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梦汴京城》作者:唐啵虎 文案: 露哓,女从瓮城来,香糖果子,蜜煎雕花。 向晚,郎下宫禁归,松饼温热,乳茶飘香。 沈明芷生的如玉好容颜,初至京中遍引得世家公子纷纷递上桃花笺, 偏她心比秋水,只想努力赚钱,买房置地,体会一把当财主的快意滋味。 只怪那太傅貌美如诗玉作骨,直叫她欢喜又悸动。 这夜月悬,星涌,春色一片大好。 灯火通明处她挽过那人的衣袖,伶牙俐齿化作双颊一片粉黛,背好的情诗忘得一干二净, 沈明芷颦眉急道:"妾忘了说什么——" 郎钰微微低下头,笑意缱绻,温言:"说你心悦我。" 1.美食向,温馨治愈,甜甜爽爽金手指 2.大致以宋代为基调,半架空 3.感情慢热慢热慢热 Ps.希望各位看官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 顺便球球收藏!给一点点动力!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美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明芷 ┃ 配角:郎钰,元祯 ┃ 其它:顾如一,李娘子等 一句话简介:看美食up逐梦汴京城! 立意:看人间百态,扬美食文化。 ☆、第 1 章 沈明芷,终于来到了汴京城门。 坐了二十余天的船舫,直叫她脚底发软,沈明芷缓缓吸入一口气,和船家亲切拜别。干净的绣鞋落到入城的官道上,一双美眸风波流转,看着商贾富庶来来往往,笑意浓浓。 汴京果真如想象的一样,城外河道纵横交错,漕运十分便捷,四面筑高楼,城壕高耸,官兵皆身着轻甲,手执红枪,一派英姿勃发之态。 薄雾迷蒙,天边刚放鱼肚白,这日已近年关,放关城门的小厮搜罗的更加仔细,沈明芷从准备好文书,排在了后侧。她抬头看着青白一片的天空,藏不住嘴角微扬。 她来到这个世界整两月了,前世本业美食自媒体,小有成就,可天妒英才,在沈明芷兢兢业业剪视频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心脏骤停,之后就魂穿到同名同姓的原主身上。 初来乍到,她发现自己无父无母,空有老家十余亩良田的时候,其实也没想离开,想着余生种种地养养狗也不错,坏就坏在原主生的一副好皮囊,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纪,那些个迂腐心急的亲戚,软硬兼施,总想把她嫁给河边放牛郎。 倒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可纵是要嫁,也要两情相悦才算数吧,她和那人不过一面之缘,何以谈情呢? 沈明芷也不来硬的,敛下眉目只说从长计议,背后悄悄地把田地抵给了官府,银子虽不多,却也够她这一路盘缠,她对自己的后路规划的妥妥当当,多一天也没留,租了船便直奔汴京来。 大不了孤独余生,但绝对要在这汴京餐饮业占得一席之地,混上半亩宅院! 队伍行进,转眼已到沈明芷这处,查阅文验的衙役手上一层薄茧。 双手奉上,沈明芷的眼眸不知避讳地盯着人家瞧,衙役抬眸,正巧撞上她好奇的神色,浅浅一笑道:"女郎从上元而来?" 沈明芷微笑点头,鼻尖冻得红彤彤的,道:"郎君好眼力。" 这话,若是旁人说,便多了些奇怪,可沈明芷说的诚挚无比,原因无二,只她这一手毛笔字实在不忍细看,歪歪扭扭落在宣纸上,都觉得污了这洁白一片,这小衙役轻巧便看清楚了,难道不是好眼力? 衙役倒不像个事多的,草草问好几个问题便盖了印,将文书递回她手中,沈明芷看着那白玉红章,觉得身体中的血液都灼热了起来,随后粲然一笑,道了声官爷新年开运。 走过朱雀门,她这个外乡客骤然开了眼,才过卯时,街边已然林立许多小食摊位,不仅周围居住的邻里,更有那些卜居的算子摇着铃铛,说着吉祥话便落座,老板们身着青布棉袄白布鞋,颈间挂一面巾,有条不紊的市易。 朝阳肆起,照映锅中白雾,沈明芷闻着空气中的汤头香,不顾二十余日奔波,形貌鄙俚,便走近这东都城角,客人最多的摊位处。 一妇人腰间系着花布手巾走向她来,头上挽起高高发髻,笑容亲切自然。 "女郎可吃些什么?" 沈明芷看着周围人吃的正香,略一顿,问道:"娘子这处什么卖得最好?" "要说咱家,便是这梅花汤饼,汴京恐怕没人不吃过!" "那就麻烦娇娘来一碗,叫某饱饱口福。"沈明芷说的诚心,操着一口正宗的吴侬软语,把老板娘哄得心花怒放,去到卖下酒厨子处调笑。 且不论在这冷津津的早上,吃一碗热乎的有多窝心,就说这这梅花汤饼的卖相,单拎出来也是十分动人,普通的馄饨皮用模子雕成了梅花形,简单而不失雅致,汤底也不同寻常,稍一闻便能辨出鲜香鸡汤浓底,内馅香滑浑厚,伴着淡淡的檀香白梅,一碗足足二两,却让沈明芷吃的意犹未尽,手脚暖烘烘的,舒服倒了头发丝。 付账十一枚铜板,沈明芷背好行包,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向内城走去。 走过宣德楼,南廊面对的便是左掖门,此处过的尽是上朝臣子的轿撵,青石板的路上,沈明芷脚步轻盈,却也不敢抬头张望,沿着红墙,她来到了南大街,冬日的暖阳洒在身上,衣襟子上残存着梅花汤饼香,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子生气。 路过唐家金银铺,十三楼和旧宋门,沈明芷才发现汴京的包容性超乎她的想象,各色人物云集于此,只这一路上,她便瞧见了穿紫服绯的官人,打铁的工匠,还有相国寺慈眉善目的僧侣,街上多得是辽国使臣的驿舍,奇装异发的番邦人叫沈明芷都心下一紧,街上的老百姓却熟视无睹,丝毫不见异色。 沈明芷还算不忘本心,一路上问了不少客栈,她只存着一个小心思—— 借用人家的厨房。 可就算是加些银钱,那些个稳妥的店家依旧回绝了,也不怪人家,这用时用法都算问题,到时候耽误了人家原本的厨余生意,倒真划不来了,沈明芷也没多叨扰,说了年前吉祥话,便往下一家客栈寻去。 这一寻,可寻过了大半日光阴,正阳过了头顶,沈明芷远远看见开封府治所旁角落处,屹立一块竖匾,匾上写着"林家客栈"四个墨粉拓字,她走上前去,看店内静悄悄的,不像生意红火的样子,便敲了敲门沿。 一名头发半白的老妇人闻声而至,沈明芷瞧她已有年纪,端身走到台柜前,声更温了些:"阿婆,这可是林家客栈?" 老妪展眉,点了点头,道:"女郎可要住店?" 沈明芷被拒了多次,一时犹疑要不要提,那老妪却看见了她眼底的为难,将手边的算盘推到一旁去,缓声道:"女郎可是离家不久,身上银钱不够?我这处不急用钱,若有难处,可先安心住下。" 那声音带着些许长辈的安慰,沈明芷暖上心头,一双眼睛温柔潋滟,说道:"儿确实困难,但还能维持段时日,只因喜爱研做菜肴,想暂住时日中,借用店中的庖厨,不知可方便?" "女郎如花似玉的年岁,不醉脂粉醉庖厨?"老妪听闻一笑,接着说道:"店里生意冷淡,庖厨常年只为我一人,女郎若是想用,便只管去用罢。" 对面传来几声笑意,沈明芷展眉望去,原是一名青衣新妇斜椅木门,定睛一瞧才知晓应是李家香铺家的妇人。 "林娘子久逢开张,可要好好招待这位淑女才是!"那新妇朱唇鲜妍,细若柳木的腰身婀娜多姿,衣襟子上绣着几支窈窕的桃花,很是美艳。 听闻此语,老妪倒是笑开了,紧着二人斗起嘴来,沈明芷听来听去,倒像是街里街坊平时闲暇时候,无伤大雅的笑语,便放松下来往周遭瞧去,应是冬日里怕灌了寒风,屋子并未多开窗,天光进不得显得昏暗了些,店内摆设简易雅致,倒有一些至简的趣味。 生意冷落的原因,沈明芷心中思虑便得出了另一条线索,这小客栈紧挨着的可是开封府治所,里面办案的可是高官名仕,且官衙之地总会带来一点压迫感,来汴京游玩的旅人和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哪有人想时时刻刻绷着根弦? 想到此处,沈明芷喜从中来,虽有官衙不能多加张扬,可好在无形之中多了一分庇护,于她而言,便更加妥帖。 给了一季的房钱,老妪交给沈明芷一把青铜钥匙,引着她向二楼的客房走去,是一间宽敞又明亮的,俗话说的南向阳光房。 随后又带着她去到了后院的厨间,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胜在十分干净,沈明芷连连道谢,盘算着等会去街上该买些什么物件儿的功夫,向外望去,才见天边青莲一片。 老妪知她心思,说道:"女郎若是想出门去,这时也不算晚,快到年关了,铺子摊位都开的久些!" 沈明芷莞尔一笑,谢过老妇人,便出了门。 定旧城中大红灯笼高高挂,映着烛火荡漾,人声鼎沸间更有各路商贩洪亮的嗓门此起彼伏,沈明芷暗叹古人夜生活的精彩,看来诗文曰上说的"夜市直至三更尽,才过五更又复张"并不是空口白言。 人群簇拥着,沈明芷来到餐饮业的翘楚之地,汴京内城会寰区,街上的大小食店各个紧挨着,牌匾各具特色皆不相同,看那北食李四大喇喇挂了红绸,伙计们站在门口开了嗓子招呼客人进门,又譬如寺东门南食家就含蓄雅致,门口挂了一副酒仙字画,貌美的哥儿姐儿往门口一站,客似云来,生意也十分红火。 沈明芷兜兜转转,摸了摸手中的荷包,决定在这灯烛荧煌的地界儿,尝尝沿街叫卖的推车散摊,她暗暗宽慰自己,若是以后挣了钱,定要好好来这儿尝尝美食。 小摊上挂着张素布,上用墨写着"酥黄独"三个大字,旁题着首小诗—— "雪翻夜钵截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 如此风雅的题词,才五个铜板一盏,沈明芷站定,阔气的要了两份,没注意街边孩童拿着花灯横冲直撞,一个不稳,她侧身晃了下。 却被人扶住,沈明芷抬眸,那人身着圆领紫缎官袍,一双眼眸沉郁自持,她急忙站好,褔身道歉,要知道在这个名门贵族数不胜数的汴京,首要不能招惹的,便是穿着官服的权贵。 好在那人嗯了一声便再未多言,拿过两份"酥黄独"上了轿撵。 轿撵行远,沈明芷才定下心来,小摊贩已经将她的递到手边。 芋香扑面而来,沈明芷将油纸展开,才看清其中奥妙,原着酥黄独是将煮好的软芋裹上甜滋滋的蜜霜,在铁板上用清油煎至两面金黄,出锅的芋头色泽淡黄似金,入口甜香软糯,正应了它的好名字,酥黄独。 这么大一个,真材实料吃的她甜进心坎里,诗意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吟咏,沈明芷暗暗悱恻,只能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 "前有士力架,今有酥黄独,横扫饥饿,做回自我。" 作者有话要说:球球收藏!!! ☆、偶遇小郎君 正酉时,沈明芷逛得双腿疲累,买了些做吃食用的粉馅和家伙事儿,将另一份酥黄独藏在衣袖里,仔细寒凉,带回去给阿婆尝尝。 这时的客栈竟不似来时寂寞,几个街上的小娘子将铺子托给了家里另一位,带着蜜饯果子来这处偷闲了,桌上点着两盏油灯,映着街上的红烛,店里也明亮起来。 见她回来,几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花果子,展眉望过来。 沈明芷确实生的漂亮又水灵,眼眸亮津津的玲珑剔透,好个蛾眉曼睩,袅袅婷婷的身子往那一站,便能得上句冰肌玉骨,远远瞧过来,竟生的比朵花儿还漂亮。 老妪敛眉微笑,招呼她若是闲暇便来坐坐,沈明芷也不拘束,将衣袖中的酥黄独掏出来,还带着一股蜜饯芋头的甜香气,笑说道:"各位娘子将就吃,回来的时候慢了些,许是凉了。" 今日见过的李家香铺的大娘子笑回着忙起身,一手接过温热的吃食,一手挽过她的胳膊,沈明芷闻见她身上带出的玫瑰花露香气,倒跟本人一模样,鲜妍又娇媚。 老妪给她介绍开来,除李娘子,还有望楼山洞梅花包子铺的柳娘子,屋子里飘着一股清淡肉香,便是曹婆婆肉饼家的儿媳曹娘子身上沾染的了,这几人都是做点小买卖的,卖的都还五花八门,叫人忍不住好奇,招呼她落了座,复尔笑成一团。 原来这古人也好讲个街里街坊的八卦,这几人谈笑风生,从街头说到街尾,哪家的姑娘要出阁了,郎君是哪家的公子,又或者是什么新鲜事儿,哪家的相公被自家娘子从綵楼欢门衣衫不整地提喽出来,都算作笑话儿。 初来乍到,沈明芷只淡淡听着,竟有些像自己大学时在寝室里,和小姐妹一同说起发生的趣事的样子,周身放松下来。 果不其然,娘子们说到最后,总要带出来点风云人物当作重头戏,今天讲到的,便是汴京两位风姿卓约的郎君了,沈明芷笑笑,心里猜着,这恐怕就是校草一般的人物了。 她拿起一个圆圆滚滚的蓬糕,轻轻咬了下去。 "最近,咱们元郎君升了都察院御史,元老夫人宴请了各家官人帮着熟络关系呢,"柳娘子眉眉尖轻挑,继续道:"就连中贵都到了不少,贵细下酒定了一席又一席!" 林老娘子手执一杯面茶,细细品着,说道:"元郎君做事雷霆手腕,平了那么些大案,合该升了。" "这样聪颖又俊俏的小郎君,可着汴京也再寻不到了。"曹娘子摆弄着腰间絛丝,一副小女儿羞哧模样。 "可别忘了御街前儿的郎太傅!"李娘子笑吟吟的,扬眉调笑道:"那是咱们汴京,如画儿一般的谪仙人物!" 几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还是刘家娘子开口:"说起来,咱们郎太傅二十有七了,怎么这京中贵女都没个动静呢!" 李娘子展了展衣襟子上的绣花,说道:"且不论他未娶妻便有个孩子,前些年骇人听闻的旧事这汴京城谁人不知?哪家的贵女敢犯这个险——" 几人有滋有味地说着,这边的沈明芷沉醉在蓬糕的滋味里。 糕点原是加了嫩白蓬和面,又添了不少米粉和砂糖,在大铁锅中蒸上个十几分钟,白白胖胖的便出锅了,上用女子胭脂点着朵清新丽人的小荷,一口下去松软又甜糯,唇齿间留下淡花香。 没注意这几姊妹的话头,便落在了沈明芷身上,李家娘子瞧着她,羽捷轻颤笑问道:"女郎生的这般貌美,又带着一股子苏语,可是南边人?" 沈明芷勾振一笑:"某是上元人,挨着苏州近些。" 谈笑间,沈明芷便把自己说了通透,她也知晓了桌上娘子们的境况,大多是汴京土生土长的,做个生意买卖讨生活,几人吃着笑着,也便熟络起来,眼瞧着过了酉时,街边已然灯火通明,林娘子想吃曹家铺的肉饼,她们便跟着出门去,沈明芷说明自己想尝试做点物什,留在了店中。 来到后厨,沈明芷仔细看了糖盐罐子,还有各类香粉糯粉,记好在心中,开始了第一次尝试—— 便是她在现世最喜吃的点心,松饼是也。 原因无他,松饼甜糯留香丝毫不逊蓬糕等点心,色相焦黄且圆滚滚的,讨喜又可爱,食材也用的十分简单,做起来既方便又快捷,当成买卖的敲门砖再合适不过。 沈明芷左手执着筛子,右手晃动粉袋子,将粉质透过筛子落下更精细的部分,她侧身单手磕两枚鸡蛋在铁漏勺内,橘色的淡黄便留在其中,蛋清顺着镂空漏在底下的木碗里,紧接着蛋黄落在牛乳之中搅拌均匀,又加入刚刚晒过的细粉。 顺着一个方向拌好,加入蜜浆,直到膏体顺滑无颗粒,便是好了。 烧好煎锅,轻巧舀一勺放在上面,清油煎过,发着甜丝丝的蜜糖香气,沈明芷看着火候,往上面点了一星子水光,饼便更松软些,煎好几个出锅时,满厨间都飘动着馨香。 剩下的蛋清也没闲着,沈明芷将它打发了,做成了简易版的奶油,因着她废了好些功夫,手臂都酸了,便更显得这奶油更来之不易。 她自己尝了尝,算得上十分不错,便端着木盘向前厅走去,想着放在桌上等相家娘子回来也能吃点儿,谁知掀了棉帘,厅内竟坐着个七八岁年纪的孩童。 这孩子长得白白嫩嫩十分可爱,身着一袭红艳艳的棉锦衣,还带着个小虎帽,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看似只有五六岁的模样。 沈明芷走到他跟前,以为是街上哪家铺子的后辈,来寻娘亲,可是她几个都已经去了曹家肉铺,便躬下身子笑问道:"小郎君是哪家的?" 那孩子嘴唇嗫嚅着并未答话,低垂着头,小圆脸鼓鼓的,似是受了什么委屈。 沈明芷见状,伸手摸了摸人家的脸颊,将木盘放在桌上,焦红的松饼旁还放了一小碟子蜂蜜,十分讲究,她说道:"若还没吃过,要不要尝尝某的手艺?" 说起这,那小孩扬起了脸,与沈明芷对望过来,她穿着一袭烟蓝素净衫子,笑的纤柔温静,身上带着一袭蜜糖香气。 寂静的对视中突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声音,孩童急急忙忙捂住肚子,羞红了脸,急忙道:"父亲说不可在外吃旁人东西——" 沈明芷倒不在意,笑的自在,眼眸里闪着灵动的光,自顾自地拿过一块松饼,道: "那不让他知道便是。" 孩童还想说什么,沈明芷在松饼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蜂蜜,递了过来,松饼发着淡淡的热气,在烛火下折出涔涔的糖光,任是谁都没有办法抵抗的,他张开小手,道了谢便接了过来。 小孩子就是可爱的很,粉雕玉琢的小脸一鼓一鼓的,吃的很是斯文,沈明芷掰下一点儿放进嘴里,手上沾了点油花,便想到若是想卖出去,还少了些包装用的油纸,她捻了捻指尖,歪头问道:"小郎君觉得味道怎么样?" "好吃!"小孩嘴角沾着糖霜,□□粉一片,湿漉漉的大眼睛也渐渐没了防备。 沈明芷笑了起来,忽而想起什么,又端来一木盏,里面放着打发的奶油,她将松饼放在里边沾了些,举到孩子嘴边,说道:"小郎君再尝尝?" 入口绵密馨香,不算太甜却有些稠密的韵味,生活在这时的人乳酪已不算稀奇,可这甜滋滋的软膏却没品过,孩童眼睛一亮,赞道:"这是何物?好软!" 沈明芷得了夸赞,便得意了些,细细给他讲了奶油这物什是如何而来。 二人聊着,街上传来一声呼喊,沈明芷瞧着孩子稍一颦眉扭身,便猜到应是家人寻来了,正想着,几名家仆打扮的已经走进门来,为首的嬷嬷将孩子一把搂在怀里,对着沈明芷行了礼。 "女郎菩萨心肠,小公子一转眼的功夫便跑没了影,叫我们几个好找!" 看着嬷嬷说的诚恳,沈明芷不疑有它,也回了礼,道:"原以为是街上哪家铺子的后辈,原来是您家小郎君。" "是啊,正准备回府呢,可急死了!"嬷嬷额角一层薄汗。 孩童从嬷嬷颈窝里转过身来,愤愤道:"回去作甚,父亲又不在家——" 仆从几人温软下来细细劝解,沈明芷也帮着说了些,总算是将这孩子说服下来,趴在嬷嬷肩头打道回府去了,沈明芷送出门后,进到门中将木盘收拾干净,他们二人倒是吃的一干二净,也算得上是光盘行动。 远处传来丝竹乐器声,街上浩穰,沈明芷长着哈欠上楼回房中,摘了钗环,纾解自己这一日的疲乏,躺在床上还在想,紧着年前这些天,得将里城这些宋氏花样都尝一尝。 诗文里不是说过,这诺大的汴京光是饮品都不知有多少,旧宋门跟前的银盏饮子,素闻"冰雪凉水荔枝膏",也不知是何滋味,更有那数不清的豆儿水、沉香水、紫苏饮,她都想试试。 撇去这有名的,还有那些个她叫不上来的美食,都要亲自尝尝,才能知己知彼,将自己小本生意的路子走踏实。 作者有话要说:求求收藏~ ☆、落雪 这一觉,睡得沈明芷神清气爽,翌日不过五更,她便起了个大早出门去。 从宣德楼向东走,沈明芷趁着蒙蒙亮的天儿,听见了东角楼的戏子清早开嗓,一嗓子出口便是镇山河的气势,像是老生陈词。 由高头街漫步过去,经晨晖门直到旧酸枣门,就到了夹城管道上,算得上是皇内城最繁华的地段,潘楼街的鹰店跟前竖着块石碑,分量感十足,赫然一个"鹰"字,浓眉大眼的老板手上拴着一只雄赳赳的黑鹰,好不威风! 