开始练习如何配合。” 第85章 配合 地海兰旅店后面有片不小的空地。没有云层或烟雾的遮盖, 空中的星辰格外清晰。 尼莫算是见识到了“审判骑士团团长”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艾德里安·克洛斯的确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可他立刻找到了应对方法——艾德里安在纸卷上画下一个个不怎么复杂的法阵,随即直接在旁边缀上各式各样的符文。 “直接编写新的法术?不错。”安随手拿起一张纸, 照着画起来。一个微小的黑色圆球轻飘飘地从法阵中冒出, 随空气漫无目的地飘着。“……但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们的问题不是力量。”艾德里安头也不抬地说道, 又划掉了两个咒文字符。“那两位缺乏临场反应和配合。” “而你打算给他们捏几个球玩?”安伸出指头,试着去戳那个比麦粒大不了多少的黑色圆球——它几乎融入黑暗, 她找了半天才确定了它的位置。可她刚把指尖伸过去, 小球嗖地消失在原处, 出现在十几公分之外。“啊, 我明白了。但这难不倒尼莫吧。” “十秒以上稳定的魔力输出才能消除它,一旦魔力波动,它会立即脱离——地表魔力才有效,莱特先生做不到的。”骑士长做好了最后的调整,他将羊皮纸卷递给安。“这东西并不强大, 您弄出上千个不是问题。” “我大概清楚你的想法啦。”女战士冲那几张羊皮纸挑起眉毛,随便翻动着。“我是没问题,可是说实话,我不认为这个难度有多高……咦?”她低下头, 注视着最后一张。 “……您可真够坏心眼的。”她喃喃道。 “我已经对他们很宽松了。”艾德里安注视着面前有点不知所措的两人, “至少我没有添加攻击元素, 如果他俩是我的部下……” 前任骑士长少见地挑挑嘴角, 尼莫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准备好了吗?”安在空中画完法阵, 飞虫般的黑色圆球争先恐后地从法阵中心向外拥, 甚至看起来像喷射而出的黑色污水。 “没有。”尼莫干巴巴地说道,不论是骑士长还是女战士,似乎没有人打算解释这一切。他身边的奥利弗没有回答,他们的团长正专注地打量着那崭新法阵的造物——涌来的黑色圆球绕过他们,在两人四周飞速扩散。它们在夜色中无声地飞舞,如同发狂的蝇群。 “那开始吧。”安痛快地无视了尼莫的回答,语调轻松愉快。“不把咒文虫全部清理干净的话,你俩可出不来——哦对,不许用照明术。尼莫,你也不许用蛮力破坏它。” “破坏什——” 安完成的最后一个法阵解答了他的疑问。那法阵完成的瞬间,一切光都消失了。 消失的不止是光。夜风拂过树叶的簌簌声响,草地间的虫鸣,遥远之处模糊的人声。一切声音也消失得一干二净。空气也不再流动,凝固在皮肤上。他们仿佛被扣进一口漆黑的棺材,深深埋入地底,被从外部的世界中干脆利落地割裂开来。 尼莫有几秒的恍惚,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在从他的骨缝中涌出。他不喜欢这种景象,非常不喜欢。如同一脚在悬崖边踩空,他坠入最初那份回忆之中——漆黑,冰冷,寂静无声。 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尼莫瞬间回神,将涌起的不快和不适压了回去。 “我大概明白啦。”奥利弗近在咫尺,可尼莫看不见他——准确地说,现在的他能十分明确地感受到对方的状态。从奥利弗的心跳、呼吸到身体最细微的动作,尼莫能“感知”得一清二楚,可他就是看不到对方。 艾德里安设计的法阵很完美,这里连一丝光芒都没有留下。而那些四处乱飞的咒文虫完美地融入黑暗。其他声音消失之后,尼莫才能听到它们时近时远的微弱低鸣——那些小符咒包含的法力太弱,飞得又太快,声音几乎称得上是仅有的线索。 而这里保守估计得有上千只咒文虫。 “十秒以上的魔力输出。”奥利弗低声说道,本来不大的音量在这环境中甚至有点刺耳的意思。“我不可能看得到它们,魔力对冲也不需要身体上有什么动作。我想克洛斯先生的意思……尼莫,你得把它们定住,然后由我来尽快销毁。” “我想也是。”尼莫试着回答。他同样看不到自己的身体——这让他不太确定自己的声带还能不能正常工作,那股子被压在心底的不快再次涌了上来。“可它们的力量太微弱,我只能……先试试看。” 如果咒文虫足够强大还好说,在这个环境里要当机立断地抓住它们,难度不亚于在空气中捉住一颗几乎不可见的尘埃。尼莫刚把意识集中过去,还没来得及动作,那堆咒文虫顿时作鸟兽散。 看来在确认它们的位置前不能用太强的魔力。那么只剩一条路了,他得听。 尼莫的呼吸急促起来,那股紧紧包裹他的黑暗让他的烦闷感愈来愈重。他有点心烦意乱,无法集中,而聆听也进行得不够顺利——另外的声音在干扰他。 奥利弗的呼吸倒是很平缓,但他的心跳很快。强有力的心跳在这虚无的黑暗中犹如战鼓的鼓点,尼莫总是忍不住走神去听。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夹杂在一起,没有留下任何相对安静的空隙。 尼莫定定神,尝试了几次,凭运气成功地定住了一只咒文虫。而奥利弗顺着指示开始输入魔力后不到三秒,它便再次飞走,隐入黑暗。 魔力输出不稳。 这只是一只,黑暗之中还有成千上万只等着。 他们是否对自己的力量太过自信?尼莫有点茫然地站在原地。现在看来,计划的实践难度和理论上的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而他们只剩一天左右,谁也不知道戈德温·洛佩兹会什么选时候动手。 他们真的做得到吗? 不行。尼莫甩甩头,打算把这个消极念头彻底从脑海里甩出去。他狠狠抽了口气,试图控制自己的心跳。开始的几秒里他成功了,可惜这份成功同样不够持久——他们的心跳刚刚一致了半分钟,尼莫刚将注意力转到咒文虫上,心脏便又恢复了原来的跳动速度。 浓稠的黑暗加重了他心底的焦躁。 尼莫的呼吸不自觉的更加急促而沉重,察觉到这一点后,他干脆停止了呼吸。但这并没有让现况变好多少。黑暗之中,时间的流逝变得不可捉摸——鬼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才干掉第一只咒文虫。 太慢了。 明明之前每一次遭遇绝境,最终他们都能化险为夷。这还是第一次,尼莫思忖道——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自己的稚嫩和无力。而面对娜汀,他们只有一次机会。毕竟和轻飘飘的咒文虫不同,一条性命太过沉重。 “尼莫。”刚刚放下剑的奥利弗突然开了口。 “嗯。”尼莫尽量平稳地应道,“我在这里。” “你不像在用法术定位。” “是的,我在听……它们会发出声音。” “我很抱歉。”他们的团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发紧,“……我是不是干扰到你了?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没有。”尼莫一分神,忍不住又开始习惯性地呼吸起来。他努力抑制住声音里的压抑和不适。“没关系,奥利,我们还有时间——这才刚刚开始。” 不能自乱阵脚。我是一只上级恶魔,尼莫严厉地向自己重复,一只真正的上级恶魔。上级恶魔可不该有什么类似于幽闭恐惧症的情结。 “……”奥利弗沉默了会儿,清晰的脚步声响起。他走得近了些,随即屏住呼吸,似乎在倾听什么。 “你不舒服?”片刻的沉默后,奥利弗试探性地发问。“是那些药剂的原因吗?” “不,不是。我没事。我们继续。”尼莫迅速答道,“不说我了……你的心跳有点快,是不是太紧张啦?不用紧张,我们会——” “我可以握住你的手吗?”奥利弗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如果这能让你好一点。”尼莫果断地伸出双手。 奥利弗摸索了会儿,指尖擦过他的手背,然后干脆地握住了他的双手。 “我的确很紧张。”奥利弗不轻不重地握着他的手,声音和缓。“我怕我做不到这些,我怕我眼看着娜汀被戈德温杀死……我怕我让你们失望。” 尼莫能感到小心翼翼的扯动——奥利弗将他的双手拉了拉,抵上自己的额头。 “我和你一样紧张……尽管我不知道你在抗拒些什么。” 好吧,奥利弗发现了。尼莫在心里叹了口气,并没有挣开那双手。是了,对方的掌心干燥温暖,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他自己的手又湿又冷。 他没有将自己的烦闷和不适藏好。 “说来有点丢人……尼莫,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对别人发了一堆誓,可我明白我和你有多大的差距。”奥利弗继续说道,声音很轻,甚至带上了些笑意。“努力追赶你的同时,我只能保证一件事——不管事情多糟,我永远会笑着迎接你。至少不会像头一次那样嚎啕大哭。” “你肯定记得那时候的事情吧?想笑的话也可以笑一个,我不会生气的。” 他十分温柔地说道。 尼莫试着扯扯嘴角,他没能成功地笑出来。说实话,他一点儿都不觉得那时的奥利弗哪里好笑。在那哭声中,他甚至不再敢看向那个柔弱的人类孩童,生怕对方因为恐惧而彻底逃开。而现在,早已长大成人的奥利弗·拉蒙正站在他的面前。 奥利弗的心跳依然急促而规律,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 是这样啊。尼莫慢慢吐出一口气。 这片黑暗并非如他所想那样空无一物,它的确比他记忆里的要严酷几分,但某个角度来看,它比他记忆中的要好——至少这次他的灯火没有离他太远。 他的呼吸平缓下来。肺部不再像被冰冷的爪子握住挤压,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刻意的抑制呼吸。尼莫终于能够轻松地将呼吸频率和对方的调为一致。 然后是心跳。 这一回他没有去试图调整心跳。当然,或许他调整了,而事情只是变得容易了许多。尼莫不太确定——他只知道一件事,他的心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平缓而规矩地跳动,并且不受他的主观意志控制。 逐渐一致的声音间隙,开始出现一个个安静的瞬间。散发着黯淡光芒的深渊魔法迅速爆发而出,像是从地面劈向天空的雷电。法术的轨迹凝固在空中,如同突然蓬勃而起的灌木枯枝,每个细枝末端都串着一只嗡嗡作响咒文虫。 “我们的确还有时间。”奥利弗说道,将安息之剑插入土地。带着点淡蓝的白色光丝缠上咒文虫,十秒之后,它们安静地化为飞灰。“一切确实才刚刚开始。” 或许是自己被书本里的那些故事影响太深。尼莫想,他谨慎地分析自己的感情,等待一个明确的征兆。活像他的感情放久了就能自己长出标签和使用说明书似的。是的,他的确还有不少问题——但在明确自己身份的现在,他突然感到一丝释然。 那盏独一无二的灯火——如果一定要把那份执着、信任和温暖取个名字的话,“喜欢”是个不错的词。 事情可能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复杂,尼莫如此想道。如果他真的完美地模拟了人类的一切,那么这份异常的心跳频率足以作为证明。 它同样急促而规律。不需要特地调整,只要一点点修正,就和对方的愈发接近起来。 咒文虫在减少。从一次数十只到一次数百只,间隔越来越短,速度越来越快。携手作战的统一感让人太过安心,他甚至要忘记那份密不透风的黑暗带来的压抑。 直至最后的咒文虫化为飞灰,黑暗瞬间消散——只不过迎接他们的不再是繁星点点的天空,而是刚沉下地面的夕阳。 第86章 最后一个夜晚 橙红色的柔和光线在黑暗之后显得格外刺眼。尼莫眯了眯眼, 然后立刻把目光转向奥利弗的方向——他们马不停蹄地和咒文虫群纠缠了一夜,他自己倒是没什么问题,奥利弗看上去则要糟糕不少。 他们的团长淡棕色的头发被汗浸湿, 软塌塌地黏在皮肤上。在黑色屏障消失的那个瞬间, 夕阳的光辉倾泻而下, 奥利弗下意识抬起手虚挡在眼睛前方。“什么时间了?”他紧张兮兮地率先开口。 “不到一整天,比我想的要快些。”女战士已经不在原地, 而艾德里安·克洛斯搬了个凳子坐在附近。这会儿他合上手里的书, 站起身来, 并丢给奥利弗一个水袋。“至少你们还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奥利弗接过水袋。他的嘴唇因为大量水分流失变得干皱起皮, 喉结充满渴望地上下滑动,可他解开水袋的动作却停在半路——没有露出丝毫犹豫,他自然地将水袋抛给尼莫。 “我需要确认具体时间,克洛斯先生。”奥利弗的目光还停在艾德里安身上,“我们需要时间来交流……娜汀女士未必愿意配合, 我想您比我清楚这一点。” “的确,但你现在更需要休息。”艾德里安冲尼莫手中的水袋挑了挑眉,“就算你们通过了训练——考虑到这是第一次实践,成功率最多三成。如果你状态不佳, 这个数值还要更低些。” “我带他休息。”尼莫干脆地说道, 他没有动那个水袋, 而是干脆地揪住了奥利弗被汗水浸透的短衫。 “可我不是特别累……” “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和饮水, 奥利, 你是人类。我看得出你状态不好。”尼莫坚定地扯着他, “地平线好歹不会在这种约定上食言……应该不会吧?” “不会。”艾德里安回答了他的问题。“至少在这一点上,戈德温·洛佩兹可以信任。” “好的。”尼莫点点头,“而对付娜汀小姐……他们不至于全员出动,应该不涉及到太久的提前准备时间。” “那么我们可以在午夜之前去。”奥利弗对尼莫的主动有些诧异,但他下意识将话题继续了下去。“我还可以睡两三个小时。尼莫,你可以放开我啦——我不会逃跑的。” “好。”尼莫说道,但拽着短衫的手没有一点儿放开的意思。 他就这么一直将奥利弗拽进了房间。 “你怎么啦?”奥利弗整了整身上的短衫。粗糙的布料紧紧黏在身上,黏腻的触感让他有点不太舒服。而和他的狼狈现况完全不同,尼莫看上去和战斗之前没有任何差别——黑发青年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就是态度变得有点古怪。 尼莫死死盯着奥利弗,目光复杂,活像他脸上多长了个鼻子。那视线太过专注,有如实质地刮过他脸上每一寸皮肤,奥利弗差点忍不住抬手确认自己的五官是否还在原位。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然而被尼莫凝视半分钟后,奥利弗还是问出了口,顺便狠狠抹了把脸。 “……我有件事情得跟你谈谈,但不是现在。”尼莫的语气很是郑重。“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奥利。” 而当奥利弗迅速冲干净身上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汗渍,从浴室走出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不见尼莫的身影。 他叹了口气,努力压住七上八下的心情——奥利弗从未见过尼莫露出那样严肃的表情,就连他声称自己是上级恶魔时都没有把脸绷得这么紧。 他应该没有说错什么吧?奥利弗枕上枕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绝望地发现自己半点睡意都没有。他们的配合应该很顺利才对,尼莫没道理为此感到紧张或不快。疑问在脑海中翻腾,奥利弗只得专心致志地冲天花板发呆——当一只手拍上他的腹部时,他差点像条案板上的活鱼那样弹起身。 “喝了这个,奥利。”不知何时进入房间的尼莫递给他一杯牛奶,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和表情一样僵硬死板。“你总不能空着肚子上战场。” 奥利弗接过杯子,内脏有点抽搐——如果不是熟知尼莫的性格,看对方那表情,他绝对要认为里面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呃……尼莫,如果你有什么烦恼……” “没有烦恼。我很好,特别清醒。”尼莫机械地答道,继续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脸。 奥利弗艰难地把注意力转移到那杯牛奶上,一口气将它灌下喉咙。它的温度刚好,加了蜂蜜,却没有丝毫腻人的感觉。热牛奶让奥利弗有一瞬间的昏昏欲睡。可当他将杯子在床头放好,双眼再次对上尼莫的视线时,那强烈的目光将他的睡意瞬间驱赶得一丝不剩。 奥利弗将脑袋搁回枕头,发誓自己此刻绝对有点心律不齐:“其实我……不太困。” 事实上他的脑子的确有点发木,全身上下每块肌肉都透出隐隐的酸痛。可带刺的担忧和紧张在他的脑子里疯狂打滚,他就是无法合上双眼——莱特先生的注视将那紧张感加重了数倍。 “要我帮忙吗?”尼莫认真地问道,“你想睡着,对吧?” “当然。”奥利弗勉强笑了笑,“怎么,你打算唱个摇篮曲还是……” 他没能把话说完。 尼莫将手掌轻轻放在他的双眼之上,奥利弗只觉得有一把铁锤冲他的神经猛击而去。没有任何疼痛或其他令人不快的感受,只有不可抗拒的沉重睡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头脑。仿佛沉入粘稠的黑影,他的视野刹那间被黑暗吞没,随即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奥利弗睡着了,并且在短短几秒间陷入了真正安稳的沉眠。 尼莫沉默地收回手。 他知道自己的表现糟糕透顶,或许应该将自己的想法向奥利弗直说。尼莫有点忧伤地盯着那个空掉的玻璃杯——可他不觉得在战斗前制造太多情绪起伏是好主意,他自己的心绪波动已经让气氛变得足够僵硬古怪。如果挑这种时候来一句告白,天知道会对他们刚磨合好的配合造成什么影响。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夜晚独有的清澈蓝色开始在窗外蔓延。尼莫没有点亮房间里的灯,他坐到床边,任由逐渐昏暗的天色吞没自己。 奥利弗沉沉地睡着,胸口缓慢地一起一伏。 他准是提前弄干了自己的头发,柔软的淡棕色发丝散发出淡淡的清爽味道。尼莫犹豫片刻,再次伸出手,拨开奥利弗额前的头发。 和被关进黑暗屏障那会儿不同,这次是他主动用手触碰奥利弗的额头。人类的温度。他不太习惯地思忖道,到目前为止,尼莫都无法习惯他们“不是同类”这个事实——或者说,奥利弗压根不打算让他习惯这件事。 尼莫非常轻地叹了口气,他微微俯下身,用嘴唇触碰对方的额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在奥利弗被威瑟斯庞重伤,而他自己陷入那种奇妙的状态中时,“他”也曾经这样做过—— 不一样。 那次“他”的心跳平稳,仿佛在亲吻树木、土地或者风。但现在,他的心脏重重地砸着他的肋骨,仿佛要冲破胸口跳出来。这感觉让他新奇又安心,尼莫犹豫了几秒,又试着吻了吻对方的鼻尖。 他的心跳在加快,血液的温度仿佛高了几度。某种酸涩的液体混入了奔涌的鲜血,啃噬着他的血管。然而它没有造成疼痛,只带来一点晕陶陶的酥麻感。 “……看来我该敲门的。”一个声音略带尴尬的女声响起,“呃……你们需要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尽管太阳已经落山,可黑夜并未完全降临,房间里的一切仍然十分清晰。安倚在门口,正朝这边投来深沉的目光。 “下次记得把门从里面关好。”她干巴巴地补了一句。 尼莫僵硬地站起身,大踏步冲向门口。“奥利在休息,”他用生硬的嗓音说道,“我们可以在走廊谈。” “我只是有两件事要报告,看来是我晚来了一步。”安的声音里多了点笑意,“先从小事开始——昨天你们不在那阵子,怀特二世跑出去啦。它和其他骨节蜥蜴在外面翻找这种种子。”她伸出手,有点眼熟的“小块碎石”静静躺在女战士满是老茧的掌心。 “从沙漠地底挖出,埋到浅层。”她嘟囔道,“我也想不通它们想干嘛,骨节蜥蜴可种植不了任何植物。这玩意儿也奇怪得很……克洛斯说这是种子,哪有这么重的种子?” “地海兰的种子。”尼莫迅速确认。 “……你怎么知道的?”安挑起眉毛,“你到底恢复了什么记忆,我真的越来越好奇了——” “不,不是。”尼莫赶忙否认。“我和奥利在娜汀小姐那里见过这东西。” “看来这事儿也可以问问她。”安将种子装入口袋。“在你俩相亲相爱地消灭咒文虫那段时间,我可是要一个人跑断腿——我连地平线的消息都成功地挖出来一点儿,本来就想顺便打听下,结果硬是没有一个人认得这东西。” 不远处的走廊拐角传来一声轻响,像是软鞋鞋底猛地擦过木制地板的声音。 “地平线的消息?该不会是黛比……”尼莫大概察觉了走廊那边来人的身份,决定暂时不去在意。 “我当然不会让你俩为难。”安耸耸肩,“我只是单纯地偷听了一下而已。娜汀的状态都那样了,讨伐时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情报。霍华德家附近可是守着好几个地平线的佣兵——你知道的,怕某些人突然发难——而霍华德又不是什么可爱的委托人,那几位看起来无聊得要晕倒了,除了聊天没事可做。” 她从鼻孔里嘲讽地喷了喷气。 “我本来想告诉奥利弗,不过告诉你应该也没区别……地平线打算在清晨出手,戈德温·洛佩兹会一个人去做这件事。‘为了表达我们的歉意和敬意’——啧啧。”安模仿着不知道地平线哪位佣兵的口气。“总之如果你们想要帮娜汀女士,时限差不多就这样啦。” “你们要帮她?”一个嘶哑的声音加入了谈话。 这次这声音来自一个人类,而嘶哑只是来源于使用过度的声带。丽萨拖着软鞋从拐角处站出来,手上还拎着奥利弗昨晚借给她的鞋子。那鞋子看起来被彻底清洗过,鞋底似乎还多了层防磨的皮革。 “我不是有意要听的,抱歉。”女老板说道,她看起来十分没精神——她的眼睛还没消肿,眼下的青黑重得吓人,整个人显得惨白而憔悴。“那可是地平线呀……你们要怎么帮她?” “我们没打算直接和地平线对抗。”尼莫小心地说道,“我们只是……有个想法,说不定能帮到她。但成功率不高,所以您最好不要——” “她可能活下来?” “……是有这个可能性……” “可能性”这个词如同沙漠里的一丝水气,黑暗里的一点点光。她恳求过,怒斥过,她本以为自己再做不了任何事情。这些黑章为什么要帮忙,要怎么帮忙,一切统统变得不再重要。丽萨的脑袋里只剩一个念头——她的确还有一件能做到的事,只有她能做到的事。 “那带我一起去吧。”她嘶哑着喉咙说道,“请你们带上我。” “可是您不是说……” “娜汀有可能活下来。”女老板抬起脸,眼睛亮得吓人。“我干不了什么了不得事情……如果能做得到,我真想拿出五年命来让霍华德那老家伙闭嘴。而你们——你们现在说她还有可能活下来!” 她苍白的脸再次涨红,不是那种血管凸起的愤怒紫红,而是兴奋的血色。 “去看自己的朋友犯法吗?”她的嗓门大了起来,“没错,带我过去。只要有可能性,只要有。我不信……” 她喘了口气。 “……我不信她忍心死在我面前。” 第87章 花束和水源 微弱的烛光中, 娜汀将盛满药液的药瓶在茶桌上放好,并仔细地将标签转向同一个方向。她的指尖因为衰老而颤抖,差点把捏着的遗嘱信封掉到地上。长长的木制工作台擦得很干净, 书架上盖好了防止落灰的布料。 花瓶中的鲜花都已经收走, 水也被倒得一干二净。所有东西都已经被收拾得十分妥帖, 在这间屋子可能的新主人踏进来之前,不会有任何遗漏的东西在角落里腐坏。 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准备。在娜汀决定离开凯莱布村, 踏上最后的旅途前, 她做过非常类似的整理——只不过这一次她不会再从旅途中归还。 那个黑章赠与的布丁成了她最后的晚餐。她的舌头已经尝不到多少味道, 可她还是坚持把它吃完了。晚餐后女巫犹豫片刻, 把那个粗糙的玻璃瓶洗净擦干,和花瓶小心地摆放在一起。餐巾平整地叠好在餐桌边,桌布被反复抚平过,没有一丝褶皱。 一切都很完美。她疲惫地想道,将越来越不受控制的身体挪到摇椅上去, 任由恐惧和空虚撕咬她的脊背。 摇椅旁的小桌上搁着个黄铜烛台,里面的蜡烛头即将燃尽。但那没关系,她慢吞吞地思考着,扭头望向窗外——月光十分明亮, 将后院光秃秃的沙地照得一清二楚。 奇迹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生命波动从那边传来。 她的猫从桌子的阴影中钻出来。圆滚滚的橘猫喵喵直叫, 熟练地跳上她的膝盖趴好, 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呼噜声。 “我给你找好了新家。”她喃喃说道, 用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猫背上的软毛。“丽萨一向喜欢猫, 她会好好对你的……我的钱全部留给你们。” 偌大的房间浸在烛光里,摇椅缓慢摇动的吱呀声十分清晰。 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了,也没有什么她能做的了。出于某种无法被命名的复杂情绪,娜汀突然有点想哭,可她没有成功地掉下泪。 “我早就该死了。”她像往常一样,开始向她唯一的听众——那只猫唠叨起来。“我确实拖延了很久,可这拖延没有任何意义……” 地海兰没有开花。她留给这个世界一个未完成的约定。 她离开凯莱布,只是想在死去前四处看看,顺便将自己即将衰老的事实隐瞒下来。娜汀没有欺骗自己的挚友,她的确走遍了所有她们约好的地方——披星戴月,马不停蹄。 而她也很自然地发现了那个约定的真相。《论地海兰的消失》在规模大些的图书馆里总能找到一本。丽萨的心思十分好猜——每次想到对方的这个小把戏,娜汀都会忍不住勾起嘴角。当然,她不打算就此放弃这个玩笑似的约定,她终究是要回到凯莱布村。而到了那个时候,她还有一点点机会去完成它。 娜汀沉默地抚摸着自己的猫,橘猫热烘烘的腹部覆盖着她瘦得只剩骨头的膝盖,沉重而柔软。说实话,她的回程开始得比她所想的要早。 因为她老得实在太快。 “我是几年前捡到你的来着?”她咳嗽两声,捏了捏猫的耳朵。焦糖别过头,舔舔她的指尖。“你说你好好一只猫,在沙漠里跑什么呀。” 应该是六年前,当时她的旅途刚刚结束。娜汀发现自己的牙齿开始松动,骨头脆弱至极,摔一跤都有折断四肢的风险。她本身就不算完整的天赋力量开始急速衰退,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 她的身体不再适合四处奔波。于是她选择回到她的家,她事先决定好的坟墓。横穿沙漠是将她最后的冒险,而这冒险没准将成为她最后一份可以写成信的回忆。可她意外地没有遇到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除了一群半死不活的骨节蜥蜴。 六年前的沙漠中央,一队骨节蜥蜴正咬着彼此的尾巴,在几乎要被烧红的热砂上艰难地挪动。娜汀清楚那是她的天敌,于是她下意识打算离那边远点。 骨节蜥蜴们估计也嗅出了她的气味,没什么接近或者求救的意思。为首的那只——看个头应该是首领——迟疑片刻,咬破了自己的尾巴,将血喂给队伍里的幼崽。紫黑色的液体落到滚烫的沙子上,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响。 娜汀停住了脚步。 血腥味让她想到多年前的那天趴在栏杆上的平凡女孩,以及自己第一次收到的礼物——那捧不怎么漂亮的野花。 她原地踌躇了几分钟,最终还是走了过去。骨节蜥蜴们沉默地注视着她,一动不动。 “别碰我。”她轻声说道,“你们刚好是你们,而我刚好是我——我懂得,听着,我没有敌意。” 女巫抬起手,青绿的藤蔓向沙地中钻去。 植物比任何生物都懂得寻找水源,很快燥热的空气中多了一丝水的味道。藤蔓渐渐撑开沙坑,在地底构建起汲水的根系,沙坑里开始出现了一点水光,随即水越来越多——本来如同枯尸的骨节蜥蜴骚动起来。它们整齐的队列缓缓散开,蜥蜴们围在水坑边,伸出细长的舌头,舔舐着那来之不易的清水。 最大的那只尾巴还在滴血。它向她走近,嘶嘶地吐着舌头,四只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 “好吧,我其实很想摸摸你。”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扯出一个微笑,“可你会让我枯萎的。” 它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立刻谨慎地向后退了几步。 娜汀叹了口气,紧了紧脖子上的纱巾。她转过身,继续朝自己的目标前进—— “再见。”她冲它说道,随便挥舞了下手杖。“……不,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啦。” 她最后一次冒险中没有可怕的怪物出现,也没有遇到海市蜃楼之类的美丽幻象。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插曲。接着她顺利地依靠“祖母”身份接管了自己的房子,在里面安静地等待着死亡。 这只猫是自己跑到她面前的。 当时娜汀正在村庄外围的沙漠遗迹中寻找地海兰的踪迹,它蔫巴巴地跑到她面前,叫声嘶哑又可怜。那会儿它全身是砂土和碎石,活像刚从哪堆废墟里钻出来。她看了眼它还在滴血的后脚,将它抱了回去。 然后她拥有了一位耐心而乖顺的倾听者,一位新朋友。 “你说那些蜥蜴们还活着吗?”她衰老得太厉害,连回忆都有点费劲。“如果它们知道如何护好那个水源,应该会没事吧。” 猫用湿润冰凉的鼻子拱了拱她的掌心。娜汀微微叹了口气。蜡烛头要烧完了,烛焰开始猛烈晃动。 敲门声突然响起。 或许洛佩兹改了主意,她麻木地想道,全身的血液因为恐惧而变得格外冰冷。但没关系,她已经准备好了。 “门没有锁。”她费力地提高声音。“请进吧。” 恍惚间,她真的以为是戈德温·洛佩兹提前来到。但她将目光转向青年身上式样简单的短衫时,娜汀意识到她的判断有点问题。 “拉蒙先生。”她说,没能成功从摇椅上站起。“您来做什么呢?” “……我们有个想法。娜汀小姐。”佩戴黑章的青年在摇椅前微微蹲下身,握住那双枯瘦的手。“我们或许能弄断您身上的根,去除您的力量。” 尼莫就跟在奥利弗的身后,他看得很清楚。那位并不年老的老妇人眼中闪过一瞬的亮光,随即便快速熄灭下去,就像她身边忽明忽暗的烛火。 “我不希望你们与地平线为敌。”她轻声说道,“还是那句话,你们还太年轻了,不值得。” “如果您失去了力量……根据法规,他们没必要再向您动手。”女战士抱着双臂,声音平缓。“严格来说,这不算是‘与地平线为敌’。” “我们只是恰巧找到了一个办法,不需要付出多大代价。”奥利弗耐心地说道,“我不想骗您,成功率不到一半,但好歹是个办法——我们决定伪造您的死亡,骗过那些根。” “我不是第一个想要逃离这个种族诅咒的人。”娜汀摇摇头,“没人能看到那些根。” “我可以。”尼莫发现自己的声音意外的沉稳,“我想您已经察觉到了一点……我的确是个‘大家伙’,我看得到。” 娜汀沉默几秒,她上下打量了尼莫片刻。 “……我大概能猜到你们的想法。”女巫说道,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可是……请回吧。” “我能问下原因吗?”奥利弗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的声音十分耐心。 “我好不容易才准备好。”女巫艰难地说道。“我不想看到希望,我不想再怀抱什么‘本可以活’的想法。谢谢你们的好心,考虑到可能造成的麻烦,就让我这样……” “试一试好吗?”一个同样颤抖的声音响起,“娜汀,求你了。” 女巫娜汀猛地哆嗦了下。她颤颤巍巍地摸出眼镜,尝试了好几次才将它架上鼻梁。 丽萨绕到她的背后,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脖颈。女老板将脸埋进“老人”瘦削的肩膀,大串大串的眼泪滑进女巫的领子。 “你这个骗子。”她哑着嗓子说道,“……你这个骗子,娜汀。你总是喜欢骗我。” 女巫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她颤抖得太厉害,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一直是我的梦想。”丽萨轻声说道,“又好看又厉害,完美得不像这个世界的人。你看看我……一场大病,一场战争,我随随便便就能死掉。可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你肯定有办法活下去的。” 娜汀尝试了几次,终于抓住了自己挚友的手臂。“……别这么说。” “我知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你……”女老板提高了嗓音,“我相信我认识的那个你,明明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热爱‘活着’ ……你真的想要离开吗?你答应过我不会忘记我的!你怎么能先走……” 说到最后,她几乎泣不成声。“现在又有人伸出手了,你能不能再……试着握住它?” “……我没有骗你。”女巫则抓紧那只手臂,“那些信都是真的,我真的见过那些……而我见过那么多东西。” 娜汀的声音里有了些哽咽的意思。 “我的确见过巨龙陨落,见过山脉倒悬,那些都是真的。”她终于开始哭泣,“可相信我,丽萨,你是其中最特别的那个。对不起,我真的太害怕了。” 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往下滑落。 “我想活下去。”她说,哭腔越来越明显。那副沉稳彻底消失,一丝年轻的气息钻出那副老朽的皮囊。“我当然想活下去。可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面对这一切……一旦失败了,我要怎么办啊……” “嘘。”丽萨抹抹眼泪,亲了亲那略显枯黄的白发。“我在这里。失败了也没关系,就算……”她哆嗦了一下,但声音无比坚定。“就算地平线来了,我也会看到最后的。你不需要一个人面对这些。” 那个“平凡”的女孩真的没有再离开过她。或许在信守承诺这方面,她远远不如丽萨。 她的生命或许终结过一次。在很多年前,在她封闭自己,打定主意一个人切割沙鼠作乐的时候。她的世界从没有光的房间变成了充满阳光的院子,而她决定就此止步。然后一只手拉住了她,将她拉出了那个狭窄的院落。 这一次还会有奇迹发生吗?如果“最特别的人”在这里,她是不是还有机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也许……娜汀攥紧了那条温热的手臂,迷迷糊糊地思忖道,也许这次轮到她来提问了。 “我可以尝试吗?” “当然。” “就算是现在?” “就算是现在。”丽萨使劲揉着眼睛,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仍然……好看又厉害,做什么都能成,你忘了吗?” “那么……抱歉,我……我还是想试试看。”娜汀转向奥利弗的方向,她还紧紧掐着丽萨的手臂,声音颤抖得厉害。“请帮帮我,拉蒙先生。” “我不想死。” 第88章 任务结束 杰西·狄伦踩在咯吱作响的沙地上, 凝视着不远之处的景象——奥利弗和尼莫已经将娜汀带到房屋后院,连同她的摇椅一起。女巫娜汀太过虚弱,恸哭似乎耗尽了她仅剩无几的体力, 他们不敢冒险让她自己走动。 两人将女巫安置在种植地海兰的沙田边, 一个坡度相对平缓的地方。 丽萨掏出把小木梳, 一边给她的挚友打理头发,一边低声絮叨着什么。奥利弗正拉着女巫的双手, 看样子在估算对冲需要的力量, 而尼莫站在他的身边, 静静地注视着他。 真有意思。杰西倚着树干, 继续抛接那粒地海兰的种子。他在众人之中见过太多次那样的眼神—— 那只恶魔动了心。 那应该是充满不确定的,懵懂的感情。他作为外人反倒看得更清楚些,而恰恰因为他知道尼莫·莱特究竟是什么,杰西发自心底地认为这现况有些滑稽,甚至称得上好笑。不论尼莫当初对自身做了些什么, 它的效果都足够彻底——他内心似乎认准了自己是人类,并没有散发出任何扭曲和死气,或是阴谋的臭味。 可惜自己无法知道深渊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杰西不无遗憾地琢磨着。 理论上, 深渊底部不可能诞生出任何“神智正常”的生命。为了弥补认知的空白, 他曾试着亲自去深渊之底查看过, 从他的调查结果来看, 在那里定居的生命无外乎两种情况—— 全无智慧, 仅靠本能存活。或者是……用人类的标准来说, 真正的疯子。 或者就像他的启明星所说,尼莫用某种手段封住了自己的认知。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尼莫绝对做不到完全抹消那些记忆——被称为“尼莫·莱特”的生物实在太过强大,认知绝对无法超越自身的本能。他的记忆不可能永远尘封在黑暗之中,它们迟早会在某个时刻卷土重来。 瞧瞧他现在正做的事情,正在体会的感情。它们脆弱又无趣,如同雨后水洼上漂浮的一片花瓣。而等待着它的是一场注定到来的海啸。 那个时候你又会怎么想呢? 不过无论这场闹剧究竟走向为何,他即将得到最前排的席位。杰西欣慰地想,顺手戳了戳口袋里的灰鹦鹉。 “你总不能这样躲一辈子。”他语调随便地建议,“去道个歉怎么样?他说不定会原谅你——相信我,就算你缩成这样,莱特先生也不会真的把你给忘了。” “不!”灰鹦鹉艰难地叫道。 “他总不会杀了你。”杰西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打了个哈欠,“你看他那样子,说不定你去痛哭流涕一番,莱特先生还能给你点新鲜浆果。” “我也是上级恶魔。”巴格尔摩鲁坚持,“我……我和他一样!只不过地表的我不完整,就算我现在打不过他,至少我还有自尊……” “上级恶魔?”杰西短促地笑了笑。“随你吧,可爱的小东西。” “……你认为他不会杀我?”灰鹦鹉沉默片刻,试探性地发问。 “是啊,我看人很准的。”或许只是现在不会,然而杰西并不打算将这半句也说出来。 灰鹦鹉沉默了。它冲十几步外的尼莫眨眨眼,杰西能够感受到那股集聚起来的勇气——巴格尔摩鲁艰难地钻出那个对于它来说过于狭窄的口袋。它没有去道歉,甚至没有接近尼莫一步。它拍打着翅膀,冲向夜空,很快被远处的黑暗吞没。 “哎呀。”杰西叹了口气,“看来我闯祸啦。” 然而他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太久。在奥利弗进入状态,开始试着用剑演练魔力对冲后,艾德里安·克洛斯走了过来。 “您是来找我的吗?”杰西瞬间站直,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充满喜悦。 “是的。” “真稀奇。” “我希望您和我一起去守住外面。”艾德里安直直盯着他的双眼,“毕竟我们都不清楚对冲过程要多久,洛佩兹先生可能会在途中到来。” “那可是戈德温·洛佩兹!”杰西大叫,“您看看我,我像是习惯正面战斗的人吗?您不能这么对我——” “如果事情真的有个万一,萨维奇女士不是他的对手。”骑士长平静地阐述,“我查过地平线的任务,洛佩兹应该得到了墓穴中的圣剑。我之前的法术属性和它相同,受的伤害会小一些。” “听听您在说什么,您‘之前’的法术属性。不是我看不起您,现在的您甚至无法成功拖延洛佩兹一秒以上……”杰西说着,眉毛越挑越高。“噢,我懂了——您还想再来一次‘精神牺牲’是吗?” “是的。”艾德里安十分干脆地承认,“我见识过您的力量。您有力量,而我有拖住洛佩兹的手段。狄伦先生,您的确想加入这支队伍,不是吗?” “我不认为您在关心我——尽管我真的很想那么认为。”杰西夸张地捂住胸口,“好吧,我们的团长的确很吃这套,这是事实。但我想……您应该有您的想法?” 艾德里安盯住看似悲痛欲绝金发青年,没有再回答,他的表情足以回答杰西的问题。 “没问题,我跟您一起去,这都是爱的牺牲。”杰西宣布,“但如果您想以此寻找我和拉德教的联系,我得说……您一定会失望的。” 尼莫此刻无暇顾及不远处的两人。橘猫正在用力扯他的裤脚,边扯边哆嗦,尼莫甚至能感到裤腿处传来的震动。他叹了口气,将猫抱了起来——后者立刻在他怀里变得尸体般僵硬。 没有打扰正在集中精神的奥利弗。尼莫绕过不大的房子,穿过花园,踏上庭院前的石板路。比起热闹的城镇,村庄中的人们的休息时间要提前些。街上一片漆黑,只有个衣着破烂的醉汉摇摇晃晃地扶墙前进,嘴里打着酒嗝。 尼莫耐心地等那醉汉走过,才将猫放到了地上。 “我现在需要枯萎法术。”他盯着抖成筛子的猫,回忆了下当初灰鹦鹉说过的话。“你这么怕我……是因为‘阶层压制’吗?” “不知道。”橘猫再次开口,“或许吧。” “……抱歉。”尼莫用干涩的声音说道,“我不是有意的。” “不要道歉。”橘猫解除了拟态,巨大的骨节蜥蜴再次出现。“你隐藏得很好,强大不是错误。” 它扭过头去,咔吧咬下骨壳上的一个短短的骨刺。淡黄色的骨刺躺在石板上,看起来有点像一颗断掉的獠牙。随即它立刻变回猫的样子,舔着腹部的一个伤口——那位置与骨刺折断的地方基本相同。 “介质。”它说,“我们的法术……体系一样。用介质可以转换。” “小心,别用它碰到她。”它停住舔舐,补了一句。“也请……不要提它的来路。” “你不想让她知道你的身份?” “现在不行。”胖乎乎的猫低下头,“现在还不行。” “好吧。”尼莫一只手攥住那块淡黄色的骨头,另一只手按上被猫舔得潮湿的皮肤与伤口。橘猫腹部的伤口瞬间消失。“我不会说的,奥利也不是会主动提起的人……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 “请。”橘猫再次竖起毛蓬蓬的尾巴,向屋后前进。 “你们在帮娜汀寻找地海兰种子,不是吗?可我能感觉到,那片沙土上有枯萎法术的痕迹。”尼莫轻声问道,视线跟着猫尾巴来回游走。“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好不容易找到的种子?” “她想完成约定。”猫停住步子,“在那之前,她会坚持活下去。那些种子……我让它们枯萎,但我不后悔。” “所以她不能知道我的事。”它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她很聪明,会猜到的。” 尼莫攥紧了手中的骨刺,不再问任何问题。他不清楚娜汀和骨节蜥蜴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只清楚一件事——那个在温馨房屋中安静老去的“异类”,拥有的爱或许比她想象得还要多。 他回到后院时,奥利弗已经停下了对冲演练。他垂着手,紧紧握着安息之剑。 “我们可以开始了。”他的声音带着点紧张的颤抖,“尼莫,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没问题。”尼莫吸了口气,“一旦哪里不对,我会立刻治疗她。” “失礼了。”奥利弗向摇椅中的女巫微微鞠了一躬。他抽出剑,安息之剑在女巫枯瘦的右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大量鲜血立刻涌了出来。丽萨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但她立刻捂住了嘴,坚定地注视着流淌的鲜血。 女巫的面色迅速苍白下去,她的喉咙中发出咯咯的气声。 “来了吗?”奥利弗的声音有点压抑,但那份紧张的颤抖消失了。 “来了。”尼莫抬起头。 就算在这昏暗的夜色中,那缓缓出现的异形仍然十分扎眼——它丑陋地蠕动着,追寻死亡的气息而来。血肉质感的根系慢慢散开,向摇椅上愈发虚弱的女巫探去。 “可以动手了。”尼莫调整了下呼吸,根系的虚影钻入皮肤的景象使他十分不快,他险些把手中的骨刺给捏碎。 漫长的“葬礼”正式开始。 地海兰旅店。 戈德温·洛佩兹将圣剑收入剑鞘,结束了今早的力量磨合练习。在动身前,他最后确认了一遍契约纸卷——通常来说,它们应该被存放在委托人手里。但任务的执行者过于强势或过于卑劣时,为了防止委托人时不时反悔,它们偶尔也会由执行任务的那一方保管。 一个毫无难度的小任务。 他的确有点遗憾。严格来说,戈德温并不认为女巫娜汀谈得上什么威胁。他时不时会去确认定位标记的状态——她没有乱跑,也没有垂死挣扎,用魔力胡乱发泄。就这一点上,她比他处理过的那些非人类们可敬得多。 可惜规矩就是规矩,戈德温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还黑着的天色。遗憾归遗憾,这并不是需要时间去思考和纠结的问题。沉思片刻,他调整了下肩甲的位置——就算敌人已经在垂死之际,他也不想敷衍了事。 随即他打开房间的门,而门外正守着一位不速之客。 “可以带我一起去吗,团长?”黛比·莱特眼底的黑眼圈十分明显,她固执地仰着头。声音坚定得很。“我不会给您添乱……我……我想亲眼见证。” 戈德温从来不会多说什么,她很清楚自家团长的做派。黛比闭上双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不至于太急促——她还可以和那位女巫说说话,或许这会显得虚伪而无用,但至少她还来得及说一声抱歉。 “可以。”戈德温沉稳地点点头。“那么任务报告由你来写。” “是,团长。” 太阳即将升起,夜色已经开始变得淡薄而透明。两人走在通往女巫居所的路上,一切平和安静。然而戈德温突然停住了脚步,正在发呆的黛比多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 “不对。”地平线的团长皱起眉,他已经抽出了那把在坟墓中沉睡已久的圣剑。 圣剑破晓的剑身浮动着一层美丽的微光,正如它的名字——在这夜色之中,它的光芒仿佛真正的破晓光辉,灿烂而温暖,透着隐隐的庄严气息。 不是敌意,但那股力量太过诡异。仿佛有一朵看不见的乌云笼罩在女巫居所之上,而女巫娜汀绝对不可能制造出那么浓稠而诡秘的力量聚集体。有人插手了,戈德温眯起眼睛——如果他没猜错,在这个巴掌大点的村庄里,能插手的人只有…… “看来你的担心是对的,洛佩兹先生十分敬业。”漂亮得过分的金发青年拍了几下手,他从人到衣服都是毫无疑问的浅色调,胸口的黑章十分扎眼。“不愧是我的甜心,艾德。” 另一位则身穿拉德教的修士服装,左胸原本是圣徽的地方留下了丑陋的缝合痕迹,他没有佩戴黑章,但是——戈德温的视线扫过对方拿着金属弓的手,那人的左手拇指上毫无疑问套着黑章顾问戒指。 “杰西·狄伦。”戈德温平静地开口道,并没有收起剑。“……以及艾德里安·克洛斯。我想两位不是特地来打招呼的吧。” “如果你想的话,我当然可以招呼一下。早上好,亲爱的洛佩兹先生!我喜欢您的发色,您是否愿意给我留块通讯水晶——”地平线的团长用剑尖指向杰西,金发青年的后半句话迅速消失在喉咙里。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等一等。”艾德里安无视了一边委屈兮兮的杰西,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等一会儿就好,拜托了。” “克洛斯。”戈德温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然而眼睛里毫无笑意。“我当然不会对流言全盘接受。说实话,我曾经敬佩您,直到现在我也相信您有您的难处。但是……” 他迈开腿,那是一个标准的进攻姿势。 “……您和上级恶魔勾结是事实,您阻拦我的任务也是事实。”戈德温压低嗓音,“抱歉,我不能答应敌人的请求。” 橘红色的光芒猛地破开空气,艾德里安侧过身体,堪堪闪过那一击。乳白色的辉光包裹住金属弓,他将它剑一般挥击出去。 “我无意与您为敌。”艾德里安咬着牙说道。 “您的力量恢复了,这也是恶魔交易的一部分吗?”戈德温没有掩饰声音里的讽刺,圣剑擦过金属弓,几乎把后者削掉一块。“看来谮尼有点宽容过头。” 另一边的杰西则很没有形象地大叫一声,冲戈德温身后还没反应过来的女法师冲去,并成功将她拖远。黛比反应了整整三秒,随即一口咬上了金发青年绕着自己脖子的胳膊,利索地挣脱了他。 她没有犹豫。作为一个合格的佣兵,黛比绷着脸,用法杖稳稳指向杰西。而后者立刻抬起双臂,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我可不想跟你哥闹翻。”他嘟囔道,“您就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吗?” “……尼莫也参与了?”黛比的法杖抖了一下。 “是啊,您应该比我清楚。您觉得他会对这种事情撒手不管吗?” “他不会,可他明明没有多少力量……” “噢,这我就不方便说了。”杰西把双手举得更高,“总之我投降,放过我好吗?你可以去帮帮你们团长嘛——” 黛比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那不是你的同伴吗?” “这要看您怎么定义‘同伴’了。”金发青年耸耸肩。 黛比翻了个白眼,干脆利落地给了对方一记击晕法术。漂亮的金发青年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人事不知。随即她不屑地从鼻子里喷了喷气,转身去协助自己的团长。 如果尼莫真的参与了……黛比思索着,她攥紧拳头,圆润的指甲差点刺破掌心。她……她得尽快阻止他,如果戈德温正式将他们定义为敌人,她的哥哥很可能被杀死。 然而当她找回注意力,抬起头,黛比发现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迫在眉睫。 艾德里安·克洛斯和戈德温·洛佩兹同时被列为预言候补不是没有原因的。前任审判骑士长毫无疑问地挡住了他们的团长,他们……甚至看上去势均力敌。 她做了几下深呼吸,下定决心打算开始施放辅助法术,她的团长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定位标记消失了。”戈德温紧锁眉头,“你们……杀了娜汀?” “我不清楚。”艾德里安简单地答道,“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您的任务确实结束了。” 十分钟前。 “住手吧。”娜汀好听的声音变得虚弱而嘶哑,而丽萨眼圈通红,眼泪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你们已经尽力啦。” “可是……” “……否则我会忍不住杀死你的,拉蒙先生。” 第89章 地平线的邀请 对冲的用时比他们想象的要长得多。 尼莫只觉得自己在进行一场异常精细的解剖, 将节点枯萎并不需要太过庞大的力量。魔力通过手中的骨块,凝成极细的一束,随着微微颤抖的根须游走。在他的眼中, 那团丑陋的根系已经靠得越来越近, 变得愈发清晰。 蠕动的根几乎把娜汀枯瘦的身躯整个包覆起来。尼莫一步都不敢动, 耐心地使它们一根根枯萎。他能感到汗水渗出前额,随着眉毛滑下来。这似乎是个无穷无尽的工作, 光看着就使人气馁, 好在奥利弗看不见那些根。 娜汀还在缓慢地流血, 她靠一点点魔力勉强吊着命。而奥利弗正握着她的双手平缓地输入魔力, 并随着根系的吸取小心调整。那不是个轻松活计,根系抽取的量只会越来越大,而人只会越来越疲倦。两人紧绷神经,确定滑过每一秒都毫无纰漏。这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角力,毕竟谁都不清楚根系离开时的反应。 他们只能继续集中精神, 而时间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 房子那边响起了法术碰撞的巨响,而那可能性只有一个——戈德温即将到来,而艾德里安和杰西正在阻止他。 “洛佩兹来了!”屋顶上负责警戒的安证明了他们的想法,“他不是一个人……”她听上去犹豫了会儿, 硬是转了个话题。“克洛斯暂时能扛下来, 你俩加油撑住——实在不行我会去支援。” 垂下的根系大部分已经干瘪枯萎, 只剩最粗大的那几根, 源源不断抽取着力量。娜汀已经失去了太多血, 肉体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她无法被抽取寿命。和他们所推断的一样, 根系显然察觉了这一点,它转而试图吸干支持着这具身体的所有能量。 十根,五根,三根,最后一根。根系对力量的抽取速度越来越疯狂。 尼莫能看得很清楚,汗水已经滑落到了奥利弗的睫毛上,可他连眼睛都不敢眨动。丽萨执拗地站在一边,并没有因为长久的耗时退到一边休息。她紧紧攥着刚刚用来给娜汀梳头的小木梳,梳子齿卡进了她掌心的血肉,有鲜血滴在沙地上,而她似乎对此浑然不觉。 娜汀的手突然动了动。她微微张开嘴,发出垂死一样的尖锐喘息。 “住手吧……你们已经尽力啦。”她轻声说道,语调像一声叹息。 “可是……”奥利弗声音带着疑问,庞大的魔力输出却一丝不乱。巨大的力量洪流在根系之中奔涌,没有一点波动。 “……否则我会忍不住杀死你的,拉蒙先生。”娜汀的手有点抖,“快结束了,我知道。我可能会挣扎,而您现在对我敞开了精神,一旦我……” 她没有说下去,可在场的两人都懂了。 谁都没有预料到过程会这么久,她等于在垂死状态硬撑了七个小时,而结束之际必然伴随着最大的能量爆发。他们不清楚自己能否跟上,如果出了纰漏,他们可能能及时拯救娜汀,也可能救不到。但根系绝对会察觉这一点,他们不会拥有第二次机会。 此时此刻,她如同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在那最痛苦的时刻来临之际,她可能会不顾一切地抓住救援者,并将对方一同拖入水中。奥利弗正在朝她输入魔力,他的精神是敞开的,也就是说——他的寿命对于娜汀来说唾手可得。 那犹如即将焦渴而死的人面前出现了一杯水,即将冻死的人面前出现了一团火。她的意志已经被消耗了一夜,临死之际的求生欲会更加强大,难以抑制。 而娜汀自身也察觉了这一点。 “我说过,您不欠我什么,洛……拉蒙先生。” “我帮助您,是因为我相信您。”奥利弗没有撤开双手,脸上甚至露出一个微笑。“和我父亲做过的事情无关。娜汀小姐,我相信您——如果因为‘可能遇到危险’就住手。” 他向尼莫的方向迅速看了一眼。“……那么这种信任毫无意义。” “您真是位残酷的人。”娜汀喃喃道。 “是啊。”奥利弗温和地答道。“我再说一遍。我相信您,娜汀小姐。” 女巫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沙金色的眼睛从眼部下垂的皮肤中露出,平静而悲伤。 根系突然膨胀起来,然后迅速皱缩。尼莫吸了口气,黑色的法术丝线迅速绞紧,而就在同一瞬间,奥利弗猛地加大了魔力输出。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发出一串爆鸣声,全部根系尽数枯萎,继而缓缓淡去。尼莫猛地将视线投上摇椅上的女巫—— 娜汀身周的空气在扭曲,她似乎在被透明的火焰烧灼。奥利弗下意识松开手,退了几步,同样注视着那个枯瘦的身影。 女巫没有发出任何哀鸣,她甚至没有动作。娜汀安静地躺在那里,犹如最后一丝火星熄灭后的木柴灰烬。她双眼紧闭,看不出胸口的起伏。 奥利弗刚想去碰触她,被尼莫拉住了。 “她不像有意识的状态,我来更保险些。”尼莫沉稳地说道,抹了把脸上的汗,在摇椅前伸出右手。 可他没有触到活物的“皮肤”。 尽管那看上去像是皮肤,却在他的碰触下裂开,塌陷,散作灰白的粉末。尼莫脊背一凉,加大了手指的力气,同时试图激发治愈法术—— 他在那层厚厚的灰烬下抓到了什么。 女巫稍稍动了一下,全身的灰烬开始崩落。她枯皱的皮肤裂开,随即化作尘灰脱落,灰白的头发大把大把地向下掉,景象着实骇人。 尘灰的缝隙中,一点金色露了出来。 娜汀身上的尘灰脱落了大半,露出来的东西像是具活着的干尸,或者一位弥留之际的厌食症患者。女巫苍白的皮肤绷在骨架上,血管蠕虫般缠绕着骨头。她的眼球格外凸出,细软的金色短发贴着头皮。她看起来虚弱又瘆人。 但那不是一位老者的身体。 “我忍住了。”她说,声音极轻,而那好听的声音在此刻并没有显得多么违和。“……我忍住了。” “我没有杀死您……”眼泪顺着“骷髅”的眼窝滑下,“真好。” 娜汀虚弱得要命,说罢眼睛便微微阖起。尼莫忙抓紧她的手,随即便舒了口气。 “她没事,”他心有余悸地说道,“就是……非常虚弱,需要静养。” 丽萨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无意识地用受伤的手抓着沙子,脸上的表情混合了哭与笑,最终混杂的情绪化为一声艰难的哽咽。橘猫溜到摇椅边,熟练地磨蹭着女巫枯瘦的脚踝,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奥利弗同样松了口气。他原地摇晃几下,险些跌倒,尼莫连忙架住了他。 “奥利。”趁着脑子麻木情绪喷发,尼莫做了几个深呼吸,打算一口气交代清楚。“听好了,我——” “这是你们做的?”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直接打断了尼莫嘟囔似的话。 两人抬起头——戈德温·洛佩兹双手抱在胸前,正打量着躺椅中不再衰老的娜汀,凭表情看不出喜怒。“她身上的力量反应消失了。” 尼莫立刻向屋顶看去,女战士的身影已经消失——但安不会连个信号都不留就出击,或许情况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糟糕。他身边的奥利弗抓住安息之剑的剑柄,勉强站稳身体。 “是的。”奥利弗抬起那双和对方毫无二致的绿眼睛,“娜汀小姐脱离了根系,她不再是东部魔女了。” 戈德温挑起眉毛,他大踏步走到女巫跟前。本来还在女巫脚边磨蹭的橘猫尾巴迅速耷拉下来,它慌忙跑开,悄无声息地躲在了奥利弗身后。 奥利弗握紧剑柄,而尼莫背过一只手,黑影在指缝间快速流动。 但戈德温没有拔剑,他似乎对面前的娜汀毫无兴趣。两个法阵在空气中成型,随即奇妙的半透明纹路直接填满了整个后院,延伸向他们头顶的天空。 “深渊魔法的强度不值得一提,但控制精度十分了得。”研究完那些纹路后,他瞥了尼莫一眼。“至于地表魔法……唔,有意思。” 他收起法阵,走到了奥利弗面前。尼莫微微弓起身子,做好了激发防御法术的准备。如果事情有个万一,他不介意暴露身份。 与此同时,熟悉的少女尖叫声由远及近。“团长,先等等——” “奥利弗·拉蒙。”戈德温的声音很平稳。“加入地平线,跟我走吧。” 黛比脚下一绊,整个人结结实实摔了个正着。而尼莫指缝间的黑影团一个哆嗦,险些啪叽掉落在地。 “……啊?”奥利弗则十分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我调查了。”戈德温沉声说道,“从黑章考试到您接过的所有任务,您没有带领您的队伍造成过任何伤亡。文森镇的恶评最多,但我找人探过,几乎可以确定——那场战争是你们帮忙平定的。” “这个行事风格的人不可能因为‘想要财产’就与人合谋杀死自己的父亲。”戈德温淡漠地说着,脸上没有什么接近柔和的表情。“如果您加入地平线,我可以拨人手帮您查清楚。您的力量很强,您该把它用在正道上。”他扫了眼奥利弗手中的骨剑。 “我没觉得我偏离了正道。”奥利弗脸上丝毫没有被夸奖的喜悦。 “尼莫·莱特、艾德里安·克洛斯、杰西·狄伦。”戈德温一字一顿地说道,“前两位和恶魔牵扯不清,后面那位的冷酷和嗜杀非常出名。就算您现在没有偏离,行走在这种边缘地带也不算明智。” “我成年挺久了,洛佩兹先生。”奥利弗抽抽嘴角,“我有我自己的判断。” “我在向您提供一个脱离黑章身份的机会。”戈德温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您可以以一个合法公民的身份活下去,为国家与大义效力——如果您担心您的同伴,我相信萨维奇女士会成为一位不错的领导者。” 尼莫下意识屏住呼吸,他转脸盯住奥利弗。 “我十分感激您的提议,洛佩兹先生。可我不太认同地平线的行事风格。”没有犹豫,奥利弗认真地摇摇头。他加重了“洛佩兹”这个词的发音。“退一步说,我对我的现状没有任何不满。我只是个小人物,而‘大义’这个词太重……在想明白前,我更希望先帮帮身边的人。” 这次戈德温盯了他很久才开口:“您没有身为一个剑士的骄傲吗?” “当然没有。”奥利弗咧咧嘴。 尼莫非常努力地压住了一声轻笑。 戈德温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反感,他皱起眉头。“我尊重您的决定,拉蒙先生。”他的声音有点冷,同样加重了“拉蒙”的发音。“那么就这样吧,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按照规矩,我不会对娜汀女士做什么。你们确实也没有实质上的‘敌对’行为,这次我不会肃清你们。” “……但是下次见面就不一定了。” “团长……”黛比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法袍上的土。“我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随你,记得中午在旅店集合。”戈德温没有磨蹭,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这样好吗?”眼看黛比向这个方向走来,尼莫收起指缝间的影子。“他说不定真的能洗清你身上的罪名。” “等情况稳定点,我们自己也可以尝试。”奥利弗耸耸肩,“我有预感,我和我这位堂兄不会合拍……毕竟我至今还不清楚什么是‘剑士的骄傲’。” 这次尼莫放任自己轻笑出声。不过让他有点意外的是,黛比并没有先过来跟他交谈——少女冲他点了点头,先一步跑到娜汀身边,用法术浮起摇椅。 “我一会儿再来找你,尼莫。”黛比认真地说道。“我先去帮忙安顿下娜汀女士。” “好,我们去给她弄点可以吃的东西。”尼莫点点头,再次扯住奥利弗。“安肯定去艾德里安那边了,听戈德温的口气,他们应该没什么大事。” 然而娜汀将一切都收拾得很干净,甚至连片饼干都没有剩下。数分钟后,尼莫板着脸关上了最后一个橱柜。 “说起来……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渐渐发白的天色中,厨房里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正倚墙休息的奥利弗转过脸——他刚刚洗掉脸上的汗渍和沙土,露出了满脸的焦虑神色。 尼莫的动作凝固了。他一脸麻木地走到厨房门前,啪嚓反锁了门,然后不太自然地清清嗓子。看着对方的动作,靠着墙的奥利弗瞬间挺直了背,看起来绝对比面对戈德温时紧张得多。 “奥利。” 尼莫深吸一口气,心脏一阵阵抽搐,指尖触电般酥麻。告白会有这样的感觉吗?比起沉稳告白的奥利弗,他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调整了几秒情绪,尼莫大踏步走到奥利弗面前,脑子里疯狂整理着所有相关的知识。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些,但从奥利弗的表情看来,他应该不是太成功。 “我确实有话要说。” 他伸直左臂,越过奥利弗的脖颈右侧,手撑上对方身后的墙。尼莫显然没有控制好力道,一不小心将墙上的瓷砖按出几道明显的缝隙。 “……你说。”奥利弗听着耳边瓷砖碎裂的咔嚓声响,艰难地回应道。 “我想清楚了……我喜欢你。”尼莫用空余的右手郑重地揪住对方的前襟,声音由于紧张变得有点飘忽。“奥利,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奥利弗沉默了很久,将手搭上对方揪着自己前襟的手。 “有点难。”他面无表情地回答,语气还带着点震惊后的茫然。“男朋友怎么样?” 第90章 异常之处 尼莫悲惨地卡了壳。 接下去怎么办, 他是不是该深情地回答一个“好”?他应该能做到的——可他的舌头仿佛打了结,尼莫尴尬地吭哧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能成功说出来。 奥利弗脸上的空白持续了十来秒, 然后逐渐被一个越来越大的微笑代替。那双绿眼睛因为笑意而微微弯起, 闪着纯粹而喜悦的光。他挑起眉毛, 抬起手——一只温暖的手按在了尼莫头顶。 那只手使劲搓了搓,尼莫能感到自己沾满沙粒的头发彻底乱成一团。 “看来你不准备反对, ”奥利弗的语调轻快极了, 自他们踏上旅途以来, 尼莫还从未听过对方用这么轻松的语调说话。“那就这么决定了。” “……好。”尼莫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回答, 他突然有些心虚,不怎么敢看对方的笑容。 这比他想象的要更快,更简单。空气中并没有出现什么奇特的征兆,他的世界也没有一瞬间多几道从未存在过的色彩。太阳升了起来,朝阳的光辉洒满房间, 一切安静而温暖。奥利弗还是奥利弗,没有突然多出一圈耀眼的光边。 这样就结束了? 尽管是他自己挑起的这一切,在气势被对方盖过去后,尼莫反而有些拘谨——换了平时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给奥利弗一个拥抱, 以此来庆祝他们的成功。可这会儿他的靴底如同被看不见的胶水粘上地板, 一步都没法动。 这是好征兆, 还是坏的? 尼莫用力地思考着, 前一段感情关系中的“游刃有余”早就消失殆尽。没有任何书本或知识能解释他现在的状态, 这让他愈发紧张。 而奥利弗见尼莫的目光越发飘忽不定, 眉毛越挑越高。他好笑地摇摇头,果断地抱住面前僵立的人——尼莫瞬间僵硬得像座雕像。 “嘿,我们不是明天就要结婚。”奥利弗在对方耳边轻声说道,而那只耳朵边缘迅速多了圈红色。“……慢慢来就好。”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尼莫喃喃说道,几乎有点恶狠狠地环住对方的后背。“这不公平。” “我装的。”奥利弗迅速回应道,“其实我紧张得快要吐了。” 尼莫拽紧对方后背上的衣料。先不说别的,他首先得承认自己的确喜欢这个拥抱——尽管两个人都脏兮兮的,筋疲力尽,没有任何浪漫元素在。但这拥抱确实能够让他一瞬间忘记所有恼人的事,仿佛秋日温暖而慵懒的阳光。 他眯起眼睛,发出微小的叹息声,终于找到了些许关于这段关系的实感——然后迅速被拍门声激地瞬间清醒。 “……你们反锁厨房干嘛?”黛比不满地叫道,“就算我是地平线的人……不至于吧,尼莫!” 尼莫尴尬地松开奥利弗,咳嗽了两声。他耷拉着脑袋走到门边,迅速开了门。 “娜汀睡着了,丽萨在陪她。”黛比倒豆子般地说道,一个箭步跨进房间,大眼睛扫过厨房。“而你俩什么都没准备?” “娜汀把东西丢光了。”面对黛比,奥利弗明显不像头一次那样不自在,他一只手搭上尼莫的肩膀。“我们一会儿去别处弄些。” 黛比狐疑地盯着那只手,然后扫了扫尼莫还有点发红的耳朵。她长长地“嗯”了一声。 “大哥。”少女的声音里甚至有几分语重心长的味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你亲爱的妹妹说?” “是这样。”尼莫绷着脸,僵硬地将一条胳膊搭上奥利弗的肩膀,还顺道拍了拍奥利弗的肩。“我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奥利弗·拉蒙,我的……呃……男朋友。” 黛比的表情凝固了,混合了非常明显的“果然如此”和“你怎么能”。 她看上去有一瞬间想要抓法杖,手指在空中虚握几下。最终她决定了行动方向——她奋力仰起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高些,然后伸出双手揪住尼莫的法袍前襟。 “你之前……空闲时间除了看书什么都不做,我生怕你看书看傻。”她沉痛地说道,“从八岁开始,直到我离开。我一直带着他们所有人辛辛苦苦到处跑,好给你和镇子里所有漂亮姑娘制造偶遇……” “结果你喜欢男人!”她看起来快哭了,“如果你早点说,你俩说不定在路标镇的时候就——” “我也是刚发现……”尼莫底气不太足地回答。 “……你去买点食物吧,尼莫。”黛比突然坚决地开口,她松开了手,视线移向奥利弗。“丽萨看起来不舍得走开,但娜汀总得补充点能量。” “黛比?” “去吧,尼莫。”奥利弗的声音带着笑意,“我不会突然消失——看来这位小姐想跟我单独聊聊。” “快去!”黛比推着尼莫的后背,硬生生把他推出了厨房,然后狠狠关上了门,咔嚓反锁。 两兄妹一模一样,奥利弗差点轻笑出声。然而等黛比回过身时,她脸上的笑容接近消失。少女不见刚刚的轻松神情,她盯着地面,轻轻叹了口气。 “尼莫很难真的‘喜欢上’谁。”她的语速变慢了许多,“如果你们是这样的关系……他一定十分在意你。他向来不会瞒着在意的人任何事。” 奥利弗认真地注视着面前的小个子少女:“您有话跟我说?” “是。”黛比干脆地说道,举手投足间多了职业佣兵的利落和肃杀。“我知道他和恶魔有扯不清的关系。别紧张,我不会告诉我们团长……尼莫根本不会说谎,他说谎的时候小动作特别明显。而他之前跟我讲‘恢复记忆’的事情时,毫无疑问说了谎。他完全没有必要瞒我什么,如果他刻意这么做了,那么可能性只有一个。” 她点了点胸口的白锡徽章:“他的立场不允许,而他怕我难做。无法通融的敌对种族就那么几个,不难猜。” “谢谢你。”奥利弗收起脸上的笑意,郑重地说道。“谢谢你没有上报。” “我毕竟没有确实的证据,当然,我也不会刻意去找。尼莫还是老样子,我不认为他会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黛比拨了下腮边的卷发,“而且我从很早的时候就……考虑过这个可能。” 她抬起双目:“拉蒙先生,如果您真的喜欢他。我希望您能知道……大哥他有些特殊,他总是对感情有点儿迟钝,认知和普通人也有微妙的偏差。” “我感觉到了一点。”奥利弗微微颔首,“我不在意。” “不,我想您不明白。”黛比则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尼莫拎着钱袋,脚步有点发飘地走到前院。 他还在思考自己“和一位男性开始了一段新的恋情”这件了不得的事,差点一头撞上安。女战士正一只手将骑士长的手臂搭在肩膀,稳稳搀扶着对方。 “看着点儿路,小伙子。”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们果然没事儿,看样子成了?抱歉,我刚刚见克洛斯倒下去,先走了一步。” “戈德温走了,娜汀还在休息。我去给她买点东西吃。” “干得不错。当时看洛佩兹那家伙收了剑,我就知道这事能成。” “狄伦呢?”尼莫左右看了下,没有发现那颗金色的脑袋。 “在外面晕着呢,应该是中了击晕咒。”安短促地“哈”了声,“晒晒太阳对他有好处。” “您可以放手了,萨维奇女士。”艾德里安看起来不太好。他的面色苍白,脸上有不少擦伤,嘴角还带着明显的血迹。“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嗯哼,在我烧了三页治愈符咒之后。”女战士皱起眉,“你和狄伦到底在搞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会找机会说明。” “总之我先找个地方把我们的骑士长扔下,”安摆摆手,“你快去快回。” 尽管清楚黛比不会真的对奥利弗做什么,尼莫还是迅速买完了适合病人吃的软食材料,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赶回女巫居所。而他正打算打开前院的门,一股奇异的气息从后院传来——它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消失,又特别得如同麻布粗衣里掺杂的一缕金线。在他的动作顿住的那个瞬间,它就像察觉了什么似的猛地弱了下去。 尼莫没有犹豫,他果断打翻怀中装着小马铃薯的袋子,然后埋头做出捡的样子。在收拾滚了满地的小马铃薯的同时,他试着把探知小心翼翼地铺开。 他成功了。 本该晕倒在哪个角落的杰西·狄伦正站在空无一人的后院。他看起来一点儿事都没有,灿烂的金发一丝不乱。杰西还在抛那粒种子玩,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像是在跟它聊天。 “他们真的成功了。”他小声对它说,“事情越来越有意思啦。” 漂亮的金发青年抬起头,仿佛在扫视面前的沙田。尼莫清楚得很——在橘猫的折腾下,那里面的地海兰种子应该早已经尽数枯萎。那是骨节蜥蜴的王,对付个把垂死的种子不成问题。 “我不讨厌悲剧。”杰西撇了撇嘴,“努力一万次然后失败,这样的故事也不错。但是怎么说呢……” “只是偶尔。”他将种子随意地掷进沙土,“对徒劳努力的傻瓜们致以敬意。” 随后他伸了个懒腰,从容地向房屋后门走去。 就在那扇门关上的刹那,有什么从沙土中拱出。一丝绿色盖住了沙地的金黄,随即是更多绿色,本应死去的种子钻出沙地,锦缎般的绿迅速铺开。消失已久的植物疯狂地生长着,藤蔓肉眼可见地变得粗壮,金色的花苞钻了出来。 尼莫将最后一个小马铃薯拾起,直起腰。 后院成为了一片花海。 那花朵的样貌令人费解。它们似乎没有确切的形体,更像是一团熔化的金。液体般的花在空中盛开,花瓣犹如液滴般四溅开来,在清晨的柔和光线中硬是透出锐利而富有侵略性的美。它们的生长没有因为花开而停滞,翠绿的藤蔓盖满整个沙地后爬上房子,并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远处传来村民隐约的惊呼声。 而他不是唯一那个发现某人“小动作”的人。艾德里安·克洛斯正倚在走廊的墙壁上,前任骑士长身上还残余着一丝不太自然的法术波动,在他的面前,一个尚带有血色的窥视法阵正渐渐散去。 尼莫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把这个小插曲憋在心底——既然杰西·狄伦铁了心要入队,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而除了娜汀和丽萨,房间里的另外两人对房外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我记得很清楚,就算那个时候我还小。”黛比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当时尼莫也不算大……我们的兄弟约书亚·莱特死掉了。他爬树玩的时候不够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脑袋磕上了石头。” “我们都很难过。别看我这样,我当时至少知道什么是难过。我们几乎掏出了所有钱,勉强给约书亚办了个像样的葬礼。但是大哥他……” “他不能接受?” “不,恰恰相反。那会儿他从来不哭,也完全没有什么伤心的样子。” 奥利弗沉默地看向黛比,后者抿起嘴。 “然后他在第二天把约书亚的尸体挖了出来,放在餐桌边。那阵子天气还挺热,你知道的……”她耸耸肩,“老帕特里克差点上手揍他。当天下午我们又埋了一次,结果那天晚上他又把尸体给挖出来了,抱到约书亚原来的床位。” “他像是天生无法理解……呃,一些常识。后来他一直在努力,我看得出。”黛比深吸了一口气,她朝奥利弗低下头。“尼莫现在应该好多了。但或许在将来的某些场合,他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您真的喜欢他,到时还请……给他一点时间。” “拜托您了,拉蒙先生。” 说到这个地步应该可以了,她想。 她省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那些话语太过荒谬。她没有必要把它们也说出来。 “约书亚‘死’了。”记忆中的老帕特里克冲尼莫喷着口水,“死掉了!没有了!不要再挖啦,他不会再——” 浓烈的尸臭中,年纪尚小的黛比紧紧抱住怀里的破布兔子。 “可他的样子在变。”同样年纪不大的尼莫倔强地顶嘴道,“他只是在休息,等他……适应一点,会再动起来的!” 老帕特里克气得要厥过去:“谁告诉你的歪理?”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记忆中的黑发孩童小声说道,“我就是这样的呀?” 第91章 灰鹦鹉的去向 凯莱布村沸腾了。 没人知道那突然出现的花朵是什么——可它足够美丽。花藤以女巫居所为中心, 绿色的藤蔓整个覆上村子四周的灌木墙,并一口气铺满了村庄周边的沙地。如同一朵朵微型礼花,花朵在晨曦之中炸出无数金色碎光。 从失落的历史之中复生的花。 旅店与它同名的女老板却一眼都没有去看, 她安静地守在挚友身边, 寸步不离。然而人们还在不停地涌过来, 还在女巫居所休息的黑章们不得不考虑换个地方。尼莫抱了满怀的蔬果还没来得及放下多少,指缝里就被塞了张传送符咒。 安一脸肉疼地吸了口气, 引燃了刚补充不久的传送纸页。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旅店的房间。尼莫面色严肃地站在床上, 臂弯里还搂着装满小马铃薯的袋子。 “安。”尼莫干巴巴地开了口, 尴尬地从床单上跳下来, 并留下两个让他内心抽搐的脏脚印。“下次不要这么突然,好吗?” 他一会儿绝对要把这个洗干净。 “抱歉。”女战士耸耸肩。“可是低调点总没错,我们没工夫拖延。” 丽萨刚站稳身子便对他们急急地鞠了一躬。女老板小心翼翼地抱起自己昏睡的友人,迅速冲出了黑章们的房间。下一刻足够宽敞的大号房间里只剩下五人,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拥挤了。 艾德里安面无表情, 他安静地背靠在房间的一角,看样子在思考什么。黛比和奥利弗还站在一处,两人的视线同时聚焦在尼莫抱着的马铃薯袋子上,然后转向尼莫的脸。 尼莫缓慢地抱紧那个倒霉的袋子, 狐疑地望回去。 “放心, 尼莫。我没有把你的糗事都爆给你的男朋友。”黛比爽快地说道, “虽然时间充裕的话我绝对会那么干——我们只是友好地交谈了会儿, 对吧奥利弗?”她有点勉强地拍了拍奥利弗的肩膀, 用足了力道。 “……是这样。”奥利弗的表情有点无奈,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抑制住望向天花板的冲动。 尼莫正打算把袋子放在房间的木桌上,手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两下,几个小马铃薯再次滚了出来。完蛋了。他麻木地想道,不小心把一个小马铃薯捏成了湿乎乎的薯泥。 女战士上一秒还唉声叹气地翻着仿佛被山羊啃了的符咒纸册,下一秒就把它掉到了地板上。前任骑士长则用非常非常慢的速度抬起头,目光里有一丝难以置信。 “看不出来啊,奥利弗。”安捡起纸册,语调十分感慨。“明明顶着一张无辜的脸,动作倒是挺快。之前他们都说我‘疯狂’,我觉得和你比起来,怎么说呢……我简直和十二岁的制香女工一样无害。” “你们在一起了。”艾德里安则扔出了一个肯定句。 “是的,尽管还不到两个小时。”尼莫板起脸,决心面对这场暴风。“我们不会在公共场合有什么过分举动的,我保证。” “我见证了历史!”安兴奋地用手肘撞着僵直的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深深吸了口气,他站回了原来的墙角,只不过这次脸朝里。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还没有公开。”黛比缩了缩脖子,“呃……我先回队里报个到,尼莫,你们可别趁我不在悄悄走啦。” 她飞快溜出房间,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随着黛比的离开,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起来。艾德里安的背挺得笔直,然而他依旧坚决地脸冲墙角。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着,目光愈发意味深长。 “狄伦呢?”奥利弗率先勇敢地打破僵局,“你没有把他一起带过来吗?” “哦,他啊。他自己总能跟过来——我简直要怀疑他有一套私藏的定位魔法。”安满不在乎地说道,“比起这个,你们两个到底……” “巴格尔摩鲁呢?”尼莫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他迅速打断了安的发言。“它和狄伦在一起吗?” 可杰西·狄伦使那些花复苏的时候灰鹦鹉并不在他身边。自从知道了尼莫的身份,巴格尔摩鲁再也没有单独行动过。尽管是下意识随便找了个话茬,思考片刻,尼莫忍不住微微皱起眉。 “谁知道呢,反正它到时候也会自己跑回来——这点它和狄伦倒是挺像的。这又不是第一回 。”安挑起眉毛,“我亲爱的莱特先生,你在逃避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俩到底——” 门被猛地推开,安额角的血管跳了跳。 “你们就那么把我给扔下了!”金发青年高声控诉道,“太过分啦,好歹我也是你们的预备队友——等等,这个气氛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尼莫立刻说道,他迅速别过脸,试图掩盖住眼底的怀疑。他不清楚杰西·狄伦在唤醒种子时是否发现了自己,而他向来不擅长掩饰这些。事情的确有点古怪,就算尼莫不清楚自己怎么做到的——在面对巴格尔摩鲁,甚至在面对奥利弗时,他都能明确察觉对方“对自己无法构成威胁”。 但当他望向杰西,那感觉如同正在探知一片空气。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巴格尔摩鲁似乎提过类似的话,或许对方用了什么手段隐藏自己的实力,而自己也未必强到能看穿身边的一切。他不太确定地思忖道。 杰西似乎毫不在意尼莫的反应。他扫了眼正在面壁的骑士长,将金发利落地束起,往肩膀后一抛——每个动作都带着委屈。“现在我们可以离开了吧?难道你们真的想和地平线那帮人来个相亲相爱的篝火晚会?” “巴格尔摩鲁没有跟着你?”安顺口帮尼莫问出了他心里的问题。 杰西瞬间露出个沉痛的表情。 “……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它一头撞上了洛佩兹的脸?”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只能说它命不好,它还有残渣剩下吗?” “不。”杰西悲伤地说,“它飞走了。” “什么?”尼莫终于转过了脸。 “字面意思上那样,它飞走了。”金发青年的表情很是忧郁,“我只是跟它聊了两句,劝它和您谈谈心,结果它……逃得十分果决。莱特先生,我想你们应该不至于虐待一只鸟吧?” “……”尼莫狠狠抹了把脸,“应该没有。” 想到安在文森镇抻鸟脖子的场面,他有点心虚。 “如果真的像刚刚萨维奇女士所说,那只恶魔一直能找到您。”艾德里安终于转过身,表情还有点抽搐。“那么您应该也能追踪到它。您可以尝试一下,莱特先生。” 尼莫半信半疑地闭上眼睛,他本以为自己绝对会一无所获,没想到还真的感应到了那么一点儿。就像察觉到黑夜里房间角落的轻响,或者落在皮肤上的蚊虫—— “大概……呃,八点钟方向?已经超出一百公里了,我不太……” “罗斯科。”艾德里安瞬间下了结论。 “罗斯科?” “如果巴格尔摩鲁自从来到地表之后就和你们在一起,那么它应该还没有发展过自己的‘交际圈’。”艾德里安沉思了几秒,“拉蒙先生,能麻烦您查看一下黑章任务表吗?” 奥利弗干脆地召出了任务表。 “看看有没有关于深渊教会的任务。”艾德里安似乎彻底冷静了下来,“当然,这是我个人的建议。它应该是往那边去了——假设莱特先生打算去找它的话。” “当然。就算它的实力只算中级,随便放着不管也不太好……如果巴格尔摩鲁真的那么想离开,那之前我们也得好好谈谈。”尼莫快速说道,他向奥利弗那边迈开腿,打算凑到任务表前仔细看两眼。 结果他刚走几步就被安拖着后领子拉远。 “你别选。”安警惕地说道,“千万别。” “还真有几个,不过都比较……嗯,不太合适。”奥利弗尽量委婉地发表感言。 “这个不是挺有意思的吗?要求护送到教堂底下的墓室。这家伙保证自己就看看,什么都不拿呢。”女战士随便扫了两眼任务表,指指其中一条。 “不是很可疑吗?”奥利弗似乎对选任务这件事有点阴影,他少见地优柔寡断起来。 “总比这堆‘绞杀异教徒’之类的东西好。” “只是找一只鹦鹉,犯不着直接接个任务吧。”杰西挑起眉毛,“这两个小家伙恐怕还不知道深渊教会的事情,这样合适吗?” “不是只为了那一个目的。”艾德里安瞥了金发青年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深渊教会那边有不少独有的恶魔情报……至少就拉德教那边的情报完全无法解释这个现况,我十分在意莱特先生的身份实情。” 前任骑士长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我想两位也不会就此放弃探索吧?” 尼莫连忙点头,奥利弗还在提心吊胆地翻看任务表中的任务。 “这倒是。”安摸着下巴,“如果说哪里还有更全的情报……我能想到的大概也只有那里啦。哎,还真可行。毕竟我们现在真的有一只,咳,一位完整的上级恶魔。” “……深渊教会?”尼莫终于憋不住问了出来。 “嗯哼。”杰西露出一个有点古怪的微笑,他似乎憋笑憋得很辛苦。“你可以理解为恶魔信徒和恶魔术士的庇护所——那可是地表宗教中最突出的异类。” “他们信奉深渊之底的魔王。” 第92章 威压 地表确实存在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宗教, 信仰某些古怪邪神的教派也不少。尼莫之前对恶魔不太感兴趣,由于深渊教会牵扯对象的特殊,喜爱的莱特先生避开了与它相关的书本。奥利弗则多少听说过一点深渊教会的事, 可他的了解顶多停留在图个新鲜的层面—— 宣扬末日和毁灭的宗教挺多, 深渊教会是其中最为成功的一个。它没有像一般邪教那样见好就收, 一心巩固自己的小圈子,而是慷慨地敞开怀抱, 决定庇护一切与恶魔牵扯上关系的人类。 这相当于站出来直接和其他正常的地表宗教对着干。 可他们成功了。不是因为深渊教会的教义多么合理, 抑或是魔王真的庇佑了他们——上级恶魔们并不希望自己的预备肉体天天被人追杀得屁滚尿流, 他们尽管对人类的宗教兴趣寥寥, 却不吝于偶尔扶持两把。 恶魔术士的人数不多,胜在质量惊人。零零散散小偷小摸的大批恶魔信徒们也有了主心骨,深渊教会就这样站稳了脚跟。它在近几百年甚至做到了与拉德教分庭抗礼的地步。 “……巴格尔摩鲁去那种地方做什么?”见尼莫一脸茫然,奥利弗果断接下了话茬。“上级恶魔应该不至于寻求深渊教会的庇护。” “深渊里少不了这方面的情报。”艾德里安解释道,“上级恶魔偏爱‘肉铺’, 而强大的中级恶魔们在深渊教会很吃香。按照莱特先生之前的说法,巴格尔摩鲁的本体是上级恶魔——就算它地表这块血肉的力量只有中级,它也会在深渊教会里得到非常优厚的待遇。如果它的运气够好,他们说不定有手段让它恢复。” “总的来说它还是有点脑子的。”杰西耸耸肩, “除却逃跑这一点, 这个决定倒算明智。” “主要目的还是探寻情报, 尼莫随时可以抽空去和那只鹦鹉谈心。”安瞥了尼莫一眼, 后者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任务, 朋友们, 先选个任务——这样下个月的指标算是有着落啦。” “等等。”尼莫像是终于消化完了现况,“既然上级恶魔不会随便光顾深渊教会,那么我是不是只能用恶魔术士的身份去?可我的样子……” “你又忘记自己是什么了。”安叹了口气,“对于上级恶魔来说这应该不难吧……怀特二世都能做到,你可以向它学习一下。” 尼莫思索几秒,他郑重地伸出右手,盯着它——然后把脸憋得通红。 “……你在做什么?”奥利弗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看任务表,忍不住问出声。 “拟态。”尼莫十分认真地说道,然而那只手还是那只手,看起来毫无变化。“不过不太成功。” “我就不问你想拟什么了。”奥利弗干咳几声,“但……富勒山羊还是算了,好吗?” 尼莫悻悻地收回手:“我总得找个法子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恶魔术士。” “长出羊蹄子可不是个好主意,看上去太蠢。”安说,“毕竟那是扭曲后的变化……唔,尼莫,你能把你的眼睛变回恶魔的样子吗?” “什么?”尼莫甩了甩手,挑起眉毛。 “你没有发觉吗?”女战士抱起双臂,“在娜汀那边看病那会儿,你的瞳孔变得和西摩尔蠕虫一样。” 尼莫按了按太阳穴,他可没觉得自己发生过什么了不得的变化。于是他只得屏气凝神,拼命回忆当初的感觉。 “这样吗?”他抬起头,双眼的瞳孔缓缓裂开。 奥利弗几乎在同一秒抽出剑来,微微透着蓝光的白色屏障刹那间撑满了整个房间,房内温热的空气顿时下降了几度。尼莫不解地看着他的新任男友,努力用表情表达自己的疑惑。 “压一压气势,尼莫——”奥利弗猛地用剑鞘撑住地面,支撑起了有点摇晃的身体。“洛佩兹也在这间旅店!” 安的脸已经变得纸一样惨白,她咬着牙一矛扎进地板,但还是顺着矛身滑坐在了地上。杰西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他从容地盘腿坐下,一只手撑住面颊。艾德里安的反应最大,他倒是勉强站住了,只不过鼻子和嘴角在不住地涌出鲜血。 “可我暂时不知道怎么压……抱歉,克洛斯先生。”尼莫被那突然冒出的血惊得呆滞了几秒,语调里多了点儿慌乱。“稍等,我想想办法——” 奥利弗当啷一声丢掉剑鞘。他大踏步走上前去,一把拽住尼莫的前襟,然后果断地吻了吻对方的唇角。 事实证明,他们团长的方法十分有效——尼莫的恶魔瞳孔和气势一起被吓回去了。他震惊地凝固在原地,仿佛奥利弗不是亲了他一下,而是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剑。 前任审判骑士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血,叹了口气。杰西则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看动作甚至想鼓掌。 “……你在娜汀那里可没干这个。”安撑着矛身站起来,干巴巴地说道,声音还有些发虚。“这比潘多拉忒尔那会儿刺激多了,不愧是囫囵的上级。” “那应该只是泄露出的冰山一角。”艾德里安还沾着血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毕竟莱特先生不是在有意识地操控它。” 如果莱特先生有意,他甚至可以仅凭这股子压迫感杀死毫无防备的他们。艾德里安用拇指抹去嘴角新渗出的血丝,心底五味杂陈。他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可在那短短几秒,在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的那一霎那。那个称得上懦弱的念头还是闪过了他的脑海—— 十分幸运,尼莫·莱特不是他们的敌人。 “您得控制它,您总不能把拉蒙先生随身带着。”杰西倒是不急着站起身,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耳朵彻底变得通红的尼莫。“不过我得说效果不错。虽然‘扭曲’得不明显,刚刚那样子像极了恶魔术士。” 同一时间,戈德温·洛佩兹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有那么一瞬间,某股强大到离谱的气势在他附近暴风般卷过。即使它没有恶意,那只能用“不合理”来形容的强悍程度还是有着惊人的威慑力,就连长久浸淫沙场的地平线团长都有一瞬的膝盖发软。好在那个瞬间太短——它甚至不足半秒,如同一个突然掠过现实的噩梦,一个冰冷刺骨的错觉。 圣剑破晓突然发出剧烈的嗡鸣。 不是他的错觉,那绝对是上级恶魔的气息。戈德温皱起眉头,将剑从剑鞘中抽出一小节。“破晓”美丽的光辉不同于之前的温暖,其中混杂了些许不祥的血色。 可那气息消失得实在太彻底,戈德温努力探知着方圆几十里的范围,甚至用上了法阵——但他一无所获。 不过戈德温倒是探知到了别的东西。 “进来吧。”他朝房门的方向招呼道,“门没上锁。” “任务报告,团长。”黛比·莱特将一沓羊皮纸双手递了过来。“只差结语和您的签字——您打算怎么处理?” “按任务中止处理,归类到任务目标中途失踪的那档。”戈德温收起剑,简单地翻了翻那篇报告。“写得不错,只不过不够客观。对于尼莫·莱特和奥利弗·拉蒙的事情规避得有点多。不要让私情干扰工作,黛比。” 他们在执行任务之前做足了探知工作,附近最强的不过是一群名为骨节蜥蜴的中级恶魔,它们老老实实窝在沙漠正中,他们暂时没有专程去打扫干净的必要。凯莱布村就这么大点地方,偏僻得厉害,连只下级恶魔都很难找到。 那么它最可能的来源只有一个。 “尼莫·莱特……我记得是恶魔信徒?” “是。”年轻的女法师微微低下头,“他的使魔是只鹦鹉形的恶魔,看实力是中级。” “但在海拉姆的越狱事件里,有人说他‘自称恶魔术士’。”戈德温的口气十分平淡,“我不喜欢仅凭谣言和臆测判断,目前没有这方面的证据。黛比,你是地平线非常重要的一员——告诉我,他是吗?” “准确地说,我不清楚。但我个人认为不是。”黛比咬住嘴唇,语调诚恳。“我还是那句话,团长。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用我的名誉来担保他的人格。” “我知道了,不用紧张。”戈德温平静地说道,翠绿色的眸子再次扫上报告纸页。“我无权也无意限制你和亲人的会面,黛比。” 没有敌意的上级恶魔气息,有意思。戈德温微微眯起双眼。 黛比看上去松了口气——他们的法师尽管聪敏强大,感情上的确还是个十足的小姑娘。尼莫·莱特看上去没有恶魔术士的扭曲,如果那气势来源真的是他…… 上级恶魔向来可以轻松取得宿主的记忆,黛比似乎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兄长或许已经“不是本人”的可能性。不过这也只能是个猜想。戈德温将报告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揉揉额角。 他没有证据。 “我会补充一下报告,你不用重写。”戈德温的表情十分平静,“去休息吧。” 在房间的门发出关闭的声响后,地平线的团长沉思片刻,在任务报告末尾补了几笔。 他的笔尖顿了顿。将“友好”划掉,改为了“态度尚不明确”。 相距不远的另一个房间。 黑章小队就“如何正常伪装又不至于掀翻队友”的主题折腾了一下午,完全把选任务的事情抛到脑后。压迫感风波过后,剩余的几位对“完整的上级恶魔”意味着什么有了全新的认知——为了表达人类方的敬意,尼莫获得了当晚睡沙发的权利。 安则获得了唯一一张床铺,艾德里安·克洛斯非常坦然地在地板上躺下。杰西差点被所有人赶出了房间,他再三保证自己会亲自施加静音法阵后,他们才勉强在靠窗的地板上给他划了块地方。 尼莫睁着双眼,定定地注视黑暗中的天花板。他现在已经知道如何在保持住恶魔瞳孔的时候控制住气势,可他生怕一醒来忘掉控制要领,只得在睡前玩命练习。 一只手在黑暗中轻轻拍上他的胳膊,尼莫差点又把上级恶魔的气势给炸出来。 “嘿。”奥利弗轻声招呼道,趴在沙发边缘。“白天的事情……抱歉。” “抱歉什么?” “擅自亲你的事。” “得了,你又不是十三岁。”尼莫翻了个身,脸正对着对方,努力维持着瞳孔的恶魔形态。“也亏你不怕。” “……那会儿我忘了害怕,”奥利弗小声嘟囔道,在月光中微微挑起眉毛。“而你慌得汗都下来了。” “克洛斯先生看起来要喷血。”尼莫果断抗议,“我怕我真的弄伤他,好吧?” “所以你希望我怕什么呢?” 尼莫注视着对方愉快的绿眼睛,他能感觉到自己嘴角抑制不住地翘起:“那您证明一下吧,拉蒙先生。” 他不甘示弱地拍了拍沙发,将身体往里缩了缩。“这里挤得下两个人。” 奥利弗从善如流地挤了上去——他一只胳膊自然地搭了上来,额头贴上尼莫的锁骨,动作没有一丝迟疑。找到一个相对舒适的位置后,他模糊不清地小声说了些什么,随即很快睡着了。 温暖的呼吸喷在胸口,尼莫很清楚那不是伪装的平静。这次他理直气壮地将手指插进那柔软的浅棕色头发,低下头嗅着对方发间的味道。对方的体重和体温十分真实,他突然有些恍惚。 尼莫没能睡着。 夜色转浓,随即慢慢变淡。窗外响起稀疏的鸟鸣,新的一天即将到来。沙发不大,睡两个人稍嫌拥挤,奥利弗却睡得十分沉稳,甚至没有怎么翻过身。 而沙发上的另一个人一直沉默而柔和地注视着他,没有移开过视线。 第93章 弱者的队名 娜汀醒来后没有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睛。她能感觉到身下柔软的床铺, 织物的摩擦比以往鲜明了数倍,甚至带来一丝疼痛。喉咙干得发麻,舌头上还残余着血液的咸腥, 混杂的气味冲进她的鼻腔——煮桃子, 阳光晒过的被单, 植物切面的新鲜汁液,以及不知名的花香。 她还活着。 娜汀费力地转动眼球, 好不容易撑开眼皮。阳光刺得她忍不住流下泪水, 丽萨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娜汀。”女老板一改以往的大嗓门, 声音极轻。“别担心,你在我家……要喝水吗?” 娜汀点点头,她试着抬起一只手,然后被手背上年轻的皮肤吓了一跳。幸存的喜悦从未这么用力地击打她的心脏。她颤抖着在空气中描画东部魔女的法阵——什么都没有发生,被无形根系缚住的触感也半点不剩。 她解脱了。 娜汀半坐起身, 扶住丽萨递上来的水杯,小口吞咽着温热的蜂蜜水。她从里面尝到一点点眼泪的咸味。 “拉蒙先生他们呢?”试着平复了呼吸,她终于成功挤出了第一句话。 “今天上午离开啦,我给他们包了不少谢礼。”丽萨用浸过热水的手帕帮她擦擦脸, 眼睛还有点发肿。“地平线今天清早走的。他们对霍华德宣称‘要除去的女巫已经不存在了’, 那个混球还以为要支付全额报酬, 差点尿了裤子。” 娜汀艰难地笑了笑:“我确实不再是魔女了。” “我不太懂这些东西, ”丽萨的嗓音还带着点哭过后的嘶哑, “但他们那么一说, 大家都认为娜汀夫人……呃,就是你,已经去世啦。” 娜汀还在凝视自己瘦得皮包骨头的双手。她缓缓抬起右手,摸向自己的脸颊,碰触自己的嘴唇。她的嘴唇不再干瘪得犹如晒皱的果皮,牙齿健康而坚固。 她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感觉了——尽管虚弱得要命,一切却充满着希望和活力。 “……就这样吧,这里确实不会再有记忆女巫。”娜汀的语调非常缓慢,她还不太适应眼前过于清晰的景色和不再昏昏沉沉的脑袋。“我们是时候埋葬‘她’了。”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丽萨端起那碗煮得绵软的糖水桃子,她小心地吹了吹碗上的热气,舀起一勺果肉,送到娜汀嘴边。“来,稍微吃点东西。” “继续当个医生吧。”娜汀小心地嚼着,她不习惯带着牙齿的口腔,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在咽下嘴里的果肉后,她对挚友露出一个微笑。“……不过我只能当个收钱配药的普通医生啦。” “……被治好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她轻声说道,摩挲着手背没有皱纹的皮肤。 “霍华德家呢?” “以后多收一点。”娜汀笑着摇摇头。有点可惜,她想。洛佩兹的儿子已经离开了凯莱布村,而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对他道个谢。娜汀叹了口气,向朋友的方向侧过脸。“我得谢谢你,丽——” 床头花瓶中的花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视野,娜汀彻底怔住,说到一半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这个啊。”丽萨显然察觉到了好友的视线焦点。“这是你在后院种的地海兰,它们突然开了花……说实话,这会儿它们开得到处都是。大家都认定这是‘娜汀夫人’的死造成的,但我们都知道不是那样。”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丽萨拿起那朵花,液体黄金般的花瓣在花蕊旁漂浮。她将那朵花在好友的鬓角上比了比。“我可没法解释奇迹……你得快点好起来,它绝对衬得上你。” “我会的。”娜汀凝视着那朵地海兰,眼眶再次酸胀起来。然而对于彻底失去力量的她,它并不能带来多少有用的信息。于是娜汀垂下肩膀,决定暂时先思考另一个问题。“……丽萨?” “嗯?” “你看到我的猫了吗?” 沙漠之中。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尼莫对羊背上的橘猫说道,那猫正站在怀特二世的背上,在沙漠的风沙之中岿然不动。真正的富勒山羊正在一边吭哧吭哧前进,背上多了好几包丽萨赠送的果脯。“你不去跟她道个别吗?” “她不是一个人了,没必要。”橘猫用一如既往的难听气声说道,“我得照顾族群。” “通常来讲,它可能是怕自己舍不得走。”安插嘴道,“就跟黛比一样,她今早不也是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地跟你聊天吗?结果临走的时候哭得和水系史莱姆似的。” 猫冲她炸起了毛,而尼莫谨慎地停住了摸猫的手。 “你可以偶尔去看看她。”奥利弗朝橘猫认真地说道,“她会开心的。” “我会考虑,谢谢。”橘猫仰起头,“就送你们到这里,前面有中转站。” 它利索地跳下羊背,恢复了原形。那块被它自己啃断的骨刺断面非常扎眼,尼莫挠挠头,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骨头。 “别动,我帮你接上——” “不用。”淡黄色的骨节蜥蜴吐了吐舌头,“送你。” “呃,心意我领啦,可我用不到……” “不。你的力量纯度太高,可能会被盯上。”巨大的骨节蜥蜴眨着四只眼睛,语气十分坚决。“你可以用它当介质,掩饰属性。” “……那就谢谢您啦。” 尼莫道谢前愣了几秒,骨节蜥蜴的首领则趁机跑远几步,溜到他的碰触范围外。怀特二世见状慌忙跟上,也变回了骨节蜥蜴的样子。它在原地犹豫了会儿,迈了两步,再次拱了拱奥利弗的手。 恢复原貌的怀特二世比焦糖要矮上不少。蹭完奥利弗后,它叼住族群首领的尾巴,组成了骨节蜥蜴特有的前进阵型——然而它总是时不时回头看两眼,将前面正在前进的首领扯得嘶嘶直叫。 “我有点懂那只猫的心情了。”奥利弗看上去有些失落,“我也不喜欢说再见。” “我们也可以有空来看看他们,”尼莫将骨刺塞回口袋,大着胆子揉了揉对方脑后的头发,“反正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佣兵公会的分部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近。尽管它的规模实在不大,但就在传送阵的正对面,非常好找。 这下尼莫自己的情绪也高昂不了了——此刻队伍里有位临时成员嘚瑟得仿佛要飞起来。 “拉蒙先生——”杰西满脸甜蜜的笑容,成功地让其他成员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拉蒙先生,您看,现在你们清楚莱特先生的身份了……你们甚至还成了情人!我的预言没错,我也没有惹事。现在是兑现诺言的时候啦!” “我不会食言。”奥利弗十分痛苦的说道,脸上写满了想要反悔。他按住接待台的手有点哆嗦,仿佛整个人都在抗拒这个事实。“您好……我们要,嗯,办个转队手续。” “哪位的转队手续?”接待台那边的年轻男性倒是彬彬有礼,语调平稳,丝毫没有被面前黑章队长的状态影响。 “我。”杰西喜气洋洋地说道,把海蝎黑章丢上了木台。“来吧,这位亲爱的先生。” 年轻的接待员扫了一眼黑章上的海蝎,笑容凝固了一秒。可他成功地保持住了它——接待员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拿起那黑章,小心翼翼地放在法阵之上。 “您……原来的队伍……” “嗯?”杰西挑起眉毛。 “他们……在前段时间精灵坟墓的任务里全灭了,非常遗憾。那么按照规矩,该队伍账户上的钱会全归到您的名下,狄伦先生。”接待员小心翼翼地说道,“您要现在一起把手续办了吗?” “稍等吧,等我先入队。”杰西无所谓地耸耸肩,似乎并不为自己原先所在的队伍难过。“我不差这点儿。” 他后面那句话一出,尼莫突然感到心脏有点抽痛。安则皱起眉,她走到奥利弗身边,压低声音:“这小子是预言师,他该不会是那种……找到马上要完蛋的队伍,然后独善其身继承遗产的‘黑寡妇’吧?黑章里有过这样的类型——” “……首先我们得有钱。”奥利弗沉痛地低声回应,“说到这个,安……就算上个任务挣得不多,我和尼莫的欠款是不是可以……” 站在一边的尼莫立即竖起耳朵。 “很遗憾,团长。至少得攒个一千的队伍资金才能扛住大部分意外情况,而第一个任务定金就这么多,爱德华兹家的地契没有变现,我们之后又花了不少……总之,我们还得攒攒,目前还没有什么个人收入可言。” “可我刚刚看到你给克洛斯先生塞钱了。”奥利弗严肃地指出。 “那是他申请的,克洛斯先生声称有正事要做。” “我也……”尼莫小声地说道。 “你有什么正事,给男朋友买礼物吗?年轻人,背太多债务可不是好事。” “……请当我没说。”尼莫短暂地思考了几秒打零工的可能性,几步外的奥利弗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深思表情。 “拉蒙先生?”接待员提高了声音,“请您过来一下。” “签字吗?稍等,我这就——”奥利弗抬起头。 “不。”年轻的接待员摇摇头,“狄伦先生加入后,您的队伍满了五人。目前它已经满足了中型队伍的最低标准,你们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字。” 艾德里安·克洛斯拿着钱不知所踪,除了那个欢天喜地的新成员,剩余三人陷入了沉默。 “……说实话,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奥利弗干巴巴地说道,“你们有什么主意吗?” “没有。”尼莫茫然地回应道,“我还以为我们一定走不了多远——” 安在这一秒之内决心无视黑发青年的真实身份,她一个响亮的巴掌拍上了他的后脑勺:“喂,说话注意点!” “要我帮忙吗?”杰西一脸坏笑地凑近,被面无表情的尼莫按着脸推远。 “不。”奥利弗顺畅地接上了一个拒绝,“呃……安,你能提供什么参考吗?” “比较出名的……‘锡兵’和‘地平线’,我们遇上过‘钢狼’。基本都是这个调子,你可以随便凑一个。我之前待过的,我想想……‘阴影之蛇’‘燃烧符印’……” “……普通一点的?” “没有吧,名字可是队伍的脸面,谁都希望自己的队伍听上去强大些。”安扫了眼尼莫,“……算了,我们不用太强调也没关系。” “要不这样。”尼莫不太自在地退了一步。“抽个签,或者随便扔中个什么东西……” “万一扔中一位秃顶的行人。”吃了瘪后,杰西精明地保持着距离。“这队伍要叫‘秃顶’吗?如果这是劝我退出的办法,我得说我真的有点动摇。” “……” “我不太想要个太有威胁感的名字……考虑到我们的情况,存在感越低越高。”奥利弗使劲挠着头,“我想想,呃——” 不大的碰撞声在门口响起。 一团巨大的风滚草撞到了分部门口,把门堵了个严严实实。门边的工作人员骂了一句,恶狠狠地用法阵将它轰开——看来这样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 “这个怎么样?”奥利弗指着门外那团东西,“风滚草。” “……如果是从‘虽然还活着,但看起来像是已经死了’的层面来看,我觉得很合适。”安干巴巴地说道。 “我觉得我们可以积极一点,‘看起来死定了,但是竟然还活着’也不错。”尼莫严肃地补充。 “我没意见。”杰西十分干脆,“‘滚到哪里算哪里’,目前看来十分适合这个队伍。” 然后他的声音在奥利弗深沉的注视下越来越小。 “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就这个吧。”奥利弗摇摇头, “我想克洛斯先生不会在意这些。” 他拿起笔,随手填上了那个日后成为“灾厄之队”代称的无害队名。“风滚草。”填好后他自己又默念了一遍,“还行,看上去挺安全。” 唯一错过起名仪式的风滚草成员正站在任务窗口,将手里的钱袋推了出去。 “我知道这些钱不算多,”艾德里安叹了口气,“所以我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我只需要杰西·狄伦相关的情报,什么都行。” 第94章 指定任务 手续比他们想象的要繁琐。奥利弗在一卷又一卷的羊皮卷上签着名字, 到后来表情完全变成了一片空白。杰西随另一个面色严肃的工作人员离开了大厅,应该是去处理上个队伍的遗留事项。安开始还老老实实地等着,后来可能是实在觉得无聊—— “我去看看克洛斯在搞些什么。”她打了个哈欠, 冲尼莫随便摆摆手。女战士头也不回地向大厅一侧的走廊走去, 身影很快被来往的冒险者人流吞没。 奥利弗还在台子前努力协议并签名。而尼莫站在佣兵公会分部的大厅中央, 他突然有些不自在。 和最初认为自己是恶魔信徒或恶魔术士时不同,现在他能明确体会到自己的非人之处。自从向“自己是上级恶魔”的想法妥协, 他能做到的事情越来越多, 那种奇异的割裂感也愈发明显。尼莫盯了会儿奥利弗握着羽毛笔的右手, 决定找点别的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 他用手指敲了敲胸口的黑章, 试着带了一点点魔力。法术光屏在尼莫眼前瞬间展开,一向没有成功过的尼莫兴奋地退了一步,差点撞上身后路过的冒险者。 匆忙道歉后,尼莫开始小心地查看队伍资料。 佣兵公会的速度很快,队伍的名称已经换成了“风滚草”。队伍里每个人的样貌和信息都详细地展示在上面, 甚至连他们的通缉等级都标识得一清二楚。 奥利和自己还是最初的“危险”评级,安是最低等级的“异常”。可能是因为叛教的缘故,骑士长的通缉等级是比“危险”更高一级的“暴徒”,杰西也是“暴徒”——只可惜通缉等级并不带通缉原因, 他无法得知那个意图不明的新成员到底做过些什么。 然后他对队伍成员种族的那栏咧咧嘴, 露出一个苦笑——他们得到的判定是“纯人类队伍”, 至少佣兵公会现在还没察觉到异常。 只不过他的名字后面挂了一个小小的问号标记, 而他不是唯一拥有这个不妙标记的人。 杰西·狄伦的名字后面也跟着一个。 “杰西·狄伦的情报……这就是你说的正事?”不远处的走廊中, 安甩了甩彻底瘪掉的钱袋, 露出个遗憾的表情。“现在那几个小子不在,我们可以‘真正’来谈谈了,克洛斯。” “他会使用拉德教的‘精神牺牲’。”艾德里安·克洛斯神情严肃而认真,“但他不像是唱诗班跑出来的人,我相信您知道——” “唱诗班的人都是不可治愈的瞎子。”安随口接道,“但如果只是这一点,你应该不至于反应这么大。” “地海兰那件事也是他做的。”骑士长蹙眉,“我本来以为他可能是和拉德教有牵扯的恶魔术士或上级恶魔,现在看来不像。” “哦?”安挑起眉,“说说看。” “他们可以以人类肉体为媒介施展一定程度的地表魔法,这不稀奇。就算是‘精神牺牲’,也存在用法石做魔力源蒙混过关的可能性。”艾德里安摩挲着下巴,“所以我在凯莱布又试了次,我很确定他没有用别的手段。” “我先不问他是怎么让地海兰开花的。”安若有所思地盯着艾德里安胸口原本应当是拉德教圣徽的位置。“不谈技巧,要做到那种事情需要相当庞大的魔力支撑。也就是说……” “无论是激发地海兰,还是用魔力支持我的战斗,他展现的地表魔力水平都已经超过了可以伪装的限度。如果强行用深渊魔力转换,作为介质的人类肉体绝对会崩溃。”艾德里安摇摇头,“狄伦应该和深渊没有什么关系。” “知道拉德教的秘传法术,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还附带预言天赋。好吧,我承认,这的确是正事。”女战士随意地倚上墙壁,“所以你认为他是拉德教里跑出来的?狄伦那小子可是自称无神论者来着——拉德教出身的人就算扯谎,也不会说这种亵渎的话。” “知道秘传法术的人不止一位。”艾德里安紧盯着对面女战士琥珀色的眼睛,“加兰地牢,把莱特先生和我弄出去的传送阵——就算有外部的法术力量冲击,能规避叹息之墙的拉德教传送术可不多。” “可你没有查我的事,”安没有回避对方的眼神,她扯了扯嘴角。“是因为我的力量‘不足以构成威胁’吗?” “因为您再怎么伪装,您还是在心底惧怕莱特先生,我看得出来。”艾德里安抱起双臂,“但杰西·狄伦没有。” “或许因为他的预言天赋,他知道尼莫不会伤他。” “如果不是呢?看您的举动,恐怕您也不会真的认为莱特先生可能伤害你。”艾德里安叹了口气,“萨维奇小姐,我能感受到您没有恶意,我绝对不会用任何手段窥探您的隐私。但狄伦先生不同——” “他绝对和拉德教有关,而我无法探知他的立场。” “如果你需要更多资金,我也愿意出一点。”女战士耸耸肩,“尼莫他们现在状况不错,你可得把狄伦盯紧了——就算世界要毁灭,至少也别毁在一个傻瓜的撺掇下。至于我的事情……” 她顿了顿。“我不是有意瞒你们,但事到如今它不会对我们今后的行动有任何影响。我挺喜欢现况,还请理解。我只能向你保证一点——我没有背叛拉德教,因为我从未真正信仰过它。” 艾德里安·克洛斯的瞳孔有一瞬的紧缩。他沉思了会儿,随即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人。 “你看,很好猜吧。”安长长地吐了口气,“既然你多少能猜到点,就别追究了,好吗?” “您……” “都是过去的事情啦。” 另一边的大厅里,奥利弗终于签完了那沓厚得吓人的纸卷。他苦着脸活动手腕,慢慢转过身——然后发现队员只剩下一位。 “奥利。”尼莫正操纵着任务光屏,“有人指定我们。” “什么?” “之前你是不是标记了‘要求护送到教堂底下的墓室’的那个任务?” “是啊,我存了个备选……” “委托人指定了我们。”尼莫指了指面前的任务光屏,表情很是严肃。“你确定这个队名没问题吗?” “等安他们回来,大家一起商量下吧。”奥利弗大方地从尼莫身后凑上去,将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我看看……委托人杜兰·弗吉尔。他到底看上我们哪点?” “我们现在还没什么凶名。”尼莫露出一个微笑,将任务内容放大了些。“可能弗吉尔先生是真的不想惹出什么大动静。” “是的。”一个低沉但开朗的声音加入进来,“你们是‘风滚草’的人吧?队伍介绍里有画像。” 尼莫僵硬地转过头。 一个褐色皮肤的高大男人正站在他们几步之外,足足比他俩高上半个头。他有一双十分温暖的棕黄色眸子,头发是树皮般的棕灰色。似乎是杜兰·弗吉尔的人正低头冲他们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那打扮不像战士——男人穿着皮带束好的粗布长袍,腰带上别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他的背上挂着好几个超大号的包裹,外加油皮绳扎好的木制画架。他背了太多东西,看起来活像只鼓起翅膀的瓢虫。尽管身上堆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男人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异味,但到处都是颜料干掉后花花绿绿的污渍。 比起冒险者,他更像是一位画家。 “杜兰·弗吉尔。”这位不速之客点点头,笑容愈发热情。“真巧呢各位,这一定是命运注定的相逢!……就不开玩笑了,我只是看你们的队伍刚在这里登记,而我也刚好在附近。我觉得你们看起来挺合适,顺便来瞧一眼。” “……合适?”尼莫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个人不太像普通的人类,但至于哪里不对,他一时间说不出。 “是啊,我看人很准,你们不像是有什么坏心眼的类型——相信我,深渊教会下面的墓室里可有不少好东西,到时候如果合作的黑章见财起意拿走了什么……唉,到时候就麻烦啦。” “您为什么不找佣兵?”奥利弗则谨慎地问道。 “没钱。”弗吉尔爽朗地回答。奥利弗的脸抽搐了下,尼莫怀疑那是一个压抑住的共鸣表情。 “当然,您可以和您的队友先商量——小伙子们,你们的队长呢?”弗吉尔挠挠干脆利落的短发,“我想见见他。” “……我就是。”奥利弗略带干涩地说道,不怎么习惯地抬起头。“您有什么要问的吗?” 弗吉尔沉默了十几秒:“噢抱歉,我没仔细看,我还以为……看来你们或许比我想的更让人放心。” 奥利弗抹了把脸:“谢谢您的……夸奖。” “不好意思啊。”弗吉尔说道。他伸出一只手,看动作像是要拍奥利弗的肩膀。 尼莫嗖地伸出手,捏住了那只手腕。弗吉尔有些吃惊,他侧过头,向面无表情的黑发青年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而后者只是盯着他,不发一言。 “尼莫?”奥利弗立刻察觉了对方的反常,“这样,弗吉尔先生,我先去和我的队友商量下……您可以在这里等我们一会儿吗?” “当然。”高大的男人耸耸肩,拽了拽包裹的拉绳。“我去那边坐会儿,这些东西可沉得很。” 奥利弗大踏步向安和艾德里安所在的走廊前进,确定距离足够远之后,他小心地低声开口。“你刚刚怎么了?” 尼莫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抿抿嘴,再次回头看了眼指定他们的委托人——杜兰·弗吉尔正老老实实地找了块地板坐下,伸了个懒腰,看起来无比正常。 可他一点儿也不“正常”。 察觉到违和感后,尼莫试探性地探知了下。然后他立即知晓了为什么弗吉尔先生要背着那么多东西。那些大得惊人,仿佛要拖到地面的包裹只是掩饰。它们遮住了他背后的异常——尽管一打眼很像翅膀,但那不是翅膀——杜兰·弗吉尔的背上附有一双巨大而标准的人类手骨。它们从他的皮肤中探出,彼此交叠,羽翼般紧贴男人的背部。 “那是个恶魔术士,奥利。”他犹豫了几秒,再次确定了一遍对方的气息。“我……应该没有判断错误,杜兰·弗吉尔是个真正的恶魔术士。” 第95章 伪装 杜兰·弗吉尔在地板上坐定。背后杂七杂八的东西终于落了地, 在发出一连串碰撞声后安静下来。一个懒腰后,他从其中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个预备好的小画板——厚羊皮纸被好好地黏在了薄木板上,轻巧便利。男人将画板用左手草草支撑在膝盖, 右手掏出块炭条, 开始描画分部大厅的热闹景象。 这支叫风滚草的队伍比他想的还要青涩。 他下意识以为队伍的队长会是年长的萨维奇或者克洛斯。仔细一想, 奥利弗·拉蒙只不过是个出身边陲小镇的普通逃犯,不会有太强的号召力和领导力。而另一方面, 就这支队伍接过的任务来说, 他们目前所做过的两个任务全是乍看之下不怎么起眼的类型——关于艾德里安·克洛斯那个任务结局相对疯狂了些, 可它恰恰证明他们有混进加兰地牢的能力, 并且擅长逃跑。 文森镇的寻人任务看上去也很成功。他们似乎在踩着每个月的最低标准接任务,没有什么扩张的野心。萨维奇的强大和低调在行内小有名气,艾德里安·克洛斯就算之前再强,失了力量也掀不起什么水花。杰西·狄伦尽管名声不怎么样,但也没弄出过什么涉及到金钱的恶名。 他们之中甚至有一个恶魔信徒。就信仰的接纳度来说, 他找不到更合适的队伍了。 弗吉尔随意地思考着,顺手摸出块干面包,开始搓羊皮纸上画岔了的部分。 他得注意一点。弗吉尔叹了口气——他得离艾德里安·克洛斯远点儿,以防自身的扭曲被察觉。万一身份被看出来, 不知道这支队伍还是否愿意接他的任务。 然而杜兰·弗吉尔的担忧已经成了现实。 被告知委托人的情况后, 出乎尼莫的意料, 奥利弗没有露出特别吃惊的神色——他们的团长只是略微挑高了眉毛。 “唔, 弗吉尔先生的打扮倒不像个法师。”奥利弗思忖道, 一脸平静。“不知道他介不介意告诉我们进入深渊教会的地下墓室的目的。” “……你打算接?”尼莫没藏好声音里的意外, “普通的委托人会更安全些吧。” 奥利弗深沉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有点复杂:“当然,我们得先和安他们说一声。克洛斯先生应该能给我们一些建议。” 奥利弗可能是没有反应过来,尼莫坚定地想道。他自己对扮成恶魔术士没什么意见,可是和真正的恶魔术士打交道就是两回事了。他们得接一个普通人的普通任务,尽量谨慎地行动才是正道。或许另外两位可以就此发表一下看法—— 安·萨维奇整整笑了三分钟,声音响亮,毫不客气。 “哎呦,这不是正好吗?”安终于笑够了,捶着自己的胸口顺气。“神啊,我们应该把他的表情照下来——尼莫,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巴格尔摩鲁是我一直带着的,而去偷看深渊教会的资料也是因为我的事情。”尼莫干巴巴地说,有点难堪地别过脸。“总的来说,我不希望给你们带来太多麻烦——” “既然那位先生自身就是恶魔术士,那么他应该对深渊教会有相当的了解。这样事情反而更好办。”艾德里安·克洛斯也没有半点抗议的意思,只不过表情同样微妙。“就我个人而言,既然发现了伪装的恶魔术士,我会希望弄清他的目的——毕竟那等于一个即将降临的上级恶魔。” “是啊。”安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尼莫,恶魔术士不是上级恶魔,必要的话你还可以直接阶层压制他。而且不管到时候你露了什么马脚,一个恶魔术士是绝对不可能去向其他地表教派告密的——你没想过压制他?” 尼莫干笑两声,挠挠头,用沉默回应了这个问题。 “看弗吉尔先生的态度,他似乎想要保持低调。”奥利弗忙解围道,“光看任务内容也还行,至少不需要杀谁。”一个个诛杀深渊教会教徒的任务在他的记忆中排队路过。 “我赞成接这个任务。”骑士长叹了口气,“但我也直说,这是出于十分私人的理由——莱特先生我还能一直跟随监视,但这一位……既然知道了,我不能当没看到。” “我也赞成。”安十分雀跃地说道,拍了拍尼莫的背。“要跟委托人好好相处啊尼莫——” “不问狄伦的意见吗?”尼莫试图垂死挣扎,“或者再等等,可能有更安全的……” “还在紧张吗?……哇,你还在紧张吗?”安用拳头挡住嘴,“噗嗤……对不起,我再笑会儿。” “就这个吧。”奥利弗努力绷着脸,利索地在任务表中接下了任务,一把抓住虚空中浮现的纸卷。“我们去见见委托人。” 杜兰·弗吉尔还坐在老位置。刚进入大厅,尼莫便给其他成员大体描述了一下这位委托人的情况。两位老队员的反应却没有给人带来多少安心感。 “这种扭曲程度算小的。”艾德里安点点头,“他应该不是太过疯狂的类型。” “是我喜欢的类型。”安则吹了声口哨,“身材不错。” 尼莫彻底抛弃了最后一丝希望,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跟上了奥利弗的步子。并试图绷住脸,不露出什么太过可疑的表情。 “我记得还有一位?”杜兰·弗吉尔收起正在描绘的画作,十分大方地站起身——他站得太急,差点被身后过于沉重的包裹拽回地板上。“哎呀……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啦。” “在厕所。”安毫不犹豫地扯谎道,“不用管他。” “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遍,我叫杜兰·弗吉尔。画家,兼任业余驱魔人,没有固定信仰。”他微微鞠了一躬,紧盯着他的尼莫也僵硬地鞠了一躬,然后弹簧般迅速绷直。 “驱魔人?”女战士挑起眉毛,顺便警告地扯扯尼莫法袍的后领。“那么这位业余驱魔人先生,您希望我们为您做什么呢?”她加重了驱魔人的发音。 而艾德里安皱起眉头,他没有吭声,只是认真打量着弗吉尔皮带上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我需要进入深渊教会的地下墓室,我想这一点你们已经知道了。”弗吉尔的语气严肃起来,“我不会要你们冒险……你们不是有位恶魔信徒吗?我需要莱特先生和我一起去一趟。潜入墓室至少需要两个人彼此接应,其他恶魔信徒可不愿意接这个活计。” “一般人类不行吗?”奥利弗认真地问道。 “不行。身上没有恶魔气息的话,绝对无法混入深渊教会。”杜兰摇摇头,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某种意义上,我确实也算个恶魔信徒。” “和恶魔有契约的驱魔人?”安饶有兴趣地接话道,“听上去内情不少。” “算是吧。”弗吉尔将苦笑换成正常的微笑,“总之,感谢各位接下我的任务……天呐,你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多重要。请放心,我一定会保证莱特先生的安全!” 尼莫尝试扯扯嘴角,结果没能成功笑出来,只得继续面无表情。 “莱特先生,说起来您的使魔呢?”弗吉尔一拍脑袋,“看资料说是只鹦鹉,我能看看吗?” “那只鹦鹉正在闹脾气,出走了几天。”尼莫刚打算开口,奥利弗便先一步迅速说道,“我们也正头痛呢。” “……那有点难办,如果恶魔信徒没有使魔……” “伪装成恶魔术士不就好了。”安颇有深意地说道,“深渊教会那边能分出来吗?” “理论上不能。”弗吉尔摇摇头,“但那很危险!没有使魔的话,恶魔信徒无法使用深渊魔法。如果莱特先生需要施法……” “噢,这个倒是没问题。”一个新的声音插了进来。“莱特先生有一根很棒的法杖,他可以使用深渊法术的,而且您可以对他的实力放心。” 杰西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手里把玩着几团羊皮纸,纸团缝隙里露出点契约似的字迹:“我从厕所回来啦。”他拉长声音,漂亮的眼睛瞟向安,后者翻了个白眼。 “……既然您这么说。”高大的深肤色男人迟疑片刻,点了点头。“我们应该在那里待不了多久,就这样吧。” “我们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尼莫做了个深呼吸,终于成功地保持了声音的平静。“您那边希望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我看看……今晚八点如何?” “可以。”奥利弗说道,上前和杜兰·弗吉尔简单地握握手,并将任务纸卷交了过去。“今晚八点,就在这里集合。” “我也得好好准备准备。”弗吉尔笑道,他小心地将纸卷塞进较小的那个包裹,随即豪爽地摆了摆手。“那么就晚上见啦?” 他没有磨蹭,背着大包小包利索地出了分部大厅。 “我哪来的法杖,狄伦先生?”确定弗吉尔的身影从门口消失,尼莫慢慢揪住杰西的领子,“一开始就会露馅的!” “您不是有一块骨节蜥蜴的骨刺吗?”金发青年笑容灿烂,“找个法杖,把法石换掉不就成了——反正理论上,一定限度内的‘地表魔力’也可以通过介质转换嘛。” “是个主意。”安沉思道。“顺便你也得换个行头,尼莫。现在你什么都像,就不像个法师。” “……”尼莫尴尬地扯了扯自己的粗布法袍。 “这样。”奥利弗唔了声,“安,可以拜托你和克洛斯先生一起去准备法杖的事情吗?我和尼莫去买些‘更像法师’的衣物。” “我呢?”杰西叫道,“团长先生,您不能对新成员这么残忍!” “富勒山羊得有人照顾。” “我可以牵着它和你们一起去!说句实话,您真的知道资深法师该穿些什么吗?” “我知道——” “不,您准会漏掉细节!” “……带着他吧,奥利弗。”安干咳两声,“他说得对。” 两个小时后。 “有意思,怎么是你在这里牵着羊?”安在店铺外停住脚步——她正拿着个细长的包裹,艾德里安走在她旁边,一脸胃痛如绞。 正在富勒山羊边上的奥利弗面色同样很不好看。 “因为狄伦先生声称我和尼莫的搭配‘毫无美学’‘品味低下’‘像是从沼泽里挖出来的乡村法师’。”他们的团长咬着牙说道,“他吵得太大声,我也没有办法。” “我说的是实话。”杰西懒洋洋地说道,“那种搭配简直是犯罪,深渊教会光是看那打扮就会给莱特先生判刑。” “如果你再不闭嘴,”尼莫同样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店里传来,“我真的要揍你了,狄伦先生。” 说着尼莫一脚踏出门外。 好吧。奥利弗想,他俩确实输了。尼莫现在看起来像个十足的邪恶法师——倒不是说衣服多么华丽,那身灰黑色法袍的式样甚至十分简单。它只在必要的地方缀了些简单的银色符文刺绣,比他们之前选择的要宽大不少,带着个样式简洁的兜帽。 尼莫本来的气质很是柔和,硬是被这身打扮扭成了阴郁。有了兜帽,他不再扎着干脆利落的短马尾,而是索性把头发散开。发尾在顺着肩膀垂下,稍微翘起一点。大大咧咧的感觉彻底消失,化作了一丝隐约的危险气息。 “对于一位法师来说,莱特先生身板太结实啦。”杰西清清嗓子,“如果穿太合身的衣服,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个敏捷类型的战士。他之前的发型也很糟,就像从——咳。”他在尼莫冰冷的瞪视中及时刹住了车。 “干得漂亮,保持住那个眼神,尼莫。”安拍拍手,将细长的包裹直接丢了过去。“太像啦——现在试试这个。” 尼莫打开包裹。 里面是一根样式奇怪的法杖,大概是一般手杖的两倍长。骨节蜥蜴的骨刺被磨成了黄白色的骨球,嵌在长长的法杖顶端。杖身依旧是沉甸甸的金属,但没有什么光泽,黑色的金属上雕满了细腻而奇异的花纹,看起来不像是任何一种魔法符文。 “这是?”尼莫试着比划了两下。 “落地灯的灯杆。”安微笑着说,“我说过了,我们的队伍经费不足。” 她身边的骑士长终于伸手扶住了额头。 第96章 酸 尼莫的动作瞬间停住。说实话, 手里这东西看上去足够唬人。法杖顶端散出枯藤般的镂空结构,骨球在其中漂浮,但现在看来—— “这里原来是放发光晶球的吗?”尼莫戳了戳漂浮的骨球, 声音有点苦涩。“我说最上面的尖端怎么有点……” “那是因为我把灯罩拆下来啦。”安的表情透着自豪和满足, “你根本用不着法杖——真正的法杖可不怎么便宜, 用来拆解完全是浪费。” “但搭起来还不错,”杰西公正地发表评论, “您瞧, 多合适啊。” 尼莫将结实的金属杖拄在地面, 金属撞击石面发出沉闷的磕碰声。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希望黑色是这种金属的本来颜色, 如果它在施法途中掉漆,场面就真的没法控制了。 他不太习惯地抓着法杖,试图让自己拿法杖走路的姿势不至于太奇怪。而当尼莫抬起头,他正撞上奥利弗的视线。奥利弗用那双翡翠似的眼眸十分认真地打量着他,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怎么?”尼莫挑起眉毛, “是不是像极了恶魔术士?可惜了,如果别上黑章,效果大概会更好……” “不。”奥利弗摇摇头,“我觉得很适合你。”现在的尼莫露出了一丝锋芒, 气质有点接近海拉姆那晚击败威瑟斯庞的状态。之前的麻布法袍和利落但普通的短马尾把那份锋利藏好了, 现在它微微出鞘, 那股令人战栗的气息再次隐约浮现。 现在是在街上, 尼莫还没有展示他的“扭曲”。待真正潜入时, 他如果把双瞳维持在恶魔瞳孔的样子, 那气息估计会更加明显。 “真的很不错。”奥利弗真诚地下了结论。 尼莫还没出口的恐吓玩笑卡了壳,他闭上嘴巴,脸上浮出一个略带不好意思的拘谨笑容。方才的肃杀感顿时消融得一干二净。 “……你暂时不要跟他说话,团长。”安拍了拍奥利弗的肩膀,“刚刚的效果多好!尼莫,在潜入前你就跟杰西一起行动吧,好好酝酿下烦闷的情绪。” “可是……” “没有可是!天啊,你的语气应该再狠厉点儿。挺胸,抬下巴,摆出目空一切的样子——我让你摆出目空一切的样子,不是让你假装睡眠不足,唉。”安恨铁不成钢地叫道,“这样吧,你最讨厌什么类型的人,想象一下?” 尼莫认真地思索片刻:“给借阅书本书页折角的人。” “……我不管了。”安忧郁地说,“是我经验不够。” “尽可能地保持沉默,用点头摇头代替一般交流。交流时直视对方的双眼。”艾德里安突然开了口,“如果能做到的话,也请尽量不要露出太多情绪,莱特先生。” “表情管理还是必要的。”安憋屈地小声嘟囔。 “尼莫不是那个类型的人,他也不太擅长演戏。勉强不来。”奥利弗好笑地摇摇头,在富勒山羊身上的包裹堆里摸出了一个小布袋,顺手扔给尼莫。“试试这个?” “这是什么?”尼莫准确地接在手里。 “沙角梅,丽萨给的果脯之一。”奥利弗说道,“这个……她嘱咐我泡水喝,说是很解暑。” “然后呢?” “含一颗试试看,”奥利弗咳嗽了一声,“应该对你保持沉默也有帮助。” 尼莫打开布袋,里面是豌豆大小的红黑色果实,果皮带着脱水后特有的皱褶。他满怀着对新任恋人的信任拈起一颗,塞进嘴巴。 他的表情成功消失了,随即化为完美的阴沉。 “哎哟。”安好奇地走上前去,扔了一颗在嘴里,甚至豪爽地嚼了嚼——随即她呸地吐掉了,脸整个皱得变了形。 “什么鬼玩意儿——”她的双眼饱含被味道激出来的泪水,“我从没吃过这么酸的东西!” “所以它适合泡水。”奥利弗小心翼翼地说道,“……也挺适合表情管理。” 尼莫保持着一脸阴沉,十分坚强地继续含着那粒要命的果干。他将袋子小心地束在腰带上,退到店铺拐角,然后对奥利弗做了个“过来”的手势,脸上的表情愈发复杂——就算两位资深战士拥有丰富的察言观色经验,一时间也看不出尼莫是想揍他还是赞美他。 “我……我只是觉得先做说明会破坏效果。”一向沉稳的奥利弗此刻看起来有些心虚,看上去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后退几步的冲动。他犹豫几秒,还是走到了尼莫所在的阴暗角落。“抱歉,你——” 他没能说完。 尼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毫不拖泥带水地吻了上去。和奥利弗当初蜻蜓点水般落在唇角的吻不同,尼莫吻得实在而彻底。那是一个真正的亲吻,尽管主动的那位动作有点滞涩,那个吻却坚定而强硬,带着一丝——或者很多不怀好意的成分。 奥利弗瞬间僵直在原地。仿佛和传说中的珂卡特里斯来了个近距离对视,化为纯粹的石头。他的脸瞬间炸得通红,彻底忘了呼吸,甚至忘了闭上眼睛。 七八秒后,尼莫有些拘束地退开一步,表情深沉地擦了擦嘴。奥利弗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表情变得有点儿微妙的扭曲。 “表情管理,奥利。”他学着安,呸地吐出那粒酸得要命的果干,声音听上去别扭而愉快。“……好好体会。” “我不太清楚是该喝彩还是喝倒彩。”安迷惑地嘟哝,“他以为的‘公共场合’是只要避开我们就行了吗?好吧……可他真心以为这样我们就看不见吗?” 艾德里安看上去不是很想对此发表意见。 “哎呀,多么完美的复仇。”杰西说道,脸上带着好事者看热闹的标准笑容,“我简直要开始同情拉蒙先生啦。” 接下来的时间里,奥利弗看上去倒是迅速平静了下来——只不过他自觉和尼莫保持了三步的距离,以及时不时露出点深思的表情。当晚他们在分部大厅和杜兰·弗吉尔再次会合时,他们的团长差点在取行李的凭证上签下“奥利弗·洛佩兹”。 一看到杜兰·弗吉尔,尼莫非常自觉地往嘴里塞了颗沙角梅干。他感受着口腔中蓬勃而尖锐的酸味,攥紧手中的“法杖”,一脸被酸出来的高深莫测。 “我们今晚午夜能到罗斯科。”弗吉尔上下打量下尼莫的新打扮,态度严肃了不少。“我在深渊教会的主教堂附近架设了固定的传送坐标,恶魔术士和恶魔信徒通常都在后半夜行动,今晚我们就能混进去。” “您是不是有点急了?”奥利弗终于集中了注意力。“行动方针,大致计划,包括墓室相关的信息——我们是不是核对一下比较好?” “我的时间不多,可能没办法一一说明。但我可以向您保证,莱特先生绝对不会遭遇任何危险。”深肤色的男人蹙眉道,“还是说……您这边也有什么深渊教会相关的安排?” “恶魔信息。”尼莫试着开口说道,舌头滑过沙角梅干,整个人被酸得哆嗦了一下。 “我会帮忙。”弗吉尔干脆地答应,“我知道他们的藏书室在哪。” “您真的只需要莱特先生一个人来协助?”艾德里安谨慎地发问,“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们一点内情——看您装备的那些东西,您的确是位货真价实的驱魔人,我分得出。” “是啊,莱特先生毕竟是我们队伍中重要的一员。”杰西皮笑肉不笑地接道,“我们团长可不会放心地把他交给一位‘货真价实的驱魔人’。” “……的确如此,如果事情有个万一,我希望几位帮我们拖延一下时间。” “万一?”安挑起眉毛。“不是说我们的人不会遭遇任危险吗?” “他是个恶魔信徒,关键时候还能伪装成普通人逃掉。我拼了命也会确保他的安全。”弗吉尔表情郑重极了,“万一……呃,我很难解释。按理来说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到时候真的出了问题,你们绝对也会比我更早察觉。总之,各位在外面等我们就好,我会在三天之内解决完我的事。” “所以你不打算告诉我们内情。”安总结道。 “我很抱歉。”弗吉尔朝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里浸了些苦涩的味道。“我懂你们的顾虑,但我有我的苦衷……真的十分抱歉。” “尼莫,”奥利弗转向尼莫的方向,声音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波动。“没问题吗?” “没问题。”尼莫艰难地说道,差点把沙角梅给咽下去。“……我能接受这个风险。” “谢谢。”弗吉尔的态度很是庄重。 他本可以不提这个万一,可他已经瞒了这支队伍自己恶魔术士的身份。高大的画家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已经很不道德了,再多瞒可就真的太过。不过正如“万一”这个词,那意外出现几率的确十分接近于零。就算在找到合适的队伍前耗费了太长时间,日期姑且还算早,还来得及—— 祭祀之日还远,欧罗瑞应该不会太早露面,深渊教会的缄默骑士也不会这么快集合。 希望莱特先生胆子够大,不要临阵脱逃。弗吉尔有点担忧——他真的不想用深渊魔法控制谁的意志,可这支队伍真的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事情的转机出现得太过突然,如果想赶上这一次,他没有时间提前准备好合作伙伴。本来在黑章里找到中立的恶魔信徒就是一件可以称得上走狗屎运的事,即使他还剩那么几天,也不可能把下一个希望押在自己不怎样的运气上。 如果情势有变,他想他还是会打破“不控制他人”这个底线。但他的确会尽全力护住那位看起来有点让人琢磨不透的恶魔信徒,大不了之后奉上所有来谢罪。 弗吉尔调整了下肩膀上的包裹带子,露出一个苦笑。 反正这个任务结束之后,“活着”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 第97章 寂静教堂 罗斯科城位于威拉德境内, 位置较为偏僻。加兰和奥尔本以灰烬山脉为天然国界,而灰烬山脉向北延伸至威拉德,其末端不远处便是罗斯科城。如果按照普通的行进方式, 这支队伍估计要连走带传送磨蹭上半个月, 但有了固定的传送坐标, 一切就简单了很多——看得出弗吉尔花了心思,个人架设的传送坐标脆弱又昂贵, 根本经不起几次使用。他每个行为, 每句话语都浸足了对成功的渴望。 不知道那个墓室里有什么能让一个大活人如此在意, 尼莫咂着嘴巴里的沙角梅干, 沉默地想道。幸亏凯莱布附近区域位置暧昧,他们还没来得及在奥尔本做入境登记。否则从私人的传送坐标这么一走,肯定会被威拉德判定为非法入侵。 想归想,尼莫还是不怎么习惯地握着他的新法杖,中规中矩地随队伍踏入传送阵。 个人架设的传送阵和公用的区别极大。这次不止是疑似晕传送阵的奥利弗面无人色, 尼莫都差点把嘴里的梅子干喷出去。如果说公用的大型传送阵给人的感觉像是木轮马车在卵石河床上疾驰,个人传送阵…… 尼莫只觉得自己被挂在了风车的叶片上,然后直面可以把家畜刮飞的飓风。 弗吉尔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折腾,他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身上零七碎八的小物件, 然后抱歉地冲他们笑笑。这次连富勒山羊都没有站稳, 委屈巴巴地来了个前趴, 背上的包裹一股脑向前拥去, 差点被羊角戳穿。 艾德里安只是略微弓起腰, 降低了些重心, 他在着地的一瞬便稳稳站直。此刻他正皱起眉头望着面前的景象。 时间已经快到夜晚九点,天色早就黑了下来。这里的湿气比沙漠中重不少,天上的星辰被薄云遮得有些模糊。而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树林,或者说树林的遗骸。 他们所站的土地上树木和灌木尚且郁郁葱葱,不时有虫鸣从落叶缝隙中传出,而再前面便是一片死地——树木的大体样貌还在,只是枝干全部是干枯的焦黑色。土地虽然潮湿,也没见有什么植物长出来。别说普通动物,连恶魔和魔兽都少见。 惨白稀薄的雾气贴着地面缓缓流动,一片死寂。越过层层漆黑的枝杈,尼莫能看到远处一座古怪建筑的尖顶。 “寂静教堂。”艾德里安沉声说道,语气中多了些肃杀。他终于露出了些审判骑士长的样子,身周的杀气和敌意瞬间高涨。 “控制一下,克洛斯。”安的语调里彻底没有了玩笑的意思,“那暂且不是敌人。” 艾德里安调整了几下呼吸,迅速压下了杀意。“抱歉,各位。”他声音平板地说道。 “我能够理解。”杜兰·弗吉尔不怎么自在地笑笑。“要商量就趁现在吧。如果不做好准备,各位再前进会挺麻烦。” “为什么?”奥利弗微微皱起眉头。 弗吉尔不知道从背上哪个袋子里掏出个啃了两口的苹果。他放低身子,将圆滚滚的水果向那片死地滚去——在越过那道刀切般明显的边界后,原本红润诱人的果实迅速朽烂,很快就只剩下一点点黑黄色的干枯残骸。 “除非事先采取措施,一般的地表生物撑不住的。”弗吉尔擦擦手,“这还是他们最低级的屏障。” 尼莫有点紧张地抓住挂在腰带上的小皮袋——他不太确定沙角梅干们是否能躲过这一劫,吃灰可不会有助于他绷住表情。 “生命力越微弱越好保护。”弗吉尔似乎看穿了尼莫的想法。“只是食物的话,用一点深渊魔法护住就好。但如果要带人进去,要么用极强的地表魔法强行扛住,要么就要保证稳定的深渊魔法输出。相信我,后面还有别的屏障,深渊教会的人一般会用刻好护佑法阵的马车运送……呃,其他生物。” “我们要怎么保持联系?”奥利弗更关心另一件事,“我们得知道你们的情况,才能及时打掩护。” “通讯水晶不行。它的魔力太强,会被探知到。”弗吉尔摸摸下巴,“我推荐一次性通讯水晶片……我这里的足够了,可以分给莱特先生。” “一次只能说两三句话的那种?” “是的,便宜好用。还不需要通讯水晶那么长的发动时间。深渊教会向来不会把规矩限制得那么死,我记得最多能带三片吧。” 尼莫从牙缝里抽了口凉气。在离开路标镇后,他还没有自己单独行动过——没想到第一次独自行动的任务目标就这么大,一瞬间连沙角梅都无法掩饰住他脸上的拘谨神色。 “三天,一天通讯一次,余下三枚进入墓室时备用。”奥利弗迅速提议道,“如果深渊教会的人习惯夜晚行动,那就在日出时报个平安。如果有险情发生,或者我们没有及时收到消息——” “你们就在这边制造出一些混乱,引开他们一部分注意力——” “不,我们会去接你们。”奥利弗一字一顿地说道。 弗吉尔挑起眉毛:“您可能对深渊教会的警戒程度没有什么概念……” “我有。”艾德里安低声说,“拉蒙先生的提议没问题。”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起去的。”奥利弗吐了口气,站到尼莫面前。“我们就在这里等你,放宽心。” 说罢他伸出双臂,给了穿着灰黑法袍的尼莫一个非常用力的拥抱。尼莫能感觉到对方微凉的亲吻落在眉间。“注意安全。”挪开嘴唇后,奥利弗的声音沉稳而清晰。 杜兰·弗吉尔安静地注视着他们。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吃惊的表情,反而透出一丝淡淡的悲伤。 “天呐,‘注意安全’。”安的声音终于快活了点儿,她瞥了眼弗吉尔,声音压得极低。“他那句话应该跟深渊教会说。” “您说得对极啦。”杰西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仿佛面前的阴森场面只是喜剧舞台的滑稽布景。“但我有预感——” “请您闭嘴。”艾德里安果断打断了对方的发言,“任务中禁止预言。” 杰西委屈地闭上嘴巴,整个人歪歪斜斜地倚上富勒山羊。 “那么我们先走一步。”弗吉尔望向远处寂静教堂的尖顶。“如果顺利,两天就足够了——我们走吧,莱特先生。您准备好了吗?” 尼莫沉默地望向弗吉尔,瞳孔已经是非人十字形。而后者骤然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 “幻术。”尼莫干巴巴地解释道,给挂在腰上的沙角梅袋子上了三层黑影来防护。 弗吉尔皱起眉,他沉思了片刻后,放弃似的摇了摇头:“走吧。” 尼莫用力地呼了口气,踏进那片死地。果不其然,没有任何异常状况发生。他回过头给队友们比了个“还好”的手势,法杖末端插入松软的泥土。 雾气很快将他们隔开。 “您好像一点都不紧张。”走出一段路之后,弗吉尔试探地开了口。 并不,尼莫严肃地想。尽管脸上的表情毫无波动,他的脚底板可是紧张得直发麻。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这会儿他只能信任自己那个充满问题的出身,以及被他踢回深渊的威瑟斯庞的战斗力。 “还好。”他挤出一个相对合适的回答。 “你都不好奇我的打算怎么混进去。”弗吉尔露出一个苦笑,“或许佣兵公会对你们的评价有偏差——您似乎胸有成竹呢。” ……不,他只是忘记问了。尼莫的嘴角抽了抽——对方恶魔术士的身份摆在那里,他完全没有考虑过问弗吉尔具体打算怎样混进去。 “唔。”尼莫别过脸,含混不清地哼道,险些被沙角梅卡到嗓子。 弗吉尔接下来的动作自己解答了这个问题。高大的男人活动了下肩膀,从脖颈间摸出一个造型奇异的金属哨子,吹出尖锐的哨音。 没过一会儿,一只鸟飞了下来,轻轻落上弗吉尔的肩膀。尼莫好奇地撑起兜帽边沿,扭头去看。 然后他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那不是“鸟”,至少不是地表的鸟。它体型有点像乌鸦,只不过没有羽毛,皮肤上长着黑色的长鳞。那东西的个头比渡鸦还要大些,但只有一只孤零零的脚爪。 这些都还在他的接受范围内,问题是它的头颅——那东西的“鸟喙”比渡鸦大多了,如同整个头颅向前突出,而后裂成两半,只留后脑勺一点点皮肤还连着。它脸上还覆盖着鳞片的地方没有眼睛,三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左右对应地嵌在长长的鸟喙两侧,咕噜咕噜直转。 这会儿那些眼睛正盯着尼莫,尼莫只觉得自己头发根都要立起来。 “棘尸鸟。”挠了挠那东西的下巴,弗吉尔小声解释道。“呃……您不用离得那么远,它们很温顺。” 本来杜兰·弗吉尔给人的感觉随和而温暖,但这么个东西往他肩膀上一站,他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就歪了起来——此刻他看上去十分像个笑嘻嘻的连环杀人犯。 棘尸鸟冲尼莫歪歪头,尼莫彻底把那颗沙角梅咽下了喉咙。他机械地别过头去,又从布袋里摸出了颗新的,尽量自然地抛进嘴里。 “那是什么?”弗吉尔好奇地问道。 “克莱巴托蝾螈的心脏。”尼莫干巴巴地答道,“要来个吗?” 弗吉尔礼貌地摇摇头。“接下来您得小心点……我们离寂静教堂近了。附近的东西不会主动攻击带着恶魔气息的生物,可它们还是会对‘挑衅’做出回应。” “比如?”新的沙角梅酸味浓郁,尼莫尽量把对话压缩到最短,同时直直盯着对方的双眼。克洛斯先生的建议很有用,这样他还可以把注意力从那只瘆人的棘尸鸟身上挪开。 “比如……小心脚下,不要踩到它们。” 尼莫脚步一僵,他还以为只是脚底的泥土变软了许多。他尽量小心地抬起脚,和刚刚踩上的多目黏菌来了个亲切对视——天色太暗,就算枯死的树林没有树叶遮挡,他一时间也无法分清那些密集的反光是来自黏菌气泡还是黏菌黑色的小眼睛。 黏菌发出委屈的咕唧声,并没有攻击。 “看来这只脾气比较好。”弗吉尔诚恳地说道,眼睛直视前方。“不过小心为上。” 他不太想和尼莫·莱特对视。 弗吉尔确实没有从对方身上感受到多么强大的战力,那应该只是个无害的恶魔信徒。可他就是无法坦然对上那双眼睛—— 那不太像幻术,如果是,那么效果也太过逼真。那双银灰色的眸子时不时被垂下的兜帽挡住一点,在昏暗的夜色中透着水银似的微光。当十字形的瞳孔转过来时,弗吉尔总觉得心脏上扎了根不会融化的冰锥。他无法准确地形容那种微妙的恐惧感。 可能是幻术的附加效果,他只能这么想——毕竟他和真正的上级恶魔对视过,那会儿他可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同一时间,枯死森林的边缘。 “我们也动身吧。”杰西懒洋洋地说道,“这个距离应该安全啦。” “通讯水晶没问题。”艾德里安再次检查了一遍手上的东西,“随时保持联系。” 奥利弗点点头,右手抚上安息之剑的剑柄。 “随时保持联系。”他们的团长声音平稳,“我和安在这边守着,你们两个……不要勉强。” “噢,放心。”杰西冲留下的两位队友飞了个吻,“我相信我们亲爱的骑士长先生,我会尽力支持他的——” “深渊教会绝对无法发现我们。”他甜蜜地补充道。 第98章 活祭品 “我还以为你会选择自己跟去。”安望向风滚草仅剩的成员——他们的团长正背着身, 从富勒山羊身上卸下扎营用的简单用具。夜色越发浓郁,她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连身形轮廓都有些模糊。 “我不是最合适的选择。克洛斯先生比较了解深渊教会, 而他一个人无法战斗。”奥利弗折下一根嫩树枝, 简单地剥去树皮, 连带打量四周的地形。“安,能帮我在西边画三个隐匿法阵吗?最简单的那种就可以。” “成。”安爽快地点点头, “好极了, 你没有变成一个晕头晕脑的傻瓜。说起来……你不提前告诉一下尼莫, 你不怕他在意?” “我没打算瞒他, 但是最开始不行。”奥利弗摇摇头,他用树枝蘸着玻璃瓶中的液体材料,小心地树上描画着固定法阵。“我不想给他太大压力,他已经够紧张了——等他成功混进去,克洛斯先生会找机会接应他。” “真体贴。”安从鼻子里喷了喷气, 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 “毕竟杜兰·弗吉尔底细不明。”奥利弗手一歪,树皮上的法阵爆出一股青烟。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又将树枝在玻璃瓶里蘸了蘸。“但在分部的时候,克洛斯先生说他是个‘货真价实的驱魔人’……克洛斯先生可不是轻易说谎的类型, 而您似乎也不太意外?” “啊, 那件事。”和束手束脚的奥利弗不同, 安干脆利落地在角落画完三个隐匿法阵。“其实我不太确定……但既然克洛斯那么说了, 那应该没错。” 奥利弗终于描完刚从骑士长那里习得的伪装法阵, 前额泌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凹凸不平的平面对法阵的完成度要求极高,他画得胳膊直发酸。“怎么说?” “他身上的那些东西。”安从富勒山羊身上摸出袋果脯,慢条斯理地嚼着。“十分齐全的驱魔材料,那可不是随便伪装能了解到的深度。” “我还以为是绘画用具。”奥利弗开始着手搭建第一顶简易帐篷,“可他是恶魔术士啊?尼莫应该不至于看错。” “谁知道呢?”安耸耸肩,拍了拍粘在手上的白色糖霜。“说实话,我也有点在意……如果我没认错,他可不是个简单的‘业余驱魔人’,而是手段最狠的那种——” 她的声音瞬间顿住——这次奥利弗的反应也不慢。刚刚画好的法阵全部派上了用场,隐匿与伪装同时发动,寂静和黑暗完全消去了他们的气息。 两个人分别贴上两棵树,紧盯不远处突然出现的队伍。 那支队伍人数不多,但给人的感觉十分不妙。天色太暗,他们看不清那些人骑着什么,但看体型不像是马。队伍前部有人举着飘舞的旗帜,整支队伍的人都穿着黑色布甲,只有队伍两侧漂浮的提灯提供了一点少得可怜的照明。 奥利弗意识过来哪里不对了——这支队伍离他们不远,但他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连坐骑踏地的声响都没有。 就像一队正在前进的影子。 奥利弗下意识屏住呼吸,就算有隐匿法阵庇护,他依旧不敢大意。一股冰冷腐朽的淡薄味道从不远处飘来,活像发霉腐烂的棺木。那支面目模糊骑兵队就那么踏进枯死的森林,动作没有半分停滞。他们轻飘飘地前进,像是在死气沉沉的土地上滑行,最终身影完美地融化在夜色之中。 “缄默骑士。”安率先出声,把音量压得低到不能再低。“恐怕这次事情不会顺利……希望克洛斯和狄伦走得足够远。” 艾德里安确实已经走得足够远。他从后颈上的牺牲血印上汲取着魔力,维持着可以维护住两个人的漂浮法阵——它们正行星般绕着两人,确保他们不会立刻变成腐败成渣的干尸。 而那股魔力的主人正将一边垂下的金色长发撩到耳后,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艾德里安·克洛斯的手。 “……为什么?”终于忍无可忍的骑士长开了口。那只握过来的手干燥温暖,皮肤光滑,不像他自己的那般满是老茧和疤痕——可它就是带着让人不是滋味的粘稠感,以及仿佛被蛞蝓爬过皮肤的不快。“我记得精神牺牲没有这个步骤。” “我这不是正在追求您吗?您看,多么浪漫。”杰西的蓝眼睛闪闪发亮,“而且您知道,维持这种东西很费魔力——我现在站不太稳。” “如果我们两个再年轻个二十岁,这种追求行为或许称得上浪漫。” “我才二十七——!”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您真过分。”杰西啧了一声,手上使了些力气。“都说谦逊有礼是审判骑士的美德,您的美德呢?” “和我的罢免令放在一起。” “……”杰西幽幽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还覆着薄云的天空。下一秒他甩出枚带着温暖白光的匕首,那道光破开黑暗,在几步外的某个角落制造出一声嘶哑的尖叫。艾德里安会意地停住脚步,两个人立刻组成了背靠背的阵型。 “有意思。”杰西轻快地说道,“来得真快。” “都是些小角色。”艾德里安张开右手,五指快速舞动了几秒——一个法阵正在他掌心之上成形,并且越来越大。等那法阵稳定,并开始缓缓转动的时候,他直接将它往地上一扣。法阵没入土中,随即无数光针从泥土中钻出,这次附近黑暗中传来十几声惨叫,紧接着是迅速远去的窸窸窣窣声。 “来得快,逃得倒也挺快。”杰西收起匕首,“可能是我的错觉……它们好像有点慌乱?” “或许。”艾德里安似乎对这个问题不太感兴趣,他迅速恢复了前进的姿态。而杰西不动,他走不了多远——踏出两步后,骑士长不满地回过头。哪怕夜色已深,他眉头间的皱褶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怪物们的“慌乱原因”也在此时浮出水面。令人窒息的腐烂味道霎时间淹没两人,有什么惨白的东西从土壤中拱出,紧接而来的是还沾着腐肉的粗壮白骨—— 土中钻出的东西像是某种食肉鱼的骨架。只不过它的高度超过了十米,其中还有一块接近黑色的血肉在噗噗搏动,搏动带来的浓重腥臭让空气瞬间黏稠数倍——和正常的鱼骨不同,随着骨架伸出的还有数只仅剩白骨的“脚”。那些昆虫似的骨脚一半还埋在土中,漫无目的地四处蜷曲伸展,像是临死前疯狂抽搐的毒蜘蛛。 “我很好奇。”杰西甩下三枚匕首,它们接连击中同一位置,白光直接击碎了一只脚的骨节。“您为什么不去找莱特先生商量下呢?” “商量什么?”艾德里安终于取下背上的弓,再次激发出数支灼目的光箭。 “您有着如此出色的才能,浪费了多可惜——能临时改造法阵的人可不多。”杰西转过头,手上的攻击没有丝毫停滞,蓝眼睛在月色下透出晦暗不明的光。“地表魔法和深渊魔法虽然性质完全不同,但也有接近的地方。按您的天赋,您很快就能掌握深渊魔法的用法。到时候您就不需要这么……”他故意停顿了几秒,语调变得十分暧昧。“……受制于我啦。” “如果我没有听错。”艾德里安的声音变冷了些,光箭一支支透过怪物的骨头,准确地刺入那团搏动的血肉。“您在建议我成为一位恶魔术士?” 怪物开始更加激烈地挣扎,一排排枯死的树木被骨脚拦腰扫断。 “是啊,反正莱特先生看上去不需要那么多力量,他不会在乎这点损失。”杰西轻巧地躲过飞来的树木残骸,像被看不见的锁链拴在艾德里安身边似的,半点也没有超出法阵的保护范围。“他可以自愿赠给您一点血肉,然后不立契约。以您的情况肯定不会有多大的扭曲,顶多长出条尾巴什么的——说不定意外合适呢。” “您困了吗,狄伦先生?” “怎么?” “梦话说得挺响亮的。”前任骑士长听上去非常不快,他再次拉开弓,这次的光箭样貌更接近于一根巨大的光矛。“我不可能接受这种提议。” “因为‘恶魔是邪恶的’吗?” “不,因为我不打算背弃我的信仰。请不要再拿这件事开玩笑了。”艾德里安的态度十分坚决,将弓拉得更满,随即松开了手。 光矛直直贯穿了那团血肉。怪物全身发出古怪的咔哒声响,它长大嘴巴,漆黑的光球表面闪着闪电似的赤红弧光,眼看就要轰击下来。 杰西却停住了攻击。 “可您的信仰背弃了您。您瞧,如果我现在收走我的‘牺牲’……”身高与艾德里安相近的金发青年走近,出手迅捷,手指直接扣上骑士长暴露在外的后颈。作为施予者,他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破坏那个血印。“您就会立刻变成一具枯骨,这多么不合理啊。” “没有什么‘背弃’。”艾德里安摇摇头,他伸直右臂,纯白的光盾罩住两人。 光球轰了下来。两人四周的土地瞬间化作漆黑粘稠的碎片,四处飞溅。而两人的立足之地完好无损,乍眼看去像是一个古怪而狭小的舞台。怪物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它拖着受伤的骨足,再次潜入泥土。 它无疑是意识到了力量上的差距,明智地选择了撤退——土中的鼓包愈来愈远。 而杰西挑起眉毛,脸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撞上对方的鼻尖——前任审判骑士长没有避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光盾的反衬下接近黑色,但这没有削弱其中锥子似的目光。 “没有什么‘背弃’。”艾德里安重复了一遍。他甚至露出了个淡淡的,带有嘲弄意味的微笑。“神没有‘回应’的义务,自然也没有‘背弃’的说法。” “哎?你们这些狂信徒不是最喜欢‘神爱世人’那一套吗?” “我不能擅自代表他人,但我个人的确不认同。”艾德里安声音很低。 “……拉德教能让您当上审判骑士长,真的很宽容了。” “因为我的确深爱谮尼。”艾德里安似乎不打算理会对方越凑越近的漂亮脸孔。 “抱歉,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完全无法理解您的想法。”杰西这会儿离他极近,嘴唇翕动着,温热的呼吸喷上他的脸颊。 艾德里安终于退了半步,挣脱了对方的手指。他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洁白的光丝在他的掌心上方互相交缠,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 “它漂亮吗?”他平静地问道。 “……还行?”杰西的眉毛越挑越高。 “只是我个人的想法,‘魔法’是某种形式上的奇迹,而它必然有它的源头。”他轻声说道,“我深爱这片光,但对于它来说,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瞬间。如果理所应当地坚信它也爱我,我认为那……实在是有些傲慢。” “它只要存在就够了。” “好吧,我懂了。”杰西小声嘀咕道,“您不是狂信徒,您只是一位受虐狂。” “我还是那句话,随您怎么想。”艾德里安再次迈开步子,在怪物轰击出的鸿沟之上踏空而行。“闹出的动静太大,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这次杰西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那双蓝色的眸子随便扫过环绕两人四处飞舞的法阵,最后锁定在艾德里安的后背。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全被对方几句话堵在了肚子里,真是遗憾。杰西不满地叹了口气。 “但关于傲慢那部分。”金发青年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用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喃喃道。“我认同您的观点。” 几公里之外。 “如果我没记错,”尼莫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至于太过困惑,“您说过‘后面还有别的屏障’?” 他们已经前行了很久,时间估计已经到了后半夜。然而这段路程除了沿途风景恶劣,其他方面都无比顺遂。整段路上尼莫也就踩到了四五只无法活动的多目黏菌,并收获了四五声委屈至极的“咕唧”。除此之外,他见过的活物只有弗吉尔和他肩膀上的棘尸鸟。 “奇怪,按理说附近应该有大型的守护恶魔。”弗吉尔挠挠头,“这不太正常。” 尼莫顿时感到手里的法杖滑溜了很多,他的手心准是在迅速冒汗。 “总之小心些。”杜兰·弗吉尔声音很低,“我们马上就要到……嘘。” 他左手突然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右手拿起画笔,在空气中迅速甩出一串粗犷的痕迹。空气仿佛被那支笔着了色,随即笔迹化为淡淡的影子,将他们隔离在黑暗之中。 尼莫默默放下手,暗自庆幸了几秒——他一个紧张险些忘记法杖直接施法。 这会儿他们离寂静教堂足够近了,近到能看清它大致样貌。对于一栋大型教堂来说,它的形状十分不规整,略带扭曲的建筑透出丝凄凉而诡谲的美。一辆漆黑的长马车正向教堂的方向前进,赶车人的脸整个被宽大的白布缠紧,但他——或她——显然不打算浪费精力处理马车后的笼子。五六个不怎么壮实的身影正拥挤在一起,锁链摩擦的声音在沉寂的黑夜中格外清晰。 是几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青年,尼莫倒是能看得清。笼子里面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也顶多和他同龄。 “那是什么?”尼莫不动声色地吞了口口水,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是给魔王的祭品。”弗吉尔的脸色难看至极,“该死,时间明明不对……这下我们有麻烦了。” 第99章 魔王的雕像 造型笨拙沉重的长马车吱吱呀呀地远去, 尼莫的目光黏在黑暗中的笼子上,直到它消失在愈发密集的枯死树丛之后。 “麻烦?”他终于回过神来,将脸转向身边的弗吉尔。 “祭品会提前一周准备, 但离新月明明还有两周。”杜兰·弗吉尔的声音很低。他的肤色和发色本来就挺深, 洁白的牙齿在夜色之中愈发引人注目。“如果祭品已经到了, 那么缄默骑士也会提前回来。我们得抓紧时间——一旦祭祀正式开始,寂静教堂会彻底封闭。” “……祭品会怎么样?”尼莫将沙角梅压在舌底, 握紧手中的法杖。 “不知道, 每个月的做法都不一样。”弗吉尔声音平板, “您别费心啦, 他们死定了。” 尼莫再次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没有答话。 “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弗吉尔望向不远处宏伟的建筑,表情十分复杂。“没有什么封锁的迹象,我们大概能赶上。一会儿到教堂后……嗯,您不需要特别注意什么, 我认为您现在的状态十分不错——上级恶魔的种类太多,恶魔术士的异化又千奇百怪。他们不会闲到去确定每一个临时访客的真实阶层。” “信徒间冲突多吗?”尼莫立刻确认。 “难说。”高大的男人轻叹道,“这也是我担心的一点……您号称恶魔术士,恶魔信徒应该不会主动招惹您, 但您最好不要和真正的恶魔术士起冲突。” “知道了。”尼莫简单地答道。 “至于您想知道的恶魔信息……藏书室是向所有人开放的, 不过能看到多少全凭实力。明天日出之后, 我可以为您引路。”弗吉尔把玩着手中的画笔, “其实您不用太紧绷, 深渊教会和一般宗教……有点差别。信徒们大多比较自我, 他们可不会其乐融融相亲相爱。只是作为访客待上三天,暴露的可能性很——” “您不用说了。”尼莫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迅速打断了对方的话。 “一会儿您记得叫我‘杜里’。”弗吉尔打理了理身上的衣装,没有拿下皮带上稀奇古怪材料的意思。“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这里可不适合用真名,既然是黑章,您一定有个惯用的假名吧。” 他还真没有。尼莫迅速搜索着记忆,几乎是立刻有了主意。“‘怀特’。”他严肃地说道,“您可以这么称呼我,弗吉……杜里。” “怀特先生。”弗吉尔郑重地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然而等他们真的到了寂静教堂面前,尼莫发现自己的心理准备还没有做足。 近看起来,寂静教堂的结构显得更加宏伟而扭曲。长长的台阶直通教堂大门,两侧却没有其它宗教喜爱摆放的大理石雕像——台阶两侧立着绞架般的石台,倒悬着白布包裹的尸体。尸体被裹得很严实,只有一双双青白的脚露在裹尸布外,被吊索捆得紧紧的。它们安静而直挺挺地垂在空中,微弱的腐臭味道被呛人的熏香掩盖。 没有任何其他照明。微弱的月光下,那两排白茧似的东西让人脊背发凉。 尼莫往嘴里整整塞了两颗沙角梅,尽量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靴尖。可这次他的计划并没有成功——在两人的脚踏上石阶后,窃窃私语声瞬间从两边响起。尼莫头皮一炸,他最不想看到的场景终于还是出现了—— 离他们最近的两具尸体开始摇晃,其余得依旧静默如雕像。那两具白布包裹的东西越晃越快,最终不自然地直直朝向两人,如同被磁铁吸引的铁坠。白布底下的窃窃私语声越发响亮,伴随着令人汗毛倒竖的嗅闻声。 “深渊的味道。”它们用黏腻的嗓音低语,“合格,合格。” 尼莫差点踩空一级台阶。他强忍住发问的冲动,将一部分体重分到手中的法杖上,尽量平稳地继续前进。他用眼角的余光瞄到了——那些他以为是“裹尸布”的东西变换了下位置,在尸体表面非常缓慢地蠕动。 “教会的看门狗。”弗吉尔简洁地解释,棘尸鸟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肩膀上,仿佛在上面生了根。“一般情况不咬人。” 尼莫向下扯了扯兜帽,尽量缩小自己的视野。尸体们挨个晃近的视觉效果十分惊人,比起这个,他宁愿去面对十只西摩尔蠕虫。他真心不太想知道这些东西要怎么咬人。 “没有地表魔法的臭味。” “没有过量通讯的臭味。” “……” “同伴的味道。” 等他们踏过最后一个石阶,最后两具尸体也下了结论。尼莫能感到自己后背的里衣已经被浸得透湿。他颤抖着松了口气,望向面前的教堂大门—— 大门眨动着其上的无数只眼睛,回望着他。 “……这个任务我绝对要多讨些酬金。”尼莫咬牙切齿地移开视线。 “您说什么?” “没什么。”尼莫没控制好情绪,他用一种罕见的悲伤语调说道。“我们走吧,杜里。” 走在前面的弗吉尔没有犹豫,就像门上那些眼睛只是普通的装饰花纹似的。他直接伸手推开大门——门缝里露出一点昏暗的光。 “您先请。”弗吉尔顶着其中一扇门,毫不在意地赤手按上几只眼球。他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副古怪的方形面具,黑色面具用红漆涂了个古怪的符号。“恶魔术士先行,怀特先生。” 尼莫一脚踏进寂静教堂的大门。 下一秒他就想出去了。 他真的应该珍惜路标镇那段贫穷却正常的时光,尼莫望着眼前的景象,有点欲哭无泪。寂静教堂内部的装潢倒是正常,温度比室外微微高些,光线仍然稍嫌昏暗。那股子难以名状的腥臭和熏香的混合味道更加浓重。而里面的活物—— 如果能把孩童们的噩梦收集起来煮成一锅粥,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场面。尼莫有几秒甚至怀疑向来正直的骑士长是否在蓄意坑他,眼下他根本是因为“过于正常”而最显眼的那个。 打眼望去,里面的活物大致分三类。 第一类,绕着主人移动的低级或中级恶魔,纯粹的小型异形,几乎没有重样的。第二类便是他们的主人——恶魔信徒们统一戴着和弗吉尔一样的面具,没有露出半点脸孔。 第三类数量最少—— 离他最近的是一团黑色油状物,而其中漂浮着一颗半融化的人头。那团焦油似的东西从他的脚边爬过,头颅浮起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而他十几步之外还有一位中年男子,看起来倒还是正常的人形,只不过眼眶,鼻孔和嘴巴里都探出了大量的活动触须,五官几乎撑得看不出原来的结构。前排有位情况类似的,不过看背影是位身姿曼妙的女士。从这个角度只能看清她戴的黑纱帽,以及大得不太正常的头部。 尼莫能明确地感觉出这些“人”和室内其他生物的实力差距,这些都是真正的恶魔术士。 ……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弗吉尔不和他一起伪装成恶魔术士了。现在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和这个鬼地方格格不入。而他们的委托人很可能完全误会了他的强作镇定,真心相信他胸有成竹。 尼莫差点把那根临时拼凑的法杖握断。 “来访者。”站在讲道桌前的恶魔术士冲他们点头示意。这位看上去是恶魔术士中最“正常”的那个——他只不过是脸上没有五官,只剩一张嘴。相比起来真的正常极了。 戴着面具的弗吉尔低下头行了个礼,尼莫依旧直挺挺地站着,好在那恶魔术士看起来并不介意。 尼莫被讲道桌后的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是一座栩栩如生的怪物雕像。和他见过的恶魔们相比,它不算特别庞大的类型,但那副扭曲的样貌却远超他见过的所有东西。寂静教堂的中殿宽高都十分惊人,那怪物雕像却撑满了中殿的整整一面墙。他一时看不清它有几对前肢,只能看出那些撑着墙的前肢强健有力,末端的勾爪如同死神的镰刀。它的头颅倒不大,只有一个成年人的长度,微微低垂着。头颅两侧的几对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像是被眼魔侵蚀的龙首。 雕像的其余部分同样扭曲而美丽,只不过每个紧绷的线条都透出一丝让人战栗的寒意。 “那是尤里瑟斯。”弗吉尔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比起解释,那更像是一个提醒。“上代魔王的雕像,它的大小和本尊差不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而那些声音并没有真正钻进尼莫的脑子。他定定地望着那座雕像,一时无法分辨心底突然涌上的奇妙感情。 讲道桌前的恶魔术士打量了两人一会儿,失去兴趣似的收回视线。 “怀疑一切。”那只有一张嘴巴的人继续讲道,被法阵扩大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在宽大的中殿中回荡。“先行之人总会遭到质疑和迫害。我相信各位接触过不少地表宗教,他们在权势和利益面前停住脚步,从不会进一步向信徒阐明这世界的真相。” “一切归于对神的信仰,一切归于所谓的善恶。他们的眼睛被蒙蔽,思维被桎梏,仅凭自己的认知去度量世间万物。在面对肤浅的质疑时,各位只需要持续思考,持续怀疑,并发出质问——” “为什么恶魔是‘邪恶’的?若说伤人——野兽伤人,人亦伤人。” “为什么要将魔王称呼为‘魔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恶魔的权力结构与人相近,这个概念到底何时出现的?” “为什么深渊之底永远都有……且永远只有这么一个异常强大的生命?既然声称魔王不会降临地表,又为何要远征?” “永远不要停止疑问——这世间的常理,真的是‘常理’吗?” 第100章 巴格尔摩鲁大人 “怀特先生, 这边请。”见尼莫一副马上要坐下听讲的架势,弗吉尔连忙低声说道。他把音量控制得足够礼貌,但又能让离他们最近的人们听清。 那位只有嘴巴的讲道者声音十分动听, 语调仿佛带有魔力, 能让人情不自禁地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尼莫愣住几秒, 狠狠咬了口嘴里的沙角梅。伴随着几乎要将人呛出眼泪的酸味,他瞬间回忆起了自己所处的现况。 “魔法的本源是什么?我们有理由认为……”讲道的恶魔术士已经彻底无视了他们。 尼莫一只手扯了扯兜帽上沿, 争取只让自己露出半张脸。随即他挺直脊背, 尽量沉稳地跟着弗吉尔离开大厅。弗吉尔似乎对这里的构造十分熟悉, 他贴墙向中殿的左侧走去, 直接绕进一个长走廊。尼莫憋了一肚子问题要问,但对方目不斜视地在前面走着,他也顺从地没有开腔。 路过得有几十盏香薰灯后,走廊的两侧终于出现了房门。深色的厚木门上雕刻着两个上下相交的对称圆弧,中间被一道竖线规整地分开。弗吉尔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和其他房门上相同的印记不同, 这扇门的标记正在昏暗的阴影中闪烁着冷冷的荧光。“您可以住在这里,作为您的‘助手’,我会住在侧边的仆役房间。” 深渊教会的访客房间给人的感觉同样冰冷。里面没有什么古怪的装饰,倒不如说, 逼仄的房间内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张搁着书的长木台, 外加一张石床。从窄得让人窒息的侧门能瞥到一点仆役房间, 里面甚至连张床都没有, 只在角落里堆着枯黄的干稻草。 好在足够干净, 没有灰尘。 两人都进入房间后, 弗吉尔小心地将门从内侧锁上。他掏出画笔,随便在空中涂了几下。本来就缺乏颜色的石室内瞬间变得更加灰暗。随即他从肩膀上拿下一个不太大的布袋,伸手进去掏了半分钟,终于掏出个已经烧得差不多的黄白色蜡烛头,随手掷到木台上。 直到它燃起足足有半米高的细长烛焰,尼莫才意识到那不是普通的蜡烛。 “我们现在可以自由交流了。”弗吉尔说道,他取下来脸上怪异的面具,声音依然很轻。“不过音量越小越好。” “您对这里很熟。”尼莫拿起木台上那本没有书名的书,借着烛光仔细端详,它的皮质封面上印着和门上一样的符号。 “是的。”弗吉尔直率地点头道,“或许比您想象的还要熟。” “我们什么时候正式行动?”尼莫摩挲着书封,狠狠舒了口气。他舔舔因为紧张而略微发粘的嘴唇。“如果信徒们在夜晚活动得比较多,行动时间在白天比较好吧。” “今晚我会出去转转,弄清祭祀提前的原因。”弗吉尔凝视着烛光。“事情好像有变,我们得等现况确定后再商议细节。您可以在房间休息到天亮。” “我能今晚去藏书室吗?” “最好不要。您看,离天亮不剩几个小时了。正午左右比较好,到时候绝大部分人会回房休息。最重要的是,深渊主教绝对不会在正午到处闲逛。”弗吉尔耐心地解释道。 “深渊主教?……是那位在讲道的人吗?” “深渊教会没有教皇,它由十二位主教轮番管理。”弗吉尔面色严肃,“不是刚刚那个讲道人,但您应该也注意到了——这个月的掌权主教是那个戴着纱帽的女人,黑根·英格拉姆。” “好。”尼莫爽快地应道,“那么正午再说。” “我在天亮后不一定能及时赶回来,这样,我给您留个藏书室的路线图。”弗吉尔拿出一个薄画板,用炭笔迅速描绘起来。“您可以自己去……您在认路方面没有困难吧?” “我对我的记忆力有自信。”尼莫小声说。 “实在对不住。”弗吉尔叹了口气,不太自在地揉揉鼻子。“我答应好带您去的。” “不用在意,常有的事。”尼莫终于放下兜帽,散开的头发蹭得他后颈发痒,他有点不太习惯。 弗吉尔再次戴好面具,将一个裹得很紧的纸袋和一片薄薄的水晶放在木台上。“这是干粮,深渊教会不会向来访者提供饮食。您应该会凝水的法术吧?” 尼莫不太确定地点点头。 他收起炭笔,将薄画板和桌上的东西放在一起。“还有这个路线图……我先出门了,您好好休息。” 随着弗吉尔的离开,房间内所有事物的颜色恢复了正常。尼莫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他把法杖一扔,甩掉鞋跳上石床,抱着书缩进房间的一个角落。黑影从他的身周腾空而起,贴上房间每一个薄弱的缝隙,同时将门死死堵上。 日出前把这东西看完,日出给奥利弗报个平安。然后他绝对要一口气睡到中午。 然而奥利弗那边没有他想象的那样轻松。 缄默骑士们离开后,奥利弗苦兮兮地开始再次涂画伪装法阵。他时不时用手摸一下口袋里的水晶片——尽管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他总是忍不住去摩挲几下。 “如果你在担心尼莫。”安又一次提前完成了隐匿法阵。“我可以向你保证,别看那群缄默骑士样子骇人,你的甜心能独自一人干倒整支队伍。” “实力是一回事,心情是另一回事。”奥利弗这次画得比第一次快得多,“希望他们那边顺利点。” 他满意地扔掉树枝,对新画好的法阵点点头。而三秒之后当他再次触发那法阵时,奥利弗一瞬间有点哭笑不得。他们再次藏在了树后——他的帐篷可能永远搭不好了,奥利弗有点忧郁地思考道。 这次的来者与缄默骑士没有一处共同点,可以说是彻底相反。男人骑着没有一丝杂毛的白马,身上的银色盔甲在月色中闪着朦胧的光。他没有戴头盔,酒红色的短发十分柔顺。 “……这里要办骑士展览吗?”安小声嘟囔道,“为什么拉德教的审判骑士会单枪匹马来这种鬼地方?” 她的声音非常低,低到近在咫尺的奥利弗都听不太清。然而不远处的审判骑士蓦然转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他掉转马头直冲过来,并在马上伏低身体,手中的长剑闪着银光。 这次安骂了句响亮的脏话。奥利弗悲伤地扫了眼再次失去效力的伪装法阵,拔出安息之剑。 这场战斗比他们想象中的简单许多。 “您别挣扎了,好吗?”奥利弗开始第三次涂抹伪装法阵,眼神空茫。而那位审判骑士正被藤条缠得死死的,被关在冰刺聚集而成的简单牢笼里。“我们真的什么都不会做。” “卑鄙的黑章!”审判骑士的语气里还带着震惊,“你的步法……那是审判骑士的高级步法,你到底是从哪里——” 从你们的前任团长那里学的。奥利弗在心中答道,同时闭紧嘴巴。面前人的动作完全是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劣化版,他一抬剑奥利弗就能反应过来他要怎么动作。整场战斗甚至没能持续五分钟。 连富勒山羊都没挪个地方,它还在原地安详地嚼着草叶。 “看来克……咳,那个谁的训练效果不错嘛。”女战士显然也开始对重复布置隐匿法阵感到厌烦,她开始用行李里的胡萝卜逗弄那匹白马。“说起来,带着这么个家伙,我们真的还要藏吗?” “我们只是在执行和深渊教会相关的任务。”奥利弗揉揉脸,走到那位审判骑士的面前。“您不需要关心我们的来历,我们这几天就会离开。” “这几天。”那骑士不屑地哼了声,浅蓝的眼睛里闪着愤怒的光。“你们倒是真会挑时候。” “说到这个,您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那审判骑士梗住脖子,摆出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架势。 “怎么办,团长?”安打了个哈欠,“他一副不想放过我们的样子。” “打晕扔掉是个好主意,我们这里倒是有驱兽的药粉,可以保证他活着醒过来。”奥利弗揉着太阳穴,“可是如果再来一队缄默骑士,这位先生绝对会被发现。” “所以?” “先带着。”奥利弗停住画法阵的手,自暴自弃地继续支起帐篷,无视了审判骑士愤怒的目光。“反正他也做不出什么事……安,这次你来画伪装法阵吧。” 那位审判骑士显然不相信面前两个蛇级黑章会就此罢休。直到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两个人蹲在帐篷前面开始用小锅煮汤。 “你就差把水晶片丢进汤里煮了。”安用剥了皮的新鲜树枝戳了戳汤里煮软的胡萝卜,口气里多了些怜悯,“太阳还没出来呢,放松些。就算寂静教堂整个爆炸,尼莫也不会有事。” 奥利弗默不作声地摩挲着手里的面包,然后眼看着就要把水晶片塞进嘴里。安伸出沾着汤的树枝,将奥利弗攥着水晶片的手慢慢压下去,又敲了敲他摩挲面包的那只手。 “你该庆幸狄伦不在场,不然他准能嘲笑你一个月。”女战士摇摇头,“年轻真好。” 朝阳终于冒了个头,同一时刻水晶片突然爆出裂纹,奥利弗整个人在原地弹了一下。 “奥利?”尼莫的声音从水晶片中传来,“我们混进深渊教会了。” “情况还好吗?”奥利弗保持着语调的平稳。随着对话,水晶片上的裂纹愈发密集。 “……”尼莫的声音停顿片刻,“从审美的角度来说,我更喜欢拉德教。” 奥利弗弯起嘴角:“没事就好。” “还行吧。”尼莫的嘟囔声里透出些不满,“没跟你一起行动,稍微有点不习惯。” 水晶片啪地碎裂,通讯被迫终止。奥利弗闭上了刚刚张开的嘴,表情有点发僵。几步之外的审判骑士硬撑着整夜没合眼,此刻他正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场面。 “是啊,惊天大阴谋。”安给自己盛了碗汤,多戳了块煮烂的肉干。“那是我们团长的男友,刚刚传达了深渊教会审美不行这么一个重要情报。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这位先生?” 审判骑士有点吃力地冷哼了声,再次扭过头去。 只不过这次他的态度没有第一次那么坚决。 尼莫再次睁眼时,午后强烈的阳光通过房间内的小窗射入室内,一切看起来没有夜里那般冰冷坚硬。记忆力太好也有糟糕的影响,拉德教那本教义他没花几分钟就看完了。唯一有点盼头的便是联络奥利弗,但那片水晶着实脆弱得不像话——看来深渊教会对它们的宽容不无道理。 他搓了搓手里的水晶粉末,将黑影从门口挪开。简单扫了眼桌上的路线图后,尼莫将干粮揣进口袋,再次拿起床边的法杖。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视死如归的气势拉开了门—— 然后伸出脑袋左右张望了一番。 和弗吉尔说得一样,白日中的寂静教堂几乎见不到人影。尼莫定了定心,再次戴上兜帽,拄着法杖向目的地前进。根据路线图指示,藏书室在教堂后半部分的地下一层。整座寂静教堂的构造不怎么对称,导致通路七歪八扭,走廊如同蚁穴的通路,十分不好认。他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才找到目的地中指示的“白色石门”。 唯一的幸运之处大概在于,这一路上他真的没有碰到任何人。带着对幸运之神的感激,尼莫再次打量了下空无一人的四周,满意地去推那扇门。 “我们到了。”石门刚发出一点点挪动的声响,一个天鹅绒般柔滑动人的女声便从他身后传来。“还是上次那片区域吗,巴格尔摩鲁大人?” 尼莫僵住了。 他差点没抓稳手里的法杖。现在去抓兜帽太过显眼,他慢慢挪开步子,退到一边,尽力低下头——然后努力从兜帽边沿往外看。 他能看到女子的黑色长裙,再往上——与那妖娆身躯完全不搭的膨大头部,以及那顶精致的黑纱帽。深渊主教黑根·英格拉姆正拿着一根镶金骨头似的树枝状细杆,而灰鹦鹉正意气风发地站在那细杆之上。它身上绕着几道散发出强大力量气息的符文饰品,脚爪上的护佑法器嵌满名贵的小颗宝石,闪着细碎的光。 尼莫顿时将头垂得更低了,他甚至微微塌下肩膀。虽然他的确打算和灰鹦鹉好好谈谈,但这个计划里可不包括一位旁观的深渊主教。巴格尔摩鲁生性高傲,它应该不会对一个偶尔路过的“人类”那么关注。 事实上灰鹦鹉确实没有注意到他,注意到他的是另外一位。 “哎呀。”黑根·英格拉姆停下脚步,她伸出空余的那只手,动作自然地捏住尼莫的下巴。“您是昨天的访客,那个漂亮的小伙子。” 头被外力抬起,尼莫的整张脸顿时露了出来。 “啊。”他颓丧地叹气。 “啊——!!!”巴格尔摩鲁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第101章 历代魔王 灰鹦鹉的惨叫声中, 戴着黑纱帽的主教松开了捏着尼莫下巴的手。黑纱如同雾气般罩着她的脸孔,尼莫只能看清她不太正常的头颅大小,看不清她的表情。 “巴格尔摩鲁大人?”她曼声发问, “您怎么了?” 灰鹦鹉看起来很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但又碍于某种微妙的尊严, 强行挺直后背——它整只鸟最终扭成了一个不自然的怪异姿势。它没有回答黑根的话,只是直愣愣地瞪着尼莫的脸。 黑根发出一声轻叹, 她打了个声音很小的响指。接着尼莫便发现自己被鲜艳的红色荆棘绑了个结结实实, 他用尽了所有的克制力才没有乱动, 省得一不小心挣脱。 他是不是该立即示弱或求饶?尼莫苦涩地思忖道, 说好的深渊主教不会在正午活动呢?如果对面是普通恶魔术士,在弗吉尔不在场的情况下,他还可以考虑反抗反抗。但那是深渊主教——如果一不小心伤到她,他们就别想搞什么掩人耳目的潜入计划了。自己绝对会成为整个教会密切关注的目标。 大不了装死。尼莫艰难地吞下了嘴里的沙角梅,他将目光转向灰鹦鹉——按照巴格尔摩鲁的胆量, 它应该不至于在这种时候给他使绊子。 “他让您感到不快了吗?”那惑人的女声中带有些许遗憾,几根荆棘纠结在一起,钻子似的抵上尼莫的喉咙。“真可惜,我还挺喜欢他的脸的。” “等一下……等一下!”就在尼莫思考要如何自然地挣扎时, 灰鹦鹉抖着嗓子叫道。“放……先放开他, 英格拉姆。” “是。”深渊主教顺从地照做, 赤红的荆棘瞬间从尼莫身上消失。“是您的熟人?” 她的语气礼貌而落落大方, 刚才的敌意仿佛从未存在过。 “您可以叫我怀特。”尼莫赶紧抢先开口, “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巴格尔摩鲁……大人和我的……呃,主人发生过一点不愉快。” 他使劲绷着脸,努力不让脸部肌肉抽搐。 “哎呀,您侍奉的是哪一位呢,怀特先生?”黑根轻笑道,没有任何犹疑的停顿。 好极了。尼莫松了口气。看她的反应,巴格尔摩鲁应该没有向她提过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 “……戴拉莱涅恩。”尼莫又瞥了灰鹦鹉一眼,拼命使眼色。“我是说,戴拉莱涅恩大人。” “没……没错!我讨厌那个偷窥狂。”巴格尔摩鲁磕磕巴巴地附和道,“见鬼,我以为你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 后半句应该是它的真心话,尼莫麻木地想道。其实说已经不在地表的威瑟斯庞可能更加合适——可他对威瑟斯庞几乎一无所知,只清楚戴拉莱涅恩的契约全程和大致性格。于是他只能先冒这个险。 “原来是深渊贤者的仆从。”黑根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尼莫总觉得那黑纱之后有好几道意味深长的视线投射过来。“怪不得会在这种时间来这种地方。但很遗憾,您让我们的贵客感到不快了,所以请您——” “我有个主意。”巴格尔摩鲁强作镇定道,“让这小子带我进去,我要让戴拉莱涅恩的人来服侍我。没错,就这样,气死那个混球。你可以退下休息啦,英格拉姆。” “……既然那是您的希望。”黑根松开手,那根树枝状的骨制鸟架悬浮在空中。 尼莫赶紧将那架子接下来,维持着脸上的淡漠神色。 “既然两位认识,我就不做多余的介绍了。”她向灰鹦鹉行了一礼,黑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舞动。“如果有需要请随时呼唤我,巴格尔摩鲁大人。” “好的。”灰鹦鹉呆滞地回应。 确认深渊主教的黑色裙角消失在走廊拐角,尼莫拎着灰鹦鹉迅速进入藏书室。可能因为时间太“晚”,抑或是因为巴格尔摩鲁计划到来,藏书室里没有半个人影——尼莫再次小心地确认了下附近的生命迹象。然后他将手里的鹦鹉往旁边一丢,用背顶上门,做了半分钟深呼吸。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灰鹦鹉保持着掉到地上的姿势,声音又小又委屈。“我这块血肉的力量不过是中级,就算我曾经……呃,想对你不利,但你也拿走了我的力量!” “我只是想跟你谈谈。”尼莫直起腰,惊魂未定地说。“她应该没发现吧?” “发现了又如何?你绝对能成为我之上的贵客。”灰鹦鹉缩起脖子,酸溜溜地嘀咕。“这里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恶魔术士和恶魔信徒,你在紧张什么?” “我们接了个任务。”尼莫字斟句酌地说道。 “哦,所以你才这副怪打扮。”巴格尔摩鲁整只鸟委顿在地,刚才的意气风发的样子荡然无存。“算了……事到如今,你要杀就杀吧。反正……反正这块血肉已经这样啦,不过是意识回到深渊,大不了我再想办法……” 它的鸟眼湿哒哒的,不住地流泪,显然已经彻底陷入想象里的悲惨境遇之中。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尼莫有气无力地叹息道,“我干嘛要杀你?” “你不知道自己多可怕吗?” “真的吗?整支队伍里只有你反应最大。”尼莫皱起眉头。 “那是他们太蠢,根本没概念!”灰鹦鹉愤怒地控诉,“等等,你来这里……该不会是……” “嗯,看看这里是否有关于我的情报。”尼莫坦率地承认,他将兜帽从头上拉下,抹了把脖子上的汗。“你该不会也……” 灰鹦鹉扭过头去,语气很含糊。“不然我晚上睡不着。” “查到了多少?” “没有线索。”灰鹦鹉嘟囔道,“不过我还在第一个房间的找资料,后面还有两个房间呢。” 尼莫这才抬起头,打量着面前的藏书室——如果这是一个房间的话,空间未免有点宽广过头。巨大的书架林立,几乎要接到天花板,四周的墙壁上也排满了书。房间另一端的门看起来还不如半块早餐黄油大。 他一瞬间也体会到了一丝绝望。 “而且你得对付那些书。”灰鹦鹉见尼莫没有动手的意思,声音大了点。“力量不够的话,它们不会愿意为你打开。我刚看到这间房中间的书架,以我现在的力量,打开一本书就要三分钟啦。有一位苦修士就是来这看书的,听说他在这里待了十年,还没能打开这间房最后一排——” “这里应该没有监视法术吧?”尼莫皱起眉,陷入沉思。 “有,这些书本身。”巴格尔摩鲁终于抖抖羽毛,从地上站起。“这……这可是人情!听好了,废……莱特。这些书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东西,如果强行越级打开或试图带走它们,它们会尖叫着发出警报。” “……那我试试看。”尼莫搓搓手,脸色有点纠结的味道。“应该不算强行。” “试什么?”巴格尔摩鲁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尼莫没有回答它,他抬起双手,手指动了动,活像在演奏一架看不见的钢琴。 黏稠的黑影迅速铺开,海啸般的虚影拍打着第一个房间内所有书本。厚重的书本全部离开了原有位置,在黑影的包裹下整个打开,书页疯狂地翻动。哗哗声瞬间响彻整个巨大的房间。不出五分钟,所有书本又在同一时间整齐地关上。它们活物般腾飞,在巨大的空间中飞速穿梭,归位。 一切重新归于寂静,书本再次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如果说哪里不同—— “我按字母顺序排了一遍。”尼莫认真地说道,看样子像是彻底松了口气。“他们看完书之后都胡乱放的吗?” “……”巴格尔摩鲁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你刚刚难道……” “我看完了。”尼莫打开装满沙角梅干的袋子,又往嘴里塞了一颗。他思考片刻,向灰鹦鹉的方向也丢了一颗。“我只是试试看,如果直接用深渊魔法辨识字母能不能成……看来可以。不过你是对的,这个房间里的确没有相关的资料。” 灰鹦鹉在原地发了半分钟的呆,随即麻木地吞下了那颗沙角梅,甚至毫无反应。这里的书本是用不同语言写就的,其中一些是极其生僻的古老文字,但对方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巴格尔摩鲁决定不去追问这个问题。 “第二个房间怎么进?”尼莫路过高高的书架,直接走向那扇门。 “直接进。”巴格尔摩鲁大着胆子飞近,哆嗦着停在尼莫的肩膀上,身上的魔法饰品叮当作响。 第二个房间布局和第一个大同小异,除了书本看起来更接近活物这一点——它们在被翻开时发出了饱含恐惧的小声惨叫。这次尼莫在将书归位后,脸色有点难看。他少见地紧锁眉头,眉眼间一贯的柔和感彻底消失。 “你找到答案啦?”灰鹦鹉精神一震,对于真相的期盼在这一瞬间盖过了它的恐惧与焦虑。 尼莫没有吭声,而是直直奔往第三个房间。灰鹦鹉攥紧爪子里的灰黑色法袍,对方的反应绝对不正常,它开始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再待在这里。 在尼莫略带粗暴地直接挥开第三扇门前的禁制时,它这种感觉达到了顶点。 第三个房间意外得小,大小和乡下旅店的客房差不多。书本不再放在书架上,它们如同背负着书页的畸形蜗牛,用一侧软绵绵的血肉贴墙爬行。书脊上的黑色眼珠向下望着,露出一点点眼白。 “那些东西有毒,你——”巴格尔摩鲁犹豫几秒,还是决定出声提醒。 然而尼莫这次没有展开黑影,他直接放出属于上级恶魔的气势。那些欢快爬行的书本瞬间僵住,噼里啪啦地掉到地上,书脊上的眼睛疯狂旋转。 不,不一样了。巴格尔摩鲁闭上了嘴巴。尼莫·莱特的气势和刚进藏书室时完全不同,就算那个时候他慌乱而紧张,也不像现在这般—— 尼莫此刻是真正的面无表情,巴格尔摩鲁能看出来,这只“上级恶魔”陷入了真正的迷茫和挣扎。法师打扮的黑发青年亲自捡起一本书,脸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苍白。他急切地翻看着,皮质书页在他的手指下左右翻飞。巴格尔摩鲁试着偷瞄两眼,发现自己半个字都不认得。 “怎么样?”半小时后,尼莫终于放下最后一本书。巴格尔摩鲁小心翼翼地开口发问。 “恶魔们没有所谓的先天知识。”尼莫很慢很慢地说道,脚下的书本四下逃窜。“知识只能亲自积累,或者从他人那里……夺取。” “是这样没错。”巴格尔摩鲁干巴巴地说,“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地表信息的?可惜当初那具尸体没什么见识——” “没有任何人形恶魔的记录。”尼莫打断了灰鹦鹉的话,他垂下双眼,盯着那些古怪书本留下的湿润痕迹。 “是啊!我早就说过——”灰鹦鹉这次拉长音调等着对方打断,对方却没有再吭声。 没有找到任何能直接确定自己身份的资料。这没什么,尼莫握紧拳头。他的预想中有这个情况……但是他似乎察觉到了别的问题。 尽管时值正午,尼莫突然有点冷——在完深渊教会的所有藏书之后,他捉住了什么不自然的细节,而那细节使他毛骨悚然。尼莫抬起手,十八个黑影凝成的身影出现在空气中。 那是历代魔王的影像。样貌从含糊的描述到精确,它们的尺寸差异极大,样貌特征完全没有规律,并且全都是从未出现过的种族。 真的是这样吗? 尼莫盯住第十八个图像,上代魔王死后被命名为“死神镰刀”尤里瑟斯。乍看上去它的样貌扭曲而怪异,但如果拆解开来,它的解剖结构有点类似于地表的多足影兽。其他的部分也统统能在上级恶魔身上找到类似的部位特征。 没有一处错漏。那就像以某个地表生物为基准,吸纳了无数恶魔优点的合成生命。 尼莫再次抬起手,每个图像下方出现一排对应的名字和资料——“巧合”的是,讨伐第十七代魔王的勇者队伍里恰恰有一位多足影兽的头领。数量庞大的藏书尽数化为头脑内一行行文字,无数侧面描写或者正面记叙的传奇和文献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如果剔除掉那些矛盾的点,将所有资料的重合之处整合起来的话—— 第十六代。 第十五代。 …… 第一代……第一代并不是实际上的第一代,在那之前人类还未兴盛,没有任何可考的资料。 然而但凡有记录的,他都能找出来这么一个近似的“对应原型”。那原型有时是前一代勇者本身,有时是前一代讨伐军中的成员,并且大多是后者。他们的共通之处倒是非常明显,所有地表原型无一例外得强到离谱,同样也没有一个是人类。 他是不是可以假设,每一代魔王的“样貌基础”,都和前一代讨伐军中的最强生物一致? 是了。勇者之名向来给予“给魔王最后一击”的生物,但谁也没有说过“给魔王最后一击”的生物就是讨伐军中最强的那个。而另一方面,无论具体的规律如何,这都不应该是个体死亡后能传达下去的信息。如果上一代的死亡情报能够尽数被下一代得知,那么魔王们真的是“自然出现”并且“毫无关系的个体”吗? 永远都有,并且永远只有一个。简直就像在持续进化的某种东西。 如果。一个模糊的思考划过他的脑海,如同耳畔的一声低语。如果第十八代魔王的讨伐军中,最强的那个生物碰巧是“人类”呢? 他被这个想法真正吓住了。 同一时刻,深渊主教的房间。 “戴拉莱涅恩大人。”黑根低下头,提了提裙摆。“很抱歉在这个时刻打扰您。” “真少见——来联系我的居然是你,英格拉姆小姐。”年轻的男声从通讯水晶那边传来,“怎么,又有哪个宗教的骑士团来惹事了吗?” “只是一件小事,但我觉得需要跟您确认一下。毕竟这事关您的名誉。”巴格尔摩鲁的反应没有那么简单,黑根整了整自己的女士纱帽,暗自摇头。 “说。” “目前您在地表还有契约中的恶魔术士吗?” “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打扰您了。”果然如此,她想。然而恶魔术士从来不会——倒不如说是不敢——在“侍奉恶魔”的问题上说谎。 那么那个破了规矩的人是谁呢?或者说……是哪一位大人呢? 第102章 囚禁 午后的阳光温暖耀目。 弗吉尔收回手, 他没有戴面具,平素爽朗的笑容在此刻消失无踪。高大的男人低着头,冰冷地望向在地上挣扎的东西—— 那是他们刚进门时遇到的恶魔术士。他基本丧失了人类的外形, 更接近于一大团焦油。那异化如此严重, 以至于只保留了近似人类的头颅, 其他部位完全扭曲为漆黑黏稠的油状物。 此刻他正在垂死挣扎,凄厉的惨叫被束缚在消音法阵的狭小空间内, 泄漏不出半分。 “驱魔人!”他嘶吼道, 湿润的身体正在融化, 渗出大量腥臭难闻的血水。“你怎么敢……你怎么能用侵蚀符咒!你这个肮脏的叛徒!” “因为很好用。”弗吉尔的语调混了冷笑, “也很适合拷问。” “你明明也是……!” “是啊,但我和你这种专对小孩子下手的垃圾不一样,‘吹笛人修厄’。就算是人类的猎人,也知道狩猎幼崽是很不明智的选择。” “你……”倒在地上的恶魔术士说不下去了,他畸形的身体已经尽数化作脓血。仅剩的头颅如同热水中浸泡的冰块, 口腔开始融化变形,于是他只能徒劳地睁大满是血丝的双眼。 很快那头颅也彻底消失,只留下石板上肮脏黏腻的血水。 弗吉尔慢吞吞地打开一个小瓶,将其中的白色粉末洒到血水之上。伴随着刺耳的滋啦声, 恶魔术士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痕迹也消失了。他瞥了眼太阳的位置, 简单估算了下时间。正午刚过不久, 这趟打探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 接下来再找几个小角色确认一下情报就好。弗吉尔再次戴上面具, 手抚上教堂粗糙的墙壁。 “科莱斯托罗, ”他喃喃低语, “再等我一会儿,好吗?” 藏书室,第三个房间。 房间中央有一个小茶桌,两把椅子。尼莫沉默地拉开其中一把,随即把全部体重都压在上面。他握紧椅子的扶手,盯住房间四周墙壁上的挂灯。由于位处地下,这个狭窄的房间并没有窗户。除了挂灯之外,屋顶有个凹进去的圆形结构,边缘投出柔和的暖光。 这里并不昏暗,可尼莫只觉得浓稠的黑影已经淹没了他的膝盖,冻住了他的小腿。 “巴格尔摩鲁。”沉默许久的尼莫终于开口,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既然你之前已经跑了,为什么还要查我的事?只是因为不确定我的种族吗?” 灰鹦鹉犹豫了。 如果放在之前,它绝对会毫不留情地说出自己的猜想。但现在尼莫·莱特的状态真的不太对——他的口气带着强烈的否定意向,绝对是察觉了什么接近答案的东西,而且他听上去并不喜欢那个答案。 巴格尔摩鲁努力地转动着脑子。 “因为气息。”它最终选择谨慎地说出事实,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个恶趣味的考验。“你……您的气息不像是没有经历过战斗。所以您之前在娜汀那边的说法……”站不住脚。它在心里接道,没敢说出口。 “所以你认为我可能在说谎。”尼莫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好吧,我能理解你为什么逃走了。” “可是我没有说谎。”他盯着茶桌上的一道木纹,艰难地补充道。 尼莫扫遍深渊教会的藏书,他本以为那般庞大的信息量至少需要整理几日。没想到就像投入湖水的细碎石子,整整三个房间的藏书并没有给他的大脑带来多少负担。如果那些书的作者不是约好了一起胡说八道的话,关于他的“种族”,答案只有两个。 要么是从未被记录过的,与所有已知自然法则相悖的人形游荡者。深渊之中凡是有点实力的恶魔都有记录,只有深渊之底的游荡者还是个未知数。或许他只是自顾自封掉了记忆,好爬出深渊四处看看。这个可能性并非为零,但也奇迹一般渺茫——如同希冀从无人抵达的海沟最深处发现和人类一模一样的生物。 要么是世人称为“魔王”的生物。 他拼命在那些文献中寻找例外和反例,试图推翻自己关于“魔王”的猜想。他的确挖掘出了更多细节,而那些细节无一例外地证明了那个荒谬猜想的合理性。 尼莫将手指插入自己的黑发,手肘撑着茶桌边沿。他从未真正期盼过奇迹,可他现在第一次如此需要它。 不是人类没问题,是前所未见的上级恶魔也可以。怎样的怪物都行。这样他的行为可以是混沌的,无目的的,甚至完全出于好奇。 但如果……如果是“魔王”。 巴格尔摩鲁的到来,奥利弗那不正常的强悍力量。他们真的是“意外”同行的吗?如果所有相遇都是被事先安排好的呢? 尼莫伸出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袍子布料,突然有点呼吸困难。他的身体尽职尽责地模仿着人类,血液一股脑撞进大脑,让他的头有些晕眩。 假设“魔王”真的是在持续进化的“一只”生物,那么它的存在已达上万年。他现在还是“尼莫·莱特”,可一旦真正隐藏在黑暗里的记忆一起涌上来,他还是“他自己”吗? 他一直无法真正地敬畏死亡,随随便便就能放弃眼前的一切。如果那都是他潜意识知道自己不会真的死去,所有事情归根结底对他来说“无所谓”的话…… 尼莫张开双手,狠狠拍上自己的双颊,发出非常响亮的“啪”声。正在全神贯注察言观色的灰鹦鹉吓得一激灵,浑身的羽毛全炸了起来。 “都是假设——”尼莫严厉地对自己说道,强迫自己截断思路。“没有证据。” “您得到想要的了吗?”撩人的女声在房间入口的方向响起。尼莫猛地抬起头来,方才的沉思圈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深渊主教黑根·英格拉姆的到来。 “别吃惊。”黑根拉开尼莫对面的椅子,理理裙摆,好整以暇地坐下。“我只是向戴拉莱涅恩大人确认了下,您不是他的仆人呢。” 她不是独自一人前来的,两个打扮怪模怪样的骑士在小茶桌两侧无声地站定。他们身着漆黑的哑光盔甲,披风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不规则的末端翻滚着细细的黑烟。 深渊主教向两位骑士做了个手势,然后摘下了那顶精致的黑纱帽。 尼莫眨眨眼。 她的头颅的确比一般人大三四倍,容貌姣好——如果那上面只有一张脸的话。四五张漂亮脸孔挤在她的头颅上,甚至占据了头皮的空间。四五双眼睛同时盯着尼莫。如果放在他们刚才见面那会儿,尼莫的紧张程度绝对能翻个一倍。 可惜尼莫现在完全失去了紧张的心情,他只是木着脸直视对方其中一双眼睛。 “我没有看错,您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黑根扬起手,一本没来得及爬远的书本撞进了她的掌心,涂着鲜红指甲的嫩白手指在书本的血肉上掐了掐。“这些书被过……那么您是哪一位呢?” 巴格尔摩鲁悄悄躲在了尼莫身后。 “什么哪一位?” “能打开魔王相关的记录,您绝对是恶魔术士及以上的程度。”她歪了歪头,这应该是个俏皮的动作,由她做来却只剩下恐怖。“而您的扭曲实在是太小,拿法杖的动作也有点生涩,那可不是一位强大的恶魔术士会出现的问题。巴格尔摩鲁大人看到您的反应也很有趣,那不像是惊讶,那是恐惧。” 崇拜魔王的教会,尼莫在心里苦笑,脑袋里滚过一团胡思乱想。他真心希望魔王有个什么独特的标记或特征,这样他和深渊教会还能给彼此一个痛快的答案。出于某种奇妙的心境,尼莫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回自己紧张的状态。他甚至觉得这状况有点滑稽。 这会儿尼莫满脑袋只剩一个确切的想法——她注意到他了,而他得应付过去,否则他完全没办法向弗吉尔先生交代。 可能是误会了尼莫的沉默,黑根停顿片刻后再次开口:“既然您没有打出您的名号,我是否可以认为……您并不是来和我们合作的?” “我只是来查找一些资料。”尼莫谨慎地回应道,“不想引起多余的注意而已。” “那您真是选了个糟糕的时间点。”黑根戴上纱帽,发出一声叹息。“我能跟您聊聊吗?” “请。”尼莫迅速回答,同时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黑根应该知道他是上级恶魔了,但她的态度并没有软化,看上去甚至游刃有余。 “我接待过不少脾气古怪的大人。”她婉转地说道,“说实话,我并不想干涉您的行动。哪怕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您对我们来说也是来自深渊的尊贵使者。可是现在的情况确实特殊……您可能还不知道,欧罗瑞将要到来,您不会想要和他会面的。” 尼莫在脑海里翻找了片刻这个名字,首先冒出来的便是“上级恶魔杀手”“秩序守护者”两个血淋淋的词。 “他只会在你们的新月祭祀上出现。”尼莫缓缓说道,“但现在离新月还有两周的时间。” “不,今年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在往这个方向前进了。如果我们的情报没错,他在这两天就会抵达这里。” “所以你们打算提前祭祀。” “准确地说,不是‘欧罗瑞只会在新月祭祀出现’,而是‘因为他会出现,才有了新月祭祀’。现在您知道情况啦。” 她十指交叉,搁在小茶桌上。“您是否愿意协助我们击退他呢,尊敬的大人?” “如果我拒绝呢?”一个主意突然划过尼莫脑海,他沉声说道,小心地露出一点点气势。 “那么请您立刻离开。” “很遗憾,我不打算听命于一个恶魔术士。” “那就没办法啦。”黑根站起身来将椅子摆好,她退后两步,行了个礼。“得罪了。” 原本空无一物的石砖地板上瞬间出现一个复杂的法阵。专门用于拘束上级恶魔的法阵,得益于今天刚刚收获的新鲜知识,尼莫一眼便认出了这东西。它只能让上级恶魔在短时间内失去行动能力。尼莫在黑根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动了动手指——显然,它对他无效。 可他没动。 两个骑士站到他身边,两把惨白的骨剑呈十字状在他的胸前交叉。白色的细小法阵顺着骨剑浮动。 “侵蚀符咒。”黑根好心肠地说明道,“请不要动,我想您知道这是什么……毕竟是三百年一次的大事。就算是尊贵的客人,我们也不希望您惹出什么乱子。” 灰鹦鹉打了个哆嗦,自觉地站上尼莫的肩膀。黑根瞟了它一眼,黑纱后漏出几声轻笑。 “没想到你们会学地表宗教那一套……您不用装得这么客气。”尼莫安静地说道,扯了扯嘴角。“如果我没记错,每当欧罗瑞到来之时,你们会向魔王献祭一块上级恶魔的血肉。” “您这就过分了。”她微笑着回答,“恶魔术士体内也有上级恶魔的血肉,我们当然不会对您下手。只是暂时委屈您一段时间,请您不要介意。” “将我们的客人带入地牢。”她下令道,“给他最好的房间。” 第103章 活着的建筑 “如果你们以为欧罗瑞还会在原来的时间到来, 那就大错特错了——” “欧罗瑞?”奥利弗手拿汤勺的动作停下几秒,“欧罗瑞是谁?” “……”审判骑士眯起眼睛,捏紧汤碗边沿, 用力研究着对方的反应。可惜让他泄气的是, 那反应不似作伪。“你们真的只是来做一般任务的?” “嗯哼。”奥利弗给自己也舀了碗汤, 小心地盯着审判骑士的动作,随时准备放出冰刺。“要么这样, 你再告诉我一点点, 我给你看点儿我们的任务信息。佣兵公会的记录可无法作假——这个买卖怎么样?” “先从您的名字开始如何?” “这个再说吧。”奥利弗干笑两声, 他们的顾问毕竟曾经大名鼎鼎, 谁都不清楚作为团长的他是否已经被拉德教记上了黑名单。“您看,怎么说我也是黑章,我可不想被审判骑士惦记上。您就别跟我们这些小人物过不去了。” 奥利弗背后的富勒山羊非常配合地伸出舌头一卷,开始试图嚼奥利弗的头发。 审判骑士帕里什·舍曼无力地扶住额头。 尽管他个人十分厌恶黑章,但如果这支小队没有搅局的意思, 他还真没有什么非跟对方作对的必要。另一方面看来,这支队伍的装备寒酸得要命,不像是实力雄厚的类型——上次见用富勒山羊运输全队物资的正规队伍是什么时候来着,十年前? 面前的青年貌似是这支队伍的首领, 看起来年纪不大, 说话也没什么架子——别说架子, 那口气甚至有点小心过头。他煮食物的手法也十分熟练, 可见没少干杂活。 蛇级, 帕里什皱起眉头。明明是自己先发起了攻击, 再考虑到这人之前轻易击退自己的实力,眼下一切都说不通。 这两人和他之前接触的那些嚣张跋扈的黑章们完全不同,低调得有些吓人,看上去也没有严明的上下级关系。目前那两个悠哉的黑章正在仔细地照料那锅汤,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似的——说他们是走错路的游客他都能信。 这支队伍到底在搞什么? “其实关于欧罗瑞……我知道的也不多。”安将面包在肉干汤中泡软,吧唧吧唧地吃着。“我就记得他不是拉德教的敌人。他来这里干嘛?” “情报换情报。”帕里什坐姿端正,一板一眼地喝着汤。 “你先说。” “为什么?” “汤是我们的。”安严肃地说道。“而汤里是我们最贵的肉干。” “……”现在帕里什很确定,这支黑章队伍真的完全没有“骄傲”这种东西。 “审判骑士帕里什·舍曼,我来记录欧罗瑞与深渊教会的战况。”他双手捧住汤碗,将它小心地搁在自己身体的右前方。“轮到你们了。” “我们来陪人观光的。”奥利弗斟酌了下用词。弗吉尔先生的任务是完全公开的,透露一点应该不是问题——他激活黑章,用法术遮住了关键信息,向对方简单展示了下任务内容。“我们的委托人想进入深渊教会的地下墓室……呃,看看。他指定了我们其中的一人陪同前往。” “你们在耍我吗?”帕里什深吸一口气。“如果这是幻术,我得说……” “不,弗吉尔先生他真的——” “谁?”帕里什陡然喝道,富勒山羊吓得瞬间后退一步。 “杜兰·弗吉尔。”这次轮到安蹙起眉。 “描述一下他的样子。”帕里什紧盯着安的眼睛。 “情报换情报。”安耸耸肩,“你吓到我们的羊啦。” 这次审判骑士沉默了挺久,半晌之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你们想知道什么?” “之前您说我们‘倒是真会挑时候’,我希望您能解释一下。”这次奥利弗先于安开口,“以及——如果弗吉尔先生是您所想的人,您是否会对他不利?”审判骑士不会说谎,这点在谈判时还是挺有利的。 “不会。”帕里什快速回答道,“如果真的是那个人,那么只是我的私人问题,和拉德教无关——我向谮尼发誓,除非他开始滥杀人类,否则我绝不出手。” “好,我们会告诉你弗吉尔先生的样貌特征。”奥利弗同样放下了汤碗。“您先请。” “深渊教会里沉睡着一只强大的上级恶魔,而那些疯狂的邪教徒一直致力于唤醒它。”帕里什从鼻子里哼了声,“尽管欧罗瑞也是上级恶魔,但它一直致力于铲除那些‘可能造成大规模毁灭’的不稳定因素,所以它在我们的特赦名单上。根据记载,每过三百年它就会来一次这里,给那只上级恶魔加固封印。” “然后和深渊教会产生冲突。”安接话道。 “根据文献,最近几次是这样。”帕里什的口气十分认真。“我需要观察和记录冲突的过程和结果,确保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我有印象,欧罗瑞不是号称‘上级恶魔杀手’吗?”安挑起眉,“直接杀了深渊教会里那个不就好了?” “很可能因为深渊教会的那只过于强大。”帕里什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厌恶,“不然它也不会被那群疯子那样供着,他们一心指望它醒来,然后实现他们所谓的……‘苍穹坠落,深渊升起’。”他冷笑几声。“欧罗瑞会在这几天提前到来,如果你们不是来搅浑水的,就是单纯嫌命长——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后者。” “那只上级恶魔……该不会刚好沉睡在寂静教堂的地下墓室吧。”安喃喃说道,把最后的面包块扔进汤碗。 “这就不清楚了。”帕里什摇摇头,“我们的情报没有详尽到这种地步。” 尽管对方这么表示,不祥的预感还是瞬间爬过奥利弗的后背。“委托我们的弗吉尔先生……身高一米九多些,褐色皮肤,棕灰色短发,棕黄色眼睛。背着很多东西,看上去像位画家。”他有技巧地描述道,省略了关于“恶魔术士”的部分。 “是他。”帕里什狠狠叹了口气,“该死的,他绝对有什么目的。” “怎么说?” 这次帕里什没打算和他们斤斤计较情报的问题:“他曾有几次潜入各个宗教的教堂,窃取关于侵蚀符咒的研究成果。但他也一直致力于驱除恶魔,热情高得吓人,所以大家一般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只是看他有点不顺眼,但在他的功绩面前……我没有立场谈什么敌对。” “深渊教会也有关于侵蚀符咒的研究吗?” “有。”帕里什肯定了奥利弗的疑问,“潜入墓室可能只是个幌子。弗吉尔最擅长精神控制,不管是人还是恶魔,只要实力低于他,绝对逃不过……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哦,没什么,您继续。”安干咳两声。 “……绝对逃不过他的控制。不过不用紧张,你们的队友总不至于是个恶魔术士。”帕里什看上去很用力地忍住了一个白眼,“希望我没有判断错误——你们看起来不像在说谎,既然诸位没有来碍事的打算,我得继续向那边前进了。” “介意我们一起吗?”奥利弗站起身,一边的安扬起眉毛。 “什么?” “我们的委托人似乎隐瞒了很多事情。”奥利弗一字一顿地说道,“在任务完成之前,我得考虑考虑当面提下涨价的事。” 才怪,奥利弗板着脸在心里接道。希望那位“热情高涨”的驱魔人不要试图控制尼莫——说实话,他不太担心尼莫真的被控制,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乱子才是重点。 尼莫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克洛斯先生和狄伦还没抵达寂静教堂,谁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及时碰见尼莫。他手上的一次性通讯水晶又是单向的,离明天日出还有将近一整天——可一旦事情出了差错,他们需要保证战力全部到场。 这才第一天,他调整着呼吸。还来得及。 而奥利弗担心的人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深渊教会的特制地牢。 这比起囚牢,更像是一个高档的房间。如果无视墙壁上画满禁锢法阵的挂毯,以及镶嵌了侵蚀符咒的壁纸。这里几乎谈得上舒适。尼莫从茶桌的碟子里拿起几块饼干,嚼了两口,欣慰地发现它比干粮好吃。 久违的甜味让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了点儿。 深渊教会十分谨慎,这里连关联外界的监视法阵都没有,杜绝了一切双向影响的可能。可惜的是,这里说到底只是为“仅有一块血肉的上级恶魔”准备的房间。不论他的种族是什么,它铁定挡不住一个完整的上级恶魔——比起让深渊教会提心吊胆地监视,倒不如干脆让他们认为自己已经被关了个严实。 “巴格尔摩鲁。”尼莫低声开口,又拿了一片饼干。“攻击墙壁……别哆嗦,‘请’攻击墙壁。” 灰鹦鹉依旧哆哆嗦嗦地喷出一个漆黑的光球,光球向墙壁砸去,而在撞上墙面的前一秒便消散殆尽。 “呃,说真的,别哆嗦啦。你要来点饼干吗?”尼莫有些无奈,他甚至怀念了几秒那个趾高气扬的“巴格尔摩鲁大人”。 “巴格尔摩鲁大人”没有碰尼莫手里的饼干,它颤抖着啄起盘子里的小饼干,差点把饼干给啄飞。 “削弱,禁锢和侵蚀。”尼莫认出了法阵的反应。法阵的构建十分细腻,这个房间绝不是短短几天内就能准备好的——换言之,它不是为他准备的。一个信仰魔王的教会,居然精心设置了一个针对上级恶魔的专门囚室。而看深渊主教的反应,他们对如何对付上级恶魔也颇有研究。 如果他没有猜错,在深渊教会的期望中,这里最后一位“客人”应当是欧罗瑞。 不过他依旧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会成为祭品,尼莫用手指摩挲着下巴。被无故禁锢的上级恶魔的确会感到愤怒,可深渊教会背后有不少上级恶魔暗中支持,一般的上级恶魔不会因为失了面子就得罪地表的同胞。 他得确定黑根·英格拉姆有没有说谎——毕竟这事关接下来的计划安排。 尼莫微微张开嘴唇,做了个深呼吸。 当初杰西·狄伦曾对他说过他“只是被认知束缚”,他现在清楚得很,那句话并没有错误。一般法师的认知会被力量束缚,有限的力量使他们无法做到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而他恰恰相反——他的力量增长全凭源于本心的认知。 他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那么他就是个普通人。坚信自己是恶魔术士的话,的确可以发挥出与之相匹配的力量,而现在…… 去想象。没有咒语,没有符文——去想象,并把它变成真的。 尼莫闭上眼睛,他疯狂地抽取着自己的力量,毫无痕迹的窥视网猛然铺开。他要看清这教堂的每个细节,然后—— 他倒抽一口冷气,手里的饼干掉到了地上。 比起人类祭品的所在,比起寂静教堂的兵力分部,比起神秘的地下墓室,他发现了更加引人注目的事情。自他踏入寂静教堂以来,一切违和的细节通通有了答案。 那毫不对称的扭曲造型,那浓重的熏香和隐约的腐臭,室内稍高的温度。 它是活的。 他看见了石砖之中的东西,这座庞大而宏伟的建筑是依靠一只巨兽的骨骼建成。那些坚实的骨骼成了教堂最可靠的栋梁,可这只是一部分,此时的尼莫能看到更多。 眼前的景象并不陌生。这只上级恶魔的境况与黑章测试时,被佣兵公会束缚的那只潘多拉忒尔完全相同。同样一部分.身体露出地表,而另一部分被法则约束在深渊,死死卡在法则的夹缝之中。但与潘多拉忒尔不同的是,这只恶魔的地上部分几乎只剩下骨骼。它奄奄一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活生生地腐烂。 ……可它还活着。 第104章 无神论者 在那一瞬间, 尼莫似乎吞了块冰。它的棱角划过他的食道,冰冷的温度引发一系列不可遏制的抽搐。尼莫有点反胃,可他稳住了, 强迫自己继续窥视。 不, 还是有差别。这只恶魔并不像当初的潘多拉忒尔那般痛苦地挣扎, 它一动不动,被法则拘束的截面露出干枯而腐烂的血肉。但因为法则不是物理意义上存在的事物, 腐臭气息只露出一点, 不算很浓。 除了极其微弱的多重心跳, 它和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区别。 尼莫能估出来, 这只恶魔全盛期的力量谈不上强,顶多比潘多拉忒尔强那么一点。而现在的它更是油尽灯枯——它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现在认得这东西。 这是一只临终的峭壁魇豹。它们生存在深渊的中上层,狩猎区域十分狭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眠。比起现实,它们活在梦境中的时间反而更长。种族实力属于上级恶魔里惨不忍睹的那一类——可这些慵懒而避世的生物并不在意。峭壁魇豹的种族特性和潘多拉忒尔很像, 不喜纷争,深渊中相对的和平主义者。 尼莫小心地探查着它的身体情况,眼前的现实加重了他胃部的冰冷感。它没救了,就算是现在的他也救不了它。它的器官已经枯萎, 大半死去。如果早个几百年还能救, 而现在它的死亡进程已经开始, 无法逆转。 它会在这骇人的疼痛中存活几十年, 而后彻底死去。这只魇豹绝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它的意识并不在本体内。就像是…… 等一下。 如果换了他自己。尼莫下意识思考道, 既然清醒的时候要忍受这种折磨,如果他是那只魇豹,那么最佳选择只有一项——如果无法速死,便把意识分离出这具肉体,然后靠外力让意识陷入沉眠。 “……巴格尔摩鲁,我们走。”尼莫喃喃地说。希望现实不是他所猜的那样,他略带苦涩地祈祷。 “啊?”灰鹦鹉停住了啄食饼干的动作。“走?” “第一,我们得想办法把那些祭品放掉。”尼莫的声音有些不稳,“第二……看来那个地下墓室,我真的很有必要去一趟。” “你说什么梦话——呃,对不起。但您看到啦,这个房间的法阵十分坚固。它对我的攻击一点反应都没有,就算你是完整的……” “不。”尼莫扬起手,面色凝重。“所有的‘不可能’都有一个‘限度’作为前提。”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虚画几道。这次不需要奥利弗的协助,空间十分干脆地裂开了,露出一道足够一个人通过的缝隙。缝隙那边是个简陋的房间,规整摆放的木架上面堆着各式杂物。 “我先去偷件衣服。”尼莫语速很快,“幻术太浪费注意力,我还不太熟练——你能不能自己用幻术遮住自己?” “……如果遇到恶魔术士,我肯定会被看穿的!” 尼莫在房间里四处打量,最终在柜子顶上发现一个铁皮做的桶状饼干罐。他踮起脚尖,用法杖将它勾了下来,然后将里面的饼干全部倒在茶桌上。 “进来吧。”他严肃地说道,指了指空罐子。“我来掩护——至少我能把我们的气息都盖住。” 灰鹦鹉有那么几秒怒不可遏地望着他,然后又花了几秒放了气一般瘫下来,老老实实地挤进饼干罐。尼莫将饼干罐揽在怀中,从空间裂缝钻了出去。 灰鹦鹉身上乱七八糟的装饰咔嚓咔嚓地撞着罐壁,倒真的有点像一罐饼干。 裂缝那头是个存储杂物的小仓库,没有什么警备。教会的信徒长袍被叠成规整的正方,样式统一的面具扣成严丝合缝的一摞,全部整整齐齐码在靠墙的木架上。尼莫利索地脱下灰黑色外袍,飞快地换了件信徒长袍。仔细抚平长袍上不自然的皱褶后,他将头发再次绑成短马尾,随手取了面具戴在脸上。 再三确定了打扮上没有任何露馅的地方,作为伪装的收尾——尼莫把法杖用换下来的法袍缠好,和饼干罐一起搂在怀里。 小仓库在地面之上,出门便能看到午后灿烂的阳光。 尼莫大致感知了下,弗吉尔已经回到了他们的房间,并没有什么人跟上去为难。看来他的推测没错——目前在深渊教会的眼里,弗吉尔只是“服侍上级恶魔的恶魔信徒”。而上级恶魔行动向来随心,无故失踪十天半个月都是常事,信徒没有特别处理的必要。 时间还早,可以先去收集一下情报。等下一个日出时,他得向奥利弗请求一下支援——至少仅凭他自己是做不到“毫不引人注目”并且“万无一失”地将人弄出去。他制造的空间缝隙太过强硬,只有魔力足够高的人才能活着通过,尼莫不认为那些人类祭品有这个资质。 尼莫搂着法杖和饼干罐的胳膊紧了紧。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特别想和奥利弗说两句话——随便什么都行。 他想抱抱他,然后使劲抱怨一番。这次事件结束后,他或许得提高他们两人对战的频率……而等自己拿到了相对确切的证据,绝对要第一个告诉奥利弗。 奥利弗曾经那样向艾德里安·克洛斯承诺过。 我不会对你说谎,永远不会。尼莫朝着太阳的方向望了眼,可他的眼睛已经不会因为强光而感到半分刺痛。 ……希望你仍然会与我一同前进。 尼莫长长地吐了口气,低下头,继续向教堂的中心区域走去。 而他的支援刚巧到场。 “我们得找个守卫薄弱的地方。”艾德里安望了望两侧挂满尸体的石阶。此刻他身上的修士服全是豁口和紫黑色的血渍,脸上则沾满尘土,看上去少见的狼狈。“先想个办法混进去——” “为什么?”杰西反问道,他看起来比艾德里安好不到哪里去,一头长长的金发乱糟糟的。“直接从大门进不就好了。” 骑士长用“你疯了吗”的眼神将对方从头到脚刺了一遍,然后无言地指了指那两排尸体,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修士服。 “可这一路上,您瞧,我们已经遇见过所有样式的守护恶魔了!”杰西叫道,“我不想动啦!” “所以您想自杀。”艾德里安冷静地得出结论。 “别太小看我,亲爱的。”杰西摇摇手指,另一只手使劲在口袋里使劲掏着。“我可是从我的老东家那里得来不少好东西。这两排……呃,东西,主要是靠味道辨认的吧。” “不是弄点恶魔血肉在身上就可以。”艾德里安皱起眉,“它们只判断两种东西——融入体内的恶魔血肉,或者恶魔契约。而我们两样都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直直盯着漂亮的金发青年,可对方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自然的情态。 “噢,我找到啦!”杰西献宝似的举起一个密封的黑色小瓶。“伪装气息用的好东西——咳,别那么看着我,你不会想知道它是用什么做的。” 艾德里安眯起深棕色的眼睛,他可没听说过市面上有这种东西。 “旁门左道的小玩意儿而已。”杰西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大方地耸耸肩。“毕竟高贵的审判骑士们向来正面冲杀,不会玩这一套。” 说罢,他咬开瓶塞,直接将小瓶中的东西倒入口中。 骑士长嫌弃地看着瓶口整个都被塞进对方嘴里的小瓶,他走近一步,自然地伸手去接瓶子。 然而杰西并没有把瓶子递给他。 金发青年直接拽住黑色修士服的前襟,吻上对方的嘴唇。艾德里安第一反应便是挣脱,顺便同时毫不客气地给对方一拳——可杰西未卜先知地抬起空闲的手,直接捉住了他抬起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饶是凭审判骑士长锻炼多年的强悍体魄,一时间也没能挣开。 与此同时,一股味道难以形容的液体被对方用舌头渡了过来。 艾德里安眉头拧得死紧。吞下一口那又涩又甜的液体后,他毫不犹豫地咬紧牙齿。而杰西恰好在同一时间松开了他,顺便退后一步,非常成功地保住了自己的舌头。 “别生气嘛。”金发青年抹抹嘴唇,轻飘飘地说道。“这东西非常容易变质,不适合暴露在外——我也是没办法。您看,我们扯平了。这东西可值一大笔,我这是为队里做贡献。”他将空瓶塞回口袋,连连叹息。“它的时效很短,我们先前进如何,顾问先生?” 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他冰冷地扫了杰西·狄伦一眼,抬脚踏上石阶。 两排尸体安静地悬着,如同真正的尸体那样没有半点反应。奇怪,他迟疑了几秒。在他的印象里,就算他们伪装了气息,这些东西反应也不该这么…… 前任骑士长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金发青年,决定先不去纠结这个细节。 而杰西·狄伦这一秒考虑的完全是其他事情—— 廉价的酒腌醋栗酱味道不怎么好,杰西捏紧口袋里已经空了的黑色小瓶,有点不满。早知道就选点味道更好的东西了。他再次瞄了眼两边的尸体,它们非常识时务,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 两人很快到了深渊教会门口。 “要遮遮脸吗亲爱的?”杰西甜腻腻地说道,“您很有名,不是吗?” 艾德里安没理他。精神牺牲还在生效,他简单地画了几个法阵,将自己的身形完全隐藏了起来。原地瞬间只留下金发青年一人。 “您至于用这种高消耗的高阶幻术吗?……唉好吧,您先气着。”杰西可怜兮兮地垂下头,但手上毫不客气,他直接推开满是眼睛的大门,堂堂正正地进入了寂静教堂的中殿。 “需要遮遮脸的是你。”艾德里安犹豫片刻,还是耳语般地提示。“这里只有恶魔术士和上级恶魔才会露出脸孔。” “我觉得自己的脸还不错。”杰西理直气壮地耳语回去,“遮住多可惜,你说对吧?” 这次艾德里安没给他回应。 只有嘴巴的恶魔术士还站在台前,时值午后,台下没有半个人影。可他依旧对着空气演讲着,语调温和,充满情感——就像那里坐满了信徒似的。 “那是个恶魔术士,最好不要引起他的注意。”艾德里安冷冰冰地低语。“我们去找莱特先生。” “找?怎么找,挨个敲门问吗?您可真是直接得可爱。”杰西掏掏耳朵,然后挥舞手臂,冲台上的恶魔术士情绪高昂地打了个招呼。“需要降低存在感的是那一边——不如我们出出头,等莱特先生来找我们。” “万一他没注意到……” “不。”杰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绝对会注意到的。” 台上讲道的恶魔术士彬彬有礼地回了个礼。杰西随便挑了把椅子,没什么正形地坐了上去,高高地翘着二郎腿。 “魔法的本源是什么?我们有道理认为,深渊才是魔法的本源。上级恶魔提供血肉,恶魔术士即可同时使用地表魔法和深渊魔法。但‘守门人’的实验记录已经证明,反过来并不可行。”他顿了顿,只有一张嘴的脸转向杰西的方向。金发青年手肘正撑在膝盖上,右手托着腮帮,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这位新的来访者神态自若,看上去并不对他的讲道内容感到意外。 “这并非力量的差距。”恶魔术士继续了演讲,“它足以证明人类体内还有残存的深渊魔法回路。但他们舍弃了它,投靠了崭新的魔法体系。当然,这是自由意志下的选择。可他们接下来做了什么?他们回到深渊之底,掠夺我们最初的神明,打压我们曾经的兄弟。好独占这——您有什么问题?” 杰西还维持着原来不像话的坐姿,只不过他高举起左手。 “只是一个小问题,我亲爱的朋友。”他扬起那张挑不出瑕疵的脸。 “为什么你们人类……哦,抱歉,是你们和人类,都这么喜欢把自己当回事呢?” 第105章 羊与诗歌 这是货真价实的挑衅。 如果这句话放在别处问, 虽然绝对会讨人嫌,严格意义上来说没什么问题——现在的大宗教较之前处事和缓些,若是有信教的人听见, 顶多也就扔一个白眼了事。杰西·狄伦不会被架上柴火堆, 也不会被涂满尸油的绞索绞死。 可这里不是熙熙攘攘的酒馆, 也不是黄昏人来人往的街边。这是深渊教会主教堂的中殿。 艾德里安静悄悄地站在杰西身边,他略微压低上身重心, 如同一只等待攻击的豹子。而讲道桌后的恶魔术士沉默几秒, 有几根触须从袖口探出, 直指向金发青年的方向。半透明的触须前端颜色渐渐变黑, 如同蜗牛伸出的眼睛。 “请您继续。”恶魔术士的口气仍然彬彬有礼,但明显冷硬了不少。“恕我不能理解您的观点。” 作为一位传道者,这个反应称得上合格。但艾德里安可不打算放松警惕,他紧盯那几根摇摆的触须,握紧手中的金属长弓。 杰西则长长地“哦”了一声, 语气里的笑意更重了几分:“按照您刚刚的说法,您似乎很确定你们的敌人……唔,人类,背弃了你们的神明。” “您说得没错。”恶魔术士应道, 袖口伸出的触须缓慢地移动。“我也曾是人类, 曾经被那些花样繁多的宗教所蒙蔽。恶魔即为恶, 需要被驱除。这概念已经深入人心, 而与恶魔相对的即为神明——到底是谁来规定这一切的?少有人会去探求真相。” “比他人多思考了一步, 就认定自己看到的是‘真相’了吗?”金发青年嗤笑一声, 艾德里安能听出其中清晰的讽刺。“倒不如说,你们希望那是真相——我拜读过你们的教义,魔王……噢抱歉,你们的神明完全是受难者的形象。承受了背叛和杀戮,但是一声不吭。多么‘仁慈’而‘伟大’的牺牲。” “既然您有了解,那么您应该很清楚。那是奇迹一样的生命,而地表生物——尤其是人类,正拿这奇迹的残躯哺育自己。他们有意识地隔离恶魔,并排挤试图与恶魔共同发展的我们。邪恶?我们只是在遵从自然的法则向上攀登,致力于推翻这个不自然的……” “这就是我想说的问题啦。”杰西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的话,“你们觉得自己很重要吗?” 艾德里安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在战场奔波的这些年来,他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自信。这也是他不会把杰西·狄伦那些示爱的屁话当真的原因——这个男人满口谎言,脸上的笑容几乎到不了眼底。嘴上的漂亮话一套一套,剥开之后全是戏谑和冷漠。他早就不是什么十岁出头的少年,作为一个见识过足够多血与火的战士,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被那张美丽的脸孔迷惑。 他对杰西·狄伦那张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保持着怀疑与警惕。 可眼下狄伦的气势变了。表面上那副漫不经心的架子还在,但艾德里安突然有种感觉——狄伦现在所说的话语,的确带上了些许认真的意思。 “当然,这么说有点失礼,毕竟有这个毛病的不止你们。我就避个嫌吧,鉴于人类的宗教最多——人类的信仰,人类的爱与奉献,永远对所谓全知全能的‘神明’无比重要。而人类的美德……哈,‘美德’永远适用于神明,不是吗?哪怕就大部分人类而言,自己都无法认同自己的族群百余年前的美德标准。” “而神的样子……唔,我想想,拉德教的谮尼是智慧而威严的老人样貌。真不巧,森林之神塞莱斯廷是女性精灵的形象,火神曼斯菲尔德拥有所有矮人都羡慕的胡须,而龙神迪米特里厄拥有最为尊贵的金色鳞片。” “这恰恰说明了他们的肤浅与傲慢。”恶魔术士愈发冰冷地说道,触须越伸越长,触须末端离金发青年不过一臂的距离。“那都是些从未现身过的臆造神明。而我们的神确切地存在——” “的确,而且恰巧也是和你们‘最接近’,对你们的行动‘最有利’的样貌。”杰西拍了拍手。“从深信‘被神所爱’这个角度来看,你们和其他种族之间有区别吗?” “您这是诡辩,这是吾神庇护下的必然结果。” “如果您在剪羊毛时需要所有羊发自内心地爱您,尊崇您,并将您想象成一只羊。那您就继续这么认为吧。羊毛换金币,金币换诗歌。而羊真的能够想象人的诗歌吗?”金发青年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就算某天羊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么豢养别的家畜,种植更多作物就可以了。您认为呢?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艾德里安突然一阵无缘无故的脊背发寒。 “如果您的论点是这样,那么您找错地方了。”恶魔术士从讲道桌后走出,只有一张嘴的脸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您应该去‘守门人’那里长篇大论一番,他们准会欢迎您。” 对方完全不是一副平等探讨的态度,恶魔术士决定先行出手,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一个小小的教训。然而下一刻他惊悚地发现自己属于人类的躯体完全无法动弹,只有混着恶魔血肉的部分还能挣扎一番。 他没有犹豫,直接激活讲道桌上的警报法阵。与此同时,袖口伸出的眼睛直直盯着那位危险的不速之客——然后他眼看着对方蓝色的眼睛化为金色。 “魅惑术”这个词刚划过他的脑海,他的思绪便化为一片空白。 守卫的缄默骑士赶到时,中殿里已经是一片和平的景象。他们的传道者仍在平静地讲道,而一个漂亮的金发青年正坐在长椅上,听得十分认真。 “一次意外的魔力衍射。”讲道桌后的恶魔术士侧过脸,“虚假警报而已,不用介意。” “魔法的本源是什么?我们有道理认为……”说罢他继续认真地演讲。 警报响起时,黑根·英格拉姆正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做最后的布置。 那警报持续的时间极短,她在当时便仔细探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任何含有敌意的魔力波动。缄默骑士们能够应付,她想,极为小心地拖出暗柜中巨大的毒蟒皮箱。皮箱被她小心地取出,随即被法术抬起,稳稳落在法阵之中。 皮箱的上方瞬间浮起一连串小型法阵,随着黑根的手指划过,它们逐个泡沫般破灭。似乎察觉到了束缚的消失,里面的东西疯狂挣动。它们急不可耐地顶开皮箱盖子,从窗户中喷涌而出。 “去吧。”她轻声说道,微微翘起嘴角。“帮我记录一切,可爱的孩子们。” 第一只监视虫飞出窗外时,尼莫正在往寂静教堂的中殿赶去。那短促的警报响过之后,他下意识将注意力往中殿挪了挪——随后便发现了深渊教会新的来访者。 不是奥利弗。他沮丧了三四秒,决定拿杰西·狄伦暂且充个数。不,不止杰西一个——艾德里安·克洛斯的气息与他在一处,应该是用了某种幻术。尼莫瞧了眼怀中的饼干罐,决心找机会好好练习一番深渊派别的幻术。 然后他被窗外成群飞过的监视虫吓了一跳。 它和他在黑章测试时见过的监视虫十分相似,只有一点不同。佣兵公会的监视虫有着布满条纹的肥胖腹部,而这东西本应是腹部的部位被漆黑的眼球替代。收回目光后,尼莫立刻加急了脚步——在他所的文献之中,深渊教会的仪式可不包括这个步骤。 好在和队友的会和过程十分顺利。 太阳即将下山,中殿里多了几个游荡的恶魔信徒,混入其中的他并不算扎眼。尼莫在杰西旁边不远处坐下,而杰西显然一眼就认出了他标志性的短马尾。 “我亲爱的……对不起,莱特先生。”见尼莫掰起手指,杰西明智地转了口风。“您还好吗?有什么收获吗?” “欧罗瑞会提前到来。”尼莫小声说道,甚至谨慎地加了个对外的混淆效果。“他们要将祭祀时间提前。” “……您还记得您是来干嘛的吧?” “所以我和弗吉尔先生得尽快把事情办完。”尼莫犹豫了一会儿,不认为这是个讨论这座教堂真相的恰当时机。“如果我没猜错,你们过来是因为……” “因为杜兰·弗吉尔底细不明,我的艾德甜心又足够了解这个鬼地方。”杰西摊摊手,扫了眼尼莫揽着的饼干罐。“团长决定我们跟上作为支援,以防你这边出什么问题——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只是附赠的,别介意。” “来得正好。”尼莫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他干脆利落地回应。“按照惯例,他们弄了一群平民作为祭品。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他们弄出去。” “现在吗?不是不行,可我得说——” “不是现在。”尼莫吁了口气,“我得跟弗吉尔一同行动,需要有人帮我注意那边的动静。一旦他们决定动用祭品,你们及时通知到我就好。呃,如果必要的话想办法拖延一下。如果是克洛斯先生——”他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向骑士长所站的位置看了一眼。“应该会有些办法。” “您的口气越来越像团长啦。”杰西挑起眉毛,“……但团长至少会跟我们解释一下计划的全貌。” 尼莫沉默了。 “我会告诉你们。”他简明扼要地说道,“但不是现在。” “您不能这样!我不喜欢被吊着胃口。”杰西露出一个十足的委屈表情,而艾德里安一直保持着可疑的沉默。“唉,如果您肯把给团长的温柔分块碎屑给我——” “你不是占卜师吗?”尼莫瞥了金发青年一眼,“自己猜。” “您真冷淡。”杰西嘟囔道。 “比起这个,我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尼莫抬起眼,再次望向尤里瑟斯的雕像。他压抑住了胃部的抽搐,强行无视紧缩的喉咙,尽量平静地提出了疑问。 “考虑到你的能力,狄伦,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如果你有确定的答案,我想要知道。”他直截了当地发问,“而如果你真的知情,那么执意加入的你……又到底是什么人?” 第106章 冒牌骑士 只是一个问题, 尼莫心想。这不难。 他在之前的人生之中逃避过很多事物。踏上这旅途之后,他开始习惯于强迫自己在产生退意前率先行动。曾经简单而随便的生活是怎样的?尼莫当然还记得,然而明明只是不到半年前的事情, 关于路标镇的回忆已经教会了他什么叫恍若隔世。 想起当初数着铜币紧巴巴过日子, 天黑前守着面包店讨价还价的生活, 他突然有一点点难过。 “您这可就问对人啦。”杰西半点都没有犹豫,他果断往尼莫的方向蹭了蹭, 紧挨着对方坐好。“尽管当着我的艾德……嗯, 这样不太好, 但我可不是会否认过去的男人。我亲爱的尼莫, 可能您忘了,但我们过去的确曾经有一段甜蜜的——等等等等,您别这样。” 尼莫将视线从尤里瑟斯的雕像上挪开,严肃地抬起手,在脖颈处虚划了下。一个生涩但十分明显的威胁动作。 “好吧, 我的确知道您的身份。”杰西不怎么情愿地叹了口气。“您能问出这句话,相信也是对情况有了那么点儿了解。” 尼莫没有取下脸上的面具,他非常轻地点点头。 “您知道吗?”金发青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仰起头, 注视着寂静教堂画满阴暗彩绘的穹顶。“人们常说‘保有希望是好事’, 就算那希望多么愚蠢而不切实际。你们一直很喜欢这个想法, 我希望您保持这种状态。” “你不想说。”尼莫小声总结道, 他攥紧袍子边角。坐在他身边的人知道答案, 这让他十分焦躁。 “因为那样乐子会少很多。”杰西耸耸肩, 语气轻松。“而您总不至于为了这个问题拷问我。别失望嘛,我可以解答您另一个疑问。” 尼莫转过头,银灰色的眸子透过面具上的缝隙,死死盯住金发青年翕动的嘴唇。 “我为什么会执意加入?为什么接近这样的危险……唔。”杰西的笑容里混了少许不怀好意。“我刚才的话可并不是玩笑,我们的确有过‘甜蜜’的过去——一个美妙的交易,它现在还在生效呢。” “……但您完全可以放心,”杰西理了理耳边的金发,“我并不是为您而来。” 尼莫深吸一口气,再次试图探查杰西·狄伦的实力。可即使在他已经认知到“自己是只不祥怪物”的当下,他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对方就坐在他身边,心跳强健有力,有着人类正常的体温,这就是全部了。 他有了个模糊的想法,一个十分疯狂,但的确站得住脚的想法。尼莫犹豫几秒,集中全部力量,在饼干罐上刻下个小小的法阵。随即他张开嘴,打算问出下一句话——中殿的大门猛然敞开,队伍整齐的缄默骑士无声地滑入教堂。 就在同一时间,一股相对强大的恶魔术士气息正在接近。如果他的判断没错,黑根·英格拉姆正在赶来中殿的方向,用这套临时拼凑的伪装和她对上可不是个好主意。 “我先撤退。”尼莫站起身,没有再看向杰西。 “联系方式?”杰西挑起眉毛。 尼莫郑重地将饼干罐塞到金发青年的怀里,并且拍了拍它。“遮住它的气息。”他认真地叮嘱道。 杰西看上去有一瞬的无言。他打开饼干罐的口,往里瞄了一眼,噗嗤笑出了声。 “我知道了。”他说,“祭品的位置?” “刻在饼干罐的盖子上。” “……您慢走。”杰西同样站起身,“我和我的甜心这就去瞧瞧那些可怜的祭品。” 尼莫选了另一条远路,飞快地离开中殿,向他和弗吉尔的房间快步走去。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天知道他多想腾出几天专门找个墙角缩着,好好整理那些让他胃里翻江倒海的情报。可他的时间不多,飞速流逝的时间车轮般拖拽着他——尼莫还没有消化好杰西·狄伦的惊人发言和不正常的表现,就又要对上心思缜密的驱魔人。 仿佛有无数小针戳刺着他的神经,尼莫抱紧袍子裹紧的法杖。他找了个阴暗的室内柱,靠着柱子坐下,尽量控制好自己的呼吸频率。 他的试探没有被发现,而反馈出现得比他所想的还要早些。 他倾尽全力给饼干罐加了个隐蔽性极强的封印。它对魔力极其敏感,如果发现对方第一次没能成功打开,他可以直接远距离撤掉。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小试探。而杰西·狄伦将它轻松地打开了,封印不留痕迹地破碎,没能给金发青年的动作带来哪怕是一瞬的停滞。 尼莫手按上左胸,他能感到心脏在肋骨下剧烈搏动。夕阳的光辉透过狭窄的窗户漏进来,在石砖上留下一道血红的光痕。 这证明了他的猜想——杰西·狄伦的实力和“现在的他”不相上下。 尼莫望向自己的双手。这一发现并没有使现况变得简单多少,但如果他的猜测有那么一丝可能是对的…… 那么一切或许比他之前所想的更为复杂。 尼莫将脸埋在双手之中,指缝里露出几声苦笑。他之前断然想象不到有这么一天,他居然会有这种可笑而危险的期望——无论是他,还是狄伦,最好都是来自深渊的未知上级恶魔。 那该多好。 尼莫盯着那道阳光发了会儿呆,直到那道光渐渐微弱下去。眼看时间的车轮要轧上他的脖子,尼莫终于决定将一切抛之脑后,先完成眼下的任务——首先关于这一整个下午,他得先编个足够可信的谎言…… 盔甲摩擦的咔嚓声在不远处响起,尼莫猛地回神。他在走神时忘了探测四周,而那缄默骑士已经离得太近。情急之下他只能尽力消弭气息,将自己隐在柱子后面。 不对。尼莫突然回过神来。为什么缄默骑士会发出这么大的行动声响? 尼莫狐疑地望向昏暗下来的走廊,那位缄默骑士正在……不怎么利索地走着。那效果有点滑稽,要么是骑士本身患了严重的关节炎,要么就是那扭曲骇人的盔甲生了锈。对方缓慢地前进,一会儿是十足的缄默骑士派头,毫无声息。一会儿又放松下来,十分随性地胡乱活动,让盔甲发出咔咔的声响。 似乎是察觉到了视线,那骑士骤然停住活动。头盔直接往这边转来。糟糕。尼莫决定放弃对气息的隐藏,大不了把对方打晕了封印在杂物间。他紧张地舔舔嘴唇,法阵在右手蓄势待发。 一身黑色的缄默骑士伸出双手,他没有拔剑,而是直接取下了头盔—— “出来吧,尼莫。”奥利弗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看到你了。” 尼莫一个没控制好,法阵差点炸在手里。自己可能已经疯了,尼莫严肃地想道,不说杰西,连奥利弗都能看穿他的气息隐藏的话…… “……你的马尾露出来啦。”奥利弗体贴地补充道。 尼莫顿时失笑。他摇摇头,从柱子后面大步走出,向奥利弗冲去,想给对方一个结实的拥抱。而缄默骑士盔甲上的长刺打消了他的想法——尼莫停在奥利弗面前,有点尴尬地张着双臂,开始思考怎么不着痕迹地将它们放下。 奥利弗的一只手执着头盔,碧绿的眼睛里满是温暖的笑意。那身漆黑瘆人的骑士装扮和他温和的脸搭在一起,有种奇异的违和感。他迅速反应过来尼莫僵硬的原因,冲盔甲上的长刺挑挑眉。随即他伸出空余的那只手,轻轻掀开对方脸上的怪异面具。 奥利弗吸了口气,身体稍稍前倾,试探地吻了吻尼莫的嘴唇。 “我来找你了。”他说。 “是啊,好久不见。”尼莫回给对方一个微笑,那些沉重的思绪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刺人。他最需要的时候,奥利弗·拉蒙永远都在,并且能轻松地将他带回路标镇时的那份心境。“你怎么来了……不对,你是怎么混进来的?”那两排尸体已经漏了他们整整三批人,它们真的有用吗? “哦,这个……这个就说来话长啦。”奥利弗挠挠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告诉你。” 其实比起“说来话长”,那更接近“稀里糊涂”。奥利弗有点无奈地心想。 半小时前。 “我只能把你们带到这里。”审判骑士帕里什严肃地说道。他一只手小心地托着个精致的银质烛台,另一只手攥紧白马的缰绳。烛台上没有燃烧的蜡烛,只有五个刺眼的白色光球。“我们两清了,女士。看在谮尼的份上,别再提那碗汤了。” 三个人,一匹马,一只山羊。五个活物挤成一团,被一个泛着涟漪的透明罩子罩在其中。 “他们装了那种东西啊。”安冲远处的石阶撇撇嘴,就算距离不算近,也足够看清石阶两侧吊着的尸体。“这下事情麻烦了。” “……等等,你们是想要混进去吗?”帕里什抬高了嗓门,“我可以很明确地说,除非你们是恶魔信徒或恶魔术士,否则就凭这些东西——”他扫了眼富勒山羊,“不可能。” “而你们身上没有恶魔的气息。”他补充道,“别想啦。” “混进那个呢?”奥利弗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巡逻的缄默骑士。 “……没有人那么试过,但是……” 帕里什话还没说完,奥利弗就出了手。一条柔软的光索激射而出,直接套住了一位落单的巡逻骑士,并直接把对方拽进了他们的防护罩内。被拽进来的缄默骑士晕倒得很彻底,光索虽然没有弄坏他身上的铠甲,可铠甲中的皮肉发出了细微的嘶嘶声。 帕里什倒抽一口凉气——自己输得不冤枉。 奥利弗有点笨拙地剥下对方身上的铠甲,然后小心地往自己身上套。 “不是我浇你冷水。”安皱起眉头,“这个盔甲上没有恶魔的气息,奥利弗,你这样未必行得通。” “不行就跑。”奥利弗说道,“刚刚我们来的路上不是又看到一队吗?我们走得比他们快,一会儿我跟上试试看。至少我有逃掉的自信。” “那我留下做接应。”安说道,毫不掩饰地瞥了帕里什一眼。“但是说实话,我真的不觉得这样可行。防护咒文背会了吗?待会儿逃回来的时候记得多绕几圈。” 可她的告诫没有被用上。 奥利弗跟上了缄默骑士的队伍末尾,小心地一脚踏上石阶。 “深渊的味道。”尸体们轻轻摇晃,“合格,合格。” 第107章 等死 “更重要的事?”尼莫的注意力迅速转移。奥利弗亲自跟上来, 可见那不是允许拖延的问题。在这一天的经历之后,他暂时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能够发生。 “弗吉尔先生擅长精神控制,可我们都知道他绝对无法控制你。”奥利弗伸出被金属甲片包覆的左手, 别扭地正了正脖颈处的盔甲。“我们这边……呃, 弄到了些情报。他对侵蚀符咒尤其拿手, 如果发现你有恶魔术士以上的实力,我不清楚他会不会作为驱魔人出手。” “刚刚我在中殿见到了狄伦和克洛斯先生, 他们没提这件事。”尼莫将面具拨到脑袋的右上方。 “其实我试图通知过他们, 你知道的——但他们的运气似乎很差, 一直都在战斗状态, 通话中的魔力干涉太严重。比起干等,我亲自来一趟比较保险。”奥利弗倒豆子般地说道,“放心,外面还有安接应。我把接收讯息的水晶交给她了。那些一次性水晶片还能用……你笑什么?” “没有。”尼莫没控制好脸上的笑意,“我还以为这堆解释里面会有一条是‘我想见你’。” 奥利弗顿时噎住了, 脸色有些可疑的发红。他沉默几秒,默默把头盔又扣回脑袋。 “……不过这的确是个问题。”尼莫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状况,我总不能故意让他控制。” “是啊。”奥利弗说道,“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和传闻中完全是两个人, 你得小心。而且你们的动作得快点, 因为欧……” “欧罗瑞即将到来, 寂静教堂会很快封闭。”尼莫顺畅地接了下去。“如果有必要, 我会尽量暗示弗吉尔先生提前行动的。” 奥利弗的轻笑从头盔中传出, 有点发闷:“好吧, 我来猜一猜,狄伦和克洛斯先生应该去寻找用于祭祀的人类祭品了吧。” “就是这样,团长大人。”尼莫的声音轻快了不少。 “我应该让你当我的副团长。” “我们一共就五个人!……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奥利?”奇迹般的,尼莫发现自己心中平静了不少。 “我还没想好,当务之急是把精神控制的潜在危险解决。”奥利弗同样轻快的声音从缄默骑士的盔甲中传来,“唔,我想想……你找到巴格尔摩鲁了吗?把‘无法控制’归于它的天赋?” “找到啦,不过巴格尔摩鲁正跟着克洛斯先生。”尼莫抓抓头发,“毕竟不能用通讯水晶,至少巴格尔摩鲁一直都能找到我……啊。”他突然停住了抓头发的动作。 “你有主意了?” “你跟我一起行动吧,奥利。”尼莫避过盔甲上那些凶险的刺,伸手轻轻敲了敲奥利弗胸口的金属。“不过可能要委屈你了。” 杜兰·弗吉尔在做最后的准备。 他展开工具袋,磨损严重的水牛皮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里面是一整排画笔,每一支都被保养得很好,木制笔杆透着温润的光泽。弗吉尔指尖拂过那些笔杆,如同在默数。 他收回手之后原地发愣了会儿,又小心地从腰包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水晶瓶,将它和画笔搁在一起。它们排列得工工整整,颜色黯淡,莫名有些像送葬的队伍。 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 目标即将达成的放松和苦闷一同涌上喉咙,混合出的感情里却没有半点和喜悦沾边的情绪。说实话,杜兰·弗吉尔不在乎来袭的欧罗瑞,但他倾向于在这地方彻底封闭前将事情处理好。退一步说,就算寂静教堂真的封闭了,他相信以自己对这地方的了解,在混乱中保下一个恶魔信徒还是绰绰有余的。 弗吉尔抬起自己的手——他看到满眼的茧子,永远洗不掉的死亡气味萦绕在他的指缝之间。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如何,而他丝毫不打算接受它。杜兰·弗吉尔从来不是一个“守护民众”的沉默英雄,这双手的确终结过无数惹事的恶魔,甚至几个同为恶魔术士的“同胞”。但那不是出于任何美德,他非常清楚这一点。 根源只是一个十分自私而冷酷的愿望。 他鼓起胸口,将空气尽力吸进肺部,如同从未真正呼吸过那样。他注视着木台上的画笔和“颜料”,它们曾经是他最后的温暖,而他将它们亲手变为了凶器。高大的男人垂下头,将皮袋缓缓卷起,动作轻柔而小心。 只剩最后一步。 可弗吉尔的“最后一步”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意外。那个看上去老老实实的恶魔信徒在日落后不久就回来了,这点和他预料得差不多,但弗吉尔从没想过—— “您这是……?”弗吉尔握住笔杆,望向他身后跟着的家伙。一个缄默骑士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尼莫·莱特后面,而那个英俊而苍白的黑发青年略微垂着头,身上的打扮已经换成了深渊教会信徒的样式。只不过他没有正儿八经地戴好面具,手中黑色的法杖倒是握得很牢。 法杖顶端的骨球随着他的动作浮动。 “弗吉尔先生。我被缄默骑士撞破了伪装,我先控制住了他。”尼莫·莱特的声音不算大,发言像之前一样含混而简短。“至于带回来……我想他对行动应该有些用处。” 缄默骑士通常是恶魔信徒出身,但他们在向深渊主教宣誓忠诚之后,可以得到改造身体素质的危险法术。实力是精神控制能否成功的重要指标,尽管缄默骑士的实力不及真正的恶魔术士,也绝对不会被一个普通的恶魔信徒控制住。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弗吉尔心中登时多了几分不太妙的预感——那把法杖,如果是精神控制类武器的话…… 不是不可能,弗吉尔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就算单个队员的实力再怎么不起眼,这支黑章队伍毕竟是蛇级——况且他们的队员也提过,这把法杖不是一般的东西。 “的确有用。”弗吉尔沉声说道,“……但您确定他不会失控吗?” “不会。”尼莫瞧了眼法杖上浮动的骨球,“我控制过更强的东西,它从未失败过。” “唔。” “尽管不算太好的武器。但这上面……”尼莫掂了掂手里的法杖,语气有点僵硬。 “十七个精神引流法阵,五个探查符文,十一个控制免疫法阵。这个数据能说服您么?您既然对寂静教堂了如指掌,想必对深渊魔法也颇有研究吧。” 从那僵硬的语气看来,这位恶魔信徒似乎有些不高兴,弗吉尔心想。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这个数据,这个设计十分微妙。就他多年的经验看来,这种搭配比例虽然极为少见,但绝对可行。莱特应该不是在信口开河——毕竟设计合理的法阵搭配并让它适合一类武器,计算量大得吓人。 除非对方事先知道自己的特长,并在短短一天内做完了武器设计师要耗费一个月的适配计算。 事情变麻烦了,他思忖道。如果这东西在莱特手里,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功控制对方。而有探查符文在,一旦他控制失败,莱特绝对会发觉。比起费心思弄走这把法杖……在抵达目的地之前,还是不要和这位恶魔信徒发生什么不快比较好。 “我明白了。”弗吉尔表情和缓下来,点了点头,“我相信您。” 那位恶魔信徒从腰侧袋子中摸出一粒克莱巴托蝾螈的心脏,缓缓塞进嘴巴。他身后的缄默骑士微微抖动了下,披风边沿翻卷的黑色烟气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颤动的痕迹。 “我那边的情报也打听得差不多啦。”弗吉尔将卷好的皮带别在腰间的款皮带上,“恐怕我们得在今晚行动,莱特先生。” “夜晚的守备不是更严密吗?” “事发突然。等到明天日出,这儿估计就彻底戒严了。”弗吉尔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说道。“只能是今晚。详情我可以在路上跟您慢慢说……说实话,有个听话的缄默骑士在,事情会好办不少。我得谢谢你。” “……嗯。”尼莫简单地应道。 “我们走吧,等到了那边,您可以联系一下您的团长。” “我不需要准备些什么吗?”尼莫没有接下那句话。 “不用麻烦您。”弗吉尔勉强扯扯嘴角。“我已经全部准备好啦。” 他的确做足了所有准备,就像很多年前那样。那是几百年前呢?弗吉尔记不清了。 当年他也是这副打扮。孤身一人背着大包小包,全身都是颜料痕迹。画架和画板绑在包裹旁,画笔和颜料挂在宽皮带上。只不过当初那些包裹中没有饱含杀机的药品和材料,只有烘干的各式食物。 那会儿他尽管高,却瘦得不正常,手指能摸出明显的脸颊凹陷。身上也没有半点他人的血腥味,只有他自己的。罗斯科的森林浩瀚而美丽,是一个适合安静死去的地方——尤其是对于一个正在被深渊毒素腐蚀的人来说。 那记忆太早,他或许没有回忆中的那样洒脱,只是下定决心拒绝病床上毫无尊严的死。 时间过得真快,弗吉尔冲脚底古旧的石砖咧咧嘴。他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寂静教堂还连个影子都没有。这里只有一副庞大的,缓缓腐朽的骨架。 以及一个人。 就算其他记忆全部褪色,只有那一段不会模糊或消失。那时他或许刚把画架固定进泥土,亦或是坐在树桩上打量那具怪异的骨骼,用画笔算着比例。一个声音从树上传来,冰冷而不满。发音也有点奇怪,不怎么标准—— “人类。”倚在树枝上的陌生青年说道,“你在做什么?” “画画。”他抬起头顺从地回答,决定不去在意那个特别的称呼。 “还有呢?” “等死。”他继续答道。“您呢?” “……我也一样。” 第108章 救与杀 藏书室在地下一层, 再向下一层是关押祭品的地牢。尼莫当初被囚禁的房间在地牢正下方。尼莫尝试过继续向下探,可他的感知开始被法则的夹缝扭曲。那就像朦胧的黑雾,或者高温中拼命翻滚的空气。他探知到的事物开始扭曲, 最终没入黑暗。 只有峭壁魇豹的大致轮廓, 以及非常微弱的生命反应。 弗吉尔走在最前面引路, 尼莫和奥利弗扮成的缄默骑士紧随其后。弗吉尔挑的路线偏僻又难走,一路上顺利得很, 基本没有遇到过其他人。偶尔碰上几个游荡的恶魔信徒, 在看到三人中的“缄默骑士”后, 他们纷纷选择低下头加快步子, 迅速离开。 只不过一向风趣多话的弗吉尔这次保持了沉默。在逐渐幽暗的通路之中,他燃起一个古怪的白色火把。但他一次都没有回头看尼莫和他的缄默骑士,自顾自埋头走着。 弗吉尔的气势变了,尼莫回忆了半天,才从记忆里翻出相近的感受——那是十分不符合杜兰·弗吉尔外貌的苍老气息。 安静而暮气沉沉。 他将他们带到一个狭窄死胡同的尽头, 咬破指尖,用血在石墙上涂抹出诡异而复杂的血阵。随着血阵完成,血迹被吸吮似的没入石砖。最后一抹赤色消失后,墙壁无声地滑开, 更加浓郁的陈腐气息卷着霉菌扑面而来。 白色的火光照亮了墙壁后面的事物——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圆形空间, 没有护栏的粗糙石阶盘旋而下。石阶上流动着红棕色的不明水渍, 湿滑而危险。 弗吉尔抿着嘴冲尼莫点点头, 复杂目光刮过他的脸, 像是要确定他是否还有前进的意思。尼莫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石壁在他们身后自动关上, 整个空间在一瞬间变得更加黑暗。弗吉尔将火把向空间正中一扔,它伸出幽灵蛛般细长的数只脚,扒上螺旋状石阶的侧面,配合他们的速度缓慢地向下爬。 尼莫不敢跟偷偷和奥利弗交流,他们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刺耳无比。每一次呼吸如同飓风,每一滴水声如同爆炸。而那向下的石阶似乎无穷无尽,直通深渊。这是没必要的,他想。他们可以用腾空法阵,他甚至不介意给每个人的鞋底画一个。直接从空洞跳下去,利用坠落来前进明显要更快些。 可弗吉尔作为一个恶魔术士,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弗吉尔就是想要认真地走下去。他们的委托人正将眼下的一切变成一个颇为古怪的仪式。他究竟打算干什么? “还要多久?”尼莫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声音在狭窄的空间中反复回荡。 “半个小时。” “我们已经走了很久。”尼莫清清嗓子,“这个教堂中无法用传送法阵,您确定能顺利逃出去吗?”尽管这对可以裂开空间的他来说并不是问题,但他得确定弗吉尔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说谎。 “您和您的团长是恋人关系吧?”弗吉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抛回来一个疑问。 这个问题太过直白且出人意料,奥利弗踩下去的脚步重了几分,足部的盔甲发出响亮的哢嚓声。 “是的。”尼莫则清晰地回应,“但这和眼下的情况无关。” “所以我还是那句话,我无论如何都会把您送出去。”弗吉尔说道,语调里没有任何不屑或厌恶的意思,反而十分诚恳。“相信我,我有办法。” 尼莫怀疑这一点。如果只从魔力层面来说,弗吉尔的实力并不算强。同为恶魔术士,他和黑根差了不止一个档次。他本人应该是用技巧和经验取胜的类型,绝对不可能拥有激发空间魔法的实力。 可眼下他只能保持沉默。 就在尼莫猜想他们会不会真的就这么走进深渊的时候,弗吉尔停住的脚步。螺旋的石阶终于到了尽头,探入红棕色的污水之中。弗吉尔先一步踏了出去,水不深,刚没过他的小腿。 尼莫内心挣扎了几秒,忍住施法的冲动,同样直接迈下了脚。黏稠冰冷的污水直接钻进他的靴子,令人不快的滑腻的触感裹上他的脚趾。但它倒没有冒出太过强烈的气味,只有陈年存放后所特有的腐朽味道。 火炬伸开细长的脚,摇摇晃晃地走在他们前方。前进了十分钟左右,弗吉尔取出一条足够粗的锁链,直接搭上他们所遇到的第一个高台。 “接下来可能有战斗,我先走一步。”弗吉尔熟练地顺着铁索爬上,半跪在高台上说。“……对手不算强,你这边还有一个缄默骑士,应该没有问题。” “分散开不太明智吧?”尼莫立刻提出疑问。 “我把火炬留给你——等我这边完事了,它会带你过去。”弗吉尔叹了口气。“入口守着个大家伙,我很熟悉。用不着你出战,莱特先生,你在旁边反而危险。” “好的。”尼莫无声地吞了口唾沫,“那么您先请。” 弗吉尔冲他扯了个有点艰难的笑容,离开高台,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他八成想要隐藏实力。”奥利弗终于逮住了开口的机会,他摘下头盔,狠狠喘了口气。“老天,这东西的视野太窄啦,我刚刚得有七八次差点踩空。” “别紧张,我会接着你的。”尼莫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他没有理会那根锁链,直接跳上高台。然后急不可耐地脱下靴子,开始倾倒里面的污水。“分开是好事,至少我们还能说上几句。” “是啊。说起来,我还以为他计划来偷侵蚀符咒的研究资料。”奥利弗同样轻松地跳上了高台,火炬在同一时间颤颤悠悠地爬了上去。“……但现在看来,他好像没说假话。” “我也很在意。”尼莫喃喃说道,“弗吉尔先生刚刚不像说谎,他似乎真的不打算把我拖下水。” “你说墓室里会有什么?”奥利弗的绿眼睛在火炬的光辉下闪闪发亮。 “根据深渊教会的记载,墓室有两层。”尼莫不打算隐瞒自己得来的知识。“我们现在应该是在上层,这里理论上用来存放信徒的尸骨。一会儿会有点瘴气,需要帮忙吗?” “我扛得住……不过,尼莫。”奥利弗将头盔换到左手,右手抽出安息之剑——它未完成的粗糙剑柄被简单粗暴地嵌入缄默骑士的精致剑柄,剑刃都是骨制,乍一看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你能感受到其他上级恶魔的存在吗?这里似乎沉睡着一只很强大的上级恶魔。” 问得好。尼莫挠挠鼻子。“能。” “你能感觉到它在哪里么?” “……你问本体还是附身得来的人身?” “这是个需要确认的问题吗?”奥利弗的声音陡然干涩了几分,“该不会……” “它的本体烂了一半,寂静教堂是靠它的骨骼支起来的。这是我能感受到的部分。”尼莫同样干巴巴地回答,“而它的人身在墓室下层,这是深渊教会文献里的记载。” 奥利弗花了足足三分钟去消化这个事实,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会儿,最后固定为茫然。 “尼莫……” 来了,尼莫吸了口气。他想他知道奥利想问什么——怎么察觉到恶魔本体的,或是如何窥探到了深渊教会的文献。如果奥利真的要追根究底,他或许可以在现在直接告诉…… “我们是不是该涨价?”奥利弗有点紧张地说道,“尽管弗吉尔先生是个不错的人,但这情况过分了。” “……”尼莫深沉地沉默了几秒,他本想顺势交代一下自己的猜想,结果现在气氛全无。“大概吧。”他同样茫然地回应道,“你没有别的感想吗?” “没有。”奥利弗摇摇头,突然皱起眉。“不对,我有一个问题。” 来了来了。尼莫再次鼓起勇气—— “它不会很痛吗?” “……啊?”尼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有点不自然。”奥利弗掂了掂手中的头盔。“我这边得到了些情报,深渊教会一直在试图唤醒这只恶魔,好让它成为他们的重要战力。但按照你的说法,他们又将自己重要的主教堂直接建立在它的骨头上……那么我只能认为,他们想唤醒的是这只恶魔的人身。” “可是在别人烂了一半的身体上建房子,怎么看都很无礼吧?听上去就疼得要死,这样等它醒来时真的能顺利合作吗?” “的确,但我想我可以解释。”尼莫从脑海中翻出那些古旧皮子上的文字。“他们发现它的时候,它的人身正在沉睡。” “然后呢?” “他们举行了盛大的祭祀,得到了‘默许’。”尼莫叹了口气,“好吧,单方面认定的‘默许’。毕竟他们认定这只恶魔对地表充满仇恨,本身也足够痛苦,不会在意多这么一点疼痛。” “……” “它是在七百多年前被‘守门人’强行拽上来的,你还记得黑章测试时的那只潘多拉忒尔吗,奥利?” “当然。” “当时那群人应该在研究上级恶魔的武器化。”测试时那只恶魔幼体绝望的求助再次浮现在脑海,他的胃里像是突然坠了块铅。“这应该是……当年试验失败的产物。它勉强保住了一条命,但是……” 同样相对弱小,同样性情温顺,它和那只潘多拉忒尔只有一个关键的差别——这只峭壁魇豹早已成年。 守门人们将它的一部分躯体强行拉至地表,却完全无法摧毁它的意志。而他们并没有研究将上级恶魔送回去的方法,只得将它消灭。或者说,单方面认定的“消灭”。上级恶魔的生命力一向很强,而它被扯出地表的部分里恰巧又没有心脏。于是它侥幸存活了下来,但也只能姑且算作“活着”。 必然在绝望中死去的存活。 “总之,就算再怎么虚弱,那么多本体在外面露着……就和当初的潘多拉忒尔一样,它的魔力会比地表上绝大部分上级恶魔强。”尼莫不想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你应该知道欧罗瑞的事情了,欧罗瑞盯上它很正常。” “他们认定了它会复仇。”奥利弗沉思片刻,“所以深渊教会认为它‘绝对’会和他们进行合作。但还是有点不对劲,就算他们替它挡住欧罗瑞的封印——” 黑根不久前这么说过。 新月祭祀真的只是“向魔王致意”的单纯杀戮吗? 的确很不自然。事情已经过去七百多年,就算尼莫不知道当初的具体情况——再怎么说,一只沉睡中的魇豹不可能单凭自己撑这么久。有外力在强行给它吊着命,为了等待那场“醒来”后的复仇。 而就杜兰·弗吉尔的表现来看,他完全不是那种期待天下大乱的类型。 一位对侵蚀符咒十分拿手的驱魔人…… “奥利。”尼莫轻声说道,他望向那个火炬发出的柔和白光,第一次发觉它是如此刺眼。“我想……我知道弗吉尔先生的目的是什么了,他的确不会‘拿走’任何东西。” “……他很可能是去杀死它的。” 第109章 黑暗森林 安在枯死的灌木后坐定, 审判骑士帕里什正将马拴在焦黑的树干上。奥利弗离开后,他们没有再进行交谈,直到—— “您的选择非常明智。”女战士突然开口说道, 她将果脯袋子系好, 绑回富勒山羊身上。“亲切合作获取信任, 好心地带我们前来,等待我们战力分散……咱俩能暂时休战吗?我还挺喜欢这只羊的。” 帕里什固定缰绳的动作凝固了。 “悄悄撤掉守护法阵, 让我和它一不小心‘死于意外’。”安摸着山羊头上两角之间的部分, 她仍处于泛着涟漪的防护罩中, 但那保护罩已经与审判骑士的分离——帕里什那盏烛台上的光球赫然只剩两个。“我就猜没那么容易遇到第二个克洛……咳。你们审判骑士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当然,我理解。” 帕里什·舍曼趁安松懈时撤下了她和富勒山羊的防护罩,可防护罩没有立刻消失。女战士自己维持住了它,并未在震惊中腐烂而死。帕里什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原先的无奈和笑意全部化为警觉。一阵短暂的金属刮擦声, 他将银剑抽了出来。 “您确定要打一架吗?”安漫不经心地继续道,“那可就装不成意外了哦?” “为了谮尼的荣光。”帕里什吸了口气,双手握紧。“十分抱歉,女士。但任务不容有失, 我必须排除一切不安定因素。” “看来您很确定我们的团长无法及时出来, 有意思。”安将矛在空中转了一圈, “介意再来一次情报交换吗, 正直的骑士先生?” 这次帕里什没有理会她的交易请求, 这位审判骑士将烛台牢牢卡在腰侧, 抬起剑身直接攻了过来。他的攻势凌厉而坚定,动作间没有任何犹豫。矛身和剑锋相撞,随着安刻意调整猎矛角度,金属间磨出一串火花。闪电顺着银剑攀上,随即被顺着剑刃覆盖下来的光阵一举击碎。 安吹了声口哨。 帕里什的动作没有停顿,银剑向女战士的喉咙刺去,而后者险险躲过。剑刃在安的颈侧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但审判骑士付出的代价更大——安的攻击几乎在同一瞬间到达,他靠一个强硬的扭转避过去,双眼差点被雷电烤焦。雷电劈伤了他的前额,留下一块骇人的焦黑痕迹。 帕里什单手执剑,持续袭击女战士皮甲上的脆弱之处,另一只手快速地画了个法阵。可安比他更快——一模一样的白色法阵在空中撞击,而魔力的差距十分明显。帕里什退了两步,终究还是没有站稳。他尽力靠一个翻滚找回平衡,但在势均力敌的对手面前,一个小小的纰漏都足以致命。 女战士一脚踩上他的喉咙,随手抹了把脖子上的血。闪电顺着审判骑士的盔甲欢快地炸着火花。 “就算您杀了我,只会有新的人——”帕里什嘶声道。 “我知道呀?如果杀了你真的划算,我们团长刚走我就动手了。”安挑起眉毛,“我只想确定一件事——您光说了自己的任务内容,一次也没有说过自己是记录员,同样也没有佩戴拉德教记录员的银徽。那么……”她麻利地扯开审判骑士的披风搭扣,端详着下面隐藏的法阵。“原来是异端审判所的巡查官先生,失敬。” “您似乎对拉德教十分了解。” “接下来的事情只是我的个人猜测。”安没有理他,兀自摩挲着下巴。“您的故事听上去不像是假的,按照拉德教那帮老乌龟的性子,绝对会偷偷记录欧罗瑞和深渊教会的战斗。” “可您是异端审判所的巡查官,同时为了所谓的‘安定’,不惜先行杀死我这个黑章……有意思,他们想动手?” 帕里什自下而上瞪着她,面无表情。 “看来我猜对啦。”安哼笑道,将脚从审判骑士脖子上移开。“我还是那句话,介意再来一次情报交换吗,正直的骑士先生?” “……你疯了吗?” “我说过,杀了您并不划算——反正也会有新的人立刻顶上。我看到您带着献祭匕首,这事儿不小吧?”安没有放下猎矛,“您会牺牲肉体作为传送坐标,我可阻止不了那个。” “你……您想知道什么?”帕里什握紧手中的剑,他完全猜不透面前的女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她是深渊教会的人,她知道的东西已经足够她回去报信了。然而她没有半点行动的意思。 “欧罗瑞在衰弱,对吧?你们想趁他们两败俱伤时趁机出手。” “这不像是一个问题。” “没错。”安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我的问题是,拉德教那边会来的是哪一位,奥尔本人还是加兰人?” “……您的筹码呢?” “如果你告诉我。”女战士站直身体,气势中多了几分凛然。“我发誓不破坏你们针对深渊教会教徒们的行动。” 帕里什直接笑出了声:“您?……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就凭您?” “单人传送就算了,可如果你打算用尸骸坐标为军队提供传送目的地,一定需要搭配相应的法阵。” “是的。但我得说,那些法阵绝对不会泄露到——” “尽管我不知道是哪个。”女战士的眼里毫无笑意,“但它们需要的魔力不多,挨个试也试得起。” 在她身后,无数白色的小型法阵悬浮在空中。帕里什睁大双眼,嘴唇有点哆嗦。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冰块滤过,一瞬间变得冰冷无比。他明确地在其中发现了事先约定好的信号阵,里面甚至还有不少他从未见过的——而根据咒文的构成,那些陌生法阵绝不是凭空捏造。 “领军人是奥尔本的戒律主教。”帕里什迅速交代道。 女战士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好看,她甚至没有去掩饰这一点,任由警觉和担忧混杂在脸上。 这个女人太过危险,帕里什心想。他们的计划不能坏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黑章上。而她的关注点也非常怪异,通常来说就算这时候知道了领军人,也不会对即将到来的剿灭行动有任何影响。 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情报暴露自己,这个黑章到底—— “看着我。”冰冷沙哑的女声突然响起。帕里什下意识抬起头,握紧剑柄。自己受过训练,魅惑术对他不生效,她不可能玩出别的花招。 然后他愣住了。 女战士身后的白色法阵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图案。它在这片死地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而他对它无比熟悉。但这不可能,他的脑子里只剩这句话。 这不可能。 “我命令你。”女战士向前走了几步,揪住帕里什后脑的头发,强硬地保持着视线接触。“异端审判所巡查官帕里什·舍曼,我命令你忘掉一切——你的任务很顺利,你没有遇到过任何黑章,伤口全是守卫恶魔造成的。你将继续待命,等待战争的号角。” “……遵命。”审判骑士的眼神逐渐空茫。 同一时间,地下墓室上层。 “去杀它……的确说得通。”奥利弗思忖道,“我建议先看看情况,你有什么打算?” 他们穿过高台,从一个坍塌的小缺口中钻出。洞口只有半人高,像是在很久之前被人强行破开的,四处散落着厚厚的灰尘和石屑。 “和你一样,走一步算一步。毕竟它已经彻底没救了,只是‘现在’还是‘几十年’后的差别。”尼莫说道,“这的确不是我们能够贸然插手的事情。” 拯救和杀戮,到底哪一边才算真正的善意,能够判定的只有这只恶魔本身。他们终究只是旁观者,没有权力替它做决定。 洞口之外是浓郁的瘴气,奥利弗眉头抽了抽。尼莫立刻搭上那只覆着盔甲的手,并对冰冷的触感十分不满。“别勉强。” “它们伤不到我,就是腥臭味太大。”奥利弗说,“我不是玻璃做的,不用担心。你再那副表情,我会忍不住把盔甲上的刺掰掉。” 尼莫盯着那些长刺,看上去十分赞同。 “弗吉尔先生会起疑的。”奥利弗补充了一句,语调里忍不住带了些笑意。 但眼前的事物很快把两人脸上的笑意抹去了。翻滚的瘴气中,棕黄色的骨头被垒成整整齐齐的高大立方,零星的珠宝光辉在尸骨间闪烁。一个高大细瘦的影子蹲坐在尸骨立方旁,长得吓人的半透明手指挨个抚摸那些头盖骨,像是在计数。它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对火炬映出的光芒没有半点兴趣。 “不用管它。”尼莫压低声音,“我们不是来盗墓的,它不会主动攻击我们。” “那弗吉尔先生说的敌人……啊,我知道了。”奥利弗架起安息之剑,“这些是什么东西?” “残渣。”尼莫苦涩地说道。“下级恶魔的一种,的确不算强。” 大型献祭完毕后的存留物。不是死者的幽灵,只是还活着的肉体残余被深渊魔法支配后的产物—— 一团干瘪的肉在他们面前蠕动着。像是有人将人类的手脚和头颅粗暴地接上肉块,让它们聚做一堆腐烂。它——或者它们向他们伸出手来,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而它还没有来得及动作,便被另一只残渣按住撕成碎块。 畸形的影子拾起地上散乱的肢体,小心地塞入尸骨立方。尼莫小心地放出一丝气息。残渣们登时发出尖叫,姿势诡异地爬远。 “……这里的守备是不是太松了?”奥利弗没来得及出手。他同样四下探了探,没有发现长影子和残渣以外的活物,甚至连魔化的老鼠都不见一只。 “弗吉尔的通路应该避开了外面大部分守护措施,”尼莫说道,“毕竟这里每月至少要敞开一次,我想重点应该在下层入口的守卫。” 似乎像是在回应他们的话,火炬突然加快速度,向前方全速前进。奥利弗将头盔戴好,两个人跟着火炬一路狂奔。在不知道越过多少个尸骨立方之后,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 一队穿着古怪的人……或者其他东西,穿着古怪的大件斗篷,戴着包覆住整个头部的金属尖帽,在圆形房间之中专注地绕着圈。圆心之中扔着一颗被线扎紧的紫红色心脏,它还在缓缓搏动。尼莫刚刚踏进房间,它们便瞬间停住了动作。无数腥臭的细小触手从斗篷下伸出,箭矢般射向尼莫。 弗吉尔让他们回避不无道理。如果他真的只是个普通的恶魔信徒,恐怕一个照面就会被绞成肉酱。 正当尼莫思考要不要动手时,圆心中的心脏格外用力地搏动了几下——那些细小地触手生生转了个弯,又探向圆心中的心脏,一齐绕着它触碰几秒,最后活蛇似的钻回斗篷。 房间中的队伍再次开始绕圈。 “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尼莫扫了眼那颗心脏,努力做出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暂时拖住了它们。别担心,嗜苦蝾螈的心脏至少能撑一个小时,这还是您给我的灵感。”弗吉尔衣着整齐,额头却全是亮晶晶的汗水。“莱特先生,我需要你和我一起输入深渊魔力。这里需要至少两个人在场才能开启。” 他丢过来一个纸团过来,纸团上一个简单的法阵。尼莫用手抹了一下,墨渍还是新的。应该是刚被写下不久——也就是说,现场推导。 “没问题。”他点点头,没有多问。 “一会儿法阵完成之后,您就等在石阶上,哪里都别去。”弗吉尔叮嘱道,“这不是开玩笑,莱特先生。您只需要记住一点——入口的石阶上没有任何危险。” 随着他的话,房间逐渐旋转,原先的入口处的门转向另一边。下层的入口彻底露了出来。 向下有十来级石阶,而石阶通向的地方很难用语言形容。 就构成元素来看,它大概是一座森林。但如果要形容得更加具体一点,那是一个噩梦。所有事物都没有服从地表的任何法则。空间被扭曲,树木向四面八方生长。树木本身也像是被搅碎后粗暴拼接而成,常识被击碎,错位感看得人内脏发紧,多看一会儿都会使人头晕目眩。不少地方还有不自然的空缺,如同剥落的墙皮,后面透出纯粹的黑暗。 尼莫听话地在石阶上坐好,“缄默骑士”老老实实地站在他身边。他们身后的房间又旋转了回去,入口彻底消失。 “千万别乱走,不然我无法找到你。”弗吉尔再次叮嘱了一遍,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我……最多五个小时,您只需要等我五个小时。” 而后他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怪异的扭曲,没过几秒,背影就彻底被漂浮的黑暗森林吞没。 杜兰·弗吉尔的笑容一向真诚,可刚才那个笑容里面可没有多少正面情绪。它甚至称不上一个假笑,只传达出来死气沉沉的浓重悲伤。而在尼莫所有的记忆之中,他从未见过那么绝望的表情。 奥利弗摘下头盔,这次他直接将头盔固定在背后。尼莫认得那种气势,奥利弗认真起来了。他同样握紧那根没什么用的法杖,站起了身。 “跟上去?”奥利弗趁势揉了揉他的头发。 “跟上去看看。”尼莫说,“或许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真巧,我也这么想。” 第110章 剧痛 出乎尼莫的意料, 这次奥利弗率先出手。他没有进攻,而是伸手在石阶侧边的装饰盆栽中扭了一片叶子。随着白色的光芒注入叶片,叶子的脉络闪出隐约的银光。奥利弗松开手, 叶片无风自动, 晃晃悠悠地向那片错位的怪异森林中飘去。 然后没前行几步就自动裂成数块, 有几块碎片直接凭空消失。 “……”奥利弗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我开始思考那句‘无法找到你’有没有别的意思了。”他又揪了片叶子, 掷向同一个位置——然而这次叶子前进到了更远的地方。 “这东西的攻击模式在不停变动。”尼莫说道, 随手也扯下一片。和奥利弗的情况不同, 叶子直接枯死在他的手中。但那枯叶意外的幸运——它绕着他们面前的空间上蹿下跳忽快忽慢地绕场一周, 回到原处时连边缘都没有破。 “呃……不过它的攻击好像只针对地表魔法。”尼莫干巴巴地补充了句,先一步踏离石阶。 这只魇豹已经在死亡边缘,别说一个人身,它的本体力量都在自己之下。尼莫不认为它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眼下这片梦境的主人已经神志不清,失去控制的深渊魔法在狂乱地涌动, 本能地守卫着魇豹的意识所在。而那些狂暴的力量击打在他的身上,却只带来温水流过指缝般的柔和触感。 尼莫探出右手,虚按在空气中,登时无数符文在两人面前展开, 不时闪烁跳动。 “这里有对深渊气息的鉴定。”将符文挥散后, 尼莫缓缓呼了口气。“还附加了认知干扰。” “也就是说我得找个办法混进去。”奥利弗抹了把脸, 骗过门口那堆尸体也就算了, 考虑到来访者的身份不定, 放点水也是合理的。可面前是深渊教会的监守重地, 防卫不可能那么简单。“认知干扰是什么?” “很难解释,待会你可以自己体会一下。”尼莫将双手伸向自己的后颈,解下脖子上佩戴的黄金吊坠。他将它扔向奥利弗,后者下意识接在手里。 “这是……?” “我们都知道,它对我来说十分有价值。”尼莫的声音清晰而认真,“奥利弗·拉蒙。现在我将这份价值借给你,而你需要在离开这里时将它归还。” 奥利弗瞬间心神领会:“好,我答应你。” 顿时他的左前臂一阵灼烧,仿佛有人用烧热的刀刃切开了他的皮肤。那阵疼痛过后,隐约的灼热感挥之不去。奥利弗特地卸下盔甲确认了一番,复杂而奇异的刻印出现在他的左前臂里侧,正在靠近左腕的部位静静燃烧。 “上级恶魔的交易刻印,和克洛斯先生之前那个差不多。”尼莫干笑两声,“作为‘深渊气息’来说,它够格了。” 奥利弗走下石阶,向尼莫的方向走去。正式踏入这片古怪的梦魇森林后,他立刻懂得了“认知干扰”的实际意思——他确定自己在用一个较为稳定的步速前进。可感觉古怪至极,仿佛他在用不同速度挤过一根根看不见的狭窄管子,身边本已经足够扭曲的景物更加扭曲,忽快忽慢地掠过。 他停下步子时甚至有种强烈的反胃感,活像乘坐的马车在高速行进途中突然停住。 “它在干扰我们对时间的感知。”尼莫抓住奥利弗的胳膊,后者甩甩头,略微扩大的瞳孔收了收。“抱歉,考虑到这只恶魔的身体状况……我不能贸然停下干扰,会反伤到它。” “可弗吉尔的前行动作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奥利弗站稳身子,“就算要在这种地方前进……如果我没猜错,只能配合着环境来。他的情况不太对。” “没错。”尼莫点了点头,“他应该是这只上级恶魔的恶魔术士。” “可你说过‘它的人身正在沉睡’。”奥利弗小心地挪动着,偏头躲开缓慢飘过的扭曲枝干。“如果他是恶魔术士,上级恶魔的意志不该在他的身体之中吗?还是说除了戴拉莱涅恩之外,还有别的恶魔能够分裂精神——” “没有了。”尼莫立刻摇头道,他再次伸出手。“但理论上恶魔术士的产生还有一种情况,十分少见的情况。” “怎么说?” “就算不能停住认知干扰,我可以将这些梦境的元素还原——你知道的,它不可能凭空创造这么个东西。它们的基础都是它的回忆。”尼莫没有看向奥利弗,“说不定我们能见识到。” 黑色的细丝从尼莫的影子中钻出,涌入那些剥落缝隙之后的黑暗。随着它们缓慢地闭合,眼前的黑暗森林似乎被看不见的研钵捣成碎末,然后逐渐黏合。周遭的一切在飞快还原,奥利弗有种不怎么舒服的感觉——就像在目睹一盘苹果酱变回完整的苹果,而如果你不巧正淹没在那堆果酱之中,体验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扭曲的梦魇不见了,四处漂浮的古怪树木不见了,周遭的景色迅速重组。他们面前的景象已经变成了完整而正常的森林夜景,夜空中繁星闪烁,空气冷冽清新。 听尼莫刚刚的意思,这应该就是那片梦魇的基础材料——那只上级恶魔的记忆。 “跟紧我。”尼莫再次抓住奥利弗的胳膊,走在前面。“别停下。” 奥利弗目光复杂地盯着那只手,然后将视线移向尼莫的后脑勺。尼莫变得不同了,而他似乎在拼命淡化这一点。在做刚刚那些“之前的尼莫”无法做到的事情时,声音里总会下意识带上些意味不明的尴尬。 奥利弗没有特地去点破。他有一种莫名的自信,尼莫不会在这件事上瞒他。对方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会去逼问。他只是盯着尼莫那只抓紧自己的手,那些修长而白皙的手指紧捏他的手腕。 这场景有点眼熟,奥利弗有点落寞地想道。在几个月前,也是这个场景——只不过那会儿他是在前面带路的人,他们毫无头绪,恐惧而慌乱。 但同样普通。 而现在尼莫不说他也知道,自己的实力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他没有产生什么类似于羡慕的感情,只有深重的无力感。它在这一路上反复涌上,在他的血液中肆意施放着酸苦——尼莫一直在保护他,引导他。而他无法帮上对方任何事情。 他不喜欢这种被单方面保护的感觉。 奥利弗狠狠咬了口舌头,强迫自己将精神集中在当下。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这段“记忆”中有人出现了。 那群人出现时,他们两人正在以一个弯弯绕绕的奇怪线路走着,不远处是一具仿佛要刺入天空的庞大骨架——白惨惨的骨头间还连着一丝血肉。腐烂的臭味钻入鼻子,强烈的呕吐感袭来,这股味道似乎要通过鼻孔扯出他的胃部。 奥利弗勉强忍住,步子一步不乱。 另一边,身着简陋斗篷的人们走近骨架。他们跪倒在那半截残躯面前,虔诚地将额头砸向泥地。那是十分古旧的打扮,看模样也不像恶魔信徒。那应该只是群……普通人。 叩拜之后,他们将脊背上绑着的人解下,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草地上。 那几个失去知觉的人身穿画着扭曲血字的白衣,有老有少。这片地方还未变为死地,草叶青翠欲滴,而那些躺在其上的人可没有这么生机勃勃了。他们的眼睛无神地睁着,瞳孔放得极大,眼球像是失去了转动的能力。这些人还保留着微弱的呼吸,但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特伦特枯萎症。 眼下的时间应该是七八百年前。这瘟疫兴起时,人们应对的方式很是特别——他们会给病人穿上涂满鲜血符咒的白衣,试图用各式祭祀驱赶病魔。病人的特征也完全符合,考虑到当下的地理位置,奥利弗对自己的判断十分有信心。 为首的人大声嚷嚷了些什么,举起一把锋利的砍刀。在十数个叩首之后,他割下骨头之间残余的血肉,挨个喂食给地上平躺着的病人。 是了,彻头彻尾的病急乱投医。根据那段史料的记载,有不少人被不可解释的瘟疫逼得几近疯狂。他们会搜寻各式各样的匪夷所思的“药材”,举办不可理喻的“祭祀”。甚至有人掘开棺材,取病死尸体的头发磨成粉给其他病人服食,只为了求得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眼下这位首领的做法,最初看上去是有效的。 咽下恶魔血肉的病人四肢开始抽动,有两个甚至出现了醒转的迹象。可惜好景不长——他们的口中渐渐涌出黑色的血液,身体开始迅速腐烂,很快化为一团漆黑腐臭的泥渣。人们开始尖叫,踉跄着跑远,零碎的祭品和熄灭的火把摔了一地。 不对,不是所有病人都腐烂了。 人们逃亡一空后,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腐烂的尸首间缓缓站起。他茫然地打量着眼下的一切,然后蹲下身体。像是第一次找回声音那般,发出凄厉而痛苦的惨叫。 “那些病人没有足够的魔法资质。”尼莫头也不回地补充道,他们离开了那个夜晚,踏入白日的森林。而那惨叫声似乎还萦绕在他们耳边。“留下来的那一个,马马虎虎。” “是特伦特枯萎症,对吧?”奥利弗轻声说道。“这样的附身能够成功吗?如果我没记错,这种病的病人……大脑是先一步开始萎缩腐烂的。”如果上级恶魔的契约根基是一个愿望,那这契约明显不可能被完成——彻底失去意识的人类不可能许愿。 “对,所以这个契约没能完成。”尼莫的声音有点苦涩。“他得不到完整的契约,按理来说无法离开本体太远。” 阳光逐渐灿烂,这次他们进入的回忆里有两个人。 这一回奥利弗看清了那个上级恶魔的人身。这具躯体明显患有缺乏色素的病症,头发和皮肤的颜色白得惊人,面庞清秀而瘦削。他的脸色非常平静——不是好的那种平静,比起“平静”,更接近灰烬般的麻木。 他淡紫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对面的人。 不,那或许不是一个“人”。对方看打扮像位战士,但完全不是人类风格的扮相。他脸上扣着骇人的头盔——它似乎是活的,孔洞带有明显的生物特征,其上的皱纹不住扭曲。而战士的背后背着一柄大剑,有脊骨的纹理在棕褐色的剑身上凸出,整把剑如同某种怪物的干瘪尸骸。 “您杀不了我。”幽灵般惨白的上级恶魔缓慢地说道,“为什么?” “你在地表的部分已经死了。”一个低沉模糊的声音从头盔中传来,“深渊的部分,只有身在深渊才能杀。就算我杀了你的人身,你的意识只会回到那里。” 战士用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指了指远处腐烂的骨架。 “……疼痛不会消失,反而会更加严重。你只会白白废掉一块血肉——现在的你承受不起更多的血肉损失,科莱斯托罗,你应该把所有力量都用在压制疼痛上了吧。” 科莱斯托罗没有说话,那张脸依旧尸体般面无表情。 “两条路。你可以耗损部分血肉,换一具身体并获得‘自由’。”那位战士语气平淡,“当然,你知道过度耗损的结果——你会变成被疼痛折磨疯的怪物,随即仅凭本能四下破坏。而我会把你的人身消除,你将回到那具腐烂的躯体里,在疯狂和剧痛中死去。” “另一条路。我可以在你支撑不住时给你一个封印,它不会消除疼痛,但会让你陷入沉眠。尽管还会痛,总会比清醒好很多——你将在睡梦中死亡。” “选择吧。复仇,还是在这里安静地等死?前者其实挺划算——如果你只杀区区一两万人,我不至于出手,你还来得及拉一批陪葬。” “复仇。”科莱斯托罗抬起双眼,声音平静。“我选择复仇,欧罗瑞大人。” 第111章 生命尽头的恋慕 谢天谢地, 尼莫想道。奥利弗的手腕上有金属甲片,他无法感受到自己手心湿冷的汗水。 他尽量做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可脖子如同被忐忑的情绪添了锈, 让他无法回头看向奥利弗的脸。现在无论他再怎么给自己找尽量无害的解释, 事实总是和他的期望背道而驰。尼莫不清楚眼下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但那一定和”平静“相去甚远。 这是他第三次直接和真正的上级恶魔对上。 第一次是面对潘多拉忒尔。那会儿他只听到了对方的呼救,对自己的身份还没有半点概念。对方先行放弃了攻击, 整个事情迷迷糊糊便过去了;第二次是面对威瑟斯庞。当时他的状态十分微妙, 对使用“力量”本身没有任何感受上的印象。 这是第三次。 这次他无比清醒, 并确定眼下一切都是出于自身的意志。正因如此, 他才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现状是多么不自然。 正常的法师破解法术,必须按部就班地分析敌方法阵的每一个特征,然后在破解过程中及时做出最恰当的反应。如同沉默的棋手那样——他们万分谨慎地推算着对手的意图,以及将来所有可能的棋路,最终调动自己残余的棋子赢下棋局。要做到这一点, 知识、经验、力量,缺一不可。 而他看到的世界却完全不同。 他面前的不是棋子和棋盘,只是石子与木头,抬手便能掀翻。而那些深渊魔法对他的行为没有任何反抗。就算尼莫再怎么回避这件事, 他也看得出这不正常。如果不是顾虑到这只恶魔身体状况不佳, 他甚至可以无视那些变幻的法阵强行突破, 直接向法术的源头前进。 没有任何书本记载过这种情况, 甚至连深渊教会的藏书中都没有。无论是深渊魔法还是地表魔法, 其中的规则和束缚如同真理, 不可能被打破。 可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不需要咒语和公式,只需要感受和支配。 他只差一个确定的证据。尼莫胸口有些发堵。他不愿意思考那个可能性,“魔王”这个词就像带了刺,划过脑海都能带出割伤般的痛感。等这件事情完了,他得和奥利弗好好谈谈这个。 他们身侧的回忆还在继续。 “复仇。”那位传说中的“上级恶魔杀手”重复了一遍科莱斯托罗的答案,“……我尊重你的选择。” 欧罗瑞从腰侧的袋子中掏出一小块通讯水晶,随手扔给白色的恶魔,声音不咸不淡。“如果你改主意了,就用这个联系我。” “您和传闻中的有区别。”科莱斯托罗将水晶塞进粗糙的口袋。“我以为您会直接杀了我。” “传闻?算了……只是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而已,很不巧,我欠他的。”欧罗瑞的声音从蠕动的头盔后传来,冰冷的语调中出现了一瞬罕见的悲意。“现在享受你的余生吧,我的同胞。” 欧罗瑞小声叹了口气,背过身,步履平稳地离开。 而尼莫握紧奥利弗的手腕,加快了脚步。这已经是最短的路线了——毕竟现在可不是驻足参观他人回忆的时候,他们的时间不多。 踏过回忆交接之处的感觉并不好受,像是整个人奋力穿过一层厚厚的皮膜。当他们踏入下一段回忆的时候,尼莫差点下意识停住步子。奥利弗显然也停住了一瞬,尼莫差点把对方的手腕给扯脱臼。 看季节应该是春季,他们在森林之中看到了杜兰·弗吉尔。 不过是极其瘦削的杜兰·弗吉尔——弗吉尔先生看起来就像一根完全失去水分的枯枝,这根枯枝坐在画架前,正笨拙地描绘着远处的怪物骨架。是的,只有骨架。眼下寂静教堂连影子都没有,这少说也要六百年之前……而那长相不是模糊的相似,尼莫十分确定,那就是他们的委托人。就算他瘦得脱了相,脸部的细节特征也全部对得上。 这样看来,杜兰·弗吉尔是个至少活了六百余年的恶魔术士。 他的打扮还是他们熟悉的样子,只不过大包小包放在一边的地上。弗吉尔背后的麻布衣衫被汗水浸湿,露出非常明显的脊柱和肋骨。而他的身边正站着一个青年,白色的长袍有点扎眼。 科莱斯托罗沉默地站在弗吉尔身边,抱着双臂,眼睛盯着画布。 弗吉尔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声音里带着苦笑:“……早知道我就早点不干了。唉,人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您知道吗?之前我一直把自己闷在衣柜似的房间里,成天跟资料和样本打交道——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我的工作。” “杜里。”科莱斯托罗开口说道,手里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动物肢体。“你该吃点东西。” “是杜兰。”弗吉尔耐心地纠正他,“我不吃生的,谢谢啦,一会儿我去收拾下。” 科莱斯托罗皱皱眉,没吭声。他将视线从画布上移开,凝视着边画画边唠叨的弗吉尔,目光灼灼——那是审视猎物的眼神。 不难理解,尼莫想道。杜兰·弗吉尔的资质不错,四肢完好,神智清醒。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他看起来那般衰弱,但对于上级恶魔——哪怕是垂死如科莱斯托罗的上级恶魔来说,人类的疾病从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科莱斯托罗就像只真正的豹子那样紧盯猎物,等待对方露出最脆弱的瞬间,计划着将其一击毙命。毕竟这里地方偏僻,这具契约不完整的人身活动范围又极小。好不容易碰到个资质尚可的皮囊,机会实属难得。 上级恶魔的临终十分漫长,少说也要数十年。科莱斯托罗看起来很是耐心,对面前人类的契约势在必得。尼莫能看出他的策略,这只上级恶魔决定先陪伴这个虚弱的人类,获取对方的好感和信任。遗憾的是,科莱斯托罗显然无法从当前大脑病变的身体内取得多少有效情报——他的示好太过笨拙。 白色的恶魔绷着脸,将带血的生肉往弗吉尔脸上塞。 弗吉尔带着笑意将那只手推开,咳嗽了两声,继续在面前的画板上涂抹着。 “画错了,人类。”科莱斯托罗的示好被拒绝,语气中带着不满。“别画了,我说过,你该吃点东西。” “哪里错了?”弗吉尔挑起眉。 科莱斯托罗毫不客气地夺过画笔,飞快地涂了几下。 歪歪扭扭的拙劣画作消失,恶魔的笔触粗犷,塑造却十分准确。弗吉尔响亮地咂了下嘴。“您要来块画板吗?” “为什么?”科莱斯托罗的口气愈发不满。 “因为我这张要改回原来的样子。” “可那毫无意义。” “……您看我现在的情况。”弗吉尔的眼睛因为笑意微微弯起,“像是在追求什么‘意义’吗?我只是喜欢绘画。” 恶魔安静地注视着他,左手中的生肉还在缓缓地滴血。 “我追求了一辈子‘人生的意义’,科莱西。”弗吉尔的语调十分温柔,“按部就班工作,按照长辈的期望活着。可我到现在才发现……他人的‘意义’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我不明白。”科莱斯托罗声音平板。“你很痛苦,你忍受痛苦总得有个目的。” “没有。”弗吉尔摇摇头,“自然地活着,自然地死去。