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月球》作者:江亭 文案:带孩子谈办公室恋情 太阴627年,月球。 连年战争,军权独大。新贵将军宵山被调往神秘的“咨询部”任职,首要任务是守护“国民女儿”爱丽丝和她的秘密。但是,将军秘书和国民女儿整天只想着偷飞船逃离月球…… 作品标签:星际科幻,废土生存,年上,软科幻,覆水难收,HE。 第1章 蓝眼睛的爱丽丝* 按“阴历”算,这是九月的第三个星期五。 快下班了,还有不到两个小时。沈仪祯将最后一份文件放进碎纸机,他抬头的瞬间,雨滴啪地打在窗上,顺着玻璃向后拖出一条透明的长尾巴。雨幕后面躲着一团鬼祟的灰雾,能见度小于100m,这一层办公室像悬浮在空中独立的岛屿。 按照预计时间,这场雨还要下一个小时十四分钟,在下班前的十分钟停止——为了让周末高峰期的上班族更方便回家,雨总是在下班前下完。 地面温度是37摄氏度,太阳出现114个小时,还有46个小时,它就会完全落下去。 沈仪祯在等一篇主持稿的修改意见,他刚把标着“51ver.”的文件拖进文件夹里,主任表情激动地走进来,手里的打印纸拍在桌上。 “过了过了!”主任说:“小改动,改完了打印三份送到47楼,抄送咨询部一份。” 沈仪祯忙着找红笔划出来的修改意见,一个分号改成了句号,一个“就”字改成了“会”字。 只听主任得意地说:“我就说第二段应该先把意义说明白,你看吧?一个字都没动!” 沈仪祯好奇地问:“不是47楼负责主持稿吗?为什么咨询部也要看?” 主任有点不耐烦:“你别管,发就是了。” 邮件发了出去。这是星期一统战大会的主持稿,一个月前就开始写,由秘书室起初稿,写完给副主任改,副主任改完给主任改,主任改完组织资产管理部协同修改,成稿后报文档室,文档室再报统战部。这还算好的了,沈仪祯见过“121ver.”的,那是42层特别喜欢纠结的一个老头子,差点没把新来的小姑娘折腾死,终稿改到凌晨四点钟,小姑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和沈仪祯哭,沈哥这活干不下去了。沈仪祯花掉一个星期的伙食费给她买了两个新鲜橙子,这才哄出笑脸。 雨水凶猛地拍打窗户,下子弹似的,味道像沤坏的肥皂,有时候还带一股焦油的臭味。那一定不是水,沈仪祯想,没有水是这个味道,也许是什么化学物质。 他拿着三份打印好的稿件到47楼去。电梯要求扫描他的虹膜,他把眼镜拿下来,努力在模糊的视线中找到镜头。有时候扫描会不成功,这东西不是非常智能,如果三次扫描失败,就会要求出示工作证,接下来的流程最好是不要让外人看见——让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电梯里,把工作证抬到下巴的位置,挺胸收腹,直视镜头,大声报三次证件号,每次报完系统询问:“请确认工号002465是否为本人?”,重复回答三次“是”之后,系统重新扫描虹膜。 如果不回答“是”会出现什么情况?沈仪祯恶劣地想。 虹膜扫描成功,他顺利到达47楼。这是整个指挥所最高的地方,如果没有雾气,可以清楚地看到整栋大楼每间办公室的窗户。很多人对47楼抱有奇怪的幻想,比如会有军人看守办公室,比如墙上会贴标语,又比如办公室装潢格外华丽……沈仪祯也是在饭堂里偶尔听到的,他来这里的机会倒是很多,有时候一天来三、四趟,从没见过什么军人和标语,也没有花哨的装潢,前台的小姑娘倒是真的漂亮,而且会说四国语言。 今天小姑娘不在。 沈仪祯在门口溜达了一圈,没等到人。从会议室里隐约传来谈话声,他辨别出最高指挥官的嗓子,一个壮年军人发出婚仪喜庆的嘎嘎唢呐声,也算别开生面。 “很好笑,对吧?”有人说:“他不去做脱口秀真的可惜。” 沈仪祯低头,顺着前台办公桌往下看,一个女童探出头来。 蓝色眼睛? 沈仪祯惊讶地想,不是月球种吗? 小丫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的瞳片掉了,哥哥,你帮我找找?”她跪在地上,短袖空军蓝色人造棉的连衣裙,蹭得裙角都是灰。沈仪祯把她抱起来,放在办公椅里。 “掉在哪儿了?我来。” “就在这,我揉眼睛了,没注意它就掉了。” 沈仪祯在废纸篓旁边找到那片指甲盖大小的灰色瞳片:“是这个吧?” 她很高兴:“谢谢你。”瞳片戴上后,蓝色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沈仪祯和她握手:“002465号沈仪祯,秘书室值班秘书。” 小丫头想了半天:“我叫爱丽丝。” 沈仪祯脸色一变,上下打量她,难怪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叫爱丽丝的孩子可能不少,但是能出现在联军指挥所顶楼的“爱丽丝”恐怕只有一个——这个孩子现在是大明星,全国上下都知道这个著名的、爱丽丝的故事。他们家原本是二区废料回收工厂的工人家庭,战争来临后,敌军的空投把工厂炸毁了,她的父母在爆炸中身亡。临死前,母亲紧紧地把这个幼小的孩子收在腹下,用蜷缩的姿势保护了她。急救队到达现场的时候,母亲的背部完全烧焦,血肉模糊。但她的四肢僵直地收紧,一寸也不肯挪动,急救员不得不把她翻过来,用机器钳开她的双手,把饥困交加的小女孩救出来。 有一张轰动全国的照片,拍摄的就是母亲抱紧孩子的样子,在网络上引起空前热烈的讨论。第二天大批工人走上街头,愤怒的吼叫声在指挥所门前回荡,他们要求必须保护这个孩子,把敌军永远地驱逐出境。然后教授和学生们也加入了游行队伍,不理想的征兵数量因为这张照片迅猛激增,就连十五、六岁的男孩也愤怒地跑进征兵处要求去前线,因为他们家里也有这样的“小妹妹”,为了保护妹妹,哥哥们理应上战场。 “爱丽丝小姐,”前台姑娘这时追了出来:“哎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沈秘书也在?” 沈仪祯回神:“星期一的主持稿定了,麻烦你把这三份给指挥官。” 前台和他很熟了:“知道啦,恭喜,今天能准时下班啦。” 沈仪祯笑道:“托福。”他用眼神示意借一步说话:“这真的是那个爱丽丝?” 前台点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可爱吧?就是脾气有点任性。” “怎么带到指挥所来了,小女孩能懂什么?” “指挥官把她带来的。他们在里面开会,把小孩子给我管,我哪里带过孩子呀?” “辛苦你了,也算做好事嘛。星期一开统战大会恐怕还要她发言呢。” “她能发什么言?” “看呗。要不要打个赌?” 前台摇头,在打赌这件事上她从来没有赢过他。沈仪祯这个人有点神秘,长得好又没什么脾气,却不结婚,肚子里都是些奇奇怪怪、闻所未闻的事情,天生一张乌鸦嘴,一说一个准,多半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且专挑最坏的灵验。他说小丫头要上统战大会,那就必然要上。 她还要保障会议室里的大人物们,小孩子又不好管,愁得眉头直皱:“你帮我陪陪她吧,就一个小时,到下班就好。我也不拖累你加班,好么?回头给你买苹果。” 当一个小时保姆换一份苹果,值了。 沈仪祯笑眯眯地坐下,给孩子倒杯水:“你饿吗?” 小丫头摇头。她还在揉眼睛,看来那对瞳片不适合她的眼睛。沈仪祯在柜子里找到眼药水给她滴上,又用两张椅子拼成一张小床让她躺着休息。她比沈仪祯想象中更瘦小,两张椅子对她来说都有点大了,报纸上说她十岁,沈仪祯猜测,实际上可能只有八岁不到。 还有那个敏感的问题:这个孩子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怎么会是蓝色眼睛呢? 沈仪祯看着那对灰色的瞳片:“如果瞳片戴着不舒服,先拿下来好不好?” 爱丽丝很坚定:“不行,拿下来会挨骂的。” “是谁给你这对瞳片的?” “一个姐姐,在医院里。” 那是负责配瞳片的医务人员。沈仪祯耐心地问:“不是那个姐姐,再想想,是谁告诉你要戴着瞳片的?第一个这么对你说的人。” 爱丽丝皱起眉头:“一个叔叔,好像是。哎呀,我不记得了。” 沈仪祯知道问不出来了,拍拍她的背:“睡吧睡吧,不问了。” “哥哥,你会讲故事吗?” “你要听什么故事?” “什么故事都可以。” “那哥哥给你讲个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好吗?” 这个故事她没听过,小丫头眼睛亮起来了:“什么是小蝌蚪?” “小蝌蚪就是小青蛙还没有长大的样子,小青蛙你见过吗?” “没有。” “好,我给你画一个。” 沈仪祯找来纸笔随手涂鸦:“这个就是小青蛙,它们生活在水里。这个是小蝌蚪。小蝌蚪长大了就变成了小青蛙。”他笑道:“等你长大了,哥哥带你去看小青蛙和小蝌蚪。” 爱丽丝噌地从椅子上坐起来,她还要说什么,背后有脚步声靠近了。她下意识地把画纸卷起来往裙子里藏,只听那是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沈秘书,好久不见。” 沈仪祯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他站起来把孩子挡在身后:“还没祝贺宵将军凯旋,恭喜。” 他就这样一张“操|你|妈”的表情恭喜人家打胜仗。 宵山也不生气——反正他生不生气都是一张凶相,基因检测都说这个人性格暴躁,不讨人喜欢,他也就懒得装模作样:“后面藏了个什么玩意儿?” 沈仪祯让出一个孩子脑袋来:“小张(前台)去保障会议了,我替她看一下孩子。” 他也没有多解释一句的样子,仿佛宵山天生就会明白为什么联军指挥所总部顶楼、代表国家军队最高决策的统战部会有个小女孩出现在这里。 宵山很配合,不多问:“能准时下班吗?” 沈仪祯点头:“托福。” 宵将军满意了,仿佛只在意这个问题,迈着步子离开:“回见,沈秘书。” 看着他打开会议室的门消失在门后,沈仪祯翻了个白眼。 爱丽丝好奇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哥哥,那个人是谁?” 沈仪祯做“嘘”的手势:“是坏人哦。” (*蓝眼睛的爱丽丝:名字取自玉置浩二同名歌曲。) 作者有话说:设定扯淡,理工科天文学专业请见谅。 第2章 人事任命 4:41pm,联军指挥所,统战部,1号会议室。 空调开得很低,对于穿制服的男人们来说还是热。十三区区长李淳坐在联军总指挥官冯继灵左边,他把西装外套搭在椅子上,露出干净熨帖的衬衣。看到宵山走进来,他立刻站起来握手,用极低的声音说些感谢的话。宵山拍拍他的背,在对面的位置坐下。 “那我们开始吧,”秘书长说:“宵将军,让你来是有些情况想找你了解。812战役中,你和你的78师在前方掩护部队明确停止进攻的前提下贸然攻塔,这个情况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宵山解下腰间的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冷笑:“什么狗屁掩护部队,老子带人到边境的时候,影子都没看见一个,他们半个小时前就应该先拿下炮塔。你们问问李区长,他等到两点半,103没有任何消息,老子一进防空洞,他脱口就把我叫成崔玉!” 崔玉是103空降师师长,三十多年的老将了。现场他的脸色有点挂不住。 “宵山,你也看到那个塔了,八个炮口,我的人几乎全部折在下面。我就是怕后面的人再去送命,才好心劝你先不要进攻!”崔玉红着脸说。 宵山看他像看一个笑话:“全折了,您老不是还活生生坐在这儿?” 崔玉拍桌而起:“你怎么说话!你打仗多少年,我多少年,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这就要吵起来了。 秘书长咳了两声:“老崔,你坐下。这是开听证会,不是菜市场杀价。” 崔玉恶狠狠地给了宵山一个眼神。年轻的将军佯装没看见。 “宵将军,812战役你功不可没,李区长得救、十三区收复都是因为你和78师英勇攻下炮台,这个事实没有人否认。但是,打仗是合作,不是戏台子唱独角,78师在没有掩护的情况下进攻,不仅容易加重伤亡,还有暴露防空洞的危险。”秘书长严肃地说。 宵山轻哼一声。崔玉就是酒囊饭袋,仗着资历老只会做缩头乌龟。炮台是他攻下的,十三区也是他收回来的,他打了胜仗、拿了军功,有的人看不顺眼了,要给他找个不服军令的罪名。他的目光落在冯继灵身上,别人怎么想可以不管,但这位联军总指挥官的意思他不能不在意。 冯继灵曲起食指的指节轻轻敲打桌面,突然停下,收手去看身前的茶杯,里面没有热水了,他招呼前台小姑娘给他加水,小姑娘捧着水壶匆匆忙忙走上来,他指了指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开口说:“这是小张,新来的前台,宵山你认识一下,以后打交道的机会还多。” 前台露出甜美的笑容:“宵将军好。” 宵山嘴角一弯:“这姑娘不错,今年劳军去出个节目怎么样?” 前台吓得脸色白了,慌忙去看冯继灵的脸色。冯继灵哈哈大笑:“就你鬼点子最多。” 小插曲没有妨碍听证会的继续进行。 冯继灵看看崔玉:“老崔三十多年空降师,曾经也是拿下永昼峰立过赫赫战功的。宵山是后起之秀,78师先收五区又拿回了十三区。都是优秀的、为国家奉献的职业军人,国民和历史会铭记你们的功劳,孩子们会以你们为榜样。这才是真正的军人,才是国家最坚实的力量!” 秘书长带头鼓掌。崔玉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 “812战役后,我们国家十三个区就基本完整了,这是重大利好消息!也是我坚持要给宵山一个功劳的原因,这个战功以后肯定是要写到教科书里的。”冯继灵坐直了:“但是,违抗军令也是事实,宵山,你要反省,你这个作风如果影响了其他部队,那还要不要打仗了?” 宵山站起来鞠躬:“是。是我考虑不周,我愿意承担责任。” 冯继灵笑笑:“你坐。你是从勤务兵做上来的,很不容易,表现也很优秀。你的情况我也和总统汇报过了,我们商量了一下,接下来还有新的工作任务要交给你,也算是反省。” 宵山暗暗冷笑,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只听冯继灵继续说:“咨询部部长到年纪要退休了,我们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你是有丰富的前线经验的,现在调到后方来,更知道怎么配合前线做好工作。这个决定,总统已经同意了,你从明天开始就到指挥所上班,10楼咨询部,就不要再去前线了。” 在座有片刻的安静。 即使心里早有准备,宵山还是很震惊。咨询部?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把他调到后方去了呢?他只会打仗,根本就没有在后方工作的经验,难道冯继灵真的觉得不服军令这个罪名成立,所以要罚他?还是因为十三区收复他功劳过大,已经让这位总指挥官开始忌惮了? “功高震主”这个词出现在宵山的脑海里,像是生生在他脸上刮了个耳光子。崔玉看他的眼神不掩嘲讽,秘书长的表情意味深长,只有李淳对他轻轻眨眼,示意他不要违抗命令。 他反应过来:“是,我没有意见。” 冯继灵很满意:“很好,今天我把话说开,各位也心里有个底。这不是处分,更不是什么流放。宵将军仍然是国家栋梁,是指挥所和国务大楼倚重的人才。从前他在前线为国家做贡献,以后只是换个地方为国家做贡献。”他解释道:“各位,十三区拿下后,国家战略肯定会调整,下一步肯定会有修整期,然后要扫清国内隐藏着的叛乱分子和投机主义,这个任务必须要和咨询部配合才能做好。所以,你的责任不轻啊,宵山。” 这倒不是画饼,是实情。十三区收复的最重要意义就是实现了国家版图的完整,这不仅是战争史上面丰碑性的节点,更是国家命运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战术必然要改变,对外要转向对内,国内仍然有大量的叛乱分子蠢蠢欲动,如果不能清除,对国家安全是极大的隐患。 这也是星期一要开统战大会的原因之一。 听证会比想象中时间短,冯继灵和宵山留下继续单独谈工作,其他人先离开。 崔玉的脸色比开会前还差,走出会议室秘书长也埋汰他:“你也是缺心眼,姓宵的这两年升得比火箭快,为什么呀?从四区保卫战就跟着总指挥官的人,你非要挑他的刺。” 崔玉啐了一口:“呸,一个勤务兵,靠端洗脚水上来的,谁还不知道?” 秘书长直摇头。宵山出身不好是他最为人诟病的地方。他原本是勤务兵,正经拿枪的都算不上,四区保卫战的时候被冯继灵一眼看中,亲自调教,后来更是被贴上了“走狗”、“鹰犬”、“冯党”的标签。军中有一个传闻,打仗用水紧张,士兵们一个月才能洗一次澡,但是在四区,每天晚上宵山走三公里到蓄水塔给冯继灵打水洗脚,把冯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这个传闻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但是冯继灵坐上联军总指挥官的位置后,宵山噌噌跟着升是事实。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几年,国务大楼的存在感弱了,指挥所渐渐取而代之。宵山本来在军中嚣张跋扈惯了,现在更加没有收敛,没有几个部队敢惹。他也确实厉害,指哪儿打哪儿,一打一个准,十三区收复更是一下子奠定了他的地位。 “再怎么说,他现在也是将军,往后,咨询部才是重中之重。你今天得罪了他,明天什么下场你有想过吗?”秘书长压低了声音说。 走狗之所以称为走狗,就是良心被吃了的意思。宵山报复心强,他今天敢在冯继灵面前公然对着老前辈呛声,明天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咨询部到底是做什么的?”崔玉问。他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部门。 秘书长四下望了望,小心翼翼地说:“隔墙有耳,明白吧?” 崔玉大惊:“那我怎么办呀?” 秘书长叹气:“你也听到指挥官刚刚的话了,接下来重点清查国内,现在咨询部在他手里,分分钟给你揪个小辫子安个罪名,你晚节不保!你还骂人家是走狗,人家看你是丧家犬!”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至少立时三刻,宵山还没把主意打到崔老将军身上。 因为冯继灵交代他了一个重要任务:“爱丽丝知道吧?你的首要任务就是保护好这孩子。” 宵山想起刚刚在门口见到的小女孩,明白了:“看到了,刚刚在前台那个就是吧?” “一会儿,我让小张带着她跟你见面,你们先熟悉一下。现在,谁说话都不管用,只有这个孩子能牵动人心,她要是有个万一,我们没办法和国民交代。”冯继灵严肃地说:“这个任务我不放心交给任何人,只有你,阿山,我只有相信你了。” 宵山行军礼:“您放心,我在,她在,我会用生命保护这孩子的。” “很好,有个事情,我提前跟你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您说。” “关于爱丽丝这个孩子,她的情况有点特殊。” “报纸和网上的消息我都看到了。” “不,那只是其中一部分。这孩子,不是月球上出生的。她是个地球种。” 这是真的出乎宵山意料:“地球上不是没有人类了吗?”他有点混乱:“不对,报纸上说这孩子是的工人家庭出生啊,她爸妈都是月球种,怎么她是在地球出生的?” 冯继灵用深沉的眼神看他:“所以,这个孩子很有可能不是那对工人夫妻生的,具体她是怎么出生的、怎么到了月球上又被工人家庭收养、地球目前的情况怎么样……都还没有调查清楚。这也是我希望你到了咨询部做的事情。这个孩子的来历、她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都要给我查清楚。现在,她的问题就是国务大楼和指挥所最关心的问题,你明白吗?” 宵山立正:“是,一切听从您的吩咐。”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星期一的统战大会。 “星期一的会,爱丽丝要去,稿子已经让人写好了,她只要跟着念就可以。短时间内你要先和这个孩子住一起,保证时刻有人看着她,她的所有行程都必须记档备份,每天晚上十点钟按时送到总统府和统战部来,总统和我各一份。”冯继灵继续说。 “看护的团队,包括保姆、保镖、家庭教师、秘书……这些人你全权负责配置,挑好了来我这里报备一声就好,但是这些人底细要清楚干净,我不希望任何人在孩子面前乱说话。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你直接和我沟通,这件事你只对我和总统负责。” 宵山问:“这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冯继灵摇头:“她还小,实际八岁,对外先说她是十岁。” 那就是说连着孩子自己都要瞒着了。 宵山说:“既然是这样,要把这个故事编圆了,她的身世家庭、在工厂的经历最好事无巨细都要清清楚楚,免得被人抓到漏洞就不好说了。她自己更是要比任何人都熟悉这个故事。” “那就要看你了,阿山。我等你的好消息。”这是总指挥官最后的话。 5:32pm,沈仪祯刚关掉电脑和空调,桌上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直觉这个电话不是什么好事情,干脆装作没听见。 转身出门,一个带枪的人影堵住了办公室的出口。年轻的将军举着通讯器朝他笑:“沈秘书,故意不接工作电话逃班,可以视作失职吧?” 沈仪祯耐着性子说:“您有什么吩咐请先找主任吧。” 宵山从背后亮出一份打印稿:“这个主持稿是你写的吧?有几个地方我不太明白,还要你跟我说说。先找主任也行,但让你下班路上又赶回来不是更累么?” “稿子是给统战部的,你是代总指挥官的班?” 沈仪祯觉得他是胡闹。 宵山嘴角一歪:“谁说是统战部的?咨询部不是也有一份吗?” 咨询部和你有什么关系?沈仪祯还要问,幸好没傻到脱口而出。一个很不好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袋里,让他警惕地闭了嘴,露出慎重的目光。 宵山朝他伸手:“咨询部部长宵山,今天刚到岗,介绍晚了不好意思。人事命令星期一会在大会上全员宣读的。怎么样?够不够让你加个班?” 沈仪祯只想甩他一巴掌。他连苹果都已经拿好了,准备今天晚上好好享受假期的! 宵山轻佻地抚摸他的侧脸:“要不这样,不加班也行。陪我吃个晚饭吧?” 第3章 劳军的那些事儿 雨是下完了,外头还是热风湿雾。沈仪祯隔着车窗看那铁红色的雾,他怎么也不能习惯这个颜色的空气,看得人心惊肉跳,到底是什么才会显出这种森森的、鲜血活舌似的红色? 车子往长街上走,狼狈淋漓的街,人的背影默默勾叠。头顶是磁悬浮轨道,钢筋铁臂捅进腥色浓雾里,通勤列车一趟趟像影子飘忽来去。 “我看书上说,千年前,人类构想迁居火星,还绘制了蓝图。”沈仪祯的声音显得很安静:“你说,祖先知道现在我们在月亮上,会不会失望?” 宵山对着后视镜挑眉,单手搭在操作盘上:“你又看什么歪门邪道的小说了?” 沈仪祯因为这话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容。 宵山把收音机打开,音乐频道正放凯旋交响乐。将军拍了拍操作盘,收音机啪地又关上了。 沈仪祯诚心讽刺他:“放呀,举国庆祝你凯旋呢。” 宵山说:“让你陪我吃个饭而已,不用怨气这么大吧?” 沈仪祯答:“这是公权私用。” 又是一条大罪。宵山算是明白了,他在沈仪祯心里的形象是改不掉了,转头一想又有什么关系呢?再看不上他还不是乖乖上他的车、陪他吃饭吗? “公权私用就让你去劳军了,要不要?”宵山问。 沈仪祯一僵,用力抿着嘴,他说不好宵山会不会真的做出这种事。 将军忍俊不禁:“傻不傻?十三区都拿下了,前线现在是消停状态,劳什么军?” 沈仪祯一记眼刀横过来,被他轻轻接下了。车子停在红灯前,宵山腾出一只手来刮了刮他的鼻子:“胆小。” 气氛过分亲昵。沈仪祯被那句“胆小”震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劳军很可怕吗?比上前线肯定好一点,但是他害怕,怕得不愿意想,怕得连提起这个词他都惴惴不安。那是心理阴影,是屈辱的过往。22年他刚毕业参加工作,被分配到指挥所的秘书室,那一年五区打得焦灼,断断续续打了七个月都没有结果,前线疲乏,军心涣散。上头于是组织劳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被选上,去之前说是唱唱歌、跳跳舞就好。 那是政治任务,选中了就是荣幸,还有很多好处——参加一次劳军绩效涨百分之十,功勋录上会记一笔,据说很多人巴不得要去。沈仪祯心里再不愿意也不能露出来,他去了,勤务兵告诉他这是78师先遣队,刚刚完成救援任务,把一位著名的音乐家捞出了敌营。他有点感动,音乐家很重要,能救出来是有意义的。这时几个大兵过来,让他去台子上跳舞,他说我不会跳舞,其中一个用粗野的笑声说那你就站着脱衣服也行。 他想他们不是救人的吗?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想干脆逃了吧,工作也不要了,哪怕被抓进军事法庭也比跳脱衣舞强。有人从后面把他搂过来,嘴对嘴就是一口酒,酒很辣,呛得他咳嗽。他奋力地挣扎,男人在他耳边低声警告,你乖一点,不然我把你丢给他们。他被灌了很多酒,喝得头晕目眩,他怀疑那不是酒是迷药。 第二天在简易的行军床上醒来,宵山还在他身体里。 那是他的第一次。 沈仪祯生硬地说:“我不是你,不会出卖自己换前途。” 这是赌气话,做也做了,再不心甘情愿也已经发生了。 宵山当他是闹脾气:“你这个话跟我私下说可以啊,给其他人听到了你自己小心点。” 扣个帽子就是不尊重劳军政策、不尊重所有劳军慰问的人,再加一条侮辱现役军人和国家高级军官,就这一句话,宵山录下来,转手丢给指挥所,沈仪祯明天就可以被判决了。 但凭什么呢?明明牺牲的是他,他不愿意,要强迫他,他屈服了,连抱怨都不可以。 沈仪祯委屈:“我就说了,你怎么着?要上报吗?去啊!” 宵山有点烦躁,车子哗地路边刹住,把沈仪祯吓得往后缩。宵山捏着他的下巴强硬地拉近:“沈仪祯,你多大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怎么说话、怎么生存还要我教你?全天下只有你委屈?只有你吃苦?” “我不知道!”沈仪祯尖叫,红着眼睛瞪着他:“你去!你让一个陌生男人灌酒拉上床,翻来覆去折腾,你去啊!我恨不得去死——” 一张满是烟味的嘴覆盖上来,堵住了后面的话。 宵山的手改为托住他的侧脸,轻柔地摩挲安抚,实在太不像他的风格。沈仪祯恐惧而僵硬,幸好嘴唇只是短暂地接触,只听男人一边叹气一边说:“你死了,我会难过的。不说气话。” 沈仪祯撇过头不去看他,浑身在发抖。将军放开他:“行吧,反正罪大恶极肯定是我。我欺下媚上、乘人之危,我杀人放火、偷鸡摸狗……你摸着良心说,除了那一次,我有没有害过你?这几年,逢年过节我还写个贺卡,你呢?连回个消息都没有,怎么学的礼貌。” 沈仪祯只想把耳朵堵上。他还有脸说礼貌! “还是当秘书的,人家秘书各个精得鬼似的。就你,工作多少年还在写稿子。”宵山重新发动车子:“我看你这个秘书别当了,去工会,找个闲职,一个月买半斤苹果还是可以的。” 沈秘书小声嘟囔:“我就喜欢写稿子。” 宵山看着他嘴巴也红,眼睛也红,笑起来:“稿子写得是不错,文采也好,不愧是上过大学的。这不是挺好么?要模样有模样,要能力有能力,有家庭有工作,别动不动死啊死的,老子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你以为像演电视中一枪啪就倒了?脑子都打裂了还有拖着脑浆一直跑的呢,死个十几分钟死不掉……” 越说越离谱,沈仪祯忍无可忍:“闭嘴。” 宵将军乐意遵命。路上堵车,暴雨导致积水过深,一辆车被淹在了中间,交警正在叫飞行器过来处理现场。他们等了十分钟,前方纹丝不动,后头排起了长队,这就卡死在中间了,宵山不耐烦地点了根烟,操作盘一转,飞行驱动嗡地打开,沈仪祯立刻感觉到了高度的上升。 这时候就知道官大的好处了,陆空两用的座驾,也不是一般人能开得上。沈仪祯难得坐上一回,有点兴奋。他们沿着磁悬浮轨道漂移,灰蒙蒙的街道被迅速抛在身后。 “早知道开个飞行器能让你高兴,还等这么久。”宵山看着他的笑脸。 沈仪祯没收住嘴角:“磁悬浮也够快了,这个还快些。” “喜欢就教你开,会开飞行器吗?” “陆用驾照还没考呢。” 空中管制严,飞行器不能私有化,他也就不去想了。 “行,周末我教你,现在自动化做得好了,就一张操作盘,没什么特殊技巧。” 沈仪祯想拒绝,这东西开坏了他赔不起。 他的目光被操作盘后面一张照片吸引,伸手抽了一下,那张微皱的相片纸掉了出来。 是张合影,一个是穿军装的宵山,他旁边是被救的著名音乐家杨韶青。 沈仪祯举起照片:“你还留着?” 那时宵山还只是个上校,却已经成为部队里公认的英雄脸,连沈仪祯也不得不承认,即使站在大名鼎鼎的杨韶青面前他也丝毫不输风采。偶尔他想起宵山的时候这张照片首先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救人的宵山和施暴的宵山,仿佛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人,他想,一个人可以既救人也害人吗?什么样的人在救人后又心安理得地害人呢? 连同这张照片仿佛也不是真的了:“这不是合成的吧?真的是杨韶青?” 宵山笑了:“我他|妈有这个功夫干脆合一个和总统的合照不是更好?” “你这个人真是运气好,我很喜欢他做的曲子。你们那时候怎么找到他的?” “不是和你说过嘛。他带着全家逃难,躲到郊外车棚里。后来咨询部知道他受困,发消息过来,我说那就去救吧,带了十来个人就去了,他和夫人、两个孩子一起救出来的。” 沈仪祯认真地问:“他说要和你照相的?还是你说要和他照相?” 宵山看着前路:“几个兵起哄呗,平时没见过名人,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赶紧留个念。” “我怎么没有这个运气呢。杨韶青啊,他后来还好吧?” “交接给了后方就没留意了。这几年好像没什么消息。” “退隐了嘛,偶尔过节的时候才弹一首。” 照片背面有杨先生的签名和谢言—— “尊敬的宵上校和78师, 我们先是善良的,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彼此永不相忘。* 杨韶青,太阴622年10月21日。” “我打赌这句话不是他写的。”沈仪祯莞尔:“这很明显是翻译出来的句子,估计是外国人写的,他拿过来用了。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外国人写的。” 宵山耸耸肩膀:“反正是好话就行。” 沈仪祯把照片还回去,表情又羡慕又嫉妒。 月球上的事情是很微妙的,宵山觉得世界不公平,沈仪祯可以上大学读书,进指挥所上班,在战争时期安稳过他的小日子,他们这些前线战士拼死拼活还不一定能够有前途;沈仪祯也觉得世界不公平,宵山这种对艺术狗屁不通的人却能得到音乐家的亲笔感谢,成为全国人民心目中的英雄。 所以世界到底是公平的还是不公平的,其实说不好。 “如果有一天不打仗了,你打算做什么?”沈仪祯问。 宵山说:“不知道。原本想死在战场上的,没想到运气好能活下来。说不准下次又调回前线,谁知道呢?我这种人死就死了,家里也没有人来领的。” 他是孤儿,幼年时曾经有过一个疼人的婶婶,很快也因为战争走了。就连“宵山”这个名字都是他自己成年后改的。他只会打仗,好像其他的事情都不会。即使刚刚退居后方,他也已经开始想念前线的烽烟。 飞行器拐了个弯开始下降停靠。 宵山说:“到了。” 他们在蛋卷酒馆后门下车。沈仪祯没想到宵山会把他带到外面吃饭,转念一想,打了胜仗总是要庆祝庆祝的,下个馆子也是情理之中。他不好意思说他从来没去过酒馆,这种地方乱得很,什么人都有,听说还有的酒馆无视宵禁私自开到半夜,万一被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宵山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没来过?” 沈仪祯心虚地摇头,还想解释,一只手牵着他推门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是炒辣椒的香气,沈仪祯精神一振,浑身湿热粘稠的水汽一下子被杀了个干净。宵山拉着他找了个吧台的位置坐下。他们来晚了,桌子都是满的,只有吧台剩下零散的几张空椅子。但是这里也有好处,有人用播放器在放钢琴曲,播放器就在吧台下面,情调更好。 “这里的老板会做生意,往前线送酒,赚了不少钱。”宵山朝他眨眼:“黑市走私酒水是暴利行业,被抓到量刑很重。但是这几年很少抓了,因为敢做生意的都有点部队资源,前线需要酒精解压,上头的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仪祯环顾着不起眼的酒馆:“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吃的?” 宵山摊开菜单:“我推荐南瓜饭和辣烤猪蹄。你吃猪蹄吗?” 沈仪祯一拍桌子:“吃!” (*我们先是善良的,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彼此永不相忘。——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4章 工作餐 两个人要了一打啤酒。老板把一只带龙头的圆木桶拿过来,沈仪祯看得暗暗心惊,如果是真木头,恐怕这一桶酒比整顿饭都要贵。 宵山和他碰杯子:“我喜欢麦芽味重的,尝尝。你随意,我喝完。” 冰冻过的麦芽香气清醒甘冽,回味后微微泛苦,刚好解掉了南瓜饭的甜腻。辣猪蹄烤得皮脆肉酥,胶质融成一口果冻似的,刚沾舌头就化了,嘴唇搭在骨缝上一吮,发出咻咻的气音。 “这一餐,不便宜吧?”沈仪祯吃得愧疚。 宵山夹了一筷子肉放在他碗里:“又不让你买单,你担心什么。” 他自己碗里早空了,军人吃饭快,赶投胎似的。 沈仪祯有点不好意思,想起这餐饭的初衷:“我还没问,你怎么调到咨询部了?是临时的还是长期性的?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星期一大会的主持换你了吗?” “话多,”宵山闷了一口酒:“我也是今天才被通知调岗。冯继灵亲口下达的命令,本来是他老人家主持大会,这不我刚好回来了,就让我代了。” 沈仪祯含着一口猪蹄,说话含糊不清:“咨询部……到底是干什么的?” 宵山冷笑:“一个搞情报的,装神弄鬼,深怕人家觉得不够神秘。” “效果还是很好的,我在秘书室呆了这么多年,也只知道有这么个部门而已。” “能让你们都知道了,它还搞什么情报。” “那你去咨询部能做什么?” 宵山看了他一眼,没有马上答话。沈仪祯以为这是机密不能说,把注意力放回猪蹄上。他突然反应过来,宵山和他的关系没有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何况宵山现在算是指挥所的高级官员,他一个普通的秘书随随便便这样问是不妥当的。 提到咨询部,大部分指挥所工作人员的反应都是懵的,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具体怎么回事又说不清楚。沈仪祯在秘书室呆了五年,整个指挥所大楼他每天要上上下下好几趟,去47楼统战部就像回家一样自然,唯独这个咨询部,所有文件传递都仅限于抄送内部邮箱,从来不投递打印备份,同在一栋大楼里面工作,他压根就没有印象这个部门到底在什么地方。 沈仪祯也不是傻子。宵山是联军的顶梁柱,他的身份已经不单纯是带兵将军这么简单,从精神层面来说,他在联军是标杆形象,现在更是国民心里的战争英雄。有他在前线,很多人都会觉得安心。所以,冯继灵绝不会轻易把他从前线撤下来,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就说明形势要求不得不这么做。形势变了,国家战略也要跟着变,宵山才必须到咨询部来。 仗不会一直打,总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十三区收复,南联国版图重新完整,这就是到了“停”的阶段。既然不打仗了,总要做点别的事情。冯继灵亲自下调令,将最倚重的部下调回后方,说明接下来的动向和咨询部脱不开关系。需要一个情报部门来承担的重要任务会是什么?即使宵山不说,沈仪祯也能猜到几分。 他放下筷子擦嘴巴,一只手握着冰冷的啤酒杯,只说:“主持稿一开始是按照总指挥官的角度去写的,如果你来念,有些修辞还是要改改。晚上回去我会再发一稿新的给你。你看看合不合适,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标出来再给我。” 宵山朝他勾勾手指头,示意他靠近:“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件事和爱丽丝有关系。” 这下沈仪祯真的不懂了:“什么意思?” “就是你替前台看着的那个孩子。” “我知道,她还只是个孩子。” “就是因为她是个孩子,所以才能抓住人心。她现在很重要,而且上头非常明白她的话题性。一个工人家庭出生的小女孩,战争里失去了双亲,母亲誓死保护她的生命,多好的宣传题材,把她拉到镜头前卖一卖可怜,你看,征兵数量立刻就上来了。” “她才十岁!她刚刚失去父母,最应该做的是保护她,而不是把她曝光在人前。” “已经曝光了,报纸、电台、电视、网络、虚拟空间……来不及了。星期一的统战大会,她要上去说话,稿子都写好了。你觉得有可能逃得掉吗?” 两个小时前沈仪祯的预测成功得到了验证。他当时只是无意萌生的这个想法,因为换了他是冯继灵,这么好的机会不可能放过,他也会把这个孩子往前推的。 宵山说:“接下来还会有巡回电视采访、专题报道、主题歌曲……她就要一遍一遍对着国民讲那天屋子怎么塌下来、母亲怎么抱着她、逐渐冷掉的母体……反反复复,讲到她把每个字都背得滚瓜烂熟,所有细节栩栩如生。不是她也会是别人,另外一个小男孩,也许有点驼背,脸上长点雀斑,差不多的故事,差不多的出身,国民照样买单全收。” 沈仪祯叹了一口气,怔怔地望着金黄色梦幻般的酒液。 他蓦地想起那对蓝色的眼睛。 这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和宵山说,沈仪祯在心里犹豫。冯继灵肯定知道,这个孩子既然能够被接到统战部来,上上下下不知道查了多少遍了,那对瞳片的事情不可能瞒得过去。现在就是不确定,是冯继灵出的主意配了这对瞳片,还是这个孩子的父母为了保护她私下配的。 可以确定的是,只要冯继灵知道了,宵山也会知道。那宵山是什么态度?为什么宵山调到咨询部会和爱丽丝有关系?一个小女孩能和搞情报的扯上什么关系? 沈仪祯决定谨慎一点,先看看形势。 “我正好想和你说这件事,”宵山很直接:“冯继灵派我全权负责小孩子的起居行程,这个团队里人我有权力配置,我想让你进来,负责我和小孩子的日常行程安排。” 沈仪祯瞠目:“我?” “下午我看那孩子和你关系还不错,有你在,她也会高兴的。” “不了,我不想参与。” “为什么?” “我没带过孩子,而且你也说她现在是金枝玉叶吧,出了问题我担不起。” “出了问题我担着。” 沈仪祯还是想拒绝。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事,还可能会有大麻烦。本来做秘书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跟在高层眼皮子底下,做得好是应当,做不好很容易被放大,万一碰上心情不好,扣顶大帽子是分分钟的事情。何况爱丽丝现在是“国民女儿”,又是冯继灵亲自点将要照顾好的,越是高层重视的事情,越是难伺候,沈仪祯想想就觉得头痛。 宵山也不瞒着他:“老实说,我去秘书室挑个更有经验的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一来,我在指挥所没有什么人脉,我看中的人,他的部门负责人不一定愿意让给我用,我可以抬冯继灵出来施压,但是刚进指挥所就用狐假虎威这套,我以后还怎么和各个部门合作? 二来,既然把人推出去已经不可改变了,我还是希望有个人能够对她真心实意的好一点。我自己是从小没有父母的人,学也没上几年就去战场上混了,这孩子以后的路恐怕也难走。我能做的就是让她在走的时候不是一个人。” 他是在说真心话。他15岁报名当兵,理由只有一个——军队有饭吃饿不死人,从勤务兵做起,什么苦都吃过,好不容易熬到停战了,调来后方,又给他一个当保姆的活,说穿了就是个高级勤务兵,他也得接着,不能有一点不高兴。 沈仪祯有点心软。 “仪祯,我需要你。”宵山看着他的眼睛。 沈仪祯的脸微微发热,他下意识抬着酒杯挡住脸,把冷冻的酒液慌忙地吞下肚。 “你认识那么多人,又不缺我一个。” “我认识的秘书可不多。” “……我想想吧。就算我答应了,还要和主任汇报……” “星期一答复我。” 沈仪祯点点头。他脑子里乱得很,一会儿是宵山的话,一会儿又是爱丽丝的眼睛。 “关于那个孩子,有些事情,你可能知道,但我还是想说。”沈仪祯犹豫地说。 “她和你说了什么?”宵山问。 沈仪祯摇头:“我无意中看到她的瞳片掉了。她的眼睛,是蓝色的。” 宵山眉头微皱,没有马上接话。沈仪祯深吸一口气,做出结论:“她不是在月球上生的。” 月球种,换个说法,在月球上出生的、并且由两个月球上出生的人类孕育的个体,眼睛都是灰色的。经过时间验证,这个结论目前被生物学界普遍接受。至于原因还没有定论,有人说是辐射导致了基因变异,有人说是食物和水质的影响,最新的研究说引力变化也是影响因素。 根据生物史的记载,第一代迁居月球的地球人的后代中,仍然有大部分的眼睛不是灰色的。但是当两个同是在月球上出生的人开始繁衍后代,孩子的眼睛就全部变成了灰色。于是,代际更迭,再也没有人见过除了灰色以外的眼睛。 沈仪祯的潜台词宵山听得明白。人类在迁居月球之前,只在地球上呆过,如果爱丽丝不是月球上出生的,那就只有地球了。那对旷蓝色的、怡人心脾的眼睛,仿佛能倒映出孕育它的母星,那是人类的发源地。时隔六百年,人类终于从一个八岁女孩的眼睛里重新找回了关于起源和故乡的记忆。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宵山问。 沈仪祯回答:“我不知道前台知不知道,我是自己看到的,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了。” 宵山调侃:“那你就这么放心告诉我?” “反正也说了,你想干什么我也没办法。” “既然是无意知道的,以后除了我,其他人都不要谈起,这是为了你好。不论你以后进不进这个团队来都是这个原则。爱丽丝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上面的人也担心真相漏出去会动摇人心,毕竟,已经六百多年没有见过地球种了。” “不是说地球已经没有人类了吗?如果她能出生,至少证明她亲生父母当时都在地球上。还不知道这对父母是不是都是月球种,两个月球种去地球生孩子,能生出不是灰色的眼睛吗?” “有可能,两个地球种在月球生孩子只有一半概率眼睛是灰色;反过来,两个月球种去了地球,也有可能生出眼睛不是灰色的。另外,他们怎么回去的?从月球回去至少要有一艘飞船、一个会开飞船的人,他们怎么搞到的飞船?怎么开回去的?都要查。” 沈仪祯意识到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被高层重视。一个能搞到飞船的人,一个会开飞船并且知道怎么把飞船搞到手的人,绝不可能是普通人。特殊时期,连小型飞行器都不能私有化,能驾驶飞船并且有渠道得到飞船的,很有可能是国务大楼、指挥所或者现役部队里的人,而且很有可能不是基层人员,至少也是中高层。 国家最重要的部位有中高层叛逃,不仅逃出了国境,甚至逃出了月球。这肯定是不允许的,要是让国民知道了,必定会动摇人心,引起轩然大波。 到这一步,沈仪祯有点不敢置信。 中高层失踪、国家丢了一艘飞船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从来没有人上报过?就算消息不会往下泄露至少高层内部应该会有反应。等到爱丽丝出生、被送回月球收养、平平安安长大到快十岁了,才因为战争被人无意发现,这么长的时间里国家真的完全不知情?就算其他人疏于防备,咨询部的人都干什么去了?能知道音乐家落入敌营却不知道中高层叛逃? “指挥官把你调到咨询部,其实是为了查这件事吧?”沈仪祯一针见血:“爱丽丝只是一个幌子,她是放在国民面前吸引注意力的一道障眼法。国家内部有人逃离月球这件事,比爱丽丝重要多了。搞清楚是什么人、为什么逃走、怎么逃的才是真正地维护国家安全。” 宵山露出赞扬的目光:“还不错,是个聪明人。” 沈仪祯不满:“不然你以为秘书室是这么好呆的吗?” 宵山说:“我是认真的,仪桢,我需要人帮手。后方我认识的人不多,信任的就更少。如果这是在前线,我肯不会拉上你,再怎么说也是有一定危险的事情。你放心,有责任我担着,其他人我说不好,但是你,我一定会保住。你只要专心做你分内的事情就好。” 他已经拿出最大的诚意,不然不会专门拉人出来吃饭,推心置腹地交换信息。 沈仪祯也明白:“我会好好考虑的。” 第5章 病秧子 天气预报说气温会在14个小时之后降下去。太阳堪堪被西南角的地平线托着,伶仃稀薄的云都泡成了浑浊的烂橘子色。沈仪祯抱着洗好的被单到天台上,碰到邻居芳江。 芳江在剧院上班,是舞蹈团的成员:“沈哥这个周末不用加班呀?” 沈仪祯:“托福。你们巡演结束了吗?” “我也希望呀,”剧院要全国各地到处跑,很多时候还要在前线做慰问演出,像游牧民族,可不是个轻松活儿。芳江苦笑:“昨天才接到新的通知,为了庆祝统一,要排新的剧了。要赶在新年前能够顺利上演,从这个月开始周末只有单休,没有特殊情况不允许请假。已经安排好时间的演出还按计划演。” “总得给一点加班费吧?” “也是杯水车薪。工资能拿到手里的本来就少,演出服我们自己还要出一部分钱,进一次医院就算破产了。” 沈仪祯咋舌,他还以为这些演员收入不菲。 芳江从衣篮里抽出一支新的衣架:“上次借了你一支衣架,还你的,谢谢。” 沈仪祯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 小姑娘把衣架放进他的衣篮里:“总是受你照顾,也挺不好意思的。我这人从小就迷迷糊糊的,又是第一次出家门,多亏你了沈哥。”她本来在二区上学,系统分配也应该在二区工作,是这边剧院人手实在是不足,开始从各个区协调人手,她因为表现优秀被征调过来。一个女孩子远离亲友、独自租房生活,不容易。 沈仪祯调侃她:“难怪呢,上次停电吓得把盘子打碎了,我以为是哪家小孩子在哭鼻子。” 芳江的脸唰地红了,她有点神经症,容易紧张受惊吓。刚搬来生活用品准备得不足,停电是在太阳落下后,那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家里没有蜡烛,她踩到了盘子碎片扎了一脚的血。要不是沈仪祯敲门询问,她还猫着哭。 “说好了要谢谢你的,每次要不是你加班忙,就是我在外头回不来,中午我打算做点红豆汤,一起吃吧。”芳江犹犹豫豫地说:“手艺一般,你别嫌弃就好。” 今天是星期天,沈仪祯没有特别的安排:“怎么会?高兴还来不及。” 结果那碗红豆汤都已经端上桌子了,沈仪祯的通讯器却响起来。 是新贵宵部长:“你来一趟卡西尼街4号,爱丽丝发高烧,说要听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我找遍了整个官邸的人,没人知道什么蝌蚪找妈妈,她说是你和她讲的。” 沈仪祯走到窗户前压低声音:“发高烧找医生,找我也没有用呀。” 宵山急得喉咙上火:“你在哪里?干什么呢?” “我在朋友家里吃饭。” “告诉他你要加班,十五分钟后下楼,我派人去接你。” 沈仪祯还要说,那边已经啪地把电话挂断了,倒是很符合宵部长独断专行的风格。沈仪祯的脸色有点苦,还没正式转岗呢,就已经开始拉人干活了。 芳江从厨房出来,见他握着通讯器:“你别跟我说你要加班。” 沈仪祯赔笑:“实在是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车子已经到楼下了。我回来给你带橙子。” 芳江一边叹气一边拿饭盒打包:“反正也多做了,带着回办公室吃吧,别饿着了。” 沈仪祯也不好不拿,抱着两层的大饭盒出现在卡西尼街4号官邸,宵山瞪了一眼饭盒让人立刻拿走,就这样一口都没吃上连饭盒都被抢了。 爱丽丝烧得满脸通红,虚弱地躺在床上,她像只拼命的气球用力地把空气往身体里吸,然后又吐出来。沈仪祯一看孩子这个样子,立刻心软了,坐在床前握住她的手。 “哥哥,”爱丽丝睁开眼睛,她看到他很高兴:“我好冷。” 沈仪祯摸她的额头,是滚烫的:“宝宝发烧了,乖,我们要听医生的话,打针吃药。” 爱丽丝摇头:“你能再讲一遍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给我听吗?” 沈仪祯和她讲条件:“我们先看医生,看完就讲小蝌蚪找妈妈,再讲一个小红帽的故事。” 可怜的小女孩考虑了一下,委委屈屈地同意了。 医生在卧房外头等了很久,但爱丽丝不肯沈仪祯离开床边半步,沈秘书只好全程陪着做检查看病。根据保姆的描述,她昨天晚上睡觉前咳嗽了两声,保姆本来想叫医生,她却说困了不想再见任何人。保姆想着也许只是喉咙不舒服,明天再看医生也不迟,结果第二天早上到了七点人还没起床,保姆敲门进来发现她已经开始发烧。医生来过一次,给了点感冒药,到中午的时候,体温不仅没有控制住,反而越升越高,直到宵山给沈仪祯打电话。 “我认为是时节性的感冒,”医生说:“太阳快落下去了,气温降得快,辐射也在变化,小孩子抵抗力还不够好,就容易感冒。