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无可退》作者:嘎巴菜 文案: 资本家养了一只社会学系金丝雀 原创小说 - BL - 中篇 - 完结 现代 - 狗血 - 相爱相杀 - 年上 在全身散发精英成功睿智沉稳etc.气息的大资本家于凤岐面前,劳工NGO的小志愿者陈献云忘记了他读过的每一篇paper,身心沦陷,毫无原则,一退再退,退无可退。 “人怎么能一边用苹果手机一边骂乔布斯剥削第三世界?” “因为爱情。” “可拉倒吧。” 成熟成功社会人攻/失智失败博士生受。 【正文完结。会有一个时间点很早的甜饼旅游番外。】 【结尾大概修了一点点点点点。】 第1章 这世上的事,多的是无巧不成书。 陈献云几年前也想过,如果当面遇见了于凤岐这个老王八蛋养的其他小情人,他是该直接上去扇耳光,还是回家把于老板打一顿。那时他刚上大二,前头暑假才被于凤岐泡到手,两个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陈献云走路脸上都带着笑模样,和老男人谈恋爱的事根本瞒不住身边的朋友。 阮星诒是他在爱心社里玩得最铁的闺蜜,暑假去工厂做田野也是两个人搭档。她全程看于凤岐花样百出地追求陈献云,心里却只觉得不安。陈献云说因为她是拉拉,看男人戴着有色眼镜,但阮星诒想的却不是LGBT政治,她只是朴素地认为,二十一世纪了,哪儿蹦出来个资本家陪你玩一见钟情,情深款款?但陈献云认定了他们就站在le grand amour的起点,阮星诒便不敢可了劲往他的美丽蓝图上泼墨,只能见缝插针,指桑骂槐,指望陈献云早日顿悟。 中午午休时,陈献云往往和阮星诒躲在社团办公室看连续剧,阮星诒一边呼哧呼哧地扒麻辣烫,一边抓紧对他进行女权主义教育。“你看现在的编剧,明明是男主出轨了,为什么女主要去抓小三?男主才是过错方!个死鬼啊!” 陈献云就趁机一筷子下去捞走两片培根,“咱俩里明明是你看得欲罢不能,你怎么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就骂娘呢。” “陈献云,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多夹了肉,”阮星诒赶紧也捞了一筷子鱼丸,“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你家那位长得好还有钱,我怕你到时候认不清谁才是阶级敌人。” “于凤岐敢找别人,我就敢分手,嘁,谁怕谁啊。”陈献云说着,高高地仰起头,露出他漂亮的下颌线条,像只骄傲的大天鹅。 只是后来,陈献云到底也没分手,他眼看于凤岐的情人换来换去,闹到最后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他众多情人里面,打工时间最长,却赚得最少的一个。 陈献云大学毕业那年和于凤岐关系差得登峰造极,堪比1962年的苏联和美帝。于凤岐一面包年了苹果日报的娱乐版,今天和演员王小姐在车库激吻,明天和歌手张先生深夜出入酒吧;一面却又把陈献云锁在北京的别墅,月月回来打卡一样的操人。陈献云和于凤岐赌着一口邪气,他出身工人家庭,大学四年都在劳工机构做志愿者,从五道口到皮村的路走了不知道多少遍,结果毕业论文却写了娱乐产业。在结语里他再也管不住笔,说八卦新闻是强奸读者的暴力符合。于凤岐看了只是笑,然后给陈献云报了法语课,还托人买给他午夜出版社一套原版布尔迪厄。 到夏天他才终于认输,既不再说分手,也不闹着让于凤岐和别人分手。于凤岐送了他一套半山区的大平层,又替他缴了香港的大学的学费。陈献云哭着删掉了邮箱里美国学校发来的offer,删掉了电脑里所有的PS和RL。于凤岐便抱着他,亲着哄着,说小宝贝你们做公益不是说在地吗,去美国就是脱离人民群众啦;又说亲爱的你走了我只得一个人,我已经三十多岁了,难道回家还冷锅冷灶。陈献云由他发挥,只是闭着眼睛想自己的事,后来便在于凤岐怀里睡了过去,随便老男人演戏给空气。 阮星诒则拿了亚非学院的offer,准备一直读成Dr.阮。国泰的航班在香港转机要五个小时,她和陈献云准备掐着时间在机场见面。那天下午于凤岐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按着陈献云做了一整个傍晚,直做到太阳下山,月光照进三十万元一平米的房子里,照出他细嫩脖子上的血点和青痕。 于凤岐叫司机开他那辆特别珍爱的布加迪送陈献云到机场。阮星诒透过机场大厅锃光瓦亮的玻璃墙,眼睁睁看着陈献云几乎从车上摔出来,又一路一瘸一拐跑着进来出发大厅。阮星诒便抱着陈献云不顾一切地哭,她说早晚我们要专政了这群资本家,我操你妈,操你妈。陈献云嗓子里都是铁锈味,他往下咽了又咽,才伸手把阮星诒从身上扯下来。 “于凤岐的老妈我见过,堪称风韵犹存,要是操了她,你女朋友会醋的。” 阮星诒就作势去踢他。离飞机起飞只有四十分钟了,陈献云迟到了三个小时。他们在机场超市买了两瓶冷藏星巴克咖啡,坐在地上干杯。 “敬劳工运动!”陈献云逗阮星诒。 “敬同志运动!”阮星诒回他。 最后他们碰了第三次塑料瓶,陈献云小声说:“敬伟大爱情。” 阮星诒干了那杯甜到发苦的糖精饮料,准头极好地扔进垃圾桶。她没有再回陈献云的话,转身往安检口跑去。陈献云看着她一路插队直插过安检门,才终于松了口气。他父母双双再婚后已经不大管他了,发小人在法国,如今再送走小阮,陈献云想,便是死在于凤岐床上,总不会牵连旁人。 从那之后陈献云就乖乖跟着于凤岐,硕士之后是博士,于凤岐出了全部学费,也不用他做TA,陈献云便把大把时间花在金主的豪宅里,做一只会写论文的金丝雀。 于凤岐往往要在深圳办公陈献云跟他在深圳住时,便会去当地一个NGO做志愿者,那是一个服务女工的机构,挂靠在妇联,难得有男生来帮忙,更何况是陈献云这样漂亮的男生。因此陈献云虽然来的不勤,人面却极熟。 这天陈献云才从工厂回来,就看见之前他们帮助过的一个单亲妈妈坐在办公室哭。 陈献云心里一紧,“怎么了?”他问同事。 同事走过来把他推出去,随手带上门,“她老板不是东西,平时就动手动脚的,摸一把撩一把,今天好家伙,还要强上。幸好有人路过,要不然小张啊……唉。” “小张不是在车间干吗,哪儿来的老板?” “唉,她一个人带小孩,怎么三班倒?上个月才辞了工,找了家餐厅做帮厨,还特么的是什么网红餐厅,就那个最近特别火的,叫什么,贺然。尼玛,我昨天还在豆瓣小组吃瓜,说他其实演技又烂人品还差,都是于凤岐在捧他。我就想于凤岐眼光也变差了,之前和他传绯闻的不是冯若水吗,好歹还是个影后。” 陈献云打断了同事的无限发挥:“所以是贺然要强奸小张?” 同事摆摆手,“是餐厅经理啦”,她掏出烟点了,没说话,气哼哼地吸了半天。 “那报警了没有啊?” “报了,但看那意思啊,我觉得没用。你也知道强奸未遂和猥亵的立案率才有多少,何况万一小张的事爆出来,对明星也算丑闻了。我感觉有人在压这个事,说不定那个瓜是真的,贺然背后就是于凤岐。” 陈献云心说,哪儿用得着于凤岐出手,他手底下一个秘书就能抹了这个事。但这话要怎么和同事讲呢?你对资本的世界一无所知?同事要是问他你怎么知道的,又该怎么回答呢?陈献云越想越反胃,仿佛有人在他心里用铁锹一下一下掘出败叶下掩盖的腐土,不知道什么东西烂掉后发出的味道豁然便反上来了。 忽然门打开了,在他们这里做志愿者的心理系学生走了出来。她看见有人抽烟,马上也掏出一根,借了个火。“怎么样?好一点没有?”同事问。 “好个屁。”心理系学生出口成脏,“妈了个逼,警察嘛事儿都不干,还指望我们上下嘴皮子一磕就把人劝乐观向上了?” 陈献云受不了烟味,家里于凤岐为他也早戒了烟,他走开一点,顺便拿手机上网。果然贺然最近都在广州录节目。他忽然想到于凤岐两天都没回家了,某个可能性叫他作呕。陈献云这回不仅想把小情人打了,甚至也想连着把于凤岐一起打。 他往屋里看,小张像是还在哭,陈献云想起第一回 见小张的情形: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抱着孩子坐在走廊上哭,头发打着结,大冬天连袜子都没穿。 其实他们也帮不了小张什么,就是照顾照顾小孩,但这已经足够让一个单身母亲喘上一口气。小张就这样一天天活了过来,黑眼圈都淡了。大概是上个月,陈献云还发现,小张甚至去给头发烫了个卷。 他点开通信录,找到赵秘书,拨出电话。赵秘书是于凤岐的生活秘书,一半时间用来处理老板惹下的桃花债。但陈献云从来没主动找过赵秘书,他的生活实在用不着麻烦这样的专业人士。因此赵秘书的声音传出听筒时都带着那么一丝怀疑的颤音:“喂?小陈先生?” “是我。如果不给您添麻烦的话,能受累透露一下,今天贺然是托人找警局的关系了吗?” 赵秘书说:“这添什么麻烦呢,只是小陈先生您知道,老板不喜欢你们私下里互相里打听事情。” 陈献云当然知道。明摆着嘛,老板都怕工人联合起来,就像皇上也怕嫔妃联合起来,你们看甄嬛不就这么弄死了陈建斌吗?甄嬛学六级学者阮星诒就是这样总结的。 陈献云仿佛听到小张还在哭。他说:“我就问你,贺然今天有没有找你托关系。” 赵秘书顿了顿,“您还想知道什么?” “那就是有喽?行了赵秘书,那我现在托你好不好,我要贺然讨的人情不作数。” 赵秘书能在这个行业从事多年,自然是百伶百俐,他一下子就猜到,今天贺然要摆平的事情,苦主怕是被陈献云碰见了。真是难办,赵秘书叹了口气,贺然正得宠,但他们总裁办谁不知道,小陈先生也是老板心尖上的人。 “小陈先生,你不如和老板讲一下?” 陈献云抿了抿嘴,直接挂了电话。他和同事们打了个招呼,说先回家,大家都说走吧走吧,今天咱也帮不上忙了。陈献云打车回了家,厨师已经做好饭了,他看桌上有道蒜蓉生蚝,便晓得于凤岐又不回来了。于凤岐对于饮食艺术有一万种偏执,比如说,他坚信生蚝只能配鲜柠檬汁。 可惜陈献云一点胃口也没有,三十七八度的暑天,他做了大半天义工,下班前又碰到这么件要命的事。陈献云从小就是病秧子,虽然被于凤岐珍而重之地养了几年,终究底子不行,他觉得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进屋和衣直接倒在了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献云开始冷得打颤,但他睁不开眼,是不是空调坏了?陈献云迷迷糊糊地乱摸,试图把夏凉被从身子下面拉出来,过了一阵,他摸到了一只手。“凤岐”,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喊出了一个名字,突然间白炽灯的光线仿佛针一样扎在他的眼睑上,陈献云睁开了眼,他看到一个俊朗的男人坐在床边,三十多岁的盛年,剑眉星目,如果在过去,于凤岐这样的好样貌是只能演正面人物的,就像朱时茂只能演队长,陈献云昏头昏脑地想着。 正面人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缓缓开口,语气温柔像大人在哄闹脾气的小孩:“献云,你在找我吗?” 陈献云闭了闭眼:“找你大爷。” 第2章 于凤岐觉得新鲜,甚至有一点怀念。前头几年,陈献云经常和他大动干戈地置气:骂街、摔东西、离家出走。这两年倒是没再和他认真地顶过嘴,真被惹恼了,不过是在床上搞非暴力不合作。 “小宝贝别这样睡,不舒服,起来好不好?”于凤岐伸手去拉人,陈献云软软地拍开他,自己一撑打算坐起来,结果眼前都是星星,呀了一声又歪下去。 于凤岐用手背探他额头,果然是烫的。于凤岐最厌恶人拿自己身体寻开心,他总和陈献云说,你的身体是你的本金,你去投资,能随便动本金吗?从前陈献云再和他闹,连宣德青花瓶都砸了,两个人和好后于凤岐也不会计较。唯独有一次,陈献云两天没吃饭,犯了胃溃疡,于凤岐直接在医院的病床上甩了他耳光。 “明天不许再出门了,龙华那么远,你就在家乖乖养病。” 陈献云生着病,心浮气躁,再分不出精力来自我审查,他想到什么便说了:“我爱去哪里就去。我问过你这几天去哪里了吗?你凭什么来管我去哪里。” 于凤岐看陈献云趴在床上,黑色的床笠衬得青年像捧新雪,老男人难免心神摇扬。陈献云的漂亮好像庭花照眼,春心如此,于凤岐当年一见,情来便不可再限。时移世往,五年的流光催开了这枝花,适合接吻的樱桃口,可爱的翘鼻子,还有一双含喜含嗔的桃花眼。陈献云瞪着于凤岐,心想,老不死的受虐狂,被我骂还硬了。 于凤岐挑挑眉回嘴:“你也没问我啊。” 陈献云说:“不问也知道。” 于凤岐笑了:“倒是好久没见小宝贝吃醋了。” “我吃醋?于凤岐,你不要自我感觉太良好吧。”陈献云咬牙坐起来,他头晕得甚至看不清于凤岐的脸,只能茫茫然地朝前睁圆眼睛,“我根本不在乎你去搞什么贺然李然张然。”说着他差点咬了自己舌头,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于凤岐果然被取悦到,他也不装斯文了,直接上床来搂住了陈献云:“我听赵秘书说你今天给他打电话,难得也有你抓狐狸精的时候。他糊涂不知道怎么做主,你便该和我讲,你要什么我没给过你?他们是外人,咱们俩才永远是一伙的。”他说着,熟练地把手往陈献云T-恤里伸。陈献云发着烧,平时冰冷的身子这会儿摸着像美人心口烘热的暖玉,又腻又温。 这话陈献云从前听得太多,于凤岐总是说他们是一伙的,但明天在酒桌上,他便和供应商一伙儿了;后天去开会,他又和发改委做一伙儿。陈献云烧得心慌,他挣扎着去推于凤岐,他想说你们资本家和官僚是一伙儿,贺然自甘下贱狐假虎威,我却不想借你的势。于凤岐的手一点点往下伸,捻而又挑,陈献云被他撩拨地再找不到逻辑,只能没头没脑地骂人。 “你们才一伙儿的,我可不跟你一起。你听不明白我的话吗?”陈献云的声音里含着欲望,于凤岐便不用理性去分辨他要表达的愤怒,谁会去想家里的猫咪咪叫着时,是不是在嘲弄人类纪的可笑? 于凤岐吮着陈献云的唇珠,舌头划过舌头,划过牙齿,划过上膛,终于连那一点点藏在咪咪声里的愤怒也没有了,只剩下糖水一样的啼哭被于凤岐舔舐地一干二净。 陈献云要被心里的火烧死了,他终于尖叫,算了,你快给我。 “你不和我一块儿,我凭什么给你?”于凤岐勾了勾放在肠道里的食指,陈献云的魂就被勾走了。 “我跟你一起,凤岐,你给我。” “嗯?”于凤岐又伸进一根手指,一点点转,陈献云便一点点簇起好看的眉尖。 “我要你,你给我!”陈献云的指尖划过于凤岐的背,像划过教室的黑板,他被自己的发出的音节震到眩晕。“你看,你也还是要找我要东西。”于凤岐说话时带着那么点洋洋得意,陈献云听出来了,他再也撑不下去,整个人软在床上。 于凤岐抬起陈献云的腿,把自己的欲望放进去,一下一下往死里插。陈献云柔顺地由他摆布,头被顶出床沿,他就保持着这样后仰的姿势,在床上摊开自己快要烧起来的身体。他看到城市的天际线颠倒过来,他试图找到星星,夜色太浓,很快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第二天陈献云直到中午才醒,他感觉自己烧还没退,索性不起床,就缩在被子里玩手机。微信上有同事的留言,说他那位姓于的室友帮他告了病,又说小张今天上午第二次去警局录了口供,那边仿佛很重视的样子,餐厅经理已经被带走问话了。同事最后总结,可见豆瓣小组的瓜不一定真。 陈献云苦中作乐,感觉自己仿佛古代和亲的公主,走了一条用身体换和平的道路。他想起自己从前和一个耶稣会的神父就这段关系聊天,神父说,那你可以试着让这个老板理解你的工作,或者他不理解也没关系,能给钱就行。陈献云那时还因此和人在背后偷偷讲耶稣会小话,说他们怎么居然不搞爱与和平。如今年纪大了,陈献云又觉得,耶稣会不愧是耶稣会。 于凤岐也给他发了微信,问他还在不在烧,有没有吃饭,厨师煲了绿豆老鸭汤,床头柜上有柠檬水和扑热息痛,最后于凤岐写道,少吃中药,外加三个感叹号。 陈献云盯着句尾的标点,简直想把白眼翻到天上,但他还是回了个乖巧的表情,想了想,又打了个谢谢。然后陈献云服了药,复又蒙头继续去睡。 看见微信提醒,于凤岐终于放了心,他叫赵秘书推了晚上和贺然的约会,小宝贝生着病,于凤岐自觉不能再浪。赵秘书一脸为难,“于总,贺然现在就在门外,说是想见您。” 于凤岐用手点了点桌子,说:“什么人你都往楼上放?不见。” 赵秘书内心骂娘,谁前天在搞办公室 play?但作为一个职场人,赵秘书只能严肃回答:“知道了于总。” 正说着,贺然一踹门进来了办公室,后面一个女秘书被他推倒在地上。“于先生”,他眼里含泪,却不哭,梗着脖子说道:“您能不能叫媒体别报这个事!” “什么事呀?”于凤岐冷冷淡淡地问。 贺然撇了一眼赵秘书,说道:“是我餐厅一个经理,犯了一点小错误,我已经把他开除了。这……可能对我影响不好。” “什么错误呀?” “性、性骚扰。”贺然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那就是有受害人了,你好好赔偿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值当你大暑天跑我这里来乔里乔气?” 贺然有点发愣,这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却从昨天起就透着古怪。赵秘书明明找人把这事儿摆平了,结果晚上警察就带走了经理,媒体也跑来了好几家。他本以为是于凤岐嫌他巧使唤人,要给个教训,但今天看着却不像。还要赔偿什么受害人,于凤岐是心善到会想起一个农民工的人吗? 总之只要不失宠,贺然心里把定了主意,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于凤岐这样的金主在圈里打着灯笼都难找,要什么给什么,几个月后分手还有遣散费,这买卖做的,贺然都替他亏。 贺然知道于凤岐最喜欢他骄纵又天真,便故意说:“知道了先生,不就是给钱嘛,给她十万。这种人就是去卖,第一次又能卖多少。” 于凤岐眼里的东西他看不懂,他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但平时都是这样,他失手摔过塞弗尔的花瓶,指头上套着百达翡丽去砸狗仔的摄影机,于凤岐还给他叫好,亲着他,说只要你高兴,这些不过是玩意儿。不过一个女工,连玩意儿都不算。 贺然强撑着站在哪儿,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就在他头顶,冷汗吹下去,又吹出一身鸡皮疙瘩,再站下去指定要伤风。赵秘书心里算是服了气,于凤岐就是傻逼,陈献云发烧了,他就也要贺然得病。赵秘书手机里有个小群,是他们几个里昂高商毕业的死党建来吐槽boss的,赵秘书想,即使在这种群里,于总的神经病,也算独占鳌头。 过了差不多十分钟,于凤岐抬眼,仿佛真的只是忘了贺然在场一样,“你怎么还在这儿?小赵呢,你们出去吧。” 赵秘书出了门,端着副教导主任脸,说:“抱歉贺先生刚刚忘记通知你了,今天于总晚上临时有事,和你的约会取消。” 贺然猛地抬头,狼一样盯着找秘书,赵秘书八风不动,抬抬手,示意就不送了。刚刚被推倒的小秘书哒哒哒走过来,狠狠冲关上的电梯门树了个中指。赵秘书看见,一乐,小秘书还生着气,小声说:“干嘛,要不是规定非得穿高跟,我也摔不着。” 赵秘书耸耸肩,没表态。他知道最近有些人提倡什么不穿裙子不穿高跟,但女人的事,和他赵秘书又没关系,他才不掺合呢。 能走到娱乐圈二线,贺然自然不笨。他下楼打电话叫人提了十万现金,当天就和经济人一起驱车去了龙华。 陈献云不知道于凤岐那边在折腾人,他也没空刷微博,热搜上闪过的“贺然餐厅”自然更是看不见。陈献云的导师给他推荐了一个资助田调的funding,但因为拖延症,陈献云最近都在和ddl赛跑。 为了满足陈献云躺着写paper的人生梦想,于凤岐在家里特意给他订做了一个床上支架,完美符合人体工程学,务求他家小宝贝不至于被颈椎病找上门来。于凤岐回家时就看到陈献云满脸狰狞地敲键盘,手边摊着各种参考书,划得乱七八糟的论文大雪片似的铺满了一张床。人家满床笏,他家倒好,总是满床纸。 于凤岐笑着说:“发烧还写作业呀?” 陈献云嗯嗯啊啊,显然没听进去。 于凤岐走过去,歪着头看电脑屏幕,字符统计显示的数字实在难看,于凤岐就开口逗他:“算了吧,要不我让公司建一个基金,指定资助你们系做田野?” 陈献云敲下一个回车,眄了眼于凤岐,“然后年终报告发现,项目资助的论文在讲企业压榨劳工?” “那有什么,这也算指出我们工作的不足,以后我们好改进方法,叫你们更抓不着。” 陈献云不想和他聊这个话题,敷衍地笑笑,“你知道我题又不是做这个。” 于凤岐有点不高兴,陈献云越来越不喜欢和他说事情。从前的陈献云,几乎连今天上课的重点都要再和于凤岐讲一遍,哪篇论文好玩,哪个作者脑子里有坑,“你知道吗?”陈献云总是这样开场,结果于凤岐一个商学院精英,如今都认识涂尔干了。 于凤岐用额头去抵陈献云,还是有一点微温,他腻着陈献云说:“咱不缺那点钱,别写了,起来量量体温,然后吃晚饭,给小宝贝买了陈皮绿豆沙,就在冰箱里冰着呢。” 陈献云找茬说,我想吃红豆。 于凤岐的手流连在陈献云的腰侧,说我就知道你难伺候,紫薯红豆沙也在冰箱呢。 陈献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气,他把笔记本电脑一合,“我不想吃紫薯!” “那就吃香芋的好不好?” “我要在床上吃。” 于凤岐不知道想什么,眼色暗了暗,手指刮过陈献云的唇,“你呀,等着,我端上来。” 陈献云坐在床上,楞楞地看这个身价几百亿美金的中年男人,走出房间,去拿那碗香芋椰汁红豆沙,他觉得自己心里乱糟糟的,一个念头勾着一个念头,像论文一样洒了满床。 第3章 当天晚上,同事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小喇叭,发了几十条微信播报他们如何没出息地见钱眼开。陈献云没什么反应,便是施舍又如何,小张要养孩子,人要生活。陈献云窝在于凤岐怀里玩手机,他想起圈子里常有人指责一线社工眼界低,汲汲营营点小利,不看全局。月亮行至中天,夜有些深了。一盏夜灯亮着,温温柔柔的光落在床上,陈献云抬眼去看于凤岐,这个有资格参与绘制经济蓝图的男人。 老男人本就长得处处合他心意,何况现在是灯下看美人。他羡慕于凤岐的浓眉、高额、深目、隆准,或许有人说这是白人的审美霸权,陈献云不管,他就是喜欢于凤岐的好相貌。忍不住,他往上拱了拱,努着嘴巴亲了亲于凤岐的唇角。 于凤岐早心猿意马,见人主动,自然就笑纳。陈献云被他压着干到快高潮,脑子里没由来闪过一个念头,那我眼界到底是高还是低呢? “你还走神?”于凤岐扬手打在他窄窄的臀上。 陈献云一下就射了。 贺然这个事儿仿佛就翻了篇。于凤岐又回到家里,陈献云只好重新进入角色,陪他一起表演晚期资本主义家庭生活,精髓就四个字,精神分裂。 这天有小剧场演《切·格瓦拉》,陈献云一早把票拍在餐桌上,扬了扬头,“晚上去看这个呗。” 于凤岐想自己真是自作自受。他过去在纽约常看实验话剧,后来和陈献云在一起,也带着他进剧场。结果到头来陈献云一步走拧,鉴赏力虽然培养出来,但审美细胞长得大乖于凤岐的期待。 “你这都看的什么啊。”于凤岐扫了一眼戏票,嘴角忍不住抽动。 陈献云用勺背啪一下敲开鸡蛋杯里放着的蛋,“那我就找同事去。” 想到最近陈献云一边聊微信一边笑嘻嘻的样子,于凤岐感觉有那么点不痛快,“就是那个总在非工作时间找你的同事?” “啊?我们又不聊工作。” 于凤岐皱着眉,“那就更不好了,私人关系和职场关系要分开。” 陈献云想你管还挺宽,“我们又不是你们那种企业。” “什么我们你们,不都在一个社会,一样是签了劳动合同?”于凤岐抖抖报纸,视线从上缘投过来,标枪一样,把陈献云钉得像被叼住脖子的小猫,“我早就想问你,你现在暑假在那里做半职,到底签了什么劳动合同,怎么发的工资,讲不讲绩效,有没有社保,你也不要红脸,我就是提醒你,别回来叫人抓到把柄,说还劳工NGO呢,都不守劳动法。” “我跟他们关系好!”陈献云被说急了,一推桌子站起来,“所以你到底和我去不去,不想去就把票还我。” 所以?所以自然于凤岐要去,别说切格瓦拉,就是演杨子荣他都要去,难不成要他坐家里,看陈献云和一群“狐朋狗友”跑去寻开心?那都是什么朋友啊,一帮刺儿头,于凤岐想,不能再叫他们带坏家里的宝贝。 傍晚陈献云在地铁口等他一起去剧场。于凤岐早料会这样,他不理解陈献云对公共交通的执着,但也愿意陪着小孩一起坐。六月的广东热得惊人,陈献云是北方人,耐不住,早学着本地人踩起了人字拖。于凤岐看得直皱眉,陈献云今天穿了件青草绿的短裤,细白的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伶伶仃仃的脚踝上还系了根红线,偏鞋还买大了些,被他穿得啪嗒啪嗒,两只脚像两只小白兔,在地上扑朔着,大脚指向上翘出一个精致的弧线,勾得于凤岐不看都不行。 “你能不能讲文明?” 于凤岐无端觉得一车厢男人都对陈献云心存歹意,气得开口就骂人。 “嘛?”陈献云正看地铁小电视上的节目,王先生辅导儿子作业不成气得跳河,猝不及防被他吓一跳,乡音都冒出来了。 “有人会穿拖鞋去剧场吗?你读了这么多书,不知道尊重两个字?” 陈献云下意识顶嘴,“学校里大家都这么穿,教授都没说什么。” “不是说大家都做,错的事情就变成对的了。” 陈献云回答,“老古板。社交礼仪和文明都是中产阶级构建出来的幻觉,你个大资本家就别跟着瞎凑热闹了,猪鼻子插大葱,装象。”说着,他还跺了跺脚,仿佛这样自己的话就会更有力量。 于凤岐低头去看,仿佛广玉兰的花瓣落在了地上。到站了,于凤岐松了口气,他自然也不在乎那些文明规矩,但要说出来真实想法,陈献云更要和他急。他是真怕哪天陈献云和他嚷嚷,我可以骚,你不能扰,不行,绝对不行,哪怕有一点风险都不行,没有别的男人能动陈献云。他有点感动,自己真是为这孩子操碎了心。 