沈明芷目不暇接,这街上珍珠丝绸香料药材应有尽有,立定向南而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内站的却是富庶人家的娇淑女,听起摊位老板谈笑,才知道这是走进了界深。 再展眉,望见的已全然是一番别样的繁华,楼宇高筑,远远望去叫人望而生畏。 她瞧瞧这家的丝帛,又看看那家的珍奇玩物,玩的自在,不多时便已走到了潘楼街上,服装各色的小摊贩里竟然还有几个番邦人,拿着玉器字画等各种稀奇玩意儿跟人侃大山。 天边彻底放出光亮,冬日暖阳照在青石板台阶上,小食摊便张罗着开张了,那些个卖海货野味的摊主子也卖净了,甭管是刚才喊的多热烈的生意人,都要搓搓手去叫一碗热乎的。 看着摊子上的胡饼,沈明芷咽了咽口水,老板是个和善的妇人,因着快过年了,便比常日多些客气话,她尽数应下,要了一个拿在手里。 在往前走,又有专门做面汤的十二余,更有那樱桃煎、荠菜索饼、东煎铺子,沿街叫卖的耐糕和薯团子,沈明芷看不过来,手中胡饼酥皮咔嚓咔嚓发出声响。 一大早来的多是生意上的人,没她这么朝气蓬勃的姑娘家,不免引了些目光。 沈明芷丝毫没怯,将胡饼放桌上,跟着前面的食客有样学样,要了屉薄皮春茧素包,一碗参菇鸡汤。 记单的小厮瞧着她眼生,又偏是个高挑美人,脸上噙了笑。 沈明芷扬眉将他看去。 小厮解释道:"女郎可点半屉,咱家包子个头大的很!" 沈明芷点点头,莞尔笑说:"劳烦提醒。" 鸡汤被一青花小瓷碗盛着,上飘着些油花,沈明芷低头闻去,味道醇香浑厚,夹杂着淡淡的胡椒香,令人食欲大开,浅浅品尝,只觉咸香适宜,隐隐透着一股子党参的药香,这样一碗汤,要价十二文,也算价格得当。 沈明芷喝着汤吃包子,胡饼掰碎了放进鸡汤里,别有一番滋味。 这吃着,便听见前面几个工作伎巧在桌上说闲话,讲的,竟然也是昨天娘子们念叨的人物,当今太傅。 沈明芷不经意地凑近了些。 听过几句她才回过味儿来,男子们记着的和女子们在意的,真的不太相同,就像现在,这哥几个凑在一处,讨论的便是那郎太傅"令人闻风丧胆的旧事"。 听过一圈,沈明芷大概了解了这位的厉害。 原本新帝登基时年岁轻些,朝中的老臣难免会多有顾忌,私下说几嘴也是常有的,不想后来,竟然被有心人士钻了空子,借着大臣的名义散播谣言,说要当时新帝的哥哥重新继位。 这一下子京中便多有猜测,是不是要变天了,谁知道当时的朗大人带着宫禁侍卫,将谈论这事的高官臣子都治了个遍,且将那些个乱嚼舌根的当街打死,绯服玄冠的郎钰如杀神,让人们闻声色变。 说到最后,几人皆是摇头晃脑,一副可惜又惧怕的神情。 沈明芷心里琢磨,人命固然重要,但若是故意在天子没占稳脚跟的时候,出了这样荒谬的传闻,怕也是有心人散播。 不惩治怎么办,天子失了民心,那可是守江山的大忌。 想到此,沈明芷又摇摇脑袋瓜,权谋策论与她又有什么干系,不过躲着就好了,在这时候,那些个达官贵人权势滔天,她这样的正经小老百姓可惹不起。 这顿饭吃的沈明芷心满意足,临了喝完最后一口汤,快乐似神仙。 街上行人来往匆匆,沈明芷吃完了饭食,直奔手工铺子去,拐过马行街,她找见了这街上打香印的,细细说明了自己的来由。 铺子伙计有一身腱子肉,粗声粗气,见沈明芷生的明丽,浓眉大眼多看了会子。 沈明芷也不恼,只是笑着将自己所求又说了一遍,伙计听闻满口答应下来,说她年前随时来取,还夸耀了一番自家是都下着数的好手艺。 给了定金,沈明芷又去杂货铺买了些净油纸和雕花刻刀,直到正阳高照,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客栈。 一连数日,她每天都起大早,去潘家楼那边吃饭食,每次都尝些新鲜花样,回客栈后再细细记在册子上,比对色香味和价钱。 回了客栈,便跟着一众小娘子话话家常,可沈明芷最喜欢的,还得说是次次不重样的小点心。 这日腊月廿八,汴京冷得很,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雪。 街铺子最后一天营生,沈明芷置办好了自己需要的厨具,将香印店的模子取回来,提着大大小小的物件回到客栈,想先准备下来。 她进门,小娘子们趁着最后的时候,说着出门去买些过年用的胭脂水粉,李家娘子还在街角衣坊中裁了两身衫子,几人说的不亦乐乎,沈明芷手中被递了素茶。 柳家娘子问她有没有买些过年的物件儿,沈明芷勾唇笑起来,说道:"某还不缺。" "女郎天生丽质,就算不用物什装点,也漂亮!"李家娘子说着,理了理衣襟子,招呼着姐妹出门去,林家娘子嘱咐她去屋里温温手脚。 租住这些日子,林家娘子对她关怀的很,早晚都有热水可使,厨具也随她取用,沈明芷心里感激的很,又到年了,今日在桥头街市肉案摊子上买了些熟食和冷菜,想着感谢一番。 从厨房里忙活好一阵子,将买好的卤肉和熟食切好,摆进盘里,清炒了苏轼有名的傍林鲜和素西芹,她挑的笋子又嫩又香,出锅的时候带着亮津津的油花,伴着瘦肉丝一起爆炒,满屋子都是咸香。 天已经擦黑,姊妹几个说着笑着走近厅堂,她放下袖摆,擦着指腹的油花掀开了帘子。 桌上摆着几道精致的小菜,柳娘子摆着手中的秀帕,惊声道:"沈娘子好手艺!" 锅里还煨着汤,她本想应声回厨房去,却见李家娘子带着一股玫瑰香朝她走过来,沈明芷瞧她手中提着一包干果零嘴,塞到了自己手中,轻道了声辛苦。 沈明芷着实很喜欢这位小娘子,浑身透出巧目盼兮的明艳,便接过油纸包,道谢。 林娘子知晓这是沈明芷的心意,便留下了众人一同吃晚膳,曹家娘子拿来了壶温酒,几个人喝的热起来。 柳家娘子最喜那道傍林鲜,赞不绝口:"沈娘子真真是个巧人,这笋子又香又脆,叫人停不下来!" 沈明芷敛眉莞尔,心里竟想起了之前为了提神买的口香糖,那句广告司也朗朗上口——根本停不下来! 曹娘子吃的尽兴,说道:"这手艺简直妙哉,小娘子嫁了人定能揽住夫婿的心!" "哎?"李家娘子揽过沈明芷的手腕抚在掌心,一双凤眼上挑:"这么好的手艺就算是开一庄子买卖也是行的,怎么就非得围着个男子绕来绕去?" 一句话说到了沈明芷心坎里,天底下有才有德的女子千千万,何苦将自己困顿在情情爱爱之中,白辜负了大好时光。 这顿饭说的更多了些,沈明芷才知晓这几位姊妹有多厉害。 李家娘子原本嫁了个如意郎君,本想着日子和美,与那人举案齐眉便足够了,可对方三年娶了两个小妾进门,更有一个是勾栏瓦肆的歌姬,她一气之下提了和离,拿着分家的细软自己做起了香粉生意,如今日子红火,也乐得自在。 更别提自己的房东,林家娘子,年轻时被夫君打的上了公堂,差点连命都交代了,可后来她硬是从守旧的村子走了出来,孤身来到汴京闯世界,如今五十,守着自己的客栈过的逍遥洒脱。 比起来天天与婆母不和的曹娘子,还有和夫君新婚燕尔的柳娘子,这二人倒是历经人世沧桑了。 酒过三巡,沈明芷也说了些原主的苦,提到自己偷偷抵押了田地跑出来,几人无不赞赏,李娘子脸上一片红霞,举杯道:"女子这辈子,断不能折在别人手中!" 几人喝的微醺,相互搀扶着走了,剩下林娘子和沈明芷将屋子收拾干净。 眼瞅着已过戌时,窗外果然落了雪,沈明芷最喜这景,便坐在窗边吃干果,林娘子上了年纪,不比她能熬,上去歇息了,临走还嘱咐她披件棉衣不要着凉。 前世的她其实分外孤独,快节奏的工作生活压得人要喘不过气,根本交不上什么朋友,一日三餐除了探店便是随便将就,更没什么闲暇欣赏景色。 要不是想拼着一口气安顿下来,她也不必没日没夜的工作,到了后来一命呜呼。 正惋惜着自己二十郎当岁的大好青春,厅堂的棉帘被掀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钻了进来,看见她就笑开了,沈明芷定睛看去,原来是前些日子有一面之缘的小孩儿。 "小郎君又和嬷嬷走散了?"挟裹而来一阵寒风,沈明芷脸颊带着酒粉气,将干果盒子放在桌上,弯下腰去摸他红彤彤的小脸儿。 孩童黑黢黢的眼珠闪着碎光,奶声奶气道:"那日女郎的糕饼实在美味,所以我叫了爹爹一同来尝!" 沈明芷半蹲下来,揉着他的脸道:"小郎君来的不巧,今日并未——" 帘子复尔掀开,冷寂的冬夜给来人的肩头覆上层薄雪。 沈明芷抬眸望去,被一袭润泽的紫锦衫子晃了眼睫,那人生了副冷峻清逸的贵气面容,一双眼眸深沉仿若含珠。 长相俊美,着紫服官袍,带个孩子。 她的脑中走马,暗道一声不好。 酒醉忽而醒了大半,她这个正经老百姓,终于还是碰上了汴京城权势滔天的风云人物。 郎钰,郎太傅。 作者有话要说:求求收藏啦~ ☆、捡梅 厅内烛火摇曳,气氛一时寂静。 郎家的轿撵和仆从等在外廊,沈明芷忙起身,稳住了有些摇晃的肩头。 来人玄衣墨发,郎艳独绝。细瞧去更是身姿挺拔,浑然一股傲然矜贵的正气,长直入鬓的眉,凌冽非常的薄唇,只那双眼冷硬如寒冬腊月的离河水,一眼便叫旁人从脚底板凉到头发丝。 沈明芷脸上粉黛还未消退,福下身子,道:"奴见过大人。" 郎钰展落肩边薄雪,嗯了一声,兀自坐在厅中木凳上,小孩童便扒着他要抱,他敛下眉目,长臂一揽将那粉雕玉琢的小童揽在怀里。 沈明芷心中实在惊讶,这位太傅大人看起来疏离矜贵,可是对着自家小儿郎,虽说还是淡着一张脸,可也无一不从,任他弄皱衣衫也只管护着。 小儿郎在郎钰怀里蹭了蹭,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珠,说明了来由。 他想吃点心,别处没有卖的。 若是换了旁人,沈明芷定会喜笑颜开,对自己的松饼更加有信心,可是谁让他带来的是个惹不起的主儿,这欢喜中也夹杂了些紧张。 她并未推辞,只让二人稍等片刻。 回到庖厨,沈明芷手脚麻利的准备好食材,只管下手去做了,烤热了铁铛,玉色的指尖拿着原木勺子盛出一匙面糊糊,放上一放香气便四散开来,她有心,这次在松饼料中多放了些牛乳,砂糖减了些,做出来的口感更加松软,奶香味浓郁而不甜腻。 待到泡茶的时候,沈明芷略一顿,竟有些犹豫。 茶道学问源远流长,更别提这时的达官显贵诸多讲究,她虽不是一窍不通,却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平白上一壶尝不出韵味的素茶,难免露怯。 灵光一现,沈明芷净锅放入茶叶和砂糖,随着温度慢慢升起,砂糖裹着茶叶渐渐化成琥珀颜色,在锅中泛起星点涟漪,她瞅准时机加入一盏冷水。 冷水沿热沿发出刺啦的声响,沈明芷摇动着木匙,将其合二为一,从地窖里拿出冷存新鲜的牛乳,噼里啪啦的大火煮至烧开,后将净布放在木盏上,将热饮中的茶叶碎渍过滤出来。 两杯热气腾腾的焦糖奶茶便出来了,厨屋内奶香焦糖香混合成美妙的味道,沈明芷浅尝了尝,果真有几分意思。 摆盘,端了出去。 她静静地站在一侧,眼眸余光却丝毫没离开人家,绝不是因为来人貌美,这只是身为一个厨娘最基本的好奇罢了。 郎钰周身自有一派贵气,吃起东西来很是文雅,他用木筷夹起松饼,一口咬下,口感绵软温热,饼皮上的蜂蜜裹着乳香侵袭而来,占据味蕾。 又小酌了一口木盏中的乳茶,茶味经过煮制在牛乳中被释放出来,而焦化的砂糖又为这饮子添了一股独特的糖香,实属新奇又适合,喝到胃里又暖又舒服。 "这便是昭儿喜爱的糕点,父亲觉得如何?"小儿郎圆乎乎的小手,一边拿着半块松饼,一边端着木盏,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似是颇为自豪。 好孩子!好问题!沈明芷晃了晃眼珠,在心里默默鼓鼓掌。 郎钰将木盏放于桌上,眉宇间淡淡的看不出喜恶,轻道:"不错。" 昭儿听闻十分喜悦,连连点头,这边沈明芷也悄悄定了心,虽有这冷面玉郎很有可能是不想扫孩子的兴致,但是,既然讲了不错,也说明奶茶这东西确实接受度高。 经此一事,她摆摊时,又多了个热饮可供选择,实属美哉。 "这糕点可有名字?"郎钰又喝了一口木盏中的乳茶,冷不丁开口:"倒是特别。" "名为松饼,某家乡的吃法。"沈明芷淡淡回道。 "女郎心灵手巧,"郎昭擦擦嘴边的碎渣,说道:"可惜不能日日吃到!" 沈明芷福身,笑说:"等过了年节,正打算支个摊位呢,届时再欢迎小郎君吃饼。" 郎昭笑吟吟应声,夜临深,父子二人用完后,郎钰将孩子裹在大氅中,郎昭趴在他肩头,只露出一双毛茸茸的眼眸,沈明芷冲他摆了摆手,笑的温柔。 雪还未停下,街上已存了雪花,银装素裹煞是好看,潋着眉静静地站在一旁,只似乎觉得那身紫锦官袍的人好似回了回头,从喉咙里淡淡说了声辛苦。 声若林籁泉韵,在这寂静的夜里,像是投掷在幽静湖中的石子,让人心里似是暖呼呼的。 想不到权高位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爷,也能有如此体恤他人的同理心,沈明芷笑意浅浅,福下身子道一声太傅慢走。 轿撵渐行渐远,隐在一片苍青色的街角,有雾裹挟而来将白雪围绕其中,还带着化不掉的寒气,染上她的长睫上变成落霜。 "嘶——"沈明芷冷的一颤,眨了眨眼睛,才发觉这寒冬腊月的,实在不应该傻乎乎地站在屋外,双手将自己环抱住,摩挲着肩膀掀开棉帘走进厅内,眼角余光却被什么东西晃了下子—— 仔细看去,只见刚才那太傅坐的桌上赫然放着枚小金锭子。 沈明芷眉尖上挑,怔了许久才伸出手去将它拿在掌心,指尖碰碰,凉呼呼沉甸甸,一瞧就是真金! 财迷如她差点笑出声来,这哪是什么冷面玉郎,分明是钻石王老五! 有了这日金锭的鼓励,以后的数天,沈明芷开始认真练习起手艺来。 她前世虽是专做美食的,却多是探店,大大小小的菜肴点心也做过不少,但没有细细斟酌过配方和步骤,总是凭着喜好。 眼下就要面向大众了,这些东西还是应该有个对比。 从用火和用料两方面入手,尝试哪种更加出色,哪怕就好一点,也都详细记录在小册子上,她的字奇丑无比,胜在只有她自己能读懂,也不怕丢了去。 又拿来雕花刻刀和纸笔,在净油纸上剪下一枚小小的梅花形,再将之覆在其他纸上雕下镂空一片,当做裹松饼的包装。 这些琐事不免费些功夫,但胜在她有闲暇,便也觉有趣。 林娘子偶尔也同她一起聊聊天,帮衬着做点手工活,二人相伴着,倒也不算寂寞,反而感情深了些,转眼,汴京城过了爆竹鞭炮连绵不绝的除夕,开封府自制了春幡和雪柳等物件,分发给人们做立春赠礼,街上的铺子纷纷重新摆置上,颇有复工的意味。 这日大年初八,风和,日立,对面的李娘子终于回了铺子。 她画着弯眉,鲜妍的红唇更显得人气色大好,索性这日没人上门做生意,李娘子提着家乡的脆梨来看沈明芷。 彼时沈明芷正巧没事,匐在案上琢磨自己的广告词,见李娘子来了,忙起身迎接,说说笑笑之中,李娘子便知晓了她将要摆摊子的计划。 顺嘴提起相国寺的财签十分灵验,李娘子问沈明芷可有闲暇,要不趁着立春好时节,出门求个红符,沈明芷抬头望去,天正晴朗,展眉说好。 二人西行穿过金桥梁街,出了桥口便到了皇宫的西角楼,大街以西尽是殿前司,更远处望去便是琳琅满目的客店,小厮门正洗洗刷刷准备第二天的开张。 经过凉门,便到了相国寺,这处香火极旺,离着百丈远便能闻到梵香味道,烟雾盘旋缭绕于贡瓦之上。一片红墙绿瓦之间,身着黄褐色长衫的僧人们手中挂着佛珠,虔诚的拜谢来往香客。 沈明芷向里面瞧去,香客中什么人都有,那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携着婢子来求姻缘,正值青春的公子哥问仕途,更有恩爱的新婚夫妻来拜观音,寺中浩穰,李娘子去香堂领香,留她在此处站站脚。 抬眸,沈明芷站于廊下,见寺中栽着几棵梅树,她展开掌心,迎着风,赶巧接住了一朵悠然飘落的花儿。 白梅盈盈如若,好似依偎在她的指尖,沈明芷却不忍将之捻于指尖,只凑近了些,便闻到一股带着柔意的香气。 她今日穿了一袭丁香淡紫的对襟衫子,将人衬的更加温婉动人,微风吹动发梢,美若画中仙子,直叫廊下身边的公子哥看直了眼。 也有那胆子大的少年郎走到身边,不待说些什么,沈明芷莞尔挑眉,那双眼眸清澈似水不然半分世故,人便羞红了耳朵,别过脸去了。 古人还真是纯情非常,脸皮薄的很,沈明芷复尔看向手中的梅花,李娘子便噙着笑回来,肩膀上来蹭着她的襟领子,调笑问她有没有看上哪家公子去。 沈明芷笑笑,一本正经地道:"我觉得这梅花开得十分不错,用来腌渍梅酱甚好。" 得,这打心眼里就是个小厨娘,李娘子摇摇头,揽过沈明芷的胳膊,将人带去佛堂沾染点仙气。 沈明芷双手合十,跪在杏黄的蒲团之上,缭绕的青烟被风吹散开来,将她碗间润白的玉镯晃动,潮雾之中,她的眼睫微闭着颤动,像是将要展翅的凤蝶。 可就算原主一副仙子模样,也挡不住鸠占鹊巢的沈明芷那小财迷心思。 念完了一通诸路神仙的名讳,又说了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吉祥话儿,沈明芷诚信敬意的求了财运,又俯身拜了拜,往旁边的功德箱大方塞了五个铜板。 出门求了僧侣的红符,讨了些吉祥话听,二人算是如意圆满。 要不然说人就是不能有什么念想,就如同现在的沈明芷,刚出相国寺便看见了一处野梅林,挽着李娘子的手腕,嘴里赞了一声好美,实际想的却是蜜渍梅酱的滋味。 直到吃过晚膳,二人分别,她从客栈挎了个深竹篮,优哉游哉又出了门,走过东角楼,买了些新鲜的蔬果,溜达着往凉门方向去了,回来已过酉时,沈明芷的脸上挂着笑。 以前都说薅社会主义羊毛,她今日,便捡了封建主义梅花。 作者有话要说:求求收藏啦~ ☆、摆摊 正月十五正元宵,游人集御街,廊下戏歌舞。 宫禁前张灯结彩,锦绣灿烂,随风飘扬的彩带互相缠绕,映着火红的灯笼将黑夜烫了一个又一个洞,宣德楼两旁的朵楼挂着彩球,中有巨烛摇曳,恍如白昼。 再瞧去,今日的潘楼街上也热闹非凡,舞狮的少年郎手执火把,卖艺的猴成百戏,戏子登上朱楼,口中唱着纽元子,打和鼓、佔稍子、散耍无一不有,御龙直纵马行旗,从中横穿而过,好不威风。 沿街边上,有一排营生的摊位老板,娴熟的做着游人的生意,炙肉、煎鱼、炒白果栗子应有尽有,也是平日里都吃惯了的。 今日却突然来了位极为高挑貌美的小娘子,一袭素色窄袖衫子将人衬的婷婷秀丽,那双眼睛静似三秋若水,素净的粉脸上噙着淡淡的笑,引的过往孩童们眨巴着眼观望着。 那卖参菇鸡汤的十二余小厮立马就拍着大腿认出来,这姑娘不就是天天来街上吃早点的女郎嘛!谁人有女如此都有八方赶来提亲,还没见过这么好模样的女子来街上营生,着实新鲜,登时钻到后厨去说开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旁边卖炙肉烧饼的老板瞧着她面前东西齐全得很,立马就仔细瞧来,只见她身子前加着暖炭烤饼铛,那手中是用净布裹上又细细缝好的,像个小刷子般的物件,若是这老板也是穿越过来的就会知道,这东西长得很像千百年后女子扑胭脂用的物件儿。 只见她轻巧用这刷子密密刷上一层薄油光,饼铛就烤热了,单手执着木匙子从身边的瓷盆里舀一勺淡黄的面糊糊,往那铁铸的模具倒过去,香气便四散开来,蜜香,奶香,糖香都飘散在空中,让人鼻间一甜,十分特别。 街上游龙舞狮好不快活,吹拉弹唱热闹非凡,本应该被迷的转不开眼珠的行人孩童却被这香味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松饼煎至两面焦黄,沈明芷将蜜水点在铁铛上,瞬间又激出一股子令人垂涎欲滴的蜜糖香,松饼沾上糖水又复尔软糯香甜,白白的雾气被灯光映的一团一团升空,衬得她眉眼又模糊了几分,柔和非常。 还未等到出锅,摊子前便站了位郎君。 