从血液检测的结果来看,白细胞比较低,其他的倒还好,应该就是普通的细菌感染,喉咙红肿有炎症,先吃退烧药,再吃消炎药和感冒药。” 宵山问:“如果到了晚上体温又上来怎么办?她明天有个重要的行程。” 医生摇头:“还是不要太劳累比较好,她的体质比一般孩子要差些,最好能够静养两天,等到恢复了再说。否则,很容易反复发烧。” 站在旁边的沈仪祯和宵山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医生先去取药,剩下两位大人焦虑地留守在房间里。如果爱丽丝不能出席明天的统战大会,那这个会基本上没有必要开。只有她才能起到鼓舞士气、凝聚民心的效果,换了任何人都会大打折扣。如果让她抱病上台,万一露出马脚来,还不知道要引起怎样的舆论反应,有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值得商榷。 “是不是应该把情况马上报告给指挥官?”沈仪祯轻声说。 不用他说,宵山也已经打过报告了:“他知道,他让我保证孩子必须出席。” “你先别焦虑,医生说了,只是普通的细菌感染,也许吃一次退烧药就下来了。我有时候也会发烧,吃了退烧药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你没听医生说她体质特别差、抵抗力不够?小孩子发烧,尤其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很麻烦,烧个几天是很正常的。” 沈仪祯也看得出爱丽丝的身体是真的不好,她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奶猫能叫得比她响亮。这个孩子究竟不是在月球上出生的,身体在异样的环境里不适应,才会造成这样体弱多病的情况。如果长此以往,这一次她可以尽全力撑过统战大会,但是接下来那么多的行程、那么多工作她能不能撑得下去不好说。 瞳片带了、故事编了、演讲稿准备了……千算万算没防住是个病秧子。沈仪祯一下子意识到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宵山和他想到了一块儿去,他示意两个人离开/房间到走廊上说话。 沈仪祯还觉得奇怪:“不是说地球的生存环境更糟糕吗?这种条件下能出生并且活下来,我以为体质应该不会太差。” 道理很简单,如果地球的生存环境比月球好,人类就不会迁居,既然冒险选择了迁居,必然是地球已经不适合居住了。 “那是六百年前,现在地球是什么样你去过吗?”宵山睨了他一眼。 沈仪祯说:“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干脆趁这个机会,给她做个全身检查,到底身体是什么情况我们要掌握。”宵山说:“万一她的身体真的不能适应,要尽早做好准备方案。” “星期一的会她要是还烧……” “实在不行,明天早上再吃一次退烧药,化妆师要到位,不能让她脸色太难看。你今天多陪陪她,不要让她有太大压力,稿子至少要读熟,不要错了漏了。” “她嗓子发炎,念那么长的演讲稿不好。是不是应该适当改短?我可以负责修改。” “稿子在我这,等她睡了我们一起看。” “共事”这个词出现在沈仪祯的脑袋里,他只能找到“造孽”来应对。命运这个东西也许真的存在,沈仪祯天真地以为五年前那次交集后,不会再有和宵山接触的机会了,老天转眼就给他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 “我去陪着,还没讲故事呢。”他留下这句,匆匆离开。 爱丽丝终于等到了心爱的小蝌蚪找妈妈,吃药的时候她表现得很好。宵山和医生沟通完工作后,回来就见一屋子人屏息凝神地在听沈秘书讲小红帽的故事。 沈仪祯拿着纸,上面画着一头动物,有点像狗,看着比狗要凶猛些。连保姆都听得入神。 “这是狗?”宵山指了指那只动物。 爱丽丝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这是大灰狼,叔叔你别说话,听哥哥讲。” 宵山很不满意,凭什么他是叔叔,沈仪祯就是哥哥? 沈仪祯继续说:“……小红帽从来没有见过大灰狼,也不知道它是个坏蛋,所以一点也不害怕。她还和他打招呼,说:‘你好,狼先生。’大灰狼心想,这个小女孩看起来味道很好,我可以装作和蔼可亲的样子,骗骗她,让她自投罗网。” 爱丽丝皱着眉,紧紧攒着手。 “不怕,”沈仪祯点了点她的鼻子:“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只看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表面,要多学习多了解。如果小红帽事先认识大灰狼,那她就可以逃跑啦。” “为什么小红帽不认识大灰狼?”小丫头问。 沈仪祯笑笑:“可能是因为她太小了,没有人告诉她吧。” 宵山在一边忍不住插嘴:“你从哪里听来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又是狼,又是蝌蚪。” 沈仪祯没有接话,给小丫头掖好被子,摸摸她微微出汗的额头。退烧药在起作用,她开始出汗,意味着体温很快就会下来了。刚刚保姆喂了点麦片粥,她的食欲还不错,这是好事情。 “小孩子整天给他们讲英烈故事听多了也腻,换一些新鲜的罢了。”沈仪祯说。 小红帽的故事讲完了,正直的猎人从狼肚子里把小红帽和外婆都救了出来,他们一起用石头填满了大灰狼的肚子,让他滚下山崖摔个粉碎。小丫头对这个结局很满意。 “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看小蝌蚪?”她枕着宽大枕头,显得脸蛋小巧可爱。 沈仪祯拍拍她的胸口:“宝宝先把病养好,我们健健康康地去看小蝌蚪好吗?” 她同意了,没一会儿安安心心地睡过去。 大人们却忙到凌晨。卡西尼街4号官邸的灯光一直亮着,沈仪祯把演讲稿终审版本打印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他去卧房看了看孩子,爱丽丝的体温还是回升了,但没有中午那么高。宵山进来的时候,沈秘书趴在床沿,睡颜安稳,他刚把人抱起来就醒了,惊恐地看着他。 宵山示意他安静,免得吵醒小孩子。保姆会轮流守夜,犯不着一个秘书整晚整晚趴在床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苛待下属。 沈仪祯大气不敢出一个,也不知道这种僵硬表现哪里取悦了宵将军,抱着人的那个显得心情非常好。 宵山喜欢看他守着孩子的样子,想到他们会共同承担抚养小丫头的责任,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无比舒畅。 *关于文章的设定: 1:月球上的时间:月球上一昼夜差不多相当于地球上一个月,但本文还是以24小时为一天。所以接下来文里会有这种情况:主角上午出门,但天是黑的,因为月球上的一个晚上相当于地球上差不多两个星期。 2: 一家三口往后的爱巢“卡西尼街4号官邸”取名自法国天文学家乔凡尼?卡西尼,他是第一个发现月球自转规律的人。 第6章 巧言令色,鲜矣仁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沈仪祯准时醒了,一挺身发现床不是自己的床,后知后觉这是在官邸,脑袋自动回放昨天晚上宵山把他抱到床上的场景,还被亲了额头。新的一天刚开始,就被可怕的记忆当头一棒,让他生生打了个冷战。 洗漱后先去爱丽丝的房间,保姆在给小丫头梳辫子,小脸扑了点胭脂,衬得脸色不错。沈仪祯摸她的额头,还是有点烫。 保姆说:“早上量了体温,还有烧,医生说吃了早饭再吃半片退烧药,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小丫头看起来有点紧张,沈仪祯蹲下来给她整理领子:“我们宝宝又坚强又勇敢,是不是?哥哥陪着你,不怕。” 宵山在餐桌边翻报纸,两大一小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结束早餐了。沈仪祯不愿意挨着他坐,把爱丽丝拉到中间来,刻意隔开了一个位置。 宵山像是没发觉:“播放组说几个摄像机位有调整,你们早点过去,熟悉熟悉新的机位,别到时候丫头对不准镜头。全国直播,几亿人看着呢。” “我还没和主任请假,这样不好吧?”沈仪祯说。他的正式职务还在秘书室,昨天是临时来帮忙,既没有正式文件也没有行政指令让他调岗,星期一大早上的不去办公室报到、直接就跑到大会现场是说不过去的。况且这种事最好不要电话里说,面对面显得更尊敬。 宵山皱眉:“不用去了,你们主任那边我去说。” 沈仪祯还要说。爱丽丝够不到果酱,磕磕绊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连忙伸手帮她拿捞过来,抹好在面包上。小丫头喜欢果酱的甜味,沈仪祯不忘把那半片退烧药捣碎了放在麦片粥里趁机喂了进去。他心想,实在不行等大会结束了再去和主任好好道个歉。 宵山现在是上级,他说话不敢太重,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突然撂挑子就走不合适,过两天我还是去把工作交接了吧。丫头的事我既然接了,肯定做到底。也请你尊重我,工作是工作,私人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宵山像是听了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行啊,我肯定尊重你,向总统保证。” 沈仪祯对着他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就头疼,只祈祷他能听进去一点。 出发的时候浩浩荡荡一群人,保镖就有六个,两个保姆再加上两名咨询部工作人员,小丫头被拥在这么多的陌生人中间有点害怕,手抓着沈仪祯袖子一刻都不愿意松开。 其实沈仪祯自己也紧张,他没有现场参加过这么大的会议,一般在秘书室里看看直播视频也就算了。现场一大半是指挥所、国务大楼以及各行各业的高层,要么也是核心部门的负责人、骨干成员,和这些人在一起压力大。他在秘书室低调惯了,从不爱去凑这个热闹。 后台乱七八糟,各种各样的人吼叫着在走廊上疾步奔跑,沈仪祯碰巧遇到了主任,见缝插针地过去道歉赔礼。主任明显不高兴,说话语气也不好。 “我接到宵将军电话了,他指定要你,你就过去吧。”主任冷脸上下打量他:“看不出来,平时闷声不响的,悄不声就搭上高枝儿了。不过我也奉劝你,这个差事不好当。” 他巴不得攀不上,是高枝自己来捆他的! 沈仪祯赔笑:“您误会,真的是意外,我和宵将军之前只见过一面,连相识都谈不上。” “那他干什么指名道姓点你?”主任不相信。 柿子挑软的捏呗。沈仪祯佯怒道:“星期五下班的时候,漏接了他老人家的电话,星期天就把我叫到官邸去,改稿子改到凌晨两点,今早才说要我跟去会场。我说我要回来请示您,他不让。唉,他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就算了,连您也这么不尊重,都是为国家服务么,哪能做得这么绝呢?” 有机会该坑一把还是要坑一把,他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主任的脸一下子黑了:“行了!知道了。” 沈仪祯凑热闹不嫌事大:“您别生气,他刚来指挥所,可能还没功夫去打听您。”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我手底下的人能入了他的青眼,简直是天大的荣幸了!”主任连看着沈仪祯的眼神也晦气:“别给秘书室丢脸,去吧去吧。” 外头的大会马上开始了。小丫头嚷嚷着要看,沈仪祯担心她稿子念不熟,不想由着她闹,让她再念一遍,她得意洋洋地把稿子盖上开始默诵,流利成章。沈仪祯很惊讶,真的低估了她的记忆力。最后只好再三让她保证不吵不闹,悄悄躲在台子下头看。 万人攒动的广场,声潮一会儿涨一会儿落,有人带着旗子,有人拉起宽大的横幅,还有人把脸用颜料刷成灰色。突然,一个声嘶竭力的声音穿透了音墙,发出“祖国万岁”的怒吼。它像一枚原子弹,顷刻间引发了山崩地裂般的回应声。 他们身前中心的操场铺着一块巨大的蓝底灰月国旗。那月亮纹丝不动,冷冷地躺在地上,颜色也是有来头的,用的是百分之二十的灰,保证了和底色的对比度,黑白都是忌讳,后来有人提出用金色的月亮,或者炒鸡蛋的嫩黄色,颜色更为鲜亮,在战场上也更好分辨。这个方案得到了不少支持,最后只好搞了个黄月与灰月的方案公示投票,灰月以略微的优势胜出了。 “宵叔叔上台了!”小丫头叫了一声。 沈仪祯扭着脖子看。宵山没穿军装,换了一身西服,黑色长衣配银丝领巾,完全不像个军人,那张脸就足够瞩目了,这样穿简直有煽动性。 他一出现在台子上,万人狂欢高呼,旗海招摇。 爱丽丝低声说:“宵叔叔好厉害啊。” 沈仪祯轻哼:“装模作样。” 他注意到台子最前方的第一排、坐在总统旁边的冯继灵对宵山露出满意的表情。 宵山收复十三区,对冯来说也是好事吧?现在恐怕连总统上台都不一定能够得到这么高的呼声。毕竟是战争时期,军人才是主角。总统整天坐在空调凉爽的办公室里,哪里能和军人在前线拼死拼活相比?宵山越是得民心,冯继灵坐在指挥所47层就会越安稳。 撇开主观印象,沈仪祯不得不承认,宵山的确争气。能打胜仗、能稳定军心,即使在部队嚣张跋扈,但外人心里他这个磊落英雄的形象一直很深刻。这是不容易的,宵山书没有读多少,更谈不上什么文化人,一开口轻易就露馅了,但他上台也不怯场,说话落落大方,比沈仪祯在指挥所认识的很多人都要漂亮严谨。这只能是长期跟在冯继灵身边练出来的。沈仪祯相信,即使现在指挥所的人不喜欢他,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照样能混得如鱼得水。 人心嘛,都是善变的。 按照流程先要升国旗唱国歌,然后才是冯继灵致辞,完了还要总统致辞,零零碎碎加起来起码得两个小时。爱丽丝听得犯困,新鲜劲儿一过她就不愿意在外头多呆了。沈仪祯惦记着她还在生病,抱着她回休息室睡,到了临上场二十分钟前才把人叫起来。 工作人员来接她上台,沈仪祯跟在台下,恨不得自己能替她上去。爱丽丝怯生生站在空旷的舞台上显得越发的小巧,上万人等着这个小女孩说话,几亿人的眼睛看着她,每根手指头、每根头发丝恨不得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目光放在提词器上,僵硬地露出笑容、鞠躬—— “大家好,我是爱丽丝。” 有人立刻站起来鼓掌,另外一个人大喊她的名字,带动了热烈的欢呼声。小丫头吓了一跳——彩排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反应——她藏在讲台下的手捏了捏裙子,不知道怎么开口,忍不住抬头看主持人。宵山立刻接收到信息,他看到她满头的汗水,担心她会因为紧张直接晕倒。 年轻的将军果断地蹲下来,握住小丫头的手,问—— “宝贝,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岁。” “今天这么多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来看你,高兴吗?” “高……高兴!” “有没有什么想对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说的?” 一个多小时前她才全文背诵过,这时候只记得起零星的片段。幸好提词器的字号很大很清晰,她只需要逐字逐句地念:“……虽然我失去了爸爸妈妈,但我不孤独,护士姐姐们对我关怀备至,指挥官伯伯和总统先生也亲自来看望我。我还想谢谢把我救出来的军人哥哥们,他们在那么凶险的环境下保护了我,才让我有机会站在这里……” 说到这里瞳片弄得眼睛又有点痒,但她不能揉,只能任由生理性的眼泪慢慢填充眼眶:“指挥官伯伯说,我很快就能重新回到课堂上了。我很想上学、交新的朋友,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我不认为自己和别的人有什么不同,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学生,现在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长大之后做一个独立自主、对社会有用的人。我想做一名白衣天使,拯救更多在战争中受到伤害的人,回报社会对我的恩情。” 所有人起立为她鼓掌,雷霆暴风般的喝彩一阵强过一阵。宵山拉着她汗津津的小手,低声在她耳边说表扬的话。她出了很多汗,额头背上几乎都是湿的。 沈仪祯在台下舒了口气。 他不忍心听下去了,后面要聊去爆炸当天的细节,他找了间洗手间避开了这一段。这个时候的厕所异常空旷,他在洗手池前擦了把脸,窗户外远远地传来爱丽丝稚嫩的嗓音,他抬头从镜子里望着自己,心里想的却是小丫头皱着五官的脸。 他不知道这对爱丽丝到底是不是好。说得好听点,她现在是国民女儿,是全社会心中的隐痛,但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个宣传工具。在亿万观众面前,让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剖挖伤口,鼓动人心,到底战争打成什么样才需要这样站台?她现在可能不懂事,觉得没什么,但是长大以后呢?她看着自己一遍一遍在国民面前重复诉说自己的悲剧,说她妈妈怎么死的、爸爸怎么死的,她会开心吗?还是会后悔? 有个声音在沈仪桢的脑袋里说,她没有选择。她还算幸运的了,至少有这个机会让她活得好一些,那么多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家庭、那么多孤儿,难道要像他们那样才是好么?不过就是利用一下自己,谁还不是这么活的呢?你看看宵山,人家还活成了将军呢。 外头的狂欢声更热烈了。 沈仪祯知道,首次登台很成功。 第7章 远离理想生活 保姆抱着爱丽丝找到沈仪祯,小丫头的情绪还不错。 化妆师跟在后面叫喊:“擦汗!粉底掉了!” 沈仪祯从保姆手里接过小丫头,亲亲她的额头:“我们宝宝表现最好的,对吧?” 爱丽丝用力地点头,她在台上站久了有点虚,笑容有气无力。退烧药只能持续那么长时间,她的体温又有点高。“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她问。 沈仪祯打发保姆去请示宵山。保姆很快回来,说将军已经安排了车送回去。沈仪祯还要跟在现场,宵山的行程结束了他才能走,只能叮嘱了保姆几句,让人赶紧送回官邸。 赶回前台的时候,台上正在宣读宵山的功勋录和任命文件,背景屏幕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宵山的功勋录是非常瞩目的,不仅在部队里可以当成范本,就算是放到整个南联国,能和他比肩的十个手指头也数得出来了。光是要把他的功勋录念完起码要二十分钟,除了不胜枚举的重大战役军功,他还打破了多项国内记录,殊荣无数。 其中有一项“和平者功勋奖”最特别,这个奖是因为宵山设立的。220年,宵山推动了南联国与北方联盟的一份和平协议,这项协议明确规定了交战双方国家军队不得虐待俘虏、不得胁迫平民参与情报活动、不得破坏有重大历史文化意义的地址建筑等,意义非凡,成为了后来著名的《二二零公约》。221年,由总统提议设立“和平者功勋奖”,首次颁发给78师宵山上校。直至今天,宵山仍然是这个奖项有且唯一的获得者。 总统上台移交任命文件与公章,交响乐团奏起国歌。 圆号悲壮低沉,只听得昏天地暗,仿佛黑水缓缓淹过头顶,皮肤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冷到骨子里了,又像什么都感觉不到。肺里还憋着最后一口气,这时,长笛呜呜地飘来,那是春夜飞花,是永昼峰沉落的星河,是古往今来人类拖着血迹的脚步!眼前越来越暗,黑水从鼻子、耳朵、嘴巴里进来;鼓点跟上,一声紧过一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急,蜂拥着无数音符厮杀攻打、夺城掠地。直到巴松管冷漠地宣判,黑水夺去了这条生命,再也无法挽回,提琴哀哀地哭,哭得温柔小心,再没有其他的声音打扰这哭声。 舞台只剩下宵山一个人,他在磷黄的斜阳中抬起脸,健康的皮肤揉进了碎金。那染血的天空昏沉沉压将下来,仿佛都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播放组的人对着直播镜头感慨:“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人能超越他了吧。” 沈仪祯缓过神,低声道:“总指挥官还在呢,说什么傻话。” 那个人心口一震,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对沈仪祯露出感激的笑容。沈仪祯摆摆手,这场统战大会总算是圆满了,他只觉得累,现在给他一张床他能立刻睡着。他想,干脆今天和宵山请个假早点回家,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了。 “行,你先回去吧。晚上他们开庆祝会,我必须去。丫头还好吧?”宵山说。 沈仪祯刚刚给保姆打过电话:“吃了药一直在睡,体温没有那么高了。” 宵山很满意:“辛苦你了,丫头在你手里我放心。回去休息好了,收拾收拾东西就搬过去官邸吧,今晚我要是回去晚了,你们别等我。明天早上八点半到10楼报个道。” 沈仪祯皱眉:“为什么我也要搬去官邸?” “不想去?” “说好了我的私生活不能干涉的。” 宵山抱臂笑道:“那可不是我说得算的,冯继灵让我都搬去官邸住,你说呢?你要是觉得私生活会被打扰,挑个楼上角落里的房间,关起门来谁也不关心谁。我这个人不喜欢下了班打扰下属,没有什么必要紧急的情况我也懒得找人。不过你是当秘书的,秘书岗位什么情况你比我了解,我要是有需要肯定先找你就是了。” 理想的生活看来注定要抛弃沈仪祯,渐渐远离。他本来只是个值班秘书,初衷就是在秘书室混混日子,过朝九晚五、“一天一苹果,病魔远离我”的生活,如果还能有点闲钱就买点书,如果没钱就多写点稿子赚钱。现在非但混不成日子,一次还摊上两个,大的小的都不好糊弄。 宵山拍拍他的脸蛋:“别跟死了妈似的,还没让你跟我去陪糟老头子们喝酒呢。赶紧回去睡吧,糟蹋了这张漂亮的脸蛋,我心里过不去。” 沈秘书现在没有甩他一巴掌的力气,况且此人皮厚中空,没得这铁墙皮打疼自己的手。 前天晚上熬了半宿,这一觉睡到晚餐时间。醒来草草用汤面打发了胃,他一边哼哧哼哧地收拾家当,一边对着简朴的小出租屋感怀。他舍不得把房子还回去,这个出租屋住了三年,面积大,但是阳光充足、信号强、水电齐全,也算为他提供了一个温暖舒适的避风港。它就像他对美好生活的所有幻想——独立、自由、不求富贵、只愿平安。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家里本来是不乐意他出来租房子住的,又花钱条件又不好。但是他想,既然都参加工作了,一个大男人老赖在父母身边总不是那么回事。现在这一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官邸不是不好,大房子精装修,肯定比经济适用型的好,但是想到里头保姆、家教、保镖、医生……全混在一起,他就有点排斥恐惧。 他不喜欢这种亲密的集体生活,让他感觉自己没有任何一点秘密。 把行李搬出门的时候碰上对面的芳江出来倒垃圾。 小姑娘有点惊讶:“沈哥这是出远门还是搬家?” 沈仪祯随手把家里剩下的菜和水果递给她:“本来还想敲你的门,正好赶上也就免了。我要搬走了,东西你留着吃,以后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怎么这么突然,也不提前说一声?”芳江接过袋子有点不好意思:“我哪里吃的完这么多,真是的,饭都没来得及吃一顿就要走了。” 沈仪祯随口撒谎:“谁说没吃饭?上次打包的就挺好,手艺不错。工作临时调动,我也是没办法,上午才收到搬家通知的,要是能早点告诉你就好了。” 小姑娘扁扁嘴巴很伤感,这栋楼里上上下下她没几个是认识的,沈仪祯把她当妹妹照顾,她也觉得自己运气好。她还没有好好报答沈仪祯,他还说给她讲故事,本来她想着来日方长,却忘了沈仪祯也不过是个租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要搬去哪里呢?” “还在本区,就是离这里有点远。” “还能回来么?” “这就不好说了。” 小姑娘犹犹豫豫地:“你能……留个通讯号给我吗?就算搬走了,还是可以常联系吧?” 沈仪祯觉得她很可爱,他把通讯号发给她:“下次一起去植物园玩吧。” 两个人本来要告别了,芳江一手拎着垃圾一手拎着蔬果下楼,突然又折返回来快速靠近他的脸亲了一下。没等沈仪祯转过神,这个可怜的姑娘像只笨拙的鸭子摇摇摆摆地跑了。 沈仪祯错愕地捂着脸,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单身的男人约一个单身的女人出去玩,这里面包含什么意思他很清楚,只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直接快速的发展。他不讨厌芳江,单纯又长得好看的女人永远不会被男人讨厌,所以虽然他对她像妹妹一样照顾,但是男女之间的暧昧他也没有太刻意控制。他想,也快三十的人,这个年纪不结婚的要么是在前线打仗,要么是身体出了问题,也许自己该谈谈恋爱了。 司机把他送到卡西尼街4号官邸。宵山还没回来,爱丽丝吃过了晚饭被保姆哄睡了。沈仪祯挑了个三楼朝南面的房间,懒得收拾行李就先把急用的东西掏出来,洗了个澡躲在飘台上看书。十点半他准时上床关灯,也许是因为下午睡得太多,他的脑袋很清醒,没有一点困意。 辗转反侧不知道多久,突然,一阵纷乱拖沓的脚步声靠近。 外头有人喊:“将军、将军!您的卧室不在这边。” 沈仪祯本来稍微有点睡意的脑袋全给喊醒了,他紧张地躺在黑暗里一动都不敢动,仿佛只要他不动人家就不知道他在里面。那串脚步越来越靠近,疏忽,停了下来。有人咚咚地叩门,沈仪祯汗毛直立,只觉得恐怖。本来压在心底的那股烦躁这时候涌上来,简直莫名其妙,被迫调岗,被迫搬家,现在还要深夜打扰人睡觉,他是有多大的权力! 敲门声还在响,沈仪祯哗地从床上坐起来,气冲冲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宵山倚着门框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后头跟着的保镖有点不好意思,正要解释,宵山已经抢先一步—— “宝贝儿,不请我进去?”还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宝贝”到底是不是指沈仪祯。 沈仪祯冷着脸,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对保镖说:“把他架走。” 保镖被他的气势震慑,没敢说话,招呼同伴上来把宵山架走。 为着这个小插曲,沈仪祯整晚没睡好,第二天下楼都是提心吊胆的。放眼全国,敢当着人的面打宵山的,估计没几个,他沈仪祯也算没白活。万一那个保镖反应过来,把原委告诉宵山,他这条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这位新贵将军赫赫威名也不是说着好玩的。 沈仪祯想不明白宵山要什么。如果工作上他缺人手,沈仪祯可以理解,但是宵山的态度也不完全是公事公办,语言动作上的暧昧暗示沈仪祯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感觉出来。沈仪祯不喜欢这样,先不说宵山是他的上司,这种行为够得上性骚扰,他们之间还有劳军的情结。也许劳军这件事不能完全怪宵山,毕竟是政策给了他这个机会,但不能减少沈仪祯被强迫的感觉。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愿意和强迫自己上床的人再有纠葛。 沈仪祯以为,他上次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不用这位将军担心他的私生活,他不希望他们之间有感情上的牵扯,但是这话说了宵山像是没听见似的。难道他非要气冲冲地骂人:“别对我动手动脚、语言冒犯!”宵山才听得懂吗? 不,宵山不是听不懂,他就是不当一回事,他把他也当成那些“宝贝儿”。 沈仪祯觉得有必要好好谈谈。他打好了腹稿下楼,却见宵将军脸色惨淡地坐在早餐桌前。 “你怎么了?” “宿醉,没事。你怎么也没睡好?” 沈仪祯顶着明显的黑眼圈,心想保镖是不是没把打人的事情告诉他? “昨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记得了?”他问。 宵山脸色一变:“昨天晚上我做什么了?” 沈仪祯看他不像演戏:“算了,没事。” 宵山却不罢休:“我是不是去你房间了?”记忆里他仿佛看见过沈仪祯。 餐厅可不止他们俩,佣人保镖都还在。他这话实在是太暧昧了,沈仪祯脸色更差:“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清楚。宵山,我觉得我们要好好谈谈。” 趁着爱丽丝还没有下楼,这个话今天必须说清楚了。 宵将军心里开始忐忑,仍然面不改色打发了闲杂人等:“说吧。” “我上次跟你说过,我们只是工作上的关系,私底下我不希望有什么牵扯。你也答应了。我以为你会尊重我,但是你没有。昨天在会场,晚上又在官邸里,这么多人来来往往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沈仪祯说。 宵山倒吸一口气:“还有人看见了?” 沈仪祯激愤道:“你当保镖都是瞎的吗?” 宵山心里叫糟,真的做了?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就算喝得再多也不至于完全没有感觉呀,但是沈仪祯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也没有必要吧。他本来还想累积点好感的,这下全毁了。沈仪祯教养已经很好了,要是换了他,第二天不得掀桌子杀人? 他也来不及多想,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咕咚跪在地上,拉着沈仪祯的手:“对不起,这个真的是我的错。我和你道歉,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我一定改!” 沈仪祯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起来!谁让你跪着的!” “我愿意跪你,我不介意。”人都上了,跪一下还能掉块肉? 沈仪祯很难堪:“没这个必要,起来吧。” 宵山关切地问:“我没有很粗暴吧?你有没有受伤?那儿疼不疼?” 他想到哪里去了!沈秘书怒吼:“你有没有脑子?” 第8章 总有一件事是平等的 “你有没有脑子?”沈秘书气得牙齿都发抖:“真的做了我还会好声好气坐在这里和你谈?还有保镖在场,你也觉得有可能?我成什么了?” 宵山眼睛一亮,精神抖擞:“你把我吓一跳,我就说怎么完全没有感觉。” “还有理了?喝醉了就可以大晚上乱闯别人房间?”沈仪祯一记眼刀横过来。 宵将军赔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不对,我肯定改,我保证。以后要是再发生这种事,你直接让人把我拉走,你绝对有这个权利!你把他们都叫来,我现在当场说。” “你自己明白就好。”沈仪祯不想那么高调。 宵山摸到他漂亮的手,终于有机会一吐真言:“要不,你跟了我吧,仪祯。” 沈仪祯把手缩回来:“你就是想要这个?” “你看不出来吗?”宵山很震惊。他自认能给的都给了,多少人巴望着能搭上他这趟车,要前途有前途,要财富有财富,他自认在床上也不是那么差劲,再加上工作上他也的确是需要沈仪祯。大家都是成年人,他以为沈仪祯至少能猜出点意思。 沈仪祯不是没有想过,但他不愿意:“那我也明确和你说,我拒绝。” “你身边有人?”宵山问。 沈仪祯犹豫了一下:“是,我有女朋友。”虽然芳江还不算,但也是迟早的事。 宵山冷笑:“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的私生活!”沈仪祯哗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话我已经都说了,如果我留在这里,你就必须尊重我。否则,我会向上一级申请撤销调岗,再不行,辞职换单位。”他本来想立刻离开,怕态度还不够明确,厌恶地回看了一眼:“我这个人特别幼稚,特别不成熟,从小是这样,往后恐怕也改不了。你觉得我清高不要命,我也看你无耻。但即使到了月球上,总有一件事是平等的,那就是我们都有死的那天。等你我死了,人类都死了,月球还会在,太阳还会在,银河宇宙也还在,咱们谁都活不过头顶上这片天。” 宵山笑容尽失,表情深沉地看着他离开。 吵架归吵架,班还是要上。按理说,这是第一天调岗,沈仪祯本来应该去咨询部报个道,谈工作安排。现在也不知道还要不要去报道了,他索性回秘书室坐以待毙,干脆连辞职书都写好了只等人事部的驱逐令。几名同事见他来上班还想道个喜拉扯两句,见他横眉冷目、恨不得十米之内生人勿近,也不敢多问,只能在心里嘀咕。这不是才攀上高枝吗? 坐了一个上午,总算是冷静下来。沈仪祯开始懊恼,话说得太绝半点余地都没有留,下场恐怕不会好。别说宵山是他上司,是联军高级将领、指挥所高层官员,就算是个普通人,被这么骂一顿心里肯定也窝火。这位将军现在势头正盛,按照他专恣骄蛮的作风,没有直接把沈仪祯拖出去军法处置就已经很好了。 ——唉,时运不济,时运不济。 到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终于有电话打进来,沈仪祯正发呆,被铃音吓得一哆嗦,慌张接起来。里头有个礼貌甜美的女人说:“002465号秘书室沈仪祯?” “是。我是沈仪祯。” “请在今天17:30之前到10楼咨询部报道,谢谢。” 沈仪祯狐疑地揣着工作证下楼,他从来没有去过10楼。指挥所35层以上是一级部门,统战部、军备委员会、太空发展部、安全保密室……都是要一遍遍扫描瞳膜才进得去的地方;20-35层是二级部门,包括秘书室、人事部、工会、财务审计中心等大多数职能管理部门;20层以下是三级部门,测绘、档案、仓储、食堂、医务所……大多数是和后勤保障有关。35层以上的“要地”大部分员工很少有机会去,而20层以下则去得机会多。 只有这个10楼,沈仪祯还真的没有印象,它就像月海上那些灰不溜秋的石头,毫不起眼。 电梯没有要求扫描虹膜,沈仪祯轻易地找到了前台。门牌上印有“Advisory Department”的字样,沈仪祯一眼掠过,心想,为什么用“Advisory”而不是“Consulting”? 前台让他去最里面的办公室。一位红发女性在等他,见到他进来站起来和他握手—— “沈秘书,欢迎。” “您好,002465号秘书室值班秘书,沈仪祯。” “00021号咨询部副部长,安。” 她的工号只有十位和个位,说明职位很高,而且高到指挥所只有20个人能排在她前面。沈仪祯很惊讶,这是不正常的,一个三级部门的副部长怎么可能排到第21名呢?光是35-47层就有12个部门,正副职官员再加特殊顾问、部队兼职、专家少说起码有三、四十号人了,怎么也不会把她排在前面。 除非,咨询部不是三级部门,它得是一级部门,而且是一级部门里面的一级部门。 安向他解释:“咨询部一向比较低调,这和我们的工作性质是息息相关的,你以后要来这里工作,事先心里有个底也是好的。具体的工作内容我想宵将军应该也和你说了,虽然你还不是核心保密人员,但以后在这里工作的所有事情最好都少说,能不说就不说。情报工作是统战工作里面的重中之重,也是后方保障前线的一道屏障。希望你能明白。” 沈仪祯本来就紧张,被她说得更紧张:“我明白。” 安伸出手来:“很高兴秘书室优秀的同事能加入我们,希望以后共事愉快。” 沈仪祯和她握手,脑袋里还是晕乎的,零散的问题涌到嘴边上不知道问哪个。宵山这是要留下他的意思吗?那他人呢?怎么也没有一句解释就让他报道了呢?他到咨询部不是当秘书的吗?也要和搞情报打交道吗?他能懂什么搞情报的事情,他只会写稿子呀! “安部长,”沈仪祯勉强笑了笑:“您确定宵将军的意思是调岗吗?我从前从来没有关于情报……额,‘咨询’这方面的工作经验,我也很少和贵部打交道。老实说把我调过来,是否能够胜任,我自己心里都没有个数。” 安觉得他是谦虚:“将军看上的人,必定是优秀的。你就算不相信自己,也不需要质疑他。” 他不仅质疑了,还扇人家巴掌、逼得人家下跪呢。 沈仪祯硬着头皮把这活接下来:“明白,我服从命令。” 安很满意:“你的工位会搬到部长办公室隔壁,具体的工作对接我会让人联系你,你直接对将军负责,明白吗?将军这个星期的行程一会儿会发到你的邮箱里,你主要负责办公管理,接待行程和生活杂事会有另外的助理秘书负责。” “好的。”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关于薪水和假期……” “调岗后你的薪水按照6级员工来发放。你现在是8级对吧?那就是大概加百分之五十。你的升级申请已经在走程序了,先进入工作,到时候让人事部安排补一下答辩。其他待遇以及假期也按照同级水平提升,你现在有15天年假以及各项法定节假日,每年安排两次培训。除此之外,如果有住房或者交通上的经济困难,还可以申请额外补助。” “跨级不是不允许的吗?” “规定总是人定的,只要足够优秀,格外破例也不是不可以。” 这就是事成定局了。但沈仪祯的心情说不上好。 安只当他性格沉稳,不将喜怒形于色:“有一件事现在比较急迫。爱丽丝接下来要面对一系列媒体采访和全国巡回演讲,具体安排哪些媒体、时间怎么协调、各区演讲的行程、各个环节活动……需要你参与到方案策划中来,公关组会找个时间开会,你也来听一下。” 沈仪祯没听明白。为什么公关组的会议要找咨询部的人开? 安耐着性子说:“公关组和情报组本来是两个独立部门,受冯总指挥官的考虑,在前几年并入了情报组,统称为现在的‘咨询部’。其他的事情你呆久了就会知道的。” 沈仪祯也不想多问,对于这个神秘的部门恐怕不是知道的越多越好。 回到秘书室,其他人已经下班了,沈仪祯盯着空荡荡的工位抹了把脸。 他的生活好像突然就发生了极大的转变,明明上个星期五他还在坐在这里改稿子。两、三天的时间他就换了个人似的,调岗、搬家、带孩子……他从来没有想过升职,更没想过会以这种形式升上去。他不知道换了别人会不会高兴,反正他没有很高兴。不是秘书室的生活真的有多好,那种稳定、安全、麻烦少,也非常无聊的生活,像这个星球,单调乏味到对心理健康有害。但这栋大楼里哪种工作是不对心理健康有害的呢? 可以肯定的是,去咨询部会有意思得多,以后他还能出去吹嘘,他好歹也是搞过情报的。 沈仪祯把通讯器打开,给家里拨电话—— “妈妈,下班了吗……我在办公室……没什么事情,就是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对,今天没加班,开完会了……很顺利,都好都好……” 沈母说:“你舅舅昨天还问你的情况,他说在会场看到你了,但是没来得及打招呼,觉得你状态不错。你有时间给他打个电话,别生疏了,好歹你这个工作他也是帮过忙的。” “好,我就是想和您说说工作的事情,”沈仪祯犹豫道:“我升级了。” 沈母很惊喜:“好事呀。升多少级啦?什么职务?” “妈妈,您听我说,情况比较特殊……不是当官,我能当什么官呀……升了6级,以后就不在秘书室了,要去别的部门,还是干秘书的活……对,还没来得及和舅舅说,今天才正式下的命令,我想他也忙,找个周末我再约他吃饭。” “回家里来吃吧,你多久没回来了?” “也行,那您定吧。” 做母亲的敏感地察觉到儿子有不正常情绪:“你不高兴呀?是不是遇到困难了,跟妈妈说。” 沈仪祯的声音听起来很单薄:“没有,就是……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怕工作做不好?还是同事不好相处?新领导很严厉吗?”她问。 沈仪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回到五年前,浑身发抖地站在军用帐篷里,陌生的醉酒男人把他按在床上撕开衣服,他尖叫、挣扎、哀求,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宵山的脸、宵山的声音、半夜敲响的房门、所有一切和宵山有关的未来……都让他无比恐惧。 他说:“劳军的那一次……那个人,您记得吗?我以后……我以后要跟着他工作。” 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紧接着只听到母亲愤怒的声音:“这怎么行?妈妈去和舅舅说,这个职咱们不升了,我的孩子凭什么受这种委屈?太欺负人了,被糟蹋一次还不够吗?” “别告诉舅舅!”还嫌闹得不够大吗? “那就任人鱼肉?万一他要是再对你那样,你以后还要不要出去见人?你同事、上下级、朋友邻居要怎么看你?你会被人说闲话的知不知道。” “妈!”沈仪祯说:“他是大会上让总统颁奖的人。” 沈母一惊,差点没握稳通讯器跌坐在椅子上。她想,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惹上这种人呢?他们沈家一辈子清清白白,她和沈仪祯爸爸都是三十几年的医院职工,不说功德无量,也是救人性命的,从不多拿一针一线,更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到了儿子身上就摊上这种事情呢?这些人怎么能毫无愧疚地把一切施加到无辜的人身上?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她哽咽了:“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去指挥所。我想,你是男孩子,去历练一下也没什么不好,你舅舅又刚好在国务大楼,有这个方便……” 沈仪祯深深地叹气:“和您没有关系。” “祯祯,你要是不愿意妈妈支持你,我们换单位。” “我去。我只是……想听听您的声音。” 他露出一个苦笑。还要让老人家来担心,实在不应该,但他掰着手指头在心里算算,竟然除了母亲之外,再没有人能让他信任的了。 第9章 关于姨太太的战略 宵山出差了,这趟出差是他自己安排的。 冯继灵突然把他调回指挥所总部,但十三区和78师还有很多交接手续没有办。多年的战友兄弟说走了就走了,连个告别都没有太不像话。 十三区全城戒严,除了驻扎军队和医疗点,居民全部疏散到林区。这里靠近比尔吉环形山,以著名的比尔吉钛铁厂被国民熟知。盆地中开采的钛铁矿石质量纯正,不仅能满足大量金属铁、钛的生产需求,还是水、大型飞船、火箭燃料——液氧的主要原料。战争开始之后,敌军为了抢夺战略资源进行长期无差别的空投,工厂一度停产,导致国内部分地区燃料与水资源断供,日子不好过。《二二零公约》签订后,敌军同意停止对工厂开采地区的军事行动,条件是获得工厂年产出的百分之二十。据说这个数字谈了很久,是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 百孔千疮的巷道,一丛一丛的黑烟彻夜翻滚。铺路的沥青黑衣被炸碎了,真实的月岩表层终于裸露出来,银沙流淌,像女人闪着钻光的晚礼服——外头穿得像寡妇,里头却是个舞女,要是不打仗,大家好歹一样做寡妇,打起仗来,有的人做了一次舞女,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愿意的,只当做舞女能有好处,就要她一辈子都得做舞女。 宵山脑子里还是沈仪祯拍案而起的愤怒表情,他想,那不是生气,那是痛苦吧? 有人打断了他的思考:“城市规划部的人来做了鉴定,要恢复重建至少两年,最惨烈的纪念桥那块儿恐怕要全部推倒。居民区都已经散空了,全搬到月堑背面的集中营去,离工厂上班也方便。咱们过不了多久也要撤了,我看上头的意思像是要把咱们师调回总部。” 宵山把烟掐了,答:“拼死拼活这么多年,该享享福了。” 姜培是不在乎到哪儿去的,宵山做上校的时候他做副将,宵山当将军了他还做副将,这个副将再做两、三年就可以申请退役了,他只想安安心心地回老家娶老婆生孩子。他感慨颇多:“真没想到,还能活到停战,心满意足了。” 宵山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我和冯继灵谈过了,把你的档案调回指挥所,你年纪也够,资历也有,没人会说闲话。一直呆在部队,退了役我看你怎么吃饭。” 姜培很感激:“到头来还是沾了你的便宜,谢了。” 袍泽之间没有那么多客气话。宵山和他走回军帐,床边放着一瓶没喝完的伏特加,姜培拿过来灌了两口,随手递给宵山。这是给前线特供的,里面有真的大麦和马铃薯,和那些人造酒精勾兑出来的口感完全不一样。宵山尤其喜欢伏特加,喜欢这股辣劲儿,从喉咙一路杀到食道,那些日上中天的炎烈、火炮的燎伤、刀锋相交发出的呛呛声都随着辣潮涌上来。 “有个事情想问你。”宵山顺畅地打了个嗝。 姜培给他挂好外套:“你说。” “你记不记得22年,把一个姓杨的音乐家救出来那会儿?” “记得呀,好轰动呢,咱们师就是那会儿出名的。” “那个姓杨的现在怎么样了?” 姜培挠头想了好一会儿:“这还真是不知道,没打听过。” “去打听打听,最好能跟本人联系上。”宵山说。 “怎么突然打听起他来了?”平时也没见他喜欢音乐呀。 宵山仰着头喝酒:“你别管,联系上了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姜培愣愣地点头:“好。”他突然想起有一天听炊事员说过音乐家的事:“那天小常,就后勤队的那个,好像说起他来着,这几年没出什么曲子,生病了在疗养。本来逢年过节好歹出来弹弹琴的,现在也不愿意露面了。小常喜欢没事听听曲子你知道的。” “病了?”宵山皱眉。 姜培说:“年纪也不小了,有个三病五灾的也正常。” 宵山是粗人,不喜欢音乐也不听不懂曲子。但是沈仪祯喜欢,而且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多打听打听总是没错的。最好是能安排见个面,让人现场弹两首,沈秘书必定圣心大悦。他不是怕他吗?那就换个人来,换他喜欢的,而且一定要是最喜欢的那个。 姜培见他表情不对,反应过来:“您这是要办堂会?”没准儿还是给哪位姨太太办的。 宵山打开他的脑袋:“放你妈的屁!老子像是这种人吗?” 不像是听堂会的,但是很像养姨太太的。姜培跟在他身边多年,能让这位将军上心的他大概也知道。他暗暗心惊,这是招惹了哪位天仙?还要劳动杨大师,好大的架势! “不是我没给你提这个醒儿,人家杨大师是全球著名的音乐家,轻易不带出场子的。”姜培小心翼翼地试探:“要不然换个人,喜欢音乐也不一定是杨韶青吧?” 宵山知道他想问什么:“跟我绕弯子。你们家将军夫人就喜欢姓杨的。” 姜培很高兴:“您这回真的动了凡心啦?” 宵山闷头喝酒不回答他。是不是动心他不知道,他只想让那个人过得开心一点。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面,那么多红男绿女,从来没来过前线的,各个又兴奋又激动,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就那个人站在最后面,穿一件月岩灰色尼龙短外套,领子竖得高高的,两手揣在口袋里,像是很冷,因为低着头半截干净的脖子露出来,像一只单纯的动物把弱点大大方方放在捕猎者眼前。宵山就想,他知不知道有人正在盯着他那截脖子呢? 仿佛回应他的想法,那个人突然偏过头朝他看过来,目光没扫到任何可疑者,但他还是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越往后退几步。宵山突然明白,那个人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他不愿意但还是来了,看来那些官员说什么按照自愿原则果然都是放屁!他把人从几个下级士官手里夺过来,带回自己的帐篷里去。他还觉得自己救了人家,至少没有让最坏的情况发生。 第二天起来才发现人被折腾得像打过仗,他想捞过来哄两句,被打开了。那个人用厌恶而恐惧的目光看他,就像那天早上在餐桌前。如果不是和杨韶青的那张合照被发现,缓和了气氛,他们之间连话都说不上两句。那个人拿着照片用冷淡的表情说:“呵,我还真是矜贵呢。” 宵山像被打了巴掌,他想,是他错了,这样的人,他不应该去折人家的骨头。 沈仪祯可能不知道,秘书室主任本来有两次机会调职高升,都被驳了回去,往后的日子里也不可能再升了;太阴624年和25年两次组织劳军,秘书室都没有分配到一个名额,原因是“特殊指标不合格”,这个理由还是人事部绞尽脑汁编出来的;杨韶青的合影一直被带在身边,不是因为有人稀罕名人合影,谁都知道宵大将军下里巴人、狗屁不通,那张照片是一个提醒,时时刻刻要打他耳光,他也曾亲手毁掉一个人安逸而闲适的人生。 如果没有宵山,如果没有那次劳军,沈仪祯本应该过得平淡、快乐。宵山变成了他人生里一个不必要的重大挫折。所有人都当宵山是英雄,是将军,他们信任他、崇拜他,他要让人家高兴是很简单的事。但这些都是虚的,英雄从来不止他一个,今天是他,明天又换一个,今天这些人跪倒在他脚下恨不得脑袋磕破,明天也可以把他骂成叛国贼。只有沈仪祯知道宵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有过最亲密的接触,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真实的、确切的。 