他们走到街上,路旁的火焰木开得正好,大红色的花烧在深绿的树冠上,连着远处的晚霞,火红欲燃。晚风带着初夏的潮气淡淡得吹,仔细分辨还有一点樟树的香,人潮如织,陈献云忽然就不生气了,他伸手去牵于凤岐,仿佛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于凤岐的手厚实又干燥,他们拉着,往剧场走。路上陈献云还买了杯凉茶,付账时于凤岐一把掏出手机扫了码。陈献云拿着塑料杯,偏头去看于凤岐,老男人,不就不想松手嘛。他叼着吸管,笑弯了一双桃花眼。 演员没什么名气,在于凤岐看来,简直称得上稚嫩,大段独白念得像洒狗血;舞台设计也太简陋,多媒体设备运用的方式还停留在十年前。但陈献云却哭得一塌糊涂,散场出来一看,眼角都红了。于凤岐正拿纸巾给他擦眼泪,身后就听见一声叫唤:“献云!这、这是你男朋友?” 于凤岐回头瞪人,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女生,其中一个胖胖的完全没在乎于凤岐的低气压,眼睛里忽闪的全是新奇。 “珂姐!”陈献云有点慌,他不知道同事认不认得出于凤岐,“是、是啊,我男朋友,就是我和你们说的老于。这是我同事,向珂。” 向珂主动伸手来握,“幸会幸会。” 于凤岐眯着眼睛看陈献云,老于,他就没听过谁敢叫自己老于。他伸手和向珂虚握了一下,“幸会,平时麻烦你们照顾献云了。” “客气什么,是献云在帮我们——我就不打扰了哈,还要去赶末班车,明天见!”她朝陈献云疯狂眨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yoooo,小样,等姐姐明天来审你。 陈献云猛挥手,您老快走,不送。 向珂的朋友一路魂不守舍,走到公交站时突然嗷了一嗓,“我想起来了,那个高个儿男,长得好像有点像新华集团的老板?” 向珂哈哈大笑,“那我还像冯若水呢。你也不想想,真要是新华集团的老板,能来看切·格瓦拉?” 向珂的朋友也乐了,“你先减三十斤,咱再看你像不像冯影后。我真觉得有点像,虽然娱乐新闻上于凤岐从来不露脸,但好些年前我看过他上财经访谈。” “丑男各有各的丑,帅哥长得却都差不多。”向珂满不在乎一挥手,“真是为你们颜狗感到悲哀。” “更悲哀的是帅哥和帅哥在一起做gay。” 向珂沉痛点头,“唉,万恶的新社会!” “要是我男友能这么宠我就好啦”,向珂的朋友又开始哀嚎,“你看他又给人递水又擦眼泪,我注意连包都是那个高个儿在背,真是好男友。” 向珂回答:“我今天也给你递水给你背包,你咋不夸我呢?” 朋友差点噎死,“活该你单身!” 送走向珂,陈献云有点心虚,难得的一声不吭,乖乖听于凤岐安排坐车回家。 “老于。”于凤岐稳稳当当坐在林肯宽敞的后座上,终于开了尊口。 陈献云一咬牙,升起隔音挡板,就往于凤岐怀里扎。“凤岐,我又没说你是于老,老于也挺好的,显得亲切。” 于凤岐不为所动。 陈献云急得摘了安全带,整个人扑到于凤岐身上讨好地亲着,“凤岐,我说你是卖电缆的,到时候万一别人问,你要认啊。” “卖电缆的?” “我当时不就在电缆厂认识得你?”陈献云感觉自己在亲一尊铜像,他有点慌,急急得解释。 “唉,那你怎么解释和我一会儿在北京,一会儿在上海,去卖电缆吗?” 陈献云一呆,微微张着嘴,霓虹灯投进车窗,红色和蓝色闪过人的脸,种种心绪,同样冰冷地闪了过去。 “就说我早升职到总公司做……销售经理吧。”于凤岐伸手摸了摸陈献云柔顺的发丝,“撒谎都撒不好,叫我怎么放心你,坐回去系上安全带,注意交通安全,说过多少遍。” 陈献云从他身上爬下来,乖乖扣上安全带。于凤岐看他鼓着脸玩手指,忍不出戳了戳他带着红晕的面颊:“我就这么拿不出手?” 这本是调笑,陈献云抿抿嘴,没理他。 车停了,司机打开门,于凤岐先下,和陈献云在一起时,他每次都坐右边。走出两步,他回头,发现陈献云没跟上,他往车里看,陈献云还低头坐着,小小一个人,看着就叫人想疼他。 “回神。”于凤岐说。 陈献云扭头看着面前的男人,于凤岐站在别墅前面,或许他还有无数处这样的房产,每处里面都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孩,陈献云承认自己是喜欢这里的,殖民地风格的房子又大又新又漂亮,前院种着南国才有的凤凰木,红火得像新华集团的业绩。他想问,但你为什么没有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他还想问,难道你认同我和同事们的理想。他总想问,我视谋犹,伊于胡底。 陈献云什么都没问,反而扬起了一个笑脸,嗯,他回答,然后钻出车门,踮脚把自己挂在于凤岐身上,不下来。 勿谓言之不预,过了一个多星期,于凤岐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要回去北京。陈献云也和他一起走,他的论文要在北京做田调。 下班时他和向珂说了声,没想到向珂脸马上就拉了下来。 “本来就缺人手,还以为能靠你帮忙。” “怎么了,最近有事?” 向珂烦躁地点了根烟,“你最近都在办公室写文案不知道,我不是中午都驻点在给DL做代工的那个厂吗,感觉最近手指受伤的女工多得不正常。” “有多少?” 向珂摇摇头,“我没法统计,她们自己也奇怪,按说这样的老厂不应该突然出问题。”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准备找人进厂去做一段时间,找不到人我就自己去,本来以为能靠你顶我的位置。” 陈献云一拍手,“嗨,别愁,我去北京帮你找人。” 第4章 于凤岐那幢京郊别墅是陈献云住惯了的。 大二那年国庆,陈献云第一次去于凤岐家“度假”,车从五道口往西北开出去的时候,陈献云还开玩笑说,你家难不成住圆明园?等车进了小区,亭台楼阁,山环水抱,陈献云那张上叭叭儿说不停的小嘴只剩下一开一合,小金鱼一样,就是出不了声。 于凤岐看着有趣,忍不住附身去吻他,人却被陈献云一把打开,中国的基尼系数是假的吧!陈献云一嗓子嚎出来,于凤岐终于忍不住乐出声,他说,我也觉得是假的,要不然我们的产品该卖的更好,都不用开发低端线了。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五年过去了,陈献云如今进家门那叫一个熟练。他两下蹬了鞋,光着脚走过客厅,背对沙发,仿佛完成仪式般站定,重心往后一移,整个人就摔了进去。 “要喝水。”陈献云伸出一只手。 于凤岐自觉把他指定要用的那个马克杯递过来,口里却说,就不该惯着你。 那是他们去柏林玩时买的小纪念品,杯子上印了个马克思的卡通头像,大大的胡子和小豆豆眼,陈献云着魔一样认定这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革命导师,非得叫于凤岐也买了个印恩格斯的带回来,权当情侣杯用。于凤岐那个后来便一直收在碗橱里吃灰,倒是陈献云,爱不释手,用到现在。喝完水,陈献云眼睛弯弯地朝于凤岐笑了笑,一抬胳膊,把空杯递回去。于凤岐叹口气接了,斟满水重又放到茶几上才走。 新来的小保姆还没过试用期,探头看到这一幕吓得又缩厨房,钱管家,她问,那位小少爷是谁家的,真厉害啊。 汉语博大精深,英格兰人Chandler显然没理解小保姆的问题,他回答说,陈先生为人宽容善良,是一位追求平等的左派人士,对我们一点都不厉害。 被外国友人高度评价了的陈献云这会儿正头疼,他身体是真不太好,从深圳坐飞机到北京,再从机场到西山,每次这样一趟路下来,最后总要病一场。于凤岐看他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白得像手里的骨瓷,作势就要把人抱进屋里补觉,陈献云却不干,他惦记着向珂说的事儿,要赶着学校放暑假前把它办了。 于凤岐脸一沉,不行,他说,一个字是一个钉子。 要是几年前,陈献云多半要和他吵,你凭什么干涉我,你管得着吗,连我爸都不管我!铿锵有力三个短句丢过去,就像波兰骑兵对德国坦克,于凤岐只会轻蔑一笑,然后拎起人往死里*。 陈献云觉得自己如今像被熬出来的鹰,已经没有力气再扑腾。那好吧,陈献云回答,他看着窗外,六月的太阳已经很足了,腆着脸挂在天上,不管不顾地往干燥的北京城扔下带着火的光线。靠近落地窗的木地板看起来仿佛已经烤出油花,但亏了中央空调,陈献云甚至还有点冷,外面明晃晃的风景在这样的温差下,看起来难免显出一点诡异的假。 “一路都是空调,倒没意识到天气这么热了”,陈献云扯了扯嘴角。 于凤岐仿佛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语气重了些,亲昵地刮了刮陈献云的鼻头,“你啊,什么时候能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陈献云顺势滚进他怀里,“少来,你把我撇一边儿时,我不也过得蛮好?” 这话头的意思,有一半熨帖了于凤岐的心,反着来读,可不就是怨自己之前冷落了人?于凤岐心里高兴,情绪高起来,三十七八岁的人了,照样把陈献云一路抱上了楼。 陈献云一觉睡到下午,醒来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他恍惚记得于凤岐是躺在旁边的,但床上只有他一个人。手往身边摸,床都是冷的。 很长时间以来,陈献云都不敢午睡,他清楚自己醒来一定会心悸并着焦虑。于凤岐知道他这个毛病,逼他睡觉时总要做陪。现在于凤岐不在,陈献云愣怔着就回不过神,墙纸上的草叶纹好似在肆意蔓生,叶片晃啊晃啊。他难受得不行,慌里慌张地,脚底踩着云彩下楼找人,走着走着一脚踩空,在倒数几级台阶上坐了个屁股蹲。 客厅里两个人都看过来,一个是于凤岐,一个是于凤岐他妈,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长方型玻璃茶几,茶几上沉甸甸的摆着一摞沉默,一摞尴尬。 于老太太这辈子,从来都不放过任何发表歧视性言论都机会:“穿睡衣能拜见长辈吗?小市民就是没教养。” 陈献云终于醒过盹,如同这个世界上所有从事小情人这一职业的同志们一样,朝于老太太翻了个标准的,完美符合一切cliche的白眼。 于老太太是一个赶时髦的人。66年时,她穿她爸爸的黄呢子军装,皮带扣擦得亮堂,走起路来小麻花辫一跳一跳,哪怕在整个四九城,于老太太都数得上保皇派里的一朵花。到了85年,她又赶上了军队经商的东风,每天坐着红旗去谈合同,蛤蟆镜遮着半张脸,出入都是进口小皮鞋,于凤岐那时候不懂事,朝他妈妈喊,小皮鞋,嘎嘎响,结果直接吃了一顿打。等到进入新千年,于老太太仍然走在时尚的前沿,今天她戴了串爱德华时期的古董钻石项链,《唐顿庄园》不仅教会她西洋珠宝鉴赏,还教会她了什么是贵族精神,面对陈献云这种人,于老太太自然必须表现出自己的轻蔑。 陈献云根本懒着理她,只是奇怪,不年不节,这老太太来干嘛? 于老太太眼睛尖,瞧见陈献云朝她甩白眼,提高了嗓门说:“你还有脾气了?长幼尊卑没人教你?” 陈献云不说话,托着下巴坐在楼梯上,看向于凤岐。 于凤岐能说什么呢?他端起杯,喝了口茶。 于老太太瞧着没人理他,还想再接再厉:“亏了你没叫亲戚见过他,否则亲事都不好说,以为你没眼光。” 陈献云睡了一觉仍然觉得乏,没什么精神和老太太干架,他只觉得无趣。 于凤岐却紧张,放下茶杯,直说,妈,妈,行了行了,走了走了,甚至没给陈献云留一句话,带着于老太太就出了门。 陈献云一头雾水,爬起来问Chandler什么情况。 Chandler答非所问,只说今天于凤岐不回家了。 陈献云心想,不回来更好。他换了身衣服,叫司机送他去地铁,阮星诒发消息,说在三里屯等他。 两个人一见面,陈献云照例要骂,死不死啊,海淀区哪里不能喝星巴克,非得来朝阳? 阮星诒耸耸肩,谁叫你大老远住老板家的别墅呢,这也是活该。 陈献云回答说,我不住他家就只能往昌平租房子去,更远。 阮星诒唉了一声,抓了一把免费的糖包,挨个撕开往星冰乐里倒,一边搅,一边吃吃直笑,说吧,还有什么是你那位老男人解决不了的,只能找本姑娘? 陈献云一五一十把向珂讲的情况复述了一遍,然后问阮星诒,爱心社有没有学妹能胜任。 阮星诒听完好久没说话,然后打开笔电,东翻西找调出来一篇调查报告,你看看吧,她说,我觉得小学妹们不行。 报告写的是东莞的一个工厂,同样是DL的供应商,作者讨论的问题和工伤不相干,但同样提到了被切断的手指。报告里作者把这个现象归结为培训时间过短,但陈献云知道,向珂说的那个工厂,员工稳定,多的是干了有年头的。 他们旁边一桌人正在聊股票,谈话断断续续往陈献云耳朵里飘,DL、市场、新款、时间,陈献云隐隐约约觉得把握到什么。阮星诒给他科普现在工厂越来越严格的规章制度,“和咱俩当时随随便便就进去捣乱时大不相同喽,”阮星诒说着,眨眨眼,“车间和车间之间不能乱窜,监控摄像头没有死角,倒班制度让你绝对会和宿舍室友作息错开——你要真想做这个事,交给小学妹们怕是不行,她点着电脑屏幕上工厂的名字,只能我们老将出马。” 陈献云有些犹豫,他博论的题和这个事风马牛不相及,采访对象都约好了,就在北京,那是一群老人,他不好意思爽约。 何况于凤岐根本不可能放他跑去东莞。 阮星诒知道他暑假有安排,也不催,看你,她说,不行我一个人去,情况不好就跑呗。陈献云不赞同。阮星诒却说,我怕啥,我老婆可好了,我做啥她都支持。 哦,真好,陈献云低低地赞叹了句,带着些感伤,宛如仰望天上迢递的银河,那是和人间不向干的美。 阮星诒自觉有些失言,狠狠咬紧了下唇。这三年,她都是在盛夏才能见到陈献云,却只觉得朋友一年冷过一年,如怀冰抱雪。她想,火自有他的姿态,老不死的于凤岐却偏指着灰堆说,看,多美的烈焰。 “今天先这样,你等我再扫听扫听。走吧”,她说,“英国那吃的是什么玩意,难得回来,你得请我吃顿好的。” “北京也有好的?” 阮星诒笑得狡黠,“所以我才选在三里屯啊。” 陈献云气得大叫,“阮星诒,要点脸,你是又让我请你去使馆区吃饭吧,多贵啊!” 阮星诒扑上去和他闹,挽着陈献云的胳膊娇声娇气,“你吃烧鹅吃牛腩吃车仔面,我吃炸土豆烤土豆炖土豆,陈献云,你今天要不请我,我们的友谊就完他妈的蛋了。” 陈献云被她逗得直笑,“好了好了,阮小姐,你再往我衣服上擦手,我就要请你滚她妈的蛋。” 阮星诒也是个长得娇俏的女生,相貌不差陈献云多少。她向来怕热,这会儿只穿了低胸细吊带,和陈献云两个人打打闹闹难免惹眼。冯若水进来买咖啡时都忍不住分过去几分眼色,于凤岐在门口等她,冯若水出来后就温温柔柔地笑,虚虚挽着于凤岐往店里指,说于先生你看,现在年轻人谈恋爱多可爱。 于凤岐顺着她的玫红色的指尖看过去,就见阮星诒连bra都没穿,一条小麦色的胳膊圈着陈献云白白嫩嫩的颈子,整一个勾肩搭背。他们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陈献云忽然笑起来,桃花眼里潋滟成一片,好像夕阳撒在河上的碎金,倒都叫他盛进了眼眸。 第5章 于凤岐脑子里有一根不知道叫什么的弦铮楞楞一响,啪就断了。真实的生活不是于凤岐熟悉的股市,没有跌停没有熔断让人冷静,生活是一条拦不住,停不下,回不了头的河。于凤岐走到陈献云他们那桌外面,扣着手指敲响了玻璃外墙。 阮星诒瞥见来人,没等陈献云说话,她抢先先扬扬手,用口型打了个招呼,Ciao!结尾元音都还没落到咖啡桌上,阮星诒就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美女婷婷袅袅走来,立到了于凤岐身旁,美女春葱般的手指搭在老男人肩头,施舍给她一个大方得体的笑,又扭过脸去和于凤岐说话,熟稔又亲密的样子,似乎在问,凤岐,是你朋友? 阮星诒想,完,了,le yi ao 了。 陈献云笑着和阮星诒说,愣着干嘛,走,想吃什么,我请就是了。 阮星诒手忙脚乱把笔电往双肩包里一塞,临走前又瞪了一眼还杵在玻璃外的于凤岐,她拇指贴着四指紧聚的指尖,以手腕为支点夸张地上下晃了晃,做了一个含义复杂的手势,倒把冯若水看得一愣。 “于先生?”冯若水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于凤岐有再大的不痛快,这会儿也该回过神儿了,她开口唤人,声音和她人一样,袅袅娜娜,一线一线,是暮春里的晴丝。 他们站在购物中心里,昂贵的鞋子踏着不染尘埃的大理石地面,于凤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上去,他的视线造了他理智的反,不管不顾粘在陈献云身上,跟着人走出咖啡店,夕阳正好,是该回家的时分,行人川流,熙熙攘攘,展眼陈献云就藏进了人海。 一条旋律忽然涟漪样铺开在他心里,“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 这歌声太弱,于凤岐听不真切,还没等他想出什么,湖面便又平静了下去,镜子一样,照出的是他自己的脸。 他朝冯若水点点头,走吧。冯若水有事求人,自然是千好百好,旁的一概不问,只是心里觉得有趣,于凤岐看样子是老房子着火,她恨不得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把她当初的所有不甘心,统统报应回这个男人。 冯若水给于凤岐做情人其实是老黄历了,她那时在戏剧学院读书,是班里的头名,老师们捧着,家里头宠着,冯若水便不太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注定要当表演艺术家,浑身上下写这清高。结果她拍第一部 戏时就撞了南墙:投资商按惯例要潜规则,冯若水不明所以,抄起电话拨了110。 被封杀时冯若水是真的想过死,她去爷爷房间偷安眠药,翻了半天抽屉没找着。爷爷书桌玻璃板下面压的都是她的照片,她幼儿园时披着床单假装仙女,小学新年联欢时搽着红脸蛋演铁梅,中学在话剧社排雷雨,她是灰头土脸的鲁侍萍,和演蘩漪的女生在后台合影,竟比人家还美。 照片有的都褪色了,在绿色丝绒布上静静躺着,她真不甘心,把抽屉推回去时惊天动地的响。爷爷进来问她干嘛?冯若水笑笑说没事儿。爷爷说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爷爷就是怕你学那些香港明星,为了钱不三不四。冯若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她自然不会跟老人计较,她说您想多了,咱又不是旧社会,转头就给朋友打了电话,说她认栽,还能不能和投资商见一面谈谈。 朋友说姑奶奶您可算了吧,倒是另外还有个做买卖的看了你毕业大戏怪喜欢,不如和他出去吃个饭。 冯若水问他和投资商谁更有钱? 朋友声音亢奋,于老板是数这个的!冯若水隔着电话线,猜朋友是比了个大拇指。 于凤岐对冯若水再满意没有,谁不喜欢大美人对自己千依百顺,谁又不喜欢给小闺女当人生导师,何况冯若水听话又有本事,踏踏实实走于凤岐铺的金砖路,奖拿了一个又一个,带出去别提多有面子。至于冯若水是不是把一身好演技用在了自己身上,于凤岐倒不是多在意,管他真心假意,总之他一天有钱,冯若水就要一天对他情深不移。 后来因为冯若水去好莱坞发展,于凤岐总也见不着人,自然就平平淡淡分了手。一断七八年,冯若水这会儿回来,也实在是因为遇见了难事儿。 于凤岐说,行,事儿我帮你办,但你得帮我应付个人。冯若水问是谁?于凤岐说,是我妈给我塞的未婚妻,你要让她专心吃你的醋,别烦到我这里。 前后一联系,冯若水就明白了,她肚子里的坏水潺潺地冒,像开春时山里的小溪。冯若水笑得玫瑰花一样,好啊,她说,有我在,你那个小未婚妻,肯定烦不着你。 至于烦着谁,哈,冯若水用手指尖卷着发梢,阴恻恻地想,那可就不一定了。 日本和牛不如阮星诒幻想的那么好吃,何况一份量太小,阮星诒几口就吃没了。陈献云则是另一种夸张,小小一份鳗鱼饭都没吃完,动了几筷子就开始数饭粒。 阮星诒没敢再拉着人去酒吧,她说:“怪晚了,你今天折腾一天,早点回家休息。” 陈献云听了更是烦闷,他想,这会儿酒吧都没开,你也不过是看我可怜。 他回到家时才九点,家里果然没人,屋子静悄悄的。陈献云洗完澡躺在床上看书,那是本当代小说,作者写因为韩国大宇突然关闭生产线而失业的女工,被资本忽然抛弃的工人和秋扇见捐的妻妾有什么区别呢?陈献云没想到作者写得那样好,那样会做口述,甚至把社会学系的人都比了下去。他一看就入了迷,家里大门响的时候,陈献云看了眼手机,竟都三点多了。 陈献云从楼上跑下来,他脑子还在人去楼空的厂房,没能多转两圈,开口就说,你怎么回来了? 于凤岐的火气腾起来,这里是我家,我怎么不能回来? “不是,我是想说,这么晚,你回来干嘛?” “我回来干嘛?你倒不如说说你下午出去干嘛。” 陈献云也不高兴,“什么啊,就还生气了?” “什么?今天下午你不在家老实呆着,出去跟谁又疯又野?还假装看不见我?”于凤岐的手钳子一样夹着陈献云的手腕,“我叫你看不见我。” 陈献云被他拽了个趔趄,他推着于凤岐的胳膊,说:“你和那个墨镜姐不正约会吗,我上去算怎么个事?” 于凤岐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晚上喝多了酒,白日里成熟绅士的面具被酒精融了,这会儿就显出底下的唯我独尊:“你是我养的人,你就得和我打招呼。” “阮星诒和你打招呼你也没理人家。” “她是什么东西,我管得着她?” “你说谁呢,她是我朋友。” “你就交这些不上台面的朋友吧!” 陈献云也不是好脾气的人,他用空着的那只手一够,够到了个梅瓶,拎起来就往地上砸。砸完仍然不过瘾,瞪着气红了的桃花眼,抬高声音喊:“你的那个贺然,你的这个墨镜姐,一个倒比一个上台面,就我和我朋友不上台面。” “你少来胡搅,我从前要带你去公司,你自己说不去;我给过你股份,你自己说不拿。你要低调,我也由着你,现在不过让你打个招呼,你都不愿意?” “我是你什么人?我凭什么就要和你打招呼?”陈献云梗着脖子,喊得一声比一声高,“说啊,王八蛋,你他妈的说不出来!” 于凤岐被陈献云这蛮横的态度闹得火上浇油,他气自己扳不过来陈献云这不逊顺的性子,他不明白自己这样宠着疼着,这孩子哪里还有这样大的气。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一定要闹起来? 于凤岐把人推倒在沙发,压住陈献云的腿坐到他身上,伸手就去扒睡裤。陈献云拧着劲,他妈的你讲不讲理?他还想再说,于凤岐腾出一只手扯了领带,团了团堵进陈献云嘴里。 于凤岐撞进陈献云身体时,根本一点都还没开拓。刀劈斧砍一样的疼,想叫却又叫不出来,陈献云几乎发了疯,他拼命挣开老男人的一只手,手指划过老男人结实的小臂,但他指甲剪得太短,甚至划不出一道血痕。 做出血后,阴茎出入就没了滞涩,于凤岐来了兴致,深浅有致地插,手里还捻着陈献云的乳尖,不一会儿就琢磨成南洋来的红珊瑚珠。陈献云被他玩了这几年,身上哪里敏感于凤岐再清楚不过,他不时去拍陈献云的臀尖,心满意足地享受一阵阵深处地颤抖。 陈献云不想配合,他闭紧眼睛死挨,牙齿咬着唇,咬得嘴里满是血腥。于凤岐扇他耳光,叫他睁眼看人,陈献云蝶翼样地睫毛抖了抖,到底没有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好冷,又疼又冷,他想着自己是男孩子,不能太娇气,不能喊疼。但他实在忍不住,下面又黏又湿,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射在了他的肠道内,是冰吗?陈献云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是冰,为什么会这样烫?他忍不住哭了出来。 于凤岐抽出了自己发软的阴茎,他终于回过神,陈献云的眼泪是落在心湖里的雨丝,叫于凤岐的心再别想平静。他把陈献云搂着坐起来,水晶灯璀璨到无情,照出沙发暗红的血。血一直滴到地板上,滴到碎瓷片上,淋漓的,像梅花谢了。 老男人低头说对不起,陈献云只是哭,于凤岐更是心慌,一面让Chandler去请家庭医生,一面让厨师去炖汤。回头拿了条开司米毯子把陈献云严严实实裹起来,赌咒发誓再也不说陈献云朋友们的不是。 “我是看你不顾自己身体,这么热的天气还在外面跑,想想就生了气。小宝贝原谅我好不好?你不想跟我打招呼就不打,我反正就是你拿不出手的老男人嘛。只是以后咱们都要好好说话,凡事有商有量,好不好?” 陈献云没吭声,听凭于凤岐唱独角戏,到后来可能被说烦了,随意点点头,眼泪倒是渐渐止住了,只剩下几声哭嗝。 于凤岐抹了把汗,恰巧家庭医生也到了,连忙过去招呼。 陈献云被安置回楼上卧房,一群人在底下忙活,他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试用期小保姆端着水和药走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吓得差点没拿稳托盘,陈献云赶紧说,没事没事,是我不好,让你们加班。 小保姆看着侧靠在软枕上的年轻人,脖子上满是青紫的痕迹,煞白的脸上还有红色的指印,加班?她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只好鞠了鞠躬。 天眼看就要亮了,鱼肚白的天际正等着太阳。陈献云忽然想起黎明女神的故事,厄俄斯喜欢上人间的美少年,就给了他永恒的生命,等到少年衰朽已极却仍无法死去时,就又叫人把它变成蟋蟀。 陈献云摸着被自己抽肿的脸颊,心想,当心啊陈献云,你今天吃醋,明天就要做工贼了,你们这些人是一边,于凤岐才是另一边,绝对不能忘了。他把这事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已想得不能再清楚,他听见有人走上楼梯,昏昏沉沉中忽然又觉得还有哪里没想明白。 