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怎么还不证道 作者:烛溪 文案: 主角:宁扶沅,嵇无泠配角:其它:;女主 简介:下本预收《误养人外邪神以后》,文案在最下边,大家感兴趣点专栏收一下呀~ 身为魔道魁首,宁扶沅平生最喜将正道伪君子们,踩在脚下反复摩擦。 直到有天,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是话本中的大反派,而她新收的徒弟,是正道斩妖除魔第一人,潜伏在此,只为一锅端了魔道,亲自取她首级。 宁扶沅看向给她揉背的冷清小徒弟,决定先下手为强,把人强行扔去尸骨成山的万魔窟,去取一件并不存在的秘宝。 结果半月后,本该死在秘境的小徒弟,却衣带半解,颤着长睫出现她榻上,隐忍开口:“师尊,您要的秘籍取来了,徒儿……今夜就助您修炼。” 想着他有何诡计,宁扶沅冷笑着拾起那本秘籍,翻开第一页,脸色僵住——《合欢宗祖传秘籍》 本该杀师证道的小徒弟迟迟不露马脚,为了撬开他的嘴,宁扶沅无所不用其极。 结果她要灭门他放火,她要杀生他递刀,她干脆绑了他宗门师兄,当着他面动手,却被他拦住,微微一笑。 “我来吧师尊,不要让这些脏血,污了你手。” ** 嵇无泠上辈子还完宗门恩情后,第一件事,便是踏破虚空境,找一个不归人。 可他上穷碧落,也没能找到那个早该飞升的人,只找到一抔骨灰。 重新睁开眼后,他决心只做那一人的剑,指哪砍哪,可她却一再要赶他出师门。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嵇无泠提剑冲进她的寝宫——是时候换个身份留下了。 (感谢画手大大不爱说话的果酒送的封面呀~) 内容标签:甜文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扶沅,嵇无泠┃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修正道的徒弟一心入魔 立意:命运是可以被征服的 第一章 魔界地宫深处,冰棱为柱,龙脊为穹顶。 嵌满嶙峋白骨的大殿中央,凿开一面巨大的寒湖,湖面冷气缭绕,包裹住少年笔挺苍白的身躯。 那少年乌发披散,未着寸缕,长睫上已经结了层冰霜。 他四肢均被玄铁镣锁住,紧闭着双眼,面色惨白,只有微颤的唇,和不断溢出的殷血,彰显着此人还活着。 宁扶沅托着下巴,慵懒地倚在湖边矮榻上,饶有兴趣地拽了拽锁住他脖子的铁镣。 “果真是个宁死不屈的。” 少年被扯得一个踉跄,险些砸入湖底,却很快背脊绷直,重新矗立如雕塑,端的是一身傲骨。 宁扶沅勾勾唇角,赤脚踩着冰屑,进了寒湖,一手掐住他的下巴。 “据说,你还有半狐血统?怎不变出尾巴来,给为师瞧瞧?” 少年骤然睁开双眼,漆黑如星的干净双眸,迸射出杀意,宁扶沅却笑起来,用指腹擦去他嘴角血渍,下一秒,陡然攥紧他的头发,握住他嶙峋的双肩,俯身把人压向朝寒气摄人的湖底…… …… 漆黑不见五指,只有漂浮幽火堪堪照明的崖洞中,宁扶沅捂着绞痛的心脏,猝不及防一口老血。 她吐纳几息,总算从魂力逆行,险些入魔的状态里恢复过来。 皱了皱眉。 身为魔尊,闭关修行中遇魔障未免有些可笑,但宁扶沅也说不清楚,为何自己会在即将突破的关头,反复看见一些虚幻的梦境。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些离谱画面了。 宁扶沅甚至知道,若没有打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会把人按在湖中,折磨得半死,断其经脉,吸干灵气,又用珍稀丹药和寒潭修复好他半毁的身躯,如此重复,最后将人无情喂给魔界深渊底,一道邪气肆意的裂缝。 虽然具体经过断断续续,但宁扶沅约莫能推测出来,那梦说的是自己收了个徒弟,却贪图少年好颜色,把人当成鼎炉关在禁室里。 少年百折不屈,她却再三逼迫,把人玩弄得遍体鳞伤后,又心生厌倦丢入深渊毁尸灭迹了。 宁扶沅捏了捏眉头,从崖洞中站起来,委实想不通,自己若是真看上一少年,把人抓起来便是,怎会收为弟子掩人耳目。 属实不似她的行事风格。 因而她并不相信这梦会是某种预兆,只那反复出现的深渊裂缝,实在奇怪。 她闭关上万年,却并非不闻外界世事,虽然无人来禀报,但宁扶沅最近,确实感应到来自那深渊的一丝异常。 恰好此时,山门被人叩响。 “师尊,近日醴都和三妖城诸位来我魔界参加千岁会,各试炼场要务繁忙,弟子恐无法及时过来。” “师尊突破在际,我留一小辈在此守候,您若有需要,呼他便是。” 一道清丽的女声从石门外恭敬响起,宁扶沅蹙眉想了会儿,终于记起来,这人应当是她从前收的大弟子,似乎叫言星,她闭关以来,魔界一切运转都是言星在管。 门外,黑气翻涌的陡峭断崖边,面容昳丽的红衣女子站了会儿,一如既往地没听见里面搭理。 她神色莫辩地盯着石壁看了会儿,眼神微松,猜想魔尊约莫已入定,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轰然一声巨响。 红衣女子言星一震,蓦地回首—— 那扇已经关闭上万年,几乎与漆黑崖壁融为一体的石门骤然坍塌,连同周遭结界一起化为齑粉。 飞扬的粉屑中,一容貌侬艳,光耀逼人的少女漫不经心地掸去袖口灰尘,掀开眼皮望向她。 “千岁会?我魔界何时跟那些妖鬼牵扯上了?” 被那寒凉的赤眸攫住,言星心脏加速,望着师尊那同记忆中无异的年轻面孔,难免一阵激动,但心底很快又有难言的滋味漫开。 近万年过去了,自己如何努力,都已经是成年女子模样,而师尊居然仍如桃李少女,更可怕的是,她能感受到,师尊身上的气息,愈发深不可测了,早不似从前那般,一动怒便戾气四溢。 失神只在一瞬间,言星很快反应过来:“恭迎师尊提前出关,大道修成!” 继而笑着恭敬答复:“师尊有所不知,您闭关多年来,六界局势变化巨大,我妖魔鬼三界若是不联手……” 宁扶沅懒得听这些琐事,随口问道:“深渊那边可有异常?” 言星怔了怔:“无异,师尊怎会突然想起那?” 宁扶沅眼神淡淡扫过言星:“你陪为师去看看吧。” ** 宁扶沅走在终年不见天日的街道上,旁边挂满鲜红的人皮灯笼,竟将地底深处的魔界也照得亮如白昼。 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早已不是她记忆里那一批,甚至多了好几倍,居然还有不少摆摊卖稀奇小玩意儿的。 而路上的行人,也不再只有魔修,妖族、鬼道、邪门派……比比皆是,都在兴高采烈地议论即将到来的千岁会。 “诶,听说了吗?那千岁会前有一场观赏赛,是魔界从各处购买来的丽奴相互比试。” “丽奴,不都是些好看不经用的玩意儿,那比试有何可看的?” “你懂什么?此次魔界可是下了血本,这批丽奴不仅容貌惊为天人,修为也甚好,听说还有正道人士呢!而且……嘿嘿,”那牛头丑妖笑得奸猾,“你们不知,这魔界规矩,丽奴是可以拍卖的?” “一场比试拍卖一次,若是买个正道的丽奴,回去关起来玩弄,不有趣得很……” 言星跟在步伐停滞的少女背后,听着那些妖胡乱议论,眉头拧起。 她虽是陪着师尊最久的人之一,却也从未摸透过她的古怪脾气,自出关以来,师尊未曾对千岁会表示出任何赞同的看法,她生怕这几个妖坏了自己好事。 言星不动声色示意人把那几个引开,才温和解释道:“那观赏会是几个小弟子搞的,也有些意思,既然深渊无异常,师尊若不急着回魔宫,可要前去看看?” 亲眼去看了深渊,并没有什么裂缝出现的迹象,宁扶沅倒是不急着做什么了。 她挑挑眉,应了晚上去看看,然后随口打发人:“我有些事要办,回头会自己去。” 丢下这句话,她便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簇黑烟徐徐。 等她一消失,言星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她身旁的女弟子小心翼翼开口:“大人,那位就是魔尊?” “看起来很年轻啊,大人何必忧思……” 言星阴冷地扫她一眼:“魔尊大人岂是你能置喙的!闭嘴,做我吩咐的事去!” 宁扶沅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她扮作妖族少女,饶有兴趣地逛了一圈夜市,才发现世事变迁,多出好些新奇玩意儿,连街头赌坊都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玩法。 她一路逛下来,什么都玩玩试试,还专门去跟人讨价还价,最后赢光了一家街头赌坊,把企图找茬的东家打了一顿,仍意犹未尽。 宁扶沅可惜地想,只恨从前那些赌友们,看不到自己如今的风姿。 宁扶沅心情不错,甚至有些后悔没早些结束那劳什子闭关。 但她的好心情,只停留在看见一个巨大的鎏金笼子,被巨鹫叼着,从半空中一闪而过时。 身边的惊呼声此起彼伏:“那些就是丽奴吧?” 宁扶沅眯了眯眼,目光犀利地锁定在那金笼里,挤在百余个衣衫华丽男女间的某个少年。 乌发高竖,容貌清隽,光风霁月得很。 不知为何,她却只联想到这人被铁链束缚,苍白脸色染成绯红,奄奄一息的模样,梦中已经模糊的少年模样逐渐清晰起来,似乎就该长成这样子。 而身边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讨论。 “瞅见没!真有几个正道的!中间那个特好看的少年,是剑修吧?听说剑修身材都好,嘿嘿……” 宁扶沅舔了舔唇角,莫名生出几分不高兴的念头。 她在心底微嗤,剑修? 明明该是个半狐狸妖。 偏偏那两妖没有眼色,还要继续议论,越说越离谱,仿佛那少年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到时候我们合伙买,玩也能一起……” 话音未落,面前的光芒却被一个灼灼艳丽的少女挡去了,两妖皆是一愣。 少女提着一盏灯笼,抱臂冲他们微微一笑,赤色深眸中似有旋涡飞逝。 “这人皮灯笼太红,我不喜欢。” “你们妖血是粉红色的,做成灯笼,倒很适合我。” ** 沸反盈天的试炼场,乌足金鸟妖化作的美丽年轻少年正与一只伥鬼决斗,周围全是不怀好意的欢呼和口哨声。 言星坐在主位上,垂眸面无表情地盯着赛场热点。 耳边小弟子在汇报拍卖情况:“上局的九尾狐拍到五千万秽石,大人可以放心了。” “这乌足金鸟只会更贵,只不过……大人打算压轴的那个,不太老实。” 言星脸色微沉,正要嘱咐些什么。 下一秒,在看见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时,她的心脏一提,神色几经变化,才笑着站起来。 “师尊可算来了,您快请坐,正精彩呢。” 宁扶沅从前看这种场面不知多少遍,早就心生腻味,她提着一盏粉皮灯笼,随意掠过场上,就知那乌足金鸟要败:“你帮我找个人出来,是个少年,竖青色发冠,看上去像剑修。” 言星还没开口,旁边守着的小弟子忍不住插嘴:“可那少年早已被醴都公子定下……” 话音未落,一阵袖风扫过,那小弟子兀然飞出,撞碎栏杆砸入台中,最后只剩半截身子留在地面上,血溅了半个观众台。 比赛被迫中断,所有人惊疑未定地朝二楼翻飞的纱帘望过来。 言星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才定下神,她敛眸笑着站起来:“师尊莫恼,我这就让人送过来。” 很快,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便被拖过来,他四肢被拷着,衣衫松垮,隐隐露出锁骨上的鞭伤。 不等宁扶沅开口,言星率先皱眉:“怎么回事?” “禀言星大人,这小子伤了醴都二公子……” 话音未落,便见一旁气势逼人的少女俯下身,挑起少年下巴。 在瞥见那冷白脸颊上,一道鲜红的鞭印时,宁扶沅长睫垂下,淡淡开口:“谁打的?” “是……那醴都二公子,这小子不肯让他先验货,他便令人绑起来……” 宁扶沅骤然抬眸,肃冷的寒气入箭,似能摄人心魂。 那小弟子一滞,下意识结巴开口:“这血……都,都是那醴都二公子的。” 宁扶沅仍旧不高兴。 有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弄脏的感觉。 她瞥了眼那少年笔直不折的后背,莫名与梦里场景重合。 也不知将其弯折,会是如何模样。 她舔了舔尖牙,骤然打消了亲手把人了结,以免生出麻烦的念头。 “醴都人向来丑陋,那二公子想必也不例外,如此活着,也是可惜——不若死了好。” “便把人杀了,送来我宫中作沃花的肥料吧。”她理所当然道。 “至于这少年,”宁扶沅想了想,赤眸中居然闪过纠结,“也送来,负责养花。” 宁扶沅想得很好。 她既不想像梦里那般成疯。 也不愿这少年落入其他人手上。 就扔在殿里养花算了。 宁扶沅顺手把沾了自己气息的粉皮灯笼丢入少年怀里,追踪这人痕迹,便消失在原地。 她并未看见,少年本似昏厥过去的双目,在披散的黑发后睁开。 他抓着灯笼,隔着糊住眼睛的血红色抬头,望见少女拖曳而过的一角裙摆。 第二章 魔界圣殿漂浮于望墟渊上空,宫殿巍峨高耸,森严如壁垒,并非人力所能建造。 相传这魔圣殿,乃是上古凶兽奇穷所化,那奇穷原被镇压在尚是擎天巨山的望墟渊底,直至两万年前,魔尊横空出世,为寻世界尽头,开山脉,凿深渊,以一己之力将奇穷放出,又锁在此地命其化为神殿,由此开辟了魔界。 但因奇穷只听魔尊一人之令,自宁扶沅闭关后,魔圣殿便有坍塌崩裂的趋势,言星只得带人将魔界重心南迁,这圣殿便也荒废了。 “师尊,这奇穷胆大妄为,趁您闭关意图生事,此处危险至极,要么您还是随我住新城去?” 宁扶沅挑挑眉,随手使了个缚恶咒,那披着浓黑烟雾,不断崩塌变幻的魔圣殿,便瞬间重建复原,停驻在望墟渊上方,岿然不动了。 她踏上长阶,殿门自外向内次第而开,封印在此的傀儡魔侍也开始苏醒,纷纷跪下恭迎。 时隔万年,宁扶沅回魔宫的第一件事,却是去看她养的花。 六界之内,人人只知那魔尊力大无穷,作恶多端,一顿能吃三个正道人士。 却并不知魔尊大人有颗很粉嫩的少女心,譬如她拥有这世上最大的花园。 是她当初翻建魔宫时,令人推了大片宫宇,专门用来开垦种花的。 只可惜这魔宫漂浮与于望墟渊上方,千万年不见天日,种什么死什么,唯一能存活的,是一种从鬼界移植来的花,开在鬼渡河边是红色,在这里便是惨白惨白成片。 但现在,那些本该长满蓬勃白花的位置,却荒芜一片,连枯枝败叶都不见,只剩下汩汩冒泡的黑沼土。 言星忙解释道:“那幽命花本是恶鬼所化,要靠吞食血肉和魂魄来维持花期,您闭关后,我们都进不了魔殿中,也无法供奉……” 她试探道:“不若我多派遣些弟子过来为您种花?” 那少年孱弱的脊梁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宁扶沅摆手拒绝了:“不必,就让那少年种,记得把人快些送过来。” 听闻妖都擅栽种之术,想必那竖冠少年也是,便让他来养花,养到老,也算是物尽其用。 宁扶沅回想刚刚在拍卖会,那少年满脸血污的模样,愈发觉得她并不会像梦里那般,有一见面便掠人藏起来的想法。 看来所谓梦境,也不过无稽之谈。 果不其然,接下来好几日里,她都未曾再做那离奇怪梦。 直到第五日,将前来拜谒试探的弟子一一打发走后,宁扶沅无所事事,本欲闭门前往地宫寒湖中修炼,目光却不经意扫过庭前缘柱而上的一朵白花。 那花枝顺着长阶而来,枝干呈墨色,纤细不堪折,却托着偌大一朵冷玉色白花,在幽暗的庭柱上绽开,露出鲜红欲滴的花蕊,好不惑人。 可不就是那食人血肉为生的幽命花。 那少年将花种出来了? 要知道,除开那醴都大公子,她这几日并未再嘱咐人送尸体过来饲花,这花是如何种出来的? 心头有一晃而过诧异,宁扶沅饶有兴趣地站起来,朝庭外走去。 ** 幽黑不见光的矮墙边,少年乌发高竖,穿着魔宫统一的黑底刺金长袍,衬得身形愈发颀长。 他一手持剑,一手挑灯笼靠墙走,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用剑刃割开掌心,将血滴入沿途的冷玉色花苞里。 那些花苞一嗅见血味,便疯了一般缠上来,咬住他的手,恨不得连血带骨头全部吞没尽。 少年却像未曾察觉一般,由着那些花从他身上汲取生命力,只在察觉到已经饲养够了后,没什么表情地用剑柄按住花枝,抽回手。 他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走到这面矮墙的尽头,视野里,突然出现一角烈烈艳艳的裙摆,本来漆黑如雾的眼神骤然一颤。 握着剑柄的手指转了好几下,才缓缓抬起头。 墙角处,大片大片雪白花朵开得正旺,一袭血红长裙的少女,正抱臂挑眉看他。 那双澄澈又无情的赤瞳倒映出他狼狈的影子,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似的。 宁扶沅已经在这儿立了半天了,她循着妖皮灯笼的气息追踪过来时,看见的便是那样一幅画面—— 无数怒放的幽命花,张开鲜红的花蕊,争先恐后地缠上少年的足腕,像是要将他拉入泥淖之下一般。 不知怎的,竟又令她联想到那些旖旎的梦境了,想把人藏起来的想法居然不断地在心底疯长。 见他终于发现自己,一双漆黑的眼睛微微阔开,似乎回不过神的样子,宁扶沅丢开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坦然地睨他一眼:“这花种的不错。” 少年苍白的唇角微微抿起,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后,竟行了个魔界最大的谢礼。 十分温驯的样子,似乎很乐意当个花匠,跟梦里宁死不屈的模样丝毫不像。 宁扶沅愈发安心,几乎能肯定此人非彼,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居然怔了一下,握着剑柄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掀开沉沉的双眼与她对视,艰涩地开口:“您觉得,我该叫什么名字?” 宁扶沅莫名其妙,甚至觉得这少年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却听见他低低笑了一声。 “嵇无泠,我叫嵇无冷。” 等等? 宁扶沅蓦然清醒,捏了捏鼻梁,这名字,怎么跟她梦境里给那小徒弟取的名字一模一样? 她微微蹙眉,拨开繁冗的花枝,猝不及防地凑过去,攥住他的乌发,往颈窝里一嗅。 嵇无泠浑身一震,反条件地想脱口而出一句“师尊请自重”,他攥着灯笼,死死抿住唇,好歹才把那句话咽回去。 宁扶沅当然没打算在这泥淖花圃里对人做些什么,她只是对气味格外敏感,想进一步确认这少年是否真是梦里那人。 结果……冷松味,果真一模一样。 宁扶沅突然沉下脸,转身就走,殊料衣摆却被人勾住。 “等一等,之前,为何要救我?” 她驻足,回头眼中像淬了冰,陡然拔高音量:“我把你安排在此,便是为了种花,莫要痴心妄想。敢种死一朵,我便要你的命。” 少年静静地望着她,微微一笑。 “好。” “您多虑了,我只是想请教一下,除了这幽命花,还有其他花要种吗?” 宁扶沅一噎:“种!我明天就都找来给你种!” ** 当天夜里,宁扶沅入定时,便又做了那个梦,此次梦还往下延续了,她那徒弟误闯魔窟,受了重伤,她居然魔怔了一般,渡了三分之一的修为给他疗伤。 宁扶沅气极,恰好第二日一早,言星跟其他长老一起商量,说一批天资优良的外门弟子通过考核了,要怎么分配的事情。 向来不管事的宁扶沅面无表情地插话:“把人都带来给我看看。” 言星一震,错愕地抬头:“师尊也要选弟子?” 宁扶沅眯了眯眼,犀利的目光朝她刺过去:“怎么?” “这恐怕……不合规矩。” “大师姐怕是忘了,这魔界到底谁才是规矩,”一道雌雄莫辨的嗓音自阴暗的角落里响起,那长相阴柔的男子站起来,似笑非笑地望向言星,“怎么,师尊一段时间不在,你便成规矩了吗?” “鱼危!”言星骤然冷脸,眼神狠厉地盯着那人,几经变化后,到底隐忍地垂眸应了。 宁扶沅笑了笑,坐回去,漫不经心地提醒:“记得要相貌好看的。” 于是当天夜里,一行墨袍勾金丝的貌美少年,便在魔侍的带领下,匆匆穿过漆黑幽深的外殿,一路往魔尊所住的大殿去了。 等到了魔殿外,一片冷光滢滢的白色花圃前,那魔侍告诫他们切勿焦躁,自行上台阶去寻魔尊大人。 剩下一群形貌昳丽的少年郎,在阴冷的长廊外等了会儿,许久不见魔侍回来,便忍不住交流起来。 “真是那位魔尊要选弟子吗?” “听我爹说是如此。” 其中一人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小声兴奋道:“那若是被她选中,岂不是——跟言星大人们互道师姐弟了?” “这算什么,从前魔尊大人未闭关前,我们魔界本来就是武力为王,我还听说……” 话音未落,一把冷光摄人的长剑骤然从花圃里飞出,擦着那人发丝而过,直直没入廊柱中。 “谁要作魔尊的弟子?” 一个白衣乌发的少年,不知何时立在幽光泠泠的白色丛花间,在这暗无天日的魔宫里,仿佛鬼魅。 所有人讨论的声音一熄。 “你谁啊?” 少年微微一笑,清湛的眼神落在人群中,某个眼熟的弟子身上。 众目睽睽下,他握着剑,径直走出花丛,那剑刃上,还在一滴滴地往地上沥血。 “你居然还敢活着啊。”他在某个人面前站定,眼中寒意泯灭,不等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挑起那人的衣袍,连人带衣服一起丢入洁白如玉的幽命花间。 那嗜血如命的鬼花好容易见了一个自己能吞噬的活人,争先恐后地扑上来,瞬间将人撕碎成齑粉。 空气里只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隐约还能望见从泥土中喷薄出的血雾,是那些花的根系,在咀嚼着残骸。 少年抱着剑,转过身剑身上的血还顺着他衣摆往下滴。 他微微一笑,脱下白色外袍,换上那人包袱中的另一件黑袍。 “各位不是要去参选魔尊的弟子吗?一起走吧。” 第三章 宁扶沅是真心打算收弟子的。 毕竟就算没有梦里那档子事,她也打算重新培养个人出来,分一分言星的权力了。 她从前收弟子向来随性,主张的也是放养式教育,结果出师后,一个个打架倒是很好,性格却一个比一个歪,没个能管事的。 言星算是个例外。 她自小目的明确心思重,以为将野心瞒得很好,宁扶沅也乐得将魔界琐事交给她去做。 只可惜的很,心太大了。 现在是还有自己镇压着,若她日后渡劫飞升,这魔界迟早要被妖鬼两界鲸吞蚕食。 宁扶沅弓起膝盖,手臂轻搭,慵懒地斜靠在上座,示意那魔侍能唤人进来了。 一溜唇红齿白的漂亮郎君自殿外长阶下鱼贯而入。 都着整齐的墨色绣金长袍,头带纱冠,眼含水波,眉心似有朱砂,不像是来参选魔尊弟子,倒像是来争相当侍宠的。 言星等一众人早已候在殿内,微微抬头,看见此景,言星眼皮一跳,反条件望向旁边笑得阴阳怪气的男子。 她根本没让人把这些“精心遴选”的外门弟子打扮成这样,什么心思简直昭然若揭……居然被鱼危这小子摆了一道。 宁扶沅却已经自鎏金座上下来,饶有兴趣地悛巡而过,甚至挨个抬起那些少年的下巴,仔细观赏其相貌。 “年龄几何?从前修什么经法?” 一个个涉世不深的少年郎们,被冰凉的指腹抵住,又迎着少女侬丽逼人的赤目,纷纷红了耳垂,但不知为何,下一秒,却陡然浑身一僵,畏惧得瑟瑟发抖。 宁扶沅挑挑眉。 这些外门弟子大多已过炼气阶段,又不是初入魔道,她有意收敛身上的气压,他们却仍怕成这样,倒是奇怪。 不过也是如此,她心底难得提起的兴致,却寥寥无几了。 尤其发现其中几个,还是从前修合欢道的时。 等到最后一个,宁扶沅甚至都懒得伸手,敷衍地用袖摆扫过他下颌,没看清就要随意随意离开。 却见那黑发少年上前一步,主动顺着她袖风的力道抬起头。 漆黑如湛的双眼里,清澈见底,又似有波光泯灭,衬得其他人过于庸俗,他微微一笑:“在下嵇无泠,从前修魔经,仙龄100岁。” 宁扶沅眼神骤然冷下去,迫人的寒意不加遮掩地释放,几乎压得整个殿内的人都喘不过气来,甚至于,本来还金碧辉煌的殿内瞬间结了层厚厚的冰霜。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掐断这少年的脖子。 “这人也是外门弟子?” 鱼危眼神微变,在言星嘲弄的眼神里,他立刻单膝跪下,急急开口:“尊上息怒,这少年是我前些时候收的外门弟子,我观他不过百岁竟已即将筑基,天赋惊人,生来便擅以神为炉,便想着把人送过来一试。” 宁扶沅回想那日在花园里,少年乖顺无害地应承并不会有其他心思的眼神,心底薄怒转盛。 她抚着下巴,眼神微斜地开口:“以神为炉?甚好!我观此人容貌昳丽,恰我最近对合欢宗经法感兴趣,便送去侧殿,安排作我的炼人吧。” “尊上!”这下,鱼危急了,错愕地拔高音量。 他是真觉得那少年天赋不错的,如为炼人,那与鼎炉有何差别? 想起那日在花园里,忽遇这少年修炼,引得飞瓦横走,檐上水滴停驻的惊骇场景,心底愈发可惜。 要知这魔宫内的屋瓦,乃奇穷的鳞片所化,除非奇穷心生畏惧,寻常人哪能撼动得了它的鳞片。 因而后来几次交集后,他愈发觉得这少年可用,见那他一心想拜入魔宫外门,他也就应了,谁料他居然敢混入这里…… 鱼危咬咬牙,刚想再努力争取一下,眼神疯狂示意那位名为嵇无泠的少年,却见他垂着眼眸,神情淡淡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扶沅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转头嘱咐魔侍给他发“安置费”。 魔侍轻蔑了丢了1枚晶石在嵇无泠脚边,砸在地板上叮当作响,顺道还有一枚破破烂烂的的匣子。 侮辱之意,好不遮蔽。 少年俯身捧起匣子,垂眸缓缓打开一条缝隙,看清楚其中之物时,长睫颤了颤,他很快抬头,对上魔尊大人似笑非笑的眼神。 宁扶沅没有错过那少年打开匣子时,瞳孔微缩的错愕模样。 心底的不快这才被安抚了些,她扬了扬下巴:“把这人带出去,我们继续下一轮选拔。” ** 嵇无泠站在魔宫主殿外的长廊下,一朵幽命花从庭外延伸过来,亲昵地蹭他指腹,想讨一点血喝,却被他神色浅淡地摘下花茎,远远投掷开。 他漆黑的眼眸被屋檐阴影盖住,泄露出心底幽深莫辩的情绪,远远并不像面上那般镇定。 不断有刀剑相撞的声音从殿内传来,一场比试后,慵懒的女声便会唤其中一人上前,询问其状况。 譬如此刻。 “乌金遥?一手弓倒使得不错,过来跟本尊随意聊聊。” 那少年欢喜的声音立刻如佩环击石:“尊上也喜欢食这音醋糕?我自小擅食补道,这音醋糕便是我幼时自创的呢!” 嵇无泠扯了扯唇角,立刻分辨出是那只歧阳山金鸟妖,他只需稍稍查看,便知此人只通三窍,慧根不全,大几率将来只能止步于金丹缔结前。 她向来不喜弱者,此金鸟妖意图讨巧,想必会引她震怒。 谁料少女却真挺感兴趣似的:“是吗?你这外门弟子倒是有意思,回头再创了什么糕,给本尊也送些来,不过家中人都是妖,可会反对你入魔道?” 嵇无泠长睫微颤,突然有种轨迹都握不住的烦躁感。 很奇怪。 从拍卖会上,她没有出现,亲眼看到他斩杀醴都大公子开始,一切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去了。 嵇无泠甚至想过,若她再无收徒的念头,他便立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做一把剑,斩一切心思不轨之人。 但现在,她却亲手把那些人放进去了。 …… 殿内其乐融融的比试赛还在继续,嵇无泠听着她问完黑熊妖平日如何练体术,又跟兔妖讨论天生赤目的乐趣,然后同食发鬼探讨养发滋肌的秘籍。 甚至最后,她唤了那几个从前修合欢道的过去,听他们讲风流艳史,学习如何靠精湛的功夫吸食少男少女的精魄,从而修为一跃千里。 嵇无泠按了按突突跳的眉心。 在言星越来越黑的脸色中,宁扶沅意犹未尽地结束话题,令魔侍去熄了殿内的熏魂香。 各外门弟子这才如梦初醒,等他们后知后觉,自己连幼时从家里偷了几次灵石的事情,都全部倒出来了后,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惨白。 “师尊可有相中的弟子?”言星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开口询问道。 “看着都挺好。”宁扶沅叩着扶手,似乎很是烦恼,“不若明日再正式比比,先将人都送去侧殿吧。” 说着,她吩咐魔侍赏了众人1000灵石。 等所有人的身影都退下去,宁扶沅推门而出,打算去所有外门弟子聚居地随意逛逛,殿门刚开,便看见廊下立着个乌发翻飞的少年。 想着自己放入匣子中的镣铐,宁扶沅心情甚好:“怎的,心生不满,意图刺杀本尊来了?” 他定定地与她对视,继而若无其事地浅淡一笑:“这些人资质浅薄,配不上尊上的亲自教导,您不若再多看看。” ** 魔尊寝宫侧殿,与正殿不同,这里装饰陈旧,多用兽骨作墙,屏风则是一层尚在流血的薄薄妖皮,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一群不知前途的少年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屋里,除了几张并排摆放的简单床铺,再无他物。 “这可怎么办,听闻魔尊性情古怪,我们不会命送于此吧?” “要么,我派纸鹤去联系言星大人?” …… 大家都商量着对策,却见一清风霁月的少年自廊外而来,闲庭信步地径直入了屋子里,盘腿坐在墙角处,竟是准备入定修炼了。 大家都面面相觑一瞬。 所谓炼人,便是会拿来吸食魂魄的,跟奴隶无差别,向来都是抓半妖做炼人的。 大家都是妖界鬼界魔界世家弟子出身,魔尊既然定下要将此人做炼人,跟未来的奴隶共处一室,简直如鲠在喉。 当下,便有人想去将人轰出去。 但想着这家伙之前一剑把他们中最厉害的弟子挑入幽命花里,咀嚼得连骨头都不剩时,又放弃了。 没办法,趋利避害,是妖鬼魔与生俱来的天性。 大家只好尽量忽略掉此人,继续聊天。 嵇无泠很快进入修炼,今天的状态,却如何也不对,脑海里总是隐隐浮现魔尊睥睨冰凉的眼神,像是要刺进他的神魂里。 “其实吧,”寂静低落的屋子里,一个人故作高兴地拔高音量,“我们也不要过于低落,最多拜不了魔尊,总不至于死吧,我带了骰子,来来了,赌一赌,快活似神仙。” “楚兄说的是,恰好我这儿有酒。” 魔界向来不拘着人天性,便是这几年学正道大肆收弟子,约束其行为,也难易本性。 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快活起来,酒过三巡,逐渐口不择言。 “听闻那魔尊能夜御十男,要我说,做什么亲传弟子,做男宠也挺好啊。如此惊若天人的相貌,我从前在鬼界闻所未闻。” “呵,你们可知她多少岁了?3万岁,那华衣下的皮囊,不知道是怎么一副枯树皮样呢!” “这算什么,我以前修合欢道的,只要能汲取力量,剥了衣服摸着有感觉,也不是不能忍着。可惜没能选做弟子,不然凭我合欢功法,要是能从魔尊那里汲取修为,嘿嘿……” 话音未落,一把拙朴的剑鞘,骤然穿了那合欢修的脖颈,将其头颅钉在了墙上。 所有人立刻醒酒,瞪着剑鞘的主人:“你这炼人!疯了吗?” 嵇无泠站起来,流窜在周身的冷冽气息尚未消散,那剑鞘重新回到他掌心里,不断震动嗡鸣,是里边的剑不甘心地想要出来见血了。 这时,突然有人眼尖地认出他周身气息不对,那灼热的赤金色光芒,自带一股阳罡,像是能把一切污秽面融化殆尽,那里是能在这魔界修炼成的? “等等,你是剑修?正道的剑修?” 嵇无泠斩妖无数,对于妖鬼从无怜悯之心,更无避讳之意,他十分敷衍地做了个意外的表情。 “被发现了?” 话虽如此,他却相当自然地取走桌上乱摊开的那堆灵石,喂给手里的剑。 “我的灵石!” “还我灵石,好大胆的剑修……” 话音未落,少年手中的剑身出鞘,带起赤金色的刚烈剑气,瞬间掀开屋顶,让这一屋子妖鬼现了原形。 剑饮够了血,意犹未尽地回了剑鞘,重新沉睡去了。 只剩下那会做糕点的鸟妖,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嵇无泠径直走过去,朝他俯身。 “别……别杀我!我有钱,很多钱!” 他说着哆哆嗦嗦地抖落身上的全部高级灵石,和一枚储物戒指。 嵇无泠很满意他的人傻钱多,盯了废墟片刻,正要想个合理的理由,却听那鸟人结结巴巴开口。 “你莫莫不是魔尊大人的老情人吧?” 少年已经重新布置完现场,伪装成这群妖醉酒相互搏杀的样子。 闻言,浅淡地笑了一下,眼神却很凉:“她是我师尊,我为她的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莫要乱讲。” 等他面不改色地搜刮完所有尸体身上的灵石,又将屋里稍微值钱的饰物都塞入储物袋中。 刚要一剑也捅了自己,伪装得更像一点,抬头却发现不远处的房梁上立着个人。 少女一袭黑衣没入夜色,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不知已经围观多久了。 嵇无泠捏着剑柄的手指陡然收紧。 第四章 “我……”嵇无泠悄无声息将剑掩在身后,率先打破沉寂。 宁扶沅却从屋脊上一跃而下,眼神却没留在嵇无泠身上,径直越过他,拎起缩在角落里的小金鸟妖。 察觉到那小妖如一只掌中雀,瑟瑟抖着,她心生厌弃,掌心一收,淡淡开口:“杀都不杀干净,不怕被反咬一口?” 她面上看不出喜怒,千万个理由在嵇无泠心头闪过,最终还是沉默片刻,说了实话。 “总要留个作证的。” “况且,魔宫每月要收弟子100灵石……金鸟妖都很能赚钱。” 宁扶沅心头一梗,终于站起身,回头看着魔宫幽灭光华下,身形笔挺,面若冠玉的少年,似笑非笑:“就这么想当我亲传弟子?” 嵇无泠握着剑柄的手收了又合,快速垂眸错开她眼底的冷光:“想。” “想到——把其他可能的竞选者都杀了?” 他沉默片刻,突然仰起头,眼底似有星河泯灭:“是。” “好得很。”如此坦然的模样,让宁扶沅突然合掌大笑,有那么一瞬间,她透过这个的少年,似乎看年轻时候狂嗜鲜血的自己。 半妖生来七窍不全,慧根和灵根往往或缺严重,天赋最好的也只能终身止步于炼气阶段。 这半妖少年不过百余岁,却已经隐约有突破的趋势,若真能培养成她手下的一柄剑,想必这驯化的过程也有些意思。 只可惜了。 宁扶沅喜欢一切新鲜刺激和挑战性的东西,但同样的,她也怕麻烦的很。 寂静窒息的氛围里,本来沉默的少年突然笑了笑,低沉的嗓音几乎要没入黑夜里:“我体质特殊,不通慧根,曾被很多人捡走过,他们都只希望我做个杀人机器,只有师尊救我时,没有别的心思,是单纯救我。” 宁扶沅神色突然变得古怪,想起自己救这少年时,满脑子他没穿衣服的奇怪画面,她轻咳一声,一本正经打断他:“没有这回事。” 别以为你给我乱带高帽子我就…… 少年却不徐不疾继续开口:“我知道的,师尊从不救人,此乃我三生有幸。” “那是因为……” “师尊辛苦救我一场,我必须报恩。” “若是可以,我倒是真想做师尊的剑。”少年定定望着她,眼神柔和,微微一笑。 宁扶沅差点就脱口而出一声好。 她捏了捏眉心,已经快速清醒过来,继而生出一股郁气。 白长了三万多,居然差点被一个刚满百岁的小鬼玩弄了。 她微微眯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想做本尊的剑是吧?” 下一秒,嵇无泠腰间的储物袋猝不及防被人攥住。 那枚古朴的小匣子从中滑落而出,紧接着,冰凉的触感将他手腕拷住。 他浑身一颤,错愕地抬起头,却对上少女眉眼间,极其侬丽的笑意。 “你身上残留的气息我很不喜欢,先洗干净了再说。” ** 千里悬冰的魔界地宫,乃封印望墟渊溢出煞气的地方,三步冻了只噩兽,五步就碰上一诡谲阵法,自古以来便无人敢踏足。 但可惜碰到了宁扶沅这位鬼才。 她当初开魔道时,见此处人少冰多,砸不烂炸不坏,非常适合她修行,因而甚是喜欢。 然后她干了件差点引得六界大战的缺德事。 宁扶沅令人在地宫深处,开凿出一面硕大的冰湖,湖底设了转灵阵,六界之内每有人杀死一个魔修,此处的转灵阵便会运转,将煞气渡到那人身上,诱其入魔。 久而久之,虽然魔界众人们喜欢打打杀杀,还总头脑简单的被人暗算,人数却没怎么锐减,相当均衡。 此刻,那常年凝聚煞气,供魔尊修行和阵法运转的冰湖里,却被粗暴地丢下一个狼狈的少年。 他脊梁砸开冰屑,瞬间沉入湖底,刚要爬起来,宁扶沅却已经俯身而上,一手按着人的下颌处,一手紧紧扣着连接两只手腕的金镣铐。 少年被迫按住身躯,飘在冰冷澄澈的水下,本就苍白的皮肤片刻几乎跟水一般透明。 他僵直着身躯,只有墨色长袍在冰下浮动,那紧束的乌发也早在一番拉扯间散开,如绸缎乱在水中。 宁扶沅拨开他的乱发,发现隔着一层水,他用漆黑如湛的眼睛不安地望着她,像是受惊的小妖兽。 发现挣脱不开后,他立刻薄唇紧抿,似想要说些什么,急促的吐息间有细小的气流冒起,却未能上岸便成了冰泡。 宁扶沅总算从那双清亮的瞳孔里,看出一丝惧意和挣扎。 刚刚的那一丝郁气烟消云散,她手下力道不减,慵懒地笑了笑:“放心,这冰湖水乃煞气所化,淹不死人。” “我见你身上残留着正道的臭味,很是不喜。” “你不是想做我弟子吗?便让这湖底煞气帮你改头换面,若你一个时辰内能消化掉,我便收了你。” 嵇无泠听得很清楚,知道她并没有那种意思,他本来压抑的眼眸终于安静了些,但很快,随着湖底的煞气不断濯洗他的魂魄,源源不断通入他体内,另一种痛苦涌了上来。 少年的乌瞳溃散出赤红色,周身温度一点点升起,苍白的脸色骤然染上绯红。 浑身的经脉像生生被搬挪了位置,两种气息在体内相撞,又齐齐涌向丹田,让他浑身像被灼烧一般难捱。 当察觉到随着滚烫的热气运行,一些早被人种在体内,有不可言说之用处的丹蛊,也隐隐有苏醒的趋势,啥时间,各种痛苦并着欢欣的画面朝他脑海里涌去。 嵇无泠的气息瞬间乱了。 他挣扎起来,被她按住的手腕疯狂乱甩。 宁扶沅看着他浑身叛逆的模样,脑子一飘,莫名又联想起那湖底梦境,不由自主地想折他战栗的脊梁。 不行,不能折,折了就跟梦境重复,折磨他还得再救他,四舍五入就是舍一半的修为了。 瞬间,按住他手一抖,险些让他挣扎开,中止住这场煞气灌输。 她赶紧厘清思想,呵斥他:“别乱动!” 但渐渐地,她发觉不对了。 按理说,一般人接受煞气洗涤,应该面呈青紫,唇齿焦黑,多数十日才能彻底消化,恢复正常。 这也是为何她捉弄这少年,要他一个时辰消化尽煞气的原因。 哪里会像他,满脸通红,浑身滚烫,如服了什么大补丸似的。 眼见掌下的人神志不清地开始大口喘息。 宁扶沅皱了皱眉,很快意识到不对劲之处,探入他神识,突然一怔。 这少年七窍之一的情窍居然被人封印了,解不解得开不说,还给他服用了劳什子丹药,不知作何用处的。 宁扶沅可没打算让人死在这里,看涌进他体内的煞气也差不多了,她赶紧把人提溜起来。 下一秒,少年却无意识地朝她倾斜过来,倚靠在她肩上,浑身的水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隐约可见衣物下壁垒分明的纹理。 他闭着眼睛,长睫微颤,有下没下地喘息,耳垂都要红透了,紧抿的唇中犹在喃喃细语。 宁扶沅都不用靠近,就能听清他在说什么鬼话—— “师尊不可。” “师尊不行。” “师尊请自重。” 她只觉得自己眉心在突突跳,饶是她脸皮再厚,也不免反思了一下,自己到底做了个什么了。 这还没收徒弟没干什么呢,怎么她是有多饥不择食,才把人吓成这样? 宁扶沅冷笑着把人丢到一边,等他慢慢消化煞气,准备自行修炼。 下一秒,千万年不动摇的地宫冰窖突然开始疯狂晃动,连墙上倒挂的冰锥都砸下来了。 等察觉到某股不对劲的气息时,宁扶沅神色一冷,却不动如山地盘坐在原处。 一道漆黑狭长的裂缝,如蛇般悄无声息地在翻涌的厚冰下潜行。 等到了宁扶沅的位置,那裂缝骤然拉开,碎裂了宁扶沅身下的冰座,如巨龙张口,要一口将她吞入。 宁扶沅扯了扯唇角,翻身弹开,错目间,却见一黑影如乳燕投林,飞身朝那裂缝的位置扑去。 然后被黝黑不见底的裂缝瞬间吞没了。 宁扶沅:…… 这呆子。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这少年那番吹捧起了作用,她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是自己辛辛苦苦救的人。 她的人,却被这裂缝抢食了? 宁扶沅不快地抿起唇,瞬间朝那成精似的裂缝追去。 她救的人,便是灰烬也得给她吐出来。 然而不等她跟裂缝恶斗一场,那本来要溜走的缝隙速度却越来越慢,像被冻在了冰里,等到了地宫口时,它终于忍不住了似的,朝地面裂开,一口吐出了个黑色的人影。 人影沾了一身黑,在冰面上滚了一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宁扶沅心头一跳,骤然拧眉。 活着? 这裂缝来自深渊,能吞没万物,只要被它吞下的东西,全都化为乌有,就算吐出来,也只是生前残影。 便是她,从前为了将所有裂缝封印在深渊底,也废了不少功夫。 但面前这个少年,居然平安无事地被吐了出来。 宁扶沅眯了眯眼,慢慢立正了身形,她先朝裂缝扔去一个镇压,被它避让开,正要再丢一个时,却见裂缝攀上墙,跟吃坏了东西似的,张开豁口,开始呕吐起来。 不多时,冰面上便被它吐满了,摊开一团又一滩黑气。 宁扶沅神色古怪地看着那少年—— 饶是她活了三万年,也没见过这裂缝吞不下去的东西。 这得有多难吃啊,居然把深渊巨口都吃吐了。 以后再镇压深渊裂缝,她直接扔人进去? 这么离奇又好用的徒弟,不收,是不是有点亏? 第五章 魔殿寝宫里,柔软的丝被簇拥着少年灼热战栗的身躯。 他像被什么幻境困住了,紧绷着牙关,痛苦又难捱地拧着眉心,随着他挣扎,先是有赤金色的浅淡光芒在他周身流淌,又有源源不断的黑色气息从他体内排出,二者纠杂在空气中,一时间竟分不清谁占优势。 宁扶沅探入一丝魔息,沿着他的经脉潜行,却在丹田的位置,被一团滚烫的浑浊气所吞噬了。 她挑挑眉,嘴角的趣味愈发浓厚。 她已经发现了,这少年本是罕见的纯阳之体,天生适合修正道术法,用来对抗魔煞。 按理说他这情况,只要有丝毫煞气侵入,都会被从他体内排出来。 但现在,那些煞气却一滴未漏地留在了他体内,跟罡气相互纠缠,竟真的隐隐有被吸收内化的趋势。 宁扶沅收回手,突然对枯燥重复的日子,多出一丝期待来。 不过,小徒弟应该缺把武器吧? 宁扶沅折下窗前拼命想钻进来的一朵幽命花,漫不经心地想。 她起身,令傀儡魔侍们看好人,别放其他人进来,然后化为黑烟,身形消失在原地。 ** 冥越城,千岁节选拔赛场,妖魔两界的年轻代表们,正在岩浆滚滚的石台上打得难舍难分,言星稳坐半空看台中,心不在焉地观看着,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丝焦灼。 也不知道,魔殿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不过不管师尊最终选谁做弟子,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这么想着,言星勾了勾唇角,心底默念,快了快了。 下一秒,一团巨大黑气却骤然从天而降,笼罩住整个赛场,把摇曳的红灯笼全部吞没,整个赛场瞬间没有一丝光。 那黑气翻滚着,又向内快速凝聚,最终化作头颅大小的球形,笔直地砸入赛场,将站立的石台全部劈成碎屑。 妖魔两界的弟子来不及反应,全部掉入滚烫的岩浆里,瞬间化为乌有。 此起彼伏的吼叫声中,言星猛地站起身,刚要喊弟子查看情况,却发现岩浆上方不知何时多了一抹艳丽的身影。 那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眼,言星头皮发麻,下意识喊了身师尊,不知怎的,居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只见魔尊大人踩着岩浆,如闲庭漫步,直到接近中间温度最高的位置,才站定,俯身将手指伸入火星迸射的熔浆里。 只听“锃”的一声清响,仿佛利剑出鞘的声音,那少女随手一拔,起身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流淌赤黑色光芒的长剑。 取而代之的,浓稠滚烫的岩浆快速没入剑身里,连同赛场一起消失了,唯有一地灰烬和滚滚浓烟。 等半空的黑气退散,视线迷蒙的观众们总算不摸瞎了,却发现本来是地底岩浆冒出的位置,居然只留下一个大坑,坑底铺满厚厚的岩灰。 “发生什么了?” “赛场呢?这不是号称地狱烈火的试炼场吗?就这么……成了个大坑?” 这场试炼,本来是要考验双方弟子们的毅力和智慧,看谁能花最少的时间,越过岩浆上方,抵达终点的。 这岩浆据说是从地狱十八层引来的,只要掉进去,不管是妖是鬼,都瞬间灰飞烟灭,便是溅到了,都会留下难以修复的大窟窿,因此众人看得格外刺激,谁曾想…… 好了,现在因为宁扶沅,连岩浆都没了。 还比个鬼,比谁先把坑底的灰烬挖出来吗? 言星面色铁青,只觉得那一道道望过来的试探打量,都化成有形的剑,插在她胸口里。 因此,见师尊居然打算一言不发地准备离开,她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有些冲动地开口:“师尊这是何意?” 这话一出,四座皆惊。 “师尊?言星大人的师尊,不是魔尊吗?” “魔尊出世了?她不是在闭关吗?这,这,魔界还能待吗?” 言星深吸一口气,也自觉失言,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来:“师尊有话要对我讲,麻烦各位先行退场,下场试炼,我会重新选好场地的。” “不用了,你们继续吧,我就是来取一把剑的。”宁扶沅擦干净剑身上的灰烬,悠悠开口。 “什么?” 对上无数道茫然的目光,宁扶沅好心向他们解释:“哦,我数万年前得了一把好剑,可惜剑淬炼温度不足,有瑕疵。” “所以我就去地狱十八层,运了些岩浆回来,把剑扔进去淬炼,这不,就忘取了。” 所以,他们当成试炼赛场的凶煞岩浆,是魔尊当年随手带回来炼剑的?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一时间,所有人脸色都有些难堪,但不可避免的,一种对于强大力量的天然畏惧感,也慢慢爬升上来。 连鬼王都不敢踏足的地狱十八层,这魔尊居然几万年前就去过了,这究竟是真实存在的怪物吗? 早不取晚不取,偏偏要现在她把此地设置成试炼赛场的时候取,说不是针对,言星自己都不相信。 她仔细回忆自己从魔尊出关以来的所有行为,都没发现任何破绽,匆匆嘱咐弟子几句,就追上去。 “师尊,我不理解……” 宁扶沅抱着宝贝剑,掀开眼帘。 “我昨天在深渊附近,碰到了裂缝。” “什么?”言星猝不及防,质问的话吞回去,脸色的惊诧不似作假。“师尊没事吧?” 宁扶沅似笑非笑:“当然没事,只是从那裂缝里,我抓出了一团黑气,上边有魔界驱驭术的残留气息。” 言星骤然拧眉:“您的意思是,那裂缝是有人驱驭的?” 她立刻半膝跪下,垂着头:“言星治管魔界无方,竟让裂缝再次渗入了,还请师尊责罚。” 裂缝有记载以来,就在深渊里存在了,并非人能掌控,她这么说,本来想以退为进,可惜碰上的是宁扶沅。 宁扶沅一脸赞同地点点头,认真道:“你确实治管无方,这样,刚好我今日收了个新弟子,魔殿和深渊那一片区域,就由他管理吧。” 言星猝不及防地抬起头:“什么?” 可是下一秒,宁扶沅的身影已经没入了烟雾里。 言星咬着牙,心底的悲凉和戾气,铺天盖地地将她包裹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闭了闭眼,彻底狠下心,默念师尊,您既然无情无义,就别怪我了。 也就忘了,问一问到底是哪个弟子了。 ** 等宁扶沅回到魔殿时,那名为嵇无尘的少年已经醒过来了,虽然面色依旧泛着诡异的红,眼底却已经清明澄澈。 一眼看出他周身乱溢出的煞气,已经全数被吸收了,宁扶沅挑挑眉,心底划过一丝诧异。 他已经不再是披头散发的样子,乌发高竖于羽冠下,身穿魔界内门弟子专门配置的黑色金纹长袍,整个人身上有种让人说不出的清朗气息。 很奇怪,宁扶沅从前是极为讨厌这种类似于正道人士的装扮的,但此刻,她只扫一眼,就觉得赏心悦目。 他听到动静,回过头,微微屈身,鬓角两缕未髻长发,随动作晃开:“师尊,我已把煞气内化了。” 宁扶沅居然有种被蛊惑了的感觉,鬼使神差地想去扯一扯他额角晃悠的长发。 她冷着脸,坐回魔尊专座,轻咳一声:“嵇无泠是吧?这名字不错。” “不过我再赐你一个修号,就叫入歧吧。” “先说说,你身上的正道气息怎么回事?” “我是个半妖,为人妖两界都所不容。”他微微垂眸,嗓音却清冽,“游荡世间时,被一道士所救,他教我练剑,希望我成为助他收妖的工具。” “后来,我被抓到魔界,才知这世上也有我容身之地。” 宁扶沅眯了眯眼,叩击着扶手,不曾料他还挺实诚。 连半妖身份都交代了。 不过除了他的纯阳体质,她本来也对他那些往事没兴趣,闻言点点头:“行,那你从此,便是为师门下第七百八十六位弟子吧。” ? 嵇无泠的面部,有一瞬间的龟裂。 他从前真不知,自己前边,居然还有700多个弟子。 他微微闭眼,暗许要从此真一心尊她为师,有生之年便要永远护她左右。 还要说些什么? 宁扶沅许久未收弟子,认真回忆了一下,实在想不起自己从前那些弟子都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拜师的,就挑了自认为最重要的一点告诫他。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断不可生出不该有的欲念。” 嵇无泠喉头一梗,想起从前被她逼迫的那些画面,轻轻吐纳一口浊气。 自然会谨遵的,若非她逼迫,他定然不会生出大逆不道的想法。 很好,双方达成了共识,宁扶沅满意地点点头,忍不住摩挲手指。 终于要到她最喜欢的赐名环节了是吧? 她从怀里掏出刚刚到手还热乎的煞气剑,朝下边抛过去。 风轻云淡地开口:“诺,为师观你适合习剑,这是赠你的武器,三万年地狱岩浆炼成的邪剑,只需要秽石喂养即可驱动。” 嵇无泠看着那把戾气四溢的赤黑色长剑,心底却下意识划过一个念头—— 要秽石养。 他逼迫自己收回视线,取出身后的佩剑,微微一笑:“师尊,弟子已有武器,也是把名剑,用的很趁手。” 很好,才第一次就敢反抗师尊了是吧? 宁扶沅陡然沉下脸色:“让你收你就收。你从前那把只适合斩妖魔,这把是让你斩万物的。” “你看看哪个剑修能有两把剑,不该感到荣幸吗?” 剑修都穷,因为要用灵石养剑,越好的剑,越费灵石,显然,宁扶沅并不清楚这一点。 也就不知道,之所以剑修们不持双手剑,是因为养不起而非找不到剑。 嵇无泠沉顿在原地片刻,艰难地点点头,悉心收好剑。 “谢师尊。” 好了,终于到赐名环节了,宁扶沅扬了扬下巴,漫不经心地开口:“嗯,这才对嘛。那为师便给你的剑赐个名吧。” “你从前那把剑名为何?” 嵇无泠:“无垢剑。” 无垢剑? 这么光明纯净的名字,一听就很不魔界。 宁扶沅点点头,立刻想出了个自以为的好名字:“这名字不怎样,新剑便叫,垢垢剑吧。” 第六章 宁扶沅从前收弟子都是放养式教学,对这位天赋异禀的小徒弟,她自认是十足的耐心。 小徒弟也很好学,唯一不好的一点,便是他体内气息与寒池煞气相对抗,以至于洗经脉时,总是浑身滚烫,让人联想起一些不太好的画面。 这日,宁扶沅见快半个月过去,她养小徒弟的兴致都要磨干净了,他体内的阳罡气却依旧迟迟洗不干净,便理所当然地令魔侍把宝库里所有品阶好的魔草取出来,通通喂给他。 熟料却忘了这少年体质特殊,这高阶魔草一喂,险些让人爆体而亡。 他全身泛红,眼底雾雾霾一片,理智全失地朝她凑过来,似乎企图从她身上寻些阴冷寒气,以驱散体内灼烧痛苦的烈火。 宁扶沅险些就要扛不住打破亲师徒假父子关系了,她忙把人扔进寒湖,拿玄铁关着,彻底放弃亲自监工的想法。 宁扶沅立在地宫外的悬崖边,吐纳几息,总算定了神,听着地宫深处的动静,心虚地刚要离开,一只浑身油腻漆黑的飞禽却从天而降,从崖顶滚到了她脚边,嘴里发出焦急的“咕呱”声。 宁扶沅瞥了眼那干瘦的不明物体,便要冷漠地一脚踹飞,却见飞禽张开巨喙,咬破其中潜藏的一枚传音丹。 一道虚弱的男声快速弥散在空气里—— “魔尊大人快快住手!我乃你从前旧友,野渡城城主爻泊啊,这是我的坐骑黑引,我有事求助于你!” 哦,爻泊啊。 宁扶沅在脑海里搜罗了好一圈,才想起某个曾被她屡次砸场子,人傻钱多的“旧友”。 野渡城一个欺诈斗殴煞气齐全的地方,就爻泊这十赌十输的手下败将,什么时候能成城主了? 她懒得思考,伸腿将黑鸟踹飞。 黑鸟发出凄厉的叫声,不一会儿又从深渊底振翅飞上来,嘴里还在继续吐人话:“这都万年过去了,往事就一笔勾销吧!宁扶沅……不是,魔尊大人,我愿奉上野渡城十年进账,恳请你来救我出去。” 像是怕她拒绝,那黑鸟急忙再咬碎一枚传音丹:“百年前,野渡城中潜进了一个上古邪魔,他将我关在地下困住,自己顶替我的身份,吞噬城中戾气和欲念,力量日益壮大,还竞选上了城主……再这么下去,野渡城要变第二个魔界了!” 宁扶沅沉默片刻,心底缓缓浮现许多问号。 所以,那邪魔用你的身份,竞选上城主,你就好意思自称城主了? 邪魔辛苦打工一百年,你却空手套白狼只允我十年进账,一万年不见,爻泊脑子见长了。 爻泊自知心虚,果然还留了最后一枚传音丹给坐骑。 “听说那邪魔最近在野渡城组织了一场欺诈试炼赛,企图以此吞食更多的邪念,你要来看热闹吗?进账全……全给你!” “滚。” 她掀了掀眼皮,把爻泊的坐骑彻底摁进深渊底。 不过,上古邪魔? 宁扶沅舔了舔尖牙,听上去煞气就很充分的样子,不如抓回来给小徒弟再补补? ** 宁扶沅回到魔殿没多久,言星便找上门来了。 她忙碌好几天才收拾好烂摊子,重新选中赛场,让千岁节得以办下去。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终于听说宁扶沅居然收了那个丽奴做关门弟子,言星又惊又怒,当下便坐不住赶到了魔宫。 “师尊,这究竟怎么回事,你明知道丽奴不过是从六界搜集来的玩物,你……” 言星急促的话音未落,便见那高座慵懒的少女,不急不缓地掀开眼皮,看她一眼:“我记性不太好,不过你当初,也是妖界那边的奴隶吧?” 言星瞳孔猛地一瑟缩,骤然抬头,惨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掩盖不住的钝痛,急促地喘息着:“师尊……这是何意?” 宁扶沅淡淡一笑:“那裂缝的事情,查好了?” 言星几乎要脱口而出你不是说魔殿和深渊的事情不要我管了吗? 但到底上次的教训在,只是垂首,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查清楚了,是鱼危门下一个小弟子,善心泛滥救了个丽奴,不想那丽奴却是蛟龙族的奸细。” “嗯,为师过几日要带小徒弟出门历练,约莫半个月才回,你继续查吧。” 言星并没有发觉宁扶沅嘴角的微笑并不正常,她甚至都顾不得去愤恨师尊居然偏心得亲自教导那丽奴,听到她要离开,言星呼吸一促,想着自己的计划,轻轻点头。 等言星退出去的时候,宁扶沅顺手放了只追音蝶,没入她发梢里。 那追音蝶乃深渊产物,却被宁扶沅训练出来,能附在人身上,记录下那人的行踪语录,维持半个月不消逝。 言星走后,她便倚靠在冰凉的坐榻上,面目漠然地盯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 不出半刻,就有滢滢的金光从掌心浮现,虚空呈现出的画面里,言星离开魔宫后,却并未走远,很快去而复返,出现在一间眼熟的房间里,拔高音量—— “你究竟是何人派来的?” 宁扶沅调动追音蝶的视野,看清楚房间摆设,和案牍旁衣衫半湿的少年时,她眯了眯眼,心底蹭地腾起不快之意。 显然,画面里的两人都对此一无所知,嵇无泠迅速扯过一旁的衣袍披上,才没什么表情地开口:“无人派我来,请你出去。” “无人派你来?那你一个小小丽奴,谁给你的胆子,竟然妄想成为师尊的弟子,跟我们平起平坐?”言星勃然大怒,举剑就要劈了那少年,却不知为何,终究收回了剑。 她自顾自地打开木窗,吸了口冷气,才沉着脸回头:“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这样,我给你每月1000秽石,你将师尊的行踪反馈于我,除此之外,你若看上魔界何人,我也都能送你。” 少年眉心一拧,冷冽的嗓音透过虚蒙画面,清晰传出:“不可。” 宁扶沅挠了挠下巴,勾起唇角。 果真还是小徒弟比较乖啊。 她都思索着要不要给小徒弟翻倍的秽石做补偿了。 结果下一秒,便听见她那乖乖小徒弟掀开眼皮,极淡地一笑:“在你眼中,师尊的行踪,就只值1000秽石?” 宁扶沅的陡然眯起眼。 “我不要秽石,只要你身上那枚陨星坠。” 言星闻言,却彻底放下心来,眼底划过一丝轻蔑。 不过是个贪得无厌之徒,这样就好办许多了。 也不知师尊是不是老眼昏花了,这种货色都看得上。 陨星坠是从前师尊随手丢给她的剑坠,昂贵却无用,她曾经刚得到时也欣喜不已,但如今,连师尊她都不打算要了。 还要这陨星坠做什么。 “拿去,再每月给你五千秽石,不能再多了在,这是一半的封口费。”她扔下一枚储物袋,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嵇无泠叫住了。 “言星师姐留步,”嵇无泠从身后案牍上,拾起一枚匣子,递过去,微微一笑,“入师尊门下快半月,未曾见礼,此物赠你。” 宁扶沅握住掌心,用力一捏,那清冷的声音瞬间化为了亮晶晶的齑粉。 她压下心底的怒火,盯着那匣子,微微一笑。 甚好,把她送他,用来装镣铐的匣子都借花献佛了。 真是她的好徒弟。 等言星的身影一消失,嵇无泠清明的眼神立刻变得混沌,连面上被他用法诀强行压下的滚烫,也重新浮上来。 他扔开裘袍,披着一袭湿漉漉的黑衣,倒入榻上。 不愿用内力烘干衣物,他仰躺着,勉强支撑住滚烫混乱的额头。 窗开着的,阴冷的风吹进来,自冰屑覆盖的胸腹上刮过,他却只觉得燥热,甚至于,有一种奇异又熟悉的冲动涌上来,企图支配他的理智,迫使他去闯入正殿去。 这已经不止是煞气在体内逆行,或是丹药过补所能导致的异常了。 嵇无泠垂下眼眸,眼角猩红,眼底却似淬过寒水。 腰间那枚不起眼的眼状石,骤然迸射出滚烫的热意。 从里边传出一道兴奋,又有些幸灾乐祸的声音—— “师弟,大师兄说他观测到种在你体内的情蛊发动了,是不是你被那魔界中人给……” 嵇无泠微微一笑,伸出两指,举起石头捏碎,哪有丝毫对着宁扶沅时的温顺。 他表情漠然地看着石屑飞散在空气里,闭上眼睛,浑身上下如蚁噬骨的难耐却半点未曾消散。 岩浆般崩裂的痛苦吞食他的理智,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踏风而至,踢碎窗户,一跃而入。 以为是言星去而复返,他骤然拔出身后的无垢剑,拔地而起,等看清楚来人时,剑气已经收不回了。 宁扶沅踢碎木窗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少年浑身还沥着水,表情怔愣地举剑对着她,脸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师尊?” 宁扶沅徒手接了剑气,赤瞳淡漠:“我养的幽命花缺养料了,不如还是把你……” 杀了送去喂花吧。 话音未落,却见他捧起一枚闪闪发亮的晶蓝色石头,小心递上来,眉目似有星河坠落:“师尊请笑纳。” 他言简意赅地说了刚刚言星找他的事情,末了,扯了扯唇角:“那言星师姐居心不良,怎配继续拿着师尊赠她的陨星坠。” 完全不记得自己送过此物的宁扶沅:…… “对了,刚刚师尊说幽命花,是怎么了?” 宁扶沅轻咳一声,将不慎踏碎的木窗残骸捡起来,试图安回去:“没什么,只为师看你这木窗质量不好,便想着来检查检查,这果然不行。” 说完这话,她才想起这魔殿内的门窗皆乃奇穷齿牙所化,干脆揭开这话题。 “身体无事了吧?你怎不好好穿衣服?” 嵇无泠掐了个凝水诀,烘干衣物,于她看不到的方向,用剑刃划开掌心,放血的感觉令他总算持续清醒。 他紧紧握着剑柄,垂下眼眸,嗓音喑哑:“已经无碍了。” 宁扶沅随意点点头,握着那陨星坠和沉甸甸的秽石,心情颇好:“行,你体质特殊,寒池那点煞气恐怕不够,恰好野渡城有上古邪魔出现,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嵇无泠点点头,脑中早已重新搅成一片浆糊,根本听不清她所言,只希望她快些离开,才不至于犯错。 眼见那侬丽笔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紧绷的身体微松,刚扶住案牍,想疏解出乱奔走的燥热,下一秒,门却陡然被踢开。 嵇无泠握住衣领的手骤然僵住,急促地呼吸几瞬,勉强回头:“师尊有何吩咐?” 宁扶沅丝毫没发现他的异常,一双赤目锃亮,掩不住一万年没看过热闹的兴奋:“要不,今夜就出发吧。” ** 野渡城距离魔宫数万里,乃魔界与灵界的边缘交汇处,不生一毛,聚集着穷凶恶极之徒,常年斗殴不断。 因着此地滋生魔修所必须的邪妄和煞气,不少魔修会特意前往此处突破修为,那初代野渡城城主,便费心思,留住魔修们的钱袋子,轻易让他们成了赌场常客。 长期以往,野渡城发展成了五毒俱全的极恶之城。 宁扶沅开了传送法阵过去,但再好的法阵输送距离也有限。 在离野渡城千里外的沙石镇,阵法从天上一开,将两人丢入浓稠夜色下的黄沙里。 宁扶沅镇定地从地上爬起来,风轻云淡地掸干净衣领上的沙砾:“此举乃磨炼你的意志,你这反应力,果然还有待提高。” 开大法阵费精力,她不想再搞,但这飞沙走石的荒郊野外,宁扶沅自然也不愿多待:“你那垢垢剑呢,拿出来御剑飞行吧。” 垢垢剑性格古怪,虽已认嵇无泠为主,却因为剑身有损,需要大量秽石和煞气驱动。 “或许无垢剑也可……” “不可以。”宁扶沅冷酷拒绝。 嵇无泠身上的情蛊已经偃旗息鼓,被这冷风一吹,他清醒许多,刚忍痛喂了垢垢剑几十枚秽石,面前的少女却已经大步朝远处走去。 这漫天黄沙,茫茫辽阔的旷野上,原处飓风卷着迷烟散去。 突兀地出现一座断壁残垣的池垒。 一群衣衫褴褛,状若逃荒的少男少女正从迷烟里冲过来。 嵇无泠怔了怔跟上去,便见宁扶沅舔了舔唇角,赤眸里浓稠的兴奋翻滚。 “乖徒弟,快来,为师要教你为魔的第一个道理了。” 俨然一个大反派。 第七章 嵇无泠收起垢垢剑,目光扫到那些逃荒般窜出来的人,微微一顿。 这些人身上冒着浓郁的黑气,显然不是妖魔,便是鬼魂,绝非人类。 但师尊已经上前去搭话了,他垂下眼眸,也几步追了上去。 风沙退散,刚露出原貌的废墟前,宁扶沅轻易拦下惊慌失措的几个人,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讲述自己的遭遇。 “小姑娘,你不会,也是打算走这条路,前往野渡城吧?”一个纤弱高瘦的白衣女子,小心翼翼地打量她惊艳的面庞,欲言又止。 宁扶沅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对,我乃灵界人士,在此地历练结束,准备经过野渡城返回。” “别去别去!那地方去不得!会死人的!”女子身后的一个中年人急忙插话。 他说着,神色惊慌的左顾右盼:“阿锦啊,那野渡城的妖侍不会还要追上来吧?我们快走吧,别管此人了。” “贤叔,怎可看着人白白送命!哎,”那白衣女子轻叹一口气,像是想起什么恐怖的回忆,连连摇头,“我们本是魔界各个村庄里,为数不多的普通人类,生来处处被魔修镇压,活不下去了,才想着去灵界讨生活,谁知却被人坑骗进野渡城,□□工不说,还被卖入赌场,险些丧命……” 嵇无泠赶过来时,听到的便刚好是这句话。 他面色微冷,开口刚要说话,却被宁扶沅随手掐了个禁言术,强行闭嘴了。 他听到他师尊向这群不明生物介绍他的身份:“这是我的师弟,脑子不太好,且哑巴,你们多担待。” 嵇无泠心头一梗,抿着唇,专心当一尊雕像。 那白衣女子眼底有一丝疑惑划过,到底没有多想,点点头,继续语气沉顿地开口:“你不知,那野渡城如今被邪祟占据,城主就是个万年邪魔,靠吸食灵力和煞气为生。” “他打着开赌场和欺诈竞赛的幌子,引人前往,但真进了野渡城的人,不管仙修魔修,就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 她说道此处,特意顿了顿,去看宁扶沅的表情。 宁扶沅很给面子,十分认真地给出反应:“都死了?哦,那鬼界这波赚了。” 白衣女子一噎,心底觉着这古怪的师姐弟两人,脑子应该都不大好。 她擦了擦眼角,轻叹一口气:“我们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还好些,你不知跟我们一起去的剑修,都尸骨无存了……我们历尽磨难才从野渡城逃出来的,奉劝二位可千万别再去受死了啊。” 后边的一个老头忍不住又插话:“阿锦,别被追上了,先去人多的地方躲躲吧。” 白衣女子点点头:“前方不远处就是沙石镇了,我们打算在此地稍作休整,两位可要一同前往,重新思索回灵界的路径?” 宁扶沅状似思索几秒,便煞有介事地点头同意了。 ** 嵇无泠虽不知师尊的打算,但他这木头人当得十分称职称责,全程一言不发,目不斜视。 直到步入沙石镇,这几人带着他们在空荡荡的小镇上逛了几圈,最后将他们引入一家破落的客栈。 “这好像就是沙石镇上唯一的客栈了,二位不如将就一下。” 客栈就五间房,那几个人分完,刚好还剩两间,宁扶沅本着要坚守师德的想法,为防止自己又乱做梦,不慎直接将小徒弟吃干抹净,她毫不犹豫地将“不太聪明”的哑巴弟子,指派去了隔壁。 结果分完房,这几人又说自己赶路匆匆忙忙,饥不果腹,要店小二上了夜宵,坐在靠窗的位置,边吃边聊。 “这家店夜食不错,二位不若也再吃一点?”那名为阿锦的白衣女子回头热情招呼。 宁扶沅站在柱子后的阴影里,盯着那群人头上浓郁诱人的煞气,舔了舔唇角。 无意识地喃喃:“好饿。” 再不演点有趣的东西,她都要忍不住直接将他们吞了。 一旁地嵇无泠闻言抬头,看见她舔舐尖牙的动作,心念一动,悄无声息地进了后厨。 后厨无人,只有一股浓郁的花香味,他似未察觉出异常,随意翻动食材,刚要转身,一阵娇媚的笑声却从耳后响起。 “咯咯咯。” 那甜腻的花香愈发浓郁,让人联想酒酿丸子的味道。 “公子不回头看一下奴家吗?” 嵇无泠恍若未查,认真回忆某道秘方。 他终于从稀疏的回忆里拔出神,转身从竹篮里拿出一枚赤红的果子。 然后是蜜糖罐,糯米,一应的食材快速在案前排开。 接着,他掐了口诀点燃火。 角落里,衣衫半解的魅魔眯了眯眼,不甘心地凑过去,刚要往他耳边吹一口气,却猝不及防被一张铁锅击中脸,骤然摔到墙上。 她爬起来,咬牙切齿地轻笑一声,开始散播惑人烟雾。 嵇无泠未曾回眸,也半分没被那烟雾影响,他手上这道糕点讲究火候,分不得半点心。 那魅魔被接二连三拿黢黑的锅底打脸,全身黑扑扑不说,连吐出的气息都隐约有了锅灰。 她气得头顶冒烟,眼神一恨,飞身欲夺走他碟中刚出锅的点心,却被人一脚踹开。 嵇无泠把糕点放在一旁,彻底免去它被脏血溅到的可能后,才“蹭”地拔出无垢剑,漠然地劈了那魅魔。 ** 客栈大堂里,宁扶沅正在现场教导徒弟魔界道理和直接吞人之间挣扎,离她最近的桌前,却被人轻轻放上一碟精致剔透的琉璃糕。 “什么鬼东西,拿走。”她皱了皱眉,嫌弃地挥手。 回头一看,被她禁言的小徒弟,就静静立在她身后,双目漆黑澄澈,一副我委屈但我不说的模样。 宁扶沅轻咳一声,解了他的禁言术。 “荒芜之地食物匮乏,我观之前师尊喜欢那鸟妖的糕点,便尝试也自创了一份。”他言语并无怨怼,表情平静地解释。 可不知怎的,宁扶沅竟从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听出几分阴阳怪气来。 她盯着那份糕点尝一口,入口即化,恰到好处,像是刚好踩着她的喜好做的。 虽然如此,宁扶沅神色不变,吝啬开口:“尚可,有待提高。” “那我下次再试试。”嵇无泠微微一笑,漆眸里似有星河淌过,他伸手要撤下碟子,却被宁扶沅骤然按住爪子。 宁扶沅维持着刚刚的表情,半晌后,勉强开口:“你坐吧,看你辛苦,为师勉为其难地用完。”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嵇无泠向来冷清紧绷的脸上,划过疏松的笑意。 这一坐,便有新的角色登场了。 很快,遥远的黑夜里,有幽怨如诉的琴声从窗口传入。 那人琴技高超,似能勾人心魂,琴弦拨弄揉拢间,像有无数凄迷悲痛的情绪叠加在一起,迫使人联想起最不愿面对的往事。 一曲终了,白衣女子那一桌,不知何时都倒在地上了。 玄黑色的迷烟在客栈里弥漫开,一个白色缥缈的幽影,神不知鬼不觉地,轻盈落在房梁上。 那是个长发雪白,相貌昳丽,眉心点一朱砂的绝色男子。 他一袭天纱从房梁垂下,长长地拖曳在地,怀里抱着一把血色的琴。 周身似有光芒流溢,恍若仙人。 那男子居高临下地环视客栈一圈,目光在靠近柱子的那一桌,陡然落下。 那里传出的气息,一道混沌诡谲若深渊,一道干净纯粹如赤阳,都是他此生从未遇见的好东西。 兴奋的光芒,自他雪白的瞳孔里折射出,他忍不住舔了舔唇角,等不及地从房梁上跃下,刚想拖走那状似昏睡的两人,不料纤细的脖子,却被人牢牢握住了。 宁扶沅缓缓睁开眼睛,嘴角含笑,面若无邪少女,赤瞳里却浓稠如血翻涌。 “本尊都等饿了,总算来了一个。” 在对上那双赤瞳的瞬间,白发琴魔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他疯狂挣扎,口中面前吐露稀疏的话:“魔尊饶命!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我乃千岁魔琴所化,精通世间一切琴谱。” “愿誓死效劳魔尊,生生世世为您谱曲奏乐。” 宁扶沅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拽出他怀里那把琴。 不料光芒流溢的琴乃那琴魔身体一部分,一脱离本体,便化作粉屑散开了。 宁扶沅兴致大打折扣,笑容一敛,张口将那琴魔吸溜吞入腹中:“竟敢在本尊面前成称魔。” “没去打听过吗?本尊还有个名号,叫‘音煞魔’。” 感受到那琴魔在她肚腹里翻滚,宁扶沅皱皱眉,不动声色地捂住腹部,教育徒弟:“师门法则第一条,捉到的邪魔助长修为,能吞即吞,浪费一条,自行领罚。” 话音刚落,却瞥见一旁徒弟面色潮红,眼神空蒙,像刚吞完一百颗十全大补丸的模样。 她皱了皱眉,伸手探像他的额头:“你怎么了?” 嵇无泠浑身一僵,猝不及防地连连避开。 没怎么,只是他没料到这具身体的修为,居然连那魅魔的迷烟都扛不住。 宁扶沅眯了眯眼:“为师说的,可都记住了?” 嵇无泠想起刚刚被他斩杀的那只邪魔,沉默片刻,点点头,轻轻吐出一口燥热气息。 他不动声色转移开话题:“师尊竟也擅琴技吗?” 宁扶沅扬了扬下巴:“论琴技,天下无人敢出我右。” 小徒弟想听琴,恰好宁扶沅心情不错,想了想,当下便有演奏的兴致:“为师便让你大饱耳福吧。” 四下无琴可奏,她想了想,从体内抽出那琴魔残魂,恍若听不见他的凄厉惨叫,在手中随意搓揉,生生用琴魔的魂魄捏出一把琴。 她正襟危坐,随手拨弄。 如拉锯的“疙瘩疙瘩”声响起,不断入耳,嵇无泠面色微微僵硬。 原本燥热冲动的情绪居然奇异地被压制住,取而代之的,他因为脑中催命般的回音,脸色一点点煞白。 而师尊面色如常,一脸认真,下巴依旧微微的抬起,显然是没有觉得自己的琴声有任何问题。 他撑着额头,忍不住笑起来,眼底浓稠如墨:“不愧师尊,弹得真好听。” 等白衣女子一行人幽幽转醒,才发现客栈内宁静一片,再无琴声。 而那两人毫发未损,仍坐在原位置上。 白衣女子皱起眉,下意识环顾四周,没发现任何异常后,她立刻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开口询问:“刚刚那琴声呢?” 宁扶沅挑挑眉,从徒弟刚刚真情实感的夸赞里回过神,神色认真地望过去:“那琴师过来,发现技不如我,羞愧而逃了。” 白衣女子眉心一拧,居然被带着跑错重点,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弹的有多好?” 宁扶沅正在兴头:“不若我赋琴一曲?” 已经彻底被琴声驱散燥热的嵇无泠,眉心狠狠一跳。 宁扶沅全然未查,掏出琴魔,快速拉扯成型,轻轻搭上手指。 不出片刻,那白衣女子一行,重新到底,昏厥不醒,隐隐有口吐白沫之态势。 宁扶沅收回手,轻叹一声。 “可惜了,若你有我这琴技,还何须苦苦练剑。” “为师以后便多弹弹,耳濡目染,你总会懂一些。” 第八章 宁扶沅盯着这群倒塌在地的妖魔鬼怪,不自觉地被他们身上的浓稠气息所吸引。 她赤瞳闪烁,都准备将其都吸食了,却听见身边的小徒弟幽幽开口:“师尊,我刚刚在后厨斩杀了一只魅魔。” “那掌柜和店小二也非人非鬼,他们应该都是老手了,背后定然还有一个大团伙。” “不如徐徐图之。” 宁扶沅清醒许多,托着下巴,遗憾地舔舔尖牙。 是不能一下子吃完。 毕竟,她是来吃大邪魔……咳,来教徒弟的。 她眯了眯眼,慵懒地拨了拨手指,面无表情地隔空用掌风将那群人打醒。 可怜一群小邪魔,在这荒无人烟的沙石镇,得手无数次,如今碰上宁扶沅,稀里糊涂的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们迷蒙地转醒,听那对“师姐弟”说夜深该歇息了,下意识点点头颅。 宁扶沅站起身,没给嵇无泠留眼神,径直走到长廊尽头,面色淡淡地踢开房门。 刚要进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浅试探的声音。 正是那个为首的白衣女子:“小姑娘,你师弟说你一个人会害怕,恳求我来陪陪你。” 陪她? 宁扶沅垂下眼眸,嘴角有些许微笑浮现。 她突然觉得这小徒弟,格外合乎心意。 一次性吃完了不行,但吃一个,应该无可厚非。 “小姑娘?” “嗯,他说的对,我好害怕。”宁扶沅认真点头,抱着胳膊让开一步。 白衣女子进来了,身后的门,随穿堂风悄无声息地合上。 经历了琴魔失踪一事,那白衣女子显然警惕许多,进屋后,缓缓环顾四周,没有察觉出其他异常气息后,才试探性开口:“刚刚那琴师,长什么样的?” 宁扶沅的腹部疯狂翻涌起来,那琴魔的气息显然还没有消化完全,现在还想着求救呢。 她平躺到半半的床上,耐心等他消化掉,好进食下一个,声音无波无澜地回答道:“白头发,自称自己是琴魔。” 那家伙自报身份,却离开了? 白衣女子心头一跳,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去看那小姑娘,才发现她已经合衣躺半半的床上去,闭着眼睛,看样子打算入睡了。 这是害怕的样子?? 不过,她身上传出的奇异气息,真的好诱人啊。 这么一份大礼献上去,老大肯定会喜欢的。 想着被迫与那群蠢货共事,白衣女子眼底划过一丝轻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不如……她独自抓人回去,把功劳占了?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忍不住兴奋地微微笑起来,干完这一票,她说不定能被老大格外赏识。 心里急,面上却丝毫不显,她放轻音量,语调温和得像是在唱催眠曲:“睡吧睡吧,别怕,我在这里守着你。” “你放心,这魔界,也是有好人的。不是人人都像魔尊那样残暴无忍,”她缓缓开口,“听闻那魔尊一顿吃十个仙修,幸好你们遇到的是我们,没被她抓走。” 半半的床上的少女呼吸平稳,没有做声,应该是睡着了。 白衣女子笑起来,怜悯的摇摇头:“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杀了魔尊,推翻她的苛刻统治,你这也是为老大的光辉事业做贡献,死得其所了。” 她转了转手腕,立刻有尖锐扭曲的指甲长出来,与此同时,头发也疯长,整个人散发漆黑的浓烟。 白衣女子一步步朝床边走去,刚要掐住那少女的脖子,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睁开的赤红瞳孔。 那瞳仁如血,透不过一点光,却带着未染世事般的天真好奇。 “杀魔尊?好有意思。” 那一刹那,白衣女子头皮发麻,险些以为自己被深渊凝视着。 她按着差点被吓得骤停的心脏,急促地喘息着,眼神一冷,也不掩饰了,快速扯下头皮,化作一团沥黑汁的不明物体。 “既然被你发现了,我……” 话音未落,却见那少女微微一笑,隔空往她的方向一抓。 