这样就很好。” 尼莫忍住了继续待下去的欲望,他扯着奥利弗继续前进,将两人的幻影抛在身后。 下一段回忆中的弗吉尔看起来更加虚弱,他蜷缩起高大的身子,因为病痛而颤抖。而科莱斯托罗依旧沉默地站在他身边,脸色不太好看。 夏季的森林生机勃勃,蝉鸣声吵得人头疼。弗吉尔依旧捏着画笔,一笔笔画着拙劣的画作。 “你没有什么愿望吗,杜里?”科莱斯托罗问道。他的手里拎着一块带骨头的肉,这次那块肉烤得焦黑。“想要谈谈吗?” “……是杜兰。”弗吉尔的低笑中带着难听的痰音。“愿望吗?有很多。这个世界很漂亮,不是吗?如果说最想要的……我想去世界尽头看看冰川,在一个城市闷了一辈子,真是亏大了。” “哦。”白色的恶魔陷入沉思。“我不觉得漂亮。” “你不需要和我的看法一致。”弗吉尔目光扫过那块肉,消瘦的脸上笑意愈发浓重。“科莱西,你的愿望呢?” 科莱斯托罗移开了目光,差点将手中的骨头捏成粉末。“我想要毫无痛苦地解脱。”他说,竭力压制住声音里的仇恨。 尼莫听到身后的奥利弗发出一声叹息。他们离法术源头很近了,回忆片段掠过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的回忆大概是一个秋日。郁郁葱葱的森林大半化为金色和红色。但这次没有立好的画架,它倒在一边,被落叶掩埋了大半截。弗吉尔半躺着,几乎只剩骨架的身体倚在一棵树下,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灰。他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死去。 “科莱西。”他喃喃说道,“你还在吗?我看不到你了。” 恶魔从附近的树上跳下,脸上仍然不带任何表情。他依旧拎着肉,它看起来被烤得刚刚好。可他将它随手扔在了一边。 “唔。”他草率地回应。 弗吉尔无力地笑了笑,他脸上的皮肉皱缩塌陷,那笑容看起来甚至有点恐怖。 “你要死了。”科莱斯托罗平静地评价道。 “是的。” “那么许愿吧。”白色的恶魔说道,“我是上级恶魔,我可以让你活下去——杜里,你还有机会去看世界尽头的冰川。” “我知道。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我的确一直缩在一个小地方,整理资料和样本——作为驱魔人的助手。”弗吉尔叹息般地说道,“科莱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科莱斯托罗在弗吉尔的正对面坐下,弗吉尔的双眼却只能凝视着虚空。扩散的深渊毒素已经夺走了他的视力。“但你没有离开。”恶魔的语速非常慢,“你知道我在这里,你没有去报信。” “是啊,我是个卑劣的小人。”弗吉尔说道,“如果要做有‘意义’的事……我应该装作不知情,离开你的活动区域并通知最近的军队。然后他们会……解决你这个隐患。” 科莱斯托罗静静地看着他。 “可我知道您遭遇了什么,峭壁魇豹先生。”枯瘦的男人沉重地咳嗽着,唇角溢出的血丝接近紫黑色。“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而我知道被困在将死的身体里有多么绝望。” “……我不需要人类的怜悯。” “没办法,可能是我过于多愁善感。”弗吉尔的声音很低,“自作主张地自我感动,自作主张地出走等死,自作主张地喜欢……” 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他停住了话头,做了几个深呼吸。 “我向你许愿。”再次开口时,弗吉尔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要向你许愿。” “而那个愿望……你一定能够实现。”他说,“很抱歉,我有作为人类的立场。但是我还能做到一件事情……我的愿望是,‘请你不要滥杀无辜’。” 他的躯体抽搐了几下,喘息了好一会儿。“你可以直接拿走这具身体,之后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哪怕是去深渊自我了断……你只需要向我发誓……” “我知道了。”科莱斯托罗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 弗吉尔的手臂动了动,似乎想做一个抬手的动作,最终却没有成功。他低下头,认命般地垂下头,陷入弥留的昏睡。 而科莱斯托罗又一次带着血肉靠近,只不过那紫黑色的肉块还在搏动。 是他自己的血肉。 白色的恶魔紧抿嘴唇,缓慢地涂画着法阵。另一边,那块搏动的血肉仿佛获得了生命——它缠上弗吉尔的脖子,生生钻入他的后颈。颜色暗沉的血液缓缓流下。 “你应该继续画下去。”他冲昏迷的人类说道,“你画得太糟糕了。” 科莱斯托罗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站了会儿。然后扭转身体,头也不回地向自己本体的骸骨走去。尼莫能看清恶魔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身体——耗损了这块血肉,他的力量不再能压制疼痛。如今它们卷土重来。 “欧罗瑞大人。”白色的恶魔激活通讯水晶,“我改主意了。” “封印我吧……越快越好。” “……他做了什么?”奥利弗的声音从尼莫身后传来,听起来很不是滋味。 “奥利,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理论上恶魔术士的产生还有一种十分少见的情况。”尼莫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无比干涩。“上级恶魔放弃契约,自愿赠予力量。” 他们将自由赠送给彼此,但没有人真正成功。考虑到侵蚀符咒的复杂和晦涩,教堂地下被偷偷破开的古旧通路,弗吉尔对寂静教堂了如指掌的程度——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杜兰·弗吉尔并没有获得过真正的自由。 “他在实现科莱斯托罗的愿望。”奥利弗声音很轻,“我们真的要插手吗?对于弗吉尔先生来说,会不会有些失礼?” “我不知道。”尼莫说,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但理论上……的确还有更好的办法。” 常理来说,弗吉尔的选择或许是最合理的。尼莫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尽量冷静地思考。如果他的猜想没有出错,如果他真的拥有那份令人恐惧的未知力量—— 那么另一个选择的确存在。 第112章 离别之时 离目的地越近, 四周色彩鲜艳的景色凋败得越快。空间在用一种奇异的方式溶解,边缘如同发霉腐烂的碎布边缘。声音也开始模糊,仿佛隔着厚厚的墙壁。他们再也无法从破碎的景象中辨别出有效信息, 只能集中精神前进。 那感觉十分奇妙, 前一脚还踏在绵软的厚草地, 后一脚就可能踩上坚硬的石砖。临近梦魇的源头时,四下已经变得非常安静, 安静到整个空间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和脚步声。 所以晶体碎裂的声音格外响亮。 深渊教会的长袍样式简单, 尼莫将弗吉尔事先分来的水晶片放在了唯一的口袋里。就算奥利弗正站在他身边, 还有安在外面接应。认知干扰对尼莫没有效果, 他小心地计算着进来的时间——现在绝对不到第二天的日出。为了防止暴露,按道理安也不应该主动来联系。 水晶片不是通讯水晶,一旦联系开始,由不得人决定接不接收。 尼莫手忙脚乱地将它掏出来,迅速用法术隔离, 省得它被这里的监测魔法碾成齑粉。 “我知道这样不太合适,抱歉。”伴随着水晶碎裂的咯啦声,女战士的声音从水晶片中传来,语速快得只允许他们勉强听清内容。“其他地表宗教的军队会插手, 你们小心, 不要多管太多闲事——势头不对立刻给我撤退。他们想捡个漏子, 不止这座教堂, 这附近全部都会被封……” 她没来得及说完, 水晶还是裂成了碎末。 尼莫所拥有的水晶片只剩一片, 还有三片在弗吉尔身上,短时间内无法借过来。两人屏住呼吸,注视着仅剩的那片—— 但安没有再次通讯。 “她应该是考虑到保留最后的手段。”奥利弗开口说道,“别担心。” “我知道。”尼莫松开了攥着奥利弗的手,“我们得尽快把事情办完,离开这里。”如果说尼莫目前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碰到什么,其他宗教的军队绝对名列第一位。 “更好的办法……你打算怎么办?”奥利弗握紧手中的剑,“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有。”尼莫飞快地思考着计划细节,“一会儿我们得分头行动。你将那两个人带离这里,去跟安会和,尽可能远离寂静教堂。我去……呃,”他卡住几秒,努力找了个相对缓和的说法。“我去处理科莱斯托罗的本体。” “好的。”奥利弗果断地点头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会有危险吗?” 尼莫想回给他一个微笑,但不小心在其中混了点苦味。他当然不会有危险,他极有可能是这世上最大的“危险”本身。“不会,”他柔和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保证。” “要一个人护卫他们……看来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东西啦。”似乎是察觉到尼莫笑容中的苦涩,奥利弗拍了两下头盔。他的声音听起来开朗又轻松,带着一如既往的乐观气息。“这是好事。” 数分钟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梦魇的源头。 科莱斯托罗正躺在一个敞口的石棺里面,半透明的石棺直接放置在地面上,看起来被摆在巨大的法阵正中。沉睡的恶魔身上缠绕着不少闪着黯淡光芒的符文锁链,它们来自于这片空间的四面八方,末端隐入黑暗,将他牢牢固定在石棺当中。 弗吉尔正半跪在石棺旁边,原本背在后背的包袱被随意丢在一旁,背后两只巨大的手骨袒露在外。画笔散落一地,他的准备显然已经完成——无数黑色的法阵正在石棺上方盘旋,还没有来得及落下去。他专注地凝视着石棺中的人,对两人的接近毫无察觉。 杜兰·弗吉尔有预感,这一次他会成功。 而他不知道是否该为此感到欣喜。自从六百余年前独自在森林中醒来,他就一直在为这一天努力。而这一天终于来到,他却开始该死的犹豫——明明就算睡梦也不会让痛苦消失,他要实现的也并非自己的臆想,而是对方确实的愿望。这是最合情的,也是最合理的。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弗吉尔相信自己早已准备好了。 可是他没有。 黑色的法阵在空气中浮动,恍若在腐肉附近盘旋的乌鸦。弗吉尔伸出右手,捻起对方散落的白色长发,放在唇边吻了吻。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科莱西。”他小声说道,像是怕吵醒棺材中的人。“如果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该多好。那样我可以让你等等我……就等我那么一会儿。其实我一直……” “算了。”他的声音更小了,“你知道吗?现在我画得比你好多啦。” 弗吉尔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漫长的旅途即将结束——正如狂欢之后,人们开始拆掉临时搭起的舞台。音乐彻底消散,精美的布景化为碎布和木片。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创造的侵蚀符文会迅速破坏石棺中的人身,恶魔的人身被破坏后,意识回归本体需要一段时间。在科莱斯托罗的意识回归本体之前,他能确保这座“教堂”也会在侵蚀符咒的作用下灰飞烟灭。 弗吉尔研究了数百年,他清楚侵蚀的强度。它会病毒般地沿着法则裂缝侵入,杀死深渊那边的部分。而在那段时间里——那段意识无所凭依的短暂时间内,不会再有疼痛。 致命的法阵越降越低。孤单的驱魔人俯下身,吻了吻恶魔的前额。“晚安。” 但是侵蚀符文并没有落下。 身为创造者的弗吉尔能够感受到,它被一股外力在刹那间彻底破坏。弗吉尔蓦地抬起头——那位脾气古怪的恶魔信徒正站在几步之外,而他控制的缄默骑士跟在他的身边……不对,那不是缄默骑士。风滚草的团长,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奥利弗·拉蒙正同他站在一起。 而弗吉尔丝毫没有感知到两人的气息,他甚至没来得及藏起背后的扭曲。 尼莫没拿法杖的那只手还保持着一个施法的手势。 弗吉尔迅速后退两步,下意识给石棺中的恶魔加了个防护法阵,随后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敌意。他身后的两只手骨像正常双手那样舞动起来,一圈圈黑色的攻击符咒蓄势待发。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既然对方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抵达这里,弗吉尔不打算多问废话。 “涨价。”奥利弗爽快地说道,冲尼莫挑挑眉毛。 “没错。”尼莫被奥利弗的笑意感染了些。他的话语再出口时,心事重重的味道没有那么浓了。“附加服务,只要再加一个金币。” 弗吉尔冷笑两声,没有露出任何松懈的意思。尼莫并不对此感到意外,他走上前两步,捏住束缚着科莱斯托罗的锁链。 “那是欧罗瑞的封印。”弗吉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您最好把手拿开。我不清楚您到底是什么人,可它一定会——” 尼莫握紧五指,锁链不但没有反噬,反而应声而碎。 碎裂的不止他手握的那一条,整个空间内的锁链都在同一时间化为碎光。碎光焰火般熄灭,短短几秒过后,昏暗的空间中连一点残渣都不剩——活像尼莫捏碎的只是雪花堆起的松软雪雕。而碎裂被完美地隔绝在这个空间内部,没有泄露出哪怕一丝能量波动。 棺中的科莱斯托罗原本就紧皱的眉头开始微微抽搐,有了些微醒转的迹象。 “你……”弗吉尔这会儿忘了危险,直接冲回石棺边。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恶魔相关的一切。现在看来,他之前无法探查对方的气息绝对不是因为“恶魔信徒”太过弱小,而是因为对方实在强大得离谱。不提数百年没有成功解除封印的深渊教会和与之交好的其他上级恶魔,尼莫·莱特显然比这封印的施加者还要强大——那意味着他的实力在传闻中的古老恶魔欧罗瑞之上。 能做到这个地步,除了另一只处于实力巅峰的上级恶魔,不存在其他的可能。 如果尼莫·莱特是这个水准,那么他的恋人…… 弗吉尔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我会在路上跟您慢慢解释。”仿佛察觉了对方的视线,奥利弗非常直接地走到了石棺旁边。“我们的时间有限,而您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不是吗?您带好科莱斯托罗先生,我护卫你们离开。” 弗吉尔没有动。 他们的委托人看上去没有之前那样紧绷了,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的态度还是因为察觉到实力差距,认定反抗无用。但都无所谓,尼莫无力地扯扯嘴角。“我知道,没完成的契约会将科莱斯托罗先生束缚在本体附近。您不用担心,我会解决这个问题——奥利,剩下的事情拜托你啦,我去去就回。” “记得通知狄伦和克洛斯先生。” “当然。” “你那边还有一片水晶,我和安碰头后会联系你。”像是执意要让尼莫安心,奥利弗脸上还带着笑意。“说真的,弗吉尔先生。我能把你俩打晕了一起拖出去——让我们省点事,好吗?” 弗吉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成功地将科莱斯托罗抱出石棺。恶魔的头颅无力地垂下,四周的梦魇开始烟尘般消散。弗吉尔原地呆立几秒,努力地消化着现实。最终眼底燃起一点小小的火光。 “我们能离开。”他沙哑地说道,声音戴上了一点颤抖。 “只要您带路,”奥利弗耸耸肩,“我们接了您的任务,肯定要负责到底。” “对于深渊气息的监测消失了。”尼莫伸出手,“吊坠还给我吧,奥利。” “我还想多留会儿呢,”奥利弗有点不满地说道,“有个刻印也挺浪漫的。” “别开玩笑,一会儿万一碰到其他地表宗教的人……” “我知道啦。”奥利弗做出副不太情愿地样子,将黄金吊坠抛向尼莫,后者稳稳接住。“你等着瞧,我可绝对不会收回送你的东西——” “唉,刻印消失啦,我能感觉到。”他冲尼莫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会儿见。” 尼莫一直很喜欢奥利弗充满笑意的眼睛。就算在最绝望的时刻,里面的希望也从来没有彻底消散过。奥利弗·拉蒙的笑容永远带着种普通人所独有的快乐,某种纯粹的无忧无虑。它总能让尼莫感到双脚还踏实地踩着地面,而自己也不是冰原上的孤兽。他的一部分被这份笑意牢牢钉在那个遥远的边境小镇,始终能感受到回忆里那质朴而平凡的温暖。 可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奥利弗露出这样的笑容。 很多年后尼莫依旧会想起这个瞬间——此时此刻他们坚信,这只是一次极为普通的短暂离别。不知为何,他们都怀有莫名其妙的自信,相信自己很快就会与对方团聚,如同之前冒险中的每一次分离。 可惜无论他有怎样强大的实力,都无法真正地倒转时间。 如果他可以,他绝对不会在此时放开对方的手。哪怕是把所有人都带在身边,哪怕计划会因此变得多么复杂。他不会放开——他不该放开的。 但眼下,他对此一无所知。 尼莫不打算再做任何无谓的实力掩饰。他确定了下自己标好的坐标,直接切开空间,露出空间另一侧的华丽囚牢。 “一会儿见。”尼莫扭过头,努力回了个微笑。 他不喜欢破坏事物,比起破坏,尼莫更喜欢修修补补。之前在路标镇的时候,哪怕是小煮锅被烧漏,他也要想尽办法将它补好。而现在他确切地怀着破坏的念头。破坏这座教堂,破坏这个法则裂缝—— 最终破坏掉那个尚不完整的契约。 他在那个所谓滴水不漏的囚室中站定,捏起一片饼干。尼莫能察觉到黑根·英格拉姆正在向这里靠近,按照她的速度,那位深渊主教还有十来分钟就会抵达这里。无论她的打算是什么,和他谈判还是将他迷惑,用他献祭…… 尼莫沉默地咬了口饼干。 他必须成为祭品。 第113章 欧罗瑞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尼莫将灰鹦鹉塞进那个饼干罐时便考虑到了这个可能。对外界通讯法术的控制和监测并没有因为教堂的庞大而出现疏漏, 但他和巴格尔摩鲁可以无视这一点。 倒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契约多么牢不可破。巴格尔摩鲁在他身上损失的力量如同河水汇入海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追踪契约人位置绝对出于巴格尔摩鲁单方面的明确意志——按照法则来说,这份契约已经名存实亡。就算他的力量高于巴格尔摩鲁, 他也不该知道灰鹦鹉的位置。 可尼莫就是知道。巴格尔摩鲁的存在像颗黯淡的星星, 在昏暗天空的一角闪烁。 眼下他已经懒得去思考其中的原理。再次确定灰鹦鹉的位置后, 尼莫直接切蛋糕似的将空间切开,然后毫不意外地在另一边看到了杰西·狄伦那张漂亮到惹人厌的脸。 看周围的景象, 狄伦和克洛斯先生应该正在关押祭品的地牢附近。饼干罐正在杰西的手里, 盖子正敞着——巴格尔摩鲁缓慢地伸出头瞟了尼莫一眼, 然后更加缓慢地将头缩了回去。 “怎么啦, 莱特先生?”杰西的语调轻松愉快。活像他们几个不是在深渊教会的大本营执行任务,而是在某个风景优美的景区野餐。 他对尼莫切开空间的行为毫不惊讶。 “这里要塌了。”尼莫可不打算和对方来番长篇大论,“把那些祭品全部送到安全的地方,你需要多长时间?” 尼莫透过空间的裂口,非常直接地与杰西·狄伦对视。 “哦, 关于这件事——没几分钟的事情。”杰西热切地答道,“您不需要帮我争取时间,亲爱的……” “那么请你现在行动。”尼莫干脆地打断金发青年的话,“越快越好。” 然后他不客气地封闭了空间裂口。裂口合上前, 尼莫很确定自己听到了杰西·狄伦委屈的哼唧声。而当被强行撑开的空间裂缝彻底闭合, 华丽的囚牢之中再次变得安静至极。 为了给灰鹦鹉腾罐子, 被倒出来的饼干散了满桌。尼莫松开法杖, 将一只手按上木桌, 另一只手开始将那堆饼干徒劳地摞整齐。木桌温暖过头, 甚至有点烫——可见他的手冰凉得不太正常。 不能紧张。 胃酸在胃中涌动,尼莫不喜欢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点儿都不喜欢。他本能地探手抓了数颗沙角梅,一口气全塞进嘴里。不能紧张。尼莫皱着脸思考道,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饼干塔上——接下来的交涉很重要,他得摆出副足够高深莫测的架势…… 黑根打开了门,动作优雅,姿态无可挑剔。她到得比他想象的要早。 而尼莫一只手还没有从饼干塔上撤下来,脸上还带着过量的酸味带来的冲击,皱得有点面目狰狞的意思。饶是深渊主教也原地愣了几秒。她转动着面孔,狐疑地打量着地上的法杖,然后是饼干塔,最后是尼莫的脸。一步也没有踏进房间。 尼莫:“……” 他深吸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将手从饼干塔上挪开,同时咕嘟咽下了嘴里的梅子。 “巴格尔摩鲁大人呢?”这次没有缄默骑士跟着她。 “吃了。”鼻腔里充满饼干的甜香味道,尼莫下意识回答。 “……”黑根的脸隐藏在纱帽之下,尼莫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不是个足够好的谈判开头。 “玩笑到此为止。”深渊主教依旧停留在门外,宽大的黑色裙摆没有一丝一毫越过门槛。“怀特先生,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您。您是否是‘守门人’那边的人?” 尼莫挺直脊背,不置可否。 “如果您是,我们没有必要如此对立。而看您的举动,我想不到别的可能。”黑根说道,显然把对方的表现理解为一个“是”。“尽管我们的理念有所不同——毕竟我也是守门人出身,我了解。某种意义上,我们同样在为真理而奋斗。” “如果我没记错。”尼莫努力从脑海里翻找“守门人”相关的资料,语气有点不善。“守门人们的信条是‘超越真理’。” “您生气了?啊,您有足够理由生气。”黑根放软了口气。“我不得不按照深渊教会的规矩办事,而现在我独自前来——我只需要您的一个小小的契约,一个交易刻印。只要您承诺不对深渊教会做出任何威胁的举动,我可以代表深渊教会无视这次不太礼貌的入侵。” “唔。”尼莫说道,垂下目光。教堂外的监视虫群闪过他的脑海,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关于欧罗瑞与深渊教会即将到来的那场战斗,旁观的看客可能不止一方。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怀念那段时光的。”黑根的声音中多了些笑意,“您瞧,影响能被控制到最小。您如果做出承诺,我相信其他大人也不会太过追究。” 她在拉拢他,尼莫想道。不得不说,如果他真的是一只普通的上级恶魔,他的确会认真考虑这个提议——自身有被献祭的风险,外加其他上级恶魔的压力。对于希望在地表肆意生活的上级恶魔来说,保留下力量才是最实在的选择。 可惜他不是什么“普通的上级恶魔”。 “您知道这教堂是活的。”他没有正面回应黑根的提议,“您一直都知道,那些献祭……几乎等同于‘喂食’。你们在强迫他活下去,并不是在向魔王献祭。” “您在意这个?”黑根很好地隐藏了声音中的惊诧。“明明还有复仇的机会,有谁会想死呢?” “你们问过他吗?”尼莫叹了口气,“如果你们真的想,应该是可以感知到他的情绪的。” “瞧您说的,如果他不想合作,这座教堂就不会因为献祭而张开保护阵……哎呀,不好意思,我不该向您这样解释。”黑根耸耸肩,“那么让我们作为守门人对话——那又怎样呢?” “他想死,那又如何?科莱斯托罗大人已经成为一个‘象征’,他不能倒下。”黑根的声音开始变得冷酷。“实际点来说,他只不过是一只峭壁魇豹。” “我以为你们信仰深渊。”尼莫差点把桌子捏碎,但他忍住了。 “我们当然信仰深渊,可那不是盲信。我们真正信奉的只有深渊之底的那一位。您不是很清楚吗?不管是我们,还是上级恶魔——对于那一位来说都是蝼蚁而已。” “……那只是您的想象。” “我理解,我理解。毕竟我也是从那个时期走过来的,可我真的近距离目睹过那一位之后,我察觉了自己的愚蠢和渺小。”她的声音带上了些狂热的气息。“那次讨伐中有一只上级恶魔打算趁乱捞点好处。啊,就像那些可爱的伪神教会一样。”她随意地向头顶的地表方向指了指,声音愈发柔软甜蜜。“您猜发生了什么?我们的神明甚至没有真的出手。” “他只是朝那只上级恶魔——完整的上级恶魔,我的朋友啊——瞧了一眼,它便化作了灰烬。他会死于地表种族之手才是最大的笑话。如果这不是神的怜悯,什么才是呢?” “很抱歉,我决定好好当我的蝼蚁,不去考虑那一位的想法。”尼莫思索片刻,挤出一个有些冰冷的微笑。“我不打算和您合作。” 巴格尔摩鲁的位置在向教堂外迅速移动,很好。 “您就这么关着我吧。”然后发现自己的祭品逃脱一空,到时黑根·英格拉姆的选项只剩一个。 黑根整整纱帽,叹了口气。紧接着她的动作僵了下,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球状的黑水晶,似乎在注视上面闪烁的文字。 “好的,”深渊主教平静地说道,“只不过得请您换个地方。” 她脱下蕾丝手套,手指在门口勾了勾。侵蚀符咒从房间各处活动起来,缠上尼莫的身体。它们缠得很紧,紧紧勒入他的皮肤——尼莫象征性地挣扎几下,不再动作。 好极了,他想。 奥利弗在焦黑一片的森林中停住脚步。弗吉尔抱着科莱斯托罗,小心翼翼地停住了步子。他仍然对这支古怪队伍的目的有所怀疑,可他们的队员实力过于骇人,他不认为对方能从自己身上讨到什么好处。 或许一个金币?他无力地弯弯嘴角。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弗吉尔已经完全看不懂事情的发展方向了,他不喜欢这种节奏脱离掌握的感觉。 “我们等。”奥利弗说道,他开始在附近快速涂画隐匿法阵,其中溢出的力量让弗吉尔有点儿心惊肉跳。“等尼莫的信号。” “莱特先生……不,那位打算怎么做?”弗吉尔抱紧怀中昏迷的恶魔,“如果您真的还认为我是您的委托人,那么我有知情的权利。” “其实我也不太懂。”奥利弗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但我可以向您转述——尼莫会把科莱斯托罗的本体送回深渊,然后斩断不完整的契约。他无法治愈科莱斯托罗先生,他对此感到非常抱歉。” “彻底斩断契约之后,科莱斯托罗先生的意识不会再受本体的疼痛困扰。他的力量会大幅减弱,但是——” “他还有几十年。”弗吉尔迅速理解了尼莫·莱特的打算。 不是没有痛苦也没有意识的短短几天,而是清醒而安稳的几十年。科莱斯托罗将失去本体的力量供给,可地表的血肉会持续存活,直到深渊之中的魇豹本体无知无觉地死去——弗吉尔将鼻尖埋入对方的头发,他的鼻子一瞬间有点发酸。 “是的。‘之后你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哪怕是去深渊自我了断’。”奥利弗柔和地说道,“承惠一个金币。” “你们——”弗吉尔刚想开口,多年磨炼出的警惕让他立刻中断了声音。奥利弗的反应更快,层层叠叠的隐匿法阵登时发动。 一个孤零零的人影从空气中闪现,向寂静教堂的方向从容地前进。他离他们挺远,但也足够两人看清——扭曲的盔甲,背后的大剑。在场的两位几乎在同一时间认出了那个身影。 欧罗瑞到来了。 奥利弗立刻向寂静教堂的方向望去,仿佛回应他的注视那般——那美丽而扭曲的壮丽建筑开始肉眼可见地摇动,缓缓向地面下方沉没,如同地基一瞬间化作沼泽。 奥利弗狠狠舒了口气。在他不远处,一只监视虫停在枯死的树干上,腹部的眼球疯狂转动。 而不远处的欧罗瑞停住脚步,他可不会为眼前的光景感到放松。凶名赫赫的上级恶魔杀手在盔甲之内紧锁眉头——空气中的深渊魔法波动强大到不正常。 有个极其不妙的家伙在这里,而且他正在大肆破坏。欧罗瑞想了想,随手抛出块通讯水晶。 “戴拉莱涅恩,”通讯成功后,他沉声发问。“我记得你和黑根·英格拉姆有点交情?” “嗯哼。” “最近她有没有报告过什么异常事态?” “看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情了,万斯。”通讯那边的恶魔听上去心情不错,“啊,不对,我忘了你在工作——好吧,你想知道什么,欧罗瑞?” 第114章 你所爱的神明 黑根在前面走着, 大小不自然的头部轮廓在黑纱后面若隐若现。尼莫不再是深渊教会的客人,教会庄严之下的异常开始从各个阴暗的缝隙爬出。不是教堂外那种骇人的景象,而是某种精神上的扭曲。它们仿佛拥有实体, 在角落发出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他们向地下走去, 通道愈发阴暗。尼莫甚至不敢在腿部施加多少力道, 生怕一不小心将侵蚀符咒组成的禁锢扯裂。 这情景若是搁在普通人身上,大抵是等于被毒液见血封喉的毒蛇牢牢缠住, 毒牙压在脖颈的动脉上。黑根大方地将后背朝向这位“不速之客”, 坚信他不可逃脱。 然而尼莫十分确定他可以, 甚至能够轻而易举地挣开它们, 如同拂去粘在衣服上的麻线线头。这事实并未让他感到喜悦和充实,反而给他带来某种类似于冻伤的疼痛。 他在变强,每一秒都在不受控制地变强。如同看不见的堤坝终于裂开,放出其后的恐怖洪流。尼莫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算他如何用感情否认“自身即是魔王”的事实,他的理智在慢慢接受这份不自然的力量。而随着认知愈发明晰, 那力量变得更加澎湃。一个绝望的循环。 黑根对背后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她伸出双手,推开面前厚重的门扉。刺鼻的血腥气裹挟着浓重的香料味道冲出门外。 巨大的地下大厅出现在尼莫面前。它和地面上的教堂中殿差不多高,一面墙上是熟悉的雕像——只不过这一个尤里瑟斯没有皮肉,仅剩骨骼。巨大的骨骼嵌在大厅的一侧, 魄力惊人, 仿佛下个瞬间就会将整个大厅撕成两半。 雕像之前, 大厅中央。一个庞大的圆形石台高高立着, 数个法阵彼此交叠, 被深深地镌刻在石台之上。走近后, 血肉的腐臭愈发令人窒息——整个石台上盖着层厚厚的棕黑色污垢,反射着让人不太舒服的光泽,似乎在火光中缓缓蠕动。 房间里有两名恶魔术士,当初讲道桌后那位只有嘴巴的传道者,以及那个五官都探出大量活动触须的中年男人。那团焦油似的异形恶魔术士不知所踪。 加上黑根·英格拉姆和尼莫自己,整个房间只有四个人,但包含了深渊教会最强的三个战力。 “这里不像囚牢。”尼莫说道,他知道自己该做出副害怕的样子,可这会儿他真的有心无力。他扫了眼那副石雕骨骼,说不清的难过情绪牢牢攫住了他。 “是的。”黑根回过头来,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 尼莫知道她的自信来源于哪里,他在踏进这里的第一瞬间就发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他曾经在海拉姆的忏悔教堂接触过它—— 骸骨雕像中嵌了尤里瑟斯的头骨碎片。 它比忏悔教堂的那枚状态好得多,被很妥帖地保存和供奉着。尸骨上的残余力量早已失去精神控制,压迫感如同即将拍下的巨浪。若是没有事先做好相应准备,别说是恶魔术士,实力不够格的上级恶魔都无法生出半分反抗之心。 本应是这样的。 精神堤坝彻底溃散,事实残酷地摊开在前。尼莫连发出叹息都提不起劲。现在的他可不是当初认知模糊,力道被遏制,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恶魔术士的天真傻瓜。 魔王的力量无法干扰到他半分。尼莫试探地接触了下那份力量,发现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拿到主导权,就像拾起落在地上的铜币那样轻松。 毫无疑问,那曾是他的东西。 而自从把尼莫带进门,黑根就放心地转移了注意力。她用手指在身前的空气中划出复杂的轨迹。一个又一个光屏接连浮现,各个角度的战斗影像一览无余。“契力克,我们的人和欧罗瑞对上了。欧罗瑞的状态不太对,你去看看——这里只需要我和扎卡里,外面的指挥交给你。” “老规矩。祭祀开始后教堂会自动封闭,注意利用防护罩。” 五官撑满触须的男人点点头,发出窒息般的呜呜声,垂在胸口的触须上下摆动。尼莫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十分抱歉,怀特先生。”在目送同僚离开后,深渊主教终于将注意力转回尼莫身上。“我们的祭品刚好在这个关头跑掉了呢,我想您可能知道点什么。” 尼莫闭紧嘴巴,没有任何回答的意思。听到那个称呼,他的目光扫过雕像的头骨,流露出一丝悲意。 “……真遗憾。”黑根轻叹道,“那么开始吧,扎卡里。” 只有嘴巴的恶魔术士点点头,两人一起伸出手。血肉铸成的锁链从棕黑色的污垢中伸出,将尼莫的躯体整个缠起,毫不客气地拖到石台之上。之前用于伪装的制式黑袍被扯开了两个大口,恶魔信徒才会佩戴的面具被蹭落在地,黑发青年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可他没有丝毫反抗,似乎被房间内的魔王气息完全镇住,乖顺得像只绵羊。 黑根有一瞬的疑惑。可能是这只上级恶魔实力实在是低微,乃至于和魇豹差不了多少。尽管毫不反抗这点有些奇怪,但如果说他被气息骇住,倒也说得过去。 横竖他已经逃不掉了。本来应当用于祭祀的恶魔术士不知所踪,人类祭品又全被不知名的力量解救。但一个货真价实的上级恶魔应该足够弥补这些损失。 污垢之下的法阵透出血红的光,映亮整个大厅,红光映照下的骸骨石雕显得更加狰狞。血肉锁链越勒越紧,如同要把那个仅有的祭品活活勒死。 仪式正式开始。 祭品将会缓慢而痛苦地消亡,他的血肉将被寂静教堂吞噬,化为纯粹的力量。黑根耐心地驱动着祭祀法阵,刺绣般仔细,时刻准备着引导那股即将到来的力量—— 没有力量涌入,没有惨叫响起。寂静教堂也没有自动封闭。 黑发青年慢吞吞地从石台上爬起,血肉锁链无声地断掉,腥臭的血液从断面中喷涌而出。本应成为祭品的“怀特”面无表情,他的头发在刚刚粗暴的拖行中被弄散,破损的袍子被黑红的血液濡湿。看起来像是从尸堆中爬出的苍白尸体。 十字形的瞳孔扫过地上散开的布袋,豌豆大小的黑红色颗粒散落在腐肉堆成的秽物之中。他挣扎了下,似乎是想要弯腰去捡,最终只发出了一声细小的叹息。 他直起身子,随手揪过一条断裂的血肉锁链。漆黑的弧光顺着锁链蔓延至所有法阵。黑根则胸口一阵剧痛,腥甜的味道涌上喉咙。法阵的控制权被非常强硬地夺走了,那压倒性的力量让她甚至来不及反抗。 “谢谢您,现在我知道该怎么操纵它了。”他们的祭品终于开了口,声音温和好听,但是语调听起来不太愉快。“我为我即将做的事情先道个歉——不好意思,我得拆了这里。” 身为深渊主教,黑根最不缺的便是战斗经验。她可没有专门拿出几秒来发呆的打算,她必须迅速压制住对方。“扎卡里,应急方案!” 她干脆地命令道,所有光屏熄灭。她显然将全部力量集中在了攻击之上——无数法阵轰击而去,攻势狠辣,带着刀锋似的凛冽气息。而只有嘴巴的传道者反应同样迅速,一片雪白的骨骼从石雕的颅骨中飘出,磅礴的力量向黑发青年的后背涌去。 一个滴水不漏的完美夹击。就算欧罗瑞本人亲至,也不可能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逃脱。 黑根没有停下,只要留对方一口气就好。她不介意祭品是否四肢折断,奄奄一息——只要他活到仪式完成就行,以怎样的形态活着无所谓。 可出乎她的意料,法阵交错辉映的光芒之中。对方甚至没有抬手做出任何抵抗的手势,“怀特先生”只是伸出一只手——那骨片像被召唤似的飞进他的掌心。而那些锐利而强悍的法术在他面前自行溃散,肥皂泡般轻巧地破裂。 “你们不去过问科莱斯托罗的意志,强行让他活着。”黑发青年不怎么愉快地说道,稳稳立于魔王骸骨的石雕之前,“您认为他太过‘弱小’,所以他的意见不重要。” 那祭品握紧五指,黑根听到一阵轻微却令她脊背发寒的碎裂声。她的心脏陡然狂跳起来—— 那个人将尤里瑟斯的头骨碎片生生捏碎了。 “您说过你们真正信奉的只有一位,英格拉姆女士。”英俊而苍白的青年继续说道,“可你们也从来没有确认过他的意志,不是吗?” “你竟敢亵渎——”随着莹白的骨头粉末在空中飘散,传道者用脸上仅有的器官发出嘶吼。“主教大人,我们必须立刻……主教大人?!” 黑根·英格拉姆停止了攻击,黑纱之下有透明的液体滴下。 她确切地感受过这份敌意,在很多年之前,在深渊之底。她坚信那是她的启示,那份强悍到异常,仿佛刀刃刮过骨头,毒针搅碎脑髓般的敌意。以及那股碾压过灵魂的,奇迹般的力量。 深渊主教用极慢的动作拎起裙摆,然后毫无疑问地跪下身去。 无视被血浆浸透的裙摆,她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叹,将纱帽取下,随手丢到一边。“我等的主宰。”她清晰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着,“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再次见到您。” 隐隐的震动从地下传来,然后愈发明显。整座教堂开始摇动,慢慢向下方沉没。而黑根·英格拉姆像是对此漠不关心。她维持着半跪的行礼姿势,抬着那扭曲的头颅,热切地望向她的神明。 尼莫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不太舒服,精神上的。 他从深渊主教的手里夺来了饲喂科莱斯托罗的法阵,利用这最为柔和的方式破开了法则的裂缝。但奥利弗送给他的那袋沙角梅彻底洒落在污秽之上,不再能入口。他的敌人半跪在他的面前,他也并不为此感到任何类似愉悦的情感。 他完成了他该做的,却没有得到丝毫胜利的喜悦。 “我非常明确地告诉你们,我不喜欢这样。”尼莫一字一顿地说道,黑根·英格拉姆认出了他。至少这为他省去了解释的麻烦。“我不是你们的神,我对你们……” 他握紧手心空掉的小布袋,上面沾满血迹,里面一个沙角梅都不剩。 “……没有任何怜悯。” 只有嘴巴的传道者呆立在原地,几秒之后,他有些恍惚地半跪下身。一言不发。 “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我等的主宰。”深渊主教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她的数双眼睛闪闪发亮,盈满泪水。“您为何降临?” “真巧,我也不知道。”尼莫扯出一个苦笑,“另外能别叫我‘主宰’吗?我可一点儿都不想主宰你们。” “是的,您不需要费心,我们自然会行使您的意志。我们的军队时刻准备着为您征战,致力于将地表改造为适合您的深渊。”那个叫做扎卡里的传道者颤抖着开了口,声音急切,仍然带着恍惚。“我们的骑士散布各地,不间断地将您的眷属召唤到——” 尼莫心跳猛地乱了几秒。他闪现到那个传道者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 “你们的人……”他从喉咙里拼命挤出声音。“回答我,你们的人是否在最近去过奥尔本的路标镇?” 那张只有嘴的脸庞露出一个令人汗毛倒竖的笑容。“当然,我等的主宰啊。那可是离深渊最近的地方……” 尼莫能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努力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压下自己险些失控的敌意。教堂颤抖得愈发厉害,崩裂的声音里混了无数焦急的喊叫。教堂里的人们在撤离,而他也完全对眼下的状况丧失了兴趣。 “如果你们真的那么想把我认成神。”他苦涩地笑道,“我建议你们就地解散。听到了吗,英格拉姆女士——” 可那个头颅扭曲的恶魔术士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女性。她拥有漂亮的深灰色长发,面容姣好,嘴唇红润而丰满。可她的表情破坏了这一切——她看起来惊慌失措,眉眼间满是惧意。见尼莫的目光扫来,她差点哭出声音。 “我们的契约完成了!”她尖叫道,瘫坐在地。“她实现了愿望,已经死了——” “你是她的恶魔。”尼莫喉咙一阵发紧,他的情绪有些超过他的承受限度。声音不由地带上了几分麻木,“她的愿望是什么?总不至于是‘再见到魔王’,你绝对不会答应那种条件。” “当然!”那只恶魔嚷嚷着,狼狈地扯着黑纱裙。“她只是‘想要知道魔王存在的真相’,谁知道她自以为想通了什么!你……你别过来,这块血肉的力量不多,你看不上眼的——” 自己可能是整个深渊里最倒霉的那一个,刚刚降临地面的上级恶魔甚至想要立刻回去。从来没人告诉她,成功降临地表后还会有直接面对魔王的风险。 她开始认真考虑靠自我了断来逃离的可能性。 都怪那个女人,她气愤地想道。当初她还以为黑根·英格拉姆只是个专注法术研究的法师,而“魔王存在的真相”只是理论上的研究。她只需要给对方提供足够长的寿命就好。考虑到英格拉姆的优秀实力,她欣然接受了这个愿望。 而现在,那个疯狂的女人已经彻底消失。留给她的只是一份狂喜和哀叹,和发自肺腑的释然。以及一句话。 “法则没有被打破……是这样啊,我等的神明。”这是那位深渊主教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声音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生于此世,无上荣幸。” 第115章 坏消息 教堂在加速崩塌, 石块崩裂声刺耳至极。地面的下降愈发迅速,随着石屑和粉尘从地下大厅的天花板不断漏下,尤里瑟斯的骸骨石雕开始逐渐崩毁。狰狞的裂缝爬向石砖地板, 景象阴暗得恍若末日。 刚刚降临地表的上级恶魔在哭泣。并非为了惹人吝惜, 也不是出于悲痛。更像瞬间丧失一切希望之后的本能反应。女人黑纱裙摆散乱在地, 头颅上的数张面孔不见了,仅留下一张清雅昳丽的脸——那应当是深渊主教尚为人类时的外貌。 可那只是黑根·英格拉姆的躯体而已。 在契约完成的瞬间, 恶魔的血肉会占据依附者的脑部, 将原有的大脑彻底粉碎。几分钟前的那位深渊主教的确已经不在人世。她安静地消逝了, 带着她的答案一起。 “……她想通了‘魔王存在的真相’?”尼莫无视正在崩塌的建筑, 他僵硬地松开传道者的衣领,向瘫在地上的上级恶魔走去。“告诉我。” “我不知道!”美丽的上级恶魔哭叫道,毫无形象地向远处爬去。如果说之前的黑根·英格拉姆有着狐狸般的气质,眼下的恶魔更像只吓傻的兔子。明明身体是同一个,她却看起来慌乱又神经质, 仿佛下一秒便会崩溃。“我只有那个人类的知识和记忆,不可能知道她的具体想法!” “我理解,可一点预兆都没有吗?”尼莫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他非常不喜欢对方的恐惧反应。她看上去那样害怕, 活像他下一秒便会把她活生生嚼碎。“不可能。” “她只说了‘法则没有被打破’。”那只上级恶魔抽噎道, 即将冻死似的团缩身子。“那个瞬间她认为自己得到了足够满意的答案, 契约自然会完成, 真的不是我——” 尼莫下意识抖了一下。 他的确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目前他拥有自身全部的记忆, 外加一点点尤里瑟斯的记忆残片。深渊教会的藏书全被尼莫装进了头脑——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对之前巴格尔摩鲁的猜测提出疑问。法则源于认知,他的确抹去认知,得以离开。这是个相对暧昧的解释,然而它在理论上勉强能说得通。 可黑根·英格拉姆不是什么头脑空空的傻瓜。她参与过讨伐,甚至爬到了深渊主教的位置。按照深渊教会对于魔王的痴迷程度,她的推论明显要比巴格尔摩鲁的更有价值。而深渊主教得到的新信息非常有限,只有两点——他在地表,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那么参考艾德里安·克洛斯的第一反应—— 如果法则真的没有被打破……那么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一个“不完整”的他背后,还存在着什么吗? 可惜获得答案的深渊主教已经不在人世,没有人能回答他。脑中横冲直撞的思绪太多,如同一大把锋利的钉子在血肉中摇晃。科莱斯托罗的躯体马上要坠回深渊,尼莫甚至能够感受到裂缝中辐射出的那种奇异的拉扯感,以及错觉般的温暖。 尼莫站在原地,背后是陷入疯狂的狂信徒,面前是几乎要吓晕的恶魔。教堂中其他人显然已经撤出,不妙的预感就像成群的毒蜘蛛那样爬上他的脊背,尼莫咬咬牙,他直接抓住还在行跪礼的恶魔术士——与此同时,纵横交织的裂缝撕碎了地板,其中透出不祥的火光。 身着黑色长裙的上级恶魔呆坐在其中一块碎裂的地板上,而那块脆弱的岩石正在飞速化为核桃大的碎块。她像是忘记了怎么动作,眼看就要落回深渊之中。 尼莫向她伸出手去,“抓住我!”他脑中一片空白,凭着直觉喝道。 可那上级恶魔没有动,眼泪不住地顺着脸庞流下。在深渊愈发强烈的引力之中,她终于动弹了下手指—— 不完整的薄弱防护罩将两人隔开。 尼莫知道自己伸手便可以击碎它。但它让他的手臂顿时沉重几分,犹豫刹那间缠了上来。就在他犹豫的那个瞬间,那只上级恶魔挪到崩毁的石板边缘,纵身投向深渊。 “别过来。”她的声音颤抖得变了调,饱含恐惧,在崩塌声中轻得听不太清。 她的身影瞬间被裂缝吞没。 尼莫止住呼吸,朝那燃烧的裂缝怔住一秒。随后他划开空间,抓紧手中恶魔术士的领子,当即离开寂静教堂。他们落在教堂后方的焦黑的空地,法阵轰击声和怒吼声顿时灌进耳朵——远方军队的交战声随风传来。大部分逃出教堂的恶魔信徒指挥恶魔向战场奔去,也有一小部分四散开来一头扎进焦黑的森林,不知道做什么打算。 教堂废墟彻底沉没前,尼莫最后一次撕开空间,将自己的法杖从囚室中捞出。下一秒,教堂剥落的尖顶被裂缝彻底吞噬,土地液体般聚合。 寂静教堂彻底从地表消失了。 原本在教堂门前看守的尸体们四散一地,监视虫在仅剩的废墟上空狂乱地飞舞。阳光无知无觉地洒下来,金属法杖摸上去甚至是温暖的。眼前的一切透出梦境般飘忽和虚妄的荒谬感。尼莫的感知不再敏锐——或者说敏锐得过了头,而他的精神不容许他仔细感受。 他用力地喘息,如同要在这空气充足的广袤空地上溺死。他将所有体重压在那根法杖上,才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今天的事情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尼莫好不容易定住心神,将脸转向那位只有嘴巴的恶魔术士。“非常抱歉,以防万一……我必须给你下一个缄默咒。” 尼莫喃喃地说道,黑色的符咒细丝般缠上恶魔术士的身体。那是个改造后的缄默咒语,不会给被束缚者施加实质性伤害,只会在他们即将泄密时强行遏止他们的行动。说实话,尼莫并不喜欢这种单方面的强制封印,可他得尽快把这边的事情了结—— 尼莫半点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压抑不住的思绪让他心烦意乱。如果他再不找到个可以放松的地方,可能真的会因为无法接受而崩溃片刻。 当然,情绪崩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都曾有被愤怒、悲伤或绝望击垮的瞬间。摔摔东西,放声尖叫或大哭,狠狠发泄一下就好。 可他现在不敢。 尼莫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的力量代表着什么。 破坏比修补简单得多,他坚信自己承受不起力量随情绪失控的代价。现在光是维持冷静的样子就几乎要耗尽他全部的心力。几步之外的恶魔术士安静地维持半跪的姿势,直到漆黑的符咒没入他的躯体。在那之后,他微微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叹息。 尼莫转过身去,不打算与对方再进行任何交谈。他的眼眶发酸,喉咙里似乎卡了毒刺。手中的金属法杖戳入漆黑的死地,带起一点腥臭的泥。他低头死死盯住地面,每一步便要停下几秒,使劲压住心底疯狂翻滚的情绪。 然后他看到了血液。鲜红的液体从背后漫过来,沾湿了他的鞋底。 不想看,他想,可他必须回头确认。 传道者仍然跪在那里,黑色的侵蚀符咒已经侵蚀完了他的心脏。大量鲜血从他的体内涌出,一个无法被治愈的伤口。 “我不会泄露半分。”他的脸上还带着幸福而诡异的笑容,“我等的主宰……我绝对不会给您的计划添上任何可能的阻碍。” 赤红的血液在泥土中流淌,随即被土地吸入。化为让人厌恶的黑红色烂泥。传道者仍然半跪着。侵蚀符咒在不断啃噬着他,他的尸体维持着那个姿势,肉体正以骇人的速度腐烂消失。 直到全部化为脓血。 可他根本不想杀死那个人。尼莫不再用法杖强行撑着身体,他如同失去了最后的力气,缓缓在空无一人的死地之上坐下。 “我不想杀你。”他的手指伸入潮湿的泥土,缓缓收紧。“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付出生命追逐的愿望是什么,我不想根据你的身份判断你的为人……”正如我不想根据我的身份判断我自身。 可传道者已死,同样无法回答他。 尼莫任凭袍子下摆浸透血水,黏上烂泥。整个世界在这个瞬间向他席卷而来,那份痛苦像被安静地碾碎,像未能出口的一声惨叫。 是啊,现在这里很安静。 这是个奇怪的世界。尼莫想。在不那么久远的从前,他弱小而平凡,完全不值得一提。一个酒醉的暴徒,一只嗜血的魔兽,一辆疾驰的马车,他似乎随随便便就能死去。即便如此——准时起床早餐,之后是工作,与人交谈。在夜晚安静地,而后睡去。 每天如此。在乱世之中的某个小镇,他就那样怀抱着安定的生活,过得平稳而坚定。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也不需要任何人。 而现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伤到他。一切柔软而脆弱,哪怕世界在烈火中毁灭,他也必然是能够存活到最后的那个。他拥有着荒谬的、疯狂的、不可理喻的力量。却开始试图抓紧身边的人,最终将一切化为徒劳。 并且从未感觉到如此无助。 这是必然的,不是吗? 他没了逃避的力气,只得直面那些残酷的事实。他曾经最喜欢的佣兵团,奥利弗父亲的佣兵团——他们的传说陪伴他度过无数无聊的午后,他曾对那些故事哀叹,被那些故事激励,因为那些故事露出笑容。 善良、强大而有趣的英雄们。 而他们几乎被尤里瑟斯杀了个干净——也就是说,是由曾经的他亲手毁灭。 可他甚至不知道缘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加害者还是被害者,抑或两者皆是。他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不记得他们的临终。而锡兵佣兵团自然不是唯一的一批,从所谓的第一代魔王……不,从再之前开始,他究竟杀过多少人?又被杀过多少次? 自己一定没有数过。或许只有恢复记忆,他才能知晓所有的答案。 可他现在……不敢。 这份痛苦或许在他的计算之中,曾经的“魔王”也许正在期待自己在痛苦的挤压下选择恢复记忆。千万年积累下的思考与记忆厚重无比,区区二十多年的“感性”真的能抵御住么?没有人相信他别无所图,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一个强大如斯的生命,会毫无目的地制定这么一个精密的计划吗?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必须扛住,在确保“曾经的自己”并无恶意之前,不能从这份痛苦和质疑前逃开——他现在能够控制的也就只有“现在的自己”了。 不许逃避,不许崩溃,不许放弃。 尼莫用颤抖的手将黄金吊坠扯到袍子外侧,金灿灿的金属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随后他抓住仅剩的,沾满血污的通讯水晶片。 他得告诉奥利弗。全部告诉他,就像他事先决定的那样。算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他会到他的身边去,然后确定还有一个人——那么一个人,绝对不会在他面前离开。 就像即将焦渴而死的人,将手伸向沙漠中最后的水源—— 细小的碎裂声传来,尼莫差点不小心将水晶片捏碎。他小心翼翼地捻起它,呼吸在瞬间变得急促。 但他所等待的声音并没有响起。 “尼莫,”安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祥的小心翼翼。“你那边还好吗?你最好快点过来。” 安对通讯工具的利用率一向很高,可她这次鲜见地迟疑了几秒才继续。 “奥利弗出事了。” 不许逃避,不许崩溃,不许放弃。 ……不许绝望。 “我没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尼莫攥紧自己握着法杖的胳膊,指尖深深嵌入皮肉。温热的血液刹那间渗透黑袍。“……我马上就去找你。” 他的话音刚落,水晶片终于承受不住,在他的掌心化为粉末。 ——沙漠中垂死的旅者向最后的水源伸出手去,却只抓住一把黄沙。 第116章 原地消失 不久之前, 寂静教堂外部。 奥利弗警觉地守在弗吉尔和科莱斯托罗面前。欧罗瑞在察觉寂静教堂的异常之后,只在原地稍许停留了几分钟便继续前进。看样子隐匿法阵很成功,或者对方察觉到了什么, 但决定无视他们。 那个在视野中越来越小的人影不再是单纯地前行, 他握住背后的大剑剑柄, 将它牢牢握在手中。盔甲的颜色和大剑的颜色如此相似,远看过去, 欧罗瑞的右臂如同长出一节怪模怪样的突兀增生。 握紧手中的剑柄, 奥利弗稍稍有些犹豫——按照科莱斯托罗的记忆, 算上最初的那一次, 欧罗瑞应该是第三次前来施加封印。他只是遵照约定,尽量利用封印削弱科莱斯托罗的痛苦。可现在科莱斯托罗已经被他们带出教堂,欧罗瑞没有继续前行的必要。 “我们是不是通知一下那位……?”他试探性地转向弗吉尔。 “他知道。”弗吉尔摇摇头,声音干涩。“就连我都能感觉得到——法则的裂缝已经敞开,科莱西的身体正在坠回深渊。如果他只有这个目的, 他绝对不会继续前进。” 可欧罗瑞不仅没有离开,甚至做出准备战斗的架势。 “难道他和深渊教会有什么过节吗?”奥利弗对那位脾气古怪的上级恶魔杀手所知甚少。 “我猜不出那位大人的想法。”弗吉尔只是看着怀中的人,语调里还是掺着几分戒备,但和缓了许多。“欧罗瑞就算在上级恶魔之中, 也是脾气最为古怪的那个……个人而言我十分感激他为科莱西做的一切, 但我建议您不要随便插手。” “可如果放着不管……” “如果欧罗瑞仅靠常理行动, 和其他地表宗教联合是最好的做法。但我向你保证, 不管是您、我、还是其他地表教会的人, 一旦贸然接近, 只有被杀的份儿。”弗吉尔抚摸着科莱斯托罗的长发。 “他是有记载来最早出现在地表的上级恶魔。我研究过一阵子他的情报,近年来欧罗瑞的力量在不断减弱……这个情况下还坚持要挑起战斗,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 教堂沉没了大约五分之一。无数黑烟凭空出现,继而凝结实体,化为一支军队。教堂之前的空地一瞬变得拥挤,缄默骑士们纷纷抽出骨剑,向面前孤身一人的欧罗瑞冲去。缄默骑士的行动几乎无声,这使得这场血战的气氛更加古怪——只有血肉被劈开的黏腻声响,没有闷哼,没有惨叫。 欧罗瑞挥舞大剑,每个动作必然收割掉几条性命。他的动作狠而准,大剑的轨迹掠过空间,黑色的符咒随之甩出。风包裹着剑刃,发出绸布被撕裂的刺耳声响,径直破开缄默骑士坚硬的黑盔。血液和内脏砸上地面,爬满欧罗瑞的胸甲,而后者无动于衷——就像他劈砍的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某种多汁的植物。 就算弗吉尔声称这并非欧罗瑞的巅峰水平,那气势仍然十分骇人。如果说尼莫的压迫感犹如被深埋进泥土,让人有种要被活活捏死的错觉。欧罗瑞的更像是绕满皮肤的荆棘,带来深入骨髓的湿冷与刺痛。 他只消一眼就可以确定,现在的自己还不是欧罗瑞的对手。 奥利弗突然有种古怪的熟悉感,那只古老恶魔的漠然并非源于轻蔑或是傲慢。欧罗瑞的气势放松而随意。如同之前旅店雇来的园艺师,他熟练地喷洒药液除去花园中的害虫,垂死的虫子们成片倒在泥土上抽搐。 但园艺师不会因为这个情景感到悲伤或爽快,正如现在的欧罗瑞。 事到如今,弗吉尔应该不会提供错误情报刻意误导他。那意味着欧罗瑞从根子上就不是一个可以正常沟通的对象,这种类型最为危险。 奥利弗在四周又加了几个隐匿法阵,本能地压低身体重心。战场中心就在不远处,现在贸然去寻找安可不是个好主意。行动的时机十分明确——等其他地表宗教的军队出现,他可以趁三方乱战时带人逃离。如果他猜得没错,在缺失通讯手段的情况下,大家会往同一个地点前进。 他们最初的扎营地。足够远,足够安全。 奥利弗调整呼吸,紧盯下沉的教堂。尽管心里清楚尼莫不会有事,他还是忍不住担忧得心脏紧缩。他们分离前的那段时间里尼莫的情绪一直不怎么好,奥利弗能够察觉到那份平静之下暗流汹涌的痛苦。 如果不是境况不允许,他真的不想让对方一个人面对这个。 昏睡中的科莱斯托罗突然发出一声闷哼,本来轻松抱着他的弗吉尔也双膝一软跪到地上。奥利弗头皮一炸,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怎么回事?” “没事。”弗吉尔勉强说道,膝盖顶着松软的泥土。“我们只是力量在削弱……莱特先生大概正在断开血肉与本体的连接。可是这……”就算科莱斯托罗的契约不完整,断开也绝非易事。那意味着尼莫·莱特不仅力量在欧罗瑞之上,对魔法本源的理解也深刻得惊人。 至少在地表,这样的上级恶魔从未被记载过。 “拉蒙先生。”弗吉尔喘息片刻,沉下声音。“欧罗瑞可能是冲着莱特先生去的。” 本来弗吉尔认定尼莫·莱特能解除封印,某种程度上钻了欧罗瑞力量衰弱的空子。但现在他不确定了,如果他比全盛时期的欧罗瑞还要强……那样的力量足以扰乱地表秩序。 奥利弗的动作骤然僵硬,他皱起眉头。弗吉尔本以为他会冲去支援恋人,但风滚草的年轻团长做了几个深呼吸:“你们的力量在削弱……现在的你还能战斗吗?” “恐怕比一个普通人强不了多少。”弗吉尔摇摇头。“但您不需要太过在意,隐匿法阵还能撑住,如果您需要去找莱特先生——” “我答应过他。”奥利弗的声音有点干涩,“尼莫不喜欢冲突,就算撞上欧罗瑞,以他的实力绝对能逃掉——我答应过他要照顾你们,把你们安全送出去。” 他做出过承诺,奥利弗自认做不到将失去力量的委托人扔在原地不管,自顾自地去尼莫那边展现自己的“担忧”。 “我们现在动身。”奥利弗扫了眼弗吉尔背后的巨大骨手,随着弗吉尔的力量削弱,他自己都能感受到那股浓烈的恶魔气息。“如果您的力量衰弱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得在其他宗教的军队到来之前走掉。被深渊教会发现总比被他们发现要强。” 弗吉尔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奥利弗,沉默许久,点了点头。他将科莱斯托罗背在背后,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奥利弗支起防护罩,冲出隐匿法阵。 开始很顺利,得益于两个人泄露出的上级恶魔气息,没有守护恶魔来找他们的麻烦。他们在枯死的树林中飞快穿行,奥利弗明确地向记忆中的目的地奔去,将战场的血腥味道抛在身后。 直到一阵白光掠过脚下的土地,死地发出一阵震颤。 要糟。 几声惨叫从不远处传来。弗吉尔的动作顿了片刻,咳出一口血。奥利弗举起安息之剑,警惕地四下打量。没问题,他冲自己拼命重复道,他们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甚至已经能看到死地边缘的翠绿。这里离战场中心很远,其他宗教不会把兵力投入到这种地方—— 他的判断没错,在此处徘徊的的确只有一支队伍。但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审判骑士。 他们高举蓝白相间的旗帜,披风是干净纯粹的深蓝。其中几人正半跪在地上,将阔剑深深插入泥土。一波又一波莹白的波动顺着地表泛起,活像湖面上的波纹。 “威拉德的穆尼教。”弗吉尔低声说道,强硬地支撑起了一个伪装符咒。“这里是三国交界处,他们不会让拉德教独自捡便宜。” “特征?”奥利弗屏住呼吸,躲在焦枯的树干之后。他头顶的树干之上,几只监视虫慢悠悠地爬动着,和漆黑的枝干几乎融为一体。 “他们擅长守护和束缚。”弗吉尔的动作仍然利索,“和专注攻击的审判骑士不一样。这群人黏得像树胶,很难甩脱,最好不要和他们交锋。” 交谈间,不远处一个恶魔信徒被发现了。其中一位骑士面容肃穆,抬手甩出几片银光闪闪的金属。它们跗骨之蛆般粘着那个挣扎的恶魔信徒,蓝色的光弧围绕着他闪烁。没几秒他便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孤零零的恶魔——下一秒它便被阔剑钉在了泥里。 “那是什么?”奥利弗嚅动着嘴唇。 “不知道,之前没见过。”弗吉尔表情严肃,“穆尼教排他性比拉德教强得多,他们的情报很难拿。” 明明只差一点点,奥利弗甚至能闻到不远处新鲜草木的清新味道。若只有他一个人还好说,考虑到失去战力的恶魔术士,安静地躲着才最为稳妥。可惜他们僵硬地躲了将近半个小时,那队骑士没有半点挪动的意思。 他们在守阵,这样下去情况太过被动。 “一会儿我会出手。”奥利弗轻声说道,“我会用最大的力量制造一个爆发。可能对你们来说会有点难受,但它可以暂时逼退那群人。弗吉尔先生,您应该认得我们扎营的地方。他们看起来在守阵,不会对你们穷追不舍。” “您呢?” “我稍后会跟上,他们困不住我。” “……谢谢您。”弗吉尔郑重地低下头。 奥利弗冲他咧咧嘴。他没有再迟疑,直接将安息之剑指向天空。 这次他没有压抑力量。 带着寒气的蓝白色光柱直冲云霄,以骨剑为圆心,一波波爆风似的剧烈波动向四周震荡而去。那力量独独留下一条通路,弗吉尔背着科莱斯托罗向那空隙直直冲去。 “是恶魔术士!”一个骑士大吼道,可他们大多被那股寒气四溢的力量牢牢钉在原地,无法前进哪怕一步。 但有几个人仍能动弹。他们向逃亡的弗吉尔冲去,法阵猛然铺开,阔剑向两人迎头砸下。 然后被纤细的骨剑挡了个正着。 奥利弗将头盔罩回头部,藏住了自己的面孔。他挥舞安息之剑,毫无保留地散发着战意,将一众人牢牢挡在一侧。这个没有使用深渊魔法的“缄默骑士”让穆尼教的骑士们陷入了暂时的混乱,可这混乱没有持续多久。 “是拉德教的招式!”离奥利弗最近的骑士叫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奥利弗在头盔中牢牢闭紧嘴巴,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无数张闪着银光的金属片向他飞来,被他尽数击落在地。 “您不是缄默骑士。”一阵武器相撞的火花之后,敌方为首的骑士嘶声说道。“不管你是谁,我们正式提出警告——请您住手。您在庇护恶魔术士,根据地表协议,您将被判为‘不战之罪’。” 奥利弗没有答话。 恶魔的气息还没有消失。他得再拖一会儿,弗吉尔得逃得更远些。 奥利弗将安息之剑在面前划了个半圆,纯粹而磅礴的力量将冲上来的三个骑士击退。他没有仔细思考,艾德里安·克洛斯教给他的知识在这一刻化为本能。对面骑士的阔剑被击得东倒西歪,甚至出现裂痕。而他空余的那只手一刻不停地涂画着法阵,将飞来的拘束道具和法术攻击尽数抵挡在外。 那份身体协调能力堪称恐怖,暴风骤雨般的狂攻之下,穆尼教的骑士被完美地击退,但没有任何人产生一道真正流血的伤口。久经战场的骑士们自然知道这是对方刻意而为,不管是出于善意还是嘲讽。这都是堪称绝望的实力压制。 焦黑的树枝上,监视虫们安静地飞起,如同几片偶尔飘过的灰烬。它们贴近泥地,共同拾起一片闪着蓝色微光的金属,随即隐入空气。 “优先守阵。”见许久的缠斗没有起到任何效果,穆尼教的骑士们决定转换策略。“用漂流网对付他!” 尽管不知道“漂流网”是什么,奥利弗瞬间发现对方的攻势弱了下来。如今弗吉尔的气息已经远到无法察觉,他干脆地掉头就跑。 然后他便猜到了漂流网的意思。 两个骑士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蛛丝般黏得要死,又很难甩脱。他不想真的杀了他们,只能尽最大力气绕圈,并击落那些零碎的骚扰式攻击。随着时间流逝,奥利弗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强,并没有露出任何疲态和疏漏。 不知道绕了多久,穆尼教的骑士似乎察觉到占不了便宜。果断地退去。 在确保的确没有人跟踪自己之后,奥利弗终于放心地向目的地奔去。克洛斯先生和狄伦不在那里,但是安的确早早到了扎营地。女战士正在照顾他们的委托人,不知为何,她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弗吉尔见奥利弗回来,挣扎着站起身,郑重地鞠了一躬。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金币,郑重其事地放在奥利弗的手心。“我知道这根本不够。”弗吉尔沉声说,“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您太客气了,这是交易,按照公会的规矩来就好。”奥利弗扯扯嘴角,将金币随手装进腰包,目光移向旁边多出来的鸟——那只诡异的单脚鸟在弗吉尔身边拍打着翅膀,正发出难听的尖叫。奥利弗细细打量了那只鸟片刻,只觉得手臂上的汗毛全部立了起来。 弗吉尔皱起眉头:“……您确定没有东西跟着您?” “没有。”奥利弗摇摇头,还在盯着那只鸟。“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指尖闪过蓝色的弧光。奥利弗一怔,低头看向双手。安刚把水晶片掏出口袋,她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细微的虫鸣声中,奥利弗眼前的世界瞬间转换,被传送所特有的不适感霎时击中了他。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思考。 第117章 最后的任务 奥利弗呆坐在冰冷的石板上。不可能, 他想。他绝对击落了每一枚金属片,绝无疏漏。 然而焦黑的树木消失在视野,森林边缘的草木气息变为密闭空间特有的陈腐味道。他的剑还在剑鞘之中, 头盔却在抵达目的地时摘下了, 应该还在营地。奥利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还在呼吸,心脏跳动得厉害。 这是个狭小的房间, 房间四周密密麻麻画满法阵。奥利弗没有犹豫, 直接抬手击向门扉。 然后铺天盖地的尖锐疼痛淹没了他。 力量还没有成功发动, 他的剑便瞬间掉落在地。奥利弗半跪在石板上, 玩命喘息——如果人在死亡时感受到痛苦,那痛苦也大致如此了。如同血肉被塞进绞肉机碾碎,或是被扔进烧热的铅水。他的脑浆几乎在瞬间沸腾起来,如果再这么来一次,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功保持清醒。 视线变得模糊, 冷汗滴落在地。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疼痛才慢慢散去。奥利弗费力地吞了口唾沫,小心地将手探向脖颈。 又窄又薄的金属紧贴他脖颈处的皮肤,轻若无物, 表面凹凸不平, 像是古怪的装饰。 抑或一个项圈。 冷静。奥利弗握紧安息之剑, 将背靠进角落。冷静, 奥利弗·拉蒙。之前那个不知名的恶魔信徒也中了这招, 而除了奥尔本之外, 对恶魔信徒的处理一向较为宽松。也就是说这里并非彻底被封闭的死牢,而是更接近“可疑人士关押处”的地方。 他甚至不是恶魔信徒,黑章履历也完全可查,事情应该还有回转余地。 奥利弗不太清楚“不战之罪”的定义。可如果他的考虑没有错,当初那几位骑士只知道弗吉尔是恶魔术士,并没有确认他的身份。而自己交战时戴着头盔,也不是在骑士们面前被传送走。 对方的证据立不住。 地表有着数不清的宗教,穆尼教的规模仅次于拉德教——但无论是两者之中的哪个,眼下都没有越过法律直接将人处死的权力。就算是深渊主教被捉到,按理来说也要经过出身国的审判,并依据相应的法条处理。 他有未完成的契约在手,只要声称自己只是刚好伪装成缄默骑士执行任务,应该说得过去。毕竟自己没有切实地在这次事件中制造出什么混乱。唯一需要担忧的便是奥尔本对于恶魔关系者的严苛法律,他兴许会在审判时吃点苦头,事情解决起来可能没那么容易。 但无论如何,罪不至死。 他必须尽快回去,尽快回到尼莫身边。奥利弗思考片刻,将剑收回剑鞘,整个人缩进角落——尽量配合,尽量表现得无害些,应该有点用。 他没有等待多久。不到半个小时后,一个枯瘦得如同干尸的男人走进他的房间。那人脸色仿佛死人,说话带着破碎的气音,并且语气差得要命。活像奥利弗是一只害了皮肤病的老鼠。 “小子,跟我走。”他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睛。 出门之后,奥利弗才发现那份不耐烦的根源——他并不是唯一一个“罪人”。薄薄的金属项圈在数十个脖颈上闪闪发亮。罪人们之中男女老少皆有,打扮各异,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萎靡不振的精神。奥利弗一身缄默骑士的盔甲往那边一站,不少人骇得直起脖子,一个劲儿往后退去。 干尸似的瘦子发出牙痛一样的声音,他随便做了个手势,那几个退后的人顿时发出凄厉的嚎叫。他们捂住脖子,老老实实站回原来的位置。 “我不是缄默骑士。”奥利弗忙说,小心地掰掉盔甲上的长刺,而后才站进队伍。“这只是任务用的伪装……” 一阵麻酥酥的刺痛在他的脖颈处炸开,奥利弗倒抽一口冷气。 “现在为自己辩护还太早。”枯瘦的男人语气依旧冰冷而不耐,“安静点。” “厉害啊兄弟,啧啧,这行头。”站在他身前的小个头男人扭过头来,声音压得极低,脸上堆满假笑。他的头发短而稀疏,身材矮矮胖胖,小眼睛亮极了,整个人如同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鼹鼠。“别在意那些个管事的混账,他们的嘴巴向来臭得和粪坑似的。您这是头一回?哎呀,我对这地方经验可丰富着呢——” 奥利弗叹了口气,捉住对方抚摸盔甲侧袋的粗短手腕。“先生,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鼹鼠先生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发出一声冷哼,决然地将头扭了回去。 很好,奥利弗想。看这家伙游刃有余的态度,情况应该和自己推算的差不多。他思忖片刻,轻轻拍了拍身前鼹鼠先生的肩膀。 “但我的确还有一点点钱。”他轻声说道。是的,他的确还有——这不是他的盔甲,真正的缄默骑士可不会在口袋里放叮当作响的钱币。不幸中的万幸,弗吉尔先生刚给他的金币还躺在他的腰包中。“您说您对这里经验丰富?” 听到“钱”字,鼹鼠先生的耳朵根抽了抽,终于再次扭过头来。“嗯哼。” “如果您能提供有用的情报,我可以给您一定的报酬。” “多少?” “如果可以的话……我这边在审判后支付,一个金币。” 鼹鼠先生吞了吞口水:“成交,您想知道什么?” 对方没有提出异议,看来审判用时不会很长,事情也不会太过复杂。奥利弗心里轻松了些许。 “我的确是第一次来这里。”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空手套白狼的意思,奥利弗悄悄捻出金币晃了圈。鼹鼠先生的眼睛瞬间变得锃亮。“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接下来会走什么流程?” “嗨呀,没什么大不了的。您瞧见这架势了,他们可不敢这么对待重罪犯。在这的都是些多摸了两把恶魔的家伙,我们会去流水法庭——您犯了什么事儿?” 自己岂止多摸了两把,奥利弗一时语塞。“呃……不战之罪?” “哎哟哎哟,了不得。”鼹鼠似的矮小男人砸吧着嘴,“我混了这么久,还没见过恶魔术士呐!您居然还护上了,胆子可真够大的。哪位恶魔术士啊?据我所知,现在比较有名的就那么几个嘛。” “不太方便说。”奥利弗含混地答道,“他不知名,也应该没有伤过人。”别说没有伤过人,之前其他宗教还把杜兰·弗吉尔当英雄看来着。 “哦,”鼹鼠先生顿时兴趣缺缺,他挠了挠头发稀疏的头皮。“您放心,不战之罪死不了人——除非您协助某个疯子犯下证据确凿的大罪。如果只是帮了点儿说得过去的小忙,对方危害不大……最多十来年吧,十来年就能出来。” 自己可等不了十来年,奥利弗揉了揉太阳穴。 “我是奥尔本人,黑章。”奥利弗补充了一些信息,“他们应该没有证据证明我帮过他。” “那还不好说!您有正在进行的任务吗?”鼹鼠先生刻意压低语调,“最好是能解释您出现位置的那种。” 奥利弗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这状况我见多啦,您只要把所有过失都推给委托人就行。哪怕任务没记录,您只要说是委托人的指示,自己毫不知情,万事大吉!”矮胖的男人搓搓手,“横竖没证据,按照规矩,他们得抓您的委托人来对质——相信我,没证据的事儿麻烦得很,人是八成抓不到的。最多通缉令会影响您的委托人一阵子,过不了几天,他们只得将您放咯。” “不行。”奥利弗斩钉截铁地答道。弗吉尔先生现在的情况非常微妙,身为一个力量衰竭,还带着个上级恶魔的恶魔术士,最不需要的便是多余的关注。“没有别的办法吗?” “那您只能坚持自己‘突然想做好事’,并对自己援助的对象一无所知。”鼹鼠先生的脸抽搐了几下,“我说,尊敬的先生,您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您不是黑章吗,就别玩假惺惺的那一套啦。” 奥利弗无力地扯扯嘴角:“真的不用了,谢谢您的建议。我会坚持自己不知情的。” “行吧,但您得想好,这状况会对您不利。您要是个好小伙子,事情还好办些……黑章可不是个讨人喜欢的身份。” “也就是说……没有立刻脱罪的办法。” “除非您能保证把那个恶魔术士抓来,将功抵过。”鼹鼠先生耸耸肩。 “不同罪名的处理方式有区别吗?”奥利弗决定寻找其他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指了指脖子上的金属圈。“我们得一直带着这东西?” “当然不会!”鼹鼠先生小声嘟囔,“您想什么呢,等您的判决下了,他们绝对会把这东西收回去。这是死囚才会保留的玩意儿……而且还得是力量特别强的那种死囚才会留。怎么,您觉得这东西很便宜,能到处都是?” 看来穆尼教这次下了血本,骑士们打扫战场时估计得把他击飞的金属片一张张捡回去。他苦中作乐地心想道。 这样也行,只要摘了这个东西,他绝对有办法逃掉。奥利弗摩挲着下巴——他要做的不过是将自己的罪名压到最轻,让这次越狱的影响不至于太恶劣。“谢谢您了,呃,您是……” “麦卡。”鼹鼠先生——麦卡说道,揉了揉鼻子。“您呢?” “奥利弗·拉蒙。”奥利弗礼节性地伸出一只手。 “操,你是那个黑章的拉蒙?”麦卡瞪圆眼睛,下意识提高了声音。干瘦男人阴沉地瞥了他一眼,麦卡赶忙缩起脖子,音量骤降。“你就是那个收了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家伙?” “……”可能是尼莫给他的冲击太大,奥利弗完全忘记了前任骑士长的影响力。“是的。” “您的胆子真的很大。”麦卡转动着小眼睛,嘴巴里发出响亮的啧啧声。“但老实说,这对您的审判可不利。那个克洛斯不是和上级恶魔勾搭在一起,叛教了吗?您这可是典型的亲恶魔倾向……一会儿您可得早点把钱付了,在他们把您押走之前。” 奥利弗干笑两声。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着,看不到尽头。奥利弗攥紧拳头,焦虑啃噬着他的神经。快一点,他在心底飞速祈祷着,时间最好过得再快一点。尼莫应该已经处理完了寂静教堂的事情。他一定在等自己,他们说好了在事情结束时好好谈谈。 他不能在这种时候丢下他。 寂静教会的废墟附近。 尼莫的手指深深插入上臂的肌肉。在火烧火燎的剧痛中,他终于勉强冷静下来。他将手指抽出,盯着其上鲜红的血液。同时能感受到上臂肌肉上的血洞蠕动着愈合,疼痛幻觉般散去。 他无力地笑笑,摸索着抓住滚在一边的法杖,拄着它尽力站起。尼莫收敛了周身所有气息,将它们牢牢禁锢在体内。若纯看气势的强度,他此刻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人。如同一个空壳,或者一具尸体。几只监视虫终于敢晃晃悠悠靠近,下一秒便被深渊法术钉死在空中。 这次尼莫没有立刻撕裂空间。 尼莫认出了远处拉德教的圣徽,审判骑士和缄默骑士正气势汹汹地相互残杀。教堂陷落之后,缄默骑士的战线十分明显地动摇起来,他们在后退,动作变得迟疑,训练有素的猛攻最终化为破釜沉舟的疯狂。而欧罗瑞则是这风暴的中心,挥舞大剑的战士依旧毫不留情地四处砍杀,身上的盔甲被厚厚的血浆染得通红。 怒吼混杂惨叫,锯开空气,钻入他的耳朵。 尼莫能猜出欧罗瑞没有离开的理由。科莱斯托罗的本体回归深渊的动静不小,那位上级恶魔杀手八成察觉到了他的所作所为,决定判定一下罪魁祸首的危险程度。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分外遥远,尼莫鼻子有点发酸。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小袋子,却摸了个空——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些酸涩的沙角梅已经随破碎的祭台沉入深渊。 等再见到奥利弗,他得再去讨一袋。他心想。 尼莫握紧法杖,深吸一口气,将法杖末端抵上黑色的泥土。黑色的腐毒被吸入黄白的骨球,将它染成空洞般的漆黑。周遭的土地开始渐渐褪去黑色,露出棕褐色的原有样貌。毒素凝聚完毕后,尼莫双手握住法杖,努力感应着战场上每个厮杀的生命。他只能感应到战士们的战力强度,分不清阵营,但那无所谓—— 他小心地将魔力用改造后的骨球滤过,让它混进腐烂和枯萎的特质。然后锁定所有战斗中的人们,气势陡然放开。 一瞬间,战场鸦雀无声。 并非出于自以为是的善意或盲目的庇护,只是他今天已经闻够了血腥味道。如果奥利弗在这里,尼莫心想。如果奥利弗拥有这份力量,他应该不会对此完全视而不见。他们总是在这些“傻乎乎”的事情上保持着惊人的默契。 他无意插手深渊教会和其他地表宗教的恩怨,但欧罗瑞为他而来,那么至少让他把这件事处理好。 一个简单的问题——他曾过足够的书籍,他事先知道答案。 人们在什么时候会停止战争呢? ……在出现更可怖的共同敌人时。 战场上所有的人在同一时间止住了动作,挥舞的刀刃停在空中,凝聚的法阵瞬间消散。那气势太过沉重,强悍到不像真的。相比起来,上一刻空气中浓郁的杀意简直如同床铺中慵懒的温暖。如果说战场中心的欧罗瑞是“危险”的话,突然压下的气势只能用一个词形容。无论是深渊教会的信徒还是审判骑士,反应意外地一致—— 那是“怪物”。 所有人都没有思想准备,最勇猛的战士也被猛然袭来的气势镇在原地,如同这片空间之内的时间被彻底冻结。在天上来回盘旋的监视虫噼里啪啦掉在泥地上,腹部的眼球直接爆开,六条虫腿无力地抽搐。 只有欧罗瑞忽地抬起头。 在浑身鲜血的上级恶魔几步之外,空间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一个黑袍的身影在他身边出现,腐朽和枯萎的气息缠成混沌的一团,欧罗瑞甚至无法凭经验分辨那力量的本质。对方用黑色的虚影将自己的形貌整个裹住,同时刻意掩饰了自己的魔力特征。 除了强得不合理这一点。 “我无意破坏地表。”被魔力处理过的声音低语道,语调平板。“请回吧……拜托了。” 黑袍身影没有看那些滑稽地凝固着的人们,又干脆地劈开一道裂口,消失在空间裂缝的另一端。欧罗瑞将大剑插入泥地,头盔后的脸色难看至极。 不是他的错觉——对方把科莱斯托罗送回深渊并不是凭借某种道具或者独有的能力,而是依靠纯粹的蛮力。如果是这样,就算搭上这上千年的经验,自己也完全不是那个黑袍恶魔的对手。 地表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危险的家伙? 见自己的目标消失,欧罗瑞将大剑背回后背。他无视了那些还在僵直的人们,径直离开了战场。 用最短的时间处理完欧罗瑞的事情,尼莫飞快地向目的地前进——他甚至不用感应,安没有提及聚集地点,那么它一定是他知道的地方。他穿过空间裂缝,向眼前的生机盎然的森林走去。 奥利弗出事了。他茫然地想道,虽然不及自己,但奥利弗是个实打实的罕见强者。他的头脑明晰,绝对不会天真地放松警惕——这样的他能出什么事呢? 尼莫想下一秒就冲过去,又不太敢上前。最终他咬咬牙,加快脚步,向气息最为集中的地方奔去。 他事先想过很多种情况,奥利弗受伤了——甚至更糟,受了重伤。或者受到了某种精神攻击,丧失意志,甚至于中了毒。无数种想法掠过他的脑海,他认真预想过无数凄惨的景象。但没关系,尼莫想道,他能治好他。只要奥利弗还剩一口气,他就能够救他。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安靠着树干站着,垂着双眼。弗吉尔面色铁青,科莱斯托罗依旧在沉睡。艾德里安·克洛斯紧锁眉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汗水。而杰西·狄伦站在骑士长身边,少见的面无表情,灰鹦鹉几乎要在他的肩膀上缩成一个球。 尼莫左右确认了遍,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死心地又细细看了次,甚至用力量探测了一番。 奥利弗不在这里。 “人呢?”他迷茫地问道,语速极慢,像是试图挽回些什么。 安扔出几只死去的监视虫,它们被闪电整个电焦,散发出让人反胃的焦糊味道。“本来我们已经成功会合。这些东西似乎往奥利弗身上贴了什么,他……”她收敛起之前大大咧咧的态度,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尼莫。“他就那么消失了。” 尼莫没有吭声。他站在原地,双目已经恢复了人类的样子。身上的黑袍沾满烂泥和血污,头发散在肩膀上,带着些许落魄的味道。黑发青年握紧手中的法杖,直直望着安,似乎在等她继续解释。 “我不知道。”安移开目光,看上去有点难过。“对不起,我真的——” “描述一下。”艾德里安·克洛斯及时开口。语调一如既往的沉稳,他走上前去,左手按在尼莫肩膀上。“莱特先生,冷静一点。先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糟。” “嗯。”尼莫顺从地应道,看起来有几分不知所措。 “蓝色的电弧,我看到一点金属的反光。”安狠挠头皮,“就这么点儿,没了。” “我们遇到了穆尼教的人。”弗吉尔快速补充道,“他们用那个东西传走了一个恶魔信徒。看起来像是薄金属片,大概一张扑克牌那么大。”他伸出手比划了下。 艾德里安·克洛斯皱起眉头,随后他缓缓舒了口气。尼莫立刻将目光投向骑士长的脸,活像答案下一秒就会写在对方的脸皮上似的。 “暂时没有大问题,我记得那东西。”艾德里安说道,“你们遇到了穆尼教的誓约骑士,他们喜欢管那东西叫罪契——它们会将人传送到一个地方。”尼莫的状态看起来糟糕透顶,于是他暂时省略了它的另一个功能。 “哪里?”尼莫立刻发问。 “孤岛法庭。”艾德里安干脆地回答,安则“啊”了一声。 “给我位置。”尼莫十分果断地继续说道,“我去接他。” “不,你不能去。”这次开口的不是艾德里安,而是杰西·狄伦。他饶有兴趣地盯着尼莫的反应,吐出来的句子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思。“孤岛法庭的防御非常完备,我大概能猜到你想做些什么。相信我,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整个风滚草会成为地表公敌,等待我们的是屁滚尿流的每一天。” “我不会伤人。”尼莫一字一顿地说道,走到杰西面前。 “光是‘轻松突破防御把人劫走’这一点就足够啦。”杰西没有回避尼莫的视线,“孤岛法庭可不是海拉姆的地牢,你们那套把戏用不了第二次。” “……我们知道你的能力,尼莫。”安的语气带着安抚的味道,“克洛斯说得对,暂时没有大问题。奥利弗没有受伤,以他的头脑,不会给自己找上麻烦。” 尼莫闭上眼睛。他抓紧胸口的布料,用力地挤压肺部,长长地吐了口气。 “对不起。”他微微低下头,声音好像不是他自己的。“我刚才不太冷静……克洛斯先生,您似乎对孤岛法庭比较了解?” “了解一些。”艾德里安·克洛斯点点头,“据我猜测,拉蒙先生很可能被定为‘不战之罪’。” “不战之罪?” “亲近恶魔,庇护恶魔术士。”前任骑士长目光扫过弗吉尔身后的骨手。“次数越多,惩罚越重。就我看来,拉蒙先生的罪不至死——不管是收留我还是援助弗吉尔先生,都还在地表协议的容许范围之内,只有一点比较棘手。” 艾德里安·克洛斯看了尼莫一眼,“最初在路标镇的那个事件……既然知道了那是弗林特·洛佩兹,我相信他的死跟你们两人扯不上半点关系。可罪名已经被记录在册,如果被有心人利用,理论上确实有变数存在。” 不,有关系。那是深渊教会的人做的。 是他的信徒做的。 “只要不是死罪,我想奥利弗自己能逃出来。”安飞快地插嘴,“按他平时的表现来看,他的实力绝对会被低估。他虽然是个循规蹈矩的傻瓜,可总不至于真的蠢兮兮地去蹲个几年监狱。” “如果那个罪名消失呢?”尼莫舔舔干裂的嘴唇,有点艰难地开口。“如果那个罪名消失,他是不是就绝对安全了?” “……你打算做什么?”安的口气带着点忧心忡忡的味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 “是深渊教会的人做的。”尼莫语速缓慢,听上去不怎么舒服。“……我只需要知道是谁。如果真的犯人被抓住,应该足够推翻他的罪名了吧。” “莱特先生,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艾德里安十分直接,“这种事情只有教会高层才能了解。” 尼莫扯出一个苦笑:“我知道这听上去可能很疯狂,但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衣领便被结结实实地揪住,杰西直截了当地将他从众人面前拖离。 “别干傻事。”信手加了个隔音法阵后,金发青年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忘记克洛斯是谁了吗?……而萨维奇,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她的反应。” 尼莫有点悲哀地看着对方:“我该感谢你没有逃跑吗?” “您的确比我强大,但追求刺激是我的人生最大的乐趣。”杰西舔舔嘴角,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您不会想要现在坦白的。” “我姑且将你当做一位占卜师,狄伦。”尼莫紧盯着对方那双愉快的蓝眼睛。“告诉我,奥利会死吗?” “不会。” “……那么他会平安无事吗?” “不会。”杰西的笑容在这个答案下显得有些阴森,“说实话,你的主意非常不错,我强烈建议你快点动身。” 尼莫转过身,直接抬手毁掉了隔音法阵。就这样吧,他想。他将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路标镇,寻找线索锁定真凶,然后亲手将凶手交给孤岛法庭。越快越好。 “克洛斯先生,如果是最糟的情况。”他朝艾德里安望去,声音莫名的冷静。“从审判到正式定罪,这个流程需要多久?” “死罪的话,三周。” “好。”尼莫说道,“我会在三周之内将真凶找到,至于我的情报获取方法……我不想对您说谎,我只能保证,这答案不是由伤害他人得来的。” 前任审判骑士长静静地注视着他。 是的,他会去除一切可能的隐患,尽快与奥利弗见面,并向他坦白一切。而不管奥利弗逃离与否,这都将是尼莫·莱特在风滚草的最后一个任务。 直到他确定“真正的自己”对同伴们没有威胁。 遥远的孤岛之上。 奥利弗握紧那枚金币,不太确定这个小小的交易是否能顺利完成。倒不是因为他想要赖账,而是他的交易对象状况实在是不太妙。 “死罪?”麦卡尖叫道,声音恐惧又绝望。“我只不过偷了那个混球一瓶香水!只是一瓶该死的香水!” “您说的‘那个混球’刚好是赫尔姆斯公爵。” “我不知道他是公爵,见鬼!公爵会醉倒在乡下酒馆吗?” “这不重要。事实十分清楚,您作为一个流民,窃取了一位公爵的合法财产。” “我还给他……我能还给他,求求您,求求您——” “这不重要。”年迈的法官一脸疲态,语气中多了些不耐。厚厚的书本在他的两侧摞成高塔,唯一没有放书的地方摆着个精致的铃铛。 “求您了大人,我是流民,您知道我会遭遇什么!您发发慈悲,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垃圾,绝对不会在战场上派上用场——” “证据确凿,人赃俱获。这个送去凋零城堡。”老人敲了敲桌子上的声音奇妙的铃铛,“下一个。” 麦卡发出一声高亢尖利的惨叫,绝望得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他胖胖的脸惨白如纸,豆大的汗水混着鼻涕眼泪,顿时流了满脸。那双小眼睛疯狂乱转,仿佛周遭空气里突然会伸出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可他脚下的地板无情地裂开,他只来得及再发出一声破了音的哀嚎。 地板闭合。奥利弗站在了原先麦卡站着的位置,手脚冰凉。 “奥利弗·拉蒙,唔,奥尔本人……奥尔本的法律,我看看,我看看。”法官戴上一副金丝眼镜,挥了挥手,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书从书塔中飞出,摊在他面前。“唉,麻烦啊。” 他从眼镜上方瞥着奥利弗。“蛇级黑章,嗯?” “是的,先生。” “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我的罪名呢,先生?” “好吧,狡猾的小子。这的确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法官的五指轻轻敲打着木制桌面。“你的罪契有标记,穆尼教的誓约骑士送来的,地点在深渊教会附近。但是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收到任何对应的指控报告。” 奥利弗谨慎地保持着沉默。 “你再在这里待个几天吧。”法官活动了下肩膀,拿起敲铃铛的小锤。“回你的收容室去,下一——” 铃铛突然疯狂作响,一封信从法官面前的桌子上出现,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将信从法阵中捻起,慢悠悠地用拆信刀拆开,开始。 然后眉头越拧越紧。 “……这个带到楼上去。”法官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是刚从午睡中清醒。“守门人那边有要求,给他做全项罪责测试,费用由他们承担。” “全项罪责测试”听上去可不是什么好事。奥利弗的心跳停了一瞬,不祥的预感将他的心脏勒得死紧。他下意识想要反抗,可这念头一起,脖颈处的金属项圈便开始隐隐作痛。 可现在没有人能让他打听一下消息了。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正确的。全项罪责测试简直就像在他每一个骨头缝里挖掘恶意,奥利弗着实想不通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得罪了所谓的“守门人”,导致他们如此想要让他担上重罪。 但他扛住了那些稀奇古怪的测验。 他对此生所有决定全部问心无愧——没有憎恨,没有懊悔。没有失控的愤怒,没有蓄意的施暴。他在那昏暗的房间内整整站了四个小时,除了“亲手杀死父亲”这一个“已知事实”,测试监察硬是没有挑出任何破绽。 “如果勉强一下,用这个再次定罪倒也符合那边的要求……就是耗时太长。”测试监察看起来比奥利弗还要疲惫,嘴里不住地嘟嘟囔囔。“三周多……唉。” 测试平淡地进行着,直到最后一项。 一个干瘪的人类心脏漂浮在水晶容器里,缓慢地搏动着,带有令人不快的黏腻暗红。它被摆着奥利弗面前,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奥利弗总觉得这颗心脏正在打量他。 “你可有效忠之人?”测试监察不厌其烦地问道。 “没有。”奥利弗低头凝视着手腕上的锁链。 干枯心脏的跳动陡然剧烈起来。 “谎言!”本来昏昏欲睡的测试监察立刻来了精神。 “真的没有。”奥利弗蹙眉,“我只效忠于我自己。” “……您是说,您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对某位大人物立下誓言,并且对这件事毫不知情?”测试监察扬起眉毛,“我看起来像个傻子吗?唔,您可不像奴隶,也不像仆从……让我们从最基本的开始试。您是一位骑士吗?” “不是,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位王。” 那颗古怪的心脏跳动得剧烈极了,一副要把水晶容器撞碎的架势。 “谎言,又是谎言。”测试监察捏紧羽毛笔,飞快地在板子上做着记录。“好极了,看来您正是一位骑士。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您的地位,您的爱与忠诚——” 锁链将奥利弗的手扯向水晶容器,出乎意料,那容器的触感十分温暖。 像是被液体的黄金包裹,那颗让人反胃的干枯心脏渐渐化为金色。它平稳而有力地搏动着,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看来您深爱着您的王,并对他抱有深切的忠诚。”测试监察的口气里多了几分嘲讽。“终于藏不住了,嗯哼?听着,小子。这测试可是要花一大笔,如果只是想捉弄一个无辜的人,不会有人花大价钱开这种玩笑。” “……这东西真的没有出问题吗?我绝对没有参与过任何册封仪式。”奥利弗喃喃说道,他死命翻找着一切可以被追溯的回忆,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不会出问题,这可是用一次少一次的珍品。只要符合条件,没有什么能逃过它的感知——您必然向某位王者,或者地位等同于王者的人效忠,而对方承认您的骑士地位,并进行过确切的册封仪式。” “那么现在,我要开始清查您的身份了,拉蒙先生。”测试监察转过身去,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厚册子。“如果您不在地表任何国家和宗教的骑士记录之内,您的麻烦可就大啦。” 他扫了眼奥利弗身上缄默骑士的盔甲。“效忠于深渊的骑士……您知道吗?仅凭这一条,我们就可以跳过所有的取证流程。” “在所有国家的法律里,那都是毋庸置疑的死罪。” 第118章 开个价吧 科莱斯托罗坚信自己即将死去。 仿佛会持续到永恒的疼痛突然停止, 随即而来的是不真实的平静和虚无。在灵魂中奔涌的铁水化作棉絮,腐蚀肉体的毒素转为温暖的风,那个刹那他的躯体似乎不复存在。这大概就是死亡的瞬间, 他迷迷糊糊地思考, 这漫长的噩梦终于到了终结的时刻。 科莱斯托罗安静地等待着, 可接下来他听到了声音——模糊的人声,低微的虫鸣, 以及树叶摩擦的沙沙响。空气中填满熟悉的草木味道, 他皱皱鼻子, 吃力地睁开眼睛。 弗吉尔正垂下头, 专心致志地凝视着他。 科莱斯托罗沉默了几秒。他抬起手来,毫不留情地猛拍了几下对方的头侧,直接将弗吉尔的头往旁边打得歪了歪。触感是真实的,他对这一事实感到无比惊诧——科莱斯托罗心惊胆战地等待了片刻,剧痛并没有卷土重来。 他张开嘴巴, 许久不发音的声带僵硬得如同干牛皮。 “杜里。” 科莱斯托罗还处于不太清醒的困惑时期,他努力地用一个词表示震惊。 “……你变胖了。”他用第二个短句来了个干巴巴的问候。 弗吉尔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微笑。他一声不吭,继续打量还在努力转头四下张望的恶魔。驱魔人心底一直隐隐作痛的溃烂被猛地撕开,深深嵌入的毒牙被扯掉, 带出淤积多年的脓血和腐肉。新鲜的血液伴随爆发的痛苦奔涌而出, 他知道在这疼痛之后, 那块伤口终将结痂, 随即彻底愈合。 弗吉尔伸出双手拥紧恶魔, 将头埋在对方肩颈, 泪水不断地顺着脸颊落下。后者则皱起眉,不满地挣扎起来。“太湿了。”恶魔努力清着嗓子,小声抗议。 “抱歉。”弗吉尔嘟囔道,“我暂时控制不了。” “怎么回事?”科莱斯托罗的眸子扫过站在不远处的风滚草成员,最后停留在寂静教堂的方向——教堂的尖顶早就消失,天空之下只剩焦黑的枯树树顶。他皱起眉头,询问弗吉尔的语气里多了些迫切。 “您的……呃,恶魔术士委托了我们。”其余人兴致不高,硕果仅存的杰西·狄伦悠然开口。“总而言之,您自由啦。” 科莱斯托罗不可置信地站起身,差点没站稳——他虚弱地向外迈了几步,闭上眼睛,似乎在感知什么。那双淡紫色的眼睛再次睁开时充满狂喜,而当他的视线再次转向杰西,狂喜之中霎时多了几分好奇和警惕。 “别那样看着我,”杰西摊开双手,向尼莫的方向努努嘴。“不是我干的。” 科莱斯托罗这才注意到树影之中的尼莫。那个狼狈不堪的黑发青年气息十分淡薄,接近于无——他甚至无法分清对方到底是真实存在的生物还是幻术构成的虚影。 “谢谢。”科莱斯托罗摸不透对方的实力,只能先礼节性地道个谢。 但对方没有回应他。那黑发青年倚着树干,抱紧怀中的法杖,目光凝视着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点。很明显,他在发呆。 尼莫的确在发呆,眼前的一切仿佛隔着厚厚的水膜。外界的声音和颜色无法真正抵达他的精神,它们勉强进入他的脑海,而后只剩模糊而意味不明的一团。简单地定下计划之后,尼莫便开始了长时间的自我冷静—— 比起稳定情绪,此刻他的状态更接近于整理思绪。 寂静教堂中的头骨碎片正如当初忏悔教堂的那一片,其中都蕴含着尤里瑟斯的部分记忆残渣。在刚刚的战斗中,尼莫不敢去探索那些模糊的记忆。而现在他终于有了个相对安定的环境,允许他粗略地掰开它们,向其中窥视——它能短暂地将他的注意力从“奥利弗命运未卜”的事实前引开,让他重新获得安稳呼吸的力气。 可它带来的只有痛苦。 尼莫的双脚冰凉,尽管那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碎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足够沉重。 尼莫将一直挂在胸口的黄金吊坠解下,托在手心。它被他的体温浸透,带着让人放心的柔和温度。他将它打开,里面的年轻女孩画像再次暴露在阳光之下。她的笑容也充满阳光的味道,此刻看来,那笑容带着些莫名的熟悉。 这位女性从来不是他的血亲,这个吊坠也不是他生而为人的证明。相反,它的含义可能更加冰冷——它极有可能代表着欺瞒与利用。 这是弗林特·洛佩兹给他的谢礼,考虑到那个让洛佩兹先生喋喋不休的话题——尼莫将手覆在吊坠之上,黑影刹那间包裹住金属。没过半分钟它们便蠕动着退开,露出看起来几乎全新的吊坠,以及色彩鲜活的画像。 吊坠那句赠言后的署名也已经恢复,“你的弗林特”几个词清晰而漂亮。 是的,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位女性应该是奥利弗那位神秘的母亲。如果奥利弗在这里,如果他是在别的状况下发觉这一切,他绝对会怀着得意和喜悦和对方分享这个信息。 他多么希望他真的只是弗林特口中“好心的游荡者”。 但尼莫现在记得很清楚,那些碎片之中包含了尤里瑟斯临终前的片段。他记得将奥利弗的父亲送回队伍,以及在那之后的那场昏天黑地的恶战。他现在认得那些片段中的人,甚至谈得上熟悉——他曾经崇拜的那些英雄,那些美丽而灿烂的生命。 弗林特·洛佩兹曾在他面前自豪地提起过他们,那些一定不会丢下他的同伴们。 在之前锡兵佣兵团的冒险时,他偶尔想过这个略带消极的问题——那些火花般绚烂的人,一定会有个英勇而壮烈的临终。他们立于邪恶之前,将无辜的人们护在背后,堂堂正正地死于那场悲壮的战争。 然而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事实要更加残酷,更加简单。他们的死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尼莫还记得鲜血喷上躯体时的温度,利爪划过肉体时的触感。更糟的是,幸存者痛失友人的惨叫也十分清晰,清晰到仿佛要刻进他的脑髓。 他们由他亲手杀死,而当时的他没有产生任何接近于悲伤的情感。他们奋力呼喊,力竭倒下,最终悄无声息。如同暴雨中熄灭的烛火。 尼莫也记得弗林特·洛佩兹给他的最后一击,锡兵佣兵团团长的面具在激战中脱落,法阵的光辉照亮了他年轻的面庞。 随之而来的刀刃割裂脖颈,冰冷异常,死亡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剧痛降临。可“尤里瑟斯”那时依旧没有怀有愤怒或者悲伤,平静得可怕。 的确存在某个计划,尼莫将吊坠攥在手心。他不相信强如弗林特·洛佩兹会蠢到和队伍走散,也不信他会单纯“出于好心”将对方送回队伍。他亲口告诉了洛佩兹先生将头骨带出的方法—— 而此刻,他成功立于地表。 尼莫抱住双臂,夏日的阳光温热无比,他却从未如此冷过。阳光没有重量,但此刻他几乎要被它彻底压倒。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并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将斜射的暖光遮住。尼莫微微抬起头来,看到了拉德教制服特有的黑色。 艾德里安·克洛斯正站在他面前。 当然,他麻木地想道。这一回他不知道暴露了多少破绽。弗吉尔一定向他们解释过科莱斯托罗的身份,或者更早,狄伦不一定会将寂静教堂的秘密隐瞒。他的“强大”不再是朦胧暧昧的未知,而是有了明确的比对对象—— 他比欧罗瑞要强悍。 加上自己刚刚的表现,前任审判骑士长绝对察觉到了蹊跷。可是不要是现在,尼莫没有去直视对方的眼睛——求你了,不要是现在。 “如果这能让你好一点。”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静。“那些祭品没事,我和狄伦已经把他们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尼莫吃惊地抬起头来。 “我会和萨维奇女士商量一下,尽量在奥尔本那边找人盯着监狱,看最近转移的囚犯中是否有拉蒙先生。”艾德里安语气有点生硬,“您不需要一个人担着。” 他冲他点点头,干脆地走开,没有多问哪怕一个问题。 “聪明的做法,聪明极了。”待艾德里安回到原来的位置之后,杰西小声吹了个口哨。“我还以为您要去来场小小的审讯——您看,现在的莱特混乱得要命,他一定顶不住您的问询。” “他很痛苦,而且依旧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现在知道了他的强大程度……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在这种时候逼迫他。”艾德里安摇摇头,反而紧紧盯住金发青年那张毫无瑕疵的脸。“我更倾向于询问手握明确答案的人。” 杰西正在打哈欠,闻言立刻闭上嘴巴,语调暧昧:“那您要怎么报答我呢?” 可艾德里安并没有问下去,反而将话题转向了别处。“……而且比起莱特先生的身世,现在另一件事更值得担心。” “什么?” “刚刚战场中心爆发过一阵气息……有点熟悉气息。”艾德里安下意识抚摸着胸口布料的缝合处,原本是拉德教圣徽的位置。“就算信息略有不足,我能察觉到的事情,其他审判骑士一定也能察觉到——关于莱特先生的力量强度。” “拉德教那边肯定会有反应。” 与此同时。 罪名判下的瞬间,奥利弗并没有太过意外。倒不如说,如果他真的莫名其妙成了地表哪位君王或者大主教的骑士,这件事的恐怖程度才会正式升级。说实话,他不打算接受这个指控——奥利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和哪位大人物产生过交集。 这可能是对方的手段,他心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不管所谓的“守门人”到底想要什么,行为已经透出明明白白的恶意。现在看来,“守门人”明显想让他被判罪,罪名越重越好。 可他想象不出对方的目的。 如果说这和洛佩兹的血缘有关,他亲爱的堂哥在外面闯荡得挺好,奥利弗不认为戈德温·洛佩兹会大肆宣传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这和他的力量有关……他同样不认为被关进牢狱深处会对守门人起到什么了不得的用处。 “我不承认。”奥利弗语气坚定。 “我们不需要您的口供。”测试监察耸耸肩,啪地合上名册。“现在的证据就足够了。很遗憾,看来您真的是一位肮脏的缄默骑士——说老实话,您真的差点把我骗过去……您的话还挺多嘛。” “缄默骑士不可能通过之前的测试。”奥利弗明确指出,“您知道我没有恶意。” “隐藏自己恶意的方法很多,谁知道您是不是暂时封住了部分记忆呢?”羽毛笔笔尖飞速擦过羊皮纸,测试监察嘀嘀咕咕地说道。“好了,拉蒙先生,准备过两天回故乡看看吧——对于奥尔本来说,您这样的重罪犯非常值得关上个十天半月,再在广场上被慢慢烧死。” 奥利弗握紧拳头。 别慌,等他们放松警惕——自己还有机会。奥利弗反复对自己强调。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对自身实力的认知,而他不能在现在暴露这一点。 全身被铁皮包得严严实实的士兵左右攥住奥利弗的胳膊,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奥利弗没有挣扎,他老老实实地被一路拽下楼梯,最终被扔进气味难闻的囚室。 这里昏暗而潮湿,没有床铺,角落的稻草发出让人窒息的霉味。地上铺着黑漆漆的粘稠污渍,踩上去会发出黏腻的响声,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往空气中增添腐烂的血腥气和排泄物的恶臭。但其中没有半点食物残渣腐败的味道,奥利弗抽抽鼻子——这不像长久关押犯人的环境。应该是个临时关押死囚的地方,囚犯们在这里绝望地等待,随后被运回所属国处死。 奥利弗飞快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试图寻找可以利用的疏漏之处。可惜疏漏还没找到,他便先一步看到了老熟人—— 麦卡挤在不远处的一个小间中,正绝望地用头猛撞墙壁。奥利弗试着招呼两声,结果话还没出口,脖颈上令人窒息的痛苦先一步扼住了他的喉咙。 看来他暂时无法与人交流,奥利弗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了一笔。他下意识将手搭上腰侧。出乎他的意外,他们没有收走他的剑——尽管他现在也无法用它做出什么事情。 但这让他有种莫名的不祥预感,种种细节都透露着疯狂和异常。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可能发生什么,而他独自一人蒙在鼓里,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必须尽快逃走,最好积攒力量,在他们打算转移自己时出其不备—— 然而奥利弗没有想到转移来得如此之快。而且看起来,等待他的目的地并不是奥尔本。 来者用宽大的白布缠紧了脸,五官被遮得严严实实。他冷漠地立在奥利弗的囚室之前,随手向奥利弗指了指。 “我们要了。”那位诡异的陌生人说道,声音嘶哑难听。“现在就要,让奥尔本那边开个价吧。” 第119章 晕倒在地 奥利弗不留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 鞋底险些被地上的污秽黏住。 他曾和不少真正的生意人打过交道,这位古怪来客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商量的意思。那不像是一个交易请求,更像是命令或者对既有结果的阐述。奥利弗看不到那白布后的表情, 但他的直觉在拼命尖叫着警惕。他下意识野兽般屏气凝神, 死死盯住那阴影中的人影。 “恐怕不行, 大人。”另一个声音回答了他。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慢慢踱过来,钻进奥利弗的视野。他的背佝偻得厉害, 肋骨不自然地向前凸, 看起来像具活着的骷髅。“这个还是有点儿价值的, 奥尔本会非常乐意当众处死一位缄默骑士。” 他翻着眼珠向奥利弗的方向瞥去, 胸腔里透出两声浑浊的笑声。“年轻英俊,多有看头。” 脸缠白布的人不吭声,他沉默地将脸转向老人所在的方向。 “开个玩笑。”老人继续桀桀怪笑道,“我想奥尔本那边不会跟您过不去——啊,当然, 当然。”他侧过头去,奥利弗这才看到老人另半边脸的样貌——干皱的皮肉中嵌着粗糙的水晶,交错纠缠的晶柱仿佛根植颅骨的某种寄生生物。其中一柱水晶正在闪烁,可奥利弗没有听见其中传来任何声音。 “本来这小子……唔, 能卖个四十万。”老人再次转过脸去, 苍蝇似的搓着双手。“奥尔本那边的意思——您看, 毕竟你们出了力。三十五万金币。” 怪人还是不吭声。 “三十万, 不能再低了。”老人沉默了片刻, 语气硬了几分。“奥尔本那边最近乱得很, 他们非常乐意弄死这小子来安抚民众——没有什么比打击深渊更能鼓舞人心。” 三十万。奥利弗僵硬地想道,他和尼莫顶着三千金币的悬赏四处游荡了这么久——别说三千金币的实物,连他们的队伍账户上的数字都从没有这么大过。他一瞬间有点恍惚,瞧了眼手腕处盔甲的缝隙,确定里面没有透出流淌的金色。 不过这个数字有点耳熟,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次。 算了。 缄默骑士这么值钱吗?奥利弗回忆了一番捕获的过程,不认为那比捕获一只野山鸡难多少。但眼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用力咬了口下唇,将注意力集中回来。他甚至不敢粗声呼吸,生怕错过哪些细节。 这次怪人点了点头。 “那么按照流程……” “我说过,我们现在就要。”那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转身向出口方向走去,看起来完全不打算再给对方留讨价还价的机会。“处理好,我们稍后会把他和今天的货一起带走。” 老人朝向奥利弗的那半边脸很明显地扭曲起来,但他没有发出任何抗议。 现在事情很清楚了——至少之前他能解释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怪事。奥利弗乖乖地待在牢笼之中,就像个真正的缄默骑士那样安静,仿佛听不懂两人的对话似的。 他被盯上了,在来到这里之前就被盯上了。看对方急切的态度,注意到他的时间应该没有太久——毕竟如果要定罪,光是把破坏文森镇的事情拖出来追究就够他受的。他们为他花了一大笔,应该也不是求利,至少不是直接利益。 盯上他的那群人显然和这个地方有着某种的合作关系。就他的观察看来,这个地方似乎能和多个国家的军队打上交道,规模小不了,应该是类似于某种联合审判所的机构。而刚才那怪人并没有因此显得客气多少…… 是穆尼教的人吗?奥利弗疯狂地绞着脑汁。不,不对,穆尼教的人显然清楚他不是真正的缄默骑士。根据那个法官的说法,他们也没有在自己被捕获后联络。着急给他定罪的人似乎对他的罪名不感兴趣,如果说是把他买过去用作宗教用途,总觉得哪里有些牵强。 比起不感兴趣,他们甚至倾向于向这里的人隐瞒“他不是缄默骑士”这一事实。 事情兴许比他想象的还要糟。奥利弗想不出自身还有什么能让人图谋,排除掉一切可能的原因,答案仅剩下一个—— 他的力量。 那应该是他所不了解的第三方。奥利弗摩挲着剑柄,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而在他思考的途中,老头直接指使两个女人走进他的囚室。 或者说,看上去是女人的“东西”。 奥利弗警觉地看向那两个顶着一大块白布的女人,白布覆盖下能看到些许凹凸有致的线条。可他没有接近她们,也没有去碰剑柄——一方面,他的确无意将这两个人作为人质;另一方面,他想这个地方的人不会蠢到给他这个机会。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她们轻柔地接近他,随后白布被猛地扯开,紧接着是金属与金属的清脆撞击声。两只面貌骇人的金属傀儡露出白布后的全貌——其中一只紧紧地从背后缚住了他,另一只用昆虫脚般的抽动的金属肋骨划出一道道符咒。符咒如同雨丝般将他整个覆盖,每条盔甲缝都走了一遍。 在符咒缠住安息之剑的时候,奥利弗的心脏差点从喉咙口里跳出来——好在没有任何类似于警报的声音响起,傀儡们毫无反应。 “没有潜在威胁。”十几分钟后,她们终于得出了反应,僵硬地报告。 “把项圈锁死。”老人点点头,刚才那副笑嘻嘻的脸孔消失无踪。“顺便把声音的束缚解掉。” 傀儡锋利尖锐的手指擦过奥利弗脖颈的皮肤,叮叮当当地调整着金属项圈。像是冰冷的刀刃擦过皮肤那样,他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喉咙上松快了几分,可奥利弗仍然没有出声。 他的计划没变——现在挣扎是个蠢主意,只会引来这地方的守卫。倒不如先示示弱,让对方相对松懈下来。他们将他带出这里的那个时刻,将是他逃走的绝佳机会。 牢笼外侧突然爆发出一阵令人汗毛倒竖的惨叫,没过几秒,傀儡拖着个肥胖的人影从他的囚室前路过。麦卡像一麻袋鼓鼓的橡果似的摊成一堆,被毫无知觉地拖着。奥利弗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压体内的力量,试图不让它们泄露出一分—— 傀儡用纤细的手指抵住他的项圈,下个瞬间,简单粗暴的疼痛直接深入脑髓。它来的迅捷无比,毫无预兆,仿佛脑浆里被人直接浇了勺烧热的铁水。 奥利弗咬紧牙关,很确定自己在嘴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积聚起来的力量让他堪堪撑住,保持了一丝清醒,但绵延的疼痛却并未因此消失。奥利弗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摔在地上,闭上眼睛,竭力控制呼吸节奏。 其中一台傀儡绕着他走了几圈。金属足部踩上厚厚的污秽,发出让人反胃的呱唧声。奥利弗有种错觉,它活像正踩在他因为紧张而扭曲的内脏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傀儡静止片刻,终于抓住奥利弗的盔甲,将“失去知觉”的他向外拖去。 成败在此一举。奥利弗心想,散开四肢凝聚的最后一丝力气。 罗斯科的森林边缘。 “我们先传送到边境的肯雅塔,再从肯雅塔传送到诺埃。最后从诺埃步行去路标镇。”安用指尖点着地图,“尼莫和克洛斯的身份太敏感,奥尔本那边本来就盛行拉德教的旧派,他俩会在正规通路被生撕。”说着她抬头看了尼莫一眼。“……我就打个态度方面的比方。” 尼莫把头发草草拢了起来,看上去还是很没精神。科莱斯托罗正疑惑地绕着他转悠,而尼莫少见地无视了对方。灰鹦鹉试探性地想要飞上他的肩膀,但在尼莫抬头看了它一眼后,它在半路上来了个紧急刹车,飞回杰西·狄伦的肩头。 “我这里还有一个剩余的坐标地址。”弗吉尔说道,用眼角偷看正在转圈的科莱斯托罗。“你们可以通过那里到达最近的佣兵公会分部,在那边能方便地找到前往加兰的中转站……我就不和你们同去了。” “谢啦。”安毫不客气地接过那张画着自制传送阵的羊皮纸。“记得在我们的契约书上签字,老板。” 她声音里的活力回来了几分,但气氛依旧如同一潭死水。队伍隐隐散发着破裂感,怎样积极的姿态都掩盖不了这一点。 大概没有哪个黑章队伍这么倒霉——名字刚定好,结果第一个任务就把团长给弄丢了。 女战士发出小声的叹息,她张开另一只手的手心,露出那几只烧得焦黑的监视虫。她垂头看向那几只让人恶心的虫子,它们巨石般压在她的心口。 如果她早点发现它们呢? 她自责得过于聚精会神,没注意到科莱斯托罗转圈的动作猛然停止——白色的恶魔凑到她面前,毫不留情地捏住一只。 然后动作流畅地塞进了嘴巴。 安:“……” 弗吉尔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 “守门人的东西。”恶魔轻声说道,将虫子咽下喉咙,语气前所未有的冷酷而愤怒。“有他们的味道。” 尼莫下一秒出现在他的面前,直接捉住恶魔的手腕。“谁?” “守门人。”科莱斯托罗冲那只手皱起眉头。 “抱歉。”尼莫松开攥住对方手腕的手。托深渊教会藏书的福,他的确对守门人有那么点了解——守门人旁观欧罗瑞和深渊教会的争斗也就算了,为什么会对奥利弗感兴趣? “他们还在。”科莱斯托罗的微笑看起来扭曲又不快,眼里一瞬间闪过嗜血的光。“如果您要杀去他们那边,救回您的同伴,我可以出一份力——” “我……先调查看看。”尼莫努力挤出来一个微笑,声音略显干涩,“而您需要静养。” 科莱斯托罗眨眨眼,脸上的不快迅速转为可惜。而弗吉尔微微叹息,沉默地在任务纸卷上签好名字,契约消失在火光之中。“冷静点,科莱西。” “传送阵画好了。”这次出声的是艾德里安。 这一回所有人的动作都很迅速,只不过心情和来时差得有点远。和如今的心境相比,当初的焦虑与担忧简直不值得一提。这回尼莫第一个踏进传送阵,身影瞬间消失。 “不用担心我们的事,”他留下的话语简短而认真,“希望你们不用再分开了。” 安叹了口气,牵着山羊跟上,再之后是杰西·狄伦—— “本来我应该留留你们……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谢。”弗吉尔发出一声轻叹,对走在最后的艾德里安·克洛斯说道。“现在我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如果拉蒙先生那边的事情需要我们帮忙,任何事——直接在公会发布任务就行,我会尽快回应。” 他冲他笑了笑,深深地鞠了一躬,背后巨大的骨手对他的动作微微垂下。“另外,这是对您个人的谢意……感谢您的‘宽容’。” 艾德里安沉默片刻,复杂的眼神扫过那双骨手。点点头,最后一个踏入阵中。 “杜里,”科莱斯托罗盯着灭下去的传送阵。“他们没问题吗?那个莱特的气味有点不对——他甚至不问我‘守门人’的事情。” “如果你是指力量方面的问题,我想你不用担心。”弗吉尔看向自己的双手,“至于情报……” “我可以嗅到他们的味道,我们可以将他们揪出来——” “……莱特先生说过,你需要先静养。” 科莱斯托罗神情严肃下来,弗吉尔沉默地看着他。 “什么算‘静养’?”思考了半晌,科莱斯托罗冷静地发问。这个词距离他一直很远。 “我去过很多地方,包括世界尽头的冰川。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帮助他们——更柔和的方式。”弗吉尔长长地吐了口气,向对方伸出一只有点颤抖的手。“我打算去调查一下守门人的近况,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行。” 第120章 善意还是恶意 首先是声音, 布料和皮甲摩擦地面的声音,混上金属整齐撞击地面的闷响。奥利弗没有冒险睁眼确认,他能听到前后左右塞满这种声音。傀儡们拖着晕倒的囚犯, 如同蚂蚁拖住死去的虫尸那样——只是这混杂的声音里还包含着某种陌生的声响, 它自四面八方传来, 带着宏大的气势,遵循奇妙的规律。 他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 然后是味道。他能嗅到新鲜的血液, 酸臭的汗液, 以及排泄物的骚臭——准是有人在剧痛下失禁, 尿了裤子。而这些让人不快的气味之中夹杂着更加奇妙的腥气, 像是煮过头的干海带,咸腥而潮湿。 奥利弗将眼睛睁开一道极细的小缝,一大片黯淡的蓝色挤进他狭窄的视野。 是海。 他从未见过海,只能如此猜测,毕竟湖水的气息中没有这么浓郁的咸味。他们很可能是在某条海岸线上, 抑或在某个海岛之上。考虑到这个地方的职能和安全问题,奥利弗更倾向于后者。 现在不是贸然逃跑的好时机。 刚刚在地牢之中他看到了被拖行的麦卡。如果他们的目的地一致,那么他们将要被送往那个名叫凋零城堡的地方。他没有听到前方的拖行声发出改变,运送方式应该不是船。 金属撞击的响动和拖行声在前方止住, 一阵阵重物落地的响声之后, 传回来的只有傀儡明显带着金属摩擦的脚步声。 应该是传送阵。 奥利弗尽量压制住擂鼓般的心跳, 这就是他所等待的契机。除非对传送入口格外放心, 否则很少有人把固定的大型传送阵修在室内。他们通常会单独为它建设一个独立的建筑, 或者干脆搭个露天的台子。 在传送结束后, 被运输之前,他拥有一个机会——除非他真的倒霉至极,目的地是另一个独立在海上的海岛。奥利弗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努力积蓄每一分力气,乖顺地任傀儡将自己扔在石台上。 传送法阵的亮光亮起,从眼皮的缝隙中刺入,传送法阵特有的颠簸感包裹了他。随即空气中的潮湿和腥气瞬间褪去,臭气熏天的味道中多了几分草木气息。 奥利弗知道,他赌对了。 而在他结结实实撞到地面的下一秒。刺骨的寒冷从项圈之中漫出,渗入他的皮肤,钻进他的骨缝。奥利弗瞬间清醒过来——而他明显不是唯一那个,四周的囚犯们有部分在奋力地从地方爬起,剩余的人软塌塌地瘫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奥利弗摇摇晃晃站起身后,冰冷立刻再次化为疼痛。只不过这次的疼痛并不剧烈,它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痛得失去理智,又让人无法集中精力去真正地思考。那疼痛尖锐又细密,像是可以扩散到全身的牙痛。 可他不在乎这个。艾德里安·克洛斯在疼痛耐受方面专门训练过他,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痛苦,奥利弗有自信无视掉。他微微抬起头,望向四周—— 四周是白色的高墙,而头顶是被围墙割裂开出的圆形天空。他们似乎在一个白色的管道里,可不远处的泥土湿润而清新,模糊的沙沙轻响从墙外传来。这地方只有一个出口,污渍似的嵌在白墙上。 奥利弗眼睛盯紧出口,抿抿干裂的嘴唇。他小心地分出一点蛛丝般细弱的力量,温和地试探着项圈的敏感程度。它对魔力的反馈有个短暂的时间差——那意味着如果他憋足力量,在那极短时间内爆发出全力,他应该能来得及破坏它,并且不至于失去全部行动能力。 缺点倒也有,这招只能用一次——本来自己就值那么一大笔,一旦逃脱失败,对方会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再逃就要难得多。可眼下他别无选择。 就这么干,在他离开出口的那个瞬间,他能够逃走。 奥利弗面无表情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心情稍稍舒缓了些。他的精神这才有机会处理外界的嘈杂。 麦卡同样醒了。兴许是意外来得太过突然,和大部分麻木的囚犯不同,他仍在抽抽搭搭地哭泣。不一会儿这哭泣便变成了嚎哭,泪水和鼻涕糊满那张鼹鼠似的胖脸,他嚎得粗哑难听,还不时打着哭嗝儿。 “好疼!”他痛叫,用粗粗的手指抠着紧贴皮肤的金属,“妈的,好疼啊!” 然而除了他之外,这二百余人之中有几十个情绪格外高涨的。他们仿佛被天上油腻厚实的馅饼砸了个正着,甚至不顾制造疼痛的项圈,脸上满是喜色。 古怪的情况,奥利弗拧起眉头。凋零城堡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他差点顺口问出来,就像尼莫会在旁边立刻回答似的。可惜这温暖的错觉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奥利弗再次回到现实,脸上多了抹苦笑——现在他已经开始怀念尼莫在身边的感觉了。 同一时间,麦卡的哀嚎声越来越大:“只是一瓶香水,一瓶香水!还不到二十个金币——” “嚎个屁啊!”离他最近的男人脸上的喜色垮了下来,他抬起脚,毫不留情地踹上麦卡的头侧,将矮小的鼹鼠先生踹得在地上滚了几圈。 麦卡瞬间停住嚎哭,脑袋一边的皮肤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并多了个血口。他瘫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摸着那个伤口,手指沾满温热的血液。随后他将手指伸到鼻子底下吃力地嗅了嗅,一脸难以置信。 “无谓的冲突。”白布裹脸的男人口气冷硬。他甩了下手中的木柄,木柄上突然甩出一条白色光鞭。可他没有迈开步子的意思,似乎不打算做什么实际的事情来制止这场暴行。“听好,接下来不许抵抗,不许添乱,不许逃走。请各位互相监督,对他人的处罚会化为对你的奖赏。”他停顿片刻,“去除货物中的劣质品是我的责任,执意违抗命令的人……请发挥你们最糟的想象。” “现在跟我来。”他说,“自己排成一队。” 麦卡立刻不吱声了,他缩在原地,紧紧捂住头侧的伤口,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响。奥利弗不动声色地向那边挪了挪,发誓自己听到了鼹鼠先生牙齿打颤的声音。 “别慌。”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麦卡惊惧地看着他,往后挪了挪。“三十万。”他用气声感叹道,语气有点哆嗦。 “而我还欠您一个金币。”奥利弗佯装排队,在队伍末尾缓慢地前进。他伸手将麦卡从地上拉了起来,顺便将金币塞进对方的手心。 麦卡攥紧那枚金币,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没用了。”他差点没憋住哭音,将金币攥得紧紧的。“都没用了。” “凋零城堡是什么地方?”队伍又往前前行了一段,奥利弗尽量不动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句子。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样,可我这种……我这种人上不了战场,只有死路一条。”麦卡将金币塞进衣兜,随即绝望地挠着脖子,将脖颈的皮肤抓出一道道渗血的痕迹。“我们会变成守门人的小白鼠,神啊……这不公平,这不公平!您看,只是一瓶香水……” 他绝望地盯着奥利弗,整个人惨白得如同泡过水的尸体。 “我要死了。”麦卡喃喃道,继续猛挠脖子上的皮肤。“我要死了,这怎么行?” 奥利弗突然觉得这股绝望有点熟悉,那双黯淡的眼睛和当年娜汀父亲的一模一样。他们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奥利弗颤抖着呼了口气,下定了决心。 “待会儿你跟我站在一起。”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低到他自己都不太能听清。“我带你走。” “你根本不明白,这东西根本弄不掉——” “用力量冲击,我有九成把握。”奥利弗咕哝道,“别担心。” “你疯了。”麦卡不住地摇头,指头上全是自己的血。他终于将脖子挠破,血液顺着金属项圈淤积,随即滑落。“你疯了……失败会被杀掉的。” “你说了,前面是死路一条。” “不,你不明白……”麦卡翕动着嘴唇,小眼睛凸出,上面满是血丝。几秒过后,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唉,好……好吧,我们一起走。谢谢您,谢谢——” 奥利弗点点头:“一会儿我会用咳嗽做信号,你随时注意。” 鼹鼠先生露出个僵硬的微笑,他回过头去,手指继续挠脖子上的伤口。 如同等待审判时那样,麦卡站在他身前,队伍向唯一的门扉缓慢前进。奥利弗调整呼吸,绷紧每块肌肉,做足了准备。在他踏出门扉的那个瞬间,阳光变得格外刺眼。 就是现在。 他的力量积累到巅峰,就差爆发。奥利弗轻咳一声,屏住呼吸。 可麦卡没有紧绷四肢,他只是塌下肩,缓缓抬起头。 “大人!”他冲十几步外手持法鞭的男人尖叫道,手指向身后的奥利弗。“这个人打算逃跑,他在积聚力量!” 奥利弗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随即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时间用于愤怒。一秒的震惊之后,他决定孤身实行原计划。可那刹那间的走神导致力量外泄,延迟的一秒又使得他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敌人的攻击来得比他所想的还要快。 数条长长的钢针从土地中穿出,它们轻而易举地刺破缄默骑士的盔甲,将他标本般贯穿在地。血液瞬间顺着钢针滴下,几乎成线,之后才是撕裂般的痛楚。奥利弗能感到鲜血涌上咽喉,顺着脸颊流下。 他的伤势没有看上去那么重。奥利弗根据出血量和疼痛艰难地判断。钢针像是有自我意识似的,大致避开了重要内脏,只是把他牢牢钉在原地,制造出极其骇人的视觉效果。 “干得不错。”脸蒙白布的男人走近,他空闲的左手从腰包中掏了掏,蛇一样的生物爬上他的左臂。 它扭动着身体,顺着钢针险恶地接近,最终缠上奥利弗的脖子——奥利弗正绷着呼吸,紧缩肌肉,力图让血流得少些。那怪模怪样的东西缠上项圈后,项圈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咔哒”,如同两个契合的金属零件扣在一起。 男人手指随便比划了下,钢针瞬间抽走。鲜血顺着黑色铠甲疯狂外涌,而那男人只是瞥了一眼,往奥利弗身上丢了个法阵,动作快到几乎看不清。奥利弗知道,它在一秒之内便让他的伤口尽数消失。 只不过消失的不止是他的伤口,还有他唯一的逃生机会。 缠上古怪生物的项圈不再有反馈延迟,它沉重了不少。令奥利弗意外的是,它并没有制造新的疼痛,而是源源不断地吸取着他的力量——奥利弗腿一软,半跪在地上,现在他连站立和呼吸都要竭尽全力。 “不管你们受了多重的伤,我也能够治好你们。”手握法鞭的守门人成员轻声说道,那无疑是一个威胁,“所以你们有机会体验各式致命的酷刑,不要再有多余的想法。” 奥利弗将视线转向麦卡。 鼹鼠似的男人逃避似的移开目光,他专心地望向守门人成员。而后者在他血肉模糊的脖子上轻轻一点,金属项圈脱落,再次缩成薄薄的卡片状。 “归队。”守门人成员冷漠地说道,“你可以舒舒服服待一会儿了。” 麦卡顿时跪在地上,喘得就像差点溺水的人。他哆嗦了会儿,终于将视线移向奥利弗的方向。 “我……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鼹鼠似的男人磕磕巴巴地说,“你肯定是别有用心,利用我转移视线……你不是真心的,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你肯定是想利用我,”他固执地重复道,“我没有错。” 第121章 杀手 伤口消失了, 痛楚却没有随之立刻散去。震惊的情绪逐渐变淡,刻在生物本能中的恐慌涌上来,在肌肉中填满僵硬和涩意。奥利弗心里很清楚, 在刚付一笔巨款后, 这群人——或许就是麦卡口中的“守门人”——只会利用他来杀鸡儆猴, 不会这么轻易地将他杀死。 可与死亡擦肩而过永远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体验。 钢针留下的冰冷和剧痛还在他的内脏中悸动。持续的力量流失让呼吸都成为一件令人疲惫的任务。奥利弗小口吸着空气,手铠包裹的指尖戳进脚下的泥土, 足足四五分钟后才成功站起身。 他得寻找别的机会了。奥利弗思忖道, 将思维中的消极部分果断排除在外。眼下他只有靠自己一人寻找出路, 不能放任自己被失落和挫败侵蚀。毕竟逃亡的机会本来就渺茫, 更不会顾忌他的心情,老老实实地等他准备好。 麦卡的想法他不是不能理解。奥利弗吃力地抬起头向前方望去,可惜队伍早就前行了好一截,他一时找不到其中麦卡的身影。 自己是个“价格高昂”的危险分子,而他们之间甚至谈不上什么朋友。他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去全心全意信任一个陌生人。他只是试图怀抱希望, 不想因为这份猜忌抛下眼前那个绝望的人不管。 然而这次命运没有站在他的这边,他毫无疑问失败了。这就是他要承担的风险,奥利弗早就过了满心理想主义的年纪,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明白极了, 然而…… 奥利弗尝试着咽了口唾沫, 喉咙滚过一阵干痛, 混着名为难过的情绪。他本以为自己能够相对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 可酸楚还是攥上他的心脏。 他拄着安息之剑, 挣扎着站起。 队伍沉默地前行, 尽头似乎是两个巨大的马车车厢。可奥利弗没有闻到空气中熟悉的牲畜味道——马可不会散发那种奇怪的腥味。这个角度看不见前面拉车的东西,但他很确定那不是马。密封的车厢四周画满法阵,只开了一个狭窄的门。 囚犯们正分作两拨,老实地钻入车厢上的门洞。尽管看守只有一人,一切井然有序。 奥利弗决定先恢复力气,他摇摇晃晃地随队伍前行,努力迈开突然重逾千斤的脚。可惜他还是没能适应这具突然虚弱的肉体,奥利弗左脚一软,一头撞上旁边的人,险些崴了脚腕。 “十分抱歉。”他小声说,数秒后才抬起眼。 他撞上的是个男人——那人足足比奥利弗高一个头,钢灰色的短发根根直立,眉目凶恶,脸上爬满细碎的刀疤。男人身材极其壮实,手臂上的肌肉隆起,硬得像铁块。他没有携带任何锐器,只是背着个尺寸大到不正常的金属盾。 男人眯起眼打量了奥利弗片刻,没有出声。在奥利弗认为自己马上要挨揍的时候,他却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将视线从奥利弗身上移开,再次望向前方的车厢。 奥利弗舒了口气,继续艰难地挪着软绵绵的双腿。 他和壮实男子被分在了同一个车厢,而下一秒奥利弗便猜出了理由。这个车厢中的人一眼望去便不是平民,明显都有几分战力,刚刚面露喜色的人几乎全在这里。而那些瘦弱麻木的囚犯连个影子都不见。 一百人左右,其中大部分凝视着进来的人,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 奥利弗刚想走近车厢,那壮实男子却突然一挤,将他直接挤到了车厢角落。男子毫不客气地挡住了他的视线,在他面前坐下,只留给他一点点动作的空间。 那人的动作目的性非常明显,绝对是故意而为。 奥利弗蜷起腿,难受地皱皱眉毛,却没有说什么。他无意在这种时候因为无谓的事情引起争端,每一分力气都十分宝贵,用于争吵太过可惜。 随着最后一个人进入车厢,车厢的门被用力关上,随即外面响起锁链摩擦的轻响。车厢中的空气陡然浑浊了几分,没过几分钟,他们屁股下面的地板开始轻微颠簸。没人吭声,空气里只有危险人士们粗重的喘息。 壮实的男人双目微阖,似乎在休息,可奥利弗总觉得有道视线在他身上刺来刺去。 “您……”奥利弗直觉这不是个好现象,他把腿又往里缩了缩,轻声开口。 可他还没说半句,那男人便竖起食指抵在嘴唇边,冷漠地做了个“嘘”的手势。 奥利弗吞下后半句,谨慎地蜷缩身体。他不知道这诡异的静默何时是个头,只得闭上眼睛,开始悄悄用力量试探他的新项圈。 两个小时后,他终于知道了那寂静的缘由。 车厢门再次打开,人们被赶下车厢。奥利弗活动着酸痛的下肢,四处张望。但他的眼前除了树木稀疏的林地,什么都没有。这似乎只是一片普通的树林——除了不远处立着的细长黑杆,它们静默地矗立,高耸入云。 “我想你们知道会发生什么。”脸裹白布的男人说道,人群瞬间一阵骚动。“恭喜。你们获得了告别死亡的机会。” “厮杀吧,我会看着。你们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现在是时候靠力量赢取地位和荣耀了。”他掸掸衣服上的尘灰,仿佛眼睛能透过白布视物似的。“限时三个小时,现在开始。” “顺便,记得不要穿越边界——别忘记你们脖子上的东西。” 男人甩了下手中的法鞭。鞭梢破开空气的脆响过后,黑杆之间瞬间燃起奔流的白色弧光,将不大的林地圈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不,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奥利弗有点呆愣地停留在原地,几道满怀敌意和杀意的视线已经投了过来。他的身体本能地逼他抽出剑,脖子上的项圈也停止了似乎永无止尽的力量吸吮,让他暂时得以解放。 可他依旧是茫然的,半点敌意都挤不出。 就在此刻,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盔甲后领,随后奥利弗只感觉到狂风掠过耳边,最终是不算剧烈的撞击——他飞了挺远,撞断无数根树枝,狼狈地倒在一丛灌木之中。 壮实的男人随后跟了上来。他的步子快且稳,气势如同一台疾驰的战车。而在他身后几百米外,人们已经开始兴奋地厮杀——血腥味从空气中扩散开,刺激着所有人的嗅觉。奥利弗下意识举起剑,摆出副格挡的姿势。 “你对那只鼹鼠没有敌意,你想救他。”那男人的口气很是肯定,他伸出一只手,脸绷得紧紧的。“现在你依旧不想杀人。很巧,我也是——我们可以合作。” 奥利弗看了眼那只粗糙的大手,没有立刻放下剑,只是投回一个询问的目光。 “我看得出来。”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兰迪。”他指了指自己。 “您是……” “杀手。”兰迪无所谓地答道。满脸细碎的疤痕之下,男人的嘴角略微下垂,嘴唇抿得死紧,使得他看起来永远是一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我永远不会认错敌意和杀气。” “……”奥利弗嘴角抽了抽,决定多给自己几秒思考的时间。 “另外,一个简单的问题。”自称杀手的男人沉默片刻,将巨盾往地上随意一搁,沉重的盾沿瞬间砸进松软的泥土。“你和戈德温·洛佩兹是什么关系?一个忠告,你最好早点把这张脸藏起来。”他冲远处厮杀的人群扬扬下巴。 “别让他们注意到,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威拉德境内。 弗吉尔给的坐标十分准确,尼莫没走几步便看到了佣兵公会的象征性招牌。寻找尤里瑟斯头骨的任务应该还在,这个想法从他乱作一团的脑海里莫名浮出。 多么奇妙而讽刺,他摸摸自己的脑袋。 只不过此刻他对公会和任务毫无兴趣,尼莫简单地扫了那个徽标一眼,开始寻找最近的传送中转站——中转站都会有个特征明显的红色尖顶,找起来不是什么难事。 不久之前,风滚草成员们几乎全部踏进了分部。安表示要去确认奥尔本监狱的情况,顺便试着通过人脉搞到孤岛法庭的消息。而艾德里安·克洛斯什么都没说,直接踏入了分部门口。杰西像块牛皮糖似的黏着他,寸步不离地跟了上去。 现在的尼莫巴不得多来点独处的时间,他非常乐意留在外面看管山羊。 自从同伴们踏入建筑,时间过去多久了?一个小时,或者是两个?尼莫握紧手中富勒山羊的牵绳,灰鹦鹉正在他的肩膀上不留痕迹地打哆嗦。 尼莫不禁转头看向巴格尔摩鲁。这会儿灰鹦鹉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些华丽到刺眼的魔法装饰,它缩着头,躲避着尼莫的视线。 这大概是整支队伍里本质最接近于他的成员,尼莫露出一个苦笑。巴格尔摩鲁八成察觉了什么。 他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鹦鹉胸口的羽毛。那触感十分温暖,然而灰鹦鹉缩得更紧了。 尼莫轻轻叹了口气。 他暂时无法直率地面对他的同伴,隐瞒事实的愧疚滚雪球似的越积越大,最终化为冰冷的罪恶感。担忧、混乱和迷茫混成沉重的一堆,几乎要把他压垮。尼莫想要坦白——至少坦白一次,给那即将决堤的情绪找一个出口。 “巴格尔摩鲁。”他小声地说,转开视线,凝视着中转站的红色尖顶。 “……我可以把你的力量还给你。” 灰鹦鹉瞬间停止了颤抖——它的爪子一松,从尼莫的肩膀上干脆地滑下,结结实实摔在石砖上。 第122章 假情报 这座城市不算太大, 可佣兵公会既然选择这里建立分部,它也的确谈不上小地方。午后的城镇热闹极了,马蹄声滚过凹凸不平的石砖。小贩拉着两个木轮的小车, 叫卖冷掉的果酱馅饼和裸麦面包, 两份搭一杯甜草药汤。人们匆忙地从佣兵公会分部的门口路过, 不会向这个方向投过太多视线。 建筑入口在炽热的阳光中切出一块阴影。稀疏的冒险者们正将自己挤在阴影里,骂骂咧咧摘下帽子, 露出晒得通红的汗湿皮肤。 只有一个人和燥热的气氛格格不入。 黑发的年轻冒险者衣着简单, 布料上还沾有干掉的血渍和泥土。泥土失去水分化为粉末, 变得略微发白, 在暗色布料上显得尤为刺眼。他正扯着只背满行李的富勒山羊,规规矩矩站在角落里,远离了躲避阳光的其他人。 这并不稀奇,八成又是哪个刚完成艰巨任务的倒霉蛋。但那黑发年轻人的相貌过于出色,几位正用袖子擦汗的女佣兵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出于某种奇妙的直觉, 没人上前搭话。 因为热腾腾的气息在那人面前止步,站在那里的似乎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幻象,没有生命特有的吵闹而鲜活的气息——他连汗都没有出一滴。 女士们纷纷叹气,遗憾地多偷看了几秒, 继而转开视线。 尼莫能感到瞄过来的好奇目光, 眼下他没有心情去在意那些不带恶意的观察。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全集中在地上的灰鹦鹉身上——巴格尔摩鲁仍然躺在地上, 鸟眼圆睁, 愣愣地翻着眼睛看向他。 安静地等待了几分钟, 尼莫吐了口气, 将依旧一动不动的灰鹦鹉从地上拎了起来,并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可以把你的力量还给你,你不想要?” “当然想。”灰鹦鹉小声嘀咕,“可是为什么?” 它不久前才逃跑,这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值得嘉奖的事情。巴格尔摩鲁很清楚,它现在还待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莱特绝对有某种追踪它的方法,再次逃跑无疑是个蠢主意。既然逃不掉,自暴自弃也姑且算一条路。 地表这块血肉迟早完蛋。巴格尔摩鲁心疼得要命,但它坚信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横竖大部分力量早就被莱特抢走,如今看来夺回的希望渺茫至极。 这部分力量的流失已成定局。 就算它是柯瑞文扁蛇族群中唯一的上级恶魔,深渊可大得很,藏起来又不是什么难事。等地表这块肉被破坏了,它绝对要藏个一两百年再尝试前往地表世界。莱特总不至于追去深渊。 恐惧和颤抖已经成了它的习惯,巴格尔摩鲁甚至开始感到麻木。就在它耐心地等着莱特对自己下手时,肥美的馅饼将它整个儿砸到了地上。 行吧,这梦挺逼真的,巴格尔摩鲁严肃地想道。 “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而你现在的力量太过薄弱。”尼莫轻声说。 “哦。”灰鹦鹉的声音响亮了些,对现实的否定让它充满莫名其妙的勇气。“我一开始试图弄死你来着。” “但威瑟斯庞那件事你帮了忙……我们扯平了。” 灰鹦鹉狐疑地瞪着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那你干嘛追着我去深渊教会?” “我们接了弗吉尔先生的任务,我只是想顺便跟你聊两句。”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但你增强我的力量干嘛?要我保护队里那些人类?我跟你说,这事儿绝对不可能发——” “保护好你自己。”尼莫平静地说道,“……以及以防万一,战力多一个是一个。” “真稀奇,你就不怕我恢复力量后换个壳子?”灰鹦鹉转着眼睛,“人类的躯体可比鹦鹉方便多啦——” “……如果你那样做,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尼莫挑起眉毛。 灰鹦鹉咔哒合上喙。 “好吧。”沉默了几秒后,它有点哀怨地嘀咕道。“鹦鹉就鹦鹉,快把力量给我!” 尼莫悄悄动了动手指,再次确认身周的隔音法术足够稳定:“关于这个,我只知道些理论……只要怀着‘自愿舍弃’的心情就可以了?” “差不多吧,这不是类似于本能的东西吗?你真的……哎哎哎,你怎么这么小气!”见尼莫咬破自己的手指,它顿时忘记了害怕,声音登时高了个八度。“你就打算给我一点血?我当时可是损失了——” “是很少一点血。”尼莫指尖的伤口瞬间愈合,只在外面留下一滴血珠。“不要全部拿走,沾一下就行。” “就算你是完整的上级恶魔,这样也算是侮辱!”灰鹦鹉不满地停在尼莫前臂上,黄色的鸟眼直直瞪着那滴血。 “我在深渊教会确认过,我不是完整的上级恶魔……”尼莫小心地说道。 “真的,真的?哎哟我就说,人形恶魔怎么可能存在——” “……是魔王。”尼莫的声音更小了。 富勒山羊在几步外一无所知地反刍,不远处的佣兵们还在说笑,小贩的木车刚刚转了个方向。灰鹦鹉伸出去的舌头即将碰到那滴血,然后猛地落下,像布匠的皮尺那样嗖嗖往地上垂。 不正常的紫黑色舌头眼看就要掉下一米,尼莫挪了几步拾起舌头,将血珠往舌尖上极其小心地蹭了下,然后缓慢地将它塞回鹦鹉的嘴。他捏着那条僵硬的细舌,决心暂时瞒下“历代魔王始终都是同一个”的事实。 两分钟后,他终于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将灰鹦鹉垂下的舌头尽数塞了回去,就像将脱出的布条灯芯塞回灯瓶。效果立竿见影,他能瞬间感到灰鹦鹉的气势产生的变化——如同半死的枯枝重新伸展,新生的叶片上方开出满是尖刺的花。它的气势活了过来,不再是不值一提的尘屑,尼莫所感知到的那颗黯淡星辰霎时变得熠熠生辉。 “啊。”灰鹦鹉虚弱地说道,两只小爪子牢牢抠着尼莫的前臂。“……啊。” 它看上去没有半点开心的样子,反而无精打采至极。尼莫不太敢动,他就那么僵着手臂,任灰鹦鹉在上面继续摇摇晃晃。 “啊——”灰鹦鹉继续道,活像变成了一只乌鸦。它甚至没有发出尖叫,只是持续无力地啊啊着。 “可让我知道你是什么了。”啊了得有十几声后,灰鹦鹉终于嘀嘀咕咕地说道。“一块血肉换这种机会,这趟够本。好啦,结果我吧。” 它豪气万丈地躺在尼莫面前的石砖上,双眼紧闭。尽管两只脚爪还在抽搐,但看样子十分坚定。 可巴格尔摩鲁等了几分钟,并没有等到任何攻击。它睁开一只眼睛,尼莫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半点怒意都没有——甚至眼圈有点微微发红。 灰鹦鹉蹦跶着站起来,带着豁出去的气势扬起脑袋,狐疑地望向对方。 他们就这么僵持了足足一分钟。 可能是发现对方真的没有露出任何杀意,巴格尔摩鲁咔吧着嘴,似乎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它沉默地打量了面前的尼莫一会儿,随后张开翅膀。 它要逃走了吗?尼莫闭上眼睛,努力压抑心底漫上的寒意。 灰鹦鹉的确扑闪起翅膀,飞到了空中。可和尼莫所猜想的不一样,巴格尔摩鲁并没有飞远,它只是有些虚弱地飞高—— 然后停在了尼莫的脑袋上面。 “……”尼莫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这会儿他完全无法理解巴格尔摩鲁的想法。 “值了。”灰鹦鹉在他头上庄严地说,语调极慢,恰到好处地混合了心如死灰、自暴自弃和微妙的得意。 然后它叼起尼莫一缕头发试探地扯了扯。见尼莫没什么反应,它甚至加了几分力道。 “我真的很强大!”它最终有点破音地宣布。 尼莫一瞬间有点担心它的精神状态,随即他发现它的魔力波动没有出现异常——它的行为毫无疑问发自真心。他伸手揪住鸟脖子,将灰鹦鹉从头上拉了下来。 就像他们刚遇到那阵子一样。 尼莫将巴格尔摩鲁放回自己的肩膀。“帮我保密。”他的声音很低,但语气明显比之前舒缓了不少。 “哦。”灰鹦鹉不怕死地一梗脖子,“那个……你能叫我一声巴格尔摩鲁大人的话……” “不。”尼莫坚定地回答,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笑意。 而佣兵公会分部之内,其他人的进展并不算顺利。 “……我愿意掏我的私房钱,多少都行,不够我给你打借条。”安冲着公会架设的通讯水晶说道,“回答我芬里尔,我记得你有孤岛法庭的人脉——说到底,人是在我眼前消失的,是我的责任。” “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钢狼佣兵团团长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好吧,我可以帮你牵线……但这是正式交易,你得对价格有个心理准备。” “我还是那句话,多少都行。”女战士喃喃说道,捏紧口袋里的监视虫的尸体。 “你需要等我一会儿……索恩,索恩!”水晶那边的声音变得远而模糊。 “在,团长。” “帮我找找之前孤岛法庭那个任务的任务报告。” “没问题,请问那边的是……?” “萨维奇,你应该还记得。”芬里尔嘀嘀咕咕地说道,“行啦,快点去,她挺着急的。” 安守着通讯水晶整整等待了一个小时,才终于拿到了孤岛法庭看守的通讯符咒。她焦急地连通面前的大通讯水晶,舔着有些干裂出血的嘴唇。 “芬里尔·特洛伊?”一个苍老难听的声音从水晶那边传来,“钢狼又有人要送过来吗?” “不。”女战士小心地清清嗓子,“您好,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酬劳会由芬里尔·特洛伊转送给您。” “噢——是位年轻的女士。”水晶对面的老头拖着令人反感的长腔,“您想知道什么呢?您得知道,如果您的小情人或者随便哪个进了这里,可是不许见面的。” “我知道,我只需要确定一个人的现况。”安没有理会对方的调笑,“奥利弗·拉蒙,请您帮忙查一下这位囚犯的情况,如果有这位囚犯的话。” 孤岛法庭的老看守挠挠嵌在脸上的水晶。他扭过脸,扫了眼那个空下来的短期囚室。真要命,他想,守门人这回急得要死,孤岛法庭还没有把相关手续的档案和资料补完。 万一对面是哪边的监察在钓鱼,事情就麻烦了——按照惯例,上面绝对会把责任全算到他一个人头上。 “有奥利弗·拉蒙这么个人。”他拿腔拿调地回答道,“他还在呐,这个小伙子资料不太全,得慢慢审。您瞧,我们必须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利索——” “罪名?”水晶那边的女声干巴巴地问道。 “我可不知道。”老看守咳嗽两声,“不过不管犯了什么事,他至少得在这里待个三周……如果这就是您想知道的。” “谢谢您。”水晶那边的姑娘郑重地答道。 “别忘了酬金。”老看守立即回应。 安断掉了通讯水晶,稍稍舒了口气。但她可不打算全盘接受这位看守一个人的说辞,女战士快步走到任务台前,开始熟练地发布任务。 她必须看住奥尔本的囚牢,确保奥利弗没有被突然转运过去——守门人虽然插了手,但按照规定,他们必须遵循孤岛法庭的程序,否则同样会被问罪。他们可以晚点再讨论这件事,看看有什么获取情报的方法。 而另一边,艾德里安·克洛斯也获得了他想要的—— “关于您发布的任务……目前的情报都在这里啦,尊敬的客人。”女接待双手递过一个厚皮本,动作轻柔有礼。“公会不对其中信息的真伪负责,请您仔细考虑,自行采信。” 艾德里安·克洛斯点点头,双手接过那个封皮上什么都没有的硬皮本。 “您是在挑逗我吗?”杰西·狄伦卷着发梢,“我就在这里,就在您面前,您却拿着一大摞关于我的资料查看……哎呀,真浪漫。” 艾德里安继续着本子上的信息,头也不抬。 “听说审判骑士不会说谎,那么我要提问。”金发青年凑得更近了,“您喜欢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不。”骑士长认真地继续着。 “那我要每天问一遍。” “随您。”艾德里安冲本子中的情报拧起眉头,往后多翻了几页。 目前世道不太平,他很清楚。很多流民出身不明,颠沛流离,他也知道。可但凡是人,总会在这世界上留下些许可被追溯的痕迹。 然而杰西·狄伦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确定的痕迹,一切信息都杂乱而暧昧。去除浮在表面那堆自相矛盾的资料之后,余下的只有一片空白。 艾德里安继续翻着那本资料,试图寻找更多有用的信息。 “您真的一点儿都不热情,”杰西还在旁边嘟囔着,伸长脖子,试图看几眼纸页上的信息。“我有个好主意,要不要晚上去喝一杯?” 前任骑士长啪地合上本子,他终于看向杰西,眉头拧得紧紧的。 “好。”他说。 第123章 第三人 巴格尔摩鲁脑子晕乎乎的。直到风滚草的其他成员从建筑里走出来, 它依旧没有回过神。说实话,“魔王”这个词刚从莱特嘴里钻出来的时候,它本想像以往一样来个否定加讥讽。 可莱特的样子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而当它的舌尖触到那滴血, 灰鹦鹉终于意识到自己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测已然成真。 可能是因为量的区别, 刺激程度和当初相比相差甚远, 感觉却相近到让它毛骨悚然。那的确是魔王血肉特有的毁灭性力量,它剧烈到仿佛要压倒一切——只是不到一滴血, 自己这块血肉的力量瞬间回归巅峰, 甚至比本体的新鲜血肉还要强上几分。 巴格尔摩鲁有自信, 就算鹦鹉的躯体会限制住相当部分力量的发挥, 现在它的实力不会比一般地表上级恶魔差。 恢复力量总是好事。 它该感到绝望,被刻在本能中的恐惧凝固在原地。可惜它的恐惧和绝望似乎涨过了头,这会儿反倒有种奇妙的解脱和不真实感—— 灰鹦鹉格外满足地蹲在尼莫肩膀上,不时啄两下尼莫的耳朵。深入骨髓的惧意在它脑袋里根植太久,它反而开始渐渐习惯。“欺负魔王”带来的愉悦感倒是崭新无比, 每一次都带来在死亡边缘游走的异样刺激。 它绝对是深渊中所有柯瑞文扁蛇的骄傲,巴格尔摩鲁挺起胸脯。 刚走出门的安表情略微明快了一点,她正困惑地瞄着打了鸡血似的灰鹦鹉。 “别管它。”尼莫把啃自己耳朵的鸟嘴拨开,“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奥利弗应该还在孤岛法庭。”安轻声叹气, “不过那边终究不太可靠, 我已经安排人去盯着奥尔本首都的监狱了。” “谢谢。”尼莫喃喃道。他总有种不怎么安心的感觉, 糟糕的预感让他后颈发冷。“我们现在去肯雅塔?” “没错。肯雅塔还是不太平, 比较好混进去。”女战士挠挠短发, “可是尼莫, 事情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吧?虽说查看事发地点确实是必要的……你真的不考虑挂个任务寻找目击者吗?” “不用。”尼莫的语气十分坚定,“我有我的办法。” “好吧,既然……狄伦,你在干什么?”本来安的语气刻意软了不少,后半句瞬间打回原形。 “很有趣的信息。”杰西冲两人勾着手指,“别管那只羊啦,这么一会儿丢不了——快进来看看。” 尼莫将牵绳末端套在巴格尔摩鲁的脖子上,然后将灰鹦鹉搁上公会门口的石雕。他冲杰西板起脸,坚信已经没有什么消息能让自己真正地感到震惊。“……抱歉,我现在没有看热闹的心情。” “哎呀,我理解。可是路标镇附近的边境森林出现了异变——”杰西笑眯眯地摩挲着下唇,“我想你们会感兴趣的。” 远方某个不知名的荒野,林地已经开始冒出片片黑烟。估计是哪个法阵溅出的火星引燃枯草,战场中心燃起火光。 奥利弗终于放下了骨剑。面前魁梧的男人自称杀手,可他看起来的确没有什么敌意或恶意。 “奥利弗·拉蒙。”奥利弗伸出手和对方握了握,随后利落地站起身,将卡在盔甲缝隙的细小断枝取出。“您见过洛佩兹?” “见过一次。”兰迪闷声说道,“地平线往孤岛那边塞了不少危险分子,他们可不会对这张脸有好感。”他的口气严肃下来。“……可我记得洛佩兹没有亲戚。” 他的话语没有影响他的动作速度,兰迪将金属巨盾往身后一立。厚实的盾牌犁起一排泥土,法术与金属的撞击声在另一面炸起。 “……这张脸算是个巧合。”奥利弗无力地咧咧嘴,“刚刚您在车厢中挡住我也是因为这个吗?” 兰迪耸耸肩。 奥利弗回给对方一个略带感激的微笑,伸出手尝试立起防御法术。可在他开始引导魔力一刹那,脖颈上的剧痛再次来袭。奥利弗咬紧牙关,硬是保持了站姿。 “不要用防御类法术,这里只允许物理防御。”兰迪对他皱起眉,“你……” 他还没说完,奥利弗再次出手。他将安息之剑向前横劈一道,巨大的冰刺随着剑气生长——尽管不如冰盾那般牢固,也算将两人和辐射开来的混乱暂时隔开。 “为什么找我合作?”做完这一切后,奥利弗不由地单膝跪倒在地,好抵抗太阳穴处锥子刺入似的疼。 “你看起来最合适。”兰迪干脆地说,“我不擅长长时间高强度战斗,暂时需要个靠得住的合作者。而你好像对当前境况一无所知。” 奥利弗瞬间忘记了所有不适,他的目光从兰迪的脸扫到对方结实的肌肉上,然后再次移回兰迪的脸。面前这位怎么看都像耐力超绝,一个能打十个的类型。他坦荡地用目光表明了自己的疑问。 面色严肃的杀手无视了他疑问的眼神。他伸出胳膊,果断架住奥利弗:“你对现在的情况了解多少,拉蒙先生?” “完全不了解。”奥利弗拍拍对方的胳膊,退了一步。“谢了,我自己能站稳。” “你的队伍招募了艾德里安·克洛斯,我当时还想是哪个不要命的狂徒这么不讲究。”兰迪摇摇头,“但您刚刚的茫然不像是装的,您是真的一无所知?” “是的。”承认自己一无所知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奥利弗使劲按了按太阳穴,从喉咙里挤着句子。“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随便说点儿……我有三个问题。” “问吧。”兰迪竖起盾,他们身边的冰刺开始不自然地崩塌。 “第一,为什么要厮杀?第二,为什么不能使用防御法术?”奥利弗同样抬起脚,摆好防御姿势。“第三……他们为什么在笑?” 四五个囚犯向两人冲来,脸上都挂着略带疯狂的笑意。其中一个双臂突然化为暗紫色烟雾,直直向奥利弗扑来。而奥利弗敏捷地后退一步,甩手就是一个净化法阵。 烟雾霎时在白光下散去,那人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是在拉德教待过的杂种!” 这声惨叫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奥利弗吁了口气,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聚集的敌意陡然重了几分。 “前两个问题我可以一起答。”兰迪抡起盾,盾边直接击中另一个人的腹部,直接将其甩飞。“因为这是死囚军团的淘汰测试,他们只要尖刀,不需要注重防御的类型。杀人越多,初始的待遇就越好。” “所以他们之所以在笑——”奥利弗果断起跳,一只脚蹬上兰迪的盾牌边缘,高高跃起。当他再次落下时,伴随的是夹杂冰碴的剑风冲击。 面前的敌人被生生逼退十几步。 “——就是因为这个?”奥利弗落回兰迪身边,小声说完了后半句。既然死囚军团追求的是战力,他可不想早早把全部实力暴露出来。 “可以这么说。”兰迪将盾牌往地上狠狠一磕,地面隆隆作响,刚打算围上来的敌人又一屁股坐回地上。“不用接受死刑,能舒舒服服活着,还能合法杀人——只要能从战场上活下来。” 两人拨开灌木,几乎同时开始向树丛更茂密的地方前进。 “您是杀手。”奥利弗随手甩出一道剑风,面前恼人的藤蔓应声而断。“为什么这种时候反而不想动手?” “这是我……”兰迪皱起眉,刚想回答,突然身形一顿。 他的影子中伸出无数枯藤似的的影藤,将他死死缠在原地。一个枯瘦的身影从黑影中钻出,绕到兰迪身前,右手尖刀毫不留情地捅向杀手的心口。奥利弗几乎在下一秒便出了剑,可眼看就要来不及—— 兰迪只做了一件事。 他扯起身后宽大破烂的黑色披风,飞扬的黑色布料将那冲上来的身影牢牢罩住。动作不紧不慢,活像舞台上的魔术师。而他的魔术同样神奇,只不过带上了浓重的血色。 当他再次松开披风时,披风已经被鲜血濡湿,而那鲜血并不是那位杀手先生的。 偷袭的法师踉跄地退了几步,惊疑不定地望着对方。他就像一瞬间撞上了某个看不见的钉板,伤口数量繁多却并不致命——但若放着不管,他绝对会在短时间内失血而死。干瘦的男人骂了句脏话,飞快地溜走了。 奥利弗放下剑,他震惊看向兰迪。那位杀手的衣着并不复杂,胸口薄薄的布料被肌肉撑得鼓起,完全不像藏有什么尖锐的利器或机关。 另一反面,风滚草的新任团长不至于自大,但也对自己的力量有着相当的自信。他自认不会判断错误——在那一瞬间,极短的一瞬间,杀手兰迪身上无疑出现了两个人的气息。不是某种象征,是确确实实的两个人,两个活人。 一抹雪白从斗篷的缝隙中滑过,一道视线拂过他的脸。 那不是他的错觉,奥利弗十分肯定。 怎么回事? 如果他没有感觉到“第三人”的存在,奥利弗可以极其自然地忽略兰迪的手法——毕竟谁都有几招看家绝活,他们绝对没有熟悉到可以抖出老底的程度。但是那是一个人,一个可以在瞬间出现又消失的活人。 奥利弗吞了口唾沫,他仔细确认了遍,兰迪身上的气息又回归了之前的情况。自从自己被打入牢狱,现实变得如同梦境般荒诞,他好不容易以为现况能步上正轨…… “走吧。”高大健壮的杀手沉声说道,活像刚刚那真的只是次普通攻击似的。 奥利弗没有动,他蹙起眉,开始思考最有礼貌的询问方式。兰迪帮了他大忙,但他的状况古怪也是事实。如果可以的话,奥利弗不想因为一点猜忌就和对方彻底撕破脸。 可他还没有想好合适的表达,答案就自己走了出来。 几道寒光闪过,肥胖的监视虫落在地上,非常直接地咽了气。 “无所谓啦,兰迪,他发现我了。”一个声音说道。 那声音清脆悦耳,听起来属于一位年轻的女性。随后一个姑娘出现在奥利弗的面前——她的头发和兰迪一样短,只不过是灿烂的金色。眼睛很大,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天然的笑意。她的身材纤细结实,只是个子有点矮,看起来甚至不到一米六。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弥补这一点,娇小的姑娘脚踏着金属鞋跟高得夸张的怪鞋,一眼看去简直像踩了高跷。 她从兰迪体内走了出来,字面意思上的。就像那个大块头青年只是一个幻影,一团带有颜色的烟尘。 “莫拉。”兰迪用力抹了一把脸,“这太危险了。” “反正他发现我了。对不对,可爱的先生?”年轻姑娘做了个夸张的鬼脸,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自己。“莫拉,杀手。以及这截笨木桩的女朋友。” 她的指尖上套着勾爪似的尖锐刀刃,刀刃上还沾有赤红的血迹。 而她的脖子上没有金属项圈。 第124章 触不可及 奥利弗好不容易管住了自己的下巴, 好让自己不至于傻兮兮地张开嘴。自称莫拉的女孩朝他大方地点点头,随便做了个招呼的手势,指尖上的刀刃闪闪发光。 “奥利弗·拉蒙。”他咳嗽了一声, “黑章。” “其实我刚才听到啦, 但我喜欢有礼貌的人。”姑娘满意地点点头, 语调十分愉快。“按理来说,我们应该现在将你灭口——真可惜, 这会儿我们不能杀人。” 奥利弗有点不确定要不要握紧剑柄, 进行初步的防御。 “别闹, 莫拉。”兰迪活动了下脖颈, 关节发出不怎么清脆的闷响。“他没有恶意,至少现在没有。” “我当然知道啦,多嘴!”年轻女孩不满地撇撇嘴,“我这不是吓吓他吗?你吃醋了吗?……你得承认,兰迪, 他可比你帅多了。” “……”高大的男杀手扭过头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莫拉幽幽地说,“刚刚的车厢里有位大胸脯女士,你还专门扭头看了人家好几眼,心跳都加快了几秒。好几秒!” “我……” “当然, 我能理解。”莫拉假装抹抹眼泪, 还特地抽了抽鼻子。“所以我决定多跟这位英俊的小伙子聊两句, 你可不能有意见。” “……”奥利弗眼看着娇小的女杀手向自己逼近, 连忙退了几步, 决定将自己从面前两个人的打情骂俏中摘出去。“我有男朋友了。”他的口气无比坚定。 两位杀手同时看向他, 一个目光充满悲痛,一个眼神里藏着隐隐的欣喜。 “真可惜!”莫拉看上去很想捶树,“说不定我能喜欢上你呢,这样就可以跟这截笨木桩分手啦——” 兰迪还是那副严肃的不爽表情,这会儿他正抬头看天,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突然他吸了口气,再开口时,他的语调没了之前的轻松。 “莫拉。”他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矮个儿姑娘和兰迪迅速交换了个眼神,直接原路返回,钻回对方的身体——肉体交错没有任何障碍,不是相融,莫拉更像走进一团不透明的虚影。而她的身影刚刚消失,一只监视虫摇摇晃晃地飞了过来。 这就说得通了,奥利弗飞快地思考着。 为什么兰迪声称自己无法进行高强度长时间的战斗,为什么身为杀手却只装备了厚重结实的金属盾,为什么在攻击时身体动作能少则少——如果藏在他体内的姑娘需要随他一起活动,这一切都能得到解释。 可如果要保证不露馅,他们必须以完全一致的动作行动。两人的动作同步率和心意相通的程度绝对堪称恐怖。他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们这是……?”他含蓄地向兰迪发问,“是什么法术吗?” “是诅咒。”兰迪漫不经心地拎着盾,余光瞟着那只监视虫。“挺多年了,别在意……嘘。” 兰迪纵身跳进灌木丛,奥利弗几乎和他同一时间藏了起来。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混在一起,在他们附近盘旋,浓重的血腥味穿过树丛,钻进他们的鼻子。在外面转悠的比起人类,更像是某种杀晕了头的野兽。 “您找我合作……是希望我来牵制敌人,尽量减少自己的动作幅度。”等外面的敌人走远,奥利弗小声嘀咕道,“莫拉小姐得自己活动,对吗?你们的同步到底是……” “十四年的练习。”兰迪没有看向奥利弗,他拨开一点灌木树叶,向外窥视了一番。“现在你该担心一下你自己,拉蒙先生。” 他瞥了奥利弗一眼,眼神里几乎没有情绪。“我建议你把刚刚那个家伙杀掉,他受伤了,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为什么?”奥利弗拧起眉。 “我们有我们的目的,但你最好别心软。”高大的男人脸色平静,“哪怕杀上一个,你都能进入流动军营,离这个鬼地方远点儿。我只需要一个不会背后捅刀子的临时合作者,不需要一个滥好人。” “尽管要面对无止尽的战争,但逃走机会总比困在凋零城堡高得多。说句实话,沦落到凋零城堡,你的下场可能比那些没有战斗力的消耗品还惨。” 奥利弗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是黑章吗?杀个把人怎么还这么啰嗦。” “我杀过一个人。”奥利弗垂下目光,“那感觉糟透了。” “这些又不是平民,他们本来就是死囚。” “理论上我们也是死囚。”他无力地勾勾嘴角,“但至少我不觉得自己该死。” 兰迪转过脸,眉毛扬得高高的。 “如果我现在给自己找个‘迫不得已’的借口,”奥利弗深吸一口气,“那么绝对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毕竟借口这种东西永远不缺。” “有意思,我开始好奇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啦。”兰迪低声嘟囔。 一道火柱向两人藏身的灌木袭来,奥利弗敏捷地退开。他渐渐掌握了和项圈和平共处的节奏,攻击性的冰刺再次巧妙地立起冰围栏,为两人赢得了充足的逃跑时间。 他们得撑上三个小时,现在时间过去多久了? 奥利弗飞快地蹬着地面,冲向树丛相对稠密的地带,默默地估着时间。 “尽管我不介意随手帮帮你。”兰迪边跑边开口道,“话说在前头,莫拉她虽然没被逮住,但她弄不开这种项圈。” 奥利弗用剑气劈倒几棵树,然后小心地隐蔽起自己的气息,将自己藏在枝叶混杂的枝叶堆之中。剑气一路向前,直直向远方前进,制造出了不小的声势。 “谢谢您的好意。”奥利弗连嘴唇都不怎么敢动,纯粹用气声发音。“我会自己想办法……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具体罪名,那些人坚称我是缄默骑士,可我发誓我不是。” “……如果你这样的是缄默骑士,深渊教会的名声可不至于那么臭。”兰迪哼笑一声,老练地躲在树丛中。“公平起见——你刚刚关心的事情,关于我们的诅咒。” 杀手将后盾往树叶里收了收,换了个自然些的坐姿,显然在抓紧一切时间恢复体力。奥利弗往外挪了挪,给兰迪腾了些空间。 还没挪几步,他的手按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差点被扎破。奥利弗下意识往阴影里看了眼——一个爬行类的颅骨正安静地躺在那里,眼眶和巨大的颞孔紧挨着,头骨的下颚部分早已消失,两根犬齿倒还算完整。 “总的来说,我们无法碰触对方。”兰迪在旁边无所谓地说道,“拿着东西间接碰触也不行,只是这样。” “可我能碰到你。”奥利弗拿起那个不小的颅骨,比了比大小,开始试着用法术弄掉上面的泥土和污渍。 “是的,所以只是针对我们两个的诅咒。” “……有解决方法吗?”在往骨头上打了几个束缚术后,奥利弗几乎立刻问道。 “最简单的就是分手,但一直没成功。”兰迪还是那副臭脸,但眼神柔和了许多。“没办法,我还是最喜欢她,她也没有找到更喜欢的人。所以我们只能凑合着选难点的那条路了。” 奥利弗有点心酸,他大概知道无法碰触心爱的人是什么心情。这才和尼莫分开一天,他的心情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十四年又是什么概念? 可兰迪看起来平静极了,就像在叙述他人的故事。 “还有半个小时。”一个明显被魔法放大过的声音从天空中落下,“请各位抓紧时间。” 话音刚落,暴风卷开堆在一起的断树。幸存者的目标越来越有限,攻击越来越疯狂。终于有人不计后果地爆发开来,似乎等着他的不是死囚军团,而是黄金铸就的王座。 一直谨慎逃亡的两人终于无法再躲避。 “让我看看你的‘仁慈’能撑多久吧。”兰迪哼笑道,站起身来。“现在你得认真起来了,拉蒙。” 奥利弗面对着巨浪般澎湃的杀意,将那个颅骨扣上了脑袋,它在法术的加工下大小刚好合适——那应该是小型地龙的颅骨,上颚边缘利齿参差,长长的犬齿尖锐依旧。鼻孔、眼眶和颞孔混在一起,多孔的异形颅骨散发出让人背冒寒气的死亡气息。 束缚术生了效,颅骨遮住他的上半张脸,成功变为一个阴冷诡异的头盔。尽管透过眶骨和颞孔的空洞能看到他的大部分面容,但在阴森白骨的衬托下,没人会再将这张脸和那位阳光般灼人的地平线团长联想到一起。 “这不是‘仁慈’。”成功将面孔藏起后,奥利弗叹了口气,握紧同样惨白的安息之剑。“这只是……” 他没能找到合适的词。 就算他真的下了杀手,或许绝大部分人都可以理解他的无奈。但一路走来,他见过不少绝境之中尚在坚持原则的人们。如果在这里跨过自己的底线,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再堂堂正正地面对那些“平凡”的人。 如果他再弱小一些,可能他真的别无选择。但现实并非如此——他足够强,比对方强得多,奥利弗深知这一点。 ……那么就算那是愚蠢的,不知变通的,毫无价值的坚持。 比起放弃原则后,深夜中无数次注定没有结果的自我质问。他选择承受这份坚持的代价,他选择问心无愧的一夜安眠。 另一边的尼莫正盯着闪烁的布告栏,只觉得胃里多坠了一块冰。 “上级恶魔的茧?”尼莫的声音非常干涩,而他已经懒得去掩饰。 “最近几天才出现的东西。”艾德里安·克洛斯收回视线,“按理来说孵化不了,它会被法则束缚。路标镇暂时不会有事。” “别那么确定,咱们这不就有一位完整的……咳嗯。”安及时止住话头。 “……关于这一点,我保留意见。”骑士长扫了眼尼莫,“如果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公会应该派出第一梯队的佣兵团。但你们看到了——”修长的手指向光屏下半部分点了点。“目前全是些中等佣兵团在探索。我猜各个宗教的人也在路上。” “这不是很好吗?”杰西拍了拍手,“最近前往路标镇的人肯定多得要命,那边的驻军一定快忙疯啦,我们刚好混进去!您说对吗,莱特先生?” 尼莫没有回答,他慢慢地抬起右手,然后缓缓抓紧自己的左臂。 他不久前才对灰鹦鹉提过这件事。而那个黑暗的夜晚,在他的左臂被拉特里夫猎狼咬断的时候,自己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当时的他没能察觉左臂的丢失,可现在的尼莫能够清楚回忆起左肩那份不自然的空荡感,周围的空气因此变得愈发冰冷——那个时候他的确愿意放弃左臂,取得身体的自由,拼尽一切力量活下去。 “我们的动作得快。”他的语气格外坚决,带着一丝他自己未能察觉的威势。 “——那东西很危险,可能比他们想象的危险得多。” 第125章 黑暗中的繁星 天终于快黑了。守门卫兵乔纳最后调整了一下反幻术装置, 将所有指标调到最高,随后打了个哈欠——不知为何,近几天造访肯雅塔的人突然增加了个几倍, 他工作量也随之翻了几番。乔纳的喉咙火烧火燎地痛, 脖子直发僵, 腿麻得不像自己的。身为一个单身汉,换班后酒馆里冰过的酒是他眼下唯一的支柱。 日落之后就可以解放了。乔纳咳嗽几声, 清清嗓子, 试图减弱喉咙里有沙粒摩擦似的肿痛。他再验过两个——不不, 一个就收工。然后绝对要去酒馆好好喝一杯。或许今晚他可以奢侈一把, 多点两个小菜,好好犒劳一下累得站不住的自己。 见鬼,他看了整整一天的人脸。哪怕闭上眼,黑暗中都要到处飘起人的五官。男女老少在他眼里渐渐变成同一个样子,他的人生快被这份该死的工作污染了。乔纳在心里愤怒地咆哮, 试图回想几秒酒馆里漂亮的女招待,却发现往日仿佛刻在心里的容貌变成了模糊的一团。 他泄气地抬起眼,望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 他最后一个处理名额终于从浓稠的夜色中显出身影。那是个披着棕褐色兜帽的人。瞧那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和廉价的兜帽,八成又是哪里来的粗鄙男人, 一个傻大个儿。乔纳心酸地想了会儿自己不足一米八的个头, 暗自腹诽道。 然后守门卫兵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他听到了运尸车特有的铃铛声响。那个运尸人连马都买不起, 拉车的甚至是只富勒山羊。简陋的木板车上躺着三四具棺材, 看用料也高档不到哪里去。浓烈的腐臭直冲他的鼻孔, 然后一路打上他的天灵盖。 乔纳差点绝望地骂出声, 尸臭可不容易散掉,待会儿进酒馆八成得迎接老板娘的怒吼。他绝对得给这瘟神找点儿不痛快,这家伙把他今天最后的盼头都毁了大半。 “脸,身份证明,目的。”倒霉的守门卫兵用沙哑的喉咙低吼。 那人顺从地摘下兜帽。 乔纳下一句嘲讽刚冒出喉咙,就被他自己生生咽了下去,甚至差点呛到自己。这是好运气,绝对的好运气。卫兵迷迷糊糊地想道,冰过的酒和女招待的黄裙子在他脑海中登时消散,连个影子都不剩。困扰着他的恼人幻觉瞬间消失,他想不起之前任何一张脸,更别提零碎的五官。 老天,他真美,卫兵想。乔纳十分确定自己喜欢身体温软的女人,却仍然不由自主地被那份异常的美吸引。他第一次感受到“惊艳”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他将那个形容词从脑子里“夸张”的那栏小心翼翼地捧起,放进“现实”的分类——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长长的金发从粗糙的兜帽中垂出,在昏暗的夜色中泛出柔和的光。他冲卫兵笑了笑,冰湖般的蓝眼睛微微弯起,漂亮得像个幻觉。 乔纳瞬间涨红了脸,因为那笑容目眩了几秒。可在短暂的冲击之后,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身份证明……呃,您的身份证明和入城目的,先生。” 这次他的口气缓和了不少,目光不怎么自在地反复瞄着金发青年的脸。 “真抱歉……我的身份证明丢了,尊敬的先生。”漂亮的青年好声好气地低声说道,声音同样低沉好听,带着亲切的加兰口音。“您瞧,我们这行总得出入些乱糟糟的地方——我进城正是要补办.证明,好把这些可怜人送回家乡。” “哦,哦。”乔纳晕乎乎地瞄了眼旁边的反幻术装置,这张脸真的没加幻术吗?为什么它没有反应?“那恐怕您得出示您的从业证明,先生,我们得做登记。” 那青年又冲他笑了笑,从薄铜筒子里倒出一张结实的羊皮纸片,双手递了上去。 “唔。”乔纳捻起纸片看了看,那印章不似作伪。“最后的惯例,我必须得问,请您理解……您之前做过入境登记吗?” “很遗憾,没有。”青年摇摇头。 对方没有受到承认的身份证明,那么按照规矩,他得把这人拒之门外。可城外一片荒芜,不远处甚至传来几声狼嚎——这里离最近的中转站还有三四个小时的脚程,可天眼看就要彻底黑了。 “我理解您的难处,卫兵先生。”金发青年可怜兮兮地说道,将一缕金发拨到耳后。“抱歉,我没跑过几回跨国的生意,对这些手续还不是太熟。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您得从中转站回到您上次登记的国家,在那里补办好证明,然后才能入城做入境手续……”乔纳的声音在对方的注视下越来越小。 远方的狼恰到好处地嗥了几声。 “您能不能通融一下?”金发青年抓住卫兵的手,听起来愈发无措。“这些东西味道太大啦,它们会把野兽招来的!讨生活都不容易,我真的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求您啦。” 他的确不是,卫兵心想,他不会忘记长成这样的通缉犯。乔纳看着那只紧紧握住自己左手的手——真美啊,他又在心里感叹了一次,甚至能听到血液冲击自己鼓膜的声响。 “唉,那您得赶紧去把手续办好。”他咕哝道,脸红到耳朵根,完全忘记了空气中浓郁的尸臭。 “真的十分感谢您!对了先生,您得瞧瞧这些棺材对吧,我这就把盖儿给您打开——”金发青年从富勒山羊背上摸出根撬棍,直接将棺材盖撬起一道缝。 有如实质的尸臭冲天而起。 “不用了,快关上。”完全忘了这茬的乔纳差点被呛出眼泪,“您快进城吧。” 肯雅塔的夜晚行人很少,但稀疏的行人们并没有被异味困扰——在运尸车进城之后,那股尸臭骤然消失。 法杖上漆黑的骨球停止转动,从死地吸取来的腐烂法术运行终止。尼莫直接推开面前薄薄的棺材板,从运尸车上跳下。 “干得不错。”安吹了声口哨,“你还是有点用的嘛,狄伦。” “运尸人证明是我买的,主要出力的也是我。”杰西不满地说道,脸上无害的气息一扫而空。“你们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明明一个魅惑术就能搞定——” “真厉害。”尼莫生硬地说道,非常勉强地鼓了鼓掌。 杰西从鼻子里喷了会儿气,目光扫向骑士长。 “辛苦了。”艾德里安平静地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加兰这边一定在通缉我们三个——而反幻术装置对魅惑术很敏感,谨慎点总不是坏事。” “会给刚刚那位卫兵添麻烦吗?”尼莫沉默了会儿,小心地发问。 “不会。”杰西咂咂嘴,“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还是说您今天特别想屠个城?” 尼莫毫不客气地甩了下法杖,法杖结结实实敲在了杰西脑袋上。他用的力道不大,但也绝对小不到哪里去——嗙的一声十分清脆。 杰西嗷地叫了一声,双手捂住脑袋。“您攻击无辜队友!” 尼莫愣了会儿,似乎对自己的手速感到难以置信:“我还以为你能躲开……对不起,狄伦。” “姑且原谅您。”金发青年气哼哼地瞥了尼莫一眼,直接拽住艾德里安。“宝贝儿,我们去喝酒。” 艾德里安少见的没有反抗。 “我和尼莫去找个合适的歇脚地方,通讯水晶联系。”安冲前任骑士长挑起眉毛,将破旧的木板车往城墙角落一推。 “我……我有点私事,安。”尼莫将法杖随意地戳向木板车。接触到骨球的木头开始飞速腐烂,腐烂很快扩散开来,原本就破旧不堪的木车和棺材不出几秒便化为不起眼的黑色碎渣。“我们凌晨见,两点如何?” “我们两个可能夜不归宿哦?”金发青年的语调慵懒而暧昧,“如果我们没有按时回来——” “最晚两点见。”艾德里安冷淡地打断了杰西的话。 “行。”安没有多问,“我去找找不需要身份登记的过夜地点,顺便补充一下物资。尽管这里警戒不太强,你们还是要小心。” 说这话的时候,她忧心忡忡地盯着尼莫。“我可不想再弄丢一个同伴了。” “我会注意的,多谢。”尼莫能听出安的愧疚,话语无用,他只能尽力做出平和的样子,让她不至于那么自责。“你也要当心。” 他冲她点点头,绕过了城墙拐角。 灰鹦鹉站在他的肩膀上,尼莫身边再次一片空荡。但奇异的是,这次他不再因此感到焦虑而恐慌。奥利弗不在这里,他的脆弱之处似乎瞬间消失,只留下坚硬又迟钝的硬壳。 这硬壳让他难以呼吸。 黑影从他的脚裸爬上,凝成一件宽大的黑袍。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而剩余的皮肤也被雾气似的黑影遮起,黑发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灰鹦鹉从他的肩膀上飞起,犹豫了几秒,最终开了口。 “你……您……妈的算了,你想干嘛?”它扯着脖子叫道。 “找深渊教会的人。”尼莫轻声回答,轻巧地跃上最近建筑的房顶。“他们肯定不会无视这次异变,我想打算从这里混过去的人不会少。” “你知道这城里有多少人吗?”灰鹦鹉嘟嘟囔囔道,“你该不会真的想屠城吧。” 尼莫威胁性地举起法杖,巴格尔摩鲁瞬间鹌鹑似的缩成一团,半点上级恶魔的风范都没有。 “我真的不喜欢这个玩笑。”尼莫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闭上双眼之后,他能看到繁星。 他能感觉到无数明明暗暗的苍白光点在闪烁,强弱有别,大小不一,但整体偏黯淡。尽管尼莫不清楚理由,但他相信自己知道那些是什么—— 四处奔走的下级恶魔,鬼鬼祟祟的中级恶魔,在阴影间游走的恶魔信徒。这里没有上级恶魔或者恶魔术士,那么他可以造访一下其中相对最强的那位。 身处人口相对稠密的城市,他不敢随随便便劈开空间,以防刚好伤到哪个倒霉蛋——尼莫用力蹬着房顶,动作快如飞鸟,在夜色中向肯雅塔的某处建筑直冲而去。 同一片暗沉的天空下。 奥利弗没有使用法术,他直接用剑风抗住了对面凶暴的魔法攻击,两只脚上的靴子卡进地面,仍然硬生生地被逼退了好几步。 对面投来的目光不像在看人,更像是在打量势在必得的猎物。但奥利弗那让人胆寒的装束起了效果——那个满身血渍的男人猛兽般地远远绕着他转,没有鲁莽地接近。 奥利弗将每一根弦都绷得紧紧的,下意识将杀手护在自己身后。他专注地望向再次袭来的敌人,骨剑劈开空气,轻盈得如同狂风中的羽毛,变幻的招式巧妙地戏弄着对方。悬殊的实力差距使得这场战斗更像是单方面的操纵——一阵交手之后,敌人却比最开始离得更远了。 这个角度,奥利弗无法看到身后兰迪复杂的目光。 “他不适合。”兰迪低声说道,“他绝对不适合那里。” “是啊。”莫拉的声音通过他的骨头传进他的大脑,“所以他注定会去往凋零城堡,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女杀手发出细微的叹息,听起来闷闷不乐。“一个正直的人……我真的不想眼看着他毁掉。” “没办法。”兰迪吁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甩出重盾。“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只有两种人能离开凋零城堡——死人和杀人狂。’” “死人就算了,咱俩已经是杀人狂啦。可他不是。” “……他‘还’不是。” 第126章 希望消逝之地 幸亏这场战斗有时限。 缠斗十余分钟后, 奥利弗的对手终于出于效率方面的考虑放弃了战斗。他在攻击奥利弗的半途将身子一拧,利落地削掉身旁死囚的头盖骨。原本零散的死囚们仿佛发现腐肉的乌鸦,冲浓郁的血腥气息迅速聚去。 人们厮杀成一团, 如同相互撕咬的野兽。鲜血喷涌, 残肢横飞。黑红的碎肉涂满被法阵持续轰击的地面, 腥臭难闻,完全看不出曾经属于什么动物。奥利弗压下翻滚的胃酸, 脸色几乎变得和骸骨头盔一样苍白, 握紧剑柄的手却没有松开半分。他且退且守, 艰难地将自己抽离那个狂热的死亡旋涡。 借着奥利弗时不时的照应, 兰迪的防御滴水不漏。那块重盾仿佛移动的堡垒城墙,鲜有人愿意浪费五分钟以上的时间来挑战。 撤退途中,奥利弗险些踩上一具残缺的躯体。而那躯体的主人正仰面倒地,满面的惊恐和不甘,他鼓着满是血丝的眼睛, 喉咙里翻出一团团发粉的血沫和模糊的哀嚎。 “神啊,我不会死。”那人模糊不清地叫道,“我才不会死在这种狗屎地方……” “杀了他,拉蒙。”兰迪轻声说。“他本来也活不了多久。” 奥利弗轻轻摇了摇头, 兰迪叹了口气, 不再吭声。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结束的宣告终于响起。死囚们收好武器, 再次聚在一处, 几乎个个脸上都带着黏腻暗红的血浆。而一身干净的奥利弗和兰迪在其间显得格格不入。 人数少了近三分之二。 脸蒙白布的男人没有说什么类似于“恭喜”的话, 他活像能隔着白布视物似的,脸转了半圈,似乎要将面前的死囚们逐个看过。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奥利弗屏住呼吸——那人的面孔朝他们这个方向停留得格外久。 随后他失去了意识。 奥利弗最后的记忆是倒向地面——与其说倒下,不如说是大地拍上了他的头侧。他将太多注意力放在了蒙脸男人身上,对突然袭来的疼痛和麻痹毫无准备。 他醒来后,首先察觉的便是脸侧的疼痛。 安息之剑被他紧紧抓在手里。而他的身下是熟悉的颠簸,燥热酸臭的空气萦绕在鼻尖。方才的一切仿佛一场噩梦。可惜奥利弗下巴上黏着的泥土还混有碎肉和鲜血,让人不适的湿润触感咬住他的皮肤,时刻提醒着他真正的现实。 他回到了最初的车厢,那些拥挤的人们不见了,同车厢的同伴只剩下一个——或者说是两个。兰迪这次没有把奥利弗挤进墙角,健壮的杀手端正地坐在另一个角落,手里牢牢拿着他的盾。 奥利弗正了正头上的骸骨头盔,谢天谢地,束缚咒没有失效。 “你们……您没事吧?”他费力地扯出一个微笑。 而兰迪的目光快速扫过他的脸,眼神复杂,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其他人去哪儿了?”奥利弗有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心地加了一句。 “流动军营。”兰迪慢吞吞地回答,“……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奥利弗有点尴尬。他干笑两声,下意识想挠挠头,却只挠上坚硬的骸骨头盔。 “他们在那里训练死囚——等训练老实了送进死囚军团,卖给各个国家。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一点各国的死囚队,那都是‘成品’,活着的武器。”杀手嘲讽地咧咧嘴,“品味差得要命,但据说各国的评价都很不错。” 听上去不是什么好地方,奥利弗一只手紧张地揪着披风边缘。他的太阳穴还一跳一跳得疼,活像宿醉刚醒。脖子上的项圈又开始吸吮他的力量,将他全身肌肉变得酸软无力,手中原本轻盈的安息之剑似乎重了数倍。可这会儿他甚至已经开始习惯那种胃酸随着疼痛上涌的感觉。 “我们呢?”奥利弗更加小心地问道。 “凋零城堡。”兰迪又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带有一丝隐隐的怜悯——不是嘲讽的怜悯,而是真正的可惜。那目光让奥利弗背后一阵发毛。“……我想我们快到了。” “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吗?”奥利弗顶着那目光,硬着头皮继续问。兰迪一反之前的常态,看起来不太愿意和他讲话。奥利弗自觉没有做错什么事,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没有。”兰迪叹息道,“拉蒙,我知道你在紧张……没用的。” 奥利弗眨眨眼,努力将礼貌的探寻情绪灌入目光。 “我看人向来挺准。”这回兰迪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反而专心地盯住盾牌上的某块血渍。“你不是‘我们这边’的人。说实话,我不想跟你再产生什么交集——否则等现在的你彻底消失,我们的心情会变得更差。” “彻底消失?”奥利弗握紧剑柄,背后有点发凉。 “你知道正直的人吃亏在哪儿吗?”兰迪扯过盾牌,金属盾的边沿划过车厢地板,发出刺耳的嗞啦声响。“你们的想法实在太好猜啦,就那么几种。你得知道,越坚硬的东西碎起来越彻底。”他嘟哝道,语气有点冷淡。 “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想法。你在想不管凋零城堡是什么地方,你总能找到一两个不那么糟糕的人来打探情报,然后一同协作——毕竟你实力不差,肯定能在烂摊子里揪住个漏洞,然后幸运地逃离那里。” “你相信不管多么恶劣的人心底总会有残存的善意,你相信你能激起他们的求生意志和希望,你相信善意总会比恶意长久。” 奥利弗张了张嘴,没能成功发出声音。他能感到心脏微微往下沉——兰迪的语调在逐渐变得冷酷。 “你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切绝望终将结束,凡事总有解决办法。” “这个鬼地方会让你舍弃这些想法的,你会后悔你今天的决定——相比之下,杀一个人真的轻松很多。” 车厢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下,奥利弗的身体顺着惯性前倾几秒。马车似乎停住了。 “我们合作得很愉快,拉蒙。”兰迪终于抬起头来,再次看向他的双眼,紧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再见。” 几乎在同一秒。车厢的门被重重打开,强光刺进阴暗的车厢。 奥利弗第一个走下车厢,他忍住腿部一阵阵的酸软,强迫自己抬头打量面前的建筑—— 很难说这是一座山还是一座城堡。面前的城堡仿佛是由整座山雕刻而成,建筑风格意外的大气,和“凋零城堡”这个有点纤细的名字不是很搭。无数人造的建筑簇拥着这座怪异的山形城堡,奥利弗一眼没出这里的边界——如果把周边的小型石堡也算上,它的大小甚至接近于一座中型城市。一座灰暗而冷硬的山城。 蒙面男人没有给他留下太多观察地形的时间。 那人和奥利弗记忆里的样子不太一致,他瘦削了很多,本来尺码合适的衣服此刻大了一号,让白布蒙脸的人看上去有些瘦骨嶙峋。 随即奥利弗便知道了缘由。 男人古怪地颤动了几下,随即分裂开来。似乎那身体是由彩色的泥团黏成的——而让人浑身不舒服的是,蒙面人因为分裂而缺失的部分并没有自己长好,反而维持着缺失的状态。他此刻看起来不止瘦削得骇人,连个像样的人形都不再有。 分裂出去的“人”同样白布蒙面,他领着兰迪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奥利弗拼命扭头去看,可兰迪没有丝毫回应他的意思。 奥利弗摩挲着在脖颈上缓缓蠕动的活项圈,叹了口气,最终收回了目光。 蒙面怪人没有将他领进哪扇门,反而直直向一堵墙前进。奥利弗试图拉开距离,可那不成人形的东西手上仿佛系了看不见的牵绳——一旦他离得太远,突然袭来的疼痛一准能让他跪下。本来自己的体力就在项圈的吸吮下所剩无几,奥利弗决定先暂停反抗。寻找时机…… 就像兰迪说的一样。 不,不对。奥利弗狠命摇头,试图把那些冰冷的词句从耳朵里甩出去。他会成功的,尼莫还在等他,他们明明才刚见面没多久——这会儿尼莫绝对急得要疯。 是的,他的恋人在等他,并且肯定正同他的同伴们一起寻找自己。他们这一路可不是一帆风顺,也不是没见过残酷的景象。奥利弗拼命给自己打着气,这不过是又一个难题,而答案肯定就在某个地方藏着。 然而当他真正踏进凋零城堡之后,他突然懂了点兰迪的意思。 穿过幻境般的墙壁,越过冰冷干燥的走廊,他们首先路过的是个巨大的方形铁笼。笼子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男男女女紧挨在一起,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他们穿着式样差不多的薄布袍子,已经被污物染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那空间仅允许他们站着,除了呼吸之外做不出其他任何动作。 他们的锁骨上钉有统一的金属环,那些冰冷的金属刺穿皮肉,末端吊着半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牌。没人说话,除了偶尔响起的低微呻.吟,剩下的只有浑浊而压抑的呼吸。那笼子比地面高一些,下面刻着成套的净化法阵,配有完整的排水系统。可即使如此,淡淡的臭气依旧持续向四处飘散。 就像被圈住的牲畜。 听到人声,笼中人群将目光扫了过来。眼里没有情绪,空白而麻木,如同死去动物马上要瘪下去的眼睛。没有思考,没有痛苦,甚至连绝望都没有。除了那些人还“活着”,奥利弗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词来形容那种状态。 他们用空洞的眸子盯着他,没有期盼或者恳求,更像是对于移动物体下意识的反应——奥利弗第一次看到人类身上出现那样的目光。 它让他第一次真正地感到恐惧。 奥利弗狠狠咬了口嘴角,一阵麻木的疼痛后,血液的味道让他暂且清醒了一些。他的嗓子干得要命,甚至没有唾沫可咽,项圈吸剩的力量仅仅够他站稳前行。疲惫已经彻底抽空了他的精神,久久没有得到食物的胃袋开始抽搐。他想强迫自己继续思考,思维却好像锈住的齿轮,只能产生无意义的杂乱噪音。 自从亲手杀死父亲的那一晚,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无助的感觉了。 而这次他身边没有了那个温暖的支持。 不能绝望,奥利弗在心里冲自己严厉地叫嚷。一点点都不行。 第127章 价值 如果这一幕幕也是幻象该多好。 奥利弗终究还是移开视线, 不忍再去看走廊左侧的景象。笼子之后的景象变得愈发骇人——那片空间中飘荡的并不是血腥或者痛苦,而是冰冷和麻木。那些精密的金属仪器和法阵不是专门为恶意而设,每个细节都充满了冷静和条理, 一切有条不紊。 没有痛苦的吼叫, 没有反抗的眼神, 只有活物下意识发出的细小哀鸣。这座城堡内的“常理”似乎被重新定义过。似乎如此对待人类是理所当然的事,并不需要做任何思想上的挣扎。 这应该是刻意而为。不管这些人的本意是什么, 他们的确成功地毁掉了他绝大部分积极情绪。奥利弗开始盯着地面, 灰暗光洁的石质地面被惨白的光照得十分清晰。 他数着石砖的缝隙, 用最省力的方式挪动双腿, 力图积攒仅剩的一点体力和心神。 这条充满折磨的路格外漫长,他可能走了有一百年那么久,前面残缺不全的引路人才停住。正在数砖缝的奥利弗差点撞上那人的后背。 残缺不全的人形物体转过身,眼下不比枯骨粗多少的手臂一阵摇动,从松散的衣服中摸出一个金属牌——牌子末端吊着个锃亮的金属圆环, 半个巴掌那么大。除了圆环和牌子之间的细锁链长上一截,它和方才笼中人群所佩戴的没有任何差别。 那人将金属牌随意地向奥利弗身上一丢,牌子末端的圆环活物般动起来,从盔甲缝隙钻进奥利弗的领子。随即是锁骨上的血肉被穿透的剧痛, 伴随着温热血液流过皮肤的触感——和笼子里那些人所遭遇的一样, 它应该同样圈住了他的锁骨。 锁链另一头的金属牌子还在他的铠甲前面晃荡, 金属与金属撞击出细碎的响声。 “好好看看牌子。”引路的东西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不识字也没关系。” 随即石墙滑开了。 奥利弗还没来得及看清墙那边是什么, 就被一把推了进去。他脚下踉跄两步, 最终还是没力气保持住平衡,结结实实地摔上地面,差点把骸骨头盔摔脱。 然后他听到了呼吸声。 尽管精疲力竭,长期的战斗训练还是给他留下了足够敏锐的洞察力。根据声音远近判断,这应该是个挺大的房间,至少容纳了五十人以上。他们的视线从阴暗的角落钻出来,奥利弗能感受到那些冰凉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他没有选择立即站起,而是右手握紧剑柄,全身肌肉绷得死紧。 然而除了加重的呼吸声之外,这片空间中并没有新增其他声音。没有人靠近他,他们在耐心地持续观察,仿佛藏身在阴暗缝隙中的昆虫。 奥利弗终于缓缓站起身,握紧那个摇来摇去的牌子。借着房间中微弱的光,他这才看清大半个房间内的景象。 像墓穴——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如同用于垒放枯骨的架子那样狭窄,人们躺在棺材般逼仄的木架夹层中。架子足足有四五层,偏下的层级比上面的空上不少。奥利弗微微抬起头——也有不少人靠墙坐着,一动不动,他差点把他们当成石雕。 “石雕”里男女老少都不缺,只不过一眼望去还是以正值壮年的男性为主。除了不到十个人穿着制式的薄布白袍,其余人的衣着各有风格,武器的寒光不时从黑暗中漏出一点点——看样子应该是同他一样,没有被要求换上其他衣物,也没有被取走任何东西。 他们正一齐盯着他,徐徐转动的眼球活像暗沉的石头雕出来的,没有半分活气。奥利弗发誓自己闻到了伤口溃烂的臭味,以及脓液特有的古怪甜腥气。 奥利弗小心地吸了口气。他尽量安静地走动,寻找到一个相对空阔的角落,把自己的后背整个塞了进去——当务之急是恢复体力,剩下的随后再做打算。 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平稳,这会儿他能听清脖子上活项圈让人牙酸的啧啧吮吸声。奥利弗试图用省下来的力气施放个凝水的咒语,可柔和的蓝光没有半点亮起来的意思,汹涌的疼痛也没有因为过于微弱的法术波动放过他。 但这次奥利弗完全压住了那疼痛,半点声音都没出。 他的喉咙干渴得要裂开,脑子在尖叫着焦渴。房间内干燥的空气加重了他的痛苦,剧烈的战斗之后,他的思维正因为水分的缺失而变得混乱而缓慢。他到底多久没喝到水了?一天,两天? 肉体本能的焦躁让他控制不住地消沉下来。 这样不行。奥利弗舔舔自己咬伤的嘴角。在这种要命的未知环境,负面情绪如同凶险的沼泽。一旦踏入,不会有沉没以外的结局。自己必须打起精神,并不是出于某种理想主义者的乐观——他只能那么做,那是他唯一的选择。 就算一切常理在此破碎,至少他还有一种情感在这个鬼地方的影响范围之外。奥利弗将剑换到左手,右手卸掉了左前臂的铠甲。 尼莫给他烙下的交易刻印早已失效,此刻它几乎要消失,只在皮肤上留下极淡的白色痕迹。 黑色铠甲边缘因为战斗留下了不少细碎的豁口,奥利弗小心地掰下一片薄薄的金属,顺着那些白色痕迹切开自己的皮肤。他借着不算明亮的光划着,动作认真又小心,直到那个诡异的印记在鲜血淋漓中再次浮现。 随后奥利弗将干裂的嘴唇挨上伤口,吮了吮那些新鲜的血液。浓重的血腥气让他一阵恶心,奥利弗知道这样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可流过喉咙的血液多多少少起到了些宽慰的效果。他终于又能集中起精神,再次开始思考。 金属片十分锐利,在他的控制下没有留下过于糟糕的伤口。血液很快不再向外涌,只留下微微肿起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后奥利弗闭上双眼,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随即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捏起那个微微摇晃的金属牌。 牌子正面是通用语写就的一串数字,刚好三十万。不知道是不是昏暗的光线让他产生了错觉,那些笔画好像在轻轻颤动。而端详那串长长的数字时,他的指腹在金属牌后面触到了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 奥利弗蹙起眉,将牌子翻了过来。牌子后面铸造有短短的几句话。它们的含义超越了文字本身,直接钻进他的脑海—— 赢得规定战斗,可从敌人那里夺取一百点价值。 杀死他人可获得一百点价值,外加死者全部价值。 活着失去全部价值的人将被转至试验区处理,还请注意。 奥利弗沉默了很久。足足半分钟后他松开金属牌,只在上面留下几个血糊糊的指印。他再次将嘴唇凑近那个刻印,只不过这次不是为了血—— 他吻了吻它。 随即他抬起头,再次面对那些投射而来的目光。 “我会活着出去,尼莫。”他自言自语般地宣布。“……用不会让你失望的方式,活着离开这里。” 另一边,肯雅塔的夜色之中。 尼莫在他的目标建筑之上站定,随后顺着最为阴暗的角落溜回地面,动作轻得像熟睡中的呼吸。他本想直接破开那扇脆弱的门,可他的右手的动作在夜色中停滞片刻,最终变为一个礼貌的叩门。 来开门的男人不怎么高,看年龄四五十岁,瘦得像只营养不良的秃鹫。他的眼睛下面堆着明显过头的眼袋,眼睛微微上翻,露出部分眼白,不怎么礼貌地盯着尼莫。 为了避免看上去太过不自然,这会儿尼莫把遮盖面孔的黑影散去一些,只露出皮肤白皙的下巴,但那足以让人看出他的年纪。 “有事吗,小子?”开门的男人不耐烦地问道。 “您是深渊教会的恶魔信徒吧。”尼莫用尽量礼貌的口气问道,稍微用法术扭曲了一点声音。他一向不太喜欢直接下结论的提问方式,这样的质问有点强硬,可他眼下很难控制脱口而出的话语。“……先生?” 男人瞳孔一缩,他起手速度非常快,尼莫的话音末尾还没消失,他的手势已经比完了—— 然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房间里个头不小的恶魔并没有听命。它用逃命的速度钻进桌底,开始非常规律地打哆嗦,桌子被带的一同抖动起来,咔哒咔哒地撞击着地板。 “看来您是。”尼莫有点抱歉地将目光从桌子的方向收回,语速开始控制不住地加快。“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问完就离开。” “我和你们这种人无话可说。”男人自知情况不妙,他呲起焦黄的牙齿,往尼莫脚边的地板上吐了口浓痰。“你又是哪个伪神代言人的狗?” “我真的只想问几个问题。”尼莫伸出一只手,深渊魔法特有的光辉映亮了整间屋子。夜色已深,附近一带的空气宁静而祥和,他却不明原因的愈发焦躁。“用比较礼貌的方式——” 恶魔信徒惊悚地瞥了眼自己那只抖得越来越厉害的使魔,他的目光从那些没有攻击性的法阵上扫过,最终停留在尼莫露出的小半张脸上。他试图找到相对明显的异化痕迹,可他悲惨地失败了——随即他意识到了某个可能性。 “他们……他们出动了恶魔术士,还是说……?”恶魔信徒的口气瞬间软化下来,“您是哪一位主教下的……” 多说多错。尼莫沉默不语,不打算再胡乱编造。尽管他清楚,如果自己愿意,半秒之内就能从这人身上取走一切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但无论用哪种手段,对方的脑子都会在事后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残渣。 他并不想那么做。 “别管那些,我赶时间。路标镇的枯枝水母是谁召唤的?”尼莫握紧了手中黑雾缠绕的法杖,声音有点干涩。“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好……好的,尊敬的先生。” 事情明明进行得很顺利,尼莫思忖道。他只需要去路标镇附近找到足够的证据,顺便确认镇子的安全。然后他可以撕开空间,直接将犯人扔到孤岛法庭门口,堂堂正正带走奥利弗。 可他就是无法安心,甚至没办法好好松口气。理论上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他的心脏上却依旧插着根冰冷的刺。 尼莫调整了会儿呼吸节奏,再次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对方的嘴巴。 快点,再快一点。他的直觉在尖叫—— 他必须尽早把奥利弗找回来。 而就在下一秒,灼目的白光毫不留情地劈开宁静的夜空。尼莫猛地转过身,望向白光亮起的方向——毫无疑问,那是拉德教的法术。 但那气息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人。 第128章 合作愉快 场地中央的篝火火焰燃得极高, 干裂的木柴在火苗中发出一连串脆响。木头燃烧的独特味道塞满夜风,将本来就不怎么凉快的夏日夜晚烘得更加燥热。人们在跳舞,劣质酒浆泛着酸味, 随着夸张的碰杯动作洒上草地。男人们高声吵闹, 而女士们拎起裙摆旋转, 小孩子尖叫着在人缝之间撞来撞去。 艾德里安本来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一家相对安静的酒馆,而不是热闹的篝火晚会。 杰西直接敞开外套, 将束好的金发松了松, 十分自如地扯着他的胳膊融进人群。他一路冲到了篝火边上, 拿起两杯味道有点顶鼻子的果酒, 轻快地甩下几枚钱币。 “请您的。”他将脏兮兮的木酒杯塞进艾德里安手里,手指被满出来的酒打得透湿。“千万别客气——” 前任骑士长低头看了眼,浑浊的酒浆中还飘着细碎的草屑。杰西活像没看到一样,畅快地灌了大半杯,然后开始扒拉聚在一起的人群, 试图给自己弄点儿点心。 艾德里安抿了一小口,眼睛牢牢盯着夜色中闪耀的金发。不知道杰西是不是刻意选的这种场合,这里过度热烈放松的空气让他有点无所适从,甚至不知从何谈起。 艾德里安·克洛斯见过很多人。按理来说, 人很难洗去出身带来的影响——就算境况有了怎样的改变, 骨子里总有那么一点过去的痕迹。他擅长抓住那丝线索, 以它为根基, 将面前的人慢慢琢磨透。 除了这一个。 他看不出对方来自哪里, 杰西·狄伦可以在高兴的时候切出任何地方的口音。他滑溜得像条泥鳅, 永远回避针对自己的试探,并且看起来不会为任何事情真正地感到愤怒。说句实话,艾德里安能够察觉到奥利弗和安对杰西的提防——安就算了,向来好脾气的奥利弗警惕感有点重到不太自然。 现在想来,那可能是强者直觉一样的东西。 他和尼莫·莱特有交易,并知晓尼莫的身份。而尼莫无论真身到底为何,都毫无疑问是个极其强大的上级恶魔,那么作为交易对象的杰西·狄伦肯定不会弱到哪里去。考虑到尼莫对于杰西的一无所知—— 傻瓜才会相信这家伙真的只有二十七岁。 你也许愿了吗?艾德里安盯着那个淡蓝色的背影,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这或许说得通,如果一个人活得足够久——久到可以彻底遗忘自己的过去时,的确会出现这种不可捉摸的风格。可是有一点不太自然,只有一点——人的欲望往往会随着年岁增长变得淡薄而明晰。但杰西·狄伦不是这样,他隐隐透着点所有事情尽在掌握的架势,是个十足的强欲者。 艾德里安走到场地边缘的一棵树下,慢慢地喝了口酒,顺手抹去沾上下唇的草屑。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仿佛还在他眼前晃动。 那是寂静教堂崩塌之前,年轻的祭品们正在牢笼中挤成两团。哪怕是在这种时刻,他们仍然维持着严密的界限。在三国交界处抓人就是有这点不好——你很难确定自己抓住的是哪边的信徒。 拉德教的信徒们挤在笼子左边,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祷词。穆尼教的人则在另一边抱成一团,手上划拉着复杂的祈祷手势。他们倒是相安无事,只不过泾渭分明。 “我绝对看过十万次这种场面啦。”杰西嘟囔道。 “我可以用转移法术把他们弄出去。只不过这片地方太大,如果正好送到死地之中……” “——或者刚好卡在哪棵树里头,那乐子可就大了。”金发青年挤挤眼。 “您有主意,不是么?”艾德里安没有半点跟他开玩笑的意向,“刚刚你答应了莱特先生送走他们,那不像是说谎。” “当然,当然。”杰西叹了口气,背对着牢笼。“您可真是乐趣杀手,我还想吓唬吓唬这群倒霉蛋呢。”说罢他毫不客气地敲敲笼子,打断了祭品们哆哆嗦嗦的祈祷。 拉德教的年轻人们抬起头来,涣散的目光扫过艾德里安的修士服,猛地亮了几分。而当那些充满希望的目光扫过他一片空荡,只留下丑陋缝合的前襟时,那份希望黯淡得同样迅速。 而穆尼教的信徒们只是扭头打量了眼两人,继续用复杂的手势祈祷。人们低沉模糊的声音漫出笼子,在充满香料味道的空气中留下一片混杂不清的嗡嗡声。 没人求救。人们收回目光,盯住空气中不存在的某个点,继续呓语和祈祷。 “药物。”艾德里安很快下了判断。 “不是猛药。”杰西耸耸肩,转向笼子的方向。“说真的,承认吧,您不是个符合他们幻想的‘英雄’,您应该学学亲爱的尼莫——您早该换身行头了。” 人们再次呆愣地抬起头,只不过这次目光中的希望没有熄灭下去。有人甚至从笼子的缝隙中伸出手,捉住了杰西垂下的一缕金发。 “谮尼的使者……”那个年轻人恍惚地说道,死死盯住杰西的眼睛。“是谮尼的使者。” “才不是呢,哎哟!”杰西撇撇嘴,心疼地揪回自己的头发。 “丢了圣徽的叛徒!”而在艾德里安伸出手时,那人发出一声神经质的尖叫。 “您瞧,这是他们的真心话。” “他们神志不清。” “但那是真心话。” “……”艾德里安无奈地看着闹腾的金发青年,“好,真心话。您现在该动手救人了,我们时间有限。” 杰西气哼哼地瞪着他。 “我为什么要和被灌了药的年轻人较劲?”艾德里安补了一句,打心底觉得对方抓紧所有机会戳弄他的行为有点幼稚。他甚至有点想笑。 “好吧。”杰西大声说,“我给您坐标,您得做好觉悟,这说不准是直接通往死地的——” “坐标。”艾德里安平淡地回应。 杰西咂了咂嘴,而短短几秒过后,笑容重新回到了那张漂亮的脸上。他在空气中甩出一串坐标:“好好确认下,别怪我没有提醒您。” 艾德里安没有多说,直接将坐标画进法阵。在白光从指尖淌出的同时,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力量顺着后颈的血印流入身体——那力量甚至是温暖的。 白光散去,囚牢中空无一人。 “您就这么相信我?”杰西的眉毛挑得高高的,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 实际上,艾德里安有那么一秒想到了几个相对恶劣的场面。但既然知晓了对方的强大,他并不想在这些弯弯绕绕上浪费太多时间。如果杰西·狄伦想对他不利,他根本无法防住。 这是符合逻辑的理性推断。个人的感受只会拖延时间,干扰判断。 而他的老师——墨瑟先生对艾德里安的这一点很是不满。这是他一直没有想通的一点。完全忠于理性的行事风格很是适合他当时的位置,它能让他保持清醒和理智,不至于因为鲜血抓不稳剑柄,不至于被私情蒙蔽双眼。 恪守原则,践行承诺,仰望光辉。这曾是艾德里安·克洛斯生命的全部。而现在的旅途无非为了两点——赎罪与守约,他答应了爱德华兹太太活下去,那么就尽量活下去,直到这具肉体腐朽。 “这不算‘活着’,我的孩子。”可他的老师曾经这么告诉他。 艾德里安将酒杯喝空,把自己从大段的回忆中拽出来——杰西·狄伦已经从人群中满载而归,空酒杯里盛满蜂蜜点心,另一只手抓得满满的,嘴里甚至还叼着块洒了黄砂糖的硬饼干。 那张漂亮的脸神采飞扬,活像赢了一场大仗。 当艾德里安发现祭品的真实去处时,性格恶劣的占卜师脸上也是这副表情。杰西·狄伦的确干了件缺德事儿——尽管拉德教和穆尼教的骑士们都在附近,他却把祭品们完美地扔进了对立宗教的队伍里。然后对着前任骑士长凝固的表情乐不可支,活像那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似的—— 仿佛蔑视着世间一切,却又怀着单纯而猛烈的热情。 自己或许永远都猜不透这人能干出什么混账事,就像他也无法预料他会救下那片地海兰。艾德里安摇摇头,默默决定将问询推后,顺便扭过脸去,拒绝注视对方满嘴嚼着点心的样子。 “我说。”杰西咽下嘴里的饼干,拈起块蜂蜜点心,表情委屈极了。“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您能不能热情点儿?您看,如果您再这么冷淡下去,我可要被人抢走啦!” 金发青年随手指指背后——几个姑娘停止了舞蹈,正彼此咬着耳朵,满脸通红地向这边投来视线。 艾德里安一脸心平气和,继续倚着场地边缘的树:“挺好的。” “‘挺好的’?那么那边呢?”杰西提高了声音,加大了动作的力道,差点把手里的点心甩出去。 艾德里安顺着对方沾着蜂蜜的手指看去,瞬间浑身紧绷——就在不远处,两个审判骑士正站在人群边缘低声交谈。其中一个正在向这边看,看起来有几分想要过来的意思。 为什么审判骑士会出现在这里? 两位审判骑士似乎就某件事情达成了一致,直接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无论是拿出武器还是逃离,这个距离里一定会引起对方的警觉,艾德里安快速思考着,随即毫无防备地被一阵热气吹进耳朵。 杰西直接将他按在了树上,美丽的脸孔紧紧贴着他的脸侧。金发青年的身材谈不上多么健壮,但也修长结实。金发随着夜风微微摇晃,遮住了修士服标志性的三条皮质搭扣。 “您看。”杰西的声音从耳朵极近的地方传来,带着温度的呼吸拂过耳畔,带起一阵酥麻。“您现在很需要我。” “您没洗手。”艾德里安则垂下眼,瞥着对方按在自己胸口的手指。 杰西猛地收回乱蹭的脑袋,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您就没有别的感想吗?” 说罢他气呼呼地再次挨了上去,并且示威似的上移那只手,沾着蜂蜜的手指灵巧地滑开修士服严密的领口,然后一路向下—— “如何?”尽管金发青年的抚摸手法十分老道,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了方才的轻佻。 “他们犹豫了。”艾德里安低声回应道,没有理会那只划过胸口皮肤的手。“但还在向这边张望。” “够近啦,您会唇语吧?”杰西偏过头,一口咬上艾德里安的颈侧,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他用的力道不小,骑士长能感受到伤口缓缓渗出血液。“……您肯定能看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说‘好吧,那不可能是克洛斯。’”艾德里安将手指插进柔顺的金发,深棕色的眸子冰一样冷静。“但他们没有离开。” “感谢他们。”杰西哼笑道,舔了舔那个渗血的牙印。 此刻扣得紧紧的长修士服彻底敞开,露出白色的里衣和胸口的大片皮肤。再也无法一眼看出样式。艾德里安揪住对方的金发,将对方的脸扯远了些,远看活像在调情,目光却鹰隼般地黏着那两个审判骑士,丝毫没有松懈的意思。 “‘主教大人心情不太好,’”艾德里安将脸贴上杰西的脸侧,用极低的声音耳语道。“‘不知道是哪个混球坏的事情,谮尼在上,为什么穆尼教的信徒会砸进后备队?’” “‘没办法,深渊在前,他们姑且也算临时合作伙伴。我们还不是得老老实实把人送过来。’”杰西将手探进对方的衣服,勾住对方劲瘦的腰,两个人硬是转了个角度。“是的甜心,我也能看懂。” “‘为了安顿那群人,硬是跟丢了个恶魔术士。还是个带着人的恶魔术士,希望别是什么重要角色。’”艾德里安的声音沉了下来。“……您当初是故意的?” “您猜?” “‘是啊,好不容易抓了几个缄默骑士,一个活口都没留住。反而是穆尼教那群混账抓到一个活的,主教大人肯定窝火。’”艾德里安继续努力分辨着两个人的嘴唇动作——审判骑士们似乎打算走远点,已经开始别过头。 “‘据说是个奥尔本人,本来我们还能接管过来处死……但似乎被守门人插手了?’” 艾德里安收紧扣在杰西后颈的五指,后者顿时抽了口凉气。“原来您喜欢粗暴点的!” “今晚到此为止,狄伦。”艾德里安还盯着那两个夜色中格外扎眼的淡色背影。“我们必须立刻确认这个情报。” “噢。”见审判骑士们走远,杰西退后一步,整了整衣服。“好吧,我得说,我们合作得特别特别愉快——” 他笑得格外得意,而那笑意还未散去,白色的法术在他们离他们极近的地方破开夜空。 “深渊敌袭!”这次不用他们分辨唇语,审判骑士们警惕地叫了起来,拔剑护住人群。“所有人,注意避难——” “他们说‘是主教的示警标记’——”看完热闹的杰西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嘴里念着骑士们警告之后的小声交流。“宝贝儿,他们说‘这里有个大家伙’呢。” 第129章 漆黑的恶兆 安牵着富勒山羊穿行在黑暗的巷子中。她扯了扯头上的兜帽, 宽大的薄斗篷加上高挑的身材,让人一眼很难看清性别——尽管肯雅塔的治安尚可,能少一事是一事。 同伴们都不在身边,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点苦涩的味道。 尼莫没有责怪她, 连一丝不快的情绪都没有露出来。 尽管严格来说她的责任并不大。监视虫就如同它的名字, 不是专门培育来让人们发现的。可奥利弗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消失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作为风滚草的成员之一,还是作为任务经验更为丰富的长辈, 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将自己从那份愧疚中捞出来。 将心比心, 如果自己心爱的人在另一位同伴面前直接消失, 哪怕知道那不全是对方的错, 安也不认为自己能做到若无其事地和对方继续友好相处。她至少会发场小脾气,埋怨几句硬话,发泄一下心中的苦楚。 但她看得出,尼莫对自己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意思——就像生怕她会因此更加自责,或者因此而对他感到恐惧。 这让安愈发难过。 如果奥利弗真的出了什么事, 她可不觉得自己能像之前那样洒脱地走出来。确定四下无人,安敲敲自己的黑章,调出光屏,再次瞄了眼自己发布的一连串任务。和囊中羞涩的克洛斯不同, 她花钱买了即时的通知服务——私人账户里的钱在以雪崩似的速度减少。 那是她攒了接近二十年的财产, 可她没有心情再去在乎了。 她胸口的黑章悄无声息地拉扯着她, 又一个任务的反馈到达。安瞄了眼密密麻麻的文字, 后背一僵。她在原地沉思片刻, 掏出通讯水晶, 而就在她犹豫起来先联系哪边的时候,天空被拉德教的示警法术照亮—— 安认得那个法术,它帮她做出了选择。 尼莫掏出口袋里微光闪烁的水晶,面前秃鹫似的恶魔信徒这会儿已经倒在地上,睡得人事不知。 得到想要的情报后,他迅速清空了对方关于自己的记忆,并在瞬间铺开感知——奇怪的是,并没有敌人在向自己的位置接近。他们的队伍里除了自己之外,能让拉德教搞出这种动静的大概只会有前任骑士长。 他紧张兮兮地掏出水晶,迅速出了门。 “克洛斯先生?” “你没事吧?!”对面响起的却是个略显低沉的女声,安听起来颇为焦急。“那是拉德教的示警,他们准是发现了上级恶魔或者恶魔术士。你那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不不,总之你先离开那里——” “我没事。”尼莫立刻干脆利落地答道,同时松了口气。“也就是说,被发现的肯定不会是克洛斯先生?” “不会。如果是克洛斯,他们会发召集令。”安听起来也舒了口气,“不过尼莫,你最好赶紧回来……我有点事情得跟大家商量商量。现在我在西南角的钟楼旁边——我这就联系克洛斯,这里有主教级的人在,我们不能冒险在这里停留太久。” “可是这里没有恶魔术士或者上级恶魔。”尼莫将背后的门关好,再次用黑影隐住面容。他跃上房顶,开始向钟楼的方向冲刺——停在房顶上的灰鹦鹉张开翅膀,紧紧跟在他身边。“我……呃,探查过。真的不需要我现在去找克洛斯先生吗?” “你确定?” “当然。”尼莫再次闭上眼睛,任凭快速前进中的气流吹过脸颊。那片小小的“星空”再次铺开,依旧黯淡……不对。 撇开他知根知底的巴格尔摩鲁,一颗极亮的星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它离他不远,正在示警出现的位置。 怎么回事? “……不,现在城里的确有只上级恶魔。”尼莫迅速纠正了自己的说法,脚下的动作丝毫未停。“应该是最近半小时内出现的。” 他没能及时发现,尼莫后背一阵冷汗。确定自己的身份后,他在防御方面松懈了很多,而正是这份懈怠造成了同伴不必要的混乱。 尼莫咬紧牙关,试图扩大脑海中星空的范围——可他的感知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越接近边缘的区域,那些“星辰”变得越发模糊。如果要做到毫无缺漏,他最多感知到方圆二百多公里内与深渊相关的生物。 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要求他抛弃视野中的焦点,同时凝视相隔甚远的活物。让他的脑子有种被外力搅动般的不适。 他的认知在束缚他。 尼莫咬紧下唇,在钟楼前停住。尽管他知道脑海中的星辰代表什么,可他并不清楚其中的原理——毕竟没有任何有记载的恶魔拥有这项能力,他得尽快弄清它们到底为什么出现。 在他成功把奥利弗从孤岛法庭救出来之后。 尼莫看到了女战士的身影,他甚至不用探知。现在他的鼻子比之前灵敏了许多,能轻松嗅到安身上那股子淡淡的百里香气息。 “克洛斯那边也没什么事,”安目光扫过他,似乎在确认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她攥紧拳头,力道极大,手背上的骨节有些发白。“孤岛法庭的流程有问题,只不过之前消息一直被压着——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肯雅塔中心城。 戒律主教菲利克斯·沃尔德伦的心情的确十分糟糕,忧心忡忡的那种。 处理穆尼教的那帮子信徒本来就已经够烦人了。由于时局敏感,他们还得对待易碎瓷器似的照顾那些脑子晕乎乎的年轻人,省得被穆尼教抓住可以挑起斗争的把柄。在深渊教会事态恶化的现在还要分心处理这种琐事,这让他格外窝火。 如果不是他们正巧要被调往路标镇,他绝不会亲自护送那些小崽子。主教在房间内来回踱着步,眼睛不时看向房间中心的水晶球。 都什么时候了,他烦闷地想道。强敌很可能已经出现,人类内部还在顾忌这些繁文缛节,甚至有的人还在争那几块地。菲利克斯真的很想揪住那几位脑子晕沉沉的奥尔本贵族,亲自吼醒他们—— 是的。随着奥尔本内部的混乱,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对劲。深渊教会的总部莫名其妙地坍塌,随之而来的所有事情都很难用常理解释。如果说那是深渊教会自己搞的鬼,深渊教会的主要战力,十二主教之一的黑根·英格拉姆却在事件中身死。 但如果说是哪个地表宗教的功劳,随着教堂坍塌,跑出来的那东西却怎么看都不像站在他们一方的。奥尔本的戒律主教年近五十,当回想起那突然降临的压迫感时,他仍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如果那就是深渊教会传说中的上级恶魔…… 他不敢想下去了,普通的上级恶魔绝对没有那般强大。那东西毫无疑问比欧罗瑞还要强悍,它溜走之后尚且没有什么动静,可如果它真的要动手,他不确定现在毫无防备的人类国家是否能撑得住。 彼时的菲利克斯没有迟疑。他在它离开后的第一时间,便用最快的速度向中央教廷发出了通知。现在消息应该确切地传到了教皇的耳朵里——可教皇的指示还没有到达,那黑色的身影在审判骑士中就已经有了名字。 他们叫它“恶兆”。 漆黑的恶兆,还挺合适。菲利克斯忧郁地感叹,凑近桌子中央的水晶球。水晶球不太大,一只手就可以抓握住大半。这会儿它正安静地躺在丝绸软垫上——水晶球本身接近于暗蓝,顶端嵌着一小块精心雕琢过的白色骨玉,其中不时有光点亮起。 它能够探查方圆十公里内的深渊魔法反应,昂贵至极,若不是正赶上讨伐深渊教会,以他的权限都无法长久持有一个。本来他还为此感到可惜,哪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路标镇的任务紧接而来。 他改主意了。菲利克斯忧郁地摸摸温热的水晶球。如果世道能太平些,他巴不得一辈子都不再看到这东西。 水晶球中突然出现一个极强的光点,紧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摩擦声在房间中响起。 是上级恶魔的反应。 菲利克斯当机立断,一手挥向窗外,直接送出了警告的法术—— 城市中人们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确保法术完成后,他才立起护盾,看向面前的上级恶魔。而令他吃惊的是,面前的不速之客并不陌生。 扭曲蠕动的盔甲,尸体残肢般的大剑,那个传说中的恶魔杀手正站在他的面前。 菲利克斯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欧罗瑞之前从不接触任何宗教。与其说不接触,倒不如说他完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这只古老的恶魔准知道他们一直在观察他,可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如同人们不会在意角落跳蛛的注视。 “这东西。”恶魔拿起桌子上的水晶球,在掌心掂了掂。“我带走了。” 短短一句话的工夫,宽敞的房间里已经挤满前来支援的审判骑士。只不过面对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对手,所有人都拿不准该作何反应——他们齐齐看向戒律主教。 “很抱歉,欧罗瑞……先生。”菲利克斯挺起胸膛,从牙缝里挤着尊称。做了个手势。“它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是吗?”恶魔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我只是打个招呼而已,没问你的意见。” 菲利克斯做了个手势,审判骑士们向前靠了靠。金属盔甲碰撞发出轻响。 “你确定吗?”欧罗瑞一只手抓住水晶球,另一只手握紧背后的大剑剑柄。“菲利克斯·沃尔德伦,你的兵力确实够格和我来一场……只不过我们的战斗绝对会将这座城市毁灭。” 恶魔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些轻蔑的笑意。“而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探测道具,还只能探测到我的同胞。” “上面有骨玉。”菲利克斯的脸绷得紧紧的,“您肯定知道这一点。” 不说骨玉本身,光是骨玉的伴生石都可以将普通的地表法术化为深渊属性。讨伐军取回的骨玉往往需要按照极其严格的规定处理,再由各个国家的王族瓜分。没人能解释这种贵重资源的具体来历,但哪怕是上一代讨伐军取回的魔王头骨,其中蕴含的力量都没有骨玉强大。 它不仅可以在各式昂贵的魔法道具中作为转换介质和能源核心,也是制作毁灭性武器的绝佳材料。别说恶魔,他们甚至不能允许这东西落到一般人类的手里。 尽管这粒骨玉的大小确实不值得一提,也已经经过了不可逆的加工,很难再被应用到其他方面。但是…… “如果我想要的是这东西,我会去抢那些脆弱的王族。”欧罗瑞摩挲着水晶顶端那个麦粒大小的白色圆珠,“……我对这东西不感兴趣。” “为什么是现在?”戒律主教手指的动作更快,一个个防御法阵封闭了房间。“您在世间行走已久,不可能到现在才想要这么一个探测道具。” “因为之前我不想用呀?”欧罗瑞漫不经心地答道,随手按上一个防御法阵,法阵发出玻璃破碎似的声响,瞬间损毁。“就算我们和你们的道德标准完全不是一套……” 橘红色的眼眸在头盔之后闪着冰冷的光。 “把父母的躯体做成工具随意使用,这种事情……人类也无法轻松做到吧。” 第130章 星辰 中心城区的午夜街道不怎么宁静。这里的宵禁时间较晚, 醉醺醺的男人还在路边唱着歌,伙计拖着小木车急匆匆地送着货物。警告法术的余波已经被平息,没有哪里传来坍塌声或尖叫, 审判骑士们在逐渐撤出民众集中的公众场合。 毕竟这里还算加兰境内。不知道是顾忌到加兰和奥尔本的关系, 还是真的不忍让肯雅塔的民众为一个探测道具陪葬, 奥尔本的戒律主教最终放弃了抵抗。 欧罗瑞的活铠甲蠕动着爬下他的身躯,团成一个轻微颤动的肉球。欧罗瑞——这会儿应该说是塔尔博特·万斯, 轻轻挽了挽灰白色的长发。他把铠甲肉团随意地挂上大剑, 随即将大剑一挥, 那把扭曲的武器登时消失在微凉的空气中。 现在的他两手空空, 看上去无害至极。 万斯从口袋中掏出侍者的白手套,仔细地把手指滑进轻软的布料,随后掏出那个刚到手的水晶球。在离开那个华丽的丝绸软垫后,孤零零的水晶看上去如同珠宝橱窗里普通的装饰品。 他凝视了会儿嵌在水晶上的骨玉,随即垂下眼睛—— 这东西果然还是未完成品, 它只能监视到正在发动中的魔法。如果那个危险的黑色身影刻意不使用魔法,自己还是无法用它来找到他。 万斯摇摇头,将小水晶球攥进掌心,终于肯理会那个不停闪烁的通讯水晶。 “戴拉莱涅恩。”他的提问毫不拖泥带水, “我需要你的支持。” “……好吧, 好吧。尽管我找你是为了别的事情——你先说。” “我记得你在守门人那边有个身体?我需要他们的技术改造拉德教的探查水晶。” “你终于想开啦!我早就说过, 如果你肯用骨玉, 你的效率早就……” “闭嘴。” “啧, 我帮就是了。你在肯雅塔?我离你最近的身体在路标镇, 钢狼佣兵团。我们可以在诺埃碰个头,把东西给我就行。” “可以。” “我这边呢……你还记得那个奇怪的恶魔术士吗,尼莫·莱特?你让我一直监视他。” “他做了什么需要被肃清的事情吗?” “这倒没有,不过他们的团长似乎落到守门人手里啦。”水晶那边的声音听上去情绪高昂。“我查了查任务记录,多巧啊,当时他们的队伍正在深渊教会附近活动。” 万斯沉默不语。 “好吧,我知道你不喜欢人类。但那小子身上还有魔王的力量,你忘啦?我不觉得他们出现在那里是个巧合。如果他打算投奔深渊教会——” “我说过,我们不需要特地把这个人弄回来。你在海拉姆得到的教训还不够么?” 水晶那边的戴拉莱涅恩更加响亮地啧了一声:“说真的,你到底对‘魔王’有什么执念?连个携带一点儿力量的小子都要关照……万斯,你是不是一直有什么情报瞒着我?” 灰白色长发的男人冷淡地终止了通讯。他将通讯水晶放入口袋最深处,走出了破旧的巷子。拉德教的探查水晶仍被他紧紧捏在右手,温热的触感渗过布料,透到恶魔冰冷的皮肤上。 谈不上什么执念,恶魔想道。他怀抱的与其说是执念,不如说是甩不掉的负罪感。万斯少见地露出个苦笑,抬起头,望着面前年久失修的钟楼。斑驳的石砖在夜色显得模糊不清,像是脏水下方塞满淤泥的河床。 塔尔博特·万斯将水晶抵在胸口,他能感到骨玉在源源不断地向水晶输送温度。 魔王被“杀死”后,尸体几乎会在同一时间被深渊所吞噬。庞大的尸骸会化为漆黑的浓稠液体,在深渊之底渐渐消散。而在那之后,讨伐军便可以自由地在魔王巢穴中搜寻到丛生的骨玉。人类并不知道它为何出现,但他们总能找到那么一处流动的小型矿藏。 仿佛赠礼一般。 而万斯清楚得很,那是深渊之底吐出的魔王骸骨。 上一代亦是如此,只有一点区别。弗林特·洛佩兹斩下了魔王的头颅,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使其免遭深渊吞噬,甚至将它带出了地表。人类没有发现那头颅和骨玉的关系。这只证明了一件事——当时魔王并不情愿给出骸骨中的力量。 那个蠢货。万斯握紧贴在胸口的水晶,能感到阴暗的怒意直冲脑髓。亏自己当初那么信任和看好那个小子——他甚至不惜成为洛佩兹的导师,亲自进行教导,指望能让魔王沉睡得更久一些。然而到头来洛佩兹和大多数人类没有区别,归根结底只是又一个贪婪而虚荣的废物。 那个人类肯定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乱子,只是为了毫无意义的“战利品”,弗林特·洛佩兹将地表和深渊同时推向毁灭的边缘。 调整了会儿呼吸频率,万斯迅速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向城区的角落迈开步子。真是讽刺——明明是自己精心培养好,亲手送去给予魔王安眠的战士,却干下了那种不可饶恕的蠢事。 到头来,他亲手教出的学生用最残忍的方式毁了魔王。 ……毁了他的父亲。 可惜弗林特·洛佩兹在远征结束后十分低调,他还没有来得及找到那个混账,洛佩兹便先一步销声匿迹,彻底淡出民众视野。 时至今日他依旧在打探洛佩兹的消息,如果他还有机会亲手杀死那个人类的话…… 塔尔博特·万斯持续前行,目不斜视,和一行身披斗篷,牵着只富勒山羊的行人擦肩而过。在经过那只羊的瞬间,万斯察觉到了一丝魔力波动,仿佛有上级恶魔的气息从队伍中传来。 但那气息转瞬即逝,只有一根鸟毛掉落在地。 按理来说,没有上级恶魔能够在自己面前藏起气息。错觉吧,他心想。并再次将视线转向自己前进的方向。 不到半小时前。 安难以置信地盯着骑士长脖子上还在渗血的牙印——尽管高领的修士服已经被扣好,但依旧露出了一部分牙印和吻痕边缘。她上上下下看了艾德里安一遍,然后瞥向杰西,目光中带着骇然。 但她开口时,讲的无疑是正事。 “最近孤岛法庭会跳过一部分流程,”女战士的表情严肃下来,“先卖人后办手续,因为没人关注,这消息一直以来都被压着。如果奥利弗运气不好……” 尼莫目不转睛地盯着安的嘴巴,活像打算用眼神把她接下来的话拖出来。 “刚刚我们听到了一点消息。”骑士长打断了安的话,似乎对自己脖颈上露出的痕迹毫不在意。“穆尼教那边活捉了一个奥尔本出身的缄默骑士,被守门人买走了。” 安一脚踹烂巷子里堆的破木箱。 “他们现在连证据都不顾了吗?缄默骑士不可能被活捉!就算是孤岛法庭也不能作伪证——”她愤怒地叫嚷道,呼吸有些急促。“见鬼,那十有八九是奥利弗。” “或许是守门人从中作梗,也有巧合的可能性。”艾德里安皱起眉头,“但我们最好做出两手准备。” “我们马上去诺埃的分部,我得好好问下那个老杂种。”安喃喃道,一只手紧紧攥住另一边的胳膊。 “他会怎么样?”尼莫尽量平静地发问,努力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听你们的口气,这种事情应该不是第一次发生。” “按照我听过的说法,他通过筛选后应该会被送去流动军营,再然后是死囚军团。”安苦涩地说道,“这样说得通,奥利弗力量太强……如果他真的被洗脑成死囚士兵,一倒手价格至少能涨十倍。而且……” 她说不下去了,猛然涨起的自责卡住了她的嗓子。 “他们通过杀人筛选士兵,不是杀就是被杀。”艾德里安的脸色也不好看,“如果拉蒙先生真的被守门人带走,事情会很麻烦,没人知道流动军营在哪。” “看来他们的流程没有太大变化。”尼莫听见自己用冷静的声音说道,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维持住的冷静。他的腿又冷又麻,血液却陡然发烫,灼烧着他的血管和心脏。“那么如果奥利没有杀人,他是不是会被送去凋零城堡?我在深渊教会那边看到过资料,不过是挺久之前的。” “……”女战士和骑士长对视一眼,而杰西抱住双臂,脸上的表情意外的空白。 “是。”安有些沙哑地说道,“但尼莫,那里是给淘汰的人准备的。奥利弗是个聪明人,和他一起对战的肯定都是些死囚。他不会蠢到……我认为他在流动军营。” “凋零城堡比流动军营更难找,我们没有余力在短时间内同时寻找两个。”艾德里安轻叹道。“萨维奇女士说得没错。” “我知道。”尼莫的语调依旧平静。他的表情一片空白,内脏却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似乎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撕扯他的肺。“奥利一定会搞清楚自己所处的现况。他会做出最合理的选择,但我不认为他会为了自己而杀人。” “奥利绝对不会那么做。我们的目标是凋零城堡,不是流动军营。”尼莫一字一顿地说。 艾德里安安静地看着他,女战士则苦涩地抿起嘴。 “尼莫,我知道你很相信他,但是凋零城堡那种地方……” “‘只有两种人能从凋零城堡离开——死人和杀人狂。’”尼莫轻声说,他没有露出半点失魂落魄的意思,语气反而坚硬得很。“我知道,但我相信他会坚持住。” “他一定在凋零城堡,并且不会离开。”尼莫又重复了一遍。 “尼莫……”安试图打断对方的话语。 她不太清楚是否该支持尼莫的想法。奥利弗尽管跟着艾德里安学习了一阵,但意志力绝对比不上长期生活在军队之中的军人。说到底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个极其普通的小镇居民。 尽管她对凋零城堡谈不上多了解,知道的情报也足够她做出判断。尼莫就算是个如假包换的上级恶魔,他终究阅历尚浅。他和奥利弗尽管经历了不少,说句实话,他们也没有真的遇上太过残酷的境况。 毁掉一个人太轻松了。 人们往往会在相对安稳的条件之中选择善良,而那份安稳一旦被抽离,能够坚持下去的人少之又少。拿走力量,拿走尊严,拿走希望——剩下的残渣或许才是“人”的本质。 奥利弗之前的善意,多少是建立在他自身强大的力量上的? 安不敢给出确定的答案,这个答案或许只有奥利弗本人才知道。她发自内心想站出来支持尼莫,可是一旦奥利弗不在凋零城堡,尼莫他…… “退一步说,如果奥利真的在流动军营。那么以他的实力,他等得起。”似乎看出了安的顾虑,尼莫脸色苍白,语气近乎残忍。“可凋零城堡不一样,我必须尽快找到他。这个理由可以吗?” 安颤抖着吐了口气,闭上眼睛。 尼莫则转向一直没吭声的杰西·狄伦:“狄伦,凋零城堡在哪里?” “我不知道。”杰西耸耸肩,没有笑。 “你是占卜师。” “预言的本质是以情报为基础的预估。”金发青年摊开双手,“我可以评估一个人的价值,可以告诉您哪些事情有极高的可能发生。但随机性太高的简单信息……很抱歉,我做不到。” “那么我来找。”尼莫没有迟疑,他没时间感到失望。 “我去联系弗吉尔。”艾德里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他有些人脉,应该帮得上忙。您今晚有什么收获吗?” “我已经知道那只枯枝水母是谁搞的鬼了,但是我可能没时间回去……还有异变,如果可以的话,我能拜托你们吗?”现在时间不多,不说别的,至少杰西·狄伦应该能应付路标镇的异变。 他的胃里如同被塞了燃烧的炭块,一秒都不想再多浪费。 “你得回去,莱特。我只会对那个‘异变’起到反效果。”这次杰西轻佻的语调彻底消失,他只是看着尼莫,眼神让人看太不懂。他思考片刻,终于没办法似的敲敲脑袋。“尽管我不知道凋零城堡的位置,我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 “你可能找不到凋零城堡在哪里,但你能找到属于拉蒙的那颗星星。”漂亮的金发青年叹了口气,没有用敬语。“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可奥利是纯粹的人类。”尼莫定定地注视着对方,“我无法探测到他。” “好吧,好吧。听我说,你必须自己想通这件事。”杰西撇撇嘴。“路标镇的那只恶魔茧能帮得上忙,如果你弄清楚它的情况,你就能找到你的小宠物。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这玩意儿就像肌肉记忆,我没法教你怎么做。” “以及一个小提示……那可不是探测魔法。想想当初你无法使用法术的原因,好好想想。” 第131章 本能拷问 这是奥利弗进入凋零城堡的第四个夜晚。 这世上还是有地狱的, 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没有设计复杂巧妙的圈套,没有让人精神紧绷的利刃。想来也是,每个人的精神弱点各不相同。若是有针对地逐个击溃, 那守门人的效率绝对会低到可怕。 他们用的方式非常简单粗暴—— 没有食水。 缺乏食物还好说, 但要是没有饮水, 人会死得十分迅速。守门人们显然找到了对策。经过几乎三天的不眠不休,奥利弗大抵明白了为什么牌子末端的金属环要直接打在锁骨上。 十分低微的魔力顺着金属流进他的体内, 勉强将肉体恢复到可以存活的水平。但焦渴和饥饿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 反而愈发严重。他一点都不怀疑, 如果有人这时候将金属牌子取下, 他绝对会立即因为缺水陷入昏迷。 守门人做得非常漂亮,用于战斗的死囚们接触不到盥洗室或者任何和水沾边的场合。一切清洁靠法阵完成,死囚们的大部分代谢机能也随着金属环的嵌入而中止。比起人,他们此刻更像是被清理干净的人肉机械。 只有单纯的魔力输入,再无其他。 想要缓解那份仿佛濒死的焦渴和饥饿也有办法, 只要打赢就可以。打赢对手后,守门人会奖赏强效的回复法术。它会使人的肉体瞬间回归巅峰状态,一切不适、疲惫和伤口都会尽数消失。曾有人这样形容过它的效果——上一秒还在被地狱的烈火灼烧,下一秒就躺在了天堂的云朵之上。 只要服从, 只要赢。没有比本能更能动摇人类信念的缘由。 只要放弃就轻松了。坚持下去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加虚弱好杀, 没有任何意义。 事到如今, 奥利弗很清楚守门人的意图。因为此刻那诱惑正趴在他的耳边低语, 在他脑髓深处吼叫, 在每一处阴影中发出轻柔的呼唤—— 下手轻一点, 不用杀人,只要从他人那里夺走一百点价值就可以。就算对方会因为价值的损失而更早进入试验区……可谁又能确定?反正在对方彻底失去价值之前还要经过数场战斗,亲手断送对方的人绝对不是自己。退一步说,搞不好对方下一场还能赢呢? 出手吧,它呓语道。现在你的力量被尽数压制,和普通人没有太大区别。这并不是恃强凌弱,毕竟是为了生存,没人会责怪你。出手抢夺吧。 可奥利弗很清楚,那将是堕落的第一步。 他冲身旁空无一物的黑暗低笑几声。这会儿他的口腔干得要命,嘴唇因为干渴裂开,无法承受肌肉的拉扯。本来已经结痂的细小裂口又被扯开,奥利弗贪婪地舔了舔嘴唇上渗出来的血珠,只觉得自己活像在舔舐粗树皮。 他已经太过虚弱,不能再主动制造伤口,好用自己的血来缓解这份焦渴——那只会让他本来就存留不多的体力流失得更快。身上的伤口还在缓缓渗出血液,已经凝固的部分和里衣黏在一起,一挪动便带来扯裂似的痛苦。可他的头颅正因为极度的干渴而晕眩发胀,相比之下,躯体上疼痛反而没有那么强烈。 最初难以忍受的饥饿感早已化为痉挛和绞痛,胃酸像是打算把他的胃给消化掉,某种意义上来说好忍耐了很多。目前奥利弗只有一个愿望——那些伤口最好不要感染得太过严重,眼下他绝对承受不起一场疾病带来的代价。 因为在白天等待他的依旧是一整天不间断的战斗,而夜晚也无法安眠。奥利弗抱紧安息之剑,整个人靠进墙角,通过沉重的眼皮瞄着面前的黑暗。 左前方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奥利弗猛地将安息之剑抽出剑鞘。雪白的剑身上滚过一阵柔和的青光。可那摩擦声并没有消失,反而陡然变大。锋利的铁刺划过奥利弗的脸颊,带起一串血花。 沉重的流星锤从黑暗中袭来,砸进囚室的墙面。奥利弗在地板上就地一滚动,一手支着剑鞘,另一只手抓紧安息之剑的剑柄——然而那只手正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好累。他麻木地想道,再次堪堪躲过砸到眼前的凶器。 想休息,不想再动。 奥利弗挥舞手中的剑,一剑斩断连接流星锤的铁链。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肌肉尖叫着酸痛,全身软得不像话。 求你了,住手吧。 可是囚室里依旧充满着敌意和恐惧。武器被破坏的男人发出一声怒吼,随即是第二个对手,第三个,后来奥利弗甚至懒得去数。同囚室的人们攻势愈发疯狂,而他只能不停抵御那些攻击,并努力不去伤到他们。 可是他越克制,人们越恐惧,攻击也越发积极。 是啊。奥利弗疲惫地挥舞着剑,他能猜到那些人的想法——光是自己那三十万的价值就足以诱惑其中一部分人铤而走险。而另一方面,自己的躯体明显到了极限,若是他的精神防线彻底溃散,决定去寻求舒适和解脱……那么第一波遭殃的绝对是和他被关在一起的人们。 那些人们最多也就上千的价值。就算同样被剥夺了法力,仅能靠肉体力量,战斗技巧的差距还是一目了然。 那么率先出手将自己杀死就好,明智的决定。奥利弗艰难地喘息着。睡眠不足使他的心跳格外快,但那一丝恼人的修复魔力依旧源源不断地从锁骨上的金属环涌入,他连晕过去都做不到。 最终还是监狱管理员出面才终结了这个格外漫长的夜晚。只不过他不是来保护“珍贵的材料”,而是通知他们太阳升起的消息。 白天的厮杀即将开始。 “又打算打一天平手吗,三十万?”拿着流星锤的大汉眼中满是血丝,“别小看人了。” 奥利弗在骸骨头盔下艰难地笑了笑,没有力气回应对方的挑衅。的确,到现在为止的上百场短暂的战斗之中,他未曾赢过,也未曾输过。 可他愈发虚弱,此刻奥利弗真的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着回到这里。 穿着制式袍子的试验区死囚在给大汉修复武器,他们大多浑身爬着密密麻麻的缝合线,脸上面无表情。在项圈的限制下,战斗区和试验区的死囚无法伤害对方。为了节约人力,每个囚室都会有那么几个统一干杂活的试验区死囚。 比如麦卡。鼹鼠般的男人正眼神复杂地望着奥利弗,神经质地挠着胳膊上的缝合痕迹。 “你早晚会杀人!”他尖着嗓子说道,脑门上汗涔涔的。“你早晚会……你不可能……” 奥利弗硬撑着扫了麦卡一眼,依旧没有回应,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腕—— 他的左腕上不再有铠甲。一个略微溃烂的刻印露在外面,从皮肤上凸起,红得刺目。 “嗨。”他咕哝道,“今天我也活到天亮啦,尼莫。” 说罢奥利弗轻轻叹了口气,踉跄着跟上监狱管理员,一如既往地向多人角斗场前进。可这一次当他打算一头栽进入口大门的时候,轻柔的女声在他耳畔响起。 “杀掉三千五的那个——就是那个使用长斧,红色盔甲的胖子。”莫拉的声音从包裹住面部的白布后传来,“一般没人愿意上来就挑衅他,而他昨天身体状况不太好。你的话可以轻松杀了他,你得赶紧恢复。” “谢谢。”奥利弗努力将声音挤出喉咙,“不过不用了。” “为什么?你是狂信徒还是什么玩意儿,都什么时候啦!” “因为我能想象到更加痛苦的情况。”奥利弗摩挲着因为感染而微微肿起的刻印,“如果我在这里为了逃避痛苦而放弃原则……我无法再相信自己。”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需要亲手杀死尼莫,那一定会比现在痛苦数百倍吧。但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他必须下得了手才行——在这个承诺的基础上,现在的尼莫才能在审判骑士长的眼皮底下拥有平稳生活的资格。 是啊,要是连现在的痛苦都无法忍受,他要如何相信自己能做到“对尼莫下杀手”? “如果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我又怎么说服别人相信我呢?” 他必须守住那条底线,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选择。毕竟他和克洛斯先生约定好了,那是一个绝对不能被打破的承诺。 “那你就去死吧。”莫拉的声音冷酷而平静,“如果你再衰弱下去……随便一个价值几百的都能杀了你。” “我知道。”奥利弗将剑拔出剑鞘,他已经能闻到场中仿佛永远也散不掉的血腥味道。“可我现在还活着。” 伪装成监狱管理员的女杀手轻嗤一声,听上去有些烦躁:“不知好歹。” 奥利弗冲她微微鞠了一躬,拎着剑走入广阔的角斗场,嵌着金属的巨大木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 角斗场地下更深的地方。 “那个坚持平手的小子,你们听说了吗?”身着红色长袍的守门人成员推了推眼镜,“骨头够硬的,要不要额外处理一下?” “那是战斗区需要操心的事情,你一个试验区的管理操什么心。”另一个穿着同样式样长袍的老人呛声道。 “他的项圈读数太惊人了,您没看到吗?那小子不是一般的强。瞧瞧他的意志力,说不定是绝好的材料。” “先不说他能不能撑住,就算他撑住了,你还记得之前的失败吧?血肉熔炉的剩余空间不多了,我们得谨慎。” “放那个疯子去试试他?我去和战斗区的打个赌,如果他杀了那个疯子,那么正好顺了战斗区的意……但如果他被那个疯子杀了,我们就去把尸体讨过来。” “……如果他没杀那个疯子,而且还没有死呢?”新的声音加入了他们——一个邋遢的中年人从书堆里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摆了摆。“您说得太绝对啦。” “怎么可能。”戴眼镜的管理人员叫道,“那我们更该把他要过来啦——不过你怎么会讲这种不合逻辑的话?这不像你,戴拉。” “唔。”瘫在书堆里的中年人漫不经心地应道。“是我睡晕了头。” 才怪。戴拉莱涅恩望向手边的数个光屏之一—— 出于兴趣,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奥利弗·拉蒙的身体数据。没过多久他便有了一个极其有趣的发现。如果放在从前,戴拉莱涅恩绝对要第一个蹦起来把拉蒙讨过来解剖。 但考虑到万斯对尼莫·莱特奇怪的态度,外加某种模糊的预感,戴拉莱涅恩并不想太积极地掺和这件事。要下手就让别人先行下手好啦,反正到头来自己还是能研究一番。 他又瞟了眼光屏上跳动的符文和闪烁的图像。奥利弗·拉蒙的心脏毫无疑问带着诅咒缠绕的痕迹,那是特伦特枯萎症的独特反应。就数据看来,缓缓蠕动的诅咒至少存在了二十年以上。 那个人类的心脏应该完全无法搏动才对。特伦特枯萎症会从心脏侵入人体,率先破坏大脑,然后慢慢侵蚀神经,麻痹内脏。眼下拉蒙的身体虽然衰弱得要命,却绝对谈得上健康。就是心跳方式和正常人类的完全不同—— 就像是有某种外力在强迫它跳动一样。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从特伦特枯萎症中存活下来的人类,那个生于深渊诅咒的绝症明明已经消失了数百年之久。 第132章 火光 那位态度冷淡的男杀手正在角斗场的另一头。 兰迪用力甩出他的重盾, 动作比当初他们并肩作战时自由了很多——莫拉应该没有和他在一起,他不用顾忌她的行动跟不上。高大的男人下手非常果决,奥利弗对此略有耳闻。兰迪来者不拒, 无论同时攻上来的有多少人, 他从不回避战斗, 而战斗必定以对手的死亡做终结。 高大杀手的价值一路飙升。他依旧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他从未主动出过手,还不够“合格”。 这里没有人会称呼别人的名字, 倒不如说部分人几乎要忘记自己的真实姓名。他们以价值的多少互相称呼, 死囚们最开始称兰迪为“满脸刀疤的一万”, 然后是“满脸刀疤的两万”, 短短几天过后,再没有价值和兰迪接近的死囚,他们直接称他为“五万”。 就像他们直接叫自己“三十万”那样。 兰迪的行为看似矛盾,但奥利弗能够猜到一点点他的目的。莫拉还在牢狱外活动,尽管他不清楚两位杀手的计划, 可兰迪这会儿绝对在为她拖延时间。 杀手静静伫立在鲜血之上,夺去无数性命的重盾搁在他身边,上面沾满碎肉和脑浆。 血液的气味撑满奥利弗的肺。当下角斗场里意外没有火热的战斗气息——大部分人都很安静,就像在执行某项平淡的日常任务。场内只有伤者的哀鸣和武器碰撞的声响, 鲜少会有咒骂声, 新来的人一开始还会骂几句, 而后大多归于沉默或死亡。 奥利弗将目光从兰迪那边收回。就在他不远处, 鲜血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 死囚破裂的伤口向外涌着血液。他赶紧转过脸去, 干枯的喉咙紧了紧,发自内心见不得液体顺着皮肤流淌的样子。 这几天的战斗下来,他的平局风格和战斗技巧也有了点名气。没人愿意和那个戴着骸骨头盔的奇怪骑士纠缠太久——他的嘴唇干枯开裂,脸上全是尘灰和血渍,整个人没有半分活气。他们甚至不敢确定对方到底是个活人,还是被守门人刻意操纵的尸体。 毕竟这是个自由的战场。奥利弗的坚持带来的不是安稳,而是不协调的恐怖感——大部分死囚们宁愿挑选其他攻击欲更强烈的对手。 尽管没有任何时间方面的提示,也看不到外界的天光。但几天下来,奥利弗还是多少抓住了点对于时间流逝的感觉。这个漫长的白日即将结束,尽管夜晚并不让人期待,但他至少能够靠墙坐下休息一会儿。 通常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会疲乏下来,整个角斗场战斗的节奏将会变慢。乱斗成一团的死囚们渐渐散开,期望早日得到死囚军团垂青的进攻者们大多遍体鳞伤,而逃避者们也基本筋疲力尽。 但今天有一个例外。 一个瑟缩的中年人靠近了奥利弗。他全身都是淌着鲜血的口子,有些花白的头发被污垢糊在一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男人右手提着一把锈蚀的长剑,染满血迹的金属牌暴露在外。 他的金属牌上只剩两位数。 那人抖得厉害,头都不敢抬,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活像风干的兔子尸体。 “好心人,我不是您的对手。”他嗫嚅道,声音沙哑得像吞过强酸。“可我知道您是好心人……我看得出。您能不能让给我一百点?就一百点。您不缺这一百点。” 他拎着剑的手无力地垂向地面,没有半分战意,木柴似的胳膊还在淌血。血顺着斑驳的长剑剑刃滴上泥土。 “我不能再输了……我……我的价值再被夺走一次,就要被送到试验区。求您了,我不想回试验区,可我今天已经无法再战斗,求求您,求求您……” 男人的声音里是如假包换的悲切哽咽。 奥利弗警觉地撑着剑。他不会蠢到这个时候还对对方的话照单全收,但面前的人怎么看都是个十足的失败者。他的声音,他的外表——这人绝对很久都没有赢过了。 可是…… 他没有放下剑,认真地打量着对方。 “求您了,求您了。只要让我摸摸您的项圈就好,您知道的。”男人的头都要低到胸口,用破碎的语调重复念叨。“我了解您的担心,我这就把剑放下……” 他说罢便松开右手,那柄不起眼的破烂武器向土地倒去。他或许是太渴望奥利弗的同意,完全忽视了那个事实—— 其他人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攻击机会。 身着红铠的光头男人不知何时冲到了他们身边,长斧向手无寸铁的中年人直直劈去。奥利弗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他尽力做了个利索的回身,安息之剑稳稳架住闪着寒光的斧刃。 可他的对手眼球外凸,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三十万……三十万。”他回味似的重复了一遍,“真刺激。” 奥利弗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 疲惫麻木了他的痛觉,他只感到微小的刺痛,和一阵不自然的冰凉。他仍维持着架住斧刃的姿势,慢慢低下头。 他的胸口多了一截血红的金属,像是长剑的剑尖。剑刃贯穿了他心脏所在的位置,边缘坑坑洼洼,鲜血里能看到明显的锈渍。 不该这样的,他昏昏沉沉地想。不该这样的。 然后那剑尖在他的注视中缩回他的胸口——它的主人将它抽了回去,带起一串血花。 ……这是现实吗?奥利弗有一瞬间的茫然。 随后他面前的世界变成了纯粹的暗红。在他意识到之前,身体就已经自己跌在了泥地上。他努力睁大眼睛,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模糊。奥利弗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思绪似乎在瞬间停止了运转。他本能地挪动头部,看向自己的左腕。 “尼莫,我……” 可他什么都没有来得及看到,视野便被黑暗淹没。 “可悲的本能。”枯瘦的中年人终于抬起头,眼睛是不正常的血红。刚才那副瑟缩的样子无影无踪。“真是蠢货。” 不远处的死囚们纷纷撤回视线,有几个甚至松了口气——没人出声提醒。那个让人费解的“异常”人士终于消失,而他们所熟悉的日子即将回归。 一切将通常运转,继续散发冰冷而僵硬的安心感。 红眼睛的中年人把玩着手里的金属牌,声音带着不正常的快意:“三千五,你说这三十万够我输多久?” 而对方只是冲那金属牌皱起眉毛。中年人挑挑眉,将牌子拎到眼前。 上面还是两位数。 “……出问题了吧,这家伙不可能还活着。”他嘟囔道,扫了眼倒在地上的古怪骑士。 那双失神的绿眼睛依旧半张,流出的血液已经聚成了不小的一滩。就算心脏没有被破坏,这个失血量也足以致命。 中年人不耐烦地擦擦牌子。可牌子上颤抖的笔画并没有扭曲变形,固执地维持着两位数的样子。 “唉,算……” 这是红眼睛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沉重的金属盾从远处飞来,直接击碎了他的头颅。它的速度如此之快,盾牌飞过之后,那瘦骨伶仃的肩膀上只剩一个不住喷血的脖颈断面。 手拿长斧的三千五非常识时务,他下一秒便溜入稠密的人群。角斗场的新晋杀神走了过来,沉默地将自己的盾牌捡回手里,随后在血泊中的骑士面前停顿了几秒,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随后他同样皱起眉——骑士的金属牌几乎要被鲜血淹没,可上面的三十万价值一点未少。 “战斗结束。”就在此刻,不带感情的声音被魔法扩大过,响彻角斗场的上空。 试验区的白袍死囚蚂蚁似的匆忙入场,一部分将尸体或尸块收入推车中,另一部分负责将伤者送回囚室。一切井然有序。 本应如此。 “你把三十万的尸体带回来了?”使用流星锤的大汉低声抱怨,“这不符合规定。” “他没死。”麦卡拼命摇着头,小声辩解。“你……你看,他的牌子上还有价值呢。他没死,守门人不可能搞错。” 今夜的囚室也很安静。人们待在惯常的位置,冷漠地盯着地板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 “哦,那正好。”健壮的男人拎起流星锤,“就算他再怎么特殊,头被碾碎也该死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小白鼠?” 鼹鼠似的矮小男人没有像以往一样一溜烟窜回最阴暗的角落,他半跪在那具躯体前,没有让开。 “你……你不能。”麦卡哆哆嗦嗦地说道,将缝合的伤口挠到重新裂开。“如果……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当初不就弄错了吗?我没错,我肯定没错的……” “说什么疯话。”大汉给了他一脚,特地挑了不怎么致命的部位。眼瞧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跌倒在一边。“滚一边去。” 麦卡呜咽一声,在原地缩起身体,没有再坚持。他坚决地背对着两人,双手紧紧抱住脑袋。使用流星锤的死囚则拎起沉重的金属,少见地犹豫了几秒——可他使劲咬咬牙,终究是砸了下去。 然而黑暗中并没有骨肉破碎的声音响起,只是闪过一瞬的火光。 金属在触到那具“尸体”的前一秒即刻蒸发,连融化的步骤都干脆地跳了过去。当大汉再次扯起锁链的时候,锁链另一端只剩嘶嘶冒烟的断面,带刺的铁球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倒抽一口冷气,登时退了几步。他哆嗦着嘴唇,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怪声,最终成功问出了囚室中所有人的心声:“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固执的骑士安静地躺在石砖之上,伤口不再淌血。黑色的铠甲边缘闪烁着微弱的火星,仿佛即将熄灭的炭火。它呼吸似的明明暗暗,带着不属于这片地狱的诡异美感。 角斗场地下。 “这个数值是怎么回事?”红袍的试验区管理咆哮道,“他的力量快超过项圈的限制极限了!戴拉,你说他死不了——” “我瞎猜的,我那不是睡糊涂了吗?”还黏在书堆里的中年人打了个哈欠。 这个反应的确出乎他的意料,恶魔颇为公正地想道。 戴拉莱涅恩拿起一本书,逃避似的盖在自己脸上,以此和周围忙乱成一团的研究者们划清界限。 他一晚没睡,终于给奥利弗·拉蒙的情况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二十余年前,有一股强到异常的外来力量包住了拉蒙的心脏,将特伦特枯萎症的诅咒牢牢压制在心脏内部,同时强行让那颗麻痹的心脏保持搏动。 这是自己能想到的唯一解法,而看现在的情况,这个猜想八成是正确的。但是…… 戴拉莱涅恩从书本边缘偷偷投出视线,瞄向奥利弗·拉蒙正在不停变化的身体数据。 他从未想过源于深渊的诅咒会完全臣服。这根本不合理,恶魔在书页下面撇了撇嘴。那股抑制住诅咒扩散的力量绝对源于地表,根本不可能与诅咒之力和睦共处。那一剑破坏了拉蒙的心脏之后,平衡被打破,两股力量——不,或许得加上那个倒霉年轻人自身的魔力——三股力量应该在拉蒙的体内相互斗争,直到达到新的平衡。 那过程带来的肉体变化才有看头。拉蒙可能变成怪物,也可能承受不住力量的斗争而炸掉。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眼下这种安稳睡着似的情况——戴拉莱涅恩有点委屈。现在的状况无异于惊天炸.弹的引线烧光,然后安详地哑火。 不对劲。 明明是盘踞多年的深渊诅咒,怎么跟块彻底干掉的血痂似的,一拨弄就没影了。如果硬是要打个比方——如同残暴的凶徒撬了二十多年的门,终于潜入梦寐以求的豪宅,然后进门就干脆利落地跪下自尽。 而那份长久压制它的外来力量彻底取得了自由,正在毫无阻碍地转化为奥利弗·拉蒙自身的魔力。 这说不通,特伦特枯萎症的诅咒不会这么乖巧地消失。绝对还有一股他不知道的力量参与了这个过程,而那力量必定源于深渊。 未知的第四股力量。契约?上级恶魔的血肉?还是别的什么…… 拉蒙那小子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戴拉莱涅恩不满地按按太阳穴。目前他只知道一种情况会有这样的效果,而那情况本身也只是基于纯粹的猜想—— 无论何种法术,回归本源时都会保持安静。 但那是不可能的,拉蒙甚至连深渊法术都没用过,怎么可能跟深渊魔法的本源搭上关系?关于魔法的本质……那可是连自己都至今没搞懂的难题。 算啦。戴拉莱涅恩叹了口气,将书本从脸上取走。 那个女性人类已经从角落里注视他太久了,他得先解决一下眼下的问题。恶魔伸了个懒腰,扶着书本站起身,捶了捶腰部。 “管理人先生。”戴拉莱涅恩露出一个微笑,看向面前脸缠白布的监狱管理员——倒不如说,看向那伪装后紧张到脸色发白的娇小女性。“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第133章 各自的命运 试验区的走廊规整而洁净。戴拉莱涅恩这具躯体的打扮反而更适合战斗区——邋邋遢遢的中年人揉了揉乱发, 又打了个哈欠。雕花的厚金属门在他背后沉重地合上。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他含含糊糊地重复了一遍。 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莫拉攥紧的拳头。自从和兰迪离开村庄,她已经忘记他们究竟杀过多少人。莫拉早已习惯像捕食的猫那样潜藏在暗处,冷静而迅捷地收割一条条性命。这种紧张到难以呼吸的体验几乎是全新的。 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上级恶魔, 十四年来的第三个。她必须要小心, 绝对不能让对方感到半分不悦。确定四下无人之后, 女杀手小心翼翼地解除了伪装。 “戴拉莱涅恩大人。”莫拉低下头,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 戴拉莱涅恩扬起眉毛, 他随意地瞥了眼对方的口袋, 随便唔了一声。 “我希望和您进行一场交易。”莫拉不见当初锐利的气息, 听上去格外温顺。“您或许听说过我们——‘桑丘的灰狐’。” “‘桑丘的灰狐’。”戴拉莱涅恩按了按额角, “我有点印象,不肯见人的杀手……但如果我的情报没错,灰狐应该是个男人。” “我绝对不会对您说谎,大人。我们,是的, 我们两人可以成为您的刀剑,帮您干净地除掉任何人。”莫拉的口气越发轻柔,如同和她对话的不是喜怒无常的上级恶魔,而是脆弱的人类婴儿。“我们只需要您的一句话。” “说来听听?”恶魔不置可否。 “……希望您能承认我们。” “什么?”戴拉莱涅恩掏掏耳朵, “我刚刚好像走神了。” “希望您能发自内心地承认我们。”女杀手咽了口唾沫, “我和我的爱人被诅咒了, 我们需要……” “需要上级恶魔的祝福?”恶魔嗤笑出声, “非常抱歉, 可爱的女士。这我可帮不了您。” 凋零城堡的上级恶魔, 戴拉莱涅恩。这条线索他们查了足足八年,可惜没人知道凋零城堡究竟在哪,那个该死的建筑会时不时自己移动位置。在确定情报的可信性后兰迪故意入狱,他的实力放在那里,毫无悬念地被守门人挑中。 危险而疯狂的做法,他们知道。事实证明他们的冒险十分值得,她的确找到了符合描述的人。可是恶魔一点都没有被拆穿身份后的警惕,甚至在她刚准备解释时准确说出了诅咒的解法,简直就像…… 莫拉停住呼吸,她安静地站在远处,脸上没有露出痛苦或失望,只是声音带了点微不可查的颤抖:“我……我是否能知道理由?” “我想想,我想想。‘诅咒’您的那个恶魔,如果您还记得的话——她是不是梳着麻花辫,脸上有点雀斑,挎着装满苹果的果篮?” 莫拉紧紧盯着面前的恶魔,咬住下唇,动作极轻地点点头。 “哎呀,好像是有这事——这都要十四年了吧。”戴拉莱涅恩挠挠脸颊,“理由?很简单,那个恶魔就是我。我为什么要破坏我自己施下的法术?” 果然。 莫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下,俏丽的面庞微微扭曲。她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呼吸突然变得格外急促。 “真有意思,那次试验居然没有完全失败。我就随便选了一百人作为样本,还真有人坚持到了现在。我原以为‘桑丘的灰狐’是哪个组织或团体专门培养的人才,没想到……”恶魔露出一个热切的笑容,“原来只是磨坊主的女儿和铁匠的儿子,我没记错吧?莫拉·罗德里和兰迪·潘瑟。哎哟,人类成长得可真快。” “为什么?”这次莫拉的声音陡然冰冷,原本柔和的目光瞬间混进尖锐的刺。她的语调里不再有半点客气的意思。“那个时候我们两个才刚过十五岁。” 那是他们一直无法想通的问题,无法解释的恶意。 “是啊,年幼人类的誓言。不成熟的情感。”戴拉莱涅恩摊摊手,嗓音慵懒。“所以说是试验嘛。一边是果断分开,产生一点点遗憾的回忆,一边是万丈深渊。其他九十八人都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但你们两位……怪不得灰狐的成功率那么高,一般人可想不到要同时提防两位杀手。你们反过来利用了那个诅咒,不是吗?干得漂亮!真是不可多得的样本。” “我来猜猜。你们之所以没有去当黑章,直接踏入最混乱的行当……难道是为了更快地搜寻到我的同胞?” 莫拉没有回答,她慢慢后退了一步。 “如果您是想拿您口袋里的龙息石。”戴拉莱涅恩抓抓头皮,“您大可不必,杀了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顶多付出一个身体的代价,但您面对的将是彻底戒严的凋零城堡。当初那个小男孩也在这里吧,您得为他想想。” “你会告发我们。”莫拉压低身体重心,手已经摸上了那把雕满符文的石刃。 “哦,这点我可以保证。我不会。”恶魔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一只手抚上墙壁。“我说过,你们是宝贵的样本,就这么结束也太没意思了。” 莫拉迟疑了半秒,而就在这半秒之内。走廊落下的法术护罩将两人彻底隔开。 “为什么是我们?”莫拉嘶声说道,一拳砸上半透明的护盾。“那个时候我们虽然年幼,但绝对没有冒犯您。” “瞧您说的,就像我讨厌您似的——”恶魔大大咧咧地背过身去,亮出后背,开始往原先所在的房间前进。“你们那个时候不正在做一模一样的事情吗?” 莫拉睁大眼睛。 她当然记得他们那个时候在做什么。她想要蝴蝶,便和兰迪一起捉了只。她已经忘记了那蝴蝶的样子,只记得它有着十分漂亮的翅膀。 和所有喜欢收集宝物的少年一样,他们小心将它装入玻璃瓶中,入迷地欣赏它在瓶中飞舞的模样——他们甚至是有点喜欢它的。 可它如果死去,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和您一样,我只是在观察和欣赏。”恶魔摆摆手,慢吞吞地走远。“再见啦,可爱的小姑娘。” 莫拉仍站在原地,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站在那里,缓慢地恢复着伪装。 得找下一个了,她麻木地心想。他们得去找下一个上级恶魔。 她第一次品尝到了绝望。和那只蝴蝶不同,至少他们和恶魔能够用语言交流,她还以为他们会拥有一个机会,一个痛苦能被理解的机会——哪怕对方只能理解点儿皮毛,对于诅咒来说都够用了。 可他们真的还有机会吗?到现在十四年,前六年算他们运气好,在最混乱的战场上找到过两个上级恶魔,并在对方的嘲讽之下勉强保住性命。这一回是八年,下一回呢? 人类的寿命本身就不长,而杀手的平均寿命要更短些。她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欲求,只是想握一握他的手,哪怕就一下。 是啊,没有希望,但也不是全然的绝望。那只恶魔只是在飞蛾面前点了根蜡烛,兴致盎然地等待它们栽进去。她甚至希望对方是怀着恶意的,而不是这种……让人绝望的“兴趣”。 莫拉加快脚步。 他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她想。还不到放弃的时候。毕竟无论如何,哪怕注定没有结果,他们只能继续——直到他们其中的谁真心爱上他人。那该是多么平和的解脱,只可惜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成功过。 “戴拉!你刚刚去哪里了?”戴着眼镜的管理不满地质问道。 这间研究室乱成了一团,人们七嘴八舌地吵嚷着。显示奥利弗·拉蒙身体数据的光屏被放大,所有红袍研究者都在使劲往光屏前面挤,远看活像伤口泛出的新鲜血沫。 “厕所。”戴拉莱涅恩瘫回书堆,“怎么,有什么新发现吗?” “那个小子的魔力值接近地表生物上限了,我的老天。”红袍老人难以置信地嘟囔道,“虽然不是没出现过的情况……可他才多大?还是个纯种的人类!” “你们慢慢研究。”恶魔不动声色,并不打算分享自己的发现。 “我把他讨过来了,还在走程序。”试验区的管理满面红光,愉快地搓着双手。“那个试验计划又能继续啦!感谢谮尼,我接手这么些年,还没有出现过合适的材料。” “……明明是渎神的计划,您这样感谢他没问题吗?”红袍老人抓住一切机会呛声,“戴拉,你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恶魔用书堆把自己埋了起来,“你们继续。” 而当两位研究者刚把失望的目光转开,恶魔又从书堆中一头钻出。 “不对,不对。你前不久刚提过!血肉熔炉的空间不多了吧?”邋遢的中年男人随便拿起书堆里的报告,“如果我是你,我会多加几次测试,确保这个人的意志强度绝对合格。” “瞧瞧他那惨样,他到现在都没杀人,够格了。” “他又不是第一个这么坚持的,我看看……之前不是还有一千三百二十六人这么干过吗?你们把他们全扔进了熔炉,结果还不是没有半点进展。”恶魔懒洋洋地挥舞手里的报告书。 老人揪着胡子,陷入沉思。 随后他开了口,语调带着十足的热情和急切,没有半点尖酸的恶意。“戴拉说得没错,”他兴奋地说道,“毕竟是宝贵的材料……那么额外加一场吧。” “一对一,生死战。现在除了拉蒙之外最强的是哪个?……很好,很好。有交集的话,再好不过啦。” 戴拉莱涅恩扯扯嘴角。 “和战斗区的程序要走上三天吧?那么就三天后,让他和兰迪·潘瑟单独来一场。” 此刻的加兰边境。 尽管已经是深夜,边城诺埃却比往日热闹得多。自从边境森林出现了异变,除了军队和各个宗教的来客,冒险者们也不远万里赶来看热闹。这附近的生意格外好做,虽说那个稀奇的巨茧出现了不少时日,可它还没有带来任何糟糕的影响——管它呢。 开始还有些胆小鬼背着家当慌忙撤离,可一切依旧平和得要命。除了少数固执的家伙,大部分又灰溜溜地溜了回来,决心抓住这宝贵的赚钱机会。 胆子更大的甚至敢拉着小车靠近各个宗教团体的警戒区。 尽管边境森林位于奥尔本和加兰的国界,位置有点尴尬。好在两国都支持同一宗教,相互间的摩擦较少,这会儿也不会太过计较。奥尔本的戒律主教带着他的审判骑士团驻扎在了路标镇,这几天在周边布置了无数法阵。 审判骑士们四处规劝人们撤离,只可惜苦于没有有力的事实支撑,路标镇的宗教气氛又实在不浓。当地镇民们早就习惯在恶魔侵袭的警告中来回奔波,撤离的人远远不及看热闹的人来得多。 难道拉德教的人来一句这是恶魔之茧,它就是啦?谁都没有见过恶魔之茧,但好生意就在眼皮底下。金灿灿的钱币面前,没人愿意为一个缥缈的猜测收手。 借由混乱的现况,风滚草黑章团十分顺利地混进了路标镇。可惜尽管这几天来算得上顺利,团队之中却并不热闹。比起从前融洽的气氛,队友间的交谈变得越来越少。 这不奇怪,尼莫苦涩地想道。他在有意识地减少发言,离同伴们远一些。而他的态度如此,除了个别队员,其他人更是小心翼翼。 带着尼莫提供的情报,女战士和骑士长一起去搜寻当初召唤枯枝水母的深渊教徒。杰西拽着灰鹦鹉,不知道又跑到哪个旮旯买东西吃了。 而他再次一个人行动。 他不想让告别前的时间这么沉重,可尼莫心里很清楚。这种时候加深感情毫无益处——两位资深战士很快就能抓到那个召唤枯枝水母的罪魁祸首,然后将那个罪犯送往他真正该待的地方。 自己的任务则有两个——解决恶魔之茧的问题,救出奥利弗。 然后他将永远离开他们。 尼莫思考过无数可能,可每种做法都殊途同归。要完成这两件任务,他不可能不暴露,哪怕不是作为魔王,也会作为一个真正强大的上级恶魔被外界察觉。 至少在最后,他不想连累他的同伴。 第134章 恶魔之茧 拉蒙家的旅店依旧热闹。成为通缉犯后奥利弗被剥夺了主人身份, 不知道镇上的哪一位将它接手下来,倒也没改作他用,直接继续经营。 本来旅店就没有什么名字, 省了换招牌的麻烦。别说平时来帮把手的厨子, 甚至连为小花园雇佣的园艺师都没有换人。如果说哪里不同了——那位英俊而热心的老板被葬在了公共墓地之中, 紧邻着他去世多年的妻子。旅店之中少了个来回奔波的年轻身影,而镇上的酒馆里少了个时不时弹奏会儿四弦琴的好心人。 仅此而已。 好在新主人并不打算处理后院那棵巨杉。尼莫影子似地缩在树顶, 望向不远处巨大的恶魔之茧。 暗红色的肉茧数十米高, 如同一座小型山峰。无数半透明的筋膜包裹着它, 末端拧成肉绳, 向四面八方伸去。它们的末端并非附着在地表,而是探入悬浮在空中的空间裂缝,猛一看如同半路消失。不祥的火光正透过细小的裂缝投射出来。 尼莫能感到属于自己的力量在茧中搏动,并且极其不稳定。 在戒律主教的授意之下,审判骑士们从未停止过对平民的规劝。各个宗教的人都在茧边组织着自己的集会, 试图弄明白它的真实情况。 然而这世上或许只有一个人清楚它的真相。 尼莫很清楚,那东西早晚会炸掉,人们撤离与否毫无意义。应该是哪只昏了头的中级恶魔吞吃了那只手臂,它之所以还没有炸掉的理由只有一个——当初他满心相信自己只是个倒霉的普通人, 对“舍弃”的具体做法没有任何概念, 导致那块被丢掉的血肉只能算半吊子的力量赠予。它既是奇迹, 又是毒.药, 恶魔们本该凭本能察觉到这一点。 可偏偏有一只克服了本能的警示, 将它吞吃入腹。 瞬间暴涨的力量使它立刻结成茧, 一只极为强大的上级恶魔即将诞生,而后将在失控中迅速毁灭。可如果它真的炸开,附近的数十个城镇都无法幸免于难。 尼莫非常清楚这一点,可他没有任何办法。目前他只能尽全力压制那股力量,并试图靠它来理解脑海中那片狭窄的星空。可那东西的状态太过危险,如同摇摇欲坠的扑克牌塔。他不敢太过用力,只能绞尽脑汁把握那微妙的界限。 整整三天,没有任何进展。 奇迹没有发生,也没有混沌中的灵光一现——身边的世界在迅速运转,只有他停下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参差的刀刃,不停切割他的神经。他的进展不该这么慢。奥利弗很可能会在他苦苦追求答案的期间死去,尼莫清楚这一点。 先是紧挨肉茧的地方,而后是路标镇边缘,最后是这里。他眼看着自己安静地走向绝望,最终将手伸向唯一的解脱—— 救出奥利的方法确实是存在的,它字面意义上的在他面前。 尼莫抱住双膝,将脸埋在膝盖之间,一声不吭。旅店的后院热闹至极,暖融融的灯火映亮夜空,却无法照亮高高的树顶。人们的笑声和歌声从树下传来,随着茧的持续沉默,路标镇愈发热闹——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当他远在深渊之底时,他坚信着这些模糊的声音是可以追寻的,他只是离它们远了点。那些歌声,那些欢笑,奥利弗的声音。他只要持续前进,就必定能够到达那里。 现在他离它们多近啊,尼莫心想。可自己已经彻底与它们割裂开来。 而“他的尸骸”,能够恢复他所有回忆的引线,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尤里瑟斯骇人的头骨还在原处,不远处躺着一束彻底干枯腐朽的花。那头骨上带着明显的破损,尼莫猜那是早先被人们割走的骨片。半人多高的颅骨就这么用空洞的眼窝注视着他,这情景荒诞至极。 尼莫清楚它有着他想知道的所有答案。 当前情形的解法,星空的秘密,以及漫长而黑暗的回忆。是了,在他还“正常”的时候,每次靠近这里有会出现各种不适。自己当初只当是巧合,可现在的尼莫终于明白—— 那是他潜意识的反抗。 “尼莫·莱特”不是完整的魔王,只是个短暂的幻象。这幻象拒绝完整的回忆,想要徒劳地存在下去,从漫长的黑暗之中取得短暂的数十年。 可既然是幻象,“尼莫·莱特”注定会消失。 尼莫不敢多看它,他就坐在颅骨的三四步之外,接受着自身尸骸的嘲讽。无能的,稀里糊涂的,手握力量却手足无措的魔王。他的同伴在为了他奔波,他的故乡即将因为他无心的举动毁灭,他的恋人……在遥远之处受苦。 而他却在这里浪费时间,没有成功解决任何问题。流逝而过的每一秒都在尖叫着他的失败。 恢复记忆吧,掌握一切。因为焦虑和急切而乱成一团的大脑在嘶吼。只是救出一个人类,那个拥有所有知识和回忆的自己绝对能办到。 尼莫咬紧牙关,他在自己嘴里尝到了些许鲜血的味道。这份痛苦如此真实而深重,他绝望地想道。如果他真的恢复了所有记忆,会不会因为这些痛苦而给予地表一瞬的仁慈呢?还是说,彻底回忆起一切的他会对这些软弱的感情一笑了之,给地表带来真正的灾难? 当然,恢复记忆的他或许什么都不会做。再或者,他的恢复和苏醒本身会带来巨大的能量冲击,提前引发灾难。它可能让所有人都得救,更可能让所有人毁灭。 能够拯救奥利弗的力量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尼莫抬起头,又望向那个巨大的颅骨。 他终究没有伸出手。 取回回忆这个赌局太过危险,他无力地笑了笑。路标镇的尼莫·莱特喜欢逃避,可这一次他不能从绝望之前逃开。他们约定过绝对不会丢下对方。奥利弗一定还活着,自己必须坚信这一点。 奥利弗不会放弃,那么他也不该——不能自欺欺人地无视风险,不能一厢情愿地放弃自我。 灯火熄灭,人声散去。黑发的青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与愈发深沉的夜色融在一起。继续思考。尼莫抱紧怀中的法杖,下唇被自己咬得毫无知觉。他必须继续思考。 直到一阵翅膀的拍打声划破寂静。 有什么停在了那个巨大的颅骨之上,一只黑漆漆的鸟转过头来,通过嵌在鸟喙上的三双眼睛一个劲儿地瞧着尼莫,而后冲他歪歪脑袋。它用仅有的脚在头骨上蹦跶了两下,发出一阵粗鲁的干呕声,吐出个圆柱形的铜制信筒。 是棘尸鸟,来自杜兰·弗吉尔的消息。之前克洛斯先生特地联系过那位驱魔人,弗吉尔的消息来得比他们想象得要快得多,活像是早有准备。 尼莫赶忙把信筒抓到手里,展开信纸的手有点抖。 第一句话就让他的心凉了半截。尼莫深吸一口气,继续读了下去。 尼莫停住了目光的移动。可能奥利弗没有印象,可他自己记得无比清楚。诺埃临河的酒馆,那个开玩笑似的册封仪式。 尼莫攥紧手中薄薄的纸页。骑士誓约的判定准则是什么来着? 被多数认知明确定义的领袖或王者,仪式,对彼此的信任。契约要素的确齐全,他恍惚地想道。可他当时明明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没有借口。他并不是完全一无所知——他的认知只是在沉睡,并非不存在。和威瑟斯庞的那场战斗足以证明这一点。 这不是该质疑的时候,契约在理论上成立,并且明显已经是既定事实。就算是无心的,说到底还是自己导致了这一切。怪不得奥利弗能够顺利混入寂静教堂,他还以为对方用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方法。这么一想,当初根本不需要专门为对方打下交易刻印。 他们之间的契约一直存在。 等等。 尼莫停住了呼吸。如果说他们之间的契约一直都存在,那么杰西·狄伦那句话…… 他原以为那些星辰代表的只有明确使用过深渊法术,带有“恶魔气息”的恶魔信徒、恶魔术士和恶魔们。可如果他同样能察觉到奥利弗,理由只可能是那个骑士誓约。这不自然,奥利弗自己应该对那个契约毫不知情,更别提主动动用它的力量。严格来说,奥利弗依旧是个纯粹的人类,甚至连恶魔信徒都算不上。 没有使用过深渊法术,对契约不知情,如果这样能被纳入那片“星空”…… 只是因为和自己有关系吗?但他不可能和每只恶魔都有契约,更别提那些和恶魔亲近的人类。如果说那是信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连森林里的蛛犬都能感受到,他可不相信那东西还有什么宗教信仰。 如果它感知到的不是单纯的“恶魔气息”,那么它是什么?尼莫再次望向肉茧。属于肉茧的星辰亮到刺眼,并且在不停地闪烁。在他小心翼翼的控制下挣动,并且持续溢出力量。那些力量漫无目的地飘散在他的束缚法术旁边,不仅没有攻击,反倒使他的束缚法术更加稳定。 不再考虑“恶魔气息”,撇开一切既定认知。剥离掉所有概念之后,这情景有点不合时宜的滑稽——飘散的力量源源不断,尼莫只觉得自己在剃一只不停长出羊毛的羊。 不对。 尼莫皱起眉,第一次放空头脑,把全部力量用于在感知上。 不是溢出,那些力量正是冲着他来的。 ……它在返还力量。认定魔王对上级恶魔的压制后,他原本以为那只是普通的力量溢出被自己抢夺,没有深思。如果这颗“星辰”是这样,那么其他的呢?尼莫飞速将注意力转向森林里其他生物,尤其是没有什么智力的微末下级,以及没有被恶魔血肉侵染过的恶魔信徒。 他们在做同样的事。 虽然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需要特别去探知才能发现。但他们的确在做完全一样的事情——他们毫无疑问在向他源源不断地输送力量。 而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只有两点。他们活着,并且都有直接使用深渊魔法的能力——无论是凭借自身的天赋,还是后天的契约。 与种族、强弱或血统无关,只有这两点相似而已。 尼莫缓缓站起身来,一个猜想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它疯狂而荒谬,可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荒谬的现实。这样一切都说得通。无论是杰西·狄伦的能力,还是魔王那不自然的力量。 那么只剩下验证。 尼莫脚蹬树枝,向恶魔之茧飞快地跃去。而在他的身影离开后,另一个身影跳上了树枝。杰西·狄伦拍了拍尤里瑟斯的头骨,脸上带着点无奈的表情。 “我还以为能见见老熟人呢。”他不无遗憾地说道,望向尼莫离开的方向。“……我果然猜不透您的想法,唉。” 他的话音刚落,地面一阵强烈的震颤。那个沉睡的肉茧猛然挣动起来,继而干脆地破裂——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嚎。 就在此刻,畸形的上级恶魔终于破茧而出。 “您居然真的赶上了,如果再慢个几分钟……恐怕只有我们两个才能‘活下来’。” 第135章 消逝的星辰 恶魔和魔兽们率先发现了边境森林的异变, 比人类早得多。 那是一条血肉模糊的人类手臂。它被路标镇的驻军随意扔在了潮湿的灌木中,常理来说它会迅速腐烂,然后化为边境森林中并不罕见的破碎尸骸。可它非但没有烂掉, 反而在湿热的树林中维持了原状, 并隐隐散发着让恶魔们非常不舒服的气息。哪怕是没有恶魔血统的普通昆虫和野兽, 也下意识避开了那块状态奇怪的血肉。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腐烂的树叶和树皮之中,愈来愈强的力量诱惑着周遭的生物, 可那股侵略性过强的力量波动又将它们推远。 直到一只受伤的地龙吞掉了它。 波尔喀地龙的智商中等, 个头挺大, 但反应不算敏捷, 也没有过于复杂的思维。人们对于这种中级恶魔没有太大的兴趣——地龙们居住在边境森林深处的阴暗巢穴,肉粗硬带毒,鳞片、皮和骨头也都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它们只会在狭小的活动区域中成群行动,四处寻找其他生物的蛋、腐烂的肉和肥厚多汁的水蘑菇。尤其是后者。 地龙们常常成群结队地穿过灌木,嗅闻烂掉的树根, 标记可能长出蘑菇的树桩。它们谨慎得要命,一旦有强大的捕食者靠近,波尔喀地龙们会在首领的指挥下迅速撤离。 一切只是始于一个意外。 人类时不时会在森林中举办测试活动,林中的生命们早已习惯。可不久之前, 这活动中莫名出现了一只上级恶魔, 还好死不死的主动奉献了血肉。积极的掠食者们成功分到一杯羹, 实力暴涨——森林之中的平衡开始出现倾斜。 这其中当然不包括谨慎的地龙们。可惜在那只潘多拉忒尔留下崩毁的血肉后, 这份谨慎反而变为灾难的起因——在首领的判断下, 没有任何一只地龙去抢食那只潘多拉忒尔的血肉, 于是也没有任何一只能够抵挡突然变强的天敌。地龙的数量锐减,幸存者们终日在逃命的路上奔波。 然后终于无处可去。 地龙首领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胸口的皮肉被尖牙撕开,露出白森森的肋骨。它的同伴在它耳边惨叫,幼小的地龙甚至没有机会得到孵化。 它的族群即将消失。 地龙首领喉咙里透出模糊而痛苦的呻.吟,呼吸越发粗重。悔恨和伤口渗入的毒素一同折磨着它。那只垂死的恶魔垂下头,用鼻子拱了拱地上的断臂。 作为一种并不聪慧的生物,它的想法简单而直接——横竖它会死去,不如尝试变强,为亲族博得一线生机。 上级恶魔的血肉,这里不是还有一块吗?就算源自本能的排斥和恐惧让它的脑子变得麻木,过于浓郁的力量波动几乎要抽走它站立的力气。就算它很害怕,怕极了。这仍然是一个选择。求生的本能和首领的责任在地龙不大的脑壳中互相撕扯,它几乎要陷入混乱。 地龙发出细小的哀鸣,在原地挣扎许久,最终将那断臂一口吞入腹中。 随后它整个儿沉入浓稠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终于再次看到了光。世界从未如此清晰,磅礴的力量从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可随之而来的是痛苦,肉体融化变形,心脏几乎要爆开的痛苦。地龙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妙,它能嗅到紧贴在面前的死亡气息。 不过没关系。它愣愣地想,它还来得及将族群的敌手清理干净。尽管对突然变小的树木和山脉感到疑惑,它抬起头,开始悲切地呼唤族群。 戒律主教菲利克斯·沃尔德伦心急如焚。 自从抵达了路标镇,他硬是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审判骑士们对平民的规劝并没有起到实际作用,离开的人远远不及来打探消息的冒险者多。在戒律主教的授意下,拉德教的审判骑士们已经布下了最高等级的防御。为了保证反应够快,足足一半兵力就在紧邻肉茧的区域待命,而另一半加紧巡查,把附近每一个恶魔信徒扔进地牢。 这东西很危险,戒律主教直觉如此。现在的情况容不得深渊教会的人搅局,尽管这会儿深渊教会刚刚被人端了总部,元气大伤。自己也绝对不能因此而松懈。 “把龙息石炮台拉去西南角,那边的防御阵法太弱,可能被当成突破点。”他哑着嗓子下令,“恶魔毒素呢?都备好了吗?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剧烈的地震突然袭来,令人头皮发紧的血肉撕裂声响彻夜空。一团畸形的生物从那茧中落下,随即肉茧热蜡般融化消失。 极强的压迫感随之而来,犹如铁匠铁锤在瞬间敲碎胸口所有的肋骨。哪怕是在法阵的层层防护下,戒律主教依旧呕出了一口鲜血。 “十七队,去路标镇那边!”不再年轻的戒律主教微微弯下腰,语调里带了颤抖。“去人最多的地方把场面稳住,引导他们撤离!这是上级恶魔,完整的上级恶魔……” 从茧里滑出来的东西像是未成熟的恶龙胚胎,不像是健康正常的生物。它发出尖利难听的嚎叫,匍匐在地面,似乎在挣扎——深渊的裂口之中流淌出黑影似的液体,悄悄缠上刚诞生的恶魔,而后者的嚎叫中痛楚的意味瞬间重了几分。 是法则。菲利克斯心想,完整的上级恶魔终究无法降临。违背法则的恶魔即将死去,可为什么它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肯雅塔的炮手应该就位了,龙息石炮台待命。”他举起一只手。 “沃尔德伦大人!” “我说过,待命。这东西不能失控,绝对不能。” “我们随时愿意为了谮尼的荣光而献身,可是如果炮台轰过来,您也会……” “废话,我是指挥官!”戒律主教咆哮道,脖子上的皮肤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我必须立刻掌握它的一切变化,待命!该死的——” 上级恶魔的压迫感突然急剧减弱。 在这种极端异常的情况下,过于突然的变化最为可怕,戒律主教菲利克斯差点就一个手抖直接下令开炮。直到另一股平稳而熟悉的压迫感出现——菲利克斯有点吃力地抬起头,下意识看向另一股强大力量的来源。 漆黑的恶兆。 他还是那副样子,黑影凝成的黑色外袍,看不见脸。手里拿着一根同样漆黑的法杖。那个不祥的身影漂浮在半空中,一只手虚探向上级恶魔的方向,一动不动。 这真是最糟的时机。 菲利克斯当机立断,他快速做了个手势,防御法阵层层发动,如同绽开的白色昙花。这是确认“恶兆”身份和立场的绝佳时机,他冷静地想道。多么幸运,他可能有机会和最可怖的恶魔同归于尽。 尼莫虚踏在空中。 他没有时间为这个高度害怕,甚至不敢为拉德教展开的防御法阵分神。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部钉在那还在挣扎的上级恶魔身上。这颗刺眼的星辰在他的脑子里疯狂闪烁,而它的思绪和呼喊同样刺进了他的脑海。 一只波尔喀地龙的领袖。它正在呼唤它最为珍爱的东西,它的族群。 可是谁都没有来。 或许它沉睡了太久,尼莫能够感知到,森林里波尔喀地龙的生命反应寥寥无几。他不敢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对方——它仍然在不停地呼唤着,叫声越发哀切。 尼莫闭上眼睛,他清空思绪,试图接触那颗耀眼的星星。终于在光芒之下,他看清了那些毛细血管般繁复的魔法回路。 果然如此。 他一直以为魔法才能是生物自身的能力,而现在看来,事实恰恰相反——它返还给他的是纯粹的能量,而从自己这边流出的才是“深渊魔力”。 如同一场交易。 在他们刚相遇时,杰西·狄伦的比喻没有任何问题。是了,怪不得只有自己不需要任何咒文和祈祷便能使用深渊魔法……不,现在看来,那些神秘的咒文和祈祷只不过是交易的信号。 他当然不需要和自身进行力量交易。 而他脑中的“星辰”——无论它们使用深渊魔法与否,纯粹的力量返还从未停过。尽管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像真正的星星那样不停闪烁,他已经了解到了足够多的事实。尼莫小心地疏导着恶魔体内的力量,让那股力量不至于那么狂暴。 这只恶魔的力量尤其强大,以至于细微的力量波动也像潮水那样明显。力量的交换和流动方式逐渐明确,他脑海中的星空开始延展。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清晰。 这是他拥有确切猜想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力量的流动。现在尼莫的头脑浸了冰水似的清醒,认知从未如此真切。那的确不是探测魔法,那甚至不是魔法,只是单纯的……知觉。 对于那些和他相连、为他提供力量的生命的感知。如同感知到落在皮肤上的花瓣。刚刚诞生的,即将死去的。作为恶魔出生的,与恶魔契约的。数不清的星辰飞快出现,挨个在他的脑海中亮起,开始闪烁。 与自己契约的奥利弗拥有使用深渊魔法的能力。如今他可以确定——只要有这个能力,哪怕没有使用过,奥利弗也会成为自己的力量来源。那么他当然可以找到属于奥利弗的星辰。 他终于攥住了一丝希望,可他无法收回舍弃的肢体——自己仍然救不了这只垂死的地龙。 新生的上级恶魔没有动弹,它哀哀地低吼着,声音越发绝望。终于,一只波尔喀地龙回应了那呼唤。虚弱的地龙拖着带着伤口的身躯,疑惑地抬头望向面前未知的怪物——而那垂死的上级恶魔垂下头去,想要像往常那样亲密地嗅嗅自己的亲族。 可它还没有学会力量的掌控方法。 过盛的威压之下,那只虚弱的地龙顷刻间成了肉泥。 畸形的上级恶魔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吼,防御法阵的亮光霎时又重了几分。它的力量还在增强,可它或许已经认识到了那个悲哀的事实。 此时那力量已经不再重要。 它开始剧烈地挣扎,并用尽力气吼着,而只有一个人能听懂那意思。尼莫深吸了口气,森林的气息混着血肉的腥气直冲鼻孔。他用微微颤抖的手取出口袋里的通讯水晶,扫了眼因为异况而逐渐聚集起来的审判骑士团。 “安。”他的声音平缓而柔和。“你们走吧,越远越好。这里可能会很危险。” “尼莫?……你有什么打算?”女战士的声音从水晶另一边传来,“我们刚逮住你说的那个混球——” “我需要处理一下那只上级恶魔,你们现在应该能看见它。很快就会结束……现在的我能找到奥利弗,我会在结束后立刻行动。” “然后呢?” “……然后我会去找你们,和奥利一起。”他说了谎,“你们可以趁这段时间将犯人送去孤岛法庭。” “可是……” “答应我,好吗?” 尼莫没有等安回答,他直接捏碎了还在闪烁的水晶。自己真的十分不擅长告别,尼莫想道。 而他面前的上级恶魔在痛哭。它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强到开始腐蚀它的身体,强到足以让它探知到整个森林的状况。 它早已失去战斗的理由。 曾经的地龙无助地悲泣,在血肉的变形鼓胀中,用没有人懂得的声音祈求着。和当初黑章测试的时候不同,如今的尼莫不会再把那些思绪当做奇妙的杂音。 这只上级恶魔正如同当初的潘多拉忒尔,它发现了他,并开始祈祷。 它说。 它不断重复着。 “好。”尼莫干涩地回应道。“我真的十分……” 他没有再管聚上来的审判骑士们,没有再管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的选择原本就只有两个——要么放开力量,将爆炸拘束在一小片空间;要么在爆炸之前,将这只上级恶魔抹消。 他不应当这么悲伤的,它做出了请求,这是痛苦最少的方式。所有人都会很安全,但是…… “我真的十分,十分抱歉。” 尼莫喃喃重复道。他割断那些回路,熄灭了那颗星星,如同轻轻地吹熄燃烧的烛火。 巨大的上级恶魔消失了。 没有爆炸的血肉,没有飞溅的鲜血。它在一瞬间安静地化为灰烬,灰白色的粉屑在夜空中飘荡,仿佛冬日的飞雪。它缓缓滑过审判骑士们的盔甲,飘落到地面,积起薄薄的一层。 而他甚至没有半点消耗力量后的疲劳,只有说不出的沉重和压抑。 尼莫转过身,感受着脑海中浩瀚无垠的星空。弗吉尔情报的价值比他想象的还要大——星空中最为耀眼的星辰不止一个,可只有那么一个在瓦尔顿境内。 也就是说,在凋零城堡之中。 奥利弗就在那里。 可还没等他品味完这份难得的微小喜悦,熟悉的绝望就再度袭来。那颗星星在变暗,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变暗。它在熄灭,他马上就要失去它了。 雪片似的灰烬还没有彻底散落在地,一瞬间他的身周似乎真的变成了寒冬。 他得快一点,尼莫想道。立刻过去,他必须得快—— 可正如他所料,数个监视法术和束缚法术同时打了过来。危机解除,但审判骑士们自然不会离开——比那上级恶魔更可怕的威胁就在眼前。 比起之前,审判骑士团的气氛反而更加紧绷。当力量超过某个界限,立场和动机就不再重要了。他们不再会以他的行为是善是恶作为主要判断依据,尼莫完全理解这一点,可眼下他真的没有时间和心力再去与面前的人纠缠。 等待着他的只会是拖延时间的话术,以及更多前来支持的兵力。审判骑士们仍然在试图保护路标镇,保护更多的人们。 从他的手里保护。 或许有和平解决的办法。尼莫心想。只要他肯配合,做出无害的样子束手就擒,乖顺地打消他们的疑虑。可那需要时间,或许是非常多的时间—— 他没有时间。 黑影腾空而起,尖锐的影刃抵住骑士们的咽喉和眼睛。 “撤掉束缚法阵的干扰。”尼莫尽量用冷酷的声音喊叫道,“请让开!” 骑士们没有动。他们坚定地停在那里,将灯火闪烁的小镇护在身后。无数束缚咒语绕在尼莫的身上,它们缓慢地啃噬着黑影,他的伪装快要破掉了。 他们的确是英勇而正直的人。 可只属于他的那颗星星就要熄灭了。 “让开——”尼莫又重复了一遍,努力压抑住声音中的哭腔。他徒劳地施展束缚法术,可属于地表的魔力并不会听从他的指示——早已布好的法阵藏在四面八方,干扰着他的判断。他无法找到正确的力道,很可能失手将所有人绞死。