有人在他身边躺下,陈献云闭着眼睛,自然地蹭过去,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有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慢慢地,他枕着对方的胳膊陷入了沉睡。 第6章 陈献云醒过来的时候,于凤岐正坐旁边打电脑。屋子里有些昏暗,雨下得正紧。他小声地发出了一个“哎”的音节,于凤岐听见了,回过身,用手背去试他的额头。 “喝水吧?”于凤岐说。 陈献云眨了眨眼睛,“不用上班去吗?” “今天可以tele-work,想在家陪你。” 陈献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点水,又趴回去,语气柔软地说:“我梦见那个车间的办公室了。” 于凤岐笑了笑,是啊,那是多有意思的初遇,他再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北京名牌大学的学生,会编个假身份跑来工厂做工。 “我那时不知道你是你,还以为你只是厂里的小头头。”陈献云的手指虚虚勾着于凤岐的手指,不经意间带了一点点缠绵的意思,“白龙鱼服,很有意思吗?你在梦里还是把我骗得团团转。” “我在梦里怎么骗你了?” “你说你喜欢我呀。”陈献云说着,声音缓缓弱了下去,黄昏时的雨带着轻悒,淅淅沥沥,他又昏睡过去。 于凤岐看着两个人交缠的手指,忽然不知道该拿陈献云怎么办才好。没有人可以签下一份合同来保证爱情的永恒,资本的逻辑贯穿不过这颗年轻的心。于凤岐清清楚楚的知道,陈献云甚至没刷过他的卡,这个孩子敢说跑就跑吗?于凤岐不敢面对这个答案。 年轻人走进于凤岐的视线时,他的身份是流水线上的小工,你能拿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怎么办呢?他本就一无所有,除了于凤岐给他的枷锁,陈献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养病的日子风平浪静,带了一点点甜。陈献云不闹时,就是最可口的恋人。于凤岐说的话他都能接下来,从艺术到财经,从历史到时事,陈献云的眼界不仅来自书本,于凤岐的钞票同样得分一点功勋。他们或许观点不同,但多年的磨合已经清楚彼此底线在哪里。何况陈献云是这样会撒娇的人,他如果铁了心要讨人喜欢,便有一百单八种手段叫你着迷,只不过他平时过于骄傲,阮星诒说他像只大天鹅,白羽毛上写满生人勿近。而于凤岐呢,阮星诒酸溜溜地讲,就是那个抱天鹅的人。 陈献云哈哈大笑,说你露怯了吧,比喻用反了,我才是那个傻不愣登去抱天鹅的白痴,就像丽达,倒霉碰上宙斯这个流氓。 阮星诒说于凤岐他算什么天鹅?烧鹅罢了。 陈献云说你别不承认,烧鹅是真好吃,可惜你在英国,想吃也吃不到。 陈献云在家老老实实,每天除了读书写摘要,就是指使于凤岐,要吃古早味的雪花落,要捶肩,要亲要抱,要人陪着追长达八百集的印度电视连续剧,于凤岐搂着自家能看不能吃的小宝贝,被他靠得肩都发麻了,整个人痛,并快乐。 腐化堕落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于凤岐盯了他三四天,终于放了心,才又投身回社交场去。 陈献云看老男人走了,扭头就找Chandler,快快快,我的田野啊,好兄弟,司机呢,我今天一定要出门! 司机照例把陈献云送到地铁站,看人还白着一张嘴唇,实在忍不住劝,小陈先生,您就当打优步行不行,我把您送过去。 陈献云摇头,也不解释,摇摇手和司机说拜拜,转身就钻进地铁站里。 之后于凤岐一个多礼拜没回家,陈献云每天忙自己的事,倒也没往心里去。他白天做采访,晚上转写录音,研究计划进展得极顺利,偶尔还能和老同学们聚个餐,日子过得不要更滋润————于凤岐回不回来,陈献云早就学会了不去在意。 直到阮星诒打爆了他的电话。洗个澡的功夫,阮星诒打来了十通,电话微信skype,吓得陈献云来不及吹头发就赶紧回拨。 “陈献云,我完了!哦不,你完了。那天我们看见的大姐是冯若水啊!” “哪天?” “就星巴克那天,我靠啊,你看微博热搜,冯若水被拍到和你家老男人大半夜一起吃夜宵,还什么‘大方承认在交往’。” “所以呢?” “我觉得她在对你隔空喊话,毕竟那天于凤岐被你气到肉眼可见不正常。” 陈献云没有和阮星诒说他岂止把于凤岐气到不正常,就算对友人兼同志,诉说自己在亲密关系中遭受的暴力仍然让人感到羞耻。陈献云说:“那你觉得我应该谴责于凤岐出轨,还是应该谴责冯影后小三上位?” 阮星诒没话说了,于凤岐没一天不在出轨,冯影后更是无辜,她唉呀唉地蘑菇着,就是不挂电话。“我总觉得不对劲,这是女人的直觉啊。” “我年纪大了,倒不记得过去是谁天天和我讲,这个自然里根本不存在女性特质这种东西。” 阮星诒一窘,“我真觉得这事情不对嘛,这八卦连我都看见了,可见传得多广,仿佛传递给吃瓜群众一个信号,冯影后这是要嫁入豪门啦。” 陈献云撇撇嘴,“总之和我没关系。还什么连你都看见了,你有刷八组的时间,不如抓紧做进厂的准备。回头误了事,向珂要骂人的。” “少操心了,我这边一切顺利,珂珂姐怎么忍心骂我,这个八卦还是她分享给我的呢。你都不知道珂珂姐多棒,她还有八组的账号呢。” 陈献云想,妈的,这都什么左派,文化批评理论读完就完,一点不耽误看娱乐新闻。 刚挂了电话,于凤岐的视频请求就跳了出来,他难得解释了一通,大意是叫陈献云别乱想,他就是和冯若水逗闷子。陈献云说行吧,你们慢慢逗,我操不着心。于凤岐又说你就不担心被打上门去?陈献云回答,你在北京这么多处房产,一人一处蛮够,她没必要来和我挤。 于凤岐被噎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叫陈献云去吹头发,绝对不许湿着就睡觉,当心转天头要痛。 之后几天冯若水仿佛住到了热搜上,于凤岐仍没回家,小保姆刷着微博泫然欲泣,她不想没入职就失业,Chandler安慰她,说房比人值钱,哪怕小陈少爷被扫地出门,也需要有人留下来维护房产。“就算到时候工资低一点,至少还有社保啊,”Chandler是这样说的。陈献云刚好路过,只听了半耳朵,叼着酸奶兴致勃勃地插了句嘴,说于凤岐他敢不给你们交五险一金,我找朋友们帮忙打官司。Chandler一脸严肃,说谢谢小陈先生,就是这样,谁也不能践踏社会保障制度。 转一天陈献云继续去做采访,老人家给了个茶社的地址,在某高档小区内,陈献云边走边想,我居然还有住得起这个价位小区的采访对象?陈献云博论做的是社会主义国营工厂,访谈的都是些老工人,如今他们多数住在长辛店那边的老社区,改制的时候,厂里就把过去分配的职工宿舍,便宜卖给了工人。 冯老大爷保养得挺好,八十多岁的人了,眼睛还是亮的,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标志的小伙。他一见面就抓着陈献云握手,激动地说,“真是高兴啊,终于又见到你们学校的大学生了。” 陈献云乖乖巧巧,文文静静,他说:“冯大爷,我是来和您学习的。你们的宝贵经验,对现在的工人太有用啦。” 岁月没有折损冯大爷的大嗓门,老人家仍然声如洪钟,只是有时候说出的内容叫陈献云有点胆颤,生怕旁边几桌大聊融资上市的精英叫服务生把他们赶出门去。 “什么大锅饭养懒汉?哪儿有大锅饭?都是生产小组,你不干活,要拖累集体进度的,同事们要怎么看你?现在的年轻人啊,什么都不懂!” 陈献云点头应和:“就是就是,现在的人啊。” 冯大爷说:“唉,现在的人啊,才会偷奸耍滑呢!” 陈献云说:“还有人嘲笑您那时是单纯。” 冯大爷嘿了一声:“现在人不单纯就好了?不三不四!” 喝完茶,冯大爷谈兴越发高,说要请陈献云到家里坐。陈献云心想,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约在家里,恐怕还是有什么不方便吧。 冯大爷却不容他拒绝,热情地拉着人往小区里走,“家里还有当时的工作日志,改制时乱糟糟,我怕他们要弄丢的,就自己保存了一部分。” 陈献云想到能看一手材料,也就把那一点“恐怕”压到心里,从善如流和冯大爷走。冯大爷叫陈献云在客厅里坐,又端了果盘,沏了壶花茶,自己则进屋去拿东西。陈献云坐在沙发上四处看,这是个大平层,装修精致,几件摆设也价格不菲,电视柜上放着些相框,大约是冯大爷的家人。 “您儿女不和您一起住?”陈献云忍不住问。 冯大爷把日志放在桌子上,说:“他们去美国和我孙女住了,也不知道那资本主义国家有什么好。不过最近我孙女回来了,今天非带我老伴儿去逛街,这孩子啊,就会瞎花钱。等下回小陈你来,可以采访我老伴儿,她是棉纺厂的工人,还是市里三八红旗手呢。” 陈献云点头说好啊,冯大爷您家真了不起,您是劳模,冯奶奶就是红旗手,一家子先进。 “那可不,我们家人就是要强,我孙女也是,之前拍电影儿还拿奖了呢。” “您孙女是明星啊。” 冯大爷摇着蒲扇,“我孙女不让我到处和人讲,今天和你在楼下见也是这孩子出的主意。”说着,他起身去拿相框,递给陈献云,“但小陈你是自己人嘛。我是闹不明白他们说的啥隐私啊,保密啊,那过去于蓝、谢芳,都是北影厂的大明星,不比她强,也没跟这孩子似的。” 陈献云就笑,心想您可是自己家孩子自己疼,还拿谢芳来比呢,他接过照片,是个搽红脸蛋的小女生,穿个花棉袄,扎着红头绳。“这就是我孙女,从小儿就爱演戏,演铁梅。她叫冯若水,你认识吗?这孩子最近和人一起准备拍个讲咱们国营老厂的片儿,回头啊,我叫她跟你多学习学习。” 陈献云脑子嗡嗡直响,这算怎么个事儿呢,冯影后他能不认识吗,俩人还睡了一个男的呢。只是人家冯若水还没来找自己麻烦,自己反跑到人家家里去了。 说话的功夫,冯若水和冯奶奶就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冯若水进门看见陈献云愣了一愣,“爷爷,这是?” 冯大爷介绍说:“这是小陈,小陈啊,这是我孙女,若水。你们认识认识,交流交流,大家都是工人子弟嘛。若水你别傻站着啊,坐,坐,小陈是研究我们厂的专家,你不是要拍那什么工业题材电影吗,多跟人家小陈学习学习。” 冯若水粲然一笑,幸会幸会,陈老师,那咱们加个微信。 陈献云脸都红了,慌慌张张掏出手机,幸会幸会,他嗫嚅着。心里把于凤岐骂上了天。 第7章 冯若水送人下楼,她倒没提于凤岐,只是和陈献云聊电影。有个导演正在筹拍一部反映国企改制和下岗潮的片子,是奔着拿奖去的。两岸三地的奖拿遍后,冯若水是当真想在欧洲留下自己的名字。 这也是她为什么回头又找上于凤岐的原因,她最爱的那版剧本,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过不了审。 陈献云和她聊得莫名投缘,冯若水童年回忆里那些子弟学校啊,职工食堂啊,集体浴室啊,倒都恰好是陈献云的论文边角。站在楼下,冯若水还有点意犹未尽,她对陈献云说:“你车怎么还没来?那正好,你把邮箱也给我,回头我发你剧本。” 陈献云说起论文相关,人就开始飘,脑子里是各种理论模型,他没去琢磨冯若水这个问题,直接回答说:“我哪儿有钱在北京打车,一会儿坐地铁回去,我给您在微信上留邮箱吧。” 冯若水笑笑说好啊,小陈老师明天见。 陈献云尴尬地抓了把头发,说我们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冯若水站了一会儿,等陈献云走远了才回身。陈献云今天背了个看不出牌子的破烂背包,身上的衣服也像淘宝随便买的,袖口还有根线头。她觉得这事儿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于凤岐怎么想的呢,捡了这么个宝贝藏在家里?那天在星巴克,她一下就猜到于凤岐在和谁生闷气,陈献云身边的女生虽然也漂亮得打眼,但她那样满不在乎到甚至带着轻蔑的模样,怎么可能是于凤岐的情人。 毕竟于凤岐就是个祸害,冯若水幽幽地想,他站那里,从指缝间漏出一点,就能换来有情人的真心。 冯大爷的大嗓门从后面传过来:“丫头诶,你看小陈怎么样?” “人挺好的,学问挺好的,我还想请他帮忙参谋参谋剧本呢。” 冯大爷叹了口气,“我也觉得那孩子不错,比你天天跟着到处跑的那个老板强,就是可惜你岁数大了些。” 冯若水眨眨眼,忽然想明白了爷爷的心思,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笑过心里又止不住泛出一分怏然。 晚上冯若水和于凤岐出去。或许是因为爷爷的话,她无根无由生出了几缕恻隐,就去问于凤岐,那个未婚妻是怎么回事,是幌子还是真要结婚。 于凤岐喝了口酒,说看情况吧。冯若水不明白是什么情况,只是眼前又出现了陈献云的影子,深黑柔软的头发,花瓣样的脸,红的唇和白的齿,是好人家的孩子,蹙眉说话时又带了一点野。她想,也真是可怜。 于凤岐的未婚妻叫周式苏,是某部长家的千金,她前几天就见过了。那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生,天真可爱,除了会打人骂人,看起来再没什么坏心。冯若水袖手旁观她砸了自己的车,转头就把监控视频连着维修报价发给了于凤岐,她反正早也想换车了。 陈献云对这些一无所知,直到连Chandler都忍不住委婉地说,于先生这次不在家的时间快破了纪录。陈献云回答,应该是忙吧,DL年年和他们新华打擂台,今年两家都为新款造足了势,创新啊,革命啊,换块电池也能革命,真行。 Chandler说那您可以去慰问一下。 陈献云笑着说我去干嘛,发个消息算了,说着拿起手机打了四个字,注意休息,想了想,在后面又加了个“~”。 于凤岐看见消息提醒,赶紧回复,“小宝贝你也是”,等会儿见陈献云没理他,又加了一句,“在家乖哦。”然后才放下手机和经理说,“你继续,刚说到哪里?” 这几天陈献云日日往冯大爷家跑,冯大爷和冯奶奶高兴有年轻人听自己闲话当年,待陈献云越发亲厚,冰镇西瓜和绿豆汤一直给他备着,还特意买了雪糕,觉得年轻人应该爱吃。冯若水见了就要讲,怎么我在家时没有冰棍儿呢?冯奶奶说你小丫头不要贪凉,冯若水说我偏吃,小陈老师香芋葡萄和红小豆的不要拿,我就爱吃那个。 有时冯若水也歪在沙发上听他们聊天,冯大爷说到改制时,厂里师傅拿着榔头就要把机床砸了,说妈*的就是砸了也不能让厂领导拿去卖钱,还是冯大爷去拦下来,都是国家用外汇买的,冯大爷忍心。 冯若水说:“可你们那会儿不是效益不好停产了吗?不卖怎么办啊。” “我们那会儿效益好得很!”冯大爷说说就来气。 陈献云说:“当时有一个政策是‘靓女先嫁’。就是要先把效益好的工厂赶快卖掉,唯恐以后卖不出好价。爷爷的厂子就属于这类。很多厂子都用的是MBO模式,managment Buy-out,让经理人,也就是厂长把它买断。”他停了会儿,忍不住小声地说,“新华也是这样,本来是国营企业,职工大会开完,就落进了私人腰包。” 冯若水涂着指甲,手一抖,红色的指甲油旁逸斜出,像手指被划破了,鲜血一滴滴流。 转天陈献云一进门,看冯家愁云惨雾,原来是冯大爷从前在车间的一个老伙计走了,冯大爷听完电话就犯了高血压,冯奶奶拦着他说大热天你就别去送了,冯大爷和冯奶奶吵,说没建国时我们就一起在厂里干了,我能不去?何况我不去谁去?儿子儿媳都在国外,根本指望不上。 陈献云说那要不我去? 冯奶奶说怎么好意思呀。 陈献云说您快别见外,长辛店那边我前些日子都走熟了的。 冯奶奶问冯大爷,那咱随多少份子? 冯大爷拿手比了个数。冯奶奶说哎呦那么多,回来那些老家伙又得笑咱家摆阔了。 十点多了,太阳洒进冯大爷装修豪华又现代的家里,洒在实木地板、红木桌子、真皮沙发上,也洒在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白色钩花的沙发罩上,洒在暖瓶、果盘和搪瓷缸子上,搪瓷缸子上印着的为人民服务还历历可辨,就是有些褪了颜色,再没那么红。 陈献云代表冯大爷夫妇去送了路,瞎忙活了一整天,晚上接到冯若水电话,说要请他吃饭说声谢谢。他们约在一家私房菜馆,小雅间里挂着乌桕文禽图,墙角的圆桌上有瓜果清供,服务员敛眉安静地上菜,一切都是宜人的,于凤岐就喜欢来这样的地方。 菜色精美,连冯若水这样的演员都忍不住多吃了几口,只是场面话比菜肴消失得更快,酒斟到第二杯,房间里安安静静,能听到院子里假山上流水潺沅。冯若水先开了口。 “我跟于凤岐在一起的时候才二十呢,当时他也才接手他家生意,青年企业家,听起来真是了不起——现在想想,不过就是按你说的,他爸买了厂子,又传给了他,可惜我那时不知道,觉得他单枪匹马和那么多外国厂商打擂台,搞国产品牌,就像个,大侠?” “我爸妈都是下岗工人,小时候发烧去医院都舍不得打出租,只能我爸蹬三轮载我过去。我们刚在一起,他就送了我一辆宝马,还配有司机。后来他拿那辆奥迪教我学开车,我油门都不敢踩下去,生怕磕了刮了,他坐在副驾驶,开窗点了烟,一副目无下尘的样子,说怕什么,是你学本事重要还是车重要?你就往下踩,撞着了我赔。” “他懂得真多,说我拍电影舞台表演痕迹还是重,就带我去他家私人的放映室,那里面都是正版DVD,他给我放戈达尔的《女人就是女人》,我学女主人公在家里打着红雨伞跳舞,他踩着自行车绕着我兜圈子,我才知道,一个人的房间可以这样大,大到能在屋里骑自行车。” “我在片场吊威亚受伤,是他一路开车闯红灯送我到医院,急诊室里那么多人,但我就直接就进了手术室,其实不过是小骨折,从院长到主任把我围了一圈。从那以后我就一定要走贵宾通道,要VIP,我再也不想事事去排队。” 冯若水的脸上浮现出惨怛的笑,“你说,我能不爱他吗?” 陈献云拿走她手里的酒杯,“您吃苦了。”他说,笃定,还有一点点抱歉。 冯若水又把酒杯拿回来。她想,这孩子好不会说话,我享了这么多福,哪里有苦? “你呢?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啊”,陈献云喝得也有点多,他眯着眼睛笑,像吃了鱼的猫,又有些赧然的样子,慢慢地说:“大一暑假时,我们社团组织我们到工厂实地去走访,你总要知道工人生活到底怎么样的,才能说自己要献爱心,帮助工人吧?我当时在一个电缆厂的流水线上做工,挺没技术含量的岗位,都是机械劳动,和冯爷爷他们没法比。我从小家庭条件还不错,没吃过苦,干了两个礼拜,觉得灵魂都麻木了,有一天听见换班的铃,忍不住就蹲在地上哇哇哭,这辈子都没那么丢脸过。偏偏那个厂子是新华旗下的,于凤岐好巧不巧那天来视察,就看见了我。他好像误会是有什么劳资矛盾,把我拎到办公室,我被他一诈就透了底,他乐得不行,亲自带我出去吃了顿饭。” “然后他开始追我,你是知道的,谁能招架他呢?何况我那时以为他是厂里的头头,五迷三道就答应了。现在回想起来错还是在我,因为我从没把自己真当作工人,我心里知道自己是名牌大学生,和一个小经理谈恋爱怎么了?” “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他跟我坦白,我吓得跑回北京。但你知道,他不会让人拒绝他的。他陪我坐2号线地铁,坐了一圈又一圈,他也不说什么,就是陪着我,哄,认错。我后来受不了,从前门那站下了车,往北走一直走到天安门,他在广场上就把我抱住了,说……” 陈献云捂着脸,声音干涩,回忆像被开采枯竭地矿井,“他背对着红色的门楼,那么用力地抱着我,他说得那么大声,像在跟什么人保证似的,他说,‘我爱你’。” “我越过他的肩膀,就只能看见‘万岁’两个字,红的墙,蓝的天,白色的鸽子,我想,世界还是过去的样子,我想,爱情万岁。然后我就攥着他给我的这三个字过到现在,但我已经不敢再摊开手掌去看了,我怕我一张开手,发现里面早什么都没有。” 冯若水醉醺醺地去拉陈献云的手,朱红的指甲点着手心,“那你也得看啊,你要瞪着眼去看,喏,掌纹像不像山川河流,山河最是无情了,情啊爱啊,抛进去,什么都不是。我跟你说哦,其实啊,于凤岐他就要……” 陈献云突然抽回了手,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双干干净净的桃花眼里漾着些水色,那双眼睛仿佛在问,你真要说吗? 冯若水忽然就不忍心了。于凤岐找她来当挡箭牌,显然就是抱着瞒了陈献云的想法。论迹不论心吧,冯若水叹了口气,这事叫陈献云知道,虽说能给于凤岐添一份大堵,但陈献云又要伤心。她说:“于凤岐他就要跟我在一起啦!” 但没想到陈献云还是哭出来了,委委屈屈,“他怎么就逮着咱们工人子弟祸害呢?资本家太坏啦!” 冯若水看他瘪着嘴坐在那里嘀咕,心道,这可麻烦了,怎么酒量这样浅,我送他回家的话,不是明晃晃告诉于凤岐,你家藏着的宝贝被我发现喽。 第8章 冯若水打电话给赵秘书,叫他来接人。赵秘书避之不及,同时把消息一份抄送司机,一份抄送老板。 于凤岐看见短信时正和周家人一起吃饭,今年他尤其需要政府方面的支持,美方步步紧逼,非洲和南亚的市场也不可能只靠企业来开拓。而与周士苏的交往,不过是双方默契下的产物。于凤岐并不是很担心到时候甩不掉这个包袱,他风流的名声在外,周部长心疼女儿,也没真看得上他这个小婿。 于凤岐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一切以保密低调为原则,转过年随便找个借口分手,整件事便成了顶层小圈子里乍明还灭的流言,从头到尾,陈献云根本就不会知道他有过一个未婚妻,计划看起来都那么完美。事情发展到现在,唯一的小纰漏不过是周士苏的性格,于凤岐没想到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会没有半点理性精神,也不想按利益最大化的方案行事。他想到陈献云从前说,资产阶级家庭关系的纽带只有金钱,于凤岐听后再赞成不过,婚姻,不过是另一种管理财富的手段。 但这个漏洞现在也被堵上了,就让周士苏去纠缠冯若水,熙攘浮世,陈献云是一场被他藏起来的,再不宣诸于口的清梦,谁也不能来打扰。 结果现在,赵秘书竟告诉他,小陈先生和冯女士一起喝酒,还喝了个大醉。 于凤岐强撑着给这顿饭扫了尾,一走出餐厅便再也端不住,周士苏还想和他甜蜜吻别,转头就找不见人——于凤岐已经上了车,催着司机烘大油门开出去。 等他赶到地方,就看冯若水叼着烟,风姿绰约地站在大门口,低头不知想些什么。 “人呢?”于凤岐问得劈头盖脸。 冯若水抬头一愣,弹了弹烟,“你倒比司机快——在里面睡觉呢。” 于凤岐抬腿就往里走,冯若水也要跟进去,于凤岐嫌弃地说,一身烟味,进来干嘛?把冯若水训得满头雾水。 陈献云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他才吐了一场,胃里难受,睡得极不安稳,急促地喘。于凤岐想把人抱出去,陈献云惊醒了,一开口看出来还醉着,“什么人啊,别动手动脚的!” 于凤岐对陈献云总是有比十分更多两分的耐心:“小宝贝我们回家睡,啊?要我抱还是你自己走?” 陈献云咬着手指想了会儿,摇摇摆摆站起来,“我自己走。迅哥儿说,说,人走多了就有了路。” 于凤岐赶紧虚扶住他的腰,另一只手牵着他,“好好好,那咱们走啊,你看着点路!” 走到门口,陈献云看见了冯若水,突然又闹起来,仄着肩膀不叫于凤岐扶:“冯姐姐,你快来,他要拐走我。” 冯若水接到于凤岐的眼色,背叛同志的速度比甫志高更快,笑里带着揶揄,“那是你男朋友啊,带你回家睡觉呢。” 陈献云却走过来拉住冯若水的衣袖,“怎么可能啊,我认识他,他是新华集团的老板,我怎么可能和他谈恋爱。” 冯若水悚然,赶紧澄清,谈了谈了,说着拿眼去瞟于凤岐。 于凤岐板起脸把人拖上车,陈献云可怜巴巴地还在敲车门,放我下去,他说,我不可能和你这个大资本家谈恋爱的,骗子,大骗子! 于凤岐耐着性子给他系好安全带,带着一点安抚和告诫的,掐着陈献云的后脖颈,小宝贝听没听过一个笑话?赫鲁晓夫和周总理说,你口口声声说无产阶级革命,但据我所知,你出身资产阶级,我才是无产阶级的子弟,周总理就说,哎呀,你说的完全正确,只不过我们都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陈献云听完,惘然地,迷茫地看着于凤岐,微微张开了嘴,他的嘴唇被酒气氤氲得红润有光,仿佛在邀请人来接吻。 于凤岐温蔼地亲他,陈献云现在是这样乖顺,软在他怀里,羞怯地用舌尖一点点回应。绵长的一个吻后,陈献云仿佛终于思考出了结果,呼呼地笑,说你以为我喝多了就听不出你骂人吗?我还清醒着呢,我告诉你吧,于凤岐,他缠缠绵绵地叫着老男人地名字,抑扬顿挫,像在读诗,你别想收买我,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从天上掉下来,你不能再坐享别人地劳动成果,也不能再把你的意志行在别人的生命里;你偷不来任何人的青春,你会老,会没有那么多钱,要自己煮饭,洗衣服,自己去挤地铁,我们,陈献云用手指在虚空里画了个圈,我,冯姐姐,Chandler,赵秘书,司机师傅,我们都不再围着你转,到时候啊—— 于凤岐笑着说到时候怎么样呢? 陈献云倾身抱住他,把头枕着他的肩窝,柔软的发丝摩挲着于凤岐的侧脸,“你就是我的了,我就会爱你。” 车直接停在大门口,于凤岐抱着他走下车,小心翼翼,像抱着水里的月亮,他的小宝贝这样爱娇,说什么造反与新的世界,他不会和一个小醉鬼认真,他只听到小宝贝说爱他,这句话陈献云说得太少,以至于凤岐偶尔会怀疑,陈献云是否真的爱自己。陈献云说完一大篇话,便黏在人身上不下来,温软的身躯让于凤岐难免欲念横流,差点在车上就将人办了,陈献云哼哼唧唧说不要,胃好痛,他说于凤岐你想想办法,我不舒服。 进了门,于凤岐再也忍不住,把人摔在床上就脱衣服。陈献云盯着于凤岐看,你身材真好啊,他痴痴地讲,非要爬起来用手指戳于凤岐的腹肌,也不管自己衣服脱了一半,衬衫挂在手臂上,露出圆润的肩头。