哪怕只有这样一个人因为他而高兴,他活着就不算一件坏事。 姜培只当是天仙难讨好:“要我说,杨大师还不是最重要的,将军,您得换个思路。” 宵山挑眉:“职务、薪水、级别老子都他妈给了,非得挖个心出来给他?” 姜培惊叹:“她是不是对您有什么成见?”其实他是想问,是不是你对人家太粗暴了?宵山的凶恶脾气是全军都知道的,别说娇滴滴的小女孩子,就是男人被他瞪一眼也是惊吓。 “有点过节,”宵山承认:“以前年轻不懂事。” 姜培苦口婆心道:“您好歹对人家温柔一点,又不是在部队里,全是兵,说一不二的。再说女孩子嘛,有点小性子让着她就是了,千万别横着来。” 谁他妈跟你说是女人?宵山烦躁道:“不是女的,带把儿的。” “都一样。”姜培摆摆手。 “接着说。” “还是战略问题。您放心,杨大师那边我去联系,必定安排见个面。好歹也是救命恩人,不会不给这个面子。您也想想,人家真的在意什么人、什么事,就好比……就好比指挥官,您就把他当成您私人的最高指挥官。” 每天晚上走三公里打洗脚水是假的,但是宵山对冯继灵投其所好是真的。既然他能抓住冯继灵的心,姜培认为他没有理由抓不住未来将军夫人的心。 十三区的太阳还剩下一截小拇指那么大,但六区的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远空的愁云雾障中有名叫地球的行星,细细的一弧远天蓝,发出柔媚宜人的光辉。*温度已经下降到零度以下,恒温系统正在起作用,到明天早上上班的时候,室外温度大概能回到十度左右。 卡西尼街4号官邸安卧在夜雾里,鳞片般的瓦砾精光闪闪,阁楼的圆形琥珀色玻璃像一只长在额头的眼睛,好奇地望向太空深处。 屋内很温暖,佣人睡下之前打开了控温器。宵山先去二楼儿童房去看爱丽丝。守夜的保姆正在打瞌睡,他没忍心把人叫醒,确认了孩子的睡颜就退了出来。 正要上楼,撞见一个细条条的人影落在转角口,沈仪祯拖鞋都没有穿,迷迷糊糊没睡醒的样子。宵山本来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一个激灵立刻就醒了。 “怎么还不睡?” “醒了,你……去十三区了?” 沈仪祯也醒了,他注意到宵山头发上银色的月岩灰。 宵山知道瞒不过他,点头:“工作交接。” 他比预计回来的时间要早了,沈仪祯想着他的日程表。一只小玻璃瓶突然被递过来,沈仪祯狐疑地接下,见标签有“防晒油”的字样。他心里一动。 “这是比尔吉钛铁厂产的防晒油?” “部队特供版的,用完了你再找我,我让人给你送。” 钛铁矿可以制作出二氧化钛,质量好的天然二氧化钛做出来的防晒油比人造化学防晒剂制作的防晒油效果更好,对皮肤的伤害也更少。比尔吉钛铁厂产的防晒油是全国有名的,但是产量太低市面上的价格被炒得很高,大部分人还是只能选择化学剂防晒油。 月球日常时间很长,辐射强度大,即使普通人都把防晒油当必需品,部队长期在外作战,有的作战环境极其恶劣,尤其人造大气层稀薄的地方,强照射和辐射甚至会完全烧毁皮肤。军方联系工厂调配了特供版的防晒油,有效地减少了战士的辐射晒伤情况。 沈仪祯从前只听说过,还从来没有机会接触:“谢谢。” 宵山清了清嗓子,走到他身边:“以前我态度不对,我给你道歉。” 沈仪祯一惊。 宵山以为他还是不高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多一句不敢说地离开。 宵将军从戎二十载,从未弃战而逃。 太阴227年9月,他第一次尝到了当逃兵的感觉。 (*“有名叫地球的行星,细细的一弧远天蓝”:从月球回首眺望地球,地球同样有圆缺的变化。且总和月相相反。) 第10章 公关组 早上六点半,咨询部的值班员接到消息,新任部长宵山将军已经在指挥所楼下了。她守了一个夜班,打盹打得迷迷糊糊,头发来不及扎好,蹬着室内鞋就往外跑。半途遇到了饭堂的掌勺,掌勺调侃她:给你留了包子,不用那么急,七点才开饭呢。她一跺脚,眼看着电梯门口宵山带着保镖上来,赶紧把人拉开:上班了上班了,谁有功夫吃东西? 掌勺躲在她后面一探头,呵,好大的威风!六点半就上班,要不要人活了? 宵山一眼扫过来见到那双室内鞋:“你是前台?” 值班员摇头:“我是值班员,前台……还没有来。” 后头的保镖眼神示意她可以下班了,她鞠了个躬赶紧拉着掌勺跑。跑到食堂她才想起来,要不要给将军准备早饭?办公室冷水冷茶的,秘书也没有来,谁伺候这位爷?她一拍脑袋,为什么将军日程提前了秘书没跟上来?不是才调来新的秘书吗? 新秘书沈仪祯睡到七点才醒,带着孩子吃了早饭优哉游哉坐着通勤车来打卡。爱丽丝没有坐过通勤车,小丫头感冒好了精力旺盛,闹着一定要坐磁悬浮列车。沈仪祯没办法,让司机把车开到最近的车站,带着两个保镖去搭通勤车。爱丽丝没有工卡,进不了站台,还是保镖惊动了车站站长,出示指挥所的证件,才把这尊小佛诚惶诚恐地请了进去。 上了车爱丽丝就后悔了。她被可怕的车速吓到了,没开车前还很兴奋,一开车她就抓着沈仪祯的袖子不敢动,吓得脸都憋青了,沈仪祯想把她抱着,但他到底不习惯抱孩子,两分钟就手酸腰疼受不了这个重量。保镖从善如流地接过来,总算是熬到了指挥所。 磨蹭到八点才到前台,几乎是卡着秒数打的卡。 还没进办公室,宵山的电话打进来:“还要我告诉你几点上班?” 沈仪祯赔着不是:“对不起,丫头想坐通勤车,我们已经到了。马上来。” “通知会议提前到九点,所有人在大会议室。来不了的自己跟我请假,没请假又不来的以后也不用来了。八点半我要出勤情况。”做部长的威严地说。 沈仪祯把孩子给保姆,小步往工位上跑:“好的。”差点撞了门角,疼地噢一声,赶紧把电话关了,翻开通讯录就开始发通知。 八点半他准时把请假人员汇总发给上司然后去会议室做准备。这是宵山调任后的第一次部门全体会议,谁要是觉悟这么差,新上司的头次会议也要忽悠了事,应该也是不想再来的了。大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五十多号人各个都打起精神伸长了脖子看着这位年轻的将军。 宵山坐在正前,一眼压过人群—— “今天让大家来开会,主要是为了爱丽丝的事情。这个孩子的重要性我不多说了,大家都明白。怎么保护好这个孩子、能不能给国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了。上头既然把这么关键的任务交给咨询部,大家心里应该感到高兴,说明上面信任我们,信任咨询部的能力。希望大家能有紧迫感和压力,充分认识做好这项工作的重要意义,把思想和行动统一起来,相互配合完成好这次考验。接下来我交代几个比较紧急的工作任务……” 官话说完了,他老神在在地打开笔记本对着念。念到媒体对接的时候,他抬起头:“沈秘书。” 沈仪祯把爱丽丝带过来,小丫头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有人鼓掌,带动一片掌声。 宵山说:“仪祯,你报一下媒体对接情况。” 沈仪祯站出来:“好的。发出邀请函之后,目前国内五大媒体集团已经全部答应安排专访,渠道包括报纸、广播、电视、网站、通讯平台、虚拟空间……确保戒严区百分之百全链条通发覆盖,非戒严区做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北半球我们也收到了六家主要媒体以及十七家各地区自营媒体的回函,其中十二家是星期一大会结束后发来的回函,说明对面也很关注爱丽丝的事情。”他见宵山没有打断的意思,继续说—— “具体的采访方案除了常规的通稿和人物访谈以外,不同的媒体也有不同的想法。五大集团希望能拍摄个人短纪录片、出版个人日记集,如果爱丽丝有写日记的习惯的话;部分出书方案已经在进行了,其中包括系列传记,为此加急申请了五十个出版号……还有收到NAT集团旗下儿童杂志的要求,希望为爱丽丝拍摄个人写真集并制作艺术画册,除此之外有六家时尚类媒体提出差不多的要求。 各区府也积极响应巡回演讲的安排,只要我们这边方案一定下来,就可以通知区府过来开会进行具体细节的敲定。大型活动还包括舞台剧、电视电影、组曲创作等等。” 宵山不懂媒体:“我的要求不多,两点。第一,保证口径统一;第二,导向要正确。” 沈仪祯点头“是。我会沟通好的,必要的时候还请您亲自出面。” 宵山开始点名:“散会后安部长、公关组和你留下,我们再讨论方案具体细节。” 这里要插两句话介绍一下公关组。 公关组原本是独立的部门。冯继灵上任联军总指挥官后将公关部和情报部合并,成为了现在的咨询部。这个决定一开始有不少质疑,因为两个部门的业务相关性看起来不强。 后来事实证明不是这样。622年打第谷环形山坑道战的时候出过一次重大事故——环形山附近地形复杂,向南全部是串联的坑道*,不仅行军艰苦,作战也不利。前线62师少将决策错误,导致第6军团319名士兵被困坑道上不来,最后全部牺牲。 当时这件事被定性为“战术失败”、“一级事故”,如果被广泛报道,是肯定要引起民怨的。情报组接到战报后第一时间拦截了消息,组织公关组应对,当晚直播新闻发布会,向国民公布实际情况,解释决策错误的原因,62师少将公开道歉并引咎辞职。新闻发布会后,国民反应比较平和,没有引起恐慌和骚动,对稳定军心和战局产生了正面影响。 特殊时期,情报组有第一战报获取权力,对公关组来说就是最好的主动权。如果消息被战地媒体先报道了,引起了舆论喧哗,公关组再来反应就晚了。这是咨询部合并后首次打的一个漂亮的配合战,也证明了两个组别合并的必要性。 公关组组长的位置由安兼任,她有媒体集团合伙人的经验,被冯继灵挖来指挥所之后,公关组的实力有了迅速的拔高,在专业能力方面,哪怕宵山都要表示尊敬。 “自己人关起门来我就不说客气话了。”宵山对着安说:“现在有个情况,小孩子的身体比较弱,检查也做了,医生说免疫力不行,容易生病。所以,能不能承受得了高强度的活动安排是个问题。另外还要保证她上课学习,不能落得太多了。” 安:“课程表的安排现在是什么样的?” 沈仪祯:“六门标准课,家庭教师每周一到周六上午来半天。” “那下午和晚上的时间都是空的。” “一、三、五下午安排了体育项目,每天两个小时。” “这样很难安排活动。” “已经做了减法了。孩子正是打基础的时候……” “如果要外景拍摄,很可能长时间要泡在摄影组里,反反复复地拍。有没有补课措施?” 沈仪祯被问得噎住了:“我……我可以和家庭教师沟通……” 宵山插话:“家庭教师可以跟着走,教练也可以带着,不要太死板了。” 至少两年内,爱丽丝是不可能把重点放在功课上的。既然要把她带到国民面前,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沈仪祯心里不赞同,他还想说什么,宵山对他微微摇头。 安也退了一步:“您放心,我们会和沈秘书协调好,先保证孩子的身体健康。实在不行,通稿可以从公关组出口,让各大媒体集团直接转载,所有标题、内文、图片全部统一,既保证口径一致,也减少孩子的负担。专访的话,让他们采访提纲交上来我们先提供素材,缺什么再补什么,不要让孩子一坐几个小时不停地说话背词。” 一个会开了将近三个小时才结束。爱丽丝被保姆带回去,沈仪祯头脑发胀只想找口水喝,只见宵山朝着他的工位走过来。他以为要挨骂了,连水杯都不敢拿,捏着手老老实实站在原位。 没想到宵山过来冲他笑:“表现不错。” 沈仪祯反而很不好意思:“对不起,补课的措施我还没来得及……” “没做就补上,又不是什么大事。”宵山收敛了一个认真的表情:“你是不是对爱丽丝的事情有抵触?或者有意见?如果有,你现在就跟我说,我来协调。” 沈仪祯现在没有心情多说:“没有,如果抵触的话我不会进这个团队。” 宵山一针见血:“是不是给丫头安排活动影响了学习所以你抵触?仪祯,这件事已经决定了,我以为你心里很清楚。但是我觉得你有情绪。” 沈仪祯揉了揉太阳穴,有点疲倦:“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年纪?二年级,同龄孩子都在练写字、学基础算数、学怎么查字典,这些东西都是最基础的东西,如果打不好底子,以后就很难再补回来了。她如果稍微再年长一点我都不会这么担心,但现在是养成习惯的时候,要是给她造成一种误会,觉得学习只要应付应付就好,以后只会越来越难。” 宵山点头:“继续说,还有什么想说的?” 他干脆一口气说了个痛快:“现在可以给她写稿子,让她背,一个字一个字把发音标出来让她读,但以后呢?她现在还是积累识字量的时候,现在不养成阅读的习惯,以后她还要专门配个秘书给她标发音吗?如果真的为了这个孩子好,就更应该尊重她受教育的权利,如果为了把她带到国民面前,轻视了教育,我认为违背了保护孩子的初衷,也剥夺了孩子的权利。” 宵山没有上过多少学,即使仅存的、可贵的那几年学堂生涯也迫于生活压力无法专心学习。他最清楚不上学、上不好学以后是怎么样一条路。国民希望的是爱丽丝能够健康成长,至少像个正常孩子一样长大,如果剥夺了她受教育的权利,那不是和国民希望的背道而驰吗? 宵山低笑:“你错了。” 沈仪祯倔强地等他挑刺。 “我们没有剥夺她的权利,相反,如果不这么做才会剥夺她的权利。”宵山解释:“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会让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吵吵嚷嚷地在这里开会?她本来应该在二区的废物回收厂里等着饿死。即使有救援队来了,最多把她带到安置营里面去,到了那里你知道她要等多长时间才能等到一个上学名额?你觉得她今天有私人家庭教师、有体育教练、有那么多保姆保镖围着团团转真的只是因为她可怜吗?可怜的何止她一个!” 沈仪祯被他喝得一震,如当头一棒。 “是因为她有价值,她有宣传价值、有新闻价值,所以才被选中。住豪宅、吃香喝辣、穿最贵的裙子皮鞋……她说一句话,成千上万的人义无反顾地投奔前线,连冯继灵都不得不承认她有价值。如果哪天她不说话了,她不愿意站出来哭一哭笑一笑,她就没必要呆在这里。” “所以呢?利用她就可以高高在上地觉得,她还能吃饱穿暖有书读是恩赐吗?” “没有人说这是恩赐,是孰轻孰重的问题。” 沈仪祯如鲠在喉,最糟糕的是他能理解宵山,但他大概永远不能赞同宵山。 他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是我抵触,我从一开始就不认同利用她来做宣传,我觉得对她来说弊大于利。” 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宵山也不会用:“所以我选了你。那么大一间会议室里只有你会站在她的角度去考虑。我知道你不认同,我不要求你认同,我只要你尽可能地给孩子多一点关心。” 沈仪祯低声说:“我想为她再多做一点。” “会有机会的,”宵山笑笑:“我相信你。” (*第谷环形山:月球表面最著名的环形山之一,以丹麦天文学家第谷?布拉赫的名字命名。它位于月球南部的山岳地带,中心的近似位置为:43.31°S 11.36°W。) 第11章 植物园游记 沈仪祯半是自嘲半是玩笑:“你不怕我给你捅娄子?” “我说了,你捅了篓子我会担着。”要不然要他这个做上司的干什么。 沈仪祯哑口无言。 宵山说:“还有,你离安远一点。” 沈仪祯没听懂:“为什么?” 宵山收敛笑容:“心术不一定正。她是搞媒体出身的,歪门邪道的东西很多,以前在媒体圈的风评就不太好。她为难你或者骂了不好听的,人前先忍着,回来私下里找我。尽量不要和她闹矛盾,你脚疼都不知道自己被穿了小鞋。” 沈仪祯很吃惊:“没有那么夸张吧?”指挥所里横着走的也不是没见过。 “听我的,乖。”宵山随意地抬手伸过来要摸他的发顶,伸到一半,突然僵住赶紧又缩了回来,连同那个“乖”也像是沈仪祯幻听了。 沈仪祯莫名其妙,宵山迅速转换话题:“以后再有情绪,私下里来找我,我是你上司,帮助下属解决思想上的问题也是职责。但是我不可能每次都知道你有情绪,你不说,等事情滚大了、受不了要爆发了,我没地儿给你哭。” 沈仪祯表面点头,暗暗撇嘴。也不是第一天上班的职场新人,哪有那么娇气? 宵山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要走。 沈仪祯突然叫住他:“宵……将军!”他觉得他欠了宵山一句:“谢谢你信任我。” 宵山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继续干活了。 星期六早上服装店的人过来给爱丽丝量身,小丫头裹在绫罗香缎里被蝴蝶结和人造珍珠吸引了所有注意,设计师哄得她高兴,沈仪祯趁机和宵山请了个假,说是约了朋友聚餐。 芳江在植物园门口等他。 他让司机在前一个路口停,步行到门口。天气还不算太冷,星光柔和,地球终于圆了,像首饰店里的精巧玻璃珠,抛光打磨得通透,荧荧有光。沈仪祯一抬头,仿佛有一股引力将他的心神牵往那颗遥远的星球。 “今天能看到地圆。”芳江很高兴:“真漂亮,听说在地球上看月亮也是有圆有弯的,是吗?” 沈仪祯点头:“嗯,一个月有一天月亮是正圆的,人们把圆月当成团圆的象征。为此,社会上还设立了庆祝日。关于月亮的传说故事也很多,比如月亮上有宫殿,住着美丽的仙女和仙兔。” 月亮,在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重要程度和意义非同一般。这可能是后来人类迁居了月球而不是火星的原因之一,他想。 “你懂的好多,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吗?” “我爷爷曾经是档案馆棺长,小的时候爸妈在医院忙,我住在爷爷家里,他值班就把我带到档案馆里,我做完了作业就看里头的书,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档案馆里面都有什么呀?” “大部分是文件,也有很多书。” “做档案馆馆长应该很博学吧。” “爷爷知道很多事情,比我知道得多得多,从来没有听过的事情。” “那你小时候一定很幸福,听很多故事。” 沈仪祯笑笑,去柜台买了票。两人往植物园里走,温度明显高了,褐色的土壤出现在脚下,高大漂亮的树木陈列两边。他们闻到一股清甜的草露味道,像从香水瓶子里散出来的。 芳江是第一次来植物园,她从前对植物没有兴趣,但是和沈仪祯来了,好像就有兴趣了。 沈仪祯多买了两杯饮料,新鲜的榨甘蔗汁:“其实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植物,贸然就提主意了。” 芳江摇摇头:“以前忙着练舞,困在练功房没日没夜的,深怕考不上剧院。后来好不容易进了剧院,以为可以有点自己的空间了,还是熬不到头,赶完这个剧目赶下一个。” “工作嘛,都是这样的。”沈仪祯想起自己的富贵闲人梦,也只能露出遗憾的表情。 芳江盯着她笑:“还没来得及问你,搬家还习惯吗?工作还好吧?” 沈仪祯喝着饮料:“还行,就是上司比较难搞。” “要求很严格呀?还是给你穿小鞋?” 那倒是没有。沈仪祯仔细想想,其实宵山在公事上没有给他任何刁难,反而提供了不少帮助。爱丽丝的稿子他陪着改到深夜,身体检查也是他协调资源安排的,大会上爱丽丝紧张他临机应变哄着说话,沈仪祯的食宿、工资、级别都是他去想办法争取的,甚至连属下对工作有情绪他也会谈话解决。 听外人说宵山“跋扈专横”听多了,沈仪祯也开始自动给人贴标签。现在想想,反倒是自己先建立了偏见,宵山能够坐到将军的位置上并不只是因为讨好了冯继灵吧?冯继灵只能把他扶上位,能不能坐得稳还是要靠他自己。78师多年来战果累累、军心稳固,难道不能侧面反映出宵山驭下有方吗? 至少在工作上,宵山应该是个非常可靠的上司。 芳江见他表情不对:“你要是不高兴那我不问啦。” 沈仪祯摇头:“没有,他没有小心眼,可能我第一次做专属秘书太紧张了。” 芳江当他是说话谨慎:“果然是升了职的人,嘴巴也严实了。” 沈仪祯由得她去误会。他们顺着幽静的林道走,一块指示牌立在面前,左边是热带与亚热带区,右边是温带与寒带区。芳江选了左边,控温系统的作用越来越强烈,气温升高,他们像两只昆虫在绿色阔叶植物里穿行。 土壤逐渐变成了草皮。草是那种森森的,旧梦般的铜锈色,踩上去是松软的,有点扎脚,露水打湿了袜子,沈仪祯蹲下来选了一只细细的草叶拔起来,放在嘴边吹。清亮的哨音子弹一样射出去,惊起蝴蝶,数不清的蝶翅从他们头顶掠过去,黄的、红的、蓝的、紫的……发着妖异的光,像教堂绘着彩色壁画的天花轰塌下来。 一个斑斓的、美丽的幻境。 芳江瞪大两只眼睛拼命地看,但蝴蝶太多了,目不暇接。沈仪祯对她眨眨眼,哨音一转,子弹变成了羽毛,宛如情人间爱语低柔,蝶群盘旋起来,卷成风暴往高处升腾,破开巨大的椭圆叶盘,越卷越密,越升越高,突然,哗一声,像梦散了,各自匿进林叶里不见踪迹。 热带雨林的闷热湿气像丝线勒着芳江的喉咙,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呼吸,见沈仪祯把那片食指大小长短的草叶随意扔在脚下。她连忙把那片叶子捡起来,也看看是不是藏了玄机在里头,但那的确只是一片草芽。 她很震撼,她连活着的蝴蝶都没见过几只。 “太漂亮了。” “你跳起舞来比蝴蝶更漂亮。” 她脸红了,半天才支支吾吾找到一句话:“那……那些蝴蝶,它们能听你的指挥?” “我经常来玩,它们给我个面子而已。”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比蝴蝶更少见。” 沈仪祯当她是夸奖了:“它们只能生活在这个园子里,出去了,多一秒钟都活不下来。幸好还有同伴,不然也是件悲哀的事情。我有时候觉得,和植物、动物交朋友比和人交朋友简单。” 芳江说:“它们又没有思想,当然简单啦。” 沈仪祯问:“有思想就一定比没有思想好吗?” “当然啦,人类才是最高等的动物呀。” “人类如果不是最高等的动物,人类应该会是一种更好的动物吧。” 芳江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沈仪祯摇头:“没什么,我是觉得我们和它们应该是平等的才对。” 穿过雨林逐渐过渡到亚热带地区,巨大的阔叶变少了,粗壮的榕树出现在路口。芳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粗的树干,须根垂髫而下,从土壤中突出的树根比她整个人还要大,她找了两条根茎相拢的地方坐下,靠在树根上休息。 沈仪祯觉得她的心情有变化:“是不是走得太长时间了?今天也不必逛完,下次还可以来的。” 他在暗示两个人的未来。 芳江摇头:“这点运动量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她在练功房练一天,比走这几步路累得多了。 沈仪祯想,那就是有心事。但她不愿意说,他尊重她。 芳江捧着饮料杯,突然说:“对不起,沈哥,我不能做你的女朋友了。” 沈仪祯一惊,他本来打算今天逛完了植物馆就求爱的。 “你遇到了别的人?” “不是。” “那是为什么?” 芳江支支吾吾:“我被国家剧院的老师选中了,让我进后备团。他们每年都会到各大剧院挑人,如果在后备团表现得好以后有可能进正式团,参加国剧排演,甚至全国巡演。老师说我形体很合适,基础也扎实。但是去了,35岁之前不能谈恋爱,不能结婚生孩子。” 艺术总是要有所牺牲奉献的。 沈仪祯明白了:“是好事,应该恭喜你的,以后就代表国家最高舞蹈水准了。” 芳江用幽幽的眼神看他:“你会怨我吗?选了跳舞,没有选你。” “那只能说明,你注定就是要跳舞的。”沈仪祯开玩笑:“我还没看过你跳舞呢,以后就要买门票才能看到了。说不定还买不到门票,国家剧院的剧,票也不一定抢得到吧。” 芳江急红了脸:“你想看,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跳,你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说沈仪祯完全不失望那也是假的,他觉得这个姑娘很好,甚至有点期待他们在一起。如果芳江是为了事业放弃爱情,只能说明她的确优秀,她还这么年轻,刚出社会没几年,正是为自己打拼的年纪,合该尽力地拼搏一回。只是沈仪祯等不到她35岁了,那时候他该到不惑之年,说不定还只是个秘书室的值班秘书,怎么配得上国家剧院的舞蹈家呢? 但他也暗暗松了口气。有时候想起恋爱这回事,他觉得有负担,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责任,他是天性爱自由的人,如果是芳江,他想他也愿意,但是这事黄了,就好像他已经做好准备付出在意的东西,人家却不收,他又有点庆幸。 植物园终究是逛不完了,还有没有下次也难说。 沈仪祯还是在意风度:“等你演出,再记着给老朋友送张票也不迟。或者让我买票我也愿意,只是我要去后台献花,你不要装作不认识我就好。” 芳江知道他在开玩笑:“怎么会,能不能演还不知道呢,现在只是后备团。” 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们在植物园门口分手。芳江主动拥抱他:“对不起,沈哥,我是个不值得的,你把我忘了吧,以后找个比我好一百倍的人。” 沈仪祯拍拍她的后背:“都是进国家剧院的人了,不说孩子气的话。”以后他就真的不能再照顾她了,前路是坎坷是平顺,都要她自己去走了。 芳江眼睛红了,趁他还没有看清楚,撒了手跑远了。 她一边跑一边抹眼泪,一直跑到车站,这才冷静下来。空荡荡的街又黑又冷,仿佛刚刚热带雨林的热气、蝴蝶、草笛声都是一场梦。悬浮车如黑风掠过,她上了车,车厢里也没有几个人,谁会在这种太阳落下去的大冷天气跑到植物园玩儿呀?也就是沈仪祯那样不正常的人。 她哭够了,拿起通讯器打电话。 有人懒洋洋地说:“喂。” 她哽咽:“我已经拒绝他了,你答应我的,不会耍赖吧?” 对方低笑:“和剧院打好招呼了,下个星期去报到吧。” 第12章 初涉名利场 沈仪祯回到官邸还没到晚饭,家庭教师在上数学课,爱丽丝不喜欢数学,也坐得直直的装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因为宵山将军搬了把椅子就坐在她后面,那样子还真的有点像带孩子上补习班的父亲,就是这位父亲面相凶神恶煞了一点,不知道的以为他来找老师麻烦。 见到他回来,宵山开玩笑:“让你出去聚餐,你就丧着个脸回来?” 沈仪祯不想多说:“没事,东西不好吃,下次不去了。” 他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道。宵山只当没闻见:“行了,上去换个衣服休息一下,晚上让厨房做点好吃的。” 沈仪祯不疑有他。宵将军盯着他的背影冷笑,小泉芳江自己选的去国家剧院,他可没有半点威逼,只不过是提供了一个机会。竞争么,还不就是打仗,该君子的时候君子,该小人的时候就小人,否则,就是等到月球爆炸、人类第三次迁居,沈仪祯也不会是他的。 晚餐后,宵山一边剔牙一边打嗝:“临时有个事情。明天晚上区长的女儿生日,本来他只请了我去,我想着丫头老是这么一个人关在官邸不行。小孩子,最好还是和同龄人多玩玩。明天你也和她一起来吧。社交能力也是要培养的嘛。” 沈仪祯很高兴。爱丽丝一直想正常地回学校上课,也好几次说起她从前的朋友,沈仪祯心软,让宵山去和冯继灵申请。可能碍于身份特殊,冯继灵不允许。宁愿高价格的私人教师请来官邸,有时候宵山还要亲自看着做作业,小孩子压力很大。 如果能趁这个机会,结交两个玩伴,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第二天午睡一起来,儿童室里就开始打扮。要化妆,要梳头,珍珠、钻石点在秀发上做星星,蝴蝶、亮片绣在礼裙上做繁花,银光熠熠,娇艳欲滴。帽子、手绢、首饰……越是繁琐越是贵重,吊带袜很薄,穿上去像一层新的皮肤,雪白发亮,活生生一个人造的白雪公主。外头樱桃紫的纱裙是宵山亲自挑的,裙子又轻又大,前头做了改短,即使跑起来也不会绊倒。保姆扶着小丫头穿鞋子,红色的小羊皮鞋,白色袜子一进去更显得那红色越发鲜丽,要把人吃了似的。 裁缝师一个劲儿地夸好看,连保姆都看呆了,这哪是小女孩,说是仙童也不为过。 但沈仪祯不喜欢小孩子打扮得这么夸张的:“太奢侈了。” 爱丽丝被腰带勒得有点喘不过气,脸色发白,化妆师给她的脸上抹了薄薄的胭脂,即使再喘不上气也看不出来。她觉得那条腰带勒得她心跳很快,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镜子里的自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她从来没有见过,像个异国的公主,她简直不记得自己原来是什么模样。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裙子,她一直希望能穿一次这种蓬蓬的、华丽的大裙子,老天终于实现了她的愿望,而且比她想象得好得多得多。 于是她挺了挺腰,尽量忽略掉那条折磨人的腰带:“哥哥,我觉得挺好的。” 三个人总算准时上了车。路上小丫头还在不断地照镜子,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鼻子不是很好看,鼻头有点大,鼻梁也不够挺拔,以前还没有太明显,现在越看越不顺眼,像块笨拙、愚蠢的木头窝在脸上。过了一会儿,她又担心自己的皮肤是不是不够白,毕竟她在工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皮肤即使抹了粉仍然显得暗沉发黄,如果不够白,紫色的裙子穿起来就会显得土气。 她有点紧张:“哥哥,你觉得我的鼻子会不会太大了?” 沈仪祯当她开玩笑:“怎么会?你是最漂亮的宝宝。” 这话爱丽丝听得都有点厌烦,就没有人说她不漂亮的。她知道自己漂亮。从前在二区工厂的时候,她的容貌就是数一数二的,从懂事起妈妈抱着她在工厂院子里散步,不断有人上来夸奖她长得可爱,她还被邀请成为学校的形象大使。 “我以后长大了,要是不漂亮了,哥哥你还会喜欢我吗?”她问。 沈仪祯好笑:“小脑瓜子整天想些有的没的,哥哥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但她看电视里都是这么演,女人容色衰败就会失去男人的宠爱:“你不明白,女人的美貌总会凋谢的。” 她才八岁!沈仪祯和宵山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总算是准时赶到了现场,一屋子小孩子全是盛装打扮,像模像样。他们刚到场,宴会厅有片刻的安静,爱丽丝站在最前面,怀里还抱着一只巨大的礼盒。所有人都在看她,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眼神中流露出羡慕,还有人发出惊叹。 她努力抬起脑袋来,露出一个冷静的表情。 区长女儿反而显得很局促,结结巴巴地说:“你好。” 爱丽丝把礼物递过去:“祝你生日快乐。” 寿星拆了包装,里面是一只兔子玩偶,她很喜欢,把这个新朋友拉过来:“我在给我的娃娃做帽子,你来,我们一起做,给小兔子也做一顶。”两个小朋友急急忙忙往手工台前面走。 手工台上堆着大堆繁复的绸缎纱巾,洋娃娃的那顶帽子做得歪歪斜斜,边沿还合不拢。爱丽丝主动上前把那块剪得坑坑洼洼的布料拿开:“我来。你这样不行。” 那气势、神态俨然和宵山平时发号施令的样子如出一辙。 围着手工台的孩子都停下来看她,她伸手要量尺,有人立刻递上来,她给那只兔子量了脑袋,在一块碎料子上比了大小,拿着剪刀开始裁,一句话不说,只管低头做活。沈仪祯看得目瞪口呆,他想起爱丽丝是工人家庭养出来的,缝制裁衣可能是在家里帮母亲做家务学的,反而这些达官贵人们的孩子,真正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是做衣服,可能煮开水都不会。 那边爱丽丝行云流水简直是在表演,缝合收线、镶边钉扣,几乎是一气呵成。她把粉红色的三角帽子戴在兔子头上:“还行吧,我有一段时间没做了,有点生疏了。” 沈仪祯听了暗暗发笑,和宵山耳语:“是不是你教她的?小小年纪就这样不好。” 宵山很自豪:“有什么不好?要真是我的女儿,这里头哪一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爱丽丝完全沉浸在了久违的快乐里,所有人都抢着和她交朋友,他们觉得她无所不能,她还讲了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博得满堂喝彩。好不容易她找了个空隙,捧着分给她的那块蛋糕吃两口,一个男孩子走过来羞涩地向她介绍自己,问她要不要跳舞。 她的脸马上就红了,有点不情不愿。她还没有和男孩子跳过舞呢,而且她压根不会跳舞。这一紧张,她就习惯性地去找沈仪祯,但是她的沈哥哥和宵叔叔似乎聊得很开心,完全忽略了她。她想,如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人家总是不好,让对方怎么收场呢?尽管她不太喜欢这个男孩子,还是答应下来了。 客厅中央在跳手背舞。爱丽丝松了一口气,这种欢快而活泼的群体舞她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东西的缘故,原本让她觉得喘不上气的腰带勒得更紧了,她有点想吐。 男孩看得出来她不舒服:“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摇头,坚持要跳完:“我没事,是这条裙子太麻烦了。” “这条裙子真漂亮,”男孩低声说:“你也很漂亮,你是那些女生里面最漂亮的。” 即使知道脸上有胭脂,她也担心会不会因为脸红被人发现。 小丫头开始学着大人拿腔弄调:“你别哄我开心,我有自知之明的。” 跳舞结束后她匆匆告辞,她必须要去一趟厕所,要不然她可能当场把蛋糕吐出来。 刚把隔间的门关上,她就迫不及待地去拆腰上的带子。外头陆陆续续有女士们一边谈天说笑一边进来—— “你看她干活的样子,不愧是工人的女儿。” “漂亮倒是真漂亮,像洋娃娃似的,就是摆着看也赏心悦目呀。” “你们看到她和秘书长家的公子跳舞吗?啧啧,年纪小,本事大。” “说什么呢?人家没了父母,多可怜。” …… 爱丽丝把腰带随意扎上,她没有完全听明白,她们是在夸她吗?但她又感觉有点奇怪,她不觉得自己可怜,虽然爸爸妈妈走了,但是她现在有沈哥哥,有宵叔叔,可以上学,还有大裙子和无数的玩具,为什么这些人会觉得她可怜呢?他们是不是不知道她的生活很好?只要她愿意背背稿子,对着镜头和那些记者笑一笑、说说话,她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们能过上这种生活吗? 她下意识里不太喜欢“可怜”这个词,好像有很多人这么对她说过,一开始她也觉得自己真的“可怜”,再也不能见到爸爸妈妈了,她是非常难过的,但新的生活也不差呀。而且很多人都失去了爸爸妈妈,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他们才是真的可怜呢! 玩了一晚上她有点累,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她脑袋也晕,双脚也重。那双红色的小皮鞋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看,只觉得累赘。 沈仪祯终于找到了她:“去哪里了?找了好半天,还以为你丢了。” 还有人要和她跳舞,她摇了摇头:“哥哥,鞋子走得好辛苦,我不想去了。” 沈仪祯婉拒了邀请,把她抱到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她的额头全是汗,背上也湿了不少,沈仪祯让她把鞋子脱下来坐在阳台的围栏上。她抱着他的脖子不愿意放。 “玩得开不开心?”沈仪祯喜欢她这样撒娇。 爱丽丝点头:“刚刚在厕所,还有几个阿姨夸我手工好,跳舞也好。” 沈仪祯以为是其他孩子的家长喜欢她:“有没有和阿姨说谢谢?” 爱丽丝心虚地撒谎:“有的。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回家。” 沈仪祯替她擦掉额头上的汗:“等你宵叔叔和那些叔叔阿姨说完话,我们就回去。肚子饿不饿?给你拿牛奶好不好?” 小丫头等不了她宵叔叔,沈仪祯给她拿牛奶回来就见她挨着柱子睡得正香,嘴巴张开口水流得嘴角都是。最后是怎么回去的她反正是记不清楚,也不知道两位家长后来的谈话—— 沈仪祯找宵山聊:“下次少让丫头参加这种活动,培养了虚荣心很难改掉。” 他能从小丫头的得意里看出来,在名利场上,这位小淑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沈仪祯希望她交朋友,但是他不希望她染上娇奢的习性。 “迟早的事情,逃不掉。”宵山把烟盒递过来,被拒绝了。 沈仪祯皱着眉,一句话也不说。他不是赌气,是真的发愁。 宵山也不傻,爱丽丝听不出大人话里有话,他多少能从宾客们的态度里感觉得到。一个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孩,跑到了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即使打扮得再漂亮,也只是摆在玻璃橱窗里的洋娃娃。他们觉得这个女孩可怜,没了父母,受到虚荣心和大人的摆布愚弄,但另外一方面他们又本能地排斥这个外来客,好像爱丽丝穿着红皮鞋的小脚踏进了那间客厅,就在这个圈子破开一个口,从此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随意出入上流社会。 宵将军错误地估计了这些所谓的上流人士,爱丽丝在这里是交不到“朋友”的,反而变成了一个笑话。但她也回不到平民阶层里去,因为那里的人觉得她是“不一样”的。从爱丽丝被挑选出来成为“国民女儿”的那一刻起,这个结局就注定了。 她是所有人的孩子,但没有“一个人”真正地爱她。 宵山只能安慰自己:“你没听过,儿子穷养女儿富养?一两条裙子,她喜欢就给她,又不是没这个钱。抠抠索索的,短了志气,她以后在人前挺不起腰来,你更难办。” 第13章 爱人与杀人 沈仪祯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小丫头长大以后是什么情况还未可知。 两个人对坐着,等宵山手上的烟烧完。 沈仪祯隐晦地问:“她的眼睛问题有没有一点眉目?” 宵山朝他投来玩味的目光:“想听?” 这时候卖什么关子?不想说就不说。沈仪祯冷哼一声把头撇过去。 “逗一下都不行。”宵山莞尔:“这些事情你还是少知道的好,万一以后要是出了什么篓子你也好把自己摘出去,你看看有谁主动来问的?就你傻。” 沈仪祯说:“不知道不代表没有发生,何必自欺欺人。” “但是不知道你会开心很多。”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开心?” 宵山懒得再和他辩:“咨询部目前进展不是很顺利。从民政系统没有查询到任何她养父母办理的领养手续,证明孩子不是通过正规渠道领养的。肯定也不是亲生的,一般儿童身份办理是产妇在医院生产之后,由医院开设生产证明交由民政系统注册身份,也就是说,只要是正常在月球上生的孩子医院肯定都有备份记录。爱丽丝的身份记录上说,她在太阴618年在二区区立医院出生,但查她养母的医疗记录,却发现从来没有妊娠史,连产科都没有去过。” 既没用通过官方渠道领养,也不是她自己生出来的,那爱丽丝的身份是怎么来的呢?沈仪祯说:“爆炸前丫头已经上学了,幼儿园、小学都要查身份的,这不可能。” “黑市,能买到假身份。大量偏远地区会有不少生下来却很难长大的婴儿,死也死得随意,饿死病死或者意外在战争中死亡的,父母没去民政系统报备,身份也不会被注销。黑市高价出售这些空白身份,一个可以卖十几万到几十万不等,拿了身份改个名字,谁也不知道。” 这也是咨询部进展不顺利的原因之一。要知道爱丽丝身份的真相,无可避免要走一趟黑市。但要把手往黑市里伸不容易,且不说天上有天上的规矩、地下有地下的规矩,一个弄不好走漏了消息,后果不是咨询部一个部门能担得起来。 “我让人动用了点私人关系去查,只找到这个。”宵山掏出一只小号牛皮信封。 沈仪祯打开来看,里面有一张摄像机的照片,很模糊,角度刁钻,只能基本上看到画面中心一对行走的夫妻,妇人抱着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襁褓。 “这是二区瓦罐街里一个杂货铺的摄像头拍到的画面,时间是619年冬天,这对夫妻抱着孩子找到这里的黑医,孩子发高烧,呼吸急促,而且无法进食。黑医把孩子救了下来,那对夫妻要求他为孩子配瞳片,他觉得很奇怪,没有人会给这么小的孩子配瞳片。” “她差不多一岁,在地球出生突然被带到月球,身体无法适应环境变化导致病危。为了不让人发觉,父母可能先给孩子用了不合适的瞳片,最后只能到黑医那里重新配置。” “那个把假身份卖给她的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沈仪祯心里的迷惑越来越多。这样算来,爱丽丝很可能是一岁到两岁之间被送给了现在的养父母,至少不超过四岁,四岁孩子就会开始有零星的记忆了。她的亲生父母是爱重这个孩子的,不然不会冒险去找黑医也要救下孩子。那为什么还要把她送走?有什么不可说的原因? 小丫头躺在他腿上睡得很沉,沈仪祯把她头发上的饰品拆下来,免得膈脑袋。 “如果是我,怎么会舍得把那么小的孩子送走。”他低头只顾梳理孩子的头发。 宵山眼里的柔情他没看到,只听年轻的将军说:“她现在有了你,也是幸事。” 沈仪祯无意识地笑:“我怎么能代替亲生父母?” 宵山把手里的烟头碾灭,过了一会儿,他说:“亲生父母十有八九已经遇害,咨询部访问了二区废料回收厂的工人,有一名工人当天因为轮休没有在工厂里,躲过了爆炸。他曾经是丫头养父的徒弟。他回忆,师父曾经和他说过,这个孩子的父母在战争中身亡,所以他们才领养了丫头。师父师母多年没有孩子,也算是了结了夙愿。” 是不是在战争中身亡不一定,但是那对夫妻活下来的可能性恐怕很小。 沈仪祯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那就很难再查清楚他们是怎么回到地球的了。” “为什么要逃走、既然逃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这些都是问题。”宵山说:“如果换了我,我都已经豁出去逃出了这个星球,干脆在地球生活不是更好?回来不是找死吗?” 沈仪祯沉吟:“也许是因为地球环境真的特别恶劣,无法生存呢?” “他们回去了,然后把孩子生了出来,等孩子几乎一岁才回来,这段时间都在地球生存,如果真的完全无法生存,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回来也是死,何不冒险在地球躲着呢?月球暂时没有对地球进行长期监测,偶尔送探测器回去也都是机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载一次人回去。这简直就是最好的优势不是吗?但他们只要回来,必死无疑。” “所以你觉得,他们有不得不回来的理由。换句话说,是被逼回来的。” “地球真的环境恶劣吗?你好好想想是谁告诉你地球环境恶劣的。” 沈仪祯抬起眼来看他:“宵山,你这是质疑官方吗?” 宵将军吊儿郎当地敲着二郎腿:“丫头的存在就是对官方最好的质疑,还轮不到我。” 他说得没错,沈仪祯竟然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飞船呢?国家丢了一台飞船这么大的事情总是可以查到线索的吧?”沈仪祯问。 宵山没有正面回答:“这件事晚点我再和你说,现在不方便。” 他大大方方地这么说,反倒让沈仪祯觉得自己有点刨根问底。 “没关系,我说了,如果涉及保密条款,我绝对不会多问。” “包括飞船,我们刚刚说的所有事情,都不要对外说一个字。” 保姆来抱孩子去睡觉,沈仪祯看着丫头被抱走,本来也想顺道离开房间,但是宵山一直保持沉思,没有起身的意思。他突然陷入尴尬的境地,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 宵山思考地很专注,像是没注意到他。沈仪祯小心地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宵山随意地抬抬下巴:“你先去。我坐一会儿。” 沈仪祯已经走到了门口,最后又返回来,把他杯子里冷掉的茶水倒了,换上新的热水。宵山有点意外,接过茶杯的时候,两人的手指有短暂的接触,沈仪祯不着痕迹地抽了回来。 窗户对面还是窗户,四方平整的墙被这些漂亮的“补丁”打满,这扇窗户里的人永远只能看到对面,那扇窗户里的人也永远看着这一面。沈仪祯把目光移到宵山身上,当他看向宵山的时候发现,宵山也在看他。 宵山说:“仪祯,你这个人是很好的,但这也是你的不好。只要靠近你就会不自觉想依赖你,这样你身上的担子就会越来越重,你躲不开,因为你这个人就是这样。” 沈仪祯收回目光:“那是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这样的人。” 萧山不说话,沈仪祯知道自己在说谎,他不用揭穿。 那杯茶的温度从手心里慢慢褪下去,沈仪祯嗓子有点发干:“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好,就利用他。这是不对的。我可能比较容易心软,但是我分得清楚什么人好什么人坏。” 宵山摇头:“成年人不分好人和坏人。” 沈仪祯皱起眉头。 宵山继续问:“我呢?你现在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个问题没法答。沈仪祯迟疑地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上司。” 宵山笑了,他突然失去了谈话的兴致,站起来把茶杯放下:“那看来我还是有进步的,至少现在不是罪人了。”沈仪祯的表情很僵硬。宵山走到沈仪祯面前,单膝蹲下来。房间里只有他们俩,对面那面墙的窗户发出的灯倒映在宵山脸上,很淡,几乎看不出来,但沈仪祯突然明白过来,无论他是不是看着宵山,宵山的眼里都有他。 宵山说:“我喜欢你,仪祯。我是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你要记住这点。”他抬起沈仪祯的手对准自己的胸口:“记住不是为了让你喜欢我,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了。但你会明白,一个人喜欢你,就给了你致命的武器。” 他说得很慢,沈仪祯的手指几乎颤抖,他浑身燥热。 宵山亲吻他的手指尖:“我把能伤害我的武器给了你,仪祯。你收好,有一天你会用的上。” 沈仪祯几乎是本能地把手抽回来,打在他脸上:“我不需要!” 为什么一定要伤害人呢?宵山曾经伤害他,不代表他也要伤害宵山才能解决问题。即使到了月球上,如果以暴制暴能够解决问题,人类何须走到今天这个境地? 宵山像是没听到:“如果有一天,要我的命来换你的命,不要犹豫。” 他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他的命才能换命? 沈仪祯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宵山今天晚上不是很正常。他总觉得宵山被调到咨询部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事情,把一个从来没有情报经验的职业军人调到后方,说是委以重任,但冯继灵身边就真的没有人了吗?爱丽丝的秘密庞大而复杂,宵山真的能全身而退吗?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觉得前路微光太渺茫了,才会有这么不正常的表现? 他不喜欢宵山是一回事,不代表他希望宵山有性命之虞。即使宵山再不好,但是他打了那么多胜仗,也拯救过很多人,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有宵山,才有爱丽丝今天相对宽松美好的成长环境,如果他出事了,沈仪祯要怎么和小丫头解释她宵叔叔去哪里了? 宵山完全不知道胡思乱想的沈秘书为了他的安全性命担心了一晚上,他觉得自己昨天晚上表现不错,深情款款,又不至于太肉麻,恰到好处。他心情舒畅,沈仪祯对他的态度明显有动摇,这是个好兆头,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副将姜培顺利到指挥所报道。 姜培是他自己的人,他更放心:“晚上下了班,把几个兄弟都叫上,我请客。” 78师的大部队还要留在前线做驻守,但是先遣队的精英成员被抽调回了区内编入城防军。姜培大概也能从上面的调令里看出些东西,但他可惜兄弟情:“冯继灵还是忌讳你,你自己心里要清楚。兄弟们这么多年在一起,这下又散了。” 宵山看得开:“总要散的。哪有不变的缘分。能回来就好,比去送命好。” “话是这么说,这是你亲手带出来的队伍,说拆就拆,太不道义了。” “道义?打万人坑那年,你也在。后来有任何人被处分吗?没有,两千多个兄弟,到他妈现在还埋在那个破坑里,有谁关心吗?讲道义,老子早他妈烧成灰了!” 姜培沉默了。如果要他挑从军经历中最不想回忆的一段,就是215年莱曼坑攻防战。其惨烈程度完全可以在月球战争史上排进前列。78师在此一役受到重创,超过两千名士兵牺牲,冻死近半,重伤与失去战斗能力的则不计其数。以至于后来,78师活下来的人一提到这个坑,直接以“万人坑”代替,绝不夸张。宵山和姜培是其中两个有幸从坑里爬出来的。 莱曼坑在这一战役之前其实不出名,它只是月球上众多因地质运动形成的“环形坑”之一。整个坑体直径84千米,底部相对平坦,中心有一处中央峰。那是215年的6月,在南半球是个酷寒的冬季,南纬六十四度,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室外温度低到零下六十度,这还是控温系统已经发挥作用的情况下。