下一秒,她不受控制地跟着过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她全身,她疯狂挣扎也逃脱不得,只感到自己身躯从未如此流畅柔软过,仿佛化作了流水,“滋溜”一声,就被人吞入腹中。 宁扶沅没吃出味道,那魔气就没了。 不甚满意地喃喃自语:“究竟是谁传的流言,说我吃十个仙修的?” 难道第十一个就不吃了吗? ** 夜半十分,寂静无声的客栈里,突然响起急促的奔跑声,间或伴随惊恐的喘息,像是有人在走廊中,上演一场绝命大逃杀。 宁扶沅慵懒地靠在床柱上,漫不经心地想。 要不剩下的,都让给小徒弟了? 门外那人跑完一圈又一圈,还是没等到有人伸出脖子看动静,终于忍不住了,疯狂敲响宁扶沅的房门。 “救命,快救救我,这客栈里全是妖魔!阿锦,我们快逃。” 宁扶沅拉开门,饶有兴趣地打量那个披头散发的中年人“贤叔”。 “怎么不继续跑了?” 贤叔看清楚是她后,愣了一下,下意识往屋里伸脖子:“阿锦呢?” 宁扶沅挑挑眉,倚在门上抚了抚腹部,微微一笑:“被魔尊吃了。” 神tm被魔尊吃了,这小小沙石镇,哪来的魔尊,贤叔认定这人脑子不太好,冷哼一声,怀疑阿锦那鬼东西又在耍心眼。 他憋着一口气,不情不愿地继续演:“快走快走,这客栈老板小二都是妖魔所化,会吃人的。快叫上你师弟一起逃。” 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抓宁扶沅的衣袖,却被她反手抓住。 宁扶沅依然在微笑,瞳眸中却无半点笑意:“本尊,甚喜看妖魔吃人的场面。” 言语落下,她快速拎着人的头发,凌空飞起,倒吊在大堂正中央的房梁上。 她站在阴风怒号的走廊里,表情很是困惑:“追你的妖魔呢?” 宁扶沅想了想,恍若大悟,随手一抬,窗下的一只花瓶便飞起来,化作跟那贤叔一模一样的傀儡人偶,“哐哐哐”地开始绕着客栈走廊急促跑圈。 一边跑一边厉声大喊救命。 躲在暗处的同伙半天没收到叫停讯息,不知道“贤叔”有没有得手,正犹豫要不要出去看看时,又听到楼上传来急促的跑步声。 几人眼神一亮,互相肯定地点点头,快速拖着索仙链,接二连三地朝楼上走去。 宁扶沅跃上房梁,托着下巴,看那几个黑黢黢的妖魔,拖着沉重的锁仙链,竭尽全力地追击那花瓶傀儡。 一旁的“贤叔”倒吊着,疯狂挣扎,又是甩又是荡的,试图引起那几个蠢货的注意,却只是徒劳。 宁扶沅掐了个咒语,那花瓶傀儡立刻加速冲刺,越跑越快,逐渐快出了虚影。 几个妖魔同时加速,快成龙卷风一般,在走廊里刮过,差点没撞到一起,却还是没能抓住那“贤叔”,问清楚事情怎么样了。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了:“你他妈疯了吗跑这么快?到底把人吃没吃下去!” 下一秒,贤叔停下来了,立在原地。 “哐当哐当”的窗户拍打声里,贤叔腆着个大肚子,缓缓扭头。 是真的只扭头。 身子还是朝前的,脑袋却“咔嚓咔嚓”地往后转,双目如死鱼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拎锁仙绳的妖魔们。 魔吓魔,吓死魔。 傀儡“贤叔”被魔踹飞上墙,噼里啪啦摔成碎渣了。 宁扶沅无趣地撇撇嘴,一步从房梁上跳下来,手里还将那贤叔头发拎着,将人甩空竹似的晃悠。 她十分友好地向这群邪魔打招呼:“你们不行。” ??!! 邪魔们终于意识到上当了,被个人类耍猴似的玩弄也就算了,还被挑衅“不行”。是个魔都不能忍,立刻蜂拥着扑上去。 一片树叶落下的时间,宁扶沅已经吞完了这些邪魔,想了想,又吐出一只,携带着那表情惨白,瑟瑟发抖的“贤叔”一起,朝她小徒弟的房间走去。 小徒弟那么虚弱,也该进食补补了。 熟料她一脚踹开房门,却没有感受到丝毫小徒弟的独特气息。 反而房间里,隐约散发着一股浓郁甜腻的桂花香味。 此外,床榻上帘帐轻摇,被褥散乱,全都暗示着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不寻常的战斗。 宁扶沅眯了眯眼,心底缓缓腾起一股怒气。 她压下不喜,闭上赤目,不断有黑金色的光芒从她紧闭的眼皮下泄出,待再睁开的时候,迅速捕捉到屋内的一抹幽影。 一个修为千年的魅魔,悄无声息地将床榻上的少年挖出来,拖着人从窗口跃出去了。 宁扶沅一看那魅魔的修为,就知小徒弟打不过,心下看热闹的意趣全无。 她表情漠然地揪着“贤叔”的头发,将人拎起来:“带路,去你们老巢。” ** 另一边,沙石镇深处,有一座高耸的黄土山,矗立在这荒芜贫瘠的黄沙中。 黄土山不生一毛,光秃秃的,周围覆盖着一层流动的厚结界。 山的最高处,有一块笔直入天端的镇山石,如一把巨型厉剑,倒插进山体内,透出几分不详的气息。 而此刻,被高级魅魔“劫”走的嵇无泠,就处在那镇山石下,几乎被挖空的山体内。 这是千万石穴中的一个,他被束缚在倒挂的石柱上,周身被沉重的茧丝包裹着,缠得严严实实。 那尽态极妍的魅魔,就飘在他面前,高举着长鞭,妖媚的嗓音里,透着一股阴冷:“便是你,杀了我的徒孙?” 嵇无泠没答,表情冷淡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石穴下方幽深不见底,像是深渊。 上方洞顶,全被纠缠的白色茧丝覆盖满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茧结出来,倒挂在半空中,隐约可分辨其中蠕动的幼体,攥着白茧摇摇晃晃。 嵇无泠只看了一眼,身后的无垢剑就已经蠢蠢欲动了。 魅魔乃邪气所化,孕育不出后代,这茧中的东西,要么不是她生的,要么不是幼体而是被吞噬的尸骨所化。 “很好,你是第一个敢无视本座的。”那魅魔扭着腰肢靠过去,随手收了他背后的无垢剑,丢入身下的深洞里。 剑撞击洞穴里的石壁,发出“叮铃哐啷”的脆响,一直到半刻钟后才停止,也不知是否从山顶丢到山底去了。 由此可见,这洞穴几乎深不见底。 “按理说,应该把你献给大人,为反抗魔尊的伟大事业做贡献,”那魅魔轻轻吐出一口绯红的烟气,熏上嵇无泠的面庞,“但!” “你居然敢杀我徒孙,我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嵇无泠转过头,漆黑的双眸里,似有深幽的微笑:“反抗魔尊的事业?有月薪吗?我也很想参与。” “你也配?”她倨傲的抬头,幽幽一笑,“不过,看你这气息是难得,做成鼎炉,养大人的孩子们,倒是不错。”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洞顶的茧,就纷纷长出尖锐的齿牙,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将嵇无泠团团缠住,像是要吸干他的魂魄血肉般。 “我有话要说。”嵇无泠神色未变,淡淡地开口。 那魅魔轻蔑妩媚地笑了笑:“到它们的肚子里说去吧。” 嵇无泠垂下眼眸,调转经脉逆行,下一秒,一把赤黑的剑,骤然从他怀里飞出。 利剑出鞘,剑身上的血红色纹路隐隐发亮,如沸腾的岩浆,贯穿那魅魔,将她钉上墙,在黑气溢出的瞬间,就将其吞得干干净净。 垢垢剑打了个嗝,意犹未尽地重新钻进剑鞘。 嵇无泠掐了个口诀,随意点燃身上的茧丝,不染纤尘地走出来。 悠悠叹了口气:“我实在想说,我还有一把剑。” 全然忘了自己之前收下这把剑时,是如何不情不愿的表情。 嵇无泠收取魅魔的修为丹,同后厨的那只的一起,整齐放在匣子里,面上微微一笑。 还差那只外出未归的茧母,应当是沙石镇最大的邪魔。 他只要想到师尊一觉醒来,看到这丰厚的匣子,赤目发亮的表情,便觉得冰冷的心脏,隐隐重新有了温度。 ** 嵇无泠寻着无垢剑的气息,纵深朝洞底跃下,瞬间到了洞底。 这石洞颇深,几乎有无数层,每一层都有出入口,都挂满茧丝。 这洞底亦是被白色的厚茧丝覆盖,不过茧丝中倒是没有生长白茧了,而是堆积成山的森森白骨。 洞底布了个巨大的法阵,嵇无泠只略微一看,就知是转魂阵。 他从茧丝里拾起无垢剑,略微一思索,便跳入阵法中,调换石垒的顺序重新排列,换成具有强大吸附力的“瞬吸阵”。 紧接着,他掐了个斗转星移诀,将粘附性极强的茧丝,从洞底和石壁上抽出,如织网般层层向上生长,成口袋状,潜伏于满每一个出入口下。 如此,只要那茧母一回来,就因为接触茧丝引起颤动,继而连通瞬吸阵,被茧丝口袋包裹着迅速向下坠落,吸入阵法中。 而他只需举着剑,在此等候就行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很快,嵇无泠的东风就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从头顶某一层的洞口响起,来人明显很熟悉此处环境,步伐稳重,灵活地避开洞口的茧丝。 而且此人动作甚是嚣张自得,俨然就是巢穴的主人。 来了。 嵇无泠微微一笑,擦拭着无垢剑,喂了它好几块灵石。 而后,他启动“瞬吸阵”。 洞口似不只一人,隐约听见有人畏惧又恭敬地开口:“就是从这里进了,您请。” 他眉头一蹙,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果真,下一秒,阵法运行的光芒冲天溢出,他听见师尊嫌弃的冷声响起:“行了,滚远点。” 嵇无泠头皮一麻,但已经来不及了。 “瞬息阵”乃复杂的高级仙阵,只要启动,再无不吞人而闭合的可能。 嵇无泠只来得及远远丢开无垢剑,几乎与此同时,那洞口的袋状茧丝便瞬间包裹住来人,将其飞速拽下来。 他浑身一颤,生怕师尊受伤,一跃而起,快速迎上去,稳稳接住那茧丝球。 巨大的冲击力险些撞飞嵇无泠的五腹六脏,他抱着茧丝球狠狠弹入洞底白骨中,砸在阵眼上,闷哼一声,下意识收紧臂弯,防止怀里的球滚出去砸伤。 下一秒,却听见一道幽冷的气急败坏声,在他怀里响起—— “嵇无泠,你特么手往为师哪里摸呢?” 第九章 嵇无泠浑身一僵,下意识垂眸看怀里的茧球。 没等他松手,那密实的茧丝已经层层断裂,自内层绒丝里,露出师尊似笑非笑的面庞。 而他的食指,恰好按在她脸侧。 光洁的皮肤,被他按了浅浅的一个小窝,像是有滑腻的光落在其中。 他心脏乱跳,忙要收手,宁扶沅却已抓住他的指尖,毫不客气地把人震出去。 而后她站起身,淡淡地环顾四周:“那魅魔呢?” “已,被我伏杀。”在她看不到的角落,嵇无泠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刚刚的温润触感似还在其上,令他联想起什么,慢慢调整呼吸。 宁扶沅挑挑眉,不吝夸赞一句:“嗯,都是为师教得好。” 嵇无泠已经回过神,摒弃心底不正确的浮躁情绪,正色将从那魅魔口中套到的话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说道这些邪魔称他们要“杀魔尊”时,他垂下眼眸,浓黑的眼底有翻滚的戾气划过,手中的无垢剑慢慢收紧。 宁扶沅未曾留意,反而赤眸里多了几分跃跃欲试,她托着下巴,微笑着看满地白骨:“不错,万年过去,这世界热闹了许多。” 守株待兔那茧母的功夫,宁扶沅将洞口捆做一团的两只邪魔抓下来,丢在嵇无泠面前,风轻云淡地开口。 “你体内煞气紊乱,迟迟不足以筑基入魔,将这两只二百年修为的邪魔吞了,会稳定许多。” 嵇无泠手心里的无垢剑疯狂乱震,剑灵气急败坏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怒吼。 【最后一次警告你,我乃上古斩魔剑,生来与妖魔气息拮抗,若你敢真选择修魔道,我自会去寻下一个主人。】 宁扶沅见他不语,以为他是不知道怎么吞,十分尽职尽责地亲自示范一遍,从腹部将邪魔抽出来,递到他掌心里:“愣着做什么,吃吧。” 嵇无泠清冷的面庞有微笑拂过,他轻轻放下掌心里的无垢剑。 闭上眼睛,不甚熟练地将那邪魔吞入腹中。 几乎是在刹那间,经脉逆行的剧烈痛楚就再次贯穿了他全身。 为了不在师尊面前失去理智,再发生大逆不道之事,他颤着指尖,竭力抑制住丹田里乱窜的灼烧意。 因为难耐,连额头都渗出细密的汗。 宁扶沅当然发现了,甚至于,脑海里又不合时宜地浮现自己折辱他的旖旎画面。 她假装回头,只觉得自己快意的几万年里,从未有过此刻这么煎熬的时刻。 直到头顶某处洞口传来动静,她轻咳一声,快速站起身,舔了舔尖牙:“来了。” ** 一只几十米长的白色千足虫,缓缓从那狭小的洞口往里钻。 它很快意识到老巢里多了陌生气息,急急地向外蠕动,张开密密麻麻分布几万颗细牙的口部,试图传唤座下琴魔魅魔两大护法。 结果却全部没有反应。 它急急地刚要再唤其他邪魔,面前却被一道幽暗的黑影全然笼罩住。 千足虫抬起头,看到一双赤红的眼睛。 “你是新来的贡品?” 宁扶沅挑挑眉,表情认真:“不是,本尊是来收取贡品的。” 茧母凌空扬起前半足,本来是要攻击的。 但几乎是在扑向宁扶沅的一瞬间,那茧母骤然失去准度。 它理智全无,脑海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渐渐的,一道幽深的裂缝,如缓缓睁开的眼睛,在茫然的黑暗中慢慢阔大。 那裂缝吐着黑烟,发出悠长的引诱声—— 吞了,吞了她,你们本该是一体。 千足虫顺从地缓缓长大口,露出满嘴粘液和利牙,一口咬下去。 宁扶沅甚至没有用武器,就徒手斩断了这笨拙冒黑气的千足虫。 简直比切瓜还容易,她实在想不出,这条母虫,敢在这沙石镇,纠结一群邪魔,要直面她的理由。 这母虫本是沙石镇里一只小小的千足虫,乃是被一道千年邪气所附,才能猖狂不已。 宁扶沅收了它那近万年才能凝结而成的煞气后,本欲随意烧了虫尸,却发现此虫的腹部在剧烈扭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企图从中钻出来。 她赤瞳望过去,挑挑眉,发现里边的气息不寻常,正要徒手破腹时,一只持剑的手,却拦在她面前。 她斜斜地睨过去,少年整个人像从水里刚捞出来。 “怎么?” “此物肮脏,让我来吧,莫要脏了师尊的手。”嵇无泠试图拔出无垢剑,失败后,只能改拿垢垢剑。 他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对准茧母腹部某处快速一挑。 霎时间,绿色的汁液四溅,整个洞穴四周都挂上一层腥臭的粘液。 只有宁扶沅所站里的位置,被嵇无泠挡得严严实实,一滴也未曾沾染。 “师尊,这茧母腹中,似有个孩子。” ** 被一把火焚尽茧丝后,那母虫的洞穴很快濒临坍塌,嵇无泠便拎着那红发小孩越出荒山,返回山脚的沙石镇。 一眼看出是个人类孩子,他正要探一探这小孩是死是活,却发现师尊不知何时蹲了下来。 宁扶沅给那小孩施了去尘诀,除干净身上粘腻液体,赤目中隐约有兴奋跳跃:“这是个好东西。” 嵇无泠也看清楚那孩子本来面貌了,不知想起什么,黑眸慢慢凝起。 “这孩子被茧母邪魔吞食已久,却未曾全部消化,”她伸出五指,浓郁的黑气迅速在她掌心里凝聚,“非人非魔,炼成干尸,做你修炼的临时傀儡,甚好。” 他眉心轻跳,下意识握住她的掌心:“师尊不可。” 宁扶沅嘴角的微笑慢慢收敛,表情冷淡,语气平平地开口:“怎么,你打算救她?” 少年抬眸,眼底漆黑澄澈,似凝着光点,让她无端想起正道所有人的特征。 宁扶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后,终于听见他微微喑哑的声音。 “这孩子体质特殊,不该命绝于此。” 宁扶沅轻轻笑了一下,抽回手,慢条斯理地擦拭指甲:“师门法则第二条,只可杀人,不可救人,终生勿行善事,违者逐出师门。” “怎样,要继续救吗?” 嵇无泠沉沉的眸色里,并无半点挣扎,想着这孩子的特殊体质和某些往事,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刚要开口,却见那红发小孩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拿乌漆圆溜的眼珠子,好奇打量两人。 嵇无泠神色一凛,下意识握住垢垢剑。 下一秒,那孩子却“呜哇”一声大哭起来,她从地上跌跌撞撞爬起来,快步跑到宁扶沅背后,猝不及防抱住她的腿。 “呜呜呜,漂亮姐姐救我。” 宁扶沅脸色一冷,抬脚想将人踹出去,却听见那孩子继续抽抽搭搭,小小声恳求她。 “谢谢姐姐救我,漂亮姐姐我们快悄悄跑吧,那个人好吓人,没表情又长得凶,肯定是邪魔。” 听力极佳,险些被逐出师门也要救人的嵇无泠:……?? 宁扶沅看着他郁气阴冷的表情,突然心底就舒坦了。 她突然觉得,这非魔非人的红毛小怪物,也没那么碍眼了。 但要她堂堂魔尊救人,简直笑话。 宁扶沅表情冷淡地把那红毛小怪物丢入嵇无泠怀里,大步朝荒漠的方向走去。 腰间从茧母身上提取的煞气丹隐隐发烫,宁扶沅本来打算留给小徒弟作突破等阶之用。 但现在—— 呵,不遵师命的逆徒一个,到时候自行抓去吧。 她抓起煞气丹便吞了。 初初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 哪怕那煞气丹入腹后,滚烫异常,久未消化,她也只以为是那茧母身上的邪魔,修为甚高的缘由。 宁扶沅一直行到沙石镇口,才被嵇无泠提剑匆匆追上。 那红毛小孩不翼而飞。 宁扶沅面无表情地画法阵,并未多问。 却听见他立在她身后,嗓音清哑地开口:“那孩子已非活物,我将她丢入芥子袋里了。” 宁扶沅懒得搭理,法阵还剩最后一步。 她刚要注入修为,盘活传送阵,一步踏进去,直接传送去野渡城时,却被人轻轻攥住了衣袖。 “师尊,这是那两个魅魔的煞气丹。” 宁扶沅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为师缺这个?” 嵇无泠沉默了片刻:“法阵枯燥,师尊想体验一下,御剑飞行的感觉吗?” 宁扶沅嗤笑一声。 ** 半刻钟后,垢垢剑被嵇无泠驾着,稳稳飞在沙石镇上方。 剑尾处,还勉强坐着个表情漠然的少女。 她垂着眼眸,长发和裙裾一起,在刺激的乱风里翻飞。 嵇无泠立在前方掌握方向,试图继续同师尊说话,却都未被搭理后,只能也保持沉默。 一时间,只有黄沙和寂寥的风声,响彻这片上空。 “师尊,其实我救那孩子,是因为她能稳固煞气波动,并非……” 话音未落,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腰带被人抓住了。 紧接着,慵懒又漠然的笑声从身后响起。 幽命花香的气息快速靠近,一只雪色的胳膊,从背后伸出来,精准捏住他的下巴。 她陌生又冷清的嗓音,轻轻在他耳畔响起:“尾巴呢?” “嗯?” “变出来给为师瞧瞧。” 嵇无泠浑身一抖,险些没把握准方向,连带将剑一起从半空中翻下去。 第十章 (修) 嵇无泠很快重新稳定住剑身,分出一丝神识往后探去,却发现她双目中,浓稠的血色几乎要溢出来,整个人被一层黑雾和戾气笼罩着,透着不正常的癫狂。 “师尊?” 宁扶沅眯了眯眼,只觉得眼前被一片血雾糊住,浑身的经脉都在沸腾。 一种压不住的强烈欲念涌向她的手,驱使她去抓住些脆弱的东西,欣赏其在掌心里挣扎至死的可怜姿态。 “师尊你怎么了?” “聒、噪。”宁扶沅不耐地吐出两个字,随手施了个禁言诀。 眼前那浓郁的血雾被驱开了些,从中露出少年笔直的脊背和脖颈。 宁扶沅舔了舔唇角,握着他下颌骨的掌心慢慢收回来,移向他骨肉匀合的后脖颈,心底对血的执念似乎也随之换成了另一种冲动。 想咬。 就在嵇无泠打算驱使垢垢剑迫降的瞬间,她突然顺从本能,一口狠狠地咬住他的后勃颈。 力道之大,令嵇无泠猝不及防的闷声轻哼。 身下的剑失去掌控,在荒漠的飓风里横冲直撞,他逼迫自己冷静,想要说话,却如何也没能冲破她专研的禁言咒。 宁扶沅心底的狂躁奇异地被安抚了些,但她眼底翻滚的赤红色并未因此退却,甚至逐渐红得发黑。 两侧的尖牙并不需要她理智的驱使,就自行向皮肉下刺。 有什么东西在顺着她的牙尖源源不断地流出,随之交换来的,是满口腥甜的血液味。 被那奇异的腥甜吸引,她不由得加重力气,很快,嵇无泠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栗起来。 他被迫昂头,随着后颈那股锐利的刺痛传出,嵇无泠隐约能察觉到,有一股阴冷的煞气,在顺着后脖颈,悄然向经脉内蔓延,企图同他体内刚烈的纯阳气抗争。 二者快速纠缠,难分彼此,他脑海里也逐渐混沌起来。 他颤着眼眸,抓住她散乱在他胸前的发丝,无意识地摩挲,轻轻吐纳紊乱的气息,几乎就要转身紧紧抱住她了—— 但好在纯阳气息到底占了上风,他的理智也占了上风。 师徒关系乃深堑,切不能越过再蹈从前结局。 怕自己不够清醒,他在心底快速默念初学御剑飞行的千字真诀—— “醉酒不御剑,杂思不御剑,御剑不规范,想想修剑钱……” 却不知身后,宁扶沅眼前的空旷幽冷的血雾愈发放大,她不再满足于后脖颈,从血雾中,似看见了更多东西。 宁扶沅舔了舔唇角,拽开他紧密贴合的衣领,轻轻啃了啃肩胛骨,像是打好了标记,马上换成两侧尖牙,狠狠咬住他肩上纤薄的肌肉。 她拽着他衣带的那只手也愈发收紧,整个人几乎慵懒地搭在他身上,似恨不得将他全部吞进腹中。 嵇无泠浑身一震,额头隐隐有了汗意,他紧抿着唇,快速降低飞行高度,本打算稳稳落地,查看师尊情况,却不想刚下降几百米,周围的人却慢慢多起来。 低空御剑消耗的灵力少,因而越往下,越是黑压压的一片。 全是驾驭破烂长剑,自行前往野渡城想搏他一搏,或接钱送人前往的剑修。 可见剑修这种职业,无论在魔界还是灵界,都是穷到令人发指的存在。 一道道震惊的目光很快朝这边投过来,尤其是在发现两人衣衫不整,脚下的剑喝醉了似的歪歪斜斜。 一个毛发旺盛的魔修御剑靠近嵇无泠,吹了声口哨:“哟,刺激啊。居然还能这么玩?是我格局小了。” 不过他很快看清楚那嵇无泠面无表情,似有隐忍的样子,想当然地以为他是接单载人的,怜悯地啧了一声:“这钱不好挣吧?小兄弟要珍惜身体啊,咱们剑修虽穷,但也没必要……” 出卖灵魂。 话音未落,那魔修突然觉得头皮发麻,缓缓挪过视线,正对上一道冰凉漠然的赤红双目。 那俯在少年背上的少女,不知何时缓缓抬起头,露出散乱黑发下,殷红染血的唇瓣。 她红得滴血的眼底,戾气翻滚,又隐隐带着兴奋。 宁扶沅望着这些无数在血雾中跳动的鲜活生命,慢慢舔了舔尖牙上的血,一笑。 她直起身子,伸出一只手。 “小姑娘不会是不满意那小子的服务,想换到你剑上来吧?哈哈哈,还不快把人接过去。”立刻有围观者哄笑起来,然而下一秒,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只见那少女缓缓张开五指。 她手掌之下仿佛有深渊旋涡,空中的所有剑都不受控制地剧烈翻滚,朝她掌心下涌去,瞬间没入那纤细的掌心下,不见了。 半空中的剑修们突然失去凭靠,一脚踏空,下饺子似的往下掉。 但宁扶沅显然远远不止想将人打落。 她几乎没念咒诀,荒芜的地面上,就燃起熊熊烈火,火焰拖曳着长尾炸开,追着人衣摆乱跑。 紧接着,她表情漠然地抬起手,霎时间,无数密密麻麻的剑,从她掌心里吐出,滞留在半空中,剑锋朝下,流溢黑气。 那一刹那,宁扶沅的眼前已经快速闪过这些剑如疾电亦如雨般,急速劈下,钉死这方圆几十里所有活物的画面。 她顺着那画面,正要指挥剑往下砍,却被人连腰带胳膊一起,紧紧揽住了。 嵇无泠已经看出她的打算,顾不得师徒禁忌,单臂死死抱住她,另一只手快速指挥垢垢剑上升,几乎顷刻间冲破云霄。 那些停滞在半空中的破烂剑失去控制,刷啦啦地落了一地。 宁扶沅正兴奋呢,却被迫中止,她阴沉着脸,袖口一甩,将拦住她的“障碍”远远拍开,正要继续往下俯冲,手指却被人用力扣紧。 “师尊!” 嵇无泠被她一掌击中胸膛,险些五腹六脏移位,好在禁言咒也自行解了,他侧过头,闷哼着咳出淤血。 才死死抓住她的手指,急速开口:“前方乃野渡城,这些人若死,会打草惊蛇。” 她像是听不懂,赤目浑浊,全身被浓稠的黑色煞气覆盖,手指成爪,瞬间握住他脖颈。 没有半点留情的意思,她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是真的要掐死他。 嵇无泠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心脏沉了沉,垂下眼眸,无比熟练地快速划破掌心,将汩汩流血的手掌递到她面前。 宁扶沅怔了怔,果然瞳孔中浑浊退散,她迟疑了片刻,快速凑过来,顺着他流血的位置,吮吸了一下。 温热发痒的触感让他身体陡然绷直,他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迫使自己分散注意力。 宁扶沅只吸了那一下,眼前翻滚的血雾就散开了许多,正要再吸,脑海中却划过某个不可言说的画面,她立刻顿住,垂头朝他身下看去。 嵇无泠下意识后退一步:? 宁扶沅不耐烦地逼过去,一把扯掉那早已松散的衣带,远远投掷开。 而后,她几乎是瞬间绕道他身后,拨开黑发,快速伸手,从他松散的衣摆下钻进去,四下找了一圈。 摸了个空,她然后抬头,表情冷淡又困惑:“尾巴呢?” 嵇无泠眉心乱跳,后脊尾椎那一触即逝的冰凉感,险些没让他头皮炸开,他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剑柄处,才面色僵硬,耳垂通红地开口:“师尊请自重!” 宁扶沅面色一沉,刚要再把人按住,身下的剑却疯狂摇摆,似要将两人甩下去。 原来两人对峙间,已经抵达野渡城外的沼泽上方。 垢垢剑瞬间缩小,笔直地插入剑鞘,把剑上的两人无情丢去做自由落体运动。 两个人并没有听见震动的空气里,传出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老子是上古名剑,残损了也是,居然踩着老子勾勾搭搭,这屈辱就是再给翻倍的秽石也不干了!一对狗男女!” ** 野渡城矗立于方圆几万里的大沼泽中央,乃魔界与灵界边界交汇处。 那沼泽青黑色,汩汩冒烟,古往今来,不知吞下了多少仙修魔修的尸骨。 由于地理特殊,这野渡城从来以混乱血腥,和荒诞而出名,城内赌场,拍卖所众多,有人在此地一夜暴富,也有在此人尸骨无存。 会来此地的,六界人士皆有,几乎都是抱着发财美梦而来的。 近日,那野渡城神秘的城主又宣布,要搞一个“欺诈竞赛”,最终赢家可以得到一把上古名器。 此事一出,来的人更多了。 毕竟上古名器那是传说中的东西,便是六界之内也没有几把现世的。 一时间,来此报名参加竞赛的络绎不绝,包括仙修都不在少数。 然而等他们挤在登记处,却无一不对着那变态的参赛资格破口大骂。 这欺诈竞赛,原并非所有人都能参加,一要有欺诈经验作为凭证,二要缴纳一万枚秽石或灵石。 熙熙攘攘的人群三五结对,各骂各的,无人在意远处沙堆里,从天而降砸入两个重物。 宁扶沅面无表情地吐出口中沙砾,本来低气压地垂着头颅,下一秒,她目光触及不远处乌泱泱的人群,慢慢亮起来。 在她的视野里,前面这些长龙似的人群,只像是一颗颗涌动的鲜活心脏,在冲她招手,引她过去一口吞一个。 嵇无泠终于从沙中刨出垢垢剑,顾不得整理衣衫,快步过来,看到她这表情就是眉心一跳。 他赶紧抓住师尊蠢蠢欲动的罪恶之手,在她犀利的视线里,镇定一笑,轻声开口:“师尊不是……要看尾巴吗?” 宁扶沅立刻对那些心脏没兴趣了,她快速转回视线,执著地往他背后盯。 “此处人多,师尊稍等。”嵇无泠抚了抚额头,神态自若地领着她往人少出走。 直到走到远离人群的一处猎奇小摊前,嵇无泠斥巨资买了一根狐妖断尾,又买了一套斗篷。 他很快回来,将尾巴塞入宁扶沅怀里,又把斗篷给她套上,遮住她浑身显眼的黑色煞气。 宁扶沅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冷着眉头抬头,一双赤瞳自兜帽下睨他。 嵇无泠从前不是没做过这种事,盯着她幽冷的注视,极其熟练地将狐狸尾在她怀里安好位置,抓着她的手放上去,认真道:“这便是我的尾巴,可惜从前被人砍了。师尊好好把玩,在此稍等我片刻。” 宁扶沅的脸被兜帽遮挡严实,掩盖住煞气外溢的赤目,她面无表情地垂眸,粗鲁地抓了抓怀里的雪白尾巴。 大概是手感还不错,再加上此刻迟钝,并没有立刻发现异常。 直到一刻钟后,前方传来巨型飞鸟的凄厉嚎叫,她手中机械的动作一顿,缓缓扭转头颅,视线落在人群最前方。 一个昏迷不醒的狐狸耳少女,裙摆濡血,被青年男子驼在肩头,九条尾巴似被人砍断了几根。 她舔了舔唇角,抓着手里的尾巴,举步往前方走去。 第十一章 直到离开宁扶沅的视线,嵇无泠才微微佝偻脊梁,一口将淤血喷进沙里。 魔尊的一掌,从来不是常人能轻易接下的。 丹药过于昂贵,他找了个卖药材的摊子,随意选了些治内伤的,打算回去试试炼药。 又担心师尊的暴走状态迟迟不消失,所过之地寸草不生。他在周围店铺里寻了竹节,提前储存好自己的血液,以做不备之需。 等他绑好竹节,丢入储物袋,快步转身回去后,才发现树下的师尊不见了。 他眉心一跳,刚要找人,却隐约听见队伍前方传来骚动声。 有人惊讶地啧啧称奇:“四坊之一的寐坊主,姬夫人,亲自来了?” “谁不知那寐坊无用,当然要提前来收人了。” 此刻,宁扶沅正站在沼泽边,表情冷淡地望着沼泽对岸的传送阵。 传送阵散发萤蓝的微光,阵中出现那背挺拔的青年,和被他驼在肩头,浑身是血的狐狸少女。 眼看那青年就要朝朝野渡城里走去,宁扶沅眯了眯眼,望着那少女眼熟的尾巴,刚要凌空飞过去,却被一把长矛拦住。 “诶诶诶,干什么呢!敢在野渡城地盘上闹事?你报名资格书呢?”负责登记的壮硕男人往她前面一横。 宁扶沅恍若未闻,站在原地,尝试开传送阵,却发现此处天然限制,开不了法阵。 “这么粗鲁做什么。”一支柔若无骨的手,轻易推开登记人。 “小姑娘也是来参加欺诈竞赛的?”一个容貌倾城的浓艳女子,从登记人背后走出,她打量着宁扶沅兜帽下,一闪而过的绝世面容,咯咯的笑声乍然响起。 她媚态横生地眯起双眼,笑容带着哄骗,似格外好说话:“这比赛需要欺诈经验作为资格,比如刚刚进去的那仙修,他拐骗了一只未成年狐妖,以此充当筹码,你呢,你骗过人杀过人吗,有何凭证?” “姬夫人何必跟她废话……”那管事不耐烦地转过头,下一秒,一只爪子突然从他后背深入,贯穿他心脏。 宁扶沅抬起头,收回手,神情不耐地将其心脏和尸体抛入沼泽中。 那姬夫人却持小扇捂嘴,咯咯笑起来:“此女甚对我胃口,便将她送来我坊中吧,你们别拦她。” 她丢下这句话,身形就散开,并不知道待她走后,宁扶沅张了张指头,隔空拽住准备退散的所有兵卫和黑鸟。 虚空中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这些守卫的脖子捏断,血雾迸溅了一地。 宁扶沅慢慢抹去脸上的血,一松手,阻拦在前的所有尸体,都被丢入了沼泽中。 那些尸体飘在沼泽里,仿佛可活动踏脚石。 宁扶沅跳上最初的那个登记人背上,踩了踩他朝下的脑袋。 “走。” 众目睽睽下,那尸体四肢朝下,呈鳖状,灵活地驮着宁扶沅,老实地朝对岸去了。 空气寂静了一秒,很快有人反应过来—— “还登记什么,捂好钱袋子,冲啊!” 所有人大梦初醒,一窝蜂朝岸边涌去,如法炮制,纷纷跳上沼泽里尸体的背上。 ** 宁扶沅刚从那种上头的兴奋感里清醒时,还没彻底反应过来身在何处。 到处都是耀眼的火光,和赤金色的饰物交相辉映,闪得人眼睛疼。 此外,还有“呜呜呜”的低声啜泣,间杂着柴火烧起来的“噼里啪啦”声,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重新去了鬼界所谓的地狱里。 身下“座椅”也冰冷硌人,很是烦躁,宁扶沅刚要一脚踢碎,垂眸瞥了眼,彻底沉默了—— 她后知后觉,自己坐在一个高约十米的“石像”头顶。 这石像矗立在某个广阔的圆顶大厅内,石像脚下,原本的观众座位和表演高台,通通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架起的一堆又堆柴火。 每堆柴火前都站了个女子,哭哭啼啼地往咕噜咕噜冒泡的吊锅里煮东西。 旁边还站了个举鞭子的“监工”。 监工——秃尾巴的九尾狐妖扬着下巴,挥动手里的鞭子:“抖什么抖!老实点,不煮出合大人胃口的东西,就把你们通通变成石像!” 宁扶沅心里缓缓划过许多问号,她努力调动自己失控时,那混乱空茫的记忆。 却怎么也只想得起自己甩开小徒弟,硬闯野渡城的画面。 “大人,怎么样,我是个合格的监工吧!”那九尾狐妖转头就是两幅面孔,冲她甜甜地笑起来。 宁扶沅记得这少女,是被那剑修砍了一条尾巴,卖入野渡城的狐妖。 她隐约有印象,那狐妖是被卖入“姬夫人的坊中”。 她扫了眼周围环境,目光重新落到那些瑟瑟发抖,拿勺子都不稳的女子们身上,漫不经心地开口:“把姬夫人叫过来。” 九尾小狐妖愣了愣,指向她坐着的石像,疑惑地开口:“姬夫人,不是在您尊臀……呸,被您坐着的吗?” 宁扶沅:…… 宁扶沅神色有瞬间的龟裂,她定了定神,嗅见空气里到处飘荡的诡异恶臭味,面无表情地看向烧火“女工”们:“这又是在煮什么?” “您忘啦?您说这寐坊中抓的邪魔和鬼,味道都不够纯正,所以让大家烹饪一下……” 话音未落,有人颤巍巍地往身前吊锅里加了一大把小香菜,那锅中瞬间迸发出诡异的秽物味。 锅中的鬼约莫是个生前不喜欢香菜的,瞬间疯狂挣扎起来,竟然冲破封印,震碎吊锅,满屋子逃窜。 随着它乱飞,那又腥又臭的难闻味道很快弥漫向整个空间,熏得所有人面色发紫。 终于,一个本是靠引诱骗钱为生的寐坊艺妓,率先忍不住了,砸锅失声大哭:“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就是死也不受这委屈了!” 宁扶沅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平生三万岁,她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鬼和邪魔的味道,是如此难忍。 她甚至开始回忆,自己从前是怎么吞下去的那些东西。 这一想,宁扶沅蹙了蹙眉,率先想到自己吞下那沙石镇茧母的煞气丹后,突然产生的异状。 有种神智被支配的诡异感。 宁扶沅垂下眼眸,思索半晌,只能认定是那茧母的煞气丹有扰人心智的附加毒性。 她从石像头顶一跃而下,随手一挥,满屋子的柴火吊锅就通通化为乌有。 黑黢黢的煞气退散,整个寐坊终于重新恢复原本光鲜的样子。 “大人,您不吃了?”那九尾小狐妖困惑地凑过来,“那尾巴呢?还织不织了?” “什么尾巴?” “这边都是女子,寐坊的男子在另外一边啊,您命他们织尾巴来着。” “尾巴”这两个字,像某种咒语,瞬间唤醒宁扶沅不愿回忆的画面。 她很快联想起自己在小徒弟御剑飞行时,咬了他脖子吸血,又扯他衣带要看尾巴的事情…… 而这逆徒,竟然敢趁她不清醒,拿一条从前的断尾糊弄她。 宁扶沅冷笑一声:“把所有人都拎到这里来。” 很快,整个寐坊的人,都畏畏缩缩地聚集在这间狭小的台子上。 九尾狐妖在旁边兴致勃勃地解释:“大人,这野渡城中,主要做四种营生,因此也分了四个坊。” “其中赌坊最赚,傀儡坊事最多,寐坊主要靠话术与编织梦境讹人钱财,还有个斗炼坊,一般没人敢惹。” “而这次欺诈竞赛,就是以坊分组的,按照报名者的优势,把人分到各坊主门下,去骗取其他坊参赛者的钱财和灵魂。” “最后胜出的坊,进入下一轮的坊内比试,最终胜者拿到上古名器。” 宁扶沅不耐烦听繁琐的规则,没几句,就表情冷淡地打断她:“野渡城城主在哪?” “我不知道啊。”九尾狐妖无辜地眨眨眼,“我又不是野渡城的人,我就是来涨见识的。” 宁扶沅倚靠在高台座位上,身后就是那姬夫人的石像。 她托着下巴,缓缓扫过下边战战兢兢的人群,良久后,才漫不经心地开口:“谁知道野渡城城主下落,我可放他一命。” 野渡城城主一词,宛若禁忌,下边所有人立刻把头颅埋下来,闷声不敢说话。 宁扶沅眯了眯眼,微微一笑。 她随手往人群中一指,立刻就有人石化风干,倒塌在地。 那石化之症仿佛会传染,迅速在人群里蔓延开,随之蔓延的,还有无言的恐怖氛围。 终于,一个面容阴柔冷白,四肢纤瘦的矮个少年,站出来,低哑地开口:“我知道。” 他垂着头,看不清眼底的神色,只隐约看见他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野渡城城主,向来并不在城中居住。” “此次比赛,他会在远处隔空观看,等最终胜出者出现那日,他才会露面。” 顿了顿,他抬头没有什么表情地开口:“我是寐坊中负责消息传送的,因而知道甚多。” 宁扶沅托着下巴,似漫不经心地扫过这人平平的相貌,慢慢笑起来,赤眸中闪烁着看热闹的积极:“胜出是吧?简单至极。” 有人大着胆子开口:“大人,寐坊向来势弱,怎么赢得了……” “赌坊和斗炼坊今日有何活动?给大家都去报个名。”在众人敢怒不敢言的恐慌表情里,宁扶沅随口吩咐一旁的小狐狸妖。 那九尾小狐妖似也是个爱看热闹的,兴冲冲地就应下。 “好好好。” “至于傀儡坊。”宁扶沅想了想,表情认真至极,“便把他们骗来坊中,都做成傀儡再转卖吧。” “大人好厉害呀,可傀儡坊的人最聪慧,要怎么骗来呢?”九尾狐妖好奇开口,“而且我们也不会做傀儡啊。” 宁扶沅懒懒看她一眼:“儡坊的人以买卖人口,制作傀儡为生,自然精通此道,你们不会先进去学学?” 学了他们的技术,还要转手把人卖了。 好生歹毒! 九尾狐妖肃然起敬,心底对这赤眸少女的憧憬之情,宛若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俨然宁扶沅的头号拥护者。 “大人太聪慧了!我这就去安排。” 宁扶沅对此很是满意。 再对比那事事阻难她的逆徒。 宁扶沅冷笑一声,不提也罢。 不过好歹是自己的徒弟,按他的修为,她在剑上给的那一掌,他硬生生接下,约莫不死也残。 宁扶沅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多丢了一张嵇无泠的残影给狐妖:“顺便,留意一个人。” 她身影正要淡去,却见那九尾狐妖一把揪下自己身后残存的唯一一根尾巴,含泪递到她面前。 “听闻大人喜欢狐尾,此物便赠与大人吧。” 宁扶沅微怔,她接过那眼熟的狐尾。 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嵇无泠送她的那条,对比片刻—— 两条尾巴像是双生子,一模一样的白,连杂色都一样。 那九尾狐妖惊讶地跳起来:“大人怎么会有我的第二尾,我不是把这条拿去卖了换钱了吗?” 宁扶沅微微一笑:“拿来。” “啊?” “残影拿来。” 宁扶沅指着残影上那张脸:“记住了,看到此人,若他无事,先把他打成重伤,再带回来。” 第十二章 嵇无泠是被冲破坊顶的吼叫声所惊醒的。 “我们傀儡坊连祖传秘方都告知了,诸位说,诚不诚心?!” “诚心!!” 他面无表情地从角落里抬起头,发现前边全是乌泱泱的人头,一个个举着拳头,涨红了脸,兴奋地振臂高呼。 “很好,”高立半空的中年男人风轻云淡地开口,“此次来我野渡城,无非就是奔着上古神器或秽石来。我很欣慰,诸位有这样的野心。” “六界皆谓我野渡城乃无恶不作之地,但纵观四海八荒,又有何处,比得上此处富硕?” “所谓修仙之道,修魔之道,没有秽石灵石依仗,屁仙都不是。” 不少人下意识地点点头。 嵇无泠垂着眼眸,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那傀儡坊的男人满意了,然后才继续道:“野渡城内,赌坊靠的是气运,寐坊需姿貌,斗炼坊重体术,唯有我傀儡坊,仅凭话术就能赚取钱财。” “如今我傀儡坊愿意免费倾力教授技术,但为防止有人外传,诸位必须留下本人或亲友的一颗凡心,作为抵押。” “当然,不强求,后悔者转身去往其他坊即可。” 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踌躇不决起来。 所谓“凡心”,又叫“玲珑心”,是人生来的欲念凡思凝结而成,向来被修仙修魔者所摒弃,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听起来很划算。 但毕竟是身上的一块肉,岂能说割就割? 听到这里,嵇无泠兴趣全无,他顺着墙站起来,捏了捏怀里的剑柄。 “道友,你醒了?”身边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有人来抓他的胳膊。 许久没听过这样的称呼,嵇无泠表情一冷,骤然用剑柄将人击飞,而后才漠然地看过去。 一个衣乱冠歪的憨傻正道剑修。 那剑修茫然地理了理衣冠,从地上爬起来:“道友这是何意?” 正在此时,四周又传出兴奋的议论声,小剑修忙转头去打听:“发生什么了?” “你没听见?傀儡坊说,不管愿不愿意留下,都发1000枚秽石作见面礼。” “1……1000秽石?”正经人谁来野渡城,小剑修不过一个没有师门的野修,哪见过这种场面,当下激动得脸都红了。 他忙去拉嵇无泠的胳膊,拉了个空也不在意:“道友,听到没!1000秽石,能喂半年的剑了!” “走,我们一起去领?” 嵇无泠似乎有一瞬间的动摇。 装死已久的无垢剑适时冒出头:【呵,连个野渡城的野鸡作坊,都比你那师尊大方,入魔好啊入魔妙啊。】 嵇无泠面无表情地把无垢剑塞回去,缓缓吐出一口气,才镇定地微笑:“不必,1000秽石而已,不够我师门一餐的甜水补贴。” 小剑修:!!?? 他眼神瞬间亮了,钦佩地打量嵇无泠片刻:“好生厉害,不知道友师从哪个宗门?” 嵇无泠眼底划过一丝暗光,他转头深深地看此人一眼,慢慢露出一抹淡笑。 “一个低调的小门派罢了。” “小门派,那拜入要求高吗?”那小剑修急急地说完,才轻咳一声,“我不是要乱打听的意思……” “无妨。” 见他并没有多说的意思,那小剑修失望地垂下脑袋。 但一颗希望的种子埋在心底,时不时就要出来挠人一下,那小剑修抓心挠肺,尤其是嵇无泠真没要那1000秽石,而是随手丢给他后,他愈发笃定,这人的师门肯定真的很有钱了。 默默无闻的小宗门,又有钱又待弟子大方,小剑修羡慕的眼泪从嘴里流了出来。 傀儡坊表示愿意给大家一天的思考时间,还大方地提供了宿食,小剑修跟嵇无泠“恰好”分在一间。 半夜,见他在吃一枚漆黑的丹药,他终于忍不住“蹭”地坐起来:“这也是你宗门赠与的?” 嵇无泠垂眸看了眼自己炼制失败的不明产物,有心想试一试具体效果,递给他:“给你。” “谢谢入歧兄!入歧兄实在大方!” 小剑修接过,迫不及待吞下去,结果当夜,就犯起腹痛,在床榻上连连打滚。 他下意识便怀疑是嵇无泠给的仙丹有问题,冷汗直冒间,却见邻床那蛇妖闻风而至,似打算趁他弱,要他命。 小剑修气得眼睛发红,下一秒,剑风自头顶扫过,那蛇妖瞬间被斩成几段。 小剑修不过片刻就已经复原,他为自己狼心狗肺地冤枉好人而愧疚不已:“入歧兄实乃大好人,在下感激不尽,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 本已入定的嵇无泠掀开眼皮,看他一眼:“不必。我师尊斩邪魔无数,我不及她半分。” “你谢她。” 无垢剑和垢垢剑不约而同地阴阳怪气:【确实,斩的妖魔都到她肚子里了而已。】 嵇无泠没搭理,认真解释:“但她低调,面冷心热,你切莫张扬。” “好,我出野渡城就去亲自道谢,不知你师门在何处?” 嵇无泠微微一笑,深深看他一眼:“很近,不急。” ** 宁扶沅这几天过得很是舒心,她施幻术,暂时扮作姬夫人,带人四处砸场子,一时间寐坊风头无数。 有她年轻时砸烂灵界个宗门的感觉了。 除开那逆徒一直没消息,她偶尔要怀疑他是不是被自己一掌拍死了。 这日,领着寐坊众多袅袅颦颦的少男少女们,把斗炼坊的大块头打得满台子找牙,顺利把赌注翻500倍赢回来后,宁扶沅终于有些腻了。 她叫来九尾妖狐,懒懒地开口:“派人去把斗炼坊的仓库挖了,其中钱都取来,明日转战赌坊吧。” “可是……”那九尾狐妖先是疯狂点头,不知想起什么,又为难地皱起眉,“听说魔尊派人占据了赌坊,我们继续这么对上,会不会不好?万一出去就……” 宁扶沅挑挑眉:“谁?” “魔尊啊。” 宁扶沅斜斜倚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趣地勾唇。 竟有人干冒充她,公然打她的名号行事。 “那就,更要对上了。” 九尾狐妖点点头,神情有些复杂:“也是,我多虑了,魔尊面冷心热,想必出去也不会故意针对我们。” 宁扶沅坐起身,眼底划过一丝茫然:“面冷心热,谁?” “噢,大人你可能不知道,魔尊其实是个孤独强大,不被世人理解,却一些为魔界谋利益的好尊上。” 宁扶沅:? “之前有关魔尊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传言,都是正道那些伪君子们放出来的,哼,我就知道是这样。” “一顿十个仙修,这种话居然也有人信,太假了吧。” 宁扶沅:“等等……” “您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是真的!”小狐妖耐心解释,“那魔尊乃天地自然孕育,是天道的宠儿。最初,她也尝试跟正道和谐相处过,但正道众人嫉妒她修炼快,又貌美,便编出流言,通杀魔尊,把她赶去了魔界。” “魔尊悲痛又委屈,从此不得不戴上面具生活,忍受年复一年的孤独,直到现在三万年过去,要不是她悄悄救过的人都出来辟谣,告诉大家魔尊为了魔界安稳,私下斩杀无数邪魔,从不滥杀,我们还不知道呢。” 宁扶沅满头问号,她何时救过人,又何时跟正道和谐相处过。 她当下便冷声打断小狐妖:“假的。” “是真的!” “你立刻去辟谣,魔尊就是无恶不作!” “大人你不要嫉妒魔尊就乱造谣,我们怎能同那正道伪君子一样!” 宁扶沅面无表情地捏碎了姬夫人石像。 她冷笑一声,赤眸里的鲜红像是要溢出来:“好得很。” 顶替她身份,还敢崩她人设! 她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 想到这儿,她重重地朝那狐妖看过去—— “把人集结起来,去赌场。” 第十三章 宁扶沅照例伪装成那姬夫人的模样,领人去赌坊砸场子。 临走前,小狐狸妖却突然悟道,急急地要修炼换尾,宁扶沅便只领了寐坊中,那个自称百事晓的少年,一起去赌坊。 赌坊开在野渡城最深处,周围专门栽种以血肉为养分的骨柳林。 那骨柳树乌黑阴森,枝干桀然,隐约在浓郁的烟雾里,还没走近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一发觉有人靠近,看似枯萎的骨柳立刻活了过来,贪婪地将枝干爬伸过来,树干上的根系牢牢卷住宁扶沅一行人的手腕,意图把她拉扯过去吞下。 “坊主大人小心,”名为杨百晓的貌美少年斩断枝干,冲宁扶沅袅袅一笑,“这骨柳乃城主专门培育,用以惩罚赌场出老千的人。” 宁扶沅随意扫过雾气里,一具具挂满树梢,不断摇曳的人骨,嫌恶地揉了揉手腕,举步就往里走。 百事晓望着她的背影,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缓缓开口:“当然,也不止出老千的。” “野渡城的赌场,不以钱财做抵押,而以三魂七魄为注,输了的嘛,也都自然就在这里挂着了。” “听闻那魔尊寝宫外,也种满名为幽命花的植物,同样食人血肉,也不知二者谁更厉害。” 这话一出,跟在后边浩浩荡荡的寐坊临时成员们,立刻变了脸色,犹豫踌躇地不敢往前。 “那个,坊主,我们……” 宁扶沅停下脚步,挑挑眉。 她伸手随意一挥,树梢倒吊的森森白骨立刻落入泥中,化为乌有。 “这么丑的东西,也敢登月碰瓷跟幽命花比?” 百事晓靡丽的一张脸上,有一瞬间,溢出阴冷的黑色,但他很快回神,笑了笑,跟上宁扶沅的脚步。 赌坊内倒不像外边那般阴冷,喧闹声沸反盈天,到处都是耀眼的烁金色。 为了尽可能杜绝有人靠法术作弊,赌场乃另一芥子空间所辟,场内重新修订约束规则,不得使用任何法术或灵宝。 宁扶沅一走进去就引起了注意,只因她的所扮的姬夫人身份,实在太招人眼了,更何况身后还跟着一群乌泱泱柔弱的俊男靓女。 一看就是来砸场子的。 当下,立刻便有赌坊的小厮迎上来,面上带笑:“哟,是寐坊坊主大人来了,不知您今日要玩些什么花样啊?” “这还用问,必然是见我们赌坊热闹,来勾人了,”一道笑嘻嘻的阴柔嗓音响起,是个白发如瀑的青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庄主的位置,勾着腿吊儿郎当地望过来,“几日不见,姬夫人体态愈发魅人,怎的,为了那小小竞赛,要亲自下场了?” “不若早些过来伺候我,本坊主高兴了,就从牙缝里漏点好处给你嘛。” 宁扶沅眯了眯眼,径直走到庄主的宝座前,在白发青年痴迷的表情里,抓起他的白发。 而后,在此起彼伏的暧昧笑声里,她一脚把人踹出去,竟直直飞落在那赌桌正中央,脸朝下砸进一堆真金筹码中。 宁扶沅拖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等那青年挣扎着爬起来,笑容慵懒地数了数从他缺掉的门牙里,刷啦啦漏出的金沙。 “果然只漏了一点啊。” 这嚣张又崩人设的话一出,立刻无数守卫围上来,将宁扶沅团团包围。 宁扶沅换了个舒服地坐姿,比庄主更像庄主:“放心,我不是来砸场子的。” 偷偷往这边瞥的众吃瓜群众:……假装信了。 “我就是带人来玩玩,”宁扶沅微微一笑,“听说,你们在场,有魔尊派来的人?我倒是想跟他们赌上一赌。” 宁扶沅的话音落下,本来在另一边场子里,抱剑看人数秽石的少年,慢慢抬起头,朝这边望过来。 看到那张陌生脸的瞬间,他眉心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身边本来数秽石数到手软的小剑修,立刻兴奋地跳起来,嚣张地睥睨她一眼。 “对,我们就是!” 还没入魔道,魔修的横着走模样,就已经学了个十足十。 宁扶沅眯了眯眼,顺着声音看过去,然后与自己失踪多日的逆徒四目相对,对方漆黑的眼瞳,清澈见底,显得格外无辜。 他的身后,同样还立着一众拥趸者,十分有恃无恐。 她突然气笑了,声音顿冷:“还不滚过来?” 与“姬夫人”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嵇无尘立刻有了猜测,他站起身,袖口快速挥过桌面,拢了全部秽石珍宝,刚要快步要过去,却被人死死拽住。 “入歧兄莫怕,”小剑修吴渡挺了挺胸膛,挡在嵇无泠面前,“哼,我入歧兄乃魔尊座下第786位弟子,你好生嚣张,竟然敢蔑视魔尊!” 嵇无泠麻木地听着,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一丝后悔,他面无表情地开口:“放手。” “噢噢,我懂了,入歧兄是要单挑此人是吧,不愧是我魔界楷模,就让这妖女看看我魔尊大人的遗风……”话音未落,那妖女,哦不,姬夫人,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她掐着嵇无泠的脖子,贴近他耳侧,似笑非笑地开口:“乖徒儿,几日不见,你倒是给为师树了个好名声。” 清冷的幽香扑进耳窝,嵇无泠的喉头在她掌心下一滑,低哑地开口:“能为师尊多拉些入魔界的人,入歧很高兴。” 宁扶沅掐着他的下巴,凑过去,突然笑了:“本尊,可很不高兴呢。” “坊主,”下一秒,一道靡艳的嗓音突然插进来,温温柔柔地询问,“赌具已经为您备好,还要赌吗?” 嵇无泠心底莫名划过一丝阴郁,他抬起头,遥遥望见一个相貌侬丽,眉眼细长的少年。 那少年懒懒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嘴角似带着一丝讥讽的薄笑。 嵇无泠漆黑的双目里,骤然闪过一丝寒意。 胸前的垢垢剑似也察觉到他的不快,在剑鞘中震动,几乎迫不及待地要脱剑而出。 “赌,”宁扶沅丝毫未察,她抱着胳膊站回去,冲嵇无泠缓缓地微笑,眼底却一片凉意,“乖入歧,由你来跟为师赌,若你赢了,便可保这些人的性命。” “不过嘛,相应的,本尊就要驱你出师门了啊。” 嵇无泠心底一震,他骤然抬头,似想要说话,宁扶沅却并没有给他机会,神情淡漠地站到了赌场正中央。 “这场,赌的是什么?” “回坊主,是抽筹签。”百事晓极慢地开口,将一桶血红的人骨筹签,放到桌上。 “五十二根筹签,各记不同点数,先满二十一点的则输。” 宁扶沅垂下眼眸,随意点头:“那就筹签吧。” “首先,请放赌注,本坊以三魂七魄为注,直到三魂七魄皆失为止。”小厮全场高唱,给众人展示了一遍骰子,“请放人注,自己或他人亲友皆可为注!” 嵇无泠那边本是吴渡要站出来的,却被他拿剑拦住了。 宁扶沅这边,百事晓自告奋勇,要当人注,她没拦着。 因修真者皆有三魂七魄,因而赌局也共计十局,六局为胜。 宁扶沅有一双能透射世间万物的眼睛,这种赌局对于她而言,向来毫无挑战性和体验感。 嵇无泠手上的人骨筹签,轻易暴露在她一双赤眸下,宁扶沅只需要根据他手里的点数,稍微计算,就能赢了他。 第一轮结束,宁扶沅毫无意外地赢了。 身后立刻传来那百事晓的欢呼:“坊主太厉害了!撕碎他的三魂七魄!” 宁扶沅这几天以来郁结于心的情绪,在对上徒弟紧抿的唇角时,瞬间舒坦了。 她慵懒地靠在庄主座位上,心底冷哼—— 就这,也想从本尊手上救人。 只在那赌坊小厮,拿着灵器上来,要抽走嵇无泠的一丝力魄时,她莫名有些不快。 宁扶沅皱了皱眉,很快扫走这种情绪,继续下一轮。 抽走力魄,嵇无泠很快站立不稳,倚桌而立,垂下眼眸,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下一轮很快结束,百事晓袅袅的笑声愈发夸张:“坊主实乃深藏不露,就是要这样。” “闭嘴!”宁扶沅不快地回首拂袖,将人远远扫开。 这一局,抽了嵇无泠的天枢魄,天枢主管魂魄平衡,魂魄失横,他脸色瞬间惨白,涔涔汗意从额头而下。 宁扶沅看过去的时候,他仰头冲她微微一笑,黑眸里似有亮光。 她怔了怔,心底的舒畅感,突然少了许多。 宁扶沅收回视线,冷声催促:“愣着干嘛,下一轮!” 接下来,宁扶沅一连又赢了三轮,嵇无泠七魄少了五魄,在输下去,恐怕连三魂都要失了。 那百事晓却诡异地红着眼睛,神情愈发兴奋,不断在身后撺掇:“最后一局!最后一局!杀了他!杀!” 宁扶沅居然莫名被那声音蛊惑,眼前缓缓浮现似曾相识的血雾,怂恿她杀人见血。 她很快回神,望着对面如过了水一般,不断战栗,连表情都因为失去中枢魄而麻木的少年。 他一袭白衣上,已经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渍,面色隐隐反泛着淤青,那是魂魄离体时,剧烈痛苦所导致的。 宁扶沅突然索然无趣。 再输一局,他就要被抽走一魂,魂体缺失,必定不能长命。 她抿了抿唇,眼底划过一丝茫然,不太理解心脏传出的钝痛和不忍是什么。 没人察觉她的情绪,小厮已经兴奋地高唱“第六轮。” 宁扶沅摸过骨签,下意识不想去看。 她眨了眨眼睛,异常干涩,居然不想用那双赤眸的透射能力了。 嵇无泠手指几乎止不住在颤栗。 他伸手要去摸骨签,却被人握住指尖。 宁扶沅很快收手,没看他的表情,只嘱咐小厮:“给我根布带。” 她拿布带缠住赤目,在脑后系紧,闭上双目。 也就无人得知,在她闭眼的瞬间,那本来还扶桌而立的少年,重新站直,身形笔挺,望向对面热血上头的百事晓。 黑目冰凉,似有寒意迸射,他微微一笑,做了个口型—— 再见。 第十四章 那百事晓眯了眯狭长的凤眼,眼底划过一丝暗芒,故意拉长语调:“坊主,他瞪我呢,好可怕,您可千万别把我输出去啊。” 宁扶沅没搭理他,摩挲着薄薄的束眼带,声音淡淡:“入歧,还要继续吗?” 再继续,一旦输了赌局,魂魄全失,可就再无回天之力了。 “继续。”嵇无泠微微一笑,收回对百事晓的冷意。 他用指腹缓缓抹去嘴角的血,望向师尊的眼底,却很宁静。 “好得很。”宁扶沅面色骤冷,隔空把小厮手里的骨筹桶拉过来,摔在桌面上。 隔着一层特制缎带,宁扶沅并不能看清骨筹上的字迹。 她摸出第一根骨筹,淡漠地想,既然他如此想赢,以救下那群无知者,就让他赢吧。 大不了,她再亲自将他手刃,扔去饲养幽命花。 但出乎宁扶沅意料的是,这局放水,并非她想象的那么容易,小徒弟似乎是倒霉透顶了,不管她怎么放水,他丢出的骨筹数,总能比她大。 偏偏身后那名为百事晓的蠢货,还一无所知地继续欢呼:“上上上!坊主技术精湛!干他!” 宁扶沅太阳穴突突地跳,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小徒弟—— 莫非,他真不是散播流言的人,也并不想赢,而是一心求败? 终于,第六轮即将结束。宁扶沅的手上只剩寥寥无几的骨筹,且全是大点数。 她扬了扬唇角,率先丢出一枚最大点数的,直接越过了21点。 在周围不解的议论声里,宁扶沅懒洋洋地托着下巴。 “第六轮,傀儡坊胜!” 明明这一轮输了,宁扶沅心底却莫名畅快。 身后很快传来百事晓凄厉的惨叫—— “啊~痛~呜呜坊主,但在……在下为您献身,死而无憾。” 那妖娆的尖叫声在赌场上空全方位萦绕回旋,嵇无泠心底的躁郁迅速腾起,他“蹭”地抽出垢垢剑掷过去。 剑刃斩断百事晓的发丝,擦着他嘴没入地面,让他的哭诉不得不戛然而止。 垢垢剑很快回来,嵇无泠手中缓缓地擦剑,双眼却一转不转地凝视着他,似有浅薄的笑意。 接下来的几轮里,类似的场景接连上演,宁扶沅终于慢慢回过味来了,自己这个小徒弟,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骨筹赌法向来胜率不超过46%,但他却稳赢了接下来的五局。 想起他前五轮连败的惨样,宁扶沅几乎压不住心底的火,跟她演戏? 很有挑战感是吗? 第九轮结束,那百事晓再次回来时,已经是遍体鳞伤,伏在她脚边,声音虚弱又断断续续—— “坊主,若我死于此地,是命中该如此,您切勿愧疚,只恳求您,将我的尸骨,变成传说中永不凋零的幽命花,长伴您左右……” 嵇无泠握刃的手陡然收紧,他垂下眼眸,视线长久落在那人紧攥着宁扶沅衣摆的手指上。 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砍。 正要动作时,宁扶沅已经不耐烦地一脚把人踹远了些:“死不了。” 她重新抬起头,舔了舔尖牙,愉悦地微笑,很好,还剩最后一轮。 赢得很开心是吧,等这局结束,本尊定要你有来无回。 果然,这最后一轮,他又故技重施,总是不慎大她一两点,宁扶沅却不愿玩这种小把戏了。 她故意留了小点数的骨筹在后,先把大的丢完,眼看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时,场上局势几乎一边倒。 隔着空气,都能察觉到傀儡坊那边的轻松气氛。 宁扶沅垂了垂眼眸,微微一笑,开始丢小骨筹。 差距一点点拉小,一点点向二十一点逼近。 等手里只剩下两根骨筹时,宁扶沅却故意迟迟不出骨筹,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宁扶沅算了算,嵇无泠手上,还剩“壹”点和“拾”点,而两人目前的点数,分别是十八和十六。 她先扔了个“肆”点,料定他会先扔“壹”。 宁扶沅都准备随便丢了手上最后一根骨筹,就等出门就收拾人了,却听见清脆的骨筹落地声,间杂他的淡笑:“十点,抱歉,我技不如人。” “姬夫人方胜!傀儡坊败!”小厮高唱,“速速将此人拉下去,收走全部魂魄!” 宁扶沅皱了皱眉,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快速扯下眼上的布带看过去—— 他反手盖在桌上,迟迟没出的那根骨筹,分明就是“壹点数”。 她实在想不通小徒弟的脑袋构造,等赌坊人拖拽着要将他拉下去,抽去魂魄,血肉喂进骨柳林时,宁扶沅一掌拍飞了众人,走到他面前,掐住他下颌骨。 “不是很想赢吗?” 嵇无泠颤了颤指尖,似想去抓她的衣袖,却最终只是隐忍地收回带血的手指,低低一笑:“不想。” 他仰起头,脸色苍白,眼神却认真:“师尊高估入歧了。” “我心中早无大义仁善。惟愿做师尊一人的徒弟而已。” 那双黑眸澄澈清亮,让她恍惚间,想起从前在灵界最高峰顶,仰头看到的冷清星河。 宁扶沅消去伪装,露出赤红的双目,冷漠地吐出几个字:“不怕为师杀了那些人?” 他沉默片刻:“我救人,集结他们,也只是希望多些人,如我这般崇爱师尊。” 宁扶沅眼底划过一丝茫然,她抬手,轻轻抚住失稳的心脏,刚要继续逼问何为“崇爱”,浑身是血的少年,却已经支撑不住,闭着眼睛朝她倒过来,轻轻砸在她肩上。 她下意识伸手,接住他冰冷僵硬的身躯,蹙了蹙眉。 师尊的怀里炽热滚烫,隐隐散发着幽命花的冷香,他拼着最后一丝意识,也不舍得抽身离开。 嵇无泠很快说服自己—— 反正他晕过去了。 晕了后所做之事,怎能算枉顾尊卑? 他双目深深埋在她肩窝里,大着胆子,放任自己的手,自她背后紧紧攥住她的发梢,无意识地喃喃:“师尊。” 少年散乱的乌发与苍白的肌肤相错落,有些未干涸的血,还顺着她衣襟,悄然没入她肌肤里,连血都是凉的。 仿佛下一秒,呼吸就要随魂魄散尽。 让宁扶沅联想起,初初从赌坊中救下他时的模样。 她缓缓收拢手臂,朝周围环顾,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剑修无渡身上:“你,过来。” “坊主?你要坏赌坊规矩救他?”百事晓已经被归还三魂七魄,不知何时凑过来,狭长的眼底满是不赞同。 “此人表里不一,心机叵测,切不可再留着。” 宁扶沅没有搭理他,而是懒懒地掀开眼皮,一双赤瞳毫不遮掩地直视吴渡:“想入魔界是吧?去,把赌坊小厮杀了,将他抽走的五魄取回来。” “啊?我……我??”吴渡颤巍巍地开口,但对上宁扶沅冰凉的眼神,不知为何,只觉得头皮发麻,被蛊惑了似的,迟疑地举起剑。 等他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一个炼气期的小剑修,居然把金丹期的赌场小厮给杀了! 吴渡双手双腿都在打颤,宁扶沅嫌弃地撇过他,对着角落里惊疑不定的其他人拔高音量:“还愣着做什么,砸了赌坊,声音砸得够清脆的,来寐坊领赏。” ** 重新把三魂六魄给小徒弟安好后,宁扶沅垂下眼眸,正要离开,一只荧光点点的追音蝶,却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 她这才想起,十五日之期到了,留在言星身上的那只追踪用的蝶,确实该回来报道了。 宁扶沅勾手,追音蝶散开,飘渺的画面立刻在房间内投射出—— 一开始,是言星离开魔宫后的画面。 几乎是宁扶沅一离开,她马上领着一行面无表情,行若僵尸的人,往深渊的浓雾中匆匆走去。 追音蝶乃深渊产物,并不能下深渊,一下就被深渊吞并,作用全失。 因而它只能从言星发髻间坠下,停滞在深渊入口的地方,到处徘徊。 画面只保存了言星入深渊前,最后一句话—— “所谓修道不过妄念,待我归来,这世上只会剩魔界。” 接下来的七日,言星都没再出现过,一直到第八天,入深渊的侍从之一,某个跌跌撞撞,眼神溃散的男子,从黑雾中跑出,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仿佛有什么在追他。 紧接着,他突然尖叫一声,头颅被掀翻,滚入深渊里。 他的身后,缓缓浮现言星冷漠的影子。 她浑身冒着黑气,破烂的手臂青筋绽开,似有戾气翻滚。 去时几十人的队伍,回来时,就只剩下言星一人。 追音蝶对于来自深渊的力量,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因此迟迟不敢上前。 转头朝野渡城来了。 剩下的画面没价值了,宁扶沅收起溯音蝶,眯了眯眼。 她本欲回房入定,推开门,却发现房间内迷烟四起,床榻飘渺的红纱间,有个浑身□□,肌肤剩雪的少年。 那少年黑发铺间,眉目纤长,吐纳的气息间,似有幽香。 他自红纱下,冲她吟吟一笑,声音袅袅:“坊主,我自愿为您的鼎炉,还请坊主怜惜。” 百事晓。 宁扶沅眯了眯眼,赤眸中煞气翻涌,她伸手直击他的天灵盖。 百事晓却从红纱下灵活翻滚,躲过一击,口中咯咯笑着。 “看来坊主是不喜欢这张脸了。” 他撩起红纱,再抬头时,已经换了另外一张脸。 少年的脸瘦削冷清,黑瞳如沾过水,显得湿漉又清亮。 他托着下巴,冲她扬起脸,苍白冷清的面上,染上层惑人的绯红: “那这样呢?” “师尊喜不喜欢?” 宁扶沅眯了眯眼,心底涌起前所未有的怒意和戾气。 这丑陋的东西,竟敢假冒小徒弟的相貌! 她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俯身,被那手臂搭上的瞬间,她手指骤然成利爪,瞬间撕裂开他的胸腹。 “你算个,什么东西?” 不料这人的胸腔里黑幽空荡,并未长心脏。 在她撕裂的瞬间,它胸膛快速变成纠缠的裂缝,将整个人包裹住,吞噬进去。 再吐出时,只有一道黑气悄然溢出,缓缓落地,成了个人形,嘻嘻地笑着。 “呀,万年不见,魔尊大人恼羞成怒了。” 第十五章 在那裂缝产生的瞬间,宁扶沅就及时收回了手指,但仍然不可避免地,沾染上缭绕的黑气。 她“啧”地低笑,垂眸端详刚刚接触那邪魔的手指。 果不其然,本该纤细雪白的手指,却干枯僵硬,尖端仍保留着青黑的指甲,迟迟收不回去。 连带手腕都泛起细密的灼点。 她掀开眼皮,重新正视角落里的黑影:“你是深渊产物?” “我名为伏宿,可变幻成世间万物,再入其梦境反吸力量,”那人形黑影像披了一身斗笠,看不清面孔,笑声绵长,“魔尊大人只需要确定一点,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宁扶沅挑挑眉。 “你还没发觉?”那黑影惊奇道,“你的慧根和修为,正在一点点被反噬呢。” 宁扶沅眯了眯眼,脑海中快速划过自己吞噬茧母后的失控反应,挑挑眉:“你在那茧母身上种了何毒?” “哈哈哈,我可没这本事,”邪魔伏宿低低地笑起来,“天道法则,不会允许有强过它的存在。” “只要魔尊大人还活着,继续使用法术、吞噬邪魔修炼,你慧根的退化就永无终止,总有一日,你的力量会完全失控,然后身死——啊,还真是期待那天呢。” 宁扶沅微微一笑,赤眸毫无波澜:“废话少点啊,上一个跟本尊论道的秃驴,已经被扔进万魔窟了。” 那道黑影遇到古怪又遗憾:“看来魔尊不期待那日了,甚好。这世间邪魔里,唯有我还能助你。” “我自愿为鼎炉,将吸取的力量转给你修炼,逃避自然法则的监视——双修对我们都有利无害。” 他说着,飘至她面前,身形不断变幻,片刻间,就已化出数个六界闻名的美郎君,最后停留在嵇无泠的面孔上,缓缓一笑:“且,魔尊大人想让我是何模样,我就是何模样。” “如何?师尊。” 宁扶沅懒懒地垂下眼眸,似在考虑。 那邪魔舔了舔唇角,心中却有几分急躁和不解。 他几乎夜夜尝试入魔尊的梦境,虽从未成功,却也略瞥见一眼,在这魔尊的梦里,她对她那小徒弟,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师徒关系。 魔尊天生无情无感,必然只是对那小徒弟的皮囊感兴趣,现在自己亲自送上门了,她为何却迟迟不应下? 邪魔伏宿忍不住继续开口:“魔尊以为你那徒弟,会乖乖听你话?” “我游走世间,早看遍了。若对他好,你那徒弟只会欲行不轨,意图乱尊卑,将你拉下神坛、” “若待他不好,等来日他学成,掌握你一切弱点后,便卷土复仇,一刀贯穿你。” “若不好不坏,更会怨你什么事都没做……” 宁扶沅右手腕上的乌黑还在快速攀爬,她突然伸左手,自手腕处将右手齐齐砍下,抬头微微一笑:“你说的有道理。” 那寐魔伏宿被她的动作吓得一顿,看到她从右手手腕处,快速长出新肉时,莫名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宁扶沅丝毫不觉得,认真等待新的右手完全长出:“养徒弟确实不值。” 伏宿立刻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霎时间激动不已。 他激动之下,不仅化作魔尊小徒弟的模样,还身披若隐若现的红纱,极具诱惑地朝她飞扑过去:“魔尊同意与我双修了?” 宁扶沅手持自己的断手,用断手僵硬尖锐的长指甲,将人戳开,反身坐到矮榻上,托着下巴,饶有兴趣上下打量:“不行,你这模样不像我徒弟,本尊提不起兴趣。” 万年大计的成功就在眼前,伏宿丝毫不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有道理。” 他按着宁扶沅梦境里那小徒弟的模样,快速变出一套魔宫制袍穿上。 清风霁月地抬头,双目湿漉漉地冲宁扶沅抿唇微笑:“师尊……怜惜些。” 宁扶沅摇摇手指,一脸失望:“不行,不够宁死不屈。” 伏宿咬咬牙,忍了,昂着脖子换上不屈的表情:“我就是死……” 宁扶沅却眼神一亮,快速变出一副锁魔链,将这伏宿化作的少年从脖颈至手脚地锁住。 锁魔链一遇到邪魔,立刻发动机关,快速收紧,逼迫那伏宿发出凄厉的惨叫—— “啊——痛——” 他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却见魔尊双手一合,兴奋地亮起赤眸:“这下对了。” 伏宿只得暗劝自己再忍忍,等那锁魔链越束缚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脖子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挣脱开,红着眼睛朝宁扶沅扑过去:“师尊,我忍不住了!” 宁扶沅眼底的笑容骤然收敛,拿断手掐住他的脖子,嘴角却犹见弧度:“不行哦。” “魔尊居然有口无信,我……” 宁扶沅微微一笑:“我是说,本尊的徒弟不行。” “噶?” “你入我梦境,就没发现,都是本尊主动的吗?”宁扶沅啧啧叹息,“本尊徒弟天生缺陷,支棱不起来的。” “按理说,无论本尊如何引诱,他都该隐忍不发,气息平稳才是,这才够趣味嘛,你如此冲动,一点不像他。” 宁扶沅想了想,拿出一枚黑漆漆的丹药,表情诚恳:“这样,把这颗平息丹,吞下去,我们继续。” 伏宿心生狐疑,盯着那枚漆黑丹药正犹豫不决时,房门却被人“嘭”地踹开。 可怜的房门四分五裂,木屑漫天迸溅,空荡荡的门口,唯有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逆着冷清的月光而立。 他手持长剑,面如凝霜,盯着床榻上仅有一尺之隔的两人。 看清楚他模样的瞬间,宁扶沅本来兴致勃勃的眼底,居然莫名划过一丝心虚,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装模作样地说话。 少年却骤然拔地起。 嵇无泠几乎是瞬间到了那邪魔背后,剑都没拔,就着沉重的剑鞘,朝他头颅劈下—— “区区邪魔,也竟敢亵渎师尊?” “啧。”邪魔伏宿瞬间散做黑影,朝四面八方退散开。 “凭你,也想杀本座?”伏宿咯咯地大笑,声音四面环绕,震耳欲聋。 下一秒,他幻化出六指巨型魔蛛,疯狂喷吐着黏液,自房梁吊下,朝嵇无泠冲过来。 “何止是杀你。”嵇无泠站在原地,一避不避,面带微笑地刚要拔剑,手一用力,却没拔动。 电光石火间,他缓缓意识到,自己刚刚急急赶过来,拿的是那把要叛主的无垢剑。 嵇无泠保持着原姿态,生生受了那一击,捂着胸口,面无表情地退到门口,把腰间储物袋里的灵石,一股脑塞给无垢剑。 “吃了,不吃我马上把你扔外边沼泽里。” 斩万妖的无垢剑憋屈吞下灵石,出鞘的那一刹那,伏宿有瞬间的僵硬,却并不停滞,在靠近嵇无泠的瞬间,他立刻第二次变幻。 这一次,他变成了一道狭长冒黑烟的深渊裂缝。 深渊裂缝可吞万物,何况区区一个结丹期不到的剑修。 果然,那剑修被裂缝吞下,瞬间偃旗息鼓。 伏宿重新化作嵇无泠的模样,面带微笑地朝宁扶沅走去:“好了,唯一的威胁没了,以后,我就以这个身份……” 话音未落,无数道带着赤金光芒的剑气,突然从他腹中快速贯穿。 剧烈的痛意让邪魔伏宿下意识弯腰,朝腹部看去—— 只见他腹腔,漏气似的,迸射出千万道耀眼灼目的金光,像是下一秒就要炸开似的。 剧烈的光芒似能刺破一切邪物,等伏宿下意识想吐出吞下去的东西时,他已经被斩成细碎的黑雾,四分五裂了。 嵇无泠立在屋子正中央,周身金光与黑气交织,他垂眸缓缓把无垢剑插入剑鞘中,才扬头看向床榻上的师尊。 他长睫微颤,神色怔怔,似有几分复杂:“师尊……常常梦见我?” 宁扶沅没想到他先开口问的是这一句,本来看戏的表情立刻收敛,正襟危坐道:“堂堂魔尊会做梦?都是诓那邪魔的。” “那师尊如何知道我……支棱不起来?”他静静地望着她,黑瞳幽深,似风轻云淡地问今日天气如何。 宁扶沅下意识阔了阔赤瞳:“啊,你不会真不……咳咳,本尊糊弄那邪魔呢。” 可不知怎的,她脑海里,却莫名浮现那稀碎梦境中,小徒弟轻喘的模样,顿时有些口干舌燥,随意打发人:“行了,既邪魔已除,你身体还虚着,回去躺着便是,本尊这里……” “师尊觉得,我不会动妄念?”嵇无泠低低的一笑,突然上前一步,半膝抵在床榻上。 宁扶沅面色一冷:“大胆!” 他却并没有恭敬退后,而是抬起眼眸,丝毫不避让地与她的赤瞳对视,黑眸浓稠得像一潭深渊。 让宁扶沅居然生出一种,小徒弟从前都是在装模作样的错觉。 她可不想重蹈梦里覆辙,刚要震怒把人挥开,掌心里,却突然穿过一团柔软毛绒的东西。 那东西似有灵气,自她掌间穿过,轻轻搭在她新生的那只手臂上,柔软的触感挠得她浑身发痒。 宁扶沅心头大震,突然意识到,尾巴! 居然是她梦里,威逼利诱都没有得到的尾巴。 她脑海有些发昏,眼前更是糊成一团,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收拢,顺了顺某簇立起的毛。 宁扶沅色令智昏间,并未瞅见小徒弟赤红的耳垂,和似喜又似叹息的唇角。 她正要忍痛收手,下一秒,却听见小徒弟声音低哑地开口—— “邪魔都是狡诈自私之辈。” “若师尊实在需要鼎炉,入歧也……可以。” 第十六章 宁扶沅的赤眸反条件一亮,仰头灼灼地看他:“真的吗?” 对上那双滢透赤红,似天真又似无情的眼睛,嵇无泠眉心一跳,某些烙入灵魂般的痛苦记忆,快速被唤醒,以至于他有片刻的僵硬。 但只是一瞬,他就回过神,镇定地保持着笑容。 “我连命都是师尊救的,如何不可。” “只要师尊别不甚,把我——” 玩死了…… 宁扶沅却并非真想问他的意见,不等他说完,她已经迫不及待似的伸手,逆着那毛色纯白、毫无杂质的狐尾往上捋,良好的手感让她脑海里疯狂涌出各种不可言说的画面。 她舔了舔尖牙,什么预兆梦境、深渊裂缝,什么美色误人以至于丢了一半修为,在这一刻,都通通被抛到了脑后。 宁扶沅攥着他的尾巴,凑过去,放纵自己沉浸在他的雪松味中,舒服地喟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魔生苦长,及时行乐。 没有什么能阻止魔尊的快乐! 尾和耳都是敏感部位,哪怕嵇无泠是半妖出身,也抵不住这样的煎熬。 他竭力想保持冷静,但那炽热的指尖探索般划过,留下酥、麻滚烫的感觉,令他终究抵抗不了半妖的天性,止不住地微微战栗,被拉入沉沦的混沌里。 直到师尊的指尖触碰到底,陡然攥住他冰凉的衣物。 他周身寒凉如雪松的气息,瞬间紊乱,全然染上她的灼热。 但她并没有立刻动作,似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探索。 嵇无泠闭了闭眼,握住她滚烫的指尖,眸色沉沉,微微一笑:“师尊放心,无泠此生不悔。” “咳咳咳!”就在箭要发不发的瞬间,空荡荡的庭院外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自门口无辜地探进来,露出少女面红耳赤,又欲哭无泪的模样。 “那……那个,别误会,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是那突破后成功续尾的九尾小狐妖,扒拉着门,一边捂眼睛,一边自指缝里瞪圆了眼珠子:“你们魔界,玩的好开噢,门都不关的哈。” “未成年妖非礼勿视。”冷冰冰地男声突然自她脑袋后响起,紧接着,就有一只手沉默地伸出,在她企图张开的小手前,再挡了一层,把她想偷看的念头,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谁说我未成年了,我马上就满三百岁了!”九尾小狐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后还缀着个高大的青年当跟班,她立刻不满地嚷嚷。 这话一出,旖旎的气息瞬间被击散,宁扶沅已经彻底醒神了,她手指一哆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小徒弟,可能也才三百岁…… 这这这在妖族里,才刚刚成年吗? 宁扶沅活了三万年,头一次心底,诡异地升起一种负罪感。