于凤岐被他挑逗到忍无可忍,狼一样的把人扑倒,叼着脖子亲。陈献云被压得不好受,他还是胃疼,小声哭着说要坐在上面。于凤岐眸色暗了暗,翻身躺在靠枕上,男人的性器官夸张地挺立着,他指着自己的阴茎,对陈献云循循善诱,坐下来,吃了它,你有能耐就翻身农奴把歌唱。 陈献云揉揉眼睛,说谁怕谁啊,抬起腿跨坐在于凤岐腰间,慢慢地蹭,股逢摩擦着坚硬的阳具,细嫩饱满的臀肉带起一阵阵电流。于凤岐喘着粗气,拉住陈献云的手,引导他自己开拓,酒精抑制住了羞赧的心理机制,陈献云大着胆子,将手指从后面放进去,一进一出。 他插了一阵就不干了,撒着娇去添于凤岐的喉结,他说,我好晕啊,行了吧,进来嘛,说着直起身就往下坐。陈献云头还是发晕,腿又撑不住劲,结果一坐到底,两个人都惊呼出声,陈献云叫完又笑,嘻嘻哈哈,说我没力气,你自己来动。 幸好于凤岐平时健身不辍,躺在下面也能顶得陈献云抽泣,他泫然地叫,慢点慢点,受不住,一边叫着,还要一边去掐几下于凤岐的腰。 泠泠的月光照在陈献云瘦削的酮体上,照出他一点心底的清明,他透过自己欢愉又痛苦的泪,将视线投下,于凤岐正闭着眼睛,享受来自阴茎的快感,Phallogocentrism,陈献云想,并为这唯一能俯视于凤岐的时刻在心底小声地哂着。 转天起来,陈献云乖乖和于凤岐道歉,他们曾经约定过出门不能喝醉,上次于凤岐破了戒,还被陈献云冷嘲热讽了整整一星期。如今风水轮流转,陈献云自然心虚。于凤岐见他认错态度良好,又仍是胃疼,一夜风流后反而不好再骂,只是黑着脸不许他下床。 陈献云怕于凤岐把他真关三天五天,叫保姆拿了笔和素描本,他小时候在少年宫学画画,打的底子不错,闷头画了一下午,晚上吃饭时,期期艾艾递给于凤岐。 本子上是简笔的连环画,题目写着,酗酒的十种危害。出车祸、进医院,不一而足。最后一页画了两个小人,一格大概能看出来是交媾的场景,另一格画了一个小人倒地不起。 陈献云红着脸说:“呐,送给你,我下次要是再犯,随便你拿出来打我脸。那你自己也可以看,看到了就记着,也不能在外面多喝。”他牵着于凤岐的衣摆摇了摇,“饶了我这次吧。” 于凤岐把素描本装进口袋,去揉陈献云的头,揉了好半天,眼看陈献云要和他急眼,才终于收回手笑起来:“怎么这么可爱呢?我可不敢和你这个祖宗生气,走走走,起来吃饭!” 鱼汤熬得奶白,陈献云难得又添了一碗,看他的舌尖在嘴唇上舔来舔去,小猫一样,于凤岐忍不住又要数落:“都二十四了,还这么着。” “怎么着?” 于凤岐摇头,引入了正题:“明天是你生日啊,想怎么过?” 陈献云一惊,他首先想到自己那乌龟一样的论文进度,然后是向珂抽着烟叹气的模样,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 “你有计划?”陈献云问道。 于凤岐故作深沉,“山人自有妙计。” 陈献云低头接着喝鱼汤,他就知道,于凤岐永远都有plan ABCDE,根本用不着他来安排指挥。 太阳照在陈献云脸上,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于凤岐那张俊美的脸,青草的清香被晨风带进卧室,纱帘轻轻摇着,前天夜晚的酒话如夏日里的冰雪,藐藐再不见踪迹。崭新的日光让人轻盈,“Bonjour”,陈献云调皮地换了语言。 “Bonjour, mon petit puce, joyeux anniversaire. ”于凤岐也用法语回答,“早上好,我的小跳蚤,祝你生日快乐。”他从被子里拉出陈献云的手,郑重地在中指套上了一枚金色的指环,和他自己手指上那枚崭新的戒指一看就是一对。 “N’importe ce qui s’est passé, t’es mon amour. ”于凤岐慢慢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爱人。” 陈献云觉得自己枕着一片云,盖了一层奶油,阳光是栗子酱味道的,他逆着光去看自己的手指,金色的光点雀跃着,唱歌。 于凤岐又拿出一份文件,他抱起还没回过神的陈献云,靠着一起看。文件是关于防止职场性骚扰的制度建设,包括举报机制,建立心理疏导室和职前相关培训。其中一页写着推进该举措的必要性,舆论方面列出了陈献云所在的NGO去年给出的调查报告。 那是陈献云去年一直在做的工作,他在团队里负责追踪访问,令人不愉快的故事听了太多太多,刚开始他还建议受访者拨打厂内的举报热线,后来向珂骂他天真,拨打电话的人反而会被开除。报告完成后来他们联系媒体,热度像寒夜里的火花,一闪就灭了。媒体行业的朋友说上面要求撤稿,陈献云回家指着于凤岐的鼻子就骂,说惠而不费的事你都不做,八辈子的德都叫你缺出来了。于凤岐却说他根本不清楚这个事情,“但如果你介意,我问问手下。” 这样特殊的对待反而令陈献云陷入漫长的绝望。 “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直道危行,很好,很有意义。献云,我希望你明白,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平等,爱情没有不平等。”于凤岐的声音那样沉稳,可靠,是山和海,是父亲和太阳,陈献云的耳朵中顷刻充满了喧哗,仿佛每一粒灰尘都在说他真好好,每一束阳光又都在嚷着你要当心,陈献云感到自己已经是釜底的游鱼了,于凤岐的爱火正烧在底下。 第9章 陈献云把金戒指摘下来,对着拍了一张照片,加上十层滤镜发到朋友圈,“早晨充满风暴/在夏天的心中。”点赞飞速增长,由向珂起头,一群友人排队玩指环王梗,“it’s my Precious!” 。气得陈献云用脚直蹬于凤岐的背,“你啊,怎么这会儿就成了暴发户审美。” 向珂私下敲陈献云,问他是不是跟那天的高个子帅哥好事将成,陈献云说看他表现,向珂回道,看什么看,你啥时候回来看看? 陈献云握着手机心里发沉,他不知道怎么和于凤岐开口。再等等,最多一个星期,他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时候一到,就和阮星诒一起回去广东。 转过天,冯若水发消息问陈献云,要不要和剧组成员见一见。于凤岐的人面到底大,很快帮他们搭上了关系,广电那边大约是不会再卡。陈献云想左右自己也要走,便说了好。 可惜一顿饭吃的远谈不上宾主尽欢。导演是个脑袋长在云里的文艺人士,走路只能看到星星,他心里装的是一连串忧悒的画面,午后的雷雨,废弃的厂房,自行车的轮子转了一圈又一圈,那是他青春的记忆;而他请到的那位编剧顾问,中年,秃顶,在室内也要吸烟,手腕上挂着一串油得发亮的菩提子。冯若水笑着说北京建设文明城市呢,可不许在公共场合吸烟。顾问上下打量着冯若水,从胸到腰臀,垂涎地笑着说,不抽了不抽了,咱听美女的。陈献云感激地去看冯若水,冯若水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万一呛着你,有人可要找我麻烦的哦。 说着,就看陈献云耳朵尖一点点红了,她忍不住,便娇娇娆娆地笑,唇上开着艳红的夹竹桃。 顾问见他们亲密,心下便当陈献云是冯若水养的小白脸,看人时更是不屑,什么博士,他想着,席间便高谈阔论起来,有意去显。陈献云反感顾问的论调,忍不住诛心地想着,或许他唯一想写的,不过是丈夫用自行车驮着下岗女工去卖。 这个渐渐清晰的认知令他愤怒。陈献云说话间便难免流露出些冷嘲,他连续的反驳也惹怒了顾问,顾问摔了筷子:“年轻人不要太张狂!工人有什么能动性?有能动性会乖乖下岗?哈,不过一群被洗脑的愚民。” 冯若水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制片,咱剧本要按这个思路拍,别说广电能不能过审,那我都要有点意见了。” 顾问见冯若水说话不留情面,心里更气,不过是卖给于总的,这会儿还当起狗屁的工人代言人了?他想,也不知道于总见你养小白脸,得气成什么样。他又想,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喽,还不是一样戴绿帽子。 顾问说:“美女,我们学者的事你不懂。本子再怎么改,你都是女一号,别的有什么好操心的?” 制片一心吃菜,就算冯若水说得对,他也不想帮腔,附和一个女演员算怎么回事儿呢,他不想叫人以为自己谄媚一个娘们。 陈献云就冷了脸,顾问说国营厂职工不干活,活该厂子倒闭时,他还想摔筷子呢。他自己没有发现,于凤岐养他这几年,早把他性子里的骄纵三分养到十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陈献云心里其实有一把用来量人的,模模糊糊的忮刻的尺,我连于凤岐的帐都不买,你是谁也配叫我低头?他心里偶尔难免会这样考量。 冯若水看陈献云面色不虞,便故意以邻为壑,眼波横过去,春水一样,“我是演员不懂,那好啊,陈博士你来讲讲嘛。” 陈献云便讲了几篇蛮有分量的论文,说当时国有资本流失背后的结构,说工人的抗争如何被压制。 顾问听了,只是轻蔑地看着陈献云,看他年轻秀美的样子,却大言不惭讲什么制度,改革和社会主义。顾问又点上了一根烟,努力显得语重心长:“年轻人不要读了两本书,就觉得自己了解中国社会嘛。社会主义,嘿,天真。” “好了嘛,好了嘛,大家吃菜,吃菜,片子怎么拍,还是要看导演喽。”制片看陈献云和冯若水关系亲近,穿得却朴素,拿不准他什么身份,便终于出来和稀泥。 散场之后,冯若水说开车送陈献云,两个人往地下停车场走。沉默了一阵,冯若水忽然笑起来,她道:“这要是小说,刚刚便该是一段打脸剧情,你狗仗人势,去跟于凤岐告他黑状,然后那个盘串儿男痛哭流涕,啪啪打脸,表示有眼不识泰山。” 陈献云心想,您大明星怎么也看这些小说,扮猪吃老虎,霸道总裁爱上我,我可认识不少女工友也追着看。但他又觉得嗒然,嘴唇翕翕地说,“已经是城狐社鼠啦,否则我今天也不会和你们坐一个桌上。” 冯若水不知道什么是城狐社鼠,想着总之不是好话,便安慰他:“咱俩谁也没真打击报复他嘛,我就是觉得你挺行的,好些人跟了于凤岐后,在外面都要横着走。” 他们说着走到了车位,冯若水正讲到她以前的骄横,忽然一个尖利的女性嗓音从旁边刺了过来。 “冯若水,看来北京城真不大,怎么就又跟你遇上了?说吧,什么时候滚,我给你出机票钱。” 那是个看起来和陈献云差不多大的女生,烫着精致的卷发,一身都是名牌。身边还站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保镖。 冯若水脑子一下就木了,是周士苏。她甚至不敢扭头去看陈献云,绝对不能让他们有接触。因此冯若水只能当没听见,低头在包里翻车钥匙。 “我跟你说话呢!”周士苏噔噔走过来,一把抓住冯若水的手腕,“仗着于凤岐你不是挺能耐吗?怎么这次倒低眉顺眼了?” “这位女士请自重。”陈献云护着冯若水,开口就含了火气。 周士苏哼了一声:“我自重?我教训狐狸精我有什么可自重的。” 她朝旁边立着的男人招招手,“你有本事让于凤岐给你换车,我就有本事砸了它,小王,跟上回一样,接着给我砸!” 陈献云深蹙起眉头,他真是太反感这种女生了,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吧,横行霸道,还只会搞内斗,说不定你老公正乐呵呵看你和冯若水斗得热闹呢,陈献云烦躁地想。“破坏财物是违法的,您也别太不知好歹。” “违法?你先问问冯若水敢不敢报警吧。” 冯若水只怕他俩对话深入下去会露了馅,想快点带着陈献云离开,听见要砸车,心里更急,胳膊发力去挣,不小心就把周士苏推倒在地上。保镖小王赶紧过来把人护住,倒是另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看他们拉拉扯扯,笑着没动。 周士苏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反过来动手,当即委屈得什么似的,像踩着尾巴的猫似的伸手乱挠,冯若水生挨了两下,终于掏出钥匙,催着陈献云上车。没想到保镖小王瞅空,忽然出来两脚把陈献云踹在地上:他怕雇主事后问责,又不敢真打冯若水,想着总得干点什么,才算出工出力。 冯若水气得再也端不住:“周士苏!你还没完没了了?” 周士苏也撒了泼,她尖着嗓子叫,你抢我老公也没完没了啊!她不明白自己的未婚夫为什么要和别的女人站在镁光灯下,连爸爸都说让自己别管,上次砸了冯若水的车,所有人竟都当没这回事儿,周士苏感觉自己像扎进了棉花堆,软绵绵的,却要憋死了。 陈献云也气,他根本还搞不明白状况,上来就被人踹了好几脚,想打回去吧,他也知道是不自量力。忽然他余光瞥见了站在那里袖手旁观的男人,戴着个眼镜,人模狗样,嘴角还挂着看好戏一样恶劣的笑。陈献云想起来了,这他妈的是DL大中华区的总经理。 两年前吧,就是这个经理在他们大学里做报告,主题早忘了,大约是教你走向成功,陈献云连夜帮着当地一个劳工NGO在教学楼上挂出了大横幅,上面写着:“DL,停止奴役劳工”。他们还商量,要不要学那个朝小布什扔皮鞋的伊拉克记者,也混进礼堂扔点什么上去,可惜后来发现成功学毕竟吸引人,前排早早坐满,他们这群不想成功的人士,根本挤不进投掷射程。 陈献云脑子一热,想着这俩人八成是一伙儿,他左右摸摸,一咬牙,挡开保镖,朝着经理的脸就把手机扔了过去。手机是于凤岐他们公司去年出的新款,又大又沉,甚至能听见手机划破空气的响声。他都没想到自己准头这样好,只见手机划过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刮蹭着经理的金边眼镜一起就飞了出去,磕上了旁边一辆奔驰的引擎盖,金边眼镜折了腿,手机碎了屏。奔驰的报警器哇哇响起,仿佛在为自己的无辜哭泣。所有人都愣住了。陈献云看看自己的手,他在于凤岐家砸过多少东西,怎么就从来没有这样的准头? 周士苏眨眨眼睛,赞美里还有几分真诚:“你还挺牛逼。” 冯若水先反应过来,趁机拉开车门就把陈献云塞进去,自己也赶紧坐上驾驶。 周士苏忙跑过来拍车门:“帅哥,我看你挺行,劝你别跟冯若水混,她抢我老公呢,我老公是——” 冯若水一脚油门,车就蹿了出去,但陈献云还是听到了,那个女生说的是,“于凤岐。” 她说,她老公是于凤岐呐。陈献云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冯若水用她影后级别的演技硬撑着:“哪儿有,你听错了,都是我过去在美国干的烂事儿,和于凤岐没关系。” 陈献云说:“冯姐姐您先靠边儿停个车,受累。” 冯若水听他话音不对,点点头,又开了一个路口,找了个便道,拉起手刹。 “冯姐,您坦白说吧,于凤岐这个老东西是订婚了还是结婚了?你他妈就是个幌子吧?冯姐?” 那几乎不是陈献云的声音,冯若水想,陈献云是弟弟,是学生,是热血青年,喜欢说平等,说环保,说女权,但现在说话的人,是她所不认识的男人,是成年的,危险的男人。冯若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敢和一个年轻男性大晚上单独出来,这个人会说他妈的,会打人也会不顾一切。 “你,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操,我想哪儿样?这么长时间耍我开心吗?” 冯若水攥紧了方向盘,身后的声音里含着怒火。 “小陈,于凤岐只是订婚,而且这事很快就会过去了。” “呵,什么叫很快就过去?” “刚刚那个小姑娘家背景很深,对于凤岐现在有用。” “现在?您不会是想说,到时没用了,这个篇儿就翻过去了吧。” 冯若水答非所问:“于凤岐找我当幌子,根本还是想护着你。小陈,好赖你能分清?” 回答她的是一片空白,像她小时候听磁带,听着听着,发现后面都被洗了干净,只有机器空转的声音。 这片空白很长,冯若水耐心地等着,路灯昏黄,她终于鼓起勇去去看后视镜,镜子里的陈献云还是她熟悉的那个男孩,漂亮,温柔,穿着白色的地摊儿货t恤,就算衣服上被踢出来黑色的脚印子,人也还是干干净净的样子。 像朵白色的茶花。像朵风雨吹打后,滚着雨珠的茶花。 “对不起,冯姐姐,你受委屈了。”茶花抖落了水珠,摇曳着。 冯若水眼睛一酸,“嗨,习惯了嘛。” 第10章 车停在别墅门口,陈献云下车和冯若水道了谢。冯若水故作轻松:“他这些年在外面也没断过人,同时搞几个都有,你们也这样走过来了。open relationship,或许就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我要是今天和别的人睡了,冯姐姐,你猜于凤岐要怎么整我?但我又能怎么对他呢?”陈献云轻轻地笑着说。 “他也不见得就跟那个小丫头搞过。” “我不想知道。” 冯若水挣扎着开口:“有没有可能,就这样算了吧?我看你朋友圈,前两天你不是还在晒戒指?我说这话不是嫉妒,但于凤岐对你怎么样,对……我们怎么样,你心里明白,我们是枕边人,你是心上人。” 陈献云摇头,枕边心上,水中梦里,他这场梦已经做得比旁人更长,只不过人醒后再睡也梦不回旧梦,陈献云想,我醒着却还要装睡,这么多年,该是个头了。 他们间于是就有了一点尴尬,这尴尬在夏夜的微风里野草一样蔓生,冯若水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都是狗屁,她沉默着,香烟在手指间来回地转,任由野草把她的肺腑勒得生疼,于是她再说话时声音里多了点什么东西,像水里进了灰:“于凤岐不是好人,你知道,该怎么说呢,你和他干仗时,能把我含糊过去吗?” 陈献云笑着点头,他说这是自然。 冯若水的肩松弛了下来,与其说是放松,更多是疲惫,她叼起烟,点上了火,“有事儿微信联系,没有他,我也当你是朋友。”说着,招招手,陈献云看她指尖的丹蔻在夜色里挥出一痕红,车就开走了。 于凤岐在书房里,正看一本旅游攻略。他知道陈献云最近痴迷印度神剧,于凤岐想着,不如得了闲带他去一趟。自己上半年事情实在多,隔三差五撇下他一个人在家里,于凤岐觉得自己亟需补偿一下这个小宝贝。要不然该闹起来了,于凤岐想着,烦恼里带着目空一切的甜蜜。 他听见有人敲门,说了声进。陈献云便推门进来,立在门旁边,盯着于凤岐看。 于凤岐见他衣服上滚得又是土又是黑色的印子,慌忙问这是怎么了?他对陈献云再清楚不过,除了会对他吆五喝六地亮出尖而小的牙,这个四体不勤的小宝贝,在外面谁也打不过。 陈献云说没事,就和人打了一架,他又想起自己扔出去的那个手机,准准得就砸上了经理的脸。“反正我没吃亏。” 于凤岐到底心疼,山不来就我,我只好就山。于凤岐放下书走过去抱陈献云,有香烟的臭气萦绕在陈献云的发梢,他本想问人疼不疼,烟味让他又冷了脸:“你到底上哪儿野去了?” 陈献云垂着手,并不回应这个拥抱,他的声音清冷,落在地上,像扯断了的珍珠项链:“也没去哪儿,就是碰上了个姓周的,和她朋友打了一架。好笑在最后,她说自己是你太太呢。” 他说着,但并不能笑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发抖,于凤岐的怀抱自然是温暖的,陈献云想,我一点都不怕,没什么可怕的,我只是有点冷。气流穿过他的喉咙,带起声带震颤,又从牙齿间一点点往外挤,每一个汉字的音节想要爆炸在空气中都这样难,他说,于凤岐,恭喜你小登科哦。 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撕毁了,神圣的东西显露出被亵渎后的模样,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这就是资产阶级的爱情故事。 陈献云为自己感到悲哀。 中央空调恪尽职守地输送着冷气,连于凤岐都觉得稍微有些冷了。他觉得哪怕明天A股跌掉10%,美国突然提高一倍关税,税务局官员出现在他们财务的办公室,都没有陈献云说的话更令他惊恐。 陈献云说,就这样吧,于凤岐,到此为止了,分手吧。 于凤岐甚至不能集中精神去听陈献云说话,心理保护机制强令他发散开思维,于凤岐漫无边际地想,如果此刻毛主席活过来,宣布公私合营,说你的新华集团以后就归国家了,这或许是唯一能和陈献云的话相媲美的伤害。 他色厉内荏地说:“不可能!陈献云,你是我的,你想走就走?我不答应!”他抓着陈献云的手,金戒指在手指上傲慢地反射着灯光,“我们是一对情人,啊?” 陈献云没有和他对着飙嗓门,只是淡淡地说:“于凤岐,你是个商人,金钱在你身后追着你,你没法不去和你的对手们撕咬。我想你和她建立婚姻关系,也是为了更好的扩张你的资本吧?这我理解。我也不怪你。” “是啊,献云,你不会不知道我的难处,这都是暂时的,不过是商业往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于凤岐说着,用力地去抱他的小宝贝,他想陈献云什么都懂,他能无视那些红男绿女,为什么不能无视这个姓周的未婚妻。 没什么区别。 于凤岐的吻绵密地落在陈献云的脸庞,像火花从天上降到沙地上,火雨灼痛了陈献云的灵魂,米諾陶洛斯看守的地狱在北京的西山显现出来,高利贷者吻着鸡奸者,这是但丁都不曾见过的可憎的戏剧。 陈献云的泪水早就流干了,再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扑灭这火,他忍着痛说:“但我不是商人,于凤岐,我不是啊。” “好,好,不是就不是,你只是我的爱人,这里是我们的家,他们都是外人,你毋需管,我总是和你在一起。我爱你,陈献云,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不是吗?” 我爱你。陈献云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手心已经被他掐出里血,他看了好几眼,终于确认,那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他再也抓不住这三个字了。 这个发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献云的心,他说,你先放开我,我们好好说。 他的目光太亮,太摄人,于凤岐才微微松开了手,陈献云就冲出去,来到一侧墙边,噌啷拔出了墙上挂着的匕首——那是他们在大马士革旅游时买的,陈献云至今不知道,这把开了刃的,有着绚丽花纹的凶器,是如何通过机场的海关。 他拿刀尖抵住了自己的脖子,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于凤岐,我终于能和你说两句心里话了。你要不坐下来听?” 于凤岐煞白着脸噤了声,他想夺过匕首,但他也知道陈献云的性子有多不逊。于是他只能点头,后退着靠在办公桌上。 “你比我大一轮还多,成熟、稳重,就像我的父亲。你也知道我父亲很久前就与我母亲离婚了,刚开始的时候,你管着我,我以为那是你爱我。你总是说,我们,他们,仿佛这当中有一条不言自明的线,你会和我永远在一边,我只要留在线里,就是安全的,没有烦忧的。你的爱充满了我们这一边,你无所不能,你解决一切。” “这也不是不可以。我想,你会和我作为一个最小的共同体,这才是爱情,我们一起去征服偶然,于是我们俩成为‘一’。但后来我发现,作为父亲是有特权的,就像金钱也可以带来特权,而你是一个有钱的父亲。你把自己的存在弥漫在线的另一边,这就是你的特权。” “而我不可以。” “你不知道,过去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一夜一夜睡不着,我就想,为什么你可以,我不可以。为什么我要接受你生活在线的两边,而我只能拥抱半个世界?” 陈献云感觉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拿着匕首越扎越深,疼痛让他冷静。 “好了,我受够了,于凤岐,从此这根线就没了。”他说着,把匕首惯在地上,“我们一刀两断。” 于凤岐看匕首落在地上,终于找回了声音:“但你仍爱我,你不能否认,陈献云,你介意,因为你爱我。”他说着,走过去捡起匕首,哆嗦着手插回鞘里。 “是我的错,我没发现,原来小宝贝终于长大了,你现在想走出去看看,那就走吧,陈献云,只要你还爱我,我就让你走。” 于凤岐的反应出乎陈献云的意料,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关起来的准备,他以为于凤岐会震怒,会威胁,会暴露出一切丑恶的嘴脸。房间里的灯光偏白,照在于凤岐脸上,陈献云想,他也不年轻了。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他们吵过的一场架,那时他故意去饿自己,直到犯了胃病,那时他只能靠疼痛来勾勒自己的存在,身体是他唯一剩下的可以掌握的东西。 然后于凤岐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陈献云那时就明白,其实他也并不能掌握自己的身体,保持这具肉身处在于凤岐规定的健康的区间是他的义务,损毁被视为是一种反抗。 刀锋划破皮肤的一刹那,陈献云便陡然兴奋了起来,这并不是在威胁于凤岐,他想,这只是在挑战他的权威。而于凤岐并没有再扇他一耳光,今天,陈献云想,我终于赢了一次。 于凤岐抚只是宝贝地摸着陈献云的脸颊,“你爱我吗?” 陈献云不由自主地点头,复又硬起心,“那都是过去了,总之我们已经完了。” “但我们……但你还有未来不是吗?”于凤岐的眼睛里有些东西,陈献云读不懂,“先处理伤口好不好?也不要急着走,叫Chandler帮你收拾东西,之后怎么安排有想过吗?” “我明天就回广东,回去你也不要找我。” 于凤岐点头,纵容地说都好,他抱着陈献云坐回扶手椅。陈献云坐在他的大腿上,心里的舍不得冒出了芽,在风力瑟缩。