沈明芷抬眸瞧去,是位白白净净的绯衣青年,一双眼睛又飒又亮,俊俏的很,看模样就知道是个喜欢尝鲜的人儿,她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好眼光,随即笑弯了眼眸问道:"小官人可要来点什么?" "女郎正在做的这软饼,来两个——"说着便在衣袖中掏钱袋子,才问:"多少银子?" 做生意要活络,沈明芷在出摊子之前早就打算好了,前几天营生若是热闹,做好的焦糖奶茶便可小份赠送,先给这地儿的人们尝尝鲜,眼睛一弯,笑道:"十五铜板一个饼,买两个送您奶茶饮子一盏!" 那人长身直立,展眉而视,看着她还未开张,人又大方,悠悠然便从钱袋子掏出枚碎银子,看样子至少得有一两,放在她面前,朗声道:"得了,今日没铜板,女郎收下就当开张大吉了。" 将梅花型的松饼放在一角镂空的油纸里,沈明芷笑着敛下眉目。 刚才开始便觉得有人在盯着她,果不其然那郎君身后有个小姐正看着这边,羞红又气恼的脸,昏黄灯火下那手中的帕子被她搅成一团,和旁边的小丫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眼神她可是见过,青春期的时候那暗恋别人的小女生,看见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和旁人说话的时候,大多就是这样,羞怯又怨怼,还只敢远远的瞧。 "那便谢过公子,"她玉净的手将煨在棉垫里的壶提起来,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轻巧端到人家面前,"您拿好,等到瞧完了歌舞,再回来还盏子就成。" "元公子!"那小姐果真忍不住了,提了嗓子便喊了出来,惊得这郎君手里一颤,拿了东西便急匆匆跑到人群中,还回头和沈明芷扬了扬盏子,用口型说了声谢。 元公子?难不成是那几个小姐妹日思夜想的郎君? 待到粉衫子的女子走来,哪里还有那元公子的影儿,沈明芷看着她似是看画片,那脸就从脖颈子里慢慢涨红到耳朵,眼里还带着星点子亮光。 那小姐身旁的丫鬟斜睨过来,瞅着这边继续忙着手里活的沈明芷,不知有意无意嚼了嘴舌根:"哪家的好女子如此抛头露面!不知羞!" 呦,这是扯到自己身上了,沈明芷收回耳朵,不甚在意的展展眉,等到她什么时候成了城内首富,定要再不知羞些,将酒楼饭庄开成连锁的才好。 想着,将奶茶壶又墩到棉垫中保温。 倒是那小姐将丫鬟瞪了一眼,似是有些恼了,道:"人家做的是正经买卖,你胡说些什么,难不成卖个东西女子还要将自己围裹严实?" 回过眼眸去,因着刚巧的开张,现已然围了一圈大大小小的人在周围等着尝尝这软饼,灯火下的沈明芷笑意正浓,手脚麻利地收钱做饼,一双眼睛弯如新月。 "走,咱们也尝尝——" 这夜实在热闹,虽是有条不紊的收钱做事,到后来,沈明芷还是吃力了些,摊面前慢悠悠围了许多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熟稔地将梅花模子翻来覆去的折腾。 那孩童拿着温热的油纸包,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登时被奶香蜜糖迷的不行,口中热气窜悠着冒出来,只能听见一声声饱含热烈的好吃,这人便更多了些。 舞狮、游龙、灯山上綵,金碧相射,一片锦绣交辉。 约莫两个时辰,炮竹声不绝于耳,沈明芷揉揉发红的指节,于摊子前的客人不好意思的摆摆手,道声歉:"今日的松饼卖尽了,下次再来给您送饮子。" 收拾好摊上的东西,清点银钱,将各个面台角落擦拭干净,她忽而转头看到身旁还瑟缩着个孩子,穿着青布衫子,又薄又破,打眼儿一瞧哪都是补丁,别说这寒冬腊月,就算是秋天,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他就那么小一个,颤颤巍巍缩在阴影里,面前摆着一方黄旧的草席,放几只草编的蚂蚱,衬着青黑的地真是说不出来的萧瑟凄凉。 街上人已经散了大半,灯火越发昏黄,沈明芷走到他面前,忽而蹲下来,指着他面前的几只草编的蚂蚱问道:"这个怎么卖啊,挺可爱的。" 立马就来了劲头,那小孩抹了把冻僵的脸,伸出来五个红彤彤的指头:"四文......不......三文钱一个!" 沈明芷笑着摸了摸衣袖子里的银钱,从里面掏了又掏,将那枚小小的碎银子放在草席上,学着今日见到的那位郎君,语气上扬,笑道:"得了,今日没铜板,你收下就当开张大吉了。" 小孩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银子,半天说不出话,本想着今天肯定是卖不出去东西,谁知道竟然得了块银子,这下娘能吃一顿饱饭了,丫丫也能有柴火烧了...... "女郎菩萨心肠!"身后突然传出一声赞贺,沈明芷偏过头望去,那人笑意吟吟,手中还端着她家的奶茶盏子,直身如树朗声如玉,这不是今天大方让她开了个张的郎君嘛。 "郎君来还盏子了?"沈明芷抖落裙角沾染的灰尘,一如既往带着点点浅笑。 "你还不快点谢谢女郎?"那公子将盏子放在摊台子上,浓黑的眉眼一挑,一个弯身将地上的银子塞到那孩子怀里,胡乱揉了揉人家的头发后又从袖子里掏出几个热乎乎的肉包子,放到人家手里,道:"臭小子,带着东西赶紧回家!" "元......元公子......"那孩子仰着脸嗫嚅,手上的冻疮红肿开裂,青紫一片的唇瓣被冻的瑟瑟发抖,"谢谢女郎——" 一瞧,二人便是认识久了。 沈明芷瞧着那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似是快要哭出来,隐隐叹息一声,即便白日焰火,金丝玉鼎,可是这天底下的人哪都有那么好的命数,吃不饱的、穿不暖的、住不起的盛世白骨还有多少。 正如大诗人杜甫写的那般——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她的心中泛起丝丝的酸楚,却被身边的人晃了晃眼睛,再回过神来,那孩子已经抱着包子跑远了。 "在下元祯,敢问姑娘芳名?"面前这绯衣公子星眉剑目,一张薄唇淡淡桃色,倒是个开朗性子,大方拱手行礼时嘴角噙着暖人的笑容。 沈明芷略一思忖,果真是遇见了这位名动汴京城的元家公子哥,不过还是谨慎些好,虽说她并不像凭着名声做些什么,但是在这个女子都要受三从四德的年代,不给自己招惹事端,也能安稳做生意。 敛下眉目,将那草席上的蚂蚱尽数揽在手里,一一整理好,她温声道:"郎君叫我松饼娘子便好。" 元祯朗笑几声,还未等他说话,街拐角传来赌气的吵闹声,似是个孩子叽叽呱呱。 "哼!没有了没有了!父亲不是答应昭儿来看舞狮游龙嘛!哪呢哪呢?!" 那小娃娃声极大,不满又气恼,拉着身旁那位官人的衣袖子不放开,"都怪父亲!来的太晚,什么都没有了!" 沈明芷一弯嘴角,微合了眼瞧真切,却被那小娃娃身旁的人吸引了视线,身着紫服官袍的人身披玄色大氅,冷然沉稳的黑眸透着淡漠的寒气,肩宽身直,肃然而冷硬。 身旁元祯似是脚底抹油,溜得极快:"小娘子莫怪,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沈明芷点了点头,瞧着街那边闹的更甚,身着红锦衣的小娃娃走到街上一瞧,除了快要燃尽的蜡烛红灯笼,街上留有几个卖炊饼的小摊主,哪里还有什么景色,越想越委屈。 立时瘪了嘴,哐叽一屁股坐在石墩上哭出声来。 身后跟着的嬷嬷丫鬟忙不迭来抱,却被这小娃挣脱开来,一袭矜贵料子沾染上灰尘,郎家小公子就窝在地上打滚,转着圈地滚来滚去。 郎太傅那张俊脸冷如覆霜,眉宇间含着淡淡的疲倦,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去看那耍赖的红衣小娃娃。 纵是在朝堂之中运筹帷幄搅动风云的官大人,对待自家孩子的时候,原来也是一样的无计可施。 沈明芷忍下笑意,缓步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求求收藏啦~ ☆、钻石郎老五 这夜星起,云涌,月色一片大好,街上的烛火虽阑珊,到底还亮着,红缎绸子挂在花楼之上,似是回味着刚才的热闹胜景。 待到沈明芷悠悠然走到跟前,才看清这小娃娃眼里哪有什么泪星子,白净的小脸上粉乎乎的,演的正是只打雷不下雨的戏码,不禁笑出声来。 郎昭假模假样的一边嚎着一边睁开半个眼睛,看来人是沈明芷后登时怔在原地,踢踢哒哒的小腿也安静了下来。 "女郎?" 她噙着笑,手背在身后,指甲摩挲着草编蚂蚱的草须,眼睛亮津津犹如背后天际繁星:"郎家小公子安好——" 利索翻了个滚,立正站好,郎昭小手呼呼哒哒将自己衣裳上的灰烬打散,大眼睛湿乎乎化成一片,看来还真是有点委屈了。 沈明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揉搓了,倏而柔软下来。 想起前世,她堂哥家也有这么个虎头虎脑的小儿子,名叫沈筱琪,他们两家挨得很近,那小孩又生的可爱,长到六岁掉了颗门牙,最喜欢的便是在鹅卵石的路上骑着他那辆红色三轮车飞驰而过,路过她身边的时候蹬得飞快,声音童稚清脆,笑她像个小蜗牛。 和这孩子一样,鬼精可爱,招人待见。 转眼,竟也在异乡过了个年节,从前许多事,好像也已经过去了很久。 不能再去细想,回看手中,这小东西是用绿苇叶子编成的,型长而尖,叶片之中略宽,惟妙惟肖伸出两支长须,风一吹触角便摇曳起来,栩栩如生好似个活物。 干净的手腕上还带着前几日去礼佛的细镯,晃动之中发出清脆的响动,郎昭的眼睛黑黝黝的,倒映着她手中草编的蚂蚱。 "送给小郎君的,"沈明芷眉眼柔和下来,弯下腰将手张开,"喜欢吗?" 周围的婆子丫鬟斜过眼去看旁边站着的那位主子,郎昭手疾眼快的从她手里拿过来,看的旁边伺候的小丫头点头哈腰得道谢:"又得谢谢姑娘了!上次您就——" 婆子急忙使了个眼色,小丫头噤若寒蝉,才想起来旁边的大主子好像对上次小公子在街上走丢的事还一无所知,自己这不是撞枪口上了!脸色唰一下子白了几分。 "喜欢喜欢!"郎昭动动鼻尖,闻到这蚂蚱身上竟还沾染了几分松饼香,笑的更甚。 沈明芷指尖还握着帕子,软绕垂在掌心,美目盈盈,芙蓉面上隐约两抹粉黛。 转眸之间,正对上那双幽邃无波的黑瞳,端身如泰岳高松,冷清如离河之水,郎钰的面色在月光下更显的温润几分。 四目相对,耳边似是有一声遥远的钟鸣,听不真切。 "多谢。"他开口,声稳而远。 郎昭正开心,丫鬟婆子们围着这小祖宗生怕摔了碰了,便没人在意这边情景。 沈明芷缓缓眨了眨眼睛,不自觉摩挲起手中的锦帕子,皱成一团,潋下眉目道一声大人不必客气。 ------------------------------------- 正月十六,同德帝登宣德楼御座,亲谕万姓臣子。 踩着五更点,乐声大作,两座朵楼高耸入云,綵棚帐幕鲜艳各异,乐声鼎沸之间火树银花伴携宝灯靡靡,晃了美人眼睫,闪了稚童明眸。 这等场面,怎么能少了李娘子这等喜欢热闹的女子。 这不,起了个大早就为了能一瞻天子仪容,生生在那城墙之下等了一个时辰,终是在那被擦的一尘不染的城墙之上,看见了红袍绰约的年轻帝王。 "听说咱们这位同德帝才过十六,看起来怎么样?"曹家娘子被婆婆管得紧,这种事自是不能被应允出门,只能待到李娘子回来巴望着眼问。 眼眸悠悠然望向远方,似乎还是那可望不可及的君王,连衣襟子上的花都含春了些,她红唇勾着痴妄的笑,道:"真真儿是俊极了!那眉眼,那气度,不愧是一代君主!" 还没等曹家娘子细问,旁边的林大娘子嗤笑,淬道:"你听这小妮子瞎扯!城楼百丈高,远了去了,能看见衣角子都算稀奇,还能见了脸盘?" 而后便是吵嘴的笑闹,几个小姐妹在一块儿围坐着,谈及如今这位君王已年过十六,应该是娶妻生子的年岁,可始终后宫空置,不知为何缘由,李娘娘子淡淡一笑── "人家就想找个喜欢的呗。" "别不是见一个爱一个挑花了眼?"曹娘子剥个白果,"这天下男子大多只是喜欢好皮相罢了,谈什么喜欢。" "可不止!"李娘子局促的笑。 "你且说来我听听?"曹娘子将白果放在口中,扬眉。 "没听过□□嘛?心中三万诗词,不敌胸脯三两软肉!" 听她们笑成一团,正在院子里晾梅花的沈明芷都险些脸红,想不到这几位历经世事的娘子们,说出来荤话一点也不逊色于那些滑头滑脑的小子。 今日算是艳阳天,因着天子登楼车马喧闹,她便留在客栈,翻弄起在相国寺后山捡的梅花来。 经过一天的柔晒,娇艳的梅花已经缩了小半,还带着汁水,颜色更好看一些,紫红紫红的惹人怜爱,沈明芷用手指在木簸箕里拨弄几下,指尖就被沾染上梅粉色,放在鼻子尖嗅一嗅,果真幽幽梅香。 晾晒到这样,便可准备做些梅花甜酱了。 当初她在云南采风的时候,曾经吃过玫瑰酱,因为好奇,曾经问过当地人是怎么酿制的,人家让她去大院里看看,这一看便清楚不少,发着光的大理石板上满眼都是大朵大朵的玫瑰,农妇们热情解释:"把花晒好是关键。" 不能太干,脆了,也不能太潮,容易发霉,就得是眼下的模样,看着有点蔫,可手指一捻,还能透出花汁,才算好了。 做酱这事想了小半晌,她做事绝不马虎,李娘子五更天跑去城楼瞻仰天子仪容,沈明芷五更天跑到去潘楼街的杂货铺子端详人间的糖袋子,看花了眼才挑到满意的── 色泽洁白明亮,有温润的光泽,晶粒匀称整齐,用手指轻轻在掌心揉开,没有粉尘细末子,算是上佳。 虽说价钱贵些,可沈明芷心里却明明白白有一杆秤── 做生意,做的是一份招牌,用的材料货真价实,制的过程用心感受,而后记录、查漏、补足,那必然就是一张不会错的秘方。 食鲜花在我们文化中却不算陌生,"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此为兰花,屈原写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此为木兰秋菊,若真要说个梅花的,便是大诗人杨诚斋—— "翁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 想来是先例了,那时长安少陵的郎君们,以此物蜜渍佐酒,扫雪烹茶,以示风雅之举。 沈明芷在纸上先写下大概的步骤,换上窄袖衫子,便在厨房开始摘捡梅花。 花蕊和梗子都不能有,摘下放到一旁,手上又粉还点着点蕊子的芽黄,闻起来越发香。将糖盒子里的白糖按照重出梅花的一成的量分好,再把蜂蜜罐子搬到厨房,材料便都预备好了。 锃白的瓷盆放入摘好的梅花,放入八分之一的白糖,细细揉搓,直到花瓣糜烂,看起来软糯糯的不分彼此,再加入新鲜的花瓣和白糖重新揉搓,反复几次才能好。 不知不觉,日头高照挂在屋顶上,沈明芷已然闻不到梅糖香,才做好了两大罐梅子酱。 做好的梅酱放在容器里,表头铺一层匀称的琥珀色蜂蜜,再用麻布一类的物件儿密封好,放到开水里蒸去片刻—— 能更好的的杀菌消毒,存放的时间也能更久,就如同她的那罐玫瑰酱,放个一年半载根本不成问题。 泡茶,做汤,糕点搭配装饰,都能舀上一匙,遇到热,香就更浓郁。 放在屋内的阴凉地,过个把月,等到开春时节梅花都落尽,这便是稀罕物了。 许是做的累了,吃过午食后的沈明芷躺在床上,一直睡过申时,才温吞地睁眼。 可不能如此懒散下去,她想着以后的日子,早食和晚食都要出摊面才好。 多挣些银钱,也能早找个小铺面,不至于待到夏日还要顶着大太阳出摊,这时候可没有防晒霜这种东西,晒伤了晒黑了只能忍着。 手在枕头下摩挲起来,瞬时眉眼弯弯,她可是有一枚小金锭子! 按照如今的律法,高门大户都有自己的铸印,她将锭子举在眼前,果不其然瞧见了座底那方肖像瘦金的"郎"字,笔法干练线条硬挺,打眼一瞧就让人欣赏。 她并不打算花这钱,只想好好收藏着。 这东西就像鼓励她的信物,一想到自己做的吃食能够在太傅大人那得赏锭金子,就觉得前途一片光亮,自己定可以在这汴京城闯出一片天地来。 "谢谢您,钻石郎老五。" 沈明芷真心实意的道谢,眼瞅着日落西山将要酉时,整装待发收拾东西,沈明芷直奔潘楼街干她的事业去了。 这日的人比前日来的更多,好些都是叫着友□□儿一同来吃的,要的也多,一人两个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沈明芷眉眼笑的都要弯成月牙,忙不迭地做松饼、点蜜水,再说句吉祥话儿送杯奶茶。 收钱的盒子里叮叮当当,铜板碎银的声交叠在一处,沈明芷觉得天下最动听的鸣弦也不过如此了。 不多时,就有几个客人来问,这饮子卖不卖,想给家里小辈捎带一些。 沈明芷弯弯眼睛,一一回复,说的诚心:"明日儿多做些再卖吧,郎君回家拿个盏子,今日都算送了。" 这个时候人都讲究,更何况面对的是个秀色可餐的妙人儿。 谁都不好意思真只拿个碗来,客人摆摆手,遣着小厮去拿个器物来的空隙,大手一挥赏了枚碎银,又要了两个松饼。 沈明芷一一应下,嘴甜的补上两句吉祥话儿。 看来,奶茶这路子还真是选对了! ☆、迎来春朝 迎来春朝,汴京簪缨世家一如武陵少年般骏骑骄嘶,经过之处绮陌香花如绣,莺啼芳树,燕舞晴空。 京城名流雅士闺阁小姐都趁着这时节出门采风,白面高歌,红装巧笑。 沈明芷的摊子也越发成熟了起来,不仅联系了潘家楼早市上的面粉老板,还和周围的小商贩混了眼熟,面粉和蜜糖一类的材料都能比她先到,再也不用费心劳力亲自去搬。早晚忙一趟,两瓷盆的松饼面糊次次卖到干净,每日能赚不少。 她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既然有了奶茶这档子事儿,便开始琢磨花样,好在她只是赶早赶晚忙一会子,整白日里没什么琐事,窝在房内写写画画,还算是勾勒了大概计划。 奶茶就先暂定焦糖、黑糖、原味两类,少不了的辅料便是木薯珍珠。 松饼也得有点不同的选择,方便客人换换口味,为此她转了城郊几家园圃,最后相中了一位大娘家的苹果,她们家的果子红彤彤十分诱人,放在地窖里保存的极好,一看便知道是用了心的,味道浓郁清甜,十分爽口。 可人家也不做小买卖,这么大个果园还让她亲自观看,若是只买个四五十斤,花费出的时间倒显得不划算了。 "儿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清甜的果子,品相还好。" 沈明芷将小半个果子一股脑填到嘴里,抹了蜜一样说好话,乐的大娘笑出了眼角纹,直夸她有眼光。 "京郊的果园,春天来了属着您这地方有朝气,瞧过去,都是刚出的嫩芽,定是个丰年!" 农人们一年希翼全然托付给了这片园子,谁人不爱听吉祥话,若是真风调雨顺,自家的儿子也有银子出门闯荡闯荡,不必拘泥于这京郊一亩三分地儿,和她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么辛苦。 "这回来没预备好,只有辆牛车,儿想着先运个三筐回去尝尝,若是得了喜欢,一定再来您这儿买!" 沈明芷今天穿了一袭粉黛衫子,她人素来真诚,眼睛总是泛着些亮光,叫人不得不喜欢。 大娘满口答应下来,也是个爽利的人,转身招呼伙计抬出几筐果子墩在她来时的牛车上,顺便还送了二斤鸭梨,黄澄澄的滚圆可爱。 天边正巧飞过一群归来的燕子,风也变得柔软了些。躺在牛车里,沈明芷顺手拿起一个,咬下去的瞬间口中便沁满梨汁,清甜爽口,惬意非常。 本以为事情会顺利下去,谁知道走遍了潘家楼所有的摊面铺子,竟没有找到做珍珠芋圆必备的木薯淀粉,因着汴京城豆类的收成好,现成的芡粉多半是绿豆做的,可这别的不说,仅仅是软糯感相比之下就差了不少。 