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嵇无泠眉心乱跳,早在门口两人闯入的瞬间,就收起了尾巴,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咬牙解释道:“师尊,我乃半妖,生长是照着人族走的。” 理智重归大脑,宁扶沅才她惊觉自己险些就顺着梦境的预兆行事了,果然极危。 她连连摆手,轻咳一声,皱眉斥责他:“本尊再正直不过,刚刚只是在考验你罢了,切莫胡言乱语!” “这是入魔第二条法则,魔修皆善欺诈,务必心中无情无欲,以免被骗。”宁扶沅一本正经地冷哼,“本尊很失望,你险些没通过试炼。” 嵇无泠:…… 他一双清凌凌的黑瞳,就那样没有情绪地看着她。 雪色的脸色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像是在说:师尊你随便乱解释,反正我都会信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宁扶沅很不高兴,抱着胳膊丝毫不心虚,“也不看看你这小身板,还不够本尊吸一口就要成干尸了。” “何以谈双修!” 嵇无泠冷清微笑的面庞,终于有一瞬间的皲裂。 他清楚听见,刚刚被他威胁过的无垢剑在嚣张放肆地哈哈嘲笑。 【噢哟,你好师尊亲口盖章了——你不行,入魔好啊入魔真的好,祝你有生之年当得上魔尊的鼎炉。】 “闭嘴。”嵇无泠给无垢剑施了个禁言术,世界终于安静了。 房间失去门,只有穿堂呼啸的风充斥着整个空间,无端透着诡异的尴尬感。 “那个,”九尾小狐狸妖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迟疑地打破沉寂,“其实,我们来,是想说,刚刚阿清在门口目睹了一道邪气溜走,是从你们这边逃出去的。” “阿清说那邪气非比寻常,坊主可知它的来历?” 那叫“阿清”的青年极其眼熟,但宁扶沅平生来只喜欢好看的东西,譬如六界奇珍异宝,譬如面孔漂亮的男女。 这青年剑修其貌不扬,她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提不起兴趣地嗯了一声。 “我故意放走的。” 她说着,随手一挥,就有一只追音蝶自黑暗中滢滢飞来,停驻在她掌心里。 记录的画面,正是那漆黑虚无的邪气。 那邪气十分微弱,只像一道没有生命的风,在坊间城中乱窜,但仔细观察,就会发觉它所到之处,很快就有一道生命悄无声息地泯灭,起先只是草木,然后是阴沟里的鼠,最后是人。 那邪气也随之越来越壮大,直到最后,它闯进一片骨柳林中,停在一井坛祭碑处,往下一跃,彻底消失在坛底沼泽中了。 但那一刹那间,隐约可辨邪气化成了人形,仿佛披了一身斗笠,分明个是成形的邪魔。 宁扶沅收回手,画面立刻成了齑粉。 她舔了舔唇角,赤眸重新亮起来,本来因为不能快乐而产生的戾气,像突然找到了发泄口,瞬间消散了许多。 九尾小狐妖还没从刚刚的画面里醒过神来,她表情凝重,下意识抱着那剑修的胳膊,瑟缩了下:“阿清,好可怕,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却听见一道悠悠的嗓音响起:“啊,想吃。” 小九尾狐妖:?? 她立刻扭头,却见旁边红衣少女托着下巴,双目晶亮,似格外迫不及待。 呜呜呜坊主好棒,不愧是她要追随的女人! “入歧,走了,为师带你授课去。” “等一下!”本来还很怕的小九尾狐妖见自己崇景的人要走,立刻不怕了,兴冲冲地就要跟上,“我也去我也去。” 宁扶沅却像是没听见。 眼见红衣少女就要消散在门口了,九尾狐妖少女急急地拽住她的衣角:“那带上我吧,我可厉害了!” 说着,她瞥了眼一旁苍白的少年,十分骄傲地挺挺胸:“我有九条尾巴,每条都比他的好看,还擅长逃命。” 嵇无泠:? 宁扶沅瞥了眼她身后摇曳的尾巴,突然脚步一顿。 她终于想起这青年是这谁了。 这不是割了小狐狸妖的尾巴,还拐卖她的正道剑修吗? 宁扶沅眯了眯眼,骤然顿住脚步。 “这是个正道剑修?” 九尾小狐妖来寐坊这么久,比谁都清楚这位新坊主,最厌烦正道人士不过。 她忙拽住要拔剑的冷冰块。 “不不不!他跟一般剑修不一样!他心可黑了!” 宁扶沅挑挑眉。 “真的!”小狐狸妖生怕她不信,急急地解释,“其实并非是他拐卖我,而是我观察了好久,亲自找上他的。” “我跟其他狐族不同,生下来被动技能就是断尾求生,断尾巴于我而言看着血腥,其实根本没感觉,不怎么痛。反正还会长。” “之前……我进不来野渡城,在门口蹲守好几日,才抓住阿清这个落单的剑修。” 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他看起来凶嘛,所以我才提议让他假扮成拐卖我的,我们俩都混进来了。” 那阿清正要开口,却被小狐妖恶狠狠地瞪一眼:“你闭嘴!” “坊主你不知道,他演坏人可好了,我觉得,他肯定早就想加入魔界了。” 正道阿清:?我不是我没有。 嵇无泠面无表情地在一旁听着。 他对妖族和正道都无半点好感。 师尊亦是。 依照师尊的惯例,她会听这么久,只是爱听热闹罢了。 等她听完,就会变脸杀了这两人。 然而下一秒,他却听到师尊轻飘飘地扫了眼那正道剑修,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既然一心想入魔界,那你们跟着吧。” “啊啊啊!坊主太好了!我们一定不拖后腿。” 嵇无泠一震,眼底划过丝丝复杂。 他垂下眼眸,心底艰涩和欣慰混杂。 这一世,果然跟从前有些不同了。 原来,师尊未曾经历重重背叛,和正道疯狂打压前,其实还存着一丝仁心的吗? 他正琢磨着,自己是否也能稍微透露从前在明青宗的事情,为后边东窗事发做铺垫时,却听师尊扭头催促他。 “入歧,快些,师尊要教你为魔道理了。” 他眉心一跳,快步跟上。 宁扶沅压低音量,赤眸闪烁着兴奋:“邪魔最喜正道人士的气息,待会儿就把那剑修丢去当诱饵。” “这条道理,叫杀遍正道,一个不留。” 嵇无泠眼皮一跳,后脖颈快速腾起一股凉意。 他面无表情地拔除了自己交代身份的危险想法—— 天真。 他怎么会以为师尊有心呢? 第十七章 野渡城的热闹与荒诞,向来不分昼夜,按理说,此时该是四坊间坑蒙拐骗,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 但等他们离开寐坊才发现,街陌空荡荡的,不见一人的踪迹。 路过斗炼坊和傀儡坊,正门侧门都大敞着,内部却黑洞洞一片,听不到任何丢骰子或打架的动静。 连风声都没有,只有浓稠黑暗和雾气,压迫感十足地迫近。 “你们有没有觉得,血腥味好浓啊?”九尾小狐妖怂怂地放慢脚步,左顾右盼,“那邪魔不会在暗中窥视我们吧?” 野渡城上空堆垛满黑压压的云,完全遮住了月光,再加上浓黑的雾,几乎看不清路。 九尾小狐妖当下就让剑修变了盏灯笼,兴冲冲地跑到前边,把那暗红灯笼递给宁扶沅。 “太黑了,给,坊主大人,你别摔到啦。” 宁扶沅挑挑眉,看着小姑娘一边畏缩着脑袋,一边又拼命昂首挺胸,以彰显自己不怕的表情,轻嗤一声。 她心情不错,刚要伸手接过灯笼,却被人抢先一步,中途截胡。 嵇无泠风轻云淡地捏着灯笼,随手往后一抛,灯笼便回到了后边剑修怀里,险些摔散架。 而后,他仿佛自己并没干过这种缺德事,连头也没回,表情自然地从怀里摸到储物袋,掏出一团光芒流溢的莹白光球。 嵇无泠微微一笑,松开手,光团就到了半空中:“这是雪萤,我从前随意采来照路的,师尊勉强将就一下。” 雪莹? 那不是传说中生长在大荒雪山中,能让断骨重生的稀有精怪吗?灵界有人出到10000灵石一只,你抓了几百只,就拿来照明?? 九尾小狐妖顾不得跟他争,只有种暴殄天物的痛惜,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只重重地跺了跺脚:“坊主,败家徒弟要不得的!” 那些雪萤被一层透明的薄薄囊袋拢住,飞不出来,速度也快不了,只能在宁扶沅头顶两尺的位置打转,有趣的紧。 她面色淡漠,像是司空见惯,对那雪莹丝毫不感兴趣。 “走吧,先去骨柳林。” 一路上,好几次,嵇无泠都不经意瞥见,她赤眸悄然掀开,往头顶看一眼,似乎是想伸手,拽一拽囊袋。 但顾及师尊的威严,宁扶沅板着脸,一次都没动手。 嵇无泠强忍着笑,假装没看见,就这样一直到了赌坊前的那片骨柳林前。 他轻咳一声,率先加快脚步:“这骨柳林雾气大,血味重,我先去前边探探路,看看那祭坛在何处。” 宁扶沅的赤眸微闪。 她懒懒掀开眼眸,随口应了,又把小狐妖跟剑修也指使去另一边探路。 然后,等四下彻底无人了,她才一把拽下头顶的囊袋,表情坦然地一边抓揉,听雪莹在其中困兽般“嗡嗡”乱窜,一边就着光往前走。 没走几步,宁扶沅搓萤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她挑挑眉,望着漆黑幽深的骨柳林里,倒吊着无数随风飘荡的人影。 不是白日被她打碎的那批人骨。 换了另一批新的,这些人身上衣服犹在,像刚死了没多久,脖子连同四肢,一起被桀然的骨柳枝条死死捆绑住,血正顺着枝条往下沥。 雪萤煞白的光透射在那些脸上,反衬得眼珠子溜圆。 下一秒,就有尖利的女声从西边传来,响彻整个骨柳林:“鬼——鬼啊啊!” 宁扶沅遗憾地抓了抓怀里的光团,有些不舍地放手,让它重新升上半空。 几乎是雪萤光团刚升起的瞬间,九尾小狐妖就拽着剑修飞快跑来,这下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脚下生风,结结巴巴地跟宁扶沅汇报:“坊……坊主,好多鬼,不对,是人,我……我知道野渡城消失的人都去哪了!” 宁扶沅揉了揉被吼得发麻的耳朵,指了指对面:“你说的,是那些吗?” 九尾小狐妖愣了愣,下意识回头,正对上一双瞪圆的吊眼。 九尾狐妖:……麻了。 眼见她被吓傻了,一旁沉默寡言的高大剑修,终于开口了:“不止树上的,我们在西边,还看到了一长队没被吊起的。” “这些人浑身冒黑烟,像是被蛊惑了,我们怎么都喊不醒,非要排队等着被骨柳树吊上。” 宁扶沅啧了一声,赤眸中闪过一丝不满:“本尊都没一次性吃过这么多。” “这邪魔,很嚣张啊。” 剑修:? 宁扶沅都懒得多看这相貌平平的人,随手一挥。 下一秒,一把被火焰缠绕的弯刃凭空出现,瞬间自骨柳林间刮过。 看似轻飘飘,刃锋却毫不留情地斩断了每棵树。 但不等树上吊着的人落地,本来劈断的树,又从地底往上生长出,几乎是瞬间恢复了原状。 哟,还死不了。 宁扶沅眯了眯眼。 想到自己闭关后,魔宫那些没人照顾就死了一片的幽命花,她心头愈发不满。 这邪魔,难怪要提及幽命花,居然敢挑衅她。 “这些树乃邪物,根系在地下的沼泽里,不拔除根系,骨柳林便死不了。”独自一人摸黑去找邪魔消失祭坛的嵇无泠,很快回来。 他向来无波无澜的脸上,带着丝奇怪的情绪。 宁扶沅看他一眼:“祭坛找到了?” “找到了,祭坛下边就是沼泽,沼泽里全是骨柳树的根系,和……人骨。” ** 祭坛位于骨柳林深处,赌坊后边的荒地里。 击碎坛盖,立刻就有腥臭的黑烟,争先恐后地往外溢出。 下边如同一口井,井径窄而深邃,仿佛一直通到地下的鬼界去了。 嵇无泠掐了个生焰诀,把一截点燃的枯枝往下边丢去,随着枯枝的明火从井中滚下,黑烟有瞬间的消散,隐隐可见井底确如他所说,是咕噜冒烟的沼泽和堆砌的人骨。 九尾小狐妖看了眼就脚底发软:“那邪魔就在下边沼泽里?我们小声点,别把它惊动……” 了。 九尾小狐妖话音未落,就觉得脚底一空,她茫然地低下头,望见漆黑深邃的洞,和无数跟她对视的骷髅头。 接踵而至的,是震天撼地的剧烈轰炸声。 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井口,被宁扶沅一掌轰开,生生拓宽了好几丈,以至于他们脚下的方寸之地,通通塌陷。 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所有人齐齐往祭坛下坠去。 下边的空间很大,像一个巨型的碗状洞穴,足足比整个野渡城还宽阔。 但整个空间都分布满巨大粗壮的青黑色枝条。 那些枝条间,彼此纠缠盘绕,形成数以万计的瘤状结节,末端则分叉,生出密密麻麻的尖锐虬须。 虬须攀着洞壁,往上长,一直刺穿洞顶,长向了外界。 宁扶沅总算明白,外边的那些骨柳是怎么来的了。 骨柳树并非真的树,而是祭坛下这颗邪树的根系。 这棵邪树非同一般——它倒着长,顶部的树冠在沼泽下,足部则通过往外界扎根,吸食血肉,以此壮大自身的煞气和修为。 按理说,野渡城下方的沼泽,是养不出这样一棵枝繁叶茂的邪物的。 至少宁扶沅闭关前,来这里玩了无数次,都不曾见过什么骨柳,或者巨树。 想到那位迟迟没有露面的“假城主”,和不知去向的爻泊,宁扶沅轻飘飘地落在一块凸起的石壁上,托着下巴,注视虬根下,漂浮在沼泽中,成山的白骨。 嵇无泠很快在她旁边站稳,拔剑斩了一根追来的枝条。 “师尊,这沼泽下还有空间,逃走的邪魔应当藏匿在那里。” “可这沼泽一碰即死,怎么下去?难道要把整个野渡城的沼泽清出去?”小狐妖发愁。 宁扶沅并没有听见他们的话。 她注视着那棵树没入沼泽的地方,赤眸缓缓蒙上一层血雾。 慢慢的,那粗壮的枝干仿佛在她眼底变成透明色,她望见树心里,有一团灼人的光,光里立着一个人。 那人侧对着她在擦剑,剑端淅淅沥沥地滴血。 长着跟她一模一样的脸。 而她的脚边,躺着个被一剑贯穿的白衣男子。 宁扶沅清清楚楚地望见,白衣男子是她那小徒弟。 “师尊!”耳畔隐约传来清隽焦急的嗓音。 不等宁扶沅回神,她突然感觉有一只手,突兀地从石壁里伸出,对着她的后背处,猛地往下一推—— 刹那间,本来还悛巡不敢靠近的邪树枝干,蜂拥而至,瞬间将她包裹住,迅速朝下方沼泽里收缩拉拽。 “阿沅!” 嵇无泠冰凉的黑瞳骤然一缩,几乎来不及判断,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跃出去。 同一时间,他越阶掐了个元婴后期的高级禁术,抽取全身罡气附着在垢垢剑身上,凌空笔直地朝着那成千上万的滑溜枝条劈下。 耀眼刺目的金光几乎将整个地下洞穴照成白昼。 赤金剑气一路劈下,掀起的震波将层层盘亘的枝干尽数劈断,不断迸溅出鲜红的汁液。 在嵇无泠体内罡气即将耗尽的那一刹那,他终于抓住了师尊的衣带。 直到那一瞬间,他才发觉自己的手臂一直在微微颤抖。 嵇无泠闭了闭眼,拼着最后一口气,纵身继续向下,紧攥住她冰冷的手腕,同她一起笔直往下坠。 宁扶沅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 她赤眸微闪,下意识抬头,正对上少年明湛如漆的黑仁。 千万根枝条同时炸裂,火光倒映在他眼底。 连他的脸侧都沾染上红色的血渍,平添几分侬丽。 宁扶沅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小徒弟可比躺在地上那个人,好看多了。 ** 宁扶沅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明媚的山涧边。 身下是绿茸茸的青草,耳边鸟的啼啾声十分清晰。 隐约还能闻到幽幽的花香。 “魔尊大人可算赶到了。”一道笑嘻嘻的嗓音自头顶响起,有些耳熟。 宁扶沅坐起来,看着对面青发碧瞳的男人,眯了眯眼:“爻泊?” “要命了,你小声点,被那邪魔听见了怎么办!”面容妖媚的男人瞪她一眼,压低音量。 宁扶沅捏了捏太阳穴,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跟我一起的少年呢?” “什么少年,”爻泊脚步匆匆地领着她往前走,“你快点,我要去接我妻成亲了。” 宁扶沅终于醒过神,拽住他:“你不是被邪魔关着的吗,成哪门子亲?” “你没人成亲我可有,”爻泊闻言,脸色顿时不好,阴阳怪气地嘲讽她,“我妻就是茵茵啊!” “茵茵都怀了我小崽崽了,你要敢在她面前说这话,我拼了命也要报仇。” 宁扶沅都要气笑了,万年不见,这狗东西胆子居然大了不少,都敢怼她了。 她正要追上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下一秒,爻泊转身,宁扶沅陡然震住了。 宁扶沅有一双透视万物的眼睛。 此刻,在她眼底,前边披在一身喜庆婚服的,哪里是人。 明明是一具弥漫着浓黑煞气的白骨架。 她很少见到煞气这么浓郁的邪魔。 按理说,宁扶沅应该兴奋,直接一剑劈了去邪魔丹的。 但她捏了捏手指,却迟迟没抬起来。 因为那具白骨架,她认得。 左股三寸处有道深刻的裂痕。 是她第一次去野渡城赌场,爻泊那小蠢货,以为她出老千,帮她挡了赌坊东家的一刀,留下的。 “魔尊大人,看在我替你挡过剑的份上,求你快点吧。” 宁扶沅垂下赤眸,跟上去,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第十八章 宁扶沅跟着爻泊穿过山涧和葱郁的林木,很快到了一处巨大的崖洞后。 那崖洞很宽,上下用原木撑着,搭出两层的吊脚小楼,崖洞往下是一条潺潺的溪流,夹岸开满数不清的零星小花。 像是真的在办婚宴,从那溪边传来沸反盈天的喧闹声,宁扶沅随意瞥了眼,看到花丛里簇拥着不少衣着鲜亮的男男女女,似在玩什么“流觞曲水”的热闹把戏。 喜庆的锣鼓声不绝如缕,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催命似的凄厉婉转。 他穿着一身红艳艳的漂亮喜服,站在崖洞口外,手足无措地冲宁扶沅哭丧脸:“怎么办,我有些紧张,茵茵不会嫌弃我吧。” 宁扶沅一脚把他踹进门,淡淡地笑了下:“不会,本尊陪你进去。” 新房在最里边,靠近崖洞深处,光线不好,又阴冷。 但此刻挂满飘摇的红纱,墙上凹进去的石窝里,插满娇俏的石榴花,徒增几分喜庆。 红纱后隐约可见端坐着一个人,摇曳的烛光将那人的身影拉长,倒映在石壁上,宛若一座不动的雕塑。 但爻泊却丝毫不觉得奇怪,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拨开红纱,一把扯了半半的床上那“新娘”的盖头,冲宁扶沅得意介绍:“这是茵茵,茵茵是妖,同我情投意合,她好看吧?” “嗯嗯。”宁扶沅刚掐了个诀,打隔着层层飘纱随意望过去,却险些没绷住表情,瞬间扬起唇角。 红艳艳的小徒弟用一双麻木的眼睛与她对视。 不知怎的,她竟从那琉璃般清透的黑眸里,读出几丝幽怨。 几个时辰不见,她冷清的小徒弟惨遭摧残,火辣辣成遍—— 黑发间被人插满艳丽的石榴花,双腮抹着圆滚滚的喜气绛红色,连额心都点着一枚朱砂。 要不是那被涂成铅白的脸看着渗人,估计还真是什么绝世美人了。 被他幽幽的目光盯着,宁扶沅很快止住笑意,努力正色:“嗯,果然好看。” 爻泊一点也不意外,昂首轻哼:“那可不,但茵茵是我的,你可别跟我抢啊,她都坏了我崽崽了。” 他说着,竟兴冲冲扯着宁扶沅的手腕,朝床榻上被红绸罗缎簇拥的人摸过去。 宁扶沅鬼使神差地由着他去了,下一秒,隔着一层薄薄的轻衣,她触到小徒弟看似平坦却隐约壁垒分明的小腹。 “你摸摸,怎么样,崽崽是不是很乖?” 宁扶沅没忍住,摸了摸,不仅如此,还顺带捏了下。 她下意识点头:“乖……很乖。” 良好的手感让她忍不住再动手一次,直到听见从头顶,传来一声隐忍的闷哼。 宁扶沅动作一顿,风轻云淡地收回手:“咳,本尊要跟茵茵聊聊,你别杵着,去外边招待人。” “我不!”爻泊警惕地瞪她一眼,转身拖了凳子过来,再摊开手时,掌心里已经多了一枚凤仙花。 他笑嘻嘻地捣凤仙花:“茵茵,我来给你涂丹寇吧,从手还是脚开始?” 宁扶沅清晰地看见,小徒弟眉心重重跳了一下。 可惜他应该是被施了什么定身诀,哪怕努力想冲破禁锢,却也迟迟没能挪开。 而后猝不及防,果真本染红了一只尾指。 嵇无泠漆黑的双目如冷箭,犀利地盯着那青发少年的颅顶,若眼神有有实质,爻泊约莫已经被他剐了千百遍了。 怕小徒弟被活生生气死,宁扶沅看够了戏,就随手摘了一旁的石榴花,变成只临时傀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 很快,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爻泊大人,天魁仙君有事找你。” “是关于崽崽的。” 爻泊似很不想去,听到这儿,他入戏颇深地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出门,临走前,还要拽走宁扶沅,顺带给自己的新娘重新盖上红盖头。 门栓一落下,嵇无泠立刻掐诀解了禁锢,面无表情地拽下盖头,远远地掷到角落里。 站起身,却正对上那面偌大的黄铜镜,清楚映出他此时一身红的鬼模样。 嵇无泠闭了闭眼,忍住砍了镜的冲动,刚要扯了满头的石榴花,却被人握住手腕。 “扯了做什么。”宁扶沅扬着唇角,身影缓缓在屋内浮现。 她转身往塌上一坐,拾起地上的花汁,笑吟吟地冲他勾手:“过来,为师给你涂指甲。” 嵇无泠按住乱跳的眉心,有些无奈:“师尊。” “快来,我答应爻泊给你涂指甲,才借机脱身的,他要中途回来怎么办。” “可以使障眼法……” “罢了,”宁扶沅懒懒倚在床柱上,她想了想,很快又高兴起来,“这凤仙花色不错,等本尊回去收几个好看的鼎炉,挨个给他们涂。” 嵇无泠:? 在他反应过来前,他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先一步往她面前站去,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摊开。 无数道交错的新鲜割痕暴露在烛光下,他一震,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宁扶沅紧紧拽住手指。 “谁弄的?” 嵇无泠沉默片刻:“刚刚掉下来的时候。” 顿了顿,他企图转移话题:“我们现在,应该在那巨树的树冠里,师尊,那青发新郎应当就是邪魔,这是他施下的幻境,需先杀了他……” “不行。”宁扶沅不耐地打断他,仔细端详他的伤,“爻泊的名字是我取的,我取的名字,那就是我的东西。” 嵇无泠浑身一颤。 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里,有一种奇怪的艰涩情绪在疯狂蔓生,将他整个人死死攥住,以至于有些气闷。 他黑眸幽幽,嗓音有些哑:“那,这邪魔还杀吗?” “当然要杀,不杀怎么出去……你笑什么?”宁扶沅奇怪看他一眼。 嵇无泠怔了怔,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无意识地有了弧度。 不过就是要杀一只邪魔而已,他为何高兴? 宁扶沅却没管他,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但杀也不是现在,他还寄居在爻泊的身上,没有恢复意识,爻泊不能魂飞魄散。哼,本尊取过名字的人,就是打了魔尊记号的了,那邪魔也敢碰,活腻了……” “师尊,手疼。”嵇无泠轻轻开口,表情自然地打断她。 宁扶沅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提邪魔或爻泊,捏着他鲜血淋漓的手微微皱眉。 嵇无泠缓缓松了口气,正要垂眸琢磨刚刚突如其来的那股情绪,究竟是什么,下一秒,她突然伸手变出长甲,划开自己的手心,然后把汩汩冒血的掌心,贴在他手背上扣住。 嵇无泠嘴角的微笑骤然凝固,那温热粘腻的触感令他瞬间无措,下意识要收手,却被宁扶沅紧紧攥住:“别动,为师的血可加快愈合,你贴紧了,别松。” 贴紧了,她身上源源不断的热气似乎就在他而后,那血的粘腻也慢慢模糊了,只剩下通过手背,不断传入的热意和痒。 让他联想起,她刚刚隔着一层薄纱,贴住他的触感。 宁扶沅丝毫未察觉,很快,感觉血快全然没入他伤口里了,她又划了一次,抓着他手腕,翻了个面,与他掌心相对。 为了尽可能覆盖他指间的伤口,宁扶沅突然张开五指,擦着他指缝穿过,而后严密将掌心贴合在一起。 “贴紧啊。” 嵇无泠双眸震颤,他侧过头,拼命压抑住喉头的沙痒。 甚至不惜继续刚刚的话题:“师尊,何时杀邪魔?” “它寄居在爻泊身上,还把爻泊……”宁扶沅想到那具白骨,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怒意,“总之,绝非一两日。” “□□虽已被它吞没,但受残魂记忆的影响,那邪魔,恐怕是把自己当成爻泊了,轻易是唤不醒。” 宁扶沅扯了扯唇角:“这样,你继续扮演新娘,我先去找幻境阵眼。” “破开阵眼,再给那邪魔致命一击,彻底唤醒它,就能杀了。” “何为致命一击?” 宁扶沅微微一笑,将目光投降他身下。 嵇无泠小腹一紧:? ** 很快,幻境里的时间就到了晚上。 流觞曲水进行不下去,宾客们便换了另一种野渡城最受欢迎活动。 宁扶沅本来是去找阵眼的,路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却被人拽住胳膊。 “魔尊大人,到你了到你了,跑什么呢。”娇媚的嗓音贴在她脖颈后响起,宁扶沅赤眸微闪,陡然回头,正要掐住那人。 下一秒,她眯了眯眼:“绛灵清?你不是飞升失败,坐化了吗?” “你才坐化了,姐姐我还没玩弄够这六界小郎君,飞升算个屁。” 宁扶沅定定看着这张侬艳无双的脸。 是绛灵清最年轻时候的模样,全然不像自己最后一次去正道,看到的那副衰老将颓。 她慢慢想起,这是在由爻泊的记忆,编织出的幻境里。 果不其然,她往周围一看,许多早八百年不见的人,都在。 “愣着做什么,来啊。” 宁扶沅垂下眼眸,微微一笑,懒洋洋地随手丢了几枚骰子。 开出个最高数后,在此起彼伏的笑骂声里,她重新看来眼那几个久未见的人,循着阵眼的方向悄然离去。 等宁扶沅终于找准阵眼的位置时,人群里,却不知谁吼了一句,新郎已经入洞房去了。 宁扶沅眼皮一跳,终于回神,忙飞身去找被自己遗忘的小徒弟。 宁扶沅一脚踹开朱红的门,看清楚里边的状况,松了口气。 爻泊像是喝多了,乐颠颠地坐在地上,被五花大绑了还冲宁扶沅回头傻笑。 嵇无泠拎着一圈麻绳,扯了那一头石榴花,正要举步出来,却不想上一秒还绑在地上的爻泊,突然跳起来,绿眸流光地拽住他的衣摆:“茵茵不可以走噢。” 宁扶沅眯了眯眼,这样还不出来,看样子,这邪魔入戏很深啊。 嵇无泠正要拔剑,却被宁扶沅一把拽住,护在身后。 她挑挑眉,拦住爻泊:“行了,你娶错新娘了。” “别想抢我的茵茵!”爻泊满脸惊慌与怒气,跳起来朝她扑过来。 宁扶沅单手挡住他,表情认真地开口:“真的,你娶错了,这是我的新娘,他怀的也是我的崽。” 嵇无泠:? 宁扶沅皱着眉,回头看他一眼:“愣着做什么,快拿崽出来给他看看。” 突然被加戏的嵇无泠:……? 第十九章 宁扶沅当然准备好了道具,只将小徒弟衣袍一掀,转身手里就多拎了个乱跳的襁褓。 她一脚踩上旁边的花架,随手拢住嵇无泠的肩膀,冲爻泊甩了甩襁褓:“看,这眉眼,多像本尊。” “不可能,这明明是我的茵茵!”青发少年的碧绿瞳眸凝缩成惊错的细点,踉跄着上前一步,扒开襁褓正要看个清楚。 下一秒,襁褓到他手上,却骤然炸裂开,无数缕赤黑的丝线,从中瞬间冲出,直奔爻泊的额头而去。 丝线没入他额心,巨大的冲击力迫使爻泊昂起头。 他像是承受了难言的剧痛,跪倒在地,整个脸都痛苦得狰狞起来,头骨的轮廓不断在皮肉里滑滚,棱角几乎要刺破皮肉而出。 很快,少年透绿的眼眸中,就溢出暗红的血迹,顺着他的脸滑下。 他却犹自睁着眼,拼命趴在地上,想找到那消失的襁褓。 宁扶沅抓着小徒弟肩膀的手微微一收,她侧过脸,不去看爻泊狼狈的模样。 “爻泊,你已死了。”盯着墙上石窝处,那丛妖艳的石榴花,宁扶沅淡淡开口,“别找了。” 爻泊披头散发在地上胡乱摸索的动作一顿,他缓缓抬头,望向宁扶沅,赤红的双目突兀睁大,一滴血“滴答”落在手背上。 趁他发愣的这一瞬间,宁扶沅手指在空中一拨一挑,像拨弄琴弦般娴熟。 那没入爻泊体内的“丝线”,像是收到了召唤,立刻绞割翻滚起来,几乎要将他的骨架,硬生生从皮下扯出。 爻泊弓着背,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震得整个空间都撼动起来。 在最后一刹那间,他一动不动盯着宁扶沅,像是清醒了似的,突然喊了她的名号。 “宁扶沅,魔尊大人,小心……深渊。” 下一秒,他脊梁一塌,浓黑的烟雾从他身体里冲出,在空气里散开,地上只留下一具嶙峋的骨架。 那黑雾很快又在吊脚楼上空凝聚成形,披了斗笠似的看不清面目,正是逃走的邪魔。 “魔尊大人真是狠心啊,昔日旧友也下得去手,”那邪魔上下漂浮着,发出阴冷的笑。 宁扶沅垂着眼眸,握了握空落落的掌心,没什么表情地看过去:“所以,你便是那头,冒充爻泊,占据野渡城,坑蒙拐骗还不纳税的邪魔?” “没错!正是本座,”那邪魔阴冷地大笑,“所谓四坊坊主,不过都是本尊的傀儡罢了。” “也是你吞了爻泊,寄居在他身上的?” 那邪魔轻蔑地打断她:“区区一个仙草精,何足挂齿,不过这仙草精命可真长,寄居他体内,本座省力多了。” 宁扶沅“唔”了一声。 “派鸟来魔界给我送信,引我来野渡城的,也是你?” “……尔等坏了本座的好事,就别想走!刚好这魔界,也换本座来当当魔尊了……” 邪魔没有立刻回答,宁扶沅就猜到引她来的另有其人。 “饿了,你看着挺好吃,”她打断他,懒懒掀开眼眸,抬起手,似笑非笑地捏了捏食指,朝他弹了下:“嗖——” “愚蠢,”邪魔一凛,快速往后旁边一躲,厉笑着拔高音量,“本座说过,天道有法眼,只要你继续使用修为,吞噬邪魔,死期必定不远了……” 却不想宁扶沅并非真动手,她倚在栏杆上,懒懒一笑:“是吗?” 话音未落,一把煞气四溢的长剑,陡然从天而降,自他颅顶劈下,将好容易凝聚的邪气劈成两半。 一道青白的影子接踵而至。 嵇无泠脚踩无垢剑,从半空飞出,很快逼近邪魔,他抓住吃饱了煞气的垢垢剑,反手一挡,恰恰好全吸了邪魔的攻击。 接下来,跟玩儿似的,邪魔的每一次攻击,都被他随手轻飘飘用剑挡了,却一次都没主动。 偏偏每当那邪魔要变幻成其他活物的形态时,眼看即将成功,就被嵇无泠精准地戳上一剑,瞬间打断。 直到脚下踩着的无垢剑不耐烦嚷嚷:【一百灵石的交易马上到时间了,搞快点!】 嵇无泠垂眸,轻轻“啧”了一声。 他终于逼近邪修,举剑直接穿透了他的躯体,而后几乎瞬间转身,挽了一套快出残影的剑法。 宁扶沅倚在脚楼下的木栏边,托着下巴看他行云流水的剑法,突然对小徒弟从前的师门好奇起来。 下一秒,却见半空中,邪魔拼尽全力,突然变成了她的模样。 小徒弟的剑法果然一滞。 她跳下去收尾,并未使用术法,直接掐住邪魔的头,生生将邪丹从他体内挖出,在掌心里盘了一下核桃大小的丹仁,漠然地扯了扯唇角:“本尊死期不知,但杀你,倒是不用挑日子。” 宁扶沅随手将邪丹塞进小徒弟口中,用力一推:“入歧咽下去,保你体内煞气大增。” 顿了顿,她似乎是垂眸笑了一下:“此为入魔第四条,就算是对着相识之人,拔剑也要快准狠。” 嵇无泠被那偌大的邪丹噎住,皱眉刚要开口,回过神时,师尊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阵眼已经捣毁,幻境快速消逝,宁扶沅拖着地上那具白骨,慢吞吞地绕着小溪旁的赌桌走了几圈。 绛灵清等一众人,仍然玩得正欢,对幻境的消逝丝毫不察。 瞥见她过来,那女人甚至伸手偷袭,笑嘻嘻揪了揪宁扶沅的头发:“哟,我们魔尊大人来啦?” “快来,再玩一把,帮我赢回来,”绛灵清烦躁地拍了拍桌子,“我得回灵界了,不然我那师弟又要满世界找人了,咦?这谁?” 宁扶沅看着她慢慢透明的脸,微微一笑:“我新收的小徒弟。” 绛灵清上下扫了眼,突然奇怪地笑起来,暧昧地凑在她耳畔笑:“这当徒弟可惜了吧?我新炼了一批秘丹,都给你,别嫌弃啊。” 绛灵清后来,会是丹修门的开宗老祖,但在爻泊的记忆里,她现在这模样,应该还未曾叛师自开丹修门。 宁扶沅笑了下,接过丹药。 几乎在此瞬间,幻境连同这群从前的赌友们,一起彻底消失了。 四周陷入没有边界的黑暗,只听得见空荡荡的风声,吹过头顶什么东西,发出铃铛般清脆的声音。 宁扶沅捏了捏冰冷的指尖,回过神,低头去找爻泊摔烂的骨架,拧着眉开口:“爻泊应当还有一丝残魂存留于世,本尊取过名字的东西决不能落入别人……” 一只握成拳的手,却突然伸出来。 她掀开眼眸:“此为何意?” 嵇无泠微微一笑,摊开五指,一枚“啾啾”啼叫的小云雀在他掌心里蹦来蹦去,歪着脑袋,拿豆大的黑眼睛瞅她。 这是,给她刚刚,没吃到那邪魔的补偿吗? 宁扶沅不满地眯了眯眼,伸出两根手指,刚要夹起那小云雀,思索着这么小的东西,够不够她一口吞了塞牙缝,那小云雀却先一步,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她肩头。 站得高视野好,小云雀一改软叽叽的模样,凶神恶煞地扬着脑袋乱叫。 与此同时,小徒弟清凌凌的嗓音响起:“此乃我离开正道前,在结界处捡到的,我观它硬闯魔界边境,似一心入魔,就带上了。” 宁扶沅嗤笑一声,指腹抵在那小云雀的脑袋上,正要将它弹飞,不想下一秒,指腹被一团温热柔软的东西蹭了蹭。 是那云雀凑过来,拿腹部的毛在贴贴她。 “它尚未有名号,师尊给它取个名字吧。”嵇无泠悄然收回施操纵施术法的手,握剑背在身后。 宁扶沅喜好替人取名,凡她取过名的东西,都属于划拉到她地盘上的了,因而这云雀…… “不取。”宁扶沅嫌弃地弹飞那小云雀,它很快又拍翅飞回来,硬要将脑袋往她手心里挤。 宁扶沅捏着云雀,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淡得像要没入风里:“便叫‘黑溜秋’吧” 嵇无泠微微一笑,负剑跟了上去。 此处是在沼泽下,另一个呈倒扣碗状的石窟里,头顶应当是那棵倒长的树冠了。 嵇无泠重新取出那雪萤囊袋,往头顶照了照:“师尊,上边的树冠里,挂着把古琴,约莫是那把上古神器?” “兴许,毁了吧。”宁扶沅随意应了声,眼皮都没掀开,只一心跟肩头那烦人的小东西做斗争。 眼看那小东西被她用指腹按着,拼命翻跟头,不甚犯蠢从她掌心掉出去,宁扶沅嘴角终于泛起一丝笑意:“啧,蠢货。” 熟料下一秒,那本来高挂在枝头,颇为倨傲的古琴,却直直地砸下来,朝着宁扶沅脑袋砸。 宁扶沅随手一挡,源源不断的黑气从掌心里冒出,瞬间吞没那古琴,正当她准备彻底捏碎古琴的时候,一道气急败坏的稚嫩嗓音突然响起。 “吾乃世间罕见的上古神器,人人求吾而不得,你居然要毁了本器灵?” 宁扶沅终于收回拨弄小云雀的手指,挑挑眉:“上古神器?” 她在周身摸了许久,才寻到自己许久没用的储物戒。 宁扶沅将手探进去,扔出一把通身碧绿的玉笛,一把瑟,一把埙…… 诸多上古神器跟捡破烂似的堆在一起,齐齐朝那古琴发出养老的快乐邀请—— “哟,又来了个新的。” “快来快来,秽石灵石管够,还不用打工,不像隔壁那两把蠢剑哈哈哈哈。” 宁扶沅然后指着地上那一堆:“这些都是上古神器,本尊干架赢来的,你不行。” “你是自己送上门的,被邪魔玷污过,本尊不高兴要。” 古琴:?被邪魔坑害是我的错? 它咬咬牙:“这邪树跟邪魔相伴而生,趁着它现在还没死透,不若,我重新挂上去,你把邪树彻底干死,把我赢回来?” 苟延残喘的邪树:?你礼貌吗? ** 幻境内不过一天,外界已是半月。 看到两人出现在沼泽上,本来蹲守得发困的小狐妖立刻跳起来。 “坊主大人!” “呜呜,你们终于上来了,我们都快把沼泽掏空了都没看到树顶,还以为……” “大人不知,这几日,寐坊彻底赢啦!嘿嘿,赢取上古神器指日可待。” 话音未落,她却发现对面两人不太对劲。 等等,坊主的眼睛为什么红得发光? 她徒弟的脸怎么也那么红? 还有这两人不是师徒吗? 为何……坊主的手,咳,在往奇怪的地方探? 嵇无泠托着师尊,艰难往前走,一面要防着师尊彻底扯断他腰带,一面还要防止露出衣袍里的尾巴。 路过小狐狸妖的时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第二十章 嵇无泠在众目睽睽下,引着粘在他身上的师尊,神态淡定地一路出了石穴。 直到离开众人视线,他才声音沙哑地将师尊不安分的手从身后衣袍里拽出来,牢牢抓在身前。 “师尊做何跟那快死的邪树干架?” 不仅干架,还吞了邪树的内丹,果不其然,她再次消化不良,进入那种玄妙的暴躁状态了。 宁扶沅不说话,就拿血色涌动的赤瞳瞪他,表情格外无辜。 看着她这样神情溃散的模样,嵇无泠心脏一软,突然不忍再问了。 直到旁边有人路过,宁扶沅眼神一亮,甩开他,露出尖牙就要飞扑过去。 嵇无泠赶紧抱住她,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无奈地把尾巴放出来,重新塞进她手心里。 “师尊,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那路人并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慢悠悠地走了,宁扶沅极其不高兴地目光追随而去,等终于看不见了,才扭头恶狠狠地掐住他蓬松的狐尾。 “哼!” 嵇无泠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他忍着浑身的燥热和收回尾巴的冲动,好脾气地放软音调:“人不好吃的,先回去,回去入歧给师尊做好吃的,行不行?” 宁扶沅赤眸在眼底转动,下意识舔了舔牙尖,很快又拧起眉:“放肆!竟敢暗算本尊。” 她这次失智比上次愈发话痨了,嵇无泠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正要问,却听她抱着胳膊冷笑。 “本尊乃千岁老树,根长在土里的,离了土如何求生,你心思好生歹毒!” 嵇无泠捏了捏眉心,麻木着脸,他本来还庆幸这次她没有那么重的嗜血欲望,现在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而后,他轻轻吐出一口燥气:““冒犯了,师尊。”” 双手搭在她腰上,他瞬间把人从地上举起来,举得高高的,几乎要过头顶,让她足够能看清楚她红裾下是一双脚,而非什么鬼树的根系。 宁扶沅震怒地拔高音量:“竟还将本尊的根偷走了。” 下一秒,她反手砍在他左臂上,脱离桎梏,笔直地砸进泥里,“咚”的一声重响,她几乎半截身子都没入泥土下,只剩个上肢和脑袋暴露在空气里,恶狠狠地瞪他。 嵇无泠盯着地上龟裂的缝隙,头疼地蹲下去,掐了个碎土诀,等泥土一松,他快速抱着她的咯吱窝,拔萝卜似的,把人抱起来。 “本尊警告你……” 这次,不等她反抗,嵇无泠已经先一步将她横抱起来,紧紧护在胸前,闭眼施了个瞬移法阵。 寐坊离此地不算太远,金光闪过,几乎是片刻间,他们就到了宁扶沅在野渡城暂住的房门外。 半月没回,屋内又冷又空,没有宁扶沅的嘱咐,那破了的房门,其他人也不敢拿主意去修。 因而现在这房里,仍然是门庭大开着。 嵇无泠顿了顿,转身抬脚,带她去了隔壁院子,自己的房间。 这边同样冰冷,且无人来打扫,已经铺了半层灰。 嵇无泠将她安放在床边,掀了床榻上的被衾,从木柜里抱来新的,正要铺展开时,手腕却陡然被人抓住。 不知为何终于安静的魔尊大人,正皱着眉,用赤红的双目,仰头不满地瞪他。 他正要收手,她却已经掀开裙裾,抓着他的手,精准无误地贴在那白到晃人的双腿上:“腿疼!剑呢,将这无用的东西砍了!” 掌心下滑腻柔软的触感,让他骤然僵住,嵇无泠喉头一干,浑身如置火海,他竭力想收回手,却在瞥见那双腿侧,从腿根一直漫延到脚踝,触目惊心的淤青和刮痕时,拧起眉。 应该是刚刚那下,她硬生生砸入土里时留下的伤。 虽然魔尊天生恢复力惊人,但此刻的痛感也是真的。 嵇无泠轻叹了口气,转身坐下来,从储物袋里掏出金疮药。 宁扶沅此生,受过无数重伤,都无一不过半日,就好了个彻底,因而从来不曾有人给她疗过伤。 这是种新奇的体验,她睁着双目,好奇地看着他往自己腿上倒淡金色的液体:“快快,要流走了,你按紧些……闭着眼睛作甚?” 嵇无泠不得不睁开眼睛,逼迫自己不乱看,只按捺住体内紊乱涌动的滚烫气息,默念清心诀,将她腿上涂了金疮药的位置,慢慢揉开。 “唔……”酸软又莫名舒坦的奇异感,让宁扶沅没由得轻哼一声,嵇无泠的呼吸陡然一乱。 他忍着煎熬,埋头一点点揉捏她腿上的经脉穴位,终于一直揉到脚踝,他匆忙地收了金疮药,刚要起身,却被重重按在床柱上。 宁扶沅跪坐起来,挑着眉,细细上下打量他,就在他撑不住要彻底暴露混乱的心跳时,她终于勾起唇角,缓缓开口。 “入歧啊,你说,像你这种纯阳体质的正道人士,是不是天生适合当鼎炉?” 嵇无泠心脏一空,哑声开口:“师尊你,醒了?” 宁扶沅并没有回答,而是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那邪魔称本尊只要继续修炼,不管吞食邪气,还是靠闭关内修,都会被反噬。” “你说,若本尊找个鼎炉,让鼎炉消化邪魔,本尊再通过双修,从他身上吸回纯化过的煞气,如何?” 这言语下的暗示,简直不能再明显。 嵇无泠脑海中混沌一片,他指尖战栗,丹田处被种入情蛊的位置,几乎要烧起来,在全身连绵成火海。 他下意识觉得这样有悖初心:“可是,这有违天道伦理……” 宁扶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捏住他的下巴:“乖徒弟,在魔界,本尊就是天道。” “忘记从前在正道学的那一套,行?” 那些痛苦伴着欢愉的靡艳画面在脑海里快速闪过,他恍惚间才发现,原来每一细节都是清晰的。 嵇无泠垂下眼眸,很快说服自己。 这是在帮师尊,算不得他违背毒誓,重蹈覆辙。 嵇无泠神色清隽地微微一笑:“既然是帮师尊,为鼎炉算的了什么。” 半晌没收到回音,他抬头,却发现师尊不知何时,已经保持着单手撑床柱的姿势,闭眼睡过去了。 他怔了怔,捂住自己发烫的胸口。 突然有种奇怪的空落感,满上心头。 ** 嵇无泠替师尊掐了清尘诀,走出院门,仰头看了眼清凌凌的月亮。 突然觉得没什么不好。 但他并无双修的好经验。 他还记得从前师尊第一次陷入疯魔,硬扯他进寒池,逼他做鼎炉的场景。 冰冷的镣铐和池水,连同后来无数次,都不是很绮丽的记忆。 嵇无泠顿了顿,掏出许久没用的万菱镜,注入一丝灵力。 正道通用的万菱镜,时时都热闹。 嵇无泠切入杂聊八卦频道,在半空中写了虚无的“师徒”二字。 很快,菱镜中就涌入源源不断的信息—— 【求助,师父逼迫我做他的鼎炉,我该怎么办?】 【还有这事?曝光他!看看是哪个宗门的败类。】 嵇无泠皱了皱眉,往下划—— 【误食丹药睡了师尊怎么办!!】 【那我直接……嗨,师娘好!】 区区丹药都不能忍,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剑修。 嵇无泠很耐心,一直划到最末也没有类似经验,他只能不甚熟练地开口:【做师父的鼎炉,要什么准备?】 ——【??现在当徒弟已经这么卷了?难怪我上回参加苍山宗选拔被淘汰了。】 ——【……咳,这位道友不如我们当面聊聊。】 嵇无泠蹙了蹙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想了想,表情冷淡地继续开口:【我有个朋友,准备做师尊的鼎炉,不是我自己。】 ——【……哈哈哈笑死。】 就在注入的那一丝灵力快耗尽时,嵇无泠冷着脸正要丢了这无用的菱镜,却终于收到了一断断续续的传音。 ——【是这样,我建议你“那位朋友”,多买几本合欢宗秘籍看看,效果用了都说好……刚好,我乃合欢宗九代单传大弟子,因宗门倒闭,内部双修秘籍现在优惠甩卖,六卷只要100000灵石。】 ——【你不要我卖别人了。】 半日以后,嵇无泠抓着空了的半个储物袋,拎着一沓卷册回来,轻轻叹了口气。 这次,有了充分经验,定不会重蹈覆辙了。 ** 宁扶沅这次再醒来,已经是三日后,她披着外裳,站在门口,细细回忆了一遍吞食邪树丹仁后的反应。 这一想,她很快就记起,自己往土里埋的蠢事。 宁扶沅眉心一拧,当下立断,给远在魔宫的鱼危千里传音:“你亲自去灵界一趟,帮本尊抓些纯阳体质,能做鼎炉的男修。” 一脸懵逼的鱼危:“……哈?” 宁扶沅拧着眉,告诫他:“记得相貌要好看,尽快送来。” ** 鱼危那边很快应了,宁扶沅坐在木窗上,看到外边不断有人路过院门外,往隔壁院子搬东西。 宁扶沅有种自己地盘被占的不爽感,随手勾了个寐坊织女过来。 “这是在做什么?” 那织女怀里抱着一盆矮矮的花,闻言不敢抬头,颤巍巍地开口:“是,是入歧大人,这是他从灵界采来的花,让我们栽在隔壁院子。” 小徒弟? “那,那些人?” “噢,都是入歧大人叫来的。” “傀儡坊那群,是雇来钉门,加固床榻的。” “试炼坊的,是来炼金的……” 宁扶沅莫名其妙:“炼金?” “对,炼金镣铐,入歧大人吩咐要炼满一千套样式不一的,也不知做何用。” 宁扶沅面色愈发古怪,她扶着额头,努力回想了下自己昏过去前,对小徒弟说过的话。 好像,提了要找鼎炉的事情? 宁扶沅恍然大悟,第一次觉得,自己新收的这小徒弟,懂事至极。 她舔了舔唇角,可惜一连两天,都一直没看到小徒弟。 听那织女说,他是独自一人,抱着一大摞魔修秘籍,重返地下石穴,寻了个安静的地方修炼去了。 虽不知他哪里来的秘籍,但宁扶沅想了想那万年邪魔的煞气,也不觉意外。 算一算,他也该突破了。 这样,一直到第五日傍晚,鱼危高效率地送来了十个正道剑修,虽体内纯阳之气不如小徒弟浓厚,但也值得一试。 宁扶沅正准备入房门等人,却发现门口站着双目熬得通红,匆匆赶回来的小徒弟。 他望着她,微微一笑,语气极轻地开口:“师尊,我都学会了!” 宁扶沅心情不错:“先去换衣吧,换完来我这边一趟。” “现在?”嵇无泠手指一颤,定定地望着她,微微一笑,“好。” 他换完,敲开师尊房门时,才发现屋内并没有点灯。 宁扶沅正单手捧着一本书看,穿一身红衣,懒懒地倚在床头。 听到动静,她扣下书,赤眸似笑非笑地望过来,恍若初见。 “怎么样,为师这样妆扮,够不够气势?” 嵇无泠第一次不再避开她灼灼的双目,喉头微滚,轻轻地开口:“够。” “入歧你过来,”宁扶沅闻言,满意了,“你罡气足,后边浴桶里的水凉了,你帮为师热一热。” 嵇无泠心脏滚烫炽热,喑哑地开口:“好。” 他暗中视物能力好,早清晰看见,床榻上被师尊随手扣下的那本书,名为——《合欢宗可持续喂养鼎炉法则》。 他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 宁扶沅则自己去妆台前,挑选早摆放此处的凤仙花去了。 想着小徒弟如此尽心尽力,她随口夸他:“床加固的不错,本尊检查过,再大的动静也不会塌。” “镣铐样式也很新鲜。” 半天没听到动静,宁扶沅挑眉回头,却望见小徒弟一袭松垮的白衣,从屏风后走出,朝她微微一笑,身后隐约还有条蓬松的尾巴摇曳。 宁扶沅莫名其妙,皱眉撇过头:“叫你热水,你变尾巴做甚?” 嵇无泠一怔,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恰好外边传来敲门声,鱼危的嗓音响起:“尊上,人送过来了。” 宁扶沅赤眸一亮,当下飞身回床榻上,摆好威慑力十足的慵懒姿势。 奇怪地看了眼小徒弟:“你可以走了啊。” “哦对了,正道的小东西们可能不太乖,为防有人闯入,你今晚便在这院门外修炼吧。” “帮为师守下门。” 第二十一章 (三合一) 如当头棒喝,嵇无泠眼底跃动的光瞬间消失了。 那拖曳在地的狐尾慢慢隐去,他望着那双天真又无情的赤眸,突然觉得,心脏像被密不透风的网勒住,闷得喘不过气。 “师尊以为,”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这都是入歧为别人准备的?” 宁扶沅赤眸一闪:“什么?” 嵇无泠微微一笑,拾起桌上纹饰繁复的金镣铐,往手腕上一扣,那窄圈完好地同他手腕吻合:“真巧,大小刚好同我合适。” “师尊说,我用的什么尺寸定制的?” 宁扶沅托着下巴的手一滑,陡然坐直身体:“……?” 她缓缓意识到,自己好像误解了什么。 “入歧?” 下一秒,嵇无泠已经缓步走到她面前,拨开散乱的垂纱,握住她手腕:“借师尊的手一用。” 不等宁扶沅同意,他已经引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腹部罡气翻涌的丹田处。 他抬眸看她,黑瞳澄澈又冷清:“他们体内的阳罡气,能比得过我足?” 宁扶沅舔了舔唇角,只觉得口干舌燥。 掌下滚烫的热气源源不断传出,从她掌心没入,快速向四肢蔓延,经由浑身经脉,汇入她的神识。 宁扶沅忍不住想吸收得更多一些,刚要动手,他却已经站起身。 她一个没坐稳,险些跌下来,被嵇无泠稳稳捞住。,他垂眸,湛黑的瞳仁静静地凝视着她:“师尊要,试试吗?” 宁扶沅眯了眯眼,突然伸手攥住他的衣领,埋下头,一口咬在他左肩下穴位处,尖牙刺破那处的穴位,她趁他不备,用力一吸。 霎时间,他体内混合的罡气与煞气,齐齐逆流,源源不断地自穴位处传入宁扶沅肚腹内。 嵇无泠一时不查,痛苦地轻哼,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青白。 宁扶沅一把将他推开,擦了擦唇角的血,面无表情地开口:“你以为做鼎炉是什么好事,信不信为师片刻能把你吸干?” 嵇无泠毕竟这几日学了不少合欢宗的知识,不会被她轻易糊弄过去,沉默片刻:“明明双修才是更有益的法子……” “闭嘴,”宁扶沅眉心一跳,当下便有些恼羞成怒:“为师选个鼎炉而已,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你怎知那些鼎炉比不上你?为师一个一个的试,自然知道什么法子修炼最好。” “师尊当然可以选任何人当鼎炉。” 他拢了拢衣衫,抬眼重新看她,嘴角并无笑意,轻轻吐出一口灼气:“是入歧不正常。” 嵇无泠转身推开门,险些把贴在门上的鱼危掀翻。 鱼危轻咳一声,立即站直身体,目不斜视地开口:“尊上,人送来了,就在外边排队等着。” 嵇无泠面无表情地随意掀开眼眸,院内地上,横七竖八地立着十几来个剑修,都被绑了四肢,施了禁言诀。 嵇无泠自那些人群间穿过,只觉得丹田处,被情蛊种下的位置,如万蚁啃噬,撕咬得痛苦难耐。 但都抵不住心脏生生的绞痛感。 他僵握着剑,一直走到门口,瞥见地上一排整齐摆放的凤仙花,正开得艳艳娇娇,全是他这几日,自灵界偷渡回来的。 他的花,凭什么要留给别人? 屋内,宁扶沅烦躁地扔开镣铐,冷声拔高音量:“鱼危,把人送进来。” 嵇无泠双目一刺,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陡然转身重新走入院内。 鱼危正抓了第一个人往内送,那清秀小剑修刚被解了禁言诀,就抬头破口大骂:“卑鄙无耻的魔修,竟敢趁我入定绑架我,你们等着,我小师兄可是正道斩妖除魔第一人,剑下斩过的妖血无数,等他来了,定然让你们……” 下一秒,在他看清楚嵇无泠的身影时,眼底浮现惊喜:“无泠小……” 嵇无泠眼色未变,拔剑比在他脖颈上。 对上嵇无泠冰冷的眼神,他突然想起,小师叔还在魔界卧底,颤巍巍地改了口:“无泠小……小贼,我杀了你……” “你认识?”鱼危挑眉,看他一眼。 “不认识,”嵇无泠眸色冰凉,“但他不行。” “他体内有毒,会损害师尊体魄。”嵇无泠顿了顿,风轻云淡地提议,“恰好野渡城重建缺人手,丢去修城墙吧。” 身上有毒? 鱼危倒是忽略了这点,他伸手往那少年眉心一探,发现这哪里是身上有毒,简直就是个从毒罐子里泡出来的毒人。 也不知手下那群混蛋从哪里找来的。 鱼危脸色不好的收回手,看到手指就因为碰这一下开始发黑,后背直冒涔涔汗意。 “把这人马上丢去修墙。” 他烦躁地吩咐手下,转头叫了下一个。 不想却再次被拦住了:“这个也不行。” “相貌普通,不配当师尊鼎炉,也丢去修城墙吧。” 好像也有道理,鱼危额角跳了跳,又换了下一个,果不其然,再被拦住了。 “这次又是为什么?” 嵇无泠顿了顿:“他,有狐臭。” 鱼危狐疑地看他一眼:“我怎么没闻到?” 嵇无泠神色未变,看他一眼:“可能你也有,习惯了?” 他妈的。 为了澄清自己并无狐臭,鱼危只能拎起下一个—— “这是个炼邪修的阴阳人。” …… “这个阳气太弱,转化不了邪魔气,修城墙磨砺下。” …… “这个体内有陈年重伤,不中用。” …… “此人脸部歪斜,恐有恶疾,扔去修围墙。” 几乎是鱼危拎起一个人,就会被嵇无泠否决一个。 直到最后一个,他拎起来,不等嵇无泠开口,自己先阴冷地笑了一声:“这个也不行,因为此人刚刚,左脚先踏入院内的,是吧?” 嵇无泠轻咳一声,正要开口,在屋内等得不耐烦的宁扶沅,却一脚踹开门。 “鱼危你磨蹭什么呢?” 她缓缓扫过空落落的院子,挑挑眉:“人呢?” 鱼危咬牙切齿,正要开口,就被嵇无泠微笑打断了:“他选的这一批都不行,我重新为师尊选吧。” 宁扶沅现在看到他就眉心乱跳,尤其是一对上他漆黑幽深的双目,她就莫名生出几分烦躁。 她提起那繁复的裙摆,踹了踹地上那个。 相貌过得去,虽不是纯阳之体,倒也能做转化邪气的媒介。 “就这个吧。” “鱼危,把入歧拖出去,本尊暂时不想看到他。” 她拎起那人转身进屋,屋里很快传出那剑修痛苦的叫声。 像有一把刀刺入心脏处,不止要单刀直入地割开,还要在腐肉中生生地绞动。 “那啥,小师弟,我们走吧,听师尊墙角可不好……”话音未落,对上嵇无泠发红的冰凉双目,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转身一个人离开,鱼危了然地摇摇头。 啧,又是一个拜倒在师尊石榴裙下的。 也是,谁年轻的时候,不犯傻仰慕过师尊呢。 但很快这可怜的小师弟就会知道,师尊是没有心的。 师尊乃与天地同生,这世间万物,于她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听闻她那些昔日旧友,不是成了正道大佬飞升了,就是早八百年坐化了,只有她却依然如故。 又怎可能将视线投给他们这些人。 一个两个,不管言星,还是犯下重罪,被师尊扔去鬼界磨炼的那个谁,都是看不清的狂热疯子。 现在还加了个小师弟。 唉。 鱼危有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怆然感,摇头晃脑地走了。 宁扶沅将那剑修扔在屋内,先掰起他头颅,给喂了枚邪魔内丹。 煞气入体,霸道地在经脉里横冲直撞,那剑修很快就战栗着发出痛苦的叫声,急急地推开她,从地上爬起来,险些将桌子撞翻。 宁扶沅也不管他。 直到等邪魔丹里的煞气全然被他吸收了,她才抓着此人的衣带,把人甩到床榻上。 不等他爬起来,她飞身过去将人按住,正思考先试哪种方法好,手下的人却不断挣扎,双目赤红地高声嚷嚷:“妖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庆云宗的弟子,是绝对不会向你这种妖女屈服的!” “庆云宗的?哟,刚好他们还欠着本尊数百条人命呢。”宁扶沅微挑唇角,正要让他闭嘴,目光一闪,却瞥见窗外立着的那抹背影。 她皱了皱眉,脑海里却全是小徒弟双目定定望着她的模样。 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是那逆徒,刚刚在院子里把人都弄走了,什么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想着刚刚小徒弟在她面前,被她斥责骂走时的表情,宁扶沅胸口莫名有些发闷。 宁扶沅委实不明白,鼎炉于修炼并无益处,怎他这么执着于当鼎炉。 再看角落那缩成一团,拿畏惧又愤恨的眼光瞪她的男人时,宁扶沅就索然无味了。 “啧,一心求死是吧,本尊成全你。” 她不再多想,直接换了最简单粗暴的法子,五指张开,按在此人的头颅顶,掌心用力,将被他内化的煞气重新源源不断地吸出。 吸魂术是合欢宗诸多修炼法子里,对鼎炉那方最有害的一种。 但相应的,也不需要施术者耗费过多的精力。 从屋内传来的凄厉惨叫源源不断,嵇无泠立在屋檐下,听着里边激烈的动静,冷意从丹田的位置,传遍四肢骸骨。 他双目泛起猩红,忍不住要撞开门闯进去。 几度将剑拔出,伸到门口,想将那扇自己亲手加固的门劈开,却最终还是收手了。 他不想去看,那些发生过无数次的画面,变成师尊和其他人的脸,会是什么样子。 嵇无泠垂下眼眸,喉头微滚,将几乎要溢出胸腔的酸涩压下去,提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 宁扶沅将转换过的煞气从此人体内完全吸出后,那剑修已经脸色青白,浑身萎靡,如面团似的瘫在那里了。 她探了探此人的气息,尚还活着,便喂了颗续命的丹药,叫了鱼危过来,把人拎走。 屋内重归寂静,宁扶沅看了眼廊下—— 空荡荡的,小徒弟刚刚站立的位置,已经没人了。 【魔尊大人,你那小徒弟好像气急攻心了呢。】 新来的上古魔琴扒拉着衣物,从储物袋里爬出,小心翼翼地开口。 宁扶沅皱了皱眉,压住心底的奇怪情绪:“为何?” 【……可能,想跟你双修没成功?】 宁扶沅眼底一片复杂,她认真思索了下,终于恍然大悟—— 所以,并非是想当鼎炉,而是,想找人双修? 魔修岂能走捷径,宁扶沅轻哼一声,打定主意要再说说他。 刚刚被那剑修躺过的床榻,她并不想在再光顾,宁扶沅便随手褪了衣物,远远丢开,径直朝屏风内的浴池走去。 纯阳之体生来与邪气相抗,果不其然,此次再吸收煞气后,宁扶沅像是躲过了天道的法眼,并没有产生失智的表现。 她踏入浴室,才发现小徒弟在桶中水底布下了法阵加热,那浴桶里的水,仍然还是烟雾环绕。 宁扶沅顿了顿,很快不再多想,踩入温热的水中,闭上眼睛,企图入定,由那邪气内化。 氤氲的热气里,宁扶沅的思绪缓缓溃散开,很快,她发现自己又做了那个断断续续的“预知梦”。 而这一次,是在邪树树心里,瞥见的那一幕。 血色弥漫的烟雾中,她似立在崖边,手持着一把剑,面无表情地对准前边长发披散的少年。 “本尊再问最后一次,那些魔修都是你杀的?你自正道潜入魔界,到底有何目的?” 少年直愣愣地望她,黑色的瞳仁清冽又茫然,像是机器一般,表情清冷地重复她的话:“我有何,目的?” “不说是吧?”宁扶沅嗤笑一声,剑锋一转,瞬间挑断了少年的手部经脉。 剧痛让少年不得不跪倒在地,她而后俯下身,掐着他的下巴:“本尊曾教过你,不要放过一个正道人士……倒是自己没能做到——你是个例外。” “是本尊疏忽了,不该留下任何例外。” 宁扶沅丢下这句话,将那剑丢入万丈悬崖下,转身就要离开,衣袖却被紧紧拽住。 他艰难地坐起身,用鲜血淋漓的手抱着她衣袖,怔怔地开口:“妖、鬼、魔都该杀遍……但我,绝不杀师尊。” “所以本尊还该感激你?” 他愣了愣,像是以为她认可了自己,认真点点头:“师尊不必感激……” 宁扶沅气笑了,赤眸聚起浓郁的戾气,转身踢起他身下那把剑,一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面色冰冷地将人踢下万丈深渊。 …… 宁扶沅捏着眉心,头晕脑胀地从梦境里醒过神,不想已是三日后。 但身下的水还是热的,熏得她周身皮肤都有些泛红发皱。 她从前并未梦见过小徒弟开口说话,这一次才意识到,梦境那少年,与她收的小徒弟,除了外貌,其实并不怎么相似。 譬如像刚刚那种毫无求生欲的话,她是不觉得小徒弟会说。 再说,什么杀遍妖魔鬼怪,那小九尾狐妖,至今不仍然在寐坊蹦跶得欢快吗? 看来什么时候得去正道一趟,把玄门宗那闭关的老头揪出来,给她解解梦了。 宁扶沅倚在桶边沿上,懒懒地想了半晌,从水中起身,稍微内调气息完毕后,她还是叫了鱼危来,表情淡淡地嘱咐:“你派人去正道一趟,查一查,入歧从前师从何处。” 鱼危匆匆赶过来,听到的便是这话。 他细长的双眼骤然眯起,有心想问,但对上师尊漠然如凝冰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好。” 他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宁扶沅叫住了。 “等等!”宁扶沅皱着眉,难得地,竟然在踌躇。 “师尊?” 好半晌,她才轻咳一声,状似不经意地指了指院门口那些花:“那些凤仙花怎枯了,没人来养吗?” 鱼危愣了愣,立马回神:“我这就吩咐人来浇花。” “谁让你浇花了,蠢货,”宁扶沅烦躁地快速开口,“入歧去哪了?怎不见他过来换花?” 鱼危:…… 他很想告诉师尊,您那日险些没把人当场气死,小师弟约莫是想活久一点,所以主动避开这个院子了。 但这话他可不敢讲,只是轻咳一声,脸上划过一丝古怪:“您那日让我把他拖走,我便给他安排了重建野渡城的差事。” “他说野渡城作为边境,城墙不够结实……所以修城墙去了。” “修城墙?”宁扶沅是愈发看不懂自己这逆徒了。 “对,”不知想到了什么,鱼危沉沉地叹了口气:“不说了师尊,我也去了。” 宁扶沅:……? “站住,咳,等本尊片刻。” ** 嵇无泠一连几日都没回寐坊,是真的在修城墙。 他不仅自己修,还要立在野渡城城门处,监督那群抓来的正道剑修们补墙。 这日,他正在城墙外布置缚魂阵法时,被分了任务拿剑劈木头的吴渡领着一群人匆匆过来,哭丧着脸。 “入歧道友……不是,魔友?”他挠挠头,“我就是想问,何时发月银啊?” “你不是说魔尊每月都给发秽石的吗?”吴渡等人都是墙头草,身为散修,并不像大宗门出来的弟子,对正统修仙有着强烈的维护心。 剑修和音修,都是修真界众所周知的穷鬼,因此当日会同意入魔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馋嵇无泠给他们画下的大饼。 铁饭碗可比在正道靠打架卖艺讨饭诱惑人多了! 吴渡本来还有些愤愤不平的,却见那少年握着剑,掀开眼皮,漫不经心看他一眼。 几日不见,他那双澄澈的黑眸似幽深了许多,给人一种濒临癫狂的恐惧。 身上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 吴渡突然不敢再问,他后知后觉,此人可不是他真能称兄道弟的道友,而是个魔修。 还是魔尊的亲传弟子。 虽说确实帮了他们很多,他也隐隐觉得那位魔尊不像传闻中那般无恶不作——但面前这些,毕竟都是性情乖张的魔啊。 吴渡缩了缩脖子,当下讪讪地笑了笑:“那个,我就是想问问……” “你站过去。”嵇无泠看着他,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离沼泽仅五尺的位置。 “啊?”吴渡愣了愣,哆哆嗦嗦地站过去,刚稳住身子,下一秒,一道惊雷从天而降。 “救命!!!” 眼看就要将他劈穿时,嵇无泠收了阵眼,吴渡惊魂未定地抱着剑爬出去,正要大骂。 却见嵇无泠微微一笑,眼底却并没有几分多余的笑意:“放心,明天就能发秽石了。” “这些,”嵇无泠把掌心里用来激活阵眼的一堆枯石丢给他,“拿去在城墙一周布下。” “这是……引雷石?你要在周围布阵?” 没收到回答,吴渡一帮人摸不着头脑地走了 “小师弟。” 嵇无泠转身,却看见鱼危肩头驮着一只白蛇,面色奇怪的站在城门口。 “咳,那啥,听说你这边修城墙发秽石,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鱼危绷直了背,尽量忽略来自肩头的威压,有些欲哭无泪。 嵇无泠慢慢地将视线挪到他肩上,看到那条高高昂着头,矜傲的赤目白蛇时,不知怎的,他脑海里竟然闪过师尊的脸。 但嵇无泠很快清醒,扯了扯唇角,眼底有冷意划过。 怎会是师尊。 她应当正快乐着,哪里顾得上这边。 听说她跟那精心挑选的鼎炉,在房内三天三夜没出来,末了还给此人赏赐了大笔秽石和丹药。 从前她对他,可没有这么好心。 嵇无泠淡淡收回视线:“不必了。” “那,有个小忙,还请入歧小师弟帮一帮。此乃尊上爱宠,”鱼危锲而不舍地到他面前,为难地指了指肩膀上的蛇,“本来是我养着的,但我今夜突然要去灵界一趟,你能帮着代养几天吗?” 嵇无泠看着那条头长天上的莹白小蛇,微微一笑:“师尊的?” “那我炖成蛇羹,她应当会以为是你做的吧?” 鱼危喉头一梗。 缓缓收回交出白蛇的手。 趁他转身,鱼危很快拿眼神跟肩头的师尊交流。 “师尊,怎么办?” 蠢货。 宁扶沅不耐烦地用尾巴扇了他一下,纵身一跃,直接就到了嵇无泠肩头,而后自发地在他脖颈上缠了一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盘着。 鱼危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嵇无泠一剑劈了她。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僵了片刻,似乎伸手想把脖子上的蛇扯下去,最终却像没有察觉,只是继续蹲下,继续布置阵法。 鱼危不知怎的,心底竟然一时有些复杂。 他作为全局围观者,自然知道小师弟是被师尊气到了。 只他委实没想到,一向对情绪不敏感的师尊,居然会意识到这一点,还主动来找人了。 收到师尊“你怎么还没走”的眼神,鱼危心头一塞,老老实实去灵界执行任务了。 ** 祛除了地下那棵万年毒瘤,野渡城上空总算照进了一丝阳光。 今日天气不错,宁扶沅化成一条白蛇,盘在小徒弟肩头,懒洋洋地晒阳光,顺带围观他在城门外布下了至少七八种阵法。 宁扶沅实在看得无聊,想起自己过来的初衷,是想让他顺消气,再方便教育他。 她很快便从他肩上溜下去,灵活地翻入他袖袍中,卷了一堆引雷石,悄无声息地滑远了。 很快,等嵇无泠布置完野渡城北侧门前的法阵,瞬移到南门时,却发现此处已经被人布置好了。 切法阵同北门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偏差,像是被人挪过来似的。 他眯了眯眼,想起那只溜走的白蛇,指尖一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扶沅躲在暗处树梢上,托着下巴看他的背影,畅快的摇腿。 她已经想象得到小徒弟惊喜的表情,这样一来,等她以人形出现时,只要漫不经心告诉他,那些都是她的杰作,想必他心底的怨气就全消了。 等她正要不经意以人形过去时,却见一个少年剑修左顾右盼地朝嵇无泠走去。 张口便是:“你说要送我回灵界,到底是什么时候?” 宁扶沅眯了眯眼,很快认出此人,乃鱼危带回的那几个正道鼎炉候选人之一。 小徒弟神情淡淡地垂眸,似乎对他说了句什么,声音极小,宁扶沅没听清。 那少年瞪大眼睛,跺了跺脚,陡然拔高音量:“你不会真打算留在魔界了吧?那魔尊可是个万年老怪物……” 想起梦里透露出的消息,宁扶沅沉下眼眸,重新化作那小白蛇,飞身缠在嵇无泠的脖子上。 冰冷粘腻的触感,让他有一瞬间不自在地蹙了蹙眉。 但嵇无泠很快清叹一口气,攥着蛇尾轻轻松了些,以避免自己被勒死。 对面的正道弟子立刻失声尖叫:“小……你脖子上是什么!” “我的宠物,”嵇无泠表情漠然地看着他,“明晚子时,在此处城楼上等我,会有人来接你。” “真的?”小剑修双眼一亮,顾不上多看那蛇,惊喜地连连点头。 他正要离开,又低头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渴求地望着他:“那个,你能给我做顿饭吗?” “我们被抓来的几个,都约定好绝不帮魔界做事,但他们都已经筑基成功,就我还没辟谷,师——” “闭嘴。”嵇无泠双眼一凛,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看完这一切,宁扶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预兆梦实则为真,他真的背着她,跟正道有来往? 宁扶沅赤眸翻滚,张口咬在他脖颈上。 “那蛇……那蛇咬你了,抓下来啊。” 嵇无泠并没有在意那尖锐的刺痛,而是睨他一眼,微微一笑:“想吃饭是吧?” “嗯嗯。” “跟我念,‘魔尊乃六界第一好看,我嫉妒她才胡言乱语。’” 宁扶沅:? 她蛇头乱颤,本来森冷的利牙,突然就咬不下去了。 “魔尊乃六界第一好看,我嫉妒她……”那小剑修下意识跟他重复,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才嗷嗷惨叫。 “我脏了!!” 嵇无泠并不管他,扯了扯唇角,按着他脑袋把人扭了一转:“记住这句话,修城墙挣饭去吧。” 等那小子一走,宁扶沅立刻改主意,不打算马上现出真身了。 她倒要看看,小徒弟今晚打算跟正道做些什么肮脏交易。 下一秒,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搭在她头顶,轻轻摩挲了一下。 宁扶沅眯了眯眼,冲他凶狠地吐出蛇信子,呲了呲牙。 不想她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一条小白蛇,嵇无泠勾了勾唇角,将她从肩头摘下,团成一团,紧紧护进怀里。 “走吧,带你去吃好的。” 炽热的触感源源不断从他胸腔里传出,蛇乃变温动物,她周身很快暖和起来。 宁扶沅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赤眸闪了闪,心底已经盘算好,等晚上抓住把柄,要怎么惩治他了。 ** 但她也委实没想到,小徒弟竟然如此大胆,居然光明正大带着她离开野渡城和沼泽地,直接穿过两地边界,到了结界另一端的灵界。 与仅比邻一沼泽的野渡城全然不同,灵界这端,是笔直入天的险峻群山,凭借天然地理优势,有效挡了魔族的侵扰。 不过也因此,山下的偏僻村镇,自然鲜少有人踏足——大家都直接飞天御剑而过结界的。 看到有陌生人来,镇上的村民都好奇地看过来,不过看到嵇无泠笔挺的身躯和背后的剑,倒是没人轻易招惹他。 宁扶沅已经许久没来过灵界了,更别提这样的小村落。 她懒洋洋倚在嵇无泠怀中,自他衣袖下探出一双赤目,漠然地打量周围的幻境。 不似魔界不生一毛,好容易长了棵花啊树的,却几乎全是邪魔修炼成精。 这里到处都是充沛的灵气和茂盛的植物,几乎是仙修的圣地。 连此处靠耕作为生的普通村民,都要比外界长寿许多。 嵇无泠似乎对此地格外熟悉,他都不需要问路,就径直穿过荷锄的村民和田埂小径,直接到了镇子口,一座偏僻的小酒肆外。 几乎是一靠近酒肆,宁扶沅就嗅到了修道者的气息,而且还是个已经结了金丹的。 她几乎已经肯定小徒弟跟正道勾结的事实,心头怒气愈发浓郁,就等着一会儿冲出他前襟,将人一举拿下了。 嵇无泠在门口顿住脚步,先施了个遮容诀,才按住胸前鼓囊囊乱动的一团,轻轻开口:“嘘。” 此处视野极好,也容易现身,宁扶沅倒是不急了,只是漠然地闪烁着赤眸。 嵇无泠慢步踱入酒肆,里边已经坐了个发冠高竖,穿青白长袍的年轻女子。 她背后负剑,右手放着壶酒,见人过来,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了眼嵇无泠。 “你就是那个内应?你的令牌呢?” 嵇无泠果然掏出一枚令牌给她看了眼。 那女子彻底放下心,抱臂皱眉。 “我师弟现在何处?” “不急。” 嵇无泠在她对面坐下,先要了一碟小食。 “芙蓉糕有吗?” “这个……”酒肆老板娘搓了搓手,尴尬地笑了笑。 “但我们这儿有本地特产酒醪糕,吃了能涨仙力。” 嵇无泠不确定怀里的小蛇喜欢哪种,想了想,便开口:“每样都来一遍吧。” 对面的女子皱着眉,忍不住刺他一句:“那魔界是怎么饿着你了,丢我们仙修的脸!” 嵇无泠眼神凉凉地扫她一眼,不知为何,那女子突然头皮一麻。 嵇无泠特意要了个小碟,用宽大的袖袍遮挡住,挨个将桌上的小食喂给怀里的蛇。 宁扶沅冷笑,这便是他所说的“好吃的”? 她本不屑一用的,但…… 一刻钟后,宁扶沅面无表情地用尖牙咀嚼碎肉,想,这是蛇的天性,并非她的。 “现在能说了吧?” “唔,赎金带来了?” “你真要替魔界收赎金?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嵇无泠微微一笑:“我只是我师尊的弟子而已。” “至于赎金,不收赎金,怎么买通魔修放人。” 宁扶沅险些被一块糕点噎住,在心底冷笑。 好得很! 这句话,也不知他对第几个人说过了。 那女子果然没听懂他话里有话,也想不到一个内应,居然能做到魔尊的弟子。 只以为他言下之意,还是宗门的人,便冷哼一声:“10万灵石,我带来了,上哪儿取人?” 嵇无泠伸手收了灵石,才目光淡淡地看她一眼:“并非你师弟一人,还有好些正道的,我把名册给你,你跟其他人一起救。” “荒诞,所以最近正道失踪的弟子,都是被魔界偷走了?”那女子冷笑一声,眼神轻蔑,“果然是魔界肖小,生来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近年来被我正道打压得抬不起头,光大宗门一年就能杀几十万魔修,他们也就只敢耍这些不入流的手段了。” “竟敢动我正道弟子,你做好内应,此次我等,必将踏平那劳什子野渡城。” “不过魔界此次这么大胆,肯定跟魔尊有个,一出关就……” 下一秒,她手中的酒杯被人凭空弹碎。 “跟魔尊无关,他们是被拐去野渡城修城墙了。” 嵇无泠漫不经心地举起酒杯,却看到里边被喝的一干二净,眉心一抽。 他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本来在中衣夹层里,悄无声息的蛇,突然扭动起来。 她懒懒地咬开衣襟,钻入里衣内,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直挺挺地挂着不动了。 冰凉滑腻的触感直接贴着他胸膛,又痒又麻。 嵇无泠绷直了身体,好半天才轻轻吐出一口灼气。 “发什么愣,我问你去哪儿取人?” 嵇无泠快速调整呼吸,逼迫自己忘记胸口处奇异的痛感。 他闭了闭眼:“行了,明晚,你们来野渡城南门外取人,我里应外合。” 说罢,他弓着背起身,紧紧捂住胸口,以防止僵直的蛇从衣服里掉下去。 出门后,就在酒肆后找了家客栈,匆匆入住进去。 直到平躺在狭小微潮的床榻上,嵇无泠才按着眉心,缓缓平复了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衣物,本来是要将那里衣里盘踞的小白蛇取出来的。 不想它闭着眼睛,却并不愿离开温热的源头。 被他一扯,反而扭头张口死死咬住攀附点,直挺挺地霸道不动弹。 嵇无泠被那尖牙咬刺的眉头一拧,险些倒吸凉气,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 他侧过身,将衣服和白蛇一起抱住,慢慢运行周身的罡气,给二者一起加热。 ** 宁扶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正钻在一团温热衣物里。 床榻上空落落的。 果然是小徒弟故技重施,在衣物里设下加热法阵,把她骗了进来。 本人却不翼而飞。 宁扶沅恢复人形,坐在床头,只需垂眸一想,就知那杯酒有问题。 不愧于是正道伪君子。 就为了那么点秽石,背叛魔界,给这群道貌岸然的送消息? 宁扶沅扯了扯唇角,赤眸里浓郁的煞气翻滚。 她站在窗口,勾了勾手,便有一只溯音蝶飞过来,给她送了那正道女剑修的住处。 那女剑修并没有离开,就住在镇上村民家里。 当夜,她正照着名册,挨个给师门和其他友宗传递完消息,正要入定修炼,却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从窗外靠近,顿时神色一凛。 她立刻拔剑站起身:“何人鬼鬼祟祟!” 下一秒,却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赤眸红裙的,恍若仙魅的少女倚在门口,扬起下巴,冲她微微一笑。 “听说,你们要来本尊的魔界找死?” “大胆邪魔,竟敢闯我灵界!” 那女剑修迅速拔剑,快成残影,却不过半个回合,就被宁扶沅握住脖颈。 宁扶沅举着她,赤眸微眯:“是何人,派的奸细来我魔界?” “咳咳——”那女剑修声音愈发稀薄,几乎要窒息的时候,门被人一脚踹开。 “师尊!”嵇无泠手里拎着一捆绳子,快步过来。 “这人大有用处,不可死。” 宁扶沅丢开人,似笑非笑地抱着胳膊:“何用?” 嵇无泠叹了口气,过去把人缚住:“我欲以此人为饵,引来更多正道人士。” 宁扶沅怔了怔,双手一合:“确实万年不曾和正道打架了。” “不是,”嵇无泠压低音量,“野渡城要重建,需要大笔秽石,鱼危告诉我,魔界宝库这万年来,快被那言星挪用空了。” “本尊没钱了?”宁扶沅眯了眯眼,缓缓看向地上的女剑修。 仿佛在看一座用之不竭的宝库,瞬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挑挑眉:“你的意思,拿这剑修,问正道要赎金,骗来下一波正道人士,绑了再要赎金?”