他自己安慰着自己,没事,回去广东你就要跑到流水线上做螺丝钉了,到时候哪里还有闲情去想什么狗屁资本家。 Chandler拖着行李箱辘辘地走进来时,陈献云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只是白衬衫上血迹仍斑斑点点,引起人无边地遐思。 “于先生,陈先生,要收拾多久的行李,目的地是哪里呢?” “全部,献云要搬回广东。” 陈献云抢着说,对,我们分手了。 Chandler差点职业化地回一句i’am so sorry to hear that,话到嘴边他咬着舌头又吞了下去,他睁大了一双蓝眼睛,“不,这不是真的。” 陈献云摇摇晃晃站起来,催于凤岐出去,他要自己和Chandler收拾。于凤岐今晚好脾气到可疑,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Chandler,没多说话便走了出去。 陈献云指挥Chandler打开箱子开始往里面装衣服,还有一分心情来乱开玩笑:“Chandler同志,以后就留你一个人在白区了。” “陈先生,我什么时候和你做同志,不要冤枉好人。” 陈献云笑得狡黠,“这就要问推特的算法了,我早就偷偷加了你关注,Chandler,你也有意思,在微信朋友圈发英国皇室餐桌礼仪,在推特上发女王浪费了纳税人多少英镑。” Chandler摸着自己没剩多少头发的颅顶,紧张又兴奋地,咧了咧嘴。 “就是因为太多你们这样的人,心里明明不满,却不敢说,生怕叫人知道自己的立场,最后大家只能自己抑郁自己的,一个一个完蛋。” “毕竟要生活啊,”Chandler叹气,陈先生一走,家里就更难过了。” “我实在没法不走了。” Chandler竟点点头:“其实陈先生能忍到今天,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Chandler帮忙,进度明显快了起来,陈献云如今连于凤岐都能舍弃,那些精美的,叫人上瘾的小玩意儿,游戏机、健身环、巴黎铁塔的模型,和于凤岐一起拼好的乐高的玩具……他都能弃置一旁了。他把在意大利买的一个小小的葛兰西胸像留给了Chandler,把印着马克思的水杯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包着塞进了行李箱,最后拉着Chandler回到书房,指着满墙的书柜,一个格一个格地选,这些还有这些,麻烦你到时打包走物流吧,地址我回头再给你。 这就是他们令人泄气的收场了,和陈献云想象中的潇洒果决没什么干系,真男人可以不回头看爆炸,但博士候选人不能不要他的书。 第11章 肾上腺素消退后,疼痛一拳一拳把陈献云打趴在了床上。他有些后悔,刚刚何必要扎这么深,以至于现在睡都睡不安稳。 更让他一次次从浅眠里惊醒的还有于凤岐的态度:伤感,但更多的是冷静,以至于陈献云开始怀疑,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自视过高,其实之于于老板,自己也不过是诸多情人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否则怎么会说放手就放手了————哦,也不算放手,陈献云不自觉地朝那个坚实的胸膛靠了一靠,这不,这老男人的手还搭在自己腰上呢。 于凤岐说,最后一晚,我们什么都不做,就让我搂着你睡一夜,好不好? 陈献云不敢说不好。 旅行箱就立在卧室,借着小夜灯的光,依稀能看出个朦胧的影子。陈献云醒醒睡睡,每次醒过来时都要朝旅行箱的方向看一眼,影子还在,于是他才能确定,原来明天自己真的要走了。盯着那个许诺离开的影子,陈献云便又陷入泥淖般的梦里。 第二天吃午饭时,于凤岐问他有什么打算,陈献云想左右已经分手,便和盘说了。前情于凤岐早就知道,如今听他亲口承认要进工厂调查,果然面色不虞,几乎就要骂人。 陈献云便忍不住放肆:“如今你不高兴也没用,总之我和阮星诒都说好了,我们还用之前去你们电缆厂的那个假身份,暑期打工赚钱的穷学生嘛。上次因为你,我们俩什么都没做出来,这次啊,等着瞧吧。”他说着,习惯性地就扬起头,抻到了伤口,小小地呻吟了一声。 前面的话,于凤岐仿佛都没留神听,直到陈献云呼痛,他才急急地要看伤口,又叫家庭医生再来一趟。“能不能好了伤再走?” “婆婆妈妈的,就一个小口子,连针都不用缝。再说票都买好了,你再拦,我们以后干脆连朋友都别做。” “你啊。”于凤岐叹了口气,“我就再提一个要求,你让我和阮星诒换一下联系方式,万一有点什么事情,好歹让我能找到你吧。” 陈献云应了,他擦擦嘴,“你也甭送了,就这样吧,我走啦。” “叫司机送你去机场,别倔,我不是不信任你的独立生活的能力,这不是你伤着了吗?” 陈献演说好啊。总归戏该谢幕了,陈献云想,再吵实在难看,于是他们就这样温吞水地互相迁就着,又温吞水地告了别。 司机发动汽车时,忽然于凤岐又追了出来,他塞给陈献云一纸袋袋零食。“都是你爱吃的,你这样跑过去肯定要麻烦同事,给她们也分着吃。在广东你万事小心,真的遇见麻烦,随时叫赵秘书。”他顿了顿,说:“自己一个人,注意身体。” 陈献云接了,低着头,闷闷地哼了一声。 于凤岐站在院子里,目送着,直到连尾灯都看不见了,才掏出手机给赵秘书打电话。 赵秘书已经在办公室骂了一早晨的娘,昨天夜里,他难得有空和几个哥们重回艾泽拉斯怀旧,正在砍boss,电话铃就开始嘶声力竭地催。于凤岐让他明天就回广东,好好盯着陈献云,人如果出一点事,别说2N的赔偿,N+1都没有,什么也别拿,直接滚蛋。 赵秘书举着电话嗯嗯啊啊,开头还以为两人是闹别扭玩情趣,后来终于琢磨过来,人在空调屋子里,仍出了一身冷汗。赵秘书毕竟是总裁办的人,最近这段时间公司任务多紧他再清楚不过,于凤岐明显是没精力去和陈献云纠缠,索性先放手麻痹敌人,等腾出空,总还是要一网打尽的————他赵秘书,就是那个网。 队友还在骂人,狗日的,说掉线就掉线,以后不带你打本。赵秘书说是老板找呢。队友沉默了,再说话像吃了柠檬,老赵你还挺简在帝心。赵秘书苦笑着,下了游戏。 这才过了半天,于凤岐又忍不住打电话嘱咐,说陈献云会去哪里哪里,叫赵秘书警醒着,一点事情都不能出。他又重复了一遍。小陈先生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于凤岐挂断电话,走回别墅,客厅里一眼看去没什么变化。这就对了,他心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那都是屁,小鸟翅膀硬了要飞,那就让他扑腾,扑腾累了,还是要乖乖回巢。人该有这样的自信。 他于是吩咐Chandler,书房不要动,只按书目买了新的寄到深圳。Chandler看着那些书的脊背,《Rise of the Red Engineers》、《The Great Urban Transformation》、《Women Factory Workers in a Global Workplace》……于凤岐留下这些书做什么?他就是这些书的动因,也是书中的阴影。 但Chandler也只答应了,他没再问,有些可能性会让人忧闷,他不愿去想。 夏日的午后太漫长,于凤岐坐在书房里,他想休息一小会儿,晚饭后再工作。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泼在地上,烤得人暖洋洋的。他忽然想起曾有那么一个午后,陈献云百无聊赖地趴在他膝头,年轻人的肉体贴着他的腿,阳光一样的分量。他的小宝贝总有一百种借口赖着他,陈献云梦呓一样地说,他的理想是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抓鱼,晚饭后从事批判。于凤岐捏着陈献云鼓起来的脸,糯米糍一样软,他说这算什么理想,有我在你现在就能实现。你当我不知道,你不过是不想起来写作业,还说晚饭后从事批判。 陈献云就去咬他的指尖,你什么都不懂,他说,算了,你就陪我到晚饭嘛。 柔软的舌尖贴着指腹滑过去,于凤岐于是意动,那天他们在书房里做了很久,陈献云趴在办公桌上被他干得直哭。于凤岐掐着他的腰,干到畅快的地方,便有些无状,他忍不住去打陈献云的臀,说小宝贝这样会吸,天生该叫我养在家里操,随你今天做这事,明天做那事,你说好不好。 陈献云当时什么反应?于凤岐沉醉地想着,小孩的后穴一阵颤栗,又吸又搅,扭着屁股就要挣开,他还哭着说,我呸,王八蛋,就因为你操着我,我的梦想才实现不了。 阳光一点一点斜了下去,书房里整饬又安静。于凤岐的时间真的是金钱,但他现在也确实什么都不想去做,为了在脑海中描摹出陈献云的眉眼,他宁愿虚度一阵光阴。光线不易察觉地从亮白变成浅黄,于凤岐难免叹息长夏的无趣,他希望陈献云早一点回来,仍然趴在他膝上,生气勃勃地骂他老男人,却又笑着眯着一双桃花眼,和他嘴唇贴着嘴唇。他摆弄着手指上的金戒,想也许今后他还会忍不住逗弄家里的小宝贝吧,但他这次要把全部的尊重和体贴翻上一倍,郑重地捧到陈献云面前。他思索着陈献云说的割裂的世界,或许是占有欲吧,于凤岐得出结论,或许可以和那些人先都断掉,随即他又苦笑着摇头。为了这个孩子,自己已经退了多少步。但他也清楚,自己乐在其中。 太阳终于要落山了,夕照给南国的雨林镀上了一层金边,透过飞机的窗子看下去,那些茂密的巨大的植被丛,显示出迥异于北国的生机。巨大的铁鸟缓缓下降,落地。陈献云打开手机,向珂的表情包一个一个跳出来,亲昵又激动。 “壮劳力回来啦。”陈献云回复她。 “么么哒,”向珂打字道,“今天先来我家凑合,过几天星星到了,我们一起打清水边炉。” 从宝安国际机场到龙华,需要绕个大弯,先搭11号线回到市区,再转4号线向北。四号线一如既往地嘈杂,因为要途径深圳北站,往往能看到务工人员扛着大包,迷茫地挤上地铁,又随着人流下车。 这样的景象在北京已经甚少会遇见了。 向珂用手肘怼他,“呐,星星和我说,你在北京吃香喝辣,还和著名女演员出双入,怎么样,回来咱们城中村,是不是不习惯了?” 陈献云赶紧摆手,“哪有,珂姐你就听阮星诒那货乱嚼舌头,她自己还泡在三里屯不走呢。” 向珂说:“星星难得回国嘛————对了,我听星星说,你和男朋友怎么回事,又掰了?” 陈献云不想多说,敷衍道:“他出轨喽。算了算了,过去了。” 向珂赶紧安慰,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又说可惜是在北京,要不然她一定叫姐妹们一起帮着出气。 那场面一定很好看吧,陈献云自娱自乐地想着。 阮星诒到了之后,他们和机构里地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一起吃了顿饭,陈献云也拿出零食给大家分了,都是高档到进口产品,仿佛再一次坐实了陈献云在北京“腐败堕落”的传闻。只有阮星诒猜到内情,小声说这什么糖衣炮弹,陈献云无奈道,有本事你不要饿鬼一样,一个人吃半包巧克力。 一群人笑笑闹呢、增增减减就敲定了原先的计划。阮星诒帮忙联系了另外一个同样服务外来务工人员的NGO,他们一共三个小组,每组两个人,分开进厂。陈献云和阮星诒麻烦些,因为两个人身份证上写的籍贯都是大城市,只好合伙编了个小情侣为爱离家出走的狗血故事,希望能蒙蔽到招工的负责人。幸好她们机构里有过去在DL的厂子工作的女工,由她介绍,想来没太大问题。之后就是更换服装、手机,两个博士候选人经过大家的恶意打扮,出门时已经灰头土脸,阮星诒拽着身上紫红色的文化衫,上面的英文单字还拼错了字母,简直欲哭无泪。 “等我们回来要请客再打一次边炉啊!”她做出凄凄惨惨的样子,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泪水。大家笑闹着说好,送两个人往地铁站走去了。 第12章 中介意外地好说话,现在是旺季,上游急催订单,陈献云和阮星诒一来就签了劳务派遣合同,一个月的培训被压缩到三天,然后直接进厂。阮星诒签合同时差点气得捂不住马甲,“这里,还有这里,我操,都有问题!” 陈献云劳动法远不如她熟,但也皱紧了眉头,他指着其中一条“确认是否存在身体危害例如高分贝噪音和辐射”问阮星诒,“这里直接被填好了无危害,你是要去做抛光吧?抛光会没有高分贝危害?” 阮星诒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挠头,“那能怎么办,戴着我的bose主动降噪耳机上流水线?耳机我买的时候三百英镑,厂里一月工资,”她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两千三百九。” 陈献云就笑,笑完了也没办法。大巴开过来了,他们和一群职校的实习学生工一起被塞进车里,送货一样朝工厂驶去。工厂大门上挂着红颜色的横幅:“除非太阳不再升起,否则必须完成目标 ”。陈献云冷笑了一声,他想起过去在电缆厂的车间墙上看过的口号,“只有执行纪律”,这仿佛一场比赛谁更狂妄的文字游戏。 工厂的自动推拉门慢慢关上,门口站着的河南保安努力装出专心致志的样子,在虚空中挥舞手臂。他在指挥什么?不知道。太多的时候人们不得不假装工作。陈献云回头看去,低矮晦暗又芜杂放肆的城郊风景远渐渐远了,连灌木都被分割在另一个世界。工厂内部一片俨然,灰白,他拿出工卡,随着人潮一道门一道门地刷过去,嘀——嘀——,绿灯亮起来,电子门打开,有时也会出现嘟-嘟-的声音,一切金属制品都不被允许携带入厂,包括手机和皮带扣。一个粗心大意的学生工手足无措地站着,检查人员的口水飞出来,喷在他脸上。陈献云什么都没说。 更衣室也是寂静的,男人们脱下衣服又穿上,没有人对同事赤裸的身体发表言论,无论打趣还说歧视。呼吸着这样枯索的空气,陈献云甚至忘记了羞涩。换好工作服的人们看起来都一个样子,麻木的脸们站好了,苍白的脸们也站好了,睡眠不足的脸们?OK,也站好了。线长走过来,那是一个焦黄色面孔的小个子,“过得怎么样!”他问道,但人人心里清楚,那并不是一个问句。 “好!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陈献云和其余一百多张脸一起这样答道。 然后流水线转动起来了,陈献云要做的不多,拿下零件,扫描,切割,放回去。精确到秒。八点、九点、十点。 十二点。食堂。刷饭卡。嘀——饭是一荤一素,素的是萝卜,荤的是鸡蛋。几个学生工抱怨着,吃不饱啊。巡视人员走过来,“再说,再说找你们校长。” 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学生对巡视人员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他坐在陈献云旁边,“嗨哥们儿,也是被你们校长操他妈骗来的?” 陈献云想起他们那个戴着眼镜,三七分头发的院士校长,儒雅,精英,官僚,保守。给社会学系一直拨钱。他点点头,“可不是呢,妈的。” 黄头发说:“交个朋友,我,李欣。” “陈献云。” 交流的欲望只有这么多,像水瓶里最后的一点水,倒出来,没了。 下午的工作和上午没有任何区别,一点、两点、三点。晚上八点,收工了。陈献云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清,刀片切割金属的声音仍然回荡在他的耳蜗。配发的海绵耳塞没什么用处,何况天气太热,谁都戴不住。 线长突然出现,要求所有人起立,他短粗的手指指着陈献云的脸,“你!看什么看,说得就是你!干活儿这么慢,你错过了几件?时间是什么?是金钱!你是在浪费老板的钱!看看墙上写的什么,现在就给我做检讨!” 陈献云心里念叨着,这是在田野,田野。他说:“对不起,我浪费了所有人的时间,我浪费了老板的金钱。我错了。” 线长又抬起手,陈献云看见他手指上的金戒指,像香肠末段黄色的铁箍,“你没吃饱啊?大声,让全车间人都听见。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老板发你工资是让你偷懒的吗!” 陈献云于是努力抬高了嗓门:“对不起,我浪费了老板的钱。” 他很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哭,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有些好笑。陈献云想起了那个老男人,就在前一个月,那个叫于凤岐的公司老板还陪他一起看了许久的电视连续剧,看剧时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屏幕说蠢话。于凤岐会因此损失金钱吗?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去想他了。 晚饭仍是萝卜,或许是中午剩下的,炒蛋有些冷了,食用油在喉管和胃里腻着,和他心里淤积的陈伤与块垒融在一起,陈献云阵阵地感觉窒息。 他甚至没吃完就回到了宿舍。刷卡,嘀——宿舍是八人间,肮脏,混乱,地面都是黑色的污渍。一半人去上夜班,一半人在床上躺着。16岁的李欣是唯一还有精力的人,正拿着手机开黑。百忙之中他友情赠送过来一个眼神,看陈献云脸色不对,李欣对着空气喊得一波三折,“嘿,新来的哥们儿你怎么了?” “吃了饭胃口不舒服。” “正常,妈逼,比学校还难吃,啥玩意儿哦。我桌上有面包,拿去吧,不用谢,刚来都这样。” 陈献云吃了两口,防腐剂和糖精都稍显过量的碳水化合物反而让他好受些许,他收拾了东西去淋浴间,再次刷卡,嘀——水卡里的钱飞快地下降着。他看见地上爬过一只蟑螂,想叫,又没有力气。 洗完澡出来,他看阮星诒发了一条微信,“不能互串宿舍,已死,勿念。” 陈献云收起手机,勉励打起精神,“李欣,开黑呢?带带我。” 他们打了两盘,陈献云刚开了头,隐隐晦晦地才问了李欣一些之前的事故,巡查就来了。不许玩手机,不许开灯。 该就寝了。这自然不是为了工人的健康。再不睡会影响明天的效率。 第二天,刷卡,嘀——。十秒——十秒——,生命被切地琐碎。十二个小时是多少个十秒?没有尽头。 欢迎来到加急订单时间。 他没有再去想于凤岐。在工厂里,管理层才有资格去琢磨性。遑论爱情。阴茎、阴道、乳房和肛门,不能用来参与物质生产的器官被流水线排斥。噪音、粉尘、有毒的化学气体在挥发。人忘记了怎么勃起。 “ici 色che ta queue t’as plus que tes rêves.”上个月,躺在京郊别墅那张柔软的床上的陈献云,如何理解这句话呢。“在厂里你鸡吧都干了,就剩下梦。” 他不理解。 阮星诒说她的车间墙上写的标语还挺他妈文艺,“我们在这里构筑梦想和希望”。陈献云说他连梦里都是切割金属的声音。 第三周的时候,阮星诒叫他出去,模具部门有人切到了手,听说半个手掌都断了。 工厂周围的医院有一点和普通医院不同,这里有整整一层叫“手外科”的地方。阮星诒说,整个珠三角,一年有四万根手指脱离工人的手掌,有些能接回去,有些就只能落在地上。 他们和受伤的工友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工友说,那个机器本该让专业人员来修,线长为了节约时间,就叫他自己搞,出了事,却说是他自己的责任,不认就不给交医药费。“什么东西,回来我就捅到上面课长那里,大家都不要想好过。” 陈献云却想,任务就是从课长,甚至更上面一层一层传下来的,哪有什么仁慈的沙皇,邪恶的地主。 回去的路上,阮星诒狠狠地抽烟,“真是太赶了,怎么回事,赶着投胎啊,一天干12小时都不够,DL今年搞毛线?他们今年事故出得这么多,就是因为太赶了。我一周听到的事故就够写份长篇报告,妈的,出事故都出花了。” 陈献云打开微博,开屏广告就是DL的新款产品,是啊,他想,今年怎么回事,仿佛是突然调整计划,抢着提前面世。 回到宿舍,仍要刷卡,进门,刷卡。李欣在看日本AV,但也不撸,只是百无聊赖地放在那里。同宿舍已经走了两个人,李欣走不了,他是学校派来的实习生。陈献云只好嘱咐他,宁可被骂也要注意安全操作,他还是学生,不归《劳动法》保护。李欣说陈哥你咋懂这么多?陈献云回答,都说了我是卧底,要写报告。李欣笑得差点抽过去,卧你妈底,哈,哈哈。 地面仍没人去拖。 第四周。 线长问。“你们好吗?” “好!非常好!” “但你们不注意安全问题!出了事就给公司找麻烦!” 于是所有人一起喊口号:“注意安全!” 在线长走出去的一刹那,有人小声传着话,DL总部有人要下来了。 “检查吗?咱要不闹大点给他们看。” “傻了吧,是来催订单。” 已经晚上七点了,陈献云到达了极限。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大一的那个暑假。他站在流水线边上,胃痛,低烧,他想尖叫。他那时就明白,工人阶级是一个事实,不是一个选择。极度的委屈在他干枯的身体里凿出了一口井,有液体再次流淌起来,可能是眼泪,也可能是倒流的胃酸。 他把零件拿下来,切割,刀子划过他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陈献云愣了,但这不可能,红外线装置会自动检测到他手指越界,然后停掉机器。 红外线装置没有报警,刀片切下,血找到出路,逃了出来。 车间的工人于是听到惨叫。后排,靠门。机器仍然在运作,有人甚至没停手里的活儿。又一声呼痛,在轰鸣中,人们却偏偏能听到惨叫,人们为什么能听到这样的叫声?人们为什么却不停下手里的刀?那声音像从巢里掉下的鸟在哀鸣。 一声又一声,啼着血,才终于把魂叫了回来。于是鸟群被震动,有人跑过来扶他,李欣也在,陈献云说,你回去试试,他们是不是关掉了红外传感器。李欣一嗓子嚎出来,你他妈说什么?他们故意关了保险? 李欣的嗓门可真大,半大的小伙子,轻轻松松把一句话传到整个车间。副线长找线长,线长又找组长,组长还没到,车间已经炸了锅。 再次来到“手外科”。 医生说,能接,送来的快就都能接。别怕,这活儿我们在行。 阮星诒嘴唇都在哆嗦,她真的怕,能不能信任这里的医生?数据告诉她能,但总有万一。她想回去,协和,总医院,中日友好。随便什么吧。一个联系人划过她的脑海,“陈献云,咱要不给你前男友打个电话?” 陈献云昏昏沉沉,不行,他说,有气无力地,除非他把所有人都管到。 阮星诒哭着说你别倔了。 然后他们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在门口,赵秘书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眼镜都摔掉了。“大夫,我们转院,现在就转!”他粗鲁地喊着。院长匆匆忙忙跟在他后面,擦着汗。 第13章 本来就摇来摆去的阮星诒被赵秘书的喊声推着,彻底倒向了他们的阵营。转院瞬间成了所有人的共识。除了陈献云。 陈献云的脑子像停掉的机械表,他想给自己上弦,但又没有力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里会见到赵秘书,他也不明白阮星诒为什么会听从赵秘书,一切都令他迷惑,他想说我已经和他分手了。他记得自己好像是去拆刚刚缠好的绷带,阮星诒通红着眼睛,峻急地骂,说自找罪受也是傲慢的一种。 忙忙碌碌,三个小时之后,陈献云已经躺在深圳某医院手术室了。手术很成功,大夫和阮星诒说绝不会影响日常活动。赵秘书问会不会留疤,大夫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我们医学还没这么发达。 阮星诒就见过赵秘书几次,但出现在她生活中会穿三件套的男士也实在少,因此还能记住。她看陈献云已经睡了,扯着赵秘书就往外走,直出了医院的楼门。 “赵秘书,老实交代,你怎么会在医院里出现?你要是不说,我就找于凤岐告你黑状,说你明知道陈献云找死也不去拦着,说你看着他被人欺负还不管。” 椰树叶哗啦啦响着,像赵秘书哆嗦嗦的心。阮星诒机敏的无耻深深震动了赵秘书,他于是只好坦白,“于先生也是出于好意,担心小陈先生,因此让我额外关照,我最近都在深圳这边料理事情,顺便从一些渠道侧面来关心了一下小陈先生的情况。” “哦,老王八蛋叫你来盯梢。”阮星诒做了一个优秀的缩句练习,“然后今天你通过‘一些渠道’发现,你的目标出大岔子了。那你跟老板打完报告了没?” 赵秘书说得有气无力:“故意瞒报,是要罪上加罪啊。” 阮星诒冷笑,这算哪门子分手?于凤岐又不是什么大慈善家,还会派生活秘书来盯着“前”男友?她就知道,于凤岐要是那种能痛快放手的人,陈献云早得以退步抽身,问题就在这个老王八蛋身上,好嘛,这次都学会欲擒故纵了。她气得想抽自己嘴巴,当时怎么就慌了神,着了道,立场没站稳当。得,等着吧,阮星诒几乎能想象出后面的发展。 果不其然,第二天陈献云醒来时,一眼看见的就是坐在床边的于凤岐。他有些茫然,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唯一一点区别是于凤岐下巴上那些青色的胡茬和眼里的血丝。陈献云回忆起昨天突然出现的赵秘书,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呢?他只能故作惊讶。 “你怎么在这儿?” “先喝水,”于凤岐递过杯子,“听说你弄伤了自己,就过来看看。”他把空杯放在床头,几乎是克制地用手指蹭着陈献云的脸,“一会儿起来和我回家,医生说你的手要好好养。不要犟,要不然我给你爸爸妈妈打电话。” 陈献云几乎要说好。他能感到手指处的麻木和疼痛,那两根平时不大用的手指,忽然成了全身上下最令人在意的部分。失血令他浑身无力,他还有一点耳鸣。病患难免希望有人来哄,来安慰。