思来想去,沈明芷还是决定亲力亲为,将这些日子赚的银钱悉数带在身上,买了口陶缸,从西城杂货铺来的马车上搬下来放到院儿里,累的她差点仰面躺在地上。 一大袋的薯豆洗净去皮,大石碾子来回磨了三遍才算细腻,清水搅拌,木薯泥过滤干净,再放到陶缸里沉淀,这一水的过程下来,胳膊酸的抬都抬不动,沈明芷脑袋放空,只剩一个想法—— "是时候买个婢子了。" 钱还可以再挣,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 趁着芡粉沉淀的功夫,小火慢烧铁锅,沈明芷拿过木盏子喝了几口清水,将今儿早晨买的红糖与□□糖按照比例放于其中慢慢煨热。 等到什么时候闻到红糖香了,再慢慢搅动开来,能看见□□糖还存着大晶粒,慢慢融化在一片棕红之中,不多时锅底烧的红了,放水。 一匙子一匙子的,不能着急,多了变成了糖水,少了制不成糖浆。 勺子在锅沿上捋顺,直至成团,成糊,成浆,厨房里弥漫着一股子黑糖的甜味,沈明芷挽过袖子用手里筷子点了一下放在舌尖—— 香醇顺滑,入口即化,霎时唇齿留香。 不错,还真是黑糖的焦香味! 有了这黑糖,以后岂不是能做来许多花样? 香甜软糯的黑糖糍粑、黑糖糯米圆子,还有前世生理期的时候最爱的黑糖红枣姜母膏,放一勺子泡水喝,美容养颜不说,还能驱走身子不爽的畏寒和刺痛。 这时候市面上只有白糖冰糖和细糖霜,怕是还没尝过黑糖的滋味,沈明芷灵光一现,深觉抓住了商机,二话不说上楼写牌子去了。 夜幕悄然而至,如往日相同,隔着官道一条龙津桥的潘楼街灯火通明,食客来往不绝,犹如白昼。 有些春秋的爷们儿一股脑的钻进潘楼酒庄里大肆畅饮,那年轻的郎君和小姐新妇,便逛便瞧,哪一家有些眼缘便停下挪不动步了,非吃不可。 可今时不同往日,远远一望,整条街数着那小摊子前排的人多,喜欢尝鲜的客人们凑近了,想瞧瞧到底是什么物什—— 只见摊面旁立着方方正正一块招牌,上写一个"沈"字,明朗秀逸清新畅然,是沈明芷求了客栈旁摆摊的秀才写的,虽说瞧来有些笔力不够,但也总比她那一手字好上许多。 下侧书写小食名字和价钱,一副童叟无欺的敞亮模样,再瞧老板娘,可叫人没由的脸红,肤如凝脂唇似丹霞,忙碌之中常挂着浅笑,比起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娇艳,还要明朗几分,顺带跟你话两句家长里短,恬静温柔,怎么能不着人喜欢? "女郎,这黑糖奶——奶茶,黑糖是什么物什?" 问这话的小客人眨巴着小眼睛,扒着脚尖往她手中瞧。 这天的小摊面,按照沈明芷的话来说就是不可同日而语,不仅多了品相,加入了两味饮子,连带着松饼的模具,小摊面的牌面装饰,都完备了不少,颇有一副正儿八经的生意模样。 沈明芷手中行云流水的忙碌着,一双眼睛又亮又神气,弯了唇角道:"儿家乡的口味,与寻常的红糖白糖滋味不同,焦而醇厚。" "娘子家的东西总是好吃的,我们家小儿吃过那软饼后总缠着我来买!"人群中一青布包头的娘子上前来笑闹。 有人应和,有人好奇,有人手中拿着碎银来买杯奶茶尝尝鲜,直到将那胖嘟嘟小郎君挤到人堆里,再也瞧不见。 又过了个把时辰,那潘楼酒庄红灯笼高挂,恰逢街上人最多的时候,杂耍伎艺人士纷纷上街,教坊和般杂剧的大开四门迎客,可沈明芷这边还没歇过手脚,心里念着那街角的枝头傀儡,客人要买黑糖奶茶加两个松饼—— 她将盛着黑糖奶茶的铁壶提起来,里面竟然空空荡荡,沈明芷心里讶异一瞬。 看来奶茶确实老少皆宜,饼还没卖光这饮子却精光了。 抬眸朗声,沈明芷道:"不巧,黑糖饮子没了,娘子用些焦糖的可好?" 忙忙碌碌,收钱,做饼,包好油纸送到人家手中,天色已经变得暮黑,最后一个客人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厮,说起话来不像是本地人,有股子吴侬软语的味道,张口便是将小摊上有的小食都带一份。 沈明芷不好意思的笑笑:"饮子卖尽了,两份松饼可否?" 小厮略有些为难,小主子早课出门前就吩咐好了要吃这潘楼街上的软饼和奶饮子,特意叮嘱做饼的是个女郎,谁知道自己做别的事忙忘了,临末了才想起来,忙不迭地跑来却还是晚了。 "也行吧。"小厮抬眼看向沈明芷,道:"娘子看着做吧。" 沈明芷拿火钳子通了通炭火,做完这些估摸着就要歇了,身旁却传呼几声救命,就在身侧不足两米,几名粗犷的大汉突然将什么东西丢了过来—— 摊子被撞的一晃,盛着面糊糊的瓷盆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碎成片。 更别提今日才展出的招牌,那可是沈明芷花了百十枚银铜板才求来的,就这么被砸得东倒西歪破破烂烂,不禁心中一阵肉痛。 再定眼一看,哪是什么东西,明明是个半大小子,青布衫子上补着数不清的补丁,不正是那天卖编蚂蚱的小孩?! "妈的!你老子去哪了!还能不能还钱了?!" 那大汉丝毫没在意砸了人家的摊子,举起手中的木棍就要落到那孩子身上。周围人一看情况不对,还得数那十三余面汤的小伙计机灵,一溜烟跑前边喊人去了。 "救命!"那小孩子挣扎叫喊,手指在地上扒出一道血痕,只顾捂着头,"救命!" 买饼的小厮往后退了几步的同时,都来不及反应,沈明芷下意识伸出手去挡,想把那孩子往自己身后拉一把,却被一棍子抡到了手腕,尖利的痛感瞬间弥漫四肢百骸。 咚一声听着都疼! "兵!官兵来了!" 人群中的大姐冲到前头来,壮着胆子将倒在地上的沈明芷扶起来,她握着手腕,却还是在心中夸赞了一下汴京城的官吏巡视效率。 几名大汉转身向街巷子里跑去,撞得周围看客人仰马翻,弄乔影戏的艺人急急忙忙避到一旁,吵吵嚷嚷之间两三个身着官服的小兵追赶过去。 手腕火辣辣的痛,沈明芷对身旁的大姐道谢,转头对那挨打的孩子问道:"怎么样,站的起来吗?" 小厮一瞧,也是转眼明白过来自己今天是什么都买不到了,也懒得凑到人堆前面去看热闹,索性转身走的干脆。 这下可好了,空手而归。 夜风吹拂阵阵凉意,郎府后院内传来稚子书声琅琅,伴着花园里将要绽放的海棠香,一并消散蔓延开来。 小厮紧低着头凑到书房门外,轻声说那小摊面今日糟了点事,没买到什么小食。 果不其然,背书声戛然而止,郎昭噘着嘴,一眼便撞到了正在书案前批改奏折的郎钰眼里,只能心里说悄悄话—— 说好了背完有松饼吃,这可怎么办? 案牍前,郎钰手下不停,沾着朱砂的狼毫笔下写的一派瘦金体,端稳如钟清逸出尘,声调亦是平稳:"出了何事?" "讨债的打小孩儿,不长眼将那女郎的摊子砸了!" 郎昭唰的一声站起身来,稚声急迫:"啊!?" "可不是嘛!那女郎为了护着小孩儿,被人一棍子抡在手腕上,瞅着吓人的很,估摸着近期可能都摆不了摊面了。" 一排行云流水的字迹笔走龙蛇,忽而腕下一顿,竟点了个绯红的墨点。 郎钰砚台旁边放着两只发黄的旧蚂蚱,小孩子玩不够耽误了读书,他前日将这小玩意儿没收过来,说好若是将书卷背熟就还给郎昭,竟也忘了。 说起来,这蚂蚱是哪来的? ☆、春雨时节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这日天空刚放鱼肚白,汴京城初落春雨,这云卷着清风翻涌叠荡,细如丝线的小雨便落了下来。 手腕上一片青紫,转天已经有淤血的模样了,紫红的斑点连着青脉瞅着吓人,可要是不碰却没十分痛,想来那些个讨债的也没下死手,不然就她这小胳膊小腿,早就断了。 经昨日一遭,不想沈明芷连歇都没歇,还赶着做好的芡粉揉了些黄豆粒大的圆子——大火煮过又软糯又甘甜,放在糯粉里滚那么一圈,颗颗分明又香润滑口,轻抵住齿间咬下,极富嚼劲。 好在十二余家的小伙计心肠好,念在她自己折腾着一档子营生,怪辛苦,肯让在房檐棚伞下卖朝食,沈明芷也没推辞,支个棚子虽不是什么难事,眼下来说确实吃力。 纵然她朝气满满,可临着雨天,生意还是不如往日,除却过路的小书童和赶着上朝的小官人,再没人跟潘楼街上晃悠—— 涌金门的炒肝还没开张,宋五嫂鱼羹店门冷清,远远看去,斜对面那家粥饭食店,平日里红火的很,今日老板娘也倚在门框边上巴望客人。 别说人家了,她的招牌都被砸坏了,沈明芷将它修补几分,还是破破烂烂的,因着不忍那百十枚铜钱打了水漂,她思索半晌还是放在了摊子旁边。 若是个晴天就好了。 闲来无事,去拨弄箩筐里的草编玩物,昨日救下的那孩子送来的。 他名叫栾树,京郊边上一村里的,父亲滥赌成性欠下一屁股债上了西天,母亲为了还债日夜操劳忙坏了身子,家里还有一个堂哥留下的孤女,名叫丫丫。 一家子过得清苦拮据,就为了存下点钱赶紧把债还了,以栾树的年纪,本着今年就要读书识字了,可他们家哪有半文余钱。 他天天在村里拔些芦苇编几个玩物,走上七八里路赶在晚前来街上叫卖,栾树人又太小,不会吆喝也不会讨巧,整日下来赚十个铜板已是好事。 看沈明芷不说话,他又说,虽没上过学,却能自己背诵诗词,比那些上过学的小童会的还多,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好似盛满了对未来殷切的期望。 细细听着,沈明芷只敛下眉目,安静地替他将手指包扎好。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沈明芷面上瞧不出什么波澜,却在心里盘算着法子。 须臾,沈明芷嘴边扬起了一个温和的笑,将他额前的头发别在耳后,道:"明日,编好五个送来摊上,我帮你卖。" 那孩子愣了半晌—— "可以给娘亲买药了,丫丫!丫丫也有柴火烧了!" 事情就这么应下了,为此沈明芷还写了价钱的小木牌子,展在箩筐面前,虽说今日可能卖不出,但是好在她也不似之前那么捉襟见肘,二三十文还是能帮衬一把的。 十二余的小伙计端着一碗面顺势蹲在檐下呼噜噜吃起来,还不忘跟沈明芷搭茬—— "娘子每日来这么早可吃过朝食?" 本来摊个松饼就能解决的事,沈明芷今日却是能省则省,顾忌着手腕。 "没呢。"四下瞅来潘楼街上空空荡荡,想来也没什么食客,沈明芷滚圆的眼眸弯成新月,好像很久没尝过十二余的朝食了。 转身走进店里坐在窗边,还能瞧见房檐下的摊面,沈明芷扰了小伙计吃朝食,心下随意点了,瞧着菜单上,朗声:"一碗笋蕨馄饨,再来两个酥油饼。" 小伙计手脚麻利地去报菜单子,店里没什么客人,沈明芷静静坐在窗边,看着屋里的酒肉厨子炒葱油—— 火刀子烧得通红,捅起柴火噼里啪啦作响,油水冒烟,将葱白叶子一并放入锅中,哗啦一声似是响的震天动地,葱花在油锅里翻涌渐渐变得焦黄,再嗅来,便是无比的香味...... 沈明芷看的入迷,小伙计端着盘子上来了,酥油饼拿在手里巴掌大一个,上面撒着炒香的芝麻,还是焦热的,稍不留意酥皮掉的盘里都是。 取一小碟子咸菜,翠红翠红的萝卜丝,简单的红醋盐渍调味,点缀着晾晒许久的柿干丝,颇有一股雅致的意趣,置于净白的瓷盘里红的便越发明亮清透,放在嘴里尝一口,咸津津的清香,不仅解腻更脆爽闲适。 吃的差不多了,沈明芷吮吮手指上的芝麻,不拘小节的顺着碗沿嘬上一口汤,润白浓郁的汤上飘着点芽绿的葱花,瞬时驱散雨日的寒意,从胃里一直暖到心尖。 下雨,其实也不错嘛! 她吃得开心,鬓边的钗环碰在一处叮当作响,脸上氤氲粉气一片,美目流转之间勾起檀唇,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这小娘子遇了什么喜事。 没曾注意,街对面迎来方轿子,细腻华丽的锦缎覆面上清逸绝尘一个"郎"字,很是气派。那轿中的紫服官人掀开轿帘,似是不经意的,那双墨深幽黑的眸子往这边一扫。 透过雕花窗柩,初春气极,素宝如珠,雨丝斜往将那峨眉粉面的人儿勾勒分明。 不说昨日才被人砸了摊子,今日一见竟又这般明朗,看来还真是个没心肝的。 郎钰双目微合,面色微微有些冷然,是了,不仅摊面前的招牌变了形,那玉净的腕子上青紫交错一片斑驳,竟连副膏药都未用。 "大人未用早膳,要不奴才去——"那身边侍卫极尽低敛眉目,态度恳切。 "不必,"郎钰端坐于轿,目不斜视:"走吧。" 侍卫不敢不从,立时催着轿夫加快步子,只在心中疑惑—— 若不是来潘楼街上吃朝食,何苦今早上主子要冒着雨天从郎府绕两条街来这儿? 行至官道,侍卫护轿行至一旁,瞧见前面好像有个孩子在御史台大人的轿子旁说些什么,那孩子水水润润的大眼睛透着些喜色。 "这女郎不仅救了你,还说要帮你卖小物件儿?"元祯掀着帘子,那张面庞上剑眉入鬓眼若飞星,在这温吞安详的汴京城,是数得着的气度非凡。 栾树点头如捣蒜。 "你这臭小子可算遇见个菩萨!"元祯眼睛里带着笑,从轿子里递出来一把伞,说道:"快点回家换身衣裳,都淋透了!" 待到栾树一双萝卜腿跑远,元祯对着身旁小厮说道:"晚间各位同僚要在宫中对案,你买些潘楼街的沈氏松饼送来,别忘了提着咱家自己的食盒,带几盏饮子。" 小厮琢磨了琢磨,道:"可是街北那家做糕点的沈记" "不是那家,街南的,想来应该还是个小摊面。"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虽说已是春日,昼白还是转瞬而逝,天青色渐明,淅沥沥的春雨终是停了。 空气清新宜人,还伴着点点青草香,沈明芷将各类材料预备好,奶茶煮好过滤,松饼面糊打好两份备用,将前几天买的苹果捣碎成小块碾出汁来放在一份松饼面糊里,泛着一股子果香。 紧赶慢赶,在天黑前到摊子上点灯,绣鞋踩着湿滑的地面准备开张。 下学的小儿郎,路过的娘子,都已经是熟客了,隔三差五便能见得着的。 黑糖乳茶、焦糖乳茶香气醇厚浓郁,热腾腾的泛着白雾,十文一杯还免费加珍珠,软糯弹牙极富嚼劲,回味而来还有一点芽甜,那娘子郎君捧着杯喝完,回味无穷的赞美。 再看看那加了苹果汁子的松饼,味道竟出奇的明朗,竟然生生压过了蜂蜜的香甜! 沈明芷默默观察着,这口味便是怕胖的小娘子首选的,这口味最奇妙的一点,便是吃在口中,奶香与蜜糖香混合交融的同时,又有一股苹果的清甜脆爽,让人深觉春日的清透与温柔。 客似云来,除却街两旁的正规的馆子和酒肆,数她这地儿聚的人多,小碎银子和铜板叮叮当当进了钱匣,沈明芷柳眉一展笑开颜,心情也不沉闷了,手腕也感觉不到酸疼了,整个人气色越发精神起来。 钱治百病,果真没错! 远远的,街上行人不自觉迎着二人避让开来,虽已经解了官服,可那周身矜贵凛冽的气度,不得不让人忌惮。 位极人臣的太傅大人,还有跟他同朝进宫的松家二郎安平——太医院的新贵。 "太傅大人是要去哪?"松安平今日一出太医院,便看见了门口的郎家小厮,说要邀他一叙。 二人相识二十年,情谊深厚却也不常见面,以为怎么着也得是京中数得着的大酒楼,谁知走在街上,那潘家酒楼没进,临安酒肆没进,就连那沈记糕铺都没踏足。 "昭儿要吃松饼,吵了几日了。" 松安平眉毛一挑,果真没猜错,他身边这位太傅大人别的不说,对这小儿子可算是千依百顺,若不是忙得脚不沾地了,平日里那小娃娃想吃的小食糕点,他竟都要亲自去买。 转念一想,松安平道:"松饼?今日御史台那位大人下了早朝之后,可是念叨了许久,说是晚间请对案的大人一同尝尝呢。" 摊子前的客人说话颓然降了三个度,人堆里嚯开个口子,沈明芷抬眸,不由得心下一颤—— 那般细致如画的眉目,凛冽幽深,那般矜贵自持的气度,端如山岳。 所谓画中仙,所谓诗中人。 "太......两位客人要点什么?"沈明芷下意识结巴了一瞬,暗道美色误事,转了个头忙对着松安平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清醒过来。 两个松饼是打包的,又点了两个果味的松饼外加两杯盏子,共八十文。 松安平将饼放在口中,是从未体会过得香甜软糯,霎时被惊艳,还未来得及品尝第二口,身边的太傅大人幽幽转过身,道:"荷包落在轿子上了。" 平地惊雷! 跟太傅大人出门,谁还会带钱包!况这么多年友谊,兹是和郎钰出门,松安平从未担心过银钱,眼下二人,难道要赊账?在这貌美小娘子跟前,丢不起这人! 郎钰看着松安平,松安平嚼着饼。 沈明芷看着二人面面相觑,摆着手忙打圆场,"这种小事总难免——" 衣袖摇摆之间,那青紫的手腕便显露了出来,松安平似是看到了契机,一双眼笑吟吟的,道:"虽是没带银钱,可小娘子的手腕似是有些不便,某有些医术,可写副方子娘子抓来敷上,好得快些!" 沈明芷淡淡的笑,从善如流的应下,正好今天忙这准备材料没空去药铺,上天垂怜,送着郎中上门! 借了旁边摆摊卖字的秀才面上的笔墨纸砚,松安平龙章凤姿一派狂草,沈明芷凑近了两步细看,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走到郎钰身旁,还自顾自在心中腹诽—— 这医生的方子除了抓药的伙计就没人能看懂,原来是传统文化! 被自己心中的想法逗得笑出声来,沈明芷歪着白颈,云月髻上银珠钗簪潇潇相环,差点碰了他的肩。 纤长的指抵上她的额,沈明芷只觉一凉,抬眸便撞进了那双似藏了腊月离水的墨瞳。 "站好。" 郎钰声调沉稳悠长,令人悦耳凝神。这两字明明白白落在耳际,若金玉交鸣,似薄冰破泉。 ☆、栾树的侄女儿 自从那日闻到十二余厨子做的的葱油,沈明芷就馋了油泼面。 四更半,鸡都还没叫,这小娘子就穿戴整齐,将昨日从药铺里抓好的药膏抹在手腕上,人家做的还真是好,不过一天,青紫还真消淡了不少。 心下感叹,沈明芷一溜烟直奔厨房。 面缸里盛出一碗松爽细腻的面,堆成小丘。 手指一弯便侩出个窝,清水细滚之后磕一个鸡蛋,麻利的揉搓,只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成了细腻光滑的团子。攥着面团的两侧徐徐的抻,次次对折擀压,切成两指宽的面条。 铁锅添水,烧至滚开,一边放面一边搅动。等着大火滚开几个汤头,面便好了,沈明芷迫不及待地弯了眉眼。 起锅烧油,葱姜蒜改刀成碎末铺在面上,撒上两搓盐巴和麻椒粉。 哗啦一声,那一碗如玉似的宽面随着热气腾腾的油汁一浇,整间厨房刹那间飘起葱蒜香,油汪汪闪着光泽。 沈明芷将碗放在桌上,烫的直摸耳朵。拌好之后挑起一筷子放进嘴,烫的舌尖发麻都不乐意停下—— 面条韧劲儿十足,顺滑弹牙,葱姜蒜被油煎的焦黄,辛香咸辣,炸裂在味蕾之中令人酣畅十足......一大海碗冒尖儿的热面下肚,沈明芷鼻尖上冒出一层细汗。 "呦,今儿怎么还没走?"客栈门开着,对面的李娘子扭着腰肢忙着开张,一双唇红的勾人心魄,笑的春风得意,"做什么呢,这么香!" 沈明芷放下筷子,粉黛玉人面上细柳长峨眉,笑意浅浅道:"贪嘴,想着吃碗面再忙,娘子今日气色红润,想是有何喜事?"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李娘子度着小碎步往前,嘴上掩不住笑,倾身在她耳边:"马行街李家有个媒婆,说给我物色了个好人家儿呢!" "确是件好事!"沈明芷点头。 "晚上在潘楼见面儿,你说我穿哪件衣裳去?" 李娘子云鬓上插着海棠,一袭灩红灩红的石榴裙子娇艳欲滴衬得人娇美动人,沈明芷莞尔一笑,说娘子今日穿的本就十分光彩。 那美娇娘却羞红了耳朵,话锋一转谈起了沈明芷。 "我都听说了!"扶着头上的海棠花,李娘子细眉上挑,促狭地笑:"太傅大人偶遇妙龄娘子,情难自抑当街亲书笔墨,一笑留情呢!" 沈明芷脸颊暮的飞上两朵红霞,惊得差点一抖,"怎么传成这样?!"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古人添油加醋的功力也未免太强了些! 