“我不想和你们战斗!” 现在的他做不到一心多用,他知道最快的方法——无视所有的防御和法术,不再讲究技巧,直接用足以碾压的力量杀死在场的全部生命。 他做不到。 他听见地表有人在争执开炮的事情,尽管尼莫不清楚龙息石炮台是什么,但他大概能懂得对方的意思——他没有妥协的意思,而他们想要同归于尽。 “我不想和你们战斗。”他重复道,试图修复黑影织成的伪装,可注意力一散,在骑士们身边威胁的影刃顿时开始摇晃。于是更多束缚咒和干扰咒缠了上来。 时间太过紧迫,或许只有那么一条路了。 他的伪装马上就要剥落,而这里很可能马上就要毁灭。之前用来对付那只上级恶魔的法阵全部被用在了他的身上。他不喜欢伤害他人,他或许掌握不好力道,但是重伤总比死亡好。 自己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尼莫最后望了眼不远处灯火闪烁的小镇。准备冒险放手一搏。 而另一股力量更早地爆发开来。爆炸的巨响过后,边境森林瞬间扬起无数烟尘,浓密的黑烟边缘闪烁着无数闪电。 一只手伸了过来,抽走了尼莫手中的法杖。 “去找你的奥利弗吧。”另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居然还学会没事儿撒谎了,你个混小子。” 女战士转了转手中的长矛,“和这些家伙打交道,我和克洛斯比你懂。” 她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扬了扬手。 “这些烟只能帮你中断一小会儿束缚术,还不快滚。” 第136章 黑袍之下 尼莫愣在原地, 那些锋利的黑影瞬间散去。 “不用担心我们。”安利落地堵回了他可能的问题,“克洛斯就算了——你知道我,我可不会体贴到为了你的感情生活去死。我们有办法, 趁现在快走!” 尼莫没有再多问, 他冲烟雾中的同伴们微微鞠了一躬。 视线被烟雾遮蔽, 法术被雷电精巧地隔断。尽管他在其他法阵的影响下,仍然没有办法精巧地控制法术。好在这会儿他不需要攻击, 只需要纯粹的逃离。 盲目裂开空间很危险, 但如今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只需要确保裂口没有开在地表, 不会刚巧撕开哪个生物。至于他自己——无论空间那边是什么, 他不会轻易死去。 尼莫做了个简单的手势,面前的空间被扯出一个长长的裂口。他的身影快速消失在了裂口之后。 “好嘞。”安舔舔嘴唇,她支起的烟雾终于散去。“现在按原计划进行,克洛斯。” 不久之前,路标镇旅店的某个房间。 “……他中断了通讯。”安冲手中迅速黯淡下去的通讯水晶皱起眉, “一个直觉,那小子恐怕打算干傻事。这两天他的态度一直不太对,就算考虑上奥利弗的情况,也不对过头了。” “我打听过, 那边是沃尔德伦大人率领的审判骑士团。”前任骑士长表情绷得紧紧的, “莱特先生不可能在‘处理’完那只上级恶魔后全身而退。那位大人一向非常细致, 他一定布下了足够的防御。就算是莱特先生, 也不可能完全规避掉那场冲突——” “怎么, 你觉得他会杀了他们?”杰西正坐在桌子上, 往嘴里塞着沾着盐粒的炸豆荚。 “我不这么认为。”艾德里安干巴巴地答道,瞥了杰西一眼。“毕竟有审判骑士团在,道义上来说,他完全可以不插手。” “按照那个小笨蛋多管闲事的性格,情况八成是骑士团解决不好的。”女战士看向窗外——刚孵化出的恶魔正在林中蠕动,发出慑人的威势。“怎么办,克洛斯?如果我没猜错,他可能想到了自己会暴露。” 所以提前和他们划清界限。 “莱特先生的确强大。”艾德里安的表情愈发不好看,“但说到底,他只是个经历过几次战斗的平民。他应该没有应付战争式攻击的技巧。尽管我不认为他会杀了他们……” 冲突在所难免。而不管是尼莫·莱特,还是审判骑士团,没有任何一方真正“准备好了”迎接这场战斗。 “不说情况的严重程度,如果他真的对审判骑士团动了手——那么无论他的身份到底有没有暴露。”安垂下目光,“考虑到之前深渊教会的事情,他都会被认定为‘敌人’吧,克洛斯?” “……而尼莫考虑到了这一点。”她扯扯嘴角。 说实话,他们暴露的风险已经很高了。毕竟之前的任务中,谁都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个走向——他们潜入深渊教会的任务可是完成得很漂亮,资料还明明白白地保存在佣兵公会。风滚草被盯上是早晚的事情。而在审判骑士的围攻之下,尼莫的身份也有不小的暴露风险。 因此他把他们彻底推出这件事,他们只要坚称自己不知情,就无法被定罪。 当初她在边境森林捡到两人时,尼莫还是个缩手缩脚,有着奇怪力量的腼腆年轻人。他一直在害怕他们因为那些异常丢下他,安看得出来。 可现在为了不牵连到他们,他们先一步被他丢下了。 “我去引开他们。那个混账小子,想一个人扮演悲情英雄?没门儿。”安一字一顿地说道,板着脸转向艾德里安。“你知道的,如果我能让戒律主教认出我来,应该能争取到一点时间。至少他不会把我怎么样——你就算了,他们现在巴不得把你一起打包抓回去。” 艾德里安·克洛斯沉默地看向她,沉默了挺久。 “我和您一起去。我知道他们的进攻习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几分钟后,他安静地说道,并侧头看向身旁金发青年——杰西正在吮粘在指头上的盐粒。“那么您有什么打算?” “您干嘛要帮他?”杰西又从纸袋里拈起一个炸豆荚,响亮地嚼着。“这不是看清莱特先生本性的绝佳机会吗?萨维奇女士就算了,我可不觉得您是那种容易被打动的人。” “没错。”艾德里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我并非打算‘帮助’莱特先生。” 的确,他和安·萨维奇完全不同。他并不打算因为“同伴情谊”这样感性的理由行动。他的理由要更加冰冷而消极—— 平心而论,站在一个人类守护者的角度,他不认为戒律主教的谨慎有任何问题,但莱特也没有错处。 尼莫·莱特根本不是人类。他根本没有任何立场要求莱特坚守人类的道德准则,更没有资格做什么本性测试——对他人的痛苦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把一切寄托在“对方是个圣人”的希望上。而如果对方没有撑住,便高喊“我早知道会是这样”“他不值得善待”,顺理成章地开始否定和攻击。 这样的做法他见过,艾德里安苦涩地想道。在他的挚友卡希尔·爱德华兹身边见过无数次。 比起指望莱特打落牙齿和血吞,他更倾向于破坏可能会到来的绝境。 “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保护我的同胞。”艾德里安拿起桌子上的金属弓,然后直视着杰西·狄伦的双眼。“眼看着他人陷入绝境,不仅不伸出援手,反而要以此判断那个人的‘本性’。我个人十分不喜欢这样的做法——说到底,莱特先生并没有对人类抱有善意的义务。” “哇,我真的很喜欢您这一点。”杰西含情脉脉地说道,飞快地把一个炸豆荚塞进艾德里安的嘴巴。全然不顾对方瞬间蹙紧的眉头。“你们不用弄出这么悲凉的架势,唉,其实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他冲两人咧开嘴,笑得像只偷到肉的狐狸。 事到如今,事实证明杰西的主意的确不错——除了尴尬了点。 滚滚黑烟被法术驱散,束缚和干扰再次绑紧了那个黑色的身影,继续啃噬黑影凝结成的宽大外袍。女战士一脸脏兮兮的烟灰,引导着雷电不住打乱骑士们的队伍。艾德里安·克洛斯大方地拉起弓箭,确保没有攻击成功落到那恶兆附近。 这两个人强到可怕,却没有进行任何真正意味上的进攻,只是一味防守。在人数庞大的审判骑士团前,他们注定失败。 而戒律主教菲利克斯·沃尔德伦气得脑子嗡嗡作响。 那两人用的都是地表法术。恶兆真的有人类同伴,身为“孤僻而强大的上级恶魔”的可能性瞬间降低。这让他松了口气——菲利克斯原本还想放出命令,彻查所有在深渊教会和这附近活动过的团体和队伍,努力寻找这种可能性。没想到他们为他节省了不少时间,直接自己送上了门。 可等他看清其中一位之后,险些心肌梗塞。 “龙息石炮台暂缓充能。”他狠命掐着眉心,“见鬼,为什么克洛斯会在那个恶兆身边?不、不对……他什么时候恢复的力量?!” 可饶是大名鼎鼎的“辉光的启明星”,也做不到使用防御法术击退经验丰富的审判骑士团。审判骑士们的攻击愈发集中,终于还是彻底扯破了那黑影凝结的宽大黑袍。 “唉——你们真过分。”黑袍下的人叹息道,声音里满是憋屈。“我明明是来帮忙的。” 漆黑的恶兆露出了真面目,但和他们想象中的没有一丝相同。 那是个美丽得有些过分的金发青年,看起来甚至还有点委屈兮兮的。他将那根散发着深渊魔法气息的法杖换到左手,右手冲所有人比了个中指。 “真的很过分!”他又重复了一遍。 久经沙场的审判骑士们自然不会被一个男人的漂亮皮相迷得找不到北,可那张脸真的很难让人提升战意,何况那人还停止了攻击。更何况…… 战场平静下来后,那人身边的黑色身影显得越发眼熟。高大的男人穿着板正的修士服,眉眼坚毅,金属弓上搭着温暖的白色光箭。那是他们长久以来憧憬着,又莫名在一夜间崩塌的榜样——前任骑士长艾德里安·克洛斯。 诡异的状况。 所有人都彻底晕了头,骑士们只好困惑地加强束缚,等待戒律主教的下一个指示。 “萨维奇女士,还有艾德甜心——”杰西刻意拉长语调,欣赏了会儿审判骑士们精彩纷呈的脸色。“可以住手啦。” 两位战士终于放下武器,站在了金发青年身边,被审判骑士们团团围住。见事态稳定,戒律主教踏着鞋底的法阵升到空中,冲那漂亮的金发青年拉下脸。 而对方回报给他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 “请问阁下是?”菲利克斯咳嗽了两声,努力不去看一边的艾德里安·克洛斯。“您似乎没有战斗的打算,我发自内心希望这一切只是个不幸的误会。”还不到放松警惕的时候,戒律主教深深吸了口气。“能否容我提个问题——您刚刚为什么要攻击?” “杰西·狄伦。”杰西很不讲究地掏掏耳朵,“为什么攻击?我的老天,你们都包围我了!您瞧,我刚刚帮你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谁都不喜欢收到这样的‘感谢’吧?” “职责所在。”菲利克斯皱起眉头,“很抱歉给您带来了困扰,但是请您理解,毕竟您刚刚使用的是深渊法术——” “您怀疑我是恶魔?不不不,我只是个路过的好心人。”杰西的声音愈发委屈,一旁的低着头的安忍不住抹了把脸。“只是这根法杖的效果而已。您可以尽管检查,我绝对不是什么恶魔,绝对不是!” “那么您的伪装——”看到对方瞬间亮起来的脸色,戒律主教下意识想吞掉这个问题,可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我喜欢做好事不留名。毕竟我太强了嘛,总会带来点不必要的麻烦。”杰西捂住胸口,深沉地说道。“您瞧,我们刚刚逮住一个为非作歹的深渊教徒。然后我发现了这里有点儿不对,就顺手解决了一下——您应该知道情况多紧迫,不是吗?如果您怀疑我的话,那个老坏蛋还被关在路标镇旅店呢。” “现在你们发现我啦,我们能不能假装没有遇到过对方?” “恐怕不行。”戒律主教艰难地说道,恶兆先生过于活泼,他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您得……跟我们走一趟,让教皇大人确认……” 艾德里安·克洛斯瞬间将视线移向身边的金发青年,他的距离足够近,足以看清那副夸张表情中突然出现的戏谑笑容。 “好吧。”杰西·狄伦用十分不情愿的语调说道,“但我有个条件——如果我不是恶魔,你们可是要做出赔偿的。” “当然。” “我的同伴不用一同前往吧?我知道你们对艾德甜心的状况很好奇,我就不强求你们放过他啦。但那位女士,您知道的,我们的队伍里还有事情需要处理——” “……让她走。”那个女人身上半点深渊魔法的气息都没有,戒律主教随意地扫了那位女战士一眼,只觉得心累得难以言说。“艾德甜心”这四个字简直要把他绷到极限的神经压断。 “好极了。”杰西将法杖向审判骑士们扔去,瞬间数个封印魔法将它层层包裹。“我们跟你们走。” 路标镇依旧灯火闪烁,人们不清楚那恶魔为什么突然消失,但这并不妨碍盛大的狂欢开始。拉蒙家的旅馆后院挤满了欢歌载舞的人们,酒水、火光和音乐填满了不大的旅馆后院,喜悦的气氛一如既往。 可它前一任主人的儿子,那原本该拥有这片热闹的人,这几天来却并不顺利。 时间回到三天前。 那具状况诡异的“尸体”并没有在地板上躺多久。就在看不见的火焰烧毁那个流星锤后不久,全副武装的守门人们进入了囚室。他们倒没有把那古怪骑士带走的意思,反而在那具毫无知觉的躯体四肢都加了和项圈一样的束缚。 终于,囚室中那股不自然的压迫感消失了。囚室中的死囚们沉默地注视着来人,一动不动。 做完这一切后,领头的守门人将手按上古怪骑士的胸口,法术的波动瞬间在空气中漾开。原本毫无知觉的人艰难地咳嗽两声,睁开了眼睛。 “按照规定,原本我该给你一个回复术。”那守门人叽叽咕咕地说道,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真的恢复意识。“可我不想这么干。你再好好想想吧,三十万——随便杀个人,你依旧可以去流动军营。” “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我们战斗区可是比试验区那边温柔多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不满地冷哼一声。随意瞄了眼阴暗的囚室。 而地上的骑士艰难地坐了起来,低下头,似乎在打量着手腕上出现的新拘束。 “……横竖这些废物早晚要死,一些作战能力差透了的战俘和流民而已。他们的国家不需要他们,他们的亲人不需要他们。你还是别把他们当作人比较好。” 那个戴着骸骨头盔的年轻人伸出手,握住沾满血迹的剑柄。 囚室里呼吸声瞬间小了下去,伴随而来的是细小的抽气声和窸窸窣窣的挪动声响。人们下意识想要躲避,但又不知道躲去哪里,只能徒劳地止住呼吸。这个人的价值堪称恐怖,他们也已经亲身体会过那异常的力量波动。 每个人都很清楚,他们只是守门人用于磨快这把利器的耗损品。人们多多少少知道了角斗场上发生的事情,接受过足够的恶意之后,这位古怪骑士的善意和耐心应该已经到了尽头。 要被杀掉了。麻木的念头在死囚们的脑袋里转动,然而没人提得起精神反抗。 对,就这样。战斗区的负责人欣慰地想道。只要手续办下来之前,这小子肯低头,他依旧是战斗区的宝贵财产。说白了,他们根本没想过他会这么倔,白白让试验区的人捡了便宜。现在这个年轻人应该知道自己有多么强悍了,他绝对不会甘心屈居于这些烂泥之下—— 可那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眼都没有再看他。 怪物似的年轻的骑士缩回墙角,双手握住剑,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他没有攻击,没有说话,沉默地像一具石雕。 角落里鼹鼠似的男人发出一声抽泣。而失去了武器的壮汉握紧手中流星锤仅剩的锤柄,一言不发。 第137章 徒劳的坚持 奥利弗现在的感受非常奇妙。 可怕的干渴锉刀般磨着他的喉咙和口腔, 饥饿转为全然的麻痹。它们掺进束缚和失血带来的乏力感,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奥利弗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但是他没有。 随之而来的是本能的恐惧与酸涩, 那一剑留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像是在血肉中留下了一打烧热的金属长针。他无法再一笑了之, 疲劳终于侵蚀了肉体,开始向心脏蔓延。但与之相对的, 一股异样的温暖正从心脏涌向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意志在死亡边缘挣扎, 肉体却在缓缓苏醒。像是破败的堤坝被破开, 力量不受控制地涌出, 冲击着他的神经。说来好笑,奥利弗从未如此明显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尽管不清楚缘由,但这总不是什么坏事。 为他加固束缚的守门人们已经离开了,对方的话并非没有钻进奥利弗的耳朵。奥利弗说不上自己对此有什么感想。动摇?悲哀?或许吧。他不想去思考,也不想再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阴暗的墙角, 维持着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用本能支持身体的运转。他还活着,那么就还会有人趁机偷袭。 是的,他还活着。 奥利弗原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暴怒、绝望、抑或是某些更加激烈的负面情绪, 可如今他却平静得如同燃尽的死灰。或许人在衰弱之中, 思绪反而会变得更加简单而纯粹。 他还活着, 他还能见到尼莫——为此他要继续活下去。自己守住了承诺, 奥利弗迷迷糊糊地想道。真是惊人, 他居然成功坚持到了现在。 “为什么?” 奥利弗下意识想要举起剑, 然后才发现袭来的不是凶器,只是一个问题。 那个使用流星锤的男人发出质问,语气里带着微妙的谴责和愤恨。“为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在这种地方就别装什么圣人了吧,让人恶心。” “你希望我杀了你?”奥利弗费力地清清嗓子。 “放屁,但你这种做法和踩老子的脸有什么区别?”男人咆哮道,“你不是试验品出身吧,啊?你他妈随手就放弃了我做梦都想要的机会!听着,没人会领你的情,我们迟早得死——” “有十五个人没有回来过。”奥利弗说,“我知道。”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试验区是怎么回事。”大汉咆哮道,“而这里——如果没能出头,没人能在这里活过三个月!” “我想杀了你。”奥利弗安静地回答道,对大汉的叫嚷充耳不闻。“我不是圣人,我每分每秒都想杀了你。” 大汉噎住了。 “我不是圣人,差得远。”奥利弗沙哑地重复道。“我只是……不认同。” “弱肉强食是铁则。由不得你认不认,这个天杀的世界就是这样——没价值的人命不值钱。”大汉走近,流星锤残留的铁链拖着地板,发出一串刺耳的响声。“就算你在这里假惺惺地扮高尚,什么都改变不了,守门人可不会在意什么劳什子的良心——” “高尚。”奥利弗突然有点想笑,“你说高尚?……你真的这么想?” 为了自身的利益残杀他人,他仅仅是还没有来得及这么做,就要被定义为“高尚”? “那就把那副伪善者的派头丢掉,拿起你的剑!我直说了,你让人很不舒服,三十万。”大汉嘶声说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些咬成一团的恶棍……” “谁定义的?” “什么?” “守门人认为你‘没有价值’,而你接受了。”那打扮古怪的骑士站起身,双手握剑,横在身前。“为什么?我只不过在杀人的方面比你有才能,我就是‘有价值的强者’。谁定义的?” 在路标镇的平静生活中,奥利弗偶尔会有“一切都符合常理”的错觉。法律庇护着人们,而人们平静地生活,人生轨迹按照既定路线不住前行,多么美妙的假象。 可这不是一个公平而理想的世界,如今的奥利弗很明白这一点。 所谓的善意不一定会有回报,而作恶者也不一定会得到惩罚。人们有时聪明得惊人,有时又愚昧得可怕。很多时候对错模糊成一团,而对原则的坚持显得毫无意义——这世界冰冷、混乱而疯狂,毫无道理可言。 但正因为知晓这份没有道理的疯狂,偶尔的奇迹才愈发珍贵。 就像不是所有被伤害的人都会回报恶意。就像毫无出路的绝境之中会有人屈服,也有人继续坚持。就像恶魔们终将与脆弱的人类分道扬镳,也有的……不会。 撇开意义,撇开得失。固执而愚蠢,执意向痛苦前行的那些生命,它们并未按照所谓的“规则”、“标准”和“逻辑”运转。 这不是个可以被他人轻易定义的世界。 那么他也不想要向那编造出的规则低头。 “我说过,我想杀了你,每分每秒都想。但是我在做选择,每分每秒都做。”骑士的声音有点颤抖,“我不是殉道者。这不是因为他妈的高尚或者卑劣,只是因为我有必须坚持的理由。” 他当然会失望,也会痛苦,但是他爱上的人十分温柔——奥利弗希望对方能够继续这样毫无顾忌地生活下去,他希望自己能够有资格成为对方的锁链和铠甲,让对方不至于在敌意中迷失。 而一个向私欲和解脱低头的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只不过你选择了动手,我选择了不动手,然后我们各自承担后果。” 每一秒都是如此。 “我们是一样的。”奥利弗说,嗓子痛得像吞了玻璃碎片。“去他的价值,我的名字是奥利弗·拉蒙,不是‘三十万’……你也有名字的吧?” 而他的敌人没有回答。大汉回到了阴影之中,向地上啐了一口,没有再说话。一时间房间里再次只剩麻木舒缓的呼吸声。人们继续从阴影之中窥视着,就像那个古怪的骑士刚刚到来的那一天。 没有人接近,没有人出声。人们只是冰冷地审视着他。 但也没有人袭击。 奥利弗几乎成功睡了过去,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又是一天新的循环。奥利弗惯例地吻吻手腕上已经开始愈合留疤的刻印——他能感到自己的力量在束缚下涌动,将四肢的镣铐和项圈绷得咔咔直响。 希望的蛛丝垂到了他的手中。 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奥利弗猜那份焦渴已经到了致死的极限,而他堪堪保住了一丝理智,甚至开始试着冲击身上的束缚。新的项圈构成非常复杂,但在磅礴力量的持续试探下,奥利弗渐渐摸到了一点点头绪。不知为何,他的力量增长了数倍。眼下自己只需要时间——再撑一两周,最多一个月,他绝对能搞定它。 夜晚也变得不再那么难熬。那一天的对话之后,奥利弗的室友们没有再笨拙地偷袭,更倾向于将他当做空气。 他的坚持似乎有了回报。 直到三天后,兰迪站在了他的面前。 那本应是像以往一样平常而疯狂的一天。只不过在厮杀结束后,角斗场的吸饱鲜血的泥土腾空而起,将奥利弗直接包裹在其中。而当他再次见到光的时候,场地依旧宽阔,对面只剩下一个人。 对面杀手眼神十分复杂。他攥紧重盾,嘴唇抿得紧紧的,沉默在空气中飘荡了许久。 “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走出去。”高大的杀手终于开口说道,随即叹了口气。“抱歉,拉蒙——很高兴见到你,但是我们得好好打一场了。” 说罢兰迪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低身体重心,整个人活像一只即将攻击的野兽。杀气则如同安静绽开的花朵,精密又冷淡地扩散开来。 他是认真的,奥利弗有点茫然地心想。 “我们可以合作。”奥利弗飞速说道,声音已经彻底哑掉。他还有点状况外——没有任何通知,没有任何准备。奥利弗差点忘记拔剑。“不一定要你死我活。兰迪,我一直在尝试破开……” 重盾划过他的耳边,差点把那个不怎么结实的骸骨头盔击碎。 “你知道我们站在哪里吗?”兰迪的语气依旧冷淡,他收回重盾,狮子似的再次跳近。“下面是血肉熔炉。他们看上你了,拉蒙。我们逃不掉的。” 杀手没有停止过角斗场中的杀戮,他身上的回复术从未断过。尽管法术被封住,兰迪看起来活力十足,状态绝佳,每个动作都带着锋利的杀意。他的动作迅捷而灵活,莫拉绝对不在他身边。 ……那意味着自己的对手毫无顾虑,这不是个好消息。 “总会有办法!”奥利弗努力叫道,不知道是要说服对手还是说服自己,再或者只是以此竭力保持理智。仅仅拼体力的话他的状况并不占优。艾德里安·克洛斯教给他的都是俘虏敌人的剑式,而不是一击毙命的杀招。“就算是血肉熔炉……” 说实话,奥利弗并不清楚血肉熔炉意味着什么——他对现况完全一头雾水,而目前唯一知道点内情的人正忙着杀他。 “他们没有告诉你什么是血肉熔炉,不是吗?当然。”兰迪的攻速越来越快,沉重的盾沿蹭过奥利弗的胸口。后者艰难地撑住站姿,生生被击退几步,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就像他们不会告诉你,你被送去的那个囚室已经到了时限。” “时限?”奥利弗刚站直几秒,挥剑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差点被盾结结实实地击飞。 “字面意思。”兰迪扯扯嘴角,似乎打算把信息作为攻击手段的一种。“血肉熔炉需要血肉维持,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为你选择了那么一个囚室?晚上受过不少袭击吧,拉蒙?” “那都是垂死挣扎,他们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他们原本是你的机会,你也是他们的机会。”杀手残酷地宣布,“现在他们在这下面等你呢。” “是的,等你。我可绝对不要掉下去。”兰迪的声音里多了点苦涩和自嘲,“多么幸运啊,我的对手是位正直的人。” 奥利弗举起剑,深深呼出一口气。他的手有点颤抖。“掉下去?” “守门人搞的无聊试验。只有一个情报是确定的——之前掉下去的人,全部都被撕开活吞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当初随便杀个人要轻松得多。”兰迪警惕地盯着那把剑。“说实话我很欣赏你,拉蒙。可现在我们注定会有一个人掉下去,无论是尸体还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我的爱人在等我,我不能死。”杀手喃喃说道,僵硬的脸上掠过一丝柔软的情绪。 “很遗憾,我也是。”奥利弗舔舔嘴唇。视线依旧向战斗室四处飘着,试图找出破绽,可他一无所获。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冲击项圈——兰迪的杀意毫不掺假,如果他冲击不成反被项圈攻击,绝对会在下一秒被杀手取走性命。 他的坚持或许没有任何意义,奥利弗想道。他之前还有保有性命的自信,但现在…… 胸口的盔甲被砸得瘪了下去,自己的肋骨应该断了几根。奥利弗尽量转动着昏沉沉的头脑,根据痛楚判断着伤势——兰迪和他以往的对手不同。若自己的状态正常还好,就现在的情况,他无法打出一个平手。 而刻意制造出这样绝望的环境,奥利弗也不认为守门人会好心到给他们平手的机会。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眼下再也没有其他选项。 他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当初对艾德里安·克洛斯的承诺了。要么活下去,承认自己是一个会为了私欲抛弃底线的懦夫;要么死去,随那未完成的约定一起。 可他离自由那么近——只要再坚持下去彻底摸透项圈的结构,就可以弄坏束缚逃走。他明明只需要一点时间,他明明已经克服了濒死的痛苦…… 又到了选择的时刻,一秒又一秒,一次又一次。而这一次,他终于失去了成功抵抗的自信。奥利弗瞧了眼左腕上的刻印,眼眶有点发酸。他几乎是本能地迈开步子,第一次摆出攻击的架势。 现在的自己比兰迪强,奥利弗知道这一点。 他可以赢,他能赢,但是…… “就是这样。”兰迪说道,锐利的眼眸随着剑尖移动,“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打一场吧。” 第138章 爱与枷锁 试验区的管理人给自己倒了杯水, 推了推眼镜。 光屏上的两人终于正儿八经战斗起来,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并非出于对那战场上两人的同情或愧疚,更多的是担忧, 对于兰迪·潘瑟输掉的担忧。 兰迪·潘瑟, 桑丘的灰狐。作为杀手来说战斗技巧绝对一流, 可归根结底他的魔力储备不算特别出色。就凋零城堡处理过的材料中,这位杀手勉强算得上一级品, 但离顶级还有相当一段差距。 而奥利弗·拉蒙不一样。他的力量诡异地翻了几倍后, 已经完美地达到了地表生物的能力上限—— 并且是个真正的战斗天才。 在双方的魔力全被封住并且自身状态不佳的状态下, 他的攻势反而越来越凌厉。拉蒙的剑法不再规整, 而是像是一只终于遵从猎食本能的野兽,招式无拘无束,极为自然漂亮。 天生的战士。 现在他能理解自己提出申请后战斗区管理脸上那副见到杀父仇人似的表情了。如果拉蒙的意志力再脆弱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抢不到这么完美的材料的。 现在是紧要关头,眼镜管理小口小口地咽着水。如果拉蒙杀了桑丘的灰狐, 那么他马上就会被调去流动军营训练,从自己的手心溜走——毕竟一旦一块顽石有了裂缝,攻克起来就会变得格外容易,这可是流动军营的拿手绝活。三十万一点都不贵, 如果拉蒙真的能被调.教为优秀的死囚战士, 他绝对能成为以一当千的稀有武器。 最近奥尔本正好不太平, 如果战斗区的家伙们将他训练好了卖回去, 绝对能得到三千万甚至更高的价码。 ……不敢冒险的短视蠢货们。眼镜管理再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战斗区的人只会看到稳定的利益, 向来缺乏前瞻性。没错, 奥利弗·拉蒙的确有相当高的风险死在血肉熔炉之中,就像之前那一千三百二十六人。但他几乎是有史以来状态最好的样本,他们手上有两个选择——选择成功率百分之百的三千万金币,或者选择成功率百分之一的无价之宝。 毕竟没有人能为神明级别的毁灭性武器定价。 血肉熔炉的试验进行了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踏上这条伟大而崇高的探索之路。他的前辈们在漫长的历史中小心地挑选了上千人,但无一成功。可他们从未怀疑过这条路的正确性。 毕竟他们的依据是个明确的事实——但凡是地表生命,能力皆有上限。一个不自然的天花板。 对于绝大多数生命来说,生命力与精神力的强度和魔力成完美的正比。可一旦那魔力超过某个界限,增长幅度会趋于平缓,无限趋近于一个确定的数值。开始他们认为那是生物肉体的对于魔力的承受极限,可是当人与巨龙的极限都完全相同时,这件事就变得微妙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给所有生物加上了简单粗暴的力量上限。 那么打破它会怎么样? 血肉熔炉需要投入活物进行维护,而他们从来都不缺活生生的材料。 千百年下来,熔炉已经熔进无数生命,其中的力量应该足以制造一次冲击——只要他们扔下的“核”有超越力量天花板的资质。那么在理论上,被当做“核”的人或许能从当前存在限制的魔法体系中脱离,展示生物真正的可能性。 那么就只剩一个问题。 接近力量天花板的生物不多,但也绝对不是千年一遇。问题在于可控性。一旦被剥离出当前魔法体系,而他们的推测恰好又是对的,那么他们会制造出一个真正的怪物,一个不受法则限制的人造神明。守门人们可不打算为了理想献身,留给地表这么一个大麻烦——他们必须确保这个造物是绝对可控的。 而答案也很简单,摧毁“核”的意志就可以。在他或她被剥离出魔法体系的同时,彻底湮灭那个生命的精神。使其变为不受法则限制,又乖乖听从一切命令的终极武器。 那才算是真正的“超越真理”,人类真正的进步和荣耀。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相对正直的人最容易被摧毁,而找到一个精神足够强韧的家伙比找到接近实力天花板的生物还难。前面的一千余人里,有好几百个是他们通过试验手段强行提高过力量的,但他们统统没有成功撑到最后一刻。 不奇怪。试验区管理捏紧杯子,有点丧气地心想。毕竟他们布下了放大负面情感的法阵,之前的所有“核”统统崩溃得太早,无一例外。那些不知变通的蠢人们,要么无法面对熔炉中真正的绝境,自己结束了生命;要么在力量冲击完成前便精神崩溃,彻底放弃了自我——最终全部化为血肉熔炉的一部分。 来吧,眼镜管理望向光屏中那个黑色的身影。来让我看看你的坚持。 奥利弗头有点晕。他的剑比思绪还要快,血液活像变成了沸腾的金属。仿佛有另一个人主导了他的身体,他的速度没有因为受伤而减缓,反倒越来越快。 他没有思考死亡,没有思考痛苦,眼里只有划破空气的剑刃。奇异的畅快感攀上奥利弗的神经,时间在变慢,对方的动作在变慢。骨剑划破兰迪的肌肉,下一刻那让人厌恶的触感才传到他的掌心。而奥利弗已经麻木得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有限的意识在不断重复着破碎的简单句子。 击败,必须击败对方。 兰迪则第一次感到了寒意。 当初遇到这个有点死脑筋的年轻人时,他只当对方是个身手不错的一流冒险者。可能是因为对方的行为太过正直,战斗中只是一味地防守和躲避,他并不知道对方认真起来后的程度。 现在他宁愿自己不知道。 兰迪从未想过自己会输,他的状态比对方好了太多。目标明确的杀戮又是他的专长。可对方似乎丧失了痛觉,动作灵活得吓人,犹如鬼魅。他手中的盾越发沉重,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对方却愈发游刃有余,攻击像幻影那般难以捉摸。 不带有任何感情的视线正黏在自己身上,冰冷而专注。奥利弗·拉蒙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分析自己的攻击模式,吸收并化为己用。 随着时间流逝,兰迪甚至无法再次击中对方。而他对面的古怪骑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那柄惨白的剑诅咒一般无法甩脱。满怀信心的猎人终于沦为被狩猎的那一方。 怪物。 这念头刚划过杀手的脑海,他的重盾便被利落地踢飞,手腕发出不堪重负的清脆折裂声。对方沉重的金属靴踹上兰迪的腹部,高大的杀手眼前一黑,终究没有维持住平衡——随即被牢牢抵在地面,无法挪动半分。 安息之剑的剑尖抵在了杀手咽喉之上。尖锐的白骨刺破了兰迪脖颈上的皮肤,殷红的血珠顺着皮肤滚落,留下一道扎眼的血痕。兰迪试图挣扎了几下,可被奥利弗的膝盖死死压住胸口。他的盾摔在远处,手腕被扭伤,健壮的身上布满伤口。那些剑伤外翻着,温热的血液不断渗入深黑色的土地。 可兰迪没有放弃。 兰迪伸出手,试图用拳头猛击奥利弗的头颅,却被对方轻松挡开。杀手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次又一次攻击,结果却越发让人绝望。几番反抗过后,兰迪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双眼睛终于黯淡下去。他侧过头,杀气渐渐消散。 奥利弗知道兰迪在试图看什么,或者说在寻找什么。 他认得那份悲伤。他的敌人眼里没有恐惧——兰迪意外的平静,只是看上去有一点儿少见的难过。钢灰色的眸子终于不再注视剑尖,而是投向某个空无一物的方向。 莫拉应该在很近的地方等着兰迪回去,奥利弗昏昏沉沉地想道。她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呢? 可是尼莫也在等自己。 他即将为了私欲,用生于祝福的剑夺去他人的性命。安息之剑下,第一次要出现无法安息的亡魂了吗? 可是自己别无选择。奥利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明明空气十分充足,他的肺也没有被肋骨刺伤,呼吸却使他万分痛苦。只要手腕轻轻使力,将安息之剑向下钉去—— 不,他真的别无选择吗? 他曾经也坚信自己会死。就在不久之前边境森林的黑章测试,就在他面对潘多拉忒尔的那一瞬。他所爱的人那时面临着一样的选择,合乎情理的保住自己的性命,抑或是踏出那一步…… 他爱上的人真的非常温柔。 骨剑被用力刺下,剑刃埋入兰迪头侧的泥土。杀手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如果没有尼莫,我估计早就动手了吧。”奥利弗给了对方一个虚弱到极点的笑容,“……坚持可真难啊。” 杀死保护过自己的人,亲手转嫁这份失去挚爱的痛苦。自己或许永远无法真正回到尼莫身边,他的余生将被囚禁在这个瞬间,他无法再理直气壮地握住对方的手。 “如果真的杀了你,我大概也会做一辈子噩梦。为什么我的对手是你呢?” 苍白的骸骨头盔之后,那个年轻人笑得非常悲伤。 “……又为什么偏偏是我在这里?” 为了爱人抛弃一切,背叛一切,与全世界为敌,听着是有几分绝望的浪漫。或许兰迪和莫拉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奥利弗心想。自己的堕落或许能被同类理解,但身为真正的上级恶魔,尼莫的敌意只会招致混乱和无法消散的恐惧。 一旦踏出那一步,他所爱的人不会拥有一个回头的机会。他深知这一点。 自己绝对不能成为那个动摇尼莫的人。 他曾经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对方的锁链——阻止对方失控,阻止对方坠入悬崖。那么他可以骄傲地为对方挡住一切质疑,他们能够一起继续活在阳光之下。 他想为对方成为更好的人。然而…… “等你从这里逃走之后,去找风滚草的尼莫·莱特。”奥利弗喃喃地说道,他松开了对杀手的束缚。声音嘶哑,带着些微的颤抖。“把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如果让这一切还能留下些意义,他的确还有能做的事情。非常残忍,但是如果对方会因为自己的离去,像此刻的自己一样痛苦的话。他的确还有成为枷锁的机会。 ——成为将对方囚禁在阳光之中的枷锁。 “告诉他,我没有为了他放弃原则,我希望他也不要这么做。” “告诉他,他总会找到最合适的解决方法,我永远相信他。” “告诉他,我发自内心地爱……” “……不,告诉他,对不起。” 面对困境之时,我每次都会慢一步,尼莫。每次都需要有人先冲到我前面,我才能鼓起勇气跟上去。 这一次,轮到我先走一步了。 “我认输。”奥利弗挺直脊背,垂下目光。 兰迪知道自己应该趁机取走对方的性命,可他没有动。他安静地支起上身,看向自己凶悍到不合常理的敌人——骇人骸骨后的眼圈微微发红,可那个年轻人仍然是笑着的。 杀手喉头滑动了下,他想回答一个“好”。可带着血腥气的泥土瞬间波涛般扬起,彻底遮蔽了他的视线,而当几秒后它们再次回归地面时—— 那个黑色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原地。 光屏在不怎么明亮的房间中时明时暗,试验区管理终于搁下手中早已喝空的杯子,长长舒了口气。 干得漂亮,拉蒙最终没有放弃。命运果然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如果奥利弗·拉蒙能够应对“真正的绝望”,他们这次说不定真的能够成功。毕竟最让人绝望的不是被迫打破原则,也不是为了坚持原则,选择抛弃希望结束一切。 千百年的试验和观察,他们比任何人都要熟悉人性—— 真正的绝望存在于那一瞬的勇气之后,做好面对死亡的觉悟之时。勇士们怀抱着对于世界最后的眷恋,准备为坚守自我献出生命。 然后发现自己无法就此安息。 第139章 一瞬的英雄 奥利弗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烧灼或肢体撕裂的剧痛, 可意外的是,没有任何形式的痛感在第一时间出现。仿佛被吞入巨兽的腹腔,湿热的腥气瞬间包裹了他。 就在奥利弗意识到自己正坠落的那一瞬间, 坚硬的铠甲便砸上了什么湿滑的东西。双脚先一步接触到地面, 他几乎本能地做了个缓冲的滚动, 才不至于让骨头在冲击下折断。 沉重的盔甲眼下无疑是累赘,奥利弗费了好大劲儿才从柔软过头的“地面”上站起, 并对这不正常的平稳报以万分警惕。他的脑子似乎已经在不正常的高热中凝固, 思考变成了一件尤为困难的事情。他也不敢张嘴大口呼吸, 生怕这浓稠得仿佛液体的空气会让自己呕吐出来。 他还活着, 但这一次奥利弗并不为此感到庆幸。 无穷无尽的疲惫和心酸淹没了他。人可以在某个瞬间鼓足勇气迈出一步,将自己从高处抛下。可当那短暂的一瞬过后,再次放弃会变得尤为艰难。 他已经到了极限,意志犹如被虫蛀空的枯木,随时都可能崩毁。 某种异样的触感爬上奥利弗的后颈, 脖颈上的汗毛瞬间根根直立,他无视了酸痛到痉挛的肌肉,毫不犹豫地挥剑抵抗——带着喷溅的脓血,一根末端尖锐的肉腕缩了回去。它细弱得如同孩童的手臂, 像是几根未发育成型的臂膀交缠而成的。 它只来得及刺破他的颈侧, 并刮去浅浅一层皮肉。 烧灼般的疼痛紧接着跟上。奥利弗还没有来得及细想那些是什么, 伴随着意味不明的呓语声, 更多的肉腕从一侧探了过来。他只能机械地砍着那些东西, 尽量无视黑暗中传来的细小尖叫。随着肉腕的攻击越来越密集, 他下意识向肉腕稀少的地方退去,差点一脚踩空。 这里正变得越来越热,他本来就极度缺水的身体正在往外冒着汗液。奥利弗开始感受到窒息,不知道是因为单纯的温度升高还是空气流失。他只觉得自己要被活活烤死在这里。 可不知为什么,温度在某个瞬间突然下降了些许,空气也清爽了几分。仿佛天堂钥匙般的凉气正从某个方向吹来,紧接着迅速消散。 榨干力气挥开又一波攻击之后,奥利弗才为自己争取到打量所处环境的时间。他警惕地退后,向刚刚吹出生机的方向靠去。 微弱的光亮下,他终于看清了自身所在的空间。或许这就是兰迪所说的“血肉熔炉”——半圆形的顶部隐入黑暗,而他正踩在一个布满孔洞,微微颤动的血肉平台上。 它活像个被戳了无数洞眼的肉质盘子,亦或是某种病变增生的器官。密集的肉腕从深不见底的孔洞中伸出,不住地袭击着一切活物。而略微翘起的边缘之外是一片虚空,有令人骨头发酸的咀嚼声和窃窃私语从虚空之中传来。 再远一点似乎是这熔炉的炉壁,它隔得实在太远,奥利弗只能在黑暗中分辨出一点扭动的纹路。紧接着他的注意力便被光源吸引过去—— 散发着磷光的肉瘤在布满熔炉上空的细丝上四处滑动,如同顺着蛛丝移动的露水。每个肉瘤都照亮了一张或惊恐或绝望的脸。 这些东西在定位他们。 是的,这里不止他一个人。奥利弗原以为兰迪那句“在下面等你”指的是尸体,现况却比那糟糕多了——曾经和他同处一室的人们,他们都还活着。 不,应该说大部分都还活着。 他身边的人正被肉腕缠住,奥利弗下意识想要劈开那些不怀好意的古怪血肉,可他的腿沉得像灌了铅——他还没来得及抬起脚来,肉腕便猛然伸长,将那人直接扯离原处,按向炉壁的方向。 他没能救下自己,这一次也没有来得及救下对方。 持续升高的温度再次下降,原本照亮那人的肉瘤陡然熄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炉壁仿佛靠得更近了些。 而人们在下意识往一个方向聚集。 奥利弗现在靠得足够近,他能看清那个东西——布满血管和粘液的肉质擂台正中,有个两本书并排那么大的窄小台子。它看起来材质坚硬,闪着白莹莹的光,让人解脱的凉意和新鲜空气正从那里吹来,然后迅速消散。 一个诱惑。 奥利弗心底一片冰冷,他大概猜到了守门人的打算,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 “尽管你们都是最低级的蝼蚁,你们还有一个机会。” 遥远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飘来。 “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活下来的人可以直接前往流动军营。我们还是很爱惜人才的,不要相信所谓的无人生还。” 谎言。 奥利弗麻木地想道,这个状况不对劲。如果只是为了用活生生的失败者养护熔炉,他们没有必要专门安排自己和兰迪打一场,更没有必要等着他掉下来再启动这一切。毕竟兰迪一定不像自己那样固执,肯定不会在杀人这方面犹豫,怎么看利用价值都比他高。 而在刚刚的情况下自己很可能当场杀了兰迪,可在他准备出手时,守门人并没有特殊的反应。可如果说自己受了特殊待遇,兰迪最开始的那几次攻击绝对有可能杀了自己,守门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反而是当他认输,兰迪再次有机会杀死他的时候,守门人才将他扔进了熔炉。 就像是……他们笃定他会赢,并且在等着他认输。 为什么要这么做?奥利弗艰难地思考着,这怎么看都不是对待所谓“废弃品”的待遇。现在眼下的情况更像是提前布好的舞台。更为险恶,更为残酷。 可他头脑的运转愈发迟缓。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吗?奥利弗瞧向自己手里的剑。他累了,真的非常累。只想安安静静地休息。不想再思考,不想再坚持。 可另一边,守门人在鼓励人们在绝望中互相吞噬。他们认准了人们将为那仅剩的一片安宁相互厮杀,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 如果这就是守门人想要的,那么他们几乎要成功了。他的确感到委屈,感到混乱,感到绝望。眼前的一切都让人厌烦——如果环境持续恶化下去,如果那些人再次展开针对他的攻击。他大概真的会提起剑,凭借本能杀出一条血路,然后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下等待临终。 但他想不通对方到底想要从中得到什么。 温度越来越高,空气似乎开始沸腾。厚重的盔甲似乎成了刑具,奥利弗体内的水分几乎要被尽数蒸干。年轻的骑士扭扭嘴角,却没有成功笑出来。他不知道守门人是否在注视着这一切,是否在希望他打破一切,希望他杀人——或者做其他随便什么。 那么或许他真的可以放弃,用最为安静的方式。就像他的父亲那样,在最糟的状况到来之前,自己选择结束。 选择一场堂堂正正的死亡,作为最后的抵抗。 肉腕再次伸向奥利弗的脖颈,这次他没有躲开它。奥利弗放开全部力量,试图冲击项圈——可毫不意外的,项圈带来的痛楚使他单膝跪地。 就像他所想的那样,并没有奇迹出现。 这的确就是最后了。狼狈的,痛苦的,悄无声息的死亡。视线渐渐模糊,奥利弗索性闭上了双眼。 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来不及做,还有很多想说的话来不及说。可他来得及留下最后的讯息,这让即将到来的死亡也没有多么难捱。 不对。 既然人们的死亡能带来一瞬的安稳,为什么空气的温度还在升高? 肉腕擦过皮肤的痛楚没有袭来。 奥利弗费力地睁开眼睛,努力看向四周。因为衰弱而模糊的视线之中,那些亮光依旧在闪烁。他的室友们非常安静,正从黑暗中窥视着他。就像最初那一天,他们在耐心地持续观察,仿佛藏身在阴暗缝隙中的昆虫。 没有人动,没有人冲向那唯一的绿洲,没有人互相残杀。 “尤里·基利安。”一个声音说道,那声音很近,意外的耳熟。 使用流星锤的大汉将断掉的肉腕扔在地上,在越发烫人的空气中艰难地啐了口。“我仍然讨厌你,小子。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不动手……不过无所谓啦。” “到了现在这步,没意思。”他说。“但我的确有名字,尤里·基利安。” “我得比你这个小白脸更像个男人才行。”他仰起头,扯开喉咙。“操.你的,守门人——想让老子到最后都乖乖听话?做他妈的梦!” 他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怒笑:“我叫尤里·基利安!我喜欢威拉德酒馆里的大屁股女人——” 大汉一脚踹在奥利弗的膝窝。本来要被肉腕拖离平台的奥利弗踉跄着向前跌去,对方那一脚十分用力,几乎要耗尽他最后的体力。奥利弗双手撑住滑溜溜的血肉,差点晕过去。而那个健壮的男人大大咧咧走到血肉平台翘起的边缘。 然后一跃而下。 数秒之后,跟随他的肉瘤熄灭了。 愤怒。 “萨曼莎·格鲁。”长久的沉默后,一个颤抖的女声从黑暗中响起,“我只是一个流民,我……我没有什么喜欢的,我害怕。我不想被你们杀死,可是我也……我也不想杀人,我不喜欢杀人,我不喜欢……” 她摇着头,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神经质的女人向奥利弗这边看了眼。 “我不喜欢!”她尖叫,随后也一跃而下。 恐惧。 “内勒·尼科尔。加兰国民,战俘。我肯定活不到最后……可是我想回家。真的很想。” 绝望。 “哈克特·多尔顿。他们说走出这里的只有死人和杀人犯,那么你他妈最好从这里走出去,拉蒙……你是叫拉蒙吧?”男人尖声说道,“让他们看看!” 憎恨。 人们踏出一步,将自己抛向黑暗。奥利弗想站起身,想说什么,可他的视力正因为飞速的衰弱离他而去,他只能看到朦胧的火光。 亮光在减少,一个又一个。 他想叫喊些什么,可嗓子无法出声。做点什么,他想,他无法接受。至少先站起来……至少先…… “腓力·斯普洛特,去他妈的世界。” “莉琳……只有莉琳,我喜欢蓝色。” …… 亮光最终只剩下两个。 奥利弗一剑插进自己的右小腿,期望疼痛能让自己保留一丝清醒。不能这样,他朦朦胧胧地思忖道,他明明已经决定了要逃避,却被狠狠钉进苦涩的现实。 他承受不起。 一双脚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奥利弗努力抬起头试图看清对方的脸。 “我不想死。”那人颤抖地说道,“我害怕,我不想死!” “……可是你知道吗?就、就在这么一小会儿,我和你是完全平等的。” 奥利弗吞咽着空气,那个低矮的人影猛地接近。只不过到来的不是一个攻击,而是一个颤抖的拥抱。 “麦卡·德雷珀。”鼹鼠似的男人说道,声音越来越微弱。“我肯定会后悔的,这简直傻极了。我、我怎么会真的为了一瓶香水死掉呢?但是……” “谢谢你当初……想要救我。” 亮光只剩一个。 奥利弗茫然地跪在空无一人的平台之上,他想死,虚弱得随时会死去。眼前的模糊有点波动,似乎有液体顺着皮肤流过。 这样啊。他还能够流泪。 是啊,父亲。 奥利弗将剑插入血肉,拖着自己的身体,向空空如也的平台正中挣扎着前进。他在那里能恢复一些力气,尽管这一切可能都是一个谎言,一场戏弄,但他可以多活一秒钟。 那些被定义为卑劣的、毫无价值的人。那些被认定不可能改变的恶。他们在最后一刻终究选择了反抗,或许他们并全不是出于善意,但至少在那短短的一瞬…… 不。 或许没有“善人”和“恶人”这样的定义,人们只是在选择。他忽视了这一点——每个人都在不断地选择,选择付出或者掠夺,以及它们带来的代价。 并不是预先被定义了善恶的“角色”,而是由一个个选择交织,不断变化的“状态”。而在那安静的,不需要做出任何选择的时间……他们只不过是“人”而已。 混乱、自私而自由。 他最终没有救下任何一个人。他才是被英雄救下的那一个。 事到如今,他似乎没有轻松死去的资格了。 ……很顺利。试验区管理如此想道。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生命反应在不断消亡,最终只剩下一个。而持续的残酷冲击下,那个微弱的生命反应也没有消失。 肯定是拉蒙,他最终还是动了手。这发展完美得使试验区管理颤抖起来,现在对方的精神应该支离破碎,只需要在冲击之后,将扩大负面情绪的法阵调到最高值—— “成功了!”一声饱含不可置信的尖叫,“神啊,力量冲击完成了!……拉蒙还没死!” “法阵的力量调到最大,实时监控情绪读数。”眼镜管理挥了挥手,轻飘飘的喜悦将他整个人抬了起来,他像是喝醉了酒,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讶异的幸福感。“现在我们可以打赌啦,猜猜看,戴拉,造物会是什么形态呢?巨大的肉块,或是——” “您真是乐观。”中年人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好好看着情绪读数吧。” 眼镜管理随便瞟了眼,随即难以置信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次戴上。他从微醺的幸福之中瞬间清醒,并且如坠冰窟。 “为什么他的意识还在?!” 他的冷汗一瞬间渗透了背后的布料,因为就在下一秒,研究者自己得出了结论—— 没有负面的情绪可以被扩大,那么那意志自然也就无从摧毁。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绝望,没有憎恨。 只有一种情绪,它的读数撑满了计数表的上限。在这里很少见的情绪,他们平时几乎不会去注意那一栏—— 悲伤。 “销毁血肉熔炉。”眼镜管理颤抖着下令,“我会马上启动骨玉炸.弹,彻底销毁血肉熔炉!把防御给我开到最大!” 他们无法控制他,不,它——他们不确定活下来的那东西是否还存在正常的理智。虽然预先做过防护措施,但骨玉的力量还是足以轰飞大半个凋零城堡。 他们自己也未必能活下来,但那不是重点。 管理咬着牙,飞快地确认着复杂的启动符咒。在完成最后一个符文的时候,他内心甚至有种近乎绝望的快意。那东西刚刚新生,估计还不怎么会控制力量。要毁灭它的话,只有趁现在—— 没错,他们成功造出了法则外的生物,哪怕它只是存在了短短一瞬,这也无疑是一次伟大的突破。利用人类中最无关紧要的那部分垃圾,他们制造出了超越真理的奇迹。 骨玉炸.弹在下个瞬间便会炸开,浓郁的深渊魔力将吞噬一切活物。 那么作为先驱者,就算这个时候死去……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一切依然安静。 “怎么回事,为什么它没有爆炸?!” “不……”红袍老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它炸了。” “难道是拉蒙——” “不。”书堆中的中年人站起身,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那边魔压太强,监视虫无法接近,不过他绝对不会弄错那种感觉。“是深渊魔法。” 骨玉炸.弹的样式很精巧,甚至可以作为艺术品摆设在贵族的书房。而这一块骨玉尤其巨大,如同婴儿的头颅。层层叠叠的法阵绕着它旋转,数不清的法石精密地镶嵌其上。 它的确炸开了。只不过那爆炸在扩散出一厘米之后,便烟云般消散。 尼莫拍了拍掌心的灰烬,他安静地在原地站了几秒。 “谢谢两位。”尼莫轻声说道,向身旁引路的陌生男女鞠了一躬。他的声音十分平静,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接下来请两位远离这里,越远越好。” “拉蒙还在熔炉里,就是您面前的这东西。”高大的男人下意识离黑发青年远了一点,满脸的刀疤看起来几分狰狞。“您真的不——” “不。他不需要我帮忙……至少现在不需要了。” 黑色的熔炉直入天际,边缘盘绕着螺旋形的台阶,宽得一眼看不见边缘。而现在它被一分为二,上半部分斜斜地向一边滑去。灰色的雾气从那缝隙中涌出,包裹住熔炉。 下一瞬间它便不复存在,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第140章 重逢 一个小时前。 穿过迷宫似的回廊, 两个身影在无声地奔跑。昏暗而苍白的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到地上,更为娇小的那个影子不时跃起,而每当它再次回到地面, 必然会有黑红的污血溅射到墙壁之上。 被劈成数块的看守瞬间分解为肉块, 随即蠕动着聚合。可它们还没有来得及融在一起, 露出的核心便被随后而来的男子一脚碾碎—— 兰迪·潘瑟的心情很糟。 就像他们所计划的那样,莫拉做好所有准备, 最后拿到解开项圈的钥匙。只要他们都还活着, 这计划就能够继续。 瞧瞧现在, 他们的确都还活着, 同时再一次迎来意料之中的失败。看来凋零城堡的恶魔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挥洒,但它也没能成功伤害到莫拉——不管是不是托那柄龙息石匕首的福,这简直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情况。 真正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反而是他自己,兰迪苦涩地憋住一口叹息。 两名杀手毫不犹豫冲向看上去是死路的墙面,幻境被打破, 他们成功回到了布满繁星的夜空之下——数年的调查没有浪费,几乎所有变数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现在只差一步。 巡逻的傀儡队伍摇摇晃晃经过,两人挤入早已计算好的建筑凹陷,这会儿那个诅咒倒是派上了用场。他们并不需要满打满算的两人空间。 “这个距离应该够了, 我们得激活那些法石。”莫拉嘟囔道, 脸色带着象征情绪低落的苍白。她看起来想要一个拥抱, 最终却只伸一条手臂, 按住另一只胳膊的上臂。“真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兰迪?” 高大的杀手垂着头, 没有回答。 “你在因为杀了拉蒙自责?这不像你。”莫拉干巴巴地说道, “拉蒙是个不错的人,但是在这种地方……” “我没有杀他。”望着远去的傀儡队伍,兰迪将声音压得很低,“实际上恰恰相反,他本可以杀了我的。” 莫拉皱起眉头,停住手上的动作,嘴巴抿得紧紧的。她注视着恋人红肿的手腕——她只能做些应急的法术治疗,使它勉强可以正常活动。 “然后他……自己认输了。”兰迪活动了下手腕。“多么愚蠢。” 女杀手挪开目光。“……多么愚蠢。” 他们行走在黑暗中,早就不会去数手上有多少条人命。没有人比杀手更清楚生命是多么不值一提。刀刃抹过咽喉,位置精准的戳刺,□□,诅咒,甚至不怀好意的言语——它们脆弱得就像教堂的彩色玻璃窗。 当那一刻到来时,没有临终的忏悔,没有体面的回忆。只有痛哭流涕、不可置信和动物似的挣扎,随即那些生命戛然而止。 夺走同胞的生命使人麻木。就算事先筛选过目标,就算他们知道其中绝大部分是罪有应得。仿佛和世界隔了一层厚厚的膜,很多事情渐渐变得无所谓起来—— 包括他们自己的生命。 他们或许很清楚,兰迪心想。他们很清楚自己无法再爱上别人,无法再从这个梦魇中离开。每一天醒来,呼吸、心跳统统成为了某种任务。爱意还在,可他们自身却愈发不像人类。而随着这状况恶化,他们反而逐渐成为唯一能够理解对方的人。 恶性循环。 竭力保留着仅存的道德感,随手帮帮不会伤及己身利益的人。凭借这种做法取得一点小小的温暖,让自己有种还在正常生活的错觉。 而一旦对方碰触到了自己的利益…… 兰迪低头看向自己爬满疤痕的手指。“下一个目标……有头绪吗?” “总会有的。”莫拉说道。 “……既然不赶时间,那我们再来玩一次‘危险游戏’吧,好吗?” “你疯了?在这种地方?我们不是傻乎乎的年轻人了,凭空提高难度只会……只会……我知道啦,你不想激活里头的法石,触发戒严警报。” “嗯。” “拉蒙被扔进了熔炉,他的死只是时间问题。” “我知道。” “不要做没意义的事情。”莫拉干巴巴地提醒。 “人被刺穿心脏,会死的吧?” “当然。” “可拉蒙没有死。”兰迪扯出一个苦笑,“我甚至觉得他现在也还在呼吸——在那熔炉里面。莫拉,你知道戒严后熔炉会怎样。守门人会暂时切断一切控制力量,将它完全封闭,熔炉内部会失控的。”而拉蒙是被活着扔下去的,或许守门人们还有更多打算。 “反正那炉子最终会吞噬一切。”莫拉的语气很平板,“必须触发戒严,引开那群该死的傀儡。否则傀儡和守卫们一起冲上来,虽然也能对付……但那绝对不是最优的解决方式。” “我会护住你,你不会受伤的。” “我当然知道,可你会。你这种……这种蠢兮兮的决定,最多能让拉蒙多活几分钟。”娇小的女杀手抬起头来,“只是几分钟,有差别吗?这真的没有意义——” “有。”他伸出手去,轻轻抚上对方的手——然后徒劳地穿过它,就像那只是一个幻影。“我们不是一直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吗?” 那么多做一件也不会如何,只不过多添几道伤口。 女杀手突然笑了。 不是苦笑,不是大笑,那是一个陌生的,甚至有些稚气的笑容。“你的话和你那副死表情一点都不搭,蠢木桩。”她喃喃说道,“你……有点像之前的你了。” 是啊,如今想来,他们的人生就像一场笑话。可他们的终点早就被恶魔定好,他们只能直直向那个方向奔去。她已经忘记慢下脚步,走走弯路的心情,甚至还想要继续向那个不可能达成的目标继续前行。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和熔炉中那个年轻的傻瓜是一样的。 “走吧。”女杀手转出建筑凹陷,伸出右手,像一个舞蹈的邀请。“你可要保护好我!” “嗯。” 傀儡在他们推测的时间到来,也正如计算中的那样,确切地发现了他们。人形的怪物潮水一般涌上,沉重的盾牌甩开,偶尔溅出一点属于人类的血液。 “真讨厌!”莫拉气喘吁吁地说道,直接削掉一个傀儡的臂膀。“等这事完了,你得请我吃特雷芙家的蛋糕!如果不是因为拉蒙,我们现在没准已经躺在旅店里——还要多久?老天,这些东西真难缠。” “到我身后。”兰迪沉稳地说道,盾牌将金属傀儡碾上地面。“再忍忍,只要再过半个……” 他们的视野陡然空旷。 金属傀儡们倒在地上,散发着光泽的零件迅速腐朽,随着刺耳的嘶嘶声,它们迅速化为一滩滩残渣。一个黑色的身影猛地坠落在地——一个苍白的年轻人抬起头,他两手空空,黑灰色的袍子几乎融入夜色。 “拉蒙。”那陌生人捏住最后的傀儡,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灰烬。“你们认识奥利弗·拉蒙?” “他在哪里?” 尼莫不清楚自己还能不能清醒地思考。 现在的他没有遗忘的能力,他不会忘记那颗星辰亮起的地方,自然清楚这会儿凋零城堡在什么位置。可代表着奥利弗的那颗星星不住地黯淡下去——在他一路撕开苍穹,最终抵达那座山一样的城堡时,那颗星星已经……不再发光。 它熄灭了。 窒息和茫然一瞬间淹没了他。尼莫停在城堡上空,仿佛被突然凝固的时间钉在原地。不可能。他缓慢地想道,不会这样。 不能这样。 空气还很温暖,暗蓝色的天空之上撒着碎钻一般的星辰。古朴的城堡沉睡在山峰之中,非常美的景象,可他却觉得它们格外让人生厌,如同长出霉菌的精致甜点。 奥利弗消失了吗? 因为自己晚了一步,他们再也无法见面了?在寂静教堂的那次见面,是他们的永别? 不该这样的。 慌乱和绝望啃噬着他的神经,他差点没能控制好力量,整个人从天空坠下去。尼莫知道现在他该冷静,他知道。可是就算这次他试图掐破掌心,想利用疼痛使自己镇定。可那股混乱的绝望如同附骨之疽,完全无法甩脱。 直到有人提起那个名字。 尼莫没有多想。没有想那否是一个陷阱,对方是敌人或是同伴,他直接冲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一场破碎而令人晕眩的梦境。 陌生的男女犹豫片刻,最终选择为他指路。他们将他一路带往目的地。尼莫顾不上揣测对方有什么目的,又是否在说谎。他需要一根稻草,随便什么都行。 毕竟没有东西能够伤到他。可他的爱人或许已经在绝望中死去—— “您是风滚草的尼莫·莱特吗?”就在他悄无声息地破开一道道障壁时,那男人开了口。 “……是。” “拉蒙先生有话对您说。”男人犹豫了一会儿,“您最好……控制一下力量,考虑到您现在的状态,我觉得您有必要先听听。” 尼莫瞬间停下动作,甚至包括呼吸。像是被人施放了石化法术。 他听得非常认真。 可“曾经身为魔王的自己”已经不知道杀死过多少人,他现在真的还有资格去谈“原则”吗?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奥利弗,“尼莫·莱特”并不值得相信……他甚至无法相信他自己。 那个混账怎么敢就这么自顾自地怀抱信任死去。 如果真的有奇迹发生,如果他们真的还能再见一次面,那么他绝对要在重逢时痛揍一顿那个傻瓜。可当那熔炉消失,那个身影再次出现时。他完全没能绷住情绪—— 就像世界回应了他的愿望那样。 灰色的雾气散去,随着刺耳的警戒声,一个影子安静地站在空荡荡的平地之上。熔炉甚至没有留下一片残骸。那人头上还戴着古怪的骸骨头盔,沾满血迹的白骨遮住了上半张脸。盔甲依稀是缄默骑士的样式,只不过坑坑洼洼,满是划痕。 而那把剑,尼莫曾经亲眼目睹它的诞生。 就算气息变得难以辨认,就算力量波动飘忽而诡异,他绝对不会认错。 绝望和狂喜的交界点上,他的心脏几乎要彻底炸开。去他的世界,去他的魔王。尼莫向那个身影走去,开始是冷静的步伐,随即是狂奔。 现在他无法在那片星空之中找到他,也不知道骑士誓约被破坏的原因。可眼下那些谜题不再重要。尼莫用力抱住那个穿着铠甲的身影,他能够从盔甲之中听到那份熟悉的心跳。 “奥利。”他小声说道,“我来接你了。” 而狂喜之后是愤怒与哀恸。 “……我这就治疗你。”他颤抖着说,不太敢再去确认对方的身体状况。“你先不要乱动,我……” 就在这个时候,他所拥抱的人终于动了。 奥利弗右手紧紧捏着安息之剑的剑柄,左手轻轻攥住尼莫的手腕。干涸的血痕之下,那个被划出的刻印依旧扎眼。 “尼莫。”他的声音又哑又轻,“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过这个,对吗?” “我不想抹掉这些伤口……如果你是幻觉,那真是最棒的幻觉了。如果你不是——” 奥利弗抬起眼,望向夜色中的凋零城堡。“那么你能等我一会儿吗?” “等这里消失之后,我们再好好谈谈。” 第141章 消失的城堡 这一定是幻觉。 奥利弗感受着左手掌心传来的体温, 眼眶霎时酸胀发痛,差点再次掉下眼泪。就像黑暗里彷徨太久的生物被一口气扯到阳光下,世界瞬间变得虚幻得吓人。这个地方不会有这样幸福的事情发生, 他大概是因为实在太过痛苦, 意识擅自捏造了个让自己支撑下去的幻觉。 毕竟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还不能倒下。 仿佛一个即将冻死的人,奥利弗正通过那片皮肤贪婪地汲取着温度——对方的手腕结实光滑, 温暖得不像真的。 他拢着那份温度, 听着对方的声音, 几乎是遵循本能地回应,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朦胧的意识之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有那么点可能,如果尼莫真的在这里,他一定要把想要说的全部都说出来。 之前他一直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他们还有时间来青涩地试探,还有时间浪费在害羞和紧张上, 就像绝大部分正常的情侣。 可他差点就再也见不到尼莫,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表达自己的真正心意。 请你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就算是幻觉,也请不要这么快消散。 奥利弗左手拉住那只手腕, 抵上自己焦枯的嘴唇, 一个笨拙的轻吻之后, 他终于舍得放开它了。虚弱的骑士抬起头, 扫了眼不远处的兰迪和莫拉, 然后决定放弃思考当下的情形。 他全身都在痛, 痛得要颤抖起来。那个要命的项圈终于崩碎,只留下卡在盔甲之中的少许碎屑。奥利弗本想立刻施展凝水术,先给自己弄一点点水——可他做不到,无论是在心中默念咒语,还是用手画出符文,凝水术没有任何发动的迹象。 可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力量在枯竭。事实甚至恰恰相反,那陌生的力量无视他的承受能力,正在不住地向外涌出。灰色的雾气绕着他不住旋转,携着混乱与虚无,直接将血肉熔炉破坏殆尽。 千百年来积攒下来的生命残渣——那些没有意识,仅仅存有吞食本能的血肉在骨剑划出的雾气中灰飞烟灭。 包括那些属于英雄们的尸骨。 奥利弗舔舔干裂的嘴唇,试着放空意识。那些灰色的雾气仿佛他身体的一部分,它们在他的体内来回流动,在风中横冲直撞。如同突然间多出无数怪异的肢体,可他潜意识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它们。 他眼前的世界彻底改变。 守门人的护卫法术和警报法术在空气中漾出可见的波纹,奥利弗能感受到附近每一个生命——尽管是模模糊糊,无法分辨特征的,可它们明显得就像黑夜中的萤火。他试着伸开双手,像是要收拢什么。盘旋的雾气迅速围绕面前的三人旋转起来,凝成牢固的防护罩。不管眼前的尼莫和杀手情侣是否幻觉,谨慎点总没错。 幻觉里的尼莫似乎在叫喊着什么,但力量的鼓动似乎让奥利弗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他的耳朵里塞满了自己仿佛要失控的心跳,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确认一切没有问题之后,奥利弗直接闭上双眼。在体内飞速流转的力量像是自己长出刀锋,用力刮着他的骨头、神经和内脏,可那不要紧,他还能控制它们,就像控制从指缝中流出的细沙。 或许控制的精度仍嫌粗糙,他至少能把它撒往自己想要的方向。 山峰碎裂了。 不是被炸毁的碎裂,也不像是被巨人用力砸成数块的碎裂。它从最高的地方开始轻声崩毁,安静地碎成砂石般的小块,继而向天空坠落。奥利弗用力喘息,不堪重负似的抬起手,艰难地做着手势——人们漂浮在空气中,被灰色的雾气托在半空,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咒骂,剩下的悄无声息。 碎块上升得越来越快,彼此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乌云在崩溃的凋零城堡之上汇集,在城堡上空卷出一个漆黑的,令人恐惧的漩涡。 不是死人,不是杀人狂。那个冷酷的说法被打破,一个正直的人离开了凋零城堡。 然后亲手毁了它。 被灰雾揪到半空时,眼镜管理还在发呆。 他周围的一切都在向夜空落去,随即被那古怪灰雾碎裂成比玉米粒还要小几分的碎屑。纸张、资料、书籍、记录法石……承载着一切记录和信息的事物统统不妙地漂浮起来,彻底破灭。终于,不知道何处摩擦出的火星引燃了城堡,而那火焰又舔上戴拉的书堆,赤红的烈火瞬间蔓延——而他被灰雾托离地面,只得眼巴巴地瞧着千百年来的活体研究资料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古老而珍贵的数据,他们甚至用昂贵的法石特地做了备份。可一切都在短短数分钟内尽数毁灭,从这世间消失,再也无法重现。 只不过为了一群低劣的次品,一群毫无价值的人…… 他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绝望的哀鸣。 火焰之后的是爆炸和浓烟。试验区管理茫然地转向血肉熔炉的方向,可这会儿本该矗立于天地之间的熔炉连个影子都不剩。 火势越来越大,升腾的热浪从下方直冲上来。现在不是心疼资料的时候,试验区管理心想。他不清楚该不该抓握那些看起来虚无缥缈的灰雾,不敢随便移动,只得冲身边的人大喊。 “戴拉!”他喊道,“你见过这东西吗?” 可那邋遢的中年人充耳不闻,他只是躺在那灰雾之上,甚至还笑了几声。 “回答我!”灰雾一阵颠簸,眼镜管理的眼镜掉到了地上,眼前一片朦胧,他更加不敢动了——这八成是拉蒙搞的鬼,他打算干什么?让他们恐惧到极限,然后摔死他们吗? 他身边的研究者依旧没有回应,试验区管理眯着眼,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皮。灼热的空气让他有些窒息,碎屑擦着他飞过,升向夜空中那不祥的乌云漩涡。奥利弗·拉蒙毁了一切——他在他们眼前销毁了他们毕生的心血。 不,那个东西是不是“拉蒙”还很难说,它可能真的疯了,或者…… 管理人颤抖着咬紧牙关,说不上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他想要怒吼,却被黑烟呛得连连咳嗽。而当人影漂浮到他面前时,他差点下意识唾骂出声。 可来人不是奥利弗·拉蒙。 那是个十分俊秀的黑发青年,皮肤苍白,五官柔和,乍看上去几乎是无害的。可当他抬起眼,银灰色眸子投出的目光险些仅凭气势扼死他。他甚至有种错觉——面前的年轻人彻底看透了他,那目光直接刺进他的骨头,让他所有的想法在一瞬间暴露无遗。 那个漂亮的年轻人沉默停在半空中,脚下是熊熊大火,宽大的法袍不时被飞溅的碎屑撞上,在滚滚黑烟中微微飘动。那人伸出一只手,脸上带着明显的哀伤……以及怒意。 记录里没有这号人。可这会儿他没有心思去猜对方的来头,那气势越来越盛,管理人一阵头晕目眩,直接呕出一大口鲜血。 “你知道我多想杀了你们吗?”那个年轻人反问道,声音并不冰冷,反而带着崩溃和颤抖。“我只需要把你们的肉体状态变得和奥利一样,你们立刻就会死去。” 黑发青年的吐词很是清晰,只是每个词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如果我那么做了,他会难过……我不想让他难过。” “我……”管理人还没来得及回话,不远处的老人就直接吼出了声。 “打发掉最糟糕的部分,给剩下的大部分带来福祉,哪里错了?”老人声音非常尖利,“没人需要那些人,他们也不把自己当人!进步总要伴随着牺牲,我们为这个世界提供了最完美的防卫道具,最先进的技巧,而这一切只需要牺牲掉那么几个人渣。你这天真的,自以为是的毛头小……” “我不是来和你们辩论的。”黑发青年抬起一只手,声音愈发低沉。“为了对错?我可不是那么伟大的人——我只是想要保护我自己爱的人,而我差点让你们杀了他。” “我不怕死。”那老头子说得没错,眼镜管理内心陡然升起一份壮烈之情,横竖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要杀就杀,你这种人永远无法理解我们为了崇高目的的牺牲,你无法阻挡人们的进步,你——” “进步。”苍白的青年嘴里念叨着,“如果你们真的想要人体数据,我相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不用给自己戴那么高的帽子,你们只不过认为那些人不值得。” 他侧过头,扫了眼另一边灰雾上的人。那群呆滞的囚犯们似乎被摧毁了神智,他们沉默不语,对身周的毁灭毫无察觉,只是抬头看向星辰。 “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在我看来,你们的‘等级’毫无差别。” 这回陌生青年的声音彻底冰冷下来。 黑影在他身后盘旋,它吸干了一切投射其上的光,不祥地摇动着,如同水底尸体随水波摇曳的长发。它们突然伸展开来,升上空中,随即向四面八方坠去。其中一根黑影勒住了试验区管理的脖颈,接下来的声音活像是直接在他的大脑中响起。 “你们亲手造成的一切痛苦,都会在夜晚的梦境中回归。” “我不知道这里曾有多少人活过,但我知道有多少人还活着。我会原封不动地将那些痛苦、绝望和恨意奉还给各位。准备迎接数十年的噩梦吧。” “当然,诸位依然有继续研究的自由。所以我加一个小小的说明——” 试验区的管理突然觉得有些冷,他努力眯起眼,试图分辨那个恐怖的年轻人的表情。可他眼里依旧是模糊成一团的五官。 “——如果诸位继续这样的研究,那么新产生的痛苦也会继续追随你们。为了崇高的目的,还请各位自便。” “……现在睡吧,祝你们好梦。” 失去眼镜的管理只能看清那年轻人的轮廓。此时他正冷漠地低下头,充满讽刺地行了个礼。 原本缠绕在皮肤上的黑影蠕动起来,通过皮肤渗入。诅咒特有的冰冷感刹那间浸透了试验区管理的四肢百骸。他努力地瞪大眼睛,活像这样做就可以阻止睡意降临——可他仍然在下一秒栽倒在灰雾上,直接失去了意识。 尼莫放下右手,黑影们瞬间回到他的脚边,温顺得如同挤做一团的兔子。 守门人纷纷躺在灰雾之上,痛苦的呻.吟、小声的尖叫和神经质的抽泣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响起。这些真实的噩梦将在每个夜晚追随他们,直到清算完成的那一天。 只有一个守门人还清醒着,他知道。 灰雾还在肆虐,整座山峰此刻几乎成为平地,随即向下——奥利弗并不打算放过凋零城堡的地下部分。一个漆黑的深坑渐渐在这片荒凉的大地上出现,如同枯骨的眼眶。 快结束了,尼莫心想。那么让自己也处理好最后的事情吧。 他必须保护奥利弗。 尼莫吐出一口气,轻巧地冲到漫天灰雾的其中一片附近,直接拎起上面邋邋遢遢的中年人。 “戴拉莱涅恩。”他直直盯住面前恶魔的眼睛,握紧了抓住对方领子的手。“好久不见。” 第142章 逃离 戴拉莱涅恩看上去并不意外。他丝毫没有陷入困境的恐慌, 甚至还歪了歪脖子,给自己调整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晚上好,莱特先生。”他的语气称得上彬彬有礼, “别来无恙……不, 这么说恐怕并不合适。”恶魔的笑意更浓了。 尼莫冷淡地盯着对方, 一言不发。他就那么停留在半空,紧紧揪住恶魔的红袍前襟。 “真有趣, 您知道我是谁。”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 戴拉莱涅恩自顾自说道。“看来我完全错估了您的能力——群体性的诅咒和记忆模糊, 甚至没有用咒语。漂亮。可您单单漏了我, 我猜不是因为同胞之情?” 随后他略微拧起眉,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恶魔将目光从身边肆虐的灰雾之上收了回来,转向尼莫面无表情的脸。 “我联系不到本体了。”戴拉莱涅恩轻声说道。“真是新鲜的状况。” “我不会蠢到由着你拖延时间,把情报传出去。”尼莫终于开了口。“很遗憾。” “好吧,您到底想要什么?”恶魔撇撇嘴, “我假设您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只是发泄怒气,刚刚那些足够了吧。您应该明白,人类的法律和道德对我们可不适用。” “而就在不久之前,你们的队伍让我宝贵的契约泡了汤, 现在我们顶多算扯平啦。”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帮助我的义务。”尼莫咬紧牙关, “所以让我们用更‘恶魔’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我不能让你把奥利的信息传出去。” “您更应该担心您自己, ”戴拉莱涅恩眯起眼睛, 本来属于人类的眼球再次变成异样的赤红。“我现在对您感兴趣极了, 说实话, 我从未想过您还能为我带来新的惊喜——”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一只虫脚般的影刃向尼莫的后脑袭去。尼莫正盯着对方的嘴巴,像是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对方的话语上——那尖利而结实的影刃本该贯穿尼莫的头颅。可和戴拉莱涅恩推测的不同,它并没有从对方那张精致的脸后戳出来,带出鲜血和肉屑。 它消失了,如同雪片遇上铁匠炉卷出的热气。 尼莫的面色再次冷了几分,而戴拉莱涅恩恰恰相反。恶魔那双血红的眼睛陡然亮起,无数攻击纷至沓来。戴拉莱涅恩兴奋地比着手势,涂画符文,可一切依旧徒劳无功。 所有攻击尽数消失。 尼莫甚至懒得挪开视线。他沉默地盯着面前的恶魔,认真思索着。 “原来如此。”戴拉莱涅恩的攻击戛然而止,人类外壳的脸上涨起不正常的兴奋红晕。“怪不得拉蒙能够化解特伦特枯萎症的诅咒,怪不得魔王的血肉没有把你腐蚀干净——化解万物,归于本源。没错,这是本源的特征。” 他着迷地盯着尼莫,后者差点被那目光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我调查过,您的来历不明,但拉蒙绝对是在路标镇长大的。拉蒙那个找不到源头的骑士誓约……既然搞到了本源的力量,你们向谁效忠了呢?或者说——” “是我。”尼莫安静地回答,“他是……他曾是我的骑士。” “也不是不可能,”戴拉莱涅恩低声说道,语速极快,“毕竟你们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地表,没有到深渊内部活动过——但说到涉及深渊魔法本源的王者……”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尼莫扯扯嘴角,“我说过,让我们用更‘恶魔’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深渊贤者从未如此痛恨现况——他手握着梦寐以求的谜底钥匙,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消息传达出去。他只能紧盯着对方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并成功地从其中找到了敌意。 尼莫·莱特是故意的。 不,魔王是故意的。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好好看着。”那个曾经瑟缩的黑章新人抬起空着的左手,用力向后挥了一下。无数闪烁的符文、法阵的和算式瞬间铺满天空。戴拉莱涅恩猛地仰起头,他看到了自己曾经解答过的,试图解答的,尚未发现的知识。它们在星空下漂浮,以惊人的速度变幻。 真美,他心想。 “算好了。”尼莫低语道,将沉浸其中的恶魔生生扯回现实。 “什么?”戴拉莱涅恩几乎是下意识回应道,他正被无比巨大的幸福托起,人们的哀嚎化为悦耳的音乐,火焰掀起的热浪变作温柔的抚摸。他从未如此的—— “你的回路。”尼莫深吸一口气,“你附身的肉体有点多,花了我一点点时间。” 糟糕。 恶魔的背上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从一开始,拖延时间的就不止自己一个人。戴拉莱涅恩瞬间反应过来对方要干什么,影刃再次浮现,这次是向他自己使用的躯体劈去。 然而它还是不够快。 他收集到了足够资料,离研究多年的谜题只有一步之遥。魔王现世,真理的大门正冲他缓缓打开——无数新鲜的信息正将他包裹,这本该是无上的幸福。可他甚至没来得及多体味几秒,就被一只手直接扼住脖颈。 那只手没有用力,甚至是温柔的。可突然涌起的绝望陌生而冰冷,恶魔的声带似乎在那一刻被冻住,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忘掉吧。”尼莫呼出一口气,他小心地控制着怒气,语气有点生硬。“关于守门人的一切,你在这里得到的全部知识,全部记忆——统统给我忘掉。你的头颅里不是大脑,和人类不同,你扛得住这种冲击,不是吗?” “……但是请记住这种绝望,好好记住。” 得到所爱,然后眼看它在眼前消失的绝望。和人类的痛苦或欢愉无关,仅仅是作为名义上的同族——他将刻在自己骨头里的那份绝望原样奉还。 法术随着恶魔的魔法回路延伸,从这具肉体迅速冲击到深渊之中的恶魔本体,再扩散至地表的每一个分.身。凋零城堡相关的所有信息将从深渊贤者的记忆中彻底消失,永不回归。 尼莫松开手,漫天的知识散去,而那个邋遢的中年人失去意识,木偶般倒回灰雾之上。他没有再看对方一眼,直接向奥利弗的方向冲去。 奥利弗还停留在原处。只不过这次他不再伸开双臂,反而在勉强维持着一个半跪的姿势,两只手颤抖地拄着安息之剑。燃烧的废墟消失了,地表的巨坑已经深不见底。灰雾还在绕着他盘旋,动作愈发不安定,隐隐有失控倾向——并非是因为奥利弗的情绪多么激烈,尼莫熟悉那种气息。 只有托着囚徒和守门人的灰雾还安稳,只不过在不妙地颤抖着。他的恋人太过疲惫,又太过生涩。他无力再驾驭这份崭新而狂暴的力量。 而不远处,大批生命反应陆续出现。 凋零城堡只是守门人用于做活体实验,顺带培养死囚士兵的机构。守门人的其他机构一定发觉了异常,而考虑到守门人千百年来的积累,来人之中搞不好还有各个国家的军队。 他们必须离开,立刻离开。 “奥利,够了。”尼莫停在奥利弗面前,他毫不犹豫地跪下身去,捧住对方的脸,注视着那双黯淡的绿眼睛。“看着我,你能控制它!” 这一次不是看不见脸的拥抱,两张脸孔离得极近。尼莫看得很清楚——奥利弗的嘴唇全是血口,脸上满是脏污和泪痕。 他的奥利弗。 心脏并没有出现搅碎似的疼痛,恰恰相反,它似乎直接从自己的胸腔之中消失了,只留下绵延不绝的钝痛。奥利弗没有对他的呼唤做出什么反应,尼莫颤抖着吁了口气,直接摘下那个沾满血渍和肉块的骸骨头盔。 力量几乎失控,几乎要伤到别人,这样的时刻他也有过。而就像当初奥利弗为自己做的那样,尼莫心想—— 自己也能把奥利弗呼唤回来。 可尼莫并没有像当初的奥利弗那般温柔——他伸出右臂,直接勾住对方的头颈,可以说是恶狠狠地吻了下去,并在同一时间尝到了鲜血的味道。湿润的舌尖划过对方嘴唇上干裂的伤口,随后撬开牙齿。 一个掠夺般的深吻。 没有时间矜持,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他。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将告诉奥利弗所有事情,而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后一个吻。 这个想法让他绝望。 乌云散去,星空再次明晰。深坑底部不时闪过几丝火光。灰雾缓缓飘下,将失去意识的守门人和囚徒放在了巨坑两侧,随即散去。而在附近肆虐的灰雾也在刹那间停息,不再四处制造撕扯咀嚼的噪音。远处的军队在飞速接近,整齐划一行动的轻响随风飘来。 奥利弗终于眨了眨眼。他松开剑柄,直接搂紧尼莫的腰,果断加深了这个吻——与其说是恋人间爱意绵绵的亲昵,这个吻更像是吞噬和啃咬。 痛苦、悲伤而甜蜜。 “尼莫。”长久的亲吻让奥利弗的大脑有些昏沉。他颇为不舍地推开对方,小心翼翼地喘了几口气,眼睛里第一次多了一点光彩。他艰难地活动着脸上早已僵硬的肌肉,扯出一个微笑。“……你在这里。” “不想笑就别笑了。”尼莫擦着对方额角开始干涸的血迹,对方的笑容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样子,它让他有几秒完全无法呼吸。“我带你离开,我们这就走。” “‘不管事情多糟,我永远会笑着迎接你。’……我答应过你的。”奥利弗喃喃说道,“是啊,我们这就……我们两个人一起……” 他收紧搭在尼莫腰间的手臂,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尼莫直接将对方抱了个满怀,吓得几乎僵住。数秒之后才意识到要确认奥利弗的呼吸和心跳。 奥利弗睡着了。 尼莫将手指插进对方满是血渍的头发,它现在摸起来粗糙而粘手,一点都不柔软。 于是他再次颤抖地叹了口气,这会儿尼莫已经能看到援军飞舞的旗帜和盔甲的反光。他直接将奥利弗抱起,就像那沉重的盔甲毫无重量似的。 空间再次撕裂,清新湿润的空气从裂缝彼方涌来。黑暗的树丛之间能看到点点灯火,平静而温馨。空间裂缝的边缘缓缓蠕动,伴随着守门人梦中的哭叫,违和感甚至到了令人警惕的地步。 “两位。”尼莫抱紧自己沉睡的骑士,转向石雕般的陌生男女,“以你们的实力,穿过这个应该没有问题——” “一起逃吧。” 第143章 认真谈谈 空间裂口在四人身后闭合, 将军队、哀嚎和充满燃烧味道的空气统统关在了另一边。 树林中的晚风温润宜人,昆虫在草丛中发出细细的鸣叫。这里的树林不算浓密,灌木丛明显留有人来人往的痕迹。从缓坡上看下去, 一个小型城镇正在不远处闪烁着灯火, 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这里是……?” 犹豫许久后, 陌生男女中的年轻姑娘还是开了口。 “我们还在瓦尔顿境内。”尼莫将奥利弗小心地放在厚草丛上,直接用法术弄干净了对方身上的血渍和污垢。“不用担心, 我没有直接把两位带出国界。” 他说着坐下身, 将奥利弗的头搁上在自己的大腿, 用深渊魔法仔细修复对方枯萎受损的内脏。尼莫本想把那些骇人的疤痕一并除去, 好让自己的胸腔的钝痛稍稍停止片刻,可奥利弗似乎想要留着它们。于是他只得小心的避开那些伤疤,治疗伤口里的溃烂和感染,让它们迅速结痂。 缄默骑士的盔甲有着利落漂亮的流线型线条,深色的金属严密地扣在一起, 这使得奥利弗左臂的盔甲空缺尤为扎眼。尼莫轻轻翻过那只手腕,凝视着上面由伤痕组成的刻印。 他发出一声极小的叹息,拨开奥利弗被清理干净的浅棕色头发,随即俯下身, 在对方额头上烙下一个轻吻。 “两位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像是要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似的, 尼莫终于扭过头。“有什么地方想去呢, 或者是……” “不用, 到这里就足够了。”高大的男人不自在地提了提手上的重盾, 声音有些干涩。“我们有办法离开, 十分感谢您的帮助,莱特先生。” “该说谢谢的是我。”尼莫有点僵硬地笑了笑,“如果不是你们及时传达了奥利的消息,我可能已经……”如果他再慢上一步,没有及时抵达熔炉,那么奥利弗很可能被那个骨玉炸.弹直接从世上抹掉。 尼莫不想去推断那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仅仅目睹眼下的状况,他都快因为痛苦而无法再呼吸。 高大男人的脸孔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在下一刻垂下:“拉蒙先生也救了我,我们扯平了。您知道的。” “您是他的男朋友吧?他说过自己有个男朋友。”娇小的姑娘插嘴道,“尽管我不是很认同他的理念,但拉蒙先生的确是个值得钦佩的人……他什么时候能醒来?该尽的礼数还是得尽,至少让我们和他告个别。” “我不知道,但是他……应该没事。”感受着奥利弗均匀绵长的呼吸,尼莫小声答道。“而且这无所谓扯不扯平的,我真的十分感谢……对了,两位身上有恶魔诅咒的痕迹,两位知道吗?” “我们知道。”兰迪点点头,尽管在灰雾护盾中看得不算真切,拉蒙先生的恋人似乎能够使用极为强力的深渊魔法。或许他们能够礼貌地询问一下莱特,说不定能拿到一点上级恶魔的情报。“请问您——” “我把它除去了。”尼莫咕哝道,还在用手摩挲奥利弗柔软光滑的头发。“阻断接触类型的诅咒,并不致命,我没有仔细判断内容。虽然不知道两位被禁止碰触了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们,现在它消失啦。” “我没有什么钱,只能这么答谢二位。”那双银灰色的眸子格外真诚。 尼莫·莱特的口气活像是在阐述“你们脑袋上沾着片树叶,我刚刚帮你们拿掉了”,没有刻意的谦虚,他似乎是真的在为“只能做到这点小事”而感到不好意思。两个杀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站在原地,分毫不敢挪动。十几秒后,莫拉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然后发出一声实在的尖叫。 兰迪则放下盾牌,看向自己满是疤痕的双手,眼看着它们第一次颤抖起来。 一切太过突然。十几年的旅途猛地抵达终点,不真实感让他有些晕眩。厚厚的盾牌砸落在地,高大的杀手转过身,专注地看向自己的恋人——而莫拉甩掉了指头上锋利的武器,直直冲到兰迪面前,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两人距离极近,谁都没有吭声。 莫拉伸出一只手。手背上还带着战斗后的尘灰和血迹,那只稍显瘦小的手停在空气中,它的主人则抬起头,红着眼圈看向自己的恋人。 兰迪则将手伸向自己的腰包,他的手抖得太过厉害,光是解扣子就失败了两三次。可他最终还是弄开了它,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他开始试图解上面的细绳,后来索性直接将它撕开。 里面是两枚戒指。 式样简单,甚至称得上粗糙,没有嵌入任何宝石。银色的金属扭出一个简单的狐尾造型,静静地躺在兰迪宽大的手掌中。他轻轻捻起那枚小的,就像对待自己的眼珠一般小心——随后转向那只停在空中的手。 他伸出手去,像是打算握住它,但中途突然瑟缩起来。几次挣扎过后,他终于还是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握住对方纤细的手指。 他抖得太厉害,差点将那枚戒指滑落到草丛中。 兰迪沉默地咬住下唇,小心地将那戒指套上了对方的左手无名指,他甚至没有问任何问题。而当高大的杀手将视线从他们皮肤接触的地方撕开后,才看到对方已经流满面孔的泪水。 “你这个——蠢木桩——”莫拉抽噎着低吼,“你忘了求婚,你这个……” 她咬紧牙关,最终还是没有成功说完这句话。她张开双臂,猛地扑向对方,将脸埋进对方的胸脯,整个人颤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 她恶狠狠地拥抱着他,随后深吸一口气,转向尼莫。 尼莫·莱特轻松地解开了他们的诅咒,而他们甚至不清楚对方是如何做到的。他很可能是一只真正的上级恶魔。可那不重要,莫拉心想,所有事情都不再重要。 她吻了吻那枚戒指,似乎失去了感受恐惧的能力——他们笑话般的命运画上了一个戏剧性的句点,就算她在这一刻死去,也已经足够幸福。 所以莫拉什么都没有问,她将自己的武器郑重其事地放在尼莫面前。随后她脱下自己沾满鲜血的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武器旁边。全程用力抽着鼻子,眼圈微微红肿。 而兰迪也走了过来,做了完全一样的事情。 尼莫在交代完诅咒的事情之后,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奥利弗身上。他被两人的举动吓了一跳,目光里带上了些迷茫。 “您说您没有什么钱。”莫拉哑着嗓子说道,“您可以将这些带去佣兵公会,接下诛杀‘桑丘的灰狐’的通缉令。这是我们的标志性武器,加上血衣——虽然没有尸体有说服力,但也能领到不小一笔。” “‘桑丘的灰狐’不会再活动了。”她露出一个真正灿烂的微笑,“它终于死掉啦。” 夜晚终于过去。 奥利弗再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吊在木制屋顶上的香料袋。暖暖的阳光投射在薄被单上,过于明亮的一切几乎要刺伤他的眼睛。奥利弗下意识摸向身边,想握住安息之剑——随后他发现它正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苍白如雪。 满是划痕和磨损的盔甲也被清理一新,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木台上面。甚至连骸骨头盔都安稳地摞在最顶上,被阳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身上的饥饿、干渴和疼痛消失一空,他的心脏从未如此有力地搏动,身体轻盈得如同不再存在。奥利弗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没有黏腻的血渍和污渍,也没有血肉腐烂的恶臭和脓血的甜腥顺着他的动作钻进鼻子。 空气里只有甜牛奶和新鲜柠檬的香气。现在他整个人干净而清爽,身上浸透脓血,破败不堪的里衣也早已换成宽大舒适的睡袍。如果不是那些狰狞的伤疤还躺在他的皮肤上,奥利弗险些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足够长的噩梦。 他不太习惯地活动着手指,转过头,在阳光更强烈的那一侧发现了尼莫。 尼莫正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头发披散着,全神贯注地用小刀削一个紫皮软梨的外皮。紫红色的鲜艳果皮不间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溜下,落到下方的垃圾桶中。只不过紫红色的果皮后,接着是淡红色的果肉——可尼莫就那么无知无觉地削着,直到把那个头不小的水果彻底削没。 奥利弗:“……” 他决定先保持沉默,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又一个梦境。 字面意义上的削完梨子后,尼莫怔了几秒,他板着脸将果核丢进垃圾桶,又从脚边的果篮里取出一个更大的。 眼看悲剧又要重演,奥利弗还是忍不住撑起身体咳嗽了两声。决定增加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这次软梨整个儿掉进了垃圾桶。 尼莫愣愣地看着他,手上还维持着一个削皮的姿势。他张了张嘴,数秒后才成功发出声音。 “奥利,你……你想喝点什么吗?”他急急地说道,将小刀扔进果篮。“我记得你喜欢蜂蜜牛奶,可它不太解渴,我还准备了清水和……” “尼莫。”奥利弗调整了下姿势,倚上床头的软枕。“你能过来一点吗?” 在那一瞬间,奥利弗发现自己的恋人有点手足无措。尼莫脸上露出一个明显的挣扎表情,他似乎想飞扑过来,但又有什么阻止了他。最终他抿抿嘴唇,端起一杯冒着凉气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凑近。 奥利弗伸出手。 尼莫似乎认为他要接过水杯,十分自然地将那漂亮的玻璃杯往前送了送。然而下一秒,清水洒在了奥利弗的胸口,玻璃杯顺着薄被的起伏滚落——奥利弗一把捉住那根白皙的手腕,将尼莫扯到了怀里,随后牢牢抱住。 “尼莫。”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将鼻子埋在对方的颈肩,再次嗅到了尼莫头发间那股独特的凛冽味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对方的体重和体温都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心里发酸。 “我还活着。”奥利弗感受着对方急促的心跳和剧烈起伏的胸口,低声宣布道。“……我还活着。” “嗯。”尼莫简短地回应道,拥抱的姿势下,奥利弗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我……我已经在佣兵公会登记了‘需要面谈’的假任务,指定了风滚草。虽然会多花一点点钱,但是安肯定能找到我们。现在回奥尔本太危险了。” “唔。”奥利弗更用力地搂住对方,嘴里模糊地应着。 “她在不久前已经接下了那个任务。考虑到传送距离,她大概会在明早到这里……接你。”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尼莫的身体有些僵硬——他更像是乖顺地任由自己抱着,和之前不同,没有半点激烈回应的意思。 “不是接我,是接我们。”奥利弗补充道。 “接你。”尼莫说,声音有些闷。“奥利,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虽然我治愈了你的内脏损伤,可你太久没有进食,一开始还是不能吃太难消化的……” “你转移话题的技术还是不太行。”奥利弗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尼莫,他靠回床头,认真地盯着那双银灰色的眼睛。 “我们说好了,等这一切结束后认真谈谈。”他伸出手,随手理了理对方散在肩头的黑发。 “现在是时候了。” “不,现在还……” “如果我们要谈的事情让你这么痛苦。”奥利弗又重复了一遍,“……那么现在是时候了。” 第144章 爱与责任 他们靠得真近啊, 尼莫心想。 奥利弗倚靠在淡色的木制床头,宽松的睡袍领口露出一点锁骨。柔软的浅棕色头发有点乱,阳光之中, 那双碧绿的眼睛清澈而沉稳——它们正看向自己, 投出的目光里满满的信任和安抚。 对方的体温还残留在皮肤上, 尼莫将手握成拳头。他眷恋这份温度,可正因如此, 他必须将一切都说出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隐瞒。 隐瞒的念头的确不时从脑海深处浮现。毕竟寂静教堂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细节, 只要保持沉默, 或者声称自己只是一只怪异的游荡者就好——尼莫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亲手推开这份温暖会造成多么大的痛苦。 维持原状会好得多,只要他不说,奥利弗绝对不会追问。 可他不能瞒下来。 那本身就是一种不信任,他心想。奥利弗许诺过, 无论如何都不会恐惧。而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奥利弗自己发现了他的身份——或者更糟,在“尼莫·莱特“彻底消失,真正的魔王降临于世时察觉真相, 他的恋人又会怎么想呢? 那会是地狱。而他不想因为这份骗来的温暖, 将对方亲手推入地狱。 不能逃避。 “奥利。”尼莫终于开了口, 手攥紧身边的薄被单。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内全部抽离他的身边, 他无法正常呼吸。“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在弄倒深渊教会的时候知道的。” 奥利弗十指交握, 目光依旧温和。 “我……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无辜,甚至差得远。”尼莫下意识想要挪开目光,可他强迫自己望向对方的眼睛。 他像垂死的人那样深吸一口气:“尽管我不记得,但曾经的我杀过很多人。” “我跟你说过,对吧?我很喜欢锡兵,可是我亲手杀了他们。那是拉蒙叔叔的同伴——你父亲的同伴……” “在那之前,更早之前。这几千年来……我不知道杀死了多少……” 这些话语如同夹着锋利的刺,每一个词都要划伤他的喉咙。 “根本就没有什么十几代魔王的概念。自始至终,深渊之底的都是我,奥利。而现在我在地表,就我自己发现的部分……我失去的记忆,甚至眼下的一切,很可能都在‘曾经的我’计划之中。” 像是在呕出什么带毒的东西,他的舌头几乎要麻痹掉。 “……违背你说过的话也没有关系,逃走也没有关系。我不会生气,我不会怪你。我是……” 那个词卡在喉咙里,尼莫无法将它说出来。他最终还是垂下目光,不忍看到那双绿眼睛变冷的瞬间。“我是……” “魔王?”奥利弗自己接了下去,声音听不出喜怒。 尼莫没有回答。他盯着阳光照耀下的地板缝隙,深知自己这个反应已经足够说明答案。 奥利弗沉默了很久。 安静的空间中只留下一个人的呼吸声,尼莫连气都不敢喘。他依旧死死盯着带着一点阴影的地板缝,攥紧的手指快把薄被单抓破了。 “我想吃布丁。”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后,奥利弗突然说道。 “……啊?”这不是尼莫所想象的任何一个回答,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能帮我去买一个吗,尼莫?”奥利弗的语气勉强算得上平静,“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好好思考。” 尼莫迅速站起身,嘴里飞快地嗯了声,逃跑似的冲出门外。他依旧没有敢去看奥利弗脸上的表情,甚至忘了说再见。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找到店铺的,差点没拿上甜点直接给钱走人。尽管卵石地面坚固至极,尼莫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他的身体在因为紧张而发抖,身旁走过的人仿佛穿行在另一个世界。直到看到旅店的招牌,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回来。 可尼莫没有立刻回到房间。 奥利弗会不会已经走掉了?他拎着布丁瓶的绳子,一个近乎残酷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撞进他的脑海。 换个立场思考,这的确是最理性的做法。可这个想法让他如坠冰窟,尼莫眼看着那个颜色明艳的招牌,以及柜台后用笔尖戳墨水瓶的老板——明明是温馨平和的景象,他的胃却绞成一团,血管似乎被人换成了细小的毒蛇。 无论如何……当自己再次踏入那个房间,都会得到确定的答案。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那么他注定要承担坦白后的结果。尼莫提着手里的甜品走向那扇门,心跳接近失控。这就是恐惧的感觉,他心想,由衷地厌恶这种情绪。 尼莫慢慢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并且没有第一时间在床上找到那个浅棕色的脑袋。 他的心脏绝对停止了几秒。好在安息之剑还躺在浅色的被单上,此时分外扎眼。 奥利弗似乎把自己的脑袋塞在了枕头底下,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茧。听到门响,他终于把头从蓬松的枕头底下伸出来。 “你吃吧。”奥利弗指指那个布丁瓶,严肃地建议。“不好意思,刚刚撒了个谎——我没什么胃口,你也削完了最后一个软梨。”奥利弗叹了口气,再次坐起身。他将枕头竖起,重重地靠回床头。“……你看起来惨白得吓人,甜的东西会让你好一点。” 尼莫愣在原地,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来坐。”奥利弗说道,拍了拍床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保证我不会像十岁小姑娘那样尖叫。” 这回轮到尼莫拘谨了,他双手握住布丁瓶,差点把那可怜的瓶子给捏碎。犹豫十几秒之后,他谨慎地踏出几步,小心地坐回床边——活像这张床下一秒就要爆炸似的。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奥利弗望向天花板,“尼莫,你说你是魔王……你的判断依据是?” “尤里瑟斯的头骨碎片。”尼莫干巴巴地说道,“我能感受得到,那里面毫无疑问是我的力量,半点差异都没有。至于完整的头骨,它就在你家后院的树顶。” “你是说——”奥利弗的声音有点变调,“‘怀特先生’是你的骨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尼莫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放得更低。“这是依据之一,第二个……可能比较难懂。奥利,我能完全支配上级恶魔的性命,我猜一般恶魔做不到这一点。” “我确实听不太明白,不过这么看来,你对自己的身份十分确定。” “……是的。” “那么下一个问题。”奥利弗绷着脸喃喃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没错。”尼莫苦涩地握紧手中的小瓶,“接触到头骨碎片的时候,我拿回一点尤里瑟斯的记忆。他……不,曾经的我是故意让你父亲带出头颅的。奥利,我利用了你的父亲。尽管不清楚详情,但我现在在这里……肯定和那个头骨有关系。” 奥利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最后一个问题。”他转过身,直视着尼莫的眼睛。“你打算去哪里呢?” “什么?”尼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你昨天坚持说‘安会来接我’。”奥利弗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听不出喜怒。“尼莫,你是想要离开吗?” “我……” “这是一个分手要求?” “你……”这和自己所预想的完全不同,尼莫差点弄掉手里的瓶子。他迅速将它搁在床边的矮柜上,硬物磕碰发出沉闷的声响。说实话,他没敢抱有太大的希望——奥利弗没逃走,他是发自心底松了口气。至于眼下奥利弗提到的层面,他完全没有考虑到。 他没想过他们还有“将来”这种奢侈品。 “……你沦落到凋零城堡,归根结底是我害的。”尼莫低吼道,“你本来也不用坚持,我一直给了你很大压力,我清楚。奥利,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上级恶魔,我们当然可以继续……但我一直以来都是地表的敌人!我总有一天会将你拉下水,你……” “你给我听好。我一点都不无辜,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现在的我很可能只是个假象,一个让你们放松警惕的伪装……” 尼莫将眼睛埋进一只手掌,咬牙切齿。“你一直都会做出最合理的判断,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知道。”床垫塌陷下去,奥利弗在接近。“我没有打算代替任何人告诉你‘那些事情无所谓’。” 随后一双温暖的臂膀从他身后搭了上来——奥利弗从背后拥住了他,那毫无疑问是一个拥抱。“我无法代表任何人原谅你。你说得对,发生过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奥利弗拉开了尼莫的胳膊,将自己的掌心覆上他的眼睛。 那掌心干燥而温暖。 “如果我没有‘沦落到凋零城堡’,可能我会像你想的那样做下所谓最合理的判断。”奥利弗将下巴搁上尼莫的肩膀,尼莫能感受到呼吸的热气伴随着低语钻进耳朵。“但我现在不会那么做。谢谢你肯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你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说的。” “但是尼莫……魔王从没有登上过地表,是地表的军队自行进入深渊。父亲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总是能一眼看透事物的本质,你知道吗?他会在头骨旁边放下花束。他一定也相当珍惜他的同伴……可花束仍旧在那里。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一定不会是单纯的‘利用’。” “如果真的要论罪,我和你一起承担。如果你想要答案,我和你一起去找。” “因为我喜欢的人此时此刻就在这里,并为了伤害过他人而痛苦。假象也没关系,伪装也没关系,‘你’现在就在这里,尼莫。” “你可能会死掉。”尼莫清清嗓子。“我可以回深渊,我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待好,我……” “差点死掉……体会过啦,以后会更熟练的。”奥利弗甚至低笑起来。“现在知道了真相,我更该负起责任好好监视你,不是吗?” “比起把你一个人丢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还是更想抓住你。毕竟就算你回到深渊,下次远征依旧不可避免。而且谁也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能在深渊和地表间自如往返。” “如果说我这次明白了什么……尼莫,孤独地坚持十分痛苦,痛苦到超乎你的想象。两个人会更容易些。” “我只是想保护……”尼莫的声音里多了些沙哑。 “‘以前的你’做过的事情不会消失,‘现在的你’做过的也不会。”奥利弗的声音则越来越轻,“我们帮助过不少人,你的确改变了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如果你藏起来,我一个人可做不到那些事情。如果有一天,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拥抱在收紧,背后传来的心跳平稳有力,奥利弗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渗过来,几乎要把他烫伤。 “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这可能是他做过的最好的梦,尼莫想道。他紧紧抓住奥利弗的胳膊,像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丝毫不怀疑奥利弗的话——就在不久之前,这个人甚至试图将自身的死亡化为枷锁,去捍卫一个守卫地表的承诺。 他爱上的人如此残酷,真是太好了。 “……在那之前,如果你愿意,我会陪在你身边。” “好。” 尼莫吸了口气,他身边的空气终于再次出现。血液再次流动,奥利弗的手还轻轻捂着他的眼睛。阳光将他的指缝两侧透成温暖的橘红色。 “……所以不要哭了。” “好。” 第145章 温度 太阳即将下山, 投射到地板上的阳光带了些橘红的色调。 蜂蜜牛奶早已凉透,牛奶表面结出一层薄薄的脂膜。尼莫吁出一口气,眼睛还有点干涩。那层看不见的, 一直包裹住他的冰冷外壳终于崩毁。他再次沉入这世界, 如同再次投入清水的鱼。 他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 尼莫能感到耳侧落下一个安抚的轻吻。奥利弗收回了搂住他的双臂, 铺了铺枕头,再次躺了回去——他的恋人将双手垫在脑后, 面色严肃地紧盯天花板, 显然陷入了思考。 犹豫片刻, 尼莫甩掉脚上的鞋子, 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那张床。 自从奥利弗失踪,他一刻都没有合过眼。虽说魔王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倒下,可绷紧到极限的精神突然松弛下来,尼莫还是险些一头栽倒。磨磨蹭蹭地前进中,他的膝盖碰触到了安息之剑的剑柄。 尼莫原本想顺手把骨剑搁在身旁的床头, 可手伸出的那个刹那便后悔了。悄悄瞥了奥利弗一眼,确定对方对此毫不在意后,尼莫将剑放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随即被火燎到似的抽回手。 这样它仍然在奥利弗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飞快地扯过一半被子, 把脸埋进枕头, 背对着奥利弗。尼莫原本以为自己会紧张到睡不着, 可阳光温暖, 对方的心跳声平缓有力——他险些在几秒之内就彻底睡死过去。 “奥利。”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 尼莫盯着枕套边缘的一个线头, 再次开了口。“等大家再聚集起来,我得把这件事说清楚。” 他停顿片刻,可奥利弗没有接话的意思,于是他只得继续。“我的确算是……某种危险,这样把安和克洛斯先生蒙在鼓里,对他们来说不公平。” “狄伦知道?”奥利弗迅速抓住了重点,直接丢出一个反问。 “他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很可能是——” “停停停。”奥利弗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不好的预感……尼莫,我还在消化你的身份,狄伦的事情以后再说。” 空气彻底安静了会儿。 “关于坦白的事情,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想法?”就在尼莫再次差点睡着的时候,奥利弗主动开了口。 “嗯。”尼莫迷迷糊糊地应道。 “这件事由我来讲。”奥利弗的声音坚决而沉稳。“我理解你的想法,尼莫。我不会刻意瞒着他们,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尼莫登时清醒:“怎么说?” “先不说安的立场,克洛斯先生绝对会将情况上报给教廷。比起一般审判骑士,他的态度确实比较温和……可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想你知道。” “……我明白。” “我们现在谁也不知道‘曾经的你’到底计划了些什么。如果你将这件事彻底坦白,只会带来毫无意义的冲突和恐慌。就算他们没有直接证据……如果有人要彻查当初深渊教会的事情,还是会抓住些蛛丝马迹。”他的恋人听起来冷静得可怕,“个人建议,我们最好等有些头绪后再和他们谈谈。” “……” “至于那两人的安全问题……相信我,尼莫。你的身份一旦暴露,安和克洛斯先生肯定都活不下来——毕竟你们曾经是同伴,不会有人想在这种事情上来点儿宽容。大家只会想要万无一失。” 尼莫裹紧被子,整个人蜷缩起来。长满软刺的沮丧再次击中了他。“我知道了。” “而且这件事由‘身为人类’的我来说,比你自己坦白要好。”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后脑。身后一阵布料的摩擦声——奥利弗似乎抽走了两人之间的武器,将它随手放在床沿。“你不用这么着急证明自己,没关系的。” “睡吧,”奥利弗补了一句,“我哪里都不会去。” 那句话的话尾还没有落地,尼莫便睡着了,活像那是什么强效的催眠咒语。焦虑和不安还在,可此刻它们变得无比稀薄。自己估计能一路睡到安到来,尼莫在朦胧中思考道。 可他醒得比自己想象中的早了很多。 窗外的天空是接近于黑的墨蓝色,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温暖的阳光无影无踪。尼莫猛地坐起身,本能地向身旁探去,下一刻指尖触到了温热的皮肤——奥利弗的温度还在,他这才松了口气。 真的不是梦。 尼莫看向身边的人。奥利弗维持着那个双手垫在脑后的姿势,碧绿的眼睛依旧盯着天花板。这会儿他将视线移过来,和尼莫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你没睡。”尼莫有点尴尬地收回那只手。 “嗯哼。”奥利弗小声应道。 于是尼莫鼓起勇气,再次把手贴了上去。奥利弗没有发抖,但肌肉的确在皮肤下紧绷起来。那皮肤不算光滑,这会儿他能摸到凸出的疤痕和凹陷的暗伤。愤怒和痛楚再次从心底钻出,尼莫抽了口气,手指沿着一道长长的伤疤抚上。 然后被奥利弗一把抓住。 尼莫下意识看向奥利弗的脸,发现对方的眉毛正微微拧着。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发现奥利弗的手攥得死紧。 “这不是梦。”奥利弗的语气十分笃定,手上的力道大了几分。“我也在一直考虑这个问题,尼莫……但这的确不是梦。” 微弱的月光洒进房间,奥利弗的睡袍因为动作而微微敞开,露出左胸口那道狰狞的疤痕。尼莫索性靠得更近了点,另一只手按上那道疤。他能感到奥利弗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可那温度吸引着他,尼莫无法将手收回。 这个现实美好得过分,哪怕是现在,他都不敢发自心底相信这是真的。或许他会在某一刻醒来,然后发现自己睡在某个孤独而冰冷的角落里—— 而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抱有这个担忧的人。 先是手指,随即是整个手掌。如同头一回接触人类的肌肤,对方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从掌心涌来。生平第一次,尼莫兴起了去主动掠夺什么的念头。 他喜欢这温度。 在自己的意识反应过来前,他就已经双手撑上奥利弗的枕头,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双熟悉的绿眼睛——此刻它们正闪着晦暗不明的光。 “介意吗?”尼莫轻声问道,他能感受到自己瞳孔失去控制,变回恶魔的样子。可他现在半点儿都不在乎这个。他的心跳声大到失控,心脏不停地将鲜血泵进大脑,尼莫再一次忘记了呼吸。 “当然不。”奥利弗的声音有些嘶哑。 于是尼莫俯下身去,左手按在那道致命的伤疤上,极为认真地噬咬着对方的嘴唇。只觉得下一刻心脏就要因为喜悦和酸楚爆炸。奥利弗则伸出双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耳朵和面颊。房间内的温度在攀升,他掌心下的皮肤透出一层薄汗,变得湿滑,带上些许凉意。 他们专心地吻着对方,仿佛房间外的世界早已不复存在。 奥利弗修长的手指插入黑发,动作轻极了,掌心的热气愈发明显。尼莫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小的叹息,微微撑起手臂,舔了舔对方的唇角。 “不需要这么小心。”他咕哝道,一只手将奥利弗的睡袍领口扯得更大了些。“你知道的,我可不是什么易碎品——” 他话还没说完,眼中的世界便陡然颠倒。 几秒之后,尼莫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奥利弗利索地翻了个身,用手紧紧禁锢住了他的手腕。方才的温柔和顺从瞬间消散,气势如同给猎物最后一击的野兽。 “是啊。”奥利弗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知道。” 说罢他俯下头,吻了吻尼莫的眼睛。那是他最后一个和“柔和”这个词沾边的举动。 湿润的吻之后,尼莫还没来得及睁开它们,一阵微小的刺痛便袭上颈侧。他本想挣扎,可他能感受到那啃噬中带着的热切和悲意。酥麻感冲击着脑髓,当他再次试图吸入空气时,呼吸变成了微喘。 算了,尼莫想道。彻底放松了身体。 接下来“时间”的概念从这间普通的客房中彻底消失。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这个疯狂的夜晚才算真正结束。 “……打个商量,奥利。”尼莫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颇为有气无力地嘀咕。“你可以杀了我,我真的不在意……但这种杀法还是算了,好吗?” 然而他的恋人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回答。奥利弗模糊地哼了几声,干脆地睡着了。 尼莫支起身体,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体质。他咬着牙给揉成一团的床单来了个清理法术,顺便修补了上面新增的破口。奥利弗正趴在枕头上,睡得极沉。那件宽松的睡袍早已化作地板上的碎片,遍布伤疤的上身暴露在空气中。 尼莫泄气地移开目光,心底仅剩的那点儿不爽瞬间不知所踪。横竖对方的脊背上多了不少带血的挠痕,作为最后的报复,他决心不去治疗它们。 尽管清洁法术快得多,他还是决定去洗个澡。热水浇上身体的触感再次将他带回现实,荒唐的一夜并没有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多少痕迹。尼莫深沉地盯着溅开的水花,发现无论如何都找不回前些天的沉重心境。 奥利弗真的完全不害怕自己,他严肃地心想。就算对方的证明力度有点过头,这总是个好消息。 仔细的冲洗后,尼莫随意了干了干头发,穿上松垮的法袍,打算去餐厅弄点食物。毕竟布丁和牛奶被他俩无视了一夜,已经不太适合入口。 然而当尼莫刚端起一杯热牛奶,打算抿上一口的时候,他真正意义上回到了现实—— 安正坐在一个靠窗的餐桌旁,嘴里还叼着块燕麦面包。灰鹦鹉正在一旁咔嚓咔嚓地啄着坚果饼干,它和尼莫直接打了个照面,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女战士抬起头,扬扬下巴,就当打了个招呼。可等她看清对方的情况,安伸出一只手,缓缓把嘴里的燕麦面包取了下来。 “……奥利弗呢?”她咽下嘴里的面包,清清嗓子。“我记得你在任务上写的是‘一切顺利’?” “还在睡。”尼莫板着脸说道,耳朵一阵发烫——一半因为紧张,一半因为尴尬。 “哦,还在睡——不对!这都几点啦!”安攥紧那可怜的面包,“你不是能治愈他吗?奥利弗一般五点就会……会……你洗澡了,尼莫?这个时间?” 她扫了一眼尼莫端着的餐盘,上面毫无疑问是两人份的早餐。 女战士的表情凝固了。 “我的老天,你们还真——不,不是。我是说,你把奥利弗给——?”安眉毛扬得高高的,无视周围的目光,双手比了个粗鲁的手势。 热意直接在脸上炸开,尼莫一声不吭,转头就走。 “这个反应……哎呀,看来不是。”安响亮地啧了声,“哎你先别走,回来!对不起!……噗嗤。” “年轻人就是脸皮薄。”望着尼莫逃跑似的背影,安好笑地戳戳灰鹦鹉。“看不出来,奥利弗那小子还真下了手。这已经不是奖章能解决的问题啦,克洛斯应该给他申请一个奖杯。” 巴格尔摩鲁嘴巴里的坚果直接掉在了桌面上。 它呆若木鸡地僵立几秒,随即利落地晕了过去。 第146章 再次启程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昏睡太久, 或者今天清晨的天气太过晴朗,这一回奥利弗只睡过去一小会儿。他睁开眼睛,费力地眨了眨, 凝视着浸满半个房间的柔和阳光。 身下的床单柔软干爽, 尼莫不在他的身边。 奥利弗猛地坐起身, 他望向自己的双手,掌心似乎还留存着恋人皮肤的温暖触感。这次他并没有思考做梦的可能, 尼莫昨晚留在他背上的抓痕还在隐隐作痛, 伴随着令人愉快的安心感。 他的恋人是魔王。 尼莫·莱特是那个一直存在于传说之中, 需要倾尽地表各个种族之力联合讨伐的怪物——甚至都不是什么所谓的“魔王继任者”, 而是历史上唯一的那一个。说实话,奥利弗现在仍旧没能好好消化完这个骇人的信息。 可他也没能仔细思考太久,凋零城堡的压抑瞬间解放,随之而来的是恋人冲击性的坦白。奥利弗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去理那乱成一团的思绪,只得撇去感性的那部分, 冷酷地将现况条条缕缕剥开。他明白怎么做是对地表最有利的,也清楚怎么做是对尼莫压力最小的。他的灵魂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惊骇地接受着现实,一半近乎无情地收集现况,做下相对合适的判断。 他的头脑的确得到了最为合理的答案, 而在那个答案之后, 他积压的感情彻底炸开。 ……自己少见地失控了。 奥利弗狠狠抽了口清晨凉爽的空气, 有点儿挫败。他原本还尽力保持着冷静, 可昨夜当尼莫的温度贴上来之后, 他的脑海里只剩两个想法。 就在不久前, 自己差点失去尼莫。而如果将来“魔王”恢复了全部的记忆,他很可能又一次失去他的恋人。 巨大的空虚和渴求中,他第一次完全抛却了理性。所有的思绪如同被烈火燃烧殆尽,只留下无尽的高热。 “魔王”这个词刹那间成为一个遥远的概念。 非人的瞳孔没有投出任何压迫感,那双美丽的银灰色眼眸在夜色中闪着微光。他眼看着它们变得湿润,透出恳求的味道。微长的黑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尼莫白皙的后颈上。他的恋人先是狂乱地喘息和低语,而后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呻.吟。 汗水渗进背后被挠破的血口,火辣辣的刺痛进一步麻痹了奥利弗的理智。他没有松手,贪婪地掠夺着对方的体温——活像放开手,对方就会瞬间消失那样。 现在考虑到对方的身份……自己绝对是人类中最为疯狂的那个疯子,奥利弗麻木地心想。 而且他搞砸了。 奥利弗悲哀地将脸埋进手心。尽管能察觉到对方的欢愉,但自己的动作过于粗暴是不争的事实——他在事后甚至脱力地睡了过去。而看床单的状态,尼莫八成已经做过了清理。 天啊。 他得尽快道个歉。奥利弗使劲揉了揉脸,迅速起身套上里衣。而当他站到那套盔甲面前时,他犹豫了几秒。 奥利弗试探地伸出手,按上冰冷的金属。灰雾再次从他的手指间漫出,将金属扭出刺耳的弯折声。其实在简单粗暴地弄断长刺后,它已经不会再让人一眼想到缄默骑士,可谨慎总不是坏事。 灰雾散去之后,原本可以将人捂得严严实实的铠甲变为简易的轻甲。奥利弗仍然不能精确地控制那些雾气,这使得他的新行头看起来略显粗糙,可也凑合能用。 他飞快套上盔甲,将骸骨头盔挂在盔甲背侧,急急地打开门—— 然后差点把尼莫手里的餐盘撞飞。 魔王被称为魔王是有原因的。黑影迅速涌出,利索地接住了飞到空中的两个玻璃杯,里面的牛奶一滴没洒。尼莫自己则瞬间找回平衡,再次稳稳地端住托盘。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奥利弗的目光从尼莫的眼睛移到对方颜色略淡的嘴唇上,整张脸迅速涨成了番茄。 “昨晚……呃,十分抱歉!我做得有点过头了……” 而尼莫的面部肌肉抽动几下,脸色开始微微发青。尼莫果然有点介意,奥利弗刚打算垂下头,突然福至心灵地领悟了真正的原因—— “过头。”安重复道,她慢悠悠地从尼莫身后探出头,表情很是复杂。“看不出来啊,团长大人。” 尼莫一手端住餐盘,一手揪住奥利弗的盔甲,直接把对方拖回了床旁边。他小心地瞧了安一眼——女战士倚在门口,手里拎着失去意识的鹦鹉,一脸的高深莫测。 尼莫只觉得自己局促得接近窒息。那只名叫奥利弗的新鲜番茄视线飘忽,而他也同样不太敢直视奥利弗。 对方明显改造过缄默骑士的盔甲,双手和腕部的大部分皮肤通通暴露在外。其中当然包括那个刻印伤痕,以及修长漂亮的手指。他只是扫了眼它们,昨夜的种种便再次冲上脑海,让他的脑子嗡嗡作响。 “我挑了些好消化的食物。”尼莫端起一碗汤,决心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到脑后。洋葱的甜味和浓郁的油脂香气瞬间蔓延开来,汤上还漂浮着被泡软的面包块。“你得吃点东西。” “等等再……”奥利弗吞了口唾沫。 “我看着你吃。”尼莫将勺子塞进对方掌心,语气甚至带了点严厉。“凋零城堡做的那些混账事情,两位杀手全部告诉我了——奥利,我不知道你现在在想些什么,但如果你还在纠结昨晚。其实我……”他咳嗽了一声,声音变小了些。“不介意,真的。” 奥利弗明显舒了口气。他小心地将勺子伸进汤里,然后将汤送进口中。温热的浓汤顺着干枯已久的食道滚下,甚至带出几分疼痛。 小声叹了口气,奥利弗放下勺子。他端起碗,直接把那碗汤灌下胃袋,差点被面包噎出眼泪。尼莫则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服从了本心,他微微前倾身体,安抚地吻吻奥利弗的鼻尖。 “克洛斯和狄伦那边也暂时没有问题,我们昨天还联络过。”安恰到好处地插嘴道,体贴地无视了两人的亲昵行为。“尽管安心,团长。” “什么情况?”见奥利弗终于吃了点东西,尼莫自己端起一杯牛奶,略微安心地扭过头去。 “狄伦声称深渊魔法的波动全是法杖的功劳,他自己无辜极了,并且发自内心愿意配合拉德教的调查——我的天,你们真的不该错过戒律主教当时的表情——克洛斯跟他一起去的,拉德教那群老头不会眼看着他再次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 她甩了甩手里拎着的灰鹦鹉,但巴格尔摩鲁没有半点醒过来的意思,女战士只得作罢。 “按照约定,我和这只鸟把犯人和他的口供一起交给了驻军。至少奥利弗不会再被当成谋杀拉蒙先生……不,谋杀洛佩兹先生的凶手。” “克洛斯先生不会有事吗?”奥利弗灌了一大口牛奶,擦了擦嘴唇上方的奶沫。经过一系列的事情,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他的心底轻松几分。 “他姑且算我们的顾问,就算拉德教要对付他,要走的手续也不少。除非他们能够给狄伦定罪,确定他们在进行某种恶意破坏。”安撇撇嘴,“所以只要狄伦那边不出什么篓子,克洛斯短期内不会有事的。不过我有点担心狄伦的身份,万一他也是拉德教那边的通缉犯……” “……不,应该没有问题。”尼莫干涩地接话道。“相信我。” “他们正去往奥尔本的克莱门,拉德教的教皇现在正在那边呢。”女战士挑起眉毛,“我们可以跟上。横竖奥利弗要洗脱罪名,只有首都和克莱门两个选择……说起来奥利弗,你到底被定了什么罪?怎么那么快就被守门人弄走啦?” “他们认定我是缄默骑士。”奥利弗喝干了那杯牛奶。 “呸!”安的反应很干脆。 “他通过了骑士之心的检定。”尼莫安静地补充道,“准确来说,孤岛法庭的流程没有问题。” 安的眉毛在下一秒蹙紧:“他身上有骑士誓约?” “他……”尼莫挑了个相对暧昧的说法,“他现在没有。如果可以再检测一次,我保证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看来你俩瞒着我不少事。”安摩挲着下巴,“算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奥利弗身上的罪名洗掉。尽管我不清楚你是怎么把奥利弗从凋零城堡弄出来的,尼莫——除非你突然成了奥尔本的国王,不然他名义上还是在逃的死囚。” “我们最好立刻动身,越快越好。” 佣兵公会总部。 “有意思,有人重金雇佣了地平线。” “地平线佣兵团,听着,佣兵团。”老人理着自己的白胡子,心不在焉地应道。“佣兵团当然会有雇主。” “但一般人不会雇佣地平线做调查任务。这可不是国家性质的委托,是私人委托。” “……你永远猜不到富翁们在考虑些什么。不过总不会是什么无聊的任务,我记得洛佩兹不喜欢接没有意义的任务。” “当然。我看看,我看看……唔。”另一个老头挠挠头,“是针对一支黑章队伍的调查请求。” “需要地平线出动的,怎么都该是六眼的蜘蛛级了吧?” “不,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将要被调查的只是一支蛇级队伍……你听说过风滚草吗?” 第147章 躲起来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灿烂极了, 其中那股让人无法忍受的酷热却明显少了几分。 奥利弗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戴上骸骨头盔。尼莫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秒,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反倒是下意识拉上了法袍的兜帽。瓦尔顿不是个大国, 减少露脸的次数总不是什么坏事。 两人肩并肩走在街道上, 两边的商店里不时传来几声吆喝——可他们一句都听不懂。 “这里的人不喜欢通用语。”安解释道,“刚刚我就想问了, 你们到底要去见谁?我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奥利弗昏迷有几天了吧?相信我, 再拖延下去, 传送阵的检查只会更加严密。” “不用担心。”尼莫立刻接话道。他本想做个手势比划下, 结果右手被奥利弗扣得紧紧的,他只得呃了几声,决心只用嘴巴说清楚。“我可以制造出一个空间裂缝,把所有人送出去——赶过来的时候我记下了几个坐标。除了出入境记录会缺失,没有其他问题。” “好吧。”安打了个哈欠, 显得有些兴趣缺缺。“随你们。” 可等到目的地的时候,她的眉毛瞬间扬起来了。 高大的青年冲几人打了个简单的招呼。兰迪脸上的伤疤被治疗得干干净净,原本的压迫感大打折扣。他没有再穿着那套方便行动的衣服,反而换上了松垮和粗糙的普通衣物, 原本善于识人的奥利弗差点没能一眼认出他来。 他眉眼间仍然留存着一丝杀手的凌厉之气, 女战士显然发觉了这一点——她的眉毛越挑越高。 莫拉则换上了普通的平底软鞋, 看起来愈发娇小。她树懒似的吊在兰迪左臂上, 左手无名指上的狐尾戒指闪闪发光。 “拉蒙。”她点点头, 眼神从两人交握的十指上扫了一圈儿, 其中多了点笑意。“看来你没事啦。” “感谢两位的帮助。”奥利弗终于松开尼莫的手,行了个标准的礼,“尼莫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没什么可谢的。”就算没有了伤疤,兰迪的表情依旧谈不上柔和。“谢来谢去没完没了,总之这顿我们请客。” “不介绍一下?”安转向奥利弗,大方地指指面前的情侣,“凋零城堡可不像是能交到朋友的地方。” “萨维奇女士。”莫拉则干脆地伸出右手,“我听说过您。我们是……嗯,曾是‘桑丘的灰狐’。” “……”安沉默片刻,握了握那只手。“可这几天我听到风声,大家都说桑丘的灰狐被人干掉了。领走悬赏的人走了匿名程序,难道——” “领走悬赏的人是我。”尼莫则找了张椅子坐下,“当时这两位打算退出,而当时我们又……呃……” “看起来一枚硬币都没有。”兰迪冷淡地替他补充道。 “我就不问详细经过了,反正这两个小混蛋一直很能惹事。”安大大咧咧地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既然两位决定金盆洗手,道别总不用专门选个地方吃顿饭吧?你们这行应该比我们更谨慎才对。” 她的语气像是开玩笑,人却上前一步,隐隐有把奥利弗和尼莫护在身后的架势。 “我能理解您的顾虑。”莫拉的表情严肃下来,“的确,我们原本只打算去旅店那边随便打个招呼。可我和蠢木桩准备新身份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点事情。那不是适合在安静的旅店谈的。”她摇摇手指,简单地做了个象征隔墙有耳的手势。“而这间餐厅是干净的,很适合谈话。” 这回连奥利弗也挑起了眉毛,礼貌地做出一个疑问的表情——可那表情被骸骨头盔遮得所剩无几。 “嘴上道谢没什么实际用处,我们向来不喜欢欠人太大人情。”莫拉耸耸肩,捻起一根滚烫的薯条,咔嚓咔嚓地啃着。“那么我也直接说啦,地平线在收集你们的信息。” 安瞬间露出一个接近胃痛的表情。奥利弗想去拍前额,结果一把拍上头盔。尼莫抹了把脸,抬头看向天花板。 “……你们这是什么反应?”莫拉把薯条使劲戳进番茄酱,语气里带了些不满。“不用去确认任务表,各位也在公会的系统里,所以这类调查任务不会进行公开。我们是通过我们自己的渠道知道的。” “也就是说不管各位下一步去往哪里,肯定都会有人盯上你们。和我们一样的人。”兰迪接道,“洛佩兹向来不会放过任何情报渠道,他在我们这边是出了名的挑剔……以及慷慨。” 说罢他停顿了一会儿。“拉蒙先生,不管您和洛佩兹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最好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很遗憾,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我们得尽快给自家团长擦屁股。”安插嘴道。 “你们打算去克莱门申诉?”兰迪直接扔出一个句子,同时把桌子上的薯条篮举了起来。“……你吃得太多了,莫拉,会胃痛。” 安牙疼似的抽了口气,眼看着娇小的姑娘脚蹬桌子,凌空而起,用一个漂亮的袭击夺回了薯条篮。“怎么猜到的?” “就像莫拉刚刚说的那样,我们这行有我们这行自己的情报来源。”兰迪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萨维奇女士,尽管我们这个层级的人不多,但既然我俩能猜到,其他人也能。奥尔本的戒律主教保密措施做得不错,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兰迪再一次夺过薯条篮,这次是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莫拉愤怒地咬上那根肌肉发达的手臂,而被攻击的青年表情纹丝不动:“根据我们之前的了解,您从来没有在奥尔本首都附近活动过。而拉德教的教皇这会儿正在克莱门,各位的队友也在那边,不是吗?考虑到效率,风滚草的活动路线并不难猜。” “很遗憾,我们不认同孤岛法庭的判决,对罪名提出质疑是我们的正当权利。”安终于坐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洛佩兹那个人……虽然死脑筋,但总不会在这点上为难奥利弗。” “难说。”兰迪不着痕迹地瞥了奥利弗一眼。“洛佩兹的行事风格,我们有所耳闻。如果他认定拉蒙先生在用不正当的手段脱罪……”他没有说下去。 “唔,”安的目光扫向尼莫那边,“的确,减少接触总能少掉很多麻烦事,毕竟我们的队伍里没有温顺的小羊羔。” 温顺的小羊羔……兰迪的面部肌肉抽搐几下,而莫拉也终于松开嘴,一脸的一言难尽。 “各位是黑章,把柄少不了的。”莫拉擦擦嘴,脸上维持着一言难尽的表情。“就我们的建议,各位最好找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待一阵子,等他们开始松懈再——”她双手比划了下,“出其不意,嗯哼。” “是的,考虑到洛佩兹和拉德教的关系,地平线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到了克莱门。如果我没猜错,首都那边肯定也有他们的人在守着。”兰迪低声补充。 “不一定要躲在克莱门吧?”奥利弗则老实地提出疑问,“我们可以找个小地方藏起来,直到他们不愿意再等为止。” “没有区别。”安的眉毛皱得死紧,“洛佩兹不会离开克莱门,而他也不会停止收集情报。你能想到的事情,他绝对想得比你还要细致。” “先混进克莱门比较好,这样能早点和克洛斯先生他们会合。”尼莫挠了挠头。“何况如果要彻底销声匿迹……咱们也躲不了多久,奥利。毕竟风滚草每月至少完成一项任务,那是明摆着的线索。而如果我们拖延过期被取消黑章资格,克洛斯先生那边就危险了。” “不过事情有点麻烦,我对克莱门那边不太了解。”安喃喃说道,叹了口气,将视线从自家队友身上收回来。“……不用扭头,我就没指望过你俩。” “这就是我们要还的人情了。”兰迪揉着胳膊上的牙印,嘴角多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们考虑了一整晚,找到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如果各位信得过我们的话。” “请。”奥利弗没有半分犹豫。 “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兰迪掏出一个不大的羊皮纸册子,上面的墨迹还很新鲜。“我们知道的事情都在这里了。萨维奇女士,如果您一个人行动,我相信您会有办法把自己漂亮地藏起来。而以这两位的年纪……” “最近正好是招生期。”他绷着脸,露出一个颇为挣扎的表情。“……两位直接混进去应该没有问题。” 奥利弗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尼莫则掏了掏耳朵,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句子内容。 “这倒是个主意。”安发出几声带着笑意的咳嗽。“佣兵公会的人在那里可不太受欢迎,只要混进去就是胜利。哎哟,真的不错——洛佩兹估计想不到咱们会躲在那种地方,不,倒不如说正常人都不会那么想。哪怕他想到了,地平线也很难插手奥尔本皇家的直属教育机构。” “的确。”兰迪点点头,“他们对身份和核实和能力的要求都十分严格。说句实话,如果不是两位的能力实在是……咳,我不会给出这么一个建议。” “我们二十三了。”奥利弗的表情终于不再平静,“早就过了念书的年纪吧?” “他们招收的是十九到二十四岁的青年,恭喜,两位刚好踩上尾巴。”安翻着新入手的羊皮纸册。“比起年龄,你们两个该关心关心其他问题,尤其是你,奥利弗——你受过多少正统教育?” “除了识字之外?” “除了识字之外。” “……父亲自己在家教的,我们家毕竟……没什么钱。而且我也不想进入军队或者……” 尼莫则搬着凳子往墙角挪了挪,假装自己不存在。 “哦。”安沉痛地感叹道,“那你们路上有的忙了。” 随后她翻了翻册子:“至于身份证明……我也有的忙啦。你们说,狄伦那个滑不溜秋的家伙能不能派上些用场?” “能。”尼莫在墙角笃定地回应道,“绝对能。” 第148章 异端 说实话, 艾德里安·克洛斯对克莱门大教堂不算熟悉。 克莱门大教堂算是奥尔本境内最为宏伟的教堂。奥尔本王室向来推崇拉德教,尤其是拉德教中的旧派。旧派的排他性十分之强——也就是蚊子腿似的无名小宗教能在这个国家的角落里苟延残喘,而在那些稍具规模的城镇, 其他有点名头的宗教早就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而奥尔本法律对于恶魔相关事物的严苛, 和拉德教旧派的盛行不无关系。 艾德里安本人算是拉德教中较为包容的沃登派。只不过身为曾经的审判骑士长, 他对两派之间的利益纠葛并不感兴趣。除了外出执行任务,他通常会回加兰的忏悔教堂苦修。在他的记忆里, 自己只来过一次克莱门大教堂——那一次也是为了面见教皇。 教皇本人大部分时间会停留在拉德教的圣地哈特菲尔德, 偶尔也会去加兰的忏悔教堂或奥尔本的克莱门大教堂待一阵子。看来这回他再次撞上了教皇出行。 只不过上回是为了汇报任务, 这次他成了被汇报的对象。 艾德里安将视线从教堂尖顶上收回, 垂向地面。 这一路上,戒律主教并没有亏待他们。除了态度有点冷漠,脸色有点难看,该有的礼节半点的没缺。而那态度问题……其实他能理解,艾德里安皱着眉想道。因为某个人完全没有正常人在公共场合该有的矜持。 比如现在。 杰西·狄伦如同一块刚熬出锅的稠糖浆, 整个人糊在了骑士长的身上,活像全身上下一根骨头都没有似的。哪怕是等在教堂门口的现在,一根胳膊也正绕着艾德里安的脖颈。 开始艾德里安还会皱着眉头将它拨开,后来索性懒得再管。他站得笔直, 目不斜视, 任凭那根叫杰西的藤蔓缠着自己。 可哪怕艾德里安·克洛斯早已从审判骑士长的位置退下, 作为曾经教皇亲封的“启明星”, 影响力并未完全消失。站在四周看守的审判骑士们纷纷看向别的方向, 脸上基本都是些压抑的愤怒、厌恶和不快。 杰西只当没看见。 面前是肃穆的教堂, 两边是手持凶器,盔甲闪光的审判骑士。那个身份成谜的漂亮青年却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子观光客的气息,手指还不怎么规矩地探向前任骑士长的领子里。如果人的目光也算是某种攻击,这会儿他绝对被无数根目光刺成筛子。 艾德里安叹了口气,将那只不怎么老实地手牢牢握住,甩下脖子。“通讯水晶亮了,狄伦先生。” “……您到现在还叫我狄伦先生!”杰西不满地叫道,撇着嘴掏出水晶。“就算你不愿意叫我宝贝儿,好歹也叫叫我的名字嘛。” 艾德里安根本不打算理他。 好在杰西似乎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脸上半点泄气的表情都没有。他熟稔地从口袋里捞出水晶,一个隔音咒直接打了出去。 审判骑士们曾经试图破开阵法,终止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行为。可他们的失败次数完全等于尝试次数——本来看到那张漂亮到过分的脸,再加上可怜的知名度,他们本以为杰西·狄伦是借助了某种强力道具才展示出那样的力量。戒律主教一开始便将那根散发着深渊气息的法杖取走,仔细封印。骑士们本以为剩下来的工作不会太麻烦。 事实证明,现实比幻想残酷得多。 一句连咒语都没有念出口的隔音咒,他们硬是解不开分毫。这不禁让骑士们怀疑起来看守两人的意义何在——如果狄伦先生想走,别说带上一个艾德里安·克洛斯,哪怕他要把教堂尖顶拆下来带走,他们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拦住。 于是审判骑士们只能眼巴巴地望向空地上的两人。金发青年软塌塌地靠在他们曾经的领袖身上,连个读唇语的机会都不留给他们。 “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艾德里安可不在隔音咒的影响对象内,他听得很清楚——杰西的声音像是在憋笑。“这是我见过最天才的主意,真的!天啊,我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 “我们需要完美的背景资料。”安的声音从水晶中传来,没好气地打断了狄伦的哼唧。“完美的资料,狄伦先生。看克洛斯的态度,他八成没有扒出你的底细。如果连曾经的审判骑士长都找不出关键的蹊跷之处,你应该还蛮擅长这方面的。” “我们马上就要面见教皇了,亲爱的萨维奇小姐!您就不能稍微关心一下我吗?为什么我有一种被当做利用工具的感觉?” “啊,我好担心。”安干巴巴地说道,“……喂,狄伦,尼莫向你问好。他说你肯定有办法。说起来,你俩什么时候这么熟悉的?” “别问这种事情嘛,您瞧,我现在可是在一心一意地追求艾德。”杰西扫了眼四周一头雾水的审判骑士们,似乎对撤掉隔音咒这件事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这种听上去暧昧得不得了的问题——” “奥利弗也向你问好,他微笑着请你聊聊正事。”安说,“顺便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说正事吧,狄伦。” “克莱门学院的身份核查方式……我确实知道,也能伪造。但就像我说的,我们现在要去见拉德教的教皇。”杰西换上委屈兮兮的强调,“我重复一遍,教皇。我和艾德甜心不是去看草坪上的兔子,您觉得我能想走就走吗?” “……我可以协助你,我需要怎么做?” “好说。”杰西冲一位紧盯自己的审判骑士扮了个鬼脸。“我可以帮那两位弄两份带着主教签名的介绍信,至于出身信息……这个您自己来应该也没问题。” “唔。”安应道,“只要介绍信?” “信纸、墨水、笔迹、签名、印章,缺一不可,所有细节都要对上——这可不是‘只要介绍信’。”杰西嚷道,“您知道造一份假的有多难吗?很贵哦?而且还不一定能造出来!” “可以,那么拜托你了。我可以搞定出身相关的其他资料。” “虽然我对您的请求方式有点儿不满,但是我真的很喜欢这个主意。”杰西声音里的笑意又回来了。“所以我会在两天内搞定这件事,随时保持联系。” 说罢他终止了通讯,然后抬起闪亮的蓝眼睛。 “我亲爱的艾德。”杰西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容,“我真的迫不及待地想要归队啦——” “我们需要面见教皇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相信我,我有办法。” “……您最好不要做些太过分的——” “怎么会呢?”杰西脸上的笑意更盛,“我只是打算把您从这里带走而已。” 毕竟他曾经做到过一次。杰西再次勾住艾德里安的脖子,解除了隔音咒,随后在聚集而来的目光中蹭了蹭对方的颈侧。 ——那么他当然能做到第二次。 奥尔本境内,某条乡间的土路上。 “狄伦那边需要两天。”安将自己包在看不出男女的马夫斗篷里,甩了下鞭子,拉车的瘦马打了个响鼻。“看来赶得上。” 简陋的运货马车里很是热闹。富勒山羊占了绝大部分地盘,奥利弗和尼莫艰难地挤在一边。灰鹦鹉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它仰躺在山羊脖子附近厚厚的羊毛上,一言不发。 其余空间几乎堆满了书本。奥利弗的铠甲和头盔被粗布简单地包裹起来,塞在马车的角落里。两人换上了最为简单的平民服装,尼莫甚至有种错觉——他们仿佛回到了刚和安相遇的那个时候。 眼下奥利弗正将一本书翻开,整个按在山羊上面,在马车的颠簸中艰难地读着。尼莫眼看自己的恋人脸色由白转青,看起来一副马上要呕吐的架势。 “我们得找个……呃,安稳点的地方。”按住翻江倒海的胃,奥利弗勇敢地开了口。 “没问题,不过你们的时间可不多。”安颇为无情地表示,“我需要几天来准备咱们的假身份,除开这个,就只剩晚上休息的时间。毕竟我们现在不能走官方的传送阵,只能靠这辆破车——如果这匹马没有在半路突发急病,勉勉强强能赶上招生手续吧。” 马车的布棚上有一道挺大的裂口,被粗线草草缝了缝,可依旧能看到外面——尼莫用手指拨开一点缝隙,打量着外面荒无人烟的原野。 他舒了口气,肩膀微微塌下,差点立刻被一边倒下的书堆埋了个正着。奥利弗下意识撑起那堆书,另一只手护住尼莫的后颈。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怀中人的身份。 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 于是他们的团长连晕车都忘记了,强行扯开话题:“这些书真的够吗?” “你还想要多少?这些足够啦,假设你们都能背下来的话。”安堵了回去,“你们的朋友办事很利索——灰狐基本把外面能找到的信息都给好了。如果我们自己去做这事,估计又要多一点暴露行动目标的风险。” 随即她沉默片刻。 “我尊重你们的秘密。”她叹了口气,“但是我不得不问,奥利弗,那个灰雾是怎么回事?” 来了,尼莫想道。顺手把一本旧书从羊嘴边抢救出来。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就在不久之前,他在破开空间裂缝后,发现了一个不小的问题—— 无论他如何发挥想象力,富勒山羊看上去都不像一位隐藏的强者。它绝对没有办法活着通过裂缝,而他们又不可能为了这只羊特地耽误路上的时间。三个人围着富勒山羊沉默地站着,不远处还开着一条颤抖的裂缝。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我可以试试。”奥利弗望了眼那裂缝,“我总觉得……” 他没有多说,而是揪下一整棵蒲公英,向裂缝扔过去。新鲜的叶片眼看着要通过裂缝,却在通过的瞬间裂成数块,变得枯黄。 富勒山羊的反刍都吓停了。 奥利弗思索了几分钟,再次拽下一棵蒲公英。这回他小心地用灰雾将它裹起来,又一次向裂缝的方向掷过去。这回蒲公英完完整整地掉到了另一边,灰雾散去之后,它看起来依旧翠绿,生机勃勃。 “没问题。”奥利弗搓了搓手,“我有信心护住它。” 他的恋人成功了,风滚草没有失去富勒山羊这位宝贵的成员。当时安一副要被问题噎死的样子,可那会儿他们要忙的事情太多,经验老到的女战士不会为了自己的疑问耽误计划进程。 而看看现在——马车买好,旧书到位。奥利弗还晕着车,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我来解释。”尼莫清清嗓子,“凋零城堡把奥利弗从地表魔法体系剥离了。” “……你说的是通用语吗?”安僵硬地问道。 “简单来说,呃,奥利弗的力量现在不属于地表魔法。”尼莫有点磕巴地解释道,“其实我不太清楚他的力量有什么属性,但那力量应该没有危害。” “……这不是‘应该没有危害’的问题,尼莫。你的意思是,他的力量现在既不是深渊属性,也不是地表属性?你……”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别告诉我守门人为你们好好上了一节课。” 感觉到的。作为深渊魔法的本源,他的判断不会出错。可如果这句话说出口,听上去更像个疯子。尼莫缩缩脖子,打算绞尽脑汁扯个谎—— “戴拉莱涅恩在那边,尼莫跟我说过。”奥利弗直接把话接了下来,“他从戴拉莱涅恩那里问出了守门人的研究内容。” 安一拽缰绳,直接将马车停下。她跳进车厢,开始向外丢书——没过多久,车厢里的书就少了一大半。 “恭喜你们。”女战士绷着脸说道,拍了拍满是尘土的双手。“你们只剩两个选择啦。” 奥利弗和尼莫有点忐忑地对视了一眼。 “本来我还想着奥利弗能考个战士,趁机学点指挥技巧和战术。被剥离出地表魔法体系,哈。”她短促地笑了声,“要被克莱门的教授们发现,来的可就不止是地平线了。听着,团长,不要在克莱门使用这股力量——如果可能的话,洛佩兹面前也不要用。” “可是……” “这是完全未知的力量,不是吗?如果你没什么能力,这种情况顶多算异常。最多被研究观察,关那么一辈子。可是你很强——说实话,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类都强。” 女战士叹了口气。“那么你可能会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危险的异端。” 两人哑口无言。奥利弗看了眼尼莫,又看了眼自己的手,随后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 “你刚刚说两个选择。”心里一阵不舒服,尼莫试图岔开话题,“我肯定不能够使用力量,而如果奥利也不能用……” “是啊,奥尔本学院的话,只有两个专业会招收魔法才能极其低微的学生。后勤和护理。”安的表情有点扭曲,“选吧,两位。” “哪边需要准备的知识多些?”对两个专业毫无概念,尼莫只能从最实际的角度出发。 “护理。” “那奥利去做后勤。”尼莫面无表情,“我不需要太多时间背书。” 可奥利弗似乎完全没有关注他们在说什么,再次抬起头时,奥利弗径自把话题又扯了回来。 “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彻底控制这份力量。”他格外诚恳地说道,“但我会小心练习的……谢谢你,安。” 女战士铁青着脸点点头,她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晕头转向的意思,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她头也不回地爬回赶车的位置,马车再次开始前行。 熟悉的颠簸感重新出现。奥利弗微微低下头,在尼莫耳边十分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你看,你不用太过焦虑。”奥利弗的语调十分平静,他伸出手,真正搂住了对方的后颈。“现在我也是个怪物啦。”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第149章 琴中剑 招生报名前一晚。 尼莫再次紧了紧背上的包袱, 挎着提篮穿过裂缝,一只脚踏上草地。他身后的空间裂缝缓缓闭合,吞噬了裂缝彼端鼎沸的人声和灿烂的灯火。 破马车此刻正停在克莱门城外不远处。 为了避免多生事端, 三人并不打算为了在有屋顶的地方睡一夜而冒险提前进城。这些天下来, 所有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完毕——杰西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只蓝翎雀, 那只骚包的鸟炫耀着羽毛,足足在天上绕了十圈才扔下铜信筒。如果不是能明确感受到那东西的气息, 尼莫简直要以为那是杰西自己变化的。 信筒里是两封信。纸张厚实, 印着华丽的暗纹, 成分复杂的熏香味道经久不散。纸面上的字迹漂亮有力, 黑色墨水中偶尔闪出细腻的金色。信尾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和印章印记。印章的图案复杂得有些过分,粗略扫过都让人眼晕。 尼莫默默收起那张写着自己假名的信件,努力无视了安复杂的鼓励眼神。 他知道安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尼莫尽职尽责地接下了放烟雾.弹的任务,最近几天一直忙着在不同城市留下迷惑地平线的踪迹。而在采购完物资的空闲时间里,他抽空查了些关于护理专业的资料。 所以尼莫很清楚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奥尔本的护理人员九成九是女性, 男性护理就像没有斑点的瓢虫那样少见。 现在他最不想要的就是引人注目。 “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去后勤?”在安敲定专业,打算联系杰西·狄伦时,尼莫不是没有抗争过。 “很遗憾,一个教区能够特批的名额有限。后勤和护理都只剩一个名额, 或者你们想扮成来自不同教区的陌生人?你们行吗?” “……不行。” “行也没用。那样需要两位不同主教的推荐信, 狄伦估计会当场骂人。还是说你也对护理专业有偏见, 嗯?” “不, 我没有!可这样不会很扎眼吗?我们是去隐藏的, 如果我……” “麻烦事会有, 但你总不至于死掉,洛佩兹也不会对这种等级的八卦感兴趣。”安耸耸肩膀,把玩着手里的通讯水晶。“他们要招几百人来着?算了,反正里面总会有一两个男人。你的运气总不会差到那种地步。还是说让奥利弗去?现在换还来得及哦——” “……我去吧。”当时的尼莫扫了眼堆积如山的书本,悲痛地放弃了抗议。护理需要的知识多且杂——奥利弗作为一个相对正常的人类,能在短时间熟练背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如果他俩其中一个被刷下来,那乐子可就大了。 得到确切回应后,杰西·狄伦本人在通讯水晶对面足足笑了五分钟。准确地说,直到尼莫强行中断通讯,狄伦依旧在笑——他听上去似乎在捶着什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尼莫抹了把脸,十分不快地把自己从记忆中的笑声里拖出来。破马车就在眼前,布棚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富勒山羊正在马车旁边悠闲地啃着青草。只不过等他掀开车厢的布帘,那点温暖的气氛瞬间无影无踪,空气中的凛冽气息犹如寒冬。 那气息是从安身上散发出来的。长矛正搁在女战士膝盖上,她将它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拉蒙。”安不再称呼奥利弗的名字,甚至连团长都不叫了,脸拉得老长。“再说一遍,沙漠行军中遇到骨节蜥蜴的处理方式是?”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尼莫心想,奥利弗似乎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些。 “假、假装没看见,然后提醒指挥避开那里?”奥利弗小声答道。 一听就是蒙的,尼莫沉痛地想道。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安骤然沉下来的脸色,将自己连带包袱一起挤进马车角落。 “骨节蜥蜴。”安重复了一遍,几乎是在咆哮了。“说实话你脑子不错,拉蒙。我从没见过学得这么快的人……但是骨节蜥蜴,为什么你就是记不住这个?那是中级恶魔,不是保护动物!我的老天啊。” 可能因为奥利弗很想养。尼莫又把自己往角落里挤了挤。 “对不起。”奥利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安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她揉了揉额角,终于转向尼莫:“晚饭呢?先吃饭吧。” 尼莫沉默地取出一些食物,递给安,然后拽着提篮坐到奥利弗身边——后者正双手撑住额头,散发出难得的萎靡气息。 “我真的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个了。”奥利弗茫然地说道,接过尼莫递给自己的面包。他机械地咬了口,随后沉默了会儿。他偏过头,而尼莫没有来得及收回自己的注视——在再次相遇后,尼莫多了个莫名其妙的小癖好。 他必须眼看着奥利弗吃饭。而后者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只不过没有点破的意思,反而吃得愈发认真。 “把你的给我。”这回奥利弗一反常态地要求道,“你吃这个。” “你都咬了一口。”尼莫小声抗议。 “你真的介意这个?”奥利弗有点好笑地扬起眉毛,试图抓过对方手里的面包。结果尼莫的反应更快——他几乎瞬移到了车厢的另一个角落。 “交出来,尼莫。”奥利弗的眉毛扬得更高了。 “吃你的。”尼莫没好气地回应道,打算迅速吞掉自己的晚餐,结果另一只手到来得更快,而他毫无防备。 安利索地抓住了那个面包,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而后她皱起眉头,迅速将它掰开。一阵轻微的撕裂声后,青绿色的霉菌露了出来。 “你就吃这种东西?”女战士听起来有点生气,“尼莫,说真的。你要真的缺钱,完全可以跟我说——” “不是。”尼莫赶忙否认道,“我是……呃,个人原因。” 奥利弗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垂下眼睛,掰开了自己那份。新鲜的麦香气瞬间散进空气,里面还夹着份黄油。 “一人一半。”他干脆地说道,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安则叹了口气,她没再说什么,而是把膝盖上的书本直接甩给尼莫。“就这一册了,奥利弗总是背不好这一册。你来吧,我出去呼吸会儿新鲜空气。” 尼莫只得老老实实地接过书本。他思考了会儿,凑到了奥利弗旁边。 “抱歉。”他说,没有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有意瞒着你。” 说着他解下背后的包裹,小心地揭开上面的布料。“这几天我一直在外面转悠,闲的时候打了几份短工……但钱就差一点点,我总不好开口向安要。毕竟这个……” 奥利弗拿起那把造型奇怪的白色四弦琴,没有吭声。 “可我不会弹。”半晌之后,奥利弗小声说道。 “我知道。”尼莫挠挠头,“但我想你需要个东西来藏起你的剑,我发现了一个不错的琴行,他们可以接受这样的定制。来,试试看。” 他将那轻巧的乐器从奥利弗手中取出,拨弄了下琴头,琴颈顿时滑开些许,露出一个剑鞘似的插口。奥利弗沉默地抽出安息之剑,试着向里面探了探,尺寸刚好。 而尼莫再次调整了下琴头上的机关,琴颈再次闭合,看不出任何接合的痕迹。 “图纸是我自己画的。”见奥利弗不说话,尼莫鼓起勇气继续。“只是用了点人工,所以并不算贵,只是……嗯,你知道的。通缉任务的钱几乎全部花在准备工作上了,我还是想送你点东西。你不会弹没关系,我见过拉蒙叔叔在酒馆里弹,记得他当时的弹法,我可以教……” 琴被放在解开的裹布上,尼莫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奥利弗几乎是恶狠狠地拥住了他。 “谢谢。”奥利弗喃喃说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那个黄金吊坠还挂在尼莫胸前,在拥抱的挤压下硌着他的胸口。尼莫知道这不是个好时机,但既然他已经开了个头,这话题无论如何都要继续。 他轻轻吻了吻奥利弗的耳廓,随后挣脱了那个拥抱,将黄金吊坠从脖子上解下来。 “奥利。”尼莫轻声说道,将掌心里的吊坠向前送了送。“我一直在找时间告诉你……我从深渊教会的头骨碎片那里找回了一点点记忆。现在我记得了,这是你父亲的东西。里面那位女性是你的母亲,当时——” 一根食指抵上了他的嘴唇。奥利弗没有去接那个吊坠,反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记得事情的前因后果吗?” “……不记得。”那根手指移开,尼莫下意识舔舔嘴唇。 “那么不要告诉我。”奥利弗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我不是不相信你,尼莫。父亲一直没有告诉我关于母亲的事情,我相信他有他的理由。而至于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说过,我会和你一起去找答案。” 尼莫愣了愣,他不想让这个吊坠成为产生嫌隙的导.火索,本准备将关于锡兵的记忆告诉奥利弗。其中当然包括奥利弗的父亲——弗林特·洛佩兹那些关于未婚妻的喋喋不休。曾经的倾听、利用和杀戮。他想要把记得的所有片段原原本本地坦白给对方,哪怕奥利弗会因此对自己产生反感。 他记得最初在边境森林逃亡那会儿,奥利弗说过的每一句话。 自己是知道的,索尼娅·拉蒙的样貌就在这吊坠之中。而奥利弗父母之间的故事,当初尤里瑟斯在引导弗林特·洛佩兹归队时,在深渊之底大概听对方念叨了将近二十遍。 他相信奥利弗想要了解这些,这或许是奥利弗人生中最大的憾事之一,他没有想过对方会拒绝。 “我不希望你为了尚不明确的事情悔恨,尼莫。这不是我们当前必须的情报,而不完整的信息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误会。”奥利弗啃了口面包。“等一切都明了的时候,我愿意听你讲任何事。所以别再露出这种表情啦——这种仿佛亏欠了我的表情。” 奥利弗探出身子,将那把琴抱在怀里,随后抓起那本被安捏得有点变形的书。 “我们继续吧。”他轻快地说道,“这是最后一本了,我想尽快背完——如果有时间剩下来,你愿意教我弹一点吗?” “好。”尼莫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只觉得双脚终于踏上地面。长久以来略显虚幻的幸福变得格外真实。 他拾起那本厚厚的《后勤须知:如何应对中级恶魔》,叼住另外半块黄油面包。声音有点含糊不清。“那我们开始吧。” 第150章 仅剩的亲人 笔试比尼莫想得要复杂得多。 笔试前是身份验证。事实证明, 杰西·狄伦的确有些用途——他们的介绍信得被用各种手段核查检验了十几遍,检验官甚至联系了签名的主教本人。在得到“通过”的答案前,他们两个几乎都要心虚地开始计划逃跑。 第二天, 他们才真正获得参与笔试的资格。参与者不允许携带任何物品, 甚至连墨水和羽毛笔都是克莱门学院自己备好的。 尼莫紧盯着座位上方“尼摩穆尔科斯·怀特”的假名, 第一次有点紧张。 如果不是自己忘不掉任何东西,估计光要记住这倒霉名字就要花上不少时间。这完全是安的主意—— “没人能记住这么长的名字, 奥利弗叫你‘尼莫’也不会显得可疑。”女战士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诚地建议。“至于奥利弗……‘奥利弗’这个名字应该没关系, 毕竟奥尔本这种地方, 十个男人里至少有一个奥利弗,运气好都能有两个。姓氏的话,得选个你俩都能反应过来的……唔,既然团长这么喜欢骨头。”她扫了眼骸骨头盔和安息之剑。 奥利弗非常悲伤地成为了“奥利弗·伯恩”。 眼下奥利弗正坐在他不远处,嘴唇抿着羽毛笔的末端, 表情有点放空。尼莫其实有那么一丝欣慰——就算他们目前的境况并不轻松,混入克莱门学院的计划还是让奥利弗找回了些从前的样子。 前来参与笔试的年轻人们在大堂中坐定,尼莫粗略地四处扫视一圈。他身边的人衣着普通,方才光鲜亮丽的青年们此刻半个都看不到。估计这是提供给平民的考场。 而对他自己来说, 混入这片纯粹的平和也多少起到了一点点效果, 那种被现实压到无法喘息的感觉轻了不少。看着那些气息纯粹, 毫无伤痕的“同龄人”, 他偶尔会忘掉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等考卷发下来, 这份轻松瞬间破灭。尼莫只当会发来几张纸, 而现在一本书正搁在他的面前。 ……这和他知道的笔试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尼莫的确受过正统的教育,甚至学得不错。可路标镇只是个小镇,当初他只想着在那个边陲小镇终老。和镇上大部分普通镇民一样,在学完基础知识后,尼莫果断放弃了继续学习的念头。说实话按照当时莱特孤儿院的贫穷程度,就算有减免,他们进行最基本的学习也很勉强。老帕特里克拼了一条命,也就能供起那么几个—— 一直没有被佣兵团领走的尼莫担当起省钱的重任。身为最年长的那个,每天从学校回来,他还要按着那群鼻涕都擦不干净的小鬼头把课程重新讲一遍。他们靠这个办法省下过不小一笔,至少莱特孤儿院的孩子们都是识字的。 可不少人从一开始就放弃了。 天才是少数,大部分家庭深知自己的孩子走不了太远,不如索性省下这笔开销,在餐桌上多加几次肉——虽说各处的领主会补贴一点教育经费,只要不是太过贫困,镇上的学校可以提供最简单的教育。可如果想要继续,不止是教育机构有限,所需学费也会陡升。 基础教育阶段一过,只有家中小有积蓄的商人和较大的家族能够供得起自家孩子继续读书。再有钱一点的,会在一开始就把后嗣送到私立学校进行教育。至于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这种级别的高等学府,要进去仅有两条路。 要么自己支付学费。通常来说只有贵族和富商才能出得了这个钱,普通镇民家庭通常一辈子也攒不够正规专业一年的学费。 要么接受资助。不少领主或者主教会在自己所在的地区周边发掘有天赋的孩子,进行资助后纳入麾下。哪怕是战斗或魔法才能低微,如果头脑足够明晰,也可以试着申请克莱门学院的特殊补助。尽管只有辅助专业的人才有学院补助这一说,可一旦进了克莱门学院,便有机会接触到那些来自上游社会的同龄人—— 最好的结果便是和某个家族或巨贾搭上关系,获取资助,成为其后代的附庸。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能获得不错的封赏,或是在繁华的都市中谋得个足够体面的官职。 这是平民们能达到的极限,能走到最后的人可以说是万中无一。 当初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法力,肩上又扛着不少小鬼头的人生和未来,尼莫从未想过不择手段弄钱继续读书,赌一把运气这种事。 而现在作为深渊魔法的本源,深渊之底的魔王,这个想法更是没再光顾他的脑袋。 尼莫苦着脸翻开那本用于测试的书,随即欣慰地发现上面有个目录。书的扉页写着不少说明——总体来说,时间限定为一下午,允许提前交卷,而他可以答他想答的一切。 战斗人员部分大概包括战斗魔法、战斗技术的分析和应用,指挥与战术之类的内容。尼莫简单扫了眼那一长串目录,果断决定跳过,直接翻到辅助人员部分。他可不是来展示自身知识储备的,低调为上。 瞄了眼页码,大半本书就这么被他直接略了过去。 剩下的目录要稍微短一些——治疗魔法的实际应用、战场后勤须知、护理基础、地表及深渊魔法理论研究、地表及深渊魔法病理学。 尼莫的动作停顿了一刻。随即他按页码快速翻开“护理基础”的部分,下笔如飞,几乎在半小时内答完了所有题目。 然后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翻开深渊魔法病理学的部分。他知道自己不该做多余的事情,但戴拉莱涅恩在凋零城堡提过的一句话,他直到现在都非常在意—— 奥利弗从自己这里得到力量也就是今年的事情,而当时他一点都没有被诅咒侵蚀的样子。而根据自己在寂静教堂弄到的情报,特伦特枯萎症更是早已消失数百年之久——它的诅咒凶悍无比。患者一旦患病,百分之百连走路都做不到,更别提像奥利弗那般活蹦乱跳。 尽管奥利弗现在完全没事,可尼莫做不到将这件蹊跷事抛在脑后。 他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将笔尖在墨水瓶中沾了沾,开始答题。 “我完了。”太阳落山之后,他们终于被放出了考场。奥利弗抹了把脸,看了尼莫好几眼,才从对方的身份上获取些许奇妙的安慰。“希望能够及格……你怎么样?” “还好。”尼莫含混地答道,拍拍对方的肩膀。“只剩晚上的能力测试啦,不要太沮丧……只要我们不暴露,不会有任何问题。” 横竖他们在能力测试中必须垫底。 能力测试前不许进食。不过比起那个稍嫌夸张的笔试,能力测试本身有惊无险。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只参与了前半部分。 尼莫轻松封掉身上所有力量,有惊无险地通过了一切检测。奥利弗那边倒是有那么点异常—— 他的恋人似乎想把能力压到非常低微的地步,让自己看起来更“普通”些。可水晶立方给出的反应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零。 无论是法师还是战士,克莱门学院明确规定了必须达到的魔力限度。所以在确定身体健康后,他们必须和其他能力低微的人离开,不能再参与更深层次的战斗能力测试。 “从结果上来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安这会儿已经换了个打扮,她不再穿着结实的皮甲,第一次换上宽松的普通布袍。女战士在克莱门学院附近的巷子里守着,直接扔给他们两个热腾腾的面包卷。 尼莫那个是她亲自戳进他嘴里的。 “可是魔力太过低微也有点显眼吧?”奥利弗担忧地将面包卷掰开,凝视着挤在肉馅上的芥末酱。“一个还好,我和尼莫两个人的话就有点儿……” “不会。”安摆摆手,“克莱门虽然有钱,但也不至于把那么精密的东西拿出来给你们玩。魔力值太低的会一律被归为零,不用太在意——只要奥利弗没有突然犯傻,你们两个肯定没什么问题。至于尼莫那边,如果连一个上级恶魔都挤不进克莱门学院,那人类压根儿不需要紧张。” 奥利弗欲言又止地看向尼莫的方向。 “任务怎么办?下一个任务的时间不到一个月了。”尼莫赶忙将这个危险的话题推走。 “克莱门会有外出活动,我们可以抽空在附近完成一个。这样可以再争取一个月的时间。”安摸摸下巴,“不过这法子不能用第二次,否则地平线肯定会发现其中的联系。我们绝对不能漏出任何线索。” 与此同时,凋零城堡旧址。 守门人失去了进行活体研究和培养死囚士兵的部门。虽然研究者们尽数存活,守门人却无法在短时间内重建第二个凋零城堡——所有数据都已经被销毁,而研究者们夜夜陷于梦魇。别说继续各个研究项目,光是解决那些研究员自身的问题都困难得很。 死囚们都被所属国带回本国,进行重新审判和量刑。虚弱的犯人们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甚至有不少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诡异的状况。 地平线团长戈德温·洛佩兹眉毛拧成一团。他板着脸,手指碾着烧焦的泥土,脸色有点苍白。 “我知道我不该在现在请您离开克莱门,团长。但这状况……您必须亲眼看一看。” 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深坑嵌在地面上,原本庞大的靠山城堡连灰都不剩,只留下坑底隐约的火光。 “不一样。”戈德温的语调毫无波动。“和前几次不一样,我能感觉到。” 接到任务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彻查风滚草的活动轨迹。黑章测试、海拉姆的劫狱、文森的青鸟、凯莱布的女巫到最近寂静教堂和凋零城堡的陷落,风滚草的破坏行为在快速升级。 事实上自从在凯莱布相遇,他就觉得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堂弟有点不对劲。他的堂弟似乎对部分人间规则有种潜意识的疏远。寂静教堂的事情打击了深渊教会,加上目前没人调查清楚实情,戈德温还能够勉强无视。 但他不能无视凋零城堡的毁灭。 他当然知道很多规则并不合理,可世界要照常运转,势必会造成必要的牺牲。一切“仁慈”都该基于人类自身的福祉,其他只不过是愚蠢而无用的情绪过剩——戈德温眼看着面前的深坑,脸色越来越黑。 地平线险些错过这个线索。奥利弗·拉蒙可能和凋零城堡的事件有关,这还是那位委托人特地告知他们的。毕竟凋零城堡的事情一出,孤岛法庭负责联络的老看守在第二天就“因病去世”。地平线耗费数日收集了无数口供,才真正确定了奥利弗的去向。 幸存下来的研究员们精神状态十分差劲,甚至有一个出现的失忆的状况。死囚们也无法提供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在场的研究员和死囚统统失去了关于袭击者的记忆。 但有一点十分确定,他们的身上都残留有深渊魔法的波动。 而奥利弗·拉蒙的确躲过了立刻赶去的军队,从那场浩劫中漂亮地逃走了。尚幸存的囚犯,除去本身能力不足的,身体过于虚弱的,剩下的寥寥无几。奥利弗的同伴,那个尼莫·莱特,又恰恰和恶魔牵扯不清。 证据还不充分,但戈德温隐隐有预感,这一切绝对和他那位异常强大的堂弟有关。他不知道奥利弗究竟做了什么,他只知道他仅剩的亲人很可能还是迈向了错误的方向—— 残留的力量不属于任何已知系统,冰冷而混乱。戈德温很确定那不是地表力量的衍生,或许在肉体层面上来说,风滚草的团长还算是人类……但如果这力量的主人真的是他。 那么奥利弗·拉蒙只能算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新出现的某种“其他生物”。 风滚草很聪明。除却两个被留在克莱门大教堂的,其他几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风声,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还留下了不少迷惑他们的痕迹。 若是换做其他人,戈德温此刻甚至会觉得亢奋——这无疑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能够来一场酣畅追击的目标了。 可此刻他的心里只剩下冰冷的愤怒,和隐约刺痛的失望。 那是他仅剩的亲人。就算他对奥利弗·拉蒙本人没有什么好感,但他至少希望对方好好活着。 之前他已经杀死过一次“仅剩的亲人”,这样的重演并不有趣。戈德温压下一个叹息,迅速离开凋零城堡留下的深坑。 可那段回忆还是追了上来。 “就是这样,我的儿子。”伊曼纽尔·洛佩兹,他的父亲,给了他一个浸透血液的冰冷拥抱。那些不正常的紫黑色液体从伤口向外喷涌,迅速染黑了审判骑士的闪亮铠甲。“就是这样——” “发现不对,立刻出手……你没有犹豫,很好。” “不许流泪,流泪是没用的……你没有流泪,很好。” “无论对方是谁,只要威胁到人世的和平和安稳,一律诛杀……哪怕是我,非常好。” “……这样我就放心了,你一定是预言中的那个人。你必须是,你一定是,你必须……” 戈德温踏上传送阵,强行用传送的巨大声响甩脱了脑海中的声音。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克莱门的鼎沸人声又一次灌满他的耳朵。 克莱门的居民们并不会忘记这件事。他苦涩地想道,正相反,这可能算酒馆里用来闲聊的某个小谈资—— 九年前。奥尔本出身,信仰拉德教旧派的审判骑士长伊曼纽尔·洛佩兹因急病去世。其子离开克莱门,创立地平线佣兵团。 一则平淡的消息。 第151章 偏见 结果出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 测试完毕后的第二天中午, 两位打算混进学校的黑章再一次站在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大门前。只不过这回不是参与测验,而是正式入学。 克莱门学院会提供一切基本的生活用品,但也不排斥学生自己携带个人物品。有几位一看便是贵族的年轻人甚至用马车运了满车私物, 井然有序地运进高高的围墙。就算是平民学生, 往往也拎着三个以上的皮箱。毕竟一旦入学, 这里严格限制学生外出——对于一般学生而言,此刻能带进去的东西便是这一年能够使用的全部了。如果漏了哪几样, 剩下的只能在学院内部购买。 尼莫望着面前修整得极其平整的大草坪, 草坪中央巨大而精美的谮尼神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闪得他两眼发晕。他很理解那些大包小包往里带的平民学子——学院内的东西绝对不会贵到离谱, 但档次也绝对不会低到哪里去。对于贵族子弟来说可能是物美价廉,但对于一般人来说绝对算不必要的开销。 而两位只打算潜伏几十天的黑章,实在是挑不出什么必要的随身物品——奥利弗弄了个防水的帆布袋,将自己改造的盔甲随意地堆了进去,尼莫送的琴正被他小心地背在后背。而尼莫像拎着只晕倒的鸡那样拎着灰鹦鹉, 背后背了个简单的背包。 安只给他们准备了两套换洗衣服和一双鞋。 “克莱门会给你们发专业制服。”女战士正在往头上揉着不知名的药水,嘴里嘟囔着。“这是给你们溜出来的时候用的,平时别乱穿。” 兰迪和莫拉悬赏的绝大部分被用于支付两人一年的学费,逃跑后自然是一个子儿都拿不回来。知道这个消息后, 尼莫的脑子一直都有些恍惚。 他们的还债大计刚有点起色, 到手的金币便打了水漂。 “新入学的各位请往这边走。”一位穿着灰蓝色长袍的中年女士发现了他们, 圆脸上露出个温暖的笑容。“你们带着考试时发的姓名铜牌吧?很好, 背面应该出现了你们的专业宿舍区及房间号, 入口在那边——你们最好动作快些, 小伙子们,正午有典礼和午餐。你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收拾行李和更换制服。” 后勤专业和护理专业的住宿处相邻。两人很快找到了各自的房间,不知道是不是按照专业内的教区进行划分,两个房间刚好在同一条走廊的两侧,门与门正对。 这倒不是因为两个专业的关系多么紧密,尼莫很快察觉到了原因—— 男性宿舍区的护理专业只有这么一个宿舍。而护理和后勤的学生又是战斗力最弱的那一拨,学院这么做很可能是为了避免学生间产生不必要的冲突。 插入姓名铜牌后,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拧开了房间的门。 尼莫打开门往里看了眼,不可置信地关上了它,随后退后一步,直接撞上同样后退的奥利弗——奥利弗背在后背的四弦琴被他这么一撞,琴弦发出嗡嗡的低响。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彼此脸上找到了惊恐。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高档的……住处。 尼莫在加兰首都海拉姆时住过不错的旅店,他曾以为那就是他这辈子能想象的极限了。事实证明,克莱门学院并不是一个以营利为首要目标的教育机构,尼莫突然有点懂那些巨额学费都被用在了哪里。 厚重的雕花木门上嵌着名牌,尼莫深吸一口气,扫了眼上面的名字——只有两个,看来这里是双人宿舍制。 背后传来门再次开关的声音,奥利弗显然进行了新一轮的尝试。尼莫甩了甩手,再次压下门把—— 他一眼无法看到房间全貌。与其说这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两个半封闭似的房间拼起来的。就他能看到的这部分,就已经比他见过的所有卧室都要宽阔。 四柱床上挂着精致厚实的床幔,床脚还接着塞着软垫的小沙发。离门再远一点——床头边临着窗户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深色的窗帘后面透出一丝阳光,房间整体偏暗,比起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光线,漂浮的魔法灯显然才是真正的光源。 而现在甚至还是白天。 地毯上搁着宽阔的书桌和书橱,厚重的书本被整齐地码在书橱之中,扶手椅的靠背鼓鼓囊囊。书桌一侧摆好了各式墨水、羽毛笔和羊皮纸,正中央躺着一封信。 房间正中有装饰和衣橱组成的简单隔断。尼莫下意识感知了一下,另一侧并没有人——可能他的室友早已准备好,已经前往大厅准备典礼。 时间所剩无几,他可不想入学第一天就用迟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尼莫咽了口唾沫,将灰鹦鹉往书桌上一扔,利索地拉开衣橱。 随后他的脸青了。 同一时间,护理宿舍的对面。 奥利弗受到的震撼不比尼莫小,好在当初在旅店干活时,他不是没有接待过贵族——奥利弗冷静的速度相当快。 他没有犹豫,把盔甲和琴放在扶手椅边,大踏步走向衣橱的方向。这房间里没有他人的气息,尽管说不清这份感觉的来由,奥利弗却对这个判断十分自信。 后勤的制服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基本就是一套深灰色的立领军服,左臂用银线绣着克莱门学院的校徽。里衣的心口处绣着一个基本的防御法阵,除此外再无其他。 奥利弗十分利索地换好了制服,将写有姓名的铜牌别在领口。他不敢用灰雾给自己来个清洁咒,只能盼望典礼早点结束,至少有时间先给自己洗个澡。 有点讽刺,他怔怔地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柔软舒适的布料将他包裹,换下扎人的麻布衣服,这身衣服轻快得如同不存在。是的,他正穿着一身属于年轻人的衣服,眼神却略带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灰暗。 现在他正站在奥尔本最为顶尖的那一批住处之中,而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在人间地狱挣扎。奥利弗露出一个苦笑,把领口和袖口每一颗扣子都扣紧,牢牢遮住皮肤上的伤疤。 他不喜欢自己这份冷静。说实话,奥利弗希望自己的心脏能够单纯地因为这份新鲜感加快跳动,而不是飞快平复,犹如战场上麻木的战士。 “尼莫?”他将身后的门关好,抬头便瞧到门口名牌上恋人的假名。奥利弗指尖在“尼摩穆尔科斯”的前四个字母上摩挲了下,随后轻轻敲了敲门。“你准备好了吗?” 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打开,门轴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 尼莫拉着脸,手指揪了揪领口。当他看到奥利弗身上的制服时,那份不快散去了些许。 “不许笑,奥利。”他压低声音,“如果你敢笑出声——” 奥利弗呃了一声,第一次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考虑到尼莫的身份,他大概是该笑的,奥利弗迷迷糊糊地想道。可另一方面,他意外地觉得这样的尼莫也不错。 尼莫一直以来的穿着都是较为宽松的款式,奥利弗还是第一次见尼莫穿这种类型的衣服。 奥尔本的护理职位几乎没有男性。考虑到战场上行动的便捷,护理的制服依旧是以实用性为上。只不过比起强调男性硬朗线条的其余男性制服,护理的制服更倾向于中性。 他猜克莱门学院根本就没费心多设计一套。 利落的白色长裤和长靴倒没什么可说,可白色的制服上衣搭了件带着束腰的夹克,它几乎将衣物紧紧压在腰上,几根结实的细皮带上还带着金属搭扣,看样子是为了装备各式护理用具。袖口也十分紧,几乎束起了整个前臂——这样贴身的设计估计是为了避免衣物碰到伤口。 如果这么一套制服穿在女性身上,大抵是飒爽而漂亮的。可尼莫的体型和女性半点边都不沾。他的肌肉线条流畅漂亮,腰劲瘦有力,比一般青年的体格还要结实些。这么一搭有些奇异的…… 奥利弗移开视线,咳嗽了几声,脸有些发红。再次思考了一秒对方的正体,他决定不把心里话说出来。转了转脑袋,确定四下无人,他飞快地亲了下对方的嘴角。 “我们走吧。”松开尼莫的肩膀后,奥利弗挑挑眉,心底涌上的灰暗情绪散去了一点。 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在两人到达大堂时,这个冰凉的念头划过尼莫的脑海。他根本不可能做到彻底低调。 座位是按照专业划分的,这次两人不得不短暂地分开。而护理所在的区域很好找——一片扎眼的白色,只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女性。新生们统一坐在桌子的一侧,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子角落,远看像只丢了羊群的绵羊。 而当尼莫自己坐过去的时候,绵羊变成了两只。 无数目光瞬间刺在他的脸上。这些目光的主人不论男女,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轻蔑。另一类先是赞叹,而后转为轻蔑。 “海登·维尔赫姆?”尼莫回忆了下宿舍门外名牌上的名字,伸出一只手。 “你……呃,你是那个尼摩穆尔科、科……” “叫我尼莫或者怀特,维尔赫姆先生。”尼莫无视了那些目光,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对方。而他的新室友显然没有这样的抗性,那个瘦弱的青年头埋得更低了。“我可以叫您海登吗?” 海登没有握那只手,他简直要把脑袋塞到桌子底下去,活像那里有什么暗藏的宝藏似的。 “唔,哦。叫吧。”瘦弱青年干巴巴地回应道,“那我也……呃,尼莫。” 尼莫点点头,熟练地无视了四面八方射来的视线。理论上来说,自己是地表生物最大的敌人——不是恐惧的视线就好,只是因为专业被鄙视一下,他还真不太在意。他只担心一件事,尽管可能性不高,这其中最好不要有什么人碰巧认出他来。 而自己的室友显然是一位非常有特色的人——整个典礼过程,那个瘦小的青年都全心全意地扮演着鸵鸟。在被四下走动的校务人员警告一次后,海登不再是那副把头塞进桌底的样子,改为脸埋进餐盘。这又为他们引来一波新的目光。人们不住地向这个方向看来,继而窃窃私语。 尼莫差点把叉子捏断,他真的不想要更多注意力了。 “海登。”尼莫戳了戳自己鸵鸟似的新室友。这简直是个奇迹,他严肃地心想,他们在这里整整坐了快两个小时,他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可以开始吃饭了。” 他的新室友终于抬起头来。 那是很普通的一张脸。海登·维尔赫姆的体型十分瘦小,目测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七。卡其色的头发蜷曲得厉害,脸上满是雀斑。眼睛很大,但并不是那种让人舒心的大眼睛——它们让他看起来有点神经质。 他飞快地扫了尼莫一眼,尼莫能感受到那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会儿,随后变得复杂。 “哦。”海登小声说道,“谢了,尼……怀特。” 对方的态度有点奇怪,尼莫想道。但此刻面前的食物绝对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于是他决定先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奥利弗同样察觉到了不对。比起尼莫那边诡异的气氛,后勤这边的气氛显然要好得多——后勤里面一个女性都没有,看谈吐也基本都是平民出身,大家很快打成了一片。 “哎呦,这届厉害,居然会有两个男护理。”奥利弗左边的新生嬉笑道,“要不要打个赌,你们猜他俩能撑多久?” 奥利弗将银勺子插进面前的栗子蛋糕,面上不动声色。 “真是什么邪门歪道都出来了。”接话的那个眉头皱得死紧,脸上带着不屑。“我知道那个小个子,维尔赫姆。他家在我们那边做香料生意,富得流油——他又是个病秧子。玩玩女人,赌赌马,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挤进克莱门的女人堆,估计是脑袋有毛病吧。” “说不定他看上了哪个姑娘呢?不过就他那副样子,比他矮的姑娘都没几个吧?” 奥利弗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栗子蛋糕很美味,可他隐约有些不痛快。 “反正早晚转到别的专业去。你看高年级的护理专业,哪还有什么男人——横竖他家有的是钱,尝个新鲜就算啦,维尔赫姆老爷可不会眼看自己的宝贝小儿子学这种娘娘腔的东西。” “他旁边那个小白脸呢?” “测试的时候见过一次,看打扮是平民。我看是没什么大本事,想靠这里勾搭上哪个贵族做情人呗……好那一口的又不少。” 奥利弗呼出一口气,搁下手里的勺子,刚打算开口—— “闭嘴。”整个典礼过程中,坐在奥利弗右边的高个子青年一直保持着沉默,而现在他终于出了声。“能进到这里的人都是好样的,别这么说。” “但凡还把自己当个男人,会去那种专业吗?”左边的那位明显不太服气,并没有在对方过于健硕的体型前退缩。“维尔赫姆就算了,细胳膊细腿的,估计连桶水都提不动。那个家伙看起来可结实得很,我可不信他考不上后勤。” “说不定他有别的想法。”大块头青年沉静地回答。 “瞧瞧那张脸……我保留意见,要赌一把吗?既然你这么信任他,等哪天那家伙真的爬上哪个贵族的床,给我一个金币怎么样?” “你——” “答应他吧。”奥利弗拍了拍大块头青年的背,“相信我,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兄弟。” 大块头青年皱起眉头,疑惑地注视着奥利弗。而奥利弗叹了口气,他放下勺子站起身来,拍了拍制服下摆沾上的一点点蛋糕渣。随后离开了桌子。 现在四下走动的人不少,他这样的动作倒也谈不上显眼。可他接下来做的事情就十分引人注目了—— 后勤的新生们眼看着他们的新同学凑近护理的长桌,和那位外貌出色的男护理说了几句,随后十分自然地吻了上去。 而在不远处的克莱门大教堂,杰西·狄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还没好吗?”等候室十分温暖,金发青年听上去困意十足,他往宽大的扶手椅里缩了缩。“哎哟……我知道教皇大人很忙,可我也很忙的,有个大热闹等着我看呢!” “还需要您等上三个小时。”一边的随侍的审判骑士眉毛直跳,“顺便一说,这是您问的第一百八十七遍了。” “我们都等了两个多小时啦,”杰西再一次打了个哈欠。“人之常情,理解一下。” 那位审判骑士看起来很想拔剑,可他英勇地忍住了。 “这位先生,您退下吧。”艾德里安的语调十分平淡,“既然时间充足,我想和我的队友两个人单独谈谈。” “克洛斯先……克洛斯,我必须——” “您应该发现了,您不是他的对手。”前任审判骑士长毫不留情地指出,“请退下吧。” 杰西一下子精神了。 “您想跟我两人世界!”他惊喜地叫嚷道,“天呐,难道您想……哎呀,这种地方也挺刺激的,要不然我们——” 看守他们的审判骑士非常利落地退下了,顺便留给杰西一打眼刀。而杰西扯扯领子,刚打算从扶手椅上蹦起来,就被一只手稳稳按了回去。 “在见教皇大人之前,我们需要谈一谈,狄伦先生。”艾德里安双手撑住扶手椅的把手,俯视着椅子里的漂亮青年。“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第152章 约法三章 克莱门大教堂的等候室采光极好, 午后的阳光照亮了屋内洁白光滑的雕像,鎏金般的光辉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滚动。窗口吹进的微风似乎都染上了香槟金,温暖而柔软。就人类的角度而言, 拉德教的审美不错——不知道是否教皇的授意, 这个等候室并没有透出多少金钱或宗教特有的威压感, 反而称得上温馨舒适。 杰西向后仰了仰脖颈,柔顺的金色长发蹭上扶手椅的背靠垫。他眉毛扬得高高的, 直视着上方那双深棕色的眼眸。 艾德里安·克洛斯很少笑, 除了偶尔皱眉, 他很少露出其他表情。如果硬要从他身上找到属于正常人类的情绪, 只能从那双眼睛深处凿出一点儿来。 但杰西知道,这次对方是认真的。 于是他也收了调笑的意思,作出一副“请讲”的表情:“嗯哼?” 艾德里安·克洛斯的确并不愉快。狄伦向来行事荒唐,而他自己也早已没有什么名誉可言,说实话, 艾德里安也不真的在乎什么名誉——因此他可以默许狄伦在审判骑士面前胡闹。 但是教皇大人不一样。 就算以当下自己的眼光去看,教皇道恩·奎因都是一位非常值得敬重的长辈。奎因大人年事已高,而狄伦又时不时冒出几句渎神的疯话,说没有担心是假的。万一这个披着精致人皮的东西把教皇气出个好歹, 他真的无颜面对自己的信仰。 他决心和对方谈一谈。毕竟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我并不讨厌您, 狄伦先生。” 那双冻湖般的蓝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杰西·狄伦保持着仰头的姿势, 脸上一半礼貌的疑问, 一半“早该如此”。“说实话, 我有点意外——” “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那样表现。”艾德里安没管对方黏糊糊的语调,直截了当地继续。“但从我们刚遇到您开始,您一直在暗中协助拉蒙先生他们,不是吗?” “如果您当时没有强行将拉蒙先生卷进文森镇的事件,估计他们赶不及救下那些青鸟和镇民。包括引导他们去禁地这件事……如果我没猜错,您事先计划好了所有事情。” “凯莱布村也是您给出的信息,而如果我们晚了哪怕一天,地平线都会将娜汀女士杀死。让地海兰重新盛开的也是您,不是吗?” “而在寂静教堂的时候,您故意将祭品扔到了错误的队伍里,导致戒律主教大人绕路肯雅塔——他们因此无法及时追击弗吉尔先生和科莱斯托罗,而我们刚巧听到了有关拉蒙先生去向的信息。这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艾德里安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扶手椅两侧,小麦色的皮肤和红色天鹅绒不是很搭。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同样波澜不惊,语气平稳得像在做祷告。 “……而这一次,您做得非常明显。您的计划让莱特先生能够及时离开,甚至替他顶了罪——当然,如果那算罪的话。” “您明明可以和其他人更友好地相处,为什么要故意那样表现?” 金发青年咧开嘴,语调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拉蒙先生和萨维奇小姐都是单纯直率的类型,我只是不想让他们陷入混乱,很难理解吗?” 又是让人云里雾里的回答,艾德里安忍不住再次皱起眉——杰西·狄伦整个人在扶手椅里微微缩起,看上去几乎是无辜的。“……您不否认帮忙的那部分。” “您可是在赞美我,我怎么舍得否认呢?” “那么换个问题。”艾德里安紧盯着那张漂亮过头的脸,努力寻找谎言的痕迹。“为什么您如此希望我的信仰动摇?我的信仰如何应该与您无关。” “您这话就说得太重了。”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哪有动摇那么严重,我只是希望您小小地思考一下而已。” “为什么?”艾德里安压下身子,脸离得更近了些。 “在意需要理由吗?”杰西配合地身子前倾,两个人的鼻尖几乎撞在一起。他故意喷了口气,两人的气息暧昧地交缠在一起。“毕竟我从未见过您这样的人,很有趣。” “如果您的一切举动都是为了使我动摇,”艾德里安轻声说道,“我建议您停手。我说过,我对谮尼的爱并非是那么肤浅的东西——而您并不‘爱’我,这一点我同样清楚。” 杰西的嘴角的弧度瞬间变大,他抬起手,直接搭上前任骑士长的脖颈:“噢,您这副固执的样子真是可爱……那么您倒是说说,‘爱’究竟是什么?” “我想您不想听我背诵教条。”艾德里安轻哼一声,“简单来说,我认为那是世上最宝贵的感情之一。我不理解他人的爱,但就我自己所感受到的——我相信神的确存在于世。是的,我不认为他有义务拯救谁。” 艾德里安只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干:“可是有那么几个时刻,这个世界就像某个积雪的沼泽。它注定变得泥泞而混乱,但在雪停的那一刹那,它干净极了。我……爱着那样的世界。” 雪停的刹那,混沌中某个奇迹般的时刻。在那片纯白之中,一连串的巧合后,总有不可能获救的人因此获得救赎。或许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可这些巧合和对光芒的虔诚的确支撑了他,让他的心没有那么快枯竭。他发自心底想要相信那奇迹一般的生灵存在于世,凝视这世界。尽管冷漠,但至少在看着。 并且偶尔伸出手。 艾德里安不知道自己是否算这只手的受益者。或许他不该看得太清楚,对世间种种的无奈和愤怒早已转为麻木,他除了坚持前行,再做不到其他事。这一点信仰和坚守或许是他最后的宝物了。 他愿意称之为“爱”。 而他唯一的听众静默片刻,表情空白了几秒。 “既然您明白……不久之前,您对我说过‘不排斥与人相爱’。”数分钟的沉默之后,那张漂亮的脸挨得更近,两人的脸颊几乎蹭在一起。艾德里安岿然不动,而金发青年向前蹭了蹭,嘴巴贴到对方耳边,喷出湿热的吐息。“您真是一位比我还高明的骗子。” 说罢他松开手,再次倚上松软舒适的扶手椅。 “感谢您对我的注意,我真是受宠若惊——而我也同样注视着您。”杰西·狄伦指尖把玩着自己长长的金发,“进食时绝不多吃,也不会少吃,无论食物的口味如何。所有决断一律理性为先,不露出一丝软弱……或者说,不露出任何一点人性。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哪怕对象是朝夕相处的同伴。莱特先生应该感谢您的脑子够用,如果您再蠢一点,估计早就把他送上火刑架啦。” “就这一点上,我比您都更要像个人类。”椅子里的金发青年轻笑几声,“这样的您,居然嘴里说着‘与人相爱’这样的笑话。天啊,这简直滑稽……您想过吗?” “什么?”艾德里安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只是皱着眉,深棕色的眸子像两口深井。 “热烈地爱上他人,感受热忱、甜蜜和满足……以及自卑、嫉妒、独占欲。爱可不是那么纯粹的东西,艾德甜心。不要迷信书本。”杰西再次靠近,蓝眼睛亮闪闪的。“对我来说,兴趣足以被称为‘爱’。而对您来说,‘爱’只不过是敬畏而已。” “我并不想和您在这里抠字眼,我想说的是——” “您是否想过和某个人共度一生?您体验过和他人肌肤相贴的感觉吗?……哪怕是在梦里,在最不清醒的时刻?” 艾德里安沉默了。 “您根本没有打算爱上任何人,我认得这双眼睛——您只是想要赎罪。”杰西伸出双手,捧住了骑士长的脸颊。“这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想想……尊敬的骑士长大人,是您在处死第一位老人的时候?还是在您处死第一个孩童的时候?” “够了。”艾德里安沉下声音,语气里第一次带了些怒意。 “好吧,好吧。”杰西摩挲着他的脸。“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一会儿在教皇……嗯,教皇大人面前乖一点,表现得像位天真的守法市民。我可以做到,我当然可以做到——然后呢,您会给我什么奖励?” 艾德里安一瞬间被问住了,他没想过对方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杰西这次直接笑出了声。 “我改主意了。”他说,语调软绵绵的,带着点鼻音。“您不用担心,既然我们对彼此都有点兴趣,我会做个好绅士——堂堂正正地追求您,您看如何?我真的很想看这张脸露出点属于人类的表情,求您啦。” “您的自由。”艾德里安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么我们从友好相处开始吧——” “……如果您坚持‘友好相处’,我想我们最好先有个协议,这位绅士先生。”前任骑士长生硬地补了一句。 “说来听听。”杰西收回双手,咳了一声。 “第一,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任何关于信仰的事情。”艾德里安平静地盯着对方,“第二,至少在我们交流的时候,我希望您有话直说,而不是半遮半掩。第三……” 他犹豫了几秒。“……请不要再叫我‘艾德甜心’了。” “噗嗤。”杰西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好,没问题。我答应您……但只有您一个人提出请求并不公平,不是吗?我这边是不是也有三个机会?” 艾德里安眯起眼睛——他直觉对方没安好心,但公平起见,他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们的骑士长偶尔也会说谎。”杰西的表情少见地正经下来,“不要对我说谎,如何?” “可以。” “第三个没想好,但我想好第二个啦——先说好,您可以不答应。我可不喜欢在这方面做什么强人所难的事情。” “请讲。” “要不要跟我来一晚?”杰西伸出手指,指尖从对方的下唇滑下,拂过下巴,随即停留在教服高领包裹的咽喉位置。“您对人世间的欲.望如此轻蔑,我真的十分好奇……”他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您瞧,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又刚好关注彼此,你情我愿——” “我对您没兴趣。”骑士长的表情纹丝不动。 “……您可真伤人,试试看嘛。要不您那边也收回一个要求?我觉得第三条就挺没必要的——” “不过我接受。” 杰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刻,随后没有加深,反而变淡了几分。他紧盯着对方的双眼,眉毛扬得越来越高。“我可是会当真的。” “我刚刚才答应您,不会这么快就打破承诺。” “噢。”杰西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这次他脸上没有半点调笑的意思。由于对方猛然起身,艾德里安下意识退了几步。杰西的个头与他十分相近,这回俯视变成了平视。 “如果这是您的自毁表现之一。”杰西的声音很轻,“您绝对会后悔的……非常、非常后悔。” 第153章 伊萨梅尔大迷宫 杰西·狄伦的确说到做到。 厚重的金属门缓缓打开, 金发青年脸上的笑容飞快地消失,如同被拂去的积灰。他向门内踏出一步,那副流里流气的样子此刻分毫不剩。艾德里安不由地眯起眼睛——只是注视着这样的狄伦, 那股冰冷的不适便再次攀上他的神经。 他几乎要以为那是恐惧。 错觉吧。前任审判骑士长微微摇头, 将注意力转回面前的房间。 尽管艾德里安·克洛斯只来过这里一次, 他对房内的摆设还是有些许印象的。装饰的位置大抵没有变,只是花瓶里的鲜花换了个品种。这并不是一个用于正式接见的房间, 出乎艾德里安的意料, 教皇道恩·奎因连护卫都没带几个。老人家穿着宽松的教袍, 背靠着软垫, 正将软点心泡进茶里——他甚至没有戴教冠,光滑的头皮在阳光下反射着一层光晕,上面一根头发也没有。 艾德里安沉默了,上次见面时教皇大人至少还有副教皇的派头。而现在不瞧那身衣服,那只是个嘬着点心的平凡老人。 见两人进来, 老教皇简单地点点头,对几步外的桌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杰西·狄伦简单地颔首回应,十分自然地入座。而艾德里安依旧直直地站着,没有半点坐下的意思。 “坐吧, 艾德。”拉德教的教皇叹了口气, “具体情况我听墨瑟提过, 我想你能理解他的决定。如果能保持目前的状况, 那真是再好不过——孩子, 我没有针对你的打算。” 艾德里安依旧一动不动, 只是沉默地垂下目光。老人耸耸肩,又向茶匙里丢了块小巧的点心。而他不是唯一一个——杰西捻起茶盘中的甜点,礼貌地嚼了起来。 一时间场景有些诡异。这不像对什么未知人物的接见,更像是老年人茶会。 “明智的决断。”用手绢擦了擦手上的点心渣,杰西率先开口。“您没有选个大厅,把自己埋进审判骑士堆里。” “您也希望见我,不是吗?不然您完全有能力逃走,我看得出。”老人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袋,“菲利克斯报告过,您不像是会被权势震慑的类型。年轻的先生,您很强大——” 杰西礼貌地点点头,脸上浮出一个假笑:“我本来以为你们要用龙息石把我从头到脚戳一遍呢,看来这个……宗教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它的道理在。” 教皇道恩·奎因并没有在此时见缝插针地赞美谮尼,他只是把盛有点心的茶匙礼貌地搁下。“小伙子,事到如今我就直接问啦——您介意自我介绍一下吗?” “唔……我有很多个名字,最近用的是‘杰西·狄伦’。”金发青年脸上的笑意更浓,“您可以叫我杰西。” “好的,杰西。”教皇奎因半点架子都没有地表示道,两手随意地交握。 这是一个试探,艾德里安十分清楚——奎因大人认真的试探时,多半会摆出这个手势。他不知道狄伦有没有发现这房间的玄机,现在一切看起来和平又安详。但这次不比上次,这回他不需要和人进行任何交谈,可以肆意打量这个房间。 不少边角露着法阵的痕迹。按那透出的强度看来,有没有护卫还真的没什么所谓,无非是后者更讲些排场。但瞧眼下的状况,他们的教皇还是更希望将这件事大事化小—— 道恩·奎因无比精明。他出任教皇已经超过五十个年头,拉德教在他的指示下飞速发展。不再对渎神之类的行为进行过度追究。尽管在扩张期间留下的无数陋习积重难返,这位教皇比起主张“谮尼荣光至上”的上一任,是实打实地打算将这个教派变得更为亲民。 他的确是一位虔诚而强大的信徒,但也同时是一位精明圆滑的商人。道恩·奎因压下了不少过于偏激的教条——加兰和奥尔本近十几年来的发展十分之快,这位老人功不可没。 艾德里安能勉强猜到一点奎因的想法。在路标镇的上级恶魔事件中,“杰西”表现出了惊人的实力。而在那根“神奇的法杖”被没收后,真正的杰西展现出的力量恰到好处。他的力量足以击败审判骑士的队伍,但如今这样的人尽管稀少,也不是完全没有。 教皇这种毫无架子的闲适接见,一方面是为了和这位实力不明的年轻人打好关系,另一方面便是要趁机探探对方的底细。 老人埋在教皇袍子下的左脚始终没有挪动,艾德里安猜他正踩着某个法阵的触发装置。 “是这样,我认为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唔……就是你们所谓的‘最后的勇者’。”杰西非常直接地宣布。 艾德里安差点原地晃上一晃,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有意思。”奎因挑起眉毛,“很久没听到这句话啦,您是怎么知道那个规矩的?” “我想以您的情报网,应该清楚……我会使用唱诗班的‘精神牺牲’,那么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渠道。尊敬的教皇大人,我见您只为了确认一件事——” 杰西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变得格外认真。“我够格进入伊萨梅尔大迷宫吗?” “精神牺牲的事情,我确实听说过一点。”奎因脸上还是那副慈祥的笑容,“菲利克斯说艾德那孩子恢复了力量,我差点当了真……唉,可惜了。那力量是您借给他的吧?您的确够格进入那个迷宫,只不过……” “如果我没有猜错,戈德温·洛佩兹已经进去过了。只不过他没有成功,不是吗?”杰西轻笑道,“预言中的人一定能拿起弗林特·洛佩兹的残火剑。如果连残火都拿不起来,那注定不会是预言之人的候选——这是您定下的规矩。” “好吧,好吧。我承认,这只是个老人家的古怪要求。说句实话,小伙子——残火剑和预言可没有什么实际关系哦?”老人狡黠地挤挤眼。“至于戈德温那个孩子……他心里装着不少事,心太重啦。他挑战过残火剑,可那把剑根本不肯接受他。当然,他也并不认可一个疯老头的任性规定。” 老教皇往软垫里倚了倚:“我知道他在民众间十分有人气。可如果一个人连真正的自己都无法面对……”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遗憾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觉得,嗯,艾德也用不了它。”老人淡淡地补充道,“尽管我建议他试一试,但他拒绝啦。我想你也很清楚这一点……是不是,艾德?” 艾德里安无声地点点头。 残火,弗林特·洛佩兹的佩剑,据传是一把拥有灾祸之力的武器。但凡心中有愧意和迷茫的人,拿起它时会感受到强烈的痛楚,执剑之手如同被烙铁灼烧。弗林特失踪时并未携带他的爱剑,它被拉德教买走,放置在了伊萨梅尔大迷宫的正中心。 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注定无法踏平深渊。说实话,艾德里安并不认为教皇这个举措有什么问题——毕竟预言虚无缥缈,很多细节难以核实。而一旦被认定为预言之人,各方的厚待是绝对少不了的。 道恩·奎因很是冷静。二十余年来,克莱门不乏力量强大却心怀不轨的来访者。而这位教皇秉承着宁缺毋滥的准则,将来人纷纷请进紧邻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的古代迷宫。 “请先取得残火的承认。”面对这些野心勃勃的挑战者,教皇如此声明。 可惜人虽强大,古代迷宫更加凶险。一大半人在接到邀请时就打了退堂鼓。而也有一小半接受挑战,决定放手一搏——其中大部分死在了迷宫里,而做到成功返回的那几位,也没有任何一人被残火承认。 已经整整十年没人声称自己是“最后的勇者”了。哪怕是强如戈德温·洛佩兹,也没有直接冲到教皇面前打出这个旗号,而是走了另一条更为低调的路——地平线团长是从克莱门学院方取得的迷宫进入许可。 “所以,杰西。就算您知道很可能丢掉性命,而残火和预言也没有实际关系。您依旧要试试看吗?” “当然。”杰西·狄伦的笑容十分明媚,“请您给我们许可……是的,我们,我打算和艾德一起去。” 艾德里安深深地盯着那双蓝眼睛,最终没有出声反对。 他们有协议。如果狄伦没有寡廉鲜耻到立刻翻脸不认,他可以在离开这里后好好问问对方的计划。那个古怪的家伙绝对有什么计划——那双蓝眼睛扫来时,里面的挑逗和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艾德里安发出轻声的叹息,扭过脸,冲教皇的方向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克莱门学院的典礼大厅依旧热闹。 实际上在吻下去前,奥利弗只问了一句话。 “你相信我吗?”他的表情非常认真。 尼莫几乎是立刻回忆起了这句话的耳熟之处。他曾经这么问过奥利弗,就在青鸟与文森镇的战场。于是他愉快地给出了奥利弗当时的回答。 “当然。”尼莫说。 奥利弗微微一笑,他俯下身去,右手托住尼莫后脑,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深吻。 尼莫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瞬间因为震惊而紧绷,但他没有推开奥利弗。在那短暂的惊诧过后,他非常配合地加深了这个吻。 “介意解释下吗?”长吻过后,尼莫戳了戳盘子里的奶油。“……你们那边的栗子蛋糕尝起来不错,我希望你下次能直接带一小块过来,不要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坐在尼莫身边的海登两眼瞪得溜圆,而其他女性护理选择转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一直关注这边的后勤专业发出了一小串吸冷气的声音。除此之外,倒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边——这会儿来回走动问候的人不少,大厅不再一览无余,而战斗专业根本不屑于向这边投来多少关注。 “不少人在谈论你。”奥利弗说,他揉了揉自己发红的耳朵,呼吸还带着些喘息的意思。“现在的我听得见。他们以为你是来……” “努力爬上谁的床。”尼莫面无表情,“我听到了,奥利。” “所以我决定减少一部分麻烦,省得太多人来你这边找事。” “你担心我?”尼莫挑起眉毛。 “……呃,其实我更担心来找事的人。”奥利弗干咳一声,“如果哪天哪个战斗系的贵族找上门来,你会为了避免冲突假意奉承吗?” 尼莫想象了几秒,诚恳地摇摇头。 “而且我也不想看到别人拿你找乐子。”奥利弗耸耸肩,就着尼莫的叉子吃了口奶油。“正经来说,你已经被部分人注意到了。如果我那位便宜堂哥真的查到了这里,以他那性子……” 奥利弗绷起脸,又给自己叉了一块奶油蛋糕。“……这样的情侣传言有助于打消他的疑惑。好了,这就是我的想法。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尼莫严肃地指出,“你把我的蛋糕吃完了。” 奥利弗轻笑几声,扬起一直放在暗处的左手,将一碟吃了一小口的栗子蛋糕推到尼莫面前。 “不用等下次,我这次就带来了。”他小声说道,“尝尝看,比你这个好吃多啦。” 第154章 三幅画像 栗子蛋糕的确不错。 尼莫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 嘴里还留有那股细腻的甜味。海登并没有立刻跟上——和绝大部分学生一样,他选择趁典礼后的空闲下午四处转转。会有专门的教务人员引领新生自由参观,初步熟悉下这个大得过分的学院。通常来说, 这会是入学后第一次同级之间的交际。 两人简单商议了会儿。尼莫的状况比较特殊, 他现在已经吸引了足够注意力, 在非正式场合进行交际极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毕竟这里的教师阶层也算是高手云集,在摸清这里的具体情况前, 贸然使用法术是个糟糕的主意。 向来不喜交际的魔王先生愉快决定先一步回到宿舍, 将探查的重任交给自己的恋人。 再次进入这个房间后, 那股让人浑身紧绷的陌生气氛散去不少。这里的气息干净而纯粹, 在进入学院前,他将自己和灰鹦鹉的气息封了个彻底。这会儿灰鹦鹉在床幔后散发着极微弱的生命气息,如同一只真正的鹦鹉。 尼莫将门关好,舒了口气,耳朵开始慢慢发红。 自从知道自己身份的真相,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感情,他总希望在奥利弗面前表现得更加沉稳持重一点。可惜表面上虽成功,实际上事与愿违。尼莫揉了揉耳朵——是的,现在他终于领教了什么是“爱意”。甚至就在前不久, 他还认定在经历这么多后, 自己不会再因为针尖大的小事怦然心动。 事实证明他错得离谱。 尼莫转到书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终于将嘴巴里让人心跳加速的甜味冲淡了些许。独自一人时虽然容易失态, 但冷静起来也相对快得多。 安来得格外准时。 “你知道我在这里?”尼莫打量着对方的圆帽和围裙, 挑起眉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廓还在微微发烫, 但肯定没那么红了,应该能够逃过女战士过于敏锐的探知。“这身打扮很……呃。” “闭嘴吧,别勉强。至于我怎么知道……你除了这里还能去哪?”安翻了个白眼。她没有做夸张过头的伪装,只是少见的化了淡妆,顺便给自己弄了副式样简单的眼镜。 女战士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藏起了右眉处的丑陋伤疤,简单的妆容压下了眉宇间的英气。她刻意调整了体态,塌下肩膀,微微躬起背——猛一看的确不再像个战士。规规矩矩的宽松长袖遮住了肌肉线条明显的手臂,袖口束起。没有裙撑的黑色长裙简洁利落。安·萨维奇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位完美的校工。 “别说我了,你看看你自己……哎哟,这腰紧的。”安促狭地啧啧道,从小推车下层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奥利弗去打探消息了吧?你们的决定很明智。就你现在的情况,在奥尔本这种地方……” 她冷笑了两声,没再说下去。只是将布袋丢给尼莫。“这是之前说好的东西,要我帮忙吗?” “不用。”尼莫说道,“我自己来就行。” “唔。”安随便扫了眼室内的装潢,表情波澜不惊。“那我先走了,待太久会惹人生疑。我通常负责校区西北角的清扫,图书馆和资料室在那附近,你去那边也不会显得可疑。” “辛苦了。”尼莫掂了掂手中的袋子。 安则熟练地推推眼镜,就像真的戴过数年那样。她再次摆出副麻木的表情,拖着小推车离开了房间。 看来安那边也很顺利。尼莫拎起袋子,掀开厚厚的床幔—— 然后整个人陷入沉默。 柔软舒适的床单上全是饼干渣和果皮果核。灰鹦鹉张开翅膀,仰躺在床正中央,斜眼看向尼莫——后者差点一个冲动扔出个清洁咒。沉默的几秒过后,尼莫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认命地拿起了床边的软刷,开始自己收拾。 “啊哈。”灰鹦鹉小声哼唧,耀武扬威的感觉又回来了。“你还真的不敢用深渊法术!” “这叫伪装。另外不是我,是我们。你也不准出手,巴格尔摩鲁。”尼莫板着脸,将最后一片果皮扫进小簸箕。 “呸!”灰鹦鹉打了个长长的嗝儿,随后啐道。“说实话,你是不是被人类洗脑啦?我……我居然还怕你,我可真是……” “我想问很久了。”尼莫拎起布袋,抓了本书钻进床幔。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强忍着床铺被糟蹋的怒气。“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深渊里某些种族会通过交.配行为来确定地位。我也知道不少恶魔会拿人类来取乐。可是你!你难道不是自愿被那个拉蒙按着——” 尼莫毫不犹豫地伸手卡住鸟脖子。 “那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他严肃地说道,“如果你指的是这个,那么你可以闭嘴啦。” 灰鹦鹉被抓住的脖子正微微颤抖,金黄色的鸟眼不时偷偷扫过来。可它坚强地继续哼唧,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过这样也挺好。”尼莫说道,另一只手解开布袋口。“我不会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感到太过抱歉。” 灰鹦鹉警惕地瞪着被从布袋里拿出来的瓶瓶罐罐。 “谋杀——” “闭嘴。”尼莫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句子。“小声点儿,如果我的室友刚巧回来——”看海登那个状况,尼莫不认为对方能在交际场合撑多久。 “我可是上级恶魔!被发现就被发现,大不了到时候弄死那个不长眼的人类,再横扫这个破院子。”巴格尔摩鲁挣扎着做了番心理建设,随后开始啄尼莫的虎口。“反正只是些脆弱的……” “那我就横扫你。”尼莫不怎么熟练地威胁道,拧开了其中一个小瓶。但里面并没有奇怪的味道钻出来,倒不如说,根本没有任何味道从瓶口飘出。 “哎哎,这是什么?”鹦鹉哆嗦着问,蹬了蹬腿,语气有点软。“你……你真的生气啦?” “染剂。”尼莫将附带的小刷子伸进瓶口,刷柄上的袖珍法阵流畅地运转。“最好的染剂,这里的清洁女工能弄到不少,毕竟她们要涂抹和修复各种破损。就算戈德温动不了克莱门的学生.资料,可谁都知道风滚草带着只灰鹦鹉,我们得谨慎点。” “骗人!”鹦鹉哆嗦着尖叫,用眼瞄着刷子。“这绝对是什么药剂,如果只是要伪装,你们为什么不早——” “外面的染剂有味道,会掉色,还会黏在一起。魔法又容易留下痕迹。”尼莫耸耸肩,举起刷子。“你看,我这不是来尽早准备了吗?” “……救命啊!!!” 这惨案的始作俑者拍了拍长裙上的尘土,打开了面前的门扉。安用胸口的铜牌敲了敲门边的小铜球,整个空间倏然被魔法灯的光芒灌满。 无数画像嵌在墙壁上。房屋中央则展示着各式奖杯和盔甲,甚至于武器。克莱门学院的名人纪念堂,保存着不少在克莱门就读过的伟大人物的物品——有些是捐赠,有些则是学院拍下的遗物。 这里通常少有人来,清洁女工们每周只需要清扫一次。尽管地方很大,但清扫并不复杂,磕碰也少,十分适合刚入职的新人。同样不敢留下太强力的清洁咒痕迹,安仔细地擦拭着玻璃上的蒙尘。比起在战场上杀敌,这点运动量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十分利落地打扫着这片空间,只不过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安,克莱门学院是个很棒的地方。”记忆中笑容温暖的青年拍了拍她的脑袋,“比这里有趣多啦。” “我长大了可以去吗?……和哥哥一样?” “……抱歉,恐怕不行。” “为什么?” “恐怕等你更大一点,我才能跟你说清楚。”青年叹了口气,“现在别问,好孩子。来,哥哥给你讲点别的故事,好吗?” “将来我也想去克莱门念书。”她的确曾有过这个愿望。 “我跟你提过洛佩兹吗?呃,不是那个很凶的洛佩兹,是另一个,我的同级。你还记得弗林特么?” “嗯。” “那小子上个月偷了清洁女工的染剂,把教授的豚鼠染成了紫色,结果被罚扫了三个月的纪念堂。手动清扫,不许用魔法的那种。” “……哥,那只豚鼠没事吧?” “它活蹦乱跳着呢。其实有不少姑娘也在打那染剂的主意,毕竟染色效果好得吓人。如果不是教授魔力高强,那只豚鼠估计一辈子都要是紫色的啦。” “我想看……紫色的豚鼠……”她入睡得很快,记忆中的对话戛然而止。 安挺直脊背,看向面前的大画像——当初弗林特·洛佩兹在亲自打扫名人纪念堂的时候,应该没想过自己的画像有朝一日也会出现在这里吧。 可惜画像上并没有弗林特·洛佩兹的长相。上面画的是锡兵佣兵团团长广为人知的样子——残火之剑,以及古怪的面具。 而左侧是他兄弟的画像,过早去世的伊曼纽尔·洛佩兹。这位洛佩兹倒是正大光明地露着脸,一副审判骑士的打扮。伊曼纽尔长相英俊,和她的团长有着七八分相似,只是气质上要忧郁不少。安撇撇嘴——如果她没猜错,弗林特·洛佩兹八成也有着极为类似的长相。 伊曼纽尔,那位“很凶的洛佩兹”。艾德里安·克洛斯之前的审判骑士长,戈德温的父亲。安打量了会儿那双黯淡的绿眼睛,将视线转向弗林特的画像右侧,随即整个人僵住了几秒。 弗林特的画像右侧自然不是空着的。 上面同样是一个青年,穿着讲究的法袍。咖啡色的长发被束起,一丝不乱。他的长相偏柔和,脸上的笑容如同春风。只不过这一切都是由颜料堆砌而成,被定格在画布上。 他的法杖就在不远的玻璃柜中,被分在遗物那一类。画像和法杖边都摆了块精致的金属牌,上面刻着华丽的文字,用简单的几句话概括了这位死者的一生。可惜大部分文字被弯弯绕绕的装饰性笔画埋没,几乎无法。也就金属牌最顶上的那行大字还算清晰—— 是的,她早该料到这个。安颤抖着吐了口气。 ……自己真的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这张脸了。 女战士像被火焰烫了似的收回视线,没有再说什么。她飞快打扫完了剩余的部分,迅速离开了空旷的纪念堂。失去了魔法灯的照耀,厚实的窗帘又将阳光完美地阻挡在外,墙面上的画像们再次浸入黑暗。 第155章 故事的起点 惨叫声, 飞溅的血花,堆满杀意的灰暗脸孔。 奥利弗在半睡半醒中蹙起眉头,下意识向身边探出手臂, 却没有像往日那样摸到恋人温热的躯体。仿佛脑海深处炸起无数冰屑, 他登时一身冷汗。在大脑彻底清醒之前, 奥利弗的身体率先行动起来——他一个翻身下床,几乎是凭本能猫一样缩进角落。整个过程不到两秒, 他的两只手臂已经在身前摆成防御的姿势, 完美地护住了心脏。 书桌被撞出闷响, 睡前没看完的书塔倒塌, 散落一地。 屏住呼吸,隐匿了片刻,他的思维才开始缓缓转动。 白日的记忆慢慢从脑海深处浮出。是的,他参观了他们的新校园,回来和尼莫简单交流了半个小时左右——在尼莫的室友回来之前, 他们还共同嘲笑了巴格尔摩鲁的新造型。奥利弗看向面前黑暗而空旷的房间,苦笑着抹了把额头渗出的冷汗。 已经结束了。奥利弗吐了口气,使劲搓搓脸。凋零城堡已然消失,他已经离开了那个地狱。可那些关于死亡的片段依旧时不时造访他的梦境, 奥利弗偶尔会从梦里惊醒——只不过在前些日子, 他可以在下一秒抱住尼莫, 靠恋人的气息再次陷入沉眠。 而今天他只摸到一片冰冷。朦朦胧胧间, 他差点又把这现实当成一场梦。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奥利弗心想道。他没有去开灯, 而是坐在原处,将手指插进被冷汗浸湿的头发。他不怎么熟练地探知着,然后安心地在两扇门之外察觉到了那熟悉的呼吸,甚至还有巴格尔摩鲁的细小鼾声。 尼莫还在睡,一切平安无事。 尼莫不需要知道这些,他自己早晚可以摆脱这件事情的影响。奥利弗活动了下肩膀,终于决定站起来——幸亏他的室友不在。自己也算是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明天就要正式开始上课,吵到别人总不是什么好事。 学院对第一晚的住宿没有强制规定。不少人是随亲朋好友一同前来,而学院明天会正式封闭,不少人会选择去和亲友们在附近的旅店住一晚。克莱门学院把所有细节都准备得很完备,学生们甚至可以不提前收拾行李,早晨回来换个衣服拿上书本就好。 自己那位室友八成也是其中的一员。自从典礼聚餐之后,那个大块头青年便提前离开了大部队,那是他到目前为止最后一次见到对方。 然而他一只手撑上地板,还未使力,宿舍门便无声地滑开了。奥利弗后背炸出一片热汗,左手直接抓住不远处的四弦琴,差点下意识把安息之剑拔.出来。 他的大块头室友正站在门口,嘴巴微微张着。 此时正值凌晨,走廊柔和的光投进门扉,不至于刺目,但也能将房内的事物映照得足够清楚。典礼上为尼莫打抱不平的大块头青年正僵立在门口,沉默地望向自己大半夜窝在墙角的室友。 奥利弗干咳两声,将怀里的四弦琴放下,然后迅速站直身子。 他的新室友块头的确不小,光是坐着就威慑力十足。奥利弗粗略估计了一下,大块头青年的身高绝对超过了两米。而对方的肌肉同样结实得夸张,几乎要爆出来。奥利弗自认不算瘦弱,可在这一位面前几乎算得上纤细。 既然两个人都醒着,那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奥利弗燃起魔法灯,硬着头皮继续这场尴尬的对视。 大块头青年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门口,几乎要把门给堵死。奥利弗吸了口气,整了整睡袍,率先走向前。 “奥利弗·拉……伯恩。”他再次干咳几声,伸出右手,“我好像还没正式做过自我介绍,我记得您是,呃……”门口金属牌上的名字从脑海中冒出,奥利弗尴尬地卡了壳。 “奥利弗·埃尔默。”大块头青年反而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伸出大手,热情地和奥利弗握了握手。“我习惯啦,别在意——要不这样,我叫你奥利弗,你叫我埃尔默就好。” “谢了,埃尔默。”奥利弗坚强地绷住笑容,“我这边还有点事情,可能过一会儿才能睡。现在时间不早了,你要不要先休息……” “正好。”埃尔默耸耸肩,“现在四点啦,我得提前收拾一下。如果你醒着,我的隔音法阵刚巧可以省下来。你要睡的时候给我打个招呼,怎么样?” 奥利弗瞥了眼时间,的确是凌晨四点左右。他并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再次入睡,只能先点点头。 眼下埃尔默身上穿的不是制服,只是一件简单的麻布短衫。它此刻湿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散发出一股不小的汗味。大块头青年像是刚在外面剧烈运动归来,整个人都辐射着热意,而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奥利弗注意到对方背后的巨剑——不过就算是光线昏暗,他也能立刻分辨出它的材质。 一柄木剑。 奥利弗没有出声,他的室友正在隔壁仔细地收拾行李。就算知道奥利弗醒着,他的动作依旧很轻。为了表明自己真的没有入睡的意思,奥利弗索性再次拿起琴,生涩地弹起尼莫教给他的曲子。 “弹得不错。”显然是察觉到了奥利弗的意思,埃尔默的声音中满是笑意。对面的动静瞬间大了起来,听声音的节奏,埃尔默收拾的速度快了不少。“奥利弗,听你的口音……你也是奥尔本人吧?” “嗯,小地方来的。”奥利弗将自己的出身轻飘飘地带过。“多亏主教大人的提携。” “我也一样。”埃尔默自然地接了下去,并没有察觉到异常。“不过我……还没那么优秀,我们家自费了一部分。” “你刚刚是去练剑了吗?”奥利弗决定将这个危险的话题抛掉,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我见你背着把剑,咱们后勤也有剑术课?” “没有没有,个人爱好而已。”埃尔默连忙否认道,声音里掺杂着书本撞上木桌的闷响。“我也不瞒你,我的魔力其实……也说得过去,但绝对谈不上什么天才。我们那边地方小,名额有限。但到了这儿,如果好好练习,说不定能被哪个贵族老爷招过去呢。至……至少,能当个护卫什么的。” 奥利弗停住了弹奏,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考上克莱门学院,埃尔默绝对弱不到哪里去,可是…… “我弟弟才是真正的天才。”埃尔默性格同样开朗,这会儿算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可惜他,呃,因为某种原因,没法读书。我的学费是他用工钱付的,如果能尽早找到能瞧上我的家族,哈姆林他也不至于太过辛苦。” “工钱?”奥利弗禁不住接话道。 “是啊!别看我弟年纪小,人可厉害得很。他跟我说在拉德教谋了个不错的工作,唉,要不是哈姆林天生……腿脚不太好,怎么可能轮到我在这儿呢?说实话,如果他的腿能治好,我就算去码头搬货也得把他这个厉害术士供出来,结果现在……” “试过去找治疗师吗?”尼莫说不准能治,或许他可以和自己的恋人商量下,奥利弗思忖道。如果状况真的很糟,他们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没用,我找过。你看,我已经二十四啦,这是我能拖到的最后一年。”可惜埃尔默很快打断了他的思考,大块头青年的语调里多了点儿苦笑。“能治好,身体必须在理论上‘存在更健康的状态’。但哈姆林的情况不是那样,他……他生来如此,一开始神便将他塑造成了那个样子。不是有说法吗?生来带有异常力量的人,肉体上总带有不可修复的缺陷。偶尔会有几个不残疾的幸运儿出现吧,但我家哈姆林没那么幸运。” “……我很遗憾。”奥利弗小声说道,轻轻拨弄着琴弦。 “没事儿,别往心里去,就随便聊聊。”埃尔默的声音又欢快起来,“这种先例又不是没有,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呢。你瞧,撇开结局不谈的话,洛佩兹兄弟也是这样呀?” 奥利弗差点把琴弦拨断。“什么?”他的声音大了点。 “你不知道?啊,也是,你可能没关心过这个。”埃尔默听上去兴头起来了,“我特别崇拜弗林特·洛佩兹,他真的厉害!你知道吗,他甚至没有念到咱们这一级就辍学啦——这是我邻居家的学长告诉我的,绝对真实。” “哦,哦……”奥利弗虚弱地回应,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呢?” “他们兄弟俩当年遇到了困境。一直在资助他弟弟的主教意外去世,刚巧又赶上拉德教改革,一时间没人接手这件事。为了供他的弟弟读下去,弗林特·洛佩兹自己退学创立了锡兵,去做任务挣钱。剩下的事情你该知道了,锡兵佣兵团就是个传说——” 奥利弗麻木地咽下一口凉水。“锡兵的事情我听说过一点。话说回来,他……他的弟弟后来怎么样了?”他有点好奇戈德温·洛佩兹的父亲是位怎样的人。 “他弟弟也争气,伊曼纽尔·洛佩兹直接爬上了审判骑士长的职位,风评特别好。审判骑士长呀!我还没有见过那种地位的人呢,谮尼在上。小洛佩兹——哦,就是伊曼纽尔,听说也十分敬重他的哥哥。可惜兄弟俩的结局都有点莫名其妙,唉。小洛佩兹急病去世,大洛佩兹不知所踪,希望他还活着吧。” 将手中的水杯轻轻放在桌子上,奥利弗垂下双眼,右手微微颤抖。“……希望吧。” “哈姆林现在也在拉德教工作,听说待遇十分不错。所以我也要好好努力,说不定我们也能闯出一点名堂来呢。唔,我收拾好了,冲个澡就睡……你还不睡吗?太阳快出来啦。” “马上。”奥利弗赤脚踩上绒毯,膝盖压上床铺。“说起来,你弟弟是在拉德教做什么工作的?” 说不定克洛斯先生认识,奥利弗咧咧嘴,试图用这个念头把自己从酸楚的悲痛中拽出来。 “他不怎么提,说是有保密要求。我偶尔听人说过一次,他好像是在唱诗班还是哪儿工作。”埃尔默欢快地说道,“拉德教的内部规章……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但‘唱诗班’听上去还蛮不错,对吧?” “听起来确实不错。”说实话,奥利弗并不了解唱诗班这个职位,他把自己摔进垫子,打算找点别的什么分散注意力。“我睡啦,晚安。” “嗯,晚安。”埃尔默开心地应道。 而另一边也没有平和到哪里去。 尼莫醒得很早,习惯是可怕的,他已经不太习惯一个人入睡了。他打了个哈欠,拉开床幔,然后发现自己的新室友正直挺挺地站在他的床幔外头。 魔王先生差点被伟大的海登·维尔赫姆吓得缩回床上。尼莫呃了半天,还是没能成功从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榨出点什么。而那瘦弱的青年瞥了眼尼莫枕头边睡得正香的鹦鹉,再次垂下头去。 随着海登的动作,他的头发略微摇动,额角露出块扎眼的青紫色。原地踌躇了十来秒后,尼莫的新室友终于开了口。 “我、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怀特……不,尼莫?” 第156章 麻烦 尼莫甩甩脑袋, 终于把最后一丝睡意也甩了个精光。他抹了把脸,站直了身子——随后他发现自己只能俯视海登,而后者做了个很明显的瑟缩动作。 于是尼莫再一次坐回床沿, 微微抬起头:“说吧。” “首、首先, 十分抱歉。”海登用力瞪着地毯上的印花, “典礼的时候,我对你产生了错误的看法。你是有恋人的, 真的很抱歉, 我……我以为……” “啊?”尼莫先是茫然了几秒, 随后才反应过来。典礼聚餐刚刚开始那会儿, 海登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时,称呼上的确出现了微妙的疏远。“呃,别在意,这不是需要特地道歉的事情。” “不。”海登的语调意外地强硬了几分,“我必须道歉, 你看,你也察觉到了不是吗?我讨厌偏见,结果自己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咕噜。 “好的, 我原谅你。”尼莫严肃地应道, “我得去洗漱啦, 海登。如果你还有别的事——” “有。”海登头埋得更低了, “那个……其实有点难开口, 但是……呃……” “请尽管说。”尼莫的表情有点复杂, 护理按理来说应当作为治疗师的助手,在战场上面对各式血淋淋的惨状。而海登·维尔赫姆表现得就像一只受了惊的斑鸠,他有点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适合这个专业。 “在你没和男友在一起的时候,能尽量和我共同行动吗?”海登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道。“呃,我的意思是,就、就一起上课下课,好不好?我是用自己的钱跑出来的,雇不起护卫。每天五个银币,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加……还有,如、如果你的男友介意,就当我没问。” 尼莫愣了愣,他的视线划过对方额角的淤青,内心隐约有了猜测:“不用给钱。我们当然可以一起走,小事而已。你很了解克莱门?或许我还有不少问题要问你呢。”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尼莫。我对这里还是有点研究的,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海登的眼圈刷的红了,他用力点点头。“我准备好啦,那我等你洗漱完啊?” 他一溜烟回到了自己那半边房间,活像下一秒尼莫就会改主意似的。 尼莫无奈地摇摇头,后勤专业需要在早餐六点出门集体训练,而不知道是否因为护理大部分是女性,护理专业的训练时间是晚餐之前。奥利弗现在应该刚下训练场。 他飞快地洗漱完,挑好了今天需要用到的课本。半嘱咐半威胁了巴格尔摩鲁几句后,尼莫慢吞吞地换上了那件白色的制服。而等他们正式出门时,海登像他的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后,依旧是一副抖抖索索的样子。 绕过宿舍走廊,尼莫开始怀疑对方是否把自己当成了盾牌——无数好奇或轻蔑的视线射过来,九成以上都被自己挡了个彻底。 他们离城堡中属于护理专业的那部分地盘越近,这类目光越密集。只不过这些青年大部分没有在外闯荡过,尼莫则在最初的任务里就接受过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寒冰目光洗礼,这点气势不足的轻蔑,他压根不打算往心里去。 今天中午吃什么呢?尼莫拎着早饭面包,严肃地思考道。见离教室近了,海登终于敢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和尼莫并排着走。 两人一个在神游,一个低头看着鞋尖,幽灵式地在走廊上前进,完全没有注意四周的喧闹。直到一声巨响——尼莫下意识侧身一看,他矮小的新室友不见了。 海登正仰坐在地板上,怀里抱着的书本散落一地。而撞倒他的意外不是什么男人,而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她的身材被护理制服衬得格外丰满高挑,人稳稳地站在原地,正俯视着摔在地上的海登。 漂亮姑娘的气质分外冰冷,眼下她的脸上堆满微妙的愤怒和厌恶,活像地上摔着的是只巨型蛞蝓。 尼莫一时间不知道谁撞了谁,按海登那个走路方式,他的室友估计能顺畅地撞上一头大象。所以他决定暂时保持沉默,蹲下帮海登捡书本。 姑娘冷哼一声,径直越过了他们。而一个高大的青年紧随其后,他随手戳了刚站起来的海登一指头,后者再次一屁股坐上坚硬的地面。“下次走路注意点,小丫头。看得出你是对女人真的没兴趣了,听说你和这个小白脸一个宿舍?怎么,他有没有给你来点特殊服务?” 他甚至懒得掩饰语调里的讥讽。 “是她先撞的我。”海登小声咕哝,“别这么说尼莫,他可是有恋人的……” “什么恋人,情人罢了。”青年身上的制服是战斗系的布甲,按理说,战斗系的学生目前不该出现在这里。“那边区区一个后勤,除了脸没什么可取之处,谈什么‘恋人’。” 尼莫扬起眉毛。而海登再次默默地爬起来,拍了拍尼莫的胳膊。“我们走吧。” “哦,我认为这位先生应该道歉。”尼莫将捡起的书塞进海登怀里。 “怎么,因为我‘侮辱’了你的情人?明明都进这种地方啦——我想想,难道他的技术特别好?这真是……” “不不,您误会啦。”尼莫冷静地说道,“我是说,你应当跟维尔赫姆先生道歉。我看见你用指头戳他了——至于奥利,求您别提他的技术。如果我把我喜欢他的理由列个单子,那个绝对在倒数第一位。说实话,我还真不介意您的屁话。” 一时间,施暴者和受害者都无言地看着他。 “哈!你这个——”战士的手伸到一半,被一只苍白的手牢牢攥住了手腕。 “道歉。”尼莫露出一个微笑,微微压低声音。 战士难以置信地挣动了几下,却发现那只手纹丝不动,绝对的力量差距。他一瞬间有些悚然,仿佛腕子上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条剧毒的蛇。 “抱歉,维尔赫姆先生。”他生硬地说道,一字一顿。 “这不就结了。”尼莫松开手,“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这位先生。” 战士冷哼一声,迅速转身离去。尼莫甩甩手,转过头——他的室友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山怪。 “你……”海登哆嗦地更厉害了。“他……” “我手劲比较大。”尼莫咳嗽一声,“放心,毕竟现在我成了众所周知的‘小白脸’,他可不会四处宣扬这种事情。” 海登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而当他们正式进入教室时,尼莫再次看到了那个漂亮女孩。她就坐在大厅第一排,脸上的表情仍然冰冷。尼莫叹了口气,和海登一起选了个偏僻的角落。奇异的是,此刻厅内坐满了身着白色制服的姑娘,可她们活像看不到他们两个活人似的,一个眼神都欠奉。 整整一个小时的课上都是如此。 “总的来说——作为护理,首要任务不是救死扶伤,而是分担治疗师的压力。擦伤,割裂,状况不算复杂的骨折等等,都要由诸位处理,而不是浪费治疗师宝贵的魔力。”教授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他身着白袍,声音十分嘶哑。“作为一名曾经的治疗师,我敬告各位,绝对服从治疗师的命令才是第一位的。战场救助时,还请诸位抛弃无用的多愁善感。是的,是的,我相信对于女性来说,这是个过分的要求——” 他抬起下巴扫视了一圈,护理专业的女学生们垂下目光,默不作声。教授满意地点点头。 “诸位作为平民能进入这所学院,我个人十分欣赏你们的努力。”他咳嗽了几声,“但这只是个开始。不管你们是打算在就读期间找个丈夫,还是在战场上寻觅目标,我都会在课业上一视同仁——劳勒小姐,您怎么了?” “……没什么,教授。”那个表情冰冷的漂亮女生擦了擦手——她似乎不小心握断了手中的羽毛笔。 “好的。那么第一节 课就到这里,请各位休息一阵子。维尔赫姆,怀特,你们两个人过来一下。” 尼莫尽管能够一字不漏地记住,可为了表现得正常一点,他还是认真地记了要点。维尔赫姆的手速甚至比他还快,他的室友似乎想记下教授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听到点名,两人放下了笔,乖乖上前。 这次终于有其他学生的目光戳过来了。 “维尔赫姆先生,您的父亲和学校交流过了。他还是希望您转到治疗师专业去。说实话,我看了您的答卷,治疗师方面的内容虽然算不得优秀,但勉强及格。如果您考虑转到——” “不。”海登的声音小得可怜,却十分坚定。“谢谢您,教授。” “我建议您好好想想。毕竟比起护理,治疗师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职业寿命都要长很多。” “不。”海登只是小声重复。 “我尊重您的决定。”老教授耸耸肩,“那么轮到您了,怀特先生。您在深渊魔法病理学的部分拿到了一个满分,那边的教授对您的切入角度非常感兴趣。您有没有考虑过转到研究相关的专业?” “啊?”尼莫有点懵。 “您没看成绩单,是吗?一封信,应当放在您房间的书桌上。”老教授把眼镜摘下来,仔细擦了擦。“恕我直言……如果您只是不了解护理这个专业,或者当初的推荐名额有限,想拿这里当跳板,我都十分理解。但您如果是想在这里待下去,我建议您……咳,不要这么妄自菲薄,最好珍惜下您的才能。” 海登悄悄握紧了拳头。尼莫止住了呼吸,下意识看向大厅——教授的声音不小,前排的姑娘们肯定能听见。可老人依旧毫不在意地吐出了“妄自菲薄”四个字,听起来甚至不像在刻意讽刺,是真的发自内心。 “您听到我的话了。这些平民女孩挤进这个专业,纯粹是为了找个机会脱离阶层,抓住一位足够富有的丈夫或情人。您……总不至于有同样的打算吧,怀特先生?” “不,不是。”尼莫下意识否定道,大脑仍旧有些空白。“我——” “滚!”冰冷而愤怒的声音打断了这场谈话,教授皱起眉。 那个漂亮姑娘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正将一束玫瑰花摔出门外。“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伦纳德。昨天之前我甚至不认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的地位对你来说太低了?”另一个声音从走廊传来,有点耳熟。 “……我跟你没什么话可说,我再说一遍,滚。” “你们先回座位。什么时候改主意了,什么时候来找我。”老教授皱起眉头,向走廊走去。两人趁机回到了偏僻的角落。 “到底是怎么回事?”尼莫有点迷茫地问道,“护理专业不是听上去不错吗,这个评价究竟……说起来,你为什么不去当治疗师?既然你可以——” “父亲是那么希望的。”海登露出一个苦笑,“可我很清楚,我的魔力根本没有那么强。你今天也听到了,战场上的治疗师极为稀缺,多一丝魔力就能多救一个人。我这种人……为了家里的面子滥竽充数,和把人害死有什么区别?” “那为什么选护理?” “因为我喜欢救助别人。”海登的脸色有些苍白,“而且……别看我这个样子,我非常擅长这个。尼莫,护理专业的入学成绩,我是第二位。” 当初为了不那么扎眼,尼莫特地在护理方面答错了不少题。而他没看过成绩单,只得继续问下去。“第一是谁?” “玛丽琳·劳勒,今早撞倒我那位。”海登望向站在门口的漂亮姑娘,这会儿她正抱着自己的双臂,看起来依然怒火冲天。“我能理解她为什么看我不顺眼。尼莫,你是想知道为什么教授劝你换专业吗?其实都是同样的原因。” “劳勒小姐的名气不小,她是个当之无愧的治愈法术天才。凡是和治疗相关的部分,她这次全得了满分……她的专业申请写的是治疗师。” “那为什么——” “在奥尔本,女人不可以做治疗师的工作。就这么说吧,护理是唯一一个允许平民女性进入的高级职业。” “……” “护理的工作寿命通常很短,最多五六年。她们大多会在战场上找到喜欢的人,并且结婚。还有些出手更早,在学院里就敲定了婚事,甚至都不会参与战争。但刚刚教授的话……我有一点不认同。至少在战场上拼命的那些,我、我不认为她们全都是为了‘脱离阶层’那么做,有一些或许‘不得不’那么做。” 尼莫张了张嘴,脸上的疑问还是没有消失。 “尼莫,你是从小地方来的吧——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小地方可能看不出这种差别,毕竟大部分平民工作没有工作执照的要求。但是在稍微大点的地方……呃,比如这里,凡是受尊敬的职业,大多都会有工作执照的要求。” “嗯,这个我知道。”不过作为一个活在最底层的黑章,尼莫没有深入了解过这些。深渊教会的藏书虽然丰富,但也不至于有太多这方面的记录和研究。 “她们没有父亲或者丈夫的签名许可,无法做有执照的工作。” “等等,也就是说……” “是的,她们是平民。一旦上了年纪,父亲故去,不可能再有机会从事这类工作了。贵族们不会看上年纪太大的姑娘,而就算她们嫁给一般平民,通常也不会得到工作许可——没人会希望妻子的工作比自己还体面。” 尼莫突然懂了那些敌意和冷漠的来源。他甚至能懂得那种心情——明明是他人唾手可得的东西,自己却终其一生都碰触不到。 他将视线转到大厅门口。玛丽琳·劳勒的实力的确出众,至少比她那位轻浮的追求者强悍不少。她已经离开了门口,正在往自己的座位走去。劳勒小姐眼眶略微发红,身上还带着点玫瑰的香气。 可她一声没吭,一点儿抽噎的声音都没漏出来。 本来放松些许的心情陡然沉重了不少,尼莫叹了口气,决定中午找奥利弗聊聊自己不那么有趣的发现——结果麻烦来得比他想象的还快。 “我相信大家已经了解了自己所在专业的职责,下面进行分组。”午饭前最后一堂课在学院后广袤的草坪上进行,被扩音咒扩大后的声音飘荡在场地上。“真实战斗中一个行动单位应当为三十人,考虑到学院里没有多少致命危险,暂且十五人一组。” “战斗单位十人,防御与进攻法师各一位,战士七位,指挥一位;辅助单位五人,治疗师一位,后勤两位,护理两位。各位请根据名单确定自己的队友,并记好他们的脸。他们将是你们这一年中的战友和亲人。” 尼莫哑口无言地望向站在对面的奥利弗,后者耸了耸肩。海登还躲在他的身后,而奥利弗旁边的似乎也是他的室友。 行吧,尼莫想道。如果没有三秒前的发现,这本应是个惊喜,而不是麻烦。 组里的一位战士转过头,正杀气腾腾地看过来——尼莫今早才刚掰完对方的手腕,又目睹了这个倒霉蛋被玛丽琳当场拒绝。 是玛丽琳·劳勒那个轻浮的追求者。 “奥利。”尼莫一把勾住了奥利弗的脖子,“别往那边看。” “可是有人走过来了——等一下,你该不会第一天就惹到……” “不好意思,没忍住。”尼莫板着脸说道,“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也是。” 第157章 小组演习 “前因后果, 快。”见那战士越走越近,两人离各自的室友远了点。奥利弗压低声音,加快了语速。 “他对海登——我的室友——动手, 很没礼貌的那种。”尼莫迅速说道, “我抓住他的手腕, 让他好好道了个歉。海登拜托我和他一起走,我不能视而不见。” “了解。”奥利弗冷静地说道, “我需要做什么?” “防止他再找麻烦, 我表现得暴躁了些。他也提到了你——在他眼里, 你是个只有脸可取的家伙, 现在多了一条技术不怎么样。” 奥利弗扬起眉毛。 “情况特殊。”尼莫板着脸说道,“他先提出来的,我就顺口……” “我,咳,理解。看来你暴躁得还不够, 他不像是打算就此揭过的样子。我大概清楚情况啦。”奥利弗伸手揉了把尼莫的头发,语调愈发意味深长。“至于‘技术’的话题,我们稍后再继续。” 说罢他垂下目光,调整呼吸。略微动了动肩膀, 而当奥利弗再次抬起头来时, 尼莫发现自己的恋人变得陌生了几分。奥利弗脸上一贯的沉稳和温和瞬间消失, 新浮现的紧张中夹杂些许惶惑, 但看起来又像是凭借最后的尊严硬撑。 尼莫对这样的表情并不陌生——路标镇的店主们面对税官时, 脸上多多少少都带着这样的表情。 “交给我。”那战士离他们还差几步时, 奥利弗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 “昆廷·伦纳德。”那位战士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声音冰冷。“我们一组呢,真巧,这位——” “尼摩穆尔科斯·怀特。”尼莫干巴巴地抛出假名。 “伦纳德先生。”奥利弗前进一步,脸上还带着那副复杂的表情。“请问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呢?” “放心,我还没有格调低到特地针对两个平民。”伦纳德瞄了眼奥利弗的脸,从鼻子里喷出声冷哼,口气明显舒缓了几分。“看好您的野猫,让他最好不要随便伸爪子挠人。” “噢,他可不是‘属于我’的,尼莫想做什么是他的自由。”奥利弗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我会好好劝劝他,伦纳德先生。但我得提醒您一句,他的脾气真的很大。既然我们接下来一年都要共同战斗,作为战友,我建议——” “战友?”伦纳德冷笑了声,“你该不会以为进了克莱门,就能和所有人平起平坐了?” 奥利弗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小。于是他清清嗓子,更用力地咽了次,好凸显自己的“不安”。尼莫扭过头,表情因为憋笑有点抽搐。 “说到底,后勤和护理都只是随军的消耗品而已。当然,金子会发光,随后被人捡走——剩下的只是没用的沙土。连魔法教学都没有,‘战友’?”他不善地咧咧嘴。“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先说一句,我不会刻意给你们打低分,但也绝不会给你们半点怜悯。” “您说的是。”奥利弗挤出一个硬邦邦的假笑。 伦纳德不屑地哼了声,转身就走。而奥利弗揉揉脸,刚才那副底层生意人特有的油滑霎时消失。 “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尼莫轻轻拍了下奥利弗的后脑。 “不知道。”奥利弗坦率地承认,“但我能看出他是个怎样的人。好消息,他之后大概不会特地找我们的麻烦。坏消息,他肯定会更关注我们——我们的伦纳德先生并非品性恶劣,只是太过年轻。” 尼莫转到奥利弗身前,眉毛挑得高高的。他向来不如奥利弗擅长这个。“怎么说?” “他的布甲里带着自己附加的法阵。外加上流社会口音,不粗糙的皮肤,香水的味道,以及整齐干净的指甲。”奥利弗一一道来,“真正的贵族,不是被资助的挂名贵族。而我稍微服了服软,伦纳德先生没有进一步相逼。估计他……只是凭借被灌输的观念活着,人谈不上多糟。” “你的表现不像‘平民’,超出了伦纳德先生的理解,他只是来证明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没有出错。”奥利弗耸耸肩,“别那样看着我,尼莫。之前路标镇旅店里也有这种贵族——那些刁难并非出于不满,他们更想看你顺从或者痛苦的样子而已。” “可如果这种事情再来一次,我不觉得我能——” “不,你的判断没错,表现得暴躁点是个好选择。”奥利弗身体前倾,亲了亲对方的耳朵。“我们状况不同,暴躁点能给你省去不少麻烦。以及……关于‘技术’那部分,唔,这样吧。等训练结束了,我们认真彻底地‘讨论’下这个问题。” 只不过他话音刚落,被扩音过的洪亮声音便再次响起。 “没有午饭。”那个声音说,“我相信各位都毫无准备。这堂课将持续到日落,请各位随自己的小组进入伊萨梅尔大迷宫的最外层。” “没有午饭”这四个字像炸雷一般炸偏了两人的注意力,他们同时愣在原地。 “战场上几乎不会有预告。诸位不用太过紧张,我们布置了监视晶球——万一状况失控,会有教授和校工随时准备救援。里面的魔兽也被严格限制过力量,理论上来说,各位不会有生命危险。没有食物,只允许使用统一配发的武器。日落之后,各个组的战斗单位将得到评分,这个评分将被计入成绩。” “辅助单位除治疗师外,后勤和护理将由同组学生进行评分。评分同样会被按一定比例计入成绩,还请注意。” 这下尼莫的注意力终于先一步被拉回来,他顿时明白了伦纳德的意思。 “这样不会有点不公平吗?”在校工那边取走护理需要的道具时,他小声询问自己的室友。“为什么护理和后勤还要另外来个打分?” “因为可替代性太强。”海登将奇形怪状的金属用具整齐地挂进腰包,“这两个专业不涉及魔法,基本谁都能做。克莱门之所以开设这两个专业,只是……唉,我打个比方。如果要临时招收其他机构的护理和后勤,一是不能保证质量,二是同步率不行,需要足够的时间磨合。” “所以我们算是……配套的?”尼莫咂咂嘴。 “嗯。”海登小声嘀咕,“毕竟各个学校都有自己的教学风格,一个系统出来的人更容易配合。不过只可能是我们去配合治疗师和伤员,他们不会刻意配合我们。所以同队的评价也会被计入成绩。” 说着队伍就到了伊萨梅尔大迷宫的门口,之前尼莫注意到过这里,只不过下意识把它当成了花园或者类似的东西。辅助人员排在队伍后方,他正大光明地溜回了奥利弗身边—— 厚重的灰白色石门发出隆隆的闷响,缓缓打开,内部露出一片古旧城市的废墟。建筑都是数百年前的样式——小部分已经倒成一堆,不过大部分还坚强地挺立着,勉强维持“城市”的样貌。树木从各个奇怪的地方长出,甚至有棵巨树扎根废教堂残破不堪的屋顶。 青色的爬藤满目皆是,杂草和灌木几乎把路面淹没,稍不留神就会被石砖绊倒。不时有低级恶魔从草丛间掠过,魔兽与普通野兽的气息塞满了这片废墟。远处能隐约看到堵黑色的高墙,尼莫猜那是迷宫最外层的边界之一。 眼前这座杂乱而庞大的城市废墟,的确够格被称为迷宫。只不过奇怪的是,废墟中不乏高耸入云的建筑,按理来说应该相当扎眼——可他们方才在外面分组时,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现。 “废墟战场。”引导他们的声音越发响亮,“任务要求只有一个,日落前取得蛇鬃狮头上的主蛇,不许杀死蛇鬃狮本体。迷宫即将关闭,祝各位行动顺利。” “大家饿了吧?”奥利弗的大个头室友先一步站了出来——埃尔默挠挠头,脸上露出一个憨笑。“现在马上要到午饭时间了,奥利,我去弄食物。你随队伍布置据点,怎么样?” “没问题,不过你一个人会不会……” “我和他一起。”伦纳德站了出来,“我顺路做一下环境侦查。” 奥利弗选中了教堂废墟中的一个小侧厅。这里的建筑结构还算完整,盘踞的也都是些不起眼的小恶魔,随队的战士很轻松地将它们赶了个干净。利落地处理完扎人的杂草后,奥利弗清干净了地面上的浮土和碎石。首先生起火,用它熬煮起来驱兽汤水。 他们小组的治疗师是位脸很长的瘦削青年,他稳稳坐在地板上,沐浴着屋顶漏下的几缕阳光,表情活像只泡在温水里的水豚。 埃尔默回来得比伦纳德要快,他将鼓鼓囊囊的口袋放在地上,几块植物的块茎从袋口滚了出来。 “我在附近发现了火薯藤,顺便抓了几只够肥的四眼鼠和攀地鸡。”埃尔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家等一会儿……奥利,帮帮忙。”说着他另外生了个火堆,开始分批烤制火薯。奥利弗则掂了掂那串已经断了气的攀地鸡,利索地处理起来。 “要帮忙吗?”尼莫下意识问道。 “坐回去。”还没等奥利弗摇头,治疗师便开了口。“节省你的体力,怀特,别给我添麻烦。那是后勤的工作。” 尼莫悻悻地坐回地板,忧郁地盯着地上滚来滚去的火薯。他回忆了几秒昨天典礼聚餐上的食物,露出了个遗憾的表情。但火薯也不错,他公正地思考着,和蘑菇一起煮很顶饱,味道也不差。 “伦纳德那边来联络了。”聚在侧厅一角的战士们招呼道,“他发现了蛇鬃狮的鬃蛇,指挥,我们得多过去几个人。” “再过去四个。”他们的指挥看打扮更偏向法师那边,“留下两个驻守基地,攻击法师……我想想,戴夫对吧?你也跟去,看情况支援。我自己也可以顶半个进攻法师,应该没关系。” “带上这些。”埃尔默将烤好的火薯仔细包裹,递给战士们。“路上补充些体力。” 奥利弗这位室友是场上最高最壮的那个,可他并没有剑。尼莫能从埃尔默的语调里察觉到一点儿苦涩。 走了五个人,屋子里还剩下十个——只不过一半都是辅助单位。 “攀地鸡好了。”奥利弗清了清嗓子,从后勤的大背包中掏出碗勺。“我手上还带着腥味。埃尔默,这边换你,我去处理四眼鼠。” 法师和指挥沉默地赶过来,而门口的两位战士挥挥手,示意后勤送过去。治疗师依旧在老地方眯眼沐浴阳光,看不出想不想吃东西。 空气开始陷入尴尬的宁静。法师和指挥接过碗,不出声地喝着肉汤,用自言自语似的声音交流着魔法理论。埃尔默沉默地盛着汤,只有奥利弗还在热火朝天地剥老鼠皮。 “打扰了。”尼莫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试图驱赶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尴尬气氛。“埃尔默先生,我好像抓住了一点加餐。” 说着他举起右手,一只手腕粗的怪蛇正在被他按住脑袋,拼命挣扎。“您看这个能吃吗?” 海登发出一声尖叫,手脚并用地爬离尼莫身边。埃尔默闻声抬起头来,然后迅速皱起眉。 “别动!”他喝道,“就那么别动,怀特先生,那东西有剧毒!” 奥利弗手上停顿片刻,然后冷静地继续了剥皮的动作。 “哦。”尼莫有些失望,他还蛮思念莱特孤儿院那会儿的烤蛇肉。找了个足够大的裂缝,他抡了抡胳膊,刚打算把蛇扔出去—— “是蛇鬃狮的鬃蛇!”指挥终于也抬起头,继而脸色一阵惨白。“立刻防御!辅助单位后撤,护理,你是从哪里抓的这东西?不对,你是怎么抓住的这东西?” “呃,小时候抓蛇抓多了,顺手。”尼莫脑门上一阵薄汗,脑子瞬间把蛇鬃狮的资料翻了出来——他只见过蛇鬃狮的画像,的确没能及时认出鬃蛇。可就算这会儿他已经彻底搞清现况,也只能继续佯装无知。“要怎么处理?” “这不是真正的蛇,是蛇鬃狮的一部分。”指挥咬牙切齿,一个法术直接打了过去。蛇霎时变得焦黑,散发出一股血肉烧焦的糊味。“这是用于捕食和搜索的鬃蛇,蛇鬃狮已经发现我们了。快把伦纳德他们叫回来!” 说罢,他给了治疗师一个眼神示意。“确认护理的状况,鬃蛇剧毒,哪怕是被毒牙擦破了一点皮——” “尼莫没事。”海登的声音意外地沉稳有力。在尼莫反应过来前,他的右手便被拉了过去。“没有任何中毒迹象。” “很好,就这么保持警惕,目标随时可能会出现。”指挥转过头,冲警戒的战士扯开嗓子。“伦纳德他们还没好吗,怎么回事!” “他们被鬃蛇引进了蠕藤沼泽,然后那鬃蛇开始往回跑。”其中一位战士将剑抬了抬,“没有生命危险,但也难以短时间赶到这里来。我们会不会被蛇鬃狮算计了?这简直就像……” “别多想。”队里的防御法师打断了他的话。“蛇鬃狮没有那个智力,除非——” 侧厅一侧的墙壁倒塌,尘土飞溅。灰尘瞬间洒进汤里,另一锅驱兽汤水则是翻倒了满地。一只身躯巨大的狮子状野兽站在倒塌的废墟之上,喉咙里发出低咆。它足足有四米高,通体灰绿。看体型倒真的很像狮子,只不过那些看似雄狮鬃毛的东西,全都是细细密密,上下摇摆的蛇状物。其中有一条格外粗壮,它大概有人的大腿那么粗,紧紧缠在蛇鬃狮的头颅上。 任务指定的主蛇。 那巨大的野兽张开嘴,浑浊而粘稠的涎水直接淋上地面。这只蛇鬃狮的后腿有点瘸,还在渗出紫黑色的血液。 “——除非是首领级的蛇鬃狮。”防御法师艰难地说完了后半句,他看起来很想翻个白眼。“好的,我们真的被它算计了。” 他看上去有点哆嗦,手里的动作却一点都不慢。法杖一挥,防护罩飞快地放了出去。 “不行,我们人手不够。”指挥自己也举起了法杖。“防御为主,拖延时间,等伦纳德他们回来!这是个大家伙,朋友们。它受伤了,我们还有机会——” 埃尔默随手抓起后勤常备的短刀,而海登意外得冷静,他紧贴着治疗师,死死盯着顶在前面的人。 只有两个人和这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你发现了吗?”被挤到队伍后面的奥利弗小声问道。 “嗯。”尼莫点头,“这个级别的反应有两个,这东西应该在被另一个追赶。” “你留在这,我去。他们不是这东西的对手——那个治疗师的力量不强,一旦出现两个以上的重伤人员,这任务完蛋定了。”奥利弗思忖片刻,“……反正我们个人的成绩无所谓,到时候你来配合我。” “好。”迅速领会了对方的计划,尼莫飞快地吻了一下对方的鼻尖。“快去快回。需要我告诉你监视魔法和教授们的位置吗?” “不用。我感觉得到,会好好避开的。”奥利弗飞快地笑了笑。紧接着他后退几步,像是惊恐到极点似的大叫一声—— 随后拔腿就跑。 第158章 禁闭要求 埃尔默的身躯瞬间僵硬,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奥利弗逃跑的方向,紧接着把视线移向尼莫——后者表情紧绷,视线正黏在蛇鬃狮身上, 根本抓不到任何外露的情绪。 跑掉个后勤并不会影响战局, 指挥脸色难看, 但一声未吭。 不得不说,这支队伍的战斗单位还是有些本事的。他们躲开了蛇鬃狮颈项间不时弹射而出的鬃蛇, 只有几人不幸挨了几爪子。尼莫按照计算好的脚步移动, 紧紧盯着那些伤口, 同时飞快计算监视晶球的监视死角。 目前的所有事项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只有海登的反应令他意外。 那个发现他捏着鬃蛇都要尖叫跑远的小个子,现在却沉稳得可怕。海登没有自夸,他的确极其适合这一行——不时有人受伤,那个治疗师专业的学生几乎都要慌乱起来,可海登·维尔赫姆却好似换了个人。 拜自身实力所赐, 尼莫能一眼看出他人的受伤情况。可海登只是个魔力低微的普通人类,反应却不比尼莫慢多少。他熟练地招呼着战士们,甚至在一团忙乱之中还有空安抚治疗师的情绪。 尼莫沉稳地进行辅助,既不多做, 也不少做, 这会儿更像是海登的影子。他不时用眼角瞥向那只硕大的蛇鬃狮——教授或校工没有出现, 也就是说, 这只蛇鬃狮恐怕也是学院提前安排好的。 但这个小组的战线已经出现溃散的痕迹。 说实话, 尼莫非常了解这种情况。他和奥利弗也是真刀真枪地一路走来, 十分清楚战场新人可能出现的问题。实战和训练不同,而这里的学生可不会蠢到盲目自信。他们恰恰走了另一个极端——不知道该如何分配精力和力量,一上来便如临大敌全力以赴,没有预料到战斗的时间长度。目前各个战斗单位开始出现后继无力的情况,而治疗师的魔力已经接近枯竭。 沉没成本已然太高。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击倒面前的敌人,获取那条主蛇。就算现在勉强逃跑,小组已经没有精力去对付另一只活力满满的蛇鬃狮了。 好在境况接近绝望时,之前离开的五位战士终于回归了队伍。蠕藤沼泽不好挣脱,他们看上去耗费了不少力气——尤其是伦纳德,他的一条手臂已经鲜血淋漓,伤口中还扎着不少艳绿色的长刺。 防御法师残破不堪的防护罩终于破掉,法师差点直接晕倒在地。 战士们纷纷冲上前,负责防御的几位勉强稳住了局面。而伦纳德刚打算冲过去,就被海登一脚踢在膝弯,整个跪在地上。 “你——” “给我停下!”海登尖声喝道,神经质的大眼睛里几乎冒火。“蠕藤的刺不及时取出,从现在开始不出十分钟,你就会麻痹!你想在那玩意儿爪子底下麻痹吗?” 伦纳德闭了嘴,目光复杂。 “治疗师快支撑不住了。”海登冰冷地说道,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味道。“忍着点,战士。你马上就没事啦。” 他嘴巴上说着话,手上却分毫未慢——海登的动作又轻又快,沾血的长刺被逐个挑出,利落地扔在地面。紧接着是看不清动作的缝合,药膏涂好后,伤口几乎不再渗血。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去吧。”海登没有停留,直接转向下一个伤员。 伦纳德没有再废话,直接举剑冲了上去。说实话,这位傲慢的贵族青年底子并不差,他甚至削掉了蛇鬃狮一小半鬃蛇,后者发出一声痛嚎。 可他们终究太过年轻稚嫩,尼莫心想。如果敌人是一只普通的蛇鬃狮,这场战斗倒没有任何悬念。这种级别的敌人对他们来说还是太早,尽管护理能够及时缝合战士们的伤口,却无法恢复那些流失的法力和血液。治疗师终于支撑不住,跪在地上。而海登脸上全是汗水和尘土,白色衣服被鲜血和泥土沾满。 他还在试图继续。 见这么个小个头在咬牙坚持,浑身伤口的战士们一次又一次冲向那巨兽,其中伦纳德攻势尤为凶猛。可惜没什么用。实力的差距十分明显,尼莫活动了下手腕——如果他们再这么拼命下去,教授肯定会插手。这一次的任务八成要失败。 如果奥利弗没能及时赶回来…… 蛇鬃狮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彻底红了双眼。它颈子上仅剩的鬃蛇们疯狂挣动,那灰绿色的野兽举起爪子,向面前坚持进攻的伦纳德狠狠拍去,后者似乎杀红了眼,硬是一步不退,打算硬扛这一击。 尼莫抽了口气,再次开始计算监视死角。隐藏实力归隐藏实力,见死不救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伦纳德的剑已经到了极限,铁定扛不住这一击。有教授们的护卫,伦纳德应该不至于死亡,但重伤绝对跑不了。 可他还没出手,爪子戳破金属的刺耳响声便先一步响起。场上仅剩的后勤将铁锅作为盾,冲向前去,硬是挡下了这一击——埃尔默的肌肉暴凸,沉默地保持住了站姿。铁锅直接被锐利的兽爪击穿,爪尖离他的鼻尖不足半厘米。 “您的剑马上要坏掉了。”埃尔默低声说道,“我听得出来,先生。您很英勇,但这里提供的武器太过脆弱,您似乎忘记了这一点。” 他将铁锅一扭,断口的金属刺入兽爪,蛇鬃狮猛地收回爪子。而健壮的后勤趁这个机会将伦纳德向后一拉,两人迅速脱离危险区。 “你不明白。”伦纳德咆哮道。贵族战士将剑往废墟的石柱上一砍,剑的上半截直接飞了出去。他观察了片刻断剑,随即又要上前。“是我开始判断失误,导致了战力分离。我有责任,你听着——我有责任解决这个!” “不,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存体力。”指挥气喘吁吁道,身上染满鲜血。“如果这真是战场,面对不可能战胜的敌人。硬拼并不明智——还有那个后勤,埃尔默是吧?不要擅自行动!这次大家都理解,但是军规就是军规,没有第二次了——” 他话还没说完,逃离已久的另一位后勤终于到场。 奥利弗浑身尘土,看起来依旧像是在逃跑。他屁股后面正跟着一大团烟尘,里面透出个和蛇鬃狮差不多大小的黑影。 “救命啊!”奥利弗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更惊恐些,目光直接投向尼莫。 “见鬼,都给我后退!”指挥一声尖叫,直接爆了脏话。“奥利弗·伯恩,操.你的——” 蛇鬃狮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它瞄准了队伍里最为矮小瘦弱的海登,直直向对方扑去。伦纳德没有犹豫,直接将小个子护理向后一推,一只手直接顶进蛇鬃狮嘴巴,断剑向蛇鬃狮头上的主蛇刺去。 但疼痛比他想得要剧烈,主蛇又狡猾得很,这一击仅仅划伤了蛇鬃狮的脸,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口。被推到旁边的海登没有躲避,他咬着牙将一瓶麻痹药水投掷向蛇鬃狮——尽管它根本不可能放倒这只庞然大物,拖延个半秒倒是做得到。 药水渗入蛇鬃狮脸上的伤口,那野兽咬合的动作停滞片刻。海登拼命扯出伦纳德的胳膊,剩下的战士软着腿再次顶上。勉强又撑过了一波攻击。 “收缩阵型,快!伯恩那个混球到底引来了什么——” 这句话像是带了咒语。奥利弗漂亮地摔了一跤,整个人几乎被烟尘淹没。那个黑影极为明显地伏下身体,一个标准的攻击动作。 而那个面孔格外出色的护理瞬间失控。 “天呐,奥利!”尼莫喊道,“不顾危险”地脱离队伍,向前冲去。 脑海里模拟出监视晶球的监视画面,尼莫勾勾嘴角。在队友和监视晶球的观测死角里,他偷偷给了蛇鬃狮一脚——如果他没有看错,奥利弗方才依靠烟尘的掩饰,直接将另一只巨兽掷了过来。他可以帮自己的恋人校准下目标。 蛇鬃狮顿时被踹得失去了平衡,喝醉酒似的后退几步。刚好被扑过来的另一只巨兽压了个正着。而那只巨兽扑过来的动作稍显怪异,像是活活被人扔过来的。不过眼下没人有心思去计较这个。 “尘暴蛇獴。”指挥喃喃道,没工夫再去关心那两个莫名其妙的辅助人员。“是……是的,既然养了这么多蛇鬃狮,学院肯定也养了这些东西来控制……” 尘暴蛇獴似乎有点懵。它晕头晕脑地甩甩脑袋,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坨新鲜美食上。于是它做了大部分生物都会做的事情——欣慰地直接下嘴,咬上蛇鬃狮的鬃蛇。 蛇鬃狮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鸣,两只巨兽瞬间缠斗在一起。 “怎么来得这么慢?”尼莫跑到“摔倒在地”的奥利弗身边,假装检查恋人的伤势。 “它不肯攻击我,我就差在它面前跳踢踏舞啦。”奥利弗在尘暴蛇獴扬起的烟尘中咳嗽了两声。“最后我只能揪它的胡子……揪掉第五根的时候,它才正式生气。” “……辛苦你了。”尼莫同情地拍拍奥利弗的肩膀,将对方架了起来。 尘暴蛇獴此刻终于把蛇鬃狮按倒在地,它开始吧唧吧唧啃食蛇鬃狮颈子上的鬃蛇,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咕噜。在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前,伦纳德拖着血肉淋漓的伤臂上前,闪电般斩下了主蛇,飞快地拖回了队伍。 蛇獴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欢快地享受下午茶。所有组员沉默地听了接近二十分钟的咀嚼声——尘暴蛇獴终于把蛇鬃狮的鬃蛇彻底啃秃,它满意地打了个嗝儿,慢吞吞地走远。 “你们两个,不及格,并且严重违规。”将主蛇的头颅交给了主持的教授后,攻击人员们飞快打完了给辅助人员们的评分。除了两位几乎毫发无损的组员,其余人都被引导去了校医院。 评分采取公示制,只不过隐藏了打分人的名字。 海登·维尔赫姆得到了一百分的满分。看来他那位瘦弱的室友至少不用再担心来自伦纳德那边的轻蔑,尼莫欣慰地想道,无视了自己血淋淋的三十。 奥利弗更惨,只有一个可怜的十分。 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的做法会导致什么误会,因此在战斗结束后,两人只是远远跟在队伍后面,甚至没有归队。 “一个临阵脱逃,甚至将危险引回队伍;一个不服从指挥,当场抗命。嗯?”等他们目送队友离开,终于抵达出口时,教授冷冰冰地说道。“奥利弗·伯恩,如果你引回去的是另一只蛇鬃狮,你们的队伍整个都会被你一人拖下水,懂吗?还有你,怀特先生,你们的指挥应该强调过不准辅助人员越界。护理最忌讳在战场上因为私情抗命。” “我们……十分抱歉。”两个人配合地低下头。 “是,你们俩没怎么受伤。可你们的队友统统需要住院到明天早晨。”主持教授的表情更臭了。“‘抱歉’在战场上没有任何用处。听着,你们两个,晚饭后去禁闭室各写一份战斗检讨,分析下自己的问题,叙述出合格人员的应有表现——禁闭到明天早晨,两位需要体会下你们的战友为这次胜利作出的牺牲。” “好的,教授。” 太阳即将落山。晚餐过后,没有受伤的学生们继续在城堡中游荡或学习,等待晚课的开始。只有两人孤零零地向校舍走去,为两个小时候的禁闭做准备。 “其实还挺不错。”尼莫突然开口。 “什么?” “上学。”尼莫望向被晚霞染红的天空,“这种活法也……很有意思。”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在这里待得更久些。这里的偏见更加锐利,但也更加脆弱。临时战友们竭尽全力向目标伸出手的过程中,有那么几秒让他彻底忘记自身的状况。 “是啊。”奥利弗指尖掠过走廊中的细腻墙壁,这里的所有事物都透出点温暖的意思。“我很喜欢这种平和的感觉。” 说罢他用铜制名牌打开宿舍门,踌躇了数秒,随后挠挠脸颊:“尼莫……” 正在取自己铜牌的尼莫回过头:“怎么?” “这一切会结束的。”奥利弗语气坚定,“到时候我们可以选个类似的地方生活,热闹又平和的地方。我说不好,唔……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回到这里呢。” 尼莫的动作僵硬了几秒:“……希望如此。” 他的声音很轻。 奥利弗掩上门,开始给浴池放水。他从衣柜中拿出套崭新的干净制服,在床上放好,随后将脏衣服塞进画有清洁法阵的脏衣篮。和尼莫不同,他身上倒没有多少血迹,只不过满是沙粒和泥土。这会儿他甚至不敢向厚地毯边上靠,生怕弄脏了那柔软的织物。 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他们得在禁闭室凑合一晚了。 克莱门的每间学生宿舍都配有两个私人浴室,并且足够宽阔。奥利弗把自己泡在热水里,十分确定自己闻到了新鲜柑橘的清香。他将手放入热水,搅动几下,水滴淌过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疤痕。 凋零城堡同样需要保证囚犯的身体洁净,否则以他们的受伤频率,大部分死囚会率先死于伤口感染。通常他们只会在下角斗场后拥有一个极其简单的清洁咒——一瞬间就结束了,不会有任何感觉,甚至连血渍都懒得给他们清除干净。 如今他正整个人躺在舒适的大浴缸中。 奥利弗把手插进濡湿的头发,房间的隔音很是不错。他的耳朵里除了水声,其余声音微弱至极。而学生们不是在医院就是在教学区,尼莫又隐匿得很好,周遭的生命气息接近于无。 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尽管理智告诉他尼莫就在隔壁,可温热柔滑的水仍然急剧变冷,在他的视野中泛出鲜血般的暗红,不应存在的焦渴突然在口腔中炸开。奥利弗皱起眉,用热水洗了把脸,压下脑中阴冷的幻觉。 凋零城堡的后遗症没有那么快消失。 自己在好转,这一点奥利弗很是肯定。他不会因为这些阴暗的回忆丧失理智,但这并不代表它们不会让他焦躁——奥利弗又向水里滑了些,将口鼻沉入水面之下,严肃地吐出一串气泡。 他非常专注地发着呆。因此在浴室门被打开的瞬间,奥利弗差点惊得呛到。 “你在用自己熬汤吗,奥利?”尼莫倚在浴室门口,身上穿着浴袍,湿润的黑发还在滴水。“你快洗了一个小时了。” 奥利弗瞄了眼对方大大咧咧露在外面的锁骨,又吐了串气泡才略微坐起身,把口鼻探出水面。“出事啦?” “巴格尔摩鲁还是跑了,那个混账。”尼莫耸耸肩,“我能感觉到,它正在城堡里乱飞着撒欢呢。” “放心。你把它染成那个样子,气息也封印过,应该没什么大事。” “希望吧。”尼莫叹了口气,但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他甩掉室内软鞋,赤脚走到大浴缸旁。然后稍稍俯下身,用手将奥利弗湿润的刘海理了理。 “你的脸色很差。”尼莫的语调很认真,“我就猜是这样。凋零城堡,对吧?不是第一次了,奥利,你惊醒的每一次我都知道。我不会因为这个就认为你软弱,或者……” “我知道你不会。”奥利弗抓住那只手,按到唇边。“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就像你不想让我担心一样。” 尼莫沉默了。 “你也没有顺利忘记‘魔王’的事情,不是吗?尼莫,你在羡慕那些学生,我也看得出来。” “别说啦。”尼莫将手抽回,低下头,与对方交换了个湿润的吻。 “好。”奥利弗的呼吸乱了片刻,“让我们聊聊别的。我想想……关于‘技术’这个问题,你到底和伦纳德说了什么?” 他手上一个使力,直接将毫无防备的尼莫拽进了浴缸——不算厚实的浴袍湿了个彻底,尼莫半跪在浴缸中,狼狈地抹了把脸上的热水。 “‘如果我把我喜欢他的理由列个单子,那个绝对在倒数第一位’……但这是实话。”尼莫索性扯掉了袍子,随手扔到浴缸外,伸手扣住了奥利弗的左手。“偶尔认个输如何?这次让我来吧。” “哦。”奥利弗挑起眉毛,眼看对方苍白的皮肤在热水的作用下浮出淡淡的血色。“陛下似乎对自己的技术很有自信。” “嘿,别叫我‘陛下’。”尼莫小声抗议。 “我喜欢这个叫法,尤其是现在。”奥利弗露出一个微笑,心底那片阴暗的空虚被对方的体温和重量彻底填满。“我没有被你的样子迷惑,我很清楚你是什么——这样不是很好吗?……好吧,这不完全是真话。另一种意味上,我的确被迷惑了。” 尼莫愣了几秒,随即耳朵又开始发红。“不管是面还是理论储备,我肯定不会输给你。我当然有自信——” 他强行将话题扯了回来,耳朵越来越红。 “你忘了我家的生意了?”奥利弗好笑地摇摇头,“你懂得,旅店那种地方——我可是被迫撞见过各式各样的现场。上次我失控了,我很抱歉,不过这次……” “……等等,奥利,离禁闭开始只剩一个多小时了。你上回可是——” “我知道,所以我们的动作得快一点。毕竟这次没法用清洁咒,不是吗?” “你……呃。” “别抓浴缸边沿,你会把它抓坏的。勾住我的脖子,陛下。” …… “其实我很好奇。”两个人一起擦拭地板上的水渍时,奥利弗试探着开口。“你说你喜欢我的理由里技术是倒数第一,倒数第二呢?” “本来没有的。”尼莫木着脸,拧了拧手中的毛巾。“我原本想说‘其他都是并列第一,奥利’……但现在不一样啦。” “嗯哼?” “把你脸上的得意收一收。”尼莫咬牙切齿,“行吧,它的确不是倒数第一了。现在倒数第一有了新的得主——奥利,把你那个叫‘陛下’的习惯改掉。” “你看,我对我的学习能力还是有点自信的。”奥利弗打量了下洁净的地板,披上制服外套。“另外我不会改掉,尼莫。至少刚才那段时间里,每次听到这个称呼,你的表情都很解脱。”比起刻意避开这个事实,倒不如让尼莫认清这一点——他很清楚自己的所爱非人,并甘之如饴。 随后奥利弗意味深长地停顿几秒:“我不会在别的场合这么叫你,尽管放心。” “总得有个倒数第一,不然第一就没意义了。”尼莫揉揉耳朵,深深吐了口气,开始换上制服。“说实话,别的不太好选。” “那我可以现场提供一个点子。到目前为止,你发自内心不喜欢,但我很喜欢的……的确有。” “嗯?” “……我其实挺喜欢你这身制服。” “……” 第159章 忏悔 禁闭室和两人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说起禁闭, 奥利弗脑中毫不意外地浮现出来凋零城堡中的囚室,他冷静地将这个念头塞进了脑海深处。而尼莫满脑子都是莱特孤儿院结满蛛网的储物间——之前闯了大祸,老帕特里克总会提着他们领子把他们扔进去, 不削完所有的土豆不许出来。 而克莱门学院的禁闭室既不潮湿阴暗, 也没有布满蛛网和尘土。它像极了图书馆的一部分, 方方正正,正中的圆桌上墨水瓶和羽毛笔摆得整整齐齐。簇新的纸张摞成一叠, 摸起来光滑结实。这里的气息很淡, 应该是鲜有人来, 可桌子上半点灰尘都没有。 这里的布局很有意思, 除了入口那面墙上挂满画像,其余三面墙上都是书。正对门的墙面向内凸出,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弧。他们很快便搞明白了这东西的用途——只要将旁边的黄铜拉杆拉到刻有特定专业的位置,弧形书墙便会缓缓转动,将这个专业相关的一切书本展示出来。 剩余的两面书墙则有点特殊了。一面是炭粉似的纯黑, 一边是干净的白色。颜色单调的书脊上只有一个人名,后面跟着一行小字。 尼莫正巧靠在白色的那一面,他随手取了本,随即发现书封间的不是纸张, 而是水银似的液体。他狐疑地打量了它一会儿, 最终还是决定将它打开。 水银似的液体似乎瞬间找回了重力, 哗啦一下砸上光洁的地板。闪烁银光的气雾腾空而起, 一个“人”出现在了尼莫面前。他的面容十分清晰, 只不过没有透出半点生物特有的生命气息。那人的轮廓偶尔抖动下, 溢出几丝带有颜色的雾气。 是幻术。 幻术形成的大胡子男人面色酡红,华丽的衣装被肚子撑得鼓起,扣子仿佛下一秒就要绷飞出去。他的视线穿过尼莫,投向不远处的虚空,热情的笑容堆了满脸。尼莫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人一会儿,在那男人的幻象做了个深呼吸,看起来打算讲话时,尼莫啪地将手里的书封扣上。 幻象瞬间消失。银色的雾气嗖嗖钻进书封,再次凝结成颤颤悠悠,泛着金属光泽的液体。 “荣光记录。”奥利弗凑了过来,念着不远处铜牌上的字。“这上面是这么说的——‘聆听来自成功者的教诲,身临其境地感受虔诚与正义所带来的喜悦。这些记忆和情感都由其主人自愿公开,愿谮尼的荣光永存。’” 说着他自己也抽出一本打开,这次现身的是位须发皆白的矮小老人。和尼莫不同,奥利弗给了幻象讲话的时间——只不过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惊喜,老人如同一位真正的教授,温和地讲述着自己对于人生种种的理解。奥利弗耸耸肩,正准备合上书本,老人伸出手,碰触了下他的手背。 奥利弗登时后退一步,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尼莫正忙着把手上的白书塞回书架,他努力扭过头。 “记忆片段,带着感情的那种。”奥利弗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能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属于我的——就像附在别人身上感受那些东西。我想是出于教育的目的吧。”他的舌头有点打结。“但真的挺诡异,你要试试看吗?” 尼莫飞快地摇摇头,光是他自己的记忆片段就够他受的了,他可不想再往脑子里塞点别人的记忆来体验。 “总体来说,都是些积极的感受。”奥利弗缓缓吐了口气,“不愧是克莱门,这玩意儿确实比嘴上的说教有用。” “我猜那面墙是偏消极的吧。”尼莫指指那片黑书,“既然有正面案例,反面的肯定少不了。” “忏悔记录。”奥利弗伸着脖子瞧了眼,明智地没有去碰。“恭喜你,答对啦。” 搞清了室内的一切机关,两人很快对禁闭室丧失了兴趣。 “我们先把该写的写完吧。”尼莫拉过一卷长长的羊皮纸,用笔尖蘸蘸墨水。“喏,那里有张长沙发——今晚也不至于多难熬。” 奥利弗脸上的轻松终于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愁眉苦脸地从弧形墙面上取下来一摞厚书,搬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边。在奥利弗刚把书搁下那会儿,尼莫已然写好一大段。而当他翻完书本,准备落笔的时候,他的恋人已经写完了一整张纸,正用嘴吹着未干的墨迹。 奥利弗:“……” 他刚打算张嘴调侃几句,目光却被尼莫身后的塞满白书的墙面再次吸引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偏书架上方的一本白书不住闪烁,正在黑白间飞快切换,甚至有些晃眼。 “那本书怎么回事?”奥利弗用羽毛笔指指尼莫身后的方向。 “哦,那本。”尼莫微微抬起头,皱了皱鼻子。“那个应该在忏悔记录里吧,可能是谁放错了。” “……”奥利弗愣了几秒,“你看到的是黑书?” “不是吗?”尼莫茫然地回应道。 奥利弗拉开凳子,决定从报告前逃避几分钟。他回到塞满白书的墙面前,没管旁边的梯子,直接一个蹬地,准确地将那本怪书捞了下来。大步迈到尼莫身边,奥利弗一只手撑住圆桌桌面,另一只手自然地将书翻过来,目光向书脊上的名字扫去。 随后他的身体猛地僵硬。 见奥利弗的反应奇怪,尼莫没再管手里刚写好的报告,同样把头伸了过去。在他眼里这本黑书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书脊上同样用金线绣着人名和简单介绍——直到他看清那些文字的内容。 “……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戈德温·洛佩兹的父亲?你的……” “是。”奥利弗眯起眼睛,拼命放空脑子,他手中闪动的书本终于停留在白色。做了个深呼吸后,奥利弗小心翼翼地掰开书封。 一位审判骑士的身影出现在空气中。暗金色的头发,和奥利弗十分相似的绿眼睛。伊曼纽尔的幻影脸上没有笑容,整个人的气质冰冷而忧郁。 事实上,他的眉眼的确和他们所熟知的弗林特十分相像。但截然不同的气质几乎将这份相像尽数掩盖,而且滑稽的是,比起弗林特,这会儿的奥利弗气质更接近面前的幻影。 弗林特·洛佩兹——也就是他们所认识的“派博尔·拉蒙”——热情得有点过头,比奥利弗多话,给人的感觉也更为灼热锐利。奥利弗的气质要柔和不少,面前的人则是另一个极端,伊曼纽尔看起来活像把沾满血渍的匕首。 两个人沉默地瞪向伊曼纽尔·洛佩兹的幻影。奥利弗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些——流有相同血液的亡灵正立在他的面前,而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位亲属的存在。 父亲的弟弟。 伊曼纽尔的影像张开嘴,吐出干巴巴的讲道。那幻影的脸上仍旧欠缺人类该有的感情,声音比弗林特低沉不少。奥利弗抿抿嘴,将书啪地扣上,驱散了那个幻影。 他思忖片刻,将书本递给自己的恋人:“尼莫,你看见的是黑色的对吧,你来试试看。” 尼莫没有多问,干脆地接过那本书,动作利落地打开——他的动作快极了,差点掀翻袖子边上的墨水瓶。 那身影再次出现。伊曼纽尔·洛佩兹看上去和刚才没有任何不同,奥利弗挠挠头,正准备再次研究下那本书,伊曼纽尔的幻影开口了。 这次出口的话并非讲道。 “你很强。”那幻影阴郁地说道,同先前的幻影一样,他的目光直直穿透面前的两人,涣散地投向虚空。“你看破了它的伪装,不是吗?” 奥利弗和尼莫飞快地对视一眼。 “比起那些无用的空话,我更希望用自己的记忆来告诫你——无论你是谁,禁闭室里的年轻人。我在此祈求,请你不要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如果你正关心着你的力量,如果你正在世界这个赛场上闷闷不乐……” “请你务必记住,有些事情是无法弥补的,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请允许我告诉你这一点。” 那幻影伸出右手,停留在空中,那是一个冰冷的邀请手势。 奥利弗紧盯着那只手,抹了把脸。他回忆了片刻埃尔默告诉他的话,那些关于洛佩兹兄弟的事情——说实话,他并不执着于过去。而就在此刻,过去自己找上了他。 尼莫发出一声轻叹,伸手攥住奥利弗的手腕,趁势吻了吻他的手指。 “一起吧。”尼莫小声说道,“我们约好了要弄清楚你父亲的事情,这里说不定会有线索。” 奥利弗沉默地点点头,手指拂过对方温热柔软的嘴唇,随后和尼莫一同碰触上那只烟雾组成,被铠甲包覆的右手。 他们赌对了,这些回忆的确与奥利弗的父亲相关。倒不如说那些回忆之中,九成都是关于弗林特·洛佩兹的事。伊曼纽尔注入书中的痛苦十分真实,尼莫差点被那份酸楚的剧痛压得双眼发黑。那不是突然袭来的苦难,而是长久的,窒息般的压抑。 弗林特·洛佩兹从小就是个运气极好的人,如同被神所爱。哪怕被石头绊倒,他都能从石头缝中发现一点昂贵的碎矿。凭借这份吓人的强运,在战争中失去父母后,他带着弟弟成功逃出战火纷飞的村庄,在克莱门附近的某个小镇中存活下来。 他担起了所有重压,明明自己也是个尚年幼的孩子,却硬是将伊曼纽尔拉扯大了。那是个热情的、被所有人喜爱的、了不起的兄长。 年幼的伊曼纽尔纯粹地崇拜着这样的哥哥。奥尔本原则上禁止雇佣童工,而他的性格过于内向,无法像兄长那样凭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弄到份可以补贴家用的短工。 于是他只得加倍努力,海绵一般吸收着周遭的一切知识。伊曼纽尔自己削了把木剑,没日没夜地练习。血泡破了又结痂,汗水渗入其中,带来砂纸摩擦似的痛,可他坚持着——只要他能够引起当地主教的主意,得到资助,兄长不至于继续这么辛苦下去。 他的努力有了成效,但得到资助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嘿,伊曼,我们可以一起去念书啦!”还是少年的弗林特尖叫一声,抱着自己的弟弟转了圈。“我没想到会遇到那样一位慷慨的贵族老爷,我跟你说……” 他的兄长是位天才。 尽管被贫苦的生活辗轧,他的兄长依然无畏地大笑。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弗林特轻而易举地在几天内就追上了伊曼纽尔苦练几年的进度。 一位被命运所爱的天才。 自己深深地敬爱着兄长,这份敬爱并没有因此变得淡薄。但有别的什么偷偷混了进去,酸涩而绝望——这是嫉妒,同为少年的伊曼纽尔心想,毫无疑问的嫉妒。而这想法让他窒息。 他的兄长本可以成为英雄。如果当初他丢下自己这个累赘,估计会更早被有眼光的贵族或者圣职人员发掘。而被这样的牺牲供起来的自己却毫无廉耻地嫉妒着对方—— 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深沉的罪恶感,他将它们统统压在了心底。他继续没日没夜地苦练,不敢停歇,生怕实力被兄长远远抛在身后。他不要命似的努力的确有了回报——伊曼纽尔的战力紧紧追逐着弗林特,可总差着那么一点无法跨越的微妙差距。 可他没时间感到绝望。 在资助他的主教意外去世后,伊曼纽尔甚至感到一丝黑暗的解脱。或许他可以从这场绝望的追逐中脱身,反过来变成支持兄长的那一个。他太阳似的哥哥,终于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 “你继续念吧,我去当佣兵。反正这是早晚的事。”可是弗林特这么说道。“伊曼,我不适合当什么……呃,守在哪里的卫士。我可有自信啦!就算到时候贵族老爷会抽成一部分佣金,剩下的供你念下去肯定没问题!” 弗林特是个喜欢先斩后奏的人,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办完了最后的退学手续。 “你肯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伊曼。”他的兄长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责任心比我强多啦,我……” 后面的话,伊曼纽尔没有听进去。这场漫长的追逐终于结束,他有点恍惚。兄长停住了脚步,而自己将继续前进。一直束缚着他的嫉妒消散了些许,罪恶感却越积越多。他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给了弗林特一个紧紧的拥抱。 “你要小心。”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可弗林特的强运并没有因此终结。 锡兵佣兵团以一个可以称得上不正常的速度发展,成员里囊括了各个种族的强者。他的兄长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像冲出笼子的凤凰,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整片天空染红。 弗林特·洛佩兹成为了传说。伊曼纽尔则成功毕业,成为了史上最为年轻的审判骑士长。 外界看来十分完美的发展。 可那份微妙的嫉妒和绝望感却怎样都消不掉。他的兄长会时不时寄来些写满快乐的信,附上珍奇的石头或者花。在自己屠杀异族村庄的时候,在自己将剑插入孩童胸口的时候。 他不该感觉到嫉妒,这是错的,伊曼纽尔不住对自己重复。 至少他从内心希冀着兄长的幸福,他不应当成为那片光芒下的污秽。他必须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担起自己的责任。