他的身体告诉他,他现在需要于凤岐,这个男人有结实的胸肌和手臂,他会让自己坐在他的大腿上,紧紧地箍着自己,用他那把沉稳的嗓音说,没事,我们有办法,这算什么大事。他疼,也后怕,他愿意为那些崇高的词汇,比如说人道主义、工人阶级去付出,可他也才24岁。陈献云生来就没吃过苦,后来于凤岐更是把他捧在手心里宠着。 然后他现在被削掉了两根手指。 但陈献云还是说:“我们分手了,你忘了吗?” 于凤岐的手指向下一直滑到陈献云的脖颈,停在他喉结的位置,“我只是答应放你来东莞,然后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小宝贝,你说我不管谁管,嗯?” 陈献云一向有一些冰箱里的幽默感,如果在过去浓情蜜意的时候,他或许会回答,姆们不说谁说,姆们不管谁管,姆们姆们姆们,反正用不着你来。 不过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说笑话了。他问于凤岐你不需要忙工作吗?不劳在这里浪费时间。 于凤岐忽然笑了,他说,怎么,还是想我这个老男人吧?不过这次陪不了你,我下午就回北京。之后他又说了那些什么美国的名医,德国的器械,林林总总,无非是许诺陈献云不要担心手指。最后于凤岐说得忘形,他说小宝贝你放心,他们一个一个,都跑不掉。 陈献云问:“什么跑不掉?” 于凤岐笑得有点怪,没什么,起床,我们回家。 陈献云说,我不。 于凤岐说:“我不会拦着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小宝贝,但你要再不讲理,我可要和你家长告状了。你想你父母听说你读书读到断了手指会怎样?你与其和父母闹,不如来闹我。”缺乏睡眠使疲惫显现在于凤岐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上,他捏了捏眉心,“献云,你也偶尔考虑我考虑我,你父母再婚后不止你一个孩子,但我就你一个爱人,你出事了你父母会急死吧,那我呢,我会不难过吗?但我还要支持你,否则你会责备我,说我处处设限。” 这样的话让陈献云没办法反驳,于凤岐在和他示弱,这是杀招,陈献云没有什么还手的力气。他只能说,我们之间的问题根本解决不了,你这是何必? 于凤岐说,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你再信我一回,我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了。 “你谁也没有,我们分手了。”陈献云侧过头,不愿再去看于凤岐疲惫的脸。他略微长长了的黑发铺在枕头上,显得整个人苍白易碎。于凤岐差点像过去习惯的那样伸手去抱,权衡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手。陈献云背对着他,因此没有看到于凤岐的表情,如果看到,他或许会想到老谋深算这四个字。于凤岐的父亲在收购工人手里的股权时也是这样的表情,他爷爷49年加入地下党时也是这个表情。他们总有耐心,也有办法。 陈献云侧着头,又慢慢陷入沉眠。于凤岐不动如山地坐着,他等了不知多久,朝阳照得纯白的百叶窗泛出橘红,陈献云哼着声,为躲避阳光转过了头。这样于凤岐就看到他的睡脸了。和两个人在北京分手时相比,陈献云明显消瘦了下去,曾经白瓷一样饱满洁白的面颊如今透着灰,眼下有浓黑的阴影。他显然睡得不安稳,眉头仍紧皱。 昨天阮星诒指着自己的耳朵说,我们的听力都受了损,于凤岐,你该庆幸他只干了一个月。干得长了,说不定你就算拿着喇叭告白,陈献云也听不见。 于凤岐不敢再去想。阮星诒就爱和他作对,DL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胡乱地迁怒。再说怎么可能都是真的,她说的那些,呼吸道疾病、烫伤、听力损伤、胃病和睡眠障碍。那样人还能活吗? 于凤岐更不敢去想的是陈献云的手。他曾无数次牵着这只手走在路上,他甚至还曾含住这只手的指尖。在清晨,他们刚刚睡醒时,晨勃的阴茎互相蹭着,他会去吮吸陈献云的手指,那是他们都喜欢的一个预示做爱的信号。 到此为止,新华集团的老板和自己说,到此为止。他不可能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他不会再叫自己的小宝贝受伤。 那天中午,于凤岐还是将人接回了他们在深圳的豪宅。陈献云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最后于凤岐妥协了,“我这就走,好不好?献云,你先进来躺躺,我出去,不打扰你,我现在就回北京。” 陈献云看于凤岐果真上车走了,狠狠摔上门。赵秘书愁苦地贴着墙站着,想着要如何“好好照顾”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人,他打心底不觉得这个社会上谁需要照顾谁。哦,他忽然想到,小陈先生暂时也不算健全了,一想到这里,赵秘书愁上加愁,将功赎罪可真难。这时他还不知道,陈献云根本没给过他什么表现的机会。 第二天陈献云出现在办公室时,向珂抱着他哭了一鼻子,信誓旦旦说这次要搞个大的,把事情一直捅到DL美国的母公司。阮星诒迟到了很久,露面时犹犹豫豫,她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陈献云。陈献云就对她笑笑,释放出一点安慰。 他们和另外两个小组一起开了线上会议,制定了后续走访计划。“争取能这个月把调查报告出来吧,”向珂说,“蹭蹭DL出新款的热度,坑到咱们的人,这次不给他们添一回大堵,真以为社工随便欺负?” 陈献云首先联系了李欣,职高生兴致勃勃和他讲了事故之后的发展。“我操啊,你都晓不得老子多牛逼,一嗓门儿就挑了头,大伙儿全不干了,要说法。组长来了都没有用,妈的,那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课长呢,大人物喽,给我们道歉。” “所以在场的工友都可以确定机器的红外线监控是有问题的?” “那可不嘛,明摆着!哥们儿你怎么样,他们说工伤认定的事儿了吗?你有保险吗?我听说上次有一个哥们儿,住院期间来回坐大巴的钱公司都不给报,妈逼,扣儿死了。他们给你多少?” 陈献云才想起来这个事。他清楚那家劳务中介根本没给他上工伤险,虽然按照《工伤保险条例》规定,即使没有参保,公司也有义务按专案标准赔偿,但很少有工友能拿到这笔钱。陈献云于是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特权,他在这通电话之前,想的都是什么呢?是爱情啊,面子啊,甚至是手指会不会留疤痕。 但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工人,他现在首先就要为吃饭操心。 陈献云最近吃住都几乎在NGO的办公室,赶稿焚膏继晷,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费电费水。他们白天采访,收集数据,晚上转写录音,整理文字。报告是中英双语,陈献云和阮星诒后期还要负责翻译。陈献云的左手包着纱布,只能三个手指敲键盘,速度自然慢了一些,往往要忙到两三点。 于凤岐总是掐着夜里的时间给他打视频电话,陈献云刚开始还问你大晚上不睡觉做什么,于凤岐说你不睡我也不睡,陈献云不理他,继续打字。于凤岐便自言自语,说忙了一天,回家看家里又没人,说完还要叹一口气,那寥寥一点的落寞便顺着网线被从北京叹到深圳。陈献云心都被他叹得不稳当,只好说睡了睡了,晚安了您。 后来陈献云便懒得矫情,任由摄像头开着,该干嘛干嘛,只把于凤岐的唠叨当白噪音:手还疼不疼,有没有按时换药,报告进展怎么样,我能帮你什么忙?零零碎碎,陈献云回得客气,于凤岐也不恼,只是一味的耐心。渐渐陈献云也会反问他一点事情,最多的是你怎么还不睡?于凤岐就回答,唉,忙啊。 陈献云觉得,这两个字倒最真情实感。 他们的报告出来之后,先在学院内传阅了一番,邮件跨越整个蓝色的星球,连阮星诒的英国导师都说写得好。陈献云的导师提议让他们发起一封联名信,目标直指到DL美国的总公司。不仅是为了让舆论闹得更大,公司本来也对下游供应链负有监管的责任。 联名信发出去之后得多了不少支持,进步的老师热衷搞这样的活动,何况批判DL这样的垄断企业本就是学院里的政治正确一种。很快,他们的报告有了更多语言的版本,法语、西语、意大利语……阮星诒说,这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陈献云却持保留态度,那都是些小网站,一天不一定有几百点击。 直到他们的调查报告上了NYT,那天办公室里同事们几乎掀了房顶,虽然只是网络版上的一个豆腐块,但你不能不承认,美国的主流媒体就是世界的话语制造中心。 他们正说要开酒,忽然电话响了,向珂去接,她说话的语气起头就有些异常,又渐渐皱起眉,咬着指甲。她撂下电话,对还在闹着的同事们说:“DL的公关约我们明天见面谈判——我真没料到,他们居然还有要脸的一天?” 第14章 面面相觑。 阮星诒突然夸张地哇了一声,“是不是要来收买我们!让他们放马来,本姑娘早想试试把支票甩在富婆脸上,”她学着古早台湾偶像剧里贫民女主的样子,“不要用金钱来侮辱我!” 众人于是笑作一团,拍手,互相推搡。来帮忙的心理系学生托着腮,痴痴地向往:“我没有脸,没有尊严,谁来用金钱侮辱我吧。” 向珂感同身受地点头,他们这样的NGO是真的穷。像她好歹也是985研究生,就因为做了社工,一个月工资只得4000,致力拉低母校毕业生平均薪酬。 陈献云说你们也别急着做美梦,万一是发律师函告我们诽谤呢?到时候就不是你撕他们支票,而是对方催着我们要钱。 “会这么邪恶?” 向珂点了根烟,“说不准哦。” 最后大家决定让向珂带陈献云去谈判,其实阮星诒性格更合适,但谁叫陈献云看着惨呢?按照向珂的说法,陈献云站在那里,就是一个活的控诉。 晚上于凤岐又打来电话,陈献云忍不住问他,如果是新华集团遇到这样的事,于凤岐会怎么办呢?于凤岐问他你们都做到哪一步了。陈献云就增增减减讲了他们之前的工作。 于凤岐沉吟着,用手指敲着桌面,“你们为什么不联系国内的媒体?” 陈献云一愣,旋即冷笑道:“去年我们的调查报告是被谁撤的稿?于老板,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于凤岐摆摆手,“不一样,他们毕竟是美国的总公司。” “你在暗示什么?” “小宝贝能猜出来,我有奖励。” 陈献云说你快别恶心人了,这还不好猜,不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是本地流氓,他们是外来和尚。 于凤岐赞许地笑了,“这只是我的建议,如果你们的目标只是曝光骂人,那现在已经够了;如果你们希望为工人争取足额的赔偿,你们可以把我刚刚说的作为筹码加入明天的谈判;但如果你们还希望能进一步推动些什么,光在英文媒体逞威风是不够的。” 他总是这样,陈献云盯着视频画面,于凤岐即使穿着居家服坐在那里,看起来仍然是周全、稳妥、成熟的老板。陈献云不甘心,但也不能不承认于凤岐说得有理。我的敌人比我更了解我,这算什么呢? “但这也不是热点话题,编辑不一定想做。” “那看什么编辑了,去年你们联系过的人,为什么不再试试?这都是你的人脉,要学会利用。” “就你懂。”陈献云小声嘟囔着。 他们互道了晚安,陈献云难得的好声好气,他关掉视频,给向珂发了微信。向珂风风火火,大半夜叫起所有同事开视频会议。陈献云悃的眼睛都睁不开,还不能不作为建议的提出者强撑着陈述。同事们照例是天马行空的乱想,点子出了八百个,没一个可行。会程一如既往长达三千丈,开到夜里两点,阮星诒终于忍不住小窗敲猛敲陈献云,妈的,她说,左派就是一帮开会迷! 凌晨三点,他们终于回到在会议开始第五分钟时陈献云的提议,和去年对接的编辑联系,试着发稿。陈献云几乎以头抢地,他不能不怀念于凤岐的干脆。 第二天DL的人和他们约在一个高档咖啡馆见面,向珂有些拘谨,陈献云倒是没在意,熟练地点了一堆。向珂说还能这样?陈献云说,反正不是咱付钱。向珂这才放开了,一口气叫了三碗冰淇淋。 DL那边的负责人开场便问他们是哪家公司邀请的团队。向珂说我们是合法注册的NGO,路见不平行不行。公关轻蔑地笑了,指着陈献云,你们平均工资才多少,犯得着这样牺牲,做卧底图什么呢? 向珂说,他还不是员工呢,是学生。陈献云一遍喝奶昔一边点头,摆明了就要无赖到底。 两边你来我往,只是无法沟通。 DL公关一副我们出双倍价钱的嘴脸令陈献云厌烦透了,在新一轮无效对话后,他忍不住左顾右盼起来。这是一家极重视私密性的咖啡店,座位之间隔着绿植,陈献云发现,就在公关身后,绿植的背面,有一个红色的亮点,一直闪着。 他猛然站起来走了过去。 后面坐着的是DL大中华区的总经理,那个被他用手机砸中眼镜的倒霉蛋。陈献云献宝一样朝向珂喊:“唐经理都来了!” 总经理姓唐,在他们社工圈无人不晓,毕竟满工厂的标语口号都是他的手笔。向珂震惊中没法不带着荣幸,骂了这么多年,终于骂到小boss眼前了。 唐经理脸上同样写着意外,他没想到这个所谓的被害人,工厂卧底,打着双引号加问号的NGO志愿者,竟会是冯若水的朋友。唐经理忽然来了兴致,他以为自己掌握了眼前青年的把柄。 双方再次坐到一起,唐经理有意无意暗示向珂关注陈献云“不为人知”的身份,向珂睬都不睬,只谈工伤赔偿。 实则早已注定的不欢而散的结局此来何速,向珂最后直接抛出炸弹,“你们新品不是要出了吗,不怕舆论不好?我们可是已经和多家大媒体谈好了合作。”她吹牛水平实在低,唐经理听了,只是礼貌地笑。 向珂还要再吹,唐经理已经站了起来,对公关说,“不用理他们了,赔偿你们随便谈谈,对面真有布局也不会拿这样的乌合之众。” “你说什么?喂,站住!”向珂气得拍桌子,唐经理睬都不睬,反倒拿眼睛夹了一下陈献云,仿佛在说,小白脸,我记住你了。陈献云并不在意,只是劝向珂冷静,能把给工友们的赔偿条件谈下来也算不错。 他们回去后就听同事说,编辑很热情,甚至推荐了一些别的媒体。他们放出了一些授权,也接受了两个采访。向珂把豪言放在桌子上,明天就叫他们吃到舆论监督的铁拳! 谁也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血汗工厂”立刻就上了热搜,从“热”到“沸”再到“爆”,也不过用了一夜,公共号文章已经十万不知道加了多少。热度来的始料不及,陈献云和同事们都懵了。按向珂的话说,马克思显灵都没这么灵。网络上的舆论一致在抵制DL,而他家今年的新款,那个据说是革命性、跨时代的新款电子产品,已经在铺货当中。 陈献云的脑子同样晕晕乎乎,他听人讲过去荷兰吃蘑菇的经历,那会让你的眼睛看到不成比例的东西,世界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但你并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他看着仍然在不断攀升的讨论度,感觉自己现在就像吃了蘑菇一样。亢奋持续到这样一条讨论帖:“有人来讨一下新华马上要出的新款吗?我觉得比DL强太多!” 倏忽间有什么念头从陈献云心里划过去,像夏天的蜻蜓,一不留神就飞过了傍晚明亮的天际,飞进了幽然的夜色之中。 舆论还在发酵,但奇怪的是后续反而没有什么记者来采访他们,也没有哪家媒体翻出他们之前的工作;与此同时,他们的调查报告被解读得愈发夸张,陈献云甚至想,如果按照现在网传的版本,自己根本都活着走不出工厂。 有人说这是美国人在欺负我们,也有人列出所谓良心企业的名单,新华榜上有名,他们甚至在推动反性骚扰,某大V转发评论。 过了两天,在抵制DL已经成为,或者至少成为本月网络政治正确时,新华的新款面市了,渠道铺得很广,几乎可以说将要吞下整块蛋糕。 陈献云看着微博上“支持国货”的热搜,只觉得切割金属的轰鸣再次炸开在耳侧,他能看到阮星诒的嘴一开一合,他能看见同事的牙齿露在空气里,他也能看到向珂叼着烟,上下两片唇翕动着,但他什么都听不见。好一会儿,人的声音回来了,是于凤岐的话匼匝在他耳畔。你们为什么不联系国内的媒体呢? 陈献云对此没有怀疑过一秒,他们联系了媒体,他们实现了于凤岐的愿望。陈献云感觉自己是一根烧完的导火索,焦黑,粉碎。 他用最后一点爱把自己捏吧捏吧重新攥起来,看似正常地和同事们说有事先走。外面八月的骄阳照得世界清清朗朗,他招手拦了出租车,吩咐司机去机场。深圳到北京的航班每天有很多,陈献云刷光了自己的银行卡,买了最近的一张机票。下了飞机后,他又一次打了出租,说是去新华在海淀的公司,他坐在车上call于凤岐,说能不能叫人在楼下等我,帮我付车资。 他已经听不出于凤岐的声音里有什么情绪了,是焦急还是怜惜,也可能是欢欣。数字信号把一切都过滤掉了,他想说你家公司的手机失真好严重,但他又想,这也可能是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陈献云觉得自己不能理解,为什么坐了一会儿飞机,太阳就消失不见。北京的天空又是雾蒙蒙的了,阳光惨白,连道边种的白杨树,都只剩一片没有情绪的灰。单调的城郊风景飞快地被抛在身后,像抛走一场梦。 第15章 小秘书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她不想出去,怕紫外线,但也不敢不盯着,怕错过出租。 于凤岐叫她进去时,脸色阴沉得像冬日里霾着的天,他说一定要接到小陈先生,不要多嘴多舌,一路带进来这里。小秘书以为人快到了,出了办公室,忙急急地按电梯的钮,进去后又对着镜子补了个口红。 总裁办的人都认识小陈先生。于凤岐脑子里对丑闻殊无概念,至少他不认为带情人来公司有什么不对,有一次记者采访,他说新华的公司文化就是这样,以厂为家,只要你完成本职工作,你就是带游戏机来上班也无所谓,当然你也可以不戴,公司里休闲设备齐全,健身房就不说了,我们甚至有VR体验室。 偷情们不过是高级的游戏。总裁办的人见过于凤岐各式各样的情人,有人张狂,对秘书颐指气使,提出各种个样的要求;也有人小心翼翼,对每个秘书鞠躬,弯着腰说话,双手接送东西;还有人管他们叫姐姐,叫哥哥,把零食分给一办公室的人。 陈献云呢,他和总裁办的关系一直冷冷淡淡,无所图,无所求。但小秘书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她加班到半夜,陈献云突然问了她一句每个月的工作量,之后她仿佛听见办公室里,老板和陈献云吵了一架。第二天,于凤岐给总裁办全体员工抄送了陈献云发的调查问卷,之后他们扩了编,人手多起来后,每天加班再也没超过十点。 小秘书等得小腿几乎要静脉曲张,才看见一辆出租车停到了门口。她赶紧跑出去,付了车费,引着陈献云去搭电梯。电梯间惨败的光照得陈献云脸色奇差无比,小秘书心里咚咚打着鼓,她才不管于凤岐吩咐什么谨言,大大方方根陈献云说:“小陈先生,老板正不高兴,您多当心哦。” 陈献云搪塞着,忽然见她上衣口袋露出金色的笔夹,便问她借了笔。小秘书正想问您要写什么?电梯就到了。陈献云的脸色实在叫她担心,她想起北京冬天的雪,白的,但看着总是脏,积得厚时还好,稍下薄一点,透出地下煤黑的路面,看着就有种别样的颓。 “您要不先喝口水吧。”小秘书指了指墙边的饮水机。 陈献云朝她笑笑,说不用,你也该下班了吧,今天受累。然后他就敲门,不等里面人应声,直接推开进去了。 于凤岐正站在落地窗前面看着下面的风景,街灯已经亮了,蚂蚁一样的人,火柴盒一样的车,低矮的楼顶上的储水箱、广告灯箱和天线,杂乱又丑陋。从高层写字楼的层楼看下去,才能明白什么是众生何以芸芸。 他回头,看见陈献云出现在门口,这个孩子惨白着脸,径直地走过来。他甚至还来不及从胃里找出一个汉字,陈献云已经动手。 那是一只英雄牌的钢笔,书写质量其实并不好,小秘书也只是把它插在口袋里做装饰。但它的笔尖足够硬,至少可以穿过人手上的皮肤,可以扎破血管,卡进肉里。 陈献云拉着于凤岐的手,撞在落地窗上,狠狠扎了下去。 他只扎出来一个钢笔尖大小的伤口,血甚至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飞溅、四溢、流淌、开出红色的花。那只是一个小伤口罢了。 “我恨你!” 于凤岐回答说:“没关系,陈献云,你会冷静的。”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夺下了笔,远远掷开,“你能坐下来听我分析吗?”他的声调甚至称得上温和。 陈献云回答说:“不能。于凤岐,我恨你。” 于凤岐的办公室里长年点着皮革调的Penhaligon's香氛,像把钱烧成灰,扬进空气,那味道让陈献云隐隐作呕,他剧烈地喘息。对视。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这样生气吗?”于凤岐等他喘得不那么厉害,把人硬拖到桌边,陈献云靠坐在办公桌上,他几乎已经站不住了。 “我们做的一切,只是因为DL放任他的代工厂违反各类安全生产条例且不依法赔偿,因此我们曝光他。但这不代表新华旗下的工厂是无可挑剔的。” 于凤岐说:“有你在我身边,献云,我敢说新华已经是同类型厂商里做的最好的了。” “那又怎样?比烂没有意义。” “然后呢?”于凤岐耐心地问。 “你利用我。于凤岐,你听我问你,然后就给我下了个套。” “小宝贝,你可真是幼稚。”于凤岐松了松领带,“你动身从北京去东莞后,我们的公关部已经在准备文案了,因为我信任你的能力,我知道你们的调查报告会写得多好。” 他按住陈献云的手,不叫他挣扎着来打人,“我从前叫你进公司,你拒绝我,所有你不知道商业竞争有多残酷,你不知道资本的逻辑如何运作。这是你的错。就像过去人们总说要打倒走资派,他们见过资本主义道路吗?怎么可能打倒?”于凤岐说着,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给你上了一课,小宝贝,你应该庆幸,至少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我们的敌人是一样的。你们不是因此为工人谈下来了不错的赔偿吗?” “何况我替你报了仇。”于凤岐拉着陈献云的手,轻柔地吻,他手上的血落在白纱布上,“你觉得我会饶了他们?有人会饶得了切下自己爱人手指的人吗?” 陈献云感觉呼吸都困难了,他知道自己大概正发烧,鼻腔里呼出的都是热气,他不想倒下去,“但你让我做的事情成了笑话,我不是为你做的这些事……”他在眼泪还未落下之前喊道:“你骗了我!于凤岐!” 他睁着眼睛,黑色的瞳仁一瞬不瞬,泪直直地砸下来,“而我那么信你。” 于凤岐把人抱进怀里,“小宝贝,我没骗过你,一步一步都是你自己走来的,我们冷静一点,理智一点,这是双赢。我们搭档在一起,献云,按你说的,我们克服了偶然。” 陈献云抬头凝视着于凤岐的脸,这个男人还是如第一次见到一样,英俊,晴朗。他应该是一个正面人物,政委,队长,或者书记。他的眼睛里一点阴霾都没有,世界真是简单,真是快乐。陈献云想,自己现在应该是一塌糊涂的,刚刚在电梯上,他看到镜子里有一个苍白的鬼魂。而于凤岐衣冠楚楚。 如果这是一出希腊悲剧,他应该复仇,用鲜血来洗刷耻辱。但现在是21世纪,陈献云在崩解得只剩残渣的脑海中,一抓,落空了,再抓,再抓,他抓到了一片念头。一片闪着妓女拿着的那种小手包上亮红漆皮一样的念头。 他说,于凤岐,我们做爱吧。你操我。求你。他甩开于凤岐的手,利落地脱掉上衣,于凤岐,求你操我。 陈献云在心里说完了整句话,你操我,就像你对待别的玩意儿一样。而我再不把你视为恋人,这样至少你对我的利用,就不是唯一的侮辱。这样我就能不那么痛。 他只能用更多的伤,去掩盖那个致命的创口。他想不到别的办法。 于凤岐却没动,他反而有些慌了,他恳求陈献云冷静一些,他几乎跪下来,你在发烧,小宝贝,求你理智一点。 陈献云拗着劲,三两下甩掉了裤子。裸着身子坐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白色的皮肉衬着深棕的实木,他说,你就在这里操我。 于凤岐脱了衬衫披在陈献云身上,近乎哀求,好,我们做,做完了我们回家,好吗?他不明白陈献云情绪转折的逻辑,他只是担心,这样的激烈,陈献云的精神能不能承受。 陈献云点头说好啊,回家就回家,他向后倒去,不用一点力,几乎是生生把自己磕在桌子上,献祭一样摊开身体。 于凤岐抓着他细伶伶挂在桌边的两条腿,跪下帮他口。陈献云很久才硬起来,哀哀地叫出声。于凤岐想他或许得了趣,拉着他的脚踝向下拽,把人抱在怀里亲昵,像抱一个没有生气的娃娃。 他们接吻。于凤岐捧着陈献云的脸,细致地吻着。陈献云那条整天骂人的舌头如今安静柔顺地被他卷进口中,口水拉成细细的银丝。他们不停地接吻。他们吻到每一个吻都是咸的,陈献云无法停止哭泣。他听说罗马的士兵曾用枪去探耶稣的伤口,那里面不停地流出水。 世界上的痛苦就是流不停的水。 陈献云拒绝于凤岐用手指进行扩张,他不断催促着,你进来。他们滚到地板上,陈献云挣扎着从于凤岐温暖的怀里爬出去,塌下腰,高高翘起屁股,你进来。他说。 这是他们并不常用的姿势,陈献云过去觉得这样后入过于屈辱,像狗。但今天他没办法允许自己被人抱着操进屁股,那是屈辱的屈辱。 这个姿势震动了于凤岐的心,他瞠目结舌,他又劝陈献云冷静,但他的阳具仍残忍地充血,甚至更硬。欲望轻松地俘虏了于凤岐,他一点点插进去,劈开干涩的肠道,血流出来,被他紧握着的细腰发出无可抑制的颤抖,陈献云放肆地尖叫。 叫声就是春药。 于凤岐猛烈地操干,直到那个紧闭的器官变成了小小圆圆的洞,白色的浊液混着血流下来,蜿蜒在大腿上。陈献云早已不能支撑,嘤咛着任由于凤岐挞伐,他侧着脸趴在地毯上,羊毛把他的脸磨得一片赭红。 