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女剑修:倒也不必在我面前如此光明正大。 第二十二章 “不愧本尊亲传弟子,有为师当年之风。”宁扶沅只略微一畅想,便忍不住扬起唇角,夸他道。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行事?” 嵇无泠正用缚仙绳绑了那女修,伸手摘她身上的追踪菱镜,闻言,幽幽抬起眼眸:“师尊刚刚,不还怀疑我跟正道勾结吗?如今便信了?” “本尊何时说过。”宁扶沅赤眸一闪,皱眉拒不承认此事。 “那是我误会师尊了。”嵇无泠微微一笑,一双宁静深邃的黑瞳,定定地与她对视。 宁扶沅坦然地点点头:“你知道便好。” 嵇无泠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背过身,抿唇不想说话。 在邪树上挂了数千年,一直无人可对话的上古邪琴全然不想沉睡养老,八卦听到这儿,忍无可忍地开口:【那个,魔尊大人,你忘了你是打算哄他的?】 宁扶沅冷笑一声:【本尊都变成蛇,还帮他布置法阵了,还要如何哄?】 【……但是,变成蛇,满足的不是你的快乐吗……】 宁扶沅不耐地给古琴下了沉眠诀,轻咳一声,挪开视线,随手捻起桌上,他给那女修的名册。 细细看下去,她很快转移注意力,兴致勃勃地开始给自己圈地盘。 “玄天宗的宝玲阁甚好,青邈观的万丹库亦不错,都要了……御琴坊?没听过,其他的小宗派又是什么时候冒出的?哪个储财多?” 听见“玄天宗”的瞬间,嵇无泠眼皮一滚,忍不住缓缓开口:“师尊,这些一时半会儿,恐怕抢不过来。” 宁扶沅眉心一蹙,甚是不解:“为何?” “仅宝玲阁一座,就能买下上万个野渡城,他们轻易不会交出的。” 宁扶沅赤瞳一缩,盯着那张纸有些不可置信:“本尊的魔界,如今竟比玄天宗还穷了?” 嵇无泠沉默地以回答这个问题。 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坐在那小榻椅上,缓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反复捏那纸:“正道,很好。” 这样的语调听过太多次,嵇无泠反条件地按了按眉心,生怕她一个不高兴,连夜闯玄天宗,掀了宝玲阁的房顶。 “师尊倒也……不必操之过急。” “不,本尊便是再闭关万年冥想,也定要想个法子。” “师尊!此事有我……” “嗯,交给入歧,本尊也觉着甚好。”宁扶沅打断他,托着下巴,勾了勾唇角,赤眸中盈满了狭笑。 嵇无泠怔了怔,慢慢抬起头,望着她,心底有种奇怪的错觉。 宁扶沅在心底感叹一句徒弟有何难哄的,一本正经地慢慢地开口:“所以乖徒弟,下一批正道的,何时给本尊送钱来?” 嵇无泠已经反应过来,他麻木地想,他是疯了,才会相信她会将精力放在“振兴魔界”这种毫无趣意的琐事上。 “……明晚,师尊。” ** 两人在这名为杏花镇的地方住到第二日一早,准备带着那女修传送回野渡城。 路过昨日那酒肆时,已有其他宗门的弟子连夜赶来,正聚在小桌旁商量对策。 “到时候,便由李、陈二位道友困住那些魔修,我等则从南北两门潜入,等浮云仙君到了,他负责布下法阵……” 宁扶沅兴致勃勃地拉着嵇无泠过去,只听了片刻,便觉得索然无趣。 她啧了一声:“数万年过去,这正道伪君子们,还是这套声东击西法,没甚意思。” 她刚要走,却见小徒弟紧握着剑,黑瞳幽深,正透过酒肆的狭缝,直直地盯着那桌人。 “这些人里有你从前的宿敌?” 嵇无泠很快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并未。” 宁扶沅眯了眯眼,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不是人,那是…… 菜? “谁在外边!”宁扶沅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这群人修为又不低,很快察觉外边的风吹草动,很快纷纷拿起武器,往门外冲过来。 嵇无泠眉心一蹙,正要拉着她离开,宁扶沅却反手抓住他手腕,身形一闪,两人便到了酒肆柜台后。 “师尊?” “等着啊。”宁扶沅松开手,转身掀开柜台后的帘子,往狭窄的里间走去。 嵇无泠只听见不断有“噼里啪啦”的动静从屋里响起,他捏了捏眉心,正要进去查看,一个法阵陡然从屋顶砸下,落在他脚边。 紧接着,法阵上亮起纠缠环绕的赤红色光芒。 嵇无泠下意识拔剑,下一秒,一张八仙桌凭空出现在法阵里,而后先是汁水四溅的汤蛊稳稳砸在正中央,又来一盘浓油赤酱的金鳟鱼,栩栩如生的仙荷酥…… 愈来愈多的奇珍菜羹堆砌在法阵里,一应摆开,在这狭小的酒肆里,烟雾缭绕晕成一体。 宁扶沅终于从里屋出来,抱着胳膊挑眉,赤瞳中跳跃的光泽生动又惑人,她兴致勃勃地招呼他:“本尊用傀儡引开那些人了,你快吃,都是刚从灵界各处现挪过来的。” 她皱眉摇摇头,小徒弟从前一个半妖,在正道流浪时,想必受过不少虐待,居然才会对着几个当摆设的下酒菜发愣。 她堂堂魔尊的弟子,怎么能如此。 嵇无泠:…… 他只触及少女冷冽赤眸的片刻,便烫到一般,匆匆挪开。 本来就被微微撼动的心脏,终于不再受他的控制,将乱了节奏的声音,一点点送入耳中。 像是在应和,那本来不该此时发作的情蛊,也隐约作祟,一点点地咬噬丹田。 嵇无泠拾起筷子,缓缓坐在八仙桌前。 ** 当夜,宁扶沅找了个视野最佳的位置,高坐在野渡城墙头。 她托着下巴,等的无聊,直到过了子时,正道的人都没有出现,倒是小徒弟拎着那个昏昏欲睡的清俊少年到了墙头。 那少年一见宁扶沅,立刻醒神:“你也是被魔尊抓来的?” 嵇无泠眉心一跳,刚要开口,却听见红裙少女微微一笑,赤眸单纯地点头。 “对啊,你也是?” “没错!想我堂堂未来仙尊,竟险些成了妖女修炼的鼎炉,此等不共戴天之仇,我绝无可忍!”那小弟子讲到这儿就义愤填膺。 “闭嘴!”嵇无泠陡然打断他,眼底似淬了冰,“再废话讲你送回去。” “你居然凶我?待我回去……”说到这儿,那少年不知想到什么,眼珠子一转,恍然大悟。 他得意地笑起来,转身竟然鼓动起宁扶沅:“姐姐,你有宗门吗?” 宁扶沅挑挑眉,微微一笑:“没有。” 少年激动地瞪了嵇无泠一眼:“那,今夜有人来赎你吗?” 宁扶沅今夜并无杀人的心思,不仅收敛了浑身威压,还饶有兴趣地摇头:“也没有。” 嵇无泠神色一凛,已经有了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这蠢货立刻精神大振。 “嘿嘿,那不如出去后,你加入我们玄天宗吧?” “你是玄天宗的?”宁扶沅赤眸一闪,把小徒弟往旁边一推,从墙头跳下来,“你们玄天宗,是怎么敛财的?” “这个啊——”那少年故意拉长语调,果不其然,在小师兄面上看到一丝紧张。 哼哼,他果然猜对了,能让小师兄那种杀人机器,露出其他多余表情的,绝对是他的意中人。 想着此次自己这么帮他,回头等小师叔完成任务回宗门了,他必定要好好敲他一大笔。 那少年换了副崇拜的表情,表情夸张地感叹道:“你这都不知道吗?当然是因为我小师兄啦。” “你是不想活了?”嵇无泠表情骤冷,拔剑搭在他脖颈上,却被宁扶沅不耐地拂开。 “闭嘴,我们聊天呢,你去北门看看有没有动静。” 嵇无泠没动。 宁扶沅不管他,扭头继续:“小师兄,然后呢?” “我小师兄可厉害了,他不过三百岁,就已经金丹修为,天生不畏妖魔。立志要杀遍天下所有邪魔,以证道飞升——你别看他只是刚缔结金丹,自他入师门两百年来,总共接下了上万单斩杀妖魔的单子,无一败例。” “正因为有他,我们玄天宗近百年来接到的斩妖除魔任务才越来越多,如今都快成千宗之首了。” 宁扶沅眯了眯眼,玩味地笑了笑:“所以,你们是靠斩杀邪魔挣钱的?” “对对,但你别担心,我小师兄那么厉害,若你害怕,他会护着你的。”少年一急,不小心吐出了心底话,忙打住,“咳,至于赎金,你别担心。” “看,这都是我最近修围墙修地板挣的,要是小师兄他……咳,他们不赎你,我赎你出去。” 对上嵇无泠像看死人的眼神,少年缩了缩脖子,以为他是在记恨他不仅违背跟其他人的约定,修围墙还接私活藏钱。 宁扶沅神态自若地收了他掌心里的赎金,赤眸流溢金光,缓缓一笑:“原来如此。” “嗯嗯!” 所以你快答应加入吧,我顶不住小师兄嫉妒的目光了!! 宁扶沅给嵇无泠解开禁言术,挠了挠下巴:“入歧,你明日就在妖魔鬼三界设一个发布栏,就写——” “代杀正道人士,按等阶收费,只一人除外。” 嵇无泠眼皮子一跳,急急开口:“师尊,他都是胡言乱语的!” 宁扶沅皱眉看他一眼。 “要多方面发展我们魔界,别打岔,好好记。” “就写:代杀正道,按等阶收费,一人除外,此人杀一次一秽石,轮回入鬼道后,依然保证可杀。” 宁扶沅想了想,转头问已经被吓的面色惨白的玄天宗少年:“你那个小师兄,叫什么来着?” 第二十三章 “我小师兄叫,叫……”对上那双干净过世间万物,又幽邃如浓血的赤眸,那玄天宗小弟子仿佛被蛊惑了,下意识要脱口而出。 下一秒,他后脖颈像是被什么尖锐的重物狠狠一击打,骤然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去看一旁的小师兄,却发现他并没有看自己,而是捏着眉心,向来漠然冰冷的脸上,露出十分生动的无奈表情。 “师尊,一次收一秽石也太亏了,就算将那杀魔狂人捅死万遍,也才得一万秽石,还不够修个野渡城城门。”他表情肃然,像是真的在诚恳建议。 “我觉着,至少一次,得收一万吧?” 宁扶沅果然被转移走注意力,蹙眉:“他值这么多?本尊不信。” “值。”嵇无泠斩钉截铁,“大不了入歧亲自接单。” 玄天宗小弟子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 你接? 你接了自己杀自己,杀没杀死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简直稳赚不赔的买卖! 甚至有一瞬间,他盯着小师兄清风霁月,实则价值1万秽石的脸,身后的剑都在蠢蠢欲动。 直到下一秒,他听着小师兄开口“师尊”闭口“师尊”,越听越不对劲。 按照小师兄的性子,定然不会轻易屈人之下,他如此隐忍于一个魔修,隐瞒身份假拜她为师…… 且这魔修还自称“本尊”。 他骤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双目。 魔界,除了那……那个人,还有谁敢自称本尊?! 难怪小师兄自潜入魔道后就全无音信,原来竟是到了魔尊身边做卧底吗? “等一等!”玄天宗小弟子名为江白鱼,自入潜心修道以来,还未曾出门历练过。 一朝间经历这样的大起大落,他不太灵光的脑袋终于开窍,颤巍巍地指着宁扶沅,神色惨白:“所以,你你你你……你是魔尊?!” “本尊没提过?”宁扶沅挠了挠下巴。 “魔尊不是相貌丑陋狰狞,身如泰山的吗?怎会是你这样的!” 宁扶沅挑了挑唇角,突然觉得万年不出关,正道的小蠢蛋们都“可爱”多了。 她缓缓走到他面前,没有遮掩地放出浑身威压,而后瞬间身形膨大,涨成一座青黑色的小丘。 她顶着一张牛头马面脸,投下阴影吓他:“你是说这样?” 而后,宁扶沅抬手,卡崩碎地将脑袋一掰,当着那小弟子的面,头、颈分离,牛头半空旋转360度。 “这样?” “还是这样?”话音刚落,她彻底摘下头颅,轻飘飘地浮在他面前,头颅上的赤红双目不断眨。 “啊啊啊啊啊!!”小弟子江白鱼瞳孔一缩,呼吸急促,抱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拼命忍着不去抱小师兄的大腿。 这么可怕小师兄还能装作那么爱戴她,呜呜呜,小师兄为了他们正道,真是牺牲太大了。 再联想那日小师兄将他们赶走,自己却孤身一人留在魔尊院子里,他终于后知后觉,心底的感动又掀翻了好几倍。 待,待他回去,一定再也不准师叔师姐们继续孤立欺负小师兄了!! 想到这儿,玄天宗弟子愈发坚定不能将他的身份暴露出去,一脸慷慨赴死的挺了挺胸膛:“没错,我就是死,从这里跳下去,也绝不会告诉你我小师兄名号的。” 嵇无泠嘴角一抽。 他好容易把师尊注意力转移开,又被这蠢货扯回来,按住突突直跳的眉心,快速截断话题。 “师尊,有人来了。” 宁扶沅眼底瞬间涌起浓郁的兴奋,她眯了眯眼,转身朝野渡城外,迷雾缭绕的黑沼泽里望去。 果不其然,一艘隐蔽的赤金色宝船,悄无声息地稳稳停在浓黑的烟雾下。 很快,舟上便有人捋了捋衣袍,率先跳下来。 并不止一叶宝船,几乎每团浓雾里,都停驻着一艘,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各宗各派都有。 看那御风潜行在夜色里的重重人影,远远不止嵇无泠昨日递出去那份名册上的。 宁扶沅盯着那些金光四溢的宝船,赤目闪烁,露出几丝期待。 但遗憾的是,待所有人都离开沼泽后,漂浮的赤金宝船便被全部收起了。 她那赤眸中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嵇无泠轻咳一声,小声开口:“师尊放心,一艘都跑不了。” 紧扒城墙上,正为看到宗门师叔亲自来救他而兴奋不已的江白鱼闻言:…… 小师兄,你怎么回事,才来魔界几天,你怎么行事越来越像个反派了呜呜。 这群正道人士,并不像当日在酒肆里商量的那般简单行事,人群里居然还有好几个元婴期的修士,目的显然不是交换人那么简单。 上了沼泽,所有人都低调行事,兵分四路地,各朝着野渡城的南侧门和北侧门而去了,另两队则留在城楼外。 其中来南端这边的人里,还有个熟人,正是那日在杏花镇酒肆里碰上的山羊胡老道士。 江白鱼一见着那老道士,便双目一亮,跳上城楼振奋双臂,高声打招呼:“应天师叔!” 不想他的声音还没有传出去,就被无形的屏障弹回来,嵇无泠放下布置结界的手指,在宁扶沅没注意的角落,凉凉地看他一眼,眼底到底寒气似乎要溢出来。 江白鱼缩了缩脖子,抱着脑袋及时退回去。 只有宁扶沅一人,高高霸占围墙最高点,将四方人马的举止都收在眼底,眼见南门下这一行人,即将踏入她那日亲手所设的引雷法阵里了。 她兴奋地搓了搓手指,恨不得亲自上场,将他们的脚步拖快点,好提前赏到天雷乱炸,四处飞火花的热闹场景。 熟料这群人走到法阵重重的城楼下,却像是如履平地,轻而易举就穿过了城门。 宁扶沅眯了眯赤眸,还未开口,就对上小徒弟清湛的黑瞳。 他微微一笑,递上一碟亲手做的杏糕:“师尊稍等,好戏马上开始。” 山羊胡老道一行人轻易穿过门,望着眼前空荡荡的长街,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人呢?这野渡城不是向来荒诞无度,不分昼夜,怎一人也不见?” 其中一人拔高音量:“提出帮我们赎人的内应何在!” 空落落的野渡城里,像一个人也没有,无人回答他们的话。 领头的玄天宗老道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行了,正事要紧,先分散救人。” 他冷笑一声:“妖魔鬼从来智力都不高,他们以为在野渡城一周布上无数引雷阵法,便能高枕无忧地抓住我们?蠢货。” “也不知这运筹帷幄,攻心设计之策,我们灵界修士才是老祖宗。” 说罢,他环顾四下,缓缓压低音量:“诸位都是本君看好的小辈,切莫义气行事,按商量的计策来。” “无厄真君放心……‘只救宗门弟子,散修一律度化,伪装做魔修所杀害’,我等都省得。” 这一行人音量几不可闻,自以为计策天衣无缝,却不知宁扶沅就站在他们身后,饶有兴趣地凑过头听着。 偏偏他们就是看不见身前身后这三人。 宁扶沅在小徒弟地上杏花糕的瞬间,就看出来了。 引雷阵并非小徒弟的主要目的,他在野渡城一周布下的上千个无名小阵眼,才是目的。 恐怕他早挪取了赌坊的芥子空间,使其与阵法相容,目的就是形成一个让人无意中便轻易踏入的虚境。 宁扶沅远远地缀在这群人身后,望着小徒弟似笑非笑:“入歧,你是何时学会虚境开启法则的?” “师尊可还记得,那寐魔盘踞的邪树顶下,我们误入的虚境?”嵇无泠托着盘碟,方便她拿糕点,缓缓开口,“邪树已除,后来准备填了祭坛下那深坑时,乐遥遥却无意中发现石穴深处还藏着另一重虚境。” “虚境里边具体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那些阵石,都是从中捡来的。” 嵇无泠解释完,却见师尊微微蹙眉,不甚高兴:“乐遥遥是谁?” 嵇无泠默了片刻,突然为自己之前还险些对那九尾小狐妖生出的嫉妒心而无言。 “是你救的那只九尾狐,师尊。” 宁扶沅:……嗯? 很快,跟着那群修正道的,他们先来到了“关押”正道宗门弟子的寐坊后。 虽是虚影,但嵇无泠只要看着这群人,就不由联想到那日,师尊面无表情,赤眸厌弃地让鱼危拖他离开的场景。 为了逼真,他设置幻境时,最后那个跟师尊欢、好三天三夜的也在。 他垂了垂眼眸,捏着剑,不去看那人的脸,不想偏偏这群救人的进去,先叫出来的,就是那个面色阴冷的少年。 玄天宗的无厄真君上下打量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蹙起眉:“听说你被魔尊夺去元阳,纠缠了三天三夜,彻底玷污了?” 阴冷的少年面色一变,露出咬牙切齿的痛苦表情:“她不仅折磨我,却又不取我性命,定是还想长长久久下去!各位师伯一定要为伏音做主!杀了那妖女!” 无厄真君沉痛地看他一眼,冲其他人摇摇头:“魔尊体质非常,被她夺过元阳,只能堕入魔道,定无再修正道的可能。” “师伯我不会的!我死都不会为魔的!”名为伏音的少年惊愕地抬头,紧张地连连否认。 无厄真君拍拍他的肩膀,慈爱地笑了笑:“别怕,你跟本真君过来。” 他领着人走到暗处,一直到了小弟子们看不见的地方,骤然抬手,一掌击中他的胸口,将人狠狠撞在墙上。 而后,他从胸前取出一瓶暗黑色的长口细瓶,将其中浓黑的气体缓缓倒在伏音胸口伤痕上。 那液体快速吞噬少年胸前皮肤,冒出滚滚浓烟。 不过半晌,那少年便双目凸起,七窍流血而死了。 无厄真君站起身,缓缓叹了口气。 “天命如此,你道缘实在过浅,我正道弟子岂可为魔,待投好胎,重新修道罢。” 宁扶沅抱臂站在一旁,看着那冒黑气的胸口挑挑眉,夸到:“倒真挺像本尊的杰作。” 嵇无泠看着她无情的赤眸,又扫了眼地上的“尸体”,表情怔楞。 “不过,”宁扶沅“啧”了一声,“谁造谣本尊跟这蠢货纠缠三天三夜了?” 嵇无泠心头一跳,骤然抬头,眼底多了几分自己未曾发觉的隐隐祈求。 他哑声缓缓开口:“所以,师尊没用他当鼎炉?” “为何不用?”宁扶沅奇怪看他一眼,“还挺好用的。” “可惜却也没能三天三夜,他体质那么弱,怎受得住。” “啧,本尊中途让鱼危送他回去,疗了好几次伤呢。” 第二十四章 (二合一) “只可惜鱼危找来的丹药到底不够好,”宁扶沅啧了一声,“他竟一次比一次虚,本尊还打算趁人还活着,再玩上几天呢……” 嵇无泠手中的剑越握越紧,见她还有兴致勃勃说下去的趋势,终于红着双目,忍无可忍地抬头—— “师尊!” 他不想去看她的神色,颤着黑睫隐忍开口:“入歧先去看看另一边的人……” “站住。”下一秒,一只胳膊懒洋洋伸出来,拦住他。 宁扶沅唇角勾起,赤眸中有细碎的光点闪烁,并非他想象那般,冷漠又无情。 她抱臂看着他,挑挑眉:“被为师吓到了?” 见他不说话,她自以为恐吓人的目的达到,才昂着头,缓缓踱几步,高深莫测地开口:“所以入歧啊,须知,鼎炉难为,所谓双修,弱的那方就是个死。” 话音落下,她变出早已准备好的戒尺,蹙眉敲了敲他肩膀:“不好好修魔,竟妄图走捷径,将主意打到本尊身上——你可知错?” 她等了片刻,也不见回音,正要继续敲打,戒尺那端却被他缓缓握住。 他面上毫无羞愧的表情,怔怔地望着她,不知想起什么,黑眸中缓缓聚起清湛的星星光点。 “所以,师尊的意思是……不忍入歧受苦,才选其他人当鼎炉的?” 宁扶沅皱了皱眉,头一次,有了其他人对上她时,无语凝噎的感受。 她冷着脸正要开口,不想嵇无泠却像是认定了这一点,不等她说完,已经抱着剑快速认错。 “师尊,入歧知错。”他双目清凌凌地望着她,分外认真,让宁扶沅看不出半点不诚心。 嵇无泠微微一笑,语调缓而长:“等下一次,我来帮师尊找丹药,亲自试药,必然让人活得更久些。” 虽与她想象的训诫弟子场景大相径庭,宁扶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她也并未像正道那般,亲自带过徒弟,没想出个究竟来,轻咳一声,不甚满意地点点头:“丹药就不必找了,你知错就好。” 她转身重新踏入院内,打算继续看戏,并不知晓,身后少年垂眸,立在原地半晌。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黑气缭绕的尸体半晌,微微一笑,黑眸底凝聚起翻滚的深邃。 他确实是错了。 错在没有及早察觉自己不正常的嫉妒之心。 下一次,这些人,都不会有机会出现在师尊面前了。 “那,那个,小师兄。”趁那魔尊终于消失,江白鱼总算颤巍巍地从角落里爬出来,惊魂未定地开口,“待会儿我该怎么去跟师叔汇合啊?” 嵇无泠看他一眼,面无表情:“还想汇合?” 等着在魔界开荒吧。 ** 宁扶沅重新进那狭小的院子时,来救人的几个正道,已经将弟子基本清点完毕。 玄天宗的无厄真君环顾四周,缓缓皱眉:“江白鱼那小子呢?怎不见他?” 话音未落,就见另一弟子冲过来:“各位师叔师伯,好像不太对劲,我们四下找人,都没遇上一个魔修,且那说要赎人的内应也迟迟没出现,是不是有诈啊?” 四下实在过于寂静,泄出几丝诡异的气息。 其他宗门的都已找到失踪弟子,忍不住纷纷劝道:“无厄真君,已经到同其他道友约定的时间,不若先给你门中那小弟子留下音讯,他看到了自然会找过来。” 无厄真君皱了皱眉,欲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另一宗门长老打断。 他有意拔高音量提醒:“无厄真君,还得去‘救’其他被魔界坑骗,失踪的散修——正事要紧!” 无厄真君眼底闪过精光,当机立断,终究还是只给江白鱼留下南门汇合的音讯。 “走。” 按照无厄真君等人的安排,他们此次前来野渡城,目的有二,一是去野渡城城主府上,找安排在此的内应,确认‘魔界要跟妖鬼两界联手,一同去无量深渊底,找那上古秘境’的消息是否属实,二就是,把此次魔界公然违背契约,到正道绑人的消息传出去,顺便给魔尊泼点脏水了。 因此,按照约定,他们兵分三路,一路救人顺带泼脏水,一路去野渡城城主府上打探消息,剩下的,则在城门外守着,随时准备搭救。 嵇无泠将幻境布置得很逼真,除了人不是真的,几乎与真的野渡城无异。 这群正道人士,完全没发现异常之处。 他们沿途不断放出追踪符,将野渡城中的正道散修引出来,打着救助的旗号,将人引到暗处,然后故技重施。 按照处理那伏音的方式,先杀,再嫁祸给魔修一一 可惜他们并不知晓,宁扶沅就站在那无厄真君身后,周身飞满了溯音蝶,将此画面全方位记录下来。 她在心底高兴地慢慢盘算。 要是正道那些老家伙到时候不赎人,她便把这些溯音蝶往六界放出去,想必有的是人买。 在又杀了一个散修后,无厄真君突然听到一声惊呼。 他拔剑回头,才发现玄天宗一个小弟子误打误撞地找过来,不慎目睹全场,正恐惧地浑身颤抖。 “师……师伯这是在做什么?” 无厄真君只是手一僵,很快肃着脸起身,一边擦手上的血,一边缓缓开口:“怕什么。” “这些散修又不像你们是被迫绑来的,他们六根不净,天资又匮乏,连宗门都入不了。会来偷渡过边界,来这野渡城,说明都是些心术不正的。” “这样的人活着,简直有辱我们正道风气,死有余辜。” “可,可这到底是一条人命啊!”那小弟子说着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跑,“这是不对的,师伯,如此滥杀无辜,我们同魔界有何区别?” “我一定要去禀报师尊,您……” “荒谬!六界哪里不是弱肉为强食?这都是他们的命数,”无厄真君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们玄天宗走到今天,你以为哪一步是容易的?” “你可知你那杀遍妖界的小师兄?” “就算是那个斩妖杀器,他杀的也是妖魔,非我族类必诛。又不是人!” “他杀的是不是同类,到底为何拜入我玄天宗,你可以回去问问你那好师尊。” 无厄真君嗤笑一声,摇头站起来:“这就是为何他只比你们年长百岁,却已结金丹的缘故。” “修道讲求无情无心,你啊,还差得远。” 江白鱼跟在宁扶沅两人身后,一路看着从前在他面前慈祥和蔼的师伯,杀了无数正道散修,还没从世界观崩塌的冲击里醒过神来,突然听到“小师兄”的名号。 他下意识抬头,朝嵇无泠望过去,却见他背对着他,垂眸面无表情地擦着手里的剑,只把那剑锋拭得反光。 江白鱼心头莫名有些发涩发紧,他突然不敢去想,师伯话里的深意。 脑海里缓缓冒出一个念头—— 小师兄杀这么多妖魔,真的是因为控制不住心底的杀欲,和对妖族的仇恨吗? 江白鱼嘴唇嗫嚅了一下,正要开口小声安慰,下一秒,却见嵇无泠快速收起怀里的剑。 他抬眸将垢垢剑交给宁扶沅,微微一笑。 “师尊,我待会儿要扮作正道内应,引这两边的人在城主府内互相残杀。” “垢垢剑魔煞气太重,我带着不合适。” “您可拿着垢垢剑,随便找个房顶的位置,看有人来就随意戳一剑……咳,只别把人杀死,能换钱就行。” 江白鱼:……他真的太天真了。 无厄真君教训完天真的小弟子,留他独自在原地反省,径直朝其他人走去:“走吧,时间差不多了,去城主府,同散清道人他们汇合。” 他言罢,画了一张传信符纸,看那符纸迅速向散清道人的方向飞去,没放在心上。 并不知符纸只飞出去拐了个弯,就轻飘飘落到宁扶沅掌心里,化为了齑粉。 ** 城主府内早已布满浓郁的瘴气,几乎不辨十指,就是道行再高的修士,也看不清路。 宁扶沅和嵇无泠立在旁边的树顶上,居高临下,清楚看见无厄真君一行人,已经从穿墙进了城主府。 反而从野渡城北门进去的那几个,在城主府另一侧门的墙下,迟迟不进去,似因瘴气发生了争执。 “师尊在此稍等片刻,我先去扮作内应。” 嵇无泠取出暂时易容的丹药服下,瞬间变成一张平平无奇的普通正道剑修脸。 他整了整身上灰扑扑的衣袍,正要持剑破开结界,却被宁扶沅扯住。 “等等,为师也去。” 嵇无泠下意识回头,却发现师尊也随他变成了正道少女的模样,兴致勃勃地抓着垢垢剑剑把玩。 “拿剑戳人有何意思。” 她一身白裙缥缈欲飞,向来披散的乌发结成髻环,甚至还煞有介事,换了张自以为“像正道人士”的脸。 殊不知,即便如此,她周身那不似凡世尘物的气态,也不像是一个平常正道人士能有的。 反而更突出平时掩映在赤眸下,那种天真又冷清的纯粹。 只叫人,愈发生出一种不该有的隐秘心绪。 “你那是什么表情?”宁扶沅挑挑眉,思索片刻,“莫非不够像正道弟子的?” 嵇无泠对上那双皎灿若星的双眸,良久才逼迫自己挪开视线,轻咳一声:“像。” 宁扶沅果然满意了,提剑便要砍了结界跳下去,还未动作,衣袖却被人紧紧攥住。 他定定地与她对视,声音似要散在风里:“可师尊,这般好看的弟子,谁舍得送去做内应?” “反正,入歧不舍。” 话音落下,不等她开口,他像是不敢看她的神情,先脚步慌乱地从枝头跳下去,有些狼狈地匆匆消失在树下。 宁扶沅蹙起眉,捂了捂有些奇怪的心口。 ** 散清道人正和同行的正争执要不要进城主府,下一秒,便见一抹白色的影子匆匆从府内瘴气里出来,似在找人,不断探头左顾右盼。 所有人神色一凛,刚要拔剑,那相貌平平的少年却快步跑过来,皱眉打断:“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要从城主府取信件吗?我故意放了烟雾,迷惑府内魔修,你们不趁机进去,怎在门口争执起来了?” “这府内剧毒的瘴气,是你放的?”散清道人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是何人?” “你说我是何人!”嵇无泠把信物往他们面前一甩,冷着脸转身往里走,“瘴气还有一刻钟就要散了,你们抓紧时间,趁里边的魔修看不清,一路往南,摸到个孤塔,就是藏信件的地方。” “哦对了,四边的侧门我都布下结界,彻底关上了,不用担心有人进。” “这瘴气容易入体侵害神魂,最好闭塞口鼻耳,遇到魔修不要拖延,速战速决——记住,这些魔修都修为极深,千万下手要狠。” 少年一口气匆匆嘱咐完,转身往城主府内跑。 留下面面相觑的散清道人一行。 他眯了眯眼:“我们分四路走,以防出事,堵闭口眼,用信号联系。” “那,可要通知无厄真君他们?” “留下讯息即可。” 散清道人封了五官,闭眼往瘴气里走,修道至他这个阶段,已经无需再用感官,就能辨识方向了,只是耗费灵力了些。 沿途并未遇到任何魔修,顺利得简直有些异常。 等一直走到靠近那孤塔的拐角处,对面一个黑影突然冒出来,迎面朝他冲过来。 他精神一凛,毫不犹豫地一剑劈过去。 那人似乎猝不及防地被他吓到,竟然在原地愣了半晌。 散清道人冷笑一声,提剑追至他面前,迎面要劈下去,不想此人修为竟然不错,居然躲了开,还反手欲给他一掌。 他提剑避让,暗自提高警惕,下手愈发不留情。 对面那人显然也被他激怒,原本还留有余地的攻击,开始变得找找毙命。 不过瞬息间,两个人都已经身负重伤,捂着胸口在原地剧烈喘息。 自结金丹以来,散清道人已经许久没有过全身力竭的感受,他终于将对面那魔修打得无力还手后,斜躺在地上,吐出一口淤血,刚要摸一颗保命丹药服用了,却忍不住先睁开一只尚完好的眼,想去看清楚这魔修的死活。 隔着浓厚的瘴气,并不能看清楚任何视野,散清道人试图掐一个生焰诀,失败后,只能摸出火折子,慢慢凑到那人脸上。 下一秒,他陡然错愕地瞪眼,拔高音量—— “无厄真君?!” 那地上半死不活的人亦怒目圆睁:“怎么是你?” 几乎是两人共同喊出的瞬间,一道愉悦清脆的笑声自瘴气里传出。 宁扶沅踏着沉重的黑气而至,视线丝毫不被这瘴气所扰。 她抱臂踩在此二人脸上,居高临下地弯了弯唇角:“啊,本尊好久没吃过心脏这么黑的正道人士了呢。” “不知道把你们吃一半,剩下的再还回去,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无厄真君修道年岁最大,从前机缘巧合,听到过魔尊的声音,立刻强撑着拔高音量:“你是魔尊?!” ** 一刻钟后,城主府内的瘴气缓缓散去,只留下互相咬了一嘴毛的宗派人士,被缚仙锁捆着,苟延残喘,被迫以奇怪的姿势躺在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那笼罩在野渡城内的无形幻境缓缓散去,连同幻境里那些被杀害的假尸体一起烟消云散,露出城内原本的热闹模样。 真正的野渡城城主府内,密密麻麻地围着六界各地的修士,最多的还是正道那群散修。 他们隔着结界,虽无法进入幻境内,却能将里边发生的一点一滴都看得清清楚楚。 亲眼目睹自己是怎么被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给一剑捅死,尸体还要被迫作为“魔修”无恶不作的证据,所有人都纷纷义愤填膺,只等着幻境一解开,就冲上去将地上那些人踩死。 “我呸!什么正道大宗派,我看是小人群聚地吧!还好我当年看不上,没跟着道友一起凑热闹去报名!” “还无厄真君,我看是无恶不作真君!” “我之前一直半信半疑,现在可算相信了!魔尊说不定真没那么坏,都是被这群灵界的所污蔑!” 这话一落下,有人立刻回神,下意识缓缓扭头,望向人群最末端,还保留着一袭白裙,貌若仙人的少女。 幻境里的经过他们都听见了,所以,传说中无恶不作的魔尊……长这样? 这再怎么看,都不像吧? 唯有寐坊众人,是见过宁扶沅本来面貌的,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寐坊坊主。 想起那至今还是石像的寐坊坊主,和她们绣狐狸尾,煮邪魔的痛苦经历…… 好像,得知逼她们干这些事儿的是魔尊大人,突然又觉得,能理解,且魔尊大人并不坏了呢。 宁扶沅完全不知道自己花了近万年才树立起来的冷酷无情魔尊形象,已经在小徒弟的有意无意引导下,彻底崩塌。 她心底还惦记着那几艘能大能小,十分值钱的宝舫,还很有魔尊气势地昂着头,表情漠然地正要走进去,从那地上那些正道人士身上搜刮出来所有宝舫,就被嵇无泠悄无声息地拉住了。 “师尊,入歧有点事找你。” 宁扶沅皱了皱眉:“还没赎人……” “不急,等他们出完气。”说罢,嵇无泠顿了顿,悄声开口,“师尊放心,那些宝舫,我都已经顺走了。” 两人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并没留意到人群里,那九尾小狐妖乐遥遥手里紧紧捏着一枚盒子,面色复杂地盯着宁扶沅。 半晌后,她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嵇无泠一路拉着宁扶沅上了野渡城城墙,看着她一袭白裙的模样,总有些不习惯。 宁扶沅盯着远处黑黢黢的沼泽,和积压的乌云,拢紧被冷风刮起的素霜色长裙,拧着眉:“有何话要跟本尊说?” 嵇无泠微微一笑,不知道口中缓缓默念了一句什么,下一秒,震天撼地的炸裂声突然从四面八方响起。 无数道煞白的雷光自云端引下,触及地面上布满法阵的位置时,又呈现放射状迸溅开,炸成五光十色的焰火,朝漆黑的夜空飞腾去。 “这便是你一直在布置的法阵?”宁扶沅赤眸微闪,怔怔地开口。 嵇无泠侧头看着师尊眼底倒映的斑斓焰火,虽仍是那般冷清无情的模样,可他那颗不安的心脏,终于缓缓回归了原位。 他微微一笑:“对,入歧从前偶尔无聊,便试着将不同法阵套在一起,这是引雷阵和火阵一起用的结果。” 当然不止如此。 嵇无泠回过头,去看远处闪烁不断的焰火,缓缓闭上眼。 在很多个迫切于修炼飞升,险些走火入魔的夜里,他无事可做,只能一遍遍尝试从前没能做到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还能让她亲眼看见。 “咳,入歧。”宁扶沅喜欢一切发光且漂亮的东西,她虽从不会表达自己的喜好,但显然,在这样盛大的焰火下,她心情是极好的。 想了想,她轻咳开口:“为师,那日赶你走,并非厌烦你,你莫多想……” “我知道。”嵇无泠表面风轻云淡,却无人知晓他心底的震动。 他忍不住转身,望着师尊清冽莹透的赤眸,拼命才能抑制住心底疯狂乱长的念头。 “师尊如何做都无过。” 宁扶沅几天被那上古邪琴叨叨得烦躁的心情,总算彻底烟消云散。 她很快抱臂扬扬唇角:“很好。” 除了引雷阵,其他法阵都是一次性的,焰火很快消散。 两人从城楼上回去,边走宁扶沅边听小徒弟簌簌叨叨野渡城以后的建设方向,还有那些誓要入魔界,追随魔尊的正道散修们的去向。 她听着脑仁疼,好容易走到寐坊院子里,正要转移话题时,却见住处冷清清的台阶下,坐着个人。 是那九尾狐妖乐遥遥,坐在凤仙花丛边,身边还摆着一碟糕点。 看见两人回来,乐遥遥双眼一亮,先是瞪着一眼嵇无泠:“你这徒弟能不能成熟点,怎么总缠着坊主大人。” 嵇无泠蹙了蹙眉,刚要开口,就被宁扶沅打发了。 小狐妖高兴了,笑嘻嘻地端着糕点凑到宁扶沅面前:“坊主,你尝尝,寐坊新研制的樱桃糕,我也跟着学了。” 宁扶沅看她一眼,捻了一枚,随意吃了。 才淡淡开口:“找我何事?” 小狐妖乐遥遥脸上的笑意一点点退去,她怔怔地望着她:“坊主大人,你真的就是那个魔尊呀?” 宁扶沅挑挑眉:“是。” “那,你听说过爻泊吗?就是一只,嗯……很蠢的仙草妖。” 第二十五章 宁扶沅赤眸陡然一眯。 “你认识爻泊?” “我来野渡城,就是来找他的啊。”乐遥遥坐在台阶上,仰头冲她盈盈一笑。 “看来魔尊还记得他了。” 她颤了颤长睫,目光清澈又执拗,像是要看进宁扶沅的心底:“那,若是爻泊快死了,您会救他吗?” 宁扶沅想起幻境里,爻泊至死的执念,指尖微颤,心底隐约有了种预感,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多余的神情:“为何这么问?” 乐遥遥闭了闭眼,缓缓开口:“我啊,出生便跟其他九尾狐不同,不管尾巴断多少次,只要不危及生命,都能再长出来。别的九尾狐有九条命,我却有无数条命——我娘说,是遗传的我爹。” 然后乐遥遥给她讲了个并不算新颖的故事。 “大概几百年前,野渡城的赌坊里,出了个有名的烂好人。这人是庄主请来的陪玩,赌术精湛,屡赌屡胜,却总因为单纯好骗,前脚出赌坊,后脚就被人骗得口袋空空了。” “直到庄主实在忍不了,要将他解雇了,他为了证明自己并不蠢,且心肠硬,主动向人学了骗术,立志要去干下一桩大事。” “他化作小道士,出了野渡城,打算去灵界拐骗人。遇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个好骗的小姑娘,他只用樱桃糕,便轻易将那小姑娘哄走了。” “他心头愈发得意,想着只要把小姑娘拐回野渡城卖了,证明自己并非好人,就能保住在赌坊的地位了。” “殊不知,那小姑娘是个九尾狐妖,也是第一次去灵界历劫,打算骗个小道士回去修炼的。” “于是,假道士盘算着卖人,九尾狐妖盘算着,等出了灵界,她便暴露身份恐吓‘小道士’,将他绑回妖界。” “结果没走到灵界,那野渡城的烂好人,果然又后悔了。他舍不得卖了名为‘茵茵’的姑娘,打算放她走,却发现对方是个狐妖,道行比他还高。” “茵茵姑娘也发现,小道士并非真道士,气得扭头就回了妖界。” 说到这儿,乐遥遥顿了顿,抬头望着宁扶沅似乎毫无波动的赤眸,有些不甘心地喃喃:“魔尊大人,你不好奇,那烂好人是谁吗?” “是爻泊?”宁扶沅赤眸垂落,不知为何,后边的事情,突然不想再听下去。 “对呀!”乐遥遥轻轻开口,沉沉叹了口气,“哎,爻泊去妖界,一路跟茵茵姑娘拉扯解释,等到了狐族驻地,茵茵姑娘,却突然说要跟他做道侣。可惜狐族向来不与外族通,爻泊救了个狐族的长老,好容易获得了竞争夫婿的资格。” “他回了野渡城,一心想多挣些灵石,好回去同茵茵姑娘成婚。”乐遥遥眨眨眼,扬头冲宁扶沅笑,“可惜啊,茵茵姑娘再也没等到他啦。” “我来野渡城,本来就是想帮我娘问个究竟的,问问那爻泊,他为何失言。” “可是,”乐遥遥抱着那一碟樱桃糕,颤着双目,像是是鼓起了勇气,陡然起身,“可是我查遍了野渡城的登记簿子,也没找到一个叫爻泊的人,魔尊大人,您猜是为何?” 宁扶沅摩挲了一下指尖,对上小狐妖灼灼的双目,不答反问:“听入歧说,你在祭坛下,找到了另一重幻境?看到了什么?” 乐遥遥突然不说话了,她看着宁扶沅的眼睛,有些怔怔地笑了一下。 “看来,您早就知道了啊。爻泊死了。” “我看到那邪魔寄生在爻泊身上,借他的身份做了城主——只因他身上有魔尊庇护的气息,妖魔借此修炼更为容易。” “我看到,爻泊他尝试过向你求救,你却从未搭理……他是仙草精,生命力强,被寄生后,便不死心地跟邪魔抢夺身体。如此反复几百年,他在清醒的时候,很多次令一只老秃鹫,去魔宫找你,可老秃鹫盘亘在你闭关的悬崖上,一次次撞得浑身流血,却从未叩开过石门。” 乐遥遥抿了抿唇,直直地望着宁扶沅,清澈的眼底带着犀利的执拗:“魔尊大人,成百上千次,您便,一次都没听见吗?” 宁扶沅骤然蹙眉,不知想到什么,眯了眯眼:“本尊确实没听见。” “那好,”乐遥遥顿了顿,笑起来,“我还看到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井口封印松动,许许多多的黑影和邪魔从井底飞上来,散入六界,那些邪魔说——” “‘深渊是这个世界的尽头,神族陨落的地方。’” “‘里边封印着许多奇兽的残骸,有一种,食之可令白骨生肉,死而复生。’” “听闻魔尊大人下过深渊,这是真的吗?” 宁扶沅迟迟没说话,赤眸中涌动着浓郁的血色。 乐遥遥心脏一点点冷下去,双目里的光骤然黯淡,眨眨眼,微微笑了下:“算啦,幻境里的东西都是假的,死人怎么能活过来呢。” 就像,她又怎能期待,杀人不眨眼的魔尊,会真的把一个犯蠢的仙草精,当旧友。 她说着,抱着那匣子就要起身,却听见见微哑清冷的嗓音自她身后响起。 宁扶沅站在月光下微微一笑:“是真的。” 乐遥遥心头狂跳,错愕地转身:什么?” 宁扶沅看了眼她身边一直没打开的匣子,伸手拿过来,捏起里边的黑色丸子,似笑非笑:“这是打算用来毒死本尊的丹药?” 乐摇摇瞳孔一缩,骤然摇头:“不是,这是……” 宁扶沅一口将丹药吞了,摆摆手转身就走:“放心吧,本尊会把人救过来的。” 九尾狐妖怔怔地站在月光下,望着那一袭白衣的少女,转身消失在黑夜里,她看向手里空荡荡的匣子,心头一跳,突然疯狂后悔起来。 她急急地爬起来,快步冲到门口,却发现宁扶沅的身影早就已经彻底不见了。 乐遥遥心如乱麻,扭头朝隔壁院子里跑去,正要敲嵇无泠的房门,门就自动开了。 嵇无泠蹙眉看她:“何事?” “不好了!我……我在幻境里,得到了一枚我爹留下的遗物,是颗黑色的丹药,具体作何用处我还不知道。” “魔尊大人以为是毒药,一口吞下去了。” 嵇无泠:……? 他闻言,倒是缓缓松了口气:“放心吧,魔尊大人百毒不侵,就算真是毒药也无碍。” “不是,应该不是毒药,也可能是其他丹药,或许,可能是那邪魔而非我爹留下的,”乐遥遥吞吞吐吐地开口,“而且魔尊大人,好像,可能,独身一人往深渊去了。” “你再说一遍,去了哪里?”嵇无泠眉心一跳,浑身的气息骤然冷下去,本来看着清风霁月的一个人,不知为何,乐遥遥此时却丝毫不敢直视他眼底的戾气。 她早已后悔不已,声音里几乎都要带了哭腔:“深渊啊。” “等鱼危回来了,你让他把那些正道的都带来魔宫。”话音落下,嵇无泠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原地。 ** 只有宁扶沅知道,望墟渊底并非像传闻中那般,土里焦灼龟裂,寸草不生,有已经绝迹的邪魔和邪兽横肆,亦有上古至宝堆砌成山。 事实上,望墟渊里只有永远触不到边际的黑暗,和无数散落灰烬中,细小不可分辨的秘境封印。 那些邪魔和至宝,都在各随机开启的上古秘境里。 没到秘境开启的时间,一切都是枉谈。 因而宁扶沅并没打算立刻下望墟渊底,她急着回去,是有另一事要做。 当夜,言星正挥退小弟子,背着人,在漆黑中面无表情地剜去身上生出的腐肉。 她疼得满头冷汗,几乎不愿去闻浑身散发的那种死人才有的恶臭气息。 但想到自己一步登天的修为,心脏便不可抑制地快跳起来。 她激动到手都在颤抖,快了,还有两日,秘境便要打开,等此次寻到那传说中的秘宝,她就不用再受掣于师尊了! 下一秒,布下结界的房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言星表情一凛,急急地拉好衣服,完全遮去身上密密麻麻可怖的血窟窿。 “何人竟敢闯本座房中!”她拔高音量呵斥,转身却正对上一袭飘然的白衣。 言星瞳孔一缩:“师尊?您怎么回来了?” “本尊倒不知道,你何时给自封的‘座上’了?”宁扶沅赤色的眼底凝聚这浓烈的煞气,她按住言星的脖颈,直接将人撞在墙上。 言星惊魂未定,她下意识就要反抗,但想起一件事,却又只能隐忍地不动:“师尊这是何意?言星辛苦维持魔界秩序,又做错什么了?” “言星,为师待你不薄吧?”宁扶沅挑了挑唇角,眼底却并无丝毫的笑意,“本尊闭关时,你日日来石门外,不在时便叫他人守着,上万年,就真的无一人找过本尊吗?” “怎么,是打算,将本尊□□起来了?” 言星的呼吸一点点稀薄,但这样的痛苦,却都抵不上浑身上下的剧烈痛痒。 完了,腐肉还没挖完,要重新生出来了…… 言星十指抵在宁扶沅的手腕上,竭力开口:“并……非……如此。” “来,来找师尊的都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并无要事,我……我只是,不想打扰师尊……” “是不想本尊提早出来,打扰你吧?”宁扶沅冷笑一声,本还想继续逼问,下一秒,她却觉得脑海里似乎有滚烫的火烧起来,迅速燎成火海。 她只觉得这间屋子的空气像突然稀薄许多,燥热且难耐。 昏沉中,宁扶沅浑身莫名提不上力气来,捏着言星脖子的手逐渐松开,也就没发觉,言星趁机在她手背上抓了一道深刻的血痕。 宁扶沅闭了闭眼,压下那股突如其来的燥热,重新收紧手背,拎起言星,几乎是瞬间到了魔宫宫门外。 她亲自动手,用缚魔绳将人倒吊在魔宫正门上,保证她逃脱不得,几乎要烧起来的热意让她无心再问,转身朝寝宫走去,打算明日再处置人。 瞥见宫门口的傀儡魔侍,她轻咳一声,捂住几乎要跳出来的心口:“帮本尊准备些东西。” ** 野渡城距离魔宫和深渊数千里,即使嵇无泠开传送法阵快速追过去,也远远不及宁扶沅的速度。 等嵇无泠抵达魔宫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晨曦。 怕师尊真下了深渊,嵇无泠匆匆路过魔宫门口,准备先去望墟渊入口的断崖处看看,视线不经意扫过宫门,却发现一行傀儡魔侍,正匆匆抬着轿子往宫门里送。 嵇无泠急急地止步。 魔宫除了师尊,其他人并不能进入,他几乎是立刻确定,师尊应该是回魔宫了。 顾不上外边那些轿子是作何用处的,嵇无泠提剑挥开傀儡魔侍,迅速掠向魔尊的寝宫。 还未靠近寝宫,嵇无泠就隐约听见有人在凄婉悲怆地哀歌。 那歌声如泣如诉,令人想起六月飞雪,阴间地狱,像是在给人办什么丧事。 嵇无泠心脏狠狠一痛,他不敢多想,加快了脚步,直到转过走廊,心脏终于直直地坠下去—— 寝宫外已经围了一大群形貌昳丽的外门弟子,都浑身缟素,垂着头,双目红彤彤的,不少还在擦泪,似乎很难过的模样。 那凄哀的挽歌正是他们唱出来的,不少人手里还举着唢呐,吹得正卖力。 嵇无泠心头一跳,脑中一片空白,嗡声阵阵。 只留下那狐妖的未尽之语—— “可能是那邪魔而非爻泊留下的丹药。”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发生这么荒诞的事情,但嵇无泠还是瞬间红了眼眶。 他握紧了剑,面无表情走过去,骤然开口:“都滚!” 那些哭得如丧考妣的外门弟子面面相觑,正要开口,就被嵇无泠红着双目拔剑挥退。 “师尊,入歧来迟了。”嵇无泠闭了闭眼,对着禁闭的房门微微一笑。 继而,他颤着嗓音,面无表情地哑声开口:“但师尊放心,只要有我在,不论上穷碧落下黄泉……” 下一秒,房中突然传来低哑不耐烦的声音:“想死吗?怎么不继续唱了?” 嵇无泠双目微阔,像是找回了心跳声,他迫不及待地一脚踹开房门—— “师尊你没事……吧?” 下一瞬间,等嵇无泠看清楚屋内的情况,一股前所未有的燥热与羞耻感,陡然从他后脊窜起。 他浑身僵硬,满面赤红,不可置信地颤着双目开口:“师……师尊??” 第二十六章 嵇无泠浑身僵硬滚烫地立在门口,往里望去。 只见幽暗的寝宫里,到处结满奇寒的冰霜,屋子正中央,原本摆放床榻的位置,换成一方寒气缭绕的浅池。 而那周身只裹了一层薄纱的少女,就半仰着头,面色绯红地倚靠在寒池里,怀里,身下,肩背上,都簇拥着蓬松的狐尾,几乎与她散乱的乌发混杂融为一体。 狐尾毛色纯白无暇,每一根都同他的一模一样。 更别提,她那如玉的指尖,还揪着一小撮狐尾尖,在周身各个经脉穴位处缓缓游走。 细微的晨光自他身后殿门的狭缝中投射进来,落在少女莹润透明的肩头,和沁出水珠的滚烫脸颊。 他呼吸急促,心下乱成一片,双手下意识将身后的殿门合上,不愿让面前的画面,被任何人窥探去。 宁扶沅本来正倚在寒池里,揽着一堆毛茸茸的狐尾正舒服,在那阴凉的奏乐声全方位环绕下,她好容易寻到一丝清醒,一路沿着被药效浸透的脉络摸下去,正要将手伸到水下,动手引出药性,去彻底解开那如火燎烧的根源。 下一秒,外边阴冷的奏乐却戛然而止,脑海中的昏沉破碎感重新来势汹汹,宁扶沅好容易压下去的燥热,立刻死灰复燃,带着药性腾上来,迅速蔓延周身。 宁扶沅努力抑制住颤意,咬牙切齿地开口:“人呢?想死吗?” 嵇无泠已经意识到那小狐妖给的丹药,不是不对劲,是很不对劲了。 “师尊……”他压住发干的喉头,正要开口,下一秒,却见一道哆哆嗦嗦的影子,从角落里滚出来,抱着尾巴连爬带滚地到了寒池边,却始终不敢抬头去看宁扶沅。 “魔……魔尊大人,我,我真没异常感觉。” 看清楚那是个狐妖族少年时,嵇无泠的心脏像被揪住,贯穿五腹六脏的痛,他面色骤冷,浑身的热意退散,只剩下满目的戾气。 嵇无泠扯了扯唇角,握紧剑柄,悄无声息地朝那边走过去。 那药效非同一般,宁扶沅警惕性都下降了许多,并未察觉屋内还多了个人。 探查到这少年并非合适的人,宁扶沅不耐烦地赶人:“行了,滚出去,跟他们一起奏乐……” 话音未落,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 接踵而至的,是哗啦啦的清晰水声。 似乎有人胆大包天,径直踏入了寒池里。 来人像刚从幽命花间匆匆穿过,浑身还带着那幽冷的气息,他俯身朝她靠近,将她的一双手腕自水下拾起。 很快,那握住她手腕的指尖,便立刻向上攀升,食指快速弹去她掌心里攥住的狐尾。 “大胆!”宁扶沅浑身发软,微微掀开双目,眼前却像是蒙了层红色的雾气,入眼之内全是影影绰绰,并不能看清楚来人的模样。 但宁扶沅却清晰感觉到,她体内那股混沌乱窜的热气,愈发浓郁了。 那人不说话,只用一双清湛的黑眸直直地看她,一袭白袍在寒水中浮起,同她身上的轻纱混作一团。 “师尊,我不理解。” 嵇无泠低低一笑,眼底却并无笑意。 他换成一只手握住她的双腕,另一只手,则随意拾起她怀里一根被水沾湿的狐尾,在她面前晃了晃。 “师尊口口声声,拒绝同我双修,为何又要一次两次,找同我类似的狐妖?” “怎的,拙劣的替代品,都比入歧吸引师尊吗?” 宁扶沅听着声音就识别出来人是谁了,她吃力想睁开眼睛,一双赤眸里,似有晕染不开的朱砂。 渐渐的,面前冷清又隐隐压抑着戾气的少年,同梦里那个由她胡作非为的人重合了,仿佛下一秒,不管她提出任何奇怪的要求都可以。 宁扶沅努力转了转迟钝发木的大脑,试图找回几丝做为师尊的威严。 “滚下去!” 周身沁出的汗意越来越重,宁扶沅急促地开口,声音里却带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黏腻:“为师找狐妖,只是因为,这丹药……” 她吐出一口浊气,气息愈发紊乱:“这丹药乃狐妖一族的秘药,是狐妖用来锁定爱侣的。” “此药非同一般丹药,非狐族食用后,无论修为高低都将致使经脉逆行,同,同时……散发引狐素,只有被引狐素套住的合适狐妖才能解开。” “本尊是在找解药!” 话音未落,宁扶沅却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她透过混沌朦胧的视线看过去。 握住她手腕的手确实松了,但却向着其他地方挪去。 面前浸泡在水里的少年,浑身泛着不正常的红,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瞳仁底幽深得像有一汪黑渊,又似连绵着漫天血色。 仿佛中了不明丹药的不是她,而是他。 更重要的是,那双从未露出的狐耳,也自他湿漉漉的黑发间窜出,不受控地微微发颤,诱人前去顺毛。 嵇无泠浑身被一股浓郁的甜腻气息包裹着,即使他努力想屏住呼吸,那如同鲜果汁液的稠密气味也能从皮肤里钻进去,无孔不入地企图撩拨起他的妄念。 他按捺不住浑身的燥气,对于宁扶沅的解释,更是一句没听进去。 只灵敏捕捉到“狐妖”,“解药”二字,被心底的戾气支配,烦躁地哑声打断她:“我也是狐妖,师尊,我做解药不好吗?” 被那双如沾过水的眼眸盯着,宁扶沅喉头干涩,脑中被灼烧的欲念搅乱,她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此时却迟迟想不起来了:“好是好,但……” 不等她努力想起,嵇无泠却再也受不了这甜腻源头就在眼前,却迟迟不能触碰的难耐。 “入歧明白了。”他望着师尊绯红的脸,和那如被花汁染过的唇,耳边的心跳一声盖过一声。 嵇无泠清凌凌地一笑,将身后藏匿的尾巴拨开,轻轻搭在宁扶沅怀里。 入手的尾巴跟那些假的不同,温热又滚烫,宁扶沅双手一紧,下意识抱住,顺了顺毛,引来一声低哑的喟叹。 下一秒,“哗啦啦”的水花四溅,刚刚还在面前的人骤然俯身,消失在水下,严寒稀薄的空气里,只剩下轻飘飘的衣袍和一团墨发,晕染在水面上。 宁扶沅还没反应过来,就察觉自己纤薄的衣摆被缓缓拨开。 一双带着温热的手,快速自水下抓住她脚踝,轻轻抬了抬。 很快,那团灼热的气息也紧跟着靠近了些。 宁扶沅浑身一颤,绷直了脊背,骤然发出一声轻哼。 强烈的刺激感让她稍微从那种缥缈无依的混沌里清醒几分,她闭了闭眼,赤眸乱颤,咬牙切齿地开口:“逆徒,你给本尊起来……” 她让他起来,他便起来了。 只是浑身湿漉漉的,打湿的墨发贴在衣物上,衬得那张冷清的面孔,染上淡淡的红,多了几分人间气息。 嵇无泠从水下起来,黑瞳倒映着寝宫唯一的烛光,那光点便在其中不断泯灭跳跃。 他伸手扶住师尊往下滑的身子,指腹按着唇角,微微一笑。 他靠过去,伏在她耳边哑声开口:“师尊不想试试解药吗?” 宁扶沅浑身发软,体内几乎要燃起来,倚在寒池边,目光溃散又破碎:“你会死……” 开口嗓音哑得出奇,可惜宁扶沅脑海中只有汹涌喷薄的烈火,并未察觉。 “不会,且便是死……” 等到这句话,宁扶沅咬咬牙,不想在忍了,她骤然起身,夹住那狐尾,目光凝滞在他头顶的狐耳上。 她勾了勾唇角,抓紧他的肩膀,一把揪住不停颤抖的狐耳。 “师尊……” 宁扶沅不管不顾,又快速俯身,一口咬在他脖颈滑动的结节上。 “唔……”嵇无泠浑身一绷,骤然抓紧她单薄的后脊,黑眸中快速沁出水渍。 少年壁垒分明的身体就在掌下,丹田中浓厚的纯阳气息,源源不断地引诱她去汲取。 宁扶沅很想顺着心意不管不顾,但她不想再睁眼时,看到的是一具干尸。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正要起身,手腕却被紧紧攥住。 他反身抱住她的后脊,将下颌搭在她肩窝里,声音似在微笑,眼底却带了漠然的戾气。 “师尊又要去找谁?” “入歧发过誓,若那些人再能进师尊寝宫。” “我便,进一个,杀一个。” “好!”宁扶沅都要被气笑了,她转身按住他的前胸,赤眸闪烁着奇异的红光,“这么不怕死,为师成全你!” 日光渐上,星月复又至,魔宫里萦绕不断的长音不再是那低沉阴冷的叹歌,而是换了另一种,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 两日后,宁扶沅再醒来时,寝宫里的寒冰已经彻底融化了。 床榻,书架和正殿里到处都是未干的水,狼藉一片。 也没有魔侍敢冒死进来收拾。 她先将死死抱着她的人踹开,看着乱糟糟的床榻和两人身上不分伯仲的青紫痕迹,捏了捏眉心。 宁扶沅自知她的体质不同于常人,对于纯阳之气,就仿佛无底洞,只要能给予,她便能全部吸取。 但令她意外的是,在那丹药支配,她濒临失控的状态下,这少年却依旧活泼乱跳。 而且还抓住她的贪欲,拉着她一次又一次地作死,恨不得把所有阳气都渡过来。 想到这儿,宁扶沅伸手探了探他体内,果不其然,自己好容易养出来的煞气,现在也相随着枯竭得一无所有。 她眉心乱跳,突然有种错觉,好像他早知晓,两人差距太大不可双修。 就仿佛,他的目的不是修炼,而是仅仅为了……双修? 再联想到那个混乱的预兆梦,宁扶沅烦躁至极,没忍住揪了把他头顶无意识冒出的狐耳。 然后转身朝寝宫外走去。 刚出廊下,就见那九尾狐妖乐遥遥焦急又欣喜地凑过来。 “坊主……魔尊大人,您没事吧?” 宁扶沅面上有一瞬间的古怪。 她淡淡地瞥了眼罪魁祸首,似笑非笑地开口:“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对了,怎不见入歧公子,他担忧您,就追随您回来了,您没看到他吗?” 显然,这九尾狐妖还不知,自己到底给出了什么丹药。 宁扶沅面无表情瞥她一眼,微微一笑:“你问他?” 乐摇摇突如其来的求生欲让她下意识想打住话头:“……哈哈哈,那啥,魔尊大人打算何时处置门口吊着的那个人,我想参观一下魔界的刑法。” “那逆徒在本尊寝宫。” “你想怎么看?” 乐摇摇:“……?!” “他……他不是你徒弟吗?” 第二十七章 望着宁扶沅似笑非笑的表情,乐遥遥很快打住自己的作死之路。 她捂嘴讪讪地开口:“不看了不看了……那啥,魔尊大人,正事要紧,我们还是先去惩戒门口吊着的那个吧。” 宁扶沅挑挑眉,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那丹药,还有吗?” “啊?” 宁扶沅不耐地拧了拧眉:“有引狐素的秘药。” 乐遥遥闻言,白皙的脸颊瞬间彤红,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一个未成年狐,怎,怎会有这种东西!!” 宁扶沅赤眸中,竟难得地划过一丝遗憾,但今日心情不错,不跟一只小妖计较,她转身朝魔宫殿门而去。 沿途的幽命花开得正娇媚,雪白雪白的缀满枝头,阴冷的风拂过,花枝便颤巍巍的,显得羸弱不堪。 宁扶沅随意掐了一朵,在指尖把玩,只觉得通体舒畅。 她丹田处长期凝滞的淤气,竟在这两日内,被那吸入的罡气裹挟着,一起游走全身,然后被悄无声息地吞没了。 连向来冰凉的躯体,都渗入了些许不属于魔界的暖意。 这样的修炼若多来几次,她岂不是很快就能突破万年难关,直接冲破此境界的法则,顺利飞升了? 不知道小徒弟醒没醒…… 宁扶沅很快止住自己的危险想法。 虽没把人吸干,但那惨样,也不逞多让了。 出能帮她壮大魔界,入能充当鼎炉,这样的徒弟可不好找,得徐徐图之。 宁扶沅舔了舔尖牙,暗自下了决定。 还是得先把人养起来。 此次入深渊秘境,便多寻些珍稀药材和邪魔丹,让他加快修炼的速度吧。 宁扶沅身后跟着乐遥遥,很快到了魔殿宫门外。 那被她高吊在宫墙顶上的人,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 浑身被缭绕的黑气裹挟着,四肢和躯干都严重萎缩变形,肉眼可见地呈现出不正常的青黑色。 甚至褶皱干裂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微微鼓起蠕动,像是下一秒就能冲破血肉,直接掉出来。 看到宁扶沅的那一刹那,那似人非人的怪物很快剧烈挣扎起来,死死地盯着她,赤红的竖瞳里,不甘心与嫉恨几乎要冲出来。 小狐妖乐遥遥吓得一个哆嗦,小心翼翼地往宁扶沅身后躲:“魔尊大人,这是……一只邪魔?” 宁扶沅表情漠然地看着那不断在半空中挣扎,披头散发的人,虽早有预料,却还是闭了闭眼。 她伸手划破指腹,将几滴汩汩冒出的血弹入言星唇齿间。 慢慢的,那浓重的黑雾逐渐散去,利甲蜷腿的邪魔总算恢复了原本女子的模样。 言星面色惨白,浑身布满黑色裂纹和窟窿,双目犹泛着赤色。 表情似带着几分茫然。 宁扶沅看着她,淡淡开口:“你去强行解深渊秘境的封印了?” 言星浑身一抖,像是才回过神来,本来躲闪不敢直视宁扶沅的双目,陡然怒瞪阔圆。 事到如今,她也知道自己无需再忍耐了,厉声笑起来。 “没错,我就是去了!如何,师尊也知道怕了?!” “只要秘境一打开,邪魔重新入世,将师尊吞没,那我魔界必能重振,踏破六界……” 宁扶沅微微一笑,凌空跃起,掐住她苍白的下巴:“看来,你是知道那些秘境里有些什么了。” “怎么,日日窥探本尊的言行,却不记得打听打听,本尊从何处诞生的?” 言星瞳孔骤然一缩,她颤着嗓音开口:“师尊什么意思?” “别叫我,师尊,我嫌脏。”宁扶沅轻轻一弹她的下颌骨,便让她有口难言。 宁扶沅退回原地,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指上的血渍:“本尊自收你为徒那日起,便说过,我并无打破六界制衡的打算。” “你可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 言星忍着下颌骨变形的剧烈痛苦,双目颤抖,几欲眦裂。 她记得,她如何不记得。 她当年不过修真界一个小宗派的外门弟子,明明天资过人,却只因为宗门无医修,就被逼着去修医道。 同魔界大战,她竭尽全力也未能救回掌门,所有人冤她,逼她抽灵根,跳诛魔台,若非刚好那日魔界打上门,她早就成了修真界的一抔烂泥。 她仍然记得清晰,当日跪在那嚣张肆意的红衣少女面前,咬牙切齿发下的誓言—— 有生之年,她必要踏平修真界与灵界,问不公天道讨要个究竟。 红衣少女虽漠然地踢开了她,说并无一统六界的打算。她却不甘心,她告诉她自己只想拜师入魔道,能凭自己之力复仇。 可她当时怎能想到,那个嗜好鲜血与战争的少女,居然真的没什么野心,就是单纯喜欢热闹呢? 而仅凭她一己之力,如何掀翻正道三界? 怎能甘心? 她改修魔道,拜魔尊为师,为的不就是复仇吗? 言星想到这儿,已是浑身发颤,忍着下颌骨错位的割裂剧痛,咬牙切齿地开口:“我自是知道师尊不会帮我复仇,既然如此,那言星入深渊,向邪魔寻求力量,又何错之有?” “师尊万年不理魔界琐事,言星亲力躬行,哪一样做的不好?我何错之有!师尊今日,却是打算取我性命了?” 宁扶沅微微笑了笑:“你倒是会算账。” “哪样不好?” 她手指微收,隔空快速割断缚魔绳。 言星猝不及防,陡然砸在地上。 宁扶沅走到她面前,指腹抵在她脸颊上,轻轻开口:“于你而言,当然哪样都好,只不过——” “本尊没死这点,很不好。” “你以为你放出所有邪魔,便能控制本尊,自己在魔界称王了?”宁扶沅赤眸里并无太多的波澜,仿佛只在看一个犯蠢的天真孩童。 “师……师尊……” 她微微一笑,将人拖着朝断崖的方向走去。 “本尊喜怒无常,你便当你无错吧。” 直到走到那被漆黑浓密雾气遮掩的断崖尽头,宁扶沅把人扔开,立在崖边,面无表情地朝下边的深渊望去。 一层又一层的浓稠黑色随着风声搅和着,看不到底,只听得见空旷怪戾的鸣叫声,源源不断从深渊底部传上来。 “你之前已喂了不少人进去,封印松动,估计这几天秘境便要开了。” “只可惜,还差了把钥匙。” 言星听到这里,已是脸色煞白,她不可置信地疯狂往后退缩:“师尊要让我以身血祭,充当开秘境的钥匙?” 她到这里,是终于相信,宁扶沅真不打算给她留活路了,当下,便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想往回跑,下一秒,却被人攥住脖子。 言星被按在地上,脸摩擦在粗粝的碎石上,痛得她有些发木。 她扭头,怔怔地盯着宁扶沅赤红无情的双目,不知想起什么,诡异地扯了扯唇角,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师尊啊,听说这几日,你将那新收的弟子,放入寝宫了?” “我不过只是越俎代庖,您便要取我性命。” “若你知道你那小弟子从何而来,做了什么,岂不是要将他炼成血尸了?” 宁扶沅眯了眯眼,陡然攥紧了她的脖颈。 “咳咳……”言星剧烈地咳嗽,声音轻地似要散入风里,“他在我身上放了追踪灵石,引我去与他谈判,连你用溯音蝶监视我的事情,都是他告诉我的……” “你猜猜,他是谁?为何会来魔界,还做了什么?” 宁扶沅赤眸微闪,面前的场景像是与梦境中的重合。 仿佛面前即将被她一剑贯穿的,不是言星,而是嵇无泠。 趁着宁扶沅闪神的这一瞬间,言星突然身形缩小好几倍,转身欲往深渊下跳去,却被宁扶沅稳稳按住。 她挑挑眉,赤眸里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表情似笑非笑:“说完。” “他乃……”言星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下一秒,一把剑破开风声,发出清脆的嗡鸣,擦着宁扶沅的发丝而过,笔直精确地插入言星的后背中。 汩汩的黑血漫开,浸湿地上的尘土与石砾,言星唇口微张,似要再说些什么。 宁扶沅眯了眯眼,站起身缓缓回头。 面目清隽的少年,只着了层单薄的寝衣,乌发散乱地立在那头。 断崖上风声呼啸,将他的衣袍鼓得猎猎作响。 他依然是那副眉目清浅,乖顺无害的模样,除了脸色有些发白。 也不知是身体未恢复,跑太快内息不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被宁扶沅那双赤眸对视着,嵇无泠急促的心跳声很快平复,他只快速将视线掠过地上的血滩,很快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慢步走过去:“师尊,你没事吧?” 宁扶沅垂下眼眸,抱臂似笑非笑:“你来的,还挺及时。” 嵇无泠表情无异样,他径直走到她面前,突然伸手,轻轻抓住她微凉的手指。 宁扶沅面色一冷,拂袖便要挥开,不想他却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塞入她掌心里。 嵇无泠微微一笑:“这是我从狐尾拔上的毛,制成的空哨。” “师尊昨日答应了入歧,从此不会再让其他人进寝宫,有这空哨在,师尊可随时传唤我。” 宁扶沅攥住那一簇细毛,眯了眯眼:“为师何时答应过?” 嵇无看她一眼,长睫忽颤,惨白的面色上似忽染了一丝极淡的红。 他很快错开视线,声音低哑地开口:“前夜,昨夜,还有白日里,每每师尊要我用力……唔……” “闭嘴!”不等他说完,宁扶沅已是眉心乱跳,她抬手给他施了禁言术。 宁扶沅瞥了眼地下不知死活的尸体,淡淡开口:“秘境开启需要一人以身血祭,如今尚未到开启的时机,先把她带回去吧,你负责看管。” 说罢,她抬眸表情不明地对视他幽深的墨瞳,似乎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入歧啊,有一件事,为师很好奇。” “师尊请说。” “按理,你目前的修为,同我双修,应当不出半刻,便灵力干竭而亡才是。”宁扶沅顿了顿,慢悠悠地开口,“为何你却,并无大碍?”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嵇无泠指尖一颤。 但表面并无异样,只是耳垂重新有些发烫。 他瞳眸直直地望着她,清湛又幽黑,像沾过水,声音却又低又闷:“可能为徒,天赋异禀……因而比较长久?师尊,觉着呢?”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宁扶沅莫名觉得唇舌有些干燥。 显然,是问不出什么了。 明明得知言星一而再背叛,甚至松动封印,主动放出邪魔的事情后,她都平稳无波的心脏,此刻却烦躁阴郁到了极点。 她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 嵇无泠仿佛一个沉默无言的影子,一路拖着生死不明的言星,跟在宁扶沅身后。 一路上,宁扶沅都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察觉到身后始终缀着个人时,烦躁地想把人砍了。 一直到了寝宫殿外,宁扶沅前脚迈入,眼看嵇无泠后脚也要进来,她终于忍无可忍地一脚踹在殿门上。 “滚回你屋里去,把人看好。” 不等他说话,宁扶沅已经袖风一拂,合上了殿门。 直到门口的身影离开,她才不耐地踹了脚墙:“奇穷呢?给本尊醒过来!” 被镇压在此上万年的奇穷一声不吭地抖了抖。 下一秒,一道沉闷又天然委屈的声音在宁扶沅脑海中响起:“魔尊大人,又怎么了?” “嵇无泠自来魔宫里,都干过什么?” 奇穷显然只会吃干饭,再加上宁扶沅对它设下的禁忌术,他对魔宫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茫然地开口:“那个养花的?就养花啊……” 宁扶沅捏了捏眉心,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魔怔了,问这么个东西。 她闭了闭眼,没什么表情地开口:“这几日,本尊会解开你双目的桎梏,你且帮我盯着他房中。” 等奇穷的意识自魔宫里消失,宁扶沅摩挲了一下指尖,想了想,拾起许久未用的传音石,试着传唤去灵界探查消息的鱼危。 不过意外的是,她的传音术无人回应。 鱼危此次去灵界五日了,却一点消息没传回来。 宁扶沅竟莫名松懈了些。 她托着下巴,眯了眯眼,慢慢回想言星当时为尽的话,神色不明地用指尖反复掐着那朵幽命花。 ** 好在,鱼危第二日一早便赶回了,彼时宁扶沅正被执意想去深渊的乐遥遥扰得烦不胜烦。 “深渊秘境一入,不死也成半残,你这修为去喂邪魔吗?” “师尊!”鱼危的身影出现在廊下,神情十分疲惫。 看到他,宁扶沅心口的位置,莫名一滞,她扯了扯唇角,把人唤进来,趁机赶走了乐遥遥。 “我遇到了些麻烦,所以迟迟没能传回消息。” “查的如何了?”宁扶沅托着下巴,一下下地叩着桌面。 “查到了一些事,我有些怀疑——”鱼危顿了顿,突然抬头朝宁扶沅望去,“师尊,我得找他,亲自确认一些事情。” 宁扶沅捏了捏指尖,似笑非笑地颔首。 “好,去把人叫来。” 鱼危很快去而复返,眉目间似压抑着一股怒气:“师尊,那入歧房中无人,他连同言星师姐,一起消失不见了。” 第二十八章 宁扶沅险些没收住,指尖的幽命花被她碾碎,片片落入地面。 她挑挑眉,微微一笑:“好得很。” “师尊……”鱼危刚要开口,却被她一个手势打住。 宁扶沅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唤出奇穷。 “让你监视的人呢?” 奇穷瑟瑟发抖,以至于连整个魔宫都有些晃悠,他慢吞吞地转述自己刚刚看到的画面。 “我一直看着的啊,但那小弟子要入净室清洗,我总不可能也盯着吧。” “就,我打个哈欠的功夫,水声没了,人也就消失了……” “师尊,你可知我前往灵界调查,发现了什么?那嵇无泠,身份很是可疑!” “言星的人当初在六界到处寻丽奴,本来盯上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而那嵇无泠,换了至少十种身份特意撞上去,才终于被绑了,您不觉得太巧了?” 鱼危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斟酌开口:“师尊,虽然我也不认可言星的做法,但嵇无泠此番动作……若他真绑走了言星师姐消失,我不得不怀疑,他是正道送来的内应了!” 他抬起头,却发现师尊赤眸染着淡淡的煞气,唇角微扯,像是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 “唔,内应吗?”宁扶沅拨弄着手腕上的那一簇狐狸毛,微微一笑,“那还挺有意思。” 鱼危:…… 他还想再劝,门却被人从外边叩响了。 “魔尊大人,你们商量完了吗?那些散修找来了,”乐遥遥小心翼翼的嗓音自门外响起,“他们就想问问,何时才能入魔……还有绑来的正道人士,该换成多少赎金。” 宁扶沅托着下巴,抬眸看了眼鱼危,表情似十分困惑:“依你之言,正道的内应,都很是称职啊,上可敲诈正道以壮大我魔界,下可为本尊暖床榻。” “本尊还挺希望多来几个。” “这都是他的诡计……等等,暖床榻??”鱼危瞠目结舌。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望着师尊饶有兴趣的赤眸,后知后觉,就算是正道内应,大概于师尊而言,也不过妄图撼树的一只蚍蜉。 鱼危满腔怒火慢慢平息下去。 他试探性地开口:“不若,我去把人绑回来,日日宿在师尊……咳,寝宫内?” “本尊取了名字的东西,”宁扶沅微微一笑,“自是,由本尊亲自取回了。” 直到鱼危退下,宁扶沅眼底的微笑才缓缓散得一干二净。 她面无表情,指尖缓缓收紧。 只要一闭眼,就会想起那日少年乌发被涔涔汗渍染湿漉,伏在她身上,双目带潮红的模样。 他抱着她的双臂颤栗,却坚定有力,即便声音沙哑,也要魔怔了似的,一遍遍念叨—— “师尊,无论师尊要如何,无泠都不悔。” 但同样涌出的,还有梦里,少年死在她剑下,犹不甘心地说要杀遍所有妖魔鬼怪的场景。 宁扶沅心下愈发烦躁,只恨不得入梦,将那七零八碎的预兆拼凑成完全。 她霍然起身,踹开房门,将趴在门外的乐摇摇险些踢翻。 没搭理乐摇摇,宁扶沅快步朝嵇无泠的住处走去。 她甚至已经打定主意,便是绑,她也要把人绑回魔宫,无论生死。 宁扶沅本也以为是小徒弟将言星绑走了。 但在她踢开那虚掩房门,嗅见屋内一丝残留煞气的瞬间,她脸色微变。 乐摇摇很快跟上来:“魔尊大人,你没事吧?还有件事我忘说了,今晨很多妖鬼聚在宫门外,自称千岁会的胜出者,要入深渊秘境探宝,他们都可以进,我为何不能……” 话音未落,乐摇摇面前,被宁扶沅捏住的那扇门,突然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乐摇摇:…… 她缩了缩脖子:“魔尊大人?” 宁扶沅眯了眯眼,赤眸中显而易见地聚起浓郁的血雾,她似乎是笑了下:“本尊的人也敢动,好得很。” 她几乎是瞬间撕开虚无的空气,霎那间,便有一道漆黑幽深的裂缝出现在宁扶沅面前。 宁扶沅视那汹涌喷薄出的黑烟如无物,跃入裂缝。 几乎是瞬间被裂缝包裹吞噬,下一秒,她便被凭空出现在一片干裂冒岩浆的荒土上。 入眼全是空旷无边的黑色,交错如织网的裂缝间,寂静卧着巨型古兽的残骸。 更多的还是兵器。 数以万计的兵器已经风干成泥,堆砌成山丘,给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平添几分肃杀。 宁扶沅随手拢了拢乱飘的红色衣袍,如这死气沉沉的剑冢里,唯一的亮色。 她捏了捏掌心里暖茸茸的狐狸尾毛,步伐极快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剑坟的尽头。 她望见一把剑横插进黑色岩缝里,剑下钉着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 那尸体被吸干了血,几乎看不出原貌,四肢都严重皱缩成黑色干枯的形状,仿佛一截烧焦的木炭—— 这是以身为血祭钥匙,打开秘境的反噬结果。 宁扶沅颤了颤长睫,连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一刹那,她呼吸有些艰难。 她漫步走过去,面无表情地割开指尖,任由一滴血落下去。 尸体汲取了她的血,快速复原。 是言星的。 宁扶沅摩挲了下指尖,淡淡收回视线,朝更远处望去。 前边,万年辽旷的焦土上空,凭空出现一个横向的黑色深井。 井口正对着她,如漩涡般飞速转动。 那深井在她的注视下,不断扭曲变形,溢出浓郁的煞气。 它所过之处,连上古残骸都没能避免,瞬间被浓黑缭绕的烟雾吞没进去。 亦有无数道幢幢的邪魔黑影,在井口外,平原上,乃至宁扶沅身边快速飞掠而过,企图攀着这深渊底的风,朝外界逃窜去。 有人将秘境封印解开了。 ** 嵇无泠自黑暗里坐起来,还有些没醒过神。 他抬头朝天顶望去,天上似漂浮着无数盏孔明灯,明晃晃地红成一片,轻轻地飘摇。 他四肢并未被束缚,身侧像是有河水潺潺流过的声音。 他记得,他是彻底杀了言星的。 为了防止她再借邪魔复生,他甚至不惜折损修为,下了最阴狠的术法在剑上。 现在,剑没了,言星的尸体也不见。 嵇无泠蹙了蹙眉,本欲站起身,掐个生火诀,不想下一秒,旁边的潺潺水流里,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大型动物,自水中朝他缓缓逼过来。 隐约能听见吐信子的声音。 嵇无泠往丹田里探去,果不其然是一片枯竭,毫无恢复的迹象。 他如今施法困难,便闭上眼睛,捏紧背后的剑,扯了扯唇角。 那东西果然拖曳着长长的蛇尾,自水底爬上来了。 湿漉漉混着腥臭的气息似就在面前,在那往下沥水的头颅,靠近他的瞬间。 嵇无泠微微一笑,骤然拔剑,正要插入那东西口中,却骤然听见一声惊喜的笑。 “小师兄,你醒了?” 江白鱼兴奋的声音响起:“太好了,我立刻去告诉师祖……” 有那么一瞬间,嵇无泠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玄天宗。 他不动声色地敛下眼底的表情,正要拽住江白鱼。 江白鱼却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不不不!小师兄,你如今修为尽失,我剧毒之体,你碰了我必死无疑。” 嵇无泠微微一笑,却像是没听闻,准确抓住江白鱼的胳膊,搭在他手腕上:“这是哪?” “这好像是那个魔界的秘境里,我也是被人带进来的,”江白鱼说着,压低音量,“小师兄,你放心,你为我们正道做出的贡献,我都悉数转告师祖了,他还夸了你呢。” “对了小师兄,那个……听说,你体内的情蛊死了一只了,你是真的,被那魔尊给……了吗?”江白鱼吞吞吐吐地开口。 嵇无泠眯了眯眼,冰凉幽黑的瞳眸似有实形。 但他很快垂下眼眸,淡淡开口。 “师祖不是坐化飞升了吗?” “我也不知,师祖说,他自坐化飞升后,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在此处,无法同外界联络了。” 江白鱼挠挠头。 “说起来,小师兄,这里好奇怪,我来了几天了,都没看到过天明,” 嵇无泠指尖一颤,他不知想起来什么,骤然抬头,朝漫天的天灯望去。 四周只有空旷的风声,那仿佛天地唯一的光。 那个他在古册里找了许久的地方,原来是这里吗? 他闭了闭眼,唇角缓慢扯出一丝极淡淡笑。 还好,进来的是他。 江白鱼全然不察,还在兴奋地叨叨:“小师兄你放心,师祖已经说了,会为你报仇的。” “你不知,师祖飞升后,入此地已经上千年,他还悟得了驱使邪魔和奇兽的法诀。” “他已经设计将那魔尊引入此地,只要魔尊敢进来,我们一定就能抓住她。” “到时候,便让邪魔吞噬她的神识,让奇兽啃咬她的躯体,师兄想怎么复仇就怎么复仇。” “而且师祖说啦,魔尊体质特殊,只用魔尊反养邪魔,这个秘境就能重新打开了,到时候,我们一出去,灭了魔界……” 话音未落,下一秒,江白鱼的脖颈陡然被人掐住。 “小……小师兄?”他错愕抬头,望见少年漆黑如炼狱的眼眸。 嵇无泠表情冷淡地掐着他的脖子,微微一笑,恍若鬼魅:“修为全失确实很烦。” “不若,暂将你的给我吧。” 第二十九章 混沌漆黑的旷野不生一毛,地面像是被割开又炙烤的血肉,只留下蜿蜒扭曲的缝合裂痕。 唯有一颗古怪嶙峋的玄色巨树,生长在旷野正中央。 树的一周,矗立着高低不一的长石碑,仿佛什么乱坟冢。 但每一石碑上,都系了根纤细的红绳,石林下也是插满朽化的断剑,等飓风刮过,就听得见断剑跟什么碰撞,发出清脆的“铛铛”声。 宁扶沅便是枕着这些石碑和断剑醒来的。 她直起身,先是扫了眼四面的环境,除了她,周围还躺着不少尚有气息的人,但没一个是她要找的小徒弟。 所有人都歪歪斜斜地昏死着,且每个人身上都系了跟红绳,一端连着石碑,另一端则没入人腰部的衣物里。 离她最近的那个,正是九尾狐妖乐遥遥。 宁扶沅低头,毫不意外,在自己腰间,也发现了一根显眼的红绳,且绳子穿透衣物,扎入她的皮肉,留下个细小的血窟窿,末端则从腰侧穿出,干涸的血迹裹着绳头,上边还挂了枚赤金方牌。 她拽着方牌,正面写了“千岁节”几个字,翻面看眼,则写着个形体古老复杂的“壹”字。 这些妖鬼,都是言星从她那个千岁会里,选出来的? 宁扶沅挑挑眉,垂下的赤眸里,有一丝浓郁的煞气缓缓划过。 那红绳不知什么做成,斩不断,只随意一斩,穿进皮肉下的那一截,便像是骤然生长出根系般,疯狂扎入经脉,意图汲取尽血和修为。 倒是方牌折得断。 宁扶沅扯下方牌,随手远远掷出去。 刚收手,下一秒,半空的风声骤急,隐约有的“沙沙”的脚步声逼近,像是有人在踏空而行。 宁扶沅表情淡然地抬起头,望见漆黑幽深的长空里,有一艘简陋的宝船,缓缓停住,漂浮在枯树上空。 昏黑里,隐约可辨一群身披黑斗笠,戴夸张青铜面具的人影,从那宝船上跳下,如鬼魅般,快速穿梭在石冢里。 他们似乎是在挑人,人人手里持着一把金色的剪子,反手不断翻开赤金牌子,找到一个便拿金剪割断此人腰间红绳,再手脚迅速地将人拖上宝船。 只有一个蠢的,大概是被分配到了拖走“壹”号牌,四处找,都找不到人,急地都快掀面具了。 宁扶沅便抱臂倚在石碑上,懒懒地斜着眼睛,看那戴斗笠,浑身冒黑气的人一个个翻看。 直到翻到她面前,那人顺着红绳摸过去,却摸到一截断开的绳头。 他愣了愣,像是没意识到为何会这样,正要仔细查看是不是赤金牌子掉了,下一秒,他脸上的面具被扯,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唔……”他刚要开口呼救,下一秒,那手忽成爪状,骤然贯穿他的心腹。 那黑衣斗篷人如面团般,软绵绵地瘫死在地了。 宁扶沅瞥了眼掌心里黏腻湿漉的血,蹙了蹙眉。 她见此人浑身黑烟缭绕,煞气几乎快溢出来,本以为是邪魔所化,不想却是个活人。 这深渊的上古秘境里,怎会有活人? 很快,便从那半空的宝船上,传来极其轻微的哨声。 似乎是在催促此人赶紧上去。 宁扶沅没在此处找到小徒弟,心情不甚好。 她随手掐了个诀,便跟此人对调了个相貌,顺便,将那一身黑斗笠和面具,也复刻到了身上。 宁扶沅从那人怀里拾起小金剪,随手剪断自己腰间的红绳。 这次,没有那种被反吸血肉的痛感了。 她再剪了旁边乐遥遥身上的红绳,便托着人,悠悠朝宝船的方向走去。 低调简陋的宝船上聚了不下十个黑斗笠,并没人怀疑怀疑宁扶沅的身份。 几乎是在她上来的瞬间,为首的那人便迫不及待地驾驭着宝船,逃命似的,快速没入黑雾里。 仿佛是要摆脱什么东西。 宁扶沅坐在船尾,手指随意搭在乐遥遥脉络上,很快看出,她是因被人强行拖入秘境,而导致神魂震荡,暂时醒不过来。 两侧飓风不断刮过,但黑雾似乎更加浓郁了,宁扶沅回头,看向那参天巨树矗立的位置—— 一轮巨大的球轮,被浓重的煞气包裹着,从树冠里吐了出来,似乎正缓缓朝整个天空放射开。 宝船上没人说话,所有黑斗笠都站立着,反手握着剑,将戒备提至最高。 直到前方上空,出现了个黑色旋涡,飞速旋转着,似要将万物都吸进去。 一直死寂的宝船上,才终于有人暗骂一声:“还是慢了一步。” 几乎是在此话落下的瞬间,一群黑压压如积雨云的怪鸟,突然从旋涡里冲出来,直奔着宝船啄去。 那些怪鸟浑身不生一羽,巨大的尖喙下居然生了牙齿,密密麻麻地压过来,几乎瞬间就将宝船掀翻。 不过掌舵的应该对此颇有经验了,带着宝船在群鸟间翻滚下坠,倒是稳稳躲开一劫。 所有人都拔剑抵御黑鸟,唯有宁扶沅一直托着下巴,呆在船尾,眯着眼睛,打量这些人的剑法。 她莫名觉得,这些剑法相当眼熟。 直到一阵妖风刮过,旋涡皱缩,那些黑鸟不知为何突然改道,宝船才缓缓下降,躲过这一劫。 这时,终于有人留意到坐在船尾摸鱼的宁扶沅了。 “小八,你怎么回事!” “若非你今日迟迟找不到人,拖累我们,否则早在血灯彻底熄灭,‘万魔觅行’前就回去了。” “这下好了,要去悬蓐山,躲一宿的邪魔。” 听不懂。 这并不奇怪,望墟渊原本是上古神陨落的遗迹地,本来辽阔苍郁的神山,随着神陨崩塌成无数小秘境,用以封印邪魔,顺便收纳各种上古秘宝在其中。 宁扶沅也并非每个秘境都去过,她便以为,这是个自己没去过的秘境了。 但无论哪个望墟渊的秘境,本都该只有妖魔存在,这群不属于此界的人,却像是在此处呆了成百上千年般,熟练至极。 这便奇怪了。 寂静无声的无边黑色里,只有风不断刮过,那黑斗笠矮个的“小八”立在船尾,面具往下塌,迟迟没有抬头说话。 透着一股诡异。 宁扶沅舔了舔唇角,本想试试这些人的修为,看看自己要多久能把所有人砍了的。 但可惜,这个小八应当平日里就不怎么说话。 所有人都以为他垂头不言,只是心怀愧疚而已。 “今日便由你守夜了。” 为首的黑斗笠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操纵宝船,缓缓下降,停在一座破烂得只剩框架的茅草屋前。 而那茅草屋后,便是一片苍苍莽莽的大山,如同一道天然屏障。 宁扶沅悠悠地在最后下了宝船,那些身上还扎了红血绳的外来人士,也被拖了下去。 等那为首的人正要回头收宝船时,才发现原本停放宝船的位置已经空了,只剩下一艘玩具大小的微型宝船,被那小八托在掌心里,反复把玩。 “你就在外边守夜。”那人没好气地将茅草屋门关上,四下布了结界。 又在屋檐下系上铃铛,如此,只要有风吹草动,就算守夜的不称职,铃铛也要晃动,惊醒屋里的人。 宁扶沅眯着眼,坐在门前巨石下,朝遥远的地平线望过去—— 无数黑色缥缈的影子,有大有小,有的形如巨兽,有的如直立的人,正朝这个方向狂奔而来。 若非邪魔无声,恐怕地面都要被震动得鞺鞺鞳鞳。 宁扶沅随手摘下面具,露出那张陌生的脸。 唯有赤眸,在夜色里闪动着奇异的光。 她遗憾地舔了舔唇角。 啊,望了告诉这群人。 她魔尊的体质特殊,向来吸引所有邪魔。 要她看门,不知他们够不够被这些邪魔吞个囫囵。 宁扶沅一边算着这些人的死法,一边思考从他们口中,撬出小徒弟下落的可能性。 可惜奇怪的是,那些邪魔不知为何,只在距离此茅屋仅八尺之遥的位置,突然止步了,唯唯诺诺地涌在那里,绕成一圈,迟迟不敢上来。 他们仿佛被什么东西所镇住了,试探着想飘过来,却没一个敢先行。 然后逐渐焦躁起来。 与此同时,宁扶沅嗅到一丝浓重的血腥味,隐隐从身后的茅屋里飘出来。 她眯了眯眼,陡然起身,一脚踹开房门。 火光熹微,破落透风的茅屋内,所有人都横七竖八地地躺着,但有的是死,有的是昏迷。 死的是那些刚刚还坐着的黑斗笠们。 不知被谁一剑贯穿了胸口,全都悄然无息地,倚墙而死了。 每人身下都是一滩化不开的腥臭黑血。 寂静的空气里,隐约能听见“嘶嘶”的怪异叫声。 仿佛蛇吐信子的声音。 宁扶沅扯了扯唇角,环顾空荡荡,没有任何陈设的屋子,慢慢抬头,朝房梁望去。 一条巨大的白色巨蟒盘踞在房梁上,正低头冲她眯起赤红的眼。 那巨头蟒身侧,还立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 那人一袭黑衣,周身被浓重的煞气包裹着,也不知要吞了多少邪魔,才能积攒出这么浓厚的邪气。 他缓缓擦着剑上的血,良久后,才往下看了眼。 声音沙哑又漠然:“哦,还漏了一个。” 说罢,那人纵身跃下房梁,便拔剑朝宁扶沅的方向而来,身形几乎快出虚影。 宁扶沅从未见过用剑如此好的剑修,几乎同剑的锋芒融为一体,难怪她刚刚没听到任何动静。 但她只挑着唇角,站在原地不闪不避。 直到他逼近的瞬间,她也依然没动,那闪着寒光的剑,便骤然刺穿了宁扶沅的胸膛。 一箭穿心,血漫天四溅,他似乎怔了怔,没想到会如此容易。 正要拔剑的时候,宁扶沅却诡异地眨眨眼。 她胸前的血窟窿,突然飞速旋转,变成浓黑的旋涡,将那剑不断往里绞送。 下一秒,只听“蹭”的一声清响。 锋利的剑刃断成两截,哐当哐当地从宁扶沅胸前的旋涡里掉出来,她那身黑斗笠,慢慢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宁扶沅摘下面具,明明是一张毫无特色的伪装脸。 可那双眼睛,却偏偏在这晃动的微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她扯了扯唇角,看着对面仿佛吓傻了,一动不动的黑影,微微一笑:“放心,只问你个问题。” 她说着,一步跳过去,本打算掐住人的脖子,将人抵在墙上逼问。 但那人似毫无防备,竟然脚下一滑,被她顺势压在了身下。 虽然有什么不太对劲,但宁扶沅觉着,这样居高临下,也更有气势。 因而她便扬了扬脖子:“你是何人?从秘境外边来的人里,可曾见过,一个总念叨他师尊的少年?” 第三十章 此话一问出,宁扶沅能察觉到,有一道幽寂的视线,隔着兜帽在定定看着她。 但他浑身紧绷蓄力,迟迟没有说话。 宁扶沅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开口:“这样吧,我观你能在此地生存,定然有些本事。不杀你,你帮我打探下,那少年的消息,如何?” 良久后,被她摁住的人,终于重新响起阴冷沙哑的嗓音:“从外界抓来的人里,念叨要找自己师尊的不少,你要问的,叫什么名字?” 宁扶沅挑挑眉,顶着那个名为“小八”的脸,表情坦然:“替别人找的,我又不知道名字。反正……最好看的那个就是了。” 她并没留意到,身下人怔了怔,似松了口气,漆黑的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见人又沉默,而茅屋外,邪魔聚集的气息愈发浓郁了,宁扶沅不耐烦,正打算把人掐死算了,却听见一道不辨情绪的声音低低响起。 “你要找的人,我见过。” 宁扶沅心头莫名一松,她放轻手下的力道,挑挑眉。 “见过?那他身在何处?” 几乎是她松手的瞬间,被她压制住的人陡然跃起,反身扣住她的双手,极速朝墙逼近。 宁扶沅本以为他是要袭击她的脖子,挑挑眉,故技重施,不闪不避地朝他望过去。 不想他却一手紧紧扣住她,另一手伸起,捏住她宁扶沅的侧脸。 他默念一段复容诀,声音冷漠:“你绝不是小八,你究竟是谁?” 力道之大,像是要从她脸上,再撕下一层面具来。 尴尬的是,片刻过去,宁扶沅那张脸,未曾有任何变化。 倒是宁扶沅捕捉到了什么,眯了眯眼。 这人,跟被杀死的那群,是一伙的? 她极力忍下心底的戾气,只想着把人利用完再杀,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唇。 “你认识我?” “咳……你要找的那人,他已经朝秘境出口去了,”此人穿着宽大的黑色衣袍,面部被煞气缭绕覆盖,看不清相貌,他缓缓开口,“翻过悬蓐山,一直向东行,穿一片风火林,会看到一棵扶桑树,那就是此秘境的出口。” 宁扶沅不为所动,掐住他下颌骨:“你又是从哪来的?也是邪魔?” 下一秒,那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的破烂窗口处,突然传来一声杀猪似的凄厉尖叫。 “救命——” 两人齐齐转过头,正对上一只巨大的骷髅架子。 竟然是一只邪魔,趁她问话时,悄无声息地逼近茅屋,自窗栅处伸入了头。 它浑身被黑色雾气裹挟着,口里已经叼了个人,正咀嚼着,可惜嚼到一半,人却醒了,叫出了声。 不然,那邪魔应该还打算钻进来的。 宁扶沅脚尖随意一踢,那地上绞断的剑,便骤然飞出去,直直插入骷髅头眉心里,又跟活了似的,生生往下,将邪魔劈成了两半。 被她压在身下的人突兀开口:“邪魔都围过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得往山上转移。” 围过来了? 她怎么没察觉。 宁扶沅微微一笑,拿掌心拂去这人面上缭绕的黑烟,露出一张陌生泛青的脸:“别打岔。” 她掐住他的下巴:“放心,我专吃邪魔。来多少吃多少。” “回答我,你是人,还是邪魔?那些从逃去外界的邪魔,是谁放的?” 可惜不等此人回答,茅屋外已经响起疯狂的撞击声,此起彼伏,还伴随着凄厉空旷的怪叫声,吵得厉害。 听上去,至少数以千计。 宁扶沅舔了舔唇角,突然有些馋。 此处没有小徒弟管着,她便是吃了邪魔丹,神智失常大开杀戒,杀的也都是邪魔,岂不快哉? 宁扶沅赤眸微亮,快速起身,没管地上的人,她径直朝门口走去,一把掀开挂在门上的草帘。 几乎是她开门的瞬间,便有一只灵活的小邪魔窜进来,直直朝她面上扑去。 宁扶沅伸手攥住,随手撕成两半,正要一口吞了邪魔丹,下一秒,一只苍白的手却快速自她面前闪过。 等她回神时,掌心已经空了。 宁扶沅看着抢了她邪魔丹吞下的人,眯了眯眼。 那一身黑袍,浑身烟气缭绕的家伙微微一笑,神情淡然,甚至还不要命地评价一句:“只有十年修为,此邪魔味道不甚好。” 宁扶沅赤眸里迅速聚起浓郁的煞气。 墙角的断剑腾空而起,蓦然一竖,直逼着他脖颈而去。 不想那人不闪不避,双指掐住剑柄,表情古怪:“会在原野上游荡的邪魔,都是新生不久,未开化灵智的,至多不过数十年修为……这么低级的邪魔丹,一般都没人吃的。” “所以你冒充小八,是为了……赚低级邪魔丹?” 宁扶沅:…… 当然不是! 这么低级的邪魔丹,从前她看都不看的! 只因为她太久没食用邪魔丹了而已…… 宁扶沅拧眉大怒,正要举断剑砍了这人。 不想下一秒,对方却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赤黑的丹药,随手捻起一颗,微微一笑:“都是千年邪魔丹,我特意混合仙草炼制的,每颗味道都不错。”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那个委托你找人的又是谁,我赠你一半,如何?” 宁扶沅都要被气笑了,上一个敢这么戏弄她的,坟头草都已经长成参天巨树了。 她微微一笑,抱臂挑眉,声音哑得像被烟熏过:“那我不如杀了你,一整瓶都是我的了。” 茅屋内的气氛重新降至冰点。 宁扶沅已经彻底不耐烦从他口里套出有关秘境的信息了。 且她愈发思念自己那逆徒,他虽然平日里,时不时行踪诡异,但至少有他在,她无需费脑子。 宁扶沅捏了捏指尖,正打算速战速决,不想下一秒,她却发觉自己双足,似被什么东西抱住了。 宁扶沅低头往下看了眼,一双幽黑的爪子,从地下伸出,紧紧叩入她的皮肉里。 她拧了拧眉心,正要把这东西踹开,却突然察觉腹部被那红绳贯穿的位置,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 像是要将她的经脉,生生从皮肉里扯出来。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宁扶沅隐约记得,自己看见漆黑混沌中,那些被他们忽略已久,因为那白蛇而迟迟不敢靠近的邪魔,如同无数鬼魅般的影子,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过来。 ** 宁扶沅是被一阵奇怪的感觉弄醒的。 身下似铺了层厚厚的绒毯,温暖又柔和,如置云端。 关元往上,丹田往下的位置,像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不断舔舐安抚着。 那东西还时不时还轻轻啃噬,带起一阵发麻的颤意。 伴随着那些啃噬,宁扶沅只觉得体内被那红绳堵塞停滞的气息,在缓缓重新运转,但偏偏如隔靴搔痒,迟迟不能称心,只带起一阵燥热的烦意。 她意识缓缓回归,双目半眯,只能望见自己一截雪白的腰腹,暴露在漆黑中。 腰腹上,则搭着散乱如缎的黑发,随着头颅起伏,墨发挪动,带起战栗的微痒。 她慢慢回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心底骤然腾起一股怒意,正要一脚把人踹开。 不想身上像是被下了什么丹药,软绵绵的,丝毫提不起力气。 那人没察觉她醒了。 他像是很有耐心,绕着那截插入她腰腹的红绳,反复动作持续了一刻钟,直到远远的,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唉,阿嵇,别去接人了,都死了。” “这次都是小浮山那边去的人,运气不好,撞上万魔觅踪迹,都被邪魔吃了,骨头都没剩下。” “看来这一批里又没魔尊,你说她真的会来吗?” 头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他们现在置身于一个深穴里。 上边有人在揭开“盖子”。 那人提着一盏红色灯笼,刺眼的光照进来的瞬间,伏在她身下的人,骤然起身,完完实实地遮住所有光线。 “滚出去。” 那人耸耸肩,提着灯笼重新盖好盖子:“有何不好意思啊……哈哈哈,师兄懂,我们刚来时也这样。” 他结束动作,合拢她的衣物,完好遮挡住险些露出的腰腹。 似乎迟疑了片刻,他循着宁扶沅的指尖,摸到她手腕上,坠着长长一截狐毛的空哨。 摩挲了会儿,他唇角居然微微泛起笑意。而后,用力将空哨解了下来。 那是小徒弟送她的玩意儿,她亲自拔的毛。 便是入深渊时,绳子不慎断了,她也没丢,反而特意回去,捡来系在了手上。 这人竟敢扯了? 宁扶沅都要气笑了,她快速调动全身煞气,顾不得那古怪的红绳了,只打算气力一恢复,就将这胆大妄为的东西剁成渣。 不想不等她冲破体内桎梏,那人却像是打算先一步要她的命。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截细长结实的丝线,在指腹上绕了几圈,缓缓朝宁扶沅脖颈靠近。 他在她脖颈上,将丝线绕了一圈,正要微微抬起她头,往后脖探去时,却陡然对手一双凉得快渗出冰碴子的双目。 那双眼睛已经恢复原本的颜色,浓稠的赤红险些要溢出来。 黑袍人——嵇无泠动作僵了僵。 险些脱口而出喊出师尊。 好歹最后的理智将他拉住。 他沉默片刻,将险些飞散的神识拉回来,缓缓开口。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 “但我只是想,给那空哨换一条绳链。” 他不知她何时醒的,想起刚刚自己的动作,耳尖微烫。 轻咳一声,音量愈发低了。 “刚刚我……咳,也是在帮你顺经脉。” 第三十一章 宁扶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扯了扯唇角。 下一秒,她终于冲破最后桎梏,重新掌控了身体主动权。 几乎是一瞬间,她飞身而起,欲将他扑翻在地,直取命门。 不想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宁扶沅的气力,竟比她预估的小了许多。 身形并且按照预计,拔地而起,变劣势为优势。 而是半起身,稳稳撞向那黑袍人的额头。 清晰一声闷响。 两人皆是头晕目眩,偏偏宁扶沅还没收住,将人压着继续撞过去。 那黑袍人避无可避,伸手抱住她躲开半圈,最后后脑勺精准砸向身后的石壁。 “砰——” “什么声音?对了阿嵇,这批货好像对不上数。” “喂,你怎不应声?下边发生什么了?”那洞口,本打算离开的人,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并没离开,而是自洞口上方,拔高音量询问。 宁扶沅挑挑眉,正欲开口,唇角就被人快速抵住了,丝线坚硬的触感,从唇间摩擦过,不甚舒服。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适,那黑袍人直起身,退开一点,背着光,正面对着她,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宁扶沅倒不急着起身了。 她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常了。 虽然体力重归于正常,但她经脉里源源不断的煞气,仿佛一夜间彻底枯竭,又仿佛被什么封印住了似的,丝毫也调动不起来。 他缓缓收起指腹上的丝线,一边快速编织成坠链,一边神色不变地淡淡开口:“我来时遇上邪魔,受了点伤,要入定修炼一天一夜,你带着货先走,别下来打扰。” “受伤了?被那些邪门玩意儿伤到可不是小事,我这儿有丹药,你要哪种?”那人声音似很不放心,迟迟不愿离开。 虽然修为暂时调动不起来,但宁扶沅双眸的敏锐性仍在,她清晰看见,带着泥土气息的黑暗里,三胖那黑袍人扯了扯唇角。 神色里的漠然与不耐似乎要泄出来。 他并未做声搭理人,而是怕宁扶沅一直躺着不舒服,托着她的后脖颈,缓缓将人扶起来,靠在洞壁上。 在这过程中,不知是不是宁扶沅的错觉,她隐约似感受到,身下铺着的柔软温暖“毯子”,似乎悄悄挪动了一下。 没收到答复,洞口上边那人撇撇嘴,声音如常:“行,你自行修炼,我验完货先回去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一个人居功啊。” 话音刚落,脚步声便从头顶清晰传出,那守在洞口的人,似乎是渐渐远去了。 宁扶沅刚要起身,手腕却被人扣住。 一只触感微凉的手指,缓缓下滑,滑到她掌心里,慢慢写下几个字—— “人还在。” “你受伤,修为被封印。” “我在救你。” 几乎是那酥麻的痒意,从宁扶沅掌心消失的瞬间,头顶的草垫被人骤然掀开,刺目的红光,尽数泄入黑暗里。 那红光快速朝下,直直照入,将狭窄、不算太深的树坳,照得一清二楚。 树洞底,只有那面无表情的少年一人,盘腿坐在干草堆上。 他脸色青白,闭着眼睛似已经入定,浑身缭绕盘旋的浓重煞气,也彰显着,他确实在修炼。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活物。 正是那一袭黑斗笠的壮硕青年去而复返。 他提着灯笼,眯了眯眼,视线缓缓扫过空荡荡的树洞,似乎不甘心地想找些什么出来。 不料下一秒,那本已入定的青年骤然抬头,黑眸中的冷光,似迸出有形的利箭。 他表情漠然地开口:“我似乎说过,别打扰我修炼。” 壮硕如熊,身高九尺的青年竟莫名被盯得背后发凉。 他定了定神,挠头笑了笑:“阿嵇别误会,只是——我说了,这批货有些怪。” “据小浮山传回的消息,这批索红绳,是都用上了的。” “小浮山此次,共往剑冢上系了一百零七根索魂红绳,每根都从外界套住了人。先运回了十个,按理说,还剩下九十七人。” “但现在,剑冢里却偏偏只有九十六人。” “少了一个,你说——奇不奇怪?” 嵇无泠绷直了身体。 却并不是因为外边那壮硕青年的话。 而是因为,他宽大衣袍下,怀里不安分的“小蛇”,在下死口咬他,被袭击过的位置,又痒又痛。 “确实奇怪。”他不动声色吐纳一息,淡淡开口,“但关我何事。” 紧接着,袖口一甩,浓郁的煞气裹挟着飓风,瞬间将那青年掀得一步踉跄。 “既然是小浮山的人丢了索魂绳,问他们上门要就是。” “这点小事也要扰我修炼,难怪百年了,你的修为也无长进。” 这居高临下的语气,让那壮硕的青年瞬间沉下脸。 他反复捏着掌心里的剑,想起此人不过来秘境数月,便轻易习得这境界里的规则,快速领悟邪魔吸食之法,更是由此取得师祖的重视,心底顿时便怒气丛生。 良久,他忍着将人杀了的冲动,终究还是压着怒气,扯了扯唇,冷笑直言:“你是不是藏了人,我刚刚明明看见,你身下护着个人,人呢?” “你说的,是这用来双修的炼化邪魔?”嵇无泠挑挑眉,神色里的诧异不加掩饰。 那壮硕青年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从怀里掏出来,表情僵硬,貌若鬼怪,形似傀儡,毫无生命气息,只知道张开满口獠牙的“炼化邪魔”。 顿时忍不住拔高音量:“这就是你修炼快的秘诀?!你竟然用邪魔当鼎炉?” 嵇无泠神色坦荡:“既能取邪魔的修丹吸食,为何不能同邪魔双修?” “鲜廉寡耻,你……你!你这个疯子!” 想起小浮山上时不时就有因为经脉逆行而邪魔化的弟子消失,壮硕青年后背一阵发凉。 所以消失的那些人,会不会是,被他做成炼化的邪魔了? 他握着剑的手有些发抖,顾不得抓此人把柄了,匆匆就要运送这批“货物”,赶紧回去禀报师祖。 这次,他的脚步声是确实真消失了。 几乎是他气息消失的瞬间,地上摊开的那团邪魔,就快速跃起,死死骑在嵇无泠身上。 宁扶沅身上被施加的术法已经全消了,她面无表情地压着他胸膛,将人脖颈按住。 她垂着赤眸,眼底戾气翻滚:“上一个敢对我施法术的人,已经被被我吞了。” 被她压住的黑袍人,周身冷厉气焰瞬间烟消云散,直直地望着那双赤红的双目,他微微一笑,缓缓开口:“其实,我说的鼎炉是我,邪魔也是我,若你实在想吞了我……也不是不可以。” “你也配?”宁扶沅瞬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冷笑一声,“我早有专门鼎炉,他乃纯阳之体,比你这邪魔好千万倍。” 宁扶沅并未留意到,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黑袍人长睫微颤,唇角似乎有笑意划过,但很快被其他情绪取代。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似乎有些失望。 “原来如此。” “我并非有意戏弄您,但刚刚那人,在此秘境中地位颇高,您如今修为暂时被封印,最好还是避开。” 若放在平日,不仅刚刚那头熊,连这相貌平平却灵智颇高的邪魔,宁扶沅也都毫不犹豫砍了。 但她现在,周身凝聚的几万年煞气,全都被封印住。 垂了垂眼眸,重新靠回树洞壁上,宁扶沅浑身的黑色气息简直肉眼可见,她迟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 宁扶沅隔着一层衣物,漫不经心地攥住从腹部伸出一截的红绳,似乎想生生扯出来,看的嵇无泠眉心乱跳。 不顾宁扶沅犀利的眼神,他快速阻止她:“此乃索魂绳,是用秘境里,一种名为捕魂花的植物花汁,提取搓揉成的。这红绳一遇到有修为的人,就会自行刺穿其丹田和命门,向其经脉里扎根生长。” “越想□□,它扎根越紧我在那茅屋里时,并不知你身上也……”他嗓音似乎有些哑,顿了顿,很快恢复如常。“但并非不能解。” 看样子,在宁扶沅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里,这人已经通过某种途径,确认她不是那小八了。 不过也并不奇怪,宁扶沅身上的修为被锁,维持在她面上的易容术,也持续不了多久,现在几乎已经露出真容了。 她眯了眯眼,缓缓将视线,移向那黑袍人,腹部被浸染湿了的位置:“如何解除?” “扶桑树能解,或者……等它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他风轻云淡地开口,很快转移话题,“我重新编了根坠空哨的绳,你觉着,这样式如何?” 宁扶沅眯了眯眼,想起他刚刚伏在她身上,用力吮吸她丹田处的画面,蹙了蹙眉。 一丝猜测一闪而过。 见她并不接东西,只是抱臂眯着眼睛打量他。 还伪装成黑袍人的嵇无泠定了定神,沉默片刻,收回细绳,站起身,跃上洞口。 “这红绳要尽快解。” “我看看那灵蛟回来没,若回了,便出发送你去找扶桑树。” 他刚跃上洞口,衣摆却被人用力一扯,生生拽回洞底。 宁扶沅抱着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没有修为护体,我冷,刚刚的毛毯呢?” “拿出来我裹着。” 哪有什么毛毯,那是…… 黑袍人身形一僵,他在储物袋里找了一圈,似乎是想尽快找出那毯子。 当然,只是徒劳。 他轻叹一口气:“不如我施法……” 宁扶沅挑挑眉,打断他:“对了,你现在还确定,我要找的那个人,往扶桑树的方向去了?” 嵇无泠面色平常地点点头。 “是。” “他身上应该还有一把上古名剑,叫垢垢剑——你确定是他吧?” 嵇无泠心头一跳,快速避开那双赤红的双目。 低声开口:“没留意,应当是。” 宁扶沅突然笑了。 “那应该没走远,也不知他留给我的这哨子,有没有用。” 她说着,甩出怀里的空哨,漫不经心地凑到唇边,用力吹了吹。 下一秒,那黑袍少年不知怎么了,仿佛被烫了一般,浑身骤然发红,尤其幽深的黑瞳,像浸了水一般,眼尾赤红一片。 连煞气缭绕的青白面色,都染上绯红氤氲的烟气。 他竭力压制住急促的气息,不动声色想去戴上兜帽,遮住头顶,却偏偏身后的衣物下,也隐约有什么要破开皮肉释放出,不停去鼓动衣袍——一切都不对劲。 他浑身僵硬如木,偏偏又像被电过一般发软。 终于后知后觉,自己在那空哨中,施下的法诀,被人篡改了。 他明明施下的法术,是只能他听见哨声,便于师尊一唤,他不论多远,也能及时察觉,赶过去。 怎会像现在,出现浑身滚烫,和种种不该有的反应?! 能改法术的除了师尊…… 嵇无泠抬眸忍不住望向宁扶沅。 偏偏宁扶沅表情认真,垂眸不看他,似乎是真的在研究那空哨究竟起不起作用。 吹一次没收到反应,她不满地拧了拧眉,很快便锲而不舍地继续吹,直吹的那空哨边的狐尾毛都颤栗起来。 她终于赤眸微微掀开,用余光去看那黑气缭绕的少年。 见到他颤着双目,不动声色地合拢双腿,后背往冰凉树壁上靠,似乎想挡住身后因为尾巴绽出,而微微起伏的衣物。 宁扶沅撩了撩唇角。 啧,以为这就结束了。 她干脆将空哨递给嵇无泠,认真地蹙眉:“怎没反应,不若,你帮我吹吹试试?” 嵇无泠浑身陡然一震。 见他闭了闭眼,耳背赤红,颤着指尖,似乎地真要拿空哨去吹,宁扶沅挑挑眉,慢条斯理地开口。 “说起来,你这邪魔,可真是心肠好。” “不仅帮我要找的那人,为他指出离开秘境的方法。” “还冒险将我救下,亲自护送去找扶桑树。” “不若我帮你取个名。” “就叫,嵇大善人,如何?” 嵇无泠骤然睁开双目。 “看我做什么,吹哨啊。”宁扶沅挑挑眉,微微一笑。 “我还等着,他给我反应呢。” 第三十二章 嵇无泠握着骨哨的那只手,彻底僵在半空中。 那双灼灼望向他的赤目,依然滢透无害,其中的期待和催促,几乎要溢出来。 分辨不出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攥紧了骨哨,垂下眼眸,将混沌的情绪隐藏在微颤的长睫下,彻底避开宁扶沅的灼热视线。 一直退到阴影处,他才捏着骨哨,将发不出声音的冰凉哨口,缓缓贴近下唇角,正要随意吹一下,好打消她的疑虑。 不想在看见他隐忍动作的瞬间,宁扶沅唇角的笑意却陡然消失。 她表情漠然地一步上前,打断他的动作,扯过那骨哨,攀着枯树洞壁一跃而上。 身形快速出了树洞。 嵇无泠追上去时,她已经彻底消失在苍苍莽莽的枯树林里。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条本该盘踞在洞口的白色灵蟒。 见状,他稍微松了口气,很快平息好体内翻涌的燥热,藏好尾巴,便循着那灵蟒的踪迹,沿路追了过去。 “蓐”本为复生之草的意思。 但这悬蓐山上,却不生一毛,到处都是裸露的漆黑巨石,怪石间长满嶙峋的参天巨木。 那些巨木,同样不生枝叶。 宁扶沅便在这枯木间,疾步往前走。 没走几步,她就听到了身后源源不断传来的沙沙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紧紧跟着她。 宁扶沅挑挑眉,骤然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除了野蛮生长的枯木和黑色岩石,再无他物。 余光瞥见那裸露树根下,一晃一晃的乳白色尾巴尖,她扯了扯唇角,嗤笑一声。 不愧跟它那蠢主人一样,连尾巴都不会藏。 她眯了眯眼,虽然修为丧失,却还是随意往黑色雾气中一探指尖,便确定了方向,身形一拐,换了条路而行。 很快,前方的路就更陡了,枯树开始变得稀少,几乎寸步难行,脚下奇形怪状的岩石像被火烧过一般,现出死气沉沉的焦黑色,一直朝着雾气浓郁的断崖而去。 但偏偏宁扶沅在这些怪石间,却如履平地。 可怜跟在她身后那东西,没了遮蔽物,这庞然大物开始磕磕绊绊,偏偏宁扶沅还要频频回头,为了不被她发现,它只能沿途不断更换藏身的地方。 因此落后宁扶沅好长一截。 直到走到这条路的尽头,焦黑的枯树全都没了,只剩下一座,像被石斧劈断的悬崖。 宁扶沅快出虚影的步伐丝毫不减,直直地朝着断崖走去。 下一秒,她像是脚下一滑,背影瞬间消失在浓黑的断崖尽头。 跟上来的灵蟒,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它愣了愣,赤红的双目里闪过一丝茫然无措。 很快,它便拖着尾巴快速梭过去,一直滑行到空荡荡的断崖边,也没嗅到宁扶沅的气息。 那灵蟒突然着急起来,摇头晃脑地将诺大的头颅探出去,往黑雾茫茫的悬崖下看。 正当它犹豫是扭头找主人,还是溜下悬崖救人时,一道漆黑的影子突然从崖壁上一跃而起,恰好不好,死死抵住灵蟒七寸的位置。 宁扶沅压着那灵蟒的要害,将其抵在断崖上,挑眉开口:“你跟上来做什么?” 灵蟒通人性,但并不会开口说话,因此被宁扶沅压着脑袋,委屈得直哼哼,嘶嘶吐着蛇信子。 它正要仰头挣脱宁扶沅的桎梏,回去报信诉说委屈,下一秒,一只活泼乱跳的肥兔子,便被人拎着,在它头顶不断晃悠。 灵蟒一震,虽然在这活物稀少,万物靠吸食邪气为生的秘境里,它并没吃到过真兔子,但出于蟒蛇的本性,它还是立刻反应过来,这东西—— 能吃的!味道很好! 它伸长脑袋,赤目亮晶晶的,张开就要吞了那活兔子,不想下一秒,宁扶沅掌心一翻,那肥硕的兔子便消失在掌心下,重归她的储物空间里。 灵蟒愤怒地直喷唾液,甩着尾巴就要将宁扶沅丢下悬崖。 宁扶沅好容易在它背上固定住身形,重新按住它的头颅,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开口:“既然送上门来了,便帮我个忙吧。” “很简单,帮我装个死,那兔子,就归你了。” “要骗过后边跟上来的那家伙呢,不仅兔子,再奖励你一只小猪崽。” ** 嵇无泠寻着灵蟒的踪迹,追到断崖边时,并没有看到宁扶沅的身影。 只有一条银白色,长约六丈的巨大灵蟒,肚皮上翻,僵硬地在悬崖边躺尸。 “你追的人呢?”嵇无泠快步过去,提了提那灵蟒的尾巴。 不想那蟒蛇像死了般,僵在崖边地上一动不动,没有给出他任何反应。 嵇无泠眉心一跳。 他下意识扫过毫无遮蔽物的断崖,视线在断崖尽头钉住。 那断崖尽头,原本矗立着巨石的地方,此刻却空荡荡的,岩石断开的地方,还有一大滩新鲜的血,和一串不甚明显的脚印,像是……有人失足掉了下去。 不敢深想,嵇无泠握着剑柄的手陡然收紧。 师尊如今修为尽失,悬蓐山又地形复杂,怪事频生…… 他长睫快速发颤,正要御剑下崖底看看,下一秒,他脚踝却被那灵蟒急急卷住了,将他死死往后拽。 “滚开!”嵇无泠面无表情回首,快速拔剑,便要劈了那碍事的蛇尾。 下一秒,他视线却在那灵蛇腹部隆起,不断蠕动的位置顿住。 灵蟒智力很高,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他发现自己的异常了。 总算不用继续按那女人的要求,装死骗主人啦! 它立刻挺了挺腹部,本意是想告诉嵇无泠,它被人投喂了,吃人嘴短,因此才不得不配合她戏弄主人。 不过显然,处于茫然中的嵇无泠,会错意了。 他漆黑的眼眸骤冷,看着巨蟒腹部处,不断挣扎,气息越来越细微弱的隆起物,心脏笔直地坠入深渊。 虽然极其荒谬,以至于他不愿去相信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可嵇无泠还是像被钉在了原地似的,迟迟不敢上前。 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悔意包裹住他,像一张带刺的网,将他密密麻麻地罩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宁可错杀。 他闭了闭眼,脚步不稳地过去,抚在灵蟒腹部处,缓缓举剑,微微一笑,近乎自言自语地喃喃开口:“师尊莫急,您等我……” 远远蹲在枯木树梢上,亲眼看完自己安排的这出大戏的宁扶沅,总算舒坦了,心情颇好地从树梢头一跃而下。 她慢步走到他身后,挑挑眉:“好得很,为师都死了,你终于舍得说实话了。” “你今日不给个说法出来,为师就只能清理门户了……” 话音未落,她便突然落入一个裹挟着寒意的怀抱里。 他紧紧抱着她,将额头抵在她脖颈处,身形抑制不住地发颤。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宁扶沅似乎也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逐渐恢复原本节奏的心跳。 “师尊……下次,别拿这个吓我了……” 他嗓音沙哑极了。 宁扶沅怔了怔,按住自己有些奇怪的心脏。 她拧起眉,赤眸里划过一丝茫然不解。 但她还是快速压下去不适,推开他,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开口。 “别以为这样本尊就会放过你了,等出秘境,本尊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嵇无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指腹搭在面上,缓缓扯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原本的模样,才捏了捏眉心。 “我并非有意要瞒着师尊。” “实在是……师尊在这秘境里,会成为众矢之的,如今又中了索魂绳,太危险了。” 宁扶沅活了三万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真心实意觉得她容易危险的。 心底说不出来的古怪。 她挑挑眉,寻了处背风的位置,慵懒地坐下,摆好姿势了,才吩咐嵇无泠开口。 “说吧,怎么回事,你如何被拖入这秘境,那些人又是谁?” “是言星,她本打算那我献祭,开启秘境的——我反手杀了她。”嵇无泠淡淡开口。 “醒来时,我便在秘境里了。在一条,地下夜河边。” 宁扶沅扯了扯唇角:“你把言星杀了,却误打误撞献祭了她,以此打开秘境——确实巧。” 嵇无泠顿了顿,在宁扶沅似笑非笑的眼神里。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师尊,其实这秘境里的上古秘宝,早已被人捡完了,连灵山,都其实是一座空脉。” “约莫千余年前,有一批企图飞升的正道人士,不知如何进入了这个秘境内。” “他们攫取全部秘宝后,却发现秘境入口已经关闭,封印重新合上——出不去秘境了。便只能留在此处,试图从内部解开封印。” “为了生存,他们逐渐学会和邪魔竞争,并利用邪魔修炼,发展出一套新的修炼法,修为成倍增长。” 但逐渐的,当秘境里的高修为邪魔被猎杀完以后,他们不得不恢复从前在秘境外的修行模式。 可惜,却发现,已经不能再满足于从前,靠调整内息这种“原始手段”,去龟速修炼了。 他们讲目光投向了秘境外—— 封印不解,虽然他们出不去,但却能想办法,引外边的人进来。 “那索魂的红绳,就是因此被发明出来的。” “如今,他们更是想,引师尊你进来,攫取你身上的煞气修炼。” 嵇无泠顿了顿,轻轻开口:“我故意支走了那边的人,趁他们未发现,师尊,我们尽快去找那棵扶桑树,解开这红绳吧。” 宁扶沅叩击着身旁的枯木,并未开口同意。 嵇无泠也不急着催促。 寂静的断崖边,直到一刻钟后,她才抬头,赤眸里,已经彻底没有了光泽。 “是吗?” “入歧啊,到现在还骗本尊,真的有趣。” “师尊?” 宁扶沅神色淡然地打断他:“你不如先帮本尊解个梦——” “我梦见,自己收了个徒弟,那徒弟一心修魔,却偏偏,和正道关系密切。”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第三十三章 嵇无泠瞳孔微微一缩。 他握紧了指尖,却还是没能止住心底的艰涩,缓缓抬头,漆黑的眸底幽深如旋涡:“师尊……是何时开始做梦的?” 宁扶沅却只以为他是想又躲开话题,扯了扯唇角,表情漠然:“也罢,本尊换个问题。” “你说这秘境,早已被那批正道人士掘空。” “按你的说法,外界的人入秘境,都会被那劳什子索魂绳套住,被炼化成邪魔——为何你没有?” 嵇无泠唇角嗫嚅了一下,似乎想回答,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及时住口,怔怔望着宁扶沅的面庞,似乎在出神。 宁扶沅抱臂立在枯木下,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的回答,赤眸骤然冷下去。 “好,你不用回答了。” 她踢了踢一旁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努力消化牲畜,险些因此噎住的灵蟒。 “让让。” 灵蟒迟钝地察觉到,似乎……氛围不太对。 它慢慢蜷起尾巴,缩到一旁,努力把自己当成一块岩石,而后悄悄抬头,用那双圆溜溜的赤眼,打量两人。 宁扶沅没管这一人一蛇,从怀里取出巴掌大小的宝船。 正是她扮演那小八,从黑斗笠人身上薅来的那艘。 她随口掐了口诀,要将宝船复原。 却忘了自己修为暂时被封住了,因而宁扶沅念了好几遍诀,那宝船却仍然保持着精致的大小,一动不动地停在她掌心里。 嵇无泠已经回神,很快跟上来:“师尊,你修为被封,不若还是我……” “闭嘴。”宁扶沅面无表情打断他,一脚踹断崖边挡路的半截枯木。 “你,过来。”她瞥了眼缩在后边的灵蟒,又随手丢了只兔子过去。 那灵蟒瞬间弹起,稳稳接住兔子,尝到了甜头,早就忘了谁才是它主人。 它欢快地溜过来,十分聪慧地明白宁扶沅意图,把将一丝灵气渡给宝船。 接收到灵气,那宝船便瞬间膨胀放大,恢复原本的尺寸,悠悠晃晃地飘荡在崖边。 宁扶沅满意了,没搭理一旁的嵇无泠。 她又让那灵蟒指出乐遥遥等人被带走的方向,便举步一跃,跳上宝船,抓住舵轮,根本不给嵇无泠反应的机会,随意掰了个方向,便将操纵杆推到最低。 霎时间,摇摇晃晃的宝船入箭矢般飞出去,船身被深崖上的飓风拉扯得“哐哐作响”,歪歪扭扭地上下颠簸着,没入浓黑的烟雾里。 “师尊!” 嵇无泠眼睁睁望着那宝船消失,抬手按住自己紊乱的心跳声。 他努力让有些混乱的脑海慢慢镇定下来。 可只要想起某种可能性,他就镇定不了。 嵇无泠拔出垢垢剑,正要御剑追上师尊,却不知听见什么,眯了眯眼。 “咔擦”一声轻微的细响,从身后的枯树林里传出。 他骤然回头,朝那寂静漆黑的岩石后望去。 他转身往回走,一边擦锋利的剑刃,一边理着思绪。 直到走近岩石后,他快速揪住那悄无声息后退的人影。 微微一笑: “看到了啊?其他人呢?” ** 这宝船,在之前被那群黑煞鸟袭击过,早已经是千疮百孔。 在宁扶沅的极限操作下,宝船在煞气缭绕的黑雾间艰难穿梭,几乎是飞跃过悬崖,堪堪停在对面岩石上的瞬间,就彻底四分五裂了。 宁扶沅头顶冷风,脚下踩着一地的碎屑,赤眸里的戾气几乎要凝聚成形。 她舔了舔牙尖,只觉得现在,自己急需一个找个人,来发泄发泄。 断崖这端,依然是犹如魑魅魍魉的枯树,和裸露的岩石,只是煞气更浓郁了。 几乎分辨不清能走的路。 宁扶沅伸手在风里探了探,很快辩识出灵蛇指正的方向。 她冷着脸,快步往前走,一直走到枯树最茂密的地方,才总算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红光。 宁扶沅微微一笑,刚要靠近,却陡然脚步一顿。 她余光扫过头顶高高的枝头。 那里吊着一张干枯青黑,薄若纸皮的人形影子,正随着风快速摇晃着。 似乎是捕捉到她的身影,那“纸皮人”闭合的双目,缓缓睁开,骤然迸射出犀利的红光。 红光透射在宁扶沅脚下,完整照出她的身形。 下一秒,那纸皮人画了潦草唇部的位置,也急急地动了,似乎要张嘴发出警戒声。 宁扶沅眯了眯眼,在那声音发出前,踩着枯木几步而上,悄无声息地跃上枝头。 她伸出两指,钉入纸皮人唇部,不顾鲜血直流的指尖,和剧烈的痛意,加大力道,直接将它唇部的纸皮刺破了。 紧接着,宁扶沅指尖若飞,又快速辗转至那纸皮人脖颈要害处。 她扯了扯唇角,以手为刃,快速刺穿了那纸皮人的脖颈。 等将它脸与躯干分成两半,纸皮人再无生息时。 宁扶沅掌心里早已是鲜血淋漓。 特别是小尾指最上边的一截,已经全部被啃噬走了。 宁扶沅并不在意。 她垂下眼眸,立在枝干上,摩挲着那一节断至,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纸皮人,是早已消失的上古造物之一。 按照记载,纸皮人永生不死,通常只能供祥瑞兽驱使,需时时以血浇灌抚育,直到九百九十九年,才方能化为人形。 纸皮人与那祥瑞兽相伴而生。 所以这个秘境里,便有那能让人起死回生的上古灵兽? 宁扶沅将那纸皮收起,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灯笼的光就更亮了。 前方灯笼的红光,自弥漫的黑雾里折射出,呼啸的风声里,隐隐还能听见人压低音量,说话的声音。 “我早就猜到,那小子不对劲了。” “之前都好好的,自从他来以后,我们就总丢货。” “偏偏每次,他都能全身而脱,挨师父训的,还是我们。” “谢小师叔放心,这次,我早让人埋伏在了他回来的必经之路上。” “就算不抓到他的把柄,也要把人拖下裂缝,被邪魔吞了……” 那身形壮硕的青年正对着菱镜小声说自己的布置。 不想下一秒,菱镜那端,却突然断了联络。 他愣了愣,骤然抬头,朝漆黑寂静的枯木林四周望去。 红灯笼高挂在树枝头,虽不断摇曳,却亮得正好。 灯笼投下的红光里,被他串成一串的七个“货物”,都好端端躺着,沉睡不醒。 并无丝毫异样。 他特意留在路口的纸皮人,也没有示警。 虽然如此,那雄壮的青年还是握着剑柄,警惕地立起来,缓缓地打量四周。 “嵇师弟?莫非,是你追上来了?” 无人回答他的话,只有“沙沙”不断的风声。 他轻轻笑了笑:“师弟有什么不满,不妨直说,何必装神弄鬼。” 下一秒,一道惨白的影子,突然从天而降,直直地朝他砸来。 壮硕青年灵敏地避开,投剑砍向那东西,可惜等他近了,才发现那究竟是什么。 已经来不及了。 那雪白的球团竟然是白雾花的种子。 只沾上剑身,就骤然炸开,化作浓密的白烟,将他整个视野覆盖住。 下一秒,他才刚刚拿回剑,却见无数一模一样的白球,从天而降,四面八方地朝他砸过来。 他冷笑一声,快速地四面躲避,以防被砸中。 虽然体型庞大,他身形却极快,几乎快出虚影,不过一刻钟,头顶便再无白雾花种子投下了。 壮硕青年挥了挥剑,仰头冲着高而幽深的树梢冷笑:“何人装神弄鬼!雕虫小技也想偷袭我路无道……” “是吗?” 清泠的女声自他身后传来,声音近得像就在后脖颈处。 他骤然回首,拔剑正要劈下,却发现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一人。 连被他丢在树下,那一串七个人,都不在原地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究竟是何人……” 话音未落,下一秒,他突然觉得头顶一黑。 下意识抬头,便见一块几乎是他身形三倍大的巨石,被人轻松抓着,从他头顶稳稳砸下。 小山大小的巨石压顶,打地鼠一般,轻松将他打入坚实的泥土里。 宁扶沅捏了捏手腕,从树梢上跳下来,微微一笑:“听说有蠢货,想要本尊的命?” 她托着下巴,踢了踢那块巨石:“只知封了本尊修为,却不知本尊生来力能扛山。” “本尊徒手劈开望墟渊的时候,你们还在……唔,鬼界等轮回?” 那壮硕青年死死扛着巨石,几乎被压得说不出话。 他忍着唇齿间铁腥味,咬牙切齿地开口:“你便是魔尊?” “果然,那姓嵇的,是你的同伙!” 宁扶沅挑挑眉,转身坐上巨石,盘腿悠悠环顾四周,似笑非笑地开口:“听说你们以前是正道的?那个宗门的?如何进的深渊秘境?” “我死都不会告诉你!”壮硕青年被压得又是一口老血,“咳咳……魔尊又如何,只要入了我墟土秘境,你就是有通天本事,除非神迹降世,也再无逃脱可能!” “哈哈哈,我早在断崖边布下天罗地网,你那同伙,此时应该被拽下深渊,由邪魔吞噬了……” 话音未落,却听见一串微微急促的脚步声,自林间响起。 嵇无泠手里拎着一串半死不活的人,出现在红灯笼下,嗓音淡淡地开口。 “你说的,是这些?” 路无道:…… 嵇无泠顿了顿,目光望向背对他的少女。 丢下那串人,由着灵蟒玩耍,他快步朝宁扶沅走过来。 不等宁扶沅冷脸,他微微一笑,先捏着掌心里的骨哨,递给宁扶沅。 “师尊,我修改了下施加的术法。” “这骨哨如今同我的经脉相连。” “若是师尊对我有任何怀疑,只需要吹一声,我便会经脉寸断,痛不欲生。” “若两声……” 宁扶沅骤然掀开眼皮,似笑非笑地打断他。 “你以为本尊会心软?” 嵇无泠不知想起什么,轻轻笑了一下,嗓音微哑。 “师尊无需心软。” “说来,我也做了一个梦。” 第三十四章 宁扶沅眯了眯眼,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那可真巧。” 死气沉沉的枯林里,寒凉的煞气像是从地底深处窜出,直往五腹六脏里渗透。 没有修为护体,宁扶沅不拧拧眉,抱着胳膊,择了棵被风的大树,慵懒地换了个姿势靠着。 嵇无泠却没有立刻讲他的梦。 他随意拢了些枯枝断木,很快便在宁扶沅面前搭了个半人高的柴堆,动作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 他将那垢垢剑插在一侧的腐叶下,垂眸看着那旺盛燃烧的火焰,像是在思忖如何开口。 宁扶沅都要彻底失去耐心了,他清哑的嗓音,终于在风声瑟瑟的林间,淡淡响起。 “师尊猜的不错。” “我确实出自正道所谓名门——入魔界,成为师尊的徒弟,都是我故意设计的,。” 宁扶沅骤然睁眼,赤色的眼底有寒光闪过,她极怒反笑,捏着那骨哨的指尖,一点点收紧,几乎要将其碾成粉末。 “好得很!” 她往旁边一瞥,面无表情地快速抓起垢垢剑,正欲一剑劈了他,可那剑尖,只抵达嵇无泠鼻尖一寸的位置,便停驻了。 她漠然地开口:“你是正道派来的细作?” 嵇无泠伸出两指,夹住剑刃,任由指尖的血顺着刀锋滚落,却毫无察觉。 “真好。” 他甚至还弯了弯唇角来,定定地望着宁扶沅,漆黑的瞳仁又清又亮。 语调带着几分神经质的欢欣:“师尊没有一剑刺穿我,这同梦里不一样。” 宁扶沅眼神一冷,骤然收剑,都要气笑了:“这一剑是本尊失手了,你等着。” 神仙打架,垢垢剑遭殃。 作为一把有思想高度的剑,垢垢剑想得很远很深。 它承认,这两个人的体质都乃世间罕见,六界之内再难找到比他们更容易吸邪魔的,跟在他们身边,它每天都吃的挺饱——万年来,从未这么有过安全感。 一时间,垢垢剑有些踌躇到底站在哪一边。 直到它听见从宁扶沅储物袋里,隐隐传来那古琴气急败坏的细微声音。 “蠢货,愣着干嘛,还不跑!” 垢垢剑恍然大悟,当下便要鼓起勇气要自我主宰,从宁扶沅手上飞身而起,笔直窜入一旁盘踞酣睡的灵蟒身下。 它十分无赖地将剑身紧贴着巨蟒腹部,一动不动了。 宁扶沅掌心一空,赤眸里凝聚的煞气几乎要喷出火焰来。 嵇无泠也是一愣。 没等宁扶沅重新找到趁手武器,下一秒,她掌心下,突然多了一截脖子。 居然是嵇无泠主动上前一步,微微俯身,把脖颈最脆弱的位置,塞进了她掌心下。 嵇无泠错步半俯身,与她平视,微微一笑:“师尊可知,我为何一心想入魔界?” 宁扶沅毫不客气地收紧掌心:“你乃奸细。” “不对,”他垂下眼眸,极淡地笑了笑,“我乃半妖,却生来有纯阳之气,煞气不易入体,可克一切妖魔鬼。” “因而自我有记忆起,便被正道抓住,供他们驱使着,斩妖除魔。” “直到有一日,我又重伤奄奄一息,求死不得时,做了个梦。” “梦里,我见一个痴蠢的少年,误被抓住魔界,做了丽奴。被折磨得将死不死时,他逃出去,刚好遇上了魔尊。” “我不知魔尊为何收他为徒,但他却显然是个狼心狗肺的。” “魔尊待他极好,亲自教他辨魔药,食魔物,学魔界教条,甚至用修为帮他疗伤。不因他慧根残缺,天生痴蠢而嫌弃。” “可恨,他却从不将魔尊认做师父,亦不愿真心修魔。” 除了把那少年当了鼎炉的事情,其他一切都跟宁扶沅的梦境重合了。 宁扶沅抓住嵇无泠脖颈的手未曾松开,表情却开始古怪:“那少年……可是跟你有一模一样的脸?” 嵇无泠心跳骤然急促,他很想抬头,看清楚师尊眼底是何神色,分辨下她是否也有记忆。 但终究还是忍耐住了,垂眼沙哑地笑起来。 “师尊明察秋毫。” “那少年,正同我有一样的脸——可他有师尊,我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戮和无人在意的重伤。” 嵇无泠像是第一次撕下那张冷清乖顺的面孔,如漆的黑瞳里,带着疯狂的涌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梦见,”他微微一笑,“师尊,教我如何不嫉妒于他。” 隔着纤薄的皮肤,宁扶沅清晰感觉到,他喉结在自己掌心下不断滚动,似乎是在极力压制住心底的情绪。 宁扶沅掌心有些发僵,她拧了拧眉,赤色的瞳眸里有一丝茫然闪过,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可偏偏又抓不住哪里不对。 她压着心底的荒谬,认真思考片刻,忍不住开口:“所以,你是因为自幼缺长辈关爱,便叛逃正道,来魔界找本尊求爱来了?” 嵇无泠神色微僵:……? 好像是这么回事,可又哪里都不对。 尤其是“长辈关爱”一词出来,他险些不敢将执拗放肆的眼神,继续往师尊身上放了。 沉默蔓延整个枯木林。 跟师尊无辜的眼神面面相觑良久后,嵇无泠轻咳一声,总算缓过劲来:“正道现在应该知晓我叛逃了,至于这秘境里的正道——” “他们基本乃千年前,随那坐化飞升的长老,误入的秘境。” “我身上还带着正道的信物,便暂时骗过了他们。” 自收徒以来,宁扶沅就没见过这逆徒像今日这般,说的话多。 如此详细的解释,她勉强满意了,收回手,却神情不耐烦地踢了踢几乎熄灭的火堆。 “废话真多,火都熄了,意图冻死本尊吗?” 不等他开口,宁扶沅捏着一根木棍,乱拨弄那火星点点的枯木堆,状似不经意开口:“你那梦,后边呢?那长得跟你像的小徒弟,不愿入魔,又发生了什么?” 嵇无泠浑身一震,下意识攥紧掌心,眼底有皲裂的寒气肆意。 诸多混乱的画面,交杂着无边无际的浓稠鲜血,和师尊没入煞气裂缝前的那淡然一瞥,齐齐将他湮没。 他笑了笑,竭力抑制住周身的戾气,笑意却并不达眼底。 像是回答宁扶沅,又像是在告诉自己:“没有后来,什么都不会再发生。” 宁扶沅不满地拧了拧眉,没想到他的梦,也断在了关键地方。 她懒懒地垂下眼眸,没有说话,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才掀开眼皮,面无表情地开口。 “饿了。” 嵇无泠怔了怔,很快领悟过来,师尊已经不打算继续怀疑了,心底一松,嘴角流露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我储物袋里,还有一只从前逮住的鸽子,不若烤了。” “魔界有鸽子?” 嵇无泠神情冷淡:“从前在正道逮住的,只咕不送信,烤了很合适。” 当下,他重新点燃火,拾了根坚实的木枝,一端削尖了,插着乳鸽,缓缓滚动着烤。 那乳鸽皮焦脆得很慢,许久不熟,只发出油滋滋的声音。 宁扶沅记忆里,就没有过这种饿肚子的感觉,她盯着那乳鸽,一眨不眨眼地等着,眼前却逐渐有了重影,很快不耐,困了。 意识朦胧里,她隐约听见小徒弟有些低哑的嗓音,在耳畔若有若无地响起。 “师尊可知,此界的魔修仙修,飞升后,会去哪里?” 柴堆烧得噼里啪啦作响,那窜起半丈高的火苗催生暖意,宁扶沅半合着眼睛,感受着久违的困意,随口敷衍:“本尊又不欲飞升,我怎知晓。” 嵇无泠蜷缩的指尖颤了颤,他隔着跳跃的火焰望向她,漆黑的眸底,泄出几丝涩意。 他轻轻垂目,像是很难过,又像是自言自语:“果真如此。” “飞升是不好。” “六界之外,虚空境上,是无穷无尽的重云,并无宫阙,也无诸神。” 他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更寻不到师尊。” 宁扶沅自然是听不见的。 她托着沉甸甸的头颅,手腕终于支撑不住,一个用力,朝小徒弟的肩膀栽去。 嵇无泠心跳一滞。 按捺住因为“长辈关爱”而腾起的诡异感,他神情认真地将师尊的脑袋调整成舒服的姿势。 嘴角是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笑意。 ** 秘境之内并无白日。 宁扶沅再睁眼时,头顶依旧是黑压压的天空。 周围更是浓郁的煞气缭绕。 那堆火还旺盛地燃着,小徒弟却不知去向。 白蟒倒是还乖乖盘踞在原地。 见她醒了,白蟒快速弹起来,活灵活现地跟宁扶沅比划,意图将身子弯成文字,给她透露某种讯息。 宁扶沅托着下巴,看了半晌,很快猜到,应该是嵇无泠要白蟒告诉她,他去插眼和处理跟过来的尾巴了。 宁扶沅先走到火堆另一边,将脸色有些发白,却呼吸如常的乐遥遥拎起来,摆到树下。 皱眉探了探她的经脉。 那逆徒应该没骗她。 这所谓“捕魂花”花汁做成的红绳,显然是有毒的,这毒性不仅能暂时封印人的经脉修为,还有致昏迷作用。 宁扶沅想了想,站起身,踹了脚巨石,冲那一直被压着巨石下,却毫无动静的那壮硕剑修路无道开口。 “捕魂花的昏迷时效,多久?” “哼!我就是死,也不会向你透露半点消息。” 宁扶沅挑挑眉,瞥了眼不远处,那被嵇无泠拎回来的一串人。 饶有兴趣地笑起来:“本尊突然想到个有意思的游戏。” 第三十五章 (二合一) 宁扶沅舔了舔尖牙,一脚踹开巨石,单手将那浑身是血的人拎起来。 “你做什么!我堂堂……正道弟子,便是你将我杀了……” 话音未落,路无道的话便一团腥臭的棉布,堵塞在了唇齿间。 那温热湿漉,冲天扑鼻的血腥味,险些没让路无道当场吐出来。 他努力想看清楚自己口中被这妖女塞了什么,可惜下一秒,不等他闷声剧烈嚷嚷,他双眼也被蒙住了,连带四肢一起被束缚住。 路无道只感觉自己被人轻飘飘地拎了起来,自黢黑的林间快步穿过。 不等他疯狂挣脱,成功逃离,他便敏锐察觉到,耳侧的风愈发剧烈了,裹挟着浓重的煞气,简直能将他整个人掀翻。 人在双脚落不着实处时,总是不可抑制地失去安全感。 便是他心思再坚定,也不免在半空中扑腾了几下。 一直到了这片山的尽头,再无枯枝沙沙摩擦的凄厉低鸣,只剩下飓风刮过狭窄深谷,反复在崖壁上碰撞的剧烈嚎叫。 路无道咬咬牙,几乎已经肯定,自己要被那妖女丢入邪魔肆虐深崖底了。 他在心底暗恨,只是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把魔尊已入秘境的好消息,传回去。 路无道几乎已经做好必死的决心了,下一秒,他口中的腥臭棉布却被人拔了。 那少女绮丽慵懒的嗓音,自头顶响起。 “别乱动啊,现在你脚底呢,就是悬崖,掉下去会马上被邪魔撕碎,化为齑粉。” 被邪魔撕碎是个什么样子,路无道在秘境里呆了这么久,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他没控制住浑身一颤,却还是努力梗了梗脖子,尽量做出风轻云淡的样子:“修仙之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岂会怕区区邪魔……” “啊,这样。”话音未落,便被宁扶沅挑眉打断。 路无道清晰感知到,拎着他领口的那只手,应声轻飘飘地松开。 脚下骤然踩空,四肢又被束缚,路无道瞪大双目,来不及念飞行诀,便笔直地往下坠落。 他双眼被捂着,看不清悬崖之下的情况,但只用听那擦着耳畔而过的凄厉风声,便不难想象,脚下是怎样一个万魔横行的恐怖盛况。 路无道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感知到心底的惧意。 他呼吸愈发急促,想着这么多年来,自己好容易才积攒下来的稀宝,就等着有朝一日出秘境,回玄天宗了,能一跃成为人上人。 谁曾想到…… 想到这儿,路无道心底渐渐腾起一股悔意。 他就不该因为急于求功,早早在那姓嵇的面前暴露。 就该一拿到他行迹诡异的证据后,就先回去禀报师祖。 不过瞬息的功夫,路无道已经因为悔恨而胸膛起伏,他不甘心地想再调动丹田内稀薄的气息,企图再拼劲最后的力量搏一搏。 下一秒,他后脖颈却重新被什么东西咬住,路无道头皮发麻,几乎以为是遇到邪魔了。 那东西却带着他骤然腾空,回到了崖边。 宁扶沅瞥了眼脚边瘫软如死尸的人形,再望向瞪着圆溜溜双眼,昂头求夸奖的白蟒。 她满意地摸了摸嗷嗷待哺的蛇头。 “干得不错,回头加鸡腿。” 她踢了脚路无道,漫不经心地微微一笑:“怕什么。” “又不会要你的命。” “本尊只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你要是答对了,可以放你一命。” 路无道勉强打起精神,被蒙住的双眼迟钝地慢慢聚焦,他不会相信这喜怒无常的魔尊,因而只压着心底的颤意,抿口不言。 宁扶沅也不急,抱着胳膊,神色慵懒:“你要不答也没关系,反正跟你接头的那个也抓到了,他倒是乐意得很。” “刚好本尊的蛇食不果腹了。” “便让他带着你这批货物,回去邀功,拿你喂蛇吧。” 路无道眉心一跳,陡然抬头,企图隔着一层黑布,看清楚那魔尊的神色。 “你不救那些外界的人?” 宁扶沅挑挑眉,似是奇怪:“你们抓的这些人,基本是妖界的,本尊向来不喜妖鬼,他们死活,关我何事?” 路无道突然想起,那个跟他们合作,名为言星的女人,她当时专门说了,会专门给他们送妖鬼来,让他们暂时别打魔修的主意。 莫非,就是因为她知道,出事的是妖鬼,魔尊不会插手? 他心思百转,终于松口:“你……要问什么?” 宁扶沅微微一笑:“很简单的问题。” “你们是何人?如何打开的此秘境?” 路无道心底一松。 搞了半天,嵇无泠那小子,根本没告诉魔尊,他们的身份? 看来这魔尊,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听那言星说,魔尊虽然修为莫测,却不谙世事,极好糊弄,果然没错。 路无道打算先拖时间,没忍住勾了勾唇角:“我们其实就是从上古留下的,于此秘境同生……” 话音未落,他肩膀便是一阵剧痛,应该是被那灵蟒把肩胛骨,咬了个对穿。 宁扶沅踩着他血淋淋的肩胛骨,赤眸饶有兴趣地挑起:“错了。” “你那接头人,交代的是,你们乃正道人士,千年前入秘境。” “想好了再答,你还有一次机会,错了,便直接喂巨蟒了。” 路无道心头一跳,想着此次跟他接头的人,应该是出自小浮山,多半是个贪生怕死的。 莫非他真什么都交代了? 要是自己咬口不答,死于此处。 那小浮山的却一个劲交代完,趁机拿好处,他就是变成鬼也不甘心。 宁扶沅可不给他机会多想,很快继续下一个问题。 “你们出自正道哪个宗门?” 这个问题,不算什么秘密,便是嵇无泠那小子也知道,路无道犹豫地开口:“是……玄天宗。” “答对了。”宁扶沅放下脚,勾起唇角,眼底滚动的赤红色愈发浓郁。 “接下来,游戏升级啦。” 她托着下巴,微微一笑:“后边的问题,有你那接头人回答过的,也有他没答过的。” “要是他答过的,你答得不一致,你死。” “要是他没答过的,你答了——回头他跟你答案不一致,他死。” 宁扶沅声音放低,犹如鬼魅,像是要散入风里:“好好,回答啊。” 路无道心跳如雷,这个意思,他是不是有机会,坑那小浮山的一把?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从一开始,持着怀疑谨慎的态度,逐渐步入宁扶沅设置的规则里了。 宁扶沅不耐地打断他:“下一个问题,你们何时勾结到言星,试图从外界打开秘境封印的?” “约莫,三百年前。” “对了。” 路无道提起的心脏一紧,言星身上被师祖下了生死蛊,只要她敢泄露半点秘境的事情,必死无疑。 因而不可能是言星告密的,所以,真是那小浮山的交代了? 宁扶沅隔着一层黑布,清晰将此人惊疑不定的神情收在了眼底。 她眯了眯眼,加快速度:“下一个,封印松动后,是谁,将此秘境里的上古邪魔,放出去的?” “小浮山!就是小浮山!他们专门驯化邪魔的,同邪魔立下契约。如此,只要邪魔在外界吸食到精魄,小浮山的人也能相应增长修为。” 宁扶沅摩挲着指尖,垂下眼眸,眼底神色莫辨:“嗯,这个问题,没问过你那接头的。” “下一个,你们同玄天宗,现在还有联络?” 路无道一怔:“没有……” “错了。”宁扶沅随手一勾,那白蟒便迫不及待地从路无道腿上,撕下一块肉来。 “啊!!!” 像是没听见路无道凄厉的惨叫声,她微微一笑:“没有机会了。” 路无道心口一提,忍着头顶涔涔的汗意,将这妖女骂了千万遍。 “下一个,”宁扶沅笑容骤然收敛,嗓音里带着几不可查的煞气和凉意,“嵇无泠从前在玄天宗,师从何人?” “他?这……我真不知道,他应该是个外门弟子,估摸没有师父。” 那逆徒,果然是玄天宗的。 宁扶沅眯了眯眼,她几乎没有停顿,直接下一个:“那只能起死回生的上古灵兽祥瑞,在何处?” 这问题转的,路无道险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顺着她的话开口:“还没找到……”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这可是当年,师祖“飞升”失败,带他们一千弟子入秘境的最主要原因。 怎如此轻易,便被他透露了? 宁扶沅只从他的话里,便确认了两点。 此秘境里,果然有灵兽祥瑞。 ——正道这群蠢货,还没有找到。 她满意地弯了弯唇角,淡淡地瞥过地上因为害怕,而浑身发颤的玄天宗弟子。 “答得不错,便将你喂蛇吧。” “你!” 可惜灵蟒还没来得及欣喜地动作,就被人攥住了尾巴,宁扶沅身后很快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嵇无泠攥着蛇尾,往身后一收。 幽深的黑眸似有似无地掠过蛇头,本来垂涎三尺的灵蟒打了个激灵,蔫蔫地收回脑袋。 嵇无眼底很快恢复常样,转身无奈地对宁扶沅叹息一声:“师尊,灵蟒食草为生,这样喂下去,它迟早要吃死。” 灵蟒瞪大眼睛,连连摇头。 胡说,它根本不吃草! 它试图从嵇无泠背后探出头,引起宁扶沅的注意。 可惜宁扶沅全然不了解灵蟒的习性,只是拧了拧眉,很快就被嵇无泠的动作,转移开注意力。 宁扶瞥了眼踩着枯枝,快步踏风而至的少年。 目光在他额角,鲜艳的血窟窿上顿住,眼底迅速聚起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戾气:“谁干的?” 嵇无泠没答,先瞥了眼地上蜷成一团的人,压低音量:“师尊,这人还不能死,但也不能放回去。” 他本想告诉宁扶沅自己前去打探的结果。 不想下一秒,她却蹙眉凑上前,伸出食指,将他额间的垂发,缓缓撩开。 幽冷的气息铺天盖地,几乎压着他,嵇无泠呼吸一窒。 宁扶沅可没留意到他的神色。 她赤眸滢透,表情认真,正要割破掌心,将自己的血覆上他的额角。 嵇无泠却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及时攥住她的手腕。 “师尊,不可。” 宁扶沅不悦地挑眉瞪他,却听他低声解释。 “这是我自己刺伤的。” 说着,他还撩起长袍,让她看了下自己掌心,手臂,肩膀,和其他位置,各种深浅不一的伤痕。 有的像爪印,有的像剑伤,不少还冒着黑雾。 还真像那么回事。 见她冷着脸,定定地盯着那些伤,似是不高兴的模样。 嵇无泠心脏却莫名发软,像被糖渍浸透过一般,他没察觉自己嘴角弯了弯,音调愈发轻了:“师尊放心,都是看起来严重的小伤,不伤及经脉……” 话音未落,宁扶沅突然伸手,朝着他胸口用力一按。 “咳咳——”嵇无泠一时不查,脸色骤然发白,口齿中涌入浓重的血腥味,他竭力抑制,才不至于喷出来。 宁扶沅抱臂,摩挲着掌心里湿黏的鲜红血渍,面无表地盯着他左胸口黑袍颜色濡深的那一块,似笑非笑:“是不严重,可惜没把心脏一剑贯穿了。” “本尊救回来的身体,你倒是狠得下手。” “那路无道送了消息回去,此次前来接应的人尤其多。”嵇无泠心头一跳,调理了下内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他试着微微笑,却并不敢直视宁扶沅灼灼的视线:“师尊,入歧不弄出点伤来,他们必然会怀疑到我头上。” 宁扶沅掀了掀眼皮,嗓音凉得像包了冰:“怎么,你还打算回去?” “我确实想回去。” 在宁扶沅气极反笑前,嵇无泠抬眸与她对视,快速开口:“师尊可曾听说过,灵兽祥瑞?” “祥瑞兽乃神之坐骑,在最后一位神陨落后,祥瑞兽吞食了他的神丹,拥有了半神血脉——因而,它的兽丹,可令凡人长生不老,白骨起死回生。” “正道这群人入秘境,便是为了找祥瑞兽。” “他们找了上千年,将整个秘境里的上古遗宝,珍兽奇草都掘翻遍了,直到最近,才有了那只祥瑞兽的消息。” 顿了顿,嵇无泠黑眸如漆,微笑着循循善诱:“据说祥瑞兽浑身披鎏金,头顶若焰火,四蹄踏垂云,乃世间少有的貌美,师尊就不想抓回去,收藏起来?” “找祥瑞兽?”宁扶沅这次却没被他带着走,她赤红的双目微眯,“你想长生不老?” “不是我想,那祥瑞兽有半神血脉……罢了,师尊便当是如此吧。”嵇无泠怔了怔,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底却没有半丝笑意。 宁扶沅总觉得他的神情有几分奇怪,但她向来对人的情绪不敏感,因而只是舔了舔唇角,嗤笑一声:“六界都知魔界诞于望墟渊,这里的秘境,都是本尊从前懒得找的。” “来本尊的地界偷东西,就看他们有没有这能耐了。” 她重新审视了眼自己这位不太寻常的小徒弟,挑挑眉。 “你如今,在那群正道伪君子里,混得如何了?” “其他倒好,但关乎这祥瑞兽的,我暂时接触不到。”嵇无泠并没有明显说自己的“假身份”,“所以,我想继续试试。” 宁扶沅想了想,没怎么犹豫便同意了。 脸上的不高兴却丝毫没有掩饰:“既然你想送死,本尊也不拦着。” “为师便去找那劳什子扶桑树,解开封印,修为恢复……” 她烦躁地踹开挡路的灵蟒,踩着咔擦作响的枯枝,快步离开,声音小的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到时候再捞你。” 嵇无泠一怔,心口像是揣着一团滚烫的火石,让他因为煞气入体而产生的冷意,全数驱散了。 他抚着压不住上扬的唇角,从储物袋里,寻了颗假息丹,喂给路无道,让他彻底陷入昏睡状态。 而后快步追上去。 宁扶沅不知心底那股乱窜的烦躁感从何而来,只一心想丢开身后追着的脚步声。 偏偏去那篝火燃烧的空地,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直到重新抵达那一处空地,身后的脚步声才总算停歇了。 “师尊,接头那群人发现不对劲,马上就要过来搜山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最好快些走。” 那路无道抓了这么多人,他们不可能全都一起带走。 储物袋能装的活人数量又有限,最终,嵇无泠便将路无道派去埋伏的那些人全处理了。 被抓的妖鬼,则只带了乐遥遥,其余的都暂时找空树心塞进去了。 宁扶沅正拎着乐遥遥,端详往哪个方向走,就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脚步声。 “其实,”嵇无泠立在她身后,鸦睫微闪,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吞没,“也不是只有找扶桑树解毒,这一种法子……” 宁扶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她拎着乐遥遥走了好几步,才陡然止步。 回头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怎么解毒?” “我之前发现悬蓐山半山腰,有一隐秘的洞穴,洞中有一天然暖池,”嵇无泠轻咳一声,不去和师尊的视线对上,“适合解毒和……双修。” ** 宁扶沅还是带着乐遥遥去了嵇无泠口中那洞穴。 主要是此处隐蔽,倒不是为了双修解毒。 那洞口悬在崖壁上,狭窄得仅容一人矮腰通过,进入的路狭窄如羊肠,行走艰难。 进去了倒是很宽。 一直走到山的腹心处,才见到嵇无泠口中那座暖池。 暖池不大,烟雾缭绕,水色呈靛蓝,却清澈透明,可见池底缓缓冒出的小泡。 宁扶沅瞥了眼身后默默跟进来的逆徒,陡然止步:“你不过来此秘境数日,怎就刚好发现了这地方?” 嵇无泠轻咳一声:“机缘巧合。” “师尊,我刚刚说的是真的。”他瞳眸干净漆黑,看起来再认真不过,“那捕魂花毒性极大,若不在七日内彻底根除,会彻底扎根经脉,再无法修行。” “而扶桑树的具体位置,却无人知晓,如今我不得不离开,师尊修为被封印,还要拖着那不清醒的九尾狐妖……” 宁扶沅挑挑眉,打断他,似笑非笑:“你说的另一种法子,便是本尊那日醒来时,你做的那般?” 嵇无泠黑眸瞬间不再平静,他耳垂快速染上绯红,嗓音有些干哑:“是,那是为了,将毒素转移到我身上。” “师尊不必担心,我来这里后,吞噬了不少邪魔丹,已能将煞气和阳气彻底融合。” 嵇无泠顿了顿,“我也服用过扶桑树根,这捕魂花对我无效。” 放下那些旖旎杂思,这确实是他更希望的法子。 但自那日他强入魔尊寝宫后,师尊对他的态度一直不明。 嵇无泠见宁扶沅一直背对着他,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此暖汤应是上古遗留,有治疗作用,师尊先泡着。” 不想刚转身,他的脚腕却猝不及防被人扣住。 宁扶沅手上一使劲,陡然将人扯入烟雾缭绕的暖池里,砸起的水花,迅速将四下地面打湿。 他已湿漉漉地浸入水下衣袍在靛蓝的水纹间晃荡,连身上的血色,都沁出几丝。 她却犹立在池边,宁扶沅抱臂,居高临下看他,赤眸涌动,恍若妖媚。 端详了他狼狈的样子良久,宁扶沅总算似笑非笑地开口:“急着跑什么。” 她指尖几乎只略微一勾,她身上沾了灰尘黑气的深色外袍,就陡然落地。 而后,宁扶沅一脚踩入水中,快速俯身而至,掐住他的手腕。 他惨白的面孔因为热气的熏陶,变成浅浅的潮色,呼吸一点点染得急促。 宁扶沅按住嵇无泠的源源不断冒血的胸口,挑挑眉,表情认真地开口:“你这浑身是伤的,确定还有力气?” “不若还是你先养好伤,去偷些扶桑树根回来……” “不用,我可以。”嵇无泠哑声快速打断。 他闭了闭眼,嗅着幽命花的冷香,颤着指尖快速自水下抱住她,缓缓寻着位置,找过去。 一回生二回熟,那种无法言说禁忌感,早已被其他思绪打断。 嵇无泠定定地望着她那绮丽鲜艳的唇色,脑中逐渐变得浓稠模糊,以至于丹田处,因为情蛊疯狂作祟,而引发的五脏六腑剧痛,都麻木了。 宁扶沅却不耐烦了,她反手快速抓住他的后肩胛,却不甚触碰到了一块粗粝的痕迹。 她摩挲了下那道清晰的疤痕。 上次不清醒,没察觉,他身上的旧伤,居然真不少。 所以在正道时,是真的经常被虐待? 宁扶沅眯了眯眼,正要开口,身下却陡然一软。 “唔——”她脑海中一颤,似有火花迸射,没忍住错了错双脚,想将他赶开。 “师尊,不要走神……”他终于尝到那肖想已久的唇色,嗓音含糊不清地开口。 他抬头微微一笑,想看清她的表情,漆黑的瞳眸,清亮如星。 第三十六章 漂浮在水面上的衣物,不断随着水波的晃荡而快速漾开。 那靛蓝的水波,一次次涌起,快速拍上岸,在这寂静幽暗的狭窄洞穴里,发出清脆的回响,不时间杂着几声变调的轻斥。 且随着水中两人的动静,水波击岸的速度,愈发急促。 “师尊放心……您体质特殊,这毒定能解……” 宁扶沅微微仰头,指尖攥住他的黑发末端,忍不住挑眉:“你身上全是伤,确定要一次性帮本尊解了?” 他没有说话,长睫轻颤,将头伏在她肩窝里,愈发贴近了两人的距离。 黑眸因为染了情丝,变得狭长迷离。 直到他将指腹从水下抽出,缓缓抚在师尊因为缺水而有些干涸的唇角,重新将那海棠色的唇,用水浸润透。 他才眸光骤暗,微微一笑:“要的。” 宁扶沅将手从他背后退开,缓缓挪至他胸前,紧扣住那些交错的新伤叠旧伤。 她眯起双眼,企图去看清楚那些旧伤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可惜视线所像被赤红的血色糊住了,溃散得凝不成实点。 洞中不知时日长,谁也没特意去留意到底过了多久。 只慢慢的,宁扶沅那种浑身经脉阻塞的烦躁感,终于顺着温水的安抚缓缓消失了。 她能清晰感觉到,贯穿腰腹的那根红绳,正随着两人气息的交换,截截寸断,每落下一段,便悄无声息地融入靛蓝清澈的水底。 其原本的赤黑色花汁,不断被水稀释冲淡,毒性缓解,很快,就连那一丝一缕的赤红都分辨不出了。 宁扶沅揪住小徒弟黑发间,因为欢愉无意识长出的狐耳,拿发凉的指腹,按住他发白的侧脸。 “可以了。” 他的声音颇有几分含糊不清:“不可,师尊体内的毒性还未彻底消除……” 话音刚落,从洞口的位置,突然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来人似乎很小心,动作格外轻巧,生怕他们发现。 只可惜宁扶沅被封印的修为已经回来,她几乎瞬间察觉到那人的靠近。 她陡然攥紧了掌心里的狐耳,压低音量,微微咬牙:“有人来了,起来。” 嵇无泠扫了眼立在一旁角落里,被衣物完全盖住的垢垢剑。 剑身立刻发颤,在剑鞘里不断震动,几乎已经做好准备,下一秒便直接冲出去。 可惜不等垢垢剑沾血,一道颤巍巍的女声,便自不远处狭窄的石道里,弱弱响起—— “魔尊大人,您在吗?” “我看到您留给我的信物了,若是您在……” 宁扶沅赤红的双目骤然复原,她快速把人推开,扯过岸上自己的衣物,刚披好,正要风轻云淡地恢复魔尊的威严。 下一秒,却在瞥见雾气缭绕间,那不着一缕的人时,眉心乱跳。 “怎还不穿好衣服。” 他眼尾仍带着几缕未退的潮红,淡淡瞥了眼浮在水面上的衣物,神情格外无辜:“被师尊扯坏了。” 宁扶沅微梗,快速回神,叫住不远处,脚步越来越近的乐遥遥:“确是本尊,你站在原地别动!” “可是……”乐遥遥定住脚步,语调有些犹豫,“魔尊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你等下本尊。”宁扶沅烦躁地拽下外袍,本打算扔给小徒弟,却在瞥见那上边沾染的大片污渍时,眼皮抽了抽。 “这又是何时弄的?!” “嘘,师尊轻声点。”嵇无泠靠在石壁上,缓缓调整内息,竭力压住唇角的笑意,“师尊忘了吗,方才您嫌太黏腻……” “行了!”宁扶沅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将捡起那外袍,“撕啦”一声,便将那外袍扯成两半。 她远远扔给他:“你拿法术,随意跟池子里的那些缝起来,动作快点。” 直到她的身影没入黑暗里,嵇无泠嘴角的笑容才终于维持不住了。 他按住左胸因为浸泡过久,皮肉发白绽开的伤口,右手成拳,低低地轻咳一声。 摊开掌心,果不其然是一滩淤血。 他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白得毫无血色,那捕魂花的毒性,果真不太一般。 刚刚是他故意引导,才没让师尊发觉他周身滚烫得厉害。 角落里很快传来垢垢剑幸灾乐祸的声音。 【你这么尽职尽责的鼎炉,本神剑活了几万年,也是第一次看到。】 【怎么,做鼎炉上瘾了?】 嵇无泠漆黑的瞳仁里,有一缕寒光闪过。 他掐了个清尘诀,快速掩盖了掌心里的淤血。 而后漠然抬头,望着黝黑厚实,看不见天空的洞顶。 淡然反嘲:“你一把连灵体都没有,这辈子也找无道侣的剑,当然不懂。” 因为神识缺损,修炼了上万年,也没凝成实体+++的垢垢剑立刻气急败坏:【笑话,难道我还会嫉妒你个当鼎炉的?!】 嵇无泠懒得开口,他抚了抚宁扶沅丢给他的衣袍,不知想起什么,嘴角缓缓浮现微笑来。 看上去,师尊似乎,不太像让其他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啊。 这可不行。 ** 宁扶沅直到走入幽深的石道,才骤然反应过来—— 不对,她堂堂无恶不作的魔尊,不过是修炼,顺道解个毒而已,为何要遮遮掩掩? 这么想着,她神色愈发淡然自若。 即使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也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对劲之处。 宁扶沅很快在狭窄的洞中间,碰到举着火把,扶墙而立的乐遥遥。 乐遥遥明显修为还没恢复,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煞白一片。 见到宁扶沅,她脸色一喜,不安的眼神总算落到了实处。 “魔尊大人,您没事真的太好啦,你不知道我……” “咳咳?”下一秒,乐遥遥双目陡然瞪圆,本打算挽住宁扶沅的手,也僵住在原处。 她面色古怪地盯着宁扶沅发潮的发丝,半天没回过神来。 宁扶沅挑挑眉,随手掐了个诀,烘干了散乱的发丝:“本尊泡了下暖池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可……可,您的脖子上,”乐遥遥吞吞吐吐,“那些红印,也是泡出来的?” 宁扶沅脸上微僵,赤眸微微眯起,将那逆徒从头到尾,迅速骂了个遍。 乐遥遥也察觉自己说错话了,轻咳一声,快速转移话题:“这是何处啊?就是那秘境里了吗?” “不愧是深渊秘境,看起来就又黑又危险的样子。” “对了,鱼危和大块头,也进秘境来找您了,怎不见他们?” 宁扶沅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摆,抹平褶皱,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鱼危也来了?” “对,那日,我追着您到悬崖边上,却不敢孤身下深渊,便回去找了那位鱼危大人。” “他很快就带人过来了,但即使我们速度再快,找到秘境入口时,这秘境的封印也只剩下最后一层了,而且周围还有不少血迹,看上去,不止一人被吸入了秘境里。” “怕你们出事,鱼危大人尽力加固了封印后。我跟大块头,就立刻带足东西,进了秘境里边。” 宁扶沅蹙了蹙眉:“本尊没碰到鱼危。” “啊,那正道大块头,是为了我才入的秘境……若是他出事了,我得愧疚死。”乐遥遥也知道这秘境里危险重重,谁都没想到,一进来就会误入陷阱。 “不过魔尊大人放心,您是为了我爹爹爻泊,才入秘境寻药的。”乐遥遥仰头看宁扶沅,表情格外认真执拗,“反正我乃九尾狐,命多,如果有危险,我肯定挡在您前边!” 宁扶沅怔了怔,赤眸微闪,扯着唇角轻嗤:“本尊用得着你献命?果真是爻泊生出来的。” 乐遥遥听出她言下之意,确实是要帮爻泊寻那起死回生之灵药,心下大喜。 快步凑过去,大着胆子,攥住宁扶沅的衣角,笑嘻嘻地晃了晃:“魔尊大人最好啦。” 不过,她还是在心底打下决定。 只要魔尊大人遇险,她肯定第一个冲上去。 宁扶沅蹙了蹙眉,本来是要将她甩开的,但触及乐遥遥那双干净碧透,肖似爻泊那蠢货的双眼,又没能下得去手。 她“啧”了一声,由着她去了。 然而很快,寂静的石道里,便传来一声清脆的空响。 乐摇摇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眨眨眼。 宁扶沅瞥她一眼,从储物袋里掏出嵇无泠之前烤的那乳鸽,正要丢给她。 手腕却猝不及防被人拉住,那尚还冒烟的烤乳鸽,转瞬到了那人手里。 嵇无泠垂着眼眸,淡淡开口:“师尊,我补好衣袍了。” 乐摇摇骤然瞪大双目,也顾不得饿不饿了,结结巴巴地指着嵇无泠。 “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再扫见他身上缝合拼接而成的衣物,电光石火间,她终于明白了什么。 被嵇无泠凉凉的视线盯着,乐摇摇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松开拽着宁扶沅的手指。 他这才微微一笑:“师尊是来救我的,为何我不在这里?” 宁扶沅挑挑眉,没有反驳,而是扫过他发虚的脚步,和胸口隐隐沁出的血渍。 “那暖池有药效,你怎不再泡泡。” “来不及了。”嵇无泠忍着浑身的痛楚,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你一个人,真可以?” “师尊不必担心。” 不等宁扶沅开口,嵇无泠已经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举步便要离开。 “师尊,我便先去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了,你若找我,用那骨哨就可以。” “等等。”宁扶沅不知想起了什么,赤眸微亮,再度叫住他,“乐摇摇也中了那毒,你不是说七日之内必须根除吗?” “不若你也帮她先把毒解了。” “还有上边树心里那些……” 嵇无泠脚下险些一个踉跄,他浑身如坠冰窟。 他缓缓转身,漆黑的双眸,因为隐忍快速染上赤红。 更衬得一张脸,惨白如纸。 “师尊把我当什么了?” 第三十七章 宁扶沅懒懒地掀开赤眸,盯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挑挑眉,表情似格外困惑。 “还能是什么?” “除了本尊弟子外,不是你主动要求,做鼎炉的吗?” 如被一把钝刀缓缓刺穿了胸口,那卷刃的刀却还不给人以痛快,只在汩汩冒血的皮肉经脉里,匀速搅动。 以至于五脏六腑都被绞得发疼,疼意快速蔓延至指尖。 不过半晌,嵇无泠便快速在口中尝到了腥甜。 他眼底如凝聚着深渊,定定望着师尊那双澄澈无辜,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眼睛,突然微微一笑。 “我是答应过。” 宁扶沅眉心莫名跳了跳,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却突然上前一步,带着冷杉的寒气骤然贴近她。 下一秒,她只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双微凉的掌心攥住。 在乐遥遥堪称震惊地目光里,嵇无泠握着师尊的手腕,毫不避讳地吻上她的唇。 大概是带着一种共同沉沦的决心,他快速攫取宁扶沅口中的气息,缓缓啃噬,仿佛是要将微甜的汁液尽数吮吸尽,才肯罢休。 虽做着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的黑眸却犹然清亮,仿佛虔诚的信徒。 宁扶沅即使体力再好,本来有些发麻的腿也终于受不住了,难免有些发软。 她刚要将人推开,便被拽住了衣带,虚虚扶住腰窝。 他终于罢休,听着师尊有些错乱的喘息,冰凉的指腹,缓缓抚上宁扶沅的侧脸。 嵇无泠依然在微笑,眼底却并无笑意。 他垂下眼眸,低声地喃喃,几乎只有她一人能听见。 “入歧此生,只做师尊一人的徒弟,也只做师尊一人的鼎炉。” “若师尊执意要将我分给他人,那我只好,杀了他们了。” 他眼底的幽深不似说笑,宁扶沅心脏莫名一滞涩,有种奇怪的空落感。 她很快回神,将人甩开,轻咳一声:“你不愿以身给其他人解毒,想必还是惜命的。” 宁扶沅很快找回自己的初衷,抱臂似笑非笑:“浑身重伤,气息紊乱,却药也不拿,便要急着走,本尊还以是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嵇无泠一怔。 晦暗的眼底骤然浮现一丝光。 他抬头,望着宁扶沅半边隐在火把光芒里的侧脸,刚被置入冰中的心脏,渐渐回暖。 他压不住唇角,怔怔开口:“所以师尊是……担心我?” 宁扶沅看着他那傻了似的表情,冷嗤一声,赤眸淡淡,莫名不太高兴。 “你死活与本尊有何关系。” 她瞥了眼一旁眼珠子亮得能放光的乐遥遥,拧起眉头:“不是饿了,愣着做什么,走。” 宁扶沅扔下这句话,转身重新往洞穴深处走。 嵇无泠握着剑,垂眸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有黑发下,微微扬起的唇角,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他只顶着洞口冷风,吹了片刻,就快速跟上了宁扶沅的脚步。 轻咳一声,神情自若地开口:“师尊,入歧想了想,晚些走也不迟。” 直到重新走入洞穴尽头,未尽的旖旎气息扑面而来,接踵而至的,是满地乱糟糟的水渍。 显然,这逆徒故意留着没收拾。 宁扶沅陡然止步,拽住身后要跟上来的乐遥遥,面无表情地开口:“未成年狐狸就别进去了。” 乐遥遥:“?” 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她脸色骤红,耳垂几乎能滴血。 她讪讪地缩了缩脑袋,贴着石壁轻声开口:“那,我便在这里休息吧?” 这洞穴呈葫芦状。 自细窄的石道入口进来,第一重圆形洞穴稍小。 再穿过“葫芦”的腰部往里走,就到了尽头稍大的洞穴,那具有修复的暖池所在的地方。 宁扶沅停在第一重洞穴,看着那逆徒进了下一重洞穴,从中传来水声,估摸是他重新进了暖池,在修炼。 这才收回视线,不甚熟练地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只兔子。 那一直装死的白蟒闻到味儿了,几乎是瞬间弹过来,匍匐在宁扶沅脚下,乖顺地昂起头,不断吐蛇信子。 “去一边,你吃草的。” 没理白蟒瞪大的复眼,宁扶沅拎着兔子,慢慢回忆,嵇无泠是如何烤的那鸽子。 首先是火。 她快速掐了个生火诀,下一秒,脚下便燃起熊熊大火,几乎是瞬间,就蔓延撩拨到乐遥遥脚下。 乐遥遥瞬间收回自己的满眼期待,慌忙扑灭了火。 才看着宁扶沅手里那活泼乱跳的兔子,咽了咽唾沫。 “魔尊大人,不劳烦你,要不还是,我来吧。” 见乐遥遥相当熟练地烤兔子,宁扶沅不动声色地抖了抖手上沾染的兔毛,故作高深地“嗯”了一声。 她轻咳一声,抬足挡住被烧到的衣角:“我进去看看人死了没。” 说罢,宁扶沅快步跨过葫芦腰,进入第二重洞穴。 暖池里,满地的水渍和秽物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少年紧闭着双目,黑发委地,仰躺在靛蓝的水中,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他脸上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白,池中热气缭绕,却也没能将其面部染上半缕红色。 连她走进来的脚步声,他也丝毫未察。 宁扶沅眯了眯眼,并不意外。 她走到他身后,垂下双目,没什么表情地割开掌心,将血涂在他苍白的唇上。 见他无意识地吮吸她有修复作用的血液,她才淡淡开口:“不是缺爱吗?本尊收徒不易,好好活着。” 说罢,她起身便要离开,手腕却被人悄无声息地攥住。 他伏在她手背上,紧闭的眼角似有湿意。 也不知是不是水汽沾染的。 无意识地喃喃:“阿沅,你莫走……” 这大逆不道的两个字一出,即使再轻微,宁扶沅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骤然冷了脸。 压下心底那一瞬莫名其妙的颤栗,宁扶沅快速收回手,将人踢回水里。 本来是转身要走的,想了想,又将几瓶补气丹药,丢在了岸边,布下结界才离开。 ** 宁扶沅出去时,乐遥遥已经啃完了整只兔子,不见人影。 不知发觉了什么动静,她不安地跑回洞口观望了一圈,才匆匆回来找宁扶沅。 “魔尊大人,我看到火光了,上边山上,似乎有很多人在巡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扶沅从恍惚中回过神,饶有兴趣地挑挑眉。 “有多少,够上万了吗?” 乐遥遥一梗,默默摇头,看着宁扶沅气定神闲,甚至兴致勃勃的模样,突然也就镇定了下来。 她眼底重新聚起了亮光,想起在野渡城,初识魔尊大人时的快乐。 她也忍不住兴冲冲磨了磨拳头:“那魔尊大人,我们是直接冲上去?” 宁扶沅没有回答,舔了舔唇角,微微一笑:“走吧,看热闹去。” 在九尾狐妖不解的目光里,宁扶沅只随手掐了个诀,便化作了一个壮硕的青年。 正是那半死不活的路无道的模样。 她懒懒掀开眼皮,站在洞口,随意看了个火光多的方向。 几乎乐遥遥还没反应过来,宁扶沅便拎着她,瞬间没入那片枯木林里。 只剩下一簇黑烟,幽幽散在隐秘的洞口。 ** 寒风凛冽的枯木林里,一群身着夜行服的人,正拎着特制的红灯笼,沿着地上散乱的血迹和脚步,到处找人。 领头的那个忍不住抱怨:“积淤洞的人怎么回事,只递个消息说这批货出事了,就不见人影了?” 跟在他身后的人闻言,小心翼翼地开口:“师兄,不会是,那个积淤洞的人也出事了吧?” “不会,他带了好些人,那个最近才来的家伙也在,除非是那魔尊现世……”说罢,他冷笑一声,“魔尊现世才好啊,那功劳就是我们小浮山的了。” “可那,毕竟是魔尊啊!” “蠢货,魔尊跟深渊天生相克,有深渊无她。” 另一弟子上前一步,挤开那小弟子:“就是,魔尊要是真入了秘境,被我等逮到了。说不准师祖见我们有功,炼成丹药后,还让我们吃第一口。” 话音未落,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却骤然响彻这片山头。 “啊啊!这是什么鬼东西!”刚刚还叫嚣的小弟子,面色骤变,拼命去拽死死咬在他胳膊上,那薄如纸屑的小人。 不止他一人,其他小浮山的弟子也被那拇指大小的纸皮小人死死咬住,几乎是片刻间,就被撕扯下一大块皮肤。 那纸皮小人的身形微小,也不知如何吞下的血肉,只是原本雪白的纸色,肉眼可见的,瞬间染成了鲜红。 “是魔尊,肯定是魔尊!”所有人纷纷扔了灯笼,想去拽下那些纸皮小人,不料却越扯越紧。 宁扶沅这才顶着那路无道的脸,悠悠从枝头跳下。 “啧,不愧是小浮山来的蠢货,几个纸皮人,就能把您们吓成这样。” “路无道?这次是你在运货?”领头那人率先反应过来,也后知后觉,路无道手上,确实有一套血纸皮人。 他当下额心乱跳,拔剑指着宁扶沅:“你好大的胆子!” “小浮山果然不行。”宁扶沅眼神都没正视他们,将嚣张的模样诠释了个十成十。 她掌心一摊,那些纸皮人便合为一体,重新聚拢成一张缺损的人形纸,叠在宁扶沅掌心里。 “少啰嗦,把其他人都叫过来,快些将货运回去,我好交差。”宁扶沅转身往林子深处走,半点不自在都没有。 “等等!”那小浮山的领头人举着剑,狐疑地开口,“你不是说,出事了吗,出了何事?” “还没发现?”宁扶沅挑挑眉,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像是在困惑,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我专门给你们留这么时间,这都没发现?” 对上“路无道”嫌弃的眼神,那小浮山的领头人噎了噎,也不免挺了挺胸,冷嗤一声:“当然发现了。” 心下却开始疯狂反思,自己是不是漏了什么线索。 宁扶沅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微微一笑:“说说,你发现了什么?” 小浮山的领头人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却成功被她带偏,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后,才勃然大怒:“路无道,你怎么回事?货在哪呢?” “这批货特殊。”宁扶沅抱臂不动,上下打量他,“太蠢的我不能交货。” 所有人都是一愣。 刚刚那大放厥词的小弟子恍然大悟,激动地连连跳起来,企图让宁扶沅看见自己:“路师兄,我知道了!是不是魔尊出现了,要劫持这批货,你把那魔尊拿下了?” 宁扶沅看着他,微微一笑:“真聪明,过来,我一会儿让你吃上,第一口魔尊。” 第三十八章 “你是说,你抓到了魔尊?” 宁扶沅这话一出,本来躁动的人群,骤然寂静,只听得见周围的簌簌风声。 那小浮山的领头弟子,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杀意,率先跨步到宁扶沅身前。 “那路无道,魔尊人呢?” 宁扶沅顶着路无道的脸,十分不耐烦地拔高音量:“让其他蠢货都别搜山了,跟上来。” 丢下这句话,她转身朝着幽黑的枯木林里走去。 在她身后,小浮山的大弟子跟身边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地握住手里的剑,往前面比划了一下,暗自点头。 “传信号给其他人,走。” 宁扶沅踩着枯木枝,一路走得相当坦然自傲。 她一直沿着上山的陡峭崖壁走,攀援而行,一直到了黑雾浓郁,树木渐稀的山顶,才停住脚步。 此处再无更高峰,只有一狭窄的莲花状圆石盘,石盘上盛放了一颗嶙峋的巨石。 高高立在山崖顶,除此之外,再无一棵枯木的遮掩。 “人都到齐了,”小浮山的大弟子忍不住开口,“路无道,你带我们来这里是何意?” 宁扶沅背对着他们,立在肃杀的风里,掩饰过的赤眸里红光泯灭。 她垂眸盯着下边,煞气翻涌,邪魔争先恐后扑腾的崖底,舔了舔唇角。 “路无道!魔尊人呢?” 宁扶沅抱臂,微微一笑,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听闻此处乃悬蓐山最高峰。” “自此峰笔直而下,就是此秘境里,煞气最浓郁,邪魔最多的位置。” “对吗?” 小浮山的人正挤作一团,人人都想抢点抓魔尊的功劳,好分一杯羹。 刚勉强在莲花石盘上站定,听闻此言,莫名心底一凛。 “路无道,你……” 话音未落,就被宁扶沅打断了:“诺,你们要找的魔尊。”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心底都是一颤。 只见那嶙峋巨石的最处,绑着个浑身是血,看不清面目的黑衣人。 那人头颅下垂,血黏住头发,似乎已经没有气息了,只有那带血的衣物,正随着刚烈的山风快速鼓动。 不知是谁低声嚷嚷了一句:“听闻魔尊的血能乃疗伤奇药,这也太浪费了吧。” 就在众人心底迟疑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骤然自毫无遮蔽的山顶呼过。 那原本就颤巍巍,仅靠一尖尾与底座相连的巨石,突然剧烈地震荡起来。 几乎是在片刻间,那巨石,就带着绑在上边的魔尊,一路咕噜噜地朝崖底坠去。 “魔尊掉下去了,快!”有人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御剑朝崖底飞出。 现在不抢,还待何时。 本来抓到魔尊的是那路无道,不必说,功劳大半都是他的。 再不济也是大师兄的功劳,反正没他们这些小弟子的事。 可如今,却因为路无道的失误,让魔尊坠下深崖,此举定会引得师祖勃然大怒。 为今之计,只有谁先抢到那魔尊,功劳便重新落到谁头上了。 一时间,明知其中可能有诈,这些小弟子们也纷纷丢了灯笼,御剑歪歪斜斜地朝崖底飞身而去,比的就是谁速度快。 唯有那领头人,小浮山的大师兄,硬生生按捺住心底的焦躁,紧握着手心里的剑,死死盯着宁扶沅。 “不对,你不是路无道!” “你究竟是谁?” 宁扶沅挑挑眉,缓缓转身,摘下兜帽,一双赤眸里光芒跳动。 她正要开口,从脚边的崖底,却伸出了一只手。 紧接着,那人攀住莲花石座,双臂往上一撑,快速露出灰扑扑的脑袋。 正是乐遥遥那张不高兴的脸。 “魔尊大人,我就说让我断一条尾巴,好演的逼真一些,你非不让。”乐遥遥唉声叹气,“你看,这不就有人没上当了。” “尾巴珍贵,不必浪费在这些蠢货身上。” 小浮山的大师兄已经彻底反应过来了,迅速拔剑,朝宁扶沅劈过来。 “大胆魔尊!竟敢愚弄我小浮山弟子。” “看剑!” 乐遥遥正从崖边爬上来,抖着身上的灰,闻言,动作一顿,不可思议地抬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不想这人竟真有几分本事,一把不起眼的剑,在他掌下快出虚影,挟卷着漂亮的罡气,朝宁扶沅迎头劈下。 他冷笑一声:“魔尊又如何,我玄天宗剑法,自古以来能断一切邪魔。” “何况是在这深渊秘境里……” 宁扶沅并不急着还击,只是微微一偏头,躲过了那剑风。 等那小浮山大弟子堪堪收住,自崖边再砍过来时,宁扶沅已经从怀里,不紧不慢地掏出一把古琴,盘腿端坐在莲花座正中央。 气势之磅礴,比那小浮山的还像正道。 那上古邪琴入宁扶沅储物囊里这么久,都快积出灰了,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兴奋地摩挲拳掌,跃跃欲试。 乐遥遥见此阵仗,也是激动不已,不愧是魔尊大人,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魔尊大人威武!” 宁扶沅悠悠将指尖搭在琴弦上,挑挑眉,赤眸里血色涌动:“今个天气不错,我便屈尊,抚琴一曲。” 下一秒,如钝锯齿割木头的声音响起,又如阴风盥洗大脑,乐遥遥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那本还气势汹汹的小浮山弟子,一步踉跄,险些把剑扔出去。 可偏偏那魔音贯耳,恍若千万根锐刺,直掀开其头盖骨。 一曲即兴之作完毕,宁扶沅满意地拎起地上口吐白沫的男人。 她从腰间取出一圈纤细的长绳,套在其脖子上,甩了甩,把人晃醒后,遥遥地朝着下边煞气缭绕的深渊里扔去。 绳子很长,随着那小浮山弟子的下坠,一圈圈快速自宁扶沅脚边放出。 宁扶沅便捻着绳子这端,垂钓似的,坐在崖边。 赤眸中闪烁着鲜红:“等着吧,待下边邪魔咬住这饲饵,扯动绳子了,我便借机钓上那邪魔。” 半晌,也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宁扶沅挑挑眉,转头看过去。 可怜那九尾小狐妖,还捂着胸口,双腿发软,脸色惨白地靠在石座旁,正欲晕不晕呢。 宁扶沅蹙了蹙眉:“你刚刚受伤了?” 乐遥遥顿了顿,到底还是遵从本心,艰难地开口:“不是,是魔尊大人那您的琴声,过于,那什么了。” “哦,沉迷于本尊的琴声了?本尊别号音煞魔,你第一次听,感哭流涕很正常。”宁扶沅扬了扬下巴,一副了然的样子。 乐遥遥还没意识到不对之处,下意识反驳:“不是因为感动……” 话音未落,却被一震剧烈的咳嗽声惊醒。 一道劲挺的身影,缓缓从下边的小道上走出。 嵇无泠一身黑衣,长发高竖,面色已不似之前那般惨白。 他给乐摇摇打了个手势,快步走到宁扶沅身侧坐下。 “谢师尊的药,入歧已经好了。” 宁扶沅却并不搭理他,她蹙着眉,直直看着乐摇摇。 “你说本尊琴声,怎么了?” 乐摇摇收到嵇无泠威胁的眼神,一个激灵,早已反应过来,眼泪说来就来:“如听仙乐,自愧弗如,我感动!不愧是魔尊大人。” 宁扶沅丝毫不觉得她表情夸张,这才慢条斯理收回古琴。 “你很有天赋,本尊回头教你。” 乐摇摇表情微僵:“其实,我看你那徒弟,挺想学的。” 嵇无泠轻咳一声,适时转移话题:“师尊好兴致,这是在仿太公钓鱼?” “本尊在钓储备粮。”宁扶沅睨他一眼,淡淡开口,“你怎还不滚?” “师尊……”嵇无泠捏了捏眉心,无奈叹一口气,“即便是这秘境里,邪魔也不可食,尤其没有经过净化的。” “行了,你快走吧。”宁扶沅不耐烦地摆摆手。 嵇无泠捏着指尖,温和一笑:“我等师尊钓到邪魔,送你们下山后,再走吧。” 很快,下边便传来扯绳子的剧烈动静,接踵而至的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宁扶沅快速收绳,那人倒是还在上边,只是下边果不其然,跟着只邪魔,死死咬着他脚。 宁扶沅一掌贯穿邪魔的胸口,取了邪魔丹。 站起身,表情不耐。 “走。” “师尊,我又查了典籍,那扶桑树,‘乃两桑盘根而生,位于大荒之东,汤谷之上,居碧海水中’。” “如今这秘境只是上古地图的缩影,碧海已枯,只剩下大荒。” “下了悬蓐山,只往东行走三日,就能到汤谷了,这秘境里,只有汤谷中有一条干涸的河床。” “我猜,那汤谷在上古时,本来被碧水浇沃着,只是随着众神陨落,便干枯了。那扶桑树,应该就在汤谷上空。” 嵇无泠今日话尤其多,一路絮絮叨叨,一直跟着宁扶沅走下这独峰,到了之前埋人的那处营地。 宁扶沅终于不耐烦了:“行了,你可以走了。” 嵇无泠顿住脚步,定定望着师尊无情又天真的赤眼,这一次,却不知为何,从中读出了一些其他意味。 他笑了笑:“好。” 宁扶沅垂下眼眸,转身似认真去叩树心去了。 不想下一秒,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是嵇无泠去而复返,黑仁幽深,在她身后微微一笑:“师尊万事小心。” “若师尊想……修炼了,可用骨哨唤我。” “秘境里其他人体质都不好,师尊身体要紧,切莫乱来。” 宁扶沅眯了眯眼睛,陡然转身:“你这是威胁本尊……” 话音未落,却突然陷入一个温暖清雅的怀抱里。 也是此刻,宁扶沅才清楚意识到—— 原来她同人类,是真的很不同的。 不过短短几十日,小徒弟已不再如初见那般,仅是个单薄的少年郎了。 他似乎长高了些许,肩膀也宽厚了些。 分明她印象里,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现在却并不止如此了。 他抱了她片刻,不等宁扶沅怔怔回神,便老实退开了。 嵇无泠从怀里拎出一个活泼乱跳的红毛小孩子,丢在宁扶沅脚边:“这是上次救下的那个,非人非鬼的孩子。” “它不受法则约束,可食万物,若师尊体内有余毒未除,可用它吸了。” 宁扶沅拧了拧眉,骤然反应过来。 “那你之前,说只有两种法子解毒?!” 嵇无泠移开视线,轻咳一声:“入歧先行一步,师尊保重。” 说罢,像是怕宁扶沅问责,他几乎是瞬间消失了踪影。 宁扶沅扯了扯唇角,赤眸挑起。 很好,喜欢做鼎炉是吧,下次让你做个够。 她轻嗤一声,拧头将枯枝踩得咔擦作响,伸手正要破了周围所有枯木,将树心里的妖鬼取出来。 下一秒,却听见一声阴冷微凉的男声,自远处枝头响起。 “万年不见,师尊倒是仁慈了许多。” 宁扶沅眯了眯眼,摩挲着指尖抬头。 树梢上,轻飘飘地坐着一个浑身冒黑烟的男人。 那男人面色极白,几乎透明,恍若一只纤薄的鬼魅。 身形瘦削,唇鼻却是侬丽逼人的,不像人世间能有的相貌。 只可惜一双眼睛,被杂乱的长发遮掩住,看不清其中颜色。 “你是谁?!”乐摇摇见不对劲,警惕地跑回来,挡在宁扶沅面前。 那男人并不看乐摇摇。 他轻飘飘从枝头跃下,落在宁扶沅身前。 勾起唇角,轻轻开口:“瞧罢,如今师尊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认识我了。” “言星死了,我被发配,让我猜猜,下一个,该轮到鱼危了吧?” 乐遥遥闻言,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宁扶沅的神色。 却见她赤眸如同封冻,其中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彻骨冷意。 那人并无双足,黑色的华丽绸缎委地,下端只剩下模糊飘渺的黑气。 他伸出一只消瘦的手,企图拉住宁扶沅的指尖,却被她骤然拂袖,嫌恶地甩开。 他身形一闪,灵敏地避了避。 男人垂着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般,笑起来。 “我懂了,不是师尊变了,是那个人不一样。” “明明做的是同样的事情,师尊却不骂此人低劣恶心。” 那男人缓缓抬头,露出被黑发遮掩下,烫疤交错,残缺了一只的眼睛。 “原来师尊,并非天生无心吗?” 第三十九章 那男人的左目像是被什么烫伤了,崎岖的疤痕粘合在一起,只有右眼是完好的,迸射出幽冷的墨色。 宁扶沅的视线,在触及到他那只残损的眼睛时,微微一眯。 她却终究还是没问,表情漠然地越过他,徒手劈开一根枯木,将藏在其中的人拎出来。 距离此人丹田处被种下红绳,已经过去两天了,毒素迟迟不解,他全身已经开始如尸体般冰凉泛僵。 乐遥遥跟在宁扶沅身后,目不斜视地帮忙搬人,身后却没再传来脚步声,她还是没忍住,悄悄往后瞥了眼,那个浑身阴冷的独眼男人。 在魔宫住了几日,她也隐约听说了一些隐秘的传闻。 据说魔尊大人平生甚喜收徒,座下徒弟近千人,只可惜死的死,伤的伤,不少还神秘失踪了。 最后只剩下不到十人,还能作为魔尊亲传弟子,出入魔宫。 万年前,当时最小的那个弟子,不知因何事触怒了魔尊,被罚抽了魔骨,一身修为尽毁,发配到鬼界炼狱里反省。 没过多久,魔尊也宣布要闭关了。 据说当时此事还在六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有关魔尊发狂失智,以弟子修炼的传闻,甚嚣尘上。 甚至还有一说,那些失踪的弟子,都被魔尊吃了,只有这最小的弟子反抗成功,重击魔尊后,逃向了鬼都。 初初听到这么假的消息时,乐遥遥没当回事,没想到…… 所以眼前这个鬼气十足的人,就是那个被发配的弟子? 可这情况,看上去,此人也不像是恨魔尊入骨啊。 乐遥遥好奇得抓心挠肺,那男人像是留意到了她的注视,突然看过来,阴沉沉地笑着。 似乎还做了个口型——“去死。” 乐遥遥一个激灵,连忙回头,看到眼前劈下的一排枯树,眼皮乱跳。 “魔尊大人,没有了,一共七个人,全齐了。” 宁扶沅赤眸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将那一地人串成串,扔给乐遥遥:“你牵着,走。” 丢下这句话,宁扶沅瞥了眼地上睡得正酣的那个红毛鬼孩,嫌弃地单手拎起来,便要往下山的路走。 全程将那男人忽略的彻底。 “是我想岔了,师尊怎会长出人类的那俗物,”那男人立在原地,目光追随宁扶沅的背影而去,浑不在意地笑起来,“定然是那半妖下蛊,妄图欺骗师尊。” “我这就去帮师尊除去祸害。” “玄雀,滚回来。”宁扶沅脚步一顿,赤眸冰冷,骤然拔高音量。 那单薄如烟的影子,果然驻足。 他抬起头,怔怔望向宁扶沅,而后神经质地笑起来:“一万年了,师尊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宁扶沅眼底毫无笑意,漠然开口:“你不呆在醴都炼狱里受刑,怎在此处?” 那名为玄雀的男子,抬手抚了抚自己残缺的那只眼睛,完好的右眼里,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似有水渍闪烁。 他嘲讽地扯了下唇角,语调怪异:“师尊忘了?三日前,乃师尊亲自定下的,我受刑结束之期。” “我欣喜地出了岩浆,见到暌违的日光,本以为您会亲自来……却没一个人。” “我回魔界,不见师尊,也不见任何人,只在望渊墟里,捡到了言星师姐的尸体。” “向魔侍一打听,才知晓——魔尊大人新收了弟子,取代了我的位置。” “怎么,师尊是找了个我的替身吗?” 话音未落,一道赤黑的掌风,迎面朝他劈来,险些将那玄雀掀下崖底。 宁扶沅却并不因此罢休,赤眸里迅速聚起煞气,一步逼近,攥着玄雀的头发,将人踹下崖底。 她盯着崖底,那几乎与玄雀融为一体的缭绕邪气,微微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本尊早已说过,将你逐出师门。” “你若是嫌鬼界炼狱不够,想继续找死,本尊成全你。” 煞气并不能怎么奈何玄雀,他在半空中飘了一会儿,很快重新上来悬崖。 抚了抚残眼,悄无声息地跟上宁扶沅。 玄雀并未掩藏身上的气息,因而即便是乐遥遥,也察觉出身后跟了人。 她看得出,宁扶沅对这名为“玄雀”的古怪男人,手下还是留情了。 想到那些传闻,她一时间脑海里浮想联翩,莫非那个嵇无泠,真是此人的替身? 这么一想,她突然不羡慕那个得到魔尊大人青睐的嵇无泠了。 ** 下了悬蓐山,便是不生一毛,无穷无尽的焦野了。 这秘境里没有太阳,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夜,仿佛处于盘古大神开天地之前的混沌中。 不过可以判断的是,此时还没到所谓“万魔觅踪”的时间,因而荒野上空荡荡的,只有宁扶沅一行人的身影格外显眼。 “这地面好烫啊,真奇怪,”乐遥遥踩了没几步,就已经快被那烧红铁板似的地面,烫得跳起来,抱着脚哭丧,“魔尊大人,我们现在往哪个方向走啊。” “往东。” 黑压压的灰蒙天空中,只有向东的位置,能看见一些荧荧点点,赤红的东西在闪烁,不像是星星,不知道是什么。 宁扶沅本打算直接开传送法阵的,但这荒原古怪极了。 地面之下,应该存在着一巨型的天然法阵,能干扰法术的使用,宁扶沅每次开完传送阵,走不了几步,就会发现回到了原位置。 这种情况下,宁扶沅只能给乐遥遥掐个成水诀,步行过去。 好在,中途的时候,那被她当储备粮拎着的红毛鬼孩醒了。 不等给宁扶沅打招呼,饿了许久的红毛鬼孩子,已经眼睛放光,一步朝着乐遥遥丹田扑过去。 它果然能吸食那捕魂花的毒素,几口就将那红绳咬断了,不过倒是没能彻底解开乐遥遥身上的毒。 直到填饱了肚子,红毛小鬼孩才兴冲冲地跳到地上,高兴地抱住宁扶沅的小腿。 “漂亮姐姐!好久不见啦!” 宁扶沅瞥了眼它那圆滚滚的肚皮,和满手流的血红,嫌弃地要踢开它。 不知想起了什么,却动作一顿,抬手将她拎起来。 “嵇无泠给你取名了没?” “没有。”那红毛女孩扑棱着胖胳膊,挠挠头。 宁扶沅莫名高兴了,赤眸闪了闪,满意地点头:“那本尊给你取一个,以后你便是我的了……” “不行,我有名字的!”红毛小孩连连摇头,拼命挣脱开,在炽热的地面上急躁地踩来踩去。 就在宁扶沅心生不满,认真考虑要不要将她吞了时,红毛小孩却骤然顿住脚步,朝宁扶沅扬起笑脸;“想起来啦,我叫蚕昭。” 它说着,便要蹦进宁扶沅怀里,可惜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一只冒黑气的手,拎开了。 远远扔出去。 远远缀在最后的玄雀,不知何时跟上来,阴恻恻地开口:“一只小怪物,也配靠近师尊。” 宁扶沅本来饶有兴趣的赤眸,骤然一冷。 她本是很嫌弃这非人非鬼的孩子,此刻却偏偏上前几步,伸手将那名为蚕昭的红毛孩子拎起来,抱在怀里。 表情嫌弃地揉了揉她的头颅。 “啧,真丑的头发,以前的毛被火烧光了?” 蚕昭应该从未被人这么抱过,身形有些僵硬,但很快,又在宁扶沅怀里小心翼翼挪了挪,居高临下地观察四周。 不一会儿,她便仰头,眨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好奇开口:“漂亮姐姐,你们要去汤谷还是碧海啊?” 宁扶沅本来慵懒的赤眸,陡然一眯。 “你识得路?” 蚕昭愣了愣,像魔怔了似的,看着宁扶沅喃喃开口:“双神木,断头山,一重关外一重天。” 乐遥遥在旁边看着,见她一个小人儿神情老道地念念有词,噗嗤一声:“你这哪里学来的,还挺顺溜。” 唯有跟在最后边的玄雀,听闻此言神色骤变,匆匆上前,本欲开口说话,却不知察觉了什么,身形一僵。 没人留意到,他本来漆黑如墨的乱发,就在这一瞬间,好几簇都迅速染成了灰白色。 尤其两鬓的头发,在褪色变白的同时,也牵动着脸颊上的皮肤,顷刻间长出重重褶皱。 他迅速低头,身影匆匆消失在原野上。 宁扶沅当然没注意到这一点,她挑挑眉,本来是想从蚕昭这小东西口中,撬出那扶桑树的位置的。 但可惜得很,蚕昭很快回过神,望向宁扶沅的表情无辜至极。 “漂亮姐姐,我也不记得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地方,我好像去过呢。” 宁扶沅捏住突突直跳的眉心,微微一笑,将她丢下。 “本尊乃一顿吃十个小孩的魔尊,不是什么漂亮姐姐。” “离本尊远些。” ** 一直往东走,果然不到三日,那荒漠便消失在了地平线处。 在那白雾缭绕的层云间,地面以一个尖锐到不可思议的弧度,快速向下凹入,形成一个方圆千里,看不见底的深谷。 谷底似乎住着人,不断传来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这声音通过谷壁回荡盘旋,传上地面时,嘈杂不已。 这就是那所谓的汤谷了? 宁扶沅理了理衣袖,本打算直接纵身往谷底跳的。 可惜才踩上去,就被一层无形的东西弹开了。 那巨大的谷口像是被一层流动的水膜罩住了,只是刚刚无人接近时,没有显现出来罢了。 “无知竖子,竟敢闯我汤谷!”一道苍老雄浑的声音,骤然传出,分不清具体来源,像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直掀翻人头骨。 “此乃上古秘法,你休想破开,劝你速速退下……” 宁扶沅挑挑眉,随手往腰间储物袋一摸,便摸出把从未用过的上古长笛。 那万年玄冰制成的长笛还没来得及欣喜,自己总算有机会一展身手了,下一秒,却被宁扶沅指尖翻转,徒手削尖嘴部,竖起来。 ?! 玄冰长笛莫名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宁扶沅指尖快速溢出源源不断的煞气,附在长笛上,而后,她快速跃至半空,以笛为矛,快速劈下。 那长笛尖端触及水膜的瞬间,牢固的水膜上,便有一道裂痕崩开,迸溅出一小簇的水。 在水袭来的瞬间,宁扶沅并未躲闪,重新而至,在原位置上,不偏不倚地戳了一次。 苍老的声音重新响起:“不过蚍蜉撼树……” 话音未落,宁扶沅赤眸里闪过兴奋,她抬头微微笑了下。 下一秒,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没人能捕捉到她的踪迹,只能看见黑色的虚影,快速自半空中闪现,不过半晌而已,等宁扶沅再落地时。 那柔韧的水膜,已经被戳成筛子,喷射出数以万计的细小水柱。 便是没有漏水的地方,也被长笛上的玄冰寒气,封冻住了。 乐遥遥一手牵着那一串人,另一手抱蚕昭,兴奋地跑过来。 “刚刚那招太厉害了,大人,我也想学!” 说着,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补上最后一剑,彻底戳穿这屏障了:“最后这一下,就由我来吧……” “你来!你来送死你来!”乐遥遥的话音未落,天空中那些堆积的不正常层云,突然散开,一个瘦骨嶙峋,白发白须的老头气冲冲地跳下来。 他一手拎着根干枯朽烂的树枝,一手空出来,恨不得戳烂乐遥遥的额头。 对上宁扶沅的赤眸,那白须老头却轻咳一声,收回了手。 “你们是来找扶桑树的吧,等我一下。” 他趴在地上,不断从口中哈气,总算让结冰的水膜重新流动,缓缓修复成原状。 而后才跳起来,恨恨地开口:“这汤谷下都是上古恶兽,你们也敢乱开结界。” 宁扶沅上下打量他一眼,莫名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眯了眯眼:“扶桑树在哪?” 老头动作一顿,理了理衣摆,突然笑起来:“我便是扶桑树之一的雄树。” “不过,你们若是想解那劳什子捕魂花毒,就别想了。” “扶桑树通六界,可解万毒,亦可控制日出日落,时间流逝。”老头不知想起了什么,浑浊结翳的双目里,迸射出冷恨,“但前提是,雌树和雄树皆活着,且根叶纠缠,相伴相生。” 宁扶沅挑挑眉,看向他掌心里那段枯木,淡淡开口:“雌树,死了?” 这话一出,老头浑身一颤,眼底突然溢出浑浊的液体,瞪着宁扶沅,眼珠子像是能爆出来:“没死!她没死!” “只不过是被那邪祟拔走了而已!” 宁扶沅打量他一眼:“谁拔走了,说不定我能帮你找找,待找到,我只要你们几断树根。” “找?”老头闭了闭眼,“莫找了。” “便是找到,也是无用的。扶桑树相伴而生,必须要同形同岁,方能合二为一,根叶长到一起。” “那邪祟,为防扶桑树再生。在我和她身上种了蛊。自那日起,我便快速衰老,她则瞬间逆生长,而后就失踪了。” “扶桑二木再无合体可能,若有再见,当即双双枯死。” “何况,”老头抓了抓自己脸上的枯皮,笑起来,“这幅皮囊,我何以见她。” “你们走吧走吧。” 第四十章 在这一瞬间,宁扶沅脑海里划过的却是,那逆徒果真又骗了她。 他说他之前混在那群正道中间时,已经服用过扶桑树的根系。 因而能通过双修帮她解毒—— 只需要将那穿透她腰腹的捕魂花毒素,渡入他体内即可。 但现在到了真扶桑树面前,这老头却亲口告诉她,扶桑树早已枯死一棵,彻底已失去效用。 她眯了眯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枚冰凉的骨哨。 半晌才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那老头:“那棵枯死的树呢,带我去看看。” “我都说了没死没死……” 话音未落,却被乐遥遥急急的声音打断:“不好了,这小家伙怎么回事,突然变得好烫!” 宁扶沅回头,便见乐遥遥抱着蚕昭,快步走过来。 顶着稀疏红毛的小女孩,捂着腹部,蜷作一团,本来冒黑气的脸,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滚烫的赤红。 烧的跟一团火似的,还没靠近就能感觉像是能把人烤化了。 乐遥遥没抱一会儿,便受不了这温度了。 她刚要将蚕昭放下,面前却突然多了双枯树皮般的手。 却是那自称扶桑双木之一的老头子。 他把蚕昭从乐遥遥怀里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抱住,似是给她诊息了片刻,包在高凸颧骨上的皮,瞬间层层皱起:“这孩子中了火蛊,再不救,是活不了。” 说罢,不知想起什么,他神色狐疑地打量宁扶沅和乐遥遥一眼:“谁给她下的蛊?” 乐遥遥抬头,茫然地跟那老头对视:“啊?” 宁扶沅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赤眸垂下,半晌才没什么表情地开口:“是从一只邪魔肚子里救下的,还能救吗?” 扶桑树能解万毒,自然精通医法。 倒是听闻是宁扶沅救了这孩子,那老头看了眼她,神情有些古怪。 浑浊的双目里摆明了不信。 他倒是没多说什么,轻哼一声,抱着那浑身滚烫的蚕昭,匆匆朝聚拢的云层上跳去。 “我带她去解火蛊,你们在此等着。” “别碰我院子里的花啊!” 宁扶沅却并未真老实地等在原地,老头一消失,她便也跃入白雾缭绕的云层,几乎是下一秒,那仅能立足的浮云便缓缓升起来,一直朝着白雾浓郁的高处而去。 乐遥遥紧跟其后,揪着软绵绵的云,好奇地从云层上往下看,不一会儿便心潮澎湃:“呜呜,跟着魔尊大人太好了。” 宁扶沅正捏着骨哨思考要不要吹一吹,闻言,瞥了眼乐遥遥。 却听她感动地开口:“总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 宁扶沅忍住将她踹下去的冲动,好在不过片刻,这团云的上升趋势就停止了。 面前的浓雾里,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土圃。 其中生长着一棵经须细密,枝叶盘绕的粗壮巨木。 那巨木浑体高不可攀,上边几乎插入了云霄,但姿态却很是怪异,树干朝着右侧倾倒弯曲,几乎成了一个锐角。 叶子也称不上好看,寥寥无几便罢了,还泛着黄白色,看着便已经活不长的样子。 整棵树,仿佛一个无人扶持的迟暮之人。 直到走近了,才能发现,那树并非凭空倾倒。 它旁边的不远处,还有个土坑,里边生长着另一棵又瘦又矮的干枯树段。 确实如那个老头所言,这棵扶桑雌树,已经彻底枯萎了。 宁扶沅看着这衰败的一幕,莫名蹙了蹙眉。 心脏有片刻的不舒服。 她总觉得此景有些眼熟,却并不该是这样。 “看来是真死了啊。”乐遥遥倒是没多想,只是感慨了一句,“也不知是谁这么厉害,居然连扶桑树这种神遗的生灵,都能损杀了。” “就是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把扶桑树弄死了。” 宁扶沅本来漫不经心的赤眸,因为这句话,陡然一眯。 扶桑树能通向此虚空境外,亦能掌控时间流逝。 但一味追求飞升的此境修士,没几个知晓这秘密,更何况也无人知晓扶桑树会在这一个小秘境里。 连她都不清楚此事。 是谁在她眼皮子地下,毁了扶桑树的? 宁扶沅捏着骨哨,面无表情地环顾一圈,径直走向一旁精致小巧的石头院子,慵懒地靠在一小竹凳上。 她本欲合眼思索片刻。 不想刚闭上眼睛,神识却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骤然劈开,将她硬生生拽入一片翻滚的黑烟里。 这一次,黑烟很快就散了,宁扶沅轻而易举地睁开了双目。 然而,等下一秒,她看清楚面前的画面时,却陡然有些不快。 她正立在处破落的院门内,篱笆是刺藤蔓编织的,单间的屋子是用茅草搭起来的。 虽然看得出,这小院的主人极力想将其收拾干净,但奈何东西实在过于破败。 一个约莫十岁的漂亮少年郎推开院门而入,手里端着只缺口的土碗,怀里还小心翼翼抱着什么,时不时便能从破棉衣下,听到叽叽咕咕的清脆声音。 宁扶沅一眼就认出,这小少年正是她那没长大的逆徒。 只是此时还瘦得厉害,跟枯柴似的。 脸色身上到处都是伤,尤其是额角,破了个窟窿,血流不止。 下颌骨和胸口还似被人踹过一脚,留了些狼狈的灰脚印。 想起那逆徒告诉她的,那正道和玄天宗对他的虐待,宁扶沅心底陡然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薄怒。 她的徒弟,她训斥可以,可正道算什么东西,便是这样对他的? 宁扶沅伸手便想拆了这碍眼的破院子,拎着这蠢徒弟,血洗正道最高峰,杀那劳什子玄天宗,一个片甲不留。 不想下一秒,她的指尖便穿着篱笆而过,小男孩像看不到她似的,从她身边一步跨过,步伐轻松地朝院子里走去。 与此同时,宁扶沅在小徒弟嘴角,看到一抹近乎憨傻天真的笑容。 他一手拿碗,一手抱着只毛色鹅黄的小鸡仔,便只能用肩膀,去撞开虚掩的稻草门。 几乎一进屋子里,宁扶沅便被那冲天的腥臭味,掀开天灵盖。 这单纯的小傻子,却像是丝毫不觉。 他甚至还抱着碗,加快了脚步,兴冲冲地扑到屋内唯一的床边。 “阿娘!看看我今天找到了什么?” “除了汤药,还有一只小鸡仔哦!” 半半的床上躺着的女人一动不动,当然没答。 宁扶沅不用进屋,就能判断出,这是个成年狐妖,且已经死了。 她莫名觉得屋内令人胸闷发滞,却几乎没想,就还是进去了。 宁扶沅垂下眼眸,神色淡然地立在床边,看那女狐妖。 即使隐约可辨其形貌昳丽非人,却也因为死去已久,皮肤青白发紫。 骨架几乎要从皮肉里脱落出来。 这小少年,显然还不知晓狐妖已死。 还伸出手,试着掰开她紧闭的嘴角,一边灌汤药,一边絮絮叨叨地开口:“阿娘,你吃了灵药便快些醒来。” “小洸现在可厉害了,阿娘不用怕那些坏人啦。” “今日,我帮镇上的道士抓只小猫妖,得了10两银子。拿五两银子换了汤药和灵丹,剩下的五个,我买了还有一只小鸡哦。” 真是个傻子,被人骗了都不知晓。 宁扶沅便是凭着自己那仅有的纵横赌场的经验,也知道五两银子能买几筐鸡崽了。 “那道士说自己是要修仙的,可厉害了,他亲手炼的灵药,娘亲吃了快快醒。” 一碗汤药灌下去,那半半的床上的女子还是毫无动静。 小少年捏粗糙的碗壁,神情似有些无措和茫然。 半晌后,他垂下了那双黝黑清亮的眼睛。 宁扶沅愈发觉得气闷,都想出声告诉这傻子,此妖早就死了。 不想下一秒,他已经重新抬起头,扬着笑脸,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那只咕咕喳喳,绒毛嫩黄的小鸡仔。 “娘,快看,小鸡仔!” “那个卖鸡崽的阿婆说,只用几个月,小鸡崽就能长成咯咯叫的鸡,生蛋啦。” “我再拿蛋,再孵出小鸡崽,到时候,娘想吃多少鸡就吃多少,就是不能……” 他表情像是有些为难,但咬咬牙,还是终究妥协了:“算了,便是你喜欢合着毛一起吃,也可以。” “娘这次‘修炼’真久啊,等我孵出小鸡,娘就醒过来了,对不对?” 像是说服了自己,小少年轻轻把小鸡仔放在那狐妖的被子里,便蹑手蹑脚地关上房门,朝院子里走去。 宁扶沅看着他蹲到一旁角落里剥豆子,已然明白过来了。 此时的小徒弟,应该还未进玄天宗。 正这么想着,外边的林子里,却突然传来鞺鞺鞳鞳的脚步声。 一个山羊胡子,身穿道袍的中年人被人拎着,远远丢过来,将一排篱笆尽数砸倒。 小少年愣了愣,站起来看着那山羊胡道士:“无厄道长?你怎么来了?” 那无厄道长像是没看到他,连滚带爬地起来,狼狈地扭头,崩溃大喊:“你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儿,我带完路可走了啊。” 他说着,身形匆匆地没入了林间。 小少年握紧了手里的木枝,缓缓站起来,嘴唇绷成了一条线。 宁扶沅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后,他却已经拿着枝条,冲了出去:“我跟你们拼了!” 下一秒,宁扶沅便闻见空气里,几乎填塞满的,狐妖特有的骚臭味。 黑压压的狐头人身妖怪,自林间蜂拥奔出,瞬间便冲破了最后一截篱笆,到了那少年面前。 掐着他脖子,将他拎起来:“把你娘尸体呢?藏哪去了?” “左护法,跟这杂毛废什么话,直接杀了算了,带三姑娘尸体回去要紧。” 小少年被掐着,本来还在挣扎乱弹脚,却在听到“尸体”两个字时,浑身僵硬,像被失了定身术。 宁扶沅心头一跳,察觉到自己做不了什么后,她试图开口,喊醒这傻子:“愣着做什么,挣开跑啊!” 小少年当然听不见,被一脚踹翻在地,一把剑当着他胸口要劈下来时,他突然一跃而起,反手抱着那狐妖,死死咬住他的脖子。 “啊!!松手!我劈了你!” 他眼底闪着狠厉的煞气,拼命地咬住,丝毫不松口,力气之大,以至于额角都绽出了青筋。 在那狐妖凄厉的叫声里,他终于咬穿了那厚皮毛,鲜红的热血喷射出来,溅到宁扶沅脸上。 她眼珠上也溅入一滴,以至于她看整个画面,都变成了血蒙蒙一片。 那双从来无情冷漠的赤目,在这片刻间,突然干涩得厉害。 小少年还死咬着那狐妖的颈部要害,其他人见扯不开,便拿剑和爪子去劈他后背。 一下两下三四下。 也不知到底刺了多少剑,他终于支撑不住,同那被他生生咬死的狐妖,一起往后倒去。 他砸在那一堆豆角壳里,鼓着眼睛,表情茫然又麻木,满脸都是血。 口中却犹绷紧了牙,死咬着一嘴的毛。 那些人闯入茅草房子里,拖出女狐妖的尸体。 “呸,都发臭了!也不知还能不能用……” “当时是哪个蠢货,在诛台上行刑,还能让个杂碎把尸体偷走了。” 小少年死死抓着地上的土,似乎拼命要坐起来,却被人看见了,顺手往他肚腹上划了一刀。 “哟,肠子都流出来了,还想跑啊,不愧是杂交的。” 宁扶沅的双目,在那一瞬间骤然充血,心脏像是被死死攥住,又被捏爆了。 明知这只是受扶桑树影响,看到的一个幻境,她还是毁了自我神识,生生闯入这梦境里。 下一秒,仿佛弥留的小少年,便透过眼底的血色,望见一道红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那女子相貌如仙,有一双琉璃般的赤目。 她背对着他,黑发乱飞,似乎是笑了一下:“站住。” “你是何人……” 话音未落,宁扶沅徒手便撕碎了整片狐妖。 神识在一瞬间快速枯竭,她已经察觉到,自己在与这个梦境脱离。 她下意识擦了擦手上的血,才转身,对上少年警惕的眼神。 宁扶沅动作一顿,弯腰。有些不熟练地将小少年抱起来。 少年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似乎还没清醒过来,呆呆地望着她。 宁扶沅轻轻一笑,将他肚腹缝合好,心脏却一丝丝抽痛。 “睡吧,记得以后,要到魔界,拜魔尊为师。” 脱离梦境的最后一刻,宁扶沅隐约听见那少年怔楞地开口:“师……尊?” …… 因为神识受损,宁扶沅醒过来,已是好几天后。 乐遥遥守在小竹椅旁,见她醒过来,都要急哭了:“魔尊大人,您可总算醒了。” “您在梦里又哭又笑的,我都要担心死了。” 宁扶沅神识海还在顿顿地痛,她望着头顶漆黑的天空,迟钝地蹙了蹙眉:“本尊哭?你在说笑?” “脸上都有水还说没……”对上那双犀利的赤目,乐遥遥一个激灵,老实闭嘴了。 她摸着鼻子转移话题:“对啦魔尊大人,那老头回来过一趟,说蚕昭的毒不好解,要用什么兽的血,他下云层去那汤谷里了。” “我们也下去吗?”见宁扶沅盯着扶桑树的枯木不说话,乐遥遥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魔尊大人?” “聒噪,本尊待一会儿,你出去逛逛。” 等乐遥遥走了,宁扶沅拿出那骨哨,没怎么犹豫,便放在口边,轻轻一吹。 那边快速传来小徒弟清泠泠的嗓音。 “师尊总算肯召我了,这几日,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似乎在一处有水的地方,自那边源源不断传来潺潺的水声。 宁扶沅没有说话。 “师尊?” 宁扶沅清了清嗓子,淡淡地开口:“你从前仇恨妖魔,可是因为……” 问到一半,宁扶沅却第一次,不知如何开口了。 她烦躁地捏了你眉心:“罢了。” 嵇无泠确是沉默片刻,嗓音微哑地开口:“妖杀了我母亲,魔……吃了我妹妹。” “不过师尊放心,从前是我偏执——” 话音未落,便被宁扶沅嗤笑一声打断了:“本就该杀,要是本尊在场,让他们魂飞魄散都不为过。” 顿了顿,她的音量却低了许多:“嵇无泠。” “师尊有何嘱咐?” “你口口声声说,本尊一吹骨哨,你便出现在本尊面前。” 宁扶沅神情坦然,快速倒打一耙:“你且数数有几日了!你一次都没出现过。” 第四十一章 骨哨那边,嵇无泠的呼吸似有些急促。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微微扬起的唇角,握着的指尖颤了颤。 半晌没听见他回话,宁扶沅挑挑眉:“怎么,觉得本尊说的不对?” 嵇无泠很快开口,嗓音清凌,听着十分认真:“师尊说的对,是入歧的错。” “我很很快就来。” 宁扶沅高兴了。 传音术的效果短暂,几乎是嵇无泠那句话传过来的瞬间就失效了。 宁扶沅懒懒地靠在那竹凳上,捏着骨哨的长绳,一圈圈地甩着。 不知为何,心情莫名好了许多。 那梦境里沉闷的灰暗尽数退散,只剩下面前缭绕的白雾和旷远的层云。 另一端,嵇无泠站在无边无际的漆黑里,看着那些传音术的浮光在他面前点点退散。 轻轻抚了抚唇角。 江白鱼早在远处观察他许久了,此刻再也忍不住,凑上来:“小师兄,我怎么感觉你怪怪的。” “自从这趟回来,你就不对劲了,现在居然对着条暗河笑起来!” 江白鱼一悚:“不会是——你被邪魔咬了吧?” “滚去修炼。” 嵇无泠瞥了他一眼,在看见他头顶缭绕的黑烟时,眼神陡然一冷。 “你食邪魔丹了?” “你们都在吃这玩意儿修炼,就我进来这么久了,修为半点不涨……”对上嵇无泠冰凉的视线,江白鱼缩了缩脖子,“好嘛,骗你的啦,我知道小师兄是为我好。” “不过小师兄,我听你的没吃邪魔丹,但你不在这几日,那边的师兄天天催促我快些去小浮山换经脉,好接任务找那个什么神兽。” 江白鱼也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天真了,四下打量后,才神神秘秘地开口:“我怎么感觉那位师祖,怪怪的。” 嵇无泠淡淡看他一眼,想起上一世,所有人剑指魔界时,骗他魔尊已飞升时。 唯有江白鱼私下找到他,说了真相。 他闭了闭眼,耐住心底急迫想要离开的念头。 微微一笑。 “你猜,待他找到了能长生的祥瑞兽,这秘境里的弟子,会不会死。” 江白鱼一个激灵:“不……不会吧……” 嵇无泠不耐地按了按眉心:“今夜魁星灯升起的时候,在暗河尽头等我,我送你离开。” ** 宁扶沅自觉等了许久,那逆徒却并没有出现。 倒是扶桑树老头,抱着蚕昭从谷底回来了。 他气喘吁吁,边走边骂:“火蛊是解了,这小东西却跟傻了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她一直嚷嚷着要找你,拿去。” 说着,把那蚕昭扔进宁扶沅怀里,转身去呵护他那棵枯树去了。 蚕昭看上去,确实已经解了蛊毒,彻底恢复了,她攥着宁扶沅的衣摆,高兴地仰头傻乐:“漂亮姐姐!” 宁扶沅蹙了蹙眉,将她拎起来丢开:“离远些。” 蚕昭却格外地黏她,跟在她身后转了几圈,突然好奇似的开口:“听说只有魔尊的眼睛,才是红色的。” “所以漂亮姐姐,你是魔尊吗?” 宁扶沅赤眸陡然眯起,她缓缓转过头,定定地盯着这鬼孩子头顶那一簇红毛。 蚕昭却像是根本没察觉自己究竟问了什么,笑嘻嘻地继续追问:“是不是呀?” 宁扶沅挑挑眉,抱着胳膊微微一笑:“是。” “果然是你!”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本来只及成人膝盖的小孩子,突然身形暴涨,拔高数十丈。 竟然在顷刻间,长成了一只身披鎏金色长毛的四蹄巨兽。 它身形之庞大,乃至于这团偌大层云,都仅能供给其勉强的立足之处, 那奇兽头颅硕大而嶙峋,头顶却长着一对漂亮的犄角,其间有一簇红毛,恍若飘拂的焰火。 宁扶沅眯了眯眼,几乎是瞬间明白,为何这秘境里的那群正道人士,找了上千年,也没找到那传闻里的祥瑞兽了。 因为这祥瑞兽,早就不在深渊的秘境里。 没给宁扶沅多看的时间,那祥瑞兽已经长啸一声,四蹄踏风,迎头便朝着她撞过来。 宁扶沅身形未动,直至面前了,才轻飘飘躲开,等那祥瑞兽再转向撞过来时,她抬手攥住那对犄角。 借力身形凌空而起,便骑到了奇兽。 宁扶沅揪着那一簇红毛,微微一笑,托着下巴,认真开口:“你便是那祥瑞兽?” “听闻祥瑞兽的血肉能让人死而复生,具体是那一块肉?” 祥瑞兽前蹄一刨,疯狂甩动脊背,甚至在云层上打滚,似是拼命想将宁扶沅摔下来。 宁扶沅却始终骑在它身上,岿然不动如山。 她不时便能瞅见这祥瑞兽,怒瞪如灯笼的双眼,其中的仇恨,仿佛她杀过这神兽祖宗十八代似的。 不禁认真反思了片刻。 认真搜刮了一圈,也没想起,除了那奇穷,自己何时还跟深渊里的其他神兽结过仇。 “魔尊大人小心!”下一秒,宁扶沅的思绪便被乐遥遥的惊呼声打断。 数以百计的粗壮树枝,从半空中快速抽出,朝着宁扶沅的头顶迎面打来。 看上去,宁扶沅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从祥瑞兽的背上跳开,被它一口咬中,要么,就被那扶桑树的枝条打个正着。 乐遥遥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咬咬牙,快速变成了兽型,支棱着九条尾巴,便横扑过来,企图用一次断尾,挡住那扶桑树的攻击。 宁扶沅眉心一跳,瞬间从这祥瑞兽背上跳开,顺便将那九尾小狐狸远远扔走。 “本尊要你一个狐狸救?躲远些。” 她没了跟这祥瑞兽配合的意思,身形快出虚影,乐遥遥呆呆地看着,等回过神时,那扶桑树的枯枝已经跟祥瑞兽缠在了一起。 宁扶沅拽着扶桑树的枝条,将那祥瑞兽绑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甚至还好心地打了个漂亮的死结。 这才一步跳开,坐回竹凳上,才漫不经心地开口:“说罢,本尊跟你们何时结仇了?” “何时结仇?” 扶桑树率先愤怒地开口:“三千年前,你在我和我妻身上种下生死蛊,害得我们两相别离,生不能见面,死不能同衾,你居然还敢问有何仇?!” 宁扶沅点了点下巴,沉思片刻,突然抬头,赤眸中似有好奇:“何为生死蛊?” “用了以后,生蛊让人向着婴孩长,死蛊让人向着衰老长吗?” “魔尊!我杀了你!” 宁扶沅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扶桑树,因为愤怒,浑身发抖,根须都变成苍白的样子。 等他们挣扎累了,气喘吁吁。 宁扶沅才收敛了笑容,懒懒道:“本尊闭关上万年,可没这个功夫下蛊。”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你将蚕昭姐姐变作婴孩,带离秘境的!我还跟你交过手,就是你!”那祥瑞兽突然大声开口。 宁扶沅挑挑眉,看向她似笑非笑:“所以,你不是蚕昭,那棵被带走的扶桑树,才叫蚕昭?” 祥瑞兽沉默地扭过头:“哼。” 它当初,偷偷自汤谷上来,本欲找蚕昭阿姐玩。 不想却亲眼目那浑身冒黑气的少女,将蚕昭阿姐的夫君变成老头,将蚕昭阿姐变成婴孩抓走了。 祥瑞神兽当下便追出了秘境,可惜半道却被那魔尊发现了,抓了它企图生啖它的血肉,以求长生不老。 它自身不保,左右逃窜,最终流血重伤之际,又逃入座石山,被一只邪魔附体的茧母给吞了。 如此过了几千年,它被茧母体内的邪魔影响,逐渐忘了自己的本名,只牢牢记住了一个小女孩的形象,而那女孩的名字,叫蚕昭。 宁扶沅可懒得理它的想法,她只对那冒充她的假魔尊感兴趣。 当下挑挑眉,走过去:“本尊没入过这秘境,便是没入过。” “这样,本尊跟你们做个交易,我只要祥瑞兽的一滴血和一截犄角。” “作为交换,回头,本尊可以帮你们找到那下蛊的假魔尊。” “什么真魔尊假魔尊,明明就是你,你卑鄙无耻……” 祥瑞兽话音未落,便被宁扶沅踩住了脑袋,她微微一笑,半俯下身:“搞清楚,要真是本尊当时抓住了你,你可没有跑的机会。” “若非看在本尊那逆徒,辛苦将你从茧母肚子里救出的份上——” “本尊也可以不做交易,直接剥你的皮,剜你的肉。” 祥瑞兽一个激灵,终于不吭声了。 一旁的扶桑树这才轻咳一声,慢吞吞地开口:“其实吧,祥瑞啊,我也觉得当时那个下蛊的,不是魔尊。” “生死蛊反噬作用大,那下蛊之人因为内耗严重,外表肯定会剧烈变化——譬如生出白发,提前苍老,或是缩成幼童……你是不是看错了?” 祥瑞兽一时间,也不确定起来,这样算是达成了暂时的协议。 宁扶沅放了那祥瑞兽和扶桑树。 因为要等小徒弟过来,宁扶沅十分不讲理地让那扶桑树老头把这小院的屋子让出来,她要住。 宁扶沅懒懒躺在竹椅上,耷拉着眉眼,一想到这世上有人在假冒她行事,她就十分不爽。 继而不高兴地想,那逆徒怎么还没到。 “魔尊大人,这是那老头埋在扶桑树下的千年佳酿,您要尝尝吗?”乐遥遥抱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坛子走过来。 宁扶沅瞥她一眼,随意揭开塞子,只嗅到芬芳浓郁的甜酒味,扑面而来。 并无毒性。 她随意抿了口,甘甜微涩,带着醇厚的酒香。 宁扶沅挑挑眉,继而把整坛都灌了下去。 乐遥遥阻止不及,目瞪口呆:“大……大人,这可是千年佳酿,能醉死人的!” 宁扶沅嗤笑一声,嫌弃地扔开那空酒坛:“这么甜的东西,也敢醉本尊?” 她状似不经意瞥了眼那朵能上下移的云:“有人来过吗?” “啊?” 宁扶沅不耐烦地站起来,往屋里走:“本尊要修炼,待会儿若有人来找本尊,让他进来就是。” ** 宁扶沅在塌上坐着调息,却莫名觉得气息有些不稳。 迟迟沉不了丹田,总觉得体内的煞气,都醉酒似的到处飘忽乱窜。 正在此时,有人轻轻叩了叩房门。 唤了一声:“师尊。” 宁扶沅双目一亮,瞬间起身到了门口。 拉开房门,却见到一抹幽黑轻飘的影子。 当下,宁扶沅眉头一拧,混沌的脑海清醒了几分:“怎么是你。” 却是那玄雀去而复返,站在门口,垂着头浅浅开口:“师尊,关于当年,我还有些事情想告诉您……” “滚远些。”宁扶沅正要一脚把人踹开,目光却在瞥见玄雀额角细微的几丝白发时,骤然一顿。 她眯着眼睛,攥住那一抹发丝,猝不及防地掀开,却看见他被发丝遮掩的脸,脖颈上,都圈圈绽出褶皱。 苍老如树皮,跟一张脸截然不符。 宁扶沅赤眸一闪,收回手,嗓音冷了许多:“跟本尊进来。” 玄雀心头一喜,猛地抬头,却不知想起什么,又匆匆垂下:“是。” “师尊,当年之事,并非我真嫉妒那些弟子,而要杀了他们,我想了想,彼时我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我……” 宁扶沅听着他絮絮叨叨的阴冷声音,只觉得耳朵吵得厉害。 头愈发眩晕了。 她坐在半半的床上扶着额头,越听越烦躁,终于,当面前人有了重影时,宁扶沅忍无可忍,一个手刀,将人劈晕了。 丢在地上,仰头倒在榻上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宁扶沅正半梦半醒,头痛欲裂时,窗户却被人敲响了。 她拧眉冷斥:“滚远些,莫扰本尊。” “师尊,是我,入歧。” 宁扶沅勉强找回一丝意识,头重脚轻地起来,极不情愿地踹开门。 却见清隽漂亮的青年,墨发高束,穿着飘逸的白衫站在门外,看见她的瞬间,那双墨色的瞳眸里,似有星河淌过,清亮无比。 嵇无泠微微一笑:“师尊,我来了。” 宁扶沅眯了眯眼,单手倚着门框,勉强撑起模糊的双目看他:“入歧?” “是我。” 她突然哼笑一声:“逆徒。” 嵇无泠并不恼,扫了眼师尊不整的衣衫,慵懒迷蒙的双目,和双颊的绯红,镇定地笑了笑:“师尊在休息?不如我先去别院……” “等等,进来陪本尊聊聊。”宁扶沅不耐地打断他,扯起他的袖子,跌跌撞撞地将人拽进屋里。 嵇无泠嗅到房间里,似有似无的,一股像甜腻又像酒香的气息。 他驻足,望着师尊迷蒙的双眼,皱了皱眉:“师尊喝醉了?” “本尊会醉?”宁扶沅嗤笑一声,环顾四周,步伐也看不出倾斜,自认为很合理地将他推到床榻上,“你坐这儿。” 嵇无泠眉心一跳,总隐约感觉刚刚脚不甚踢到了个什么东西,但他没有多想,而是捏着眉心,无奈地笑了笑:“那师尊呢?” “本尊当然站着。你这么高了还站着,是对本尊的大不敬!”宁扶沅愣着脸呵斥他,“好了,本尊要问你话了。” “师尊稍等,”嵇无泠轻咳一声,掩住笑意,从怀里拿出一枚层层包裹的点心,“此乃我近日,悉心钻研下,特意为师尊做的缠丝樱桃酥饼,师尊不若先尝尝,醒醒酒?” 宁扶沅赤眸迟钝地转了转,正要去接,下一秒,漆黑寂静的房间里,却传出一声男子的低闷的轻喘。 “唔,师尊,我还可以继续……” 嵇无泠的微笑凝固在唇角。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有些发颤,并不平稳的声音:“师尊是否听到了,什么奇怪声音?” 宁扶沅正捻着那枚樱桃酥饼吃,声音含糊不清,以至于莫名显得有些气短。 “没有吧。” 嵇无泠闭了闭眼,按住自己发颤的手指,微微一笑:“有些黑。” “师尊,我想点个灯笼。” 第四十二章 宁扶沅掀开混沌困惑的赤眸,似浑不在意:“你点啊。” 话音刚落,赤粉的灯光已经亮起,将整个屋子照得一览无遗。 更别提嵇无泠脚下,横着的那个一袭黑衣,乱发披散,看不清相貌的男子。 嵇无泠手里还拿着宁扶沅最初第一面时,送他的那盏粉红妖皮灯笼。 他攥着灯笼把柄,沉默地看了眼地上安详平躺着,似也喝醉了的男子。 他心脏一颤,指尖一点点收紧,一股又涩又酸的感觉,冲上双目。 “师尊,这是谁?” 宁扶沅扶着额头,皱眉看着地上的人好半晌,似也很奇怪,地上怎么会躺着个人。 意料之中没收到答案,嵇无泠背过身,好一会儿,才重新转头,毫不闪避地直视宁扶沅的赤目,微微一笑:“师尊屋里怎么进贼了?” 他若无其事地弯腰,拎起那人的衣领:“夜闯师尊的房间,此贼该杀。” “等等!”宁扶沅快速拽住他的手腕。 她捏着眉心,点了点有些刺痛的大脑,终于慢慢想起来,刚刚发生什么了—— 玄雀来找她,禀报了当年的事情。 按他的说法,当年他暗中杀了魔界数百个弟子,并非故意为之。 而更像是被谁操纵了神识,让他在无意识中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至于那操纵他的人是谁……宁扶沅刚刚被那千年酒酿醉住,后边听得模糊,已经全然想不起来了。 宁扶沅烦躁吐出一口浊气:“此人非贼,乃本尊从前的弟子之一,叫玄雀。” 嵇无泠指尖收紧,垂下眼眸,掩住其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低低一笑,嗓音微哑地开口:“是个师兄?我怎没见过?” “哦,他之前在鬼界那边,帮为师办些事情,你没见过很正常。” 嵇无泠骤然抬头,一双幽黑的深眸底,像盛满了寒凉和肃杀。 他扯了扯唇角,半张脸透在那绯色的灯笼光里,显得神情莫测。 “帮师尊做事情?” 宁扶沅酒已经醒了大半,她没留意到嵇无泠脸上的表情不对劲,蹙眉想着正事儿:“对。你先出去等我,我有些事要单独同他讲。” 话音落下,嵇无泠的身影却仍然停在原处,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入歧?” “这位师兄,对师尊而言,很重要?”嵇无泠似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无人知晓,他在清楚这玄雀的身份不过。 这是什么问题? 宁扶沅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联想到他之前口口声声说,嫉妒那梦中少年有师尊,而他没有,他因此连夜逃离正道,来魔界要拜自己为师的事情。 恍然大悟,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片刻:“入歧啊,你不会是,嫉妒玄雀吧?” 嵇无泠神魂一震,心跳骤然急促,他黑眸里有浓稠灼热在翻滚,望着宁扶沅一双滢澈得万物无所遁形的双目。 他唇角嗫嚅了一下,终究还是垂下双目,不敢去看宁扶沅。 生怕从那双赤眸里,读出几分避之不及的厌恶:“师尊……知晓了?” 宁扶沅还是第一次从这坦然阳奉阴违的弟子身上,看到心虚的表情,也不急着去弄醒玄雀,问清楚当年之事了。 她饶有兴致挑挑眉,好笑地开口:“这有何不好猜的?” “你接近本尊,甚至为了本尊的安危,不惜献身,不就是为了那么一件事吗?” 嵇无泠恍惚地望着师尊明艳的面庞,心口的位置,像种下了一团剧烈的火,要将他四肢百骸都点燃了。 其炽热和温暖,甚至盖过了丹田处,因为情蛊发动而扯出的剧烈痛楚。 他想起路上,江白鱼得知他要将他送到魔尊这里,且确无回正道打算时,惊恐又不可思议的眼神—— “小师兄,你居然为了魔尊叛出师门——你不会,真喜欢上那无恶不作的魔尊了吧?” 一语道破,嵇无泠自那日闯魔殿寝宫以来,企图掩住的情愫,终于被赤、裸地剥露在师尊面前。 而宁扶沅的表情,好似早猜到了一本。 他轻轻吐出胸怀里的炽热,正要开口。 就被宁扶沅抬手拍了拍肩膀:“放心吧,不管为师以后收多少个徒弟,也都会记得你的好。” 宁扶沅莫名心情不错,想了想,抬手从怀中锦囊里,摸出那只小徒弟送她的云雀。 她轻轻捏了捏小云雀的脑袋,递给嵇无泠:“这秘境无活物,小鸡仔本尊是暂时找不着了。” “这云雀,本尊看你养了这么久,便交还给你养吧。” 她说着,想起戏文里,长辈对晚辈的动作,突然上前一步。 嵇无泠掌心里揣着那毛茸茸的云雀,还没回神,猝不及防被师尊逼近,浑身僵硬,心跳声几乎要泻出来。 下一秒,宁扶沅却踮脚,揉了揉他头顶,赤眸清湛温和,开口的话却冷漠无情:“入歧啊,都是本尊的徒弟,本尊偏颇于你,那是本尊的事儿。” “但你不能因此生出嫉妒,记住了吗?” 像被丢入冰窖,嵇无泠浑身的灼热滚烫荡然无存。 只剩下冷透心脏的寒意。 他轻轻笑了一下,突然后退一步,躲开宁扶沅的手。 “师尊偏颇于我?” “那若是我杀了师尊的其他弟子,想必师尊,也不会怪罪于我吧?” 宁扶沅动作一顿,眯了眯赤眸,莫名觉得他话中有话。 “嵇无泠!” 嵇无泠定定地望着宁扶沅,眼底像镀了层霜雪,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想必,师尊不会降罪于我,只会将我远送去鬼界,以躲过魔界其他人的疑心。” “甚至为此,师尊会不惜将魔界弟子死伤失踪上百人的事情,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待万年之后,我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睡在师尊榻下,同师尊畅饮。” 