如果连这么一点丑陋的念头都消灭不掉的话…… 伊曼纽尔·洛佩兹发自内心憎恨那些信,却又会在时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享受生命中最后一丝亮色。或许他的世界会继续这么矛盾地存在下去,直到找到那个能够让他解脱的答案。 于是伊曼纽尔按照“最完美”的人生轨迹前行,和贵族进行毫无感情的政治联姻,拥有被计划好的强大后代。他将敬爱、执念与阴暗的念头统统压在灵魂最深处,活得像本会走路的法典。 可就在年轻的审判骑士长准备接受现实的时候,他的太阳熄灭了——锡兵佣兵团在深渊远征中几乎全军覆灭。 与此同时,那个象征着终结的预言出世。 没关系,伊曼纽尔一开始如此坚信着。他的兄长肯定会这场苦难中走出来,东山再起。而兄长的妻子已经有了身孕,那孩子八成和预言脱不了关系。 毕竟那是弗林特·洛佩兹。 但这一次伊曼纽尔猜错了。 弗林特·洛佩兹的妻子突然急病去世,一尸两命。他的兄长悄无声息地隐退,不再给他寄信,消失得十分彻底,生死不明。不多时关于锡兵佣兵团团长“没有实力,沽名钓誉”的流言蜚语便传遍了奥尔本。 这回兄弟之间的追逐终于结束,以他最不想看到的那种方式。深渊之底绝对发生了什么,而不管发生了什么,那都彻底毁掉了他的哥哥。 怀抱着冰冷的憎恨,伊曼纽尔·洛佩兹陷入了长久的麻木,罪恶感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哪怕在妻子的房间内,听到儿子降生后的第一声啼哭,他仍然无法从内心再榨出来任何与温暖相关的感情。 然后他感受到了那份力量。无比强大,纯粹的力量。 他拥有了一个奇迹,力量惊人,同时没有任何肉体缺陷的婴儿。他怀抱着自己的儿子,婴儿身上还沾着血迹—— “大人,大人!”治疗师焦急地呼唤,“您得借我一点力量,夫人的情况很不好。洛佩兹大人——” 脑海中浮出的预言内容让伊曼纽尔伸出一半的手停在空中。他的妻子正剧烈喘息,意识接近消失。她的嘴唇是可怕的青白色,身躯不住地抽搐着。 他或许能救得了她,或许不能。但是如果…… 伊曼纽尔的手有些颤抖,那份集聚数年的罪恶感终于在这一瞬喷发,将他的灵魂撕扯成两半。 兄长的孩子已经死去,而兄长深爱着他的妻子,绝不可能再娶。如果这就是…… 像是有另一个自己在耳边呢喃,黑暗几乎要淹没他的视野。伊曼纽尔低头看了眼怀里沾满鲜血的婴儿,突然露出个僵硬的微笑。 他没有伸手,反而向治疗师转过脸去。 “我的妻子在生产完后猝死。”审判骑士长的眼睛散发出魅惑咒特有的金色,“只有这个孩子活了下来。” 床铺上的女人最后抽搐了几下,没有再动弹。伊曼纽尔将一只手按上婴儿的额头,垂下目光—— 预言开始应验了。在狂乱的思绪中,他轻轻闭上双眼。 “听着。”他冲那婴儿低语道,“你必须毁灭深渊,戈德温。” 第160章 禁闭室与祈祷室 “父亲。”年幼的戈德温比他们认识的那个开朗不少, 看年纪像是四五岁。“我想吃那个——” 伊曼纽尔正带领他在后院练习。清廉的审判骑士长并没有给自己购买让人倒抽冷气的豪宅,选择了一间普通的民居。邻居家的两个小孩扒上墙头,好奇地望向院内。他们手里抓着蜂蜜点心, 目光闪亮地瞄向戈德温手中的剑。 尽管戈德温·洛佩兹年纪尚小, 那把锋利的铁剑的确是真家伙。 戈德温将剑插进泥地, 用衣袖抹抹头上的汗,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粹笑容:“如果我今天完成了全部训练, 可以吃一个吗?” “不行。”伊曼纽尔声音冷硬。“甜味会腐蚀你的灵魂, 享乐会让你堕落。戈德温, 你和他们不一样。” 戈德温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他委屈地扁扁嘴,但最终还是低下头:“是,父亲。” 尽管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感情,仿佛内脏焚烧般的阴暗情绪仍然让尼莫很不舒服。尼莫不认为这段记忆中的伊曼纽尔还保留着理智——矛盾的痛苦几乎要将那位年轻骑士长的心脏烤干,使它变得像礁石那样暗沉坚硬。 不允许娱乐, 不允许哭泣,不允许软弱,不允许逃离。他对戈德温说的最多的两个词绝对是“不允许”和“还不够”。 在伊曼纽尔封存的记忆中,他曾多次看向戈德温的眼睛, 试图从那双眼睛深处找到反抗和憎恨。可他只找到了满满的信任和爱, 那份毫不保留的亲情简直要将他逼疯。一个活生生的人全心全意信任着自己, 他从未想过这份感情会如此沉重。人们总说父母是孩子的神明, 可看看他自己做过的事——他明明连人都不配再做。 自己不值得被爱。伊曼纽尔心想, 为什么这孩子不恨他呢? 戈德温是个好孩子, 伊曼纽尔很清楚这一点。自己的儿子强大而乖巧,从不哭闹。同一个问题从不问两遍,只有一个例外。 “我可以吃块蛋糕吗,父亲?”尽管出于某种原因,伊曼纽尔从未给自己的儿子举办过生日相关的庆祝仪式。可在训练那天不久后的生日,他的儿子小心翼翼地问了第二次。 “不行。”伊曼纽尔的答案并未改变。 戈德温再也没有问过那个问题。 随着时光流逝,伊曼纽尔越发肯定自己的儿子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没错,他自己的确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为儿子拓宽人脉,引荐权贵——戈德温从未让他失望过,他的儿子就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变成了一个完美而高尚的战士。 恰到好处的仁慈,无法撼动的原则,对自身欲望的绝对控制——戈德温·洛佩兹甚至比当年偶尔嘻嘻哈哈的弗林特还要强大。他的儿子不会松懈,不会迟疑,不会放任自己沉溺于无用的享乐。戈德温极其“标准”地活着,如同一具理想的傀儡。 弗林特被深渊之底发生的事情所打击,但他的儿子不会。过于善良和心软一直都是兄长的薄弱之处,伊曼纽尔深知这一点,并亲手缔造了一位可以超越兄长的强者。 可他的儿子很少露出真正的笑容,脸上的笑意永远到不了眼底。 拖累完最爱的哥哥,又亲手毁去了妻儿的一生。或许这都是命运注定的,伊曼纽尔如此认定。 伊曼纽尔看向自己的双手,那些闪亮的盔甲之下,血管几乎成了黑色。他的意志在扭曲,作为一位长久奔波于深渊边缘的审判骑士,被他所杀的恶魔们开始在死前冲他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黑暗的力量正温柔地将他逐步吞没。 不,或许恰恰是他自己在追逐死亡,刻意碰触那些注定会腐蚀自己的魔力。他的精神早就如同一块风化已久的砂石,稍稍碰触便会塌作齑粉。 可以放手了。 在自己被黑暗彻底吞噬前,在自己因为罪恶感完全失去理智前,他想要一个有意义的终结。伊曼纽尔能够感受到健康与理性的飞快流逝——他在夜里无法入眠,每一次呼吸都成为重担,眼睛似乎失去了辨别色彩的能力。 是时候了,伊曼纽尔想道。戈德温已经足够强大,不再需要自己这样一个糟糕的父亲。他将自己的儿子献给了神,作为牺牲供奉给了这世界。如果有朝一日,戈德温·洛佩兹真的能够结束所有动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会存在那么一点点价值呢? 作为追逐恶魔的人,他很清楚怎么将一只上级恶魔钓上勾,又如何暂时压制住它。 伊曼纽尔·洛佩兹坐在客厅之中,穿着陪伴自己多年的战甲,等待儿子回家。弗林特曾寄给他的信件正在壁炉中燃烧,干枯的花瓣在火舌中散发出淡淡香气,随即迅速变得焦黑——那是他身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最后的证据,而它们没有必要继续存在了。 戈德温一定会来,他的儿子一直都很听话。 这将是自己人生中能做的最后一件残酷之事,也将是他最后一次伤害自己的至亲。伊曼纽尔闭上眼睛。 一切发生得很快。 在黑暗彻底侵袭前,他抓紧了戈德温的衣襟,神经质地交代着最后的嘱托。他将一个简单的词放在了最后,却没能来得及将它说出口—— 他的儿子用了最为温柔,也是最快致死的方式攻击了他。 他没来得及说出那句“对不起”。 随即记忆变成了一片漆黑。 “通常来说,荣光记录和忏悔记录中的记忆片段需要经过审查。”伊曼纽尔的幻影在一片漆黑之中低语。“我做了点小手脚,藏起了这一部分片段,并把记忆即时记录进来。所以哪怕你看到了我的临终,也请不要惊讶。” 说罢他沉默了一阵。“……这幻象只是一段留言,我不知道我将会怎样死去,但那一定是可笑至极的。这就是你看到的,年轻人。我姑且算个强者,希望这些记忆能让你有所感悟。” “不要走上和我一样的路。如你所见,我是个悲惨的失败者。” 幻象消失了。 两人坐回桌边,僵硬地摆弄羽毛笔。奥利弗眼下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他快把那支脆弱的笔握断了。伊曼纽尔·洛佩兹的忏悔记录没有解决多少问题,一切反而更加扑朔迷离。而且他似乎……没有办法再发自内心否定戈德温·洛佩兹。 奥利弗没法想象那样的童年。弗林特作为一个父亲,尽管笨拙,却十分尽责。他曾打心底对父亲的隐瞒感到不满,但相比起来…… “不对劲。”他狠狠叹了口气。“父亲的表现有点奇怪。” “嗯。”尼莫绷着脸应道,“尽管我对你的父亲不熟悉,但我看过不少锡兵相关的传记。结合刚刚的记忆片段,弗林特·洛佩兹不该是那种一声不吭直接消失的类型。而且……”尼莫的声音犹豫起来。 “而且?” “在前代魔王尤里瑟斯……不,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确杀死了锡兵的大部分成员。”尼莫握紧拳头,近乎冷酷地说道。“但那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战斗。而再之前,我应该也没有对你的父亲做过什么,至少在我们分开的时候,他的情绪还不错。” “我相信你。”奥利弗蹙起眉,陷入沉思。“说实话,尼莫。我不认为父亲是因为崩溃才抛下自己的兄弟,其中一定有别的原因。在伊曼纽尔叔叔的认知中,我的母亲是在怀我五个月的时候去世的,没过多久戈德温就出生了,对吧?但那之前父亲就整个人彻彻底底地失踪了。这说不通——我了解我的父亲,就算他再怎么颓废,肯定也不会无视戈德温的降生。” “我看过的传记也大抵如此。”尼莫点点头,“和记忆片段对得上,应该是真的。怀胎五个月去世……一般人的确不会想到孩子还能活下来。我怀疑戈德温也调查过你父亲的事情,他似乎比他的父亲更能接受‘你还活着’这件事。” “我的母亲到底……” “奥利弗,”尼莫清清嗓子,“弗林特向你提过特伦特枯萎症的事情吗?” “没有。”奥利弗两只手撑着额头,头发被自己挠得一团乱。“怎么啦?” “……没事,我自己再继续查一下。但是关于你父亲没有告诉伊曼纽尔的原因,我倒是有一个猜想。” “我也有一个。”奥利弗很勉强地笑笑,“但我由衷地希望我只是想得太多。” “估计咱俩的猜测非常相近。”尼莫艰难地说道,“我就明说了,上回给我最后一击的就是你的父亲,而不是阿巴斯·阿拉斯泰尔。他在战争中途就……就被我……总之,你的父亲本应是真正的勇者。但他给出了伪证,坚称阿巴斯·阿拉斯泰尔才是给我最后一击的人——如果我没猜错,他和他的副团长感情一定相当不错。” 奥利弗苦涩地点点头:“父亲做出这种事情,说实话我不意外。每次在吟游诗人拿上任勇者做文章的时候,他总要把他们轰出旅店。” 而在伊曼纽尔的记忆中,弗林特·洛佩兹的强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奥利弗的想法十分纯粹,如果说有什么能让那份力量彻底低头—— “他舍弃了这份荣耀,将它让给阵亡的阿巴斯——从大局看来,这的确是最为明智的做法。而在那之前,无论他是否通过阿巴斯接触过奥尔本的王室,那一回总会接触到。”见奥利弗不吭声,尼莫继续小声分析道。“弗林特·洛佩兹总归是奥尔本的公民,如果他被迫对什么让步……” “阿拉斯泰尔家族,是吗?”奥利弗绞着手指,声音有点飘忽。“是啊,皇子阵亡,但取得了地表唯一的‘勇者’称号。这对于当时的奥尔本来说的确非常重要,甚至可以在战争中取得一定优势。这么大的事情,父亲一定接触过阿拉斯泰尔家族。” “伊曼纽尔·洛佩兹是当时的审判骑士长,被拉德教庇护。就算是王室,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对他出手。奥利,你的父亲很可能是在保护伊曼纽尔。但我实在是想不出原因,按照现有的推测,他明明应当和王室交好才对。” “我最多能猜到这件事和王室有关。”奥利弗摇摇头,“至于理由……我说过,关于他的过去,他从没有告诉过我一个字。”……而那是否也是一种保护呢? 他们知道得越来越多,真相却显得越发遥远。 “算了。”尼莫叹了口气,搁下手里的羽毛笔。月光从窗子中洒进来,天色不知何时悄悄暗了下去。“我们先去睡一觉吧,奥利。我这边还有点线索,明天我去查查看。” “可我的报告还……” “我帮你写完了。”尼莫说道,将一卷羊皮纸推到奥利弗手肘边,上面毫无疑问是奥利弗自己的笔迹。“早点休息吧,这一天太漫长啦。”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戈德温的事情,两个人挤在长沙发上,安静地躺下。尼莫再次一宿未眠,眼睛盯着桌子上写有伊曼纽尔名字的黑色书本——这一晚,奥利弗将他拥得格外紧。 不远处的克莱门大教堂。 艾德里安·克洛斯单膝跪在厚实的地毯上,在教堂住处附带的祈祷室里做着夜晚的祷告。自见过教皇之后,杰西·狄伦安生了不少。只不过面见教皇后的当晚,那个金发青年再次消失,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对方的计划—— 狡猾的家伙。艾德里安结束了祷告,顺便头疼地捏捏眉心。 “在想我?”轻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下次请记得敲门。”艾德里安头也不回地说道。 “您不否认,那就是在想我啦。”消失一天一夜的杰西凑到他身边,蓝色的外套上还带着丝属于夜晚的凉气。“真不坦率。” “的确,因为您答应我‘有话直说,而不是半遮半掩’。然后转头人就跑了。”骑士长面无表情。“尽管我不知道您的实力到底在哪个层次,但伊萨梅尔大迷宫或许比您想象的危险……至少对我来说,它不是个好应付的地方。” “谢谢您的关心。”杰西弯下腰,长长的金发垂到黑色的修士服上,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扎眼。“我的确有个不错的计划,我会将它全部告诉您的……唔,但现在时间还早,气氛也不错。我们或许可以先做点别的事。” 他充满暗示意味地向艾德里安的耳朵里吹了口气:“怎么样,艾德?” 艾德里安按了按额角,语调平淡:“我没什么意见,不过我需要稍微准备——” 话还没说完,他身后便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响。杰西随意地做了个手势,祈祷室的门呯地关上,并自己卡上了门闩。 “……请您不要这样。”前任骑士长的声音沉了下来,他有意无意地扫了眼桌子上的枝形烛台和小小的谮尼神像。狭小的祈祷室里甚至连把椅子都没有。“这里是祈祷室。” “我觉得挺好。”杰西耸耸肩,“为什么不呢?” 这次金发青年没有再没有骨头似的黏过去,而是抱起双臂,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我说过,您绝对会后悔的。” 第161章 人性 艾德里安终于拧紧了眉头。 哪怕事到如今, 他的脑子依然冷静地计算着最为理性的处理方式。杰西·狄伦的实力在自己之上,态度看起来也尤为坚决。他的反抗显然不会有结果。 于是前任骑士长只做了一件事——他走到桌边,将那个小小的石质神像转向了墙壁的一侧。枝形烛台的火光下, 他的瞳孔近乎漆黑。 杰西似乎被他的做法彻底逗乐了。漂亮的金发青年放声大笑, 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滑稽事。他解开淡蓝色的外套, 将它随意地扔在柔软的地毯上,随即将里衣的胸口扯开。做完这一切后, 杰西挨近艾德里安, 故意让湿热暧昧的吐息拂上骑士长的面颊。 艾德里安没有躲, 也没有动, 只是直直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您在紧张吗?”杰西伸出手,修长的手指逐个解开修士服高领上的搭扣。黑色的长衣散落在地,然后是式样简单的白色里衣。金发青年的手指灵巧地跃动,扣子悄无声息地滑开, 骑士长的胸口整个暴露在外——肌肉饱满得恰到好处,小麦色的皮肤在烛光下泛出些许温暖的蜜色。看得出他在之前的战争中被治疗得很好,皮肤上没有扭曲外凸的伤疤,只有不少淡淡的痕迹。 久经沙场的骑士此刻看起来有点茫然。 “我现在该怎么做?”艾德里安声音平板, 他笨拙地抬抬双手, 但最终还是放下了它们。 “您什么都不用做。”杰西哼笑道。他倚上前去, 将脸贴上对方的面颊, 顺势舔了下对方的耳廓——然后满意地感受到肌肤相贴的那具躯体刹那间紧绷起来。 艾德里安下意识后退一步, 直接撞上身后的桌子, 脸上多了几分讶异。“我以为……” “看来您真的误会了不少。”杰西舔舔嘴唇,将领子拉得更开了些。冰蓝色的眸子在火光下清澈得如同宝石,视线却像带了勾子,粘稠而灼热。“我绝对不可能当下面那个,亲爱的。” 骑士长垂下目光,片刻之后,他冷淡地妥协:“那么请吧。” “我就是喜欢您这样的反应。”杰西欺身向前,轻轻咬了一口对方的耳垂,将耳珠含进口腔,缓慢地舔舐。“多么正直……您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吧,嗯?您可是答应过我不说谎的。” 金发青年的声音越发柔软含混,尾音上挑,仿佛在撒娇。 “没有……”艾德里安咬牙说道,身体微微颤抖。他背靠着桌子,双手向后撑住桌沿,倔强地试图挺直身体。 “我也很喜欢您的这一点。”湿润的水声后,杰西微微退开了些。他用鼻尖顶住对方的鼻子,亲昵地蹭了蹭。“诚实是不错的品质。” 随后他毫不留情地吻了下去。 他人体温的侵袭让艾德里安愣在当场。他并非对这类事情一无所知——游走在人性边缘,面对罪人们各式各样的扭曲欲求,审判骑士长处理过无数耽于情.欲导致灭亡的案例。他甚至见过最疯狂而扭曲的,并亲手用笔写下报告。可他从来都是旁观者,没有人亲吻过他。 倒不如说,根本没人有那个胆量亲吻他。 艾德里安很清楚自己在职时的样子,浑身鲜血,理性而冷漠,从不动摇。若是说自己和戈德温·洛佩兹有什么区别——比起对黏在纸面上的规章全盘接受,艾德里安更愿意恪守自身所认定的道义。 枢机主教墨瑟曾对此这么评价:“这是你最接近‘人’的地方了,我的孩子。千万不要连这点都丢掉。就算有朝一日……我们站在了敌对的阵营,出于私心,我还是希望你能坚守你的立场。” “珍惜你打心底相信的东西,那是只属于你的守则。”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老师看起来有点悲伤,“艾德,尽管我知道这不太可能,我还是希望你能……” 当时他等了很久,却没能等到句子的结束——那是艾德里安至今没能弄懂的感情。他不觉得自己缺乏了什么。他的心脏早已被信仰和克制的锁链缠绕,尽管生活充满尸臭和血腥气,他依旧能够向着那一点光明前行。 事实上,艾德里安不认为路边的风景哪里值得驻足欣赏。他能看到自己人生的终点,他必定会死在追逐信仰的路上。在登上审判骑士长位置的那一刻,他便清楚自己此生再也无法脱离脚下染血的荆棘,但这世界要继续运转,总要有人担任这样的角色。 余生皆是苦痛,可那又如何? 缺氧的眩晕扯散了他的思绪,将艾德里安拉回现实——杰西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继续了那个令人窒息的长吻。 他所预料的疼痛或者羞辱并没有出现,只有纯粹到让他恐惧的热情。柔软的舌头探入口腔,划过上颚,让他的后背一个激灵。就算没有过实际的恋爱经验,身为一个阅历足够的人,这点事情不至于让他羞耻,然而…… 后脑被牢牢禁锢住,那条舌头灵巧地掠夺着,几乎要绕遍整个口腔。它残忍地搅动骑士长的舌头,发出响亮的啧啧声。不可抵抗的热意从脑内炸开,艾德里安的手脚有些发麻。陌生的感觉让他第一次起了明确的反抗意识。然而杰西·狄伦却像被焊在原地,分毫不动。 席卷而来的陌生感觉几乎让他窒息,艾德里安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像是得到了满意的反馈,杰西终于中止了这个亲吻,并发出一阵低笑。两人胸膛相贴,艾德里安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胸腔的震动。 桌子发出被推开的刺耳声响,回过神时,艾德里安发现自己正躺在祈祷室厚实的地毯上面、自己被褪下的修士服之间。他微微喘息,大脑因为缺氧而有些昏沉。而杰西双手撑在他的耳侧,带有侵略性的俯视从上方投下来,微凉的金色长发散在骑士长赤.裸的胸膛上。 “首先是一个印记。”杰西轻声说道,瞥了眼陈旧的修士服。“别惦记你们臆想的那个啦,我给你一个真正的印记。” 说罢杰西俯下身,吸吮他颈侧的皮肤,意外的没有激起任何痛感。随后是指尖,对方肯定用了什么咒术,艾德里安想道。那双四处游走的手仿佛带有电弧,掀起一阵阵酥麻和热度。种种陌生的快感一拥而上,艾德里安头皮发麻,第一次有点无措——他强行吞下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的喘息,一声未出,只是眉头皱得更紧。 没有恶劣的戏弄,没有羞辱的疼痛。杰西·狄伦的表现温柔得诡异,仿佛他们是发自内心相爱的情人。他的动作体贴而温存,没有任何半点勉强或急迫的意思,甚至给人一种被珍惜的错觉。 这只是交易,艾德里安坚定地心想。自己不能被欲.望支配,否则这就如同…… 如同在单纯地享乐。 “您不喜欢吗?”杰西抬眼望向他,右手顺着肌肉线条分明的左臂向上滑动,缠绵地摩挲着骑士长的手腕。 艾德里安头一回移开视线。 “不想看到我?”杰西声音轻柔地问道,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这会儿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了。 “没关系。”杰西扯下束住长发的宽绸带,语调甜蜜。“我尊重您的意思——如果您不想看到我,那么不看就是了。” 冰冷顺滑的触感附上他的眼皮。杰西轻轻将艾德里安的头抬起一点,用绸带蒙住了那双深棕色的眼睛。艾德里安的视野瞬间沉入黑暗——身为战士的本能再次醒转,骑士长全身上下的肌肉立刻绷紧。 “嘘——”杰西低下头,更多金发垂了下来,声音带着笑意。“没关系,艾德。这不是酷刑,也不是什么肮脏的事。你的谮尼不会介意的。” 失去了视野,身体的触感顿时被放大数倍。柔软温热的嘴唇,火热的舌尖,四处游走的湿润手指,以及肌肤间暧昧的厮磨——艾德里安微微张开嘴,试图多吸入些夜间浸有凉意的空气,以此让自己的头脑保持冷静。 可他刚无声地吸了几口气,两根修长的手指便挤入口中,逗弄了会儿他的舌头。 “为什么要忍着?”杰西在他耳边低语,舌头更加肆无忌惮地舔舐他的耳廓。“你终究是个人类,接受这一点不好吗?绝对的理性可不存在,亲爱的。” 他拿出手指,缱绻地抚弄对方略显红肿的嘴唇。 艾德里安有些狼狈,在无法控制的快感之下,他几乎使不出任何力气。虽然他不认为状态绝佳的自己能敌得过杰西·狄伦,可是彻底丧失战斗能力这种事…… 他经历过无数严酷的训练,非常清楚怎样控制自己的每一份感受。通过痛楚判断伤势,无视剧痛继续行动。无论受到多重的伤,他总能自如地支配自己的躯体。 可眼下的状况失去了控制。支配者换作他人,他对此感到恐慌,而那恐慌中却夹杂着某种奇异的解脱感。脑髓似乎在燃烧,无法顺畅地思考。艾德里安用力咬了咬下唇,在接近麻木的口腔里尝到了血腥味。 他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打小闹就到这里吧。”杰西吻了吻对方渗出一层薄汗的额头,“看您的样子,像是准备好啦。” 随后的记忆是破碎的。 他本应该被层层叠加的快感逼晕,可被战场打磨十数年的意志却不允许他这么做。艾德里安不记得自己究竟坚持到了什么时候——他紧紧抓住身下散乱的修士服,几乎要将那结实的布料抓破。修长的双腿因为陌生的欲.望颤抖,而视野仍然漆黑一片。 不仅仅是对这些情感,他甚至对此刻的自己陌生起来。 生时应是绝情的审判官,而死后必定成为染血的指南。艾德里安一直能够准确地将他人眼中的自己彻底解读,可眼下他第一次迷惑了。 明明之前无论如何都…… 无数嘈杂的声音从他愈发昏沉的脑海中浮出。 “克洛斯先生失去了力量?” “谮尼在上……这么久都没有恢复,或许他真的和恶魔有了什么……” 无所谓,他想。 “你听到那个传言了吗?那场战争……本来威拉德打算用死囚军团做诱饵,直接将龙息石矿脉引爆,将克洛斯先生连带他的骑士团一起炸死。结果克洛斯先生突然失去力量,导致他们临时改变计划。” “神呐,他是不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找了这么个借口顺势退下——” “威拉德那边可是异教!我不信克洛斯先生会和穆尼教的高层勾结……” 没关系,他想。 他的内心没有迷惑,精神一如既往。艾德里安自认没有痛苦和罪恶感能够击倒他,而相对的,死亡也仅仅是一段灰暗旅途的结束。他已经忘记自己上次真正地感到“快乐”是什么时候了,但这样很好,保持这样就好。没有留恋就没有私欲,没有私欲就不会从前行的道路上偏离。 他的确曾拥有可靠的部下,值得信赖的友人。可他同样清楚他们的想法,他们终将葬于战场——那几乎是注定的,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如果哪天他的生命真的结束,那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的尸体前或许会有悲伤,但绝不会有遗憾和懊悔。他们将尊重他的死,将之视为某种闪烁金光的荣耀。他们将平和而自然地接受它,如同接受深秋时从枝头坠下的枯叶。 本该是这样的。 审判骑士长试图从接近空白的大脑中找到几句祈祷词,可他半个词儿都想不起。全身的血液在沸腾,让他的嗓子干得发痒,头晕目眩。生平头一回,他的世界被另一个人作弄得整个震颤起来,并且没有停息的意思。 某种可怕的渴望在他胸口炸开,迅速渗入四肢百骸。艾德里安艰难地抬起手臂,试着触碰对方光滑滚烫的肌肤。贴着眼皮的绸缎被汗水和些微泪水湿润,压在身下的衣服则被蹭得透湿,他终于喘息出声,在似乎永不停息的颠簸中发出极低的呜咽。 …… 哪怕是到了最后一刻,艾德里安也没能成功晕过去。他彻底失去站起身或者开口说话的力气。杰西穿好里衣,利索地对整个房间来了个清洁咒——黏腻的液体尽数消失,散落一地的衣物也变得干净清爽。但他没有半点消除对方皮肤上痕迹的意思,看起来也没有离开祈祷室的打算。 散着头发的金发青年将散落一地的衣服整齐叠好,塞到艾德里安脑袋下面。随后他拎起自己的长外套,轻轻盖在骑士长身上。蜡烛即将燃尽,杰西就那么斜靠着桌子,嘴角带着微小的弧度。 艾德里安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闭上双眼。 “艾德里安·克洛斯。”杰西突然唤道,“我想好我第三个要求了。” “嗯。”艾德里安没有睁眼,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沙哑的回应。 “答应我,不要轻易死掉。”杰西的声音很轻,但少见的认真。 艾德里安沉默了很久,在压下心底猛然泛起的酸涩感后,他终于能够再次发出声音。 “……嗯。”带着对那种未知感情的警惕,筋疲力尽的骑士长翻了个身,迅速沉入睡梦之中。 “就算这样也没有闪烁,我的星星。”确定对方睡熟后,将里衣的扣子扣好,意味不明地感叹道。“您还真是……傻得可爱。就那么爱‘我’吗?” 他瞥了眼桌角的谮尼神像——不大的石像正面朝墙壁,摆出一张深沉而悲悯的脸孔。杰西摇摇头,嗤笑一声,随手点了点那尊雕像。 它在瞬间崩裂破碎,连粉末都没能留下。 第二天醒来,艾德里安率先察觉的是身下柔软的枕头和薄被。 太阳刚刚升起,溜进窗户的光芒还带着橘红。艾德里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而当他试图撑起身体时,从未体验过的酸痛感将他猛地扯回床上,使他动弹不得。更糟的是,那不是骑士长起身的唯一阻碍——一条胳膊正搭在他的腰间,隐隐透出将他拉回被子的意思。 “狄伦先生。”艾德里安忍不住又捏起眉心,“请放开我。” “叫我杰西,好吗?”杰西不满地哼哼着。他用一只手撑住头侧,手肘埋进柔软的枕头。“唉,您昨晚可比现在热情多啦。” 艾德里安咬紧牙关,忍住倒抽冷气的冲动——绵绵不断的酸痛从腰间袭来,一夜荒唐的后遗症比他预想中的更要命。骑士长抿紧嘴唇,抓起搁在床头的干净里衣,利落地穿上。白色布料将他胸口和脖颈上暧昧红痕盖住了大部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为之,有些痕迹在修士服高领的遮挡范围外。 “计划?”飞快地穿好外套后,艾德里安在床边言简意赅地发问。 杰西伸了个懒腰,被子从胸口滑下。他大大咧咧地露着上身,蹭到骑士长跟前:“很简单,我们去把残火之剑上的法石偷出来。别,先别急着皱眉——我想你大概察觉到了,我们亲爱的教皇大人在试探我呢。” “我知道。”艾德里安点点头,将视线从对方灿烂的金色长发上挪开。 “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很可能正对着莱特先生的法杖焦头烂额。”杰西露出一个标准的坏笑,“强大而神秘的法杖,无法探知的谜,多完美。他们摸不清那根法杖的底细,先确定我的能力显然更合理。” “你想向他证明你的眼界狭隘?”艾德里安摸出了对方的意思。 “是啊。”杰西耸耸肩,一缕金发从肩膀上滑下。“没什么比纯粹逐利的人更好控制了。残火之剑不是谁都能用的东西,但上面的法石价值连城。如果我们真的把它弄到手,成功逃出去——归根结底,我们只会是‘能力强大的毛贼’,而不是什么‘危险的火种’。” 手握力量,却没有与之匹配的眼界,手中也没有实权。如果从这个角度上来说…… “正好也能解释莱特先生那根法杖的来路。”艾德里安习惯性地用手摩挲下巴,压低声音。“明面上做着不起眼的小任务,暗地里瞄着强力的武器和道具。的确,如果是这个定位,一切都说得通。” “没有明确证据,拉德教不能平白无故地没收法杖。以那根法杖和虚张声势出的实力为饵,堂堂正正进入迷宫挑战,偷走宝贵的法石——等他们发现法石消失,我们早就拿回法杖,跑得影子都不见啦。”杰西摊开双手,笑弯眼睛。“您瞧,如果要从‘胆大包天的蟊贼’和‘祸乱人间的恶魔’间选一个,我个人更喜欢前者呢。” “我有一个疑问。”艾德里安沉吟片刻,“如果是价值连城的法石,那么一定存在二次武器化的可能性。拉德教不会那么容易罢手。” “不用担心。”杰西笑得更开心了,“相信我,那根法杖可不是第一把‘名不副实’的武器。咱们团长的老爹可比团长本人狡猾多了。” 艾德里安心下了然。他刚打算转身走开,袖子却被杰西一把扯住—— “艾德。”金发青年没正形地坐在柔软的床铺上,语调轻松随意。“今天如何,您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我?” 骑士长伸出尚自由的那只手,将一根长长的金发从修士服上捻了下来。他垂眼望向那张漂亮过头的脸,嘴角浮出一个几不可察的苦笑。 随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第162章 焦糖苹果挞 凌晨四时。 克莱门城中心最大的旅店内, 戈德温·洛佩兹一如往日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地平线的团长没有去管木架上安置好的盔甲,仅穿着睡衣, 赤脚踏在柔软舒适的地毯上。随后他皱皱眉, 将地毯掀起卷好, 露出其下光滑的木头地面。做好准备后,戈德温快速换好训练专用的简单布衣, 将床边的破晓之剑连带剑鞘一同抓进手中。 练习的时间到了。 破晓之剑刚到手时, 他几乎无法驾驭那份熊熊燃烧的庞大力量。在日复一日的疯狂战斗中, 戈德温终于掌握了一点儿诀窍, 勉强能将其中超过五成的力量握在手里,并在必要时化为己用。天还没亮,旅店房间的空间有限——没有四处移动的夸张动作,破晓的剑身一次又一次枯燥地劈开空气,力量波动被其主人死死压制在房间内部。 戈德温没有半分懈怠, 这只是十几年来无比普通的一天。他紧盯手中的剑,任凭汗水渗入眉毛,滑过鼻梁。时间过得很快,六点的钟声响起那一瞬, 剑身恰到好处地滑入剑鞘最深处。 练习准时结束, 戈德温整个人如同被从水里捞出。他用手帕随意地擦擦汗, 迅速冲了个澡, 这才换上和铠甲配套的紧身上衣。清理干净地板上的汗渍, 将地毯再次铺好, 门口分秒不差地响起敲门声。 是来送早餐的女仆。 早餐的内容也一如既往——粗面包,洒了盐和胡椒的水煮蔬菜配煎蘑菇片,蛋杯里搁着煮的恰到好处的蛋,以及一杯牛奶。按照他的要求,面前的食物和昨天的没有分毫差异。 本应如此。 戈德温挑起眉毛,望向托盘角落的碟子。一块诱人的棕黄色甜点正躺在上面,散发出阵阵甜蜜的香气——苹果被切成极薄的片,玫瑰般绽开在点心表层,糖衣闪着晶莹的光泽。点心不算大,就外观来讲,它甚至称得上艺术品。 “本店的特色,焦糖苹果挞。”女仆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这是附赠的,我们的厨师十分仰慕您,他想以此来表达对您的敬意。” 戈德温微微眯起眼睛,沉默几秒。 “十分感谢。”片刻后,他的用开朗的声音答道。“它看上去非常棒。可惜我最近牙齿有些痛,实在是不方便吃甜的东西。” “呃……您有没有喜欢甜食的队友呢?”女仆眨眨眼,“如果现在端回厨房,它会凉透的。这东西热着吃比较好——” “送给您了,可爱的女士。”戈德温比了个“嘘”的动作,“关于我的牙痛,还请您帮我保密,如何?” 戈德温接过托盘,全程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可年轻女仆的脸还是腾地红了。她端起那个小碟子,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而她面前那位英俊的大人物露出一个十分和气的微笑,冲她挤挤眼,随后塞给她几个银币的小费。 女仆捧好那碟价格不菲的点心,带着由衷的谢意点点头。 可惜她无法看到——在那扇门关上之后,戈德温·洛佩兹脸上温暖的笑意瞬间消失。地平线的年轻团长在桌子前坐好,望着面前热气腾腾的早餐,突然丧失了大部分食欲。 该吃的还是得吃。戈德温将叉子插入柔软的蘑菇,机械地将它塞进口中,仔细咀嚼。可眼下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食物的味道之上。 焦糖苹果挞,这简直是讽刺。咽下口中的食物后,他从嘴唇间漏出一声叹息。 整个地平线都知道戈德温·洛佩兹从不碰甜食,他倒不会像苦修士那般特地吃些难以下咽的食物。状况艰苦时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对食物毫不挑剔。只不过在任务结束,大家尽情大酒大肉地狂欢时,他们的团长依旧数年如一日地只吃那几样东西。 强者们多多少少都有点怪癖,地平线的成员们早就见怪不怪。毕竟他们的团长又没有绝食自虐,吃得清淡点反而健康,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去在意。 酒精、烟草、糖分、过量的香料和油脂,戈德温一概沾都不沾。 如果换做其他甜点,他并不会因此动摇半秒。讽刺的是,他的确知道焦糖苹果挞是什么味道——戈德温迅速吃完早餐,从码得整整齐齐的资料堆中拿出一叠,开始认真地翻看。 那是路标镇相关的记录。 接下风滚草的调查任务之前,知道奥利弗·拉蒙的真实身份后,他就已经透彻地研究过这个边陲小镇。但他与它的接触并不限于纸面和文字。 他多年前便去过路标镇附近的边境森林。 戈德温翻看纸张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垂下视线,望向羊皮纸上端正的字迹。在他六岁左右的时候,他的父亲曾带他去边境森林进行生存训练。那份回忆至今仍旧鲜明得恼人。 “那是离深渊最近的森林。”记忆中的父亲向来面无表情,“你将拥有一把剑,然后得在那里独自生存一周。除非你真的垂死,否则我不会出手。不要抱有侥幸心理随便求救,记住了吗?” “是,父亲。” “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你的身份。” “是,父亲。” “你只需要知道一点。你注定不会死在那种地方,戈德温。”他的父亲紧盯他的眼睛,视线里塞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或许这个任务将会给你带来巨大的痛苦,但你要记住——人拥有力量,自然也拥有对应强度的责任。你注定要拯救地表,维护人类的福祉。听清楚了吗?” “……是,父亲。”这句话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但说实话,年幼的戈德温无法真正理解这一席话的意思。 他并非没有憎恨过他的父亲。 傍晚的边境森林深处与魔境无异,各式样貌骇人的奇怪恶魔在阴影中穿行。尽管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行生存训练,也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戈德温还是差点吓得掉出眼泪。植物的形态是扭曲的,透出不太正常的鲜艳颜色,他不太敢吃。而普通动物又偏偏极其少见,抓不到任何猎物,他饿得快要晕过去。 不到七岁的戈德温握紧胸口的银质牌子,上面刻有定位法阵。他的父亲可以透过它知道他在哪,知道他的情绪和身体状态—— 可他那位了不起的父亲没有半点现身的意思。 父亲是个骗子,自己明明马上就要死掉了。戈德温用早已被恶魔血液浸湿的袖子摸摸脸,抽了抽鼻子。饥饿使他头晕眼花,方才被他杀死的恶魔正倒在旁边,腥臭的内脏流了一地。而他一脚踩上那堆湿滑的血肉,结结实实地摔在尸堆之中。 一点点黑血钻进嘴巴,戈德温连忙爬起身,毫不犹豫地开始逼迫自己呕吐。这东西有毒性,他可不想这么快就彻底失败。 胃里空空如也,他差点连胆汁都呕吐出来。戈德温将剑插入泥土,强忍着没再跌倒。被恶魔抓伤的血口还在火烧火燎似的痛,他的四肢软得像棉花。 不想再继续。 戈德温颤抖着地揪下那个银牌,带着初次反抗亲人的恐惧,将它丢在血肉模糊的尸堆之上,随即向森林边缘跌跌撞撞地冲去——如果他没记错,边境森林附近应该有个小镇。有人居住就意味着有食物,有干净的水,有活人的气息…… 自己在逃跑,戈德温清楚这个事实。他仍能感受到银牌子传出的魔法波动,它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一点。 可戈德温这会儿管不了那么多了。夕阳即将下山,夜晚来临后,森林深处将会更加危险。他已经受够了这个,他真的能嗅到浓郁的死亡气息。戈德温绝望地想道。虎毒尚不食子,他真的是父亲的孩子吗? 不知跑了多久,他在森林边缘停住步子。染满紫黑色血迹的剑被他随便插在脚下,戈德温双手扶住膝盖,艰难而痛苦地喘息。 然后他看到了食物。 树根边生着白色的小蘑菇,瞧上去圆润可爱,和森林深处一看就有毒的那些完全不同。戈德温依稀记得这东西能吃,就冲眼下这状况,能满足这一条便足够了。 他向那堆蘑菇冲去,伸手就要去拔—— “你要吃这东西?”有人好奇地发问。 戈德温浑身一抖,他猛地后退两步,手直接握上剑柄。随即他才看清来人的样貌——区区两秒,他便泄气地松开了武器。 面前的人像刚从沼泽地里爬出来的,满头满脸都是泥巴,衣服上也簌簌地掉着干掉的泥土。即便自己现在浑身是血,戈德温也微妙地认为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些。 那是个身高和自己相差无几的男孩,浑身上下只有那双绿眼睛和白牙齿还带着原来的颜色。他背后的小背筐倒也没沾多少泥,藤条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玩意儿可不能直接吃。”那男孩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奇地瞟了眼戈德温手里的剑。“你是冒险者的孩子?应该知道这个吧。” “嗯。”戈德温硬着头皮应道,“我……记不太清了。” “我们叫它笑盐菇。”男孩耸耸肩,开始利落地拽起那些白色的蘑菇。“这东西切碎了放进汤里,会让汤带上咸咸的鲜味儿。可不能空口吃,你会被咸死。而且——” 他神神秘秘地停顿了一阵,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脸上又掉下一块干泥。“如果不和火薯藤一起煮,它会让你保持满脸傻笑的状态。” 戈德温遗憾地瞟了眼那丛蘑菇,傻笑倒是其次,高盐分导致的口渴就要命了。他只能忍痛放弃它们,眼看面前的小子拔了满手。 “我叫奥利弗。”那个泥巴小子揪光了所有蘑菇后,大大咧咧地做了个自我介绍。“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唔。”当年的戈德温还不太习惯撒谎,他只得尴尬地移开视线。反正对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参考价值,他努力给自己找着借口——这个镇上搞不好得有十个以上叫奥利弗的小男孩。 “唉,好吧。毕竟是冒险者的孩子,我理解。”奥利弗撇撇嘴,“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和我的父亲走散了。”戈德温努力从脑海里扒拉着谎话。 “噢,那你可得早点找到他。”奥利弗从背筐里揪出一根细麻绳,熟练地将蘑菇绑成一串。“你看,天色都这么晚啦……我爸爸说这附近有帕鲁鲁象鼻怪活动,最近死了不少小孩子。它们专门挑一个人乱跑的小孩子下手,特别可怕。” 说着他挺起胸脯,显然对自己的知识储备十分得意。 戈德温哑然。他早就把恶魔大典背得烂熟,其中绝对没有这么个鬼东西——八成是这小子的父亲编出来糊弄他的。但眼见对方陷入莫名其妙的欢快情绪,他不太想破坏气氛。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提醒。”他咳嗽两声,准备换个地方找食物。 奥利弗掀开背筐盖子,将束好的蘑菇串放了进去。肉呼呼的菌类蹭过藤条,戈德温忍不住扭过头,眼巴巴地看着。“这个……真的没法吃吗,有没有能弄掉盐分的办法?” “没办法,除非煮汤。”奥利弗严肃地摇摇头,“别看我弄了这么多,我可一点都不喜欢这东西。这可是报复道具,唉,你看到我这副样子没?都是我爸爸害的。” 戈德温本想悄悄溜走,结果被这句话引的留在原地。 “我把店里的糖和盐换了。”奥利弗听起来有点生气,“他要拿鞋子抽我,追了我半个镇子——到这里我还能理解,毕竟客人不喜欢甜丝丝的洋葱汤。但我逃跑的时候不小心跌进了泥坑,你知道吗,那么大一个泥坑!结果我爸……” “他怎么了?” “我爸狂笑着回家了,甚至没把我拉出来。”奥利弗听上去委屈到了极点,“所以我决定在晚餐的蘑菇汤里动点手脚,我已经把火薯藤换成了豆藤,就差这个。” 他拎着蘑菇串晃了晃,“我要让他傻笑一天。” “……”戈德温心底莫名涌出一点儿冰冷的失落,他看着面前的同龄男孩,某种陌生的酸涩感情瞬间蔓延开来。他摇晃着挺直脊背,板起满是血迹的脸,打算离开这里。 “哎哎哎,等等。太阳都下山啦!”原本蹲在地上的奥利弗连忙站起,“要不你先去镇上过一夜?我们镇上有个孤儿院——呃,对不起,我知道你父亲没事——我只是想说,帕特里克爷爷很亲切的,他绝对愿意收留你住一晚。” “不用了。”戈德温小声说道,“我知道我的父亲在哪。” 他不能轻率地跟着这么个陌生人离开。 “好吧,既然你坚持……哎哟!”奥利弗挠挠头,结果忘了蘑菇串还捏在手里。地上的背筐被牵连着扯翻,两个系好的油纸包滚了出来。 烤苹果甜滋滋的气息顿时漏出一点,戈德温差点原地打个摇晃。他悄悄地瞥了眼那两个纸包,决定赶紧离开这个倒霉地方。 然而他的内脏背叛了他——他的腹部传出一阵令人难堪的巨大声响。 奥利弗愣住了。他看了眼纸包,又看了眼戈德温,最后又将视线投向纸包。就算脸上沾满泥巴,戈德温仍能瞧出对方眉眼里的挣扎。 “你、你饿了……”奥利弗小声嘟囔,“唉,好吧。” 他愁眉苦脸地拎起其中一个纸包,塞进戈德温手里。 “难得我心情不好,一口气花光了所有的零花钱。这可是要和怀特先生一起吃的。”奥利弗的声音越来越小,“虽然怀特先生没法自己吃,我得替他吃掉……总之,让给你一个应该没关系!怀特先生肯定不会怪我的。” 戈德温的手有点颤抖。他艰难地道了个谢,飞快扯开纸包,把刻在脑子里的礼仪丢到了九霄云外。纸包里的东西不算陌生,他在甜品店的橱窗中见过——焦糖苹果挞,漂亮的小点心。 那甜味太过勾人,他向父亲讨要过两次甜食,可惜均以失败告终。戈德温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境况下接触到这东西。他望着纸包里被事先切好的半个苹果挞,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上去。 是这种味道啊。 戈德温说不出任何话,甜点很美味,比他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好吃。可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对面满脸泥巴的男孩看起来完全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反应,奥利弗整个人愣住了。 “这么好吃的吗?”奥利弗的声音有点颤抖,“我……我知道他家的苹果挞很好吃。毕竟它真的不便宜……可、可是真的这么好吃吗?” 戈德温没有回答他,只是三下五除二将那半块点心吞下肚,使劲抽抽鼻子。尽管半块点心完全填不饱肚子,但那味道也足以让他安静很久。 奥利弗看起来更加挣扎了,他龇牙咧嘴地转了几个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使劲挠了挠头,将仅剩的那个纸包也推了过去。 “你吃吧。”奥利弗颇为痛苦地宣布,肉疼地抽着气。“你那动作,哎哟……你还是很饿,对吧?” “你赶紧吃呀,不然我可能会忍不住改主意。”随即他带着决绝的气势迅速收好背筐,像是打算从仅剩的半块甜点旁边逃走似的。“就……就这样吧!我还是再攒攒钱,下次和怀特先生一起吃……” 奥利弗听起来快哭了。 戈德温叹了口气,刚想拒绝,但对方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你要赶紧找到你爸爸啊!”跑出一百来米后,那个沾满泥巴的身影停住。奥利弗回过头来补了一句。“小心象鼻怪!” 随后他一溜烟儿跑远,很快没了踪影。 戈德温一屁股坐上地面。这回他十分小心地解开第二个纸包,小口小口地咀嚼,吃得极慢。 非常、非常香甜的点心,只是里面的咸味越来越多。他没能止住自己的眼泪,积攒已久的委屈和痛苦终于决堤。他艰难地将最后的点心塞进嘴巴,然后人生中第一次出于悲伤,放声大哭。 他们真的是不一样的,他想。 父亲的确没有说谎,那么剩下的是不是也是事实呢?……比如,他真的可以给地表带来真正的和平这件事。 如果地表毁灭,这些善良的人也会消失吧。但父亲说自己注定会救他们。如果这就是责任,那么“责任”或许不是个很难理解的概念。轻松而幸福的人,过着他无法触及的生活的人——他喜欢那些,他希望他们能继续这样活下去,不用理解他所感受到的这份苦涩。 这样的世界或许会稍微好一点点。 父亲是对的,他痛苦地想道。甜味真的会让人堕落,产生幸福的错觉。戈德温站起身,他再次拔起插进泥土的剑。这一次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再次看了眼不远处小镇的灯火—— 他逃过了,而这次是他自己选择的不再逃避。 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放纵过一次。 将自己从那份久远的回忆里拽出,戈德温放下手中的纸页,开始穿戴盔甲。依照契约,他该向雇主汇报现在的进度了—— “洛佩兹先生。”通讯水晶按时亮起,温暖甜美的女声从对面传来。“早安。” “早安,曼迪夫人。您的身体状况好点了吗?”戈德温的语调平静而礼貌。 “好多啦,谢谢您的关心。” 对面的女人发出一阵轻笑,“我想我今天就可以回到我的岗位了……哎呀,几天没见那些小家伙,我还挺想念他们的。错过了新生入学,您不知道我有多遗憾。” 地平线的女雇主顿了顿。 “希望深渊魔法病理学那边能有几个好苗子。”她轻声叹息,“不瞒您说,我的记忆还是有点混乱。关于特伦特枯萎症的研究项目……唔,我必须得有个聪明伶俐的助手才行。” 第163章 子爵夫人 巴格尔摩鲁拍打翅膀, 在克莱门学院上空换着花样乱飞。 考虑到尼莫·莱特的真实身份,被染了色的灰鹦鹉并不敢真的离开这片有限的天空。现在它极为确定——就算自己钻进深渊最偏僻的角落,魔王大人都有把它刨出来的能力。于是它只能在某个程度反复试探, 一看尼莫出现生气的迹象, 立刻就地认怂。 这是个危险而刺激的游戏, 它总是能让自己心潮澎湃。巴格尔摩鲁落到学院内紧邻城堡的某棵树上,熟练地梳理自己被染料搞得花花绿绿的羽毛。 或许这一代魔王格外不行, 它公正地想道。至少它从未听说哪一任魔王存在伴侣, 魔王们和其他生物的关系只有一种——猎人和猎物。 不不, 换个角度想, 尼莫·莱特没准只是在等待时机,他早晚还是要把那几个对恶魔毫无敬仰之心的人吃掉的。毕竟魔王与它们是完全不同的族群,偶尔与人类厮混可能只是本代魔王的怪癖。 灰鹦鹉歪着头思考了几分钟,认真地下了结论。 一群人类从树下经过。巴格尔摩鲁停住梳理羽毛的动作,挪动两步, 将自己藏在了繁茂的绿叶之中。说实话,它不认为自己有藏起来的必要——毕竟鸟类是很流行的宠物之一,学院里不乏各式各样的鹦鹉,甚至有个学生养了只红羽鹰。 但想到尼莫那堆关于“不许被人发现”的告诫, 灰鹦鹉还是忍不住心底发毛。这位尊贵的上级恶魔大人缩了缩鸟脖子, 再次减小了点自己的存在感。事实证明它的选择十分正确。如果它这会儿还在枝条末端嘚瑟, 估计已经因为震惊直接摔上树底的地面。 它认识来人。 尽管外貌被很好地掩饰过, 气息也消除得很是漂亮。但以巴格尔摩鲁现在的实力, 它能准确地探知到对方的身份—— 那是它许久未见的噩梦, 塔尔博特·万斯。 再次取得尼莫自愿给出的血液后,巴格尔摩鲁的力量的爆炸式提高。如果单看力量,它的力量应该超越了万斯,导致对方当初在自己身上施下的保密咒自然消解。 可回忆起那份冰冷无情的气息压制,它还是本能地哆嗦了下。 塔尔博特·万斯一身男仆打扮,灰白的长发束在帽子里,手里拎着个硕大的皮质行李箱。他十分自然地混在那群人类里面——与众不同的橘红色瞳孔被幻术掩盖,那双眼睛现在看上去是平平无奇的浅棕。 他的表情谈不上冷漠,也没有几分笑意,活像戴了面具。 一位美艳的中年女性正走在他身边——那女人脸上笑容完美,气质大方,妆容简单而自然。铜红色的长发在脑后盘成发髻,钻石发夹的光辉在发丝间闪烁。她正穿着学院统一的教授制服,可惜样式简单的素色袍子无法遮掩住那份美丽。 她伪装得同样完美,巴格尔摩鲁想道,又往叶子里缩了缩。可惜她的战力甚至比万斯差得远,可它一瞬间便认出了她。 他们在加兰的海拉姆见过,深渊贤者戴拉莱涅恩。 就算没有亲自参与凋零城堡的战役,灰鹦鹉还是大致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它向来不擅长分析,脑袋里只有一个简单的结论——戴拉莱涅恩约等于麻烦。 那只恶魔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跟地表作对,他们的确发生过两次冲突。不过就公正的巴格尔摩鲁大人看来,风滚草和这一位只是不巧刚好站在了敌对的立场。戴拉莱涅恩未必会因此憎恨他们,但相看两厌还是少不了的。 其实若是现在打起来,自己未必会落在下风。可它不确定深渊贤者会不会因此发现什么不妙的事情。 于是巴格尔摩鲁选择扭扭屁股,冲克莱门的学生宿舍飞去。它可以尽快报告这件事,立个小功——这样等下回欺负魔王欺负过头的时候,它还能把这件事揪出来将功抵过。 尼莫刚从禁闭室回到宿舍没多久,就被五颜六色的鹦鹉扑了一脸,刚抱在怀里的书本散了满地。 伊曼纽尔的忏悔还沉甸甸地压在他心里,尼莫本来就有点走神,倒也没法真的对灰鹦鹉生气。他只是好脾气地叹了口气,开始捡拾地上的书本。 “下次小心点,巴格尔摩鲁。”尼莫戳了戳灰鹦鹉的脑袋。眼下海登还在校医院,他不用刻意压低声音。 “猜猜我看到了谁?”灰鹦鹉挺起胸脯,“你绝对想不到!这可是重大情报。” 尼莫一边将书本在桌子上敲整齐,一边抬起眉毛。 “戴拉莱涅恩在这所学院里。”灰鹦鹉高声宣布,“他,不,她……算了,它是这里的女教授。” 尼莫一个没抓紧,差点儿又把手里的书掉上地板。虽然他从不认为在凋零城堡后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一位,可他没想过重逢会来得如此之快。 “哪个专业的教授?”尼莫咽了口唾沫。自己的法术不会出错,戴拉莱涅恩的确忘掉了凋零城堡相关的一切。可为了防止太过不自然,他没有抹掉营救骑士长先生时双方在海拉姆发生的冲突。当初的“卡希尔”——那只恶魔绝对还认得“尼莫·莱特”,并且很清楚他黑章的身份。 就算抛开凋零城堡那档子事,尼莫也不认为戴拉莱涅恩会轻飘飘地无视“贫穷黑章混进了奥尔本顶级学院”这种新闻。他们绝对不能在这里撞上。 “不知道,但我记得她的脸。”灰鹦鹉说道,“她不是一个人前来的,还有另一只上级恶魔在——那是我在诺埃碰到过的恶魔。” “黑章测试的那只潘多拉忒尔?”尼莫惊道,“她不是还被关在佣兵公会吗?” “不……是,是另一只。它没有告诉我真名,那具身体的名字叫‘塔尔博特·万斯’,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巴格尔摩鲁拍拍翅膀,“灰白长发,橘红眼睛,你有印象吗?” “你从来没提过。”尼莫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他回忆起了黑章测验时灰鹦鹉短暂的失踪,以及其后不太自然的表现。 以及曙光酒馆附近那位橘红色眼睛的侍者。 “当时我被下了保密咒!”灰鹦鹉尖叫,“那家伙强得要命……呃,我是说,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强得要命。他一副对魔王很感兴趣的样子,我可是好心提醒你!” 塔尔博特·万斯,尼莫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正相反,他对它十分熟悉——每一本锡兵佣兵团相关的传记都绕不过这个人。 锡兵佣兵团的顾问,出身不明的神秘剑士,团长弗林特·洛佩兹的剑术导师。他在公众场合一直穿着锈迹斑斑的铠甲,没人知道他的长相。但这么多年过去,那位剑士应该早就超过了五十岁。 如果塔尔博特·万斯真的是人类的话。 “你在诺埃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什么衣服?”尼莫皱起眉头,他自然记得那个侍者给自己带来的古怪熟悉感。“是黑白的侍者服吗?” “你怎么知道……” “看来的确是他。如果我没有弄错,我和奥利见过他一面。”尽管马上就要迟到,尼莫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虽然也有重名的可能性,我得去确认下——如果他和戴拉莱涅恩是一起的,应该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干得不错,巴格尔摩鲁。” 灰鹦鹉喜悦地在桌面左右蹦跶起来,头昂得高高的。 “……所以我就不追究你满学院乱跑的事情了。”尼莫好笑地补了句。 巴格尔摩鲁顿时不蹦跶了,它一屁股坐上桌面,蓬起的毛瘪了下去。 “尼莫?”奥利弗把脑袋伸进门,顺便在敞开的门扉上敲了敲。“我这边准备好了,要一起走吗?我们快迟到啦。” 紧接着奥利弗愣住了——他的恋人表情分外严肃,眼睛却闪闪发光,少见的兴奋。 “奥利。”尼莫把厚厚地书摞上桌面,松开双手,郑重地开口。“我有一个计划。尽管我知道这样不好,说实话,我从没做过这种事……” 奥利弗顿时屏息凝神。 “……我要逃课!”尼莫认真地宣布,“其实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行动,奥利。不过这次我得一个人逃,我们总是共同行动的话太过显眼。” “……”奥利弗看向天花板,调整了一会儿情绪。“好的。” “顺便你们今天的课程安排是什么?” “今天全是室内理论课,不会换教室。”奥利弗眼看对方迅速脱下护理制服,拎出统一配发的制式学生袍——尼莫毫不顾忌地开始当场换衣服,而奥利弗只好看向别处,确保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对的地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戴拉莱涅恩在这个学院,我只知道那家伙在这里的身体是位女教授的。”尼莫搓搓手,“考虑到你的专业内容,我不认为她会教授后勤——不过我得赶快确定她的身份,好小心避开。你今天低调点儿,奥利,最好一直待在教室里。” 奥利弗沉稳地点点头,“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去上课。你注意……呃……安全?”他总觉得这句嘱托好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嗯。”尼莫终于将袍子系好,他思索片刻,特地散开头发,好让自己看起来更不起眼。“你也是,有情况用通讯水晶联系我。” 奥利弗飞快地离开,而尼莫长长地吐了口气,内心带着点奇妙的雀跃。 如果搁在路标镇,他要是敢这么逃上一次课,得被老帕特里克按着削上两大桶土豆。而此时此刻,计算了克莱门的一节课值多少钱后,尼莫有种目睹金币熔化的悲壮快感。 尼莫将一缕不听话的头发绕向耳后,蹑手蹑脚地向校区西北角的资料室溜去——那里应该能查到在职教授的基础资料。考虑到奥尔本的国情,女教授的数量屈指可数,而且百分之百是贵族成员,应该不会太过难找。安负责那边的清洁,说不定他还能顺路跟她打个招呼。 可惜计划是美好的,却往往被现实拦腰斩断。 “曼迪夫人,您的身体好些了吗?”尼莫刚走到半路,便听到前方传来人声。他立即将自己藏在了一根装饰石柱之后,彻底消去气息,甚至连心跳都停止了。 “好多了。谢谢您的关心,亲爱的索尔特。”一个悦耳的女声回复道。这次甚至不用闭上眼,尼莫瞬间在脑海中的“星空”中定位了这颗明亮的星辰。那女人是个上级恶魔,毫无疑问。 “病因查清楚了么?您可以多休息一阵,不用这么着急回来讲课。”另一个声音明显属于一位老人,“否则子爵大人要向陛下抱怨啦。” “噢,不会不会,他向来都很支持我的事业。”女人轻笑两声。“只是普通的头痛症,没有大碍。就是脑袋有点不太清醒。” “如果您不放心……” “不,我没事。我可不想让刚刚开始的研究项目因为我一个人耽搁。” “其实我一直想问……已经这么多年了,您怎么突然想要开始研究特伦特枯萎症?” “唔。”那女人沉默片刻,声音里多了些古怪的笑意。“您瞧,这就是我脑子不太清醒的地方……我忘记了原因,索尔特阁下。不过这是个有意义的研究项目,不是吗?” 应该是戴拉莱涅恩没错,尼莫几乎立刻做出了判断。他往外挪了挪,从阴影中看向边走边交谈的两人——穿着教授袍子的红发女人正微笑着与一位老者交谈,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尼莫心想,他只需要查出这位“子爵夫人”究竟在教授哪个学科,并离相关的教学区远远的。 “哎呀,我差点忘了。”曼迪夫人——戴拉莱涅恩的语调非常温和,“我想从这一期的新生里抽调一位助手。您知道的,高年级的早被我挑光啦,我瞧了瞧这期的入学试卷。有个小家伙脑袋还挺灵光。” “新生的话,恐怕不太符合规定……” “我相信您会有办法搞定的。亲爱的索尔特,不,亲爱的校长先生。” “把名字给我,我得先看一下那孩子的家庭背景。” “好的,好的。尼摩穆尔科斯·怀特,我记得是这个名字。” 石柱后的尼莫痛苦地将脸埋进双手。他原本只想稍微回答点相关的知识,好拿到接触深渊魔法病理学专业资料的资格。 安说得对,尼莫郁闷地抹了把脸——以他的运气,的确不该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第164章 早已死去的恶魔 待两人慢悠悠地走过这条小道,尼莫才从装饰石柱后钻出来,整个人沮丧得要命。 他一边欣慰于自己还会因为这种小事闷闷不乐,一边为将要到来的麻烦焦头烂额——其实说句实话,他并不后悔当初填写了深渊魔法病理学的答卷。若是说这片大陆上哪里能查到最为详尽的资料,也就是深渊教会、凋零城堡、佣兵公会和克莱门学院四个地方。 而其两个已经被他们毁掉了。 尼莫虽然已经把深渊教会的资料尽数装进脑袋,但由于它的立场在那里,和致力于分析并根除诅咒类疾病的其他构不同,深渊教会的角度可不算友好——信徒们巴不得诅咒变得更棘些。对他们而言特伦特枯萎症只是绝佳的武器,没人关心它究竟是怎么把人弄死,又如何去治疗。 而佣兵公会总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是个非常合适的选择。学院对外人的封闭性极高,他不会再拥有第二次这么好的会。 眼下最大的麻烦是追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地平线。戴拉莱涅恩的行为太不好预测,很难说他发现他们后会做什么——尼莫不是没想过再次消去恶魔的记忆,但他不确定那只为知识而疯狂的恶魔在发觉自己记忆损失后,会不会事先做出什么预防措施。万一戴拉莱涅恩真的因此怀疑到风滚草头上,那只恶魔绝对会想尽办法给他们添堵,让他们暴露真实实力。 更何况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前来。 塔尔博特·万斯。尼莫再次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他本能地觉得那就是当初锡兵佣兵团的神秘剑士万斯,而不是单纯的重名。 等等。 如果奥利弗的父亲——弗林特·洛佩兹的老师真的是只上级恶魔,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在他和奥利弗刚刚遇到巴格尔摩鲁的时候,那只鹦鹉明确地说过,奥利弗的父亲会使用上级恶魔的“支配”。而根据安当时的解释,弗林特能够转移召唤法阵,似乎对深渊魔法理论同样颇有研究。 看了塔尔博特·万斯传授给弗林特的不止是剑术,弗林特应该也很清楚自己老师的真实身份。 可人类应该无法单凭自己使出深渊魔法。如今的尼莫十分确定这一点——要么使用地表魔法触发深渊魔法的法阵,要么和恶魔进行契约,最起码也要用足够的恶魔血肉做媒介。 然而当初奥利弗的父亲里没有燃烧的法阵,身边没有跟着他的使魔。他的确是徒将那个深渊魔法施放了出来。 难道弗林特·洛佩兹真的成了一位没有出现明显异化的恶魔术士? 尼莫用指点点下巴,拼命整理着脑海的信息。如果思维能发出声音,眼下他的高速思考应该能震碎面前建筑的玻璃窗。他就这样械地跨着步子,一路向资料室走去。 二十多年前,塔尔博特·万斯本人没有随军参与远征,之后很快就消失了踪迹。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与弗林特·洛佩兹起了矛盾。时间一长,奇怪的说法纷纷出现,大部分人也就当个逸闻来听。他们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塔尔博特·万斯在锡兵佣兵团毁灭后,再也没有在公众视野现身。 而根据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境况,万斯应该在曙光酒馆工作。虽然加兰的诺埃城和奥尔本的路标镇只隔着片边境森林,来回最多一天,奥利弗却完全不认识面前的万斯。不知道是真的断绝关系还是纯粹不知情,万斯的确和拉蒙家毫无往来。 那只神秘的恶魔如今再次出现,却是和那个脾气古怪的戴拉莱涅恩混在一起。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算了。尼莫小心地探查了下四周的情况,飞快地钻进资料馆。解决眼下的危更加重要,至于塔尔博特·万斯——既然都特地混进学院,那只恶魔应该不会那么快离开。自己可以悄悄观察一下对方的情况。 以尼莫现在的控制力,没有任何上级恶魔能够看透他的伪装。如果万斯先生不是戴拉莱涅恩那样兴恶劣的怪胎,他们甚至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谈。毕竟在锡兵的传说之,那位神秘剑士一直是沉默而可靠的形象。弗林特在清楚万斯真正身份的前提下还能尊他为老师,一定有足够充分的理由。 克莱门学院的资料馆非常大,拥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水晶穹顶。楼梯定时移动,每个角落都塞满了齿轮转动的悦耳细响。这所建筑内部的设计复杂而精巧,充满工学特有的美感。 可惜魔王先生眼下无法欣赏这份美。 尼莫的确能探知到活物,他能探知到某个强大的气息正在建筑的一角徘徊。看那古怪而缓慢的移动方式,那应该不是哪位无所事事的教授,而是正在打扫的安。 他想先去和安碰个头,交换下情报,好让女战士自己也注意隐蔽。可是安的气息明明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却怎么都走不过去。 第十五次失败之后,尼莫沉默地缩进走廊的拐角,靠着墙缓缓坐下。 逃课的确很刺激,但他要怎么向奥利弗解释自己整整两个小时都毫无收获这件事?无论是安还是教职员工的资料室,他哪个都没找到。这地方比伊萨梅尔大迷宫都更像迷宫——平面图明明在尼莫的脑子清晰地装着,可他就是找不到正确的路。 一路上还要躲开监视法阵,他心累。在发现自己的身份后,尼莫原本想在奥利弗面前表现得更沉稳可靠些,可目前状况的发展离“沉稳可靠”四个字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戴拉莱涅恩眼下在什么地方—— 尼莫闭上眼睛,放开探知。和方才的简单判断不同,广袤的星空整个出现在了他的脑海。 然后他跟屁股被火燎了似的蹦了起来。 戴拉莱涅恩就在这里。 倒不如说他和塔尔博特·万斯都在这里,就在这条走廊上。他们应该做了非常严密的气息隐藏措施,如果不是自己有另一套探知方法,或许还真的就这样被他们误导过去。既然就在这条走廊上,这回他总不至于找不到。尼莫紧张地整整领子,再次彻底消去自己的气息,极为小心地向两只恶魔所在的房间走去。 这应该是个极为偏僻的走廊。在克莱门学院这样注重规矩和整洁的地方,走廊的装饰画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浮土。尼莫瞥了眼门牌,上面的说明倒是十分详尽——这里的房间主要用于存放一些早已废弃的古老医疗道具。 一点声息都没有,对方明显滴水不漏。他倒是可以轻易化解那些用于防御的深渊魔法,但那样准会被两只恶魔发现。 戴拉莱涅恩应该迅速甩掉了他们的校长,飞快地来到了这里。无论这间房间里正发生着什么,那绝对是相对重要的事情。尼莫的目光扫过结着蛛网的某个角落,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突然击了他。 尼莫一个利落的跳跃,把蛛网不到半颗玉米粒大的小蜘蛛捉在。可能是感受到了什么,那只蜘蛛安静地趴在他的心,一动不动。 他之前绝对做过类似的事。 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出现——某种诡异的直觉从脑海深处冒出,不知来源的知识突然在思绪盘旋。尼莫有了个主意,一个让他自己都有点害怕的办法。 他将指尖轻轻抵上那只灰褐色的小蜘蛛。尼莫没有发动任何魔法,他只是遵从脑的知识,用力量精密地包裹着它。 蜘蛛开始扭曲。 它的大小没有明显的改变,只是由平平无奇的灰褐色变为漆黑。原本黯淡粗糙的腹部化作湿润油亮的球体,一个十字形的花纹浮现其上,随即开始缓缓滑动。 那并非花纹,而是瞳孔,一只小小的眼睛正在蛛腹上转动。蜘蛛的力量并未增强,它的实力比起之前没有明显的改变,只是气息完全消失。蜘蛛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八只细细的脚开始缓缓活动。 尼莫的有点抖,险些把掌心上扭曲后的蜘蛛戳成肉泥。 一颗极为黯淡的星辰在星空亮起,他心里非常清楚——一种全新的恶魔就此诞生。 尼莫拼命压抑住心底涌起的震惊和恐慌,他松开,将那只被改造过的蜘蛛送入门缝。小蜘蛛似乎情绪不错,它原地绕了几圈后,迅速钻进房间。 由于力量太过弱小,它并没有被层层叠叠的咒术影响。黑色的蜘蛛顺着柜子底下的缝隙快速前进,然后由某个阴暗的角落攀墙而上,在视野最好的位置停住。 尼莫做了个深呼吸,躲回走廊拐角。他再次倚住墙壁,用捂住一只眼睛,而后闭上了另一只。 黑暗先有了模糊的画面和声音。几分钟后,事物的轮廓越发清晰,声音也不再像洞窟之的微弱回声。 蜘蛛趴在角落,没有再移动,他的视野十分稳定。 那的确是他们见过的那个万斯。 灰白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橘红色的双眼疏离而冷漠。那恶魔上身赤裸,正坐在一台结构复杂,不知道作何用途的金属械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缓缓活动的械臂。 软管绕上冰冷的金属,粘稠的液体从械臂末端的长针上滴下。那景象绝对能让大部分人生理性不适,尼莫本能地抖了抖,摸了两把臂上的鸡皮疙瘩。 “久等了。”刚才见到的女人——戴拉莱涅恩轻声说道,听起来情绪不怎么高。深渊贤者解开袍子上的纽扣,露出胸膛。 尼莫:“……” 他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该继续看下去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得有点多——下一秒,戴拉莱涅恩面无表情地伸出右,并将它刺入这具肉体的胸口。奇怪的是,只有极少量紫黑色的血液从伤口漫出。但即使如此,场面还是极其骇人,尼莫忍住呕吐的欲望,强迫自己继续看着。 一阵令人牙酸的血肉搅动和骨头折断的声音后,戴拉莱涅恩从胸口掏出个苹果大小的赤色圆球。上面无数瞳孔漂浮融合,还沾着紫黑色的血液。 那是深渊贤者用于地表附身的血肉,它的无数眼球之一。 而眼球的主人只是翻了个白眼,拢了拢外翻的皮肤和断掉的肋骨。它们在法术的作用下恢复如初,除了白皙皮肤上的血迹,刚刚骇人的场面好似一场幻觉。 “女教授”将纽扣扣好,整了整袍子,随将眼球扔向万斯,活像那真的是一个苹果。 “请吧。”戴拉莱涅恩耸耸肩,“怎么,还要我帮你洗洗吗?唉,我存在这里的眼球不多了,过阵子还要想办法补充补充……真是麻烦。” 万斯一声没吭,他皱着眉打量着赤红的眼球—— 然后利落地吃了下去。 尼莫啪地捂住嘴,这回他真的差点吐出来。 塔尔博特·万斯的表情则非常平静,哪怕是接下来械臂突然一拥而上,长针刺穿他的躯体,他的脸色也没有一丝变化。 “何苦呢?”戴拉莱涅恩叹了口气,不怎么女性化地整理了下铜红色的发髻。“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你坚持得够久了,这样下去毫无意义。而且我这边也麻烦得很,啧。” “我还活着,活着就能继续。”万斯低声回答,无视了那些长针的动作,活像丧失了痛觉。 “不不不。严格意义上来说,你已经死了。”深渊贤者摇摇指,“你的本体正在深渊之底腐烂,不是吗?只是你这块血肉还勉强能够‘活动’而已。如果哪个月我没能及时提供眼球,你失去了能量来源,连这块血肉都会腐烂殆尽。” 她叹了口气:“尽管我通常不在意这个……同为存活如此之久的同胞,我还是要告诫你一句,那会痛苦得超乎你的想象。” “我知道。” “相信我,你不知道。我明白你现在就很痛,但那种痛苦和你现在感受到的不是一个量级……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杀死你。当然,以一个完全无痛的方式。” “现在还不行。” “再考虑一下?” “不行。” “好吧,老头子就是固执。”戴拉莱涅恩耸耸肩,再次翻了个白眼。 “明明本体已经安稳终老,你到底还在执着什么呢,万斯……不,欧罗瑞?” 第165章 灾厄轮.盘 欧罗瑞? 尼莫震惊地惊得站起身,冲面前空空如也的走廊瞪大双眼。 塔尔博特·万斯就是那个传说的上级恶魔杀,而且听起来似乎时日无多。这完全超出了尼莫的想象,他原以为万斯只不过是戴拉莱涅恩的合作者。本来他还为两人之间隐隐的上下级氛围感到惊异,如果万斯是欧罗瑞的话,这种诡异的情况立刻变得易于解释。 房间内的对话在继续。 “谈不上什么执着。”万斯——或者说恶魔欧罗瑞,漫不经心地回答了那个疑问。“多谢你的赠予,戴拉莱涅恩。” “来点实际的嘛。”深渊贤者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地平线那些小家伙这次不太顶用,现在都没把人逮住。” “我不会插人类的事情。” “可这件事和你脱不了干系。”戴拉莱涅恩好脾气地打了个响指,清洁咒刷过怪模怪样的金属械,将上面的药液清理得一滴不剩。“关于风滚草,我发现了很有的事情……风滚草团长奥利弗·拉蒙,是你那个叛逆学生的儿子。” 万斯慢吞吞地抬起头,眼睛眯了起来。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啦!”戴拉莱涅恩的兴致挺高,“本来我只是怀疑……现在我十分确定,我的记忆丧失绝对和风滚草有关。如果不是遇到了极为不合理的事情,我不可能特地开启伦特枯萎症的研究项目。” “这些年来的牺牲者就那么两位,索尼娅·拉蒙和她的未出世的孩子。地平线的报告还是有点用的,他们至少帮我证实了奥利弗·拉蒙的身份。现在只剩一个问题——到底是谁对我下的。” 万斯握紧拳头,看起来对这个话题有些反感。 “我有个猜想。无论是谁干的这件事,目的可能不止是单纯的惩戒,那家伙在有意识地保护某个人。”见对方没有接话的意思,戴拉莱涅恩轻声继续。“如果不是这样,在消除我的记忆前,他……或她根本不用特地截断我的信息传输,藏住自己的脸就足够了。对方显然不希望我将毁灭城堡的人的身份透露出去。” “你确定是两个人做的?”万斯终于开口反问。 “毁灭城堡的力量前所未见,用法简单粗暴。但我被施下的法术极为精密,绝对是两个人做的。” 尼莫攥紧拳头,嘴里有点发苦。的确,那已经是他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本指望戴拉莱涅恩能因此收敛点,结果对方收敛的形式只是自己隐退幕后,将戈德温与地平线推上前台。 他小看了戴拉莱涅恩的好奇心。 “无论是谁,我认为那都是一个严肃的警告。”万斯不动声色,“你在凋零城堡的躯体甚至没能传出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对方能完全压制一只上级恶魔。我不认为地平线能够应付得了那样的对。”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听到“凋零城堡”这个明确的词语,戴拉莱涅恩脸上的笑意即刻淡了几分。“所以我只是拜托他们代我收集情报而已。至于戈德温·洛佩兹决定要对付奥利弗·拉蒙,那可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你很确定他会那么做……按戈德温·洛佩兹的品性,发觉拉蒙的力量后,他绝对会试图击败拉蒙并将他送去佣兵公会总部。你只不过想要顺道收集更多拉蒙的情报,你我之间就不用来这一套了吧。” “你不在乎?那可是弗林特的儿子。” “我没有要求父债子偿的习惯,另一方面,我对他的确没有任何兴。” “噢?”戴拉莱涅恩贴了过去,“没兴?哪怕我可以十分确定地告诉你,筛查完所有的可能性后,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亲毁灭凋零城堡的人?” “我说过,我不会插人类的事情。他的力量不属于深渊,这就够了。” “真冷淡。”深渊贤者面无表情地感叹,似乎还在为凋零城堡发生过的事情不快。“那拥有魔王力量的尼莫·莱特呢?” 偷看的尼莫浑身一僵,天花板角落的恶魔蜘蛛差点一个脚滑掉上地面。 “无论是安·萨维奇还是艾德里安·克洛斯,甚至于那只鹦鹉,我都很清楚他们的底细。”女教授低头拍打袍子上的尘土,随后嗅了嗅方才染满血迹的袖口,带着嫌恶的表情喷了点香水。“始终让我捉摸不透的只有两位——莱特先生和狄伦先生。” 万斯沉默地看向面前的同胞。 “你不愿意顺帮我耍弄风滚草,可以。”戴拉莱涅恩将香水瓶塞进口袋,“至少告诉我一点——之前路标镇的恶魔之茧事件,你在现场吧?” “唔。” “杰西·狄伦真的是你那天在深渊教会遇上的黑衣恶魔吗?” “我不确定,他身上没有深渊的气息。”万斯沉静地回答,“可我看不透他,不能排除他用了什么段或道具的可能性。” “那么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杰西·狄伦通过某种段骗过拉德教,溜去城堡把人救了。要么是尼莫·莱特出的。” “莱特?如果只是凭借魔王力量的残片……” “不,我有个想法。”戴拉莱涅恩摸摸下巴,再次露出笑容。“说不定他和我一样呢。” “……” “你看,魔王既然能够不小心创造出一个‘我’,为什么不能做出第二个?” “我答应你。”万斯蹙眉道,“我会在必要的时候给你支持,随你喜欢地调查吧。不过不要忘了,戴拉莱涅恩,我们的计划永远是第一位的。” “好啦好啦,我记得。”戴拉莱涅恩撇撇嘴,“唉,真麻烦。” 安刚将扫帚固定进推车,里抓起块湿乎乎的抹布,就看到尼莫从走廊尽头飘过来了。 当然,他们团长的恋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飘在空,只不过走得活像匹喝多了的马驹,脸又惨白得如同幽灵。 “奥利弗怎么了?”安警戒地问道,下意识甩了甩抹布。 “奥利弗很好。”尼莫用做梦般的声音说道,“我不好,你问问我吧。” “……你怎么了?”安无奈地放下还在滴水的粗糙布料。 “第一,戴拉莱涅恩在这里,身份是位女教授。第二,这位教授决定招我去做助。第,欧罗瑞和她正待在一起,是的,那个欧罗瑞也在这儿。关于他的情报,我们可以稍后详聊。”第四,戴拉莱涅恩本人很可能是他在鬼知道什么时候亲创造的,但尼莫可不敢把这一点说出口。 女战士一时间被过大的信息量钉在原地,呃了好几声。 “我已经告诉奥利了,你也要小心。”尼莫低声嘟囔,“戴拉莱涅恩肯定还记得我们几个。” “这么多护理,那家伙为什么偏偏挑你去当助?”安敏锐地发现了问题所在。 “我……我在考试的时候,顺答了答深渊魔法病理学的部分……” 安的脸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她活动了下腕,隐隐有种要把尼莫的脑袋按进抹布水桶的意思。 “不是痒乱答,我需要拿到特伦特枯萎症的资料!”尼莫倒豆子似的说道,就算安的战力完全无法构成威胁,他还是本能地缩起脖子,拼命解释。“……为了奥利。” 安抬起头,向天花板大叹一口气。 “你给出的情报都不是小事,我们或许需要一个队内会议。”安转转脖子,关节发出响亮的咔吧声。“明明都进了这里,还能碰到这种事。你们……确定自己没有带着什么奇怪的诅咒吗?” 尼莫吞了口唾沫,心虚地低下头。 “倒也不是没办法,”平复情绪后,女战士再次抓起抹布,麻利地拧干它的水分。“你们俩拖过这一周就可以。” “可是地平线……” “没关系,我可不是在建议离开学院。”女战士露出一个恶作剧成功似的笑容,“克洛斯和狄伦会在今天进入伊萨梅尔大迷宫,我今早和他们联系过。” “所以?” “这个周末正赶上每月一次的迷宫重置,每次重置都会有几个不听话的倒霉蛋被困进去一阵子。你和奥利弗可以考虑下一起遇个难。至于在那之前,既然亲爱的戴拉莱涅恩教授已经盯上了你——你可以想办法躲躲她,趁多弄点资料。” “……安。” “嗯?” “你为什么这么了解克莱门学院内部的事情?之前你明明说过对克莱门这个城市不熟。” “哦。”安低下头,脸上的笑意散去大半。“我有认识的人……在这里念过书。” 另一边。 奥利弗耐心等了一阵,可尼莫并没有在午餐时出现。眼看午餐时间就要结束,奥利弗只得遗憾地向餐厅走去,脑子里盘算着给尼莫包上几个新鲜明治。 至于一路上的轻蔑眼光和嘘声,他凭借一颗常年从事服务行业的钢铁心脏,干脆利落地全部无视。毕竟他在第一次训练就果断逃跑的事迹已经传遍全专业,没人会喜欢懦夫,奥利弗对此表示理解。 但学生们大多过了看不顺眼就直接上去挑衅的年纪。除了窃窃私语和侮辱性势让人不快,他奔赴餐厅的道路到没有任何实际上的障碍,这一点令奥利弗十分满意。他愉快地将餐盘堆满鲜美的食物,给尼莫留好的明治也已经备好—— “奥利弗。”在奥利弗刚打算开始享受自己的午餐时,他那位健壮的室友拉开椅子放下餐盘,坐在了他的对面。 完全没想到还会有人来跟自己讲话,奥利弗嘴里正叼着一块牛肉,差点把自己噎住。“埃尔默……?”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啊,呃……我当时太害怕了,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 “不。”埃尔默交握粗壮的十指,压低声音——就算食物的供应已经结束,不知道为什么,整个餐厅还是被学生塞得满满当当的。“你和怀特明明救了大家,为什么要故意掩饰?” 奥利弗嘴角还沾着褐色的酱汁,他怔愣片刻,微微蹙起眉。对方的脸上没有试探的意思,看来埃尔默对自己所说的话很是确定。 “……你看出来了。”再掩饰也没有意义。 “是的。我不得不说,你们做得很完美。”他高大的室友切着自己餐盘里炖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但我是猎户的孩子,我看得出动物们的状态——那只蛇獴撞上蛇鬃狮的时候,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它整个都是懵的。那不像是攻击后的反应,更像是被碾压后的震惊。” “或许你们有你们苦衷,如果不想说的话我也可以理解。但我真的很在意,奥利弗。我没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埃尔默无声地咀嚼了会儿,礼貌地吞下嘴里的食物。 “所以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想说。”奥利弗十分果断。 埃尔默咀嚼的动作停滞了。 “因为我不想编谎话骗你。”奥利弗耸耸肩,再次将叉子插进柔软多汁的肉块里,扭头扫了眼周围高声交谈的学生们。“虽然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嗯,埃尔默,或许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 他们交情尚浅,自己的情况又着实可疑,直接要求对方保密有点过分。埃尔默看起来是个老实憨厚的人,极有可能就这样答应下来。奥利弗并不想利用对方的包容,用“我们救了你们”来挟恩图报也不是他的风格。 “你帮我们保密,我教你剑术。”奥利弗擦擦嘴角的酱汁,“时间有限,我只能教你最基本的东西。不过我看过你战斗的动作……你没有正经学过基础吧?” 埃尔默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眼圈刷得红了。“神啊,你愿意——” “等等等等,别这么激动。”奥利弗差点没拿稳叉子,“我的剑术也不是特别……” 他还没说完,他们面前的墙裂开了。 准确地说,是分为两半,缓缓向两端退去。无数轮盘似的东西从飘了出来,整齐地浮在空气里。原本坐在餐厅的学生们站起身,而门外又有一批潮水般涌进——大部分是高年级的学生,也有他们的同级生混在其。 眼下的大餐厅甚至比用餐时间还热闹。 “这是什么?”这明显不是适合用餐的氛围,奥利弗将剩下的几块牛肉塞进嘴巴,鼓着腮帮子发问,声音有点模糊。 “我不知道。”埃尔默则老实的多,他乖巧地挪到墙边,决定蹲着享用自己的午餐。 奥利弗则凑到他旁边,捧着给尼莫的明治,嘴里仓鼠似的咀嚼着。他小心地放开一点感知,倾听那些学生的交谈内容。 “可惜,之前那支队伍在高等精灵的墓穴团灭了吧?我研究了很久呢。” “是团灭了,副团长好像去别的黑章队伍啦。你从他们身上赚了多少?” “十几个金币吧……” “我押‘阴影之蛇’,活动范围……唔,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加兰的肯雅塔附近。根据他们上个月的任务情报,他们这个月很可能选择低调安全些的任务。五十银币,就这样。” 轮盘不住转动,没有停止的意思。 “那我押——” “我知道了。”埃尔默咬住叉子,右戳了戳奥利弗的肩膀。“是灾厄轮盘,我听人说过。” “什么东西?”奥利弗打量着离他们最近的轮盘。和赌场的那些不同,这些轮盘有着里外圈,分别写着任务危险等级、影响大小和城市名称,城市名称还在不停闪烁变幻。个滚圆的黑球不停地沿着圆轨道滚动,发出喀嚓喀嚓的轻响。 轮盘下方嵌着个带有开口的黄铜盒子,上面标着危险等级、队名、队员人数和一个金额数字。学生们纷纷在羊皮纸条上写下信息,签好名,投进盒子的开口。 纸条投进去没几秒,金额数字闪烁了一下,数额变大了点。 那些危险等级好像有点眼熟,但这不重要,这简直像是…… “赌博?”奥利弗用力咽下最后的食物,“用黑章队伍……赌博?” “没错。”埃尔默同样放下餐盘。“我听说过,好像是克莱门学院的固定项目。毕竟佣兵公会不愿意向其他构公布黑章资料,我猜这是变相训练我们的情报收集力和分析力吧——毕竟要猜对黑章队伍们的具体动向和行动目的还是很难的。” “我猜猜。黑章越危险,押的人越少,押后报酬越高?” “好像是这样。” 奥利弗站起身,他抱着明治一排排轮盘看过去,终于如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风滚草,蛇级,成员5人。】 【目前投注:000】 第166章 可能性 奥利弗下意识去摸口袋,差点把怀里的明治弄掉。他眼疾快将它们捞回怀里,途指结结实实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是他们组里那位脾气恶劣的贵族战士。 伦纳德正站在他面前,脸整个皱起来,像看到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奥利弗额头登时冒出一层冷汗,好在他捞明治的时候没用多少力气,否则不小心把这位当胸击退,事后就不好解释了。 “抱歉。”他的歉意很是真诚。 看来校医院的技术不错,伦纳德看上去没有任何虚弱或疲劳的气息。他只是冷冷地站着,里捏着张羊皮纸条。 “你挡着道了。”伦纳德翻翻眼皮,很不客气地开了口。 奥利弗搂紧那几个明治,震惊地确认了下自己的位置,随即有了个可怕的猜想。“……你要押风滚草?” 太过吃惊,他甚至忘记了让开。 “跟你没关系。让开,逃兵。”似乎将这行为当成了挑衅。伦纳德没好气地提高声音,眼看就要伸去推奥利弗。 注意到了这边的小小冲突,埃尔默飞快地将餐盘搁在指定位置,大步走了过来。 “怎么啦?”他故意问得格外大声。伦纳德扫了眼埃尔默,表情迅速缓和下来,看起来对这位勇敢的后勤印象很是不错。 “我要押注,这家伙赖着不走。”伦纳德随便地指指奥利弗,“这是你的室友吧?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误会。”奥利弗的语速极快,他迅速挪了几步,给伦纳德腾出了空间。“我没有恶意,唔,我也有押风滚草的打算来着。” 埃尔默无言地看向奥利弗,满脸都写着“你刚刚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体贴地没有戳穿对方。 “哦。”伦纳德将羊皮纸条投进铜盒,露出一个冷笑。“那你一定对他们颇有研究,他们第二个任务是什么?” “寻找梅罗蒂·德莱尼,森镇的青鸟事件。”奥利弗不假思索地回答。 其余两人脸上露出了不同程度的惊异,只不过伦纳德掩饰得更好些。贵族战士本指望戳穿对方的谎话,让对方出个小小的洋相,结果这个乡下小子似乎不像他外表表现得那样一无所知。 “这里的轮盘要多久才能出结果?”奥利弗趁热打铁。 “下次任务结果被正式登记后,期间你可以押注任何事情。不单单是任务,重大事件,或者是队伍改组之类都可以……你真的要押注吗,奥利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押错,钱绝对不会退回来。” “嗯。”奥利弗摩挲着怀里的明治,他看了埃尔默一眼,心里有了个主意。“我知道,今天只是随便看看——我碰巧对那支队伍比较了解而已。” 埃尔默看上去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真打算跟他赌气下注。”傍晚回到宿舍后,埃尔默看上去心有余悸。“伦纳德……唉,其实他的人不差,就是脾气有点暴躁,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奥利弗将明治放在床头,口气十分冷静。“而且我也没有钱。” “……”埃尔默决定对这个答案保持沉默。 一阵绵软无力的叩门声响起,两人对视一眼,奥利弗先一步起身开了门。 尼莫面色苍白地挪了进来。他朝埃尔默的方向点点头,随后一把抱住了奥利弗,甚至将鼻子埋进奥利弗的肩颈,来了个深呼吸。 奥利弗有点迷茫,不过他还是伸出,轻轻拍了拍尼莫的背。 “我出去散个步。”见尼莫状态有点不对劲,埃尔默率先做出表示。 “怎么了?”奥利弗给了自己室友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又安抚性地捋捋恋人的脊背。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打坏消息,你先听哪个?”在奥利弗颈窝又来了个深呼吸后,尼莫终于将头抬起来。 “好消息。”奥利弗没有片刻犹豫。 “好消息是我的逃课意义重大,我的确发现了很多——” 奥利弗鼓励地看着尼莫。 “——很多坏消息。”尼莫的表情有点悲壮的意思,“现在我可以说坏消息了吧?” “……” 一个小时后。 “你们的胆量变大了。”杰西·狄伦感叹道,嘴里还叼着一条肉干。“居然敢在克莱门学院内部用影像联系我。我瞧瞧这背景……这是哪里的杂物橱?哎哟,这姿势,不错不错。” “而你们在伊萨梅尔大迷宫。”尼莫没有理会杰西的废话,他艰难地挪挪腿,正挤在他身边的奥利弗忙做了个深呼吸。“通讯水晶无法联通多线,我们只能这么做。” “是啊,我总不能自己躲起来。”安的声音从通讯水晶传来。“万一被发现,这两个小子还能借口找地方亲热,我一个人猫着算什么事。” “好吧,好吧。”杰西啃着肉干,“怎么,这是要来个队内会议?艾德,艾德——快过来。” 他们的预算有限,只买了最便宜的影像水晶。小小的水晶球还不如鸡蛋大,骑士长看起来不太情愿,但还是靠了过来。可艾德里安的脸刚出现在尼莫的视野范围内,杰西便偏了偏头,极为自然地在对方的面颊上来了个轻吻。 前任审判骑士长一脸麻木,他伸出,平静地擦擦脸上的口水。“出事了?” 奥利弗差点忘记自己正窝在杂物橱里,他打了个幅度特别大的哆嗦,整个杂物橱不妙地晃了晃,落下一大堆尘灰。 “啊……哦。”尼莫的表情十分复杂,他轻咳两声。“奥利,你来。” “总而言之,戴拉莱涅恩在学院内部,而且他已经怀疑上了风滚草。”奥利弗好不容易才找回相对平静的表情。“现在因为各种原因,他打算把尼莫拎去当助。尼莫已经修改过他的记忆了,再来第二次暴露的风险很高。我们打算在这个周末利用迷宫重置假装被困,在迷宫里躲一段时间,你们目前在迷宫的哪个位置?” “心。”杰西挠挠脸,“这会开晚啦。” “……”奥利不知道作何评价,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他简直要怀疑这两个人直接从迷宫上方来了个空降。风滚草的团长表情颇为微妙地看向自家恋人,然后发现尼莫脸上没有半点意外之情。 “不过这不妨碍你们进来。”杰西继续道,“迷宫心有个单向传送阵,可以直接传送回克莱门大教堂,很方便逃跑。心附近的生物实力还有点看头——托它们的福,这里的监视力度要小很多,也非常适合休闲地野营。” 金发青年将话头停住片刻,笑容意味深长起来。“以两位的实力,来到心肯定不成问题。需要我单独为两位搭个房间吗?至于我们亲爱的萨维奇小姐——” “我有自己的办法,你们尽管行动。”安充满狐疑的声音从通讯水晶传来,“刚才那声响动怎么回事?狄伦那个混球又做了什么?” “狄伦这个混球正在听着呢。”杰西的声音立刻委屈起来,“您真伤人。” “总之就这么定了。”奥利弗艰难地吸了口气,差点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我们在周末进入迷宫后会和你们联络,眼下一起行动比较好。” “唉,我和艾德的两人世界——” 奥利弗面无表情地切断了影像连接。他抿抿嘴,严肃地望向尼莫。 “我想我做好准备啦,告诉我吧,尼莫……杰西·狄伦到底是什么?”根据安的说法,伊萨梅尔大迷宫绝对是地表最凶险的地方之一。在教皇面前滴水不漏成功脱身,甚至不到半天抵达迷宫心,杰西·狄伦已经彻底脱离了正常意义上的强者范畴。这让奥利弗有个极为不妙的猜想。“他该不会也是你创造出来的——” “不不不。”尼莫连忙否认,试图维护自己的尊严。“只不过……呃,你确定要现在知道吗?” “确定。” 尼莫呼了口气,将嘴唇贴上对方的耳廓,轻轻吐出一句话。 奥利弗的脸瞬间变得铁青,而后迅速转为惨白。他停住呼吸,直到差点把自己憋晕,发了足够久的呆后。奥利弗终于再次将脸转向尼莫—— “……我现在辞去团长的职位还来得及么?” 另一位团长身边的气氛则没有这么轻松了。 戈德温·洛佩兹翻着堆积如山的资料,无数光屏悬浮在房间内,字和图片在其上缓缓浮动。 他在接受委托之前就调查过奥利弗·拉蒙的事情,这次的委托人又是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的教授。克莱门学院向来对黑章们很有兴,将其视为极好的研究对象,克莱门的教授被某支黑章队伍吸引并不稀奇。更何况对方提供了极有利的线索,戈德温原以为任务不会多难。 可奥利弗·拉蒙突然从一条呆头呆脑的弹涂鱼变成了滑腻的毒蛇——他的力量突然变得怪异,踪迹消失得极为漂亮,而且在第一时间就得知了他不该得知的地平线动向。 直到现在,戈德温仍旧未能取得任何有效的信息。他第一时间监视了所有风滚草可能躲藏的小地方,大型城市里也埋下了眼线,可惜只收获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无用情报。他只能给那位雇主提供足够详尽的背景调查。甚至于奥利弗·拉蒙极有可能是弗林特·洛佩兹儿子这件事情,他都没有刻意隐瞒。 可这掩盖不了地平线调查行动后继无力的事实。 是自己小看了这位堂弟吗? 戈德温仰起头,活动了下肩颈,表情愈发严肃。在处理凯莱布的女巫事件时,拉蒙的表现虽然离经叛道,但也不至于让自己正式警惕起来。而现在,他不得不把那个名字正式加入地平线最值得警惕的敌人名单里。 “团长。”地平线副团长,战士维克多推门而入。“莱特小姐那边带领分队完成了任务,打算近期返回。” “给她派个新的,拖住她。”戈德温声音平板地答道,“黛比是个好姑娘,我不希望她面对这些。” “了解。”维克多点点头。“还有另一件事,艾尔德里克殿下邀您做客。” “不去。”戈德温按住太阳穴,“帮我回绝。” “可他毕竟是您名义上的……” “安娜贝尔殿下的女儿才十六岁。”戈德温的声音冰冷下来,“就算他事先定下这个婚约,在她成年之前,我绝对不会见她。就这么告诉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 “我明白,团长。”维克多耸耸肩,“您有要给黛丽娅的口信吗?无论怎么说,她的确是您的未婚妻。” “告诉她让她不用顾忌我,爱上别人没关系,公开拥有情人也无所谓。”戈德温闭上双眼,“我想我们都清楚那个婚约的真正价值在哪里。” “还有上次说到的那个问题。”高大的战士用和身材不符的音量提醒道,“黛丽娅殿下想要去克莱门学院学习。尽管艾尔德里克殿下是她的舅舅,可按照规定,她还是需要您的许可。” “不行。”戈德温更用力地揉着额角。“至少现在不行。如果我没猜错,那里最近会出不小的乱子……等等。” 戈德温蹙起眉,他从堆积成山的羊皮纸卷抽出两张,眉头越拧越紧。 克莱门学院,他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个地方。严密的入学控制,高昂的学费,无论哪样都可以帮他下意识否决掉这个可能性。但若从金额方面入,的确有一点值得怀疑…… 刚从凋零城堡逃出的杀,驰名地下世界的“桑丘的灰狐”,就那样被人轻描淡写地干掉,而巨额悬赏则被匿名领走。风滚草的队伍账户没有明显的资金流动,他之前将它作为无关紧要的情报忽略了过去。但如果这钱压根没有进入黑章队伍的公共账户,似乎也不是说不通。 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灰狐真的死去了吗?被上缴的只有血衣和武器,没有残肢或头颅。这样的确也符合规定,只要灰狐不再出现,“死亡事实”就是成立的。 是了,能探到地平线的行动风声,从地下世界入也不失为一种办法。灰狐或许和风滚草达成了某种协议,为他们提供了资金和情报。虽然不清楚风滚草能为灰狐提供什么报酬,但这的确是一个符合逻辑的关联可能。 假设风滚草有了这巨额资金,如果风滚草的领袖换成自己,自己会怎么隐藏呢? “帮我加个请求。”戈德温攥紧的羊皮纸。“我需要阿拉斯泰尔家的许可——进入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调查的许可。” 第167章 遇险准备 从杂物橱里钻出来后,尼莫并没有立刻回到宿舍——帮奥利弗拍了拍身上的土,顺便稍微整理了下自己暗色的学生袍,尼莫决定将今天份的违纪行为进行到底。 天色已晚,学生宿舍已经全面关闭。宿舍所在的城堡内部十分宽广,同样拥有自己的小型图书馆、休息室、甚至于品种齐全,几乎什么都能买到的商店。从这个角度看来,学生们倒也没有什么在夜晚外出的必要。 随着宿舍的封闭,五花八门的警戒咒开始运转。如果有哪个心思不正的小子决定夜晚离开宿舍,一定会被即刻发现。 然而心思不正的人现在的确有一位。尼莫将宽松的袍角束起,爬到了城堡的最高层。 警戒咒的安排是合理的,越靠近地面的地方越严密,高处则稀疏很多。只要一个监测是否有魔法发动的咒就足够——毕竟如果不借助任何魔法道具,人类若是想不开从这个高度跳下去,结果轻则瘫痪重则丧命。 尼莫不认为自己会有摔断脖子的烦恼。可身为人类时的恐高症仍刻在他的骨子里。爬上警戒咒最为宽松的城堡顶后,尼莫伸头向下方看了看——不看倒好,这下他的勇气瞬间散了大半。魔王先生登时腿软得如同煮过头的面条,差点一屁股坐上湿滑的岩石砖面。 作为奥尔本首屈一指的高等院校,哪怕是住宿用的城堡也很是高大气派。草坪上白色的大理石雕像眼下看起来还不到半个米粒大,就算夏天刚刚结束,这个高度的气温也低得有些异常。 真要命,尼莫吐了口气。就算明知道自己会没事,他还是做不到面不改色地一跃而下。 巴格尔摩鲁无言地打量着尼莫,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扶着砖墙喘息了半天,尼莫狠命揉了揉臂上的鸡皮疙瘩,打算再来一次。克莱门学院倒也有,他抽了两口夜风的冷气,苦作乐地想道——他们会费尽心思阻碍学生在夜晚逃跑,但看不出任何打算干涉学生跳堡自杀的意思。 于是尼莫只得忍着头皮上本能的麻痒,战战兢兢地从城堡边缘伸出一条腿,使劲瞄着下面空无一人的黑暗树丛。他能计算出自己将会掉到哪里,但这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好上多少。 可能是巴格尔摩鲁的视线太过灼热,尼莫不太敢真的搞出太过丢人的举动。平复了会儿呼吸,他发狠地闭上眼睛,向城堡外侧一头栽去。拼命抑制住了大叫的冲动,尼莫只觉得自己像口装满土豆的麻袋似的直直摔下—— 然后很不体面地摔进地面的树丛,发出噗的一声。 他的肉体真的变结实了。尼莫四仰八叉地倒在一堆灌木里面,严肃地思考。比起之前受伤后快速恢复,他这回没在自己身上发觉任何损伤——如果不提自尊相关的那部分。 过了最艰难的这一关,偷资料就简单得多。戴拉莱涅恩必须扮演一个完美的教授,得老老实实在教授宿舍喝茶。而就算那只恶魔布下再多预防措施,在深渊魔法本源面前也隐藏不了分毫。另一方面,戴拉莱涅恩的办公室不比金,物理上的防卫约等于零。 更何况尼莫不需要真正意义上将资料“偷走”。他挨到书架旁边,果断从标有“特伦特枯萎症”的那列挑出本最厚的书,而后飞快地翻阅起来。 有巴格尔摩鲁望风,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成功地将所有资料和献装进脑,尼莫哆哆嗦嗦地爬回城堡顶端,蹑蹑脚地往自己的宿舍溜—— “你去做什么了?” 就算此时时间已经接近凌晨点,他的室友海登·维尔赫姆并没有像尼莫想象的那样早已熟睡。瘦小的青年眼底带着片青黑,脸上则透出一丝不认同。 海登正坐在靠近门口的软沙发上,身上还盖着毯子,看样子是在等自己。尼莫张张嘴,脑子一时间有点空白。如果他真的认真地上了一整天课,他还可以借口自己和哪位不知名的同学讨论问题讨论得太晚。事到如今…… “和奥利约会。”尼莫心虚道。 巴格尔摩鲁贴着地面,趁海登的注意力都集在尼莫身上,一溜小跑钻进床底。 “你一整天都没来上课。”海登叹了口气,有点烦躁地抓抓头发。“我帮你请了病假,但教授对你的印象肯定要变差啦。尼莫,你上次训练的表现明明不错的,如果不是最后……” 瘦小的青年咬咬嘴唇:“如果不是最后奥利弗·伯恩来那么一下,你肯定也能拿个高分。” “嗯。”尼莫硬着头皮应道,“当时我没多想,你知道的,那东西看起来想把他给吃了——” “我知道。”见尼莫回来,海登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些。他费力地眨着眼,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我知道……但是尼莫,我刚认识你没几天,就一个外人的角度说可能不好。” “我觉得那种情况下逃跑是可以理解的,可他把你丢下了。”海登尽管瞧上去昏头昏脑,声音倒是十分认真。“是的,我的确不清楚你白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伯恩在这种时候还带你违反校规,真的有点……对不起。我、我知道这样有些突兀,但你是个不错的人,尼莫。或许你以后可以稍微留心下这些细节。” “谢谢。”见对方关心的是这一点,尼莫有点意外。他勾勾嘴角,拍了拍海登的肩膀。“谢谢你的关心,海登。我的确有很多事情没法跟你解释,不过相信我,我心里很清楚。”他的声音十分坚定。 ……我的奥利,永远不会真的丢下我的。 只不过他没有把这句也说出口。 接下来的几天平淡了不少。 尼莫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校长室传来的命令,打算一个不对劲就立刻“卧病在床”。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奥利弗和尼莫甚至不敢在活动时间以外的时间碰头。甚至连午饭都要错开时间去吃,防止那位美丽的“女教授”在餐厅撞上他们之的谁。 不过低调归低调,奥利弗还是会在半夜偷偷爬起来教埃尔默剑术,尼莫能听得一清二楚。而尼莫本人依旧尽心尽力地充当海登的护卫,只不过自从小组第一次行动结束,贵族战士伦纳德再也没有来找过茬。 那位暴脾气的小贵族只是每天锲而不舍地捧着玫瑰前来护理专业,然后感受下被玛丽琳扔一脸花的感觉。 很快便到了周末。 “我想再吃一次小牛排。”奥利弗极为不舍地感叹道,上整理着自己的后勤背包。样式统一的行军背包被施放了简单的空间咒,能允许他们随自己的习惯多装些其他东西。只不过背包材料过于脆弱,只能承受得了这么一个咒语——尽管空间被节省了,咒语并不能让这些东西变得更轻。 奥利弗本人倒不是很介意这个。 他将后勤必要的道具放进背包后,开始把改造后的缄默骑士盔甲往里塞。骸骨头盔和四弦琴则是小心地挂在硕大的背包外侧,埃尔默坚信那是什么异族风的装饰品。 “我想吃栗子蛋糕。”尼莫倚在一边,脸上同样满是愁云惨雾。下午他们即将迎接每周末固定的集体演习,也就是说,他们两人马上就要离开这平静的校园生活。 虽然他们的确赶在了校方的助任命通知前行动,但两人都有些闷闷不乐。 “我这次带了锅和佐料。”奥利弗试图给恋人打气,“至少会比之前好一点。上次我探过了,迷宫里的食材很充足。” 事实证明,奥利弗·拉蒙毫无预言天分。 当他们再次踏进伊萨梅尔大迷宫时,尼莫僵硬地看向奥利弗,后者则露出一个抽搐的苦笑—— 他们面前是一片皑皑白雪。 “雪地山区。”他们所熟悉的播报声再次响起,“环境较为恶劣,特许两个小组一起行动,模拟真正的行军单位。” “本次迷宫正在调整,请大家务必服从指挥。请将教授们的命令想象成军令,将你们面前的迷宫想象成真正的战场。请注意——如果这回再有人擅自行动,会有可能被卷进迷宫深层。如果各位因此而遇险,校方不负任何责任。” “这里是军校,别以为在校园里就可以肆意失败,不用为自己的行为买单。当然,如果真的出现了那种不幸的情况,校方会全力搜救。哪怕是需要把你们的尸骨从魔物粪便里扒出来,也会确认你们的所在。” “请吧,各位。任务要求依旧只有一个,午夜前取得十头冰川猛犸背上的蓝苔藓,不许伤害猛犸。迷宫即将关闭,祝各位行动顺利。” 他们在上次行动已经吸引了足够的注意力。本来在无法使用魔法的前提下,躲过整个小组的怀疑就已经很难了。这会儿难度直接增加一倍,不,或许是一倍多—— 玛丽琳·劳勒漂亮的脸变得狰狞,她冲伦纳德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她所在的小组抽了最晦气的那根签,不得不跟出过逃兵的倒霉小组一起行动。 面熟的人多了一位,这可不是好兆头。 尼莫轻声叹息,半跪下身,用捻了捻地上的积雪,雪花在他的指间迅速融化。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地势险峻的雪山地形,并且没有任何人造的痕迹。一墙之隔的外界此刻正是夏末秋初,就算这是魔法的造物,尼莫也不认为哪个正常的法阵能撑得住这种消耗。 他很确定这座迷宫不是依靠深渊魔法运转的,或许他该抽空问问狄伦。 确认完毕环境后,尼莫站起身,拍拍膝盖上沾到的雪。随即立刻把担忧的视线转向奥利弗—— 奥利弗迷茫地哈了口白气,看向自己的十指。而后他微微抬起头,视线刚好和尼莫撞在一起。 “别担心,这回我不冷。”读出了对方目光的担忧,奥利弗小声回应。“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冰川猛犸生活在冰川附近,而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陡峭的山壁。时间定在了午夜,这显然是一场持久战。战斗人员们聚在一起快速熟悉彼此,两个小组的指挥还在商议由谁来主导。 后勤们也凑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远远分作两堆,除了几乎无人理会的奥利弗和尼莫,只有四个人被剩下—— 海登和埃尔默没有扎堆,他们担心地望向自己的室友。而玛丽琳绷着脸,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群边缘,面朝荒无人烟的雪山,不知道在想什么。 伦纳德则一如既往地试图跟上来,可不知道是不是这边平民浓度太高,他在战斗人员那一群边缘转悠,不时伸长脖子,向这边瞧。 “我感觉有点对不起海登。”尼莫凑近奥利弗的耳朵,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格外明显。“唉,我们得跑得利索点。” “埃尔默也是个不错的人。”奥利弗攥紧口袋里的影像水晶,“可惜我们没法好好道个别啦。” 一声沉闷的巨响。迷宫的门扉在他们附近闭合。孤零零的巨大石门矗立在雪地之上,远远看上去像座石墙的废墟。 第168章 异变 假装遇难比他们想象的要难得多。 除了个别不需要上战场的专业会混进几个庸才,尽管出身贵族,能进入克莱门学院战斗系的都是些货真价实的精英。这些年轻人在毕业后最差也能当个将领助理,不会犯训练开始就丢队友这种低级错误。两位指挥分工明确,两个小组构成的联合军团正走在平坦的雪地上,有技巧地避开了地势危险的窄路或怪物巢穴密集的山壁。 要在这种情况下玩失踪,估计他们只能假装晕倒,然后自己顺着缓坡滚进谷底。 太阳还没有下山,天又晴朗,雪地的反光刺眼得很。尼莫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奥利弗小声聊着,态度极为不端正地在队伍最末尾晃悠。 “可能要等太阳下山。”他惆怅地戳了戳奥利弗包上伪装成装饰的骸骨头盔。“附近没有说得过去的强大气息,咱俩又不能假装被雪原垂耳兔击败。” “是啊。”奥利弗低声回应,“你看到雪原垂耳兔了?那个至少也算食材。” 目前队伍还在平稳前进,冰川猛犸所在的冰川还有一段距离。可能是考虑到了冰天雪地对人的消耗,这次学生们都是午饭后才进的迷宫。暂时还没到后勤们开始担忧的时间——他们没有接收到寻找食材或者扎营的探测任务,清闲得要命。 奥利弗甚至已经未雨绸缪,开始考虑整个军团晚餐的可能菜谱。 “我就打个比方。”尼莫赶紧断了奥利弗的念想,“实力方面的。” 除去几位预防意外状况发生的战斗人员,辅助人员们基本都跟在队伍的最后,他们这样若即若离地吊在队尾,倒也没有显得特别扎眼。 尼莫稍微蹦了下,雪丘后能看到大块浮冰的淡蓝色顶端,他们离冰川越来越近—— 或许他们只能趁着深夜溜走。冰川猛犸不比蛇鬃狮,个头大得很,性子却谨慎得像被捕兽夹夹过的狐狸。如果自己没猜错,比起上次的作战能力测试,这次考察的重心大概是团队协作、人员控制和进攻策略。 特地安排两组一起协作,恐怕除了安全问题外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冰川附近有不少天然形成的冰拱和形状怪异的巨型冰块,他们可以在入夜后找个借口暂离,然后藏进那些迷宫似的冰块里——等队员们发现他俩不见的时候,他们两个早就向迷宫深层进发了。 靴子下的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越来越厚,已经快埋过他们半个小腿。尼莫已经探知了不少迷宫重置的空间折叠点,甚至开始无聊地计算可能的前进路线。这会儿离入夜还差得远,他已经做好了和奥利弗闲聊一个白天的准备。 一切非常平和,视野里连只走兽都没有。 这次是奥利先停住了脚步。尼莫的身体本能地跟着停住,脑子里还在做着计算,险些在厚厚的雪地上跌上一跤。 “怎么啦?” “不对劲。”奥利弗抓起一把雪,随捏了捏。“气息太弱。” “对呀?”尼莫挑挑眉,“这片地方的确平静得要命,那两位指挥的水平真的不错。”学院给每位指挥配备了最基本的地形图,但要判断具体的路线,要用的知识就海了去了——从恶魔与野兽的栖息习惯,到特定气候下的积雪情况,他们统统都要推算个遍。 “虽然有一些小虫子,但是气息完全算不得……”说到一半,尼莫卡了壳。 那些气息的确弱得不值一提,在雪地之下嗖嗖地钻来钻去。感觉上像是普通的雪蚁,尽管它们的数量着实有点多,他也没真的往心里去。 但眼下那些气息在聚集。 “气息很弱,但只有这么一种东西在,这不太正常。”奥利弗皱起眉,“而且我感觉到了敌意。” 尼莫深吸一口气,用力感受了下,可他只能感受到拍在脸上的雪粒和猎猎寒风。于是他只能提供自己这边的情报:“说实话,这个强度和数量的生物我只能想到雪蚁……它们并不会袭击人类。但是……” “但是?” “雪蚁不会有这样夸张的聚集行为。”那些微小的气息聚集在雪层下方的冻土,开始变得不那么微小了。“可要不是雪蚁,除此之外就只有——见鬼!” 尼莫猛地拔高声音,可惜语句被迎面的寒风吹散,没几个人因此回头看他。 “是尸控蛰虫。”他青白着脸抱怨道,扯上奥利弗的厚外套,大步向前走去。“这玩意儿不是早就灭绝了吗?” “可我没感受到任何恶魔的气息……” “它们擅长隐匿。”尼莫咬紧牙关,嘶嘶抽着气。之前那些小东西分散各处,他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但现在他不会再弄错。“咱们不是聊过深渊魔法那套东西吗?作为源头,我绝对不会认错这个波动。它们在向我输送……在向我纳税。”尼莫用了个更干脆的类比。“这个是藏不住的。它们绝对是尸控蛰虫,不是属于地表的雪蚁。” 奥利弗的表情空白了几秒。 “实力如何?”再开口时,他竭力保持了平静。 “难说。”尼莫摇摇头,发梢上的雪片被晃落了些。“如果附近没有什么强大生物的遗骸,那么它们构不成任何威胁。” “可是这个地方看起来相当古老——” “奥利,你别……” “怎么说呢,如果是遗骸的话——” “奥利!” 队伍的正前方,白色的巨龙从雪浮出。 严格来说那不是龙,而是由“雪片”包裹残骸而成的冒牌货,乍看甚至有点滑稽。但即便如此,当那只看似雪堆起的龙张开嘴后,玩笑似的想法从众人脑彻底消失。 还在掉雪渣的嘴巴张得极大,喷出带有一丝龙息的冰焰。 “……奥利。”一片混乱,尼莫将脸埋进掌。“记得下次憋住。” “龙骨原来就在那里。”奥利弗看着雪龙,面色几乎变得和雪一样白。“我……我绝对没把它召唤出来。” “我知道,就讨个好兆头。” 尸控蛰虫是一种极为古老的恶魔昆虫,状如雪片,栖息在冻土之。如果只看它本身的力量,它比一般的甲壳虫强大不了多少。但它们有个极其要命的技能——从尸骸借势。 它们会附着在其它生物的遗骨上,通过遗骨的信息还原该生物原本的样貌,物理力量和极少一部分魔法能力。它们会用这具新身体杀死猎物,等待血肉彻底冷却,而后慢慢吞吃。如果它们附在鸡骨上,战斗力绝对不会超过一只鸡的程度。学者们曾一度为这玩意儿到底算下级恶魔还是级恶魔困扰过,最终考虑到巧合发生的概率,人们勉强将它定义为下级恶魔。 可眼下它们得到了一具龙骨。 尸控蛰虫不是没有弱点——尸控蛰虫能够堆出力量,却堆不出与之相配的智商。它们的脑子还不如一只河蚌清醒,通常凭本能行动。只要小心对付,倒也不是太难缠的对。 问题是这种古老的恶魔昆虫理论上早已灭绝,没人能一下子搞清这东西是什么,那口冰焰又着实骇人。指挥一瞬间有点慌乱,几个战士险些被冰焰燎到。 “想个办法提醒下他们,然后我们趁乱撤退。”奥利迅速做出决定,“我这就——” 然而他还没出,有人先一步行动了。 贵族战士伦纳德反应极快,其他人还没从雪龙的冲击下反应过来,他便再一次率先冲了出去。他的阔剑结结实实砍上腐朽的龙骨,蛰虫堆砌的雪龙长大嘴巴,冲他来了个无声的怒吼。随后直接用脑袋冲伦纳德一拱—— 小贵族利落地举剑防卫,硬是守住了平衡。他在雪坡边缘漂亮地刹住脚步,放低身体,冲雪龙的脚又重重地来了一下。这具尸骨终究太过古老,脆弱的腿骨发出刺耳的折裂声。雪龙身子歪了歪,不再吝惜尸骨用一点少一点的魔力,再次向伦纳德喷出一口冰焰。而那位战士就地一滚,果断闪避了过去。 “看来现在不用我们出。”见战士们反应过来,纷纷围上去。奥利弗停住跨出的脚步。“那东西的敌意在减弱。等它榨干骨头里的力量,不出意外会散开逃跑。” “嗯。”尼莫盯着奋力作战的战士们,认同了恋人的看法。 可惜他刚嗯完没两分钟,变故突生。 尸控蛰虫用光了尸骨的力量,放弃得格外干脆。巨大的龙骨裸露出来,从高空砸下,直直砸一个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战士。他当即晕倒在地,和骨头一起向雪坡下方滚去。 而那雪坡下方正是大片不自然的旋涡,旋涡游走着,不住变幻形状。那里的空气似乎化为胶质,被人粗暴地乱搅一通,后面透出的景物都扭曲起来。 迷宫重置造成的空间折叠点。 伦纳德毫不犹豫地探出身体,拽住了正在下滑的同伴。他满头大汗地攀下雪坡,生怕咒语的力量引发不必要的雪壳崩塌。而他刚刚把同伴推上雪坡上方,脚下不堪重负的石块便突然松动脱落。 伦纳德整个人随着崩溃的雪壳滑下,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惊叫,身影就被扭曲的旋涡瞬间吞噬。 “远离那里!”指挥立刻下令。“他是个意志清醒的优秀战士,不会有事的!如果真的有事,哪怕再去一个人……” 海登却没有犹豫。 没人注意这位矮小的男护理,瘦小的青年果断跨过雪坡,主动投入旋涡之。随后是站在他身边的埃尔默——大个子青年愣了片刻,挠挠头,脸上还带着状况外的迷茫,但步子十分坚定。 “……都给我后撤!”指挥的嗓子有点破音,“好吧,那边很可能很危险!你们听到校方的警告了,不要在这种时候犯傻逞英雄!” “战士、护理、后勤。”玛丽琳·劳勒轻声说道。她注视着乖顺后退的治疗师队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需要一位治疗师。” “‘不得随意放弃求生者’,”半晌后,她叹了口气。“‘我须携仁慈行走于世,凡是有伤病的,一律救治’……既然损失已经无法挽回,我更希望提高同伴的生存率。” 漂亮姑娘发出一声冷笑,随后优雅地滑进旋涡。 旋涡继续变幻,眼看要消失—— “呃,虽然这情况挺尴尬的。”奥利弗整整背包,抓起尼莫的腕,两人一齐冲向旋涡。“不过看样子不差我们两个了,对吧?” 后勤系的逃兵一反常态,露出个极为灿烂的笑容。“各位,再见啦!” 这回旋涡彻底消失了。 昆汀·伦纳德从湿热的丛林站起时,心里一半是悲壮的英雄主义情怀,另一半则彻底是懵的。贵族战士将画有保温符咒的徽章从铠甲上摘下,握紧自己的阔剑…… 然后被随后到来的海登砸进地面,险些吐血。 “你这个……” 随后是埃尔默,被砸在下面的海登发出一声闷哼。伦纳德本人要不是穿有铠甲,这一下估计能被砸断肋骨。 “不好意思哈。”埃尔默挠了挠头,飞快挪开自己的大块头,顺带把海登也拎到旁边。伦纳德翻了个白眼,刚打算站起—— 玛丽琳优雅地落下,在伦纳德的背上漂亮地半跪式着地。她瞥了两眼脚下的战士,皱起眉头,在施放治愈术前先用脚跟碾了两下。 “……”尽管伤痛瞬间消失,伦纳德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双撑地—— “对不起。”奥利弗干巴巴地说道,从伦纳德的背上跳下。这次尼莫比他动作利落,他的魔王甚至提前算好了着地的地点。虽说奥利弗本人也察觉到了下面哪里不对,但他的动作明显还不够熟练。 “还有吗?”伦纳德愤怒地嘶声道,“还有我就先不起来了。” “旋涡已经消失。”尼莫拍拍身上的雪片,好奇地打量身周的丛林,“不会再有人来啦。” “所以来的就……只有你们。”伦纳德喃喃地说。 他大概能猜到海登和埃尔默先下来的缘由,并对此从心底感到感激。玛丽琳会跟过来则是意外之喜。 这个环境看起来不缺食物和水。贵族战士对自己的实力有自信,加上埃尔默齐全的后勤装备,如果他们小心行事,顺利撑到救援前来的可能性很高。但伦纳德完全想不通奥利弗·伯恩和那个小白脸怀特跟上来的目的——他们之间压根谈不上什么交情,积怨也没深到让那两位下来舍命坑他的地步。 六个人沉默相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各位,我背过相关的资料。”玛丽琳首先开口,“伊萨梅尔大迷宫学生遇险案例,在我们之前发生过五百多起,最快被营救的记录是两周。总体看来,死亡率大概在0%到40%——不过有些倒霉蛋被扔到了沙漠或沼泽,我们已经很幸运了。”她抬起下巴,环视一周。“如果能保证食物充足,我能对付大部分伤口和毒素。” “嗯,我想我们会没事的。”埃尔默则小心地瞧了眼奥利弗,瓮声瓮气地补充。“首先我们得,咳,探查下附近到底什么情况,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扎营。” “如果不着急,先恢复体力比较好。”海登那副瑟缩的样子再次消失,看起来无比冷静。 “我也同意先休息一会儿。”小贵族眯起眼睛,将面孔转向剩余的两人。 “先聊聊如何,比如……我很好奇两位的来意。”他微微提高声音,“毕竟两位看起来完全不像爱管闲事的人。” 第169章 专业救援 “两位更像是自顾不暇的那种人,最多在乎在乎彼此。我想上次测试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伦纳德抬起阔剑,警戒着周围可能的攻击,嘴巴却没停下。“所以,你们两个究竟想来做什么呢?” 尼莫挠挠鼻子,将视线转向奥利弗那边。 他们要做的事情其实很明确。把这些热血沸腾的同龄人送到相对安全的地方,甚至于迷宫心的安全地带。事到如今,尼莫不认为他们能够继续将身份掩饰下去——在他们逃走后,地平线绝对会发现风滚草这个绝妙的藏身之处,克莱门学院得知此事是早晚的事情。 反正这些年轻人眼下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他们没有特地掩饰的理由,也没有专诚告知的必要,顺其自然便好。 奥利弗的想法显然和他一致——面对伦纳德的质问,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解下肩膀上的大包,开始往外掏自己改装的轻甲。 于是尼莫接过了话茬:“看不下去,来帮忙。” 这是句硬邦邦的实话。昆廷·伦纳德跌入旋涡的下一秒,尼莫就探知到了那位贵族战士的所在地——倒霉的小贵族落在迷宫极深的地方,数股强大的气息在那片区域活动。按照伦纳德的实力,别说等待校方的救援,他连今晚都够呛能撑得过去。 当时两人所在的小组正在伊萨梅尔迷宫最外层活动,学院里的教授和其余战斗人员能够迅速到场,在这里暴露实力和黑章的身份无疑是件蠢事。尼莫和奥利弗原本打算来个相对合理的遇难,在迷宫某个层区域躲藏一阵,而后待时成熟,直接冲去迷宫心脱离学院。 克莱门学院则会老老实实地检测他们的踪迹,等学院里的人们反应过来时,他们早就冲进同在一城的裁判法庭——假设他们能够及时排除沿途上地平线的威胁。 按照戈德温·洛佩兹谨慎的行事风格看来,他们的会只会有这么一次。所以他们最好能将主动权死死握在,然而…… 伦纳德并非蠢头蠢脑自讨苦吃,这位年轻的贵族虽然性格不讨喜,但归根结底没多少坏心眼。更何况之后又有几位热血青年不假思索地跟上,主动将自己丢去那要命的地方。在能够轻松施救的前提下,为了掌握行动节奏,眼看这些年轻人送死——尼莫不觉得自己能做出这样的事。 可惜伦纳德显然把那句解释当做了纯粹的嘴硬。他的眉毛一瞬间挑高,直奔发际线而去。十几秒的沉默后,贵族战士冷哼一声,满脸写着不信。“维尔赫姆……咳,海登和埃尔默跟上来帮忙我还相信,就你们?” 埃尔默敏锐地嗅到了空气的轻蔑味道。大块头青年忙上前一步,试图岔开话题:“现在不是纯聊天的时候,伦纳德先生。放松心情固然重要,探查周围情况也是必要的……劳勒小姐,你好像很了解伊萨梅尔大迷宫?你知道我们现在大概在什么方位吗?” 说罢埃尔默犹豫片刻,放下背后的背包,从抽出把锋利的长猎刀。他心疼地摸摸那把刀,紧接着将它死死攥在。 尼莫配合地止话头。 他倒是知道答案。 旋涡早已在他们身后闭合。目前他们所在的区域离迷宫心非常近,空气的魔力波动强大而诡异,让人有种缺氧般的不适。按照这个深度,学院里的人找来至少要半个月以上。 所有隶属地表魔法的通讯段在这里都无法起效,学院只能追踪学生们制服上的定位符——那是由某种特殊下级恶魔的硬皮缝制而成的,能够在强大的魔法波动下留下那么一点点痕迹。 不过安那边有巴格尔摩鲁,尼莫本人在奥利弗身边,他们自然可以使用深渊魔法主导的通讯线路。至于杰西·狄伦和骑士长那边——尼莫可不信这点事情能真的断掉杰西的通讯。那只烦人的闪亮生物恨不得在他们脑袋上糊个永久通讯阵,保证自己的喋喋不休一个词儿都不会被落下。 如果换个知识丰富的法师学生在这里,或许还能找出一丝头绪。伊萨梅尔大迷宫作为世界级的谜题,对于其他专业的学生来说还是太过复杂。 “不知道。”玛丽琳果然沉静地摇摇头,大方承认道。“我的知识仅限于纸面,这些都是我在图书馆读到的。” 另一边,奥利弗终于不怎么熟练地将后勤的长制服挂上灌木,顺带扣好黑色轻铠上最后一个搭扣。他将尼莫送的四弦琴抓在里,缓缓抽出安息之剑,别在腰间。 伦纳德没有真的被埃尔默带开注意力,他上下打量着奥利弗的行头,脸色越来越黑。 可能是感受到了对方不善的视线,奥利弗挠挠头,还是打算开口解释一下:“我们真的只是来帮……” “哪怕是好心办坏事?”伦纳德眯起眼,砍断面前纠结在一起的湿润蠕藤。“你们抱有‘善意’,所以就算舍命添麻烦我也得感恩戴德,你是这个意思吗?” “其实我——” “我看得出来,那把剑不是什么正经武器商做的吧?整个儿都粗糙得很。”贵族战士毫不留情地指出。“至于那身盔甲……用料还算不错,但已经被改得半废不废啦。防御魔纹全断,遮住要害的防护被粗暴地掰掉,活像哪头龙嚼完吐出来似的。上次的逃兵行为让你丢人了,我很理解,伯恩先生。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讽刺的话尾落地,伦纳德漂亮地转了个身,阔剑劈开另一束蠕动着逼近的蠕藤。 “没脑子的勇气可洗脱不了你的名声,相反,这种有勇无谋的行为会让它变得更糟。” “……”奥利弗的解释卡在了嗓子里。他深思几秒,戳戳尼莫的腰,压低声音。“我真的把盔甲改得很难看吗?” “还行,我觉得很帅气。”尼莫耳语般地安慰道,“放宽心,奥利——如果大家还能看出它原来的样子,你一出门就得被当街抓走。” “别这么说。”见伦纳德的口气越来越不善,海登终于开口。矮小的男护理抓起一截被截断的蠕藤,熟练地将汁液挤进腰间的玻璃瓶。“其实在迷宫面前,大家的力量差距搞不好可以忽略不计——多一个人就多条路,尼莫的水平还是很不错的。”他有点冷淡地瞥了眼奥利弗。 奥利弗吞了口唾沫,选择保持沉默。他和尼莫守住队伍左边,可惜食肉植物们频频从右边袭击,默契地无视了他俩。这些东西并不算强,于是他们倒也没有干涉同伴们战斗的打算。 这是真正的战场,在没有实力差距过于悬殊的致命危险出现时,战斗对这几个年轻人有好处。 埃尔默和伦纳德成为了主要战力,阔剑和猎刀的寒光劈开空气,不怀好意的触统统被削成暗绿色的烂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很快找到了个靠近岩壁的干燥石台,上头没有盘踞着怪异的蛇或者色彩斑斓的肥大毒虫,看上去十分适合扎营。 六个人沉默地攀上石台,缩进石台与石壁的连接处。埃尔默搁下猎刀,搓搓宽大的双,开始从背包扯出绣有隐匿法阵的帐篷布。伦纳德则将阔剑向石台上一插,剑刃轻巧地破开石台——仿佛他们脚下的不是坚硬的石板,只是一大块硬奶酪。 “拿上剑,披上铠甲,就以为自己真的是个战士了?”伦纳德盘腿坐下,活动着肩膀,视线依旧黏着奥利弗。看样子对他一路上不怎么出力的行为极为不满。 尼莫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这支临时小队的成员们情绪稳定,环境舒适,附近也没有什么过于强大的东西散步。他们或许是时候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了—— “真正的剑士不会执着于盔甲或者武器。”可还没等他开口,伦纳德便继续说道。“既然你研究过风滚草,那么你该知道——他们的确阻止了森镇的战争,那位团长没穿任何盔甲,甚至都没把像样的武器。那把剑在战争的最后崩毁,可他们照样赢了。那才是真正的剑士。” “你怎么知道的?”尼莫艰难地吞下用于解释的语句,震惊地发问。他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不对。什么叫‘你研究过风滚草’,奥利?” “……这事说来话长。”奥利弗声音有点飘。某种意义上伦纳德说得没错,他那个时候的确没有盔甲,武器是骑士长夺来的制式银剑。可理由不是什么剑士风骨,只是单纯的一个“穷”字。 奥利弗有点说不出口,甚至不太敢和伦纳德对视。 他心虚。 “我家厨师一向喜欢从森镇订购熏鱼。事情发生时,给我家送货的杂货商刚好在场。”伦纳德嗤笑一声,“传出来的都是些乱八糟的假消息,那支队伍是货真价实的英雄队伍。坦然承受流言蜚语,没有沽名钓誉的意思,和某些人恰恰相反——是啊,怀特先生,您的情人自称对风滚草很有研究,试图靠赌博小赚一呢。不过要我说,就凭那些假消息……” “你说够了吗?巴拉巴拉没完没了。”玛丽琳简单地清洁完双,不耐烦地打断了小贵族。“大家需要安静的环境休息,不是来听你演讲的。无论动是什么,奥利弗·伯恩现在就在这里,你还能用舌头搅出个旋涡把他丢回去不成?” 她随意地扫了眼奥利弗的方向,视线疑惑地停留了几秒——那位在新生臭名昭著的逃兵居然一反油盐不进的态度,脸有些诡异的发红。 他那俊秀的恋人则用指点着下巴,沉吟片刻,凑了过去。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些什么。 “赌博?反正我们不可能回去领钱,你是不是……”尼莫几乎用气声说道,冲埃尔默那边扬了扬下巴。 “嗯哼。”奥利弗幅度极小地点点头。“尼莫,要不我们先把周围的大家伙逼开吧。附近的食物不少,这里是个理想的扎营地……现在承认身份太尴尬了。” “没问题倒是没问题。”尼莫偷偷瞧了眼瞬间闭嘴的伦纳德,贵族战士正憋得颈子发红。“但我们最好找借口一起去,我有个非常在意的问题。” 察觉到了尼莫语气的认真,奥利弗的表情迅速严肃下来。“怎么?” “这里有恶魔,这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尼莫也彻底收了玩笑的意思。 “但其一部分……它们的样子和地表生物没有任何差别。” 克莱门学院内部。 老索尔特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本来眼下就是极为敏感的时期,学院里的新生偏偏选在这种时候出了这种事。如果只是失踪一两个倒也好办,六个人就着实有点夸张了,在校史也可以称得上绝无仅有。 里面还有原本预定调去给曼迪夫人做助的年轻人,那位子爵夫人绝对会因此而不快。勉强称得上好消息的只有一个——失踪的六人里只有一个贵族,就算事情发展到最坏的地步,局面也并非不可收拾,顶多过程会麻烦些。 头疼。 老校长几乎要把脸上每一根皱纹绷直。他冷着脸展开面前封有金漆的羊皮纸卷,随后脸皱得更紧了。 “他们哪来的消息?”他锁紧眉头,视线投向站在身边的助理。 “很抱歉,索尔特大人,那毕竟是——” “毕竟是地平线,我知道。”老人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戈德温·洛佩兹不是黛丽娅殿下的未婚夫吗?这种时候到这里来……哈。” “他们有艾尔德里克殿下的许可,并且表示愿意协助我们搭救失踪的学生。戈德温·洛佩兹的要求只有一个,他想要查看我们全部新生资料的权限。” “嗯。”索尔特敲敲烟杆,“既然没有得当的拒绝理由,可以,我同意。把资料给他。” “这样也好。”老人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挪向窗外,“我对洛佩兹的真实立场一直很好奇,是时候仔细瞧瞧他了。” 第170章 最强的中级恶魔 杰西·狄伦正哼着歌,用一把小石锉修整指甲,悠闲得像在度假。而艾德里安·克洛斯则抱着双臂,望向迷宫心的景象。 迷宫心是一个宽广的石台,上面漂浮着不少武器和书本。透明的光柱像陈列柜似的将它们牢牢围起,只有一个例外——一把暗红色的剑刺在石台正,露出的剑刃上像有火焰在燃烧。 残火之剑。奥利弗的父亲,锡兵佣兵团团长弗林特·洛佩兹的佩剑。 艾德里安盯了它一会儿,平和地转开视线。他对残火之剑或最终勇者的身份没有兴,从未挑战过伊萨梅尔大迷宫。出于某种奇妙的情绪,他对这地方有种隐约的敬畏。 伊萨梅尔大迷宫一开始并不是“迷宫”。 它在千余年前被发现时可没有什么围墙,当时被人们称为“诅咒之地”。没人能解释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发生了什么。似乎有谁将不同地貌和气候切成块,随便拼在一起,甚至还时不时旋转一下,将空间扭个次序。里面的生物也非常稀奇,几乎囊括了地表能够探知到的全部生物。学者们甚至在空间边缘找到不少早应灭绝的古老生命,以及……形似恶魔的地表生物和形似地表生物的纯粹恶魔。 为了解开诅咒之地的秘密,无数学者和冒险者丧命于此。 可惜的是,他们终究未能解开这里的谜团。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找到这片诡异空间的心,却只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漂亮而纯粹的龙息石圆球。它大得像最为宏伟的王宫,雪白光滑,不带半分瑕疵。圆球就那么悬停在半空,散发出隐隐的压迫感。 为了方便研究,学者们在毗邻诅咒之地的土地上建立了研究所。随着时间流逝,愈发完备的研究所变为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研究仍在继续,只不过直到现在,求知者们也就刚刚解明那石球的功用—— 它在为空间的稳定和重置供能。 至于它从哪里来的,谁制造的,又是靠什么悬停在那,人们一无所知。可没能解开的谜题不会妨碍人们利用这片奇异的土地。在勇敢的冒险者们征服所有空间后,他们用高墙标记空间分界,诅咒之地正式成为伊萨梅尔大迷宫——一个绝佳的试炼场地。 人们总喜欢将完全无法解释的奇异现象归为神迹,如果依照这个定义,那么地表最宏伟的神迹就在此处。 艾德里安仰望那个巨大的龙息石圆球。它投下的庞大阴影挡住了逐渐变红的阳光,徐徐转动着,没有发出分毫声音。 美丽的奇迹,他想。 可另一个人完全破坏了这肃穆的景象,杰西终于将十个指头的指甲都修好了。他不甘寂寞地挨过来,紧挨着骑士长站好,并好奇地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球。”金发青年瞥了眼迷宫上空悬浮的白色球体。“艾德你……嗯,兴致真好。” “样貌和恶魔无限接近的地表生物,以及样貌像极了地表生物的恶魔。这地方跟您挺像的。”艾德里安轻声说道,将视线收了回来。“您对这里也很熟悉,不是吗?” “嗯哼。”杰西漫不经心地挠挠下巴。 “关于这里的事,您知道多少?” “足够多,不过艾德你现在还不适合知道真相。”杰西凑近,试图亲吻对方的脸颊,结果被艾德里安一巴掌糊在嘴上,平稳而坚决地推远。 “哦。”艾德里安冷淡地回应,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 “你都不问问我吗?”杰西嘴巴还贴着骑士长的心,声音有点含混。 “我怎么才算‘适合知道’呢?” 话刚问完,艾德里安便感觉到掌心下的嘴唇绷紧了。杰西·狄伦在笑,而后是湿润的麻痒——对方在舔舐他的掌心。 骑士长飞快地收回,挪开视线。 “先说一句,我不是主动提起宗教这件事的。”杰西遗憾地抹抹嘴,嘴角的笑容明显得很。“在你决定背弃你的神的时候,才算‘适合’。” 说罢杰西吹了声口哨,好心情地打量着坚定凝视别处的骑士长。是的,他当然知道这个地方的真相。 毕竟这是自己在某个人的授意下一建造的场所。只不过那家伙眼下将所有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正和他的玩具在这里愉快地游玩,甚至还捎带了一串愣头愣脑的小家伙。 杰西摇摇头,收回黏在骑士长身上的视线,扫向某个方向—— 另一边,离迷宫心不远的地方。 迷宫深处的时间是正常的。夕阳渐渐沉没在树丛后方,空气在逐渐变冷,树丛阴影间的神秘咀嚼声愈发清晰响亮。埃尔默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帐篷布,靠着石壁支起个足够宽敞结实的临时帐篷。隐匿咒语被触发,从帐篷外部看来,这片平整石台上空无一物。 对周围环境尚不了解,贸然外出猎食可不算明智。埃尔默和奥利弗从后勤背包里分出小部分干粮,加上足够的水,用锅底的加温法阵熬成温暖的稠粥。他们连这里是迷宫的哪片区域都还不了解,谁也不清楚这里会不会有容易被明火吸引的生物。至少他们确保干粮和水都是干净的,这种程度的温度应该够用,不用特地点燃营火。 稠粥口感粗糙,味道寡淡,但谁也没有抱怨。所有人安分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恢复体力,并试图从未知的焦虑揪出点积极的情绪。 太阳终于彻底沉没。夜幕降临,没人敢点亮照明法术。六个年轻人缩在帐篷,风将帐篷布吹得猎猎作响。周围古怪的嚎叫和令人心惊胆战的脚步声渐渐多了起来,并且听上去越来越近。 “得有人守夜,我们必须做好随时迎战或逃跑的准备。”伦纳德沉默了一段时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我们可以轮流来,有人带械计时器吗?每个人都守一会儿,这样大家都能休息。”玛丽琳将头发挽成紧紧的发髻,开口问道。 “我来就行。”伦纳德目光扫过少女雪白的后颈,脸有点发红。 “我们可以轮流来。”玛丽琳强调。 “我同意劳勒小姐的意见。”海登嘟哝道,“大家都休息一下比较好。” “呃……伦纳德先生和我多守一会儿如何?”埃尔默挠挠头。 “我们是预备军人,不是需要保护的平民。能够在夜晚保持警醒是最基本的要求。而你们两个是主要战力。你们的精力不足很可能导致全队丧命。放心,提神的治疗术我还是会几个的。”漂亮的女护理没有半点退步的打算。 “玛丽琳,状况都到了这个地步,你不至于一直针对我吧。”伦纳德低下头,声音有点无奈。“好吧,或许我真的让你感到了不快,但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那么我正好把事情说清楚。”女护理索性站起身来,走到贵族战士面前。 “无论我如何拒绝,你都会跟上来。你是不是不知道‘不’是什么意思?是的,你的脸不差,尽管性格烂了点,人的确不坏,脑子也不笨。作为一个贵族子弟,你的确称得上优秀——或许是非常优秀。” 玛丽琳嘴上说的是赞美,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我把你刚刚对付奥利弗·伯恩的那一套还给你,伦纳德。你以为你的条件足够好,能力也不差,对我抱有兴,甚至‘爱意’,我就该愉快接受?没错,我是个没什么前途的平民女人,我自己很清楚这一点。可是……” 她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平视坐在地上的伦纳德:“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优秀可爱的男人,是不是只要他们对我表示了好感,我就要爱个遍?我明确说过不喜欢你,那么‘不’就是‘不’。没有人有义务爱上谁。” 伦纳德涨红了脸。 “顺便,”玛丽琳并不打算就此住口,“这一路上,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在以一个军人的立场发言和驳斥,而不是你脑‘掺杂私人情绪的任性女人’,请不要继续误会下去了。现在我们是战友,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所有人的生存率变高,只是这样而已。现在我再重复一遍,我建议大家轮流守夜。” 她十分认真地注视着战士的双眼,而后垂下目光,不卑不亢地站起身。 目睹别人的失恋现场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尼莫和奥利弗几乎同时往帐篷边缘缩了缩。悲剧的男主角伦纳德没吭声,贵族战士瞪着阔剑插进泥土的地方,开始干脆地发呆。 “我来吧。”见没人愿意打破开始蔓延的沉闷气氛,尼莫开了口。 “什么意思?”海登抬起头。 “我非常擅长通宵,第二天不会有半点疲劳,绝对不会影响行动。”尼莫说,“我保证这不是逞强。而且你们看,我……呃,我不算战斗成员不是吗?” 海登和玛丽琳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你确定要这么做?” “确定。”尼莫坚定地回应道。 “我没意见,怀特先生。希望你不要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玛丽琳皱起眉。 “尼莫的话应该没问题,他很强,这点我可以担保。”海登吐了口气,偷偷瞥了眼吃过亏的伦纳德。 伦纳德依旧不吭声,直到大家裹上薄毯入睡,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奥利弗和尼莫守在帐篷外,头顶繁星闪烁。不久前附近的确有几个大家伙,趁众人入睡,奥利弗去兜了圈,将它们强行拽远了几里地。眼下周围安静了不少,只剩下模糊不清的野兽低鸣。 他们这会儿自由了很多。这里恶魔横行,尼莫只要将实力控制在这些恶魔的能力范围内,哪怕超出一点,都不会显得太过显眼。奥利弗的能力虽然怪异,不过在怪事频出的伊萨梅尔大迷宫之,还是那句话——只要不过分,暴露的可能就会小很多。 清理完周遭环境,奥利弗本想裹着毯子靠上岩壁。他刚向石壁的方向靠去,就被尼莫一把扯住,脑袋被按上恋人的大腿。 “躺着睡吧。”银灰色的眸子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尼莫露出一个微笑,将指插进奥利弗柔软的发丝。“你也需要休息。我说过,我守着就可以了。” 不出分钟,奥利弗便陷入了沉睡。他的左腕放松地搁在石板上,恶魔刻印的疤痕没有半点消除的意思。尼莫凝视着它,笑容变得有点苦涩。 足够的教训后,尼莫可不打算因为自己的实力够用就放松警惕。他这个决定可以说是救了整支队伍的命——凌晨点之后,灾难突然降临。 尼莫俯下身,吻了吻恋人微张的嘴唇。而奥利弗立刻醒来,他利落地站起,眼的困倦在一秒后便消散殆尽。 “感觉到了?”尼莫随意地指向黑暗的某个方向。 是恶魔潮水。 和那几只脑子异常好使的大块头不同,恶魔潮水全是由低级恶魔、魔兽和不怎么强的级恶魔组成。它们头脑绝不灵光,也谈不上什么战术,只不过有时会蝗虫似的纠集在一起,啃光挡住路的所有东西,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 它们有点像鼠群,单个的战斗力不算强,加起来就有些棘了。按照伊萨梅尔大迷宫的危险传言,深层出现这种东西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他们无法用驱赶大家伙的法驱散它们,哪怕真的动用暴力,他们也不知道这奇怪的活潮水将会持续多久。 走为上策。这里离迷宫心不远,那里就像龙卷风的风眼一样平静,他们或许可以将这群年轻人直接引去那里。 “嗯。”奥利弗了然地点点头,显然是迅速理解了现况。“不过下次你可以吻得更用力点儿,我不会在意的。” “我们去叫醒他们。”尼莫好笑地摇摇头,吸了口气。 “敌袭!”他高声叫道,“是恶魔潮水!” 学生们的反应速度极快。埃尔默不出秒就背好背包,随即将身材瘦小的海登和玛丽琳扛在肩膀上。伦纳德拔出阔剑,跑到埃尔默前方,用最快的速度开着路—— “这边!这边没问题!”奥利弗指向迷宫心所在的方向。 伦纳德瞪了奥利弗一眼,可贵族战士自己感觉得出来,那个方向的杀气的确淡上不少。他没再犹豫,果断转换了方向。 尼莫和奥利弗主动殿后,悄悄放出一点气息,将恶魔潮水引向其他方向。两个小时连滚带爬的奔波后,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啃噬声终于彻底从众人耳消失。 “没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海登在埃尔默肩膀上咳嗽两声,被颠得脸色苍白。“或许我们还在迷宫浅层。” “希望如此,这鬼地方如果有说明牌就好了。”另一个肩膀上的玛丽琳隔着背包回应。 “逃。”伦纳德长久以来头一次开口,嗓子有些嘶哑。“埃尔默,你带着他们赶紧跑。现在立刻!” “怎么了?”玛丽琳立刻发问。她和海登的脸正冲着埃尔默宽阔的后背,看不到前进方向的景象。 “最强的级恶魔,午夜行者。它嗅到我们了。”伦纳德没有废话,他举高阔剑,金色的弧光爬上剑刃。“我来拖延时间。快走!” 午夜行者善于隐匿气息,块头不算大,最高的也超不过五米。它们潜行于黑夜,靠着细长锋利,形似镰刀的指爪收割生命。 现在根指爪已然劈下,伦纳德强硬地架住其两根,第根擦着他的肩膀滑下,直接破开金属盔甲,连皮带肉削去一大块。伤口顿时血如泉涌,小贵族脸上登时出了一层汗。 防住了,伦纳德想。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没有擅长束缚咒语的法师,他们不是这东西的对。如果要提高存活率…… 一个漂亮的治疗咒刷上他的伤口。 玛丽琳·劳勒强硬地挣脱了埃尔默的臂,冲到战士后方。 “这样你能撑得久些。”她说,“我支援一会儿再走。” 似乎被鲜血的味道刺激。午夜行者在空伸开四条臂,嘴里发出尖锐的鸣叫。勾爪闪电般劈下。伦纳德头皮一炸,他勉强扬起剑,准备用制式的防御法阵来防御。 他知道这样肯定不行,可伦纳德的脑海一片空白,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午夜行者可不会等他慢慢琢磨现况,可他必须行动,作为一个荣耀的战士,自己必须保护…… 不对。 一向憨厚听话的埃尔默这次出人意料的没有挪动,大块头青年沉默地站在原地,看起来也没有掏出猎刀前来支援的意思。伦纳德一瞬间有些茫然,法阵顿时出现了松动。 “操——” 贵族战士这一句脏话还没骂完便卡在了嗓子眼里。现在伦纳德算是明白为什么埃尔默没动了,那家伙准是知道些什么。 是的,他们没有逃走的必要。 勾爪全都被削秃,锋利的硬甲在一瞬间被劈为碎块。那个逃兵不知道何时站在了他的面前,轻松挥开了所有攻击。而他那个小白脸情人张开双,黑影拔地而起,将午夜行者牢牢缠住,丢垃圾似的丢了出去。 “这个不行。”那逃兵挠挠头,有点羞涩地笑了下。“拿它当敌人对你们来说还太早了点。” 短短数秒,午夜行者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含混的尖叫。 然后他们眼看着它飞向远方的树丛,很不体面地摔了进去。 第171章 人质 午夜行者作为级恶魔最强的种类,它们的头脑不比人类逊色多少。见同伴被轻巧击败,像块狂风的抹布那样飞向远方,恶魔们没有犹豫,撒腿就跑——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比尾巴着火的兔子还快。 尼莫收起黑影,他选择默默迎风站着,面对无穷无尽的黑暗,而不是回头面对令人窒息的尴尬。他决定把解释这件艰巨任务扔给擅长交际的奥利弗,只给所有人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拜尼莫的深渊魔法所赐,周围的动物们逃得一只不剩。清晨的天空变成略微发白的绀青,原本散落满天的繁星变得稀疏,天快亮了。 奥利弗熟练地收起剑,咳嗽了两声。随即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严肃点儿。可当他的目光扫到面无表情的伦纳德脸上时,整个人又飞速地瘪了下去。饶是奥利弗在旅店工作时应付过各式各样难相与的客人,他对这种特殊状况也没什么经验。 至少那些客人们不会在刁难他前先当面把他吹一遍。 够尴尬的,奥利弗眼皮直跳。此时此刻他怎么站怎么不得劲,瞧了眼不远处僵直着看风景的尼莫,奥利弗意识到自己终究逃不过这一劫。 “问吧。前面有个地方挺安全,我们边走边说。”他小声说,有点晃地迈开步子。 他甚至没底气说出“我们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从局外人的角度来讲,这世上或许没有比他们更可疑的人了。比起绞尽脑汁想个不那么爆炸的开场白,他倾向于把这个微妙的难题扔回去。 学生们械地跟了上来,然而还是没人吭声。 玛丽琳盯着尼莫的后脑勺,活像试图用目光引燃对方脑后的短马尾。海登再次变得苍白,终于又有了点瑟缩的意思。伦纳德脸上终于开始出现表情,他眯起眼睛,脸拉得老长。 埃尔默本人则说不出心情是怎样的。这段时间奥利弗私下教了他不少,他能隐隐窥见对方的实力一角。可惜受自身能力所限,之前埃尔默无法估算出对方的实力究竟在哪个层次,现在他算是清楚了。 可午夜行者败退得实在太快,埃尔默无法从脑子里挖出半点真实感。 “奥利弗不是逃兵。”他只能率先出声,试图破除这份压抑。“上次训练的时候……呃,他其实是把蛇獴摔到了蛇鬃狮的身上,我看得出。他其实帮了我们,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隐藏实力?”伦纳德接过话头,成功稳住了自己的表情,没有流露出太多震惊。“怀特先生用的是深渊魔法,一个使用深渊魔法的人混进了奥尔本最大的军事学院。他总不能在自己脑门上贴个标签,写上‘我热爱深渊魔法,欢迎来抓’。” 小贵族的视线投向奥利弗,面部肌肉抽动了几下。他看起来想要举起剑防御,但出于某种感情又不想那么做,只得扭成一个不伦不类的姿势。“黑章还是在逃罪犯?” “黑章。”奥利弗只觉得自己快在浓稠的尴尬窒息,他小心翼翼地憋出一个词。迷宫心近在眼前,他们已经能看到那个悬浮在空的异常球体。奥利弗加快了脚步,站到尼莫身边,祈祷着那东西能分散学生们的注意力。 “那东西……天啊,是‘神之眼’。”玛丽琳原地趔趄了下,看样子稳住了软掉的腿。她的声音第一次有点尖利。“谮尼在上,我们……我们在迷宫心。你说的‘安全地带’是指迷宫心?!” “嗯。”奥利弗硬着头皮点点头,努力做出副沉稳的样子。“那边有通往外界的传送阵。我们的确是黑章,为了……呃,执行某个任务才进入学院。” “学院不会和佣兵公会进行这种合作。”伦纳德硬邦邦地说道,听到“迷宫心”四个字,他整个人原地晃了晃。 “所以我们是偷偷溜进来的。”奥利弗努力绷着脸。 “那么你们的任务目标是谁呢?……我们在迷宫深处,黑章不可能出于‘好心’做这种白工。只有蜘蛛级的黑章才能保证自己在这种地方存活,而蜘蛛级里……我不记得有你们这么年轻的。入学的时候肯定检测过幻术伪装这一项,你们显然没有对脸和年龄进行过任何伪装。那么可能性只有一个,你们的任务目标就在我们之,所以不得不冒险追进来。” “也许他们真的是来帮忙的。”海登终于开口,尽管人还有点哆嗦,声音却很平静。“你还记得你在走廊上推我那件事吗?如果怀特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完全可以不管我……你得往这边过来一点,伦纳德。劳勒小姐的治愈术很棒,但你在失血,需要喝点药剂。” 他前半截话还可以称得上小心翼翼,最后一句却立刻强硬了不少。 “可就算他们击退了午夜行者,这里比午夜行者强的地表生物还有得是。随便出出头和搭上性命是两回事。就算佣兵也不可能无偿做这种吃亏不讨好的累活儿,我知道会这么做的只有一支队伍。”伦纳德哼了声,默默凑上前去,脸上多了点尴尬。 “如果是风滚草的话,做出这种事倒是正常的。”说到自己喜欢的黑章队伍,伦纳德的眼睛亮了起来。 奥利弗屏住呼吸。 “……但他俩不可能是风滚草的人。尽管没有图像,我听我家的厨师描述过——奥利弗·拉蒙是个身高两米的壮汉,而他们队伍里的法师是个阴沉凶悍、一身杀气的家伙。”伦纳德捏住玻璃小瓶,晃晃其浑浊的暗绿色液体,随即捏着鼻子一口气倒进喉咙。 海登挑剔地看着伦纳德皮肤上的擦伤,似乎很开心能用这个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不顾伦纳德瞬间扭曲的脸,细心地用药液消起毒来。 身高一米八一,体型适的奥利弗陷入彻底的沉默。尼莫则竖起耳朵,终于不再执着于假装看风景—— “阴沉也就算了。”他震惊地出声,“一身杀气?什么叫一身杀气?” “他的原话就是这样。另外位成员我也清楚——身着修士服的前任审判骑士长,漂亮得要命的蟊贼,剩下那位女战士有把怪模怪样的法术火枪,上面长着羽毛。他们两个完全不符合特征。”伦纳德严肃地说道,嘴里因为消毒的疼痛而嘶嘶抽着气。“而且我没听说其谁和谁是恋人关系,那可是我见过最刚正纯粹的队伍啦。” 这场面没救了。奥利弗麻木地想道,抬头看向越来越近的龙息石圆球。 他想不出任何能够不伤害伦纳德感情的坦白方法。尼莫还沉浸在“一身杀气”的评价里,看起来有点迷茫。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救了场。 “哎呀,团长。”杰西从石壁的缺口后轻巧地越过来,抬打了个招呼。“怎么就在这里处理伤口啦?既然来了,等到心再收拾多好。” 他抬眼扫过两人身后的学生们,嘴巴里说着关切的话,但那双眼睛里满是淡漠。 学生们直直望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发出不同音量的抽气声。杰西显然对这个反应有点满意,他对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们扔去一个飞吻,露出了个足够迷人的假笑。 “漂亮得过分的。”海登用沾了药液的软布擦拭着伦纳德的伤口,压低声音。 “‘毒蛇杰西’,杰西·狄伦?”伦纳德的语调有些恍惚,并且不是好的那种恍惚。 “嗯哼?”杰西点点头。 “……风滚草?” “其实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但没办法,谁让我们家团长的品味惊天动地呢——各种意味上的惊天动地。” “他叫你团长。”伦纳德转向奥利弗,听上去已经彻底晕了头。 奥利弗沉痛地看着对方,认罪似的“嗯”了一声。他扫了眼杰西·狄伦,表情变得越发复杂。 “你刚刚给我的药是不是有致幻效果?它的副作用很可能出现了。”伦纳德转向海登,表情僵硬。 “没有,我也听见啦。”海登擦伤口的动作用力了很多。 “我们不是有意要瞒你们的,抱歉。”奥利弗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口气全说了出来。“伦纳德先生,你似乎对我们有很多,呃,误会。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您……” “亲爱的团长大人,如果您想要聊天,现在可不是好时候。”杰西活动了下肩膀,“还是先去心把这几位安顿下来吧。” “团长。”伦纳德喃喃重复道,他紧盯着奥利弗的双眼,试图从找到撒谎后的心虚。结果他只找到了成吨的不好意思。 奥利弗深吸一口气,拽住杰西和尼莫,将两人拽离了他们的临时同学。“我们这边谈。” 尼莫终于从“一身杀气”的评价阴影里彻底挣脱,和还在疯狂尴尬的奥利弗不同,相对置身事外的他敏锐地嗅到了什么。“克洛斯先生呢?……为什么是你来接我们?” “噢,关于这个问题。”杰西将一缕灿烂的金发撩到耳后,瞥了眼不远处一头雾水的几个年轻人,随扔了个隔音咒。“他暂且没事,正在迷宫心等各位呢。” 奥利弗瞬间把满心的尴尬压了下去,声音严肃下来。“暂且没事?” 面对杰西·狄伦时,奥利弗和尼莫那副青涩的学生气息瞬间无影无踪,属于强者的气势自然而然地压下。尽管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内容,伦纳德还是忍不住后退一步,脑子依旧因为震惊一片空白。海登继续械地工作着,就差给他来个全身消毒。而埃尔默和玛丽琳保持着沉默,只不过两人肩膀有些塌,有点想要缩起来的意思。 “我们是不是……该趁这个会谈谈现况?”几秒后,伦纳德有点呆滞地提议道。 玛丽琳蹙紧眉头,终究轻轻点了点头。四个年轻人聚成一堆,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感激、震惊和一丝恐惧混杂在一起。无论对方有没有恶意,他们无法做到被动接受一切。 的确,他们是预备军人,不是待救的平民。决不可对现状昏头昏脑,一味盲从。 无论对方是谁。 “戈德温·洛佩兹在等你们,他们刚到没多久。”另一边的杰西无视了那两股气势,语调平静。“狡猾的家伙,他准用了奥尔本皇室的专用通道。莱特先生,你应该知道这地方的特殊性。我可不能当着他的面用通讯魔法联系你俩。” “地平线扣住了克洛斯先生,让你来找我们。”奥利弗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快。“戈德温·洛佩兹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我想他们应该有足够充足的理由。” “很简单,地平线的重要成员认定你们特地扣押这群小家伙当人质。”杰西冲四个学生扬扬下巴。 “你不阻止?”尼莫则死死盯住杰西。了解了戈德温的过去,他不认为那个活得像教科书似的人会对前任骑士长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他更担心面前这个家伙的立场——既然杰西·狄伦不是为了自己而来,那么更不可能是为了奥利弗或者安加入。仔细一想,无论是加入时还是行动习惯,杰西在意的都是艾德里安·克洛斯。 现在尼莫大概知道杰西是个什么,他才不会相信一见钟情的鬼话。 他非常好奇这家伙的立场。 “您忘了我的能力,我可是‘占卜师’。”杰西弯起嘴角,“我的艾德宝贝儿不会有事的,好歹是温存过一夜的人,我不可能就这样简单地撒不管呀。” 尼莫难以置信地盯着杰西,奥利弗看上去像是被人冲脸捶了一铁锤。 “闲聊就到这里。”杰西拍拍,“现在问题来啦——我们总得逃跑,团长,要不我们将计就计,把这群小家伙当成人质算了。如果情况不对头,我有自信把艾德带走。” “不。”奥利弗强行从震惊回神,口气非常坚决。 “安还在学院里,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她。”尼莫的关注点则在别的地方。 “好吧,这个回答还真是毫不意外。至于亲爱的安,我已经联系她啦——她正在迷宫里呢,估计一会儿就能跟上大部队。”杰西无所谓地说道。 “哪怕带着巴格尔摩鲁,这里毕竟是伊萨梅尔大迷宫,如果从最外层开始……” “相信我,她绝对有办法搞定这个。萨维奇小姐可不是那种要大家丢下的悲壮角色。” “那么在她赶到之前,我去会会戈德温。”奥利弗沉声说道。“既然避不开,那么我们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尼莫本想点头。可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模糊的重影,破碎的声音钻进耳朵,这状况有点熟悉。他猛地摇摇头,然后试探性地遮住一只眼睛。 影像变得清晰。 在资料馆窥视过戴拉莱涅恩和万斯之后,他将那只小蜘蛛放回了它的网上。自己给了它彻底隐匿气息的能力,除了捕猎会变得更为顺利,它的生活原本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它依旧跟着戴拉莱涅恩,甚至在这一次主动传回了影像。他是不是不小心把它的智商弄得太高了?带着隐约的心虚,尼莫开始观察那些被传来的画面—— 随后他懂了画面被传来的缘由。 “彻底封闭学院。”老校长在一众教授前宣布,“目的不明的黑章挟持了一队学生,现在正躲在伊萨梅尔大迷宫内。地平线已经去处理此事了,但是以防万一,我们必须堵死他们所有可能的路。” “这种时候?”曼迪夫人——戴拉莱涅恩挑起眉毛。 “是的,夫人。”索尔特苍老的脸上渐渐浮现一个冷笑,“恐怕您暂时无法回家啦,非常抱歉。” “……”画面美丽的女教授沉默了会儿,用挡住嘴唇。在小蜘蛛的角度刚好能够看到,那挡住的不是无声的惊呼,而是一个扭曲的笑容。 “你们还是要动了。”她说道,“一学院的人质,有你的,索尔特。” 第172章 伦纳德的打算 一刻钟后。 尼莫将从眼前移下,表情变得严肃。奥利弗还在僵硬地打量杰西,后者的眉毛越挑越高。 “看来我们面前的问题不止地平线。克莱门的校长以抓捕黑章为由将学院封闭了。”尼莫干巴巴地说道,“校方坚信我们绑架了那四位朋友,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们几个说破天也不过是蛇级黑章,就算真的挟持了这四个学生,也不至于引得整个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因此封闭。昆廷·伦纳德的确身为贵族,但所属家族的权势谈不上只遮天,地位方面顶多算得等偏上。海登出身富商,剩下两个只是平民。学院里身份比他们重要得多的学生比比皆是。 原本克莱门学院的确倾向于封闭式教学,可彻底封闭则是另一回事了。小蜘蛛传回的画面应该没有虚假——索尔特校长这是要以“断掉黑章联络外界的段”为名义,将一切与外界的通讯都断掉。如果他们真的是蜘蛛级或以上的危险人物,倒也还说得过去。 问题是就算他们的成员实际上比任何黑章都要危险,蛇级还是蛇级。这种行为甚至称得上本末倒置,仿佛为了消灭一只老鼠,生生烧掉囤满粮食的谷仓。 他们绝对被当成了借口,如今尼莫很确定这一点。他唯一不确定的是克莱门的校长为什么这么做,不过眼下可不是研究的好时。无论索尔特校长出于什么理由这样下令,他们都已经被认作真真正正的危险绑架犯。 “好。我得去跟伦纳德他们……呃,沟通一下。”奥利弗将注意力从杰西身上收回来,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半分好奇追问的意思。 昆廷·伦纳德的脑子一团糟。 短暂的一刻钟,学生们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结论。嘴八舌的小声讨论后,他们只来得及选出一个交涉人和那个黑章进行严肃交涉,尽力弄清楚现况。 对风滚草最为了解的伦纳德自然而然地担此重任。可惜尽管伦纳德自己发起了这场讨论,他的脑子却仿佛飘在天空的某个角落,思维罩满云雾。 这位年轻贵族最初注意到风滚草就是因为森镇的青鸟事件。自家老厨师是个十足十的话痨,不过做的烤馅饼是一绝。作为个动辄运动量过大的年轻战士,他有时会溜进厨房,拜托老爷子来点加餐。 伦纳德就是在偷吃馅饼的时候得知这支队伍的。 “拉蒙就用那么一把破剑,直接劈开了空气,放出了了不得的怪物!他们队里的法师是恶魔信徒,我说过没?那个阴沉的家伙直接来了个全场诅咒。一支五人队伍终结了一场小型战争。哎呀,老拉克跟我说的时候,差点把桌子上的酒杯给拍翻咯。”老厨师眉飞色舞,在馅饼热腾腾的香气里舞足蹈地讲着。 深知克莱门学院的传统,伦纳德事先做了不少功课。他倒是不缺那几个钱,只是打算在灾厄轮盘上好好搏一搏,以此向家人证明自己的眼光敏锐。他当时只觉得厨师口的老拉克八成喝得太多,胡扯了些乱八糟的蠢话。 可他还是在收集信息的时候多付了一个金币,额外关注了下风滚草这支新生黑章队伍的履历。毕竟恶魔信徒与普通人合作的例子可不多见,如果老拉克没有彻头彻尾地扯谎,那这支队伍的情况或许有那么点研究价值。 然而事实让他震惊。 提供讯息的是一对森镇的老夫妇,根据他们的描述,事实似乎和老拉克的口述相差无几。出身草莽,不求名利,隐于黑暗的英雄。甚至能劈开空间,令恶魔信徒臣服——一支籍籍无名的队伍底下隐藏着这些东西,伦纳德的兴瞬间暴涨。 除了那个谜一样的团长和他的深渊法师,这支新生小队的其他成员也很有意思。小有名气的独行侠安·萨维奇,满鲜血的“毒蛇”杰西·狄伦,甚至还有拉德教叛教的前任审判骑士长艾德里安·克洛斯。 伦纳德隐隐有种挖到从未被发现的宝藏的激动。第二次,他拿出了一整袋金币。甚至不顾开销和日程,自己去凯莱布村调查了一番——根据情报,风滚草在那里和名震天下的地平线对上过一次,但地平线的人嘴巴很紧,少有人知道详情。 在听当地旅店女老板倾情猛夸一下午后,伦纳德决定将研究的重心完全放在风滚草上。他对这种出身黑暗的英雄完全没有抵抗力。只可惜风滚草在完成又一个深渊教会相关的任务后,便彻底失去了踪迹。 伦纳德曾想象过奥利弗·拉蒙的样子。那应该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有着坚忍克制的面孔,或许还有些沉默寡言。能镇住那样的队友,他没准也拥有足够冷酷的一面。总之拉蒙绝对是超越世俗眼光,对金钱和荣誉嗤之以鼻的绝对强者。 而不是…… “呃,伦纳德先生。”奥利弗干咳道,声音有点微妙的发虚。他扫了眼几个学生的站位,迅速察觉了他们的用意。“我猜你们想要了解现况?你……呃,您是代表?请问吧。” “不,您先请……伯恩,不,拉蒙先生。”伦纳德用梦呓似的声音说道,瞪着面前还不如自己高壮的同龄人。 “不不,还是您先请。”奥利弗看起来更加不自在了。 “……”尼莫向前走了几步,将按上奥利弗的肩膀。“我来吧。” 伦纳德将视线转向尼莫,整个人僵硬得像尊石像。 “我们会把你们送到迷宫心。奥利弗提过,劳勒小姐可能也知道,那里有通往外界的单向传送阵。”尼莫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柔和些。 “是的,通往克莱门大教堂。”玛丽琳点点头,声音还是有点尖。 “我们会把你们护送到那里,但是……” “但是?”海登敏锐地接道,他的脸色还是有点儿苍白,看起来却比伦纳德平静得多。 “地平线等在那里,因为某些我们也不清楚的缘由,地平线坚信我们俩绑架了你们几个。”尼莫解释道,“诸位会跟着地平线一起离开这里。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你们能够帮我们澄清一下。” 奥利弗点点头:“就是这样,各位请随我来。” 除了伦纳德,几个学生非常明显地观察了下两人的表情。片刻后,像是确认了那些话语不是谎言,学生们露出了不同程度的轻松表情。 “地平线在追你们,对吗?”伦纳德的脸色没有丝毫轻松的意思。 刚转过身的奥利弗停住脚步。 “克莱门学院和佣兵公会的关系非常一般,不会允许地平线这个等级的佣兵团随意进出。除非他们有明确证据证明任务目标就在学院。”伦纳德语速飞快,紧盯着奥利弗的眼睛,面部肌肉还是有点扭曲。“哪怕您真的要把我们几个当做人质,索尔特校长也不会这么快就让地平线插。目前看来,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是,地平线在调查我们。”奥利弗爽快承认。“您也看见我们‘一身杀气’的法师先生啦,我不想和地平线有过多接触。” “但是很奇怪。”伦纳德固执地没动,视线依旧黏在奥利弗脸上。“凡是在现场的人,任谁都能看出是我先掉下去的。您和莱特先生最后才跟上,这不可能是有预谋的挟持。地平线会这么容易买账吗?” “可能是因为黑章的名声不怎么好,我们还挺习惯这种状况的。”奥利弗虽然想到过这个,但他没有细想下去。 “不。”贵族战士挺起胸膛,有了几分贵族气势,语气激动起来。“如果你们真的是地平线的目标,地平线的人肯定会向校方征求一切有用信息,更何况是这么重要的细节。洛佩兹团长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下的人,他们不可能漏掉这个。” 奥利弗蹙起眉头,思考了下索尔特校长的反常举动,他和尼莫交换了个眼神:“您的意思是?” “我父亲和戈德温姑且算是熟人,我很清楚地平线的办事风格。也许,呃,只是也许。反正逻辑上来说……学院里可能给有人故意隐瞒真相,给了地平线错误的情报。但我想不出理由,无论是黑章还是佣兵,明明都和学院没什么关系。”伦纳德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十分感谢您的信息。”奥利弗退了回来,他郑重地向伦纳德行了个礼。 “啊,哦。”伦纳德刚摆起的贵族架子立刻崩碎一地。“其实我还有个小建议。” “请说。” “待会儿能不能先把他们个送回地平线?我留在你们这边。” “……为什么?” “如果我们全都跑去地平线那边,他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你们动了。我不太想看到那种景象。”伦纳德撇开视线。 奥利弗好笑地摇摇头:“那不就真成挟持了吗,伦纳德先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伦纳德连忙摆摆,“我相信埃尔默他们肯定会向地平线解释。但万一,咳,万一这件事真的有学院里的人插,他们的声音很可能被压下来。哪怕大家现在和地平线解释清楚,回头只要学院这边的人弄一份精神鉴定说大家被控制了,这个罪名还是会落下来。” 他有点勉强地笑了笑:“我姑且算个贵族……唉,我希望和你们一起出去,这样我可以联系家人来接我。我家的声明至少也有点重量——如果跟地平线一起走,按照章程,为了确保我们没被你们动脚,地平线必须将我们直接送回学院检查。” “您似乎不是很信任克莱门学院?”尼莫终于忍不住插嘴道,“一般来说,学生不会直接怀疑学院有人做这种脚吧。” “父亲告诫过我,现在是敏感时期。”伦纳德垂下目光,“这些事情和各位应该没什么关系,但相信我,学院有学院的立场。” “我同意这位年轻人的话。”杰西慢悠悠地蹭过来,随拍拍伦纳德结实的胳膊,眼睛却盯着尼莫。“小心点总没有错。” 想了想杰西的身份,奥利弗牙痛似的抽了口气:“好。谢谢您如此为我们着想,伦纳德先生。如果有什么我们能为您做的——” “希望您能记住伦纳德家族。”伦纳德伸出一只,奥利弗紧张地握了握,发现对方的心满是汗水。“而、而且……” “您说。”对方肯定也发现自己心的汗了,奥利弗尴尬地想道,声音有点干。 “……等我们出去了,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 “伦纳德,你确定要这么做?”等奥利弗僵硬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开始带路,埃尔默小声询问伦纳德。“我不是怀疑奥利弗,但你要是声称自己是主动跟他们走的,学院那边很可能会处罚你。” “你不懂。”伦纳德语调平板,“索尔特校长居然这么快允许地平线进入学校,准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只能说这么多。拉蒙先生别把这账记在地平线头上就行,更何况……”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脸开始慢慢涨红。“我可以和风滚草一起并肩作战!去他的处罚,我乐意!” 此时此刻,就在离迷宫心不远的地方。 “真稀奇,我还以为这里是‘迷宫’呢。”巴格尔摩鲁停在安的肩膀上,女战士正提着一台精巧的黄金提灯,血红的火焰在其安静燃烧,不时摇动。个小小的白色法阵绕着火焰飞舞,如同半透明的飞蛾,其一个有点黯淡。 他们正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 那走廊像是长长的水晶圆管,或者它真的就是条直通目的地的水晶管道。魔纹在透明的晶面上呼吸般缓慢闪烁。扭曲的空间被挡在外面。五步前管道外可能是翠绿的热带林子,五步后可能就是海底、荒漠或冒着硝烟的废墟。安平静地前进,直视前方,像是对外面的一切毫无兴。 “这里就是伊萨梅尔大迷宫。”女战士抬起空闲的,挠挠鹦鹉的脖颈。“一条密道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密道?你刚刚往这盏灯里滴血来着,它才不是密道,它是应召唤出现的。”巴格尔摩鲁惬意地眯起眼,但嘴巴没停。“这盏灯上附着个强大而古老的魔咒,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哦,您真厉害。”安耸耸肩,“那么了不起的巴格尔摩鲁大人,您可以自己飞吗?我的肩膀有点发酸。” 被涂成彩色的灰鹦鹉不满地哼了一声,直接飞了起来。 “真乖。”安笑着摇摇头,灰鹦鹉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被带偏,非常好打发。 前方的空间有些昏暗,像是深海之底。安稍稍把灯提高了些—— 随后失将它打翻在地。 血红的火焰仍然燃烧,但哪怕在这红色的光晕下,依旧能看清女战士脸上的青白色。 “你怎么不走啦?”灰鹦鹉停到灯旁边,好奇地啄了两下。好像有什么不一样,巴格尔摩鲁歪了歪脑袋,迅速找到了变化。 刚刚还是个的白色法阵变成了一个。 “不就是少了两个装饰吗?……喂,喂,萨维奇,你怎么了?” “那不是装饰。”女战士的语调阴冷得吓人。“我知道艾尔德里克是个混账,我早就知道。就算他和埃忒拉姆互相咬到死,我都不在乎。可他——” 她拾起那个黄金提灯,将脆弱的灯杆捏得嘎吱作响。巴格尔摩鲁从未听过女战士用这种口气讲话,它本能地退了一步。 “真的对埃忒拉姆动也就算了,他怎么能疯到杀了安娜贝尔。”安喃喃道,声音有些发抖。“……他怎么能。” 巴格尔摩鲁困惑地听着,它从路标镇的尸体上获取的信息有限。灰鹦鹉完全不知道艾尔德里克、安娜贝尔这些长得要死的名字属于谁,女战士从未提过他们。 但它的确知道一个埃忒拉姆,奥尔本有一个很有名的埃忒拉姆。 埃忒拉姆·阿拉斯泰尔,奥尔本当今的帝王。 第173章 一对一 戈德温·洛佩兹注视着石台心的残火之剑,攥紧圣剑破晓的剑柄。 残火又一次拒绝了他。 数年前戈德温第一次踏入迷宫心时,这个可能性甚至没有进入过他的脑海。他冲它坚定地伸出,带着势在必得的气势。 随即令人眼前发黑的灼痛瞬间在他的右掌心燃起。 他握住的不像一柄剑,更像一条烧红的烙铁。撕心裂肺的疼痛,戈德温仿佛能听到皮肤被烧焦的滋滋响声。可当他收回,张开掌,掌心的皮肤完好如初。 【但凡心有愧意和迷茫的人,拿起它时心会如同被烙铁灼烧。】 是残火之剑上的魔咒。戈德温不是没有听说过它,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满足条件,触发咒语。这么多年来,他从未从自己的内心发现过任何迷茫或悔意。或许幼时还会有些,而今那些不成熟的感情早就烟消云散。 世间所有都可以用道理去解释,他选择的从来都是最为合理的那条路。或许这条路上有诸多无奈、鲜血和悲泣,但它的确是相对来说伤害最小的,他自认问心无愧。 但那把剑显然不同意这一点。 拥有圣剑破晓,戈德温对残火之剑本身没什么执着。说到底,“勇者才能使用残火之剑”也不过是拉德教在任教皇道恩·奎因自己定下的古怪标准,和预言无关。 戈德温在意它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是弗林特·洛佩兹的配剑,弗林特曾带这把剑杀下深渊之底。那个男人能够自由地使用残火,而自己甚至无法将它拿稳。他果然不如弗林特·洛佩兹,就像父亲曾经所说的那样。他本以为自己一路走到现在,已经足以超越当初那位无拘无束的锡兵佣兵团团长。 还不够。 戈德温能感到一阵酸楚的疼痛从心脏附近蔓延开来,随血液流淌。如果说他的人生最为黯淡的记忆,莫过于这位从未谋面的叔父。 “如果兄长的孩子能活下来,一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战士。”他的父亲曾说过这样的话,“但谮尼把你交给了我,戈德温。可能这个世界只配有我这样的引导者,所以谮尼先一步带走了最好的那个。” “不行,差得太远!你有那样的力量,戈德温,我是怎么教你的?现在的你不需要照顾谁,有的是时间,可弗林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把这套剑法用熟了。听着,这样下去你救不了任何人。” “为什么迟疑?为什么下留情?如果战斗发生在城里,它下一秒就会咬断其他人的喉管。这次算你运气好,记住,能快则快。” “凭这点程度就想征服深渊?拿起你的剑,给我继续。别分心,往外乱看什么?我说过无数遍,你和他们不一样,英雄就是要背负这样的责任!……或许是我的教导太过失败,如果是弗林特……如果兄长的孩子没有死……” 尽管父亲早已去世,那声音的洪流仍在自内而外地冲击他的耳膜。最为讽刺的是,弗林特·洛佩兹的儿子还真没有死。 奥利弗·拉蒙活得好好的。 戈德温甩了下腕,破晓在空气留下一道温暖漂亮的光弧。是的,奥利弗·拉蒙不仅还活着,甚至很可能拥有了他无法看透的诡异力量。他需要确认这件事,不仅是为了当前的任务,自身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推搡着他。 在凯莱布村第一次遇到奥利弗·拉蒙,确定了对方的身份,戈德温最初有种隐约的轻松和快意,紧接而来的是难以解释的愤怒和不满。那愤怒并未立刻爆发,而是如同地壳下滚热的岩浆,缓慢而连绵地烧灼他的神经。 这就是你念叨到死的男人的儿子,父亲。 那时的拉蒙整个人一副毫无追求的样子,看样子注定和那预言无缘。散漫、短视、没有半点野心和理想,性子和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没有太大不同。不过天赋倒是值得称道,心地也不坏,就是队友不不四,所处环境恶劣得要命。 明明拥有那样的力量,奥利弗·拉蒙怎么能安于现状,就这样苟且地活着?他从未想过若自己将那份力量运用到极致,能够拯救多少人吗? 作为地平线佣兵团的团长,作为一个称职的兄长。戈德温伸出,发出诚挚的邀请。奥利弗·拉蒙如果选择走上正路,依靠那份天赋,他必定会有所作为。拉蒙还来得及选择一个不那么不堪的人生。 可面对那样待遇优厚的邀请,拉蒙却拒绝了他——他的这位堂弟甚至连踏出泥潭的意愿都没有。戈德温本以为他这位暴殄天物,浪费才能的堂弟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但风滚草的行动却正与平淡相反,愈发疯狂。身为团长的奥利弗·拉蒙极有可能在这段时间里获得了不该属于这个世界,足以扰乱现行秩序的危险力量。 作为洛佩兹家仅剩的两个后人之一,戈德温认为自己有责任去确认奥利弗·拉蒙的真实状况。 如果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拉蒙真的触及了人类不该触及的领域。以自己目前的地位,或许还能想出不那么糟糕的解决方式。 石台边缘。 奥利弗终于走到了迷宫心附近。在这个距离,他能清楚地看到戈德温·洛佩兹的身影。 自己那位堂兄正立在石台心的剑前,龙息石球的正下方。地平线团长垂着头,不知在思考些什么。而地平线的成员们聚集在石台一侧,乌压压的一堆,奥利弗没法立刻找出丧失力量的前任骑士长。 “别瞧啦。地平线不是野蛮人,艾德应该被扣在那边的帐篷里,他们不会把他倒吊起来示威。”杰西听起来没有半分担忧。 奥利弗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跟着的几个学生。 “去吧。”他轻声说道,“地平线就在那边。” 可除了事先说好要一起行动的伦纳德,其余人也没有动。海登和埃尔默甚至连脸都没有转过去,玛丽琳倒是踟蹰了一会儿,而后咬咬牙,把伸出的脚又缩了回来。 “我要留下,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哪怕真的没有学院参与,是地平线自己弄错了,他们也该看看我们的态度。”海登说,声音有点哆嗦,但足够坚定。 “奥利弗帮了我很多。”埃尔默挠挠头,“伦纳德都这么硬气,我可不想当‘救援对象’,缩在帐篷里看你们交涉……呃,那也太没用了。” “什么叫‘都’?”伦纳德不满地出声。 “说实话,我跟那两位不熟。”玛丽琳耷拉着嘴角,脸色有点发苦。“但……唉。去他的人质,这都算什么事啊。” 伦纳德眨眨眼,一直苍白而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近似微笑的表情。“不走?” “不走。” “那好。”小贵族干脆利落地给自己来了个扩音咒,直接向地平线那边开了口。 “玛丽琳·劳勒、海登·维尔赫姆、奥利弗·埃尔默、昆廷·伦纳德。我们是本次被卷进迷宫深处的学生,我们都在这里,一个没少。是风滚草的人救了我们。” 他顿了顿。“洛佩兹先生,我不知道您得到了什么情报。但我们并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胁迫或精神控制,如果对这件事有疑问,您那边可以派成员前来鉴定。” “很抱歉,伦纳德先生。”戈德温·洛佩兹转过身,声音严肃。“克莱门给我们的要求是将诸位就这样送回学院,不得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包括精神鉴定。” 伦纳德缩紧下颚,皱起嘴唇,暂时停止了扩音咒的效果:“看来没错了。学院里准有人等着拿这事做章。如果这只是普通的救援,这个要求对于地平线明摆着是侮辱。” 风滚草可能不清楚当权者之间明里暗里的规则,成长于贵族家族的伦纳德可清楚得很。 地平线名声在外。可这要求分明是提防他们擅自插,伪造对风滚草有利的证据,或在得到结果后提出质疑。它称得上无理,但的确十分有效—— 若是戈德温恪守规章,那么他必然要在事后接受克莱门那边给出的一切结果。若是戈德温违反要求,真的事先对他们施放精神检查类魔法,这种违规行为也会将地平线置于百口莫辩之地。就算地平线发现他们没有接受任何形式的操纵,佣兵公会也不会采信地平线的证言。 如果学院只是想要学生们平安无事,不会额外搞这些有的没的。气人的是,克莱门学院和佣兵公会的关系向来谈不上好,这要求虽然过分,但也算不得“异常”。 “看来我们得跟风滚草一起走了。”伦纳德摇摇头。 几个学生沉默不语,他们早已不是十来岁的少年。二十出头的年纪,不会有谁高兴被当棋子随意摆弄。如果仅仅要自保,立刻投去地平线是个正确的选择。然而…… 没人动弹。 “你们过去吧。”尼莫有点看不下去了,“风滚草不会有事的,戈德温……嗯,应该知道分寸。现在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们掺和进来很可能会被牵连。我们——” 伦纳德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还带着僵硬和尴尬。小贵族摇摇头,没等尼莫说完便再次驱动扩音咒:“那么很抱歉,我们有我们的考虑。洛佩兹先生,我们要随风滚草一起走。” 他瞄了眼玛丽琳,继续道:“而且我们这里有位女士,她现在身体十分不适。需要和缓点的环境。”地平线准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玛丽琳翻了个白眼,冲伦纳德比了个指。然后“娇软无力”地滑坐到地上,做出一副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样子。 尼莫:“……” 场面一时间陷入僵持。 在弄清风滚草的实力前,对面有这么几个胡闹的年轻人,没人敢硬来。扣押风滚草成员也只是为了防止他们直接找别的出口逃跑,也没人真的敢用前任审判骑士长的安全来威胁谁。戈德温站在石台央,奥利弗停在石台边缘。两个人互相打量,都在飞快地考虑最为合适的处理方式。 就在此刻,风滚草最后一位成员归队了。 安看起来不对劲,一向干劲十足的女战士看上去苍白得像石灰,脸上半点笑容都没有。 “你们在做什么?”她皱着眉,声音有些沙哑。“这几个小家伙是怎么回事?” 见奥利弗还在凝视戈德温,尼莫将安扯到一边,简单解释了下目前状况。 “哦。”安并没有露出任何类似于惊讶的表情,她将灰鹦鹉往尼莫那边一丢,大踏步走到奥利弗身边。 “团长,我有个请求。”女战士的语调严肃得可怕。“我希望我们能快点离开这里。” 奥利弗扭过头,扬起眉毛。他刚刚还在考虑持久战的可能性。 “我听尼莫说了,克莱门封锁了学院。结合我知道的信息,我想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十分干脆地说道。“风滚草和地平线都被利用了。” “只要我们还在这里,学院就能继续封闭下去。校长是索尔特吧?他算准了地平线能拖住我们。如果我没猜错,迷宫心的传送阵已经不能使用。看地平线到达心的速度,他们绝对是拿到了许可,利用皇族专用通道进来的——那许可只能用一次,他们八成也指望着用传送阵撤退。” “假设传送阵不能使用,就算强如地平线,从这里撤退出去至少也要半个多月。考虑到护卫学生和押送我们,这个时间很可能会被延长到一个月以上。那么在这一个月,克莱门都有理由维持完全的封闭状态……一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彻底得罪地平线,就为了封闭这个学院?” “得罪不了,到时他们借口说传送阵出问题就行。洛佩兹毕竟不是那种没事找事执着于报复的人。至于封闭学院……你知道这里有多少大贵族的后代吗?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战斗专业的学生们家里或多或少都和军队有关。如果外面‘恰巧’出了什么事,这里可是扣住了一群完美的人质。而那群贵族们真要发火,我们准要背这个锅。” 说这话的安不太像安。 女战士一向豪爽而豁达,尽管奥利弗知道安考虑事情从来都很周全。但她偶尔也会冲动一下,或者开开下流玩笑。她是他们的战友,一向如此,平和而亲近。 现在的女战士却略显阴郁,隐隐带着点让他看不懂的上位者气息。 “安……” “戈德温·洛佩兹。”女战士一脚踏上石台,“让你的人试试传送阵,看它还能不能用。身为黛丽娅的未婚夫,你应该察觉到了一些事情才对。” 戈德温·洛佩兹没有挪动,只是冷冷地看向这边。他随意挥了挥,不远处的一个地平线成员会意地向传送阵跑去。 没过几分钟,那个成员便面色惨白地跑了回来,低声报告了些什么。 “看来果然不能用了。”安疲惫地笑笑,一只搭上奥利弗的肩膀。“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不管不顾地肃清我们,耗损自己的兵力,顺便牵连到那几个可爱的年轻人。最后筋疲力尽地往外突围;第二,我们合作,一起尽快离开这里。” 戈德温沉默了很久。 “不。”他说,眼睛盯着奥利弗。“您说的对,我的确知道一些不怎么好的情报。可我同样有必须确认的事情。所以我想选‘’。奥利弗·拉蒙,跟我打一场。一对一的那种。”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情,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奥利弗退了一步,“我不认为我们必须打这么一场,洛佩……戈德温。” “凋零城堡是你毁掉的吗?” “……是,如果你一定要知道这个。”如果他们要一起撤退,为了掩饰尼莫的真实战力,他不可能不出,戈德温早晚会察觉这件事。奥利弗深吸一口气,安抚地看了眼尼莫,一个人走上前去,最终在戈德温对面停下脚步。“现在我们可以——” “那么我更有必要和你打一场了。”戈德温喃喃说道,抬起眼睛。 如果那份让人绝望的力量真的属于奥利弗·拉蒙…… “为什么?”奥利弗举起双,示意自己没有拿剑的打算。 “证明你自己。”戈德温弯弯嘴角,眼底有什么在静静燃烧。“我从不和实力不明的危险人物合作——这关乎我们从迷宫出去后,地平线的战斗计划制定。” 如果拉蒙比身为地平线团长的自己还要强…… “……点到为止的话,可以。说实话,我不想伤到你。”见对方态度坚决,奥利弗叹了口气。 “没必要你死我活。按照章程,我也是要把你活着押送到佣兵公会的。”戈德温冷淡地说道,举起破晓。“拔剑吧。” 奥利弗顺去抽腰间的安息之剑,可他的还没有碰到剑柄,戈德温便再次开口。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用你面前这把。”戈德温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用你父亲的剑。” 奥利弗沉默了很久,他凝视着两人之间那把陌生黑剑,视线扫过剑刃上跃动的火光。最终他伸出,缓缓握住剑柄,将它从石台之拔出。 奥利弗·拉蒙脸上的表情没有出现一丝波动。 第174章 残火之末 残火之剑并未被什么法阵固定在地上,只是被插在结实的石砖。残火的剑刃锋利依旧,如果无视那个能够造成剧痛的魔咒,力量稍强的战士都能够将它拔出。 黑色的剑身和剑柄浑然一体,剑柄上镶有一块暗沉的深色宝石。它的金属镶边精巧美丽,又不至于太过脆弱,使用起来没有任何硌的感觉。赤红的火焰在黑色的剑身之上盘绕,不时有橘红的火星从剑刃落下——奥利弗能感受到剑身内部搏动的力量,这称得上一把绕满煞气的好剑。 除了某一点…… 奥利弗将残火的剑刃横在身前,眉头皱起:“为什么?” “你腰间那把骨剑没有任何力量。”戈德温沉默许久,攥紧剑柄。“而我会使用破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戈德温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就算他不认同教皇给这把剑附加的意义,打心底不相信区区一把剑能作为勇者的筛选制。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奥利弗·拉蒙和他的父亲都可以自如地使用它? 他力图成为传说完美的英雄,那个真正能将苦难的人们拉出水火的人。为此他可以牺牲一切,压抑一切。他会把自己的需要放在世间众人之后——戈德温早就做好觉悟,如今他能熟练地无视那些委屈和悲苦。并非为了名誉、金钱或力量。他只是想要做“正确”的事情,戈德温如此坚信。 因为他注定要承担拯救世人的命运。 为此他丢弃欲望,丢弃软弱,甚至刃至亲。日复一日地艰苦练习和舍命涉险,自己从一个人一把剑开始,将地平线发展成如今模样。 他为什么不如一个几个月前还籍籍无名,窝在偏远小镇开旅店的奥利弗·拉蒙? 明明他们的父亲是亲生兄弟,是他们的血有差别吗?还是他做得还不够好? 为什么? 如果,只是如果……像父亲曾经祈愿的那样,奥利弗·拉蒙才是那个“最后的勇者”。那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都是为了什么?他背负的一切又该怎么算? 戈德温握紧剑柄的第一次有点颤抖。 “封锁场地。”他沙哑地说道,“别波及到其他人——” 而地平线的佣兵刚打算退下,就被那个面庞与自家团长肖似的年轻人叫住了。 “不用你们来,先生。我们这边有人可以胜任。”奥利弗挥舞了几下残火,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熟悉感。“杰西·狄伦,封锁场地。” “为什么是我!让您的小甜心来不好吗?”正往地平线帐篷那边溜的杰西惨叫一声。 奥利弗和尼莫的脸色同时青了,不约而同露出个接近反胃的表情。而戈德温难以置信地看向安,后者的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四个学生面无表情,小贵族甚至尝试着向戈德温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你往哪儿看呢,洛佩兹?我可不会随便和你们家的人搞上,一晚都不会!”女战士使劲揉了揉太阳穴,脸色难看得吓人。 “我会认真地和戈德温打一场。认真地,打一场。”奥利弗则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冲杰西说道。“可能要求非常强力的封锁,伟大的狄伦先生。” 杰西翻了个白眼。他随一挥,乳白色的光晕绕着石台边缘升起,直通云霄。场内的两人仿佛被一层雾隔开,但还依稀看得清动作。 “哪个?”戈德温的脸色同样不好看。 “尼莫。”奥利弗举起剑,“现在不是介绍的时候,我们一会儿再聊这个。” “那是个恶魔信徒!你疯了。”戈德温咬紧牙关,挥剑而上。 “我可能比你想象的疯得厉害。”奥利弗干笑一声,稳稳接下这一剑。 灰色的烟雾猛地铺开,巨浪似的压迫感直冲地平线团长泼去。后者毫不惊慌,破晓之剑的剑锋流过华彩,半月形的橙红光晕被剑刃甩下,干脆利落地切开那些灰雾。两人的动作快得惊人,除了少数几位,没人能看清他们如何攻击与避退。剑锋相撞的声音大得异常,两个身影在地面相撞,而后是半空。 那个身着披风的明亮身影属于戈德温·洛佩兹,漆黑的那个则是风滚草的团长,大部分人只能分得清这些。地平线的佣兵们大多只能在两人被冲击力推着后退,靴底与石台划出一阵烟尘时确认两人的伤势,好勉强分出是哪边占优——假如他们还没有被战斗扬起的暴风吹飞的话。 两位团长看起来势均力敌。 双方都没有下死,眼下两人只是皮肤上新添了数道不深不浅的切口。鲜血顺着被汗湿透的皮肤滑下,随即被再次动作的身躯甩出。 但戈德温心里清楚,现况离势均力敌差得远。 奥利弗·拉蒙起初用的还是拉德教审判骑士们的惯用剑法和步法,可在短暂的战斗之后,他的剑变了—— 比起变化,倒不如说拉蒙在飞快习惯这个战斗节奏,并计算着最适合对付自己的招式。他的气息不再是初见时的笨拙青涩,随着剑刃一次次相撞,某种近似于黑暗的东西从奥利弗·拉蒙的招式流淌出来。他的攻势被完全压制了,甚至到后期只能防重于攻。 那是只有绝望才能催生的饿狼般的压迫感,以及垂死挣扎似的进攻。 如果不是拉蒙没有任何杀意,戈德温将很乐意把这场战斗变成一场真正的生死战。对方身上透出的血腥气息让他警惕,他之前只在战场残兵身上见过这种战斗情绪。 还有那些灰雾。 它们一开始只是在拉蒙身周翻腾,并没有一拥而上。拉蒙有时会用它们吞噬掉自己袭击而去的法术,可从未指挥它们主动进攻。戈德温不小心擦过了它们,接触黑雾的盔甲被瞬间腐蚀。 随着他们的战斗升级,灰雾的涌动越发规律,可它们依旧留在原地。 对方在留力,这想法让他毛骨悚然。除了那些在宫廷或教廷就任高职的战士无法交,不知深浅,戈德温·洛佩兹在自由佣兵鲜有敌。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看不清对方实力的感觉了。 不行。 戈德温舍弃防御,攻势愈发狠厉。 他不能输。 圣剑破晓发出一阵嘶鸣,整个剑刃已经被强光包裹。就算隔着一层半透明光屏,那亮光也能刺得人眼睛发痛。 如果他输了,他的人生会彻头彻尾地沦为悲惨的笑话。 有什么情绪啃噬着他的心脏,剧痛无法停息。戈德温举起破晓,靴子蹬碎石板,向奥利弗的残火全力劈去—— 而他的对悲伤地看着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与此同时,台下。 “不解释一下吗?”尼莫眼睛紧盯着台上的战斗,顺便伸扯住杰西的领子——确定防御阵力道刚好,金发青年又打算往地平线那边溜了。 “解释什么,难道您和拉蒙先生打算低调交往?我才不信呢。”杰西委屈兮兮地哼唧。“您告诉拉蒙先生我的身份了吧,哎呀,刚刚他那小表情……总之,您卖下我,我卖下您。这就叫友谊,我亲爱的朋友。现在快放开我,我要去把艾德叫来看热闹。” “……”尼莫嘴角抽了抽,终于向杰西扭过脸去。杰西倒是找对了突破口——尽管作为团长,奥利弗有权知道杰西的身份。但对方这么正大光明一提,他还真有点心里过不去。 “这个迷宫是怎么回事?”尼莫决定换个问题,“你干的还是我干的?这个力量等级,不会有别人……我猜是你干的。” 再一次试图溜走的杰西停住步子:“您想知道?” “考虑到一会儿我们得从这里逃跑,奥利又暂时无法直视你。我的确想知道。” “好吧,是我做的。直接破坏就好。”杰西耸耸肩,“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反正它已经没用啦。” “我知道了。”尼莫犹豫片刻,还是继续问了下去。“介意解释下这里,呃,特殊的生物情况吗?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疑问,如果你不想……” “我当然不介意!可就算我现在告诉您,您也未必能理解。”杰西像是兴上来了,他转过身,把玩着金灿灿的发梢。 “试试看。” “唔。”杰西半笑不笑地挑高眉毛,“那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位可爱的吟游诗人,他游荡在外,饥寒交迫。这样可怜的人路过一扇大门,闻到门缝里钻出的食物香气,您猜他会怎么做?” “讨口饭吃?” “您一定要说得这么难听吗?唉,别说的人家不劳而获似的。是,这位可怜人撬开大门,进入房间,发现主人正在孤独地享用晚宴——” “我觉得‘闯入’这个词可能更恰当……” “那样满满一大桌食物,一个人根本吃不完。多浪费啊。”杰西从鼻孔里喷了喷气,没有理会尼莫的评价。“发现打不过那位主人,孱弱的吟游诗人有了个主意。他向主人提出交易——‘我提供给您您想要的,作为交换,您可以分我一点食物。那些离桌子最远的,您最不爱吃的就好’,多聪明,对吧?” “寂寞而无聊的主人答应了这个交易,但他有点洁癖,不喜欢和人同吃一盘菜肴。于是他提出要求——可爱的吟游诗人得自己找个盘子,从桌上选自己想要的菜肴挑出一点。主人希望仔细审视下盘的菜品样本,再决定是否要给出去。”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紧盯尼莫,带着一丝莫名的戏谑。而尼莫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在一点点变得僵硬,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们的交易很顺利,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吟游诗人有了自己的桌子,自己的食物。他只不过有个小小的疏忽,忘记去洗最初用来装样品的盘子。直到现在,样品还被装在盘子里,味道都混在一起啦。” “够了。”尼莫的声音有些干涩。 “您不问问我那位‘主人’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不是现在。”尼莫做了个深呼吸,“我还没有……准备好。” “明智的决定。”杰西撇撇嘴,“怎么说呢,您瞧,您现在勉强还算个人吧。我曾告诉过别的人类‘真相’,您猜他们后来怎样了?” 尼莫定定地注视着对方。 “他们都疯啦。”漂亮的金发青年笑着摇摇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像是讲到什么好笑的笑话。“现在您满足了吧?我要去找我亲爱的艾德啦!……您说他最后能不能撑住呢?” 他没有等待尼莫给出答案,便愉快地向地平线那边冲去。 “我什么都没听见!”尼莫还没出声,被他提在里的灰鹦鹉就尖叫出声,还带着点破音。“我什么都不知道——” 尼莫勉强笑笑,揉了揉鹦鹉的脑袋,再度望向场地央。 戈德温拿剑的右臂垂下,鲜血不住地滴在地上。奥利弗的左额有道深深的伤口,左半张脸被鲜血染满。在粘稠的血液下,他的左眼只得闭着。 “结束吧。”奥利弗再次叹了口气。 “还没有结束。”戈德温的声音十分嘶哑,带着点悲怆的意思。“我……还没有结束。” 奥利弗难过地看着对方。戈德温没有胜算,此刻他很清楚这一点。 戈德温·洛佩兹看上去无比痛苦。奥利弗能猜得到原因,正因为猜得到原因,他才无法在这场战斗掉以轻心。可他真的不想一下子用尽全力,那对于戈德温来说或许太过残酷。 异常而冰冷的力量在他体内涌动,冲击血肉,带来如同被浸入强酸的痛楚。这场战斗继续下去,只会变成纯粹的消耗和折磨。 另一方面,他该感谢戈德温,奥利弗心想。对方操纵圣剑破晓的方式很值得参考。对于这份诡异的力量,他或许有了些头绪。 是时候结束了。 奥利弗挥下残火。 灰雾在他身后集结,互相冲击。灰色之闪现寒光——数个冰锥从诞生,直指戈德温的方向。 而戈德温已经无力再撑起护盾。 地平线的团长倔强地站着,背挺得直。圣剑破晓依旧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可它的主人看起来像是雪砌得那样苍白冰冷。 “拉德教的教皇,道恩·奎因曾这样说过。”戈德温的语调同样冰冷,其却夹杂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脆弱。“真正的勇者会被残火认同,没有愧意和迷茫,不会被上面的魔咒灼痛。你的父亲如此,拉蒙,你也是这样。你或许……” “如果这就是你从刚才开始一直在意的事情。”奥利弗走近戈德温,用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苦笑爬上了他的脸。“呃,我想你大概被骗了。” “像握着烧红的铁,或者不小心把按上烧肉用的平底锅,油还是热的。”奥利弗望向剑刃燃烧的残火之剑。“非常痛,不是吗?不过我习惯了,所以还好。” 戈德温第一次有些茫然地望向他。 “弗林特·洛佩兹本人是否说过‘只有毫无迷茫和愧疚的人才能用这把剑’?” “不,他应该没提过。他只提到过这把剑宿有灾祸之力。这是克莱门在他失踪后,从剑上成功解析出的魔咒——它会烧灼心有愧的人,而弗林特一直在用它,大家都以为……” 戈德温说不下去了。 就在刚刚,奥利弗·拉蒙也在平静地使用这把剑。一个荒谬至极的猜想冲进他的脑海。 “那就对了。父亲……老爸心里懊悔的事情,至少我就知道一件,他甚至还拿它出来教育我。他不是那么了不得的人。至于‘灾祸之力’——” 奥利弗垂下头,将剑横起。 残火在崩碎。它正从剑刃开始一点点碎成粉末,犹如燃尽的木炭。剑柄上镶嵌的宝石落在粉末之上,闪着晦暗的光。 “‘灾祸之力’恐怕也是不存在的。就老爸那个性格,他可能只是想让大家离这把剑远点。”奥利弗望向的粉末,颤抖着呼了口气。“残火是把好剑,但它只是一把普通的好剑而已。” “有个傻瓜给它附上咒语,好为犯下的错误惩罚自己。我不知道你们对我的父亲有什么误会,他只是个……充满悔恨的普通人。” “只是这样。” 第175章 英雄的幻影 曾经让无数人望而却步的那把剑彻底崩毁,黑灰的粉尘散落一地。奥利弗弯下腰,捡起粉末之上的宝石。他将它攥紧在心,像是想要以此平息灼痛。 戈德温面无表情,他死死盯住奥利弗——双眼的绿色如同枯死的叶片,无望地希冀对方收回说出口的话。可奥利弗只是站在那里,用他最不喜欢的那种眼神看着他。对面那双和自己相近的绿眼睛没有憎恶、轻蔑、怜悯或是幸灾乐祸。奥利弗·拉蒙看起来十分平静,带着些许悲伤的平静。 灰雾渐渐散去,阳光顺着巨大的龙息石球边缘泄下,天空再次变为蓝色。 “无数人挑战过这把剑。”戈德温抵抗着一拥而上的疲惫和空虚,摇摇欲坠地站着。“无数人,无数强者。它一定还有什么没有被发现的秘密,不可能只是这样……”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认同,谎言还是谎言。就我所知,老爸至少亲斩杀过一个无辜的男人,那是一个小女孩的父亲。我想他从未忘记过这件事,我曾确认过那份悔恨。如果那个魔咒的内容无误,他不可能感觉不到疼痛。”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从未怀疑过弗林特·洛佩兹的高尚。父亲坚信他只是被什么侵蚀了,打击了,因此才抛下这个世界。在那之前,弗林特·洛佩兹是位没有瑕疵的英雄,毫无疑问。” 这个世界是存在英雄的,至少存在过。温暖的,没有迷茫的,太阳似的英雄。戈德温如此坚信。他们永远面带笑容,身处烂泥仍能奋起,不会沮丧或犹豫。那些传说的英雄从灰烬挣扎而出,活得如同一丛烈焰。 高尚而纯粹。 而自己却依旧会被内心深处来源不明的痛苦所困扰,他还不够豁达,他还不够坚定。 他还不够……好。 弗林特·洛佩兹是和他最为接近的传奇。他看过弗林特寄给父亲的信,听父亲描述过弗林特曾经做过的一切。锡兵的传说传遍大陆,哪怕那光辉最后被现实摧毁,被谣言玷污,他也如同自己的父亲那样相信,弗林特·洛佩兹曾是个完美的英雄。 然而如果奥利弗·拉蒙说的是真的。那么弗林特在写下那些温暖而快乐的家信时,里握住的是这样一柄剑吗?戈德温突然有点想笑。他曾倾尽一切试图变成曾经的弗林特·洛佩兹那样优秀的人,甚至超越弗林特。可如今看来,他的阴影,他的路标,有可能是一个从未存在的幻影。 “没有瑕疵?不。”奥利弗果断地摇摇头,“并不是你说的那样。父亲喝多了会和邻居家的狗对吼,脏衣服到处乱扔,记账记到一半就开始乱算,还总忘按时把书还到图书馆。他偶尔还会在酒馆和人赌牌,或者假装自己是个吟游诗人,帮人给姑娘们唱不入流的情歌,甚至因为这个被泼过几盆洗脚水。我更倾向于认为他……向来如此。如果说瑕疵,我可以给你列一百条。至少我不认为什么打击能迫使他往吟游诗人的凳子上涂蜂蜜。” “他犯过很多错误,犯错的时候会很不好意思地笑。他任性、散漫、性子急。”奥利弗抿抿嘴唇。“……而且残酷到可以让自己的儿子亲杀了自己,甚至懒得多解释几句。这是我熟悉的弗林特·洛佩兹,也就是这把剑的主人。” 戈德温有点恍惚。 方才战斗造成的伤口还在流血,可他浑然无觉。地平线的团长第一次忘记挺直脊背。他崩塌似的跌下身,半跪在散满灰烬的地上。 “你不明白。他必须是英雄。如果连他都不是……”他将圣剑破晓插入满是裂痕的石台,撑住乏力的身体,声音饱含苦涩。 “嘿,戈德温。”奥利弗在自己仅剩的血亲面前蹲下,声音非常轻。“你为什么战斗呢?” “为了拯救弱者,守护人类,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你喜欢这样吗?”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这是正确的。这是拥有力量的人的义务。” “那你喜欢什么呢?” “……” “我被人拯救过,被很多人。说句实话,就‘力量’的层面来看,他们糟透了。但他们的确救了我。所以我有时候会想,这或许和力量无关吧——他们是我的英雄,我不会因为他们的糟糕或弱小就无视这一点。他们也没有因为自己不够强大而……在那个时候选择束旁观。” “所以为什么是‘义务’?单纯因为别人的善良或强大,就理所当然地要求他人牺牲、奉献,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如果曾受过恩惠,那么回报善意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你并不是那样的情况。” “我不认为自己哪里做错了。”戈德温咬紧牙关,“就算是与生俱来的力量,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我必须拯救那些……” “我尊重你的想法。”奥利弗小声说道,“但我个人认为……这不是多么复杂的事情。” 奥利弗的确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在很早之前,他也是那样想的。自然地相信外界给予的所有信息,将自己套入现有的强大定义,并认为那就是世界的真理。 不过和在腥风血雨厮杀的戈德温不同,那个时候他还不如一柄扫帚高,仅仅打跑了两个掀小姑娘裙子的小混账。 他鼻子翘得高高的,举着树枝往家里冲,嘴里大声嚷着“我是一名正直的骑士”。在被洗着卷心菜的父亲挡住道路后,年幼的奥利弗用树枝猛戳父亲的后腰。 “哦。”在听儿子吹嘘完自己的光荣事迹之后,他的父亲只是甩甩上的水,然后拍拍他的脑袋——以某种不知道是褒奖还是擦的动作。“干得不错。” “正直的骑士!”奥利弗坚持。 “为什么这么说?”弗林特扬起眉毛。 “因为强悍的我从暴徒保护了一位柔弱的公主,这是骑士精神,大家都这么说。” “如果是哪个倒霉的小子被扒了裤子,你打算怎么自称呢,奥利?”弗林特好笑地看着自家儿子。 “哦,那我得看看。”奥利弗没多想。“男子汉应该站起来反抗,如果那家伙看起来很壮实,我可不会随便帮——” “唔,如果你今天和这位‘公主’的位置换换,那么她当做没看见也没关系咯?哪怕她本可以帮你求助。你真的觉得没关系吗?” “……呃。” “我再换个问题。如果今天路过的不是你,另一个小伙子没有对姑娘伸出援,你会觉得他道德败坏吗?” “……当然!” “哪怕他病弱瘦小,战斗力不如一位姑娘?” 奥利弗没吭声,当时他被彻底绕晕了头。 “所以我让你离那群吟游诗人远点,臭小子。老爸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这件事做得漂亮。不过比起骑士精神这种东西,我更希望你能理解基本。” “什么基本?” “撇开性别、力量、阶层。”弗林特继续搓起来水盆的卷心菜。“不要想太多有的没的,如果你只是不想看‘同胞陷入痛苦’,那么就伸出。当然,要量力而行。别听那些混球们吹嘘什么公主骑士,乱八糟的宿命。哎哎你往哪里瞧呢,我就知道你又去偷听了。” 奥利弗缩缩脖子。“可大家不都那么说吗?强大的人总要,呃,撑起一片天地……” “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等你先懂得‘强大’的意思再扯这些吧。不许说‘能打’,不然剩下的卷心菜你来洗。” “我不明白。” “看到别人痛苦,你自己会想去帮忙吧?” “嗯。” “那就记住这种心情。不要去想‘别人认为应该怎样’‘别人如何定义这种行为’,那样容易去关注些没啥用的信息。记住这种‘想要帮忙’的心情就够了。” “但它总得有个名字,我是说,这总得是某种精神……” “我的说法只代表我自己的理解。”记忆的父亲沉思几秒,露出一个微笑。“准则是他人定的,你的本心不是。比起一位死守什么‘正义准则’的骑士——” “我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儿子。” 而伊曼纽尔·洛佩兹拿起那些准则,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缚成了一个茧。 那些本应是给予善意和温暖的“选择”,被生生扭成义务。戈德温一直在追逐这些,追逐一个不可能存在于人类之的完人。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戈德温或许也会作为一位完美的英雄被铭记,没人会知道他现在眼的痛苦与空虚。 “是的,我不认为这是多么复杂的事情。”奥利弗重复了一遍,坚定地看向对方的眼睛。“你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想……虽然对自己要求高点是好事吧,但怎么说呢,你或许对自己的要求有点高过头。你看,老爸被传成什么样啦,我觉得你放松一点也没关系。” “你本可以什么都不做,那不是罪孽,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你肯站出来帮忙,这就已经就很了不起了。尽管我还是不能认同你的做事风格,但一码归一码吧。” 戈德温看起来愈发迷茫——太阳沉入地平线下方,而追逐太阳的人无处可去。 “我不想告诉你什么是对的,我没资格对你说教。”奥利弗垂下目光,“如果你那么想要拯救一切,先拯救一下自己怎么样?你看起来……非常痛苦。如果你觉得力量强大就有责任,那么在厌恶自己之前,先厌恶我也可以。我的力量比你强没错,但我可不打算接下那些‘责任’。” “你……” “我是个软弱又自私的家伙,不会去考虑世界怎么样——见到能帮的,帮一把,这样就满足了。” 戈德温站起身来,脸上依旧带着质疑和不满。奥利弗同样站起身,不自在地拍拍身上的盔甲。他试图给对方一个拥抱,结果在戈德温浑身散发的冷气前打消了主意。 “哦,我还有一句话。”在转过身,向同伴那边迈步前,奥利弗突然开口。“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戈德温。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 戈德温叹了口气,慢慢露出一个微笑——苦涩,悲伤却温柔的笑容。 “谢谢。”他轻声说道。 尽管生涩而勉强,但奥利弗熟悉那个笑容。他曾在父亲脸上见到过很多次。 或许戈德温比他自己想象的更接近弗林特·洛佩兹。 “我也还有一句话。”戈德温将剑收回剑鞘,“……你和尼莫·莱特究竟是怎么回事?” 奥利弗的感慨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风滚草的团长抬起脚,撒腿就跑。 第176章 灾厄之始 杰西哼着小曲走近临时搭建的帐篷,用掀开布帘,大大咧咧地钻了进去。 这应该是地平线临时搭建的休息处,通常会提供给在行进受伤或患病的虚弱人士。此次地平线走了安全路线,没有成员受伤,这帐篷应该是为那几个学生准备的。 只可惜学生们坚定地赖在风滚草那边不挪窝,眼下帐篷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看守的战士和正在低头读书的艾德里安·克洛斯。前任骑士长倒没有被绑紧或铐起,一个拘束法阵在他脚下若隐若现。旁边的地平线战士并未因此轻敌,大块头男人浑身紧绷,血管在肌肉表面凸出,整个人活像根被捶进泥土的长木钉。 “我回来啦,艾德。”杰西冲椅子的艾德里安飞了个吻,发出响亮的啧声。 前任骑士长抬起头,脸上平静无波:“哦。” “那几个学生都没事,地平线已经确认了这一点,你可以安心了。唉,团长估计只把你当剑术导师看,你何苦还挂念着顾问的活儿呢?风滚草早就没什么名声啦,你不用老实地留在这里当人质,维护我们不存在的信誉。” “诚恳的态度还是很重要的。”艾德里安合上书本。 “你的学生正在和戈德温·洛佩兹打着呢,不去看看热闹?” 艾德里安思考了一阵,从简单的木制椅子上站起。地平线的战士浑身一抖,金属铠甲摩擦出几声钝响,他举起的剑。“十分抱歉,克洛斯先生。团长的命令还没有下来……” “学生们很安全,我们的人也没跑。我留在这里不再有任何意义。”艾德里安·克洛斯轻声叹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希望您能理解……失礼了。” 战士用眼角瞥向杰西,似乎在估计他冲上来攻击救人的可能性。可金发青年只是抱起双臂,口吻温和而挑逗。“要我救你吗,艾德?” 艾德里安不为所动,他将合上的书本端正地摆在椅子上,随后挪动脚尖——准确地碾坏了法阵的处关键回路。闪烁微光的拘束法阵骤然熄灭,小小的爆炸扬起低矮的飞尘。战士刚想动身进攻,那个方才还安静得如同死物的黑色身影瞬间消失,随即而来的是后颈的钝痛。 没有魔法波动,对方没有发动任何形式的魔法,然而…… 他的视野刹那间黑了下去。 艾德里安沉默地扛住倒下的战士,将他小心地放倒在地,确定晕过去的战士不会因为磕碰而受伤。做完这一切后,他掸了掸黑色修士服上的浮土,安静地向帐篷口走去。 “你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客气。”杰西吹了声口哨,“我还以为你会乖乖等戈德温放人呢。” “我需要时刻确认拉蒙先生的品性,战斗和厮杀是非常好的观察渠道。” “哎呀……可刚才你攻击的动作毫不迟疑,你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坏的。” 艾德里安少见地发出一声哼笑,其没有多少讥讽,无奈的情绪占了绝大部分。杰西像只大号蜜蜂那样有意无意地绕着对方兜圈,看起来情绪异常高昂。 只可惜他们只赶上了战斗的尾声。 石台基本已经被破坏殆尽,残火之剑不知所踪,他们的团长正很没出息地向石台边缘跑去。戈德温从腰包里掏出一页羊皮纸,利落地用魔法引燃。治愈法术的柔和光辉扫过他的整个身体。朦胧的光辉消散后,地平线的团长的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 戈德温·洛佩兹原地犹豫了一阵,看样子在挣扎要不要再次拔剑——最终圣剑破晓还是乖顺地躺在剑鞘里。他没有摆出战斗姿势,相对放松地跟上了奥利弗。 奥利弗看上去就没有那么平静了。他用某种庄重而不失礼节的风格……逃跑着,一路越过安,跑回尼莫身边。 “我们得完全统一口径,一点岔子都不能出。”停下脚步后,奥利弗小声说道。 尼莫还攥着灰鹦鹉,整个人沉浸在杰西小故事的震撼。他茫然地看向奥利弗,嘴里无意义地呃了几声。 “一定要坚持住恶魔信徒的说法,毕竟凋零城堡的事情闹得那么大,戈德温可不好糊弄。现在我的行为还能用紧张解释。”奥利弗语速飞快。 “嗯……那就用这家伙变强了作为借口。”尼莫摇了摇还在瑟瑟发抖的灰鹦鹉。“外、外加那根法杖,应该能行。” “它变强了?”奥利弗狐疑地打量了几秒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巴格尔摩鲁,“唔,好像是有点,之前我没有注意到。” 灰鹦鹉发出委屈的小声悲鸣。 “您不需要跑那么快,拉蒙先生。我没有干涉您感情生活的资格。”戈德温走近,语调十分平静。背对戈德温的奥利弗干笑两声,他转过身,紧紧抓住尼莫那只没有攥着鹦鹉的。 “怎么说呢,你刚刚有一瞬间看起来特别像我老爸。毕竟尼莫的身份,呃,有点特殊,但他绝对不是那种伤害他人为乐的人——” 尼莫则配合地保持沉默,乖乖站在原地,只是目光依然有点飘忽。 “您在说什么?”戈德温挑起眉毛。 奥利弗瞬间闭上嘴,警惕地盯着戈德温的嘴巴。 “我知道他是恶魔信徒。说实话,我不认可您的选择。先不说这个,我方才吃惊是因为……听狄伦先生的说法,您是喜欢男性的吗,拉蒙先生?” 根本没想过对方的第一注意点是这个,奥利弗的目光变得和尼莫一样茫然:“大概是。” “并且您是认真的。”戈德温的目光扫过那两只交握的,语气里没什么疑问的意思,但还是有几分惊疑不定的味道。 “是。”奥利弗的语气瞬间坚定起来,尼莫也安静地点点头。 “婚姻程度的……认真?” 尼莫下意识将视线转向奥利弗。浓烈的未知正挤压着他的心脏,他浑身僵硬,无法给出一个关于未来的肯定答案。 “我们恋爱的时间还不长。”奥利弗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到最后,但我肯定是要往那个方向努力的。” 果然,尼莫在心底叹息。奥利弗绝对也考虑到了他的身份问题,是啊,或许等他们发觉真相—— “我是说……两个人要一起生活的话,习惯必须要磨合。尼莫或许还没来得及发现我让他无法忍受的缺点。”奥利弗的攥得更紧了,“谁都没法保证会没有摩擦,对吧?但至少现在,我找不到任何不喜欢他的地方,我希望他也一样。” “……” 即使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即使在他们经历过这么多后,他坚信自己已经摸透了对方的为人。奥利弗·拉蒙永远都会让他吃惊,并且没有一次,哪怕一次,让他失望过。 浓烈的未知没有因此散去,心脏那种被挤压的痛苦却不复存在。尼莫松开的鹦鹉,直接扳过奥利弗的脸,给了对方一个足以窒息的深吻。 “我也一样。”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后,他低声说道。“一向如此。” 戈德温的脸有点发青,他还不是特别习惯看长相与自己相似的人和另一个男人激吻。地平线的团长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硬是打断了两人黏糊糊的对视。 “按照拉德教的教义,谮尼不会唾弃你们,但也不会祝福你们。不过您的选择就是您的选择,拉蒙先生,我无权多说什么。”戈德温干巴巴地说道。 戈德温总不至于追上来就为了聊这些,令人汗毛直立的喜悦过后,奥利弗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飞速跳动。果然,下一句重头戏就来了。 “按照习惯,我本应和莱特先生战斗一场,探探他的底细。根据他的履历,我只能确定他还不是上级恶魔。他的行动完全不符合上级恶魔的特征。” 戈德温锐利地盯住尼莫银灰色的眼睛。 “是的,我是恶魔信徒。”尼莫表情僵硬下来,方才的气势半点不剩。他捡起瘫在地上的灰鹦鹉,将它提到戈德温面前,语调平板地嘟囔道。“这是我的使魔。” 巴格尔摩鲁一双小眼睛看向面前的地平线团长,目光从圣剑上溜了一圈,声音和它的主人一样平板。 “我是鹦鹉。”它说。 尼莫、奥利弗和几步外的安同时看向它。 “不,我是级恶魔。”灰鹦鹉瑟缩了下。“走……走神啦,不好意思。” 见对方毫无紧张感,戈德温忍不住也有点泄气。面前这只鸟形恶魔完全没有强者特有的魄力,反而更像一只冻傻的鹧鸪。“我不会攻击莱特先生,但我需要您的誓言,拉蒙先生。” 奥利弗咽了口唾沫。 “如果您愿意立下誓言,保证莱特先生绝对不是恶魔术士,保证他不会伤及无辜。那么我可以……不再追究他的具体情况。” 戈德温决定信任自己,将这份责任递了过来。奥利弗认为自己应当感动,可他此时却哭笑不得——他的堂哥刚打算对他伸出友好的,他就要当面钻空子了。 严格来说,尼莫的确不是恶魔术士。 不过另一方面,他也的确会确保尼莫不会伤及无辜。 “我发誓。”奥利弗做了个深呼吸,“我以我所拥有的一切发誓。” “很好,那么现在我们该商议下武力分配,我们需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戈德温面无表情,有点脱力地点点头。“按照上次的经验,我们最好提前划分好至少五支小分队,循环作战。我不知道您对这个空间的了解有多……” “关于尼莫的事情,谢谢你,戈德温……不,哥哥。”奥利弗突然低头行了个礼,打断了戈德温的话。 对方似乎被这个称呼冲击到了,一时间看起来有些茫然。 “安,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我猜我们不能用你的路线出去。不然你早就来提议了,不是吗?”奥利弗望向数步之外看上去明显心事重重的女战士。 “嗯。”安扫了眼戈德温,简单地点点头。“人太多,绝对会被立即发现,而且那条路很容易被控制住。” “刚刚和戈德……哥哥作战时,我探查了一下这里的空间结构——这里是由数个立方空间堆积而成的大立方,而那个球是这片空间的心,应该是这样没错。可能是因为最近迷宫在重构,某部分空间特别薄弱。”奥利弗清清嗓子,用比划了一番。“我想试试看,或许我有办法。” “这家伙不要紧?”安向戈德温的方向扬扬下巴,戈德温有点状况外地眯起眼。 “我现在不想瞒他。”奥利弗轻叹一口气,他刚刚向戈德温许下一个誓言,一个和对艾德里安·克洛斯的承诺相近的誓言。或许他将来需要向更多人保证这件事。 以及用实力来证明这个保证绝非虚言。 奥利弗抽出一直挂在腰间的安息之剑,沉默了十数秒,然后向某个方向用力挥去—— 灰雾随着剑气激射而去,众人面前的空间发出冰块被咬碎似的喀嚓声,歪歪斜斜地裂开一道口子。安轻飘飘地看了那通道一眼,神色如常。远处的学生们大多已经坐在地上,只剩伦纳德一人坚挺地站着,颇有点蹦起来鼓掌的意思。 和尼莫做出的空间裂缝不同,奥利弗似乎没有讲两片空间直接黏在一起的能力。他更像是轰出了一条贯穿各个空间,直接通向外界的隧道。崭新隧道悬在半空,周边是湍急得要命的气流。奥利弗凑近,伸出按了按那隧道的内壁。 “可以走路。”他喜悦地宣布,“成了,我们可以从这里出去。哥,你可以把你的队伍带来啦。如果你不放心,我们可以先走。” 戈德温脸色苍白,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的堂弟。奥利弗·拉蒙就这么用暴力破解了地表最难解的谜题,但那喜悦看上去却更接近用铁签成功串起了几块肉。 扫了眼站在一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尼莫·莱特,地平线的团长有点窒息,各种意义上的。 “现在伊萨梅尔大迷宫还在进行空间重组,它就算暂时是稳定的,也可能会被接下来的空间挪动拗断。”戈德温揉着太阳穴,决定从最实际的角度出发。 “噢,我想您不用担心这个。”杰西从远处走近,漂亮的脸上露出个有点牙痛的表情。“它的空间结构已经不会再变化了。” “您怎么能确定——” 杰西表情复杂地指指那个巨大的龙息石球。雪白的石球上出现无数密布的细碎裂纹—— 而后猛地崩碎,落下的石屑犹如雪片。他们脚下的土地微微震了震,那是巨物落地特有的震感。 “……对不起。”奥利弗喃喃道。尼莫沉痛地看向自己的恋人。 “现在看来。”奥利弗虚弱地咧咧嘴,向学生们的方向看了眼。“这下那个赌注能把奖池都赢空啦,埃尔默该请我吃顿饭。” “……”不,这或许不是重点。但戈德温的脑子已经懒得转动了。 “你真的在灾厄轮盘下注了。”尼莫的关注点则和风滚草的团长高度一致。 “是啊,反正我们肯定没法回头领钱。我投了点钱,随便那么一写,然后签的埃尔默的名字。” “你赌了什么?” “任务等级,无确定任务,自由活动。地点,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影响……极大。” “……” 第177章 荒原狂犬 地平线的成员们在戈德温的命令下踏进隧道。 整个空间隧道壁全是由湍急而杂乱的古怪气流组成,踩上去像是死去的水母,或者雨后的沼泽。普通人或许会很难站稳,但地平线的队伍之可不会有普通人。佣兵们迅速站稳脚跟,稳步向前。 戈德温特地走在队伍后方,好确定四个学生已经安稳地踏进空间隧道。 伦纳德克制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考虑到之前一系列尴尬的误会,小贵族本想表现得更为矜持些,可冲上脑门的血色出卖了他的真实心情。玛丽琳不再假装虚弱,只是扭头偷偷看向安,眼里流露出一丝羡慕。 “我……我有点遗憾。”路过尼莫身边的时候,海登低声说道。“你肯定能成为一位优秀的护理,尼莫。你这么一走,专业宿舍恐怕得我一个人住啦。” 他像是对奥利弗和尼莫的力量没有什么直观概念,只是有点舍不得地冲尼莫点点头。 “我向你道歉。”待海登赶上大部队,玛丽琳喃喃道。“之前我不该那么针对你,海登。我只是……” “我接受,我也理解。别在意。” “我还是想当治疗师——现在看到你,我还是会忍不住有点火大。唉,我会努力控制的。”玛丽琳小声叹着气。 “……我知道,没准呢。谁都说不好将来会发生什么,不是吗?” 那漂亮姑娘咬咬下唇,冲海登伸出。海登的脸腾地红了,他有点哆嗦地伸出去,差点挠上姑娘的腕。但他最终还是成功地抓住了那只,郑重地握了握。“我有不少护理方面的问题想向您请教来着,劳勒……玛、玛丽琳。” “好。” “我也要道歉。”伦纳德盯着海登那只伸出去的,把思绪从满脑袋的火热激动拖出。“劳勒小姐,请原谅我之前的失礼。我想我这次明白您的意思了。但如果我还能——” “不,你没有会,昆廷·伦纳德。”玛丽琳迅速说道,“我不喜欢比我高太多的类型,你要把膝盖以下砍掉吗?” “……”伦纳德整个人看上去灰暗了些许。 “但我们可以成为战友。”玛丽琳笑着摇摇头,拍了拍小贵族的胳膊。“如果你肯把下巴放低点,多动动脑子,会找到一个好姑娘的。” “我使劲想了想,我没什么可道歉的。”埃尔默老实地说,目光投向不远处正和戈德温交谈的奥利弗。“我一会儿得去跟奥利弗道个谢。” 等埃尔默晕晕乎乎地发现自己一夜暴富,已经是几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而多年以后,身为高级战士的奥利弗·埃尔默依旧会想起这一天——他和他的队友们初次成功合作的这一天。毕竟这四个青涩的年轻人们从这天起,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铁血指挥官昆廷·伦纳德,第一护理海登·维尔赫姆。 以及奥尔本首席治疗师玛丽琳·劳勒。 不过这会儿几位学生眼前最大的困难不是战场,而是极难维持平衡的空间隧道。瘦小的海登几乎走一步摔一步,伦纳德不耐地将他拎起,一脚深一脚浅地努力前行。 见曾经的同学们能够成功前进,尼莫凑到奥利弗身边——奥利弗刚刚结束与戈德温的谈话,为了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尼莫硬是耐着性子扮演了十几分钟的木桩。 “怎么样?”尼莫紧张兮兮地开口道,灰鹦鹉还软绵绵地被他抓在里,活像一个破布袋。 “戈德温让我不要误会,他没有包庇我们的意思。”奥利弗笑着摇摇头,“他只是暂时不打算追究你的身份,以及暂时不披露我力量来源的事情。至于我们在这搞出来的,呃,事情。他还是要如实上报的。” “‘我会一直盯着您,拉蒙先生。记住您的保证,如果您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地平线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对付您,不死不休。’……他是这么说的。”奥利弗清清嗓子,锁紧眉头,活灵活现地模仿着戈德温。 “你怎么回答的?”尼莫伸长脖子,转过脸,努力望向空间隧道入口处戈德温的背影。 “‘好的,亲爱的哥哥。’”奥利弗柔和地说道,伸出双把尼莫的脸扭了回来。“然后他看起来就像被豆子噎住,大踏步走掉了。” “禁闭室里的那本书——装有伊曼纽尔·洛佩兹回忆的那本——不告诉他真的好吗?” “我肯定会告诉他……在更合适的时候。”奥利弗挠挠头,“现在他需要好好休息,冷静一下。这件事倒不是很急。比起这个,我想说——” 尼莫眼前一花。下一刻他便伸出食指压上奥利弗的嘴唇,用另一只不怎么习惯地捂住眼睛,被松开的灰鹦鹉噗地摔上泥土。“嘘。稍等一会儿,准是戴拉莱涅恩又有动作。” 小蜘蛛尽职尽责地工作着,声音和画面接连不断地传来。 “这是你要的东西,万斯。”女教授将一个怪模怪样的水晶球塞进男仆打扮的万斯。“你知道,我的知识被消除了不少,现在才做完。啧,真的不是我刻意拖延。” “无所谓。”万斯,或者说欧罗瑞,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灰白头发的男人打量了会儿的水晶球。“骨玉的魔法回路改过了?” “唔。”戴拉莱涅恩点点头,“和拉德教那群废物弄出来的不同,它现在不再检测深渊魔法发动的情况,而是能探查到周边恶魔的分部和强弱。不过探知范围还是方圆十公里以内,这个没办法。” “足够了。” “我刚刚又检测了一遍,现在魔法回路还在冷却,一小时后就可以正常使用啦。有什么问题再联系我——悲惨的我,得去应付那个校长老头啦。说实话,我对人类国家的各种折腾兴不大。人质就算了,他最好别想抹掉这具肉体。这个身份还是挺方便的。” “嗯。” “你也注意点,别随便浪费我给出的力量。” “去吧。” 女教授十分不淑女地撇撇嘴,转头向走廊尽头的校长室走去。尼莫屏住呼吸,差点把指头戳到奥利弗嘴里去。 “曼迪夫人。”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的校长,上了年纪的索尔特先生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声音诚恳。 而戴拉莱涅恩也收起面上的邪气,做出副紧张不安又强作镇定的样子。 “别紧张,我不知道子爵大人与您说了些什么。但那一定不是真的。” “既然只有我们两个,我就直说了,亲爱的索尔特。”女教授面无表情,“您的人从我的研究室里取走了特伦特枯萎症的病源样本,对不对?” 尼莫猛然回想起阅读件的一份失踪报告,当初他以为是实验常出的问题,没有特别在意,没想到…… “如果风滚草没有混进学院,您本来是打算用‘瘟疫’来作为封闭借口吧。啊,我想想,八成是找到哪个可怜的平民学生,让他——不,极有可能是她——患病并给出影像证明。”女教授做出一副研究者特有的愤怒表情。“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从未想过您会为了私欲利用我的项目!” “我不会真的让它扩散,目的也不是个人私欲。”索尔特慢吞吞地说道,声音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改变整个国家的战局。您是位聪慧的研究者,曼迪夫人,您应当知道轻重。我这次找您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让您安心。” 老人停顿片刻。 “刚刚我看得出,您似乎对我的决定十分不满。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存在什么奇妙的误会。这件事您早晚会知道,我不妨与您直说——陛下去世了,就在几个小时前。” 女教师故伎重施。那恶魔用双捂住嘴,被捂住的嘴巴并没有真的发出惊呼,只是露出声不屑的冷哼。 “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永远是陛下最忠诚的拥护。”老校长做了个起誓的势。“曼迪大人的立场一向不甚明显,而您是明理的人,曼迪夫人。希望您能好好考虑下大局,如果您愿意与我们合作——” “您……呃,我没猜错的话,您这是在意图控制住贵族们的部分后代,希望以此来给新王的路上增加阻碍?”尼莫能够察觉到戴拉莱涅恩“震惊”语调的笑意,“谮尼在上,该不会……艾尔德里克殿下对陛下出了?” “这是陛下自己传来的信息,不会有错。按照陛下遗留下的命令,我们必须铲除那个野心勃勃的狂徒。如果我的消息没错,他甚至连安娜贝尔殿下都没有放过。” “您有您的儿子帮忙,您还在担心什么?我和我的丈夫只不过是毫无野心的小小贵族,我可不想被卷进这种大事——”恶魔做出一副柔弱的样子。 “到了紧要关头,我们很可能需要尽量多的支持,这部分和武力无关。您懂我的意思。” “可、可是,扶持未成年的黛丽娅上位,一个傀儡女王?你们要架空她?神啊,神啊,索尔特。守旧派会把您和您的儿子生吞了的。对他们来说,那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根本什么都不算,现在艾尔德里克殿下才是唯一的皇家血脉。您可千万要想清楚,天呐,我的鼻烟壶呢——” “我知道这很难。”老校长站起身,将背在背后。“但陛下的遗命必须被执行——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没有王的资质,他会引领奥尔本走向毁灭。” “……那么恕我再观望一阵,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反正眼下我也传不出任何消息,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思考。” 老索尔特点点头。 戴拉莱涅恩行了个礼,走出校长室后,果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两窝蚂蚁打架啦。”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向来路走去。“谁来占领这个腐朽的墙角呢?” 尼莫费力地吞了口唾沫,断了连接。他犹豫几秒,小心地将空间撕开一个小口,利落地将小蜘蛛从城堡墙角抓进里。谢天谢地,他提前给了这东西吞噬魔法波动隐匿自身的能力,这个动作没有留下太显眼的波动痕迹。 小蜘蛛乖顺地躺在尼莫掌心,腹部的眼球好奇地转着。 “这是什么?”奥利弗好奇地将尼莫的指从嘴边拨开,看向尼莫掌心的小蜘蛛。 “没时间解释了,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尼莫干巴巴地发问。 “你在说什么,我当然——” “我在问它。”尼莫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万一欧罗瑞真的拥有了探查恶魔气息的道具。他必须在身上搞个什么来伪装出自己的气息。对方绝对已经知道了巴格尔摩鲁的存在,而这个小东西好像还挺有想法,他把它列为了第一备选。 小蜘蛛在他心爬了几圈,伸出两只脚,努力地摆了个对勾的形状。 奥利弗:“……” “那就好,谢谢你。”尼莫认真地说道,将小蜘蛛放在了肩膀上。“……奥利,我们得快点申诉,解除掉你的死囚身份,然后离开这里。奥尔本的皇帝刚刚去世,艾尔德里克亲王动的。学院封闭就是因为这件事——战争要来了。” 奥利弗甩甩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和学院有什么关系?” “索尔特家族向来是皇帝的心腹。这里的校长就是一个索尔特,并且是加拉赫元帅的父亲。”尼莫飞快地说道,从脑内搜刮着自己读过的人物传记。“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但皇帝的确提前给出了杀死艾尔德里克亲王的命令。看校长的举动,如果不出意外,领军的绝对是加拉赫元帅。” 加拉赫·索尔特,奥尔本元帅之一,被人们称为“荒原狂犬”。 就算奥利弗和尼莫之前生活在边陲小镇,他们也或多或少听说过这个人。加拉赫元帅行事极为强硬果决,所到之处腥风血雨。他从未在战场上败退过一次,胜利方式也只有一种——追到敌人全军崩溃。 奥尔本的皇帝重病已久,他的死因要是不能被顺利爆出来,艾尔德里克亲王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假设叛军那边的领袖是加拉赫·索尔特,如果风滚草逃得不够快,很可能被卷进“叛军”和王室的斗争之。 “……我们走,马上走。”奥利弗瞬间下了决定。 遥远的边境。 加拉赫·索尔特凝视着暗下去的通讯水晶,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这位元帅的外貌和传言的“狂犬”完全不符。虽然个头高大,看起来也挺结实,但整个人都透着官似的儒雅气质。 没有健壮到夸张的身躯,没有乱糟糟的粗野外貌。铂金色的头发在脑后编好,被精致的绸带束成一个雅的发辫。这位元帅甚至没有蓄须。 沉默了半晌,加拉赫元帅叹了口气,从衣领的繁复刺绣上扯下一个线头。 “集结。”他简单地下令,从口袋里掏出瓶香水,小心地在胸颈处喷了两下,随即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这次的猎物非常——非常大。” 第178章 奥尔本的夜莺 “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前任骑士长平静地问道。 “什么怎么办?”克莱门那四个学生走在地平线的末尾,风滚草的前方。伦纳德正喜悦地炫耀着臂甲上奥利弗的签名,而杰西·狄伦正兴致盎然地打量着那几个年轻人聚成一团的身影。 “您说您原来的计划是偷走残火上的宝石,让教皇误会我们是一群蟊贼。”艾德里安提高了声音,好让奥利弗也能听清。“现在拉蒙先生把残火和作为迷宫心的龙息石球都破坏了,而您必须向教皇大人交差。” 奥利弗尴尬地摸摸口袋,他的确顺带出了残火之剑上镶嵌的宝石——那块被银质镶边包裹的灰暗石头正躺在他的衣兜之。他倒没起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纯粹觉得这是父亲的遗物,丢了可惜。 更何况,奥利弗没有在里面感受到任何力量的存在。如果他没有判断失误,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燧石。残火之剑很像尼莫那柄法杖。它们的确拥有力量,但那力量与传言的完全不符,神秘莫测的背后是简单到让人发笑的东西。 “尼莫那根法杖呢?”奥利弗突然发现了问题所在,加入了提问者的行列,只不过看向杰西的视线有点飘。 “一个个来,就算是我也没有两张嘴巴。”杰西打了个哈欠,“那根法杖还在克莱门大教堂好好放着呢,那群疑心病重的家伙估计什么都查不出。至于拉德教的教皇……唔,我当然得去交差。而且我不会自己去,你们得跟我一起。” 一边玩小蜘蛛一边竖着耳朵听的尼莫一个哆嗦,差点把小蜘蛛按扁。而灰鹦鹉正歪歪斜斜扒在尼莫肩头,两只小眼睛随着小蜘蛛的动作转着。 “我们都要去?”尼莫悚然道,作为小镇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他可不懂得如何和那群大人物打交道。而作为深渊之底的魔王,随意掌握上级恶魔性命的神秘生物,他打心底不想要这种尴尬的体验。 “怎么,现在您倒在意了?您怎么就不能这样对待一下我呢?我的头发可比那个老秃子浓密多啦!”杰西不满地哼哼,颇有深意地暗示道。 听到这个不敬的称呼,骑士长冰冷地瞪了杰西一眼,而后者委屈兮兮地转开视线。 “不,你知道为什么。奥利刚解释完没一会儿吧?奥尔本要大乱,我们不宜久留。”尼莫摩挲着差点被戳扁的小蜘蛛,力图平复它的情绪。 “我可不认为教皇会热情挽留我们多住几天。奥尔本要乱,为了保持立减少麻烦,他本人绝对会很快返回圣地。您的借口完全没有说服力。说真的,您不想要那根法杖啦?上面的骨球是那只假猫送的吧——如果你们什么时候再去趟凯莱布,骨节蜥蜴的王可是会非常伤心的。”杰西摊开双。 “我……我当然想要回法杖,可是戈德温自己也说过不会包庇奥利。就像克洛斯先生提到的那样,教皇肯定很快就会得知迷宫里发生的一切,我们根本没办法瞒下来。你代替我见教皇,帮我瞒下了路标镇的事情,我很感激。可危险就是危险,奥利的状态还——” “拉德教教皇道恩·奎因,我最近占卜过这个人。相信我,这一趟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实质性危害。”杰西加重了“我”这个字的发音。 尼莫不吭声了。 奥利弗看看尼莫,又看向杰西,最后看回尼莫。目光扫了几个来回后,他的声音有种梦呓般的虚弱感:“那么我们陪狄伦先生面见教皇,脱身后立刻去申诉,解除我的死囚身份。大家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没人说话。 奥利弗吸了口气:“如果申诉成功,我们可能要分开行动一段时间。我想和大家商量下这件事——等消息传开,我们很可能会被佣兵公会和其他组织重点关注,暂时低调一阵比较合适。” “正好我和尼莫这边有点私事需要处理,至于风滚草需要做的每月任务,我们两个人会自行完成,报酬还是按照老规矩均分。大家可以趁这段时间找个平静的地方休整下。带好通讯水晶,再集合时我会联络各位……怎么样?”从克莱门学院这边得到的情报让过去的真相更加扑朔迷离,但这是洛佩兹家族和魔王之间的纠葛,他们不缺战力,奥利弗并不想把其他同伴牵扯进去。 “杰西·狄伦。”一直面色苍白,沉默不语的安终于在此时开口,“我想看看你的占卜。” 除了还在盯着小蜘蛛的巴格尔摩鲁,剩余成员的视线同时聚集到女战士身上。 杰西扬起眉毛,整了整一尘不染的衣领:“嗯哼?” “你一直在用占卜结果作为自身建议的论据,我想大家也有点好奇。现在是时候展示下你的占卜方式了。”安的语调十分认真,“我有想占卜的事情,你可以开个价。不用特别具体,‘是’或者‘否’这种程度就好。” “噢——您未必付得起。但可以,这次免费。毕竟你们看了这一次,就不会再提出这种傻乎乎的要求啦。观看占卜过程根本毫无乐。”杰西拉长强调,一只脚按拍子踩踏着空间隧道柔软而灰暗的内壁。“提出您的问题吧,可爱的萨维奇小姐。” “加拉赫·索尔特会赢吗?”女战士单刀直入地问道。 尼莫有点吃惊地望向安,他压根没想过安会问这么一个……似乎和她毫不相干的问题。 “虽然我现在就能给您答案,但您可以好好看着。”杰西勾勾嘴角,伸出修长的指,指挥家似的随便划拉了几个动作。 奥利弗和艾德里安同时抬起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杰西·狄伦正经使用魔法。 然而效果十分奇怪。 无数谁都不认识的金色字符在空飞快闪烁,怪异的图形变幻着形状。奥利弗能勉强看到几秒接近奥尔本图的形状,其余则是彻底的一头雾水。这些字符和图案越来越密集,闪动得越来越快,渐渐聚集在一起,凝成个核桃大小的金色圆球,悬停在杰西掌心。 他将它一把捏碎,细小的金色光屑四处迸溅,迅速熄灭。杰西眼皮抬都不抬,脸上的笑容浓了几分:“加拉赫·索尔特的确会赢,然后奥尔本将迎来它史上第一位女王。按照目前的信息,结果是这样没错。” 杰西·狄伦是对的,奥利弗麻木地想道,他们根本看不懂这位“占卜师”的占卜过程。他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尼莫,却发现尼莫眉头紧锁,似乎陷入了思考。 安的脸色则又苍白了几分。她咬紧牙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女战士死死盯住杰西,像是试图在那张漂亮的脸上找出谎言的痕迹。遗憾的是,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来,杰西·狄伦都不像在说谎。 “我得想想。”女战士喃喃说道,“奥利弗,先别太快下决定好吗?在你们见完教皇后,我们再表决下风滚草要不要现在分开。” “‘你们’?”奥利弗迅速抓住重点。 “我有点事情要调查。”安的目光转向别处,“相信我,教皇应该不会在乎我一个人的缺席。毕竟我作为黑章活动了这么久,实力很容易确认。有你们在他面前晾着,他准没工夫顾及我。” “好。”尽管疑惑,但女战士一脸酸涩和茫然。奥利弗第一次看到安露出这种表情,他体贴地没有追问。 安冲他感激地点点头,随后将脸转向杰西:“也谢谢你,狄伦。你给出的信息比我需要的要多,希望这个预言的代价不会让你太过虚弱。” 杰西“啊”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金发青年脚一软,十分自然地倚上骑士长的肩膀。“艾德,我的头晕极啦!怎么办呢——” 艾德里安一言难尽地盯了杰西几秒,叹了口气,将对方拦腰一抱,很干脆地扛在了肩膀上。杰西块头不小,这让前任骑士长看起来很像一个狩猎成功,满载而归的猎户。 杰西:“……” 奥利弗思考片刻杰西·狄伦的身份,决定自己默默窒息一会儿。他挪到恋人身边:“尼莫,刚刚狄伦搞的东西……你看懂了吗?” “看懂了。”尼莫的脸上依旧残留有几分严肃,“那根本不能被称为魔法。” “怎么说?” “那只是单纯的计算。把奥尔本现存一切生命的行为特征、过去经历集合在一起,再加上环境相关的全部信息,计算出所有的可能性。他算得非常细致,撇开一切无关紧要的变数,最终答案就是那一个。” “哦。”奥利弗有点迷茫地应道,“但你看起来有点不太好,是看到了什么糟糕的信息吗?” “如果加拉赫·索尔特赢了,要立新王,那么他只能扶持仅剩的皇室成员——还没有成年的黛丽娅公主。奥尔本的新任女王怎么想都是黛丽娅·阿拉斯泰尔,对吧?” “不是吗?” “不是。”尼莫拧紧眉头,“我应该没看错,女王的名字是‘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可这不可能——安德莉娅公主在十一岁的时候就病故了。” “我记得这件事,那些年吟游诗人总是谈到这个。安娜贝尔和安德莉娅,双生的公主。”奥利弗抓抓头发,“他们说安娜贝尔殿下将女儿取名‘黛丽娅’,就是为了纪念自己这位过早亡故的双胞胎妹妹。安德莉娅殿下还活着?……这都二十多年了吧。” “是啊,有点荒谬,当时的皇帝还专门举办了葬礼呢。”尼莫摩挲着下巴,“我知道她们是因为,呃,当时她们被称为‘奥尔本的夜莺’,有不少人就这个题材作过诗。可你知道狄伦的身份,他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犯这种低级错误。” “有没有可能是加拉赫元帅那边扶持了一个假的?毕竟未成年的女王实在是……那些老贵族肯定死都不会妥协。加拉赫元帅肯定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不清楚,但这场战争不是我们能够插的。安的状态不对头,到时候看看她那边的情况再说吧。”尼莫将小蜘蛛放在奥利弗的肩膀上,让它熟悉下对方的气息。狄伦刚刚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尼莫本能地想要远离这场将要到来的战争—— 【那把矛……哎呀,是萨维奇小姐。传闻的没错,您就像夜莺一样美丽。】 说到杰西·狄伦,他们第一次见到狄伦时,那家伙似乎说过这么一句话。当时安差点上揍他。 等等。 尼莫的动作顿了顿。他转过头,有点惊恐地看向安。女战士正抱着双臂,脸上阴晴不定,整个人仍然散发着强悍的气息。 ……应该不会吧。 可正当他打算进一步发散思维,终点到了。 空间隧道虽长,但胜在是条干脆利落的直路线。地平线的行动速度极快,不出个小时,众人便再次看到了外界的阳光。伊萨梅尔大迷宫的空间绝对被折叠过,这隧道刚好开到克莱门学院高墙外的小树林,距离他们的起点不到半小时脚程。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林的空气泛出冷意。就算树林的地势高低不平,地平线的佣兵们也尽量整齐地聚集在了一起。 “我们该告别了。”戈德温硬邦邦地说道,“既然确定了学院里可能有问题,按照章程,我们需要率先确保人质和雇主的安全。现在地平线将要确认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的情况,无暇顾及对风滚草的调查。” “谢谢,老哥。”奥利弗的回答十分诚恳,然后将脸转向尼莫。“我翻译一下,戈德温的意思是他暂且不打算把我们扭送佣兵公会总部,并且暂缓将伦纳德他们送回学院的计划。” “谢谢,老哥。”尼莫同样诚恳地说道,顺势用盖住奥利弗肩膀上样貌异常的小蜘蛛。 戈德温的脸吓人地扭曲了几下,像是吃了什么腐败过头的东西。他轻哼一声,转身向自己的队伍走去,一点告别的意思都没有。 “再见啦!”尽管人还没走远,奥利弗还是双圈在嘴边,用力大喊道。 戈德温停住脚步。地平线的团长没有转过身,只是僵硬地抬起一只,赶苍蝇似的挥了几下。 “我们也该走了,不过你确定现在就要去见教皇吗,奥利?我们是不是……呃,该准备准备……” “夜长梦多,我们最好快点离开克莱门。”奥利弗回头望着身后的伊萨梅尔大迷宫,声音有点感慨。“不过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 “我们没在迷宫里待多久。这里的物种这么全,肯定有会见到我一直好奇的一种怪物……唉,不过我们估计不会再回来啦。你听说过‘帕鲁鲁象鼻怪’吗,尼莫?老爸得给我讲了几十个关于它的故事,特别真实。我好奇了很多年,可惜都没看到过这种怪物的资料。” 数步外的戈德温再次停住脚步,这次他停了非常久。 戈德温垂下目光,望向脚下的苔藓和豌豆大小的白蘑菇。夕阳的光辉从树干之间倾泻而下,遥远的过去与眼下的场景逐渐混合在一起。他有点恍惚。 地平线的团长最终都没有转过头,奥利弗·拉蒙还在和他的恋人谈着什么,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奥利弗。”他以一个对方根本不可能听见的音量低语道。 地平线依旧忠实地执行着任务。仔细确认过学院的情况,他们最终将四位学生送到了克莱门城心最大的旅店,并联系了他们的家人。一切一如往日。 只不过有一点小小的不同——这次在地平线的佣兵们绕着烤肉把酒言欢时,他们的团长头一次加入了他们,并平静地给自己点了份焦糖苹果挞。 第179章 人情世故 夜幕降下,秋风萧瑟,一轮惨白的月亮嵌在夜空,被教堂尖顶挡住了半边。尼莫站在克莱门大教堂前,望向宏伟建筑里的橘色灯火。 这气氛挺好,一看就适合来个最终决战。尼莫左扯扯衣领,强作镇定,右往嘴里塞着冷掉的明治。小蜘蛛很是主动地爬进衣领缝隙,而巴格尔摩鲁刚开始用喙梳毛,就接到了个平淡的指令。 “你跟安一起行动,巴格尔摩鲁。”尼莫将明治彻底塞进嘴巴,含混不清地说。 女战士拿出酒壶,刚给自己灌完两口酒。她大叹一声,烦躁地将酒壶塞回腰带:“谢了,尼莫。”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已经把自己恢复正常颜色的灰鹦鹉悲悲戚戚地控诉,“你有了别的恶魔,就不要我了!我又没在学院里惹出事,这只蜘蛛顶多是级——我哪里不够好,你说呀?” “个头太大。我们要去见拉德教的教皇,我不清楚他那里会不会有什么高级探查制。你的力量太强,万一我给你施加的隐蔽咒被发现……那场面就难看啦。”尼莫诚恳地回应道。 灰鹦鹉不满地哼唧,狠狠盯住尼莫的衣领,像是决心用目光将小蜘蛛给扯出来。 安少见地没有调笑两句,她只是默默地从腰带的侧包掏出几粒糙糖块,随朝巴格尔摩鲁掷去。后者稳稳接住了它们,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挪到了安的肩膀上。 “我去打听点事情,等你们这边完事了,记得用通讯水晶联系我。” 尼莫用帕擦了擦,又打量了一阵面前的大教堂,顺便朝奥利弗的方向挪了挪——后者的脸色同样紧张。奥利弗伸出一只颤抖的,拂干净了沾在尼莫灰黑法袍上的面包碎渣。 比起两个看起来紧张到要吐出来的人,杰西和艾德里安相对沉稳很多。 “您好歹是个大家伙,说真的,莱特先生。您到底在紧张什么?”杰西的口气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忍不住。”尼莫紧绷着脸。 等安离开,风滚草的四人被正式迎进会面室,奥利弗差点紧张到绊在门槛上。可惜他的紧张对象看起来却没有半点紧张感——老教皇在明亮的魔法灯光打了个哈欠,脑袋上十分不羁地扣着个浅蓝色的尖顶睡帽,身上则是最为朴素的教袍。打完那个漫长的哈欠,上了年纪的教皇奎因靠上绸缎软枕,往茶里小心地加着牛奶。 房间里一个审判骑士都没有,只有一个高瘦的男仆静静站在墙角,气息谈不上弱,但也完全不是他们的对。见众人踏进房间,男仆做了个礼貌的引导动作,向他们比了比靠墙的长沙发——长沙发前的石桌上摆着温热的蜂蜜水,以及被切成小块的瓜果。 奥利弗:“……”这和他想象的觐见教皇完全不同。 “年轻人就是有精神。”拉德教的教皇挤挤眼睛,“老人家上床睡觉可是很早的。哎呀,又见面了,狄伦先生。您的速度比我想象得快了不少。” “上次那种点心还有吗?”杰西兴致勃勃地搓搓。 “亲爱的菲利,去给我们的风滚草准备几盘点心,谢谢。”教皇冲男仆摆了摆。 完全没想到自家队员上来第一句话就是讨吃的。奥利弗悲伤地望向天花板——扫到天花板上的谮尼画像后,他毅然决然地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安·萨维奇和那只小鸟不在。嗯,不过不要紧。团长是……我想想,奥利弗·洛佩兹?”教皇小口抿着茶,轻描淡写地说道。 奥利弗在沙发上猛地坐直。 “别紧张,毕竟有人委托佣兵公会的人调查过你们。我和会长勃洛克的关系又刚好不错。”老人放下茶杯,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坐在一边的尼莫。“您在伊萨梅尔大迷宫弄出不少事啊,不久前地平线提交了简报,内容十分有意思。” “就是这样,奎恩大人。我们的团长把残火之剑给搞坏了,所以我没能来得及被承认——残火之剑的要求是没有愧疚和迷茫对吧?我其实特别有自信成为勇者候选,太可惜啦。”点心盘被放在果盘边上,杰西捻起一块点心,优雅地啃着。“这个真的很好吃,艾德,不来一块吗?” 前任骑士长肃穆地站在沙发边,没有坐下或应答的意思。尼莫则塌下肩膀,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起眼。 “恐怕不止残火的问题。破坏龙息石球,劈裂空间。无论那一样都比残火严重得多。当然,当然,不是说残火毁坏就不严重——当初我们拍下它可是花了不小一。” 奥利弗的脸从苍白转为青白。 “但您还是迅速出来见我们了。”杰西踢了一脚奥利弗的小腿,好让他回神。“如果您只想要追回损失或者制裁我们,这会儿我们鼻子底下的该是全副武装的审判骑士团。” “哦。”教皇奎因挠挠脸颊,脸上的皱纹因为笑意聚在一起。“不错的悟性,狄伦先生。” 方才紧张得快要厥过去的奥利弗如梦初醒,心底那股奇异的勇气让他第一次主动开口:“您……打算和我们做交易?” 没有别的可能。他们闹出的可不是什么小事,伊萨梅尔大迷宫算是整个地表瞩目的奇迹之一,没了那个巨大的龙息石圆球做核心,它估计无法再像以往那样精密运转。而作为对神迹拥有解释权的拉德教,按理来说该恨不得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但拉德教的教皇正坐在他们面前,老神在在地喝着加了过量牛奶的茶。 就算教皇道恩·奎因善名远播,他也不会对这个闯了大祸的黑章队伍施与无缘无故的善意。 “戈德温·洛佩兹在做出简报前,曾联络过我这边的研究员。”老教皇没有直接回答奥利弗的问题。“他想要确定龙息石球的损坏是否可能有其他原因在。团长先生,您这位堂兄是认真地想要把这件事的影响压到最低。戈德温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于是我们自然很乐意给他一个答案。” 尼莫响亮地吞了口唾沫,发现教皇的视线扫来,他忙往柔软的沙发挤了挤,恨不得把自己整个挤进沙发垫。 “‘最近龙息石球的状态不是很稳定,我们需要检查一下资料才能回答您。’……我们暂且是这样回复的。所以在简报,他没有提及此事。” 奥利弗屏住呼吸。 “您对龙息石意味着什么全无概念,对吧?”老教皇叹了口气,“如果就价值来说,您或许损坏了一百个同等体积的无瑕钻石。现在您懂了吗?” 尼莫眼前一黑,他下意识望向坐在旁边的奥利弗——奥利弗的脸有从青白转紫的趋势。 “也就是说,团长,如果您的行为传出去,这可是不得了的力量和恶名呢。”杰西热情地补充道,盘子里的点心已经被他消灭了一小半。 “而您将这个消息压住了……您到底想要什么?”奥利弗小心地呼吸,试图拯救自己不堪重负的心脏。教皇奎因似乎不喜欢直接回答问题,而他只想求一个痛快。 “一个人情。”老人愉快地说道。 “……什么?呃,抱歉,请问您刚刚是什么意思?”奥利弗怀疑自己听错了。 “如果我没有瞧错,诸位的力量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就拿您来说,洛佩兹先生……或者拉蒙先生?我完全看不透您的实力,这很有。而就我这几十年来的看人经验,您也是位不错的小伙子,没有传言的那么胡闹。所以我想要一个协议。” “我可以帮你们瞒下龙息石的事情,报告会按照地平线现在披露的信息来——您只是毁掉了残火之剑,那条空间裂缝很可能是伊萨梅尔大迷宫调整产生的自然产物。而拉德教这边会加一条,您还偷走了残火之剑上的宝石。” 前任骑士长有点意外地望向杰西·狄伦,后者勾起嘴角。 “这样诸位的危害将保持在‘蟊贼’的印象,或许黑章等级会提升,但不会有好奇的大势力盯上你们。如果我这个老头子没看错,比起战斗和厮杀,您更喜欢平静的生活。” “……您想要什么协议?” “第一,我希望您和您的队友不要做出什么与地表为敌的危险举动,而‘危险’的判断权在我。第二嘛,远征前,总会有黑章和教廷人士打先锋,探好去深渊之底的路。不瞒您说,我培养了不少可爱又有能力的年轻人,坏就坏在热血太足。上了年纪的人容易心软,我不想看他们在深渊白白送命——所以到了那个时候,我希望您和您的队伍能作为拉德教的护卫行动。您愿意吗?” 奥利弗飞快地扫了眼尼莫,眉头微微皱起。“我……” “蛇级及以上的黑章必须参与远征先锋,否则会被取消黑章资格。”艾德里安·克洛斯沉静地开口,“但是上一次远征刚过去不到十年,没人知道下次远征是什么时候。” “是的,是的。所以这个契约有期限。您现在是二十岁,那么就再来十年吧。如果十年内地表没有远征的打算,协议的这部分作废也可以。”教皇感慨道,“唉,可惜活不到那个时候啦。” “如果一定要参与远征先锋,那么我愿意照应一下拉德教的人。大家没有意见吧?” 尼莫面色复杂地摇摇头,杰西吃得正开心,至少看上去没什么意见。至于前任骑士长——艾德里安更不可能有其他想法。就算没这个协议,到时候他肯定也不会坐视拉德教的人们遭殃。 “我同意。”奥利弗深吸一口气。 “挺好的。”教皇奎恩满意地拍拍。“契约马上就做好,您只需要签个字。只不过您要是违反契约,我会公开关于您和您的队伍的一切情报,请务必谨记。” “这很公平。” “……以及狄伦先生,如果您这么喜欢这点心,您可以带走几盒。” “奎恩大人,您一定会成为拉德教历史上最为成功的教皇。”杰西充满感情地赞叹道。 老教皇果然没有留他们的意思。奥利弗带走了象征协议生效,作为信物的纯银符印。而杰西抱走了五盒点心,走路都有点蹦跶的意思。 “一人一盒。”他满足地宣布。 而尼莫在一旁沉默不语。整个谈话过程,教皇只是在起初颇有深意地扫了他一眼,而后视线再也没有落到过他身上。尼莫不会真的相信这是软沙发的遮蔽效果,老教皇刻意忽视了他。 他想不通。 不过既然结果是好的,或许想不通也没什么。毕竟他又不是戴拉莱涅恩,没有过剩到窒息的好奇心。 “为什么?”克莱门大教堂内,有人帮他问出了这个问题。男仆菲利撕掉脸上的软面具,露出戒律主教菲利克斯的脸。“您就这样让他们走了?他们的实力太过危险,就算有这协议约束,也很可能会造成——” “我们不是他们的对。” “您说什么?!” “艾德还好,那孩子的能力我清楚。但是奥利弗·洛佩兹、尼莫·莱特、杰西·狄伦这个……唔,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怪物。菲利克斯,倾尽奥尔本的兵力,或许你能对付得了一个奥利弗·洛佩兹。尼莫·莱特这个人有点意思,关于他的情报太少,我先不做评论。但杰西·狄伦……或许比我们所想象的更加危险。” “……” “所以我给了他们两条路——要么像流浪犬一样被蚊虫们追着叮,要么交个朋友,给彼此一点方便。这生意划算极啦。别露出那种表情,菲利克斯,你知道我是商人出身的吧。我可不是奥尔本的先帝,不会做那种控制不了就要生生毁掉宝物的蠢事。” “可是杰西·狄伦,我调查过。他被称为‘毒蛇’,有一点占卜的才能。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您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的入学信,是的,正是莱特先生和拉蒙先生混进去的那两封。根据我的消息,那是狄伦先生包办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虽然以克莱门学院的检测水平,能以假乱真很不容易,可是……” “不。”老教皇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问题就在这里,那两封信我特地要来看过,是真的。” “……” “你知道我们最重要的那几位主教被保护得多好,尤其是精神层面的防护。可杰西·狄伦还是不留痕迹地做到了,如果不是我亲自看过,那两封信真的会被当成假货处理掉。别看风滚草只是群年轻人,那不是我们应该纠缠的对。不要再太过执着于他们啦,到了我这把年纪,唉,有些事情难得糊涂。” 戒律主教眉头紧皱,脸上混合了震惊和纠结。 “钻牛角尖可不好,亲爱的菲利克斯。”教皇站起身,正了正光头上的睡帽,然后将双背到背后。“记住你最初信仰谮尼的理由。信仰这东西呀,比起兵器,我还是更希望它成为拐杖。如果所有可能会威胁到我们的,我们都一一除掉——那这世界一定会变成一个特别无的地方。” 与此同时,面对满员的各个旅店,风滚草的四人正缩在河道边的桥底下,默默吃着点心等日出。他们刚出教堂,便率先联系了安。可女战士只是含糊地唔了几声表示知道,随即便匆匆断了联络。 点心盒里只剩点心渣,朝阳刚露出一点点光辉。奥利弗整个人靠在尼莫身上,头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眼看就要睡着。 他胸口的黑章突然一阵震颤。 半睡半醒的奥利弗揉揉眼睛,熟练地唤出任务光屏。 “指定任务?”他晃晃脑袋,好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指定任务,协助委托人与黛丽娅·阿拉斯泰尔会面。”尼莫贴心地小声念道,但还是没能成功控制住因为震惊而变调的声音。“委托人安·萨维奇。” “……报酬……欠款一勾销,外加我个人的全部财产?!” 第180章 永别 “为什么要通过公会?不,公会还接这种任务?”尼莫好不容易才将自己从震惊扯出来。 “只要付足保密金,佣兵公会不会公开指定队伍的信息。如果萨维奇小姐不通过公会来发布任务,到时候计划被人发觉,肯定会第一个怀疑到她所在的队伍身上。而她这么做,外界会倾向于相信她为了保护所在队伍,故意指定毫无关系的其他队伍。” 女战士不在,艾德里安自然地接下解释的任务。他轻咳一声,继续了这个话题:“按照常理,指定其他队伍也是比较合适的做法。可惜诸位的实力实在是夸张,萨维奇小姐也了解你们的为人——看来她真的很看重这个任务。” “至于任务对象,佣兵公会从没限制过。拿得出钱就成啦。”杰西含情脉脉地爱抚着留给安的那盒点心,颇有点想要连盒子一起吃下去的架势。“莱特先生,就算您现在冲进佣兵公会挂个‘我想和黛丽娅公主结婚’的任务,他们也会照常收取您的定金并抽成,然后安静地等着这个愚蠢的任务过期——除非哪个队伍的头领脑子被酒精泡成浆糊,接下这种傻到家的玩笑。” 奥利弗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坚强地瞪了杰西一眼。 尼莫没有理会金发青年的油嘴滑舌,他的关注点在其他地方:“克洛斯先生,您像是对这个任务的内容……不是很意外?” 尽管艾德里安·克洛斯的表情完全谈不上丰富,尼莫还是能勉强看得出这位寡言骑士长的一些情绪。在他和奥利弗要被任务内容吓到蹦起来那阵子,艾德里安连眼皮子都没翻一下。 “是。不过关于这件事的详情,我没有权利代替萨维奇小姐告知各位。”骑士长的语调很是坚定。 太阳彻底升起,空气里还带着点凌晨的朦胧,克莱门街上的商店已经开始逐个打开紧闭的门。好奇归好奇,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申诉本身耗费了整整一天。 克莱门的裁判所本身也存有一颗骑士之心。根据孤岛法庭的协约规定,若被检定人明确提出申诉,启用骑士之心的价格由裁判所和被检定人各支付一半。 尼莫苦涩地握紧自己失而复得的法杖,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卖掉它。这个世界不公平,他心想,他明明可以徒将地表生物转化为从未存在过的恶魔,却无法徒将石头变成金币。 在掏空微不足道的私房钱后,奥利弗不得不动用风滚草的公用资金。 “安会打死我的。”在裁判所的人取走凭证后,奥利弗绝望地嘟囔道。 “不会,我可以把你抢救回来。”尼莫试图安慰自己的恋人。“但我想她一定会削减这任务的酬金。” 接下来是漫长的书处理和枯燥的申诉申请流程,午饭自然是没得吃。直到太阳将要下山,存放在克莱门裁判所的另一颗骑士之心才被请出来。 这次面对奥利弗,骑士之心完全不为所动——但凡是心怀仁慈的人,哪怕没有骑士誓约,也好歹能让它跳动几下。而眼下它正死气沉沉地横在奥利弗面前,连个轻微的抽搐都吝啬。 和他们所推断的一样。随着奥利弗本人脱离现存魔法体系,一切魔法誓约随之终结,而针对这些誓约的检测自然得不到任何结果。 “可能是孤岛法庭的检测出了些问题。”克莱门裁判所的工作人员脸上不算好看,“而根据最新的情报,当初在路标镇召唤枯枝水母的恶徒另有其人。您只需要为您剩下的行为买单,我会将结果上报,您的死罪标记会在今天内撤掉。不过拉蒙先生,关于您‘毫无慈悲’这一点,我也会如实上报的。” 奥利弗所有注意力都在黑章账户的金额损失上——他的内心正鲜血淋漓,实在无法在脸上扯出礼貌的微笑,只得顺势将整张脸板起来,态度模糊地回应:“请吧。” 而他刚走出审判所的大门,就差点迎面撞上一大块软绵绵的东西。 “我想他们午没给你吃的。”尼莫紧张兮兮地说道,用干净帕裹了一大块烤蛋糕。甜香味扑面而来。“你肯定饿了,喜欢烤蛋糕吗?如果你想吃点别的,我们现在就走,这个可以喂杰西。” “嘿!”杰西不满地叫唤。 尽管内心还在因为临近破产枯萎,奥利弗还是不自觉地翘起嘴角。 自从凋零城堡的事情发生,尼莫就开始对自己的饮食状况异常关心。尽管方式古怪了点,奥利弗却并不反感这种关心。他毫不客气地接过烤蛋糕,啃了满嘴。“是啊,饿死我了。事情很顺利,至少现在不会有哪个宗教的队伍追在我们屁股后面跑。” “哦。”尼莫松了口气,“趁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去抢抢旅店的便宜房间?现在就差安的消息啦。” 然而女战士的状况谈不上好。 倒不是说安·萨维奇本人遭遇了什么了不得的灾难。事实上她正在奥尔本的首都多鲁附近的某个满是蛛网和污垢的小酒馆,与一大杯烈酒、一只灰鹦鹉一同守在满是灰尘的墙角。 “你不是都查完了吗?”灰鹦鹉不满地在桌面蹦跳,对满是划痕和油渍的木桌嗤之以鼻。“我们该回去啦!”再不回去,那只该死的蜘蛛搞不好真的要取代伟大的巴格尔摩鲁大人,灰鹦鹉对此仍然介意得要命。 “再等会儿。”安含混不清地说道,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一个人?”见女战士喝得晕晕乎乎,坐在另一个角落的客人站起身。那个一把大胡子的壮汉上下扫了安两眼,目的极为明确地搭讪道。 “我不喜欢你这种类型,再见。”安打了个酒嗝,嗙地将酒杯磕在木桌上,一部分酒液随着她的动作洒上木桌。 “别这么说嘛。你看起来心情不好,我只是想关心关心——”男人讪笑两声,瞥了安背后的长矛一眼,还是伸去捉女战士的右腕,动作极为强硬。 安冷哼着用左打了个响指。一阵电光闪过,男人嗷地惨叫一声,退了两步。 “碰上带刺的野花啦,脏胡子?”男人的其他同伴不客气地大声嘲笑,“你叫得就像被踩了爪子的杂种狗。连个姑娘都搞不定,啧啧。” “操。”男人恼羞成怒,直接抽出了腰间的短刀。“一个人在这喝成这样,现在又在这装修女?婊子,我警告你。我可是……” “我也警告你。”安扯扯皮甲,微微转身,亮出左胸的黑章。“你他妈再在这里放屁,我就把你下面那玩意儿割下来,亲自塞进你的嘴——唔,‘塞’这个词可能不确切,‘捻线头’的‘捻’可能更合适。” 另一个角落的男人们笑得更大声了,有几个甚至吹起口哨。 男人的脸却青了:“这女人是个蛇级黑章!” 角落的笑声戛然而止。 安嗤笑一声,继续喝酒。男人面色复杂地再次打量了她一番,小声咒骂着走回角落。角落的客人们窃窃私语一番,纷纷站起来要求结账。 “一群怂货。”女战士又打了个酒嗝,“老板,再来一杯!” “要我去揍他们一顿吗?”巴格尔摩鲁热情洋溢地建议,蹦跶得更欢快了。 “不用。”安勉强笑道,用指戳了戳鹦鹉胸口的羽毛。 独自行动多年,安遇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自从和那几个奇怪的队友一起行动后,倒是再也没有过这种糟糕的体验。这会儿她甚至有点不适应了。 习惯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 如果当年的礼仪导师听到她现在的话,怕是要大声尖叫,而后用一个足够优雅的姿势晕死在地。 “安德莉娅殿下,笑的时候请不要露出牙齿。” “安德莉娅殿下,千万不要碰没有被切成小块的食物,咀嚼时绝对不能发出声音。” “安德莉娅殿下,今天教您的问候语都背好了吗?说话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应对各个阶层时要用不同的词汇……” “安德莉娅殿下,请不要再装成安娜贝尔殿下戏弄我了!” 自从她和她的姐姐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二十一年了吧。而她们注定无法再相见,安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还记得那个扒在墙头面色苍白的小女孩,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汗水。 是啊,她还没有来得及看过自己姐姐长大成人的样子,安娜贝尔现在肯定和自己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她那温柔胆小、与世无争的姐姐,应该在黄金铸成的鸟笼乖顺地活着,这些权势争夺之类的腌臜事情本不该进入奥尔本公主的生活。 “贝儿……”女战士喃喃道,咔嚓握碎了橡木酒杯的木柄。 尽管已经对阿拉斯泰尔家族没有任何留恋,安还是打心底觉得她们总会再见面。作为黑章行走这么多年,她一直时不时留心这位双胞胎姐姐的动向。 遵从当时奥尔本的王——她们父亲的命令,十四岁的安娜贝尔与五十岁的老公爵订婚。应公爵的要求,两年后安娜贝尔便嫁了过去,并在同年有了一个女儿。老公爵在外情人不断,本身身体也不算好,不到六十岁便死在了某个情妇的床上。 公爵的爵位由他的弟弟继承而去,给安娜贝尔划出了城堡的一角。曾经的美丽夜莺身着黑裙,自此不再出现在任何公众场合。饶是上流社会在情人这个问题上相当开放,这位公主也没有传出任何绯闻。 她安静地活着,没有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威胁。 可她们的亲兄长——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还是没有放过这个安静的妹妹。 安能猜出原因,而这原因让她恶心。如果艾尔德里克真的这么做了,可能性只有一个——作为一个已成年的皇室成员,安娜贝尔还年轻,她尚有可能生下流有王族血液的儿子。和未成年的黛丽娅公主不同,一个尚在襁褓的男婴足以给时局造成影响。 但他是她们的亲哥哥,而安娜贝尔已经尽全力降低自己的影响力。安原以为她们的兄长不会做得这么彻底。 木柄断口的木刺刺进她的掌,鲜血混进酒浆。酒精造成烈火烧灼般的痛感,可安还是紧紧地攥着那些碎片,牙齿格格打战。 她无法再信任艾尔德里克,二十一年足以改变很多事。他们的兄长已经不再是那个双眼发亮,会对母亲说出“我可以抱抱她们吗”的大哥了。 黛丽娅可能很危险。 艾尔德里克没有杀死黛丽娅。一方面是为了不做得太绝引人诟病,另一方面估计是要将这稚嫩的棋子牢牢握紧。他可以围绕她做出无数计划,在皇帝尚在位时,他便试图以黛丽娅的婚约来拉拢地平线佣兵团和其身后的佣兵公会。 可惜就她一路接触下来,戈德温·洛佩兹不像执着于地位和财富的人,艾尔德里克的算盘八成落了空。皇帝肯定也早已知道这一点,才冷眼任他胡闹。那么下一步,他又会把她作为什么筹码呢? 现在安娜贝尔已经去世,能够庇护年幼公主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消失了。 她姐姐的女儿,她的侄女。此生不可能再拥有独立的意志,只会变成砝码般的死物,任人摆布。 安展开掌,注视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掌心。 自己判断失误了一次,导致姐姐的死亡。而这一次,她无法做到再事不关己地旁观。 但在那之前,她必须确认一件事——她必须和她的侄女见一面,认真确认黛丽娅本人的意志。不然安无法确定二十一年前的场景是否会重演。 那天是奥尔本两位公主的十一岁生日。 她们的父亲——奥尔本的先帝打算借此会展现一下皇家威势,将庆祝仪式选在了存放魔王头骨的教堂。谁知当皇帝打算做最后致辞时,本应被封印在龙息石柜的魔王头骨不知所踪。 有人在这仪式过程偷走了它,整个教堂登时乱做一团,所有兵力都用在了搜寻贼人上。 而安则得到了一个渴望已久的会—— “快点,快点,贝儿!他们要发现我们了!”记忆的自己提着裙摆,焦急地在墙外呼喊。她年幼的姐姐趴在墙头上小声啜泣,满脸犹疑。 “我……我的脚扭了,安。”安娜贝尔带着哭腔说道,“我们真的要逃吗?或、或许父亲没有那么坏。” “我亲耳听到的。他们想要弗林特叔叔的妻子死掉,然后索尼娅真的去世了。”安咬着牙,“我说过了吧?他甚至定了我们将来会嫁给谁。‘等她们成年,弗林特也该收心了。到时候让他随便挑一个,剩下那个嫁给厄尔利公爵。’……他疯啦,那个时候我们才九岁,厄尔利公爵都快五十了!” “你不要那样说父亲,他……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贝儿?” “可、可是我的脚腕真的很痛……外面也很危险,安,要不我们回去吧?” “这样的会不会有第二次了。只有这么一个魔王头骨,而我们刚好在存放头骨的教堂,那个贼又偏偏选择今天偷走它。这是天意——也就这个时候他们才会忘了看住我们,这样的混乱只会发生一次,听着贝儿,一次呀!” “我、我还是不想……这墙好高啊。”年幼的安娜贝尔又开始哽咽。“我不想走了……安,你也别走,好不好?” “安娜贝尔殿下,安德莉娅殿下!你们在哪儿,快出来,外面很危险——”呼喊声越来越近。 “快,贝儿,他们来了。我接着你,你跳就好,相信我!” “我……对不起,安。对不起,我不敢。”她的姐姐哭得满脸是泪。 随后她的身影从墙头消失了。 年幼的安愣在原地,可她只愣了几秒,便咬着牙向教堂后的树林冲去。她边哭边跑,肺部刀绞一般疼痛。十一岁的孩子内心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她至今依旧记得那份疼痛。 当时她半点都没有意识到,那一天便是她们的永别。 第181章 鸟笼之内 奥尔本先帝桑普森·阿拉斯泰尔,十年前安稳终老,享年八十岁。 公正地说来,安这位父亲称得上明君。 二十余年前,奥尔本正和国力正盛的威拉德全面开战。这位铁血帝王硬是凭借自己的谋略和惊人的判断力扭转劣势,将威拉德人全线击退,甚至反过来将国土扩张了几分。桑普森在位期间与现任教皇奎因交好,奥尔本的国力呈飞跃式增长,经济也不见当初一蹶不振的样子。尽管边境的小型战争还是接连不断,流民和罪犯的数量的确大幅度减少,普通民众的生活水准提高了不止一点半点。 在绝大部分奥尔本人的印象里,桑普森无外乎段强硬了些,总体来说是个实打实的好皇帝。 但他不是位好父亲。 桑普森·阿拉斯泰尔育有子两女。 最年长的两位王子为王后葛莉泽尔达所出,王后在产下第二位王子时意外不治。几年后桑普森迎娶了自己年轻的情人西奥多拉,将原本在外的私生子带入宫,并和新王后生下一对双胞胎公主。 大王子埃忒拉姆注定在桑普森去世后继承王位。埃忒拉姆除了生来身体虚弱些,性格几乎是先帝的翻——聪明而固执,杀伐决断。可惜前些年一病不起,全凭珍奇的药材和无数治疗师的努力吊着命。 二王子阿巴斯魔法天赋惊人,只不过性格太过温和,毫无野心。为了向兄长表明自己的确无欲无求,他甚至没要封地,直接跑去做了佣兵。锡兵佣兵团名满天下后,他会偶尔回宫看看,向当时还未成为皇帝的大王子说些外面的事,以及宫无法得知的重要情报。 西奥多拉带来的儿子,曾为私生子的艾尔德里克能力平平,但十分好强。由于年纪较小,先帝十分宠爱他。可宠爱归宠爱,他最多只能当个亲王。 最后便是奥尔本的夜莺,双胞胎公主安娜贝尔和安德莉娅。 这本应是个繁茂的家族。 只可惜埃忒拉姆身体太弱,未曾有过子女。这段日子治疗师们刚研究出可能的治疗方案,他便被血亲谋杀了。年轻的阿巴斯则早就死在深渊之底。 安同父同母的亲兄长,野心勃勃的艾尔德里克则为了防止被妻子的家族牵制,还未婚娶。安德莉娅早早“病死”,只有安娜贝尔育有一女黛丽娅——事到如今,明面上的皇族只剩两人,艾尔德里克和尚未成年的黛丽娅。 阿拉斯泰尔家族的末路,真是讽刺。酒馆的女战士又给自己灌下一杯酒,塌下嘴角。 安曾对她的父亲失望过次。 和埃忒拉姆不同,身为顶级佣兵的阿巴斯并不排斥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妹。自从安懂事,她最喜欢的就是黏着这个温和的哥哥。在忍受完枯燥无聊的神学和礼仪教育后,阿巴斯会讲给她们很多外面的故事。安喜欢扑在阿巴斯的怀里听,而安娜贝尔通常怯生生地躲在一边,小心听着。 那是她们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 变故出现于平常的一天。安独自从课堂提前溜出来,跑到城堡内的教堂附近寻找阿巴斯。阿巴斯对自己藏在桌子下的妹妹毫无觉察,只是把一摞书放在桌上,而后在门口与戒律主教交谈。 可能是故事书,安心想,偷偷摸走了最上面的一本。 为了修习神学,公主们早早便识了字,安阅读起来并不困难。只可惜那并不是有的故事,而是一本皇家魔法秘藏。 公主们平时只被允许修习拉德教的专有法术,不得学习外界的其他魔法。安顿时起了兴,她一页页地翻看着,完全没注意到抱住双臂观察她的阿巴斯。 “好玩吗?”阿巴斯温柔地笑着,“好啦,别闹了。把书给我,安。” 那是一本高级魔法书,他权当小姑娘看个乐子。 “很有!”年幼的安抬起头,抹抹鼻子,眼睛闪闪发亮。“哥哥你看——” 她张开稚嫩的双,一个雷电绕成的光球浮在她的双之上,发出不祥的嘶嘶声。 一个完美的法术。 阿巴斯的脸色变了:“你……看看就会了?” “不难呀?”安又翻了几页,雷电的光辉再次破开黄昏暗沉的空气。 阿巴斯当立断,用隔绝咒语隔绝了房间,并将门死死关上。他在安对面坐下,将那摞书放在地板上,抽出其一本:“试试这个,小南瓜。” 安皱着眉头看了会儿,有模有样地又放出了一个法术。 “下面是这个。” 成功。 “然后是这个。” 成功。 “再试试……” 一连串成功。 “好无聊啊。”小孩子的耐心很快见了底,安开始在地毯上打滚。 “最后一个。”阿巴斯的脸色十分复杂,“最后一个了,乖,试试看好吗?下次哥哥给你带外面的糖果。” 安精神一震。 “至于这个法术,你要向哥哥发誓,不到要紧关头绝对不要乱用。听话,好不好?” “嗯。” “它叫皇家敕令,但……由于一些原因,哥哥不能教给你完整的。它能最直接地显现出一个人的魔法潜力。它可以让别人为你做事,你的能力越强,能下的指令就越厉害。记住,它只能对拉德教的神职人员使用。重复对同一个人使用的话,那个人会产生不得了的抗性,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次性的。” “我发誓不乱用!”安转动眼睛,已经在心里开始考虑要怎么用这个法术恶作剧。 “你呀。”阿巴斯笑着摇摇头,显然是看破了小姑娘的打算。“所以我才会教给你不完整的——你顶多能用它让人恍惚一会儿,下不了指令。” “……小气鬼。” “学会了?” “嗯嗯,记住了。”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阿巴斯撤掉隔绝咒,将正在走廊上和下属交谈的戒律主教唤来。“你那边聊完了吗?来拿一下资料。” 安遵从阿巴斯的指示,在戒律主教踏进门时放出不完整的皇家敕令——年轻的戒律主教凝固在原地,两眼直视虚空。足足十分钟才回过神来。 阿巴斯抽了口冷气,佯装无事地将这位主教送出门外,随后一把抓住安的:“安,跟我来。我们去见见父亲。” “我不!我要听故事——” “这很重要,如果父亲听得进去,你和贝儿或许能够获得出去玩的会。” 安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从来都不喜欢。他从没有摸过她的头,甚至没有对她笑过。 “你在说什么蠢话,阿巴斯。”刚听完阿巴斯的第一句话,他们的父亲就冰冷地打断了他。“别把佣兵那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带到这里来。” “可是父亲,安的魔法天赋高得惊人,她的潜力甚至已经超过了现任戒律主教!贝儿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只要教育得当,她们绝对能成为出色的——”阿巴斯握紧妹妹纤细的小。 “她们已经接受了最为恰当的教育。你想说什么?奥尔本难道要女人领兵打仗吗?” “至少让她们去克莱门接受正常的教育,求您了父亲。安的天赋甚至在我之上,她能为这个国家做更多事情。” “她们乖乖长大,老老实实嫁给合适的人,就是对这个国家最大的贡献了。当然,好的天赋能够成为筹码之一——这意味着她们能生下优秀的孩子,仅此而已。” 桑普森完全不打算顾忌在场的女儿,甚至没有看向她的眼睛。 安眼巴巴地凝望着自己高大的父亲。阿巴斯哥哥的在颤抖,心冰冷,连带着她的心里也不怎么舒服。 “父亲……就试试看,好吗?哪怕在她们成年之后将她们带回。给她们一个会……” “如果你还有这种天真的念头,我会把你从锡兵那边召回。这些所谓的才气只不过是一时的。女人就是女人,等她们长大了,脑子只够塞满香水和爱情。将她们送出去?然后呢,等她们爱上错误的人?或者更糟——爱上被敌人安排好的人?” 阿巴斯垂下头,柔顺的咖啡色长发顺着肩膀垂下。 “对不起,安。”他强笑着说道,“哥哥没法带你出去。” “是安德莉娅和安娜贝尔,不要在我面前使用‘安’或者‘贝儿’这种没规矩的名字。” “……是,父亲。” 阿巴斯看起来非常难过。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的的确确从父亲眼底读出了轻蔑。让她浑身冰冷的轻蔑。 然而阿巴斯并未就此放弃,安在第二天便收到了一摞书——一摞封面甜美可爱的童话,里面是隐藏得很好的魔法资料,用阿巴斯教她的幻术消除便可以轻松解开。 【别放弃。以及不到最后时刻,不要用它们乱来。】阿巴斯照例离开城堡,继续随锡兵行动,他在扉页的留言十分简单。 “贝儿,贝儿!”安开心地将书搬进她们的卧室,“我们来一起学吧。” 她战战兢兢的姐姐摇了摇头。“不……不了,导师说过,我们肯定学不好这些,我们生来不适合……” “她放屁!我学得可好了。” “别说这种话。”安娜贝尔吓得忙去捂她的嘴。直到她们分别,安娜贝尔也没有翻看过那些书。 那是自己第一次对父亲失望。 安·萨维奇在黑章这个行当行走多年,人前战力优秀,但谈不上突出。可她总是能从导致全队死亡的灾难独自幸存下来——因为若非生命遭受威胁,她绝不会在人前使用奥尔本皇家的高级法术。 她守住了这个秘密,时至今日,她也未曾破坏过和阿巴斯的约定。 就算阿巴斯早已不在人世。 得知噩耗那年,安刚好九岁。她的哥哥又一次从锡兵归还,带着“勇者”的称号,冰冷地躺在棺材之。这次她的阿巴斯哥哥再也不会离开,可他也再也无法给她们讲故事,或者偷偷塞给她魔法教材了。 除了极少数成员,锡兵佣兵团几乎在深渊之底全军覆没。 弗林特·洛佩兹带回了阿巴斯的尸体,以及魔王的头颅。可他拒绝了皇帝的赏赐,请求隐退,只要求和妻子平静地生活。 桑普森爽快地答应了弗林特·洛佩兹的要求。 安在晚睡时间后从窗户溜出来,钻进停尸的教堂,将自己窝在棺材下苍白的花朵之。她耐心地等着——他们都说阿巴斯是个强大的法师,哥哥或许只是和自己开了个大玩笑。 她绝望地心想。 安娜贝尔完美地遗传了母亲的性格,成为新后的西奥多拉没有嚣张跋扈,反而小心到神经质的地步。见皇帝对两个公主没什么兴,她也吝于给她们书本提到的“母爱”,一颗心全在幼子艾尔德里克身上。 阿巴斯是唯一肯以正常亲人的身份爱她们的人。奥尔本的两只夜莺衣食无忧,可也仅限于此。万能的神或许也不喜欢自己和姐姐吧,安麻木地用指搓碎娇嫩的花瓣。 脚步声传来,她警地钻进花丛深处,轻声呼吸。 “您答应他了?弗林特·洛佩兹可是位良才。他那个妻子国籍不明,很可能——”黑暗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应该属于某个老贵族,她分不太清。 “我知道。”另一个声音属于她的父亲,“无妨,他会回来的。现在锡兵佣兵团遭受重创,弗林特有权利找个温柔乡舒缓一下。他那位妻子……嗯,我记得叫索尼娅·拉蒙?一个流浪舞女而已。弗林特·洛佩兹这种级别的强者和下贱的流民能过得下去?” 她的父亲用谈论天气般的口吻继续道:“他不过是被那女人暂时迷晕了头,图个新鲜。等我们的洛佩兹清醒过来,他自己自然知晓轻重——公主们现在还年幼,等她们成年,弗林特也该收心了。到时候让他挑一个,剩下的那个嫁给厄尔利公爵。看着吧,弗林特不会离开首都太远。” “陛下,万一。我是说万一洛佩兹真的……” “不可能。” “如果真的……” “唔,那么让拉蒙小姐尽量自然地消失就好。” 她应该告诉弗林特叔叔。安在花丛捂住嘴巴,愣愣地想道。 可当第二天,当锡兵佣兵团的团长在她面前停留,冲她微微行礼时,安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口——如果她说了,父亲会更加讨厌她吗?或许弗林特真的只是和现在的妻子随便玩玩?她只不过是个九岁的小女孩,弗林特会相信她吗? 她……她真的该说吗? 她抬起头,望向弗林特·洛佩兹脸上略带悲伤的笑容,最终保持了沉默。 然而还不到一年,已经变成索尼娅·洛佩兹的索尼娅·拉蒙便因为急病去世,去世时尚怀有身孕。而她的父亲对此毫不意外,甚至在得知消息后露出一丝微笑。 那是第二次。安想,她第二次对自己的父亲感到失望……以及恐惧。 然后便是最后一次了—— 阿巴斯去世后两年,趁魔王头骨被偷的混乱,安成功地逃了出来。深谙皇家追踪之道,她一进树林就扯掉了满是蕾丝的裙子和装饰,并在泥浆里打了个滚儿,漂亮的栗色长发被腥臭的泥浆黏成一团。 她牢记着阿巴斯讲给她的那些故事。事出突然,为了躲避追踪,她没有用皇室珠宝换钱的打算,干脆地将它们统统扔在树林。全身上下只留一身沾满泥浆的里衣,安跑出了树林——强大的法术装在她的脑子里,她有自信存活下来。 十一岁的安没有太多概念,这场逃亡或许是伸向自由的,抑或是对亲生父亲的某种惩罚。 如果他还对她怀有为人父母最基本的爱意,那个冷酷的父亲是否会为她焦急? 就算里衣被泥浆弄脏,绸缎的细腻光辉依然扎眼。安跑到城镇边缘的一户人家,偷走了晾晒在院子里的麻布衣物,并将绸缎里衣裹满石头,扔进肮脏的污水河。 到此为止是顺利的。可现实更为残酷的一面很快显现出来—— 麻布衣服扎痛了她的皮肤,从没穿过的硬底鞋将她的双脚磨得满是血泡。为了躲避可能的猎犬追踪,用法术屏蔽身上的定位魔法后,她咬着牙钻进臭气熏天的下水道。 现况自此急转直下。 安坐在硬邦邦的地上,坚硬的碎石硌得她浑身疼痛。她已经因为下水道可怕的臭气呕吐了四五次,本身就缺乏锻炼的身体不堪重负,疲惫的精神更是雪上加霜。她闭上眼睛,蜷缩起来,在下水道的阴影沉沉昏睡。 她是被饿醒的。 那是她这辈子第一得知什么是“饥饿”。一开始安还以为自己得了急病,吓得冷汗涔涔。胃部陌生的疼痛困扰着她,令她的头阵阵发晕。天已经黑了,他们肯定已经发现自己行踪不明。这份小小的胜利感支撑着小女孩站起身来—— 随后她惨叫一声。 下水道的昆虫在她昏睡时咬破了她的皮肤,长发上的泥浆开始干涸,头皮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爬。她这么突然一起身,被扯动的伤口传来从未体验过的剧痛。安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她啜泣着顺着下水道游荡,直到找到被人遗弃的半边剪子。 那会儿她管不了那么多。处尊养优的小公主浑身哆嗦,用剪刀还算锋利的金属刃削下头发,将带着泥浆和爬虫的长发尽数弄断,随后丢入浑浊粘稠的地下河。 呼吸着下水道腐臭潮湿的空气,恐惧开始啃咬她的脚趾,顺着伤口侵入血液。冒险并不像阿巴斯口的那样简单。是啊,她明明知道其的区别——阿巴斯是个成年的男人,而她只是个孩子。 要回去吗?安颤抖着思忖道。如果回去,父亲会怎么处罚她? 不,当务之急还是先弄点吃的。夜已经深了,这些事情可以明天再想。挣扎着走了长长一段路后,安从下水道口探出头,小心地按了按变得一团糟的短发。胃部的嘶吼犹如雷鸣,吵得她两眼发花。 这里应该是首都多鲁边缘的贫民区。 一丝食物的香气从远处飘来,安循着味道而去,气味的终点是个半敞的破屋。屋子里没什么人,一大锅粘稠的热汤在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说实话,那汤颜色浑浊,看不出用什么材料煮的,香气也寡淡得很。旁边汤勺的握柄上还黏有厚厚的黑色油污。 尽管打心眼感到恶心,安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就吃一点。她想,就吃一点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那是她犯下的第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第182章 鸟笼之外 小孩子就是这样。女战士垂下目光,将最后的酒灌进喉咙。她已经很少想起那段时光了——天真而愚蠢,错认为单纯的战力就能代表一切的年纪。 当初她没有多想,扫了眼屋内简陋破旧的生活用品和墙角的干稻草,下意识认定这里是哪个流民的家。她就吃几口,安对空荡荡的房间行了个礼。是的,只要给空空如也的胃部加一点实在的温度就好,自己真的不会吃太多。 行礼过后,安做了个简单的祈祷,颤巍巍地拿起沉重的金属勺。 浓汤被搅动,汤面上还飘着黑色飞虫的尸体。一阵反胃感又涌上喉咙口,安强硬地将它压了下去。汤在沸腾,她从脑子里榨取有限的知识,反复告诉自己——只要汤在沸腾,吃下去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汤的味道不好。浓稠的汤在火光下接近棕色,有股古怪的腥气,尝起来几乎没有咸味。豆子似的东西滑过安的舌头,她甚至不敢咀嚼,生怕自己因为受不了那味道吐出来。里面似乎加了磨碎的植物块茎,她的喉咙都要被那些碎碴磨伤。 但安还是强忍着不适,喝完了一汤勺。而后她小心地放下沉重的金属汤勺,胃部的空虚和绞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略带苦涩的满足。 安不知道现在是凌晨几点,贫民区大部分窗户都已经熄灭,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大哭,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她从未在这个时间醒着过,更别提接触这类声音。年幼的公主抱紧自己的双臂,抖得像赤足站在积雪。她得找个地方,找个地方小睡一觉——安能察觉到自己的异常,被昆虫咬破的伤口准是恶化了,痛痒难忍。她的呼吸又快又急,周围的温度冷得不可思议。 自己很可能在发烧,安昏昏沉沉地心想。 随后另一种麻痹感击了她。 视野的事物开始出现不自然的重影,四肢的力气在缓缓抽离。安连忙猛掐自己,在模糊的视线能看到鲜血滴下,皮肤被她无意掐得皮开肉绽。 可她感觉不到痛楚。 有问题,哪里出了问题。可是黑暗不容拒绝地吞噬着她愈发缓慢的思考。安一步步挪到稻草堆旁,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埋了进去。 …… 不知多久后,当安再次醒来,首先感到的便是双腕上的绳索。 她被人绑住了。 双眼被布条蒙住,一片黑暗,巨大的恐惧击了她。安想要尖叫,随即便发现嘴巴已经被布条勒得发麻,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小声哀鸣。她只知道自己正蜷缩着,左臂的皮肤能触碰到着囚牢带着些许弧度的边界——感觉像是湿润的木头。 酒气和霉味一齐钻进她的鼻子。如果她没有判断错误,这应该是个酒桶。不知什么人将她绑得结结实实,然后塞进了酒桶。酒桶在颠簸,她应该在一辆正在前行的马车上。 不能慌,不能慌。年轻的公主拼命放缓呼吸,强撑精神,好让自己不至于因为恐惧而再次休克。她还有嗅觉和听觉,她必须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因为没有人会来救她。 没有审判骑士骑着白马到来,将恶人斩于剑下。没有佣人帮她松开粗糙的麻绳,用热毛巾擦干净她脸上的污垢,替她揉开淤血。没有女仆为她准备好切成小块的甜点,温热的羊奶和温暖绵软的拥抱。 谁都不会来。 常规的追踪法术被安自己信心满满地破坏掉,而绣有定位法阵的衣物,和被标记过的珠宝也被她统统丢在教堂边的树林。没人知道她在这里,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哪里。 泪水抑制不住地从双眼向外涌出,止都止不住。悔恨开始不可遏制地在心底蔓延——轻薄干爽的睡袍,带着香气的软和床铺,轻得像云朵一样的细羽毛被。她为什么要离开那里? 可现在她甚至不敢大声哭泣。 “……我们真的要这么干吗?”酒桶外,一个声音尖细的男人出了声。“说实话,伙计,我还是觉得把这小妞直接交上去比较好。多鲁城里都找疯了!要不是我们早就打点好了守门的兄弟,出来得及时,现在估计得被审判骑士摁死在地上。他们是认真,听着,认真的!” “所以我才说你没脑子,蠢货。”另一个粗哑的声音驳斥道,“行啊,你打算怎么办,嗯?跑到皇帝跟前跪下,‘亲爱的陛下,我是下城区的人贩子,我不小心捡到了您可爱的小女儿。您能赏我袋金币不?’……他上一秒给你金子,下一秒你的脑袋就得滚在地上。” “我、我们就告诉他事实呗。好歹是立功,这咋说都是公主啊。如果就这样悄悄溜走,万一被人发现……” “嗯哼,告诉他美好的事实。告诉他我们只是想用那锅汤捉几个下城区的小耗子,洗干净卖掉,公主只是不小心闯进来自己喝了。多亏那锅该死的汤!陛下一定会对我们的事业无比欣慰,赞赏有加——你真的这么想?买卖那些小耗子一不留神就是死罪,你脑子不记事还是怎么着?” “……啧。” “咱们不是聊过这个吗,这是谮尼给的会!守门的蠢货估计还以为我们在定期‘送货’,谁都想不到我们会跟公主有关系。老规矩,倒给‘老臭鼬’。准有人愿意买她,来个正经人买了去邀功,或者干脆卖给其他人——咱俩拿了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哪怕到的少点,怎么瞧都比亲自邀功舒坦。多转几次,等他们想找咱俩的麻烦,咱俩早就远走高飞咯——我觉得威拉德就是个不错的去处。” “老臭鼬会信吗?那个老混账比狐狸还多疑。” “我看过了,那小妞左臂上那个的确是皇家徽记,咱可没有伪装那东西的本事。人又细皮嫩肉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老臭鼬是多疑,但他不傻。” “万一买家没去邀功,用她干别的呢?威拉德那边的大人物一定会高兴有个姓阿拉斯泰尔的玩具,这怎么说都有点……” “那跟我们有啥关系?谁知道最后会倒到谁里,老臭鼬愿意塞足金子就好。” “唉,你比我混球多啦!啧啧,看来我还有的学。不过你小声点,万一给她听见了……” “哦哦哦,我补了点药,一个小妞而已,够她睡上两天两夜的。放心,把她塞老臭鼬鼻子底下,她都未必能醒过来。” 尽管两人的通用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安还是勉勉强强听懂了大半。 ……她必须得逃。 这两个人听起来是下城区贩卖孩童的惯犯,不是一时恶向胆边生的流民。她的身体在逐步虚弱,安不认为他们会好心到让她保持体力充沛的状态。眼下对方没有料到她提前醒来,她的会只有一次,年幼的公主颤抖着想道。 对她有利的事实也只有一个——估计不想让她由于伤口感染死在半路,那些虫咬和擦伤像是被治疗过,发烧般的昏沉感不再塞满她的脑袋。 自己的魔力绝对比这两个人强,但对方是两个成年人,在体力上占足了优势。另一方面,安也不清楚他们身上有没有带便携法阵,一旦逃走失败,那两个人的警惕性绝对会提高。 更糟的是,敌人可能不止两人。 安的脚冰冷,心脏从未跳得如此快过。她拼命压抑住抽噎地声音,用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摩擦声,喘气声,马蹄敲击泥土的声音。她能分辨出更多,她能做到这个。安在无尽的恐慌和惊惧抓住一丝清明——这不是她,她不在这里。这只是一个梦,一个阿巴斯哥哥讲给她的冒险故事。 她必须如此相信。 颤抖渐渐停息,仿佛要震破耳膜的心跳也平缓了些许。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敌人的确有两个。 安下意识想要用雷电烧断绳子,又怕麻绳烧焦的味道和烟火被马车前方的两个男人注意到。于是她采取了另一种行动,她曾听阿巴斯讲过的—— 安将腕挨近嘴巴,拇指套进勒住嘴巴的布条,使劲向外挣扯。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布条滑下她的下巴,落在她的脖颈上。 然后是腕上的麻绳,她将绳子送到嘴边,用力撕咬。随着麻绳被一缕缕咬开,安狠狠地扭着自己的腕。皮肤被擦破,鲜血浸入麻绳,可她依旧械地挣动着。 这份疼痛不是她的。泪眼朦胧间,她如此想道。这都是些幻觉。 防止她的双坏死,麻绳绑的并不结实。漫长的挣扎后,她的双终于获得了自由。安飞快地解开脚腕上的绳子,随后调整了下姿势,在锋利的疼痛耐心等候时。 她不在这里,不要去想失败的情况。这只是一个逃脱游戏,一个考验。 她不在这里,就当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去后面睡一会儿。”声音尖细的男人说道,“困死我啦,等日出了再叫我,到时候我们再换班。” “成,滚去睡你的。” 有什么蹭过来了,安从脑子里费力地挑选着破坏力最大的法术,屏住呼吸。 “唉,这两天真他妈跟开玩笑一样……”男人在不远处嘟囔,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声。没出十分钟,鼾声便钻进了安的耳朵。 就是现在。 闪电劈开木桶,直直向沉睡的男人劈去。奥尔本皇室的高级咒法威力惊人,尽管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无法发挥出它的全部效果,它还是直接将躺在马车上的男人劈成了两块,同时烤得焦黑。 连带马车一起。 马匹发出受惊的嘶鸣,本来就不算结实的马车顿时散架。安连着破碎的木桶一起狠狠摔在地上,这一下差点把她摔晕过去。背部的疼痛剧烈得不真实,她恨不得一动不动,就这么晕死—— 但是不行。 安摇摇晃晃站起来,强迫自己看向另一个敌人。嗓音低沉的男人躲得很快,只摔伤了一条胳膊——男人的左臂正软软地垂在肩膀上。 这个对异常高大,安不由地退了几步,颤抖着踩过另一个敌人的焦尸,本能地拔腿就跑。 可惜没跑几步,一个法术便击了她的背,纤细的小姑娘直接被击飞出去。 “操,操!”男人拎小鸡似的拎起安,将她拖近,嘴里尖利地咒骂,抬就是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 安直接被打得眼冒金星,她的耳朵在嗡鸣,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鼻孔流下。左侧牙齿松动,满嘴都是鲜血的味道,左脸绝对肿起来了。 她的眼泪还在流,眼睛已经干涩得发痛。 男人见安还没有失去意识,又狠狠踹向她的腹部。安虾米似的蜷缩在地上,紧紧闭着双眼,嘴里吐出一点稀薄的液体。 她输了吗? ……可她不能输的。 可能是怕自己直接将这纤细的小丫头踢成不好处理的重伤,男人又骂了几句脏话,俯下身来掀她的麻布袍子。 就是现在。 剧痛和晕眩,安榨干自己最后的力气,一口咬住男人的咽喉。