他们干了很久,陈献云不愿去看于凤岐的脸,他趴在地毯上,办公桌上,甚至落地窗上,于凤岐从后面不停地干他,后穴泥泞红肿,但陈献云一次也没射,他的阳具早就软绵绵地垂下来,他甚至感受不到高潮。更没有愉悦。 陈献云记得的最后的场景,是他被于凤岐抓着头发,按在玻璃上,这样无人可见的肆意令于凤岐激动。他们高踞天上,恣肆,妄为,却无人知晓。他狠狠咬住陈献云的肩膀,一股一股舒服地射了。玻璃很冷,冰着陈献云的乳尖和他高烧的身体。他抬起头。 月亮高高地挂在夜空里,那是一轮明黄色的,温柔的满月。他想明天或许会晴。 第16章 陈献云做了一个梦。 梦是灰白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工厂也是灰白的。他仍在流水线上做工,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单调令他困倦,他几乎在梦里入睡,刀片于是切下来。雪亮的刀锋。 恰恰停在他的指尖,他看见于凤岐关掉了机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红色的按钮。就像跷跷板,他面前的刀片翘起来,他左右的刀就落下去,他看见无数的手指掉在地上。 陈献云再一次按下那个仿佛能悬置一切的朱红的按钮,于是他的刀片终于命中注定地落下来了。梦里的于凤岐告诉他,我仍会爱你。 但是我疼。陈献云这样说。 疼痛怎么能追进梦里?因为,莎士比亚回答说,我们是由和我们的梦相同的材料组成的。陈献云醒了过来,墙纸上的草叶纹样摇摆着枝条向他打招呼,嗨,欢迎回到西山的别墅。 他头晕眼花地坐起来,手机不在身边,现在是什么时间了?陈献云想出去找Chandler,脚踩在地板上时,他才惊觉自己竟然虚弱到这个地步——小腿一点也不能负重,他整个人都摔倒在地板上。 没有人进来查看。陈献云歇了一阵,终于积蓄了一点力气,他在卫生间做了个人清洁,这让他看起来稍微有了点活气。他打开房间的门,就听见楼下有人在争吵。 于老太太在喝茶,她旁边坐着周士苏。周小姐和上次见面时没什么不同,仍然是精致的妆容,得体的服装,也仍然在尖着嗓子嚷。陈献云仿佛听见她在骂人,凭什么不和我结婚了? 凭什么呢?于凤岐无所谓地笑笑,他刚想说凭你父亲对此乐见其成,就听见楼上有响动,他抬起头,看见陈献云摇摇欲坠地靠着栏杆。于凤岐大惊,连忙起身,快步地拾级而上,一把将人揽住。 陈献云靠在人怀里,虚着声音问:“于凤岐,你怎么还玩始乱终弃这一套?” 周士苏半晌没说出话,她觑着于老太太,发现老太太脸上写着不屑、厌烦、无奈……但就是没有惊讶。她想起爸爸说的,于凤岐那个人除了钱,也没什么优点。她本以为于凤岐只是被冯若水一个妖精搞得五迷三道,如今看来,他根本是狡兔三窟。周士苏仰着头喊:“于凤岐,你到底有几个情人,你好脏!” 陈献云被她逗笑了,近乎恶意地去捧哏:“诶,可说呢,这么脏,要不是被包了,谁和他睡。” 于老太太把茶碗咚一声磕在桌面上,“放肆,你是什么东西。” 但屋里没人理她。陈献云破罐破摔,周士苏肆无忌惮,至于Chandler,英国人嘛,于老太太也不能拿外宾如何。 于凤岐甚至说:“妈,您说什么啊。我和献云的事,您以后少管。” “好嘛,我还不能管你的事儿啦?” “您和我爸那堆破事儿我也没说过什么啊,您就享您的福,操心这么多干什么。” “我还不是为了你!”于老太太哆嗦着嘴,她真后悔今天带周士苏过来,有个外人在,骂儿子都骂不痛快。这样想着,于老太太干脆眼不见为净,起身径直走了。她的确担忧儿子迟迟不成家,但这也不过是她生活中小小的一部分,于凤岐说的有一点没错,吃喝玩乐不好吗?于老太太到底是个利己的人。 于凤岐问周士苏你不跟着走?周小姐却来了兴致,“没想到你这么能玩,男的女的都搞,我算是服了。”可她心里仍有些不甘,毕竟于凤岐是真有钱,也是真好看,“那你知道自己的小情人儿之间还互相勾搭着吗?” 于凤岐皱着眉头去看陈献云,怎么,他和冯若水还有别的联系? “你少挑拨吧,”于凤岐回答,“周小姐你记住,我和你父亲已经谈完了,你闹归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怀里的人,“不要过度。” 周士苏翻了个白眼,又是爸爸,没完没了,每个人都拿她爸爸来压人。“小帅哥,友情提醒哦,我前未婚夫和我婚约都快一年了,圈子里谁不知道。就是不清楚他怎么和你信口开河的?你自己可想想吧,你是当了多久的三儿。”临走前,周士苏笑嘻嘻地最后甩了一句话,说着,抬起手,动了动左手的无名指,金色的婚戒还没取下来,一闪一闪,和陈献云收下过的那枚看起来没有区别。 于凤岐霎时变了脸色。 周士苏看都不看,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但这还不够。周士苏想,这怎么能够呢?她翻出唐经理的微信,兴致勃勃地编辑着消息,“还记得地下车库吗?那个拿手机扔你的,是于凤岐的小情人呢。” 唐经理很快回了信息:“我不信。” 周士苏说:“我也没想到,他小情人还能凑一堆。” 唐经理回:“有证据?” “我没有,现在你和他仇比较大,想报复自己找去。” 唐经理明白过来,周士苏这是因为被分手,正憋着邪火儿。她想爆料于凤岐男女关系混乱?天真,谁不知道新华的老板男女不忌。对于于凤岐这样站在社会顶端的人,风流已不是丑闻。 他其实考虑过炒作于凤岐的婚姻,但这不啻于挑战周部长的权威,DL这次一败涂地,如果他还找不到办法——哪怕这也算不上办法,在被解雇之前,总要给于凤岐添些恶心。一饮一啄,于凤岐当初为了助力找的未婚妻,到头来又把刀递到了敌人手里。 唐经理几乎要笑出声了,恐怕周士苏还不知道一个关键。于凤岐和男的上床不算丑闻,但新华的老板和社工上床,那就有好戏看了。什么热心社工摸底调查,说不定就是卖屁股的来撒谎抹黑。 而热心社工陈献云正被于凤岐抱在怀里,他才知道自己睡了一天都多,难怪这样无力。于凤岐当真被他的病势唬住,现在说话都陪着三两小心,二两顾忌;陈献云却不和他闹了,仿佛刚刚只是为了气老太太才信口开河,对于凤岐本人,他反而不甚在意。 于凤岐心里打着鼓,哄人吃了半碗蛋羹才出门。即使在公司,他发现自己也无法集中精神,一路向上的股价仿佛真的只是数字,他坚持到傍晚,再也没有耐性听高层们报告,直接叫司机开车回家去。 回家一看,陈献云正在玩钢琴。像太多的小朋友一样,陈献云也曾被家长逼着学过乐器,就像大学要考四六级,成年要考驾照,小学生也要考业余九级、十级。幸好他的父母心大,随便学多差也无所谓,陈献云反而至今仍保留了微末的兴趣。于凤岐则是被打出来的钢琴水平,早见之生厌,家里这台斯坦威买来不过附庸风雅,平时最多被陈献云拿来乱弹革命歌曲。 音符瘸腿一样地蹦跶在地板上,于凤岐刚想问怎么弹成这样,就注意到陈献云是用单手去弹琴,苦涩一直流到他心里。于凤岐走过去坐到左面,“想弹什么?” “你听过《樱桃时节》吗?”陈献云住了手,想了想说到。 于凤岐摇头,用手机搜了乐谱,“我来和弦?” 陈献云点点头,他们跌跌撞撞地弹着,到第二遍已经有了默契,旋律渐渐像走过重演叠嶂的小溪,终于流淌成涓涓的河。陈献云觉得有些伤感,为这份默契。他们弹到第三遍时,陈献云忍不住小声地唱了出来,他的声音像樱桃一样甜,甜到底,又在喉咙里泛出微微的苦意。 “但多么短暂啊,樱桃的时节,在梦里采撷,红珊瑚的岁月……” 于凤岐望着他的侧脸,他的小宝贝仍在发烧,面颊泛红,像一朵彩云,带着夕照停在室内,把他庸常的人生照得一片明亮。 陈献云却没有再唱下去。他喘息着,扶住额头。五月时他们还那样好,几乎是相爱,至少也算模仿着爱的样子。如今樱桃的时节就这样逝去,晚间的风都凉了,只叫人恨乎秋声。他感到一阵头晕。 “吃药了吗?我们去躺一躺好不好?”于凤岐忙扶着他的肩,就要将人抱回去。陈献云安静地点头,小声抱怨着,早知道不唱这首歌,现在倒想吃樱桃。 于凤岐说那就叫Chandler去买,现在水果还讲什么季节。陈献云没再说话,把头靠在他肩上,闭住了眼睛。 于凤岐亲吻着陈献云头顶的发旋,他说小宝贝,你今天怎么这样乖? 陈献云已经快要睡过去,他闭着眼睛,像裂开的瓷杯,真心话酒一样从缝隙里滴滴往外渗,他说做情人不就是这样吗。 于凤岐那颗刚泡进蜜罐子里的心,一下就冷了。他想反驳,他想和陈献云像过去那样大吵一架,他想抓着这孩子的脑袋摇出里面的水,他早就知道了,他只有一个陈献云。 但陈献云仿佛已经睡了。他睡得并不安稳,手脚冰凉,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于凤岐怀里,不时地咳。于凤岐束手无策,他只能握住人冰冷的手,极轻极轻,怕惊碎水中的月影一样地呢喃:是爱人啊,献云。 转天于凤岐绝早就走了,他嘱咐陈献云继续休息。只是一个人到底无聊,何况病也好了一些,陈献云便找Chandler要手机。Chandler猛摇头,不行啊,他说,于先生说请您好好休息,过几天再把手机还您。陈献云说不动Chandler,他退而求其次,问Chandler手机上有没有阮星诒的联系方式。 Chandler仍是一脸为难,陈献云于是犯了疑。 幸好他还记得NGO的联系电话,因为总要抄写给工人。今天于凤岐一早就走了,似乎又在处理什么事情,书房空空荡荡,他拿固定电话拨了号,嘟,嘟,响了两声,“喂,这里是XX服务社。” “小张?是我,陈献云,我回去北京了,嗯,家里有事,抱歉失联了两天,我手机又搞丢了。话说阮星诒在吗?” 那边沉默着,过了好一阵,接电话的人犹犹豫豫说:“小陈,所以你这几天都没上网吗?” “别提了,完全没有,出了什么事?”陈献云觉得小张态度实在奇怪。 “我叫阮星诒和你讲。”说着,他匆匆忙忙就把电话放在了桌上。陈献云一头雾水。 阮星诒的声音像炒豆子,“献云!他妈我昨天打爆你电话诶,你手机又丢了?你是不是真没上网?操啊,你冷静,坐稳,你不要慌,不要害怕,你慢慢听我说哦。” “说什么啊?” “是这样……那个DL呢,无耻,混蛋,买水军污蔑你和新华的老板有生活作风问题。就搞笑嘛!对不对!我们已经严肃否认了,我们和新华集团一分钱关系都没有。你不要往心里去哦,等拿到新手机我们再联系,就这样!” 阮星诒砰地挂了电话,陈献云的心随着砰地漏跳了一拍。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不是污蔑。 陈献云又去找Chandler。Chandler仿佛看见雷与火向自己烧来,于凤岐的恚怒至少要等到晚上,而眼下,灼浪已扑到眼前。Chandler交出了手机。 社交媒体上有人在爆料,甚至连贺然都掺了一脚,把陈献云的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截至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还没有图像的证据将传闻坐实。他抖着手点开朋友圈,不出所料是一片哗然。微信已经几乎要爆了,他看到熟悉不熟悉的朋友都在问,有人希望他出面澄清,也有人骂他是整个圈子的耻辱。 他想起早晨于凤岐曾问他,是不是和唐经理当面有过不愉快。那时他还想着冯若水说不要牵扯,就瞒了这段,只讲了在深圳谈判时的偶遇。他终于记起了周士苏,线索太明显,只是陈献云没有去想过这个可能性。或许是因为他状态太糟,也或许是因为他其实从没真正意识到,于凤岐早和旁人订了婚。作为未婚妻,周士苏怎么会不恨。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陈献云死死攥着手机,攥到他那根接上的手指再次溢出血。他忍不住歇斯底里地笑出来,笑到反胃,笑到几乎呕出血淋淋的一颗心,他感到自己在解体,他恨不得从内掏空自己。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哭泣。 第17章 接到Chandler电话时,于凤岐正在公司发火。新华一向比DL更重视营销,也就是说掌握更好的媒体关系和更多的水军。网民早已习惯每一次舆论事件的反转与再反转,几方互相攻讦、抹黑。这次DL的爆料更像恶意中伤,大部分人并不相信。高层们都说,算了吧,一点小风波,动摇不了大局,彻底往下压反而像我们心虚。 但于凤岐必须把这个流言彻彻底底压下去,陈献云不能受被刺激。 Chandler的声音近乎失态,带着惊慌失措,“于先生,”他像要哭起来一样,“小陈先生看到消息了,他现在状态非常不好,我已经打电话请医生,但也请您尽量速归。” 于凤岐挂断电话对高层们嘶吼着,“叫公关给我压,叫法务,给我去找那个什么姓贺的,去找DL,要多少钱我私人出!”说着,他直接出了办公室。 Chandler打着于凤岐的旗号,请到了业内有名的心理医生,他说出诊费您随意开,医生问你管家能做多少主,Chandler回答,于先生回来甚至还会给您再加诊金。医生也看了八卦新闻,不由得多想了两步。 但陈献云完全不配合,直闹到于凤岐回来,硬按着人打了镇静剂。医生建议送医院,于凤岐完全抛开他整日挂在嘴边的科学与理性,忿恚到极点,暴怒着拒绝。 陈献云再醒来时,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不对劲,只有于凤岐强撑着说没事。陈献云不再去看手机,不再大笑,但也不再说话,不睡觉。于凤岐终于慌了神,又请回心理医生。诊断是抑郁倾向加暂时性精神障碍,主要表现在幻听。 于凤岐煞白着脸说难道是精神分裂?医生摇摇头,再看,再看,不一定。于凤岐问你听到什么?陈献云抬手捂住脸,死活不开口。医生犹犹豫豫,终于鼓足勇气开口,病人的睡眠障碍也不是最近才有,可能是长期精神负担过重,您还是不要逼他了。于凤岐听完医生的分析,呆坐在那里,像纸老虎一样,被戳漏了窟窿。 那段时间于凤岐都在家办工,一口一口哄着人吃饭。陈献云彻底地麻木下去,一躺一整天,不吃不喝,白日里就随便坐在哪里,盯着天空。东方蓝宝石优美的颜色倒影在他眼里、而后蔚蓝、而后紫灰,直至夜再次端庄地行来,用漆黑蒙住他桃花型的双目。于凤岐问他天上有什么好看?陈献云说,别吵,我在听。 于凤岐当着陈献云的面打电话,叫人封杀贺然,他又纵容人放贺然进到家里,极尽羞辱,仿佛这样是一种补赎。 贺然已经后悔,陈献云是谁他都不知道,他不过是想重新攀一根高枝儿。有靠山的滋味太好,像抽大麻,不成瘾,但那滋味叫人免不了惦记。唐经理说你去过NGO的事情反正是真的,你跟过于凤岐的事情大家也心知肚明,贺然一想,也是。 于是他现在终于见到了陈献云,那是个消瘦沉默的美丽的幽灵,被于凤岐珍重捧在手心。贺然作出坚强又脆弱的样子,他说,先生,我对您一片真心,我只是嫉妒,我因为爱才会嫉妒。 那个幽灵忽然开了口,你看,他说,他们爱你呢。 于凤岐叫Chandler把人拖出去。 唐经理也登门致歉,因为他一直没有再找到证据。他实在没料到于凤岐这样看重陈献云,把人保护地滴水不漏,市面上半点消息都没有。而陈献云的朋友们对他更是只有恨,拿钱也买不了开口。 新华的法务部拿准这点拚命地撕,高层愈发不满,唐经理只好低头。于凤岐问陈献云要拿人怎么办,陈献云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他DL能把赔偿落实到位就好。 夜里于凤岐强揽着陈献云睡觉,但当他凌晨醒来时,总能看见陈献云睁在黑夜里的眼睛。这时于凤岐会逼他吃安眠药,然后自己失眠到清晨。 于凤岐甚至去求了阮星诒和向珂。向珂接到电话有些意外,于凤岐以为她会訾骂不休,但向珂只是平平常常地说,老于啊,你是卖电缆的还是开公司的都无所谓,小陈骗我们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自己来说没有很在乎;但现在的问题是你欺骗利用了小陈。我们和你不一样,小陈被你这样糟践,你无所谓,我们却是要护着他的。 向珂在社工圈子里工作多年,大小是一个标杆。她以机构的名义发文,是她一贯韩潮苏海的文风,骂人骂得爽利。向珂着重写了去年的报告和陈献云的伤,摆出种种数据讲机构和新华和DL多年的抗争,最后落脚在控诉,直指新华方面以不正当手段窃取了资料。阮星诒也发了文章,她神奇地把一场失败的爱情敷衍成单方面的剥削与掠夺,羚羊挂角地又把问题引向另一个地方:如何阻止年长男士戕害青年。她都没说这个青年是男是女,文章爆了。 于凤岐没有找人删向珂的文章,甚至帮阮星诒买了热度。他把文章拿给陈献云看,评论都在骂于凤岐,他又牵着陈献云的手去解锁手机,展示出一条条暖心的微信。有他的老师,有从前的工友,也有许许多多熟悉或不熟悉的圈内人士。 李欣说我气得在微博一条一条反驳,我们他妈一起干了一个月,你怎么可能是于凤岐的人?小张说陈老师对不起,都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才叫贺然那个狗东西给你泼了脏水。冯大爷发了一条好友申请,验证栏里写,好小伙子,资本家说过的瞎话多了,我们都信你。 陈献云终于哭出来,泪水打湿了于凤岐的肩头,像雪化在身上。 他们晚饭后窝在一起看电影,放映室的沙发柔软又宽敞,这是一周来陈献云主动提的第一个要求,于凤岐叫人把放映室布置得格外温馨,零食满满摆上。电影是五个导演合拍的,一段一段,互相间没有关联,但主题都是爱情。他们在每一段结尾处按下暂停键,接吻。陈献云今夜格外的柔顺,张开嘴任由于凤岐掠夺,只有在耐不住的时候,才从喉咙深处发出喑哑的泣音。 当电影里的男主人公拿着硕大的红色纸花奔跑时,陈献云忽然起身,他从瓷瓶中抽了一朵葵花——心理医生建议家中多用暖色调,于凤岐便让人把装饰全都换成了热烈的颜色。陈献云学着电影里演员的样子,举着巨大的花朵,随意地打转。投影仪的光照在他身上,一切都浸没在黑暗里,只有陈献云身上是亮的,他拿着那样大一朵花,肆意地跳在墨色中,打着转,一圈,两圈,电影里的音乐那样欢快,叫人想跟着无忧无虑地晃动。陈献云的影子投在屏幕中间,画面中是罗马熙攘漂亮的大街,黑色的影子在街上轻盈地雀跃。终于陈献云感到强烈的眩晕击打在身上,他转了太多圈,于是他用嘴衔住葵花的梗,鸟一样栽进了于凤岐怀里。 “凤岐,”他说,“其实这个电影我看过很多遍了,但我想和你一起再看一次。” 于凤岐惊喜地听着,他想这或许代表着好转,陈献云开口说了这样长的一句话,何况他还叫自己“凤岐”。 陈献云仿佛在梦呓,“我已经能背下来台词,就是电影里那个从天上传下来的旁白声音。” “纯洁无辜是一个错误。我不能原谅有人以纯洁横渡不义、战争、恐怖和鲜血。我诅咒他们……” 陈献云的嘴唇贴着于凤岐的耳侧,他和电影同步说出了最后的台词:“Faccio li morire. Morire. Morire.” “我令他们死亡。死亡。死亡。”陈献云灼热的呼吸喷在于凤岐脸上,“这几天我一直听见这个声音和我讲话,凤岐,你不觉得他说得对吗?” 于凤岐浑身都在发抖。贫穷会夺去人的生命,但资本也不能战胜死亡。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他只能抓紧陈献云的手臂,像抓住生命。 电影镜头静止着,音乐消失,男主人公倒毙在地上,红色的纸花委在尘埃里,因为他无知无邪。在这个世界上,人没有权利对罪恶视而不见。 所以他死了。 第18章 于凤岐又一次打电话给阮星诒,一起做志愿者的心理系学生旁听了这通电话,她建议让陈献云彻底离开于凤岐的世界。老男人自然不肯。 阮星诒焦躁地踱步,她问向珂怎么办,向珂把烟头碾灭在鞋底,“星星同学,”她说,“是时候和我们混社会的人学学了。”阮星诒低下头,她读了那么多书,却仍捞不出自己的朋友。 谁也不知道向珂是怎么在沈阳找到冯若水的。那天剧组正在一家拖拉机厂拍摄,向珂就那样背着一个破包,突然出现在片场,她才从过夜的硬座下来,头上泛着油光,从头到脚都是方便面和人肉的味道。但厂里的职工就很亲切地和她聊着天,然后把主任们说闲杂人等不打许扰拍摄的叮嘱撇下,随意地放她从角门溜了进去,好像放进去的不过是他们的一个爱追星的工友。向珂说,冯若水,你得帮帮我们,咱想办法把陈献云救出来。 冯若水化了一个略显老气的妆,穿着靛蓝色的工作服,为了拍摄,她最近学了一口流利的东北话。“啥玩儿?”她随手把道具揣进口袋,“咋还就要救人?” 向珂问厂里职工借了个没人的办公室,把整件事原原本本讲给了冯若水,向珂说,北京是折叠的,我们连陈献云在哪儿都不知道,但你有一台能跨过裂谷的梯子。 冯若水说我也不可能赢过于凤岐啊。 向珂说:“小陈讲过你的事情,他说你最照顾他,他也想护着你。你和那什么狗屁周小姐的事,他半点没和于凤岐说。他觉得你是一个好人,那你能成为他以为的那种人吗?” 冯若水摇头说,不能。 向珂不以为忤,她说,那你就做个坏人,利用这个事情,随便你做什么,只要能把小陈带出来。小陈就是于凤岐的软肋,你就照这儿戳,准行。 冯若水就笑,她说,有你这样的朋友吗? 向珂说,人活着比什么都强。我们做NGO的没有硬骨头,一个比一个会变通。你知道我们这家机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封过多少次吗?政策来来去去,今天向你购买服务,明天又说你得罪纳税大户。但只要人还在,事情就能继续做下去。小陈是学生仔,天真,但我可不是。我这次的目标只是把人救活了,剩下的路,要他自己走。 冯若水想了很久,她说你们真好玩。 转天,冯若水踩着细细的Jimmy choo高跟,直接用一把扳手,砸了于凤岐家门上的玻璃。“于先生,我可以和您稍微谈几分钟吗?”她的声音仍是柔美的,眼波仍然是妩媚的。她耐心地按了很久门铃,Chandler说于先生不许人开门,她又等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有一只扳手装Birkin包里,在机场安检时她才发现,拍摄用的道具仍带在身上。 那是一个可以调开口大小的活动扳手,在电影里冯若水要用它去拧一根水管,扳手是鉻合金材质,足够坚硬,至少可以敲碎玻璃。 冯若水踩着一地玻璃渣进了屋,她说:“我来接小陈回家,他妈妈等着呢。” 于凤岐穿着睡袍就出来了,他的状态看起来有些糟糕,可能是因为身上没有了价值连城的西装,也可能是好几天没有工作。他说,冯若水,谁给你的胆子来造反?献云好容易才睡下,闹醒了他我饶不了你。 冯若水说:“是小陈给我的胆子,于先生,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这是她第一次拿影后的那部片子里的台词,那时冯若水并不太懂。 于凤岐烦躁不已,他已经透支了所有的温文尔雅给陈献云,他已经是一个礼貌的穷人。他厌恶地摆手,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灿烂的酒液浇在冰块上,发出破碎的咔咔声。他说:“他妈冯若水你就是个婊子,在这儿拽什么文?滚,不要让我看到你。” 她听了这话只是笑笑,从包里拍出厚厚一摞纸,“于先生,这是你请过的所有专家的诊断报告,我都打印出来了。每一个人——”她说着,精致的红色美甲一张一张划过光洁的白纸,“都建议换个环境。” “您不想陈献云真的去死吧?” “有我在,他不可能出事。” “哈,”冯若水抿着嘴笑,“明明是有您在,他就只能去死。这么说吧,于先生,让我们来正视现实,您现在放手,让小陈出国疗养,他母亲会照顾他,他会站起来的——您得让他自己重新站起来,您知道他能做到。” “而您如果不放手,”她说着,又把那堆散乱的纸张收拢起来,在桌子上轻轻地磕,“会死哦。其实您也清楚,只不过没人敢和您说,于先生,是您害了陈献云。我们作为他朋友,不能叫您再害下去了。” 于凤岐抬手,把杯底的残酒泼到冯若水脸上,还没化完地冰块滚在地板上,是水,也像泪痕。他说:“我放手,那我能得到什么?” 冯若水没去接Chandler递过来的纸巾,她把手肘支在膝头,手腕托着下巴,“您可以再找新的,而小陈已经被用到损毁了,不是吗?” “你以为献云和你一样?”于凤岐厉声说道。 “不一样?”冯若水平静地重复了一句,“哈,行吧。那我有第二个说辞,您就把这个当一个长线投资,耐心等这只股票涨回来行不行?” “涨回来还是我的吗?你当我不知道,他妈妈早改嫁移民去魁北克了,到时候我哪儿找人去。” 冯若水说:“这次您没有赵秘书了,没关系,您还有我。我从你这里带走他,我就会成为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我来跟您报信。” 于凤岐叫Chandler又拿来一个杯,他给自己和冯若水分别满上酒。“你这次想要什么?” “没什么,一点小东西,我主要是想继续和您保持良好的关系。” 他们又谈了半小时,冯若水才告辞离开。临走时她和Chandler说拜拜,有将近二十年服务业从业经验的Chandler一句话都没回她,冷着脸关上了大门,门上残存的最后几片玻璃抖了抖,噗落落掉了一地。 向珂在车里等冯若水,她问谈得怎么样了?冯若水说,我明天把航班号发给你,直飞蒙特利尔,叫陈献云的妈妈准备接人就好了。 向珂说谢谢你,你怎么头发都湿了,那个王八蛋干了什么? 然后她看到泪水一滴一滴滚出冯若水漂亮的眼睛,冯若水说,对不起,她说,他真的爱小陈。向珂沉默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注意到,冯若水仍然死死抓着那个扳手,一路都没有放开。 于凤岐回到卧室,就看见陈献云已经醒了。他问,小宝贝,你想不想去看你母亲? 陈献云说,你要对我妈妈做什么? 于凤岐好脾气地抚着陈献云的头发,他说,我觉得,你可能想去那边散散心。 这话令陈献云睁大了眼睛,他仿佛再一次闻到枫糖的甜,雪的冷冽,还有城中同志村里大麻和酒混在一起的令人迷醉的味道。那里既没有于凤岐,也没有流水线。妈妈和他那位令人尊敬的做教授的继父生活在一起,他们有一栋郊区的小别墅,有狗和小孩,在冬天他们会点起壁炉,喝热红酒,听民谣。 