嵇无泠说到最后,语调里,已经掺杂上了自己无法控制的颤意。 他话头戛然而止,闭了闭眼,转身负剑朝门外走去:“师尊且问他话罢,是入歧僭越了。” 宁扶沅心底腾起一股燥怒的情绪,赤眸里像染了层薄翳。 “站住!” “谁告诉你这些的?” 嵇无泠并不答,快步朝门口走去,一直走到那倾倒的竹凳旁,他隐约听到身后的关门声。 他终于驻足,像被定住了身形,脚步沉重得如何也走不动了。 他仰头望向漆黑的天空,想起上辈子,他卧底魔界的事情暴露,被师尊重罚,乃至神魂具散时。 那名为玄雀的,自阴影里走到冰牢前,倨傲的神色。 嵇无泠扯了扯唇角,骤然转身,脚步急促地踹开房门。 那玄雀已经醒了,宁扶沅正要关门逼问他呢,不想那怒气冲冲的小徒弟,却去而复返。 不等她反应,他突然拔剑,拎起虚弱的玄雀,远远扔向门外。 而后才抬眸,望向宁扶沅,微微一笑:“师尊也许是对我有所偏颇。” “可我,不想继续要这种偏颇了。” 宁扶沅心头一跳,莫名觉得几日不见,这逆徒身上的煞气,愈发浓郁了。 仿佛趁她不在,吞了成百上千的邪魔似的。 像是为她解惑,嵇无泠垂眸,慢慢将剑插入剑鞘,淡声开口。 “师尊此前,说我的体质不适合修习魔道。” “因而入这秘境后,我重新扭转了经脉,如今能每日能吞食转化上百颗邪魔丹。” 宁扶沅眉心骤蹙,当下便要抓他的手腕,去探经脉:“你体质特殊,怎能做如此危险行径……” “并不危险。”嵇无泠开口打断她,笑了笑,“师尊,我之前的话,不是说笑。” 宁扶沅嗓子莫名有些干,她后退一步,抬头眯着眼睛看他:“什么话?” “师尊以为我自愿为鼎炉,真是因为缺长辈关爱?” 宁扶沅舔了舔干燥从唇角,轻咳一声:“那个,入歧……” “不是,”嵇无泠恍若未闻,眼眸浓黑,如吸纳一切的深渊,“我不是那么想的。” “我是想行大逆不道之事——没有哪个徒弟会在师尊榻上。”嵇无泠微微一笑,丝毫不掩饰自己周身的危险气压,“除非那个徒弟,早对师尊,心怀不轨了。” “师尊与天地同生,此生漫长无际,怎可只体味一种乐趣?” “恰好,我为半妖,只活短短几千载,比师尊其他那些徒弟都要短寿。” “他们寿命过长,一生中心思易迁移。” “我不会——师尊可要考虑,用我来,体味下其他乐趣?” 第四十三章 宁扶沅捏紧了指尖,陡然蹙眉。 她清楚感知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微微震了下,在瞬间鼓胀,又骤然炸开。 就仿佛,那日在野渡城墙头消失的烟火,被转移进她心口处,此时又重新噼里啪啦燃成一片。 四下寂静得出奇,以至于嵇无泠的话,如佩环击石,每一句都清凌凌地回响在她耳畔。 她抱着有些僵硬的胳膊,重新打量了自己这个小徒弟——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颀长身形,笔直立在门口,一派清风霁月的模样,看上去依然是那个不像魔界人士的小剑修。 嵇无泠自然察觉到了宁扶沅的打量,微微抿唇,面上看着倒镇定。 但无人知晓他掌心里,冒出了涔涔的汗意。 他脑海里浮光掠影般,快速闪过种种前尘往事。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开口告诉她从前的一切。 但他却偏偏对上了宁扶沅那双毫无波动的赤眸。 宁扶沅依然保持着抱臂的姿势,赤红澄澈的双眼微微上挑,显得侬艳又冷漠。 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不耐,取了面前人的性命。 魔尊与天地同生,自然也无需凡人的种种复杂思绪。 人的七情六欲,于她而言,似远不如欣赏一株食人命魂的花,一只走投无路搏命挣扎的邪魔,来的有趣。 看清楚这一点。 嵇无泠双目里涌动的墨色,慢慢重新平静下去。 他垂眸自哂一笑。 明明一开始,他就只打算重新做师尊的徒弟。 却错估了自己的心,并不甘心于,再步入前世那样的死局。 果不其然,宁扶沅半点未被撼动的模样,扯了扯唇角,漠然开口:“你倒是敢想得很。” “你自诩聪明,却猜错了一件事。” “你怎知本尊榻上,没睡过其他徒弟?” 嵇无泠脸色骤然冷白,冰冷的僵硬感,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宁扶沅背过身,漫不经心开口:“滚吧。” 他身形未动,已然如一尊石雕。 “本尊不说第二次,若你想被逐出师门,大可继续留着。” “谁都可以,但不能是门外那个。”他低哑的嗓音响起,很快,似有一阵轻微的风轻轻拂过,宁扶沅再回头时,门前已经空落落的,并无人影了。 宁扶沅砰地关上门,背身抵着门,微昂起的头颅这才松懈下来。 她烦躁地扯了扯头发,抬起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那感觉奇怪,像被施了惊雷诀的胸口。 怎么回事? 她乃魔尊,半神之躯,本体并无定形。 这副凡人的躯壳,不过是她造出,便于行走六界所用。 除了能载煞气的经脉,其他那些肖似人类的器官,并无过多用处。 尤其是那颗的心脏。 可无用的东西,最近为何却频频作乱? 宁扶沅捏了捏眉心,脑海中又浮现嵇无泠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总觉着,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直到她的赤眸掠过床榻边,被嵇无泠遗忘在此的粉皮灯笼,终于缓缓后知后觉。 因着她体质特殊,血能救人。 从前那些生出妄念,意图出现在她床榻的弟子,她重则扔给鱼危处置了,轻则扔去秘境思过。 便是跟了她数万年的玄雀,也只落得远去鬼界炼狱底的下场。 可,嵇无泠这逆徒,为何现在还好好活着? ** 宁扶沅心下不爽,只恨不得抓来成百上千个邪魔,杀了了事。 她踢开房门,瞥见院子外,那棵枯萎的扶桑树下,还立着个黑影,骤然拧眉,烦躁地开口:“你怎还在此处?” 等那人身形僵硬,慢慢地回过头,她才看清楚,此人并不是嵇无泠,而是那佝偻的扶桑树老头。 他正将手搭在那根枯萎焦黑的雌扶桑树上,慢慢摩挲着,指尖散发萤绿色的点点光火。 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宁扶沅,动作却并未停止:“吵……吵醒魔尊大人了?” 宁扶沅见此挑挑眉,几乎是瞬间猜到他在做什么。 当下抱臂不解开口:“此树虽为本体,但既然没死,只是枯萎,便说明那中了生蛊的人,不在此秘境里。” “你被下了死蛊,修为和躯体,比中了生蛊的,衰竭得更为厉害。” “你不留着那少得可怜的法力保命,还日日输出来,浇灌给这枯树?” 宁扶沅只觉着这扶桑树愚不可及,难怪堂堂上古遗物,会被人冒充魔尊下蛊。 “如此以往,估计你还没找到那雌树,就先死了。” 老头浑不在意,直到掌心里的萤绿光点,被一次性浇灌完了,才捏着干枯的指尖。 用浑浊的眼珠子看向宁扶沅,笑了笑:“我好歹算半个神树,这么一星半点的修为,又不会要我的命。可若她在外边过得不好,每日我浇灌的这些法术,却能让她不至于丢命。” “如此岂不划算?换做在这里的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宁扶沅赤眸闪了闪,沉思半晌,似恍然大悟般开口:“你对那雌树,有不轨之心?” 老头一张枯树皮似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没好气地拔高音量:“什么不轨之心!我同那雌树,结为仙侣几万年,这叫爱!” “莫骗本尊了,”宁扶沅嗤笑一声,瞬间联想到小那逆徒的话,“自毁修为,而险为另一个人献出性命,这不是因为有不轨之心,还能因为什么?” 老头被气得头顶冒烟。 他早听闻那魔尊乃天地煞气所化,不通人情世故,否则也干不出一剑劈开望墟山的事情。 可也属实没想到,能不通世事到这个地步。 想到这儿,那老头掀开眼皮,觑了那一身殷红,外表肖似不谙世事天真少女的魔尊一眼。 狐疑开口:“听闻你行走遍了六界,就没见过哪怕一对平常道侣的相处方式?” 宁扶沅嗤笑一声:“这有何没见过的?” “那丹修门的开山老祖绛灵清,跟她那道侣——哦,就是如今丹修门的掌门,本尊看过无数次。” “她为了助她那道友,叛出师门,开了丹修门,又被那道友连累飞身失败,尸骨无存——你说的是这种?” 老头自知是跟她讲不通了,背着手轻哼一声要离开,走了几步,还是不甘心地倒回来,隔着篱笆瞪宁扶沅。 “我看你迟迟不能飞升出此境界,就是缺了历这情劫的一难。” “你且等着吧!” 宁扶沅挑挑眉:“此境界无人可及本尊,本尊何需飞升?” 把人怼到无话可说,宁扶沅心底的烦躁之气,总算舒坦了。 那老头气得转身就要走,却被宁扶沅一个力道拦住,不得不弹回原地。 他气急败坏:“你还要做什么?” 宁扶沅托着下巴,表情浅淡,微微一笑:“你扶桑树,不是有窥见时间,看到虚空境外事情的能力吗?” 老头没好气叹了一句:“是又如何,我都说了要扶桑双树都存在,这些法术才能生效,不然我早就用此能力,看看我妻的下落了!” 宁扶沅叩了叩篱笆:“我不让你帮我窥见未来,只帮人问一怪事。” “何事?” 宁扶沅赤眸一点点变得幽深,微微一笑:“六界之内有一人,时常梦见将来之事,有的事情应验了,有的则没有。” “这是何故?” 扶桑树老头皱了皱眉:“此事倒是少见——但并非没有。”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厚典籍,摊在手心里,眯着眼睛,开始慢慢翻看:“找到了。” 宁扶沅挑挑眉,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此事与她真的毫无关联。 “如何?” “有一本上古失遗的古籍,曾经记载过一件事。” “在此境界的众神,陨落或周游虚空境外之前,曾有一位神,因闲的无聊,便入了轮回,去六界中历劫。” “等他玩够了,消除所有人记忆,离开六界后,却发现他曾经在人间的那位妻子,仍会时不时做梦,梦到过去他存在的瞬间,并最终生出心疾,郁郁寡欢而亡。” “这位神感到十分惊奇,特意再次去凡间,看着那女子轮回转世。不想转世后,这女子仍然时不时梦见那些支零破碎的片段,甚至还能看见他在神界的往事。” “后来,这位神仔细琢磨一番,认为这女子是受他神力影响的缘故,看到了不属于她该有境界的事情。” 宁扶沅还等着他说原因呢,听到这儿,却发现这老头突然不吭声了。 掀开眼眸:“然后呢?” “没了。” 宁扶沅眯了眯眼,赤眸里透出几分危险:“你的意思是,这世间还潜留着其他神,在干扰六界秩序?” 扶桑树老头拿指尖盖住快速褪色消失的最后一行字,压住心底的惊涛百骇,镇定地笑了笑:“当然不是。” “我的意思是,那正道曾有‘庄周梦蝶’一说,魔尊大人又怎知道,你那位朋友的梦,究竟是预兆的将来,还是——” “已经发生的过往呢?” 宁扶沅骤然抬头看他,心头微震。 “如何确定?” 扶桑树老头看着那典籍上,无端变成空白的纸,思索片刻,干脆扯了下来,递给宁扶沅。 “此书乃遗留下来的神籍,中间这页,似被传闻里那位神施了法术——或许能帮上魔尊大人。” 宁扶沅跨出小院,准备找被那逆徒扔出去的玄雀,问清楚万年前之事。 然而在云端悛巡了好一番,也没捡到人,连那逆徒的身影都不见了。 倒是乐遥遥,听到动静,睡眼惺忪地从屋内跑出来。 “魔尊大人,您歇息好了?” 宁扶沅瞥她一眼:“可看到玄雀去何处了?” 乐遥遥立刻回神:“不知道。” “那嵇无泠呢?” “他走了啊,我告诉他,那扶桑树缺了一棵,根没用,他说要再去那小浮山一趟,取扶桑树根。” “对啦,魔尊大人,你那徒弟居然还挺有当细作的潜质,他还说,已经找到鱼危和大块头的下落……” 乐遥遥说着说着,却发现好像不太对劲。 她眨眨眼,抬头一看,魔尊大人赤眸翻涌,神情似乎格外冷漠。 第四十四章 乐遥遥眨了眨眼:“魔尊大人?” 宁扶沅指尖还捏着那张无字的黄纸,指腹抵住的位置,泛出了一层淡淡的褶皱。 闻言,她掀开赤眸,看乐遥遥一眼。 “还有呢?” “还有就是,嵇无泠好像受了什么重伤,虽然他说无事,但我见着,他嘴角和双目里,一直在流血……” 胸口处又泛起那种气闷的奇怪感觉,宁扶沅赤眸不耐,漫不经心地打断她:“他没有任何要跟本尊说的话?” “这个……似没有呢。” 乐遥遥话音未落,怀心里却被宁扶沅扔了个东西:“把这个拿去丢了。” 她低头看了眼,发现是一枚通体细长莹白的骨哨,手感冰凉,看着似玉又似真骨。 总归不似凡物。 乐遥遥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丢,正苦着脸后悔为何要卷入这师徒两人的事情里,抬头却发现宁扶沅已经转身拂袖走了。 她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魔尊大人,您要去追上嵇无泠吗?” 宁扶沅嗤笑一声:“本尊累了,要找个地方入定修炼。” “可他只独自一人前去,会不会很危险……”乐遥遥话音未落,便对上宁扶沅冰凉的眼神,她缩了缩脖子,“我是说,他此次还送了个人过来,可能身份已经暴露了。” 宁扶沅抱臂挑眉,微微一笑:“他追求刺激,喜欢危险,本尊自然不会拦着。” 乐遥遥:…… 丢下这句话,宁扶沅施施然拂袖,回了那云层上的小院子,正要推开门,脚边却飞速挤过来了一团白蟒。 那白蟒见了她,焦急得跟见了救星似的,连连咬着她裙摆,将她往云层外扯。 见宁扶沅不为所动,它急了,甚至伸长脖子,摆出一副要当坐骑,任她随意驱使的架势。 宁扶沅眯了眯眼,不知想起什么,顺手将那页空纸揣入怀里,丝毫不跟它客气,横跨上蛇背。 白蟒欢喜得连连吐蛇信子,迫不及待便要飞出去,下一秒,却被宁扶沅伸出双指,按住头颅:“本尊要入定修炼,你随意飞个安静的地方——嵇无泠走的方向除外。” 宁扶沅只将自己近来胸口郁郁,归为过久未修炼,经脉不顺畅的缘故。 在那白蟒背上调息片刻后,她很快进入周身煞气飞速奔走的玄妙状态。 不多时,便成功入定了。 但宁扶沅并未察觉,自己胸前衣襟里的那张无字黄纸,却缓缓散发出微弱的浅光,如群蚁排衙的小字浮动其中,纤毫毕现。 煞气在一熄里游走完毕,耳侧的风声渐消,身下的白蟒似也停滞了下来,宁扶沅以为是这白蟒找到了适合修行的隐蔽处。 她缓缓睁开双目,站起身,却发觉面前不太对劲—— 头顶的天空,并非魔界常有的阴沉黯淡,而是异样的明亮耀眼。 入目所见,皆是或苍翠或鲜嫩的绿色。 金凌凌的阳光,在树叶上反射出波光,而后穿透树梢的缝隙,映在长长的石阶上。 宁扶沅垂眸看了看自己是双手,又成了那种虚无的缥缈状态。 她眯了眯眼——这是又入了那个梦境? 脚下的石阶漫长往山顶上延伸,宁扶沅往前没走几步,便看见了那个黑发的少年。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穿着不合身的素袍,垂眸立在一棵巨木的阴影下,不远处还站着个明显是正道伪君子打扮的老头。 老头背着手,昂首睨他一眼:“我身为玄天宗长老,却救了你一个半妖,这本就是说不过去的。” “但你既然执意为了报恩,要入我玄天宗,我便给你定下几个要求。” “第一,你要杀满三千大妖,才能转入内门。” “第二,为防你压不住半妖血脉,生出狡诈天性,在我玄天宗作乱,我需抽走你的灵慧根。” “第三,妖族血脉抗伤害,你要常常为我玄天宗的弟子,作陪练。” “你都没意见吧?” 少年手指攥成拳头,慢慢抬头,黑眸里冷漠又麻木,他只提了一个问题:“抽走慧根,影响修炼吗?” “若是修剑道,自然只好不坏。” “那我无意见。” 宁扶沅见此景,嗤笑一声,一眼看穿那牛鼻老道的心思—— 什么为防作乱抽走灵慧魄,半妖能有他们这些正道的狡诈虚伪? 分明是看中人的天赋,起了驱人收妖的邪心,却又怕人长大后生出杂念来,不好操控罢了。 在那牛鼻老道要自少年眉心间,抽走灵慧魄的瞬间,宁扶沅伸出手,本欲像上次那般,故技重施,不想此次却丝毫调动不出神识。 无法以实体入梦。 她蹙了蹙眉。 这一次的梦境,不再像之前任何一次戛然而止,变得格外长。 那少年跟一无情杀器似的斩妖除魔,不到百年间便达成斩杀三千妖魔的成就,出现在正道“降魔榜榜首”,自然也入了玄天宗内门,而后又匆匆突破金丹期。 这些画面浮光掠影般,在宁扶沅面前飞逝而过,她并未多大感觉,看得甚是无聊。 直到这一日,面无表情,黑眸麻木的少年负着剑,踏入玄天宗正殿,又被一个人模狗样的牛鼻老道喊住。 “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必须你去完成。” “那魔界闭关的魔尊,不日就要出关,还不知出来后要酿出什么些泼天大祸,正道众人都为此寝不能眠。” “恰好那魔界的长老最近,在我灵界和修真界,大肆搜拐人去魔界,我们预备也顺势往魔界安插些细作。” “你于修道上颇有天赋,只是城府上有所欠缺,又是再熟悉那妖魔不过,此次是个好机会。” 宁扶沅倚着殿内的柱子,慢慢眯起眼,盯着那少年的脸,意图在他表情上,看出半分拒绝的表情。 不想,已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嵇无泠,表情漠然地抬起头。 漆黑的眼底,无一丝不愿,只有对妖魔的熟悉恨意。 “我要做些什么?” “此乃情蛊,我种入你体内,它会指引你如何伪装出正确情绪。” “你只需潜伏魔界,刺探消息,最好——能靠近并杀了魔尊。” 宁扶沅赤眸骤冷,指尖在瞬间长出乌黑的指尖,似乎瞬间便能取了那不知天高地厚老头的性命。 但可惜这只是梦境,她的动作并无半分影响。 只见嵇无泠接过那情蛊,没有半丝犹豫,便种入丹田处:“我会杀了魔尊。此后,我欠玄天宗的恩情,就还清了。” 他转身离开大殿,迎面遇上个少年郎。 那小少年见到他,惊喜地跑过来:“小师兄?你回来啦?好久不见你。” “让让。”嵇无泠面无表情地开口,漆黑的眼眸甚至都没有掀开看他一眼。 按照从前的规律,他本该表情漠然地同那江白鱼擦肩而过。 但宁扶沅抱臂站在不远处,却清楚看见,随着那情蛊与他丹田融合,嵇无泠在举步的一瞬间,顿了顿。 他缓缓抬头,从未有过表情的嘴角,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慢慢弯出一道僵硬的弧度。 “江白鱼,让一让。” 在江白鱼震惊的眼神里,嵇无泠嘴角的微笑不断调整,最后终于变成宁扶沅熟悉的,那清凌凌又干净无害的笑容。 他抬头,长久地微笑。 像隔着江白鱼,隔着玄天宗耀眼炫目的廊柱和阶梯,在与宁扶沅遥遥注视。 似下一秒就能缓步走到她面前,乖顺地垂眸开口:“师尊。” 宁扶沅的胸口一滞,像被无形的手攫住了,突然因为一种无法确定的茫然感,生出了勃然大怒。 那扶桑树老头的话仿佛犹然在耳—— “正道有一说,名为‘庄周梦蝶’。” 宁扶沅垂下赤眸,表情冷然,突然不欲再看下去。 ** 嵇无泠并不知晓,自己特意留下的白蟒,会带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他正立在暗河深处,屏住呼吸,伸手没入冰凉水底的铁笼里。 等悄无声息地解开铁笼上的锁咒,他从中拖出昏迷不醒的鱼危,给他一拳后,人便醒了。 鱼危睁眼看到是他,眼神骤冷,反身就要掐住嵇无泠的脖颈将人按下,却不想气息紊乱,先吐了一口黑血。 嵇无泠看着他,微微一笑:“我救你,你反而杀我?” “你一个正道细作,潜入我魔界……” 鱼危的高亢嗓音未落,便被嵇无泠一脚踩中胸膛,“嗷”地厉叫。 嵇无泠拔剑抵住他下颌,蹙眉低声开口。 “小声点,别让他们知道,我跟你认识。” 果不其然,嵇无泠话音落下的瞬间,便有脚步声匆匆赶过来。 “师弟,怎么了?” 嵇无泠嘴角依然是不徐不疾的微笑,风轻云淡地开口。 “无事,这魔修不听话,我给了一剑,他疼的。” “哦……”那守卫的弟子狐疑地看了眼地上死狗般的人,“既然是师祖要的人,你快些送过去吧。” 嵇无泠应了,一直把人拖离暗河,到无人处石洞口。 他才垂眸漠然地开口:“是你告诉的师尊,我是玄天宗的人?” “你还有脸称师尊?你若不是细作,那这些正道的,为何对你如此熟悉!” 嵇无泠微微一笑:“就不能,是因为师尊看重我,将我派入正道,当细作?” 第四十五章 梦境并不因为宁扶沅的想法而终止。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便亲眼目睹了,那黑发少年,是如何在情蛊的引导下,逐步具备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表情。 并因此顺利掩住他因为灵慧根缺失,而丧失情感力的本质。 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在那玄天宗长老的安排下,少年面无表情地拿布带缠好了剑,深埋在树下,静默地立了片刻,而后—— 经由言星的手,成功入了魔界,潜伏进送入魔宫的那批丽奴里。 后边的一切都跟宁扶沅记忆里的场景大同小异,她眼睁睁地看着梦中的自己,一眼相中那相貌清冷的少年。 饶有兴趣地收他为徒,赐他名字“嵇无泠”。 而后,更是亲自教他修习魔道,吸纳煞气,辨识魔界常有生物…… 此间正道不断摸清楚魔界的防布图,接二连三地派弟子来刺杀她,但从始至终,梦中的宁扶沅都未曾疑心过这微笑无害的少年。 宁扶沅面无表情地立在幽命花间,看着那当面还对她笑的少年,转身走出廊下,却从腰间衣袍下,摸出一枚铃铛和万菱镜,面无表情地给正道递消息。 并顺手杀了发现他行踪诡异的魔侍。 而梦中的自己,却丝毫未曾发觉,甚至在一次他误入万魔窟时,为救他舍去了三分之一的修为。 宁扶沅闭了闭眼,竭力压制住胸前里翻滚的杀意和戾气,却偏偏要看看,这荒诞的梦,到底要怎么发展了。 梦的最后,正道三界联合起来,逼近魔界。 而魔界内部的权柄,已经被言星一手架空。 宁扶沅看见自己一袭红衣高坐在王座上,神情淡然地睥睨地上半跪的少年,唇角撩起一抹极其寡淡的微笑。 “敢到本尊身边来做奸细,给本尊下蛊毒,还妄想全身而退,你是第一个。” 那少年浑身是血,衣衫不整,闻言,缓缓抬头,自糊住眼眸的污血里,艰难睁开双目。 嘴角终于不再伪饰出清风霁月的微笑。 他漆黑的双目静静望着宁扶沅,里边雾蒙蒙的,茫然又无措。 他像是一只濒临被抛弃的小兽,明明满心绝望惶恐,却因为无法准确传达自己的情绪,只是麻木地喃喃自语:“师尊,不是我。” 宁扶沅及怒反笑,拎着他一路疾行,直到那深渊边,一剑斩了他经脉。 她扔了剑转身走,他蜷在地上,颤抖着探起头,满是血的掌心抓着粗粝的地面,爬了几步,轻轻抓住她衣摆。 “师尊若是不信,我愿以身解毒……” “蠢货,本尊百毒不侵,”宁扶沅抱臂回首,冷漠又恶劣地捏住他下巴,“倒是还缺个炼化煞气的鼎炉。” 她说罢扔下一副镣铐,微微一笑:“若你执意不认罪,便在子时前,自行戴好镣铐,一路穿过魔宫,到地宫冰狱里。” …… 梦境到这里,宁扶沅已然知晓自己最初在闭关中,看到的那些画面,是怎么来的了。 她只想看一个最终结局,不想这些画面却像是因为过于香艳,被谁人为屏蔽了,扭曲成一团,只听得见些许压抑的动静。 梦境也因此戛然而止。 宁扶沅骤然睁开双目,才发现耳侧风声煞煞,她还平躺在那白蟒背上。 面前有一张泛着金光的纸,漂浮在空中,其上的金光正在缓缓淡去。 宁扶沅抬手,一把攥住,扯过来一看。 其上载满密密麻麻的小字,歪歪扭扭地凑在一起,记载的竟然正是宁扶沅那梦境里的一切。 她眯了眯眼,捏着那张纸,匆匆往下,看到最后梦境断开的位置,却是一行空白。 【应某仙君要求,此处不能写,故省略两千字。】 宁扶沅:…… 她抬起食指指腹,再继续往下看。 纸页最末端,唯有一行清浅的小字—— 【那嵇无泠终于不堪魔尊折辱,吞并其修为,剑斩魔尊项上人头,为正道赢得万年太平。】 【经此磨难,嵇无泠突破元婴,顿悟化神,不过百年,便已飞升上界,成神而去。】 宁扶沅指尖陡然收紧,攥住了那薄薄的一页黄纸。 眼底的赤红色几乎要溢出来。 她抬眸,入目所见似乎只剩下雾蒙蒙的血红色。 宁扶沅挑了挑唇角,微微一笑,遏住白蟒的头颅,突然改了主意,嗓音低沉地开口:“去找你那主人。” ** 嵇无泠这边,他刚用法术将鱼危身上的水烘干,立在暗处,低声开口。 “我的事情,师尊都清楚,你不必怀疑。” 鱼危狐疑地打量他半晌:“清楚?我怎么不清楚。” 嵇无泠垂下眼眸,眼底已经多了几丝不耐,他摩挲了剑柄半刻,正在犹豫要不把人直接砍晕了。 鱼危却像是求生欲突然上线,打量了周围片刻,不再多说话:“还有个跟我一起来的剑修没救。” “对了,此处是何处?” “一座荒山腹中,你跟我来。”嵇无泠往狭窄阴暗的石壁深处里走,一直走到无路的尽头。 出现了一座平整刻满壁画的灰白墙面。 嵇无泠打开结界,那墙面便缓缓展开,露出漆黑的出口。 他把人送了出去。 “这里边的人都养了灵蟒,嗅觉敏锐,你尽快疗伤。” 鱼危扶着鲜血淋漓的肩膀,闻言抬眼看他:“你不走?” 嵇无泠微微一笑,隔着一层缓缓流动的透明结界,缓缓开口。 “祥瑞兽已经找到,这个好消息,我得去告诉他们。” 说罢,不等鱼危开口,嵇无泠已经转身朝幽深黑暗的洞穴深处走去。 嵇无泠穿过那水声哗哗的地下暗河,河两岸坐满了人,十步一行,便能看到一个弟子在打坐。 看着是一副潜心修行的盛况,可只要有人挑着灯笼往“河水”中照去,便能看清楚那并非什么正经水流。 水是暗红色的,其上缭绕着漆黑的煞气。 每行一步,便能看见那入定弟子面前的水里,泡着个人。 那些被当做邪魔丹炼化容器的人,早已半死不活,却还不得不活着。 嵇无泠表情漠然,没理会任何同他打招呼的“门中弟子”。 一直走到暗河尽头,渗出水源的石壁处,他抬手,指尖瞬间多了一层淡金色,瞬间包裹住嵇无泠的全身。 他几乎没有用武器,便直接劈开那常年紧闭的石门。 守卫此处的大弟子神色一变,骤然拔剑:“你做什么,师祖在闭关……” 话音未落,已经被嵇无泠拔剑穿胸而过。 另一弟子匆匆爬起来,拿剑指着嵇无泠,跌跌撞撞地便要进去禀报。 “嵇无泠?!你绝非只是结金丹的修为,你,你究竟是谁……” 嵇无泠恍若未闻,身影倏忽间,便消失在原地。 等他再现身时,已经到了此石殿的最深处。 这里的摆放极其简陋,空荡荡的大殿顶部,却悬挂满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妖魔内丹。 那些内丹散发着滢滢红光,看上去温暖又漂亮。 而在这无数密布的内丹下方,莲花石坐上,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正端坐着入定。 他双目紧闭,周身清浅的气息看起来,已经接近飞升之阶。 随着他运转内息,无数内丹纳入他丹田处,令他本来有些干枯的脸,瞬间重新红润起来。 嵇无泠抬眸看着那些内丹,黑眸幽深,似乎只是在悉心观赏。 直到那老头一息运转完毕,下一刻内丹要掉入他丹田时,嵇无泠突然伸手,攥住那颗内丹。 只是这一瞬,那老头立刻察觉不对,眼珠子在眼皮下滚动。 竭力要睁开眼。 嵇无泠见状,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剑上的血,微微一笑。 “师祖,不急,慢慢睁眼。” 那老头——玄天宗早已失踪的老师祖,终于在这一室黑暗里睁开双目,一双眼睛迸发出犀利的冷光。 “大胆!” 随着话音落下,他周身威压瞬间释放,要真是个金丹刚缔结的弟子,早被他的气息压得浑体自爆了。 可那面容半侬丽半清隽的少年,立在千万颗内丹下,却安然无恙。 他甚至还能面色如常地抬手,摘下一颗内丹,在指尖捻破。 “一只狐妖的。” “当年我杀的那些妖魔,内丹原都送入你这里来了吗?” 那玄天宗老祖的神色已经慢慢变了,看着嵇无泠,混浊的双目闪了闪:“你不畏惧于本座。” 玄天宗老祖慢慢站起来,眼底有赞叹:“你修为到什么地步了?” 嵇无泠并未答话,只是看着那老头,像是再看其他什么,低声喃喃自语。 “师尊当初并未入秘境,所以那祥瑞兽,你们最终还是拿到了,你后来也飞升成功了——” “那么说明,”嵇无泠嗓音冰凉,漆黑的瞳仁里,杀机顿现,“杀师尊的人,是你?” “什么?”那玄天宗老头不以为然,慈祥地笑了笑,抬手招嵇无泠过去,“你有什么误会不满,尽管说就是。” “外边那些小辈们实在不像话,这么好一个苗子,居然不早些给本座送过来……” 话音未落,一把闪烁着金光的剑,骤然出现在嵇无泠掌心里。 他双手握剑,凌空自那老头身上披下。 老头只来得及瞪大一双眼睛,嘴唇颤抖着开口—— “我已化神,即将飞升……你却能杀我?” “你是上界的人?!” “我只是靠你发明的修炼法,修炼了一下罢了。” 嵇无泠微微一笑,按住他的丹田:“别自爆,否则你辛苦养的那些弟子都会一起死。” “祥瑞兽已经现世,你若自爆,他们如何拿祥瑞兽来救你?” 老头嘴唇嗫嚅着,像是褪了层皮,周身乌发童颜快速退去。 只剩下一张干枯的皮,像裹在骷髅上似的。 他躺着地上,双目深深凹陷进眼眶:“我跟你有何仇?” 嵇无泠黑眸骤冷,闭了闭眼,正要开口,石门外却传出此起彼伏的惊慌喊叫声。 “魔尊来了!” “是魔尊闯进来了!” “魔尊没死……” 嵇无泠眼皮一跳,左右看了看后,他快速将地上险些裂成两半的人拎起来,重新拼好,搭在自己身后。 而后捡起地上的垢垢剑,塞入他手中。 “握紧。” 剑哐当一声落地。 嵇无泠重新捡起来,转头微微一笑:“师、祖,握紧!” 等那玄天宗师祖终于忍辱负重握好剑,嵇无泠深吸一口气,连垢垢剑剑带他的手,一起扯过来,往自己脖子上一架。 “我是魔界的细作。” “是你抓了我要灭口,记住了吗?” 第四十六章 震天撼地的巨响此起彼伏,宁扶沅一掌劈开这石窟的殿门。 隔着簌簌掉落的粉屑,她一眼望见自己那逆徒,正被人拿剑架着脖子。 他嘴角汩汩漫出殷红的血渍,衬得那张苍白羸弱的脸,徒增几分侬艳。 听到动静的瞬间,他骤然抬头,望着宁扶沅,瞳孔微缩,黑眸里的光泽似要溢出来。 “师尊……”他眼底下意识先是欣喜,像是没想到,宁扶沅真的会来了。 但很快,他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嗫嚅了一下,慢慢抿住唇,勉强笑了下。 那样的表情不似作假,但偏偏宁扶沅却只快速联想到,那个梦境中,他一次次在情蛊的指引下,练习微笑的模样。 抵在嵇无泠脖颈上的剑锋陡然靠紧,那用剑挟持着他的干瘦老头,像是也受了内伤。 一边咳,一边阴恻恻地开口:“你也是魔界派来的人?那魔尊现在何处?” 宁扶沅面无表情,掌心里捏着一块石头把玩,赤红的眼底有异样的光泽涌动。 她缓步踏入,环顾屋内,这石殿里似经过了好一番打斗,随处可见真气肆意后,在石壁上留下的粗犷痕迹。 “站住,再过来一步,我就取他性命了……” 听到这话,宁扶沅突然挑挑眉,漫不经心地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她微微一笑,打断那老头,双目却是直视着嵇无泠:“哦,那你杀吧,本尊就是来看看他怎么死的。” 宁扶沅那双赤眸底,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般的冰冷,嵇无泠心下一空。 “师尊?” 宁扶沅抱臂似笑非笑,赤眸却戾气流溢,似在催促那玄天宗老祖:“怎么还不动手?” 那玄天宗老祖低垂着头颅,很快看出,这两人之间似乎是出了什么龃龉。 嵇无泠刚刚那一击虽然毁了他的丹田,却没要他的命。 但他好歹也是个化神期的大宗,且在这秘境中多年,早练就了一身古怪的功法。 即使经脉被毁,也并非全然处于被动了。 既然此女并非来救人的—— 那老祖浑浊的双目快速滚动起来,在嵇无泠失神的片刻,借由双眼,迅速吸纳周围的真气,凝成实体。 宁扶沅自然看到了此景,她骤然眯眼,指尖下意识地动了动,但想起梦中这逆徒翻天的能耐,最终却只是退回去。 抱臂倚墙而立,身形纹丝未动。 她就那样毫不掩饰地盯着嵇无泠,表情冷漠至极。 像是在看一尊,即将被人打破,但她却毫无兴趣的瓷具。 嵇无泠面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唯有那双漆黑的瞳仁,是宁静澄澈的,似还夹杂着几丝温和的茫然。 他对着宁扶沅的赤眸,心脏却直直地坠了下去,周身像被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霾。 不该是这样。 师尊的情绪向来很好猜。 可现在,相比他走之前,宁扶沅那跳跃的情绪明显变得更加冷漠…… 不知想到什么,嵇无泠的呼吸陡然一促,指尖几不可查地攥紧。 他垂下眼眸,眼底浓稠的黑色几经翻滚。 几乎是瞬间,便有了决策。 终于,在嵇无泠垂眸思考时,那玄天宗老祖的双目中凝聚的力量,骤然迸射出尖锐的黑气,黑气迅速拧成一股,化作有形的箭,笔直朝着嵇无泠的后脖颈钉去。 嵇无泠似丝毫未察,他并防御的无动作,甚至缓缓抬头,对着宁扶沅微微一笑。 像是从前许多次那般。 “入歧又惹师尊不高兴了?” 就在这一瞬间,那黑气凝成的剑羽,倏忽在嵇无泠的后脖颈出现,陡然刺穿他的要害。 那沥血的锐箭端,从他脖颈后的乌发里穿入,又从凸起的喉节处插出,血色的寒光,同嵇无泠的微笑一起,直直钉入了宁扶沅的心脏里。 怕这人没死够,那老头甚至捏住箭尾,将突刺横生的箭,在他血肉间用力搅了搅。 宁扶沅的胸口也跟着被搅痛。 她只觉得一股痛意从那无用的心脏里迅速传出,几乎与此同时,已经蔓伸透了四肢。 那一刹那,宁扶沅双目所及之处,只剩下被血雾渗透的殷红色。 血雾中,小徒弟睁着双目,依然用那漆黑澄澈的瞳仁在看她,保持着微笑,身上的气息已经相当薄弱了。 而那老头,擦了擦掌心里的血,似乎打算趁机溜走。 宁扶沅指尖把玩的那石块,被她骤然捏碎,化为了一小簇齑粉。 她轻声笑了一下。 下一秒,像是重新进入了那种暴走的状态,浮动的燥意和戾气,完全支配了宁扶沅的思维。 很快,乌青坚硬的长指甲就从五指间长了出来。 她几乎没有犹豫,五指成爪,用最野兽捕食最原始的姿势,从那玄天宗老祖的后背处,贯穿了他的心脏。 那玄天宗老祖陡然回头:“你是魔尊?!” 他呼吸嗬嗬,似要故技重施,再用双目汇聚真气。 可惜还未汇聚起来,就被宁扶沅捏爆了。 玄天宗那师祖双目流血,只凭感觉抓起地上的垢垢剑,宁扶沅却像是失去了全部的耐心,视线穿透他的躯体,很快找到仍在他体内游荡的无数内丹。 她扯了扯唇角,指尖如拨弄琴弦般,开始对着虚空轻点慢拨。 那玄天宗师祖已经明白了宁扶沅想干什么,此刻终于从心底生出几丝恐惧来,连连后退。 “你疯了!你要引我自爆?” “我乃化神后期,我若自爆,你等都休想逃出去!” “这秘境说不准都因此坍塌,你也是来找那祥瑞兽的……” 话音未落,却见那赤眸乌发的少女勾了勾唇角,眼神无所谓又漠然。 “哦,那就都死吧。” 这玄天宗的师祖,活了近万年,此刻终于明白了畏惧为何物。 他刚刚还有恃无恐,自然是仗着,只要这秘境在,外边的那口永生泉眼就不会不消失。 就算他死了,只要有一魂没散,他就有办法从泉眼口,再生出一副躯体来。 这就是为何他只领了玄天宗一千弟子入秘境,却能跟成千上亿邪魔坐斗,最终活了上千年的最大秘密。 但若是自爆,那可是魂飞魄散的事情! 果然跟传闻中一样,这魔尊——真是个疯子! 还有刚刚那嵇无泠,居然敢骗他…… 不等玄天宗老祖从慌乱中,想出逃走的方法,宁扶沅已经停止了拨弄的动作,垂下眼眸,陡然做了个捏碎的姿势。 “不,祥瑞兽!!!” 霎时间,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后,刺眼炫目的金光,以此处为原眼,呈辐射状,快速向四面八方漫开。 金光所及之处,掀起滚滚热浪,无论邪魔还是其他生物,只要属于此秘境的,都被吞噬进去,越燃越旺盛,漆黑无影的天空都被照得亮如白昼。 整个秘境开始剧烈地震动,并沿着辐射的金光,快速朝着向东的方向崩塌皱缩。 最后,只剩下最东的方向,约莫方寸之地还留着。 被弹出秘境前,宁扶沅自漫天飘落的白色灰烬里,往那个方向看了眼,确定了那边是那扶桑树,和封印着各种上古神兽的汤谷。 ** 寂静无声的阴暗魔宫里,宁扶沅将鲜血汩汩的掌心,自嵇无泠那被插了个窟窿的脖颈上收回。 那窟窿处因为吸食了她的血,快速复原,连皮肤都完好无损,已经看不出任何伤口了。 她垂下鸦羽,看着躺在榻上的人,赤眸里神色不明。 空气里只剩下那上古邪琴,大胆的叽叽喳喳声。 【魔尊大人,你不能因为一张纸,就给人定罪吧。】 邪琴虽然不知道宁扶沅做梦的内容,却看到了那张纸,隐约能猜出宁扶沅在想什么。 它扯了扯一片的垢垢剑,瞪他一眼,小声道。 “蠢货,若这人死了,我们以后又要被丢去养老了!” “那不挺好……”迫于邪琴的压力,一旁不吭声的垢垢剑终于也小心翼翼地加入群聊。 【魔尊大人,反正我跟在他身边这么久,没见他做什么背叛魔界的事情。】 【刚刚那正道的差点就把他杀了,如果他是细作……】 “滚开。”宁扶沅一个掌风过去,把角落里的剑啊琴的,全都远远丢了出去。 宁扶沅捏住半半的床上少年纤薄的下颌骨,眯了眯眼:“连本尊的琴都向着你——若你真是跟那情蛊学的,确实学的不错。” 不知想起什么,她伸出手,快速拨开少年的衣摆,从他外袍下摸进去,不过在腰间碰了碰,便听得他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哼。 宁扶沅动作微顿,转头瞥了眼,确认他现在暂时还醒不过来,便继续了动作。 很快,她便碰到了一个冰凉的,四四方方的硬物。 宁扶沅没怎么犹豫,便稍微用力,扯了下来。 那面黯淡的菱镜静静在她掌心里,宁扶沅一眼便认出来。 那是流行于正道三界间,用于传音交流的工具。 也是那梦境里,嵇无泠用来给正道传消息的东西。 宁扶沅表情漠然地注入一丝灵力,那菱镜便浮动出细微的光。 她从前不知用过这东西多少次,很快,宁扶沅便找到了上一次这菱镜被使用的时间—— 半个月前。 正是在那野渡城里,会魔界之前。 宁扶沅赤眸里迅速聚起涌动的戾气,她周身被赤黑的气息包裹着,殿内逐渐装不住。 这外溢的煞气便向外涨,击打在屋檐下,又掀翻廊下盛开的幽命花,显得它们孱弱不堪。 宁扶沅又重新探了探他的丹田处,这一次,她有意避开那些诱人的阳气。 而后毫不意外,在丹田深处,探到了情蛊虫轻微活动的痕迹。 情蛊虫并非世人所想那般,只是用于克制宿主产生感情。 相反,只要养的好,它也可以用于引导不具备情感能力的宿主,伪装出常人应有的感情。 鬼界常用此道,趋使傀儡鬼。 宁扶沅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她收回了手,盯着半半的床上的人,慢慢的,笑了起来。 “嵇无泠,你好得很。” 嵇无泠醒过来的时候,寝宫里空无一人。 他没发现自己腰间挂着的东西不见了,第一时间便是去找那道侬丽的身影。 四处空荡荡的,门窗大开,并没有她的气息。 他眉心一跳,顾不得演了,快速自半半的床上下来,匆匆推开门,直到一眼望见师尊的背影,才微微放缓了脚步。 她穿着一袭红衣,正站在长廊边,俯身去拨弄一朵缘柱而上的幽命花。 那嗜血的花瓣在她掌心里却显得无比娇弱,被她蹂、躏得几欲破碎。 听到身后的动静,宁扶沅收回手指,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微微一笑。 “入歧啊,本尊想了想,你上次说的有些道理。” 嵇无泠眉心一跳,快速看过去。 宁扶沅恍若未察,垂眸掸了掸衣服上的褶皱:“本尊一生漫长,是该体味些其他乐趣。” 嵇无泠本来趋于死寂的心脏,骤然跃动,他怔怔地望着她。 黑眸里,终于不再是那种无动于衷的宁静。 “师……尊?” 宁扶沅掀开赤眸,其中的神色依然冷漠又天真。 “你体质与本尊挺契合,刚好,我还差个双修用的眷侣。” “你意下如何?” 第四十七章 嵇无泠并非未曾设想过,有朝一日,师尊会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而非仅仅将他当做泄愤的鼎炉。 很久很久以前,他跪坐在幽命花盛开的廊下,听那红衣少女,一边割开指尖,以血饲养花蕊,一边漫不经心地教导他—— “修魔之道,并非那无情道,讲求的是释放天性,奉己求真。” “事在人为,是非曲直乃自行定论,本尊最恨正道伪君子们,‘天命既定’、‘挟恩凛然’那一套。” “须知,人是为自己而活,有私心和妄念,都是正常的。” “不管修魔修道——飞升的最终目的,也是实现一桩执念罢了。” 少女回头,正看到他低垂着眸眼,怔楞地看自己发颤的指尖。 她不满地伸出戒尺,敲了敲他的额头。 “嵇无泠,给本尊抬起头来。” “相貌如此好看的小郎君,日日缩着脖子是怎么回事。” 那一刹那,他被迫抬起头,望见少女侬丽的面庞,笼在滢滢的亮光里,摄人心魄的眉眼无比清晰。 嵇无泠瞳孔微缩,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脏,漏空了一瞬。 她凑近他,赤红的双眸微微眯起。 幽冷的淡香也随着她轻摇的衣袖,缓缓靠拢,几乎能将他整个人罩住,挠得他心脏一点点发颤。 嵇无泠悄无声息地攥紧自己的指尖,像是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位魔尊的样子。 自然也看清楚了,那双清透赤眸里,倒映着自己渺小而完整的影子。 那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长得很好看。 亦是第一次,那个“为自己而活”的模糊念头,映在了他心脏底。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嵇无泠当时并未按照情蛊的提示,做出相应的表情。 只是睁着一双茫然漆黑的双目,呆愣地望着少女昳丽的脸。 他感到一种很奇怪的温暖,虽然那时还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直到丹田处,情蛊撕扯的痛意让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又面无表情,很可能暴露了,他掌心里起了涔涔的汗意。 刚想扯着唇角,微微一笑,匆匆掩饰过去,不想下一秒,一只发凉的掌心,却轻轻搭在他头顶上。 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又揉了揉。 “听不懂?” 她蹙了蹙眉,表情倒是也没有多少苦恼。 “你刚入魔道,听不懂也正常。” 红衣少女挑挑唇角,心情不错的样子,抬手从长廊的檐角,摘下一只光芒流转的粉皮灯笼,塞入他怀中。 “庖屋里的蒸糖糕应该好了,你自去找找吧。” “对了,你怕黑,记得带着灯笼。放心,有为师在,不管魔侍还是奇穷,都不敢做什么。” 嵇无泠抱着怀里粉皮的灯笼,傻愣愣地抬头望过去。 师尊鲜红的裙摆次第扫过长廊,千万盏灯笼将她的背影裁剪成一个绮丽缥缈的梦境。 嵇无泠抚了抚丹田处,彼时情蛊第一次发动,牵扯出的强烈剧痛,他表情困惑又痛苦。 他抱着怀里的灯笼,蜷缩在柱下,却觉得通体温暖。 其实起初,魔宫是没有灯笼这种东西存在的。 魔界位于神陨之地,魔宫又矗立在世界尽头望墟渊。 这里永无日光,只有漫漫无穷尽的黑暗。 魔尊生于此地,自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黑暗。 那些傀儡做的魔侍,就更不提了。 嵇无泠初初到时,因为这里从不点灯,吃了几次幽命花戏弄人的暗亏。 他都暗自忍过去了,只想着有朝一日踏破魔界,第一件事,便是掀了这些嗜血的花。 直到某日,他被扔出去历练归来,踩着粗粝漆黑的石头,一路听着深渊底呼啸的阴冷煞风。 好容易爬上悬崖,竟然看到整座魔宫都浸在粉滢滢的亮光里,那红衣少女便立在宫门下,把玩着一盏粉皮的灯笼。 她抬眸看他,脸上表情似是很不耐烦,转身就走。 走到一半,见他还傻愣愣地立着,扭头皱眉,将灯笼扔给他,拽着他的袖子往里扯。 “杀几个邪魔这么久,蠢死了。” 握着他手腕的指尖,并不温暖,但他却觉得安定。 他悄悄反手攥住她的手指,跟着她慢吞吞地走,故意放慢脚步,引得师尊不得不频频回头瞪他。 他就在情蛊的指引下,微微一笑。 似乎从那天开始,他就开始生出一种隐秘的祈盼。 希望师尊能多回头看看他,希望这偌大的魔宫里,永永远远只有他和师尊两人,便是不报恩,便是要拿他时不时喂幽命花,也是可以的。 …… 嵇无泠从纷飞杂乱的思绪里骤然回神,望着师尊毫无从前记忆的脸,沉默地一笑。 却并不知晓已经有点点的水渍溢出,将他一双黑瞳浸润得透亮。 他浑身僵立,嗓音低哑地开口:“师尊,没有用说笑吗?” 宁扶沅还维持着那个抱臂似笑非笑的姿势,声音淡漠。 “不是得你所愿了?怎么,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师尊无情无心,如何也不可能短短几日内,就因为他受伤,突然改了主意。 嵇无泠自然知晓师尊此举,可能有所谋划。 但他并不在乎。 这样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久到他都险些忘了,自己执着于飞升,要去上界要找的那个人,究竟是何模样。 久到他用以命祭坛,借扶桑树溯回后,险些找不到回魔宫的路。 久到,他都没曾想过,会还有这样一日。 哪怕是假的,便是片刻的欢愉,他也高兴。 宁扶沅刚要开口,就听那逆徒抢先一步回答:“高兴。” 他面上的惊愕与不可置信一点点退下去,嘴角的弧度如何也压不住。 看上去是真的高兴。 宁扶沅眯了眯眼,想着那已经长入他四肢百骸,甚至与他经脉融为一体的情蛊,在心底冷嗤。 装得还挺像一回事。 “希望你这高兴,维持的久些。” 不想再看这副虚假的表情,宁扶沅转身便要走,不想刚转身,身前却落下一大片阴影。 嵇无泠几乎是闪身到了她面前。 他看着宁扶沅,轻声开口:“师尊,我在秘境里,突破金丹期,已入元婴了。” 宁扶沅早在给他治疗时,便发现了:“本尊知晓了。” 他却还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还有何事?” 嵇无泠轻咳一声:“我已筑成金丹,师尊不必再忧心双修时,我会暴毙而亡。” “我随时都能吞食炼化邪魔丹。” 宁扶沅看他得寸进尺,气极反笑:“本尊今日并无修炼的打算。” 他沉默片刻:“那,明日呢?” “也无。” “后日也可以……” 宁扶沅忍无可忍:“嵇无泠!滚开。” 看到她面上的表情,终于不再是那般冷漠冰凉,嵇无泠嘴角微弯,不再拦着。 他遥遥缀在她身后,跟着她一路穿过幽命花间,笔直朝宫门外走去。 宁扶沅身影在魔宫门口停住,看他一副高兴得找不到北的样子,强忍着心底的怒意:“你在这儿等着,本尊有要事办。” “你要守规矩些,别想因此得寸进尺。” 他点点头,居然真的不再多问:“好。” 宁扶沅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传来含笑的清哑嗓音。 “师尊。” “今日吉利,我们吃蒸糖糕好不好。” “我管你。” 宁扶沅身影快速消失成一缕黑烟,只隐约听见那逆徒极力压抑的雀跃声。 “好,那我做好了,等师尊回来。” 她心底莫名划过一丝奇异的钝涩。 但要事更紧,宁扶沅并未多想。 ** 无声传达那奇穷,盯着嵇无泠后,宁扶沅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魔界主城区,一座偏僻的院子里。 那祥瑞兽化作的红毛小姑娘正蹲在院子角落里,饶有兴趣地摆弄一具骨架。 旁边的乐遥遥抱着胳膊,看上去有些紧张。 “怎么样,可以吗?” 祥瑞兽跳起来,有些为难地开口:“可以是可以,但我先说好。他死了太久,若一魂都找不到,重塑出来后,多半会神志不清。” 乐遥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退却了,失魂落魄地“啊”了一声。 “那也没关系。” 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有办法找回那一魂,先别急。” “魔尊大人!”见到宁扶沅,乐遥遥双眼一亮,“你那徒弟醒了?” “嗯。”宁扶沅不大想提及嵇无泠,随口拎住想溜走的祥瑞兽,“那扶桑树老头呢?” 出来秘境,祥瑞兽的通身神力被压制了许多,不得不依靠于宁扶沅,想到这里,它就气闷。 “你还好意思提,你先些把整个秘境都炸了,要不是扶桑树还记得一些秘法,保住了方寸之地,我们就要没了!” 宁扶沅神情不耐,盯准祥瑞兽脖子上多出来的一枚吊坠,随手扯下。 “那扶桑树保留的方寸之地,就在这里边了?” 不等她动手,给雌性扶桑树“浇完水”的老头已经跳了出来。 “别急别急!” 宁扶沅看到那几日不见,又老了许多的老头,眯了眯眼:“你给我的那页纸,到底怎么回事?” “咳,那是神造之物,我怎么知晓。”老头没好气地叹了口气,“我研读了上万年,也无事发生,偏偏到了你手里,就起了作用,可能这便是机缘吧。” 按那页纸的说法,宁扶沅如今经历和已经经历的这一切,不过是某位无聊的神,根据自己那入轮回的经验有感,随手写出来的话本子。 宁扶沅却并不怎么信。 唯有一事,她需要确定—— 宁扶沅拖着那扶桑树老头到了角落里,伸出手腕,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什么修为都没了,看病的本事总还在吧?” “这倒是,还在的。” 宁扶沅垂下赤眸,神色莫辩:“曾有人告知本尊,说本尊体内被人悄无声息种了一失传的蛊毒,你看看是什么毒。” 那扶桑树老头没有怀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长须,圈住宁扶沅的手腕。 它毕竟是神树,现世医修的老祖,不过辨别了几息,就表情凝重地下了结论。 “确实中了蛊毒。此毒……”他顿了顿,环顾四周,压低音量,“此毒早在数万年前就失传了。” “这蛊毒本是一位擅炼药的上神,无意中造出的,由蛊虫驱动,引入体内。” “蛊毒无形无息,并无解药。中毒后看似无症状,但其实有一特征,便是一中此毒,其他毒都无效了。 “待九九八十一日后,蛊毒便彻底融入中蛊者经脉内,使得其暴戾嗜血,六亲不认。先是啃食无辜之人,再啃食亲友者,最后连自己的躯体都要吞食掉。中了此毒——就是上神之躯,也无可挽救。” 扶桑树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宁扶沅:“魔尊大人身边可是遇到了身怀蛊虫的?怎会被下了这种毒?” 宁扶沅赤眸里早已是一片冰封。 话已至此,她已经不得不相信那一页纸中,透露出的内容。 梦里,她最后身中剧毒,疼痛难耐,变得暴戾癫狂,几乎杀光了身边的一切活物。 乃至那些伪君子们有机可乘,杀她以证道。 她眼底似盛开着血色的花,嘴角轻勾,像笑了一下:“情蛊,可算能驱动这剧毒的蛊虫?” 扶桑树心头一跳,已经猜到了什么,含含糊糊地嗯了嗯。 “这,按理说所以蛊虫都可以。我就不太清楚此道了。” “如何确认?” “只要把那情蛊引出来,给我查看即可。”这个倒是能说,扶桑树老头盯着宁扶沅戾气四溢的视线,缓缓开口,“凡是蛊虫,入丹田便在经脉里快速穿行,因此最粗暴的方法,就是杀人斩经脉即可引出蛊虫。而情蛊与其他蛊毒不同,可通过……咳,双修引出。” 话音未落,那红衣少女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宁扶沅当然不是找人双修去了。 她心下烦躁,只想找个发泄口,但这魔界主城里,并无任何可杀的邪魔。 且一想起梦中自己疯狂滥杀,致使魔界生灵涂炭的模样,宁扶沅对于杀戮的兴趣,也荡然无存了。 她站在城中某座塔楼的最高处,眺望这喧闹繁荣的主城,又望向那遥远飘荡着黑雾中,隐约散发流溢亮光的魔宫。 像是在等待什么。 过了许久,一道漆黑的影子,终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宁扶沅身后。 “尊上,事情都查清楚了。同你说的确实无异,那嵇无泠就是……” “行了。”宁扶沅垂眸看了看指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鱼危啊,你再去灵界一趟。” “这次就散播点消息,说本尊身中上古剧毒,不久将亡,提醒他们——” 宁扶沅赤眸闪烁,轻轻笑了下:“抓紧机会。” ** 嵇无泠并不知晓那一页天书的存在。 他正泡在魔宫从未开启的庖房里,掐了生火诀,将一屉笼憨态可掬的小兔子糖糕放上去。 许是心下不静,待那一屉笼糖糕蒸上去,他便时不时要回头,往外边幽深宁静的长廊望过去,似想要生生看出个人影来。 可惜直到锅里的水煮干了,竹篾编的蒸笼白烟冒了又冒,那个人也没出现。 而案台上,早已放满了冷掉又被他用法术温着的雪白糖糕。 那奇穷盯人都要盯困了,偏偏又被氤氲的香甜味引诱着,它怎么都睡不着。 至此,终于忍无可忍,想趁他转头,偷偷化形,拖一枚糖糕吞了。 不想下一秒,那盯着火苗的青年却突然立了起来。 奇穷吓得立刻笔直身子,不敢让着庖房的形状歪得太过分。 却见那青年缓步走道廊下,趁四下无人,施了个千里传音诀。 奇穷想着自己的任务,顿时来了精神。 下一秒,它便听见那剑修清凌凌的嗓音响起。 “江白鱼,是我。” “呜呜呜,小师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跟你讲……” “闭嘴,”嵇无泠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我约莫记得,你修的不是无情道。” “啊?那……那确实不是。” 嵇无泠松了口气,伸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幽命花:“你有找道侣的打算吗?” “咳咳咳!”江白鱼像是被呛住了,半晌,才不好意思地开口,“小师兄,其实,我很快就要有道侣了。我叔父给我相中了一位道侣,已经订婚期了。” “只是看你并不关注此类事,我此次来就没说。” 嵇无泠指尖一顿,勾了勾唇角:“哦,同道侣订婚期,需要做些什么?” “可麻烦了,明明大家都是自行认识道侣,偏偏我叔父要给我订婚!”江白鱼一说起这个,就来了劲,“首先要卜卦,问凶吉,才能订期,然后还要去各种秘境搜集奇珍异宝啦,绫绸啊……等等!” 江白鱼蓦然瞪大眼睛,狐疑地开口:“小师兄,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你又没道侣。” 嵇无泠微微一笑,心情颇好地将那朵幽命花,插入手中的粉皮灯笼里。 “谁说我没有,我的道侣……” 他不知想起什么,耳垂竟然染上浅浅地一层薄红。 好半晌,才嗓音低哑地开口:“是我倾慕了许久的人。” 江白鱼险些被什么呛住了:“你不是跟那魔尊……那啥了吗?你还敢这么高调地找道侣,你小心些啊!” 嵇无泠黑眸一冷,都准备掐断传话了,最终却还是没有。 他若无其事地低低一笑:“无碍。” “真的很危险,毕竟那魔尊……” “我说的,就是我师尊。”嵇无泠风轻云淡地掠过话头,全然不知自己的话,给江白鱼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怎样的创伤。 “你熟识的人里,还有谁大婚了?你一一报上名。” 第四十八章 宁扶沅安排完事情,浑身煞气地出现在魔宫时,已经是第二日。 刚穿透浓郁的黑雾,停在高低错落的魔宫墙头,就因眼前的景象蹙起眉。 本来幽黑阴沉的魔宫,被一片绮丽的红光笼罩着,很是不寻常。 宁扶沅跳下宫墙,本欲找奇穷兴师问罪的,不想一眼先望见那相貌侬丽的少年。 他正坐在长廊下,单薄的白衣委顿于地,侧脸像凝着光,被廊前随风摇摆的千万盏灯笼映照得透亮。 那些饥饿的幽命花,争相恐后地簇拥着他,似都想将他一口吞没。 他却恍若未见,只垂眸认真地修补怀里的灯笼。 那是一盏妖皮做的粉红灯笼。 灯皮不知何时已经破了,骨架也断裂了好几根,只剩下最里边,用人鱼膏制成的灯芯,还在执著地燃烧着。 妖皮容易补,但那骨架却是龙骨剃成的,嵇无泠拧着眉,尝试了许多种方法,都复不了原状。 他倒也耐心,像是跟那灯笼杠上了,不知在那坐了多久,连衣角被幽命花咬了个洞都没发觉。 奇穷察觉到宁扶沅的气息,早就苏醒过来,正在兴奋地邀功,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巨大发现。 “魔尊大人,我都听到了!” “你一走,那个人类,就立马联系上了正道的。” “他居然胆大包天,妄图……” 宁扶沅莫名不想听下去:“果然是上了年纪,你愈发啰嗦了。” 奇穷正要争辩几句,就被宁扶沅打断了。 “行了,你先休息去吧。” 宁扶沅面无表情地想着自己安排的一出好戏,很快给自己找到不想听的理由。 现在,几乎已经肯定,嵇无泠就是正道派来的细作。 很快奇穷的监视,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定了定神,她神情淡漠地踏上黑木长廊,一心修灯笼的少年终于听到动静,快速回头望向她。 漆黑如墨的眼底,倒映着那一簇跳跃的火芯,仿佛泄露了几分掩藏不了的欢喜。 他怀里还抱着那盏破灯笼,见到宁扶沅后,匆匆起身,弯了弯唇角。 “师尊回来了?” 宁扶沅看着他怀里眼熟的灯笼,很快认出来,那是最初她丢给他的那盏灯笼。 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在秘境中,两人争执,明明被她丢在了扶桑树的院子里。 他当时拂袖离开,也不知何时又捡了回来。 见宁扶沅盯着他怀里的灯笼看,嵇无泠掩了掩上边的裂痕,无奈地笑了笑:“我当时让灵蟒帮我带过来,它过于不慎,竟然……” “这是在做什么?”宁扶沅如今看到他的笑容就觉得刺眼,故意打断他。 一脸不耐烦地指了指满院子挂着的红灯笼。 嵇无泠望着那些随风摇曳的灯笼,想起江白鱼的话,蜷缩了下指尖,像是被烫到了,耳垂莫名有些发红。 他轻咳一声,颤着鸦羽般的长睫:“魔宫有些黑,又常年无人,师尊喜热闹,我就想着多点些灯笼,喜庆些。” 宁扶沅蹙着眉,立刻就想挑刺,不想下一秒,不知何时,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少年,却悄然立到她身侧。 他眼底含笑,像是做过无数次同样的动作般,十分熟练地隔着衣袖,小心翼翼地捏住宁扶沅的指尖。 “师尊,蒸糖糕做好了,你要尝尝吗?” 明明连双修之事都做过了,偏偏他试着捏住师尊冰凉如雪的指尖时,却颤抖得厉害,面上却镇定得很,像是在竭力压制着什么。 见宁扶沅神色淡淡,并无厌烦反抗的意思,嵇无泠心底一喜,拉着她快步往庖屋走,一边走一边还解释。 “我施了法术,蒸糖糕还是热的。” “这蒸糖糕,是我一个故人自创的,师尊一定很喜欢。” 他并不知晓,宁扶沅却是因为他颤栗的指尖,想了很多—— 这逆徒似乎很兴奋。 扶桑树老头说,她中的这上古剧毒,一般人并不知其症状,只知无解。 莫非他见那蛊毒不成,还打算在这些糖糕里下毒? 宁扶沅站在庖屋的门口,望着犹在冒白烟的灶台。 而嵇无泠像是察觉不到烫,解开屉笼,小心翼翼捏着一枚小兔子糖糕的耳朵,递给宁扶沅。 “很甜的,师尊尝尝,看看是什么馅?” 宁扶沅眯了眯赤眸,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嵇无泠。 缓缓伸手接过那枚蒸糖糕。 嵇无泠浑身紧绷着,黑眸一转不转地盯着宁扶沅掌心里的糖糕,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江白鱼的叮嘱—— “姑娘都喜欢惊喜的,那魔尊……嗯,姑且也算个姑娘吧。” 嵇无泠漠然地正要反驳他,就被江白鱼匆匆打断了。 “有了有了!我问了我师叔,他有一计。他曾入无烬海取龙鳞,再将那龙鳞包进饺子里,请我师娘吃饺子,师娘当时一口咬到,立马就感动哭了。” 嵇无泠不信:“那龙鳞漆黑丑陋,又坚硬如磐石,如何能做聘礼?” “我就问你,他们现在关系好不好?后来大家都沿用这法子呢。” 嵇无泠沉默片刻,想起那对叛出玄天宗,却逍遥六界的眷侣,掌心一点点发潮。 龙鳞他不是没有,但那等凡物怎能配得上师尊。 他想了许久,将复生以来,积累的所有秘宝都倒出来,最后目光落到一只镂空的,只有拇指大小的金球上。 那金球看似不起眼,内里却大有玄机,是他从一上古秘境的欢喜佛像座中寻得的。 只需要打开内壳,便能看见这小小一枚金球里,栩栩如生地刻画着成千上万种欢喜佛修炼姿态。 每一尊男女神像皆眉目如生,纤毫毕现,其修炼成效不言而喻。 明明当时他还只是一心想囤满秘宝,便速速来魔界,守在师尊身边,助她破除她命数里的那一灾。 而并无其他心思。 可不知为何,他当时脑海里,第一闪过的,却是师尊慵懒微笑的神情。 继而……鬼使神差地留下了这小小秘籍。 想到这儿,嵇无泠已是面色微潮,心跳如擂,只将将被庖屋暗淡的光线掩盖了。 宁扶沅看似在认真端详手里的小兔子糕,实际却分出一丝神,去留意那逆徒的反应。 见他手心紧张地收拢,一向风轻云淡的面上都有了涔涔汗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微微一笑,陡然握紧了掌心。 “入歧啊,本尊突然想起,玄雀那日,是被你带走了吧?他人呢?” 嵇无泠看着那枚被攥得不成形的糖糕,下意识嗓音喑哑地开口:“他没事,我只是有些事情要问他。他如今在主城区自己的院子里呆着。” 宁扶沅像是就这么一问,随意点点头,抓起那枚糖糕,咬了一口。 嵇无泠的呼吸果然更急促了。 宁扶沅却又止住了动作:“哦对了,灵蟒呢?你抓来给本尊看看。” “师尊要么先吃完了……” 宁扶沅挑挑眉:“本尊现在就要看。” 等他一走,宁扶沅端详那枚糖糕,嗅不出什么味。 但她也没想着利用透视,看看里边有什么。 便唤了魔侍过来,把那蒸糖糕递给魔侍。 表情淡漠地开口:“拿去给扶桑树老头看看,是什么毒。” 待魔侍动作机械地离开不久,嵇无泠也就回来了。 他望着宁扶沅空落落的掌心,心头一跳。 几乎控制不住地抬眸,去看宁扶沅的表情,嗓音轻颤:“师尊吃了那枚糖糕?” 宁扶沅面不改色:“吃了。” 嵇无泠心头一定,唇角缓缓漾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浅笑。 他嗓音越来越低,黑眸却愈发清亮:“师尊觉得,按此双修之法修炼……如何?” 宁扶沅当然不知道他所谓的双修之法。 不过提到双修,她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扶桑树老头说,要引出那情蛊,有两种法子。 宁扶沅舔了舔唇角,望着小徒弟那无懈可击,装得跟真的似的笑容。 既然那情蛊已经彻底没入他的丹田经脉,不若试试,操纵他神魂,将蛊虫驱赶出来? 宁扶沅眯了眯眼,望着他微润却认真的双目,突然伸手。 将自己冰凉的指尖,缓缓插入他微潮滚热的掌心,她反手握住,缓缓一笑:“入歧啊,听闻正道如今双修,流行的是神魂交融。” “如何,你想试试吗?” 嵇无泠心头一颤,望着宁扶沅,轻抿了下唇。 宁扶沅却不给他多言的机会,攥着他的掌心,垫脚轻轻吻住他干涩的唇,轻轻叼住他微抿的唇。 宁扶沅抬眸轻笑,赤红的双目天真又邪气肆意:“本尊很好奇,你神识海里都有些什么,便让本尊入你神识看看,如何?” 嵇无泠被她握紧的掌心愈发湿润,她甘甜幽冷的气息,仿佛顺着她的唇齿,没入他,在他周身快速游走,而后瞬间贯穿他的神魂。 似乎轻而易举,便能夺走他的全部理智,让他彻底迷失在那双赤红鲜艳的眼睛里。 嵇无泠勉强回神,良久后他笑了笑:“我刚结丹,师尊已经化神,我的神识海……恐承受不了师尊。” 宁扶沅眨眨眼,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反而十分友好地邀请他:“那入本尊的神识海呢?” 清哑如雾的嗓音循循善诱:“入歧啊,你想看看吗?” 第四十九章 (二合一) 宁扶沅幽长的气息,仿佛就在他耳畔,带着说不出的绵黏感。 嵇无冷周身一僵,呼吸骤然变得滚烫急促。 修真之人皆知,所谓神识海,是护住元神内丹的府邸,神魂精粹之处。 元神在此中调息,修炼将事半功倍。 到了化神期后,即使一个人的躯壳不甚损毁,但只要神魂不灭,神识海犹在,就仍有复生的可能。 可以说,无论妖魔鬼,还是正道修士,神识海才是其命门所在。 每个人的神识海入口,轻易是不会向人打开的,即使是对道侣…… 而现在,师尊竟然邀他入神识海? 嵇无泠还有些恍惚,像是久饿的孩子,突然得了颗糖,又像是长行在无尽黑夜里的人,终于看到天边泻入了一丝亮光。 他抿着唇角,有些迟疑地垂眸,对上宁扶沅赤红幽深的双目,有些不可置信。 唇角嗫嚅了一下:“师尊,我还是不……” 宁扶沅却轻笑一声,像是打定了主意,而并非真要给他机会抉择。 她弯了弯唇角,抬手拨开他散乱的乌发,冰凉的指尖自下颌骨处,缓缓向上攀升。 在他眉心微蹙前,她张开五指,覆盖住他鸦青长睫下的双目。 “嘘,闭上眼睛,本尊带你进去。” 宁扶沅一手捂他的眼,一手拽住他的衣襟把人往下拉,踮脚要与他额心相抵。 无奈这逆徒入秘境以来,竟然又长高了不少,便是拉着他领口弯腰,宁扶沅也抬得下巴酸痛。 她心下不爽,愈发心浮气躁,皱眉环顾庖屋四周,都是乱糟糟一片,无可落座之处。 她的视线最终停在角落灶炉后,堆积的柴薪和干草前。 正要将人拉扯过去,嵇无泠却眉心一跳,像是先一步看出她的打算。 他沉默片刻,伸手握住宁扶沅的双腿,将她抱入怀里,抬高,直到两人视线向平。 宁扶沅睁着赤眸,一瞬不眨地看他。 他心脏潮湿柔软一片,黑瞳中像浸润着水。 嵇无泠缓缓抵住师尊冰凉如玉的额心,嗓音低哑又沉闷:“师尊,我愿意的。” 想起那极有可能已经被师尊看到,又若无其事藏起来的小金球,他的声音愈发低颤:“不论师尊如何……我都愿意。” 宁扶沅听到一阵节奏紊乱如鼓点的跳动声,是从嵇无泠胸腔里传出的。 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她来不及多想,只一心念着要将那情蛊挖出来。 宁扶沅闭上双目,与他眉心相映,悄无声息地开启了神识海。 很快,浓郁的煞气自宁扶沅眉心间溢出,与嵇无泠周身的浅淡金光纠缠融合,将两人彻底包裹住。 待再回神时,他们已经不再置身于那间简陋的庖屋内。 嵇无泠望着周围景色,怔了怔。 他并未想到,师尊的神识海,竟然真的是一片海。 四周皆是广袤无垠的黑色海水,怒浪涛天,天空也是漆黑的,却有一道刺眼的金光,将那苍穹撕扯得破碎分裂,从裂口泻入海面。 海面下像是潜藏着无数冤魂,争先恐后地发出刺耳的厉叫,那冲破头皮尖锐的叫喊,甚至把海水都吵得沸腾起来。 海面上罩着一层茫茫黑雾,辩识不清方向。 而他们脚下,则仅踩着一朵极速旋转的血色红莲,借此勉强漂浮着。 时不时就有几丈高的黑色巨浪掀起,意图将两人吞没。 那挣扎着腾起的巨浪里,似携卷着黑色的骷髅架,张牙舞爪地意图将他们撕扯下去,堕入腐蚀性的海底。 宁扶沅抱臂看着周围,习以为常地抱怨了句:“这次怎又是海。” 嵇无泠望着面前的场景,不知想起什么,下意识抱紧宁扶沅虚无的身体,从脚底一点点蔓生起寒意。 他眼底的滚烫炽热一点点退散:“师尊的神识深处,是无烬海?” 宁扶沅上下打量他,饶有兴趣地挑挑眉:“何为无烬海?” 在宁扶沅看不见的角度,嵇无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偶然在一本上古轶闻里看到过。” “据说众神之所以遗弃这个世界,是因为此境界出现了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缝。” “那裂缝越来越大,最后漫布整个神驻地,吞没无数生灵,形成一片靠腐蚀万物而生长的死海,名为无烬海。” “这死海出现的同时,也滋养出遍地邪魔,一时间生灵涂炭,万物都被迫填海。” “最后众神合力,耗尽修为,才将此海封印在一隅之地,阻止海水继续蔓延上涨。” “众神因此陨落,少数神魂未散的,也去了虚空境外,彻底遗弃了这个世界。” 嵇无泠的嗓音有些拔干,他顿了顿,像是感受不到,脚下被那海水撩到后,产生的灼烧刺痛。 状似不经意:“师尊莫非……曾到过无烬海?” 宁扶沅蹙了蹙眉,闻言还真托着下巴,认真在脑海里搜刮片刻。 可惜几万年的经历匆匆掠过也没得出结果。 “本尊不曾见过那什么无烬海,”她索性不再想,不以为然地抓住他紧绷的手腕,往自己腰上一靠,“扶稳我。” 嵇无泠掌心下一颤,缓缓回过神,小心地照着她的话做。 两人的身躯几乎贴在了一起,宁扶沅身上的温度向来冰凉如玉,而嵇无泠却因为纯阳之体,终年通体灼热。 此刻是在宁扶沅神识内,乃神魂相贴,因而彼此传递融合的速度更快。 慢慢的,他通体的纯阳之气像是被情蛊驱动了,自丹田发热。 呼吸愈发滚烫灼热,逐渐无心再去想其他事情,只盯着师尊自乌发下,泄露出的一截雪白玉颈,黑瞳变得溃散恍惚。 宁扶沅自然感受到了从背后传来的压抑灼气。 她舔了舔唇角,赤眸微闪,好容易才控制住向后转的冲动,似笑非笑道:“入歧啊,这红莲本只容一人站立,你可站稳了,要跌下去,为师可捞不起来。” 不等他回话,宁扶沅伸出指尖,很快,便有萤萤光点,从天上那裂口处落下,在她指尖形成一枚光球。 那光球逐渐扩大,化作一层结界,罩住两人,而后,如引路标一般,投下一小束光,指向茫茫海面的某个方向。 那本来因为不堪重负而焦躁的红莲,在光球的指引下,慢慢破开巨浪,朝那个方向划去。 宁扶沅没有收手,这才淡淡一笑:“那众神陨落的终极版本,本尊都听过不下一万个了,也没个真的。” 然而这世间只有嵇无泠一人知晓,裂缝会扩大,那无烬海并非传闻,而是真的会再现。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便被宁扶沅打断了。 “放心吧,这片海,自本尊有神识以来,就一直存在着。并非什么无烬海。” “它也并非都是海的形态,有时是一恶龙,有时是一座骷髅山。”宁扶沅微微一笑,“都说神识海是神魂的映照,可能——” “本尊煞气过重,因而神识海里也无宁日,就等着将本尊撕碎吧。” 嵇无泠扶在她腰侧的手,下意识收紧,将她紧紧抱住,轻声开口:“不会的。” “师尊会好好的。” 宁扶沅不知他为何不安,眼见前方出现了一个急速旋转的旋涡,光球逐渐消散。 她回眸瞥他一眼,抓住他有些发凉的手指。 “闭眼,跳下去。” ** 掀翻头骨的尖锐怪叫此起彼伏,带着浓稠的海水一起,争先恐后地涌过来。 那些挣扎着要从海水里挤出来的骷髅架,无一不张大口齿,要啃下两人的头颅。 却都尽数被那光球隔开,并未伤到两人分毫。 看来确如宁扶沅所说,她神识里的这片海,与那可吞万物的无烬海,是不一样的。 自那旋涡中,脱离了那黑色的海,却是另一番天地了。 此处天光明阔,恍若云端。 脚下盛开满灼灼艳丽的硕花,外形与那幽命花相似,却是赤红色的。 那些花连绵成片,开在两人脚下,在微风吹拂里,彼此碰撞摇曳,带起一股惑人的甜腻香味。 花海的尽头,有一座简陋的小屋,屋檐下挂满了身形细长,面目各一的青铜小人偶,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嵇无泠总觉得那些青铜小人偶,莫名有些眼熟。 宁扶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他盯着那些小人在看,挑挑眉。 她兴致勃勃将他拽过去,立在挂满小人偶的屋檐下。 “好看吗,都是本尊亲手做的。” 嵇无泠握住一枚冰凉的人偶,摊在手中,看清其胸前衣襟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李长轻。” 他长睫微微一颤,扭头拽下令一个青铜人偶。 “陈明寂。” “绛灵清。” …… 嵇无泠的动作慢慢顿住了,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指尖骤然攥紧。 在那一瞬间,终于想起来自己在何处看到过这样的人偶了。 上一世,师尊神智全失后,他带着她逃脱追杀,最后一段路时,他突然发现师尊常常怀揣着一只小人偶。 那时他已寻回自己的灵慧根,她却已经彻底陷入疯魔。 即便如此,她却还隐约记得他是个细作,十分不喜他靠近,只一心摸着那只青铜人偶,口中神叨叨地念念有词。 便是好容易安静下去,也只是对着那人偶蹙眉发呆。 嵇无泠有一夜,趁师尊睡着时,悄悄摸过去,看过那个青铜人偶。 那是个身形纤长,眉目夸张的人偶,胸前刻了个陌生的名字,叫“小十七。” 那时候,他虽还不明白嫉妒为何物,但那样酸涩苦痛的情绪,却因此一直闷在他胸腔里。 直到师尊清醒消失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她是抛下他,找那个名为“小十七”的人去了。 “你在找什么?”宁扶沅见他有意识地去翻看每个人偶,挑挑眉。 嵇无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回头望向少女殷红的双目。 她正抱臂立在花簇间,天光流泻在她发梢上,照见那双赤眸,愈发滢透无情。 像是掺不入丝毫的杂绪。 嵇无泠望着她,嘴角并无笑意,轻轻开口:“师尊,这些名字,是什么意思?” 宁扶沅撇开视线,漫不经心地抓着脚边的花:“哦,都是本尊认识的人啊。” “有的是本尊的手下败将,有的是跟本尊一起打仗斗赌的。” “他们中有妖鬼,也有人,可惜没一个,活的像本尊一样久。” 嵇无泠也慢慢想起来,其中几个人的名字,有些耳熟。 从前都是在六界中排得上名号的人物,但那都早已是千万年前的事情了。 这些人早已魂埋骨销,连他们的徒孙,如今都已经是各宗门的老祖了。 他心头突然被淡淡的涩意填充满。 宁扶沅背着手,状若风轻云淡地在花丛里走:“如今这六界,都一味奔着飞升去,哪还像从前那般热闹。” 她说着,不满地啧了一声:“就不能有一个,活久些吗?” “几万年的事情这么多,本尊偶尔想起一宗小事,刚觉得有些趣味,想拉着人回忆回忆……” “结果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她笑了笑。 那双赤眸在金光下闪烁,透明又澄澈,像是真的仅仅只在抱怨无热闹可看,并未添任何的愁意。 可嵇无泠的心脏却偏偏一点点揪了起来。 其实魔尊并不是个刻苦修炼的主。 万年前,魔尊突然宣布闭关,在六界引起轩然大波,所有人猜测纷纷。但大都以为她是突然打定主意,要跟此境界的凡夫俗子们拉开距离,往上界飞升了。 正是受这样的影响,当上一世,师尊失踪后,他便也下意识相信众人的话,一心执著于飞升上界去找她。 可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 并不是这样的。 若师尊真的冷漠无情,无所眷念。 她又怎会将那些于她而言,不过过眼云烟的人,都无一漏下地做成青铜小人,刻在自己的神识海里。 宁扶沅看那逆徒眼眸闪烁,不知又在盘算些什么,本来尚好的心情,瞬间降下去。 她似笑非笑:“人偶好看吗?” “好看……” “看你表现了,若你表现甚好,待你身故后,本尊也给你做个小人,挂在这儿。”她有意挑刺,刚打算步入正题。 却听那逆徒抬眸,定定地望着她。 “那师尊,小十七是谁?他……也死了吗?” 宁扶沅莫名其妙:“什么小十七?” 他闻言,却弯了弯黑眸,像突然得了糖果的孩子,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没什么。” “都不重要了。” “你说清楚……” 神魂在识海里,都是很轻的,他几乎是瞬间到了她面前,轻轻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肩上。 闷闷地开口:“师尊不是邀我,在此地双修吗?” 宁扶沅望着怀里那颗蓄意俯下的头颅,鸦青色的发丝间,竟然隐约可见有一对毛茸茸的尖耳,钻了出来。 她喉头莫名有些干涩,手心也痒痒地,鬼使神差地想揪住。 宁扶沅撇过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轻哼一声:“本尊当然记得。”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便感受到环在她腰间的手,一点点收紧了。 他微微一笑,拉着宁扶沅,靠在屋檐下,背后抵着冰凉的石墙,黑眸沉沉地与她对视,像凝着浓郁的雾气。 而后缓缓俯身,轻轻啃噬师尊殷红的唇角。 头顶全是挂满的青铜人偶,风吹过碰在一起,犹如慢锤敲过编钟,声音清脆细长。 偏偏这逆徒又长高了许多,便是他弯着腰,也会时不时在动作中碰到人偶,发出更加清透的一声响。 被这么多刻满熟悉名字的人偶注视着,宁扶沅莫名觉得诡异,她反手攥住他的手腕,轻咳一声。 “我们进去……” “就在这里。”话音未落便被他打断,他执拗地摇头,动作却未曾停止。 