她麻木地咬紧牙关,扯下一大块血肉,被温热的血喷了满脸。 男人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惨叫一声,用还能活动的右去摸脖子上的伤口。安昏昏沉沉抓住男人的脚腕,雷电的亮光再次亮起。可惜上一击几乎用尽她的力气,微弱的雷电仅仅让她的敌人麻痹了片刻。 片刻就足够了。 没敢离开去捡石头或者碎木。安毫不犹豫地埋下头,继续撕咬男人的脖颈——直到大量鲜血飞溅而出,男人四肢抽搐,最终停止挣扎。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杀人。 奥尔本的公主孤零零地站在凌晨的荒野之。牙缝塞满让人恶心的肉沫,疼痛烧灼着神经。麻布袍子被鲜血浸湿,变得冰冷。她终于敢扯开喉咙,放声大哭。 马车的马早就跑得影子都不见,只在原地留下两具尸体。安努力不去看那两具面目狰狞的男尸,她摇摇晃晃走到马车的废墟旁,开始翻找食物和还能用的工具,脑内维持着一片空白的状态。 她要回家。这场任性的出走该结束了——她想回家。 渴了就用凝水咒弄点水喝,饿了就吃一点草根,幸运点能用闪电咒语弄死些老鼠、兔子或者鱼。她顺着荒野上的道路前行,见人通过就躲进草丛,个日夜过去,安终于再次摸到了生勃勃的城镇。 现在的她看起来枯瘦又肮脏,人们只当是哪里来的小乞丐,没人会提起兴看她第二眼。 这里有佣兵公会的分部,她只要走进去,露出左臂上的皇室徽记就能回家——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她不需要再去啃食老鼠半生不熟的内脏,以及每嚼一口都会卡进牙缝的草根。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她不用再为它们担心,她终于可以…… “葬礼?公主不是还没找到吗,怎么就办起葬礼了?”两个佣兵正在门口聊着天,安本能地将自己躲在几麻袋废料后,小心地听着。 “嗨,说不准是拉德教的人找到的呢,那群家伙又不会向我们报备。据说安德莉娅殿下找回来的时候就害了重病,没两天就去世了。可怜的公主殿下,这让另一只夜莺怎么办——” 可她就在这里,安震惊地瞪大双眼。 “新活儿。”第个佣兵加入了他们,白锡徽章上的狼头闪闪发光。“自己看,这是要保密的活计。皇帝直接指定了咱们佣兵团,钢狼这回算是捡到脏活啦。” “刚刚不还在聊……”收起上的羊皮纸卷,佣兵的声音有点颤抖。 “唔,就是上面写的那样。” “那就是没找到了。” “嗯。” “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亲生的……” “这么说吧,四天内找回来还好办,八天就够做很多事情了。无法探知的精神控制,或者检测不出的监视咒,八天都足够完成。我个人觉得可能是……出于这个考虑。万一那孩子被人掳走施下这类东西,再送回皇宫,他们在现阶段没法处理。” “就算威拉德那边一直不安生,这也太……” “所以皇,呃,那位大人没找审判骑士,而是要我们做这事。按照上面的要求来就好。你知道的,没了一个,好歹还剩一个。” “葬礼已经正式举办过,剩下的都是冒充者——一旦再发现冒充者,就地格杀,不需要再报备。审判骑士大人们没空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所以让我们来维护‘家族名誉’吗?唉……” “希望那个小姑娘真的死了,死了还比较轻松。” 自那一天起,她的人生变成了噩梦——由她亲自发起,她的父亲一完成的噩梦。 那是安第次对父亲失望,或者说是绝望。 现在想想,无非是为了皇室的信息安全放弃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女孩,她并不会因此发自心底憎恨父亲。让她真正绝望的是,她的亲生父亲甚至不愿意为此再稍微努力一下。 解决办法有很多,哪怕把她找回来单独养育,直到找到对策。哪怕把她关在别的城市直到她长大,不再接触重要人物……但现在看来,日理万的帝王懒得为此费神。 阿拉斯泰尔家不需要没有“价值”的公主,她的父亲不需要不听话的女儿。 那之后,安做了两件事。 偷了把刀子,弄了瓶烈酒,她硬生生削掉了左臂的一块皮肉,挖去了那个精致而美丽的徽记。随后为了在混乱的底层保住性命,她给自己的脸上也来了一刀,亲自制造了个丑陋的伤疤。 如果不是命够硬,安早就死在了十一岁。自那天开始,年幼的公主不再信任他人。她在这座城镇的角落野猫一样活着,靠偷窃和捕猎小动物来维持生活。 可冬天很快就要到来。 幸运的是,在那之前,她找到了一个绝好的目标——一个十多岁的笨修女。 她没有名字,人们干脆直接叫她“修女”。安听左邻右舍议论过那个一脸憨傻的女人,那修女并非来自哪个正规教堂,顶多算民间的修行者,甚至连修女服都是自己缝的。虽然有轻微的智力缺陷,修女烘饼干的艺却称得上一流。 修女用这个绝活给自己挣了一个不小的院子。她没有结婚,只是乐呵呵地捡了十来个被遗弃的孩子来养育。她每天都会把形状不那么完美的饼干放在院子里,等孩子们玩累了当点心吃。 那些饼干成了安绝好的目标。 随着天气变冷,她能抓到的动物越来越少,拿的饼干越来越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修女拿出的饼干量也在增加,甚至偶尔还会放下几个水果。最后院子里甚至挂了件破旧的厚衣服,修女像是忘记了它似的,下雪也不收。 而在安深夜小心地抓起那件衣服时,后院的门突然打开了。 “进来暖和下吧。”那修女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似的幼稚笑容,“外面雪太大啦,小姑娘。” 她应该逃走的,安心想,可她没有动。修女院子里的孩子们没有变过,安一直在观察,她知道那些孩子们过得不错,但是…… “别害怕。”修女伸出一只,没有贸然接近她。“你看看你,衣服都冻上了……至少进来洗个热水澡吧。你叫什么名字?” “安。” “有姓氏吗?如果是和爸爸妈妈走散了,我可以帮你联系。哦哦,别的亲戚也可以,你还有其他亲人吗,小姑娘?” “……没有姓氏,只有安。” “可怜的小家伙,来,抱一个。” 安小心翼翼地接近过去,指缝间闪着细小的电光。那修女真的只是狠狠抱住了她,完全没有在意那些结冰的泥水和污垢。女人身上干净又温暖,带着牛奶和黄油的香甜。 “大冷天的,怎么就一个人在外头,唉。” 很多原因,安心想。牵扯到战争,牵扯到王室,牵扯到自尊和愚蠢,牵扯到阴谋和死亡。但她最后还是颤抖着吐出一句简单的话,一句属于孩童的话。 “……我的父母。”她哆嗦着嘴唇,“他们不要我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肆意流泪。 “那我来给你取个名字。”修女吝惜地揉揉她脏兮兮的头发,“看着和个小野人似的……就萨维奇吧,安·萨维奇。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安点点头。 剩下的故事很简单。修女养育的孩子们统统都是没有身份的流民,他们幸运地拥有了一个家,却无法在成长后拥有一份足够体面的工作。他们不被允许做正规生意,正式点的地方也不会雇佣流民,不够正式的地方开出的薪水又少得可怜。 他们总不能一直仰仗修女的善良活下去,但离开这里之后,他们注定又要颠沛流离。 “我教你们法术。”安下定决心,冲她同住的伙伴们宣布。“我们去考黑章,虽然危险点,但能挣不少。我们只要通过测试,然后去做最简单的任务就可以啦!每年有那么多小孩通过,我调查过他们的实力——只要小心,我们肯定没问题。” 那是她犯下的第二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等待着她的是西摩尔蠕虫,以及孤身一人存活的测试结果。 安·萨维奇成为了黑章,但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温暖的小院落。她知道修女在等他们——等待自己养育的孩子们归还。 可她带不回任何人,她不敢回去。 二十多年过去,安会托人打探修女的近况,会在季节更替时给修女寄去一大钱。修女又养育了不少流民的孩子,那钱能让她无忧无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需要过度操劳。 如今又到了寄钱的时候。 安再次放下喝空的酒杯,揪住面前的灰鹦鹉:“我们走。” “我们终于要归队啦?哎哟,等死我了——” “嗯。”安扯扯嘴角,“不过我得先去寄点钱。毕竟我马上就要失去我的养老金了。” “什么钱?谁?给谁寄?怎么回事,这是转移财产吗,你要背叛我们吗?” “……哎呀,被发现啦。”安弹了下鹦鹉的脑袋。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还不知道我有多糟糕吗?” 第183章 皇家舞会 克莱门无疑是个交通枢纽,直通它的传送阵数不胜数。 离开首都多鲁周边后,安很快找到了风滚草的所在地。她大大咧咧推了推面前腐朽的木门,结果木门即刻向前倒去,桄榔一声砸上地面。 灰鹦鹉瞬间炸成毛球,这一下甚至把安自己也吓了一跳。门里的某几位反应同样好不到哪里去——除了杰西异常淡定,不习惯时刻探测周边的奥利弗甚至拔出了安息之剑,而半睡半醒的尼莫严肃地举起右。 艾德里安则平静地搁下的茶杯。 风滚草正非常现实地窝在克莱门边境的某个小旅店,天花板偶尔会掉下来几块碎屑的那种。不过有天花板总胜过睡在桥底,奥利弗一不做二不休,又从风滚草的队伍账户弄出了一点钱,包下了小旅店最大的卧室。 女战士以极其豪迈的方式进入房间的前一秒,尼莫正蜷在沙发上,在傍晚阳光晒得到的地方午睡。奥利弗倚在一边,用指玩弄恋人的黑发。 而杰西翘腿坐在茶桌边,美滋滋地和骑士长一同喝茶。 “给。”小乱子平息下去后,杰西万分自豪地向安递上克莱门大教堂的特产——饼干盒里就剩一块饼干。 清醒过来的尼莫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狄伦先生嚷嚷着一人一盒。安本来该拥有一整盒,奈何女战士到达克莱门时已是傍晚时分,杰西有一块没一块地偷吃着,不大的盒子很快就见了底。 安嫌弃地瞟了眼盒子里那块被饼干渣埋没,硕果仅存的饼干。而后更加嫌弃地望向嘴角还沾有饼干碎屑的杰西。 “就算我对吃剩饭没什么意见,”她嘶声说道,“你的剩饭还是算了,容我拒绝。” “噢。”杰西了然地点点头,很没形象地将最后一块扔进嘴巴。 “我想聊聊那个任务,安。”奥利弗清清嗓子,“克洛斯先生解释了一些,我大概能理解你为什么要通过公会指名我们。可是我有一点想不通。” “谢了,克洛斯。”安冲骑士长点点头,将自己砸进另一个沙发,豹子似的摊开四肢。“说说看,奥利弗。你的问题是?” “为什么要去见黛丽娅·阿拉斯泰尔?你不愿意说也可以,但我希望能多了解一些。狄伦先生给出了预言……”奥利弗皱起眉,停顿片刻。“加拉赫·索尔特会赢,奥尔本会迎来第一位女王,这听上去不像什么要命的灾难。” 问罢,奥利弗直盯安琥珀色的双眼。考虑到尼莫的身份问题,以及狄伦预言的真实可信度,他不打算现在就披露女王的名字。 “我和阿拉斯泰尔家有几分孽缘。”安抬头望向破旧的天花板,轻飘飘地带过这个话题。“你以为那个小姑娘被扶上王座就万事大吉啦?不,她坐不稳的。老顽固们不可能接受一个未成年的女王,他们会强迫她找个男人来摄政——她运气好点,说不准能嫁给一个还有点良知的家伙,对方愿意留她一命,只是把她关起来了事。运气不好,生几个孩子后她就会被悄悄弄死,丈夫正大光明地取得王位。老家伙们只要阿拉斯泰尔家的血能流下去,其他……谁拳头大谁说话。” 听这说法,安像是确信杰西预言的女王是黛丽娅。奥利弗和尼莫交换了个眼神,而后舔舔干涩的嘴唇。“你想见黛丽娅殿下……是想把她弄出来?” “不一定,我只想确认她的情况。索尔特要发起叛乱,到时候能利用的皇室血脉只有黛丽娅。我不认为艾尔德里克亲王蠢到看不清这一点——现在他必须珍惜名声,不会轻易放弃这个砝码,但用某些方法控制她是可能的。我必须确认一下。” 奥利弗沉默地盯着身着皮甲的女战士。 “如果她不想走,那这件事就随他们去。她的年纪已经足够她选择自己的人生,我不会插。”安冷酷地笑笑,用指腹搓搓皮甲的泥点。 “但如果她想离开,我……万死不辞。” 安·萨维奇真的是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吗?尼莫同样安静地看向安。 他的确有过这个想法。但也有可能,安只是听那位幸存公主的指令行事——会使用不怎么常见的战斗咒语,拥有令人吃惊的生存能力,比起一位公主,她更像是一位军人。 按照深渊教会的记录,奥尔本皇室的女性成员大多娇弱无比,最多只能掌握些拉德教的专用术法,不可能接触到战斗法术。而安德莉娅公主“死亡”时只有十一岁,除了少量拉德教仪式法术,以及常规的绘画、音律和礼仪,小公主应该完全不会别的东西。 安绝对瞒下了什么,尼莫心想,但那不重要。某种意义上,女战士救了奥利弗和自己一命,他绝对不想在这种时候谨慎地划清界限。 “放心,我清楚你的不便,尼莫。如果真的要把她弄出来,到时候我会自己做,不会把你们拖下水。”似乎是误会了尼莫的眼神,安扯扯嘴角。“你们只需要帮我见到她。” “如果当初你没有帮我们。”尼莫叹了口气,“我和奥利弗准会被赏金猎人们打包送给奥尔本的军队。奥利弗会被送去坐牢,而我……以我当时迷迷糊糊的状态,没准会被直接处死。”当时他大部分的能力还未觉醒,“这具身体”仍然能够被销毁。 “所以没什么不方便的,我随时乐意帮忙。”尼莫的语调很是认真。 安咬住下唇,冲他感激地笑笑。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作为风滚草的团长,我有个条件。”奥利弗接下话头。 一时间室内十分安静。 “你不在的时候,我花了公共账户不少钱。”奥利弗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你……你别生气啊。” 安用巴掌啪地砸上奥利弗的脑袋:“行了行了,原本我就是怕你们没计划地胡乱折腾,把钱全糟蹋光,搞得整个队伍无法行动。搞清楚点,团长本来就是你……现在看来,我可以放心啦。”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我。”杰西放下饼干盒,愉快地宣布。“这么好玩的事情,可千万别把我排除在外。” 艾德里安只是简单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谢谢。”安正色道,万分诚恳地低下头。“那么我来说下我拿到的情报。” “奥尔本皇室会在后天举办一个大型舞会。据说到时候所有皇室成员都会出席——这个‘所有’,包括埃忒拉姆和黛丽娅。” “等等,停一下。”尼莫慌忙叫停,表情有点惊恐。“埃忒拉姆不是刚刚去世吗?” “人是死了,可利用尸体的办法还有很多。”安随意摆摆,“埃忒拉姆死亡的事情只有很少人知道,是,我有我的渠道——总之,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这件事,艾尔德里克绝对封锁了消息。” “为什么?” “为了把索尔特家的人打上叛军的标签。”女战士冷笑道,露出牙齿。“尸体最多能撑几个月,如果加拉赫不动,艾尔德里克可以趁将宫廷里势力彻底洗牌。而加拉赫一旦动了……皇帝还‘活着’,他就是纯粹的叛军,处理起来更方便。按照那位疯狗元帅一贯的作风,他绝对会动,就这样。” 一口气说了不少话后,安拿起茶壶给自己灌了几口凉茶水,用袖子抹抹嘴。 “但这些和我们没关系——只要混进舞会,我们可以趁这个会接触到黛丽娅。” “可是如果你真的把黛丽娅带走,”尼莫再次举起来,“加拉赫没了可以扶植的皇家血脉,岂不是输定了?” “谁知道呢?”安满不在乎地说,“他敢反,肯定有反的底气。随便扯个人说这是先帝的私生子也可以,从自己的家谱里扯出一点点皇室血脉也成。总之只要成功杀了艾尔德里克,他就有回旋的余地。反正按他的风格,这场战争不会拖太久。怎样都没差别。” 女战士没有半点介入这场斗争的意思,可能是自己多想了,尼莫甩甩脑袋。 “混进舞会啊……”奥利弗拧起眉头,“皇宫的舞会,应该没那么容易得吧。” “不难。”安露出一个坏笑,“各位的脸算是合格的,就算伪装成贵族的情人也没差。克洛斯的话的确需要注意点,你们个是现成的小白脸。” 奥利弗和尼莫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相当复杂,杰西则撩了下头发,脸上写满了“感谢夸奖”。 “总之我有办法,包在我身上。你们几个保持这样就可以,没什么不好。”女战士拍拍胸脯,“我只要处理好克洛斯,剩下的就好办啦。” “可是万一……”奥利弗刚张开嘴,就被尼莫强行捂住。 “就这么办。拜托你了,安。”尼莫严肃地说道,按紧奥利弗的嘴巴,防止什么糟糕的负面预言从里面漏出来。 安的动作很快。 风滚草第二天便抵达了奥尔本的首都多鲁附近,女战士提前策划好了十分隐蔽的路线——他们没有直接传送到多鲁,而是在多鲁附近的一个城镇驻扎下来。 “黛丽娅当晚会有不少士兵看守,但这不是重点。守着她的卫兵很好搞定,问题是这个姑娘。”安拿起一张彩色画像,指尖哒哒地敲着。“罗莎。厄尔利公爵的私生女,黛丽娅同父异母的妹妹。这姑娘是个真正的交际花,单纯活泼,很黏她的姐姐。到时候她估计会在黛丽娅身边乱跑,我们完全无法预测她的行动——艾尔德里克亲王送了她们无数魔法首饰,估计打算把这姑娘当移动警报来使用。” “只是和黛丽娅交谈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这姑娘……我们对她使用任何形式的法术,都可能会引起艾尔德里克的警觉。所以我需要你们,随便哪个都行,如果她要往黛丽娅那边跑,就用自然的办法地把她控制住。你那是什么表情,奥利弗?又没让你们几个色诱——这姑娘健谈得很,聊聊天就好。胡说八道,装装神秘,你俩即兴表演都行。总之拖住她,给我们搞定卫兵,单独接触黛丽娅的时间。” “我……我们尽量。” “你们记住这些资料就可以了,不多,这是我们即将潜入的身份。我已经偷换了他们的宾客名单。” “你什么时候换的?!” “别管这么多。总之你们四个要用威廉·赫尔姆斯公爵的情人身份入场。” “威廉·赫尔姆斯公爵?那这个安德烈·赫尔姆斯是谁?”尼莫一页页翻着里的羊皮纸。 “那个公爵是加兰人,和奥尔本皇室有远亲关系。那家伙平时喜好游历,从来不参与上流社会的公众活动,鬼知道眼下他又跑到哪里去了。皇室一般也就象征性地给他送送请帖,表示个态度。” 安无所谓地抖抖里的羊皮纸,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存在‘安德烈’这个人,我胡诌了一位公爵的远房亲戚。奥尔本的贵族圈对加兰那边不算太了解,不容易露馅……嘿,你该不会认为‘公爵本人没来,只送来几个情人白吃白喝’的荒唐事有人买账吧?总得有个名义上的‘贵族’。” “可我们去哪里找这么个——” “哦,这个啊。”安挠挠耳朵,“我来就好。” “……安德烈是男名。” “我知道。” 第184章 紧闭的双眼 一向节俭的女战士这次下了血本。 尼莫捻了捻衣服的面料,决定不去估算它的价格。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别动,奥利。”尼莫紧张地嘟囔,纤细如丝线的黑影正托着一粒精致的橄榄石耳钉,在奥利弗耳垂上比划。耳钉后的长针已经被去除,取而代之的是可以轻松黏合皮肤的藤胶。 虽然就算他们真的临时弄个耳洞,也能用治疗魔法立刻愈合,尼莫还是决定选择相对无痛的方式。 奥利弗一动不敢动,甚至停住了呼吸。尼莫挨得极近,奥利弗甚至能看清他一根根的睫毛。沾有藤胶的耳钉给耳垂带来一丝凉意,可奥利弗的关注点完全在别的地方。 考虑到尼莫相对内向的性格和“上级恶魔”的身份,安为他准备了一套黑色主调,裁剪利落的长款礼服。短马尾被披散下来,衣服上也没有加过多复杂的配饰,眼下尼莫正因为紧张而面无表情,颇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气质——女战士行走黑章行当多年的经验了得,搭配得恰到好处。如果不是奥利弗事先了解尼莫的为人,他八成会看走眼。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身衣服还真让尼莫多了几分传说的“魔王”气息。 “搞定,黏得很牢。”尼莫说道,吹了吹眼前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刹那间裹住奥利弗的耳廓。“非常衬你的眼睛,奥利,就是看起来有点……呃。” 尼莫不好意思地笑笑,那股冰冷的感觉瞬间烟消云散。他向前探探身子,啄吻了下奥利弗的鼻尖。“你自己看看吧。” 奥利弗不是很适应地扭扭脖子,柔软的领巾和团簇的蕾丝让他的脖颈直发痒。 随后他在镜子前沉默了。 和尼莫相对朴素的礼服款式不同,自己身上的是一件非常华美的灰绿色礼服。散开的长袖口遮住了他腕上扎眼的疤痕,可能是因为型的原因,原本健壮结实的体型看上去竟有点瘦削的意思。本来散在前额的刘海被梳了上去,用发出熏人香气的发胶固定。加上袖口和领口繁复的装饰,以及在耳垂上闪烁的橄榄石耳钉。这一刻的奥利弗看起来有点……像个轻浮的纨绔子弟。 “很好看,真的,相信我。除了……”尼莫小声评价。 “……除了看上去不像个好东西。”奥利弗沉痛地补充,摆了几个夸张的贵族式姿势。“我觉得我现在可以直接上街,轻松扮演一个强抢卖花姑娘的混账角色。” “杰西不是更适合这样的定位吗?”尼莫有点不满地拨弄着奥利弗领口的宝石领口,正了正它的位置。 “可能他的脸太没有说服力,那个家伙……咳,那一位不像强硬的类型。”奥利弗拎起薄薄的套,小心地戴上,用它遮住上的厚茧和细小的伤疤。 想了几秒杰西的身份,奥利弗苦笑着摇摇头,生涩地给自己喷了下香水,结果毫无防备地喷了自己一脸——腻人的甜香爆炸式扩散,两人一起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可惜舞会不能带武器,”尼莫屏住呼吸,捏捏鼻梁。“我会让巴格尔摩鲁带着大家的武器,在城堡附近待命。山羊已经找好了寄养的地方,我们应该不会再回这里了……别忘带东西。” “你没问题吗?” “什么?” “表情管理。”奥利弗翘起嘴角,伸出带着套的指,拂了拂尼莫嘴角的笑意。“我们的沙角梅用光了,要不要买点别的代替?” “如果你是指‘面无表情’的话,没问题。”只要回忆下凋零城堡的事情,尼莫能瞬间抹掉脸上所有笑意——他可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口。纵然凋零城堡已经毁灭,它的阴影仍旧没有消散。 尼莫没有去刻意询问奥利弗的恢复情况,他不想让对方因此而焦躁。他只能尽量多划些时间和他的恋人待在一起,好让黑暗褪去得更快些。 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这个话题保持着沉默,心照不宣。 “那就没问题了,我冷酷的陛下。”奥利弗站起身,嘴里打道。他将颜色明艳的香水瓶放下,厚玻璃瓶与木桌轻轻碰撞。随后行了个笨笨脚的贵族礼。 “去你的。”尼莫无奈地笑笑,“按这个说法,我是不是该把你掳走啊?” “那我可得留好字条,告诉他们千万不要让勇者来救我。” 两个人说笑着走到约定好的餐厅门口,等待提前约好的马车,顺便和其余同伴会合—— 杰西先到了一步。不能参与舞会的灰鹦鹉正气哼哼地停在悬挂招牌的铁杆上。 杰西的穿衣风格并没有变太多,尼莫严重怀疑安根本懒得管他。金发青年还是老样子,除了把原本样式相对随意的长发精心编好,多绑了条镶着蓝宝石的发带。杰西看起来和之前没有太大的差别。稍微上点档次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圆滑,多了点无辜的味道。 “安和克洛斯先生呢?”尼莫不是很适应地理理散下来的头发。 “他们还在准备。”杰西上下打量着尼莫的打扮,随即又将视线扫向奥利弗。“啧啧,哎呀——真适合两位,不知道今晚会有几位女士为你们心碎。” 尼莫刚打算驳回去,两个有点陌生的身影靠了过来。 安没有做太多奇怪的化妆。女战士栗色的头发本来就比奥利弗还要短几分,她大大咧咧地露着眉毛上的伤疤,缠了胸口,用暗红色的礼袍掩饰住了过于女性化的腰身。再加上带着点高跟的长靴——除了五官稍嫌精致,他们面前的无疑是一位飒爽青年。 甚至身高都和一米八的尼莫差不了多少。 “别看啦,我不是第一回 这么干了。之前有的是这样的情况,不少任务在女人很难混进去的地方。”安扬起眉毛。本来她的嗓音就偏性,只需要稍微压低,旁人就很难辨识出声音的主人是男是女。“记住,现在开始叫我安德烈。” “哇。”奥利弗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等等,那你身后的……” 那不是他们认识的艾德里安·克洛斯。 准确地说,是“不太像”他们认识的那位骑士长。他们认识的克洛斯先生是位十左右的沉稳男人,而跟着安的人看起来二十岁上下。但哪怕脸庞多了些青涩,个头稍微缩了一点点,那位青年的五官的确带有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影子。 “减龄药水?”尼莫第一个反应过来。 年轻了不少的艾德里安安静地点点头——前任骑士长原本一米八五的个头变成了一米八,体格也相对缩水了一点点。 减龄药水听着神奇,实际上没什么确切的医疗用途,效果也极其有限。它的价格格外昂贵,在贵族间风靡已久,普通民众通常接触不到这东西。 它能让使用者的外貌年轻十岁,效果只能持续一天一夜,使用者的体力和体质也不会像外表那般回到从前。这种奢侈药剂的限制也颇多——十岁以上的人才能够使用,若是想依靠这药剂将外貌复原为体格差距较大的少年时期,往往会对身体产生不可逆的损害。 奥尔本的上流社会曾出过这样一桩惨案,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出于好奇偷拿了母亲的药剂,想来个恶作剧。奈何十六岁与六岁的肉体差距太过悬殊,他的骨头直接碎成了碎片,差点一命呜呼。 “我马上要满十一岁了。”似乎看出了尼莫的担忧,艾德里安淡淡地答道。“这东西伤不到我。” “我们的威廉大人喜欢十八到二十这个年龄段的年轻男孩,不过考虑到诸位脸的质量,这一关好歹还能混过去。但要算上克洛斯的相貌和体格,这个审美跨度就有点可疑了。”安摊开双,“而且有不少贵族认得克洛斯那张脸,我们总得小心些。” “干得漂亮,萨维奇小姐。”杰西搓搓,“艾德,不如我们——” “我们该出发了。”为了冲淡骑士长本身肃穆的气质,他的打扮与安相近,可以说是在场五人最为繁复的。艾德里安没理会杰西,径直向某个方向抬起指。“是那辆马车吧。” 入场没有遇到多少阻碍。有模有样地踏下马车后,安利落地甩下请帖。她挺起胸膛,微微抬起下巴,步伐沉稳地带着四人混进正门。 而后在大门便遇到了上前攀谈的奥尔本贵族。 “威廉的侄子?幸会幸会。威廉之前可从不来这种场合,他终于肯改主意了?” “是的,叔父一直在外游历。至于来这里嘛……这是个重要的舞会,不是吗?毕竟很少见各位大人来得这么齐全。当然,当然。还有一点。”安顺从侍从的托盘里取了杯酒,十分标准地晃晃杯子。“叔父的宠物们太寂寞,我正好带他们散散心。你知道的,叔父也希望多和奥尔本这边联系联系。” 言下之意是要将腻了的情人送给感兴的贵族,顺便拉拉关系。对面的奥尔本贵族了然地点点头。 “时间过得真快。”他叹息道,“眼看都二十多年啦,当初威廉还在这里的时候……” “您是指叔父偷了女仆条蕾丝围裙那事儿吗?”安挤挤眼,自然地接过话题。“叔母到现在还会拿这件事来取笑他。” “哎呀,她的身体还好吗?” “非常好,感谢您的关心……几位,我虽然答应叔父帮忙照看你们,这不意味着我需要教你们走路。你们可以自由行动了。” 安眨了下左眼,在背后做了个“解散”的势。她本人则随意又不失礼仪地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贵族们谈着天。 “那就按计划的来,先分开行动,必须快点找到那个‘移动警报器’罗莎。”尼莫十分努力地绷着脸,压低声音。“一会儿皇室成员会亮相,结束后黛丽娅才会回休息室。到时候我们得抽个人和安碰头,现在越早确定罗莎的动向越好。” “嗯,你也小心点。”奥利弗点点头,“肯定会有拉德教的人在这里。” “我知道……嘘,开始了。” 死去的皇帝出现在了宽广大厅一侧的高台之上,华丽的大吊灯下。璀璨的暖色灯光溢满空气,皇帝的面孔看起来有点苍白,但行动十分自然。风滚草此行的目标——年少的黛丽娅公主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艾尔德里克亲王则站在离公主极近的地方。 皇帝看起来完全不像个死人。 “感谢各位特地前来。”那具尸体张开嘴巴,声音平稳清晰。“最近外面流传了些可笑的留言,我想我是时候再出来见见大家了——” “你发现了吗?”在皇帝滔滔不绝的演讲,尼莫将嘴唇暧昧地贴近奥利弗的耳廓,眼睛警地扫着周边。“他没有心跳。” “我闻到了尸臭。”奥利弗同样调情般贴近,声音小到听不清。“安的情报没错。但我更在意的是别的……” “怎么?” “据说黛丽娅·阿拉斯特尔一直很健康。” “是这样,她的心跳还算正常。” “我知道。我只是好奇,她为什么这么久——到现在得有五六分钟——一次都没有睁开过眼睛?” 第185章 特伦特枯萎症 尼莫皱起眉头,他方才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自由活动的尸体上,没太注意那位年轻的公主。 视线越过皇帝尸体的肩膀,尼莫第一次看清黛丽娅公主的长相——黛丽娅有着和安极为相似的栗色头发,被编成精细的发辫,缀着细碎宝石和珍珠的花饰正点缀其。她的容貌相当出色,透出少女特有的清丽气质,如同一朵柔软细嫩的花苞。 可惜秀丽的公主面容白得不太自然,脸上没带任何情绪,双眼的确像奥利弗所说的那样一直紧闭着。 尼莫谨慎地放开探知,感应着年轻公主的情况。半分钟后,他下意识倒抽了口冷气。 “怎么样?”奥利弗连忙低声询问。 “刚刚我在探查皇帝的状况,他身上只有非常淡薄的地表魔法波动。不过有意思的是,天花板上有活人的气息——被刻意掩饰过的活人气息。” 尼莫笃定地指指皇帝上方的吊灯:“亲王恐怕也担心在场哪位感应到太过强大的魔咒,尸体有人在上面动操纵。我感觉到的魔法波动应该是魔法丝线。上面的人不止一个,如果我没猜错,声音八成也是腹语师之类的人弄出来的。” “提线木偶那样?”奥利弗牙疼似的吸着气。 “提线木偶那样。”尼莫的脸色也算不得好看,他瞧了眼“行动自如”的皇帝,只觉得脊背一阵恶寒。 “……黛丽娅公主呢?” “她身上有深渊诅咒的味道。”注意到旁人的视线,尼莫挨近奥利弗,用舌尖舔了下对方耳垂上闪烁的橄榄石,而后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大概能分出是什么诅咒,但这件事……我想等安他们在场的时候一起说比较好。” 奥利弗揉揉通红的耳垂,表情严肃下来。 “是的,我想我知道亲王如何控制黛丽娅公主了。”尼莫轻声叹息,“除非公主自己不想活下去,否则安这回人救定啦。” 由于皇帝“身体虚弱”,演讲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黛丽娅公主年纪尚小,被艾尔德里克亲王从高台后面直接领去大厅外侧的走廊,全程一言不发。 皇室成员终于离开,大厅内的气氛顿时热闹不少。尼莫和奥利弗相互点点头,向相反的方向迈去,一边尽量自然地融入人群,一边寻找着那位过于活泼的罗莎小姐。 然而奥利弗没走两步路就被绊住了。 一位身材凹凸有致的贵妇人拦住了他的路:“嗨,小甜心,有空聊两句吗?” 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叫做“小甜心”,奥利弗从头到脚抖了一遍。 “我先看上他的。”另一位年轻点的姑娘凑上来,“天啊,他的脸可真像戈德温·洛佩兹,近看更像啦。啧啧,看不出我们的威廉大人对洛佩兹先生还有这种想法。” 这种行为的确不少见。不少风头正茂的年轻领袖们社会地位不低,但确实出身平民,身后没有古老的家族支撑。部分贵族们会挑选与他们容貌相似的情人寻求刺激,某种角度来说,这样的事实让奥利弗和艾德里安的假冒情人身份更加可信,然而…… 奥利弗嘴角抽了抽,在心里给可怜的威廉公爵和自家堂哥疯狂道歉。 “女士们,女士们。”平复了下情绪,奥利弗强行挤出个客气的微笑。他用双向下虚虚一压,意图请求激动的姑娘们平静下来。“失礼了,我……我对男人更感兴。” 不少年轻点的姑娘在扇子后发出叹息,悻悻散去,可稍微年长些的女士们还在兴致勃勃地打量他。更糟糕的是,这宣言一出,不少男人饶有兴地转过头来。 奥利弗:“……” 他倒是很想说自己已经有了爱人,可惜公爵情人的身份在那摆着,这样的发言未免让人起疑。于是这话从奥利弗舌尖上绕了一圈,又被他活生生咽了下去。眼见要被上前搭讪的人困住,风滚草的团长无奈地转过头,试图用眼神向自家恋人求救。 可惜他的视线被一个魁梧的背影彻底挡住,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正挡在两人之间,和尼莫说着什么。 十分钟前。 自从踏上城堡的台阶,尼莫便一直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毫无顾忌地向外散发冰冷的气息。他甚至可能做过了头,物理意义上的降低了周遭温度,不过这招的确有效——眼下魔王先生尽管英俊依旧,整个人却颇有点阴沉冰冷的意思。而舞会时间有限,他又没有名义上的好出身,纯粹为了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大多不喜欢这种难啃的骨头,更青睐会看人脸色的乖顺情人。 目前只有几个年纪较小的叛逆少女偷偷投来羞怯的视线。 小姑娘们更偏爱透出点神秘气质的男人,可惜基本都被亲人看管着,没有哪位敢上来搭话。尼莫脸绷得很紧,心情却轻松不少。他严肃地拿好取食物的小盘,在摆放食物的桌边转悠着,四处寻找罗莎·厄尔利的身影。以及—— 小樱桃派很是喜人,尝一点,给奥利拿一个。头回见这种牛奶布丁,尝一点,给奥利拿一个。尼莫用力散发冷气,认真地给奥利弗挑选小点心。 大吊灯投下的光线被挡住,似乎有堵墙停在了他的身边。尼莫小心地将一小块树莓蛋卷放在盘子里,扭头去看。 一位穿着正式到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高个子男人正站在他身边,男人面相凶悍,左胸口拉德教的圣徽格外扎眼。尼莫瞬间心虚了几秒,脸上堪堪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状态。 “我注意您很久了。”那人身高绝对有两米以上,身材结实,多半不是普通贵族。“您似乎对女性没有什么兴,愿意一起喝一杯吗?” 尼莫僵硬地摇摇头。 “不用害怕。”高大的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拉德教的审判骑士,不会对您做什么失礼的事。我很少做这种事情,只是您身上有某种特质……” 先前探查皇室成员时,他没法彻底收敛气息。这位先生准是察觉到了一点深渊的气息,但又无法准确辨别自己探查到的究竟是什么——然后误会到了奇妙的方向。 “不,我并非害怕您。”尼莫干咳了两声,竭力让自己听上去更冷漠些。“我喜欢绿眼睛的男人,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略带尴尬的微笑:“这不是借口。我相信您的身份,而且……我相信您一定能成为一位出色的审判骑士。” 尼莫拍拍男人结实的胳膊,径直走开,他方才瞄到一片火红的裙角,而那红裙的主人十分符合罗莎·厄尔利的外貌特征。 然而他刚越过高大的审判骑士,就看到了自家恋人略带惊恐的面庞。 奥利弗比了个“救命”的口型,而后回头继续应付一拥而上的男男女女。尼莫一时失笑,忍不住摇摇头。随即他强硬地分开人群,十分不客气地走上前去,貌似凶狠地揪住奥利弗胸口的蓬松领巾:“安德烈大人叫我们去瞧瞧‘玫瑰’,我们得走了。” 那是他们事先约定好“发现罗莎”的暗语。 脱离不同香水味道蒸出的甜腻香雾后,奥利弗狠狠舒了口气:“你救了我一命,之前他们怎么都不愿意放人……老天,我简直要开始同情戈德温了,你知道刚才有多少男人来搭讪吗?” “不客气。”尼莫将盛满点心的小盘塞进奥利弗怀里。这段时间下来,面部肌肉板得直发僵,他忍不住海獭似的用掌心揉起来。“反正他们不会成功的……不管是对戈德温还是对你。” “哎,我还挺喜欢你这种发言风格。”奥利弗往嘴里塞了根树莓蛋卷,跟叼烟卷似的叼着。“多说点。” “有会按着你说个够,现在我们去找安。”尼莫从奥利弗的嘴巴外面利落地掰掉半截蛋卷,送进自己嘴里。“在我们伟大的团长牺牲自己改变大厅人员密度的时候,我仔细确认了一遍。罗莎不在大厅,我看见她向花园那边跑了。” “安应该在花园走廊吧,这不正好吗?”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顺利。 “嘿,安……德烈大人,您在做什么?” 杰西正站在大理石花坛的角落,脸上堆满略微有点古怪的假笑。前任骑士长则在他两步之外,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脸色难看至极。奥利弗回忆了几秒自己的悲惨遭遇,决定向骑士长投去万分同情的目光——好歹他知道那群人是冲“酷似戈德温的脸”来的,这里的艾德里安·克洛斯可是如假包换的本尊。 安也在这里,只不过她并不是一个人前来。一位红裙姑娘正站在她面前,面颊绯红,双眼闪闪发亮。 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罗莎小姐。 “你们来了。”安说道,向刚到的两人转过头去,声音因为尴尬有点变调。 “安德烈,这些人是你的朋友吗?”罗莎十分自然地挽住安的臂,安则不动声色地向外缩了缩。 “是。这几位是叔父的情人,我带他们来散心。”安笑道,“都是些没什么常识的乡下人而已,现在我得告诉他们如何享受这种场合。” 她抓起姑娘的,熟稔地吻了吻姑娘的指。“亲爱的罗莎,您愿意去玫瑰喷泉那边等我一会儿吗?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了,我就去找您……二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就可以。” 罗莎大方地挥挥帕,提起裙子,轻盈而欢快地向花园奔去。 “……”尼莫和奥利弗眼神复杂地看向安。 “我不会赴约的!唉,等这事儿完了,我得给她寄点礼物,外加一封道歉信。”安咬牙切齿,音调高了些。“是我没想到这个,刚刚她突然冲出来——算啦,说正事。现在我姑且算是把罗莎小姐弄去了一个我们清楚的区域,并且能稳住她十五分钟左右。” “要见黛丽娅,十五分钟可不够聊吧。”杰西脸上依旧带着微妙的笑容,意有所指地说道。“现在的小姑娘可都是很能说的。” “还在介意刚才的事?狄伦,我没空顾忌您那庞大的自尊心。”安翻了个白眼,“我们说正事,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你们得有谁去吸引住罗莎的注意力。趁这个会,剩下的人跟我走,搞定黛丽娅身边的侍卫和可能的监视。” “我去吸引她的注意力。”杰西少见的率先表态,尼莫震惊地望向他。 “嘿,你不是被拒绝了吗?”安不客气地露出牙齿,“我听见了,她说‘我不喜欢比我漂亮的男人,也不喜欢一看就讨男人喜欢的男人。’……狄伦先生,人要学会适可而止。” “我要雪耻,这回我肯定能拖住她。当然,不用任何法术。”杰西信誓旦旦地说道,一只捉住艾德里安的胳膊。“不过艾德得和我一起。” “随便,如果你拖不住导致任务失败,所有财产充公如何?” “成交。”杰西信心满满地答道。 “还有事后的道歉信和礼物,你出钱。就算你要走感情路线,也不许太过火。不要让她真的心动。” “我自有分寸。” “……虽然我怀疑这点,但行吧。” “那么就是我和奥利和你一起去见黛丽娅了。”尼莫正正领口,“安,有件事需要你提前知道下。” “说。”安缓缓吐着气,倚在种满黄玫瑰的白色花坛边,目光锐利地看过来。人们大多聚集在大厅和花园,此刻的走廊昏暗而空荡。 “狄伦和克洛斯先生也一起听一下比较好。”尼莫清清嗓子,“黛丽娅公主得了特伦特枯萎症。” 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住:“你确定?” “我在克莱门学院取得了这个病症的所有资料,它的诅咒特征非常明显,我百分百确定。艾尔德里克亲王准是用药物抑制了病情的蔓延,但这也意味着……如果有人想把公主带走,没了皇室的药剂,公主会因为迅速恶化的病情死亡,并且很可能将疫情带到外界。” 安的表情狰狞了一瞬,她甚至在刹那间放出不少杀气。等她平静下来,脸上只剩淡淡的愤怒和悲伤。 “怪不得她一直闭着眼睛。”她苦涩地说道。“好女孩。” “有谁介意解释下吗?”奥利弗挠挠头,“说实话,我对这个了解不算多——特伦特枯萎症消失了挺久,大家只传下来了最吓人的那部分,其并没有关于眼睛的故事。” “当初各国给民众的解释是‘饮用了被恶魔血液污染的水’。”年轻了不少的艾德里安突然开口,声音相比十年后的骑士长要更柔软清澈些,但语调的那份沉稳分毫未变。“我想两位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嗯。”尼莫点点头,有意无意地搭上奥利弗的肩膀。“特伦特枯萎症的源头不是恶魔的血液,是某种深渊植物的果实。” “以及……它是靠‘对视’和‘生育’进行传染的诅咒类疾病,和水没有半点关系。” 第186章 传染源 特伦特枯萎症。 当初戴拉莱涅恩准是在自己还没有到达凋零城堡的时候,就提前向其他肉体分享了部分情报。尼莫在特伦特枯萎症的研究项目里看到了索尼娅·拉蒙的名字,不过档案上有个“调查”的魔法标记。 至于特伦特枯萎症本身,深渊贤者的调查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 这种瘟疫是在约八百年前出现的,甫一兴起,便一口气吞噬了人类近十分之一的人口。如果不采取任何段,视个人体质不同,患者会在短则四天、长则八天内死亡。 八百年前的治疗魔法系统尚不完善,各个王国的顶尖治疗师费劲心血,才找到这凶猛瘟疫的来源——通体血红的的克罗伊登血树,一种原本成长于深渊深处的植物。 由于树干和叶片有神秘而浓烈的异香,它是由远征的人类亲自带到地表的。当时的远征军带上来几颗树苗,仔细栽种。克罗伊登血树也争气,只要光照不强,条件合适,插根枝条也能勉强养活。它的香气无毒无害,味道美妙得如同梦境。 枝干的味道尤其浓郁,叶片则气味淡点。人们将树皮和树干研磨成粉末,用油脂熬煮叶片,将那美妙的香味握在,而后将制作好的香粉和香脂售往各地。 没人会抵抗如此美妙的香气,克罗伊登香一时供不应求。一根鲜活的树枝几乎比等量的黄金还要贵重,种植克罗伊登血树在小圈子内成为潮流。 直到它结果。 第一批克罗伊登血树被带上地表二十多年后,在没有开花的情况下结了果。深渊下层一片漆黑,危险而混乱,很难去确切地观察黑暗一动不动的植物。追逐香味的人们没能发现它的花朵,从未想过这种树木还能结出果实。 悲剧始于最初种植克罗伊登血树的商人家庭。 打理树木的女仆将那怪模怪样的果实取下。那东西鸡蛋大小,微微蠕动着,带着让人不快的粉棕色软皮。果实表面布满漆黑的孔洞,没有散发出任何香气。 商人——特伦特先生拿起那黏滑的古怪果实,仔细观察几分钟就失去了兴。他招呼女仆将它妥善保管,自己驾车前往城市,参加所属商会的重要会议。 而后他的眼睛开始不适,仿佛进了沙子般疼痛。他闭紧双眼,一边坏脾气地咒骂仆人没有打扫好马车,一边用帕揩去眼角源源不断的泪水。幸运的是在漫长的一天过后,等特伦特先生住进城的旅店,他的眼痛不治而愈。于是他按照安排参与了商会的会议,随即又去城最好的酒馆找了找乐子。 然后一病不起。 先是四肢软弱无力,无法行走。紧接着是吓人的高热,伴随着思维紊乱和胡言乱语。不出一两天,特伦特先生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是大大地睁着双眼,眼睛眨也不眨。特伦特家为他找了最好的医生,可医生同样束无策。 最后几天他的呼吸异常艰难,整个人形容枯槁。特伦特先生彻底失去对外界的一切反应,大小便完全失禁,很快便一命呜呼。特伦特家拥有着商人的开明,他的家人们愿意捐出尸体供治疗师们研究,力图搞清这怪病的来由。 可治疗师们只是找到了特伦特先生的死因——患者的大脑已经腐烂成了一滩浑浊的黏液。 特伦特先生不是第一位牺牲者,很快,城内的很快出现了大量的怪病患者。人们先是双眼发痛,很快就可以自愈,他们还能继续健康地活动一天一夜——在那之后,死神会迅速挥下它的镰刀。 迅速席卷地表的古怪瘟疫被正式命名为特伦特枯萎症。在大量的牺牲之后,治疗师们终于发现这种瘟疫的来源。 克罗伊登血树的果实是传染源头。生物注视它六秒以上即有很大概率被诅咒侵染,感染的人不会立刻发病。他们往往会感到眼睛不适——那是诅咒在改造他们的眼部。 疼痛消失后的一天一夜是传染期,在传染期内,和患者直接对视六秒以上人都有风险被传染。一天一夜过了,患者的脑部开始腐烂,会迅速病倒并死亡。发作期间对视倒是安全的,这诡异的传染方式还是靠瘟疫面具才得以发现——瘟疫治疗师们的面具上有厚厚的清洁魔晶,戴着它出行的治疗师们几乎无人病倒,平时戴眼镜的那部分人们的感染率也十分之低。 除了患病的母亲诞下孩子,孩子也会因为特伦特枯萎症的诅咒迅速死去。这种凶恶的疾病再没有其余传染方式。 既然得知了传染途径,对抗瘟疫的办法便多了不少。遵从物以稀为贵的理念,克罗伊登血树的种植本身就不普遍。尽管不少商人试图藏私,但还是被专门训练过的猎狼抓了个正着。地表的克罗伊登血树被尽数销毁,只留下了部分陈旧干枯的树干和树叶在黑市流传。为数不多的果实则被宣誓过的研究构分走,做研究用途——奥尔本皇家本不应该拥有这个。 不过已经几百年过去,时过境迁,也没有那么多“本应如此”。尼莫叹了口气。 “奥利,还记得我问过你特伦特枯萎症的事情吗……在克莱门学院禁闭室的那阵子。” “记得。”奥利弗正跟在安身后,人一同向黛丽娅公主休息室所在的方向前进。 “现在我大概清楚怎么回事了。”他们窝在一根粗大的雕花石柱后面,眼看着巡逻的士兵路过。尼莫轻声低语,看了眼走在前面不远处的安。“你的母亲在怀你五个月的时候因病去世,那不是普通的病症,就是特伦特枯萎症。” “可你刚说它可以通过生育途径传染……”奥利弗怔了几秒,蹙起眉。 “是的。”尼莫叹了口气,“也就是说拉蒙叔叔,不,弗林特不仅仅把刚够五个月的你保下。他还用某种方式压住了特伦特枯萎症,让你活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 “凋零城堡,戴拉莱涅恩提了一嘴。”尼莫抓紧奥利弗被礼服包裹的胳膊,“我之前没有百分百确定状况,不想告诉你太过主观的猜测……但现在不同,现在一切都串起来了。根据戴拉莱涅恩的研究资料,现在地表还存有致病果实的地方本该有处——克莱门学院、佣兵公会总部和守门人另一处研究设施。这些地方都存有一个做研究样本,近期没有失窃记录。而且无论哪个构,都没有专门用它对你母亲下的理由。” 奥利弗脚上没有停住步子,眉头越皱越紧:“你是说……” “你的母亲患了病,但没有扩散开来。和现在黛丽娅的情况一模一样。”尼莫拂开落到眼前的一缕黑发,“还记得你的父亲突然断掉和弟弟联系的事情吗?我们那个时候的推测应该没有错,这件事的确和奥尔本皇室有关。” “皇室用果实让母亲患病死亡,而父亲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为了将弟弟伊曼纽尔从这件事干净地摘出去,直接断掉联系消失?他那样爱母亲,怎么会就此罢休——不对啊,尼莫。如果当初的皇室真的有这个念头,为什么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奥利弗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 “为了撇清嫌疑,顺便保证谋杀成功。” 尼莫安抚地抓住恋人的:“毕竟就算是戴拉莱涅恩那种疯狂求知的类型,也是在最近才意识到奥尔本皇室可能存有致病的果实。当时的弗林特虽然强大,但也只是个出身平民的佣兵,应该接触不到这种秘密。” “你的父亲非常强大,人脉也广,肯定有不少仇家。当时你的母亲怀着你,弗林特绝对会尽全力照顾她,对吧?普通的下毒和意外很难成功。就算用别的致病物,只要有时间,你的父亲也能把她救回来。但特伦特枯萎症不一样,它消失太久,你的父亲在查出索尼娅得了什么病之前,她很可能就……” 奥利弗沉默了很久,他们的前行速度变缓,几乎要被走在前面的安彻底落下。 “为什么?”时间过了良久,奥利弗茫然地说道。“弗林特·洛佩兹这个人,应该没有做过任何有损皇家利益的事情。为什么奥尔本皇室要对母亲下?” 而父亲一直只字不提母亲的事情……是为了让儿子无忧无虑地长大,不让他的童年蒙上“复仇”与“憎恨”的阴影吗? “这就是我们要确定的事情。”尼莫叹了口气,“只有这点,我如何都想不通。但我想我们有切入点。” “你们两个在后面嘀嘀咕咕什么呢?”专心跑在最前面的安扭过头来,又好气又好笑地招呼。“我们时间有限,小伙子们。” “来了!”尼莫提高声音,随后又将它降回去。“安肯定和皇家有联系……等她和黛丽娅殿下谈完,我想我们可以和她好好谈谈。” 黛丽娅·阿拉斯泰尔正坐在宽阔的休息室内。她依然紧闭双眼,用缓缓触摸紧贴双腿的精巧支架。 她的四肢发软,已经无力凭借自己的力量行走。年轻的公主面容冰冷,一动不动地坐着。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容易入口的水果丁和小点心,全都在她触可及的地方,可黛丽娅冷漠地无视了它们。 她知道这房间内塞满了看守的士兵,无数目光正锁在她身上,这让她直反胃。 但她做不到将这要命的瘟疫扩散出去。现在为了压制盘踞在自己心脏的病魔,她一天足足要吃九次特制的药剂。凌晨也要被拽起来喂次药,才能勉强维持住现在的状态,不至于立刻毙命。 只有太阳即将落山,属于她的花园空无一人的时刻,她才能睁开眼睛,再次看看这世界。 可今天不同,门被轻轻打开,卫兵在和外面的人交谈着什么——随后瞬间,十几个卫兵一同倒地,盔甲相碰的声音响彻房间。 “干得漂亮,尼莫。别担心,心跳级别的监视咒语不是那么好施放的,而且在士兵身上用它容易让人起疑。一个罗莎就够艾尔德里克费心了。” 门应该是被关上了,门轴旋转,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随后房间内的温度似乎凭空低了几度。 “您可以睁开眼睛,黛丽娅殿下。我们清楚您的身体情况,没有关系。” 年轻的公主将眼睛睁开一道小缝,随后因为不习惯光线而眯起。她在自己面前看到一堵闪烁的冰墙。冰墙平整透明,后面站着个人影。 她张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只能苍白地笑了笑。 “沉默咒,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意外呢?”安愤怒地说道,直接一个解咒打了过去。 黛丽娅这才将注意力转向安。 她整个人怔住了,不过这丝震惊很快消去。黛丽娅并没有求救,她沉静地坐在扶椅上,腿部的金属支架在摇曳的烛火闪闪发亮。 “诸位,有何贵干?”她死死盯着安的脸,声音里甚至带了点警惕。 “我只有一个问题。”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用伪装后的声音继续提问。“你想要离开这里吗?” “不。”黛丽娅坚定地答道,露出一个愈发冰冷的笑容。“你们既然知道我的身体状况,为什么会问出这种傻问题?” 尼莫吃惊地望向坐在扶椅上的娇小女孩,黛丽娅的眼睛和安非常相似,都是清透的琥珀色。 “如果没有特伦特枯萎症呢?” “我不想做毫无意义的假设,现在我一天得喝九次药才能活下去,那可是只有这里才有的药。你们是哪边的人,索尔特那边的?索尔特现在应该起兵了,他想要先一步把我弄走吗……可惜晚了一步。” 黛丽娅的在微微发抖,心脏跳得极快,这些细节瞒不过尼莫的探查。但她面上平静至极,谈吐完全不像十六岁的孩子。 “说实话,艾尔德里克是否能坐上王位和我无关,你只需要给我一个‘是’或者‘否’,黛丽娅。”安拳头攥得紧紧的。 “可惜他能否坐上王位和我有关。”黛丽娅毫不客气地说道,“唔,我想我亲爱的舅舅应该不至于玩这种无聊把戏。佣兵也不会接这种活计……黑章,是吗?既然您说‘艾尔德里克是否能坐上王位’,我假设您已经得知了皇帝的现实情况。” 这小姑娘在套他们的话。 “能够得知这一点的只有索尔特家族。虽然我不知道您的关注点为什么这么奇怪,但我要回答您——别担心,我有自己的打算。告诉加拉赫,现在还不是时候。” “黛丽娅,你……” “加拉赫元帅凭什么相信您?”奥利弗伸出一只臂,横在了安面前。女战士做了深呼吸,沉默地冲他点点头。“您的年纪太小了,说实话,您的想法很可能不够成熟。” “克莱门学院最近有异常吗?要我说,现在老索尔特应该封锁了克莱门学院,将那群贵族后嗣作为人质,而加拉赫元帅应该开始准备起兵了吧。他会用追缴流寇的借口先控制住几个城镇,有老索尔特争取的时间,暂时不会有其他贵族插这件事。” 黛丽娅板着脸,纤细的指敲着木质扶:“瞧艾尔德里克那急急忙忙的样子,一定是在和他赛跑。瞧着吧,今天的舞会过后,他很快就会让‘皇帝’下令,向加拉赫元帅那边增兵。就把这些话和我的身体状况原样转达加拉赫元帅,还请他尊重我的意见。” 她几乎全部猜。 “……谁教你的这些?”安忍不住还是开了口。奥尔本的公主可没有接触到上位者谋略的会。 “我的母亲。”黛丽娅轻声说道,“她是个天才,不,她曾经是个天才。您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不愿意走吗?这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亲爱的舅舅真的坐上那个位子,我会竭尽全力让他坐不安稳。” 安沉默地望着她陌生的侄女,眼圈有点发红。 公主苍白的面颊则涌上一丝愤怒的红晕:“所以请回吧。” “巴尔萨泽·梅德思。”尼莫突然开口,“目前特伦特枯萎症并非无药可医。这个人一直在研究它,他曾在二十多年前就成功找到了某种解法,已经有病例成功地活了下来。眼下他应该取得了更多进展才对。如果我们能够治愈您的病,您愿意跟我们走吗?” 这回安和奥利弗一同看向尼莫。 他们从未听尼莫提过这名字,但他们都知道这名字属于谁。 当年锡兵佣兵团有两个成员没有参与远征,其一位是弗林特的导师塔尔博特·万斯,另一位便是这位巴尔萨泽·梅德思。尼莫的表情镇定,语调认真,完全不像随口胡诌一个理由骗人的样子。 “如果您能拿出确切的证据,我会立刻投向索尔特那边。”公主挺直脊背,“你们该走了,很快会有人来送药——走之前,记得收拾这些烂摊子。” 她指了指地上瘫倒的卫兵们,随即闭上眼睛。 安没有立刻离去。 “虽然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失礼,但请告诉我。”她苦涩地问道,“安娜贝尔殿下她……最后很痛苦吗?因为您看上去非常的……”非常的愤怒。 “她喝下了毒茶水。而根据奥尔本的传统,她有权在死前拥有一个愿望。她的确有一个愿望。” “她说‘把我的女儿唤来,让她亲眼见证我的死亡。’” “‘让她亲眼看看失去自我的人的末路。’” 第187章 亡灵法师 给醒来的士兵们一个足以扰乱记忆的混乱咒后。人迅速离开公主的休息室,安终于有会提出她的疑问:“巴尔萨泽·梅德思,锡兵那个亡灵法师?尼莫,别告诉我你是胡扯的。” “我没有。”尼莫小声说道。 巴尔萨泽·梅德思起初在锡兵佣兵团里的定位并不是亡灵法师,而是什么都会一点的杂学家——傀儡、草药、针对各式疑难杂症的治疗术,他统统有涉猎。 快乐的梅德思先生对世界怀抱着巨大的热情,虽然战斗方面不值得一提,但完全可以算得上锡兵佣兵团的灵魂人物。除开佣兵团的顾问,他几乎可以说是锡兵的第把。 在那些锡兵的传记,这位先生一直是个正直开朗、热情过度的形象。梅德思为团长弗林特提供了无数有用的信息,帮锡兵佣兵团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和婉言拒绝参与远征的塔尔博特·万斯不同,梅德思在锡兵加入远征军队时不巧受了极难恢复的重伤——考虑到深渊远征的危险程度,梅德思先生被弗林特明令禁止加入任务,乖乖地留在地表养伤。 可除了弗林特本人,他的战友们再也没有归还。 在戴拉莱涅恩的记录,这个人曾在索尼娅患病期间带伤来过弗林特所在的城市。虽然没有进一步证据,尼莫可不认为梅德思先生是刚巧来旅游观光的。 方才赶路时间有限,他没有来得及将这些细节全部告知奥利弗。 弗林特没有医术或者治疗术方面的修养,但奥利弗活下来了。这位曾经的杂学家一定在其起了不小的作用——他可不算欺骗黛丽娅,的确有人从特伦特枯萎症痊愈。奥利弗就是那个成功活下来的病例。 并且尼莫有种预感,关于奥利弗的母亲,安绝对知道些什么。 至于尼莫不愿意立刻提出这个人的理由,除了缺乏硬性情报外,还有一点——索尼娅去世后,巴尔萨泽·梅德思的性情大变。他将自己关在一座偏远的古墓,不再见人,后来有人偶尔在荒山目击过类似梅德思的身影,而“那东西”已经不再是人类的样貌。 那是一具双眼燃烧着血红光芒的枯骨,身上还披着锡兵的制式长袍。 另一方面,自从梅德思进入古墓,骷髅们纷纷从泥土立起,开始在古墓周边游荡。这位锡兵成员最终变成了传闻极为罕见的亡灵法师。 自那以后,同塔尔博特·万斯一样,没人再从公共场合见过这位最后的锡兵。 但在这里提出这位锡兵成员和特伦特枯萎症的关系,无异于直接暴露奥利弗母亲的死因。 “安,关于这件事,我和奥利得跟你好好谈一谈——”尼莫戳了下奥利弗的腰。 “待会再说这事。”安强硬地将尼莫的话堵了回去,女战士拉着脸,咬牙切齿。“我首先要告诉你俩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听着,非常重要。尤其是对你而言,奥利弗。” 她凝视了会儿面前的虚空,狠狠叹了口气:“先联系狄伦和克洛斯,反正克洛斯大致知情,狄伦……随便吧,他早晚也会知道。” 他们从未见过安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尼莫咽了口唾沫,快速用通讯水晶打了个招呼,然后雕像似的凝固在奥利弗旁边,等待着安的下一句。 “奥利弗·拉蒙。现在我很确定,我的确想要把黛丽娅从这里救出来。那么我是时候告诉你事实了……我不想做那种利用完同伴才吐露真相的卑鄙小人。阿拉斯泰尔家是你的仇家,你要救的是仇家的子孙。弗林特连自己的身份都没告诉你,我不认为他会告诉你这个,但既然你已经卷进了这事——” 安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几秒后她便睁开了它们,并坚定地直视着奥利弗的双眼。 “你的母亲,索尼娅·拉蒙,她是被先帝桑普森·阿拉斯泰尔设计害死的。我的父亲杀了你的母亲——是的,身为流民的我舍弃了自己最初的名字。那个名字是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 “尼莫也就算了,这件事你完全可以不出。现在回答我,风滚草的团长,你还要继续这个任务吗?” 在黛丽娅和人会面的时候,罗莎·厄尔利等得不耐烦了。 那个叫安德烈的贵族的确俊俏,还带着几分迷人的危险气质。可他终究只是个陌生人,既然对方不愿意守时,自己也没有必要为他浪费太长时间——离舞会结束还早呢。 玫瑰开得不错,她寡言的姐妹最近得了病。在寻觅下一个目标前,她或许可以折一捧漂亮的花,让不方便外出的黛丽娅闻闻这沁人心脾的香味。爽快地下了决定,罗莎紧紧套,开始小心地折起玫瑰—— “晚上好。”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罗莎扭过头去,睁大眼睛,上还握着刚折下的黄玫瑰。 “你是刚才那个……”罗莎小心地拈着那枝黄玫瑰,“叫什么来着?” “艾德。”来人说道。 那是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个头不矮,身形已经是青年,但脸上还带着些少年特有的柔和。可惜那人的表情太过死板,那几分柔和快被他脸上的严肃给生生磨没。 “你好呀,艾德。”没表情归没表情,英俊的年轻人总是让人心情愉快,罗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有什么事情吗?” “安德烈大人临时有事,没法前来赴约了。他要我带个话——‘十分抱歉,我不该让这样一位可爱的淑女等这么久。’” “没什么,我猜到啦。”罗莎撇撇嘴,扮了个鬼脸。“那就这样吧,我肯定能找到更加帅气的舞伴!……你还有什么事情吗,艾德?” 那英俊的年轻人仍站在自己面前,深棕色的眸子让她不由地想起冬夜的枯树林。 “如果您不是非常着急。”自称艾德的青年彬彬有礼地说道,“能否帮我找一个人呢?” 罗莎扬起形状好看的眉毛。 “刚才向您搭讪的那个金发男人,他被您拒绝后,看起来十分沮丧——现在他准是跑到哪个角落里自怨自艾了。现在我的其他同伴全都不知所踪,只有您确切地见过他。安德烈大人下了死命令,我必须尽快找到他才行……他走不远,应该就在这花园里。” “当然可以。”罗莎噗地笑出声,“哎呀,那张脸的确让人很难忘掉,但没有几个姑娘愿意和比自己还漂亮的男人跳舞。我当时被他的脸惊了一下,有点口不择言,我也应该去道个歉才对。他叫什么名字?” “杰西。”艾德里安勉强笑了笑,内心谈不上愉快。 骑士长本以为狄伦先生要亲自雪耻,没想到其余人刚离开不久,他就扔出了一个幼稚到极点的主意—— “我们来捉迷藏吧,艾德。”杰西的热情空前高涨,“多漂亮的花园啊!” “迪伦先生,我服用的是减龄药水,不是降智药剂。”艾德里安平静地回应道。 “……您真是一点都不浪漫。” “一向如此。” “好吧,好吧。我们好歹有约定在先——我藏起来,你去找我们的罗莎小姐,借口一起找我就好。罗莎小姐是个性格火热的姑娘,她不会拒绝的。” “理由?” “我受到了空前巨大的打击,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痛哭一会儿。”杰西迅速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告诉我你打算藏在哪里,我好控制时间。” “……这就是浪漫的地方啦,艾德,我可不会告诉你这个。不过作为一位优秀的占卜师,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会在恰当的时间找到我。” 可惜前任审判骑士长根本无法理解这份“浪漫”。 罗莎拎起红裙的裙摆,和他一起到处扒着花园里的玫瑰丛。艾德里安甚至无法自控地看了几眼巨大的垃圾篮,颇有点窥视下里面的冲动。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到了花园心。 “哇。”罗莎抽了口气,眼睛紧紧盯住不远处正在赏花的男人。那男人看起来十上下,也是副英俊带着点野性的相貌。“艾德,艾德。对不起啊,我看到个非常对胃口的目标——我恐怕没法继续帮你找啦。” 年轻的姑娘将黄玫瑰塞进艾德里安的:“一会儿见到杰西先生,把这朵花给他,告诉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啊他要离开了,我先走啦,回见!” 红裙的姑娘从他面前旋风般跑开,凑到不远处的男人旁边,脸上满是明媚的微笑。 “我已经耽误您很久了,十分感谢。”艾德里安礼貌地回应,尽管他不认为罗莎小姐还有心思听他讲话。 既然有明确目标,罗莎一时半会不会去见黛丽娅,那个人应该是安全的。 他低头看向的黄玫瑰,眼角余光瞥到灌木枝杈间的一丝金色。 骑士长摇摇头,正要扒开树枝,一只白皙的从旁边的灌木丛伸出,一把将他拽进灌木。灌木丛是棵修剪得恰到好处的高树,当艾德里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背正紧靠树干,人被杰西牢牢压在树上。 “嘘,他们还没走远。”金发青年的脸挨得极近,“他们将来可是很可能结婚的,不要打扰未来的小夫妻呀,艾德。” “放开我。”艾德里安皱起眉。 “不放。”杰西笑嘻嘻地说道。 “您几岁了?” “你是真的不懂情调,对吗?花园的灌木丛,多美好的地方。瞧瞧你,真的像极了偷跑出来找乐子的年轻贵族——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当然,之前的你也很不错……” 艾德里安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够了。”他冷淡地低语,“我们是来做正事的,狄伦。萨维奇小姐说不准什么时候联络我们,我们得安静地等着。这是罗莎给你的花,那姑娘有点儿愧疚,虽然我觉得你压根没受伤——我好歹答应过她。” “我正在做正事呀。”杰西脸上的暧昧笑容更明显了。他一只接过黄玫瑰,瞟了眼,随后满不在乎地将它插在胸前的口袋里。“放心,他们个在忙呢,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会难得,不如我们……?” 去他的会难得。艾德里安警惕地望着对方满是笑意的脸——杰西·狄伦的确是个抓住一切会纵情享乐的家伙,在祈祷室的那个夜晚,他已经充足地领会了对方的恶味。 尽管上回的体验和“痛苦”这个概念完全不沾边,甚至恰恰相反,他也不想再给对方第二次这样的会。 “别紧张,别紧张,我只用。” “不行。” “真冷淡。”杰西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发出一阵低笑。现在的杰西·狄伦比他高上一些,艾德里安发现自己十分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片刻后,狄伦将胳膊抬起,还是伸出了。艾德里安绷紧肌肉,紧盯着那只,打算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好好上一课—— 可那只只是停在了他的头顶,轻轻揉了两下,随后拨开了那不算长的深棕色刘海。 相对变高的杰西·狄伦微微低下头,在他的前额印下一个轻吻。 “好啦。”杰西带着让他看不懂的笑容,语气轻柔又愉快。“现在我们可以等萨维奇小姐的消息了。别那副表情——怎么,你在期待别的事情吗?” “……为什么?” “因为你最终还是找到了我,”杰西轻轻吹了声口哨,“这是奖励,艾德。我说过吧?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让人感觉……非常怀念。” 艾德里安一贯挂在脸上的冷漠渐渐消失。在对方温暖的心触上额头的那一刻,杰西·狄伦刹那间变得有点陌生,但那份陌生又透出些诡异的熟悉感。前任骑士长抿起嘴唇,狐疑地看向那双冰蓝色的眼睛。 非常美丽深邃的蓝色,就像冻住的湖水。 ……不会是那样,他想。毕竟自从九年前,他就放弃追逐那个幻觉了。 “哎哟,是萨维奇小姐的通讯。”杰西晃了晃伪装成装饰的通讯水晶,将艾德里安拽回现实。“正事来啦,艾德。嘿,艾德,你在听吗?” “嗯。” 而在风滚草即将聚集之时,公主的休息室里一片死寂。 黑章们离去,卫兵们迷迷糊糊地继续看守着。对卫兵们来说,一切只是一晃而过的几秒恍惚。公主还好端端地待在面前,大家都为了混口饭吃,没人愿意在一片风平浪静提出这小小的异常。 黛丽娅安静地坐在扶椅上,活像个真人大小的精致人偶。她的双眼依然紧闭,只不过这次,年轻的公主发觉了些许异样。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臂上爬行,一阵轻痒。随后有什么进入了她的脑海,非常非常模糊,但她依稀可以分辨内容。 【来帮……帮你……】那并不是确切的语言,只是非常模糊的一缕情感。 【是谁?】公主没有出声,她用力在心里思考着。或许这只是陷于黑暗太久,自己的大脑在制造幻觉。 接下来她“看见”了。在那紧闭的双眼之,她开始“看见”周遭的一切,除了带着点让人不快的暗红,所有事物都越来越清晰。 【……是谁?】她的心脏在狂跳,这无疑是某种高级法术。它的施术者绝对拥有顶尖的气息隐匿能力,才没能触发她身上魔法首饰的警报。【告诉我,你是谁?】 【不……不知道……吾主要我帮你看见……】那缕思绪有点犹疑,【我……我大概是蜘蛛?】 黛丽娅很实在地哆嗦了一下,但她稳住了情绪,努力没让门口的卫兵们察觉异样。 【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蜘蛛先生……还是小姐?】 【猫胡子。】这次那思绪十分平稳。 【吾主赐名,猫胡子。】 第188章 恩与仇 奥利弗脑一片空白。 虽说他和尼莫的确预料到安与皇室有关,可能对当年的隐情有所了解,可他完全没想到安会直接将这件事敞开来谈——还是以这样一个身份。 奥尔本的夜莺,双生的公主,两个柔弱而美丽小姑娘。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不幸而短暂的一生向来是吟游诗人们的喜爱题材,听得久了,奥利弗已经下意识把那名字当做另一个世界的事物。另一方面,除了出席拉德教的盛大祭祀,奥尔本的公主们很少在平民面前露面。当她们出现时,也必然是柔弱纯洁的模样。 安则从头到脚都没有半点“柔弱纯洁”的特质。可根据她刚刚的声明,悲剧人物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的确还活着——风滚草的老牌黑章安·萨维奇是那位早逝的……公主。 奥利弗困惑地站在原地,有点拿不住自己该先为哪件事吃惊。说实话有和尼莫的推测在前,他对自己母亲逝世的真相有些许预感。他的人生从未存在过“母亲”的痕迹,更谈不上有多么深重的感情,对于安吐露的事实,奥利弗倒不至于因为怒火攻心失去理智。 还是安本身带给他的冲击更大些。 他本以为风滚草里还会有这么一位正常人。尽管安一向对自身某些不太合理的知识储备一笑而过,奥利弗早有预感,安不会是个简简单单的流民黑章。可风滚草的团长从未想过,那个一路上比谁都不讲究,在黑章行当摸爬滚打近二十年的女战士会出身皇室。 奥利弗咽了口唾沫,力图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这个可怕的发现上移开:“关于母亲的死……你知道多少?” 他打心底希望这只是女战士又一个恶劣的玩笑,一个试图活跃气氛的蹩脚冷笑话。 “那个时候我还太小,接触不到太多信息。”可惜安板着脸,语调格外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我只知道一点——先帝曾经明确表示过,如果你的父亲为一个底细不明的流浪舞女‘陷进去了’,他不介意让你的母亲消失。我见过你的父亲,奥利弗,他是个非常温暖亲切的人。我原本有会将先帝的想法告诉他,我原本……” 安僵硬地扯扯嘴角,吞下了后半句话,望向自己的靴尖。“之后我一直有心注意这件事。先帝知道你的母亲去世后一直心情不错,直到有人告诉他‘弗林特发现了拉蒙小姐的事情,他知道是您的授意’。” 随即她无力地笑了笑,再次抬起眼:“就这样过了一阵子,弗林特不知所踪,对他不利的流言开始从王宫向外传——我当时能接触到的就这么多,但它们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情。无论理由如何,先帝设计害死你的母亲是事实。” “……我的母亲死于特伦特枯萎症。”奥利弗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安吃惊地睁大眼睛:“但是你——” 在脑袋里轮流过了一遍风滚草其他成员的身份后,奥利弗勉强平静了些。他将视线从安脸上的伤疤上面移开,投向旁边的尼莫。和自己不同,尼莫的脸上并非只有迷茫,更多的是悲伤和纠结。 但魔王先生很快感受到了他的注视,用干巴巴的声音接过话茬:“这就是刚刚我提到巴尔萨泽·梅德思的原因,我和奥利弗就是想和你谈谈这个,安。根据我这边的发现,我非常确定奥利弗的母亲死于特伦特枯萎症。而关于这件事,梅德思先生一定知情——他在她去世前和弗林特碰过面。” “也就是说,”发觉尼莫的状态不太好,奥利弗顺势接回话题。“关于黛丽娅的情况,梅德思先生或许会有解决办法。毕竟无论怎么说,本应患病的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安紧盯着奥利弗的双眼,半晌后再次开口,声音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 “你的父亲或许真的杀了我的母亲,可那是你的父亲做的。我的敌人不是你,更不是黛丽娅……桑普森·阿拉斯泰尔已经死了,我总不能现在冲去把他挖出来。”奥利弗艰难地扯扯嘴角,“当然,我不可能完全不在乎这件事,但一码归一码。无论你是谁,安,你……是我们的恩人,也是我们的朋友。我当然愿意帮助朋友。” 旁边的尼莫似乎陷入了某种不怎么愉快的沉思,奥利弗拍拍他的肩膀。 “说起来,特伦特枯萎症是深渊诅咒类的疾病,你这边有没有什么想法?”奥利弗用提问打断尼莫的思绪。 那双翡翠般的眸子随即望过来,尼莫清楚对方的潜台词。他将自己从某个冰冷的事实捞出,挣扎着回到现实。 “她的体质不像你那样结实,力量也比你差得远。”尼莫顺从地解释道,“虽然我不知道详情,但根据深渊教会那边的理论……要去除诅咒的话,首先要从心脏解放诅咒。就算我有办法,在我的力量压制诅咒前,她很可能就会被诅咒杀死。” “所以我们先去找梅德思,怎么样?”奥利弗那只拍在尼莫肩膀上的并没有拿走,甚至掌心多了几分力道。“安,我和尼莫先去那边转转。你知道你的身份……呃,我们需要消化一下。” 安十分理解地点点头。 “你怎么了?”奥利弗捉住尼莫的腕,将魂不守舍的恋人拉到两丛茂盛的黄玫瑰之间。 “我记得她的哥哥。”尼莫的声音很小,他伸出一只,有点萎顿地扶住额头。“阿巴斯·阿拉斯泰尔,锡兵佣兵团副团长,一位可敬的人。如果安她真的是……奥利,我亲杀了她的兄长。” “尼莫……” “我记得很清楚,我忘不掉。爪子划过他的动脉,滚烫的血喷出来,以及肉的触感——我记得所有的细节,除了为什么,我不记得为什么……奥利,她向你坦白了,可我还瞒着她。” 奥利弗陷入沉默,他张开双臂,给了对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尼莫非常用力地反抱住面前恋人的脊背,他太过用力,奥利弗能感到胸口一阵被挤压的疼痛。 可他并没有因此出声。 “你考虑好了吗,尼莫?”感受着对方急促起伏的胸膛,奥利弗的声音非常轻。 “嗯。就像她说的,无论理由是什么,逝者已逝。凶是我,我同样确定这一点。” “我尊重你的决定。等这个任务结束,我们抽空和安好好谈谈,好吗?现在状况已经够乱了,她比任何人都需要保持冷静。”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耳边,尼莫一阵心酸。压抑已久的焦虑和担忧一拥而上,他一时间难以呼吸。 万一当初的自己真的只是出于恶意杀害了阿巴斯,毁灭了锡兵佣兵团…… “……我知道了。等这件事结束,我要告诉她真相。”他听见自己如此回答。 “嘿,尼莫,看着我。”奥利弗将恋人的脸掰向自己,“我答应了和你一起承担,也答应了一旦哪里出了问题,我会杀死你。不要忘记这一点。梅德思一定知道什么,他在远征后接触过父亲,或许对深渊之底的真相也有了解。别急着否定自己,好吗?” 尼莫有点绝望地收紧抱住恋人的双臂,艰难地呼吸着。被压抑已久的黑暗从心底蔓延而上,他几乎要开始为此而感到疲惫。 “当然,你会自我怀疑也很正常,我完全能理解。但你同样要记得,就算你不相信你自己——在有确切的证据前,在事实明晰前,我相信你。” 半是希望半是绝望的心情几乎要将尼莫撕开,他心里清楚得很——无论是尖叫,嘶吼或是眼泪,都无法改变早已成定局的过去。就像轻松愉快的时光无法抹去海水下的黑暗冰山。他们的答案就在某个地方确切地存在,而他还拥有这么一块浮木,他只拥有这么一块浮木。 他何其有幸。 “……”尼莫安静地将脸埋在奥利弗昂贵的丝绸领巾,做了个深呼吸。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沉稳了不少。“谢谢。抱歉,奥利,安说的那些事……你应该也不好受才对。” “看来我们和安之间是一烂账。”奥利弗疲惫地笑了笑,“我老爸还把你的头砍下来了呢——我们还是先去找梅德思,多取得点信息再说。” “说到这个,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嗯?” “我把猫胡子留给了黛丽娅,她现在应该能凭借它正常视物,也可以用它联系我们。艾尔德里克还不知道这一点。” “猫胡子?” “那只蜘蛛。” “……”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没关系,万斯不会立刻察觉到我。到时候我捉只普通下级恶魔也能应个急。问题是要怎么跟大家解释它的来历和能力——” “来历和能力我可以帮你想解释,但为什么是‘猫胡子’……?” “……呃,至少当我看到一只猫的时候,我通常不会第一眼注意到它的胡子。”尼莫小声说道,“这个名字听上去运气比较好。” “……” 等骑士长和杰西归队后,奥利弗简单介绍了下任务的状况。除了杰西行了个夸张的礼,开始油嘴滑舌地用“殿下”称呼安,别的倒没有太大的改变。尼莫倒是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了些,好在接下来没人来得及为这个起疑—— 没有做无谓的耽搁,风滚草一行披星戴月地来到奥尔本边境的荒山,梅德思支配的古墓附近。 太阳即将落山。四处游荡的骷髅们像是察觉了活物的气息,摇摇晃晃走近。只不过它们没有攻击,只是张牙舞爪地将他们向外推赶。就算用武器将它们打散,那些枯骨们依旧会摇摇晃晃重聚起来。 “深渊魔法?”奥利弗看向尼莫。 “不。”尼莫坚定地摇摇头。“地表魔法。” “是傀儡法术。”杰西轻飘飘地说道,“这些东西和那些金属玩具没有区别,只不过用了现成的材料。” 怕梅德思误会他们的来意,风滚草众人不敢用毁灭性太强的招式,硬是和这群骨头闹腾了整整半晚上,可梅德思先生仍然没有出现的意思。某个不算强大,也绝对称不上弱小的生命反应在古墓深处一动不动,奥利弗感觉得到。 既然主人不愿出来,他们只能选择进去拜访。 “准备好了吗?”将一个咔哒咔哒张合口部的颅骨扔到一边,奥利弗将按上墓穴厚重的石门。“我要打开啦。” 他的话音刚落,两扇石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看上去尘封已久的古墓大门被缓缓推开,带着腐朽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等待他们的是地下无尽的黑暗。 另一边,加拉赫元帅的心情倒是不错,他并未因为“皇帝”亲自现身首都舞会感到苦恼。 “我们的亲王殿下,啧啧,他也就使得出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了。”加拉赫用银叉子插起一小块水果,优雅地在砂糖碟里蘸了蘸。“他根本不知道皇帝留给了我们什么……唔,‘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还在找。” “最好快点。”元帅放下叉子,用精致的帕抹抹嘴角。“这是我们占领的第座城镇,动静这么大,应该有不少流民来这边趁乱占便宜才是——” “其肯定有相貌符合要求的女人,我们是时候制造一位‘公主殿下’了。” 第189章 古墓 黛丽娅乖巧地端坐在扶椅之,双膝并拢,连胸口的起伏都很小。她用缀有细碎宝石的眼罩牢牢遮住眼,努力适应自己由法术构建的新视野。 那感觉很奇怪——无论是用思绪与那只古怪的蜘蛛交流,还是熟悉眼前这黯淡至极,略微带有血色的全新世界。 她原以为加拉赫元帅不会这么快顾及自己,会直接拥立一位假的成年继承人。待他攻到亲王面前,再让这位继承人“意外去世”,加重亲王罪名的同时,加拉赫元帅能够更加顺理成章地“勉强”拥立仅剩的未成年公主。 皇帝之前也考虑过亲王谋杀自身的可能,一定会留给加拉赫一些能够周转继承问题的信息或者道具。而她虽然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却实在称不上重要的关键人物。她的死活只不过会影响这场战争的激烈程度,并不能让它消失。 一个未成年的公主,可有可无的昂贵洋娃娃。 但加拉赫还是送人过来了,而且不是简单的低级黑章。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这只自称“猫胡子”的蜘蛛绝对是某种级恶魔。能使役级恶魔的恶魔信徒虽说不算少见,但也没那么好谈合作。其一个青年的长相还颇有些皇族的影子,甚至与她已过世的母亲有几分相像—— 不过母亲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她的记忆有点模糊了。 “黛丽娅……啊,你把眼睛遮起来了,真是个好孩子。” 黛丽娅下意识转过头去。 艾尔德里克亲王进入了她的休息室,沉稳地坐上提供给客人的沙发。他看起来像是刚从某个战场上下来,整个人透出些苍白的松弛感。 “舅舅。”她不咸不淡地应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层层蕾丝下的纤细双紧了紧。 “没吃东西?是不合你胃口吗?别任性。”艾尔德里克摇摇头,扯出个笑容。“还在介意安娜贝尔的事情?” 黛丽娅不吭声。 “她根本就没有对你用过心,你很清楚这一点。她的遗愿是我的失误,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你只是个无辜的乖女孩,本不该目睹那样凄惨的场景。” 黛丽娅抽抽嘴角,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她的母亲安娜贝尔性格冷淡,寡言少语,这一点并不会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改变。在黛丽娅的记忆里,母亲就算和她独处,也很少露出笑容,更别提来几个温暖的睡前故事。比起常年黑衣的安娜贝尔,她的乳母倒更像她的亲生母亲。 安娜贝尔·阿拉斯泰尔,这位孤独的公主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疼爱自己的孩子。因为皇家血脉的特殊,她保留了那个尊贵的姓氏,可它只给她带来黄金的牢笼,并没有带来幸福。 但这位冰冷的母亲用自己的古怪方式关心着黛丽娅,更准确地说,是悄悄关心黛丽娅。 她刚懂事的时候,她的母亲教给了她第一个魔法,一个本不该由奥尔本公主掌握的法术。 幻术消除。 随即母亲送了她很多童话书本。由于两人看起来没有半点亲近感,旁人一向认为这是某种不怎么用心的敷衍方式——其他贵族夫人就算要打发不喜欢的女儿,好歹也会送点精巧的糖果点心,或者美丽的珠宝服饰。安娜贝尔总是送书,她只会送书。 她的母亲一直离她很远,但当黛丽娅第一次试着给那些书施放幻术消除的时候,她得到了一封很长的信——纸页上的童话破碎殆尽,艰涩难懂的教材和法术资料显露出来。 那些墨水字写在崭新的字之间,字体端正漂亮。 她的母亲认真地写下一句句嘱托。字里行间的情感有点僵硬,称不上热情或温暖,但她笨拙地表达着,以一个平等的姿态细细叮嘱自己唯一的女儿。 【不要在外人面前太亲近我,多亲近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尽可能地依赖他。】 【一定要尽快学会,在你学会这本书之前,不会有别的信件——等你学会了,就把它在你房间最顶上的书架放好。我会每天检查书架上书的数目。】 【如果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可以写在封底。记得要用我给你的墨水。】 【学完之后,我会找时间考考你,如果你做得好,我会给你一本新的。】 公主需要修习的神学无得要命,为了和母亲多交流交流,黛丽娅如饥似渴地学习着。 先是简单的治愈法术,而后是更为复杂的攻击咒语。 学,数学,乐理,天。 哲学,战争研究,帝王权术。 开始还是些印刷的字体,而后被认真而熟悉的写体取代,她的母亲为她认真拆解那些枯燥无味的知识,试图将它们变得有些。安娜贝尔·阿拉斯特尔不管不顾地燃烧着才华,将一切展现在她的眼前。 黛丽娅能感觉得到,她的母亲为这一刻准备已久。 她在成长,变得和她的母亲一样冰冷而安静。她听话地接近艾尔德里克,起初单纯是遵循母亲的指示,后来则是因为她知晓了在前方等待的命运。 艾尔德里克倒没有对此起疑——谁会对一个八岁开始就跟着自己的小姑娘起疑呢? 【按埃忒拉姆的性格,哪怕是病死,他也会死在皇位上。而如果埃忒拉姆在皇位上坚持太久,艾尔德里克肯定会出。在这种情况下,我会被艾尔德里克杀死,你需要对此作出准备——请就此写出一篇分析,根据你对他们的观察和了解,告诉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发展。然后就第二种情况,请对可能的后续发展做出论断。】她的母亲曾如此写道。 她那无比冷酷的母亲。 【另,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够活下去,黛丽娅。】 【我想我还是爱你的,我的孩子。】 是的,她分析过如今的局面。就在几年前,她在魔法灯的阴影抹着眼泪,一写下出现当前情况的原因,以及将来可能出现的所有局面。 艾尔德里克其人,对事物的看法往往过于理想。而当那理想与现实不符时,他又容易将错误归咎于他人。他自以为拥有帝王的资质,脑袋却不怎么灵活……以及非常喜欢沉浸在自己的“无奈”和“慈悲”之。 她通过恶魔的视野凝视着这位血亲,脸上一片麻木的平静。 “好啦,别闹别扭了,吃点东西。归根结底她还是你的母亲,你有权生我的气。”艾尔德里克出声说道,“奥尔本还算好,威拉德的继任者可是要杀掉所有兄弟姐妹的。我们的黛丽娅是个小甜心,舅舅可不会做那么可怕的事情。” 他正陶醉在某种自以为是的亲情之。 在亲王面前,黛丽娅公主只是个脑袋空空,不善言辞的小姑娘。他对她没有多少警惕,甚至出于某种奇妙的心理,艾尔德里克愿意在她面前自吹自擂,或者抱怨现况。 情妇会泄密,下属可能是他人安插的。只有这个愚钝的侄女,绝对不会有背叛他的力量。 如果他真的对自己有半分出自真心的疼惜,黛丽娅沉默地想道。他接下来不会提出那个要求,但她十分确定,艾尔德里克会开口——他总会开口。 “不过看现在的情况,我得帮你把和戈德温·洛佩兹的婚约解除。哪怕有点本事,野狗就是野狗。他可不爱你,我相信你感觉得到——他甚至不愿来看你一眼,黛丽娅。这种男人不要也罢,舅舅给你找个更好的。相信我,这是为了你好。” “是,舅舅。”她说,小心地拢起袖子,遮住正在她胳膊上爬动的猫胡子。 她的语调顺从而冰冷。 而她现存的另一位血亲也不怎么顺利。 自从安坦白身份,整个风滚草沉默不少。没人愿意接杰西那些关于皇室的拙劣笑话。而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之下,奥利弗整个人陷入了某种怀疑人生的状态,他第一个钻进古墓,动作尤为决绝,活像那片冒着冷气的黑暗能让他平静下来似的。 其余四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风滚草的团长就在墓穴门口消失了身影。 然后下方传来一声惨烈的“啊!”。 尼莫整个人震了震,黑影顿时铺满墓穴走廊的四壁。随即他的表情轻松些许,而奥利弗被黑影扯着后衣领,从门口的地穴陷阱吊了出来。 “下面有金属刺。”奥利弗板着脸说,“谢了,尼莫。” “但你没受伤。”诡异的尴尬让安的幽默感也打了个折扣,她干巴巴地说道。 “是的,我反应过来了,可我跟下面的尸体来了个脸贴脸。”照明术的光芒,奥利弗肉眼可见地抖了抖。“上面爬满虫子,幸亏没什么味道。我的老天,呜呃……” 他撑着古墓的墙壁干呕几声,尼莫在旁边忙脚乱地帮他顺气。 安无奈地笑笑,利索地顺着洞口爬下。没一会儿,她的声音便从洞底传来:“看上去死了四个月左右,应该是盗墓贼。就这个位置……唔,一个没有经验的盗墓贼。” “不行啊,团长。”杰西意味深长地说道,“或许您更适合‘公主’这个称呼。” “……我这就把你扔下去。”奥利弗抹抹嘴,有气无力地哼了声。 杰西为对方猛增的胆量颇为意外地挑起眉毛。 “我已经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意外了。”奥利弗郑重地宣布,“倒不如说,我很好奇还有什么能真的惊到我。不过尼莫,你要不要考虑当下风滚草的团长?我开始觉得我的资历撑不住这个位置啦。” “副团长可以,团长就算了。”尼莫久违地笑了笑,“以及这里绝对封闭了两年以上,那具尸体不可能是最近几个月的。” “怎么说?”安撑着陷阱口爬上,她像是察觉了尼莫的态度转变,积极地搭着话。 尼莫的身体僵硬了几秒,指了指门内侧的丝状苔藓:“洞口的冬眠苔藓,它长得非常慢。刚刚奥利推开门的时候,把它们扯开了……如果这位先生是半年以内来的这里,它不可能长成这样。” “唔,有点意思。可能是墓穴主人释放过不少防腐法术,或者某个强力的防腐法阵还在运转。” “也可能是梅德思先生布下的。”骑士长沉稳地补充道,减龄药水的效果早已消失,他又恢复了当初那种遮掩不住的锋利气质。 “嗯哼。”安点点头,“不过选择这样一个墓穴,还不怎么打扫,梅德思先生一定不怎么喜欢见客。” “……可如果尼莫的推断无误,他岂不是已经在这里头待了两年多?”奥利弗将视线从黑洞洞的地穴陷阱上移开,懒得去掩饰语调里的惊诧。 “毕竟亡灵法师都是些古怪的家伙。”杰西耸耸肩,“这位当然也不例外。” “我走在前面吧。”尼莫将奥利弗向后拽了拽,“这里的东西伤不到我。” “可……” “这样是最快的。” 尼莫往前走了几步,留给众人一个壮烈的背影。灰鹦鹉对人类的王族没有半点敬畏,在这种尴尬倒显得尤为自在。它犹豫几秒,坚决地选择飞上安的肩膀,抛弃了自己名义上的主人。 可惜魔王先生只坚持了一个多小时。 携带破甲魔法的短矛被他空捏断,腐蚀性的液体被影盾挥开。尼莫一刻不停地指挥黑影,它们乖巧地吞下古怪骨壳里喷出的毒雾,甚至在面对数个分岔通道时,四散的黑影都能准确地找到最为正确的那一条。 可惜尼莫的弱点同样鲜明。 又一次黑影探路后,他的反应和最初的奥利弗同出一辙——扶住墙壁,开始剧烈地干呕。 这次换奥利弗去拍他的背:“怎么了?” “我……我摸到了很恶心的东西。不,我的黑影摸到……算了,都差不多。”尼莫气喘吁吁地说道,抹抹头上的冷汗。“我们碰到墓穴的真正入口了,神啊……”他刚感叹完,就古怪地卡住了。 “总之非常恶心。”尼莫惨白着脸反复强调,“你们得有个心理准备。” 除了开头那具尸体,他们这一路上倒没有碰到过其他死尸。跟在尼莫身后的四位就像被带领参观陷阱博物馆一样轻松。现在看来,这种轻松怕是要到此为止了。 在他们走到这条岩洞的尽头时,除了杰西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其他人的表情或多或少都有点抽搐—— 古墓真正的大门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洞穴变得十分宽广,栩栩如生的巨龙石雕停留在墓门两侧。墓门同样高大到惊人,门上还带着精巧的雕花。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现在风滚草的各位彻底清楚本应在墓穴里的尸体去了哪里。 照明术的光辉下,气势恢宏的巨门上糊满厚厚一层肉红色的事物。它们没有蠕动,散发着淡淡的腥气,不少模样怪异的黑甲虫黏在上面,不知是生是死。 安咽了口唾沫,挥动臂,更多用于照明的光球飞向空,照亮了整个大门—— 穿有不同式样衣服的尸体们呈现出某种半融化的状态,它们黏连在一起,组成了个可怖的血肉封印。将墓门封得死死的。 “……看来梅德思先生发自内心不喜欢见客。”女战士从牙缝里慢慢挤出这句话,终于也干呕了一声。 第190章 真相的定义 一时间没人吭声,空荡的洞窟只剩水滴顺着钟乳石滴下的声音。 安难以忍受地熄灭大部分光球,让高到夸张的两扇门隐入黑暗,以此维护队友们的心理健康。可惜知道那黑暗掩盖了什么后,在场大多数人的脸色并没有因此好看多少。 “我要休息会儿。”尼莫消沉地说道,极为坚定地从门口挪开。“这玩意儿……刚刚我用黑影摸了好几下,我得缓缓。” “狄伦先生。”奥利弗彬彬有礼地开了口,就算在微弱的照明下,他的脸还是青得惊人。“能麻烦您来处理下这东西吗?” “为什么是我!”杰西立刻嚷道,往艾德里安身后退了一步。 “您看起来最镇定。” “不,这就是我被吓傻了的样子。”杰西立即答道。 “我记得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过您是‘窃贼’。”奥利弗盯着杰西的脸,坚决不再看身后融成一大团的尸体。“现在您是时候做做本职工作了。” “……我不得不说,您的理由让我吃惊。团长大人,您明明也可以自己动的!” “我控制不好力道。我希望我们礼貌地推门而入,而不是把这扇门彻底破坏。克洛斯先生无法使用魔法,而安姑且算是我们的雇主。只剩您了。” 杰西瞬间把目光移向待在安肩膀上的巴格尔摩鲁,灰鹦鹉顿时雄赳赳气昂昂地抬起头:“最后果然还是要我来,只不过是一滩烂肉,啧啧,真是脆弱——” 灰鹦鹉扑腾着翅膀,张大嘴巴,向糊在门上的尸体堆喷出一道漆黑的火焰。 可那火焰并没有起到任何效用,甚至连只黑甲虫都没烧到。灼目的金色亮光霎时映亮洞穴——一束金光从门缝投射而出,将灰鹦鹉整个儿击飞,轰到了大门对面的岩壁上。 鹦鹉的毛没了一半,它从被光芒轰出的坑洞滑出,软软地摔在了地上。 “是对深渊魔法的抵抗法术。”尼莫抗拒地看了眼那扇糊满血肉的大门,“具体原理……呃,我不想探查,但看样子像是转换和反弹。” “看来这位先生不止不欢迎地表来客,他是不欢迎一切活物。”安走近巴格尔摩鲁,把晕头晕脑的恶魔拎在里。可怜的鹦鹉看起来还没回神,它虚弱地哼哼着,身上的羽毛倒开始自行恢复。 “狄伦先生?”奥利弗表情抽搐了几下,再次礼貌地询问。 “唉,真是拿你们没办法,我本不想用这招的。”杰西颇为悲伤地叹了口气,抬起右—— 奥利弗和尼莫紧张地看向那只。 然而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法阵或者壮观的咒阵列亮起,那只白皙的只是探进领口,掏出两个装在细铜筒里的高级符咒卷。 奥利弗:“……” “您那是什么表情?这两个小东西花了我整整十个金币!那可都是我的私房钱。” “我……我原本以为你……” “能花钱解决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辛苦自己?”杰西撇撇嘴,优雅地拧开其一个。纸卷被魔力引燃后,羽毛般飘向那团安静的尸团,黏在上面不动了。 下一秒,闪着猩红微光的黑色藤蔓以纸卷为心弹射而出。它们迅速覆盖上黏成整片的尸群,结成一张将它们紧紧包覆的巨网。漆黑的藤蔓衬着惨白和暗红,洞窟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待那些藤蔓不再活动,杰西拧开了第二个铜筒。 随即是烈火。 白色的火光沿着藤蔓迅速燃烧,火舌喷溅的火星犹如黄金的碎片。漆黑的藤网变成了燃烧的火网,尸体迅速变得焦黑,继而零落成渣块,松散地落在地上。那火焰的外部并不灼热,没有给使用者及他的同伴带来炙烤似的高温——火网外侧的温度甚至称得上温暖宜人。 但空气的味道则是另一回事了。 肉块烧焦的特殊气味瞬间填满空气,除了杰西和人事不知的灰鹦鹉,风滚草众人的脸色开始发绿。 “你是故意的。”尼莫虚弱地控诉,十分干脆地停止了呼吸。其他人就没怎么好过了——安直接拽下皮甲的一块布衬,用烈酒湿透,紧紧捂在鼻子上。 “我记得您不怕臭气,殿下。”杰西笑嘻嘻地收起铜筒。他的话音未落,糊在门上的大片尸体便随藤蔓残余一起尽数崩落,变为地上的黑色残渣。 “我是不怕臭气。”安懒得跟他计较称呼问题,湿透的布料让她的声音有些发闷。“……但我这辈子还想再吃点烤肉。” 这会儿尼莫的动作很快。指挥黑影将门扯开后,他迅速将另一道黑影架在小土丘似的尸渣上方,好让大家不至于踩着秽物进门。 门里的世界比外面好了不少,干燥洁净,没有半点蛛网、苔藓或是灰尘。应该有人时不时在这里打扫一番,尼莫总算是在这阴暗的墓穴找到了一丝属于活人的气息。 只要没有夸张到让人反胃的设计,剩下的路倒也算得上好走。进入一个相对宽广的墓室后,他们甚至能相对自在地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只不过除了杰西,没人愿意去碰原本打算用来烧烤的食物。 五个人就这样窝在墓穴的墙角,一边打量光球映亮的石雕,一边面如土色地啃沾了水的干饼子。尽管安得用了一打清洁咒,那股让人受不了的味道却仿佛黏在了他们的鼻腔。 这次打破沉默的倒不是某个人。 尼莫刚咬下一口干饼,胸口的黑章便像疯了一样颤动起来。那口倒霉的干饼直接噎在了他的喉咙里,疯狂咳嗽之余,尼莫取下了胸口的黑章。 而黑章发疯的不止他一个人。 “什么情况?”尼莫狐疑地召出光屏,可他没能在上面发现什么了不得的通知。 “黑章本身的问题。”杰西仔细地给干饼涂着黄油。除去本身没有徽章,只有戒指的骑士长,他是唯一一个没把黑章拿下来看的人。“瞧瞧它的正面,亲爱的莱特先生。” 尼莫咽了口唾沫,好容易咽下卡住嗓子的食物。和人类不同,如果他真的想要仔细观察什么,他可以不借助太多光线。 黑章上的蛇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个怪模怪样的五眼生物。 尼莫狠狠抹了把脸,坐在他身边的奥利弗叹了口气,安的喉咙里则发出一声哀鸣似的咕哝。 “海蝎级。”艾德里安看起来倒没有多么意外,“来了啊。” “艾德,你看他们还幻想着躲过去呢,多可爱。”杰西挠挠下巴,“公主殿下,您那还有酒吧?要不大家为这次荣耀的升级干一杯?” 安果断冲他比了个指。 “是因为和黛丽娅见面的任务吗?”奥利弗的声音里透出些紧张,“如果奥尔本皇室和公会的高层交换情报,他们可能会盯上我们,我们是不是得早做点准备——” “不不,我签的最高级的保密协议。”女战士连忙否认,“只要交够钱,除了我和你们,没人知道接任务的是谁。这类任务不会被算在考察范畴内,我保证。” “应该是戈德温·洛佩兹的报告到了上面。”艾德里安沉稳地说道,“按照教皇大人的处理方式,我们升成海蝎十分正常。挺好的,如果拉蒙先生的真实行为被公会察觉,我们或许会一下子升到顶级。” 拉蒙先生忧郁地捏紧里的饼,眼神空茫,而他的恋人目光呆滞地将头倚上了他的肩膀。 可能是察觉了众人的松懈,一条干瘪的蛇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直直地向杰西的脸弹去。艾德里安随一翻,将那条胆大包天的蛇握在,毫不留情地甩去另一个角落。 “我太感动啦。”杰西动情地捧起涂满黄油,已经被啃了几口的饼,将它塞到骑士长鼻子底下。“请接收我的爱,艾德。” 骑士长冷漠地将杰西和他满是黄油的“爱”推到一边。 “承认吧,你还是有点喜欢我的。”在其余人还在海蝎的阴影忧心忡忡时,杰西极为大方地挑起了其他话题。“那句诗怎么念的来着……‘我迷人的骑士,你会为我挡住所有风雨和苦难。’” “不。”艾德里安轻声答道。 “……我要哭了。”杰西悲痛地叹道,顺便舔了口饼上的黄油。 “说到苦难……狄伦,我有话要问你。”尼莫把脑袋从奥利弗肩膀上抬起,语气陡然坚硬了不少。 “怎么,您要为我挡一挡吗?这不好吧。我现在一颗心都在我的艾德身上——” “不,关于当年的事情。”尼莫咬牙切齿,“梅德思可能的证言是一方面,神奇的占卜师先生,或许您也能推断出一二?” 他加重了“神奇的占卜师”这几个词的发音,安好奇地挑起眉,而奥利弗的身体骤然紧绷。 “我不知道深渊里面的事情。”杰西收起了调笑的表情,漂亮的蓝眼睛直直盯向尼莫。“别说深渊之底,深渊浅层的都不知道,那些不在我的……唔,推算范围。”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 “至于当年的事情……”发现尼莫没有开口的打算,金发青年伸了个懒腰,平淡地继续道。“我想您还是问梅德思比较好。” “为什么?” “很简单,我可以告诉您谁在什么时候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于杀了谁。这些很简单,甚至无意路过的平民都能获取这种等级的信息——如果您只想把‘事实’定义为‘行为’的话。” 尼莫抿紧嘴唇。 “就像尤里瑟斯全灭了几代远征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杰西的声音还带着笑,那双冰蓝的眸子却在黑暗透出些许凉意。“但我想你们要的是动,是情感,是理由。就像刚刚那条蛇,或者再早一点,那些爬来爬去的甲虫,大家都知道它们做了什么,可您知道它们当时在想什么吗?” “……不。” “嗯哼,我也一样。” 杰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但我可以告诉您,作为附赠信息——梅德思所知道的事情,应该足够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了。” 第191章 痛苦之锁 草草塞完干饼,荣升海蝎级的队伍垂头丧气地踏上前进的道路。 有了之前成片尸首封印的教训,尼莫不敢再用黑影探来探去了,他不太想思考自己会摸到什么东西。 于是他指挥黑影聚成一团,思考了几秒,随即将它分裂成人头大小的黑色球体。黑球在地上弹跳,球体一侧费力地挣出四只小小的脚。它们挣动片刻,成功四足着地,而后四散开来,向不同方向笨拙地奔去——虽说样子滑稽了点,速度却着实不慢。 尼莫决定换种方式探路。 毕竟一路走来,关和法阵基本全是古墓早已存在的原装陷阱。梅德思自己主动添加的第一个障碍便是方才古墓正门的尸首封印,和传闻乐呵呵的杂学家不同,化为亡灵法师的梅德思先生无疑成了位风格阴沉的角色。 现在他们已经进入了古墓内部,尼莫不想自恃力量强大,对面前的黑暗掉以轻心。他还有同伴需要照应,无数沾血的传记故事在他脑不断重复——就算是强者也会死于一个小小的错误。和自己不同,大伙的命就这么一条,小心点总是有好处的。 “尼莫,既然能感觉到梅德思的位置,你能开个空间裂缝吗?”奥利弗小心地握紧安息之剑,也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 “不好办。”尼莫低语道,“如果对方考虑到被探查的可能,很可能会提前准备好其他段。在这个前提下,如果我把裂缝开到了某些危险的地方……我们不仅过不去,还会引起梅德思的不快。至少眼下我们在规矩地行动,算不得‘卑鄙的入侵者’。” “果然没那么轻松。”奥利弗舒了口气,用骨剑削断斜射出来的毒矛。 和粗糙的古墓外部不同,资深战士们深知古墓内部的危险。除了杰西,没人看起来想要偷懒。安警戒地抓着猎矛,暗沉的金属上不时闪过雷电的光辉。骑士长将金属弓拿在里,箭搭在弓弦上,不时出声提醒他们可能存在的古老陷阱。 只有杰西拎着半秃的灰鹦鹉,仍然一副参观陷阱博物馆的架势。 尼莫制造出的黑团子飞快地迈着小脚,叽叽叫唤着跑来跑去。团子们十分积极地提前触发物理陷阱,或是在漏出法术气息的诅咒法阵前挤成一堆,拼命提示主人不要靠近。 离开墓室入口的大堂后,风滚草的前进速度足足减了分之二。 好在谨慎的前进确切地提升了安全系数,目前还没人受伤。 在黑影团子的引导下,虽然缺少地图信息,迷路之类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可缺点也有——大家都知道离目的地的直线距离有多远,却对还需要绕多少路到达那里毫无概念。唯一让人安慰的是,他们这回没有撞见多少样貌骇人的尸骨。 在小心翼翼地前进了四个小时候,古怪的东西开始出现。 先是一具怪异的骷髅。 它的样子和被他们打散在坟墓外面的骷髅们没太大区别,可它的身上多了不少东西——比如白色的蕾丝围裙和一顶金色的假发。那金色假发打着波浪形大卷,他们甚至能看清假发固定在骨头上的白色黏胶。 围裙骷髅就这样一只提着金属水桶,一只抓住一团湿布,沉默地望向他们。 “……”可能是错觉,尼莫从那双黑洞洞的眼洞里读出了些许不屑。 骷髅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咔哒几下下巴,甚至颇为人性化地摇摇头。它不再关注风滚草一行人,反而利索地蹲下,开始清理长出霉斑的墙壁。 “傀儡术能做到这样吗?”奥利弗僵硬地问道。 “应该能,但我从没见过这么无聊的施法者。”杰西兴致勃勃地回应,他走近那骷髅几步,掀起蕾丝围裙的一角。“这布料挺旧的,有不少清洗的痕迹,我认为它们——” 正在打扫的骷髅站起身,将杰西的围裙角狠狠揪出来—— 而后直接甩了金发青年一耳光。 这个耳光打得杰西措不及,他扭过头去,古怪地看着那具……气呼呼的骷髅。它扯紧围裙下摆,有点忸怩地站好,随后扬起下巴,甚至强势地撩了下金色假发。 “它打了你。”尼莫干巴巴地指出这一点,努力压住语调里的震惊。 “嘿,它没有杀气和敌意,我又不是时时防备的被害妄想。”杰西不太高兴地从骷髅旁边走开,“况且它压根没有什么战斗力,根本打不伤我——艾德!” 骑士长一如既往将脸绷得紧紧的,但嘴角露出些许少见的笑意。 “我得把这账记在梅德思先生名下。”杰西可怜兮兮地揉了揉脸,尽管那白皙的皮肤上一点红印都没留下。“总之,它们应该自由活动很久了,现在只是凭借预先设好的法术行动,并非由梅德思先生本人控制……他这都设置的什么傀儡术?真是过分。” 奥利弗表情有点扭曲,他似乎拿不准要不要笑出声。可尼莫的黑影团子帮他解决了这个烦恼——一只黑漆漆的团子从阴影冲出,整个撞进奥利弗怀里。它用四只小脚扒住盔甲的接缝,边哆嗦边急促地叽叽直叫。 “那边有问题。”尼莫走近奥利弗,面不改色地将那只团子从奥利弗胸口撕下来,放在石板路面上。 黑影团子打了个几个滚,随后迈开四足,慢吞吞地带领众人顺着它的来路前进。 事实证明,这个“问题”比他们想象的要麻烦不少。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这次是安先出的声。 刚看到面前的景象那会儿,她差点就直接一矛戳上去了。 和那些糊满大门的安静尸体不同,他们面前的巨物在缓缓蠕动。擂鼓般的沉闷心跳从那堆肉块传出——灰黑色的光滑肉块下透出些粉色,其不规则地嵌着不少转来转去的血红眼球。它塞住了整个墓道,将其撑得满满的。蛞蝓似的肥厚触从肉块异形伸出,在粗糙的岩壁上缓慢而胡乱地探索,发出让人不快的黏腻声响。 “反正不是恶魔。”尼莫痛苦地移开视线,死死盯住奥利弗的侧脸,试图以此转移注意力。 “……你确定?”安干咳两声,“没有比这东西更符合恶魔描述的玩意儿了。” 她的嗓门不小,那团肉块似乎受到了惊吓,所有眼睛全部看向了安。那视觉效果过于惊人,女战士呃了声,本能地退了两步。 “痛苦之锁。”前任骑士长脸上的笑意不见了。 尼莫骤然将视线从奥利弗脸上扯开:“痛苦之锁?!可它的样子……” “的确不像普通的痛苦之锁,但它的确是。”艾德里安走近那团塞住整个墓道的巨大肉块,盯着那些依次眨动的眼睛。 尼莫知道痛苦之锁。 不说深渊教会的藏书,就算是普通的冒险者传记,里面也提过这东西——它们在古老的墓穴里较为常见,是古时候专门为守卫陵墓培育出的畸形生物。 千年前的贵族为了防止墓穴的内部构造被泄露,会将一部分工匠直接封在坟墓之。起初有人打算事先施加傀儡术,让这些工匠的尸体充当某种卫兵——可惜效果顶多能持续个几十年,施下的法术无法交接给他人,等施法者身死,这些尸体会崩落成普通的骸骨。 但这挡不住贵族和王室守卫自己安眠之地的渴望。守门人接下委托,研究出了“痛苦之锁”这种生物。它们的生命力极为顽强,可以在黑暗长久地生活。它们的食物来源也非常单一—— 生物的痛苦与绝望。 被封在坟墓之的工匠会因为饥饿和焦渴慢慢死去,在此之间产生的痛苦足以让痛苦之锁存活近千年。 它们本应该和人类差不多大,然后随着能量消逝渐渐萎缩,直到哪个不长眼的盗墓贼经过这里——到时它们会一拥而上,将来者囚禁在血肉,并故意延长他们死亡的过程,好获取更多的痛苦。 正常的痛苦之锁绝对不该长得这么大,除非…… “有人在持续喂食它,喂了很多年。”骑士长沉默了一会儿,笃定地低语道。“……用一个还活着的人,并能继续安稳存活的人来喂食它。” “可这底下只有一个正常的生命反应。”奥利弗有了个让他心脏发紧的猜测。 “也就是说……梅德思在用自己的痛苦饲养这东西,然后用它看门?”电光在安的指尖闪烁,蠢蠢欲动的灰暗触被毫不留情地击退。 “这样我们的确无法前行,”尼莫从牙缝里抽了口气。“它看样子肚子不饿,不至于非常积极地攻击我们。可是我们如果执意前进,我想它还是很乐意给自己搞点不同口味的储备粮的。没办法了,或许我得稍微把它弄出点伤,将它赶走——” 这东西基本没有智商,就算在它跟前放出气势也没什么用。 “等等。”艾德里安抓住尼莫的还没来得及抬起的右臂。 尼莫惊讶地望向艾德里安,毕竟这位前任骑士长向来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克洛斯先生?” “痛苦之锁有解法。”艾德里安轻声说道,“考虑到后辈可能没落,贵族们会预先设置一个答案……访客被抓住的情况下,它们会率先提问。” “我知道,个问题,对吧?可是如果这是梅德思设下的,没人会知道他的答案。” “如果他真的完全不想见到任何人,他不会选择痛苦之锁。”骑士长的声音平板起来,“还在执行教会任务的那段时间,我去过不少墓穴。更具有杀意的守护怪兽、难以解开的死咒、剧毒的食肉植物……无论哪样,都比早就被淘汰的痛苦之锁更有杀伤力。” “真少见。”杰西还在委屈地抚摸自己的脸颊,“你会突然关心这个?莱特先生又不是打算把它挫骨扬灰,虽然我认为弄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梅德思先生没有额外布下致死的陷阱,现在又弄出了这东西……” 艾德里安·克洛斯伸出一只,抚摸上怪物黏滑的皮肤。蛞蝓般的触立刻裹住他的胳膊,肉块上的无数红眼睛疯狂地转动。 “而且我熟悉这痛苦,这或许算是某种表达形式。梅德思先生在拒绝敌人,以及……向客人呼救。”前任骑士长扯扯嘴角,“痛苦之锁不会将答案精确到词汇,只要大意对上,它就会让开。既然是去询问他问题的,摇门铃总比踢门要礼貌。” 将自身的痛苦尽数暴露在外。任它填满阴暗的墓道,让空气变得浑浊—— 可真正绝望的人很少会向外界肆意表达自己的痛苦。 尼莫挠挠头,他完全感觉不出“痛苦”的类别。但艾德里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只得乖乖退到一边。奥利弗则抬起骨剑:“如果有哪里不对,我会立即斩断这些东西。请吧,克洛斯先生。” 安抱起双臂,倚上墙壁,眉毛扬得高高的。 “来访者……此时此刻,你在痛苦之吗?”肉块传出尖细而沙哑的声音,活像有数个婴孩在一同呓语。 “是。”艾德里安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肉块闻言停止了蠕动,正在裹紧骑士长臂的触不再顺着臂攀爬。 “有多么痛苦?” “或许和你一样。” “为何而痛苦?” “为了同一个理由。”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声音很低,“我认得你的形态,生于‘背叛’的痛苦之锁。虽说我没有背叛,但考虑到您的情况,梅德思先生……我的答案和你大概是同一个。” “……因为我的过错,我的朋友饱受煎熬,最终被绝望吞噬。” 奥利弗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绕紧骑士长臂的触。可在艾德里安话音落下那一瞬,它软软地垂落,似乎丧失了全部力气—— 痛苦之锁开始蠕动,它平摊开臃肿的身躯,让出了一条狭小的通路。 第192章 苏醒 古代的王室和贵族们总会在坟墓存些宝物。万一他们的后裔没落,利用传下去的通行口令,没用的后人们好歹还能从祖辈的坟墓里拿出点珍宝换钱。 但考虑到一代代传下去会导致信息丧失,为了防止墓主后代被误杀,痛苦之锁只会模糊的获取大意。虽然尼莫不清楚艾德里安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的骑士长的确获得了正确的答案—— 见众人没有前行的意思,痛苦之锁把自己平铺成掌厚薄的一层,安静地贴在冰冷坚硬的墓室隧道。黏腻的肉块覆盖了墓道墙壁上精巧的浮雕,数只赤红的眼球还在盯着艾德里安。 只不过狭小的通路顿时变得宽阔了不少。 “克洛斯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答案的?”奥利弗直接开口询问道。 “推测。”骑士长轻声说道。“如果你们提供的情报没有错误,那么梅德思是在索尼娅·拉蒙去世后独自来到这里,将自己封在了古墓。加上这只痛苦之锁的属性,我认为值得一试。” “我没听说拉德教那帮老头热爱掏人墓穴啊,你从哪里来的痛苦之锁情报?”安用指飞快地抹抹贴在墙上的肉块。 “以您之前的身份,接触不到很正常。” 艾德里安垂下目光:“从前底层教会流行饲养改良过的痛苦之锁,让民间修士背负着它们苦修。它对于人的痛苦比任何生物都敏感,部分人喜欢称它为‘不会说话的忏悔神父’。” “不过这方法属于民间的偏门邪道,一旦痛苦之锁长得过于巨大,对人还是有危险,本任教皇上任之后明令禁止了这种做法。如今大概只有偏远地区还存在这种修行形式。我处理过不少痛苦之锁失控导致的悲剧。” 尼莫却不太关心情报的来源:“也就是说,梅德思‘背叛’了奥利弗的父亲或者母亲?” “至少梅德思先生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并为此痛苦万分。”骑士长率先通过铺满痛苦之锁的走廊,硬靴底碾上黏腻的肉块。“看来他不介意和‘了解自己痛苦’的访客对话。” 幸亏风滚草拥有可以探知生命气息的成员,这绝对为他们的探索省下了不少时间——梅德思并没有把自己关在这座古墓的主墓室。这位亡灵法师显然不愿打搅墓主的沉眠,他从墓穴底层选了一个阴暗的狭窄房间。 当尼莫站到那扇窄门之前时,他甚至一度怀疑了自己的判断。 “梅德思先生,我们想跟您谈一谈。”奥利弗尝试着推了推石门。 幽暗的浅蓝色火焰在墙壁伸出的石台上跳跃。身着简单衣物的骷髅们沉默地游荡,各司其职,默契地无视了他们。奥利弗的声音在昏暗的长廊回荡,混着骨骼碰撞的咔哒轻响,气氛变得有点儿阴森。 石门没有回应传出。 “他的反应太安静了。”尼莫仔细探查着,“梅德思先生似乎……一动不动,散发出的魔法波动非常平缓。” “也就是说我们的亡灵法师在睡觉?”安在浑浊冰冷的空气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 “这门没锁。”杰西随敲了敲厚厚的石板,“你看,拉蒙先生,这才是我该干的本职工作。” “梅德思先生,如今有个年轻女孩正苦于特伦特枯萎症的折磨,我们知道您处理过这病症。”奥利弗犹豫片刻,决定先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您能听到吗,梅德思先生?” 然而回答他的依然只有寂静。 “杰西说得对,这门没锁,而且不像有陷阱的样子。”尼莫吸了口气,“奥利,他好像还是没有醒……我要进去了。” 尼莫指挥黑影钻进石门的缝隙,随着石头摩擦的巨大声响,石门缓缓滑开。出乎他的意料,门缝里透出一点点昏暗的亮光,如同有人在黑暗的房间内放了支将要熄灭的苍白蜡烛。 “我先去探探。”这次尼莫的声音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味道,奥利弗沉稳地点点头。 努力无视擂鼓般的心跳,尼莫把牙一咬,双攥住法杖,小心翼翼地挤进了这间不大的房间。 然后他整个人原地哆嗦了下。 石室内部散发出强烈的违和感—— 这间房间大概有五十平米左右,分之二的地方是正常的砖石地板,而离门口最远的分之一却被个长方形深坑占满,其密密麻麻地罗列着无数具白骨。 地板上的部分则正常得多,一张简单的石床,一张可以用作书桌的石台。石台上还摞着厚厚的羊皮纸,白色的羽毛在阴影若隐若现,早已干透的墨水瓶钻出古怪的腥味。 紧邻石台,两个枯骨搭建的床头小柜静静地躺在床边,其一个上面还搁着个糙土花瓶,里面的花朵早已干枯。树枝改成的衣帽架静静立在白骨坑边,上面松散地搭了两件样式看不出差别的暗色长袍。 属于“正常房间”的部分,散发强烈异常气息的事物有样。 这里的照明物件不是魔法灯,而是在空气缓慢漂浮的颅骨。这些颅骨没了下颚,倒悬在空,颅腔盛满液体似的银光。它们在房间上空幽灵般漂浮,说不出是液体还是固体的“光芒”随颅骨的动作缓慢摇动,却没有从颅骨的眼孔漏出或滴下。 这发光物质有点微妙的眼熟,和克莱门学院禁闭室记载思想的书本极为相似。 另一个难以解释的东西是两口暗沉的石缸,尼莫能嗅到里面飘出的怪味——闻起来像是某种腌渍物,却不时发出被搅动的水声,甚至还有某种轻微的搏动。 他决定暂时不去细想里头的内容。 最后一样便是梅德思本人了。 或许说“本人”不太确切,躺在石床上的东西和正常人类没有任何相近之处。那具骸骨散在石床上,惨白的骨骼上写满咒。颅骨空洞的双眼透出一点点微弱的红光,呼吸似的明灭不休。 风滚草其余四人探寻地将脑袋伸进室内,尼莫赶忙打了个势,让同伴们将头缩回去——这房间着实太过诡异,他决定先把梅德思叫醒,确定下对方的情况。 “梅德思先生。”尼莫有点犹豫地伸出,轻轻戳了戳骷髅的肱骨。 石床上的骷髅微微颤动一下,可骨头们没有半点聚集起来的意思。 “梅德思先生,您好。”尼莫提高了声音。 终于,那双眼散发血红光芒的颅骨转了过来,里面的红光闪烁依然微弱。它的下颌微微张开,吐出一句话。 “……再睡五分钟……”锡兵的亡灵法师模模糊糊回应道。 尼莫:“……” 他做了个深呼吸,索性下敲了敲刚刚戳动的肱骨:“梅德思先生,我们有要事前来拜访。” “别找我,团外事务去找弗林特。我再睡……”这回梅德思话刚出口,便自己清醒了过来。散在石床上的骨骼自行飞起,组成一具完整的骨架,颅骨眼洞的红光大盛—— 巴尔萨泽·梅德思醒来了。 “哦,来访者。”醒来之后,他的声音空洞了不少。“有何贵干?” “有个年轻姑娘得了特伦特枯萎症,目前她的病情被压制住了。我们了解到您治疗过类似的病例,所以前来……” “亏你们能找来这里,嗯哼,我先穿个衣服。”梅德思咔哒咔哒地张合着下颌骨,干脆地打断了尼莫的话,不过听起来倒没有多少怒意。“我不喜欢在赤身露体的状态下和人谈话。” 尼莫无言地转过身体。 分钟后。 “如您所见,这里没有给客人坐的椅子,也没有茶。”梅德思穿好长袍,雕刻有锡兵标记的徽章在袍子上闪烁。“坐那边吧,年轻人,您的同伴也可以进来坐——既然你们能够来到这里,我不会对你们出。” 他端起架子干咳了几声:“但你们得做好失望的准备,我的确对特伦特枯萎症有所研究。但我从未找到治愈它的方法。说实话,年轻人……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现在外头能做到的顶多也就是压制它的发作。” “您怎么知道的……”尼莫的眼神还一个劲儿往白骨坑的方向飘,而他的同伴们如同挤出洞穴的土拨鼠那样挨个挤了进来。察觉到风滚草全员都挤进了房间,尼莫下意识将视线投向奥利弗。 奥利弗站在阴影里,冲他露出一个微笑。 “因为我是个天才,并且从未停止过对它的研究。”梅德思则絮絮叨叨地回答了尼莫的问题,听起来颇为自豪。“行啦,别瞧那堆骨头了,那是我从主墓室收集来的陪葬尸体,不是新鲜的——如果你在担忧这个的话。现在告诉我那小姑娘的状况吧,让我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 “她说她一天喝九次药剂才能活下去,特伦特枯萎症的发作被固定在了传染阶段。”尼莫还没来得及开口,安就出了声。 “……如果你们想要的是治愈,我没什么可以帮她的。虽说我的研究是另一个方向,不过如果你们里有那药的配方,我可以把服药次数消减到次或更少,让那小姑娘少受点罪。”梅德思用指骨敲了敲脑壳。“特伦特枯萎症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一旦沾上,没人能逃脱。” “有人曾经逃脱了。”角落里的奥利弗沉稳地开了口。 “那多半是谣传。”梅德思不耐地摆了摆,“从这病出现的第一个年头开始,就有这种打着治愈旗号四处招摇撞骗的骗子。” “不,我是说我自己。我曾是病人。”奥利弗上前一步。 梅德思第一次将目光转向奥利弗的方向,盛放银光的颅骨凑近奥利弗,照亮了他的脸。 随即他沉默了很久。长久的安静后,赤红的光芒在枯骨空洞的眼洞不住明灭:“你的名字?” “奥利弗·拉蒙。”奥利弗叹了口气,扒拉开站在自己身前的杰西,站到了亡灵法师面前,行了个标准的战礼。 “……或者说奥利弗·洛佩兹。弗林特·洛佩兹和索尼娅·拉蒙的独子。梅德思先生,很抱歉我们一开始没有说明全部来意——除了特伦特枯萎症的信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梅德思没有回答他。 亡灵法师身上慵懒、张扬和不着调的感觉刹那间消失,他只是盯着奥利弗。早已没有皮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与此同时,他们头顶上方不远处发出一声巨响,尼莫连忙展开探查—— 那只痛苦之锁的大小比他们初见时暴涨了足足倍,直接填满半个走廊,甚至撑裂了坚固的岩壁。 “谮尼在上。”梅德思嘟哝道,他的声音在哽咽,失去肉体的骨头却没能流出眼泪。 “……当初我错得是多么彻底啊,团长。” 第193章 远征的意义 梅德思伸出只剩骸骨的,似乎想要碰触奥利弗。可他刚探出去一点点,就如同被火灼痛那样将它收了回来。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在痛苦之锁飞速膨胀带来的崩裂声一言不发。 “梅德思先生。”奥利弗轻声呼唤道,语调加了些安抚的意味。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梅德思终于再次发出声音,音量极低。“你有权知道这些。” 尽管亡灵法师没有肉体,梅德思给人的感觉却瞬间苍老了许多:“……不过既然你会问这个,也就是说,弗林特他……不愿意告诉你?” 骨抓紧长袍下摆,亡灵法师的声音多了几分预见到答案的绝望:“弗林特他还好吗?” “父亲在前不久去世了。”奥利弗垂下头,“为了保护我们所在的镇子,他强行转移了恶魔召唤仪式。” “……他是被恶魔杀死的?”梅德思用雕刻满黑色符咒的骨头指撕扯袍子边缘,像是想要以此撕开自己的灵魂。 “不。转移仪式后,他要我杀死他,以此将恶魔直接送回深渊……于是我杀死了我的父亲,梅德思先生。” 梅德思不再撕扯袍角,他伸出骨,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奥利弗的头——动作轻得要命,活像奥利弗是什么一触即散的易碎品那样。他们的身高相近,使得这个行为看起来有些怪异,可奥利弗没有躲开,他直直望向那双透出红光的空洞眼眶。 “那的确是我认识的弗林特, 一个纯粹的笨蛋。”梅德思咬着牙说道,声音从空洞的胸腔响起。“神啊,他还不到五十岁,他怎么能就这样……” 梅德思摇晃着头,他将收回,后退两步,整个人坐在石床边缘,将没有血肉的颅骨埋入掌。 “都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他不可能连只召唤恶魔都无法对付。” 他抖得厉害,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哀鸣。比起人类,更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呜咽。 “所以,奥利弗……你带着奥尔本口音。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因为杀死父亲后逃走,才走上黑章的道路吗?弗林特不可能养出一个离经叛道的孩子。” 不,奥利弗心想,看了几步外的尼莫一眼。自己可能已经是这世上最离经叛道的人类了。 “一半原因是这个。”奥利弗诚恳地回答,“至于另一半,我的爱人是个上级恶魔,而我不想和他分开。” 梅德思的骨头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他一动不动,半晌叹了口气,看向安:“是这样啊。” 女战士非常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啪地拍了下尼莫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一步:“……我受够了。那小子喜欢的是这个,是这个!” 亡灵法师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轻笑。 “就挑选恋人的奇怪品味上,你的确像弗林特。”他说,淡淡地看了眼尼莫。 “这次我不打算评价,孩子。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如果你坚信这是你的幸福。来吧,既然你想知道过去的事情,以及特伦特枯萎症的相关信息,我可以一次性提供给你们。” 梅德思比了个势,在房间上方游荡的照明骸骨同时翻转,水银似的内容物终于倾泻而出——它们摔上地面,化为细密的银色烟雾,瞬间充满整个房间。 那是梅德思的回忆,溢满幸福、痛苦以及罪恶感。他将它们复制提取,作为墓穴底层的唯一光源。 和克莱门学院禁闭室的不同,众人不需要接触任何人影,直接被回忆包裹起来。而梅德思的身影没有消失,他站在他们身旁,指点着在四周扭动的幻影。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你的母亲。”梅德思的骨在空气绕了个复杂的图案,周围的影像开始变得清晰—— “我恋爱啦,朋友们!”年轻的青年张开双臂,向天空比出一个v字。生和喜悦让他的笑容闪闪发光。他刚从外面冲进酒馆,盔甲上还粘着不少细碎的草叶。 残火之剑正安稳地挂在他的腰带上,点点火光四下飘散。 奥利弗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他认得出来,那是他年轻的父亲。瞬间察觉了奥利弗的异常,尼莫伸出一只,用力地攥住恋人的。 “这是第多少次了?”坐在桌边的咖啡色长发的法师用双撑住额角,脸上挂着略显无奈的微笑。 尼莫的心情霎时间沉重下去——锡兵佣兵团的副团长,阿巴斯·阿拉斯泰尔。 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安一声不吭。 “第一百四十九次。加油团长,你再努力失个恋,马上就可以迎来第一百五十次春天了。”还带着皮肉的巴尔萨泽·梅德思正将一本书盖在脸上,“这次是谁?酒馆老板的小女儿?店里的制香女孩?还是卖土豆的农家女?阿巴斯,你得说说他——这个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恋爱。得有人告诉他,在人家背后单方面赞美根本行不通。” “弗林特只是在活跃气氛,别当真。”奥尔本的二王子看起来颇为淡定。 “怎么说话呢,我的副团长?”弗林特不满地嚷嚷起来,“好吧,我之前只是用这种方式赞美她们的美好而已,毕竟可爱的姑娘们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你得承认这一点。” “是是。”阿巴斯好脾气地应道,往热茶里加了些牛奶。“要来点茶吗?” “我这次是真的恋爱了。”弗林特严肃地宣布。 “你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都是这么说的。如果你的‘恋爱’就是跟人家送朵花,跳支舞,然后愉快说再见的话。”梅德思用力干咳两声。 “这次不一样。”弗林特扮了个鬼脸,冲梅德思竖起指。“我的天使是一位流浪舞女。老天,她真的可爱极了,她甚至亲了我一下!阿巴斯,我有预感,我肯定会和她结婚。” “哦。”阿巴斯心平气和。 “哦。”梅德思从鼻子里哼了声。 奥利弗凝视着这个陌生的父亲,他记忆里的父亲虽然同样爽朗,但比起梅德思记忆的“弗林特·洛佩兹”,总是缺了点什么。 “团长不是个轻浮的人,奥利弗,他尊重每一位他遇到的女性。锡兵向来冲在各式危险的第一线,现在看来,他的确是用赞美可爱姑娘的方式来活跃气氛。这一点阿巴斯看得比我透彻。” 已经成为枯骨的梅德思开口说道,悲哀地注视着早已流逝的过去。 “……当时我们没有当回事,可他的确是认真的。那时我们没有见到那位索尼娅·拉蒙,但那之后,团长一直在跟她书信交流,或者时不时用通讯水晶联络。” “说实话,我们依然不觉得他们两个能成。弗林特到底是名满天下的英雄,而拉蒙小姐只是个普通的流浪舞女,我个人甚至怀疑过她动不纯。” 亡灵法师垂下头,叹了口气,又用指在雾气虚虚划了几下。 场景变为夜晚的某个房间。 “巴尔萨泽,我不会带你参加远征的。名单已经上交了,你的名字不在上面。”弗林特的脸上没有笑意,他非常认真地念着梅德思的名字,一字一顿。 “团长!” “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深渊之底真的很危险。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这是命令。” 年轻的梅德思猛捶了下桌面,倚在桌边的双拐歪倒在地,发出不轻不重的清脆响声。 弗林特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战友,露出些许悲伤的神色:“而且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巴尔萨泽。万一我们都没有回来……” “闭嘴。”回忆梅德思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恼怒,“不许说这种话!” “我知道,以防万一嘛。”弗林特勉强地笑了笑。“别激动别激动,生气伤身。” “就算尤里瑟斯杀尽了四代远征军队,可是我们有最棒的精灵弓,最强悍的巨龙战士……我们有你。团长,如果锡兵都杀不了它,我想象不出还有谁能击败它。”梅德思喃喃道。“那样精明谨慎的陛下都肯让阿巴斯随你一起行动,大家绝对不会有事的。” “可是我偶尔会想一些奇怪的问题。”弗林特将梅德思的双拐扶起,轻轻放回原处。“巴尔萨泽,你懂很多奇奇怪怪的知识,对吧。你说我们这种远征行为……算不算侵略呢?” “……你在说什么胡话?” “为了准备远征,我收集了很多资料。”弗林特狠狠叹了口气。“深渊的范围从未扩大,而魔王也从未来过地表,可地表的远征行为却已经持续了数千年之久。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恶魔们是在它的授意下破坏地表。” “下级恶魔和级恶魔造成的破坏和地表野兽没有两样,它们大多都没有什么脑子,也鲜少联合行动。除了力量系统不同,它们和普通的动物没有什么区别。上级恶魔就不用说了,它们必须在地表找到合作者,行动看起来也非常自我。比起联合毁灭人类,它们更像是在通过自己的方式探索和享受。建立深渊教会的是人类自身,维护力量平衡的卫士反而是上级恶魔‘欧罗瑞’……总而言之,它们的行为似乎不受所谓‘魔王’的影响。” “但魔王被击败后的一段时间,深渊会封闭,地表所有恶魔的行动会迟缓一段时间。这、这是保护人类。”梅德思的语气鲜有的磕巴起来。 “那也只不过是短短几年,糊弄下普通民众倒还好。事实上,人们早就习惯对付下级恶魔和级恶魔。另一方面,深渊的封闭虽然会让上级恶魔减弱,可比起和人类的力量差距,这种削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你到底想说什么,团长?” “我翻遍了所有历史,只发现了一个动——取得骨玉。杀死魔王,获取深渊之底的宝贵资源。” 弗林特·洛佩兹开始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我打个比方,巴尔萨泽。就像因为有几个流浪加兰人在奥尔本杀了人,奥尔本就直接向加兰宣战。我们带领军队冲进加兰,处死他们的王室,带回加兰王室积攒多年的财富——然后宣布这是‘正义’。” “可我们必须去,团长。奥尔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骨玉,威拉德那边对于武器的研究远远领先于我们。如果无法取得足够的骨玉震慑他们,奥尔本会输掉这场战争。这不是关心恶魔心情的时候,归根到底,魔王只不过是个怪物……” “我明白。”弗林特笑着摇摇头,“我会去的。但是……巴尔萨泽,只因为对方比我们强大,就理直气壮地认为攻击对方是正当的。我不太喜欢这种想法。” “你是人类。”梅德思认真地望向自己的团长,“无论正义与否,你有你的立场,团长。起码现在,你背负着这个国家的命运。” “……我知道。” “好吧,你本来打算拜托我什么来着?” “如果我没有回来,你能不能把我的那份财产转给索尼娅?” “团长……” “我昨天向她求婚啦,而她答应了。” “这种时候?!” “我们彼此都有觉悟,不想留下遗憾。” “……好,我明白了。” 尼莫的掌心冰凉,全是汗水。奥利弗反握住恋人的,试图用温热的掌心帮对方恢复些许温度。 “弗林特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亡灵法师淡淡地说道,“远征持续了数千年,地表早已广泛接受了这个概念,他临走时却还在想这种问题。当时我对于索尼娅·拉蒙几乎是厌恶的,我承认这是我的偏见。因为她的身份实在是……抱歉,而且和团长聚少离多。我以为她的目标是团长的财产。” “凡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只要团长能活下来,他必然会跟贵族之女……甚至公主那个级别的女性结婚。你们什么时候听说过勇者迎娶一个流民?” “然后他活下来了。”奥利弗小声说道。 “是。”梅德思点点头。 烟雾涌动,年轻梅德思的身影再次出现。这次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双拐也换成了拐棍。 可他的眼睛肿得要命,脸上满是胡子,看起来很多天没有认真打理过自己。梅德思的紧紧握着雕刻有锡兵徽记的通讯水晶,茫然地望向窗外的蓝天。完全不顾身边堆满垃圾,一团乱的房间。 水晶开始闪烁,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急切地开启通讯。 “巴尔萨泽。” “团长……”梅德思带着绝望的渴求回应道。 “巴尔萨泽,帮帮我。”弗林特没有带来他想要的好消息,比如告诉他锡兵的毁灭只是一场噩梦,比如告诉他大家只是给不讨人喜欢的巴尔萨泽·梅德思搞了个糟糕的恶作剧。 弗林特听起来无助又绝望。 他们的团长永远充满勇气,面对任何艰险都能笑着面对。可水晶传来的声音几乎和水晶本身一样脆弱。 “团……弗林特,你说。”梅德思强迫自己冷静,他直接将下唇咬出了血。 “索尼娅的情况很不好。”弗林特的声音有点颤抖。“是特伦特枯萎症,巴尔萨泽。是特伦特枯萎症……我连她都要失去了,是吗?” “我马上就过去,总会有办法的。” 梅德思麻木地重复道,用急切地扫着桌子上乱八糟堆起的书本,而后挠挠自己脏乱的头发。 “……总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第194章 笑脸 特伦特枯萎症可不是个能老实等着人赶路的疾病。梅德思用了珍藏的锡兵定位法阵,冒险将自己强制传送到离弗林特最近的公共传送阵。 年轻的杂学家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仪表,满是污渍的袍子,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在那乱成一团的刘海下,眼泪不住地滴上裂开的传送银盘。 他或许再也不会有会用到它了。 弗林特看起来比梅德思还要糟——短短五个月不见,眼下的弗林特瘦得吓人,连眼睛里的光彩都分毫不见。如同被人活活抽去肌肉和内脏,只剩一具濒死的肉体。 梅德思拿不准要不要拥抱自己曾经的团长。 “让我看看拉蒙小姐。”他干脆地说道,向简朴的房屋内走去。 幻象的奥利弗猛地握紧尼莫的。可惜他只能见到母亲的半张脸——索尼娅斜倚在床头,眼睛上缠着软布。她一只轻轻搭在明显凸起的腹部,嘴角挂着安抚人心的微笑。就算只露出半张脸,那微笑依旧甜美。 “梅德思先生。”她礼貌地招呼道,“您好,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吧。很遗憾,我没法下床跟您打招呼啦。” 她停顿了一会儿:“左边的桌子上有食物吗?我饿了。” “呃,有。”梅德思下意识回应道。 “果然……弗林特!你没有好好吃饭,我昨晚说什么来着?”索尼娅的气势并没有因为疾病而减弱,尽管弗林特看起来憔悴无比,他仍然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索尼娅……”弗林特坐到床边,用颤抖的撩开妻子汗湿的刘海。“我一会儿就去吃,我保证。” 梅德思在床边站定,一大串大小不一的法阵首尾相接,绕着索尼娅从头到脚转了圈。他沉默了半分钟:“的确是特伦特枯萎症。按照你联系我的时间和拉蒙小姐的身体状况看来,她现在处于……传染期的末期。弗林特,我得跟你单独谈谈。” 听到这句话,他们无畏的团长整个人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不用。”索尼娅声音轻快,嘴角的笑意依然没有消失。“我不介意,我想知道。” “……拉蒙小姐……” “说吧,巴尔萨泽。”弗林特握紧妻子的,“告诉我们。” “我知道你准是尽快通知了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梅德思咬咬牙,“传染期的末期,诅咒已经开始蔓延,我或许有办法将这个过程减缓,但……” “最多能缓多久?”索尼娅认真地问道,“弗林特跟我说过特伦特枯萎症的事情,我马上就要开始发作了。是这样吗?” “通常来说,传染期结束后的第一天人还可以保留正常的思维。但第二天开始,诅咒会开始集破坏脑部。最后它将集在您的双眼,将它们变为克罗伊登血树的种子。” “嗯。”索尼娅没有露出恐惧或者崩溃的神色,她淡定自若地点点头,没被弗林特握住的那只轻轻抚摸着腹部。“然后呢?” “我,呃,根据的我研究……” 这位流浪舞女和梅德思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没有半分娇滴滴的媚人气质,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索尼娅看起来冷静而坦然。而他自己却开始结巴,嗓子有点发苦, “根据我的研究,弗林特能用力量暂时抑制住诅咒,让您保持清醒的时间变为两天。可是两天之后,无论他再怎么努力,诅咒都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到,如果我之前多做些研究……” “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呢?”弗林特突然开口问道。 “怀孕会让她的身体变得虚弱,不是吗?那么如果我们不要这个孩子,她能不能……哪怕多一天……” “弗林特!”索尼娅吼了一嗓子。 “很抱歉,弗林特。现在施加任何外力,都会加剧拉蒙小姐身体的衰弱。”梅德思许久没有修剪过的指甲刺破了掌心。 杀死魔王的男人坐在床沿,下唇颤抖着。十几秒后,他终于发出一声隐约的哽咽。就像被宣告临近死亡的是他自己。 “梅德思先生。”索尼娅一只拍着弗林特的背,继续平静地发问。“我们的孩子还有救吗?” 梅德思一时间呆在原地。 “按照我所了解的信息,我有个大胆的推测。这个孩子现在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而诅咒的主要目标是我的大脑。就算这孩子会沾染上诅咒,那么开始发病的时间应该是他或她作为‘人类个体’存活的那一瞬间。是不是这样?” “理论上的确……”这女人聪明得可怕。 “也就是说——只要这个孩子能活下去,就会成为第一例在被感染的最早期发现的病例。” 索尼娅摩挲腹部的动作停住了:“听您刚才话里的意思,‘早点发现’的话会有办法。而现在确实有一个发现得足够早的病人。梅德思先生,告诉我,这孩子还有希望吗?” “有。”梅德思麻木地回答,“但那仅仅是一个理论,而且……就像我刚刚说的,任何外力都会对您的身体……” “我最多还有两天好活。”索尼娅的声音十分坚定,“脑子烂成一锅粥,只是具会呼吸的肉体,我不想要那样的临终。在我意识丧失之后,你们想办法救这孩子就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巴尔萨泽,过来下,这次我们得两个人谈谈。”弗林特艰难地说道,就像那些词汇嵌满碎玻璃,被他从嗓子里带着血呕出。“你该休息会儿了,索尼娅。” “别走。”索尼娅抓住爱人的衣角,“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我们彼此约定过,亲爱的。我们不会瞒彼此任何事,你忘了吗?” “索尼娅……” “就算也看不到,我也嗅得出来。”她努力让语调显得轻松,“你有心事,很重的心事。你看,我连死亡都不怕,你的小秘密可击不倒我。让我猜猜看——你知道这是谁干的了,是吗?” “……”弗林特痛苦地闭上双眼。 梅德思倒抽一口冷气:“需要我回避下吗?” “不,我相信你,我的兄弟。”弗林特疲惫地拥住妻子。 “巴尔萨泽,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最近奥尔本和威拉德之间的战争。”弗林特垂下眼睛,“两边一直在僵持。” “我知道。可这应该跟你没关系了吧,你不是和陛下说好了要隐退?” “是,但不到一个月前,桑普森召我进宫谈心。你知道我没有保护好阿巴斯,让他死在了深渊之底。带回骨玉算是为国效力,但私情上……我之前总觉得对阿拉斯泰尔家有亏欠。所以我去了。” 弗林特没有用“陛下”这个称呼。 “桑普森的意思很清楚,他问我‘休息够了没有’。还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帮我召集我想要的任何人。他要‘锡兵’复出,作为传奇佣兵团再次活动,甚至于插战争。” “……”梅德思哑口无言。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奥利弗身边的亡灵法师在此刻补充道,“弗林特还那么年轻,他那样强大,总会重新来过。说实话我……做梦都想要他重建锡兵。” “我是多么愚蠢啊。”那具枯骨轻声说道。 而另一边的弗林特也在继续。 “我拒绝了他……不如说,我非常坚定地拒绝了他。我告诉他,我已经带回了足够奥尔本用上五百年的骨玉,不想为了插战争重建锡兵。没人能取代我曾经的同伴。” 弗林特惨然一笑:“我还告诉他,我最近已经开始物色偏僻村镇的住宅了。我的孩子还有四个月就要出生,现在我只想和我的家人们一起平静生活。他笑着答应了,就像那只是个老人家心血来潮的提议。我不该表现得那么坚决的,索尼娅,这都是我的错……” “阿拉斯泰尔家的人做的?”索尼娅沉吟片刻,“你没有第一时间联系你的弟弟,原因是这个?” “嗯。我的这位老朋友更清醒些,弟弟他太过正直。现在我向伊曼求助,等他清楚真相,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他也是马上要做父亲的人,我不想把他从他的孩子身边夺走。” 弗林特将下巴抵上妻子的肩膀:“伊曼纽尔是审判骑士长。如果他和这件事毫无关联,无论这件事最后如何,教皇大人保住他还是没有问题的。” 梅德思僵硬地站着,喉结滚动了一下:“如果我没理解错,弗林特。你是说……陛下做的这一切?” “我猜他本来不想让我发现……我……” “我来说吧。”索尼娅抚弄着弗林特的头发,轻声叹息。“前些天弗林特去物色我们将来的家。他一直把我保护得很好,为了防止锡兵敌人的报复,我们的住处是保密的。弗林特还在我们的住处四处都设了检测强力魔法道具的法阵。我也不会蠢到四处乱跑,最多在门口的集市转转。” “那天我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香气,天啊,那真是难以形容的奇妙香味。一个盲眼老婆婆在帐篷里售卖香料袋,我就过去瞧了瞧。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些东西,弗林特知道,我们的陛下……应该也知道。其实现在想想挺可疑的,那个老太太一直坚称要卖给‘有缘分的人’,赶跑了好几个顾客。而我一去,她就热情地将我拉进帐篷。” “就像怕我跑掉似的。”她无奈地笑笑。 “克罗伊登血树的香味。”梅德思干巴巴地猜测道。 “她拉住我,我一下子就被那味道吸引了。像所有香料商人一样,她在帐篷里把香料袋拆开,展示里面的内容物。” “里面有个涂着金粉的干瘪果实,我从未看到过。于是我仔细看了会儿——期间她还抓住我的,用指一直点着我心的果实。我猜是为了保证我的注视时间足够吧。” 弗林特抱紧了心爱的妻子,一言不发。 “然后我的眼睛开始疼痛,开始我还以为是进了灰尘——可到家之后,那疼痛还在。我经常在外闯荡,正常的眼痛我还是清楚的。哪里有点不对劲,我立刻联系了弗林特。” “而我发现了深渊诅咒的气息。”弗林特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些。 “可是陛下……陛下应该没有克罗伊登血树的果实。”梅德思的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 “在和阿巴斯偶尔聊到这件事之前,我也这么认为。”弗林特的声音里终于开始出现愤怒。“阿巴斯挺久之前说过,自己趁所有人不注意溜进过宫廷实验室仓,发现了早该消失的致病源。当时他年纪不大,仗着有防护,在果实底部刻了个笑脸。” “索尼娅不对劲,我第一反应是向宫廷医师求助,他们很快确诊了特伦特枯萎症。皇帝告诉我那老太婆是威拉德那边派来的奸细,本来想借此害死我,并在奥尔本引发瘟疫。顺便让我节哀顺变——听上去多么合理啊。” “‘这是谮尼的安排,我可怜的孩子。你还远远不到退隐的年纪,是时候回到战场了。’……他是这么说的。” “可是在那之后,索尼娅跟我形容过那果子。果实底部有个笑脸,巴尔萨泽。”弗林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或许只是巧合……”梅德思挣扎着说道。 “笑脸的嘴巴上有两道竖线,有点眼熟,我还因为这个还多看了几眼。”索尼娅叹息着补充。 阿巴斯的惯用标记,一个嘴巴上带有两道竖线的笑脸。只有阿巴斯的朋友们才知道的暗号——眼下的一切已经不是巧合能够解释的了。 一时间整个房间陷入沉默。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弗林特?”索尼娅率先出声。 “哪个?” “你在求婚之后说的那个——如果身为佣兵的你死在孩子不记事的时候,让我不要向孩子提太多你的事情。你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对这个职业有太幼稚的憧憬。” “嗯。” “现在是我的请求,如果我们的孩子能活下来,你不要向他提任何关于我的事情。虽说我不认为你会做什么傻事,我也不希望他在仇恨长大。答应我,弗林特。” “我……” “求你了。” “……好。”锡兵佣兵团的团长双目通红,看起来马上就要落泪。 “现在我真的累啦,或许你们两位也需要一点交流时间。”索尼娅攥紧被子,努力向两人露出一个微笑。“去聊会儿吧,小伙子们。我需要睡个半小时。” 可当他们走出房间,关上门,还是能听到房间里绝望而压抑的哭声。 弗林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他紧咬牙关,不敢发出分毫声音。直到走得足够远,他才敢允许自己发出大声的抽噎。 “弗林特……”梅德思退了一步。 “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这位地表最强大的男人终于能再次开口说话。 “你们的孩子能活下来,也仅仅是理论上有那么一点希望。”梅德思痛苦地闭上眼睛。“作为你的朋友,我劝你放弃。” “告诉我要怎么做。”弗林特喃喃道,“这是她的愿望。” “五个月的胎儿……你需要用你自己的血肉和力量维持这个孩子的存活。这还是不考虑特伦特枯萎症的情况。如果你真的要救那孩子,必须用力量压住诅咒,将它封在那颗心脏里。” “如果只是封住……” “不是封住那么简单。”一连串绝望的冲击下,梅德思终于崩溃地大叫。“诅咒被压制在心脏里,心脏虽然还会生长,但它无法跳动了!听着,它无法跳动!你必须另外再注入足够的力量,用你的力量支撑着它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弗林特,它会把你掏空!” 梅德思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必须告诉你,哪怕是你这样做了,这孩子能活下来的几率也就是可怜的百分之几。但你的力量一旦被榨干到极限,它不会再恢复了!你……你再也不能带着我们……” “如果可以,我想当个好父亲。”弗林特狠狠地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从牙缝里挤着句子。“那绝对很难,我知道,但那不需要颠覆世界的力量。” “你会一无所有的。”梅德思掌心被抓破的伤口还在渗血,“如果这孩子也……你真的会一无所有的。求你了弗林特,你一直是我们之最理性的那个。是,我也为索尼娅感到遗憾,但你会走出来,大家总能走出来。你的未来还很长,而你现在很不清醒……” “我不会走出来的。”弗林特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索尼娅·拉蒙,也只有一个弗林特·洛佩兹。不会有两份完全相同的感情,我很确定,我走不出来。” “很多人都有过这种经历,你不可能这么软弱!” “你不明白,巴尔萨泽。我马上就要没有家了。” “你会再有一个家,弗林特……团长!” “不,再也不会有了。属于我的那个家,再也不会有了。” 奥利弗的眼圈发红,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在这压抑的幻境保持呼吸。他用抓住胸口,他的心脏正在胸膛充满活力地跳动着。 “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索尼娅清醒了两天,然后……我把你从你母亲的身体里取了出来,奥利弗·拉蒙。团长就像事先约定好的那样开始救你,可力量的过度注入非常痛苦,就像生生剥下皮肤。我以为到了这个地步,团长会知难而退。但他没有。” “他真的疯了。从拉蒙小姐去世的那一刻起,他就疯了。至少我当时那样认为。他疯了似的救你。我在旁边喊过无数遍,喊得嗓子都哑了——‘这孩子连个完整的人都算不上,索尼娅已经去世了,她不会知道——你该为自己打算。’” “然后他揍了我。”亡灵法师摸着早已没有皮肉的面颊。 “我没有看到结果就离开了那里,或许我不想看到心目最强悍的男人的绝望惨状。当时你父亲不让任何人接近,他守着你母亲的尸体,一只抓着残火,一只倾尽全部力量救治着你。那个时候,你看起来像具不成形的尸体,而他看起来甚至……不太像个人。” “这听上去不像是多么过分的错误。”奥利弗的声音有点颤抖,“或许你过于自责。” “不。” 亡灵法师站在一片迷雾之,没有呼唤出更多的影像。 “作为一个懦夫,我在那之后一直在远方打听他的消息。一个月后,我听说他带着残火之剑回到了奥尔本首都附近,没有带着孩子,只是背着一具棺材。我以为……” “你以为他要去找桑普森复仇?”尼莫的声音平板,他有了个相当不好的猜测。 “当时正处于战争的关键时期。”那具枯骨轻声说道,“如果那个时候他杀了奥尔本的国王,奥尔本就完了。” 奥利弗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注视着身边的亡灵法师。 梅德思用满是符的骨握住锡兵的徽章。 “我挣扎了很久。” “团长是我这个世界上最钦佩的人,但我见过他最疯狂,最不理性的一面……我问我自己,我真的有权把整个国家的人的性命,押在一个绝望者的品性上吗?” 尼莫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告诉了桑普森。我背叛了团长的信任,我告诉了桑普森。”骷髅的双眼有血泪流下。 “我告诉他……弗林特知道了你做的事情,你要小心,不要见他。” “既然我还活着,也就是说,父亲当初并不是为复仇而去的首都。”奥利弗将目光从梅德思身上移开。 “是的。他终究还是那个弗林特·洛佩兹。”梅德思的声音充满痛苦和悔恨。“但是桑普森·阿拉斯泰尔也终究是桑普森·阿拉斯泰尔。他知道这样一来,自己算是彻底得罪了弗林特这个强者……他趁弗林特还虚弱,对弗林特下了追杀令。” “我跪着求国王过无数次,向他保证,弗林特不再是之前那个强悍到异常的男人……可他不信。” “因为你是锡兵的一员。”安的语气里满是嘲讽,“他不会相信的,他就是那样的人——将一切危险扼杀在萌芽期的冷酷王者。” “然后又一个月,桑普森收到了一份礼物。一份来自弗林特·洛佩兹的礼物。” “……礼物?”艾德里安皱起眉头。 “弗林特自己的右臂。”梅德思眼洞的亮光暗了下去,“只附了一张字条,‘我们之间从此两清。’” “那是用复杂的深渊魔法切断的,无法通过治愈术恢复。团长同样了解桑普森……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在保护你,奥利弗。他想消除自己的‘威胁’,保护你远离奥尔本的追杀。” “可是拉蒙叔叔……不,我们认识的弗林特的右臂是完整的。”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故事的最后。”梅德思看了眼沉默的奥利弗,声音十分虚弱。他颤抖着伸出指,召出了最后的幻象。 年轻的梅德思正站在房间间。 一条绞索悬在屋内,而梅德思正站在它面前,双目无神地看着来回摆动的绳索。他伸出一只,轻轻拨弄着它。 他刮过胡子,将自己打理得干净利落,锡兵的徽章在他胸口闪闪发光。 几分钟后,他微微叹息一声,站上了椅子。可刻有锡兵徽记的通讯水晶却在此时此刻开始闪烁。梅德思直接摔下木椅,他甚至来不及站起来,直接爬到水晶旁边—— “我们见个面吧,巴尔萨泽。”弗林特的声音从水晶传来,“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第195章 英雄与女巫 “……那个时期,我记得吟游诗人间非常流行一个童话式的叙述诗。”尼莫长长叹了口气,小声嘟囔道。“《英雄与女巫》,别告诉我那是在说……” “是的。”梅德思的声音如同垂死的老者,“除去皇家‘弗林特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的传闻,那就是民众眼‘真相’的另一种样子。” 尼莫听过无数次那首歌—— 【从前有一位英雄,他骁勇善战,立下累累战功。他带来无数奇迹,让他所守护的国民十分幸福。】 【可这引得敌人十分不满,他们将蛊惑人心的女巫送到他的身边。被迷惑的英雄放弃了本应属于他的公主,与邪恶的女巫坠入爱河。】 面前的幻境,直到在弗林特对面坐下,梅德思还是恍惚的。 他曾经的团长一身朴素的平民打扮,脸上没有半分笑容。弗林特只是淡淡地扫了眼梅德思干净整洁的形象,轻飘飘地开了口。 “别做傻事,你的死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巴尔萨泽。”他垂下目光,看起来仍是那副苍白枯瘦的样子。 出乎梅德思意料的是,弗林特本应送给国王的右臂非常完整,活动自如。 但他的团长确实失去了什么。梅德思苦涩地望向桌子对面的男人——弗林特双眼黯淡,脸上带着麻木的痛苦,气息和失去故乡的流民有着诡异的相似。 他们没有在酒馆相见,弗林特选了首都附近一间废弃的破屋——他甚至还带了两瓶布满灰尘的劣酒,并随将一瓶丢给坐在对面的梅德思。 “谈谈吧。”曾经的锡兵团长冷淡地说道。 “……”梅德思抿抿干裂的嘴唇,他想要开口,可无数话语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如果你不愿意说,我可以先来起个头。”弗林特利落地弄开瓶塞,合着灰尘给自己灌了几口。“是你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国王,我想我们都清楚这一点。” 梅德思咬紧牙齿,极为缓慢地点点头。 “我早该想到。”弗林特声音平板,“我记得挺久之前你提过,你的家人因为桑普森国王的革新脱离了贫苦,你很敬佩他。说实话,梅德思,在逻辑上我能够理解你的想法……可我不能发自内心地懂得它。” “团……弗林特,我知道这种程度说抱歉也没有用。作为朋友,我不仅无法分担你的痛苦,还将你推下深渊。”梅德思闭上双眼,“可如果时间重来无数次,我想我仍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为此悔恨到死。我无法承担那个万一,弗林特,我承担不起。” 年轻的梅德思抖得太过厉害,差点把里的酒瓶摔到地上:“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也没能从心底信任你……你怎么报复我都可以,用最残忍的方式也可以,那是我应得的惩罚。” “桑普森怎么跟你说的?”弗林特像是没有听到那样,用一种可以称得上吓人的谈天口吻发问。 “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拉蒙小姐。但是他认定你不会认真,所以——”梅德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所以赏了我一段靠消遣底层女人转移注意力的‘休息时间’,是这样吗?” “是的,你知道,你们两人的地位实在是……”梅德思痛苦地喘了几口气,“国王他……” “‘弗林特就像我另一个孩子,他本应是个知道轻重的男人。我很清楚面临私情和大义,他会选什么。但他变了,你是的他的朋友,你看得出。他被那个女人施了咒,她瓦解了他的斗志——在奥尔本急需一位英雄的时候,她诱惑他抛弃民众,前去隐居。’陛下,不,桑普森是这么说的。” 弗林特极轻地苦笑两声,攥紧了酒瓶的瓶颈。 “‘远征结束已经快过去半年,弗林特该收收心了。他还不到十,正值力量巅峰。就这么在奥尔本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民众隐退?出身不明的流民本来就已经足够可疑,现在她的做法与叛国无异。’”梅德思木然地重复着那些带着利刃的话语。 【她磨光了他的意志。强大的英雄还能战斗,却再也无心战斗。他背弃了相信他的民众,漠视正在发生的惨烈战争,忽略因为硝烟而痛苦的人民。】 【贤明的国王不能任凭自己的勇士被带走,他想要拯救被迷惑的英雄。他杀死了女巫。】 “看来他上次召见我,是想确认我‘被迷惑’的状态。”弗林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这真是……哈。” 痛失妻子的勇者发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笑。 “我承认他是个好皇帝,梅德思。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国王像他那样从根本上振兴奥尔本。我也懂你的顾虑,如果我现在杀了他,年轻的王子们根本抵挡不了威拉德的攻势——如果这就是你所恐惧的。我明白,但是……” “……” “但是你太过崇拜国王,就像受过他恩惠的所有人。桑普森·阿拉斯泰尔是个了不起的王,这和他是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毫无关系。不,正因为他太过成功,所以才可怕——温和仁善的人是不适合坐上王座的,阿巴斯早就看破了这一点。” “我本以为以你们的交情……是我的判断失误。”梅德思揪着自己的头发。 “你本以为他看在阿巴斯的面子上,不会把我逼到这一步?” 弗林特将几乎空掉的酒瓶搁到一边,盯着地上因为干燥而崩裂的碎土块:“阿巴斯曾告诉过我,有时纯粹做计算的法阵得到的谋略会比贤者更为有效,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梅德思说了谎。他知道,但那早该被看透的答案使他的心脏整个绞在一起。 “因为计算不需要感情,而人会被‘人心’左右。桑普森·阿拉斯泰尔比起人类,更像是一台精密的器——如果你把所有威胁尽数预测,并全部扼杀在初始状态,你当然能够成功。他是理性的极致,零件之间没有任何空隙留给人性了。现在的我对他来说不是‘弗林特·洛佩兹’,只是‘奥尔本的灾祸’。” “说到底,是我一开始没有看透,被他的热情骗了过去。” 弗林特的悲痛终于找到了出口。 “在他看来,我的身体没有残缺,就能再战斗……不,或许在你和他看来都是这样,是吗?” “……是。”梅德思不打算再隐瞒自己的想法,“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人,弗林特,你总有办法振作起来。” “我一点儿也不强大!”弗林特吼道,“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在深渊之底——” 他古怪地停住了。 “有时精神的伤口比肉体更难愈合。”几秒后,弗林特疲惫地转移了话题。“但大家永远不愿意认同自己看不到的东西。索尼娅……索尼娅她知道我有多么脆弱,我只有在她身边才能够正常呼吸,肆意崩溃。不用担心被认作懦夫或疯子。” 真正的勇者在说完这句话后陷入了茫然,似乎一时间还无法接受妻子已经离去的事实。 “你在深渊之底知道了什么?”梅德思小心翼翼地问道,“或许我可以……” “不,我不会告诉你,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巴尔萨泽,这是作为曾经的同伴,我最后的情分。”弗林特虚弱地摇摇头,眼圈发红。“但我真的……非常软弱,只有她能看到那样的我。不,她可以接受所有人软弱的那一面。” “你们一直在强调阶层,强调力量。是啊,我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过,我是如何爱上她的。” 弗林特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用幽灵似的口吻继续。 “那天我早到了些,听到了她的同伴和她的交谈。她的朋友同样担忧我们之间的差异,劝她不要真的动心。‘弗林特·洛佩兹是目前地表第一的强者,他不会真的看上我们这种低贱角色。’——她的朋友这样说。” “‘战斗技术的第一而已。是的,他的战斗技巧比我强很多,可和我比起来,他的舞蹈烂透啦。他只是个笨笨脚的漂亮男孩,而我喜欢他的笑。’——她这样说。” “那个瞬间我明白,就是她了。巴尔萨泽,这段时间来我能感觉得到,我的精神远不及她强悍。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不肯重组锡兵?我已经无法再战斗了。” “我没有继续战斗的力气——并非出于恐惧,只是因为当我再看向面前的世界时,打心底觉得疲惫。如果没有索尼娅,我可能早就找个安静的地方自我了断了吧。她不是诱惑我背弃奥尔本,她只是在救我的命……用一个温暖的家,救我的命。” 可一切已然化为泡影。 “弗林特。”梅德思的眼泪终于从双眼涌出。 “对我失望了,对吗?” “不,我……我不知道。对不起。” “既然确定了国王的想法,现在我没有任何疑问了。”弗林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等等,弗林特!你的右臂——” “哦,这个。”弗林特活动了下看上去无比正常的右臂,“因为它无法正常恢复,我拜托了‘肉铺’的人,这是用恶魔血肉做的。” “……可它会腐蚀你的身体!” “足够我活到我的孩子长大成人,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他还在呼吸,我还能继续。” “就算失去力量,你的剑术也应该足够……” “你知道那孩子的身体状况。我的老师教授过我不少深渊魔法理论,有了这条臂,我终于有会用上它们了。必要的话,我会使用深渊魔法治疗他……而且。”弗林特的声音低了下去。 “而且?” “如果他能活下来,我希望能像其他父亲那样——在他骑在我脖子上看烟花的时候,能双扶住他。” 幻象之外,奥利弗闭上双眼。早已变为枯骨的梅德思低下头,双目的红光微弱到看不见。 “再见,巴尔萨泽·梅德思。感谢你给了我的孩子活下去的会。虽然非常难过,但我理解你守护国王的选择。我永远无法原谅你的只有一点——在我的孩子无法独自存活时,你就让他被国王的追杀令波及。就这样吧,我想这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弗林特抓着空瓶,艰难地咧嘴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再见。” 【可女巫的咒语太过强大,英雄在那之后迅速衰弱,离开人世。只留下被战火烧焦的土地。】 尼莫握紧拳头,他能感受到奥利弗抓着自己的在颤抖。 “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记忆消失,梅德思在翻滚的白雾低语道。“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奥利弗。” 白雾缓缓散去,又涌回了头盖骨,变回了莹白的光源。 “怪不得父亲一直讨厌吟游诗人。”过了很久,奥利弗终于出声。“梅德思先生,你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 “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无法再作为‘人’正常生活下去了。或许在民众看来,这是大义。可我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我彻底毁了他——如果不是我,他根本不需要那条恶魔右臂。” 亡灵法师摩挲骨,骨节碰撞发出喀啦喀啦的轻响:“当时我还太过年轻,被是非对错折磨得几乎崩溃。而在这里的这些年……我已经想得非常明白。” “很多时候没有善恶对错,只有接受与否——我想要的和我不想要的,我认同的和我不认同的。大部分时间,是非对错只是武器。” “可是我懂得太晚了。” “我没有资格代表父亲原谅你。”奥利弗略微低下头,行了个礼。“不过,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梅德思苦笑着摇摇头,用袍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泪。“我不需要原谅。” “既然你现在没有走,也还愿意与我交谈。那么接下来我会帮你弄清你身体的情况,以及治疗那个小姑娘的办法。关于过去那些事情,我想说的只有一句……奥利弗,让我厚着脸皮再以长辈的身份讲一句话。” “永远不要去深渊之底。我不知道你父亲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但它真的改变了他。有时候,无知才是最大的幸福。” 第196章 昂贵的药方 对于终于浮出水面的部分真相,反应最大的反而是安。女战士骂了句相当难听的脏话,将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作为悲剧的主人公之一,梅德思的回忆看起来活像一块烂肉的脆弱生命——奥利弗正在努力平复呼吸。一股略带悲凉的茫然从脚底升起,缓慢地吞噬着他的躯体,如同冰冷的沼泽。 “……我尽量。”奥利弗说道,攥紧了尼莫的。“梅德思先生,我需要点儿时间冷静一下。安,你可以先跟梅德思先生讲讲黛丽娅的情况。我稍后会回来。” 女战士将悲伤而感激的眼睛转过来。 “你打算继续。”她轻声说道。 “我没有放弃任务的想法。”奥利弗轻声说道,“梅德思先生已经成了这副样子,我想他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多了。而先帝桑普森已经去世,就算我冲进皇家墓地把他刨出来,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消化。” 他们曾经活得多么简单,奥利弗麻木地想道。 如果不是深渊教会的人在路标镇召唤了那只枯枝水母,自己和尼莫可能仍在路标镇继续着平民的生活——最大的烦恼只会是苛刻的顾客以及瘪掉的钱袋。他们甚至会为了糟糕的天气叹息,在工作后多买点面包和蔬菜,最后在熟悉的房间结束安稳而平凡的一天。 直到死去。 是的,作为普通的图书管理员和旅店老板的儿子,只是那样的纯粹的生活。 可现在奥利弗从来没有这样清楚,那琐碎的、不值一提的人生之下究竟掩盖了多少血腥和黑暗。 和凋零城堡不同,这次自己不是被途拖进地狱,而是自打出生以来便活在一个被精心构筑的温柔梦境里。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还能露出那样绝望的表情。 “要到此为止吗?”轻轻拉着尼莫离开房间,两人靠在黑暗的墓道。奥利弗小声问道。“呃,我是说对于过去的探索……你想要停止吗,尼莫?” “可能这样听上去很像为自己辩解,”尼莫盯着走廊灯台上跳跃的幽暗火焰,声音低到听不清。“我……我的确毁灭了锡兵。从遇到你的父亲,到尤里瑟斯死去,这些记忆我都有。可是奥利弗,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的父亲会……” “我知道。”奥利弗轻声说道,用指尖安抚地敲敲对方的背。“我知道你不会瞒我。” 尼莫将脸埋进一只掌,长长吐了口气。 他拉着全心全意信任自己的温柔恋人,拥有可以毁灭世界的力量。如果只看这些,他原本不该有任何烦恼。 可尼莫能隐隐感觉到,一切依然不可抑制地向黑暗滑去。 他十分明白奥利弗那个提问的意思。 久违的,“逃走”这个概念又一次划过他的脑海——风滚草的大家分开行动。除了做必要的任务时出现,自己和奥利弗在平时找个小地方隐居。为一个铜板的面包而精打细算,为要不要买一本新书犹豫几天。 天知道他多想这样提议。 可他不能。 已经知晓的事实化为记忆。而记忆只会变淡,蛰伏在阴暗处,不会彻底消失。 尼莫知道,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点头,奥利弗一定不会再继续追究深渊之底的秘密。 但它会变成一根带毒的刺,卡在自己恋人心底的某个角落。奥利弗不会说出来,心底的疑问却无法被抹去。或许在某一天,他会将这个没有答案的疑问带入坟墓—— 从现在开始,它会像一条看不见的脚镣那样拖拽着他的灵魂。愈来愈重,并且永远无法解脱。 尼莫很清楚,因为这个问题已经在这样折磨他自己了。奥利弗的确保证一旦事情有变,会亲杀死自己。在这个前提下,逃避或许会让他自己的将来轻松些,然而对于奥利弗来说…… “我不想停止。”尼莫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多了几分绝望。“我希望知道真相,我也希望你知道真相。” 哪怕那意味着他们之间关系的终结。 没人知道这古老的伤口戳破后会流出多少脓血,但至少他知道,哪怕表面看起来已无大碍,这样下去它永远不会愈合。 “好。”奥利弗发出一声叹息。“我们继续调查。如果到时别无选择……看来我们很可能要违背梅德思先生最后的忠告了。” 尼莫没有吭声,奥利弗的呼吸依旧没有平稳。于是他伸出双,碰触对方的脸颊。奥利弗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下意识的排斥反应。 他的灯火。 尼莫将对方拉近,温柔地吻上去。现在奥利弗尝起来有点冰冷,可那温度意味着“对方还在身边”,它让他安心。很快,亲吻变成了悲伤而激烈的噬咬。几分钟后,奥利弗的呼吸反而更加急促——但那不再是溺水般的急促,这也许是件好事。 “我们回去吧。”奥利弗用力调整着呼吸,“往好里想,现在我们仅仅只需要再找到一个答案。” 尼莫点点头,指有意无意擦过胸口布料下的黄金吊坠。 “我们有结论了。”见两人终于回到房间,梅德思没有多问。“萨维奇小姐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个遍。无论是那个小姑娘的情况,还是你的情况。” “唔。”为了保持心绪平静,奥利弗暂且不打算直接注视梅德思。 “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奥利弗。”梅德思的语调变得专注,“你确定你在凋零城堡被贯穿心脏时,你和莱特先生正处于某种契约关系?” “是的。” “嗯……从受伤到醒来,你大概花费了多长时间?” “那个地方不好记录时间,但至少有一整晚。” 梅德思沉思片刻,他拿起空掉的墨水瓶,走到墙边的石缸旁,从里面盛出一点深色的液体。随着盖子打开,浓郁的血腥味破开了腌渍味道和怪味,直顶鼻子。 “那里面是什么?”尼莫忍不住发问,“我感觉到了一点生命的气息。” “我的血液、内脏和皮肤,它们还活在那里面。我把它们剥下来了而已。”梅德思平静地回应道,“没人可以只凭借一具骨头‘活着’。” “可是走廊里那些……”尼莫头皮一阵发麻。 “那都是事先设好的符咒,毕竟一个人在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梅德思挥动臂,做了个势,房间内漂浮的照明头盖骨齐刷刷地聚集在石桌前,整齐地列成直线。 石桌附近一瞬间变得非常明亮。 梅德思将盛满鲜血的墨水瓶放好,拿起羽毛,冲众人点了点头。“在空气里演示会太乱,纸上讲更快些。” 除了拎着灰鹦鹉的杰西,其余四人都凑了上去。 “你患病的时候年纪太小,考虑到你的体质,弗林特耗尽了全部力量,将诅咒压制在你的心脏内。” 梅德思快速地画了个心脏的轮廓,然后在它的四周圈了个血红的圈。 “在你存活的这些年里,你父亲的力量一直封印着诅咒,并且强行保持你的心脏跳动。弗林特喜欢使用火系魔法,你下意识喜欢冰系,很可能是潜意识想要保持体内力量的平衡。但你父亲的力量此前一直强于你,如果我没猜错,你从前很怕冷吧?” 梅德思在红圈旁边画了个小点的红圈。 “是的。”奥利弗坦然承认。 “莱特先生是上级恶魔,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在上级恶魔也算强者。至少他的力量要比特伦特枯萎症的难缠诅咒强得多。唔,按照萨维奇小姐的说法,你们之间的契约应该强大到会被误认为骑士誓约的地步——不过莱特先生对你没有恶意,你本身也足够强大。所以契约带来的深渊魔力只是存在于你的体内,不会为你所用,也不会伤害到你。” 梅德思在代表奥利弗力量的圆圈旁,画下一个巨大的角。 事实上那就是骑士誓约,尼莫苦涩地想。聪明人有时候容易多想,刚好帮他们剩下了找蹩脚借口的精力。 “尽管恶魔契约带来的力量很强,但在你父亲的力量封住特伦特枯萎症的前提下,两股深渊魔力被隔开了,相安无事。而你的心脏在凋零城堡被破坏,骤变的状况使得你父亲的力量一下子出现了波动,优先治疗你的心脏。在这个期间,枯萎症的诅咒趁溜了出来,正面撞上了莱特先生的力量。” 梅德思在心脏上打了个叉。 “按照现况看来,莱特先生的力量吞噬了枯萎症的诅咒,然后继续与你的力量相安无事。而在没有诅咒制约的情况下,弗林特的力量彻底治好了你的心脏,剩余的部分全部融合到你自己的力量。” 他用在两个圈之间画了条线。 “说实话,深渊魔力的彼此吞噬是很吓人的。也就是你的身体素质不错,外加你和弗林特的力量总和十分可观,让你撑住了吞噬带来的副作用——现在你的体内应该只剩莱特先生的无害力量,和吞掉了弗林特余力的你的力量。” “但这个办法没法用于那个小姑娘。”梅德思叹了口气,“我开始就说过,药物抑制是另一条路。药物没有彻底封住诅咒的力量,顶多是把诅咒扩散的时间后延。她的心脏在依靠自己的力量跳动,诅咒也已经扩散出去一部分,弗林特那个办法没法再用了。” “再送进去一部分深渊力量呢?”尼莫问道。 他是深渊魔法的本源,应该不存在所谓“彼此吞噬”的副作用。 “就算你现在和那个小姑娘订下契约,她也会首先因为承受不住你的力量直接死去。萨维奇小姐告诉过我,那姑娘的魔法天赋十分普通。她的诅咒还扩散了,你的力量从她的内脏扫一遍,足以要她的命。” “那……” “办法的确有。”梅德思飞快地写着算式,“既然那姑娘已经在服药,我们可以从药物的角度解决这个问题。莱特先生是活生生的恶魔,力量太过纯正。但如果奥利弗能通过这种形式活下来,那么意味着有可以精确控制并削弱,同时还保证能吞噬诅咒的药方。” 安紧张地停住呼吸。 “骨玉和龙息石。”这次是艾德里安开了口。 “是的。”梅德思颇为意外地看了眼艾德里安,“龙息石里蕴含着纯正的地表魔力,而骨玉的深渊魔力带有本源的力量。骨玉的力量是可以被量化的,只要用大量的龙息石处理骨玉,将它的力量处理到一个凡人能接受的程度,就可以作为药品服用——保证它的力量和诅咒的力量势均力敌就行。” “所以我们需要搞到些骨玉。”安干巴巴地说道。 “龙息石我这里有,绝对够用。但我需要骨玉和那姑娘的血。”梅德思写满一整页羊皮纸,用羽毛在算式末尾用力点了两下。“应该可行。” 安狠狠叹了口气,鞠了一躬:“我知道了,谢谢您。我需要和我的同伴们商量一下。” 众人挨个挤出狭窄的石门,回到走廊。杰西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奥尔本有足够用的骨玉。”安开门见山,“但它们都被储存在极深的地下,最外部设下了需要皇家血脉亲自确认的法阵。这和大家的强弱没有关系,解开它的话,一定会引起亲王的注意——当他发现的时候,我们估计还在往地下走,这样绝对会被抓个正着。” “但既然您还是说出来了,说明您对这件事有别的想法。”杰西甩了甩里半昏迷的鹦鹉。 “是的,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和无数精力。但如果我能想办法探索到骨玉的储藏室,尼莫,你那个撕开空间的技能……如果获取到确切坐标,应该能用吧。” “能。” “那好,我会想办法混进王宫,尽快弄清楚。”安的表情非常肃穆,“至少在这个月内,我会搞到那个坐标。” “不需要一个月。”尼莫小心翼翼地说,试着挥开头脑阿巴斯的死,望向安的双眼。“只要黛丽娅愿意配合,一天就够了。” “不,你不明白。在亲王的监视下,我们没法联系黛丽娅。而且我听家里人提过,那个储藏室非常的……” “没关系。”尼莫说,“其实上次我们潜入皇宫的时候,我留下了一点东西。” “什么?” “一根猫胡子。” 第二天夜晚,黛丽娅正故作迷路地倚在入口附近,而猫胡子在骨玉储藏室里愉快地转悠。尼莫依靠猫胡子的定位,顺利地劈开空间,成功抵达了储藏室。 按照安的说法,他应该看到一排排未经雕琢的骨玉——它们本应像是不透明的丛生白水晶,被妥善地安置在绣有无数法阵的软垫上。 可他只看到了一种东西。 尼莫见过这东西,在凋零城堡。他甚至亲毁掉过一个。 一排排骨玉炸弹安静地躺在夹子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尼莫咽了口唾沫,小心地伸出黑影,开始将室内所有纸制品上的信息不管不顾地灌入脑。 ……他就知道这项任务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 第197章 报酬 “奥尔本储藏的骨玉全部被做成了骨玉炸弹?”安差点将啃了半截的面包掉在地上。 尼莫将的布袋放下,沉重地点点头:“每一个都带着重量监测法阵,我边调整边剥离,好不容易才刮出了这些——按照梅德思先生的要求,这些应该足够了。” 袋子口敞开,里面露出些细小的雪白碎粒,看起来有点像被碾碎的珍珠。就算把它们团成整体,也勉强只有一颗杏子的大小。 “我会把这些交给梅德思的,谢谢你,尼莫。”安仔细拍干净指间的面包屑,又在皮甲后露出的衣料上仔细擦擦,这才双将它接了过来。尽管清楚尼莫已经做了足够的防护,她还是忍不住又在外面套了个绸袋。 尼莫努力扯出个微笑,目光落向自己脏兮兮的靴尖。 安的谢意让他心底泛起一层苦涩与罪恶感混合成的尖锐残渣。 安长长呼了口气,直接拿出任务纸卷,利落地签上了字。 “我可以直接把我的私人账户交给你们。”女战士略微有点肉痛地笑笑,“当然,你们的债务我已经从里面扣出来了。” “你可以再保留其的五分之一。你也是风滚草的成员,安。你一直和我们共同行动,这是你应得的。剩下的老规矩,一半上缴到队伍资金,一半保留。”奥利弗平静地回应。 “谢谢。”安感激地点点头,声音严肃下来。“现在我们需要继续谈谈骨玉炸弹的事情了,尼莫,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之前见过那东西?” “其实我在凋零城堡曾经见到过一个,但……嗯,它没能成功爆炸。”尼莫小声解释。 事实上它炸得十分正常。不过那会儿尼莫一颗心都在奥利弗的安危上,没有留力,干脆利落地将它完全压制住了,只放出声轻响。 这直接导致尼莫本身对骨玉□□的威力毫无概念,只在书本读到过相应的数据。 “另外,我在储藏室看到了一份资料。”尼莫不太自在地继续道,“有两份,一份是对威拉德重要城市的打击计划,一份是对奥尔本南部边境的‘处理方案’。前者是为全面战争准备的,而后者——” “他要用这东西对付加拉赫·索尔特。”前任骑士长明确地指出,“莱特先生,你还记得炸弹的型号吗?” “型号?”尼莫一愣,“根据深渊教会那边的信息,骨玉炸弹只有一种类型。” “‘清理者’,我知道。加兰和奥尔本的关系还算友好,我还在审判骑士长那个位置的时候,听到过一点风声——奥尔本曾重金借用守门人那边的人力,推动新的骨玉武器研究。”艾德里安沉声说。 “清理者?”奥利弗虚心请教。他在之前的人生,听说过最为复杂的魔法炸弹是十个金币一个的附魔火盘。人们通常用它来炸矿。 “不出意外,应该是我在凋零城堡接触的那种。”尼莫立刻解释,“彻底激发骨玉的力量,用瞬间爆发的力量抹去所有事物。骨玉其的……呃,深渊魔法本源力量会施加持续影响。接下来的数十年,爆炸处只会不断产生恶魔,地表生物无法生存。” 骨玉肯定和魔王有关,尼莫能感受到其熟悉的波动。那是他的力量没错,但骨玉和尤里瑟斯的头骨碎片有着显著的区别—— 骨玉的力量相对温顺柔和些,浓度也要更高,像是被人预先处理过。 就像那是自愿舍弃的力量。 但既然确定了要和奥利弗一起探究到底,尼莫这会儿倒不急着为这个问题焦虑:“如果说出现了新类型……我的确发现了个无法理解的词。” “请讲。”艾德里安的表情很是认真。 “用于打击奥尔本境内的计划里,提到了‘慈善家’。当时我不太确定它的含义,现在想来,它的性质和‘清理者’最为接近。” “看来他们完成了它。”骑士长头痛地捏捏鼻梁。 “你听说过?”安将正打算黏上骑士长的杰西拨拉到一边,自己凑上前去。 “嗯,我听老师谈过一次。‘慈善家’仅仅会对动物生效——它会保留房屋和城市,但一切拥有血肉的生命都会化为尘灰。尽管耗费的骨玉多些,它的影响比起毁灭性的‘清理者’更好处理。”艾德里安解释道,快把鼻梁掐红了。 “别难过,宝贝儿。你知道,人类在这种方面向来非常积极,并且极具天赋。”杰西终究还是黏了过来。 骑士长叹了口气,懒得躲开搭上来的掌。 “该死,亲王他会很快动。”安的声音多了些犹豫。 “怎么说?”奥利弗察觉到了女战士的不安。 “这么说吧,就我的理解。现在我们的野狗元帅最聪明的办法是伪造一个继承者,依靠皇帝的遗命证据与亲王开战。”安的语速很快,“但他不可能随便从街上拉个人来冒充继承人——长期培养不现实,夜长梦多。但短期内准备的话,至少需要一周。” “根据我对埃忒拉姆的了解,他八成给了野狗元帅一个假冒的皇家徽记——加拉赫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并且把这个假冒的徽记给烙上。不算找人的时间,光施法就需要一周左右。估计他现在已经在找人啦。” “所以……一旦野,不,加拉赫元帅推出‘拥有皇家血脉’的合法继承人,亲王那边就不好下了,是吗?”尼莫小心地发问。 “是的,毕竟那只野狗在盯着。他无法远距离下然后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就像对待皇帝和安娜贝尔那样。” 安发出一声冷笑:“但现在看来,他选了个更绝的方式——在元帅彻底撕破脸前先下为强,让边境城市的平民和元帅一同陪葬。虽然会落个暴戾的名头,但毕竟是边境地区,只要借口找得漂亮,这事情还有回旋余地。” “元帅长期征战在外,应该同样不知道‘慈善家’的事情。”骑士长补充道,“没有谁会在自己的国境内使用‘清理人’,加拉赫元帅肯定没有考虑到这个状况。” “时间?”奥利弗则转向尼莫,问得干脆利落。 “计划上没写,估计亲王将日程存放在了别处。” 随后整个风滚草突然陷入沉默。 他们的目标原本就只有一个——救出黛丽娅。 现在他们几乎弄到了可以治愈黛丽娅的药方,随后只要定期给黛丽娅服药,等她康复后直接接出来就好。现在小公主和猫胡子形影不离,尼莫很容易就能找到她。 风滚草的任务甚至可以说是结束了,安甚至提前将酬金给了他们,然而…… “我来联系下黛丽娅,”尼莫突然说道。 安冲他扬起眉毛。 “黛丽娅是个聪明的姑娘,对大局很有自己的看法。她不是等着我拎出来的死物,我觉得这种时候问问她的意见是好事。” 事实证明,尼莫的考虑十分正确。 “谢谢您的尊重,莱特先生。”尽管能听出点儿被压抑的颤抖,黛丽娅的声音称得上冰冷镇定。“也感谢你们的药方——既然你们是从属加拉赫的黑章,告诉元帅,我不会走。” “为什么?”安难以置信地叫道。 “现在的我有猫胡子,女士。舅舅对我的戒心非常低,他以为我蠢到连自己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黛丽娅的呼吸有点急促,稚嫩的声音里还是透出了些挣扎。“我……我可以方便地取得情报。” 安有点茫然地站在原地。 “就算元帅将我带走,未成年的我也没有合法继承权。这无法成为阻碍舅舅下的理由。”小公主依旧将他们错认为加拉赫元帅雇佣的黑章。 “告诉加拉赫元帅,这么些年下来,我了解舅舅的性格。他不是个聪明的恶人,就算由我看来,现在的他也算天真又无知——他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国王,如果他真的到了那个位置,会有很多人为他的理想主义付出代价。相信我,很多人……而且他杀了妈妈。” 第一次,小公主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仇恨和黑暗。 “加拉赫元帅不能输。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绝对不能输。就算不择段,我们也要赢。” “你不想离开,是这样吗?”安喃喃道。 “我从没说过我要离开!如果我没记错,上次见面的时候,我说的是‘我会立刻投向索尔特那边’,而不是‘我会跟你们逃离皇宫’——我是阿拉斯泰尔家的人,尽管我从未爱过这个家族,但我好歹流着这个疯子家族的血。” 她拔高音调,语气里突然多了几分扭曲的执着。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肩负着这个国家。我要证明这一点,我必须证明这一点……我会证明这一点。” 小公主的复仇宣言通过深渊魔法的连接传来,散在空气。 安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悲凉而嘶哑,但透出些许解脱。 “好,不走。”笑完后,她温柔地说道,“你想要加拉赫·索尔特赢,我就让他赢给你看。” 通讯终止。 众人一齐望向安,后者脸上还残留有一点笑意。 “加拉赫·索尔特需要一个合法的继承人,很好,他现在有一个了。”女战士活动了下腕,双眼亮得惊人。“等我把药成功交给黛丽娅,我可能需要暂时离开队伍啦,奥利弗。” “你要参与一场战争。” “是,但这是阿拉斯泰尔家的事。” “……非常危险的战争。” “我们之间的人情早就两清了。”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潜台词,女战士眯起眼。 “是的,我知道。”奥利弗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所以我是要报酬的。” “小混账,我已经没钱啦。” “如果加拉赫元帅赢下这场战争,你会跟黛丽娅相认吧?” “当然,她需要一个亲人。” “我想要一个承诺。”奥利弗说道,“如果……女王成功继位。” “嗯哼?” “我要风滚草的赦免。我希望到时候新的王能够赐予所有人平民身份,这个交易如何?” 安无言地望向奥利弗碧绿的双眸,数秒后,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很好,我很喜欢。”她说,“真让人欣慰,你已经是个合格的领导者了,奥利弗。” 加拉赫还对自己即将面对的“灾难”一无所知。 “这个女人不行。”他冷淡地扫了眼瘫在地上的女青年,“哈,我猜猜看,准是家里的其他人对报酬动了心,直接把她‘卖’给我们了吧。” 地上的棕发女子发出一声恐惧的抽泣。 “你们是嫌破绽不够多吗?” 加拉赫元帅几乎要被自己的属下气笑:“这么个……你要我怎么伪装,嗯?别说礼仪教育,光让她见人不打哆嗦就要周半。我明白你们的苦处,女人的确是脆弱的动物,但你们好歹找个更像点样子的——就算我看不上女人,我也不至于闭上眼逼她们送死。找个真正自愿的来。” 他加重了“真正”的发音。 “可是……” “流民不行,就罪犯。罪犯的胆子至少大点。再不行就雇佣黑章,有亲人要养的女性黑章也有不少。一条命换亲人的衣食无忧,我不相信找不到人。” “是,元帅大人。” 加拉赫从鼻子里哼了声,给自己倒了杯甜酒,坐回软绵绵的扶椅。他一面摇晃酒杯,一面认真观看着桌上的地图。 “元帅大人……”可惜加拉赫还没安静个半小时,刚刚离去的下属便折了回来。 “又怎么了?” “找到了。” “……你在耍我吗?” “不,是送上门的。他们似乎猜到了我们想要什么,那队伍里有个女人,基本特征倒是都符合,就是,呃——” “就是什么?” “看起来不像是个听话的,她有点疯。我们向她询问过报酬问题,她、她……” “一个年轻女人而已。”加拉赫不耐烦地放下酒杯,整整领子的角度。“别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要什么?给她就是了。” “……她说……‘如果你们真的要谈报酬,我要整个奥尔本。’” 第198章 针锋相对 安刚踏进房间,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女战士本身倒不是排斥香味,事实上,安自身比较偏好百里香的味道。她会刻意选择掺了这类精油的肥皂,洗干净的衣服上会泛出淡淡的百里香气息。 但那香气极淡,除了感官敏锐度超出人类范畴的尼莫,正常的人要离得极近才能嗅到——只是女战士通常不会允许他人接近到那种程度。 房间里的香气完全是另一种级别。香味高雅厚重,冷淡透出点嚣张的甜味。 可惜长期活动在外,战士灵敏的鼻子可受不住这种浓郁的香水味道。安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眼泪不住地从眼睛里涌出来。 艾德里安最先反应过来,沉默地递过去块帕。安飞快地拽过这救命稻草,冲骑士长感激地点点头,而后用力擤了擤鼻子。 “我的老天,他们在这炸了一个香水铺吗?”十秒后,她终于把鼻子从帕挪开,小声嘟囔。一连串喷嚏的影响还在,安的声音有点瓮声瓮气的意思。 可惜加拉赫元帅的听力显然不错,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青了几分。 自从风滚草的五人进门,加拉赫就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士兵通报后的第一时间他就进行了调查,一支海蝎级的队伍——既然混到海蝎,就算是本该在底层尘土摸爬滚打的黑章,也不会在金钱上有任何困难可言。 蛇级以上的黑章九成九都是些服饰讲究、人模狗样的恶人。 加拉赫不是没见过高级黑章,他甚至接触过比海蝎级更为危险的蜘蛛级。听到那样张狂的宣言,他本以为自己能见到几个气势惊人的狂徒。 只可惜除了那个金头发的以及前任审判骑士长还像点样子,另外两个男人比起危险的叛逆分子,更像是从乡下集市里临时揪来的——武器勉强够格,但看起来也不像什么高档货。外套上满是破损和划痕,眉目间几乎没有戾气,紧张的情绪反而更多些。 团长奥利弗·拉蒙正在谨慎地打量四周环境,当他发现自己沾满泥的靴子底踏上熏香绒毯的边缘时,拉蒙先生几乎和加拉赫在同一时间哆嗦了下。 而队伍里的黑发法师自从进了门,就开始专心致志地数自己鹿皮靴面上的小泥点。他一拿着根规矩的黑色法杖,另一只拎着只半秃的鹦鹉。鹦鹉不住地小声念叨着什么,加拉赫稍微倾听了片刻,强行忍住因为那串不重样的脏话洗洗耳朵的冲动。 讽刺的是,打扮相对不那么体面的人组,只有那个女人还有点高级黑章的感觉。 可惜这念头刚掠过加拉赫的脑海,女战士的喷嚏连击就开始了。 加拉赫的目光从风滚草众人鞋底的泥移到衣服上的草屑,鹦鹉的低声咒骂和安擤鼻子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回响——驰名奥尔本的“荒原狂犬”差点膈应到背过气去。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不过这女人的年龄和外貌特征到也对的上,长相甚至和已故的安娜贝尔颇为相似。 少几道伪装幻术就多几分说服力,而这个女黑章看起来也不像是被谁强迫前来,想必已经做好了觉悟。 等安终于从一连串喷嚏缓过气来,加拉赫便恹恹地开了口:“安·萨维奇。我查过您,小有名气、习惯独行的女战士……现在不开玩笑了,既然你们猜到了我的目的,并且在此刻站到了我面前——说吧,萨维奇女士,您想要多少?” 他的口吻里有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轻蔑味道,正在数泥点的尼莫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 安显然也察觉到了对方语调里的傲慢,她似笑非笑地抱起双臂,吸吸鼻子。 “我能给您足够的钱,可以让你在意的任何人一辈子衣食无忧。对于一个女性黑章来说,这样的价位卖条命已经非常划算了。” “我没开玩笑。”安沉声说道。 “想要体验一把虚幻的权力?就算黛丽娅·阿拉斯泰尔还未成年,我也不会让一个肮脏的流民碰到王座——哪怕只是一个被架空的傀儡。”加拉赫声音的轻蔑愈发明显,“报个价吧,萨维奇女士。” 安好笑地摇摇头,缓慢地解开左边的肩甲,干脆利落地撕下左边袖子。随着布料被扯裂的难听声响,女战士左臂从肩膀开始整个儿裸露在外。 尼莫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安要在舞会上扮成男人。 因为她无法穿女式礼服。 和贵族女性细腻柔和的臂膀不同,露出来的臂带着漂亮的肌肉线条,结实有力,并且布满疤痕。 烫伤、爪痕、腐蚀的痕迹明显至极。这些伤疤并非难以消除,但战士们通常愿意留着它们。 作为勋章,作为警醒,或者作为友人的墓碑。 最扎眼的是安左上臂上的巨大伤疤,像是完整的一块肉被直接剜去,法还不怎么利索。 将撕掉的袖子随一扔,女战士没管脚下散发着香气的厚实绒毯,直接毫不留情地踩踏上去,大步走到加拉赫元帅面前的长桌边沿。 左撑住桌子,安右从腰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水晶瓶,用牙齿毫不在意地咬开,将那看上去便价格不菲的药水淋上左肩。 尘土落进绒毯,闪烁微光的液体洒了一点在桌上,加拉赫死死盯住面前的女性黑章,整个人看起来接近爆发边缘。站在房间另一侧的卫兵们察觉到了元帅的不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将这胆大妄为的女人拉开—— 而后他们凝固了。 同时凝固的还有加拉赫元帅。 药液所到之处,皮肤缓缓愈合,各式丑陋的疤痕渐渐消失。凸起的疤痕变得平缓,凹陷那些则生出新肉。 那个尤为显眼、凹凸不平的巨大伤疤缓缓扭曲着,一缕柔和的银光从血肉隐隐透出。随着皮肤聚合,一个复杂的徽记渐渐从她的肩膀上浮现。 “你要找十上下,栗发黄眼的女人。打算让她来冒充死去多年的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因为她行踪不明过,这一点很容易做章。”安将空掉的药瓶搁上桌子,漫不经心地低语。 “但是很遗憾,元帅大人。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的确还活着,现在她希望拿回属于她的那份‘财产’。” 皇家徽记在她的肩头闪烁微光,卫兵们没有犹豫,利索地半跪行礼。而加拉赫皱起眉头,脸色变得难看了些。 “很漂亮的戏法。”他冷酷地说道,“但既然陛下能交给我们临时伪装徽记的道具,别人也能交给你。公主?……您这样的公主?” 他哂笑一声:“多年前,我曾经见过安娜贝尔殿下和安德莉娅殿下。恕我直言,那两位殿下娇弱又乖顺听话,安德莉娅殿下失踪时又尚年幼。她不可能还活着——就算奇迹发生,她还活着,也不该是您这副样子。” “是,是。我应该穿着蓬松的裙子,勒紧束腰,一边用帕抹泪,一边向你哭诉我这些年来的悲惨遭遇。是这样吗?你都写在脸上了,元帅大人。” “您身上没有半点皇家女性的气质。” “你刚刚也说了,‘娇弱又乖顺听话’。如果这就是你要的皇家女性气质,恐怕你现在只能见到我的骨头渣子。哦,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 安露出牙齿,脸上慢慢浮现出个带着厌恶的笑意。尼莫下意识退了两步——女战士这么笑的时候,准没好事发生。 “我也记得你,我说这股讨人厌的怪味怎么这么熟悉。收起你那副表情,我可不打算根据现有情报临时编故事。二十一年前在教堂举办的生日会,你戴了顶特别装模作样的假发,是吧?唔,我想想……如果我没记错,你那个时候应该是十六岁。” “不是临时编故事,嗯?谁会把二十一年前的事情记得那样清楚?” “如果那个人是你迎来重大人生变故的因素之一,你当然会记得。”安舔舔嘴唇,“你的父亲指着我和安娜贝尔问你喜欢吗?喜欢就向陛下求情,定一个做未婚妻。” “哦,既然您‘记得’这么清楚,那您倒是说说看,当时我是同意了还是拒绝了呢?” “您什么都没说。”女战士双撑住桌面,“您只是轻声嗤笑,看了我们一眼,就像在看宫的装饰,没有半点看向‘另一个人’的意思——我该感谢你,索尔特。你让那时的我意识到‘王宫是个让人完全没法忍受的地方’。” “……请让您背后的势力出来。”半晌后,加拉赫元帅板着脸开口道。“我暂且承认您的身份,殿下。不得不说,伪装成黑章这个想法很聪明。无论您背后的人是谁,他都把您教得不错。” 他顿了顿,狐疑的眼神扫过安身后的其他四人。 “看来安·萨维奇所谓的‘喜好独自行动’,是为了掩盖执行任务的不是您本人的事实。我早该知道,风滚草的这几位的气质就不像黑章,是随行保护您的部下吧?……这出苦肉计效果很好,殿下。可闹剧总该结束,现在是时候让我和真正的代表谈谈了。” 加拉赫元帅的态度非常明显。作为一个混迹行当多年的老牌黑章,安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是有信心。 这矫情的混账认准了她不可能有自己的脑子,自己是在按照不知道谁的剧本跟他交涉。正在找那个所谓的幕后势力,打算来个谈判呢。 就算暂时勉强认可了自己的公主身份,“荒原狂犬”也没有半分让士兵们退下谈正事的意思。虽然话语彬彬有礼,这位元帅明显不打算把“奥尔本的公主”当回事。这么一看,加拉赫·索尔特没有派人接触黛丽娅倒是不那么让人意外了。 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她缓缓举起右—— 然后冲加拉赫十分标准地比了个指。 “操你的,索尔特。我就是代表。” 加拉赫元帅似乎被女战士熟练的势和脏话镇住了,他眯起眼睛,脸上泛出些愤怒的红意:“殿下,请注意您的身份,不要说这种……不雅的话。” 元帅尽管这次声音严肃了些,但语调里还带着点儿居高临下的哄人意思。 “……元帅要倒霉啦。”奥利弗冲尼莫小声说道,“呃,这种感觉……安真的生气了。” “是的。”尼莫又退了半步,还把奥利弗一起向后拽了拽。“小心为上。” “我不仅嘴巴上说,我还要揍你呢。”安一字一顿地说道,另一只也比起指。“我讨厌你对我说话的口气,索尔特。既然你听不懂人话,那么有更好的解释方式——” 加拉赫元帅望向面前两根指,脸气得更红了。他很是有修养地来了个深呼吸:“请讲,既然您一定要感情用事。” “跟我打一场,元帅大人。一对一,武器自选。”安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不打女人,殿下。” “我之前不欺负弱智,但这次我决定破个例。” “您不要欺人太甚……!” “别废话,打还是不打?” “如果这是您的命令,希望到时候您可不要任性地——” “哦,放心,我不会杀了你的。”女战士利索地扣上皮甲,从背后抽出长矛。“什么时候开始?不如就现在吧。” 加拉赫冷着脸地望向桌子对面的女战士,缓缓站起身。 她讽刺地笑了笑:“噢对……‘我饶恕您冒犯阿拉斯泰尔家的罪’,你在等这句话,不是吗?” 杰西吹了声口哨,刚吹半截就被尼莫啪地捂住嘴。士兵们开始骚动,加拉赫伸出一只,示意卫兵们安静下来。 “反正很快就结束了。”他说,“殿下只是一时冲动……您需要答应我,殿下。如果我赢了,您就老老实实说出您背后的势力,并且当好您的公主角色,战争这种事情不是女人能插的。” “是啊,反正很快就结束了。”安脸上依然带着一丝让人汗毛倒竖的笑意,“你也要答应我,野狗先生。如果我赢了……” “野……?!咳,请讲。” “如果我赢了,劳烦你倒倒脑子里的水,好吗?” 第199章 战力分配 安直接拎起猎矛,甚至懒得管撕破的袖子。她麻利地理好皮甲,稳稳站在这座建筑宽广的后院。 而加拉赫元帅特地换了身衣服。他将满是刺绣的华丽外套脱下,换了件方便运动的软甲。和一般将领的盔甲不同,上面勾满了密密麻麻的清洁法阵。设计者甚至考虑到了美观,将它们缀成花纹的样式。 他的右提着把剑,只不过剑还插在剑鞘之。 后院的地面铺满绵密的青草,完全不至于来个风卷扬尘的严肃开场。加拉赫的卫兵们站在场地一边,打头的那个紧张兮兮地拿着条冒着热气的雪白布巾,另一个端着个里头飘着柠檬薄片的玻璃壶。相比之下,安这边的人就不讲究了许多—— “安没问题吗?”尼莫的紧张用在了别处。 如今他和奥利弗都能感受到生物魔力的强弱,可惜通常魔力并不代表真正的战斗力。阅历和经验、反应速度、战斗技巧和意识等等,能决定一个战士实力的因素十分之多。 就魔力方面而言,加拉赫本人的魔力水平与安不相上下。既然尊为奥尔本的第一元帅,皇帝的心腹,战斗经验和头脑肯定也不会差。 “不知道,但她看上去很自信,应该……没问题吧。”奥利弗非常诚实地回应道。 随后两人一起看向杰西。 杰西不知道从哪里摸了杯茶,这会儿正一只端着茶碟,一只拿着茶杯,有滋有味地喝着茶。站在他身边的骑士长严肃地盯向场内,没有半分松懈的意思。 “虽然以谋略闻名,加拉赫元帅年轻时也是位很强的剑士。”察觉到另外两人充满焦虑的目光,骑士长解释道。 “别看我,知晓一切会失去很多乐。就算是我,有时候也乐意给自己的生活留点悬念。”杰西则是将茶杯搁回茶碟上,轻飘飘地开口。 他的话刚说完,两人动了。 一旦进入战斗状态,加拉赫没有半点方才讲究到强迫症的意思。他没有拔剑,直接挥舞带着剑鞘的剑,毫不犹豫地向安冲去。在他冲去的同时,一阵旋风以他的剑为心,向四周猛然扩大—— “我懂了。”尼莫深沉地说道,下意识为所有人架起影盾。不知道哪个角落的虫蜕被风卷起,差点拍在他脸上。“如果元帅大人每次战斗都是这种风格,他的讲究……可能是因为吃灰吃得太多。” 加拉赫的卫兵们对此早有准备,在元帅冲上前的那一刹那,半透明的防护罩就被撑了起来。 可安稳稳地站着,仿佛脚下生了看不见的根。她脸上的笑意并未散去,电光缠上矛尖。 “殿下,接好。索尔特家族的图恩佩特飓风剑法第六式——”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边打架边给自己解说,怪尴尬的。”安用长矛撑地,用一个高高的跳跃躲过了锋利的风刃。 看不见的气刃在她的皮甲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她的短发飘不到眼前,一身利落的皮甲不带披风,视野并未被风□□扰,躲得很是及时。 在她动作的同时,雷电的光辉划过空气,特殊的焦味几乎即刻被风吹散。 “身不错,但也不过如此。”加拉赫冷声说道,“您的准头堪忧。” “是吗?”安用鼻子哼了声,“你的视力也挺让人着急的。” 加拉赫在下一秒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的武器整个被劈焦,精致的剑鞘被闪电瞬间燃为焦黑松脆的无用垃圾。曾经是剑鞘的东西随风剥落,露出其包裹的雪亮剑刃。 加拉赫的表情变了。 在真正的战场上,轻敌极容易招致毁灭。元帅脸上的不耐变成了凝重,他降低身体重心,警惕地望向安。 “对,就是这个眼神。”安嘶声道,“说实话,之前跟我们队里那几个小子待得时间有点长,我对正常人的概念都快完蛋了——感谢你,亲爱的野狗先生,我将从你身上找回一点自信。” “我没记住你们家那个图恩……什么来着剑法,但礼尚往来,我也预告一下——索尔特,接下来我要用‘自创办法’殴打你了。” 这回她没有留力。 “安·萨维奇在人前的表现的确不算突出。”杰西带着笑意评论道,“但是别忘了,我们的萨维奇小姐能撑过这么多次黑章队伍的团灭,靠得可不仅仅是运气——” “一方面为了控制自己的黑章级别,另一方面,她无法在人前使用奥尔本的皇家法术?”奥利弗的反应很快。 雷光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宏大。 女战士露出森白的牙齿,雷光缠绕着她,使她看起来活像某种不祥的魔兽。金属猎矛在此刻变为她用于控制雷电的段,锐利的矛尖破开暴风,被矛尖引导的雷电不住发出嘶嘶的声音,像千万条潜伏在黑暗的蛇。 “那不是标准的皇家法术。她改写并完善了它们,现在索尔特先生应该清楚自己对的水准了。”前任骑士长少见地挑挑嘴角。 加拉赫喘着粗气,他的左背出现了一片被电焦的伤口,十分显眼。 他深吸一口气,暴风再次扬起。 元帅用风推着自己的身体,一路冲到高空,又向安的方向全速冲降。 与此同时,几个气弹分外不留情地击安的胸口——安被击打地退了几步,朝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而后擦擦嘴角的血丝。 猎矛在原地划出一个半圆,青草被电得焦枯,灰烬与烟尘一并扬起。女战士的身影在烟尘隐去,加拉赫元帅没有盲目继续冲,而是缓下速度,用暴风吹散那烟雾。 一个身影渐渐露出,加拉赫元帅正要继续,却被背后的一阵锐痛惊的转过身—— “抓住你了。” 女战士全身都是风刃划出的伤口,皮甲缝隙渗入黑红的血液。 她一揪住元帅的后领,而后用胳膊锁住他的咽喉,膝盖顶住他的背。 可元帅并未就此罢休。狂风裹挟着尘沙击打向安的眼,他发出一声怒吼,依靠体型优势翻了个身,试图反击。 但拳头即将接触到安的肋骨时,加拉赫犹豫了一瞬。他很确定这一拳头下去,对方的肋骨将被击断,刺进肺部。于是他犹豫半秒,更换了施力方向。 这反应也在对的预料之内。 安早早闭上了眼睛,弓起背,缠绕雷光的矛身压上元帅的咽喉。对方的拳头只击打上女战士的腹部,而她一声不吭,同时任由尖锐的石子扎上自己的面颊—— 她整个人压在加拉赫元帅的胸腹处,鲜血滴在了元帅的脸上。 电流带来的刺痛麻痹了他的喉咙。加拉赫震惊地看向安淌着血的脸。 “平。”她冷淡地说,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眼睛衬着鲜血,看起来像是某种肉食的猛兽。 “不,我输了。”加拉赫元帅扫了眼身上的泥土和血渍,忍无可忍地移开视线。 “你没尽全力。”安淡淡地说道,“最后那一拳头你犹豫啦。如果这是真正的战场,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野狗先生。” “我怎么敢打伤公主殿下。”元帅打理整齐的长发散成一团,铺在草地,看起来狼狈至极。 “我怎么敢打伤反抗军重要的领袖。”安嗤笑道,没有起身,反而抬起拳头。“这本身不是要命的切磋。” 加拉赫盯着那只拳头,以及其上交错的老伤疤。预先以为公主殿下需要尽全力才能与自己战斗,他完全没有察觉对方留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战斗他输了个彻底。 “不要小看人。”安沉声说道,鲜血依然不住地顺着她的面颊滑下。“你或许是个真正的绅士,野狗先生,但我是亡命徒。” 她一拳捶下,拳头擦过加拉赫的太阳穴,沉沉地砸进泥土。 “听着,我留力是因为这不是你熟悉的战斗形式,本身就是我占优。而你留力只是因为你傲慢至极。真奇怪,尾巴翘成你这个样子,还能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赢这么久?我简直要怀疑你是谮尼的哪个私生子。” 杰西被茶结结实实地呛了下,艾德里安略带疑惑地扫了他一眼。 “抱歉。”加拉赫小声哼唧道。 “大声点。”安抹了把脸上的血。 “对不起,殿下。您已经做出了足够的证明,您的确是个真正的战士。” 尽管加拉赫元帅看起来很不情愿,声音里还带着震惊和抗拒,但他的语调十分认真。 “……作为军人,我向一切真正的战士致以敬意。” “很好,这个眼神才像话。”安站起身,松开了对元帅的钳制,“现在我们可以谈正事啦。” 两个小时后。 “操。”安大叫,差点掀了面前的桌子。“我又不是污泥腐尸,你他妈是一根根头发洗的吗?用个清洁咒怎么样?” “那样我心里会不舒服,殿下。” 元帅洗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再次露面,他又换了一身深色的长袍。只不过这次身上的香水味淡了不少。 两个人非常不愉快地对视了几秒。 加拉赫元帅看起来颇为不自在,他似乎整个人搅进保持对皇家的尊敬、对粗鄙之人的蔑视和对强者的赞许,不太确定自己该摆出怎样的态度。 安的态度则明显得多,她左脸写满“哪里来的混球”,右脸写着“我真的很想杀人”。 “我来吧。”奥利弗诚恳地开口,试图打破僵局。“元帅大人,关于亲王那边的事情,我们有个不太好的消息。这件事说来话长……” 尽管“新型骨玉炸弹出现”和“特伦特枯萎症再次现世”哪个都不算小事,等奥利弗将事情讲完,时间还不够加拉赫元帅再洗个澡。 “我明白了,感谢各位的告知。”元帅面色严肃,铂金色的长发一丝不乱。“如果你们那边没有意见,我明天就会向外宣告已经找到公主的消息。” “接下来我会提高战线的推进速度。亲王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趁他反应过来前,我会尽快吞掉奥尔本南边的这部分领地。” 加拉赫元帅用指点了点地图的一角。 “如果父亲把克莱门学院封闭了,这边的领主应该不至于找我的麻烦。但托诸位的福,封闭无法持续太久。我们可能要承受几场计划外的冲突。战争不比单打独斗,或许上次有地平线帮你们逃脱迷宫,但我可不像戈德温·洛佩兹那样好心。” “呃?”奥利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很感谢你们对公主殿下的照顾。”加拉赫点点头,“但各位可以离开这里了,看得出公主很珍视你们,我也不希望各位受伤。克洛斯先生,没有针对您的意思。我很尊敬您曾经的荣光,但您知道您现在的状况……” 骑士长少见地望向别处,脸上一片不予置评的空白。 “我得纠正你两个错误观念。”安伸出双腿,两只脚不客气地交叠在桌子边沿。 “第一,他们照顾我?可算了吧,反过来还差不多,这段时间我得被他们折腾的老了十岁。第二嘛,你最好留下他们,野狗先生。” 加拉赫明显不太适应“野狗先生”这个称呼,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皱着眉看向安:“我已经了解您的实力了,殿下。但就像我说的,战争和冒险完全不同。就算个体力量再强,也抵不住数万人一起上——说实话,在宣布您的消息之后,临近的两支军队会被调来对付我们,我必须仔细衡量兵力,战场上容不得任何闪失。” “哦。”安说,“那不是正好吗?我们这边可以出支军队。” “军队?”加拉赫礼貌地扬起句尾的音调。 “是啊——风滚草的团长大人,任务时间到了,雇主要提出要求啦。”安挤挤眼睛。 “奥利弗和尼莫,你俩一队。克洛斯和狄伦,你俩一队。我想这样应该能搞定两个战场——狄伦,说实话,现在我对你的实力还是有点没概念,需要我把鹦鹉留给你吗?” 杰西夸张地行了个礼:“当然不用,我的殿下。我只需要那只山羊。” “那巴格尔摩鲁跟着我。我们来盯着元帅的屁股,以防对面派出个女杀,让这家伙的重度傲慢再次复发。这样如何,团长?” 加拉赫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一边战场两个人,您管这个叫军队?” “相信我。”安说道,“如果您不想和附近的领主撕破脸,他们会处理得比谁都好。” “对面可能有数万人。” “我知道。” 第200章 淡漠 “午饭的时候听彼得提了一嘴,嘿,你猜怎么着?元帅大人输给了公主。” “准是大人故意的,毕竟那可是阿拉斯泰尔家的血脉,万一磕着碰着——女人嘛,不就那么回事,就算是公主殿下,也还是女人。你瞧,她这不专门插了两个漂亮小子进军队?估计是想给自己的人混点功勋吧。” “唔……可是风滚草最近的消息可不少,那两个小子搞不好真的有点本事。” “算了吧,他们背后肯定有人。你啥时候见过态度那么软的海蝎?” 态度很软的奥利弗和尼莫略微难堪地坐在帐篷里,被迫听着帐篷外的士兵们小声谈天。感官自顾自变灵敏后,这种尴尬的小事变得多了不少。 “说实话,我更想去西边的战场。”帐篷外的对话还在继续,其一个声音变得有点消沉。“这边的敌人里有不少恶魔信徒,如果传说没错,说不准还能碰上个恶魔术士。最近奥尔本这边也越来越不像话啦……居然把那群邪恶的东西放上战场!” 奥利弗沉默地看向尼莫——自己身边的邪恶之王正一脸一言难尽,他十分理解地伸出臂,圈住对方的肩膀,还安抚性地拍了两下。 “如果先帝还在,准不会允许这么荒谬的事情发生。”另一个声音叹了口气。 “是啊,说句难听的,亲王不是当皇帝的那块料。” 那卫兵压低声音:“老皇帝还在的时候可宠他了,我老家那块儿地就归他管。哎哟,你不知道,他成天捣鼓些乱八糟的政策,我们那边的长官大人都快被那堆玩意儿搞疯啦。规定两个月就变一回,这个月的还没记热乎呢,下个月就又变咯——一见效果不好,亲王就改主意,搞得跟闹着玩似的。” 另一位配合地发出牙痛似的抽气声。 “跟先帝一比,国王陛下虽然没啥作为,但他好歹稳下了这么些年头。就亲王那性子,估计早就看他这个哥不顺眼了。你瞧,陛下的死还没传开呢,恶魔信徒就能正大光明上战场,真是活见鬼。” “这次对面得有个两万吧?都是人还好说,万一真有个恶魔术士……” “还能怎么着,只能相信元帅啦——元帅总有办法。” “我还以为大人会给咱们弄点龙息石武器,结果只派来两个黑章。就不希望他们顶用了,别坏事就成。唉,会不会是公主跟元帅闹腾的?希望元帅别被她绕进去,女人哪能管战场的事儿呢。你说公主这些年哪去啦?该不会真的被哪条龙抓走了吧。” “……被龙抓走。”奥利弗小声重复道,“我觉得安更可能跟龙成为酒友。” “是啊……不过说到这个,我得注意点施法段。如果上级恶魔的身份彻底暴露,安想赦免也赦免不了我。”尼莫则按住额角,“既然士兵里都传开了,看来不是加拉赫元帅危言耸听,对面有恶魔术士的消息九成九是真的。” 士兵们闲聊归闲聊,给他俩的待遇倒是一点都不差。 热腾腾的豌豆培根汤,盘子里的面包就算冷掉也松软依旧,淋着酱汁的大块烤鸡肉躺在面包旁边。可尼莫完全提不起胃口。 待他们离开这个营地,再前进一点点,两方军队很可能就要接触上了。就算拥有尤里瑟斯临死前的一部分记忆,尼莫仍然对战争有着不小的抵触心理。 尽管在冒险途,偶尔会有类似的想法扫过他的心底,这次的感觉却格外强烈—— 和史诗或传记描写的不同,没有任何一场战争表面看上去是“悲壮”的。 战场上只会有疯狂、丑陋、鲜血和绝望。人们为了各自的信念死去,或者更糟——他们在搞明白自己究竟在为什么战斗之前,就已经丢掉了性命。 战场上的天空不会有阴云,没有电闪雷鸣做伴奏,天气甚至可能还不错。鲜血无声地渗入土地,厮杀换着花样继续,而诗人们总能让它变得和世界上唯一进行的事情那样引人注目。 或许从一个人类的角度看来,的确如此。 但对于尼莫来说,它会让他回到尤里瑟斯的视角。 他不太喜欢那种感觉——像是站在悬崖边沿,并向面前的虚空跨出一只脚。 就算记忆不多,尼莫还是能感受到尤里瑟斯眼的战争是怎样的。如同扫去书架上的尘土,或者用着火的油箭射一个碍事的马蜂窝。 渺小,琐碎,或许会占有记忆的某个角落,但那仍然算普通的一天。想想也是,人类大抵也不会觉得给花园撒点药液、杀杀昆虫算是多么了不得的战役。 长久以来,在他的潜意识之,魔王算是地表种族最为危险的“敌人”。自己与地表生物的关系脱不去爱恨情仇这个范围。 可随着战场接近,尤里瑟斯的记忆变得愈发鲜活。对于曾经的想法,尼莫开始变得不太确定——随着回忆隐约的感情明晰起来,他心底翻滚的不是戾气、杀意或仇恨。 只有波澜不惊的淡漠。 如果能够像人类那样思考,那么对于花园昆虫来说,人类大抵也是“魔王”这样一个可怖的角色——用□□不分老幼地毁灭所有,摧毁它们的巢穴,碾碎它们的尸体。而它们的“恶行”不过是遵循本能的进食、繁衍和生存。 人也不过是想让花开得更好看些而已。 尼莫甚至想要为战争而变得慌乱,变得残暴,也好过此时死一般的寂静。如果他遗忘的感情真的是恨,那么等自己恢复记忆,或许他可以用对奥利的爱来和一部分黑暗。 发自内心的爱憎诞生于潜意识的平等,平等意味着和解是可能的。 但如果真相是“毫不在乎”,如果“魔王”和地表种族的关系真的无关爱恨,事情可能变得……更加绝望。 “你在担心什么?”奥利弗用叉子叉起一块大小合适的鸡肉,伸到尼莫嘴边。“尼莫,你苍白得要命,要不要吃点东西?” 尼莫下意识将鸡肉咬住,反应仍然有点缓慢。 “我猜你在担心别的事情。”奥利弗轻声说道,“要休息一阵吗?就算真的有恶魔术士,我一个人也足够了——只是防御的话,我还能控制那份力量。” “不。”精神反应过来前,尼莫的嘴巴就自己给出了答案。他抓住奥利弗的胳膊。“我跟你一起去……安之后会赦免我们,这次我不用隐藏太多力量。对付恶魔术士的话,我更合适点。” “好。”奥利弗吻了下恋人的鼻尖,“不管你在担心什么,尼莫,但我相信这场战争不会是问题。” 曾经青涩的小镇青年正在他面前做出他们曾经无法想象的承诺。 “说实话,我还有点紧张……但我想我们能击退他们,没人需要死在战场上。” 尼莫望向对方安抚人心的笑容,深深吸了口气。 “是的。”他低声重复道,“……至少这一回,没人需要死在战场上。” “两位吃完了吗?”刚刚在谈天的一名卫兵掀开帐篷帘子,“我们该前进了。” 尼莫拍了拍灰黑色的法袍,拿起一边的灯杆法杖。 “我们准备好了。”他小声说道,随即停顿片刻,微微提高了声音。 “我们走吧。” 与此同时,加拉赫元帅正端坐在大本营的房间,双撑住额头,一言不发。他整个人正散发着淡淡的生无可恋的气息,来送茶点的卫兵没敢吭声。 在和公主的一战后,元帅严肃地命令所有卫兵撤走,与风滚草来回谈了好几次。 随着谈判次数增加,卫兵眼看着自己的上司脸色逐渐变青,一向对所有事情游刃有余的“荒原狂犬”此刻像个霜打了的茄子。 而罪魁祸首也在这房间内。 女战士还穿着那身皮甲,正半靠着房内的沙发,不怎么愉快地吃着葡萄,一边吃一边喂鹦鹉。被公主殿下过于豪迈的坐姿吓到,卫兵没敢多待,放下茶点就迅速离开了房间。 “能分我点吗?说真的,索尔特,你们这儿提供的午餐和猫吃的没啥区别,我有点饿。”安满怀希望地指指那碟点心。 “您的午餐是这里的最高标准。” “那么大的盘子,一口肉,几小块西兰花,一点点酱……我还没尝出味来,它就没了!你的士兵们吃的是烘肉饼,我瞧见啦。”安严肃地指出,“如果不是你坚持什么狗屁形象,我就去抢一块来吃。说真的,后厨现在还有吗?我是说烘肉饼?” “虽然不是坏掉的肉,但那是用便宜的下脚料做的!”加拉赫元帅崩溃地喃喃道,“我不能给公主吃那种东西。” “是啊,因为我当黑章的时候,每天肚子一饿就有宫廷厨师从天而降。”安怒气冲冲地将葡萄籽吐在碟子里,“你不能让一个战士饿着。” 说罢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个自信的笑容,飞快地冲出房间。没几分钟,烘肉饼略带油腻的香味便压过了元帅房间里高雅的香气。 “太好吃啦,我要哭了。” 安一边大口嚼着冷掉的肉饼,一边含混不清地感慨,声音真的有点哽咽:“不错嘛,野狗先生,你对你的士兵还挺好——这东西美味又顶饱,让人感动。” “厨师就这么给您了?!” “我说我要拿来喂我养的宠物魔兽,我离不开它,而它饿了就会发狂。” “……您哪来的宠物魔兽?”加拉赫下意识看向疯狂偷吃葡萄的灰鹦鹉。 “我的胃。”安干脆地说道,“他们真的很吃这一套。” 加拉赫元帅绷着脸沉默了会儿,发出一声崩溃的呻吟。而安快乐地啃着肉饼,满足地哼哼着。 “饶了我吧,殿下。”元帅回到自己的位置。“至少别开这种玩笑,如果那位法师的身份也是……” “那可不是玩笑,你听见他自己说的了。”安耸耸肩膀,“你得感谢尼莫,野狗先生。他告诉你是为了让你更妥善地安排兵力。” 加拉赫宁愿失忆—— 时间回到和风滚草的一次正式会议。 “两个人一组?军队?东边的战场很可能有恶魔术士!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殿下。我知道您想提携您的同伴,但这不是个好会,我的士兵们已经做好了牺牲的觉悟。您的人……” “哦,恶魔术士。”安平静地重复道,“真是让人怀念的词。” “我不同意。”加拉赫元帅冰冷地说道,“这事没的谈。” “如果我们能把伤亡减到最低呢?”风滚草的黑发法师突然开了口,“安,索尔特先生应该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既然是盟友,我认为他需要知道一些情况。” “是个值得信任的讨厌鬼。”奥尔本的公主耸耸肩膀,“和忠诚无关,索尔特家族已经完全和亲王撕破了脸。只要我们肯帮他,他不会蠢到这种时候投向亲王那边。” “索尔特先生,呃,您的信仰……?” “拉德教。”加拉赫元帅哼了声,“但不是狂信徒,如果你想问我这个。” 那黑发的法师和风滚草的团长交换了个视线。 “我可以对付那个恶魔术士。”他抬起漂亮的银灰色眼眸。 “据我所知,你们队伍里的审判骑士就克洛斯先生一位。如果是巅峰时期的克洛斯先生,我倒可以相信这话——恕我直言,年轻人,我没有在你身上感觉到任何强大的气息……” 加拉赫突然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 别说强大的气息,这个年轻人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气息。他活像一个实际上不存在的虚影,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 “我们有两个上级恶魔。”那年轻人说道,“足够了。” “深渊教会的人?”加拉赫的表情黑了下去。 “不。”尼莫摇摇头。 “如果不是,你打算从哪里找到上级恶魔?” “我就是。”黑发的法师叹了口气,瞳孔裂为非人的十字。 ……一点都不美妙的回忆。 加拉赫悲伤地捋捋自己铂金色的长发,感觉自己短短一日内有了脱发倾向。 “哟,还在想尼莫的事情?”安飞快地吃完了肉饼,意犹未尽地舔舔指。“你当时跳了多高?你不知道见你直接跳到桌子上的时候,我有多欣慰——终于有别的人能领教到那群小混蛋的麻烦之处了。” 加拉赫虚弱地呃了声。 “尼莫·莱特的不良记录确实不多。既然有克洛斯先生的保证,我姑且可以忍受他。但你们的另一只恶魔,说实话我有点担忧。” 他用力揉着太阳穴:“杰西·狄伦……他的性格更接近人们对于上级恶魔的描述,如果他突然反悔……” 安整个人倒回沙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怎么没把这句话存进水晶呢!真想放给狄伦听听。”她揉着自己的肚子,“错啦,他可不是上级恶魔。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但克洛斯一直把他看得很牢。” “奥利弗·拉蒙明显不是,克洛斯也不可能是,您更……” “这个。”安揪住一边吞食葡萄的灰鹦鹉,“巴格尔摩鲁,说两句。” “我的心灵受伤了,别跟我说话。”灰鹦鹉哼唧道,“等我的毛长好再说!尼莫都不肯给我治疗一下,他忘了,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放开我,萨维奇,我还没吃够。” 加拉赫死死盯住鹦鹉。在安看热闹的目光,他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 “您该不会想说……” “是的,就是这个玩意儿。” “是了不起的巴格尔摩鲁大人。”灰鹦鹉强调,“葡萄还有吗?” “……” “所以现在就算有一队军队从天而降,也不用太过担心。” “不,我开始担心了。”加拉赫元帅脸色惨白。“狄伦先生和克洛斯先生真的顶得住吗?是我判断失误,我必须立刻——” “哦。别担心,狄伦虽然不靠谱,大事上他还没出过问题。”安松开里抓着的鹦鹉。 “您确定?这是他向我讨的东西,都写在上面,我留了个备份。”加拉赫没好气地站起身,双递上一个羊皮纸卷,并努力躲开安油乎乎的爪子。 安满不在乎地展开纸卷,随着她的目光移动,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好吧,我也开始担心了。”她干巴巴地说,“一起祈祷吧,索尔特。” 第201章 遗失的未来 凌晨四点。 就算熟知杰西·狄伦的古怪性格,艾德里安还是对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深感荒谬。 明明离预计的战场还远,杰西还是大半夜晃醒了他——与其说晃醒,不如说在他胸口暧昧地摸了把。狄伦的爪子刚打算向下移动,就被金属弓的弓尖抵住喉咙。 “哎哟,你醒啦。”金发青年笑嘻嘻地说,似乎对前任骑士长的反应毫不意外。“我们该动身了,艾德。” 富勒山羊明显也是杰西·狄伦古怪计划的受害者。山羊背上背满了大包小包,看上去明显超载的杂物,正恨恨地啃着帐篷边的硬草。本该守卫在帐篷外的士兵已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不用想也知道谁搞的鬼。 “其实我一个人也足够的。但你看,我说好了不瞒你任何计划。”察觉到艾德里安脸上的无奈,杰西的笑容愈发灿烂。 骑士长没有多问,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弓和箭袋背好。 临走前,杰西·狄伦向加拉赫元帅一口气讨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直到东西都被运来,艾德里安才意识到为什么杰西要富勒山羊跟着。 这混球准是不想自己搬运这堆杂物。 就算没见到加拉赫的脸,艾德里安也能透过这堆东西瞧见元帅茫然的表情,看看狄伦都讨了些什么—— 结实的金属丝、麻绳、小铁珠、草编陷阱、信号弹、用于润滑车轮轴的混合油脂、演习用的简单卷轴等物品塞满布袋,活像抢劫了哪个乡下杂货铺。 甚至还有一捆品质不错的胡萝卜和一袋蜂蜜点心。骑士长不太确定它们的归宿是战场还是狄伦的胃——尤其是那袋子点心。 “自己去买这些东西很麻烦的。”检查完山羊背上的物品情况,杰西嘟嘟囔囔地说道。“我们是在帮我们的小狗元帅办事,我可不想花我自己的钱。” 艾德里安麻木地看着杰西往嘴里塞了块蜂蜜点心。不堪重负的富勒山羊窒息地咩了声,听起来像是在骂人。 他们利用简易传送卷轴传送到了战场附近。天空还是暗蓝色,缀满繁星。杰西牵着羊向一处树林走去。 “先布置好这里,然后我们再去草坪那边。”杰西打了个响指,山羊背上的布袋应声而落。 “您打算做什么?”骑士长终于开了口。 “赢下这一仗。”杰西搓搓,将点心袋子塞进艾德里安怀里。“现在还不需要你动,艾德,你看着就行。” 说罢他挥舞双,如同在指挥黑暗一支看不见的乐队。 金属丝和麻绳蛇一般从布袋游出,钻入黑暗的草丛。有几段绕上胡萝卜,将它们拖上树枝。一时间窸窸窣窣的声音拂过灌木丛,穿过树枝,钻进泥土。 怪异的准备活动。 艾德里安抱着双臂,倚上树林边缘的一棵树,凝视着哼歌的杰西。 把一堆绳子藏进树林,胡萝卜吊上树枝。杰西拍拍双,指挥山羊换个地方——富勒山羊咬住袋口,乖顺地将剩下的袋子向草地上拖。经过艾德里安时,杰西伸出,从他提在的袋子里拿出一块蜂蜜点心。 “你不饿吗,艾德?大半夜的,吃点甜食有好处。” “不怎么饿。”骑士长皱起眉,“比起这个,您……” 话音未落,甜到腻人的点心就被塞进了嘴巴。杰西的动作太快,直到舌头尝到甜味,艾德里安才反应过来——而就在他打算把点心从嘴边拿下来时,杰西的脸飞快地凑近,咬走了半块。 “既然你不饿,我就分一点走啦。”杰西含混地说道,脸上透出丝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艾德里安这下扔也不是,放回袋子也不是,只得皱着眉吃完了那半块点心。 “您为什么要做这些?”小心地拂去自己嘴角的点心渣,骑士长望向正在用法术挖坑的杰西。 “为了赢呀。我猜你不喜欢血肉飞溅的战场,所以我决定用更干净点的方式。”杰西理所当然地说道,“现在你看到我做的所有事情了——放心,等到明天,你就清楚啦。艾德,到时候我需要你来合作。” “……可您没有布下任何法阵,面对全副武装的军队,这种程度的东西起不到太大作用。” 杰西设下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放置的地方也很是零散。艾德里安想不通对方打算靠这些粗糙的陷阱达成什么效果——按粗糙程度来看,它们甚至称不上陷阱,更像是某种恶作剧。 “惊喜总是伴随着悬念的。”杰西哼着小调。 一个多小时后,杰西用光了布袋里的所有道具。 金发青年将羊拴在一颗细瘦的树上,在草坪最松软的地方一屁股坐下,随后含情脉脉地拍拍自己的大腿:“成了,准备工作就这些。艾德,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他把大腿拍得山响。 艾德里安幽幽地瞄了他一眼,莫名觉得杰西这动作活像在召唤家里的宠物。他没有理会啪啪拍腿、一脸期待的狄伦先生,径自选了块草坪躺下,警惕地缩起身子,开始小憩。 杰西悲伤地抽抽鼻子,把自己挪过去,然后强行将大腿塞到了骑士长脑袋底下。 艾德里安:“……” “这样软一点。”杰西的语气很是诚恳,“别跑,好吗?” 这语气像极了哄猫。骑士长好笑地发出一声轻叹,他本想起身离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却阻止了他。 杰西·狄伦身上有股非常好闻的味道。 和他浮夸的外貌不同,金发青年没有用过呛鼻子的香水。靠得够近时,那股细细的香气便会出现。极淡的香气,甜美而温暖——如同刚熟透的浆果,温水冲过的蜂蜜,或者带有肌肤温度的丝绸。 让人莫名地……怀念。 克莱门大教堂的那一晚他虽然也有察觉,可那淡薄的香味很快被汗水的暧昧气息遮掩了去。而此时此刻,在这静谧的凌晨,它幽灵般出现,变得分外真实。 温热的指伸进他的头发,轻轻按摩着头皮,艾德里安终于还是闭上眼睛,没有离开。 “这没有意义。”他小声说道,“您是占卜师,您看得到未来,不是吗?” 杰西的动作一顿。 “这就是最有的事情啦。”漂亮的金发青年垂下头,喃喃自语。微凉的发梢扫过艾德里安的脸——骑士长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他睡着了,睡得很熟。 而杰西只是注视着对方的睡脸,冰蓝色的瞳孔在夜色变得晦暗不明。 “你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没有未来了,艾德里安·克洛斯。” 第二天傍晚,加拉赫的军队到达了可能爆发冲突的战场附近。就算两个被指派的黑章半夜失踪,士兵们也不会因此停住前进的步伐。 目标城市就在不远处,他们已经能看清那高高的石墙。敌人正在接近,尘土与旗帜一同飞扬。马跑过树木稀疏的树林,前方广阔的草地很适合交战—— 只不过草地上有两个人,外加一只白色的山羊。 那两个黑章在那里搞什么? “艾德。”杰西没管身后靠近的友军,“是时候啦,瞄准那个萝卜……我是说,瞄准那个萝卜上的绳子,我给你看个有的演出。” 艾德里安无奈地摇摇头,拉满弓——杰西指的那个萝卜几乎远到看不见,就算是前任审判骑士长,也得借助简易法阵才能看到。 利箭破开空气,准确地射断了那根脆弱的麻绳。 新鲜的胡萝卜从树梢落下,在简易监视法阵的帮助下,骑士长能看清远处发生的一切细节—— 敌方骑士正驱马向这边冲,从天而降的胡萝卜让一匹马停住了。 从这一刻开始,整场战斗都变了味道。 加拉赫元帅的军队已经摆好阵型,准备等敌方骑士冲出树林,便立刻向前——可半天过去,没有一个骑士冲出来。 “怎么回事?”负责指挥的将领皱起眉头。 “您……您自己看。”斥候将附有监视法阵的单片眼镜递给将领。 敌军正在崩溃。 一切滑稽又诡异。 对面一个骑士因为马匹的反常被身后的队友撞了个正着——那位置十分巧合,正好在两棵树之间。他身后的同伴无法转向,马匹直接撞在一起。 紧接着是一串连锁反应。 两位骑士似乎摔断了骨头,随军的治疗师和护士匆忙赶上。结果两位跑得太急,不知道被什么绊飞了出去,脑袋刚好磕上石头,直接晕了个彻底。旁边的士兵赶忙去取治疗卷轴,结果发现卷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摔脱到附近的石坑——而在那可怜人试图带着卷轴爬上来时,坑边的石块刚好松脱,士兵卷轴没取上来,自己倒是又摔昏在坑底。 而这仅仅是一处。 马匹受惊,摔断了不知道几条腿。骑兵相撞,被友军的武器戳伤。治疗似乎卷入了某种命运迷宫,总是在感到前出现乱八糟的事故。在最后的治疗师勉强赶到伤者最多的地方时,一根枯朽的大树突然倒下,直接砸傻了一串。 突发事件让对面的阵营开始混乱,在遇到真刀真枪的拼杀前,他们率先遇到了另一个强敌——莫名其妙的厄运萦绕不去。 冲出树林的敌军足足少了分之二。从他们的阵型可以看出,对面的骑士明显也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惊疑不定。 而等待他们的却也不是正常的战场。 马腿戳进土坑,骑士被甩飞。盾兵不知道为什么滑倒在地,被重盾砸断肋骨。同出一辙的滑稽悲剧在重演,剩下寥寥无几的敌兵反而开始后撤,不愿意冲到“荒原狂犬”的军队前贸然送死。 “这是诅咒……不,这是邪术。”加拉赫元帅的将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们的军队还没动,对面就率先自我毁灭。他跟随加拉赫元帅不少年头,从未见过这么荒谬的战斗。 最后一个敌人的身影逃进树林时,夕阳刚好触到地平线。 “这……这是人为的吗?”副将咽了口唾沫,“不,这是人类能做到的程度吗?” 没有任何引导法阵爆发的迹象,那应该是纯粹的物理陷阱。可是就算是凭借计算,靠连锁反应将它们触发,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没有突然刺出的钢刺,或者精密的械关。只看陷阱的材料,对方受到的干扰说实话不该太大。 通常就算率先设下这种程度的绊子,也最多能使得对面一两个人受伤。没有哪个脑袋正常的人会采取这样碰运气的对敌方式——如同将错综复杂的因果作为武器,将命运作为利刃一般。 所有因素的随性强到可怕,这早已不是人类的计算范畴。 两位将领看着草坪央两位黑章的背影。 这场闹剧的起因只是一箭而已,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 奔向树林的最后一个盾兵被绊倒在地,他像是触发了什么关,一排信号弹升上天空,在逐渐暗下的天色炸开一片金色的光屑。光屑像戏剧谢幕时落下的纸碎那样,一时间飞满夕阳染红的天穹。 艾德里安沉默地望向面前的金发青年。 “你看,几袋子破烂能解决的问题,我才不要用力量呢。没人死掉,你喜欢这样,不是吗艾德?” 骑士长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用波澜不惊的表情掩盖住心底的惊涛骇浪——这是他第一次彻底领教杰西·狄伦这个人的可怕之处。 那是与尼莫·莱特完全不同的恐怖。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半点都怕不起来。在飘荡的光屑,杰西张开双臂,脸上带着不怀好意却纯粹至极的笑容。 “献给你的喜剧,我的星辰。”金发青年抬高音调,听起来很是愉快。“喜欢吗?” “我们回去吧。”骑士长做了几个深呼吸,又一次扫了眼厄运缠绕的树林,努力压下因为震惊而加快的心跳。 “喜欢吗?”杰西没有动,他不满地鼓起脸,像个没讨到糖果的恶劣男孩。 “……嗯,我很高兴这不是我熟悉的战争。”骑士长转过身去,开始向加拉赫元帅的军队那边前进。 “那么今天呢?你今天更喜欢我一点了吗?”杰西依旧没有动。 艾德里安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 杰西·狄伦站在原地,长长的金发被风微微吹起。夕阳正停留在他身后,那张没有瑕疵的脸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不真实。他脸上满是笑意——狡黠又满足,还带着一点点期待。 艾德里安无法理解对方的执着。 他自认是个无至极的人,甚至没有多少特殊的“性格”可言。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格,这世上有的是比自己更为优秀有的人。之前他还能凭借力量立于地表之巅,可如今他连那份力量也失去了。 如今的他只是一个为赎罪和承诺游荡的幽魂,艾德里安对这样的命运并无怨言。却有人硬要把他往血肉里塞,提醒他,他还作为一个“人类”活着。 那是个蛮不讲理、自我至极、固执、幼稚却又强大到恐怖的人。 骑士长本以为对方是怀着猎奇的心态接近自己,那么那一晚后,达成目的的杰西·狄伦本该开始丧失兴——可对方的兴明显越来越大。 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如果狄伦想要的是一段发自真心的感情,艾德里安坚信对方会失败。 他没有一颗会因为恋情和爱意热烈跳动的心脏,又怎么可能把它给出去呢? “不。”于是骑士长一如既往地回答道。 “噢。”杰西看起来并不气馁。 “那你笑一笑吧,不然作为一个喜剧剧本作家,我会很受伤的。”金发青年随意地说道。 杰西一拽着山羊的缰绳,一勾上艾德里安的脖子。他们踏过没有鲜血的草地,用剩的小铁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像是遗落在草丛间的珍珠。 对方的体温贴过来,陌生而真实。 艾德里安下意识僵了僵身子,偏过头,看向对方嘴角无忧无虑的笑容。他的心脏突然一阵发酸,那不是挫败,而是某种……更接近空虚和茫然的疼痛。陌生的情绪攫住了他,它缠绕上他的舌头,让他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 “……但我不讨厌你,狄伦。” 他说。 第202章 一骑绝尘 此刻,恶魔信徒特纳的内心充满喜悦。 奥尔本对于恶魔信徒的态度一向严厉至极,动辄处以极刑。但考虑到部分恶魔的特殊能力,还是有不少信仰不算稳固的人偷偷和低级或级恶魔合作——他们将深渊魔法用于管理农场和处理废弃材料等毫无魄力的方面,干点正事都要和防贼似的,恨不得把恶魔饲养在自家卧室床底。 特纳可从来看不上这群人,他坚信恶魔被称之为恶魔自有它的原因。 它们是武器。 既然人们可以向刀刃上涂抹剧毒,那么使用恶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拉德教的老顽固们为了狗屁教义和稳固统治才如此坚持,图的只是信徒口袋里那几个代表虔诚的银币。 民众真是蠢极了,各国的上层纷纷嚷嚷着不许和恶魔合作,自家的武器里还不是存着一两枚骨玉炸弹——那可是最了不得的深渊魔法。 深渊魔法在毁灭和伤害的效果上独树一帜,消耗一样的力量,往往能收获比同等的地表魔法好得多的效果。它们造成的伤口很难愈合,战斗又极难对付,没有比这更适合暴徒的武器。 既然有捷径,傻瓜才不走呢。阳奉阴违的人那么多,又不差自己一个。 作为一名臭名昭著的强盗,特纳不认为自己会被所谓的“道德”困扰。 这不,一直和自己的恶魔勤勤恳恳干傻事的蠢蛋们没了会。为了根除不知好歹的叛军,奥尔本的皇帝颁布临时特赦令,允许他们这些“拥有特殊技能的人才”加入军队。用深渊魔法彻底消解泔水可不算战斗技能,军队明摆着要会“真正使用”深渊魔法的人。 只不过皇帝埃忒拉姆一向作风古板,这道风格骤变的特赦令注定引起轩然大波。 拉德教的人闹出的动静十分大,大到特纳都听到不少风声。艾尔德里克亲王甚至还出面帮拉德教说话,指望规劝自己“脑袋不对劲”的兄长。 皇帝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但这和他一个匪徒无关,只要有人肯给金子,就算对面是魔王本人,他也敢把那些金灿灿的小宝贝儿们塞进口袋。 恶魔信徒好找,特纳从未想过,自己所在的这支军队里居然还有一位名副其实的恶魔术士。看残存的人类部分,那宿主应该有个五六十。 人类老者的干瘪躯体上伸出无数鼓胀粗壮的肉管,藤缠树似的绕着老人——那恶魔术士甚至连衣服都不用穿,黑红色的肉管将他的身体缠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像套了件怪模怪样的重甲。 数十根肉藤末端开着长满细小利齿的花状器官,粘稠的液体顺着利齿滴下,发出让人脊背发麻的吸气声。 光看异化程度和气势,这位恶魔术士绝对称得上强者。 老人平素沉默寡言,懒得与他们这些出身匪寇的恶魔信徒交谈。之前还有不信邪的恶魔信徒前去挑衅,结果被古怪的肉藤刺头颅,直接吸干了脑髓,连他的下级恶魔都未能幸免。 透过那具死状可怖的尸体,特纳却看到了金币的闪光。有这样的怪物相助,只要愉快地杀光那个什么狗元帅的军队就好,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合法杀人会—— 这将是场狂欢。 直到踏上战场,他依旧是这么想的。盾兵打头阵,众多恶魔信徒拥着唯一的恶魔术士向前,全副武装的骑兵团和法师团则跟在最后。 他们将用深渊的力量给对面来一次毫无慈悲的覆盖式打击,接下来让身后的军队清扫一番残党即可。 就算加拉赫·索尔特的军队看起来威风凛凛,气势惊人,在特纳的眼里,他们和处理好准备上烤架的肉没什么本质区别。越是这样规整的军队,越不会灵活应对和深渊相关的敌人。 得到指令后,恶魔信徒们率先出。洋溢着不祥光辉的咒术和腐毒向对面扑去—— 然后没了。 特纳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像是被一面无形的墙壁吞噬,五花八门的群体咒语在眨眼间消失。恶魔信徒们面面相觑,没人清楚发生了什么。 就算对面用龙息石防具来阻挡,至少也该有场冲击带来的大爆炸,然而…… “真的没有颜色。干得漂亮,尼莫。”奥利弗悄悄鼓了几下掌。 他正骑在一匹马上,跟在将领身边。将领显然没有真的让他们上战场的打算,比起让他们战斗,更像是看在安的面子上给他们留了个最安全的位置。 将领甚至只给他俩留了一匹马。 但尼莫并不会为此感到不满,反正他本来就不会骑马。 魔王大人正紧张兮兮地坐在奥利弗身后,一条胳膊紧紧箍着奥利弗的腰,另一只紧张地伸着法杖。与其说他在为了本应充满整个视野的影盾集精神,还不如说他在为了控制它的颜色费神。 “其实我本来想把它变成白色。”尼莫有点失落地嘟囔道,“看起来还行吧?” “我能看到一点,但对面的人应该看不到。这样足够啦,至少它不是粉红色的。” 奥利弗左握紧缰绳,右将安息之剑从四弦琴抽了出来——出于某种甜蜜的小心思,他不愿再给这把剑配剑鞘。风滚草的团长大人在盔甲后加了个暗槽,直接将四弦琴背在背后,作为剑鞘的代替品。 不过现在尼莫正贴在他的背后,奥利弗索性把四弦琴挂在马鞍上。 “如果是白色,搞不好他们还能误会这边有什么强大的地表法术……这样效果上差点事。”尼莫嘴里不住念叨,明显还在计较影盾的配色问题。 将领一言难尽地看了这位重点不对的法师一眼。 经验老到的将领被这突然的变故冲击得有点懵,在对面的法术冲击到来之前,他们其实已经让前排的盾兵同时燃烧防护卷轴——结果羊皮纸卷轴还没来得及打开,那堆不祥的法术刚飞到一半,就像落入水的火星似的噗地消失。 要命了。 将领自诩看人很准,这段时间的接触下来,他对公主这两位年轻跟班还是颇有好感的。这两个年轻小伙子没有靠着身后的奥尔本公主狐假虎威,颐气指使。反而乖巧礼貌,教养良好,没给军队添上任何麻烦。 元帅没提风滚草的事情,但知道了安·萨维奇的真实身份后,大家也大多把那些传闻当障眼法,没有把这几个年轻人往怪物的方向想。将领压根没打算让这两个漂亮的年轻人上战场吃瘪,他直接将他俩安排在自己身后,方便随军的护卫顺护着。 现在他开始不确定自己到底在保护两个什么东西了,刚刚年轻法师的那一,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懂。 公主背后的靠山究竟是什么人? “你放出点气势怎么样?挫挫他们的锐气应该有用……呃,你能定点投放气势吗?”奥利弗扯了扯缰绳,压低声音。 “如果对面没有恶魔术士的话。”注意到将领投过来的震惊眼神,尼莫也谨慎地压低音量。“我不太清楚他的知识储备如何……如果太早被认出上级恶魔的身份,消息传出去,只会给加拉赫元帅添麻烦。” “好,你来确保深渊魔法不会搅局,军队这边由我来。”在这个角度,尼莫看不清奥利弗的脸,但他能从对方的声音听出紧张——那紧张还掺着点跃跃欲试的意思。 尼莫微微偏头,看向对面密密麻麻的敌军。他抽了口气,决定还是让奥利弗的脑袋继续挡住自己的视野,再给自己留几分钟的冷静时间。 就算深渊之底的远征军队比对面的人数多得多,至少远征军的大部分人被黑暗掩藏住了,感知到和看到毕竟还是两回事。尼莫的心跳一瞬间因为紧张而加快,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要上啦。”奥利弗小声说道,“到时候我可能需要你的协助,尼莫。” “随时。”尼莫说道,把脸埋进奥利弗的盔甲。 “你们俩要干什么?”察觉到奥利弗马匹的躁动,将领的声音有点破音。 “我们去把对面赶走。”奥利弗长长地吐了口气。“感谢您的照顾,先生。如果可以的话,能给我们留个半小时吗?” “你在说什么,对面已经开始攻击了——” 风滚草的年轻团长露出一个略显拘束但足够灿烂的笑容,直接冲破了前方护卫的卫兵,马匹越过盾兵的重盾,直直向对面奔去。 恶魔信徒特纳几乎要以为加拉赫的军队疯了——就算是让强者打前锋,也不是这个打法。 那匹马上甚至骑着两个人,完全看不出是来打架的还是来投奔的。 “动!”身后的指挥不满地命令道,明显对这群恶魔信徒的毫无作为十分不满。就算皇帝的赦免令在前,习惯旧时光的奥尔本的将领们一时间也很难接受这群与恶魔牵扯不清的家伙。 为了金币,特纳爽快地再次出—— 又一次法术断,只不过断的距离比起上次近了不少。 是马上的那两个人弄的。 正操控坐骑的人看起来是个剑士,而他身后带着个举着法杖的法师。尽管没有看到任何魔法的光辉,但事到如今,是个人都能猜出那法师有鬼。 恶魔信徒们的魔法刹那间有了明确目标。奇形怪状的级恶魔们掉转方向,开始集进攻孤零零奔过来的马匹。这挑衅太过狂妄,就算是平素嚣张惯了的恶魔信徒们此时也有点窝火。然而—— 无效,无效,还是无效。 特纳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他下意识向背后看去。终于,被他们簇拥在正的恶魔术士冷笑一声,抬起双,摆好了施法的姿势。 事实上,他们的目标远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强势。 “太快啦!”尼莫大叫,“奥利,奥利,让这马慢一点——我要被颠吐了!” “它失控了!”奥利弗在运动而起的狂风绝望地喊道,“忍住,尼莫,你不会为这点小事吐的——敌人就在前面了!我的天啊。” “我们会撞上对面的盾!”尼莫虽然还举着法杖,眼睛已经死死闭上了。他不知道该无奈还是该庆幸,眼前这忙脚乱的阵仗让他完全对不上尤里瑟斯记忆的战场。 “我们不会!”奥利弗紧握着剑,双抱住马脖子。“朋友,求你了,冷静点——” 晦暗的光芒闪过,马匹莫名冷静了下来。它的速度渐渐减慢,在敌方盾兵面前堪堪停住,大眼睛里还带着点疑惑。 奥利弗颤抖着吐了口气,刚好和敌人的盾兵大眼瞪小眼。 “呃。”奥利弗甩了下的安息之剑,表情有点尴尬。“午好?” 尼莫则搂紧奥利弗的腰,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把呕吐感压下去,差点把恋人的腰给勒断。 两人离得太近,恶魔信徒们大多不敢继续出,唯恐伤到友军。只不过现在也不需要他们出了—— 黑光大盛。 恶魔术士靠肉藤支着身体,长脚昆虫似的移动到阵前。法术裹挟着利箭向两人冲去,眼看那两个不算壮硕的身影就要被吞没。 特纳精神一震,其他陷入困惑和迷茫的恶魔信徒同样抬起了头——是了,就算对方真的用了什么奇怪的防护道具,也抵抗不住货真价实的上级恶魔血肉。他们的王牌虽然人不讨喜,但毁灭一个城市绰绰有余,更别提两个脱离大部队的年轻小子。 新的变故突生。 诡异的灰雾弥漫开来,法术不知所踪,利箭则发出嘶嘶的声响,化作碎片掉落在地。那灰雾彻底塞住军队前行的道路,非常干脆地隔开了两军。 “我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合适,但请诸位撤军吧。” 无视正在接近的恶魔术士,奥利弗抬高声音,灰雾绕上安息之剑:“你们现在效忠的根本不是奥尔本的皇帝——皇帝已经去世了!” 他很清楚这没什么用,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狂妄的小子。”年迈的恶魔术士毫不在意地击飞己方盾兵,给自己制造出一片空地。“该退下的是你们,不过既然到了这里,也没有退下的必要了。” 一截肉藤向奥利弗激射而去,被在奥利弗身后的尼莫啪地伸捉住。 “军队交给你。”尼莫扯了扯的肉藤,跳下马,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这个交给我。” “不要轻敌!”敌军的指挥扬起剑,大声喊道。“先杀了这两个!” 可惜他的命令并没有被贯彻下去。 恶魔术士被那个年轻的法师直接拽到身前,恼怒至极。晴朗的天空霎时阴云遍布,漆黑的法阵逐个从云层降下,眼看就要轰上这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 可那个黑发法师只做了一件事。 遮蔽视线的暗影升起后,尼莫的指直接掐进恶魔术士的肩膀,深入血肉。随后有什么东西的惨叫划过天空——惨叫并非从恶魔术士口发出,而是出自那具干瘪畸形的躯体内部。 老迈的恶魔术士睁大双眼,惊恐地看向对面十字形的瞳孔。 “嘘。”尼莫用空余的在嘴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势,表情比恶魔术士本人还紧张。“不好意思,我只能给您下个保密咒了。” 这场后来被载入史册的荒谬战争,自此正式开始。 第203章 两个人 年迈的恶魔术士能无比鲜明地感觉到,他在失去他的上级恶魔血肉。 面前的人……不,某种生物将指探入他的肩膀后,那块恶魔血肉在他的体内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随后便像阳光下融化的雪团似的,开始缓缓消失。 “我的契约。”老人茫然地说道,声音沙哑。“我的恶魔。” “我送它回家了。”尼莫犹豫片刻,脱下袍子。无视了对方因为愤怒和震惊而睁大的双眼。 “深渊的叛徒!奥尔本的皇帝在接受我们,你却在帮那群愚蠢的废物。” 肉藤在枯萎,恶魔术士的身体在恢复原形。此刻他衣不蔽体,活像从哪个精神诊疗所里逃出的疯子。他四下打量尼莫的身体,试图找出更多异化的痕迹,显然把“回家”误会成了更糟糕的意思。 “既然有这样的力量,你绝对得到了一只了不得的恶魔。该死的,这简直是浪费!” 暗影将两人与人数众多的军队分开,深渊魔法造成的阴云还未散去。四周一片黯淡,如同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深渊的叛徒,啊哈。”尼莫低声重复,将袍子扔给几乎全身赤裸的老人。后者愤怒地朝地面吐了口唾沫,飞快地扯烂袍子,用大片布料围住要害。 恶魔术士梗住脖子,枯瘦皱缩的皮肤因为愤怒变得通红。他的脸上没有半点即将被杀的恐惧或者被击败的惶恐,只剩偏执的仇恨和怨毒。他动动指,试图像以往那样召出深渊魔法,可这一次,没有任何法术的光辉回应他。 “杀了我!”他嘶声低吼,攥紧腰间的布料。“既然你能杀死我的恶魔。来吧,伪君子——你已经从一个法师的角度侮辱了我,何必这样装模作样?” 尼莫沉默地掏出黑章,召出光屏。 “身为恶魔术士,至少应该表现得像个恶魔术士。就算被击败,我也希望败在一个比我疯狂的屠夫上,而不是败给一个惺惺作态、乳臭未干的小子……喂,你在干什么?” “找悬赏。”尼莫诚恳地回答,“你身上有很重的血腥气,至少杀过数百人了,不是吗?按理来说应该有悬赏才对。” 面对这个过于正常的答案,老人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憋了几秒,发出一声尖笑:“滑稽至极,你以为你代表了什么,正义吗?居然站在那群自私的人类那边——” “我只是缺钱。”找到了想要的信息,签好名字,尼莫满意地将黑章装回口袋。 “用同伴的命去换钱,多么高尚而短视啊。”恶魔术士恶意地说道。“怪不得你没有一开始就用毁灭性法术,原来是想用我的尸体赚点外快。” 尼莫轻飘飘地看了老人一眼,脸上带着点略带苦意的疲惫。他随在空气一划,一个空间裂缝顿时成型。对面的装潢风格特征鲜明,佣兵公会的徽章很是显眼。 “第一,我不是你的同伴。”一道黑影伸出,绕住老人的胸口,将失去力量的恶魔术士提了起来。“第二,我从未认为自己代表‘正义’。” 尼莫露出一个苦笑:“第,我不会杀你。将要审判你的是你的同胞,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真有意思,说得和你的上没沾过血似的。” “当然沾过,可能我比你想的更像一个疯狂的屠夫。”尼莫轻声回应道,他用黑影将恶魔术士抛进佣兵公会某个分部的看守室。 确保没有被任何监测魔法注意到后,尼莫合并裂缝,眼看着对方仇恨的眼神消失在裂缝另一端。 “……而且我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觉悟。” 对方已经听不到了,可尼莫执意将它说了出来,如同呕出卡在胸口的腐坏血肉。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释然——那感觉并非从现实解脱,倒不如说恰恰相反,现实将他彻底淹没。 一切突然变得简单至极。无关正邪,无关立场,无关动。 那些让他焦灼的疑问无法改变事实,自己亲撒播过血腥与恐惧,那么他注定要承担它们带来的后果。 他从未想过逃避后果,甚至早就为此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尼莫惊奇地发现,恶魔术士的指责和唾骂没有让他感到任何刺痛或不适——他原以为自己会因此难过。 自始至终,被掩埋于未知的动之所以让他痛苦,原因只有一个。 从一开始,尼莫就自认不是执着于“活下去”的人。毕竟原因归原因,事实归事实。确定那黑暗的过去真的存在,如果他像之前那样独自行走于世,他不介意舍弃追求所谓的真相,自己走进佣兵公会总部坦白身份——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 比起未知带来的无尽煎熬,尼莫·莱特并不惧怕疼痛或死亡。十余年凡人的生活,他打心底不相信自己是个内心强悍的人。“罪有应得”的死亡甚至可以使他从无尽的自我质问解脱。 或许一个人可以独自痛苦,放弃追问。 但两个人不行。 那份眷恋让他怀抱着渺茫的一线希望,残酷而温暖。它逼迫他去寻找真相背后的东西,不是为自己,只是为了给另一个人确切的答案。 只是如此而已。 就算双脚正踏着战场,尼莫突然平静了许多。 就像某种恶劣的魔术。暗影伴随乌云散开,原地只剩下那个黑发法师。指挥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好确定这不是什么蹩脚的幻术。 他们花费重金、甚至赔掉数十条人命请来的恶魔术士不知所踪,敌方的年轻法师却毫发无损。 那年轻的法师正看向某个方向,目光柔和而悲伤——在那个方向上,另一个怪物正在行动。 奥利弗有点忙脚乱。 他还骑在马匹上,带着那匹可怜的马团团转,像个东摇西摆的大型陀螺。可他的动作滑稽归滑稽,效果倒是可怕得很。 没有一个人突破灰雾防线。 本不想在两军刚交战时就祭出杀招,敌军指挥开始还耐着性子打算先收拾掉这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可十分钟后他就后悔了——先不说此次战争王牌之一的恶魔术士一声不吭地消失,眼下他们甚至绕不过这个恼人的棕发骑士。 戳去的利刃被灰雾腐蚀殆尽,法阵倒是更有效些,可惜那骑士滑溜得像条泥鳅。 棕发骑士紧握骨剑,见缝插针地击晕碍事的盾兵。他骑着马在被打乱阵型的士兵颠来颠去,行动诡异。观察了一阵,指挥开始不确定那古怪的行动路线是出自那骑士的主观意识,还是由那匹激动的马自己决定的。 见鬼。 无论如何,这场闹剧不能再继续。哪怕自断一臂,他们也得早点摆脱这两个恼人的怪物——加拉赫的军队没有蠢到在这个时候突破灰雾,这时间都够对面加顿餐了。 指挥咬牙切齿:“用龙息石爆裂法阵!” “可是盾兵还在……” “只是舍弃一部分兵力!那两个混账太过蹊跷,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们就不剩什么兵力可以舍弃了——快,现在就启动!一个瞄准那两个怪物,一个炸对面!” 察觉到对面的法术波动,尼莫没有自行消解法术的打算,反而用黑影缠上奥利弗的腰,将自己拽回马背。 感到熟悉的体温贴上后背,正在和马匹一起在人群蹦跶的奥利弗松了口气。“尼莫,你还好……” “远离这里,他们要出了。应该是无差别打击的大型法术。”尼莫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这马还是不太听话,你能不能先用影盾——” “不。” 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奥利弗挑起眉毛。 “奥利,我们得到战场间去。这样的法阵十分难得,我教你破解。”尼莫深吸一口气,“你可以控制这马,奥利。回想一下,刚刚你是怎么让它停下来的?” 时间有限,奥利弗没有再多说。他皱紧眉头,试着将按上马匹,试着寻找刚刚的感觉——晦暗的光再次沿着他的掌边缘亮起。马打了个响鼻,利落地转过脑袋,向两军之间的空地奔去。 尽管疑惑,奥利弗不会选这个时间点追问。 他用力挥舞了下安息之剑,将遮蔽视线的灰雾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空。可惜那干净的蓝色未能存在太久,下个瞬间,天空再次被法阵挤满。 和恶魔术士的深渊法阵不同,这次散发着白光的法阵遮蔽了天空。两个巨型法阵在空交叠,散发出磅礴的力量波动和威严的气息。看法阵的位置,明摆着一个要对付他们两人,另一个要攻击他们身后的友军。 尼莫放开了搂着奥利弗腰的胳膊,向前倾斜身体,一只托起奥利弗的右腕。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冷静平稳。 “奥利,注意我给你指出的法术节点,记住那种感觉。但凡是这种具有结构的法阵,都需要为力量事先准备好通路。它们要求力量先循环起来,才能激发法术效果。” 奥利弗快速扫了眼对方托住自己腕的修长指,尼莫的呼吸极近,热气喷到了他的耳廓上。奥利弗花费了好几秒才彻底集精神。 “只要找到法术节点,破坏掉它们,力量无法按照原定路线循环,法阵会自己崩毁——不过法术节点的位置不是固定的,它们会随着法阵的激活程度逐渐变动,你需要抓住那一瞬间的感觉,奥利。” “记住了。”马匹乖巧地一动不动,而骑士的回答同样平稳有力。 “攻击,现在。”尼莫没有松开。 一道灰色的光柱射向天空的法阵,随着刺耳的撕裂声,法阵的旋转速度陡然慢了下来。 “接下来是这边——感记住了吗?”尼莫微微用力,将奥利弗执剑的转向另一个方向。 奥利弗微微一笑,他抬起腕,挣脱了尼莫的指。 随后数十道灰色光柱同时亮起。下一刻,两个巨大的法阵在空发出足以使人短暂失明的灼目白光。当人们终于能够睁开流泪的双眼后,碧蓝的晴空已经什么都不剩。 加拉赫军的将领彻底放弃了思考。 他眼看着法阵破灭,无数巨大的冰柱腾起。虽然对面依旧不死心地轰来无数法阵,可都被一一炸在半路,偶尔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也像最初的深渊魔法那样撞上看不见的屏障,没起到任何实际效果。 他们还没有冲上前,对面的军队就彻底崩溃了。庞大的冰柱彻底扰乱了对方的阵势,结冰的土地使得骑士们无法前行。敌军的指挥非常明智,他在最后关头选择的撤军——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大军此刻一盘散沙,落荒而逃。 这战报没法写,指挥麻木地想道,将视线投向战场央的两个黑章——他们甚至还坐在同一匹马上,真要命。 “谢谢。”奥利弗低声说道,语气状似无意。“我想我还有不少东西能从你那里偷学,可别教了一招就跑啊,我的陛下。” 尼莫愣了愣,随即回了一个微笑。“当然。” 无论如何,他会陪奥利弗见证最后的答案。 “不过我一会儿得解释解释恶魔术士的事情。奥利,以防万一,我们最好先保持下距离——”看了对面将领一眼,尼莫谨慎地开口说道。 “哎?” “毕竟我击败恶魔术士是事实,加拉赫元帅肯定会注意到我。如果他对,咳,谮尼的忠诚占了上风,我们保持距离比较——” 只可惜尼莫还没说完,一个吻便封住了他的嘴唇。没有顾忌身后参差不齐的大规模抽气声,奥利弗非常自然地吻了上来。他转过身,一只坚定地按住尼莫后脑,吻得长久而彻底。 “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奥利弗终于松开了他,嘴角还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的恋人绝对在明知故问。尼莫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摇摇头。 “没什么。”他小声说道,“回去吧,奥利。” 说罢他沉默了几秒,重复了一遍。 “……我们回去吧。” 第204章 决战之前 艾尔德里克亲王几乎不会做梦。 亲王的床铺上只会有柔软的枕头、恰到好处的熏香以及情人温热的躯体,不会有梦境的碎片。他的一天在他闭上双眼时结束,睁开双眼时开始。期间只余一片黑暗的虚无。 他曾经还会做梦的,在他还没有看清这世界的时候,他还会像常人那般做梦。可惜等艾尔德里克脑袋真正清醒起来,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拥有一切,他失去了做梦的能力。 公正地说,艾尔德里克亲王拥有一个人类所能拥有的“最棒”的童年。 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的世界里不存在求而不得。他不会傻到提出想要天上的月亮,至于其他的东西,他只要开口,总能到。 他只要认真去做,总能“成功”。 所有人都拥有着无与伦比的耐心,温和而慈爱。就像在宠爱一只永远不会踏出房间的名贵猫咪。享受着最好的教育,最精心的呵护,他的世界充满爱与条理。 然而久而久之,艾尔德里克开始觉得无。无论他认真行事或是无理取闹,人们脸上的笑脸总是纹丝不动。他像是在与一口深井交谈,不管投下的是花束还是尖刀,他面前的景色从没有任何改变。 可悲又无奈,不过他不会介意,正如他不会介意兄长和妹妹的冷漠—— 因为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是个纯粹的人,幸福而毫无扭曲。一切是非对错牢牢地印在他的脑子里。他知道自己“按理来说”无法继承皇位,知道这奢华的生活是父亲的宠爱和补偿,他知道一切。 艾尔德里克没有迷茫过,他只要顺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最肥沃的土壤总能生出最繁茂的植物,一直以来,他的判断从未出错。 本应如此。 然而今天,他的确是从噩梦醒来的——被揉皱的战报还散落在地板上,亲王缓了足足十分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 或许他还在噩梦之。 他的安排聪明而有条理,加拉赫的军队本应全军覆没。与恶魔合作的“皇帝”会失去民心,他将带头斩杀叛军将领,同时好好照顾“脑子开始不对劲”的兄长,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 无论是父亲还是兄长,都太过于执着于自己的欲望。他们总是看不到更大的图,沉醉在不必要的胜利感。自己可不一样,完美的他不需要多余的物质来证明任何事情,他将给奥尔本带来真正的繁荣。 可荒原狂犬的大军非但没有毁灭,反而离王都愈来愈近。加拉赫元帅甚至在自己还没动用骨玉炸弹前就推举出了一个假冒的继承人,让自己无法正大光明地出。 事情不该是这样,自己的计算不应有任何错漏。 艾尔德里克望了眼窗外将亮未亮的天空,做了个深呼吸,唤佣人来帮他换上衣服。天色还早,而他的心情十分糟糕。往往这个时候,他都有个固定的好去处—— 他的侄女,乖巧的黛丽娅,一直都起得很早。今天也不例外,当他走进会客室的时候,黛丽娅已经穿着整齐,静静地坐在扶椅上。 年轻的公主双目严实地覆着眼罩,美丽的珍珠发饰缀在柔顺的长发间,漂亮得像个洋娃娃。而死去的皇帝被安置在不远处的长沙发上,尽管躯体已经僵硬,法术保证了他的肉体不会腐烂,更别说发出怪味。 没有理会兄长的尸体,亲王多看了两眼小公主头上的发饰——有点眼熟,它或许曾属于她的母亲安娜贝尔。 “黛丽娅。”他温和地开口呼唤。 “舅舅。”他木讷的侄女用顺从的声音回应道,“您听上去心情不好。” 亲人的抚慰总能让他感觉稍微好一点儿。 “因为这世上看不清现实的人太多。”亲王叹气道,给自己也找了把扶椅,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椅的扶。“那群没用的混账全都失败了,几万人的军队被四个人击败?编故事也要像话些——我早该知道,亲爱的哥哥病了太久,下面的人早就生了这样那样的心思。” “是。”黛丽娅继续附和道,声音和缓而平静。 “明明已经虚弱至极,也没有任何可以继位的后代,大哥却坚持要死在那张椅子上。这只会害了奥尔本——人们都说我想要皇位,可你知道,黛丽娅,我根本不想要它。” 亲王动情地继续道:“这只是我注定要做的事情。等待大哥的康复将是个漫长的过程,拖得越久,下面的贵族们变数越多,奥尔本不能再这样腐朽下去了。” 黛丽娅安静地坐着,抿嘴一笑。 “如果所有人都像我们的黛丽娅这样懂事该多好。” 亲王发出声重重的叹息:“他们太过愚蠢,脑子永远都转不过来。你知道吗,黛丽?威拉德的王继位后,会处死自己同辈的所有兄弟姐妹。在奥尔本,这样做却会被谴责——实际上,这省去了很多麻烦。威拉德正变得越来越强,而我呢?我甚至给过他们顺从的会。” 在猫胡子给予小公主的视野里,亲王忧郁地看了眼皇帝的尸体。 “愚蠢而顽固。”他补充道。 “包括我的母亲?”黛丽娅轻轻发问。 “不,安娜贝尔倒是很听话。但就像我说的那样,她的死是必要的。她活得很不快乐,比起活着被人利用,死了对她来说还安生些——”艾尔德里克亲王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那样活着不如死去,你也这样想吧?她也接受了这点,没有反抗。” “嗯。”黛丽娅简短地应道。 “我牺牲了我的亲人们,力图保证这个国家的稳固。可为什么事情这么不顺?仿佛神在与我作对。” 亲王的语调多了几丝悲伤。 “大哥的治理下,奥尔本有变化吗?只有积极地变革和战争才能给奥尔本带来新的突破。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懂呢?我做错了什么吗?” “您没有错。”黛丽娅的声音冰冷而清脆,如同冬日水杯漂浮的薄冰。“您只是输了而已。” “你说得对,我亲爱的小姑娘。”亲王的声音放松了些,“只是一次失败,既然在正确的道路上,我总会成功的。” “是的,舅舅。您可以随便倾诉,我愿意为您分担这些。” 小公主再次扭曲嘴唇,一个古怪的微笑挂上她的唇角。猫胡子正在那美丽而复杂的发饰之间慢慢爬动,一字不漏地将消息传达出去。 “没有对错。”她重复了一遍,就像她所猜测的那样,沉浸在自我的亲王忽视了她措辞上的细微区别。“……只是您输了而已。” 就算母亲还活着,也不会再给她出这样简单的题目。事到如今,她的舅舅还在纠结这些无谓的问题——她的外公,奥尔本的先帝没有判断失误。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的确没有成为王者的资质。 半点都没有。 战场另一边反而热闹多了。 巴格尔摩鲁呸了一声,将嘴里的头发吐到地上。此刻它的羽毛浓密美丽,闪着健康的光泽。它面前的男人却晕倒在地,口吐白沫,头顶几乎被灰鹦鹉薅秃。 “这是第几个了?”安冲沾着恶魔口水的头发皱起眉头,“我那位亲爱的哥哥还真是心急。” 说着她轻松拎起那个意识不清的刺客,干脆利落地拖着他离开营地。 加拉赫元帅闭上眼睛,用双捂住脸。 自从前线的战报传回来,他就开始进入一个奇异的放空状态。如果不是安·萨维奇左臂上的徽记货真价实,他甚至愿意相信这是个巨大的恶作剧,或者糟糕至极的玩笑。这本应是一场血腥而残酷的战争,事关这个国家的命运与未来—— 可眼看他们要打到首都,这位成名已久的元帅半点真实感都没有。 自从两支军队各带着两位风滚草成员离开,他的援军就彻底没了用场。根据两边的战报,前任骑士长的拍档杰西·狄伦会使用“了不得的霉运诅咒”,而那上级恶魔和他的情人强得彻底没了边界,正式把战场路线变成了教学训练之旅。 实力过于悬殊。尼莫·莱特的强悍或许还能激起对面一点点绝望的挣扎之意,可在另一支军队当着杰西·狄伦的面被一大群迁徙的野山羊踹凹脑壳之后,他们的敌人甚至都不愿再认真出了。 皇命不可违,可敌人的态度积极与否还是很明显的。 “皇帝”的状况越来越不对劲,得到消息的立贵族们不少倒向了握皇家遗命证据的加拉赫一边。而这位元帅人生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兵力有点过剩。 元帅烦躁地拿出香水瓶,对着它愣了几秒,随后瞥了眼歪头看着自己的灰鹦鹉。叹了好几口气后,加拉赫又悻悻将它放回口袋。 讽刺的是,加拉赫本人甚至没会亲自踏上战场,更别提保护公主。这段日子下来,他坚信更需要从公主里保护自己的精神健康。 “剩下的硬仗不多了吧。”将那可怜的刺客扔进笼子后,安大大咧咧地回到帐篷。 “是,快结束了。”元帅不开心地嗅着自己的袖子,“事已至此,有点眼色的人都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如果我没猜错,到时候拥护亲王的人会聚集在首都,而支持我们的——” “你不用猜,”安晃晃指,“黛丽娅给了我消息。” “哦。”元帅麻木地回应道,“您是时候把您的同伴召回了,他们如果能在王都好好展示下实力,您能一路赢到王座。” “不。”安耸耸肩膀。 加拉赫元帅眯起眼睛。 “我不想用恐惧作为结尾。恐惧是一时的段,无法长久。” “战争,威慑总是最有效的。”元帅的声音高了起来,“您难道以为发表一场动人的演讲,就能抵消艾尔德里克的垂死挣扎吗?” “谁要演讲啦?那好,我换个说法。我不希望用对于非人之物的恐惧作为结尾。” “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动后,这场战争几乎没有出现什么伤亡。您如果不依靠他们的力量,我的士兵会为了您的任性白白送死。” “目前你没有上过战场。”安说道。 “是。” “我也没有。” “是。” “那你凭什么认为,威慑他们的不能是我?” 第205章 首都珠宝商 奥利弗开始为那匹古怪的马而困惑。自从第一场战斗下来,那匹黑色的马时不时会用极其深邃的目光望向他,看得他浑身发毛。 不过眼下不是思考这问题的好时。 民众在逃离奥尔本的首都多鲁。 加拉赫元帅及其追随者的军队即将抵达王都,没人知道都城会发生如何糟糕的混乱。战争总是流民和匪徒的狂欢,小有家产的人已经早早做好打算,带着值钱的家当撤离首都多鲁,向附近的城市逃去。 然而这只是分散了不怀好意之人的目标,抢劫和盗窃屡见不鲜。尽管军队试图镇压,可城内外军队对峙的过程,没人有太多精力顾忌这些细节。 奥利弗非常乐于接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说到底,这场战争不可避免。比起快很准地取得胜利,他和尼莫两人更倾向于尽量减少这场战争的伤亡。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们的确也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立场。根据猫胡子传回来的信息,奥利弗个人对艾尔德里克亲王没有半分好感,可站队归站队,这不意味着他拥有将剑刃戳进对方颈动脉的权利。 这一点上安与他们有着惊人的默契,女战士并没有提出让风滚草进一步掺和利益之争的要求。反抗军兵分路,风滚草的其余两组成员更像是为了安和加拉赫所在的军保驾护航。 直至今日,安只是让他们自由行动,顺便防止战争的结局导致部分人采取毁灭式行动。同时她要求杰西和艾德里安那一队注意近期威拉德的动向,以防被人渔翁得利。 “我去处理一下储藏室的骨玉炸弹。”两人一同护卫了大半天民众后,尼莫提议道。“安他们要进城了,那些东西放在皇宫附近总是隐患。” 奥利弗认得尼莫的表情。每次尼莫面对晚饭里的生胡萝卜时,总会露出点这样的神色——他的恋人显然不喜欢亲王在储藏室里的那些危险收藏。 生胡萝卜也就算了,鉴于自己无法帮尼莫吃掉骨玉炸弹,奥利弗爽快地点点头:“小心安全。” 眼看太阳即将下山,如今的夜晚比平时危险数倍,大部分市民都清楚这一点。等送完这批市民穿过树林,他今天的工作就可以结束了。 半道杀出来的劫匪甚至算不得变故。风滚草的团长会熟练地将他们捆结实,堆在一处,到时会有专门处理纠纷的士兵将他们拖走关起来。 只不过一个人做这工作有点无聊。 这想法只持续了半分钟——一个圆滚滚的身影鬼鬼祟祟从树林边缘摸了进来,左看右看,蹑蹑脚地前进。 太明显了。 想到自己和尼莫当初在边境森林里没头没脑地逃难,奥利弗忍不住失笑。天还没有黑透,野兽还不多,流寇也捉得所剩无几。按理来说不管也罢,可出于某种奇妙的感慨,他还是扯了扯里的缰绳,牵着马上前。 “您骑马吧。”他冲那几乎胖成一个球的老人开口说道。 肥胖的老人正气喘吁吁地前进,他的里只拎着个小布袋,整个人仿佛下一秒就要累瘫在地。老人甚至还掩人耳目地套了件打着补丁的麻布衫,可惜过于饱满的身材和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完全出卖了他。 老人显然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吓了一跳。 “我没钱!”老头大叫道,少女一般将双臂横在胸口,摆出个防卫的姿势。和那年轻人对视几秒后,他如梦初醒般地换了个姿势,抽出腰间不顶什么用的短刀。 “我只是想送您一程。”奥利弗摇摇头,“这个时间都城要彻底关闭了,您应该是最后一个——森林间有个避难的山洞,那边有人烧驱兽药,我会把您送到那里。” 老人喘着粗气,狐疑地打量着奥利弗,扫来扫去的目光最终停在他的双眼上。奥利弗开始庆幸安息之剑正插在背后的四弦琴,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可疑。 “嗯哼。”胖老头不置可否地哼了声,犹豫地放下刀子。“你似乎……算了,好吧,好吧。” 老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蹬上马鞍,马露出牙齿,极为不满地嘶吼了声。奥利弗只得上又安抚了几下。 “唉,谢谢你啦,年轻人。”紧绷的弦松了下来,胖老头整个儿瘫在马背上。“最近不太平啊。” “是的。”奥利弗好脾气地回应,老头显然还没对他完全放心,眼神时不时还会顺着眼角溜过来。随着天色越来越暗,这个频率还在逐渐变高。 “其实我真的没带啥有钱的东西。”老头吭哧了半天,还是低声嘟囔道。“看你也不像什么冲动的类型,我就直说了吧。我就是回去取些纸质资料,它们对你半点用都没有……等到了避难的地方,我可以找我家的人,我会给你酬谢的,所以……” “您真的不用担心。”扫了眼对方脑门上亮晶晶的汗,奥利弗倒没有为了老头的潜台词生气,反而开起玩笑。“说真的,我看起来那么可怕吗?” 老头干笑几声。 “您是做什么的?”见对方汗流不止,奥利弗干脆主动聊了起来,好让老人不至于因为过度紧张而晕厥——尽管他完全不清楚对方为什么突然又开始紧张。“我……唔,我家算是开旅店的。要我说,您看起来像个商人。” 话音刚落,奥利弗小心地放出一丝气势,吓跑了一只在黑暗窥探的下级恶魔。 “珠宝商。”老人哆哆嗦嗦地说道,用力晃了晃的布袋。“这些资料只不过是些老订单,里面一点真正的金子都没有——哎哟!” 这一晃不打紧,有什么从空猛地俯冲下来。一只宽嘴鸦干脆利落地抢走了老人晃悠的布袋,而后迅速向树丛飞去。 奥利弗的反应更快,他从地上捻起块石子,几乎下一秒就击了那只宽嘴巴的小偷。宽嘴鸦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扔下袋子,袋子里的羊皮纸瞬间散落一地。 “特里斯坦家?”奥利弗拾起地上的羊皮纸——胖老头没说谎,上面确实画着精美的设计图,图上还附有顾客信息。认出了那个出名的标记,奥利弗挑起眉毛。 珠宝商特里斯坦家,一方巨富。奥尔本皇室的珠宝大多都出自特里斯坦家的工匠之,不能得罪的客人比比皆是,怪不得这老头要专门从城里将这堆东西带出来。 “我只是个管店的!”胖老头急忙叫道,像个瘪掉的水袋似的覆在马上。 “谮尼在上,我可不是特里斯坦老爷家的人。这只是份不值钱的资料,还是最老的,我漏拿了而已。相信我,它卖不了几个钱。可它要是丢了,我的工作就……你,不,您行行好……” 他紧张得话都快说不利索了。 “你们是最好的珠宝商。”奥利弗的思绪一时间飘去了别的方向。 “是,是这样。你看,我们都是为人做事的,先生。我们……” “那你们现在还接生意吗?” “……啊?”胖老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每个城市都有你们的店,就……您这是要转到别的店去暂时待一阵,对吧?你们暂时不打算关店吧。” “不打算是不打算……”老头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脸上的惊恐变成了疑惑。 “设计一对婚戒要多少钱?”奥利弗小声问道,攥紧心的缰绳。 这个问题几乎是自己从他的嘴里钻了出来,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后,奥利弗转过脸去——他能感到面颊上一阵热度突然燃起。 “这、这要看您选择的材料、工期、以及指定的工匠水平——”胖老头下意识回答,有点不明白这个打扮简朴的年轻人为什么突然和自己聊起了生意。 “我自己提供宝石,剩下的材料如果用最好的,大概要多少?” “宝石自己提供,我们帮忙切割的话,我想想……如果没有工期方面的加急要求,没有指定工匠,那么千金币左右。” 奥利弗倒抽一口冷气,他简单算了算从安的任务那里得来的钱,发现这个疯狂的主意几乎会立刻让他回到一穷二白的状态。 不过钱没了可以再挣,这对戒指却是早晚要买的,他倒不会真的因此动摇。风滚草的运气一直不怎么好,比起将这希望寄托在漂泊不定的未来上,奥利弗更想早点把它们带在身边——哪怕暂时瞒着尼莫藏起来,它们也会让他更踏实些。 “如果你没有特殊需要,可以从其他的店家那里订。毕竟我们是面向贵族的店。心意到了就好,我想你的女朋友也会理解的。”误会了那口冷气,胖老头颤颤悠悠地规劝道。 “男朋友。”奥利弗耐心地纠正,脑子仍旧飞快地转着。 胖老头噎了一下:“呃,你应该也是奥尔本人吧,小伙子。说句失礼的话,谮尼不承认这样的婚姻,不会有教堂愿意为你们办婚礼的。你知道婚戒这种东西……” “哦,我想他不介意承认一下。”奥利弗含混地答道,将捡起来的羊皮纸尽数放回布袋。“我们这边没关系,倒是你们,特里斯坦家会因为信仰原因拒绝这样的订单吗?” “不会,但是……” “那我想订一对。倒不是有什么特殊需要,我只是想给他最好的。”奥利弗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胖老头狐疑地盯了对方一阵,发现那羞涩不像是装出来的——对方至少是个能拿得出千金币的人,这让他仰起头,狠狠松了口气。“老天,你的马是军马。我还以为……真是对不起,年轻的先生,我为我刚刚的态度道歉。” “不要放在心上。”奥利弗还沉浸在自己的冲动决定。 “好的,先生,您得留下您的名字。那个布袋里应该有空白羊皮纸,一会儿我给您准备份预订契约。” 胖老头挺直腰板,顺从地换了敬称。 “一会儿到了避难处,您得提供给我一些必要的信息。如果没有画像,我们会根据您对您爱人的描述进行设计。如果可以的话,宝石也可以先交给我——等到了那边的店,我会尽快给您安排工匠。” “好,请问大约需要等多久呢?” “通常要一个半月。”胖老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将布袋搂在怀里。“天知道那个时候会是个什么形势,不过您不用担心,加兰也有我们的店,我们绝对不会赖账。” “我知道了。”奥利弗咬咬牙。 “到时您可以随便找家我们的店付钱,出示契约就好。看在您帮我的份儿上,情况特殊,我就不跟您讨要订金了。您瞧,其实现在的资料都用法石存储了,要不是这些玩意儿太旧,唉……” 他随从布袋掏出一张纸,抖了抖:“二十多年前的订单我们还留着呐,人家顾客都再上门说不要了。但老板就是让我们留着,还得严加看管,天知道这东西多容易忘掉,真的没处说理。” 奥利弗随意扫了眼那张纸,本来微微发热的脑袋瞬间冷了下来。他认得那个设计,也认得那个名字。 一个精美的吊坠设计图,旁边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弗林特·洛佩兹。 第206章 新的线索 几乎被夜色淹没的黑色杂毛马深沉地看向奥利弗, 而奥利弗深沉地看向自己——尼莫一只脚刚踏出空间裂缝,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哪里不对。尼莫握紧手中的小布袋, 瞬间警惕起来。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奥利弗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魔王先生非常谨慎地张开感知, 却并没有发现两位的腰上顶着把刀子, 或者有别的什么威胁在黑暗中虎视眈眈。 “怎么样?”奥利弗紧张兮兮地开口。 “根据黛丽娅的说法,每天都会有人检查储藏室。我没法把它们直接销毁, 只是给上面的法阵动了点手脚。那些骨玉炸.弹炸不了的, 放心——如果多给我点时间,我说不定能找到解除武器化的办法, 把它们变回单纯的能源。” 深知自己的感知不会有问题, 尼莫还是忍不住伸长脖子,好确认奥利弗背后是不是躲着什么未知生物。 “干得漂亮。”奥利弗飞快地回应道,把凑近的马脸推到一边。 “你呢?”尼莫凑了上去, 轻快地吻了下对方的面颊。 “发现了一点情报。”奥利弗清清嗓子,一吻过后, 他似乎从不知名的紧张中解脱了些许。“关于父亲的。” 看来是没有潜在敌人, 尼莫松了口气。见奥利弗没有回军营的意思, 他熟练地用黑影清理出空地,抓来木头。一个小型篝火转眼间完成,正在向昏暗的夜色中不住地吐出橘红色火星。 “我在城里的荒废市场弄了点食物。”尼莫摇摇手里的布袋,声音松快了些。“这里离营地还有点距离,行军干粮不好吃, 我猜你可能想要换换口味。边吃边说吧。” “好。”奥利弗看起来同样松了口气, 又变回了尼莫熟知的那个奥利。“需要帮忙吗?我可是克莱门学院的荣誉后勤。” “去你的。只是简单的点心而已, 做起来很快。你认真谈谈那个情报就好。”尼莫笑着摇摇头。 黑影包着小土豆滚进火堆,而他自己剥去树皮的树枝穿起块山羊奶酪,在火上仔细烘烤。 “你那个黄金吊坠,我知道来历了。”在逐渐弥漫开的甜香味中,奥利弗沉稳地开口。 尼莫的动作一顿。 “父亲是在特里斯坦家订做的,首都的店。”奥利弗站起身,伸出手,手指顺着尼莫的脖颈滑下,将那个金灿灿的吊坠轻轻扯了出来。“因为各种原因……我刚好遇到了店主,稍微聊了会儿。” “嗯。”尼莫的声音有点闷。 “他远征出发的时候取走的吊坠,说要讨个好运气,等回来时将它作为护身符送给母亲。你知道的,那个迷信——远征幸存者的信物能护佑人一生平安顺遂。” “所以署名是‘你的弗林特’,但里面却是你母亲的画像?” “是的,我想他原本想要送她一个空白吊坠。他只是……先把它作为了自己的护身符。” “他不该这么轻易地将它送给我。”尼莫发出极轻的叹息,转转树枝,将山羊奶酪翻了个面。 “这应该是他身上最宝贵的东西,父亲他那会儿一定是有充足的理由才会这么做。” “不过吊坠不在你身上,你是怎么跟人家聊起来这个的?”尼莫将奶酪从火上拿起,用黑影拖出一个烤好的土豆,影刃利索地将它从中间剖开。 “这就是我要说的事情啦。”奥利弗眼看着黑影变为刀刃的形状,开始向土豆的切槽里削下烧融的奶酪。他忍不住抽抽鼻子。“他当初跟店主的订单是这样的……如果他没能从深渊中归还,一段日子后,特里斯坦家会再做一个送给母亲。” 尼莫用树枝穿好烧好的奶酪土豆,将它递给奥利弗。“然后呢?” “就像梅德思先生告诉我们的那样,父亲从深渊之底归还后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他直接和母亲低调地离开了首都——我猜他太过低落,没有再关注这件事。然而他后来再回到首都的时候……你知道的。” 被黑影小心地包裹着,土豆被处理得非常干净。看了眼尼莫不自在的表情,奥利弗吹了几下,咬了一大口。“超棒的!尼莫,你没说过自己还会这个。” “之前用来哄弟妹的点心,还要吗?”尼莫的注意力果然被带偏了点。 “嗯哼。”奥利弗嚼着烤土豆,“别介意,我不是想拉你回忆往事。父亲当时取消订单的时候,背着个棺材——店主因为这个记得特别牢。” “这个梅德思先生也提过。”尼莫又开始烤那块小了一圈的山羊奶酪。 “但梅德思先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不是一个人。”奥利弗扯着热奶酪,烫得呼了两口气。“有个特别古怪的人跟父亲一起。那人整张脸包满白色绷带,看上去特别吓人。店主跟我形容了好久——这打扮听起来耳熟吗?” “守门人的人?”尼莫差点把奶酪掉进火堆。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多问了几句。但毕竟是二十多年前,店主不记得太多细节,只记得意外听他们提到‘肉铺’。” “在梅德思先生的记忆里,你父亲跟梅德思先生提过这个。我记得克洛斯先生也曾经谈过一次。” 看着自家恋人茫然的神色,尼莫体贴地提示:“深渊教会有相关的记录,类似于关联上级恶魔和地表的地方——你知道,毕竟上级恶魔不能直接被召唤,它们都是弄块血肉,搭着下级或中级恶魔靠召唤偷渡。” 说着尼莫又做好了个烤土豆,他小心地用黑影将它固定在半空。 “肉铺的人会先帮两边达成协议。他们将资质足够,又被愿望所苦的法师引荐给上级恶魔,将上级恶魔的种族和能力告诉法师。如果双方满意,那么上级恶魔会把血肉载到指定的下级恶魔身上,再由法师召唤这只下级恶魔。” 尼莫拿起不剩多少奶酪的树枝,舔了舔残余的烤奶酪:“基本就是这样的牵线交易。‘肉铺’在各个大宗教的上层应该不算什么秘密,克洛斯先生知道也正常。” “它本身会对恶魔和法师双方做出评估和监视,某种意义上算是起到了不太光彩的管控效果——加上它的总部位置成谜,又有很大可能和欧罗瑞有关,一般势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巴格尔摩鲁的情况呢?应该没人跟它达成什么协议。”奥利弗将视线从对方湿润的舌尖移开。 “这种就是意外了。”尼莫解释道,“如果没有肉铺,上级恶魔们会盲目尝试,侥幸到地表后再逼迫有资质的人许愿。现在有肉铺和欧罗瑞的震慑,一般有脑子的上级恶魔不会铤而走险。” “这样啊。”奥利弗垂下目光。 “怎么?” “梅德思的记忆应该没有作假。我父亲的手臂是肉铺的人恢复的,这一点没错。” 奥利弗将剩余的烤土豆塞进嘴巴,声音有点含混。 “店主之所以记得‘肉铺’,是因为他在店附近碰到了父亲。他上前招呼的时候听到了这些——那个‘打扮恐怖而怪异的人’要求父亲‘尽快把记忆备份送到肉铺’。发现他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聊这个话题了。” 说罢他冲穿土豆的树枝发了会儿呆:“尼莫,你说肉铺要父亲的记忆备份做什么?” “我对肉铺的了解也不过这些。但是肉铺向来亲近深渊,既然他们对你父亲知道的事情这样感兴趣,我想那跟深渊之底的真相脱不了关系。这样就合理了,就算你父亲是了不起的英雄,肉铺也不会好心到提供义务医疗……你父亲的这部分‘知识’应该是交易的筹码。”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丢掉手里光秃秃的树枝,奥利弗接过黑影递过的烤土豆。“不过既然它位置成谜……” “欧罗瑞就是万斯。”尼莫突然说道。 “是的。” “如果欧罗瑞一直和肉铺有关,这事儿又事关深渊之底的‘知识’问题。我想我们有一个突破口——等安这边的事情结束,我们得去找找戴拉莱涅恩。” “他一直对你,咳,你的情况很感兴趣。”奥利弗加快了语速。“尼莫,我的确想知道真相,但不要忘了,这样你可能会有暴露的风险……戴拉莱涅恩可不像那种乐意保守秘密的好脾气恶魔。” “我知道,我也不想离开你。”尼莫轻轻弹了下恋人的额头,露出个势在必得的微笑。 “没关系的,奥利。事情是否会顺利,取决于我们找的是‘哪个’戴拉莱涅恩。不瞒你说,自从黑章测试开始,我就一直想去佣兵公会总部一趟啦。” 次日凌晨。 “殿下,您现在的行为有紊乱的趋势,请您再考虑考虑。”加拉赫元帅礼貌地说道。 此刻他们已经抵达了首都多鲁的城墙外,巨大的城门紧闭。风滚草的团长正带着他的恋人在城外等待,守卫平民,维持秩序——奥尔本的公主似乎铁了心不让同伴掺和最后的战斗。 她甚至在刚刚给出了个荒谬至极的提议。 “我很清醒——顺便,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把‘你疯了’说得这么长的人。”安扯紧皮甲搭扣。将装好法术纸卷的细铜筒拧松,整齐地排在腰间的皮带上。她抚摸着自己手中的猎矛,温柔得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我一个人去。” “好的,您疯了。”加拉赫元帅说道,“听着,我们必须把兵力——” “并非所有平民都撤离了。”安冷静地说道,“相信我,下城区的人现在舍不得走。不少老人也不会离开,王城里至少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口。你要带军进去?……我那个好哥哥疯起来,绝对不介意用这些人命给你的名声加点臭味,亲爱的野狗先生。” 她挥舞了几下猎矛。 “我一个人的话,无论是军队,还是大规模打击魔法,这些会变得毫无意义。他们只要攻击我本人,就是对阿拉斯泰尔家血脉的叛逆。这样能将伤害降到最小。” “前提是您能活下来。里面可是塞满了亲王派的军队——!” “如果我活下来并杀入王宫,将我那亲爱的哥哥按在地板上揍一顿,那么这是损失最小的方案,你得承认。” 安扯扯嘴角:“而如果我死了——呸,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你将拥有最棒的理由。” “您在说什么?!” “反正你本来也不需要一个真正的继承人,不是吗?他们根本想不到我还活着,不会立刻毁掉尸体,说不定还等着用它给你加一条‘扶植假继承人,轻慢皇室’的罪名。但你是皇家的心腹,自然知道怎么证明那是阿拉斯泰尔家的血。” 女战士坦然地摊开双手。 “在王城中当街杀死自己的血亲,你可以用这个对付亲王。而你只要答应我,保证黛丽娅能好好地活下来就行——这可是完美无缺的方案。” 加拉赫元帅沉默地瞪着安,仿佛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捧好通讯水晶,等我消息就好——反正我会全程开着通讯,无论情况如何,你会知道的。等我进了王宫,会想办法证明皇帝的死。亲王还没有真正意义上掌握实权,奥尔本的贵族们肯定会混乱一阵,你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别让我死在一群蠢蛋的慌乱灭口中就好。” “我知道了……”元帅拍了拍前襟的尘土,叹了口气。 “真听话。” “……我是说,我知道了,我和您两个人一起去。” “你是蠢货吗?” “索尔特家族永远忠于皇命,而我不是索尔特家族唯一的后裔。如果我眼看着公主死在我的面前,一个人还不如两个人——让亲王殿下的‘罪名’更重点也不错。” “你……” “就像您说的那样,您死去的可能性不大,但我更喜欢‘可能性为零’这个说法。如果您不介意,请暂且外出一下——我需要换上我的战甲了。” 第207章 复仇者 轰隆一声巨响。 随即是连绵不绝的刺耳噪音,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扇城门结结实实砸上地面。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 城内的皇家军队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城墙上的侦察兵并没有发现任何军队靠近的迹象,坚固的城门却在瞬间被破坏掉了。 弓箭手瞄准腾起的烟尘, 盾兵立起巨盾, 后排的法师们准备好投掷咒语。士兵们握紧手中的利剑。就等那莫名其妙的闯入者露出身形。 可烟尘中先显现出来的不是人影,而是一个巨大的徽记。士兵们对那个徽记无比熟悉——每次大型活动上, 皇帝都会用这个法术做开场。 皇家敕令。 奥尔本皇族的秘传法术,主要用于对拉德教中下级神职人员的支配。和平时期,被授予一定权力的皇族也乐于用它昭示身份。目前放眼整个奥尔本, 尚有资质使用这个法术的人仅有两位——除去因为未成年而没有资格学习的黛丽娅公主,按理来说,只该有皇帝和亲王才会使用这个法术。 而它传来的特殊威压虽然和他们曾感受的不太一样,整体的气息却不似作伪。 这不可能。 大多数人都能猜到上面那些大人物斗争的基本套路,除了少数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者, 任谁都知道加拉赫元帅那边的公主不可能是真货。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早就去世了,尸体封在棺中,正在皇陵的某个墓穴中腐烂。 这个皇家敕令到底是哪里来的? “我知道你们很困惑,我长话短说。”一个稍嫌沙哑的女声响起。 “我就是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就这样。”一个身材修长结实的女战士握紧战矛——趁烟尘四散,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附近的房顶上。此刻她半蹲在倾斜的房顶边沿,正冲他们灿烂地微笑, 战矛上缠绕着雷光。 短到吓人的杂乱短发, 右眉处有一道长长的丑陋刀疤, 琥珀色的眸子闪着猛兽似的光彩。这女人怎么看都是个常年在血腥中打滚的底层人士,英气掺杂着匪气,半点都没有皇家血脉的“高贵优雅”。 而她身后站着位铠甲战士。尽管他的脸被头盔遮牢,看不到一点皮肤,可从那套高档盔甲的精细程度来看,里面的人物肯定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我不打算来个让人悲伤的催泪演讲。”战士打扮的女人继续道。“接下来我会冲进王宫,给你们看看我早就断气的大哥,顺便揍一顿我那个沉迷演戏、同父同母的兄弟。” 她站起身,将猎矛末端往地上一顿,白中带紫的雷电舞动范围更大了。 “你们的王已经死了。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家人,考虑下最近皇帝的反常,聪明地退开。反正我打出了公主的旗号,这样也是情有可原,没人能以军令追究你们。” 号称公主的女人大声喊道,声音浸透了冷笑。 “第二,如果个别朋友真的急于出人头地,或者已经将我那不成器的亲王哥哥当做真正的主人。那么请吧,来杀我,我们赌上命,堂堂正正地战斗。” 如果没有皇家敕令,士兵们必然乐于冲上去碾死这个胡说八道的女人。可那巨大的白色徽记依旧停留在空气中,威严的魔法波动源源不断。士兵间出现了短暂的混乱,有的指挥还在谨慎地观察那个魔法徽记,而也有部分冲动的—— “都是谎言!”有一位指挥高叫道,“攻击,出了事我担着!” 安咧嘴一笑,冲底下乱成一团的军队飞了个吻,跳到了临近的房顶,向王城中心的王宫快速前进。 法师的法术砸在她脚边,被她灵巧地躲了过去。纯粹躲避也就算了,奥尔本的公主大大咧咧露着左臂上的皇家徽记,顺便不停地在城中扔皇家敕令法阵,不停制造着混乱。 大概没想到对方溜得这么快,坚持守城的指挥们统统愣了十来秒才反应过来。 “守住王宫!”他们的指令大多传达出了这个意思。 “他们准是刺客,我们得保卫陛下——!” 虽然敌方陷入了混乱,女战士这边也不算太过顺利。 “这里的皮革店呢?”安停在一个建筑边沿停住脚步,转头向身边的加拉赫元帅。 “我没有在下城区买皮子的习惯,殿下。”加拉赫元帅咬牙切齿。 “哦,那我换个问法。”安低下头,冲房屋下方的追兵啧了一声。“最近的下水道入口,您知道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算隔着厚厚的铠甲,安也一下子嗅到了对方惊恐的情绪。 “当然不!”元帅少见地提高了声音,语调变得有点尖。 一个巨大的火球迎面袭来,下城区半塌不塌的废屋彻底变为废墟。安一个漂亮的落地,而后握紧手中的战矛。 “这可没有活捉的意思。”她沉下声音,“我最后确认一遍,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谁了,不是吗?” “阿拉斯泰尔家的荣光不容玷污,我永远效忠于艾尔德里克大人。”为首的士兵咆哮道。“就算你是真正的公主,也没有资格碰触王座——沦落到女人坐上王座,奥尔本就彻底完了!很抱歉,你必须死在这里——” “很好,我看到你的觉悟了。”安说道。 “后面有人包抄。”加拉赫元帅低声说道,“虽然您的实力不错,但是我还是建议您……” “啰嗦死啦。”安啐了一口,“帮我顶住后面的人,野狗先生。” “您——” 加拉赫一句话还没开个头,女战士就消失了。 雷光大作,她幽灵似的闪现在刚刚发言的士兵的士兵边。随后一阵温热的血雾猛地泵进清晨的空气。 士兵的身体沉重地摔在血泊之中,而他的头颅停留在安的手里。 “还有人吗?”她将那还睁着眼的头颅扔向面前的追兵小队,声音冰冷。 “我说过,如果你们真的想杀我,那么我们就赌上命,堂堂正正地战斗。当然,你们几个一起上也行。” 皇家敕令的白光再次亮起,它无法操控面前和拉德教无关的士兵们,但那压迫感让人呼吸困难——女战士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疲惫。她的杀意混着悲痛,厚重而尖锐。 奥尔本的公主一身普通皮甲,被敌人的血喷满面庞。 “来啊!”她咆哮道。奥尔本皇室的高级法术瞬间展开,手腕粗的雷光束多头毒蛇似的在她身后蓄势待发。“战士对战士,孬种们!” 加拉赫用附有晕眩咒的剑舞解决了面前大部分军人,在认出对手的标志性战斗风格后,剩下的士兵们也没了战意,退离战场——不知是去呼叫援兵,还是单纯的逃跑。 可惜要守着公主,加拉赫阴恻恻地看着那群逃兵的后背,磨了磨后槽牙。随即他本能地回头看向公主——就算久经战场,在加拉赫元帅看清身后的场面时,他还是震了一下。 安那边的情况与他类似,战斗基本结束,只不过她没有追逐逃兵的打算。女战士身上还插着把断剑,裸露的左臂上又添了几道深深的刀伤。她一声不吭,用猎矛撑地,皮甲上还挂着一截不知道是谁的肠子。 “解决了。”她冰冷地说,“我认出这地方了,现在跟我来。” “您需要治疗!” “小伤,死不了。” 安干脆利落地拔掉自己身上的断剑,冲伤口来了个止血咒,活像感觉不到疼痛那样。确定血不会继续滴下,给敌人留下可追踪的痕迹后。