在被敌军包围后,宵山和所在团接到指令退进坑底中央峰,他们在那座中央峰里像无头苍蝇躲了整整18天,援军仍然没有到。 第19天,时任78师师长梁昆带着小队想从东边抄一条路出去,最终牺牲在山脚下。宵山带领的第5军团继续留在山中,到第23天,就连敌军都已经弹尽粮绝。他们都知道援军不会来了,脚下尸殍遍地,有的士兵已经开始从死去的兄弟身上割肉吃。 第25天,宵山已经做好就义的准备,月震了。谁也没有想到,惊天动地的震感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因为宵山所在的第5军团处在高地上,大部分都活了下来。坑底的敌军则受了重创,无奈退兵。第27天,宵山拖着残兵从坑里爬了出去。 第14章 安 但如此惨烈的一役,最后悄无声息地被掩盖了过去。本应该及时增援的122装甲师没有受到任何处分,没有高层为此负责,甚至连一篇通稿都没有。两千多名为国捐躯的士兵,至今躺在莱曼坑的坑底,他们的名字注定和烈士纪念碑无缘。 重振78师雄风花了宵山十年时间,今天这个结果已经算幸运,拆了总比全葬送了的好。不是宵山心大,是他必须想得开,他想不开,十年前就已经是一抔银土。 姜培捧着茶杯叹气。 现在不是沉溺悲痛的时候,宵山说:“有个事情,接下来要你去做。别人我不放心。” 姜培点头:“你说。” “你记不记得当时在山上,咱们发现过一艘废弃飞船,你跟我开玩笑找个人修一修说不定咱们俩能先飞出去。结果机械师死得一个不剩,谁也不懂那玩意儿。” “记得啊,我还纳闷呢,怎么会有飞船在那儿。飞行器咱们见得多,飞船还真是少见。” “空中作战都是飞行器,除非要太空旅行,才会用到飞船。” 姜培眨眨眼:“什么意思?你是说,那个地儿是个太空基地?” 宵山整理整理嘴巴里的话:“你想,飞船、火箭这种东西,如果报废了,会随意让它呆在月海里吗?肯定是要回收修检的,实在不能用了,也不能随便扔在不知名的山里,万一要是敌军捡了呢?人家拿你的引擎、发动机、操作系统……研究呢?这些都是最高级的科研机密。” 他们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又冷又饿,脑子转不灵活,看见飞船想的先是人家的补给品。现在想起来的确是古怪,那艘飞船出现在莱曼坑的中央峰,仿佛陨石坠落,带来一个不合时宜的预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预兆,它就像传说中热带雨林里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当飓风扑面的时候,人类发现已经晚了。 “这个事需要查吗?”姜培问。 宵山压低声音:“国家可能有人叛逃月球,我们派人查有没有遗失飞船,但是官方记录里面没有。我前两天想起来万人坑的那艘飞船,调无人机过去找,那里压根没有任何飞船遗骸。冯继灵现在授权我,彻查这个事情。但是我现在没办法自己跑,你带几个人过去,看一看,我怀疑那个地方有鬼。纬度高又荒芜,如果让人藏了了不得的东西,我们事先要知道。”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莱曼坑那里现在少说零下六十度。 姜培苦笑:“如果不是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想再去那儿了。” 宵山明白他的心情:“就当替我去拜拜兄弟们。” 姜培从宵山的办公室里出来,与一个红发女人擦肩而过。 他只认识其中一位:“安部长。” 安点头示意:“姜少将。” 姜培从这句冷淡的招呼里多少感觉得出她不高兴。但安不喜欢他是情有可原的,他是宵山的人,她这个副部长官位再大,比不上姜培多年在宵山身边的情谊。 姜培不在意她喜不喜欢自己,他只是对职位很高的女人有种好奇,尤其是安这种从事特殊职业、长得漂亮、职位又很高的女人,就像老派间谍电影里面的女主角,对男人有天生的、致命的吸引力。他知道她是被冯继灵从媒体集团挖来的,宵山也提醒过他要小心她。他想,冯继灵拆掉78师的举动让很多人猜测,他在忌讳宵山,现在又在宵山身边安排了这么个厉害的女搭档,也难怪这位新贵将军的手伸不开,不得不把自己的副将从前线调回来帮忙。 安恐怕就是冯继灵安插在宵山身边一个监视器。 想到这里,姜培有点汗毛直立,他不得不对眼前的女人产生了敬畏。 “以后请多多指教。”他扮了个笑脸。 安面无表情和他握手:“都是为国家做贡献,应该的。” 真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姜培晦气地想。 这位副部长其实没想那么多,她赶着时间去爱丽丝的拍摄现场。今天安排了一次平面广告拍摄,策划是她的老东家NAT传媒集团,她如果不在现场肯定是不妥当的。早上有个临时会议拖延了,她开完了会急急忙忙赶到摄影棚里,就见摄影师正在给国民女儿摆造型。 制片人见到她很高兴:“你放心,绝不给你丢脸。” 她环绕整个片场:“怎么没见到沈仪祯?他不是应该负责‘国女’的行程吗?” “刚刚还在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人了?”制片人纳闷。 沈仪祯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束鲜花,他捧着花进来的时候整个制片厂有几秒钟的肃静,所有人看着鲜活的植物,深怕把这价比黄金的东西摔下来。 摄影师热泪盈眶地看着花瓣上的露珠:“真的麻烦你了。”他们本来准备了塑料花来陪衬爱丽丝,但怎么拍效果都不好。特写镜头切到爱丽丝的脸,假花上面的人造纹理就会变得非常清楚,很难看。沈仪祯看不下去了,一个电话打给了植物园。 “我和植物园园长有点交情,他也乐意帮忙。”沈仪祯笑笑:“也只有这么多了,都是娇贵的东西,留给生物所做研究的,特写镜头用一用就好,其他的还是只能用塑料花。” 制片人刚好目睹这一幕:“这个沈仪祯倒是第一次见,有点意思,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安淡淡地说:“他不是我的人。” 制片人明白了,他聪明地绕开了话题:“今天恐怕要在棚子里呆一天了,要拍四组,接下来一个月的版面我都已经订好了,等会儿给你看看。通稿发出去之后反应非常好,现在不仅国民对于战事的热情很高,对军队的支持度也回到了最高峰的水平。我们的民调显示,总指挥官的支持率超过了73%,突破了他上任以来的最高值。” 他现在说的每个数字、每一句话都可以变成安的业绩报告。安兼任着公关组的组长,这就是她的工作成果。有龙头媒体站在她身后作靠山,她就不需要担心在指挥所没有一席之地。 安终于露出一个笑容:“谢谢,有老朋友们的支持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摄影师过来给她看样片。他们是合作多年的伙伴,彼此的口味都非常熟悉,这次拍摄是安指定他来当摄影师的。拍摄前他们就过沟通,拍摄方案也是经过她同意的。 摄影师介绍样片效果:“她的脸型轮廓很漂亮,颧骨高,眼窝深,五官非常立体,皮肤很干净。我认为鲜花的效果很好,会创造一个新的形象,所有人想到她最先出现在脑子里的是硝烟、轰炸、死亡,我们要给她新的标签是鲜花代表的宁静、温柔、生命力。” 沈仪祯牵着爱丽丝跟在后头听。他不懂时尚,摄影师说什么他都觉得有道理。 安指着孩子的头发:“头发为什么做成微湿的?” “这个是我和造型师沟通过的,想把她的脸突显出来,这样头发就不会吸引额外的注意力。今年也流行湿发,呈现一种比较真实、原始的质感。 “不好,”安摇头:“她还是小孩子,这个头发太成年人了,会有性感的效果。肯定会有人批评,如果被说造型不健康,问题会很大。” 他们沟通交流,沈仪祯完全插不上话,他想洗把脸,摄影棚里虽然温暖,但暖气吹多了闷,让人胸口不舒服。外头小雪霏霏,他裹着发热衣站在门口点了一根烟。 他抽得很少,带孩子之后更加注意,免得小孩子跟在身边吸二手烟。 今天是实在太困了,早上五点多就到指挥所开临时会议,就是铁人也扛不住。尼古丁唤醒了他疲惫的神经,寒冷的空气有助于维持清醒的头脑。 一串高跟鞋的脚步靠近,有人说:“辛苦了。” 沈仪祯抽烟偷懒被抓个正着,很不好意思:“安部长。” 他想解释两句,安笑了笑掏出烟匣给自己点上一根。沈仪祯让了让身给她腾个地方靠着。 “我看了样片,整体还不错,再拍两组应该差不多了。”她说:“你要负责孩子的行程,又要负责宵将军的办公,的确太辛苦了。回头我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帮手。” 沈仪祯心想,她到底要说什么?总不能是专门找他抽烟的吧? 他应付着笑笑:“我挺喜欢小孩子的,带着带着也就习惯了。” 安点头:“看得出来,孩子也喜欢你。” 沈仪祯不喜欢和职位高的人站在一起闲聊,他会觉得有压力。这句话他不打算回了,只想赶紧把烟抽完回去,安似乎看得出来他在想什么—— “如果你真的不喜欢这份工作,我可以向总指挥官申请,把你调回秘书室。” 沈仪祯下意识觉得她话里有话。她继续说:“你以前在秘书室很低调,是宵将军执意把你调过来的,这我知道。你如果真的不愿意,有权利向上申诉,请求调回秘书室。将军这个人你可能也听说了一点风评,为人有点独断,你如果怕他,我可以帮你。” 沈仪祯心想,你当我是职场新人? 他的确不喜欢宵山,但让他越过宵山直接找安来帮忙,他还不至于那么傻。且不说他不讨厌这份工作,就是他真的不愿意做了,也不会找安。宵山如今炙手可热,他如果回避自己的直属上司找其他人帮忙调岗,传出去,宵山会被人议论苛待下属,把手下的人虐得连调岗都要偷偷摸摸找别人帮忙。得罪了宵山,他就算调岗成功,以后在指挥所还能好受吗? 这不是帮沈仪祯,这是要坑他。但沈仪祯想不通,他没有得罪过安,她为什么要坑他? 宵山曾经警告过他小心安这个人,现在想想也许不无道理。 他谨慎地说:“您误会了,我没有不愿意。” 安皱眉,像是有点意外:“真的?” 沈仪祯莞尔:“您想多了,我跨了级还提了工资,这么好的事情谁不愿意呢?” 安吐了一口烟。过了一会儿,她犹豫地说:“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您说。” “你的女朋友,那个舞蹈团的姑娘,叫什么来着?一下子忘了。她去了国家剧院的事情,是有人背后帮忙。她可能告诉你她运气好被老师挑中了。但你不了解,国剧团一个正式名额每年有上百人抢,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抓一大把,要是运气真的这么好,我也羡慕。” 沈仪祯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芳江是被宵山调走的?” 安转过脸来,认真地说:“‘在员工的正常权利受到侵害,但迫于上司压力无法申诉的情况下,咨询部应起到监管调查作用,及时保障普通员工的基本利益。’《组织条例》第十六款第二条。咨询部对所有在职官员都会进行监督,他为那个小姑娘谋了私利、强迫你调岗,你可以合规地进行申诉。人事部一旦接受申诉,他必须立刻停职接受调查。” 沈仪祯冷静地说:“但是,申诉要有证据吧?我不能空口白牙说他职权滥用。” 安说:“你想要证据,我可以给你。”她把通讯器上一段录音传给了沈仪祯。 录音不长,只有二十五秒。芳江最后给宵山打的那通电话清清楚楚地录了下来。 那是宵山的声音,沈仪祯听得清清楚楚。他也听得浑身冰凉。 安用可怜的目光看他:“这不是我第一次处理职权滥用了,像你这样的情况,前几年更多,性骚扰、潜规则、裙带关系……如果由咨询部先查出来,内部处理好了,该贬职贬职,该补偿的补偿,总比以后闹出去被媒体挖到要好。指挥所是亿万国民盯得最紧的地方,一旦出现丑闻,民心动摇,后果才不堪设想。宵山如果作风不改,今天不栽在你手里,往后也会跌在其他人身上。”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清楚了。 但她想了想,还加了一句:“当然,如果你真的是自愿的,就当我没说过。”她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沈仪祯知道她想错了方向,她觉得他是个自甘堕落的玩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冻得五脏六腑颤颤发抖。 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可悲。 第15章 内外交困 有很多事情沈仪祯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愿意往深处想。 芳江说要去国剧团的时候他怀疑过。她并不是天才舞蹈家,既没有名气,又没有背景,国剧院就算是挑后备队员也不一定非她不可。但他宁愿往好的方面想,或许真的只是运气好呢?这种事情哪有绝对的?她年轻漂亮,有一天被伯乐相中,天资和潜力得到了认可,难道不是好事情吗?何必再揣测深究、扫了大家的兴呢? 再说,去也是她自愿的,没有人按着她的脑袋把她强压去国剧团。宵山给的是一道选择题,她选了前途,没有选择沈仪祯,这是她的权利。如果换了沈仪祯,还真的说不好他会怎么选,很大可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没有做错,他寒心的是背后那个人是宵山。他可以承认自己魅力不足,无法留下芳江,但轮不到宵山来泼他冷水。 拍摄后半段他浑浑噩噩,捱到结束回到官邸,连爱丽丝也看出他不对劲。 “哥哥,你怎么了?”小丫头担忧地皱着眉头。 沈仪祯只说:“哥哥有点困,想早点睡觉。去吧,和阿姨去洗澡。” 保姆把她接走。沈仪祯在飘台上站了一会儿,宵山这会儿应该在书房,他把心一横,下楼去敲书房的门。 宵山见到是他,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笔:“什么事?坐。” 沈仪祯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芳江去了国剧团,是你帮她的吧?” 宵山明白了:“是。” 沈仪祯的脸冷下来:“宵山,你让我觉得恶心。” 宵山目露凶光:“就因为这个?” 沈仪祯反驳:“难道还不够吗?” 宵山哗地站起来,快步走过来。沈仪祯退,根本躲避不及。他轻易把人抓在了手上。沈仪祯在发抖,他把人扛起来扔在沙发上,沈仪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被他扣住了手腕压制在头顶。 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在他耳边:“我对你够有耐性了,仪祯,不要让我生气,你不会想见到我生气的样子。”他压着沈仪祯两条腿:“别动!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开着门在这里要了你,让你把屋子天花板叫翻了,你试试看,有没有一个人敢过来问一句话?” 他怒火滔天,沈仪祯凭什么来问他的罪?他已经非常克制了,人前装绅士,私底下多一句调侃都不行,都他妈吃斋了还要他怎么样?不过就是个跳舞的小姑娘,有什么好喜欢的?值得大半晚上的兴师问罪,他带兵打仗、生死场上出入无数次,还不能要个喜欢的人在身边?怎么就罪大恶极了?怎么就让他露出那样的表情对他说那种话? 男人粗糙的嘴唇从他耳后一直舔到侧颈。昔日被强迫的回忆如幽灵般涌入,沈仪祯吓坏了,他想动,想挣扎,却发现身体僵直性地无法动弹,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还是逃不掉,还是命如蝼蚁,宵山根本不在乎,他也不明白。又要伤筋动骨地疼一次,又要流血流泪地被迫一遍一遍重温最屈辱的回忆,为什么呢?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做的?他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为什么一定要强迫别人才高兴呢?就因为他带兵打仗,就因为他是国民英雄,他就可以肆意妄为,想要谁就要谁吗? 说会尊重他,道歉、送防晒油、说会帮助他,都是假的,他差点就信了,差点就以为真的会所有改变。哪里有这么容易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十几年的性格,一个晚上就真的改过来了,神话故事里都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他还天真地相信他了。 恐怖的强吻滑到锁骨处,突然停了。 沈仪祯恨不得这个时候昏死过去。一只手伸过来在他的脸上把湿痕刮走,他才反应过来他在哭。“懦弱”这个词出现了,像枚钢针给了这颗伤痕累累的灵魂最后一道致命伤。 “睁眼。”有人命令道。 眼皮机械地打开。 宵山的脸阴寒恐怖:“不愿意就算了。明天开始,回秘书室。别来了。” 即使钳制在手腕上的力量撤走了,沈仪祯根本站不起来,两腿是软的。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颗恶胆,他一拳揍在宵山脸上。一个文弱书生,没多大力气,宵山的脸只是微微歪了歪。 沈仪祯瞪着充血含泪的眼睛—— “宵山,我诅咒你下地狱,不得好死。” 这几天咨询部出差的人特别多,出差费用也剧增,导致财务会计部颇有微词。咨询部每年的差旅费高居指挥所第一,差旅人员的交通、住宿、饮食全都是从军费预算里面扣,军费年年赤字已经造成极大民怨,怎么还在这种时候添乱? 会计组的组长偷偷摸摸和咨询部前台打听,不是停战了吗?怎么反倒出差的人还多了?出差申请也不好好填,“到阿尔贝发电站审查保密资质”就有21个人,这是去审查保密资质还是要去掀人家场子?说得过去吗? 前台也苦笑,要不是她是前台,她也想去出差。新任部长宵山将军这几天脾气很差,没人敢靠近部长办公室。昨天一个电话接线员因为嗓子大喊多了两声,吵着他老人家了,被罚到室外跑三公里。常年坐办公室的姑娘别说跑三公里了,走都不一定走得下来,小姑娘第二天就交病假申请,据说快一个星期了还没出院。 现在咨询部是军事化管理,所有人都绷着神经,大气不敢喘一口。所以能出差的都去出差,剩下实在是找不到名目出差的,也是战战兢兢地活。 目前唯一没有被波及的就是副部长兼公关组组长安。 几个分组的小组长苦不堪言,跑这位副部长办公室的次数也多起来,纷纷建议,您想想办法,要不然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安说,将军现在身边没有个得力的秘书伺候,他老人家难免不顺心,就容易发火。你们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上来,要老道能干的,别整些中看不中用的花骨朵儿,让人家说将军的闲话。 过了一个星期,副将姜培出差回来,就见到咨询部部长办公室旁边的隔间,已然有了新人。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妇缓慢地挪动身体从书架上把一份资料夹拿下来,他看得胆战心惊,深怕厚重的资料夹把老太太压垮了。 宵山晦气的脸色不能再黑了,姜培只能暗暗发笑。 “一时半会儿我还处理不了她,”宵山解释:“有冯继灵的关系挂在那里。” 姜培忍笑道:“老太太退休返聘,精神可嘉,你就多包容包容。” 宵山眼刀一横:“谁跟你说老太太?我说安。” 姜培叹气:“诛心呐,你为了冯继灵拼死拼活,倒头来他还是忌讳你,给你身边插这么一个人,拿个老太太来侮辱你。要是换了我,早他妈忍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芳江和沈仪祯的事情,只以为这个老太太是安拿来羞辱宵山的。但是宵将军在乎的不是一个老太太的事,安碰到了他的心病,现在他动不了她,但是这笔账他会记下。 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值得关心—— “让你去莱曼坑的事情怎么样了?” “噢,我就是回来跟你说这个事的。我带着人去了中央峰,找了五天,翻遍了整座山,没找到什么飞船。巡逻的空警说,他们没发现过可疑的飞船或者人员,那里尸骨太多,没有人居住,也很少游客,几乎成为了一个废坑。本来几年前,有房地产集团看中了地皮想要开发兴建,后来考察了情况之后又不搞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处理方案。区政府不闻不问,偶尔就算有人想起来提一嘴,国家好像也没有管理的意思。” “坑里没有,那周围呢?我记得还有些散落的矮丘。” “你也记得地形,光秃秃什么都没有,要是哪里停个飞船,很容易被人发现的。” 宵山沉吟。空警不可能24小时在领空上方徘徊,负责值守的分区警卫恐怕人数也不多。如果有人要把那艘废弃的飞船带走,并不是不可能。他和姜培是亲眼见过那艘飞船的,还有很多人可以作证,它突然出现在那里,然后又突然不见了,这里面还有什么秘密? 姜培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虽然没有找到遗骸,但是找了点细枝末节。” 那是一个空的压缩干粮包装袋。灰色的表面已经磨得发白了,依稀可以看出印刻的字样——鸡肉味太空压缩粮。宵山翻到后面,配料、产品批次号、生产日期、制造商全部写得清清楚楚。宵山眼睛一亮,有了制造商和批次号,就可以查到这批压缩粮生产厂家。国内有资质生产太空压缩粮的厂家本来就不多,再通过厂家查出货品卖给了谁。买方必然是航天基地,国内一共就五个,只要能找到是哪个航天基地拿到这批压缩粮,就离找到飞船号不远了。 果然,姜培说:“根据厂家的出货记录,这批压缩粮615年2月发往了四区智海航天中心,一共出货六百公斤。我昨天去了四区找到航天中心的主任,我说你们是不是有一艘失事的飞船在615年坠毁在莱曼坑,你猜怎么着?他跳脚拍桌子骂我污蔑。我想也是,飞船失事等于说他们航天中心出现重大事故。好悬没叫警卫直接把我叉出去。” “你觉得这里头有鬼?” “没鬼就怪了。就看你要怎么查了。” “这事不能声张。” “为啥?” 姜培到现在还没明白宵山突然要查一艘不相干的飞船的原因。他是职业军人,上级下达命令他只要服从就好,所以一开始也没有多问。但是事情查到这一步他要是再不问清楚,他连怎么查都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查什么。一艘坠毁的飞船能有什么价值呢?有价值的必然不是这堆废铜烂铁,而是背后的秘密。 宵山简单陈述了原委:“只有找到失踪的飞船,才能查到爱丽丝生父母的秘密。我会给智海航天中心打个电话,让他们配合调查。你也要低调,不能太张扬。动摇民心的事情,漏出去了不是丢个饭碗可以解决的。”他没有夸张,爱丽丝的形象如果毁了,冯继灵就是杀了他和姜培也没有用。指挥所这场荣誉战能不能打赢,宝都压在这个八岁小女孩身上了。 姜培顿时觉得压力很大:“有没有可能是航天中心隐瞒重大事故不报?” 宵山说:“执行太空任务不是一般任务,整个计划是在多方密切跟踪下进行的,不仅仅是航天中心,国务大楼、指挥所、财政厅、科学界……很多双眼睛盯着,这是事关国家顶尖科技发展的事情,怎么可能任由一个航天中心遮掩过去呢?我觉得不妥。” “那就是说航天中心也不知道?丢了一艘飞船呐,又不是上超市丢了一块肉。” 单刀直入地问人家是不是丢了飞船,人家肯定是不会如实回答的,真的出现了事故航天中心也不会随便承认。但至少他们现在知道是智海航天中心有问题,调查的范围就可以缩小很多。如果暂时查不到飞船,可以试着从别的地方找切入口—— 宵山想了想:“从航天中心的人员开始查,他们是一对夫妇,双方都是科研人员,或者技术人员,其中一个人要懂怎么开飞船,要么做过飞行员,要么是飞行员训练中心的教官、导师、助理……也有可能是预备飞行员。他们熟悉航天中心的整个运营架构,能知道所有太空任务的计划,肯定是核心部门核心成员。” 姜培拿着笔记本仔仔细细地记录:“深究起来,恐怕得查出不少人。” “多少人都要查。”宵山说。 姜培放下笔:“你怎么确定那艘坠毁的飞船就是爱丽丝生父母偷走的?时间也对不上啊。” 莱曼坑的飞船是615年发现的,爱丽丝是618年出生的,他父母开飞船回来也是619年了。 “我没有说莱曼的飞船就是,但这个智海航天中心很可疑,他们能随便丢一艘船在莱曼坑,也有可能丢一艘船去地球。”宵山说:“现在不宜全国大范围内查丢失的飞船,难免要惊动很多人。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国家对航天中心的管理是有问题的。我们要查的就是,这个漏洞到底有多大,还有多少隐藏的问题。” 宵山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他们发现这件事太晚了。两个人能偷一艘飞船离开月球,并瞒报将近十年,如果不是背后有非常坚强的保护,那就是国家的国防漏洞真的出现了大问题。这不是抓几个人上军事法庭能解决的。再查下去,还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出来。 对宵山而言,无论查得如何、查出来什么都不是好事。功劳不是他的,是冯继灵的,他在上流圈子里的风评本来就不好,这回要得罪的人只能更多。但如今想要反悔已经不可能了。 冯继灵不仅要被他牢牢抓在手里,还要确保他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第16章 大裙子 日子对宵山来说不好过,对爱丽丝来说也一样。 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沈仪祯不在她就像热锅里的玉米粒,随时可能会爆炸。保姆和家庭教师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惹了这位国民女儿不高兴。现在就是总统不高兴也没关系,只要国民女儿肯露个笑脸,这个国家就还有希望。 媒体宣传陆续铺开,小丫头对每天穿大裙子、戴珍珠钻石的生活习惯了。 她现在有了一套自己的时尚品味,知道什么样的主题场合做什么样的打扮。有时候她会参与到造型师的方案设计里,在那些看起来都差不多的缎带、人造纱、仿绸中像模像样地挑选。她喜欢让裁缝把所有布料堆在她面前,让她坐在大堆凉冰冰的、轻飘飘的织物里,洒金的、刺绣的、圆点的、条纹的、冷光的、暗纹的……百花缭乱风情万种。她会随机挑选搭配,玩够了、累了,让保姆拿一杯梨子汁来,躺在软椅子上把眼睛一闭,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作法,作成什么样子她是不用担心的,她只要说一句:“我们做点花样儿吧。” 她喜欢看不同样子的自己,如果不是那对瞳片不能拿下来,她恨不得有两只彩虹色的眼珠子。今天心情好就是红色,明天心情不好就是蓝色。 妖里妖气的,她对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暗暗发笑。 安对她提出的要求都尽量满足,每个月会计把天价的账单拿过来,她面不改色地签名,未了还不忘交代:“她喜欢什么就买,又不是供不起。让营养师注意一点,别太胖就行了。” 爱丽丝的体重有营养师严格监控。她每天还有体育课,这是一天中最糟糕的一个小时,不仅她不开心,所有人都不开心。她不喜欢做运动,很累,而且身上一出汗就腻腻的不舒服。只有当天需要采访拍摄的时候不用上体育课,但高强度的行程更辛苦,往往她回到家里只能倒头就睡,连自己拍的漂漂亮亮的照片都来不及多看一眼。 有一天宵山回到官邸,小丫头正好上完数学课,她坐在窗户的飘台上发呆,宵山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沈仪祯回来了——他们才相处不到一个月,她的神态里已经有了八分肖似。 “是不是数学课太难了?叔叔和老师说。” 他看出来她有点迷茫。 小丫头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叔叔,你觉得我可怜吗?” 宵山愣了:“谁说你可怜了?” 很多人,太多人了以至于她说不上来名字。 宵山摸摸她微圆的脸蛋,因为营养跟上来,她胖了一点,但是不妨碍可爱的容貌。 他说:“不要听别人说什么,我们宝宝是最好的。你只要记得我们都很爱你就好了。” 小丫头低下头:“昨天我化好妆穿好衣服去了摄影棚。那个摄影师说我不好看,让我把脸洗干净换运动服过来。那条裙子我好喜欢的,蕾丝是好不容易找来的样式,他拍出来的照片也不好看。我听到他悄悄地对记者说,我‘土猪摸粉‘,像个假人,太可怜了。” 她词汇量不够,“涂脂抹粉”这个成语她还没有学。 宵山明白了,小丫头的自尊心被伤害了:“叔叔下次不让那个摄影师再出现了,好不好?” 小丫头用力摇头,突然把手里的书扔在地上:“我再也不要穿大裙子了!” 她是年纪小,但她不是傻瓜,别人嘴里说的好坏她不是完全不能分辨。她以为打扮得漂亮他们就会喜欢她,他们说她没有了爸爸妈妈所以可怜,她以为让他们看到她过得很好,就不会再有这样的谈论了。但是她都已经穿得像个公主了,还是可怜,她永远只能是可怜。 一想到这里,她眼睛就红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宵山慌张地抹去眼泪。 她哭得抽抽搭搭的:“我不喜欢听他们说我可怜,我一点也不可怜,叔叔……为什么他们总是说我可怜……” 什么时候她才不是可怜,是爱丽丝呢? 宵山一边抱着她一边叹气。沈仪祯的担心还是成真了。 爱丽丝太小了,把她扔在这个花花世界里面,她难免会迷失。谁不喜欢钻石珍珠?谁不想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喝茶逛街?但是有一天她终于会明白,如果穿上大裙子就能当公主,那公主就没有价值了。这个充斥着虚荣欲望的名利场只是个幻觉,卸掉了妆容、脱下大裙子之后,那个疲惫掉泪的人,才是爱丽丝。 如果这个时候沈仪祯能在就好了,宵山由衷地想。他怎么能带这个孩子走出这座迷宫,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如果是沈仪桢的话,说不定一个童话故事就能搞掂。谁也不知道那个有蝌蚪、青蛙、大灰狼和小红帽的世界在哪里,只有沈仪祯知道。 后面的外语课不上了。宵山把小丫头抱回房间,让保姆给她最喜欢的果汁。 她一边嘬吸管一边问:“叔叔,我想沈哥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宵山苦笑:“沈哥哥有自己的生活,他不会回来了。” 他想不出理由骗孩子,聪明如她迟早也会发现他的谎言。 小丫头没有马上哭,但她有点委屈:“是不是那些人对沈哥哥也不好,所以他不回来了?” 宵山几乎为她的推己及人心酸。他脸上火辣辣的,头一次在孩子面前觉得脸面尽失。小丫头用殷切的眼神看他。他张了张口:“是叔叔不好,叔叔对沈哥哥太坏了,所以他不回来了。” 小丫头很惊讶:“为什么你要对他不好?” 宵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沈仪祯不好呢?他喜欢沈仪祯,哪有喜欢一个人是对他不好的?这不是变态吗?他不愿意去想这件事,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他是军人,他做事情就是这样,为什么别人受得了就沈仪祯不可以…… 这些都是借口,是他可怜的自尊。他和爱丽丝其实没有区别。那些人明里恭维他,说他年轻有为,但背地里会说什么他心里很清楚。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有权力就好,就不会有人看不起他,权力就是那条最漂亮的大裙子。只有沈仪祯看都懒得看他一眼,逼急了才把裙子撕破了,告诉他,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了?你就是个罪犯! 他恨宵山,恨到骨头里去了。这是宵山自找的。 爱丽丝没等到他回答:“叔叔,你去和沈哥哥道歉吧。” 宵山只当她童言无忌。 她拉着他的手:“哥哥会原谅你的,他好心软的,即使我犯的错再大,每次一哭他就会原谅我了。你和他道歉吧,他会原谅你的。” 他对沈仪祯做的事情不是哭一哭就能解决的。宵山自嘲地想。 “叔叔和哥哥的事情是大人的事,你不懂的。”宵山现在没心情说。 小丫头很固执:“我懂。你对他不好,所以他觉得你是坏人,其实你是个好人。” 宵山露出震惊的表情。 小丫头继续说:“你是一个好人,宵叔叔,你不是大灰狼。沈哥哥以为你是大灰狼,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你是好人。你要用行动证明你是好人,你对他好,他就知道你是好人了。” 宵山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孩子温暖的身体复活了他的心。 他给秘书室主任打电话,问沈仪祯在不在。主任说他不在,他请探亲假了。宵山很惊讶,沈仪祯的家不是在本区吗?请什么探亲假?主任囫囵说不清楚,只说他这个星期都没有来上班。 宵山放了电话就往出租屋赶,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对。他给沈仪祯打电话,没有人接,他不由自主地往坏的方向想,不会是出什么事吧?沈仪祯本来就对他很排斥,那天晚上又被吓坏了,万一想不开呢?他说过他恨不得去死…… 宵山两耳嗡嗡,从头冷到脚,他拔腿就跑,刚跑到楼梯口,就见到一个人拎着菜篮子优哉游哉地走上来。沈仪祯正在和人讲电话,声音低柔带着笑意,像是很高兴的样子。他一抬头,某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大人石柱子似的站着,表情空洞而傻气。 “我晚点再给您回电话吧,临时有客人到家里来。”挂断了电话,沈仪祯问:“有什么事吗?” 宵山舔舔嘴唇:“我们……谈谈吧。” 还有什么好谈的?“该说的我都说了。” “那天晚上是我不对……” “我不想听。” 宵山哑口无言。沈仪祯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是丫头让你来的,你告诉她我会给她打电话,如果她愿意我周末也可以去陪她玩。但是我不会回去了。你是不是就想问这个?” 宵山步伐沉重地走到他面前:“你走了以后,丫头一直很不开心。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你说的是对的,不应该让她沉迷于虚荣心里,是我没有及时看到这一点。我又不知道怎么帮助她,我怕她再这样下去,会出事。” 沈仪祯脸色一变:“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等孩子愿意开口向大人求助的时候,通常都是她已经快到极限了。 宵山叹气:“我在家的时间不多,保姆保镖又不懂这些东西,还是那天碰巧我看她不太高兴,问了两句她才对我说的。如果是你,她应该早就对你说了。”他看着沈仪祯越来越沉重的表情:“她没有自信,对别人也开始有所怀疑。以前出去采访做活动她都很兴奋,即使累了也不会排斥,但是现在她不想出去了,她觉得别人不认可她,他们只是把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强行加在她身上。如果她稍微表现出来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人家会崩溃,她也会崩溃。” “心理医生呢?有没有给她看过?你们就让她扛着这么大压力不管吗?” “她不想见医生,她觉得自己没问题。” 沈仪祯有点愤怒:“她觉得自己没问题你就让她这样下去?” 宵山也很无辜:“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也是第一次带孩子。” 他的确是束手无策了。沈仪祯看得出来,如果不是爱丽丝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不会来找他。 宵山低声道:“仪祯,我是个王八蛋,我认。你要杀要剐都没问题,我欠你多少都弥补不回来。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她才八岁,她就要背着这么沉重的任务,我真的是不忍心。”他低声说:“你行行好,就当是为了孩子,好不好?” 沈仪祯也不忍心,但他过不了那个坎儿:“你找别人吧,我不相信你。” “我绝不打扰你,我要再动你一根头发,立刻去冯继灵那里交辞呈,不干了!”他发誓。 但这话说得心虚,沈仪祯不信任他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即使他说他愿意遭天打五雷轰,沈仪祯不相信他也没错。他不能怪沈仪祯,只能希望爱丽丝在沈仪祯心里还能有点分量。 沈仪祯缓缓地摇头。爱丽丝不是他的孩子,也不应该是他的责任。他是很心疼那个孩子,但是值得心疼的人多的去了,他心疼不过来的。 宵山心里凉了,如果爱丽丝都不能让沈仪祯回来,他就再也无法挽回沈仪祯了。 早在这个人被送到五区军营的那天,他就应该知道,他和沈仪祯之间是不可能的。这些年他就真心喜欢了这么一个人,到头来还是不可能,他们之间矛盾太大了。 “本来联系了杨韶青,”宵山轻声说:“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是很好,现在在疗养院。” 沈仪祯有点惊讶,就为了他,宵山跑去劳动杨韶青吗? 宵山犹豫地说:“周末,如果你有空的话,还是去看看吧,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嘛。就你和丫头去,我就不去了。约了人家,临时放鸽子也不好,毕竟是大师。” 沈仪祯有点不好意思。杨韶青是国家级的,能约到他,宵山恐怕动了不少关系。 这个请求他无法拒绝:“好。” 第17章 音乐家 沈仪祯以为去疗养院就是坐车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当司机开着飞行器来接人的时候他脑袋是懵的。爱丽丝在后排座上朝他招手,小脸好不容易从厚实巨大的头盔中探出来,越发显得没几两肉。沈仪祯看得出来她瘦了,宵山没有说谎,她这段时间过得不好。 还有一些变化是微妙的——她穿着小豆红色人造毛短外套,牛仔裤和运动鞋看起来都不像是新的,头发扎成马尾辫,刘海也全部往后梳,把脸毫无保留地露出来。有时候她突然不说话了,低着头有几秒钟的发呆,露出沉静而柔和的表情。 沈仪祯把她抱在怀里:“宝宝乖不乖呀?” 爱丽丝蹭着他的下巴撒娇:“宝宝乖,哥哥不乖。” “哥哥为什么不乖?” “哥哥你不来看我,说也不说就走了,所以你不乖。” 沈仪祯的确欠她一个道歉:“哥哥向你道歉,好不好?” 爱丽丝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沈仪祯直缩肩膀,嗷嗷叫疼。小丫头发出咯咯的笑声,他捂着脖子,去捉这个小混蛋,她从他身上跳下来爬到对面的椅子上,他一把扑过去抱了个正着,她尖叫着要躲,又踢又打,泼天的笑声在两千四百米的高空中回荡。 玩够了,她又爬到心爱的哥哥怀里,她的发尾在沈仪祯脖子上扫来扫去,引起微微的瘙痒。沈仪祯捧着她的后脑勺,亲吻她的额头,给她重新扎头发。 小丫头抱着他的肩膀不放:“哥哥,你是不是很讨厌宵叔叔?” 沈仪祯的动作有条不紊:“我和宵叔叔的事情很复杂。但是你不要担心,我们都是爱你的。” “宵叔叔是个好人。”小丫头抬着脸看他:“哥哥,你不要讨厌他好不好?” 沈仪祯被逗笑了:“他给你什么好处啦让你来当说客?” “我不是当说客,我很中立的。”“中立”这个词也是她新学的。她认真地说:“他是不是对你太凶了?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我让他和你道歉他是不是也有找你?如果宵叔叔真的是坏人,他就不会和你道歉了。坏人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的。” 沈仪祯好像也没有理由反驳她。他一直告诉自己,宵山再而三的退让是为了爱丽丝。但这个理由是说不通的。宵山是他的上司,没有上司会和下属道歉的,就算是翻遍人类史,从地球挪到了月球上,这也是不正常的。况且宵山是将军、高级官员,整个指挥所能够越过他的不超过十个。打个比方,如果冯继灵哪天脾气不好把前台小姑娘祖宗十八代骂一遍,小姑娘一气之下不干了,他会去道歉让她留下来吗?他会觉得这个姑娘缺少“受打击的能力”。即使这个姑娘真的能力特别出色,冯继灵要考虑和她谈谈条件,也不会说出对不起这种话。 所以宵山去和沈仪祯道歉,又是送礼物又是做小伏低,他不是以上司和工作伙伴的身份去的,他是以“宵山”这个人的身份去的。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但是他做了,至少说明他没有看不起沈仪祯,他是在认真地对待这份关系。 飞行器跨过了六区的边境线停在七区的郊外。沈仪祯的注意力被窗外的景色吸引,银鱼白色的六面体建筑出现在视线里,它的造型像鸭嘴,扁而阔大,光滑发亮,越是亮越显出一种阴森的寒气。他们降落在前院,疗养院副院长和助理迎接了他们。 院长助理带他们去疗养院的住院部:“杨大师是从23年开始到我们院里来的,他有很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做了手术,换了人造膝盖,但是很不适应,腿脚一直都不方便。杨夫人去年走了,他很伤心,肝功能又不太好,除了练琴和看书以外,也不怎么出去。疗养院里本来是不想有吵闹声的,为了他,院长特地申请了专门的琴房让他练琴,现在他还保持着每天四个小时以上的练琴时间。就是不怎么创作了,总是弹些老调子。” 他把他们带到琴房去,在走廊尽头的房间。 护工见到有人来,朝房间里喊了一声:“杨老师,客人们到了。” 沈仪祯被安静的气氛闹得有点紧张,杨韶青出来的时候他愣在当场,忘了上去握手打招呼。还是人家杨大师走过来先朝他伸的手。杨韶青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代女性的梦想,奈何关节手术之后走路只能撑拐杖,少了飘逸风流的气质。沈仪祯见他气色不好,不由得心酸起来。 “您坐吧,很抱歉来叨扰您。”他扶着杨韶青坐下。爱丽丝从护工手里接过水杯,他接过水杯的时候朝这个小女孩笑了笑,拍拍她的头顶。 爱丽丝本能地对这个爷爷感到亲切:“爷爷好。” 杨韶青又看沈仪祯:“宵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有请求,我肯定答应。怎么,他今天没来?” 沈仪祯不好意思:“将军临时有点事情,不能来看望您了。但他托我带话,问您老人家好。”他让助理把补品礼物都搬上来,其中不少贵重物件:“这是将军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杨韶青看也没看,只让护工收下了:“谢谢你们,下次就不要带东西了。” 沈仪祯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缺,这些东西都是锦上添花的,宵山那份救命的恩情才是实在的。 “我其实很小的时候见过您一面,但是您应该对我没有印象了。”沈仪祯有点脸红:“09年的时候,您到过六区第二小学来演讲,在大会堂弹琴,当时我在礼仪队,给您递过茶。那时候我就非常喜欢您的曲子。” 杨韶青对演讲的事情倒还有点印象:“我记得你们小学,和国务大楼隔着一条街。” 那里的学生大部分是国务大楼员工和官员的子弟。沈仪祯说:“我母亲家里有几位舅舅姨妈是在国务大楼工作的,所以我去那里上学会比较方便。” “令堂贵姓?” “免贵,姓妙。” 杨韶青摇头:“那就不认识了。” 沈仪祯笑道:“本来就是我个人的私心,还劳动了将军出面,实在是不好意思。” 杨韶青有点感慨:“那也是可贵的心意。” 宵山托人传话来说想约他见面,他就觉得奇怪,这位救命恩人自从在五区分别之后从来没有再露过面,怎么突然就想来拜访呢?他一个弹琴写曲子的,又帮不上这位将军什么忙,真是没道理的事情。他久不出门,不喜欢有太多客人拜访,只是碍于宵山身份特殊,想了想还是答应了。结果院长助理告诉他,来的是个年轻的秘书。 他仔仔细细地看沈仪祯,这是个什么人劳动了大将军的面子来见他? “既然来了,就听两首曲子再走吧。”他坐在钢琴边,随手试了两个音。 沈仪祯拉着爱丽丝坐在后面的沙发上听。爱丽丝很少听钢琴演奏,小声说:“好好听。” 当然好听,巴赫作曲能不好听吗?沈仪祯感叹地想,能听杨韶青单独给他弹哥德堡变奏曲,够他吹一辈子牛。他偷偷摸摸的瞥了一眼架子上的琴谱,应该是杨韶青的个人创作,可能还没有写完,上头涂改的痕迹潦草凌乱,有的地方甚至分辨不出来哪个部分是改的哪里是要保留的。沈仪祯心想,他还在坚持写曲子吗?如果他自己不出来演奏了,是不是还会带徒弟或是给其他人写曲子? 临走之前,杨韶青叫住沈仪祯。爱丽丝被保镖先带回飞行器上。 两个大人从琴房散步回卧室。杨韶青把一沓曲本递给他:“你是个懂音乐的,这个送给你。” 沈仪祯推拒:“这怎么行,打扰您还收您的礼物。” “反正写来也不会弹的,能给一个懂音乐的人也算是值得了。”杨韶青笑笑。 沈仪祯翻开本子,上头还有杨韶青的签名:“谢谢您。这太珍贵了。我一定好好保存。” “本来为了庆祝统一,他们想让我写个组曲,新年晚会上的时候能放出来,我说我老了,脑袋里没有东西了,写不出来。”杨韶青摇头:“拒绝了之后又有点不甘心,私底下还是想试试,结果写了一个多月,还没有个样子。这些都是前两年陆陆续续写的老曲子。” 沈仪祯安慰他:“您先把身体养好,往后还能写的。” 杨韶青没有马上答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能做的事情太微不足道了,现在想起来也很愧疚,名气这么大,却没有贡献过什么,到头来还让人操心。” 沈仪祯当他是太谦虚了:“您别这么说,谁没有个三病五灾的呢?” “谢谢你,”杨韶青对他笑道:“也替我问将军好,他是个有胸襟有仁义的人,国家能够有他这样的英雄实在是太好了。” 沈仪祯点头称是,暗地里还是觉得这话吹得太过了。不过杨韶青和宵山之间的恩情是过命的,即使把救命恩人捧得再高也不为过。 其实他一直好奇宵山和杨韶青之间的细节:“您和将军的那张合照,是真的吗?” 杨韶青被逗笑了:“当然是真的。拍了两张,一张在我这里,一张在他那里。” 还有一张?沈仪祯说:“能看看您那一张吗?” 杨韶青从卧房的屉子里给他拿出来。两张照片没有什么区别,背后有宵山的签名,和“身体健康”之类的祝福语。沈仪祯暗暗想是不是可以要求和杨大师拍一张。 杨韶青对着照片倒是很有感慨:“他亲自把我夫人背了出去,我是很感激他的。否则佳佳就没有机会陪我这几年了。我夫人当时受了很重的伤,她想放弃了,不愿意跟着我们走。将军二话不说把她背起来,一路上还鼓励她,说孩子和丈夫都需要你。” 沈仪祯看着照片的目光越来越深沉。 杨韶青发出低低的笑声:“我看得出来,他对救援任务有不满,为了救我们几个人,牺牲了好几个士兵。他们背地里会吵架,觉得不值得,还不如多杀几个敌人。后来合影的时候我说,为了我的家人牺牲了你的家人,我很抱歉。他说,这不是以命换命的事情,谁也不值得死在战争里。他没有敷衍我,或者说客气话。我就觉得这个人是很真诚的,即使他看不上我,他觉得这个搞艺术的、手无缚鸡之力,战场上只能是添乱。但他能看到我值得被救的一面。” 第18章 叛逃?出差? 从疗养院出来,沈仪祯脑袋里还是嗡嗡的。 杨韶青看到的是宵山最好的一面,而沈仪祯看到的是宵山最坏的一面。这“两个”宵山到底哪个是真正的宵山? 沈仪祯明白,他不能以最坏的那一面定义一个人,也不能以最好的一面定义,人本来就是多面的,更多的时候他既不是最好的自己,也不是最坏的自己。 在卡西尼街4号分别之际,爱丽丝嚎得声嘶力竭,紧紧地拽着沈仪祯的衣袖不让抱走。保姆苦苦地劝,又是呵斥又是哄骗,她还是哭,眼泪水沾湿了衣领,嗓子也哑了,像是要拼命。沈仪祯心疼得不得了,最终还是答应留下来吃晚饭。爱丽丝一秒钟都不愿意离开他,换个衣服也让他站在更衣室门口和她说话,确保她的沈哥哥不会趁机逃走。 沈仪祯看得出来,孩子是到了极其无助的时候。如果没有人给她信心,她会逐渐崩溃。 晚饭吃到一半佣人进来报告,宵将军回来了。爱丽丝又紧张起来,深怕沈仪祯因为宵山回来就要走。她抓着沈仪祯的手,沈仪祯犹豫之下就没敢开口,只见宵山从外头走进来。 两大一小的场面很尴尬,宵山看了一眼孩子就走,:“你们先吃。” 沈仪祯脱口而出:“一起吧。” 后悔也来不及,就撇过头不去看人,只在心里默念:他是为了孩子。 佣人多拿来一副碗筷。最辛苦的是爱丽丝,她绞尽脑汁地想要让两位大人说上话。 “叔叔,爷爷今天送了礼物给我们。”她指的是沈仪祯的那些谱子。 沈仪祯怕宵山觉得自己私自收礼,把东西拿出来:“本来想回到办公室再上报的,虽然只是几个谱子,也是有价值的东西。” 宵山拿过来翻了翻:“几张纸,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还是报一下吧,万一……” “他是私下里送你的,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我也看过了。有人问,你就说是我同意的。” 沈仪祯皱着眉头,不知道这个人情怎么还。 宵山以为他又生气了,只能放低姿态:“等会儿我和所里打个招呼,让他们填个表把手续补齐。东西你就留着,你不说,人家也不知道。” 沈仪祯更过意不去,他收礼,然后让宵山给他打掩护,这不是徇私么?他早该想到去见杨韶青就是个大坑,这个人情他根本是还不上的。就因为宵山说已经约好了、不能放鸽子,他也没多想,心心念念可以见到偶像,就去了。现在这个局面都是他自己搞出来的。 吃完饭沈秘书还是要走的。 宵山威恩并重,爱丽丝不敢在他面前撒泼闹脾气,但让她离开沈仪祯,眼眶还是红了。沈仪祯自己也鼻酸,忍不住说:“你别对她太凶了。” 宵山抱怨:“你自己来带,我巴不得不管她。” 