那日得了方子,沈明芷本无心再要什么,是那写方子的松郎君,非要揶揄太傅大人也做点什么抵食费,正巧看见她那张破破烂烂的招牌,当下就让他写个大字相送。 天地可鉴,彼时沈明芷虽然心里十分动心,可是面上推辞了很久。直到那人一笔一划写好,松家郎君噙着笑将字送到她手里,沈明芷才十分矜持地道了声谢。 至于那一笑留情? "十分矜持"的沈明芷看似还有些为难,一双滚圆的眼却停在那字上动弹不得了—— 并非原来的"沈"字,而是她名中的"芷",心下一惊,这人是怎么知道她的名讳?且又是怎么知道这街上原本就有一家沈记糕铺,她这沈氏松饼常常会令客人搞混? 不过转念一想,芷字确好。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一片雅致祥和的名儿,细想来应该能比沈字让人印象深刻。 心中暗叹这官大人真是八方神通,沈明芷转身就在湿滑的地上摔了个屁股蹲,泥点子飞溅,她十分夸张的将纸举过头顶,不敢再动,旁人忙去扶,她却急道—— "某无事,先把字拿走!" 抬眸,那太傅大人坐在人堆里,居高临下端的一派风姿俊朗,就那么瞧着她出丑,倏而带了丝嘲弄的笑意...... 什么情难自抑,什么一笑留情,写话本的先生也编不出这么离谱的谣言! 被李娘子的话惊得胡思乱想,沈明芷整早上都觉得街上的人看自己眼神不对劲儿,于是难以专心,连刚刚送来草编蚂蚱的栾树说过什么都要再回想一遍—— 是,那孩子说晚间会带着丫丫一同过来,谢谢她的帮扶。 丫丫,估摸着得比栾树还小上两岁,又是个孤女,沈明芷倒着乳茶饮子,心想晚间的时候留两个小娃娃吃个便饭,炒上几碟小菜。 今日不知怎么,她这小摊上却来了好几位跟家的小厮,张口便问她是不是松饼娘子,沈明芷不解,那小厮却说是昨日大人于宫中对案,尝了这名叫松饼的小食深觉不错,问了那御史台的大人,说是潘楼街上的松饼娘子所售,这才来买。 沈明芷了然,昨日有人提着食盒来买饼,说要雅致些,她便将梅花形的软饼于点清花的磁盘中摆放的整齐,学着前世吃过的华夫饼样式撒了些糖霜,几只栩栩如生的草蚂蚱被用来点缀其间,也算得上一片素雅意趣生机盎然。 原来那人买好之后,竟然提着去了皇宫给各位官大人品尝? "御史台,莫不是那元家大人——"沈明芷心下思忖,应该就只有那人了。 "女郎可在说在下?" 朝晖倾洒,潘楼街上元祯一袭绯色锦袍鲜妍亮目,于一匹骏马之上身姿挺拔,正笑吟吟地看着沈明芷。 "数日未见,"沈明芷淡淡的笑,手下不停:"大人安好。" 元祯似是苦恼的摇摇头,眼眸倒映着初升的朝阳,笑道:"好什么?忙的脚不沾地,"翻身下马行云流水,"来两个果味的。" 沈明芷还是那副表情,只微微挑了挑眉:"能力愈大,责任愈大。" 元祯只笑笑,话头一转说起了京中贵女公子收灯踏春的事儿,城南面除了玉津园那三千桃花值得一赏外,还有方池亭榭的百亩海棠、玉仙观的山野玉兰,皆是美不胜收的好景儿—— 听在耳朵里,沈明芷却在想另一出—— 桃花开了便可做酥、做糕,晒干了可做花茶,买两斤藕方可制成桃花蜜藕,眼下有了芡粉还可以试试水信玄饼...... 既然是贵家男女踏青,若是做些糕点小食去卖,定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将饼递了过去,沈明芷已然有了创业新想法,眼睛一弯大方地说:"还要多谢元公子将某这小食推荐给同僚,今日便不收钱了!" 元祯面上说好,还顺手拿了两支草编的蚂蚱,翻身上马却丢给沈明芷一枚碎银,头也不回地徜徉而去。 沈明芷歇了朝食,将自己的宝贝招牌掂在手里,直奔马行街铺席,铁木匠正打着模具,一双浓眉大眼的壮汉见她已经是半个熟人了。 "上次某在铺子里打的饼模十分受用,"她笑,"这次便又来叨扰。" 沈明芷给匠人拓了字,肖像瘦金的笔法端正刚直,似是要将自己的气度也写进去一半,未免太利了,借来笔墨纸砚在纸上细细勾摹,描了一朵素雅脱俗的花儿,放在这字下面,勾半条弧线,破一破那字似带着寒霜的模样。 果不其然,簪着朵花的"芷"字温柔雅然,看上去赏心悦目了几分,沈明芷莞尔一笑,将字样递到木匠手里。 "劳烦郎君照着这个打一方野梨木的红印,再大些的也来上一个,能压进饼里做章子的,还有,平日做糕的模具,可否在底下将这字刻进去?" 伙计大手一挥,浓眉大眼的说到:"那有何不能做的,咱是皇城底下都数得着的好手艺!" 人家做得又快又好,雕刻刀子里捻出花来,打磨细致扬起木粉,上棕蜡揉个半盏茶功夫,将东西递到她手里的时候,笑的憨厚:"娘子可还满意?" 沈明芷左瞧右瞧,这壮如黄牛的汉子怎么能雕出来这么细致的纹路! 模具章子付了定金,沈明芷去杂货铺里买了二三十个黄杨盒,去年中秋里人家落下的存货,素盒子一堆,里面有小隔板分着,赶巧能盛巴掌大的糕点,一只盒子能装八枚。 薯豆、蜂蜜、牛乳和各类的麦粉,沈明芷高估了自己的力气。 远远的,离着她的摊面约莫百十丈远,篮子里的物件二三十斤将她手指肚勒出葱白色,沈明芷咬着牙鼓励自己就快到了。 忽而手上一轻,有人将她手中的篮子轻松提在手里,沈明芷抬眸看去—— "可是街前卖松饼的娘子?" 来人比她还要高挑些,一双狭长的眼眸英气十足,身着窄袖对襟的宽领衫子,利落干净,若没出声,沈明芷还真不好确定这是个女郎。 她点头,那女郎束着高马尾嘿然一笑,憨态淳朴,"那便是了。" 还未等沈明芷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为何要帮她,那女郎跨着大步已然走出十余米远,那在沈明芷手底下重如泰山的篮子,在人家手中竟游刃有余。 将东西放在沈明芷的摊位旁边,看见了那台子上的木筐,出了今早上元家大人拿走的两只蚂蚱,还剩下三只,整整齐齐的摆在那里,颇有些滑稽。 "这东西还真能卖出去?"她拿起一个放在掌心拨弄。 "小孩子们喜欢,卖不掉也能送。"沈明芷倒了碗清水送到她手中,疑惑问道:"女郎可是与某相识?" 那女郎并未作答,只瞧着她篮子里的红章默默出神,说道:"还能再细致些。" 不等沈明芷再问,这女郎倒是勤快开了,将她的小摊面里里外外外擦个干净,食材分门别类放置好,连同那些没来得及放好的盆盆罐罐,瓷盆碗碟,一并归置妥当,转身就去洗一会要用的盏子,沈明芷细细想—— 难道是原主认识的老友,难道是上元的亲戚...... "沈女郎!"夕阳日暮,晚霞相对,沈明芷猝然回头,正瞧见那袭破布青衫的孩童,那么小一个,黑黝黝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圆,朝气蓬勃的样儿。 沈明芷笑意浓浓,见他自己来的,张口问道:"丫丫呢?你堂哥家那个小侄女儿——" 名叫丫丫的女娃娃嘛,该是一张粉嫩的脸儿,扎着两个冲天的小辫子,唇红齿白,就像一只滚在糯米粉的白团子。 "她不是已经来了?" 栾树叉腰站在她面前,神气得很,小手一指后面。 麦色肌肤的女郎身过七尺,面容英气的与柔婉粉嫩沾不上半点关系,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胳膊上的肌肉若隐若现,看的沈明芷一愣。 那双眼定神望过来,半跪在地才能与栾树对视,女郎的眼神灼灼如火:"你什么时候才能忘记我的小名?" 看来今晚不能只炒几个小菜,得炖个肘子才行! ☆、有伙计了 "我是你小叔!"栾树今日看似心情极好,插着腰的手颇有派头。 别过脸去不看,那女郎转眼看向沈明芷,英气的眉又展开,道:"顾如一,女郎唤我如一就好。" 生意好,今日的沈明芷也轻松,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替她分担了不少,个子小的栾树帮她清洗盏子,力气十足的如一替她倒饮子打包。 若是,若是这两人再和谐一点,沈明芷估计会更感欣慰。 他俩就像那冷水遇上热油,整晚下来嘴皮子斗的磨下三寸去,平日里见栾树小小一个,性子也柔软,怎么遇上他这侄女儿气势这么足—— "你说话怎么这么样粗?温和些不好吗?" "穿的乌七八黑,有点女孩子的模样吗——" "哎哎哎你别离那么远倒饮子,烫到了怎么办!" ...... 而不管顾如一如何回呛,迎接她的总是那句: "我是你小叔!" 仿佛是命运的掌管,把嘴皮子不利索的顾家女郎气的两腮通红。 沈明芷笑着摇摇头,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平时里要忙上两个时辰的生意摊子今日生生快了小半。 这夜星起,云涌,月色一片大好,沈明芷带着这两个活宝边说边笑往家里赶,路过肉铺子挑了个肥美敦实的猪肘,说要做几个菜来让他们尝尝自己的手艺。 新鲜的包菜还带着水露,沈明芷利索的地将之大卸八块,一片一片撕成碗底大的小块,肘子上片下一块五花的来炒油,香的很! 葱姜蒜热油下锅,待到香吻浓郁加入撕好的菜,噼里啪啦炒得红火。 料酒酱汁豆豉趁着大火下锅,沿着锅沿浇撒,料酒的酒味便被炒了出来,油亮亮的五花和着翠绿欲滴。 一道手撕包菜便出锅了。 刚买来的猪肘,小火烤过之后蒸上片刻,葱段姜片和着各种佐料一齐放在锅里焖煮——个把时辰过去,一根柴火炖的稀烂。 沈明芷将锅盖掀开,味道飘了满屋。 烧火的顾如一抬眼,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实打实的惊叹:"好香!" 顾如一饿极了,一碗饭就这包菜肉块好不满足,吃得稀哩呼噜,边吃边赞叹,这包菜脆爽咸辣,这肘子软糯弹牙,娘子真是好手艺云云,再也顾不得别的。 半盏茶的功夫,栾树对着身边的如一抬抬碗,道:"再给我去盛一碗吧丫丫!" 顾如一翻了个白眼,认命地去盛饭,偌大的堂内只剩下栾树和沈明芷二人。 "娘子——"栾树从打满补丁的青布衫子里掏出一块布,灩红灩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将它递到沈明芷手中。 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还有十来枚铜板,一看便是存了许久都舍不得花的。 "你这是做什么?"沈明芷定定的看着他,面黄肌瘦的小娃娃比不上同龄人长得高,忽闪的眼睛只看桌上。 "我娘今早没了,"他低着头,"讨债的说将我卖到宫里做粗使太监,说这么小的去了,或许还能值些银子......" 屋外起了风,按理说春天的风应是绵软温柔,可不知为何刮过窗户的时候,簌簌的仿若刀刃划过沈明芷的耳边。 "我答应了。" "可我放心不下如一,她从小为了给我们家填窟窿,只做那些粗活,砍柴运货扛麻袋,做一日挣一日的钱连饭都吃不饱,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给娘买药,替我们还债,活的没有半点女子模样,若是,若是娘家没了人,以后嫁不出去孤苦一辈子,怎么办,可若是摊上我爹那样的夫婿,又怎么办——" 沈明芷怔住,却见那小娃娃说的郑重。 "娘子是除了元大人唯一帮过我的善人,所以我想,把这钱都交给娘子保管,等到我明日被卖了,再把这东西给她,"栾树似是扯着嘴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让她拿着买点好吃的,这么多年辛苦了,以后自己好好过,别委屈了......" 明明,自己连身衣裳都舍不得买。 桌上的烛火摇曳,沈明芷不知要说什么,只看着那身破烂的薄衫子愣神—— "不过最后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是我想也不敢想的!"栾树咧开嘴笑了出来,夹了一筷子肘子放在嘴里,酥软糯烂,满口留香。 顾如一风风火火地端着饭进来,栾树将红布裹好塞到沈明芷手里,隔着那布料,她握的太紧了,银子的棱角硌得人生疼。 那是一个孩子的命。 身若浮萍,命似草芥。穷人家孩子没见过的蜜糖,没尝过的山珍海味,没读过的诗词歌赋,都化成一枚不打眼的银块子。 挨上一刀丢到那深宫里自生自灭,就看栾树小小的个子,沈明芷再不能想。 从后院柴房里捡了一把稻草,麦子的桔梗,金黄金黄的,很不值钱但也很好烧,家里有点地的都要留着。 递到还在大快朵颐的小童面前,沈明芷从未有过的认真—— "编个蚂蚱,要金黄的。" 伴随着顾如一吃下第四碗饭,栾树放下碗筷,用力点头说好。 沈明芷一转身提着裙摆上楼去了。 屋外的风刮的越来越大了,火烛摇曳之中眼前的稻草氤氲成一片水渍,再也看不清,栾树极力地低着头趁着顾如一不在意,大力抹了抹眼睫。 那一袭瘦骨嶙峋的青布衫子,似是要融进背后的青灰墙面里,再也找不见。 顾如一负责洗碗刷锅,栾树拿着编好的蚂蚱站在堂内等着交给沈明芷。 "编的真好,"沈明芷从楼上下来走到他跟前,拿起蚂蚱淡淡的笑,"怎么卖啊小郎君?" 栾树不好意思的笑笑:"送娘子的。" 沈明芷颇为苦恼的点了点头,"那便是我出价了。" 她抬手,将一直握着的东西放在他手里。 竟是一枚金锭子,被刚刚的那块红布包裹着,灩红灩红的,似是能滴出血来—— 栾树张了几次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沈明芷弯下腰半跪在地上与他相视,两只手轻轻握着他的肩膀,眸子里亮晶晶的仿若天上银河繁星,淡淡道:"金锭子,买你金黄的蚂蚱。" 什么嘛!几只破稻草制成的蚂蚱有什么稀奇,可着他们村子去找会编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就......哪就值钱呢...... 脸涨得通红,栾树竭力遏制住抽泣让自己不那么失态,眼里却哐满了泪。 "我不能收!" "既然是给我的,那我说值多少,它便值多少。" 郎家太傅用这金锭给了她安心,她自然要把这份好意再送出去,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沈明芷救下这苦命多劫的小孩儿,也不失为大功德一件。 那双葡萄珠似的眼一闭,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落下。 "我会还的,一定会还的......" 沈明芷用力的点点头:"我相信你。" 屋外风起,卷落琼花潇潇。 提着两大桶泔水的顾如一虎虎生风的走到堂前,狭长的眼猛的睁到最大,犹如丈二摸不到头脑,皱着眉不解:"他怎么了?" 得,这姑娘好像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沈明芷噙了笑,与她四目相对:"还有你——" 顾如一伸长了脖子:"怎么了?" "我攒了些银钱,刚去数了数想是不久之后能够租间铺子,女郎可有兴趣来给我当小伙?"沈明芷歪着白腻的颈子,展颜,"包吃包住,每月五钱,别的不敢说,饭食管饱!" 包吃包住还五钱银子?自己在码头扛一天大包下来肩膀都咯的乌紫,每月才将将两钱!吃的是最干的窝窝头,睡得是码头上没人要的破船。 泔水桶差点从手里滑掉,顾如一愣了半晌,许久才嘟囔了一句:"我怕不是在做梦。" 第二天春阳明媚,昨晚上半夜将林家娘子打扰起来,给那一大一下的叔侄开了间屋子,早上一开门俩人睡得四仰八叉,沈明芷端着盘糕点站在门外,叫他俩起床。 鼻子里突然钻进一袭桃花的香甜气,顾如一悠悠转醒,粉的白的草青的芽黄的,面上明晃晃一个"芷"字,各色各样的糕点转得她眼晕。 "快,新出锅的,赶紧尝尝。" 身子都没直起来,嘴里倒是被填了一块糕。 细腻润滑,甜而不腻,不知加了什么东西竟一股花果香,点在舌尖,清爽的能唤醒一天清晨的懒倦。 "嗯......"顾如一在嘴里嚼了几口吗,揉着眼睛嘴一咧:"好吃!" "再尝尝这茶——" 沈明芷醒得早,按照自己的宏伟计划蒸了满满两屉糕,光是翻着花样的模具便有小十种,红豆、枣泥、莲蓉可这能做的沈明芷一一搜罗到,保证这盒里个个不带重样的,吃的就是个新鲜! 梅酱张罗出来煮了茶,水清而花红,梅便在水中翻涌舒展,氤氲出的潮气卷携着梅花的清香淡雅,朝屋子里弥漫开来。 不待顾如一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呷了一口。 淡淡的甜,淡淡的涩,似是茶,又仿佛飘着花香,怎一个妙字了得! "好香啊,"顾如一瞧了瞧杯底,眼睛睁大了几分,"竟是用花做得茶!"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沈明芷心满意足的瞧着顾如一惊诧的模样,眼眸弯成了月牙,古代的茶道文化源远流长,种类多的品都拼不过来,那还有闲心去琢磨旁的法子,就比如用花做茶,又比如用乳制茶。 沈明芷将那盘点心放在顾如一手里,笑得合不拢嘴,拍了拍人家的肩膀—— "快起床,随你家掌柜的踏上征途。" ☆、玉津园创业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城郊南向好一片桃花林子,名为玉津园。中由南而北贯一条长河,名为宁河。 虽说以园为名,却占地百余亩,每年都有那调皮的世家公子小姐找不到出去的路,生生等着寻园的仆子来找。 正值花期,阳光倾洒之间照耀花枝露水,惹得那黄莺鸣声清脆。 京中贵家踏春有俗,十五收灯后尤为郑重。 诗礼簪缨之族多于花林中吟诗作对,铺一片锦席坐于其间,上摆着酒水饮子几个公子喝得微醺,便文思泉涌地吟诵起来,或春日大好,或国家强盛...... 还有那些会宴的达官显贵,多是从亭榭廊下租一间船舫游至于此,舫上小姐丫头身着的都是京中新流行的石榴灩裙子,远远瞧过去个个好似粉面桃花,执一把绢扇幽幽的晃。 沈明芷招呼着如一将摊子支在了宁河边上,一来从这处望见的风景好,二来那船舫上的佳人公子也可瞧见她这处的糕点。 虽是小摊也未曾马虎半分。 从潘楼街的柳家杂货铺买了两匹棉麻布,烟蓝嫣粉搭配着来,铺在地上细细压好,便是一方简易的食位。 来吃糕点的贵子贵女可没那松饼摊子的客人不拘小节,不仅要尝见味道,更要吃个景儿,远远一瞧——又雅又美又有格调,才尚可佳。 黄杨盒子被如一里里外外擦了三遍,像是新打了遍蜡,沈明芷的糕点还没巴掌大,嫣粉的芽黄的水绿的上皆用胭脂点了个红印——俊朗锋利的"芷"字下一朵将展微展的花儿。 为了防止糕点拿起的时候不方便,座底下用新鲜的粽叶尖垫着,更填一分春日的清新雅致。 为着这费尽心思的卖相,沈明芷咬咬牙,将价钱订到了两百文。 除却成本,每盒能赚个百文,对比一下自己之前卖的松饼,每个只七文的利润来说,这踏春的糕点着实可让她小小的暴富那么一把。 可沈明芷暂且未存那么宏远的目标,谨慎小心的装了八个盒,规整摆好,仅仅展开了一个盒子让过往的贵子们瞧瞧眼缘。 将前月里酿制的蜜渍梅花搬出来,分装好几瓶,上用丝润绢布系扎成花结出售,剩下的便放在罐子里零卖,冲泡开来的时候,梅子遇热悠悠然绽放,打着圈的落在盏底,似是袅袅娜娜的美人翩翩起舞。 喝惯了清浅苦涩的茶饮,乍一尝到带着蜜渍的腊梅饮子该是何等新奇——沈明芷都在心中暗暗期待贵子们的模样。 其余还是那些,黑糖与焦糖的乳茶各带了两壶,煨在暖垫里,除却蜜梅饮子每盏十三文,这些还是十文钱一盏,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那边那几位公子不只是瞧见了糕还是瞧见了人,竟就那么直愣愣的望着这边,顾如一顺着他们的目光瞧来——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沈明芷身着一袭石榴色的千褶裙,嫣然含笑间可与春桃争色。 