先轻轻咬着她的唇角,一点点濡染,直到那冰凉的唇,沾上他滚烫的气息。 他才试探似的往里探了探。 察觉到她并无反抗之意,反而呼吸都被带的灼热起来,嵇无泠眼底有了微光,愈发执著地握住她纤薄的肩膀,一鼓作气地探了进去。 她唇齿间冰凉的煞气与他浓厚的纯阳气息一经触碰,便瞬间交融,迫不及待地纠缠在一起,似不汲取尽彼此,不罢休一般。 宁扶沅的一双赤眸,逐渐彤红滚烫,一点点染上湿意。 她微微仰头,眯着眼睛,虚晃的光影里,能看见那双无意冒出的狐耳,直立在他的发丝间,随着他的动作轻颤,时不时扑闪一下。 “嵇无泠……逆徒……” 他似低低笑了一声,浑然不在乎。 愈发执拗地去寻她柔软舌间,令人沉迷的甜腻气息。 只此还不够,待他放弃唇齿后,便顺着向下,咬住宁扶沅笼了绒光的脖颈,一路沾染上湿漉漉的水渍。 眼瞧着,就要朝着闭合的衣襟下探去。 气息交换的间隙,宁扶沅终于伸手,一把揪住那碍眼的狐耳。 因着是在神识海里,愈发敏感,他浑身一颤,终于止住动作,与师尊肩颈相抵,鼻息相交错乱。 宁扶沅一口咬住他耷拉发红的狐耳,咬牙轻斥:“你可知这些人偶里,有几个,本尊放了魂魄的?” “你有没有羞耻心?” “那又如何?” 他嗓音清哑,语调却很闷,像是带了几分憋屈。 “六界并非无热闹可看,也并非人人追求飞升,譬如我。” “我只希望,日后师尊再入神识海,在此处修炼,想起的是我们抵颈亲近……而非那些繁冗的往事。” 宁扶沅揪着他耳朵的手一轻。 胸口的位置,蔓生起一种奇怪的饱涨感。 良久,她垂眸轻笑了下:“这也是情蛊教你的?” 她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嵇无泠下意识要追问,却被她攥住衣带。 宁扶沅轻飘飘地一拽,两人身上,那繁重的衣物便散开,抛向了花簇间。 她微微一笑,指腹自他衣物间探去,隔着薄薄的里衣,按住他坚韧宽厚许多的后脊。 伏在他急促闪烁的耳畔,她舔了舔尖牙,赤眸浓稠如血:“要让本尊破除执念,再无杂思,只亲吻如何够。” “不如,你胆子再大点。” 入眼皆是绵腻如堆雪的白,嵇无泠浑身僵硬,像被烫到一般,匆匆闭眼。 心跳紊乱间,那金球里,欢喜佛的各式姿态,便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 他的喉头越发干,燥热的气息几乎涌到了嗓眼。 宁扶沅睁着一双澄澈的赤眸,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看他浑身染了绯红,偏偏要僵硬站直,隐忍不发的模样。 只可惜,那蓬松柔软的狐尾不知何时已经暴露出来,有下没下地拂过她的腿侧。 痒痒的。 像是被蛊惑了,宁扶沅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趁他还闭着眼,好奇地咬住那上下急促滑动的喉节。 她的力道并不轻,嵇无泠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指尖颤栗地握住师尊滑腻的肩头,微微收紧。 他眼尾逐渐染上潮红,脑海里,终于定下某种适合双修的姿势。 宁扶沅本来还打算继续撩拨的,可今日这逆徒却好似没之前那么有耐心了,急促地便要抱住她,往屋子里走。 她挑挑眉,抓住他的尾巴,哑声笑了:“不要,就在此处。” 这是宁扶沅的神识海,与她心之本源和神魂最接近的地方。 在这里,她的一切感官都会被加倍放大。 细微的痛苦、欢愉,颤栗的刺激感,甚至淡入风里的水渍声,都无比得清晰。 这逆徒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花样,竟比之前几次,熟练了许多。 那情蛊因为受到冲击,早从他丹田深处爬出来,在经脉间兴奋地游走,汲取外溢的罡气。 嵇无泠哪里还顾得上管蛊虫行走带来的刺痛,他丝毫没有因为在她的神识海里,而受到修为上的压制,精力更是旺盛。 宁扶沅在他沉闷反复的动作里,眼眸中的赤红渐渐晕染开,逐渐失神。 但她好歹还记得自己此次的初衷。 她伸脚勾住那不老实乱窜的狐尾,支起发软的双腿。 指尖穿过他的乌发,宁扶沅引着体内浓郁的煞气,在经脉里快速行走,汇聚在某处。 那煞气如极速转动的漩涡,吸引着他体内醇厚的阳罡气,源源不断地泻出,朝她渡过来。 随着宁扶沅汲取,嵇无泠浑身不断颤栗着,绷直的脊背微屈,快意从脊椎底快速腾起。 他像是陷入了一场极端灭顶的欢愉里,根本毫无抵御之力。 等嵇无泠意识到宁扶沅想做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 蛊虫被那逆行的纯阳之气冲击着,找不到回丹田的方向,眼看就要脱离他体内。 嵇无泠咬牙,眼底已经带上了湿润的猩红,他勉强找回意志,伸手想要脱离师尊。 可宁扶沅哪里会就此放过机会。 她微微一笑,嗓音低哑:“乖啊。” 这是她的神识海内,自然由着她随心所欲。 宁扶沅不过是意念一动,只听“咔擦”一声清响。 嵇无泠试图推开她的那只手,便被一只银色的镣铐,扣在了窗梁上。 几乎与此同时,那只情蛊,落在了宁扶沅的掌心里。 她捏着那只情蛊,还没来得及高兴,却看见小徒弟弓着背脊,靠在石墙上,黑发掩住双眸,面色青白一片,似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了。 宁扶沅心底莫名腾起一股挠心挠肺的慌乱。 “入歧!”她快速伸手抱住他,两人却齐齐跪倒在地。 宁扶沅慌忙地解开那镣铐,俯身将与他气息交融,将误汲取过来的纯阳之气递还回去。 与此同时,宁扶沅向来懒得渡想的脑海,快速运转,终于想起那被她遗忘的全套双修功法。 她抱着他冰凉的躯体,将指尖贴在他下腹往上三寸处,屏息运行煞气。 等嵇无泠清醒过来时,那股失魂的无力感已经彻底消失了。 一道冷热交织的赤金气体,拖曳着耀眼的光尾,正灵活地绕着他周身快速舔舐,仿佛一只有生命力的游鱼。 那因为种种原因,堵滞又被操纵的丹田,似被人疏通过,一股前所未有的轻畅。 但嵇无泠很快无心多管,他快速俯身,抱起枕在他膝盖上,闭眼不醒的师尊。 黑眸闪烁,他慌忙地开口:“师尊?” 她长发披散在他怀里,紧蹙着眉心,毫无反应。 “师尊醒醒。” 嵇无泠心脏一空,紧紧抱着她:“阿沅?阿沅我……” 宁扶沅终于忍无可忍,烦躁地推开他:“吵死了。” 她嗓音很低,几乎是在囔嚷:“本尊累了,要调息……别吵。” 嵇无泠因为害怕得而复失的慌乱心跳终于落回原处。 但很快,想起那被师尊执意取走的情蛊,嵇无泠指尖便是一颤。 前世,直到他寻回灵慧根,那情蛊也从未引出过。 他几乎习惯了依赖那虫蛊。 但他这一世,并未被夺走灵慧根…… 嵇无泠抿了抿唇,垂眸仔细一感受,并未发觉体内有任何异常,反而修为似有所提升。 他扯了扯唇角,试了几次,很快就能如常地微笑了。 嵇无泠紧绷的躯体终于缓缓松懈下去。 他帮师尊挪了个位置,让她在他怀里睡得安稳些。 迟疑片刻,还是不太甘心地抬起指尖,抚平她微微蹙起的眉心。 “师尊……可有认识的人,叫小十七。” 宁扶沅觉得吵,偏偏那声音还不紧不慢地在她耳边喊了好几次。 她下意识烦躁开口:“没有!” “那人兴许是师尊的晚辈……” 宁扶沅终于忍无可忍:“什么小十七,那逆徒嵇无泠不就是十七吗!” 嵇无泠心头一跳。 他怔了怔:“怎么会是嵇无泠……” 可宁扶沅明显已经陷入沉睡,不会再搭理他了。 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一阵飓风声,吹得门框作响。 嵇无泠将师尊抱到床榻上安置好,抬步去合上门窗。 正要收手的瞬间,他突然双目一颤,骤然想起一件事—— 师尊收了七百弟子,但关门弟子只有十七个,而他刚好是第十七个。 所以,前世,师尊心心念念的那尊人偶,是……未曾被逐出师门前的他? 嵇无泠心脏像被炙烤过,滚烫一片,唇角泛起他自己都不察觉的笑意。 他转身快步正要回到床边,守着师尊,等她醒了便出去。 不想下一秒,看清楚床榻上,坐着的那道影子时,嵇无泠却如坠冰窖。 那人身穿一袭黑衣,有着与宁扶沅一模一样的相貌。 只是却是成熟女子的模样,黑眸赤发,面色肃杀冰凉。 她掌心里,还把玩着一株稚嫩的绿苗。 听到动静,漠然掀开眼皮,看着嵇无泠。 “无烬海……你知道我?” 第五十章 听到无烬海三个字的瞬间,嵇无泠幽深的黑眸里,骤然闪过杀意。 但只是转瞬即逝,没被任何人捕捉到。 他维持着面部的神情,抬眸漠然地望着那个,同师尊有着一模一样相貌的女人。 淡淡开口:“你是谁?我师尊呢?” 那一袭黑衣的女人,嘴角泛起一抹古怪的笑。 “真不知我是谁?” 她缓缓站起身,朝嵇无泠走过来。 随着她的动作,那繁重如累赘的黑袍在她身后一点点绽开,隐约可见其上有沼泽般的泥淖在流淌。 而她周身,也被一层粘稠的黑雾笼罩着,整个人仿佛是从泥水里刚生长出来。 她一步步走到嵇无泠面前,身后漆黑的水污顺着她裙摆滚下,拖曳了一地,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 直到站立在嵇无泠面前,她伸出纤长漆黑的指甲,抵在他下颌处。 “我就是你师尊啊。” 嵇无泠并不避让,只抓住她的指尖,微微收紧:“你?” “怎么,不像?”那女人并未笑,她好似闻不到自己周身的奇怪气味,只倨傲轻蔑地扯了扯唇角,“我出现在这神识海里,除了是你师尊,还能是谁?” 顿了顿,她上下打量嵇无泠片刻,满意地点点头:“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纯阳之体了,不错。” 嵇无泠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那为何师尊,要以两幅模样示人?” 那女人像是痴迷于他身上的气息,并不着急。 “并非两幅相貌,我同宁扶沅,生来本就是一体的,可惜我出不去这神识海,只能由着她犯蠢罢了。” 嵇无泠的心脏一跳,面上却不显,将迷茫无知的样子,装了个十成十。 “你的意思,你一直存在于师尊的神识海内,看得见她的一切行踪?” 那黑衣女人不以为意:“当然。你既然听过无烬海的传闻,便一定到过那个地方,也自然也该知道——” “这被神抛弃的世界,早就神脉枯竭,天地倾颓,只等着六界最后的灵气消耗尽,就彻底崩塌。” “几万年,才孕育出魔尊这样强大到违背天理的存在,可惜宁扶沅却是个蠢钝的。” “她劈开望墟山后,得了那么多法器珍宝。竟不想着把所有魂……灵气全吸收了,好飞升上界,只一心想逛遍六界,瞎看热闹。” “真是荒谬可笑至极!” 她音调尖锐地说完,转头望向嵇无泠平静的神色。 黑气缭绕的脸上,终于多了几丝兴奋。 “你做的事情我都看到了,你叛出正道,投奔魔尊,就是想尽快飞升的,对不对?” “不若你帮我个小忙,我会助你。” 嵇无泠黑眸平静无波地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师尊并非靠灵气修炼,吸所有灵气有何用。” “她应该——杀遍此境界所有生物体,来吸食它们魂魄滋生的煞气吧?” 几乎在嵇无泠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数凄厉刺耳的尖叫争先恐后地涌入这间屋子,像是,从那女子流淌的黑衣中传出的。 随着那女子挥动衣袍,杂音很快消失,她看着嵇无泠,慢慢笑了笑,却显得几分阴沉可怖:“这么理解,也没错。” 明明是和宁扶沅一样的脸,嵇无泠的心脏却毫无波澜,生不起半丝半缕的动摇。 只觉得这个披着师尊皮、肉的东西,低劣又卑贱。 “哦,我懂了。”嵇无泠摩挲了一下指尖,表情淡然地抛下一枚重弹,“你是那无烬海。” 几乎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冷彻神魂的寒意,便将他贯了个对穿。 像是有一把冰刃,自被她抵住下巴的指尖插入,没入他头颅,不断试图绞断他的神智。 既然他到过那个地方,会猜出她的本体是无烬海,黑衣女子并不意外。 她甚至满意地点点头:“是又如何?” “我说过,我和魔尊是一体的。你杀我,她也会因神识海半毁而死。” “你不杀我,我也迟早会与她融为一体,离开这里,拿到支配身体的权力,重新吞外界万物。” 她试图学着宁扶沅的模样,朝他耳畔吹气:“我能吞万物,如今众神已陨,这个世界的天道,再无管束我的可能。” “而如今,你只需提前把我从这个地方放出去——你就能飞升去上界,怎样,这个交易,是否划算?” 嵇无泠微微一笑。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似乎被说动了。 “是划算。” “你倒不是个蠢的……” 黑衣女子的话音未落,下一秒,一股滚烫的灼热,突然从嵇无泠握住她的掌心里传出,在他的指缝间,迸射出刺眼的火焰。 几乎是瞬间,那金色的火便“嘭”地窜飞膨胀,包裹住她整个躯体,将她烧成了灰烬。 很快,火焰骤熄,地上只剩下一滩厚积的黑水,不断拓宽,瞬间漫过嵇无泠的腰腹。 那死气沉沉的黑水,只平静了一瞬间,便立刻拔高,如凶兽张开獠牙,掀开万丈巨浪,意图张嘴将嵇无泠吞没。 它刚将他吞没入腹,却突然感受到一阵灼热的剧痛。 金光乍破,穿透那四分五裂的巨浪,无数淅淅沥沥的水珠子飞溅到墙上。 嵇无泠立在屋子中央,抬起眼眸,面上哪里还有半分温和无害。 他收起掌心里的火团,面色寒凉如冰,静静地盯着地上那滩,企图重新塑造成人形的黑水。 “可惜,我本就是为杀你而来。” 那黑水已经重新拔高,长成了宁扶沅的模样,自鸣得意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它不可置信地盯着嵇无泠,眼底闪过一丝畏惧。 “天火,这是神造物,早就消失了,你手里,怎么会有天火?” 嵇无泠扯了扯唇角:“你给扶桑树下生死蛊,又趁机夺走雌树的时候,就没想过——” “此前,会不会有其他人,也借扶桑树,溯时间而上了吗?” “你!是你?!”无烬海灵光一闪,终于想起了什么。 这些年,宁扶沅在天道的排挤下,神智逐渐不清,最严重的时候,它曾两次短暂逃出过神识海,占据宁扶沅的身体。 第一次,它借宁扶沅的身份,引诱那个名为玄雀的弟子,借他之手杀了一千弟子。 第二次,它潜入秘境,欲胁迫扶桑树助它溯回时间而上,回到被众神绞杀封印之前——却被告知,扶桑树的秘机已经被人窥破,使用过了。 一气之下,它毁了扶桑树,令其雌雄两树,终生不得相见。 现今看来,那个窥破天机,盗用了扶桑树溯回术的人—— 竟然是宁扶沅这个看上去,丝毫不起眼的小弟子? 他不是才几百岁吗? 显然,嵇无泠并没有给它耐心解惑的打算,他已然从眉心里抽出一把赤红色的长剑,朝那无烬海化作的人形砍去。 “住手!你不能毁我!你毁我宁扶沅也必死无疑!” “天道要让魔尊死,唯有我能与天道抗横……” 话音未落,它已经被重新砍成一滩黑水。 嵇无泠踩着那滩水,浑身金光流转。 “如此丑陋不堪的东西,” 他垂着发丝,俯身用掌心吸起满地水渍。 无烬海已经重新壮大,被天道盯上,不能随意放出去,必须用某个封印它的容器装着。 只沉思片刻,嵇无泠轻叹一息,便微微笑了。 “师尊,这回,便由我来做那个人吧。” ** 宁扶沅从神识海里脱离出来不久便醒了。 她还站在庖屋的草垛里,那逆徒则倚在她身侧半躺着,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看得出神,险些忘了正事,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掐一掐。 刚碰上他滚烫的侧脸,他却骤然睁开双目。 那双漆黑的眼底还带着些微的雾气,像是未曾回过神,怔怔地望着她。 但很快聚焦,重新变成清凌凌的样子,脸上却没有其他表情。 宁扶沅想起那枚从他体内抽出的情蛊,眯了眯眼,几乎是瞬间回神。 她在心底冷笑,看吧看吧,马上暴露原型了。 看这逆徒,还如何装出笑吟吟的模样。 “醒了?” 她表情是同款漠然,正要镇定地收回手,下一秒,手腕却被他握住了。 他掌心似乎很冰凉,并不似平时那般滚烫,像受过什么重伤似的。 他纤长的手指却朝下滑去,穿过宁扶沅的指缝,同她紧紧相扣。 而后,在宁扶沅的注视里,他极其自然地微微一笑,眼尾似有淡淡的红色氤氲。 “师尊……” 宁扶沅拧起眉,猝不及防地捏住他的嘴角:“不对。” “什么不对?”他的嗓音有些哑。 “你怎么会笑?”宁扶沅表情严肃,脑海里有些发昏,笃定地喃喃自语,“不该笑的,这……不对。” 话音未落,一颗柔软的头颅,却轻轻搭在了她肩窝里。 他抬起扣住她的手,自她背后,紧紧抱住她,像是抱住了得而复失的珍宝。 宁扶沅胸口处,又开始发出那种隐隐作痛的奇怪感觉了。 她怔了怔。 嵇无泠知晓她发现了情蛊的存在,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嘴角弯了弯,轻轻地开口:“师尊喜欢兔子蒸糕吗?” “嗯。”宁扶沅轻轻应了声。 他心头乱跳,欢喜的情绪冲散其他所有,攥住她衣服的指尖一点点收紧。 “那花呢?” “艳丽的……就幽命花啊。” 他顿了顿,补充道:“幽命花颜色过于素淡,我试试芍药怎么样?” 宁扶沅下意识反驳:“种不活的,我试过。” “可以的。”他笃定地开口。 不等她再问,他已经状似风轻云淡地问起其他话题。 “北冥海底的蛟纱,红色很纯正,做衣服好看……师尊,喜欢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掌心攥成拳,已经冒出涔涔的汗意。 宁扶沅还想着那情蛊有无异常,闻言,随意开口敷衍。 “喜欢喜欢,你愈发啰嗦了。” 嵇无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眼底藏不住的笑。 “下个月初一,是万福节,这一日,师尊觉着如何?” 宁扶沅双目一眯,骤然松开他:“你怎么知道,我定的是这日?” 她跟鱼危秘密商定了许久,才安排的这日,引那些正道人士入魔界,一网打尽。 消息还没放出去,怎就被他知晓了? 嵇无泠黑眸轻颤,几乎整个人都有些飘忽。 嗓音已经彻底喑哑,全然未察她的怀疑。 他抿了抿唇,眼底若星河倒映,轻声开口:“可能,这就是我同师尊,心有灵犀吧。” 第五十一章 未万福节,相传乃上古时期,专门为庆贺帝神君诞辰之用。 后来众神虽陨,万福节却一直遗留下来,算是如今六界内,唯一通用的庆节了。 万福节的前三日,四海八荒,妖鬼两界魁首,与正道三界的各宗派掌门,都不约而同地收到了一封婚宴请帖。 帖子中传递的信息,不可不谓荒谬—— 先前那魔尊宁扶沅,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小道消息传出时,他们都半信半疑,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如今,那魔尊无计可施下,竟然听信某秘术,拐了个正道弟子逼他成亲,要给她冲喜。 这么一想,之前魔界从正道掠人的事情,似乎也想得通了,恐怕就是为了从中选一个出来冲喜。 而这成亲的日子,就定在了万福节那日。 拐了他们正道弟子,竟然还敢邀请正道三界的人士去观礼,这不是把他们的脸,踩在脚下摩擦吗? 这请帖,如何都看着诡异又挑衅。 但想到若魔尊真的身中无解的蛊毒,修为大失,能借此机会铲除她,便是此去是陷阱,他们也不得不心动。 是日,就有其他山头的小宗派,纷纷找上玄天宗,商议这观礼,是去或不去。 玄天宗掌门也刚看完那请帖,千里传音蝶在他掌心里化为齑粉,他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他才高深莫测地开口:“我在魔界有眼线,刚刚他们联系过我——魔尊中蛊一事,确实是真的。” “是真的?太好了!不若我们正道三界,趁机联手,把那魔尊斩于婚宴上,顺道把我们的正道弟子们解救出来……” 玄天宗的掌门瞥了眼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在心底嗤笑,但又不得不生出几分心动。 昔日那魔尊未曾闭关前,他也曾随师祖征讨过魔界。 当时眼看着那十万魔修,都不成气候,要尽数被他们斩于剑下了,那魔尊却一袭红衣,从天而降,几万岁了,看着却分明是个少女模样。 她连武器都没拿,只一挥手,局面生生被扭转。 而那首当其冲的正道弟子们,竟然在一熄间,突然煞气爆体,原地入魔,竟然反手帮魔界杀正道人——邪门得很。 如今那魔尊又已经闭关万年……若是硬碰硬,恐怕这六界之内,当世无人斩得了魔尊。 若她真中了蛊毒,病入膏肓——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想到这里,那玄天宗掌门向来平静无波的眼底,难道因为激动颤了颤。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下边纷纷的议论声:“此事,还需要再议。” “江掌门,可那万福节,不远了啊。”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青袍的小弟子,匆匆闯入殿内,神情是一种古怪的慌张:“不好了掌门,出事了,那魔……”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看到本尊正议事吗?”玄天宗的掌门快速打断他,抱歉地对座下众人笑了笑,言语间却并无歉意,“不如诸位先回去,待我玄天宗决定好,再商议。” 等那些神色各异的小宗门匆匆退去,玄天宗的掌门江承应,才冷着脸,瞥了眼那傻愣愣的青袍弟子。 “有心帮本尊解围是好,但行事过于鲁莽。回去面壁思过十二时辰。” “不,不是,”那青袍弟子这才回过神来,哭丧着一张脸,其中暗含着惧意,“师尊,真出大事了!那魔界的人,闯上玄天宗了!” “什么?!”江承应紧绷的脸色有瞬间的变幻,下意识握紧剑,“走。” 一行人步伐匆匆,一直行到玄天宗正门下,九千九百九十九石阶前,果然看到一众浑身黑气缭绕,穿玄色长袍的魔修。 那些魔修姿态懒散,嚣张至极,不住地拿武器,往玄天宗的正门、擎天玉柱和牌匾上东砍西捶。 其中一个年纪小的,还攀在那牌匾上,摇摇坠坠,口中嬉笑:“昔日我欲拜入玄天宗,未进正门,便被嗤笑戏弄,被你玄天宗弟子推下悬崖,没想到啊……” 眼看玄天宗那气势磅礴的正门,几乎要歪斜一半,掌门江承应怒发冲冠,一掌打过去。 濒临化神期的剑修,这一掌带起的威压几乎能将在场的人都震碎。 不想下一秒,他那一掌,却被人轻飘飘接了下来。 一个身形颀长,容貌隽丽的玄衣青年,负剑从众魔修身后走出来,表情淡然地抬眸,似是微微笑了笑。 “江掌门何必着急,”说罢,他视线扫过自己带来的新魔修们,漫不经心地开口,“还不把牌匾还给江掌门。” “嵇无泠?”看清楚那青年的相貌,江承应眯了眯眼,脸色铁青,“你怎在此处?” 嵇无泠却并未回答,而是挥手用剑将那玄天宗的牌匾丢出去。 那沉重的镶金牌匾,被人朝他怀里扔过来,江承应反条件要击碎,却又快速意识到此乃师祖书了“玄天宗”三字的祖传牌匾,不得不抱紧。 他强忍着才立住,没有因为飞来的牌匾后退,面色铁青地冷笑一声:“你这是叛变成魔不够,还要带魔修硬闯我玄天宗?好大的胆子!” “掌门误会了,我此行来,是为亲自送请帖。”嵇无泠抚了抚冰冷的剑鞘,弯了弯唇角。 他漆黑的瞳眸幽不见底,缓缓上前几步,侧头用仅能两人听见的音调低语:“掌门啊,我主动断联络,这不是为了,更好地深入魔界当细作吗?” 江承应眼底精光一闪,想了想,布下结界,将其他人隔绝在外,这才开口:“你是何意?” 嵇无泠不急不缓地从怀里拿出一张“请帖”:“魔尊生性多疑,我当然不能连累玄天宗,唯有斩断她的怀疑。” “这不,我假意一心入魔,又有掌门给的情蛊帮助,事情果然异常顺利。” “我此行来,专为送‘请帖’。” 江承应看着那鲜红镶金缕的婚宴请帖,很快反应过来,眼底不可抑制地染上一丝喜色:“那个要给魔尊冲喜的正道弟子,是你?” 嵇无泠顿了顿,半晌从“冲喜”二字中回神,压下微微上扬的唇角,轻咳一声。 “是。” “那魔尊怎还会放你回来?”江承应上下打量他,总觉得这个从前没怎么留意的弟子,似变化了许多。 嵇无泠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展开请帖,掌心拂过,上边瞬间金光闪闪,原本书写的深墨色淡下去,只隐约流露出一些山峦深谷、城池营垒的轮廓。 “此乃我潜伏魔界,刺探到的消息。” “魔修为何杀不死,魔尊有何弱点,魔界的防御阵法该如何攻破,各个城池的阵眼在哪里——这些机密,我都绘于此‘请帖’上了,”嵇无泠黑瞳直视江承应,瞳眸澄澈,似什么也没有,又仿佛深如稠墨,“掌门可要,好好研讨啊。” 顾不得弄清楚嵇无泠到底何处不对劲,江承应眉心一跳,下意识就要去夺过那请帖一看。 嵇无泠却反手收回,淡淡摩挲了下指尖:“掌门不是问我为何回来吗?” “自然是,我答应了她,要回来取一件东西。” 江承应伸手要夺:“你取就是,先把地图给我。” 嵇无泠扯了扯唇角:“我十五岁入北冥海底的秘境,曾单刀斩杀了一只红蛟龙,将其暂存于宝玲阁中,如今那蛟龙的蛟纱,何在?” “蛟纱当然都在……” 后知后觉,想起那罕见的珍稀红蛟龙,连同蛟纱,都早已被他拿去给侄儿江白鱼,做了与另一大宗掌门女儿的联姻聘礼,江承应不耐烦的声音顿了顿。 他理所当然地冷笑一声:“不就是一匹蛟纱,有什么稀罕的,瞧魔尊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去宝玲阁随意拿一匹就是了。” 话音刚落,结界就被嵇无泠单剑斩破了。 众目睽睽下,嵇无泠轻叹一声:“江掌门啊,拿不到蛟纱,我会不高兴。” “我不高兴,魔尊大人便也不高兴了,她要我砍了宝玲阁。” 刚入魔道不久的散修们,面面相觑,迷茫地盯着嵇无泠,和那脸色铁青的江承应。 嵇无泠恍若未察,摩挲了下指尖,嘴角微弯,墨瞳清凌凌的:“蛟纱换请帖,掌门要换吗?” 江承应这才发觉,这嵇无泠,果然跟从前那个灵慧根全失的杀人机器不同了,看来是翅膀长硬了。 可那份地图,必然是要的…… “江掌门……”青袍小弟子担忧地开口。 “滚去面壁。” ** 在玄天宗待到第三日,嵇无泠果然拿到了那匹颜色纯正的蛟纱。 蛟纱被收在聘礼箱中,还未动过,刚一拾起,那轻盈蓬松的红纱,便如流水般,自指尖淌过。 几乎是在瞬间,他脑海里已经勾勒出用此蛟纱做嫁衣,披在师尊身上的模样。 嵇无泠墨瞳里缓缓淌过一丝温度,他弯了弯唇角,在江承应的冰冷威胁目光里,微笑着递过那份请帖。 “江掌门,那就万福节见了。” 待他回魔殿内时,扮演“病入膏肓”的魔尊大人,正坐在某处隐蔽的漆黑角落里,无聊地用割开掌心,企图以血饲养嵇无泠从灵界搬过来的芍药花。 那些芍药自入魔界,盛开的花瓣便紧闭起来,恨不得变成一块石头,迟迟不开。 便是被宁扶沅的血染得鲜红,也一动不动。 宁扶沅喂了半天,也不见一朵花开,没好气地踹了一脚。 “蠢花,跟那逆徒一样蠢。” 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传来极慢的脚步声。 “师尊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宁扶沅回头瞥他一眼,嗅见他身上气息的瞬间,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下去:“你又去正道了?” 嵇无泠并未解释。 而是在她身边坐下,点了点一朵芍药花。 那本来干涸紧闭的花,在他指尖迅速绽开。 柔软艳红的花瓣,在黑暗中似能发光,异样妖媚。 宁扶沅嗤笑一声:“你便是靠内力,维持这些花开?” “都说了养不活。” 嵇无泠并不在意,静静望着师尊的侧脸,半晌才垂眸轻轻开口:“养的活。” 宁扶沅想着鱼危告诉自己,这逆徒三日前,带人去了玄天宗一事。 赤眸一眯,只觉得心口处烦躁的很。 她扯过自己拂在他手心下的裙摆,偏要伸手一碾,那层层绽放的芍药花,便瞬间枯萎,不复容颜。 宁扶沅这才满意,抖了抖裙裾起身:“看吧,说了养不活。” 她说罢,施施然就要离开。 下一秒,指尖却被一冰凉的掌心握住。 青年黑眸澄澈,倒映她侬丽的面貌,像是要映到心口深处。 他有些苍白的唇角抿了抿,浓黑的眼底却带着说不出的执拗:“师尊,活了。” 宁扶沅垂眸看下去,那芍药花的根系,扎在他掌心里,像是汲取了他的神魂,而借此肆意盛开。 宁扶沅挑挑眉,从他掌心里接过花,红唇微扬。 “万福节,本尊记得,还有三日吧?” 他眉心一跳,望着她漠然的赤眸,欢欣一点点退散,冷静回归:“……是,师尊,怎么了?” “好得很。”宁扶沅一合手,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件崭新的红袍,丢到嵇无泠掌心里。 “拿回去试试,当日就穿这吧。” “不合适再拿回来,我改改。” 嵇无泠看着那件布料轻滑艳丽,针脚细密平整的新郎官长袍。 指尖一颤,险些接不住。 他紧紧攥住长袍,又怕太用力捏皱了,只好用整个手臂抱住。 鸦色长睫极快地颤抖,眼角几乎瞬间染上浅红。 嵇无泠神色怔怔,哑声开口:“这是,师尊为我准备的?” “不是,”宁扶沅托着下巴,懒懒地笑,“给之前拿尾巴勾本尊的狐狸精,准备的。” 嵇无泠两鬓垂落的长发微晃,险些没立住,耳垂迅速染上一抹绯红。 宁扶沅看着他失去情蛊,却并未丧失生动表情的奇怪模样,突然觉得不爽。 她笑容一收,转身就走。 那逆徒抱着红衣袍,远远立在原地,并未再来追。 绕过矮墙,看戏的奇穷探出一根爪子。 “魔尊大人,你拿缚仙丝做了衣服让他穿?” “就不怕人都被缚仙丝碾碎吃了?” “本尊缚的是修仙的,他死了也活该。” “啧啧,那小徒弟现在还在原地红脸呢,看着还挺高兴……” 宁扶沅脚步一顿,面无表情:“闭嘴,滚去睡觉。” 奇穷默默遁逃,她继续走,走着走着,却察觉自己掌心里,被悄无声息地塞入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那东西狡猾的很,还会轻挠她的掌心,挠得她心口发痒,再,自她袖口钻入,朝上臂和衣襟下而去。 宁扶沅挑挑眉,一把揪住那狐尾,死死攥紧。 嵇无泠清冷的气息,就在她身后,他闷哼一声,轻轻开口。 “是狐狸妖,而非……” “算了,师尊若喜欢狐狸精。” “……便狐狸精吧。” 第五十二章 宁扶沅睁开双目,茫然地盯着一周的绯红帷幕,神色有些恍惚。 梦里自己被人一剑穿心,魂飞魄散的剧痛,仍清晰可辨。 这梦境总算做完了,且果真验证了那页天书上,所述的结局—— 她杀孽无数,为此界天道所不容,那逆徒杀她证道,果然顿悟飞升上界。 再看这寝殿内,何止床帷,凤翎摆件、珊瑚玉雕……入眼皆是刺目的深丽绯红,无一不彰显着喜庆。 宁扶沅嗤笑一声,赤眸底的浓郁煞气,几乎要关不住。 被她外溢的气息所感染,守在外边的鱼危立刻叩了叩门,传音进来。 “尊上,您醒了?” 宁扶沅的视线,刚好停留在床头,那枝层层绽开,妍丽娇媚的芍药花上。 赤眸里猩红一片。 “尊上?” “进来罢。” 鱼危推门而入,鸦青色阴沉的寝殿,因此泻入一丝暖色的明光。 但沉重的殿门,只在瞬间开了道缝,又很快被人小心翼翼地合上,那束斜打进来的光,顷刻间便被隔绝在外。 为了把“身中蛊毒,病入膏肓”演得更像些,宁扶沅前些日吃了颗屏息丹,此后都在殿内入定,不见任何人——包括那逆徒。 宁扶沅瞥了眼一身玄红,手里拿了个匣子,面上还带笑的鱼危,眯了眯眼:“是哪一日了?” 鱼危看了眼窗外,忍不住抿唇一笑:“师尊醒的可真是时候,再有两个时辰,就是万福节,您娶亲之日了。” 那屏息丹的效果就是三日,闻言,宁扶沅并没有什么实感,只在听到“娶亲”二字时,骤然拧眉。 她扫了眼周围明显更换过的布置:“这些谁换的?” “师尊放心,除了魔侍没人进来,只是入歧师弟说寝殿要作洞房只用,执意要布置一番,我就做主让魔侍换了。”顶着宁扶沅似笑非笑的表情,鱼危后知后觉背脊有些发凉,下意识把拿东西的手,往后背了背。 他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开口:“我知道师尊是想做戏而请君入瓮,但,但这好歹是个喜庆日子,我们魔界都多少年没办喜事了……热热闹闹办一场,就算是假的,日后说出去也好看嘛……” “再说,我要不上点心,入歧师弟生疑了怎么办?” 他说罢,小心抬头朝宁扶沅望去,却见她已经从塌上下来,正慵懒地倚靠在高座上。 宁扶沅微微一笑,一边扯那枝芍药花的花枝,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说的对。” 鱼危松了口气:“对嘛,其实师尊,我看入歧师弟对这婚宴如此上心,这中间或许有隐情,他也未必是细作……” 话音未落,就被宁扶沅微笑着打断了。 “我们魔界是很久没热闹了,该寻些新鲜的血,染一染魔殿了。” “那些正道的,都到了?” 鱼危脸上的笑容一僵,立刻正色道:“都到了,在主城等着呢。” “玄天宗的呢?” “也在……”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他瞅着宁扶沅的脸色开口,“就是不怎么安分,暗中派了人,往我魔界各处阵眼和主城跑。” 宁扶沅托着下巴,轻轻笑起来,赤眸里鲜红一片。 “好巧,我那小徒弟,日前偷跑去过玄天宗呢。” “但师尊,那个情蛊,扶桑树送回来了,它说这情蛊并没有承载上古邪毒的作用,下蛊毒的应当另有其人。” 宁扶沅并不为所动,眯了眯眼:“你倒是帮他说起了话。” “别忘了言星是跟他见面后,才开了深渊秘境。” “行了,按计划行事吧。” 她刚好扯下最后一丛花瓣,一摊开手,那枝花便在她指尖化为洋洋洒洒的齑粉。 宁扶沅眯着赤眸笑起来。 “看,本尊就说,养不活的嘛。” 鱼危怔了怔,不再多话,刚要消失,掌心里被他紧紧攥着的匣子,却脱力而飞,到了宁扶沅手上。 “偷偷摸摸的,这是何物?”不等鱼危回答,宁扶沅漫不经心地拨开锁扣,下一秒,只觉得面前一片流溢金光的飞霞拂过。 宁扶沅再回神时,那件轻若云霞,却极尽艳丽的鲜红色婚服,已经自她指尖滑开,飘然坠落。 她心底竟然不知为何,生出一丝慌乱,急急地俯身攥住。 面无表情地在身前铺开—— 如火凤展翅,那红蛟纱为底,金缕为繁复雕纹的婚服徐徐抖展,一周似有赤金色的微光闪烁,仿佛生来就该披在她身上。 鱼危这才讪讪地解释:“这是那嵇无泠,这几日亲手连夜缝制的,他说自己害羞不好意思送过来。” “咳,托了我。” ** 等鱼危走了,宁扶沅一身赤红常服,神色淡然地拉开殿门,本欲踏门而出,入眼所及,却骤然一震。 她终于知晓,鱼危口中的“对婚宴如此上心”,是怎么一回事了。 整个魔宫都被赤红明耀的光芒笼罩着,不见昔日的半点昏暗混沌。 那些光里,赤红朦胧的是数以万计的浮灯,耀金色的则来自最上空,一颗硕大而不断流转的琉璃月。 耀金色虽刺眼,却被宫殿半空,自梁栋间牵连的殷红绸缎,所揉碎浸染。 而庭院里,原本野蛮生长幽命花的位置,也都换成了喜庆绮丽的红芍药。 层层花瓣临风轻舞,应着宁扶沅的视线而开,在光影抚弄下,如入仙境云端。 宁扶沅扶着门框,指尖颤了颤,她有些茫然地望着这座,沐浴在浓艳绮丽中,不见半点冷寂的古殿。 指尖扶住胸口,那并未生长真正心脏的位置,再次蔓生出一种奇怪的情绪。 那日敷衍他的话,他竟一字不落地当真了。 宁扶沅垂眸轻笑一声,似自言自语:“正道的,都好奇怪。” “当个细作都这么善演。” 仿佛听到了她的嘲弄,少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台阶下伸到了她面前,轻轻扶住她。 “师尊久病未愈,小心些。” 宁扶沅抬起赤眸,突然觉得被晃了晃。 他微微一笑,双目虔诚地替她拨开散乱遮住视线的额发:“师尊怎还不换婚服?”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长成青年模样,平日里只着白袍青衫,端的是正道人士那令人生厌的光风霁月。 此刻却一袭艳丽红服,乌发高竖,本就侬丽的相貌,愈发惊心动魄,凸显出半妖的本质。 那双漆黑如星的双目,在众多殷红的映照下,澄澈滢透,其中倒映出宁扶沅的影子。 给她一种,只能装得下她的错觉。 见宁扶沅不语,嵇无泠指尖蹙了蹙眉,下意识抿唇:“师尊不喜欢?” 她定定地望着他面上的笑容,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笑吟吟地勾了勾唇角:“喜欢啊。” 下一秒,宁扶沅伸手攥住嵇无泠的衣袖:“只是——本尊中了蛊毒,浑身无力,那衣服又繁复,不若你进来,帮本尊换上。” 嵇无泠黑眸微阔,脖颈骤然蔓生起红色。 可惜宁扶沅并不多给他反应,便将人拽入寝殿内,朝座上悠悠走去,行走间,那身常服已经松垮地落下一半。 绒光笼罩的雪色和丘峦,猝不及防在一室幽暗里出现,令嵇无泠脑海嗡鸣一片,他下意识反手要去关门,却被宁扶沅反手攥住手腕。 “关什么,很快就好。” “万一有人来……” “少啰嗦。”宁扶沅捡起那婚服,递进他怀里,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一把锋利带寒光的剑。 嵇无泠掌心握到冰凉的剑柄,眉心一条,终于回神:“师尊这是何意?” 宁扶沅背对着他,嗓音慵懒,面目却漠然一片:“哦,身上这件我也懒得解了,你帮我拿剑划了吧。” 她纤细的后脖颈,连同骨肉停匀的背脊,一起就那样,毫无戒备地暴|露在他的视野里。 羸弱得仿佛一剑就能劈开。 而那件半退未退的衣衫,堆叠在腰间,被衣带勒住,似真的懒得解,而别无他意。 宁扶沅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指尖,饶有兴趣地想—— 他会不会抓住她毫无防备的机会,像梦境里那般,一剑斩了她? 身后剑的冰冷气息,似乎隐约贴向了背部,其凛然的锋芒都清晰可见。 宁扶沅站在原地没动,等剑锋即将划破衣物时,突然开口:“是玄天宗派你来当细作的?” 嵇无泠指尖一颤,险些用剑锋划伤她的背。 “不是。” “那是谁派你来的?” 嵇无泠侧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神情似有些无奈:“师尊,我不是细作。” 宁扶沅浑然不在意,舔了舔唇角,表情兴奋地提议道:“那,这次来的正道人士,你去杀了给我们助兴,如何?” 嵇无泠垂下眼眸,干脆丢了剑,用指尖去解宁扶沅腰间纠缠的死结,耐心地开口:“我不喜欢同师尊的婚宴,染上他们的血。” “不吉利。” “是吗?本尊最恨背叛之人啊。” 冰凉的指尖划过宁扶沅敏锐的脊背,带起一串细微的战栗。 宁扶沅赤眸微闪,不再说话。 由着他细致轻柔地帮她穿上层层繁复的衣物,从心衣到最外层的红蛟纱。 他面目认真而虔诚,毫无半点亵渎之意。 其间鱼危来过,见寝殿门大开着,急冲冲地就跑进来。 “师尊啊,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吉时了,您怎么……咳咳?” 嵇无泠几乎是在鱼危气息还未靠近的瞬间,就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宁扶沅,将她尚未遮掩的肩膀牢牢实实地挡在怀里。 挥手“砰”地关上门。 鱼危看着那高座上的一幕,沉默半晌:“打扰了。” 那套复杂的婚服,终于穿到了宁扶沅身上,嵇无泠嘴角泛起笑意。 “走吧师尊。” 他刚要去拉宁扶沅,下一秒,他的掌心却骤然收紧,心脏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之痛。 澄澈的黑瞳中,瞬间溢出浓重的煞气,空茫一片。 “怎么了?” 嵇无泠闭了闭眼,微微一笑,哑声开口:“师尊病入膏肓,我抱师尊过去吧。” ** 魔界主城,礼台之上,到处开满飘摇灼目的芍药花。 在无数翘首以盼的视线里,那对浑身艳红,相貌皆非凡人的男女,终于自暗处出现。 霎时间,众声哗然。 那些本来兴奋高呼的魔修们,也慢慢偃旗息鼓—— 因为他们的魔尊大人,居然是被那男子横抱着上礼台的! 她倚靠在他怀里,看上去,不太清醒的样子。 这下,来观礼的六界重要人物们,都纷纷扭头目光交流,一时间暗潮涌动,杀机四伏。 嵇无泠抱着师尊,神情莫辩,脚步却很稳,一直走到高台尽头,巨大的魔尊石塑下。 他将宁扶沅放下时,她竟然还微微踉跄了一步,他手疾眼快地扶住她。 虽然嵇无泠的动作很隐蔽了,却还是被耳目清明的众人敏锐捕捉到了。 当下,以玄天宗为首的灵界魁首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缓缓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人群里。 玄天宗掌门江承应一直走到暗处,放了一个无声的信号,示意埋伏在魔界各处关键阵法口的弟子,可以动手了。 而后,他趁着四处把守的魔尊座下几大护法不注意,身形一闪,瞬间消失在原地。 宁扶沅拉着嵇无泠,对着自己的石塑拜下去,神情坦然,丝毫不觉得怪异。 而后,又被他紧紧握着双手,四目相对而拜下。 就在弯腰的一瞬间,她隐约听见他极快地说了句什么,正要凝神去辨析。 可惜很快就被翻涌的威压冲散了。 “荒淫无度的魔尊!竟敢辱我正道弟子,今日我便杀你证道!” 宁扶沅舔了舔尖牙,瞬间挣脱开嵇无泠的掌心。 本来佝偻虚弱的身躯,瞬间立直。 “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呢。”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拔地而起,携卷着剧烈的风声,却没人捕捉到她的身影。 再出现时,已经立在了那尊石像的头顶。 那刚刚高呼的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宁扶沅扣住,她拖着为首的那个宗派掌门,徒手拧了他脖子,将人高高丢下。 一个接近化神期的小掌门,竟然瞬间摔成了一滩血肉。 宁扶沅毫不在意,她双目一眯,仰头快速在虚空里,捕捉到一丝波动。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凌空再起,五指长出尖利的指甲,瞬间刺穿那障眼法阵,将藏匿其后,准备突袭的人拽出来。 那人在宁扶沅的指尖惊恐地大叫:“嵇无泠,还愣着做什么!你师兄我都要被魔尊杀了!你不是说魔尊要死了吗!” “这传的什么鬼消息!师父不会饶了你的!” 宁扶沅动作一顿,拎着他的头颅,落到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袭红衣,还立在原地的嵇无泠。 饶有兴趣地问掌心里的人:“他都给你们传了什么信息?” 那人惊恐溃散的双目,精光一闪,像是终于抓到了一丝生机。 “我说你不杀我?” 宁扶沅认真地点点头:“可以呀。” “魔尊大人,他是玄天宗派来的细作,都是装的!他灵慧根和情根皆失,根本不可能爱人!都是假的!”那人慌乱下,竟然一骨碌吐露出来,“他给了我们魔界的地图,防备图,深渊秘宝,都……” 宁扶沅笑起来,把人丢到嵇无泠面前:“你师兄?” 嵇无泠紧抿着唇,面色惨白,似很痛苦的样子,唇角嗫嚅了一下,终究没说出话来。 “看来真是了。”宁扶沅托着下巴,把人拉到嵇无泠面前,几乎是在瞬间,就夺了他身后的垢垢剑。 而后,她动作快出虚影,不给拦截的机会,一剑将人贯穿。 血溅到嵇无泠脸上,染红了他的侧脸,长睫和美股,嵇无泠的双目,骤然变得幽黑,其中还渗出一丝诡异的猩红,像是浓稠翻滚的海水。 他低鸣一声,一把捏住宁扶沅手心里的剑柄,力气之大,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绽起。 宁扶沅无心观察,她挑眉低笑,竭力忽略掉胸口处,撕扯着的奇怪痛感。 漫不经心地开口:“怎么?还想用本尊给的剑,杀了本尊?” 她挑眉抬眸,扫了眼半空中,眼神示意某个方向:“那是你玄天宗的掌门吧?” “本尊不仅杀你师兄,还要杀了你掌门,灭你满门呢。” “嵇无泠,本尊早就说过……” 宁扶沅话音未落,下一秒,他却握着剑柄突然俯身,有些暴戾地吻住她的唇。 宁扶沅赤眸微阔,拧起眉,心跳突然漏了一个节拍。 “嘘。” 他并非往日那般温和无害,循序渐进。 而是像被激怒的野兽,暴躁不安地侵入她的领域,一直到她不得不只对视他,握剑的手软下去。 嵇无泠眼底已经猩红一片,像蒙了一层茫然的雾气。 他轻笑一声,清隽的眉眼染了几分邪气,从她掌心里抽回垢垢剑:“我来吧师尊。” “别让他们的脏血,污了你的手。” 第五十三章 宁扶沅看着他唇角的微笑,赤眸莫名一滞。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嵇无泠已经提剑一跃而起,身着烈烈作响的婚服,快速融入绯红的天幕中。 几乎是与此同时,潜伏在四下,准备放手一搏的正道诸人纷纷献身,各种法器和阵法通通朝宁扶沅砸过来,在半空中碰撞出一片刺眼的锐光。 赤金的剑气在其间快速纵横穿行,看不清持剑人的影子,只剩下衣帛割裂声和漫天血雾。 不时便有一道人影重伤坠落下来。 有人认出来嵇无泠的模样,怒喝:“嵇无泠!你竟助纣为虐,要背弃师门了这是?!” 那一袭红衣的人似轻轻笑了一声,披散的乌发乱飞,在宁扶沅看不见的角度,那红光流溢的黑瞳中,竟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疯魔。 “你们坏我婚礼,怎还敢质问?” 说罢,已经神情慵懒地一剑贯穿那询问者的胸腹。 宁扶沅立在原地,蹙眉定定望着那道醒目的红影,心底蔓生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他真的在杀正道人。 他竟真的杀了玄天宗的人。 可这逆徒,不是玄天宗派来的细作吗? 混乱中,突然响起一声高呼—— “诸位且避开!” “让本尊来封了这妖魔!” 下一秒,一只巨大的黑钵从天而降,挟卷着罡风朝宁扶沅砸来,附着其上的金印异样刺眼,似要将她倒扣封印其中。 几乎是与此同时,本还表情漠然挥剑的嵇无泠,身形一闪,擦着那玄钵急速下坠。 一剑稳稳接住玄钵后,剑身一挑,那法器便顺着剑光飞出去,险险打在出手的江承应身上。 隐匿暗处的江承应心头大震,连连避开,嵇无冷却并未止住,却继续提剑而上,穷追不舍。 一面震惊与这不起眼的旁门弟子,何时有了这般修为,江承应一面恼怒地拔剑:“嵇无泠!你疯了?不想要你母亲的妖丹了?” 嵇无冷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他便垂眸笑了笑,淡淡开口:“我母亲一心求死,当时便已自毁妖丹——用一颗假妖丹诱骗我这么多年,还夺我灵慧根。” “是我愚蠢。” 江承应下意识觉得不好。 明明他的修为已经接近化神,便是只释放灵力,也能将这小小金丹期的弟子碾压死。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却骤然腾升起一股畏惧。 那无垢剑在嵇无泠指尖翻转,挽了个剑花,突然消失。 再出现时,是从江承应背后飞来,一剑贯穿他的丹田,血喷如柱。 掌门陡然瞪大双目。 “我玄天宗培养你,你竟然忘恩负义,自甘堕落入魔,待师祖回来,定要让你……” 嵇无泠神色漠然地拔出剑,将他的尸体甩出去:“放心,不会再有玄天宗了。那所谓的师祖,我也杀了。” 江承应保持着瞪大双目,口齿溢血的姿态,僵硬地自半空坠落。 嵇无泠垂眸静静看着,捏紧剑柄的指尖,终于一点点松了。 但与此同时,他却清晰感知到神识里传来的剧痛,伴随着那无烬海兴奋的呼声。 “好!就是像这样!吞了他们,你就坐拥这个世界了。” 嵇无泠并不理会,他只是隔着重重血雾,嘴角弯起一个奇异的弧度,像是在冷眼旁观。 只有不断轻颤的鸦青长睫泄露了他的情绪。 他想起在那一世里,他因细作身份暴露,被逐出魔界后,第一件事便是入玄天宗的秘境,寻回自己被剥夺走的灵慧根。 等他终于寻回灵慧根,得以重拾七情六欲和灵智,才明白世间唯剩师尊一人,曾真心善待于他。 因为她早已足够强大,不屑于从他这幅残破的躯体上,图谋些什么。 传闻魔尊残暴无仁,可知晓他身份,她虽禁锢羞辱于他,最后却放他活着离开了。 他忍着酸楚,一心重返魔界找师尊谢罪,不想万里迢迢赶到时,才知他宗派掌门和师兄弟,连同正道各界人士一起,早已成功破开魔界各个守卫法阵,直奔主城取魔尊人头。 一起传出的,还有魔尊滥杀亲信弟子,已成彻底堕为邪魔的消息。 他不信,一路踉跄,遇佛杀佛地奔回去,看见那座因挂满师尊亲手做的灯笼,而长明无秽的魔宫,泯灭成灰。 寒池底的转灵阵被毁,没死的魔修,全部被江承应和玄天宗师祖制成修炼的药人。 只剩下奇穷的苟延残喘地活着,被江承应炼作了法器,用来引出魔尊。 他从深渊底的重重尸首间,挖出彻底疯魔的师尊,带她逃了出去…… 然后,有一天,师尊突然消失了。 嵇无泠持着还在滴血的无垢剑,悄然落地,一袭婚服早已被血濯染得更红。 连苍白的下颌骨都溅上了几滴殷红,正顺着轮廓滑落。 他垂着眼眸,抬手轻轻抹了一下,俯身探了探江承应的气息,终于回头望向宁扶沅,高兴地笑起来。 “师尊,他死了。” “我们继续吧。” 宁扶沅望着他那踏血妖异的模样,拧着的眉心一直没松开过。 没再去看江承应的尸体,她抬臂挡了挡嵇无伸过来的手。 表情困惑又古怪:“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嵇无泠仿佛丝毫不知她的困惑,冰冷的指尖,早已扣住宁扶沅的手心。 他微微一笑,泛红的双目带了执拗,语调却沙哑似恳求:“师尊,捣乱的都死了,我们可以继续了。” “师尊放心,我一朵芍药都没伤到。” 宁扶沅被他看得心口生出烦躁,正要挣开他的手。 四周却传来此起彼伏的细长口哨声,以此为信号,潜伏在暗中的魔修纷纷窜出,涌上狭窄的观礼台,绑了剩下的正道人士。 正道人士当然不会就等着他们来绑人,马上拿武器开始反抗,一时间,整个场面陷入了极端了混乱里。 本来盛开在礼台上的芍药花,或被剑斩碎,或被踏死,踩烂的花汁同喷溅的血漫到一起。 宁扶沅本来是没留意到这一幕的,但她清楚感受到,捏着自己的冰冷指尖骤然收紧。 她抬头去看,嵇无泠正用蒙了阴翳的双眸,去看那些残落的芍药花,没有表情地喃喃自语。 “师尊,花死了。” 宁扶沅心头莫名一滞,她轻咳一声,拉着他的衣袖往下拽:“入歧啊……为师好像,错怪你了?” “这花挺难养的,”嵇无泠终于转过头,垂眸望向宁扶沅那双澄澈的赤眸,轻轻开口,“要从灵界搬回来,得一路施法术护着。” “那日师尊说养不活后,我又试了许多种土,灵界,妖界和鬼界的都有,可惜都死了。” 宁扶沅赤眸闪了闪。 “最后是听闻幽冥秘境里,还有一抔未消的神造土,我舍了……” 他闭了闭眼,没再说下去,俯身紧紧抱住宁扶沅,埋在她肩窝处,轻叹一息,自嘲地笑笑:“算了,我同师尊说这些做什么。” 宁扶沅抿了抿唇,下意识抓住他紧紧箍在她腰间的手臂,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角,轻声一哼:“什么土这么稀罕,大不了,本尊我赔——” 话音未落,就被一阵高呼打断了:“尊上小心!” 嵇无泠身上的朱红喜服突然褪色,像蛛网一般快速收拢,将他四肢连同躯体一起束缚箍紧。 几乎在瞬息间,拉弯了他的脊梁,似要将他包裹成球。 他猝不及防,双足因为过度的拉扯力而弯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跪倒下去。 宁扶沅眉心一跳,下意识扶住他,却被飞身而至的鱼危打断,把她朝后拉了好几里。 “师尊,这小子图谋不轨呢!” “那些埋伏在各大小城里,意图破坏阵法的人,我都拿下了,”鱼危顿了顿,望向嵇无泠,眼神冰凉又暗藏嘲讽,“他们交代,之所以会知道魔界各处的防卫阵眼,正是这小子!送去了地图!” 这下,却轮到宁扶沅不信了。 可惜她还未张口,就被打断了。 嵇无泠跪坐在地,扯了扯唇角,定定望着宁扶沅的双目。 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原来师尊赠我吉服,是这个意思。” 他轻轻笑,漆黑如墨的双瞳,似染了血红:“原来师尊,自一开始,就未曾想过,要真同我结为道侣。” 宁扶沅莫名心虚,第一次生出一种慌乱无措的情绪,她轻咳一声,过去拉他起来,帮他解开束缚:“为师只是……” 他按住她的手,闭了闭眼,长睫轻颤,哂笑着换了个称谓:“师尊啊。我以为,自今日后,能叫你一声阿沅了。” 而非违背伦理,冷冰冰的一声“师尊”。 望着他一脸隐忍委屈的模样,宁扶沅的理直气壮更短了,侧过头不看他,小声嘟囔一声:“行行行,本尊允了你,没人的时候,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可以了?” 下一秒,宁扶沅解开束缚的指尖突然一僵。 她敏锐察觉到,有一道剑气自背后突然袭来。 她并未转身,只等那剑逼近时,反手攥住剑刃,正要随手折断,却在认出那把眼熟的垢垢剑时,骤然阔大双目。 嵇无泠却已经彻底挣脱了身上的束缚,抖了抖一袭单薄的素白里衣。 他站起来,俯身,自宁扶沅的身后轻轻抱住她,探过去抓住她的手腕,背过来,双手手腕扣在一起,再往怀里带了带。 宁扶沅眯了眯眼,并未转过身:“你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他的身躯并不似宁扶沅记忆里的那般滚烫灼热,冷得跟块冰似的。 嗓音也冰凉得毫无温度。 “师尊真好骗啊,还是活了三万年的魔尊呢。” “我不过杀几个正道的,就能证明我心思纯正了?” “师尊如何不想想——” “玄天宗乃现今正道最大的宗门,我杀了他们的师祖和掌门,岂不是,整个宗门都要改弦易辙了?” “如今玄天宗内,可没比我修为更高的了。” 宁扶沅呼吸一乱,急促地要转身,却错愕地发现,她竟然挣不开他。 明明在刚过金丹期的逆徒,气息竟远在金丹期之上,且那股纯阳之气并不似往日那般纯净,混沌得厉害。 一切都透着股诡异。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起那本上古遗卷里,最后一行字—— “那嵇无泠杀魔尊以证道,乃后飞升上界。” 像是要验证宁扶沅的猜测,嵇无泠下巴搭在她肩头,埋在她乌发间,轻叹一声,用仅能两人听见的音量开口。 “蛊毒不由情蛊所引入,便不能由其他蛊虫引入吗?譬藏在空哨里之类的。” 宁扶沅周身煞气几乎要溢出来,脑海里乱做一团,陡然拔高音量:“嵇无泠,你找死!” 他嗅着宁扶沅身上熟悉的幽命花香,浑不在意。 甚至去亲她簇红新衣下,漂亮的背脊,引起她轻颤时,他便低低的笑,漆黑的瞳眸里,却是她看不见的晦暗艰涩。 “师尊自出生便力量超越此界一切生灵,早为天道所不容。” “若我杀了师尊以证道——飞升上界,是不是指日可待?” 第五十四章 (二合一) 宁扶沅垂眸听着,眼底的赤红聚成一片,唇边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本尊只是中了蛊毒,还没死呢。” 她低笑一声,掌心陡然收紧,反手夺了无垢剑。 剑尖指着他眉心,他苍白的脸上还沾着血,漆黑的双眸却似含着莫名的笑,看得她火气丛生。 他无害冷清的模样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同那梦里杀师证道的人重叠在一起,再清晰不过。 宁扶沅赤目骤冷,剑光翻转,擦着他乌发间的脖颈而过。 宁扶沅扔了剑:“鱼危,把人压起来关了!” 鱼危怔了怔,刚要追问关去哪儿,却见魔尊大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 自那日大婚后,魔尊大人就消失了。 魔界三个护法,一个言星死了,另一个玄雀还在昏迷不醒,鱼危不得不独自一人扛起跟正道谈判和清理门户的重任。 至于魔尊大人—— 大家都习惯她不管事儿,只在需要打架护卫魔界时出现了。 毕竟魔尊大人作为他们魔界能使小儿夜啼的“活招牌”,日常不知所踪才是正常的,像之前那样到处乱逛,倒显得令人不安。 没人觉得魔尊大人会为那小小的正道细作而伤神。 亲手经办此事的鱼危,就更不会觉得了。 因此,当那日他前往魔殿内拿完布阵的镇石,正要离开,却猝不及防被魔尊大人逮住追问时,他险些没反应过来。 宁扶沅还穿着那一袭灼目的绯红婚服,连鬓角的金缕花钿,都还是嵇无泠非要给她贴的那副。 只是她不知往何处去了,裙摆和衣袖上,都沾了好些土,却跟没看见似的,没曾搭理。 鱼危被晃了晃神,匆匆垂下视线,心底却蔓生起一丝古怪。 “尊上,您回来了。” “他呢?” 鱼危一下没反应过来:“谁?” 宁扶沅正往魔宫里走,闻言,拧眉掠过鱼危,轻嗤一声:“还能是谁,我不是让你把人关起来吗?” “您是说,嵇无泠?”鱼危的眼神愈发古怪,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呈上一把玄红的长剑。 “不是您吩咐的,把人丢去万魔窟,令他生死不能吗?他倒是去了,连您赠与他的这把剑,都老老实实还回来了……” 眼瞧着宁扶沅周身的煞气愈发浓郁,鱼危终于闭嘴了,小心翼翼地开口:“嵇无泠说是师尊亲自吩咐的,莫非师尊没有传信?” 宁扶沅怔了怔,眼底划过一丝茫然。 心口莫名一空,带着被妖魔撕扯碾碎的奇怪剧痛。 万魔窟啊。 那是深渊底,一个封印了所有上古邪魔的秘境。 其中的邪魔乃孕育于天地初生时,强大不可折。 比那玄天宗在深渊秘境里养出来的,不知厉害了多少。 一入万魔窟,无论人鬼妖,皆作邪魔,再无出来之日。 宁扶沅指尖颤了颤,微微一笑。 话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口信是嵇无泠伪造的——他杀不了魔尊证道,不愿受辱,便给自己选了这样一个结局。 宁扶沅抚了抚衣袍上沾染的土渍,风轻云淡地漠然开口:“万魔窟就万魔窟把,挺好。” “去寻些邪魔回来,都放入我寝殿里。” “啊?”宁扶沅思绪日常跳跃,鱼危好半天才跟上,意识到她言下之意,是要进食邪魔修炼了,犹豫开口,“可师尊您身上的蛊毒还没解开,被反噬了怎么办……” 宁扶沅抬起头,赤目如浸着血,漫不经心地夺过他怀里的垢垢剑:“本尊饿了,少管本尊。” 鱼危还是不想去,那扶桑树当时说那什么失传的蛊毒,有多厉害时,他可是在场的。 师尊这样岂不是饮鸩止渴吗? 可怜他一个小护法,实在不敢多言,望着师尊的背影,只抱怨那小子为何要是个细作了。 宁扶沅一个人回了冰冷的寝殿。 这里的布置依旧如万福节时,红菱披挂,芍药怒放。 喜庆得很。 看着便碍眼。 她拂袖扫去所有东西,慵懒地高座上一躺,往日好好的石座,今日却如何都觉着硌人。 宁扶沅蹙了蹙眉,又往床榻上躺,没有蓬松温暖的狐尾提前预热着,连床榻都莫名冰冷而不爽。 冷寂漆黑里,她懒得调用法术,只一味想摆脱心底那种奇怪的钝痛感——最好,陷入从前那样,不需动脑,只贪图杀戮的虚妄快乐里。 这种想法冒出来的瞬间,宁扶沅下意识觉得有些心虚。 有道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若有若无地抱怨:“师尊护惜些自己的性命好吗?若实在想吞食邪魔,不若由我吞食吸纳了,再转给师尊。” …… “我都甘为鼎炉了,师尊堂堂魔尊,答应的事情,怎能反悔?” “师尊,邪魔丹不可多食,要反噬,便由入歧反噬好了……” 宁扶沅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盯着殷红飘摇的床幕,自言自语般。 “你管不着本尊了。” 顿了顿,定定盯着半半的床上的红围帘:“哦,还有一处,怎漏下了。” 扯了那刺眼的帷幕扔出去,又计算着鱼危的邪魔快送到了,她从腰间掏出一小瓶的邪魔丹,把玩着冰凉的瓶身,最终吃了一颗。 宁扶沅闭上眼睛,开始等待邪魔丹发挥作用,牵引起她体内的蛊毒发作。 她会双目泛起猩红,像蒙上一层血雾。 那样,待她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整个世界都是扭曲颠倒,只剩下血色弥漫了。 然后她就能沉溺于这种无边杀戮的热闹里。 再无人敢阻拦她。 很好—— 可惜许久过去了,这一次,宁扶沅却并没有滋生出一丝半毫,被杀欲支配的暴躁感。 殿门外传来鱼危的小声呼喊:“师尊,您要的邪魔捉来了,我直接放进来?” 宁扶沅睁开双眼,视野里还是清晰一片。 脑海中也无半点朦胧躁郁。 这样不合时宜的清醒,却显得可怕起来。 不该这样。 莫非是这失传的蛊毒,放了太久,药效变化了? 还是她体内有了耐药性,这邪魔丹凝结的修为不够,牵扯不出蛊毒作用了? 她怔怔地想,莫名有些不安。 不知想到什么,宁扶沅快速站立起来,开门夺走鱼危收在瓶中的邪魔。 “师尊……” “把扶桑树找来!” 她砸了那收容瓶,将密密麻麻的邪魔放出来,挤满了空旷的寝殿。 宁扶沅面无表情,提不起半点捉弄邪魔,再看它们畏惧匍匐的兴致。 “一起上吧。” 她闭着眼睛,徒手撕了面前的所有邪魔,没有迟疑地一口通通吞下。 这一次总够了吧? 可惜半个时辰过去了。 宁扶沅非但清明无比,甚至还有种隐隐要突破停滞万年化神期大关的错觉,连好久未入过的神识海,都没了从前那种凝滞感。 她睁着澄澈的赤目,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掌心。 怎会这样? 扶桑树很快急匆匆地赶来了,还给她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 说是他那失踪多年的“另一半雌树”找回来了,不知被谁扔进了院子的井底,今天才长出来。 那白须老头缠了一脖子的绿藤,高兴嚷嚷着跑过来,丝毫没留意到宁扶沅的情绪。 宁扶沅要他看体内的蛊毒,他也不摆架子地看了,然后整棵树震在了原地。 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没了?怎么会没了?!” 鱼危还莫名其妙呢:“什么没了?” “蛊毒啊……”扶桑树老头正奇怪呢,宁扶沅的红衣闪过,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 万魔窟深处,漫布着无穷无尽的黑雾。 青年仍着那袭单薄的素白里衣。 他曲腿蜷在一处狭窄逼仄的石窟缝里,轻颤着指尖,艰难地从储物囊里摸出一枚屏息丹咽下。 屏息丹暂时掩盖住他身上的血气,令他勉强躲过外边悛巡的邪魔。 嵇无泠擦了擦唇角溢出的黑血,轻轻闭上双目。 无烬海仍在他神识里疯狂作祟,不甘地怒吼:“你以为这样就能毁了我,救你那师尊吗?休想!” “我同那魔尊本为一体,即使你将我从她体内剥离,只要我死,她也必亡。” “不如这样,我告诉你如何出这万魔窟,等出去后我会助你,让你应有尽有,如何?” 嵇无泠背靠冰凉的石壁,神情淡然:“何需毁了你,只要我不死,你也出不去。” “你什么意思?你要以身把我封印在此地?笑话,这里遍地邪魔,迟早把你撕成碎片。” “只要你一死,我想去哪就去哪!” 见嵇无泠只是扯了扯唇角,并不理会,无烬海终于急了。 “你不会是真爱上扶沅那女人了吧?她生来无心,只喜杀戮,根本不懂情爱为何物。她杀你的时候,可一点都没犹豫。” “哈?你不会有受虐倾向吧?我看得清清楚楚,她从始至终可对你都不怎么样!” 嵇无泠终于睁开漆黑的双目,盯着面前凸起的奇形石块,漠然开口:“师尊是否有心,轮不到你这样的东西来定论。” 无烬海被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气得大叫:“你以为我说笑?你可知那魔尊为何会诞生于世?” 嵇无泠心念一动,面上却依旧是无动于衷的麻木表情。 无烬海却等不及了,得意地嗤笑:“自众神失踪后,此境界本就灵气稀薄,天道式微。又怎会自寻死路,主动孕育出她这样战无不胜的怪物?” “她能诞生此世上,本就是天道怕我破开封印,预备拿她来对付我的。” “只可惜——也不想想我无烬海是谁!虽然被封印,此事也被我轻易算准窥破。” “天地造她时,为了让她一心修炼,快速壮大,当然不会给她造生出杂念的心。” “因此,我只需略微动点手脚,将她的命同我绑在一起,让她自我被封印时,就开始承我的意志——” “如此,她成了是我一手打造出的,无心无情,自然只懂杀戮万物了!” “你若不信,你看看我冲破封印,入她神识海后,天道无声无息在她体内中的蛊毒就知道了,不就是因为我跟她绑在一体上,天道要让她和我同归于尽吗……你笑什么?”话到一半,无烬海狐疑地盯着嵇无泠脸上骇人的笑容。 嵇无泠抚着唇角大笑,笑得腰腹气虚,连重伤过度后,体内积攒的淤血都快速溢出来了。 他却仍没有停止的意思,一边咳血,一边笑得眼眶发酸。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他寻遍六界,连虚空境外都找遍了的答案,居然在这里。 难怪那一世里,师尊“消失”后没多久,那猖狂肆虐人间的无烬海也消失了。 无非就两个可能——她曾中途清醒过,将无烬海从她神识里驱了出去,而后被迫与它同归于尽了。 亦或者是,她离开后,仍然懵懂不清,神智癫狂,天道在她体内种下蛊毒发挥作用,要她们一起死。 难怪他在那世间,寻到的每一个“知情者”,都毫不犹豫地向他笃定师尊已经飞升上界,且说的有理有据——不过是因为,天道主宰着这世上的所有意识。 它给她的消失编了个漂亮的结局,就仿佛从未来过。 难怪他同师尊两人,会走到穷途末路,撞得满头是血。 却原来一开始,就是天道同无烬海博弈的工具人,一人被夺灵慧根,一人天生无心。 哪里来的路可走。 无烬海都被他笑得心底发毛了,终于留意到一只邪魔终于被笑声吸引,从石壁的狭缝外,探过来,睁开一只硕大发红的眼睛,静静盯着嵇无泠。 它心底激动不已,当然不会提醒他,就等着嵇无泠被一爪撕成碎片。 然而下一秒,无烬海却第一次生出了恐惧之意—— 明明它眼睁睁看着那邪魔生出利爪,将嵇无泠的胸膛贯穿了,转瞬又剖开他心腹,毁了丹田。 可自己却并没有成功脱离他的神识。 更难以置信的是,嵇无泠他一介凡人,不过刚结金丹,受了这样致命一击,非但没死,还端坐在原地安然无恙。 莫非,莫非他也是天道孕育出来,做对付自己之用的? 像是给他解答,嵇无泠浑身是血地横躺在那块凸起的石壁上,颤着长睫微笑。 他身上的血似乎都要流尽了,连丹田里存储的修为都纷纷泄露奔走。 这般可怖状况,他却仍然呼吸如常,淡淡回答。 “我为何偏要来万魔窟,这就是答案了。” “我非此界中人,自然不受天地法则掌控,死不了。” 而这般诡异状况,不能被天道所查——六界之内,只有万魔窟,天地窥探不到,也不会去管。 无烬海明白了他的打算—— 他这是打算以身为封印,将它封在这万魔窟里,直到吞无可吞,把它耗死? 明白了这一点,无烬海慌了,在他神识里疯狂撞击,化作各种恐怖怪物和天灾,意图毁他神识海。 嵇无泠却神色淡淡,无半点触动。 终于,电光石火间,无烬海想到了一件事—— “你死不了的,魔尊—宁扶沅她定会闯进来!” 他嗓音低下去:“不会。” 他满足地扬起唇角。 嵇无泠并不会死。 但修为流逝和血液的失去,会让他陷入一种阴冷可怖的幻觉里。 他不再开口浪费自己的精力,以防止胸膛里的血流得更快。 只平躺在那处隐秘的石缝中,蜷缩好,免得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拖出去,五脏六腑丢了一地。 他曲了曲僵硬的指尖,不去听无烬海的癫狂怒吼,只抬头神色茫然地望着漆黑幽深的上方。 喃喃自语:“太安静了。” 要是有师尊奏乐就好了。 而且又黑得可怕。 让他似梦非梦间,看到师尊抱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漫不经心地挑眉:“这就是那丽奴?” 他双目垂在血渍结块的乌发下,竭力抑制着周身颤抖,不敢抬头。 他怕看到师尊后会忍不住失态。 更怕抬头看到的那个人,不是他记忆里的师尊,而是另一个同她有着一样相貌的人。 可下一秒,她却朝他扔了一盏灯。 粉皮的,里边的光萤萤烂漫,比他曾经见过的雪萤和星河都好看。 他抱在怀中,浑身僵硬,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险些伸手勾住那一闪而过的裙摆。 就在那一瞬间,他就认出来了。 那就是师尊。 世上再无一个人,会专门拿妖皮做灯笼,只因为粉色好看。 也再无一个人,会专程给方圆几千里的魔殿全部点上长明灯,只因他怕黑。 嵇无泠闭着眼,手指颤抖着,扣着潮湿的泥土,慢慢摸索。 不知摸了多久,终于寻到那枚储物囊,却抓了半天都没抓住。 为防止他神智不清间,被那无烬海控制身体而利用,那枚储物囊里的东西,基本都被他清空了。 只剩下那团亮晃晃的雪萤囊袋。 他哆嗦着抖出雪萤囊袋,带它们飞到头顶,他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目。 …… 宁扶沅破开那万魔窟外的结界,正要踏入黑雾喷薄的幽深甬|道,就被鱼危拽住了。 “师尊,这万魔窟,进去历练的人,至今还无一个回来的,您……” “本尊是谁?”宁扶沅嗤笑一声,“好了你们回去吧。” 她拿了垢垢剑,刚要踏入那甬道,一道惊骇的天雷却骤然劈下,完美避开重重层云,朝着宁扶沅而来。 “师尊小心!” “不不不!别躲!”扶桑树见多识广,捧着那生机勃勃的小雌树,兴奋地开口,“这是天雷啊!你受了这道雷,就能越过化神期,下一步就是飞升了!” 可那道惊雷,却并未如扶桑树所料,朝宁扶沅黄庭劈来,而是在她头顶三寸的位置,化作一小簇烟花。 悄然炸开。 “嘭”的一声轻响。 宁扶沅浑身一震,不知为何,竟然停住在了原地。 那一刹那,她脑海里涌过无数画面,最后停在自己回首,淡淡瞥向嵇无泠的画面。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衣,在一间简陋的茅草木屋外,神色焦急地四处寻人,口中喊的是她的名字。 那一瞬间,她空落落的胸口,像是真的幻生出了一颗心脏,剧烈地痛着,交杂着留恋与叹息。 同此刻的情绪混淆在一起。 宁扶沅怔怔地抬头,望向幽深的万魔窟,瞳孔微微一缩。 她进了万魔窟,一路往下寻,越走越心急。 两侧皆是暗无天光,既有黑雾和瘴气,又有狭窄逼仄的石隙,无数邪魔如幻影,不知道下一秒,会从哪个方向朝她张开冲过来。 这路很难走。 地势奇怪,像天地混沌未开化之时,以至于山石和雾气都是连在一起的。 宁扶沅走在这不属于六界的方寸之地内,却越走越神智清明。 那段在梦境里出现无数回的记忆,仿佛被剥开了最外层的虚雾,终于清晰地融入了她脑海。 更像是被她搞丢的一段记忆。 而所有来龙去脉都清晰了。 为何那逆徒迟迟不杀师证道—— 因为他本就未曾杀过她。 宁扶沅走了许久,终于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新鲜血液味。 她心头一跳,快步掠过去,隔着重重黑雾,看见浸入泥土里的血。 那么多的血,期间还有泄露的罡气金辉流溢,似乎都在向人传递着某种不良的气息。 宁扶沅赤目底瞬间凝结起浓郁的猩红,她拔出锋利的剑刃,顺着被邪魔拖曳开的血迹,一路疾行。 那血一直蔓延到一处石壁前,就彻底消失了。 宁扶沅看着那犹在生长合拢的石壁,还没反应过来,手臂已经下意识伸出去,挡在最后一丝裂缝前。 她抓到了一个冷冰僵硬的东西。 但那仍然残留的黏腻感,却丝毫在提醒着她,她并没抓错。 宁扶沅微微一笑,攥紧了那只胳膊,垂眸像在喃喃自语:“本尊的东西,我看谁敢夺走。” 几乎话音落下的瞬间,她骤然用力,源源不断的煞气从她手臂上溢出,缠住拼命合拢的石壁,如有了生命意识般,将石壁往上下两侧分开。 终于,那石壁合拢的力度止住了。 宁扶沅徒手掰开,又用体内的煞气,结成织网,轻柔地包裹住蜷缩在狭缝里的人。 那些煞气编织的网,将里边冰凉的人小心递出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雪萤囊袋也飞了出来,照清楚青年此刻惨烈的模样。 宁扶沅的心脏再次一窒,她险些控制不住身上的力道,将周遭全部毁灭了。 她垂眸,细细拨开被血沾在他额心里的乌发,俯身吻住他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冰冷的唇角,将体内的修为渡过去。 “嵇无泠,醒醒。” 嵇无泠正做梦。 梦到他到处找师尊,师尊却远远站着,抱臂冷漠地看他找,丝毫没有要同他打招呼的意思。 等他终于发现,追过去,师尊的身影却不见了。 此后这世间裂缝彻底消失,灵气恢复而日渐浓郁,正道之修大肆盛行,妖魔两界衰退不堪。 他找遍了六界仍不甘,又踏破虚空境,仍不见她的影子。 他急的要再去劈开扶桑树,以溯回而上,却听见宁扶沅极低的嗓音在唤他的名字。 他浑身一震,急切地睁开眼睛,被煞白的光芒晃得精神纷乱。 他的视野里,师尊正穿着那袭蛟纱婚服,头戴他悉心寻来的花钿,赤目镇定地与他对视。 微挑的朱红唇角,还泛着微笑。 他神色恍惚,险些以为自己又坠入了另一层梦。 宁扶沅看着他发愣的黑目,终于松了口气。 然后便挑眉开始跟他算账:“嵇无泠,你好大的胆子!” “骗我是细作,又骗我下蛊毒,最后还骗我——你无心于我,却背着我悄悄替我死。” 她说着说着,顿住,转而去吻住那双漆黑如星的双目:“谁准你替我死了?” 见他死死盯着自己脸上的花钿不说话,宁扶沅突然生出几丝不自在,轻咳一声:“你喜欢这个?” 她扣下来,塞进他掌心里,替他握紧:“诺,给你。” “唔,魔殿里的灯,我又着人重新挂了,这次都换了妖皮的。” “芍药花……咳,我寻到了一小枚息壤,现在整个魔界,什么花都能养活了,你满意了吧?” “蒸糖糕我也吃了。” 见他抿着唇还不说话。 宁扶沅不愿说了,轻咳一声,表情嫌弃地冷哼:“你伤的这般重,也不知尾巴和耳朵还变不变的出,若是变不出,本尊可是不会要这样的道侣……” 话音未落,她便感觉自己的指尖被紧紧攥住了。 他急促地呼吸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似在拉破风车,仿佛下一秒就能力竭而晕死过去。 却偏偏执著地抓着她的手臂,艰难地爬起来,很快就支撑不住,直直地撞进她怀里。 嵇无泠埋在她肩头,浑身发颤,手指将她背后的衣物攥出了小块褶皱。 宁扶沅愣了愣,还没回过神。 她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已经孕育出了一颗心脏,因此还不太熟练用心脏去感知人的情绪。 见他颤抖,只以为他是太冷了。 刚要皱眉帮他用法术烤一烤,下一秒,她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肩窝里濡湿了一片浅浅的温热。 她微微一颤,哑声开口:“入歧?” “师尊,我没事。” 他只是从未想过,会等到这样一日。 嵇无泠闷声开口:“尾巴和耳朵……都还在的,师尊要看吗?” “回去看吧。”宁扶沅抬起手,下意识摸了摸他的后颈,突然觉得他那头乌发的手感,也不比尾巴差,“反正时间长着呢。” 嵇无泠绷直背,坐起来:“不行,无烬海……” 宁扶沅挑挑眉,俯在他耳边:“本尊上一世一个人都杀的了它,这一世,你都引出它了,我们两个人还杀不了?” 嵇无泠浑身一震,怔怔地望向那双澄澈的赤目,嘴唇嗫嚅了一下。 上一世? 宁扶沅得意地扬眉,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他快速抱紧。 他仿佛一只同游离世界之外许久的幽魂,终于得到了第一份供奉,便终于忍耐不住地扑过去,小心翼翼地收纳好自己专属的特供。 宁扶沅没想到,自己堂堂一届魔尊,竟然还能被个苟延残喘的逆徒亲得险些喘不过气。 见他将她唇齿间的气息全都掠夺走,还跟犬类似的,从她嘴角一路往下,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直到他咬开那红蛟纱的交襟,往下舔舐了一下。 宁扶沅低低地“唔”,弓起背,终于忍无可忍地推开他:“你狗变的吗?” 嵇无泠微微一笑,抹下唇角溢出的血,漆黑澄澈的黑瞳格外无辜:“师尊,狐狸本就类犬,我其实还会更多……” 他说罢,凑过去,往她耳侧低低说了几个字。 宁扶沅赤目微阔,拉住他的手臂,轻咳一声:“回去再说。” 嵇无泠也并不喜欢这个阴冷潮湿的地方,抓住她的衣袖起身,轻轻点头。 “好,回去。” 宁扶沅也高兴,兴致上来了,还要给他唱自己新作的琴曲。 最开始做那旖旎梦境的时候,她只想着要一剑劈了那少年。 然后她没忍住送了他一盏灯。 而他回赠了她,一只溯回为她舍命的蠢狐狸,和一整魔宫的花和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