这是一个安逸的诱惑,陈献云拒绝了很多年。现在于凤岐说,我给你买了飞去那里的机票。 “你不要我了吗?”陈献云轻生问道。 他的问题让于凤岐几乎抛开和冯若水的计划,他怎么会不要他的小宝贝?但现在不行,有舍才有得,而他是一个极精于此道的生意人。“我和你一起去。”他说。 “不行!”陈献云猛地坐起来,“不行!” 于凤岐又问:“那我能不能之后去找你?” 陈献云像看突然到绿洲的沙漠旅人,他偏执地说着,“不行。求你。不行。” 他的话似乎真的伤了于凤岐的心,老男人耷拉着头,半晌没说话。陈献云不忍心见他这样,跪在床上,从背后把人抱住。“你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我都是为你好。” “你该承认,我们完了。” 于凤岐没有回答,他拿出一枚金戒指,和原来那枚仿佛一模一样,他牵着陈献云的左手,把戒指戴到了无名指上。纱布已经拆了,手指还不能灵活摆动,一道丑陋的伤疤横贯在上面。那是和黄金不相称的印痕。 “我们打个赌,”于凤岐死死地拉住陈献云的手,不叫他褪掉戒指,“我赌下次见面时,我们就和好。” 陈献云用轻到不可思议的声音说:“那我赌下次见面时,你已经不再爱我。”他想着,一年,两年,于凤岐很快会把他抛在脑后,他有一整个春天。而陈献云决意躲进北美洲漫长的冬雪。 “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陈献云像他们过去浓情蜜意时那样,蹭着于凤岐的肩窝,他说,“你不许去加拿大,也不许去香港,也……也不许去我老家。” 于凤岐说好,他又问了一遍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陈献云说,直到我联系你的时候。 “什么都听你的,小宝贝,你是要骑我头上吗?”于凤岐回身把陈献云压在床上,亲昵地吻着,“那我也有要求,直到上飞机,你都不许摘下戒指。” 陈献云没什么力气,微微喘着,带着一点眷恋捧住于凤岐的脸,他看到于凤岐的无名指上也戴着这样的戒指,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爱侣,至亲至疏夫妻。他想,这是最后的放纵了。 第二天于凤岐陪他到地铁站,亲自拎了旅行箱和人一道进地铁。陈献云说你再装模作样我也不会留下了。于凤岐说,我只是想再多看你一会儿。陈献云说没什么好看的。于凤岐改口,我担心你身体。陈献云回应他的只有缄默。但即使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也不能拉长站与站之间的距离。地铁仿佛一下子就开到了机场,于凤岐难得想起从前某一个同样的夏末初秋,他也曾坐了许久的地铁,陈献云那时硬撑了十几站没讲话,后来憋不住了,叽叽喳喳,又骂人,又抱怨,像一只小鸟,没完没了地叫,急了还要啄人的手心。 终点站到了,陈献云仍然一言不发。 秘书包办好了一切,于凤岐只负责拎包和端水。在安检口,于凤岐忽然掏出机票,陈献云说你还骗人?于凤岐说,只是想陪你到登机口罢了。语气甚至有些卑微。 他们在登机口道别,于凤岐戴着墨镜,他俯身去吻陈献云,镜框硌在脸上,有一点凉。 扫过票,站在接驳桥上,陈献云忍不住回头去看于凤岐,这个他爱了很久又恨了很久的人,摘下来墨镜,笔挺的站在那里,仿佛其余旅客都是群演,候机室也不过是他简陋的舞台,再看一千次一万次,你都会第一眼就被他吸引。可是陈献云知道,他身后就是无边的天际和云海了,他将跨过一整个太平洋和北美洲大陆,他一定会和于凤岐再也不见。陈献云终于笑了,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入机舱。 第19章 拉各斯是尼日利亚南部的经济中心,陈献云半年前到达这里,他被当地的女工NGO邀请,参与主持一个写作营。 和于凤岐分开后,陈献云gap了半年,直到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再也听不到那个从天而降的声音。那是一个初春的日子,河流刚刚解冻,他听见家里的大狗汪汪乱叫,弟弟拉着女朋友咚咚咚跑来跑去,妈妈在大声抱怨,不要穿鞋踩新擦的地板。 他从床上爬起来,给导师写了邮件,他们约定一周后在香港见。生活不再肆意奔流,河堤又被筑了起来。他下楼拥抱了每一个家人,也包括狗。陈献云对着家里积雪初融的花园拍了照片,发在朋友圈,他说,春天来了。 冯若水第一个给他点了赞。 博三令人倦怠,陈献云胡乱地蹭着各种各样的会,后殖民、性别、环保和各种主义。一个会上认识的朋友正在热情地推动底层叙事,陈献云头脑发热报了名。他没想到会通过,他甚至不知道尼日利亚在非洲的哪里。在申请里他写了一堆诸如前英殖民地对比之类的屁话,香港和尼日利亚能有什么关系,其实陈献云也不没想明白。 但他融入得并不慢。在这颗蓝莹莹的星球上,有30亿人共享着劳工的身份,陈献云在珠三角和女工打过多年的交道,如今,他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去做着类似的工作。 在周末,他们围坐在那个经费永远捉襟见肘的NGO的小活动室里,桌子上摆着用黄油和白糖炸出来的chin chin与可乐,白纸管够,她们随意地写,自己的生活,过去的苦痛,还有和珠三角女工阅读的玛丽苏文学相似的爱情故事,冷酷又温柔的酋长会用一千头牲畜把她们娶回家,家里既没有小老婆,也没有冰冷的,会割掉人手指的机器。 读到这样的故事,陈献云总忍不住用手抵住前胸。他把那枚金戒指挂在了脖子上,金子烫着他的心,他偷偷带着一点怀恋去描摹过去的时光,然后发现每一段都有于凤岐的身影。他和女工们一起写作,生活被重新讲述出来,痛苦就成了自己可以掌控的东西。 女工们爱读他的故事,她们私下里嚼着舌根,说Chen的心里有一个秤砣一样沉重永恒的爱人,我们就是给他吃再多能让男人心软的阿里贝草,就是去找巫医,他也不会动一动心。 陈献云交了几个新来的英国朋友,他们晚上去酒吧,路边的妓女大喊着,chinese,chinese!朋友们就笑着说,Chen,她们喊你呢。陈献云促狭地说,我躲起来,你们往前面走试试。 那些年纪幼小的妓女扑过来,用细细的黑色的手臂交叠上白人们多毛的胳膊,come come, chinese friends,她们急促地说。拉各斯的中国人这样多,以至于这里只有黑人和chinese,除了依然挺立的教堂,人们于是渐渐忘记英国人犯下的罪过。 写作工坊里有一个叫玛利亚的女生,她出身一个虔诚的家庭。玛利亚能默写圣经里长长的圣咏,工作室里数她笔风最端重深情。然后她就怀了孕,因为最爱她的英国修女说,救济食品和避孕套,你只能拿一种。而她的男朋友可不会负责在性交时去搞一个套。陈献云把玛利亚从街上捡回来,帮她地重新应聘到一家工厂。“在拉各斯,参加工会是一种特权。大部分人不想谈论罢工和维权,他们需要的只是工作。”玛利亚是这样写的。 晚上,陈献云习惯到旅店的酒吧喝上一杯,在朋友圈里更新他的非洲日记。酒保会和他闲聊,他们用非常小的声音一起嘲笑美国游客的白痴,看妓女们在桌子间行走,和白色皮肤地男人们肌肤相亲。这时他会想起某个人,他想那个人是不是也这样,怀里抱着漂亮的陌生人。 这天酒保忽然换了话题,Chen,他说,没想到你的同胞一样爱找麻烦,上帝保佑他们别来投诉酒店。陈献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个西服革履的中年男性,正一个劲轻薄着位黑人少女。陈献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玛利亚,她华丽的大辫子上总绑着一朵绿色的花。 “先生,请您放手,您搞错了。”陈献云用中文说着,同时一把将玛利亚拽到身后。他于是看清了男人的装扮:男人脖子上的名牌还没摘,上面写着,新华集团。 中年男性显然喝多了,他轻薄地说:“小伙子,怎么,是你姘头?” 陈献云不想理他,推着玛利亚往外走。但中年男性并不想放过这个乐子,他站起来,拽住玛利亚的手,“不承认?不承认就要讲先来后到嘛,我先买的人,你去后面排着。”中年男性的下属默契地捧场,哄然地笑,“排队,你讲不进文明啊,晓不晓得排队。” “排个屁,没听到她说你们搞错了吗?她不是妓女!”陈献云烦躁地骂。 中年男性涨红着脸,矢口否认,“黑鬼说英语谁听得懂,你听得懂?” 玛利亚突然开口:“Chen,does he call me Nigger? ” 她说一口纯正的英音。 陈献云完全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愤怒又羞耻,他甚至不由得开始生起另一个男人的气。 中年男性仍然不依不饶,“你要不想排队,也行,”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陈献云的肩膀,“和你这样的帅哥,3P我也乐意。” 陈献云再也忍不住,他回头一拳怼在人脸上,“乐你妈意!” 下属们赶紧过来扶人,慌乱地用手机拨号,中年男性叫嚣着,你完蛋了,我们是政府的朋友! 陈献云歪歪头,他觉得有点滑稽。 前门忽然又一阵骚乱,有人被簇拥着走进了酒吧,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高高的个子,浓黑的眉,深邃的眼,和他藏在心里的影子一模一样。于凤岐走过来,天神一样下达无可更改的命令,他指着刚刚爬起来的中年男性,“我们是来合作,不是来欺负人的,张秘书,记下来,非洲的新厂不需要这种拎不清的人。”他说着又转向陈献云,礼貌地开口,“刚刚抱歉了,这位先生,我请您喝一杯,就当赔罪。” 陈献云茫然地去看张秘书,张秘书胸前还插着钢笔,脚上还穿着走起路来会噔噔响的高跟,她笑得眉眼不见,轻捷地点着头。 她目送两个人走出小厅,开开心心地说,“王主任,您还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什么人吧?想知道我也不告诉你!”说着,张秘书还吹了个口哨。这一天她等了很久,现在终于轮到她揣着这个秘密耀武扬威。 露台上没有旁人,有张秘书在,没人能过来打扰,只有南十字星高踞苍穹,仙后座和猎户座依次排列,洒下银色的忧悒的光。于凤岐张开双臂把陈献云抱进怀里,“又见面了,我的小宝贝。”他们的身型仍然那样契合,仿佛一个拥抱足以跨过悠悠长长分别的光阴。漫长的离别折磨着于凤岐,他像被饥饿折磨着的老虎,捕猎时仍然有巨大的耐心。隐匿、窥伺、蹲守着,他在寻找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新华在非洲建厂的计划早在布局,这里工人的薪水只要中国工人的几分之一。冯若水告诉他陈献云去了尼日利亚,于凤岐就在董事会上毫不犹豫地排除了其他几个备选的国家。 半年来,冯若水每天晚上十点左右给他转发陈献云的非洲日记,他看啊看啊,思念愈发草一样疯长。这周他终于借口新厂剪彩的事宜来了非洲,一切都合情合理,他本想着制造一个完美的偶遇,他知道陈献云的住址、工作、社交圈,他在心里排演了无数悲悲喜喜的剧本。 今夜日记迟迟的不更新摧毁了他最后的理智,于凤岐大张旗鼓离开饭局,随便那些尼日利亚的市长、将军、商会主席去猜想吧,他再也等不及。 陈献云愣了又愣,他说:“你怎么能来?” 于凤岐捏着陈献云的下巴,他的手指上仍戴着那枚戒指,他们额头顶着额头,亲昵的好像恋人,“我听你的话,不见面,加拿大、香港,我哪儿都没去。谁会知道你也在非洲呢?” “你赌输了,献云,三年,我仍爱你。”他单膝跪到地上,用生命仰望着他的爱人,风迢迢从大西洋吹来,带来水汽,雨丝平行地落下,“我们和好吧。” 是爱推动每一滴雨相遇每一滴雨,陈献云踉跄地同样跪下,他被于凤岐噙住嘴唇,热烈地吻。雨水偶然地被吻到了一起。于凤岐热切地吻着他,没有一点章法,齿磕着齿,唇抿着唇,他的爱像火,点燃了陈献云的灵魂,没有人忍心不去回应这样的爱情。陈献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从这个怀抱里退出来,只要一点力气,只要说,不。 他应该推开于凤岐吗? 陈献云的心猛烈地跳动,他仿佛听见了死灰复燃的火苗筚拨作响的声音。他想也许这就是天意,从古老的燕山山脉向南,跨过江与河,从美丽的南中国海越过马六甲,宁静的印度洋,燥烈的赤道非洲,他们偶然相遇,他们竟能相遇。 他本能地想再一次逃避,就像他从北京飞去东莞,从中国前往加拿大。非洲常常被认为最后的天然之地,但他知道,在市中心的灯火外,是没有光亮的长达几千米的贫民窟,再往外走,工厂巨兽一样盘踞在大地上,红色的巨兽,烟囱高耸着,流水线被按下开关,刀片翻滚着雪亮的刃,黑皮肤的人们纷纷走进去。工厂外有一排排椅子,失业的人们就坐在椅子上,等着老板开除不勤劳的人。他们拿的工资还不到东莞标准的一半。 因此于凤岐来到了非洲。因此陈献云赌输了。 夜空廖廓巨大得令人颤栗,眩晕,金星赫赫,南十字星像一个庄严的允诺照临在非洲,大陆是神的裙摆,列岛是的冠冕,神说……。商品就是神。神的旨意行在每一寸土地。资本流啊流啊,像风也像水,像空气,像陈献云生命中的那个叫于凤岐的爱人。我们,你们,他们,遑论陈献云这样一个盲目的软弱的爱人,所有人,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哪怕这是一个人工的奇迹,就像击打在圣保罗头上的光,陈献云放弃了怀疑。 雨从群星间落下来了,今夜,此刻,这一秒,他们热烈热烈地吻着。 没有人知道下一分钟的故事。 第20章 番外 陈献云大二那年春节,在家过得并不愉快。父亲催着他转去一个“能赚钱”的专业,年初三两个人就闹得不欢而散。陈献云坐高铁回去北京,他想找个地方安静呆会儿,没想到一进家,就看见了于凤岐。 于凤岐比他更诧异,“出什么事儿了?” 陈献云瘪瘪嘴,“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他胡乱蹬了鞋子,三两步蹿到于凤岐身边,趴在腿上腻来腻去,“你呢,大过年的,怎么不去应酬?” 于凤岐就刮他鼻子,“瞧你不乐意的样儿,是不是嫌我在家,妨碍了你躲清闲?” “没有!”陈献云摇头否认,他抱着于凤岐,窗外有人在放花,光线斑驳地透过窗子,他没由来的就想笑。 于凤岐搂着个笑嘻嘻的漂亮的男孩,一下子就把家里那些吵吵闹闹抛在了一边儿,人人都想在他这里捞点,只有陈献云,硬塞着都不见得要。陈献云笑得像个小太阳,北京霾了几天了,阴沉沉的,于凤岐忽然兴起,“你上回办的申根签还没过期吧,走,咱度假去。” 罗马那几天艳阳高照,羽绒服是肯定穿不住的,陈献云只罩了件墨绿大衣,腰带系得紧,愈发显得像株春柳。意大利街头多的是大胆配色,花格的外套,天蓝的西装,红的黄的裤子,把从头到脚一身黑的于凤岐衬出了几分北国人的老气。 陈献云像进大观园似的,忍不住东瞅西看,意大利男人英俊又爱笑,叫人挪不开眼,他看着看着,旁边于凤岐心里便起了老大的不乐意,掐着后脖颈叫他走路直视前方。陈献云不知收敛,顶嘴说如果放一年前,他能躺罗马的酒店里拿手机划一整天,不match到一个有六块腹肌的蓝眼睛帅哥绝对不会罢手。于凤岐沉着脸问黑眼睛的不行吗?陈献云小跑着拉开一段距离,仗着在异国他乡,半点儿不害臊地用中文大声讲:“除了你,都不行!” 他们正走在一条长长的下行的街,午后橙子色的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再往前走就是凭借《罗马假日》而名声大噪的西班牙台阶,一对对情侣坐在那里,连空气都是粉红色的。于凤岐忽然觉得心里很满,像春风鼓荡起白帆,热气在面包里膨起一个圆圆的弧。陈献云喊完又觉得不好意思,扭头就跑,于凤岐在后面追着他,John Lobb皮鞋漂亮的琴底从没有以这么快的速度接触大地,他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逮到了人,陈献云跑得微微气喘,红着脸,眼睛扑闪地看着人。于凤岐心里猫抓一样,却又故作镇定,牵着人往酒店走,嘴上还说,下坡还跑这么快,你不怕摔着? 他们住的酒店离西班牙台阶不远,五星级就是这点好,床大得足够用来胡天胡地,何况客厅里还有那么大的沙发。一进门,于凤岐就把人按在墙上,牙齿磕着牙齿,打架似的亲着。陈献云到底年轻,比不上于凤岐这种老手,很快被他亲得气都换不过来,只好哼哼着认错。于凤岐问他错在哪里,陈献云说,我应该看一眼帅哥,再看两眼老先生您。 于凤岐下死手打了陈献云的屁股,“一眼都不许看。” 陈献云猝不及防啊了一声,涨红了脸溜着墙边躲,“有本事你也别看!” 于凤岐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小宝贝自信点,有你呢,我谁都不看。”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眼色就往陈献云下半边身子扔,刀子一样,几乎把人捅出窟窿。 “那你呢?我要验货。”陈献云总是嘴硬,他说着就脱了大衣,又连针织衫带衬衣一把脱了,赤裸着年轻人细瘦青涩的身子,叉着腰虚张声势。 于凤岐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慢慢解着,暗着眼睛,他说,你一会儿可别哭。 “谁哭谁是狗。”陈献云觉得于凤岐再拖拉下去,他那点勇气就要二衰三竭,没办法只好上手帮着去解纽扣。于凤岐却把他的手拉到下面,贴着陈献云的耳朵说,“解这儿。”他的声音像用大提琴拨出一个降D音阶,听得小年轻连耳尖都红了。 陈献云单膝跪下来解皮带,然后慌慌张张褪下于凤岐西裤,手指尖划过于凤岐的大腿时,包在内裤里的性器跳了跳,陈献云看见了,一愣,不由懵懵懂懂抬头去看人。他们互相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于凤岐摸着陈献云的发旋,另一只手掏出青筋毕露的性器,“满意吗?”他问。 柔软的舌头刮过马眼,薄薄的唇从冠头蹭过,陈献云一击则退,“满意。”说着,他笑弯了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 于凤岐心里暗骂声妖精,他说张嘴,一气将性器捅进陈献云的喉底,柔软温暖的口腔挤压过柱身,于凤岐凶狠地插着,手指揉搓着陈献云蛋白一样细嫩的脸。他插到有了射意,便停下来,问道,“射你一脸好不好?”陈献云红着眼睛蹬他,于凤岐便笑了,作势要抽出来,忽然又一个深喉,全射在了陈献云嘴里。腥膻浓稠的精液呛得陈献云伏在地毯上咳,白色的液体被咳出在嘴角,却又叫他伸着嫩红的舌尖舔了回去。于凤岐蹲下来拍他的背,陈献云哽咽着,你个大骗子,怎么这么腥?于凤岐说这不是前段时间你不在,我一个人存的。陈献云说呸啊,我谢谢你,用不着存了叫我吃,说着,他终于喘匀了这口气,抬手用手腕去揉哭红的眼睛。 于凤岐赶紧拉住,洗手了吗就揉,他说。陈献云又咳了几声,软软躺倒在地毯上,白净脸上泪痕错着叫于凤岐刚刚按出来的红印子,艳丽到十分。他嘟着嘴,说你这会儿倒讲卫生,于凤岐看着看着便又硬了,他弯腰把人捞起来,抱着往厕所走,行,他说,洗干净操死你。陈献云被他抱着,两条白生生的腿夹着于凤岐的腰,嘴上仍不老实,有本事你操到吃晚饭的点儿别停,说着,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搂着于凤岐的脖子不撒开。 意大利餐馆晚上要八点才开门,这会儿太阳都没下山,于凤岐挑了眉,“能耐”,他说。 他们从浴缸一路做到露台边上,天渐渐暗下去,远处的的苍穹显出清透的红,旋即耀目的紫罗兰色也晕染在暮色中了。城堡的灯逐渐亮起来,透过玻璃,只有暗暗的光,陈献云身上的青紫也模糊起来。他躺在百合花纹样的羊毛地毯上,双腿架在于凤岐肩头,紧窄的屁股高高抬起,后穴像雪里落着一朵梅花,红艳,颤抖,随便于凤岐采撷。 于凤岐毫不客气地享用着,不时还要去抓一把这捧柔美的白雪。陈献云被他操得受不住,哭哭啼啼叫人轻点,却不知道这般呜咽的求饶只会激起于凤岐更多的坏心,老男人停下来,轻轻地拿柱头蹭着穴口,“轻点?” “操,不是!” “又要轻点又要操,小宝贝,你到底要什么?” 陈献云被他磨得痒到不行,小穴开开合合去嘬着于凤岐的性器。这样于凤岐也难受,却硬忍着岿然不动,只一味蹭着那个可怜的红肿的口。最后还是陈献云败下阵来,“要、要老公干我。”说着,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抬了抬腰,手捂住脸只做鸵鸟。 于凤岐抓着人伶仃的脚踝发狠地干,前头射进去的精液在穴口打出一片白沫,“有老公还看别人?你欠不欠不操?”于凤岐说着,感觉那套着他性器的软绵的穴肉阵阵发紧,陈献云委委屈屈地抽噎着,“不看了,”他说,“凤岐,我不看了,你疼疼我。” 柱头最后蹭过里面敏感的一点,于凤岐终于拔出来,他俯身去吻陈献云。每一次,当陈献云说叫人疼疼他,于凤岐就没了办法。他承认自己是栽了,只要陈献云开口,于凤岐真能把心都捧过来。但陈献云也不要什么,只会说,你疼疼我。 于凤岐吻着陈献云湿漉漉的睫毛,发烫的脸,还有那张流着蜜的小嘴,他吻到足以称得起深情。陈献云极其喜欢接吻,没一会儿就晕得不行,他摆着腰扭,柳条一样摇着,脚趾在于凤岐的小腿上勾来勾去。于凤岐再不能忍耐,重把性器插入温软的穴,内壁马上热情地绞上来,恨不得吸出精。 他们拥抱着,吻着,做着。月亮升起到时候,于凤岐按着陈献云的阴茎,逼他一起到了高潮。 陈献云爽完就是大爷,手都不抬,餍足地闭眼,等于凤岐抱他洗澡。到了他们都收拾齐全时,还真已经八点。 腐化堕落的日子总是过得去飞快,陈献云甚至吃得稍微长胖了些,他在餐厅时靠一张脸,往往就能获得赠送的冰淇淋或是甜品,假期快结束时,陈献云意大利语法仍一个字不会,倒是那些甜言蜜语,什么意大利是我去过的最美的国家,已是说得熟极而流。他甚至和酒店对面驻扎的流浪艺人,都能聊上三句半的天了。 最后一天时,他们已经不知道该去哪里玩,陈献云犹犹豫豫,问于凤岐忌不忌讳大过年去坟头蹦迪。于凤岐说那得看是谁的坟。陈献云把手机递过去,上面写着新教徒公墓,往下拉,里面躺着有雪莱和济慈。 地中海气候就是这点好,哪怕冬天,植被也不会凋零到让人伤怀。墓园里仍是郁郁葱葱,游人不多,门口一个老大爷,不等对方开口,就会抢先机械地重复,turn left,the tomb of Keats. 于是游客纷纷向左,一直走到一片青翠的草坪,尽头就是慈济的墓了。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ine happiness / That thou, light-winged Dryad of the trees, 于凤岐牵着陈献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他说,是你的快乐使我太欢欣,你呵,林间轻翅的仙灵 。陈献云偏过头静静地凝视着他,朦朦胧胧的细雨洒下来,“我是你的小夜莺?那你要给我准备个笼子吗?” 于凤岐本来只是调笑,但陈献云问得认真,他便拉了人的手,一点点安抚地吻着,“你是我的小鸟,但我随你去飞,好不好?” 他的声音如此真诚,像盟了誓愿,陈献云低着头,小声地说:“我本来总担心,你那么有钱,会不会要把我当金笼子里的鸟,”说着,他扎到于凤岐怀里,紧紧抱住老男人的腰,“你真好,凤岐。” 于凤岐被陈献云的天真取悦,拉着人狠狠亲了两口。周围零零星星的游客大概无非是文艺老中青年,对此见怪不怪,或者正沉迷吸满地跑的野猫。于是于凤岐更肆无忌惮,索性把人亲软了腰。 他们走回去到门口时,陈献云忽然问那个大爷,他说dov'è la tomba di Gramsci? 大爷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马上又变得无比热情, turn right!他嗓门洪亮,laggiù!laggiù! 于凤岐问他还找谁,陈献云犹犹豫豫,最后说,我找一个蓝眼睛的人,说着,他从别人坟头揪了朵红色的康乃馨,郑而重之地把花放在大理石的墓上,又翻出记事本来,撕了一张,窸窸窣窣写了行字,用小石子压到了墓上。于凤岐想看,陈献云慌张地去推他,说这是我的小秘密。 雨渐渐下得大了,于凤岐撑开伞,揽着陈献云走出墓园,伞倾在陈献云一边,直到回去酒店,他连肩膀都没有湿。 雨水渐渐洇没了纸条上的字迹,等墓园管理员看到时,那行中文已无法被辨读。 “亲爱的葛兰西同志,这是我的恋人,祝他变成我们的恩格斯吧。” 只有墓上攀着的花枝,看到了这个秘密。 作者有话说: 番外是送给被这个故事捅到的朋友们的安慰剂,甜甜就不疼了。 回应两个问题: 1. 设定男主是社会学系而不是社工系是因为种种原因,我同事里社会学系对社工系占压倒性优势,工厂那章很多细节是他们的亲身经历或者工友口述,有些塞进了反正没人看的专著里,有些就掉落在一声声叹息里。我心疼,就又讲了一遍。 2. 结尾对于类型文学应该是HE,没人死,又重逢了。但对于生活的逻辑,我只能说不知道,是悬置的,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打赢这样一个资本家,没人知道。说不定小陈认命了。说不定小陈419了就跑。也说不定小陈当场给了于老板一记左勾拳。 最后,谢谢所有读者,谢谢你们包容了一个第一次写文的新手的所有不成熟和任性!谢谢!让我们下一个故事见! PS. 《世界之灰》和《弗兰德镜子》的作者在给我画封面,过段时间欢迎回来刷新看看。(这是一条彩虹屁+秀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