若自己是个男子,定要为这等美人折腰。不,别说折腰,折哪都行。 全然不知顾如一的内心活动,沈明芷抬眸去看那来问花糕的小姐—— 一袭明蓝锦衫子的少女笑靥如花,旁边的丫鬟拧着眉毛,做怒目金刚之相。 这不是那日潘楼街上追着元家公子哥的小姐,和她那舌嘴似刀的丫鬟吗? "娘子家的糕皮子好生漂亮,这粉的可是用石榴调的?" 春日里石榴可还未结果,沈明芷淡淡的笑,丝毫未受那丫鬟半分眼色:"回小姐,是前几日新上的莺桃,某瞧着红的很,碾成汁子调进面团里,还算入眼——" "那这水绿的呢?" "绿豆。" "樱草紫的?" "紫薯。" 还要再问,远远来了一水的贵女,唤她的名儿—— "兰若——" "若儿——" 沈明芷心下明了,原来这小姐,为当今尊贵无双的兰家侯国公女儿兰若,摆了这么些日子的摊,若是那些郎君公子谈起京中贵女,兰若便是那总要提到的妙人。 "劳烦女郎给我们上两盒花糕,再来几盏饮子——" 忙不迭挥着绢扇迎上前去,兰若对着身旁的丫鬟说到:"茶儿,先给点上。" 走了三步那人翻了两个白眼,沈明芷权当看不见,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钱过不去。 顾如一站在沈明芷身边,悄悄地说:"怕是有什么眼疾。" 沈明芷忍了笑:"莫要胡说。" "有什么花样儿的饮子啊?"倨傲的,抬着下巴。 "乳茶有黑糖的,焦糖的,新添了蜜梅饮子,可要哪种?" 那丫头瞧着自家小姐已经和小姊妹坐在了绢布上谈笑开来,数了数人头,道:"那便每样各来两盏,花糕来上两盒。" 如一立马去斟好,放在红木盘案上仔细漏洒,这边的沈明芷将花糕上的盒子取下,正要去送。 "怕是中看不中吃——" 沈明芷忙着去端糕点,根本没听见她嘟囔了句什么。 兰若这边几个贵家小姐已是笑开了,说着新买的脂粉,说着新涂的指甲,说着制衣纺新上的名贵料子...... "掌柜的!古人言那啥多作怪,还真没错。" 顾如一说的声儿不小,可还传不到兰若那边,沈明芷眉毛一挑,只见那小丫鬟脸色涨的通红。 "本来就是——在街上卖卖软饼还不行,偏到这种地界儿卖什么糕,"眼里似是能飞出刀来,那丫鬟幽幽地说,"还不是想仗着几分颜色勾引个公子?" 心下顿时明白过来,顾如一粗声粗气的冷笑一声,往日和码头上的汉子混熟了,难免话语腔调能模仿几分。 "多大的屁需要您亲自来放?"顾如一装作惊诧的模样,"可着汴京去瞧,还有比我家掌柜更标志的?" 沈明芷噗的一声笑出来,往旁边一瞥也瞧见那边的几位公子,暗道一声美女无语,似是诚恳万分—— "以己度人最为致命。" 小伙计和掌柜的二人皆是高挑,齐齐站在那丫鬟面前得从上往下瞧,越发显得从容。 那名叫茶儿的丫鬟脸憋成酱红色,似是要把嘴唇咬破,看着便要往前面找沈明芷理论。 大手一揽,将她阻隔在一边,顾如一露出个笑,"我瞧妹妹胭脂不够红,要不来个巴掌补补妆?" 看了半晌的几位公子可算是来了这边,为首的公子身着一袭淡绿色的锦衫,一双折扇展在胸前徐徐的摇,那丫鬟余光瞟见,忙不迭地收敛神色见礼:"齐公子安好——" 做一做表面功夫也好,人家好几位公子,怎的就道一人的安? 顾如一不屑,往后仰着贴近沈明芷的耳边:"那叫什么之心?" 沈明芷心领神会,与她对视一笑,"司马昭之心——" 小丫鬟与那齐家公子寒暄两句,便羞怯地跑回自家小姐身边侍候,沈明芷耳根子清净下来,转脸眼便弯成了月牙儿。 "几位公子可要点什么?" 俱是点了盒糕,沈明芷又问要何饮子,又让她自己看着来上,顾如一瞧瞧这个公子,看看那个郎君,差点笑出声来,调笑道—— "那叫什么之意不在酒?" 沈明芷没反应过来,便接过茬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如一笑着去倒饮子,几个公子想也是听得清清楚楚,沈明芷反应过来却也来不及了,只能促狭地笑笑,"一会给各位郎君端过去,入座吧。" 桃花潇潇,蝶舞枝头,宁河一片晴光潋滟,波纹重游跌宕,可堪春日美景。 "世人皆说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彼时无可考究,某只道前人为附庸风雅所做的诗词罢了,如今尝到娘子此处的蜜梅饮子,清甜淡雅,又见梅花徐徐,才知自己不过是见识短浅罢了!" 那齐家公子甚为捧场,滔滔不绝地夸奖起来那饮梅饮。 "一盒糕,尝到了红豆、枣泥、莲蓉、莺桃......娘子有心了。" 兰家小姐倒是个明朗的,刚才合着伙回怼了人家婢子,沈明芷不好意思地笑笑,道:"郎君小姐们喜欢便好。" 低估了汴京贵子的消费力,八盒糕不待个把时辰便已售卖一空,钱盒里沉甸甸的,已然是赚了两三千文外加碎银无数,美的沈明芷都要冒泡,可还不算完,一个转身去捏豆面糕了—— 糯米蒸得团子早早的晾在竹篦上,半透明的模样,里面加了些细砂糖,虽不太甜却别有一番滋味,与前朝的豆糕、金糕卷想必自是清淡便宜,与松糕、马蹄糕想比,又多了一分爽口精巧。 将白糖粉混着豆面搅拌均匀,揪一个汤圆大的笄子捏扁,软糯糯的滚上那么一遭放进小盘里,六枚一份,定价三十文,现做现卖还赚个新鲜。 顾如一眼巴巴地望着,沈明芷将手中的糯米团子捏成个花饼,送进了她嘴里。 糯叽叽的豆粉糕甜度适中,似是入口即化,清新淡雅颇有一股子豆粉的甜香气。 "好吃!娘子做什么都好吃!" 直到日暮西山,顾如一推着小车虎虎生风地打道回家,后面跟着轻松悠闲的沈明芷,见四下无人,她迎着夕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今日娘子可还要去潘楼街上做饼?" 银袋子哗啦哗啦响动,沈明芷潇洒的展眉:"罢了,今日带你和栾树下馆子去!" 哎?这可不是为了口舌之快—— 照着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不出几日,攒下的银钱便足够她在京中买个小铺面了! 这是为了调研,事业! 于是这日热闹四起的潘楼街上,那深陷桃色绯闻的官大人为了自家小儿去买松饼,来回冷着脸走了两遭都没等到开张。 又有传闻四起—— "插翅而飞不知所踪,妙龄娘子为哪般?" "太傅大人痴心望断三秋水,只想再见一面。" ☆、郎大人病了 红砖碧瓦,郎府内的海棠日渐盛放,一簇拥着一簇好看的紧。 郎家的小公子好不容易下学,丢下书童,两步并作一步往郎钰的卧房跑,经过廊下时衣裙卷起微风,惊落棠花簌簌。 远远地,等候已久的嬷嬷丫头便听见这哒哒的脚步声,起身准备迎上去。 待到那粉雕玉琢的糯米团子跑到郎钰的内苑,一瞧面前这几个人,便知道自己今天又要见不到父亲了。 果不其然,丫鬟婆子吐沫横飞说要领他出门逛逛,春日大好云云,万里晴空云云...... 冠冕堂皇,说辞颇多。 可郎昭自己知道,是因为父亲病了—— 沿墙边红漆上整面的雕花窗柩正敞开半扇,往窗内瞧去,那位在官场之上叱咤风云的太傅大人只穿了件里衣,正静静读着手中的折子。 三千青丝披撒在肩上,一张俊朗清逸的脸似是比平日里白了几分,那比腊月离河水还要冷上些的眸此刻正满含着不悦,生生在眉间挤出个川字。 捏着手中的文书嘎吱嘎吱作响,郎钰看过之后,脸色颓然变得潮红,用力咳嗽了几声。 连着几日不眠不休,为了给年轻的帝王涤清这虎狼环伺的朝局,郎钰旧病又犯了。 往年里也总会有这么几天,或是壅遏不畅,或是清热郁气,总要折腾一番。 可是今年不同,咳的实在吓人了些,昨日半夜伺候在廊下的心腹便是亲眼瞧他咳出一丝血光,登时吓得脸都绿了。 松安平彼时正院里配药,听闻这位工作起来不要命的郎太傅竟然请了假,马不停蹄地来敲他的府门。 名震四方的太医,把上脉滔滔不绝了起来—— "太傅大人这是劳心伤神,痰热郁肺。平日里定是饮食不律,情志失调。" 说着,掏出自己随心携带的药盒子:"这病别无他法,须得清热肃肺,豁痰止咳,更要你自己爱惜自己的身子,把你那三餐不正,劳思过虑的毛病板一板。" 郎钰不置一词。 "叫你家丁照着这方子去抓上半月的量,保准你有所好转!" 郎钰偏头看去——黄芩、山栀、知母、桑白皮连带着各种叫不上来名的药材填满了整张纸。 不过是咳嗽而已。 他看着那张密密麻麻的药方,脸崩的更紧。 还未等松安平细说,郎钰的贴身侍卫沈肆风风火火跑到房里站定,眼色脸色都不对劲,支支吾吾道:"主子,那位来了,正在前厅等您呢......您看......" "哪位啊?"松安平喋喋不休:"谁在等你?" 忍住将面前这人大棒子打出去的冲动,郎钰披上一袭外袍起身走去前厅,临了交代沈肆,送着松安平在后门出去,记得让他别那么呱噪。 经过廊下,海棠花香正浓,郎钰还未来得及束发。 "太傅大人安。"御史台大人那位大人未穿官服,行端正的礼。 郎钰摆摆手,抬眼去看那坐在堂内的少年—— "老师身子可有大碍?"美髯凤目,双眸似谭,那人身上还染着淡淡的龙涎香。 "老毛病了,"郎钰站定,一丝不苟的行礼:"谢陛下关怀。"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三宝殿的主人此时正在病中。皇帝亲临,确实带来了个十分特别的消息—— 早在十几年前便痴如幼童的太皇太后,竟然在病榻之上清醒了神志,恢复神智的太皇太后垂泪黯然,叹时光如白驹过隙,自己竟然糊涂的过活了这许久。 可能深感大限将至,此次清醒并非巧合,太皇太后最后握着孙儿的手,祈愿想再看一次芙蕖盛开。 可阳春三月,哪里去寻荷花? 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能登门来请教从小跟到大,无所不能的老师。 听闻,郎钰敛下眉目,纵是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终究是个凡人,让世间万物随他心念往生往灭,自是天方夜谭。 不忍那少年一腔赤子孝心被他浇灭,郎钰端身:"陛下莫急,臣来想想办法。" 这边有人不展寒眉,那厢有人春风得意。 几日流光匆匆而逝,踏春之行尤为顺利——玉津园中的"芷记"名声大噪。 有苗头成为一时风尚,各路的贵子娇女见了面都要寒暄一二,而这些寒暄客套之中,不免提及那在玉津园中尝到的八色糕点,迎面一个芷字,清朗俊逸极为雅致,若是赶巧对方也尝过,便会相邀下次同去。 沈明芷乐不思蜀,每天清早准备蒸糕,又加了零卖的环节,销量便似坐上了宝马长得飞快。可每日都要来回奔波,做的糕不够也没法再回去准备,很是压制她的积极性。 玉津园的园主子是一对老夫妻,素来和善,因着沈明芷的糕摊得了许多游人,便来观摩道谢,沈明芷正想着怎么在这周围找个能落脚的地方,怎么能错过这次机会? 借了话头,沈明芷提到,可以尝试两家家共同合作推出玉津园"周边"。 比如,以桃花为中心推出时令的糕点和饮品,两夫妻提供桃花和场地,她这边管做管卖,利润七三分,沈明芷七,夫妻俩三。 园主子当然知道她这地方每日能赚不少,左不过就是小半旬的功夫,桃花和场地,都是闲着无用的,眼下竟然还能挣钱,没犹豫就应下了。 拾掇出来宁河边的一处矮房,沈明芷瞧了瞧,那地方正对着金明池,后面便是租船画舫的地界儿,无论漫步还是划船游河,都错不开这地方。 天时地利人和,沈明芷咂咂嘴——摆摊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做匾,红松木的整一块木便要一千多钱,沈明芷疼的心抽抽,还好那铁木匠的伙计给她提议可做竖排,往后放一个支架还能移动,不怕她这矮房呆不长。 收拾整理、擦墙刮房、修补房顶等诸多琐事,累的人高马大的顾如一回到客栈后倒头便睡。 矮房收拾出一间还算敞亮的厅堂,将后面做了厨房,锅碗瓢盆粉蜜糖霜一应俱全。 沈明芷就在里面敞开了创作,桃花酥、桃花糕、蜜渍桃花以及桃花酒,都必不可少。 还有颇得贵女们喜爱的松仁桃花羹,搀着桃花酒做成的酒酿桃花圆子,伴着醪糟一起放进口中,不足以吃醉却也满口生香,是她们的第二爱。 做了些小食—— 红枣和桂圆干念成细粉,加入红豆泥后放进面里,用蜂蜜和煮过桃花的水一同揉搓成面团,指头肚一个大捏成方形,大火蒸上二十分钟后,一道养颜滋补的小零食——玉玲糕,便出锅了。 补气血,复元气,不似补品难以入口,反倒带着红枣桂圆的甜气。 将这调养气血的配方说的头头是道,沈明芷热情地招呼客人尝鲜,第一天亮相便收获了诸多好评。 沈明芷花样儿多,品类也不固定,多是随缘,兴许前一天新出的糕点饮子,第二天却不再卖了,而也许过个一二天,又尝到了风味更佳的桃食,便把之前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经常会有高门大户的贵人专门差人来问,今日上了何种新花样儿,前几日吃的顺口的糕点饮子还做不做。 聪明如沈明芷,搞了一个客户调查。 凡是每日来买的客人,皆可在过往推出的品类里选出个最喜欢的,投票数最多的,第二日便再上一次,买得越多,投的票可越多。 这一招着实生了效果,为了第二日还能尝到喜欢的糕饼,那些挥金如土的郎君小姐偶尔会买上许多,即便拿回家送人也要多来几票。 久而久之,带着芷记大字的各类桃食,竟成了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儿里不断的小食。 这日风和日丽,芷记里来了小客人—— 便是那兴致不高的糯米团子,郎昭是也。 身边跟着四五个丫鬟婆子,可能是那日冬夜郎昭突然走丢的情形太吓人,牵着手的,紧跟着的,几人将那孩子团团围住,生怕有个闪失。 "郎小公子?" 沈明芷声音清脆,笑意浓浓。 耳熟,郎昭抬眼来看,竟还认得:"松饼女郎!" 丫鬟婆子也都相继认出她来,转着圈的羡慕她,如今也不用去那小摊面上营生了,多了间矮房做铺子,不负苦心,以后定能闯出一番事业来。 沈明芷一一笑着应答,却发觉那小团子闷闷的,似是不高兴,让顾如一带着那几位吃点醪糟的功夫,她坐在对面小心地问发生了何事。 不是府里的人,也不会掬着他出来逛园子,更不会将他当成小傻瓜,郎昭委屈地说了实话。 "原来是太傅大人患了咳疾——"沈明芷沉思:"可看过郎中了?" "看过的,"郎昭苦着小脸儿,眼角都耷拉着:"可也没见好转......" 太傅大人的病不好,团子就见不到父亲,见不到父亲,团子就伤心难过。 沈明芷沉默,忽而,似是想到什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笑了出来。 "我有办法!" 翻箱倒柜,在那一堆瓶瓶盏盏里找出个陶瓦罐,将上面的红布塞拽出来放在眼跟前看进去。 "果然还有不少,这些天卖桃花卖的紧,竟忘了这半罐子蜜渍梅花!" 沈明芷笑着招呼如一去拿个物件来盛—— "梅花本就是镇咳、祛痰、解热的好物,只是春日里无处去寻,小公子拿着这东西去寻父亲,太傅大人一定会知道你想他念他......" "那父亲就会召见我了!" 水润润的大眼这才发出光彩,笑出两排洁白的小牙,粉雕玉琢的小脸霎时让人想捏。 沈明芷心里默默感叹,冷脸沉郁的太傅大人,为何生出的儿子如此可爱! 送走了郎家主仆,沈明芷倚在门框上兀自欣慰,糯米团子终于得偿所愿能和太傅大人相见了,自己也算回报了那人一些情分。 可日暮西山,沈明芷和顾如一走在回客栈的路上,突然被一方小轿拦下前路,前面的沈肆翻身下马端身站定在二人跟前,对着沈明芷说的十分客气—— "太傅大人邀沈女郎过府一叙,特派我等前来迎接。" ☆、过府一叙 转折发生在一个时辰以前。 郎昭如愿见到了面色苍白的父亲,不敢吵闹,只让嬷嬷赶紧去冲盏饮子过来。 盏子里娇艳欲滴的梅花徐徐展开,好似还是刚採下来的模样,晃悠着沉入杯底发出阵阵幽香。 郎钰瞧着,忽然轻挑了半边眉毛—— 腊月寒梅,可如今偏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开了,这分明也是不对时令的吧。 "昭儿,这东西你何处寻来的?" 稚声郎朗,欢欣雀跃:"父亲可还记得那位做松饼的娘子?" 郎钰冷脸,"不记得了。" 沈肆冷不丁被呛得咳嗽一声,不是前几天还在人家摊子前晃悠了两遍吗?怎么忽然就不记得了? 郎钰抬眼,"沈肆你可还记得?" 抓耳挠腮,这该说记得还是不记得? "大人贵人多忘事,小的好像还有点印象!但......但也是不深了!"说的谦卑,主子的心猜也猜不透。 "那便好好回忆回忆,将人接到府中,我有话要问。" 郎钰顺着盏沿喝下一口,蜂蜜的气息围绕着梅花的香气徐徐而来,温热熨帖,将咳得干痛的喉咙浸润,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舒服。 遣了沈肆去接沈明芷,送了郎昭去习字帖,太傅大人在桌子底下掏出一盅汤药,没事人一样优哉游哉的走到院子里,对准一棵海棠根便泼了出去。 可怜那海棠被浇的一片黄褐,转眼和树根融成一色,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端倪。 回房,将药盅放在桌上,他不在时便有人来收,毫不费心。 这边的沈明芷也硬着头皮上了轿子,因为他家大人只说了沈女郎,所以顾如一不得跟随。 第一次坐轿子,沈明芷却没什么喜悦的感觉,心里一直绷着根弦—— 是不是那蜜梅放坏了,伤了太傅大人的脾胃? 不应该啊,才腌了两个月,按理说应该是正好喝的时候。 那会不会是因为太傅大人知道她拿着他的字,堂而皇之地做了招牌生气了? 也不会啊,这过去的时间也太久了,怎么才想起来找她呢? 就这么左想想,又想想,夕阳西下之间红霞万里,鸦雀都振翅而飞归巢去了,沈明芷终于到了郎家府邸的大门口。 郎家院内人丁稀少,诺大个院子只遣几个小厮打点,以房屋的布局来讲,一看便是有京中名匠精心修整的模样——院内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正值春日有的徐徐绽放,想是四季应景种植,顺时而生才能徐徐交叠,无论何时都能有赏花的条件。 走近内苑,贴着红廊清一色的雕花窗柩,其间假山林立海棠芬芳,沈明芷感觉自己就像那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什么都看着新奇。 只是除了沈肆和她的脚步声簌簌,这宅子实在是过分的安静了。 "沈女郎莫怪,大人不喜吵闹,府内除了必要的家丁和侍婢,一个闲人都没有,所以安静些。"沈肆声粗而广,却也耐心。 沈明芷点头,只是感觉那般冷清沉郁的人,竟然能在院子里养那么多花草,虽说是管家婆子照料的缘故,但想来主人也是费了心的。 坐在东内苑的堂中,沈明芷偏头便能看见院子里的海棠花,抿了一口桌上刚刚端上来的梅饮卷在舌尖细细品味,香气馥郁而入口清甜,实在无任何不好的地方,这才定下心来,站在墙沿边赏院落景色。 什么时候才能在这寸土寸金的汴京城内有一方自己的宅院啊,种花栽树,兴许还能养个狸奴。 赏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等来太傅大人的身影,沈明芷忽而看见树枝上爬过一行蚂蚁,弯弯绕绕的往根下面走去,定睛仔细去看,怎么那棵海棠树下一片乌褐? "瞧什么呢如此出神?" 冷不丁的,吓得沈明芷一颤。 转眸望过去,郎钰身着一袭月牙白的锦衣澜衫站在门口。 千玉金丝冠挽起三千墨发,飞扬的眉,挺直的鼻,只那张脸上没有常人的血色,润白如玉,看在沈明芷眼中多了份难得的柔和。 "想大人因何唤来民女。"敛眉行礼,沈明芷的心不知为何咚咚的跳起来。 "有件棘手的事,想问问女郎有没有什么办法。" 前因后果一一说清,沈明芷自从听见太皇太后四个大字就眉毛跳得厉害,这可是皇上的亲奶奶,不管这事儿是什么,但凡出了差错都是要脑袋搬家的吧。 "所以大人是想让民女在三月开出一朵荷花?" 沈明芷的心悠悠到了肚子里,脑子里只剩四个大字,不可能的。 "想来女郎做的蜜梅饮子可让本官三月赏梅,或许也有法子来试试这荷花。" "那梅花是冬月的时候存下的,可这荷花......大人可有存制?" "并无。" "若是如此,那酿制蜜梅的法子便行不通。" 郎钰沉默,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嗓子一痒咳嗽起来,直到面色潮红手中突然被递了一杯温水,顺嘴饮了几口才将那火气压下来,沈明芷便站在身边等着他把杯子还过来。 身上还染着桃花枝子的香气,入眼皆是那许久未见的素色衫子,仅在衣袖上绣了几支玉兰,精细而质朴。 "大人不必急躁,腌制的法子行不通,一定会有其他的方法,待民女回去钻研一二,许还能帮上点忙。" 沈肆看见郎钰咳嗽,以为是主子又止不住了,急忙去接过了他手中的杯子。 郎钰皱眉抬眼看他,沈肆不知为何,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待了许久外面天都快黑了,主子的意思应该是——送客? "那便劳烦沈女郎了,大人今日身体不适,恐怕不能多谈。"沈肆转身就要送着沈明芷出门。 "慢着——" 沈明芷刚定下来的心又彪了上去,转过头来,也顾不得周全礼数,直直望向郎钰的眼。 太傅大人微微侧过了头,挑着眉尖:"潘楼街上的摊面不做了?" 沈明芷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说什么?" "大人问女郎为何不去潘楼街了!为何次次都碰不到面!为何——"沈肆怕主子说多了话又咳,帮着解释,却被迎面飞来两记眼刀,倒霉催的,怎么说什么都错呢?立时闭了嘴。 沈明芷着实没想到郎钰会知道她不在潘楼街上做生意了,想也知道肯定是为了郎家小公子的口腹之欲后来又去找过,这种被食客记在心里的感觉,还着实不错! "若是小公子想吃松饼糕点,民女现在玉津园做糕铺生意,大人尽可带着他来。" 沈明芷回眸莞尔一笑,背后红霞万里,云月髻上的钗环叮当碰撞,仿若夏日碎冰激荡瓷盏之声。 所见云涌,霞飞,美人笑靥如花。 郎钰点头,应声说好。 又是沈肆将沈明芷送出门去,同样的海棠落花潇潇,同样的红廊长榭,二人走得不徐不疾。 待到拐角处,沈明芷悄悄地回头,却见那月牙白色的身影行至园内,除却平日的端身如松,病中的他好似有些懒倦,放松地站在簌簌落花的海棠树下向上望去—— 悠扬清脆的一声哨音,那树上鸟雀跟着他欢叫起来。 那画面柔和,清冷而又孤单。 沈明芷忽觉沈肆也许说的不对,太傅大人其实没那么喜欢安静。 回去后的沈明芷直至夜半时分还未着眠,满脑子都是如何在三月开出一支荷花。 去做荷花酥,未免太肤浅,去做荷花茶,好似也不对,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理不出章法。 这还是平日里沾枕头就着的沈明芷吗? 于是,第二天沈明芷眼下乌青一片,看的顾如一原地呆住。 秉承着抓住最后一点花期的原则,沈明芷还是未有半点怠慢,前一日精心琢磨出的菜单不能不做—— 桃花茶酪,便是用新鲜的牛乳将红茶煮至沸腾,加入芡粉和砂糖再次起火煮沸,将之过滤后放于白盏子里静置冷却,冷却后的茶酪颇似后世的布丁,晃而不破,入口即化且香浓嫩滑。 最后点上粉亮亮的桃花蜜桨,吃上一口满满的桃花香。 玉津园中有风来,卷落枝头残存的桃花,沈明芷斜斜的倚着门框,眼瞅着天边就要下起雨来。 今日的客人多是来专门吃点小食的,所以店内的生意还算说得过去,顾如一瞧着她的脸色实在不好,便往她手里塞了一盒五香瓜子,自己来看着店叫她去檐下歇一歇。 瓜子饱满清香,又脆又甜,沈明芷一个接着一个,实在很难停下来。 晚上也歇了,顾如一跑去炒了两个小菜,许是跟沈明芷在一块时间久了,看的也多,顾如一着实觉得自己做饭的水平提升了不少。 那道笋炒肉片鲜嫩可口,顾如一特地用了笋尖,盛在盘子里的时候热气腾腾,还留着鲜笋的香气,上面淋着红褐色的酱汁。肉改刀切片,一片上肥瘦相间,多汁而香味醇厚。 沈明芷只吃了一口便惊喜的夸赞起来,连同着那档子找不着方法的难题也一同抛之脑后。 还有一道极为下饭的炒合菜,热油蒜瓣爆香,韭黄切成段与鸡蛋、豆皮、萝卜大火翻炒,加入辛辣的麻椒食醋,盛在白瓷盘里五颜六色的。 夹起一筷子放在嘴里,开胃又爽口! 沈明芷一整天的没食欲,突然就被唤醒了味觉,扒了一整碗饭还意犹未尽。 那边的顾如一看她如此捧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合菜里本应该放些白菜丝的,可我那时候给码头扛包天天吃白菜豆腐,吃腻了,所以就没放,掌柜的吃的可还顺口?" "顺口顺口,"沈明芷擦擦嘴,将碗筷放好:"老人家常说百菜不如白菜,过两天咱们将这铺子打点好,回客栈你掌柜的给你好好露一手!" "做白菜吗?"顾如一扒饭。 "没错!"沈明芷瞧着她没提起什么兴趣,眉眼含笑滔滔不绝开来: "这可是一道名吃!名儿就叫开水白菜,先得用上好的肉吊出极品的清汤来,再将那白菜雕出花苞形状,这时候还含着,等到清汤将其徐徐浇顶,那白菜就像徐徐绽放的荷.....花儿?" 一瞬间的愣神,沈明芷突然眉头一皱,问对面正在扒饭的顾如一—— "我刚说什么?" 未停下手中的筷子,顾如一道:"那白菜就像徐徐绽放的......荷花?" "那白菜就像徐徐绽放的荷花!" 沈明芷拍案而起,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郎家的婆子 开水白菜,着其要素便只两样。 清澈如水的高汤加上根正而饱满的白菜。 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十分讲究,其中却蕴含着泱泱中华的饮食风尚。 说起来,沈明芷也只吃过一次,毕竟这道国菜价值不菲且要挑场合,并不算大众。 那是在长辈的生日宴上,原为一年之中家人亲朋最为齐全的时候,叔叔婶婶齐聚一堂,围着长辈话话一年的家常与欣喜。 而如今,那些日子仿若已经是做梦一般。 回神,敛下眉目准备好笔墨纸砚,于其上书写配方,沈明芷一笔一划耐心而细致,顾如一手里拿着碗在她房前斜椅门框。 手指白而修长,指骨分明,瞧来一片光腻,而她素衣窄衫轻纱飘摇,美的像画一般。 夜已深了,烛火飘摇之间沈明芷抬眸看她,淡淡笑道:"等明日,你替我将这配方送到郎家,咱们也该打道回府了。" 是了,"芷记"名声渐远的同时,玉津园里桃花已过了盛期,该做的配方花样儿,沈明芷自问已经做了最好,眼下银钱也赚了不少,想来可以在汴京城内寻个小铺面。 过了这日,沈明芷打算亲自去找园子的主人家,将利润账簿一一说明清楚,该交接的交了,该收了的收了。 短短半旬花期,沈明芷忙的脚不沾地的桃食创作生涯,也算是要结束了。 顾如一瞧她脸上好似有些暗淡,端着碗筷紧走上前:"掌柜的不必难过,以后咱们芷记会比如今做的还要好!" 沈明芷敛眉浅笑:"一定。" "不过明天,"顾如一接着灯火巴望了两眼沈明芷正在书写的纸面,语重心长道:"还是一同去趟郎家吧。" 没想到,如此貌美的掌柜,写出的字迹竟彪悍至此,当真是人无完人! 沈明芷轻挑着眉,瞧着出于自己笔下的灾难现场,确有些为难要看的人。 夜已临深,她坐在小院里抬头看满山遍野的星星,桃花林里唯余阵阵残香,染了沈明芷的眉发,因着想起家人,又得看桃花落尽,却显孤单。 她就静静站在花树下往上瞧,一身素色的衫子将要融进淡淡的夜幕之中。 是谁,也如这般模样懒懒地站在花下,沈明芷犹记那双眼睛孤单而清冷。 这日回客栈的时候,沈明芷带着顾如一拐了条街去了潘楼街,其上上人声鼎沸,还若往日繁华。 沈明芷从钱袋里掏出两钱银子放在顾如一掌心,叫她自己去看着买点好吃,而自己则在街上慢悠悠的逛,这段时间着实辛苦,沈明芷已有半旬没好好地散过步。 夜已深,潘楼街上人还是摩肩接踵,二人再遇见的时候,顾如一手里提着半斤焦鸡,沈明芷手里提着一斤香梨半斤马蹄。 客栈的林娘子已经睡下了,沈明芷和顾如一坐在厅内,赏景吃鸡。 焦鸡,茴香与葱姜蒜煮至半熟,老道的厨子会拿香油烧灼进色,后下原汤大火熬煮,最后用烈酒姜片收锅,为的是将鸡肉中残存的腥味去干净。 油烧七成热过锅烹炸片刻,再把原汁中的各种佐料一一挑尽,淋上卤汁。 一道小吃便这么诞生在食客的手中。 色泽金黄,而皮面酥脆爽口,沈明芷拿在一块尝尽嘴里,咸香适宜,汁多味美。 颇有后世风靡食街的炸鸡风味。 人总是贪心,吃着这么好吃的焦鸡,沈明芷却暗暗思念起前世的可乐。若是能再喝一口,便是怎样都知足了。 有春吹来,沈明芷侧过头去看顾如一,笑着挽起手帕给她擦嘴角边的酱汁。 翌日起了个大早,沈明芷叫顾如一带着账本子去和玉津园的老板交接,自己则又下了次厨房。 马蹄雪梨红枣汤是也,润肺止咳是再好不过的。 将圆滚滚的雪梨去皮洗净,用匙子将里面的梨核和多余的果肉一勺一勺挖出来,只留一指宽的白肉。 在里面加入昨日街上买的马蹄果和红枣,一盅蜜水,放于屉上整它半个时辰。 蒸好的梨子看上去呈半透明,软软的还十分光亮,用匙子点一点,晃动的水漂出来那么一星点放在口中,马蹄的香气加上梨子的清甜,合而清爽,十分熨帖。 沈明芷做好了,却在心下思忖了一会儿。 自己会不会太唐突了? 心一横,都做好了,哪有不送的道理,放在红梨木的镂花食盒里挽在手上便出了门。 昨日下了雨,道旁柳枝摇曳,还落下阵阵细丝,沈明芷自龙津门直奔旧宋门那边走,再拐两条街便可以到御街上,郎府便坐落在东边,临着太学府和国子监。 开门的小厮瞧出来她是昨日来过的女郎,便应声让她等在廊下,差人去通报了。 "女郎请——"沈肆浓眉大眼,身着袭玄棉衫,一路小跑前来迎她。 "女郎来的这样早,想是还未用过早食?"沈肆擦擦嘴边的胡饼渣。 "今日起得早,便用过了,"沈明芷瞥了一眼腕上的食盒:"可是某来的急,大人还在用膳?" 沈肆撇撇嘴,粗声说:"大人这几日忙个没完,连带朝食和晚食都省了,光是午间喝两口淡粥对付一二。" "还在病中便如此费心劳力,"沈明芷正色道:"大人身居高位,着实不易。" "可是娘子家的那蜜梅饮子,大人每日都要遣人冲两盏来,想是合口,"沈肆偏过头去:"若还有余,今日某便和娘子去买。" "那日给小公子的已是全部,只能等来年腊梅再开了——"沈明芷将手中的食盒攥的发紧。 院内落花潇潇,沈肆让沈明芷站在院里稍等片刻,她对着空气张了张嘴,还是没勇气能把这食盒递过去。 难不成在这里呆久了,连自己也变得如古人一般含蓄内敛了? "女郎可是想出什么方法了?" 书房内,郎钰端身坐在书案前,一双眼睛幽幽地望向她的眉目。 "某家乡有一道菜,用以清汤浇溉雕好的菜心,其模样儿和芙蕖盛开有几分相似,想来能帮上大人一些。" 福下身子,将袖中的配方恭敬递上前,昨夜睡前特意新抄的。 叮咚声响,润白的细镯发出悦耳的声,沈明芷腕间的已是净白一片,再无那青紫斑驳的痕迹。 觉察出郎钰的指尖停留在她手心上一瞬即逝,凉丝丝的。 郎钰将那信纸徐徐展开。 半晌的寂静,细可闻落针之声,沈明芷悄悄抬眸去看面前的人。 正好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郎钰的眉眼似是踱上了一层细细的光,他轻声出口:"女郎的字,倒是别致。" 不知该不该郑重其事说一声谢大人夸奖,沈明芷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觉不对,紧着摇摇头,脸上飞过两片烟霞。 "府内的厨子多是白丁,恐认不得这食谱,"郎钰将食谱放在一旁:"还请沈女郎亲自做一道给本官开开眼——" 沈明芷敛下眉目,俯身见礼道一声这是自然。 开水白菜,重中之重便是这瓢清汤。 讲究个清透明亮、色泽醇香。 沈明芷在郎家的厨房倒还算得心应手,毕竟是太傅大人的厨房,鸡鸭鱼肉便是从自家地窖里不会断的,沈明芷大手一挥,拿出一只老母鸡,斩了半只鸭子,又拜托沈肆去街上挑一只肥瘦相间的猪肘。 沈明芷想,兴许是因为这时候猪肉并不是什么雅物,由此,金贵无双的太傅大人家里连根猪毛都找不见。 "郎君看仔细了,跟肉铺的伙计说要前肘,皮厚、筋多做出汤来才能有醇厚。" 沈明芷又说了几味能用的佐料,浓眉大眼的沈肆一一应下,眉头皱起川字纹,转身跑得飞快,左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沈肆提着一只猪肘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乍一看过去,沈明芷还以为见了顾如一,这俩人还真是说不出哪里像,可就是有那么股子相似。 将老母鸡和鸭子肘子一起斩成两截,反复在水中冲洗直至不见血污,切葱姜蒜,料酒少许,将这丰盛的肉块一同丢进锅里起火熬煮。 俗话说的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汤底也是一样的道理,得用小火慢炖,不然火大了,这汤就会变成奶白色,就像家里炖的大骨头汤,那做出来的便不能叫做开水白菜,得叫奶汤白菜了! 沈明芷拿着漏勺站在一旁,每过段时间,便要拿起锅盖捞出汤面上的肉沫,反反复复,一直到汤头上清爽一片才算好。 郎府里的厨娘是几个有些年岁的嬷嬷,见沈明芷也热情,因着还未到做午膳的时候,便带着坚果瓜子找她来说话儿,从年岁问到婚嫁,一听还未有亲事,那穿着灩红灩红宽袍的一位婆子挤上前来,七嘴八舌的想着自家哪门亲戚的小子好得不得了,赶着介绍。 什么二十五岁高中了秀才,什么人很老实就是年纪有些大了—— 沈明芷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只在意手中的汤勺。 瞧她软话不吃,那婆子竟坐在廊下的长凳上竟假模假样的慈悲起来。 "这女人呐,就是二八年华还好嫁点,过了这个年纪就可着走下坡路吧——"拿一把瓜子急急地嗑,绿豆似的眼来回倪她:"男人可不一样,越老啊越值钱呢!" 舀上一匙子汤,醇厚浓香,瞧着是淡淡的茶色,沈明芷眼皮都没抬—— "那这郎君何若跟他老子爹过一辈子,俩人一块坐在家里坐等升值不就得了?" 转身,对着那愣住的婆子浅笑,沈明芷轻轻歪了歪头:"您说呢?" ☆、郎府的午食 "您说!这女郎是不是个厉害人儿?" 沈肆站在书房廊下,隔着一扇檀木屏风,浓眉大眼还带着笑说的风生水起,那婆子是怎么胡搅蛮缠的,这沈女郎是怎么四两拨千斤地打了人家的脸。 房内的郎钰放下折子,一袭月白的锦衫随风卷斜开来,拨弄衣角。 整日里不是官场暗斗便是弹劾朝臣,从九品芝麻官到朝廷一品大员,各类文书洋洋洒洒,一句话能拐着弯说成三张纸,着实令人心生厌烦,听闻这桩厨房里的闲话趣事—— 着实还有几分鲜活乐趣。 "哪个婆子?" "几个月前新来的粗使婆子,姓张!" "沈氏做得如何?"郎钰将眼眸转到门边,竟有些失焦的浑浊,许是看的太久了。 "小的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考究的汤头!"沈肆说的绘声绘色:"那女郎胳膊细的跟棍一样,拿起刀来却有十足的气势,您是没见到,那鸡!咣一下子,就剁成两截!那肘子,三下五除二剔骨改刀......" "给你三分颜色,你倒开起染坊来了?"郎钰的声好了许多,已不像前几日那般嘶哑沉郁。 "小的这不是以为您让我跟着人家,就是为了知道这些嘛!"沈肆嘿嘿笑起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面前的檀木们哗一声被打开,郎钰幽幽地看着人高马大的沈肆,几不可闻的轻咳一声。 沈肆忙不迭地跟在后面,走了片刻才发现,这竟是去厨房的方向。 "主子可是饿了?"沈肆喋喋不休:"这才对,您就得好好吃饭,陛下那次来特地吩咐小的,一定要让您照顾好身体!您瞧殿下多关心大人呐,还有——" "噤声。" "哦......" 走过内苑和厢房,郎府的庖厨正落在院子的西边儿,刚走过奇石曲廊,便闻到了醇香浓郁的肉香。 那房上袅袅炊烟,香气四溢竟引来只狸奴,正懒倦倦的卧在瓦上,露着滚圆的肚皮舔舐爪心。 郎钰一展寒眉,刚想走进院里,那人倒是先他一步走出厨门来,云月髻上素花摇曳,一张清露如珠的明眸散着淡淡的笑意,手中不知拿了个什么玩意儿摆弄。 紧跟出来的还有下了早学的郎昭,脸颊上红彤彤的,一双大眼水润润的软。 "小公子许是饿了来厨房找点糕点——"沈肆瞪着一双浓眉大眼,说道。 郎钰目光中似是含着晕不开的墨,立时抬手,将将立起两根手指,示意沈肆安静。 再望去,那一大一小站在红廊前,郎昭兴奋地绕着沈明芷来回跳跃,"再来一次!再让它飞一次!" 瞧沈明芷满口答应,将折纸放在嘴边煞有介事地吹了长长的一口气,轻转手腕便将之送出指尖。 无风起,无线牵,那张带着墨迹的纸玩竟然悠悠飞向空中。 阳光倾斜照耀下,似是一尾稍纵即逝的飞鸟,伴随着糯米团子兴奋地叫声,它飞过柳梢,飞过琼花,席卷一瞬明阳翩翩落下。 跑动着两条萝卜腿去捡,咧着一张嘴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小娃娃鬓发之间亮津津的带着些薄汗。 身后的沈明芷踮着脚尖轻声的笑,风起,送来阵阵柔风,吹乱她额角细碎的发,那双明眸仿若携着满城的春色光景。 素衣轻发,无名无利,凭着满身的力气才勉强混得个营生,这日子该是困苦无比的,怎么如今他们二人的情境,好像郎钰才是那个被人生捆住手脚的可怜虫。 谁也未曾看见宽大的衣袖下,一双手指尖收紧。 风轻云淡的面容下,一颗寒薄之心堪堪裂开丝缝隙,原来沈明芷眼中的温柔暮霭,是他从未踏足的烟火人间。 这日午间,沈明芷跟丫鬟婆子一同在郎府吃午食,一道淡出鸟的清炒豆角,一道齁死个人的凉拌西芹,多日被养坏的舌头彻底罢了工,沈明芷细细听旁边的丫头抱怨,不知道府里的大人今日是怎么了,竟让那张婆子做起午食来。 张婆子,便是今日被她说的哑口无言的那位。 也不怪能如此难吃,应是被她揶揄的心气不顺吧,可有话说话,糟践东西乃是天下第一不可原谅可恶事。 继而又转念一想,难道她自己不吃吗? 还真被她猜对了,沈明芷从大桌子上望向屋里,那张婆子自己翘着二两腿正在小厨房吃的正欢,年轻的丫头告诉她—— 那是"不小心"给主子多做出来的,张婆子不想麻烦别人,自己就解决了。 说罢,丫头将白眼翻到天上。 得,彻底不敢吃了,谁知道这张婆子有没有在这饭菜里加什么东西。 她想着不过晚饭前就可回去,也不缺这一顿,刚放下筷子,那虎背熊腰的沈肆便带着几个男丁赶来厨房。 直愣愣的走到那小厨房,惊得张婆子差点将碗筷掀翻。 桌上摆着半只白斩鸡,还有一碗糖醋里脊,和外面大桌上那绿的发光的素菜想比,一看便知道不是下人的午食。 绿豆似的眼转的飞快,婆子急忙辩解:"不是偷吃!这给大人做多了,小的瞧着可惜这才拨了些......" "原来你就是今日的厨子,"沈肆从嘴皮子底下嗤出一声笑,此地无银三百两,粗声粗气地呵斥:"大人说今日的午食忒不干净,叫你领了月钱立马走人!" 婆子吓得跪下:"小的做事规矩仔细!不知是吃出了什么竟惹得大人如此气恼?" 