沈仪祯瞪他。对面是爱丽丝泪眼汪汪的小脸,他叹了口气,最终把孩子抱了过来。爱丽丝环着他的脖子,哇地一声哭出来。她一整天都太紧张了,小心脏悬着放不下,她害怕沈仪祯不选她,她只能看着他走,她受不了。沈仪祯把她接过来,她终于释放了全部的压力,他还是选了她,她没有看错人,终于有一个人发自心底地爱她,会不顾一切站在她的身边。 沈仪祯的眼睛也微微湿润。宵山松开眉头笑了笑,投去感激的目光。 只剩下两个大人单独谈话的时候,宵山还是有点恍惚。 他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孩子,还是要谢谢你。” 沈仪祯不确定是为了还人情还是为了孩子,他也上了一课——世间的事是复杂的,一件事的结果往往不是单向因果逻辑,而是多方面因素影响,再有各种巧合意外才走到了最终。 宵山也不废话:“孩子的生父母已经有了眉目了。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 沈仪祯蹙眉:“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其实不快,也不难查到。只是从前没有人去查。 姜培带着人去了智海航天中心,很快要到了人员名单。官方记录上是没有失踪人员的,但在615年到620年期间,有二十七名员工因公牺牲。这二十七个人里面,有一对夫妻,姓马里诺,是620年登记牺牲的。生前,丈夫是宇航员训练中心教导员,妻子是检测师。航天中心表示,这对夫妻是执行公务的时候不幸牺牲,遗体已经火化送回家乡。 宵山解释:“姜培觉得不对,一个教导员和一个检测师,都不是高危岗位,又不用出太空任务,就算是出现意外,也不会在两个不同的岗位上同时牺牲。航天中心只说是事故。姜培去了他们老家,马里诺太太的亲妹妹透露,620年春天,的确有航天中心的代表送还了骨灰与遗物,家里还得了一大笔补偿款。但她完全不知道这对夫妻有孩子。” “所以这对夫妻是爱丽丝的生父母吗?有没有做基因比对?”沈仪祯问。 宵山拿出检测报告。姜培拿着爱丽丝的头发去和马里诺先生留下的备份基因做检测,结果显示的是相似度99.99%,支持马里诺先生是爱丽丝的生物学父亲。 报告后面附有这对夫妻的照片。马里诺先生戴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他像那种勤恳低调的科研人员,一辈子安分守己地呆在自己的岗位上,即使没有升职加薪,他也不敢有怨言。这样的人在国家科研队伍里要多少有多少,毫不起眼。反而他的夫人——马里诺太太是个标志的美人。根本不用基因比对,十个人里九个人能看出来爱丽丝是她女儿。她们长得太像了,爱丽丝的细眉大眼和母亲如出一辙。 沈仪祯仍然有很多疑问:“牺牲了?” 怎么牺牲的?为什么牺牲?在哪里牺牲的? 宵山回答:“他们没留下多少东西,罕见文字记录,所以没有第一手的证据反应他们的遭遇。根据马里诺妹妹的回忆,620年的新年,这对夫妻还出现在家庭聚餐中,马里诺太太对妹妹透露最近压力很大,睡眠质量也不太好。妹妹以为她只是随口抱怨工作,没有当一回事。结果,新年过后不久夫妻俩都失联了,家里人打电话去单位问,航天中心说在封闭办公。直到春天,才递回消息说夫妻俩因公牺牲。” “620年才失踪?之前家里人没有长期联系不上他们吗?” “这对夫妻在四区工作,老家却在一区,因为常年在保密单位从事繁重的科研工作,经常好几个月联系不上,甚至过节过年不能回家团聚。家里人也都很习惯了。他们会定期给家里发信息,在618年到619年两年里,马里诺太太每个月还会给家里发信息。所以家里没有察觉。” 信息可以提前编写好定时发送,甚至可以假冒她的身份发送。这不是难事。 沈仪祯震惊的是航天中心的反应。马里诺夫妻不是620年才失踪的,应该是618年就去了地球,619年冬天回到了月球上。也就是说618年航天中心必然知道他们失踪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到620年新年两个人都回来了,家里人也见到了,航天中心竟然还承认他们在单位工作! 这是违背常理的。两名员工没有请假、长期不来单位上班,单位一开始肯定不会想到他们是逃离星球了,也许是生病,也许家里出事了。单位会在第一时间联系家属找人,至少询问一下他们是不是回家了。私自离岗超过一个星期,单位就可以视作主动离职,甚至可以报警。 航天中心既没有找上家属,也没有报警。如果他们告诉家属这对夫妻在“封闭办公”,那就说明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对夫妻是逃离星球了,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失踪”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航天中心为什么知道这对夫妻是逃离星球了? 一种可能是,马里诺夫妻在叛逃开始就被发现了,仍然顺利逃脱。私自逃离星球是重罪,航天中心要承担责任,单位负责人为了逃避责任隐瞒不报;第二种可能是,航天中心也参与了逃离月球事件,他们负责把这对夫妻送出月球。 沈仪祯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颤。他直觉航天中心不可能参与了逃离月球事件。这太荒谬了,一个国家科研机构,参与并策划叛逃星球,高层都去哪里了?难道整个机构都叛国了不成?既然都送出月球了,为什么还回来呢? 如果是航天中心为了不承担责任、瞒报实际情况,那么马里诺夫妻是怎么顺利逃离的?还在一年半后冒险带着孩子回来了。航天中心就算瞒报过失,私底下也应该有挽救措施吧?比如派人去地球找叛逃人员押解回来,不仅没有找到人还眼睁睁从眼皮子底下让人溜回来了? 这里面很多事实都不符合逻辑。 沈仪祯开始整理现有的调查结果:“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马里诺夫妻就是爱丽丝的父母。他们都是月球种,在四区智海航天中心工作。618年春天叛逃到地球后生下爱丽丝,再见到他们就是619年冬天,他们带着孩子出现在二区瓦罐街的杂货铺。” 宵山点头:“孩子应该是在619年冬天托付给了二区废料回收厂的工人夫妻,然后马里诺夫妇就‘牺牲’了。627年二区废料回收厂遭遇空投,工人夫妻遇难,孩子被救援队救活。他们乘坐的飞船现在还没有找到,可以肯定,智海航空中心在618年之前仍然有处理不当的飞船,比如615年在莱曼坑中央峰出现在失事飞船就是这个航空中心的注册飞船。” 沈仪祯把报告放下,表情很凝重:“不是第一起?航空中心怎么解释?” “他们说,那艘失事飞船是执行保密任务失败,已经报废回收了。”大概也就鬼能相信。 沈仪祯眼睛一亮:“保密任务?那有没有可能马里诺夫妻不是叛逃,是执行任务?” 如果这些神秘的“太空任务”是奉航空中心的命令而执行的,那么很多事情就会说得通。 马里诺夫妇可以大大方方开着航空中心的飞船去地球,然后在那里生下孩子(当然,生孩子可能并不是任务的原计划),然后完成任务再从月球回来。飞船回收在航天中心里,谁也不会发现异常。这样一来,他们根本就不是“叛逃”,他们是“出差”。 从一开始,宵山和沈仪祯总觉得这是个“叛逃”事件,因为爱丽丝这个地球上出生的孩子让人很难不把事情往这方面想。在马里诺夫妻这趟地球之行之前,应该还有不止一次的任务尝试,比如坠毁在莱曼坑里的那艘飞船,它失败了。直到619年,马里诺夫妻成功返回月球。 但他们没有告诉航天中心,在地球的一年半里,他们还孕育了一个生命,一个计划之外的生命——他们珍贵的女儿爱丽丝。这个孩子应该是马里诺夫人在地球上怀的,他们是春天去,到第二年冬天回来,在地球的时间大大超过10个月。 他们决定把孩子藏起来。这个特殊的孩子如果被人发现了,他们就是犯罪,是破坏生物研究法的。于是二区那对常年无法有孩子的工人夫妻成为了接盘的对象。 孩子被送走后又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马里诺夫妻“牺牲”,恐怕很难查得出来了。可以肯定的是,航天中心与“牺牲”脱不了关系。 “也许是航天中心安排的保密任务,在没有成功或者得到有效成果之前不宜对外公布,所以对员工家属也只要能骗则骗。”沈仪祯说:“国家处于特殊时期,如果有保密任务无法对外公布,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成功率无法保证,如果任务失败又容易动摇民心。” 宵山皱眉。到目前为止好像只有这个说法最合理。 他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可以公开申请调查了。” 沈仪祯深吸一口气:“有没有我能帮得上的?” 宵山暂时还不想让他参与:“你先别急着淌进来,水多深还不知道。”他伸手道:“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留下来。哪怕是为了孩子,我也很感激,我知道你牺牲了很多。从前我有不对的地方,我再次和你道歉。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他风度大方,全然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沈仪祯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如果宵山真的能和他保持工作关系,他们之间应该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第19章 心神不宁 沈仪祯搬了两次工位最后还是在10楼咨询部部长办公室旁边落了脚。 副部长安聘请的那位老太太见到他来,很高兴,给他泡茶拿报纸。他不忍心劳动老人家,又暗自腹诽,该退休就退休吧,一大把年纪的万一倒在办公室怎么办? 他把报纸拿到部长办公室去,一低头就见众多标题里赫然印着:“四区智海航天中心负责人自杀”的字样。内页有一条短消息,在国内新闻版面占据的位置并不惹眼—— 11月10日傍晚,智海公安局接到航天中心员工报警,有两人在办公室上吊自杀。警方到达现场确认自杀者系航天中心负责人金郑民及其助理韩彩言。 10日16点,有航天中心值班人员发现金郑民办公室房门从内反锁,几次敲门没有回应。到傍晚18点,员工已无法联系上金郑民。随后办公室主任以备用权限开锁,发现金郑民和韩彩言在办公室内上吊。警方目前已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具体自杀原因还在进一步的调查中。 “看到了?”宵山从沈仪祯背后走进来:“昨天下午4点自杀,警察7点到场,咨询部9点接到消息。公关组忙了一晚上,才活动出这两百字不到的通稿。” 沈仪祯敏锐地问:“自杀原因已经知道了?” 宵山的脸色也不好,把现场照片摔了一桌子:“办公室六台碎纸机满满当当,一张纸片都没留下,电脑和所有通讯器删得一干二净。还不够明显吗?” 他还没来得及去和冯继灵汇报,一下就死了两个,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就是要告诉他,如果再查下去,还会有更多人命要牺牲!一个小小的分区航天中心,还没把手往里面伸呢就敢以死明志,这要是查下去还不知道要搞出多少东西呢? 沈仪祯赶紧把门关上,免得他一把大嗓门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了:“小声点。” 咨询部拿到的照片都是第一手现场照。金政民的办公室收拾得像样板房,一排碎纸机尤其扎眼,甚至带着点炫耀和示威的意思,好像深怕人家不知道他们生前在消灭证据,还要嘲讽那些觊觎秘密的人:不是要真相吗?有本事你把碎纸都复原呀! 连同整一出自杀都是精心准备的表演,从销毁文件、清理现场到最后的上吊,就像完成工作任务一样有条不紊。只有反复排练过的演出才能完成得这么漂亮,才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做到。 仿佛这两个人很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甚至为了这天预演过无数次。 也难怪宵山会生那么大的气。换了沈仪祯,他也会觉得这是挑衅。 沈仪祯压低声音说:“依我看,我们的人找到航天中心的时候,他们可能就在准备自杀了。金郑民肯定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而且很早就有准备,这个自杀更像是个应急方案,一旦有人注意到航天中心,就启动方案,及时止损。” 宵山冷笑:“做贼心虚。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呢,这么急着自杀,摆明了告诉人家有问题。” 沈仪祯答:“那又能怎么样?这时候不好往下查了。” 金郑民是航天中心负责人,他自杀了会引起舆论猜测,等阴谋论者蜂拥而至,公关组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这时候继续往里查,查出东西来还好说,万一查不出东西来,两条人命的责任宵山能不能担得起来很难说。 这里面还有一个弯子要绕:航天中心属于国务大楼科学工程部,宵山作为指挥所的人私自去查国务大楼的地盘本来就是越权。现在还闹出了死人,如果国务大楼找上门来要说法,宵山怎么说都不好。他总不能说“我怀疑你们航天中心搞密谋”,人家肯定会让他拿证据,他现在手里没有东西,空口无凭就是栽赃。冯继灵还会骂他做事冒进,惹出这这么大个烂摊子来。 沈仪祯想到这里有点同情宵山,苦劝:“要不,先停手吧。” 宵山不甘心:“你觉得,咱们这里会不会有内鬼?” 他不得不多虑。金郑民自杀的时间点太巧了,刚查出马里诺夫妇,他和助理就双双自杀。作为整个航天中心的负责人,即使被查出有问题员工,他可以找个替罪羊背锅,可以把罪责推卸到马里诺夫妻身上,可以编故事找借口,事情还远不到要自杀这么严重的程度。 除非有人告诉他了爱丽丝的事情,告诉他你的员工私自去地球生了个孩子,不仅违反生物研究法而且叛国,这就是大罪,金郑民意识到他只有死路一条。 沈仪祯沉吟:“倒也不必草木皆兵,说不定只是金郑民抗压能力不够。” “知道丫头底细的人不多,还知道我们在查智海航天中心的人更少。我、你、阿培、安、情报组几个副手。不超过二十个人。我觉得有可能。” “有没有可能是姜副去航天中心的时候,团队里的人不小心说漏嘴的?” “阿培跟着我多年,他的人我放心。” 姜培是从军队里训练出来的,军队保密纪律严明,这一块儿的工作不会比任何咨询部的人要差。那就只剩下安和情报组的几名副手,也许还有爱丽丝团队里的保姆、医生。这些人不好查,即使要查,也不能现在查。万一打草惊蛇了,再想捉到人就难上加难。 沈仪祯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安身上。 他和安的接触虽然不多,最密切的一次还是芳江的调职事件。当时沈仪祯脑袋是懵的,再加上宵山后来也承认了“罪行”,他就没有质疑安的动机了。 但是站在宵山的角度想,安就可能没有那么单纯了。宵山没有来之前,她是咨询部第一负责人最有力的竞争者,老部长退下去,她又是冯继灵亲手带过来的,怎么看都应该是她继承咨询部。不想半路杀出个宵山来,她真的没有任何不甘心的地方吗? 找到宵山的错处,就是握住了宵山的把柄,对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而航天中心越权调查出了两条人命,简直就是送上来的礼物。 “没有证据的事情,还是先不要急着定论。”沈仪祯看了看时间:“约了总指挥官九点汇报,差不多了。你先去吧,迟到了更不好。” 宵山点头,用深沉的目光看他:“你也小心点。别被人钻了空子。” 这场意外闹得沈仪祯心神不宁。他脑袋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宵山,一会儿是航天中心,一会儿又是安,只觉得看谁都像不怀好意。他自嘲地想,还真是像搞情报的了,疑神疑鬼。 他在办公室等了一上午,还没见宵山回来。到午饭的点,他刚出办公室正见安和一个面孔熟悉的中年男人在聊天。两个人就在走廊上站着,他已经撞到了人前,躲都来不及。 “祯祯?”男人笑道:“在这儿也能碰到你。” 沈仪祯硬着头皮,有点尴尬:“舅舅。” 安最惊讶:“铎哥,这是你外甥?” 妙铎拍拍外甥的肩膀:“小孩子年轻,想要让他多锻炼锻炼。正好秘书室也缺人。” “他现在在咨询部任职啦,宵将军很信任他。”安补充道。 妙铎没听说调职的事情:“专属秘书?怎么没跟我说。” 沈仪祯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刚调过来的,还没来得及和您说。” 他心里想,嚯,这下真是有意思了。妙铎是国务大楼的人,为什么跑到咨询部来?安和他是什么关系?两个人看起来很熟稔,怎么从前没有听妙铎说过? 下了班他找个时间约妙铎出来悄悄打听—— 妙铎倒是很大方:“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她是很爽快利落的人。怎么突然打听起她来了?” 沈仪祯不想把爱丽丝的事情说出来:“以后要在她手下干活。总是心里有点底比较好。” 妙铎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会让她多照顾你。咨询部是个好地方,熬两年,说不定还能升。”他看着沈仪祯的表情,露出亲人的关怀与爱怜:“舅舅知道不好混,全都是人精呆的地方,你自己也要多留心眼。安这个人你不用担心,舅舅给你保证,不会害你。” 沈仪祯看得出来妙铎的认可发自真心,他认可的人想必信誉还是有的。 妙铎夹了一筷子菜在外甥碗里,颇有感慨。沈仪祯出生当晚他在医院,他是看着这个外甥长大的,感情很深。沈家几个孩子里,沈仪祯读书最好,相当聪慧伶俐,虽然骨子里有点懒惰,但是关键时候还是很靠谱的。他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又继承了爷爷的博雅通慧,在妙铎看来,只要在好的平台上经过历练几年,沈家日后的荣光无需担忧。 结果,进指挥所第一年就遇上了劳军。在这件事上妙铎是很自责的,当时他在外面出差,总统连任选举正是最紧张的时候,他为此奔波数个月,每个区去走访调研,就把沈仪祯的事情抛在了后头。等姐姐告诉他的时候,人已经送去五区,来不及了。劳军过后沈仪祯性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工作上变得极其低调谨慎,凡事不肯出头,一味躲懒。 妙铎很懊悔,如果当时他肯稍微分出一点神来,打几个电话,最多也就是半天时间,沈仪祯就不必去那次劳军。那里头都是些什么花样儿他很清楚,一个大男人谁受得了这个?何况沈仪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从小受诗礼之训,那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性子。 这几年沈家没有人敢提这件事,也不敢再给沈仪祯任何压力。妙铎甚至想,只要人还在,开心顺遂就好,什么家族门楣,什么事业野心,都比不上一个健康的外甥来得重要。 没想到沈仪祯突然有了动力,升级调岗,还成了宵山的专属秘书。可宵山是谁呀?那是寻常人能去当专属秘书的吗?妙铎想不清楚,也不会傻到以为这是个巧合。 为了外甥着想,妙铎不得不多说一句:“宵山这个人,你还是留个心眼。” 沈仪祯筷子一停:“怎么了?” 妙铎只当他年轻不经事:“你现在肯定觉得走了好运,他这样炙手可热,跟着他前途肯定不错,对不对?但是伴君如伴虎呀,祯祯,你以为高官秘书都是好当的吗?他今天喜欢你,你就是前途无量,明天他转个性子喜欢别人,你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再说,上位者多疑,有的没有的瞎想,想多了就不喜欢你了,你还要怪人家冷血无情。” 沈仪祯噗嗤一声笑出来:“舅舅,你这话可别被总统听去了。” 妙铎是总统行政团首席秘书,是多年的老秘书了:“你是我外甥,这话只对你讲。” “我没想这么多,”沈仪祯一边咀嚼一边说:“况且我什么都没有,他能图什么?” 妙铎当他是天真:“乱讲话,你的人生、你的前途、你的名誉……什么叫什么都没有?” 沈仪祯敷衍地笑笑。他的人生全都被宵山搅乱了,名誉是早就没有了的,宵山钦点他当秘书的时候他就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攀高枝,哪还有什么名誉?他又没有野心,那还要什么? 从劳军的那间帐篷里开始,宵山在他的身体里、在他的心里、在他或好或坏的梦里、在他的办公室里、在他的卧房里…… 到今天,他的全部人生好像就只剩下宵山了。 第20章 绝顶的难事 47楼统战部。联军总指挥官办公室。 宵山跪得笔直。月岩石的地板,又冷又硬,跪上去膝盖先是发麻,然后刺痛,时间一久,又酸又疼,饶是宵山这种吃惯了苦的也暗暗咬牙。 冯激灵劈头盖脸地骂,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前台把门关得严严实实,连同整个47楼都不见外客。宵山在他的震怒中低着头,冯继灵虽然脾气也不好,但上次骂得这么狠的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让我来教你怎么做事?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了趁早滚蛋!别他妈在这儿浪费我的时间。” 冯继灵抄着桌子上的文件夹就往他脑袋上砸:“两条人命!你让我拿什么去跟国务大楼赔偿?把你和那个姓姜的送过去好不好?一命抵一命,反正事情是你们惹出来的,就让全国人民看指挥所的笑话!” 见宵山脸色不好,他冷笑道:“你还觉得委屈?我还要委屈呢!现在人家可得意了,你没听见早上妙铎给我打电话那个语气,他以为他是总统咧!他妈的总统都没有跟老子这么说过话!” 事情是这样的。 一大早上冯继灵刚起床,总统行政团首席秘书妙铎就给这位联军总指挥官打电话,大意是总统知道了航天中心负责人自杀的事情,为国家失去了核心科研人才感到痛心疾首,连班都不想上了。行政团的人苦劝无用,只有冯指挥官最得总统的心,还请指挥官亲自去请总统上班。 冯继灵半辈子没吃过这么大的羞辱,早饭没吃骂了司机一路。好不容易赶到总统官邸,看了不少行政团的脸色,总统用沉重的语气对他说,“传出去整个北半球都觉得我们苛待人才,把人家搞得自杀了!你看到现场照片了吗?就差血书一个恨字在墙上了!”科学工程部部长跪在旁边号丧似的叫苦。 冯继灵像生吞了十斤鸦片,又恶心又痛苦,还必须鞠躬赔笑,坚决支持彻查。最后他亲自给总统拎着包,搀扶着他老人家上了车。 国务大楼这次是抓住了把柄,势必要让这位总指挥官吃瘪。 这口气总统压了很久了。冯继灵坐镇指挥所近十年,指挥所在国民心中的地位渐渐有超过国务大楼的趋势。统一国家版图后,冯的支持率更是达到了空前的程度,有些部队甚至“只知指挥所,不知国务楼”。总统表面上忍了,但是个人就不会没有脾气,何况这个人还是一国总统。 如果冯继灵不给出一个足够满意的交代,国务大楼一定会咬着这件事不松口。就算不能给这位总指挥官定责,能除去宵山和78师这些鹰犬也是好的。 冯继灵可以不在乎其他人,但是舍了宵山他是不愿意的,他亲自栽培调教多年,没了宵山等于斩断他一只臂膀。 又要保住宵山,又不想让指挥所被人背后戳脊梁骨,一道难题放在这位联军总指挥官面前。 冯继灵头疼得不得了,气喘吁吁跌坐在皮椅里:“你说吧,怎么办。” 宵山开口:“我会去向航天中心道歉,去总统面前道歉。和您没有任何关系,是我私自下令让人去航天中心调查。任何处分我都愿意接受。” 冯继灵问:“你手下那个姓姜的呢?” 宵山答:“我和阿培都是军人,我们服从一切组织决定。” 冯继灵摇头。宵山在军队里呆的时间太长了,当军人打仗他是无可挑剔的,但进了办公室,还是欠火候。 “你以为不提我就没事?他们要的就是除掉你,才好打压我,”冯继灵说:“你现在去要求担责任,正中他们的下怀!” 宵山又把头低下来,不说话了。 冯激灵冷笑:“想动你?做他奶奶的白日梦!你在国民心中的地位这么高,现在又和爱丽丝绑在一块儿,要是真的动了你才是后患无穷。” 总统就算恨宵山恨得牙痒痒,也要考虑一下,宵山没了后如何安抚国民无处安放的英雄情怀。 冯继灵抬抬下巴,示意宵山站起来:“站到门边去。” 宵山不明所以,起身后退,退到办公室门口。 只见冯继灵突然发难,从书桌抽屉上掏出一把手枪,“砰砰”对着宵山就是两枪! 子弹穿透肩膀和小腿,宵山只来得及捂住破碎的肩骨,疼得两眼发黑,冷汗顺着他的两鬓滴落。他撑着一条腿靠在门上,艰难地喘气,到底咬紧嘴唇没喊出一声来。 冯继灵很满意:“你记着,今天你送爱丽丝去做节目,在停车场有人行刺,你为了保护国民女儿受伤。歹徒打了你两枪,随后保镖将歹徒就地正法。我会让他们随便挑个死囚的名字登报,公关组的通稿会把事情定性为恐怖袭击。你只要统一所有人口径就好。记清楚了?” 宵山点头。这是冯继灵在保他。他如果因为保护爱丽丝而受重伤,国务大楼就不敢动他。 冯继灵给他拿上风衣外套,送他出门:“过两天,你去人事部说一声,就说你伤情严重,没办法正常上班,申请停职两个月。至于姜培,以后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宵山心情一沉,抓着他的袖子:“那咨询部……” 冯继灵挣脱了他的手:“你放心,咨询部有安在。这两个月你就先好好休息吧。” 在楼下等宵山的保镖吓坏了,拉着人就往医院。宵山摇头,让人通知军医回官邸。 去医院会把事情闹大,那么多人看着,他没办法保证所有人的嘴巴都严实。 军医一脸沉重地检查伤口,关节脱位、肩骨局部破碎,腿上失血严重。他把破碎的骨头取出来,放进生长机里复制打印出这一截骨头,再重新移植进人体。复制人骨的材料是钛,比尔吉钛铁厂出产的最高等级的金属钛,密度高、耐腐蚀耐湿、无磁性无毒,能在极端高低温下保持延性及韧性。就这么一小截骨头,嵌在殷红的血肉里,像根漂亮的银条埋进泥土。 宵山神智涣散,麻醉药掠夺了他大脑的控制权。他恍惚地记起有一次他被燃烧瓶打中,背部大面积烧伤,要把整块烂肉挖出来再换皮。他趴在一口玻璃棺似的机器里,红色光线上下来回地扫,麻醉后的大脑产生了幻觉,他以为整个人都被点燃了。醒来之后浑身冷汗,背后的皮肤已经换好了,崭新如初,连伤疤都没有。以至于后来他要讲这段经历也没有证据证明。 他想,科学消灭了伤疤,也消灭了自我。 再醒来室内光线是灰的。 肩膀又酸又重,他突然想起接下来两个月可以休息了,更是伸伸腿、抬抬手的欲望都没有。 有人站在窗户边,问:“要不要水?” 宵山有点意外,没想到沈仪祯在。 “先来根烟。” 沈仪祯从床头的烟匣子里摸出一根烟递给他。宵山张张嘴示意他喂进嘴里,沈仪祯犹豫地送到嘴边上。这时候宵山脑袋完全清醒了,心想,为着这根烟,两颗子弹挨得也值得了。 沈仪祯单纯地因为他清醒过来松了一口气:“我去叫医生来看看。” 宵山轻轻地拉着他的手:“陪我坐一会儿。” 沈仪祯咬着嘴唇,还是坐在床边,瞪着一双干净的眼睛等他说话。宵山觉得好笑,突然抬起手来摸摸他的脸颊和鬓边发根,他没有轻浮冒犯的意思,只是想确定一下这个人还活着。 如果每天都能看到你,合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他想。 沈仪祯被他眼里的痛楚弄得敏感不安:“到底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宵山现在不想解释:“想让我死的人太多,难免着了人家的道。不过接下来两个月可以放松放松了,只要管管小孩子就好。” 沈仪祯也不是傻子:“是不是国务大楼那边不好交代?” 宵山懒懒地说:“现在就好交代了,只是可惜了阿培。” 沈仪祯心头一震,明白姜培的下场恐怕不会很好。冯继灵这颗子弹不仅伤了宵山的肩膀,还断了兄弟情。难怪宵山连调侃的心情都没有。 但除了这个处理方法没有其他选择。姜培难道是私自带人去航天中心调查的吗?冯继灵难道不知道宵山派人去航天中心吗?他知道,而且是他授权的,但是出了事情,就是姜培和宵山来承担责任。冯继灵只会说这是属下越权,自己推得干干净净的。他是联军总指挥官,他不能犯这种错,一旦他认了,47楼统战部就要换人坐镇了。 多年袍泽之情忍痛割裂,这不是断了一根骨头可以比拟的。 沈仪祯忍不住安慰:“你别太伤心,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被迫的。” 宵山不说话,只抽烟,一口一口用力地抽。沈仪祯看不下去,把烟从他嘴里夺过来扔在脚下。 宵山挑眉:“胆子大了是吧?” 沈仪祯有胆子也是充大的,扔完烟头就缩回去了,连退了两步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宵山忍俊不禁,把他拉起来:“干嘛呢?演戏啊?” 沈仪祯嘴硬:“伤还没好,就抽烟,回头就说我看护不力。” 宵山拉着他的手,挺高兴:“你替我着急伤心?” 沈仪祯被问得一愣,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同情心未免过于泛滥。 “我不在乎失了一个得力助手,但是阿培和我生死与共,很多次战场上他替我挡枪犯险,没了他,我觉得手里少一块盾。这种感觉你体会不到,你没上过战场。”宵山低声说:“我把他调来后方本来是想弥补他,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活下来,应该享享福。如果知道会有今天,我干脆就不让他回来,在前方或许还能有一条出路。” 沈仪祯听得心酸:“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会明白的。” “我舍了他,你觉得他会明白我的情义?”宵山好笑地问。 沈仪祯急起来去握他的手:“那我明白!”他断断续续地说:“杨韶青告诉我,你本来是不想去救他的,风险太大你的兵觉得不值得,但是后来你们还是去了。你的情义他明白,他一直记着。你还救过那么多人,他们也都明白。等丫头长大了,她也会明白。” 宵山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你呢?我伤过你,你不记得吗?” 沈仪祯闭了闭眼。他怎么会忘?一天都不敢忘。他本来应该开心的,宵山终于也有跌跟头的一天,但是现在这个颓唐的宵山,不会让他产生丝毫的畅快。 他受过伤,宵山也受过伤,他们都是背负伤痕的人。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宵山反握着他的手:“仪祯,你可以不必记得我。” “你觉得有可能吗?”沈仪祯睁开通红的眼睛,“你知道我做过多少噩梦?你知道我多害怕?要不要记得你是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插嘴!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干什么都要你说了算,都要你来控制你才高兴。连别人想什么都要控制。” 宵山很无辜,他只是想,如果讨厌他能让沈仪祯舒服一些,那就讨厌他吧。 看到一个人坏的一面是容易的,看到一个人好的一面也是容易的。 但是既要承认一个人的正反两面,还要包容他,就是世上绝顶的难事。 连宵山自己都难做到,他没有资格要求沈仪祯做到。 沈仪祯怔怔地说:“我以前觉得,站在你这个位置上应该很得意吧,肯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使有烦恼,也不会比我们这些人的烦恼多。但经过这段时间我发现,你有你的难处。” 宵山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沈仪祯鼓起勇气直视他:“你真心为了丫头好,我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为了她,你也不必这么着急去调查航天中心,生出这么多后面的事情。我知道我能做的不多,也不像姜培那样得力,但……但我想让你知道,至少在这件事上,我是相信你的。我会站在你这一边,只要我能做的我都会愿意去做。也请你相信你自己,你不是一个人。” 宵山握紧他的手:“谢谢你,仪祯。” 第21章 坏掉的指纹锁 周末,二区区立小学举办运动会,一个星期前发了邀请函给指挥所,想请“荣誉校友”爱丽丝小姐回校和同学们聚一聚。 “衣锦还乡”是个宣传的好题材,公关组组长安批了计划,让纪录片摄影组副导、摄像、场务、生活助理林林总总二十五号人浩浩荡荡地跟着回二区。 就为了这个活动,沈仪祯星期五晚上给小丫头找校服找了一个小时,洗干净拿到身前一比,喝,长裤能当七分裤穿了——根本就不合身。十岁的孩子正是抽高的时候,长则半年、短则一季度换一茬衣服算是正常的。爱丽丝被救不到两个月,这长得未免太快了。 沈仪祯一边联系了小学教务处寄新校服一边欣慰地想,至少说明孩子营养跟上了。 周末是个大晴天,太阳高照。沈仪祯把宵山给他那瓶防晒油放在小书包里,顺手还多戴了一顶帽子。许多年没有这种郊游野餐的心情了,他竟然有点怀念学生时代。 爱丽丝梳两条短短的麻花辫,燕子尾巴似的翘在脑后。刚进教学楼她就碰到从前的同学,两个小女孩抱在一起又蹦又跳,把后头的大人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同学拉着她的手去找从前的储物柜:“我们知道你要来,给你写了好多贴纸呀。” 这个温馨的欢迎仪式是班主任老师策划的,小小的柜子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条纸,有的画画,有的折花,有的写外语,还有的用好几张纸拼成桃心图案,看得出来颇花了心思。 爱丽丝很高兴:“我都快不记得了,柜子里可能都发臭了吧。” 她经常会把吃剩的面包、果汁瓶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柜子里扔。万一上次来学校还在里面扔了吃剩下的饭盒,恐怕里头能爬老鼠了。 小同学怂恿她:“你开呀,你开呀。说不定里面有虫子啦。” 爱丽丝发出咯咯的笑声。她喜欢冒险类的小游戏,一个储物柜而已,她才不怕。 那个储物柜是指纹锁的。她把大拇指放上去扫描—— 一个红色的“×”弹出来,发出尖锐的“哔——”一声。 爱丽丝眨眨眼,又重新扫描了一次。还是红色的叉。 第三次,还是相同的叉。 “是不是锁坏了?”小同学挠挠头:“可能你这个太久不用啦,算了,那就不开了吧。” 爱丽丝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大拇指,心想,那应该是锁坏了吧。 但是拍摄组不愿意放过这个细节。国民女儿的储物柜里都有什么,简直是真人秀里最卖座的噱头,就像女明星的化妆包、老板的名片夹、总统的厨房……越是私人,越是有价值。 副导演赶紧叫人把教务处主任找来开锁。主任带着维修人员直接把那个指纹锁拆了,这才打开柜子。腐坏的食物倒是没有,有几个空的果汁瓶子。其他的文具书本杂乱无章地摆放着,柜子背面还贴着当红动画片女主角的盛装海报。 爱丽丝悄悄松了口气,向沈仪祯眨眼睛。教务处主任还在旁边给沈仪祯道歉,承诺马上把坏掉的指纹锁换掉。沈仪祯没在意,旧锁被扔在角落里,他还想,看上去挺新的,可惜了。 运动会在室外操场上开,人山人海很热闹。爱丽丝本来是不爱运动的,也免不了兴奋。她像回了家,这里有她的朋友,有她熟悉的一切,相当于她的主场,她可以撒丫子尽情地跑。 反倒是累坏了沈仪祯和整个摄影组,读书人沈仪祯一把年纪奔三的岁数,平时运动本来就不多,跟着还在在大太阳下跑一天,两条腿差点没残废了。 运动会最后还有个亲子项目,让家长抱着孩子跑一百米。最先到终点的可以拿到糖果礼包。 爱丽丝羡慕地看着准备上场的同学,一双眼睛冒着绿光。沈仪祯不忍心,想着,算了吧,拼着老命也得让孩子高兴一回,拿第一恐怕不行,至少不能让孩子觉得这时候缺少依靠。 他秉着“身残志坚”的精神站起来,一个男人越过他把小丫头抱起来。 “我来吧。”宵山来晚了,但是来得气势很强。 沈仪祯当场翻了个白眼。早干嘛去了?耍威风就轮到你了,脏活累活都是我干。 宵山振臂一呼:“走,宝贝,给你沈哥哥赢糖去!” 爱丽丝骑在他肩膀上,欢呼着指挥他宵叔叔去报到处。 沈仪祯挪了个位置到帐篷下面,一边喝果汁一边看着冒热气的跑道。他不担心宵山跑得怎么样,这帮家长里面要是真的出一个能跑得赢将军的人,他巴不得灭灭宵山的威风。 宵山和爱丽丝被排到第二跑道,在一排家长里这位将军个头最高,体格最壮,反倒有点格格不入。爱丽丝像个威风的小公主,手里还拿着两面旗子,声嘶力竭地为她宵叔叔喊加油。 哨音“哔——”地拉响,宵山抓着孩子两只脚就往前面冲,他是习惯负重越野跑的人,野外背三天干粮行装枪支一跑跑二三十公里都是常有的事。就是再加一个丫头在他背上,也没有人能跑得过他。他和第二名的成绩可能拉出去有七八秒的时间。 他一脚蹬到领奖台上,把那个卡纸做的黄色王冠戴在爱丽丝头上,举起漂亮的礼物袋朝沈仪祯挥手。沈仪祯忍俊不禁,果汁瓶往空中一抬,做了个干杯的手势。 剧组的摄影师一个镜头没落下,忍不住说:“要是沈秘书是个女的,这就是合家欢了。” 这个画面非常好,正午金阳艳艳,象征朝气蓬勃、万物新生。既有情谊,又有胜利的果实,简直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如花美眷都集齐了。 他转头一想,男的也不是不可以,虽然导向不太好,也不能搞歧视嘛。 合家欢那三位完全没有做真人秀的自觉。 沈仪祯迎来胜利的一大一小,忙着拿手帕给小孩子擦汗,爱丽丝骑在宵山肩膀上不愿意下来,沈仪祯垫着脚尖也只能够到她的脖子。爱丽丝笑呵呵地左躲又闪,还没有玩够,手帕无意中碰到宵山的额头,让人看起来像沈仪祯在为宵山擦汗。 两个大人顿时有点尴尬。沈仪祯想起宵山肩伤腿伤刚刚痊愈不久,给爱丽丝骑了这么久也不容易。他佯装大方一巴掌将手帕盖在宵山脸上,抹墙似的囫囵走了一遍。 “好了,宝贝,下来吧,宵叔叔肩膀还没好全。”沈仪祯把孩子接下来,用调侃的话转移注意力:“哎呦,好沉,再重一点要把你宵叔叔压垮了。” 爱丽丝很不满:“我一点也不胖。” 小同学来找她玩,她想把糖果分给同学吃。沈仪祯哪里真的会要那袋糖果,由着她去了。 宵山站在他身边变戏法似的从手心里冒出一颗糖果:“要不要?” 沈仪祯本来没多想,手都伸出来了,目光一转发现摄影组的镜头正对着他们俩,他又把手缩回去了。 他不喜欢自己曝光在镜头下面,为了爱丽丝才不得不忍受,他也会担心接了这份工作,难保没有被推到台前的一天。毕竟围绕着爱丽丝的一切人物都是可以被挖掘的,这个团队里的所有人都要承受舆论的监督。 想到这里沈仪祯有点心烦,退回了帐篷里。宵山仿佛明白他在想什么,后脚跟着他进来。 那颗糖果被晒得久了,有点软化,一股烂水果的甜腻味。宵山把包装纸揭开,喂到秘书嘴边。 沈仪祯皱眉,用眼神示意他外面有摄像机。 宵山很有耐性:“拍不到。该拍什么不该拍什么,他们心里有数。” 这个姿势还是太亲昵了,沈仪祯抬手接下那颗糖果放进嘴里。 “吃点东西这么小心翼翼,没意思。”宵山笑话他。 沈仪祯反击:“我不想再被人说和上司纠缠不清。” 他还记得安怜悯的眼神。 宵山像被人戳了痛点,不说话了。 沈仪祯又有点后悔。宵山最近的日子不好过,被停职两个月,又亲自到国务大楼请罪,按妙铎的转述是总统“狠狠地训斥了他”。宵山越来越被孤立,他只有冯继灵可以依靠,在后方几乎别无援手。别的不说,宵山现在在10楼要找个人干活都难,两只手根本伸不开。 相比之下,副部长兼任公关组组长安像是熬出了头。这次航天中心两条人命,她带着公关组彻夜通宵地干活,对外最大程度上地降低了舆论的消极反应,国务大楼那边她又亲自去谈和,总统行政团的人都买她的面子,缓和了指挥所和国务大楼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冯继灵龙心大悦,对她也越来越倚重,人人都说宵山两个月后恐怕就会下台,下一任咨询部部长就是安。 宵山在后方的经验和人脉确实不足,冯继灵赶鸭子上架的决定终于暴露出了问题。 连沈仪祯都觉得宵山有点可怜。这里不是他的战场,做的也都是他不擅长的事情,难免会处于被动劣势的状态。他以前觉得宵山无所不能,现在想想,宵山也不过是个凡人。 沈仪祯小心翼翼地说:“关于安的事情,我那天看到她和我舅舅聊天,关系好像不错。后来我私下里问了问,他们是老熟人,而且总统好像也知道安这么一号人物。”他把妙铎的评语简单复述了一下:“老实讲,我觉得她和国务大楼走得好像有点太近了。” 宵山挑眉:“你舅舅?妙铎?” “你认识他?” “见过几次面。他好像在总统的行政团里当秘书。” “总统还是党魁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个团队里工作了,后来总统选上了,重组了行政团。他就一直当首席秘书。他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所以我小时候经常被我妈教育以后要当秘书。” 宵山笑了笑:“那看来我要混个总指挥官当当,你才有机会超越你舅舅。” 沈仪祯听出他的自嘲:“我觉得现在已经很好了。”他说这话是真心的:“你不用太勉强自己,虽然我不懂官场上的事情,但是在我看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了别的人,站在你的位置上承担你的压力和责任,他不一定能做得比你好。总指挥官把这个位置给你,也说明他觉得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有失误是正常的,你也不是圣人。” 他说宵山做得好就代表他认可宵山,不是场面话。更何况他们俩之间没有说场面话的必要。 宵山没有马上接话。沈仪祯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位将军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宵山低声说:“如果重新来过,如果我们不是在那样的场合认识,你会给我机会吗?” 沈仪祯的脸有点热。 为什么突然又要说这样的话? 宵山转过头来看他:“我们能不能重新来一次?就当你现在才认识我。” “我……”沈仪祯口干舌燥:“我没想过……” 宵山以为他只是换着借口拒绝,自嘲地笑了笑:“算了,当我没说过。” 有一瞬间沈仪祯想冲口而出答应他。嘴巴都已经张开了,话到牙齿边上硬是没有出去。宵山已经背离他往帐篷外走。 他惊醒过来拍拍自己的脸,又有点恼怒。 什么重新来过?他凭什么说重新来过?这种话是可以随随便便说的吗?开什么玩笑! 沈仪祯脑袋里乱乱的,一会儿是宵山说重新来过,一会儿又是妙铎对他说宵山不会一直喜欢他。他一开始理所应当地认同妙铎,只想着等宵山的新鲜劲儿过了也许就好了。他没想过如果宵山这个“新鲜劲儿”一直不过去会是什么结果。 宵山到底为什么喜欢他?而且看起来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但他们除了上那次床之外没有任何亲密接触,甚至没有感情基础,宵山怎么会喜欢他呢?他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一个秘书室的值班秘书,又不是天下独一无二。 第22章 沆瀣一气 其实宵山的态度一直很明确,也从来没有遮掩。沈仪祯觉得,不够坦荡的反而是自己。 在今天之前,他真的没想过他和宵山会在一起。这件事就好像月球突然爆炸、南北半球统一、总统宣布不参加连任……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大脑里,好像思维系统理所当然地排除掉了他们俩在一起的可能性。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如果他和宵山不是在那种情况下认识,也许他真的会答应他。会拿枪,又会抱孩子的男人,谁不喜欢呢?就算俗了点,可在感情的事情上,谁又真的能免俗呢? 运动会结束了,爱丽丝和小同学到了分别时刻。两个小女孩依依不舍地交换了通讯号,约定每个星期打一次电话,拉钩拉了三遍还不愿意放手。 宵将军好说歹说把孩子劝上车,叮嘱沈仪祯:“你们先回去,我去送送阿培。” 姜培最近的日子说不好过也行,说好过也行。 冯继灵金口玉言,宵山也保不住他在指挥所的位置。姜培只能主动辞职,免得指挥所“优化”他。宵山帮他申请了退伍军人保障金,他是副将,立过一等军功,保障金至少能让他衣食无忧。姜培在修车厂找了份工作,每天起早贪黑,一张脸上全是黑漆漆的机油。 “你要是愿意,我在退伍军人俱乐部里认识人,你可以过去当教导员。”宵山不忍心看他这样。 姜培有自尊心:“现在这样挺好。这活,不费脑子。” 宵山和他碰了碰杯子:“是我对不住你,兄弟。” 姜培把杯子里的酒抿了:“后来查出来了吗?为什么那两个人会自杀?” 宵山摇头。他还在停职期,没有调查权。 他不说,姜培大概也明白他的情况:“那咨询部现在是谁在管?” “没有名义上的负责人,实际上是安在把控。” “我还是觉得这个女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看,这一轮下来最后得意的就是她。如果说航天中心的事情和她真的没关系,打死我也不信。” “她撇得干干净净,公关组从头到尾没有参与过航天中心的调查。” “不用参与,她只要派人去透露一点爱丽丝的事情,再威胁金郑民一下,想逼死那两个人很容易的事情。也没有人知道是她做的。” “我也希望是这样,但没有证据。” “那也不能让她威风下去。她算哪门子神仙,躲在屏幕后面敲敲键盘也是为国家做贡献?” 什么媒体公关,在姜培简单粗暴的脑袋里都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军人才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杀敌的人,记者就是把稿子写出个花来,能御敌吗?能攻城吗?能多救活一个战士吗?军人的辛酸困苦,绝不是这些耍花腔的媒体集团能够想象的。 冯继灵可以看不起姜培这些虾兵蟹将,但是他不能这么对宵山,这会让后方将士们寒心,会让人家觉得,一个坐办公室里纸上谈兵的女人都比将军更得重视。那往后,还怎么打仗? 宵山觉得他的想法有些落后了。 媒体不能杀敌,但是能提高参军率。国民也从来都是依赖媒体的,他们不愿意看战壕里血骨累累,媒体就不放,他们想看弹火轰掉敌人的堡垒和国旗插在高地上,镜头下就永远只有打胜仗的军人,那些战死的、战败的、被俘虏的……一切引起不适的都删掉,都不存在。 宵山作为那个不仅有镜头,还有特写镜头的幸运儿,如果说安是成就他的人之一也不为过。宵山在国民心里是什么样的,安可以决定,换句话说,媒体可以决定。她能让国民只看到他好的一面,也能让他们只看到他坏的一面。她要国民喜欢他,他们就会喜欢,要他们讨厌他,他们就讨厌。 说不定她还看不上宵山,所谓英雄,不过是她手里一段可编辑的数据。 可惜宵山是个人。 他原本打算对安能忍就忍。他进指挥所的时间不长,办公室里的事情他也不想做得太绝。 但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何况宵将军脾气本来不好,他大部分的忍耐都花在自己的秘书身上了。 正好快到感恩节。国内的气氛开始变得轻松愉快起来,上班的人巴望着放假回家团聚。指挥所里许多员工提前请假回家,假期前最后一天办公室里已经空了一大半。只有咨询部比较特殊,无论是公关组还是情报组都必须有充足的人员值班。所以10楼还算是人多热闹的。 安查过了考勤刚回办公室,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有人敲她办公室的门。 沈仪祯拿着鲜花和点心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安部长。” 安有点惊讶:“什么事?” 沈仪祯笑道:“要过节了嘛,舅舅让我给您带一点东西。他说不方便到办公室来,以前都是找秘书送的,今年正好我在咨询部,就干脆让我来了。听说您喜欢吃这家饭店的点心。” 妙铎的确有每年送礼问候的习惯,安很高兴:“你们太客气了。你舅舅还好吧?” “他忙,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过节也没时间回家。总统要到各区慰问,他要跟着。本来家里准备了晚饭要让他来,也只能舅妈来。我妈开玩笑,对他来说,总统比老婆重要多了。” “等你到了上司比老婆重要的时候,你也能坐到他那个位置上。” 沈仪祯找来花瓶将花插上,百合开得正好,花香清淡宜人。 安很难不喜欢这样娇美的东西:“又让你破费了,这很昂贵吧?” 沈仪祯有心恭维她:“心意才是最重要的。您喜欢的话,我让人定期给您送过来。” 鲜花价高,还不是随便能弄来的。像上次爱丽丝拍摄鲜花写真,拍完了,花还要还给植物园。要是谁办公室里鲜花常在,那真是气派。 难怪宵山被沈仪祯迷得晕头转向,轻易不肯放人。一个男人长得好看又懂情趣,温柔体贴,养在家里赏心悦目,带出去也不丢面子。沈仪祯简直就是年轻版的妙铎,妙铎懂音乐爱艺术,博雅幽默,总统也是舍不得放手的。这舅甥俩都很懂得怎么讨别人的喜欢。 看在妙铎的面子上,安觉得有点愧疚:“上次你女朋友的事情,我很抱歉。” 沈仪祯没想到她会突然道歉。只听安继续说:“航天中心的事情我想你也知道了。宵山现在处境不好,你毕竟是跟在他身边的,难免会受影响。如果你有意愿,我可以抽调你来公关组帮忙,这样就和宵山远一点。你放心,有你舅舅在,我肯定会照顾你。” 沈仪祯明白了。她以为他是被宵山强迫的,她把他当成是受害者了。 他拒绝了好意:“不用了,我现在挺好的。” 安以为他害怕宵山淫威:“真的?” 沈仪祯只好拿妙铎出来忽悠:“本来舅舅也因为这件事担心我,但他的意思是,既然都已经调过去了,不如先好好呆着。