她一只手揪住加拉赫的胳膊,把他向某个方向拖去:“快,跟我走。” 半小时后,下水道。 安疲惫地靠上墙壁,她从腰包中掏出个简易治疗纸卷,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进行了进一步处理。然后拿出了块涩口又油腻的干粮,不顾臭气熏天的下水道,硬是往胃里塞了几块。 加拉赫元帅则拘束地站着,显然不想让自己鞋底以外的部位碰到湿滑肮脏的下水道石壁。 “抱歉。”安说,“皇宫那边会有场硬仗,我们得尽量减少战斗次数。下水道一向是最好的选择。” “我知道。”加拉赫闷闷地说道。 两人沉默了会儿。 在安皱着眉将那截肠子丢到一边时,加拉赫拿起了剑。元帅不知道从哪里揪出块布,细心地揩净剑刃上的血迹。似乎是闻到了鲜肉的味道,一只肥胖的老鼠快速溜过墙根,径直向那截沾满血的肠子冲去。 它蹭过加拉赫的脚边,后者很明显地哆嗦了下。 换个人可能察觉不到,可奥尔本这位异常到家的公主可不是一般人。盔甲发出轻响的瞬间,她几乎立刻发现了元帅的不对劲—— 加拉赫叹了口气,闭眼等待这位野蛮公主即将丢来的嘲讽。 “没事啦。”安的语调平淡,“我把它弄死丢水里啦。这东西牙齿带毒,被咬一口可要命了。如果你不好动手,给我打个招呼就行。” 听起来完全是聊天的口气。 “您真是……”加拉赫不知道该说什么。 加拉赫·索尔特一直对奥尔本的贵族女性没什么好感,他的父亲甚至一度以为他喜欢男人。到了三十七岁这个年纪,加拉赫并非没有过情人,可都不够长久,双方也清楚那是各取所需。 她们不爱他,他也不爱她们。非常简单的关系。 尽管很多人并不介意一段婚姻中会不会有爱意存在,加拉赫想他还是介意的。他不想要一个没有任何共同话题的妻子,就这么简单。比起和柔弱无知的贵妇人来一场无用的感情,他更热衷于在战场驰骋。 女人就那么几种。而无论哪种,都脱不开喜怒无常,多愁善感。她们是软弱的,成不了什么大事。 他曾一直那么相信。 说实话,加拉赫·索尔特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位粗鲁的公主。她存在于他的认知之外,这让他感到发自心底的不适,以及惶恐。他忠于她,仅仅是因为她血管里流着阿拉斯泰尔家的血,她能帮他实现皇帝的遗命。 同样也是非常简单的关系。 另一方面,加拉赫能感受到公主对自己的厌恶。各个方面来说,他们都算完全相反的两类人。当下只是两个成熟的人理智冷静地合作,在这场战争中各取所需。 他原本在冷静地等待一个嘲讽。 加拉赫十分不喜欢暴露自己恐惧老鼠这件事,连洁癖都很小心地控制了程度。他的部下虽然不会多说什么,但贵族们爱极了嚼舌根,知情人总喜欢把这个掺上轻蔑作为谈资。而稍微对他有些好感的,往往会安慰他—— “这一点点软弱不会影响您的功绩。”他们说。 没人告诉过他这件事“无所谓”。 可面前这个粗鲁的女人非常无所谓地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 “我真是怎么了?”安站起身,皮甲上还沾着血。“我说,你该不会在等我嘲笑你吧……看不出你还有这种兴趣,元帅大人。” “……我只是觉得这个反应不像您。”加拉赫元帅和走在前面的女战士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 “恐惧没什么不好的。”安的语调十分认真,加快了步子,头也不回。“再说了,谁会乐意没事害怕一下——既然你自己没法控制,我干嘛要嘲笑你?我烦的是你那抬得太高的下巴。” “就这一点,我需要向您道歉。您和其他女人不一样,是我态度不妥。” 这次轮到安沉默了很久。 “所以我还是讨厌你。听着,每个人都不一样。” 随后她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愤怒:“……只不过绝大部分人从未得到‘选择’的机会。” 威拉德边境。 杰西·狄伦一头金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他委屈地哼唧着,在马背上慢悠悠地嚼着混了茶叶碎的小蛋糕。艾德里安则不声不响地跟在他旁边,望向不远处的边境线。 “这是虐待。”杰西吃完了蛋糕,愤愤不平地说道。“王都多好啊,这地方连只肥点的兔子都逮不着。艾德,要吃蛋糕吗?我特地给你留了最后一块。” “不。”骑士长熟练地拒绝道。“而且这句话您说过三次了。我们显然对什么叫‘最后一块’有着差距极大的定义。” “噢,别这样。我怎么会忍心骗你呢!”杰西撇了撇嘴,“是这样的,每次我都掰掉剩下部分的一半——这样永远都会有一块剩下,亲爱的,不如你赶快答应我。” “我不喜欢吃蛋糕渣。”艾德里安心平气和。 “我……哎哟,是那个小丫头。”杰西冲黑色的通讯水晶扬起眉毛,“我们的副团长会玩的花样越来越多啦,这东西还真的能用。” “杰西·狄伦?”黛丽娅的声音从那边响起。 “是的,是的。小殿下。有何吩咐?” “威拉德会在今天对我们的防线进行冲击,希望您能把这个情报传给戍边的将领。如果可能,希望您也一起帮忙击溃威拉德军。” “哦——”杰西拉长声音,“如果我没猜错,加拉赫元帅已经打到王城了吧,您是不是该关心点别的?” “我正在关心我最该关心的事情。”透过猫胡子的通讯有点模糊,可他们依旧能听出小公主声音里的坚定。“克洛斯先生是加兰人,但您的登记籍贯在奥尔本。我想我有权命令您,狄伦先生。” 杰西爆发出一阵愉快的大笑。“当然,我的小殿下,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黑色的通讯水晶熄灭,艾德里安的眉头皱了起来。“敌袭?” “那个小丫头有点本事,艾德。你猜怎么着?” 杰西抹抹嘴边的蛋糕渣,声音非常愉快。 “作为‘占卜师’,我完全同意她的猜测。” 黛丽娅不是很熟练地中断联络,在前来打扫的女仆面前低下头。她将猫胡子藏在手心——尽管她怕极了蜘蛛,此刻某种疯狂的感情却压下了恐惧。手心的瘙痒不会再让她颤抖,反而让她感到某种异样的温暖。 她能感受到这只小东西的情绪,天真懵懂,完全没有恶意。她喜欢这种感觉,非常喜欢。 怪不得母亲要自己尽早亲近亲王,或许这就是艾尔德里克亲王留自己一命的理由。 可惜…… 女仆离开后,黛丽娅站直身体。她从果篮中摸出了早就藏好的尖刀——它原本只是一把毫无危害的餐刀,她将它从晚餐桌上偷了出来,猫胡子帮她做了点小小的调整。 她撩起繁复的裙子,将刀固定在绑带袜旁边。为了这一天,她特地穿了件一侧缀有巨大的蝴蝶结,可以在侧边开口穿脱的礼服。 如果她推算的没错,是时候了。 “再见,亲爱的舅舅。”她轻声说道,冲空气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第208章 不可预知 某些时候, 历史上看来惊天动地的大事更喜欢静悄悄地发生。在当事者的角度上看,那段传奇的时光更接近于平常的一天。 无论乞丐还是国王, 倒地时也不过只有一阵闷响。边境线上的战争从未停息,士兵们在战场边缘缓缓腐烂,泥土中不时添些新的尸体。只有在漫长的时光淘洗后,那些平平无奇的日子才会被镀上带血的金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或许今天就是这样的一天。 艾德里安·克洛斯勒紧缰绳, 注视着山脚下厮杀的军队。 按照计划,安这个时候早已逼近王宫,甚至已经杀到亲王本人面前。奥尔本的未来正停在分岔路口, 谁也不知道它将走向何方。 不远处的血腥和惨叫让他想起过去, 但前任审判骑士长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到惶恐不安。沉默地注视了会儿交战的双方, 确定提前做好准备的奥尔本守军占优后, 艾德里安策马离开。 知道安有意让艾德里安和杰西前往国境,加拉赫元帅提前给他们备好了足以证明和军队相关的通用信物。它使得两人不至于被怀疑,也不会因为“和反叛军走得太近”而被提防。 两人顺利交付情报, 奥尔本守军给他们安排了顶精美程度不逊于高档客房的豪华帐篷。 就这样, 风滚草的两位成员得到了一间不算狭小的休息室。 风餐露宿几天下来, 杰西自从得到了个羽毛枕头,就再也没有跨上马外出的打算——艾德里安刚掀开帘子,就看到满足地搂紧羽毛枕头,慢条斯理地嚼着樱桃派的杰西。 见骑士长进入帐篷, 杰西愉快地招招手, 舔了舔嘴角暗红的樱桃酱。 “你回来啦。”他开心地招呼道。 “嗯。”看来对方没有询问战况的打算, 艾德里安心想。不过想来也是,神秘的占卜师大概不会为这种小事操心。 “这边厨师的手艺真不错。”杰西嚼着派,含混地说道。“我可以原谅萨维奇小姐前两天的虐待式要求了。” “或许我们可以去帮帮忙。”艾德里安随意地接下话题。 “不,不。这可不合适。”杰西少见地没有推销他的樱桃派。“我可不想失去对这场战争的预见能力。既然亲爱的萨维奇小姐没有要求我们这么做,我不会插手的。” 这本身在指令之外,艾德里安仅仅是出于对安的尊敬礼貌性提问。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深知人各有命,他自身都不觉得这是必须的。 骑士长本来就没有期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复,但杰西的反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您的占卜存在限制?”艾德里安难得起了点好奇心。 “世上哪有那么自由的占卜师呢?”杰西咔嚓咔嚓地啃着樱桃派的酥皮。 “可我没见您支付过‘代价’。” 帐篷中央摆放着张不小的茶桌。上面只有一壶茶,两个茶杯和一小碟樱桃派。盛放方糖和牛奶的小罐精致小巧,紧紧贴在一起,使得宽大的桌面看起来有些空落落的。 艾德里安正正修士服的下摆,背对帐篷入口,端坐在桌前。 而杰西柔顺的金发披散在肩,整个人散漫地叉腿坐着。他将枕头用两条上臂卡在胸腹,紧紧搂在怀里——活像那松软的羽毛枕头下一秒就会自己长腿跑掉。 “噢,我不是在指‘限制’或者‘代价’。”杰西喝了口茶。“谁都喜欢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感觉,我也不例外。如果我出了手,就真的没人知道战争走向会是什么啦。” “但您一直表现得相当自由。”艾德里安继续板正地端坐,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杰西则咂了咂嘴:“比如?” “比如青鸟,比如寂静教堂,比如不久前的战争……比如刚刚的敌袭情报。您的预言使用一向非常自然。”艾德里安垂眼看向杯中的茶水。 “这是审问吗?”杰西饶有兴趣地停住动作。 “不。”骑士长的声音不高不低,“只是好奇。” “既然宝贝儿好奇,我当然乐于解释。反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为有现实的原因存在,我方便顺水推舟而已——” 杰西慵懒地拉长声音,为了方便活动,他早就解开了衬衫上面的几颗扣子。一缕金发随他的动作滑下,垂在形状漂亮的锁骨前。 艾德里安目不斜视。 “青鸟那个时候,我上一支队伍点名要我来挖角。寂静教堂那会儿,莱特先生吩咐我们去救那些傻乎乎的祭品。”杰西将那缕不听话的头发撩到耳后,数着手指念叨。“不久前的战争呢……萨维奇小姐委托了我们,她要我们帮忙对敌。而就在前阵子,黛丽娅殿下向我下了明确的指令——这些都是十分确定的‘原因’。那么在过程中偷看一眼答案,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是在说,您必须有一个‘他人’的命令,才能毫无顾忌地预测?” “我讨厌‘命令’这个说法。”杰西嘟囔道。 说罢他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勾了个金色的圆圈:“一旦有人成为‘原因’,那么一定范围的‘结果’就会产生。我人在这个圈里,随便看看圈里还有什么,当然自由又自在。” 随即杰西用空着的那只手将最后的樱桃派塞进嘴巴,另一只手劈散了晃晃荡荡的光圈:“我随便插手,就会变成这样。” “毁灭?” “不可预知。”杰西耸耸肩,“‘占卜师’不能主动插手自己的计算,否则插手的事物会永远变成未知——接下来就只能凭直觉和经验猜测啦。说实话,算不得什么代价,我只是非常不喜欢眼皮子底下出现太多‘不可预知’的东西。” “非常不喜欢。”他特地强调了一遍。 “可我刚才提出了建议。”艾德里安不打算放过对方话里的漏洞,“那应该足够您‘画个圈’了。” 杰西干笑几声:“这个解释起来就很麻烦啦,亲爱的。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如果我要讲起这问题,怕是一下午都不够用……不如我们聊点别的?” 他暧昧地舔舔嘴唇。 既然对方的拒绝之意表现得如此明显,艾德里安倒不至于强硬地追问下去。骑士长继续抿着茶水,回归了沉默。 杰西发出一声悠长而遗憾的叹息。可他那口气还没喘完,一声破空声就从帐篷口传来。声势不大,魔力波动也不强,但考虑到他们所处的环境—— 艾德里安动了。 他第一时间站起,踢开碍事的茶桌。前任骑士长在极短的时间内转过身,在杰西前做出个防卫的姿势。 然后疑惑地打飞了那只直冲他袭来的苹果。 接下来一切都乱了套。 苹果滚落在地,自己在角落爆开,密密麻麻的金色光点腾空而起。整个帐篷被不均匀的力量冲击,猛烈地摇晃了下。 一串崩裂声绕着内部繁复的小装饰品走了一圈。精美的装饰们纷纷倒在地上,本来画有鲜花的画框真的探出新鲜花束。伴随着悦耳的噼啪声,有个不小的黑影从还在摇晃的帐篷顶上落下—— 然后正正好好砸在还在发呆的两人身上。 那东西柔软微凉,散发出令人愉快的香味。艾德里安缓缓在头发上抹了一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手上的奶油,而后看向对面同样被糊了满头的杰西。 “……”骑士长困惑地抹了把脸上的奶油。 “……”杰西这次少见的卡了壳。他有点茫然地站在原地,看上去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你干嘛非要帮我挡那一下?那东西不强,你肯定感觉出来啦。” “职业病。”艾德里安停顿几秒,言简意赅地答道。“介意解释下这个吗,狄伦先生?” 杰西捻起一缕沾满奶油的头发,似乎陷入了某种挣扎。他鲜见的闭嘴思考了片刻,从头上抓下来一块蛋糕的残骸。 “生日快乐,艾德。”金发青年干巴巴地说道,听起来委屈得要哭了。“如果你动作没那么大,它本该正正好好落在桌子上的。答应我,控制好你的职业病,好吗?” 艾德里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生日”这么个东西,说实话,他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庆祝过了。 审判骑士长某种意义上很接近于杀戮傀儡,只不过拥有更加复杂的判断机制。他盔甲上的血腥味从未彻底消散过,没人会有“给冷酷的长官过生日”这样蠢兮兮的念头。作为早早就丧失了亲人的人,艾德里安自己也从来不提。他并未对“存活于世”这件事本身感到欣喜或感激,倒不如说,他几乎对此没有任何感想。 自己调查过杰西·狄伦,那么杰西·狄伦调查过自己也并不意外。可他从未料想过这个。 那个在战场上自信满满的狡猾家伙这会儿正糊满奶油,怀里视如珍宝的羽毛枕头也彻底遭了殃。那份惊讶和委屈不似作伪,神通广大的占卜师看来是真的没预料到这个。 或许他对自己太过自信,没有计算其他可能。艾德里安又好气又好笑地想道。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在笑。 不是苦笑,不是怒笑。是多年未曾有过的,真正的笑意——他就这样脑袋上沾着奶油,愉快地笑出了声。 他还是第一次见杰西·狄伦这种……接近于恼羞成怒的样子。 一个罪犯,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强者,一个随心所欲的混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艾德里安·克洛斯都不认为自己会跟这家伙产生半点感情上的纠葛。 对方连示好都目的不纯,他心里清楚得很。 然而…… 某种陌生的情感渐渐顺着血液蔓延。那感觉如同从闷热狭窄的房间踏出,瞬间被微风包裹。仿佛第一次学会呼吸,昏沉的头脑瞬间变得清明。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它。 它或许不是杰西·狄伦一直寻求的“爱”。骑士长只在拉德教圣典的教条中读到过那种情感——那是永恒的火焰一般,在看到对方的瞬间便会燃起的激烈情绪。恋人们拥有热烈的开始,彼此忠贞,怀抱着坚定而纯粹的爱意走完一生。主人公们往往是美好的人,两人永远相互理解,永远不会动摇。 过于遥远而清澈的感情。 艾德里安曾经相信,他已经沾满血污的手是触碰不到类似的感情的。他早已丧失那样的资格,更别提对谁燃起那样不讲道理的激烈情感。 时至今日,自己的判断依然没有出错。骑士长如此想道。 他确实无法触碰存在于传说中的高尚爱意,也没有被炽热的情绪冲晕头脑。可在那短短几秒,滑稽而狼狈的几秒,他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自己活着。 如果人与人之间的“爱”真的那样干净纯粹。那么这些好奇、兴趣、陪伴和纠缠,加上些许喜悦和解脱,积累到最后会变成什么呢? 杰西被骑士长愉快的笑容惊了下,随即气哼哼地活动着手指,对艾德里安眼中的情绪毫无察觉——他正手里捏紧蛋糕残骸,凝视着头发上的奶油,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某种纠结中。 “算啦,先凑合着吃点吧,艾德。本来物资有限,如果我再去讨个大蛋糕,这边的厨子准得上手揍我。”杰西憋屈地下了决定,“尽管……唉,待会儿我再用清洁咒处理。” 艾德里安凝视着气鼓鼓的占卜师,他前进两步,抓住对方的手腕,就着杰西的手稍微咬了一小口蛋糕。 “谢谢。”他轻声说道,小心地舔舔嘴唇上的奶油。 对自己来说太甜腻了些,但是也好。毕竟这是从未出现过,或许再也不会出现的甜味。 杰西扬起满是奶油的眉毛,冲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啧了两声。 “哇。”这会儿瞧上去不怎么漂亮的金发青年发出惊叹,“我可没有想到效果会这么好——嘿,艾德,难道你今天真的有点喜欢我了吗?” 艾德里安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还在微微翘起的唇角。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答道。 第209章 成为国王的资格 艾德里安的猜测基本准确,在奥尔本和威拉德两军在特定边境打成一团时, 安已经抵达了王宫。 深谙加拉赫元帅的行动特征, 亲王方面整个防御的重心在正面迎敌。谁都没想到讲究到出了名的第一元帅会从下水道里钻出来, 还只带了一个同伴。 眼下加拉赫军还在城外假意活动, 转移视线。安的行为则起到了奇妙的效果——亲眼看到皇家敕令的人往往会动摇, 而不在现场的上位者则坚信自称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的女人是个冒牌货。 矛盾的讯息和争吵通过通讯晶石传递,普通士兵不会随身携带记录影像的晶石,而实时的画面传递又逮不住那些稍纵即逝的证据。 在亲王派系的将领们就这一点激烈争执的空当, 两位幽灵般的临时刺客早已抵达王宫。 安抬起头, 整个视野被那熟悉而陌生的宏伟建筑填满。古老的城堡立于王都正中,近看起来的压迫感尤为惊人。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可如今她依旧不喜欢它的气息。 “走吧,野狗先生。”断剑造成的伤口在法术的作用下愈合, 疼痛和冰冷的异物感却挥之不去。 “您走在我后面,殿下。”加拉赫在盔甲中闷声说道。 “我的伤没事了。” “我知道。”元帅自行向前一步,头也不回。“我比您的体格要高壮。我走在前面,可以吸引到敌人的注意力——然后您可以出其不意进行攻击。” “……”安颇为意外地挑起眉毛,扯了扯嘴角。“好。” 这回加拉赫·索尔特的语调里只有认真和郑重, 没有傲慢。 安拿出之前可以感应猫胡子的黑水晶,尼莫的确不太擅长制作珠宝, 好好一块晶石给加工得活像河床上的碎石块。可丑陋的形状不会妨碍它的功能,星星点点的细腻银光凝在水晶一端, 为两人指示方向。 “按照之前说好的, 我先要确保黛丽娅的安全。”安用带着半指手套的手指摸摸腰间的高级防护纸卷。 考虑到安全原因, 王宫附近向来禁止传送类魔法的使用。她无法把小公主传送出去——尽管尼莫和奥利两人合作能做到这点,先不说风滚草的立场牵扯,把兵力全集中在一处无疑是冒失的做法。 “然后我们去制住亲王,只要能证明皇帝的死亡时间就可以。亵渎尸体,越权控制军队,按照奥尔本的法律,艾尔德里克殿下绝对会丧失继承权。”为了确保自己记得很清楚,加拉赫元帅小声回应。 加拉赫将皇帝的证物带在了身边,只要两人能控制住亲王,一切都会好办很多。 “先不要杀他,殿下。”元帅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次开口叮嘱。“留有余地比较好行动。” “……我知道。” 绕过细藤爬满的石砖墙壁,翻过花园。两人向城堡中的休息室持续前进,加拉赫元帅整个人裹在精致的铠甲中,安原以为他的行动会相对不便。可这位算不得年轻的元帅即便身穿金属盔甲,行动起来也像只猫那样悄无声息。 算是个能让人稍微顺眼点的优点。 可惜事情永远不会像他们想的那样顺利。 “这么多护卫?”黛丽娅的所在地被卫兵团团包围,安从墙角探出头,皱起眉毛。 “皇家护卫。”加拉赫比安高上一头,他同样从墙角探出头去,好歹没有被安的脑袋挡住视线。“陛下……的尸体应该在这里。” “啧。”安愤怒地啧了声,“那个混账。” “虽然远离这里是最不可疑的做法,但我想艾尔德里克殿下还是更愿意用皇帝的护卫间接保护自己。” “这种事情随便他,但他没有必要现在就把黛丽娅扯进来。”安的声音有逐渐变冷的趋势。 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现在都还不是牵扯上小公主的时候。 既然亲王认定加拉赫元帅找到的安德莉娅公主是假货,更不至于在这里特地防备——加拉赫只会带着“继承人”直接找上他自己,不会记挂一个可有可无的公主。 他甚至不用特地杀掉她,只要把特伦特枯萎症的消息放出去,就能当保命符——身患特伦特枯萎症的公主必然会将这绝症传给未来的孩子,在艾尔德里克亲王的心里,他恐怕早已认定自己才是阿拉斯泰尔家唯一的血脉。 可亲王的确在这里。 “贸然攻击会伤到黛丽娅殿下。”察觉到了安的紧绷,加拉赫元帅低声提示。 他从盔甲边摸索片刻,取出一枚绿豆大小的黯淡金属珠。随后加拉赫叹了口气,用锐利的手甲刺破自己的耳垂,将血抹上金属珠。 细小的符文逐个亮起,整个钢珠变得越发透明,如同马上就要消散在空气中。加拉赫看准时机,瞄准一个向禁闭门扉前进的男仆,将那半透明的金属珠丢进对方的衣领。 随后他用沾着血的手甲在自己手心勾描了几个符文,而后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安会意地伸出手,摊开掌心。 掌心被描好一串鲜血符文,隐隐约约的声音钻进耳朵。那声音不像是随空气涌动,更像是由骨头传导而来的。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其中的内容。 室内。 “随我们一起去大厅吧,黛丽娅。”亲王听上去并不紧张。 “为什么?”小公主听起来则有点僵硬。 “有两只不知好歹的老鼠混了进来,大厅相对安全些。” “……您没有必要带着我,舅舅。” “别任性,黛丽娅。万一那些匪徒伤到你可怎么办呢?” “好。”犹豫片刻后,黛丽娅乖巧地答应道。 “现在?”安简短地问道。 “不。”加拉赫沉声道,“这里的地形尽管能分散敌人,但实在是不适合撤退,就让他们去王宫大厅。” 黛丽娅早已取得亡灵法师的药剂,可治疗是个长久的过程。被两位女仆搀扶的小公主看起来有点苍白,黛丽娅双目禁闭,金属支架依旧固定在她的腿上。 只凭观察,安无法判断她是否恢复了行走的能力。 唯一能让女战士欣慰一点的是,她佩戴有尼莫亲手加工过的黑水晶,猫胡子绝对已经发现了他们——那意味着黛丽娅知道他们在这里。 小公主至少不会因为孤身一人面对未知而恐惧。 “等他们坐定,我们从后面袭击。”安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嘴唇几乎不动。“我去给黛丽娅加上防护,你确保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在护卫范围外,制住他。” “是,殿下。” 不少大贵族还留在大厅,尽量小声地交流着外界的情报。 古老的大厅宽阔气派,布满墙面的白色浮雕嵌有纯金的花纹。精巧的水晶吊顶下,带有清淡香味的特制蜡烛正在高瘦的黄金烛台上燃烧。靠近王座的位置铺满了纹样复杂精美的厚地毯,高高的穹顶甚至带着点宗教式庄严。 被术法操纵,皇帝的尸身端坐在王座之上,而亲王则坐上离王座最近的椅子,看起来放松而惬意。黛丽娅被女仆们送到亲王身边,亲王熟稔地拉开身边的座椅,示意自己的侄女在旁边坐下。 可那如同美丽玩偶的少女没有挪动的意思。 “黛丽娅?”亲王扬起眉毛。 女仆们微微使力,可小公主依旧一步不动——这次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反抗之意。 “听话。”亲王的声音微微沉了一点,“不会有事的。” “不。”小公主清了清喉咙。 “见鬼。”安咬紧牙齿,“她知道我们在这里,她……” 在有限的交流里,安无法立刻看透这个侄女的性格。黛丽娅·阿拉斯泰尔毫无疑问有着远超年龄的谋略与智慧,对情绪的控制力也相当可怕——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和杀母仇人“和平相处”的。 小公主在近期的交流中总体来说比较冷静,就像戴着一个冰制成的面具,但偶尔也会有激动的时刻。考虑到小姑娘孤身一人陷在敌营,安不敢太早暴露自己的身份,生怕对方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引起亲王的警觉。 她的这位哥哥虽然刚愎自用,但绝对不傻。 可除开这一切,一股源自本能的担忧一直缠绕着她的心脏。她的侄女,她的双胞姐姐的孩子,身上有着某种厚重的黑暗。 而那黑暗现在快要溢出来了。 “不。”黛丽娅再次宣布。 “舅舅要生气了。”亲王的声音中不再有笑意,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坐下,黛丽娅。” 小公主双腿上的精致支架咔嚓落地。 在女仆和护卫还没反应过来时,她灵巧地跳到近在咫尺的皇帝面前,动作轻快,充满力量。 而后那一直提着裙摆的右手迅疾地挥出,寒光一闪,她毫不犹豫地划开了那具尸体的脖子。 没有血喷出来。 “皇帝早就死了。”她冰冷地宣布,琥珀色的双目睁开,正朝向亲王的方向。 “黛丽娅?!” “皇帝早就死了!”小公主没有理会吼叫出声的亲王,提高了声音。她直接用最为疯狂粗暴的方式证明了皇帝的死亡,大厅里瞬间乱成一团。 加拉赫元帅正要冲上前去,却被安一把按住。 “等等。”她紧紧盯住黛丽娅的脸,“再……稍微等等。” 本该夺去对方行动能力的特伦特枯萎症似乎失了效果,而艾尔德里克亲王本人则十分清楚,自己给黛丽娅的药剂不可能取得这样的疗效。 亲王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他的脸上混杂了愤怒和悲伤,甚至还有几分疑惑。 没有再操纵的必要,皇帝的尸体瘫倒向一侧。脖颈处黑红的伤口.活像张咧开的嘴巴,无声地嘲笑着大厅中的混乱。而年轻的公主握紧那把利刃,停留在原地。 没有命令,一时间没人敢上前。她漂亮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淬了冰的视线扫过大厅内每一个人。那目光过于锋利,一瞬之内,方才炸成一团的贵族们齐齐屏住呼吸。 最终,那视线停在了亲王身上。 大厅内一片静寂。 “舅舅。”小公主向来木讷的表情鲜活起来,化为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甜美笑容。“您在想什么呢,亲爱的舅舅?” 亲王身边的卫兵蠢蠢欲动,被艾尔德里克亲王伸出的一只手制止了。那俊俏的中年男人站起身,脸上的轻松无影无踪。 “你的病被人治好了。”他冷静地断言道,可身子气得直抖。“同时也被人控制了。” “因为您的黛丽娅不是这样的人。” 小公主利落地解开长裙侧面的蝴蝶结,将碍事的裙摆束成易于行动的样式。她的动作熟练至极,怎么看都是无数次练习后得来的成果。 “因为您的黛丽娅拥有无数报仇的机会,可她没有动手。”黛丽娅抬高下巴,声音还在继续。 “你被坏人哄骗了,黛丽娅。”亲王的语调开始显得烦躁,“扔掉那危险的东西,看着我——我是照顾了你整整八年的人!” 艾尔德里克从未这么挫败过。 目前袭击者没有出现,在场的又大多是奥尔本的重量级人物。他原本做了无数准备,但凡有闯入者试图证明皇帝已死,他都有说辞,把“使用未知魔法刺杀皇帝,嫁祸亲王”的罪名扣上去。 但这么做的人是黛丽娅。 他不能杀死在场的所有大人物来封口,那样奥尔本上层会彻底陷入混乱。 自己只是想振兴这个国家,亲王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上天在刻意为难,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有人诱骗了这个单纯的侄女,甚至可能操纵了她——对手绝对很强,他未知的敌人甚至有压制特伦特枯萎症的力量。 再或者,他的黛丽娅已经死了,面前的同样是被.操控的尸体。 可这念头刚过,面前的小公主缓缓用匕首划过自己的掌心,淋漓鲜活的血液顿时滴下。 “您在想,我被诱骗了,被.操纵了,甚至可能已经死去。您试图试探我。”黛丽娅脸上还带着那甜蜜的微笑。“我说得对吗,舅舅?” “您在想,这血还是热的,可能她刚死去不久。或者这女孩根本不是黛丽娅,在您看不见的时候被人调了包。再或者——有哪位神通广大的法师破了这大厅的幻术毁灭阵,正在施展某种高级幻术。” 就像能看透人心那样。 艾尔德里克感到血液变冷,脑髓灼烧。他期初以为这情绪是愤怒,可它和愤怒相差太远——冷汗正在他的背上炸开,周遭的空气在迅速变冷。 或许是“恐惧”。 他从未如此恐惧过,只能如此猜测。随后他对如此恐惧的自己越发愤怒起来——亲王咽了口唾沫,抽出了佩剑。 “黛丽娅,回来!”他嘶哑着喉咙叫道,“现在我还能原谅你。” “您在想,现在还能找到理由搪塞过去……亲爱的舅舅,您猜,为什么我会挑现在出手?” 年轻的公主裙摆高高束起,鲜血染红了素色的裙子,弄脏了她脚下的地毯。式样繁复的美丽发饰上有什么在动作——一只漆黑的蜘蛛顺着她的面颊缓缓爬下,停留在她光裸的肩膀上,看起来诡异可怖。 金碧辉煌的大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亲王紧紧盯着那只蜘蛛,张了张嘴,但震惊塞住了他的喉咙。 那个在自己屁股后面跟了八年的傻女孩,完全变为了一个危险的陌生人。本来牢牢掌握在手心的一切由此崩塌,化为流沙,所有事物都朝着失控的方向疯狂奔去。 他开始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我有很多机会杀了您。在靠在您身边的时候,在您对我笑的时候……母亲的葬礼上,你让我靠在您怀里哭的时候。”少女的声音中嘲讽的味道越来越浓。 “但那太快了,您只会疼痛那么一小会儿。如果拉长这个时间,我就要承受您被救回来的风险。而您——直到死亡的那一刻还会想,神啊,这真是个愚蠢的女人,她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我怎么能让您作为一个自满的胜利者死去呢?” 小公主声音中的怨毒让人四肢发凉。她安静地站在王座前,身体纤细瘦弱,可没人敢上前。一股浓稠冰冷的压迫感缓缓漫下,如同冰冷的爬虫游过皮肤。 卫兵们缄默不言,犹如石雕。这超脱常识的场面让处尊养优的大贵族们开始颤抖,他们并非没有见过大场面,甚至连加拉赫军打到鼻子底下都能维持镇定。可这场面比起危险,更接近于不合常理的恐怖——就像一个扭曲的、彻底脱离常识的噩梦。 “让我来告诉您,您现在感受到的感情,叫做‘痛苦’。它是不是和您读过的那些文字完全不一样?让我来告诉您,为什么您没有成为国王的资格——” “所谓‘王’,是要给众人的‘痛苦’和‘绝望’的分出等级,并且进行排序的工作。” “这可不是只靠‘聪明’就能做到的事情,亲爱的舅舅。” 第210章 鲜血女王 这世界疯了。 或许这是此刻大厅内大部分人的想法。 艾尔德里克亲王的猜测其实没错, 并不是每个家族都像索尔特家族那样忠心不二。比起索尔特家那群脑子被无用道义支配的傻瓜, 多给自己的家族捞点好处才是正事—— 奥尔本这个庞大的机器还在运行,并非是因为他们多么热爱它,仅仅由于他们是这条大船上的一员。各个古老家族的根系已经扎得太深,如果奥尔本倒了, 大厅内的诸位无疑会受到不同程度的重创。 先帝桑普森极为强势,但看在滚滚而来的黄金的份儿上,臣子们愿意按捺住自己的某些想法,恭顺地弯下脊背。桑普森去世后, 继位的大王子埃忒拉姆试图效仿父亲, 可惜才华和气魄上都稍逊一筹。 年轻的国王身体虚弱,迟迟没有子嗣, 不少人早就私下打好了小算盘。在应对威拉德频繁挑衅的同时,各个家族都在谨慎地收拢触角。 年富力强的亲王与固执虚弱的国王必有一争。 这并非是一场会因为死亡而结束的争斗。哪怕国王已死, 也能够在生前下令,将摄政的权力暂时交给索尔特家的人。直到新的继承人能够坐上王位。 索尔特家是个大家族, 阿拉斯泰尔家世世代代都会迎娶索尔特家的姑娘为后,利益早就绑死在一起。 重视血统的奥尔本皇家为防止后嗣效仿威拉德, 没事杀杀自己的兄弟姐妹, 能够暂时交出的摄政权无疑是最后一道屏障。横竖没有直系也有旁系, 甚至某些大家族中都有拥有稀薄皇家血统的人。 众人眼中, 这场战争无疑是亲王与国王的幽灵在角斗而已。大家都猜到了七八分, 但谁都知道——历史在被记录下前, 向来是任人改写的。 证据没有曝光, 就没有所谓的“事实”。 加拉赫·索尔特倘若败北,下一任国王无疑会是亲王本人。而如果加拉赫元帅足够聪明,能杀到殿前,并公布滴水不漏的证据——亲王会被拘禁,加拉赫将摄政到新的王子出现。 不出意外,他会在公主成年后迎娶公主,亲自确保这一点。 不会有其他可能。 ……原本他们是这样想的。 没有人注视过角落里的黛丽娅公主。她只是个干瘦的小丫头,一个亲王的提线木偶。她的话从来不会一下子超过三句,安静而木讷,甚至不少人私下怀疑过她的智力。 沉默的棋子,好用的道具。 可那愚钝的公主正立于王座前,切割鸡肉那样划开亲人尸体的咽喉。森寒的气势在她身周涌动,天知道她是疯了还是被恶魔附身——棋局好不容易要收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直接掀了棋盘。 亲王握剑的手在颤抖,先前憋得紫红色的脸开始慢慢变得苍白。 “你没有资格这样对我说话,黛丽娅。”最初的震惊过后,亲王的语调平静得吓人。“孩子,规矩是规矩,你必须为这些话付出代价。我理解你的痛苦,你只是——” 可小公主没有就此罢休,她似乎打算把这些年来积攒的语句全部丢向他,像丢出涂满剧毒的刀刃。 “谮尼在上,您真是无所不知。您说您理解?我可是一直注视着您,舅舅。您的话我一直都在听,整整八年,没有漏过一天。” 小公主将那把刀在手指间熟练地转着,声音里的笑意愈来愈浓。 “午饭不合口味少吃了几口,就自以为理解即将饿死的悲苦。养在后院的花突然枯萎,就自以为理解丧失挚爱的绝望。练习挥剑手腕酸痛,就自以为理解终日劳作的疲惫。被锋利的纸页划伤,就自认为理解伤口腐烂的剧痛。” “或许您读过无数书本,知晓这些痛苦的因果。但您不会理解的,您只能想象。没人能理解他人的痛苦。我想在这一点上,自知冷酷的理性比自以为是的悲悯要强。” “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小聪明外加点疯狂而已,你又懂什么?”亲王冷笑起来,微微抬起手中的剑。 “捉住她。”他烦躁地向身边的护卫下令。 “不像您,至少我很清楚‘我永远无法理解’这件事。”小公主同样回以冷笑,随即提高声音。“是时候了!” 大贵族们早就齐齐挤到了广阔大厅的另一侧,给护卫小队让出战斗空间。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明智无比——小公主的话音刚落,两个身影从空气中缓缓显现,随即架住了扑上前来的护卫。 身穿精致盔甲的男人和打扮朴素的女战士的立场十分明显,两人将小公主与亲王隔开,与护卫厮杀成一团,鲜血与碎肉横飞。 皇家大厅内禁掉了绝大部分攻击魔法,此刻只有最原始的杀戮才能占有一席之地。 大贵族们当机立断,几乎在同一时间砸开随身携带的魔法首饰,决定用行动自由交换人身安全。各式魔法护盾的光辉瞬间照亮大厅。 艾尔德里克亲王却没有这么做。 他仍然牢牢握着手中的剑柄。 “索尔特,把他弄远点!”安叫道,“这样我没法护住黛丽娅。” 这次她没有伪装声音。 小公主缓缓将视线移到安的脸上,眯起眼睛。 “恐怕要花点时间,殿下。”加拉赫挥开一个守卫。 索尔特。殿下。 一时间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在两人身上。 安没有犹豫,她再一次扔出皇家敕令。而索尔特毫不犹豫地摸出一块金色晶石,将血涂上—— 另一个阿拉斯泰尔家的徽记腾起。两个徽记在空中旋转,而后分毫不差地交叠在一起。 可以在皇家大厅内使出的特殊法术,可以在皇家大厅内使用的独特晶石。 “如果诸位听到了这个。那么我必然已经被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所杀。”死去皇帝的声音回荡在大厅。 安挡在面无表情的黛丽娅面前,长矛刺穿面前护卫的腹部。 “我在我的身边安置了不少记录用的道具,它们应当足够作为证明。索尔特家族清楚它们的位置。我特此允许,加拉赫·索尔特可无视王族的荣耀,将艾尔德里克亲王暂时囚禁,并举行公开审判。” 加拉赫的长剑凶狠地劈下,直接将给敌人胸口开了道狭长的血口,鲜血染红了他大半个铠甲。 亲王长叹一口气。 自信、放松和骄傲,此刻尽数化为疲惫和落寞。就算是再年轻的人也看得出,面前的人只有愤怒,没有半分悔恨的意思。 “你们不明白。”他喃喃道,“一群被无聊琐事困住的可怜虫,永远看不到真正的大局。” “是啊,我心眼儿可小啦。”安一脚踹开面前的两个护卫,抹了把嘴角的血丝,一字一顿地往外吐着词。“好久不见,亲爱的哥哥。” “你是安德莉娅。”亲王语调平平,“……按目前的各种迹象看来,你的确是安德莉娅。” 安能听到,她身后黛丽娅的呼吸陡然急促。 “我从坟墓里爬出来了,可惜没法带贝儿一起。”安答道。 猎矛与华丽的佩剑瞬间相撞,火花四溅。 艾尔德里克亲王十分聪慧,剑术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安能从那凌厉的攻势中尝到杀意,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亲王已经放弃了按部就班地推进计划,明显打算在绝境中放手一搏。 “虽然我对此非常不满——可如果你现在住手,说不准还有条活路。”安嘶声说道。 “很遗憾,对于愚蠢的人,彻底的支配才是正路。父亲的教导没错,女人永远只会坏事。”亲王没有半点住手的打算。 “殿下!”被护卫有意识地分开,不远处正以一敌十的索尔特边向这边靠,边出声警告。 安知道他在警告自己什么——现在还不是杀死艾尔德里克的时候。 她用猎矛抵挡着剑刃,一丝悲凉突然从心底漫出。 面前男人狰狞的面孔和孩童稚嫩的笑脸慢慢重叠,那笑脸从腐烂的记忆最底层浮上。或许是上天的某种指示——这将是她和这位血亲的最后一面,所以才特地把第一面送到她的眼前。 【她们真可爱!我可以抱抱她们吗,父亲?】 【不,那没有意义,艾尔德里克。】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再之后的会面便屈指可数。 当初的孩子和现在的男人,脸上有着某种微妙相似的落寞。可惜时光早已流逝,隔着无数仇恨、怒火和冷漠,她想他们不会再有挽回的机会。 猎矛穿过亲王的肩膀。 “住手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艾尔德里克。”安的语调非常认真。“现在退下,为你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你应该比我更熟悉奥尔本的法律,你知道你还能活。” 这一次亲王却没有正面回应。 即使安已经尽力把战斗从黛丽娅身边引离,可就在她悲伤的瞬间,局势突变。艾尔德里克无视伤口,将剑尖直向小公主胸口刺去。 黛丽娅不仅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一个略带扭曲的微笑。 她抬起匕首,猫胡子站在她的肩头,高举起两只脚,明显打算用深渊的力量来协助—— 可艾尔德里克没能再次前进。 他的剑停在黛丽娅面前几厘米处,小公主直冲对方咽喉而去的利刃也停留在半空。 猎矛从亲王背后戳进,从他的胸口刺出。角度偏得吓人,却正中心脏。 华丽的佩剑率先落地,亲王的表情里还带着些许不解。似乎对敌人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攻击感到意外。 他张张嘴,最终只在脸上留下痛苦、愤怒和绝望。 如同有人按下了暂停键,亲王的倒地让武器碰撞声瞬间止息。 眼看面前的尸体倒在王座边缘,黑红的血洇湿了华丽的地毯。黛丽娅抬眼看向面前的安—— 她抬起匕首,后退了一步。安显然察觉了她的警觉,她动了动因为刁钻攻击而扭伤的肩膀,咬住下唇。 “殿下……”加拉赫沉默半晌,发出声轻轻的叹息。随即他清清嗓子。 “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已死,但为了揭露他的罪孽,公开审判将如期举行。” 时间卡得刚刚好,加拉赫的军队成功破开防卫,冲入大厅内。还把自己扣在防护罩里的大贵族们如梦初醒。如同冷水浇入烧热的油锅,一时间皇家大厅的人声整个炸开。 可这会儿安没有心情关心这个。 “黛丽娅。”她轻轻唤道。 她知道对方警惕的原因是什么,并为此发自心底地感到难过。黛丽娅的眼圈微红,但浓浓的警惕里的确还掺杂着一丝没掩饰好的敌意。 对于黛丽娅来说,自己和艾尔德里克没有本质差别。他们与她都是血亲,但这代表不了任何事。 “……”黛丽娅没有松开手中的刀刃,“为什么?”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我不明白,您……您是安德莉娅,我听说过您。如果我杀了他,对您的继位更有利。您和母亲的关系已经断了二十多年,按理来说,您——” “因为你他妈只有十六岁!” 安大声咆哮道,激烈的情绪让她的鼻尖发红。 “什么狗屁按理不按理——你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你脑子里的念头不该是如何杀人!要我站在这里眼看你这么做,我是什么,畜生吗?” 黛丽娅冷静的面具开始出现裂痕,她的下唇微微颤抖:“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家成员。我早晚……” “放屁!” 安将猎矛一扔,直接伸手去抓黛丽娅的手。后者条件反射地挥出短刀,可当刀刃划开血肉,温热的血液流出来时,小公主却无法继续了。 而安活像感受不到这疼痛。 “这就是亲手伤人的感觉,记着点。”女战士抽抽鼻子,坚定却不显强硬地将黛丽娅拉到大厅正中,索尔特身边。 此刻大贵族们正视图在有限的活动空间内凑近索尔特,试图在他们心目中新鲜出炉的“摄政王”前好好表现。 “您应当早日同安德莉娅殿下举办婚礼,然后……” “关于威拉德的战争,您打算……” “您……” 没理会那乱成一团的声音,安不耐地拍拍加拉赫元帅的盔甲。“喂索尔特,我得把黛丽娅带到个——” 她同样没能说完。 加拉赫·索尔特并没有像他们所想的那样理所应当地拿起权杖,遵循王命,开始整顿这混乱的一切—— 他利落地将长剑刺入面前的地板,并恭敬地半跪下身,向那个朴素的女战士垂下头颅。 “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他说,将头盔取下,露出束好在脑后的汗湿长发。 “我在此将忠诚献予我的君王,我将守护您直至生命终结。我将成为您的剑,成为您的盾,直言劝谏,永不说谎。自此刻起,我的荣耀与性命全部归于您。” 而后他压低音量。“殿下,剑。” 时间的确有限,无数双各怀心思的眼睛正紧盯他们,现在每一秒拖延、每一分泄露的情绪都可能产生变数。安没有发问,她干脆地拔出剑,轻轻触了三次元帅的肩膀。 “你真的打算吻我的靴子吗?”她同样压低音量,“你看见它们曾经踩过什么。” 元帅毅然决然地站起来,扯过安相对干净的手。 “下水道出来后我也没有来得及擦手,野狗先生。”安继续小声说道。 轻轻吻过对方手背后,加拉赫元帅整个人都是惨白的。 安勉强笑了笑,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盔甲。 “谢了。”她说。 “接下来是我的命令。”女战士微微抬起头。 “让诸位失望了,我没有和这家伙结婚的打算。我们彼此看不顺眼。” 加拉赫微微扭过头去。 “我也不会有后代这种东西。” 刚刚还陷入震惊和迷茫之中的贵族们再次炸开锅。 “奥尔本的下一位继承人已经决定了。”她再次拉住黛丽娅的手,“我将暂时接过王座,直到黛丽娅·阿拉斯泰尔成熟到能接过这个国家。” “做为长辈?”小公主用安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问道。 “不,做为盟友。”安攥紧她的手,“没事了,黛丽娅。” 小公主一声不吭。 “没事了。”安又重复了遍。 终于,她听到了哭声。奥尔本已经定下的下一位皇帝,尚且年幼的公主张开双臂,将脸埋进了安的胸口,开始低声抽泣。 而十几秒过后,她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开始放声大哭。 安揽住对方细弱的肩膀,下巴抵上小公主的头顶,安抚地拍着黛丽娅颤抖的后背。猫胡子顺着她的手爬上,在安的鼻子底下用力抖动两只前脚,拼命指向自己。 “尼莫他们的联络?”安再次抽抽鼻子,忽视了发酸的眼眶。“可以,现在没问题……嘿,听着,团长。” 她对那只小小的蜘蛛轻声念叨。 “我好像一不小心成了国王啦。” 第211章 幸运的人 黛丽娅正悲切地哭泣, 而她母亲的姐妹——死而复生的安德莉娅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耳语般地说着话, 乍看起来像是在安慰这位年幼的公主。 可她刚悄声念叨几句, 她新鲜出炉的骑士就按按她的肩膀, 紧接着摇摇头。 “刚才你那是什么意思, 索尔特?” 在军队控制住场面,三人离开稠密的人群之后,安有点疲惫地发问。 她习惯性地想和向奥利弗他们交代碰头地点, 却被加拉赫元帅迅速拦住。 作为一名成熟的战士, 安无疑给予了她这位新战友相当程度的信任。她会意地打了个简短的招呼,让奥利弗按兵不动, 而后终止了通讯。 “您最好暂时不要和风滚草的人见面。”加拉赫元帅板起脸。 “理由。” “这东西是恶魔,它的气息和魔法波动倒是不强。”加拉赫指了指爬回小公主发饰,正愉快转圈的猫胡子。“但莱特先生本身太过强大, 他的法术很可能会留下可以被追溯的深渊魔法痕迹。” “我清楚你的顾虑。”安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不过我想尼莫他应该有办法——” “索尔特先生的顾虑是对的。”黛丽娅抽抽鼻子, 声音低到听不清。 安立刻止住声音,低头看向眼眶通红微肿的小公主。 在过去的十几分钟内, 黛丽娅无疑将这些年的委屈与痛苦尽数发泄了出来。眼下她再次回归平静——小公主生理性的抽噎还未停止, 眼泪似乎将那层阴冷的黑暗冲淡了少许。 “您分不清这里的人都效忠于谁,不躲开的话情报会泄露, 完全躲开更会显得可疑。等您真的坐稳王座, 和深渊相关的人物来往不成问题——只要您足够低调, 并且能自圆其说。” 黛丽娅个子不算高, 加上不太必要的高鞋跟, 勉强能够一米六。安思考片刻, 示意黛丽娅坐到桌旁,而自己在对面坐下。她微微塌下上身,将手臂撑上桌面,平视着小公主。 “说说你的看法,黛丽娅。” “刚刚元帅大人是在所有人面前表态,宣布自己没有与其他拥有皇室血脉的家族‘合作’的意思,借此断了他们‘与索尔特家合作,除去女王,拥立自家子嗣’的想法。但即使如此,等某些人反应过来,肯定不会放弃让您和我失去继承权的念头。动手刺杀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奥尔本从不欢迎女王。” 安扯扯嘴角:“我知道。” “所以……嗯……在审判结束,您正式即位前,总会有些人会想方设法设计您。尤其舅……不,艾尔德里克那边的人。这意味着您所有的行动都会有人监视,而和您有关的一切都会被调查。现在风滚草的牵扯不深,还来得及把他们摘出去。否则——” “如果您被抓住亲近深渊的明确证据,会失去继位资格。”加拉赫接话道。 “如果他们深究下去,尼莫可能会有暴露的危险。”同一时间,安也接了下去。 两个人一言难尽地瞪了会儿彼此。 “行吧。”安死命揉揉太阳穴,“野狗先生,你要多久才能搞定那群老东西?” “到您正式即位,大概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加拉赫臭着脸回应道,再次用手帕擦了擦嘴唇。“在此期间,您务必要谨言慎行。毕竟有几个家族出了名的固执,您最好放下身段,亲切地——” 安思考片刻,迅速站起身,拍了拍黛丽娅。 而后带着她冲回不远的皇家大厅。 “谁对我继承王位有意见?” 加拉赫的军队还停留在大厅,贵族代表们刚刚缓过神,就又被这么个问题砸晕在当场。 习惯于话里有话的人精们从未见过这么粗鲁的皇室成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有意见最好现在说。”安把玩着手里的猎矛,“没人吭声,我就默认没有反对者了。当然,我相信你们总会回过神儿……” 她呯地将长矛末端往地上一顿。 “随时欢迎前来刺杀,只要你们做得到。”女战士张扬地笑了笑。“但是呢,如果你们真的敢动歪脑筋,打算从这姑娘开始下手的话——” 她用空余的那只手搂紧黛丽娅。 “我不介意清理一下你们家族中‘我的远亲’,听清了吗?” 贵族们噤若寒蝉。 加拉赫太阳穴一阵刺痛,他深信自己的血管将要爆掉。再次离开大厅后,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成功让自己平静下来:“您在干什么——” “扮演暴君。”安松开黛丽娅,言简意赅。“没人会想和一个疯女人慢悠悠兜圈子,现在你只需要一个月就能搞定他们了,索尔特。” 黛丽娅的眼圈再次变红,显然领会到了安的意思。 “我个人用不着维护太多人际,这种事你比我擅长。我不需要在位太久,留下太深的印记反而不好。说实话,我不适合当王。” 安脸上恣意洒脱的笑容慢慢消失。 “吓唬人我倒是擅长极了……反正就这么几年,不如我把该做的都做掉,给这姑娘铺铺路。”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沉默半晌后,加拉赫元帅开了口。 “什么这么想?” “您不适合当王。” “因为我体会过那种绝望。在我参加……某个测试的时候。”安垂下视线,“可能你已经习惯了那种感觉,但我承受不住。对我来说,最可怕只有一件事——做下错误的决定,而这个决定招致大量的死亡。” “……您不像是这样多愁善感的类型。”加拉赫回忆了下大厅中的鲜血和尸体,以及前不久被扔回队伍的士兵头颅。 “那些人临死的时候还依旧相信着我。他们因我而死,却没有憎恨我。对我来说,那就是地狱——就算到了今天,我也没能彻底从那里走出来。” 安无视元帅的回应,继续说道。她将视线转向黛丽娅,声音十分认真。 “而那无疑是国王‘工作’的一部分,事实证明,我的确没有那个资质。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就像知道艾尔德里克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我还是……会有一点难过。” 女战士怀抱沾血的猎矛,坐上椅子,抬头望向华丽的天花板。 她突然觉得这房间有点空旷。 “黛丽娅……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国王。你比我冷静,比我擅长谋略。作为一个愚蠢的长辈,我只有一个建议——接下来的几年,我希望你能尽可能走出这里,作为一个曾经背负痛苦的人,去接触这个世界。我相信你会理解的,因为你懂得如何低头去看。” “你不是一直想去克莱门学院读书吗?现在我是你的唯一监护人了,我会帮你想想办法的。” 她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像是从一个长长的噩梦里醒来,疲惫与悲哀中掺杂着些许尘埃落定的解脱。 “至于以后……野狗先生,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会即位,但是安·萨维奇不会退出风滚草。” 与此同时,奥尔本首都城外。 刚从王宫飞出的巴格尔摩鲁不满地站在地上,正用爪子猛刨一个被撕开的信封。 “她把我当什么了?你们说,她把我当什么了?” 忙着撕扯厚实纸张的灰鹦鹉不满地叫个不停:“她以为我是只该死的鸽子吗,哪怕让我转述也行!见鬼,这真是耻辱……她就这么让我回来啦!至少也封我个公爵当当啊?我可是大功臣——” “因为你会把她十句话的内容扩成一个小时的演讲。”尼莫残酷地指出,“冷静点,安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她要我们等她一个月再汇合,低调行事,尤其是你,尼莫。如果被揪到尾巴,那群反对者可能来挖我们的情报。”奥利弗嘟囔道,合上信,眼神有点空茫。“安真的要变成我们的国王了。” “……我知道。”尼莫干巴巴地回答。 两个奥尔本平民彼此凝视,用力惶恐,随即发现自己实在是惶恐不起来——尤其是奥利弗。 “看来这世上的确存在准确的预言。”奥利弗虚弱地说道,挥舞包裹起信纸,将它彻底销毁。“老天,我和国王一起冒险过——算了,事到如今……” 他又看了两眼尼莫,像是试图以此稳定精神。 尼莫则勉强地笑了笑。 “……你在考虑和安坦白真相的事?”奥利弗敏锐地抓住了恋人的情绪波动。 “是的。”尼莫老实地答道,“毕竟那不是……适合用纸面或是纯声音交流的事情。” 相隔太远,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善意往往难以传达,但消极的猜想会被无数倍放大。 “一个月。”奥利弗吁了口气,“我们应该来得及去一趟佣兵公会总部,找到戴拉莱涅恩,查清楚过去的事情。按照约定,之后安会赦免我们。到时候我们既拥有自由,又拥有答案——事情在变好,尼莫。” 他毫不犹豫张开双臂,圈住面前的人。 是的,他们将不再是黑章。只要这几十年来没有远征,而他们得到的答案又没有糟糕透顶,那么他们或许可以拥有……正常的生活。 离开纷乱的战场,不再四处流离,甚至拥有一个家。 奥利弗的身体温暖,心跳强健有力。紧紧拥住对方,如同抓住希望本身。尼莫压制住心底的焦虑不安,努力放空,享受当下的安宁。 “换个角度看,我们的运气其实不错。” 奥利弗的手掌贴紧尼莫的脊背,安抚地慢慢滑下。 “你看,当初咱俩刚跑进边境森林就遇到了安……如果遇到别的黑章,我们说不准早就变成别人口袋里的三千金币啦。现在安成了王,我们甚至能直接被赦免——从两个逃犯的角度来说,这样已经足够幸运了。” “虽然发生了一堆事情,但我们救出了克洛斯先生,也误打误撞治好了我的特伦特枯萎症……最重要的是,我能和你像这样站在一起。” 尼莫勾起嘴角,正想回应,某种违和感却裹住他的神经,微妙的刺痛感猛然袭来。 安成为了奥尔本的王,安是他们最初的指引者。 不,安是奥利弗最初的指引者。 尼莫突然意识到了这种不知名恐慌的源头—— 【生于死亡与背叛。】 奥利弗的母亲索尼娅,在诞下奥利弗后便去世了。之后梅德思向先帝告密,使得奥利弗的父亲弗林特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踏过至亲的骸骨。】 他亲眼见证奥利弗杀死弗林特。 【粉碎诅咒,拥抱深渊。】 因为对自己的骑士誓约,奥利弗从特伦特枯萎症的诅咒中逃过一劫。拥抱深渊……或许没有比“魔王”更适合象征深渊的概念了。 【遵从王的指引,被神所庇佑的骑士啊。他追随星光,寒冬般降临。】 遵从奥尔本女王的指引,被杰西……字面意思上地帮助。剑术导师是被教皇亲封的‘辉光的启明星’,惯用冰系法术…… 尼莫开始呼吸困难,他加大拥抱奥利弗的力量。手指不小心挠破了对方后背的衣衫。 【他的剑将带来真正的终结。】 如果在前方等待他们的真是一个平和而与世无争的结局,那么为什么带来终结的是“他的剑”? 尼莫抑制不住地抖了下,但他立刻压下了自己的异常。阳光正洒在两人身上,他能嗅到奥利弗的喜悦与幸福。面对将要到来的答案,他的恋人在竭尽全力地保持乐观,试图让他开心一点。 那么就等到日落吧。日落之后,他会和那个擅长预言的吵闹家伙好好确认……如果有必要,他将告诉奥利弗这件残酷的事情。 但至少现在…… “嗯。”尼莫将鼻尖埋进奥利弗的肩膀,深深吸了口气。“你说得对,奥利。事情在变好……我们真的非常、非常幸运。” 第212章 第一次争吵 “她真的没事了?” 梅德思站在古墓之下的石室中, 骷髅眼中的红光亮了几分。得到艾德里安肯定的答案后, 亡灵法师用手骨摩挲着胸口的锡兵徽章, 发出嘶哑难听的低笑。 “我去把这个药方记下来。”那具活着的骸骨坐回堆积成山的羊皮纸团中, 羽毛笔沾沾墨水瓶中的血, 奋笔疾书。 “个人看来,黛丽娅殿下的健康状况没有任何问题。梅德思先生, 您这边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确认的事情——” “没有了,危险期已过, 她的身体不会再出现任何问题。”梅德思的声音轻而坚定。仔细完成了记录, 他将血迹未干的羊皮纸小心地拎起,放在桌边最厚的那一沓羊皮纸堆上。 骨手轻轻挥动, 结实防水的油纸裹住纸垛, 随即一条布绳蛇一样游上石桌,将被包好的羊皮纸捆得整齐又结实。被丢在地上的羊皮纸团被荧蓝的火焰吞噬, 只留下细细的灰色粉末。 “克洛斯先生, 我有个请求。”梅德思双手捧起那摞包裹好的纸,“希望您能将这些知识带到外界去,署名‘锡兵’。如果可能的话,请您将它们送到克莱门学院或者类似的研究机构……等他们确认过这些理论, 它应该能救到不少人。” “这些是?”艾德里安眉头微蹙,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这些年的研究成果。”梅德思的语调十分平静,“我这里还留有几块龙息石, 我会将它们作为酬金支付给风滚草。考虑到我的身份, 委托就不走佣兵公会那边了。” 骑士长没有接过那沓沉重的羊皮纸。 “您为什么不亲自去呢?”艾德里安礼貌地发问, 望向不远处的那口大缸。 “我的确可以恢复我的肉身。”察觉到对方的意思,梅德思轻轻叹息。“但那没有必要。治好了一位特伦特枯萎症病患,彻底解明了这种该死的病,还见到了……” 梅德思停顿片刻,骷髅脸上看不出表情,但艾德里安莫名感觉他在笑。 “已经足够了。”亡灵法师摇摇头。 前任审判骑士长抿紧嘴唇,还是没有接过那摞纸的意思。 “狄伦先生应该在外头?那我送送您吧。”见对方没有动作,梅德思倒也没有着急。他絮絮叨叨地念叨,声音轻得如同风拂过的残灰。 艾德里安没有拒绝。 亡灵法师扫了眼石室内的摆设。沉默片刻后,他做了个手势——盘旋在石室上空的照明颅骨纷纷落下,整齐地停在石桌内侧,活像某种没有翅膀的古怪鸟类。 走过长长的墓道,钻出还堆着尸体烂肉的入口,避开险恶的机关。两人一言不发,一路上行。那个纸包还被梅德思牢牢抱在怀里。 直到他们看到了光。 狄伦先生显然没有随手关门的好习惯。 就在前不久,风滚草这两位成员刚抵达古墓时,杰西便收到了尼莫那边的联络。确定那是一场私人谈话,骑士长非常主动地独自进入墓室——就算失去魔力,一个来过一次的古墓可拦不住前任审判骑士长。 而现在艾德里安和梅德思非常接近古墓最外面的入口,石质大门就这样大大敞开,任由阳光入侵。或许杰西和尼莫的交流还没结束,但无论如何…… 艾德里安停住脚步。 入口处的苔藓遇到阳光,已经变得枯黄卷曲,踩上去会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第一个机关里还躺着那具骇人的尸体,温暖的光并没有成功驱散这份阴森。 “如果您想要结束这一切,我不会阻止您。”骑士长轻声说道,“通过那只痛苦之锁的是我。因为我的自以为是,我让我的挚友在痛苦中绝望地挣扎了数年,最终导致他和他的母亲都……我曾想过,如果尊重他的意志,让他有尊严地离开,事情会不会有另一个结局呢?” 艾德里安·克洛斯抬起右手,用手掌挡住了墓穴外刺眼的阳光。 “所以我不会阻止您,梅德思先生。”他看起来依旧没有接过那摞羊皮纸的打算。“我无权评判您的痛苦,并且我也曾经在那条路上犹豫——将我的赎罪奉于世间,直到生命终结。若有幸提前得到心灵上的平静,那么就用这条命来偿还最后的罪过。” “某几个瞬间,我曾那么想过。” 亡灵法师沉默不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现在我不会再那么想。”艾德里安转过身,背对那片光。“拉蒙先生没有追究您的意思,国王桑普森已死,当初的洛佩兹先生也试图阻止过您伤害自己。我希望您稍微……多思考几分钟。” “既然深知这份痛苦,您为什么会改变想法?”梅德思一只手抱紧纸包,另一只手攥紧胸口的锡兵徽章。 “我曾以为我再也无法单纯地感到开心,可我错了。”艾德里安垂下目光,“哪怕只有短短一瞬的喜悦,但那……也很好。” 他礼貌地冲梅德思伸出双手。 “如果您确定这样可以获得最终的平静,那么把它给我吧,梅德思先生。如果您还有一丝留恋,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能离开这片泥沼。我希望有朝一日,您能把更全面的记录交到外界——亲手交到外界。” 梅德思静静地站在原地。而骑士长耐心地注视着他,没有丝毫不耐。 “一天。”骷髅眼中的红光明明灭灭,似乎在经历一场挣扎。“一天后的黄昏,请您到这里来……如果古墓门关着,那么您就来门里拿走这些资料吧,我不会再出现了。” “如果古墓门开着……”梅德思发出一声低笑,“或许它会再被完善一下。” 梅德思目送艾德里安·克洛斯离开。 艾德里安那位金发同伴正在古墓外等他,刚一见面就大呼小叫地整个人挂了上来。两人简单道别后,十分放松地离开——杰西·狄伦依旧吵闹着,而梅德思能看清骑士长嘴角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亡灵法师在久违的外界站了很久。 然而一切归于沉寂后,那份仅剩的温暖也渐渐消失。寂静再次袭来,他所在的地狱没有分毫变化。梅德思苦笑着摇摇头,心底那丝冲动的热血再次被痛苦侵蚀和冷却。 黄昏即将结束,夜晚将要降临。 可这次他刚踏进古墓就发现了位不速之客——一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男孩正窝在石门内侧,被突然出现的亡灵法师吓得一动不敢动,可那恐惧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敌意和不甘。 这不是少见的情况。 古墓地处偏僻,周围的村庄大多不富裕,不少穷人家会把得了病或者养不起的幼儿遗弃在这附近,贵族们也会丢掉些奴隶所生的病弱孩童。通常四处转悠的野兽会帮他们解决掉这些麻烦的累赘。 梅德思通常只能见到被嚼碎的骨头渣,还有两口气的倒是第一次见。这孩子半边脸生满毒疮,看起来马上就要饿死了,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虫壳。 或许被那位骑士长影响,再或者他现在的头脑根本就不清醒。梅德思提着记满毕生心血的羊皮纸,凑上前去—— “你想活吗?” “……”小男孩满脸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翻翻眼睛,那神气分明是认为他问了句废话。 “想变得更强大吗?”梅德思凑得更近了些。 “想。”小男孩嘶哑地说道,咽了口唾沫。“你、你是恶魔吧?我要许愿,我要复仇!你要什么代价,灵魂吗?我什么都可以……” 梅德思用一只骨手捂住脸,突然发出一串大笑。 “是的,我要代价。” 梅德思啪地将那摞羊皮纸按到小男孩面前:“我会治好你,给你食物,教给你一切——而你需要答应我,要用这些东西救人。唔,我想想,至少一百条命吧。” “没有契约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背叛你?”小男孩使劲瞄着那摞羊皮纸,壮着胆子发问。 “我不知道。” 梅德思回过头,再次望了眼燃火似的夕阳。 “……但在你背叛我之前,我愿意相信你。这样如何?” 夕阳彻底沉没。 尼莫扯紧马的缰绳,和奥利弗一同走在回营地的路上。 都城附近的树林茂密。黄昏与夜晚交接的天空映着初秋金绿交杂的叶子,景色有着和战火完全不搭的美丽,但尼莫没有心情去看。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他避开奥利弗,先向杰西求证了下勇者预言的事情,而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尼莫倒是能理解杰西不告诉他们的理由——别说之前的他们,就算是现在的他,也不能很好地消化这个事实。 奥利弗九成九,不,应该说绝对是那个终结一切的剑士。 而他自己约等于即将被终结的“一切”。如果他不知道杰西·狄伦的身份,或者杰西·狄伦的确在预言方面的确出过错……那该多好。 可逃避改变不了事实。考虑到他们可能的情绪失控,当下的环境反而刚好合适。 他们正路过最茂密的树丛,奥利弗就在他前方几步,打量树根上新奇的蘑菇。安息之剑插在他背后的四弦琴中,没有散出半分武器应有的戾气。 他的奥利弗。 尼莫停住脚步。 意识到对方踩踏落叶的声音消失,奥利弗迅速把视线从蘑菇上收回来:“怎么了,尼莫?” “奥利。”尼莫闭上双眼,竭尽全力让自己听上去更平静些。“还记得那个预言吗?” 奥利弗张张嘴,他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风滚草的团长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回答。 “记得它的内容吗?” “尼莫……”沉默片刻后,奥利弗显然也考虑到了那个最坏的可能。 “我向杰西求证过了,就是你想的那样。”尼莫轻声补充道。 夕阳消失后,秋天的天色暗得很快。奥利弗沉默了很久,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尼莫对面,而当他再开口时,整个树林已经被夜色浸透。 “我知道了。”他艰难地说道,尼莫能够听出来,他的恋人在尽量让自己显得欢快一点。可很明显,奥利弗并没有成功。 “天快黑了,今晚就在这扎营吧。”尼莫声音干涩,试图用别的话题先冲淡一下逐渐冰冷的气氛。“我去把马拴好,布个法阵。你生下火,奥利,我们可以……好好聊聊这个。” “好。”奥利弗飞快地答道,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稳。“别担心,我们会解决这个。” 尼莫抿抿嘴唇,他本该感到安心,胸口却有点莫名的堵。 坚信自己的法阵不会被任何野兽摧毁,为了让马匹的味道淡点,尼莫将那匹目光奇怪的马牵远了些,牢牢拴在附近最高的树上。布下防护阵法后,他特地用法术加固了缰绳。 这一切并未像他想的那样花费太多时间,不远处的黑暗被火光照亮,奥利弗也应该成功把篝火燃起来了。 尼莫无声地穿过林子,向火光靠近。 而后他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奥利弗正坐在火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膝盖之间。结实的青年将自己缩成一团,气息有点乱,看起来悲伤而无助。火焰的光辉在他身上扫过,却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停留。尼莫清楚,纯按力量来说,现在的奥利弗可以称得上地表数一数二的强者—— 可就在这几秒内,他看起来那样脆弱而痛苦。 “奥利。”尼莫清清嗓子。 察觉恋人回来,奥利弗迅速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平静的:“你回来啦,尼莫,刚刚那个预言……你不用担心,我不会——” 可尼莫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坐回他的身边。 “……尼莫?” “说实话,奥利。” “什么实话?”奥利弗舔舔嘴唇,呼了口气,语速非常快。“我只是想让你不要担心。我向你保证过,我绝对不会伤害你……就算是狄伦认可的预言,也、也应该会有回转的余地——” “……说你很痛苦。”尼莫走近了几步,近乎残忍地继续。“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我需要你知道——如果你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你可能是‘之前的我’计划的一部分。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甚至可能袭击你。从现在开始,你要对我保持警惕。” “放心,我没事。”奥利弗勉强地笑笑,脸色有点苍白。他站起身来,试图抓尼莫的手臂。“我只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尼莫,我知道你现在很……” 尼莫一反常态地挥开了那只手。 他颤抖着吐了口气,伸出右手,不轻不重地将奥利弗压在树上。没有伤害的意思,但也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我现在很生气。”尼莫嘶声说。 “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奥利弗紧盯着那双漂亮的银灰色双眼,坚定地重复。“尼莫,我不明白——” “每一次。”尼莫的声音有点颤抖,“每一次都是你拉着我,告诉我你没关系,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是的,我们可以解决这些问题,我们总能解决这些问题……可是你呢?” 奥利弗刚打算张嘴,尼莫就干脆利落地截断他的后路:“不许说你没事。” “我们在同一个该死的镇长大,就算不熟,我也知道你我是什么程度的人。阿拉斯泰尔家的事情,你父母的真相,凋零城堡……以及‘魔王’和‘预言’。看着我的眼睛,奥利弗·拉蒙,告诉我你一点都不痛苦。” 奥利弗的呼吸急促起来。 刚才尼莫所感到的那丝悲伤,终于在火光中回归。 “我不想失去你,好吗?”奥利弗眼圈有点发红,咬紧牙根。“我只是喜欢上一个人,想和他一起走下去。这不是个过分的愿望,对吧?可是我不够强,我永远不够强。尽管你和克洛斯先生一直在教我,可我还是……不是你的对手,我知道。” “所以你就拼命安抚我——哪怕自己痛苦至极,也要表现得若无其事?”尼莫声音里的颤抖愈发明显。 “因为就像你说的,我们是在同一个该死的镇长大的!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感受过失控的力量!”奥利弗提高了音量,“我本应和你分担,可现在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尼莫,听着,在你要窒息的时候,我还要给你再加上一部分重量吗?我——” “我看上去那么脆弱吗?”两个人同时对彼此吼道。 时间静止了几秒。 他们头一次出于愤怒和悲哀注视对方。 “……我也不想失去你。”尼莫闭上眼睛,“奥利,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让我清楚地知道你一直被梦魇折磨,知道你难过得快要崩溃,就算我们对此做不了任何事。” “你可能毁灭地表,和这个比起来,我的压力……” “而你很可能注定杀死我。”尼莫颤抖着嘴唇,“如果我们的感情类似,那么我很难分清‘毁灭地表’和‘杀死你’哪个更让我痛苦。” 奥利弗一只手盖住眼睛,发出两声难听的笑。 “或许你表达你的痛苦,我会因为给你带来这些痛苦而自责。但是奥利,强撑的你更让我难过。别瞒着我好吗?我们会解决这些问题,但你的痛苦……答应我,不要把伤口藏得太深。” “我答应你。不过说真的,我们差不了多少。”奥利弗勉强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毁灭锡兵,杀死阿巴斯,行走于地表的魔王先生,您藏起的伤口估计也够一打了。我们真是……” “像傻瓜一样。”尼莫嘶哑地补充道。 “挺好的。”奥利弗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看起来悲伤至极,但那悲伤中夹杂着一丝解脱。“我们也算吵过一架啦,人们都说吵过架的情侣更容易长久。” “偶尔分享绝望也不错,不是吗?”尼莫也不再勉强自己露出笑容。“我的……勇者先生。” 奥利弗突然拥住了他,前所未有的用力。 “我很难过,尼莫。”他说,“你是对的,我……” 他哽住了,只是竭尽全力拥抱着自己的恋人,如同将要淹死的人捉住最后一根稻草。 夜色彻底笼罩了树林,篝火在两人身后哔啵作响。尼莫伸出一只手,摸过恋人略微湿润的眼角,而后毫不犹豫地咬住了奥利弗的肩膀。他的力道有点大,伤口渗出一点点血珠。 或许他们都需要一点疼痛……一点疼痛,以及一点温暖。 然后这个夜晚会结束,紧接着的还会是清晨。 “尼莫。”奥利弗这次没有强打起精神,可他听起来有种奇异的平静。“你在做什么?” “袭击你。”尼莫答道,伸出双手,直接探入对方的衣衫,感受恋人后背紧绷的肌肉。 被紧紧拥抱着,他看不清奥利弗的脸。不过没关系,尼莫心想。至少这一回,他知道那不会是一个过于勉强的微笑,并且对此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平和。 “现在反击吧,勇者先生。” “……是,陛下。” 第213章 最初的教皇 金红的秋叶不比厚实的窗帘,清晨的阳光早早便洒了下来。 尼莫有点费力地睁开眼睛, 他正躺在厚厚的落叶上, 灰黑色法袍早已变成散落在四处的大片碎布。 树林静谧无声, 尼莫不清楚他们折腾到凌晨几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当时他疲倦到懒得抬动指头, 草草扔了个清洁咒了事, 甚至都没来得及将衣服补好。 但没补好也有没补好的好处。 奥利弗的头正枕在他的胸口, 人还在熟睡。对方压上来的体重令人安心,干燥温暖的皮肤紧紧相贴的感觉相当不错。尼莫右手轻轻抚过恋人的后背——奥利弗背后残余的抓挠伤口早已不再流血, 此刻只是微微红肿,痕迹正中凸出一线干透的棕褐色血痂。 尼莫不打算治疗它们。 目前奥利弗还没有办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但尼莫却十分热衷于此。吻痕、咬痕、失控时指甲划出的轻微伤口。他希望它们能把凋零城堡留下的丑陋伤疤盖过,以此驱散那些残留下来的黑暗。 和以往不同, 之前就算是在最疯狂的时刻,尼莫也能感受到奥利弗的微不可查的拘束与小心翼翼。而在昨夜,漫长的黑暗之中——因为这环境过于荒唐, 抑或预言带来的绝望真的刺穿了他的情绪。两个人下手都偏重了些,同时抛却了最后的矜持。 一开始, 比起温存,他们更像是在发泄。如同在即将爆炸的情绪上撕出裂口, 让有毒的脓血溢出来。 随即愤怒与绝望渐渐转为眷恋和悲伤,最后化作抛弃理性的互相索求。 苦涩而厚重的情绪混入饱含爱意的抚摸,如同未加过糖的苦艾酒, 直到现在, 那种独特的麻痹感也未散去。尼莫本应对自己的身体拥有完全控制权, 可昨晚他甚至做不到控制自己的呼吸。 奥利弗的学习能力相当惊人。曾经让他不适的微小动作,这回一个都没有出现。 看来自己的拟态十分到位——肉体没有受伤或失血,单纯只是持续的刺痛与快感就让他大脑一片灼热的空白,几近晕眩。 这种解压方式或许不错,尼莫用掌心缓缓摩挲奥利弗后颈的皮肤,严肃地考虑道。 在愈发明亮的晨曦中,奥利弗发出声舒适的咕哝,终于醒了过来。他擦擦眼睛,而后撑起上身,顺着尼莫胸口一路吻上,并轻轻咬了咬恋人的咽喉。 “早安,尼莫。”他有点含混不清地低声说道。 “早安。”尼莫抓住对方后脑柔软的发丝,啄吻了下对方的唇瓣。“奥利,昨晚我很……抱歉,但我不后悔对你发火。” “我也是。”奥利弗微笑道,“我倒希望能这样和你一直吵下去。” 尼莫失笑,他松开攥住奥利头发的手,轻快地拍了下恋人的后脑:“行了,快起来。” “其实我仔细想了想。” 尼莫用黑影补好衣服,利落穿上后。穿戴整齐的奥利弗再次开口,语气很是认真:“如果预言真的是在描述最后的勇者,而那刚好是我……最后杀死你的人注定是我,或许这样也不坏。” 尼莫的动作顿了下。 “那意味着我最后追上了你,失去了你,并亲手践行了我对你的承诺。”奥利弗轻声说道,扣上了黑色轻甲上最后一个搭扣。 晨间的森林弥漫着少许雾气,柔和的阳光洒在那身不祥的黑甲上,地龙颅骨改造的头盔被朝阳的光辉刷成金红。奥利弗脸上的笑容这次是发自真心——苦涩而柔软,没有分毫僵硬勉强。 “如果我们之中注定要有一个人被独自留下,是我也不错。” 森林中混杂着木香和湿气的空气充满肺部,尼莫只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湿润的清晨之中。他半晌才找回呼吸,并回给对方一个相近的笑容。“……在那之前我不会离开,奥利。” 说罢他迈开步子,随后表情略微扭曲了下。奥利弗扬起眉毛。 “哦,我补充两点。”尼莫干巴巴地说,揉了揉自己的腰。“首先,你的技术及格了——比起吵架,我更倾向于选择这种方式舒缓压力。其次,我有点腰酸,别介意。” 这次奥利弗不小心笑出了声,只不过脸还是有点发红。 只不过等两人收拾好东西,赶到马旁边的时候,他们谁也笑不出来了。 “其实我在意很久了,奥利。”尼莫的目光有点呆滞,“你不觉得它看你的眼神特别深沉吗?” “我也有这种感觉。可这情况应该和它的眼神没关系……没关系吧?”奥利弗用梦游似的声音回应。 尼莫的保护阵法和缰绳加固自然没有问题,那匹马没有被夜晚出没的猛兽或恶魔干掉。眼下黑色的军马正悠闲地啃着树边的草叶,看上去心情不错。 ……如果无视它穿过树干的身体的话。 它并不是被卡在树干里,黑马甚至还不时挪几步,树干看似直接穿过了它的腹部。可没有皮开肉绽,没有木屑外翻,马身和粗壮的树干更像是两个有颜色的幻影那样叠加,彼此互不干涉。 缰绳倒还牢牢拴在树干之上,场面一时有点诡异。 注意到两人靠近,黑马抬起头,继续格外严肃深沉地凝视奥利弗。 “你能跟它交流吗,尼莫?” 奥利弗走近一步,拍了拍黑马的长脸,入手的粗糙和温热让他确定这不是幻象。于是他先冲那棵卡在马里的树咽了口唾沫,随后转向尼莫:“我记得你可以同青鸟和猫胡子交流。” “青鸟本身富有智慧。猫胡子算我的眷族,但它的思维已经不是很清晰了。”尼莫犹豫着上前,“这匹马……我不清楚它有没有自己的想法。” 说着尼莫同样伸出手,试图去摸那匹马,可他只摸到了空气。白皙修长的手指直接穿过瘦长的脸,指尖从马脸的另一侧露出。 “……”奥利弗尴尬地沉默了几秒,“我想它有自己的想法,它好像不想被你摸。” 尼莫震惊地将另一只手伸向马脖子,同样毫无阻滞地穿过。双手如同浸入热腾腾的空气,那感觉奇妙极了——可惜没等尼莫多尝试几下,那匹马便转过身将屁股对向尼莫,隐隐有尥蹶子的趋势。 “……我试着跟它交流下看看,不保证成功。”尼莫干咳两声,“毕竟它不是我的眷族,我可能只能得到最简单的信息。” 半分钟过去。 “它不想理我。”尼莫沉痛地承认。 “嘿,你怎么啦?”奥利弗用手轻拍那匹马热烘烘的脖子,“尼莫不会伤害你的,我保证。” 黑马打了个响鼻。 “……”奥利弗极为缓慢地放下手,表情有点僵硬。 “怎么啦?” “我……呃,它刚刚似乎主动表示,它喜欢我,不喜欢你。” “……那它表现得挺明显了。等等,奥利,你怎么知道的,难道……等一下。” 尼莫拿起法杖,无数暗红色的光丝从法杖顶端的黑色骨球中钻出。奥利弗看不懂的符号和算式互相交错——尼莫似乎在计算什么。 数分之后,他若有所思地开了口:“天生能用深渊魔法的生物,几乎每时每刻都会将纯粹的力量分给我……现在你知道了杰西的身份,一样的道理,用地表魔法的物种同样会把力量给杰西。奥利,以前的状况我不清楚,现在的情况应该是这样没错。” 空中光丝写就的神秘算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圆圈,大些的里面写着“尼莫”,小些的里面写着“杰西”。它们都被无数光点包围——光点分为两组,跃动的光丝将它们分别连上两个圆圈。 “我能听懂。”奥利弗努力忽略这个话题的可怕程度。 “你知道,有些生物是没有魔法才能的。”尼莫深吸了口气,耐心地解释。“接下来就是我的个人猜想啦。” “其中一类寿命实在不长,性格温顺,智力也不算突出……深渊里也有这种情况,总的来说,你可以理解为‘赐予魔法的收益还不如消耗’。这些生物繁衍和变化的族群,统统与我们无关,除非出现天赋不错的新种类。” “嗯,到这里我还能跟上。”奥利弗一只手推开拱上来的马鼻子。 “另一类也没有什么特殊,通常是被其他物种选择驯化出来的。在能量充足的情况下,我和杰西应该不会为这点边角零碎费心。” “比如,我想想,富勒先生把危险魔兽雷光羊成功驯化为富勒山羊那样?” “嗯。”尼莫点点头,“总的来说,魔法回路就像某种特殊器官。我们没有回应过,那些物种从没有使用它的机会。那么随着它们的繁衍,回路会渐渐消失。这两类物种,它们是‘无主’的。” “可那和这匹马有什么关系?” “普通的马匹同样是无主的。”尼莫小心地说道,“它本不该有魔法才能,可它现在正在使用某种魔法。奥利……你能在它的身上感觉到什么吗?我是说,除了它的眼神?” “毛茸茸的。”奥利弗用手按着马头,僵硬地答道。 “……有没有别的?你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一下……天啊,我明白杰西的意思了,这种事情真的不好形容。” “有个闪烁的光点,很难说清楚那种感觉。不,可能是因为还没吃早饭,我的眼有点花——” “就是那个,维持住这种状态!” 尼莫集中精神,望向马匹。极为淡薄的力量在从马匹身上飘散,直指奥利弗。 “奥利,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的那个。”奥利弗还闭着眼。 “目前在力量层面,你多了条追上我的路。之前凋零城堡把你从我的魔法体系中剥离出来,你的力量摆脱我的本能压制,超过了一定标准。现在你像我们一样拥有,呃,收缴‘魔法税’的能力啦——你准是在战场上无意改造了那匹马,把它变成了你的眷族。” 停顿几秒,尼莫尴尬地继续:“至于坏的那个。奥利,如果这个故事不幸传了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最初的教皇……是匹马。” “…………” 三日后。 普莱朵位于加兰南侧,是个四季如春的美丽小国。它和加兰的交界处有一座巨型城池,拉德教的圣地哈特菲尔德坐落在那里。 尽管世道混乱,普莱朵倒一直安安稳稳。它小得够呛,没有什么地形上的军事优势,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矿藏或特产让人眼红,一直靠着简单的商业和农业自给自足。 就是这样一个平凡得要命的国家,不会贫穷到动荡也没有富到流油,同时也缺乏野心。一碰到战事,它就飞快蹦出来宣布中立,而后将自己的国境紧紧锁住。 可以说是真正的鸡肋。 考虑到佣兵公会的立场,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设立总部的地方了。 佣兵公会总部地下,戴拉莱涅恩给自己冲了杯咖啡,一颗又一颗地向里面投着方糖。作为天性喜欢收集情报的恶魔,这里根本是一个绝佳的游乐场,一场盛大奢华、永不结束的晚宴。 他的这个躯体在这里工作了数十年之久,早就没了亲人,哪怕举动异常,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这几乎是他所有身体里最不用费心的一个。 如果硬要说不满,大概是这个肉身太过苍老,魔力又低微,用起来十分不便。横竖他本身就是看中了这位老人脑子里的学识和情报,弱点也就弱点,没有大碍。这具身体在这里工作,在这里生活,无数情报和资料唾手可得。 这已经足够让深渊贤者感到幸福了。 虽说克莱门学院女教授的躯体更年轻些,身边情报也算多,不过还要应付一群烦人的学生,外加控制一个神志不清的丈夫。到头来还是多了很多无谓的麻烦。 可惜他今天刚喝下两口茶,正享受甜腻的液体流过喉咙的感觉,就把自己呛了个彻底—— “好久不见,戴拉莱涅恩。” 尼莫·莱特语气不怎么好地招呼道。奥利弗·拉蒙正站在他身边,脸上挂着十分标准,但没有多少热情的礼貌微笑。 “我们是来交易的,我想问个路——请问去‘肉铺’怎么走?” 第214章 深渊贤者的要求 戴拉莱涅恩咳嗽两声, 喝光了那杯砂糖过量的茶。他端坐在佣兵公会总部某个休息室内, 上下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时间接近正午,干净整洁的休息室内人来人往,被交谈声填满。被其余打扮花哨的来客包围, 角落里的三人并不算起眼。 那张老者的脸上并未露出慌乱的神色, 深渊贤者搁下茶杯,动作平稳。 “又见面了,我想想……尼摩穆尔科斯·怀特,奥利弗·伯恩。哎呀,这个反应。果然你们知道我在克莱门学院的身份。” 尼莫的表情微微抽搐,还没说几句话,两人就被狡猾的对手试探了个彻底——早就清楚戴拉莱涅恩在学院里的身份, 并深知他们见过面, 他俩谁都没能及时对恶魔的发言露出惊诧的神情。 “既然你们有办法认出‘那个我’, 找到‘这个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只是有一点点好奇,除去克莱门学院这种不好接触的地方, 我还是有几个躯体在外面晃悠的——据我所知,这不是离你们最近的那个。”戴拉莱涅恩十分感兴趣地盯住尼莫,对起枯瘦的十指指尖。“为什么选择这个?” “你似乎不意外我们能找到你。”尼莫犹豫片刻, 向前一步, 语气依旧不太友善。就算戴拉莱涅恩已经失去了凋零城堡、守门人相关的全部记忆,一考虑到当初奥利弗的惨状, 他就咽不下这口气。 自己进步了, 尼莫有点忧郁地想。初见面时他还被戴拉莱涅恩吓得六神无主, 现在这位上级恶魔就在他三步之内,他的内心只有痛揍对方的冲动。 考虑到两人有求于面前的恶魔,奥利弗沉默地拍拍尼莫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将恋人拽回身边。 “我想我们都清楚,莱特先生,您身上有‘那一位’的力量。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如果被‘那一位’的力量影响,出现什么附带能力都不稀奇。一点技能,加上一点人脉,找到我不是什么难事。”戴拉莱涅恩摩挲着下巴,“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是‘我’?” 另一个试探。 但让对方就这么认为也不错,尼莫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没有否认恶魔的猜测。看来戴拉莱涅恩对自己这个身份的伪装十分自信,吃准了他们拿不出证明他是上级恶魔的实际证据。 “我们来佣兵公会总部有别的事情要办,这只是顺路。作为传说中的深渊贤者,我相信您应该清楚‘肉铺’的事情。”奥利弗接下话茬。 “那只鹦鹉是上级恶魔吧?如果只是想要找肉铺,何必专程问我。” 奥利弗和尼莫对视一眼。 “因为我们不是去找肉铺交易,而是寻找过往的一桩交易记录。”奥利弗低声说道。 “噢——”戴拉莱涅恩语调扬起,显然有了几分兴趣。“可以,我可以帮你们。代价嘛……我要知道你们在找什么东西,我要加入,介意吗?” 风滚草的两位脸上的“介意”都快溢出来了。 “别的代价呢?” “别的嘛,您或者莱特先生肯被我解剖一下的话也行。保证不随便拿走任何器官,而且我会在事后消除掉那些不好的记忆。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 尼莫做了个深呼吸,好不容易才压下脸上的怒意。见恋人的汗毛都要炸起来,奥利弗又未雨绸缪地将手搭上了尼莫的肩。 “别着急,别着急。”戴拉莱涅恩熟练地无视了尼莫的怒意,“马上就到午饭的时间啦,两位可以仔细斟酌,午饭后再给我答复。” “退一步,假设我们答应让你参与。你这个样子……确定能跟上我们的行动吗?”尼莫使劲吐出一口气,语调严肃。 他们面前的肉体老得要命,俨然一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架势。尼莫能够感觉出来,这具躯体的魔法资质平凡至极,因为衰老,承受能力也大幅衰减。哪怕其中融入了上级恶魔的血肉,能发挥出来的力量可能连百分之五都到不了。 “到时候我会跟去,我没说哪个我会跟去。现在到了老人家午睡的时间啦,下午见,两位。”老人壳子里的戴拉莱涅恩平静地回复,慢吞吞地站起身,拄起拐杖。 为了让各路佣兵顺利找到家乡的味道,佣兵公会总部旁从来少不了各式大小餐馆。 安的任务过后,尼莫自己姑且算是有了一点积蓄,他硬是拖着奥利弗找了家看起来有点档次的餐厅。不过佣兵公会附近的活人都算得上半个情报贩子,考虑到他们要谈的事情不太适合这种人多耳杂的场合,尼莫心酸地打包了一大堆食物,和奥利弗两人默默提回旅店房间。 等到了房间,甜点上的酥皮都塌了下去。 “要答应他吗?”尼莫心烦意乱地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豌豆,假装每颗豌豆都长着戴拉莱涅恩的脸。“毕竟是涉及过去的事情,事关肉铺,再找别的情报来源有点难度……奥利?” 奥利弗嘴里叼着半块面包,神情严肃地蹲在墙角。 “我不介意他知道过去的事情,毕竟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啦。只是让他知道深渊之底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满足个好奇心,大概不会有害处。” 奥利还盯着墙角,只不过把面包从嘴里暂时拿了出来。 “你看,尼莫,锡兵有梅德思先生那种理论天才。而就我自己的了解,父亲也不是学识惊人的类型,他发现的肯定不是毁灭世界的理论,而是……某种真相。就算戴拉莱涅恩跳出来向全世界宣布发现,他总也要有证据,对吧?我们只要毁灭可能的证据就好。” 他们的思维习惯好像越来越偏向不对头的方向,尼莫干笑两声:“是这个道理。不过奥利,你到底在做什么?” 放弃了戳豆子,尼莫委屈巴巴地啃着点心上塌下来的酥皮,凑到墙角。 然后他看到了一堆面包屑和一小队蚂蚁。 尼莫:“……” “你刚刚踩死了我的大主教。”奥利弗深沉地说道。 尼莫差点把酥皮点心掉到地上。 “……我开玩笑的。”奥利弗将面包渣扔到蚂蚁边上,“你看,你把猫胡子变成了自己的眷族——如果没有魔法的蜘蛛可以,没有魔法的蚂蚁应该也可以。” “是这样,但是……” “我没办法转化它们。”奥利泄气地塌下肩膀。“说实话,我至今都不清楚我怎么把那匹马转化成功的。” 那匹目光格外深邃的马一直跟着奥利弗不放,为了避免加拉赫军发现黑马的古怪能力,从而引起恐慌,尼莫和奥利弗干脆把它买了下来。富勒山羊被杰西领走,原本他们还想让这马帮忙驮下行李。结果无论他们放多少行李,那匹马都淡定地让它们穿过身体,漏到地上。 它倒不拒绝马鞍,可惜当奥利弗在马上坐稳,试图把尼莫拉上来时,尼莫也整个人穿过马身掉回地面。 简直要命。 奥利弗十分拒绝自己骑着马,让尼莫跟着跑这种混账做法。目前这匹马除了让他们给旅店多付一份看管费,几乎没有任何用途可言。 回忆片刻这匹马,两个人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虽然你的教皇大人脾气古怪,但马这种等级的生物还凑合。”尼莫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绕过奥利弗的主教预备役,它们正开心地绕着面包渣四处爬。“蚂蚁……你再考虑考虑吧。” “说到‘我的教皇大人’。”奥利弗直起腰,活动了下肩膀。“其实我在想,这和人类饲养动物好像没有区别——给予生存所需要的食物或力量,然后拿走自己需要的东西。这样就能被认定为某种‘神’?通常来说,‘神’难道不需要取得信徒的爱戴、信仰或者别的什么……” “就我们两个的情况,不需要。” 尼莫神情坦然:“还记得边境森林的蛛犬吗?我不认为它们会有信仰这种东西。狄伦这边更好举例——大部分生活在地表的生物都在使用地表魔法,并且信仰各式各样自己创造的‘神’。但毫无疑问,狄伦在无差别地汲取他们的力量。” “……我明白了,看来我并不是真的需要一个教皇。” 奥利弗非常严肃地注视着那群蚂蚁,松了口气。 挺好的,暂时不用跟“神”这个词挂钩,他还能保留住理智,不至于陷入某种充满震惊的恐慌之中——奥利弗终于能把“被一群整齐嘶叫的马包围”这样的噩梦场景从脑子里丢掉了。 “现在看来,你在从强大的恶魔们身上收获力量,而杰西是从相对弱一点的生物身上汲取。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捡捡你们不要的,是这样对吧?不过这么一说……尼莫,为什么你是‘魔王’,狄伦先生却是……?” “我不知道。”尼莫诚实地回答,“狄伦的性格的确不讨喜,可他的确也帮了我们很多忙。说实话,我不认为他插手了这些事,他看上去不怎么喜欢人类。” “可他变成了人类。”奥利弗想象了几秒化为巨龙样貌的杰西,随即干脆地将那个印象从脑海中抹掉。 那绝对会是条满身金色鳞片,乐于闪瞎人眼的龙。风滚草团长对此十分确信。 “……他可能有他的理由。”尼莫将甜点顶端上的莓果拿下来,塞进奥利弗嘴巴。“关于转化眷族的事情,你问他可能比问我更合适些。我的做法更倾向于本能,很难说清。” 杰西货真价实从他手里拿走了一部分物种,而他仅有的记忆只是成功转化一只普通蜘蛛。 “嗯。”奥利弗恋恋不舍地瞄了眼地上的蚂蚁,嚼着嘴里的水果,顺便舔了下尼莫的指尖。“一会儿我们再去见见戴拉莱涅恩,给他答复。” 尼莫眨眨眼,他冲奥利弗嘴角的奶油扬起眉毛,正要吻上去—— 有什么东西嘭地撞上窗户。 “……”尼莫无言地打开窗户,将羽毛乱成一团的灰鹦鹉放进来。 “你们趁我不在吃大餐!”灰鹦鹉目光扫过桌上的食物残余,控诉中饱含血泪。“在我兢兢业业工作的时候,你俩满脑子都是吃和睡——” 尼莫像是早已料到这个发展,他飞快地取出一袋杏仁小饼干,灰鹦鹉咔吧闭了嘴。 “专门给我的?”它提高嗓门。 “专门给你的。”尼莫声音温柔而坚定。 “噢,这还差不多。”灰鹦鹉叼起一块,含糊地说道。“唔,我按照你说的那样打听了一圈。不过问上级恶魔们会暴露,只能问问有脑子的中级。哎哟,这饼干不错,一会儿我再跟你说——毕竟事关肉铺,恶魔这边的谈资还是挺多的。” “好。” 此时的奥尔本境内。 “没意思。”杰西沉痛地抱怨。他正躺在旅店房间内,摊开修长的四肢,霸占了整张床。 骑士长则赤.裸上身,一声不吭地做着力量练习,他甚至没有管后背流下的汗水,更没有理会杰西的打算。 “没意思!”杰西抱住枕头,在床上滚了一圈。“整整三天啦,团长说放我们的假,你该不会打算就这样等到他再叫我们帮忙为止吧?艾德——” 实在是受不了对方拉着长音的呼唤,艾德里安放下手中的重物,擦擦汗,习惯性地拧起眉头。“如果您想出去,随时可以自己……” “我想和你一起行动。”杰西坚持道,“你瞧,现在你是自由的!那个亡灵法师没寻死,你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吧?难道你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艾德里安将汗湿的手帕平整地放好。 “什么地方都可以,钱我来出。只要不是这里,亲爱的,我愿意陪你前往世界的任何角落。这里的地板缝我都数清楚啦。仔细想想,特别遥远的,或者要耗费大量时间待着的,你工作的时候没机会去的地方——我不信一个都没有。” “……”艾德里安叹了口气,突然走近,一只手轻轻按了下杰西头顶。 “硬要说的话,的确有个地方。那里离佣兵公会总部很近,到时候和拉蒙先生汇合也方便。”前任骑士长眉头微微舒展,“如果您真的愿意去,旅费一人出一半就好。” 杰西捉住那只手,暧昧地吻吻略微湿润的手指:“什么地方?哪怕是进入滚热的岩浆,我也——” “佣兵公会总部的附属图书馆,我有想要查找的东西。” 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同时也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之一。 “……”杰西咬住嘴边骑士长的指节,陷入沉思。“艾德,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觉得岩浆真的不错。” “恕我拒绝。”艾德里安抽回手,声音里带有隐约的笑意。 第215章 有趣的尸体 杰西·狄伦第一千次唉声叹气,他故意叹得很大声。 考虑到不同种族对食物的偏好不同, 为了防止出现什么气味过大或者过于惊悚的零食, 佣兵公会总部的附属图书馆明确规定来客不得携带食物。 同理, 喧哗同样被禁止, 不爱看书的狄伦先生一次性丧失了他最中意的两个爱好。 杰西颓丧地趴在光滑洁净的木桌上, 金发淌了满桌,整个人朝四周散发着无聊到要死掉的气息。 午后阳光很好, 秋日灿烂的阳光洒上金发。随着杰西呼吸起伏,令人目眩的白金色光晕在发丝上不住滑动。 艾德里安·克洛斯沉默地换了个角度, 防止被那耀眼过头的光辉闪到眼睛。他将身体微微转向靠窗的那一侧, 继续阅读手中厚厚的古书。骑士长借了不少书本, 俨然一副打算在这里停留到闭馆的架势。 大小不一的书整齐地摞在一起, 在杰西眼里恍若一座末日堡垒。 “亲爱的,你还没找到吗?”杰西绝望地拿起书堆最上面的一本《北部地带魔兽大全》, 胡乱翻看了会儿。 “没有。”艾德里安侧对着他, 平静地回答, 头抬也不抬。“这就是我‘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待着, 工作时没机会去的地方’,狄伦先生。” “好吧,请继续。你看书,我看你。”杰西将胳膊肘搭在桌面上,一只手撑住头侧。 艾德里安轻轻摇了摇头, 继续轻轻翻动着书页。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裹在身上, 空气温暖得恰到好处。室内很安静, 只有布料摩擦和翻动纸张的轻响。他能听到窗外的风声,以及身边另一个人的呼吸。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他非但不觉得无聊,反而无比享受这种气氛。 前任审判骑士长心里清楚,如果他曾接触过的学者都没有答案,单凭他自己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如果真要说心底还残余的执着,他只能想到这个。 一个多年来未从心底散去的小小疑问。 可能是被热爱胡乱折腾的队友们影响,他下意识做了这样一个无用又荒谬的决定。凭借多年前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印象,到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中大海捞针。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既没有意义,也没有效率的主意。 可此时此刻,他为此感到莫名的放松。 “如果您真的这么无聊,或许我能请您帮我占卜一下?”听到身边呼吸变得悠长,艾德里安小声问道。 “啊?”杰西飞快地擦了下嘴边的口水,假装自己没有睡着。“占卜什么?” “我想要的答案会在哪本书里。”艾德里安目光扫过最后一页上酷似巨熊的怪物,轻轻合上手中陈旧的书本。 “不。”杰西撇撇嘴,“如果你得到答案,八成又要回到旅店房间干等啦——别误会,艾德,我很喜欢你在我面前不穿上衣,汗水淋漓的样子。可我更喜欢被阳光照得清楚点的你。” 艾德里安扬起眉毛。 “毕竟难得看到你主动想要做点什么……当然,如果现在你选择放弃,我们可以一起去喝一杯,然后——”杰西暧昧地摸摸下唇。 可艾德里安没上他的当。 挑逗没能将他的注意力从某个事实上引开——杰西·狄伦一反常态的拒绝了他的请求,连个余地都没留,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这个请求并不算困难,那么狄伦是“真的不想”,还是单纯“做不到”呢? 【“占卜师”不能主动插手自己的计算,否则插手的事物会永远变成未知——接下来只能凭直觉猜啦。】 狄伦曾这么说过,结合对方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兴趣…… 有意思。 艾德里安收回目光,拿起那本《北部地带魔兽大全》,开始认真阅读。不出意外,这本书中也不会有他想要寻找的那只野兽。 记忆里的巨兽拥有柔软雪白的长毛,形貌介于狐狸和狼之间。时至今日,他已经不记得那动物头顶古怪长角的形状,只记得它大得惊人。 像是只会在宗教传说中出现的美丽生物。 随着时间流逝,艾德里安开始记不清它的样貌,甚至分不清那记忆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但他记得那双眼睛,漂亮的冰蓝色眼睛,就像…… 有一份重量倚上了他的肩膀,没得到回应的杰西兀自打发了会儿时间,再次陷入沉睡。只不过这次狄伦先生故意把脑袋倚了过来,靠上艾德里安左肩。 柔软的金发滑过那张漂亮过头的脸,散在黑色的修士服上,如同熔化的黄金。 他应该向右挪一挪,冷酷地让这个家伙靠个空,然后把自己摔醒——可艾德里安犹豫片刻,没有挪动。 或许是阳光太好,他忍不住伸手将那恼人的金发轻轻拨回对方耳后,让那颗沉重的脑袋就这样停在自己的肩膀。随即骑士长将视线转回书本,继续安静地阅读纸页上的内容。 只不过动作幅度轻了些许。 此时此刻,风滚草的另外两位就紧绷多了。 为了不引起戴拉莱涅恩的注意,奥利弗不得不把他的教皇大人留在旅店最不引人注目的马厩角落,并且对那匹马重复了至少一百遍“求您不要用魔法”的请求。 也不知道素来高傲的教皇大人听没听进去,不过眼下他们更需要担心的是面前的家伙。 “唔……也许我该说‘好久不见’,两位。” 张扬的红发,精致的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和奥利弗完全不同的灰绿色。白锡铸成的徽章在皮甲上闪闪发亮,一个狼头标记被精细地刻在上面。 奥利弗抽了口气。他们认得这个标记,也认得这个人。 黑章测试时的监视人员之一,安的老熟人——芬里尔·特洛伊所属“钢狼佣兵团”的一员。 “索恩。”年轻英俊的红发佣兵推推眼镜,微笑着做了个自我介绍。“这具身体的名字。” 两人一言难尽地望向他。 “现在让我们抛开重逢的感动,谈谈生意。”戴拉莱涅恩拍拍手,对两人的复杂表情不以为意。“我很高兴你们愿意满足我的好奇心,但我不得不说,拉蒙先生——您给出的情报真是少得可怜。” “哦。”奥利弗干巴巴地说道。 “但我的确对弗林特·洛佩兹的发现充满兴趣,是个好情报。说到这个,既然我们决定在这次交易中尽量保持坦诚——我相信两位都清楚肉铺的基本信息了。” 等的就是这句话,尼莫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深渊贤者永远不会停止他的试探。 “是。”魔王先生赶忙把从鹦鹉那里取得的情报搬了出来。“肉铺不是集中的某个组织,是四散的介绍人制。如果谣传是真的,最上面的管理者是传说中的欧罗瑞。有需要的天才和法师们会通过各种渠道找到这些介绍人,从他们那里取得恶魔信息。” “双方达成一致后,上级恶魔会赶去深渊最表层的指定地点,将血肉附着在中下级恶魔的躯体上,再由施法者召唤这些中下级恶魔。”奥利弗竭力憋出深不可测的表情,随意补充道。 尼莫肩膀上的灰鹦鹉小声嗤了声。 “是这样。”戴拉莱涅恩扫了眼鹦鹉,摸摸下巴。“听您的描述,您的父亲显然不是恶魔术士,那么他当初要的可能是其他服务——比如用知识和情报换取回收而来的恶魔血肉,或是特定深渊法术。” “比如上级恶魔的‘支配’。”奥利弗闭上眼睛,小声说道。 深渊贤者点了点头:“召唤上级恶魔的客人信息会被登记,并在肉铺所有介绍人间共享。非常遗憾,两位,这种次一级的交易……恐怕只有介绍人本身才知道内容。交换而来的知识不是强制共享的,这是作为介绍人的甜头之一。” “但你能搞到情报。”尼莫盯住镜片后那双灰绿色的眼睛。 “当然。”戴拉莱涅恩的声音中充满理所应当。“根据拉蒙先生的情报——我们的弗林特恐怕是和肉铺介绍人做了两次交易,而那位介绍人八成是守门人的成员。交易时间为二十三年前,地点在奥尔本首都,这些线索足够缩小范围啦。” 奥利弗拧起眉头:“两次?” 他原以为只存在一桩交易——从梅德思的说法看来,弗林特·洛佩兹仅仅是用恶魔血肉修复了手臂。 “对,两次。”戴拉莱涅恩前进两步,一只手伸向奥利弗,半途被尼莫不动声色地推开。“……好吧,我只是想说,仅凭一个纯粹的人类,是无法在特伦特枯萎症的侵蚀下保住一个新生儿的命的。啊,前提是您没有特地用假情报骗我。” “亲爱的大英雄弗林特啊。” 戴拉莱涅恩从喉咙深处发出两声低笑。 “他全心全力向婴儿输送力量,肯定无法顾及别的方面,人类的幼崽可没有那么容易成活。我猜他第一次去奥尔本首都是想和肉铺交易,换取遏制诅咒、节省精力的小技巧。” “不巧被梅德思先生告发后,他失去了右臂,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我们的弗林特干脆来了第二次交易——一条恶魔的右臂,一点深渊法术,无疑让您更顺利地长大了,拉蒙先生。” “情报。”尼莫冰冷地开口打断,将话题扯了回来。 “是,是。”红发佣兵取下眼镜,悠闲自在地擦了擦镜片。“二十三年前负责奥尔本首都,同时出身守门人的肉铺介绍人,我还真知道一个。不过我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据我所知,他从没有提交上来过任何有含金量的知识或情报。” 尼莫后背滚过一阵战栗,他终于意识到,答案到来的速度很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半天后他便收回了这个想法。 三人一鸟正站在广袤的边境森林深处,一幢破旧的三层木屋跟前。根据这片地区住民们的说法,那位“怪脾气的居住者”失踪已久。但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不常出现的独居老人,更没有人会没事前来这片危险森林的深处。所以谁都不知道那个可怜的老头儿是早就搬走,还是成了林中野兽的晚餐。 夜幕早已降下,面前杂草丛生的木屋里没有一丝灯光。夜风穿过木板缝隙,发出哭泣般的呜呜声响。早就损坏的窗户内部一片漆黑,连个家具的轮廓都看不到。 里面半点生命气息都没有。 奥利弗和尼莫艰难地对视了一眼。 这明显不太正常,哪怕这里真的早已无人居住,至少废屋里会有虫蚁、蜘蛛或老鼠的反应。可那片黑暗包裹着真正的死寂,一片荒芜。 风滚草的两位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一步,几乎同时出声:“您先请,戴拉莱涅恩先生。” 上级恶魔用颇为意外的目光扫过两人,随后摇摇头,利落地推倒腐朽的木门,进入室内。 奥利弗和尼莫沉默地站在屋外,他们甚至不用去特地感知,吱呀作响的木地板时刻为他们指示着戴拉莱涅恩的位置。 一楼,二楼,而后是最高的阁楼。 “我找到他了。”深渊贤者推开狭小的窗户,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手势。“上来吧,两位。” 那只恶魔的声音里充满纯粹的喜悦。 “……这真是我见过最有趣的尸体。” 第216章 禁忌 灰鹦鹉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它支支吾吾了会儿, 非常主动地提出在外面望风的请求——就算所有人都知道, 这个破地方没有半点值得望风的价值。 “那里面有种让我很不舒服的感觉!”巴格尔摩鲁在最近的一根树枝上磨着爪子, “类似于本能那种……咳, 你们两个就算了, 真不知道戴拉莱涅恩怎么克服的,那家伙胆子真大。” 但既然那个上级恶魔都坦然进去了, 风滚草的两位没有退却的理由。 考虑到废弃木屋的清洁度,就算掌握了清洁咒语, 尼莫还是习惯性地理理身上的法袍, 将它束紧了些许。灯杆法杖终于成功担当了一次本职, 黑色骨球在深渊魔力的影响下开始散发出朦胧的亮光。 木屋一层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杂乱。 木地板早已朽烂大半, 塌出一个大洞,露出黑洞洞的部分地窖。暗绿色的青苔和蘑菇让地面变得湿滑。没有昆虫的困扰, 室内的植物长势甚至比外面的还好些。木制橱柜柜门歪斜, 所剩无几, 里面的东西更是腐烂到看不出原貌。 不过他没有在这一层感觉到异常气息, 除了没有虫蚁等小型生物,一切都很正常,地上散落的都是些常见的家具和用品。 一只手举起法杖,尼莫另一只手握紧奥利弗的手。两人谨慎地踏上吱呀尖叫、摇摇欲坠的楼梯——如今他们已经能在黑暗中感知事物,但一片未知之中, 亮光总能让人更加安心。 第二层也没有什么特殊。一层仅有普通的客厅和厨房, 卧室和书房在第二层。比起严重遭殃的第一层, 第二层除了藤蔓多些,各式家具的情况要好得多。 被褥几乎烂光的床铺上爬满青翠欲滴的藤蔓,满是尘土的书本散落在架子上,灰尘厚得堪比下了一早的薄雪。墨水瓶和笔架灰扑扑的,摆放姑且还算整齐。 衰败而寂寞的景象。 然而好奇心旺盛过头的戴拉莱涅恩没有在此停留,这里大概不会有什么重要线索。没有停留太久,两人快速爬上第三层。 首先钻进鼻子的是一股怪味。像是药剂混合上腐烂的内脏,一同被烧干在锅底。和窗户大敞的前两层不同,戴拉莱涅恩方才打开窗户,才给这浓稠的黑暗中带来一点点光。 尼莫将法杖在地面上一顿,不少光球从法杖顶端的骨球上冒出,贴上阁楼的四边的墙壁。在明亮的光芒下,室内立刻恍若白昼。 然后他们第一眼就看清了阁楼中央的那具尸体。 他们真的进步了不少,尼莫麻木地心想。如果换了几个月前的两人,他们一准要同时来个喷射性呕吐。 那具像是人类尸体的东西正端坐在靠背椅中,背对窗户,头颅低垂。就算环境湿润温暖,那尸体却没有腐烂的迹象,更接近于一具干尸。 死者几乎全身赤.裸,只有下身围着片粗布。脸上枯干的长胡须,以及残存的几缕白发昭示着他的年龄。 他们只能凭借这些来判断——并非因为尸体的皮肤因为失去水分变得又黑又皱,而是因为它几乎面目全非,他们只能通过骨骼的形状勉强认出死者人类的身份。 不分头脸躯干,那些裸露在外的枯皱皮肤上嵌满眼睛,皱缩成团。它们大小样式不一,得有数百或上千,看上去像是被强行嵌入的。大点的有苹果大小,小的犹如苍蝇复眼,它们以奇异的规律排列在尸体的皮肤上,一眼看去如同某种令人浑身不适的皮肤病。 尼莫甚至从那具尸体上感受到了淡淡的深渊气息,看来那些眼睛曾经的拥有者不限于地表生物。 “这就是你们要找的肉铺介绍人,我对他的气味有印象。名字是……算了,那不重要,平庸之辈而已。”戴拉莱涅恩拍拍椅背,饶有兴趣地将脸贴近,打量那些腐朽的眼球。 尼莫难以忍受地将目光移开,盯着奥利弗的脸足足看了半分钟,才将情绪平复下来。奥利弗的脸色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风滚草团长面色铁青,专注地看向地面。 尼莫顺着奥利弗的视线看去,喉咙口那股翻涌的感觉再次出现。 地板上堆满动物的残骸,烂得只剩下骨头和皮毛。乍看像是层古怪的厚地毯。 “你对‘平庸之辈’的定义真是宽泛。”尼莫冲戴拉莱涅恩喃喃道,“他这是……怎么去世的?” “这里还有找到记录的可能吗?”奥利弗则补上了另一个问题。 不再注视地板上的尸堆,奥利弗小心地跨过它们,来到墙边的架子前——落满灰尘的架子上整整齐齐摆放着记录晶石,下层则是打理得十分整齐的资料箱。一摞摞做了防腐处理的羊皮纸堆在角落,保存完好。 戴拉莱涅恩没吭声,他从怀里掏出个钟表匠才会用的眼镜,聚精会神地观察那具尸体的皮肤。他哼着小曲,听上去无比愉快。 见深渊贤者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尼莫摇摇头,越过尸堆,凑到奥利弗身边。 “一些便宜的录音晶石。”奥利弗正用衣服下摆使劲擦着一颗看不出颜色的脏水晶。“看来这位先生真的不怎么富裕。” “根据残留的魔法波动看来,这些东西至少是十年以前的记录了。”尼莫蹲下身,拉出灰扑扑的资料箱,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几声。那股让人不适的气味始终萦绕在鼻端,让他呼吸有点困难。 他翻看着手中的羊皮纸:“你看,这个要更旧些,这份资料是四十多年前的。没有署名,看来我们的介绍人先生不喜欢到处留下名字。” “写的什么?”奥利弗将脑袋伸过去。 “全都是些关于深渊的研究资料。”尼莫拧起眉头。 手中的资料是对某种上级恶魔各项能力的全面分析,以及由此引出的各项结论。房屋主人的写字习惯不算好,笔记潦草得要命,读起来很是费力。 长长的算式挤在一起,又细又密,非常不好辨认。快要糊成一团的算式旁边,这位先生甚至还标了串另一种颜色的墨水写下的附注。比起那堆天知道代表什么的自创符号,通用语写就的附注反而更好辨认。 【我们有理由认为,地表生物和深渊生物拥有着同一个力量上限——这无疑让人汗毛倒竖,我们必须事先弄清楚原理。可凋零城堡那边在持续对于地表上限的挑战,愚蠢的行为。可惜作为研究方向不同的守门人,我无权进行干涉,得有人管管他们才行。】 两人扭头看了眼那具骇人的尸体,表情复杂。夜晚寂静无声,戴拉莱涅恩哼的小调在空气中回荡。那恶魔又掏出了不少怪模怪样的金属器具,正在认真切割尸体的皮肤。 想到这恶趣味的家伙是自己的造物,尼莫绝望地“呃”了一声,将视线收了回来。 内心复杂的魔王先生又搬出几个资料箱,试图翻找时间对的上的资料。他的勇者则摆弄着手里的留音晶石,努力寻找激发的法阵。灰雾的腐蚀性太强,奥利弗不敢鲁莽地进行试探——万一毁掉了仅有的记录,那乐子就大了。 和进展缓慢的奥利弗比起来,尼莫要快得多。他放开黑影,快速扫过纸上的资料,很快就锁定了其中厚厚的一摞。 “嘿,奥利。”尼莫戳了戳还在聚精会神对付晶石的奥利弗。“二十三年前的资料。” “你看完了?”奥利弗扫了眼没来得及松开羊皮纸的黑影触须。 “不完全算是,这个人的研究习惯非常……自我。我只确认了日期,这样更快。” 况且在这诡异的情况下,尼莫完全不想一个人提前接触真相。 “可这看起来和刚刚那堆有点不一样。”奥利弗拿起其中一小沓,上面的字迹越发潦草。 尼莫挑起眉毛,也拿起几张。 比起前些年千篇一律的枯燥算式和注解,这一年的算式少了很多,反而多了不少让人毛骨悚然的插图,字迹也变得非常扭曲。 【我让她帮忙带特定的中级恶魔来,她带来了,并且不愿离开。她肯定察觉到了什么。我的姑娘,她一直都那样敏锐。可惜她离开了守门人,我……】 后面的文字被粗暴地划掉了。字迹旁边画着一只中级恶魔的解剖图,眼睛的部位被描了好些血红的细线和算式。 奥利弗的呼吸停住了几秒,尼莫猛地抬起头,正好撞上对方的目光——奥利弗揪揪尼莫的法袍,抖了抖自己手中的那张羊皮纸,示意恋人凑近。 【作为虚无城堡的代表,我在今天正式向凋零城堡提出了申请。血肉熔炉必须被销毁,它对于人类来说还太早。理论只是理论,无法昭示真相。凋零城堡的人被傲慢蒙住了双眼,忘记了守门人的基本原则。】 【他们让我出示证据,可我并未保留证据。那不是应当流传出去的知识,是禁忌,是毁灭的钥匙。我们被无知的黑暗包围,那黑暗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摇篮。】 “……这东西快变成诗了。”尼莫小声嘀咕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不知道。但看这些笔记……嗯,我们的肉铺介绍人先生精神状态不怎么好。”奥利弗小声回答。 然后他们为纸面上的下一条记录齐齐屏住呼吸。 【洛佩兹先生同样深知这一点,我想我不需要专门去毁灭他的记忆。关于和洛佩兹先生的交易,我抹掉了部分记录,如果将来有人读到这份资料……请不用费心恢复,它已经永远遗失了。】 尼莫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他恨死了这种感觉——他已经闭好眼睛,正等真相给自己来一刀的时候,真相却又隐入黑暗。 他挫败地继续读下去。 【她偷看了记录,我可爱的姑娘。她那样聪明,或许会察觉一点端倪。但没有关系,我已经把最关键的部分丢弃了。她的研究永远无法超越我的发现,而我将把我的发现带入坟墓。作为守门人的一员,我有责任守住这份危险。】 【可是我想看看那景象。】 “然后他就把自己搞成了那个样子?”奥利弗的声音有点沙哑,他握紧手中的留音晶石。“……父亲当初到底说了些什么东西?” “奥利……” 尼莫虚弱地拍拍奥利弗的胳膊。 事情开始变得可怖。 后面的资料的确还是满满的记录,但上面不再是潦草的算式以及日记似的附注。这位肉铺介绍人——或者说守门人的话明显少了很多,羊皮纸上画满肢体改造图,以及让人看不懂的古怪符咒。 然后它们出现得越来越少,渐渐被一句话代替。 尼莫背后发寒,他从附近的资料箱拿出后几年的资料,发现内容都是同一句话。 【我想看。】 不停重复的字句写满羊皮纸,日期在变换,一张又一张。羊皮纸上开始出现血渍,和颜色古怪的湿润痕迹。 不该是这样的。 尼莫甚至不敢再用黑影,两人快速翻找着剩余的纸张。 十几分钟后,他们终于找到了记录的终结,可它让尼莫感觉更糟糕了。 老人留下的最后记录只有两句话,不再是那个诅咒般重复的祈求,只是简单的两句话。像是指头沾着鲜血写就,字迹中透着疯狂。 【我看见了。】 【生于此世,无上荣幸。】 尼莫只觉得胃里滑进了一块冰。奥利弗或许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他却清楚得很。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在不久之前,在寂静教堂。 那是深渊女主教黑根·英格拉姆的遗言。 第217章 人类的手 “也许他疯了。”奥利弗捏捏那张厚实的羊皮纸,声音干涩。 风滚草的团长太过震惊, 差点一不小心摔落手里的留音晶石。 尼莫张张嘴, 刚打算回答, 却发现周遭环境有哪里微妙的不同。下一秒他便得到了答案——戴拉莱涅恩愉快的哼歌声不知何时停止, 空气安静得有点吓人。 就算法术的光辉将整个阁楼照得无比明亮, 初秋的寒意依旧在地板上缓慢地涌动,并有持续变冷的趋势。 “那可未必。”一直没有加入谈话的深渊贤者突然开口, 顺口接下奥利弗的猜想。 和刚刚充满喜悦的放松语调不同,戴拉莱涅恩的声音绷了起来。听起来进入了另一种全神贯注的状态, 如同草丛中伏低身体的野兽, 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嚼食青草的目标。 他小心地收起形状奇怪的金属工具, 动作郑重得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 “他是饿死的。”将工具仔细收好, 红发的上级恶魔用非常轻的声音补充道,仿佛担心打扰到这具尸体的沉眠。 可上级恶魔的解释没能让气氛松弛下来, 这个过于意外的死因让风滚草的两位朝远离尸体的方向退了一步。 “饿死?”尼莫紧盯戴拉莱涅恩的脸, 试图在上面找到戏谑的痕迹。 “可以这么说。”戴拉莱涅恩非常自然地走近, 翻看起两人方才发现的羊皮纸。“唔, 我看看……这日期倒也说得通。” 尼莫试图再次凝视那具尸体,然而目光扫过干尸胸口大大小小的枯萎眼睛后,魔王先生响亮地咽了口唾沫,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们的介绍人先生在写下这东西后的三天内死去,按照这个日期来推断, 这具尸体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十年——从二十三年前和弗林特·洛佩兹的交易算起, 看来他在这十三年来一直在研究这一件事。” 戴拉莱涅恩翻看着厚厚的羊皮纸, 声音里的轻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收回我刚才的评价,他不算平庸之辈。” “为什么?”尼莫努力减少和戴拉莱涅恩的交流词数。 “那些眼睛不是一次性移植上的,莱特先生。它们有新有旧,最早的得超过二十年,最新鲜的甚至在他死前不久才埋好,伤口都没有愈合。他将它们尽数连进了自己的大脑,技术非常……精湛。”戴拉莱涅恩嘴里说着话,目光却没有从羊皮纸上移开。 “另一方面,两位在纸堆里打滚的时候,我顺便查看了下尸体周围的情况。” 深渊贤者眼下明显懒得跟他们细细说明,他随手一挥,一个半透明的人形白影出现在房间正中。白影勉强算是成年男人的形状,没有五官,光线穿过它的身体,没有在地上产生类似影子的东西。 戴拉莱涅恩打了个响指。 白影先是在资料箱边做了个整理动作,而后在窗前摆出坐姿——哪怕靠背椅此刻正背对着它。 它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约莫半分钟后,它费力地站起身,猛地扑倒在地板上。没有站起来的打算,白影就这样爬到窗边,挣扎着将窗户关好。 随即它坐回椅子,看上去在努力喘息。 休息片刻后,人影扭过身体,像是在倒转什么重物。尼莫认真地盯住那个半透明的白色身影——不出意外,挪动对象应该是那把不算沉重的扶手椅。 挪转完椅子的朝向,人影再次从椅子上离开,向地板上枯朽的尸堆做出一个伸手的动作。 可它没能成功——白影跌回椅子里,垂下头,和尸体的姿势完全重合。 随即散去。 看那动作,这位介绍人先生应该是打算坐回椅子再次休息一会儿,积攒点力气,取些散落在地的动物尸体果腹。可惜他显然没能如愿。 “我加快了速度,按照痕迹来看,这就是这位先生死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饥饿致死是个缓慢的过程。”奥利弗犹豫片刻,还是主动对那恼人的上级恶魔开了口。 “在身体消耗极大的情况下,死亡来得要快得多。相信我,我尝试过。”戴拉莱涅恩快速翻阅那些难懂的算式。“这些眼睛在飞快吸取他的力量,而他因为某些原因没能及时意识到这一点。” “多久?”尼莫问。 “什么多久?” “从这位先生留下纸面记录,到他转过椅子,背对窗户。” “三天。”戴拉莱涅恩十分笃定地答道。 他随手抽出支羽毛笔,甚至没费心思给自己找把椅子。恶魔直接弯下腰,垫着木架,在羊皮纸上快速写下一行又一行算式。 尼莫吸了口气,快步走到那把扶手椅旁边。他用手轻轻按上椅背,下个瞬间,黑影凝成了一把一模一样的扶手椅,只不过面朝窗户。 两把椅子背靠背,大小形状别无二致。黑影凝成的那把如同在明亮的室内剪去一块,露出令人不快的虚空。 尼莫在那把黑影椅子上坐定,抬头看向面前的窗户—— 窗户不算大,被戴拉莱涅恩大大地敞开。带有森林味道的晚风不住灌进房屋内部,背后干尸的腥臭怪味直冲鼻子。他不由地停住呼吸,认真凝望窗外的景象。 三天。 戴拉莱涅恩没有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他们的必要。这位先生应该是真的在这里不眠不休地静坐了三天。 时间正值深夜,但星空明亮。木屋附近的森林不算稠密,窗外漆黑的树影上方露出边缘不规则的夜空。枝叶摩擦发出簌簌轻响,偶尔有虫影划过天空。宁静而正常的夜晚景象。 这位介绍人在看什么呢? 通过成百上千只掠夺来的眼睛,透过这扇小小的窗户,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尼莫……关于这个‘她’是谁,你有线索吗?”奥利弗的声音打断了尼莫略带恍惚的思绪。“你刚刚的表情有点不对劲,像是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尼莫使劲晃晃脑袋,回过神来。 “留音晶石。既然我们确定了时间段,我就挑着那之前的记录尝试了下。”奥利弗拍拍手中的晶石粉屑。“它的启动法阵被加了密,填错的晶石自我销毁了。看那位先生的记录,他在意的东西好像不多,我想知道——” 尼莫警觉地看了眼还在奋笔疾书的深渊贤者,他凑到奥利弗身边,小心地在对方手心勾画那个名字。 【黑根·英格拉姆】 奥利弗同样瞄了戴拉莱涅恩一眼,会意地憋住疑问,率先尝试起来。炸了两三个晶石后,“黑根”这个词终于帮他们打开了加密的晶石。 戴拉莱涅恩则整个人沉浸在计算中,头抬都懒得抬。 “关于深渊魇豹的习性,我们可以从它们的休眠周期得出一个结论……”光点阵列在晶石上方缓缓旋转,略带杂音的人声从浑浊的晶体中传出。 一份清晰的留音记录,保存完好。 “成了。”奥利弗小声说道,“等回去后我再问你‘密码’的事情。” “嗯。”尼莫埋头挑选晶石。 幸亏在亡灵法师梅德思那里听过弗林特年轻时的声音,这让他们的筛选没有耗费太长时间。 大概在凌晨四点左右,两人终于找到了那块记录着弗林特声音的晶石。这次换做戴拉莱涅恩被埋在羊皮纸堆里,听到奥利弗“就是这个!”的大叫,他才再次抬起头。 “让我们明确一遍交易内容。弗林特·洛佩兹先生,你的交易记录一共有两项……打造鲜血摇篮的办法,以及七磅处理好的恶魔血肉。”这声音应该属于那位老者。 “是的。” “目前的交易情况……我看看,您安置在棺材内的鲜血摇篮已经成功稳住婴儿的身体状况,而恶魔血肉也已经被铸成您的右臂。” “是的。” “鲜血摇篮要求每日大量的血液供给,而这部分记录会有在肉铺留档的可能。您需要向我保证此刻的您是清醒的,并且请发誓,接下来您讲述的一切都是实话,不会掺杂一句谎言。” “我发誓。”面对没什么交集的肉铺介绍人,奥利弗的父亲听上去消极而虚弱。 “您要交易的知识为‘深渊之底的发现’。如果您的知识被判定价值不足,我将废弃并收回肉铺给予您的鲜血摇篮,以及您的右臂。毕竟我需要定期向上面提供有价值的研究结果或情报,请您理解。”老人的声音冷静而平淡,“当然,如果您的知识被判为富有价值,我可以多赠予您几个深渊法术。” “我知道了。”弗林特听起来热情不高。 尼莫抓紧奥利弗的手腕,他能感受到自己掌心冰冷,全是汗水。 “我想你们对我的见闻和冒险没有什么兴趣,我长话短说。因为种种原因,我在深渊之底和我的队伍失散,独自一人徘徊。在我以为我要死在那里的时候,一个游荡者救了我。” “您是指深渊之底那些无法被归类的古怪生物?” “我曾经那么以为。”弗林特轻笑几声。“它准是有着拟态的能力。就算视野一片漆黑,光听声音我也能感受到它的庞大。可拉住我的是一只人类的手,与我的非常相似。” “听起来像是拟态。” “它就这样一路拉着我,与我交谈,将我送回队伍。现在想来,大概一起走了五六天的时间吧。期间有凝水咒和干粮撑着,我倒没什么事。” “您很幸运。” “它救了我的命,所以我留下了我的信物。如果它哪天被召唤到地表,它可以来找我,而我能够努力让它适应地表的规则,甚至和它成为友人——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我需要的是深渊相关的知识和情报,不是故事,洛佩兹先生。” “我知道。我听说过你们,这段对话是保密的,对吧?” “它仅仅归肉铺所有,我们不会泄露客人的个人隐私。我再强调一遍,洛佩兹先生。我只对深渊相关的知识和情报感兴趣。” “很好,很好。那么接下来的事情,请您务必保密。在大家几乎……全部牺牲的时候,我成功斩杀了尤里瑟斯。” 弗林特的声音开始颤抖。 “遵从那个游荡者的建议,我砍下了魔王的头颅。它发出一声悲鸣,听起来痛苦至极。那个时候我没能考虑太多,虽然对于远征这件事,我始终……可我的同伴们在我面前悲惨地死去,我……” “请冷静,洛佩兹先生。” “抱歉,我失态了。事情就是这样——我杀了它,带着仇恨。哪怕我们才是前往深渊之底,惊醒它的那一方。我发自内心希望它真的是传闻中那样无血无泪的恐怖怪物,可是成功斩下魔王头颅的那个瞬间,借由武器的火光,我看到了。” “您看到了什么?” “那些骇人的扭曲肢体中,一只人类的手。” “……” “而且我认得那只手中握住的东西,那是我留作信物的吊坠。您说这是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如果它想要活下去,为什么要特地救我?如果它想要死去,为什么要……杀死所有人?” 尼莫不自觉咬紧下唇,四肢因为紧张而变得麻木,可他依然能察觉到奥利弗手腕的颤抖。带着莫名的恐惧,他加大了几分力气。紧紧攥住自己的恋人。 他不清楚这些细节。 自己取回了尤里瑟斯的记忆,但那更像是站在尤里瑟斯的视角客观地观察一切。他看得到正在发生的事实,却不知道魔王尤里瑟斯——或者说他自己,心里的想法。 当然,他也不会知道尤里瑟斯死去后发生了什么。 就事实这方面,弗林特·洛佩兹的确没有说谎。可他声音中愈发浓厚的绝望让尼莫不寒而栗。 “……请您继续,洛佩兹先生。” “当时的我也想不明白。我站在那里,背着还在淌血的魔王头颅。它的身体在融化,变成黑色的液体。我知道,当时我们应该立刻离开,寻找并带走即将出现的骨玉。尸体边的瘴气会越来越浓。” “但您没有立刻离开。”老人猜测道。 “我在看那只手,那只曾经拉住我的手。” “您做了什么?” “我……在最后,忍不住碰了碰它。” “然后呢?” “零星的碎片钻进了我的头脑。只是毫无逻辑的,零星的一点碎片,可它让我在那个瞬间内透过魔王尤里瑟斯来感知一切。我不该碰它,那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先生,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可能听上去非常疯狂,但……我看见了。” 声音戛然而止。 之后只余下一片带有杂音的空白。 第218章 求知者 房屋内部仅剩的三人保持着沉默,就算他们清楚哪怕再等待下去, 也不会有任何答案从那熄灭的留音晶石中跳出来。 尼莫下意识摊开掌心, 偷偷看向自己的手。苍白的皮肤, 掌纹清晰, 像极了人类。 而后他收起五指, 攥紧拳头。 戴拉莱涅恩少见地陷入沉思,他若有所思地盯住那具尸体, 随即走到窗前,通过满是霉斑的窗框望向窗外。“有意思。” 冷静。 尼莫努力整理着脑海里的思绪。戴拉莱涅恩在现场, 他不能像往日那样通过和奥利弗交谈整理思路。没能抓到谜底, 让他一时间有些挫败。可在这几个月的经历过后, 他甚至开始习惯将“挫败”这种情绪配上面包当早餐吃。 将自己剥离, 在一个称得上冷酷的视角去分析这个谜题。 尤里瑟斯拯救了在深渊之底迷路的弗林特·洛佩兹,得到了那个作为信物的黄金吊坠。它向弗林特提供了“杀死魔王的特殊技巧”, 可它并没有因此对随后赶来的远征军队手软。 弗林特不可能得知魔王的想法, 不管被抹去的情报是什么, 都不太可能和这个相关。那么就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们都非常清楚。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王将前四支远征军队杀尽, 终于栽在弗林特·洛佩兹所在的第五支远征军队上。弗林特·洛佩兹背负着魔王的头颅,和另一位幸存者回到地表,带回了骨玉。 奥尔本因此熬过了最为艰苦的一场战争。 可奥尔本的英雄却再也无心战斗,深渊之底的发现无疑给这位地表第一的强者留下了巨大的精神冲击。他对外谎称是王子阿巴斯·阿拉斯泰尔斩杀了魔王,将“勇者”这个荣耀的头衔推了出去, 一心只想要和爱人隐居。 奥尔本当时的掌权者, 先帝桑普森自顾自毁了弗林特最后的愿望。为了找回曾经的“英雄”, 进一步振兴奥尔本。他用计除去了弗林特深爱的索尼娅,并在事情败露后试图斩草除根,直接导致弗林特自断右臂,从此在公众视线中消失—— 时间线应该是这样没错。 完全可以接上他们刚刚发现不久的情报。 弗林特·洛佩兹接触了魔王的尸体,并因此得到了某个特别的情报。在带着侥幸存活的奥利弗隐藏起来前,他将这信息分享给肉铺,好换取能够帮忙拯救奥利弗的法术,外加修复手臂的七磅恶魔血肉。 而肉铺介绍人,守门人组织下的一位守门人,认为这信息太过危险。他将它抹去,却在之后自己做出改造肉体这样骇人的举动。 这其中有哪里不对。 尼莫松开奥利弗的手腕,试图让自己更加冰冷地思考。可那只温暖的手掌反手一抓,将他的左手捉回掌心。 ……这样也不坏。 尼莫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冲奥利弗柔和地笑笑,他的目光扫过窗外愈发明亮的凌晨天空。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意识到了整件事情的不自然之处。 既然弗林特·洛佩兹给出的是深渊之底的情报,那么这位守门人为什么在试图地表上观测……并且还成功了? 退一步来说,就算自己那会儿已经身在地表。可尼莫并不认为仅仅是通过某种途径“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就会让人有“无上荣幸”这种等级的感慨。更何况,守门人的遗言之中明确写着“看见”。 这位死者看到的是别的东西,并且和深渊之底……和魔王有关。 “戴拉莱涅恩。”尼莫果断开了口。 “嗯哼。”恶魔带着笑意回应,并且脸上的笑容在逐渐变浓,看起来有点扭曲。 “你刚刚一直在看这位先生的研究资料,我假设你发现了什么。要来交易吗?情报换情报。” “乐意至极。就算您不提,我也需要找个人分享一下——啊,我发自心底为守门人们感到可惜,虚无城堡失去了一位了不起的理论家。” “请。”尼莫不动声色。 “我想我们都清楚,被毁坏的资料无法复原。对此我十分痛心,但坏掉的就是坏掉的。目前我们无法得知洛佩兹先生到底看到了什么,可他提供了个非常有意思的证据——魔王的‘尸体’不是在单纯地腐朽,它在向什么东西传达信息,我们的弗林特只是不小心介入了这个过程。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戴拉莱涅恩指尖敲击着腐朽的窗框,目光回到窗外的景物上。 “洛佩兹先生很可能发现‘魔王’并不是他们所猜想的‘魔王’本身。地表讨伐的‘魔王’更像是某个……收集信息的诱饵。我之前就很好奇,为什么每一代魔王的进化方向会那样,唔,奇特,只可惜一直没有证据,我现在有了。” 完全说中。“深渊贤者”这个名头含金量不低,尼莫可不想拿出“其实所有魔王都是一个”这样无法解释情报来源的信息出来随便晃。 “但我想那不至于让他大受打击。”尼莫吸了口气,硬着头皮岔开话题。 魔王在从远征军获取情报和讯息,并以此进化,他本人也经历过这个残酷的发现。可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他现在活得还挺积极向上的。弗林特·洛佩兹本人也不是眼睛长在头顶的傲慢类型,不至于因为这个发现就一蹶不振。 “是的,我也不这么认为。不过就像刚才所说,我们对已经被消掉的记录无能为力。这位守门人能够漂亮地将自己变成这样,不至于做出情报消不干净这种蠢事。现在让我们继续,如果我没有解读错误,这位先生有一个相当……相当精彩的猜想,不得不说,我十分感动。” 奥利弗攥住恋人手的力道重了几分,但尼莫一声没吭。 “受到弗林特情报的启发,他提出了一个假说。” 戴拉莱涅恩捻起一张羊皮纸。 “地表生物和深渊生物是同源的。” “……” “是,我知道这听起来十分荒谬。但毫无疑问,在和弗林特接触过后,他的第一个计算是关于所有生命的‘能力上限’的。噢,就算我记不太清,我想拉蒙先生在凋零城堡切身体会过。” 奥利弗的呼吸急促了几分,他不快地盯着戴拉莱涅恩。 上下打量了番两人的反应,深渊贤者平静地继续:“众所周知,深渊魔法体系下的生物个体能力普遍强于地表魔法体系下的,这是事实,我不会因为我的出身调整我的观点。如果那些生命真的像各式宗教传播的那样从根本上对立,又为什么会拥有完全一致的‘上限’呢?” “强大的恶魔和脆弱的人类,力量的天花板完全一致,分毫不差。人类只要取得一点恶魔血肉或契约为引,就可以使用深渊魔法。恶魔们却必须弄到一个完整的人体才能使用地表魔法……多么有趣啊。” 尼莫一点都不觉得有趣,他的喉咙因为紧张而发干。 “这位先生往自己身上接了这么多双眼睛,并能使它们正常工作。这十三年来,他是真的在种种矛盾中深挖了魔法回路的问题。虽然我清楚地表生物体内存在不完整的深渊魔法回路,可分析得如此精准详尽的研究资料,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位先生猜想,很久之前,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地表魔法’这种东西。无论在地下广袤的深渊,还是明亮灼热的地表,魔法本源应该只有一个。它的存在约束了所有生命的能力上限。” “所谓的‘地表魔法’,是后来的‘客人’。这位客人不如主人强大,无力影响太多,只能弄坏一点深渊回路,在部分物种上增加另一种不同的魔法回路。” “不是对立,只是不同?”奥利弗低声嘟囔,揉了揉太阳穴。 “没有针对您的意思,可您得知道,将不同的东西对立起来一直是人类的坏习惯。”戴拉莱涅恩轻飘飘地答道。 “但龙息石和侵蚀法阵都能更有效地伤害到恶魔。”尼莫补充,“尤其是地表研究的侵蚀法阵。” “我想深渊本源既然允许一个相对较弱的‘客人’停留,应该有它的道理,莱特先生。” 【发现打不过那位主人,孱弱的吟游诗人有了个主意。他向主人提出交易——‘我提供给您您想要的,作为交换,您可以分我一点食物。那些离桌子最远的,您最不爱吃的那些就好’,多聪明,对吧?】 伊萨梅尔大迷宫中心,地表魔法本源——那个啰里啰嗦的狄伦先生曾这样说过。 “总之,这位守门人先生不仅没疯,反而脑子异常清醒。既然后来的客人力量相对较弱,看地表物种的分布,地表的魔法本源应该就在地表之上。它应该更容易被观测和证明——用你们人类的说法,他试图观测的是‘神’本身。” 没有察觉到尼莫的沉思,戴拉莱涅恩喜悦地继续。 “然后他成功啦,真是位了不起的勇士。” 不对。 这位守门人已经去世了十年左右,但杰西·狄伦这个人的活动记录,绝对可以追溯到十年前。并且单纯从力量上来看,他和杰西的力量在相近的水平。 而根据死者的推论,他们的力量应该相差十分悬殊才对…… “这就是我的发现,莱特先生。您的情报呢?”戴拉莱涅恩用提问打断了尼莫的思绪。 “用人类的话说,伊萨梅尔大迷宫是神迹。你的话应该知道它——克莱门学院附近的那座奇怪迷宫。里面的生物比较……特殊,很难分清是从属深渊还是地表。” “当然。” “它的确是‘神迹’。”尼莫不打算在这个情报上做什么掩饰,横竖伊萨梅尔大迷宫的核心在他们面前崩毁,而之前没人弄懂过那东西。他完全可以把情报来源推给它。 戴拉莱涅恩沉默了很久。 数分之后,他突然爆发出一串愉快至极的大笑。仿佛全世界的幸福同时涌来,并且不会消散那般。 “有趣极了。”那上级恶魔转过身,离开窗户。他停留在干尸面前,并在那尸体皱缩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 “莱特先生,我有件事需要拜托您。” “……说吧。” “束缚住我,困住我的思维网络。”戴拉莱涅恩脸上带着喜悦的红光,“就像您在凋零城堡做的那样。” 黑影猛地从尼莫指缝间腾起,而奥利弗则在同一时间拔出安息之剑。 “我之前就在想,会不会是您……看来果然如此。”戴拉莱涅恩笑着摇摇头。“怎么,您以为我会找您算账?” “别告诉我你不会。”尼莫的声音塞满不信任。 “我去捕杀猎物,被猎物反咬一口。这都是意料之内的风险——我有什么立场憎恨您和拉蒙先生呢?不快归不快,基本的因果我还是明白的。” “……你想要什么?” “我要这尸体的大脑残留。”戴拉莱涅恩热切的按住尸体的头颅,“我简直想要祈祷,希望腐烂和干枯没有让临终记忆损坏太多。” “你疯了,就算你能承受住人类的临终记忆——”也可能会像这位死者一样,因为那个答案而陷入末路。 直接接收陌生人的临终记忆非常危险。死亡之前的情感和记忆会瞬间涌入,哪怕清楚自己力量强大,尼莫自问不敢随意尝试……更何况这记忆极有可能混有使人疯狂的知识。 光是尤里瑟斯不带有知觉和情感的弱化版临终记忆,就足以让他发自内心地痛苦。 “所以我才想要拜托您截断我的思维网络,省得这个‘我’失常之后,不受控地将真相传出去。如果我哪里表现异常,请您毫不犹豫地处死我,只要留住脑袋就好,其余地方怎样都无所谓。” 戴拉莱涅恩轻快地说着,听起来像在教他们如何给苹果削皮。 “其他的‘我’会取走它,剖开,更缓慢精细地研究。您知道如果放着不管,最后的线索也会随这具尸体慢慢腐朽——最初两位来找我,不就是为了得到更多线索吗?” 尼莫退了一步,对方语气里的理所当然让他有点不适。 自身的性命和情感,似乎完全不在这只恶魔的思考范围内。戴拉莱涅恩和凋零城堡的那些研究员并不相同——后者只是不把弱者的痛苦当回事看,而深渊贤者甚至不把自己当回事。 “来吧。”戴拉莱涅恩催促道。 “……那么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 尼莫闭上眼睛。 “关于‘生于此世,无上荣幸’这句话,你知道多少?” “守门人誓言的一部分。”戴拉莱涅恩轻抚着尸体的颅骨,随后咔地折断了它的颈骨,将死者的头颅取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守门人誓言?……他们的信条不是‘超越真理’吗?” “大部分人只记得这个了,因为更好理解。毕竟他们的完整誓言是古代通用语写成的,想来不少人懒得去记完整的意思吧。” 深渊贤者发出一声嗤笑,然而他再开口时,声音里没有了那份轻蔑。 “‘必先尊重,而后超越。真理必然无情,我等谨记在心。生于此世,无上荣幸。’” 第219章 召集令 隔绝戴拉莱涅恩的思维网络后,尼莫和奥利弗一起退到墙角。 这次倒不是因为对深渊贤者本人的反感, 只是他们面前的景象太过诡异。衰老、因饥饿而死、尸体风干已久, 无论哪个因素都会大幅提高取得临终记忆的难度。毕竟没人能让死人开口, 这事情的复杂和繁琐程度堪比从一堆烧尽的纸灰中复原书本内容。 戴拉莱涅恩很是小心。 他当着他们的面从体内的恶魔眼球上弄下一点血肉, 作为法阵的材料。处理好紫红的肉块, 那恶魔掏出把龙息石匕首,毫不犹豫地插进手臂。 为了防止伤口过快愈合, 戴拉莱涅恩甚至没有把它拔.出来的意思。带有隐隐红意的黑色鲜血从伤口中不住涌出,滴落在地。 深渊贤者对此毫不在意。 他小心地用自己的血肉涂抹法阵, 腐朽的地板、家具及墙壁很快变得血迹斑斑, 被画满古怪的符号。无头干尸被放置到走廊, 满是眼睛的枯朽头颅则被摆在大阵正中央。 上级恶魔不知疲倦地工作, 大量失血使他的皮肤变得石灰般灰白。与之相对的,随着大阵变得完整, 戴拉莱涅恩脸上的笑容愈发满足。 整个场景病态至极, 再添几根蜡烛, 这就是个完美的邪教祭典现场。 尼莫使劲把自己又往墙角里挤了挤, 深渊教会的献祭都没能让他如此不适。奥利弗则非常干脆地闭上眼,决定在神经绷断前拯救一下自己的精神健康。 太阳还未升起,凌晨的天空越来越明亮。 鸟鸣逐渐清晰,戴拉莱涅恩终于完成了他的准备。恶魔非常礼貌地冲阵中头颅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法阵从四周开始亮起, 鲜血涂抹的线条上浮出朦胧黯淡的红光。 朦胧的光辉向那颗畸形的头颅聚集, 随即将它包裹。让人不舒服的光晕中, 头颅开始变形,热蜡般融化。融化下来的古怪液体融入法阵线条,如同下一秒便要散去。 可在那颗头颅彻底融化的下一秒,法阵猛然收缩。血肉构成的线条和符号活像是有了生命,快速向房间中央聚集。它们缩成一团,爆出黑红的烟气,慢慢构成一个看不清面貌的枯瘦老者。 血雾拢成的模糊人影向一边的戴拉莱涅恩飘去,恶魔温柔地张开双臂,像是在欢迎一个多年未见的友人。 血雾人影穿过深渊贤者的身体,并在这一回真正地消失殆尽。 清晨的微光映亮满是霉斑的窗框,房间空旷而寂寥,半点血痕都不剩。戴拉莱涅恩站在房间另一侧的阴影之中,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头垂得很低,尼莫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份安静完全不符合戴拉莱涅恩的风格。 他警惕地伸出双手,黑影在他十指间蓄势待发。奥利弗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双眼,风滚草团长握紧安息之剑的剑柄,面色严肃。 朝阳即将升起,屋内的景象越来越清楚。 深渊贤者终于抬起头。最初的几秒内,他看上去苍老、痛苦而迷茫。除此之外,那张年轻俊美的脸色还带着些古怪的情绪,尼莫一时间分不太清。 戴拉莱涅恩动了,他以某种奇异的蹒跚步伐踏过尸堆,在紧靠窗边的储物橱前停住。随后恶魔拉开柜门,双手取出里面的东西—— 尼莫屏住呼吸,黑影的跃动幅度霎时变大。 然而那只是一顶女式黑纱帽。 尼莫记得这个款式,他曾在黑根·英格拉姆的头上看到过一顶款式非常类似的。但戴拉莱涅恩手中的这一顶更加精美,也更加陈旧。 微微发黄褪色、布满灰尘的纱帽上,装饰了一朵被精细风干,并用魔法固定了形态的暗红玫瑰。 “黑根,和我不同,你肯定还是那样年轻。”戴拉莱涅恩用古怪的口音说道,摩挲着那顶陈旧的纱帽。“我看到了我的真理,你追逐到你的神了吗?” 临终记忆。人在死前的一瞬,爆发出的遗憾、痛苦和解脱,以及留恋。 尼莫没有放松警惕。老者并没有凭借戴拉莱涅恩的肉体复生,他们面前的是死者最后的思念和感情,一个悲戚的回声。 若深渊贤者只是个心志正常的普通人,眼下他的精神绝对会被冲垮,很可能就此陷入错乱。戴拉莱涅恩作为唯一一个能同时操控多个躯体的恶魔,应该还有快速恢复理性的希望。 但这一切,都是以老人的发现平平无奇为前提。目睹过“神”的那双眼睛,如果遗留下了什么—— 黑色纱帽上突然腾起苍白的火焰。火舌卷过精心加工过的鲜艳玫瑰,以及破旧的布料。纱帽很快便被烧得一点不剩。戴拉莱涅恩拍拍双手上的灰尘,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没有看向尼莫或者奥利弗,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深渊贤者走回那扇狭小的窗户跟前,再次望向窗外。 “戴拉莱涅恩……”尼莫搞不懂这算不算异常,只得出声询问。 “嘘。”恶魔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尼莫啪地闭上嘴巴,又安静地等待了十分钟。可那上级恶魔在窗前纹丝不动,任由清晨的阳光覆上自己的脸。 “戴拉莱涅恩。”这回是奥利弗开了口。 “我明白得很,从理论上来说,就算我能够长久地活下去,也学不尽这世上的一切。”恶魔终于转过头,脸上是让人惊骇的平静。“……可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这点。” “你知道了?”尼莫抽了口冷气,“我是说,他最后的记忆里,难道有他看到的……” “有。”戴拉莱涅恩再次看向窗外,“虽然只有一瞬,但足够让我理解。” “能不能告诉我……” “不能。”毛骨悚然的平静后,笑意终于又慢慢回到了恶魔的脸上。可尼莫能感受到那之中的微妙差别。深渊贤者热情依旧,可那热情中多了些许沉重的情感。 半是叹息,半是绝望。 “我能够猜到这位先生不愿它流传出去的原因。别误会,我不打算像他一样体贴,担忧世间学者知晓真相的后果——我……唔,只能以此对他致以敬意,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 尽管有点欣赏戴拉莱涅恩的这个决定,此刻尼莫心中更多的却是焦躁。这意味着绕了一大圈,他们两人几乎一无所获。 像是看出了他的焦虑,深渊贤者终于离开了那扇窗户。他走到两人面前,表情十分认真。 “我必须承认,我得到了一个足以让我惊叹的研究主题。而这些是拜你们所赐,说实话,拉蒙先生,莱特先生。在几天前,我确实对两位身上的力量非常感兴趣……但现在,它们不再是我的优先关注谜题啦。” 戴拉莱涅恩右手放在胸前,向风滚草的两位成员行了个庄重的礼。 “作为交换,公平起见,我也不希望让两位空手而归。我会给你们一个情报,一个将会非常有用的情报。” 红发青年抬起头,脸上换回了恶魔式的招牌笑容。可那笑容后的刺被收起,看起来不再让人那么反感。 戴拉莱涅恩不愿说,自己也不能硬是把他按住拷打逼问。尼莫使劲抹了把脸,看向奥利弗——而后者捏紧他的手,微微点头。 “请讲。” “不要试图窥视深渊。”深渊贤者的语调变得郑重。 “这一代的魔王危险至极,和以往的完全不能混为一谈。” 尼莫差点没绷住表情,他竭力稳住情绪,好让自己的反应看上去不会太过异常。魔王先生的恋人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奥利弗的应变能力显然要强得多,他甚至来得及挤出一个问句—— “为什么这么说?” 然而深渊贤者的答案将有点尴尬的气氛瞬间变得冷若冰窟。 “前不久,在接近深渊之底的地方,我和我的同伴亲眼看见了魔王。” 遥远的奥尔本首都,萨维奇女士的精神状态同样不太好。 “黛丽,告诉我,我看起来还是人形吗?”安严肃地指指自己的脸。她拒绝了蕾丝过量,让人脖子不适的睡衣,穿着简单的麻布睡衣和睡裤,甚至还高高翘着二郎腿。 身着简单长裙的小公主同样严肃地点点头。 “我看起来很蠢吗?” 这回黛丽娅坚定地用力摇头,差点把发饰上的猫胡子甩掉。 “是啊,你看,我还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怎么那群混球就这么急着替我考虑情人问题呢?我还以为我被分到了哪个农场的养殖区。”安看起来很想要啐一口,可她的视线在华丽柔软的地毯上溜了圈,悻悻憋了回去。 “简直要命,那群小白脸我一个指头就能戳倒。我要真喜欢这个类型……就连风滚草里那几个傻乎乎的小子都要顺眼得多。说到这个,黛丽,我知道你和戈德温·洛佩兹的婚约被解除了,你喜欢那家伙吗?” “我们交集不多。”黛丽娅思忖片刻,礼貌而谨慎地答道。“我想我们对彼此都没有兴趣。” “也好,算是我的一个偏见。某种意义上来说,洛佩兹家的男人都有点危险。”安又拿起一个信封。浓重的香水味让她皱着脸连打几个喷嚏,于是她看都不看就把它扔进一边的垃圾桶。 “狗屁爱情。估计连我有几个鼻子都不清楚,就敢让家里小辈写情诗。”女战士吼道,“光是记那些无聊的条条框框就够要命啦,那群黏黏糊糊的老东西能不能让我省省心——这些天里唯一正常的信件是野狗先生的战报,唯一正常的!” “元帅漂亮地击败了威拉德那边的入侵军队。”黛丽娅小心地说道,“或许您可以适当奖赏他一下。” “嗯哼,估计还给敌人留下了心理阴影。”安耸耸肩膀,“明明击败亲王的过程还算顺利,不知道他到底哪里不满。那战报,啧,就跟他受到了怎样的精神虐待似的。” 黛丽娅望向穿着睡裤坐在桌上,一边撕咬鸡腿,一边用油乎乎的手扔情书的准女王,决定明智地保持沉默。 然而安刚扔满一个垃圾桶,又一封信从桌上的金信盒里钻了出来。 女战士做了个愤怒的深呼吸,刚打算继续扔—— “咦?” 她停住动作,皱皱鼻子。 这回的信封上没有昂贵刺鼻的香水味道,取而代之的是高雅柔和的熏香气息,还混了点煮牛奶的甜香。安扬起眉毛,将信翻了过来,然后差点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掉到地板上。 黛丽娅瞄了眼信封样式,同样屏住呼吸。随即她规矩地垂下头,用指腹轻轻摩挲爬到手上的猫胡子。不再抬头看那信封。 “别在意,想看就看吧。”安的声音沉了下来,“是拉德教的教皇,奎因先生。他只是来打个招呼。” “招呼?” “‘我得把您的同伴暂时借走,尊敬的萨维奇小姐。’” 即将被借走的几位收到的“招呼”可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和上次不同,这回是真的惊喜。”杰西·狄伦拍着胸脯,堵住了旅店房间门口的骑士长。 艾德里安扫过杰西的打扮,表情有点抽搐——金发青年正穿着样式夸张的围裙,他将金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脸上堆满自信的笑容,嘴角还沾着一点奶油。 “嗯。”骑士长无奈地应道。 “我做了蛋糕,虽然这里没有烤箱,但我对我的魔法控制力有自信。”杰西比划着手势,“相信我,我可能是这世上最棒的厨师。上次你似乎挺喜欢,这回至少我们不需要吃到碎的——” 他的话音还未落,客房附带的小厨房中便传来嘭的一声巨响,随后是稀里哗啦的厨具落地声。 “……”赶到厨房后,艾德里安微微挑起眉毛,“还真是惊喜。” 杰西面色铁青。 “正常情况下,人们通常不会想要预测一个蛋糕的命运。” 他嘴里嘟囔着,把那只面色严肃,满身是奶油的金鹰从被撞得稀碎的蛋糕中拔.出来。金鹰抖抖翅膀,扔下一个信封。 “……我觉得我有必要改改这个习惯了,有点被害妄想有时候也挺好的。” “拉德教的信封样式。”艾德里安冷静地指出,“是召集令。” “感谢提醒,蛋糕这笔账我记下啦。”杰西冷着脸将信封拍到桌上。 前任审判骑士长下意识去拿那封信,不过他的手伸到一半,转了个方向——艾德里安伸手擦过杰西的嘴角,抹掉黏在他脸上的那块奶油,然后皱着眉尝了尝。 “我去倒点茶。”他平静地点点头,“我们或许可以边吃边看。” “噢。”杰西摸摸自己的嘴角,眉毛扬得高高的。他瞄了眼从窗户破洞飞出窗外的奶油金鹰,再次拍了拍桌子上的那封信。 “干得漂亮,亲爱的奎恩先生。果然这笔账还是算了吧。” 第220章 意外的申请人 戴拉莱涅恩看起来没有离开的打算。警告过两人,他回到小窗边, 继续凝视窗外明亮清爽、充满绿意的树林。 他所望之处空无一物。 “我想在这里待几天。”深渊贤者轻声说道, “两位如果想离开, 不用顾忌我。” 奥利弗以为尼莫会追问, 可他的恋人只是皱起眉头。安静地思考片刻, 尼莫向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他穿过房间, 向早已失去门板的房门走去。 魔王先生明显还在思索着什么,他差点被散落一地的动物尸骸绊倒。尼莫还没来得及恢复平衡, 一股淡淡的魔力波动从被踢散的骸骨中传出。 尸骨中埋着个画满法阵的精致金属碟。它的材质应该是纯金的, 哪怕被曾经湿润的动物尸体覆盖, 金灿灿的金属上没有半点锈蚀。 尼莫应该正好踢到了它, 那金属碟被从皮毛和碎骨中翻出,歪歪斜斜地躺在最上面一层。法阵中嵌入的金珠飘起, 虚弱地按照预定轨迹漂浮。精美的幻象撑开了他们面前的空气。 它染黑了清晨清透温暖的空气, 明亮的恒星在黑暗中漂浮旋转。他们见过这东西——在几个月前的加兰首都, 海拉姆城的某个橱窗里。 一个黄金材质的占星仪。 当时他们觉得它美丽至极。可眼下, 灿烂的人造光辉映照着动物头骨空洞的眼窝,躺在厚厚尸骸上的机械让两人不太舒服。 窗边的戴拉莱涅恩头也不回。 占星仪就这样兀自运转了会儿,很快,被遗忘多年的精巧机械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再次沉寂下来。尼莫将它从尸堆上捡起, 扔了个清洁咒, 轻轻摆回积满灰尘的桌面上。 这次没再有什么阻碍他们的脚步。 就这样, 两人离开了那间腐朽的木屋。直到那幢三层小屋渐渐被绿叶与树干吞没,他们仍能看到在窗前驻足的恶魔。 一直缩在窗外树枝上的灰鹦鹉战战兢兢回到尼莫的肩膀,鸟眼使劲盯着尼莫的表情,一副想问但不敢问的模样。 根据戴拉莱涅恩事先设置好的坐标,他们只要走到树林相对稀疏的草坪,便可以安置好临时传送阵,将自己传送回佣兵公会总部附近。 最近的空地离木屋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绕过裹满青苔的树根,沉默地前进。 奥利弗总觉得自己该主动说点什么。 就个人角度来讲,奥利弗对戴拉莱涅恩没有半分好感。但客观看来,那恶魔没有理由在魔王的事情上欺骗他们。 他本以为这是一场追溯过去的短暂旅程,一段对于历史暗面的探索。无论是自己还是尼莫,他们自身背负的问题早已定下——魔王与勇者的身份不会阻挠他们现在拥有的时间,明明一切刚刚趋于稳定。 崭新的问题却再次出现。 如果尼莫是魔王,那么戴拉莱涅恩在深渊之底看到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用于传送的空地就在眼前,奥利弗再次看向尼莫——和之前不同,这次尼莫没有多少消极颓丧的意思。尽管他的魔王看起来心情不佳,但没有丝毫慌乱。尼莫正专注地盯着脚下,显然还在思考。 “哎呀。”魔王先生突然出声,奥利弗顿时精神一振,决定接下对方抛来的任何话题。 他们得到的信息太过匪夷所思,他必须支持他的…… “我明白啦。”尼莫严肃地说道,“既然那位先生观测到了‘神’,那么这座房子莫名其妙地排斥动物倒有一个相对解释。狄伦准是肯定发现有人窥视他,所以特地用气势震慑了一番——当年的当事者还有一位!我们完全可以问问杰西,他的本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啊,我居然一直忘了这个,明明之前你和安都是标准的地表动物。” “……”这话题太过跳跃,“标准的地表动物”奥利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 看来尼莫的思考重点并不是深渊之底的那个疑似“魔王”的生物。 “你们一开始很不喜欢杰西,非常不喜欢,对不对?” 尼莫看起来意外的平静,他停住脚步,靠上一棵树。 “当然,我理解,他是挺烦人的。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奥利,你绝对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人了。你开始对他的厌恶程度有点……高到不正常。安也是,克洛斯先生相对就好一点。” “唔。”奥利弗努力跟上恋人的思路,“这么一说还真的……不过我现在倒没有那么讨厌他了,当初也可能是因为气场之类的东西。” “不。如果杰西·狄伦想要演戏,他可以成为任何人。如果想要更稳妥地接近我们,一开始装成个温和的人应该更轻松——可他偏偏没有掩饰自己的恼人之处。想来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尼莫摩挲着手里的法杖:“如果他的表现无可指摘,你们却本能地讨厌他,大家肯定能察觉到其中的不自然之处。那不是厌恶,奥利,是潜意识的恐惧。” 奥利弗努力回忆了一会儿,泄气地发现自己无法把回忆中的感情准确描述出来。不过他倒是找到了另一个问题:“你说克洛斯先生还好?” “克洛斯先生以及富勒山羊,他们都处在‘无法凭借自己使用魔法’的状态,相对会钝感些。”尼莫做了个简单的手势,“而你和安不同,你们两人非常强大,强大的人总是敏感的。巴格尔摩鲁之前丧失太多力量,之后直接取得了我的血,所以才对狄伦没有特殊反应。” “如果按这个道理……我现在没有特别讨厌他,是因为我被剥离了魔法体系,成了和你们差不多的,呃,生物?” “可以这么说。”尼莫看起来松了口气,“这样看来,如果没有时刻注意把气息隐藏到极致,我肯定也不讨上级恶魔的喜欢。而如果我有意识地去震慑的话……十余年没有生物愿意靠近,这就很好理解了。” “所以你打算直接问他这件事。” “是的,我打算直接去问狄伦被看到的是不是他。如果是,他或许愿意告诉我具体情况。” 尼莫狠狠呼了口气。 “是时候和那家伙好好谈谈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我可能毁灭这个世界’还糟的可能性。” “戴拉莱涅恩提到的地底……” “它是魔王,那么我自然可以得到解脱。如果它不是,事情不会有任何变化。”尼莫的声音十分沉稳,“我想通了,奥利,空想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我们要确定的事情很简单——现在的我究竟能不能回到深渊,并保证自己还能出来。” 他有点粗暴地按住奥利弗的后脑,轻咬了下恋人的嘴唇。 “这是我仅有的顾虑,计划照旧。” “你们在说什么?”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啃在一起,灰鹦鹉终于憋不住,它颤巍巍地提问。“杰西·狄伦到底是什么东西?” “……”两个人同时看向巴格尔摩鲁,经过一系列诡异事实的洗礼,他们彻底把它给忘了。 “奥利,你来解释。”尼莫有点不忍心直视哆哆嗦嗦的灰鹦鹉。 “呃,我……” 一只金鹰拯救了濒临失控的场面。尾巴上生着金色羽毛的猛禽停在他们面前,傲慢地扬起脑袋,用爪子丢下个华美的信封。 两个人巴不得找个机会转移话题,枯燥地赞美一番信封的精致度后,尼莫利落地撕开厚实的信封:“……奥利,看来我们不用提心吊胆三十年啦。” “怎么?” “教皇大人的召集令。” “可是远征才刚刚过去二十多年——” “是的,这不是远征召集令。深渊里面出事了,我们需要提前护卫拉德教的侦察队。”尼莫抖抖信纸,“看来我们得快点行动,你知道,我肯定不会放你独自一个人进深渊。” 奥利弗扬起眉毛:“深渊里面出了事?” “嗯,以往方便远征军行动的所有大传送阵……无论深层浅层,全部被人故意毁掉了。这只是一部分情况,更多的异变还在继续,显然有人正在阻挠下次远征的发生。” 真奇妙。奥利弗心想,这按理来说应该是个足够冲击,让人恐惧的信息。可他看着尼莫在那镇定地摇晃信封,只觉得平和而安心。 横竖他们已经到了命运的谷底。 “希望佣兵公会能把这个记做每月任务,毕竟我们接下来会很忙。”奥利弗不自觉地将微笑挂在了脸上。 “是啊。”尼莫将信封和信纸塞进奥利弗的手中,随后,他冲他的勇者先生伸出手—— “准备好做些坏事了吗,奥利?比如潜入佣兵公会总部,去瞧瞧武器化的恶魔之类。” “当然,我的陛下。”奥利弗拉住那只手,微笑着吻了吻恋人的手指。“我们走吧。” “我的问题呢?”尼莫肩膀上的灰鹦鹉带着哭腔叫道,“先不说佣兵公会总部……我的问题呢?杰西·狄伦他到底——” “……” 拉德教圣地,哈特菲尔德的中心教堂之中。 教皇道恩·奎因正在享用自己的夜宵。他一边往茶杯里猛加砂糖,一边对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眯起眼。 “现在还不是时候,孩子。”老教皇挠挠自己锃亮的头皮,看起来有点无奈。“是的,这是一次非常正式而危险的侦察行动。所以我们需要的是黑章,而不是世间赞颂的英雄。” 他摇摇头,推过去一小盘奶油酥饼。 “深渊之底的远征设施被人为破坏了大半,如果不是一队过于莽撞的冒险者意外发现了异常,我们很可能在十几年后才会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无论是谁动的手,我们的对手无疑是个极端危险的强者。如果……” “我不是英雄。”坐在教皇对面的客人轻声说道。 “唔,和上次见面相比,你真的变了不少。但就算你真的这么想,我也不会答应的。我已经找到了非常合适的护送团队——” “四个人远远不够吧,奎因大人。” “对于拉德教应该足够啦,毕竟其他教派也会有自己的护送人员。就算再加人,也顶多再加上两个——” “那就再加两个。” “唉,孩子,你这是何苦呢……” “我有最后需要确定的事情。”教皇对面的年轻人站起身来,明亮的火光中,他的表情柔和而坚定。 “我以个人名义申请加入,同时我会再带上一个帮手,这样可以吗?” “如果你坚持的话。” “谢谢,奎因大人。” “该说谢谢的是我,戈德温。” 教皇的话音刚落,桌子正中央的通讯水晶球缓慢飘起。老教皇叹了口气,冲正要离开避嫌的戈德温·洛佩兹摆摆手。 “恶魔警报。”他说,“别在意,一起听吧。怎么了,菲利克斯?说来听听。” “佣兵公会总部地下那只武器化的上级恶魔,潘多拉忒尔它……刚刚消失了。” 第221章 幽灵骑士 时间回到太阳将要下山之前。 奥利弗将那匹黑马从托管的旅店中牵出,看伙计满脸的无聊, 黑色皮毛的教皇先生八成没有惹出什么值得关注的乱子。 黑马打了个几个响鼻, 用长脸拼命蹭奥利弗的脑袋, 将奥利弗一头棕发蹭得像鸟窝。它蹭两下便会警惕地抬头看眼尼莫——尼莫礼貌地与它保持距离,决定向“看上去较为友善”的方向努力。 “按照教皇——咳,我是说拉德教的教皇——奎因大人的意思,狄伦和克洛斯先生应该会直接过去中心教堂那边,哈特菲尔德离这里不远, 我们可以在中心教堂集合。” 尼莫边说边拿起根新鲜胡萝卜, 小心翼翼向那只马递过去, 试图把奥利弗从黏人的马那边救出来。魔王先生甚至贴心地用清洁咒去掉了上面的泥。 黑马挑剔地瞄了眼那根诱人的胡萝卜,耳朵向前伸了伸。片刻之后,它终于决定暂时放弃奥利弗的脑袋, 开始嚼萝卜。 “嗯, 我想狄伦先生不会在这个关键时间点溜掉。”奥利弗用手指梳了梳乱成一团的头发。 “深渊……”尼莫又拿起一根胡萝卜, 咂咂嘴。“这回我们可能要在里面待上挺久,按照那些传记的说法,哪怕是单纯的浅层探索都至少要半个月。前提还是深渊里的设备和法阵一切正常。” 没人知道深渊究竟有多大,人们对它的了解比深海之底多不了多少。他们唯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地底被称为“深渊”的空间, 绝对比地表的海洋还要广阔。 数千年来, 甚至更早, 地表各个种族逐渐向下探索, 精心积累和维护出一条相对安全的通路。每隔百年, 无论远征发生与否,地表种族都会精心检查一番通路的情况。 深渊之内诡异而危险,如果不能稳定好那些大型传送阵——别说讨伐魔王,九成战士甚至无法活着撑到深渊之底。 原则上来说,大型传送阵只允许地表的远征军队使用。但由于大传送阵周边环境稳定,保护措施得当,相对安全得多。不少冒险者会在附近搭建自用的传送阵,甚至发展出规模接近小型村镇的补给点。 地表的种族们精心照料着这条直通地底的路,可眼下它却出了问题。 地表各族的紧张并非没有理由——除了信仰特殊的深渊教会,就算平时各个种族、国家、宗教之间再看对方不顺眼,在深渊远征上的利益还是高度一致的。 眼下深渊教会元气大伤,不可能有精力做出这样的大动作。这只意味着一件事——深渊之中有股力量有组织地行动起来,正试图阻挠远征。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 往日的远征军队当然会在深渊中被恶魔袭击,可那八成都是出于恶魔的饥饿、好奇或无聊。恶魔们行动自由散漫,除了本身习惯集体行动的族群,并不会有合作行为。 从来没有上级恶魔对魔王被杀表达过怨愤,更别提因此刻意阻挠远征。 爬上地表、丧失记忆的魔王,深渊之底的“另一个魔王”,被人为破坏的传送阵——这次侦察队名义上是考察和修复传送阵,然而实际上大家都明白,这更像是拂去谜团外层积尘的一次尝试。 极其危险,充满未知。 不过这危险倒不至于吓住魔王与勇者,尼莫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就像他跟奥利弗说的那样——现在他姑且算知道自己是魔王,他可不想一脚踏进深渊就直接被所谓的“法则”拖到深渊之底,再也无法出来。 他们需要尽快弄清楚这一点。幸运的是,他们有一个可以尝试的办法。 “‘拜访’戴拉莱涅恩的时候,我记下了可以用的空间坐标。”尼莫扯下绑着短马尾的绳圈,又将头发束了束。“但那都是在公共区域,潘多拉忒尔在地下更深的地方,我能感觉到——奥利?!” 一直沉浸在思考里的魔王先生瞬间拔高声音。 那匹马嚼完胡萝卜,又开始深沉咀嚼奥利弗的头发。这次风滚草的团长决意反抗,他右手将马脸推开,左手随手撑上墙壁。 然后那只左手径直穿过墙壁。 奥利弗惊得一下子把手从马脸上松开,这使得他的左手瞬间卡死在墙壁里。尼莫刚绑好脑后的乱发,就看到了小心拔拽自己左手的奥利弗。 奥利弗拔了会儿,意识到给附近房屋的墙上加个大洞有点不妥。于是他伸长胳膊,尝试着捏住马耳朵。 他的左手瞬间获得自由。 “……它的魔法可以影响你。”尼莫目瞪口呆地在原地愣了几秒,随后坚定地指出这一点。 “这不公平,我本人都不会穿墙。”奥利弗喃喃道,他惊魂未定地揉着马耳朵,试图和黑马进行交流。 “没关系,我也不会像蛛犬那样狂喷口水,平衡点……不过说到这个,奥利,我有个主意。” “嗯?” 五小时后。 奥利弗只觉得他们这次潜入蠢透了。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他们或许可以成为佣兵公会的恐怖传说。 夜幕降临,黑铠骑士骑着黑马,地龙颅骨制成的头盔覆在他的脸上。墨色的披风随着马匹动作晃动,破败的布料下摆翻滚着灰黑的雾气。 马匹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前进,黑骑士就像一抹幽魂,连人带马直接穿过布满法阵、坚固厚实的墙壁。而那能够同时抵御深渊法术和地表法术的墙壁保持着安静,没有任何反应。 一个身穿佣兵公会总部研究服的可怜人正被这骑士拖着,同样穿过墙壁前进。 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像是在喊叫什么,但一切寂静无声——没有马蹄声,没有尖叫,也没有衣料摩擦、物品碰撞的声响。 留下守夜的两位研究人员长大嘴巴,手里的奶油煎饼啪地扣到地板上。 “那……那个是什么?我们要不要通知地上的——” “可是护卫墙壁没有反应!是幻象,绝对是幻象……你瞧见了吗?那个被拖着的人身上的衣服是老制服,三十年前就没再用了。这可能是某种,对,某种过去的闪现……” “我还是通知一下上面吧。” “你要怎么说?有一位骑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地下,直接穿过满是防御法阵的护卫墙壁消失,还拖着一个不可能出现在现在的人?朋友,他们消失的那个地方可不好打开。万一费劲打开之后什么都没有,这个月的研究经费可就……你知道的。” “可是我们明明在大厅探测到了深渊法术的痕迹……” “一点残存的痕迹,说不清的。你也知道是大厅,白天还不知道有多少三教九流的人来过。真要出了事,也是外面的看守和法阵管理人没做好本职。这样吧,我们再看看,如果那个幻影再次出现,我们就通知上面。” 护卫墙壁之后的两位“幻影”松了口气。 “我刚刚过墙的时候绊了下,差点松了手,戴拉莱涅恩的旧制服太长了。”尼莫拍拍胸口,确定手腕上的马鬃细绳还在。 “我被墙卡了三次。”奥利弗还骑在马上,他听起来有点恍惚。“它真的很不喜欢你,尼莫。它还在为它的马鬃难过。” “……告诉它,我可以回去给它烤点马点心。手艺有保障,我之前向路标镇的冒险者兜售过,销量很不错。” 黑马严肃地瞪了他一会儿,扭过头去。 “我们继续吧。那堵墙有两下子,所有消音法阵都失效了。”奥利弗扯扯缰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逃出去的时候可能要费点事。” 面前是他们的目的地。不需要任何情报或说明,两个人能够感受到那股犹如实质的力量。 地下大厅灯中空空荡荡,没有研究员在活动,四周的魔法灯却没有熄灭,只是稍稍暗了点。大厅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立方体。其上画满法阵与符文,鲜红的光辉顺着纹路流淌,有点像先前戴拉莱涅恩所用的血阵光辉。 四下安静至极,只有那个黑发立方中传来重叠在一起的沉闷声音—— 潘多拉忒尔的心跳。 两人认得这个气息,曾几何时,这气息对他们来说意味着纯粹的死亡。可眼下他们能从其中分辨出更多东西——绝望、痛苦和求救。 “她很虚弱。黑章测试那会儿……她应该是崩毁到途中被强行带回了这里,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尼莫走上前去,一只手放上黑色立方体粗糙的外壁。他一时间无法确定材质,只觉得触手光滑冰凉。 奥利弗沉默不语,黑马似乎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也不再闹腾,安静地站在一边。 被武器化的上级恶魔,和寂静教堂的魇豹一样被彻底束缚。人们钻了诸多法术的空子,将它们固定在深渊与地表的夹缝之中。 既无法降临地表,也没法回到深渊。 如同一个被沼泽吞没躯干,却迟迟无法死去的人。 潘多拉忒尔的情况甚至更糟——至少魇豹科莱斯托罗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担忧自己哪部分躯体被空间魔法割裂出去,而后粗暴地安回来。 更糟的是,她会在成年后被杀死,人们无法控制一只成年的上级恶魔。眼下她还活着,那意味着潘多拉忒尔漫长的幼年期还没有结束。 一只孤独的幼崽。 一个在黑暗和孤独中放声痛哭的孩童。 有点讽刺,尼莫抽抽嘴角。人们总认为孩子的哭声能改变一切,可地下大厅来来往往,并没有人去倾听她的声音。 “准备好了吗,奥利?”尼莫小声问道。 “嗯。” 奥利弗没有多话,他做了个手势,灰雾化为锁链的形状,直接缠紧尼莫的腰。另一部分灰雾腾空而起,将整个地下大厅暂时隔绝。 尼莫另一只手也贴上巨大的黑色牢笼,闭上眼睛。 流淌在黑色立方体表面的微光霎时熄灭,厚实而坚固的材料瞬间化作飞灰。被囚禁的恶魔露出形貌——她看上去不再是猩红色的雾气龙卷,牢笼之中是一团致密而浓稠的液体。尼莫不太敢想象,如果这些液体通通散为雾气…… 潘多拉忒尔漂浮到半空。 原本保持着立方体形状的液体开始舒展,表面腾起朦胧的雾气。恶魔的本体水银般流动,无数条液体肢体数张开来,不住舞动,如同一朵在亮光中盛放的暗红昙花。 那是无机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舞蹈。 【深渊的美人,恶魔舞者。】 尼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的景象,突然领会了黑章测试时,灰鹦鹉那些形容的意义所在。 可惜好景不长。 终于意识到自己取回了一部分自由,年幼的潘多拉忒尔陷入疯狂。猩红色龙卷从液体表面蒸腾而起,扫过大厅里庄严豪华的装潢,眼看就要—— “安静!”尼莫大声叫道。 魔王的气势十分有效。察觉尼莫气息的刹那,潘多拉忒尔迅速将自己缩成球,乖乖趴回地上,只不过她躯体表面的猩红雾气依旧不老实地浮动着。 “接下来我会把你送回深渊。”尼莫撤掉了面前的影盾,瞥了眼半边变成废墟的大厅。 潘多拉忒尔的反应非常激烈。 她展开所有肢体,瞬间扒住大厅的每一个凸出部分,一副不想走的激烈架势。液体肢体直直绷紧,活像一只型号过大的海胆。 尼莫可不认为她在留恋这里。 “听着,小姑娘。”尼莫朝撑满空间的异形恶魔伸出一只手,“如果你选择现在复仇,你或许可以毁掉这里。但你的力气会耗尽,他们最终还会捉住你。” 潘多拉忒尔没有动弹的意思。 “我没有阻碍你复仇的想法。”尼莫狠狠叹了口气,“是的,我没有经历过你的噩梦,我没有权利替你决定要不要原谅那些人。但是……请听我说。” “我会把你送回深渊,你可以找到你的同族,并且养伤。这回你愿意休息多久就可以休息多久,你可以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如果在那之后,你仍然想要复仇——” 尼莫停顿片刻。 “你或许会找到办法和人类契约,想方设法回到地表。而到那时,视你的复仇方式而定……我可能会是你的朋友,可能会是旁观者,也可能是你的敌人。至少在现在,现在我请求你,让我送你回家。” 潘多拉忒尔缓缓收回肢体,再次缩成球状。她似乎在思考。 【您保证?保证我还有机会?】 恶魔的情绪仍然有点恍惚,她似乎还没能从“重获自由”这个发现中缓过神来。 【我保证。】 终于接收到一缕意念,尼莫松了口气。 处理过寂静教堂的科莱斯托罗,这次尼莫熟练了不少。快速描画好从深渊教会那边学来的法阵,加上些许改良—— 地面开裂,通向深渊的入口再次出现。 潘多拉忒尔停留了几秒,尽管她没有眼睛,尼莫总感觉她在最后打量这个大厅。 而后她坚定地冲那裂缝冲去,扑向自己深渊彼端的残躯。 “就是现在!”尼莫叫道,然后顺着深渊裂缝滑下。上级恶魔归位后,裂缝开始缓缓闭合。 在通过裂缝的那一瞬,尼莫的视野变为完全的黑暗。他拼命在脑海里默念“我是魔王”,顺便把从尤里瑟斯那里得到的记忆碎片来了个混合回马灯,但没有任何意外出现——拉扯感,沉重感,什么都没有。 尼莫如释重负地大叹一口气,抬头看了眼即将完全闭合的裂缝,他扯了扯捆住自己腰部的灰雾锁链。 得到信号的奥利弗迅速收回锁链,可能是怕恋人被闭合的裂缝留在深渊,他的速度快得吓人——尼莫被他钓鱼似的扯了回来,直接撞上奥利弗的胸口。冲击力使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在地板上滑行了近十米。 “没有任何问题。”尼莫撑起身体,拍了拍身下奥利弗的脸颊。“我们可以安心准备啦。” 奥利弗仰躺在自己的黑色披风上,骸骨头盔下的脸开始可疑地发红。 “尼莫,我有两件事得告诉你。” “嗯哼。” “第一,刚刚的冲击……我的防护罩出现波动,估计现在外面的警报已经响了。第二,你、你的衣服被深渊烧得不剩什么了,你还能恢复它吗?……呃,要不要我把我的披风借你用用?” “……” 第222章 神的立场 注意力全在“自己没有被深渊往下扯”上, 尼莫这才发觉在皮肤上蠕动的微凉空气, 以及身下奥利盔甲的冰冷触感。 就算是尼莫,除了在异常状态对战威瑟斯庞那一次,他也从未成功从地表直接连接深渊深层。为了顺利潜入深渊调查, 尼莫做过无数计算——如今他成功了。借助卡在空间夹缝的上级恶魔, 他勉强得到了一个直面深渊深处的机会。 所有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除了这个—— 戴拉莱涅恩的旧式研究袍下摆太长,瞬间被空间撕裂迸发的火焰引燃。 几块起不到什么作用的布片顺着他的手臂和胸口垂下,宽松的长裤烧没了大半, 硕果仅存的焦黑布料摇摇欲坠。 黑影瞬间腾空而起, 迅速裹住尼莫的身体,让场面变得不再那么暧昧。 考虑到一会儿可能要集中精力用黑影御敌,尼莫有点尴尬地咳嗽几声, 手指敲了敲还在当肉垫的奥利弗的鼻尖:“披风借我。” 奥利弗闷声卸下披风,脸上的红意还没有散去。 有了材料, 事情就方便了很多。黑影迅速缠绕, 将底部边缘稍带黑雾的布料改造成一件式样简单的法袍。只可惜布料取代不了鞋,尼莫只得暂时赤足站在地板上。不幸中的万幸, 提前放在马匹上的法杖逃过一劫。 “还脸红呢?”拿稳法杖后, 尼莫坦荡地扬起眉毛。 成功解放潘多拉忒尔,又发现自己能够陪奥利弗调查深渊。此刻魔王先生的心情久违的不错。他注视着自己的恋人, 语调里带了点调侃的味道:“拉蒙先生, 我真诚地建议您, 您应该把您的脸红用在该用的时候, 比如那天晚上——” “我要撤下防护罩啦。”奥利弗挠挠鼻子,打断尼莫的话,本来退下不少的红晕可疑地回归。 “撤吧。”尼莫笑着摇摇头,拍了把奥利弗的骸骨头盔。 “你猜他们的包围情况如何?” “只要不被看见脸,我们不会有问题……除了烧焦的研究服碎片,他们找不到任何东西。啊,说到这个,稍等一下。” 尼莫转过身,无数黑影从他背后的虚空中激射而出。被摧毁的大厅迅速复原,就连那个黑色的立方牢笼也再次合起,恢复原状——只不过上面的法术纹路不再发光,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黑影甚至清理了地上的烧焦衣料。 整个地下大厅被灯光浸透,干净整洁,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样足够扰乱他们了。奥利,你跟你的教皇谈判好了吗?” “它要五十块马点心,加了苹果泥和糖浆的那种。” “成交。”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变成了佣兵公会长时间流传的未解之谜。深夜的古老幻影穿墙而过,上级恶魔凭空蒸发,以及最后冲出包围圈的巨大怪物—— 一个漆黑的球体向包围圈冲去,下面伸着四条马腿,跑得飞快。这滑稽可笑的东西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紧绷神经的守军们面前,足足让严肃的战士们愣了数秒。 法术、弓箭、甚至血肉之躯,没有任何事物能挡住那个怪异的……球状马。它虚影般穿过层层包围,快速融入夜色。 奥利弗的黑毛教皇飞奔出一定距离,直接穿过事先计算好的空间裂缝,跃到远方的树林之中。 眼见身后的裂缝闭合,解除掉黑影裹成的球状影盾。马背上的两人终于不再憋气,畅快地大笑出声。 次日,风滚草两位罪魁祸首抵达近在咫尺的哈特菲尔德,脸上的微妙笑意还迟迟没有散去。 拉德教圣地哈特菲尔德,大小抵得上两座大型城市,紧邻佣兵公会总部坐落的小国普莱朵。宏伟的中心教堂在这片土地的正中央,拉德教的教皇常年居住在此。 奥利弗牵着黑马的缰绳,将骸骨头盔背到身后。蔫成一团的灰鹦鹉瘫在尼莫肩膀上,看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告诉我杰西·狄伦是谁。”它小声尖叫。 “马上就要见到狄伦了,你自己问。”尼莫戳戳它的羽毛,持续回避这个问题。 灰鹦鹉委屈地哼哼了几声。 出于某种奇妙的心理,虽然又买了几件备用的法袍,尼莫还是更喜欢穿着恋人披风改来的黑袍。奥利弗也没有换新披风,这让那身黑甲显得更加不起眼。 见两人接近,路人们自发避开,交头接耳。 尼莫对此有点意外。尽管他很清楚——他这么一个黑袍法师,加一位黑铠骑士,再外加两块闪闪发亮的黑章,他俩的确怎么看都不像好东西。但这里好歹是审判骑士比比皆是的拉德教圣地,行人们不至于对他们这样避如蛇蝎。 这诡异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正式抵达中心教堂。 “换行头啦?”杰西·狄伦啃咬着看起来不太新鲜的蛋糕干,含糊不清地打了个招呼。 金发青年还穿着那身夸张的礼服打扮,而艾德里安·克洛斯正站在他身边,垂眼阅读手中的书本。灰鹦鹉再次哼唧几声,它伸着脖子瞅了杰西两眼,随即张开翅膀,停在艾德里安的肩膀上。骑士长颇为意外地挑挑眉毛,但没有赶走它的意思。 巴格尔摩鲁就那样站在艾德里安的修士服上,一张鸟脸写满忍辱负重。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尼莫的视线在骑士长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克洛斯先生的气息似乎……少了点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嗯,一言难尽。”尼莫简明扼要地答道,“狄伦,一会儿有空吗?我和奥利想和你单独谈谈。” “我就知道有这样一天。”杰西夸张地叹息道,他吃光手里的蛋糕干,舔舔手指。 奥利弗有点紧张,他攥紧手中黑马的缰绳,屏住呼吸,紧紧盯住杰西·狄伦的嘴巴—— “拉蒙先生一看就很没有经验,他绝对需要我这么一位可靠的技术指导。” 风滚草的团长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忍住当场开除这位成员的冲动。 “上级恶魔失踪那件事,是两位做的吧。”前任审判骑士长的重点倒是很明确。艾德里安啪地合上手中的书本,压低声音。 “我把她送回家了。”尼莫警惕地扫视了下四周,小声嘟囔道。 “也好。”艾德里安点点头,他平静地注视了会儿垂下头的尼莫。“我会记得提醒奎因大人,小心之后的恶魔术士。不过看以往的案例,接下来三百年内不会有事。” “我会看住她的。”尼莫连忙保证,“送她回去的时候,我标记了她的魔力波动。” “向您自己的本心保证就好,我其实想告诉你们的是另一件事。”艾德里安将目光移向奥利弗。 “我来告诉他们,我来我来!艾德,你去教堂里通知一下那群人吧,就说我们团长到了。”杰西像是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乐子,他友好地勾住尼莫的脖颈,把尼莫往中心教堂旁边的巷子里拖。 俨然一副“我们有话要说,求你回避”的架势。 艾德里安摇摇头,没有深究。他原本想接过奥利弗手中的缰绳,结果那匹黑马严厉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努力把自己藏在奥利弗身后。 奥利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用了,克洛斯先生,它跟着我就好。” 骑士长无奈地捏捏眉心,转身向身后的教堂入口走去。 他肩膀上的灰鹦鹉猫头鹰似的扭过脖子,望向杰西一行人。最终它还是没有勇气跟过去询问,只得将自己缩成一个灰色的羽毛团。 “来吧。”巷子里的杰西扯扯衣领,“拉蒙他到底哪里不——” “狄伦!” “抱歉,好吧,我们谈谈正事。” 尼莫喷了口气,收回拳头。他靠回身后的墙壁,奥利弗同样挤进巷子。他身后的黑马走在最后,把狭窄的巷子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前几天,我和奥利去调查了边境森林的一处遗迹。十年前,三层木屋,守门人,多眼移植观测。你有印象吗?” “噢——”杰西点点额头,拉长腔调。“那小子,我记得。给他占了个大便宜。” 这是奥利弗第一次明确感受到杰西·狄伦的另一面。那具尸体无疑属于一位年迈的老者,可狄伦先生无比自然地用对小辈的称呼进行了指代,语气充满理所当然。 尼莫的表情同样严肃下来。 “……我就开个玩笑!严格来说,他不算看光了我。”杰西摸摸下巴,“顶多看到一点点吧,就不到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点。我不又是主动出门裸.奔的暴露狂,艾德肯定能理解——” “没人问你这个。”尼莫的声音有点虚弱。 “那您想要问什么呢?先说好,我就瞪了他一眼,别的什么都没做。要不是当时我正……算了,反正算他运气好。” “你的本体,以及我们的交易。”尼莫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您突然对我真正的样子感兴趣啦?我很敬仰您,亲爱的莱特先生。可这有点……哎呀,怪不好意思的。” “深渊生物和地表生物是同源的,那个守门人提出了这样的猜想。”尼莫没有被杰西引开话题,“当初你在伊萨梅尔大迷宫中心给我讲的那个奇怪故事,暗示的就是这个吧。” “唔,这倒是真的。”杰西干脆利落地承认道。 尽管早有准备,奥利弗还是忍不住扶住墙壁,心脏疯狂跳动。 尼莫沉默了会儿:“这和我们的交易有关?” “当然!我可不是吃白饭的类型。您瞧,您给了我一部分物种,而我现在把他们经营得很好,也给了您您想要的。虽然我确实没想过您会亲自降临,并从里面挑一位情人。” “没想过?你自称占卜师。” “队伍里有萨维奇小姐和拉蒙先生的时候,我的确是。然而现在萨维奇小姐不在这里,拉蒙先生又……唉,说实话,我真的不喜欢两眼一抹黑的状态。” “你一直在强调‘我想要的’,现在不妨明说,当初的我到底要求了什么?”眼看话题又要被杰西·狄伦带偏,尼莫干脆利落地将它扯了回来。 杰西不出声了,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尼莫:“在我告诉您之前,我想您应该问我其他问题。” “就这个。”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的回答不会改变,就像我之前告诉过您的那样,人们常说‘保有希望是好事’。看看现在的您,脸上带有笑意,又拥有全心信任的恋人。我发自内心希望您保持眼下这个状态。” “奥利注定是勇者,而之前的我很可能想要毁灭地表。没有比这更糟的可能了。” “有。”杰西轻声说道,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这么说吧,莱特先生。如果是‘之前的您’在这里,我非常肯定……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头杀死站在那里的奥利弗·拉蒙。” “……我永远不会伤害奥利。” “说句难听的,您的死活并不会真的影响我的命运。如果您真的知晓了那个人类的猜测,那么您应该清楚,这世上的所有生命都拥有同一个力量上限。而那是您亲手设下的,不,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您‘本能’设下的。” “需要我回避一下吗?”奥利弗闭上眼睛。 “不用,你在那里好好听着,奥利。”尼莫的声音有点颤抖。“继续,狄伦。” “这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人饲养富勒山羊,首先要驯化它们,去除它们伤人的可能。一切可能出现的伤害必须在可控范围内,不难理解吧?” “可这和……” “现在出现了一只羊,它强大、聪明,拥有天生的野性。它可以从同类那里更高效地获得力量,比人高效得多。人饲养的羊不计其数,统统可以成为它的力量源头……如果不加控制,它可能会在某天变得过于强大,杀死它的主人。我来告诉你普通人会做什么,他们会在发现这一点的瞬间,将那只状态异常的羊羔杀死。” “人终归不是羊,莱特先生。这世间的一切和拉蒙先生是同类,本应和你我毫无关联。” “奥利是我见过最正直的人。我们看到的世界十分接近……至少在现在,十分接近。如果他认为有杀死我的必要,那么我愿意——” 杰西·狄伦突然大笑出声。 “您真可爱。”他摇摇头,金发在阴影中漾出晦暗的光晕。“我说了,人和羊的比喻并不恰当。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刻,或许您的选择不会是简单的‘拉蒙先生’或者‘您自己’。” “直接点,狄伦,我不想和你绕圈子。”尼莫的嗓子有点发痒,不祥的预感让他的脚底发冷。 “我坚持我的想法。无论是我的本体,还是您的真相,反正您很快会知道答案。在那之前,多留点充满希望的记忆对您有好处。”杰西耸耸肩,“我可是站在您那边的,不要怀疑这一点。” 尼莫做了几个深呼吸,竭力稳住自己的心跳。 “那么我换个问题。狄伦,按理来说我的力量应该比你强,但我感觉我们差不多。” “这个倒是可以告诉您,因为这是‘这个大小的血肉’容纳力量的极限。两只差不多的酒杯容量相似,但一个接着酒桶,一个接着大海。相信我,莱特先生,你比我强大得多。不要被面前的酒杯误导。” “很好。”尼莫说道。他抬起头,望向巷子上方狭窄的蓝天。 “看来于情于理,我都无法撬开你的嘴巴。那么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希望你愿意回答,狄伦先生。” “试试看?” “你说我面临的不会是‘奥利的命’和‘我的命’之间的二选一,那么它会是什么?” “唔,我想想看……” 杰西·狄伦脸上的笑容愈发淡薄。 “‘拉蒙先生’或者‘世界上其余生命,包括您自己的’,这样可能更接近些。” 第223章 恶名昭彰 尼莫意外的无动于衷。 面对杰西惊人的发言, 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明白了。多谢, 狄伦。” 杰西颇为惊奇地将眉毛高高扬起:“哎呀,您比我想象的要平静得多。怎么,您不相信我?” “不, 我当然相信你。如果我比你强大得多, 那么在这件事上说谎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尼莫摸了两把抹着泥灰的墙面。“如果说当黑章这些日子,我学到了什么——只要肯去找,选择总比看上去的要多。” “您真乐观。” “如果你真的认为一切不能被改写,我们注定陷入绝望, 那么何必将答案藏起来?”尼莫耸耸肩, 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微笑。 “因为我很无聊。”杰西非常坦荡地答道,“而且我也遇到过一件理论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它现在还在进行。让这样有趣的时光更长久些, 谁知道会不会有其他惊喜呢?” 两人相对而立,谁都没有真正放出气势, 但古怪的压迫感瞬间激荡四散。黑马再次缩起, 努力用体积有限的奥利弗挡住自己的健壮身躯。 奥利弗总觉得自己应该来点反应,毕竟他刚刚荣获“地表最强的杀人羊”这个称号。可看尼莫那副平和的样子, 他又发表不出半点获奖感言。 “别看啦。”在奥利弗第三次别过头的时候, 尼莫好笑地将他的脸推正。“你以为我会如何反应,冲到人群中央崩溃大哭吗?” “如果你想, 我可以和你一起。”奥利弗表情严肃, 语气诚恳。 “得了吧。”尼莫相对客气地指指杰西。“这家伙只不过表达了一件事——反正我们两个注定有一个想不开, 想要地表毁灭。之前我们一致认为这个倒霉蛋是我, 现在看来还可能是你,要哭也是你先哭。奥利,你会为了我毁灭地表吗?” “不会。” “是啊,我也一样。说到底,狄伦的猜想也不过基于他所知道的事实。他又不是……好吧,他姑且算神,但如果我没看错,他拿克洛斯先生几乎毫无办法。” 站在一旁的杰西响亮地啧了声。 “所以天知道地表到底受了什么威胁。赌一个金币,我觉得毁灭者是我的可能性更大。” “我愿意赌我的下半辈子。”奥利弗轻声回答。 尼莫闻言愣了几秒,他伸出手去,搓乱了奥利弗的头发。“好吧,我改改筹码。我也一样。” 杰西发出一连串更响亮的啧声。 “十分抱歉打扰两位,”他露出个假笑,“还有个相对不那么重要的情报。” “刚才克洛斯先生打算告诉我们的那个?”尼莫加重了“克洛斯先生”这个词组的发音。 “是的,原本教皇打算让我们四人护送侦察队,但现在临时增加了两位志愿者。一会儿你们两个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其他黑章?可是这风声传出去,不会有人愿意……” “你们刚好都认识。”杰西没藏住语调里的幸灾乐祸。 十分钟后,尼莫非常确切地清楚了杰西幸灾乐祸的原因。 中心教堂的人们特地腾出一个小礼堂,给侦察队和护卫人员作为会面室。现在拉德教的侦察队还没有到,装潢恰到好处的小礼堂里只有三个人。 艾德里安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灰鹦鹉正趴在沙发背顶端,一双鸟眼谨慎地瞄着杰西。而另一个人正站在洒满阳光的落地窗前,回过头来。 地平线佣兵团团长,戈德温·洛佩兹仍旧一身庄重而上档次的打扮,不过这次他没有佩戴地平线的徽章。洛佩兹先生冲推门而入的三人简单地点点头,就当打招呼。 奥利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将注意力从震惊中收回,转头看向尼莫—— 尼莫没了。 奥利弗头皮一炸,他连忙侧过身体打量四周,随后哭笑不得。 一个娇小的身影毫不留情地撞进尼莫怀里,直接把毫无防备的魔王先生撞得连连倒退两步,险些退出房间外。 “尼莫!”黛比·莱特看起来十分兴奋,佣兵小姐给了自家大哥一个足以勒断肋骨的拥抱。 “黛比。”如果不是深知自己的体质异于常人,尼莫还真不确定自己的肋骨会不会被勒断。“你怎么——?” “你们要跟拉德教的队伍去深渊调查嘛,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黛比挺起胸膛,“没了老帕特里克,你可是我最宝贵的亲人。” “……深渊内部可能会很危险。”尼莫小心翼翼地提示道。 “我知道,但团长都要去,我觉得问题不大。”少女比了个干脆利落的手势。“我会保护好你的!……哎好像这样说不太好,那么在拉蒙先生力不从心的时候,我会保护好你的。” 黛比在后半句特地压低声音,一边的奥利弗哭笑不得地看向天花板。 除去其他因素,目前看来,黛比·莱特本人的确是实力在地表排的上号的法师。他们还真没有多少借口将这姑娘推出去。 “话说回来,团长说过,你们清楚了他和拉蒙先生的关系……那他知道你俩的关系了没?” “他知道。”奥利弗揉揉额头。 “好吧,看来我不需要给两位打掩护啦。” 黛比看起来颇为遗憾。 “啊,如果方便的话,你们记得体贴一下团长的情绪。我想你们应该清楚……奥尔本政变前,黛丽娅公主取消了婚约。如今局面稳定下来,她却没有半点恢复婚约的意思。” 少女惆怅地捂住胸口:“了不得的噩耗,对吧?我们全团上下都十分悲伤——我们的团长就这样失恋了。” 奥利弗无言地瞄了眼戈德温,没有从对方身上感到半点心碎的气息。 “不用看他,看不出来。团长一直都把情绪控制得很好,但作为最亲密的伙伴,我们能察觉他的反常!他最近甚至开始吃甜食解闷,谮尼在上,他之前从来不这么干的。” 尼莫和奥利弗下意识看向杰西,然后迅速收回视线。 “这次也是,之前团长从来不会丢下地平线,自己参与这样危险的活动。超过九成的团员认定他想借机散心。”黛比把声音压得更低,“举动这样反常,相信我们,团长他肯定心都碎啦。” 黛比身后的戈德温投过无奈的视线,冲风滚草的两位非常坚定地摇摇头。 尽管尼莫完全猜不出戈德温特地参与的理由。和黛比不同,地平线团长不像会因为血亲只身涉险的类型。但他可以肯定,比起“失恋”,他宁可相信戈德温只是不放心奥利弗——他们见过黛丽娅·阿拉斯泰尔,说句公正的话,两人从性格上来说并不太合适。 黛比动情地抽抽鼻子,尼莫顿时一句否定的话也说不出,只得沉默地点点头。 “看来各位都见过面了。”戒律主教菲利克斯踏进房间,他的目光扫过杰西,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地平线的剑士戈德温·洛佩兹,法师黛比·莱特,没有需要登记的宠物或坐骑。风滚草的剑士奥利弗·拉蒙,法师尼莫·莱特,占卜师杰西·狄伦,外加宠物灰鹦鹉一只,坐骑……富勒山羊一只。” 戒律主教收起手里的羊皮纸卷,脸上的肌肉抽搐得更厉害了。“有需要补充的吗?” “我们还有一匹马。”尼莫老实地举起手来。 “深渊内部地形陡峭,不建议带上马匹。如果您担忧的是物资的问题,我们会用特制的魔动拖车来运输,沿途也有不少补给点。鹦鹉就算了,其实那只羊……” “它是我们的同伴。”杰西充满感情地说道,“我们习惯用它运输行李啦,而且山羊在岩壁上也可以自如行动,必要时还能当做应急口粮。” 杰西说前几句的时候,黛比脸上还有点赞同的意思,只可惜那点赞同在她听到最后一句时散得一干二净。 “那么这就是预定要护卫侦察队的所有成员。”戒律主教则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今天中心教堂将为各位提供食物和住宿。路上需要用的一般物资,有需要都可以向这里的神职人员提出。当然特殊的魔法道具或武器需要各位自行采购。我们会在明天正午集合并出发。各位都是经验老到的战士,应该非常清楚护卫工作要怎么做……还有其他问题吗?” “什么物资都可以吗?”尼莫再次举起手。 “是的,莱特先生。” “我想借用一下中心教堂的烤箱。” “……”戒律主教做了个深呼吸,勉强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当然可以,如果您真的需要。” “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特地购买的,我和黛比可以代劳。”戒律主教菲利克斯离开后,戈德温·洛佩兹终于开了口,语气不咸不淡。 “我们有四个人呢,哥哥。”奥利弗扬起眉毛。 “诸位最好不要在这里轻易抛头露面。”戈德温声音平板地嘱咐道。 尼莫皱起眉,回忆了会儿路人看到他们的古怪反应:“怎么说,圣地的人讨厌黑章?” “是讨厌风滚草。”戈德温沉声说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吗?” 艾德里安淡定地翻过一页书,杰西正在啃盘子里的零食,边嚼边逗弄蔫成一团的鹦鹉。奥利弗和尼莫彼此对视一眼,一齐摇摇头。 “你们‘偷走残火剑上的贵重宝石’的说法已经传开了。克莱门学院的一名普通学生因为在灾厄轮.盘押中风滚草,一夜暴富。随后不少人对你们做了研究。” “然后呢?”奥利弗咽了口唾沫。 “现在有种说法,就我个人而言,它更接近于某种总结——事实上,无论风滚草走到哪里,都会给所到之处带来毁灭。” “你们第一个委托人家破人亡,第二个委托人家乡被毁,第三个任务结束时,深渊教会的总部都没能逃过厄运。拉蒙先生是凋零城堡幸存者之一这件事也被人挖了出来,他们愿意将这笔账归于你们的’不祥’。虽然我们都知道,那的确是您毁掉的。” 奥利弗缩起脖子,心虚地看向地面。 “然后在克莱门学院,您在我眼前毁掉了伊萨梅尔大迷宫。虽然我没有在外指定是您干的,但是不少人愿意如此猜测。前不久,您和您的……莱特先生刚造访完佣兵公会总部几天,他们的上级恶魔就直接蒸发了。” 戈德温一脸麻木,尼莫紧张地搓了搓手掌,抓起纸笔,决定用其他事情来分心——戈德温脸上毫无疑问写满“我知道是你们干的”。 奥利弗干笑两声,抓抓头发:“真是了不得的巧合。” “是啊,真是了不得的巧合。”戈德温咬紧牙齿,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尊敬的拉蒙先生,我希望这次联合远征能够平稳顺利……否则你们’灾厄之队’的名号绝对会冲出奥尔本,直接传遍大陆。” “相信我,哥哥,我们会向这个方向努力的。”奥利弗比了个发誓的动作。 “哪个方向?!” “……平稳顺利的那句。” “总之,您需要知道。得知了这些传言,这次的侦察队估计不会给各位什么好脸色看,还请各位做好心理准备。”戈德温做了几个深呼吸,冷着脸凝视面前的血亲。 两人间的气氛变得越发僵硬。 尼莫见状深吸一口气,和黛比迅速交换了个眼神。 “这是我要的东西,洛佩兹先生。”尼莫唰唰写好纸卷,迅速叠好,双手递给戈德温·洛佩兹。“我们会把帮忙的钱也算上的,辛苦您了。奥利,嘿,奥利——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不过我得出门一趟。办点……咳,安抚一下我的马。”奥利弗犹豫了一会儿,抓紧一直放在贴身口袋里的对戒订单。 “去吧。”深知那匹马的臭脾气,尼莫了然地点点头。“我去中心教堂大厅转两圈,顺便想想有没有什么其他东西要带。” “是的,团长。我们有一大堆东西要买呢。”黛比啪啪地拍着戈德温的上臂,“时间不等人啊,多转转总有好处。” “我刚刚说过,拉蒙先生,您现在不适合露面。哪怕是在教堂四周……”戈德温执着地盯着奥利弗。 “没关系,我会换身衣服。就算他们认出来了,也会以为我是你。” “……” 半小时后,中心教堂外。 “团长。”黛比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臭着脸的戈德温,“您是在关心他们,或许语气温和点的效果会更好。” 地平线的团长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戈德温抱紧怀里的物资。将尼莫给的羊皮纸卷递给手上东西相对较少的黛比:“拉蒙太过懒散,看着让人生气。不过他应该听得懂,我没必要特地去哄他们。” 行吧。黛比深沉地想道,接过羊皮纸卷——毕竟他们的团长正在心碎,自己也不能要求太高。 “东西有点多,我们一会儿租辆拖车。尼莫没写多少东西,我们可以先帮他买完。”黛比说着展开羊皮纸卷,而后沉默了。 “莱特想要什么?” “新鲜胡萝卜,新鲜苹果,半口袋燕麦片,两大瓶糖浆。特别注明,一定要选最便宜的。” “……他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大概是想做某种点心吧。” “这种时候?” “……呃。” 看着词穷的黛比,戈德温仰起头,克制地长舒一口气。 他从未真正放下过对尼莫·莱特的警惕,但在这短短几秒内,他觉得因此特地前来的自己活像个傻瓜。 第224章 返程镇 既然拉德教愿意提供公用行李车, 戈德温和黛比不打算特地为他们节省多少空间。实力固然重要, 但他们即将面对的是充满黑暗、一片未知的深渊。 一点小小的失误或自以为是都足以致命——地平线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佣兵团,经过无数战斗,他们深知这一点。 戈德温完全不准备在道具和防护上吝啬, 地平线的两位返回时, 太阳已然下山,夜空中隐约能看见几颗星星。 由于所买物品太多,从阶梯陡峭的中心教堂正门进入不太方便。戈德温轻松地用法术操纵着拖车,决定从教堂后方进入。 “……记住我告诉你的话。” 这位佣兵之王的敏锐程度异于常人。尽管奥利弗刻意压低了声音, 戈德温还是第一时间将它从其他杂音中分辨出来, 他下意识停住步子。察觉异样的黛比同样停下脚步,集中精神侧耳倾听。 “我知道你不愿意被留在这,我也不想把你留在这里。唉, 毕竟你的身份特殊……带你下深渊总会有不方便的地方。”奥利弗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他的语调恳切而认真。“听话, 好吗?等我回来, 绝对第一时间来找你。” 黛比倒抽一口气,她面色严肃地站定。 “好啦, 别缠着我了。” 距离够远, 他们看不见人,只知道奥利弗的声音是从某个偏僻角落里传出来的, 带着无奈的笑意。 “我不会一直把你留在这里的, 你可以找个风景不错的地方歇歇脚, 别让人看到就可以。你知道, 我有办法找到你。别撒娇,我知道你不喜欢尼莫,可是我——嘿,说真的,不要乱发脾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们完全不一样?你能明白吗?” 少女气得猛跺一脚,把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放。她一把抽出袖珍法杖,气势汹汹地向声音传来的角落冲去。 戈德温操纵拖车跟上,终于追上了自家队员,他发现黛比正在和一人一马深沉对视。 很好,地平线的团长在心里叹了口气。奥利弗·拉蒙甚至开始疯到和马认真交谈了。 发现奥利弗是过去向他伸出手的那个小男孩,说没有触动是假的。戈德温能为对方做出的最大让步,便是把对尼莫·莱特的调查转移到暗处——否则只要莱特的真实情况没有调查清楚,他们便会永远处于对立的立场。 尽管奥利弗发誓尼莫·莱特不是恶魔术士,但他仍有被莱特欺骗的可能性。 若非黛比·莱特一口咬定自家大哥原本没有任何魔法才能,而路标镇的居民和档案也证明了这一点,戈德温甚至会本能认定对方是个强大的上级恶魔。 可惜没有上级恶魔会蠢到和一个毫无魔法才能的人缔结契约。 理论归理论,戈德温不打算因为这个彻底放弃追查—— 每次接近莱特,某种本能的恐惧便会从他的骨缝中溢出,冰水般寒冷,带有些许刺痛。那感觉非常轻微,但戈德温并不打算因此忽视它。 先不提女巫事件里,他感觉到的那股查不到源头的瞬间压迫感。单是在凋零城堡事件中,戈德温不认为奥利弗能一个人做到那样的程度。 结合前不久奥尔本政变中流露的情报,他不可能因为区区一个誓言,就安心相信莱特先生只是个无辜的恶魔信徒。 恋爱中的年轻人总是盲目的,会下意识忽略对方的可疑之处。 奥利弗·拉蒙非常强大,戈德温自问不会像黛比那样单纯因为担心而志愿行动。可归根结底,拉蒙还是他最后的亲人,如果尼莫·莱特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只潜伏已久的恶魔,他不能眼看着它把自己的血亲拉进死地。如今拉德教委托风滚草进行护卫,没有比这更好的调查机会了。 自己或许不是预言中最后的勇者,眼下戈德温不会再为这个问题执着。但他不会因此简单放弃保护地表和亲人。 戈德温摇摇头,再次用魔法拉起拖车。他决定把事情留给莱特小姐和拉蒙单独解决,自己尽快从面前两人一马的尴尬气息中离开。 他将尼莫·莱特点的东西送到厨房,随后回房间收拾行李,整理装备。隔壁始终没有动静,黛比八成随拉蒙去见莱特了。 戈德温垂下目光。他或许该为黛比感到开心,但这开心中总混杂了些担忧的味道。如果莱特真的只是一直在演戏…… 算了,他心想。至少在现在,尼莫·莱特还会是一位“好哥哥”。 一个人待到晚餐时间,戈德温终于再次回到小礼堂,打算享用任务开始前最后一顿平静的晚饭。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推开门,便听到一声惨叫。 地平线团长瞬间拔出圣剑,破门而入。 “不——!”莱特名义上的使魔,风滚草的那只灰鹦鹉正凄厉地尖叫。它被杰西捉住双脚,疯狂扑打翅膀。“放开我!放开我!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可是特别服务。”杰西语调温柔,“看我的甜心不在,我才特地悄悄话告诉你答案……是你问我的呀,我以为你想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的心都要碎了,亲爱的巴格尔摩鲁,明明你原来那么喜欢我。”杰西抓住拼命挣扎的灰鹦鹉,强行用脸蹭了蹭它的脸颊。“而且你和莱特先生也挺要好嘛,这算什么,歧视吗?” “救命!!!”灰鹦鹉整只鸟炸成个球,抖得厉害,恨不得把头缩进身子。 晚餐已经备好,可房间里只有风滚草的占卜师一人。尼莫·莱特和前任审判骑士长不知道去了哪里。戈德温收起剑,突然感觉心有点累。 “哎呀,欢迎您回来。”杰西食指抵住嘴唇,冲灰鹦鹉比了个“嘘”的手势,随后将手里抽泣的鹦鹉往沙发上一扔。 戈德温揉揉太阳穴,一时间说不出话。 “如果您在担心您的队友……可爱的莱特小姐在我们团长那边,刚刚他们去厨房找尼莫啦。至于我的甜心,唔,如果我没猜错,艾德他准是去做晚间祷告了。” 戈德温对风滚草这位臭名昭著的资深海蝎没有太大好感,他勉强扯出个微笑,还没想好说什么,从门里一股脑挤进来的四人就成功带走了杰西·狄伦的注意力。 黛比揉着脸,脸上还残余着一点点不好意思的痕迹。奥利弗正好奇地向艾德里安低声询问着什么,而尼莫·莱特将一个热腾腾的白布口袋放在餐桌不远处,敞开的袋口里飘出浓郁的烘烤香气。 “您想的真是太周到了,亲爱的莱特先生。这帮人可没有教皇大人上道,桌上都是些清淡的东西。他们完全没准备甜点。” 杰西立刻无视了戈德温。他蹭到口袋旁,拿起一块圈状点心,干脆利落地啃了一口。 “味道棒极啦,就是口感有点粗糙。” “因为那是马点心。”尼莫听起来甚至有点语重心长。 “没关系,我想它不会怪我的。” 看到尼莫踏进门,灰鹦鹉顿时扯开嗓子,发出难听的嚎啕。 “……你告诉它了?” “我告诉它了。” 这支队伍不正常。听着这些不知所云的对话,戈德温有点恍惚地下了判断。他拉开属于自己的那把椅子,决定把满耳朵胡话和尖叫甩开,精力全部集中到面前的食物上。 时间飞快地溜到次日正午。 和资金格外充足的地平线不同,风滚草的诸位没有准备太多魔法道具。富勒山羊被特许进入小礼堂,背上的负担并不算重。 虽然已经确定自己可以正常进入深渊,尼莫还是有点紧张。他原以为他们会被传送到深渊附近,然后从深渊口中规中矩地进入深渊—— “各位将会被传送到返程镇。” 几位神职人员摊开一方画有传送阵的巨大地毯,戒律主教菲利克斯一脚踏上毯子。 “那里是深渊和地表的交界,严格来说,算是地表传送阵能达到的极限地带。如果有对深渊魔力耐受不良的人,最好在现在服用药剂,或者佩戴好防护道具。” 昨晚还略显空旷的小礼堂此时人满为患。算上戒律主教,六十位拉德教信徒面色严肃,规整地站在毯子边缘。他们穿着不同制服,虽然在理论上清楚拉德教的职位构成,尼莫只能立刻认出其中的审判骑士。 “返程镇很安全。审判骑士先走,然后是执火人、唱诗班和护卫队,最后由助祭把物资带进去。”戒律主教菲利克斯指示道。 传送阵在材质古怪的地毯上亮起,穿着盔甲的骑士列成一队,安静地向法阵中央踏去。 “执火人?唱诗班?”为了防止过度相似的脸引起不必要的混乱,奥利弗乖乖将骸骨头盔戴在了头上。他贴近尼莫,小声发问。“我倒是听说过一点点唱诗班。” “执火人是他们的法师。”尼莫同样压低声音,在审判骑士们全部进入从传送阵中消失后,身着红袍的修士们拄着法杖,同样安静地上前。“看来是这些人。” 那么除开操纵魔动拖车的朴实助祭,剩下那位白衣人应该是“唱诗班”成员。 那个年轻人正坐在一张飘离地面的古怪扶手椅上,白色长袍下的裤管空空荡荡。 几道宽皮带绕过他的腰腹,将他固定在椅子上,让他不至于从座位上掉落。那青年戴着一顶怪里怪气的白帽子——帽子上画满繁复的金色花纹,帽檐极低,直接盖住了他的眼睛。 奥利弗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得跟上拉德教法师们的步伐,踏进那个闪烁光辉的传送大阵。 这是好事,尼莫一脸空白地想道。奥利弗的全部兴趣全在那位唱诗班成员身上,忘记了紧张,也暂时忘记了自己晕传送阵这回事。 而当他们抵达返程镇,脚踏上深渊的土地,奥利弗甚至忘记了虚弱。 作为旅店老板的儿子,在各个冒险者的吹牛聊天中长大,奥利弗自然听说过返程镇。如果说路标镇是离深渊最近的人类城镇,某种意义上,返程镇算是离地表最近的人类城镇了。 他知道返程镇位出于灰烬山脉某个山口较深的地方,但听说和亲眼所见往往是两回事。就算听过无数冒险故事,他依旧为眼前的景色震撼。 这里几乎没有阳光。 努力抬起头,他们仅能看到一点点天光。广阔的山洞口在这个距离看来,大小倒和太阳非常相似,只不过那光芒根本无法照亮地底。 返程镇是个建立在峭壁上的城镇,整个镇子没有正常意义上的“地面”。比起普通城镇,它更像是个由木材和金属打造、侧面黏在石壁的城堡,巨大但简陋。建筑与建筑之间互相叠加,无数桥与梯子彼此交错。堆叠在一起的房间中透出星星点点的温暖灯光。 连接中心教堂的传送阵被刻在与木制“地面”垂直的石壁上,人们甚至在周边体贴地搭了木台和台阶。 可在建筑的缝隙中,尼莫仍能看到脚下的黑暗虚空。 风滚草的两位就这么愣在传送阵前,如果不是被热心的黛比拖下木台,他们俩准要被紧跟在后的魔动拖车撞飞。 直到所有人就位,两个人还在平台边缘发呆——只不过奥利弗伸长脖子打量头上的天光,而尼莫扶着木台边缘的栏杆,一声不吭地瞄向深渊深处。 “欢迎来到深渊,各位。” 不远处响起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 “拉德教的队伍在最后到达,很好,这样三支侦察队就都到齐了。” 第225章 致命幻术 明明时间是正午, 黑暗和灯光硬是把气氛变为夜晚。 和风滚草表现得和游客一样的四位成员不同, 戈德温和黛比两人非常安静地站在阴影角落。无论来交涉的人是谁,护卫队都没有参与的立场。 风滚草的几位虽然不至于在这种严肃场合上前凑热闹,好奇心还是十分旺盛的。不远处的奥利弗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连忙收回望向镇子上方的目光, 将视线转向声音的主人—— 然后咕嘟咽了口唾沫。 出声的生物个头极矮,奥利弗第一眼差点没找到对方。那生物不到半个成年人高,穿着装饰奇异的短袍。它的脑袋有人类的两倍大,形状像颗饱满过头的蚕豆, 鼓鼓囊囊的后脑垂向地面的方向。头皮上没有毛发和鳞片, 只有层层皱褶。 它的脸上只有孤零零一只巨眼,其下是蛇一般的两道细缝,只有鼻孔, 没有鼻头。那东西的嘴巴比人小些,几乎被过于蓬勃的硬胡须埋没, 看起来让人有些不舒服。它的躯体和人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这生物的上身很长, 脊柱在背后虾米似的弯着,拐了两折的上肢几乎触地。 奥利弗在画册上看到过这种生物。 常年聚居在地底的独眼矮人。他们极端排斥阳光, 智商比人类普遍高些。虽然生性喜暗, 独眼矮人是货真价实的地表种族,并且是拥有自己辉煌文明的智慧种族之一。如果说地表哪个种族最适合探索深渊, 答案绝对会是这些偏执而排外的家伙。 他们不擅肉搏, 同时也对人类的冒险者系统不屑一顾。奥利弗从未在自家旅店中见过真正的独眼矮人。他紧紧抓住还趴在栅栏边的尼莫, 集中精神听着木台中央的对话。 “赞美火光。”戒律主教半蹲下身, 行了个古怪的礼。“尊敬的鲁戈大人。” “赞美火光。”那只矮人敷衍地哼了声,半眯起巨眼,用手中怪模怪样的拐杖点了点地面。“穆尼教的人类上午就到啦。我很清楚,你们和他们不对付,但我不想看到任何愚蠢的冲突——这里是深渊,我是唯一的指挥。” “是。”戒律主教好脾气地应道。 “我会给你们留些补给的时间,自己去找吃饭和休息的地方。下午三点,抽几个人去调查第一个受损法阵。” 独眼矮人的语调生硬,听起来不算愉快。 “第一个被破坏的大型传送阵在腐石林,离这不远,相对比较安全。记着,下午三点,把你选好的人叫到这里。护卫不用太多,三个足够。龙族出了两条龙参与调查,这次它们会抽一条一起去。” “明白。”戒律主教菲利克斯听起来松了口气。 “尼莫,我们可以看到龙啦。”奥利弗兴奋地猛拍尼莫,尼莫身子一抖,差点把肩膀上发呆的灰鹦鹉甩下深渊。 “说真的。”巴格尔摩鲁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你在兴奋个什么劲儿,啊?” “有龙一起?”尼莫抽了口气,试图掩盖嗓音中的激动。 “……我恨你们。”灰鹦鹉忧郁地喃喃道。 “那你是要留在这里?我想狄伦先生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跟你们走,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和尼莫猜的差不多,艾德里安和杰西明显对龙没太大兴趣,杰西看起来更想在返程镇来个探险。他情意绵绵地抱紧骑士长的胳膊,没有半点放人的意思。 名额竞争者少了两个,奥利弗非常满意。 另一边,在看到风滚草两位期待而祈求的目光后,戈德温狠狠抹了把脸:“……别那样看着我了,你们两个都去吧。我跟你们一起。”地平线佣兵团里有条货真价实的龙,戈德温有点庆幸自己没有透露过这个。 “团长!” “黛比,这只是第一站,你的大哥丢不了。” 确定可以一起围观龙后,风滚草的团长心满意足地找到了酒馆,和尼莫两人一起风卷残云地吞食了几盘炸蘑菇。他们甚至没有去逛的心思,吃完饭便开始在木台等待。 然后他们清楚为什么戒律主教要松口气了。 除了三名护卫,拉德教这边仅仅又派出三人。一位审判骑士,一个法师,以及那位古怪的唱诗班成员。穆尼教只派出了一位骑士,看了指挥的独眼矮人明显不打算让两个地表大宗教势均力敌地行动。 穆尼教的骑士被四五个独眼矮人簇拥着,表情中透出了一丝生无可恋的意思—— 龙的影响力惊人,大家显然对巨龙的战斗力非常放心。规模不算小的三支调查队只抽出了不到二十人。 木台边缘的栏杆降下,黑暗的深渊敞开怀抱。一阵飓风扬起,一条不怎么巨大的红棕色飞龙从深渊升起,转了个身,把尾巴接上木台。 脚踩上龙尾巴的第一步,奥利弗激动得整个人都在颤抖:“虽然龙好像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但是这——” “它们缩小过自己的身体,不然这条通路会彻底被它卡住。”戈德温冷静地指出,“和人类一起行动的时候,它们通常会缩到三米左右。” 尼莫小心翼翼地在龙背上坐定。这条龙在身上草草绑了几道绳子,算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临时抓手。戈德温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过来,他不太敢吭声,只能拼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 如果不是隔着戈德温,他简直想和奥利弗击个掌。 可惜等龙飞起来,这份兴奋顿时烟消云散。 龙背比他们想得还要可怕,这条龙压根不打算体贴背上各位的行进体验。它自在地飞翔着,紧贴布满巨大缝隙的岩层俯冲。大概俯冲了不到十分钟,它在其中最为宽阔的缝隙前来了个急转,灵活地钻了进去,紧接着一个急停。 连传送阵都不太能适应的奥利弗险些因此断气。 考虑到戈德温已然清楚两人的关系,奥利弗毫不犹豫地一条胳膊搭上尼莫的肩膀,整个倚了上去。他闭紧嘴巴,努力恢复力气,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 如果不是清楚奥利弗·拉蒙的真实实力,戈德温几乎要被他这样无用的表现彻底误导。事实上,的确有人被误导了。 “晦气。”拉德教的法师跳下龙背,稳步路过风滚草的两人,他特地压低了声音。“不要辱没谮尼的荣光,罪人。” 但转向戈德温那边时,他的态度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不少。 与他同行的审判骑士尴尬地缓了半步,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唱诗班的青年坐着他的椅子飘近,略带歉意地冲两人点点头。 “唔。”尼莫冲那个背影挑起眉毛,“你说得对,洛佩兹先生,我们的确不受欢迎。” 黑章本身就恶名在外,经历过这么多,他们倒不至于计较这种小事。 戈德温皱皱眉,没有多说。他饶有兴趣地望了会儿拉德教法师的背影:“跟上吧,调查要开始了。” 腐石林的样子和它的名字相差不大。黑红色的钟乳石随处可见,上下参差不齐,断口黏处连着血肉质感的细丝。远看活像一口沾满鲜血的怪物獠牙。 但这里并不黑暗。 高高的洞顶露出大块闪烁微光的晶石,人工安置的魔法灯照亮了这个广袤的空间。看得出这里经常有人走动,通路上的石头被各式靴底磨得很是光滑。 戈德温拔出圣剑,警戒地走在小队前方,而队尾由风滚草的两位殿后——两个人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时不时望向队伍里鳞片锃亮的龙。 “这里没有恶魔的气息。”尼莫嘀咕道,视线黏在龙背后的翅膀上。 “是的,我只能感觉到一点昆虫和小动物的味道。”奥利弗则盯着龙拖在地上的尾巴尖。“不会有什么危险。” “你们在度假吗?别说酬金,你们两个应该倒找拉德教的钱。”灰鹦鹉用嘴神经质地拔着羽毛,凉飕飕地提醒道。“别瞧那条龙了,前面的人停下啦!” 奥利弗和尼莫连忙收回视线。 一开始,两人并没有发现面前的景象有什么不对。 一圈壮观的石柱绕着一个巨大的传送阵,法阵正在沉睡,线条黯淡无光,某一角有粗暴的破坏痕迹。石柱之外的那些很明显是个人制造的小传送阵,相比之下粗糙很多,不过不少还散发着魔法波动,不久前应该还在正常运转。 独眼矮人动作极快,他们利落地冲破石柱间的封闭咒,一窝蜂在传送阵被破坏的角落聚集,细长的手指搓着法阵旁边的泥土,从杂乱的大胡子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奇怪声音。拉德教的法师摸出副眼镜,整了整袖子。确定衣角不会被泥土弄脏,他取下背上背着的小行李包,在法阵旁取出一整套看不出功能的工具。 龙打了个带着点火星的巨大哈欠,出神地望着洞顶岩壁上的发光晶石。 正如那个指挥的矮人所说,这里环境平和,安全至极。但尼莫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劲,那并非直觉,而是某种确实存在的古怪气息。 可他一时间说不清。 拍了拍身边的奥利弗,确定自己的身体没有被深渊影响后,尼莫闭上了眼睛。 魔力的流动轨迹瞬间在他眼前的黑暗中展开。那些细若蛛丝,杂乱无章的魔力流动来自自建传送阵,它们扭成一团,勉强连向深渊深处的某个方向。大传送阵的魔力流动轨迹则规整很多,回路通畅而清晰,连向极其遥远的某个点。 不对劲。 以他的了解,为了留出休整和补给的时间,大传送阵不会一次性传送太远的距离。某种意义上,这个法阵的确被人破坏了——它的目的地被改到了深渊深处某个未知的点。 另一方面,法阵上方的魔力流动也很古怪。它飞快地回转,如同黑夜中的萤火那样引人注目。 某个法术正在生效。 “离开那里!”尼莫当机立断,“现在,立刻!” 四个独眼矮人顿时扭过头来看他。他们尽管怀有疑虑,但无疑更加惜命,四个小矮子原地弹起,从石柱间冲了出来。拉德教的法师则皱起眉头,看起来没有听从的打算。 石柱圈外的龙又打了个哈欠。 离法师最近的戈德温反应极快,他一个无声咒出手,直接把法师轰离了传送阵范围。 “我的测试正做到一半!”法师愤怒地咆哮,勉强护住手里盛着一点液体的试管。 尼莫走近,将那支试管从法师手中抽了出来。他甩了甩试管底部的泥土,将它交到身边的奥利弗手上。 “检验法阵笔画上的土壤属性,安全性考察的第一步。” “而它马上就要完成了。”法师咬紧牙关,指指那条哈欠连天的龙。“我也没有发现附近有任何危险。” “奥利,你站到传送阵里面去,继续加热它。如果液体变为黑色,说明它最近被深渊魔法影响过,不透明的白色代表地表魔法。如果没有受到过任何干扰,它应该是澄清的亮紫色。” “胡说八——” 随后法师惊惧地卡了壳,而四个独眼矮人的胡子瞬间炸起,蓬松了一大圈—— 奥利弗手中的试管里盛满漂亮的亮紫色液体。 “这……” “因为奥利全心全意信任我。”尼莫弯弯嘴角,“现在你们知道现在那里盘旋的是什么了。奥利,你可以出来啦。” “怎么回事?”奥利弗摇着那支装有亮紫色液体的水晶试管。 “我刚刚说了谎,如果没有受到过任何干扰,它应该是澄清透明的无色状态。”尼莫用指尖敲敲奥利弗手中的试管,眼看着它变得清水般透明。“哇,奥利,你真的很信任我。” “高级幻术。”法师的表情很不好看,“用认知覆盖现实,谮尼在上……” “翻译一下。”奥利弗还小心地捏着试管,他用手肘撞撞尼莫。 “被物理破坏的一角只是幌子。”尼莫脸上的轻松表情渐渐消失,“有人改写了传送阵的目的地,并且覆盖上了高级幻术。奥利,你想,如果大家简单修好了传送阵,并且经验丰富的检验员得到了一切‘正常的结果’,接下来大家会做什么?” “启动传送阵,传送到下一个传送阵附近。验证一下可用性,顺便继续维修下一个。” “是的。一旦专业人士们得到了‘明确结论’的支持,确定被修好的传送阵没有问题,只凭我们几个护卫人员无法阻止接下来的传送。这就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我认为这个传送阵的目的地被改动过。” 站在几步外的戈德温背后一寒。 在尼莫出声前,就连他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那么真实结果呢?”地平线的团长低声发问。 那法师从奥利弗手中拿回试管。他皱着眉头画了个复杂的幻术隔绝法阵,随即把试管放在散发着白光的法阵正中。 试管中的液体现出虚空一般的漆黑。 黑色代表法阵最近被深渊魔法影响过。尼莫虽然就“没有受到过任何影响”的反应乱讲了一通,但这句话的确是事实。 毫无疑问,动手脚的是只恶魔。 第226章 最后的安宁 “……以上就是我们发现的全部情况。”戒律主教菲利克斯沉重地呼了口气。 仔细评估完第一个法阵的损坏状况, 一行人在晚上九点左右被巨龙送回返程镇。三支队伍的重要人员按照预定计划进行会议, 作为评估法阵情况的当事人之一,尼莫获得了一把靠近角落的椅子。 戈德温板正地贴墙站着, 头戴骸骨头盔的奥利弗则双手扶住椅背,站在尼莫身后。 侦察队租用了一间足够大的房间。只是返程镇的所有事物都比地表更粗犷些——木条缝隙还塞满灰尘,木制圆桌边缘黏有擦不干净的油渍。 于是尼莫没有学着其他人那样有模有样地将胳膊放上桌,他交叉抱起双臂,倚在椅背上,短马尾能扫到奥利弗的胸甲下方。 两人努力摆出副严肃的姿势, 而这个姿势已经持续了三个小时以上。 三个小时的会议,他们被迫反反复复多角度讲述在腐石林所见的一切。尼莫严肃地盯着面前的空气, 脑子里已然一片麻木的空白。 不过收获倒也不是没有,至少眼下尼莫终于弄清楚了三支侦察队的构成。 按理来说, 远征专用的巨型传送阵由地表所有智慧种族共有。 地表智慧种族的确不少,但不是任谁都乐意派自己的同胞探索深渊。如果说要找个最典型的, 精灵当之无愧——那群富有而精明的家伙比起亲自前往危险的黑暗,更喜欢用金币从别的种族那里买来最新的探索信息。 另一方面,守门人组织出资搭建了一座专门监测传送阵状况的小型城堡。 可惜连最精密的通讯水晶都不能跨越深渊与地表交流, 从地表取得深渊信息是件极其耗费金钱与精力的事情。场所有了,愿意在那里枯燥观测的强者依旧少得可怜。 于是种族代表们做出约定,每隔十年轮换一次负责观测法阵的种族。 尼莫此刻万分理解各个种族强者的心情,别说十年, 他在这里有偿呆坐三个小时都要当场昏睡过去。 而多看几眼这次侦察队的主要成员, 就能知道当前维护法阵的是哪群不幸的家伙—— 作为在人类种族中排名第一的宗教, 拉德教就算不想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姿态还是得摆出来。这便是风滚草和地平线护卫的三支队伍之一。 既然拉德教出手,一直紧随其后的第二大宗教穆尼教也坐不太住。第二支队伍里全部是穆尼教的人,这个极端排外的宗教甚至没有请外来护卫队帮忙。 第三支队伍中没有人类。为了防止人类达成同胞间的共识,向其他智慧种族瞒下重要情报,部分智慧种族愿意派出一部分成员,主要起到监视和协助的作用。 尼莫转转僵直的脖子,望向桌子对侧挤成一堆的独眼矮人和两条龙。 “嗯,嗯。” 终于,总指挥——独眼矮人鲁戈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动静。 “我们的人也这么说。所以现在我得提出那个问题了,菲利克斯·沃尔德伦。容易修复的物理破坏还好,诅咒、污染、魔法改造,这些毫无疑问在监测水晶的报警范围。” 他停顿片刻,浑浊的黄色巨眼扫过脸色很是难看的戒律主教。 “你们该不会是没有让法师及时维护法阵,以及给监测水晶充能吧。嗯,嗯?” “自然不会!您知道,这次发现异样的就是人类,而我们在发现问题的第一时间就通知了您。”戒律主教菲利克斯脸上扭出个有点勉强的微笑。 实际上,监测水晶还真的没有报警。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拉德教教皇没有等国王们磨磨蹭蹭踢皮球的意思。如果等那群王位上的老狐狸拖拖拉拉地走流程,还不知道要再等上多久。 老人家直接亲自砸下重金,从地表强行检查传送阵的状态,这才及时发现“所有传送阵都被人为破坏”这个事实。 无论对传送阵做手脚的恶魔究竟是谁,那都毫无疑问是只无比强大、并非常了解地表情况的上级恶魔。 可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在对方听来都会是狡辩。这回他还真得打碎牙齿咽进肚子,尽量摆出良好的态度,不去惹恼那位坏脾气的独眼领袖。 “唔,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两个不要命的人类在深渊下层乱转,碰巧偷看到破坏现场,这件事在下一次远征的时候才会被发现。” 矮人鲁戈的声音冰冷而嘶哑,态度没有分毫和缓。 “我们的人确定了传送阵末端的错误坐标,那是非常接近深渊之底的某个未知坐标。各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传送阵一旦启动,无数远征战士将会被传送到未知的荒凉黑暗中。那里没有回返的法阵,又深得要命,很难有异常回馈传回来。” “最糟的情况下,所有人会像绵羊那样愚蠢地走进传送阵,一队接一队被扔进致命的黑暗荒原。按深渊的大小来看,他们最终会在迷路过程中耗尽物资,力竭而死。而地表呢?地表反而会以为他们都被魔王杀死,傻乎乎地策划下一次远征。” 穆尼教的领袖聪明地保持着沉默,而戒律主教菲利克斯低下头:“十分抱歉。等我们返回地表,我一定会将您的话如实传达给各位国王。” “如果发现蹊跷的人是我们的人,人类骨玉配额的基数绝对要下调。”矮人有点遗憾地揪揪胡子,将黄眼转向尼莫。 “干得不错,年轻人。”他心不在焉地夸了句,“人类里也有几个能看的。” 尼莫尴尬地笑笑。 “接下来我们要提高警惕。”指挥鲁戈站在了椅子上,用拐杖咣咣敲着木桌。“人类,你们留下三分之一的队伍殿后。剩下的全员出动。” 独眼矮人发出阵叽里咕噜的念咒声,拐杖在空中划了几个难懂的符文,一张光点组成的巨大地图展开在众人面前—— “大传送阵不允许双向传输,不过深入阵和返回阵相隔不远。一直到幽灵咽喉,我们可以修复五套往返传送阵。虽然第五套在重力迷宫,修复起来会有点麻烦,根本问题在于第六套。” “我记得第六套是最深的那一对传送阵。”菲利克斯主动开口,试图和缓气氛。 “是。”指挥满是褶子和胡须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看这个趋势,我们需要考虑到第七套隐藏的应急传送阵也被破坏的可能。等过了重力迷宫,我们必须兵分两路,每支队伍带上一条龙。有疑问吗?” 会议室里的人类没人吭声,两条龙也没有发言的意思。 “很好。”矮人鲁戈用难听地声音说道,用拐杖指指门口。“队伍代表和重要成员留下,其他无关人员离开,现在是谈正经事的时间了。” 门外。 “我的胳膊都要僵了。”尼莫活动了几下肩膀,“老天,我得把整件事颠来倒去重复了五遍吧。独眼矮人真的讲究。” “毕竟人类很擅长撒谎。我们要不要去吃点东西,找一家新的酒馆怎么样?”奥利弗揉了揉咕咕作响的胃,长久的会议后,中午塞进胃袋的炸蘑菇早已无法起到它应有的作用。 就算两条龙统统留在了会议室里,饿得要命的奥利弗也对被赶出来毫无怨言。 “当然。”尽管不会真的被饥饿困扰,尼莫欣然同意。 “等等。”戈德温突然出声。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后背一僵,有点紧张地回过头来。 “拉蒙,我想和莱特先生单独谈谈。莱特先生,您介意吗?”戈德温面色严肃。 “我……呃……奥利,你去我们的房间等我吧,顺便看看巴格尔摩鲁的精神状态。”尼莫下意识整整领口,有点局促地弄平久坐产生的皱褶。“我稍后再去找你。” 奥利弗张张嘴,有点不安地看了眼戈德温。他倒不担心戈德温会在这种地方突然攻击尼莫,他有点担心尼莫被套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即使是现在,他的魔王依旧对说谎不太擅长。 可如果在现在强行留下,反而会显得可疑。 于是他只得故作轻松地点点头,挥了挥手。直到路过走廊拐角,奥利弗才敢挂上忧心忡忡的表情。风滚草的团长吸了口气,放开感知,努力倾听不远处的谈话。 “莱特先生,首先我代表地表向您致以谢意。”戈德温的声音郑重极了。 “不,没有那么……我当时只是直觉哪里有点不对劲,不要太在意。” “然后,恕我冒昧。”戈德温声音平静,语气礼貌。“根据现有情报,您似乎只是个运气有点差的恶魔信徒,而您的使魔也不过是只中级恶魔。” “……” “那是上级恶魔布下的复杂幻术,而您在所有人之前察觉到了它。就算独眼矮人会把它归为人类的伎俩,或者您特殊的才能……可除了你们自己,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风滚草的履历。我很清楚,您并非生来就有这样的能力。一个简单的问题,您是怎么做到的?” 糟糕。 走出一段距离的奥利弗转过身子,他必须找个借口赶回那里,想办法帮帮尼莫。他知道戈德温或许会起疑,看来他的这位堂哥并不打算因为他们的关系缓和就对尼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他没走两步,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温热的柔和香气掠过,杰西·狄伦止住了他往回走的步子,微笑着摇摇头。 “狄伦先生。”奥利弗微微皱眉,“请让开,我必须得……等等,既然您能计算未来,尼莫是不是不会露馅?” “不。”走廊油灯内橘黄色的火光照亮了那张漂亮的脸。“我的意思是,我去更加合适。本来我就有事需要和亲爱的莱特先生说清楚,这样刚刚好。” 奥利弗犹豫片刻,考虑到留给他做决定的时间有限,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另外。”杰西转过身去,长长的金发松散地披在后背。“不止莱特先生,您也需要知道这一点——” “在这里的我,计算不出关于未来的任何东西。” 返程镇对面,空荡的岩壁之上。 一个身影渐渐从岩壁中浮出,毫无滞碍。灰暗坚硬的岩壁似乎在那人面前变成了烂泥。 那个身影沉默地屹立在岩壁的一块凸起上,遥望着对面返程镇的灯光。那人全身覆盖着陈旧黯淡的盔甲,他伸出手铠包覆的右手,掏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球。 那个小小的水晶球内闪烁着模糊不清的星空,顶端嵌着一粒苍白的骨玉。 “有意思。”盔甲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怎么说?” “巴格尔摩鲁,那只柯瑞文扁蛇,它通过某种方法恢复了上级恶魔的力量。” “哎呀,这倒是少见。当初在克莱门学院,我完全没有看出来……看来它的实力甚至在我之上。并且……” “并且得到了什么人的帮助,彻底抹去了气息。”盔甲男子摸了摸身后的巨剑柄。“当时我也在克莱门那边,我很确定莱特和鹦鹉的反应不是现在这样,他准是发现了我们——尼莫·莱特比我们想的要危险。” “如果当初你答应我把莱特绑过去研究,不就没有这么多事情了。”通讯水晶那边的声音十分奇特,比起人声,更像是某种晶体的震动。 “是我判断失误。” “真少见,你居然会承认错误,鼎鼎大名的欧罗瑞大人。” “……” “好吧,我换个问法,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监视。” “以及?” “如果他真的打算站在地表那边,我会杀了他。” 第227章 重力迷宫 戈德温紧盯对面青年银灰色的双眼。 说实话, 他对“尼莫·莱特是上级恶魔”这一想法感到违和。地平线佣兵团作为地表第一大佣兵团, 这些年来, 戈德温本人接触过数个使用人类躯体的上级恶魔。 他非常擅长将它们分辨出来。 无论表面功夫做得多么到位,上级恶魔们的眼底总是透着些许冰冷的疏离。就算失去地表的血肉和躯体,对它们来说也只不过是力量与健康的损失——如同人类肢体上无关紧要的部位被砍出一刀深可见骨的伤口,让人疼痛、不快和虚弱,然而通常不会致命。 它们和地表其余生命对于“存活”这件事的定义从根本上不同。 在“恶魔杀手”欧罗瑞剔除掉那些野心勃勃的疯狂家伙后, 剩余的多是来游玩取乐的类型。在上级恶魔们看来,这更接近一场在深渊操纵地表木偶的游戏,它们只需要简单遵守欧罗瑞定下的游戏规则。 而对于真正的地表种族来说, 地表的躯体代表仅有一次的生命。 无论恶魔们如何伪装,它们都无法真正理解这个游戏场里的其他生命对于“活下去”的执着。强大的力量则加剧了它们的冷漠与疏离。 他从未看错过。 可尼莫·莱特的肢体语言没有太多被戳到痛处的瑟缩。面对“如何看破上级恶魔的幻术”这个问题, 他看起来的确有点尴尬和苦恼。 风滚草的黑发法师挠挠脸颊, 呃了几声, 似乎在纠结措辞。 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恼怒和阴暗, 甚至有点愧疚。 尽管不打算对男人之间的爱情发表什么看法,戈德温也做不到欺骗自己——当莱特先生看向自己的堂弟时,眼底的柔和与眷恋不会说谎。 太过矛盾。 戈德温安静地站在走廊上, 等待对方给他一个答案。他的本能在疯狂叫嚣“这个人很危险”, 长期积累的经验却十分笃定地告诉他,尼莫·莱特的确不符合他所熟知的上级恶魔特征。 实际上,刚刚经历完三个小时枯燥会议的折磨, 脑筋有点生锈的魔王先生彻底没了主意。 自己必须尽快给出个相对自然的答案, 尼莫焦急地心想。 在法阵边出声提示的时候, 他就料到了可能会有这个局面。但当时情况特殊,他不可能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而保持沉默。 尼莫原本寄希望于戈德温像其余强者一样自己臆测个可能的做法,或者轻松地将它推到“黑章那些龌龊阴暗的技巧”上。当然,以防万一,他事先也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可戈德温正无比认真地盯着他,表情严肃至极。一两句开玩笑似的谎话也就算了,尼莫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当着熟人的面长篇大论式胡诌八扯的勇气。 “呃……这个要怎么说呢,其实……” “其实这件事不太适合告诉您。” 熟悉的慵懒嗓音响起,一条胳膊无比自来熟地从身后搭上肩膀,尼莫瞬间猜出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 杰西·狄伦露出他招牌的甜蜜笑容:“我们的法师有点内向,您看到他的样子啦。我来说吧,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亲爱的莱特先生。” 尼莫僵硬地点点头。 “是这样的。莱特先生的那只灰鹦鹉其实是只上级恶魔。”杰西摸摸下巴,“它的种族比较少见,刚好拥有对幻术敏感的特殊本领。” “上级恶魔不可能选择鹦鹉这种魔法才能极低的动物躯体。就算能更轻易地获取契约,鹦鹉的肉体脆弱至极,无法发挥出太大的力量。这不合理。”戈德温立即指出。 “当然,当然。”杰西笑吟吟地继续道,“莱特先生和拉蒙先生可没有骗您,那只鹦鹉在我加入时还是中级恶魔呢!您知道,有一回它自己偷偷离队,跑去了深渊教会。” 金发青年非常自然地将法杖从尼莫手中抢了过来。 “这可是拉德教都无法看透的强大道具,您瞧,您应该能感受到了这里头异常强大的上级恶魔气息。那只鹦鹉找到的它,我们的小鹦鹉绝对有一番奇遇。” 尼莫沉默地扫了眼落地灯杆为材料的手工法杖。打心底佩服杰西胡说八道的能力。 狄伦先生完美地混杂了真话和谎言。自己的法杖的确带有足够强悍的上级恶魔气息,毕竟那骨球里可是寂静教堂的白色恶魔——科莱斯托罗在教堂附近淤积数百年的恶魔腐毒。 也不知道那只魇豹现在怎么样了,尼莫走神了几秒。 戈德温头疼地接过法杖:“你是说,你们队伍里的恶魔升级了?” “是的,这可不是能拿出来四处宣传的好事。莱特先生没有被它附身,严格意义上来说也并非恶魔术士,我们团长可没有乱发誓。”杰西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您知道您对恶魔的态度……另外就像您说的,它就算升了级,血肉的力量还是被鹦鹉的躯体限制。归根结底,它没有那么危险。” 那只灰鹦鹉看上去确实胆小得要命,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它看起来都一副哆哆嗦嗦、战战兢兢的样子。戈德温凝视着法杖顶端漆黑的骨球,严肃地思考。 按照杰西·狄伦的说法,这种表现的确也说得过去。它并未适应真正的上级恶魔这个角色,而现在的奥利弗·拉蒙绝对能对付一个附在灰鹦鹉上的上级恶魔。 “我明白了,多谢解释。”戈德温冲杰西冷漠地点点头。“这件事确实不适合宣扬,你们最好看好那只鹦鹉。如果它有试图更换人类躯体、缔结契约的行为,我的确会插手。” 然后他转向尼莫:“抱歉,莱特先生,耽误了您的时间。” 尽管凯莱布村女巫事件里的恶魔气息仍然无法被解释,但说到底,他也缺乏它与风滚草有关的确切证据。心底虽然还有残存的违和感,可因为莫须有的猜忌持续缠着对方……这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戈德温礼貌地递回法杖,转过身,暗红色的披风角划过空气。 确定戈德温走远后,尼莫叹了口惊天动地的气:“谢了,狄伦。” “顺便而已。”杰西摸摸下巴,“其实我是来找您的,亲爱的莱特先生。” 尼莫挑起眉毛。 “你们知道我是谁,所以我需要提前提醒你们一声——越接近深渊,我的力量受到的压制越大。现在的我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你们最好不要因为我没有表态,就默认一切安全。”杰西脸上的笑意有点僵硬。 尼莫沉默了片刻:“你在深渊中会有危险吗?我是说会危害到性命的那种。如果实在勉强,你可以留守在这。这也是护卫工作的一部分,我想奥利不会介意的。” “倒不会到危害性命那种程度。如果我这个身体完了,影响估计和上级恶魔失去一块血肉差不多。只是……唉,算啦,我应该不至于那么倒霉。” 金发青年耸耸肩膀,语调轻松。 “我不至于因为这个离队,毕竟艾德肯定会跟着你们一起走。我只是提个醒而已。” 接下来的计划出奇得顺利。 在第一个法阵上差点吃了大亏,接下来的侦察队行动极为谨慎。他们不再试图修复法阵,而是在不启动它们的前提下尽可能记录数据。 至于在这条通向深渊的道路中下降,三支侦察队完全凭借两条巨龙以及冒险者们的自建传送阵——虽然速度慢、不稳定、法力的耗费度令人咋舌,好歹不至于出现什么要命的突发状况。 最初三周,这样的做法还是行得通的。一切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袭击。要不是悄悄破坏这些大型传送阵要求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人们简直要认为这只是某只恶魔心血来潮下的恶作剧。 “嗯,这是第四套了。”指挥鲁戈挥舞着他的短拐杖。“数据都记录好了吗?” “是,鲁戈大人。” “接下来要更加小心。”独眼矮人转动着眼珠,“这里的深度已经超过地下二十公里,地表的即时通讯手段应该已经失效了。诸位务必记得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信息,一份用傀儡鸟带到返程镇,一份备用,以防万一。我警告你们,尤其是人类——别妄想用深渊通讯法术省事!不管敌人是什么类型的恶魔,都不能给它们窃听情报的机会。” “是,鲁戈大人!” “接下来……嗯,你有想说的?” 两条龙凑上前来,一直背负风滚草各位的红棕龙一动不动,而和他搭档的那条蓝龙伸出前肢—— 【这里太深,我们不会再用飞行的形式下降。】 和独眼矮人不同,龙的声带结构使他们无法使用人类的语言。而大多数龙并不喜欢专门为了交流而特地将自己变成人形。他们往往会采用更简单直接的形式——用光在空中书写。 【深渊魔力的浓度过大,再这样快速下降,我们可能会出现晕眩和乏力的情况,说不准会不会半空坠落。这不是商议,是声明,飞行结束了,我们会和你们一起爬下去。】 “噢,我猜到会有这个。”矮人鲁戈不在意地摆摆手。“当然,接下来大家都得用手和脚——你俩注意休息,好好警示就够了。” 蓝龙哼了声,就当同意,红棕色的那条头一点一点,看起来马上就要睡着了。 有那么一瞬间,奥利弗露出了丝接近于庆幸的表情。 事到如今,比起骑到处乱飞的龙,他真的更喜欢自己爬下去。 这三周多来,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要简单得多。虽然也遭遇过几次险情,但那大多是和恶魔族群不期而遇,对方摆明了没什么图谋。硬要说的话,的确有几群特别难缠的中级恶魔偷袭,只不过都被冲在最前方的他们轻松击退。 在返程镇留下了一部分兵力,侦察队的人不多,护卫起来难度不算太大。 不过越发浓重的黑暗着实让人胆寒。 随着他们在深渊中越降越深,恶魔的体积开始两级分化——大的犹如漂浮在空中的鲸鱼,小得接近蚊虫。它们散发着诡异的光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四处游走。 避免吸引到致命的敌手,只有队伍首尾燃了深渊魔法为能源的魔灯。 其他人都佩戴了特制晶石,将四周的人用一条不算太坚固的魔力绳索连接在身上,在黑暗中谨慎地向下前进,随时注意身边同伴的状态。 奥利弗算是清楚了为什么远征大军要特地用大型传送阵往返。 在黑暗中进食和休息,在黑暗中前进的滋味是真的不好受。他至少还能在休息时搂住尼莫,感受恋人温热的体温。如果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光是保有理智都是件费力的活计。 更别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无数畸形的怪物沉默地瞄着他们。 他随时保持着感知的开放,曾亲眼“看”到过一个法师无知无觉地踩过一只怪物外翻的嘴唇。好在那巨物正在沉睡,彻底无视了这群行进中的“地表蚂蚁”。 饶是他实力惊人,也忍不住一身冷汗。 这还是指挥事先选好“最为安全”的通路。 好在削减后的侦察队也就一百多人,行动相对紧凑。如果换成上万的军队,这怪物只需要舌头一卷,就足以把整个队伍打成一盘散沙。 “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奥利弗捏捏手心恋人的手掌,黑暗太过浓重,仿佛在眼球上黏了一层墨。“如果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没有,放心。”尼莫的声音钻过黑暗,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带着点笑意。“比起我,你该关心一下……咦?” 一瞬间,灯光大亮。 矮人鲁戈显然下了某种指示,队伍中的备用浮灯整齐地飘起,照亮面前的岩壁。 那岩壁黑黝黝的,粗糙如同海边的礁石。它上面满是孔洞,整支侦察队正站在最大的那个岩洞面前。 岩洞深处隐隐透出些火光。 “岩洞中允许使用照明,你们最好提前让眼睛适应一下光线。”矮人难听的嗓音被魔法放大了不少。“过了岩洞就是重力迷宫,把你们的重力摆准备好,都给我紧张起来!” “没问题吗?”奥利弗紧张地说道,“为什么我觉得’重力迷宫’这个地名有点耳熟?” “还记得当初在加兰的时候,和戴拉莱涅恩合作的那只上级恶魔吗?”尼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当初好像……把它从地表扔到了这里。” “……那个重伤了你的?我记得叫威瑟斯庞。”奥利弗嘟囔道。 “是这个名字。”尼莫严肃地盯着面前的岩壁。“而且我感觉到它了。” “它,呃,现在怎么样?” “非常不开心。” 第228章 遇袭 越过岩洞, 明明暗暗的火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尼莫无声地倒抽一口冷气。 他们深入深渊通路的时间早已超过三周,他感知过不少奇异的地貌。但如此直观地用双眼看到面前的怪异情景,这还是头一遭。 火光来自火焰和岩浆,将整片空间映照得通红。岩洞的出口处连着“地面”, 可那些巨型岩石没有正常地向前延伸。 他们活像正站在一根被摔破的玻璃管内, 四面八方都是支离破碎的地面和骇人的裂痕。 大部分岩石安静地悬在空中, 如同一座座悬空的山峰。小部分在游走, 时不时碰撞,而后黏连在一起。 橙红的岩浆和火焰, 漆黑的岩石,以及无尽的烟雾——他们看不见这片空间的边界,除去他们进来的岩洞,随着火光的影响减弱, 另外各个方向都是填满烟尘的黑暗。 可他们能看见巨型岩石间游荡的恶魔。 这里仿佛一片灼热空气、滚烫岩石和烟雾混成的混乱海洋。尼莫能看到几只枯枝水母在远处的空气中慢腾腾地浮动。再近一点,有几根粗壮的肉质触须——或是足部——包裹着他们附近最为庞大的漂浮岩山, 巨大躯体延伸进远方的烟雾,看不清全貌。 小型恶魔在岩石表面攀爬, 无数种怪物来来往往,四处游弋。 尼莫侧过脸,看向另一边——一只巨大的棕黄色瞳孔正对着他们,看不清眼球的界限在哪。没有眼白的蜂窝形瞳仁转来转去, 复数的瞳孔令人不安地扩大缩小。 别说几个月前的自己, 现在的尼莫都有点脚软。噩梦不足以形容面前的景象, 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是被人怀着恶意灌了麻痹脑髓的致幻药。 奥利弗从喉咙里挤出一口叹息, 狠狠抹了把脸。 尼莫非常理解他的心情,如果只论外表,和面前这些比起来,黑章测试时遇到的西摩尔蠕虫都称得上清新可爱。 眼下魔王先生还没有真正意味上的回到家乡,就已经开始期待返回地表。 “随时确定你们的重力摆状况,它们会帮你们找到重力朝向。移动中最少一分钟确认一次,不要心存任何侥幸。那几个新人,别瞧那只眼睛啦!你们在这里最可能的死法是摔死。”指挥鲁戈对面前的扭曲景色不为所动,“继续前进!” 地平线的两位表情同样毫无波澜。 自己甚至不如不到二十岁的黛比冷静。尼莫使劲甩甩头,竭力找回清醒,顺便拨弄了下面前的重力摆。 它像是一个被均等切成四部分的金属环。四个大小相同的金属圆弧飘在他的腰腹四周,随着他身体的转向而转动。 每个圆弧中心用细细的金属链吊着个晶石坠子,坠子做成了尖锐的圆锥形状,尖头向下。这些坠子倒不会随着他的前进而摇摇晃晃,它们缓慢地移动,坚定地指着某个方向。 还没等他新鲜完,一声惨叫便从队伍前方传来。这次戈德温没有动,反应最快的是黛比——少女利落地一甩法杖,把那个倾斜着上飞的人拽了回来。 不,不对。尼莫望向那个挣扎的人影——那不是斜向上“飞”,而是斜向上“坠落”。 “我说过,不要心存侥幸。你们以为这里为什么叫重力迷宫?” 独眼矮人尖声咆哮。 “如果你们像傻瓜一样闷头向前冲,每一脚都可能踩空,然后摔死在某块石头上——这里的重力朝向是乱的!你们听不懂通用语吗?乱的!” 出事的穆尼教骑士喘着粗气。在橙红的火光下,仍能看出他发青的脸色。 “这是我最后一次强调这事。”独眼矮人咳嗽两声,不再出声。 一段小插曲后,队伍安静了不少。人们时刻注意着重力摆的指向,前进速度堪比在草丛中散步的野鸭。 重力方向一片混乱,他们前进得前所未有的慢。侦察队队员们顺着重力摆的指示在岩块中上下攀爬,先不提体力的消耗,光是视野的频繁倒转就足够使人不适。 眼下侦察队好不容易找到一块较为平整的漂浮岩台,开始在原地整顿休息。 空气滚烫而浑浊,一向多话的杰西都闭了嘴。他只是简单地给富勒山羊上了层防护罩,防止风滚草这位重要成员热出毛病,提前变成队伍的加餐。而杰西身边的艾德里安·克洛斯拿弓的手就没有放松过。 骑士长的后颈裸露在外,上面精神牺牲的血印还十分新鲜。 地平线的两位则在队伍最前方,守着一路指挥的独眼矮人鲁戈。奥利弗手握安息之剑,面无表情地守在侦察队一侧,并竭力无视那只打量自己的巨大眼球。 “那是岩鲸,理论上非常温顺。”尼莫小声嘀咕道,鼓起勇气又看了眼那只巨眼。“……理论上。” “威瑟斯庞呢?” “它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只上级恶魔,再远点还有一只。就算是深渊,上级恶魔也不是随处可见的,不要担心。” “我倒不是担心……等等,尼莫。”奥利弗的声音陡然一沉。“那边有人。” 尼莫正试图把一块肉干塞进嘴巴,听到奥利弗的警告,他下意识停住动作。拿肉干的手转了个弯,将它塞给了他肩膀上闷闷不乐的灰鹦鹉。 这里不可能有人。 通常想收集些珍奇矿物,或者狩猎特定恶魔的冒险者们会在深渊通道的十公里深度内活动。没有经验丰富的带领者,前往二十公里以下的深度纯粹是送死。就连这次目睹大型传送阵被魔法改造的冒险者,也不过是迷了路,一不小心跑到了十二三公里的深度。 不过尼莫没有立刻反驳奥利弗。 自己的恋人在塞满冒险者的旅店长大,尼莫相信他也清楚这一点。于是他只是握紧手中的法杖,看向奥利弗所指的方向。 奥利弗没有说错。 他们所在的大石台与另一块岩山相连。火焰燃烧的烟雾中,几个人影正摇摇晃晃地接近。尼莫先前没有注意到这股微弱的气息,可既然目标送到眼前,魔王先生瞬间认出了那是什么。 “肯纳的洋娃娃。”尼莫头皮一炸,“奥利,快,让所有人退后。我们立刻顶上去。” 虽然脸上还挂着疑惑,奥利弗没有耽误时间。他几乎在下一秒便伸出手,在队伍上空来了个亮蓝色的示警符文。 重力迷宫不是个适合快速后撤的地方。侦察队迅速收缩,由戈德温的防护罩围好。 “哇,尼莫,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呢。”黛比愉快地说道,随即毫不掩饰地抽了口凉气。“谮尼在上,肯纳的洋娃娃……幸亏你发现得及时。” 少女回过头,在戈德温的防护罩基础上又立起一层防护壁。 “请求法师支援。”做好战前准备后,黛比用清亮的声音要求道。“骑士们也请注意四周,这东西从来不会从一个方向袭击——我们会顶住主力,剩下的麻烦各位啦。” 奥利弗不怎么适应地站在戈德温身边,半是紧张半是好奇地望向烟雾中的“人影”。 看清对手后,他的好奇顿时散了个干净。 肯纳的洋娃娃只是“看起来”刚好接近人形,看清楚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它的躯干比正常人类要纤瘦些,四肢细长,关节处十分接近昆虫,甚至带有硬刺。本应该是头颅的器官上一片空白,只有堆叠的十数个不规则孔洞。镂空的“头颅”中有什么东西摇来晃去,若隐若现,击打出动听而让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 “数量太多。是我们入侵了他们的领地还是……?”奥利弗咬紧牙关。“或许撤退更有效。” “不,它们只是饿了。”尼莫看了眼身边奋战的戈德温,扬起法杖,黑影瞬间把十几只恶魔甩了出去。它们沿着纷乱的重力下落,坠向虚空。 “并且受了什么东西的指挥,它们平时不会这么有技巧地躲避。”艾德里安很是确定地补了一句。 这种中级恶魔移动速度极快。它们四肢着地,兽群一样冲上前来,动作又灵活得要命。眼下与这些瘆人的东西战斗,难度堪比用重剑去劈砍一根在空中乱飞的羽毛。 尼莫几乎在用黑影扫荡,但这些东西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怎么都丢不干净。奥利弗毫不留情地挥舞安息之剑,棕黄色的粘稠体.液从怪物的断肢中喷涌,散发出格外难闻的恶臭。杰西的状态似乎不太好,他站在艾德里安身后,向恶魔投掷淬毒的匕首。 就算经历了这么多,经验的差距依然明显—— 骑士长拉弓射箭,一箭最多能射碎三只恶魔的头颅。戈德温的动作同样果决,招招一击致命。他身边的黛比进攻了会儿,很快决定调整战斗方向,全心全意支持戈德温。 身后的厮杀和怒吼声同样不绝于耳。黛比说的没错,这东西完全不打算从一边攻击他们。 尼莫已经尽全力去抹掉这些东西,可就结果而言,他的一切努力就像在暴雨天试图擦干桌子那样毫无效果。肯纳的洋娃娃擅长隐匿气息,巢穴隐蔽在空间夹缝中。他一时找不到它们的老巢。 他们必须尽快搞清楚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们的人身安全不会有问题,但他们要保护的对象绝对撑不下去。考虑到脚下不堪重负的石台,以及身后脆弱的人类侦察队,尼莫不敢有太过火的动作。 先破坏巢穴是他唯一的选择。 “狄伦!”尼莫提高声音,“你能找到它们的老巢吗?我感……看不到!” “隐匿不会让它消失。”杰西将两把匕首分别在左右手旋转,漂亮地劈开两只上前的恶魔。“用点心,莱特先生!……哎呀,衣服都弄脏了。” 尼莫咬着牙将数十只恶魔击飞:“奥利,帮我顶一阵。” 得到恋人的肯定后,尼莫迅速后撤一步,闭上眼睛。 这次他是真的流下了冷汗。 肯纳的洋娃娃巢穴——如果是指那片紧凑在一起的黯淡星点,现在它模糊不清,正在星空中四处跳跃。他只知道它就在附近,却找不出确切位置。更麻烦的还在后面——不知为何,威瑟斯庞正在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全速前进。 如果是威瑟斯庞正在指挥这些东西…… 风滚草的成员不会有事,他们也能保下地平线的两人。但侦察队成员过于脆弱,威瑟斯庞杀死他们只需要短短一瞬。 重力迷宫又极度不适合快速逃跑,这绝对是对方计算好的。 明明从自己身上感知到了魔王气息,威瑟斯庞为什么还要来这边?如果对方是冲自己来的—— “奥利,我可能需要离队一阵。”尼莫快速说道,将软趴趴的鹦鹉从肩膀上拿了下来。“巴格尔摩鲁状态不太好,你帮我看好它。” 被毫无斗志的上级恶魔血肉吸引,本来在攻击奥利的一只洋娃娃伸开尖锐的指爪,直直向鹦鹉戳来。尼莫下意识将瘫着的鹦鹉护在怀里。他伸出胳膊,带有诅咒的指爪刺进皮肉,划开一道血口。 恶魔的爪子当即骨折,而那血淋淋的伤口很快愈合。黑影直接把那只企图再次攻击的恶魔甩飞。 “威瑟斯庞在接近。我知道巢穴的大概方向,你的话应该能够把这块石台推远。我……可能会使用一些破坏力比较大的招式,你得带大家离远点。” 小心地看了眼戈德温那边,尼莫的声音更小了。 “可是如果你受了重伤。”奥利弗又劈倒几只恶魔,声音嘶哑。“还记得上次和威瑟斯庞的战斗吗?万一你又回到那种状态……我是说万一的话。” 这里是深渊,谁都不知道那个基于“认知”的所谓法则会不会因此临时改主意,将尼莫拖回深渊之底。 “我知道。”尼莫沉声说道,“相信我,我不会伤成上次那样。” “放出气息不行吗?” “一会儿我会试试的。不过血肉和本体不是一回事,威瑟斯庞明知道我……嗯,它还是冲了过来。或许它有所准备。” “我明白了,我和你一起去。”奥利的语调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巴格尔摩鲁可以跟着杰西。” “不。”灰鹦鹉发出微弱的抗议声。 “别任性!”两人一同低头吼道。 “我很好奇。”灰鹦鹉鸟眼在尼莫胳膊处的血迹上溜了一圈。“为什么你们两个总喜欢把我当只鹦鹉?” 风滚草的两人一边击飞恶魔,一边努力用表情表达自己的茫然。 “我去吧。”巴格尔摩鲁小声说道,“我也是上级恶魔。” “你的确是。但你在这里的只是一块血肉,而威瑟斯庞是完整的本体。就算你有我的血,这样也太乱来了。” “我知道!”灰鹦鹉竖起羽毛,尖起嗓子。“我有脑子,我受够了你们这群看不起人的混球!听着,莱特,一会儿我会呕出大部分血肉。你把它往那个方向扔——” 它用鸟翅膀指指一个方向。 “我会留一点点血肉确保这个身体的暂时存活,不劳费心!” “如果你想用这种方法浪费血肉,让意识回到本体……”尼莫喉咙有点发干。 上级恶魔如果想要意识回归本体,必须销毁或者放弃运到地表的大部分血肉,使得血肉无法容纳意识。回归本体后,分离的血肉再也无法使用。 这部分力量类似于地表游乐场的“入场券”,无法回收。对于不怎么强大的那类上级恶魔来说,每份力量都无比宝贵。再考虑考虑偷渡地表的难度,它们更倾向于用这块血肉在一个躯体上长久附身,最差也是在不同躯体中辗转,缓慢消耗。 几乎不会有恶魔主动销毁血肉,就像不会有人类花费重金购买一顿晚宴,吃一口后就将它们扔进垃圾箱。 “谁要浪费啦,谁要浪费啦?”巴格尔摩鲁愤怒地拍打翅膀。“你忘了我是什么了吗!让你扔就扔——” “尼莫!”奥利弗出声提醒。 其他人可能无法察觉,但他和尼莫非常清楚,洋娃娃们的攻击速度愈来愈快,而威瑟斯庞离他们也越来越近。 灰鹦鹉仰起头,严肃地望着尼莫,而后它双眼一闭,往地上一躺。 紫黑色的肉块从鹦鹉身上漫出,它蠕动着聚合到一起,然后咕噜滚到一边。地上的鹦鹉双目紧闭,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只不过生命气息已经降至最低。 没时间犹豫了。尼莫挥开聚集上来的恶魔,将软绵绵的鹦鹉躯体揣进口袋。奥利弗则拾起肉块,将它向巴格尔摩鲁示意的地方扔去。 肉块很快消失在虚空中。 “接下来呢?”听到身后防护罩的破裂声,奥利弗咬咬嘴唇,向侦察队的方向退去。 “相信它吧,大概。”尼莫紧张地望向前方。 威瑟斯庞即将到来。 一只六只脚爪的怪兽从烟雾中出现,它比他们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岩山都要庞大。就外型看来,它没有皮毛,表皮覆盖着厚厚的角质。它也没有脖子,形似蝙蝠的头部直接嵌在躯体之上,整只侦察队的队员堆在一起还不够它一颗牙齿的大小。 没有料到会专门有上级恶魔钻到重力迷宫里为难他们,侦察队里的独眼矮人们齐刷刷地发出惨叫。正在队尾扫荡恶魔的两条龙腾空而起,不再顾忌前进路线,肉眼可见地恢复原形,准备舍命一搏—— 一条谁也没有见过的蛇形恶魔从烟尘中钻出。 它的个头甚至比威瑟斯庞还要大上几分。那条扁蛇身体边缘的无数眼睛闪着红光,它飞快将威瑟斯庞缠起,如同蟒蛇勒住一只斑鬣狗。将敌人束缚住后,扁蛇裂开头部异常巨大的嘴巴,一口咬上威瑟斯庞的身体。 紫黑色的血液瀑布般喷出。 威瑟斯庞怒吼一声,拼命挣扎。两股属于上级恶魔的威势同时爆发开来。 没了指挥,洋娃娃们瞬间放弃这场吃力不讨好的战斗。可眼下的侦察队已经没有多少心思顾忌它们了。 地平线的两位脸色苍白,转攻为守,层层防护罩不要命地张开。如果拿出舍弃性命的觉悟,戈德温清楚自己有一搏的资本。但他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主动上前,把命交代在两只恶魔的混战里。 确定防护罩能保下队伍后,地平线团长用剑撑住身体,气喘吁吁地望向自己那个靠不住的堂弟。事实证明,他真的不知道奥利弗·拉蒙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拉蒙先生正提着自己队伍里那只鹦鹉,像是在比划大小。 而后他转向两只缠斗在一起的上级恶魔,和他的恋人一起发出声充满惊叹的“哇!”。 第229章 初战告捷 除了风滚草的四位成员, 没人能分出面前突然出现的蛇形恶魔是什么。 只看骨骼和大概样貌,它非常接近中级恶魔柯瑞文扁蛇。 一般扁蛇最大也就能长个五百米长。那些瑟缩胆小的恶魔通常为深红色,表皮带有滑溜溜鳞片与黏液。扁蛇们在深渊的岩缝和腐土中四处乱钻,到处寻觅其他恶魔的尸体, 从不主动加入任何战斗。 然而他们面前的蛇形恶魔长度足足有八百米以上, 通体黑红, 凸起的鳞片坚硬粗糙, 鳞片缝隙间闪烁着艳红的火花。它的头部多了些树皮似的异形鳞甲,远远看去活像顶古怪的皇冠。 那让人窒息的气势和压迫感, 绝对属于一只上级恶魔。 蛇形恶魔张开巨口,漆黑的利齿咬向敌手的前肢。它一边勒紧身体,一边将那另一只庞然大物往远处拖。被缠住的恶魔则高声咆哮,随即一口咬上紧缠自己的蛇身。深渊魔法的黑影从它身上漫出, 形成无数影锥,直直射向蛇形恶魔。 蛇身上被撕开一个血口, 蛇形恶魔吃痛地松开嘴,发出声嘶吼。无数巨大的黑色光球霎时轰了回去。 气浪与杀意海啸般炸起。 侦察队所站的广阔石台顿时显得渺小不少, 活像一片随时可能干裂散开的枯叶,飘荡在两只缠斗在一起的雄狮身边。 战斗激起的能量波将石台快速向反方向推去,重力方向开始变化,眼看天地又要颠倒—— 危险。 尼莫的脑子还没有彻底转过来, 身体就本能地行动了。 魔王先生将法杖在地面上一磕, 无数黑影锁链从石台激射开来, 射入周边能看到的一切漂浮岩山。而以连接上的新岩山为连接点, 影链再次扩散向更远的岩块——上千根影链将这块颠簸的石台牢牢固定在空间之中。 “奥利!”在恶魔的咆哮声和石块的崩裂声中,尼莫大声叫道。 眼下他开始集中精力控制影盾,抵消劈头而下的压迫感,好让身后的侦察队成员不至于精神崩溃。 他没有太多时间解释,但尼莫相信奥利弗能明白他的意思——魔王先生姑且固定住了石台,但在一波波冲击下,石台咔嚓作响,表面开始出现不妙的裂痕。 “遵命。”奥利弗翘起嘴角。 风滚草的团长没有留力,他俯下身,一只手按上石板。 尽管重力迷宫中热浪滚滚,炎热无比。钻石般的冰层还是瞬间附上岩石,几乎要将它整个包裹起来。 “这里水分太少。”奥利弗大声喊回去。“我得持续加固它。后面没问题吗?” “没问题!”见岩石不再开裂,尼莫快速转过头去,确认身后侦察队的状况。 影链的固定下,石台有点倾斜。两条龙恢复到适合的大小,面对面张开背上的肉翅,将侦察队围起。红棕龙没撑多久就又开始困顿地点头,被蓝龙用头颅一脑袋拱醒。 戈德温和黛比站在两条龙之外,共同维持着一层层防御阵,以防巨龙被四处乱飞的深渊魔法所伤。艾德里安·克洛斯站在蓝龙脖颈处,耀眼的白色光箭从金属弓处激射而出,不停驱散想要趁乱蹭两口人肉吃的中级恶魔。杰西则在最外侧巡游,偶尔用匕首戳死一两只从石板下方来袭的漏网之鱼。 这次情况是在真的好转。 尼莫松了口气,将视线转回巴格尔摩鲁和威瑟斯庞。 凭借魔王血肉升级的扁蛇快速占了上风,在本源力量的影响下,影锥无法高效地伤到它。扁蛇身侧的数十只眼睛闪烁着红光,它大声咆哮,一看就有毒的紫黑色的舌头在威瑟斯庞身上戳出一个个血洞。 威瑟斯庞的咆哮渐渐变了味儿。不得不说,它明显比巴格尔摩鲁更懂得如何战斗—— 一方面,在魔法伤害达不到应有效果的情况下,光凭尖利的爪子和牙齿,它就给缠着自己的扁蛇添了无数伤口。另一方面,它像是已经判断出了这场战斗自己毫无胜算。 威瑟斯庞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它带着浑身伤口,硬是挪到了某个位置,然后取消了六只爪子上的腾空魔法。 沉重的身躯顿时向侦察队的斜上方坠去。 巴格尔摩鲁吓了一大跳。 得到魔王的力量后,它从未真正地与其他上级恶魔战斗过。现在看来,它像是击败了那个疯狂痴迷于战斗的种族成员——出身岩浆虫猇的威瑟斯庞。 岩浆虫猇可是货真价实的上级恶魔种族,天生的战士。而它漂亮地重伤了一只正值壮年的。 扁蛇愣在半空,伤口还在涌血,可它只想弹射而起然后疯狂打滚。 不仅仅是为了那份夸张到吓住它自己的实力,成功的血肉回收更让它惊喜。 通常上级恶魔的意识回归本体,那块注入大量力量的地表血肉往往无法回收。柯瑞文扁蛇唯一的天生能力却让它占了天大的便宜。 巴格尔摩鲁十分清楚,扁蛇们可以消化掉所吞噬血肉的力量。说实话,也就是它的这块血肉恰好从地表转移到了深渊,它才敢斗胆一试。事实证明它可以利用它,它甚至可以凭借吞食掉自己的血肉,取回尼莫特地赠送给它的那滴血。 它可真是强大又聪明。 巴格尔摩鲁骄傲地仰起头,冲虚空发出一声志得意满的胜利咆哮。而后它垂下头,俯视看起来活像两个小黑点的奥利弗和尼莫。 下一秒它第一次意识到,它可以就此离开。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掠过的瞬间,变异的扁蛇的身体僵了僵。 自己帮侦察队驱赶了上级恶魔威瑟斯庞。就算现在离开,尼莫·莱特也不至于当着侦察队的面追上来把它抓回去。它现在毫无疑问是扁蛇中的王者,完全可以钻到深渊浅层享受几十年的惬意生活,等这个倒霉小队彻底解散、被历史淹没再探访地表。 反正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它甚至能回收舍出的血肉——这让它往返地表的代价变得小得惊人。等这波风头过了,自己可以找个比鹦鹉好得多的宿主…… 想到这里,巴格尔摩鲁在两人面前使劲扭扭身子。 你们俩看见了吗?它用力喷着气。看看这些伤口,这是勇气的勋章,是牺牲的证明!我们两不相欠啦! 可扭了几下,它又开始觉得无趣。 在地表的这些时日,巴格尔摩鲁留意过一部分上级恶魔的生活方式。在深渊教会的时候它也被供起来过一阵,被人崇拜和敬仰的感觉虽然很好,但是和风滚草四处惹事的流浪式冒险比起来,那样的生活有点……过于平静。 它用身体一侧的几只眼睛瞄瞄远处的杰西·狄伦,另一侧的眼睛瞧瞧尼莫为它挡住攻击而染血的袖子,内心疯狂挣扎。 留在风滚草,它说不定还能再占占便宜,和魔王交好的机会可不是谁都有的。再来几滴血,说不定它能成为深渊之底最强的上级恶魔。离开风滚草,虽然可以远离危险的地表神明,在深渊中自由自在地乱窜。可仔细想想,杰西·狄伦也没有对它做过什么…… 地表还有杏仁饼干。 地表还有它想吃但没机会吃到的蛋奶酥。 它还没有成功让尼莫喊它一声“巴格尔摩鲁大人”。 反正安·萨维奇去当她的女王了,没有人会再捋它的脖子把它当魔法火.枪。风滚草里的那几个家伙……勉强还算不错。 巨大的蛇形恶魔磨磨牙齿,它朝来时的方向缩了回去。扁蛇飞快地回到自己安放本体的隐秘洞穴,决定凭借沉睡疗养伤口。然后它咂咂嘴,甩了下身躯—— 一团紫黑色的血肉从虚空激射而来,掉到尼莫脚边,奋力扭动。 对灰鹦鹉内心的纠结一无所知,尼莫会意地将夹在胳膊下的鹦鹉躯体丢了过去,血肉包住鹦鹉,再一次顺畅地融了进去。 “怎么样,啊?”灰鹦鹉又得到了可以使用人类语言的声带。它飞快地跳起,声音中气十足。“怎么样——?” “很厉害。”尼莫将它从地上捧了起来。“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有那么——” 灰鹦鹉蹦跶两下,亮闪闪的鸟眼盯着尼莫的嘴唇。 “——那么大。”尼莫语调震惊地感叹道。 灰鹦鹉愣住了,它沉默几秒,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唧。 “强大,他是说强大。”奥利弗快速补充,挠了挠灰鹦鹉脖子处的羽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战斗,是我们小看了你。真的厉害。” 灰鹦鹉再次高高扬起头,精神抖擞。 尼莫噗嗤笑了出声。他从口袋里掏出块杏仁饼干,塞进鹦鹉嘴里:“别在意,别在意。辛苦了,真的帮了大忙!说起来你的伤没事吧,巴格尔摩鲁?我没法当着侦察队的面治疗你,抱歉啦。” “呸,我应该直接走人的。”灰鹦鹉恶狠狠地说道,飞快地咽下饼干。 “别这么说嘛,巴格尔摩鲁大人。”尼莫好脾气地说道,将鹦鹉提起来。“别动,我看看你的契约状况。” 一声“巴格尔摩鲁大人”出口,灰鹦鹉顿时满足地翻了个身,两脚朝天,非常配合地露出肚皮。 另一边,见两只上级恶魔“两败俱伤”,双双离开。惊魂未定的侦察队停留在原地,决定简单地吃点东西,好让双腿不再发软打颤。除了一脸疑惑的戈德温,没人关心风滚草的两位战士在和他们的鹦鹉聊些什么。 事情有点蹊跷。 戈德温拧起眉头——重力乱成一团,通常体积庞大的上级恶魔不会喜欢没事前来重力迷宫。这也是人们选择重力迷宫前进的原因。 岩浆虫猇的确喜欢挑战各种生物,可它不至于冲到重力迷宫里四处乱转,只为找一队人类的麻烦。就算它真的是在这个鬼地方散步,心血来潮想要和人类来一场,他们也好好隐匿了气息,除非有什么人特地通知…… 他看向尼莫,眯起眼睛。 那只未知恶魔出现的时间点也有点奇怪,如果真的只是凑巧,这一切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但如果这些真的是尼莫·莱特策划的,他想不通其中的动机,也没有任何证据。 “尼莫,你尝尝,这块肉干特别——”黛比抓起块熏肉干,喜滋滋地向自家大哥冲去。 然后就被戈德温揪住了后领。 “团长?!” “……先别去。”戈德温有些头痛。作为战友,地平线团长本能地想让黛比·莱特离那个身份成谜的家伙远点。可惜找个合理借口不是件容易事,何况他现在正精疲力尽,外加心乱如麻。 戈德温按按太阳穴,沉默地将肉干从黛比手里抽出,塞进自己的嘴巴。 “我饿了。”他干巴巴又不失虚弱地说道。 莱特小姐的表情骤然严肃。团长又出现了反常行为。如果她没猜错,他是不想让自己去找尼莫——在勉强找借口的方面,戈德温·洛佩兹向来蹩脚得很。 是一个人被留下太孤单了吗? 是呢,自家团长毕竟还在心碎。自己不该满心大哥,把重要的同伴给忘了。黛比用力呼出一口气,又从侦察队的小拖车那里拿了几根咸肉干。 “吃吧,我陪你一起吃。”她郑重地说道,双手将纸包好的肉干塞进戈德温的手心。“看开点,团长。明天会是新的一天,你总会找到一个好姑娘的。如果你想哭,千万别忍着。我绝对不会嘲笑你——” “……”戈德温面无表情地嚼起肉干,一言不发。 “打扰两位了。”黛比没有凑过去,另一位陌生人反而靠近了风滚草的两人。 正在安抚灰鹦鹉的两人抬起头,同时扬起眉毛。 拉德教的唱诗班成员正浮在他们面前。青年依旧坐在那把漂浮的椅子上,方才战斗掀起的暴风不小,那顶装饰夸张的古怪帽子准是被掀飞了。此刻青年露出偏长的柔软发丝,正抬眼看向两人。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一层灰白的膜将眼球整个覆盖,看起来让人脊背发寒。 “有空谈谈吗,拉蒙先生?” “您是……?” “哈姆林·埃尔默。”拥有齐肩长发的清瘦青年行了个礼,“您应该知道我哥哥。他叫奥利弗·埃尔默,您为他下注了灾厄轮.盘。” 察觉这边的异状,正在啃汤蘸面包的杰西拖着骑士长凑了过来,并顺手往打算开口询问的艾德里安嘴里塞了块面包。 “他跟我提过你。”奥利弗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唱诗班成员。“没必要用敬称,另外你这是……” 当初埃尔默提过,自己的天才弟弟在唱诗班工作,为他提供学费。可青年的状态怎么看都不像他兄弟口中所说的那样“待遇不错”。 “我长话短说。”哈姆林点了点头。随后青年低下头颅,神情恳切。“你们是我家的恩人,我没有恶意。请相信我。” 然后他像是双眼能视物那样,悄悄指向当初出声挑衅奥利弗的拉德教法师。 “过了重力迷宫,就是幽灵咽喉。我们会在那边兵分两路,你们……你们最好不要让克洛斯先生跟着那位法师。” 第230章 兵分两路 艾德里安·克洛斯对那警告并不意外。 前任审判骑士长面无波澜, 方才放箭的手指还在缓缓渗着血。他安静地小口吞咽杰西塞过来的面包, 脸上没有流露出哪怕一秒的吃惊。 礼貌而迅速地吃完那块白面包,艾德里安终于开口,他冲那不安的唱诗班成员抛出个简短的疑问:“狂信徒?” 有着异常双眼的青年谨慎地点点头。他看起来极度紧张, 确定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那年轻人再次向风滚草的四人行了个礼, 飞快返回相距挺远的侦察队。 杰西发出一声短暂的“哈”,没有及时收回表情中的微妙笑意。 “狂信徒?”奥利弗攒了一肚子问题, 他决定先从最明确的那个开始。 他身边的尼莫飞快从山羊身上卸下一包火腿, 风滚草的法师用黑影当案板,利落地做起简单的三明治。放任影刃在一旁上下翻飞, 尼莫的目光锁在骑士长身上—— “嗯,我看得出来。既然那位先生特地来提醒, 他应该是听到了什么。拉蒙先生,那位法师找过你们的麻烦吗?” “……找麻烦倒谈不上,不过那位先生的确不怎么友善。”奥利弗回忆了会儿那声充满轻蔑的“罪人”。 “就两位刚刚在战斗中的表现, 我想他们不会将你们定为首要目标。如果他们真的计划做出点什么, 我和狄伦先生的危险大一点。” “这里是深渊, 而我们是护卫队。”尼莫震惊地停住影刃,“真的有人会选择这个时候惹事吗?” “正因为是在深渊, 有些事情会更‘自然’地发生。”杰西瞥了眼远处的红袍法师, 用下巴指指他身边的人, 顺手摸了个刚做好的三明治。“您瞧。” 虽然拉德教的人们聚在一处, 和穆尼教的信徒们远远分开。但若是仔细看, 拉德教内部的信徒们似乎隐隐分成两组。戒律主教菲利克斯明显站在远离那位法师的一组。 考虑到情报的全面性,拉德教的人肯定也要分成两队。作为拉德教护卫队的成员,地平线只有两人,为了保持力量均衡,风滚草注定要分开行动。 “侦察队可能会发现很多东西,如果成功带回贵重情报,无论在哪个宗教都会是大功一件。拉德教内部也有权力斗争,您知道,它毕竟是个庞然大物——您猜,前来捞功的会仅有一个派系吗?”金发青年哼笑道。 “既然是内部斗争,他们为什么要冲我们来?”奥利弗牙痛地抽了口气,下意识发问。 “别忘了,亲爱的团长。我们可是教皇大人亲自选中的护卫。”杰西笑眯眯地说道,“那只老狐狸精明极啦。没人喜欢黑章,这一路上主教先生的态度却很是不错。他肯定被教皇专门嘱咐过,不要随便和我们为敌……啊,我甚至开始欣赏那个狡猾的老家伙了。” “如果我们护卫成功,他赚足了情报,也能开出些虚名卖我们更多人情。如果我们失败——哦,我想不会,各位基本都清楚这支队伍的实际情况。” 听到对教皇满是不尊重的称谓,艾德里安紧蹙眉头,瞪了杰西一眼:“这是其中一方面。” 说罢,骑士长无奈地扯扯嘴角:“除了利益,还有信仰。上任教皇专注于维护’神的荣光’,对异教徒极其严苛。奎因大人上任以来,政策缓和了很多,但那都建立在无视部分严厉教条的基础上。” 他发出一声轻叹。 “说到上任教皇的追随者,部分人的确是因为狄伦所说的利益问题不满。但也有一部分坚信奎因大人在牺牲谮尼的荣光,以此换取肮脏的财富。” 谮尼的荣光。 尼莫默默叠好新鲜出炉的三明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狄伦先生没有半点荣光可以牺牲。如果真的能用所谓荣光换取金币,就算狄伦把“荣光”寄放在拍卖场拍卖,他都不会有半点吃惊——毕竟他们的占卜师连脸皮都不怎么珍惜,更别提荣耀这么高级的东西。 不过话已至此,就算是阅历尚浅的他和奥利弗也能够明白——在老教皇的协调下,利益矛盾或许能够从长计议。尽管信仰也关乎利益,极端的信仰矛盾终究难以调和。 先不说攻击战友放在哪里都是令人诟病的行为,狂信徒的教条应该也不允许他们那样做。那么如果要表达对当今拉德教教皇的反抗之心,冲风滚草下手最没有道德负担。 尤其是从拉德教“叛出”,却被教皇消极追击的艾德里安·克洛斯。 尼莫沉默地咬了口三明治,顺便给肩膀上还在自我陶醉的灰鹦鹉塞了点火腿碎。 教皇道恩·奎因应该能够预见到这点,而曾经是拉德教高层的骑士长也清楚自己将会面对什么。那天他们在克莱门大教堂签下的协议,或许比他们所想的还要沉重。 “抱歉,当初我没有考虑周全。”奥利弗做了几个深呼吸。 “您别无选择。”骑士长语调平稳,“那个时间点,答应教皇的确是对队伍最有利的决定。” “如果是我。”杰西一条胳膊勾上骑士长的脖子,利落地转移话题。“我会在收集完信息,成功回到地表后再动手。狂信徒虽然疯狂,但不至于没有脑子……如果我们尽早会合,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我和奥利去应付狂信徒。”尼莫咽下嘴巴里的三明治。 “您也是绝好的靶子,‘恶魔信徒’尼莫·莱特。我想他们对您的厌恶程度不下于我。”骑士长轻轻摇摇头,双手接过尼莫递上去的三明治。“主教大人有教皇的嘱托在前,应该不会死盯着你们挑刺。您和拉蒙先生暴露的概率更小些。” 艾德里安语气带了点不容反驳的强势:“无论你们谁暴露,情况都会比我糟得多。狄伦姑且算个强者,我们两人合作的话,战斗力方面是足够的。” “亲爱的,你火热的信任让我心颤。”杰西按住胸口,含情脉脉地说道。 “以及。”骑士长没有理会蹭过来的杰西,“莱特先生,如果这个话题结束了,您可以解释一下这只鹦鹉的情况吗?” “……” 侦察队足足花了一周时间调查第五套法阵,可惜重力迷宫的情况特殊,他们已经无法再用傀儡鸟带出任何情报。等侦察队抵达幽灵咽喉,这支疲惫的队伍已经在深渊通道中待满了一个月。 只有风滚草的几位还有精神对面前的壮观景象做出反应。 这里的地面材质十分古怪,坚硬光滑,散发着朦胧的白色光芒。那光非常柔和,一点都不刺目,但也能照亮他们面前的所有事物。 选择在这里栖息的恶魔意外得少。头顶是无尽的黑暗,脚下是珍珠白的发光地面,景色干净得如同幻觉。珍珠白的地面起伏延续,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折叠起来,分出了两条天然通道。 尼莫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要被称为“幽灵咽喉”。 “一个不少地到达了这里,很好,很好。”指挥鲁戈有气无力地说道,翻着独眼的眼皮。“现在该分队伍啦。一边一条龙,这个没的说。我们的人也会分成两部分,剩下的你们随意,人类。” 他甚至充满恶意地发出声尖笑。 “这可是在情报和命之间找平衡,各位,千万别太钻牛角尖。” 骑士长望向那个特地警示他们的年轻人——果不其然,那位唱诗班的成员被分到了狂信徒的那一组。 毕竟教皇大人一直致力于解散唱诗班。 “走吧,狄伦。”艾德里安犹豫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拍了下杰西的背。 杰西正在兴致勃勃地双手抓住巴格尔摩鲁,强行与灰鹦鹉对视,而后者试图模仿猫头鹰,努力将头转向正后方——它看起来甚至快成功了。 重力迷宫那只变异扁蛇的样貌掠过脑海,艾德里安忍不住伸手狠捏眉心。深渊之中景致古怪,连他们熟知的事物也开始变得荒谬。 八百米长的巨型恶魔。 扫了眼正在杰西手中不满挣扎的鹦鹉,前任骑士长皱着脸摇摇头,将关于那只危险上级恶魔的回忆勉强按回心底。 和尼莫·莱特比起来,巴格尔摩鲁的情况至少还在常理之内。现在看来,它像是成功借由本体恢复了应有的力量,上级恶魔特有的傲慢终于又有了那么点影子——毕竟不久之前,连纯人类安·萨维奇都能让它吃吃瘪。 正事要紧。艾德里安收回视线。 一周的时间足够他们做出决定。 巴格尔摩鲁在重力迷宫大闹一番后,戈德温·洛佩兹明显是铁了心要盯紧尼莫。既然地平线的两位不打算分头行动,尼莫和奥利弗暂定跟随戒律主教菲利克斯,并把高声哭喊的灰鹦鹉塞给了杰西。 “算是重要战力。”风滚草的团长郑重地嘱咐道。 然而眼下杰西·狄伦正一手捏着他们的重要战力,一手牵着富勒山羊,充满喜悦地向狂信徒那边靠。 “虽然环境不怎么美妙,这好歹也算我们的两人世界啦,艾德。”金发青年冲他暧昧地挤挤眼。 但这掩盖不了狄伦先生略有些苍白的脸色。 艾德里安叹了口气,走上前去,用手摸摸杰西的额头。确定温度正常后,他略带担忧地放下手:“如果您哪里不舒服,请不要硬撑。穿过幽灵咽喉,离深渊之底就不远了……那里可能发生任何事。” “噢,我当然知道。”杰西瞬间松开抓在手里的鹦鹉,顺势抓住那只手,毫不客气地吻了口。“你的关心足够治好我了,亲爱的。” 扫了眼那双异常冷静的蓝色瞳孔,骑士长垂下目光,将手收回。 可就在打算开口说话的那一瞬,被他人窥视的刺痒感迅速爬上他的背。艾德里安下意识前进两步,握紧金属弓,在那位唱诗班成员身边做出护卫的架势。 他本能地看向远处的某片黑暗。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那边的黑暗一片死气沉沉,没有半分生命的气息。 错觉吗? “哎呀,你的呼吸停了。”黑暗之中,一个声音从颜色暗沉的通讯水晶中传来,音色依旧奇妙。“有人在看?” “克洛斯的直觉不错。”包裹在盔甲中的恶魔沉声道。 “你打算旁观到什么时候?”戴拉莱涅恩在水晶那边大声抱怨,“你应该清楚,欧罗瑞,现在的你无法离深渊之底太近。就算用魔力连接着本体,我的眼球都受不住魔王的气息。更何况被我割裂开,送给你的那些——你最好赶紧解决他们,回到地表。” 深渊贤者的声音变得有些严肃。 “我可不想腾出一具肉体什么都不做,专门在深渊入口附近等你。” “威瑟斯庞没能成功解决他们。”欧罗瑞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 “啧,亏我教了他控制洋娃娃的手段。怎么,他又被‘魔王’的气息吓着啦?” “毕竟是岩浆虫猇,清楚莱特是假货,他不至于因为点气息就退缩。他被巴格尔摩鲁击败了。” “有意思,升级的柯瑞文扁蛇吗?是个值得研究的案例。” “那只鹦鹉还跟着他们。”欧罗瑞摸了摸身后的大剑剑柄。“目前我没有一次性干掉他们的地形优势,还不到我暴露的时候。如果安排没有问题,去考察隐藏法阵的那组人死定了,不需要我特地出手——我会继续跟着尼莫·莱特这边。” 视线穿过头盔上的缝隙,那双橘红色的眸子扫向远方的侦察队。恶魔杀手的声音冰冷至极。 “这一边……唔,如果他们执迷不悟,继续不知死活地探索,莱特还有独自活下来的可能性。” “而你不能容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是的。” 第231章 并肩 哈姆林·埃尔默安静地坐在他的浮空椅上。 考虑到他双目不便, 椅子的控制权在其他拉德教信徒手中。唱诗班成员素来稀少而珍贵,拉德教专门分了位信徒盯着他, 保证他们的重要后备人员不会因为意外受伤。 虽说队伍已经在深渊深处待了一个月, 但对于双眼无法视物的哈姆林来说, 地表和深渊没有太大区别。 作为非战斗人员,哈姆林能获得的情报很是有限。眼下他只能凭同伴们交谈的内容在心里推测, 同时敏锐地感知气温和湿度的变化。截止到目前,拉德教的法师们还没有抽取他的法力——那代表着护卫队尚且安全, 法师们不需要亲自上阵搏命。 侦察队在向最后的目的地前进。在先前的战斗中丢失了绣有安神法阵的帽子, 逐步下降的气温让他全身发冷,恐惧如同荆棘编成的网, 紧紧兜住了他的内脏。 没关系。 哈姆林用有些嫌长的指甲揉捏自己的袖口。 没关系,恐惧是这份工作的一部分。 在他踏进拉德教教堂,递上申请的那一刻。哈姆林·埃尔默就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将双目的视力抵押给拉德教六十年, 无条件随拉德教的战斗人员前往战场、墓穴、甚至深渊,随时准备用精神牺牲为魔力枯竭的法师们提供魔力。 作为交换,他将得到对于平民来说无比优厚的金钱待遇。 通常这些金钱会被唱诗班的成员们用在自己的家人身上。而若要提前毁约离开, 他们需要出重金将自己的视力赎回。 就算是同样出卖性命的黑章或是佣兵, 至少也有选择放弃、换个方向努力的自由。可因为那份不知道是被诅咒还是被祝福的天赋, 生为贵族倒好, 若活在一般人家, 身体残缺的天才们选择极其有限——如果他们选择放弃, 大多会成为家人的累赘。 然后任由惊人的魔法资质被荒废。 家境贫寒、天生身体残缺。这两个事实足以剥夺他们成为顶级法师的机会。 教会与贵族培植势力, 大多会选些健康的平民孩童——“正常”的天才最受欢迎, 当权者们不是真的需要最为顶级的那些。培育法师的成本可不低,而惊人天赋带来的残缺无法被治愈。这意味着哪怕多花点时间,培养资质差一点的法师追随后代,人们也不愿意带回一位时时需要人照顾的麻烦角色。 麻烦角色哈姆林感受着干燥阴冷的空气拂过皮肤,默默垂下头。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枯坐屋内,只能做点简单手工糊口,并眼看战斗资质优秀的兄长去码头搬一辈子货物,供养他这个无法出门的残疾弟弟。 自己应该感到满足,哈姆林心想。至少他的运气不错,奥利弗·拉蒙为他的兄长带来了巨额财富。他只需要好好完成最后的工作,赎回视力,回到兄长身边。 只要他能够活着回去。 分成两队的侦察队人数不多,人们尽可能地保持着谨慎。随着队伍深入深渊,除了模糊不清的低声交谈和轻巧的脚步,哈姆林几乎听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东西——他的心跳声都比那两种声音加在一起大。 和照顾自己的人来点一日三餐的简单交流,再无其他。 可随着时间流逝,无尽恐惧中掺了即将到来的自由,变得尤为锐利致命。哈姆林微微张开嘴,呼吸愈来愈快。他的脑袋开始昏昏沉沉,思路渐渐变得混乱起来。 时间过去几天了?现在他们走到了哪里? 他身边的人真的还在么? “您还好吗?”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一只手拍了拍他放在扶手上的前臂。 “克洛斯大人……呃,克洛斯先生。”哈姆林小声嘟囔道。“谢谢您的关心,我没事,只是有点紧张。您、您是护卫队,按规矩我们不该聊太久。我会给您添麻烦的。” “根据地图,我们还有半天的路程。”前任审判骑士长的声音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低沉而温和。“不要在意,如果您想说点什么,我可以听着。” “我……我没有什么想说的,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谮尼在上,自己可真是蠢透了。话刚出口,哈姆林便生出一点儿悔意。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交流,但对方毕竟曾身处审判骑士长那样的高位…… “客气了。”那个温和的低音没有停,“那我来吧。” 哈姆林下意识猛点头。 “奎因大人在考虑废除唱诗班,寻找更为合理的改组方式。尽管现在的我没有立场,但我还是想要对您表达歉意。” “没什么可抱歉的,我也收到了酬劳。毕竟拉德教给了我们一条路,这是神的恩惠。” “酬劳交换的是您的力量,不是您现在的痛苦。”艾德里安·克洛斯听上去很是认真。“这是公平的交易,不是施舍,您没有必要把自己放得那么低。” “但是……” “神的恩惠。”一个满是笑意的声音插了进来。那声音同样好听,可惜每个词都浸透了轻佻。“哎哟,埃尔默先生,您知道吗——最初的唱诗班可不需要抵押视力。” 哈姆林完全忘记了身处深渊,他困惑地摇摇头。 “您这样的人是天才,天才学东西总是很快。当然也会有那种用眼瞧瞧,转头就能学会的人。我想您能猜到接下来的事情啦,有那么一位唱诗班成员学了个饱,终止了契约,把拉德教的秘密法术泄露大半部分。唔,这要怎么说呢?当时教皇随意调整了下‘神的恩惠’的分量,说不定他还算了算磅数。” “狄伦!” 艾德里安又开始头痛。 在他的安抚下,可怜的年轻人呼吸刚有和缓的迹象,又被狄伦先生的不敬发言吓得急促了回去。本来这场违规的交谈已经让不少狂信徒投来警告的目光,杰西·狄伦的坏话一出口,离他们最近的那位狂信徒看起来非常像要拔剑砍点什么。 杰西用手指玩弄着一缕垂下来的金发,咧嘴笑了笑,试图像往常那样做个鬼脸。 可这次他没有成功。 金发青年皱起眉头,用手帕捂住口鼻,少见地咳嗽了几声。当他将那方手帕取下来后,上面染满刺目的血迹。 没走几天,杰西便懒得再牵羊。灰鹦鹉颈子上套了牵绳,被迫接过照顾富勒山羊的重任。如今它瞄到手帕上的鲜红,惊得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哎呀。”杰西轻声感叹,随手丢了个清洁咒,将它收回口袋。 “您怎么了?”后颈的血印正在生效,艾德里安悄悄在哈姆林的手臂上画了个安神法阵,随后他转过脸,冲身边的杰西紧紧拧起眉头。“别告诉我您没事。” 杰西·狄伦的脸色已经不是略微苍白,在黑暗中,那张漂亮的脸彻底转为惨白。 “我的精神要枯萎啦。用亲吻治愈我怎么样,我的骑士?”狄伦先生的神色举止倒是一如既往。 “请不要在现在开这种玩笑。” “别介意嘛,反正我死不了。”见躲不过问题,金发青年无所谓地耸耸肩。 艾德里安·克洛斯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就算是莱特先生,也清楚疼痛是什么滋味。这不是生死的问题。我换个问法,您感觉如何?” 杰西·狄伦扬起眉毛:“感觉吗?有点儿痛是真的,但没有大碍。你这是心疼我了吗,亲爱的?” 艾德里安无奈地摇摇头。他走上前,伸出双手,一只手托住杰西的下巴,用魔力割开另一只手的手指,撩开杰西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画了个不大但是精巧至极的法阵。 杰西少见的没有乱动。艾德里安能感受到对方近在咫尺的脸上浮出微妙的微笑,算不得正经的目光正一寸寸拂过自己的脸庞。 “您看起来对深渊魔法耐受不良。”熟练地无视了对方的暧昧举动。画完法阵后,他耐心解释道。 “我想也是。”杰西指尖擦过额头上的血阵,笑容愈发意味深长。“你的判断很准确,艾德……看来这里不欢迎我,非常不欢迎。唉,刚刚的气氛真棒,你应该好好吻我一下的。” “靠这边近点,狄伦先生。您的位置太靠边缘,就现在您的身体状况来说……不太合适。”艾德里安没有理会他,一本正经地继续道。 杰西·狄伦交叉双臂,一副不怎么情愿的样子。 尽管法阵没有问题,他看起来气色并没有好多少。艾德里安犹豫了几秒,服软地伸出一只手:“请您过来。” “艾德,其实我之前来过深渊。”杰西抓住那只手,掌心一反常态的冰冷。“上次根本没有这么糟糕,这或许就是人们说的‘第二次才会过敏’吧。” “或许。”艾德里安平静地回应,扫了眼身边的杰西。 杰西·狄伦虚弱地笑笑,没再吭声。他安静地跟在艾德里安身后,像风滚草各位一直期望的那样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他们继续安静地前进。 过于安静了,一个念头从骑士长的脑海中无端冒出。他明明熟悉这种死气沉沉的寂静,它几乎贯穿了他整个人生,眼下自己却意外的无法再次适应它。 艾德里安本能地停住脚步。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一个合格的领导者。他习惯于设想所有糟糕的可能,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想过“杰西·狄伦可能会从世上消失”这一点。或许是因为那个骄傲的家伙永远一副自信过头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对方那深不见底的异常实力。 或许因为对方脸上总带着漫不经心的轻松笑意。 怀抱某种奇妙的烦躁,艾德里安看向队伍前方——深蓝色的巨龙正走在前面,而指挥鲁戈站在龙的脑袋上,看起来只有一个小点。他们与另一支队伍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数日之后,终于即将离开幽灵咽喉的土地。 隐藏的第七套的法阵已经不远了。 他们会护卫侦察队取得最后的情报,然后巨龙会第一时间装备好昂贵的龙息石飞行道具,带着所有人快速飞回地表,和另一支队伍在入口处汇合。他们首先要在可能的战斗中活下来,随即需要应付那些不知道做什么打算的狂信徒。 这个任务相当危险,然而并不复杂。 他不该因为一点意外就感到焦躁。 可他还是停下了,等杰西·狄伦慢吞吞地跟上,艾德里安再次迈开步子,两人沉默地并肩前行。他坚定地站在防卫虚弱的队伍外沿,紧握手中的金属弓,将那个向来惹人厌的家伙牢牢护在队伍里侧。 杰西则继续保持沉默。 内脏灼烧似的疼痛,在地表基本没吃过亏的杰西完全不喜欢这种崭新的陌生感受。接近十年前,他曾来过深渊之底——那时一切尽在掌握,顺利非常,他没有遇到任何敌手。 也几乎一无所获。 眼下情况变了,深渊之底发生了某种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哪怕在他深知尼莫·莱特身世的前提下,杰西仍然无法确定下面发生了什么。 而他必须得知道。 因为这份带有破坏力的压迫感毫无疑问是专门冲自己来的。他所认识的尼莫·莱特不至于对自己怀有这个等级的敌意,可除了莱特先生,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其他能够如此压制他的生命。 尼莫·莱特在前往地表前,究竟计划了些什么? 就算以“这部分”身体为筹码,他至少也要确定深渊之底的危险程度。只不过如果这个身体在这里损耗掉,这段时间所收集的一切信息就…… “艾德,你是在保护我吗?”杰西扫了眼与自己并肩前行的人类,熟练地向声音中注入笑意。“那你可得保护好我,我很脆弱的。” “好。”半分钟左右的沉默后,艾德里安轻声答道。 第232章 绝境 正常来说, 远征军队仅仅会使用六套法阵进行往返。不过考虑到意外情况, 人们在接近深渊之底的地方修建了第七套隐藏法阵——虽说通常讨伐战场距离第六套法阵远得很,魔王不会远距离追杀残兵败将。它们几乎不可能被破坏。以防万一,地表各个种族还是做好了后备计划。 这对隐藏法阵距离第六套法阵相当之远。自从被修好,它们还没有被正式使用过。 越过深渊中层的灼热区域, 随着侦察队接近深渊之底,气温在飞快下降。艾德里安指尖冰冷,手中金属弓的材料如同变为寒冰。 和之前热闹的景象不同, 面前的景象愈发安静, 除了几小群在黑暗中发出蓝色微光、大小如同萤火虫的小型恶魔,没有太多其他生命的迹象。 在指挥鲁戈的授意下,侦察队多开了几盏魔灯。乳白色的光晕映亮人们表情麻木的面孔,骑士长微微侧头——站在他身边的杰西嘴唇青白,颜色淡了不少。狄伦先生的呼吸甚至没有带出太多白汽,冰冷得活像一具尸体。 最近半日, 往日聒噪至极的金发青年一言不发。他怏怏地前进, 甚至不怎么吃东西。 不过艾德里安倒不会为此感到吃惊, 侦察队配发的干粮油腻无味,带有淡淡的腥气, 口感也谈不上好。就算是从不挑剔的艾德里安本人, 当初也花了好些时间来彻底接受这种行军干粮。 艾德里安沉吟片刻。他摸出口袋里用来补充力量的蜂蜜糖块,随即从山羊背上翻出只木杯, 混杂在一起的咒语光辉闪过, 一杯散发着甜香的蜂蜜水被塞进杰西手中。 “我这边也还有一块。最后两块, 一人一块,很公平。”杰西双手捧着杯子,终于开了口。他的嗓音有点哑,看动作也没有低头去喝的意思。 “我知道。”艾德里安语调平稳,“我吃惯了干粮,不需要甜味来维持希望。” 杰西轻笑一声,慢悠悠地抿了口:“真贴心。”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也没有掩盖脸上的淡淡担忧。 “没关系,就快结束了。”杰西继续道。 的确。艾德里安望向前方——前方有座颜色惨白,满是瘆人空洞的山状物体。他们只要从合适的通路潜下,就能抵达这次旅程的终点。 可他总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当队伍真正踏上那座名为“苍白蜂巢”古怪矮山时,艾德里安扫了眼在几个山洞边缘横着的干枯尸体,那不祥感终于达到了巅峰。 作为拉德教曾经的高层,前任审判骑士长对远征相关的知识非常熟悉。艾德里安清楚他们将通过那条狭窄扭曲的通路,一路下行,到达山下空洞中刻有传送阵的天然石台。 目的地近在咫尺,某种让人不舒服的气息却让他毛发倒竖。 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感觉。久经沙场,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艾德里安对恶意与死亡的味道分外敏感。那并非单纯的直觉,绝对有东西在这里。 他没有犹豫,直接发出示警信号,队伍顺从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没有发现任何前来袭击的敌人,指挥鲁戈眯起巨眼。 “在进山洞前,请检查一下附近的魔力残留。”艾德里安认真地提议道。“这里不对劲。” “这里接近深渊之底,当然不对劲。”那位狂信徒法师呛声道,尽管快速拿出了检查用的魔法道具,他的表情却极为不耐。“这里的确有魔力残留。就我的感觉,那残留强度十分正常,没什么需要特殊关注的地方。” 艾德里安没有接他话茬的意思,只是专注地看着法师手中的道具反应。 那法师翻了个白眼,这次先做了个幻术隔绝法阵,而后才开始仔细检验:“……没有问题,正像我说的那样,残留强度在正常范围内。” “嗯,嗯。继续前进。”鲁戈绕着法师手中盛满数种液体的水晶球转了圈。 “我建议现在回到地表,或者和另一支队伍提前汇合。这样至少能够保住第五套法阵的数据。”艾德里安没有动。 “理由?”鲁戈不耐地吸了口气,“那个人类的判断没错,这很正常。” 这场枯燥旅途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人们的不满全装在了眼里。 “第一,这里的沙土没有留下恶魔经过的痕迹。” 艾德里安俯下身,抓了把脚下雪白细腻的沙粒,深褐色的眸子望向矮人鲁戈。 “根据记载,苍白蜂巢很少会有恶魔活动。就算偶尔有恶魔路过这里,也大多为了觅食,它们的捕食行动肯定会留下痕迹。您看,那边的恶魔尸体全都保留了朝外逃的姿势,尸体也十分完整,没有被啃噬的痕迹。” “我说过,这里非常接近深渊之底。”那法师不快地插嘴道,“底下除了我们都知道的那个危险怪物,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游荡者,谁知道里面会不会出什么特殊种类。是,你说得有道理。但这些尸体——” 法师挥挥手,几只鉴别用的虫傀儡快速飞回,展示安置在腹部的晶石的反应。 “——死亡时间十分接近,就在这几年内。不管那危险是什么,它都没有继续持续。洞里是干净的,我们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些情报才来这里的吗,克洛斯大人?” 最后那声“大人”充满讥讽。 “第二,同样微弱的魔法波动,可能是自然衰减下来的,也可能是被压抑的庞大力量中泄露出来的。”艾德里安叹了口气,“我个人认为是后者。” “而你没有证据。” 的确,目前人们只能检测出魔力残留的强弱,具体情况只能凭借经验分辨。 “我曾经历过一次。那是被人为掩饰,接近爆炸的龙息石矿脉。除了魔力属性不同,感觉几乎一模一样。”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揭开自己的疮疤。 “龙息石?让你失去力量的坎达尔之战?同样没人能证明威拉德曾经想要引爆龙息石矿脉。” 见对方提到拉德教的那段屈辱历史,法师的声音愈发冰冷。 “如果你还是那个’辉光的启明星’,或许我们可以相信你。但一个与恶魔契约,引诱至交好友堕落,只为求得权力的卑鄙小人……哈。”那法师咧咧嘴,“我瞧见你脖子后面的精神牺牲血印了,用来汲取力量的同伴状态不好,你害怕啦?” 艾德里安垂下目光:“总之,这是我的判断。” “唔。”指挥鲁戈揪揪胡须,“那么公平起见,来投票吧。风滚草的两位请避嫌——如果有人同意这位先生,相信我们应该在这个关头放弃并返回,请举起您的手。” 没有一只手举起,那条蓝龙同样没有任何表示。 “按照克洛斯的说法,如果继续前进,这支队伍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愿意冒这个风险继续前进,或者不准备相信的人,请举起您的手。” 艾德里安的目光扫过一只只举起的手,随即闭上眼睛:“我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我、我同意你的看法。”队伍再次开始前进,灰鹦鹉脖子上套着牵绳,嘟嘟囔囔地靠过来。“可我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通常有不妙的东西在附近,我的尾巴根会一抽一抽地发麻。我总不能把我的尾巴根当证据,嘿,克洛斯——” “谢谢。”骑士长小声说道,仔细地继续护卫工作。 杰西则沉默地看着他,将喝空的杯子放回羊背上的行囊。 算上挚友卡希尔的悲剧,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艾德里安·克洛斯似乎永远学不会装傻充楞,蒙混过关,哪怕他能预料到等待自己的结局。 多么愚蠢。 杰西忍住内脏越来越剧烈的绞痛,在弯弯曲曲的通道里安静地前进。没过多久,他不太意外地停住脚步,开始欣赏面前那一张张写满恐惧的脸。 事实证明,艾德里安·克洛斯是正确的。 在他们的脚踏上石台的那一刹那,一股令人胆寒的黑色魔力海啸般扑下,将整个石台笼罩起来。那力量霸道至极,充满腐蚀性——艾德里安几乎立刻撑起了光盾,可离得太远的几个侦察队员动作不够快,一瞬间就被那黑色魔力侵蚀得什么都不剩。 鲜活的血肉之躯就这样在他眼前被生生撕碎,随即彻底被蠕动的黑影吞噬,连血液或灰烬都没能留下。 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最后的惨叫。 “狄伦,撑得住吗?”差点生生咬破下唇,艾德里安拼命加固光盾,而后扭头看向自己的魔力提供者——杰西·狄伦安静地站在那里,虚弱的笑意还挂在他的嘴角。 “叫我杰西,我就撑得住。”仿佛面前一切惨状都与自己无关,金发青年轻笑着回应。 “所有法师警戒,把那股力量推开!”指挥鲁戈勉强保持了镇定。“我需要分析一下,这个——” “复合阵法。”抵御着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的黑色魔力,艾德里安立刻接过话来。“我确定。” 人们沉默地看向他。 “既然地表对这套传送阵的状态显示还算正常,那么传送阵应该没有被彻底毁掉。”骑士长呼了口气,语调平静。“这个攻击魔法是施法者自己编写的,它更像一个……试探。” 或者说,一个居高临下的试探。艾德里安把这个评价咽了回去,自编魔法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施法者的风格。这个魔法背后的东西则令人绝望。 对方给他的感觉接近于一个只是想要确定蚂蚁窝中是否有蚂蚁,便往里灌水的孩童。这力量如果换种形式,足以立刻将他们毁掉。可它被施法者主动分散了些,放缓了点,特地给他们留了几个微小的漏洞、一丝残酷的希望。 没有恶意的味道,也没有正常警告的意味。 对方似乎只是好奇特地前来这里的访客“能不能应付”。简直就像……不,希望那是他的错觉。 或许他可以试着解开它。 一只手撑住光盾,艾德里安另一只手接连不断地甩出拉德教的高级术法,不时加上几个自编法术进行调整。他拼命感受划过黑暗的深渊魔法气息,一刻不停地做着破解计算。 汗水爬过前额,穿过睫毛,渗入眼睛,可他双眼眨都不敢眨一下。 理论上也许能做到,但是需要的力量强度有点…… 大难临头,拉德教和穆尼教的法师们丝毫不敢怠慢,无数白色的光辉亮起,将正在疯狂震颤的苍白蜂巢映照得犹如白昼。哈姆林裸.露出双臂,在上面画满数个代表精神牺牲的血印,眼球上的灰膜在过于明亮的法术光芒中显得无比清晰。 属性与敌人完全一致的巴格尔摩鲁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帮了倒忙,只得象征性的将自己和富勒山羊用深渊魔法严严实实罩起来。 无数喘息和脚步交织在一起,饱含毁灭气息的空气冰冷浑浊,甚至多了几分粘稠的感觉。 蓝龙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龙族特有的法术一圈圈荡开,重重地击打上黑暗。两方对撞得太过猛烈,浮在空中的石台发出不妙的崩裂声,被在外侧疯狂旋转的深渊魔力刮擦得咯咯作响。而骑士们将全部魔力附上盾牌,咬着牙拖慢黑影推进的速度,为身后的施法者们争取更多时间。 可惜那黑暗并不打算单纯地靠挤压吞噬他们。 随着人们攻击速度的加快,围绕在众人四周的深渊魔力开始分散,形成一个个攻击法术反轰回来。逐渐看清那些不住袭来的深渊法术,法师们的脸色纷纷变得铁青—— 那些轰击回来的深渊魔法,与他们刚刚亲手扔出去的地表魔法拥有高度相近的魔法结构。不如说它自主完善了里面的缺憾,变得更加完美而危险。 头顶不断压近的黑暗仿佛要吞噬一切,黑影不住扭曲,回击的间隔越来越短。 “转为防御!”竭力维持住了最基本的守阵,矮人鲁戈声嘶力竭。 “不要用制式法术!”艾德里安则提高声音,“这个法阵有分析能力,用自编魔法攻击可以干扰它,攻击的差异性越大越好!” 指挥的独眼矮人瞪了他一眼,但没有多说什么——黑暗挤压而成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不少骑士用尽力气,失去法术防护的盾牌瞬间被腐蚀殆尽。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还差一点,前任审判骑士长咬紧牙关。只要抓住最后那个在黑暗中四处游动的法阵破绽…… “杰西。”一片混乱中,艾德里安的声音十分清晰。 “嗯哼?” 人们在后退,挤到一起。黑暗越来越近,却也在艾德里安·克洛斯疯狂的攻击下越来越薄。 “接下来我可能无法分神顾忌你的状况了,我必须集中精力,用最大的力量破解它。” “随意就好。” 一个又一个自编魔法轰击上黑暗,准确命中虚弱点。指挥鲁戈不再试图去干涉那个疯狂的战士。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事先计算的范畴,拉德教的前任骑士长更像在凭借纯粹的本能即时反应。 “如果你撑不住了,可以断开法力供给。这是你的自由。” “我当然清楚。” “谢谢。” 耀眼的白光瞬间爆开。 那白光太过强烈,侦察队的大部分成员同时短暂地失明了几秒,只来得及听到令人牙酸的破裂声。 震颤停止,魔灯再次亮起,只不过没有人敢大声呼吸。 充满压迫感的黑暗不知所踪,黯淡的传送站躺在他们的脚下。所有人都精疲力尽,但至少大部分还活着。唱诗班的那位年轻成员已经因为魔力过度透支而晕了过去。 原本平整干净的石台上只剩下一片狼藉,幸存者们并没有对这场战争的英雄投去多少关注—— 艾德里安·克洛斯站在原地,满身伤痕。黑暗显然认出了对自己伤害最高的罪魁祸首,在崩裂前非常有针对性地发动了攻击。可拉德教的前任骑士长稳稳站立,没有倒下的意思。他的金发同伴静静地坐在一边,一只手撑住额头,脸埋在阴影里。 没人欢呼。 没人说话。 按理来说,他们仍能取得情报,甚至能在这场战斗中取得更多。本应是这样的…… 指挥鲁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里的人都是特地选拔出来的优秀战士,他们无法在战场上选择麻痹自己,自欺欺人。 艾德里安擦了擦嘴唇边的血迹,露出个苦笑。是啊,某种意味上来说,眼下的情况甚至非常合理——观察完他们的极限,他们就“不再有用”。 他在彻底解开那个庞大繁复的攻击法术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一切都说得通了,在这里做手脚的不止一个施法者。 那充满上位气息的浓郁黑暗是其中一位的手笔,如果自己没猜错,另一位只是在这个恐怖法术的基础上做了两个小小的改动。 第一,另一位施法者把这黑暗的气息隐匿了起来,让侦察队自己走上充满不祥气息的漂浮石台。 第二,另一位施法者稍稍附加了点连锁法术。一旦那危险法阵被终结,另一个封印会自动打开。 艾德里安·克洛斯扔下早已断成两截的金属弓,抬起头,望向满是孔洞,名为“苍白蜂巢”的古怪矮山—— 包括他们的来路,现在每只孔洞都被庞大的恶魔填满。它们将怪异的头颅从孔洞中探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疲惫的队伍。 目光饥饿而充满杀意。 第233章 尤里瑟斯 特制的兽毛绳索顶端附有锐利的钩子, 加固法术被绣在两指宽的细布带上, 将绳索缠得密不透风。 灰鹦鹉的突然联络让尼莫吓了一跳, 魔王先生手一滑,差点从峭壁上掉落。 幸亏靴底附着浮空法阵。尼莫惊魂未定地拽拽手中向导绳。他一边继续下行, 一边谨慎地尝试与巴格尔摩鲁建立短暂的精神连接。 巴格尔摩鲁得到过魔王的血肉,只要距离没有远到离谱,它可以不凭借晶石与尼莫交流。只不过他们在之前很少分开太久,那只鹦鹉又别扭的要死, 从未主动进行过联络——毕竟精神连接的成功与否是双方的事情,如果巴格尔摩鲁死活不愿接受, 尼莫也没有太多办法。 然而灰鹦鹉在他的脑袋里咋咋呼呼一通尖叫后,尼莫货真价实地往下坠落了一段。 【怎么回事?】他焦急地在脑海中回应, 震惊之中险些出声。【那种地方会有恶魔封印阵?!】 【我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情况糟透了, 我们被恶魔堵在苍白蜂巢啦,对面还都是些饿疯了头的狠家伙!克洛斯受了伤,至于狄伦,呃,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打算,可他看上去也不太好。怎么办, 怎么办, 它们数量太多,我这块血肉会被吃掉的——】鹦鹉的精神波动都带了哭腔。 【你的本体呢?】无视狂跳的心脏, 尼莫强行让自己的思绪保持平静。【巴格尔摩鲁,记住, 你是上级恶魔。彻底放开气势压一下!就算对面饿晕了头,求生的本能肯定还有。】 【我的本体受了伤,听着,受了伤!这鬼地方又冷得要命,完全不适合我……再往下就是深渊之底啦,敢在那边游荡的全是些怪物或不要命的疯子。就算我本体前来,在这里带伤放出气势——先不说来不来得及把克洛斯他们囫囵个弄出来,我自己都可能引来更糟糕的家伙!】 目前自己这边还算风平浪静,尼莫飞快地思考。考虑到杰西的身份,这里的确不是适合对方的战场。他可以趁现在托地平线的两位暂时护住队伍,和奥利弗两人通过空间裂缝去帮忙。 尼莫下意识去探知灰鹦鹉的位置。 随即他惊骇地发现,对方的位置像是海雾遮掩住的小船,几乎无法被定位。 无数恶魔的位置反应塞进他的脑袋,他的星空因为某个未知因素变得模糊不清,正不住地波动。 深渊太过宽广,另一支队伍又和他们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哪怕是巨龙的气息,都会被临近深渊之底的氛围彻底吞噬——无数庞大的上级恶魔近在咫尺,气息浓郁得如同某种黏液。它们掺杂在一处,不停变幻扭曲。 如果说在地表探索是穿过澄清到恍若无物的浅浅河水,拾起躺在河底的闪亮卵石,此刻他的胳膊如同探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沼泽。 哪怕巴格尔摩鲁就在其中,此刻他也无法准确感知到另一支队伍的位置。深渊深处的地形一直在缓慢变动,经验丰富的指挥会根据地标进行记忆和推算,没人会知道苍白蜂巢的确切空间坐标。 冷静,尼莫掐了把自己的手心。 别说杰西·狄伦,他自己的状态都不太对劲。而真正令尼莫脊背发寒的是,在试图定位灰鹦鹉之前,他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但他不能在这种时候惊慌失措。 【相信杰西·狄伦,那家伙可不是乐意牺牲自己的类型,他绝对有自己的打算。保护好你自己,巴格尔摩鲁。】尼莫干脆利落地下令,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胸有成竹。 【真的?】 【真的。】 灰鹦鹉抽噎了几秒,思维中的惊慌少了点:【那……那我最多护一下克洛斯,别的我就不管啦!】 【拜托你了。】 断开精神连接的那一刻,尼莫迅速将全副精力集中在靴底的法阵。一片昏暗中,他松开闪烁微光的向导绳,直接冲去上方的奥利弗身边。 “尼莫?”正在紧张护卫的奥利弗眨眨眼。 “这里情况不对。”尼莫瞥了眼再上面一点的戈德温,小声说。“我感觉不到巴格尔摩鲁的位置了。” 奥利弗的表情瞬间严肃下来:“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刚分开那阵没问题,但现在……总之是最近几天的事情。先不说这个,克洛斯先生他们受到了封印恶魔的袭击,情况很糟——我之前就觉得奇怪,我特地压制了自己和巴格尔摩鲁的气息,威瑟斯庞却准确地找了上来。现在我确定了,有人在搞鬼。” 说着尼莫向脚下看去。 和另一支侦察队不同,他们的目标在一道深深的裂谷之中。那宽阔的裂缝直通深渊之底,传送阵被修建在裂缝一侧的某个凸起上。裂谷中漆黑无比,魔灯仅能照亮他们身边四五米的距离。 虽说无法看到第六套大型传送阵,理论上它们离他不远了。 裂谷中依旧是一片平和而冰冷的寂静。得知同伴在遥远的黑暗之中挣扎,眼下的平静让尼莫头皮发麻。 一个让他胃部抽搐的念头爬过心底——这是“曾经的自己”设下的陷阱吗?在平和美丽的草地上布下饵料,捕兽夹擦得雪亮,就等惨叫声刺破这份安宁。 【不要窥视深渊。】 就在不久前,戴拉莱涅恩还特地这样警告过他们。 自己的星空波动,会和深渊之底的“另一位魔王”有关吗? “让队伍停住,我先下去看看。”尼莫抿抿嘴唇,快速下了决定。“不说狄伦,克洛斯先生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如果连他都难以招架,那边一定存在——或者曾经存在——某种非常强大的深渊魔法。” “好,那我帮你守住队尾。”深知自己并不能像尼莫那样免疫深渊法术,奥利弗这次没有提出一起前往的建议。他简单地和上方的戈德温打了个招呼,兀自下滑了一大截。“注意安全,尼莫。” 尼莫没有拖延,放开速度下冲——不出五分钟,他便抵达了第六套大型传送阵。 他的预感是对的。 浓郁的深渊魔法波动被人巧妙地掩饰住,黑影不怀好意地在传送阵之上盘旋。如果克洛斯先生他们真的撑过了这个,那么面对饥肠辘辘的巨型恶魔们,另一支侦察队八成凶多吉少。 别说人类,这东西都不是巨龙能够轻松对付的。 而且…… 尼莫指尖触上那份凶暴的力量,下一秒它们便如同嗜睡的猫那般温顺至极。 ……这份力量无疑曾属于自己。 从法术的耗损程度来推断,这个法术应该是二十多年前启动的。它被事先定了时,启动时间点刚好在前一次远征后。 这不意外,他痛苦地闭上双眼。 讨伐尤里瑟斯的远征军队覆灭了整整四次,而魔王在第五次几乎屠尽传说中的锡兵佣兵团。那么在地底两套传送阵布下致死的陷阱也并不奇怪。 如果另一支侦察队,连带他的同伴们真的因此而死…… 确定这个法术没有被人额外做过手脚。尼莫颤抖着做了几个深呼吸,收紧五指。庞大而不祥的法术瞬间破裂,失控的力量向四方涌去。它们击打上峭壁,飞溅的石屑和尘灰浇了他一头一脸。 可尼莫没有分神去除掉它们。他俯下身,苍白修长的手指拂过黯淡的法阵线条。除了依旧附着在法阵之中、针对法阵本身的新鲜诅咒,没有其他东西剩下。 属于魔王的陈旧力量,和属于陌生人的新鲜咒术。尼莫拧起眉头——如果“曾经的自己”只是想要取得情报后毁灭来访者,根本不需要特地在苍白蜂巢封印大批恶魔。手握那般磅礴的力量,他没有巧妙利用地形的必要。 看来那位陌生人不止是想要阻止远征,他或她同样非常不希望侦察队将情报传出去。 如果威瑟斯庞的事情也是这股势力在即时插手……那些飞向返程镇的傀儡鸟,未必能够成功到达目的地。就算到了,里面的情报也未必是原装货。 假如换了自己,自己绝对会这么做。尼莫近乎冷酷地在心底计算。 倘若他们的对手真的谨慎到那个地步,那么就算此时此刻,也应该有人在窥视他们。 比起几乎成为死局的克洛斯先生那边,这里一片平静,没有关联什么召唤阵也不奇怪了。和苍白蜂巢不同,这里的地形堵不死侦察队。如果幸存者们勉强获得情报,并将它带回地表。地表就算研究完第六套传送阵,能得出的结论也无非是“这里残余着上代魔王遗留的恶意”。 毕竟另一支队伍里本不该有杰西·狄伦这个变数,这支队伍里也不该有人能够得知遥远同伴的状况。 混上假情报,计算上可能被销毁的部分。地表种族会得到一个“普通而不怎么成功”的侦察结果,学者们可能会被错误数据误导,耗费几年——甚至十几年——去计算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用谜题。 这样精密的破坏需要时间,而他们的对手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再次进行破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阻止地表的远征? 尼莫想不通,也不打算花费太久在这里一个人冥思苦想。情况太过诡异,现在侦察队可以快速获取这个法阵的情报,然后他们会保证这部分队伍平安乘巨龙离开。 至于苍白蜂巢那边,他们只能暂时将希望寄托在杰西·狄伦身上。 如果不是精神连接在这个地方脆弱易断,并且极端消耗注意力,他简直想要时时刻刻向巴格尔摩鲁询问情况。 尼莫的努力几乎成功了。 侦察队平安地取得了情报,甚至保管龙息石飞行道具的穆尼教已经开始拆除保护它的魔法道具,准备给那条看起来紧绷过头的红棕龙装好。 就差一点点。 一阵震颤爆发而来,如同沉重的山岳砸上地面。深渊之下有什么巨物在成群移动,柔和的光辉亮起,可它照亮的东西却让人无比反胃。 巨大裂缝下方的虚空中,有一群巨大的怪物缓慢前行。怪物们拥有四条类似于昆虫的长腿,它们规整地嵌在巨物身体两侧,呈标准的十字形,每一根都有巴格尔摩鲁的本体那样粗。而正中的灰暗躯体上缀满乳白色的眼睛,密密麻麻,闪烁着乳白色的光芒。 像极了夜空中的星辰。 一股不祥的预感缠紧脚踝,尼莫咽了口唾沫。 “提灯盲虫。”正准备拿出龙息石道具的穆尼教首领停住动作。“它们在迁徙。” “是的。别担心,尼莫。它们虽然是上级恶魔,但智力极端低下,性格方面……呃,比起动物,不如说更接近植物一些。”仿佛看出了尼莫的不自然,黛比主动开口解释。 尼莫虚弱地笑笑,没有回应——他当然知道提灯盲虫是什么,这东西应该很少迁徙才对。 深渊之底有不少上级恶魔的尸体,它们以那饱含魔力的瘴气为食物,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不会动弹一下。虽说它们会偶尔换个地方,但是…… 尼莫有种非常、非常糟糕的感觉。黑暗中像是有一双冰冷的手臂绕住他的脖子,有什么东西在接近。 “您那边处理好了吗?”擂鼓般的心跳中,尼莫少见地开口催促道。“提灯盲虫在迁徙,这不是什么好事。我们最好快点离开这里。” 是的,从重力迷宫到这里,他们顺利过头了。 就像有什么人事先策划了一切,期待他们迅速死亡或离开。不管动机是好是坏,尼莫决定尽可能利用这一点。然而—— 穆尼教年长的领袖吸了口气,非常缓慢地将那道具放了下来。他解下一直戴在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严重毁容的苍老面容。 “我记得这种感觉。”他做梦似的说道。“这种压迫感……” 提灯盲虫带着星辰般的眼睛走远,裂缝之下的黑暗再次显得空空荡荡。 但那空荡感格外让人不安。 “是尤里瑟斯。” 老人哑着嗓子说道,语调古怪。 “听着,拉德教的,戒律主教是吧?我们最好合作……这可是史无前例的珍贵情报。” “尤里瑟斯已经死了。”尼莫咬紧牙关,忍不住插了嘴。 “我们的准备不足,人数也太少。”奥利弗则非常现实地出手阻拦,停住了老人走向岩台边缘的脚步。“先保证把现有情报带出去比较好,您说呢?” “我同意拉蒙先生的看法。”戒律主教菲利克斯表情凝重,“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卡拉潘大人。就算您的感觉没有出错,这也实在是……” “我永远无法忘记。”穆尼教的首领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我永远无法忘记它是如何撕开我的战士们……啊,尤里瑟斯,绝对没错。你们要走就走吧,拉德教 的。只是接近一点而已,接近一点点,让我亲眼看到它……当初我眼看着它的头颅被砍下,被带出去。而现在它还活着,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情吗?” 独眼矮人们叽叽喳喳地讨论一通,颇有兴趣地挤向穆尼教那一边。 “……那么请您把飞行道具交给我们。”戒律主教严肃地伸出手,红棕龙用力点点头,表示同意。 “不,我们只是花点时间,稍微下去看一眼。既然你们不愿下去,只能麻烦诸位等我们一会儿了……我从上次远征中活下来,可不是为了简单地死在这里。” 他握紧手中的龙息石道具。 “不是不相信您,但要是这几个年轻小伙子抢了它,打算强行逃走,那该多么不幸啊。他们是黑章吧?” “卡拉潘先生。”戒律主教菲利克斯声音开始变得僵硬,“说句失礼的话,如果您无法回来——” “我能从它那里逃脱第一次,就能逃脱第二次。”老人冷漠地回应道。 他的话音刚落。 熟悉的气息一闪而过,一道极细的光丝穿过道具上的那块龙息石。随后它迅速发黑,朽烂,在众人眼前化为粉末,带走了快速撤退的唯一希望。 “不。”一个声音从不远的黑暗中响起,充满厌恶。“您不能。” “您将死在这里。” 尼莫认得那个声音。 不怀好意的窥视者终于现了身。那声音无疑属于塔尔博特·万斯——或者说,“恶魔杀手”欧罗瑞。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远征活下来的两个人,一个是弗林特,一个就是这位了XD 第234章 不祥 不祥 欧罗瑞是真的想要杀了他们。 那杀气扑面而来, 不算锐利, 却无比坚定而沉重, 如同冬日混有冰碴的冷雨。 龙息石飞行道具贵重至极,其中凝聚有厚重的地表魔力。在这种充斥着深渊魔法波动的地方, 它就像黑夜中燃起的一小丛篝火。法师们勉强能用层层叠叠的道具尽量压住一个的气息,并时刻注意调整,同时携带两个无异于天方夜谭。 欧罗瑞将它选为第一攻击目标不无道理——没有它的支持,巨龙无法在如此接近深渊之底的地方起飞。眼下他们回到地表的难度猛增数倍。 尼莫握紧手中的法杖, 下意识前进一步,将侦察队护在身后。 现在事情明晰了不少。戴拉莱涅恩曾提过这代魔王异常危险, 而那是“他和他的同伴亲眼所见”。考虑到那两位上级恶魔都不是喜欢在地表搞什么恶魔晚会的类型,深渊贤者口中的“同伴”十有八九是欧罗瑞。 根据他和戴拉莱涅恩的接触看来, 深渊贤者显然没有任何所谓的“责任感”。如果要从两人之中找出这个庞大计划的谋划者, 欧罗瑞明显更符合特征。 影盾腾起,将所有人护在盾后。尼莫微微抬头,望向欧罗瑞的声音传来的方向。 看方才欧罗瑞的反应,那古老的恶魔杀手是在穆尼教领袖提议窥探魔王后才决定出手的。 这完全说不通。 没有上级恶魔会想要庇护魔王, 如今尼莫很清楚这一点。先不说力量层面够不够格,它们对魔王的唯一有记载的感情便是“恐惧”, 在他接触过的所有资料中, 从未有过魔王“手下”、“伴侣”、“亲族”或“友人”的记录。可如果从别的角度去考虑—— 如果欧罗瑞一开始就想要阻止远征,他为什么要倾尽全力将弗林特·洛佩兹培养成足以杀死魔王的强悍剑士? 如果欧罗瑞一直以来仇恨地表, 他为什么要在千百年间杀死那些在地表胡乱破坏的同胞? 如果欧罗瑞站在地表那一边,他又为什么要耗费十数年来破坏传送阵, 如今又要将地表侦察队在这里进行抹杀? 【你的本体正在深渊之底腐烂,不是吗?只是你这块血肉还勉强能够“活动”而已。如果哪个月我没能及时提供眼球,你失去了能量来源,连这块血肉都会腐烂殆尽。】 尼莫当然记得在克莱门学院时偷听而来的情报,当初戴拉莱涅恩并没有夸大其词。 作为上级恶魔,欧罗瑞的状态甚至谈得上“奄奄一息”。至少在这个距离内,尼莫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单说魔力强度,不远处的欧罗瑞还不如只携有一块血肉的灰鹦鹉。戴拉莱涅恩赠给他的血肉准是被他消耗了不少。 灰鹦鹉还能从自己的本体汲取力量,欧罗瑞的本体已经…… 是的,撇开所有疑问,尼莫同样不认为欧罗瑞有把他们留在这里的能力。哪怕受到认知限制,自己的力量尚不完全,他也不认为欧罗瑞是自己的对手。 但正因如此,他们才需要更加谨慎——欧罗瑞不会蠢到两手空空前来送死。 护卫队的成员们显然有着相近的想法。 戈德温握紧破晓,黛比屏息凝神。奥利弗轻轻吐出一口气,灰雾在他的脚底涌动。无论是拉德教还是穆尼教,骑士们统统摆出防守的姿势。 第一位出手的是穆尼教那位领袖。 没有留下多少给对方反应的时间。老人几乎看不出成形五官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微笑,抬起枯瘦的手。无数法术环绕着钴蓝的光锥,速度如同失去悬挂绳索的断头台刀刃。美丽的蓝色光辉破开黑暗,径直向声音的方向戳去。 它们击中了什么,脆弱地破碎。那不是纯粹的魔法护盾,欧罗瑞的躯体也没有那样强悍。 沉闷的响声后,颜色犹如傍晚夜空的光锥碎裂为粉末。隆隆的巨响从脚下升腾而起,黑暗中的世界被粗鲁地撕裂为两半。地面疯狂震动,烟尘和碎石瀑布般倾泻而下。在一片硬物的碰撞声中,混杂着无数黏腻的轻响。 如同浓汤滚沸,其上的气泡一个接一个破裂。 提灯盲虫正圆形的乳白色盲眼在逐个睁开。 和之前不同,此刻它们离侦察队的距离足够近,那些散发着乳白色微光的眼球不再类似星辰,更接近于地表普通池塘的尺寸。 山岳般的提灯盲虫不知为何一反常态,整个族群卡进对它们而言过于狭窄的大裂缝。数十只巨物用力挣动,粗壮的腿扭在一起,在把裂缝往两边推挤。 的确。提灯盲虫极其迟钝,不会主动攻击,甚至学不会反抗,愚笨到只懂得基本的生存本能。可力量层面上来讲,它们是货真价实的上级恶魔—— 它们唯一的天赋便是防御,天生附着在坚固皮肤上的防御魔法几乎牢不可破。而在星空错乱,不住波动的情况下,尼莫甚至没有办法弱化它们。 恶魔杀手独自立在那些发光的巨眼前,身后那些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球投射出月光似的光辉。欧罗瑞将盔甲的头盔取下,灰白色的长发在风中飘荡。他面无表情地望向在崩塌里挣扎的侦察队,就这样背对身后的提灯盲虫族群,孤零零地立于虚空之中。 欧罗瑞甚至不需要自己出手,面前大裂缝的崩塌和提灯盲虫的挤压已经足够称得上一波毁灭式攻击。 不知道是不是尼莫的错觉,那双橘红色的眼睛看上去带着几分悲戚。 戈德温的第一反应是守住两个大型传送阵,破晓美丽的光辉瞬间亮起。他的速度极快,空气里留下一串灼目的暖色光痕。圣剑将传送阵所在的石台轻松切下,黛比的配合一秒不差—— 这次还没有等尼莫出手,佣兵小姐便将袖珍法杖在掌心中转了几圈。 淡绿色的光辉在石台边缘亮起,整个石台刹那间被风稳稳托在半空,灵巧地避过不住落下的巨石。 “尽管去,我来稳住这里!”黛比的声音锐利平稳。骑士们自发在她身边摆好守阵,队伍中的法师以两个宗教的领袖为首,快速击碎那些避无可避的巨大石块。 红棕龙不知为何气疯了,龙息石道具毁坏的那一刻起,它的呼吸频率就开始变得不太正常。眼下它正疯狂向敌人喷出绕有诅咒光晕的赤红火球。巨龙不管不顾地恢复原先的大小,将侦察队护在自己颈部的位置,顺便粗鲁地踹开盲虫伸过来的腿。 与疯狂护住教徒们的戒律主教不同,穆尼教的首领没有丝毫亲自防御的意思。 可以看得出,之前那老者并非自大妄为,浓重的杀气和战意逐渐漾开。蓝色的法术向四周挤来的提灯盲虫轰击而去,尽管无法在实质上伤到这群皮糙肉厚的巨物,可这一回每个法术都直接命中那些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球。 轰击的冲击和疼痛使得盲虫们嘶叫起来,缓慢挤压而来的肢体歪歪斜斜,胡乱交错,没能成功把石台碾碎。 尼莫和奥利弗趁机踏上虚空,向欧罗瑞冲去。 凭借魔王的能力,尼莫试图和四周的提灯盲虫进行心灵交流,借此清理这个被怪物肢体分割的麻烦战场。 可惜他只触到一片空白。 这东西笨到完全没有思维,棘手得很。它们平素最多对自己的同类做出简单反应,欧罗瑞是如何操纵它们的? 等等,同类…… 荒谬的猜想一闪而过,尼莫差点没拿稳手中的法杖。他下意识甩下黑影,将盲虫们过于巨大的肢体绑缚到一起。他的恋人则趁机冲到他的身前,安息之剑直接砍上欧罗瑞的巨剑。 火花四溅。 “弗林特·洛佩兹的儿子,以及侄子。”欧罗瑞声音很轻,他用眼角余光扫了眼一剑挥开一只盲虫的戈德温,每个词都透出憎恨。“今天真的是我的节日。” “万斯先生。”奥利弗的声音礼貌而疏离,他的动作没停下,安息之剑换了个角度刺去。“请您让那些东西停止攻击。如果这是针对我和戈德温的,至少放过侦察队。” “欧罗瑞。”恶魔杀手缓慢地念着自己的名字。“非常不幸,这就是针对诸位的。啊,不过其中一位比较特别……莱特先生。” 尼莫刚将两只试图凭身体压烂侦察队的盲虫束缚在一起,听到欧罗瑞吐出自己的名字,他忍不住后背一僵。 “我能理解戴拉莱涅恩对魔王的不满。”恶魔杀手熟稔地挥舞巨剑,剑风有技巧地甩开黏上去的灰雾。“可同为那一位的造物,你为什么要站在地表那边?” 戈德温执剑的动作顿了顿。 尼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欧罗瑞显然认定此刻在深渊之底游荡的那位才是魔王,对方笃定的态度甚至让尼莫有点不太确定自己的身份。他所面对的谜团太过庞大复杂,或者说,他不忍向“自己其实不是魔王”的那一丝希望伸出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声音干涩地回应,指挥黑影袭向欧罗瑞。 “能够承受魔王的力量,攻击里带有魔王的气息。”无视了那些钻入皮肉的黑影,欧罗瑞的巨剑表面浮起血红的光晕,直接将安息之剑砍出嗡鸣。“戴拉莱涅恩能做到前者,你显然被完成得更好。正常诞生的恶魔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红光更盛。不祥的光辉从巨剑蔓延至欧罗瑞的身周,那气息有些熟悉。 是安在黑章测试时激活的深渊魔法。尼莫记得很清楚,燃烧自己的血肉,挤压自己的潜能。可安尚能恢复,欧罗瑞的身体本不该允许他使用这样危险的法术。 奥利弗很强,灰雾几乎化为实体,在他的身周舞动。和欧罗瑞比起来,黑铠的奥利弗反倒更像是真正的恶魔。但恶魔杀手千百年来积攒的战斗经验十分可怕,所有强悍的攻击招式全被灵巧地化解或带偏。 更别说盲虫们挥舞的肢体时时在干扰奥利弗的动作。此刻加上欧罗瑞燃烧血肉的力量,风滚草的团长失去了他的优势。 戈德温还在战斗,可恶魔杀手的惊人发言明显扰乱了他的心神。尼莫能感受到戈德温动作的变化——地平线的团长不再将后背毫无顾忌地朝向这边。 是的,事已至此,欧罗瑞没有说谎的必要。 “我不记得任何事情。”尼莫声音嘶哑,“我们只是来考察传送阵——” “你放任穆尼教的那只虫子接近魔王,这足以证明一切。” 欧罗瑞冷笑。激发潜能的法术正在吞噬他的身体,恶魔杀手的皮肤如同安当初那样崩裂,血正在缓缓渗出,但他看起来对此毫不在意。 “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洛佩兹,他们不至于现在还在挣扎,自以为抓住了希望。乖乖死掉更幸福些。过来,莱特,现在回归深渊还来得及。” “塔尔博特·万斯。” 事到如今,尼莫不打算再保留任何东西。他索性提高声音,同时用影盾利落地护住奥利弗的后背,将一只盲虫的锐利足尖弹开。地底那股让他不舒服的气息越来越近了,有哪里不对劲,但尼莫一时间无法捉住那股违和感。 “不希望任何人接触魔王?要说放任地表强者接近魔王,你比我干得更漂亮——作为弗林特·洛佩兹的老师,你亲自培养了杀死魔王的人。” 欧罗瑞笑了。他不合时宜地在这混乱的战场上大笑,笑声听起来悲痛至极。 “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莱特。”他平静地说,声音里满是灰烬般的死气。“但那没关系。” “既然魔王把你送上地表,他必然有他的用意。你注定回到这里,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力量应该已经开始受到干扰了。” 尼莫屏住呼吸,心里一沉。 “我最后再说一遍。”欧罗瑞听起来甚至有点心平气和的意思。“回归深渊吧,让这些人类死在这里,我可以带你离开。” “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奥利弗大吼,“根本没有什么注定不注定!” “不,奥利,问题不是这个。” 尼莫很冷静,正因为冷静,担忧才会让他全身发麻。地下的“尤里瑟斯”受到响动的吸引,正越靠越近—— 他猛地意识到了那股违和感的根源。 “……那家伙在拖延时间!” 使用动作缓慢但难以杀死的盲虫做工具,燃烧自己的血肉与奥利弗僵持。就算战况陷入胶着,意识到只凭自己无法利落取胜,就算支持生命的血肉在法术的榨取下不断枯竭,欧罗瑞看起来没有半分慌乱。 他们的敌人过于冷静,甚至会刻意和他们交谈,并出于某种原因,坚信他们不可能离开深渊。 【既然声称魔王不会降临地表,又为何要远征?】 深渊教会的信徒曾如此说过。 但是地表种族在之前是如何确定“魔王不会降临地表”的?又为什么会安心把大型传送阵修在如此靠近深渊之底的地方? 属于地表魔法的危险气息突然刺入纠结成团的深渊魔力,飞快浓重起来。 只存留本能的魔王。以及不希望人类现在前往深渊之底,却在此时毫无顾忌弄出大动静,吸引魔王前来的欧罗瑞…… “黛比!”尼莫第一次吼得如此大声,哪怕用魔法扩大了音量,他的声带也险些被扯伤。“带着石台上升,现在!奥利,洛佩兹,快离开这里,尽量往上走——” “晚了。”欧罗瑞挑起嘴角。“我果然老了,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成功杀掉一个。” “永别了,诸位。” 第235章 最后的告别 最后的告别 一瞬间, 如同阳光射入深渊。 无数闪亮的光层在他们头顶之上合拢, 越来越亮。众人头顶漆黑的虚空瞬间被刺得人眼睛发痛的白光填满。黑色的大裂缝整个暴露在强光中, 岩石赤褐色的原貌第一次显露出来。 欧罗瑞将血红的魔法辉光全部转为光盾,把燃烧的力量尽数用在的防御上。随后他拿出某个古怪的道具, 在光盾后小心地启动着它—— 就精细的深渊魔法波动看来,那似乎是某种高级传送道具,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尼莫没有留力。将法杖一横,黑影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他试图撑起一片安全空间,可惜失败得非常干脆。 他的认知尚未完全明确, 就算拥有人类形态能达到的顶尖力量,他终究不是力量全盛期的“完整魔王”。眼下尼莫的黑影越来越不稳定, 在愈发强烈的白光照射下, 黑暗如同热气拂过的冰雪那样迅速消融。 战场已经乱作一团。 没有视力的提灯盲虫可能是嗅到白光中浓重的毁灭气息,它们在同一时间停止攻击,逃命似的一边嘶叫,一边飞快向下爬去。 粗壮的肢体疯狂扭动, 巨石乱飞,尖锐的岩石爆炸般崩裂四溅。在战士们手忙脚乱的护卫下, 侦察队的人们不由地抬起头, 眯起眼睛,望向那裹挟着毁灭气息的明亮光辉。 戒律主教菲利克斯倒抽一口凉气, 脑髓一阵酸麻,如同被铁锤猛击头颅。 菲利克斯认得他们的敌人, 穆尼教的领袖同样能够认出。存在上千年,神秘而古怪的恶魔杀手欧罗瑞设下了致命的圈套,他们统统将命丧于此。 他们早已忘记了这东西,欧罗瑞却还记得,并将它化为武器—— 数百个沉睡的毁灭法阵,全部由杀伤力极强的侵蚀符咒组成。 最初的远征军队恐惧于魔王利用传送大阵爬出,或者地表某些偏激的危险强者设计放出魔王。数千年前,地表种族在深渊下半部分修建了这样一组毁灭阵。它们在魔王企图爬离深渊之底,到达一定高度后便会自动启动。 可惜对于魔王这种等级的恶魔来说,比起杀伤,法阵的效果更倾向于警示和抑制。 强大的毁灭阵法无法真正伤到魔王,只是那磅礴的地表力量足以让它因为不适而另选他路,如同用强光驱散喜暗的猛兽。 但对于其他地表种族来说,那力量足以毁灭所有存活的希望。 想来也是正常的。为了不让危险泄露,只是牺牲几支地表队伍,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可惜数千年来,魔王一直静静地守在深渊之底,从未触发过它。地表没有机会为这些法阵充能,久而久之,这一组骇人的毁灭法阵变为了陈旧古籍中的一行行文字。 戒律主教咬紧牙关,从口腔中尝到血的味道。之前即使在地表直面过上级恶魔,经历过无数危险而疯狂的战斗,他也从未放弃过希望。 还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感到绝望,菲利克斯万念俱灰地闭上双眼,被刺骨的寒意钉在原地。 留给他们的时间甚至不到十分钟,侦察队根本不可能修复传送阵,或者仅凭巨龙离开毁灭阵的影响范围。 欧罗瑞事先计算好了一切。 沉睡数千年的法阵很难立即启动。于是欧罗瑞趁地下的魔王接近时引发混乱,拖住侦察队,顺便拖延时间—— 或许是恶魔之间的默契,或许是因为欧罗瑞知道什么特殊的情报。魔王一反常态地被战斗吸引,直冲他们冲来。 直到它的距离足够近,近到能够触发法阵。 看来穆尼教的卡拉潘没有老到神志不清。能让毁灭法阵如此反应,正在快速接近的可怕气息毫无疑问属于魔王。 一切即将结束。 戒律主教抬起眼,复杂的目光扫过地平线两位年轻佣兵,最终停在还在战斗的风滚草成员身上。 ……可惜了这些年轻的天才。 几十米外。 只获得了深渊教会藏书中的知识,尼莫不清楚毁灭法阵的详情。但按照现在情况,他能猜出个大概——地表应该对魔王做出了某种防护,而欧罗瑞利用了它。 因为这汹涌的力量毫无疑问属于地表。 尼莫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从这力量中逃脱,但既然魔王至今没有被彻底杀死过,他八成能够活下来。 但他知道奥利弗或许不能,黛比肯定不能。 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恋人,出发前还嚷嚷着要保护自己的亲人,他珍视的人们将会在这光芒中化为尘灰。侦察队会在此全军覆没,如果远处的克洛斯先生他们现在还没能离开…… 真奇怪,尼莫心想。还有最多十分钟,这里便将被这股力量彻底夷为平地。他的恋人和同伴正面对一个死局,最初的慌乱却在此刻尽数消失。 或许因为他心底已经有了个解决方案。 自从意识到自己是魔王,并成功解放部分力量,尼莫开始擅长计算这些东西。按理来说,这会儿他应该感到难过,愤怒,绝望。 然而眼下他内心里却充满了浓浓的不舍,以及能够腐蚀内脏的恐惧。 “奥利,过来。”尼莫轻声呼唤道。 奥利弗的脸上还满是焦急,正忙着指挥灰雾,试图立起某种盾。但他们都明白,准备不足的力量在这厚重的毁灭气息前还是太过脆弱。 强如他们或许不会被击溃,不会因此而死,但他们同样无法保护任何人。如果时间充足,或许他们两人还能够找出一个牺牲最小的解决方案,如今却…… 奥利弗一个闪身,回到尼莫身边。 尼莫从未如此认真地注视对方——他的恋人脸色苍白,额头满是汗水,但眼底还燃烧着某种类似于希望的感情。 他的勇者。 “没关系,奥利。”尼莫尽量平静地开口,藏住语调中的苦涩。“我有办法。” 奥利弗眼睛一亮,狠狠吐了口气:“需要我做什么?” 无论目光如何痛苦焦急,在转向自己的时候,那双眼睛永远是温柔的。 尼莫张张嘴,喉咙里仿佛卡了带毒的刺。他无法直接吐出那个答案。脚下尤里瑟斯正离他们越来越近,头顶过于灼目的光几乎要吞噬一切。他没时间在这里多愁善感。 像是试图从绝境中逃避几秒,尼莫扫视四周。 戈德温正分毫不乱地设立防护阵,拖延白光降下的时间。黛比则竭尽全力地用法术治疗被光灼伤的人们,巨龙展开翅膀,将自己的脑袋和整个侦察队护在翅膀之下。尽管看不到任何活命的期望,他们还没有放弃。 如果在此刻选择旁观与自保,或许他和奥利弗两人能够活下来,然后一同回去。 只有他们两人活着回去。 天知道眼下他多么想要回到地表,尼莫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再一次看到阳光。 尼莫自认不是勇于牺牲自己的类型。作为“尼莫·莱特”的时间里,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个软弱而平凡的普通人。 如果他还是刚踏出路标镇的那个尼莫·莱特,无忧无虑,对“生命”本身没有强烈的执着。那么为了同伴的存活选择放弃自己,他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曾经那样喜欢放弃。 可是…… 尼莫把目光转回奥利弗的脸孔,强迫自己将话语从喉咙中挤出来:“做你一直做的事情。做出正确的选择,试图让所有人活下来。你会的,对吗?” 他尽量温柔地说道,认真望向对方翠绿的眼眸。 奥利弗保持着沉默,他的恋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么久以来,尼莫还是第一次在奥利弗的脸上看到慌乱。 可他必须继续。 “传送阵还在,我可以利用里面残余的回路。我无法直接劈开深渊和地表,但我还记得返程镇的坐标。返程镇在深渊之内。” “是的,你可以制造空间裂缝。”奥利弗紧张地舔舔嘴唇,脸色愈发苍白。 “空间裂缝要求两边坐标明确,奥利。现在我只知道终点的坐标,而这里的力量冲撞太激烈,需要随时调整才行。” “我可以帮你,我在伊萨梅尔大迷宫撕开过空间——” 奥利弗飞快打断尼莫的话,下唇微微颤抖。像是这样就可以拒绝即将发生的一切。 “是的,但那是在一切风平浪静的情况下。现在的情况……唔,总之我会帮你定位两边的坐标,你只需要撕开空间就可以了。” 尼莫残酷地继续道,一只手抚上对方的面颊,颤抖的指腹擦过那些泥土和汗水。 “可你刚刚说过,力量的影响下,这里的坐标无法被简单定位……” “是的。” 毁灭法阵愈发明亮的光辉中,尼莫叹了口气。 “……但我可以留在这里,亲自作为坐标。” 他们身边的世界在飞速崩毁,一切色彩都在耀眼的白色中逐渐变淡,而后消失。尼莫已经无法维持住脸上的平静。他的恋人很可能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想法—— 奥利弗站在他面前,整个人看上去脆弱而恍惚。强烈的力量波动还缠绕着安息之剑,但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化为齑粉。 这是尼莫第一次见奥利弗直接掉下眼泪。 奥利弗没有出声,眼泪不住地顺着脸颊淌下,目光悲戚而绝望。他微微张开嘴,但没能成功说出任何话。他抓住尼莫放在自己脸颊边的手,握得死紧。 “奥利,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不会死。这样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尼莫艰难地继续道,他试着扯出一个微笑,但没能成功。 自己不会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但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至少尼莫心里十分清楚,如果肉体在这种地方被完全破坏,再出现上次与威瑟斯庞对战时的“魔王状态”,接下来将发生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如果那份记忆就此恢复。 如果再次醒来的是完整的魔王。 如果“曾经的自己”的计划已经到了尾声…… 这次尼莫没有举起法杖,他伸出了右手。那只缩成一团的红龙被黑影缠住,连带搭载侦察队的石台一起被扯了过来。 黑影钻入传送阵的纹路,强行加入新的纹路,不住涌动。难听的撕裂声后,一个不规则的黑暗缺口凭空出现,里面填满暴.乱而混沌的力量乱流。 “奥利,我帮你撑起了通道,你需要一路顺着它撕开空间。保护好侦察队,保护好黛比。” “我……” 奥利弗的声音里中终于出现了哽咽,语调浸透了绝望。他仍然紧抓着尼莫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抖得厉害。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他说,“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们……我甚至不能留下来陪你,这不公平……” “我知道。”尼莫咬紧牙关,“我明白,我对做个圣人没有任何兴趣,奥利。我甚至想过,我们可以不管不顾地逃开,把亲人的死记在欧罗瑞头上。我不想离开你……我真的不想。” 尼莫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得厉害。 “可你撑过了凋零城堡。如果我现在藏起这个解决办法,我无法饶恕我自己——我可不能让你继续喜欢一个自私懦弱的混账。” 至少在这一刻,他想成为能够问心无愧地站在奥利弗身边的人。 奥利弗没有犹豫,自他们相识的那一刻起,他就从不会在生死大事上犹豫。灰雾涌进空间裂缝,在乱流中撕出稳定的通道。红龙缩小身体,带领还有点没有反应过来的侦察队挤进通道。毁灭的气息已经压到他们头顶五米以内,随时可能爆发。 可他的勇者眼泪没有就此止住。奥利弗徒劳地动着嘴唇,试图说出什么。看口型,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自己也一样,尼莫心想。这场旅途实在是太短了。 他伸出一只手,温柔而坚定地将奥利弗推入裂缝,一只手随时调整着空间魔法,确保通道不会中途崩塌。 见奥利弗踩进安全区域,他扯下胸口的黄金吊坠,扔向奥利弗的方向:“我很高兴,奥利。至少直到现在,我还是路标镇的尼莫·莱特。” “尼莫……” “记住,无论之后发生什么,我……” 此时白光倾泻而下,尼莫没有来得及说完。爆炸已近,他迅速合并了自己面前的空间裂缝。 然后冲着面前空荡荡的空气愣了几秒。 “奥利。”他下意识呼唤,没有回应。 空间裂缝闭合的能量不受控制地四散,原本还剩不到一分钟的爆炸似乎提前了不少。尼莫继续调整空间魔法,维持通道稳定。 这里一下子安静了很多。 尼莫终于抓紧手中的法杖,开始不可遏制地全身颤抖。 这一回他真正地学会了恐惧,那感觉一点都不好。 终于,他改掉了自己热爱放弃的坏习惯。现在的他完全不想独自“死去”,不想让这份心情消失,不想放弃即将消逝的、作为人类的人生。 但他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继续了。 明明鼓起勇气做出了选择,此刻恐惧却要将尼莫整个人嚼碎。 一直以来,尼莫总觉得“爱”这个词太重。他从未真正地将它说出口,顶多用“喜欢”来代替——喜欢、兴趣、信任、默契。一切在共同的经历中不断累积,最终化为厚重的爱意。 奥利弗从未让他失望,哪怕在最后也没有。他所爱的人没有因为崩溃固执地停留,没有因为失去而任性地寻求毁灭。奥利弗完美地配合了自己的行动。 自己其实早就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他的勇者。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应该早点说出口的,在天地崩裂似的轰鸣声中,尼莫闭上双眼。 “……无论之后发生什么,我永远爱你。”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随即发出一声细小的叹息。 下一秒,世界只剩下一片纯白。 临时搭建的空间通道内。 奥利弗凭借浮空魔法飞在最前方,用尽力量劈开刀刃般锐利的乱流。不时有漏网之鱼擦上他的脸颊,撇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可奥利弗活像是失去了痛觉,动作反倒越来越快。 巨龙扯着石台在他身后的平静区域里前进。 戈德温受到了严重的灼伤,黛比背对着前进方向,一边憋住哽咽,一边治疗自己浑身鲜血的团长。 她无意中抬起眼。 他们后方,漆黑的空间通道末端开始扭曲,崩塌。乱流疯狂涌动,而后被原本在那里的石块填满。 少女停住治疗,捂住嘴巴,强行咽下一声悲泣。 “拉、拉蒙先生。”她哑着嗓子提醒道。“通道在坍塌,我们得快一点。那意味着施术者已经……” 她说不下去了。 黛比·莱特最终没有忍住声音里的哽咽,在深邃的黑暗中放声大哭。 插入书签 第236章 非人之物 非人之物 奥利弗没有将众人带回返程镇。 尼莫的施法不知为何终止, 临时开辟的空间通道快速坍塌。冲在最前面的奥利弗似乎寻觅到了某个坐标, 他直直向前猛冲, 强行用灰雾撕扯面前几乎牢不可破的空间。 痛得钻心的灼伤被黛比应急处理过,戈德温睁开眼睛。有冰凉的液体顺着疾风击打在他的皮肤上, 猩红而粘稠。 彻底失去尼莫·莱特的支持,而其余人又没有强大到撕裂空间的地步。风滚草的团长孤零零一个人冲在前方,灰雾的行动愈发紊乱。 可他没有回头,哪怕一次。不知是出于担忧还是痛苦, 奥利弗冲得越来越快,血流得越来越多。 戈德温咬紧牙齿, 将剑插入石台,强行撑起身体。 勉强维持着法术, 黛比哭得几近窒息。她一只手颤抖地攥紧法杖, 另一只手几乎要把法袍下摆抓破,泪水止不住从双眼涌出。戈德温犹豫片刻,轻叹一声,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胸口, 顺势接过防御法阵。 黛比双手抓紧戈德温残破的披风,疲惫而痛苦地哽咽。 不知多久后, 他们终于看见了光。 疯狂的爆发中, 奥利弗直接将众人带到离深渊最近的地表。伴随着一阵爆裂声,石台拔地而起, 在防御法阵的护卫下稳稳落在草坪上。 奥利弗目光扫视一圈,确定众人情况尚可, 而后转身朝某个方向走去。 哪怕尼莫事先承受了一部分撕开空间的压力,强行通过地表与深渊的界限还是件极为疯狂的事情——奥利弗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完好的部分,可他仍然站着,面无表情,任凭鲜血不住洒上略微枯黄的草叶。 他蹒跚地前进,缓慢而绝望,如同战场上垂死的战士迈向故乡的方向。 奥利弗身周的灰雾开始失控,它没有爆发,而是飞快掠过他的皮肤,带起一道又一道伤口。 “站住,拉蒙。”戈德温嗓音沙哑,“你需要治疗。” “我需要去见巴格尔摩鲁。”奥利弗做梦似的呓语道,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它和尼莫的关联应该还在,它应该能感受到尼莫的情况。我能感觉到,它就在附近。我必须去……” 仅仅是片刻的停顿,他的脚下便积出一滩黯淡的血泊。 灰雾旋转得愈发疯狂。 戈德温没有多话。他拍拍黛比的后背,站起身,没有去管腹部再次裂开的伤口。 下一秒,他便闪现到奥利弗身后,抬手就是个利落的手刀。失控的灰雾炸开,在戈德温身上留下几道深深的伤口,而后终于平息下去。 “你们不能现在走!”侦察队里的一位成员下意识出声,扶着趴在地上疯狂喘气的红龙抖抖索索站起身。“护卫还没有结束——” “闭嘴。”戒律主教剧烈地咳嗽了一通,“这里很安全。让他们……” “黛比,召集地平线,护卫这些人回到该回的地方。行动经费我来出。”戈德温利落地在奥利弗的黑铠上画满止血符咒,又从腰包中掏出几张画有治愈法术的纸页,点燃后按上自己新添的伤口。 随即他背起奥利弗:“我带他去他的同伴身边,这附近就一个地方有明显的恶魔气息。拉蒙的情况不好,他……需要他的同伴。” 黛比抽噎着点点头,她的喉咙似乎肿了,吭哧了半天没能发出声音。 她拿出一块金灿灿的通讯晶石,直接用法术击碎。年轻法师的双腿因为过度悲痛而颤抖,可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持续不断地打出安神和治愈的法术。 对自己格外残酷,这一点真是……像极了她那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哥。 戈德温在心底又叹了口气,沉默地扭过头,背着奥利弗向那股熟悉的恶魔气息前进。这可能是唯一的好事——那只鹦鹉回到了地表,那么另一支侦察队大概率是平安的。 “撑住。”戈德温低声说道。 他最后的血亲仍在他背后昏迷,脸上满是血迹与泪痕。比起自己这个冷淡的亲人,奥利弗·拉蒙更需要一位能够彻底交付信任的同伴。 可惜命运永远能够变得更加残酷。 半小时前的苍白蜂巢。 既然已经被包围,侦察队不再有谨慎隐藏行踪的必要。所有魔灯都被点亮,在队员们身周蜜蜂般飞舞。 艾德里安迅速治疗了下身上较为致命的几处伤口,懒得去管那些不算深的小伤。他从石台上捡起一把失去主人的银剑,背挺得直直的。 “杰西。”他的声音依旧清晰,“你还撑得住吗?” 艾德里安清楚,尽管眼下杰西·狄伦状态不佳,但如果对方想要一个人逃离,生还的几率绝对会比现在高上不少。 杰西站直身体,拢了拢脑后略显散乱的金发。他依旧挂着那看不出什么情绪的假笑,声音轻佻而散漫:“我说过,我不喜欢输。何况输给一群没脑子的虫蚁。” 无数恶魔的注视中,人们挤作一团,绝望和恐慌如同烈性瘟疫般蔓延。而那金发青年伸出手,揪住艾德里安修士服破碎的衣领。毫无顾忌地吻了吻对方染血的嘴唇。 骑士长微微皱眉,但没有推开对方。 “我们来玩点更疯狂的吧。”他暧昧地低语,指尖擦过艾德里安脸侧干涸的血痕。“你可以用你想用的一切招式,亲爱的,不用顾忌我。对面只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恶魔,你可是‘辉光的启明星’。” “你已经很虚弱了。” “唔,这倒是个问题。毕竟这里给了我一点点’特殊待遇’,我得好好向莱特先生抱怨一下。” 杰西一边嘴里念叨莫名其妙的话,一边用手指摩挲下唇。方才接吻留下的血迹被蹭开了一点点。 “情况特殊,如果力量被完全榨干,我可能会暂时昏迷。”在恶魔的嘶吼声中,杰西·狄伦的声音很轻。“一旦到了那个地步,我的外貌可能会发生一点点……嗯,比较奇特的变化。到时不用管我,只要带我回地表,我恢复后就会醒过来。” “我明白了。”艾德里安略微分开双脚,压低重心。“怎么做都可以,是吗?” “哎呀,如果你愿意在别的场合说说这句话——” “我速战速决。”艾德里安一如既往地平静打断道。 “这么刺激的事情,我当然要跟你一起,宝贝儿。”杰西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背过身去。 他扬起双手,这次指缝间不再是匕首,而是纯粹的光辉。杰西随意地扬扬手,闪烁白光的护盾牢牢罩住侦察队剩下的成员。 巴格尔摩鲁本来想要试着冲出去战斗,结果一头撞上那护盾,头顶的羽毛直接烧没了大半。它尖叫了一句脏话,悻悻原路飞回,再次护住富勒山羊。 感受到背后另一个人的气息,艾德里安下意识弯了弯嘴角。 随即充满破坏力的地表魔法波动骤然铺开。惊人的杀意与战意凝聚成一团,化为看不见的利刃。它们极有针对性地向聚来的恶魔刺去,庞大的怪物们下意识向洞内缩回一截。 自从失去力量之后,“辉光的启明星”这个称号很少再被人提及。拉德教教廷不是没有试图挽留过艾德里安·克洛斯,可这位寡言少语的天才拒绝了教廷配给他的唱诗班随从,甘愿当一个普通的巡查官。 他的力量没有任何恢复的迹象,久而久之,那曾令无数敌人胆寒的光辉化为传言中的尘垢。 一个向恶魔摇尾乞怜的背叛者,那夸张的强悍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但在此时,前任审判骑士长毫无顾忌地爆发全力的这一刻,回忆角落的传闻瞬间化为真实。 “滚开。”艾德里安·克洛斯手中那把普通的银剑此刻聚满光辉,灼目到无法直视。“这是最后的警告。” 不说那杀意的真正目标,被波及的几位侦察队员都当场软了脚。 恶魔们愤怒地扭动身躯,苍白蜂巢随它们的动作震颤起来,开始崩塌。一部分体型较小的恶魔将头颅抽回洞内——毕竟刚刚获得自由,虽然腹中饥饿,谨慎地保住命更加重要。 反正猎物就只够那么几口,闻起来又异常危险。 余下来那些则再次探出头,张开垂满唾液的口器或大嘴,携着法术向他们冲去。 “我警告过你们。”艾德里安的声音非常平静,“失礼了。” 几乎是下一秒,无数星斗般的光球在他们头顶亮起,其中还连接着闪亮的光痕,乍看像极了漫天星斗。没人看清那位前任骑士长的动作,他们只能看到那光球在黑暗中悬停片刻,随后一同炸开。 苍白蜂巢的大空洞中顿时降下一场腥臭的血雨。紫红色的血肉拍打在侦察队头顶的防护盾上,发出难听的滋滋声响。 艾德里安没有就此停住动作,他跃回石台。 “激活龙息石道具,让龙准备好!”他直接指挥道,“它们要自爆了,准备撤退!” 他的判断十分准确。 这些恶魔的思想十分单纯,在发现己身受到重伤,又无望痊愈。它们会本能地为同族扫除这个危险—— 浓郁的深渊魔法波动顿时荡开。 侦察队纷纷爬上蓝龙的后背,灰鹦鹉费力地抓着富勒山羊的牵绳,硬是把它也扯了上去。可惜操作龙息石飞行道具的穆尼教信徒手抖得厉害,生生慢了半拍。 混杂在一起的深渊魔法猛地炸开。 艾德里安生生咽下涌到喉咙口的鲜血。作为一名经验老到的战士,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他本身就用了超过他巅峰时期战力的法术,而杰西供给给他的力量也比他曾拥有的要纯粹。 过度的纯粹不是正常人体能够承受的,同样能造成破坏。 尽管表面还好,他的内脏正在破裂。如果不及时离开…… 艾德里安咬紧牙关,再次启动高级护卫法术。 一股沉重的敌意从深渊深处涌上,刹那间包裹了他。艾德里安头皮一麻,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那敌意活活捏成肉泥。 杰西的反应更加强烈,金发青年闷哼一声,霎时失去意识。所有人自顾不暇,没人劳神给这位烦人的黑章额外系上绳索。 艾德里安单手拉住差点从龙背上坠落的杰西,强顶着那份敌意,险些把牙齿咬碎。他勉强撑住了防护法术,可还是有不少深渊魔法混杂着恶魔血肉涌了进来,泼了整个侦察队一头一脸。 龙息石道具终于成功启动。 艾德里安将失去意识的杰西·狄伦抱在怀里,免得对方坠回深渊。他无视在全身上下蔓延的疼痛,在刺目的白光中阖上双眼——尽管全身浇满恶魔血肉,他们毫无疑问在飞速上升。 他们即将离开这里。 再看到阳光时,艾德里安双膝着地,半天没能站起来。 力量的过度使用使他头痛欲裂,耳鸣响亮到使人疯狂,大脑则缺氧般昏沉。他呕出几口污血,手中的银剑坑坑洼洼,满是划痕。 他的眼前满是飞舞的光斑,半天才看清怀里人的脸。 下一秒,艾德里安瞬间清醒。 杰西·狄伦那张近乎完美的脸此刻不再和“美丽”这个词有半点关系,他的脸骇人地扭曲着,一半还勉强维持着人形,一半扭成了野兽的形态。异形的角从他的头颅中戳出,那扭曲甚至还在继续。 对方无意识张开的五指化为利爪,宽阔的袖口中露出雪白的长毛,沾着星星点点的紫黑色血渍。 艾德里安昏昏沉沉伸出手,轻轻碰触了下对方的手爪。 是这样啊。 酸涩的情感塞住了他的喉咙,他张了张嘴,但没能发出声音。 “例行检查。”终于回过神来的矮人鲁戈尖声说道,“恶魔血肉的大面积污染,有受伤上级恶魔存在的可能性。请诸位配合检查——一旦发现异化的痕迹,立刻处置,彻底破坏后丢回深渊。” 不行。 艾德里安心想,如今他很清楚。无论杰西·狄伦是什么,都绝对不可能属于深渊。可他现在的样子…… 他将对方紧紧搂在怀里,藏起那骇人的面貌。 他们回到了地表,眼下只能等狄伦自己醒来。如果他没能及时醒过来……艾德里安扫了眼审判骑士们手中绕满符咒的银剑。 随着杰西的样貌变化,连接他们的精神牺牲越发脆弱。先不说身体状况不允许他继续战斗,他已经使不出任何法术了。 他甚至没有多少力气站起身。 “检查。”虽然憎恶叛徒,但前任审判骑士长的余威尚在。靠近的审判骑士语气干巴巴的,倒也算不上失礼。 “请您等我们一会儿。”艾德里安哑着嗓子说道,用满是血迹的手按住杰西的头。“我的同伴情况不太好,他需要缓一缓。” “检查。”执剑的狂信徒皱起眉头,握紧剑柄。 “你们有毛病吗?!”灰鹦鹉吐出嘴里的牵绳,直接骂道。“他们两个刚刚救了你们的命!” “那是他们该做的。”大难不死的法师声音冰冷,“教皇大人付了钱,不是吗?救我们的命正是他们的工作。我们对他最大的纵容,就是允许你这么一个肮脏的恶魔在我们面前晃悠。” 灰鹦鹉看起来很想冲那法师脸上喷几发深渊魔法,可它溜了眼处于困境的艾德里安,硬生生把它吞了回去。 方才那场地表魔法爆发太过激烈,它还没有缓过力气。 可比起喂过自己的艾德里安·克洛斯和杰西·狄伦,巴格尔摩鲁无疑更加憎恶狂信徒。它坚强地飞到艾德里安身边,挺起胸脯,不满地瞪着那柄剑。 审判骑士没有因为艾德里安的恳求而等待。他掏出张画满复杂符文的纸页,在他们面前快速点燃。 “杰西·狄伦的状态不对劲。”那骑士用平板的声音报告道,“没有发现深渊魔法的气息,但他此刻的魔力波动不属于人类,与资料不符。地表没有这种波动的记录。” 艾德里安垂下目光。 “再等几分钟,给我们一点时间。我相信他能解释。” 他需要拖延时间,哪怕多拖延一秒——杰西·狄伦嘴巴向来厉害,等他醒了,八成能用他擅长的胡言乱语解除这个困境。 一秒,再一秒。 “虽然我很想说’表决’,但这不是能表决的问题。” 指挥平淡地说道,揪着沾满血肉的胡须。 “感谢你的付出,克洛斯。作为指挥,我必须为地表杜绝一切威胁。作为信徒,我得维护火神曼斯菲尔德的威严。你的同伴运气不好,希望你能理解。” 他做了个手势,枯瘦的手掌划开空气。 “愿谮尼的荣光永存。”得到指挥的同意,那审判骑士简单地做了个祷告,挥剑而下。 而那剑刃没能让前任审判骑士长放手——另一把剑止住了它砍下的轨迹。 艾德里安用剑顶住攻击,在对方扭曲的额头印下一个轻吻。他松开抱住对方的手臂,强迫自己再次站起身。 “克洛斯,算了吧,克洛斯!”巴格尔摩鲁连忙叫道,“你知道他……你知道他不会死的!他说过他不会死的!他——” 自己必须告诉对方杰西·狄伦的身份,这场战斗根本毫无意义。巴格尔摩鲁拼劲最后的力气飞起——就算对方不会相信,就算这样“不敬”的言论会带来麻烦。它必须…… 一道灼目的白光轰击而下,它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能虚弱地倒在地上。 “恶魔的证言。”狂信徒们投来目光,“艾德里安·克洛斯。现在退开,你还不至于是死罪。” “他喜欢说谎。” 艾德里安勉强抗住了那波冲击。他无视了面前絮絮叨叨的狂信徒,只是认真地看向灰鹦鹉的方向。 “谢谢你,巴格尔摩鲁。可我不能眼看他被扔下深渊。” 一股魔力在他枯竭渗血的内脏中缓缓涌动开来,艾德里安艰难地转过头,冲藏在狂信徒之中的唱诗班青年感激地一笑。 可惜哈姆林·埃尔默看不见,他遗憾地想道。 “我知道他比我强大,我知道他或许不会死去,我知道他可能不是人类……但我在下面答应过他,我会保护他。” 前任审判骑士长满身鲜血,但面带微笑。他稳稳站在杰西·狄伦前方,双手握住那柄银剑。 “愿谮尼荣光永存。”艾德里安轻声说道。 他仍旧耳鸣得厉害,失血使他的视线模糊。但这不是第一次了,他并不是第一次在死亡边缘徘徊。 算上最初的相遇,“杰西·狄伦”救过自己几次呢?他恍惚地想道。 而在自己奋力查找资料的时候,这一位根本就在他的旁边打鼾。 ……性格恶劣到极点的家伙。 “……以及。”疼痛逐渐转为麻木,他举高即将断裂的银剑,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蛋糕味道不错。” 第237章 神明之怒 神明之怒 风滚草的杰西·狄伦失去声息, 另一个精神牺牲的法术波动越发微弱。 哈姆林基本能够猜出发生了什么。毕竟在拉德教的唱诗班待了这些年下来, “精神牺牲”是他们唯一被允许修习的法术。 杰西·狄伦多半陷入了重伤或昏迷, 导致无法继续通过印记输送魔力。至于艾德里安·克洛斯,就不久前发生的战斗看来, 多半也没有留下什么余力。 如今他们离开了深渊,而风滚草的两位成员虚弱至极,其中一位又明确出现了异化。正是狂信徒们行动的好时机——哪怕事后教皇本人亲自追究,也无法在程序上挑出错处。只能吃下这个暗亏。 哈姆林搁在扶手上的手心满是汗水。 独眼矮人鲁戈瞧不起人类, 哪怕他会因为克洛斯先生的实力认同对方,也不代表他真的在乎克洛斯的性命。 平安回到地表, 没有受到致命伤害。他只需要继续假装虚弱,旁观这一切。等这任务结束, 自己就能脱离唱诗班, 回到已经不再贫穷的家里。 但是…… 哈姆林·埃尔默抬起头,将失明的双眼转向艾德里安·克洛斯的气息方向。 拉德教的叛徒,罪恶的黑章。原先留在圣地哈特菲尔德时,哈姆林听闻过不少关于艾德里安·克洛斯的流言。 勾结穆尼教高层, 在龙息石争夺战最重要的时刻失去力量,导致审判骑士团的精锐陷入苦战, 元气大伤。更别说身带上级恶魔的交易刻印, 引诱“战场圣人”卡希尔·爱德华兹与上级恶魔定下契约。 可是不说风滚草对于兄长的恩惠,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 克洛斯先生是唯一一个发现自己状态不佳的人。 唯一一个。 哈姆林颤抖着矮下身子,战战兢兢地试图连接前任审判骑士长后颈的牺牲血印。 兄长在等待自己回家。擅自对教廷外的人——更何况是叛教者——使用精神牺牲是重罪。一旦被发现…… 冲动而愚蠢至极, 哈姆林心想。之前他从未想过,第一次想要违逆教条就要承担这种等级的风险。 可如果对方只是想要一点时间,一点用于保护同伴的时间。 克洛斯先生的声音有点颤抖,“辉光的启明星”也会感到恐惧吗? 哈姆林将冰冷的双手交握,颤抖着喘着气。 【仁慈的神啊,一切荣光皆归于您。请赦我的罪,带我走出这泥潭。】 他拼命在心底祈祷,而后不管不顾地将力量输送了出去。 得到力量的艾德里安·克洛斯没有祈祷。 多次恳求没有结果,他干脆利落地接受了现况。前任审判骑士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撑着残破不堪的身躯,脸上带着让人恐惧的平和笑容。 战意从那把破破烂烂的银剑上向周边辐射,但凡有人试图接近,剑刃划过后必然带起扬起一道血痕。无论是盔甲、重盾或另一把剑,在那锐利的气势前统统变得薄纸般脆弱。 考虑到哈姆林自身虚弱的状况,艾德里安不敢索取太多力量。他固执地守在那里,剑技为主,法术为辅,没有后退哪怕半步。 如同一座拥有呼吸的堡垒。 直到现在,又撑过了几分钟了? 新一轮法术轰下,视野染上血红。艾德里安发现自己的呼吸开始不稳。 可他身后的人还是没有醒来。 ……那就继续。 自己在逐步向死亡迈进,艾德里安很清楚这一点。接连几场激烈战斗下来,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肌肉痛得仿佛彻底撕裂。过度的失血让他全身发冷。 可他嘴角的笑容变得更大了。 多么熟悉的寒冷,艾德里安昏昏沉沉地思考着。就像十六年前?或者十七年前? 应该是那个时候,他第一次遇到背后那个睡不醒的家伙。 艾德里安想不起太过关于那场战争的细节,只记得战争之后焦黑的树干、肿胀的尸体以及铺天盖地的雪暴。缺乏食物的冬季,人类的自相残杀后是蜂拥而至的恶魔和野兽,抢夺残余的尸体。 悲痛化为饥饿,饥饿化为绝望,随即诞生了暴.乱。 而他踩着厚厚的积雪,一个人在夜晚的风暴中前行。 在战争中失去一切,尚是少年的艾德里安没有太多选择——他不想为了少许被褥和硬面包,就把昔日邻居的头戳在树枝尖上。但他也不想缩在鲜血飞溅、魔兽徘徊的废墟,干等着死亡的来临。 无尽的疯狂中,不够健壮的自己极有可能变为某只野兽或者某几个人的晚餐。 好在他不是走投无路。 不远不近的地方有座拉德教的教堂,他们愿意接受年龄合适的战争孤儿——只不过需要穿越村庄废墟边的树林,走上两天两夜。在似乎不打算停息的暴风雪中,这样的举动无异于自杀。 然而那是他唯一的选择。 风卷着冰碴,抽打艾德里安脸上早已麻木的皮肤。不够厚实的破旧衣物无法抵御寒气,他的双脚早已失去知觉,只能颤抖着数着步子。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所见之处全部是白茫茫的一片。艾德里安甚至渐渐分不出自己是从哪里走来,又要向哪个方向前进。更糟的情况,他或许一直在某个区域无头苍蝇般胡乱转圈。 相距不算近的枯木深深埋在雪里,渐渐在他的眼中化为同一个模样。 紧接而至的是越发浓重的黑暗。 一个白天的前行后,面对逐渐暗下来的天空,艾德里安第一次尝到真正的绝望。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找到一两个用于抵御寒风的枯木桩,运气好还能弄到点用于果腹的枯草和软树皮,可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天地间只剩下零星的枯树和白茫茫的雪。 自己即将死去。 艾德里安将手中的粗树枝插进深至膝盖的雪层,几乎借由本能前进。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与粗糙衣料摩擦的皮肤开始变得灼热而疼痛。呼吸似乎结了冰,他的喉管被冰冷的风堵住,无法喘气。 最后留下他记忆里的是雪,夜色下模糊发光的白雪。艾德里安跪下身,任由它们接住自己的躯体,他费力地抬起头,向想象中教堂的方向伸出手。 但他心里清楚,这里的雪会埋葬他,然后在春天将他的尸骨吐出来。 还不想死,当时还是少年的艾德里安麻木地想道。 那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 在之后发生的事情足以被称为奇迹。 事实上直到前不久,艾德里安·克洛斯都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个奇特的临终幻觉。或者当初自己只是遇到了某个路过的好心行人,他被冻坏的脑子扭曲了现实。 先到来的是温热的吐息,目光穿过缀着冰粒的睫毛。被久违的温暖刺激出几分知觉,艾德里安意识不清地将目光扫过去。 他看到了一排巨大的,属于野兽的利齿。可冻得失去知觉的鼻子没有闻到野兽特有的腥臊味,耳朵里也只有模糊的风声。 那过分高大的野兽正用冰蓝色的眼睛凝视着他,视线就像它的颜色那样冰冷而毫无感情。自己还是难逃被野兽啃噬的命运,也好,艾德里安胡乱想道,至少现在他不会感到太多疼痛。 然而随即到来的不是利齿的撕扯,而是柔软皮毛的海洋。 那巨大的野兽趴了下来,将身体蜷成团,将他裹在躯体正中。绵软光滑的白色长毛似乎带有魔力,奇异的漂浮感将他包裹,四肢刺痛着恢复知觉。艾德里安下意识抓紧那长长的软毛,确定自己闻到了一点浆果与牛奶的混合香气。 如果这是死亡前的幻觉,死亡也许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可怕。 蓬松的白色长毛隔绝了暴风雪的呼号,同时让他能够自如呼吸。它温暖至极,那份过于舒适的柔软无法带来半分真实感。 可在第二天醒来后,艾德里安发现那毛茸茸的幻觉还停留在原处。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那堆长毛中挣扎出来,巨大的野兽仍然团成一团,洁白的皮毛和积雪几乎融为一体。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紧闭,古怪的角在阳光下闪着细腻的金光。 顺便还像模像样地打着呼噜。 暴风雪不知何时停住,阳光倾泻而下,而自己也不再感到饥饿或焦渴。艾德里安伸长胳膊,穿过厚实的长毛,试探着戳了戳那野兽——对方只是哼唧了几声,团得更紧了。 艾德里安下意识望向四周。湛蓝的天空下,他能看到一点点属于教堂的尖顶。 目的地近在眼前,他昨晚分明没有前进那么远。但鉴于眼下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离奇,艾德里安从毛中拔出自己的粗树枝,向那古怪的动物行了个笨拙的礼。 对方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巴,没有醒来的意思。那优雅的巨兽依旧趴卧在积雪之上,美丽得像一个梦。 之后的事情非常简单,艾德里安强撑着抵达教堂,而后成功被收留。他在获得冬衣的第一天便跑回树林,但那古怪野兽早就毫无踪影。 它同样不存在于任何书本、壁画、传说、甚至吟游诗人的胡诌八扯中。艾德里安试过询问教堂的高层,以及长久居住在此地的居民,可他得到的基本都是“没见过”、“是您的幻觉”或与此相近的回应。 那野兽只存在于他破碎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痕迹。 之后,每年冬天的那段时间,艾德里安都会去树林中找寻,追逐一个越发模糊的幻觉。直到审判骑士长的提拔命令到来,他不得不离开这片区域的那个冬日。 “再见。”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艾德里安低下头,最后一次对那片树林告别。 在他刚抬起头那一瞬,他似乎又看到了它——那只美丽的巨兽,它站在不远处的枯树丛中,冰蓝色的双眼中满是戏谑。 可当艾德里安仔细看去,挂满冰棱的棕黑色的树枝间只能看到积雪。 【你最终还是找到了我。艾德,我说过吧?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让人感觉……非常怀念。】 杰西·狄伦早就知道……那个睡不醒的混账。 回忆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淡去。 艾德里安举高手中的剑,耳朵被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灌满。肿胀的眼皮几乎沉重到抬不起来,身体在凭借本能抗住一波又一波的剑刃、利箭与法术。 银剑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吟,前任审判骑士长几乎看不清面前的一切。 他抓紧有些变形的银质长剑,剩余的力气甚至不够他扬起嘴角。狂信徒们似乎在喊叫什么,可他已经无法理解那些词句的意义。 艾德里安只能勉强分出现在袭击到自己面前的法术。 前任审判骑士长曾经非常擅长这个,不死不休的追踪术。破坏极大,极难发动,对方准是专门为杰西·狄伦破费了个高级卷轴。 那份热烈的白光刺入他的眼睛,如同阳光下明亮的积雪。 【答应我,不要轻易死掉。】 【那你可得保护好我,我很脆弱的。】 他曾向任性的狄伦先生承诺过两件事。如今看来,他必定要打破其中一个承诺了。 既然只能选择一个,就选择自己更喜欢的那个吧。对方曾赠予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时光,是时候将它还回去了。 “再见。” 他轻声说道,突然有点想听杰西·狄伦再问一遍那个问题。 【嘿,艾德,难道你今天真的有点喜欢我了吗?】 既然不喜说谎,自己这次该怎么回答呢? 为了避免魔力过度损耗要了哈姆林的命,艾德里安自行切断精神牺牲。他并没有从那团灼目的白光前闪开,只是将躯体中残存的所有魔力挤出,搭建起来最后的防护。 法术击穿血肉,随即散去。变形的长剑插入泥土,艾德里安·克洛斯依旧没有倒下。 只是血泊不断在他脚下积聚,而后蔓延。 温热的鲜血逐渐变凉,浸湿了后方金发青年的长外套。 两三秒过去,杰西·狄伦眨眨眼。 这场深渊之旅根本一点儿都不愉快。像是彻底放开本能那样,源自魔王本体的敌意毫无顾忌地压制着他。和自己本体的连接被断掉,苍白蜂巢的战斗彻底透支了他的力量,他险些连维护形态的力量都维持不住。 杰西将手抬起,满意地发现它恢复了人类的样式。 随后他一只手撑地,刚坐起身,便因为满手的湿润和充斥鼻腔的血腥皱起眉。 “艾德。”杰西像往常那样转过视线,望向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影。 可他的骑士长并没有回应呼唤,杰西抬起眼,甚至透过对方左胸的骇人大洞看到一小片天空。 金发青年陷入沉默。 “……哎呀。”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轻声嘟囔。“看来我还是晚了一会儿。” 说罢他站起身,视线扫过静立在四周、仿佛还没有从面前场景回过神来的狂信徒们。 “先生们,先生们。”杰西·狄伦的语调听起来一如既往的轻快。 他的星辰熄灭了。艾德里安·克洛斯终究是凡人,人类脆弱又短暂,很容易因为各种稀奇古怪的原因死去。哪怕曾是“辉光的启明星”,也必然会慢慢腐烂、化为骸骨,最终被世间彻底遗忘,如同废屋角落的虫蜕。 “刚刚的确发生了某些糟糕的事情,可那都是误会,我保证。我可以解释。”杰西举起双手,踏着血往前走了两步,无比圆滑地说道。 他们的主要目标——叛教者克洛斯已经死了,不足为惧。狂信徒们看向面前的男人,皱起眉头。 杰西·狄伦已经完全恢复了人类的模样,那异常的魔力波动此刻也尽数消失。达成了主要目的,又失去了重要的异化证据,事情开始变得有点棘手。可没等他们对接下来的行动达成一致—— “……我本该这样说下去。”那个漂亮到不正常的金发青年走过前任审判骑士长仍未倒下的尸体,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过我现在有点儿生气了。” 风滚草仅剩的成员再次往前踏了一步,捡起地上半昏迷的灰鹦鹉,将它随手扔到富勒山羊的背上。 “唔,我纠正一下,是相当生气。” 杰西想了想,语调里掺了些认真。他没有回头看那具尸体,语气冰冷而平静。 “我还没能赢过艾德,你们就把他杀死了。我说过,我不喜欢输。” 明明对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站得最近的几位狂信徒却陡然脊背发寒。那是源于本能的恐惧,如同面前的不是人类,而是某种未知而恐怖的人类天敌。 他们没有等命令,直接出手攻击。 而他们的目标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投过来。杰西·狄伦瞥了眼冲到眼前的法术,法术在半空中硬是停止几秒,随即原路返回。 致命的法术穿过施术者的头颅,躯体倒地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中格外沉重。 “这可是你们先动的手。”杰西摇摇手指,“记住了,这下就算是艾德或者团长也不能找借口骂我啦。” “艾德里安·克洛斯已经死了。”为首的那位法师咽了口唾沫,嘶声说道。 指挥鲁戈没有出声,他用大大的黄色独眼望着面前的杰西,枯瘦的手爪摸上卷轴。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我又不傻。”杰西轻飘飘地回应道,又向前踏出一步。“明明说好了不许轻易死掉……他之前就很脆弱,我才刚刚把视线挪走一会儿,唉。” “你不能攻击我们。”那身着红色法袍的狂信徒扫了眼倒在地上的同伴,声音尖利。“我们没有违反任何教条,哪怕教皇在这里,他也无权干涉我们的行动!” “艾德里安·克洛斯本来就是个卑鄙的叛教者,一点护卫的功绩根本无法抵消他的罪孽。至于你,狄伦。现在停留在原地,否则我方将开始攻击——” “叛教者……哈。”杰西·狄伦那张没有表情的漂亮面孔上渐渐浮出一个冷笑。 “你们的教条关我什么事?为了地表的利益?说实话,我清楚你们那堆愚蠢的教条,可没有一条规定了异化检查必须立即进行。我瞧瞧时间……唔,我只是昏迷了十五分钟而已。怎么,你们收到了赶时间的神谕——如果不立即检查,十五分钟后地表就会立刻爆炸?” “如果你们真的名正言顺,我愚蠢的艾德可不会抵抗所谓的‘大义’。自顾自制定教条,自顾自宣扬正义,然后再钻自己定下的教条空子。你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艾德吧?利用我来干这件事……啊,真是精彩。” 金发青年毫无诚意地拍了拍手,又往前踏了一步。 “攻击。”法师高声下令,“为了谮尼的荣光!” 数道白光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 而后半途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改主意啦。”杰西·狄伦瞄了眼那几具因为法术反弹而残缺不全的尸体,摸摸下巴。“把你们杀干净怪没意思的……毕竟按照你们的妄想,战死在抵抗‘邪恶’的场合,还能进个理想乡或者别的什么鬼地方。” 回答他的是更加急促而猛烈的进攻。 可那些惊天动地的法术依旧在半途悄无声息地消融。利刃还没沾上杰西·狄伦的衣角,便直接燃烧汽化。 “照我看,诸位如此虔诚,值得奖励……值得仔细地‘嘉奖’一番。” 杰西直接走到为首的法师面前,揪住对方的衣领。语调很是轻柔,其中的恶意却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不是想要维护神的荣光,保持信徒的纯净吗?你们的最终目的不是魂归理想乡,匍匐在谮尼的面前吗?” 法师摸出口袋里的龙息石匕首,抬手就向杰西·狄伦的腹部刺去。可那饱含力量的刀刃如同刺到虚空,根本无法伤到对方分毫。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疑问。 “我有很多名字,您问哪个?”杰西的声音清晰而响亮。“现在我叫杰西·狄伦。不过精灵们喜欢‘塞莱斯廷’这个名字,那群独眼矮子叫我‘曼斯菲尔德’。看到晕在那边的龙了吗?它们给我取名‘迪米特里厄’。” 随后,那金发的怪物讥讽地嚅动嘴唇。 “而你们一直称我为‘谮尼’。” “你在胡说什么——” “接下来,就请各位好好见见你们的神吧。” 第238章 真容 真容 不过只是个人类, 他曾那样想过——在他还没有给自己取名为“杰西·狄伦”之前。 杰西本人对人类没什么特殊的兴趣, 那只不过是一个出现不足万年的年轻种族。他们像蚂蚁或蜜蜂, 聚集在一起倒是有可能制造出一点令人吃惊的东西。 可也仅限于此。 他注视着一切,心血来潮时会制造一点天灾或丰收, 调整各个智慧种族的分布。数量较大的智慧种族可是施术者的主要来源,这样不至于让他们挤成堆,导致自己的“口粮”减少。至于单独个体的命运,他从不会操心, 更不会直接干预。 毕竟都只是一瞬。 每个智慧种族都会自己定下无数规则,美德与恶行, 神圣与肮脏。他冷眼旁观那些法则随时间流逝不住被改动,被重写, 只觉得有趣。 那些微不足道的生命不住繁衍、战斗、相爱、憎恨, 又从废墟中挣扎着存活下来。他们创立无数宗教,怀抱着强力的法术,向自身所想象的神献祭粮食、水果、猎物,再或者敌人、同胞、甚至于自身。 但自己并不需要那些。杰西只是需要那些开水水泡般生生灭灭的生物做好两件事——继续发展法术、使用法术, 顺带创造更加灿烂的文明。 这样自己不至于因为能量反馈不足而感到饥饿。虽说饿一两顿也不是什么大事,饱腹的满足感更令他愉悦。 对于某些个体, 杰西偶尔会计算一番他们的命运, 完全随机,权当消遣。而结果大多也不出所料的平凡, 最特殊的几位顶多当个勇者或国王,然后在财富与权利的环抱中死去。在这个角度上, 嗜睡的巨龙都要更有趣些。人类寿命极短,一点点意外就足以让他们失去性命。 第一次注意到艾德里安·克洛斯,杰西没有抱有半分期待。一只人类的幼崽,愚蠢地走在必然死亡的道路上。按照自己的计算,要是他留在原地拾起斧头,学同类吞食尸体,或许还有那么点可能获救。 一个谈不上少见的蠢货。 可他随意计算了下那个人类少年看似短暂的生命,兴趣顿时浓了不少。 年轻的艾德里安·克洛斯注定死在这个雪夜,没有任何解法。可他又有极高的可能从根本上影响整个地表的命运。那可不是成为人类的英雄终结战争,或者统一所有人类国家那种仅限于“人类世界”的影响。 矛盾而有趣的结果。 杰西忍不住分出一点注意力,饶有兴趣地开始认真注视他。 被暴风雪遮蔽的天空越发黑暗,那个人类死亡的可能性依旧是百分之百,而影响地表的可能性在慢慢降低。看来影响地表命运的不会是一具骨骸,必须是存活的艾德里安·克洛斯才可以。 或许自己该任由他死去,杰西想道。但地表已经几千年没有能引起他兴趣的明显变化了,无聊得要命,他又有些好奇。 那只是一个脆弱的人类,按理来说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如果只是让他脱离自己的计算范围,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威胁。 杰西没有犹豫太久,就得到了“找乐子更为重要”的答案。他从本体分出一点点血肉,丢到地表,化为人类能够接受的形态,然后把自己的意识套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救起艾德里安·克洛斯。 这个无亲无故的人类逐渐变强,鉴于已经无法计算对方的命运,杰西必须时不时多看两眼,好确定这家伙还活着——既然活着,根据自己的经验,对方改变地表命运的可能性不会那么容易消失。 发现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异常,是在他第一次救起对方之后。 艾德里安·克洛斯天赋惊人。杰西能感知到地表那些星星点点、不住闪烁的力量回馈,克洛斯在其中是相当明亮的一颗。可他的状态十分不自然—— 那颗星星不会闪烁。 魔法的交易请求由精神发起,同样由精神影响。无论是多么虔诚的信徒都会有对世界抱有怀疑、信念动摇的那一秒,而它会造成一点点瞬间的闪烁。从各位宗教领袖,到诸位无神论者。他们总会动摇——为神明动摇,为自己动摇。 可属于艾德里安·克洛斯的那颗星星自从变得灼目后,再也没有闪烁过。 这可不是他熟悉的人类,杰西顿时给自己找了个解闷的目标。他兴致勃勃地关注着头脑中那颗星辰,热切地等待它闪烁,没事儿就去探查一番克洛斯的近况。 克洛斯成为了审判骑士长。 克洛斯被封为“辉光的启明星”。 克洛斯前往边境,参与龙息石矿脉的争夺战。血肉横飞中,杰西能够窥视到威拉德那边的打算——引爆龙息石,彻底毁灭审判骑士团的精锐。 这可不行,他还没有等到克洛斯的动摇。得让克洛斯活下来,可一旦克洛斯加入战局,自己就没了精密推算一切的能力。 可他了解人类,这也正好能作为触发闪烁的一种手段。 杰西坐在龙息石矿山的尖顶上,轻快地咀嚼嘴里的甜草根,就此不再回应那颗星辰的请求。 发觉艾德里安·克洛斯失去了力量,威拉德那边顿时心疼起即将引爆的龙息石矿脉,立刻决定再为这宝贵的资源搏一把。 这是他第二次将克洛斯扯离死亡边缘。 立刻恢复对方的力量会使人生疑,搞不好拉德教内部会将他处置。另一方面,杰西也想看看那颗孤立无援的星辰会作何反应—— 它依旧没有闪烁。 杰西不太确定自己该满意还是失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有趣,克洛斯被关入加兰的地牢,他还没想好怎么自然地把对方弄出去。尼莫·莱特就接下了把前任审判骑士长接出的任务。 弗林特·洛佩兹之子,奥尔本的王室后裔,以及“那一位”的意志。 这简直如同拆开一个巴掌大的魔法糖果盒,结果里面喷出了点心的洪流。杰西几乎立刻想到了接下来的行动方案——他不仅可以利用他们的行动将艾德里安救出, 甚至可以找个机会混进这支有趣的队伍,近距离接触自己的星辰,顺带看看热闹。毕竟机会实在难得,他的生活绝对会因此增添很多乐趣。 既然“魔王”的意志来到了地面,杰西基本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及时行乐一向是他的准则之一。 这是他第三次略施手段,将对方从死亡面前带走。 他本以为还会有第四次。 艾德里安·克洛斯直到呼吸停止,也没有动摇过半秒。人们总说宗教和爱情最容易让人疯狂,可他岿然不动。明明短暂的人生中没有多少乐趣,那位骑士既没有因为情.欲堕落,也没有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放弃信仰。 甚至为了保护“杰西·狄伦”而死,多么讽刺。 自己输了。杰西想到,按理来说这应该是故事的结束。又一个细小的水泡炸开、消失,人类一向如此。 可他很是不愉快,甚至无法挤出一个假笑。 艾德里安·克洛斯偶尔会让他忘记人类有多么短暂,就算知晓自己非人的力量,那位审判骑士长却依旧如故。克洛斯没有蔑视,也没有仰视,只是偶尔冲自己弯起嘴角。 愚蠢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站在深渊入口处,刚苏醒不久的杰西·狄伦磨磨牙齿,越想越觉得憋屈。好在他有很好的发泄对象。 “……就请各位好好见见你们的神吧。” 原本也是为了让这些脆弱的小东西放松精神,更安心地繁衍发展,他才特地隐去自己的本体。而他现在心情很糟。 杰西将一缕金发撩到耳后,搓搓指尖的血渍。他冷淡地注视着面前的狂信徒,表情愈发空白。 在杰西·狄伦话音刚落下的那一刻,一如既往,没人肯买臭名昭著的“毒蛇杰西”的账。 真是个狂妄的疯子,拉德教的法师心想。他本能地张开嘴巴,想要抛出几个愤怒的句子。可接下来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今天的天气十分不错,就在前一秒,蔚蓝清澈的天空之上没有一丝云彩。 本应如此。 天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边际,不住变幻扭动的怪物。 他无法用语言准确地形容那东西。它彻底铺满天空,边际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彼方,如同将这世界整个包裹。那替代了天空的怪物颜色黯淡,接近黑色,每一个部分都在不住扭曲涌动。如同混合了噩梦、苍白的尸骸和海洋的旋涡。 可阳光如故,活像世界在展示上出现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错误。头顶分明是黑暗,可温暖的光线诡异地穿过怪物的躯体,正常地铺在地面,如同地面本身在发光。 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法师后退半步,面色苍白,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 “你在刚刚质疑了神,四秒左右。我说得对吗?”风滚草仅剩的成员恶魔般低语。 法师无法作出回答,他微微张开嘴巴,头脑一时还无法接受面前的景象。他应该痛骂对方,应该跪下祈祷,可他全身肌肉紧绷,无法动弹一下。 面前的“人”究竟是什么? 无数闪烁微光的奇异细肢从遮蔽天空的怪物身上垂下,溪流中的水草那样在空中飘舞。它们闪烁着白色微光,杰西·狄伦身周聚集的尤其多。 “真让人难过,毕竟你们一直声称爱我爱得要命。”杰西用手指把玩那根离自己最近的细肢,“你们应该感到荣幸,为你们提供魔力的神愿意被你们看到——而各位现在还梗着脖子站着,真失礼。” 在他们头顶的遥远之处,接近黑色庞然大物扭动得更加快速。 “恶魔。”那法师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一个词,整个人屈服于生物的本能,在那沉重的气势压迫下抖得几乎站不住。 杰西仰起头,在无数扭动的骇人细肢中大笑出声。 “果然,你们从来不会让我意外。现在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就给了我这样一个定义——待会儿等我动手,你岂不是无词可用了。” 他热切地抬起下巴:“没关系,没关系。毕竟在吃蛋糕的时候,我是喜欢把草莓留到最后的类型。唔,我想想,就先从你们开始吧。” 说罢杰西转过头,随手点了点穆尼教信徒的队伍。 此刻侦察队早就一盘散沙。穆尼教信徒们一边恐惧地望向天空,一边在那几乎要把人挤爆的恶意中缩起身体,姿势看起来有点滑稽。 “是指挥和拉德教的人干的。”其中一个还保有点神智的人大声强调道。“这是他们内部的矛盾,不是吗?我们是无辜的!无辜的!求你……” “我们在下面将你们一同救出的时候,你们似乎不认为那是‘拉德教内部的事情’。”杰西露出牙齿,“而刚刚,你们也没人帮他说上哪怕一句话——嘘,不要对神说谎,我可是一直在看着诸位。” 杰西·狄伦那张漂亮的脸略微扭曲:“当然,我理解,我很理解。因为我们保护你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是吗?至于之后的斗争,哎呀,反正是拉德教自己的破事。没人会责怪你们,至少人类不会那样……可我想各位弄错了一件事。” 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再次回到他的脸上:“人类的准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不!如果你这么做了,我们的领袖一定不会毫无反应——” 庞大的怪物之下,人们拼命躲避身周看得见却摸不到的细肢,恐惧的哭泣与紧张的喘息混成一团。 “别紧张,我说过,我喜欢从最不诱人的部分开始。救你们的命是理所应当的,遵循你们的游戏规则是理所应当的,借由神恩使用强力的地表魔法也是理所应当的。诸多荣耀归于神?归于你们自己还差不多。” 杰西打了个响指,微笑愈发扭曲。 “诸位,和你们的强大魔力说再见吧——你们漠视我的宝贝儿死去,我不想再和各位打交道啦。怎么样?这决定是不是同样‘理所应当’呢?” 拉德教的法师努力压下恐惧,艰难地转动脖颈。穆尼教的信徒们狂热程度不下于自身,无论杰西·狄伦做了什么,他们都该骂出那句“恶魔”了。对方不可能是神明,他一定是通过某种手段隔断了神的恩典…… 一阵静寂。 随后是让人毛发倒竖的嚎哭,强者特有的魔法波动瞬间消失,穆尼教的信徒们脸色灰白,粗重急促的喘息间塞满绝望。 没人出声。 不会的,法师努力将视线从头顶骇人的怪物上移开。 不会这样。他们的神不可能只有一个,更不可能是…… “然后是你,我们亲爱的指挥大人。您下了令,对吧?如果您同意等待一会儿,就算是那群没脑子的家伙,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动手。我想想,我想想……嗯,因为艾德是人类,而人类没有太多可取之处。我能理解你对他们的蔑视,因为我也谈不上喜欢他们。” 矮人指挥抖动着胡须,巨眼上翻,直直瞪着上空的诡异生命。他等杰西走近,毫不犹豫地投出口袋里早已激发的卷轴。 杰西一把将它接住,随即那本该炸开的卷轴瞬间化为尘灰。 “‘火神曼斯菲尔德的吐息’?得了吧,我的吐息可没这么脆弱。哦,我忘记了,其实我压根不怎么做吐息这种事。” “你能骗过那些蠢货,一群人类而已。”鲁戈终于将视线扯回来,“你骗不过我。我不知道你耍了什么把戏,但我行走深渊这么多年,早就做好了牺牲的觉悟。至 于失去力量?你那点小伎俩,或许那群人类会在意,我们可是更崇尚智慧与经验!我不惧死亡,而哪怕我失去神智,我的同胞都不会背弃我!” 他尖利的声音在颤抖,怒气冲冲。 “火神曼斯菲尔德大人从不会轻易抛弃他的子民!” “说得好。”杰西吹了个口哨,“我这就抛弃你——哎呀,我早就想这么试试看啦。别紧张,你也一把年纪了,得多享受享受晚年的愉快生活。” 拉德教的法师第一次从喉咙里透出一声饱含恐惧的呜咽。 他能够感知到,魔法气息正在飞快离开那只独眼矮人的躯体。和穆尼教那群人的“立刻消失”不同,一套完整而纤细的魔法回路在空气中微微摇动,被直接剥离出矮人的身体。 没有飞溅的血肉,可矮人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尖叫。在其他独眼矮人的注视下,他的躯体开始变黑,关节处生出丛丛骨刺。黄色的巨眼化为赤红,那原本佝偻的脊柱扭曲得更加厉害。 微弱的恶魔气息散开来。 “我把你还给你原来的主人。”杰西冷淡地宣布,“不过既然你下令处死艾德,作为同伴,那一位可未必愿意接收你,更别说帮你修补深渊回路。” “火神曼斯菲尔德痛恨恶魔。唔,我想想……面对一只熟悉独眼矮人的知识与家乡,拥有无数深渊探索经验的恶魔,火神的信徒一定会给您最高的敬意,让您安享晚年。” “您觉得插手人类的事情麻烦,杀了了事。那么我也不费心破坏回路啦,拿回来了事,很公平吧?怎么,这不是‘火神赠予的神迹’吗?祈祷呀,你为什么不祈祷呢?” 杰西扫了眼在恐惧中挤成一团,目光中渐渐带上敌意的其他矮人。 其余独眼矮人们得到了和穆尼教教徒一样的待遇,终于被恐惧彻底压垮。他们高声尖叫着祷词,扑向自己曾经的指挥,拼命撕扯那“新生恶魔”的肢体,似乎打算借此逃避这绝望的境况。 面前的景象如同最为绝望的噩梦。 不该这样的。 拉德教的法师想要逃跑,可他和他的同伴们一样动弹不得。那不可能是谮尼,那不能是谮尼。他的思绪混乱而疯狂,被恐惧搅得支离破碎。 或许这是穆尼教联合风滚草的一场戏,总之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一切证据都是作假,包括头顶那压迫感惊人的邪恶生物,背后都一定会有个解释。 一个符合教义的解释…… 对,他们准是还在深渊,中了某个恶魔要命的幻术。这一切都是假的,无论是死去还是醒来,这荒唐的梦魇肯定会有个终点。他们的神在等待,在注视,无论如何,理想乡一定就在前方。 “各位是最后一批,恭喜。”转过身,背对背后的惨叫、哀嚎和胡言乱语,杰西脸上的表情已经很难被称为“笑”。 他踱回那法师面前,双手捧住对方的脸。 “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他甜蜜地说道,“而我十分确定你即将想些什么……接下来,你会羡慕一开始就死掉的那几位。哎呀,你动摇得可真厉害,神会失望的。” 得逃走。法师心想,他们绝对不是这个怪物的对手。 可他紧接着发现,他已经迈不动步子。他裹在靴子里的双足在变形,刺破厚实的制式皮靴,露出毫无光泽的粗糙石面。 “你这……恶魔的……” 自己的肌肉在变成簇在一起的石块,异化自脚底向上快速蔓延,伴随着几乎要使人昏迷的剧痛。双臂不受控制地贴紧体侧,下颚颤抖着抬起,躯干已经有一半彻底石化—— 失控的恐怖中,法师咬紧牙关,直接用手中的龙息石匕首划向自己的咽喉。 无论这是现实还是幻境,他认了。比起继续被这令人发狂的未知与恐惧折磨,不如就这样回归谮尼身边…… 可他没能成功。 “‘谮尼的信徒不会做自尽那样懦弱的事,我们将死于信仰,死于战斗,死于我们无法预见的命运。’”杰西毫不留情地握紧那只手腕,将匕首轻松握在手里,随即捏为齑粉。“这可是白纸黑字的教义,虔诚的信徒先生,你的行为恐怕不太合适。” “一定是……魔王的阴谋……” 石化继续蔓延。 法师的双手不再能活动,下巴被迫抬起,面孔朝天。喉咙渐渐化为石头,难以承受的疼痛中,他只能发出绝望而含糊的哀鸣。眼睛无法闭合,可也没有失明,整个视野都被天上的怪物占据。 “‘不要逃避你的过错,正如直视一切令人心痛的真相。’”杰西耸耸肩,“天天把魔王先生挂在嘴边,那么我把我的视野借给你,破例让你看看他好啦。为你将来的日子加点念想,这样也不错。” 金发青年嘴里说着,一只手指点上法师还存有正常血肉的前额。 过分广阔的景象砸进大脑,几乎击溃狂信徒仅剩的理智。脑髓几乎炸开,他被视野中的东西骇得心脏几近炸裂。 不。 狂信徒用最后的力量挤出一声不成调的惨叫,声音几乎脱离人类范畴。 不会是这样。 “喜欢吗?你们追随的真相。”杰西声音越来越轻。“人类一向如此,你们数着藤壶和藻屑,点着小鱼小虾,自顾自地取名——这个是下级恶魔,那个是中级恶魔,再强点的是上级恶魔。” “可你们一直在无视脚下的鲸鱼。” 可那法师已经彻底化为活着的岩石,无法回应。正如他身后不远处的其他拉德教狂信徒那样,沉默而绝望地立于地面之上,齐齐看向天空。 石质的眼皮无法闭合,仍然拥有视力的眼睛被迫大睁。最后的泪水顺着石头滚下,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绝望。 杰西满意地拍拍手。 “为了避免各位感到无聊,你们的感觉还在——听觉、触觉、痛觉。眼睛的干涩、饥饿或焦渴都不会消失。感谢凋零城堡,这还是你们人类自己的灵感。”杰西· 狄伦拢拢金发,冷哼一声。“但是不用担心,你们的神同样体贴。就算无法进食,诸多天气和毒虫也会带来困扰。我会保证各位在这里活到老死,不用再担忧深渊的 事情。” “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接下来请随意。祈祷妄想的神降临也好,放弃信仰也好——唉,我可是愿意一直被你们看下去呢。我得说,这慷慨值得赞美。” 说罢他转过身,再也没有理会身后动作怪异的石像群。 原本一人未少的侦察队此刻支离破碎。除了蓝龙仍因为脱力而昏迷,一无所知,尚正常的成员只剩下了双目失明的哈姆林·埃尔默。年轻人正缩在自己的椅子里,哆嗦着捂紧耳朵。 杰西瞧了眼正撕咬指挥尸体、血沾满胡须的其他独眼矮人,以及不远处陷入疯狂的穆尼教信徒,决定让那个年轻人再多在黑暗中待一会儿。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世上,从未有过可以从死亡中回归的生命,复活术更是不存在。之前倒是有法师完美地复制出死者的活体,可那只是一具活着的痴傻肉身,从头到脚都称不上死者本人。 杰西·狄伦叹了口气,将那还温热的尸体拥入怀中,而后轻轻弯下腰,让他的星辰躺在地上。他一边解除自己施下的时间迟缓,一边打量对方胸口的空洞。 “唉。”金发青年用手缓缓拂过对方的面颊,“我留下了哈姆林·埃尔默,你可得好好夸奖我。然后我们有一堆问题需要讨论。改变地表的命运吗?说不定这个可能性已经实现一小半了……如果我算是地表的一部分。” 他没有发动治愈术。杰西很清楚,就算修补这具大部分机能已经停止的肉身,他也仅仅能得到一具形状完整的尸体。 “这还是从深渊那边学的,怎么说呢,不愧是莱特先生。” 杰西收回抚摸对方面颊的右手,聊天般地念叨,语气平淡而轻松。 随后那只手破开肋骨,直接探入自己的胸口。拟态成人类的躯体被扯裂,鲜血不住涌出。然而杰西·狄伦脸上没有半点扭曲,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血肉搅动声后,杰西冲自己手中跳动的肉块挑起眉头。 “我自愿舍弃这块血肉,这份力量。”他简单地念叨着,白色的光芒绕着那颗心脏飞快旋转。“如今我愿意将它赠出,这寿命与契约者共享。” 随即他神色复杂地瞄了眼手中还冒着热气的脏器,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它塞入艾德里安·克洛斯胸口的空洞。 那活着的肉块快速蠕动,瞬间补好对方胸口的缺损。自身被破开的肋骨和伤口更是刹那间愈合,一个清洁咒弄干净手上的血。杰西看着面前人类的躯体颤动了下,在白光的渗透和包裹下,重新出现呼吸的迹象。 “噢,这真是我做过的最蠢的事。第四次了,艾德里安·克洛斯。”杰西揪住对方残缺不全的衣领,终于再次露出一个轻佻的微笑。“你可得好好感谢我。” “……说回来,按照人类的浪漫,现在我是不是该吻醒你?” 第239章 怀特先生 怀特先生 奥利弗恢复了一点意识。 全身脱力, 被人背在身后的感觉有些熟悉。与尼莫一同在边境森林逃亡的回忆混杂上本能的狂喜, 热水似的浸透他的思绪, 奥利弗几乎是立刻强撑着睁开眼睛。 在看清眼前暗红的披风和金发后,那双满是期待的绿眼睛迅速黯淡下去。 脑袋还没有彻底清醒, 悲伤却已经在他的眼眶和鼻尖扔下浓重的酸意。 “哥哥。”奥利弗小声说道。 “我带你去找你的同伴。”戈德温没有回头,口气生硬。“你最好多睡会儿。” “很抱歉,当初我骗了你。” “关于他的实力?目前看来,尼莫·莱特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立场。”戈德温干巴巴地说道。“虽然我也有其他猜想, 但现在……不是个合适的时候。” “黛比他们呢?” “黛比很好,我让她联系地平线来护卫侦察队。穆尼教的卡拉潘大人因为消耗过度而昏迷, 戒律主教看起来暂时没有追究你的意思。”戈德温继续向前走着,沉默了半分钟才接上下一句。“……现在你不用操心这些事。” “谢谢。”奥利弗喃喃道。 戈德温没有欺骗他, 巴格尔摩鲁的气息的确越来越近。按照他们现在的速度, 只要再走不到一小时就能和另一支队伍会合。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奥利弗很清楚,戈德温本人同样虚弱至极——地平线团长甚至都没有给淌血伤口来个治愈魔法的余力。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戈德温一句话还没问完,便生生顿住。 骇人的力量从另一支队伍所在的方向爆发开来, 那恐怖的气势和浓郁的恶意霎时让奥利弗毛发倒竖。 如果说许久之前的诺埃,他在尼莫那里感到的恐怖还有点朦胧, 如今自身实力已然暴增, 那天堑般的差距反倒显得更加清晰。 同为顶级强者的戈德温没有撑住,双膝一软, 跪上地面。 奥利弗顺势从对方脊背上挣扎而下,仰面躺上旁边略微发黄的草地。 “是地表魔法, 怎么回事。我从没见过这种——”声音压抑不住地颤抖,戈德温的目光下意识扫上身边那张与自己肖似的脸。 可奥利弗看上去没有太多惊讶。戈德温能看出,那并非是痛失挚爱后的麻木,而是早已了然的平静。 奥利弗·拉蒙的确变得不同了。印象里这个喜欢胡作非为的堂弟向来带着微笑,哪怕是苦笑,眉眼间也渗着点笑意。可现在拉蒙先生沉默地躺在那里,眼圈还红着,脸上也没有带上太多的情绪。 往日柔和的眉眼略带僵硬,如同降生以来从未学会如何去笑。 “你回去吧,哥哥。”他说,眼睛凝望着头顶的蓝天。 竭力无视那愈发厚重的未知力量,戈德温仰头望向天空——清透美丽的矢车菊蓝,没有一丝云彩。 “谢谢你,”奥利弗依旧望向那天空,眼睛眨也不眨。“但接下来我必须自己过去。” “我这还有几张传送符咒,你和我一起走。那边准是出了什么事,这力量的强度……现在的你我都无法应付。”戈德温立刻答道。 “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做的。”奥利弗终于把视线收回,坐起身来。 戈德温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你现在对我老爸的看法,戈德温。”奥利弗声音严肃下来,“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如果一定要说他被那次远征‘毁掉’……他是被某个情报‘毁掉’的。” 戈德温·洛佩兹半蹲下身,红色的披风滑过草地。他眉头拧得死紧,平时那双与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睛。 “而我正准备去取得那个情报。”奥利弗舔舔干涩开裂的嘴唇。 “……你知道那是什么?!” “现在我大概能猜到。”奥利弗再次看向蓝天,语调透出点奇妙的颤抖。 “你的情况不好,拉蒙。我不能——” “虽然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完全不同,我不想见你也走上那条路,哥哥。举个例子……我相信你感受到了眼下这份压迫感,至少现在,请不要去探寻。” “你确定你自己会平安无事?”戈德温迅速指出关键。 “我不知道,但我和你不同。”奥利弗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没有信仰,没有了不起的理想,也没有太多能够失去的东西了……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世界,戈德温·洛佩兹。我……” “我是个疯狂的怪物,或许比你想的还要疯狂。如果这一切能够结束,如果我还能有机会,我总有一天会将真相告诉你。但现在不行,你还有你的梦想,对吧?……你还来得及爱上一个人。” “求你了,回去吧,哥哥。” 戈德温·洛佩兹站起身,望向对方红肿的眼睛。 “我不怎么喜欢你,拉蒙。”地平线的团长叹了口气,“记住。之前你骗了我,如果这是第二次,那么不会有第三次了。” 戈德温干脆地燃起传送纸页,消失在空气中。 他没有说再见。 可是另一张传送纸页从戈德温消失的地方悠悠飘落,停在草地上。奥利弗将它拾起,攥紧在掌心。 而后他再次抬起头,看向那铺满整个天空的可怖巨物。 半个多小时后,深渊入口附近。 杰西·狄伦默默观察着艾德里安胸口的起伏,待到对方呼吸稳定,他刚打算下嘴—— “……那个是你。” 奥利弗有点摇晃地走来,声音嘶哑而虚弱,可口气十分笃定。 他伸手指指天空。 “啧。”杰西清晰地啧了声,“我忘记了您在附近,稍微放开点力量,被看到也是自然的……唉,是我的失误。您还好吗,团长?也许我可以帮你把这不快的记忆去掉。” 金发青年抬起头,目光将奥利弗从头扫到脚:“好吧,看来您不太好。” 奥利弗同样在打量杰西·狄伦,以及这位“神明”周边的状况。 这里看起来糟糕透顶。 奥利弗尝试将自己的力量从眼部撤下,湛蓝的天空再次露出原貌。温暖灿烂的阳光再次拂过草尖,却让余下的场景显得愈发可怖。 蓝龙和唱诗班青年在还算干净的一块草坪上沉睡,被无数安神法阵包裹。富勒山羊在战场边缘嚼着草叶,半边毛烧焦的灰鹦鹉正在它的背上昏迷。 独眼矮人们聚在一处,咯吱咯吱地啃噬带血的白骨,胡须上黏满紫黑色的血迹。那骨头上还残余着一点衣料碎片。 穆尼教的教徒们东倒西歪,大多抱紧头颅,不再去看天空。激烈点的甚至挖出了自己的眼球,有人失了禁,空气里的血腥中夹杂了几分臭气。 草坪正中立着不少形状接近于人的巨大石块,顶部嵌着鲜活的人类眼球,直直朝向天空。 “现在别问,我大概能猜到您的来意。”杰西像是察觉了自家团长的惊诧,他随意摆摆手。“艾德刚从死亡状态复苏,我很忙——不如待会儿我通过‘别的形式’告诉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回深渊,得先准备一下。” 深深呼了口气,收回注意力。奥利弗干脆利落地表明来意,他将手伸进口袋,捏紧那个黄金吊坠。 “我需要你帮忙,狄伦,请治疗我和巴格尔摩鲁。我得请它作为向导,但我对治疗术不太熟悉。” “噢?”杰西感兴趣地扬起眉毛,“这和我猜的可不太一样,您居然还保有理智。” “尼莫还在那里,我必须……考虑周全。”奥利弗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那样说道。 “说实话,我不太建议您在近期前往深渊。”杰西近乎冷酷地回应,随手丢出个隔音法阵。“魔王不会被下面那种小打小闹伤到,你我都清楚这一点。现在莱特先生或许在恢复,或许……” 他停顿片刻,没有说下去,反倒换了个话题。 “您似乎对我的事情不是太惊讶。” “因为我已经无法感到更加绝望了。”奥利弗平静地回答。“这也是我想要问你的另一件事,狄伦。是的,我想现在就回到深渊。但我也知道,如果就这么一头雾水地冲下深渊,一旦我死去,尼莫就真的……” 握紧安息之剑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奥利弗的语气急切起来。 “尼莫告诉过我,你不愿意透露你知道的事情,是担忧我们会因此绝望。现在我再重复一次,我已经无法感到更加绝望了。” “真的吗?听您的口气,您分明认为您的‘尼莫·莱特’还在。”杰西脸上的笑容淡去,“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真相,最好抛弃这种幼稚的想法。” 奥利弗咬破下唇,背挺得笔直,瞳孔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烧。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认为你们的爱足以跨越一切——鉴于没有什么能硬是将他留在底下,我猜莱特先生主动牺牲了自己。是啊,了不起,了不起。” “他还在。”奥利弗坚持道,差点把掌心里的黄金吊坠捏变形。“他不可能就这样……消失。” 世界如此荒谬,这是他所能抓住的最后的安稳。 尼莫说过他不会死。 更何况,就算杰西·狄伦那般包覆世界的庞大怪物,依旧在意着身为平凡人类的艾德里安·克洛斯。奥利弗将视线移向沉睡中的骑士长。 “我不‘爱’艾德里安·克洛斯。”似乎是察觉到了奥利弗的视线,杰西淡淡地回应。 “如果按照人类的标准来看,我不爱他。我不会为他疯狂,为他抛弃所有,为他舍弃我自己的欲求。我只是对他很有兴趣,愿意让这个人类在世上多停留一阵。等艾德醒过来,我会明确地告诉他这一点。” 随后,杰西·狄伦少见地叹了口气。 “你和莱特先生不一样,不是吗?你们之间无疑是正常人类的热烈恋情。您深爱身为‘人类’的尼莫·莱特,可身为‘人类’的尼莫·莱特已经无法继续存在了。” “无论你承认与否,狄伦。‘在意’也是一种情感,只要能对话,只要我能和他再谈谈……” “是,您认为只要能对话,就能唤回您的爱人。” 杰西摇摇头,语调里多了点嘲讽的味道。 “一个建议。在感性方面,您最好别拿我做参照。我说过吧?我和莱特先生,不,我和魔王的实力差距极大。他与我并非同类——作为一个需要交际的寄生者,我的感情自然要细腻点儿。” “你知道我不会因为这几句话放弃,狄伦。” “我知道,我知道……唉,我还是直接展示给您看吧,如果您做好了觉悟。” 杰西将艾德里安的头搁在自己大腿上,空出一只手,伸向奥利弗的方向。 那指尖闪烁着温暖的白光。 奥利弗没有犹豫,他丢掉安息之剑,向那指尖伸出手—— 先是视角混杂的无数片段。其中包含着胸口被开了个血洞,仍伫立原地的骑士长,包含着指挥鲁戈的尖叫,狂信徒的怒吼,包含着过去的小半天内发生的所有血腥与绝望。 自然也包含着杰西将指头点上石化信徒前额的那一瞬。 而后他看见了。 是这样啊,奥利弗模模糊糊地想道。 如果这就是父亲当年接触到的真相,或许他能够理解父亲为什么受到了那样大的打击——别说毫无思想准备的父亲,就连得知神的原貌,事先做好觉悟的自己,都在一瞬间战栗起来。 那是出自最原始的本能,不可遏制的恐惧。 为什么尼莫·莱特能够完整地登上地表。为什么深渊教会的主教黑根宣称“法则没有被打破”。 为什么魔王会不住变化、重生,从未毁灭。为什么深渊那般广阔。 为什么杰西·狄伦要让自己放弃希望。 事情的真相比他猜想的种种都要简单,也都要令人绝望。是的,地表之下的黑暗深渊广阔无比,深处的恶魔数以亿计。 可它不过是一道夹缝。 在“神”的视野之中,一只白色巨兽正在沉睡。 奥利弗从未见过这种生物,它正蜷缩身体,翅膀包覆着体表大半部分,几乎将自己团成一个标准的球体。薄薄的岩层将它包裹,由于白色的怪物体表并不平整,其中空出了不少不规则的空隙。 那空隙被人们称为“深渊”。 深渊深处,幽灵咽喉那奇异的白色地面,不过是那生物的微微竖起的翅膀边缘。远征所讨伐的魔王,也不过只是一丁点附有意识的血肉。 自己的父亲真的十分勇敢,奥利弗心想。 地表第一强者的称号现在听上去几乎像个笑话,如果父亲当初通过魔王的“尸体”感知到了这幅场景,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那些战争、权力与阴谋的呢? 没有让戈德温跟来是对的。 被不可见的温柔黑暗包裹,人们怀抱着自己的骄傲,踏着薄薄的岩层,在两只庞大怪物之间讴歌梦中的神明。 可是…… “狄伦。”奥利弗用手背擦着自己不住流下的泪水,终于再次露出笑容。虽然它透着些绝望和酸楚,仍然称得上一个微笑。 “……我还是想要和他再见一面。” 他的怀特先生。 插入书签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话要说: 那些曾经疑问为什么魔王本体不自己上地表的小可爱们! ……人是无法站在自己背上的(。 —— 地表的尼莫的确只是一块包含意志的血肉,和杰西的情况一样。 奥利弗,世界级初恋(……………… 富勒山羊,可能是整个世界幸运值最高的生物。 第240章 愚者的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还在路标镇的时候, 奥利弗偶尔也想过自己的未来。他将会继承这个不大的旅店, 和镇上某个姑娘组成家庭, 或者继续独自安宁地生活。 他注定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衰老死去。 自己将用余生来倾听他人口中的传奇故事解闷,跑上跑下张罗生意、计算旅店方方面面的收支, 他最多偶尔和亲友家人去大点的城市逛上一圈。只要边境不发生战事,在他前方等待的时光平凡而平稳。 奥利弗曾发自真心以为,对同为男性的尼莫·莱特动心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意外了。 并不只是因为对方有着出色的外貌,奥利弗非常喜欢和尼莫相处的感觉——他喜欢他笑起来时唇角的弧度, 喜欢他语气里毫无遮掩的坦诚,喜欢他在零星细节上的温柔。 以及那一点点让人怦然心动的危险气息。 此前奥利弗接触过无数冒险者, 尽管年纪不算太大,在路标镇这么个冒险者云集的地方, 他自认也看过不少人的阴暗面。尼莫·莱特相比起来有种莫名的纯粹感, 如果不是年少时自己因为尴尬和恐惧而刻意躲开,或许他们早就能够成为朋友。 而他们终究还是因为灾难而相遇。 【当初你没丢下我,我肯定也不会丢下你的。】就在数个月前,尼莫曾在边境森林中这样向他保证。 而在那之后, 作为凡人,他曾抓住了一个微小的奇迹——他最为心动的人, 对平凡的自己抱有相近的浓烈好感。 奥利弗不认为那些描述爱情的诗歌多么准确, 或许每个人的爱都不尽相同。曾经的他没有在自己的嘴巴里尝到蜂蜜的甜味,也没有感觉到心脏填满蓬松的细羽。就像此时此刻, 他的胸口没有刀刃搅动似的剧痛,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绝望。 不是那么激烈的东西。 只是如同失去了自己的部分肢体, 这个世界空了一角,变得空旷而陌生,往日平凡的景色此时看起来难以忍受。他还是习惯下意识用目光追逐那个不在这里的身影,他还记得对方手心的触感和温度。 他明明还记得。 回忆一点点漫上来,那些平和的时光,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这个可怕的可能性而微微褪色,变得冰冷。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分离,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尼莫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他们所拥有的不是暴风,更像是一小丛安静的篝火。奥利弗一直将这份感情放在心底最明亮的角落,哪怕是在最为黑暗和绝望的时间里,他仍能够期盼新的一天到来。 可如今尼莫还是离开了,奥利弗心想。 同为男人没关系,是恶魔术士也没有关系。 哪怕不是同类,是上级恶魔也可以。 就算是魔王……只要他们还注视着同一个世界,就总能找到一条路,共同前进。 这样想来,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有再感受过这种冷入骨髓的恐惧。如果,只是说如果——地下的巨兽静静沉睡,魔王还存活着。他的尼莫却已经消失在那过于庞大的回忆和意识之中,如同一滴落入湖泊的鲜血。 它无法将湖水染成红色。 奥利弗抓破了自己的手心,暗红的血液渗入泥土。 “那个预言。”奥利弗声音干涩,“你应该清楚详情,狄伦。我是注定终结这一切的人,不是吗?那意味着我必然会再见到他。” 他不能接受那样草率的告别。 “我当然记得那个预言,有趣极了,害得我乏力了整整半周。那个预言师十分走运,按理来说,人类可完全付不起那个代价——要不是看他提出的问题有点意思,连我都无法介入计算,我才不会给他那种程度的力量呢。” 杰西用手指摩挲着艾德里安的嘴唇,语调里玩笑的意味淡了下来。 “我本该告诉您我的建议……但您现在的状态可不怎么适合交流。所以,接下来我只会告诉你事实,团长大人。” “就我所知,哪怕是对于仅是一块血肉的‘尼莫·莱特’,那种等级的破坏也毁灭不了他。但是它无疑是致命的,足以引起莱特先生的自我保护机制。是的,不用 露出那种表情,就像你们第一次对战威瑟斯庞那样——当时两位可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莱特先生可是直接从地表连通了深渊,我想无视都难。” “当时他看起来没有人们所传的那样糟糕,他救了我的命。”那是他第一次对尼莫心动,奥利弗记得十分清楚。 “这个我们一会儿再谈。听着,团长大人。我的重点是,如果莱特先生在深渊深处恢复认知,情况会完全不同——他会跌回深渊之底。乐观点的情况,他会重新被束缚,悲观的情况嘛……”杰西扭扭嘴角,没有继续。 “我不明白。尼莫不是完整的恶魔,等恢复了以后,法则也不会强行将他……” “法则,法则。人类总喜欢将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定为法则。完整的上级恶魔无法降临地表?‘上级恶魔’是你们自说自话定义的,怎么可能作为深渊运转的条件?” 奥利弗有点茫然地看向面前讨人厌的“神明”。 “从头到尾,都只是力量的问题。” 杰西语气平淡。 “我和地下这位很早之前约定过,为了防止我的羊群里跑进太多猛兽,力量在某条界限以上的深渊生物不得登上地表。你们所谓的‘法则’,只不过是牧场的栅栏。记住,是因为没法上来的那些恶魔太过强大,人类才将它们定为上级……时间一长,你们搞错了因果。” “哪怕偷偷溜上地表,上级恶魔们也只能以力量不完全的血肉形式存在。严格来说,这并不算违反规矩,损害仍在可控范围。至于我们的莱特先生,他应该是用某种手法抹去了自己的认知,佯装无害地通过了我们联合布下的警戒线。” 奥利弗突然猜测到了点什么,脸色骤然苍白。而杰西冷淡地看着他,冰蓝色的双眸中没有半分笑意。 “相信您猜到了,如果他想用这样的手段再次离开,必然要再次想方设法舍弃掉认知。但这不重要,拉蒙先生,他没有必要再上来了……接下来的话,您一定不会喜欢,您确定要听下去吗?” “继续。”鲜血顺着指缝不停涌出,掌心被指甲抠挖得血流不止,但燃起的疼痛却略显遥远。 “正如你们将他称为‘魔王’,我们更喜欢称他的种族为‘世界之柱’。他们非常有名——聚集同胞的残骸独自诞生,独自死去。他们培养、分析、按照得到的情 报进行调整和进化。等彻底探索完一个太阳的可能性,就展开身躯,飞去另一个太阳。您猜猜看,这个过程中,地表会发生什么?” 杰西叹息着摇摇头,再次看向奥利弗。 “……继续。” “好吧,好吧。您真是不死心……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有名吗?您看,哪怕是我,至少也拥有一点儿惹人喜欢的情感。但他们不一样,说句失礼的话,世界之柱是我所见过最为冷漠的生物。他们的意识登上地表,只意味着一件事——” “他们对当前生存于己身的诸多文明,已经彻底丧失了分析的兴趣。在毁灭前,做个最后的样品记录而已。” 话音未落,一阵发自大地深处的轻微震颤掠过他们的靴底。 杰西愣了片刻,表情复杂地变幻了一番,最后定格在“遗憾”上。 “魔王的认知恢复啦。”他轻声说道,“现在回答我,您准备‘救世’吗,勇者大人?还是说,您愿意什么都不做,等着被‘世界’抹杀呢?” 半天之前,深渊深处。 尼莫能察觉到自己在飞快下坠。 他的躯体就这样击穿坚硬的岩石,灼热的岩浆,以及厚厚的冰层。疼痛倒是没有多么强烈,撕扯和晕眩感反而更严重。仿佛用无数看不见的手拽住了他的四肢,将他用力向下扯。 身体被龙息石的爆炸腐蚀得不成样子,眼下它在飞快恢复。 但尼莫无法动弹,哪怕是弯起一根手指。 现在他也无心关注这个。 无数信息的碎片向他的意识中疯狂涌入,不,不如说他的意识落入了某个记忆碎片的海洋。尼莫有一瞬间几乎要忘却自己的身份,过度的信息涌入让他想要惨叫,可他甚至没有张开嘴的力气。 痛苦太过剧烈,有那么几秒,他几乎想要就此死去。 身体终于触了底,过高的速度使得他在深渊之底击出一个巨大的坑洞,尼莫能模糊地感知到。坠落的停止没有让他的情况变好,眼皮还是重得惊人,身体的掌控权没有回归丝毫。 混杂成一团的回忆让他的意识时断时续,难以分清感受到的是回忆还是现实。 这就是主动干涉认知的后遗症了,尼莫朦朦胧胧地想道。满脑子过于陌生的知识,自己如同一个尝试用不同钥匙开锁的婴儿。钥匙在他手里,锁孔在前方,可无论是挑选还是旋转,都让他难以理解、头痛欲裂。 但他感受过这个,他或许能撑过来。回忆尽管庞大,却鲜少带有明确的情绪,他更像一个能够感同身受的旁观者。 这是好事,脑髓几欲爆炸的折磨中,尼莫拼命向自己重复—— 挺住,只要挺下来,他就有再次见到奥利弗的可能性。 他还想再看看那双眼睛。 可惜彻底失去对躯体的控制,他连咬紧牙关都做不到,只能在漂浮般的无力感中苦苦忍耐,保护仅有的那一点点理智。 如同在暴雨中徒手护住将熄的残烛。 一股强大而熟悉的压迫感在靠近,是尤里瑟斯。 他知道这个,如果是现在的自己,能够勉强理解这件事。魔王的计划支离破碎地刺在他的大脑里,他只要…… 杀意。 毫无疑问的杀意骤然降下,几乎将尼莫的躯体又往沙地里压深了几寸。 不。 尼莫疯狂地转着这个念头,抓住的一点点线索让他无比惊骇。意识仍在浮浮沉沉,奇迹没有发生,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别说睁开眼,他连眼泪都无法流下。 不行。 他能听到镰刀般的勾爪裹上法术,破开空气,直直冲自己袭来的声音。 不能是现在。 而后一点点温热的液体溅在了他的脸上,但没有任何疼痛相伴而来。 他在动,但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在动。有什么人将他从尤里瑟斯的攻击下扑开,随后粗暴地扯起他的胳膊,拖着他向某个方向快速前进。 气息有点熟悉。 可尼莫再也无法撑下去,愈发汹涌的记忆潮水中,他的意识渐渐滑入黑暗。 在那之前,他只能勉强感觉到凉滑的长发扫过脸颊。 前方有数道冰冷而浓郁的死气。从强度看来,其中某一具尸体应该分外巨大,而其他尸体环绕着它,相对小一点。 他认得这些气息,尼莫晕晕乎乎地想道。那些稍小的尸体,是曾经的他亲手拖去的,他从来不会忘掉任何细节。 而中间那具尤为巨大的…… 是这样啊。 ……他们正向欧罗瑞本体的尸骸前进。 第241章 赐名之父 由于尼莫·莱特的干涉力量过于强大, 毁灭法阵被提前发动。虽说计算到可能的时间差, 欧罗瑞已经尽早激活了传送道具。可他没想过, 莱特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后路。 一个愿意为了人类情人直面毁灭的恶魔。 欧罗瑞没来得及逃开,强大的毁灭气息瞬间推上他立起的护盾, 将他直接炸向深渊之底。 还在从血肉透支力量的恶魔杀手舍弃了没有完成的传送魔法,将所有力量集中于防御。急速的坠落和着陆只是让他短暂失神了几秒。 但他并非平安无事。 紧接而来的是透支力量的恶果,戴拉莱涅恩供给他的恶魔血肉在方才的战斗中所剩无几。血管里涌动的血液如同全部化为细针,疼痛让人发狂。自己的力量在以一个可怕的速度溃散, 深渊之底的浓郁死气更是加重了这一点。 戴拉莱涅恩在深渊入口附近等他,可是自己注定要违约了。唯独在这里, 他们无法进行联系,而他也彻底失去了逃离的力量。 欧罗瑞没有感到怨恨或愤怒。 他将手中早已变形失效的传送道具随手扔进冰冷的沙地, 破败不堪的盔甲裂成数块, 沾满血迹的侍者服露出大半。 欧罗瑞做了个深呼吸,捡起大剑的残余部分,摇摇晃晃站起身。 自己将要死在这里。这个事实此刻无比明确。 不,应该说, 他将再一次死在这里。 在数百年前,自己便决定再也不会让意识回归本体。而几年前, 没有意识的本体终于停止了呼吸。从那一刻起, 他其实已经“死去”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寿终正寝。 戴拉莱涅恩一直用自己的血肉吊着他的命, 让他勉强保有最后的意识。不知对方是出于多年来的交情才这样做,还是单纯想要把自己当作一个案例来观察, 欧罗瑞都存有些许感激。 在地表守护千年之久的“欧罗瑞”,如今只是余烬中的一点点火星。 力量持续流失,虚弱感愈来愈强。欧罗瑞擦擦嘴角的血迹,冲面前的黑暗露出一个苦笑。 要结束了,父亲。 可他似乎注定无法得到安宁——就在不远处,一抹熟悉的气息正在涌动。 尼莫·莱特没有进行任何防御,但不知为何没有被毁灭法阵吞噬殆尽。那个愚蠢恶魔的气息就在不远处,和他丧失知性的父亲在一起。 尽管莱特也是魔王的造物,但看起来似乎没有承担什么使命。仅剩本能的魔王抬起一只前肢,眼看就要将莱特彻底破坏—— 欧罗瑞没有犹豫太久。 他将最后的力气聚集在下肢,趁魔王还没有反应过来,硬生生将莱特脱离了魔王的攻击范围。他拽着昏迷的尼莫·莱特,向自己尸体的方向前进。 魔王在他们身后追赶,没有愤怒、警惕或者其他情感,只有纯粹的杀意。行动没有一丝活气,更像是由最简单的欲望支配的傀儡。 他的父亲,依旧没有醒来。 魔王会一直这样不管不顾地追杀他们吗?欧罗瑞下意识向自己本体的尸体冲去,鲜血不住地从伤口涌出,肌肉似乎裂成碎片,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奔跑着。 自己即将死去,可既然莱特能够离开深渊,或许他仍然能再回归地表。就算他们之间的仇恨无法化解,可尼莫·莱特如此深爱那个人类,并且与人类的当权者交好,应该会把这讯息传出去。 用亲身经历告诉他们这次的魔王很危险,告诉他们几百年内不要再次远征,告诉他们……哪怕莱特为泄愤而杀死自己也无所谓。至少从莱特的能力和之前的表现来看,他不至于像那群人类那样愚蠢到去刺激魔王。 欧罗瑞低笑两声。 希望莱特的强大的力量和牺牲的事迹能增加说服力,引起那些贪婪家伙的警惕,让地表更加慎重地对待深渊之底的异变。 ……从而给父亲争取到更多休养的时间。 欧罗瑞不知道魔王何时能够恢复记忆,但多一秒,就多一分希望。 一方面,他不清楚失去理性的魔王被杀死后,是否还有再次恢复正常的可能。另一方面,眼下的魔王无论对于地表还是深渊都太过危险,他必须尽量让对方少受些无用的刺激。 这样至少在死亡之前,自己还能再提供一丝聊胜于无的可能性,还能再赎一点点罪。 前提是,眼下他们能逃得掉。 力气飞速流失,恶魔杀手几乎无法再继续前行。昏迷中的尼莫·莱特躯体越发沉重,欧罗瑞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冰冷的细沙中,死命喘息。 尽管眼前一片黑暗,可他仍能听到血滴落在沙土上的声音。 自己的尸体就在前方。 这就是最后了,欧罗瑞心想。他让莱特仰躺在沙地之中,自己爬了两步,倚上背后一只恶魔的尸体。挣扎着动了动身体,面朝魔王追来的方向,他的心中一阵发酸。 这是一场胜率极低的赌.博。就算在魔王意识清醒的时候,也没有对自己表现出太多的在意。更何况现在…… 肢体摩擦沙地的节奏在变缓。 魔王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在百米之外。 那无知觉的怪物在欧罗瑞本体的尸体边安静地站了片刻,而后缓慢离去。背倚尸体坐着的欧罗瑞微微仰起头,泪水划过脸上的血迹。 他赌对了,但这让他更加痛苦。 ……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父亲还记得自己的“存在”吗? “尼莫·莱特。”欧罗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左手松开大剑,按住自己流血的伤口,灰白的长发散乱在肩膀上。“你最好快点醒过来……” 他伸出血迹斑斑的右手,按住尼莫的眉心,挣扎着输入仅剩的力量。 尼莫并不好受。 他的意识似乎被切为数片,被无数重要或不重要的情报冲刷、溶解。头脑的状态更接近于半睡半醒,可“自我”却越发模糊。 那些记忆实在是太过冰冷而漫长。 枯燥而繁杂,夹杂着疼痛、濒死的感觉以及他人的眼泪。自己如同在沼泽中下沉,缓慢而不可逆地走向消逝。那些要命的回忆不住冲击着意识,尼莫疯狂地护住只属于自己的回忆,试图将带有阳光的记忆从无边黑暗中分离。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反抗,蜂拥而来的意识让他不知道从何下手。自己反复在脑海中重复奥利弗的名字,然而这一秒爱人的名字能为他带来甜蜜的光辉,下一秒却是让他自己都毛骨悚然的麻木。 最后只剩一片让人窒息的绝望。 意识在尼莫面前渐渐拼凑成型——自己如同一个妄想凭借血肉之躯阻碍海啸的蠢货。他终究还是太过乐观,以为保下意识,哪怕化为怪物,一切也仍有转机。 魔王不需要毫无用处的信息。 先不论那毫无怜悯的计划细节,曾经的他甚至考虑到了如今的情况。被分离到地表、失去记忆的意识很容易被其他种族干扰,带上不必要的感情和立场。 建立在虚假之上的仇恨与爱恋、亲情与友情。 魔王从不需要那些东西,他只不过想要好奇的一瞥,从而推断出地表的全部状况。阳光、空气的味道、诸多文明的发展等级……就连他之前想要从事图书管理员这件事,都未必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 “尼莫·莱特”只是黑暗投向地表的一次窥探,毁灭前最后的情报收集。 按照魔王的计划,尼莫·莱特甚至不该觉醒。他本应该作为一个人类平凡地度过一生,或者死于战争、疾病或是同胞。在这平平无奇的死亡之后,血肉被破坏,意识将会回归本体。 然后给地表带来真正的灾祸。 先不说凡人的意识与感情在庞大的回忆冲击下完全不值得一提,如今尼莫清楚自己本体的特征。一旦意识真的回归本体,他会本能地筛去这些“毫无价值”的渺小感情。就像用滤网筛去泥水中的杂质。 那是无法遏制,如同心跳的本能。 再意外点的状况,如果自己不巧有了什么奇遇,恢复部分恶魔的特性。那么为了防止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危害到自己的本体,他甚至连后备计划都做好了—— 魔王分出另一块血肉,以目前收集到的所有情报为基础,设计了这个世界的生命能够达到的最强的战斗形态。 充分进化过的第二个“尤里瑟斯”。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这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战斗机器一开始只是沉睡在深渊角落。若地表的尼莫·莱特不幸觉醒,侥幸恢复了些许力量。深渊之底的“最强生命体”将被同时激活,再次开始活动。 并且毫无保留,杀尽自己面前的一切活物。 “尼莫·莱特”终究是为了融入地表诞生的,和一开始就为战斗而生的“尤里瑟斯”天差地别。所以哪怕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尼莫·莱特”恢复了不少力量,并被地表影响或操纵,试图攻击深渊。事先准备好的尤里瑟斯也会将他破坏,强行将意识收回本体。 然后地表仍将覆灭。 也就是说,就算他此刻能撑住庞大回忆的冲击,勉强保住自我。等待自己的也将是无法逃离深渊之底的命运,以及面对尤里瑟斯、胜率为零的残酷战斗。 尼莫很清楚,别说是力量尚未成长的奥利,杰西·狄伦都无法干涉自己面对的命运。无论停留、放弃或是前进,等待他的除了绝望,只有绝望。 他茫然而混乱地保护着最后的理性,内心一片荒芜。尼莫甚至无力为自己本体的样貌惊讶,痛苦彻底撕裂了他。如果有感情,哪怕曾经的他只存有一点点“没有意义”的感情,说不定…… 就在此时,一股熟悉的力量从额头涌入。相关的记忆如同寻得饵料的鱼群,渐渐聚集在一处。 他记得第一次见这气息时的场面。 提灯盲虫是生活在深渊之底的上级恶魔之一,喜欢成群结队地行动,在深渊之底慢慢转悠。魔王对那种笨得像植物一样的生命向来毫无兴趣。 可在几千年前的那一天,它们抛下了族群的新生儿。 当时的自己凑上前去,单纯是因为刚好在附近,随便检查下状况——一只天生腿脚不全,无法行动的幼崽。它在原地蜷缩着,一动不动。 但和它的族群不同,它正散发着无措和恐惧。 有趣,当时的他这样想。一只付出肢体代价,异变出超常智慧的幼崽。提灯盲虫们绝对会因无法理解而警戒,被抛弃也是自然的。它们甚至会无法将它等同为自己的同类。 没有视力,无法动弹,只剩听觉和触觉,甚至没有学会进食。被自己的族群就这样抛弃,它很快便会在恐慌和不解中死去。 当时的自己简单犹豫了一番,尼莫记得很清楚。他考虑了会儿是拿它来当食物,还是继续观察这个特例。最终出于某种模糊的情绪,他选择了后者。 他就那样留在它旁边,任凭那只提灯盲虫幼崽本能地惊惧尖叫。横竖它无法结束自己的性命——等它害怕到没力气害怕,尼莫随便拖了只上级恶魔的尸体过去,分解为瘴气,看那只幼崽生涩地进食。 地表生物偶尔会有饲养其他物种的行为,他心想,自己或许可以尝试一下,看这举动是否能带来有益的价值。 定期喂食了一段时间,等那只幼崽终于习惯恐惧,传来的思绪不再混沌一片,尼莫开始有事没事和那只提灯盲虫进行思想交流。 毕竟刚刚收留了一只习惯包裹世界的浮游茧,指定了深渊与地表的边界。反正拥有数不清的时间,为了将来做准备,他需要先研究出在不破坏深渊与地表边界的前提下,将自己的意识送上地表的做法。 一片黑暗中,有个能交流的对象,的确让自己提升了一点效率。 可那只小东西终究和自己不太一样。 它开始沉默地思考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而尼莫完全无法理解它在考虑的东西。根据它的种种表现,或许它同样拥有那些渺小生命中常见的“感情”。 【感情大多有害无益。】 尼莫曾这样对它说明道。 【你看到了那些远征军,无论是什么种族,都会在同伴死亡时悲痛。而那悲痛使得接下来的攻击变得混乱……明明前来这里是为了掠夺,也事先做好了死的觉悟,为什么要悲痛呢?】 【可能大家都不喜欢被丢下。】它却这样回答。 当时的尼莫无法理解。 【我想要一个名字。】 又一次远征结束后,尼莫带着重新凝聚的躯壳,给自己随手养育的提灯盲虫拖去食物。那无法动弹的生物第一次提出要求。 尼莫有点意外,地底只有他们两个在交流,这样的做法没有任何意义。但这消耗不大,他同样也没有非常坚定的理由来拒绝。 他凝视着提灯盲虫那些没有丝毫视力,星辰般的白色眼睛。 【如果你很在意远征。】他思考片刻,【之前杀死我的那柄剑,颜色看起来不错。我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地表述,但我希望能再次看到它。】 【地表种族称它为“圣剑破晓”,名字来源于日出的光辉。我没有见过日出,如果日出是那副样子,那么看一眼也无妨。你给了我一个我无法理解的问题,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个你无法理解的名字。】 【“曙光”,欧罗瑞。说来,欧罗瑞,你想要去地表看一看吗?】 那是一切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尼莫:捡到小动物,养起来。 尼莫:这是我养的小动物! 欧罗瑞:父亲——! 尼莫:。 第242章 地底日出 那感觉相当奇妙。 意识仿佛漂浮在半空, 诸多杂乱无章的记忆断片龙卷般环绕着自身旋转。相比较下, 意识所在的中心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 说来讽刺, 原本他的自我该在有条不紊的记忆之海中迅速消失,如同融入沸水的碎冰。而弗林特·洛佩兹按照尤里瑟斯的授意取走魔王的头颅, 直接导致魔王的记忆仍旧混沌一片,让他得以勉强维持住理性。 这还只是单纯的记忆回归,尼莫苦涩地心想——如果这具身体被破坏,意识直接回到本体。在去除感情的压力下, 自己很可能连一秒的挣扎机会都没有。 尼莫拥紧自己的回忆,像溺水的人那样挣扎。他的脚踩不到实地, 无望地扑动手臂,却能够在这无边的折磨中偶尔探出水面, 获得一口宝贵的空气。 抵抗在继续。 尼莫粗暴地排斥脑海中不住涌动的记忆, 拼命否定着。这些记忆不属于自己。尼莫心想,他是路标镇的尼莫·莱特。 他拥有短暂的人生,和一个深爱的恋人。 但正如体力限制下,溺水者无法永恒地挣扎, “尼莫·莱特”也无法永远这样抗拒下去。在几乎被焦灼与绝望撕裂之前,他揪住了这么一个闪烁着点点微光的线索。 如同在缓缓压来的铜墙铁壁上找到了一个薄弱点—— 【去地表?】记忆中的欧罗瑞好奇地回应。 【一个理论, 我记得向你提过。我没有给它取名, 地表的智慧种族称它为伍德拉夫定理——跨越空间的双向连接一旦成立,只能按照规律自然消亡。连接本身无法被破坏。】 【我不明白。】 【简单点来说, 如果我的计算没有错误……你可以分出一点血肉,附上意识。然后趁地表生物召唤时, 随下级或中级恶魔一起前往地表。接下来,你需要用这血肉和地表生命达成契约,让他们“固定”住你——你的本体在这一段,血肉被安置在另一端。这样的状态会非常稳固。】 当时的自己十分冷淡地继续。 【我拿我自己的血肉尝试过,下级恶魔完全无法承受我血肉的力量。接下来,我会继续尝试,换成中级或许可以得到不同的结果。柯瑞文扁蛇就是不错的试验对象。现在回答我,欧罗瑞。你要去吗?】 【为什么是我?您制造了很多没有思维的游荡者。】 【这样的试验很安全。】 【不是安全的问题,为什么是我?】 那时的尼莫无法理解对方追逐的答案,于是他只能耐心地解释。 【一方面,你拥有神智,可以获得的资料更多。】 接收到他平静的思绪后,那只不怎么能动弹的年轻盲虫蜷起身体,传来一丝委屈不满的情绪。 【……另一方面,你可以感受一下自己未曾有过的能力。比如视力,自由活动的能力,诸如此类。你能理解的信息更多些,我们的交流会更加容易。】 那丝委屈不满霎时消失。 【好。】提灯盲虫的情绪瞬间高昂起来。【但是……但是我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您……】 【你长大了,身体能够本能地进食瘴气,我会定期带来食物。】 【不,我是说,如果我不在,只有您自己……】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父亲。】 【我不是你的父亲,不过随你喜欢吧。】 之后过了几年呢? 欧罗瑞回来了,回来得很快。对于一个上级恶魔来说,或许速度过快了。 恶魔兴奋地讲述着在地表所见的一切。令人愉快的,令人厌烦的,令人喜爱的,令人憎恨的。以及令人眷恋的。 魔王听不太懂,他在那愈发庞大的提灯盲虫身边平静地倾听,努力地从其中提取有用的情报。在百年左右,对方第五次舍弃血肉,回到深渊之底的本体时,尼莫提出了反对。 【试验早就结束了,欧罗瑞。】尼莫相当理智地表示道,【目前你频繁舍弃地表血肉,回归本体。就算我可以治疗,注入力量的血肉损耗仍会使你变得虚弱。从结果上说,最近两次你给我的情报重复度很高……你可以选择地表或深渊长期停留,不需要继续这种没有意义的行为。】 【您在担心我吗?】 【这不是“担心”,这是合理的建议。】 【我愿意回来……如果您真的觉得这样的行为没有意义,您不会听到最后。现在我要去地表了,父亲。请您将我的血肉送到指定的恶魔身上。】 …… 【父亲,您不会憎恨地表吗?上次远征,他们的手段实在是……】 【疼痛是无所谓的事情,它只会帮我判断受伤程度。比起疼痛,对方的弱小更让我厌烦。地表最近没有什么新的突破,翻来覆去就是那几种手段,令人失望。】 【我明白了。】 …… 【父亲,您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我没有愿望。硬要说的话,我想要去地表一趟,不过至今还没有发现有效的做法。目前的远征太过频繁,我没有太多集中思考的时间。希望下次地表派来的军队能够强大些。】 【您是说,强大的地表生物可以让您沉睡得更久?】 【理论上是这样。地表生物越强大,带来的情报与知识价值越高。我需要更多时间去分析,然后再凝聚新的躯体。】 【我明白了。】 …… 【父亲,我……】 【怎么了?】 【没什么。】 …… 现在的尼莫能够理解欧罗瑞没有说出的话。 千年的时光流逝,提灯盲虫逐渐衰老。欧罗瑞正在步向生命的终点,而没有必要的血肉消耗加速了这个过程——欧罗瑞在地表生活,活在能够自由活动,能够看到一切的世界。而后他亲自毁去自己在地表的血肉,将意识带回深渊,向自己讲述地表的见闻。 循环往复。 一次又一次讲述,一次又一次对话。随着那只盲虫力量日渐衰竭,欧罗瑞往返的间隔越来越长,同时也越来越沉默。 终于有一天,他喂养的那只恶魔再也没有回来过。 魔王并不意外。在当时的他看来,哪怕欧罗瑞在第一次登上地表就一去不复返,在理智上也完全能够理解。 深渊之底黑暗而荒芜,并不适合拥有情感的生命久居。 以欧罗瑞从自己这里听来的战斗和魔法理论,他在地表不会有太多敌手。欧罗瑞完全可以凭借最初的血肉持续生活,直到深渊之底的本体死去。 按照正常逻辑,那只恶魔早该这么做了。 魔王依旧定期喂食欧罗瑞逐渐衰老的本体,几千年下来,这几乎成了某种习惯。偶尔,只是偶尔。一个没有价值的念头偶尔会冒出来—— 自己所饲养的那只提灯盲虫,如今怎么样了? 明知道对方不会再带来任何情报,自己为什么要继续这种饲喂行为? 不,他知道的。现在的尼莫非常清楚。 独自诞生于虚空,他的生命中从未存在“亲人”、“同伴”的概念。感性不利于他的存活,然而“感情”的侵蚀在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只是自己完全无法理解。感情不是简单的“有”或者“无”,只有“产生”和“消逝”。 是的,这就是曾经的他所担心的。尼莫甚至有点想笑。如果必须严守本能存活,那么思考本身都毫无意义,他早该清楚这一点。 尼莫没有犹豫太久,他在意识中摊开四肢,放松精神,彻底放弃了抵抗。 没有否定,没有恐慌。 这些是他的记忆,而他现在有了一个名字。有个人类用祝福为他命名,希望他活下去。哪怕涌上来的记忆碎片充斥着混乱、杀戮和血腥—— 不是失去自我,尼莫冷酷地想道,自始至终他并没有变过。现在的他可以理解,可以从黑暗中捻出那一点带有情感的脉络。 然后去支配。 记忆的龙卷静止了。 先是与欧罗瑞相关的记忆,而后是尤里瑟斯、上一代、再上一代——记忆不再杂乱无章地冲撞他的理智。理性的压制下,它们乖顺地归位,如同在感情细枝上静止的树叶。 无非是痛苦,尼莫心想,任凭血腥和记忆里无数次“死亡”的疼痛掠过脑海。 这都是他的东西,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他并非是它们的敌人,他是它们的主人。如果连他都畏惧他自己,那么一切无从开始。 痛苦还在延续,恐惧却停止了。 尼莫很难说清楚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那感觉很新鲜,像是昏昏沉沉的头脑瞬间清明。喜怒哀乐都变得淡薄,他曾见过寂寥的黑暗虚空,也曾见过花朵的纹路。他曾见过燃烧的太阳,也曾见过人类瞳孔巧妙过渡的颜色—— 漂亮的、翡翠般的绿色。 回忆彻底被整理完毕。厚重的黑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裂口,随着过去和现在的情感汇合,那裂缝越发宽大。 他赢了。 “第十九代”魔王真正意义上地苏醒过来。 哪怕这短暂的“自我”将会在被尤里瑟斯处死后逝去,那也是自己接下来需要烦恼的问题。现在他也算是成功踏出了第一步——没有被庞大的回忆冲垮,陷入疯狂。 尼莫动动手指,发现自己终于取回了些许身体的控制。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虽然在黑暗的地底,这个行为起不到什么实际上的效果。 接下来他闻到了血腥味。 “欧罗瑞。”尼莫开口说道,拨开对方抵在自己额头上的冰凉手指,坐起身来。“好久不见。” “莱特。”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稳,混合着带有气声的喘息。“我有话要说,请你听我说完。至于在之后,你杀了我也无所谓。” 尼莫沉默地扬起手,治愈法术爬上欧罗瑞残破的身躯。可惜欧罗瑞的气息已经太过微弱,他仅能靠这样的做法延缓对方的死亡——眼下的恶魔杀手太过虚弱,甚至连同类的血肉都无法再收为己用。 被尼莫·莱特的治疗惊了一下,欧罗瑞望向对方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银灰色眼睛,皱起眉头。 但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他不想耗费太多时间在莱特先生的动机上。欧罗瑞深吸一口气,用尽力量吐着词句。 “如果你能回归地表,务必告诉地表那些人,这一代魔王非常危险。我想你应该可以感受到这个’尤里瑟斯’的强大。如果要远征,请务必在百年之后进行……” 哪怕即将死去,他或许还能再争取一点时间。 “我并不真的关心你是否愿意忠于深渊,莱特。只有这一件事……刚刚看你的表现,你打心底在乎洛佩兹家那个小子。就算为了他……” 尼莫·莱特沉默不语。 “我把你从尤里瑟斯那里抢了过来,等我死去,你最好在这里多躲藏一阵,尽量压制气息。然后逃向地表,我可以告诉你路……” “我无法离开。”莱特终于开了口,口气有点诡异的熟悉感。 欧罗瑞下意识皱起眉头。 “现在的我无法离开。”莱特又重复了一遍。 恶魔杀手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撤去手臂的力量,任凭它坠上冰冷的沙地,发出轻响。 “……那么就这样吧。”欧罗瑞疲惫地说道,“至少我尝试过了,很不幸,我们都将死在这里……莱特,如果你想要追究侦察队的那场战斗,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尼莫·莱特伸出手,那只苍白的手上闪烁着某种光辉。欧罗瑞眯起橘红色的眸子,平静地望向那只手。 可它没有带来疼痛与死亡。 它只是抚上了自己的头顶,下一秒,漆黑的深渊之底突然亮如白昼。 欧罗瑞一阵恍惚。 顶级幻术瞬间撑起。如同世界真正转换,他们两人此刻正处于地表某条平凡的街道。 欧罗瑞——或者说塔尔博特·万斯认得这里,这里是曙光酒馆所在的边城诺埃,佣兵公会分部所在的街道。 太阳还未升起,天空中还残留着稀疏的晨星。行人三五成群,在凌晨的街道上走着。清脆的鸟鸣从远方传来,摊贩推车的木轱辘在石子路上吱呀作响,空气中混合了炊烟和清晨特有尘土气息。 本该背靠恶魔尸体的自己正坐在街道边,某间还没有开门的面包店台阶上,连指腹下的尘土都无比真实。尼莫·莱特半跪在他的对面,右手还搁在自己头顶,目光十分认真。 “……你在做什么?”欧罗瑞咳嗽两声。事情有点奇怪,哪怕是戴拉莱涅恩,也无法做出这样完美的幻境。“莱特,把你的手拿开——” “最后那一次,你想告诉我什么?” “什么最后?” “你最后离开深渊,没有回来的那一次。”尼莫·莱特的黑发散在脸颊边,长袍破破烂烂,看起来十分狼狈。清晨略嫌浑浊的微光映亮了那属于人类的精致五官,和记忆中的没有任何差别。 可他的气质却微妙的不同了,哪怕是见面不多的自己,也能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那是某种上位者的压迫感,欧罗瑞下意识向后瑟缩了下,随即察觉到了这份恐惧中混有怎样可怕的熟悉。 “你……” “我明明告诉过你,就算我可以治疗你,注入力量的血肉损耗仍然会使你变得虚弱。现在哪怕是我,也没有办法救你,欧罗瑞。你早就不该再回来。” 那苍白的年轻人叹了口气,彻底放开气息,而后立刻收回。 “现在你应该能认出我了。就一瞬间,如今的你承受不了太强的魔压。” “父亲……” 欧罗瑞翕动嘴唇,他微微仰头,望向眼前地表的景象。他的眼眶发酸,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滑下。 多么滑稽可笑。 和戴拉莱涅恩一同推演无数次,他们已经确定了地底的“尤里瑟斯”是新出现的魔王。可尼莫·莱特此刻所散发的气势绝无虚假——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充满野性与支配的冰冷味道。 记忆可以复制,感情可以作伪。但欧罗瑞绝对不会认错魔王的气息。 是这样啊,不久前莱特的记忆丧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看来弗林特·洛佩兹将魔王头颅取上地表,未必是真的出于对荣耀的渴求。 您终究还是找到了登上地表的方法吗,父亲? 而自己不知道,是啊,他当然不知道。数百年前,在上一次远征发生之前,自己就抛弃了魔王。 就像他的族群当初抛弃他那样,没有事先告知,果决而干脆,把对方留在那冰冷孤寂的黑暗之中。 事实上,就在这次登上地表前,欧罗瑞还相信自己会像往常那样,等时间合适时返回。 可他实在是太老了。 这一回成功登上地表之后,欧罗瑞反倒开始动摇。如果回归深渊,他是否还有力气离开那里?上级恶魔的临终甚至可以长达百年,他将失去视野,失去行动能力,就那样在黑暗之中慢慢等死。 他开始恐惧。阳光越是灿烂,他越是惧怕那黑暗中的死亡。 并非什么“恶魔杀手”,欧罗瑞颤抖着攥紧拳头。他只不过是一个懦夫,一个背叛者。或许向来冷酷的魔王压根不会在意他的存在,可欧罗瑞无法真的将这一点当做借口。 他毫无慈悲可言的父亲,会给自己取一个那样温暖的名字——几千年的相处下来,他很清楚。魔王的确拥有着极为微弱的情感,一颗捉摸不定,但确切存在的心。 【大家都不喜欢被丢下。】 曾被抛弃过的自己,理应深深理解这种痛苦。而如今他做出了一模一样的事——因为恐惧,抛下了自己的亲人。 欧罗瑞无法原谅自己。 他明明还想要再见魔王一面,而不是停留在地表,做些弥补的事情,让自己不至于被内疚压垮—— 他倾尽全力教导弗林特·洛佩兹,使洛佩兹成长为地表第一的强者,然后理所当然地参与远征。按照父亲曾告诉他的,这是不是能让父亲沉睡得更久些,不至于被频繁打扰呢? 他教训那些试图将地表化为焦土的蠢货,使森林依旧碧绿,河水照常流淌。如果有朝一日父亲能够来到地表,他可以将自己所见过的美丽景色原原本本保留给父亲……父亲是否还记得他那些啰啰嗦嗦、毫无章法的描述呢? 可这些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赎罪,自说自话的空想。 归根结底,他需要的只不过是一句话的时间,他还有一句话没有来得及告诉魔王。就算无法被理解,他本应该认真而郑重地传达给对方…… 然而自己总想着下一次,魔王说不定能够理解。下一次,下一次的下一次,直到他被恐惧击败,彻底失去说出口的机会。 “……父亲。”欧罗瑞抓紧尼莫的手腕,眼泪终于不住涌出。 这样懦弱的自己重新拥有了一个机会,这或许就是奇迹吧。 “我不是你的父亲,”这一回,莱特露出一个半是尴尬半是悲伤的微笑。“……不过随你喜欢吧。” 第243章 战斗的开始 战斗的开始 说完那句话, 尼莫·莱特——或者说魔王本人, 将手抽了回来, 简单地做了个手势。 延续数年的疼痛在那一刻停止。 欧罗瑞手扶上幻境中面包店的墙壁,触感粗糙微凉, 空气里还隐隐透着让人安心的香气。不远处路人的交谈声隐隐传来。 他看向自己的双手,侍者服的袖口洁白干净,没有留下丝毫血迹与沙土的痕迹,如同一切还未发生。 自从本体死后, 这具躯体内属于提灯盲虫的血肉就开始不可逆地腐烂。戴拉莱涅恩提供的眼球仅仅能延缓它腐烂的速度,却无法在根本上解决问题。死亡的疼痛从内部持续啃噬他的内脏, 如今终于停止。 温和干爽的空气,没有疼痛的躯体, 不久前濒死的绝望如同一个幻影。 可欧罗瑞并没有因此就相信死亡已经远离——他只感到越来越冷, 不祥的寒意从四肢向心脏延伸,而面前黑发青年的表情愈发悲伤。 他的父亲在悲伤。 欧罗瑞不知道此刻流下的泪水是因为不舍还是喜悦。他此前从未流过泪,此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止住它。活了太久,恶魔杀手没有剩下太多情绪, 如今它们挤在一起,通通融进那眼泪。 幻境中的天空越来越亮, 太阳即将升起。 “你不喜欢黑暗。”尼莫摸了摸自己的五官, 动作看起来有点怪异的生涩。“我……抱歉,我不太擅长处理这种情况。” 他的声音很轻, 看起来更难过了。 “我还有多长时间?”欧罗瑞再次咳嗽了几声,血液溅上侍者服的白色袖口。又弄脏了, 他遗憾地想道,麻木的晕眩感渐渐顺着脊椎爬上。 “……不到十分钟。”尼莫闭上眼睛,“我最多只能做到这样,欧罗瑞,我很抱歉……” “您不需要抱歉,这比我想得久。我很高兴,父亲。” 欧罗瑞能感觉到自己僵硬已久的面部肌肉扭动了下,那大概是一个微笑。 他曾以为自己有很多话想要说。 可如今,看着面前的这条街道,他释然了不少。很多话不说也罢,无论是懊悔、悲痛或者其他,都无法使那些错过的时光重来。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想将它们浪费在表达遗憾上。 “您都想起来了。” “是的。” “不要太责怪戴拉莱涅恩。他不是真的厌恶您,父亲。他当初只是……” 欧罗瑞想起自己还在深渊入口等待的搭档,在逐渐朦胧的意识中选出了第一个话题。 “不,那是我的问题。” 尼莫犹豫了会儿,再次笨拙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欧罗瑞怀疑这是他从哪个人类那里学来的,但此刻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呃,我当时只是想为你做个用来探查四周的血肉傀儡。发现他有了自我意识,我不该干脆地把他认定是失败品,并且……” “问我要不要拿他当晚餐,他吓得够呛,并且记到了现在。”欧罗瑞发出一阵轻笑,随即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个时候你才那么小,按理来说,及时进食……不,多吃点有好处。”尼莫比划了一下,习惯性地挠挠头。 “还好我当时拒绝了。”欧罗瑞看向头顶虚假的天空,临近日出一侧的天空已经微微发白。“他是个不错的搭档。父亲,我知道你们起过一些冲突……” “立场不同罢了,我不清楚他怎么想,至少我没有记恨他。”尼莫叹了口气,“别担心,只要戴拉莱涅恩不再做太过火的事情,我不会为难他。” 欧罗瑞轻轻点了点头,嘴角笑容的弧度更大了些。 “您说‘担心’。”他嘟哝道,“您真的和之前不一样了。” 随即他得到了一个有点别扭和疏离的拥抱,欧罗瑞睁大眼睛,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你做的那些事情,我能猜到原因。”顶着年轻人相貌的魔王说道,“……你做得很好。” “我看到了地表,欧罗瑞。我喜欢它现在的样子。你曾讲述给我的那些故事,它们很有趣,可我现在才发现这一点。我从未真的理解过你,我……” 欧罗瑞犹豫了几秒,他伸出手去,试探地抓住对方后背的衣料。尽管疼痛不再困扰他,他的眼皮还是渐渐沉重起来。 “我不该对你说之前那些话。”尼莫似乎在尝试着收紧这个拥抱。 “可我要第二次丢下您了。”恶魔杀手有点含混不清地回答,他能感到魔王的躯体僵了僵。“这次我永远不会回来,如果我不在,只有您自己……” 思维的转动还有点滞涩,可尼莫心里抑制不住地一阵发酸。 曾被他视为无用的情感,正使他难以呼吸。是的,或许它此刻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益处。可它能够给他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让对方更为平静的咒语。 “没关系。” 声音透出点苦涩,尼莫拍拍怀中恶魔的后背,对方的生命正流水般消逝,这让他的胸口某处传来酸涩的刺痛。 “……我会难过,但我会克服这件事,并且记得你。” 永远记得。不是作为一段情报,不是作为曾饲喂过的微小生命,而是作为一个会带来痛苦,但他仍然愿意去怀念的人。 “可如果您继续这样独自留在这里……”欧罗瑞似乎还想说什么。 尼莫沉默了片刻。他大概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欧罗瑞语调中的内疚几乎要凝为实体。 曾经的自己没能及时发觉。 “听着,欧罗瑞。” 尼莫抓紧对方灰白色的发梢。他学会了触摸情感,同样学会了说谎—— “我不会有事。”他说了谎,“我能想办法离开第一次,就能想办法离开第二次。和之前不同,我不会再次否定现在的感受……我在地表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 “没有完成……?” “我爱上了一个人类。” 怀中恶魔的身体由于震惊挣动了下。 “你说得没错,我发自内心在意‘洛佩兹家那个小子’。如果你当初没有收留并教导弗林特·洛佩兹,我也无法与现在的奥利弗·拉蒙相遇。你做得很好,欧罗瑞……某种意义上,你的确救了我。” 哪怕接下来自己将被尤里瑟斯抹去,这份情感终将化作灰烬。在此时此刻,他的确拥有着它。 这就足够了。 “我不会有事。”他重复道,语调里习惯性地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尼莫没有停顿,继续说着谎话。“我不会留在这里,我不会孤单。相信我。” “……真希望能再好好调查下那个人类。”欧罗瑞低声叹息,“但现在……祝愿您能尽快回到地表,父亲。希望拉蒙和我不一样。如果不是我依然对您存有恐惧和猜忌,我不会现在才找到您……” 他轻声说道,微笑中混了些许苦涩。 “您比我想象的要温柔。您离开深渊之前,我的本体还活着。那个‘尤里瑟斯’会攻击附近所有活物,却唯独没有靠近过我的本体……就算是那时的您,也还记得我在这里……保护了我……” 他松开了那个拥抱,橘红色的眸子半阖,越发黯淡。 “您看,父亲。感情并非毫无用处,无论是我的还是您的。它们让我多活了这么久,而我早该死去。” 欧罗瑞微微扭头,看向幻境中的朝阳。 尼莫沉默的抓住对方的手腕,试图多输送一些魔力,却发现对方的魔法回路已经开始坍塌,心跳越发衰弱,再也无法吸取分毫。 “现在让我回答您的问题,我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只是想告诉您一句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要告诉您。如果是现在的您,应该能够明白……” 始终缠绕在恶魔杀手眉间的忧郁终于消融。最后的那一刻,欧罗瑞没有看向尼莫,他继续凝视着那虚假的日出,释然地长舒一口气—— “……谢谢您,让我有机会看见这个世界。” 没有不满、遗憾,也没有不舍或眷恋。那句话里只有单纯至极的谢意。 简单而执着。 “我的荣幸。”尼莫轻声回答,再次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可他还是慢了几秒,面前只剩细碎的灰烬在空中散落。那徘徊于世间的亡灵终于得以休息,早就到了极限的躯体直接化为齑粉。 自己总是做不到好好告别。 街道消失了,行人消失了,只有熹微的曙光还洒落在深渊之底。这次它照亮的不是安宁恬静的人类城镇,而是不远处存在于真实中的尸堆。 尼莫站起身,走到提灯盲虫早已失去生机的尸体前。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上恶魔冰冷的身躯。 “做个好梦,欧罗瑞。” 赤红的火焰燃起,盲虫没有闭合的白色圆眼被火光映亮,尸体开始渐渐化为粉末。 接下来的战斗,他不希望对方看到。 在过去的几千年中,尼莫并未和欧罗瑞透露过太多关于自己本体的事情。欧罗瑞可能不清楚,但他自己心里十分明白——面对一个融合了有史以来所有魔王的长处,仅有战斗本能的“尤里瑟斯”,理论上他没有丝毫胜算。 尼莫抬起眼,看向不远处静静站立的尤里瑟斯。随着欧罗瑞尸体的燃尽,它再次开始杀气四溢,躁动不安。 无论是向来遵循最优选择的魔王,还是路标镇的尼莫·莱特,或许都不会再做毫无意义的反抗吧。他努力过了,挣扎过了,不是吗? 尼莫伸出一只手,黑影在他掌心凝成一段绳索。他熟练地捻起绳子,将脑后披散的黑发束成一个短马尾。 【你的行为毫无意义,你没有胜算。】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重复,熟悉而冷酷。 【我知道。】他冷静地回答自己。 【你清楚等着你的会是什么。杰西·狄伦仍在地表,奥利弗·拉蒙说不定已经知道了真相。】 【我知道。】 【他终究是个人类,就算他现在没有主动攻击你,也总有一天会下手。这具躯体将被破坏,回归本体,筛除无用的感情,你将继续原先的计划。而他向尼莫·莱特承诺过,会优先维护地表的和平。】 【我知道。】 【如果不尽早动手,他必定将要杀死你。如今你能计算所有的可能,你很清楚这一点。眼下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他获得更多变强的时间。】 尼莫停住脚步,做了几个深呼吸。破坏性极强的气势猛地炸开,深渊之底顿时一片飞沙走石。他活动了下脖颈,专注地盯着不远处庞大而扭曲的怪物——二十多年前,那正是他自己的形态。 【我在地表那边学到过两个很重要的情报——垂死挣扎很有效。】 他平静地回应心底翻滚叫嚣的“本能”。 【以及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注定”。】 尼莫脚蹬地面,细沙散尽,地面骤然沉出一个布满龟裂的巨坑。黑影在他身周獠牙般张开,直直咬向目标—— “来吧,尤里瑟斯。” 黑影与锋利的肢体碰撞,冰冷的空气中炸出一串尖锐的爆鸣。 “直到我们其中一个倒下为止。” 第244章 最强的魔王 如今尼莫记得一切。 比如亿万年前。 那时的他挑中一颗相对柔和的太阳, 在最为合适的位置蜷缩起来。先是有选择地吸附游离在虚空中的土地, 而后准备水源, 为生命诞生提供稳固的基石。 ……最初只是单纯的照料。 实际上,生命并非只有世界之柱能够培育, 在虚空中某些荒芜的角落,只要条件合宜,同样会有生命产生。经历过残酷无序的淘汰,尝试无数荒谬的可能, 最终的幸存者保有相对的稳定,并且逐步进化——跌跌撞撞、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可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那些缺乏约束的生命终将毁灭自身,或死于凋亡的太阳。 而世界之柱同样不会凭空创造真正的生命, 他能做的从来只有引导、支持和改造。为迷茫懵懂的新生种族提供容身之处、适宜的环境以及必要的能源。 拥有世界之柱的世界温柔至极, 不会像那些无主之地那般荒凉而难以生存。 文明的雏形开始产生,智慧生命一刻不停地扩张发展。知识与情报不断累积,迅速抵达巅峰,而后增长速度立刻放缓。那时尼莫并未感到不耐——毕竟地表正基于自己提供的魔法回路发展, 基础过于单一,缺少变化在情理之中。 他耐心地等待着其他来客。 尼莫没有等太久, 一只飘荡在虚空中的浮游茧被蓬勃发展的生命吸引, 降落于这个世界。他们快速达成交易,正如亿万年来, 他们各自的祖先所做的那样。 【发现打不过那位主人,孱弱的吟游诗人有了个主意。他向主人提出交易——“我提供给您您想要的, 作为交换,您可以分我一点食物。那些离桌子最远的,您最不爱吃的那些就好”,多聪明,对吧?】 杰西·狄伦早就暗示过他。 尼莫划出一部分种族,为这只饥饿的浮游茧提供能量来源。而对方将引入新的力量体系,不仅新鲜,而且有微小的致命风险—— 浮游茧取走的智慧种族将继续发展,他们会基于浮游茧的外来力量体系生活。完全不同的知识理论将会陆续诞生,随即开花结果。 那些未知的果实的确存在伤害到自己的可能性。 而这正是尼莫需要的。陌生的法术结构,陌生的知识,陌生的刺激。完全源自外界的可控伤害非常必要,它比任何事物都能加速他的进化。 果然,浮游茧所管辖的种族快速兴盛,然后开始探索深渊。 尼莫原先会直接将骨玉放置于深渊之底,用于奖励这些勇于挑战极限的地表文明。可他很快发现,他们的发展路线比自己想象的还具有毁灭性—— 地表的探险队伍不再因为少许资源而满足,更为高级的武器永远需要更多。他们开始试图用腐蚀性地表魔法毫无节制地开凿深渊之底,寻找更多骨玉。 它们弄得尼莫有点痒,并因此迅速警惕。如果这样放任下去,说不定哪天他会真的被一个异变的地表法术侵蚀,因此重伤。 于是他改变了计划,不再予取予求。 分出一块血肉,凝聚自己所取得的所有生物情报,使这个造物成为世间最强的“生命”,然后将意识附着进去。 他开始给骨玉明码标价——若要取得这宝贵的资源,请先拿出能够超越上个时代的最强知识。 而能够代表文明最顶尖知识的,永远是武器与战争。 果然,换了计划后,地表的生命们不再胡乱破坏,转而攻击这个“守护者”。地表的指挥种族们开始称那奇异的“生命”为魔王,将骨玉视为打倒魔王后的奖励,在威慑下不再胡乱索求。 而分离出本体的血肉被破坏,被本体过滤并收回,可以安全地获取其中的新情报。 那些死在地底的地表强者也会被一同处理,为他提供无数源于地表的知识、语言以及战斗经验。 【为什么深渊之底永远都有……且永远只有这么一个异常的生命?既然声称魔王不会降临地表,又为何要远征?】 地表同样对此有所察觉。 尼莫本以为事情可以就此稳定下去。 尽管一次次被杀的痛苦会让他略有不快,可每当血肉被收回,情绪被剔除,他会再次变得平静。 直到数千年前。 他从来袭的远征战士尸体中,获取了一个有些不妙的情报——某个自称守门人的组织,正在试图“造神”,并且理论方向没有太大的问题。 这让他万分警惕。 凡事都有代价。在智慧种族们享受安逸环境的同时,无论是尼莫自身,还是如今自称“杰西·狄伦”的那只浮游茧,都会本能地进行压制,为所有生物的能力带来一个上限。 【这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人饲养富勒山羊,首先要驯化它们,去除它们伤人的可能。一切可能出现的伤害必须在可控范围内,不难理解吧?】 杰西自身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界限的划定其实十分单纯——若是有某个生物超越了那个界限,就会拥有和他们类似的、向其他生命获取力量的资质。 别说那只不算强的浮游茧,哪怕是比起自己,那生物都会拥有无与伦比的本土优势。相比之下,它毕竟是所有生命真正的亲缘。如果在哪个无主的世界,要是自然产生这样一个强者,它极有可能就此成为世界的主宰。 但这里不行。 如果那生物将其他生命的主宰权尽数掠夺在手,自己会迅速衰弱。幸运点儿,他还来得及展开身体,冲向太阳,将现有的世界烧灼殆尽。如果运气不好,那生物恰好找对了门路,决定主动攻击…… 他有很大的可能性被杀死,如同人类死于未知的恶疾。 如果现有文明还有较高的价值,尼莫可以考虑再观望一阵。而不巧的是,无论是深渊,还是乐于彼此毁灭的地表,都已经再次到达了发展的瓶颈,固步不前。 是时候再改变一下应对方法了,尼莫如此决定。 然后他做了套滴水不漏的计划。 而现在,正如他当初所推测的某种可能,在无用的感情影响下,他正在反抗自己当初的意志。 小半个身躯被影刃削碎,在骨骼再生的过程中,尼莫艰难地躲开尤里瑟斯又一次袭击。血液不住喷涌,而此刻的他偏偏又不会单纯因为失血而死。 骨骼生长的疼痛难以想象,而为了时刻评估躯体的损坏程度,尼莫又不敢摒弃痛觉。他大口喘息,身上残缺不全的法袍完全被血液和碎肉浸湿,可还没等他调整好平衡,又一波攻击精准地向头颅袭来。 尤里瑟斯就像一台精密的傀儡。没有犹豫,没有疲劳,只有毫无停息的致命攻击。 他必须得同样冷静且细心。 尼莫向后退半步,利落地侧过身体,快速用影盾护住头颅。附有腐蚀法术的尖锐肢体斜斜划过影盾。一阵让人牙酸的声响后,它直接刺穿了尼莫另一侧的肩膀。 鲜血四溅。 尼莫没有浪费时间去痛叫或抽气,他早已止住呼吸,一声不吭地快速向后退去。顺便轰下一连串延时爆破的阵法,等待尤里瑟斯跟上来。 没有时间动摇,没有时间绝望。 后退中,尼莫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响起金属摩擦沙粒的声音。随即是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的冒牌法杖,在爆破中早已残缺不全,惨不忍睹。可尼莫依旧把它拾起,握紧在掌心,眼睛直直盯向黑暗中尤里瑟斯所在的方向。 不过数秒之后。 震动空间的爆.炸骤然被触发,几支沉重的异形肢体断裂在地。紧接着一阵黏腻的血肉响动,它们又完好地从断口中生长出来。感知全开,尼莫冷眼“看”着那些新生的肢体缩起,熟练地避开接下来的几个悬空法阵,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惊讶的神色。 看来这招不能用得太频繁。 尤里瑟斯的攻击并非杂乱无章,在战斗的同时,它仍在不停分析这场战斗相关的情报。从招式、法术到攻击习惯。那具没有自我的躯壳在飞速成长。 正如他当初计划的那样。 上一代远征军到来之前,在他还是真正的“尤里瑟斯”时,尼莫在深处的传送阵附上定时发动致命法阵,做下标记。只要来者的行为不算过火,他所制造的第二个“尤里瑟斯”会下意识避开那两处,减少暴露的风险。 顺便还能给下一次远征使使绊子。 在他的指挥下,弗林特帮他取走了负责情报梳理的头颅,暂时压制自我认知。他得到了一个完美的躯体——接近人类,并且对这世界一无所知。 带着对信息本能的渴求,这具躯体离开深渊只是时间问题。哪怕运气差到极致,百年也足够用了。 至于回收的方案,他同样计划得十分完美—— 尼莫挥下重新长出的左手,无数尖锐的影刺刺向尤里瑟斯,而后者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带有赤红光晕的黑色雷点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除了最上面那部分,雷电末端触到黑暗中的某个高度,悄无声息地消失。 果然如此。 在尤里瑟斯发现他的那一瞬,深渊就彻底封闭了,断绝了一切援军加入的可能。正如之前每一次远征之战。 一个完美的处刑场。 尽管魔力相当,尤里瑟斯的躯体比人类的更加坚韧,更适合战斗。不仅如此,它的技巧同样在逐渐变强,而自己则会因为无用的感情疲惫、动摇、最终在无尽的战斗中丧失希望。 胜率为零的战斗,之前他是这样考虑的。 冰冷的影刃擦过脖颈,尼莫的脖子险些被对手斩断。鲜血喷了老远,失血的副作用使他双膝发软。 像计划中的那样反抗,像计划中的那样失败。 吐出嘴里混着血液的泥沙,尼莫双手撑地,勉强站起。 奥利弗现在正在做什么呢?用蠕动的黑影卡住伤口,狼狈地躲开连环法阵的轰击,尼莫有些走神地想道。 说来时间才过去大半天左右,裂开空间隧道的负荷极大,眼下奥利弗的体力都未必能够恢复。 杰西·狄伦会告诉他真相吧。 就算自己不提,狄伦多半也能猜到自己的想法——世界之柱的意识登上地表,绝不会是出于单纯的好奇。 如果一切正常,自己会微微缩起身体,换个姿势。地壳被撕裂,地表和深渊将迎来一场极大的自然灾难。但少数坚韧的生命会从这场灾难中幸存,几乎从零开始重构文明,创造新的情报与知识。 如果守门人的试验不幸成功,真的有异变者出现,而那异变者又刚好保留了心智。尼莫将展开翅膀,毫无顾虑地飞向太阳,彻底毁灭整个世界,将致命危险扼杀在摇篮。 无论他最终选择哪种,如今的地表文明注定要覆灭。 【你很清楚。】心底那个恼人的声音死灰复燃。【你很清楚“尼莫·莱特”的消失只是时间问题,在战斗结束前,这里的封闭不会打开。】 尼莫双手支撑法杖,黑影凝聚起冰锥,直接洞穿尤里瑟斯的胸口。而自己也被数枚影刺刺中,一条腿被钉在原处。 【战斗持续了几个小时,你的胜算没有改变。意识回归后,你将率先毁灭地表,“尼莫·莱特”会消失。】 尼莫毫不犹豫地用黑影侵蚀掉那条腿,血肉重生的熟悉疼痛再次开始撕扯他的神经。他摇晃了下,随即稳住身子,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就算你的感情能让你无休止地平局下去,你也没有时间想办法联络地表。奥利弗·拉蒙会为了地表的存续以及你们的约定,正式对你出手。“尼莫·莱特”会消失。】 流出的鲜血被他用来画阵。尼莫拼命挤压短短的冒险中所学到的新知识,混上既有经验,努力用深渊魔法重现寂静教堂的侵蚀法阵。 一个个血阵渔网般缠上对面庞大的怪物,皮肉腐蚀的嘶嘶声格外刺耳。 【就算奇迹发生,奥利弗·拉蒙不愿意放弃脚下的怪物,他也无法前来。打破这封闭需要极大的力量,如果不从你这里掠夺,他无法在寿命耗尽前成长到那个地步。这种情况下,“奥利弗·拉蒙”会消失。】 尼莫趁机接近,却只成功削掉尤里瑟斯三支手腕,没能击中对方的头颅。这个身体还是太小了,不适合这样的战斗。 尤里瑟斯仿佛没有痛觉。它蜘蛛般收拢肢体,瞬间护住头部,数百道冲击法阵骤然向四周推去。 距离过近,尼莫背后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猛击。如果他还是正常人类,这一击足以当他当场毙命——尤里瑟斯差点把他整个人砍成两段。 尼莫被狠狠甩进地面,撞碎数块巨岩,最终再次砸出一个巨坑。石屑和沙粒如同暴雨中的雨滴,绵延不断地砸下。 他又一次站起身,带着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骇人身躯。 【所谓的感情无法改变这些。】 真奇怪,尼莫在无尽的剧痛中心想。此刻他的心里只有解脱似的平静。 在此之前,他没有想过自己是如何不要命地深爱奥利弗·拉蒙这个人。他读过足够多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相比之下,他们只是一对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情侣,顶多不怎么吵架。 和相濡以沫数十年的情人不同,他们甚至没有拥有过太久的时间。 和为对方出生入死,在死亡边缘舞蹈的爱侣不同,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追寻平静。 和起初便如胶似漆、如同找到另一个自己的恋人也不一样,他们拥有太多不同之处,只不过是在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向前进,并且努力抓紧对方的手。 这样微末而平凡的感情,按理来说,早就该被他庞大的记忆冲垮。 不可思议。 尼莫再次站起,黑影绕上他的腰,让他在恢复时仍能勉强行动。尤里瑟斯的法术在他耳边炸开,血液顺着脸颊不住淌下。头颅一侧火烧火燎地痛,他却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不是这样的。”他开口冲那黑暗说道。“这样的推测,缺少一个很重要的条件——我相信那个人类。” “不是相信他不会伤害我,不是相信他下一秒就出现在这里。我相信他会像我一样挣扎,努力去找那条看似不存在的路。这样看来,目前的可能性并不完全。” 是的,他还没有想出当前境况的解法。但“生存”这件事,不是在“答案”必须存在的前提下才能继续。 电光火石,一念之间。 尼莫的笑容突然更大了。他握紧手中扭曲残破的法杖,轻笑出声。 “尤里瑟斯。”他呼唤着向空气中拼命注入杀气的对手,哪怕知道对方无法听懂。 “我曾被无数次杀死,无数次消除那些微弱的痛苦和不快。我也曾无数次重聚身体,但有一个问题,一个小小的问题——” 伤口又一次愈合,尼莫身周的气势猛地燃起,扩散速度堪比一场安静的爆炸。 “既然全部感情都会被消除,为什么我总是记得去饲喂欧罗瑞?” 答案或许比他所想的简单。 世界之柱在不断进化,排除对己身不利的一切因素。他未曾有过亲人、同伴和友人。接触到那些扰乱到自己的负面感情,排除自然理所应当。这是利于进化的,这是心跳般的本能。 ……那么这样就好。 这样就足够了。 深渊之底的地面在寸寸崩裂,甚至连上空的封闭黑影都开始剧烈颤动。尼莫在磅礴魔力的助推下,将自己整个人射向尤里瑟斯。他抛弃了防御,抛弃了躲避,任凭那些锋利的肢体和法术削去肌肉和骨头。 眼前的世界在扭曲,在坍塌。他的探知开始溃散,疼痛让他的骨头融化,血液发冷。可那气势和战意却爆发得愈发不真实,仿佛失去理智的前进过程中,尼莫的速度越来越快。 只要头颅还完整,只要基本的躯体仍在。 无数层防御法阵被粉碎,无数层攻击法阵扯走他的血肉和肢体。失去的就用黑影去补,哪怕这看起来是效率极低,愚笨至极的正面进攻—— 尤里瑟斯转动头颅,终于集中全副精力,向自己推测的数个方向布下最强的防御。瞬息之间,尼莫却没有更改方向,他直接冲到那庞大的头颅之间,笨拙将自己撞了上去。 带有诅咒的鲜血溅入尤里瑟斯的眼睛,那怪物短暂地停顿了不到一秒。 就在这停滞的一瞬内,无数咒文绕上那根不成形的法杖,尼莫将它高高举起,狠狠刺入了身下那颗头颅—— “只要证明‘我比你强’。”他嘶哑而平静地说道,那些咒文迅速嚼碎了头颅内的脑髓,随即是剩余的全部躯体。 “只要证明‘这份感情是有益的进化’。” “只要证明我才是更强的那个。” 尼莫站在崩毁的肢体之间,深渊之底的封闭在散去,尤里瑟斯的尸首在化为漆黑粘稠的液体,渗入地面。 “无法离开这里无所谓,没有答案无所谓。回归本体后,这份感情会成为我的死因也无所谓。” 尼莫坐在尤里瑟斯仅剩的头颅上,望向一片黑暗的上空。战斗结束后,盲虫们又开始缓缓地行进,那些巨大的眼睛在这个距离看来,像极了细小的星辰。 再次将头发在脑后束好,尼莫闭上眼睛,手按上身下的头颅。利用尤里瑟斯的魔力残留,他试探着将一部分意识探入本体。 没有任何反抗或者清理的迹象。 很好。 魔王“每一代”都会进化,之前的每一次都是知识、情报与战斗技巧。这次的情报有点特殊,地表称它为“感情”。 现在让我来等你,奥利弗·拉蒙。等得到很好,等不到也罢。来的无论是杀意还是爱意,只不过是又一种可能。 “我相信你。”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尼莫:我给你盒饭,你给我疫苗。 杰西:可以可以。 ↑↑↑朴实的交易。 第245章 无人城镇 深渊之底被寂静淹没。 之前的战斗中, 尼莫停住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此刻灌入耳朵的是死一般的虚无。不久前, 尤里瑟斯还在这附近游荡,就算有那么几个胆大包天的上级恶魔前来掠食尸体, 也不会愚蠢到惊动那恐怖的杀戮机器。 无声的黑暗将他彻底掩埋,尼莫熟悉这种感受。他可以自由地窥视近处的浓稠黑暗,也能感知到身周庞大无垠的虚空。只可惜自从将地表分给了杰西·狄伦,他再也无法探知地表的一切。 没有太大的区别, 尼莫曾经那样想过。 感知力从来都不是视力,那些在远方蠕动的微小生命不带有任何色彩。从接近太阳, 蜷起本体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阳光。 接下来是仿佛失聪与失明混合而成的永夜, 自己绝大部分记忆都是以此为背景。如果尼莫乐意, “魔王”的身躯可以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停留百年之久,全部感知只用于思考与计算。 无边黑暗中的一天、一年或是几十年。在他的感知中,曾经没有太大的区别。 如今境况却有了变化——记忆中的黑暗从未如此无趣,时间也从未如此漫长。 也许这就是“感情”的副作用。 尼莫重新开始心跳和呼吸。数个光球升起, 为他照亮方圆千米内的空间,同时也照亮了远处的恶魔尸堆。 这里的气温极低, 尸体腐坏得很是缓慢, 甚至赶不上被深渊之底缓慢吸收的速度。 和尤里瑟斯长达半日的恶战之后,这一带的地面没能留下多少沙子, 只余下无数深深的坑洞和残缺不全的尸体。尼莫四下张望了一番,走向某个方向。 他记得这个地方, 他记得每一个地方。 二十多年前,自己就是在附近遇到了为拖住某只游荡者,与队伍失散的弗林特·洛佩兹。这为他省了不少麻烦,他不需要再考虑用其他办法接触那个人类。 彼时他牵着弗林特在黑暗中前进,走向远方的远征队伍。 尼莫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孤零零地前行,冰冷的细沙再次出现,在他的脚趾间流淌。他就这样赤着双足,重新走过自己的记忆。 弗林特·洛佩兹比奥利弗多话。除去饮水和睡眠的时间,锡兵佣兵团的团长一刻不停地向黑暗倾诉,要么就是哼唱并非天籁、但也称得上顺耳的歌谣—— 【你在我的世界洒满火焰,那痛苦又甜蜜的光辉。我愿追随你而去,踏过废墟与硝烟。桑德拉,桑德拉。墓碑上的露水闪闪发亮,你会为我流泪吗?】 弗林特·洛佩兹似乎不知道何为恐惧,他的声音平稳而欢快。只不过手心冰凉,被汗水浸湿。 当初他只觉得那人类态度尚算积极,实力也十分可观,就像审视一件物品。 【这里太安静啦,安静得让人心慌。】 弗林特最消极的也不过是这句话,还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口的。 现在想来,牵着一只怪物的手,在广袤而荒凉的黑暗中前行。不知道目的地,不知道对方是否可以信任,却不得不为了爱人与责任继续前行。 那该是怎样的恐惧呢? 尼莫伸出一只手,属于人类的纤长五指在昏暗的照明术下苍白无比,沾满血迹。他不自觉地轻声叹息,而后继续前进。 【你不害怕吗?】他曾这样问过弗林特。 并不是出于同情,一半是认真地想要获得答案,一半是给对方“自己能够共情”的诱导。当时的自己冷酷地收集信息,观察“恐惧”这种情感带来的负面影响,哪怕从未亲自尝过恐惧的味道。 【我的爱人和同伴还在等我——我如此幸福,我一定会活下来的!】 当时的弗林特·洛佩兹如此回答,话语中充满自信。 尼莫抿起嘴唇,望向这通路两侧的畸形尸堆。无数干瘪浑浊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合,结着寒霜的内脏堆叠在沙地上,变形的巨口因为外力裂开,獠牙如同墓碑丛那般参差密集。记忆中的弗林特·洛佩兹已经足够强大,必然也能够探查到这些。 那个人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出这样的答案呢? 过去的他没能理解,而现在那个问题在虚空中飘荡了数十年,又回到了自己这里。 你不害怕吗,尼莫·莱特? 恐惧从未离开过,他回答自己。如今尼莫担忧自己的信任落空,抵触死亡的到来,恐惧于奥利弗·拉蒙在再次相见前逝去。 他怕极了。 可他依旧决定相信奥利弗·拉蒙,这个决定不会改变。眼下尼莫很是确信,如果一个决定甚至不能让自己感到恐惧,这个决定本身不会有太大的价值。 信任同样如此,这原本就是他亲自选择背负的重量。 恐惧不是坏事,他心想。恐惧意味着他还拥有能够失去的珍惜之物,他还有值得守护的事物。 说到底,感情无非是武器的一种,只是看那刀刃朝向的是自己还是敌人。 细沙中的骸骨已经无法刺破他的皮肤,可尼莫还是能用脚底感受到它们。不知走了多久,在抵达某个地势和缓的沙坡后,尼莫停住脚步。回忆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看到队伍的亮光啦!十分感谢您,好心的游荡者。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要不给你这个——如果你有机会去地面,你可以凭这个找到我,到时候我们可以再聊聊。】 弗林特·洛佩兹将那黄金吊坠交给自己,尼莫也的确将它带上了地表。可他们终究在地表错过。弗林特把他带进路标镇,而后他们没再有太多交集。 除去弗林特去世的那一日,尼莫关于那位旅店老板最后的回忆,是在那间带着纸卷气味的小型图书馆。 【不用找钱啦,多出来的给莱特家的小家伙们买点糖果吧。】 他们始终对彼此一无所知。 有点遗憾。 尼莫左手下意识摸上因为失去吊坠而显得空荡荡的胸口,沾满血迹的法杖末端戳进细沙。几千米外,便是回忆的终点—— 自己在这里亲手将锡兵佣兵团毁灭,杀死了安的兄长,杀死了自己曾经憧憬的英雄。 尼莫垂下视线。 悲哀与歉意的情绪仍在,但在洞悉一切之后,之前那仿佛要将他压垮的罪恶感减轻了不少。漫长的记忆将它们统统裹住,最终化为肃穆与安静的敬意。 这里不再是个单纯的情报来源,感情使他的计算变得复杂而不稳定。 毕竟人世间除去立场与目的,仍有不少值得驻足的事物。苍白的人形魔王微微低头,认真地冲那荒废已久的战场行了个战礼。 敬对手,敬自己。敬不可逆转的过去,敬不再重复的未来。 行完礼后,尼莫半蹲下身,一只手按上地面。 先是一点点亮光,而后是整个碧蓝的天空——顶级幻术再次启动。一个充满阳光,却空无一人的路标镇出现在深渊之底,将那荒凉的战场尽数吞噬。而他自己正站在那间熟悉的图书馆内,古旧的木桌旁,虚假的阳光穿过门前的枝条,在深色的木头桌面上投出一片片光斑。 拉开幻境中的高脚椅,尼莫将法杖靠墙搁好,在桌旁坐稳。桌边还堆着不少没来得及归位的书本,他随手挑了本,上面的文字与他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只不过没有人声。 这次尼莫没有创造虚假的行人。不是因为不想这样做,只是单纯的因为做不到——他第二次伸出手,一个酷似奥利弗·拉蒙的幻象出现在图书馆门口,可惜只有体型类似,面目模糊至极。 他当然记得奥利弗的五官样貌,违和感却始终存在,他总觉得自身创造的幻象少了些什么关键的东西。尼莫收回手,将手中的书页再次翻过一页。那幻象兀自扭曲片刻,渐渐散去。 幻影消散之后,尼莫的视线在那虚空中无意义地停留了几秒。 不知为何,面前溢满阳光的景色比骇人的尸堆更让他难过。 尼莫无法命名此时堵在胸口的情绪,它温暖而沉重,长着尖锐的刺,让他的呼吸变得快而急。沉思片刻,他努力拉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人能看见的微笑。 没有让人无法喘息的痛苦,没有撕心裂肺的悲伤。可有几滴透明的液体落上书页。他看到它们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颊是湿润的。 漫长而安静的前行中,尼莫认真考虑了会儿直接前往地面的可能性。可若自己推倒那栅栏,数不清的上级恶魔绝对会趁机侵入地表,将地表的一切彻底破坏。但要是使用老办法,他首先得借助外力封闭认知,可是这一回,不会再有人将他的头颅带离。 解法至今没有出现,每一条路都通往错过与毁灭。 在他的记忆之中,奥利弗一直在给他带来惊喜。或许用上自己所有的计算能力,他也猜不透这个平凡恋人的下一步棋。正如他算不出,地面之上的奥利弗此刻正带着怎样的表情。 ……请你再让我惊喜一次吧,奥利。 魔王没有施放清洁咒,他用手帕擦净手上的血渍,袖口抹去书页上的眼泪,继续读那本啰啰嗦嗦描述林中草药的书。若忽视那无人的寂静,这景象温暖而平凡。 弗林特的那首歌,后半段是什么来着? “美丽的桑德拉,我心爱的人。” 似乎想要打破这寂静,回忆着弗林特·洛佩兹的声音。尼莫漫不经心地轻声哼唱道。 “你是否在路的尽头等候,注视着我燃烧的灵魂。我愿舍弃这余生,再看你一眼。” 圣地哈特菲尔德,中心教堂。 哈姆林·埃尔默睁开眼睛,震惊地望向许久不见的阳光。他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挣扎着爬下床,将自己在浮空椅上固定好。再三确定这里是一楼后,哈姆林直接从窗户冲了出去。 两条龙瘫在院子里。蓝龙看起来虚弱至极,它整个儿趴伏在地上,用力翻着白眼,但没有动弹的意思。红龙将长脖子搭在蓝龙背上,睡得直打呼。 龙族的成员还没离开,哈姆林咕咚咽了口唾沫,望向另一边—— 壮硕的黑马温顺地垂着头,一动不动。风滚草的团长正在独自一人给马备鞍,背对着他。虽然气息虚弱了不少,哈姆林非常肯定,那位骑士就是奥利弗·拉蒙。 一直伴随他的另一个气息不知所踪。 “拉蒙先生!”哈姆林驱使椅子上前,扯开沙哑的嗓子。“我——” 那背影凝固了会儿,随后,奥利弗·拉蒙转过脸来。 哈姆林硬是把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半句话憋了回去。 风滚草的团长状况很不好。 在这所教堂里,哈姆林见过无数负面感情。可他此刻甚至不敢确定对方的情绪是否消极。那不是绝望导致的万念俱灰,也不是懊悔、悲痛或举棋不定。奥利弗·拉蒙看上去仿佛与这世界割裂开来,那双绿色的眼睛的确正注视着自己,却又像在观望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 哈姆林看不懂对方的情绪。太多东西混在在一起,他只能勉强分离出一种自己较为熟悉的感情。 拉蒙先生正礼貌地微笑,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孤独感。 “哈姆林。”对方的语调十分柔和,“有什么事情吗?” “我……我们出来后,狂信徒们想要为难克洛斯先生。后来似乎发生了什么,那会儿我不太清醒。克洛斯先生他还好吗?” “克洛斯先生还在休息,他会好的。”奥利弗点点头,“至于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去询问戒律主教大人。我不久前提交了任务报告,现在他应该已经读完了。” 说着他从一个小口袋里掏出块马点心,小心地喂食黑马。那点心略嫌干燥,形状算不得精巧,像是自制的。那黑马小口小口地啃着,响鼻都打得小心翼翼。 “呃,好的。”哈姆林将目光收回。“我……我一直没机会好好说,现在我的眼睛回来啦,算不得唱诗班的人了。我想向您道谢,向风滚草道谢——” “我的团员告诉我,在紧要关头,你给克洛斯先生提供了魔力。我们该感谢你才对。” 奥利弗笑着摇摇头。 “关于你的腿……我的团员表示,因为它们没存在过,他无法给你一双新的。不过你可以去找一个名叫‘梅德思’的亡灵法师,他或许会有别的办法。地址我已经写好了,在您的桌子上,那个黑色的信封。” “谢谢您,我一定会去看看的!话说回来,您要去哪儿呢?”哈姆林扯扯身上的睡袍,这打扮完全不适合正式谈话,他有点无措地垂下目光。失去视力太久,哪怕想要掩饰尴尬,他也几乎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如果不忙的话,你们要不要去我家做客?我想兄长一定也会欢迎你们——”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观察过他人,奥利弗·拉蒙再次笑了笑,明明阳光如此灿烂,那笑容却黯淡而疲惫。 “十分抱歉,哈姆林,改天吧。” 黑色铠甲的骑士收起马点心,眼睛看向大门的方向,像在等待什么。 哈姆林下意识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 一个身穿制服长袍的中年人踏进后院,胸口带着珠宝商特里斯坦家的徽记。他瞥了眼院子里的两条巨龙,修建整齐的胡须抽了抽,勉强维持住了表情的平稳。 “您的订单,拉蒙先生。”中年人微微鞠了一躬,从眼角瞥着几步外的哈姆林。 “没关系,我不介意。”奥利弗冲他点点头。 中年人先是从口袋里取出叠得平平整整的羊皮纸卷和羽毛笔,随即又从胸口掏出一个设计精巧的小盒。他将戒指印上盒顶的机关,又在空中画了个颇为复杂的小法阵,盒子这才咔哒打开。 “您的订单,婚戒一对。”那人的语调中有着训练有素的礼貌。“账单已经付清了,这是特里斯坦家的反馈契约。接下来的十天,您可以随便找人鉴定宝石和材质。确定没问题后,请您在这里签名。” 奥利弗定定望向那对镶嵌着黑色宝石,造型古朴大方的戒指。数分钟后,他直接接过纸卷,干脆利落地签上了名字。 “感谢您的信任。”中年人颇为意外的扬扬眉,继续训练有素地念叨感谢语。 奥利弗礼貌地颔首示意,随后再也没有看向对方。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哈姆林和中年人,甚至于那两条巨龙。风滚草的年轻团长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对戒指,动作轻得要命,活像它们会被他的体温弄化。 将近半小时后,他才想起了院子里其他人的存在。 “……十分抱歉,哈姆林。”奥利弗重复了一遍。他将那盒子小心地放进腰包,封上了一大串法阵。“改天吧,我……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做。” “好的。”哈姆林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用力点头。他将黏在那对戒指上的目光撕回来,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好奇。看来拉蒙先生准备在近期求婚,既然怀抱着这样甜蜜的期望,那些环绕他的孤独与疲惫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祝您成功,我、我是说求婚。”他小声补充道,偷偷瞄了眼中心教堂的尖顶。“兄长告诉过我,莱特先生对吧?谮尼在上。呃,虽然在这里提不太恰当,但……但我希望你们能幸福。” 奥利弗翻身上马,捏紧缰绳。过度用力使他的指节略微发白,失去血色。 “我们会的。”他答道,依然笑着。“……不过首先,我需要将他正式介绍给我的同伴们。” 这次不是错觉,哈姆林怔怔地想道。 那笑容无论怎么看,都悲伤至极。 第246章 神明与野兽 艾德里安·克洛斯坚信自己已经死去。 他见过的死亡太多, 以至于胸口的疼痛和麻木顺着神经刺进大脑的那个瞬间, 他就看清了自己的未来。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他没有半分难以置信的情绪,或是无谓的希望。 人生就此结束。 作为审判骑士长, 在血与火中艰难前行,艾德里安曾预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亡,他早有准备。 只是有一点与他预想的不同,任务结束似的解脱并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不舍。倒不是留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他只是有些在意——杰西·狄伦之后会怎样呢? 黑暗紧接而来, 吞没了他的意识。 或许过了几秒,或许过了无数年, 眼前的黑暗透出些橙红色的暖意, 如同午睡时透过眼皮的阳光。 身躯仿佛在漂浮,艾德里安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这样朦胧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一点点温暖从遥远的地方沁过来。 某个冰冷湿润的未知事物正贴着自己的面颊,温暖的气流急促地拍打着他的脸。 为什么他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虽然信奉谮尼, 艾德里安本人对狂信徒口中的理想乡一直持中立态度。他不相信身为人类的统治者有那样的能力——道德与法律飞快变幻,区区几个人类定下的“善”与“恶”, 真的能够将逝者送入神所在的理想乡吗? 退一步, 就算理想乡存在,他也不需要它。艾德里安早就忘记心中还有什么“只属于自己”、“会带来幸福”的愿望。 再退一步, 哪怕他真的怀有几个潜意识的愿望,硬是被扯进理想乡。他的愿望也绝对不可能包括“被凉飕飕的东西拱脸”这一项。 还没能成功睁开眼, 艾德里安的手便挥了出去,动作虚弱却果断。 然后他抓住了一大把毛。 如同猛地被人泼了盆冰水,艾德里安强迫自己睁开眼。 一个硕大而湿润的黑鼻头挡住了他大部分视野,它喷出温暖的吐息,像是在嗅闻自己的脸。艾德里安偏偏头,看到了硕大的野兽头颅—— 冰蓝色的眼眸闪闪发亮,蛇一样的竖瞳微微缩起,金色的怪角差点戳上天花板。巨大的野兽蜷起身,将平躺着的自己半裹在毛皮中。 艾德里安用手拨开云雾般柔软的白色长毛,直直盯着那双眼睛。 这一回,那双兽瞳中除了戏谑,多了点他看不懂的情绪。 “狄伦先生。”艾德里安的喉咙干得可怕,他几乎用气声呼唤道,“您要把床铺压塌了。” 如今艾德里安彻底接受了现实——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有成功死去。尽管自己正赤.裸地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中央,身周的一切豪华精美得如同梦境,这里也绝不是理想乡。 因为狄伦先生咬住被子,不怀好意地将它向下扯了扯,而后用一只巨大的爪子按上他的胸口。 巨兽没有用力,爪子盖住大半艾德里安裸露在外的胸膛。前任骑士长很是肯定,如果对方用上那么一点点力气,都足以将自己的胸膛踩为肉泥。 可他这会儿只能感到那只爪子下柔软的肉垫,以及搔刮过皮肤的指甲尖。 艾德里安无奈地抬起头,继续看向俯视着自己的巨大野兽。他的鼻腔中填满浆果与牛奶混合的淡淡香气,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气味。 “狄伦先生……我们需要谈谈。”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艾德里安尽量清晰地说道。 那野兽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用鲜红的舌头舔舔鼻尖。嘴巴张合间,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 十分奇妙,艾德里安没有感受到半分恐惧。 尽管杰西·狄伦用爪子先一步盖住了自己的胸口,艾德里安还是来得及投去一瞥。他胸膛左侧的皮肤平整光滑,没有残留下疤痕,光洁得如同从没有受过伤。 但记忆中洞穿心脏的攻击绝不是错觉。 哪怕是最为疯狂的教条,也从未明示过神会将逝去的生命从死亡中带回。 艾德里安能感受到心脏在肋骨下狂跳,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长毛。 “杰西。”这次他换了个称呼。 巨兽咂咂嘴,阳光充足的房间中腾起一阵闪烁微光的烟雾。数秒后,烟雾散尽,他所熟悉的那个杰西·狄伦再次出现。 杰西的右手还按在他的胸前,另一只手则撑在他的枕边。蓝眼睛中的兽瞳尚未恢复人类的样子,金色的长发则完全披散下来,滑过那张漂亮的面庞,发梢在艾德里安胸口的皮肤上扫来扫去。 显而易见,杰西懒得为自己变化出太复杂的衣服。薄薄的白色睡袍随便搭在他的身上,此刻大敞着,露出前胸大片雪白的肌肤。 没了那只巨大的爪子和长毛的遮掩,此刻艾德里安的上身彻底暴露在外。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在阳光下泛出些蜂蜜的金色,单看画面,气氛暧昧至极。 艾德里安第一反应却是皱眉——杰西·狄伦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杰西,你……”他还没说完,就被一根微凉的手指按住嘴唇。 “克洛斯,你醒——”熟悉的女声响起,门被猛地踹开,随即其中的兴奋很快变为尴尬。 “……了没?”安嘟哝着,拉下脸,勉强将卡住几秒的问句吐了出来。“好吧,看来你醒啦。法阵没出错,但这个家伙是怎么回事?喂,狄伦,你疯了吗?” 安烦躁地挠挠短发。她还穿着平民时的普通布制袍子,没带猎矛。除了气质更沉稳了些,风滚草的女战士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变化。 “先不说这还是白天。”她半开玩笑地揪住杰西的睡袍后领,将他从艾德里安身上拽开。“克洛斯还是伤员,你给我离他远点。” 看这房间的奢华程度和装修风格,以及窗户外的壮观风景。清醒过来的艾德里安能猜到自己所在的地方。这里是奥尔本首都,奥尔本王族所居住的皇家城堡。 安·萨维奇能够在这里自由行走,只能说明一件事—— “没关系。”艾德里安撑起上身,拿起床头的玻璃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他没有别的意思,国王陛下。” “嗯哼。”安扬起眉毛,把手一松,手里拽着的杰西十分自然地扑回床上。“如果你再叫我一声‘国王陛下’,我就要光明正大地向你收房费了,来自加兰的客人。说真的,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萨维奇女士。”艾德里安下意识用手按住左侧胸口。 岂止是很好。 蓬勃的力量在血管中涌动,带来饱胀的酸意,和充盈的轻快感。艾德里安用力吸了口气,伸出双手,一团乳白色的光晕在他双手间燃起。 “哎哟。”安摸摸下巴,“这可是意外之喜,我没有感觉到精神牺牲的气息,这是你自己的力量?” “不。”艾德里安诚实地答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床边的杰西一眼,熄灭了那团光。“……这比我之前的力量要强。萨维奇女士,能请您转下身吗?我需要换下衣服。” “我觉得某个人更需要转身,不过行吧。”安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话说回来,你们谁知道奥利弗出了什么事情吗?” 艾德里安的手指在扣子上停留半秒,他再次看向杰西·狄伦。杰西的脸上依旧没有笑意,看上去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抱歉,我不清楚。”艾德里安只得如此回答,“我的记忆到狂信徒的挑衅为止。” “哦,那件事,我听说了。” 确定对方已经穿好裤子,安扭过头来,脸上的轻松表情消散了不少。 “戒律主教亲自来信致歉,但说实话……上面全是拉德教惯用的说辞,我猜只有‘艾德里安·克洛斯受了重伤’那句话是真话。那群狂热的疯子,刚好在深渊中沾染上致命的诅咒,攻击完克洛斯后又刚好发作?这封信更像是写给那群贵族们看的。” 不,实际上连那句话都不是真的,艾德里安心想。他的的确确被杀死了,就在深渊的入口处。 “毕竟他在信尾特地强调,‘详情可以询问您的同伴’。” 安抱起双臂,锐利的眼神扫向沉默不语的杰西。 “听说你们返回地表,我特地委派两拨人去接应。结果只接到了巴格尔摩鲁和你们两个,奥利弗和尼莫去哪里了?我试图找过奥利弗,但那小子没带通讯水晶。穆 尼教先不提,拉德教那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意思,地平线那边又联系不上。现在看来,可能知情的只有一位啦——狄伦,你应该清楚吧?” 见杰西·狄伦一反常态的没有回话,女战士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紧张。 “那两个家伙强得和怪物似的。”她咬牙继续道,“那只倒霉的羊都没事,他们两个……别卖关子了,狄伦。我好不容易才甩掉索尔特一说教两小时的混账,没有太多时间跟你开玩笑。” “您可以问问奥利弗·拉蒙本人。”杰西终于挂上惯常的假笑,他没有再看艾德里安,只是望向门口。 安做了个深呼吸,看起来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揍人的冲动。“我刚刚才说——” 房间的门被再次打开。 奥利弗·拉蒙走了进来。安习惯性地望向奥利弗身后,可他身后并没有人。 事情有点不对头,她想。就算在预先告知下,自己的人不会拦住奥利弗进入城堡。但皇家城堡内部设了无数抑制探知的法阵,国王的行踪又不会被轻易暴露,奥利弗是怎么找来的? 安眯起眼睛,看向自己的团长,决定先将这问题压在心里,为更重要的问题让出机会。 奥利弗板正地穿着缺少披风的黑铠,骸骨头盔牢牢别在铠甲上。他粗略地扫了眼房间内的情况,最终向安点点头。 “我去拉德教的圣地做任务报告了。”奥利弗犹豫几秒,最终干巴巴地说道,面部肌肉有点僵硬。 风滚草的团长垂下目光,喉头上下滚动。他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先说什么,最后挑了最不重要的那件。 然而这瞒不过安·萨维奇。 女战士脸上的放松彻底消失,她抱住手臂的手用力捏紧上臂的皮肉,严肃地板起脸。她从未见过奥利弗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不祥的预感攥住了她的肺部,让她的呼吸有点困难。 “奥利弗,尼莫呢?”安一字一顿地问道。 奥利弗没有回答她,他只是将前襟的黑章解下,按在身旁的桌子上。许久未见的任务光屏出现,被奥利弗放大后,上面的提示文字格外刺眼。 【致风滚草团长奥利弗·拉蒙:我方收到了拉德教与地平线佣兵团两方面的证词,在侦察队护卫任务中,尼莫·莱特已被确认死亡。】 【若是您在一周内没有登记新成员,您所在的队伍会因为人员不足被剥夺名字,还请注意。建议及时补充成员,并去任意分部进行登记。】 “我不相信。”安几乎是立刻回应道,声音有点控制不住的发飘。“尼莫是上级恶魔,深渊是那小子的主场。奥利弗,到底——” “他没有死。”奥利弗的声音非常平稳,可他的笑容很是勉强。 奥利弗看向前任审判骑士长,目光在杰西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最终停在安那里。 哪里不一样了,奥尔本的女王深吸一口气。在她刚捡到那两个小混账的时候,奥利弗·拉蒙的眼睛清澈而干净,带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眼下那份快乐分毫不剩,只余下让人难过的沧桑,如同两口深井。 奥利弗收回黑章,阖上眼睛,缓缓吐了口气。 “如果各位有空的话,我想立刻召开队内会议。安,巴格尔摩鲁在这里吧?” “在,它的情况不太对,我还想问你来着——它一直把自己闷在沙发底下,不说话,也不愿意出来。”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安……但现在,请先告诉我它在哪,我去接它过来,它不会拒绝的。” “虽然我很想说‘是,团长,我这就让人准备好房间和桌椅’,奥利弗·拉蒙,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尼莫到底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奥利弗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词都在损耗他的力气。“这就是问题所在。” “安,我和尼莫约好了……等从这次任务回来,他想和你好好谈谈,而我会陪他一起。” 奥利弗的手搭上门把手,他背对着安,声音很轻。 “现在我来替他履行这个约定。” 安没有再多问,她深深地看了眼奥利弗:“……既然你说到了这个份上。” 奥利弗去接巴格尔摩鲁,女王去准备房间。而艾德里安·克洛斯紧了紧高领修士服上的搭扣,有点不稳地站起身。 “我猜在会议之前,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前任骑士长站到窗前,深褐色的瞳孔在灿烂的光照下,如同清透的琥珀。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杰西。” 说罢他笑了笑,再次开了口。 “……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您,谮尼。” 作者有话要说: 毛茸茸的杰西,毛茸茸的谮尼。 天然毛皮,自带熏香。 骑士长:手感可以的。 —— 灰鹦鹉:我不开心TAT 第247章 焦躁 杰西·狄伦清楚得很, 在决定将这个人类从死亡那里夺回的那一刻, 自己的身份就很难再守住。若对方是不懂事的孩童、抑或是愚昧的平民, 他可以想出数不清的哄骗借口。 艾德里安·克洛斯则不同,曾作为审判骑士长四处征战。他可能是这世上最熟悉“死亡”本身的人。 无论是怎样夸张的宗教, 都不敢堂而皇之地宣称“我们的神会使死者复苏”。 毕竟将人类已经开始逐渐死亡的肉体治愈,哪怕是尼莫·莱特也无法做到。那一位倒是能让那具身体继续存活,可存活下来的东西绝不会是原来的“人类”——虽说他的启明星八成不知道这件事,但再结合上“杰西·狄伦”之前的种种表现, 自己的身份还真不算太过难猜。 杰西用双手揉揉面颊,望向站在对面的人。 艾德里安·克洛斯笔直地站着, 黑色的修士服紧贴上身,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把钉在地上的漆黑匕首。 眼神一如既往, 平静且认真。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谮尼。”虔诚的信者在呼唤神的.名讳,不是试探,艾德里安的语气充满肯定。 可自己脑海中的那颗星辰依旧没有闪烁。 这个人类不正常。 杰西早就深知这一点,可如今看到波澜不惊的艾德里安, 他忍不住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出于某种微妙的情绪,自己将艾德里安救回, 强行继续这场没有太大意义的观察。 然而他的挫败感非但没有减弱, 反而变得更强。 他开始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人类了。注视过无数人,他甚至知道如何应对最为疯狂的, 最不可理喻的。一张人类角度的“美丽”面孔是他的武器,搭配上合适的表情, 他无往而不利。 或许自己该冷笑,该露出不屑和傲慢。再或者,或许他该挂上一个干净的笑脸,再骗骗那位死脑筋的骑士。 可杰西揉了半天脸,只觉得一切骤然变得无趣。 算了。 白雾闪烁,衣冠不整的漂亮青年再次消失。巨大的白色野兽低下头,俯视着身前的人类,毛乎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问吧。”他不带情绪地回应。 “为什么?”那人类仰起头,表情仍然是该死的波澜不惊。 一个简单的问题。杰西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为什么到来,为什么出手相救,为什么做下那些意图让他动摇的事情……答案是一样的。 “因为无聊。”杰西答道,将硕大的野兽头颅垂得更低。 在这个距离,只要自己张嘴,就能把对方的脑壳轻松咬碎,就像咬破一颗樱桃那样简单。杰西漫不经心地想道,这想法让他无意识地产生了一丝杀气,而他甚至懒得掩饰。 这答案无疑是残酷的,杀气也明显至极。可艾德里安眼睛眨都没眨。 “我不是你所爱的那个‘神’,我也不爱你。”停顿几秒,杰西继续道。“我说过了吧?不要轻易死掉。你没有遵守约定,现在游戏结束了。” 言语冰冷至极,他的星辰却仍然如故。 无法计算,也无法推测,看不穿人类的思绪,失控感让他有点烦闷。杰西甩了下尾巴——巨大的白尾巴直接将一旁的小桌击成细小的木片,桌上的花瓶砸在木片上,碎成了几大块。 瓶中的清水在地毯上扩散,珊瑚红的薄毯颜色渐渐变深,花朵和碎片仿佛躺在一滩血迹之上。 没有恼怒或失望,艾德里安只是露出一个微笑。 “您不爱我,我知道。”他说,平静得骇人。“我一直都知道。无论是最初的相遇,之前的黑章杰西,还是现在的您。但有一点,我并不认同。” 杰西将尾巴收回身侧,野兽的瞳孔在阳光下收为细缝。 “您的确是我所爱的‘神’。” “自以为是的爱而已。这不是我真正的样子,无神论者倒好……见过我真实样貌的信徒,目前没有人能保有理智。无论信仰多么坚定,结局都是一样的。”他冷漠地回应。 “我知道了。”艾德里安心平气和地答道,也没有半分想要证明自己的意思。 焦躁。 杰西再次甩甩尾巴,这次击碎了一旁的窗户。城堡本身在高处,秋日的冷风骤然灌进房间。 艾德里安·克洛斯还是那副老样子,无论自己做出怎样夸张的事情,这个人类永远镇定自若。 或许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他该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类看看自己的正体了——就算这个人类不擅长享受,没能被人类本能的欲望击溃,也总会在本能的恐惧中动摇。 可不知道为什么,杰西不是很想那样做。 他好歹浪费了一块血肉,如果艾德里安真的这么快就疯了,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他试图这样向自己解释——这应该是他的杀手锏,他的最后手段。在那之前,自己还来得及再找找其他办法,让那颗异常的星辰闪烁起来。 他还不想认输,尤其是输给一个仅仅存在三十年左右的人类。 裹着长毛的尾巴不愉快地缓缓扫动,室内一片狼藉。艾德里安还在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终于,那人类行动了。 前任审判骑士长伸开双臂,将双手放在那张狼一样的长嘴两侧。 这动作使得鼻子旁边一阵痒,杰西颇为心烦地皱起鼻子,不善地露出长长的獠牙。事到如今,他连人形都没心情维持,更别说装出亲切的样子。 他挫败感的制造者,那位年轻的骑士,身体微微前倾—— 并非带有献身般的虔诚,也没有掺杂狂热的痴迷。只是如同亲吻花朵的花瓣,艾德里安·克洛斯轻轻吻了吻那獠牙。 柔软温热的嘴唇拂过刀尖般锐利的牙齿,一触即收。 “感谢您的坦诚,我想您弄错了一件事。” 收回双手后,人类骑士微笑着说道。 “和您的样貌、性格或动机无关。我的确问了您理由,可那不过是好奇,并不是期盼。我不需要您回应任何东西,也不会美化任何事实。我按我的方式活着,正如您按您的方式活着。” 没有祈祷的动作,没有拘谨的教礼。他只是继续微笑。 “仅仅是确认您的确存在——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种浪漫了。” 说罢他甚至伸出温热的手指,碰了碰野兽冰凉的鼻头,声音带着笑意:“愿谮尼的荣光永存。” 无可救药。 杰西刚想摇头,房门再次被打开,安率先回到房间。 女战士严肃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卧房,在那巨大的异兽身上转了几圈,最后刺向窗边的艾德里安。 “克洛斯,”安严肃地指指那白色的野兽。“这是哪里来的——” 看她的口型,她似乎想习惯性地吐出“畜生”这个词。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奥尔本的女王显然被礼仪训练折磨的够呛,她硬生生把那个词咽了回去。 “狄伦呢,被它吃了吗?”她继续严肃地问道。 “你真幽默,可爱的女士。”杰西干巴巴地回应道。 安倒抽一口气。 “跟我来,奥利弗马上就到。我首先需要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个。” 她瞟了眼那些雪白的柔软长毛,用力咋舌。 “……希望你现在不算在我家裸奔,狄伦。”安认真地补充了句。 “……” 不到十分钟后,奥利弗领着灰鹦鹉进了门。他先是转过身去冲带路的女仆礼貌地道了谢,关上会议室的大门,最后才转过头来。 宽阔的房间中有个挺大的圆桌,仆人们事先准备好了点心和饮品。只不过本能容纳至少二十人的圆桌边只坐着两个人。 除了神态如常,安静喝茶的前任骑士长,以及板着脸扯毛的女王。身躯庞大的白色野兽正把长嘴巴搁在木桌上,一会儿瞄眼艾德里安的表情,一会儿斜眼看向满满的点心盘。 奥利弗不会认错杰西,眼下在他看来,杰西·狄伦与其他生物的差异如同火焰与冰块。于是他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将肩膀上的巴格尔摩鲁放在点心盘旁边。 “我不喜欢吃这个。” 灰鹦鹉终于开了口,听起来沮丧得要命。 “我喜欢味道淡一点儿的,莱特从不会放错。” “……抱歉。”奥利弗喃喃道。 灰鹦鹉垂下头,魂不守舍地走到另一盘点心旁,然后把整个脑袋插了进去,动作活像只鸵鸟。 “看来我是这个房间唯一对这东西感到吃惊的人。”安指指杰西,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死在了之前的任务里。”先开口的反倒是艾德里安。 前任审判骑士长给自己的茶杯里加了点牛奶,随即把手边的点心盘推到杰西嘴边。 杰西收回视线,把嘴挪开。 “……这个玩笑不好笑。”安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克洛斯,你不适合讲笑话。” “我不会说谎。拉德教的处刑流星,您应该听说过那个法术。” “处刑流星?‘击碎心脏,只有死亡才能让它停止’。我当然知道,可那不可能——” “杰西·狄伦救了我。”艾德里安抿了口茶,听上去心情不坏。“换句话说,谮尼救了我。” 他看了眼安:“不是比喻,字面意思上的。” 安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手里还在揪那些手感颇佳的长长白毛。这话一出,她嗖地将手收回来,活像那些毛上突然冒出了牙齿。 “什么?”她掏掏耳朵。 “这位是谮尼。” “我知道了,我还没醒。”安的口气非常笃定,她靠进柔软的椅子靠背,仰起头。“大家晚安。” 奥利弗勉强笑了笑:“安。” “如果这是你们联合起来开的玩笑,”安睁开一只眼,瞧向用舌头卷了口点心的杰西。“你们全都完蛋了,听见没?完蛋了。” 她努力让口气轻松些,可没人脸上露出歉意的笑,或者跳起来宣称这只是在活跃气氛。连巴格尔摩鲁都继续将脑袋埋进杏仁饼干,一动不动。 “……各位是认真的吗?”足足五分钟的寂静后,安的声音有点颤抖。 “嗯。”奥利弗垂下目光。“抱歉,安,我一直瞒着你。如果我没猜错,克洛斯先生应该是刚知道的,我和巴格尔摩鲁在更早前就知情。你知道,这件事……不太好开口。” “谮尼。”安目光飘忽地望向把嘴搁在桌子上的白色野兽,“虽说我不信教,但这也太……我是说,尽管我相信神的存在,可是……” 她震惊地卡住声音,表情有点抽搐。 奥利弗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尽量没有发出太大声音。安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如同一条在沙漠空气中挣扎的鱼。 “你们告诉了巴格尔摩鲁,不告诉我。” 挣扎了十来分钟后,她的声音更加恍惚。 “为什么?我绝对比那只鹦鹉值得信任——别否认,既然你知道,尼莫肯定也知道。如果克洛斯也是才知道,那不就是只有我们两个被蒙在鼓里吗?!” “是,对不起。”奥利弗没有为自己辩解。 “还有你,克洛斯。”安的舌头像是失去了控制,连语调都不怎么准了,发音像极了醉汉。“如果那是谮尼,你……你怎么可能这么……” “这不是我们见的第一面,如果您感兴趣,我可以在会议后告诉您。”艾德里安叹了口气,将同样带着疑问凑近的野兽鼻头推开。“我更介意别的问题。”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奥利弗。 “我不认为狄伦先生……谮尼会将自己的身份告诉您或莱特先生。巴格尔摩鲁不是顶级上级恶魔,也不可能自己探知到这件事。那么应该是两位自行发现的。” 安眨眨眼,猛地甩甩头,好容易找回了些思绪。 “而且这尽管耸人听闻,却不是什么无法告知我们的‘糟糕事项’。” 艾德里安的目光愈发锐利。 “既然您没有告诉我们,说明两位得知的途径不是很方便开口。凋零城堡给您造成的异常,我和萨维奇小姐都很清楚。如果您是发现者,也没有隐瞒我们的动机。如今莱特先生留在了深渊,您又是这样一个状况……” “我就直接问了,拉蒙先生。尼莫·莱特究竟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奥利弗屏住呼吸,坚持注视面前茶杯的风滚草团长终于抬起脸来。 没有犹豫,没有踌躇。奥利弗轻轻吸了口气,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无比清晰。 “他是地表所说的‘魔王’。” 他说,语调十分郑重。 “……而时至今日,我仍然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 杰西:???你的态度 杰西:你还记得你跟我睡过吗(…… 骑士长:。 —— 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卧槽你们是开玩笑的吧??! 杰西:这才是正确的态度(*`へ`*) 第248章 末日棋局 艾德里安·克洛斯心情复杂。 战场上会出现无数匪夷所思的状况, 他有能力将自己的情绪强制稳定下来。可惜他今天所有的平静份额全用在了杰西·狄伦身上。 杰西·狄伦吐露了实情, 第一次彻底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 然而作为信徒, 艾德里安的心里却填满了释然和解脱。他头一次对“降生于世”这件事感到满足,这世界并非绝对的混乱无情, 某种意义上,杰西·狄伦的存在让它浪漫了不少。 那些恶作剧似的玩笑,那些挑衅的语句,和那些似是而非、疑似在暗地里引导风滚草的行为, 统统有了解释。 若单纯作为信徒来说,他此刻已然满足。本来他所拥有的就是遥远的、不求回报的感情, 仅此而已。 可他看着那只巨兽略带迷茫的漂亮蓝眼,总有点摸摸它的冲动。 艾德里安无法分析出这点微妙的情绪——并非独占欲, 并非敬仰, 并非出于谢意的亲近。他清楚自己的短暂,对方的古老,他们所注视的世界从根本上完全不同。 可看到他的神明绷着毛茸茸的脸,懊恼地将下巴搁在桌子上的情景。艾德里安发觉此前的柔软情绪还在, 并没有随先前的心脏一同破碎。 掺杂着好笑、无奈、平和与满足,以及想要继续注视的期待。 无论温暖还是荒唐, 不快还是欢愉。浸透情绪的记忆化为一张轻软的网, 将他整个心脏牢牢网住——经过这些时日的纠缠,他真的还算个“单纯的信徒”吗? 前任审判骑士长面上波澜不惊, 右手相对自然地按上胸口。那颗奇迹般复苏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频率稍稍有点嫌快。 可还没等他彻底弄清楚这份感情的定义, 另一个炸.弹就爆裂开来。 “他是地表所说的’魔王’……而时至今日,我仍然爱他。”对于他的问题,奥利弗·拉蒙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艾德里安将视线从脑袋搁在圆桌上,安静得活像个标本似的兽形神明身上移开,下意识去捏眉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如果莱特先生只是个普通的上级恶魔,这一位没道理特地跟着他们这么久。 如果尼莫·莱特就是新一代的…… 可奥利弗并没有就此结束话题。 “尼莫是魔王,唯一的魔王。” 那英俊而颓丧的年轻人不自在地转转手中的茶杯,带有歉意地看向安的方向,嘴里继续说着疯狂的话。 “之前地表远征杀死的每代魔王,都不过是……尼莫的一小块血肉,不是他的本体。就像在这里的巴格尔摩鲁,也不过是承载本体意识的血肉。作为本体的扁蛇现在没有意识,正沉睡在深渊深处。” 艾德里安交叉起十指,眉头紧锁。安脸上最后的玩笑神情消失殆尽,她抱起双臂,咬住下唇。 没再有人开玩笑似的反问,甚至没人再出声。风滚草的两位资深战士只是将抽去情绪的目光投过来,示意他继续。 “所以他才看穿了狄伦的身份,并告知了我。其实他……他在发现这件事后,第一反应是想要告诉你们。我阻止了他,这件事的根本问题在于我。” 奥利弗捏紧茶杯精致的杯把。 他没有保留,从尼莫开始怀疑自身是魔王开始,到尼莫牺牲自己,将侦察队从毁灭法阵的爆炸中送出。奥利弗将一切和盘托出,声音平稳,讲述熟练而富有条理。 就像回忆过千万遍那样。 “……我能理解。” 趁奥利弗拿起茶杯,用冷茶润喉咙的空当,艾德里安开口道。他试图消化刚刚打进脑髓中的信息,它们就像戳进头颅的刀刃般让他头痛——光是承受杰西·狄伦的身份,他的思维就已经在混乱边缘挣扎了。 “如果你们提前告知我这件事,我必须上报教廷。假设莱特先生真的是我所知道的那个魔王,他不可能被区区一个人阻止。就算预言之人真的出现……” 说到这里,他皱起眉头,望向奥利弗。 安没有说话。她面无表情,抱着胳膊的右手手指轻轻敲打上臂。 “关于尼莫·莱特的事情,他没有说谎。”杰西终于出声,“另外你们两个,多多少少也发觉了吧?被‘王’指引,被‘神’庇佑,追随‘星’光——如今我们三个可都在这桌子边上呢。拉蒙先生就是拉德教一直在找的人。” 而后那野兽舔舔鼻子。 “……我本应该这样说。但我不想给你们虚假的希望,记得文森镇的青鸟吧,预言是可以被改写的。” 奥利弗蓦地抬起脸:“虚假的希望?” “你看,直到现在,你也没忍心告诉他们现实。由我来吧,现在别说我们亲爱的团长,我都不是莱特先生的对手。” “虚假的希望……因为那预言可能只针对身为‘血肉’的魔王,没有包括魔王的本体吗?”安表情沉静地问道,语调方面滴水不漏,如同在进行一场真正的谈判。“我想要知道详情。” 女战士不再大大咧咧地展露所有情绪。眼下她整个人锋利的气质内收了不少,奥利弗完全看不出她此刻的感情。 “等等。”奥利弗伸出一只手,打断了安的问话。 “接下来我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关于尼莫的本体,个人而言,我不希望你们知道。我仅仅是来告知真相的,这就够了。我们或许可以跳过这个话题。” 冰蓝色的兽瞳转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们知道神存在,知道自己曾和神一同战斗,这就足够了。”他重复了一遍。 “我想要知道,无论那是什么。”安坚持道,“奥利弗,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担忧。当年你父亲是因为这个丧失斗志的,对吗?但我想……不,我需要知道。” 随即她转向艾德里安的方向:“克洛斯,我不想牵扯到你,你可以回避。” 骑士长没有动弹,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不出起身的意思。 于是安再次转向杰西的方向,抬起下巴,语气不卑不亢:“说实话,个人而言,我没那么大好奇心。我半点儿都不想知道魔王的真正样貌——可现在我需要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负责。就算我们都只是,唔,卑微的人。” “请告诉我,杰西·狄伦。”她坚持不叫他“谮尼”,带着一点坚硬的骄傲。 这一次,奥利弗没有再试图阻止。 “土地?二十几公里的岩层下,他的本体就在那里。” 见奥利弗没什么反应,杰西甩了下蓬松的尾巴,继续了被打断的话题,声音里没有带有惯常的幸灾乐祸。 “你和你的臣民正踩着他的本体呢,萨维奇小姐。” 神的解释相当简单,杰西直接将一部分信息展示在了空气中。 幻象之中,白色的怪物紧紧蜷缩,安静得不似活物。数只宽大的翅膀包覆着脊背,如同包覆花苞的花瓣,带着无机质的美感。在这个大小看来,覆在它身上的土层几乎薄得不可见。 奥利弗发觉了其中明显的差别——和自己所看见的不同,在展示给两人的画面之中,杰西·狄伦隐藏了自己的本体样貌。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会议陷入僵局。 艾德里安·克洛斯凝视虚空,明显陷入了思考。而安仍旧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她只是侧过头去,目光通过会议室的大窗户,望向窗外在风中摇曳闪烁的金色叶片。 两位资深战士没有尖叫,没有崩溃。两人只是气质中掺杂了些许灰烬般的死寂,身体石雕般纹丝不动。 杰西看了几眼前任骑士长,尾巴甩动得更为焦躁。 奥利弗也不再吭声,他捧着早已喝空的茶杯,静静等待自己的同伴回过神来。 他清楚同伴们可能的心理,曾经他们都以为看到的世界便是全部。 天空不会落下,大地不会裂开。人们怀有莫名的自信,相信自己能够理所应当地度过接下来的每一天。需要担忧的顶多是战争和疫病,至于那些天翻地覆的、末日般的灾难,只存在于吟游诗人的荒唐故事之中。 他们坚信自己会平凡地死去,连同类所为的犯罪都很少真心细想。 可现实不会因为人们选择不去看,就不复存在。他所爱的怪物已经在这地面下蜷缩了亿万年,他才刚刚得知几日,就连踏上地面前都要恍惚几秒。 孩童们在他面前笑闹着跑过;商贩们赶着马车,担忧着生意;年轻人们在灌木后亲吻,无忧无虑地拥抱彼此。自己却眼看脚下的土地,在想这世界会不会在下一秒万劫不复。 无知者无畏,不懂畏惧的人反而可能活得更为安稳幸福。 多么残酷。 眼看时间要过半小时,这沉默有无限期蔓延的架势,杰西率先开口。 “莱特先生不是我见过的第一只世界之柱。准确地说,他是第二只。奥利弗·拉蒙,我见过非常相近的情况,只不过上一次,意外诞生的‘自然神明’并没有对世界之柱抱有半分爱意。” 白色的野兽习惯性地露出獠牙,可接下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立刻把牙收了回去。看起来有点不自在。 “然后呢?”奥利弗啪地攥碎手中的茶杯,那些碎片却没能成功划伤他。 “和谨慎的莱特先生不同,那只世界之柱有一次沉睡太久,以至于没能发现打破力量上限的生命。现在的你应该知道,作为世间万物真正的同类——如果你想,你对力量的利用率会比我和莱特高个几十倍。那一位‘自然神明’也是如此。” 杰西的声音冷酷而平静。 “他迫不及待地变强,然后像你一样发现了世界的真相。他吓坏了,拼命抽取地表生命的力量,试图尽快杀死还在沉睡的世界之柱,保证那世界长久地存在下去。啊,那边的‘地表’将他奉为英雄,尊为最后的希望。” 奥利弗无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碎片。艾德里安还在思考,安的视线却从窗外收回,再次投向这边。 “他的确成功了,在地表潜心布置数年。那位新生的神研究出了破坏性足够的法术,如同烈性毒.药那样的东西。在地表所有当权者的注视下,他启动了法术——那法术弄痛了世界之柱。” 杰西眯起眼睛。 “它醒了,在痛苦中挣扎,死前抽搐了很久。久到足以将身上的那层岩层彻底崩碎为粉末。” “……” “是的,那个世界毁灭了。所以身为旁观者的我,不得不再去找一个适合生存的世界。这次我本该旁观到最后。” 白色的长尾巴有意无意地扫过骑士长所在的方向。 “作为过来人,让我给你一个建议吧,奥利弗·拉蒙。你既不想伤害地底的世界之柱,又想要保证地表的安宁。对吧?真是个贪心的家伙。” “如果你真的想要两全,那么不要继续变强,不要继续战斗,不要再发展自己的眷属。如果地底的那位还存有一点点类似感情的东西,或许都会看在这段记忆的份儿上,不至于把你视为威胁——你最好的选择是‘什么都不做’。” “我不这么认为。”奥利弗攥紧拳头。 “如果你真的愿意为所谓的‘爱情’舍弃一切,你现在不会在这里和团员们进行会议,早该不管不顾地冲向深渊之底,确认莱特先生的情况。你心里很清楚,拉蒙先生——清楚‘尼莫·莱特很可能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不。” 奥利弗将瓷片从伤口中逐个捏出,回应得很快。 “因为我答应过尼莫,如果他真的想要毁灭地表,我会杀了他。你说得很对,狄伦。我想立刻冲去,我想说‘我相信我的尼莫一定还在’……我至今仍然如此相信着。” “信任是件好事。”风滚草的团长看向手上的旧伤。“但现实不会回应我一厢情愿的信任,我答应过尼莫——那么妥帖地考虑所有可能性,毫无疑问是我的义务。” 这已经不是他和尼莫两人之间的事情了,无论他是否愿意,“世界”已经成为了筹码。这筹码太过沉重,压得他的心脏阵阵抽痛。 他甚至无法轻易舍弃自己。 就像儿时曾梦想的那样,自己最终还是成为了能够影响世界的“英雄”。可这使他痛苦得无法呼吸。 “恕我直言,不管你承认与否,如今你和‘魔王’正在博弈。你们看不见对方的棋子,只能感觉到自己这边失去了什么。” 杰西尾巴甩得更用力了。 “如果你想选择‘变强’,强到能够杀死对方,你必然要从魔王那边掠夺力量。世界之柱会察觉到这份掠夺——你猜他会如何判断?我来告诉你,一旦他将你判断为真正的威胁,他会立刻冲向太阳。” “退一步,真的有奇迹发生,尼莫·莱特的感情还在,你猜他又会如何判断?我当时说过,他很可能需要从‘奥利弗·拉蒙’和‘地表其他生命’中选一个——如果他认定你要向他动手,又不确定你能不能将他一击毙命,为了保有地表现有的文明,他同样需要与你来一场死斗。” “当然,当然——如果你们愿意,一方率先舍弃生命也是可以的。但我想那大概不是两位想要的结局。我再说一次,拉蒙先生。你最好的选择是‘什么都不做’,然后祈祷世界之柱的慈悲。” 奥利弗沉默了很久。 “……我不会祈祷。”他答道,“我也不会用死亡来逃避。” 艾德里安抬起头来,定定注视着奥利弗。安则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有什么想法吗,奥利弗?” “没有。”奥利弗站起身来,走到杰西面前。“但我会想到的。” “我现在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还不够强,无法履行我的承诺。目前我是唯一有可能杀死他的人了,对吗?” “是的。” “很好。”奥利弗右手摸上安息之剑的剑柄。“那么目前为止,我的选择只有一个。我需要变强,杰西·狄伦……我需要你的帮助。” 白色的巨兽终于将下巴从圆桌上抬起来,他抽了抽鼻子,思索了足足十分钟。 “可以。”那野兽漫不经心地说道,“但你可能会先一步被我杀死,就算这样,你也愿意吗?” “嗯。” 第249章 同伴 奥利弗熄灭卧室内的灯。夜色已深, 就算是奥尔本的首都, 多鲁城中的光亮也渐渐零星下去。绀青色的夜空中繁星闪烁, 月光照亮屋内的繁复装饰。桌上的谮尼银像泛出一层朦胧的白光。 叹了口气,将自身的力量集中在眼睛, 奥利弗再次望向窗外—— 世界的真实样貌再次展现。遮蔽天空的怪物还在那里,天空转为可怖的黑暗,繁星霎时间一个不剩。 奥利弗思考几秒,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皇家城堡的客房比克莱门学院宿舍还要高档几个等级, 床铺柔软舒适,躺在上面如同漂浮于温水之上。助眠用的高雅香气萦绕在鼻端, 可奥利弗毫无睡意,他习惯性地摸向身边, 微凉的床单上空无一物。 身边没有了另一个呼吸, 没有了熟悉的温热身体。 尽管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限,他还是无法入睡。和凋零城堡那里逃脱时不同,他倒不是惧怕被噩梦吞噬,如今他甚至无法再做梦。 奥利弗在黑暗中睁大双眼, 望着床幔上精致的刺绣。翻来覆去十几分钟后,他坐起身来, 简单地穿上睡袍, 离开了房间。 皇家城堡里有全天待命的厨房,供给来自各个国家、习俗各异的客人。客房区不远处就有那么一间餐厅, 虽说肚子根本不饿,奥利弗还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一旦他闲下来, 脑海中的记忆便开始不住翻滚。空虚在他的血液中流淌,腐蚀他的血管和内脏,同时吸去了他的眼泪。他得找点什么东西让自己感觉好一点,不再像具完完全全的冰冷空壳。 比如一碗浓汤,或者一杯热牛奶。 他推开满是浮雕、镶有鲜艳彩色玻璃的木门,却发现自己不是这间小餐厅的唯一造访者。 奥尔本的新王,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或者说安·萨维奇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 桌子上堆满她喝空的瓶子,旁边的侍者紧张巴巴地试图收拾,却被安随意挥开。 “多谢。不过退下吧,我习惯这样了。”她听上去很是清醒,并且情绪不高。“这些不用你管,再来五瓶麦酒,外加一点脆玉米饼和熏肉干,玉米饼多加点胡椒。 侍者被国王的道谢惊了下,唯唯诺诺地退开。安狠狠叹了口气,用手指敲敲空瓶,目光随意向周围看去,一眼便瞥见了奥利弗。 “团长。”她勉强笑道,抬抬手,当做一个招呼。“这边坐吧。” 奥利弗抿起嘴唇,在安对面坐定。 安扯扯嘴角,将桌上的酒瓶推到墙边,勉强清出一片桌面。桌上还有些没吃完的炒坚果,她将那个小碟推到桌子正中。 “我记得你不能喝酒。”她嘟囔道,“要来点什么别的吗?” “酒就好。现在如果我不想喝醉,它就不会让我失控。”奥利弗给自己取了个干净酒杯。 虽然他想醉得要命,可接下来除了必要的睡眠,他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没有留给放纵和颓废的时间。 女战士没有多说,她拿起搭在桌角的银铃,附上魔力,轻轻摇了摇:“除了刚才点的那些,再加一瓶淡苹果酒,以及——” “炸蘑菇。”奥利弗轻声补充。 “一盘炸蘑菇。”说罢,安放下铃铛。 “谢谢。”奥利弗语调很是郑重。 “举手之劳。” “不是谢这个,是谢谢你还愿意为我们提供这些。毕竟阿巴斯·阿拉斯泰尔他——”奥利弗抬起眸子,声音更加认真。 “阿巴斯曾是我最喜欢的兄长。”安往嘴里丢了个坚果,咯吱咯吱地嚼碎。“是我的狗屎童年里唯一正常的长辈。我的确爱他,正如你爱你的父亲。” 桌边小推车上的传送法阵亮起,安将凭空出现的佐酒零食一盘盘端上桌,将酒瓶堆又往靠墙的那侧推了推。 “我的父亲害死了你的母亲,让你的父亲深陷痛苦。但你和尼莫没有因此放着我不管。不用摆出那种表情——是,我知道,情况并不一样。魔王杀死了我的哥哥,算是我的仇敌本身。” 奥利弗叉炸蘑菇的叉子停在半空。 “但人心这种东西,不可能只装着一种情绪。”安苦笑着灌了口酒,“我可是看着你俩一路走过来……怎么说呢,你们就像我的兄弟一样。我不清楚真正的魔王是什么样子,可至少我很欣赏尼莫·莱特。” “安……” “奥利弗,这么说吧。我不认为我哥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魔王的反击也不是什么‘错事’。不过要说‘我压根不介意尼莫杀了我的哥哥,都过去了’,那是十足的谎话——抱歉,我不打算在这件事上骗你,就算那会让你好受点。” “我明白。”奥利弗缓慢地咀嚼着有点烫嘴的炸蘑菇。 就像他对阿拉斯泰尔家还会有些反感一样——他很清楚那不是安的错,然而每次看到那个姓氏,他还是忍不住感到烦闷。 “是啊,如果头脑明白道理,心就能跟上,那生活可就容易多啦。阿巴斯已经死了,我没有权利替他原谅谁。如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无非是我想要自己心里好受点。现在知道了魔王的本体……一方面,作为奥尔本的王,给予预言勇者支持是我的责任。” 安嘴里叼着一块肉干,声音有点含混。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没有被酒意占据,依旧锐利无比。 “另一方面……作为朋友,如果要堂堂正正将这件事说清楚,我要尼莫·莱特面对面跟我谈。在那之前,我不会给你任何答案。” 奥尔本的女王停顿几秒,重重放下酒杯,倒空了手边的酒瓶—— “所以奥利弗,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支持。作为交换,你得答应我,你会把那个混球带到我面前来。” 奥利弗的嘴唇有点颤抖,千言万语涌上喉咙。 他最后只是勉强挤出了一个“好”。 “接下来干个杯吧。”安摇摇手里倒满的酒杯,“一想到自己就是个巨龙身上的跳蚤,而这条龙正在打算洗岩浆浴……我简直想把王位立刻扔掉,带上黛丽娅,花光所有的钱四处疯狂作乐。可惜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对自己那点良心很有数,但我至少还要脸。” “敬心理创伤。”奥利弗失笑,抿了几口苹果酒,脸肉眼可见得红起来。 “敬心理创伤。不过说到心理创伤,狄伦那个混账……我明天就去和索尔特好好谈谈,宗教开支该削减了。” 这句话像是什么召唤咒语,小餐厅的门再次打开,一个脑袋挤了进来,然后是毛茸茸的巨大身体。 门虽然不小,门框还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杰西·狄伦还维持着巨兽的样貌,他扫了角落的两人一眼,尾巴毫不客气地扫开一片桌椅,然后用指甲尖轻戳点餐铃铛。 “一桶蜂蜜酒,十五磅黄油曲奇。”他严肃地要求道。“再来十磅糖渍浆果。” “……你能恢复下人形吗,狄伦?”安咬牙切齿,“我开始怀念之前的你了。” 那巨大的野兽幽幽看了她一眼,没有回应。蜂蜜酒最先被传送上来,谮尼大人咬开酒桶盖子,然后直接把长嘴巴插了进去。 “我还以为他打算舔,行吧。真希望拉德教那群老头子能亲眼看看这一幕。”安不带情绪地评价。 就在杰西咕嘟咕嘟喝着蜂蜜酒,等待他的甜点的时候,餐厅的门再一次被打开。 艾德里安·克洛斯无言地看着就差把头插进酒桶的神明、几乎被酒瓶埋没的奥尔本女王、以及一声不吭啜饮果酒的失眠勇者。 “真少见。你居然会在这种时间过来,克洛斯。”安打了个酒嗝。 前任审判骑士长自律得惊人。如果条件允许,艾德里安往往会在十点按时上床,而眼下时间接近凌晨三点。 “睡不着。”艾德里安很是坦诚,“散步的时候看到了巴格尔摩鲁,它的情绪不太好,我想来叫点饼干……” 杰西要的饼干被装在了本应该盛放烤猪的大盘子里,堆成金黄色的一堆,险些把推车压垮。可不知为何,他还在把脑袋埋在酒桶里面。 艾德里安自然地走到墙角,在奥利弗身旁坐下。他将萎靡不振的灰鹦鹉放在桌子上,顺手摸了摸身边那根白蓬蓬的尾巴。 杰西瞬间把尾巴扫去了另一边,吸酒声骤然响亮。 前任骑士长笑笑,没有多说。他给自己倒了杯清水:“拉蒙先生,请节制。我记得您明天还有安排。” “嗯。”奥利弗答应的不太干脆,带着点不确定的意味。“克洛斯先生……” “我不会报告教廷。”艾德里安显然猜出了奥利弗的问题。 巨兽露在酒桶外的尖耳朵慢慢竖了起来。 艾德里安捻起一枚坚果,递给灰鹦鹉:“不要误会,我的想法没有改变。我不会因为莱特先生或者您是我的同伴,就假装不知情。” “那您……” “如果这消息走漏,我相信眼下地表更倾向于处死您。一旦您被处死,而魔王没有放弃毁灭地表的计划,抑或是尚有意识的莱特先生愤怒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这是我作为一个骑士的判断。” “为什么?”灰鹦鹉心不在焉地啄着坚果。“地表不该把拉蒙供起来吗?” 安伸出手指,揉了把灰鹦鹉的脑袋:“不,就算拉德教的教皇愿意庇护奥利弗,如果有人把这消息传到民众间……一个人类的存活,导致魔王想要毁掉地表。那个模糊的预言估计会马上从‘勇者预言’变为‘灭世者预言’。毕竟在人类的概念里,魔王从未对地表动过手。” “是的。”艾德里安点点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教皇大人,也会有自己的立场——他要的是世间平稳,按照拉德教的教义,拉蒙先生很有可能被要求立刻自尽,以此来‘保护’地表,成为‘圣人’。” 奥利弗只觉得喉咙里的炸蘑菇有点噎人。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做法。如果他和尼莫只是普通的朋友,如果他没有对尼莫许下那个承诺,或许他真的愿意这么做。 但如今不行。 “而那不公平。”艾德里安继续道,少见地微笑起来。“因为这件事情并非没有转机。作为您的同伴,拉蒙先生,我无法相信魔王,但我信任您。” 奥利弗的眼圈有点发红,他一连灌了几大口苹果酒,才把眼眶的酸意压下去。 “谢谢你们。”他说。 “我们最多能给你意志和物质上的支持。”艾德里安又给灰鹦鹉塞了个坚果。“杰西才是真正帮得上忙的那个。” 巨兽的耳朵瞬间贴回脑袋。 “我知道。”奥利弗轻叹一口气,“如果不是他,我和尼莫也没有可能那么快在一起。” “虽说换个地方觅食也行,但这里还挺不错的。”杰西终于把脑袋从酒桶中拔.出来,舔了舔长嘴巴旁湿漉漉的毛。“拉蒙,我得警告你。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一旦我开始帮你获取力量,世界之柱绝对会察觉。他现在还没有动作,到时就说不定了。” 他飞快地看了眼正在喝水的艾德里安,然后开始咔嚓咔嚓地吃黄油饼干。 奥利弗则嚼着炸蘑菇,看上去在思考什么。 “我……我可以去看看莱特的状况。”灰鹦鹉小声提议。 “不行。”奥利弗立刻否定。“如果魔王真的消解了尼莫的情感,你有可能会被他立刻杀死。就算他没有杀死你,这样的传话也不可靠。” “你不信任我!”灰鹦鹉听起来要哭了。“我、我不怕死,柯瑞文扁蛇很擅长逃跑的。我身体里有魔王的血肉,他不会对我太过分……吧?” “正因为我信任你。” 奥利弗盯着手中的银色叉子尖。 “按照狄伦的解释,假设魔王吞噬了尼莫,他会有尼莫相关的所有情报。如果我是魔王……如果我是魔王,想把损失降到最小,那么装作‘尼莫还在’,对风滚草进行诱杀也是可能的。” 这近乎冷酷的猜测让安嘴巴里的肉干停止摇晃,她看向自己的团长,眼神里有点悲伤的意思。 “我必须考虑一切情况。”奥利弗喃喃地说道。“巴格尔摩鲁,你有魔王的血肉,你是我们很重要的一张牌。不要冲动,好吗?” 灰鹦鹉将脑袋埋进翅膀,不说话了。 “冷静下来想想,狄伦说的有道理。” 尽管果酒里的酒精正在蒸腾他的大脑,被明确表态的同伴们包围,奥利弗从未这样清醒。 “只要我开始吸取力量,尼莫肯定会发觉。眼下地表还很安静,无论是因为尼莫还在,还是因为魔王有别的计划。这都是个好现象。” 隐隐的威势从风滚草的团长身上透出来。 “既然狄伦认为‘我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解决方案,那么不讨论尼莫还在的可能性,看现在的情况,魔王也可能在观察地表的动静,力求谨慎。” 杰西点点头,吞了口糖渍浆果,舔舔鼻头。 “那么我可以反过来利用这点,争取一些时间。我想我可以想办法看看对方的棋盘——确定对手是魔王还是尼莫。” “可如果你要确认尼莫的情况,必须去深渊之底,那样风险太高。”安冷静地指出,“听那边的毛……不,狄伦的说法。如果你要动手,在地表最为稳妥。” “我知道,但或许有在地表联系深渊之底的办法。我可以亲自刺探一下。” 奥利弗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有点怀念的笑容:“我曾经那样把他唤出来过。” “如果你指的是尤里瑟斯的头颅。” 杰西毫不留情地打断,再次舔了下粘在鼻头上的砂糖。 “那个头骨算是个诱导魔王登上地表的路标。在莱特登上地表的那一刻起,它就完成了使命,魔法回路开始衰竭。这些年过去,它不可能还有效果。” “但那回路存在过。”奥利弗说,“就像丧失能量的通讯水晶,如果想办法注入力量,还有几率运作。” “那是深渊法术,我恐怕无法帮你。”杰西看上去陷入了沉思,似乎同样在思考这个计划的可行性。“终究是魔王自己制作的东西……” “我想我知道该问谁。”奥利弗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结果他的目标第二天就自己上了门。 “钢狼的索恩?”安对前来通报的仆人皱起眉,“芬里尔那家伙向来都是直接找我的,怎么——” “我想他是来找我的。”早已准备好的奥利弗将安息之剑小心地插入四弦琴,而后将琴背在身后。 “走吧,安。我们去见见索恩先生……不,我们去见见深渊贤者。” 作者有话要说: 奥利:既然有惊天情报当筹码,那么为什么不问问神奇戴拉呢? 杰西:。 第250章 容我拒绝 “有意思, 拉蒙先生, 您看起来像一晚没睡。”戴拉莱涅恩十指指尖相对, 背靠会客厅中柔软的沙发靠背。他翘起腿,动作自在而坦然。 “普通的失眠而已, 顺道出去走了走。”奥利弗在他对面坐下,语调平稳。“……好久不见,‘索恩先生’。看来您已经完成了对那幢木屋的研究。” “也不尽然。您瞧,您和您的同伴都不怎么喜欢我, 我可不是特地来做客的。” 深渊贤者眯起这具肉身暗绿色的眼睛,望向对面的奥利弗。 奥利弗·拉蒙的气势变了不少。 他在加兰初见拉蒙时, 只当这是个傻头傻脑的天真年轻人。倒不如说,他和尼莫·莱特看上去半斤八两, 两个人满脸都是“会死在黑章前三个任务中”的预兆。 虽然扪心自问, 奥利弗·拉蒙的确算得上他见过天赋顶尖的人类之一。但“天赋”鲜少成为决定性因素。 行走世间千年之久,戴拉莱涅恩见过数不清的天才一生碌碌无为,归于尘土,甚至从未发现自己的才能。拉蒙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成长期——如果运气不错, 拉蒙先生又肯抛弃那份只会拖后腿的天真。就算无法加入顶级强者的队伍,他也有机会成为佣兵公会说得上名字的有名战士。 如果运气不好, 他将迅速死于自己毫无意义的仁慈。 深渊贤者原本是这样想的。 真有意思, 戴拉莱涅恩忍不住涌上面容的笑意。拉蒙不仅还活着,甚至在一步步变成某种他难以估量的生物—— 风滚草的团长脸上带有人类缺少睡眠所特有的倦意, 力量却没有因此减弱半点,看起来也清醒至极。那股年轻人特有的青涩感彻底消失, 原先的温和感还在,那柔和气质之下不再是天真,而是深不可测的暗流。 以及令人脊背发寒的压迫感。 有那么一瞬间,戴拉莱涅恩几乎以为面前的是他的同类。 不,还要更强一点。虽说自己忘却了凋零城堡那边获得的记忆,可通过地平线的反馈,深渊贤者还是能够推断一二。奥利弗·拉蒙毁去了凋零城堡,凭借的可能不是简单的力量觉醒…… 血肉熔炉的试验,终归还是成功了吗? 戴拉莱涅恩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得愈发意味深长:“老规矩,我是来交换情报的。我们也算做了几次生意,您是位相当不错的交易伙伴。” “真巧,我也打算去拜访您。”奥利弗喝了口茶水,眼角余光瞥向会客厅拐角处的小门。“不如您先说。” 小门另一边。 “别挤啦!”安用比着口型,龇牙咧嘴。“杰西·狄伦。我不管你是谮尼还是什么别的东西,行行好,恢复人形不会要你的命。” “如果您愿意和衣不蔽体的我共处一室的话,女王大人。”杰西喷了口气,在狭小空间里艰难地别过头。“我说过,隔壁就够了,是您非要在这里偷听。” “隔音法阵是极限了。”艾德里安镇定地站着,尽管整个人都要被白色的长毛淹没。“这是皇家城堡中鲜少允许的法阵之一,就算杰西能无视这些禁忌,也无法彻底遮掩法术的波动。” “那是因为我在恢复期。”杰西听上去不太高兴,“要不是……算了。” 白色野兽不怀好意地把艾德里安往墙角挤了挤,奈何骑士长纹丝不动。 “嘘,嘘——”安显然没有欣赏半裸神明的兴趣,她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比了比。 “……我看到了神的真容,当然,是在那位守门人的记忆里。” 戴拉莱涅恩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 “同样,我也体验了一把神自身的压迫感。有趣的是,在我另一个身体在深渊入口附近活动时,感受到了一模一样的威慑。那种直击灵魂的感觉,我绝不会认错——算了算时间和地点,当时侦察队的分队正巧在那附近活动。” 奥利弗沉默不语。 “所以,我调查了下这次侦察队相关的事情。杰西·狄伦和艾德里安·克洛斯正巧在那分队里,也是为数不多神志清醒活下来的人。” “您想说什么?” “我不认为一支刚从深渊深处侥幸逃脱、伤痕累累的队伍,会有心思选择那个时间点去窥视神明。所以我倾向于别的解释——他们做了什么事,而引得被称为‘神’的那东西发怒了。” 尚不清楚详情的艾德里安挑起眉毛,望向杰西。后者把巨大的头颅顶在墙角,拒绝与他对视。安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将闷闷不乐的灰鹦鹉放在自己相对宽松的左肩上。 “我想知道详情。”戴拉莱涅恩语调越发热切。“啊,您好像并不意外……也是,毕竟血肉熔炉成功的话,您应该有资格观察到‘那个东西’才对。看来您已经见过它了,并且知道这件事的具体情况。” 奥利弗面不改色,论资历及眼力,他自认比不过深渊贤者。眼下他不想花时间去和戴拉莱涅恩做无用的周旋。 “是的。”他干脆地应道。 “看来您有绝佳的筹码。”戴拉莱涅恩镜片后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微微湿润。“好极了,好极了——您想要知道些什么?凡是我能够付出的,什么都可以。” 奥利弗扯扯嘴角,他站起身,他走到靠窗户的墙边,打开如同房间内装饰之一的黑木箱。 戴拉莱涅恩险些没坐稳。刻在骨子里的畏惧让他的两脚发软,而理智强迫他维持着相对体面的坐姿。 那黑木箱足足能装下两个成人,上面雕刻着无数华丽的符咒,乍一看几乎可以被称为艺术品。木箱被打开,一颗硕大的异形颅骨露了出来。 复数个眼眶空空荡荡,牙齿长而锐利。就算只余下淡淡的魔法波动,那股凛冽的肃杀之气还是让人忍不住退后。 奥利弗伸出右手,轻轻抚了抚那洁白的颅骨。随即他收回手,在空中简单地比划了几下。 “我暂时压住了残余的魔法波动。”奥利弗转过身,看向面色有点苍白的深渊贤者。“您可以凑近点看了。” “尤里瑟斯的头骨。”戴拉莱涅恩有点不稳地站起,苍白的面颊上涌起血色。“如果欧罗……抱歉,失态了。让我看看。” 深渊贤者走到黑木箱旁边,用惊叹的目光打量着木箱中残缺的头骨。阳光透过窗户,顺着苍白的骨骼淌入阴影。 “您比我想象的有趣得多。” 戴拉莱涅恩看起来很想碰碰它,有些犹豫地伸出手,而后收回。 “……不过作为弗林特·洛佩兹的独生子,您知道点秘闻也不奇怪。” “这东西曾经能连通地底与深渊,我很确定。现在它没剩多少力量了,我想要修复它的回路。您应该比任何人都熟悉深渊魔法的运作方式。”奥利弗没有和恶魔讨论自己身世的意思,直接提出了要求。 不,自己的恋人其实更加熟悉。他在心里苦涩地补充了一句。 “唔,它被人类教廷处理过,又残缺了不少。这倒的确是个难题。”戴拉莱涅恩的目光黏在那头骨上。他迫不及待地抬起手,在空气中画出一串串怪异的黑色法阵。 然后深渊贤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或许可以恢复它的功效,不过就像我说的,它的状况太差。就算我将回路修复,回路也坚持不了多久——短则几天,多则一个月,它会再次失效。既然要做生意,我必须提前告诉您可能的风险。” “……” 恶魔将十指插入微长的红发,将它们向耳后拢了拢:“另外,我必须得说,回路就算恢复,它也会直接连通到魔王的意识中。如果您想要借此试探本代魔王的能力状况,连接它的意识不会有半点帮助。” “是‘他’。”奥利弗小声说道,叹了口气,又提高了声音。“我明白,请您修复回路吧。” “我拒绝。”戴拉莱涅恩摇摇头。 奥利弗拧起眉头。 “……您瞒了我什么。我不做太过爽快、信息又模糊至极的生意。我得知道您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更全面的情报会帮助我更好地修复它。” 戴拉莱涅恩陡然将脸伸近,暗绿色的眸子如同浑浊的河水。 “是的,我的确愿意为关于神的知识付出一切。不过修复魔王的回路风险极高,或许我能争取一个更好的价格。我是这世上唯一能修复它的人,拉蒙先生。我十分确定。” “顺便我清楚,如今的您也是相当于摇篮时期的‘神’。就算没了记忆,我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如果您想把这个作为交易筹码,我得说,我会非常失望的。” 奥利弗沉吟片刻。 “我需要考虑一会儿。” “这才是做生意的样子。”戴拉莱涅恩笑得愈发灿烂。 奥利弗低下头,用指腹摩挲被秋日阳光晒得有点发暖的魔王颅骨。 他悲伤而温柔地望着它,久久不语。 “告诉您真相也可以,但我们必须率先定下契约。我必须确定您不会在得知真相之后,对我们的计划作出阻碍。”十几分钟后,奥利弗终于再次抬起头。 “容我再次拒绝。” 戴拉莱涅恩用指节摩挲着下唇,笑得像个油滑的猎人。 “噢,别误会。我并非是想与您为敌,拉蒙先生。原因很简单——我们之间的契约很可能不会作数。” 奥利弗露出个礼貌的疑问表情。 “您是还未成长、拥有无限可能的‘神’,而我只是一只普通的上级恶魔。就算我们现在力量勉强称得上相近,只要您愿意,您可以把我远远甩在身后。从根本上,我们不是一个等级的生命,这样的契约并不稳固——只要您想,您完全可以单方面毁约。” “我不信任您。”深渊贤者坦荡地承认。 又是博弈。 奥利弗怔了怔,随即闭上眼睛,努力思索自己的下一步棋。 “我可以。”还没等他想好对策,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灰鹦鹉啄碎玻璃,将自己从小门上方的装饰窗中挤出来。 “……我和你都是恶魔。”巴格尔摩鲁有点哆嗦地挺起胸脯,“我们的契约是平等的!” “嗯哼。”戴拉莱涅恩长辈似的按了按鹦鹉的头,“你要怎么保证,拉蒙先生不会将你作为弃子呢?要知道,拉蒙先生一旦违反契约,要付出代价的可是你。” “我不知道!”灰鹦鹉叫道,“拉蒙是个十足的蠢货,我……我可能也是个蠢货吧。反正我一开始是想杀了他的,大不了还他一条命。” 说罢,它啪嗒啪嗒地跑到奥利弗面前。奥利弗弯下腰,将它捧在手里。鹦鹉尖尖的脚爪抓得他手心有点痛。 “……话是这么说。”灰鹦鹉嘟囔道,颤抖得更厉害了。“你、你可别真的背叛我啊。” “我发誓,巴格尔摩鲁。”奥利弗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以我的未来发誓。” “这还差不多。”巴格尔摩鲁拔了会儿胸口的毛,看起来似乎已经开始为这一时的冲动行为后悔。“来吧,戴拉莱涅恩!” 恶魔契约的黯淡光辉填满清晨的会客厅。 两个小时之后。 得知真相的戴拉莱涅恩表现的比所有人都要平静。 “我对您的印象改观了不少,拉蒙先生。”深渊贤者颇为感慨地说道,“您是个真正的疯子,而我喜欢疯子。” 事情已经说开,躲在小门后的几位早就钻了出来。戴拉莱涅恩的目光在那只白色的巨兽身上停留许久。 “对于风滚草的调查,绝对是地平线最为失败的一次任务。” 说罢他站起身,双手支撑着盛放魔王头骨的木箱。 “……其实您不必那样担忧,拉蒙先生。就算是我,也不希望这地表立刻陷入混乱,或者走向毁灭。毕竟这世上还有那么多谜题,全毁了未免可惜。” “所以我可以附送您一个主意。” 深渊贤者盯着箱子中的骸骨。 “它可以保证地表安定,又能让您和莱特先生团聚。就算莱特先生不在了,它至少也能确保世界不至于毁灭。” 杰西一反常态地伏低身体,威胁性地亮出獠牙:“住口,戴拉莱涅恩。” “您没告诉他们,是吗?我还以为您是站在他们那边的呢,神明大人。” 奥利弗挺直脊背,后背霎时间冒出一层热汗:“……请讲。” “很简单,我来修好这颅骨上的魔法回路。拉蒙先生趁机变强,越强越好。然后由拉蒙先生来强制召唤——毕竟这颅骨也勉强算魔王的部分躯体。” 深渊贤者语速越来越快。 “无论什么办法,呼唤莱特先生也好,诱导理智的魔王也好。您需要将魔王的意志召至地表的颅骨,截断它和本体的联系。然后由您的同伴们配合,您可以趁机杀死世界之柱的本体……啊,您应该有印象。深渊教会的任务,寂静教堂的白色恶魔,您还记得吗?” 奥利弗面无表情。 “是的,正如科莱斯托罗先生的情况。意识不在本体,魔王无法感受到死亡带来的痛苦,自然也不会垂死挣扎。您只要准备好对应的容器,盛放魔王的意志——您的实力若是足够,和您的莱特先生共度余生,或者将魔王的意识彻底抹消,那是您的选择。” 说罢,他看了眼面前的年轻人类。 “说下去。”奥利弗依旧没什么表情。 “这样一来,是双赢的局面。接下来,您只需要保证脚下的尸体不至于腐朽得太快就好,哪怕您不管,我想它也能撑上万把年。您看,如果莱特先生的意识还在,你们能够就此愉快地继续生活,他也不用再为自己可能毁灭世界的事情担忧。” 杰西扭过脸,紧紧盯住奥利弗,瞳孔几乎收缩成两条看不清的细缝。 而风滚草的团长看着几步外的魔王头骨,沉默了很久。 “……谢谢。”奥利弗长长地叹了口气,“您去修复回路吧。” “噢,您真是个聪明人。”深渊贤者拍拍手。 “拉蒙!”杰西露出獠牙,“你——” 艾德里安和安沉默不语,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而灰鹦鹉呆呆坐在原地,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这次,戴拉莱涅恩。”奥利弗将目光从那颅骨上收回,目光闪烁,透出一丝希望。“容我拒绝。” 第251章 蜉蝣之恋 戴拉莱涅恩少见的愣了一秒。 “难得我为您想好了解法。”那恶魔颇为遗憾地耸了耸肩, “我原以为您是愿意维护这世界的狂徒, 结果您却只是个被爱情冲晕头脑的凡人——您和莱特先生在克莱门学院不是逢场作戏?至少现在看来, 您还真心爱着他。” “是的。”奥利弗很是平静。 “即使这一切都是徒劳?”深渊贤者像是来了兴致。 “我爱上尼莫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不是人类。” 奥利弗挠了挠灰鹦鹉脖子上的羽毛, 而后将它放上肩膀。 “不是和他进行必须有来有往的交易,我只是不巧爱上了他。尼莫如果还喜欢我,我无比荣幸,如果他做回世界之柱……我也没有理由因此否定自己的感情。” “您说了算, 我从不劝说恋爱中的人类。那力量是您的东西,我无权做主——我只想见证到最后。” 戴拉莱涅恩眼巴巴地看着奥利弗将装有头骨的黑木箱关上, 搓了搓手。 “女王陛下,我想您这里应该还有空余的客房?您瞧, 我需要合适的研究场所, 总不能把魔王的头骨搬到佣兵公会总部去。” “有倒是有。天啊,我简直要开始同情芬里尔了,钢狼团里这是混进了什么。”安还没来得及去掉目光中的震惊,“……算了, 也许我该先同情下我自己。” 安心烦地挠着自己短短的头发:“奥利弗,我可以告诉黛丽娅吗?那孩子很懂事, 我想告诉她真相。或许她会想先去世界各地看看之类……” “当然。”奥利弗点点头, 一把抓住戴拉莱涅恩的后衣领,将正在往黑木箱旁边靠的深渊贤者拽了回来。“戴拉莱涅恩先生, 我不会用您的方案,但关于您的提议, 有几个细节我很感兴趣。” 两天后的夜晚,世界仍未毁灭。 奥利弗坐在木桌前,一边翻看手中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古书,一边在羊皮纸上飞快地画着古怪的法阵。白色的睡袍彻底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可他看起来完全不打算处理。 飞快地记下半页纸的符文后,奥利弗再次站起身,握紧安息之剑。细细的灰雾缠绕剑身,随即在整个空间中绕出极为繁复的立体法阵。 光点正顺着灰雾绕出的痕迹不停游走,可它们越动越慢,最终消散在空气中。奥利弗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怪物直接吸去了力量,他乏力地跪上地毯,汗水不住顺着额角流下。 休息不到三秒,他咬咬牙,硬撑着再次站起,从头开始构建那迷宫似的的法阵。 体力和魔力的双重匮乏下,奥利弗的眼前阵阵发黑。他不清楚自己多久没有睡过了——从尼莫离开他的那一刻起,他也就勉强睡了第一晚,整晚辗转反侧。 他曾试过强制自己在睡眠时间躺在床上,可就算身体和精神疲乏到极点,他依然是清醒的。 反正如今自己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人类,凭借目前的力量,奥利弗不认为自己会死于缺觉。 “明天开始,你需要和我对战。”记忆中的白色巨兽声音严肃,“这次我不会留手,如果你不认真起来,绝对会被我杀死——某种意义上,这也算维持地表和平的方法之一。” 梳理着回忆,奥利弗无声地苦笑。他猛地甩甩头,用力揉了揉因为流进咸涩汗水而微微发痛的眼睛。 “我和你的状况相差太大,时间又太过有限。我无法手把手地教你如何利用力量,但如果你有这份资质,你的求生本能应该能够唤醒它。我还是那句话,现在你仍然可以拒绝我,选择平凡的生活。” 奥利弗撑起身体,将自己拽回桌边。凭借还清晰的记忆,他努力记下方才的感受,以及失败的方案本身。汗水滴落上羊皮纸,洇开一片墨迹。 在他身边,写满字迹的羊皮纸堆摇摇欲坠。 “我听说了,你还在向戴拉莱涅恩讨教攻击我们本体的做法。希望你打算将它用于和我战斗,而不是杀死世界之柱。” 回忆中杰西的声音变得愈发不快。 “以‘爱’为名,擅自臆想对方的想法,借此行自私之举——这是我最厌烦的人类行为之一。如果让我发现你在利用我……” “我爱他。”当时他给杰西的答案仅此一句。 奥利弗抓住桌边的水杯,将一杯凉水灌入干渴的喉咙,然后他抹抹嘴,继续研究那个理论上能够杀死世界之柱的法术。 正当风滚草的团长锁紧眉头,啃着羽毛笔的笔尖,犹豫下一个符文应该如何安排时,房门处传来一串叩门声。 那是人类指节击打木头的声音,来者八成不是巴格尔摩鲁。看那敲法,也不像他的剑术导师艾德里安·克洛斯。安和杰西根本不是会敲门的类型,奥利弗一时猜不出来客的身份,又实在是懒得用探知法术去窥探。 “请进。”他用了更为简单的方式来应对。 黛丽娅·阿拉斯泰尔穿着白日的正装,小步走进房间。尼莫转化的那只蜘蛛正趴在她的肩膀上,看起来有点萎靡不振。 “……请你等一下,我得换个衣服。”奥利弗飞快地放下一侧的床幔,给自己打了个清洁咒,然后迅速换上了一件样式更为正式的睡袍。 “是我失礼了,拉蒙先生。”黛丽娅说道,礼貌地移开视线。“我只是来问您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问吧。”奥利弗扣上领子上的扣子,小心地将床幔搭了回去。 “安把事情都告诉了我。”黛丽娅拨弄着猫胡子的细腿,语气稍稍有点硬。“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不杀世界之柱?” 奥利弗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陡然清醒,他没想过黛丽娅会直接问他这样的问题。 “我对您了解不多,但您不像会因为戴拉莱涅恩先生的出身,就主观否定对方建议的类型。作为一个人类,我认为戴拉莱涅恩先生的建议十分完美。” 奥利弗张张嘴,这不是个好的解释时机,他想。 “你先说说你的看法吧,黛丽娅。”他心平气和地回应。 “莱特先生无论对您再重要,那也是对于您一个人来说。说句失礼的话,您在让全世界为您的爱情背上风险。先不说莱特先生很可能已经不在,就算他在,我想他 也不会高兴自己哪天失去控制,导致无辜者因此死去。相反,如果他压根不在意地表生命的存亡,那么您该好好考虑下这份感情的理智程度。” 她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导致无辜者死去的压力’……至少就作为人的责任感上,我有发言权。” “您是位勇敢的战士,拉蒙先生。我相信,您所爱的人一定同您一样高尚,这份压力会让他痛苦至极——而按照深渊贤者的提议,若您愿意用那计划杀死世界之柱。莱特先生不会因为本体死亡痛苦,甚至能够继续存活上百年,这还不够吗?” “最糟的情况,您发现莱特先生已经不在了,您也已经救下了地表。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个相当高明的主意。我想不通,安也无法向我解释清楚,所以我来问您——为什么?为什么反而要选择风险更高的那条路?” 猫胡子蜷起腿,将自己缩了起来。黛丽娅·阿拉斯泰尔个头不大,但只是站在那里,整个人的气势比安都要强上不少。 奥利弗心里异常平静,他没有被冒犯的愤怒。他走近几步,犹豫地伸出手,拍了拍黛丽娅的肩膀。 “桑普森·阿拉斯泰尔曾经也考虑过类似的问题。” 奥利弗的语调中没有讽刺,反倒认真至极。 “弗林特·洛佩兹头脑聪明,为人处世方面也滴水不漏。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现实的冰冷,明白战争的残酷。而人们所求无非名利,他为什么要去追求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舞女,不再为国效力了呢?” “放他几年自由,让他沉浸于恋情的甜蜜。而后设计让那舞女意外身亡,自己又在恰当的时间致以慰问——弗林特·洛佩兹自然会收心,想起自己身为男人最重要的事情,回头建功立业。在他看来,这很可能也是个相当高明的主意。” 黛丽娅将脸绷得紧紧的:“我看过很多……” “我学识不如你,也未必懂得你的痛苦。”奥利弗挑起嘴角,“问题就在这里,黛丽娅。身为人类,我们都无法感同身受地了解对方的情感。” “我没有资格单方面认定‘如果尼莫还在,他一定为此痛苦,并乐意为人类舍弃本体和近乎无限的寿命’。这是只有尼莫自己才能做的决定,不该由我自说自话地替他选择,然后杀死他。” 安的比喻不错,奥利弗心想。如同蜉蝣爱上了沉眠的巨龙,并侥幸获得了对方梦境中的一瞥。 他无权因为那个温柔的眼神,就认为自己有权将那巨龙化为同自己一样的蜉蝣。哪怕梦境转瞬即逝,哪怕他不得不成为屠龙者。 “可你们不是恋人吗,恋人有时候就是要替对方多想一些吧?”黛丽娅的声音有点急促,终于露出点这个年龄段所特有的固执。 “正因为我爱他,所以才更加不能那样做。” “这关乎整个奥尔本,整个世界……” “糟糕的事情不会因为全世界都认可,就变得不再糟糕。黛丽娅,你很聪明,你认为艾尔德里克亲王对你没有半分感情吗?” “……不。可是……” “他声称‘为了你’所做的事情,会让你开心吗?” “当然不。” “所以我也不会那样做,我尊重我的恋人。如果恋人变为对手,我尊重我的对手。” 黛丽娅不说话了,她咬紧嘴唇,有点不服气地盯着奥利弗。 “好吧。”半晌,她吸了口气。“感谢您的指教,我会好好思考一下的。” “我相信您会成为一位好皇帝。” “如果奥尔本还能继续存在的话。”黛丽娅依旧紧紧地抿着嘴。 “能。”奥利弗温柔地笑起来。“如果我未来几天能活下来,它就能。最后一点,公主殿下。我没有选择深渊贤者计划的另一个原因——现在我有个更为合适的想法。” 在他身后,窗外的天空稍稍发白,地平线处漫出一片霞光。 时间又过了几日。 自从尼莫撑起幻术,深渊之底由永夜变为了永昼。 永恒的好天气,幻境中的路标镇照旧空无一人。 尼莫仍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仿佛准备接待不存在的客人。他手边和脚边已经放满书本,虽然他记得其中每一个字,他还是仔细地翻看着它们。 自己在这里一个人坐了多久呢? 不需要饮食和睡眠,感情淡薄的大段回忆掺进思绪,尼莫开始拿不准时间的流逝速度。虽然睡一觉是个好主意,但他有点担忧——万一醒来后发现时间过去几百年,奥利弗·拉蒙已经逝去…… 尼莫轻叹一声,合上手里的书本。 如果自己和奥利弗曾经拍过魔法相片就好了,就算他无法制造出心中奥利弗的幻影,用记忆复写一张相片还是很简单的。 尼莫慢悠悠地站起身,决定去给自己拿一本《魔法摄像技术发展史》。 就在此时,他的手腕突然一软,幻境中的书本滑落在地,磕碰出一声闷响。 身体有些发虚,力量飞速流逝,很像拟态成人类时患上重感冒的状态。尼莫没有去捡那本书,他径直朝图书馆门口走去,向外张望—— 力量开始被掠夺,他的魔力无法维持稳定。幻境中的路标镇开始从周边向中心坍塌,闪光的碎片被周边的黑暗尽数吞噬。 奥利弗·拉蒙没有选择为和平保持平凡,开始新的生活。 他对自己动手了。 第252章 窒息感 头顶蓝天如同被昆虫啃噬的树叶, 在沙沙声中慢慢缩小。原本温馨朴素的房屋渐渐模糊, 而后飘散, 露出其后冰冷的畸形尸堆。 这回奥利弗没有直接攻击自己,尼莫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微小区别。 那个人类在尝试吸取本属于自己的力量, 动作谨慎轻巧。比起粗暴戳进血肉的锈刀子,那攫取更像是锋利的刀刃,微凉的触感舔过皮肤,疼痛到来前, 血液便渗了出来。 饶是奥利弗如此小心,深渊之底长久维持的力量平衡还是被打破, 直接影响了长期幻术的稳定。至于尼莫自身,目前他只是稍稍有点不适, 暂时谈不上痛苦。 尼莫没有急着修复阳光下的路标镇幻影。 回到幻象正中心的图书馆, 坐回原本所在的位置。他揉揉额角,随即手肘抵上木桌,用右手托起抬起略嫌昏沉的头,继续平静地望向门外。 幻象坍塌得越来越快, 黑暗愈来愈近。 这只是一次尝试,还是说奥利弗得出了结论?尼莫左手手指戳着桌面上轻轻摇曳的虚假光斑, 漫不经心地考虑道。 至少奥利弗·拉蒙没有选择贸然下来打探, 尼莫不知道是遗憾多点还是欣慰多点。他所爱的人类没有被爱情冲晕头脑,将诺言弃之不顾。 奥利弗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奥利弗, 有那么几秒,他确实感受到了一点点接近于开心的情绪。 然后它们迅速消散于孤寂。 图书馆不远处的面包店消失于光屑中, 露出一只上级恶魔半腐烂的头颅,无神的眼球表面结着薄霜。尼莫看了两眼,便将视线收回。 作为本体置于最外部的部分,这具身体必然率先承受攻击。他的头已经开始发痛,如同有锥子在从太阳穴向脑髓里钻。 不适感越发强烈。 尼莫低低地笑了几声,没有动弹。 奥利弗是准备为守护地表杀死自己,还是不得不汲取这些力量,去执行其他计划呢?他不知道,他也无法知道。 如今,他不至于将信任寄托在纯粹的感情上,尼莫冷静地等待着。 图书馆向外开的门也在黑暗中破碎,尚存光线的残缺地板与木桌孤零零地漂浮于深渊之底的黑暗中。尼莫一声不吭地承受着集中在身上的压力,握紧拳头。 他开始看不透奥利弗的意图——若是单纯抽取力量,对方的动作未免太大,又繁琐至极。有杰西·狄伦在地表引导,他的奥利弗不至于蠢笨至此。 那么是要趁自己还没有任何动作,先发制人吗? “这样可不行,奥利……如果无法干脆利落地杀了我,你会毁了一切。”尼莫叹了口气,手指划过木桌桌面,强行留住了最后的幻术。 那个不存在的光斑依旧在光滑的木桌面上颤动。 再等等,尼莫心想。 再等一分钟,而后是下一分钟。 残缺的空间漂浮在如同虚无的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 没有得到消极反馈,无论正在做什么,奥利弗显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掠夺很是坚定,却又不像尼莫记忆中的掠夺那般粗暴彻底。虽说它使他越来越难受,却又的确无法快速杀死他,不像带有杀意。 打断的方法也有——趁法术还未完成,自己可以认真反击,将其破坏。 不做任何反抗,只凭感受,尼莫无法确定对方正在运行的法术全貌。在法术运行时出手,他能够不伤及地表,直接针对奥利弗进行攻击。可如今若自己反击回去,反噬的力量说不定会重伤奥利弗·拉蒙。 尼莫闭上双眼。 就算自己不反击,地表那边说不准会认定拥有更多血肉、更强承受力的“新魔王”已经出现,或者世界之柱正牺牲一点利益,制造出“尼莫·莱特”还在的假象。后者诱使奥利弗·拉蒙心软,说不准还能直接将他引诱下来。 如果完全失去情感,身为世界之柱,自己或许真的会那样做。 杰西·狄伦同样清楚这一点,那么奥利弗应该心里有数。 要反击吗? 耳朵开始嗡鸣,呼吸变得越发艰难。这具肉体,不,这块血肉已经无法独自承受这份压力,正向他发出警告。 归根结底,这个肉身只是一块人类大小的血肉,就算魔力充足,承受能力终归有限。 先不说眼下他的注意力全在抵御外部伤害上,即使自己能够飞快修复肉体的损伤,“有能够修复的身体残骸”也是个大前提。 如果汲取不及时中断,这具肉身只会慢慢变得脆弱,逐步消散。假如奥利弗打算靠这种相对温和的方式先行抹消血肉,然后攻击自己的本体…… 尼莫咳嗽了几声,皱眉看向手心的血渍。 恶化速度比他想象的快,但离这具身体湮灭还有不少时间。 奥利弗,此刻你在想些什么呢?尼莫甩甩头,无视身体内部传来的疼痛。 但无论如何,我信任他,现在还有别的可能性存在。 一遍遍在心中重复,尼莫端坐在木椅之上,将扭曲残破的法杖搁在双膝上方。 我信任他,所以再等等。如今还能等得起。 人形的魔王将冰冷的手指抚上胸口,数着心跳,计算时间的流逝。 一天,两天,三天。 温热的血液在手心变凉,身体越来越冷。 这具肉体毁灭,他的意识便会回归世界之柱的本体。一旦局面开始变得不可挽回,就算尼莫已经能保留感情,也不得不为保护地表向奥利弗出手了——没了这具躯体的遮挡,本体会直接暴露在伤害之下。 风险实在太高。 再诞生一具用于承受伤害的肉体需要时间,而在这连绵不绝的抽取中,他没有时间。 回归本体后,他无法再像现在这样安心强撑,没人知道自己临近死亡的那个点在哪里——尼莫只知道,若自己判断失误,致使本体死在这种半吊子的攻击下,他的本体绝对无法克制死前的生理性挣扎。 那样地表照样会毁灭,等待他们的只有同归于尽的结局。 有点好笑,尼莫心想。他们正在棋盘之上蒙眼对抗,同样背负着这个世界的存亡。 他在赌,在皮肤上流过的每一秒都浸透了无数分析与概率折算。换了先前的自己,估计早该出手了吧。 只不过这一回,无数回忆参与了计算。 他还记得黑夜笼罩的凋零城堡。血肉熔炉崩毁后,那个浑身鲜血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尼莫能够清晰地忆起空气中血液和尸体的腐臭,以及那个干枯而绝望的吻。 奥利弗·拉蒙逃离那地狱后的第一句话,是句简单而认真的“我爱你”。 “我也爱你。”尼莫冲那虚空说道,抹了抹唇角的鲜血。 他的奥利弗,他以血肉之身走过地狱的骑士。绝不会那样轻易地选择杀死他,就算那个人类最后不得不那样做。 但也不该是现在。 ……再等等。 终于,尼莫无法分出力量来维持幻境,直接坠落于坚硬冰冷的尸堆之上。 可那力量的刺激和抽取没有停止,反而在某个时间点开始失控。如同溺水者抱紧前来救援的人,两人一同向绝望的水底沉去。 “奥利。”尼莫躺在上级恶魔的尸堆顶端,向头上的黑暗伸出手。疼痛越发剧烈,他随时可以舍弃这具残破不堪的肉身,回本体反击——或许他早就该那样做了,可是…… “别让我失望,好吗?” 他慢慢垂下满是鲜血的手,艰难地呼吸,固执地停留在这具溃散的躯体中。他的肺似乎失去了功能,窒息感铺天盖地向他压下来。 再撑一秒,多一秒也好。 尼莫努力眯起眼,看向深渊上方,看向奥利弗的气息传来的方向。窒息感使他头晕眼花,焦躁开始支配每一根神经——尼莫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出来,这个过于渺小的躯体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的。 突然他又能够呼吸了。 尼莫眨眨眼,随即发现眨动的还是人类的眼皮。 和他想象的不同,他的意识没有回归本体。血肉容量有限,不可能动用本体的全部力量,这具残躯的魔力总量没有莫名其妙地增加。 这是纯粹源于外部的力量—— 【您实现了我的愿望,尽管不是毁灭人类的那个。】 一个声音打进他的脑海,情绪太过复杂,他暂时无心分辨。 【……而您也没有吃掉我,就算我当时选择了自我毁灭。】 但尼莫认得这个气息。 【您的状况不好,我只能做到这样。魔王大人,我的家人都劝我不要过来,但是我、我不怕您。地表更可怕些。】 雾气般的肢体覆盖天空,幼小的潘多拉忒尔安静地飘近,毅然决然地丢下自己一大块肢体。自我毁灭的作用下,那庞大的血肉化作纯粹的力量,毫无障碍地回归尼莫的身体。 【这是约定好的报酬。既然愿望被换了,上次我抱着必死的念头自我毁灭,这次不想死,相信您也能理解。】 那幼小的恶魔十分固执地表达道,意识里还带着点恐惧。 【我知道这有点狡猾,您可以提些别的要求来换。我的同胞告诉我,恶魔要讲信誉,尤其是对大人物……您是大人物。】 尼莫缓缓抬起胳膊,将手掌覆上眼睛,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下次记得听家人的话,就我现在的状况,要不是我……你肯定会被我捕食掉。” 疼痛还在继续,但有新力量的注入,好歹他能够继续呼吸。 潘多拉忒尔的血肉能让他再撑个把小时。虽说就结果来看不知道有没有用,可毫无疑问,多出来的每个瞬间都意味着一丝希望,无比宝贵。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我的确有一个愿望,小姑娘。” 尼莫轻声说,用双臂撑起身体。他摸摸伸到自己面前的雾气团,嘴角的笑容更大了。 “你愿意听我说说话吗?” 【当然,魔王大人。可是您没事吗?您看起来真的很不好。】 “我没事……我的爱人和同伴还在等我——我如此幸福,我一定会活下来的。这是某个人告诉我的,是个不错的想法。” 尼莫答道。 “我想和你聊聊一个人。” 【嗯。】 “还记得黑章测试的时候,那个和我一起行动的人类吗?” 【记得,他好像没有什么力量,笨拙又没用,一个普通的人类。后来他和您一起救了我……他是您的追随者?】 “不。” 尼莫戳了戳那团红棕色的雾气。 “他是我最喜欢……最爱的人。” 他轻声讲述着,比起说给潘多拉忒尔听,更像讲给自己。随着那干净温和的声音在深渊之底回荡,侥幸停滞的时间再次开始流逝—— 视线越来越模糊,呼吸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然而就在尼莫以为自己无法再发出声音时,那抽取戛然而止。 一直用于抵御伤害的力量终于获得自由,他的躯体正在迅速恢复。尼莫吐了口气,暂停讲述。当最后一丝痛苦消失后,他再次抬头,看向面前的潘多拉忒尔。 随后挑起了眉毛。 “奥利。”尼莫再次擦了把嘴角混着脏器碎片的污血,轻笑出声。“我还真没想过这个……你这个贪心的家伙。” 【您说什么?】 “唔,没什么。我们继续吧,就像我刚刚所说的那样——” “他从未让我失望过。” 第253章 濒死 【您的故事有一个问题, 魔王大人。】听完讲述后, 潘多拉忒尔疑惑地团成一团, 漂浮在魔王身边。 “嗯?” 【如果我听家人的话,没有过来。您真的会召唤出, 呃,刚刚说到的巨大怪物,攻击您的爱人吗?】 “……” 尼莫垂下目光,他的嘴角依旧带着笑意。 虽然还是她所知晓的人类样貌, 内里却有什么不一样。潘多拉忒尔将自己团得更紧——魔王的那份温和并没有消失,但其中多了点冰冷的无机质感。 “会, 这是我们的约定。”他缓缓说道,“这世界还未到毁灭的时候, 我们需要确保这一点。无论是他来杀死我, 还是我出手伤害他,其中没有区别。我有我的责任。” 【可您说过,他从不会让您失望……】 “是的,他从不会让我失望。” 尼莫站起身, 习惯性地伸了个懒腰。 “……所以我才愿意为他退至我最后的底线。” 他现在知道奥利弗想要怎样做了。 “真是有趣的新回路。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见我呢,奥利?狡猾的家伙。” 数日之前, 加兰首都附近, 离海拉姆城不远的沙漠之中。 时间已至傍晚。夜色正顺着这世上最大的沙漠攀爬,天还没有彻底暗下去, 苍白的月亮已然升起。沙漠泛着奇异的红色,其中矗立的尖锐巨石犹如腐烂的牙根。 一人一兽在对峙。 “我准备好了, 两位随时可以开始。”艾德里安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自打他从死亡中复生,体内的魔力如同终于冲破堤坝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他花了不少时间,才得以完全掌控这股力量。 他从未想过,他第一次使用它,是作为一场生死战的守卫。 杰西·狄伦没有动用“真实样貌”的打算,就算无法在战斗上与两位匹敌,艾德里安相信,自己至少有力量确保两人的战斗不会波及到普通民众。 城墙般的光盾在他身边亮起,层层叠叠向外推进,最终围出一片颇为广阔的荒漠。过于浓郁的力量驱逐了所有拥有意识的生命,哪怕是最老道的冒险者也不会在那力量下选择窥探。 将从安那边借来、用于施法的贵重巨剑插进泥土,艾德里安望向战场中央的方向—— “最后再确认一次。” 奥利弗率先开口。 “魔王的确已经醒来。地下活动的血肉,不是尤里瑟斯,就是人形的尼莫。” “这是我们抵御风险的方法,外置血肉永远是第一道防线。”巨兽肯定了对方带有疑问的叙述。“就算你直接攻击我的本体,眼下受伤的也会是‘这只动物’。” “你曾说过,你在地表的这块血肉,极限与尼莫几乎相同。相对庞大的尤里瑟斯,承受力则会比尼莫强很多。” “没错,你到底想说什么?”杰西舔掉鼻头上的沙子,听上去情绪不高。 “我需要你的帮助,杰西·狄伦。”逐渐变冷的空气中,奥利弗呼出一口白气。“我需要进行一次试探。” 其实这棋盘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朦胧。若世界之柱还是先前那样谨慎到可怖,世界早该毁灭了。 目前的可能只剩两个。 其一,世界之柱吸收尼莫的情报,正观察自己的反应,评估利用感情单独除掉自己的可行性——飞向太阳固然最为保险,但这样它可以避免浪费眼下还有观察价值的文明、从头开始。 然而谁都不知道世界之柱什么时候会完成评估,可能在明年,也可能就在明天。 其二,世界之柱保有尼莫的心,所以才没有攻击。 至于脚下巨兽是否愿意运用一点类似感情的东西,考虑记忆中奥利弗·拉蒙的“克制”,将其视为无害因素。那是对方需要作出的决定,自己不出手就“不会犯错”,然而…… 他不会祈祷。 最佳选择其实只有一个,奥利弗心想。 “狄伦,不,杰西。我会尽量轻地汲取力量,就像尼莫还在。” “至于汲取量,我会控制住,不超过你和尼莫两人的地表血肉力量——我将在这个限度内,试着用法术建立自己的魔法回路,召唤眷族并获取力量。”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是想……啊哈,你真的是个疯子。” “嗯,我会同时对你们两个出手。” “可以,如果你做得到。我不会留手,你也会伤害我。这很公平。” 奥利弗低头行了个严肃的战礼:“谢谢你,杰西。如果你这块血肉到了极限,请务必提醒我。” “为什么?” “我必须适可而止。这样对于‘尤里瑟斯’来说,得知‘我相信尼莫还在’的情报,付出的损伤又可以承受——无异于舍弃一块奶酪,放上捕鼠夹。这样好的观察机会,他不会视而不见。” 巨兽吸吸鼻子,抬起下巴,用眼神示意奥利弗继续。 “‘尼莫’则不同,我的汲取可能导致他本体暴露,到时他绝对会为了保护地表攻击我。在那之前,我需要极限提示。”奥利弗声音很是笃定。 杰西沉默了一会儿,走近两步,略微垂下头。 “……但我必须告诉你,拉蒙。如果世界之柱决定提前反击——你无法同时承受我们两个的攻击,你绝对会死。” “我知道。”奥利弗摩挲着安息之剑的剑身。 “这不是开玩笑。”杰西皱起鼻子,露出尖利的牙齿。 “我想过。” 奥利弗笑了笑。 “回路法术由我主导,假设‘尤里瑟斯’确认我怀有恶意,它无法保证法术反噬会杀死我——它会重伤我,立刻舍弃诱杀我的可能,直接飞向太阳。对吧?” “我警告过你,是。”杰西语气不悦。 奥利弗双脚踏入细沙,灰雾开始飞向天空,延展出复杂的法阵线条。 “那么在你们的合击下,我的死亡会消去世界之柱的担忧。如果最轻柔的汲取他都无法接受,我不会有机会强到杀死他的地步……对于地表来说,这是最好的做法。” 杰西沉默地注视着站在对面的人。 奥利弗·拉蒙正用自身性命作为计划的一部分,语调极为平静,残酷得如同另一只世界之柱。 “如果‘尼莫’决定反击呢?”杰西不打算无视这个残酷的可能性。 “我同样考虑过。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战斗,不是游戏,我明白。” 法阵以奥利弗为中心,开始向四面八方延伸。灰雾拧成的线条细到看不清,凝聚着力量,开始逐步填满空间。 “我知道他会痛苦,我知道他会疑惑。这是单方面的攻击,是我在这世上最不想做的事情——伤害他。杰西,这不是我第一次伤害他。我曾经亲手将尼莫送向忏悔教堂,亲眼看他被长剑刺穿。” “我向他保证过,我绝对不会真的做出这种事。再之后我承诺,如果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一定会亲手杀死魔王。” “如今,我不认为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奥利弗的表情十分平静。 “我有自信控制力量的汲取精度,除了我死去的瞬间。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导致汲取过度……在尼莫正式反击之前,我便会死去。” “要是他远在到达极限前,就决定提前攻击呢?” “如果那是我的‘尼莫’,我相信他。” 这是风滚草的团长开战前最后一句话,随即而来的是货真价实的厮杀。 不眠不休的无尽尝试,对力量的控制如同心跳般的本能。应对着杰西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奥利弗有种奇异的错觉——自己如同在布满刀尖与陷阱的舞台上跳舞,还要保证正端在手中的烛火不灭。 随着灰雾丝线拓展,独属于他的魔法回路正在缓缓成形——以他的求生本能为燃料。 一旦开始,无法停止,半途而废得不到任何结果。回路诞生需要力量,汲取的动作肯定已经惊动了世界之柱。 他的机会只有一次。奥利弗绷紧每一根神经,更加用心地战斗。 自从加入风滚草,杰西·狄伦头一次认真起来。 天空布满阴云,没有雨,雷霆却在灰暗的云层中滚动,隆隆雷声直接让内脏也一同震动起来。天地之间,无数光棘连接起来,只需轻轻触碰,便会撕下一块血肉。 白色的野兽在这致命的白光荆棘中来去自如,而奥利弗步履维艰。 灰雾依然坚持不懈地向四周散去,流下的血液越多,它扩散的速度反而越快。 “就是这样。”杰西颈子边的毛微微炸起,巨大的爪子深深地踩入砂砾。“只要你保证‘只属于你’的回路法阵没有错误,道路畅通。掠夺会随本能而来,越濒临死亡,它会变得越清晰、越强大。” 奥利弗喘着粗气,抬起尚完好的左臂,无数灰雾凝成冰刃,直直向杰西戳去。而在他动作的同时,灰雾细丝的动作分毫不乱,精密得吓人。 他还能坚持。 细丝以沙漠为中心,向地下的深渊钻去,向周边的地表扩张。它先覆盖了海拉姆城,而后向整个加兰蔓延。 还不够。 太阳升起又落下,白昼的高温与黑夜的寒冷交替来袭。战斗持续着,没有休憩或停顿。 胸口的黑甲被击碎小半,金属片崩入胸口,鲜血淋漓。奥利弗无心去管,堪堪躲过杰西另一次袭击——碗口粗的光刺从地底刺出,数道光棘随即绕上,险些把他搅成肉泥。 他的回路法术还没有完成。 这是第几天了? 冰墙在他身后海浪般涌起,伴随灰雾,硬生生将无数道光棘拦腰斩断。在让人眼前发黑的剧痛和疲惫中,奥利弗持续不断地接下来袭的攻击。 灰雾构成的立体法阵坚定地继续远去。 杰西咧开嘴,白色的长毛沾染上鲜艳的血迹。随着灰雾细丝在天地间的扩张,巨兽的脚步有点发虚。 “这本应该是个简单的问题。”鲜血染红了巨兽的獠牙。“是死,还是死前成功完成你自己的回路——但是,拉蒙,如果只要我和尼莫‘两人份血肉的力量’,你的举动过分了。” “我没有多拿,也没有粗暴地抢夺,你应该很清楚。” 在光棘的作用下,奥利弗的右臂几乎不剩什么血肉,白惨惨的骨骼混着鲜血,直接暴露在外。可他岿然不动,声音平静得骇人。 “你的灰雾已经覆盖了加兰、奥尔本和威拉德,并且还没有停止!” 杰西发出一声属于野兽的咆哮,滴着鲜血的爪子伸出尖锐的指甲。 “我不知道深渊的状况……至少这是属于我的地表,你光是汲取这三个国家,就足够取得我这份血肉的力量。你在想什么?” 野兽的毛彻底炸起,无数惨白的雷光辐射开来:“事到如今,如果你在欺骗我——” “如果我告诉你,你真的会觉得我疯了。” 灰雾裹住血流不止的手臂,强迫它继续活动。安息之剑沾满鲜血与尘土,它的主人脸上却带着笑容。 冰盾骤然立起,挡下那些苍白的火焰和雷光。 “还不够。”他轻声说道。 “瓦尔顿、普莱朵、哈特菲尔德。半个世界了,奥利弗·拉蒙。你的贪婪会杀了你。” 杰西的声音开始嘶哑,尖耳朵的耳孔也开始渗血。和尼莫不同,作为被赠予的那方,他对自己接管种族的掌控本身就不强,因而尤其敏感。奥利弗·拉蒙的确没有取走约定以外的力量。 可是这个影响规模,如果拉蒙想…… 事已至此,除了好好完成这场战斗,杰西想不出更好的做法——毕竟自己已经在攻击奥利弗·拉蒙了,而他的对手如今濒临死亡。 汲取仍然轻柔,不紧不慢。和对面被血包裹的人影相对比,这份克制让他不寒而栗。 杰西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于是攻势更加强烈,被光盾包围的沙漠几乎没能余下多少沙子。白光挤压着、烧灼着、吞噬着。 战场正中,那个人类的身影显得有点孤寂。 “属于我的回路……还差一点点。” 奥利弗叹息道,身周冰盾开始崩毁,可他的声音仍然平稳。 强光下,那双绿色的眼瞳中毫无阴霾。 带血的冰盾一次次竖起,哪怕在下一秒便被苍白的火焰吞噬。奥利弗坚定而决绝地拖延着时间,微弱的力量顺着灰雾,以令人恐惧的规模运行起来。 杰西能感受到躯体中骨骼在断裂,这样貌原本就由人形幻化而成,如今甚至很难再维系下去。喉咙里塞满鲜血,他看向奥利弗的方向,目光复杂。 自己这具身体马上要到极限,然而很遗憾。 奥利弗·拉蒙还是晚了一步。 无论拉蒙到底想要做什么,眼下看来,那计划都没能成功。而就像他们事先说好的那样,自己出这块血肉作为赌注,而对方出性命作为抵押。 是时候了,真的很遗憾。 “我警告过你。”杰西嘟哝道,声音有点悲伤。 “……我明明警告过你,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选择。” 奥利弗·拉蒙在回路构建完毕前就显露败相,虽然他对这个人类很有好感…… 约定就是约定。 一根格外粗壮的光棘率先击破并穿过冰盾,结结实实穿过奥利弗·拉蒙的胸口。随即是第二根,第三根。 那个人类似乎愣了愣,缓缓倒了下去,冰盾瞬间全数破裂。 野兽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摇摇晃晃走上前去,等烟尘散开。 奥利弗·拉蒙安静地躺在沙子上,整个人身躯残破不堪。若是个普通人类,他早该是一具尸体了。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只有血液不住渗入泥土。 和艾德里安不同,奥利弗早已不是自己的眷族。就算是自己,如今也做不了任何事。 加上世界之柱的变数,杰西已经无法计算任何人的命运,但他仍可以凭借经验去推测,得到十分可靠的结果。他料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他本以为…… 杰西用鼻子拱了拱对方的肩膀。 身躯在溃散,他实在是无法维持兽形。同样重伤的人影出现——杰西·狄伦穿着幻化而成、破败不堪的简陋长袍,跪倒在地,大口咳出污血。长长的金发上满是尘土。 最后那一下,拉蒙失控了一刻。正如他所说的,那是垂死的失控。 而自己的躯体本该随之崩碎,好在他的本体就在地表之上,及时的补充让杰西堪堪维持住了这块血肉的完整。 等等,有哪里不对劲。 就自己所见,奥利弗·拉蒙的确已经死去。可那温和的汲取没有随他的死而终止。尽管越发微弱,汲取仍然在继续。 杰西皱皱眉。 确定奥利弗已经没有意识,他直接将血肉连上本体,快速恢复这具身体的体力。那汲取无法伤到他分毫,如今法阵失去了主人,就算世界之柱想要反击,也会比自己更快地发现这一点。 像是回应他的猜想,世界之柱依旧安静地蜷缩,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回事? 围绕沙漠的光盾消散,白色的披风裹了下来,紧接而来的是一个清洁咒。杰西侧过脸——艾德里安·克洛斯单膝跪地,正在查看看起来毫无疑问已经是具尸体的奥利弗·拉蒙。 “我很抱歉。”杰西僵硬地说道。 “不。”骑士长伸出手,盖住奥利弗那双碧绿的眼睛。“我想拉蒙先生选择你而不是我,是有原因的。” “现在的我会犹豫,会动摇。而你绝对会遵守约定,不会因为他的惨状而住手。” 艾德里安顿了顿,声音中并没有悲伤。 “他的回路完成了,在你的最后一击之下。” “可是他——” “我听到了那个召唤,你和莱特先生身为同级的生命,听不到也是情理之中。奥利弗·拉蒙还活着。虽说这种状况的人类必死无疑……” “可我想,现在的他已经不算是人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很有钱的世界之柱,是位兢兢业业的社畜。 然后某一天,他发现自己胃里长了个微痛小肿包。 情况一:【没有尼莫记忆,没有感情的世界之柱】 缺乏对这个肿包的了解,无从判断良性恶性。 世界之柱:干啦,我这就请假开刀(毁灭世界)切掉它!虽然会花不少钱,耽误工作,不过还是命要紧。 情况二:【拥有尼莫记忆,没有感情的世界之柱】 拥有这个肿包的最新化验结果,发现它虽然还存在,持续吸取自己的营养,但很可能是随便吃点药(诱杀)也能解决的良性类型。 世界之柱:说不准会不会癌变哦,那就先吃点药看看。如果吃药不管用,我再请假切掉。不必要的损失还是要考虑的。 —————————————————— 奥利对不起!(破音) 但如果世界之柱确实消解了尼莫的感情,对奥利的逻辑的确类似于这样。所以只是因为世界之柱没有立刻动手,并不能说明尼莫的意志还在。 个人觉得是利益最大化的决策_(:з」∠)_ 杰西的提议,翻译一下其实就是:你看他知道你可能是无害的哦?如果你不想搞死你自己,那就不要变强,不要吸取营养,不要让他不适。