我这样调来调去的,一来把自己弄得很高调,人家会说闲话;二来,宵将军虽然要求严格,但他没有害过我,我总是要走他也会不高兴。他现在出了事,但是弄不好哪天总指挥官想起他的好处,又翻个身起来了,到时候我会很难过。” 安果然点头:“你舅舅想得周到,他也是经历过起落的人。那就先听他的吧。” “您放心,我只是低头做自己的工作,上司们的事情我不会多打听的。” “你不要怕,有困难来找我。” 她这样信心满满,沈仪祯想不明白。安愿意把他当自己的人,这当然是看在妙铎的面子上,但也证明她和宵山之间确实间隙很深。沈仪祯可以理解她的动机,毕竟她和宵山只能有一个人做部长。但她不会有兔死狐悲的感觉吗?航天中心的事情她真的觉得是宵山的责任?冯继灵今天不高兴让宵山下去休息,明天不高兴轮到了她呢?她有什么信心安安稳稳坐在咨询部不出事? 安肯定不是傻子,也许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有的是傻瓜——有些人一开始是不傻的,但是越走越高之后反而会变傻——但是安绝不是这种人。她不会不知道,航天中心两条人命,不是宵山可以承担下来的。她也是冯继灵手里的棋子,她还是愿意这么做,为什么?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冯继灵的生活秘书。 沈仪祯知道不能再呆了,欠身告退:“谢谢您,舅舅请您有空一定常到家里吃饭叙旧。” 安把他送到门口:“好,我会和他联系的。” 沈仪祯和那位生活秘书擦身而过,他没有错过对方质疑的目光。 一个星期后,爱丽丝参加国家剧院举办的舞蹈剧选角仪式,安没有跟上来。 这还是大队伍都到了剧院现场了,公关组副组长才出现,向沈仪祯解释:“安副部长以后就不负责爱丽丝小姐这个项目的所有活动了,这是总指挥官的意思。” 沈仪祯好奇:“是不是还有别的重要的事情?” 副组长有点尴尬,低声说:“也不知道指挥官是怎么想的,这么个节骨眼儿上,让安去下面的技术部门轮岗。说是要熟悉指挥所的运转,为期六个月。她都来了这么多年了,要熟悉运转下基层,早就应该去了,现在才去不是搞笑嘛?不知道的以为她被贬了呢。”说完又抱怨道:“我们也是昨天才临时收到通知的。毫无征兆,现在公关组都是混乱的。哎呀,这日子没法过了!” 沈仪祯应付着安抚了两句。这下有意思了,咨询部部长宵山“负伤修养”,副部长“下基层轮岗”,整个部门可不要混乱吗?群龙无首呀!冯继灵还真是干得出来。 但宵山的目的至少达到了。 安不会想到,沈仪祯的一趟送礼生生送掉了把她的好前程。她和国务大楼关系不错,能够调停航天中心引起的矛盾,这对于冯继灵来说本来是好事情,但是如果这份关系太好了,冯继灵就会忌惮。自己手底下的人,和总统行政团的人关系亲密,照顾小辈、赠送昂贵的鲜花,还常常到家里吃饭叙旧,这是要干什么?这不是摆明了她和总统的人才是一家人吗?冯继灵要是还不吃心他就是傻子了。谁能防得住她会不会是国务大楼安插过来的眼线? 想起送礼情节,沈仪祯还心有戚戚:“如果她现在反应过来,是我故意坑她,怎么办?” 宵山笑他胆子小:“那她还能找上门来打你一巴掌?你过节代替长辈送点东西怎么了?又没做错。” “你说冯继灵是什么意思?要削夺她的实权吗?” “只要她暂时能不管爱丽丝这摊子事就好。冯继灵不会马上放弃她,毕竟她还是很好用的,但他永远心里会对她有所怀疑,她犯了冯继灵的大忌讳,以后就很难再升了。” 沈仪祯低着头,自嘲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害人。” 安也许不无辜,但她没有害过沈仪祯。沈仪祯却一束花葬送了她辛苦积累的职业生涯。 宵山趁着没人看见,握了握他的手:“不是你害她,是我害她。你只是做你的工作。” 沈仪祯摇头:“算了,我是为了爱丽丝。” 宵山说:“我知道,让你和你舅舅很为难,改天我去和妙秘书赔礼道歉。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不会再让你掺和进来了。” 安很快就会反应过来这是个坑。即使她不好对妙铎有疑心,也会怀疑沈仪祯动机不纯。到时候妙铎和她多年的友谊是不是还能维持下去就很难说。但根据宵山的经验,这份友谊不会是一份单纯的友谊,总统行政团首席秘书和指挥所咨询部副部长之间,不会有单纯的友谊。只要还有其他利益纠葛,这段关系就很难结束。最后,安只能硬着头皮吞下这颗苦果,最多妙铎在其他方面补偿她一下也就是了。 至于沈仪祯,看在妙铎的份上,她不会多为难的。 第23章 真假公主 国家剧院要排一出关于爱丽丝的舞蹈剧,选角也让爱丽丝参与。 沈仪祯对跳舞没有任何研究,宵山更是毫无兴趣,两个大人越坐越困,好不容易捱到中场休息,宵山找了个借口早退。沈仪祯默契地去掳孩子,两大一小打算从后门开溜。 刚走到长廊上,迎面是一对阔气豪奢的情人。女人年轻娇娆的身体包裹在一件双宫绸紫阳花长裙里,她烫着头发,两边梳出鬟燕尾,脸上那顶脂粉做的面具美轮美奂,更做作地在眼下画出一颗美人痣。还没有走近,沈仪祯就闻到她身上刺鼻的香水味。 宵山和她的情人握手:“刘总。” 男方是通勤列车公司的老总:“宵将军。爱丽丝小姐。” “这位是……” “这是我的爱人,小泉芳江,国家剧院的领舞,我陪她来当评委的。” 宵山笑了笑,去握女人的手:“幸会。” 她至始至终都抬着下巴,用冷酷的表情看着对面的三个人。 沈仪祯有点难过,上了车他就没说话。宵山开着车窗抽烟,抽到一半突然把烟头掐了,冷冷地说:“人家吃香喝辣,看得清楚、活得痛快,有什么可难过的?” 沈仪祯皱着眉:“我没说我难过,好好的你发什么火?” 宵山更气:“你照照你那张脸!不知道的以为你要拉着人家的手私奔了!” “你想什么呢?” “你有没有自己心里清楚。” 沈仪祯莫名其妙:“我什么也没说,也没做,你就着急上火来问我的罪,我还不能反驳?” 宵山把烟头扔了,恶笑:“你心里还惦记她吧?一个女人而已,先是她自己选了前程,然后又甘愿做人家情妇,我就不明白了,她哪里这么好就让你整天惦记着?”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龌龊。”沈仪祯的表情沉了下来。 宵山大发雷霆:“你没想她你现在脑袋里是什么?你没想她你摆出个怨妇脸给谁看?” “她是我朋友,我不愿意看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行了吧?你满意了吗?”沈仪祯吼回去。 宵山还要吼,爱丽丝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你们不要吵架了。” 大火龙像是雷管泡了水,闷得一肚子气。他一把甩开爱丽丝的手,让司机停车。 沈仪祯也被他闹得头疼:“你别把火发在小孩子身上。” 宵山下车摔门:“人家的身价现在比你高多了,用不着你担忧!真心真心,哪有那么多真心好谈?我要给你,你怎么不想想我?” 气疯了,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爱丽丝无辜地缩在椅子上不敢说话,完全没有听懂两个大人发生了什么。沈仪祯露出苦笑,摸摸她的脑袋表示安慰。他想,至少宵山有一点说的是对的,芳江现在不需要他担忧。 下午有民政局的人来给爱丽丝更新身份证件。小丫头原来的身份证是在出生后就办理的,十年一更新,本来早就该办的,冯继灵还特意交代过宵山跟进这件事,但从统战大会一直因为各种原因拖着,才拖到了今天。 宵山给官邸的佣人全部放了半天假,清空闲杂人等。办身份要录虹膜,意味着小丫头要把瞳片摘下来,自然看到她那双蓝色眼睛的人越少越好。她照着镜子,对着不戴瞳片的两只眼睛有点不习惯。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看她带着异样的眼光,她心里很不舒服。 沈仪祯担心她,人类的眼睛曾经是漂亮的,现在这对眼睛恐怕会被当成是妖异了。拍了照片、录完了指纹和虹膜,他就把小丫头早点赶回房间去了。 刚下楼来,一个工作人员找他:“沈秘书,这边出了点问题。” 沈仪祯没听明白:“什么问题?” 工作人员把指纹和虹膜录取结果给他看:“是这样的。录了新的指纹和虹膜后,我们会和原本的做一个检测对比,确认是同一个人,再更新。这就是个走流程的事情,但系统一直提示比对是错的。我们试了好几回了,本来以为是机器出了问题,找技术人员看了,和机器没有关系。沈秘书,您看看这要怎么处理?” 沈仪祯的心猛地一沉。怎么会对比错误呢?难道一个人的指纹和虹膜还会突然变化吗? 他立刻想起上次爱丽丝在返校运动会上的那个指纹锁,也是试了好几次没有打开,都说是指纹锁长久不用坏了,当时他也没有多想。现在想起来,也许不是指纹锁坏了,是人的问题。 这种事情他是拿不定主意的,还是要问宵山。 宵山进来的时候看见他表情不对:“怎么回事?” 工作人员解释了情况:“将军,这是爱丽丝小姐出生后在医院录入的瞳孔和指纹,这是今天新录入的。您看看怎么处理,对比不成功的话是没办法走下一步更新身份的。” 沈仪祯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他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事情很严重,而且可能超出他能够承受的范围。这时候他思路很乱,脑袋里的想法太多,抓不出一个主心。 宵山把他拉到角落里说话:“这件事先不要对外说。” 沈仪祯赶紧把指纹锁的事情说了,他有点心慌:“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宵山强调:“你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一点都不多。” 沈仪祯也觉得他不像说假话:“如果指纹比对有错,那这两枚指纹肯定有一个是错的。要么以前那个是错的,要么是现在录的这个不对。有没有可能民政局搞错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现场让爱丽丝录指纹,把她手指按在录入机上难道还能录成另外一个人的指纹?那肯定不是。那就是民政局的那枚旧指纹有问题—— 要么,那枚旧指纹不是爱丽丝的指纹,民政局把别的孩子的指纹错录成了爱丽丝的指纹。要么,爱丽丝就不是那个在民政局办身份的孩子。 爱丽丝本来就没有到过民政局办理合法身份。她在地球出生,她的身份是从黑市买来的。 但是换身份的时候黑市肯定是要换指纹的,要不然她很容易被查出来是假身份。坐车买票、看病拿药、逛街查身份都需要随时验虹膜或者指纹,如果没有换指纹,首先她就上不了学,核实身份就会说指纹错误。但她读到了小学四年级,还在学校用了多年带指纹锁的储物箱。 所以,黑市替她换掉了指纹。民政局的那枚旧指纹肯定是爱丽丝的指纹,民政局没有搞错。也没有什么别的孩子的指纹。只有一种可能性—— 现在这个爱丽丝,和那个在黑市买假身份、在二区读小学的孩子,不是同一个孩子。 宵山闭了闭眼,用掉了几秒钟来消化这个庞大的事实。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推断,他还需要证据。而且这个推断本身存在很多问题:假设现在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爱丽丝,一个是二区废料回收厂工人夫妻的养女,那么在爆炸中幸存的孩子应该是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工人夫妻的养女。那么这个孩子现在在哪里?既然她才应该是国民关心的那个孩子,爱丽丝又是从哪里来的?如果爱丽丝不是那个孩子,她自己也不知道? 疑点重重,宵山甚至不敢相信这个假设。因为这个假设本身显得非常荒谬。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好奇地看着这两位,他们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宵山吩咐:“先用新的替换掉旧的。你们找个技术人员把指纹比对这一道先越过去。旧的也不要删,留着当个备份。我要请示总指挥官怎么处理。” 工作人员知道他是全权负责爱丽丝的事情,只能按照他的命令去做。 宵山拉着沈仪祯往门外走,吩咐叫车:“我们去一趟医院。” 医院?去医院干什么? 沈仪祯没想明白:“医院能查出来什么?” 宵山思维比他快一步:“小孩子经历爆炸、交给我们之前,中间在医院呆的时间肯定最长,这里会不会有变化?比如皮肤烧伤重新植皮,或者手部受伤换掉整只手,指纹有变化就是可能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可能把永久改变指纹的方法。” 从科学上来说,一个人的指纹在妊娠期大概20周之内就会形成,也就是说一个人出生下来指纹就不会变化了。这也是为什么指纹会成为法庭可采纳的证物。一些短暂性改变指纹的方法不是没有,比如烧毁皮肤、损伤性摩擦、腐蚀等等可以短暂性“去掉”指纹,但是要永久改变一个人的指纹,除非是换掉整只手或者大面积重新植皮。 但是改变指纹,检验虹膜也不应该是错的。手可以换,眼球却换不了,因为爱丽丝的眼睛是蓝色的,月球上找不到除了灰色以外的眼睛。如果换过眼球,爱丽丝现在至少得有一只眼睛是灰色的才是。没有比沈仪祯再看得清楚的人了,爱丽丝两只蓝色的眼睛好好地留在眼眶里。 飞行器停在二区军医院门口。宵山不想太高调,没去院办直接找到了急救科。 急救科主任一眼认出他来,想通知院长被按住了,宵山翘着二郎腿把指纹报告摔在桌子上。 主任战战兢兢地问:“将军,是不是总指挥官又有新的指示?” 他知道宵山是冯继灵的人。但是宵山因为这句话挑了挑眉。 “小孩子急救那会儿我还在十三区,指挥官让我来跟你们了解情况。”宵山说。 主任看了看指纹报告,说:“这是两个人嘛,怎么可能指纹相同呢。” 宵山脸色不动:“你说,我听着呢。” 主任真的当他是来了解情况的:“原来您不知道。是这样的,6月11日那天晚上我们接到电话,说是二区会送来一个急救病例,是个小孩子,那天晚上刚好是我值班,我带着几个主治医生等在门口等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军部的人把孩子送过来了。当时小孩子极其营养不良,深度昏迷,呼吸非常微弱,心跳都快没有了,我们判定至少昏迷了有两天。” “没有体外伤吗?” “有,但是不严重,都是一些擦伤。” “继续。” “急救大概到凌晨一点,呼吸终于恢复了一些,心跳有40了。她心脏功能不好,应该是先天性的,体质非常弱。我们打算观察一个晚上,大概到四点左右的时候,心跳恢复到了50,我们判定是救下来了。但是人一直在重症室里密切监护着,等情况稳定。结果第二天下午突然出事了,心跳停止了,我们又去急救,这一次就没救下来。” 宵山的心猛地沉下去:“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救下来?” 主任叹气:“心脏不跳了,怎么电都没有用,一下子就没了。我们也没反应过来,本来只是以为她心脏功能弱,能撑过当天晚上就能撑下去的了,没想到还是活不下来。” “不可能!”宵山说:“那个孩子死了?你确定是二区废料回收厂爆炸中幸存的那个?” “是不是爆炸我不知道,他们没说,就是说二区的一个孩子。但我记得很清楚,蓝色眼睛的。”主任说:“因为这个孩子很特殊,当时指挥所来人跟我们谈话,要严守保密条例,不能透露半个字,我们都签了保密协议的。您放心,没人知道的。” “你确定,那个孩子死了?”宵山再问。 主任点头:“死亡报告我们当时送了一份去指挥所的,您是后来接管爱丽丝的事情的,也难怪不知道了。总指挥官当时来的指令,这件事不能对外说,我们只知道急救,对外就说救下来了。毕竟国民都关心这个孩子,要是没救下来肯定是不行的。” 沈仪祯倒吸一口寒气,只觉得眼前发黑。 从一开始,爱丽丝这个孩子就是假的,因为真的那个已经死了,根本没有从爆炸中活下来。 但是现在这个爱丽丝又是从哪里来的?就算要找一个替代真爱丽丝的孩子,样子可以长得十分像,难道眼睛还能是蓝色的吗? 他突然有一个可怕的想法—— 难道还有二个长得一模一样、眼睛又是蓝色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这两章会着重揭晓爱丽丝的秘密。 第24章 世恶道险 “如果那个孩子死了,那现在这个孩子是谁?”沈仪祯问。 急救科主任冷汗直下,忙不迭擦了擦额头。 宵山把冯继灵拿出来当定心丸:“总指挥官让我来,就是了解情况,你只管说。” 主任怕他问责:“将军,我们只负责急救,我在急救科二十年了,咱们科是南半球数一数二的,您知道救活率是多少吗?23%!这已经很艰难了。” 宵山懒得听他扯淡:“没救活就没救活,现在问你活着的这个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主任说:“孩子死了之后,按照总指挥官的指示,我们把孩子送去葬仪部。至于现在这个孩子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我也挺惊讶的,竟然能找到一模一样的两个孩子。” 他没有说假话,孩子死了急救科的任务就结束了,冯继灵也不可能让一个急救科主任去收拾后面的事情。那谁可能知道后面的事情?这个活着的爱丽丝到底是谁? 沈仪祯把宵山拉到角落里说话:“有没有可能,马里诺夫妻生的不是一个孩子,是两个?” 宵山立刻明白了:“双胞胎?” “否则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她们能长得一模一样,还都是蓝色眼睛。要么是克隆,先别说这个成本巨大,风险也是很高的,克隆需要时间呐,还能今天克隆,明天就长一个一模一样的吗?” “那就只能是双胞胎了。” “这对姐妹一个交给了二区废料回收厂的工人收养,另外一个可能放在了别的寄养家庭。爆炸后,第一个特殊的孩子被发现,指挥所本来想利用她调查地球种的事情,结果孩子没活下来,线索就断了。这时候他们发现还有第二个孩子,于是她就顺理成章的成为替代品。” “为什么会发现有第二个孩子?” “如果你发现月球上出现了一个地球种,肯定会想知道有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死了,冯继灵必然要下令暗查全国合法、非合法收养的所有孩子,是否还有类似情况。这个过程中发现了爱丽丝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别的人查不出来,对咨询部来说,不是难事。”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如果爱丽丝不是二区工人收养的孩子,为什么她自己不记得?”宵山问。 爱丽丝的养父母不是那对工人夫妻,她也不会在二区小学上学,不会认识那里的学生。她谈起自己的养父母,事无巨细清清楚楚,她甚至参加了返校运动会,和小同学玩得不亦乐乎。 这些难道是假的吗?如果她不是那个死掉的孩子,她怎么会有这对工人夫妻的记忆?怎么会认识本来不应该认识的同学? 沈仪祯想到这里打了个冷颤。他一下子接收到的事情太多,脑袋有点不堪负荷。 宵山整理了一下现有的事实:“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爱丽丝不是那个经历工厂爆炸的孩子。那个孩子已经死掉了,急救科主任可以作证。这是其一。其二,我们知道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蓝色眼睛的地球种孩子。她们是双胞胎也好,克隆也好,都很好查,只要拿爱丽丝的基因和那个死去孩子的备份基因比对一下就能知道。” 基因相近那就是血亲,基因一样就是克隆。 沈仪祯点头:“只要能确定他们的关系,就能知道爱丽丝到底是谁。” 做基因对比是很快的,只要等人把爱丽丝的头发送来当场就可以有结果。 宵山找到检验科,两个人在医院里等头发。 沈仪祯紧张地抿着唇,觉得口干舌燥。他问医护人员要了两个干净的杯子去倒水,从茶水间出来却迷了路,兜兜转转不知道进了哪个科室,像是医保办理点,只听到有人在走廊上吵架—— “我老公是工伤!按照规定都是可以走医保的,你们凭什么不给?什么叫没有鉴定?就在工厂里受的伤为什么还要鉴定?你知不知道鉴定要排多长时间,有这个时间我老公的命都没了!他已经是二次感染了!我不管,你们今天不给我办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沈仪祯这时候是没有心情看热闹的,但走廊被人群堵住了,他想往后退,更多的人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他吓了一跳,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病人,更像是罢工闹事。 两个被携裹在人群中的小护士慌张地退到他身边,满脸求救的表情。他不忍心,挡在人群前把小姑娘护在身侧。 只听护士悄声地讨论—— “又来了。已经来了好几次了,医院又不管工伤鉴定,来这里闹事有必要嘛?” “现在没人管他们。说是爆炸已经定性为意外,所以鉴定不给他们算工伤。” “战争损伤都是算意外的呀。” “但工人说不是敌军空投导致爆炸,是工厂仪器泄露燃气。” “这完全是两回事!可不能这么信口胡说呀。” “那可说不好,谁也没在现场,军方说是空投就是空投。” 沈仪祯听出些端倪,问道:“这是哪个工厂,出了什么事情在这里闹?” 小护士解释:“这是二区废料回收厂的幸存工人,他们很多家属都在咱们医院里急救诊治。一个月前,官方说是敌军空投导致工厂爆炸,所以受伤人员不能算工伤,只能算意外伤害,医保承担的比率就低了很多。他们闹事,一定要按工伤处理。唉,也是可怜,好多人手术费出不起呢,都指望着医保能多承担一些费用。” “他们说是燃气泄露导致的爆炸?” “一个个指天画地地发誓,爆炸是内部先开始的。但这也只是他们的一家之言,说不准是为了工伤鉴定才说的,那么多军人在现场,军方都说有投弹,难道还能是假的不成?” “那工人有没有证据证明是燃气泄漏?” “这我就不知道了。倒是拿了很多材料来,但医院现在也管不了这事呀。” 医院只负责伤情鉴定,换句话说,医院只证明受得伤有多严重。但是受伤的性质,是工伤还是意外伤害还是别的,医院是没办法去界定的。 也许真的有人是为了省钱才造谣生事,但如果工人说的是对的呢? 沈仪祯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 根本没有敌军,根本没有空投,也没有幸存的孩子,那对无辜的工人夫妻并不是死在了敌人的弹火下面,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疏忽中。那个蓝色眼睛的孩子、爱丽丝的双胞胎姐妹、马里诺夫妻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孩子,也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一切都是编造出来的,由军方编造的一个巨大的骗局:一个无辜的幼儿因为敌人的弹火失去双亲,被国家拯救下来,承载了国民的希望。 这里面每一个环节、每一个人、每一个字都是假的,都是精心演绎出来的戏剧。拯救是假的,国民的希望是假的,甚至连对战争的敌意都是假的。 沈仪祯深吸一口气,牙齿都在发抖。 小护士见他表情不对:“你怎么了?没事吧?” 沈仪祯摇头:“知道检验科在哪里吗?” 护士给他指了个方向。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把乱糟糟的一切丢在了身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检验科的,就听到宵山仿佛在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宵山皱眉的脸撞进视线里。 “有点不舒服,”沈仪祯避开了他的视线:“我想出去喘口气。” 宵山让保镖留下取基因比对结果,他牵着沈仪祯回车上。沈仪祯怔怔的,只看着两个人牵着的手,他忘了人来人往,忘了也许会被人看到和上司纠缠不清。他没来由的想,让人牵着走的感觉真好,可宵山能一直牵着他吗?什么时候他会放开这只手呢? 车上只有他们俩,操作盘亮着,点着蓝幽幽的光,照在沈仪祯脸上,皮肤凄凄地发冷。 宵山把暖气打开:“怎么了?” 沈仪祯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说什么呢?宵山知不知道这是一出戏?如果这些都是假的能不能放爱丽丝离开?能不能不要骗人骗己?其实答案都有,问了也是白问。宵山也许不知道,那又能怎么样呢?爱丽丝已经是架子上的一件商品撤不下来了。 沈仪祯自己也是共犯,也是策划者之一。他没有提出过反对,没有质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他参与了整个宣传方案,参与了整个游戏玩法的制定,压榨出了这个孩子最大的利用价值。 他没有资格指责军方、指挥所或者宵山,甚至如果不是因为爱丽丝这个项目,他不会升级、提薪、调岗。他也是利用爱丽丝向上爬的既得利益者。 沈仪祯闭了闭眼,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宵山按着他的手:“不是你的错。” 沈仪祯哂笑:“你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不是我的错?” “如果是孩子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是你的错。”宵山说。 沈仪祯低下头来,慢慢地把额头靠在将军的肩膀上。他想,我就靠一会儿。 宵山把他揽过来,拍拍他的背。沈仪祯在发抖,即使暖气开着他还是彻骨地冷。 “有一件事一定要查。”沈仪祯哑着嗓子说:“二区废料回收厂的爆炸,到底是敌军空投导致的还是工厂内部燃气泄漏。工人们在为工伤鉴定闹事,都是人命,就当是为孩子积福。” 宵山的脑子很快转过来:“我回头问问,但是得避讳着点。” 沈仪祯浑浑噩噩地想,一个十岁的孩子,本来应该在父母精心的保护下成长,却成为了别人的代替品,被剥夺了自己的人生,还要被人拉到戏台子上卖弄,哄得观众买票。 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参军率?为了指挥所的支持率?不能换一种方式吗?用一个十岁孩子换来的支持率到底算什么呢?一个通过演戏和作假得到的数字,就这么重要吗?就要牺牲她的全部人生吗? 一只手握在他的腰上紧了紧,有人说:“有时候你应该为自己多想想,仪祯。” 沈仪祯发出低低的笑声:“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为自己想?” “你看我就很能为自己想,”宵山也笑:“这个时候,我就想抱着你。” 沈仪祯的脸刷得红了,意识到姿势不对,微微推开他。 宵山还没抱够,哪里由得他挣脱:“这样不好吗?大家都很幸福。” 沈仪祯不知道他是说爱丽丝,还是说他们俩。 宵山说:“爱丽丝很幸福,国民也很幸福,没有人不满意。我现在很幸福,因为你在我身边,你也有一个人能够分担你的情绪,这样不好吗?我不希望这个假象被戳破,仪祯,哪怕是因为这个假象,你才走到我的身边,我愿意接受这个假象。”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仪祯口干舌燥。 过了一会儿,宵山说:“等这一轮宣传期过去了,我会和冯继灵争取,给爱丽丝找个普通的寄养家庭,继续上学读书。她什么都不知道,冯继灵不用担心她会说什么。以后,她只会记得,她的成长过程中有一段这样的经历,可能不算特别好,至少也不坏。”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孩子不知道,就不会对她造成伤害,只要孩子不受伤害就好。 作者有话说:宵山:还是那个原则,千错万错我的错,老婆绝对没有错。 第25章 为了和平 宵山把操作盘一转,车子换了飞行器,他把沈仪祯拉进驾驶位。 “不是说想开?现在教你。安全带重新扣一下。” 沈仪祯的脸还是红的,一边看窗外升起的高度,一边看操作盘密密麻麻的应用。 他像个学前班第一天上课的学生,还不认得几个字呢,老师就说我们今天要学写文章。 “我还什么都不会呢!” “开着开着就会了,你以为战场上开飞行器都是专业飞行员?” “不行,这是在城市里,太危险了。” 宵山握住他的右手,先调引擎,然后调飞行模式:“都是全自动,动动手指的事情。” 沈仪祯被迫坐在他的大腿上,安全带紧紧地把他束缚在男人的怀抱中。他本来还不紧张的,现在也不能不紧张了,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连身后的人做了什么都来不及记。哪有人是这样学驾驶的! “别动,”将军警告他:“我不介意玩车|震,你想清楚了。” 沈仪祯忍不住抱怨:“你就不能坐到别的地方去?” 脸颊立刻被吻了一下。宵山亲得很满意:“乖,再让我抱一会儿。” 城市的面貌越来越模糊,对流层像一张面纱遮着这张冷淡的脸。他们穿过这层面纱升到平流层底部,地面完全不见了,世界变成茫茫一片白。大垛大垛的云,把天际线堆得无限长,飞行器像掉进一锅奶油里。 这时操作盘上出现航线与地图,飞行器在地图上像一枚银标。他们的终点是六区的卡西尼街4号官邸。 宵山一边讲解一边蹭着沈秘书的脖子—— “航行路线它会给你定好,确定了航线你就松开油门让它自己飞就好。高度在这里看,一般保持在现在这个高度就差不多了,等你玩熟了,想来点刺激的,也可以降一些。城市里开飞行器还是少,你只管飞,撞不上人。等会儿教你怎么降落停车。” 沈仪祯被他蹭得一身鸡皮疙瘩,还要记操作盘的用法:“哎,等等!我有点乱。” “不急,”宵山发出低低的笑声:“不行咱们再飞回去,飞到你会了为止。” 沈仪祯的手在操作盘上就没有下来过,他是新手,摸操作盘难免紧张。他觉得开这玩意儿太耗神了,是个需要极度集中注意力的活,开个二十分钟已经精神疲惫,不知道宵山这些军人在战场上怎么能够一坐驾驶位就坐十几个小时。 “你说战场上开飞行器的不一定是专业飞行员?战斗机应该和普通飞行器不同吧,没有专业经验也能上么?”他好奇地问。 宵山像是有点心不在焉:“原理差不多,重一些,要填装弹火。以前的老战斗机飞行员各个都是专业的,一打十没问题。现在不行了,没工夫花那么长时间培训飞行员,都是临时拉上去的。” “那怎么开?不是要牺牲更多人?” “嗯。飞行员牺牲率一直都是很高的。” “你也开过么?战斗机。” “开过运输机。” 沈仪祯小时候梦想过当飞行员:“真的?那为什么后来不当飞行员了?” 宵山正吹他耳边的头发玩:“专心开,别说那么多话。” 沈仪祯腾出一只脚来踩他,宵将军由着他闹。沈仪祯也觉得自己幼稚,这么大的人了,还做这种赌气的事情。 只听宵山说:“我去的那阵子情况比较复杂,飞行员需求大,学校培养不过来,就把民航公司会开飞行器的也拉去前线,到后面只要胆子大不怕死的都可以去,教三个月就上战场。那玩意儿没有你想得那么刺激,都是规定路线投放然后规定路线返回。我搞了好几次,觉得没意思就不想玩了。申请调回陆军部队,后来就进了78师。” “在四区保卫战之前吧?那挺早的了。” “嗯,刚20岁,瘦得跟萝卜干似的,体检的时候压线合格,差点没过。” “除了当飞行员,还做过什么?” “我是勤务员出身,你不知道?” “噢,忘了。你做过很多事情呐。” 宵山自嘲:“去飞行学校就是想摆脱勤务员的身份,结果最后还是没做成,又回陆军当勤务员。当时78师刚刚组建成,缺人手,我就主动自荐给狙击手送弹药。狙击手死了,我拿着他的枪继续打,运气好,打赢了,冯继灵就让我当狙击队队长,还有了正式军衔。” 沈仪祯挪谕他:“他们说你是给他端洗脚水升上去的,还传得有模有样。” “刚参军的时候,给少爷们当过活靶、被拆弹部队拉去捧炸弹、给老兵们洗尿片……我倒是愿意给冯继灵洗脚,起码没有生命危险。”宵山冷笑:“都是他妈的多年媳妇熬成婆,谁也别看不起谁。” 这些人想象力还是差了。端洗脚水真不是最下作的事情,部队里欺负菜鸟和下等兵的游戏数不胜数,不少新兵因为熬不过最初三年自杀的,在部队里很常见。 沈仪祯很明白宵山。指挥所和部队其实是一样的,也许所谓的“欺负”没有那么明显,但该来的都不会迟到。沈仪祯第一年进来就被拉去劳军,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当真只有他最合适别人都去不了吗?不一定。唯独他是新人,他不倒霉谁倒霉呢? “我刚进指挥所的时候,有一次要整理总指挥官的会议纪要,主任把这个活给了我。我还奇怪,为什么总指挥官的会议纪要会落在我这种刚进指挥所的菜鸟身上,战战兢兢每天晚上改到十一点,改了至少三十稿。后来我才知道,本来是专属秘书的活,她不愿意写就给了我。”沈仪祯感叹道:“现在回头想想,她拿着我写好的东西去邀功,我也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你是傻,被人坑了还不知道。” “你才傻!” “挺好,咱们俩一起傻。” 沈仪祯笑了:“总有点好事情吧?在部队这么多年,除了升职加薪,就没有什么好事?” 宵山回忆,他一下子还真是没有想到什么特别好的事情。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加薪就是最好的事情,有钱了就有安全感,有权力就有了尊严,他的人生好像一直就是追逐这两样东西。 “看过很多漂亮风景,”他觉得这算一个好处:“在永昼峰看过不落的太阳,在南极看过冰河,登上莱布尼茨山脉主峰9000米的顶点,看广阔平静的云海。体会过零下一百二十度穿三层发热服,也体会过六十度高温晒伤。这些,算不算?” 沈仪祯眼睛亮起来:“南极真的有冰河?莱布尼茨山脉主峰上还有氧气吗?9000米要爬多长时间呀,为什么你们会去那里?永昼峰的太阳能发电站是不是很壮观?” “冰河很漂亮,白白的、脆脆的一层,像纸杯蛋糕上的糖霜。莱布尼茨超过4000米以上就要带氧气罩,不是用脚爬上去的,是坐飞行器上去然后再空降在主峰上。你想,寻常民航飞机就飞八、九千米高,那座主峰和飞机飞得一样高。” “那不是只能看到云什么都看不到吗?” “嗯。就像当神仙。” “我也想去一次莱布尼茨,想去看看月球最高峰。” “军事战略区不能随便去。有机会可以带你坐在飞行器上看。” 沈仪祯很羡慕他:“以前忙着念书,后来就工作了,又没什么钱,就省了旅游这一项。” 宵山翘着嘴角:“念书挺好,我喜欢会念书的。” 沈仪祯的脸微微发热:“是一样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一个就行啦。” “你是爱读书,我又不是爱瞎逛,都是工作。” “你也有假期的吧?一次假都没有休过吗?” 宵山摇头。沈仪祯很惊讶,怎么会有人工作二十年了一次假都没有休过呢? 他突然想到,宵山没有亲人,探亲假肯定是不用休的,又没有伴侣子女,婚假、陪护假也就免了,再说,宵山参军本来就是为了生计,休假又不能赚钱,还不如呆在军队里,至少衣食无忧。就连这次航天中心出事了,宵山被迫休“病假”,他还是没把爱丽丝的事情放下来。这样的人简直是上司最喜欢员工,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无时不刻待命,还不用休息。 这么拼命要是当不上将军,也太亏了。 当飞行员的宵山、新兵受苦的宵山、冰川峻岭上的宵山……都是沈仪祯从来没有了解过的宵山。 他本来以为他知道的够多了,至少比大部分人都要多。他是宵山的专属秘书,宵将军的履历表、功勋录那么长那么多,他全都看过,重大的丰功伟绩甚至他能背出来。但履历表怎么能代表一个人呢?他还是了解的少,他害怕宵山、排斥宵山,就是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宵山。 他想和宵山去旅行,去做点工作之外的事情。他想知道关于宵山的所有事情,想知道宵山不打仗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们在一起工作生活,相处的时间远远的超过了任何人,如果到头来回忆起宵山,还是只有劳军和工作,他也许会觉得遗憾。 “要不,趁着你这两个月停职,你休个假吧?”沈仪祯说。 宵山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休假也没事做。” “就是没事做才叫休假呀,干活能叫休假吗?” “我休假了,你就不用干活了,是吧?” 沈仪祯知道他是开玩笑,厚着脸皮说:“那你就当……陪陪我?” 宵山坏笑:“有好处吗?” 沈仪祯在心里翻白眼。他挖空心思让上司休假,还要付好处,世上哪有这种事? 宵山已经拿定了主意:“行,就今天,就我们俩,其他的事都不管了。” 他不是开玩笑的,当真把操作盘接过来,重新制定航线和目的地。 沈仪祯回副驾驶上,祯解放了四肢和神经,嘴巴就更停不下来—— “你想做什么?我们现在去哪里?” “你不是想去旅游?去永昼峰看太阳咯。” “现在?” “两个小时就到了。” 操作盘显示航线已改变,飞行器朝着南极的那个闪光的标点飞去。 沈仪祯一下子激动起来。他从来没有去过南极,别说南极了,他连六区都很少出去过。 从小到大他就住在国务大楼对面的那条街上,一直没有离开过,小学到中学全部在一条街上解决,上了大学也没能跨出区境线。他是渴望独立生活的,所以参加了工作后立刻搬出来租房子住。但是国务大楼离指挥所能有多远?十五分钟磁悬浮也就到了。 唯一一次值得炫耀的旅游经历是大学交流活动,沈仪祯和其他六十来个学生受北方联盟大学邀请,到北半球参观人类第一次登月地。那是620年,宵山推动的《六二零公约》刚签订,两边人民都为取得了巨大的进展而狂欢,南北半球的关系也有了短暂的融冰期。于是,民间交流活动爆发,学术交流、文化交流、体育交流都异常频繁。即使长途旅行费用不菲,沈仪祯还是厚着脸皮向家里要了一笔钱。 “阿波罗11号登月点?”宵山问。 沈仪祯点头:“公元1969年7月20日,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那个脚印还完完整整地保留着。” “有什么可看的,一个脚印而已。” “意义还是挺重要的。‘个人一小步,人类一大步’嘛。” “还不是到了月球上也不消停。” “我们那时候都相信,《六二零公约》最终会促成南北和平。这是你的功劳。” 宵山笑:“想谢谢我呀?”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沈仪祯的脸发热,瞪圆了眼睛看他。 过了一会儿,宵山以为他要生气了,悻悻然:“算了,当我没说。” 突然有两片嘴唇掠过他的脸颊,轻轻地点了一下,即刻又离开。 宵山差点没控住操作盘。 只听某人心虚地说:“我是为了和平。” 作者有话说:装模作样沈仪祯:我是为了世界和平才谈恋爱的。 沈秘书对宵山有了更深的了解,要一起说走就走的旅行啦~ 第26章 光明而灿烂 城市和人烟渐渐地消失,最后连云也散了,天清地广,又是一个新世界。 飞行器翻越山岭进入极圈。大地灰败而干燥,黑山合抱,怀里是陨石击落造成的巨大坑洞,如此雄伟的穴冢,宛如上古神祇的遗墓。太阳降临在东方十五度角高空,赤金光耀万丈,将这天也泼得蜡白——神话传说中盘古开天辟地,卧身为山川,披发为星河,眼睛一睁就成了太阳——这是神的眼睛,是宇宙中永不熄灭的明灯。 沈仪祯看得失神,他差点以为这是混沌初开的原始世界。 宵山把飞行器停在山腰上的村落:“下去看看?” 舱门一开,寒风迎面就是阴狠一刀。沈仪祯窝在副驾驶上鼓气,手半点不肯往安全带解扣上放。宵山已经下去了,他还在犹犹豫豫地想,来都来了不要扫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到了外头才知道什么叫冷。寻常的冷最多是刀子,割得肉痛骨头酸;这里的冷是枪林弹雨,无差别地狂轰滥炸,被击中的人先是心口一窒,然后血就冻住了,这时恐惧往血管里倒灌,一种对极寒和末日的恐惧迅速占领了全身。 沈仪祯一看通讯器,温度已经超出了通讯器的测试范围,低于零下两百度。 有人将一件发热服披在他身上,他恨不得全身往里面缩,一张发皱的脸对上宵山的笑容。他给他穿衣,像教一个笨拙的孩子学习自理。 沈仪祯搓着手,瓮声瓮气地问:“我们已经在极圈里面了吗?” 宵山刮他的鼻子:“嗯。先进屋子,外头冷。” 这是采冰工的落脚处。说是村,统共只有三间石屋,憨头憨脑像三只土地精。院墙是懒得砌的,就任由这些粗苯的石墩子晾在平地上喝风。平滑似棺材板的石阶上挨着一架简易雪橇,工具扔在角落里,又是铁锹又是凿子,这样简易、古老的工具沈仪祯还只在书上见过。 宵山推门进去,光线一下子变暗,只听到有人带着奇怪的方言语调说:“宵将军?” 一个巨人似的男人坐在火炉旁边磨刀。火光淬得刀刃金光闪闪,沈仪祯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昏暗的室内,乍一晃被刀锋闪到,吓得连退两步,脸都白了,以为进了魔窟被嗜血的魔头逮住,要磨刀霍霍吃人肉刺身呢。他慌慌张张就往宵山背后躲。 宵山介绍:“仪祯,我介绍一下,这是南极的采冰工,这是我秘书沈仪祯。” 采冰工站起来和他们握手,他表示愿意提供住宿和晚餐。宵山从钱包里掏了几张现金给他,问他要极地专用的发热服和靴子。 屋子里暖和,有奶茶的香气从炉火边飘来。不一会儿,锅开了,发出可爱的嗡嗡气鸣声。采冰工将煮好的奶茶递给客人。他生得魁梧彪悍,却是个有礼貌的人,递杯子的时候努力地用标准话说了一句“请用”。 沈仪祯反倒很不好意思,刚进人家屋子的时候表现不好,把劳动人民当成了魔头。他捧着杯子好奇地一边看一边问—— “这座山叫什么?” “马拉柏特环形山。” “离极点还有多少距离?” “这里离极点大概有一百二十公里,全年光照水平最高可以达到90%。我们也把它算作永昼峰*,因为南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地方比它光照时间更长了。东面是斯科特环形山,西面是卡比厄斯环形山,往南走,是著名的舒梅克环形山,南半球用到的百分之八十的氢都是从那里提取出来的。山脚下还有一座太阳能发电站,这是南半球第四座太阳能发电站,规模虽然不大,也养活了将近一千人口。” “全部是发电站员工?” “发电站大概三百多名员工,还有家属、值警、小个体户……” “整个极圈里大概有多少人?” “不超过三千。这里像一个小社区,团结,友好,家家户户都像是邻居。” “你呆了多长时间?” “二十五年。” “条件很艰苦吧?” “嘿,习惯了。” 他虽然不说,沈仪祯叶能大概明白,常年温度在零下两百度,空气稀薄,紫外线和辐射都非常强烈,外出必须带防护面罩,水资源短缺、食物短缺、医疗资源短缺。城里人很难想象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二十多年,军人也不一定能行。 沈仪祯沉默地把目光投向山脚,小小的太阳能发电站像大地的一块拼图。 这时候他才有了真实的感受,原来他真的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啊。 宵山把专用发热服和雪地靴拿来了:“换了衣服出去走走。顺便看看他们怎么采冰的。” 沈仪祯来了兴致,风光这样好,如果一直呆在屋子里实在是太可惜了。 采冰工免费为他们做导游,领着两人往山脚的采冰场走。两位旅客自告奋勇地走在前面,顺着山腰走了还不到一公里,沈仪祯已经开始喘了。一来这里的路的确难走,说是路还算是恭维了,人烟鲜少的荒山野岭,有路可以走都已经算好的,别说沈仪祯,换了其他人都走不好。二来他穿的发热服太大了,衣服是很暖和,但拖到膝盖上迈不开步子,靴子笨重,头上的防护面罩也不轻,呼吸很不习惯。 一开始他还能跟上宵山,到后来就是宵山牵着他,摇摇摆摆像个蹒跚学步的儿童。 宵山笑话他:“像个鸭子。” 沈仪祯有点生气:“你才像鸭子,呸!” 宵山没闹明白“鸭子”到底怎么了:“那像不倒翁总可以吧?” 他是不知道什么是天鹅,要不然说出来沈仪祯或许还高兴。沈仪祯干脆不理他,手也要放开,还没走两步,鞋底打滑差点摔出去,宵将军眼疾手快把他拉起来:“行行行,什么都不像。” 沈仪祯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宵山莫名其妙:“不说了还不行?” 沈仪祯摇头:“你这个人,就是虚张声势。我却怕了你这么久。” 他曾经害怕宵山害怕得整晚整晚做噩梦,在卧房不敢不锁门睡觉,现在想想竟然觉得有点滑稽。其实早就有些线索,只是沈仪祯没有留意,比如宵山每次发了脾气又懊丧又隐忍的表情,又比如工作上虽然霸道,但沈仪祯一旦出现了失误,担责的从来是宵山。他总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被伤害的是他,道歉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上司用来干什么的?就是用来背锅的呀。 他自己有偏见,所以兜兜转转,走了这么久才发现,害怕的不只是他,宵山也会怕。 因为是在意的人,当然会怕。 想到这里,沈仪祯心里暖暖的:“一会儿找个地方我们拍张合影吧,还没有拍过呢。” 他们把合影的地点选在了天堑。这里几乎可以看到马拉柏特陨坑的全貌。 极目是荒芜广袤的坑洞,大洞里又叠着小|洞,疮痍遍布,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这颗星球受过的伤不计其数,人类的苦难史在它面前也不过是一缕细砂。壕沟中浩风涤荡,只有一面山壁通达,险途陡长,所谓“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一点也不为过。 冰川藏在这下面,白花花晃眼。采冰场的缩影也渐渐露了出来,一只大如房屋的机器踩在冰面上,高速运转的切刀拉出规整笔直的线条,地表如棋盘,工人们沿着切割线站成一排“炸冰”。这是自地球祖先沿袭下来古老的劳作方法,炸出同一大小的冰块再用雪橇车拉到运输机上。 有人在山坡上唱歌,从没有飞出过山峦的调子,悠长而嘹亮。 沈仪祯看迷了眼睛,两只眼睛都用不过来似的。深藏在小型坑洞中冰川反射出碎光,恰似整条星河倾倒在了这只银盆里。他想用手去捞,伸出手去才发现做了个傻动作。 “在想什么?”宵山发现他奇怪的动作。 沈仪祯莞尔:“一个故事。” “说说。” “在地球上,有一只猴子住在池塘边,晚上月亮倒映在水面,皎洁又美丽,它就深深地爱上了月亮。但它不知道月亮在天上,以为水里能捞到,于是伸手去捞。水面破了,月亮也破了。它怎么捞都捞不到。后来,人们用‘猴子捞月’比喻盲目追逐不切实际的事情。” 宵山不高兴了,以为沈仪祯在讽刺他是痴心妄想的猴子。 隔着防护面罩,沈仪祯看不到他的表情,又没听到他接话,自顾自继续地说:“猴子是傻,可是追逐深爱的东西是生物的本能。在我看来,这个故事反而挺浪漫的。” 宵山立刻豁然开朗:“你真的这么想?” 沈仪祯点头:“嗯。你不喜欢吗?” 宵山大悦:“喜欢,特别喜欢!” 其实他对自然风景没有特别的爱好,这地方他也来过很多次,月球上大大小小的环形山长得差不多,没有多大区别,无非是这里有点冰雪,能有什么看头?还比不上沈仪祯一根头发。要不是沈仪祯说想要看风景,他是懒得喝西北风的。 但沈仪祯高兴,他就高兴。他连看着太阳都觉得心情好。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晚上,只有白天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一直见到沈仪祯,不让他回家休息,不让他离开一分一秒,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沈仪祯有点不好意思:“说好是你休假,却让你来当导游。” 宵山还看着太阳:“你看太阳,多漂亮啊。” 沈仪祯顺着他看过去。太阳的金光照在山壁上,将山顶照得通透雪白。 只听宵山在他耳边说:“如果你能记住这一刻,仪祯,如果你能记住我和太阳一样永远在你身边,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仪祯的心跳突突加速。恍然间只有宵山的话和回荡的心跳声。 他下意识转过脸去看宵山,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宵山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抚摸他的头发和脸颊:“如果你觉得我不切实际也没关系,我知道对你来说很难接受,我也没有资格要求你忘掉从前的事情。我只要一个机会,我想给你一个好的未来,你会觉得高兴、觉得幸福的未来。” 他扶开沈仪祯脸上的面具,见到一双微红的眼睛。他的心猛地一疼。 “对不起,”他低声说:“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他要松开手,突然又被人拉回来:“别走。” 沈仪祯本来还是一张哭脸,又笑了:“你这个人,和人告白也不等回话就走吗?” 宵山忙着帮他擦掉眼角的湿意。 沈仪祯却凑过来,主动拿掉面具亲吻他。 他一定要主动迈出这一步,是为了给宵山一个机会,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们在月球南极的永昼峰上接吻。 这一刻,太阳永恒地照耀他们。 他们会有一个光明而灿烂的未来。 (*永昼峰:永昼峰是指太阳系的天体上能够永远受到阳光照射的点,并不是特指某一座山峰。月球北极在皮里环形山坑壁是永昼峰的候选之一,南极除了马拉柏特环形山边缘地区,还有离极点15公里之内的山脊也有近乎100%的光照率。) 作者有话说:旅游嘛,就是看风景看民俗。 查资料的时候发现有永昼峰就很心动,这么浪漫的地方不来可惜了。 第27章 倒退 回到采冰工的石屋已经是晚上。 屋里传来油炸的声音,沈仪祯立刻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他饿坏了,上午还在二区医院,下午就到了南极,开飞行器开了一个多小时,又爬了好几个小时的山。现在就是给他吃罐头咸鱼他都能吃得下。 宵将军亲自煮的奶茶放在他手里:“这里的茶粉很粗,但是水好。用来泡茶的都是卖剩下的天然冰融成的水,又清又甜。他们在炸包子,极圈里的特色菜。这里一年四季都没什么东西吃,包子便于储存,有肉又有淀粉,炸了放在保温盒里一天口味都不怎么变。我让他们去山下换了面团回来,明天早上我给你做面条吃。” 沈仪祯捧着杯子很不好意思:“你别忙来忙去的,坐一会儿吧。” 宵山打了两个电话回来:“我跟他们说明天早上回去。基因比对的结果出来了,爱丽丝和那个在爆炸中身亡的孩子,的确是血缘关系。我让他们再做一次比对,两次结果一样的话就毋庸置疑了。” 这个结果不出意料,沈仪祯只担心爱丽丝:“丫头还好吧?基因比对的事情不能让她知道。” “交代了,不会说漏嘴的。都不想惹这个麻烦。” “她要是知道我们俩是偷跑出来玩,肯定要发脾气的。” 宵山抖掉靴子上的灰土:“你还操心她不会自己玩?她巴不得没有人管她。” 沈仪祯撇撇嘴:“我不想谁来想?这些事情肯定要有人想的。” “你是责任心很强,但是责任心也要看是对什么。”宵山两脚搭在桌子上:“我觉得你有点把丫头的人生当成你自己的责任,这就没必要了,她的人生有她自己负责,再不行,18岁之前交给国家,你是担不起这个责任的,你也没有这个义务。” 沈仪祯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把目光移到火炉上,讷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说,她为什么会有双胞胎姐妹的记忆?以前有这种情况吗?” 目前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了。他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惊悚。为什么一个人会有另外一个人的记忆呢?是有人给她洗脑吗?还是告诉她另外一个人的经历,然后让她扮演成那个人?那也演得太像了,她从来没有出错过,更没有对沈仪祯和宵山透露半个字。 说实话,沈仪祯觉得那不像演戏,更像是被彻底洗脑了。爱丽丝完全认同自己就是二区工人夫妻的孩子,她相信自己是那个人。 但是人类有这种技术吗?能把一个人彻底洗脑成为另外一个人,现在的科学手段已经能做到了吗?就算做得到,难道不违法吗?生物研究法的那些伦理条例是摆来看的吗?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人洗脑呢? 沈仪祯说:“你不觉得这整件事都很诡异吗?用一个女孩子替换成另外一个女孩子,再拿一个虚假的灾难包装一下,就变成了宣传利器。完全违背人道,完全违背真实,要是被揭露出来,每个国民的自尊心都会被伤害的。人类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宵山漫不经心地回答:“人类做过更多更糟糕的事情。” 说好出来旅游就不谈工作的,还是免不了要谈。 说是工作沈仪祯可能还不愿意,爱丽丝是两个大人心头上的那块肉,他没把爱丽丝当工作。 晚上洗漱后,沈仪祯看到卧室里那张双人床,脑袋哄得炸空,什么孩子、战争、工作一下子全忘了。他像根石柱子站在床前不敢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宵山也看了看床,从后面抱他:“明天又要赶路,早点休息吧。” 沈仪祯支支吾吾好半天:“我还没做好准备。今晚……算了吧?” 宵山知道他想歪了,故意撩拨他:“好不容易孩子不在,只有我们俩。” “但是……”沈秘书真的慌了:“我真的……我不行的……” 宵山憋笑很辛苦:“你是不是男人,说自己不行?” “下次吧,好不好?” “你还是不想要我。” “不是,我是怕……” “怕我?” 沈仪祯把声音压得很小:“怕……疼。” 宵山忍不住哄他:“再亲一下,今晚就放了你。” 沈仪祯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他小心翼翼伸长脖子够到宵山的嘴唇,他们都刚刚洗漱过,马拉柏特山的冰水残留着沁甜的香气在嘴里。他们接吻,像太阳亲吻月亮、猎风亲吻霞云、山脉亲吻泉水。沈仪祯应接不暇,过多的热情冲昏了头,差点脚软在宵山怀里。 宵山微微退开一点,表扬他的吻技:“放过你好像太可惜了。” “你是将军,不能言而无信。”沈仪祯瞪着眼睛。 宵山只好放开他,不忘在屁股上揩把油:“我去找他们多拿一张床垫。” 沈仪祯背着他偷笑,心里是甜蜜的。宵山能为他忍耐,这是他想不到的。 谁又能想到呢?仅仅两个月前,沈仪祯只要想想这个人就怕,怕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也不要见到。但现在他们在一起生活、工作、旅行,宵山牵着他,走在南极圈的山峦上,朝着永不落下的太阳走一段只有他们俩走的路。 第二天早上沈仪祯睡晚了,赖床不想起,宵将军威胁要亲自给他换衣服,才把这只懒虫从被窝里揪出来。 两人磨磨蹭蹭拖到了十点钟才出发往回走。一路上接了不少电话,无非都是爱丽丝的事情。基因比对的结果又做了第二次核验,仍然是相同的结果。这的确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宵山又给军部打电话,拐弯抹角地问爆炸的事情,对方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来是哪个部队落实的空投行动。宵将军还连通着电话就朝对方骂:“扯淡!他|妈的信息技术部队两千多号人,对面和你打仗的哪个部队你搞不清楚?糊弄鬼呢!以为还是几百年前打野仗?” 言下之意,所谓的空投的确没有证据支持。 沈仪祯本来还想在路上睡一会儿,电话接得完全没有睡意了,表情很凝重。 “你是不是要和总指挥官汇报一下这个情况?”他问。 说是肯定要说的,只是怎么说的问题。 宵山得想想。 沈仪祯担心他:“照急救科主任的意思,孩子没救活是和总指挥官汇报过的,他们是按照总指挥官的指令把孩子送去葬仪部了。也就是说从头到尾冯继灵就知道这两个孩子不同,他没告诉你,是不是不想让你知道?现在你自己查出来了,会不会有危险?” “你想得太严重了,”宵山摇头:“就是他提醒我去给丫头更新身份证的,你忘了?” “那有什么事不能直说呢?” “一来,我第一次接这种任务,万一我不乐意干或者不适合干,他就白费口舌跟我说这么多。不说也不妨碍我干活,事情就变得简单很多。二来,他亲口说他换了人造假等于留人把柄。姓冯的老狐狸谨慎又多疑,这个把柄太大了他得防着会不会被身边人反咬一口。反正我迟早是要知道的,没必要从他嘴里知道。” 沈仪祯放下一颗心:“那你还要想什么?” “我是想趁着这个机会,问问他接下来的意思。”宵山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点烟:“爱丽丝肯定不会一直出现在国民的视线里,这阵风头迟早是要过去的。国家也不可能管她吃香喝辣一辈子,所以既然大家要摊开来谈了,最好能给她的未来定个调子。” 沈仪祯听得皱眉头,他不喜欢这种说法。 一个人的未来为什么要定调子? 宵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先别排斥,她的未来肯定不是她自己能做主的,这一点你要接受。她的人生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所以她以后要怎么活,冯继灵肯定心里有主意。” “我只希望她以后能当个普普通通的人。”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是现在这个问题比我们想得要复杂。” 沈仪祯没明白他的意思。 宵山耐着性子给他提醒:“宝贝,他是地球种。你还没明白吗?在生物法上,她现在是人类基因库里的一个特例。对,人类以前都是地球种,但现在人类已经全部都变成月球种了,人类的基因库和生物法也都是根据月球种来制定的。她是个非法诞生的生命,什么意思?就好像你通过非法克隆或者编辑基因,人造出来一个生命体。这种生命体你敢把她放到普通人里任由她发展?她和普通月球种会孕育出什么样基因变异的生命谁能知道?这就是在‘搞乱’人类基因库。” 沈仪祯不赞同:“她不是基因变异,她才是最普通、最原始的那个人类。” 宵山反问:“你是这么想,你觉得人家怎么想呢?生物法放在这里,伦理条例放在这里,她就是异数。” 沈仪祯倒吸一口凉气。 他明白宵山的说法。爱丽丝的基因已经和月球种不一样了,如果国民不接纳她是很正常的。她现在就是那只“多莉”羊,超出了人类能接受的伦理范围,是一个非自然的、非法的生命。为了不干扰到人类基因库的正常发展,她必须要被控制起来。 可这个孩子做错了什么呢?她难道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吗?她做错了什么就要被控制起来、遭受指摘、戴上所谓“污染人类基因”这样巨大的帽子?她才十岁,她能怎么污染人类基因? 沈仪祯有很不好的预感。冯继灵是不心疼孩子的,对这位联军总指挥官来说,爱丽丝和宵山、安一样,都只是棋子。棋子用不上了,随时都可以丢弃。姜培不就是最好的一个证明么? 爱丽丝现在还有用,但等到她没有用的那天,或是等她出现问题,会阻碍到指挥所的那天,冯继灵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到了那个时候,她恐怕没有姜培那么幸运,只是“辞职”就可以完事的。必要的时候,冯继灵不会怜惜这条生命。 在担忧的情绪里赶路,回程显得很短,一下子就到了。沈仪祯还没有理清楚脑袋里的思绪,向下已经能看到指挥所气派的大楼。 “你回办公室拿一下文件,我让他们把医院的报告都送回办公室了。我去找冯继灵,你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回家。”宵山跳下车,朝他摆摆手。 他直接上了47楼统战部,前台看到他来不敢拦着他。只说指挥官在开会。 宵山在会客沙发上等了半个小时,冯继灵从会议室出来,他直接把人拦截了下来。 “修养得不错嘛。”冯继灵见到他很高兴:“肩膀还好吧?” 宵山笑道:“我看人造骨比天然的还是强一点,又轻又结实,扛着孩子跑没问题。” 冯继灵朗笑:“你有这个态度就好。” 他们进了办公室。宵山也不拘束,随便找位置坐。他当年在四区跟着冯继灵的时候,冯继灵甚至允许他在自己的军帐里面配枪。这是很宽容的态度了,整个联军里能有这种待遇的十个手指头都数的出来。可惜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否则也不会有外人传言宵山谄媚狗腿。 “什么事?说吧。”冯继灵知道他不会只跑来打个招呼。 宵山开门见山:“小孩子的身份证明更新了,她和那个没活下来的孩子,我通过二区医院已经了解清楚了情况。因为这件事很重要,还请您指示下一步怎么做。” 他说得大大方方,没有遮掩的意思。又表明了态度听从冯继灵的指示,冯继灵很满意:“这件事我是一直没拿定主意,所以没跟你说。你是什么想法?” 宵山谨慎地说:“我想,孩子还是无辜的。” 冯继灵笑了:“你啊,说起来你还是没有当过爸爸,也难怪这样心疼孩子。” 宵山眉头一跳,胃部反涌上来不适的感觉。 冯继灵说:“这个孩子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阿山,这是倒退啊,你明白吗?”他语重心长地说:“人类已经决定向前走了,迁居星球这么伟大的进步是任何物种能够办到的吗?不论人类遭受了怎样的苦难,今天的我们都是进化的结果。这个孩子,她代表的基因就是一种倒退,如果让她的基因流入月球种的基因库里,你觉得对人类来说是好事吗?” 宵山已经汗毛直立,面色却不动:“您说得对。” “要有大局观呐,阿山。”冯继灵说:“这个孩子不能留太长时间,等这个风口期过了,我会让人把她妥善处理掉的。你心里要有个准备。国民那边肯定要有个交代,到时候我们再商量。” 宵山闭了闭眼。 这个意思就是爱丽丝活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爱丽丝不怕,还有两个爸爸给你撑腰~ 第28章 恐怖故事 宵山不知道什么是进步,什么是倒退,他也没想那么多。在他看来,如果人类的进步是一个十岁小女孩就能阻止的,那这种进步未免太脆弱了点。人类是地球孕育出的物种,一个怀抱母星的孩子,最多只是印证了人类对故乡的想念,实在不必扣一顶“种族倒退”的帽子。 冯继灵傲慢自大,宵山表面上也只能迎合。他看得出来,姓冯的不是拿不定主意,反而早就已经有主意了,所谓问问宵山的想法只不过是想听到认同。这位总指挥官从来说一不二,他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变了。 “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沈仪祯低声问。 宵山摇头。他现在还不好和冯继灵抗衡,力量太过悬殊的对比,好像螳臂当车,而且这驾车是整个指挥所,是整个指挥所代表的南联国军队,是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 沈仪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就逃走吧。” 宵山抬起头看他。沈仪祯咬着嘴唇:“从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 宵山觉得太荒谬了:“想得美,你会开飞船还是你家有飞船?” “为什么马里诺夫妻可以去地球,爱丽丝不可以?她本来就是地球的孩子,让她回家难道不是最好的吗?还是说你能想到比这个更好的结果?如果冯继灵要杀了她,那就等于整个南半球要追杀她。北半球是不会接这么个烫手山芋的,现在还在停战期,如果因为这么一个孩子破坏了短暂的和平,全世界人都会不高兴。” 沈仪祯越说越激动:“非要逼得她去死才行吗?她已经过了十年被摆布的人生了,生出来也不是她自愿的,死还要被迫吗?哪怕一天,哪怕一个小时也好,我想让她过一过自己的人生,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每天给她念个行程表,告诉她你几点到几点要干什么。” 说得眼睛红了,宵山叹息一声,摸摸他的脸蛋。 “你先别急,也别自己吓自己。”宵山说:“也许还没有到走极端的地步。一来,我们还有时间,丫头不是马上要上刑场,我们还有一段时间来改变现状;二来,冯继灵也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下的指令多得去了,真的都能令行即止的我看不到百分之十。意外、巧合、各种突发事件……加在一起很难说。” 沈仪祯本来还担心他会支持冯继灵:“你……这样会不会有危险?” 宵山冷笑:“老子阳奉阴违的事情干得多了,不差这一桩。” “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沈仪祯问。 “你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回去谁也不要说,不要表露出来,尤其是丫头身边的保姆、老师、记者。”宵山叮嘱:“我要去找一个人聊聊。” “谁呀?” “安。” 放眼整个南半球,安应该是最早接触爱丽丝这个项目的人,关于爱丽丝这副棋到底怎么下,她比宵山更清楚。宵山一定要知道,冯继灵最初到底是怎么规划爱丽丝的,他还有什么想法,还打算利用这个孩子做什么。这些事情,冯继灵是不会直接和他说的,他只能去找安谈。 他甚至不打算低调行事,带着78师几名手下风风火火直接杀到了安的高级公寓,开了门就往里面闯。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位副部长家里还是第一次进来这么多武装人员。 “我实话跟你说吧,你杀了我也没有用,”安也不是傻子:“爱丽丝只有死。” 宵山不急:“怎么说?” “我们从头说这个故事吧。” 安优哉游哉地坐下,还给他倒茶:“太阴218年,一对夫妻为了执行太空保密任务被派遣到地球考察。在为期20个月的考察期里,他们孕育了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叫桃乐丝,妹妹叫爱丽丝。考察期结束后,这对夫妻秘密把孩子带回了月球,妹妹爱丽丝寄养在一对工人夫妻家庭里,姐姐桃乐丝则留在了身边,谎称是自己领养的孩子。” 但是马里诺夫妻的谎言很快就被发现了,桃乐丝长得实在是太像母亲了,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对亲生母女。他们想带着孩子逃走,被接到命令的巡警抓获。因为违抗巡警缉捕,这对夫妻被当场击毙,只剩下一岁不到的女婴桃乐丝。巡警当时接到的指示是连同孩子一起枪毙,但执法的是一位女性巡警,她没能忍心下手,而是把那个孩子偷偷留了下来抚养。 航天中心的人以为孩子和这对夫妻被处理掉了,这顶“违背生物伦理”的帽子就应该自动消失。谁也没有想到,妹妹爱丽丝在二区废料回收厂的工人家庭平安健康地长大了,她也有一双妖异而美丽的蓝色眼睛。十年后,一场意外爆炸终于暴露了爱丽丝,也迅速惊动了上层。 “再然后,你大概也知道十之七八了,”安端着茶杯说:“爱丽丝最终没能救活。按照总指挥官的意思,要彻查全国范围内是否还有同样的地球种孩子。于是姐姐桃乐丝很快就被找到了。巡警将她抚养到了十岁,我们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对双胞胎姐妹。二区那对工人夫妻也已经死了,这对双胞胎肯定不是那对夫妻的亲生孩子,于是咨询部决定暗中找寻她们的身世。” 宵山问:“那个巡警没有吐出什么东西吗?还是她已经死了?” “她被捕之后在牢狱里自杀了。”安淡淡地说,仿佛只是在说死了一只老鼠。 宵山皱眉:“自杀?怎么死的?为什么在狱中能自杀成功?” “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安继续说:“本来我是负责调查爱丽丝,哦,不对,她真正的名字叫桃乐丝。我负责调查她的身世,但是总指挥官让我把更多精力花在宣传上,所以你就到了咨询部。在你来之前,我们不是没有怀疑过航天中心,在巡警留下的一些线索里面显示桃乐丝的收养和马里诺夫妻死亡有关系,但是我们一直没有证据,再加上航天中心归属于国务大楼管辖,咨询部不敢把手伸得那么长。” 宵山笑了:“说白了,你怕得罪人,就找我当出头鸟。” 安也笑:“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都不喜欢干,你说是不是?” 宵山不得不佩服她。他从前小瞧了这个女人,今天才知道自己一直给人当枪使。 安气定神闲地说:“你也不用不服气,沈仪祯一束花把我送去下基层,我也没找你算账。” “和他没有关系,是我出的主意,他不知道。”宵山撇了个干净。 安也懒得拆穿他。这一来一回,他们俩打了个平手,谁也没有赢。 宵山再问:“为什么桃乐丝会有她妹妹的记忆?” 安抬起眼皮看了看他,没有马上接话。宵山就这么和她耗着,打算她不说出来不罢休。 “记忆移植,你听说过吗?”安放下了茶杯。 宵山皱眉:“一个还在临床试验阶段的技术,你们就拿来用了?” 安哂笑:“没有人试验,怎么能叫‘临床试验阶段’?” “她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宵山脸色往下沉。 安仿佛有点惊讶,很快恢复了表情:“桃乐丝刚被找到的时候,我们都很惊讶这是一对双胞胎姐妹。总指挥官看着她就说,这个孩子会非常有用。他已经拿定了主意要让桃乐丝代替爱丽丝。我们尝试给她催眠,但是她年纪太小了,催眠之后一来记忆很容易混乱,出错频率很高;二来她的情绪也变得非常不稳定。 催眠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尤其是要将一个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需要很长的时间进行训练,一年甚至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得到比较好的效果。但我们需要短时间内就让她出现在国民,所以催眠这个方法被否决了。于是,有人提出来,用她来试验记忆移植,趁着爱丽丝的脑细胞还有活跃度的时候。” 宵山明白了。这不是一个成功率的问题,爱丽丝的肉体已经毁灭,无法再挽救了。如果记忆移植成功,等于她能够在自己的姐姐身体里再活一回,如果移植不成功,也不会有更大的损失。冯继灵当然会选择对桃乐丝进行试验,这是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机会。 只是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桃乐丝。她才是那个真正死亡的孩子。身体被侵占,另外一个陌生的灵魂住进了她的大脑里,一夜之间她变成了亲生妹妹。 从此,爱丽丝复活了,桃乐丝永远葬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实验室里。 “这个技术是怎么实现的?”宵山很好奇。 安也不在乎满足他的好奇心:“总体来说,我们的记忆是通过大脑神经元细胞突触状态来呈现的。所以,要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以改变她的大脑神经元细胞突触状态。” “谁做的手术?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做实验的是十一区蒙哥马利高级生物实验室的团队,他们的神经科教授是整个月球最好的。实验过程全部进行了显微录像,我也没有看过。我只知道大概的步骤是,先把两个孩子的大脑都冷冻住,然后通过光学显微镜解剖她们的海马体,根据爱丽丝的神经元细胞,然后重新编辑桃乐丝的。手术大概进行了11天,我也不是全程都在实验室里。” “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吗?或者不良反应?” “大脑被冷冻、解剖再进行神经元细胞编辑,受损很严重。尤其是她还小,十岁的大脑还处于刚刚发育完成的状态,大脑受伤会直接导致心血管功能减弱,免疫功能下降。” “所以她身体不好不是因为在地球出生来到月球不适应,是因为她大脑有永久性创伤。” “兼或有之,其他的副作用和不良效果还需要长时间验证。” 进行大脑手术的代价是巨大的,但是冯继灵要的也就是一段短暂的时间罢了,只要在一年半载里面爱丽丝能够正常“工作”,往后她是死是活其实不重要。 “这种手术也是不符合生物研究法的吧?”宵山说。 安倨傲地说:“国家高于一切。只要她能为国家做贡献,牺牲一下伦理未尝不可。” 宵山总算明白为什么冯继灵那么喜欢她,他们的个性中有共通的部分,比如傲慢和自大。 “总指挥官给我的指示是,等这段时间过去了,找个合适的时机处理掉爱丽丝。”宵山说:“他应该也和你说过,你们原本是怎么规划这件事的?” 安续了一杯茶:“你也知道,整个宣传计划原本打算持续3个月到6个月,不会超过半年。我个人的建议是6个月长了,3个月比较合适。热点总是过得很快的,新人一波一波地来,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众的视线就转移了。宣传期过后,我们会减少她露面的机会,慢慢地淡出去。对外宣称她重新回到二区过正常的生活,不打扰她的成长。” 宵山暗暗心惊,留给他和沈仪祯的时间不多了:“实际上呢?” “实际上,她会被送回蒙哥马利实验室。她的大脑现在具有非常高的研究价值,蒙哥马利实验室的负责人迫切地希望拿回她的大脑,进一步研究记忆移植手术。总指挥官也同意了。这样既能够控制舆论风险,也能够让她继续有所贡献。” 她说“迫切地希望拿回她的大脑”,仿佛只是在说拿一份办公室文件。 宵山自认见过不少大场面。参军征战二十年,踏过万人坑,睡过腐尸洞,无数想得到、想不到恐怖阴毒的虐待手段也没少见识,但冯继灵对爱丽丝的“处理”,仍然让他生生打了个寒颤。连同整个事件,从爆炸导致了真正的爱丽丝死亡开始,就是一个恐怖故事。 也许在冯继灵和这位公关组组长的脑袋里,爱丽丝这个孩子的存在本身,就比任何事情都要可怕,只要想到“人类会倒退”这件事,足以让他们战胜任何伦理原则。 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宵山想,要么就是他自己疯了。 作者有话说:整件事的原貌基本上就在这里了~ 第29章 夜谈 回到卡西尼街4号官邸,宵山就见一大一小趴在地毯上玩拼图游戏。巨大的一个拼图盒子翻倒在旁边,洒得到处都是。两个聪明人捣鼓半天还没把边框拼齐。 沈仪祯眼角余光瞥见他,站起来跟到走廊上。宵山抱上来就要亲,被推开了。 “有人。”沈仪祯脸上微微发热。 宵山本来不赞同逃离月球计划,现在也赞同了:“迟早只剩我们俩了,你等着。” 沈仪祯有点过意不去,在他脸上偷亲:“跑了一天,休息一下。” “晚上到我房间来。”宵山逮着他的嘴唇。 里头爱丽丝在叫她的沈哥哥,沈仪祯不敢贪恋,红着脸跑了。 “暗通款曲”这个词多么甜美而刺激,有一天居然也会用在他身上。沈仪祯想想有点发抖。 他从小到大虽然算不上特别优秀,却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家里让考大学就一心念书应试,让进指挥所工作就老实当个秘书写稿子。也许他在人群里会显得有点孤独,难以被集体感情绑架,人家也只是当他内向不爱热闹,不至于把他打成异类。 其实他是胆小又懒惰,交际总是费心费力的,算不清楚的人情也让人焦虑。和宵山在一起是他这辈子做过胆子最大的事情。他第一次和一个人在一起,没有考虑过精力和情分,也不感觉疲倦。好像这件事是最自然的,他不需要刻意地付出,只需要做自己。因为宵山是最了解他的人,他最难堪最糟糕的一面宵山都见过,不用再担心对方会不会对他失望。 晚上沈仪祯洗了个澡,蹑手蹑脚地避开佣人,到楼下房间敲门。 半掩着的门还没完全推开,一只手把他拉了进去。视线晃荡,只听门板砰地一声盖上,他被压在墙上,激烈的吻罩下来,像极了某位将军神佛勿挡的打仗风格。 他只来得及环着宵山的脖子,有滚烫的热气喷在他脸上,弄得他更加敏感。 宵山简直是要吃人!他受不住,喘气不匀把人推开,看到的却是宵山眉头深锁的脸。 他不由自主地抚摸爱人的脸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宵山也不瞒他,把和安的对话简单复述了一遍:“我担心他们很快就会对丫头动手了。” 沈仪祯拥抱他。他突然明白马里诺夫妻的孤勇,为了孩子他也会下定决心牺牲一切。 “我们逃走吧,我、你、丫头,我们三个重新建立一个家。”沈仪祯轻轻地说:“去哪里都好,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 宵山抚摸他凉凉的头发:“让我想想。” 沈仪祯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宵山莞尔,把他抱起来上床。沈仪祯被他压在床上亲吻,在缺氧的间隙里,他听到宵山说:“这件事情要从长计议,不是一件小事,而且成功率很难保证。如果不成功,搭上去的不止一条性命。还要牺牲掉你和孩子,我宁愿不去做这件事。” 沈仪祯怕他没把自己的命算进去:“我也是,如果没有你,我宁愿不活着。” 宵山抓着他的手亲吻,有这句话,他的人生就足够了。 亲吻顺着沈仪祯的脖子一直向下。沈仪祯有点紧张,他揪着床单的样子把宵山逗笑了。 “怕就算了。”宵山亲他的鼻头:“不着急,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沈仪祯急切地摇头摇头,拉着他的手往衣服里面摸。宵山解了他的扣子,吻到他的肚脐眼儿,舌尖在小孔里面打转,沈仪祯又痒又热,又要推他,被另外一只手包裹住了臀部煽情地揉弄。 他吓得倒抽一口气,宵山托着这对晃荡的屁股肉,心痒难耐地咬,一口一个牙印。沈仪祯用腿蹬他,敏感的部位只觉得一热,在殷勤的唇舌伺候下迅速勃起。 沈仪祯的眼睛红了。可怜的书生上了战场不仅把不住枪,连身体都完全交给了别人。感官的愉悦是疯狂的,逼迫着他把理智一点点往外抛,直到神魂颠倒,只知道拱腰往销魂窟里送,连自己姓什么都记不起来。 临界点前宵山放过他一马,掰开他的腿,去摸床头柜上的润滑液。沈仪祯到这一步又开始怕了,上一次的体验实在是太糟糕,他难免有阴影。 “不怕,宝贝。”宵山亲他的嘴角。他羞恼地把那张脸打开。 宵山知道他怕疼,逗他讲话,嘴里没边地说着调侃的话一边做前戏。男人低沉的声音很好听,像交响乐里的大提琴。这只曲子伴随着冗长而繁琐的前戏,显得性事没有那么可怕了。沈仪祯不时和他交换亲吻,适应了手指的身体开始学会自己放松。 “你真漂亮,宝贝。”宵山吻他的额角。 沈仪祯堵着他的嘴,他们翻滚着在无止境地接吻、爱抚、拥抱,最后结合。沈仪祯还是觉得疼,但不是撕心裂肺的疼,不是伤痛,更不是绝望,他宁愿认为这是在经历重生,重生就要历劫,历劫一定是要疼的吧?要抛却过去,哪有不伤筋动骨一番的呢? 宵山的汗水滴落在他的脸上,他几乎无意识地舔掉了,换来男人凶狠的撞击。他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抓宵山的背,指甲深深陷在肉里,刮出长而艳丽的红痕。 再然后他就不记得什么了,印象里有喘气声、有身体的酸软、有宵山的吻……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股甜蜜的战栗窜上来,他觉得他的叫声可能会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吸引过来。 原来这种事情也是可以快乐、舒畅的。他的脸被汗水和泪水打湿,恍惚中,他笑了笑。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在宵山的怀里,汗湿的额发受到亲吻的照拂。 沈仪祯疲倦地抬起眼皮,撒娇:“我想喝水。” 将军大人忙去倒了杯水,嘴对嘴地喂下去。沈仪祯缩在他怀里,后头还是火辣辣的。 “我在想,”宵山缓缓地说:“也许真的可以,去地球。” 沈仪祯靠着他的肩膀:“嗯哼?” 宵山笑了:“我看看能不能去骗艘飞船过来。”他说得好像在玩游戏。 “你是不是心里有计划了?”沈仪祯问。 宵山收敛了表情:“如果下决心去做,这会是个非常庞大复杂的计划,不是我们俩就能做到的。还需要很多人来配合完成,军部有些人我是可以信任的,但是光有军部的人还不够。时间、地点都要选好,找一个不会有人注意的时候走,成功几率才会大一些。” “说说。我帮你参谋参谋。” “比如时间上我们可以选在新年。1月1日那天,基本没有人上班,都放新年假去了。包括科研机构、军队、政府部门……能回家都会回家,咨询部也只会留下两、三个值班人员,这对我们来说就是个好的机会。当天晚上是必备节目:新年音乐会。整个南半球直播,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音乐会上,也不会有人想得到我们在那天晚上逃走。” “地点呢?” “可以有几个备选方案,莱曼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人家都嫌那个地方晦气,不愿意去。” “那飞船呢?没有飞船也走不掉吧。” “现在最难的是这个。找航天基地不太可能,肯定骗不过人家的;要么是私人飞船,一般是重要战略区区长级或以上的位置才可能有;要么是军部的飞船,我们有太空军部队,但是直接找人家要飞船肯定也不行,我得回头问问,而且要避讳着问。” 沈仪祯沉吟:“也不知道现在地球上是什么样子。” “马里诺夫妻能够在那里呆满20个月,至少证明地球是可以生存的。”宵山回答。 “是不是应该先了解一下地球现在的状况?比如生态环境怎么样,有没有污染辐射……” “嗯,最好是能有探测器最近半年的探测结果,一般航天中心定期会出一份详细的报告,包括物理的、生物的、人文的各种环境描述,有没有生命活动和人类行迹……” “真的还有人类在地球吗?” “说不好,智海航天中心不止一次派人去过地球,除了莱曼坑那艘报废的飞船和马里诺夫妻两次登陆地球活动以外,这十年里他们还陆续有过六次相同的太空任务,是不是还有飞船没有回来的,真的说不好。”宵山说起来就窝火:“他|妈的姓金的把东西全销了,找航天中心也麻烦,只能从别的切入点开始。我会去找找太空军内部熟悉的人,把探测报告要过来。” 沈仪祯去抚平他的眉头:“不着急。我们先把地球的状况摸清楚,再进行下一步。这是最重要的。不要地球上根本活不了人,那兴冲冲地飞过去了也是百搭。” 宵山低下头来吻他。他们在安静的氛围里交换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吻。 其实沈仪祯的身体已经很累了,但他犹觉不足,甚至觉得这个吻来得晚了。如果他和宵山能够早点在一起,如果他们能够省去前面伤害、弥补、原谅、再伤害、再弥补、再原谅的过程,两个人之间会有更多快乐的日子。这一切都来得那么晚,来得沈仪祯舍不得抛却这一刻。 他问:“你下定决心了吗?去地球。和月球完全不同的环境,连人类都少有的地方。” 宵山反问他:“你呢?家人、朋友、师长,放得下吗?” 对宵山而言,放弃在月球上的一切逃往地球等于前面二十年积累下来的成果全部白费了。他现在是将军,是南联国不可或缺的英雄,只要他中规中矩地在咨询部好好呆着,不犯原则性的大错误,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是囊中之物。前二十年吃的苦、受的罪不就是为了后面能够享福吗?他凭什么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女孩冒这么大的险呢? 且不说到了地球上会怎么样,能不能逃得出去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如果失败了,不仅是叛国罪,死刑是跑不掉的了,还会连累其他人。闻名全球的将军带着秘书孩子逃跑了,说出去是天大的笑话,人类史上恐怕都是第一次,整个南半球跟着没有脸面。到时候,和他有关系的每个人,小到保姆司机,大到指挥所47楼里的那群人都难辞其咎。 至于国务大楼,也不会比指挥所好到哪里去。妙铎第一个不干净,他安排沈仪祯去指挥所上班,可不是为了有一天背上叛国罪的。如果这个一向乖巧懂事的外甥真的逃了,妙铎作为舅舅,难免不会被人说闲话,那都还是轻的,引咎辞职也有可能,甚至全家人被指指点点,连坐个包庇罪出来。以后人家谈论起沈家来,可是了不得的家族,出了叛国的人物! 一旦做出决定,两个大人的命运将被完全改写。 沈仪祯对这个决定没有真实感:“老实说,我心里是没有底的。但是叫我看着丫头被送去实验室,拿脑袋给人家做实验,我也做不到。真是那样,我一辈子活不安生,连人都不是了。” 一边是家族门楣,是不容污点的人生;一边是孩子的未来,是活生生的性命,他很难抉择。 “你还有我,我也还有你。”宵山握紧他的手。 无论如何,最后他们至少还有彼此。 “还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沈仪祯问。 宵山想了想:“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丫头的宣传计划进入了后期,一旦没有活动,丫头随时可能会被送走。你要密切盯着她,去哪里最好都跟着,不要随便让什么人来都能把她带走。你可能还要帮我跑一趟黑市,有些事情他们可能更清楚,这时候找他们比找自己人要安全。另外,有一个人,只有你能帮我说得动。” “谁?” “杨韶青。” 沈仪祯很好奇:“见他做什么?” 宵山说:“求他帮我们一个忙,只有他能做到。” 作者有话说:沈秘书终于被完全攻略啦~ 第30章 开会 爱丽丝敏锐的小鼻子能嗅出她的沈哥哥和宵叔叔有点变化。 这两个大人本来关系就不错。虽然沈仪祯没有少说关于宵山的坏话,甚至一开始他就告诉她宵山是个坏人,可她能感觉得出来,沈仪祯的态度其实很游移,一直飘忽不定。最近他又好像不那么讨厌宵山了,他们变得很亲密。 这种亲密爱丽丝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有一次她去敲沈仪祯房间的门,结果宵山也在里头,两个大人之间的气氛显得紧张而尴尬。 倒不像是吵架,反而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悄悄话。她想起她和小同学在家里偷穿妈妈的高跟鞋,忽然从客厅传来了钥匙声,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现场就是这个感觉。 但沈仪祯和宵山在一起能做什么坏事呢?他们又不会偷穿高跟鞋。 她问沈仪祯:“哥哥,你是不是和宵叔叔有秘密不能告诉我?” 沈仪祯以为她察觉了自己的身世:“胡说八道,我们哪有秘密。” “我就知道有。”小丫头骄傲地说。 沈仪祯只能拐着弯试探:“宝宝,如果有一天,我们不住在这里了,换个地方住,你愿不愿意?” “我们要搬家吗?”小丫头眼睛一亮。 “有可能,不一定。” “为什么我们要搬家?要搬去哪里?” “你想住什么样的地方?” “我想要个大一点的秋千,乐乐他爸爸给她买了个新的秋千,可以坐三个人……嗯......我还想要一间单独的学习室......” 地球上倒真不一定能上学。沈仪祯苦着脸。 小丫头以为他不高兴,赶紧补充:“那……没有也没关系。” 沈仪祯又好笑又欣慰。 小丫头认真地解释她想要学习室的原因:“哥哥,上午做口语测试我拿了91分,老师说我的口语是一个优点,要发扬光大。我想以后考外语大学,当一个翻译。以后你想看外国书,我也可以念书给你听,你觉得怎么样?” 沈仪祯惊喜,她有了人生目标,这是好事。 只是他的外语不好,能帮上她的地方不多。如果以后去了地球,他能给她的就更少了。 他鼻子酸酸的:“宝宝,如果我们搬家了,没有漂亮房子住了,没有玩具,也没有大裙子了,没有这么多姐姐阿姨照顾你,可能……可能只有我和你宵叔叔,你愿意吗?” 她拼命点头:“没关系,我不要穿大裙子了。我都穿腻了。” 沈仪祯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哄回房写作业。 他去找了杨韶青。宵山在疗养院门口接他,沈仪祯脸上的表情很坚定,让宵山吃了一惊。 “我要带她走。”沈仪祯说。 将军很担忧:“仪祯,这件事不一定要做,如果你放不下,不是你的问题。爱丽丝不是你的的责任,你怎么考虑都是很正常。” 沈仪祯摇头:“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俩,再没有其他人了。” 妙铎会很难过,甚至会很痛苦,会对他失望。但是伤心过后妙铎还会好好生活下去,久经官场的总统行政团首席秘书可不是吃白饭的,只要总统还在,他总会在国务大楼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没有什么能打倒他。 就连芳江都可以毫不犹豫为自己谋前程谋出路,宵山说得是对的,他不需要太过担心这些想得明白、活得痛快的成年人们。 可是有一个孩子,为了他愿意克服学习的困难、放弃心爱的玩具衣裳、说她想和他在一起。他做不到放弃她。 飞行器从疗养院出来往十三区直奔。 沈仪祯没看懂地图上的目的地:“我们现在去哪里?” 宵山笑了笑:“去开会。” 十三区黑天黄云,仍旧是一片战区废土。区长办公楼临时搭建在驻军部队营地旁边,简陋的舱体房甚至连外墙刷漆都没有一片完整的。连沈仪祯看得都有点气愤,这哪里像政府办公室,工厂厂房也强过百倍,再和旁边两百米不到的驻军指挥所相比,简直是烧鸡对白粥。 秘书领着他们去会议室。沈仪祯走在狭长的茧型通道上仍然是一头雾水。宵山为什么要带他来开会?什么会要到十三区区长办公室开? 会议室的大门打开,十三区区长李淳正和姜培聊得欢,见到两位客人进来,他热情地给了宵将军一个拥抱。 “委屈你了,挤在这种破楼筒子里。”宵山笑道:“给你介绍,这是我爱人沈仪桢。” 沈仪桢硬着头皮和区长握手:“您好,李区长。” 李淳是个性格爽快的人:“叫淳哥,什么区长,我这区长办公室说不定还没你秘书室舒服。”说罢招呼两个人落座:“坐,还有很多东西要讨论。这里就随意一点,当自己家里。怎么,杨大师没有来?我还以为能见一见名人咧。” 沈仪祯愣愣地看着宵山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和杨韶青又有什么关系? 宵山牵着他坐下:“杨大师在疗养院里不方便出来,老人家了,不要他和我们年轻人折腾了。” 李淳还带着一个年轻的工程师,他正在投影一副地球的立体地图。 “那不浪费时间了,赶紧进入我们今天的第一个议题。我让小刘把地球的情况先跟你们说一下。”李淳说。 小工程师隔空点开一个视频:“好的。现在由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下地球。这是今年4月份,我们的探测器发回来的实景拍摄视频,拍摄地点在地球的亚洲大陆上。 首先介绍一下,地球有七个大洲,其中亚洲是面积最大的一块大陆,也曾经是人口最多的大陆。亚洲大陆位于北半球和东半球,多为大陆性气候,东西时差最大13个小时,地势中部高,四面低,地球最高峰珠穆朗玛峰就位于亚洲。” 视频睁眼是一片盈盈绿地。挂着露珠的草芽出现在探测器的脚下,视线往前无限延伸,这片草坪也没有尽头似的,丰茂的植物群落像天空一样覆盖着大地。当天空终于出现在画面里,只占了一半的画幅。 姜培看得有点愣:“你们在植物园里拍的?” “与月球不同的是,地球能够孕育自然生命,并拥有极为复杂的生态系统。其中,植物占据了星球生命的绝大比例。”小工程师一边介绍一边调快进度条:“我们还拍到了动物的踪迹,比如老鼠、昆虫、飞鸟,还有非常大型的动物——灰熊。这是地球大陆上食肉目体形最大的哺乳动物之一……” 姜培看着视频上卧倒的巨熊,举手:“什么是哺乳动物?” 宵山踢他的椅背:“就是他|妈奶大的,叫哺乳。你也是哺乳动物。” “我没奶!”姜副将反抗道。 在座发出哄笑声。小工程师脸皮薄,有点脸红:“也可以这么解释吧。” 沈仪祯惊叹的目光从来没有从画面上移开过:“请停止一下,”他指着那只卧倒的巨熊:“只拍摄到了一只熊吗?没有出现其他的熊?” 这段话说得其他人静了静。小工程师结结巴巴说:“这个……还没有……” 李淳倒是觉得很有意思,笑道:“沈秘书,怎么,你对灰熊很有研究?” 沈仪祯解释:“不好意思打断大家,我是觉得动物的情况一定程度上能反应出地球的生态情况。熊原本是独居动物,即使公熊和母熊也不会长时间同居生活。但是地球生态环境恶化后,食物大量减少,污染和辐射导致动物身体衰弱,无法独居生活,以至于熊后来演变为群居动物,为了共同御敌和捕猎。 如果拍摄到的素材能够证明这只熊是独居的,能侧面说明地球的生态环境是不错的。” 工程师对他很有好感:“我们这些常年和机器打交道的人,很难遇到懂生物的。这些视频我们拍下来之后都是内部分析,很少找其他领域交流。沈先生的观点也是很好的切入点。” 他就差说,要不你考虑考虑加入我们? 宵山立刻插嘴:“你说你的,少废话。” 工程师撇撇嘴,继续介绍:“探测器发来了同一区域的大气、水质、温度、辐射等数据,桌子上有复印的报告,详细的数据请各位参考报告。我们的分析结果认为,地球的局部生态环境整体转好,能自主形成完整的大气层,有充足干净的空气,水质良好,尚未检测到人体致命的辐射源。另外,我们发现了疑似人类的行迹。” 最后一句话终于激起了所有的兴趣。 工程师挑了几张照片出来—— “探测器在溪流边的树根下发现了一条尼龙鞋带,是近五十年生产出来的,有可能是从月球上带过去的,也有可能是在地球上生产的。如果是前者,可能是宇航员登录地球留下的生活遗迹,但如果是后者,就证明地球上出现了工业化。” 沈仪祯说:“地球几千年前就实现了工业化,有没有可能遗留下来生产力?” 工程师很高兴:“这个问题很好。这就涉及到,地球上从前遗留的人类文明的保存情况。虽然不多,但还是有少数建筑物留下来。报告的后半部分重点分析了这一块。我们的分析结果认为,地球仍然具备工业化生产的能力,可惜缺少人类,否则要恢复工业化不是难事。” 沈仪祯问:“那就是说,地球现在没有人类?” “是的。暂时没有发现人类的痕迹。” “一个都没有吗?能确定吗?” 工程师咬牙:“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毕竟地球那么大,我们也没有全覆盖监控。” 生态环境宜人、具备生产力条件、没有人类。这就是现在地球的情况。 沈仪祯想,至少还不算太坏。就算现在没有人类不代表以后也没有嘛,人的事情,总是很难说的。而且就目前这个条件来说,生存是绰绰有余的,说不定还能活得挺好。 如果整颗星球上只有他、宵山和孩子三个人。这大概是人类有史以来获得的最大平均居住面积。 小工程师汇报完毕了。 李淳站起来:“阿山,你能不能说说你们具体是什么计划?” 宵山看了看留在现场的五个人:“都是自己人,那我就不说场面话了。我和仪祯要带一个小孩儿去地球。前因后果的东西到时候可以私下里沟通,现在时间比较紧,要讨论一个可操作性强的方案出来,保证我们能够成功过去。淳哥,我们这儿人单力薄,麻烦你了。” 李淳大笑:“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李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沈仪祯恍然大悟。十三区解放战争的时候,103师崔玉没有拿下炮塔,反倒是宵山带人强攻进去,把困在防空洞里的李淳救了出来。如果说李淳为报救命之恩帮助宵山,倒是解释得通。否则,堂堂区长怎么会掺合进宵山这趟浑水里? 但李淳在这个计划里到底承担什么样的角色?他为什么能拿到地球探测的详细报告?这个姓刘的工程师很明显是他的人,而且像是航天工程行业的从业者,李淳一个政客身边干嘛要跟一个航天工程师? 这时候,宵山解释道:“仪祯,淳哥是自己人,不用见外。他从前是62航天科工集团总工程师,曾经设计了62式太空轰炸机,是目前航天领域运用最多,服役时间最长的轰炸机。你别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那是从政以后了,以前在实验室里搞得整天苦大仇深的。” 这话足见两个人交情过硬。 李淳果然不恼,大笑:“你别逼我啊,我是很尊敬沈秘书的。你要逼我喊嫂夫人,我看你今天晚上进不进了房门。你等着跪操控盘吧。” 沈仪祯瞠目结舌,一张脸腾地烧红了。 坐在他面前的才是专家中的专家,才是南半球举足轻重的科学研究者,他刚才还在人家面前班门弄斧。李淳没有笑话他就已经是给宵山面子了! 作者有话说:沈仪祯:即将拥有1.489亿平方公里的居住面积,想想有点激动。 第31章 细节 李淳反倒安慰他:“仪祯,你别介意。我和阿山是兄弟,开玩笑的。” 沈仪祯摇头:“是我们麻烦您帮忙了。” 回到话题上,李淳说:“去地球呢,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人类既然能大批从地球迁居到月球,回去肯定不是问题,而且现在只有比以前更容易。航天飞船都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简易了,傻子坐上去都能开,也不需要专用的飞行跑道。” 宵山翘着二郎腿:“飞船你能帮我搞到吗?” “看你什么要求了。郊区防空洞里还停了一艘我自己的军用飞船,不过是旧式了,设备不算很先进。如果你要个高级货,我要问问集团。主要是军火方面要小心点,怕被人抓到把柄,你也可以自己去军部弄,应该不是难事。” 李淳是区长,区长级已经可以拥有私人飞船了,他又是航天科工集团的头,私货应当不少。 宵山很满意:“不用高级货。就你那艘旧的就可以了。” 沈仪祯问:“从月球到地球要多久?” 李淳回答:“跟你们说一下太空飞行的正常路线,以免出现常识性的错误。两个星球之间的旅行,不是走直线距离,也走不了直线距离。真正飞的时候,飞船首先要环绕月球进行几个小时的轨道飞行,然后再往地球飞,进入地球轨道后环绕地球又要时间,直到降落。整个过程大概需要10到12个小时左右,视大气环境、宇宙环境和飞行员的飞行状态而定。” 10个小时,是目前为止人类能够达到的,载人飞船进行地月旅行的最快速度。但宵山和沈仪祯都不是专业的航天飞行员,开飞船离开恐怕还需要更长的时间。 “我能开得起来么?”宵山觉得开飞行器和开飞船还是有差别的。 李淳说:“教一教都能开,现在都是全自动的了。有个专业的飞行员当然更好。我也可以找个专业飞行员送你们过去。” 宵山自己还带了城市地图来—— “那么我们现在有一个雏形的计划了。时间就定在明年1月1日的晚上,搭淳哥的那艘飞船走。我看可以直接从十三区的防空洞出发,现在十三区除了常驻军很少人,过年就更空了。接下来讨论一下细节。比如说出去的路线、当天晚上的流程、需要带什么东西一起走……” 平面纸张上的地图浮出一座立体模型,卡西尼街4号官邸是一枚闪光的红点定位在左下角的六区版图上。沈仪祯把目光投在了十三区,从六区到十三区不是一段短路程。 “我们三个一起走会不会太明显了?” “你先带着孩子去,我在你们后面出发。最晚我们要在晚上九点钟之前到防空洞上飞船。” “有一个问题。”沈仪祯说:“新年音乐会很可能要求丫头参加。她现在是在宣传后期,但不是一下子消失在国民视线里。这又是国家层面的大活动,不是什么小通告。如果当天晚上需要她到场,我们怎么走?到时候很多双眼睛盯着她,不止是保镖保姆这么简单。” 宵山说:“那就直接从会场出发?让她去亮个相然后找机会离开。” “音乐会一般是晚上八点钟开始,再算上从音乐厅到十三区的时间,我觉得比较紧张。而且她不在音乐厅里十五、二十分钟没问题,但是整场音乐会后面都不在了,很容易被发现的。” “肯定是要被发现的,只是早晚的问题。” 