说不定他会继续社畜下去,决定不开刀呢。 奥利对不起!!!(再次破音) 第254章 新生神明 一时没人说话, 冷风中满是鲜血和沙尘的味道。 杰西裹紧身上的披风, 沉默不语。没了血渍的遮掩,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但那一定不是笑容。 数日没有用人类的状态行动, 杰西甚至有点不习惯。感受到艾德里安的视线,他扭过脸,看向无人的方向。 离他两步之外,奥利弗·拉蒙还安静地躺在地上。 虽说那是他们彼此约定的结果。杰西还是很不喜欢这个场景。明明经历过数个队伍的灭亡, 他本该习惯才对。 不,或许在更早之前, 他就该习惯这件事。 获取超越自身的力量自有代价。 实力达到一定境界,改造一只生物很简单。但若要持续获取亿万眷族, 魔法回路十分必要。 它就像一个融入眷属体内的独特签名。一旦构建成功、烙印进眷族体内, 会随眷族繁殖自然增加,最终实现稳定的能力供给。如同沙漠植物汲取水分的诸多根须,不住生长、延伸。 而要构建相对稳定的魔法回路,力量、智慧、本能缺一不可。 生来强大至极, 世界之柱可以轻松构建魔法回路,随意制造新的眷族。就算没有任何眷族可以吸取能量, 只要展开身体晒晒太阳, 世界之柱们也可以存活很久。 与天生强悍的世界之柱不一样,作为浮游茧的一员, 自己从来都算不得强大。 力量不足,就只能用强烈的本能来补充。 杰西自认比奥利弗·拉蒙还要倒霉一点。 拉蒙如果听话地放弃, 至少还能作为人类顶尖强者继续生活——他可以像个人类那样正常生活,正常死去。将少量生物逐个改造,作为“残缺的神”,称霸地表完全没有问题。 那个人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身有多么幸运,杰西心想。 拉蒙明明拥有后路。 身为浮游茧的自己更像是植物的种子。如果一直没能构建出自己的回路,如同种子失去发芽的机会,在前方等待的只有消耗至死的结局。 残酷而有效的淘汰。 无数浮游茧在虚空中诞生,由饥饿与死亡进行筛选。极少部分在饿死之前,会利用爆发的求生本能,成功构建用于进食的魔法回路。剩余的会逐渐死亡、消散,成为其他生物的饵食。 就算构建了回路,在寻找到可以取食的世界前,这些幸存的浮游茧幼体依旧需要在饥饿中挣扎,在黑暗的虚空中徘徊。 作为幸存者之一,杰西非常不喜欢那个过程。 无慈悲的倾轧下,在死亡边界寻求一线生机。榨干自己全部的可能性,绝望地找寻渺茫的奇迹。那回忆糟糕至极。 杰西不是没有试图打消奥利弗·拉蒙的想法,他警告过拉蒙无数次。 他无法确定自己的下一击是否“绝对”会杀死拉蒙,倾尽全力是唯一的选择——若是对方察觉自己留手,求生的本能会骤然降低,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可惜无法构建自己的魔法回路,奥利弗·拉蒙根本没有资格和世界之柱进行对抗。 他们的团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以命相搏。 如今…… 艾德里安·克洛斯正用清洁咒除去奥利弗身上的血污,修复早已不成形的铠甲,然后是躯体。地上的人静静躺于沙中,心跳和呼吸都没有任何恢复的迹象。 “我不认为他的回路完成了,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杰西慢慢地说道,望向艾德里安的后脑勺。“虽然我的力量还在非常缓慢地流失,我倾向于认为……那是法阵的残余效果。” 艾德里安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你说你听到了召唤,或许吧。” 杰西稍稍退开半步。 “本来他能够从我和莱特这里抢到一点力量,就是凭借他是你们真正的同胞——比起我们,你们更容易被拉蒙影响,那可能是他的回路法术引发的错觉。” 艾德里安仍然沉默不语,端坐于奥利弗身边。 “你不明白吗,艾德里安·克洛斯,我杀了他!” 杰西不由地提高声音:“或许我为你制造了几次所谓的奇迹,但这次不一样,没人能救他。” 莫名的挫败感让他的焦躁感达到极限,杰西垂下双手,少见地做了个深呼吸。 奥利弗·拉蒙已死,地表至少在近期不再会有危机。只要自己及时调整和引导,世界之柱哪怕真的决定引发灾难,也不至于将这世界完全灭亡。 而后时间将继续流逝,直至抚平一切。 杰西曾认定无论结果如何,自己能够就此退出,平静地回归旁观者的位置。 拉蒙提前预见过这种状况,不是吗?这是一场带着尊严和希望的死战,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不是吗? 为什么拉蒙能够那样坦然地接受?为什么艾德里安·克洛斯仍在那里不动? 冰冷的现实就在眼前,为什么要执迷不悟? ……为什么自己此刻如此憋闷? 艾德里安·克洛斯终于站起身。杰西眯起眼睛,看着对方向自己大步走来,面无表情。他的星辰终于醒悟了,杰西冷静地想道。 狼狈而虚弱,双手沾满同伴的鲜血,对现况无能为力的杰西·狄伦。只是无尽虚空之中平凡无奇的生命之一。 连自己的感情都无法完全操控的自己,根本不是他所期待的神明。 接下来他要做什么,为拉蒙——他唯一的学生叹息?或是径直走开? 杰西安静地站在原地。 够了,疲惫的“神”想道,闭上眼睛。这场闹剧,他已经介入得太深。先不说艾德里安·克洛斯,连奥利弗·拉蒙都能引起自己的情绪波动,这可不太妙。他必须尽快…… 然而接下来他等到的是一个拥抱。 让他更为恼怒的是,那拥抱甚至带着些许抚慰的味道。艾德里安·克洛斯怎么敢—— “你看起来有些难过。”那个人类这样说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杰西语调冰冷。 “你是指天上那个覆盖天空,不住扭曲浮动的生命吗?” 前任审判骑士长的声音异常平静。 “可能是你刚才太过虚弱,我看见了。当时你在通过那些细肢补充力量。” “……” 这不可能,杰西有点茫然地想道。 他无法计算,无法理解。 没有崩溃,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慌乱,这不是自己所熟悉的人类。整个世界仿佛发了狂,立场倒转,他反倒变成更为无措的那个。 “或许你一直弄错了一件事,杰西。” 艾德里安的声音该死的平稳,他的拥抱生涩而拘束,却毫无疑问带着温度。 “我从未期望你看上去符合人类的想象,也从未期望你来拯救现在的奥利弗·拉蒙。就像现在,我也没有希望你能够全知全能,立刻理解我所说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习惯,那个胆大包天的人类甚至拍了拍他的背。 “拉蒙先生还活着。这不是我的臆想……如果你现在愿意看,应该可以看得到。”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或许你看的方向不对。” 没什么不对的,杰西皱起眉。他的眷族一个都没有少——拉蒙用临时汲取的力量构建自己的回路,无疑失败得极为彻底,甚至一个眷族都没有成功抢到。 一丝极为黯淡的光线从他的眼角余光滑过。杰西几乎要下意识以为那是根反射微光的发丝,但哪里不对劲。 接下来是另外一丝微弱的光,如同阳光下微微闪烁的蛛网。 自己身上残留的汲取感停止了,而身边灰雾凝成的丝线逐根亮起,越来越多。它们在广袤的天地间闪着微弱至极的光芒,一眼看去脆弱无比。 可数不胜数……犹如星辰。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和世界之柱会认真提防拉蒙先生,正是因为他更容易对我们……对这世界施加影响,破坏你们留下的魔法回路,换上自己的。” “……魔法本源的真相就是这样残酷,刚才他就在试图这样做。只可惜他网撒的太大,根本无力将它收回来。” 艾德里安低低地笑出声来。 “不,”他轻声说道,“还记得吗?你还在单方面跟随我们的那段时间,我们曾被蝎尾狼群袭击。他是位固执到在狼群前耗时耗力画出‘森林歌谣’的法阵,也不愿贸然开战的人。” 等等,杰西突然僵住身体。 “就我所感受到的,虽说借了两位的力量来搭建回路法阵,拉蒙先生的回路并不是为了抢夺而制造。” 是的。无论是身为掠夺者的自己,还是身为生物顶层的世界之柱,或许都没有考虑过一个可能…… 闪烁微光的灰雾细丝开始缓缓消失,它们原路返回,缩回奥利弗·拉蒙体内。 让人心慌的平静。 杰西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直接唤出本体,用自己的气势压制住整片沙漠。 目前看来,除非事先预想到,并特地去观察,拉蒙制造的回路极难被察觉——无论奥利弗·拉蒙做了什么,自己和世界之柱的眷族没有任何数量上的损失。 没有艾德里安的提示,连如此接近的自己都没能发现。如果地下的不是深爱拉蒙的“尼莫”,世界之柱那边应该能瞒过去。但万一拉蒙引起什么太大的能量波动,由此被世界之柱发觉,这一切可就真的成了笑话。 下一秒,整个世界一瞬间失去了色彩。 和他想象的不同,没有慑人的气势,没有令人胆寒的压迫感。除了整个世界褪去颜色,时间在几秒内仿佛停滞,一切好像没有任何变化。 极其微弱的心跳再次响起,从奥利弗·拉蒙那边传来。 “我没有响应他的呼唤,因为我只需要我自己的神。”艾德里安·克洛斯终于松开那个拥抱,双手搭上杰西的肩膀,顺手拂去金色长发上的一点灰尘。“但我可以展示给你,杰西。” 虽说有了猜测,杰西并没有拒绝对方抵上来的额头。 一点点记忆随着温度渡了过来。 的确有召唤,奥利弗·拉蒙也的确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疯狂。 【我没有多拿,也没有粗暴地抢夺。】拉蒙是认真的。 那是个与展示情感的森林歌谣极为类似,但更加有力的法阵。那比起自下而上的召唤,更向一个诚恳的请求。大多数生命可能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但只要他们回应这份细微而模糊情感…… 【我需要帮助,相应的,我也会帮助你们。】 温暖而轻柔的情绪掠过心底,如同秋日的一丝暖风。 【魔法已经有人给予了,我会给你们别的东西。不用担心,它不会影响你们的魔法才能。】 那份情感比起上位者的命令,更像一位温和礼貌的陌生人在微笑。 【不要求资质,不要求天赋。只要你愿意继续呼吸,愿意试着变强一点点。】 “召唤”里甚至还带着点不好意思—— 【效率可能不会太高。但我保证,只要你们不舍弃我,我也不会舍弃任何一位。】 和能够明确解析的“神明”不同。在大多数生命看来,这召唤或许只是午后一丝微妙的心悸,一闪而逝的模糊直觉。但同样的,它太过柔和…… 不会有太多生命拒绝。 “……真是狡猾极了。”杰西喃喃道。 那个疯狂的家伙舍弃了自己和尼莫早已占有的魔法阵地,绕开了早已存在的魔法回路,直接额外附加了自己的—— 一套效率低下,过分温和,甚至称得上“简陋”的回路。 如同无视了早已铺好的山路,选择从峭壁向上攀登。它能带来的力量甚至不能被称为魔法,杰西也不清楚该如何命名它。 简单、微弱却的确有效。只要被召唤者乐意耗费时间,长期积累——它的确能让他们生命力变得旺盛,肉体强悍非常。 这的确是只有作为万物真正同胞,拥有恐怖利用率的奥利弗·拉蒙才能做出的选择。 “拉蒙无法再更改自己的回路。”杰西微微叹气,“如果我这么做,绝对会被活活饿死。他真的舍弃了……” 不对。如果那方才的死斗中,奥利弗的灰雾丝线真的同时笼罩了深渊和地表,那么他的力量来源会是整个世界所有的—— “可他已经够格成为你们的敌人,不是吗?我想拉蒙先生快醒了——刚刚的气势爆发,应该是被他自己压制住了。杰西,我想你可以把这边的本体收回,不用再帮他引开世界之柱的注意。” 艾德里安收回双手,又笑了笑。 黑暗扭曲的巨大生物之下,那淡淡的笑意让人心烦意乱。 “是啊。”杰西说道。 神明扭曲的本体隐去,阳光洒上沙漠。略显虚假的轻佻笑容又回到了那张漂亮过头的脸上。 “所以你可以闭嘴了,艾德。”金发青年说道,揪住面前人的领子,略带粗暴地咬了咬对方的嘴唇。 艾德里安没有退开,没有抵抗,甚至没有皱眉。 “……” 但是他们唯一的观众明显不太开心。奥利弗·拉蒙坐起身来,呸了几口嘴里的沙子,声音还有点嘶哑。 “……这真的有点过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奥利:我不抢你们的蛋糕,馒头蘸糖也可以,我很容易饱的。 尼莫:这位朋友真的没有梦想呢。 杰西:这位朋友真的没有梦想呢。 骑士长:……是我认识的拉蒙先生。 ———— 奥利:啊从死亡边缘走了一遭,感觉有点对不起杰西和艾德,他们会不会难过。 奥利:(睁眼看到两位激情拥吻) 奥利:。 第255章 恼人的信徒 艾德里安率先回过神来, 他退后一步, 结束了那个带有血腥味的吻——或者说噬咬。 “拉蒙先生。”他弯下腰, 坦率地伸出一只手,平素颜色偏淡的嘴唇还带着点血色。 奥利弗又吐了几口沙子, 眼神还带着点迷茫,如同刚刚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尽管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喉咙听上去仍像是被砂纸磨过。“看来我还活着。” 他没有拉住那只手,反倒仰面倒回沙子, 望向天空。 然后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这在你的计划之内?”杰西用鼻子哼了声。 “怎么可能,我以为我死定了。”奥利弗嘟哝道, “我只是,呃……用尽全力, 刚好成功而已。” 但他的计划中的确有其他的结局。 奥利弗继续凝望天空, 手里攥住一把沙子。细腻的沙粒从他的指缝间不停流逝,最终只留下一点点。 随即他将那握紧的拳头凑到唇边,轻轻吻了吻。 海拉姆城附近的大沙漠,奥利弗对这里的印象深刻至极——这是他有记忆以来, 第一次濒死的地点。 也是他爱上尼莫的地方,或者说, 爱上世界之柱本身的地方。 传说中的魔王, 蜷缩于地底的恐怖巨兽。那撑起地表的生命曾在这里轻吻他的额头,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对于世界之柱来说, 或许只是心血来潮的举手之劳。但从那一刻起,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再也回不到过去——令他心动的对象, 从一开始就不止有身为“人类”的尼莫·莱特。他爱着他的恋人,连带对方背后的庞大未知。 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就像奥利弗愿意盲目地相信,至少在这里,自己是不死的。就像他愿意凭借直觉坚持,他所知晓的尼莫·莱特仍在深渊深处等待自己。 不是祈祷,只是对于这份愚蠢爱意的一点点坚持。 如果运气不好,他终究没有资格成为世界之柱的敌手,命丧于此。那么这里也是最为合适的地方……他为自己计划的墓场。 天气晴朗,附近沙漠虽然被他们搞得乱七八糟,但此刻也算得上寂静平和。 世界还在继续,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生命中极其平常的一天。 真好。 奥利弗长长呼了口气。喉咙还在疼痛,构建回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虽说还能勉强行动,可现在他哪里都不想去。 发现这位新生神明执着地瘫在原地,假装自己是只晒干的水母。杰西摇了摇头,走上前去,不再掩饰自己复杂的表情。 “安全限度内汲取力量,在世界之柱眼皮子底下创造全新的能量回路。最重要的是,你居然在我面前装成一个拥有常识的人类。” 他从牙缝里一个词一个词地挤出来,脸上的假笑几乎要挂不住。 “戴拉莱涅恩都比你循规蹈矩一万倍——你现在感觉如何,嗯?” “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感觉下一秒就要累死在这里。”奥利弗昏昏欲睡地应道。“我成功了,是吗?” “是的,按照人类的标准,你完全够格被称为‘神’。” 奥利弗没有回应。 在听到“是的”的那个瞬间,他就干脆利落地睡着了,嘴角还留有笑容的痕迹。 杰西抽了口气,使劲掰了掰手腕关节。 谮尼大人从来不喜欢惊喜,更不喜欢惊吓——杰西看起来很想动手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抓起来晃醒,最好直接把对方的后续计划全晃出来。 可惜他那两只不怀好意的爪子刚伸出去没一会儿,就被艾德里安果断推开。 “拉蒙先生将近一周没合过眼了,让他睡吧。既然他能安稳睡着,一定是对接下来的计划很有自信。” 艾德里安将奥利弗一条胳膊绕上脖颈,小心地将对方从沙中拽起。他扫了眼收回手,正不满撇嘴的杰西,无奈地摇摇头。 “……眼下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里。两位闹出的动静算不得小,比起世界之柱,加兰的守军会更快到来。” 杰西发出一声响亮的“啧”。 他伸出手,暧昧地拍拍艾德里安的脸,将身上裹着的披风系回对方的铠甲。而后那漂亮的金发青年退后几步,再次化作巨大的白色野兽。 血迹早已消失,杰西微微压低身体,颇为不自在地抖抖毛,将最后一点沙尘也甩了下去。 他瞪了沉睡中的奥利弗一眼,不情不愿地趴下身来。 “尽量不惹人注目,对吧?就拉蒙那种状况,我们还要专门对付传送检查。上来吧,我直接带你们回奥尔本。”杰西不耐烦地说道,“自己抓紧,我可不想在前进的时候费心照顾你俩。” 艾德里安将奥利弗轻轻放在巨兽的背上,施了个固定咒语——酣睡的风滚草团长几乎要被柔软的长毛淹没。 然后他犹豫了几秒,同样跃了上去。只不过前任骑士长没有给自己施加任何咒语,而是牢牢抱住对方的脖颈。 强大的魔法波动在巨兽爪下炸开,一道柔和的白光直冲天穹。 在反应过来的守军终于抵达附近时,空旷的沙漠中只剩下碎石与沙子,以及令人心悸的法术残留。人们一无所获。 杰西的前进比传送阵平稳许多,速度也毫不逊色。 尽管嘴上说着不想费心,艾德里安还是察觉了巨兽身边看不见的防护罩——那是为了抵御高空中太过寒冷的强风,而他不认为杰西·狄伦本人会在意这个。 艾德里安·克洛斯从未在这个高度俯视过地表。 暗绿色的森林好似石头上的苔藓,河流细到看不太清。稀疏的村庄不比一颗纽扣大,微小的房屋如同洒在干净桌布上的棕黄砂糖。 这是他曾发誓守护的世界。 艾德里安下意识攥紧了手中柔软过头的长毛。即使是在高空凛冽的空气中,那份淡淡的暖香照旧存在感惊人。在香气和温热体温的包裹中,他抬起头,望向清澈的天空。 他所信仰的残酷神明沉睡于此,并在他无法看到的世界中扭动着,漂浮着,缓缓伸展身躯。 艾德里安不是完全没有被震惊。在发觉黑暗吞噬天空的那一秒,出于战士的本能,他立即做出了防御姿势。可奇妙的,当那些扭曲的细肢包裹住不远处血淋淋的野兽时,他无法感觉到任何惧意。 甚至恰恰相反,他从未感觉到如此安心。 就像落雪终于抵达地面,夜幕终于降临,疲惫的旅人合上眼,呼吸变得悠长均匀。这世界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残酷至极,又确确实实留有一丝温柔。 自己该害怕的,艾德里安心想。可他的恐惧似乎早就在不久前的死亡中用光了。 对于身为人类的自己来说,那的确是“怪物”,毫无疑问的怪物。 ……但也仅此而已。 那个冷酷、任性却会偶尔心软的奇迹,终于褪去最后一点朦胧的雾气,露出真容。自己的世界不再存有缥缈的海市蜃楼,只余下坚固的城墙,以及充满秩序的堡垒。 还有令人解脱的平静。 “杰西,在你看来,我们的命运是怎样的?”艾德里安主动开口。“拉蒙先生此前还算是人类,但你好像无法准确预料到他的行动。” “虽然莱特的存在让这一切变得不好推断,但一开始,在我第一次观察那个弗林特·洛佩兹的儿子时,我们的拉蒙先生注定活不了多久——失去力量的洛佩兹被恶魔重伤,拉蒙将遵从他的指令杀死他,并因此被定为杀人犯。” “在我最初的计算里,奥利弗·拉蒙本该独自逃亡,并很快死于自己的天真。可惜,拥有魔王力量的巴格尔摩鲁,以及尼莫·莱特本身,统统不在我的预测范围内。” “安·萨维奇则会躲躲藏藏度过这一生,独自终老。她的兄弟艾尔德里克亲王本应继承奥尔本王位。” 巨兽从鼻子里喷了口气。 “而你,你早就该死去。” “我知道。” 他们是一支本不该存在的队伍。 “至于现在嘛……世界之柱的平静可是大前提。而在世界之柱的想法确定前,我什么都没法计算。”说到这个,巨兽的耳朵有点耷拉。 艾德里安揉了把掌心下暖和的毛皮:“我能理解。” “……别担心。”顿了顿,他又补了句。 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杰西轻轻抖了抖耳朵。巨兽前进的速度变慢了些,随后慢慢在半空中停下。 心口突然涌起一阵略微刺痛的热流。那力量流转到双眼,意志力强如骑士长,都忍了半天伸手揉眼的冲动—— 艾德里安用力眨着眼睛,好半天才重新找回视野。 他的视线之中,前进的巨兽掠过无数细肢。那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生物盘踞于天空之上,清晰无比。令人汗毛倒竖的壮观,诡谲的怪异美感。 有点生涩地操纵着力量,艾德里安将热流收回。视野之中,那怪物的样貌立刻消失,清澈的蓝天再次回归。 不过杰西特地向自己展示这些,八成不是要挑这个时间教授他力量的用法。艾德里安思考片刻,决定暂时先将力量保留在双眼之内。他将视线从覆盖天空的怪物上收回,望向那只野兽。 “嘿,艾德。” 那是熟悉的轻佻的语调,然而声音的主人毛茸茸的脑袋直直朝向前方,没有回头:“你今天有点喜欢我了吗?” 熟悉的问题,只不过提问者不再是那个美丽得有些虚幻的人类青年。时隔许久,杰西·狄伦重新提问——头顶那个诡异而壮丽的生命,正通过一只野兽的口向他寻求答案。 “或许吧。”艾德里安答道,坦荡地面对包裹而来的窥视感。 他的神明沉默了很久。 “唔。”终于,杰西微微侧过头。“好吧,我很可能又失败啦。事到如今,我暂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你动摇。” 冰蓝色的兽瞳微微闪烁,仿佛天地间唯一的天空。庞大的怪物之下,这个有点不合时宜的念头划过艾德里安的脑海。 “动摇?”他重复道。 “是的。”杰西宣布,“所以我需要告诉你我的决定。” “嗯。” “我不认为这就是结束。如果这世界没有毁灭——我愿意拿出一点时间观察你,与你一起行动。反正我也无聊得要命。”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只是耐心地倾听。 “……毕竟我把心脏给了你。” 纺锤形的兽瞳缩起,那巨兽如此强调。半透明的细肢拂过艾德里安的修士服,垂柳枯枝般舞动。 “很不幸,艾德里安·克洛斯。在我死前,你无法衰老或死亡。我们拥有很长时间……如果最终你变得无趣,我会杀死你,取回我的力量。如果你不想继续,我也可以帮你结束性命。” 杰西·狄伦的语气变得极为熟悉,轻松得就像在讨论晚餐的食谱。 “你终归是人类。随着时间流逝,你早晚会看清这一切,最终失望或厌倦。在那之前,我会留在你身边——我想要见证那个瞬间。” “嗯。” “……以及答应我,不要轻易死掉。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好。” “你在笑什么?我现在不打算隐瞒你。我对你没有人类意味上的爱,希望你不要误会——” “或许吧。” 那恼人的信徒如此回答。 杰西有点气闷地扭过头,再次向奥尔本的王城冲去。在他的背后,半睡半醒的奥利弗咂了咂嘴,用白毛盖住耳朵,决定继续睡一会儿。 可惜奥利弗没能安睡多久。巨兽落地的震颤刚过,还没等他回过神,一双尖利的爪子就踩上了他的脸。 “拉蒙死了!我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啦!我的老天,拉蒙死了——”灰鹦鹉惊恐地嚎叫,在他的脸上悲怆地踩来踩去。 “怎么办!” 它一屁股坐在了奥利弗脸上。 “……哎,还有呼吸。”几秒后,那恶魔半信半疑地把屁股挪开。巴格尔摩鲁低下头,看到了一双满是无奈的绿眼睛。“为什么,怎么回事?我感知不到你了!” 奥利弗叹了口气,拽住脸上的灰鹦鹉,跳下杰西的背。 随后他抬起头,看向面前宏伟的王城。 “杰西。如果你和克洛斯先生的约会已经结束,我想我们可以正式开始了——” 擦了擦安息之剑上残留的血渍,奥利弗的口气谈不上轻快,但其中不再有迷茫。 “接下来,让我们拜访一下世界之柱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尼莫:来,请务必来。 副cp又领先一球惹,奥利弗加油跟上—— ———— 杰西:这个人类有点不对劲哦。 杰西:我看看。 杰西:我看看…… 杰西:…… 杰西:我还真不信了!他会动摇的! 杰西:……算了还是我动摇一下比较快(? 第256章 女王的准备 安在太阳升起前便早早醒来。 自从奥利弗、杰西与艾德里安三人前往加兰的沙漠, 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一周。在腥风血雨中行走多年, 安不至于因为“只有自己被留下”而暗自神伤。 可这不代表她不会担忧。 奥利弗在离开前, 曾非常认真地向她道别。而安从不喜欢过于认真的道别——那样郑重,就像他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 “答应我, 早点回来。”她半开玩笑地回应。 可是奥利弗·拉蒙没有回答。 ……臭小子。 安打开窗户,望向窗外被薄雾与暗影笼罩的城市,按住额角。清晨的冷风擦过皮肤,将她仅剩的一丝睡意也彻底驱散。安在略带寒意的秋风中打了个哆嗦, 直接拉开衣橱,拨开看起来就麻烦得要命的宫廷装束, 换上自己带来的便装。 盥洗完毕,她习惯地擦了擦自己搁在床头的猎矛, 犹豫片刻, 终究没有带上它。 是时候开始新的一天了,希望今天不会是末日。 她有点饿,并且深知自己只要一个命令,就会有仆人端上精致美味的早餐。 面包雪白松软, 炒蛋中油脂恰到好处。浓汤不会太烫,煮熟在里面的蔬菜和肉熟烂到不需要咀嚼, 便会顺着舌头滑入喉咙。 可此时此刻, 她分外怀念枯草和松枝焚烧的味道,滴入动物油脂而噼啪作响的火焰, 烧得半熟半焦、粗糙难嚼的野兽肉。 ……以及自己随手从森林捡回来的两个臭小子。 他们曾经会在早餐时皱起脸,可怜巴巴地啃那腥气逼人的兽肉, 努力将它塞进胃里。 那并不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三个平凡的小人物,在清晨的树林中挣扎着生存。 安苦笑出声,打开卧室的门。 只是怀念没什么用,而自从知道了杰西·狄伦的身份,她连祈祷都完全没了兴趣。无论奥利弗那边结果如何,作为风滚草的一员,现在还有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 安走向处理文件的房间,熟练地坐好,用笔尖蘸了蘸墨水。 原本她要做的事情就堆积成山——下到学习处理各种文件,上至扫清奥尔本这些年来内部争权夺势造成的暗伤,从睁眼到闭眼,她忙得像个活人陀螺。 得知世界的真相后,她的任务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为繁重。 自己得做好“随时离开城堡,与队伍一起行动”的准备,每一天都要当最后一天来用。 奥利弗和尼莫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然而风滚草损失一名队员,却迟迟没有去回应佣兵公会总部的要求,办理相关手续。他们已经算是在违反规则,佣兵公会对他们的庇护必然会削弱不少。 另一方面,谮尼大人在护卫侦察队的任务中搞出了不小的乱子。拉德教的教皇清楚他们的实力状况,不会急着追究,穆尼教和独眼矮人那边都要给出说法。 安一边查找着令人头晕的艰涩法条,一边飞快地写着信,无视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 说到底,还是命运弄人。她将笔尖在墨水瓶中蘸了蘸,无奈地勾起嘴角。 自己既不是神明,也不是英雄。虽说拥有不错的才能,也远远到不了这世界最为顶尖的地步。可如今,在这世界很可能毁灭的时候,她却拿起了她从未想过的武器。 世俗的王权。 ……可笑却有效的武器。 “早餐。”在太阳升起之时,她的骑士准时到来。“荒原狂犬”加拉赫·索尔特看上去颇为不自在——这位元帅身上的香水味淡了不少,反而夹杂着一点…… “烘肉饼。” 他板着脸说道,脸上的肌肉抽搐两下。元帅大人戴着手套,隔着手帕,将纸袋包裹的油腻食物双手递上。烘肉饼还散发着油脂和粗胡椒的香气,而加拉赫像是要被那油香气熏晕过去。 “您的仆人提到过,最近您没有好好用餐——或许是您吃不惯这些?毕竟王族的厨房不会做那些……呃,那些……” “谢了,索尔特。”安毫不拘谨地接过,大大地咬了口,声音含混。“我感觉好多了。” 她眼睛还盯着手里的文件,眉头紧锁,平日那副逍遥自在的气息无影无踪。 “莱特先生的去世让人悲伤,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加拉赫小心翼翼地说道。 “最近辛苦你了。”安嘴里塞着烘肉饼,岔开话题。“我暂时不太想提这件事,索尔特……下个月吧。” 尽管是清晨,她的笑容却有点疲惫的味道。 “下个月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出去喝一杯,好好聊聊这事。” 如果这世界下个月还在。 “是,陛下。”加拉赫看着没几下就把肉饼塞进胃袋、嘴巴还沾着点饼渣的安,忍不住递上干净手帕。“另外,刚才我看到黛丽娅殿下了,她的状况好像有点不好。” 他看起来有点犹豫。 “我可以帮您处理一些关于修理或城堡安排的杂事,或许您可以抽空和她谈谈。” “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安用手帕抹抹嘴,叹了口气。和加拉赫不同,黛丽娅目前没有什么压在肩头的责任,自己才将真相告诉她。她原本期望生长于鸟笼的小公主尽快放下包袱,享受一下自己的人生。 可黛丽娅的情况比她想的还要严重。她不仅没有享受生活的意思,反而跑去询问奥利弗,期望弄清他为什么不接受深渊贤者的提议。 完全不像个孩子。 而在她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迷惑,而安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已逝的父亲——那是同出一辙的表情,属于帝王的冷酷烦恼。 凭借这些年来的经验,安能猜出黛丽娅在烦恼什么,同时她也清楚,那不是自己能解决的问题——倒不如说,正因为是自己,所以才无法解决。 “说到这个,索尔特。我有两件事要拜托你。”安放下手中的羽毛笔。 “请讲,陛下。” “第一,去找到戴拉莱涅恩,告诉他,我愿意把皇家图书馆的最底层开放给他一周。”她冷静地说道,“代价是,他得跟我可爱的侄女好好聊聊。我相信他能听懂。” “是。” “第二,等你跟他说好这一切后,去找黛丽娅,让她去瞧瞧戴拉莱涅恩的研究进度。就说我太忙,抽不开身。我相信她也能听懂。” “遵命。” 早餐很丰盛,可黛丽娅一口没动,她冷冷地盯着盛汤的盘子。奶油汤逐渐冷却,看起来不再那么美味。 自从自己询问奥利弗·拉蒙为什么不接受深渊贤者提议,杀死世界之柱本体的那一天起,猫胡子就开始闹脾气。 那只蜘蛛把自己蜷缩成球,任她怎么戳,都不愿意展开腿脚。哪怕是用思绪交流,黛丽娅能得到的也是愤怒而委屈的情绪。 小公主用小绸袋将它小心装好,贴身带着。可这几日下来,猫胡子一点理会她的意思都没有。 可她也不想对它道歉。 按照老习惯,她在走廊里散了散心。往日猫胡子都会顺着她的手臂爬下,在阳光最好的窗台上竖起两只前脚,舒展身体。可它今天照旧一动不动,没有从绸袋中爬出的意思。 黛丽娅兴致全无。 不久之前,在女仆将早餐端进房间后,她连胃口也没了。 一把推开面前已经冷透的奶油浓汤,拿走茶杯,小公主将蜷缩成球的猫胡子倒进茶碟——那恶魔就那么缩在那里装死,就算看不清它的表情,黛丽娅也能感觉到那股怨气。 “我知道,你很可能想要一个道歉。” 她从牙缝里嘶嘶抽着气:“可我……” 黛丽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戳了戳那蜘蛛。猫胡子依旧不打算动弹。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黛丽娅哑着嗓子说道。“还记得罗莎吗?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罗莎是个天真的姑娘,她很好,可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话可以聊。我不能理解她的世界,她也压根不懂我的。” “她对我笑,我保护她,这样就够了。可我们成不了朋友。” “我原本想,这样也没有关系。天真的人如果没有人保护,总会丧命的——之前没有人愿意保护我,我没有资格做个天真的人。” “后来安出现了。” 她咬着牙说道,声音开始有点发颤。 “我感谢她,我感谢风滚草的每一个人。可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变不回去,你能明白吗?” 猫胡子安静地仰天躺着,腹部的眼球悄悄转过来。 “母亲给我的那些童话……那些记录有法术和权谋的童话,它们所书写的故事,永远是英雄降临,公主得救,一切不完美都会被补全。那都是谎话,我的英雄终于到来,可我人生的前十六年无法重来。” 蜘蛛犹豫了一阵,脚颤了颤,还是没有动。 “我是个糟糕的人,我知道!”黛丽娅狠狠抹了把眼睛,“安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是个很棒的人。我该信任她,我该毫无保留地爱她,并坦然接受她的关爱。” “可是我做不到,至少现在,我无法做到……我们拥有的只是血缘,她根本不了解我的本性。猫胡子,就算时间重来,我仍然会向奥利弗·拉蒙问出那个问题。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明白吗?” “就算我把这些说给安听,她会告诉我没关系,她只能告诉我没关系。在她眼里,我是个不幸的孩子。她还能说什么呢?” “可我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和艾尔德里克,不,我和外祖父——抛弃她的桑普森——压根没有任何区别。我永远没有办法变成一个无忧无虑,对他人怀有无条件信任的人。” “我无法成为奥利弗·拉蒙,我无法成为尼莫·莱特,我甚至无法成为加拉赫·索尔特。我无法成为她的同伴,只会让她越来越失望,你能明白吗……” “你一直能听到我的想法,你知道我有多么残忍。可你之前没有离开我……求你了,和我说说话,好吗?” 猫胡子微微滚动一圈,看起来依旧情绪不佳。它选了个折中的做法——钻入绸带,自己系好袋子口,和袋子一起飘到黛丽娅膝盖上。 然后继续装死。 黛丽娅擤了擤鼻子,长叹一口气。 直到太阳走过大半天空,遵循安的命令去检查戴拉莱涅恩的进度,黛丽娅的眼圈仍微微发红。 在那房间里,深渊贤者正在工作。魔王的头骨被放在房间正中的石台上,周围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复杂符文。不远处的地面摆满瓶瓶罐罐,其中一瓶闻起来很像新鲜的血。 戴拉莱涅恩所使用的躯体——那个俊秀的红发青年推推眼镜,冲她点了点头,手上的计算动作分毫未停。 “进度的话,放在您左手边的小圆桌上了。”恶魔的声音有种开朗的感觉。“结论不多,您可以随便看看……以防她不满,记着这个。我告诉过萨维奇,我现在无法全副精力投入这份工作。” “哪怕您知道这份工作意味着什么?”黛丽娅的声音还有点沙哑。 “如果您喉咙不舒服,可以倒一点药水喝掉。右边数第三个架子,最下面那一层。看到了吗?那瓶淡蓝色的药水,有点薄荷的气味。” 黛丽娅拎起裙摆,小心地将水晶瓶拿在手里仔细打量。 “我不会蠢到在这里毒杀您的。”戴拉莱涅恩哼了声,“回到刚刚的话题……是啊,我当然知道这份工作意味着什么。我想您也知道,我们脚下的地面随时可能裂开,大家一起完蛋。” 这次黛丽娅憋住了问题,她拿出一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点点药水——入口冰冷,有点苦,但见效得很快。 “不过我答应了一个人,在深渊入口处等他——现在他还没出来呢,害我浪费一个身体守在哪里。那破地方又没有合适的研究器材,能用的身体少了个,研究的效率当然要变低。” 戴拉莱涅恩写满一张纸,换了另一张。他的语气平淡,头抬也不抬。 “嗯,别憋着啦,公主殿下。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浪费时间等他?‘这种事情总不至于有契约,深渊贤者也不可能是这样多愁善感的类型。’……我活得挺久了,看穿您的想法还是很简单的。” 黛丽娅垂下脑袋,闷头翻看进度报告。她又呷了口杯子里的淡蓝色药水,一声不吭。 “不需要尴尬,我非常了解这种想法。不瞒您说,某些方面我们很像——一切以结果优先,如果有必要,可以舍弃任何东西,包括自己。” 戴拉莱涅恩放下笔,换了另一支。他拿起地上的血罐,开始在那颗庞大头骨的周围涂抹法阵。 “……我不喜欢这样。”黛丽娅终于出声,“能够信任他人是非常了不起的能力,我已经丧失了它。您说我们很像,可您还是在等您那位……朋友,不是吗?您信任他。” “本性或许可以改变,但无法彻底抹消。” 深渊贤者涂画法阵的动作非常流畅。 “我不打算安慰您,说实话,我甚至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怎么,您是觉得’性格’这种东西有对错可言吗?如果人类的全部按照最为‘理想’的性格和行为来行动,那至少对我来说,人类就少了大半观察的价值。” 随后,那恶魔停顿了几秒。 “我不信任欧罗瑞。”他说,“我和您一样,我不会信任任何人。只是他需要我,如果他从深渊回来,必须需要治疗。如果我不在那里……他会消失。” “而他回来的概率,在现在看来还不是零,那么我必须在那里。” 黛丽娅的呼吸停了几秒。 “所以,殿下。在我看来,您就这样继续生活也无所谓。如果结果为先的您一定要介意‘信任’和‘爱’。那就在考虑‘您想要的’结果时,也考虑一下‘在意的人想要的’结果,这还不够吗?” 黛丽娅收好了报告。她吸了口气,微微鞠了一躬。 “谢谢您,我想我可以换个方向思考一下。”她说。 “另外,您也不像这么多话的人,贤者先生。也希望您能……代我谢谢安。”数秒后,黛丽娅又补了一句。 “……我不会道歉,因为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黛丽娅戳了戳挂在胸口的小绸布袋,小声说道。袋子里的猫胡子动了动。 “但我保证,猫胡子,下次我会考虑你的心情。” 蜘蛛探头探脑地从袋口钻出,趴回她的肩膀,轻轻咬了她一口泄愤。一点情绪主动传入她的脑海,仍然带着愤怒,黛丽娅却露出一个微笑。 她揉揉那只漆黑的蜘蛛,走向门扉。 研究室的门外,安舒了口气。 “都到现在了,你还在在意一个小女孩的心情。”巴格尔摩鲁不满地嘟囔。“拉蒙还没回来,怎么现在还没回来呢?” “不止是黛丽娅,我还在意奥尔本的未来。行了行了,把你的鸟嘴拿开——我知道,如果有未来的话。毕竟等奥利弗回来了,我很可能要离开这里,并且不一定能……” 安止住话头,望向窗外,而后用力眯起眼。 白色巨兽正向城堡的方向飞来,杰西·狄伦眼看正要在王城入口降落。 “他们回来——” 她一句话还没喊完,巴格尔摩鲁尖叫一声,直接从窗口飞扑出去。想起城堡中禁止飞行法术,已经爬到窗口的安暗骂一声,老老实实地从台阶冲出城堡。 然后迎面撞上正要进门的奥利弗·拉蒙。 眼见对方四肢齐全,脑袋还在脖子上。安没管太多,直接给了自家团长一个大大的拥抱。 “混账小子。”她咬牙切齿,退开一步,毫不留力地给了他肩膀一拳。“怎么才回来。” 奥利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抱歉。”他挠挠头。 “唔,我想想。报告团长,穆尼教和独眼矮人那边的抗议我都推掉了。”她狠狠松了口气,眼圈有点发红。“不过佣兵公会那边,我们得赶紧解决……我这就去签文件,赦免你们三个。至少这样,关于黑章的那些规定——” “辛苦了,安。”奥利弗笑容更大了些,“但我不想解散风滚草。” 安挑起眉毛。 “这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之一。”奥利弗说道,伸出一只手。“呃,你最近有空吗?我们需要去佣兵公会那边一趟,把风滚草的名字拿回来。” “当然有空,我可是一直在拼命挤出空闲时间。”安摩挲着下巴。“只是你得好好解释一下,团长。” “考虑到你暂时没法把尼莫拉到地表,第五位成员……你要怎么办呢?哦,等等,我去跟索尔特打个招呼,拿下我的矛。羊和马在院子里,待会儿会有人牵来,我们可以边走边说。” 她耸耸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有预感,这次的任务会相当不得了。” 第257章 未知约会 老约翰在佣兵公会登记处工作了足足三十年。 严格说来, 他人还不满五十岁, 就是没什么太大的野心, 早早透出点老人家慵懒的气息。一来二去,老牌点的佣兵们便直接用“老约翰”来称呼这位接待管理。 佣兵公会向来对老员工分外友好, 单凭能将所有细细碎碎的古怪规定倒背如流这点,老约翰还能在这个小小的管理房间再坐个十来年。 待遇算不得多,养活一家人是足够的。 没什么魔法才能,身体又嫌虚弱, 干不了需要体力的活计。老约翰对现状没有太大不满。就算收入少点,至少乐得清闲。他喜欢教导那群懵懂的小毛头, 手下的年轻人们通常能应对大多数情况,只有不常见的事情才需要他亲自出马。 只是有点遗憾, 他心想, 将一封没打开的厚信封推到一边。 那是克莱门学院的教员邀请信。 说真的,老约翰心动得厉害,却根本无法前去。随着年纪增长,又舍不得花大价钱持续治疗, 他的腰病恶化得飞快——离了绣有法阵的坐垫,他无法站立超过两个小时。 更别说去当个需要实地考察的古代精灵语教授。 老约翰调整了下腰后的软垫, 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遗憾地哼哼两声。 只是个平凡至极的故事。 能选择的工作没几件,入这行没几年, 老约翰便早早安顿下来。既然有大把清闲时光,他稍微发展了下自己的兴趣。这位孱弱的登记管理会没事去佣兵公会总部的图书馆转两圈, 凭一颗记忆力惊人的脑袋,试着学习和翻译一些古代精灵语资料。 这些年下来,老约翰还真折腾出了些名堂。 最近两三年,他甚至成功破解了几章少有人懂的残篇。克莱门学院为此付给了他不少金币,他用它们给家人换了座不会在阴雨天漏水的敞亮房屋。 甚至还有一个小花园,能让他种点喜欢的薄荷。 这就够了,就算做不成教授,他至少还能这样再赚点小钱。 他原本打算扔了这封信,可自从昨天那件事发生,他又忍不住犹豫起来。 老约翰小口抿着自己煮的薄荷茶,在午后的阳光中眯起眼,仔细琢磨昨天下午的异常—— 当时自己正一如既往,一边写着报告,一边慢慢给自己倒薄荷茶。横竖每天的报告都大同小异,他几乎不用动脑子,差点儿拿着笔睡着。 没有任何前兆。 如同丝绸划过皮肤,微弱的暖流突然从他的四肢百骸淌过。那感觉很是奇妙,自己像是朦朦胧胧选择了什么,却也不像做出了如何了不得的决定。 就像回家路上看到美丽的晚霞,在意识反应过来前,身体就下意识抬起头去看。惬意而自然,近乎本能的心情。 那感觉只停留了短短几秒。随即他发现,自己的腰部的疼痛在缓慢消失。 效果和之前去看治疗师的感觉非常相似,但持续时间有点微妙得长。 治疗师们对他的腰观点非常一致。他腰部的骨头天生脆弱,只能凭强化法阵勉强强化一阵。法阵总有时限,他的疾病不会要命,但也无法治愈。 可这回,它已经消停了足足一整天。老约翰端坐在魔法软垫上,提心吊胆地等待疼痛袭来,焦虑使他心烦意乱,硬是一篇文献都没看下去。 不对劲。 老约翰终于深吸一口气,攒足勇气站起身,做出了足足十来年再没敢做的动作—— 他扭了扭屁股。 这勇气伴随着一阵门响。本应负责在前台接待的莉娜愣在门口,呆呆望向自己摆出不雅动作的上司。 老约翰尴尬地咳嗽两声:“……我重复过不少次,莉娜,记得敲门。” 年轻姑娘不自在地绞起双手:“先生,外面有状况需要您来处理。” “什么状况?”老约翰在脸上堆满和善的微笑,用力假装几分钟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支不久前减员的黑章队伍来补办登记手续。他们要求新加一位成员,呃,那位新成员情况有点特殊,需要您来签字。而、而且……” 接待姑娘咽了口唾沫,终于想起了事情的重点。她的额头冒出细汗,脸色开始变得苍白。 “奥尔本的女王在那支队伍里。” “……” 老约翰顿时忘记去感受腰部的疼痛,他兔子似的蹦起来,向房间外冲去。 好在情况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严重。 没有成群结队的卫兵,随时待命的女仆,自然也没有盛装的新任女王。 佣兵公会总部的私人接待室里只有四位年轻人,另一位当班的接待正与其中一位交谈。老约翰紧张兮兮地将目光转移到仅有的女性身影上—— 奥尔本的女王一身飒爽打扮,仍穿着旧皮甲,用于遮盖相貌的薄围巾被拉到下巴的位置。一只灰鹦鹉正停在她的腕甲上,她正对它说着什么。 安·萨维奇。 不,应该说是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 老约翰擦了把头上的汗。既然对方没有大张旗鼓来访,自然是不打算吸引太多注意力。按照流程,的确是该由自己来接待。 “诸位,下午好。”凭借数十年的经验,老约翰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请问……” “一周前我接到通知,风滚草的名字被撤掉了。” 与接待员交谈的青年站起身,主动走到老约翰面前,友好地伸出一只手。 “奥利弗·拉蒙,风滚草的团长。这次来做一次新的全员登记——我想把那名字拿回来。抱歉,麻烦您啦。这要求不算违法规定吧?” “当然,当然。”老约翰有点恍惚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面前这年轻人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要不是深知抵抗魅惑术的徽章正挂在胸口,他简直要以为这是魅惑术的效果。 “现在没有新的黑章队伍认领风滚草的名号,只要办好手续,您可以立即再次使用它。但是,嗯……拉蒙先生。我注意到,萨维奇女士也在您的队伍里。” 老约翰干咳两声。 “您、您真的打算继续做黑章吗?说句失礼的话,您完全可以……” “让我赦免他们。”安大大咧咧地接过话头,挤挤眼。灰鹦鹉从她的腕甲上飞起,停在她的肩膀。 老约翰抖着手拿出手帕,擦擦额角上的汗。 “我原本那么打算的来着,可惜我家团长现在没这想法。作为风滚草的一员,我决定服从团长的指示。”女战士打扮的国王撇撇嘴,脸上却也没有多少不满的情绪。 要命,老约翰在心里嘀咕。这状况确实棘手——简直就像乞丐捡了袋金子,拿回去当坐凳,然后继续啃干面包那样难以理解。 “就是这样。”奥利弗·拉蒙点点头。 “呃,也不是不行……您要登记的新队员呢?您知道,我得了解了解新队员的情况,这涉及到风滚草的新评级。” 老约翰习惯性地捶了捶腰,从入口附近的橱柜中拿出一沓资料。 “您和新成员的签名都是必要的,如果新成员之前在别的队伍——” “新成员在这里。”一直在角落啃水果的金发青年走近,他扔掉果核,一把捉住停在女战士肩膀上灰鹦鹉。“它可能没法好好签名,爪子印也有效吧?” 被那漂亮的青年抓在手里,鹦鹉瞬间变得僵直,开始装死。 “……”老约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这些人是特地来佣兵公会总部找茬的,这阵势未免认真过头。 “您要是想要那名字,只要花一点点钱,我们可以为您保留。” 面对拉蒙那双温和的绿眼睛,老约翰发现自己甚至无法让口气更强硬些。眼下他的语调比起解释,更像在规劝。 “登记宠物就不同了。虽然也不是没人这么做过……可无论是危险评级、任务分配还是缴税,团员数量都是很重要的指标。你们要多交一人份的钱,还要白白承担更多风险。说真的,就算这只鹦鹉是巨龙变的,我个人还是建议你们继续保留它宠物的身份。” “不,巴格尔摩鲁是我们的同伴。”奥利弗·拉蒙听起来非常认真。 那只灰鹦鹉保持僵直的姿势,非常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激动的号泣。 “如果您坚持。”对方的语气十分坚定,老约翰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将文件和纸笔准备好后,他再次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安:“如果各位有其他需要……” “别在意我,请当我不存在。”安颇为随意地摆摆手。 “谢谢。”奥利弗则郑重地点点头,接过老约翰递来的笔。 他没有犹豫,漂亮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灰鹦鹉将一只脚插进墨水瓶,欢快地在羊皮纸卷上小跑过去。要不是奥利弗及时按住了它,它看起来很想激动地再跑两道爪印。 “那、那么我先告退啦,这些资料只需要盖上法术印记,手续很快就能办好。现在差不多是午餐时间,如果各位饿了,一会儿会有接待来接应。” “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吗?”奥利弗挠挠头发。 “没有,但是……” “那就不麻烦你们了。”奥利弗·拉蒙笑着摇摇头。 “好的,拉蒙先生。”老约翰总觉得哪里有点说不出的遗憾,可他只能再次挂上标准的微笑。“如果您接下来要去任务,我们也可以提供——” 奥利弗整理佩剑的动作停顿了几秒。 “不,私事而已。”他轻声说道,“我有个约会要去。” “啊,失礼了。” “没关系,先生。对了,我的确有件事要拜托您。” “请讲。” “五天之后,可能会有一封信寄来这里。如果它真的出现,那么请您按照上面的信息,修改一下风滚草的相关情报。” “好的,请交给我们。是刚好五天吗?如果它没有到……” “它会到来的。”风滚草的团长这样说道。 奥利弗·拉蒙的笑容有点复杂,不该属于他现在的年纪。老约翰忍不住想要叹气,可他礼貌地憋住了。 “……我相信它会来的。”目送一行人离开房间时,他听见那年轻人低声重复了一遍。 五天。 风滚草的成员们消失在视野中,老约翰捏紧汗湿的手帕,再一次抹了抹脸上的汗。 挺好的,如果五天之后腰还是不痛,他就去治疗师那里检查一下腰。要是一切顺利,自己真能把这件事好好收尾,就去克莱门学院试试看吧。 深渊之底在剧烈震颤。 潘多拉忒尔的幼体将自己贴上一具尸体,眼巴巴地望向面前的人形魔王。 【您……您这是……】 “做好准备。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会儿,待会风会有点大。”尼莫答道。 潘多拉忒尔默默缩进上级恶魔尸骸背后的硬壳,探出一点点雾气肢体,继续小心地观察。 从前段时间的虚弱中恢复后,魔王大人的行为让她看不太懂。 魔王先是恢复了人类城镇的幻境,然后躺在其中一座的房顶,冲头顶虚假的天空微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关于地表的事情,看起来心情好到异常。 这也就算了。 她本以为今天也会如此,没想到她刚从周围兜了圈儿,整个深渊之底就震了起来。 那个略显渺小的人类身影漂浮在半空,无数黑影绕着他极速旋转。越来越多的黑影从深渊之底的恶魔墓场中升腾而出,逐渐变得粘稠,犹如液体。 黑影的数量足以遮蔽半个天空后,无数闪烁微光的白色骨块破开沙地,向那虚幻的蓝天飞去,冲向太阳。 随着魔王的手势,它们在幻象的阳光下飞舞,重组。人形魔王轻松地控制着它们,如同在指挥一支乐队进行演奏。 最终它拥有了确定的形状。 过于强大的魔压迎头击下,小小的潘多拉忒尔把自己缩成球,又往恶魔骸骨中挤了挤。她勉强认得那新生怪物的外型—— 人类称它们为“龙”,可这和她知道的巨龙又有太多不同。 漆黑的鳞片黑曜石般闪烁,月光般莹白的三双眼睛,以及恶魔特有的十字形瞳孔。巨大的龙状生物在空中成型,光是那生物泄露出的一点点杀气,就让她差点下意识断掉肢体逃命。 “尼莫·莱特”的动作没有停。 那崭新生物的形貌越发清晰—— 两对巨大的翅膀在空中张开,遮住了明媚的日光。暗青色的羽毛在翅膀边缘散发荧光,美得如同嵌了深蓝的宝石。它优雅地垂下颈子,黑影电流般拂过它的鳞片,久久不散。 那不是龙,她想,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黑色或许更合适。”魔王喃喃念叨着,露出一个微笑。 此刻那巨大的生物散发出的气息,和魔王没有半点差别。 只不过它似乎没有意识——被制造出来后,它环绕着幻境中的小镇躺下,末端分叉的长尾巴围住小镇,收到双眼紧闭的头颅附近。 就这样,以一个守卫的姿势陷入沉睡。 潘多拉忒尔努力把自己从恶魔骸骨中拔出,怯生生地又凑了过去。 【这是什么?】尽管气息已经平复,她还是有点胆战心惊。 “抱歉,刚刚的动静有点大,你没受伤吧?”魔王拍了拍她的雾气肢体。 “……这是一个预防措施。”他收回手后,如此补充道。 【预防?预防什么事?】 “防止我被关起来,一去不复返。”魔王的笑容让她越发迷惑。“这里总得有个守卫。我现在清楚极了,只有本能的傀儡也很好用。” “就在这两天,地表那边会试图召唤我的意识——如果没有立刻下手。那么无论是要谈判,还是想更为安全地杀死我,奥利弗·拉蒙接下来最合理的行动只有这个。” 【那、那不是坏事吗,您为什么要笑?不要回应他们!如果您有什么信息要带给地表,我可以去找别的上级恶魔——如果他们在地表有血肉,我去求他们传传话。】 “好孩子。”魔王的笑容更明显了,“不过不用了,被他人带出去的信息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说,托他人带信反而更为可疑。” 【地表很危险。您明明知道他们可能伤害您……】她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 但没用,潘多拉忒尔气得要命——魔王无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甚至特地制造了强大的傀儡,用来守卫深渊之底。 【您别去。】幼小的恶魔只得不住重复。 “别担心。只是在理论上,我必须考虑最糟的可能性。”人形的魔王说道,“……但我了解奥利。” 他在那只奇异而美丽的生物爪子附近坐定,倚上光滑的鳞片,继续望向天空。 “这是一个约会。” 作者有话要说: 奥利:会来的是冷酷的世界之柱,还是尼莫呢? 尼莫:奥利是打算干脆地杀了我,还是想谈谈呢? 约会惊险又刺激(× 第258章 疯狂召唤 奥尔本与加兰相隔的边境森林深处, 紧邻灰烬山脉的地带。 太阳早已落山, 树木被深渊的气息浸染, 微微扭曲,泛出暗色。在黑夜的模糊下, 古怪的树影犹如传说中的鬼怪,下一秒便会动起来。灰红色的苔藓吞没露出落叶的石头,黏答答的藤条蛇一般从枝头垂下,在夜风中不祥地摇摆。 空气里填满古怪的水腥气, 闻起来像河床上湿润的石头。 茂密的树叶遮蔽下,等到达地面, 月光几乎不剩多少。一对或数对反射出绿光的眸子快速划过黑暗,不算大的躯体窸窸窣窣穿过灌木——几只动物出于某个原因, 正在飞速逃离这里。 生物们逃离的反方向, 有片树木较为稀疏的空地。 此刻那里正透出朦胧的微光,可那光冰冷至极,压根和“希望”和“安心感”没有半点关系。 “那边的法阵不合格,毁掉重画。”戴拉莱涅恩用手中的银勺敲敲桶, 语气里带了点命令的味道。 安磨磨牙,握紧手中木桶的提手, 将它捏得咯咯作响。 “第十五次了。”她皮笑肉不笑地低语道, “这块草坪都快被我搓秃啦。” “您的心不静。您分心了,不是吗?法阵的线条从不会说谎。”戴拉莱涅恩毫不客气地回应道。“就算您一路挖到世界之柱的皮, 我也不允许这种质量的法阵在我鼻子底下生效。” 奥尔本的女王左右看看,确定自己那位啰里啰嗦的骑士不在场后, 她果断冲深渊贤者扮了个鬼脸。 “……好的,第十六次。”靴子底蹭去画好的纹路,安叹了口气。她用怪模怪样的银勺舀起桶中银光闪烁的液体,重新画了起来。 “拉蒙,你画歪了——再往你背后那棵树的位置退半步。”白色的巨兽漂浮在天空之上,一边甩尾巴,一边用蓝色的眼睛瞟着在下面正在努力描画复杂法阵的人们。 以及那渐渐成型的巨大法阵。 一个套一个,繁复而美丽,如同贵妇人盛装上让人眼晕的刺绣。 而在那大阵正中,嵌有一组更加小而精致的法阵。 和外围的繁复法阵不同,小法阵整个使用金属凝结而成。光滑均匀的金属细丝缠绕着雕琢满符文的法石,美得接近于艺术品。它们就这样彼此交叠,构建成更为复杂的立体结构,一眼看去犹如镂空的华丽祭台。 魔王的头骨被安稳地放在上面,表层用黑色的线条画满大大小小的符文。若只看那银色的金属祭台和惨白的颅骨,这场景有种扭曲而冰冷的美感。 属于深渊魔法的气息在祭台附近游荡,浓郁到让人不适。 杰西能够大概算出那“祭台”的大概效果。若是只想要将魔王的意识召唤至此,外围的法阵根本不需要画得这么大。 如果不是奥利弗·拉蒙明确拒绝了戴拉莱涅恩的提议,杰西简直要确信,拉蒙先生准备囚禁魔王的意识,随即趁机杀死世界之柱的本体。 事到如今…… 杰西咂咂嘴,舔了舔嘴边的毛。决定去注视自己最为强大的眷族—— 艾德里安似乎打定主意什么都不问,他只是安静地画着法阵。哪怕杰西用找茬的眼光使劲去看,也没能挑出什么错。 算了,地表的神明严肃地想道。这个要命的大阵已经耗去了他们四天四夜,如今它马上就要完成。不管拉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自己很快就能看到结果。 法阵完成的那一刻,充满寒意和肃杀的气息瞬间荡开。 作为一个精疲力尽的人类,安把勺子一丢,靠着树就瘫坐下来。巴格尔摩鲁飞到安身边,从她的腰包上扯下个小袋,自顾自地啄起坚果。 巨大的法阵泛起柔和的橘红光芒,将附近大片扭曲可怖的树林自下而上照亮。景象看上去仿佛颠倒的黄昏。 壮观却不祥。 奥利弗走到安身边,从堆放行李的地方掏出个水果,缓慢地啃着。他仍穿着那身没有披风的黑色铠甲——铠甲显然被好好修补过,被清洁得刚刚好。此前的战斗痕迹没有在它上面留下半个划痕。 安息之剑正插在那白色的四弦琴内,被他们的团长背在背上。 “法阵完成了。”安嚼着肉干,冲奥利弗挑挑眉。 “我知道。”奥利弗吃完了水果,灰雾扫过,果核直接消散在空气中。 “不要太逞强,团长。如果你紧张,我们都很理解。”安无力地咧咧嘴,“……毕竟谁都不知道一会儿会怎么样。”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世界之柱的意识极有可能出现。但谁都不知道,会来的是不存在感情的“尤里瑟斯”,还是他们曾认识的那个“尼莫”。 她不是没想过询问奥利弗计划的细节,可每次看到他在精心琢磨那个理论上能囚禁住恋人的大阵,她便问不出口了。奥利弗从来不会在寻求帮助上犹豫,既然他没有求助,风滚草的团员们默契地对此保持沉默。 好奇心旺盛的杰西曾尝试去询问。奥利弗只是愣了愣,看起来倒没有隐瞒的意思,只不过似乎略微有些为难。 可惜还没等他开口,巨兽就不自然地向后退去——艾德里安叹了口气,抓住那根毛茸茸的尾巴,硬是把杰西拖离了房间。 奥利弗没吭声,肯定有没吭声的理由。他们自然可以质问他,让他将所有计划和盘托出。可在这折磨人的时刻,一点信任或许会让他们的团长感觉好些。 估计艾德里安·克洛斯也是一样的想法。 如今,他们等待的答案马上就要到来。 “还记得穆尼教的卡拉潘吗?”安努力压制住自己声音中的紧张,随口问道。 和上一次与尼莫分别不同,奥利弗没有魂不守舍地捏着通讯水晶片。眼下的奥利弗·拉蒙看上去沉稳可靠,忧虑和紧张被他藏在眼睛深处。可安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它们,并决定岔开话题。 “记得,和老爸一起从远征中活下来的人,在上次的侦察队里。”奥利弗点点头,视线投向祭台的方向。 “前些日子,野狗先生给了我点风声。卡拉潘那老家伙在积极推动下一次远征呢。”安灌了口酒壶里的酒,抹抹嘴。“真是急性子。” “奥尔本将骨玉大批武器化,威拉德的状况估计也差不多。”奥利弗扯扯嘴角,“为了保证武器以外的能源消耗,这不算太急。” 那双碧绿的眼睛一直望向不远处的魔王颅骨。 “我之前读到过,所谓‘第十八代’魔王尤里瑟斯被诛杀,也不过在‘第十七代’被杀死后的第六十五年……而在早期文献里,两代魔王之间能差个几百年,甚至千年。远征的间隔一直在变短。” “这次只隔着不到三十年,世界之柱也不容易。”安干笑,“奥利弗,如果你需要我想办法将远征后延——” “不需要,这样正好。”奥利弗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很是认真。 他站起身,看了眼月亮的位置,而后将安息之剑从四弦琴中拔.出,紧紧握在左手。 奥利弗无疑是右撇子,安眉毛挑得更高了。 “时间到啦,安。” 他们的团长轻声说道。 “我……是时候履行我的承诺了。” 月亮行进到合适的位置,法阵的光辉大盛。 戴拉莱涅恩坐在离法阵最近的一根树杈上,用指头一下下点着躲在不远处树叶间的灰鹦鹉脑袋。 深渊贤者热切的目光在奥利弗与头骨间来回,整张脸都写满了好奇。 杰西落到地面,瞥了眼那巨大的颅骨。他犹豫了好几秒要不要撑起防护罩,最终还是悻悻放弃。白色的野兽用尾巴缠住站在身边的艾德里安·克洛斯的脚踝,准备见情况不对就撤。 安还靠着那棵树,注视着向法阵中心前进的奥利弗·拉蒙。 苍白的骸骨头盔和白色四弦琴都被他背在后背,在橘红色的光辉照耀下,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奥利弗走进法阵后,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力量。 原本还算晴朗的夜空顿时阴云密布,法阵的力量波动卷起狂风。几个人犹如站在龙卷风的平静风眼,身后的森林在狂风中摇摆,被吹得东倒西歪。 力量的过度集中开始让空气变得粘稠而灼热。它们不住扭曲,连带空气后的景物都开始一齐颤动。气流裹挟着碎石、细沙和草叶,缓缓升起,向天空的方向涌去。 伴随着法阵橘红的光芒,森林中活像燃起了某种不可见的火焰。大地隆隆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 安瞬间有点恍惚,不到一年前,面前的年轻人还能被自己打得满地找牙。 可如今他正向魔王的骸骨走去,放出的气息强大到一个无法想象和理解的地步。 只不过没有太大压迫感,如果说杰西·狄伦的力量像劈头砸下的海啸。奥利弗的力量更接近于温暖而平静的海洋。 她还没搞清自己到底该更加恐惧还是开始平静,奥利弗在魔王颅骨之前停住脚步。 他离它不过四五步。 法阵的光辉开始变得刺目。庞大的法阵正中,金属法阵搭建而成的祭台犹如太阳那样耀眼。 “就是现在。”戴拉莱涅恩喊道,“将属于‘尼莫·莱特’的东西扔上去!” “可莱特没有多少私人财产。”戴拉莱涅恩身边的灰鹦鹉嘟囔道,缩起脖子。“完全属于他的东西……如果说是随身衣物和装备,上次基本都掉在深渊之底啦。” “魔王不是给了拉蒙先生一个黄金吊坠吗?魔王戴了它那么久,上面残留的法力应该够用。” 戴拉莱涅恩轻哼一声。 “虽说作为触发道具,它会被毁掉,我想拉蒙先生应该拎得清。毕竟这可是那边即将接收到的信息,意义重大点反而好些——等等,他在干什么?这机会只有一次!” 祭台前的奥利弗并没有将那黄金吊坠放在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祭台上。 他从腰包中掏出一本普通的书本,看起来平凡而陈旧,带着弱到可以几乎忽略不计的魔法波动。 虽然理论上也能用…… 戴拉莱涅恩眯起眼睛。 这个距离,身为上级恶魔的他看得清。那不是什么古老的神秘书本,也不是什么稀少的珍贵道具。一本简单而粗糙的童话,名字俗气得要命,看起来又旧又破。 《爱的旋律》,他没听说这东西,八成是哪个小地方的人自己搞出来的。 世界之柱真的不会把这东西当做挑衅吗? 可那童话已经被颅骨上燃起的黯淡火焰吞噬,化为细碎的灰烬。 搭建祭台的金属法阵开始疯狂转动,随后熔化为烧热金属般的液体,渗入漂浮在半空的魔王颅骨,最终只留下淡淡的橙红光晕。 奥利弗注视着面前颅骨空洞的眼眶。童话的残页烧得只剩下一点点,在苍白的骸骨旁以极慢的速度飘落。 你会明白吗,尼莫? 因为这本平凡至极的书,他们第一次正式踏上战场。 那也是他第一次向魔王告白。 【……你相信我吗?】结束那场小小的战争前,尼莫如此问过他。 【当然。】 【那么用你最大的力量攻击我。】他的魔王那样要求道。 奥利弗能感到一点湿润的液体划过脸颊,虽说头顶的乌云不妙地扭曲,可他很确定那不是雨。 “你相信我吗?”他小声问道,擦了擦脸,将那问题抛了回去。“抱歉,我……你曾握着那个吊坠死去,尼莫,我做不到。” 他们无比珍惜它,可它终究带着隐瞒与遗憾的气息。 奥利弗再次深吸一口气,他舔舔嘴唇,提高了声音。 “我知晓你的真身,沉睡于地底的世界之柱。我知晓你唯一的名字,尼莫·莱特。我拥有带有你气息的印记,并已经将它呈上。” 围绕头骨的光辉变得更加明亮,法阵上空的乌云剧烈翻滚,天空如同要被撕开。 “我在此召唤。” 奥利弗的吐字十分清晰。剑尖描画符文的动作流畅至极,没有一丝停顿。 一道模糊的黑影从硕大的头骨上涌出,缓缓变幻形状。 “作为得知世界真相的人,我在此召唤。” 奥利弗重复了一遍。 他紧盯着头骨上涌动的黑影,心脏皱缩成一团,肺部被看不见的手扭在一起,紧张的疼痛使他差点窒息。 无论是尤里瑟斯,还是尼莫。为了不同的目的,他们会给意识选择同一个样貌。 半长的黑发束在脑后,扎成一个发尾有点乱翘的短马尾。皮肤苍白,五官精致得恰到好处,银灰色的眸子如同悬在夜空中的白色月亮。 那是自己熟悉至极的脸。 没有实体的意识凝成虚影——他的“恋人”坐在漂浮于半空的颅骨之上,通过那半透明的身影,能隐隐约约看清后方法阵的光芒。 他面前的“尼莫·莱特”淡淡地微笑着,眼神带有他所熟悉的温和。 奥利弗哽住了。 冷静推算过无数可能,尽管理智上清楚这可能是“尤里瑟斯”的伪装,他还是差点被面前让人怀念的身影击溃。在奥利弗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脚就擅自向前迈了半步,双臂蠢蠢欲动,渴求一个拥抱。 奥利弗强迫自己停在原地,挺直脊背,保持住表情的冷静。 他不能放任自己轻率地判断——如今他还端坐在棋盘的一侧,而他的对手存活了亿万年,拥有可怖的知识与智慧。 “尼莫·莱特。相信你能够感知到,如今我拥有与你一战的能力。” 奥利弗的声音清晰明亮,音量足够大,能保证他不远处的同伴们也能听清。 “为了遵守对你的承诺,为了保护我所珍视的同伴和亲人,我现在站在这里。但我不渴望战争。” 他左手抬起安息之剑,身周的魔力平稳地汇集。 “……如果可能,我希望能与你进行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 见面惹!!! ———————— 场面大概是这样的: 尼莫:(*/ω\*) 奥利弗:(悲壮) 尼莫:(*/ω\*)/ 第259章 崩毁的棋盘 不一样。 奥利弗目光牢牢锁在面前的虚影上。 如果对面那位是他所认识的“尼莫”, 此刻绝对压抑不住沸腾的感情。他所熟悉的那个尼莫·莱特不太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 连“面无表情”都要靠沙角梅帮忙。 这思绪有一秒闪过他的脑海。可下一秒, 奥利弗就在心里否定掉了它。 如今的自己,和眼前的尼莫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奥利弗抿抿嘴, 向前挪动了几步,左手中的安息之剑并没有被放下,剑尖依旧警惕地指向上方。 此刻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一步之遥。 不安、恐慌、焦虑,以及渴望、欲求与思念。种种汹涌的感情被他强行压在心底, 乍一看,两人甚至都是平静的。 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尼莫的幻象坐在尤里瑟斯巨大的颅骨上, 动作自然,没有半点僵硬感。颅骨借由法阵的力量, 在空中缓缓上下浮动, 橘红色的光芒在骨骼表面跳跃。 漂浮的颅骨使他比奥利弗高了两个头。魔王正略微垂下视线,非人的十字形瞳孔稍稍收缩,凝视着面前的召唤者。 “我希望能与你进行交易。”奥利弗重复了一遍,没有用敬称。 尼莫没有回答, 他只是认真地望向奥利弗,眼睛眨也不眨。 “你能看出来吗, 狄伦?那个是尼莫, 还是……”安小心跨过热炭般燃烧的法阵纹路,凑到白色巨兽身边。 “不能。”杰西一秒都没有犹豫, “如果世界之柱想要伪装成‘尼莫·莱特’,反正我是完全区分不出——这是纯精神的事情, 精神病态的人类装成常人都很难一眼区分,得需要长久的观察才行。” 白色巨兽一只耳朵向戴拉莱涅恩的方向抖了抖:“不说世界之柱,就算是戴拉莱涅恩伪装自己‘爱’上一个人,正常人类都无法分辨。” 安担忧地望向法阵中心,抓紧手中的猎矛。 世界之柱知晓尼莫·莱特的一切,不管眼前的“尼莫”做什么,他们都有怀疑的理由。世上从没有“我知道这就是他”的魔法,也没有百分之百准确的直觉。 在这件事上,奥利弗不能犯错——别说错误,他连小小的失误都不能有。 他正与世界本身谈判。 乌云翻滚的天空被法阵的光芒映亮,身后的树林不断发出树干折裂的巨响。那股古怪的水腥气已经毫无踪影。空气越来越热,越来越亮,很难说清是法阵的效果还是火焰真的在燃烧。 身边的一切恍若末日,空气中的毁灭气息浓到无法呼吸。汗水从毛孔钻出,将贴身的衣物黏在皮肤上,加剧了这窒息的效果。 考虑到法阵中心的两人,以及在场各位的身份。这或许应该是被载入人类史册的重大事件,安却没有太多真实感,过度的熟悉和同伴情谊剥离那些不重要的部分,只留下一对悲哀的恋人。 安没能成功感受到恐惧,她只是有些淡淡的难过。 “……交易的内容是?”见奥利弗久久没有继续,那幻影配合地接过话头。 就像他们曾经的无数次交谈。 “我们之间曾有过一个骑士誓约。”奥利弗清清嗓子。 法阵越发明亮。头顶是星空,周围却如同白昼。 “是的。后来你脱离我的影响范围,它不再有效。”魔王的语调平和,听起来只是在陈述事实,没带有任何情绪。 “我想要恢复它,以更为平等的形式。”奥利弗的语调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尼莫张张嘴,没有说话。 “我为这世界引入了新的力量体系。这份新的情报,以及它将要带来的发展和变化,我相信它们对你来说有一定价值。” 奥利弗的声音没有被周边森林的巨大风声淹没,认真而沉稳。 他将攥紧的右手置于心脏的位置,垂下头,认真行了一礼。 “……我承诺不伤害你,并尽我所能守护你,为你挡下来自这世界的致命伤害。”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作为交换,你要答应我——在地表自行毁灭之前,不要出手毁掉它。” 尼莫没有动,只是弯起眼睛,嘴角露出一点笑意。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中没有浮于表面的绝望或悲伤。恰恰相反,他的视线很柔和,柔和到奥利弗不忍心去怀疑。 可自己必须继续,直到确定的那一刻。 “用自身的情报与忠诚,去交换世界的平稳……非常不错的提议。” 尼莫声音温和而轻松。 “……只不过我注意到,这周围的法阵并非和交易有关。我有点好奇,奥利。如果我拒绝,你打算怎么做呢?” 奥利弗闭上双眼。 “我会用那法阵困住你,封闭这里。我会守在你身边,此生作为你的狱卒,直到眼下的地表文明消逝。我知道,毁灭是你的自由……但我有我的立场,真的非常抱歉。” 这一回,奥利弗忍不住微笑,笑得有点悲伤。 “如果你不愿等待或沉睡,依然执意选择毁灭……我答应过曾经的你,你应该记得那答案。”他轻声补充道,没有隐瞒半分。 尼莫只是看着他。 求你了。 自己已经给出了所有选择,只等对方再次开口。 ……求你了。 凝望着那非人的瞳孔,奥利弗在心中不住重复,终究没有忍住眼泪。他的表情平静依旧,也没有颤抖或哽咽,眼泪却不住滑落面庞。他完全没有示弱的意思,这本应是场严肃认真的谈判,他只是…… 那虚影没有立刻回答。 魔王的幻象稍稍低下头,俯下上身,在他的额头上印了个没有温度,却如同微风拂过的吻。 “一边是自由和力量,一边是没有任何益处的漫长等待。我没有理由拒绝。” 他面前的“尼莫”笑意更加明显。 魔王伸出没有实体的右手,虚虚抚上奥利弗的面颊。无数漆黑的法阵顿时在空中堆叠而起。它们瞬间溢满天地之间,却不带有半分杀气。 顺便消去了面前人满面的泪水。 灰雾细丝随之升起,缠绕上黑影。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大量法阵。它们成群结队地割裂黑暗,活像在夜空中浮游的荧光水母。虚幻而精巧的美丽,不真实到让人叹息。 虽说看不懂那些法阵的含义,奥利弗却能凭借本能隐约感知它们的效果。 那无疑是一个契约,一个承诺,比当初他们那个胡闹的骑士誓约更为强烈,更为稳固。 他用拿剑的左手轻按尼莫伸来的右手虚影,阖上眼睛。 风在那一瞬间停住了。 周边十数公里内,被风卷上天空的碎叶与枝干落回地面。耀眼到让人双目刺痛的法阵微微平息,四周的景象由末日烈火恢复成逆转的苍凉黄昏。 他所爱的人类,真的挣扎着奋战到了最后。 尼莫没有收回那只手,他能感受到奥利弗的体温。 满是灰土的窗户被擦净,阳光射进黑暗。“尼莫·莱特”不会再因未知而恐慌消极,也很难再让自己的情绪失控。可他的确感受的到,在那体温触上指尖的一瞬,自己在遥远深渊中的身体心跳无疑快了半拍。 他的爱人真的没有让他失望。 他想说相信我,我现在依旧爱你。他想说不需要新的力量体系,只是“奥利弗·拉蒙”本身,就足以带来太多他无法解析的新情报。 可此刻说什么都容易惹人怀疑。他只好倾尽全力,用最温柔的动作吻上对方的额头。 正如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 奥利弗提出的交易,无论是理性的尤里瑟斯还是深爱奥利的自己,都很难找出理由拒绝。 那么他的勇者,在确保世界不会毁灭之后,绝对不会放弃确认—— “这是契约的第一部 分。” 果然,奥利弗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点沙哑的味道。 “既然你同意了,请允许我继续。” 尼莫收回右手,望着那双熟悉的绿眼睛。 “接下来我要提出的,是对这世界而言渺小至极,甚至不值得一提的问题。它本身无法为你带来任何确切的益处,只是人类中非常普遍的……” 奥利弗的声音这一次真正因为紧张开始颤抖,他悲惨地卡了壳。 之前的骑士誓约中,那新生的神明——他的爱人一直挺直脊背,顶多行了恰当的礼节。尼莫虽然能认出那声音中的紧绷,却也不得不承认,奥利弗已经将它掩饰得很好。 可眼下,他面前的奥利弗却有点紧张到难以掩盖的样子。 尼莫沉吟片刻,从那漂浮的颅骨上跳下来,以虚影的状态站在奥利弗面前,将视线改为平视。 或许这会让对方好受些,尼莫心想。 奥利弗打算怎样确认呢? 深渊之底的这段日子,尼莫一遍又一遍推演那生死之间的博弈,思考对方要怎样制约自己,又要如何应对眼下扑朔迷离的局面。可他的确没有想过这个——带着微妙的期待,有意无意的,尼莫避免去思考这一点。 那个严肃沉稳的奥利弗在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样貌。 透出点独属于年轻人的青涩和无措,旅店老板的儿子奥利弗·拉蒙正站在他的面前。 被扭曲树木包围,透着肃杀之气的囚禁法阵中。尤里瑟斯的头骨歪倒在一边,仍散发出隐隐的深渊气息。而奥利弗的眼神却溜向自己的同伴那里,带着点心虚和不好意思。 尼莫忍不住挑起眉毛。 像是做足了心理建设,自己的新任骑士将安息之剑插入身边的泥土,长长呼了口气—— 奥利弗有点笨拙地半跪下身,终于张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右手。 两枚戒指正安静地躺在那因为紧张而汗湿的掌心。 “一个……一个简单的问题而已。” 他的勇者,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变调,漂亮的绿眼睛在法阵令人胆寒的光芒中微微闪烁。满是期待与渴求。 “尼莫。” 奥利弗轻声呼唤道,目光直直钉在他的脸上,似乎不打算放过任何细节。 “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生活,互相陪伴,直到生命终结……呃,我是说,你是否愿意和我结为、结为……” 奥利弗又卡壳了。 而奥利弗的同伴,不,自己的同伴们对此纷纷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尼莫非常确定,他听到那只散发杰西气息的巨大野兽喷了口气,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带有变调的嗤笑。 艾德里安·克洛斯则咽了口唾沫,几秒后才记起叹气。 “我想过一万种他不主动告诉我们计划的原因。”安响亮地呸了一声,“我从没想过理由会这么……私人。” “拉蒙疯了——!!!”灰鹦鹉直接了当地发出一声惨叫,从树枝上跌到地面。 的确是有效的问题。 世界之柱可从没有被求过婚,也不会有远征队员在深渊之底做出这种危险举动。如果是尤里瑟斯,的确会不知道如何反应吧。而如果是自己——哪怕是否定,第一个眼神也足以暴露全部。 没有灿烂的阳光、鲜花或欢呼,没有温暖的拥抱和亲吻,自然也不会有众人的祝福。 自己是完全不同于地表任何生物的生命,曾无比冷酷而可怖,这世上或许没有比自己更为危险的事物——而大多数情况,爱意并不意味着永恒。或许某一天,自己会变回彻头彻尾的“致命危险”。奥利弗·拉蒙清楚这件事。 目前自己照旧无法离开深渊之底,下一次远征会到来,名为尼莫·莱特的魔王仍然是整个地表的“敌人”。奥利弗·拉蒙应该也深知这一点。 可他的勇者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郑重而坚定,带着义无反顾的勇气。 真是个平凡而疯狂的问题。为这份疯狂的爱致以敬意,或许他也该给出一个同样疯狂的答案。 尼莫将注意力从周遭收回,全部集中于奥利弗身上。 在这如同地狱的景象中,他的勇者先生正半跪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挑着台词,试图摆脱结巴的状态。奥利弗像是有几秒忘记了观察自己的反应,看起来几乎要因为羞愧而晕过去。 “现在的我,无法拿走这戒指。你说得对极了,它本身无法为我带来确切的利益。” 尼莫轻声说道,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不过我愿意。” 奥利弗仍半跪在那里,脸上混合了茫然与狂喜,如同在沙漠中即将干渴而死的旅行者落入清澈的小河。他似乎试图站起,但又被软掉的脚腕和膝盖固定在地面。 “尼莫。” “是的。” “……尼莫。” “是的。” “尼莫。”眉宇间的压抑终于一扫而空,奥利弗的声音不再颤抖,而是充满喜悦和恍惚。这一回他不再结巴或卡壳,话语流畅至极。 “你不需要现在拿走它。” 他这样说道。 “……我会去亲手为你戴上。” 作者有话要说: 奥利弗反超杰西一球—— 以后就不是男朋友,是未婚夫了!!! ———— 奥利没有说是有理由的,说了的话可能会这样: 大家:答应了骑士誓约就好办多了,世界安全啦。接下来应该小心翼翼地试探,这样那样,再这样那样……通过种种细节确定下那个是意图观察你的尤里瑟斯还是尼莫。 奥利:我去求个婚。 大家:。 第260章 爱的定义 奥利弗郑重其事地将其中一枚戒指捻起, 戴上自己的左手无名指。 特里斯坦家作为著名珠宝世家, 手艺果然了得。只不过这段时间奥利弗消瘦不少, 戒指稍微有点松。属于尼莫的那一枚被他小心地放进黄金吊坠,挂在自己胸口。 魔王的幻影在他面前站着, 半透明的影子发出朦胧的微光。 如同一场梦。 奥利弗走上前去,蜻蜓点水似的吻了吻那虚影。 一年之前的今天,他的父亲还没有死去。现在这个时间,自己应该早早起了床, 尝尝早餐该用的汤,帮厨房准备第二天要用的食材。来送新鲜肉类和水果的商人很快就会到, 而他的父亲绝对还在赖床——彼时的自己就像上满发条的怀表,每一天排得满满当当, 生活被琐碎的工作塞满。 而现在, 他踩着能够囚禁世界意志的法阵,向他凌驾于世间一切的爱人成功求婚。 没准下一秒闹钟就会响起,自己得从床上迷迷糊糊爬起,煮上牛奶, 然后给做汤用的胡萝卜和土豆去皮。 奥利弗做了个深呼吸。 “别让我等太久,奥利。”魔王显然发现自己的未婚夫太过恍惚, 微笑着出声提醒。“我相信你有计划了。” “是啊。” 奥利弗望向自己带着戒指的左手, 戒指上的黑色燧石闪烁出黯淡的光。 “但如果,我是说如果, 你在勉强自己这样做。记住,我的想法没变——不是因为我爱你, 你就必须回应这份爱,尼莫。” 他的右手捏住指头上的戒指,金属早因为他的体温染上温度。 “你还在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不再痛苦……我不知道如何说清,呃,现在你的记忆应该都恢复了吧?” 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数光阴。 如同奇迹发生,巨龙真的爱上了蜉蝣。这一切太过美好,美好到让人慌乱。戒指已经戴在手上,奥利弗反而不太敢确信—— 是的,自己对尼莫的爱从未动摇过。只是他没有那么特殊,他们曾经的感情也浓厚平稳,没有刀刃那般尖锐。 如果尼莫只是保留了相对淡薄的感情,试图让这样渺小的自己好过些……这念头活像滑入胃里的一块冰,他恨不得将它呕出跺碎,不管不顾地拥抱甜蜜的现实。 可他做不到。 自己的确希望成为稳固这世界的锁链,但并不想要贪婪地锁住一切,沉浸于自欺欺人的幻想。 他还是想和他所爱的人真正并肩而行。 “我一直追赶你的背影,现在我终于触摸到了它。”奥利弗咽了口唾沫。狂喜与忐忑交错而来,他的头裂开般疼痛,无数急急转动的念头几乎要将他逼疯。 “如果你对我仅仅是好感,我会重新追求你。以现在的我,从第一步重新开始。所以,如果你……” 尼莫伸出自己的右手,让它停留在半空。 奥利弗疑惑地瞧了会儿那只手,犹豫几秒,将自己的左手虚虚放上去。 人形的魔王弯下腰,在那戒指上留下一个吻。 “我明白你的担忧,奥利。感情对我来说的确是陌生的事物,严格算来,我才获得它不到二十年。不过你搞错了一点——就我这些年的观察,哪怕再聪明的孩童,也无法看到一位老者眼里的世界,不是吗?” 他的魔王散发出隐隐的威势。那感觉很奇怪,奥利弗晃晃头——面前的生物明明是令人汗毛倒竖的强者,却也是他所熟悉的尼莫。 “知识不等同于智慧,温柔和聪明与否无关。我仍在学习如何使用我的感情,经验不比你丰富多少。唔,说实话,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在用同一种方式爱你——以你爱我的那种方式。” 那双非人的眼眸看过来,声音充满安抚与平静的味道。 “听好,奥利弗·拉蒙。作为世界之柱,你是我所见过最捉摸不定的生物。我猜不到你的想法,并且乐意追逐那些崭新的情报和刺激。” 奥利弗的手有点紧张的僵硬。 “作为尼莫·莱特,我曾以为自己需要做到故事里所说的那样,以爱本身为目的坚持,与你相处……但现在,我想我犯了个错误。那不是我需要坚持的某项‘任务’。我并非持续地爱着你。” “如果把‘爱’定义为让心跳加快、存活本身更为有趣的感情,或者定义为本能的期待、亲近和信任——那么我每一天都在重新爱上你。” 虚影上前两步,做出一个拥抱的动作。 “爱不是我的目的,你才是我的所有目的。戴好你的戒指,那不是结束,是开始。奥利弗·拉蒙。” 这个角度,奥利弗看不清尼莫的脸。他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发表什么感慨—— 温热的呼气吹进他的右耳,奥利弗能感到一阵热度在脸上猛地炸开。 “更何况在某个方面,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的魔王靠近他的耳朵,坏心眼地嘀咕道。 “……总有一天你会为这句话感到后悔的,我的陛下。” 奥利弗揉揉耳朵,声音终于卸尽重量,轻松下来。 “我期待着。”尼莫松开那个虚幻的拥抱。 奥利弗终于将右手从那戒指上拿开。被铠甲包裹的手臂无处使力,他狠狠拧了把自己的脸。再三确认这不是梦后,风滚草的团长向不远处神色复杂的同伴们挥了挥手。 “没事了。”他喊道,没去掩饰声音里的喜悦。 灰鹦鹉第一个冲了过来。 巴格尔摩鲁没有飞,它拍打翅膀,跌跌撞撞地小跑靠近,最终在尼莫面前停住。 “你真的不是尤里瑟斯?”灰鹦鹉的声音无比严肃。 “我是。”尼莫蹲下身,用手象征性地戳戳它的脑袋,灰鹦鹉的毛瞬间炸开一点。 “……就像我曾是给你塞了块血肉的‘第十代’魔王,三眼尸龙齐拉格鲁戈。抱歉,巴格尔摩鲁——不过我想在你第一次袭击我的那个时候,我们算是扯平了。”尼莫半开玩笑地说道。 “没扯平!”灰鹦鹉大叫,立刻将方才的恐惧抛到脑后。“后来我立了大功,你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得……你得——” 它扭头想了想:“你得给我买所有我想吃的、想要的东西,然后继续叫我巴格尔摩鲁大人。” 尼莫笑着叹了口气,奥利弗则紧盯着他,没有移开视线,如同注视一颗千百年才会出现的流星,或是一缕随时都可能被吹散的轻烟。 “你确定没有问题吗,奥利弗?” 安第二个靠近,她看向尼莫的表情有点僵硬:“会不会有点……太草率了?” “没有。”奥利弗没有因为这个问题萌生不快的情绪。 安·萨维奇愿意靠近,只凭这一点,哪怕她的质疑更粗鲁些,他都不会在意。 “骑士誓约完成后,无论世界之柱想要研究我,还是命令我陪伴他,我都不会拒绝——他没有再伪装成尼莫·莱特的理由。” 奥利弗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既然类似婚姻的契约效果已经存在,只有理性的世界之柱不会再同意一个‘毫无价值’的人类仪式。除非他能理解其中另一层含义——那层和利益无关的感情含义。” ……以及尤里瑟斯绝不会那么自然地挑逗自己,只是这不太方便作为理由说出口。 “好吧。”安挑挑嘴角,但没能成功笑出来。她沉默地看向尼莫。 “安……”尼莫在原地站直,神色严肃下来。 “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别忙着道歉,我可不打算就地原谅你。”安板起脸,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等奥利弗把你从下面揪上来,我得先结结实实揍你一拳,然后我们才能正式聊聊。” 她面部的肌肉有点抽搐,似乎拿不定主意摆出怎样的表情。 “……保证我在你们的婚礼之前揍到你,好吗?我还是想去婚礼上喝杯酒的。” “拉蒙先生既然这样确定,我愿意接受他的判断。”艾德里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 前任审判骑士长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锐利地打量着尼莫,目光里却少了当初那份化不开的寒意。 杰西没吭声。白色的巨兽瞧瞧奥利弗的左手,又看了眼半透明的魔王幻影,随后再次把视线转回奥利弗的脸上。 最后他哼哼两声,伸出舌头,舔了口身边艾德里安·克洛斯的脸。 那双冰蓝色的兽眼中满是优越感。 奥利弗:“……” “虽然这气氛让人很想开瓶香槟。” 安干巴巴地说道,揪住那根不老实的粉色舌头,将它啪地甩回野兽的长嘴。 “不过奥利弗,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魔王不是那么容易捞上来的吧,难道你要搬到深渊之底住?” 她用力吐了口气:“而且我得提醒两位,下次远征可是已经在筹备中了,你们的时间不多。” “我知道。”奥利弗瞪了杰西一眼,点点头。“关于怎么把尼莫拉上来,我有计划。” 说罢,他与自己的魔王未婚夫对视一眼,目光里的默契几乎要溢出来。 安啪地拍上自己的眼睛。 “停一下,好吗?鉴于我们没有挨个跟你订婚,无法直接读懂你们的专用眼神。解释一下。”奥尔本的女王使劲啧了两声。“……是不是和你让佣兵公会代收的那封信有关?” “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奥利弗有点腼腆地笑笑。“首先……” 可一个略带冷漠的熟悉声音插了进来。 “十分抱歉,我想在您开始详细讲解之前,我有个问题要问。按照狄伦先生的说法,世界之柱如果没有沉睡,理应知道深渊中发生的一切。” 一直不做声的戴拉莱涅恩终于走近,他望向尼莫,面无表情。清晨的天空开始变亮,真正的太阳正在升起,熹微的晨光一点点盖住星空。 “莱特先生。”深渊贤者的语调毫无情绪起伏。“欧罗瑞在哪里?” 此时此刻,普莱朵境内,佣兵公会总部。 老约翰早早走到前台,腰板挺得直直的,走路姿态甚至有点刻意的炫耀。 五天过去,他的腰痛越来越轻,终于在今天彻底消失。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做完自己最后的工作,赶去让治疗师做最终鉴定。 “给风滚草的信件,给风滚草的信件……我瞧瞧……”他嘴里念叨着,飒爽地弯下腰,将自己埋进信封堆成的小山。“哎哟。” 正如奥利弗·拉蒙所说,一个厚厚的大信封寄到了前台。老约翰再三确认,上面的确标明了风滚草的名号。 只是更新下队伍信息,这工作轻松至极。老约翰熟稔的握紧拆信刀,将结实的信封打开。拿出塞满在里面的纸张——除了各式文件,信封里还捎带了几片记录水晶片。 风滚草没几个人,前些日子还去世了一位。他们哪来的这么多资料要更新? 老约翰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 随后那把拆信用的小银刀掉落在地,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他飞快地翻着信纸——风滚草只是要更新一个人的情报,其余文件统统是这个情报的佐证。为了证明可信性,里面甚至还有地平线团长戈德温·洛佩兹的亲笔签名。 “……更新信息。黑章队伍风滚草的团长档案变更——” 小步冲去负责信息管理的区域,没再顾忌本应进行的繁琐手续。在工作人员们惊讶的目光中,老约翰提高嗓门,声音有点哆嗦。 “——从奥利弗·拉蒙,更正为奥利弗·洛佩兹!” 作者有话要说: 奥利:我的尼莫还在。 杰西:(吧唧舔一口骑士长) 奥利:我和尼莫订婚了。 杰西:(吧唧舔一口骑士长) 奥利:……你想打架是吗? —————— 看得到摸不到呢,奥利。 第261章 巨树之顶 “欧罗瑞在哪里?”戴拉莱涅恩声音很是平静, 如同在寻找一本放错地方的书。 奥利弗有点吃惊地望向尼莫。 在护卫侦察队之前, 奥利弗自己对“恶魔杀手”欧罗瑞并没有特别的看法。可惜就算各有立场, 就结果上来说,那个恶魔导致了尼莫身受重伤、跌落深渊之底, 因此恢复记忆。 眼下他对那个古老的恶魔没剩下多少好感。 如果自己没猜错,艾德里安·克洛斯那边遇到的法阵陷阱也八成是欧罗瑞完善的。那恶魔差点以一己之力毁去整个侦察队。 他以为对方早就在毁灭法阵的笼罩下逃走了。说实话,奥利弗还是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件事。在今夜之前,他满脑子都是崩裂动摇的地面, 惨叫的人们,以及记忆中尼莫的脸——末日、决意与思念充满他的心脏, 别说欧罗瑞的动向,他甚至偶尔忘记给自己的马添点草料。 然而尼莫的影像没有露出愤怒或者不快。相反, 他的魔王看起来有点难过。 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气息, 戴拉莱涅恩眉头微微拧起。 “他已经不在了,戴拉莱涅恩。” 尼莫挑了相对缓和的说法。 “唔,感谢您。现在我可以收回等在深渊入口的身体了。”戴拉莱涅恩点点头,看上去没有多少意外的情绪。 但他还是看向尼莫, 多问了一句:“……是您杀死了他?” 没有仇恨或愤怒,那口气听起来更像是单纯的确认。 “不, 他救了我。” “那么就是用光了我的血肉, 寿命自然耗尽。我明白了,感谢您的解释。” 没有问细节, 没有问因果。 深渊贤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从逃脱末日的欣喜中快速平复, 也没再露出面见世界之柱的激动。作为这场召唤的协力者。戴拉莱涅恩露出罕见的平静表情,转过身去,似乎完全不打算在这里久留。 魔王的虚影伸出右手,泥土和石屑在他的掌心上方聚集,而后扭曲熔化,化为一颗剔透的晶石。一律黑影绕着它飞快转了几圈,钻了进去。 “他曾经提到过你。这是我的记忆,关于他临终的一切都记录在里面。作为他的搭档,我想你有资格知晓实情。”尼莫说道,指挥那晶石飞向背对自己的深渊贤者。 后者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稳稳接住那颗桃核大小的晶石。 “恶魔杀手的最后时刻,姑且也算是情报。说到这个,当初您为了卡希尔·爱德华兹的遗言,可是付出自己的真名。”深渊贤者仍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您想要交易吗?离开深渊之底的办法,或者其他——” “这不是交易。”尼莫回答。 “我不能理解。”戴拉莱涅恩捏紧那颗晶石,它带着些许温度,让人无端厌烦。 “如果一定要说出个理由,我自己也不是太明白。只不过我想,它或许会对你多少有点价值。” 戴拉莱涅恩仍然没有回头,他直接燃起传送纸卷,消失在空气中。 这里离加兰很近,深渊贤者再次睁眼时,人已经出现在了曙光酒馆的二楼。他在这里拥有一个房间,他永远在这里拥有一个房间。 说实话,他根本不想离开。那可是地表短暂的魔王幻影,脚下世界的意志。作为出了不少力的重要角色,自己本应该趁机和风滚草那些人培养点好感,增进感情,无论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只要成功,自己便能离那些令人惊叹的存在更近一步。 那将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但眼下出现的新情报,他必须趁早整理一下,防止出现更多异常。毕竟这回异变并非出自外部,而是出于他自身。 按照提灯盲虫的正常寿命,欧罗瑞早该死去。死亡对于欧罗瑞来说是件划算的事——他苟延残喘太久,每次呼吸都必然伴随着剧痛和折磨。那只过于固执的提灯盲虫对地表没有眷恋,只是靠某个执念在强撑,强迫自己活下去,如同在完成某件任务。 戴拉莱涅恩记得很清楚,不久前他还向这衰老至极的恶魔提议,想要亲自给予对方无痛的死亡。 如今,欧罗瑞不再坚持这场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也不再持续消耗那些宝贵的眼球。自己应当沉浸在彻底的解脱感中,戴拉莱涅恩思忖道。 本应如此。 他缓缓将双手按上桌子。 挺久没有人打扫,桌子上落下薄薄一层灰尘。平时用来和欧罗瑞通讯的水晶还摆放在桌上,微光闪烁。戴拉莱涅恩习惯性地启动了它,随后意识到自己做了件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蠢事。 真奇怪,他明明没有感到心痛、难过,或是对于现实的抗拒。 戴拉莱涅恩很清楚自己原本会做什么,他会努力搞清楚那只传奇恶魔的临终,将这份情报喜悦地添加进记忆。 深渊贤者用拇指和食指捏紧晶石,凑到眼前——那是颗橘红色透亮宝石,如同凝固的朝霞,颜色略微有点眼熟。 戴拉莱涅恩十分清楚这东西的用法。自己只需要将它弄破,其中的魔力会蒸腾开来,化为幻境,将他带去欧罗瑞死去的那一幕。 他将那脆弱的晶石向桌角磕去,手却在半空中停下。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没什么心情。 看过之后,一切就真正结束了。 深渊贤者想了想,随手拉开抽屉,抽了根粗糙的皮绳,将晶石随意地穿在上面,然后挂上脖子。 等弄清楚自己的异常状况,再看也不迟。深渊入口的那具身体可以留在那里,用尽全力去思考—— 自己从未在人类的感情模式里收集到这种反应,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平淡得如同一切正常,其中却多出几分倦怠和空虚。他的行为脱离了自己惯常的模式,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必须有个解释才行。 在这一点上,戴拉莱涅恩无比坚定。 他拍拍手上的尘土,对房间施放了个清洁咒,随后将还在闪烁的通讯水晶轻轻放回抽屉。戴拉莱涅恩走到酒馆一楼,谨慎地确认了下门锁。 他的视线在酒馆的深色木台上停留几秒,随后悄无声息地移开。 “索恩!”十几分钟后,钢狼佣兵团的据点里爆发出一声怒吼。 团长芬里尔·特洛伊的脸因为气愤涨得通红:“混帐东西!任意脱离团队任务,你在开玩笑吗?你还想不想干啦?” “……抱歉,家里出了点事。接下来我恐怕还要请两天假。”戴拉莱涅恩流畅地应道。 “啧。”芬里尔烦躁地抓抓头发,“好吧,好吧。待会儿提交一份事件说明上来,如果事情说得通,姑且饶过你这一次……情况太严重的话,记得去申请队里的补助。” 戴拉莱涅恩扯扯嘴角。 钢狼佣兵团的团长狠狠叹了口气,将自己这位不听话的团员上下仔细打量一番。 “赶紧去写你的报告,混小子。”芬里尔的声音还是有点生硬,“还有,新吊坠不错。” “嗯。”戴拉莱涅恩掂了掂那冰凉的晶石,让他警惕的古怪情绪再次涌上。 “如果可能,我想多戴一阵子。”他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边境森林。 戴拉莱涅恩离开之后,气氛略微缓和了些。 这次奥利弗没有隐瞒半点计划。从日升到日落,这可能是风滚草有史以来最为漫长的一场全员会议。 奥利弗用了整整一上午讲述接下来的安排,下午则充满着团员们的彼此嘲讽和胡诌八扯。话题散乱,没什么中心内容,但除了艾德里安和尼莫,几乎每个人都在兴致勃勃地寻找无聊话题。没人想要站起离开。 这头骨只能将世界之柱的意志在地表暂时保留一段时间,将尤里瑟斯的头骨带去城镇也不太合适。风滚草的危险团员们倾向于留在这里,多享受会儿目睹世界末日消失在摇篮中的喜悦。 而在太阳要落下那会儿,安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咀嚼甜草根,试图让自己的腹部不要叫得过于响亮。 “安,如果你饿了……”奥利弗第一个出声提醒。 “不好意思,唉,都怪我的酒喝光啦。” 女战士站起身,放松地伸了个懒腰,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既然地表不会爆炸,我得回王城一趟,去跟黛丽娅和野狗先生报个平安——看来我的工作不会因为世界末日结束,真要命。” 她瞥了尼莫一眼,耸耸肩膀:“别忘了我说过的话,记得早点送上门来让我揍一下。” 尼莫很是郑重地点点头。 “走了,狄伦。”见对方态度认真,安有点僵硬地扭过头,抓了把杰西长嘴边的毛。 “……嗯?萨维奇小姐,刚刚我没听清。” “请带我回王城。这里是奥尔本边境,我走传送阵容易被注意到。”安压低声音。“你往返一趟用不了一个小时——我不会祈祷,但可以把王城最好的甜点师借给你一会儿,考虑考虑?” “艾德,去诺埃城的旅店等我。”地表神明严肃地说道,甩了下尾巴。“我们走吧,萨维奇小姐。” 安看了两眼紧挨尼莫幻影的奥利弗,思索几秒,将灰鹦鹉从地上揪起来,放上自己的肩膀。 “你干嘛——?!” “别吵,给他俩留点空间。”安捏住灰鹦鹉的喙,“跟我走吧,反正……” 在众人看不到的方向,她的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反正大家都还在。你听到拉蒙的计划了,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在巨兽白色身影消失在天边后,艾德里安·克洛斯也站起身,向奥利弗简单地点点头:“我去诺埃城里等杰西。两位可能想要独处一阵,明天中午我会送点物资过来。” 前一日气氛紧绷的战场,此刻只剩下两人。 随着太阳沉入地平线另一端,星空愈发明晰。如同烈火燃烧的法阵终于熄灭,虫鸣声再次响起。夜空中有鸟飞过,远处的草丛间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随着那份不正常的压迫感散去,附近的森林在迅速复活。 奥利弗左右看了看,活动了下手臂。随后他小心地抱起魔王的颅骨,将它努力搂在怀中。 “奥利?”尼莫挑起眉毛。他的幻象附着在这头骨上,只能随着它移动。 奥利弗没有回答,他笑了笑,稍微走远几步,选中附近最高的那棵树——它粗壮到需要四人合抱,坚强地撑过了不久前的法术飓风,在一片七歪八扭的普通树木间中显得格外扎眼。 下一秒,奥利弗直接跃上树顶,在最为粗壮的树杈上坐定,将那头骨在身边放稳。 高处的空气微凉,在这个高度,小半个边境森林能够被收入眼中。灰烬山脉在远处连绵,如今的两人不会被黑暗太过困扰,山脉的起伏依旧清晰。 奥利弗吐了口气,倚上魔王的头骨。 “现在,我的怀特先生。”他的声音里满是笑意,“虽然这不是我家后院,但也差不多——” 其实差距也不小,奥利弗心想。当初他可以整个脑袋靠上“怀特先生”,现在它甚至无法支撑到他的肩膀。 只不过这次他不再是喃喃自语——他的魔王就在他身边,冲他笑着摇摇头,坐回头骨之上,抬头看向壮丽的星空。 “现在我们可以随便聊聊啦。” 第262章 问题的答案 奥利弗从未如此放松。 尼莫的虚影没有温度, 脚下的巨兽不会因为这段感情消失。这世界荒谬而疯狂的部分没有变化, 自己却仿佛被那些残酷的事实拥抱, 在越发深沉的黑夜中变得安心。 方才的会议中,身为世界之柱的尼莫没有对奥利弗的救援计划提出异议, 一切回归正轨,随时间缓缓前行。他们的生活中不再有谜题,不再有恐慌。 奥利弗往散发微光的魔王头骨上又靠了靠,惬意得几乎要睡过去。疲惫的骑士在粗壮的树枝上摊开四肢, 仰起头。 而坐在头骨之上的尼莫低头微笑,两只手从爱人的头顶侧渐渐下抚, 穿过柔软的发丝,掠过耳畔, 最终指尖虚虚触到下巴, 掌心刚好包住奥利弗的大半面颊。 “你想聊些什么呢,奥利?” “我想想……当初你为什么要救我?不是边境森林那次,是和威瑟斯庞对战的那次。当时你还没有,呃……” 奥利弗嘀咕道。正如十几年前, 那个热情过头、对想象中的朋友自言自语的小男孩。 “……还没有爱上你。”这次他那“想象中的朋友”给予了温和的回应。 “当时我想,洛佩兹之子的胆量值得赞许, 就那样死去有点可惜。凭借这个人类的掩护, 我或许能在地表行走更久些。” “洛佩兹之子。”奥利弗伸出一只手,戳戳魔王幻象的鼻尖。“这个说法真是冷酷, 我的陛下。” 尼莫下意识皱皱鼻子,却没有躲开那根手指的意思:“那你更喜欢什么称呼, 我的未婚夫?” 奥利弗的耳根瞬间红了。 “就这点上,我有些怀念之前的你,尼莫。”奥利弗干咳两声,欲盖弥彰地搓搓耳朵。“只有我一个人在不好意思,这有点不公平。” “我想如果在‘羞耻感淡薄’和‘非人的冷酷’中选一个,你不会犹豫。”尼莫的语气里漏出一点没有掩饰好的笑意。 “记得的事情太多,很多小事都变得无所谓了——不过话是这么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到杰西那种程度。”尼莫露出个严肃的思考表情。“我想‘羞耻感淡薄’和‘没有羞耻感’还是有差距的。” “也许我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帮你把它找回来。”奥利弗将脸扭开,搓耳朵的力道越来越大,耳廓在月光下红得发亮。 “我很期待。”尼莫挑起眉毛。 随后他安静了几秒,像是在思索。 半分钟的恬静沉默后,魔王再次开口:“当初弗林特·洛佩兹在深渊之底提到你的时候,估计从未想过现在的场面。” “那个时候我还不存在吧,老爸怎么会提到我?”奥利弗望向那些闪烁的星辰。 他有点意识到尼莫想要做什么了。 “噢,他的原话是——‘我和索尼娅商量好了,如果是个可爱的女儿,就取名奥利维亚。如果是个儿子,就取名奥利弗。顺便一说,我更想要个女儿。’”尼莫清清嗓子,模仿记忆中弗林特的语气。 “……你没有必要特地把后半句带上。”奥利弗苦涩地回应。 “这是事实。”可惜尼莫没绷住,直接笑出了声。 随后他的表情柔和下来:“当初弗林特跟尤里瑟斯,不,跟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关于你的母亲,关于你,关于未来的家,奥利——或许他从未跟你提过你母亲的事情,但在深渊之底,他足足向我事无巨细地重复了十九遍。” “如今我知道弗林特·洛佩兹的生日,他妻子的模样,并且非常清楚他们之间的故事。我听他讲述过自己的故乡,深知他当初的痛苦……你愿意听吗?” “嗯。”奥利弗温和地答道,一只手攥紧那黄金吊坠。 那是他们一起在边境森林逃亡时,他对尚且陌生的尼莫提出的疑问。是了,他的魔王从不会忘记任何事情。 正如不算久远的那段过去,奥利弗的声音带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不过那个时候提出的问题……至少有一个,我早就知道了答案。我想你明白,尼莫。” 人真的可以爱另一个人到那种程度吗? 现在看来,也许真的可以。 他倚靠着他的“怀特先生”,只不过这次不是自己在单方面讲述。头一回,奥利弗安静地倾听源自深渊深处的话语,不舍得错过哪怕一个词。 直到星辰渐隐,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 “……不过,说实话,我有点好奇。” 一宿没合眼的奥利弗活动了下关节,揉揉略微酸痛的眼睛:“尼莫,尤里瑟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尼莫表情僵了一秒。 “不不,我不是一定要知道。如果你介意——” “介意?我自然不介意,奥利弗,我可以直接展示给你看……只要你不介意。” “当然。”奥利弗眨眨眼。 他的魔王从头骨上站起,随即烟雾般消散。接下来,一颗骇人的头颅出现在奥利弗面前——身躯庞大的“尤里瑟斯”漂浮于半空中,复数只眼睛锁着他,瞳孔是他所熟悉的恶魔十字。 镰刀般的前肢,躯体线条流畅、富有力度。奇异而令人战栗的异兽形象。 这就是当年被自己的父亲所“斩杀”的魔王。 奥利弗双手撑住树干,不再倚靠那颗颅骨。他站直身体,与面前的怪物对视。 “按照人类的记载,那个人形的躯体算是‘第十九代’。但在我的记忆里,尼莫·莱特是我创造的第一百二十七个‘魔王’。地表的远征行为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开始了。”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尼莫的声音。音色很是奇妙,明显属于人类以外的生物。 奥利弗犹豫片刻,伸出一只手,严肃地戳了戳面前怪物鼻子的位置——或者说,他自己认定是鼻子的位置。 “尤里瑟斯”数只巨眼在同一时间微微睁大。 “你的胆量比我想的还要大。”那怪异的声音说道。 “很,呃,壮观。但我很难用人类审美来下个定义,我想我们也不需要那个定义。”奥利弗实事求是地评价道。“尼莫,你在深渊之底的身体,该不会……” “在意了?”他面前的“尤里瑟斯”歪歪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奥利弗在其中读出几分调侃的味道。 “你默认了我的救援计划,愿意回到地表。这意味着你肯定保持着人形,或者能够变化人形。那……那我说句实话吧。”奥利弗狠狠叹了口气。 魔王安静地注视着面前愁眉苦脸的人类。 “……那对戒指花光了我所有的存款,那是按照你的人形打造的。”奥利弗狠狠挠了挠头发,“我答应去给你戴上,但要是在深渊之底的你一见面是这样的形态……” 他迷茫地用戒指比划了下面前的巨大怪物,试图找个能挂上戒指的位置。 “这事有点难。”奥利弗声音越发诚恳,“答应我,尼莫。在我拿出它的时候,请配合地变成人类的样子,好吗?” 尤里瑟斯的身影骤然消失。他熟悉的尼莫再次出现,坐回颅骨顶端,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的笑。 “我的存款倒是还在。”尼莫咳了几声,“但我得存着它们,找个合适的地方买间房屋——你看,等这一切结束,我们总不能住进深渊,对吧?” “……”奥利弗顿时噎住。在某些方面,他的陛下依然非常现实,只可惜…… “尼莫,现在你已经被认定死亡。没有指定血亲,你的私人资产会归进风滚草的队伍资金。”他沉痛地说道。 尽管是幻影,尼莫的脸肉眼可见的苍白了几分。 “别担心。安和克洛斯先生不会乱花,我会好好盯着杰西的。”奥利弗连忙拍拍胸口。 “……那就好。”魔王松了口气。 朝霞从天空边缘洇上,太阳即将升起。奥利弗侧过头,看向多了条金边的灰烬山脉。 “尼莫。” “嗯?” “看东边。” “日出很美,我知道。” “你刚刚说过,整件事情里,你唯一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弗林特·洛佩兹要将颅骨从王族那里盗走,放在树顶。” “是的。” “我想我能理解。”奥利弗轻声说道。 这棵树很高,但离拉蒙家旅店后院的杉树还差得远。多年来瞒着父亲爬上爬下,他曾无比熟悉那里的风景。 “在深渊之底的时候,你曾告诉他‘想要看一眼地表’。可被王族封印在层层包裹的箱子中,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虽然对于‘已经死去’的头颅来说,这是件一厢情愿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但是……” 奥利弗收回视线,微微侧身,摩挲着身边的苍白头骨。 “他把它放在那里,可能是想让你看一看这些吧。” 边境森林仿佛在金色的晨曦中苏醒,一群群鸟从林中飞起。灰烬山脉仿佛天空与森林之间一道残缺的古朴画框。燃烧着朝霞的天空扣住整个世界,有种壮丽的空旷,却又充满生机。 “那么这不是‘一厢情愿又毫无意义的事情’,弗林特·洛佩兹很成功。” 尼莫凝望着弥漫在森林间的晨雾。 “……因为我的确看到了。” 诺埃城,九个小时前。 艾德里安·克洛斯简单地采买了些物资。他将它们熟练地包好,准备第二天给奥利弗那边送去——虽说如今的奥利弗·拉蒙不可能短短一夜间因为饥饿或焦渴虚弱,但规律的生活总要好一些。 清点完物资,将纸包码整齐,在旅店房间的木桌上放稳。艾德里安思索片刻,决定洗个冷水澡。 冰凉的水顺着皮肤滑下,激起一阵战栗。艾德里安将濡湿的头发往脑后捋了捋,不久之前发生的一切在他脑中不住转着。 某个角度上来说,安·萨维奇的接受度比自己高很多。作为资深黑章,那位新任女王在世界的阴暗面行走太久,对世间规则嗤之以鼻。自己表面上同样平静,当手按上那颗来路骇人的心脏时,他很确定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太正常。 世界之柱,浮游茧。深渊魔王的真相,地表神明的本体。 以及那个新生的人间之神。 在决定和风滚草一起行动时,他本想着认真教授奥利弗·拉蒙剑术和战斗技巧,或许那个聪明的年轻人能从强盗和匪徒手中保护一两个村庄。 ……一两个村庄。 艾德里安左手抚上胸口,苦笑着摇摇头。 他可能需要更多时间去消化这件事,艾德里安心想。首先他得处理和杰西之间的—— 一个湿润的黑鼻头顶开浴室的门,野兽的长嘴从门缝中挤进来。 “你还有多久洗完?我带了蛋糕。”杰西语气带着点莫名其妙的肃穆。 “我驱散了附近一切可疑动物,在门上卡了请勿打扰的铜牌。萨维奇小姐被我送回了王城,拉蒙忙着和莱特亲热,拉德教的教皇现在也不会来什么信——总而言之,这次它是安全的。” “……”艾德里安失笑,他换上浴袍,随便擦擦短发。走出浴室。 窗口大大地敞着,窗帘被夜风吹得飘动不止。他的神应该是从窗户钻进来的,还带来个明显大到过分,不适合人形搬运的盒子。 那个原本不存在于房间的巨大盒子已经被打开,蛋糕上铺满精细处理过的新鲜水果,奶油花边没有半点损坏。看那蛋糕大小,大概够两个成年人吃上三天有余。 不知为何,艾德里安能想象安听到要求后的牙痛表情。 四下张望了一阵,杰西满意地抽抽鼻子。这次他没有搞出什么奇怪的机关,干脆利落地用法术切割着它。 一块形状完美的蛋糕飘进小碟,然后和碟子一同飘到艾德里安面前。杰西自己则保持兽形,非常畅快地吞下一大块,长嘴巴边全是奶油。 艾德里安没有拒绝,顺从地端起碟子,新鲜奶油和水果的甜香钻进鼻孔。他用叉子叉了一小块,安静地吃着。巨兽的长尾巴在他脚边缓慢扫动,脚下是绵软的厚实地毯,细软的长毛擦过他的脚面。 “关于拉蒙先生的计划——”艾德里安率先开口。 “嗯?艾德,你脸上沾了奶油。”杰西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话题上,他又吞了块蛋糕。漂亮的蓝色兽眼扫过来。 没太习惯自己的力量恢复,艾德里安下意识转过头,去寻找放在桌上的干净手帕。 然后湿润温热的触感扫过他的面颊。 艾德里安无言地抹了把自己的脖颈和脸侧——他的神明的确去除了那一小块恼人的奶油,然后用舌头糊上了更多。 “杰西……”他叹了口气,开始考虑是否要使用清洁咒。 那白色的巨兽发出带着笑意的气声,颇为不怀好意地又补了一舌头。沾到皮肤上的奶油顿时变得更多了些。 艾德里安放弃了使用清洁咒的念头,他搓搓手,面无表情盯着那根舌头,回忆了几秒安捉住它的动作。 可这一次他没有成功。 那野兽凑上前来,在他刚打算出手时化作人形。毫无防备的被变形法术的气流冲击了一记,艾德里安瞬间失去平衡。倒过来的人影无疑彻底破灭了他稳住脚跟的期望—— 那漂亮的金发青年跨坐在他身上,眼睛里残留着野兽的竖瞳,拂过艾德里安胸口的指尖依旧带有野兽的勾爪,轻而易举地在睡袍上留下几个割口。 杰西擦了把自己嘴边的奶油,思索片刻,俯下身来,舔了口艾德里安脸侧残余的奶油。野兽的舌头还好,换为人类的舌头,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随后他支起身体,认真地望向身下信徒的双眼。 “我有个想法。”杰西嘀咕道,手指伸入袍子的裂口。“我所见过你最接近动摇的样子,是在克莱门大教堂的那一晚。亲爱的艾德,既然你坚持自己不会动摇,我可以再试一次吗?” 他舔舔嘴角,停下动作,颇为认真地询问。 保留兽类特征的指尖使胸口的皮肤微微刺痛,艾德里安伸出一只手,沾着点奶油的手指拂过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眸。 那目光戏谑又迷茫,带着些许好胜心、些许欲望,以及它们的主人尚未察知的一点点柔和。 “可以。”他回答。 至少这次他可以亲眼看到最后。 自己可能不是更为动摇的那一方,他心想,回给神明一个沉静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尼莫:羞耻感这种东西,淡点也无所谓。世界之柱笑对风云,无所畏惧。 奥利:你的私人账户充公了。 尼莫:∑(;ω;)……我的钱呢!我放在这里的钱呢! 第263章 灾厄再来 戈德温·洛佩兹在佣兵公会总部等待。 和奥利弗约定好的时间是午后三点, 不过地平线在上午刚巧有个重要任务要收尾。提交完任务相关的说明后, 戈德温索性在佣兵公会总部简单吃了个午餐, 决定把事情全部办完后再离开。 若是普通的团长情报更新,佣兵公会通常不会要求人证。然而锡兵佣兵团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虽久, 余威仍在。佣兵公会必然会选择慎重处理,戈德温对这样的发展毫不意外。 不说别的,光是下落不明的团长弗林特·洛佩兹,依旧是佣兵们酒足饭饱后热衷的闲聊话题之一。 广泛流传的流言版本中, 失去强力队友的弗林特·洛佩兹在一次普通的魔物狩猎中失去右臂,妻子在怀有身孕又不幸病死, 那个落魄的男人就此销声匿迹。 就算不清楚过去的真相,戈德温也不认为弗林特真的像奥尔本王室所暗示的那样“实力不足, 沽名钓誉”。 流言从不可尽信。 地平线的团长叹了口气, 回忆了几秒自己堂弟牺牲在深渊之底的恋人。 有点可惜,在那之前,他甚至没有和尼莫·莱特说过多少话。 他只知道地平线最为活泼的第一法师,最近半个月一直闷闷不乐——黛比·莱特在刚加入地平线的时候就喜欢叽叽喳喳地念叨自己远在路标镇的家人, 在其他团员大手大脚拿报酬享乐时,那个小姑娘把自己的钱袋捂得紧紧的。 “我得找机会给家里送些。团长, 我要攒很多很多钱, 给我大哥一个惊喜!”当时她这样说。 然而现在,向来跟在他身边的年轻女法师直接请了长假, 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黛比取了一小袋金币,悄无声息地数来数去, 眼圈一直红得厉害。 不知为何,总部空荡荡的接待室突然让戈德温的心情有点烦躁。他去总部附近买了瓶度数极低的淡果酒,在不起眼的阴影里小口喝着,目光望向被午后阳光包裹的路面。 和认真悲伤的黛比不同,奥利弗·拉蒙在联系过自己一次之后,直接玩了消失。若不是对方嘱咐自己寄出的是身份证明而不是解散申请,戈德温简直要怀疑自己这位堂弟会因此想不开,像弗林特一样就此杳无音讯。 直到前几天,风滚草里那只哆哆嗦嗦的傻鹦鹉用嘴拧开戈德温的窗户,直接扔进来一封信。信中请求他在今天来佣兵公会总部碰个面,把最后的证明手续办完——和那只莫名嚣张起来的鹦鹉不同,信中的口气很是客气。 奥利弗·拉蒙甚至提前向他询问地平线误工费的价位,字里行间透着认真。 戈德温抿了口果酒,又叹了口气。 虽然不清楚拉蒙打算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在约定的时间,他还是把标有“风滚草”的厚信封寄到了佣兵公会总部。 现在这行为的后遗症出现了。 他所站的小巷外,佣兵们已经挤成一堆,等着瞧瞧弗林特·洛佩兹之子的真面目。 戈德温自然没有散布情报,然而自将证明信件送往佣兵公会总部起,时间已过去半个月。 这不是什么国家机密,佣兵公会内部也不是不透风的墙。半个月足够这消息风一般传开,覆盖大半个大陆。 事到如今,戈德温完全猜不透奥利弗想要做什么。他将喝空的瓶子用法术碾为尘土,拍拍手上的灰烬。佣兵们的交谈积压在一起,嗡嗡嗡嗡响个不停,仿佛他的脑袋周围多了十几个硕大毒蜂巢。 “我听汤姆的相好说,弗林特·洛佩兹的儿子今天要来这里完成证明手续——谮尼在上,那个洛佩兹的儿子不是早就死了吗?” “谁知道呢?可能洛佩兹用了什么邪术,之前锡兵里不是有个很像上级恶魔的家伙么,说不定……” “别忘了奥利弗·洛佩兹成为黑章的原因,和恶魔信徒一同合谋弑父。那不就是说他把弗林特·洛佩兹给干掉了吗?我的老天!” “我简直要开始同情戈德温了——好好当着地平线的团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要命的堂弟。按照规定,作为洛佩兹家的人,他还真不好推掉证明的活儿。换了我,肯定不想跟那个危险的黑章扯上关系。” 戈德温往巷子里退了一步,蹙起眉头。 “之前流传的灾厄之队也是风滚草吧,那帮人是真能折腾。不过我说,风滚草团长是那个洛佩兹家的小子,还真能说得通。前不久他们不是护卫侦察队了吗?结果侦察队硬是死了一半儿,拉德教的教皇就做了做表面功夫,连个屁都没敢放——” “嘿!就算你不信谮尼,对我的信仰放尊重点行吗?”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正在闲聊的矮个子佣兵给了身边的高个子一脚。 “我道歉,我道歉——嗨,总之这么一搞,等手续办完,风滚草绝对会升成八目的蜘蛛级。”高个子佣兵的语气十分笃定。 “未必吧,前不久他们不是死了一个成员吗?还塞了只鹦鹉进队,够疯狂的。”矮个子嘟嘟囔囔地反对,听起来还有点生气。 “这你就不知道啦。” 那高个子又往前挤了挤,压低声音。可惜他此刻距离戈德温不到十步,戈德温随意地向巷子里的旧木箱那边靠了靠,听得还是一清二楚。 “死的是奥利弗·洛佩兹的小情人,有人说那是个恶魔术士。呸,哪有正常成那样的恶魔术士!我有亲戚在路标镇——那个莱特原来就是个图书馆打杂的,也就脸漂亮些,半点魔法才能也没有。你懂,这样最多也就能当个恶魔信徒。” “嘶……可是风滚草其他那些……” “是啊,不说安·萨维奇。叛教的骑士长克洛斯,走到哪个队哪个队死完的‘毒蛇’杰西,哪个不比莱特有来头。” “风滚草还给莱特弄了根厉害的法杖。”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对话,“如果莱特和弗林特·洛佩兹的儿子是那种关系……” “团长大人担心自己的情人不能自保,死在危险任务里吧。” “这不还是死在任务里了。深渊是随便去的地方吗?准是情况太危险,他们不得不把拖后腿的那个舍弃掉。” “唉……” “说回来,萨维奇也是个狠角色。之前她就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一个劲儿拒绝大佣兵团的邀请。我当时可没想过那是公主殿下,妈的,要是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不过是个谋杀血亲篡位的女人。” 又一个新声音加入进来,声音粗壮,带着几分尖锐的怒气。 “要么就是被奥利弗·洛佩兹控制了。男人间争斗一番也就算了,她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女人,除了打打杀杀屁都不懂,也配往那张金凳子上座?” “这话过分啦,按规矩,她不也是合法的……” “你不是奥尔本人吧?我告诉你,小子。奥尔本前些天下来新的规定,对恶魔的态度宽松了不少。这是脑子正常的人该干的事吗?我承认之前是苛刻了些,但你知道,错杀也比姑息可能的危险好——他们准是和深渊那边有关系,哪有带山羊的黑章队伍!邪教崇拜,绝对是邪教崇拜。” “……这么一说,他们之前还挺低调。怎么突然这么大张旗鼓地放出消息?” “谁知道呢?喏,这不,大家都挤在这儿看热闹。你随便问问,肯定都是来看一眼奥利弗·洛佩兹究竟有啥打算的。” 熟悉的气息在远处出现,戈德温·洛佩兹扯扯披风,走出暗巷。方才还在人群中侃侃而谈的几个佣兵顿时闭了嘴巴,瞬间挪开目光。 戈德温轻哼一声,抬起目光,望向道路尽头。 只有四个人影,猛一看去,这支队伍有点孤单。 奥利弗·拉蒙走在最前面,黑铠折射出些许黯淡的光。满是划痕的骸骨头盔遮住大半张脸,露出的面孔上没有丁点表情。风滚草那“穷凶极恶”的团长牵着一匹壮实的黑马,目不斜视,直直向佣兵公会总部走去。 在他的左手边,安·萨维奇用围巾遮住了下半张脸。奥尔本的女王仍旧穿着那身深色的普通皮甲,猎矛背在身后。一只灰鹦鹉停在她的肩膀上,身边没有带任何随从的踪影。 奥利弗的右手边,刚刚被提到的“毒蛇”杰西正牵着富勒山羊,一脸轻佻的笑,对身边的艾德里安·克洛斯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叛教的骑士长则固执地穿着那身修士服,面色平静,略带笑意。只不过眼尖点的佣兵们都能发现,在那修士服高领的边缘,艾德里安·克洛斯脖颈的皮肤上印着一点点吻痕。 一支色调暗沉,气息危险的队伍,成员里没有一个透出和善的味道。 “奥利弗。”戈德温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 奥利弗有一秒看上去很想回应,他甚至微微将手抬起。而下一秒,他又快速将它收了回去。 没有理会戈德温伸出的手,风滚草的团长只是冷淡地点点头,然后干脆利落地走进佣兵公会总部的大门。 戈德温扬起眉毛,看热闹的佣兵们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 五分钟后。 “对不起,大哥!”确定接待室的门关好了,奥利弗飞快地低下头。 接待室里,气氛陡然热闹了起来。安把围巾拉下来,大口喘着气,然后和灰鹦鹉用饼干玩起你扔我接的游戏。杰西·狄伦一条胳膊勾上艾德里安·克洛斯的脖子, 非常不避嫌地亲了口对方的面颊——令戈德温有点毛骨悚然的是,前任审判骑士长默许了狄伦的荒唐行为,甚至没有露出半分厌恶的表情。 “解释。”戈德温抱起双臂,眼神掠过自己堂弟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还是那句话,等所有事情结束,我就把一切真相告诉你……如果到时候你还想听。” “这可打发不了我,拉蒙先生。”戈德温又看了眼那枚嵌着黑色宝石的戒指。“包括你刚刚在外面刻意疏远我的表演,我需要一个解释。” 奥利弗·拉蒙眼里的灰暗一扫而空,他将那寒气森森的骸骨头盔摘下,绿眼睛快乐地闪着光。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个刚刚失去恋人不久的男人。 “噢,我想这倒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奥利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方才在佣兵们面前的那副凶相一扫而空。他熟练地拧下胸口的黑章,唤出任务光屏,扔给对面的戈德温。 戈德温对黑章上的蜘蛛徽记抽抽嘴角,然后眯起眼,看向光屏上的任务内容。 【处理边境森林深处的瘟疫龙尸】 【清理巴莱裂谷北部不断增殖的腐烂沼泽】 【驱除侵略克拉巴尔沙漠王国的噬心鼠群,十万火急】 …… 十个顶级任务闪烁着微光,通通标着处理中的标记。 “你疯了?!” 快速扫完那些标题让人汗毛倒竖的任务,地平线的团长提高声音。 “这些是地平线都不会轻易去碰的,至少要五个以上的佣兵团联手。你们才四个人!莱特去世了,我很遗憾,但这不是你拿自己和同伴玩命的理由——” “……关于这个,我们一起商量好啦——我们决定让风滚草成为当今时代最了不得的混账队伍。”奥利弗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如果咱们两个在外面交往过密,对地平线的名声会有负面影响。” 说罢,奥利弗犹豫几秒。他翻了翻随身的包裹,取出一本小书。书上印着克莱门学院的徽记,封面在黑白间快速闪烁。戈德温眯起眼,试图确认那本书的真实颜色。 随即他的目光被书脊上用金线绣成的字迹牢牢定住—— 【伊曼纽尔·洛佩兹,第368任审判骑士长。】 “大哥,出于某些原因,我无法告诉你全部的真相。但关于我自己的现况,风滚草的计划,以及我老爸当年丢下你的父亲,不告而别的理由——我都愿意好好告诉你,好吗?” 戈德温·洛佩兹闭上眼,狠狠吐出一口气。 “……那就说来听听吧。” 作者有话要说: 要成为真正的灾厄之队了XD 奥利:反正挑什么任务最后都会变成难度SSS级的,不如直接挑SSS级的。 这说明什么,朋友们。奥利要有钱了!(× 第264章 计划开始 从父亲的记忆中离开后, 戈德温攥紧手中的书本, 很久都没有说话。 奥利弗有点紧张地站在原地, 憋住了一口气。 “我曾想过,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但我从没有想到, 他错得这样离谱。”戈德温眼圈有点发红。 在弑父之罪的阴影下,他曾以为自己永远无法与自己和解。 到父亲生命的最后,自己仍然不够优秀,不够完美——戈德温多少察觉了父亲近乎病态的偏执, 并试图挣开锁链。可惜那锁链在他的灵魂扎根太久,刻满秩序与正义, 他无从下手。 直到今天。 父亲只不过是另一个“人”。一个与自己一样双手沾着血迹,迷茫而渺小的普通人类。 “哥哥……”奥利弗看起来很想拍拍他, 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自然地伸出手。 “感谢你, 奥利弗·拉蒙。他留下的歉意……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长久以来,戈德温发现自己第一次能够畅快地呼吸。背上带着尖刺的重担在瞬间被卸下,他的脚有点发软。悲伤与愤怒还停留在胸口,被柔软的解脱围住, 不再让他的心脏阵阵绞痛。 他依旧会用圣剑维护人类,只不过接下来, 存在的仅仅会是他自己的意志。在噩梦中呓语的生父亡灵终于离开, 长久的空虚坠落后,他的痛苦终于砸上地面, 得到一个终结。 在这痛苦和轻松交杂的夹缝,思绪如同浸了酒。戈德温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可以继续了, 奥利弗,关于你的计划。” 他停了几秒,努力适应了一会儿这个崭新的称呼方式。 “这才半个月,你的左手无名指是婚戒吧?你不像是会这么快就另结新欢的类型,那么我是否可以猜测——” “尼莫没有死。”奥利弗没有隐瞒的打算。 无论怎么说,奥利弗无法勉强自己在戈德温面前做出悲痛的假象,也不打算利用不知情的堂兄完成自己的计划。 如果是现在的戈德温,至少会给他留出认真解释的时间。 “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不太意外。说实话,我从没听说过失去自我认知的上级恶魔。但如果莱特先生的本体足够强大,意识能够撑住毁灭法阵,的确存在一点点生还的可能性。”戈德温点点头。 随后他皱起眉:“你戴着那戒指……等等,在那之后,你们又见过面了?” “呃,是的。” “奥利弗,有件事我得说清楚。我很感谢莱特先生对地表的付出,这句话我不会收回。但如果你想牺牲一个人类,让尼莫·莱特重新割裂血肉,靠恶魔召唤回归地表的话——” 戈德温表情严肃下来,紧紧盯住面前奥利弗的双眼。 “不不不。”奥利弗连忙摇摇手,“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事情啦,几年后,地平线肯定会被选中参与远征。” “唔,的确如此。”戈德温利落地应道。 “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这和莱特先生有什么关系?” “他是你们所说的魔王。”奥利弗紧张地舔舔嘴唇。 “……” 戈德温退后一步,开始认真思索自己是不是不该喝那瓶酒。那可能不是一瓶基本没什么酒精的淡果酒,而是放错了架子的果味烈酒。 这必然是唯一的可能性,否则他无法解释眼下奥利弗嘴巴里吐出来的荒诞句子。 地平线的团长僵硬地转过头,风滚草的那几个家伙肯定也听到了。可是不远处的笑闹依然在继续,甚至没人因此把目光转过来。 “我说过,如果你再骗我——”戈德温干巴巴地说道,伸手扶住身边的桌子。 “我没骗你。你可以告诉黛比,尼莫还活着。至于尼莫的身份……” “穆尼教的卡拉潘在那底下感受到了尤里瑟斯。尽管我不熟悉尤里瑟斯的气息,至少也能分辨得出,那气息异常强大。” 地平线团长的声音里混杂着茫然和窒息。 “明明已经有位魔王在深渊之底活动。莱特是魔王?这不可能——” “他是。”终于,几步外,察觉奥利弗困境的艾德里安·克洛斯平静地开口。 戈德温突然希望这次奥利弗真的在骗他,可惜对方那双和自己非常相似的绿眼睛里写满要命的真诚。戈德温下意识垂下目光,再次看到那枚婚戒——好吧,这世界可能早就已经疯了,他麻木地想道。 他可以接受自己的父亲是个偏执的凶手,可以接受自己追逐十几年的英雄弗林特一开始便是幻影。他可以接受预言中的终结之人不是自己,甚至可以接受自己这辈子再无可能超越奥利弗·拉蒙的事实。 但要让他接受自己的堂弟和魔王订了婚…… 戈德温的手有点抖。 “那个预言说的是‘他的剑将带来真正的终结’,奥利弗。是‘剑’,不是‘婚礼’。你——好的,先不说深渊之底的那个东西。我们假设莱特真的是魔王,然后呢?你连这个都告诉了我,这还只是‘部分真相’?” “剩下的那些真相,并未关乎到地表的安全——我能以我的全部发誓,尼莫他不会袭击地表。我已经和他缔结了契约,他肯定不会主动对地表出手。” 奥利弗搓搓手,脸上的幸福藏都藏不住。他掏出块闪烁微光的水晶,狡猾地岔开话题。 “这是录有尼莫话语的留音晶石,希望你能把它交给黛比,它说不定能让她好一点儿。是的,声音是真的。尼莫的人身还在,那就是他……呃,作为魔王的样貌。” 戈德温磨磨牙齿,突然有种想要揍一顿这位堂弟的冲动。这个恐怖的话题下,他的思维犹如生满锈迹的齿轮,随时都可能停转,对话的另一个主角表现的却如同一位快乐的新婚男人。 “你的计划。” 他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一字一顿,充满寒意。 “你的实力,你的计划,现在立刻展现给我。否则——” …… 事实证明,“否则”他也不能把奥利弗·拉蒙怎么样。 正如传说中的锡兵佣兵团,在那之后,风滚草以一个堪称恐怖的速度崛起。之后无数情报证明,奥利弗·拉蒙在自己面前展露过的实力,只不过是冰山的一块小角。 在人们的传言中,风滚草所到之处尽是毁灭。无论任务听起来多么不切实际,这支只有四个人的队伍从未失败过。 将自己从回忆中拔出,戈德温狠狠揉了揉太阳穴,喝光杯子里冰凉的果汁。 临近夏天,黑夜到来的格外晚。晚餐时间过了不久,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他所在的酒馆已经启用了所有魔法灯。几只蚊虫绕着灯罩飞舞,不时叮叮地撞上薄薄的玻璃灯罩。 当风滚草真正意义上成为人们口中让人恐惧的“灾厄之队”。距离接收到那个冲击性情报的那天,早已过了两年。 两年。 当初在艾德里安·克洛斯的认真担保,以及奥利弗·拉蒙的实力展示下,他勉强接受了“尼莫·莱特就是这一代魔王”的信息,并整整消化了三个月才回神。 “团长?” 一碟撒了粗盐粒的炸土豆块被搁在戈德温面前,戈德温顺着那只手往上看了看。 黛比·莱特长高了一点,头发倒是没有留长。比起刚加入地平线时的活泼洒脱,她看起来沉稳了不少。 两年前,按照奥利弗所说,他将那枚留音晶石交给了黛比。一开始,黛比只当那是风滚草伪造来让她不要太过伤心的假道具,十分坚决地表示不愿接受这种安慰。 而当他一点点将那骇人的信息解释给年轻的女法师后,黛比·莱特没有拒绝和震惊。 在一开始,她的确露出和自己当初如出一辙的茫然。可那茫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一个微笑代替。 还在恍惚的戈德温差点被那个微笑吓到。 “黛比,他——” “是那只最强大的恶魔,我没有听错,团长。” “你……” “我很高兴你决定将这消息告诉我,而不是封锁消息,宣布与奥利弗·拉蒙为敌。” “……”前提是他还有和奥利弗一战的能力,戈德温默默地想道。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是挺想揍奥利弗一顿的。 问题在于黛比·莱特可不是什么天真的小姑娘,她见过的鲜血与尸首不比地平线任何一个人少。无论如何,这个接受速度也太快了,当时的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一点。 “嗯,我的态度可能很难理解。我知道,我或许该来个立场与良心上的挣扎。” 黛比·莱特揉了揉自己因为连着几天哭泣而红肿的眼眶。 “团长,我小时候是个很烦人的小混账,你知道吗?每次我回忆童年,都想把小时候的自己吊起来打。” 戈德温皱起眉头,想不通这和他们所说的话题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还是礼貌地闭了嘴,安静地听着。 “有一次,住在莱特孤儿院旁边的詹娜多了条裙子。她家做布料生意,富得流油,那裙子真的很好看——至少对只有兄长们旧衣服可穿的我来说,那吸引力不可抗拒。于是我跑到尼莫面前尖叫打滚,硬是要他给我买一条一样的。当然,也就是撒娇,其实我自己都没有抱什么希望。” “当时老帕特里克正出着远门,大哥光是养活我们一群小孩就要筋疲力尽。换了我,看到那么个东西在眼前嚎叫滚动,肯定先动手揍一顿。那时候他不过也才十来岁……唔,现在看来,应该是‘看上去’十来岁。” 年轻的女法师揉揉通红的鼻尖,不好意思地笑笑。 “尼莫只是让我起来,不要再闹,赶快去帮忙剥豆子。裙子的事情他会想办法……团长,我的大哥去詹娜家当了几天搬运工,让詹娜老爸弄了块高档点的布。尼莫他熬了一周的夜,认真地给我缝了一条。” 戈德温思考了几秒尼莫·莱特的真实身份,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但小时候的我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账。裙子很棒,式样却和詹娜的完全不同。现在想来,那样的颜色和式样或许适合我……可我穿着那条裙子,又开始满地打滚,尖叫着要一模一样的,连宝石扣都要完全一致。” 黛比双手捂住脸,发出低低的抽泣。 “尼莫还是没有生气。反倒是又用了很久去改,那段时间我们家的钱吃紧,他四处帮人干活,明明已经很累了。我……我哭着叫他不要继续,可他还是把它仔细改完——虽然还是和詹娜的不一样,但的确是条完美的裙子。直到现在,我没有见过比它更精致的。” “他告诉我,哭闹不是好行为,下次他不会回应。” “‘但这是生日礼物,黛比。我知道老帕特里克编了我们的生日,它根本不算数,可我还是想把它送你。你是个天才,并非注定要穿着我们的旧衣服,靠哭泣撒娇 引起别人的注意。你可以走到更高的地方去。我问了詹娜的老爸,那条裙子值十个金币——我就给你缝一次,下一条,我希望你能自己买给自己。’……他这样告诉 我。” “团长,那是我第一次触摸到‘本不属于我的世界’的东西。它让我发觉,世上至少有一个人觉得我值得那样的好东西,甚至可以有所成就。” “他是恶魔也好,魔王也好,我不管他是什么。只要他还是他,那么他永远是我的亲人。” “他还活着,对吗?我真的……真的很高兴。” 记忆里的黛比·莱特从未笑得那样灿烂。 戈德温把空了的杯子凑到嘴边,然后被面前的一声响指瞬间拉回现实。 “团长,你又走神了。那杯子早就空啦。”黛比收回手,捏了块炸薯块,小心地塞进嘴巴。 “回忆了一会儿过去。”戈德温再次按按太阳穴。 “我理解,我理解。”一身便装的黛比声音轻快了些,把垂到腮边的头发别回耳后。“毕竟两年没见了嘛,我还挺想念奥利弗他们的。” “他们该到了。”戈德温瞥了眼时间。 “你猜他们会怎么过来?”黛比笑吟吟地玩着头发末梢。“要是直接打出风滚草的旗号——” 她的声音稍高了些,听到“风滚草”这个词,四周喝酒的男人们有几个呛到了自己,警惕地向四周乱看。 “如果听说那位‘灰烬骑士’奥利弗·洛佩兹要来这里,这酒馆的人该跑光啦。” “灰烬骑士。”同样一身便装的戈德温苦笑两声,“如果他没给我寄那堆跟观光日记一样的倒霉信件,我也许能更严肃地对待这个称呼。” “你说谁的信像观光日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插了进来。 奥利弗·拉蒙穿着一身朴素的麻布衣服,柔软的头发略微有点长,面孔却毫无改变。 “嗨,大哥。”他愉快地打了个招呼,“既然远征的日子定了,是时候开始计划啦。” 第265章 魔王城 “奥利!”黛比第一个站起, 啪啪地拍了几下奥利弗的胳膊。 戈德温礼貌地欠了欠身, 内心五味杂陈——如今他们不再像两年前那般相像。 奥利弗·拉蒙的时间像是停滞了, 风滚草的团长目光沉稳成熟,五官的轮廓却还带着些青年人特有的柔和, 和他们初见时没有半分区别。 奥利弗的头发本身就偏软,如今又稍稍长了点,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透出些无辜的味道。宽松的麻布短衫遮住了大部分肌肉线条,比起战士, 拉蒙先生乍一看更像是哪个水果店铺的年轻员工。戈德温不得不承认,比起一头利落短发、便服贴身的自己, 奥利弗看起来要无害得多。 风滚草的种种可怕传言塞满各个情报机构,而那支恐怖队伍的首领褪去盔甲, 甚至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礼物。”奥利弗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冲两人提了提手中的布袋。 戈德温瞧见那布袋的形状,没忍住露出一个胃痛的表情。 “迅猛毒蜥的尾巴尖。”地平线团长用一种接近窒息的声音喃喃道,“别告诉我……” “对,上个任务里弄到的。”奥利弗拉开凳子坐下, 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上个月的那个,五万只迅猛毒蜥侵蚀摩耳摩森林的任务。” “哦, 风滚草一夜之间屠尽五万只迅猛毒蜥, 挫骨扬灰。我猜真相不是那样的,但你们确实上缴了好几车的毒蜥尾巴——” “呃, 怎么说呢,其实我们本不该有这么多尾巴。” 奥利弗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 “它们只是在寻找水源, 别无选择。本来我们跟它们约好,我和杰西联手架起空间通道,将它们直接送往另一片大陆的荒芜沼泽。这个任务应该到‘五万迅猛毒蜥神秘蒸发’为止。如果尼莫在的话,他一个人就足够啦。” 听到那个令他神经抽搐的名字,戈德温磨了磨牙:“所以那些尾巴是怎么回事?” “毒蜥们想要表达感谢,我还没来得及拒绝。杰西他……放出气势,嚎了一嗓子。一大半毒蜥当场本能地断了尾巴。那些都上缴给公会了。”奥利弗比划,“这根是毒蜥首领离开前主动断掉的,比较珍贵。我记得你和黛比的皮甲似乎用得上,就留了下来。” “所以你们花了一晚上捡尾巴,棒极了——估计这情报传出去,也没几个人会买账。”黛比笑着咽下炸土豆块。“奥利,这东西可值一大笔钱。你确定不要自己留着?” “那些任务的酬金非常多。我们也用不到太好的护具,我不缺这条尾巴。” “谢啦,奥利。”黛比大方地接过布袋,“也替我的团长谢谢你,我猜他不太好意思说。” “……这顿饭我付账。”戈德温干咳两声。 “其实我一会儿就——” “把店暂时关上!快点!”一个瘦得活像瘪豆荚的店员冲进门。 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那店员迅速关好店门。几盏魔法灯亮度被调低,店内暗了些,客人们顿时一阵骚动。 “各位,抱歉。” 听店员耳语片刻后,酒馆老板鞠了一躬。 “一会儿我给各位的账单打个折。我家店员在不远处的狂欢祭典发现了风滚草的人,而这是附近唯一的酒馆。我们不想招惹上麻烦,暂时避避风头,还请各位理解——” 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几秒后,又如同没发生任何事情那样继续交谈。本来打算离开的几个客人也坐回位置,挥手要求再点些东西。 “准是杰西……他绝对把克洛斯先生也拖上了。”奥利弗双手抹了把脸,声音里多了点绝望。 “给这位先生加一份炖肉。”戈德温麻木地招呼道,“再来一大杯淡果酒。” “安呢?”黛比开始小口小口啃着小羊排上的肉。 “上个任务结束,她就被加拉赫元帅当场抓回去处理公事啦。杰西和克洛斯先生本来该在附近的旅店等我,不过如果有狂欢祭典……唉,杰西从不过错过狂欢机会,他那张脸又太有辨识度。” “……”回忆了几秒杰西·狄伦的身份,就算时隔两年,戈德温并不惊奇地发现,如今自己还是有胃痛加重的趋势。 “我听到了,是风滚草的叛教者和毒蛇杰西。”坐在隔壁桌的人压低声音。“说实话,现在我还是觉得艾德里安·克洛斯这人……有点可惜。他的力量好像恢复了?唉,如果他愿意向谮尼忏悔,吃几年苦,教皇陛下肯定还愿意接纳他。” “是啊,毒蛇那张脸的确挑不出毛病,但怎么说也是个高大男人。如果克洛斯只是贪图美色,等他回到教廷高位,绝对少不了想要爬上床的美人儿,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说不定人家就喜欢无法无天的危险味道。说句难听的,本来谮尼就不会祝福那种喜欢男人的货色——你瞧,反正教都叛了,玩个漂亮罪犯也不是什么大事。” 奥利弗极度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旁边桌的人立刻止住话头,发现咳嗽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几位壮实客人很不客气地瞪视回来。好在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即将开始的远征上,不再兴致勃勃地聊那个令人窒息的话题。 戈德温一声不吭地嚼着小圆饼干,半晌才叹了口气。 “克洛斯真的忏悔过吗?”几秒后,戈德温干巴巴地发问。 “大概有一次吧……克洛斯先生把杰西准备用来制作点心的奶桶倒了个光,它闻起来有股酸味,他以为它馊掉了。不得不说,事后克洛斯先生的道歉还挺真诚的。” 戈德温肃穆地望向酒馆天花板,试图以此保持内心的平静。 “……不过说回来,这次远征里有风滚草,真的没关系吗?前几个月我听人说,他们一直和深渊里面的东西有来往。”隔壁桌的几位又开始醉醺醺地闲聊。 “噢噢,我知道这事——他们那只鹦鹉,是吧?有人瞧见它将包裹带进了深渊,那会儿风滚草所有人都在外头,天知道他们在和什么东西联系。让这种危险队伍加入远征,啧啧啧。” “这次远征也有地平线,希望戈德温·洛佩兹能盯紧点风滚草。唉,要是真的想维护地表,地平线应该趁机做掉他们。”其中一个男人在脖子边上比了个粗鲁的手势。 “说不定呢,戈德温·洛佩兹不是和奥利弗·洛佩兹关系很差吗?” “话是这么说……” “哥。”奥利弗小心翼翼地抿着果酒,“要不还是我来付账吧。” “就像我真的能把你怎么样似的,吃你的。”戈德温烦躁地将自己面前的甜点推过去。 “那个包裹是怎么回事?”黛比竖起耳朵。 “给尼莫捎带的东西。”奥利弗十分自然地答道。 “……等等?!你一直没去见他,我以为——” “以为什么?”奥利弗停止了咀嚼,声音有点紧张。 “以为我可怜的大哥和可怜的你分隔两地,正在上演一场爱情与思念的悲哀戏剧。”黛比捂住胸口。“只有恶魔能通过屏障,传达一些口头信息……诸如此类。” “啊。我向他保证了嘛,下次见面就要为他戴上戒指,把他接出来。”奥利弗有点尴尬地回答,“我们俩现在顶多算分隔两地,分别工作。上周我还给他寄去了最新出的书本和零食,还有魔法相片……” “……你做得对,奥利,憋着不见面挺好的,至少他还有个念想。就他那个身份,如果你也这样时不时下去一次,尼莫很可能懒得回地表了。” 黛比思考几秒,认真地点点头,口气重了几分:“千万要把他揪出来,我说真的。”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远征了吗?”戈德温虚弱地插嘴道。 “当然,当然。”奥利弗连忙点头。 “首先,是我们两年前说好的事情,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全部的真相——我们马上就要开始合作,你们有权知道真相。” 风滚草的团长声音严肃下来。 气氛陡然凝重,戈德温和黛比对视一眼。 “还是先谈谈远征吧。”戈德温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奥利弗微微抬起眉毛。 “唔,关于所谓的真相,我和黛比的态度一样。” 戈德温·洛佩兹往嘴里丢了块咸饼干,当年那丝让人喘不过气的威慑感散去不少。 “答案在那里,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去了解。既然知道之后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是徒增烦恼,那么就这样活下去也蛮不错。虽然是个‘不够上进’的想法,但现在我的确这样想。” 地平线的团长挑起嘴角:“光是你那枚戒指就让我头痛了小半年。等什么时候,我真正追上了弗林特·洛佩兹的心境,我们可以再聊聊这个。” 他用了两年来确定这世上的确存在无法超越的人,无法做到的事。而如今,他终于不再需要过分苛求自己——这是个艰难的改变,不过戈德温还挺喜欢这样的结果。 “……在那之前,我愿意帮你完成你的计划。奥利弗·拉蒙。” 至少比起多年前,眼下他这句话可以称得上心平气和。 深渊深处。 尼莫将又一张魔法相片贴在幻境图书馆的墙面上。虽然那张相片的内容让人摸不着头脑——风滚草的三位成员杵在一堆蠕动的毒蜥尾巴中间,用断掉的尾巴投掷或抽打对方。艾德里安·克洛斯则站在画面边缘,正在狠捏眉心。 确定位置合适后,尼莫满意地拍拍手,退后两步,往嘴里扔了颗奶油糖果。 整面墙几乎被信件和相片贴满,木桌上被送下来的留音晶石正向外吐着调子轻柔的歌曲。在幻境的阳光中,尼莫伸了个懒腰。 “等等,莱特。” 停留在幻境书架上的灰鹦鹉严肃地开了口。 “我突然有种感觉,你们是不是在把我当信鸽用?是不是?你竟敢——对不起,拉蒙竟敢——” “没有的事。”尼莫赶忙否定,“这是突破地表和深渊的信息交换,你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传信人,巴格尔摩鲁大人。” “这还差不多。”灰鹦鹉仰起头,吞了一小块杏仁饼干。 “你可以吃这个,我从我那条……呃,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造物上刮下来的,我试过,效果和骨玉差不多。”尼莫将饼干罐抱在怀里,给灰鹦鹉盛了一小碟子黑鳞碎片。“给我留点饼干,这里可是吃一块少一块。” “我会送新的下来!虽说鳞片也不错……” “毕竟很占地方,上次你不是被人看到了吗?” “呸,那是那群人类的错!” “但是——” “你甚至还趁我不在,养了只潘多拉忒尔。你看,我抱怨过吗?啊?”灰鹦鹉使劲拍打翅膀。 “她有自己的族群,只是偶尔——” “我不管!她只是蹭吃蹭喝,我还给你送信!” 尼莫沉默地把饼干罐还了回去,灰鹦鹉这才收起尖利的哭腔,一口饼干一口鳞片地大嚼。 “我先出门了。”尼莫将视线从即将见底的饼干罐上移开,心疼地抽着气。 “今天也要继续吗?” “嗯,毕竟奥利没有偷懒,我也不能给自己放太久的假。” “去吧去吧,等吃完了这里的饼干,我就回地表那边。”灰鹦鹉理了理羽毛。 尼莫将散开的黑发草草扎起,拿起靠在门边,早已被修好的法杖。 深渊之底,路标镇的幻影被魔王那美丽的造物围起,维持着不变的晴天。而在那沉睡的生物外侧—— 寒冷的荒漠和尸堆毫无踪影。漆黑的怪石相互交叠,山峰般高耸,构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噩梦之城。样式粗糙,结构轻巧,一看便不是天然形成的,如同某种东西的巢穴。 和之前“每一代”魔王都不同,“第十九代”即将拥有一座传说故事中的魔王城。 尼莫闭上眼睛,咂咂嘴里还没化完的糖果,在心里计算片刻这座庞大死城的设计图。随后他面带笑意,微微抬起手中的法杖。 地震般的震颤开始,隆隆巨响中,平凡的一天再次开始。 这或许是他漫长记忆中第一次期待远征,魔王心想。 “来吧,奥利。” 无数黑色巨石浮上空中,快速排列,而后重重砸下。 “……让我们好好打上一架。” 作者有话要说: 奥利:地表努力跑业务赚钱并且黑自己(?),做一个称职的业务员。 尼莫:吃着外卖,收着快递,疯狂搬砖。 ……两位在很认真地为对方打造未来(× —————— 杰西:啊,等酸奶做好了,我就做点酸奶点心……(甩尾巴) 艾德:这奶是不是坏掉了,给他换桶新鲜的吧。(倒掉) 杰西:………………………………………… 艾德:……对不起。 杰西:躺好再说一遍,我就原谅你。 第266章 远征开始 清晨六点。 结束为时两小时的晨练, 戈德温从浴室走出, 用浴巾擦着利索的金发。他刚换好衣服, 用法术将最后一点湿气蒸干,门口就传来一阵响动。 “团长。早餐, 早餐——”黛比嘴巴里叼着块小松饼,左右手同时端着两个托盘,用脚挤开门。 保守的秘密过于惊世骇俗,别说活泼外向的黛比, 稳重的戈德温·洛佩兹都需要找个活物倾诉一番。风滚草两位当事人的亲人决定彼此互助,为对方的精神健康轮流当个倾听者——尤其是远征将近的最近两个月, 戈德温·洛佩兹彻底打破了独自吃早饭的习惯。 和过去几年不同,如今早餐的内容每天都会有变化——松饼顶端的黄油块微微融化, 加了点奶汁的蔬菜浓汤正冒着热气, 半凝固的煎蛋和培根煎得恰到好处,混入冰块的梨子汁甘甜爽口。 “你说,真的不会有别的队伍对奥利他们动手吗?”黛比忧心忡忡地用叉子戳着浓汤里的西兰花。“他们的确还是佣兵公会的黑章,也不会有人是他们的对手, 但是……” “眼下这个氛围,除开身份敏感的萨维奇小姐, 杀死风滚草的成员能获得不小的知名度。不过应该不会有人在决战魔王前动手, 愚蠢地减少地表兵力。” “就怕他们真的把‘风滚草私下与深渊保持联系’当真,出手太早。” “……那的确是实情。”戈德温不出声地嚼着培根, 实事求是地指出。 “……” 黛比沉默地吞下叉子上的西兰花,噎了半天才继续:“如果太早起了冲突……唉, 既然他都说服了你,你说奥利弗为什么不能去找几个大人物……” “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力量,就算缔结上百个契约,奥利弗也能够随时毁约。哪怕是我,也是和艾德里安·克洛斯进行了无数法术验证,才愿意确信他没有说谎——这还是地平线有调查基础的前提下,换了那些怕死怕得要命的‘大家伙’,一开始他们就压根不会信任克洛斯。” 喝掉半杯果汁,戈德温扯扯嘴角:“我是奥利弗的血亲,地平线的调查不会被采信,你明白。如果他选择将事实公之于众,光是那无法控制的力量,远征军会很乐意先对付对付他。” “我还是第一次参与这么,唔,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计划。早知道见尼莫一面这么难,前几年我应该多回去路标镇看看。” 戈德温呛了一口梨子汁,连连咳嗽。 “两年了,团长,你差不多也该习惯尼莫他是——” “不,打住……我需要更多时间来适应。” “好吧,好吧。看来我们只能维持原计划啦。”黛比摇摇头,微微翘起的发梢顺着她的动作摇晃。“或许我们的敌意重一点,其他人会更乐意等着看好戏。” 事实证明,莱特小姐在会议开始前,得到了一个绝佳的敌意导火.索—— “那个年轻姑娘是谁?你认识吗,团长?”黛比揪住戈德温的披风小声发问,声音有点尖。 “……”戈德温沉默地摇摇头。 他就知道,戈德温无奈地苦着脸——奥利弗肯定要用尽全力表现出自己的混账,但他的确没想到这种方式。 作为风滚草的首领,又没有提前登记助手,奥利弗本应孤身一人前来参会。然而在地平线早早抵达会场门口,准备按时进门时,风滚草团长的身影才出现在街道尽头—— 黑铠的骑士骑着他同样纯黑的马匹,骸骨头盔下的面孔没有表情。传说中的“灰烬骑士”背后没有披风,反倒有把白色的四弦琴。 不知道是不是奥利弗故意而为,明明是盛夏,空气中却陡然多出几分寒意。 这不是全部。 马匹后跟着位清丽可爱的少女,她并没有乖巧地坐在马上,只是用快走的方式跟在黑马后方。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上下,身上穿着平民式样的衣裙,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口,牛奶般白皙的皮肤上洒落着点点俏皮的雀斑。 少女表情难看,脸拉得长长的,任谁都能看出她不太情愿。 她明显在跟随奥利弗·洛佩兹,但是…… “他甚至不许她上马,冷血的混账。”几步外传来窃窃私语。 “那根本就不是风滚草的成员,风滚草里就一个女人。安·萨维奇可不长这副样子。” “我要带这姑娘进去。”奥利弗下了马,把老大不情愿的黑马交给接待人员,随手指指身后不远处的麻花辫少女。 “抱歉,洛佩兹先生。这里不允许平民——” 奥利弗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接待的年轻男人不知想了些什么,在那注视下,脸渐渐变得煞白。 “对不起,对不起,洛佩兹先生。是我多嘴了,您当然可以将您的情,呃,亲密友人带进来。” 风滚草团长的脸微微扭曲,那个少女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接待索性不再多说,哆哆嗦嗦让开了路。 黛比撸撸袖子,气势汹汹地尾随而入,戈德温只得紧紧披风,随她一起进了门。 “这就是你一直在玩的把戏,嗯哼?”那少女语调冰冷。 “差不多吧。” “看来还挺有效。”少女口气平等而随意,“不过别误会了,奥利弗·拉蒙。我不希望你考虑尼莫·莱特,只不过是因为……” “我知道,和尼莫无关。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这不是任何形式上的情分来往。” “看来我们的看法一致。”麻花辫少女玩弄着胸口精致的挂饰,结实的金属挂链不住闪烁,吊坠上的橘红晶石在阳光中折射出温暖的光斑。“顺便这条链子确实不错,我得感谢你。” “一点诚意而已,它比破旧皮绳更适合你的样貌。” “冷静点,黛比。”戈德温抓住地平线第一法师的后领。黛比正在活动手指,叭叭地掰着关节。“想想你大哥的身份,奥利弗他不会……” “老帕特里克教过我们,‘永远要保持一定程度的怀疑,尤其是对那些长得不错的年轻男人。’” 黛比语重心长地说道,坚定地拨开戈德温的手。 “无论如何,尼莫是我大哥。眼下他不在这儿,我必须得帮他搞清楚——” 话还没说完,黛比便大步走向奥利弗。戈德温得到了句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的劝诫,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眼下他不在这儿”,听听这个,活像莱特先生只是去隔壁城镇办几天事。戈德温抹了把脸,露出一个苦笑。 “洛佩兹先生。” 如今的黛比个头长了不少,能相对自然地拍到奥利弗的肩膀。她扫了几眼旁边偷偷投过视线,试图看热闹的其他参会者,绷紧了脸,口气颇为不善。 “好久不见。”她一字一顿地胡扯道,“这位是风滚草的新成员吗?” “哦,莱特小姐。”还没等奥利弗答话,那少女反倒先笑起来。“您应该知道实情啦,到现在还惦记着‘哥哥’,这反应倒有点意思——” “不,等等。”奥利弗显然察觉到了什么。“我想她不是那个意思,黛比,她……” 黛比将短小精致的法杖在手中转了转,扬起眉毛,释放出一点杀气。 “这位是戴拉,你们应该听说过她……他,算了,随便了。” 奥利弗揉揉太阳穴。 “我不管是黛拉还是莎拉,就算尼莫和你分隔两地……等等,戴拉?是我想的那个戴拉吗?”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戴拉。”麻花辫少女淡淡地说道。 在他人看不到的死角里,她稍稍抬起头,一只眼睛刹那间变为怪异的血红。 黛比尴尬地咳嗽两声。凑上前去两步,给了奥利弗一个耳语。 “抱歉,奥利。你们之前的交谈实在是有点……等散会了,我请你喝一杯。”她说。 “没、没关系,毕竟那么多耳朵听着,我们也有故意的成分。” “……对不起,你们继续。”地平线的女法师抬高声音,面无表情地退后几步,回到戈德温身边。“我们走吧,团长。” 距离极近的戈德温察觉到了那丝深渊魔法的气息,目光掠过麻花辫少女,他冲两人所在的方向拧起眉头,终于不用再费劲地伪装出敌意。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密集了。 “不得不说,我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听到这个名字,她甚至没有多问几句。”地平线的两位离开后,戴拉莱涅恩耸耸肩膀,低声嘀咕。 “毕竟深渊贤者名声在外。” “话说回来,黛比·莱特居然会担忧这种事。比起出身人类的你,她显然把莱特先生放在了第一位——那个小姑娘真把世界之柱当哥哥看了,她的想法绝对很有趣。” “别打她的主意,戴拉莱涅恩。我话说在前头,尼莫很珍惜她。”奥利弗的口气中多了几分警告的意思。 “唔,我会忍耐。”恶魔轻声答道。 正午时分,会议开始。 然而整个远征会议中,恶名昭彰的奥利弗·洛佩兹只说了两句话。 “既然我必须出面,我只有两件事要说。第一,这个姑娘会随风滚草一起前往深渊。” 他的声音冷漠而笃定,充满不耐烦,没有留出任何反驳的余地。 “……第二,风滚草不会服从任何人的指挥。” 随后他便离开了,将一片哗然的各位领袖扔在脑后,没有理会那些“你这是要她去送死”“荒唐至极”的指责。 过分的是,他将看起来十分想要留下来的麻花辫姑娘也粗鲁地扯了出去。麻花辫姑娘遗憾地看了看主持会议的独眼矮人,又看了眼地平线代表的方向,最终还是放任自己被扯出门。 那个年轻姑娘绝对是想要求救,人类代表们放飞想象力,飞快完善各自的故事版本。 整个作战会议延续数日,奥利弗·洛佩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当会议彻底结束,看到便装缩在巷子口、一脸歉意的奥利弗,以及那位套着人类躯体,面带嘲讽的深渊贤者。戈德温已经能够基本保持住内心的平和。 一个小时后。 “会议计划是这样的。”黛比小口喝着晚餐后的冰果汁,而地平线的团长用手指沾了沾玻璃杯外壁的水,在餐厅的桌面上画出一道道水痕。“听好,我只说一次……” “一次足够了。”少女模样的恶魔说道。 戈德温的手止住动作,他眯起眼睛,身上的敌意还是没有散去。 “你现在还能平稳地坐在这里,是因为奥利弗亲自为你做担保。” 地平线的团长沉下声音:“个人而言,我还是很在意你的目的——你的本体就在深渊之中,按理说不该这样多此一举。” “我从未参加过人类的远征,今天的会议来了多少智慧种族?我想想,摩耳摩森林的精灵、永远不会缺席远征的独眼矮人、几条龙,甚至守门人的高层。多有趣,值得体验一番。” 戈德温指尖敲着桌面:“恐怕不止这些原因吧。” “剩下的是一点点私人问题,别那种表情,就算是我,也会有私人问题的。”眼下换了身掩人耳目的少年装扮,麻花辫藏在帽子里。深渊贤者双手捧着果汁,边喝边回应。 “……那么我们继续。”戈德温摇摇头,在水渍干掉之前,补了几笔。 “这是会议计划的开始,奥利弗,也是你个人计划的正式开始——” …… 戈德温的转述没有半分差错,时隔短短半个月,简单的笔画示意尽数化为真实。 半干的水痕示意化作成片的军队,带了点颜色的果汁变为深渊地貌。 那个偏僻的小餐厅和有点嫌脏的木桌面早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返程镇朦胧的灯光,和黑黝黝的岩石峭壁。 数量惊人的军队正在一片宽阔的石台上集合,等待向沉睡着第一个大型传送阵的腐石林出发。来自各个种族的强者们簇拥在一起,密集得如同会流动的苔藓。 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奥利弗抓紧手中的缰绳,将他的黑马“教皇”向后扯了两步。 风滚草被分在了人类队伍,寥寥几位成员在大军的尾巴上黏着。地平线则被簇拥在第一排,相距甚远。作为人类队伍的临时领袖,戈德温的声音被魔法扩大过,沉稳而坚定,带有些许安抚人心的力量—— “远征正式开始。” 地表第一佣兵团的团长,戈德温·洛佩兹严肃地宣布。 “不出一个月,你们就要面对这世上最为恐怖的生物。感谢穆尼教的卡拉潘先生,也请大家牢记他所带来的宝贵情报。” “第十九代魔王‘幻境之主’,是迄今为止最为强大的一代魔王。目前我们仅仅探知了它的一项技能——模仿过往魔王的气息,按此推断,或许它也能复制历代魔王的能力。深渊之底的地貌变化也已经被证实,各位都是人类的精锐,请务必随时保持警惕。” 随后他的声音冰冷下来,奥利弗仿佛能听到戈德温磨牙的声音。 “最后,对于某几位,我想说……收起你们脸上的笑容,这不是儿戏!再强大的人也会死在小小的疏漏上,别太过自大,不要停止观察。” 旁人听起来像是点名讽刺,但这话传到他的针对对象耳朵里,意思完全变了样。 “他在关心我们,真贴心。”杰西往队首扔出一个飞吻。 “恐怕那不是关心,我想洛佩兹先生的意思是‘请关注四周的人,别让他们因为疏忽死去’。”艾德里安十分冷静地表示。 “……还有,拉蒙先生,也许您真的需要收收脸上的笑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奥利弗:远征开始了,紧张!(嘴角疯狂上扬) 黛比:团长我这可以批探亲假吗? 戈德温:………………我不想当这个领袖。(嗑胃药) ———— 第十九代魔王“幻境之主”,是迄今为止最为强大的一代魔王。现在请大家看向后方,他的未婚夫就在后面。 第267章 阴影深处 两年间, 逐渐深入的七套大型传送阵早已被经验丰富的专家们修复。修复最靠近深渊之底的两套法阵时, 冷汗涔涔的法师们每分每秒都在准备逃走。 然而第十九代魔王意外的安静, 除了地底远处偶尔传来的几阵隆隆声,一点压迫感都没有泄露出来。 虽说学者们无法确定那隆隆声是提灯盲虫的迁徙还是源于他物, 魔王没有像穆尼教卡拉潘所说的那样在传送阵附近散步,勉强也算个好现象。 【趁他们集合用餐的时候,我让巴格尔摩鲁改动了传送阵的坐标,传送阵会将远征军带往更加合适的位置。地下石城有很多尖锐的角, 我不太想看一群人从天而降,把自己血淋淋地串在上面。】 记忆里尼莫的声音从留音晶石中传出, 清晰至极,带着点无奈的意思。 【人类相对规矩一点, 记得千万盯好精灵那边, 以及别让守门人到处乱跑。】 他的爱人絮絮叨叨地嘱咐,声音有点含混。他的魔王陛下话语中夹杂着小声的清脆咀嚼,像是在啃新鲜水果。 两年间,影像、声音和相片都交换了不少, 可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替代对方无法触及的体温。思念并未因此减轻,反而越来越重。 奥利弗忧郁地啃了口生胡萝卜, 把啃剩的部分随手塞给黑马。黑马掀起嘴唇, 嫌弃地朝萝卜上喷了一鼻子鼻水,而后毅然扭过头。 奥利弗只得将那萝卜丢到远处的宽石缝中, 眼睁睁看着一小队深渊昆虫充满喜悦地将它扛走。 与两年前的护卫任务不同,这次远征军中少不了各个宗教的顶级骑士, 以及与他们心意相通的强大坐骑。不过不说黑马或富勒山羊,哪怕臭名昭著的风滚草牵只鹅下来,人类队伍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懒得和那几个悍匪争论。 眼下远征军刚刚通过两个大型传送阵,正在平静的无风带休整。从凸出的悬崖向下看,各个势力的军队连用餐都很是规整。 当然,自然要除去自己溜到悬崖上的风滚草。 “你感觉怎么样?”艾德里安·克洛斯耐心的掰开一块洒着砂糖的软饼,将大点的那块递给杰西·狄伦。 “唔,就像之前说的那样——我们的世界之柱是清醒的,不过他现在没把我当成警戒对象,我舒适得要睡过去啦。” 杰西吧唧吧唧地嚼着软饼,望向深不见底的深渊:“那只鹦鹉准备好了没?” “巴格尔摩鲁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错。”奥利弗眼睛仍然盯着下面整齐的军队。 “别瞧了,你少看几眼,他们也不会趁机迅速走丢。” “现实中什么都可能发生。”奥利弗忧心忡忡地回应道,“我们不方便放开气势,万一突然冲出只类似于威瑟斯庞的恶魔……” 坐在远处的麻花辫少女冷哼一声,她随手把玩着手里的面包圈,没有用餐的意思:“我查看过,方圆三十公里内没有会威胁到军队的强大恶魔。最近几百年,远征的路线相对固定,这并非没有道理。” “顺便,威瑟斯庞已经搬到离人类活动范围最远的那片区域了。”纤细的手指戳进面包圈的空洞,随意地将它转着圈。“我猜他至今没想通那条扁蛇到底怎么回事。至少那一侧的敌人情况,他那塞满肌肉的脑子还能勉强搞明白——各位不用担心他突然冒出来。” 然而这番话没有起到实际作用,奥利弗还是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风滚草的凶暴团长一边查看四周状况,一边用心地搓掉盔甲上的泥点。 “我想我们的拉蒙先生在因为别的原因紧张。”杰西一只手拖着腮,嘴里还叼着那块软饼。“别管他了,可爱的小姐。” 戴拉莱涅恩思考片刻,决定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悬崖上满是野餐的气息,而在悬崖下的帐篷之中,戈德温机械地向嘴巴里塞着煮软的咸肉,味同嚼蜡地吞食午餐。 “今天下午,我们会推进到幽灵咽喉附近。如果到了那里,魔王还没有任何反应,我建议立刻后撤。” 精灵的领袖用手指点点幽灵咽喉的地图某点,一个金色的叉留在纸面上。 “第十九代不可能察觉不到临近深渊之底的大型传送阵启动。如果它对此无动于衷,绝对会有陷阱跟在后面。大军后撤,由部分斥候带上擅长幻术的法师,率先佯攻比较稳妥。” “后撤要浪费不少物资!”独眼矮人的代表尖声反对,“按照深渊之底的地貌变化来看,这没准是场持久战。就算物资充足,我们必须考虑——” 为首的男性精灵脸色不太好看:“为了一点物资,用远征勇士们的命做赌注?” “既然都到了这里,无论为名还是为利,都不会有缩手缩脚的怂包!”独眼矮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过度谨慎等于胆小,我们当然可以考虑别的解决办法。一上来就决定所有人后撤……哈。” 戈德温沉默地啜着碗里热腾腾的咸肉汤。 巨大的帐篷中并非只有几个人,正如自己背后端坐数位来自于各个国家,颇有些政治背景的人类强者,无论精灵、矮人、龙或者其他的智慧种族,背后都牵连着无数势力的丝线。 当然不会有人真的胆小,只是谁都不想当这个英勇的出头鸟。 若是不知道深渊之底的魔王情况,而坐在这里的还是几年前的自己。现在他可能会用尽全力压制沸腾的热血和内心的激动,然而…… 戈德温咕嘟咽下一口汤,声音不大,但在沉默的小对峙中显得格外清晰。虽说这是名义上的午餐聚会,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礼貌地进餐。 众人瞬间把视线扫过来。方才发言的精灵眯起眼,用不太失礼的视线上下打量这位人类方的强者。 “您看起来很有把握。”男性精灵的嗓音很是悦耳。 在大多数人类看来,精灵无疑是美的,虽说他们的样貌与人类相差甚远。 这个林中种族拥有比人类更为细密柔软的毛发,上好的缎子般漾着柔光。精灵们的四肢要更加修长纤瘦,鼻端更外凸,湿润美丽的大眼睛偏向头的两侧,睫毛纤长浓密,充满草食动物特有的脆弱美感。 尽管比起独眼矮人或巨龙,精灵与人类的体型更为相似些,但和人类严丝合缝的冰冷盔甲相比,他们更偏好柔韧结实、不会发出声息的附魔皮甲。 身为杂食动物的戈德温·洛佩兹缓缓咽下嘴巴里的咸肉,咳嗽两声:“是,幽灵咽喉离深渊之底还有一段距离。既然在深渊之底做出诸多布置,我不认为魔王会这么早动手——但这也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猜想,我十分理解您对子民的爱护。” 男性精灵眨眨眼,显然对这番和稀泥似的发言不太买账。 “我们的看法必须一致。”他冷淡地表示。“正如当初所约定的那样,计划必须根据地底的情况做出对应调整。我认为这正是调整计划的合适时机。” “或许可以由一部分代表打头阵,剩下的兵力用三角阵型跟上。”一直保持沉默的巨龙终于参与谈话。 “三角阵型必须需要一个头阵。这就又回到了刚刚的话题,不是吗?谁都不想吃亏。”戈德温身后的一位剑士摊开双手,不满地扫过地平线团长手中的勺子。 “按照比例筛选即可,这样最为公平。” “……我们可以运送大部分远征战士,贸然将龙放在斥候的位置,有些不太妥当。独眼矮人重在情报储备和法术应对,精灵和人类才是最为灵活的族群。” “我们擅长远程攻击,并习惯于成群行动,单兵仅用于奇袭。”男性精灵抿了口叶子茶,“如果诸位不愿意调出人手……” “我愿意带地平线打头阵。”戈德温放下勺子,叹了口气。 “洛佩兹!”地平线的各位佣兵倒还平静,来自其他佣兵或组织的强者们顿时出声反对。“你必须考虑到——” “会没事的。”戈德温挥挥左手,语调平淡而笃定。 右手用勺子搅了搅冷掉的肉汤,面对眼前平和气氛下暗潮汹涌的各股力量,地平线的团长突然有点心累。 可惜跟随在后方的人们可不这么想。在场的各位都是精通人情的聪明人,不可能听不出那句话里的底气与确定。那不是对自身实力的盲目自信,戈德温·洛佩兹十分确定地平线能够应对一切。 没准这才是真正的实力差距。带着一丝对于更强者的敬畏感,来意不纯的那部分人类战士开始在心里重新调整各方利益的比重,将几枚砝码压到地平线那一边。 当远征大军抵达幽灵咽喉的时候,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感达到顶峰—— 幽灵咽喉那壮丽的白色地面被黑色碎石彻底掩埋,在这里,他们甚至能看到来自深渊之底的尖锐石笋从缝隙露出。 戈德温·洛佩兹没有流露出半分忧心,指挥沉着冷静,一路到最后的大型传送阵,不知是巧合还是神的庇佑,他们没有遇到任何能够作为敌手的恶魔。 而面对那通往未知的大型传送阵,地平线的团长毫不犹豫地前进,依照约定,率先带人踏了进去。 “拉德教的教皇不承认,可我看他八成就是预言里那个剑士。” “……这种时候,怎么说都该先让风滚草的那个洛佩兹进去。” “如果风滚草真的私通深渊,那边状况就真的难以控制了。戈德温的决定没有问题。而且他自己冲在前面,一会儿要用到风滚草,风滚草也没有办法直接拒绝——那几个混账的确搞出一堆骇人听闻的事情,懦夫的名号倒是没出现过。” 这位佣兵的猜测很快便“应验”。 越过幽灵咽喉的最终传送阵,大军终于抵达深渊之底。而在脚踏上地面,看清面前景物的那一刻,几乎所有生物都战栗起来—— 与之前平和到异常的氛围截然相反,这里的战意和压迫感沉重到让人直不起腰杆。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远征记载,这次深渊之底有了光。 成百上千的上级恶魔颅骨盛着银光,在深渊之底的上空盘旋。漆黑的石笋直直朝向地表的方向,看不到顶端。黑色石块搭成一座怪异的巢穴,而传送而来的大军正在一片刻意围好的空旷平地中心。 这片场地方方正正,怎么看都不是自然形成的。那股落入网中的恐怖感太过于强烈,几位心理相对脆弱些、比起战士更像是当权者势力的来客双膝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戈德温·洛佩兹虽然露出了几分惊讶的表情,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面前的黑石巢穴带有怪异的美感,如同繁华的城镇死去,风干为暗色的尸骸。 高高的“城墙”围住了众人的视线,在游荡的颅骨光照下,那股肃穆的气氛使人无法喘息。再加上远方兜头泼下的魔压,远征大军在原地整整凝固了十几秒。 戈德温抽出圣剑,剑刃亮起朦胧的温暖光晕。这位人类的英雄毫不在意地走上前,观察着地形。 而他刚踏过一道整齐的废墟,整个地面剧烈震颤。 一条格外硕大的蛇形恶魔从这座诡异死城的一角抬起头颅,吐着紫黑色的信子,鳞片间闪烁的血红火花几乎要连成线—— 它张开嘴,发出一声尖利难听的咆哮。伴随音波产生的气爆,毒烟在它周遭荡开,石屑与尘土顺着石块瞬间崩落。 这座死城中并没有其余自然生活的微小生物,任谁也不会觉得这只上级恶魔只是碰巧路过。 “奥利弗·洛佩兹。”戈德温吸了口气,即刻下令。“这玩意儿归你们,没问题吧?” “我说过,风滚草不接受指挥。” “我允许你挑选增援,如果你们能杀了它,它的尸体随风滚草处置。” “唔……” 那在队尾游荡的恶棍终于扯扯缰绳,骑着黑马靠近,语调傲慢得让人生厌:“如果东西都归我们,也不是不行。” “我需要更为确定的回答。” “可以。”风滚草的团长紧了紧头上的骸骨头盔,扫了眼身后骚动的远征军。“不过我不需要增援。克洛斯,狄伦。那东西交给你们了,早去早回,记得把最值钱的部分带回来。” “是,团长。”毒蛇杰西飞了个吻,声音甜腻。“我们走吧,艾德甜心。” “两个人?!就算是风滚草——” 然而人类队伍还没有来得及提出异议,更大的危机便降临了。 在那不祥的蛇形恶魔后方,一只更为巨大的恶魔现出身影。它离他们还远,但体型异常庞大,在这黯淡的光照中,人们也能看得相当清楚。 四只异形的翅膀大大张开,边缘闪烁着冰冷的青光。黑色的异兽弯下脖颈,冲远征大军所在的方向发出一串低声咆哮。带着寒意的飓风瞬间卷过,本身就不算明亮的光辉霎时间黯淡了几分。 如同浸饱水的海绵,刻在本能中的恐惧被这咆哮从在场所有活物体内狠狠拧出。几个年纪小点的战士直接尿了裤子。 和那气息相比较,眼前强大无比的蛇形恶魔立即成了摆设。 “是十九代魔王。” 低语声在军队的缝隙间穿梭。 “……是幻境之主。” 但在场大多数都是久经生死考验的强者,就算在这让人头脑发胀的恐怖威压下,战士们仍勉强保持住了阵型,警惕地簇拥在一起。 戈德温·洛佩兹脸上仍透出些骇人的平静。他摇摇头,在风滚草的团长耳边低语一句,看起来有点疲惫,却没有丝毫恐惧。 说完那句话后,戈德温干脆利落地调整行军方向,避开蛇形恶魔,带领军队向另一个方向前进。 在数十年后的吟游诗人口中,那耳语是身为血亲,对无药可救的奥利弗·洛佩兹最后的告诫。 然而事实上,戈德温的那句话意外短暂。 “管好你们的鹦鹉。”他干巴巴地低声嘟囔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戈德温:心累,不想陪演,不过考虑到地表的和平……呃啊。(眼神死) 远征军:淡定,沉稳,毫无恐惧!这才是真正的强者。 另一边的奥利弗:克洛斯,狄伦。那东西(巴格尔摩鲁)交给你们了,早去早回,记得把最值钱的部分(血肉放在鹦鹉里)带回来。(实在不行分它些点心和水果) 传说之战(× 第268章 幻境之主 擅长于刺探情报的审判骑士帕里什·舍曼状态不佳。 在拉德教对深渊教会总部的剿灭战中, 他亲自引燃血肉, 用尸骸坐标为大军定位。这法术危险至极, 好在寂静教堂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没入地底,没了老巢的深渊信徒们十分好对付——那场战役顺利得很, 不需要长久指引,他在燃烧殆尽前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作为为数不多的重伤患,以及唯一的指引者,帕里什得到了丰厚的嘉奖。 他休养了两年有余, 或许受到了传闻中“战神奇迹”的影响,原本恢复无望的身体完美地回归巅峰状态, 刚巧赶上了远征。 然而和那群信仰不坚定的家伙们不同,帕里什可不打算信什么“战神”。就算真的有这样一个温柔的奇迹, 那也绝对是谮尼降下的祝福。 不过他刚恢复那会儿, 脑子深处总有点不清楚。那感觉像是前一晚没有睡饱,或是忘记了某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两年间,作为审判骑士的一员,他自然瞥过几眼风滚草的资料。每当他看到奥尔本的女王安·萨维奇, 以及那个凶名远扬的“灰烬骑士”奥利弗·洛佩兹,那种遗忘了什么的感觉愈发强烈。 不说安·萨维奇, 帕里什总有种奇异的直觉——奥利弗·洛佩兹没准是个高明的骗子, 刻意误导了舆论。民众间流传的恶名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劲。 然而些许违和感不足以让帕里什扔下本职,执着地一探究竟。如今机会来了, 或许在平稳行军途中,他能更仔细地观察下风滚草的情况。 话说回来, 有点可惜。 帕里什将目光从戈德温后脑勺转移到风滚草的团长身上前,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悄悄感慨。 自艾德里安·克洛斯叛教,审判骑士长的位置空悬。候选人的实力差距非常小,再搅上各个派系的明争暗斗,如今几位候选人都在作为名义上的“副手”格外积极地行动。 教皇奎因对这两年来的位置空缺睁只眼闭只眼。横竖事情没有丝毫耽误,解决速度反而快了些。帕里什简直怀疑他老人家早就决定看看好戏,趁机梳理拉德教内部百年来积攒的散乱力量。 若是戈德温·洛佩兹的信仰再坚定些,那该多好。 至少目前看来,无论论实力、风评还是形象,哪怕只是挂个荣誉头衔,戈德温都比拉德教内的所有候选人要适合那个位置。 要不是近两年,戈德温·洛佩兹对拉德教的热情程度不增反减,连帕里什自己都想要试图游说一下那位了不起的人类英雄。 戈德温沉静地骑着他的白色骏马,暗红的披风被风鼓起。圣剑破晓的橙红光晕漫过空气,随手击溃黏成一团,甚至谈不上生命的咒术傀儡。 它们由黑影、石块或尘土黏成,从这死城边缘到中心,在石块凝聚成的墙壁上蠕动着落下,数量越来越多。 公正说来,正常的中级恶魔都要更好对付——活物至少还有起码的恐惧,以及生命的一点点温度。眼下这些要命的暗杀者却连呼吸都不需要。 没有固定形态,它们能轻松伪装成庞大死城的一部分,从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里缓缓爬出。 幸运的是,这里不是荒凉而空旷的废墟,而是迷宫似的石林。这些东西没用空间凭借数量碾压。这意味着对于经验足够丰富的勇士们来说,只要利用好地形,这些咒术傀儡不足以成为致命威胁。 但只要他们还在前进,这些东西就源源不断。 就算开始还好对付,比起不知疲倦的尘土与石块,血肉之躯会率先耗损殆尽。 看来戈德温和独眼矮人的判断没错,这次远征完全不适合打持久战。 地平线的副团长战士维克多迅速得到指令,率领人类精英努力驱散这些动作缓慢的敌人,保证远征军队的先锋阵型不散。 地平线的首席法师却少见的没有随副团长一同控制阵型。 黛比·莱特这会儿似乎产生了自己是个斥候的幻觉,她的栗马有几次险些超到戈德温身前,被戈德温充满无奈地唤回身边。 精灵们灵巧地钻进缝隙,带有法阵的箭雨将蠕动的黑暗牢牢钉在地上。独眼矮人们立起道道防御,闷头前行。巨龙们索性恢复一定身形,直接在脚爪四周绕上侵蚀符咒,毫不留情地践踏起来。 身处人类队伍中,金属与石块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法术爆炸声此起彼伏。比起骤然扬起的血雨腥风,划破空气的惨叫,这种沉闷的窒息感反而更加熬人。 帕里什缓缓吐了口气,向东南方向放出一小群腹部嵌着晶石的虫傀儡,警惕地注视着手中水晶的反馈状况。 每个人都在忙碌,除了不远处的奥利弗·洛佩兹。 风滚草的团长连剑都没拔,他悠闲地骑在黑马上,正和身边侧身坐在山羊背部的麻花辫少女交谈。眉眼间全是恋爱男人特有的笑意。 自己那个“奥利弗·洛佩兹没有那么糟糕”的想法终归是错觉。帕里什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无尽的傀儡军队将他们包围,魔压骇人的十九代魔王就在远方——整支军队在晃动的死城中绷紧每一根神经,连没必要的呼吸都不敢多喘一口,这混球还有心思和女人调情。 不止是无关人士的死活,风滚草的团长显然连自己人都不太上心。 毕竟就在不远处,那只让人两腿哆嗦的巨蛇恶魔高声嘶吼,粗壮的尾巴扫过死城,石笋坍塌砸出的烟雾犹如森林火灾的烟气。叛教者克洛斯正运用着那份不知道从哪里偷回来的力量,尝试用强光来限制那恶魔的行动。 巨蛇绷直躯体,在地上用力碾了几周,地面顿时一阵震颤。 沉闷的声响顺着靴子攀上,直冲脑门,帕里什不再去观察奥利弗·洛佩兹,警惕地压低身体重心,移向队伍的另一侧。 直到那条巨蛇在他们的视野中消失。 奥利弗·洛佩兹却在此时直起腰,不再摆出那副闲散的欠揍样子。不知为何,帕里什总觉得他看上去有点紧张。 下一秒,异变突生。 头顶的天空依旧黑暗,飞舞照明的恶魔颅骨突然加快了在石笋间的穿梭速度。 人们脚底冰冷的沙地变为草坪与石路,温度骤然上升不少,周遭的寒意不再那样让人难以忍受。 毫无预兆的,那漆黑的死城就此复活。 黑色石块如同恢复水分的皱缩草叶,逐渐膨胀,变得平整,拥有了规则的形状。随即色调明亮的涂料与瓦片从平整的表面上漫出,构成地表各种族所熟知的建筑。 本不该存在于此的巨树拔地而起,从属于各个种族、风格各异的建筑物怪异而融洽地融合在一起。在有限的光照中望去,像是地面上最为繁华的城市被切出小块,然后被巧妙地捏在一处。 可那景色越是熟悉,头顶黑暗和漂浮颅骨带来的恐怖感就越发明显。 审判骑士帕里什悄悄咽了口唾沫,拔出剑,警惕地扫向四周。 哪里不太对劲,这里是不是……太安静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帕里什后背炸出一片热汗,把盔甲内的里衣打得透湿。 由风滚草的两个恶徒控制住,被远征军甩在身后的巨蛇本应还在挣扎,此刻却悄无声息。而那明明该远在天边,离他们还有好一段路程的第十九代魔王的身影…… 魔王不在它本该在的位置。 他们被死城幻化出的故乡样貌分散了注意力,犯了个足够致命的错误。 就在变化结束后不到一秒。 铺天盖地的魔压轰击而下,本身不算弱的审判骑士硬生生吐出一口血。硕大的异兽头颅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伸出,光是那头颅,就足足有巨龙原身的一半大小。 钟楼般粗细的尖利獠牙在黑暗中闪烁微光,毫无感情的冰冷眼眸紧紧锁住面前突然显得渺小的远征军队。漆黑的鳞片细密厚实,边缘滚过流光。帕里什有点不太确定——或许自己这把剑整个儿戳进去,都无法戳透那鳞甲。 事实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们被彻彻底底算计了。 那条巨蛇,这座城,绝对都是陷阱的一部分——第十九代无疑是个阴险又聪明的家伙。经过巨蛇的惊扰,他们下意识认定那是魔王的护卫,以为魔王会像传说中那样,乖乖在城市正中等他们前来。 这一代的魔王在两年前刻意模仿尤里瑟斯的气息,恐怕也是个阴谋。那不是炫耀力量,而是在引他们做下错误的判断,以为它和尤里瑟斯不相上下。 帕里什没有接触过尤里瑟斯,但就他所记得的尤里瑟斯的资料,面前的新魔王要整整大上十几倍。 ……尤里瑟斯尚能将地表精锐尽数毁灭四次…… 会死在这里。 本能的想法不受控制地从心底钻出。在那仿佛无边无际的魔压冲击下,帕里什久违地颤抖起来。 而他不是唯一一个人,审判骑士很确定自己听到了几声绝望的啜泣。 上次远征仅有两人生还,而奥利弗·洛佩兹杀死了其中之一。目前唯一拥有远征经验的只有穆尼教的卡拉潘,绝大部分人并不清楚直面深渊主人是怎样的感受—— 那是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的,纯然的恐怖。 作为忠诚于神明,信仰坚定的审判骑士之一,帕里什甚至都分不出一点思绪去祈祷或懊悔。 这次依旧是戈德温·洛佩兹先动了手。 正如宗教传说中的所有英雄,地平线的团长似乎缺失了“恐惧”这种感情。 法阵的强光亮起,那匹白马踩踏着虚幻的法阵,在主人的授意下,直接朝面前的可怖异兽冲去—— 伴随着差点让他落泪的敬仰,帕里什终于从惊骇到无法动弹的状态下恢复,并下意识将视线转向另一个洛佩兹的方向。 黑马之上却只剩下那个麻花辫少女的身影。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奥利弗·洛佩兹不知所踪。多半是见情况有变,胜算不大且无利可图,便悄悄溜走了。 去他妈的奥利弗·洛佩兹。 帕里什彻底抛弃那丝莫名的宽容,在心底痛骂一声,然后随身边的先锋队伍摆开阵型。 手心满是冰凉的汗水,亮起的防御法阵终于让他能够再次呼吸。后续的远征军队迅速跟上,阵型在不断补完。 在戈德温的带领下,针对第十九代魔王的远征之战正式拉开序幕—— 没人注意到在黑暗中偷偷摸摸飞过的一只灰鹦鹉。 “拉蒙!……哎呀,原来你打算走过去。” 巴格尔摩鲁在幻境的一条石路上空停住,喜悦地拔高声音。 “怎么样?刚刚我的表现怎么样?” “很厉害。”奥利弗抬起手臂,让鹦鹉停在自己的腕甲上,笑着戳了戳那蓬松的鸟羽。 “克洛斯和狄伦绕路先走一步,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啦。”灰鹦鹉用鸟喙熟练地理理羽毛,吧嗒着嘴。“戈德温也已经动手了……要不是得找个安稳地方停住本体,我肯定会更早找到你!” “没关系。”奥利弗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我知道路。” 脚下的石路两侧立着令人汗毛倒竖的路灯——它们新旧各异,样式来自于诸多文明与时代,却齐齐发出冰冷的白光。 如同梦魇中的景象,它们逐个亮起,像是在为他指路。 “呸。”鹦鹉不满地啐道,“我不管你了!伟大的巴格尔摩鲁大人准备回山羊那里。反正戴拉莱涅恩会把它带回地表,对吧?……告诉我,你们没有趁我不在,吃光所有的杏仁饼干。” “别担心,还剩两袋。” “哦。”巴格尔摩鲁傲慢地抬起头,“那我也先走一步。” “地表见。”奥利弗轻轻弹了下它的脑袋。 很快,他又变回孤身一人。 起初奥利弗趁人们被幻象吸引,直接打通空间隧道,迅速脱离了队伍。虽说做不到像尼莫那样瞬间转移,他也能给自己弄出条高效而安全的通路。 可那让人怀念的气息近在眼前,奥利弗却忍不住慢了下来,选择凭借双脚缓步前进。 手中紧握着安息之剑,奥利弗一步步踏在石板路之上。这让人毛发倒竖的扭曲道路似乎没有尽头,却让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终于,路到了尽头,灯不再亮起。 这里是死城中心,被刻意划出界限的空地规整空旷。在颅骨洒下的细微光明中,一个人影安静的伫立在空地正中。 在相聚还有十几步时,奥利弗停住步子。 粗糙的黑袍,破损的法杖。在他面前,真正的魔王抬起目光,眼中全是笑意。 “晚上好,奥利。”他轻松地招呼道。 奥利弗嘴唇微微发抖,他本应同样轻松地给出回应,可积压已久的思念却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浓稠。 沉默许久,奥利弗舔舔发干的嘴唇,终于开了口:“尼莫,考虑到要保证戒指的完好。在我把戒指给你之前——” “嗯?” “我可以请你跳一曲吗?” 已然不算人类的骑士没有伸出手,他将剑抬起,灰雾骤然荡开,满是战意。 “当然。” 尼莫的声音同样浸透笑意,法杖一横,无数黑影从他脚下腾空而起,数不清的影刃直直朝向爱人的方向。 “……我可是等了两年呢,奥利。” 作者有话要说: 打tiao架qing!!! 不过会是认真的对决啦,原因下一章讲XDDD ———— 奥利:(≧ω≦)我要去见尼莫啦! 黛比:(≧ω≦)是哦,大哥要回家啦! 戈德温:我努力了,真的怕不起来,我真的努力了……有这么两个家伙在旁边,真的毫无紧张感!_(:з」∠)_ ———— 奥利:(≧ω≦)我要去见尼莫啦! 戴拉:……闭嘴吧。 第269章 厮杀 长年淤积在深渊之底的恶魔尸体不知所踪, 地底的空气寒冷干燥, 闻上去如同树根附近冰冻已久的积雪。 白色的巨兽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闪烁淡淡光芒的轨迹。杰西借由法术快速冲刺, 爪子不时蹬上空中飘舞的恶魔颅骨,利索地改变方向。 考虑到需要更多时间提前准备, 三人一起消失又太过不自然。借由巴格尔摩鲁演的戏离开,提前远离与“魔王”交战的远征军,艾德里安与杰西正在向尼莫·莱特所在的方向前进。 与两年前护卫侦察队时的虚弱样貌不同。艾德里安指尖陷进热烘烘的白色毛皮,掠过靠近皮肤的细软绒毛, 他能感受到杰西起伏的呼吸,以及皮肤之下分外蓬勃的生命力。 看来杰西的身体状况绝佳, 艾德里安暗暗松了口气。 感受到背后人的触摸,巨兽扭过头, 舔舔嘴巴旁边的毛:“艾德, 我们在做正事,你这样摸来摸去会让我忍不住慢下来——” 艾德里安向远方爆起的烟尘处看了两眼,熟练地无视对方意味深长的潜台词:“拉蒙先生应该动身了吧。” “嗯哼,我感觉到他的气息了。” 杰西把脑袋扭正, 爪子踏碎一个漂浮的巨大颅骨,骨片与其中盛放的照明液体四处飞溅。借由这个跳板, 他们的速度更快了些。 “怎么, 艾德,你担心那两位会太快结束?先不说他俩肯定会正经来一场, 就算魔王大人站着不动让拉蒙先生打,这场战斗也要耗费不少时间。这毕竟是世界之柱的地盘。” “我知道, 但我们必须随时准备好。”艾德里安揉了揉掌心下的软毛。 “你听上去心情不错。”杰西哼唧道。 “他们会成功的。” “没准呢,说不定拉蒙手一滑——” “这不是你事先准备好的吗?”艾德里安心平气和。 白色巨兽抖抖耳朵。 “当初让莱特先生认清自己身份的方法有很多,你却将他们指引到东部魔女娜汀那里。如果没有那件事,那两位可能无法这么快找到解法。” “噢,你总是喜欢把我想得特别好,我亲爱的艾德。” 杰西用格外假惺惺的口吻说道。 “在地平线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大多数人类会选择置身事外,袖手旁观。我又没法预测那两位的命运。严格说来,是他们自己救了自己,我只是在尝试各种可能性——比如让那两个年轻的洛佩兹相遇,看看会发生什么。” “或许吧。”艾德里安微笑着摇摇头。 无情之中混入一丝丝秩序,而对方从不愿承认这一点。 “既然你的信仰还是这样坚定。”杰西的耳朵尖有点耷拉,“那你为什么不愿意——我是说,哪怕一次——在床上叫我谮尼试试看?” “不。” “真小气。” “……” 艾德里安拽住毛皮的力道大了几分,叹息里带有淡淡的笑意:“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白色的巨兽绷紧脖颈,速度立刻又快了几分。 不到一小时后,死城正中的空地。 “我可是等了两年呢,奥利。” 黑袍的魔王语调平和温柔,像是他们从未分开过那样。 奥利弗的鼻子有点发酸。 这是在知道尼莫的身份后,他们第一次真正见面。 与初见时不同,如今的尼莫仍然有血有肉,却褪去了最初的拘谨与慌乱,如同摇摆的芦苇化为根系深入土壤的古树。灰色的漂亮眼瞳中笑意温和,那份冷清的非人感重了几分,淡淡的疏离感却彻底消失。 迷茫消去,留下一切尽在掌握,独属于上位者的平淡沉静。朴素的原石终于被精细雕琢,奥利弗无法将目光从那光彩上挪开。 这次不是虚影或声音,他面前的是拥有真实体温的爱人,以及脚下世界的主宰。 他本以为自己该百感交集,情绪中混入敬畏或别的什么—— 可事到如今,奥利弗发觉自己心底只剩下一种感情,浓郁而平凡。 他抬抬手。 冰层从战场上一层层掀起,原本干燥的空气霎时被冰屑填满。尼莫的影刃缠绵却毫不留情地袭击过来,破开坚硬厚实的冰层——然而那花瓣般的冰层所护卫的中心早已空无一人。 尼莫反应很快,影盾立刻竖起。安息之剑从影盾之上划过,留下边缘冒泡的极深痕迹、以及一串嘶嘶的声响。 影刺从地面毫不留情地升起,数个大型法阵自天空轰击而下。 在剑刃远去之前,微凉的指尖掠过尼莫的面颊,一触即收。 “……我很想你。”奥利弗轻声说道,向后跳去,完美避开地面炸起的影刺。 对方的体温还沾在他的指尖,本应是温暖的,可他的指尖如同着了火。 磅礴的灰雾骤然升起,将砸下的大型法阵尽数腐蚀,半空中爆出一圈暴风。两人身周的死城刹那间成为废墟,碎石块崩碎为齑粉,炸向四周。 “我也是,奥利。”尼莫温和地笑着回应道,攻势却更加凌厉。 他的魔王很认真,没有半分松懈的迹象。 真好,奥利弗心想。 虽说契约的效果在,世界之柱不会真的对地表做出什么事。但考虑到他们来突破世界之柱本能的方法,奥利弗完全不希望单方面动手。 有什么擦过面颊,温热的血液顺着脸侧淌下,奥利弗的嘴角反而越扬越高。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使他回忆起两年多前与杰西·狄伦的对战,眼下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绝望或痛苦。 哪怕下一枚影刃直接削掉了他的左臂。 这回断口没有流血,左臂化为灰雾,托着左手指上的戒指迅速归位。只可惜里衣衣袖连带臂甲掉落在地,奥利弗懒得指挥灰雾去捡。 应该是痛的,可知觉像是被重逢的欢欣麻痹了,奥利弗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魔王的战意螺旋而上,凝聚成形的暗影巨龙腾空而起,黑炎兜头而下。 另一侧,尖利的冰刃聚在一起,被灰雾缠绕成为巨鹰。古怪的符咒闪烁微光,围绕细长的冰锥旋转。这些冰冷的凶器源源不断地向那几条影龙激射而去,一条躲闪不及,被戳穿喉咙,咆哮着散去。 奥利弗在被黑炎烧到右腿的瞬间,尼莫的胸口被冰锥洞穿。不过他的爱人仅仅是挑了挑眉,肋骨迅速收拢,冰锥化作粉末。 “你留手了,刚才你明明可以攻击我的头部。”尼莫擦擦嘴角的血,声音里倒没有多少责怪的味道。 “年轻人就是经验不足,尼莫,你得公平些。”烧伤的脚同样在飞速恢复,奥利弗有点生涩地扯了个鬼脸。 “是谁当初尖叫着‘我不要单方面伤害你!不如趁这个机会,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让我彻底证明自己吧——’”尼莫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记忆中奥利弗的口气。“你最好快点,这样小打小闹下去,杰西和克洛斯先生会等得不耐烦的。” “……我那个时候可没有尖叫!” “音量很大,声音很尖,对我来说算尖叫啦。” 奥利弗可怜巴巴地眨眨眼,脚踏上震颤的大地。 灰雾席卷而起,将四下废墟尽数吞噬,不留痕迹。安息之剑直直指向被灰雾控制的魔王,它的主人听起来却像是在幼稚地斗嘴。 “话不能这么说,换了你要将手无寸铁的我殴打到差不多断气,你忍心吗?” “……”尼莫别过脸去。 “别看我这样,我心疼的要命。”奥利弗一挑剑尖,飞速盘旋的灰雾即刻吞没了尼莫的身影。 “那你更该干脆点,给我个痛快。”拖着残缺不全的躯体再次出现,血肉迅速恢复的同时,尼莫终于无意识加快了呼吸。“当然,我也不会留手。就心痛这方面,我们扯平了。” 不知何时,黑影荆棘铺满地面,绕住奥利弗的脚跟。荆棘迅速开出怪异的黑色花朵,飞扬而起的狭长花瓣犹如最为锋利的刀刃,刀刀见骨。 奥利弗倒吸一口冷气,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鲜血。 脚下大地震颤地越发厉害。 “你这是心疼到打抖了吗?” “……我只是在想,这个可爱的人类什么时候把我带回地表,有点迫不及待。” “戒指呢?”奥利弗一边指挥着自己的灰雾军队,一边消去自己的气息,借遮掩靠近尼莫。 “就算你不给,我也可以抢过来。但你看,你还好好地戴着它,我想你没有反悔的意思。” 深渊中很难看出日夜,这支漫长又血腥的舞跨越时间,节奏越来越快。 其实关于回归地表,他和尼莫几乎在同一时期发现的解法。 三年前,他们还在沙漠中的小村庄,试图拯救魔女娜汀时,尼莫对于伍德拉夫定理的想法并没有错。 【“跨越空间的双向连接一旦成立,只能按照规律自然消亡。连接本身无法被破坏”……上级恶魔的地表契约也符合这个定理,我怀疑这是我知道的原因。】 【那的确是我知道它的原因。】在重新立下骑士誓约的那天晚上,尼莫聊到了这个。【准确说来,这是我把欧罗瑞成功送上地表的最大理论依据。】 【看来我们想到了同一件事。】当时的奥利弗这样答道。 尼莫第一次爬上地表,靠的是消去自己的认知。他让弗林特·洛佩兹带走自己的颅骨,借此造成将持续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记忆紊乱,成功骗过自己的潜意识。就像成功催眠自己的人类。 但奥利弗完全不想亲手割掉爱人的头颅,再耗费数年等待下一位魔王自然产生。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动手,他们有更好的方法。 他们曾做过完全一样的事情——欺骗某个庞大生物的认知本能。 东部魔女的根系没什么脑子,而世界之柱的意识正在尼莫体内,仅仅保留着生物的本能。他们面临的境况十分熟悉。 当时奥利弗先一步提出自己的构想。 【如果你的血肉濒临死亡,然后我们模拟一下血肉消逝时带来的能量爆发。这能不能骗过你的本能……我是说,如果你的本体一瞬间以为意识要回归,肯定会有点反应吧?】 【是的,会松懈一瞬,等待接收血肉带来的情报。至少那个刹那,我和杰西立起的栅栏会失效。上级恶魔的躯体非常庞大,那一瞬甚至不够他们通过——】 【但你可以。】 【我一个人可做不到这点。】记忆里尼莫的声音并不苦恼。【我想想,那一瞬我是松懈的,我的敌人可能趁机杀死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笑意。 【……唔,或许我该改个说法,我们可以。不过尼莫,毕竟娜汀因此失去了力量,你会不会——】 【不会,根系和东部魔女不算是同一个生物,他们的关联要弱上很多。我只需要靠那一瞬间拉远距离,仅此而已。】 是啊,他们只需要那渺小的一瞬。 尼莫脚踏黑影,升到半空。奥利弗则藏身于灰雾,耐心地等待着出击的时机。 一致的呼吸,一致的心跳。 就是现在。 那比起攻击,更像是一个拥抱——苍白的骨剑从尼莫背后刺出,沾满血液。环绕剑身的侵蚀符咒吞噬血肉,嘶嘶作响。 一切瞬间安静。 奥利弗的剑身平稳,没有丝毫颤抖。 他用空余的左臂搂住尼莫的腰,用力拥紧自己的爱人。怀抱着甜蜜的痛苦,感受到那生机在对方体内迅速流逝。 “尼莫……” “嘘,我的骑士先生。”尼莫揪住他脑后的头发,将沾满血迹的嘴唇凑上来。“随时准备好。” 对方的体温美好的犹如一个梦。 奥利弗松开剑柄,拼尽全力吻着自己的爱人。他的眼眶一阵酸意,手臂上的汗毛几乎要根根立起。他尝到了甜味,血腥气,以及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过的,尼莫独有的味道——淡淡的凛冽香味,如同燃烧后的香木灰烬。 他收紧手臂,恨不得把对方直接嵌进身体,用尽力量才能保持头脑的清明。 他在亲吻他的世界。 尼莫的身体在变冷,体温在流逝。对方的呼吸慢慢停止,抓紧自己头发的手也缓缓失去力量。 血肉溃散前的力量爆发近在眼前。奥利弗将嘴唇上移,贴上对方的前额。 “走吧。” 他轻声呢喃,彻底放开力量的钳制,将它们尽数灌入尼莫的身体。在保留最后生机的同时,模拟着血肉临终爆发的恐怖力量。 “……我们回家。” 第270章 终结之人 “差不多了。” 杰西嗅了嗅空气中的气息, 将尾巴甩去身体另一侧。 “临时传送阵的布置已经完成。不过法阵一旦被激活, 哪怕我们不启动它, 其中最短效的材料只能保持五个小时的有效期……拉蒙先生和莱特先生已经战斗了七个多小时,或许我们该稍晚点再完成它。” “不用担心, 亲爱的。他俩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磨磨蹭蹭犯傻,肯定都会动真格。待会儿等我的信号——毕竟我们得先把这两位送上地表,然后才能溜走。” 杰西抽抽湿润的鼻头。 “不知道我们的戈德温·洛佩兹现在进展如何?” 离城中心不远的地方。 戈德温·洛佩兹内心一片空白,不过不是糟糕的那一种。 真正的战斗除了战士本身的实力, 影响因素数不胜数——大到环境、武器与装备、战争可能的后续影响,小到空气湿度、心情、以及紧张感。 单纯的个人战力只不过是这复杂算式中简单的一环。 戈德温·洛佩兹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战斗。 没有仇恨, 没有忧虑,没有压在肩头的恐怖责任。他只需要将队伍控制在合适的位置, 同时自己吸引住面前所谓“魔王”的注意力就好。 就算事先知道面前的不是真正的魔王, 他还是忍不住认真了起来。 自从进入深渊,戈德温的血液还是第一次开始沸腾。不再需要瞻前顾后、不停思考他物。那些错综复杂的局势,让人烦忧的过去和未来,此刻通通在他的脑海中消失。 这一路上, 他的确因为奥利弗和黛比毫不掩饰的喜气洋洋头疼了很久,但如果那就是加入这场战斗的代价, 那也相当值得。 斩过两次魔王的圣剑剑身震颤, 面前的异兽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怒吼。黑翼边缘的青蓝色羽毛在昏暗战场中切出四道耀目的光弧。 这世上最为强大,又最为……安全的敌人。 并非为了他人, 并非为了使命,仅仅是为了“帮忙”。他终于将世间所有抛到脑后, 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幸福感将戈德温包裹。 只是一场单纯的,酣畅淋漓的战斗。 不知是不是尼莫·莱特的提前安排,“幻境之主”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戈德温身上。远征军中的其余成员鲜少被攻击,而人类的最强者明显也能扛得住这样集中的攻击—— 攻击法术擦过身体,回击的锋利剑刃掀开鳞片。戈德温再也无暇去想“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血液冲击鼓膜,每个毛孔都在舒张。身体从精神桎梏中解脱,轻快得如同一片羽毛。 手中的剑从未如此听从指挥,那些贯穿人生的痛苦由此划上句点,逐个归于记忆。 自己简直在享受它,戈德温不由地产生了这样荒谬的感觉。 巨龙在他身后,纷纷恢复原来的大小,持续用法术轰击异兽相对柔软的腹部,帮他将“魔王”控制在一定区域。黛比则用法术撑起极强的防护,莹润的绿色防护罩护住大军最为薄弱的几处位置,确保他不会因为底下人的安全而分心。 精灵们则围绕在最外侧,确保法术傀儡不至于打乱军队阵势。独眼矮人们跳来跳去,在魔王脚下布下一个个短暂的禁魔法阵,杜绝魔王召唤巨型法术傀儡的可能。 所有种族各司其职,组成以刀刃与法术为乐器的庞大乐团,分毫不乱地奏起血与火的交响。 战士们望向自己的图腾,地平线那位最强人类如同指挥。戈德温·洛佩兹身周爆发的橙红光芒几乎化为金色,吞噬一波又一波袭来的黑暗—— 就算敌人恐怖得离谱,说不定……能活下来,能赢。 直到景色开始飞快变化时,戈德温才意识到,面前的“魔王”正在向城中心后撤。 【尼莫在城中计划好了一切。】回忆中奥利弗的声音将他从那奇妙的幸福感中惊醒,【他的造物并没有思想,察觉到尼莫的衰弱,它会本能地靠向城中心。】 【在尼莫“濒死”的那一刻,我会全力引发力量冲击,让他的本……呃,法则在以为魔王已死,出现一瞬的,呃,放松。凭借杰西和艾德的力量,他们能够做出十分强力的顶级传送法术,可以趁那一瞬将我和尼莫传送出去。】 【先不说你“呃”了几声,也不说中间那段话听上去多么扯淡,特别像你临时想的。】当时自己冷静地回应,【远征军呢,你打算怎么办?】 【尼莫已经全部计算好了,再加上戴拉莱涅恩的指引,你们绝对来得及原路返回传送大阵。】 【你的同伴呢?】 【戴拉莱涅恩会把我的马和羊带回来,杰西和艾德实力强大,他们可以自行离开。巴格尔摩鲁身为恶魔,只要提前飞离深渊之底就可以了。】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把莱特带走,莱特制造的那只假魔王会怎么样?】 【会崩毁。】 【然后远征军会以为是我杀的,对吧?】 【呃,是的。不过这不是我能自己下决定的事情,所以我想跟你商量这——】 【我拒绝。】戈德温坚定地摇摇头,【我不需要这个名号,更不需要你和你的父亲做一样的事情。既然那只假魔王会自己退到死城中心,那么在你离开之前,你应该有时间亲手了断它。我会说这是我们的合作。】 而这合作终于要开始。 远征队中的战士们可不是必须跟随头领的绵羊。战争进行到现在,面前的“第十九代”力量恐怖,战斗风格却更趋于防守,并且在不住后退。 尽管面前的战斗已趋近于白热化,不少人的注意力开始转向魔王所后退的方向,被死城中心的能量异况吸引。 喜欢成群行动的精灵们两三人一组,已经升上半空,试图从死城中央那个向外扩张的不祥能量球中看出一二。甚至已经有几位守门人成员脱离队伍,向城中央前进。 应该是时候了。 一直吸引“魔王”大部分注意力的戈德温躲开一道黑炎火,挥下手中圣剑,斩裂那美丽生物的一只翅膀。面前的异兽发出一声吼叫,扬起喷洒黑血的翅膀,终于向城中冲去。 不过远征军的各位倒没有被近在眼前的胜利冲晕头脑,各种族的代表也不会蠢到选在这个时候争吵。几乎没有伤亡,战士们反而更加谨慎地聚在一起,阵型一点未散。 作为先锋的地平线以最快的速度追击。十余分钟后,全部军队才冲到死城正中,随即被面前的景象牢牢镇在原地。 第十九代魔王在崩毁。 那身躯庞大的异兽在字面意义上的渐渐融化,坚硬的黑鳞化作浓稠的黑色液体。 它脚下正踩着一个巨大的、看不出用途的法阵,法阵之中运转着蓬勃的地表魔力,法阵的光辉正变得越来越强。或许魔王的衰弱是这法阵的功劳——那刺眼的白色光辉将魔王布下的黑影尽数吞噬。 靠近魔王的地方,戈德温·洛佩兹似乎精疲力尽,半跪在地。 奥利弗·洛佩兹则左手紧紧拥着一个身影,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身周的气势可以用骇人的来形容。右手骨剑上的不祥光辉越发浓重,活像另一个存活的魔王。 地平线的黛比·莱特双手猛地捂住嘴,眼睛里闪烁出一点泪光。有几个好奇心颇重的守门人想要凑过去,却硬是被那气势压到无法接近。 那招式,不管是什么,必然都积攒到了极限。 “不!”有人下意识喊出了声,“这混账想要——” 可惜单纯的呼喊终究无法阻止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 光束激射而出。 让人不太舒服的灰白光芒贯穿了“幻境之主”的头颅,魔王巨大的身躯停滞在原地。正如传说中之前的无数任魔王,它开始快速崩毁,化为半透明的黑色液体,放出无数瘴气。 按理来说,如今远征军该立刻离开这里,去附近寻找出现的骨玉。 但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哭泣,甚至没有人能回过神来。 比起以往动辄数月的战斗,这一次的远征战斗仅仅持续了一天左右。顺利得如同圈套,没人愿意下意识买账——这直接导致一时间没人能接受眼中的现实,直到震颤将众人从愣神中唤回。 随着这一代魔王死去,深渊之底并未平静,反而开始越发强烈的震颤。死城开始解体,四周响起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无数巨大的石块从深渊之底的上空砸下,战场瞬间化为即将被填平的墓坑。 “撤退!”戈德温·洛佩兹声嘶力竭,他用魔法将自己的声音放至最大,而后跨上自己同样精疲力尽的坐骑,冲向军队尾部。 “可是骨玉……”离他最近的人类强者吐出半句质疑的话。 “先后撤——!” 震撼的事实在前,致命的危机在后,没有人愿意怀疑英雄的话——只是传送到深渊浅层而已,反正剩余物资充足,他们可以等这莫名的崩毁结束后再探寻骨玉。 远征军迅速改变阵型,用最快速度向来时的传送阵撤去。 无耻地抢走最后一击,将获得“勇者”称号的奥利弗·拉蒙还站在那刺目的白色法阵之中,一动不动。 戈德温·洛佩兹没有管他的意思,刚刚几位铩羽而归的守门人反倒出了声。 “奥利弗·洛佩兹,是时候离开了。” “我要守着我的宝物。”风滚草的团长声音轻快得惹人厌烦,“快滚。” “宝物?想要趁机私藏骨玉吗?……你的贪婪会杀了你。” “曾有人这样对我说过,但显然,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奥利弗·洛佩兹没有否定那猜测,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嘴里吐出的恐吓却愈发冰冷。 “怎么,如果各位还留在这里,打算阻挠我……我可不得不清理掉你们啦。” 几个守门人对视一眼,燃起纸质符咒,身影消失在空气中。 奥利弗松了口气,他跪坐在法阵之上。 从和尼莫交战结束后,他的力量输送就没有断绝过。 在尼莫彻底进入濒死状态前,他也不能冒险撤走护住最后一点生机的力量。这块血肉的索取仿佛一个无底洞,而他又必须为最后的爆发准备好,容不得半点分心。 好在眼下战场终于再次空旷下来。 在越发强烈的白光中,逐渐浓郁的瘴气里,崩毁的废墟间,他将怀中爱人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奥利弗细密地吻着尼莫略显冰凉的耳廓,死死盯住阵中不住融化的庞大异兽。 他的面前,那庞大的虚假造物,终于彻底融化,没有一片黑鳞剩下。 魔王临终的时刻已到。 奥利弗没有出声提醒藏身在黑暗中的杰西和艾德里安,他有更直接的方式—— 最后的力量在这位新生神明的身周一次性炸开,源源不断的输送后,血肉临终爆发的恐怖力量被完美地模拟成功。 自从戈德温到达,就开始持续闪烁耀眼光辉的法阵终于被启动。 只是一瞬。 深渊之底,坍塌的战场上,再没有一个人影剩下。 就在那一刻,大传送阵边缘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脚下一空。仿佛临近入睡时产生的坠落幻觉那样,他们脚下的地面似乎向内缩了缩。 深渊之底以一个堪称恐怖的速度在坍塌,但眼下没人有心情去考虑这是否正常。 “快!”戈德温指挥地平线断后,可有一个人掉了队。 “戴拉莱……戴拉!”戈德温吼道,将地平线最后一位成员踹进法阵。“这里快塌了!” “我知道。” 灰鹦鹉早就拽着羊通过传送阵离开,麻花辫少女将马牵进传送阵,自己却还站在阵外。 “我就知道,你总不至于好心到下来专门为我们指路。”戈德温疲惫地喘着气。“不管你想做什么,先跟我走……如果你这个壳子在这里出了事,奥利弗他肯定——” “我不会做那样愚蠢的浪费行为。” 麻花辫少女望向逐渐粉碎的深渊之底。 “……戈德温·洛佩兹,你知道吗?在与我交易的每个人类临终前,我都会问他们一个问题。‘您此生最后悔的是什么呢?’” “你到底……”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全部的资料。因为其中很多人给我的答案,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明明是那样长而丰富的一生,明明走过无数命运的转折——其中一个蠢货甚至告诉我,自己最后悔的是多年前孩子离家前,他没有给她一个离别的吻。” “我没空陪你聊这些废话,快点过来!” 戴拉莱涅恩一只手穿透了自己的胸口,血淋淋地破开胸口,掏出一个鲜红的眼球。然后那恶魔解下胸口的橘红色晶石吊坠,将它缠在那眼球上。 “如果当初我再给他一点力量,也许结果会有所改变……现在我或多或少能够理解那些莫名其妙的答案了。” 那眼球带着吊坠飞远,被无尽的黑暗和尘灰淹没。 “……现在可以了,我们走吧。” 麻花辫少女转过脸,表情平静。她拎起裙摆,踏进传送阵,没有再回头。 就这样,最后一位远征成员离开后,传送大阵终于黯淡下去,而后被无数坠下的巨石顷刻埋葬。 与此同时,加兰与奥尔本之间的边境森林某处。 安息之剑静静地躺在一边的草地上,它的主人仍维持跪坐的姿势。 奥利弗的怀中并非空无一物。 ……他们成功了。 离开深渊后,他开始拼命治愈只剩一口气的恋人。如今尼莫下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睡得很沉,心跳微弱却规律。 直到呼吸开始不畅,奥利弗才察觉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黑铠损坏得所剩无几,他摇摇晃晃抱着尼莫,靠在附近一棵树下。艰难地调整了会儿姿势,他倚着树坐好,让恋人的头枕上自己的腿。 做完这一切后,他用一只手盖上眼睛,不再去控制流下的泪水。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草地上留下一块块光斑。树叶碧绿,鸟鸣婉转,空气潮湿温热,正如三年前,逃亡开始的那个夏日。 “早上好啊,奥利。” 一个虚弱却温和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 “‘不管事情多糟,我永远会笑着迎接你。至少不会像头一次那样嚎啕大哭。’……这是谁说的来着?” 他的魔王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报复性地戳了戳他的鼻尖。 “还有,我的戒指呢,勇者先生?” 第271章 一个夏日 躺在奥利弗大腿上的尼莫不再轻戳爱人的鼻尖, 他将右手五指张开, 摩挲着奥利弗的脸颊。 嘈杂的蝉鸣从他们头顶的树上传来, 空气中满是新鲜树皮和蕨类被暴晒后的气息。 感受着那只手上传来的体温,奥利弗将覆在眼睛上的手掌移开, 眼圈仍有点发红。 尼莫的体温一直比自己稍微高些,他很是喜欢。奥利弗张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哽住的喉咙却没能挤出半点声音。 阳光之下, 尼莫认真而专注地盯着他。熟悉而陌生的瞳孔维持着非人的恶魔十字,温暖的目光中盛满笑意。 奥利弗下意识去抓贴身挂在胸口的黄金吊坠, 那只手却在伸出中途硬是改变了方向。 一个清洁咒除去两人身上的汗水、血污和尘土。奥利弗这才打开胸口的吊坠,取出那枚戒指。 他的魔王眨眨眼, 转转脑袋, 散开的黑发蹭过他的腿,没有半点坐起来的意思。 奥利弗抽抽鼻子,去捉那只还抚在自己面颊上的手。然而新鲜出炉的勇者先生抓了个空,反倒是自己的手腕被捏了个正着。 尼莫笑得弯起眼睛。他松开右手, 终于撑起上身——魔王先生左手撑住奥利弗的大腿,右手摊开, 掌心向上。 白皙的皮肤之上, 两枚造型古朴大方的戒指正安静地躺在一起。其中一枚戒指上一秒还在自己无名指上,奥利弗压根没有察觉到对方是如何做到的。 “重来。”正午的阳光格外强烈, 一枚光斑扫过眼睛,尼莫微微眯起眼。 “陛下, 你按住了我的腿,我没有办法单膝跪地。”奥利弗的声音还有点发闷。 “谁说要你求婚啦?你已经求过了,现在是我的回应。”尼莫脸凑得更近,“把手伸出来,奥利。” 奥利弗顺从地抬起左手。手铠早就在激烈的战斗中彻底碎裂,不知所踪。修长的手指上满是正在愈合的细小血口——集中所有精力去治愈尼莫,他完全忘记了指间这些细小的疼痛。 尼莫捉住那只手,将嘴唇印上手指。舌尖微微探出,湿热的触感拂过伤口,奥利弗后背登时一阵酥麻。 随即他的魔王吻了吻他的手背,将那戒指缓慢而认真地套上他的左手无名指。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在这个角度,奥利弗能看到爱人垂下的睫毛,尼莫的发顶也极近,那让人心动的细微味道再次钻入他的鼻腔。 “可以了,我的未婚夫。”确定那戒指被戴好,尼莫抬起头。 自从他们相遇,奥利弗第一次听到尼莫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平稳笃定,带着令人心安的自信与威势,但奇异地混合了不少独属于“尼莫·莱特”的拘束和羞涩。 奥利弗抓住对方的手,捏着戒指的右手有点颤抖。这只手拿剑时从不会出现半点偏差,如今却套了好几次,才将那戒指戴上爱人的手指。 戒指上嵌着的黑色燧石被仔细处理过,磨得圆润可人。简单高雅的戒指造型配上尼莫稍显苍白的皮肤,一切恰到好处。他的爱人翘起嘴角,而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伤到他们。 奥利弗的眼眶又有些发酸。 只不过这一回,比起用手掌去遮。他选择猛地拥住尼莫,激烈地吻起对方。 尼莫没有勉强自己维持平衡,他的后背倒向绵软的苔藓,手指插进奥利弗柔软的浅棕色头发,全力回应着这个吻。 舌头扫过牙龈带来的温暖和战栗让人喟叹,尼莫更紧地将对方按进怀里。他身上披风化作的黑袍原本就在战斗中变得破败不堪,还没来得及修理,如今更是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可他懒得去管,只是用指尖拨开奥利弗身后的破碎盔甲,在爱人光滑结实的背部缓慢摩挲。 只是肌肤相贴,交换体温,就能带来令人恍惚的满足感。 可惜这对热情的恋人没能进一步做出什么,就双双止住动作。 “马车,冲我们来的。”尼莫清晰地听到辐条发出的吱呀轻响,以及半干的树叶被碾过时发出的扑簌声。 有什么东西从马车车厢中飞出,直直朝尼莫的脸飞去,尼莫没有站起身,只是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它。 那是个破旧的水袋,里面鼓鼓囊囊,摇起来叮当作响。 “我比计划里的早到了些,看来这决定没错。” 熟悉的声音响起,一身战士装扮的安·萨维奇从车厢中跳出来,冲赶车的加拉赫元帅摆摆手。在地面站稳,安锐利的目光扫过从衣衫不整的两人,响亮地啧了声。 “如果我再晚来点,为了避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或许我得跟野狗先生去附近找个旅馆住几天,等你俩‘久别重逢’完了再说正事。” 她加重了“久别重逢”的发音,在自家骑士看不到的角度比了个下流手势。 奥利弗的脸有些发红,相比之下,尼莫要镇定不少。 “安。” 法袍满是裂口,一侧肩膀露出,形状漂亮的锁骨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可这显然没有削弱世界之柱应有的威严。 “现在你可以找我算账了。”尼莫轻声说道。 “哦,关于阿巴斯的那件事。”安脸上的笑容消失,随后清清嗓子。“我的确有了应对方案。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无法做到对这事一笑而过……就算对于现在的你,人类的判决可能渺小又可笑。” 尼莫没有出声,只是认真地望向站在对面的女战士。 安闭上眼睛:“尼莫,作为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我的判决如下——按照奥尔本的法律,杀死重要王室成员的犯人,需要处以斩首之刑,没收全部财产。而三代 内的亲眷剥夺公民身份,作为流民放逐国外,后嗣也不允许进入奥尔本。一旦发现返回,视情况严重程度惩罚,并再次逐出。” “斩首这部分,‘尤里瑟斯’已经确切地经历过。至于奥尔本的公民身份,你和奥利弗早就没有了。最后,你的拟态非常完美,我想你和奥利弗也不会拥有后嗣。那么落实到人类的法律,我宣布——尼莫·莱特及其未婚夫奥利弗·拉蒙将被逐出奥尔本,不得在奥尔本从事任何工作。” “安……”奥利弗刚想说什么,被尼莫扬起的手制止了回去。 “刚才你说‘作为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那么作为安·萨维奇呢?”尼莫点点头,平静地发问。 安长长地吁了口气,用怀念的目光看向身周的树林。 “作为安·萨维奇,我看看……你们帮我救了我可爱的侄女;阻止了亲王关于奥尔本和威拉德的全面战争计划;终结远征,让我们再也不用担忧骨玉被进一步武器 化。这些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恩情,我的答案已经在那水袋里啦。另外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们一——大笔酬金,从我的私人账户里出。” 尼莫闻言将水袋解开,将里面的铜制圆筒倒出,小心拧开。奥利弗飞快凑过去,将下巴搁上尼莫的肩膀,注视着羊皮纸片上的小字。 “……这是加兰诺埃城的公民身份证明。”奥利弗轻声说道。 “尼莫·莱特和奥利弗·拉蒙,我没有换掉你们的名字。”安耸耸肩,“当然,这玩意儿来自,呃,我作为黑章的渠道,不怎么正规。不过我猜你俩不会想要去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说到这里,她自己没有绷住,不带有任何讽刺意味的轻笑两声。 “如今大家所熟知的是奥利弗·洛佩兹。没人会在意小人物的身份证明,不是吗?” “我接受。”尼莫稍稍低下头,行了一礼。 “安,抱歉。……这不是杀死你兄长的歉意,战斗就是战斗。但作为友人,抱歉让你有了悲伤的回忆。” “行了行了,我已经处理过你俩啦。” 安轻哼一声,抽抽嘴角。 “横竖要和你一起过日子的又不是我。接下来我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在心里偷偷骂你两回,再想想你开始傻兮兮的样子。直到某天早上醒来,我不再主动想到这件事。” 奥尔本的女王大踏步走近,啪地拍了下尼莫的脑袋。 “噢,千万别忘了,婚礼记得叫我……加兰的莱特先生。” 随后她利落地一个冲刺,跳上马车。 “诺埃见!”马车又开始隆隆前行,安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克洛斯和狄伦估计快到地表了,我去看看那边的情况!接下来请两位随意——” “我们去诺埃吧。”目送那马车消失在树木间,奥利弗掂掂那破旧的水袋,语气中感慨万千。“先一步住店,然后——”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己的未婚夫干脆利落地扑倒在地。 “尼莫?” “住店不行。”黑发顺着脸颊垂下,尼莫自上而下俯视着奥利弗,严肃地表示。“我们太久没见面了,对吧?我怕我控制不好力量。诺埃是个小地方,万一太早引起注意,安给我们安排的身份就白费了。” “呃,现在还是白天——”奥利弗咽了口唾沫,语气不太确定,他身为人类的羞耻心面对几乎将脑髓烧融的幸福,莫名其妙地微弱了下去。 “我喜欢阳光。”尼莫低下头,将嘴唇凑到身下的奥利弗耳畔,吐息拂过爱人越来越红的耳廓。“……你的眼睛在阳光下最好看。” 奥利弗有一瞬间屏住呼吸。 他的魔王正生涩而笨拙地调着情,而他绝望地发现,这做法对自己还真的有效。 下一秒,尼莫的脊背狠狠撞上背后的落满树叶的草地,刚刚还被笼罩在魔王影子里的绿眼睛从上方望下来——奥利弗用腿缠住尼莫的腿,手臂发力,将他的爱人压在身下。 “这么想来,的确是白天更好。”奥利弗垂下头去,将手伸进严重破损的黑袍之内。“我也很久没有看到你在阳光里的表情了,陛下。” “而且我们约定好了,不是吗?我需要帮您把羞耻感找回来。”他低声补了一句。 开始是羽毛般轻柔的吻,如同蝴蝶停留在指尖。而后是缠绵的舔舐和吸吮,最后化为带着一丝疯狂的热切噬咬。 尼莫扬起头,任凭甜蜜的疼痛流过神经。他的指尖在对方的皮肤上灵巧地游移,从手臂到脊背,再到劲瘦结实的腰身。从光滑平整的皮肤到一个个凸起的伤疤,奥利弗的皮肤渐渐变得潮湿,肌肉在皮肤下逐渐绷紧。 他放松身体,胸口剧烈起伏,任凭自己的骑士扯碎残余的黑袍。黑色的发梢被汗水沾湿润,扫过肩膀。戴着戒指的左手被奥利弗的右手紧紧握住,十指相扣,牢牢压在草地之上。 阳光扫过奥利弗面颊上晶亮的汗水,那双翡翠似的眸子绿得不可思议。 在灼热的喘息与疯狂的彼此索求之中,尼莫舔舔嘴角,伸长手臂,稍微使了点力——他坐起身来,双臂圈住爱人的肩膀,维持住一个危险的坐姿。 “这样好吗?”奥利弗轻笑道,“我听到了马车声。” “是商队。”尼莫的声音习惯性地带出了点不自在。“不过放心,他们什么都不会看见,也听不——” 然而他打算施法的手被奥利弗猛地扣住。 “这个距离和前行轨迹,就算不施法,他们也看不见我们。”奥利弗轻轻咬了口尼莫的耳垂,身体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至于声音……我想没关系吧。” “不错的尝试。” 尼莫绷紧脊背,逐渐加重的快感中,血液似乎化为岩浆。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声音带了点喘息的意思。 “不过奥利,你这个……那是大商队,他们带了……猎狼……” “我想这难不倒我的陛下。”奥利弗的声音也有点断断续续。 尼莫低笑几声,在对方不住耸动的肩膀上留下一个暧昧的咬痕。 “当然。”苍白的面颊略微发红,可尼莫声音里的平静感并没有被打破。他吻上那双碧绿的眼眸,配合地动作起来。“想要‘支配’我,你还差得远……我的骑士大人。” 猎狼的视力和嗅觉比人类敏锐无数倍,护卫商队的这一只自然也不例外。 它掀掀鼻子,很确定自己闻到了类似于人类的气息。猎狼犹豫地停下脚步,将天赋魔力集中于眼部,看向气味的源头—— 那看上去像是两个人类。他们身上几乎不剩什么衣物,正在忙于……某种它无法理解的事情。肤色稍深的青年男性正背对着他,汗水濡湿的背上满是深深的伤疤,一个适合攻击的角度。 而正坐在他身上的另一个青年皮肤苍白,黑发散在肩头。 黑发青年一只手抱紧另一位的肩膀,指尖压进结实的肌肉,另一只手则微微抬起,食指凑到唇边,比了个人类“噤声”的手势。 银灰色的瞳孔在阳光下犹如融化的白银,其中的十字眼瞳尤为刺眼。 压迫感骤然撞进头颅,猎狼的尾巴一下子耷拉下来。反正这两个人类还不打算过来,它转转容量有限的脑袋,决定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赶车人揪揪胡子,咂了咂嘴。 “刚刚那只狼停了会儿,会不会……” “现在可是白天,管那么多干嘛!听说远征军队要回来啦,这可是好机会,要是去晚点儿,好货都被那群老狐狸抢没了——到时候人都凑过来,屁都没得卖,我们得在被老板吊在店门口。” 也是。赶车人又瞧了眼猎狼。除了尾巴夹在身后,它倒也没有露出太多异况。 于是他只得耸耸肩,打了个哈欠,加快赶车的速度。 阳光明媚,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这只是一个平凡的夏日,与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第272章 家 “……杰西, 从浴缸里出来。” “这是客房, 你说过我可以随便用的!” “那是因为你说想来个热水澡。我得提醒你, 一般热水澡不会持续五个小时。现在你看起来像是想拿自己炖汤,当然, 如果你真的有这个想法,我愿意帮忙——”尼莫咔咔地掰着手指关节。 “我喜欢这个浴缸。”杰西说道。 他特地把自己的兽形缩小了点儿,好把自己整个塞进圆形的大浴缸里。白色长毛漂浮在散发热腾腾气雾的热水水面,体型缩水的异兽将长嘴巴搭上浴缸边缘, 惬意地眯起蓝眼睛。 浴缸不远处是一扇窗户,纷飞的雪片飘上窗台, 积起厚厚一层。杰西舒适地哼唧着,甚至还给这浴缸免费添了圈保温符文。 尼莫长长吐了口气:“……克洛斯先生!” 听到呼唤, 脚步声从楼梯处响起。十数秒后, 艾德里安·克洛斯推门而入。 “……”瞄了几眼面前的景象,前任审判骑士长捏捏眉心,“他泡了多久?” “五个多小时。” “我建议您直接用冰冻咒。”艾德里安礼貌地提议。 “不到五个小时!”杰西抗议道,“艾德, 我的心都碎啦,你怎么能这样狠——” “从你说你要去冲个热水澡开始, 已经五个小时零七分钟了。”尼莫残酷地打断道, “黛比帮你干了你那份活。杰西,别告诉我你待会打算就这样直接下去吃晚饭。” “严格说来, 我们的交情有那么几万年了吧?我亲爱的世界之柱,你总不至于在意这短暂的五个小时——” “那你一会儿可以选择不吃。”尼莫缓慢地搓着手, “我这就告诉黛比,刺莓可以停止去刺,拿去煮果酱。因为专门为某人准备的新鲜刺莓蛋糕用不上了。” 杰西抖抖耳朵尖。 “顺便晚饭可以加道菜,炖狼肉汤。反正食材已经把自己洗得非常干净。” “……你知道我不是狼。” “没关系,客人们不知道。”尼莫整了整挽起的衣袖,露出一个微笑,他一只脚踏出浴室。“接下来交给你了,克洛斯先生。” 杰西冲那背影喷了口气:“好吧,好吧。再给我十分钟,我这就下去给那些该死的刺莓拔刺。” “十分钟可能太迟。” 艾德里安拿起浴巾,擦擦野兽脑袋,将两只尖耳盖在浴巾底下。 “莱特小姐一边处理刺莓,一边用它喂巴格尔摩鲁。十分钟后,下面可能什么都不剩了——我建议你快点从里面出来,我可以用烘干咒。” 凉凉的黑鼻头从浴巾下探出,戳在艾德里安脸侧。艾德里安停下手中的动作,轻吻了下野兽毛茸茸的鼻梁:“别闹了,杰西……好吧,谮尼大人。” 杰西这才满意的踏出浴缸,变回人形。 “毕竟是那两位的重要日子。”杰西撩起金色的长发,自己将它蒸干。“我会把落下的进度补上的,放心。” 尼莫走出二层的客房,没有去楼下,反而向这幢房屋的顶层走去。 顶层的天花板很高,不过是木屋的斜角屋顶样式。一面墙有一大半都是玻璃窗,视野好得惊人。小门外的阳台上积满厚厚的积雪,而在法阵的作用下,室内温暖如春。 这房间今天才布置好。 软软的长沙发放在房间正中,前方的宽木桌配着印有保温法阵的桌布,桌上的茶壶还从茶壶嘴喷着热气。 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地毯细密厚实,光着脚走上去也很是舒适。墙壁上挂着色调温暖的风景油画,尼莫很清楚,那之后藏着无数风滚草的任务照片——就算事先将它们封在了结实的石盒里,他和巴格尔摩鲁也费了不少事才把它们从深渊之底刨出来。 油画不远处的角落立着个神气的鸟架,外带一个垫满软绒布的小窝,巴格尔摩鲁大人想必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们用盖布将它蒙好,决定把它作为一个惊喜。 宽大的床铺藏在半封闭的分隔后,铺着崭新的柔软被单。床头小木桌上的花瓶插着新鲜花枝,两个水杯贴在一起,被放在花瓶旁边。 从深渊之底出来后,自己又买了不少书本,眼下它们被整齐地摆放在离床铺不远的书架上。 将散在桌上的几本书塞回书架,尼莫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透过窗户看向窗外的热闹景象—— 深冬庆典将近,整座诺埃城都挂满了各式提灯,在逐渐昏暗的夜色中闪烁温暖的火光。附近大多是只有一两层的民居,屋顶盖满糖霜似的积雪。 人们提着面包和热酒,说笑着向家中归去,而孩童们尖叫笑闹,在雪堆里拼命打滚。 无意识地提起嘴角,尼莫走到房间另一边,往茶水中加了点牛奶。 在这里可以看到房屋的背面。 他和奥利弗在这房子的后面建了座小花园,如今同样被大雪埋没。不过必要的路已经清扫出来,精致的提灯也早已挂好。 奥利弗的黑马正在那小花园中自由地穿来穿去,像是在撒欢。富勒山羊则老老实实停在自己舒适的棚屋中,悠闲地嚼着新鲜草料。 一双温暖的手臂从背后圈上他的肩膀。 “有人在偷懒。”奥利弗从后方吻了吻他的耳朵。 “两分钟前,我刚把我们伟大的神明从浴缸里恐吓出来。”尼莫搭上那肌肉结实的手臂,侧过脸。“这值得一杯茶。” “我看到杰西啦,他刚好赶上清扫工作。”奥利弗满足地将下巴搁上爱人的肩膀。“你知道,这工作杰西一个人足够了,他要大家提前解散歇口气。现在只有克洛斯先生和巴格尔摩鲁还在一楼陪他。等等,你该不会猜到这个,才直接——” “反正我都吃完了!”一楼传来灰鹦鹉刺耳的尖叫,“你要我吐出来吗,啊?你又不会吃我吐出来的刺莓,狄伦,别以为你……啊啊啊!我道歉我道歉,别动手——!” 随即响起一片桌椅摩擦地面的刺耳响声。 “……他真的在清理吗?”奥利弗噎住了,“我下去看看。” “团长,等等团长,你不能就这样——”黛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越来越近。 “好的,我不下去了。”奥利弗严肃地改口道,语速飞快。 尼莫刚把手中的茶杯放下,奥利弗就将自己整个儿塞进衣柜,并且小心地扯上门。 这位新生神明的力量越发强悍,如果不是眼看奥利弗钻进衣柜,尼莫都很难一眼察觉里面有个活物。 奥利弗刚把自己藏好,门口就响起有点嫌重的敲门声。 “请进。”尼莫干咳两声,他们都能感受到来者的强大气息——这位客人也没有费心去掩饰。 “拉蒙呢?”见到尼莫,戈德温下意识将手放上剑柄,表情一片彻底的空白。 地平线团长套着身掩人耳目用的普通服装,头上扣了顶滑稽的布帽,上面还残余着不少化了一半的雪沫。戈德温右手放在剑柄上,左手紧紧攥着张请帖。 “好久不见,哥哥。”尼莫的语调很愉快。 听到这个称呼,戈德温牙疼似的狠狠抽了口气。他退了半步,喀吱喀吱磨了磨牙,语调平板地重复:“奥利弗·拉蒙在哪里?” 黛比左右看了看,决定站在尼莫和戈德温中间,试图挡住比自己高不少的大哥。 大半年未见的戈德温·洛佩兹头发略微长了点,口气听起来不像是只想来个兄弟间的拥抱。 “团长很生气。”黛比戳戳尼莫的胳膊,小声说道。“当初他本想把杀死‘魔王’的事情公布为合作,并且拿我们的调查资料给‘几乎全员牺牲’的风滚草翻案,洗除恶名。” “然后呢?”尼莫小声问回去。 “奥利准是在地下说了什么,差不多所有人都认定他不是像戈德温所说那样‘没来得及逃跑’,而是‘为了骨玉’。团长准备的证明资料也被人提前拿走啦,一想就知道是谁干的——” “噢,我大概知道奥利怎么想……” “我也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戈德温咬牙切齿,加入了对话。 “这种事情提前说出来,我绝对不会答应。是,我知道隐瞒会更低调一些,但是外头那些评价实在是……他的名字值得被地表铭记!我早就警告过拉蒙先生‘不许再糊弄我’。现在我来揍人了,希望他准备好。” “团长!” “我甚至没法帮他解释太多!”戈德温叫道,下意识想将手中的剑插上地面。结果地平线团长瞥了两眼地上厚实柔软的地毯,悻悻将它收回剑鞘。“每次我一解释——” “……可怜的洛佩兹先生,被自己的血亲抢了勇者的名号,还这样为那个混球开脱。” 黛比打断戈德温的话,掏出手帕,假装抹眼泪,刻意将声音提得又细又尖:“他真的人太好啦,莱特小姐,能帮我把这封情书交给他吗?” “这么一趟下来,出力最大的明明是地平线的那一位。奥利弗·洛佩兹只不过是抢了最后一击……结果为了偷骨玉,风滚草除了萨维奇全折在了里面,真是活该!”尼莫配合着黛比,兴致勃勃地模仿起来。 “你们俩很清楚我听得见,对吧?莱特们?” 戈德温来了个深呼吸:“以及,莱特先生,想想你的身份,不要把最后一击挂在嘴边——我很确定你们两个从今以后会没完没了。” “说起来,戈德温,你想要骨玉吗?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捏一块。” “……别说了。”戈德温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显然对这个话题有点消化不良。 “奥利弗在那边的衣橱。”尼莫笑着摇摇头,衣橱里发出一声闷住的惨叫。 戈德温毫不留情地走到衣橱前,将橱门拉开。 “尼莫。”奥利弗将自己缓缓没入衣服后方,声音委屈。 “你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尼莫拿起茶杯,“要来杯热茶吗,黛比?” “考虑今天是你的婚礼,拉蒙先生,我就不打脸了。”戈德温皮笑肉不笑地一拳揍向奥利弗的肚皮。 “好久不见,我也很想你,哥哥。”没有躲开那只拳头,被一拳揍上腹部。奥利弗虾米似的弯着腰,手上还不忘拍拍戈德温的手臂。 戈德温面部肌肉抽了抽,半天才冷哼一声。 “别被那张臭脸骗了,他带了礼物,在楼下。”等奥利弗直起腰,黛比踮起脚,努力让脸越过戈德温的肩膀,使劲给奥利弗比着口型。 “话说回来,既然准备一直背负污名,我还以为你们想要彻底低调行事。”戈德温没发现在自己背后做着小动作的黛比,“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 奥利弗怔了怔。 “景色倒是不错,整座城镇都能看到。但我听说你们修这座房屋修了一年,唔,看来后面还拓了片花园。” 戈德温顺着窗户望向花园,然后迅速把视线从那匹穿来穿去的黑马上收了回来。 “既然新加了第三层,为什么不干脆推翻重建?那样更快些。我方才看了眼,二楼基本还保持着原来的布置。” “故人的房屋。”奥利弗笑笑,目光扫过沉默喝茶的尼莫。“我们不想弄坏那些房间。” “黛比曾告诉过我,你们是直接把曙光酒馆连带这块地买下来的。故人……你们认识曙光酒馆的前一个老板?”戈德温挑起眉毛。 “嗯。”尼莫回应道,“……是我一位不错的朋友。” 戈德温张张嘴,显然还想再问。结果差点被冲进门里的灰鹦鹉糊满脸。 “准备好了!”巴格尔摩鲁拍打翅膀,迅速飞到尼莫肩膀上,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宴会,宴会!免费的宴会!门口有不少人在张望啦!” “安呢?” “早就来啦,还带了黛丽娅。她那个挑三拣四的骑士硬是又把每张桌子擦了一遍,真要命。我刚从桌角刨出颗刺莓打算吃,被他直接一个法术烧没了!不就是沾了点灰吗!” “……” “我可不可以揍他一顿?”看到尼莫有点无奈的表情,灰鹦鹉跃跃欲试地蹦跶几下。 “严格来说,安算我们的最大投资人。她的骑士的确拥有监督权。”尼莫挠挠灰鹦鹉的羽毛,“明天我去给你买些更新鲜的。” “……啧,好吧。” 见身旁的奥利弗走向门口,尼莫搁好茶杯,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抚平袖口的皱褶。 “好歹是曙光酒馆重新开张的第一天。” 在门口停住,奥利弗整整身上的正装,伸出右手。他的脸上满是笑容,左手上的戒指在室内偏黄的照明下滑过几星暖光。 “就算是两位男店主‘不受神祝福’的婚礼,我想客人也不会太少。” “是啊。” 尼莫挑起嘴角,将戴着戒指的左手伸过去。 “带我走吧,我的骑士。” 一楼不时传来嘈杂的笑闹,城镇中心的深冬祭典早已开始。雪片被风吹起,不住燃起的礼花映亮冬日漆黑的天空。 曙光酒馆三层的灯熄灭了。 在它的新主人关上门的瞬间,法术的光辉从他的指尖跃出,轻轻亮起。床边花瓶中的枝条刹那间伸展开来,在黑暗中开出十几朵散发幽香的小花。 细小的花朵被远处烟花照亮,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等这房间的主人再度归来,“房间”这样的称呼也许不再恰当—— 这种情况下,人们通常喜欢称其为一个“家”。 第273章 十年后-其一 裘德·梅杰得意洋洋地靠住墙壁, 轻轻抚摸自己新恶魔的头颅。 鲜血女王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在位期间, 奥尔本更改了不少针对恶魔信徒的严苛法条——如果搭档是下级恶魔, 只要老老实实去指定的恶魔鉴定所登记,在被确定危害不大后, 使役者可以将它们用于合法用途。 至少在垃圾处理和害虫防治方面,它们比地表生物高效很多。 不过可惜的地方倒也有。 恶魔信徒裘德·梅杰摸了把下巴上的胡须,遗憾地啧啧两声。 说来十几年前,他还见过未成王的安·萨维奇几次, 可惜没来得及攀上什么关系。 尽管当了六七年国王之后,鲜血女王就拖着自己的骑士从王宫溜出来, 重新过上冒险生活。她并不像众人所传言的那样疯狂——奥尔本对中级恶魔的管控依旧很严格,登记中级恶魔的手续比下级恶魔繁琐很多, 要交的保证金也高出十几倍。危害性较高的品种依旧被禁止结契。 如果那女人再疯点该多好。 裘德晃晃酒壶里的酒, 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 反正他不会为自己的新宝贝儿付上几千金币的保证金。更别说,自己新入手的中级恶魔压根就不在奥尔本允许登记的种类里。 眼下和他缔结契约的恶魔正趴在他的肩头,半透明的紫黑色身躯缓慢地蠕动,滑溜溜的软皮泛出一圈水光。 希兹毒鱿的毒性极强, 战力也尤为出色,几乎掏空了他大半家底。但是没关系, 它很快会帮他把那些闪烁金光的迷人钱币挣回来。 最妙的是, 它的毒性非常难以检测,受害者的死因极容易被认成误食霉变食物。 更何况这回的目标岁数不小。 裘德转过身, 背靠阳台死角,瞥了眼房间内拈紧一棵草药、埋头快速记录的老太太。 没有比旅店更适合下手的地方。 五年前, 正值壮年的戈德温·洛佩兹将团长之位授予当时的副团长维克多,自己从第一线退下。人们纷纷猜测这位“真正的勇者”会转向政治之路,没想到戈德温干脆利落地变现了所有财产,跑到偏远的路标镇,买下了镇上唯一的旅店。 他保留了拉蒙旅店的名字,正儿八经开始尝试经营。 这位传奇英雄刚到这小地方时引发了轩然大波,附近城镇的人纷纷前来围观,甚至有不少人不远千里从别国来看热闹。拉蒙旅店的生意倒是借此红火了一把。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戈德温·洛佩兹只是短暂休息一阵,趁世道和平换换心情。 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洛佩兹先生第三个孩子都学会了走路,大名鼎鼎的洛佩兹先生还是没有半点放弃旅店的意思,甚至看起来很是乐在其中。 不知为何,奥尔本的新女王默许了这样的行为。开始大家都在赌首都的使者什么时候前来将他召回,可五年过去,谁都没有来。 倒也不坏,裘德转转眼珠。 他只需要等洛佩兹离开旅店,出手干掉这老太婆。 英雄又如何?那个傻老太太刚用完早餐,等自己把证据消除掉,洛佩兹有嘴也说不清。等时效一过,恶魔的毒素彻底分解,就算洛佩兹把这事情捅出去,八成也只能得到一个食物中毒致死的结果。 别说找不到凶手,洛佩兹的生意和名声首先会被拖累。综合来说,英雄先生得不到任何好处。谁会做那种傻事呢? 再说,那等大人物想必见惯生死,肯定不会对一个老太太的死大惊小怪。 裘德竖起耳朵,假装品尝酒壶里的酒,小心地偷听楼下洛佩兹先生和他那漂亮老婆的谈话。 “十年了,戈德温。”洛佩兹夫人摇摇头,啧了两声。“总不能一直去奥利那边聚餐,咱们该在这里举办个家庭宴会之类的。” 戈德温·洛佩兹面色严肃地哼了声,可这份严肃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威严感——不远处,两个小男孩正拿着树杈打闹。 年纪最小的女孩骑在洛佩兹先生的脖子上,使劲扯那头金发,咯咯直笑。 “上周他俩刚旅行回来,这次估计会再安稳地待几年。要不这次请他们过来吃顿饭,怎么样?” “我们可以一起去酒馆。”英雄先生的声音有点不自在。 “你想说什么?”洛佩兹夫人抱起双臂,气势惊人。“那个头骨都在这院子里待了那么些年,我大哥来一趟也不会引发什么天灾。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奥利——” “好吧,我承认我还有点心理障碍。但你想,那两个臭小子已经开始记事了。”戈德温揉揉太阳穴,“我们得想好怎么解释,现在他俩还能记住‘奥利叔叔’,再来个十年,我们得跟他们解释为什么奥利叔叔变成了奥利哥哥。黛比,你大哥他现在看上去也比你——” “嗯?”黛比嗯地特别大声,提高音调。 “比你年……” “嗯???” “……没什么。”戈德温咳嗽两声,咽下后半句,迅速转移话题。“奥利维亚,不要那么用力扯爸爸的头发。” “行啦,我们晚饭再聊这个。你先去隔壁镇带回新进的盘子,等你晚上回来一起吃个饭,我再去孤儿院那边照料一下。” “好。” 很好,裘德拧紧酒壶的盖子,抹抹嘴。目送戈德温·洛佩兹赶着马车离开拉蒙旅店。 现在拉蒙旅店的主人不过是个漂亮妞儿和她的几个小崽子,根本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戈德温·洛佩兹至少有一件事做得符合逻辑,他娶了位足够养眼的夫人。 裘德在喝酒的时候听人聊过洛佩兹夫人,可惜那会儿他喝得太醉,没听见多少。不过没关系,一个女人而已,想必翻不出什么水花。 确定马车已经消失在远处的树林深处,算准时间,裘德利落地撬开阳台门,进入房间内。老太太还没有来得及表达惊讶,刚刚尖叫出一点声音,就被恶魔的毒气法术熏得晕倒在地。翻了翻老太太的眼皮,确定毒素已经达到了致死量。裘德愉快地哼着小曲,转向阳台—— 洛佩兹夫人正用一个标准的佣兵姿势半蹲在高层阳台上,目光冰冷。 令人恐惧的是,她的大儿子嘴里还叼着树枝,同样笨拙地跳了上来。 “深渊魔法……我原以为是注册过的恶魔信徒,看样子不是了。埃迪,去通知驻军。” “好的,妈妈。”那小子挤挤眼睛,身影消失在阳台边沿。裘德很确定自己没有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 “混账婆娘!”裘德从兜里掏出个怪模怪样的果实,直接将它砸上地面。 霎时间,充满刺激性气味的浓黄色气体充满房间。 黛比嘁了声,挥开浓烟,冲去倒在地上的老人身边。治愈法术和解毒法术在空气中快速完成,可惜老太太体弱,恶魔毒性又着实太烈——眼下老人的确性命无忧,黛比还是没有时间去追赶那个下杀手的恶魔信徒。 “妈妈!”她的小女儿在下面奶声奶气地呼喊。“有人往树林那边逃跑啦,雷尼要去追他!” “揪住你二哥!”黛比一边调整治愈法术,一边向楼下喊道。“没关系,他跑不掉的!” “骗人!他明明就跑掉了!”她的小儿子努力尖叫,听上去像是在挣扎。 “恶魔信徒要是逃向诺埃,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黛比清清嗓子,“混小子,别管他啦,去地下室拿点银盏花粉和蛇血藤上来。尼莫舅舅会处理好这件事。” “……哼。” 与此同时,裘德正在边境森林中狂奔。 见鬼,看洛佩兹夫人年轻漂亮,他没去做深入调查。足够富有,脸也不错,戈德温·洛佩兹明明不会缺百依百顺的美丽玩物……那个男人是受虐狂吗? 看来洛佩兹夫人那副架势,这任务八成要失败。 但没关系,裘德喘了两口气。 加兰对恶魔的态度依旧宽松得多。只要他在路标镇驻军放出消息前混进诺埃,就能逃过可能的追捕。 这几年一直行走在外,也是时候去曙光酒馆喝杯酒,从同僚手里买点新情报了。 约莫十二年前,曙光酒馆原来的老板塔尔博特·万斯不知所踪。两年半的保留期一过,两位出手阔绰的年轻人将它买了下来。 那段时间裘德刚好不在附近。等他再次踏入酒馆,那两位年轻老板已经不在店里,听说是去远途旅行了。 好在尽管装修风格变了不少,曙光酒馆仍然不排斥亲近恶魔的客人。虽说没了可以交流情报的万斯有点可惜…… 裘德用法术给自己拼命加速,等到了诺埃城的城墙底下时,他喘得活像一条害了肺病的老狗。 然而他不是一个人在喘。 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身黑色长袍的人将兜帽从脑袋上摘下,弯下腰,两只手扶住膝盖,喘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当场窒息。 那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黑色的发丝被汗水黏在脸上,皮肤透出不健康的苍白,眼睛是不祥的暗红色。男人的脸庞倒是称得上英俊儒雅,透着些高傲的味道。只不过那丝高傲眼下要被他给生生喘没了。 男人的黑袍上别着枚锡章,看起来有了些年头,图案有些模糊不清。 虽然这人没带恶魔,但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裘德抽抽鼻子,很确定自己闻到了墓土、骸骨和浓郁的药剂味道。 两个人沉默而尴尬地对视片刻,那黑袍男人率先停止喘息。一连串法术砸下,无数石台从城墙上浮出,对方先一步爬起了城墙。 裘德揪揪花白的胡子,决定占上这个便宜——他抓住凸出的小石台,紧跟着那男人爬了上去,乐得轻松。 那陌生男人用红眼睛困惑地瞄了他一眼,随即扒在墙头紧张地张望一圈,像是在警惕什么人。 这家伙很可能和自己状况差不多,八成是个脏活失败还被发现的倒霉蛋。裘德咂咂嘴,同样攀上墙头,先一步跳进墙内,向记忆中的曙光酒馆跑去。 而那黑袍人在他身边小跑,路线完全一致。 他们再次颇为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行吧,看来这小子八成也脱不了和恶魔的关系。裘德拍拍自己的恶魔,跑得更快了。 曙光酒馆不在城中心,加上扩建了一层,十分好找。周围没有士兵奔跑的盔甲碰撞的声响,看来自己逃得够快。裘德舒了口气,大大咧咧走进酒馆,顺手就向店里女侍者的屁股摸去—— 结果那只手还没碰到黑色侍者裙,就被梳着麻花辫的女侍者紧紧捏住手腕。带着点雀斑的可爱女孩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似笑非笑地加大手上的力度。 裘德惨叫一声,拼命挣扎。见那女人终于放手,裘德暗骂几句脏话,悻悻揉着剧痛的手腕。之前曙光没有女侍者,他还以为能揩点油水,安慰下自己受伤的心灵。 今天自己的运气简直糟糕透顶。 和自己一同进来的黑袍男人早已冲去木台,向木台后身穿侍者服的年轻男人急急地说着话。 “莱特先生,借您的厨房躲会儿行吗?” “可以倒是可以……”那侍者是个漂亮的年轻人,黑发在脑后绑着马尾,看起来有点莫名的眼熟。不过裘德很是确定,自己不该认识这么年轻的小家伙。 “谢了。”黑袍男人没多说,急急忙忙冲向后厨。 年轻的侍者看起来有点无奈,他拿起一本书,坐回自己的座位。 裘德蹭过去,还没来得及点杯酒,就听到外头一阵越来越近的喧哗。 “……拉德教的人……” “为什么审判骑士长会在这里?” “嘘,嘘,小声点!” 裘德心里咯噔一声,他紧张地瞅了眼肩膀上的危险恶魔,咽了口唾沫。 无论那是不是冲自己来的,现在逃也来不及了,避风头要紧。 “莱特先生。”他有模有样地模仿道,“借您的厨房躲会儿行吗?” 那年轻侍者挑起眉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当然可以。”他微笑着说道。 第274章 十年后-其二 老裘德飞快跑到后厨。 和大多数酒馆不同, 曙光酒馆的后厨很是干净, 这一点并未因为老板更换而改变。多年前, 他曾随万斯从这里取过治疗恶魔的草药,还保留了些许印象。 一台怪模怪样的落地灯立在后厨入口附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裘德总觉得那灯杆看起来有点像法杖。在落地灯不远处,冰冻魔纹微微闪烁,放有各种新鲜蔬果的架子源源不断地冒出寒气。 蔬果架边摆了个小木盆, 盆里盛满色泽诱人的新鲜水果。一只胖乎乎的灰鹦鹉正仰面躺在水果堆顶端,舒展两只翅膀, 满足地咔哒着鸟喙。 见有人进来,金黄的鸟眼斜了过来, 然后又轻蔑地眯起。 “蠢鸟。”裘德嘀咕一声, 瞄了眼那盆价值不低的新鲜水果。“真是浪费好东西。” “蠢货。”灰鹦鹉清晰地回应道。它挺起圆溜溜的肚皮,歪过脑袋,啄食了一枚金色的樱桃果。 拉德教的审判骑士长在接近,裘德不打算和一只没有脑子的鸟对骂。他抓住自己不知为何异常听话的恶魔搭档, 在后厨中四处张望,指望找到类似于暗门的机关。 当目光扫到房间中间时, 老裘德整个人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这里没有当年打着哈欠的肥胖厨师。确实有什么东西套在厨师服里, 接近人形。可仔细看去,本该露在外部的皮肤漆黑一片。 那根本不是人类, 而是一个类人形的混沌黑影。 它伸出一条肢体扶了扶帽子,而后伸展开背后的十余只异形长臂, 有条不紊地处理着食材。 有那么一秒,裘德想要逃回前厅,直接了当地向审判骑士长自首。 好在无论是那只该死的鸟,还是这个看起来像是厨师的东西,都没有半点理会他的意思。灰鹦鹉用鸟眼瞥着他,吧嗒吧嗒地嚼着多汁的葡萄。而那怪物厨师两条臂膀熟稔地切着肉,另外一只手用勺子搅动锅里咕嘟冒泡的汤,还有几只手臂在飞快的制作炸洋葱圈。 裘德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冷汗涔涔地继续计划。时间有限,他没有再去试图找暗门或地窖入口,而是瞄上了墙角储物处的几只大木桶。 贴着墙边靠近木桶,裘德飞快地掀开桶盖。 然后再次与刚才的红眼男人尴尬对视。 那男人抱膝蹲在木桶里,大气不敢出。见遮蔽物被夺走,他沉默地从裘德手里拽回桶盖,又将自己封了进去。 “您为什么不用伪装咒语?我还以为……”裘德干咳两声。 “产生魔法波动的话,罗德里克发觉得更快。”桶里传来闷闷的回应。 看来审判骑士长是为抓这家伙到这儿来的。 怀亚特·罗德里克,艾德里安·克洛斯之后的第三百七十任审判骑士长。 和叛教前道貌岸然的克洛斯不同,罗德里克更像是拉德教内的异教徒——这位年轻的天才对敌手段狠辣,行事风格亦正亦邪,凶名赫赫。 克洛斯在任时尽管冷酷,至少做事手段还是十分正派的。这位行动起来更像是以毒攻毒,连老教皇授予的称号都是“月蚀”。 虽然就行为上来看,罗德里克先生的确在兢兢业业地守护地表。但要说那气质和做派,据说见过他的人结论都非常相似——这位审判骑士长先生或许做个暴徒更有前途。 完全被这混球连累了,裘德磨磨牙齿。 自己携带的恶魔是中级恶魔里的危险品种,其他审判骑士可能会考虑到自身任务进度,以及国与国之间追捕的复杂程序,决定暂且睁只眼闭只眼。罗德里克那个怪物一定会兴致勃勃地把他顺手拽回去。 裘德立刻决定离开这里,试着从后厨的窗户逃脱。然而盔甲碰撞的独特声响已经在门外响起。 来不及了,眼下逃走会更引人注目。 裘德头皮一炸,选了最靠里的木桶,把自己拼命塞了进去。开始祈祷那位骑士长专注自己的目标,下意识忽略自己。 不幸中的万幸,从进了酒馆开始,他的恶魔就异常安静,在他的肩头缩成一团。 “罗德里克先生,您是来做什么的呢?” 那个年轻男侍者模糊的声音从木门外侧传来,语调里奇异的没有丝毫惶恐。 “说句失礼的话,您这样待在曙光里,会惊吓到我的客人。” “我来找我的老师。”审判骑士长答道,声音里带着点笑意。“黑头发,灰黑法师袍,暗红的眼睛。长得不错,看起来……唔,三十多岁吧。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如您所见,我们家只是酒馆,不是避难所。”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骑士长罗德里克声音里的笑意更浓了几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就在这里。” “如果您的老师不愿意见您,我想自有他的理由。” “反正不会是我的问题。”罗德里克用懒洋洋的语调答道,刻意提高声音,语调里多了几分不太符合身份的匪气。“我做到了约定中的所有事情,他却不愿意见我。” “或许您让您身后的审判骑士队伍在门外等着,他会更愿意见您。” “不,他不会的。让开,小子,让我瞧瞧你们的厨房。”一阵金属摩擦的声响,罗德里克啧了声。 “很遗憾,罗德里克先生。我记得按照规定,如果没有做出恰当说明,拉德教的审判骑士不得擅闯民宅。”那年轻侍者慢悠悠地说道,仍然没有慌乱的意思。“很不巧,我是这里的店主之一,我有权得到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审判骑士长不会说谎,不是吗?” “……真麻烦。好吧,好吧——我不打算弄坏你的厨房,也不打算把那个狡猾的家伙塞进地牢。我只是想找他谈谈。” “唔。” “这还不够?……行吧,该死的规矩。小子,我刚成年那会儿,那个混账把我一脚踹出家门,让我多看看外头的漂亮姑娘,不要想某些‘不合适’的事情——现在 七年过去,我救过的人没有一千也够八百啦,我只是想回去告诉他一声,顺便把他揪出来好好谈谈。” “然后他就跑了?” “然后他就跑了,我整整追了一个半国家。” “罗德里克先生,我还有一件小事想问。您去找您的老师时,也是带了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呃,随从吗?” “因为我直觉他会跑掉。” “……呃,您真的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少管闲事,让开。” “好的,梅德思先生在厨房靠墙左数第三个桶里面——他现在还没有蹦出来全力逃跑,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排斥跟您谈谈这件事。”那侍者十分善解人意地指引道。 “你认识他?他从没说过——” “顺便一提,靠墙左数第一个桶里也装着位逃犯,您可以顺手拎走,算是本店附赠的。” “……” 见鬼。藏在木桶里的裘德两眼一黑。 事到如今,他只剩下最后的选择。 直接撕掉自己最高级的加速符纸,裘德抽出靴子里藏着的毒匕首,先一步冲出门外。他直接用手臂锁住那年轻侍者的脖子,将刀刃挤上青年喉咙的位置。 怀亚特·罗德里克正站在曙光酒馆的房间内,靠近后厨入口的位置,身后跟着一眼数不出多少的审判骑士队伍。 这位年轻的骑士长拥有一头半长不长的暗金头发,眼睛是有些黯淡的灰蓝色。在他左半边面颊靠近眼睛的部分,犹如细弱枯藤的小片伤疤安静地躺着,像是什么疾病留下的疤痕。 公正地说,怀亚特·罗德里克的相貌不差。只可惜那骇人的伤疤与玩世不恭的笑容实在是无法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更别说,这位审判骑士长的眉宇间甚至带有一点邪气。 “太老套了。”罗德里克随意挥了挥剑,没去掩饰声音里的嘲讽。 话是这么说,年轻的审判骑士长目光却警惕地扫着自己,而后转向四周环境,显然在考虑最为安全的对策。 裘德警惕地将后背靠上门框,稳稳握住手上的匕首。先不说面前的强敌,那个所谓的“梅德思先生”听起来不像个真正的逃犯,如果那家伙从背后偷袭,自己的状况就真的不妙了。 目前后厨那边没有一丝动静,算是目前发生的唯一好事。 裘德耸耸一侧的肩膀,示意自己的恶魔搭档缠上那年轻店主的脖子,好多增加一点筹码。可惜那只该死的中级恶魔将自己彻底缩成了一个小球,开始装死。 “您的目标不是我,尊敬的骑士长大人。” 裘德挤出难看的笑容,又将毒匕首朝侍者打扮的店主喉咙上压了压。 “都怪这小子多嘴。要不这样,您就当没看到我,行不行?您要是不答应,我只好把这小子的喉咙划开啦。您的剑和法术再快,也快不过我的——” 曙光酒馆的店门处传来一串清脆的铃声,另一个侍者打扮的年轻人进了门。那年轻人怀里抱着一大箱新鲜土豆。木箱侧面还挂着几串鱼干。 “尼莫,补买的土豆到啦。你猜怎么着?科莱斯托罗他们寄来了冰川那边的特产鱼干……哎?” 那浅棕色头发的青年眨眨眼睛,被面前的景象惊得原地停住。 “……你在干嘛?”几秒后,噎住的青年才再次开口,口气听上去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意思。 “被劫持。”被称为“尼莫”的年轻人听起来情绪有点高涨,“我还没有被这么老套地劫持过呢,奥利。” 裘德拧起眉头,加大了锁住对方喉咙的力道——这小子的反应有点不对劲。说来也是,从刚刚开始,他连抖都没有抖一下。 那位“奥利”扫了眼店里哆哆嗦嗦、抱头蹲在桌下的恶魔信徒们,以及气氛紧绷的审判骑士队,最后长长地呼了口气。 “那我先把土豆送到厨房。”他严肃地继续道,“留影晶石在楼上,需要我帮你来张相片吗?” “好主意,可我更想和你一起见证这个时刻。”尼莫同样严肃地回应道。 “看来这位先生不怎么需要帮助,那我一会儿再过来。”罗德里克显然没有多少类似于正义感的东西,他收回长剑,打了个响指。“我得先去把我亲爱的老师拎出来。” 如果不是自己在做梦,就是这个世界终于发了狂。裘德茫然地想道。 他很确定自己手中拿着的是淬有蛇毒的匕首,而不是一根胡萝卜或者别的什么,但好像没有人打算在意它。 他们会为此后悔的。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罗德里克暂时离开总是好事。只要自己故技重施,重伤这小子,再丢几个臭烟爆果…… 裘德一咬牙,用匕首用力划过那年轻人的咽喉。 没有尖叫,没有鲜血。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一眨眼,裘德刚刚反应过来,便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地板上。那面孔精致的黑发侍者正面露微笑,自上而下俯视着他。裘德头皮一紧,顿时想要爬起,却发现四肢早已经被细密的影藤缠得严严实实。 缩成一团的希兹毒鱿皮球般滚落在地,无论他怎样努力呼唤,它看起来没有半点动弹的打算。 “你在拉蒙旅店那边试图谋杀一位可怜的老太太。”尼莫拍拍肩膀上的灰,“很不巧,我和拉蒙旅店的女主人熟悉得很。她全都告诉我啦,裘德·梅杰。” 尼莫将团成球的希兹毒鱿在手里掂着,从那冷淡的目光中,裘德甚至读出了几分感慨和怀念。但这不可能,这小子年纪太轻,看起来毛都没有长齐,自己的交际圈里可没有这种货色。 这一定是场荒唐的梦,眼下发生的所有事情根本不合常理。 “感谢配合……这位先生,既然‘您’认识我的老师,我就不过问事情的详情了。” 罗德里克直接将梅德思连桶带人扛了出来,冲尼莫点点头,然后扫了眼在地上扭动的裘德。 “以及你们几个,把地上这玩意儿打个包,一起带回去。” “是,罗德里克大人。” “等你们谈完了,记得过来喝一杯。”尼莫拍了拍罗德里克肩上的桶。 “我会的,莱特先生。”梅德思在桶里闷闷地答道。“顺便是‘我’,不是‘我们’。我的教育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混账东西,别敲桶!你先回答我,那个村子怎么样了?” “哦,那个驱逐我的村庄。”罗德里克低声笑道,“总体来说,它还好好地待在那儿——我忍得很辛苦,没用您给我的力量做出屠村之类的过分事情。您可是答应过我,如果我肯放下这件事,就给我一个奖励。怎么样,那个约定还有效吧?” “……” “告辞。”罗德里克停下敲击桶壁的手,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 “抱歉让各位受惊啦,还没结账的全部免单。” 店主奥利弗立刻接了下去。他走到另一位店主身边,飞快地吻了对方一下。 “……已经结账的各位也可以继续点餐,不用客气。” 见审判骑士队离开曙光酒馆,钻到桌底的恶魔信徒们纷纷爬出来,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尽管近年来政策宽松不少,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还是很难迅速改过来。 “我们得弄些烘肉饼。”尼莫揪住奥利弗的领子,回了个吻。“一会儿安他们该到了,她每次都会点这个。” 店里有几个胆子大点的吹了几声口哨。 “好。”嘴唇分开后,奥利弗揉揉对方的头发,眉眼间全是笑意。“我去吧,正好看看汤煮得怎么样了。你在这里等他们就好,今天的账可得仔细算算——这个你比我拿手。” “嗯哼。” 等尼莫在木台后坐定,客人们终于缓过了劲。 “要我说,罗德里克肯定不是单纯为了找人过来的,那准是个幌子。”神经质的老头不停抚摸肩膀上的双头乌鸦,紧张兮兮地说道。 “怎么说?” “你们没听说吗?附近出现了风滚草的幽灵。审判骑士长都来了,肯定是为了调查这事儿。” “风滚草,灰烬骑士的那个黑章队伍?不是早就没了吗?” “幽灵还在呢,别提了,怪渗人的。唉……莱特先生,您介意我们在这里聊这个吗?毕竟这话题有点晦气——” “别在意,各位。” 尼莫勾起嘴角,放下书本,扯扯手中的线团。 “我们一点儿都不介意。” 作者有话要说: 裘德:我有人质!我有人质! 尼莫:新奇的体验,点赞(0ω0)b 第275章 十年后-其三 尼莫在五秒内将今天的账记好, 用手里的书压住纸卷的皱褶。随后他取出木台格子里缝了一半的东西, 继续缝制——作为材料的线团仿佛拥有生命, 在藤编篮中轻轻撞来撞去。 见店主不介意,不远处的恶魔信徒们继续了那个危险的话题。 “有人许愿了。” 饲养双头魔鸦的老头将声音压得更低。 “你们都知道那个说法吧?如果手里有没人愿意接的危险任务, 或者出不起钱,可以去佣兵公会挂个任务,指定队伍时选择风滚草。” “我记得指定解散或者不存在的队伍不算数。” “恐怖就恐怖在这里,有些任务纸卷当场就烧着啦!任务被完成的很好, 酬劳也都被取走——连那些雇主都不清楚准备好的酬劳是怎么消失的。” “……我也听说过,最近一次就在附近吧?整个村子凑了两枚金币, 找人处理大片失控的食肉魔藤。两枚金币!傻子才接这活儿。据说当时委托的人不识字,抄了十个指定队伍待选, 把‘毒铃草’拼成了‘风滚草’。第二天, 那群食肉魔藤就从村子里消失了,委托人揣在贴身衣兜里的两枚金币也不翼而飞……我表姐在那个村子里,我还是听她说的。” “胡说八道。”其中一位粗着嗓门,从烤鸡腿上扯下块肉。“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我自己就试过。” “你试过?!” “是啊, 装得惨点,任务写得夸张点, 被接的不都是这种任务吗?和上级恶魔找猎物的风格简直一模一样。比起幽灵, 还不如说当年他们被埋在深渊之底,全都化成了上级恶魔。” “乔治, 说重点!你真的去挂任务了?” “嗨,我假装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要求赶走农场边的中级恶魔群,声称它们越界偷盗牛羊,还生吞了我的父母——别那么看着我,那农场和中级恶魔群都是存在的,虽然那窝东西还挺老实。” “啧啧,这有点儿损啊。” “还不是因为某些人天天念叨风滚草的幽灵。这不,都说风滚草的幽灵会立刻燃烧任务纸卷,我那任务现在还在佣兵公会挂着呢,压根儿啥都没发生。” “可我表姐——” “现在大家不都听个乐呵,你还真信?要不你去佣兵公会查查,我提供的报酬低得要死,那任务绝对还在。” “那你可得小心,太久不取消是要罚钱的吧?” “妈的,完全忘了这茬,明天有空我就去取消掉。” 叮铃铃一阵悦耳的轻响,店门再次被推开。有了方才鸡飞狗跳的糟糕体验,众人止住话头,下意识扫向门口。 这次的客人是三个人。 战士打扮的女人看上去四十上下,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那女战士穿着轻便的旧皮甲,背后背着根猎矛,身材苗条结实,没有半点走形。 看样子是位还在活动的女性.佣兵,不过胸口的皮甲处没有佩戴任何徽章。 她身边的男人看起来比她稍稍年长些,佩了把不像是装饰物的利剑,可惜那凶器的寒意遮掩不住那一身贵气,以及那丝档次不低的淡淡香水味。男人铂金色的长发编成整齐而宽松的粗发辫,垂在脑后,嘴唇抿成一条线。 如果忽略满脸的怒色,这位剑士气质倒称得上成熟文雅。 比对两个人的打扮和气质,这女人极有可能是男性剑士的保镖,或者临时雇佣。总之,两人不像是来自于哪个王室机构或者宗教军队,各位恶魔信徒齐齐松了口气。 “牛粪。”男剑士怒气冲冲地低声念叨。 “我又不能猜到那头牛的心情,更别说它的肠胃情况!”女战士叫道,“说实话,我以前还烧牛粪取过暖呢。野狗先生,我为你的遭遇感到痛心。不过除非你愿意全程飞着赶路,这种边境小城,免不了在田地间沾到点什么不该沾到的东西。” “痛心?如果您没有在施清洁咒前狂笑整整两分钟,我倒是会相信……” “行啦,行啦。”女战士捧住剑士的脸,精准地吻了下对方的嘴唇,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我道歉,亲爱的,我不该笑得那么大声——下次我会努力憋住。” 剑士的脸腾地红成了番茄,一声不吭。 站在两人身边,始终保持沉默的年轻女人啧了声。 那个年轻的姑娘留有利落的齐肩短发,头上戴着顶边沿较宽的女士帽,上半张脸隐在帽檐的阴影里。她的气息干净而安静,衣裙样式简朴,颜色低调。自从进门便将头微微垂着,远远不如身边两位显眼。 一只巴掌大的蜘蛛趴在她的肩头,腹部的眼球亢奋地咕噜噜乱转。 众人更加放心——蜘蛛具有明显的深渊生物特征,年轻姑娘八成也是个恶魔信徒。 “烘肉饼差不多快好了。”尼莫放下手中的织针,“安,是你喜欢的口味——表皮烤脆些,多加了粗磨胡椒和辣椒碎。” “好久不见,尼莫。很体贴嘛。”女战士语调欢快,挤挤眼。“给我来张空白的羊皮纸,加拉赫吃东西太挑,用嘴点菜有点麻烦。怎么回事,克洛斯他们还没到吗?” “他们俩的气息在附近了,正在点心店那边停留,应该一会儿就能到。” 尼莫双手递过纸笔,加拉赫警惕地盯着那只手,用牙缝抽着气。 关于是否介意她将真相告知加拉赫这件事,安与加拉赫确定关系后询问过尼莫。眼下加拉赫的表现并没有让他太过意外。 “黛丽娅,你怎么也……?”尼莫礼貌地将视线从紧张兮兮的前“荒原狂犬”身上移开,继续问道。 “最近没什么事,跟来看看。我带了传送符纸,随时都可以回多鲁城。”确定这个座位足够隐蔽,黛丽娅将宽檐帽摘下。 猫胡子从她的肩头一跃而下,在桌面兴奋地转着圈。见尼莫靠近,它伸出两只前脚,使劲挥舞致意。 尼莫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它,黑影在他指尖旋转,凝成一个散发出深渊魔法气息的黑色圆珠。 激动过头的蜘蛛兴奋地捉住它,开心地吃起来。 “我要加了淡奶油的土豆汤,煮鸡肉配花椰菜,外加一点面包。”黛丽娅冲正在给加拉赫写菜单要求的安小声说道。 “我听说奥尔本和威拉德上周签订了和平协约。”尼莫耐心地等安写完,随便找着话题。“索尔特先生。您已经不在元帅之位,但我本以为……” “我不需要随行,昆廷·伦纳德已经可以漂亮地处理这些事了。” 加拉赫微微抬起下巴,面部肌肉还有点僵硬。 “不过恕我直言,你们最好想想办法。伦纳德先生还是总把风滚草挂在嘴边——当年风滚草因为贪婪在远征中几乎全军覆没的传言一出,他给自己打了扩音法术, 对下属宣传了整整一周风滚草的光辉形象。”沉浸在回忆中,加拉赫的声音越发不满。“这事直接闹到了我那边,还是他的副手埃尔默先生把他拖回去的。” 尼莫挠挠头,有点尴尬地笑笑。 “别以为那只是简单的悼念行为,莱特先生。伦纳德先生猜得很准,他坚称风滚草各位成员实力超群,不会因为愚蠢的贪婪死去,只是借此淡出大众视野。近些年 来‘风滚草幽灵’的出没让他越发坚信自己的猜测——要不是元帅的工作拖住了伦纳德先生,我想他都敢直接跑出来找你们。而且我有预感,到时候他会找到的。” “那也得等他卸任。”奥利弗从后厨走出,将一壶果汁放在桌上。“要是到时候他真的能找到我们,我们会告诉他部分真相。” “我保留意见。”安把写好的菜单塞给奥利弗。“……说不准他们会通过其他渠道知道呢,就像当初我决定告诉加拉赫一样。” 黛丽娅停住倒果汁的动作。猫胡子用腹部的眼球凝视着主人,也跟着凝固在半空。 “不会。”黛丽娅冷冰冰地开口,“我说过,等明天,我就要和维尔赫姆分手。” “你大前天,前天和昨天都是这么说的。”安用手托住下巴,笑眯眯地指出。 “那只是……” “海登那小子脾气不错,在我看来,你们能三天两头地吵架也算是个奇迹啦。”安抿了口果汁。“说真的,你们俩都在吵些什么?要说忙,很难说你俩谁更忙些,如果是这个原因——” “安!” “好的,我们换个话题。尼莫,还记得海登·维尔赫姆吗?那小子刚从战场上下来,跑到克莱门学院去做护理专业的教授啦。” “我和奥利计划过,过几年再去克莱门看看。这么说来,到时候说不定能看到他。”尼莫给自己也倒了杯果汁,晃晃杯子。“不过看当年的情况,我本以为他会和玛丽琳·劳勒发生点……” 奥尔本现任女王冰冷的视线瞬间扫过来。 “首席治疗师玛丽琳·劳勒,我知道这个人。” 黛丽娅的声音里倒没有丝毫敌意,只有尊敬。 “当年安送我去克莱门学院的时候,他们几个还没有毕业。劳勒女士至今未婚,将所有时间奉献给了研究。在这一点上,我很钦佩她。” 说罢黛丽娅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喝着果汁,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说到那群人……伦纳德的副手,就是奥利弗当初那个室友。埃尔默,有印象吧?他去年结的婚,婚礼上还给风滚草留了一张桌子呢。我一个人偷偷去看了眼,他应该收到了我留下的贺礼。” 安低笑,没碰餐前果汁,固执地等着酒:“那个倔小子,居然当场赶走了个指着桌子要他撤掉的客人。” 见随着话题继续,尼莫混了怀念的感慨表情里渐渐出现悲伤,安收住话头。她伸出手,顺着对方的视线摸摸自己的脸,随即摸到了岁月刻上眼角的细小皱纹。 “算啦,不提这些了,我得给一会儿的晚餐留点话题。”她努力让语气显得更轻松些。 奥利弗凑向后厨的送餐窗,将热气腾腾的烘肉饼端上桌。而尼莫深吸一口气,随手丢了个保温咒,离开桌边。 “你们先聊,我去看看狄伦在点心店里搞什么,一会儿就回来。”这回尼莫笑得有点勉强。 “奥利。”离开前,他话里有话地呼唤了一声自己的爱人,奥利弗会意地点点头。 见尼莫出了门,安冲冒着诱人香气,还滋滋作响的烘肉饼咂咂嘴,从桌边站起:“带我看看店里吧,奥利弗,我怕我忍不住现在就下手。” “当然。”奥利弗看了眼优雅啜饮果汁的黛丽娅,和军人般笔挺坐正的加拉赫,提起嘴角。 两个人首先来到尼莫刚才所在的木台,奥利弗走到木台后,抽出一瓶酒。 “尼莫那小子,十年啦,现在还不怎么会演戏。是关于你们在信里提到的那件事,对吧?”安胳膊肘抵上木台,假装打量那瓶酒。“我想好了答案。” “安……”见对方脸上熟悉的张扬笑容,奥利弗确定自己在嘴里尝到了某种苦涩。 “我不需要太过长久的生命。” 安指尖拂过沾了点灰尘的酒瓶,声音还带着笑意。 “别看加拉赫那副样子,我还是很喜欢他的。还有黛丽娅,我眼看着那孩子长得这么大……我无法想象亲手送走他们的场面。我知道,也许你同样可以给予他们长久的生命。不过就像刚刚所说,黛丽娅也会爱上他人,并且很可能拥有自己的后代。到时你们又要怎么办呢?” “奥利,我们是人,人脆弱得要命。亲人、爱人、朋友……至少我承受不住那种没有尽头的失去。阿巴斯离去的痛苦,我现在都无法真的忘掉,如果决定不再为此难过,我或许也不算是‘我’啦。” 她拍拍他的肩膀。 “人类有人类的时间,在我来看,百年足够了。想必到了现在,你和尼莫应该能体会到一点,呃,近乎永生的不便之处。” “安,我们……” “你不需要我的指引了,勇者先生。别露出那副表情,我可是很容易动摇的。说句实话,我反而更担心你们两个……看你的样子,对于那个问题,黛比和戈德温也给了差不多的答案吧。” “……嗯。” “不奇怪,毕竟我们清楚自己的界限。嘿,别表现得好像我下一秒就要死掉一样!你知道,我这人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志向。也和高尚这类词不沾边,只是一个想混 吃等死的普通人而已。现在我身边有个不错的情人,还有个有能力让我尽情享受生活的可爱侄女,已经比我最不切实际的梦想都要好上不少了。” “更何况能让你们这群,唔,了不起的家伙为我露出这种表情。我认为这是相当完美的人生——到时候你要是在我的葬礼上掉眼泪,我可饶不了你。” “安,如果你改了主意,我们随时都在这里。” “嗯哼,到时候看我心情吧。” 安伸出手,使劲揉了揉奥利弗的头发。 “好好活。往好里看,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她轻轻地抽了抽鼻子。 “奥利弗,现在我认识你俩的时间算长了。你们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家伙,希望你们能永远保持住现在的心境。加上巴格尔摩鲁,风滚草至少能一直维持住五个成员……别让它真的消失,好不好?” 门扉处再次传来一阵铃响。 “尼莫!”安挥挥手,眯起略微湿润的眼睛。“……还有你,狄伦,怎么这么慢。我快饿死啦!” 安拎起酒瓶,坐回自己的位置。 “现在我可以开始吃我的烘肉饼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伦纳德先生,学院卷的小贵族,硬核粉丝(…… 以及很遗憾,不是所有人都会长久地活下去。_(:з」∠)_ 第276章 十年后-其四 “烘肉饼?给我留一个。”杰西的声音比人到得快。 脱掉标志性的蓝色长外套, 金发青年换了件拉德教自由修士服, 只不过将本应束起的领口大大敞开, 露出锁骨和少许肌肉线条。散开的长长金发散乱地披上黑色修士服,耳垂上多了颗精巧的蓝宝石耳钉, 加上那张漂亮到有点夸张的脸,狄伦先生整个人没有半点朴素修士的味道。 他身边的艾德里安·克洛斯拎着一大袋子点心,同样换掉了那件胸口圣徽被撕掉的旧衣服,修士服的样式和杰西一模一样。 “哎哟, 狄伦,你这打扮……这是在讽刺什么吗?”安拈了块烘肉饼叼在嘴里, 烫得直抽气,声音有点含混。 “这样比较好混进城, 毕竟我们是活在阴影里的人。”杰西假惺惺地行了个教礼, 擦擦自己不存在的眼泪。 “不,因为我们刚从哈特菲尔德那边过来。”艾德里安将点心袋小心地搁在桌子边,毫不留情地吐出事实。“之前半年,我们一直在圣地附近活动。这种打扮比较方便行动。” 前任审判骑士长眉目如旧, 深棕色的短发长了一点点。与十几年前的僵硬冰冷不同,他的眉眼被笑意浸染得柔和了些许。 艾德里安没有继续装备那把金属长弓, 反倒配了把简单的制式银剑, 一副标准的自由修士打扮。注意到尼莫的视线,他礼貌地点头示意。 “哈特菲尔德啊, 奎因老头身体还好吧?”安咀嚼着嘴里的饼。 “好得要命,能气死下任教皇候选人的长寿。”杰西还是走进桌子, 从桌上的大盘子里嗖地抢了块完整的烘肉饼。 丝毫不顾忌对方的身份,女战士咽下嘴里的饼,捋捋袖子,拍案而起。 在安拎起猎矛,开玩笑地戳着杰西脚跟时,已经得知不少真相的加拉赫将脸埋进双手,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直到面前响起盘子磕上木桌的轻响。 他所点的红酒炖牛肉和配菜被稳稳放下,动作却算不得轻柔礼貌。那双手明显不属于男人,加拉赫顺着对方的手腕向上看去,看到了一张少女的脸——麻花辫少女带着不耐烦的表情,擦擦手上的水渍。 “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别的事。莱特先生,今天份的报酬。”戴拉莱涅恩朝尼莫伸出手。 新任审判骑士长一进门,深渊贤者就在靠门的角落坐好,安静得如同不存在。前任审判骑士长显然没有这等威慑力,戴拉莱涅恩的视线从艾德里安身上轻飘飘地扫过,只是皱了皱鼻子。 随后那恶魔开始热切地观察杰西·狄伦,看样子很想趁对方不注意扯根金发来研究。 “辛苦你了。这两天有点忙不过来,我们也不好请外人来帮忙。”尼莫走回木台,踮脚拿下酒柜上层的一个木盒,数出了几枚记录晶石。“这是关于克莱巴托蝾螈的魔法回路构造分析。” 戴拉莱涅恩将晶石小心地收入口袋,看起来相当满意:“我可以再帮你们照顾一周的店,只要你愿意帮我分析一遍我的研究结果。” “成交。” 尼莫拍拍手上的灰尘,将木盒塞回架子上层。安感兴趣地看了两眼戴拉莱涅恩的女侍者服,随后将视线扫向酒柜。一点火光在她的视野里一闪而过。 “咦?”女战士好奇地走近,探头去看。“……这是什么东西?” 木台是对内镂空的样式,靠近酒柜的暗台上放了个装满线团的藤编筐。在滚来滚去的线团中间,挤着条还没被缝好的红龙玩偶。它不怎么玩偶地不停动弹,将刚缝了一半的长尾巴甩来甩去,冲挤过来的线团喷出火星。 “奥利维亚下周就过生日了,这是礼物。”尼莫将藤编筐拿近了点。 “……很体贴,尼莫。但是通常人们不会把送给小孩子的玩具做得这么,呃,逼真。”安戳了戳筐子中几可乱真的龙玩偶,挑选着措辞。 那条完全和可爱沾不上边的缩小版红龙张开嘴巴,又喷出一串毫无威胁的温暖火花。然后因为喷得太用力而咳嗽起来,吐出一个个圆滚滚的烟圈。 “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黛比特别喜欢,开始我做了条蓝龙,直接被她抢走了。这还是第二条。” 尼莫揪住龙尾巴上的一根线头,小心地打了个结,防止这个在藤编筐里横冲直撞的小东西把自己扯散。 “别担心,它们很安全。” 用手指捏住红龙玩偶的嘴巴,尼莫严肃地保证。 “这还是从梅德思先生那里得到的灵感。还记得他那堆活物似的骷髅吗?和那些骷髅一样,这东西不是活的,只是在按照我事先设置好的符咒行动,不会做出危险的事情。” “哦,关于这个。”奥利弗凑了过来,很是自然地搂住尼莫的腰。“黛比把那条蓝龙放在卧室了。” “怎么了,奥利?”尼莫侧过头去。 “它总是在白天没人的时候偷偷焚烧戈德温的袜子,还特地一双只烧一只。上周一起吃饭的时候,戈德温还问过我这件事,尼莫,你该不会……” “可能是符咒出问题了吧。”尼莫干咳两声,望向天花板。“偶尔……嗯,偶尔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噢——偶尔。”安拉长了句尾。 “明白了,我的陛下。今晚我去买个十几双上好的羊毛袜赔罪,弥补下大哥的心灵创伤。”奥利弗笑着摇摇头。“说到这个……巴格尔摩鲁,遛羊的时间到了!” 灰鹦鹉扑腾着圆滚滚的身子从后厨窗口挤出,嘴里还叼着串葡萄。 “知道了,知道了!吵死啦,不怕别人听见吗?”灰鹦鹉吞下葡萄,不满地小声嘟囔。 它摇摇摆摆地在地板走着,故意毫无威慑力地踩过奥利弗的脚面。 “结果我还是没机会吃到我的烤羊排。”安瞥了灰鹦鹉一眼,颇为感慨地叹息道。“开始我还认定那只羊活不过半年,结果它连远征都撑下来了。” “前几天,我还看到它试图撞奥利的马,直接从那匹马胸口穿了过去。”尼莫拍拍奥利弗搂在自己腰上的手。“其实那只富勒山羊还挺机灵的,半年实在是——” “别在意,我开始还以为你俩准活不过三个月呢。”安幽幽地感慨。 “……” “接下来几天你们有什么打算?要不去多鲁玩一天,反正黛丽娅带了不少备用传送符咒。多鲁那边最近有贸易集会,狄伦他们肯定不会有意见。” “说到这个,我们明天晚上很可能……” 奥利弗刚打算接腔,木台边的黑色晶石开始闪烁。尼莫迅速亲了爱人的面颊一下,从拥抱中脱身,启动了通讯水晶。 “大哥,你们那边开始吃晚饭了吗?” “嗯,杰西和安他们都到了。” “中毒的那个老太太没什么大事,不过得喝两天草药清理下残留的恶魔毒素。我家这边没有毒铃草,你那边还有存货吗?以及那个逃跑的恶魔信徒……” “被罗德里克带走了,放心。”尼莫的声音带着笑意,“他的运气实在是不怎么样。” “罗德里克……‘月蚀’罗德里克?!审判骑士长怎么会跑到你们店里,难道——” “曙光酒馆没事,黛比。以及不需要毒铃草,今晚我可以直接去看看,顺手治疗一下。” “说到这个,我终于说服了戈德温那个认死理的固执家伙。” 黛比的语调变得喜气洋洋起来,提高了声音。 “我们不用去酒馆给奥利维亚过生日啦,正好大家都在,你们来拉蒙酒馆吧!我俩决定在后院开个生日晚会,办热闹点。如果方便的话,各位愿意今晚来帮忙布置下吗?……作为报酬,我可以为大家提供免费住宿。” 说到最后,黛比的声音里已经满是笑意。 “我和艾德的房间要有双人床,最好的那种。”杰西舔了下指尖的芝麻碎,立刻提出了要求。“以及得有大浴缸。” “可以给你第二好的,最好的我得留给我大哥。”黛比十分坚决地回应道。 “……好吧,我勉强能接受。” “而且在大家准备好之前,我会拜托奥利先把浴缸冻上。”停顿片刻,她又补了一句。 “……” “你们吃完就过来吧,我正巧在烤明天要用的宴会饼干。我想我烤多了不少。”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尼莫头一次见奥利弗关店关得那么利索。 十年间,就算他们在外旅行,也会准时来和亲人一起度过各种节日。对路标镇的空间坐标熟悉得很,尼莫可以从世界任何角落快速赶回。 然而他们大多是在外面的酒馆庆祝,甚至有一次在边境森林边举办篝火晚会。戈德温对尼莫还是有点奇异的警惕,在孩子出生后,这状况缓和了少许。虽说戈德温不会刻意将自己的孩子从尼莫怀中抱走,他还是固执地拒绝尼莫踏进自己和黛比的家。 “好吧,我得承认,这件事有他闹别扭的成分。” 在大儿子的某个生日晚会上,黛比冲尼莫摇摇头。 “别在意,大哥。你看,毕竟我们拒绝了‘全部的真相’。就我们现在所知道的那部分,‘你是魔王’这一点无疑是事实……而且考虑到你俩的特殊情况,戈德温准是怕孩子们长大记事,发现不对的地方,泄露给不该泄露的人。” “我理解,他之前帮过我们不少,我不会放在心上。”尼莫笑眯眯地揉揉黛比的头发,“不过一码归一码,‘他娶了你’这件事,我也得消化个几年。” “……大哥!”黛比哭笑不得。 看来今年洛佩兹先生终于让步了。 在黛比的未雨绸缪下,杰西这次没能捞到泡五个小时热水澡的偷懒机会。 这回杰西甚至是出力最多的那个——除了各个物件飞舞得太快,让人有点眼花,后院很快被整理得井井有条。魔法灯串被挂好,用来装饰的缎带和鲜花摆放得恰到好处。为了祛除夏日的闷热,不会融化的动物冰雕摆在了后院角落,在灯光的照耀下水晶般闪烁。 “那两个家伙审美不行。”狄伦先生如此声明。 第二天夜晚,桌椅也被整齐地摆上。篝火已经被点燃,镇上不少小孩子先于他们的父母抵达,正在后院尖叫着跑来跑去。 父母们显然对于戈德温·洛佩兹这位曾经的英雄很是放心。 然而洛佩兹先生充分诠释了“焦头烂额”这个词的含义,眼下他正气喘吁吁地将两个试图去厨房偷吃蛋糕的小男孩拽出来,一人塞了块饼干。更别提就在几步外,三位年幼的洛佩兹在后院尖叫着跑来跑去,尝试着去扯杰西施过辉光法术的灯串。 这位英雄全程努力无视坐在巨杉底下的尼莫,看起来在拼命抑制自己求助的欲望。 从树底下向旅店厨房望去,能看到黛比在厨房准备蛋糕的身影,另外两个影子应该属于艾德里安和杰西。在布置好桌椅和碗盘后,他们随黛比一起回厨房帮忙。 准备食物这件事,别说曾身为地平线首席法师的黛比,一个谮尼也绝对够用了。比起打下手,克洛斯先生的真实目的很可能是看住杰西,好让他不至于提前偷吃。 不过在他们进去后不久,巴格尔摩鲁和安也鬼鬼祟祟溜进去了。眼下加拉赫元帅正巧去旅店外补充清洁工具,没时间盯住自己的爱人。算上杰西,前任审判骑士长或许要承担三倍的压力。 尼莫一边把胡乱扑腾的红龙玩偶封进礼物盒,一边认真地思索道。 在他不远处,奥利弗将自己准备的那份礼物小心地放进彩纸糊成的礼物宝箱,最后又检查了遍桌椅的边沿尖角,确定它们都被包好。 做完最后的准备,他接过尼莫包好的礼物盒,把它和自己准备的礼物放在一起。然后做了个鬼脸,将冲过来试图偷拆礼物的几个小洛佩兹赶开。 尼莫注视着爱人的身影。 考虑到来参加宴会的小孩子太多,奥利弗将安息之剑留在旅店,只带了那把白色的四弦琴。似乎是察觉到了尼莫的视线,他的骑士侧过面孔,冲他挤挤眼。 眼看三个小洛佩兹和孩子们一起啃起饼干和糖果,奥利弗走回尼莫身边,指指树顶。 “要去看看吗,陛下?” 奥利弗笑得弯起眼睛:“一会儿人多了,我们就不好快速上去啦。” 尼莫随手一抬,一串柔和的青蓝色光点在后院正中飘起,萤火虫般飞舞。小孩子们呼啦啦全部围了上去,他们用手去拨弄那些美丽的光,没人在意巨杉边突然消失的两个无聊成人。 踏上树顶后,奥利弗长长地吸了口气。 巨树之顶已经没有了尤里瑟斯的头骨,也没有了干枯的花束和蹦跳的山雀。缺少他曾经的“怀特先生”,在朦胧的夜色中,这棵老树和其余巨杉不再有区别。 没关系,奥利弗略微抬起视线—— 尼莫站在原本头骨所在的位置,正凝望着树下的景象。 巨杉下方,镇民们终于开始入场。有人奏起音乐,欢笑声和歌声嘈杂地响起,热空气般向上蒸腾。里拉琴、竖笛和手风琴的乐声毫无章法地混在一起,却完全谈不上刺耳,反而微妙的动听。自上往下看,闪烁的火光在人们身边跃动,角落的冰雕烁烁生辉。 “晚上好,我的陛下。” 在树下遥远的歌声和笑闹声中,奥利弗柔声说道。他倚上最近的树枝,将四弦琴抱在身前。 “你教我的曲子,我可都好好为你演奏过啦。现在我试着自己写了首新的……要我为你弹一曲吗?” “请吧。”尼莫没有摆好聆听的姿势,反倒走上前去。“不过在那之前——” “爸爸,爸爸!”半分钟后,埃迪·洛佩兹冲戈德温高声尖叫。“奥利叔叔和尼莫舅舅在树上偷偷接吻!” “那两个混账,他们怎么能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等等,你说树上?哪棵树?” 戈德温左右看看,抓起一只软鞋,在空气中熟练地挥舞两下,提高声音。 “不许爬后院那棵树。我说过一万次了,埃迪·洛佩兹!……臭小子,别跑,给我站住!” “妈妈,救命——” 与此同时,优美的四弦琴声从树顶传来,很快被生日晚会上的热闹音乐吞没。 夜空之上群星闪烁,一切如常。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这篇文的正文部分正式完结啦。之后还会有五篇左右的番外~ 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两位朴实镇民(?)终于成功从路标镇逃到了邻国的诺埃城,做做小生意,安顿下来啦XD 这篇文最开始爆冷的,真的极地那种冷。如果没有大家的支持,我未必能坚持下来,真心感谢每一位热心支持正版的小天使!!!(;ω;) 第277章 【番外】礼物 灰鹦鹉响亮的呼噜声从半隔断的墙后传来。 被这呼噜吵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和往常一样, 奥利弗在清晨六点准时睁开眼睛。他打了个哈欠, 活动了一下脖子,准备下床洗漱, 为酒馆开门做准备。 这是他们婚礼后的第一个夏季,空气里已经有了几分闷热的意思。轻软的羽毛被早已被换成薄毯,不会融化的冰鱼飘荡在半空,顺着天花板边缘无声地巡游, 散发出凉爽的寒气。 又一个平静祥和的清晨。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从厚实的窗帘中漏出些许, 一条柔和的光痕洒上地毯上的凌乱衣物。最近这段时间,奥利弗的力量仍在逐步变强。这位新神明眼下从力量中受益最大的方面—— 原本习惯于五点起床工作, 如今挥霍不完的魔力可以让奥利弗多在床上赖上一个小时, 日出后再睁眼。 虽说魔王大人控制法术傀儡干活的本事了得,这样的高等法术还是不方便暴露人前。人来人往的前厅整理,以及需要发挥创造力的菜单拟定等等,还是需要奥利弗亲自来做。 尤其是准备尼莫和自己的双人份早餐。 这是奥利弗最喜欢的部分, 他非常不乐意把它让给只懂得执行古板指令的法术傀儡。 开始尼莫还试图和奥利弗一同起床,然而经过连续几晚一对一讨伐的惨烈败退, 腰酸腿软的魔王陛下决定将早晨八点定为自己的起床时间。 等自己懒洋洋的爱人从床上爬起, 奥利弗会端上早已准备好的早餐,两个人一起在房间里愉快地吃完。接下来, 尼莫会和他一起把盘子带回一楼,开始指挥阴影傀儡来帮忙烹饪和打扫。 本该如此。 今天的尼莫却有点不对劲。 奥利弗试图起身, 却发现尼莫结实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腰,抱得死紧。一条光.裸的大腿压住他的腿,奥利弗被牢牢固定在了柔软的大床中央。他无奈地侧过脸——罪魁祸首的黑发散在枕头上,正在睡梦中颇为满意地咂嘴。 世界之柱的化身理论上不需要睡眠也可以活动,但尼莫非常喜欢用被子裹住自己,再将奥利弗抱枕似的抱在怀里。 “陛下。”奥利弗无奈地拍拍那只胳膊,压低声音。“我得起床了。” 睡梦中的尼莫非常敷衍地嗯了一声,胳膊反而搂得更紧。 “今天的早餐是欧姆蛋。”奥利弗伸出右手,捻起一缕黑发,轻轻揪了揪。“如果你在一分钟内放开我,我还来得及去买对面刚出炉的面包。” “吃昨天剩的就行,多待会儿。”尼莫迷迷糊糊地说道,手不怎么老实地滑过奥利弗的胸口。 这动作使得薄毯直接滑到他的腰部,苍白的皮肤上还残余着不少鲜艳的吻痕和牙印。 奥利弗吸了口气,侧过身子,抱住胡乱摸来摸去的尼莫。 感受到熟悉的体温,尼莫舒适地哼了声,眼看有再次睡熟的趋势。奥利弗轻轻抬起胳膊,试图悄悄撤退,可惜他刚把自己往床边挪了下,就被一阵力量直接拽了回来。 尼莫直接把自己整个儿压了上来,鼻子埋进奥利弗的颈窝,紧紧抱住对方的背。 宽大的床铺发出吱呀轻响,奥利弗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抚在自己背后的手,以及手指上坚硬的金属婚戒。 “好了陛下,别闹啦。”他吻了吻尼莫的发顶。“我得下去准备今天的工作——” “今天不开门。”尼莫还将头埋在奥利弗的颈窝,声音有些闷。 “可是……” “我昨晚把停止营业的牌子挂上了,放心。”尼莫毫不客气地啃了口爱人的锁骨。 “那就歇半天?毕竟明天有集市,今晚肯定有不少人会出来喝酒。” “一整天。”他的魔王嘟囔道,“我不喜欢起床摸不到你。” 奥利弗思索片刻,决定夺回主动权。他翻了个身,将对方压在身下,来了个足以让人脑浆沸腾的长吻。一吻过后,尼莫终于睁开眼睛,银灰色的眸子里还带着点没睡醒的失焦感。 “那我们一起下楼,怎么样?”结束长吻,奥利弗的呼吸有点急促,他微笑着理了理爱人的头发。“如果你想休息休息,我们可以去湖边,或者——” “我们去边境森林。今天可是纪念日,纪念日可不适合工作。”这回尼莫听起来彻底清醒了。 “纪念日?”奥利弗瞬间将最近节日、婚礼日期、所有人的生日、甚至决战日期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硬是没有发现哪个日期能和今天对上号。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日子。”看到那双绿眼睛中的茫然,尼莫的声音带上了笑意。 反应过来后,奥利弗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对,就是我把你吓得嚎啕大哭的那一天。当时你还小,不记得也正常。”尼莫没有简单放过他的意思,又在奥利弗的腰上掐了两把。 “我以为你会想在家里庆祝,为什么要去边境森林?”奥利弗报复性地咬了口尼莫的鼻尖。 “惊喜。”尼莫的声音带着点鼻音。 奥利弗扬起眉毛,没有掩饰声音里的迫不及待:“好的,那我们现在起床——” 然而一双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又将他搂在怀里。 “别急。”右手顺着对方结实的胸膛一路向下,尼莫冲爱人的耳朵里吹了口气。“现在才六点,我们有的是时间。” …… 等捶着腰的尼莫带领奥利到达边境森林附近,午餐时间都过了不少。 两位年轻人一边咀嚼嘴里冷掉的牛肉三明治,一边踩过厚厚的草坪。灰鹦鹉在草坪上用力踩踏,看上去无比愤怒。 “你们能不能把我的鸟架搬到一楼?”它悲愤地拍着翅膀。“昨晚我也就忍了,今天早上怎么又开始啦?我可是要睡觉的!” “你可以给自己施个隔音法阵。”尼莫揉了揉自己的腰侧,声音有点沙哑。 “不!先不说那样我就听不见开饭招呼了,这是心灵上的——等等,这里有东西!” 奥利弗同样停住了脚步。 他们身边的灌木丛传出簌簌的响动,明显有什么个头不小的东西藏在灌木后。不过见尼莫一派放松的样子,奥利弗没有摆出警戒的姿势。 “我想现在没有什么能吓哭我了。”奥利弗打量着那一人多高的浓密灌木,搓了搓手。 尼莫笑着摇摇头,拇指和食指伸进嘴巴,打了个唿哨。 一个个圆润壮实的生物从灌木中钻出。 它们大多比成年男性要高一两头,体型活像站起来的海豹。炭灰色的绒毛覆盖了皮肤,眼睛圆而黑,尖利的犬齿前垂着软塌塌的长鼻子,让这生物的可怕之中多了几分滑稽。它们的下肢较短,上肢却长而有力,手指看起来极具抓握力。 不怎么美丽的生物,但奥利弗非常熟悉。 他曾向树上的“怀特先生”描述过无数次这种“恐怖”的生物。 曾和戈德温聊过几次关于焦糖苹果挞的那段过去,戈德温还特地问过这东西——如今他很清楚。为了防止尚年幼的自己跑进边境,他的父亲弗林特·洛佩兹凭空编造了可怖的怪物,添油加醋地吓唬他。在第一次遇到尼莫前,“帕鲁鲁象鼻怪”这种恶魔才是他童年最大的阴影。 也是他父亲为他创造的,只属于他的珍贵故事。 “我按照你的描述创造了它们,有的地方可能不是很还原。” 尼莫伸手抚摸怪物的脑袋,怪物听话地低下头颅,惬意地眯起眼睛。 “它们的确在边境森林深处生活,不过不会袭击落单的孩子。相反,它们会把他们举起来,丢到最近的人类村庄。” 他的魔王转过脸来,银灰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还伪造了学者‘派博尔’的研究报告,放在它们的活动区域附近。奥利,昨天它们终于被成功发现了。” “他们果然承认了那个名字,这就是我想给你看的东西——真实存在的中级恶魔,帕鲁鲁象鼻怪。” 奥利弗颤抖着做了个深呼吸,抽抽鼻子。 “其实这名字挺傻的。”他终究还是红了眼眶。“说真的,尼莫。这样我根本来不及给你准备等值的礼物,这实在是太……我……” “嘿,这是补偿。”尼莫凑过来,在他的眼睛上落下一个温热的吻。“我当年不是故意吓到你的。” 灰鹦鹉在最近的树杈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干呕。 随即它歪过头,注视着和尼莫一同抓住一只帕鲁鲁象鼻怪,掏出留影晶石的奥利弗。还是决定拍拍翅膀,把自己挤进这张魔法相片。 边境森林的另一端,拉蒙旅店。 “谮尼在上,您……您怎么……” “我只是来看看。”戈德温·洛佩兹礼貌地冲店主点点头。 “请随意——”中年店主扯开大嗓门,“天啊,珍妮弗,快出来瞧瞧!是地平线的团长,洛佩兹先生!” 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属于女性的惊喜尖叫。 不过戈德温眼下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店主夫妻的反应上,他打量着这座酒馆的边边角角,内心说不出什么滋味。 弗林特·洛佩兹就是在这里养大了奥利弗·拉蒙。 戈德温向前走了几步,注视着门板边记录孩童身高的古怪刻痕,上面的字迹十分眼熟。 弗林特·洛佩兹的字。 “您是来住一晚的,还是……?”顺着戈德温的目光看去,老板夫人显然误会了戈德温的意思。“哎哟,您知道,当初小拉蒙被判为逃犯,这个地方立刻被回收啦。我和我丈夫立刻将它买了下来,这、这些边边角角的,没有很仔细地清理。” “别在意。”戈德温安抚地摇摇头,“只是来随便看看而已。” “您……” “……我是派博尔·拉蒙的远亲。刚好路过这里,听说他曾在这里做过生意,就来看两眼。”犹豫片刻,戈德温如此答道。 “哎呀,那正好。”老板夫人在围裙上抹了抹粗壮的手指。“奥利弗那小子,咳,小拉蒙逃了后也没点消息。我前几天刚好整理地下室呢,发现了点儿拉蒙家的东西,正想着要不要丢掉。您要不要看看?我是说,如果是亲戚,说不定会有点有价值的——” “麻烦您了。”戈德温点点头。 老板夫人拎起围裙,将他一路带向阴暗的地下室。 拉蒙旅馆的地下室虽然阴暗,却不怎么潮湿,很适合储藏物品。空气中还残余着灰尘和肥皂水的味道,看不到任何蛛网,的确是在近期被整理过的样子。 属于“老拉蒙”的东西不多,刚好放满一个不大的木箱。 里面塞满了书本和杂物,猛地一看,的确没有什么价值。书信也不少,但都是些普通的订货单和问候信件。戈德温半跪下身,拨开里面的杂物。 随着他的动作,甚至有几个玻璃珠从箱子底骨碌碌滚过,这里的东西沾满生活气息,没有半点曾经锡兵团长的影子。 戈德温抿起嘴唇。 这不意外,他想。弗林特·洛佩兹确实完全舍弃了过去,他不该再抱有什么—— 一把古旧的四弦琴在杂物中冒了个头。 它又小又粗糙,看起来不像是给成年人用的。但是眼下戈德温很确定,奥利弗可没有在童年学习过半天四弦琴。 他好奇地将它抽出,在手里翻了个面。这把琴后面黏着个已经发黄的信封,上面的内容让他心跳停了一拍。 【给我的弟弟,伊曼。】 戈德温的手有点颤抖,他试了好几次,才在老板夫人好奇的眼神中打开信封。 【我亲爱的老弟,听说弟媳怀孕啦。这意味着我要比你先成为叔叔了,对吧?】 【但你太紧绷了,根本不懂得放松,这样可不好。你瞧,我为我未来的侄子——或者侄女——做了把超棒的琴。我想小家伙会喜欢的。答应我,不许丢掉它!你可不能让我亲爱的后辈和你一样不懂得休息。】 【最近我的状态确实非常差劲,不过不用担心。远征让人难过,但有索尼娅在我身边,一切都会过去的……等你的孩子出生了,你绝对得请我喝一杯。】 【你不争气的哥哥,弗林特】 “呃,洛佩兹先生,您……您要是需要,可以随便带走这些——” “嗯。” 戈德温听见自己如此答道,他将那把小小的琴握在手中。 “……我很喜欢这把琴。” “以及,随便一问……这间旅店,你们愿意卖多少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