沈仪祯犯难地皱起了眉头。怎么才能让他们三个人在音乐厅不被人发觉地消失呢? 宵山比较乐观:“其实我们没有办法让大家永远不发现我们逃走,肯定是会被发现的,只是要尽力延长不被发现的时间,保证我们先离开。” 李淳补充道:“要是换了我,发现你们不见之后,绝对不会立刻察觉你们要从这颗星球出走。肯定先在国内找,找完了再整个月亮上找,最后才会想到要不要离开星球。这个过程很可能就会耗费几天甚至几个月的时间。那个时候你们早就平安降落在地球了。” 沈仪祯被他这么一说,心情变得好起来:“好,那么音乐会当天应该怎么安排?” 宵山开始整理思路:“首先,丫头不会被安排在最前面的位置,相反她的位置不会太显眼。按照一贯的排座位方法,新春晚会第一排肯定都是劳模、英烈家属、基层代表。高层一般会在楼上两侧的包厢里,保证镜头不扫到。”新春音乐会是全国民的庆祝晚会,和统战大会不一样,国民共庆才是主题,所以领导压阵是不妥当的,显得整个场面就官僚了。 “所以如果你去,你的位置肯定是在楼上单间,”沈仪祯大喜:“那么丫头就应该和你一起。” 宵山点头:“可以让她开头的时候露个脸,然后我和现场打个招呼,就说孩子和我在一起比较方便,让她搬上来和我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我们三个走就比较方便了。”沈仪祯说:“开场后等杨大师一上场,我和丫头就先离开。然后你找个机会溜出来和我们汇合。我们一起去十三区防空洞还是分开?” “分开,你们俩先走,到时候阿培要在音乐厅后门接应你。” 姜培点头,领了自己的任务。 宵山想了想:“要想个办法转移保镖的注意力。你和丫头如果单独行动,保镖肯定会跟着。这些人不好糊弄,都是咨询部一手培养出来的,有个风吹草动马上就能察觉不对劲。” 指挥所一共为爱丽丝配了十二名保镖,男女各半,三班倒24小时轮流监控。他们的任务没有别的,只有爱丽丝一个,只要小丫头一出包厢,哪怕是去女厕所都能有人跟着。 “至少会有4名保镖跟着我们去音乐厅。全部找理由打发了会显得很可疑。”沈仪祯说。 宵山冷淡道:“那就处理掉。” 沈仪祯心里一咯噔:“什么意思?” “两个跟着你们的人打晕了先就地藏起来,储物柜、垃圾箱、茶水室……那么大一个国家音乐厅肯定有地方先藏。然后你们再去停车场坐飞行器离开。剩下的两个交给我。” “那……那万一剩下两个和他们联络怎么办?能保证不出篓子吗?” “找个拟声器先录两个人的口音,要是有人联系就用拟声器先应付着。” 沈仪祯毛骨悚然:“你打,我不打。我打不来。” “谁让你打了?阿培应付够了。”宵山好笑道:“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你能打谁呀?” 姜培附和道:“沈秘书,这些体力活你就交给我们这些粗人就好。” 手无缚鸡之力的沈秘书很不甘心:“又不是所有人都当过兵。” 宵山在地图上找到1号音乐厅,放大了模型结构图,二楼两侧包厢对称分布,各有十二个。从包厢到地下停车库没有直达路线,必须重新回到一楼大堂穿过安检区再坐电梯到地下。 “保镖会跟着你们一起离开,从包厢出来之后最好先去厕所,刚开场厕所不会有人,那个地方比较好动手。阿培可以先在厕所里等着。最多二十分钟的时间,你们必须离开音乐厅,楼上我估计二十分钟另外两个保镖就会起疑了。我会找个机会把他们解决掉,然后逃出来。” “音乐会一般会在十点半结束,之后官邸的人会联系保镖确认回程。” “如果我们能够在九点钟准时从防空洞出发,十点半我们应该已经进入月球环绕轨道了。” …… 从区长办公室里出来。宵山和李淳握了握手:“谢谢。” 李淳把他们俩送到门口,外头人多眼杂,他也不好表现过度。等宵山回到官邸才收到李淳发来的消息——祝愿一帆风顺。沈仪祯看到跳出来的浮字,忍不住会心一笑。 “你们关系这么好,我从来不知道。”他都怀疑不只是救命恩情这么简单。 宵山笑话他:“吃个醋都不会吃,人家女儿都上大学了。” 沈仪祯抱臂斜乜他:“女儿上大学怎么了?飞船不是照样送?还有多少人欠你救命恩情,昨天一个送签名写谱子,今天一个送太空旅行套餐,明天是不是还来一个送到怀里的?” 宵山厚着脸皮挪揄:“你要是愿意担‘嫂夫人’这个头衔,我就肯定不要别的了嘛。” 沈仪祯自己也憋不住,笑出来。两个人偷偷摸摸抱到一块儿,互相啃嘴巴。 啃得尽兴了,沈仪祯才想起来正题—— “你真的信得过李淳吗?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帮你,冯继灵知道不要了他的命?” 宵山说:“一来的确是他欠了我救命恩情。十三区当时一直没攻下来,崔玉都没办法,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进去的时候他很激动,后来答应我无论什么情况我需要他帮忙,他不论因果都会帮。二来,他也是一个有女儿的爸爸。” 沈仪祯又感动又愧疚。他把李淳想得复杂了,他以为李淳有利益动机。毕竟李淳是政客,政客有自己的利益考虑是很正常的。没想到李淳这样单纯,他爱爱丽丝,即使爱丽丝不是他的孩子,他也爱她,和爱着自己的女儿是一样的。 “这样一来,基本上这个计划就完整了。我们只要想怎么准备临走物资的事情。这里的一切都必须销毁掉,在走之前,把所有的过去都剪除。” 沈仪祯望着书房里面堆积成山的文件,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两手空空地走么?” 宵山嗯了一声:“两手空空地走。” 沈仪祯想,他会记得这里的。 宵山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今天去找杨韶青,怎么样?” 说起这件事沈仪祯很高兴:“杨大师很愿意帮我们的忙,他本来就有为新年音乐会作曲的打算,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我和他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了,他很支持我们去做这件事,而且,他答应会在新年音乐会当天晚上演奏。” 宵山眼睛一亮:“那太好了,只要他出现,音乐会的票估计要一抢而空。” “是啊,”沈仪祯笑起来:“我从去十三区的路上就已经看到,网上漫天地传消息。国家剧院欣喜若狂,估计现在已经通知广告公司重新制定宣传方案了,新闻估计这几天就会放出来的。光是‘杨韶青复出’就足够赚噱头,我们也不用担心有人注意到我们。” 作者有话说:写得感觉不好,我的确是不适合写科幻题材的文,尽力做个好的收尾吧。谢谢大家看文。 第32章 出发 按照天气法,新年的第一天要下小雪。 这是节庆里才有的东西,很难得,一年也只有立冬和新年两次。外头从清早六点钟就开始飘雪花,到傍晚时候,街上焕然变了样子,粉妆玉砌,像上流人家的客厅,到处亮晶晶的。看雪的人挤在人行道上,小孩子在院子里搓雪球打雪仗,隔着一个街区还能听到对头的笑声。 1号音乐厅当晚封路,华盖云集。宵山将军携国民女儿爱丽丝出现在红毯上,足足被记者拉着拍了十五分钟才肯放人。他们在拍摄区尽头碰上了杨韶青,年迈的音乐家拄着拐杖,穿着得体的西装,显得精神很不错。宵山一步踏上前和他握手,两人交换了充满笑意的眼神。 沈仪祯借着给爱丽丝整理裙子的时候,蹲下来悄悄在小丫头耳边说:“宝宝,记得一会儿杨爷爷上台了,大家鼓掌的时候,我们就偷偷溜出去。” 爱丽丝眼睛里藏着亮点:“记得,秘密行动!” “对,秘密行动,不能让大家知道。”沈仪祯笑了。 小丫头兴奋地跺了跺脚,她特意穿了轻便的短裙和平底鞋,就是为了今晚的游戏。 沈仪祯按照计划,一开场就带孩子从包厢出来。去往停车场的过程很顺利——女保镖跟着他们进了洗手间,被等在洗手间隔间的姜培打晕藏在了工具箱里。两大一小在音乐厅内爆发的掌声中大方离开二楼,乘坐电梯到达停车场。姜培发动飞行器直奔十三区。 爱丽丝还在车子里卸妆换运动服:“宵叔叔呢?他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沈仪祯沾着卸妆水的手绢擦她脸上的胭脂:“宵叔叔比我们晚一点,我们去飞船上等他。” 还有飞船!爱丽丝大悦:“我们要去坐飞船吗?真的吗?” “我们要去太空旅行,宝宝喜欢吗?”沈仪祯捏她的小鼻子。 爱丽丝故意发出猪仔似的叫声。姜培在驾驶座上也笑,一车子的人没有半点逃亡的悲壮。 十三区的防空洞里,李淳带着飞行员亲自在飞船边等着他们。 “阿山刚刚给我信息了,他刚出发,解决保镖花了一点时间。估计马上到。”李淳带着他们往飞船上走:“先进来吧。东西我都让人准备好了。仪祯,你也要熟悉熟悉。” 他们从飞船底部上去。这东西比沈仪祯想象得大得多得多,它像一座高级顶层公寓,精致、华丽、冷静。仅从面积上来比较,比沈仪祯租的出租房要宽敞。到处冒着仪器精密幽深的蓝光。电源线盘虬游移,这群阴影里的蛇类通过信号灯忽闪的红绿灯投射过来冷酷的目光,蛇信的嘶嘶声从头顶的空调风口传来,爱丽丝有点害怕,紧张地蹙眉。 “有点暗,小心门槛。”李淳一边走一边介绍:“小辉是我们持证的3级飞行员,5级是满级,但是5级飞行员基本上都是用来执行大任务的,他水平已经很不错了。” 沈仪祯和飞行员握手:“您好,沈仪祯。谢谢您。” 飞行员是个厨子体格,62航天科工集团的旧人:“叫小辉就好。总工的事就是我的事,您放心。等安全到了那边,船会跟着你们,我再开着备用机回来。” 沈仪祯一惊:“还有备用机吗?” 飞行员解释:“军用飞船上都会载有备用机,包括我们现在处在的这个核心舱也是一个独立的舱船,在危急的时候可以弃掉整个外部船体,只保留核心舱飞行。就像动物蜕皮求生。” “准备了三个月的生活物资在船上,两间休息室、一间厨房、一间淋浴室应该是足够了。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寻求小辉,他是专业的。”李淳说。 沈仪祯给他鞠躬:“太谢谢您了,淳哥。” 李淳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爱丽丝身上,他蹲下来吻女孩的手背:“愿意为您效劳。” 小女孩脸一红。这样装模作样的社交礼仪她碰到过很多次,但从前和这一次不同,她能感觉出来,他把她当成一位真正的淑女,真正的公主。她把背挺得直直的,骄傲地抬着头。 十分钟后,外头传来宵山的声音—— “来晚了。抱歉。” 沈仪祯的心从刚才就一直揪着,总担心会出意外状况,见到这个人出现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宵山和爱人短暂地拥抱,他的侧脸有一道小伤口,还冒着血珠,应该是在和保镖交手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沈仪祯吻了吻他的脸颊,尝到血液腥涩的甜味。 李淳很高兴:“好了,该出发了。先生小姐们,一路保重吧。” 真的要离开了。但接下来才是旅程的开始。 地面上的人朝他们挥手,沈仪祯贪恋地给了这片灰色大地最后一眼。 发动机轰鸣如雷,飞船震动,这只黑色大鸟腾空而起。 人工智能在操控台边说话—— “上升高度:5千米——7千米——正在进入对流层……” “遥测信号正常,雷达跟踪正常……” “太阳帆板展开正常,准备进入绕月轨道……” “已进入绕月轨道……” …… 沈仪祯做了个吞咽动作,快速上升的高度导致了耳压不稳,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咬了咬牙没说话,努力地尝试深呼吸。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失重效应,他觉得自己像倒立着,血液都往脑袋上涌,头脑酸胀,很快四肢变得有点麻木。他尝试着稍微调整身体姿势,发现手根本不听使唤似的,大脑和身体的连接仿佛被切断了,他在失控的恐惧中饱受煎熬。 飞行员细心地发现了他不对劲:“沈先生很不舒服吗?” 沈仪祯强忍着摇头。 飞行员安抚他:“一开始,失重效应会比较强烈,等一下飞船内部会调整压力和空气,请先忍一忍,马上就好了。如果实在不舒服,请一定要说出来。我们马上降速。” 沈仪祯怕给人家添麻烦,白着一张脸只说没事。他就这么熬了二十分钟,觉得头部的疼痛没有那么剧烈了,只听飞行员又说:“我们现在情况很稳定,已经进入绕月轨道了,接下来要围绕月球走一会儿才能完全离开这颗星球。”飞行员说:“大家可以把安全带解开了,如果想要上厕所或者吃东西休息的话也是可以的。爱丽丝小姐也可以先就寝。这里就交给我就好。” 沈仪祯担心他长期驾驶也会疲劳:“你不休息没问题吗?” 飞行员笑道:“等飞船离开月球,就可以进行自动飞行,我也是可以休息的。” 爱丽丝还沉浸在太空旅行的新鲜感中:“好像坐飞机一样。” 宵山带她到休息室先哄她睡觉,他看了看表,时间显示是十点整。距离他们离开音乐厅已经两个小时,下面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音乐会应该进入尾声,准备结束了。最晚半个小时后他们三个也应该出现在卡西尼街4号官邸,所以接下来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逃跑。 沈仪祯能读出他的心思,他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渍,表情像个第一次离家出走的好学生。 宵山不想让他太焦虑:“先睡吧,想那么多也没用。” 他们在安静的休息室里交换了一个吻,相拥在床上躺下。 宵山把天窗打开。夜空是一张平整纯黑的画布,干净、原始、幽深,因为没有任何杂质又显得极清澈,望久了就会被吸进去似的。沈仪祯的目光被地球吸引,落在这颗庞大而神秘的星球上。它只露着半张脸,另外一半藏在黑夜里,更像是画家没有把作品完成的样子。但即使只有一半,它也是巨大的,要把天空都撑破似的,沈仪祯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地球,像是距离他们只有几步路,马上就能靠近过来,连表面冰川、海洋以及大陆的分布都能依稀看得清楚。 “它很美。”年轻的秘书低喃道。 宵山发出低低的一声嗯。过了一会儿,他说:“睡吧,睡醒了,我们就到了。” 这是个祥和的夜晚,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沈仪祯幻想着美丽的星球睡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天窗外还是黑沉沉的天,地球还是只隔着几步路,却像是永远也走不到身边来。 宵山不在他身边。被单是凉的,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沈仪祯下了床,看看表,他睡了五个小时不到。爱丽丝还没有醒,他摸黑从睡眠舱出去,往操作室里走。隐约有飞行员和将军的交谈声传来—— “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可以进入绕地轨道了,我不确定他们能不能追上来,如果是太空军部队的话,真的说不好。”飞行员苦恼地说:“也不知道总工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宵山沉默片刻,问:“只要进入了绕地轨道就追不上来了是吗?” 飞行员说:“主要是进入了绕地轨道之后会很难攻击我们。地球的大气层非常厚,摩擦和热量很大,动能炮射进来是很难瞄准和击中的。” 沈仪祯听到“攻击”两个字已经浑身冷了下去:“什么攻击?有人追上来吗?” 宵山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他自己已经看到操作盘上的地图上,两枚闪着危险红光的原点在向他们靠近。他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恐惧地瞪着宵山。 “有人泄露了消息,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淳哥秘书给我发了个信息,说是我们刚出发一个小时有人进来带走了淳哥,短信只写了一半匆匆就发出了,后面一半估计是来不及写了。”宵山沉重地握着他的手:“没事,我会想办法,一定能平安进入绕地轨道。” 沈仪祯的手指在抖。他们一共只有四个人,一个小女孩,一个秘书,一个飞行员,一个将军,怎么去面对什么太空军部队?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一分钟后,突然飞船一个猛烈颠簸,直接将沈仪祯从原地甩了出去!有一只手迅速扯住他的肩膀,抓到领口的衣角堪堪拽了一把。沈仪祯跌倒在地,胳膊肘差点折了一下,惊慌未定,与宵山互相对望。操控台发出警告的“哔——”声,尖锐而急躁。 沈仪祯站起来就往休息室跑:“宝宝!” 宵山没有马上跟上去,厉声斥问:“怎么回事?” 飞行员的冷汗顺着鬓发流下来:“我们被警告了,是拦截炮……” 人工智能冷酷地打断了他的话—— “收到信息:S1001!请立即降速停飞!S1001!请立即降速停飞!” 宵山的心迅速下沉。S开头加四个数字的编号,这是太空军部队的专有编号方式,说明军部已经收到消息了。这么快就能赶上,到底是谁泄露把事情出去的? 飞行员说:“将军,后面应该是1001太空军部队,如果他们发出警告,我们必须降速,否则他们有权力对我们进行袭击。即使当场击毙,也是不违法的。” 宵山思考:“他们的人不多,说明军部还不想把事情闹大。备用机呢?有没有有武器填装?我先去引开他们,你们加快速度尽早进入绕地轨道。” 人工智能还在重复播报收到的警告信息,紧接着第二波拦截炮跟上来。飞行员这次有所准备,船体敏捷地避开了拦截炮,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当当地朝着绕地轨道继续行驶。 他一边转着方向盘一边说:“将军,要不还是我上备用机去引开他们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比您更熟悉这些飞船的驾驶,也许能比您多抗一段时间。” 宵山摇头,武断地说:“不用你。” 飞行员有点着急:“总工信任我,把三位的安危交到我手上,请您也相信我!” 他是职业的航天飞行员,让他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宵山沉默地叹气,他们认识不到一天时间,这个年轻人就为了三个陌生人去送死。 “小辉,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你走了,我没办法和淳哥交代。”宵山还想挽回。 飞行员随意地笑了笑:“总工以后问您,您就说我是去执行任务的。” 他说:“时间紧急,一会儿要进入绕地轨道,还需要您来进行操作,也不难的,您听我一步一步告诉您,不要记错了。操作盘上最右边是控制太阳帆板,进入轨道要调整帆板角度……” 宵山仔仔细细地记:“谢谢你,小辉。” 飞行员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容。宵山目送他去备用机舱。 没一会儿,操作台上方传来人工智能的声音—— “备用机已脱离船体。飞船准备进入绕地轨道,请驾驶员就位。” 第33章 永不相忘 爱丽丝被晃醒的时候本来是懵的,反倒被冲进来的沈仪祯吓了一跳。 休息室的床有安全带,本来她还不想系的,宵山坚持让她系上,她只好照做,果然关键时候救了命。 沈仪祯把她抱在怀里,脸都是白的,她赶紧说:“哥哥,我没事,怎么了?” 沈仪祯不敢和她说实话:“嗯……我们遇到气流颠簸了。” “宇宙里也有气流颠簸吗?”她以为只有坐飞机才会有。 沈仪祯脑袋里乱糟糟的,糊涂地点头。他仔细地检查了孩子,的确没有受伤才放下心。 爱丽丝贴着他的胸口能感觉到他不正常的心跳数:“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系好安全带。我和你宵叔叔都在,不会有事的。”沈仪祯吻她额头。 小丫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懵懂地躺回床上。 沈仪祯这才发现自己腿是软的,他能感觉到飞船飞行的变化,他们在空中不停地转弯、翻身、俯冲,这样大幅度的动作晃得他胃液翻滚,一阵阵干呕的欲望涌到喉咙里。他捂着肚子站起来,打了个寒战,休息室里的空调很低,清新剂的香气对反胃感毫无作用。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喝进去,终于感觉舒服一点,才在孩子床边坐下。他一边握着小丫头的手,一边给她唱晚安曲。 宵山没联系上月球十三区信号台,索性放弃了发送信号。他知道,李淳这个时候恐怕已经被捕了,下场不会好。说不定姜培也已经折进去了,现在他只能靠自己。 拦截炮从他两侧包围过来,他调转船头猛地一个鱼打挺,向上翻了个跟头避开拦截。只听周围乒铃乓啷一阵响动,没有固定住的小物件掉了一地,一只铁杯子在地板和天花上来回撞了几下滚进角落里。宵山来不及多想,方向盘三百六十度转到了底,船头朝着原来的轨道回位。 地图上,飞行员小辉开着备用机与他拉开了距离,兴冲冲朝着两架拦截机直接飞了过去。在密集的拦截炮中,黑色的小战斗机如回旋镖猛扎进拦截机的队形里,极为凶悍。 宵山嘴角一歪,没想到一个小胖子飙起来这么猛。 系统还没有提示要调整太阳能帆板。 宵山看着时间,担心小胖子能不能成功拖到进入绕地轨道。 忽然船体狂颤!宵山甚至是后面才听到“哐——”的巨响,身体先被一股巨大的撞击力直接从椅子上掀起来!即使安全带扣着,一瞬间宵山的屁股已经感受不到坐垫的存在,脑袋猛地砸在表盘上,安全带勒住他的胃往后使劲拽,他差点把一口吐出胆汁。 “呜——嗡——” 警报灯打闪,刺眼艳丽的红光大放,发出沉重的警告声。 人工智能提示:“正在检测右翼受损情况,1号涡轮损坏——正在重新启动程序——启动失败——正在启动备用涡轮,5——4——3——2——” ——被袭击了。 眩晕中的脑袋还没恢复理智,本能已经给出了判断。 宵山强撑着上半身起来,视线还是晕的就去找地图。他的预感很不好,一定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跟着他们。 果然,飞船西侧鬼影似的出现了两架军用战机。 宵山啐了一口,冷笑。他闻到焦灼的味道,机油在奋力地燃烧,浓烈的恶臭带着塑料的糊味慢慢渗透进来。宵山即使不是工程师,至少也知道这种臭味不应该出现,大概率上应该是电解液泄露了。右翼的涡轮下方可能有电瓶,只要有星点的火苗很容易会产生连锁爆炸! 来不及多想宵山即刻拉下了消防闸。 后面两架战机似乎不想给他喘息的空间,轨道炮带起的巨大能量轰然从后面再次袭来!宵山咬牙将方向盘打到了底,飞船一个侧翻仍然还是被擦中的尾翼。这次的撞击没有那么狠,但是空气中烧灼的味道越来越重了。 他有点担心休息室里面的沈仪祯,打开了呼叫器:“仪桢,带着孩子到操作室来!” 沈仪祯不用他喊已经出来了。然而他刚到休息室门口就被浓烟生成的巨墙挡了回去。 能见度吓死人,一截手臂之内什么都看不清楚,棕黄色的浓烟如浪潮般翻滚了进来,张牙舞爪地露出一张鬼脸。爱丽丝惊得尖叫,沈仪祯果断将茶壶里剩下的水全部倒在床单上,裹住两个人的身体。他抱着孩子伏地,手脚并用地从休息室一步一步爬出来。 地板是热的,还不至于烫手,但是那种热如此令人胆战心惊,像是有什么东西隔着这层板子在烧。走道里安静地诡异,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的心跳和耳鸣。他恐惧地想,末日降临,世界也许就是在这种永恒的沉默中灭亡的。 爱丽丝开始咳嗽,她难受地眼泪直流,却不敢吱声。 沈仪祯亲了亲她的脸蛋,鼓励她:“我们现在去找宵叔叔,好不好?我们宝宝最坚强的,再坚持一下。” 他自己其实也怕得不得了,但在孩子面前不敢流露出来。他甚至不敢告诉孩子他连去操作室的路都不太分得清楚。浓烟太大了,他看不到路,只能按照记忆的方向艰难爬行。 万幸的是走道的隔离门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沈仪祯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开门的拉闸。 时间可等不了他们,第二轮爆炸从头砸落,船体一沉,沈仪祯只觉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塌陷。他本能地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通风铁管正在断裂下坠。脆弱的天花板已经尽力地在支撑了,但它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直直地朝着下方的小女孩砸去! 爱丽丝尖叫一声,本能地蹲下身体缩起来,身体根本忘了动,两条腿像是被固定在了地板上,甚至想不起来可以迈开步子躲开。只听轰然的爆炸中似乎有什么发出咔哒的声音,一只手拽着她闪进了隔离门。离开原地的瞬间,粗大的铁管哐当掉在地上,把地板砸得凹陷。 她噙着眼泪,连叫喊都发不出来,怔怔地看着被隔离门撞得鼻青脸肿的沈仪祯。 尽管灰头土脸,沈仪祯还是勉强微笑:“不怕,哥哥在这。” 小丫头跌坐在地板上,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沈仪祯来不及喘气,赶紧又去关门,以免放进更多的浓烟。 两个人坐在地上咳嗽,好半天才觉得胸口舒畅。沈仪祯也顾不上疲惫腿软,牵着孩子继续往操作室跑。 宵山已经尽力了,人工智能不断唠叨右翼失去工作能力,他索性把语音关掉了,听不见心不烦。拖着一架折翼的飞船对抗两架军用轰炸机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他能感觉到飞船正在慢慢失控——如果按照这样的飞行状态,他们不可能撑到绕地轨道。 他开始故意放慢速度,打亮投降信号灯,两架轰炸机很快追上来,他一个紧急掉头,后面两只大鸟没刹住,齐齐地冲出去,直接撞在了对方身上。宇宙中顿时亮起一朵漂亮的火花,金光璀璨,如太阳爆炸,火光直冲升天又散成无数碎光落下。 宵山来不及欣赏美景,他跳下操作台就往休息室跑,在门口正撞上抱着孩子的沈仪祯。两个人被爆炸气流冲击,狼狈不堪,原本披在身上的白色床单染得土黄。 沈仪祯在爱人担忧的目光里摇头:“没受伤,但是吸了点烟,要缓缓。孩子咳得厉害。” 宵山捏了捏拳头,喉头上下滑动,竟然不知道怎么接话。 沈仪祯感受到沉默的压力,像爆炸的热流从他身上冲刷而过,他抬起头来:“怎么了?” 宵山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我的想法是这样,你和孩子坐着核心舱先进绕地轨道,我在后面帮你们再挡一波。我们最后在地球汇合。马上就进轨道了,我怕还会有人追上来,这个方法比较保险。”他不敢说,右翼损坏了,飞船的飞行已经不受控制,他们现在这个状态是进不了绕地轨道的。只有让核心舱独立出来飞行才能重新控制住飞行轨迹。 沈仪祯知道他没说实话:“不行,我和你一起。” “走这一趟就是为了把孩子送出去,如果送不出去就白费了。” “那也是我们和孩子在一起,少一个都不行!” “你相信我,我会和你们汇合的。你相信我。” 沈仪祯眼睛红了,又不是傻子!他怎么能用这么劣质的承诺来哄骗他。 宵山把他抱进怀里,最后亲吻他的脸颊:“等我回来。” 沈仪祯还想回抱他,手一伸捞了个空,怀里已经凉了下去。 宵山低头去亲孩子:“乖乖听哥哥话。” 只留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关门。 人工智能的语音在他身后响起—— “正在启动核心舱脱离,请船员就位,核心舱脱离倒计时:5——4——3——2——1——” 地板震了震,沈仪祯下意识去搂孩子,将孩子固定在座位的安全带下。他坐在驾驶员的椅子上,茫然地望着那个操作盘。核心舱逐步脱离了船体,系统启动自动飞行模式继续连接地球准备进入绕地轨道。太阳能帆板开始做出调整,在舱体下方,地球正在张开怀抱。 沈仪祯的关注点却完全不在这上面,他只盯着后方宵山和他的飞船本体。 船翼在燃烧,它像一只焚灭的黑鸦,大火淬炼了羽毛和意志,它发出低哑的叫声,奋力避开了前方的拦截炮,一团磷火从它的后尾擦过。身后又有弹雨的万道金光,如流星群的坠落,将宿命这个词狠狠地砸向它。这次它没有躲开,身体被直接轰了个对穿! 沈仪祯怔怔地想,宵山是想死在战场上的。他是军人,古来文死谏武死战,战死沙场这个词是一个军人最骄傲的墓志铭。何况宵山这个人本来就要面子,不仅要面子,而且要大面子,他不怕死,但他怕死的时候窝囊。这个结局是他自己想要的,他走之前就想好了,不,他很早很早就想好了。不然不会和沈仪祯说:“有一天,如果要拿我的命来换你的,不要犹豫。” “开始进入绕地轨道,气流摩擦将导致巨大颠簸,请船员注意——” 沈仪祯的手死死停在回航的按钮上按不下去。 这时候,地图上突然出现了一行白色的圆点!轰炸机正准备发射最后一击,猛然被密集的炮火集中包围,万千萤火笼罩下来,如一只金笼子将它牢牢锁住。轰炸机甚至没来得及多挣扎,被果断地扼断了两只翅膀,直直坠了下去。 紧接着,第二架轰炸机也遭到了围攻和突袭。这些白色战斗机时隐时现,刺客似的在轰炸机周围点火放炮,一时间竟然扳回了劣势。 纷纷的呼叫信息响起—— “62航天科工集团保卫队奉李总工命令前来报道!0013号机就位,请宵将军做指示!” “0015号机就位,请宵将军做指示!” “0016号机就位,请宵将军做指示!” “0017号机就位,请宵将军做指示!” …… 沈仪祯含泪屏息等着回答。他按下对讲喊出去:“宵山——” 无线电波夹杂着杂音一直传到宇宙深处。 仿佛接收到回响似的,沉默后面终于有男人微弱的笑声:“……我在……” 他顿了顿,暴起一声怒喝:“全体注意,一个都不要放过!目标,送核心舱登陆!” 不断有战斗机在核心舱身后拉起了防线,一同进入绕地轨道。 舱体剧烈地震动了,地球的大气层将它们吞没,疯狂的气流摩擦几乎将整个船舱掀翻。沈仪祯紧紧把孩子抱在怀里,不让她的脸露出来半分。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宵山驾驶的飞船本体身上,很快,白色的大气层在视线漫开,越来越浓密,越来越深厚,黑鸦被掩盖。 在坠入深雾的最后一眼,他仿佛能看到那只骄傲的火鸟,扬起羽翼在宇宙的暗河里点燃最后一场爆炸。 世界在震动,分崩离析,山河破碎,还来一个白茫茫、赤裸裸的新天地。 人工智能是这样说故事的结尾的—— “联合部队78师0014号将军宵山,确认牺牲。” 今天是新年啊,本该有气派的协奏曲和致辞。 尊敬的78师宵山中将: 我们先是善良的,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彼此永不相忘。 作者有话说:好了,虐完了。 第34章 新生 三个月后。 两架飞行器几乎是同一时间到达蒙哥马利实验室门口。妙铎是中途从一个晚宴中出来的,礼服还没有换,三件式的黑色西装显得有点过于庄重了,不知道的以为他要来参加葬礼。他一步上前,亲自给另外一架飞行器开门,女人的手搭在他的掌心,由着他牵出来。 安的头发长了,这一头火红的卷发走到哪里都很引人注目。她如果还在咨询部任职,这样高调的造型是不应该的,可她现在是无拘无束之身,心爱的长发终于可以回来了。 他们贴面而吻,跟随实验室接待人员往里面走。 接待两位的是实验室的神经外科医生:“今天下午刚刚醒,做了基础的测试,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但情绪方面显得不太稳定。我们已经给他注射了镇定剂,现在好多了。一会儿请两位不要刺激他,手术过后还是会给大脑留下创伤,怕造成不好的应激症。” 妙铎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最好能有半个月到一个月。他自己也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现实。” “接受现实”这个词同时让一男一女皱眉。 现实是一座移不走的大山,它要挡你的路,谁都只能绕道走。 三个人到达重症监护区,医生请助理给两个人换上无菌衣。 病房里的温度很低,光线柔和温暖,一个男人半坐在床上脑袋围着纱布。他握着镜子,见到有人进来,他把镜子放在床头柜上,发出“啪”的轻响。 “感觉还好吗?”安隔着口罩问:“一觉睡了三个月,这场冬眠不错吧?” 男人随意地笑了笑:“你们从哪里找来的这个身体?死刑犯?” 他的声音不像他的,听起来那么陌生,但他又不太记得从前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别说得好像很不值钱似的,能帮你找个年轻力壮的身体可不容易。”安调侃道。 男人把目光投在妙铎身上:“妙秘书。我没记错吧?” 妙铎朝他伸手:“宵将军,身体康健。” 宵山很不给面子地没有和他握手。他看到安和妙铎进来,心里大概有了八九分的答案。 “你是总统的人,”他看着安说:“总统为什么要救我?” 安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总统要救你,自然有你的用处。你现在安心休息,等可以出院了这些事情再说。医生告诉我们,你的手术很成功,你的意志非常坚强,恭喜。” 宵山没有接话。但他脸上明显写着“操|你|妈”三个字。 安笑了:“我是为你好,你的脑子现在不适合多想事情。它需要先适应这个外壳,等它休息好了,你再用它。我不骗你,你这个身体不容易找,要找个和你年纪相仿、身体素质好,又没有前程出路、自愿贡献做实验的人,我可是花了很大一番心思。你可别不珍惜。” 宵山好以整暇地赖在床头:“我不适合想,正好你说呗。我也懒得想。” 安知道他需要一个完整的解释:“你想知道什么?” “你先告诉我,”宵山露出一个阴狠的表情,“谁泄露的消息。” 安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如果我说是姜培,你信吗?” 宵山偏过脸想了想:“因为我没保住他?” “他是冯继灵的人。”安很惊讶他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你还是经验太少,冯继灵多疑而狡诈,怎么可能任由你发展没有人盯着你。是你太过于相信兄弟情,不过也没错,至少李淳很值得。” 宵山狼狈地笑了笑。姜培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引导,安是冯继灵插的暗哨,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也没有仔细想过,哪有人是这么安插眼线的?别人安插眼线都是从身边亲密友好的人下手,再不济,安排个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也好。安作为咨询部的副部长、和宵山明显有利益冲突的人,宵山本来对她就有防备,这样的人怎么做眼线?冯继灵是自大骄傲,但不是弱智。 难怪安看不起他,可不是么?参军二十年还像个菜鸟似的,是敌是友分不清楚。童话故事讲得那么明白,不要看一个人的表面,要深入了解对手。可惜,有的人煞费苦心地讲童话故事,有的人就真的只当是个童话故事来听。 “我怀疑过。”宵山说:“是你和仪祯说了小泉芳江的事情。但是我很奇怪,你明明拿到了我和的电话录音,完全可以直接上报指挥所,这样至少我也得受个处分。但你没有,你去挑拨我和仪祯的关系。我就知道,你不是要害我,是真的觉得他是个受害者,想要帮他。” 安笑了笑:“我们干媒体这一行的,喜欢负面的东西,你这个人太正面了,没什么意思。但是沈仪祯这个人我挺喜欢的,第一次见就印象很好,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她和宵山之间的斗争,是指挥所和国务大楼之间的斗争,是总统和冯继灵的斗争,他们两个下属都只是棋子罢了。安不见得多么喜欢宵山,但她的那个警告当真是为了沈仪祯好。 宵山明白了:“航天中心死了的两个人,也是姜培去告的密。” 安说:“那倒不是。冯继灵只要他盯着你,没想着要在这件事上害你。但航天中心是‘我们’的地方,姜培一去我就收到消息了。金郑民和韩彩言是怕我问责,才自杀的。” 宵山不确定她说的“我们”指的是她和咨询部,还是总统和国务大楼。 “智海航天中心,本来就是国务大楼归属管辖的。如果马里诺夫妻执行太空保密任务,那么国务大楼应该也知道吧?爱丽丝的事情,你们早就知道?”宵山问。 安努努嘴:“四区智海航天中心,是总统暗批的实验地。前后七次载人去地球探测,也是总统授权过的。不过爱丽丝的事情,我们事先的确不知道。马里诺夫妻瞒过了航天中心,国务大楼自然也无从知晓。直到二区废料回收厂爆炸,我们才知道有两个孩子。” “为什么要瞒着国民去搞探测地球的任务?” “这个以后再和你说,你只要知道,不会对国民有伤害就是了。” 这么说就通顺了。安是总统安插在指挥所咨询部里的一枚暗哨,智海航天中心是奉总统的命令执行太空保密任务探测地球,所以多次派人去地球还毁了一艘飞船在莱曼坑都能瞒天过海。 正因为总统是知道的,而且他还是支持的,航天中心才有这个胆子,不计代价、不计人力地投入到这项任务里面去,不必害怕被问责。 金郑民和韩彩言不过是两颗用来打压宵山的棋子,舍了这两个人能让冯继灵断掉一只臂膀,总统怎么可能不愿意?自杀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总统安排好了的,他蛰伏已久,终于找到了这么个机会,把宵山拉下马,扶安上位。 只可惜,千算万算总统没算到沈仪祯这个人,一束鲜花断了安的前程。 “不过你和我聊爱丽丝,我倒是吃了一惊。”安说:“我以为,你会很赞同那个手术。” 宵山淡淡地说:“多谢高看。” 安当他是在讽刺自己:“手术是我提议要做的。当时老咨询部部长刚退休,我必须要立一个大功,才能在指挥所站稳脚跟,让冯继灵真正放心把咨询部交到我手里。” 宵山其实没有那个意思。她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他也曾经和她一样。何况,这件事是她提出反对就能不做的吗?为了总统,为了国务大楼的未来,她也不可能不做。 他只当好心劝告:“纸包不住火,以后这事你还要担责任。” “没有以后了。你和沈仪祯闹得这么大,你觉得这三个月外头还能风平浪静吗?李淳一被捕,他手下就把风声全部放了出去,冯继灵当天晚上气得差点中风。” “他现在怎么样了?” “民意沸腾,怒气滔天,他已经被检察院控制了。” “但是他会咬死把自己摘干净,真的要落实他的罪责,需要证据吧。” “所以他们需要我。” 宵山一惊,难道她要去自首吗? 安高傲地抬着头:“等处理完了你们,我会去自首。作为爱丽丝换脑手术的主要推动者,我会告诉他们,我是接受了冯继灵的指令去安排的手术,有他的签字证明,他逃不掉。他们都知道我是他的心腹,所以我说的话是有效力的。” “你也会被判死刑。要不就得一辈子呆在监狱里。” “比起孩子受的罪,已经很好了。” “为了总统,这样值得吗?” “我是间谍啊。”安仿佛在笑他单纯:“不然你觉得间谍的下场还能是什么呢?” 冯继灵接下来的下场恐怕不会好。如果安的证词被采纳,冯利用儿童进行非法生物实验就跑不掉了。顺着这条藤查下去,什么滥用职权、徇私舞弊、妨害司法……都会被发现。 如果能加上宵山的证词,对冯继灵就会更加不利。所以总统一定要让宵山活下来,身体不能用了,那就换一个身体,只要回忆还在,就能够找到更多指控冯继灵的证据。 接下来还要配合媒体对冯继灵的私生活深挖,要脏水泼尽,有的没有的都可以往他脑袋上盖,势必往愤怒的民意上再浇一碗油。等众怒达到沸腾点,总统“只能”顺从国民的心意,卸除冯继灵作为总指挥官的职务,将他移交军事法庭。 总统不仅要保证冯一蹶不振,还要所有国民都恨不得他死。 接下来半年到一年的时间里,很多人的命运会被改变。现在还只是个开始。妙铎也许会再往上走一步,李淳揭发冯继灵立了大功,前途也不会差,至于姜培,大概没有人会在意他的下场。他只是个小人物,没了就没了,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上来。 有的人为了爱而活,有的人为了权力而活,有的人为了信仰而活。 都是自己选的路,自己担着后果就好。 宵山这个时候有点想念另外一个人,有人曾经带着他闻过鲜花的香气,在蛋卷酒馆吃辣烤猪蹄,一起在操场上像孩子一样奔跑,爬山、喝奶茶、在永不落下太阳前接吻。 那时候的他,活得痛快而自由。他才知道,原来人的一生是可以这样活的。 “让我作证可以,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说。但我有一个条件。”宵山说。 安抬抬下巴,示意他可以提条件。 宵山说:“不要牵连小孩子和仪祯。我这个人你们可以全权处置。” 安抿着唇似乎在考虑这个条件。反倒是一直坐在沙发上的妙铎挑了挑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见到宵山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作为家长,他很不喜欢这个外甥挑中的意中人,换了任何人他可能都没有那么排斥,唯独宵山,只要想到他是冯继灵的人,妙铎就很难不介意。 妙铎站起来,说:“你也不问一句他们的情况?” 宵山耸耸肩膀。总统已经大获全胜,有妙铎在,沈仪祯不会有事的。 妙铎明白了:“你放心,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护着我的外甥。” 作者有话说:其实就是宵将军换了一具身体,他也做了和爱丽丝一样的手术。 总统要他活下来,指证冯继灵犯罪事实。有他指证,冯继灵就铁定完蛋。 第35章 结局 太阴630年1月1日,雪转晴。 这是我和爱丽丝移居地球的第二年。 昨天小丫头写了第一篇外语作文,题目是《我爱地球》。120个单词她写得很努力,这个水平完全可以赶上初中生了。我想送她一本新的外语字典,从月球带来的那一本已经被她翻得有点烂了,她还想要绘本和小说,这些东西只能让舅舅寄,最快要三个月才能收到。 在地球生活,什么东西都来得慢,很多事情还不可控制。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出太阳,种一盆花需要三到四个月的时间,而且不一定能种得活。春天把种子播下去,夏天才开花,好的时候活下来的幼苗可以有三分之二,不好的时候就全部死了。 可这样的生活也有好处——做成了一件事很高兴,哪怕不成功也不会太难过。因为地球上的事情不总是人力来决定,天气、土壤、时间……甚至运气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这不是给自己找借口,只是不想失败的时候过分自责。我们总是太相信,失败是不够努力。 舅舅说这个新年没空来看我了,家里人都知道我还活得很好就好。他和淳哥都派了不少人过来帮我和爱丽丝干活,我们的房顶很快就修好了,这样下雪的天气也不用担心漏水。今天晚上我打算多做几个菜,请工人们来家里吃饭,过年了要热热闹闹的才好。 舅舅昨天还发了一个迁居地球的草拟方案过来,听说国务大楼正在规划人类返回地球的蓝图。他想听听我的意见。我把真实的想法和他说了——我们还需要全面考察地球的生态环境,最好有专业的科学家过来田野调查。舅舅希望我能加入到项目策划中。 看得出来国务大楼是有决心让人类回归地球,当年智海航天中心多次奉总统命令秘密考察地球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如果成功了,这又将成为人类史上不可磨灭的一篇史诗。 我答应舅舅我可以提供意见,但我不打算再参与到实际的行动中。说我没有责任心也好,没有奉献精神也罢,我不想再过多地参与到人类的浩大工程里。我只想等爱丽丝长大。 她今年才算是真正生物意义上的十岁,聪明又有天赋。这一年她长高了很多,现在她有一米四了,陆陆续续送来的衣服都已经小了。我想等她到十八岁,让她自己选择她想要的生活,留在地球也好,回到月球上也罢。只要她能开心,我都乐意。 我不后悔来到地球上。这里是我和宵山曾经想要的家。 我爱这片土地,和我爱他是一样的。 …… “沈先生,”有工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爱丽丝小姐不见了。” 沈仪祯放下日记本,哗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怎么回事?最后见到她的是谁?” 工人和他一起疾步往山坡上走:“她说想到工厂里玩,我们说那里很危险,掉下来一块砖砸到人怎么办?本来是找人看着的,结果一转眼就不见了。我们把工厂里面都翻了个遍,没有看到人。真是对不起。” 爱丽丝贪玩,这丫头越大越顽皮。沈仪祯知道,不是工人的错,小丫头要玩是拦不住她的。 他们急匆匆地往山坡上的工厂走。这座山坡被人炸开了一半,工厂建在半坡上,本来沈仪祯还不明白为什么荒山野岭的地方突然拔起一座工厂,后来工人们往下挖了才知道,下头都是稀土,这座工厂本来应该是一座稀土加工厂。 沈仪祯担心的是,工厂里头还有残余的化工品,也不知道有没有毒、有没有辐射,万一小丫头好奇,什么都摸一摸、玩一玩,碰到腐蚀品、有毒气体,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越想越严重,沈仪祯的脚步更快。他决定严肃地和爱丽丝说说这件事。 “宝宝——宝宝——” 工厂里阴森森的,又暗又冷,沈仪祯真的有点慌:“宝宝,出来吧,哥哥要生气了。” 声音撞在厚实的墙面反弹回来,四面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工人们分头去找,沈仪祯顺着走廊一直走到后门去,外头连接着山坡顶,绿草如织,风吹碧浪翻腾,淹没双脚。阳光削得山顶发白,如一枚银标闪过夺目的光芒。 那是什么?沈仪祯抬起手眯着眼看,像是一只鸟,不,一只白色的小型飞船。 双腿仿佛有意识似的往前走去,女孩嬉笑声渐渐清晰了,她是那么的开心。 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她的身侧,猛地把她抱起来。她发出咯咯的笑声,亲吻男人的脸颊。 沈仪祯妒火中烧。她现在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开始知道少女的矜持,越来越不愿意和他亲近,反而见了一个男人就亲,哪有这样的?他这个做哥哥的要不要面子? “哥哥——快来——”小丫头朝他挥手。 沈仪祯走得气喘吁吁,越走越生气,一把把人从怀里夺回来:“您哪位?” 有人怔了怔,仿佛没有料到他会说这句话。 沈仪祯更生气,这是什么人这么没有礼貌,拐别人的孩子还冷冰冰不说话。 “哥哥,你猜猜他是谁?”小丫头躲在他怀里窃笑:“猜中了有奖励哦。” 沈仪祯懒得猜:“先生,她是我的孩子,您再这样,我会立刻上报月球。” 男人莞尔,掏出一张证件:“Z00247号张乾。” 沈仪祯狐疑地看着那张证件。Z开头是什么意思?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字母开头的工号。 “工号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人来的?妙秘书让你来的,还是李总工?” “我参与了联军前任总指挥官冯继灵的徇私舞弊案,被军事法庭判处终生流放地球。Z是流放犯的新编号方式。” 终生流放地球?! 冯继灵的判决不都还没下来么?沈仪祯更加怀疑。冯继灵的案子太复杂,牵扯出来的大案要员过多,光是陈述书就有超过了两百页。案件审核起来也异常繁冗漫长,拖了一年还没有把判决定下来。主犯都还没有定刑,从犯还能先审出来吗? 再说这个叫“张乾”的人,也不是什么指挥所里的大人物,在沈仪祯的回忆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名字,他能犯什么大罪最后得一个“终生流放地球”的判决?一个罪犯被流放到地球,就让他一个人开着飞船到地球来?再怎么样也是被狱警押解来的吧? 这哪里是来流放的,根本就是来度假的。 小丫头还在嘲笑他:“哥哥是大笨蛋!” 沈仪祯茫然的目光一紧,像是受了惊吓。他下意识地把孩子往怀里用力搂,没想明白突如其来的危险感,只是本能地掉头就往回走。 有一个声音在脑袋里告诉他,不能再说下去了。 一只手把他拉回来,狠狠搂进怀里,滚烫的嘴唇罩下来。 沈仪祯还不明白就是傻子了,他拳打脚踢,嘴唇被咬痛了仍然没有放弃挣扎。 男人喘着粗气承受他的暴力,还有余地调侃:“不喜欢这张脸?回头让你舅舅再给我换一张……疼!谋杀亲夫啊?” 沈仪祯红着眼睛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我哪有本事杀你?就你最了不起,你最厉害,送死的事情上赶着去,你当我是傻子?我好糊弄是吧?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宵山心甘情愿领他这一巴掌。这是他欠沈仪祯的。 沈仪祯太伤心了:“你走,我不要你了。” 宵山心疼,他想拉他的手,被甩开了。就见沈仪祯抱着孩子往回走。 走到一半,只剩下小的跑回来,悄悄在他耳边说:“宵叔叔,你不要难过,我去劝哥哥。” 宵山摸摸她的脑袋。他不求什么,只要还知道这个人过得好就行。 他看看这颗美丽得过分的星球,山青水秀、万紫千红,生机炙热而旺盛。 真是个好地方,他鼻酸地想。难怪沈仪祯会喜欢。 隔着十几步路,有人等得不耐烦了:“走不走?吃饭了。” 宵山由着小丫头牵着往下走,目光抛开天地,只驻留在那个人的背影上。 有的人明明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怎么会忘了呢?   作者有话说:一家团圆啦~~感谢大家看文,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