大人只说了让她走人,这理由本就是瞎编的,沈肆个实心木头,竟被她冷不丁的问住了。 "哎?这菜里怎么有瓜子皮啊!"沈明芷对面的丫头眼疾手快,真从碗里挑出一片皮子。 沈明芷脑里盘旋四个大字——多行不义必自毙。 那边的沈肆猛回神:"你还有什么话说!" 不管那张婆子鬼哭狼嚎,几个壮丁拉扯着她的衣角将之赶出院子去。 吵嚷之间,沈肆轻步走了过来,立在沈明芷面前拱手见礼:"沈女郎,大人有请。" 锅上还炖着汤,照理说还有个把时辰,急不来的。 沈明芷以为太傅大人要问问进程,在心里默默组织语言。 经过前堂的时候却见一服红绯衫子的官大人在里面正襟危坐,一看见沈肆,立时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前来问好。 "前些日子的事儿——" 谄媚至极的笑,卑微到骨子里的语气,对着沈肆便是如此,若是见了太傅,该是何等模样? 沈明芷一眼看过去便深深感叹人生如戏,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沈肆只礼貌对付了几句,太傅大人卧病在床不便见客云云,好说歹说才算把人轰走,沈明芷静静站在后面,腿都麻了。 "女郎勿见怪,大人身兼数职,平日做事端正严格,这些人从中捞不到什么好处,急了眼总要来说动说动。" "病了也这般紧逼?" "利字当头罢了!"沈肆说话素来直接,不懂委婉,"还好咱们陛下喜欢大人,敬之爱之,不然大人这苦心孤诣,倒是没指望了。" 沈明芷点头。 东内苑的厅内,郎钰手中拿着一本书卷,细细地翻。 沈明芷敛眉行礼,沈肆退出院内。 "大人唤民女,可是要问菜式的进度?"沈明芷福下身子见礼,没听他张口,便兀自往下说:"汤还有个把时辰便好,因着还得用肉蓉清一清底,约莫申时足以做菜。" 郎钰这才将手中的书本子放下,淡淡地看向沈明芷的眼眸:"说完了?" 与他四目相对视线缠绕,沈明芷不自然地眨了眨眼,"说完了。" "说完便吃些午食。" 郎钰指骨分明一双手悠悠提起凳子上的食盒—— 与她今早上带出来的一样,镂空雕花儿的梨红木,一看就是被人擦了好几遍,似是打了蜡。 "一位女郎送来的,说要给自己家的沈掌柜。"郎钰张手又去拿书,瞧沈明芷的脸跟变戏法一样,暮的红起来,说:"怎么,还要亲自给你摆好才吃?" "谢大人......"沈明芷忙不迭地回神,张手便要提食盒的手梁。 "去哪?"郎钰懒懒地歪头,书本子卷成圈,将她手指按下:"就这么一盒,还不被抢个精光?" 脸越发的红,沈明芷将嘴巴抿成一条线,试探地问:"那——就在这儿吃?" 郎钰的脸色柔和,将书卷握在手心,站起身便转到珠帘后面摆置棋子去了。 眼神跟着人家的衣角转进珠帘后,沈明芷不再犹疑,急急去展开食盒—— 是一碗清的不能再清的素面,上边放着一枚圆滚滚的荷包蛋,沈明芷一筷子插在最底下翻出来,虾皮和红酱便涌上汤头。 还冒着热气,烫过的虾皮和红酱传出阵阵的香味,汁水浓郁,还略微有些烫手。 挑起一筷子放到嘴边,小小的吹两口凉气,一股脑的送进口中,只让沈明芷感叹如一的手艺可真是不错!面汤清透红亮,尽然清淡鲜美而不寡淡。 一口跟着一口,直到这面将将见了底。 沈明芷吃得欢快,便没了什么包袱,起东西来也开始不似平时板正,须得一副不出错的模样儿,满眼只看得见这碗光亮的细面。 珠帘后的一双眼慢慢抬起来,只见她脸盘还是鼓的,眼睫低低垂的瞧着碗里,颤动仿若振翅粉蝶,那捻着笑意的眼眸被汤面的白雾模糊成一片。 没由的,让人想起曾经见过的一只狸奴,雪白、滚圆的,吃起食来的时候胡须总是颤,满意了就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几不可闻的一声浅笑,散没在淡淡海棠花香的房内。 再回神,竟连棋子都忘了要置于何处。 ☆、入长乐宫 酉时未半—— 鎏金白玉壶浇下清澈纯然的高汤,将盘内雕琢好的菜心浇的慢慢绽放,一片,两片,直到全然如芙蕖一般展开花瓣...... 沈明芷脸上云淡风轻,实则腕子已微微发酸,俗话说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工,为了这菜心能顺利张开,她不知道这天在郎府雕了多少白菜花。 可能是天边卷起了乌云,已有暮色。 坐在桌前静静看着的郎钰微点了头,沈明芷将白玉壶放在桌上,福身见礼。 "明日,我便上奏陛下,若是能得应允,或能安排女郎进宫亲自给太皇太后献礼。"郎钰低下头,继续摆弄棋盘上的棋子。 房内忽而寂静,沈肆见状,让丫鬟引着沈明芷出府去,待到二人走远,郎钰手上的玉子终于落下了棋盘。 "让底下的人将官服准备好,"郎钰复尔看向棋本,"明日还要入内院,你带着桌上的信送进长乐宫。" 沈肆挠挠头,很是为难地问:"主子明日也要跟着沈女郎进内院?" "不然呢?"幽幽地抬起眼,郎钰手中的棋子按在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展眉反问:"让她自己打着我的名去给主子为难?" "可——"沈肆急的皱眉。 却见珠帘后的人轻轻地摇头,一双指骨分明的手正攥着书卷往门外的方向摆,示意他无需多言。 纵然那虎背熊腰的侍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按照他的吩咐去后院告诉伺候服裳的婢子。 刚出府门的沈明芷,才仅仅走了几步就被后面的丫头叫下,原来是忘了拿食盒儿,还是两个,沈明芷这才想起来,自己出门提着的那笼马蹄雪梨,最后还是要进了自家的口腹。 没直接回客栈,沈明芷拐了个弯,顺着国子监绕路去马行街的菜店买点蔬果,空气中有淡淡潮湿的味道,抬眼望去,一只小燕低低飞来,掠过身边枝柳。 "要下雨了,"沈明芷去看天边的乌云,似浪头样倾泻下来,不禁快走了几步。 四月初,街上的菜店除却常年的白菜豆腐,新一茬的莴苣和各类的菌子也上了架,老板倚在门框上正往外看这天,见沈明芷来热情问好,可眼睛却离不开那团吹不散的乌云。 沈明芷一一应下,细看架上的菜品,挑了一个刚从土地挖出来的莴苣,又掐了把白菌菇,顺眼看见嫩绿嫩绿一把颇棱,做菜做汤都可以,顺手便都放在了篮子里。 招呼菜店的老板称钱来,沈明芷掏出荷包准备付钱。 "女郎可莫要闲逛了,"老板是个农佃,最是看得出老天爷的喜怒哀乐,"瞧着今天得落场大雨,还是尽早回家才好!" 两指高的几枚铜板端正放在人家手中,沈明芷淡淡笑:"这就回去了。" 挽着篮子刚走到龙津门,天边闪过卷雷,轰隆一声让人心下一颤。 沈明芷的步子迈得快,快不过从空中砸下来的雨点。 豆大的雨点落在行人眼前的时候,已被拉扯成又斜又长的银丝,啪的一声砸在地上,猛地激起片雨花,沈明芷鼻尖倏的一凉,水渍蓬起来溅在脸颊。 顾不得那么多,只得拎起裙角往前跑。 迎面骏马声疾行,车轿颠簸飞驰却在她身边放缓脚步,沈明芷抬眼去看—— 锦缎覆面的马车上清逸锋利一个"郞"字,轿帘被人刷的一声掀开,暮色沉沉之下那一双清癯的手堪堪揽开紫帘—— 鸦雀自禁城四开分散,耳边相国寺的钟鸣仿若震雷,轰天动地。 "宫中急诏,恐不能待明日了。" 一张玉色的脸在潮湿的空气中更显模糊,郎钰还穿着那一袭月牙白的锦衫,来往匆忙之间竟连官服都来不及换。 他的脸色似是更白了几分,展开指尖,将手伸到她面前。 两双手交叠在一起,手指缠着手指。 沈明芷掌心微烫,似是一团温顺的火苗,灼热了那人的心肺。 烈马嘶鸣,沈肆于车前粗声喝一声:"架!" 闭塞的郎家紫轿内,沈明芷道声礼后静可闻呼吸心跳之声——她攥着手里的食盒,指尖上还留着凉凉的冷意,就这么一直瞧着,不敢抬头去看对面那人的眼。 马车哐啷哐啷的行在街前,马鞭声四起,已过了盏茶的功夫。 扭捏个什么劲儿?沈明芷真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就是做了蒸梨! 一声轻咳,她抬头,将手中的食盒伸了出去,"大人——" 来不及定下身子,马车随着勒马嘶鸣猛地停下,颠簸之中沈明芷被晃得往前一跌,倚在了那身月白的锦衫上,郎钰一双手环起她的双肩,低下眸来看。 沈明芷急忙起身,钗环叮叮当当纠缠在一起,撞得她心跳声砰砰的动。 前头似是有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前行的沈肆翻身下马,皱起眉俨然一副精悍的银甲侍从模样儿。 "坐到我身旁来。" 还未等沈明芷掀开帘子去看看发生了何事,自己已经被那人拽到了身边。 月白的衣衫窸窸窣窣,只看得见他腰间一枚润色的白玉坠子,郎钰突然别过脸去咳起来——急忙用袖衫去遮,硬生生将脸色憋得有些血色,蹦出颈子上一星红点。 沈肆在轿外拱手,细细禀报:"主子,是和县的农户,瞧这是要拦轿状告县主簿张前远,贪赃枉法私加赋税。" "此子桀骜贪利,以为自己攀着高枝便无法无天——"压住咳嗽,郎钰的嗓子终是缓和下来,"你且将人安置住,定要保护周全不可被人残害,待我归府再细细盘问。" 生弱而哑,只沈肆与沈明芷能听得见,她悄悄掀起一角帘子瞧去街上。 暮色的官道上,青布白衫的苦主跪在前头不住的磕头,林林总总十几个老弱病残,风吹日晒的脸上凄苦无比,叫喊着,哭泣着,吵闹成一片。 沈肆一声令下,这些人似是被人掐住了嗓子,又惊又怕,忙不迭地咬住嘴唇躲开正路,被侍卫们带到一旁。 可旁边尽是拥着探头巴脑的百姓,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瞧着这边的境况,未知全况的人只看见郎家的侍从将这些人往旁边赶,皆是拧了眉毛看着轿子这边。 沈明芷听见人堆里有人小声议论—— "和县县主和京中贵胄有亲戚,自古官官相护!这些人分明就是找死罢了......" "当年血洗几条行街才换来的滔天富贵,太傅老爷怎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儿费心劳力......" 宫中急诏,妥善安置,归后问责,他们一概不知,却能把话说的如此寒人心,像一把刀子,就这么直愣愣的插在旁人的心上。 沈明芷将轿帘放下,从鼻尖呼出一口气,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马车复尔疾行起来,将这些人的声音甩在了身后,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抬眼去看——滚圆的眼瞳仁分明,檀口珉成条线。 他一定也听见了。 郎钰的脸色苍白平静,双眸微合,静静地倚在身后的软垫上小憩,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轻声叮嘱:"等下进了宫,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只要不关你的事,一概莫要管。" 马车所行之处越发安静,官道上自是早已没了什么车马,将将一炷香的功夫,沈明芷身后跟着两个郎府的丫头,终于跃过郎钰的肩头,看见那扇肃穆的红门缓缓开启。 太傅要先至长乐宫探访太皇太后,再不能同路。 不知要去往往何处,行至前方被一嬷嬷引着,诺大宫殿中寂静无比,沈明芷心下竟没由的觉得慌张,下意识回头去找那月色锦衫的人。 月色之下,郎钰端身如山间明松,站于宫门处就那么静静望着她。 四目相对,视线相碰,身旁的丫头提醒她快一些,事情不能耽误分毫,沈明芷点头应下,尽是跟在她身后。 皇城东起凤仙门,西至双笙千山麓,南起天门湾,北至万松岭,浩浩汤汤落在了汴京最端正的地界儿,宫人们三五成行规矩妥帖,装扮严密而肃然。 其中金碧交辉,彩画琉璃,尽如书中所写——金钉珠漆门,白玉理石地,雕甍画栋之中峻桷层榱,沈明芷跟着嬷嬷脚下生风,自也不能多看。 天边噼里啪啦的雨点子下起来,沈明芷与两个丫头也被嬷嬷引到了长月宫内苑后别的庖厨内,走的不是正道,窄长的走廊堪堪只得二人并肩,雨声簌簌的,看势头也要收不住了。 引她而来的嬷嬷应是长月宫的老人,想必也跟着那位太皇太后走过不少年月,身上有一股子大院里当家主母的气派,矜贵又端雅。 丫鬟带的肉汤被煨在锅里,沈明芷这边刻着菜心,自是急的,手上虽不停却也不像在郎府时那么稳,花瓣子雕出来不是斜了就是断了,脸上还端的云淡风轻,心里却也乱了几分。 有宫女来报,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遣人去挑了几颗白菜过来,眉眼缓和:"娘子不必紧张,太皇太后见了陛下,眼下已有所缓和。" 那宫女明媚皓齿,得见沈明芷便好奇来问:"天底下真有这般奇的事?三月能开出荷花——" "模样有几分相似罢了,并不是真的荷花,"沈明芷淡淡的笑,手也随着心悠悠的慢下来,"儿还怕做的不好,惹了太皇太后不快。" "罢了,娘子不必紧张。"那嬷嬷坐到一旁:"太皇太后想看的也不是荷花,睹物思人罢了。" 沈明芷不解,便不再言语,伴着哗啦哗啦的大雨听那嬷嬷慢慢的说—— 长玉盘内以矗立了三四个白菜花苞,听着故事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嬷嬷寥寥数语已足够将那前尘往事涵盖——从幼时相识于荷花亭池,到无上皇御驾亲征于荷花盛开的仲月,已至最后战死之前命人将亲手摘的荷花归乡送到太皇太后的手中。 荷花,早已成了未亡人心中最甜蜜,也最凄苦的回忆。 沈明芷点头。 宫女又来掀开帘子,沈明芷将门外的雨势尽收眼底,似是从天上倾倒下来的。 煞有介事地跑到那嬷嬷跟前聊天儿:"前殿里,咱们太傅大人又——" 被人猛地拦下话头,嬷嬷站起身来挥着手绢给她使眼色,沈明芷下意识地便问出了口:"大人怎么了?" 将第七朵菜心放在盘内,已是大功告成。 嬷嬷微微颦着眉:"娘子莫急,太傅大人今日给老婆子传过话,叫你做好了自己本分内的事儿便好,其他一概莫要管。" 再问也说不出什么,宫人们执着油纸伞来接,沈明芷被一众宫女嬷嬷引着向大雨里走去,大雨倾盆,撞得伞七扭八歪,她手中还拿着宫中的鎏金千玉簪凤壶,殿前站了七八个穿紫服绯的高官,想是得了信来宫中探望。 沈明芷刚想收回视线,却在伞底下瞧见前殿院里一抹月白的影子,就正笔直地跪在人群的后面,瓢泼大雨之中亦是未曾折腰。 她抬伞,却被嬷嬷急急地拉进了殿内。 太皇太后和皇上在珠帘后温声细语,沈明芷站在那宫女身边,脑子里却只想着刚刚瞧见的那抹影子,宫女太监清一色的宫装之中,只有沈明芷一袭素色衫子,轻轻颦着眉。 刚才的那小宫女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沈明芷瞧瞧偏过了头—— "娘子可是在担心郎太傅?" 沈明芷点头:"还望您告知。" "你可听过十几年前太傅血染行街,抄了好几门达官显贵的旧事?" "略有耳闻。" "那几门达官显贵里,有一门是太皇太后嫡亲的妹妹,为了这个,当年太皇太后生生被气的喝出一口血,身子骨大不如前,所以郎太傅后来虽得重用,却......" "可时过境迁,为何到今日还要被罚?" "太皇太后当然未曾罚,只是郎太傅每每入内院皆要如此赔罪罢了。" 是了,十几年前挥剑斩乱臣,虽为扶持新帝却被皇家权贵各自介怀,十几年后人家祖孙二人血浓于水,自是忘却这些无关紧要的隔阂,独独就撇下了那一人。 温暖祥和的长乐宫中,众人都在恭贺太皇太后病逝有所缓和,可有人却要撑着一身病骨在大雨之中跪拜赔罪,沈明芷突然就想起沈肆说过的那句陛下对他敬之爱之,眼下思来深觉讽刺。 太监的高呼声中,宫女拥着沈明芷走上前去。 而作为平民,自是不能亲瞻皇家容颜。 隔着一席晃眼的珠帘,芙蕖就在玉盘内一朵一朵绽开,病榻之上的太皇太后微笑着,满眼噙泪。 屋外风雨交加,转眼间雨声连成一片,雷鸣携卷暴雨铺天盖地的砸在沈明芷的耳边......明媚欢愉的少年声自帐后传来,年轻的帝王喜悦之中问沈明芷可想要什么赏。 沈明芷缓步上前,清明的眸中不染分毫情绪—— "伞,"沈明芷俯身,淡淡开口,"求陛下,赏民女一把油纸伞。"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太多惹!马上进入美食篇!! ☆、宫中雨夜 冷雨潇潇,遮天蔽日。 皇城内的青石板并不比别处的有何不同,凹凸不平的触感,想来是地上有什么碎石子,狠狠抵着骨肉,从膝盖上渐渐涌起阵阵的寒意让身子更显单薄。 闻讯赶来的人聒噪不已,穿着一身太医制服跑得气喘吁吁,行至跪在地上的人面前,紧着就是一声叹息。 "郎太傅!"松安平一边扶着管帽一边搂着药箱,"为何要赶在这个时候进内院——" 抬起眼,郎钰的衣裳已经淋湿成一片,鬓边松松散散两须长发,似是无波无澜:"陛下急诏,无敢不从。" "那倒是进去啊!你平白跪在这里万一病得更重了怎么办?!"松安平眼里急出火星子,丝毫未发觉自己也将将淋成落汤鸡。 "庆元四十五年,太皇太后曾亲口对我说,若是抄了张家,便再也不要站在她面前,我郎钰当年是亲口应下的。" 面前的高官有人已经觉察出来这边的动静,撇着眼往这边看,郎钰毫不在意,只静静地说着:"如今得人相助能宽慰太皇太后几分,也算补偿,却不能忘了自己曾说过的话。" 耳边长风急雨如刀锋一般划过,郎钰一袭月白的衫子在雨色之中尤显得温和,可那张脸上却似覆着丝丝的寒雾。 "可你的身子本就不好,若是此一遭病更重了怎么办?!" 松安平再不能等待,转身往长乐宫跑,惊起石路上一片一片的水花。 似是不屑,又似自嘲,周身漫在大雨之中,他轻轻冷笑一声。 前面挤在一块穿紫服绯的各位官老爷窃窃私语开来,即便不用着耳去听,也能猜测在说些什么,无非就是郎家天恩将近,旧事重提笑他狂妄嚣张,不知天高地厚能折了皇家的颜面。 长乐宫的红檀门吱呀一声打开—— 有一人素衣简簪,柳眉桃唇涟涟眸,云月髻斜落清颜,将手中的纸伞哗一声打开,雨滴散落沾湿了那些官大人的衣襟子。 从那些达官显贵之中豁出一条口子,执着伞的女子不徐不疾地走到院落之中,瓢泼大雨浸湿了鞋袜,衣裙包在身上勾勒出脚踝的线条。 身后,窃窃私语声又起,却也只知不敢造次,如苍蝇蚊虫之声中,她抬眸,迎上郎钰深似谭泉的眼眸。 一声惊雷带出闪电似长龙过空,四下霎如白昼,她的眼眸被周身的大雨落得模糊,郎钰静静地看着她行至身前,雾气朦胧之中,将手中那把油纸伞遮过他的头顶。 她不知,彼时在他的眼中,那是一幅怎样的模样儿——沈明芷的脸颊似是被雾被云笼罩了一层薄气,远远开来,直像雨后缥缈的月色。 一双眼,那么清明却那么凉薄,那张脸,如玉如月却那么执拗,沈明芷将手中的帕子递过去—— "我说过的,在宫中不要管其他的事。"郎钰额间的发被淋湿。 沈明芷莞尔,点点头,脸颊边酒窝隐隐显出来,轻巧反驳:"某从未管什么事,只是在这里撑伞赏雨,顺便遮住了大人而已。" 不闻前人窃窃私语之声,不闻长乐宫内言言欢笑。这诺大的宫苑仿若只剩下他们二人,在金碧堂皇的宫殿里彼此相望,被这一袭大雨将之与天下隔绝,固执而孤高。 不知过去了多久,夜暮来临,长乐宫的婢女手执红烛将院落的红灯一一点燃,雨势也随着减小,沈明芷的腕子已经酸疼的不能动弹,低眸去看,郎钰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依旧跪的笔直。 冷不丁的,跪在地上的郎钰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当年所经之事,于京中贵胄而言,郎钰挥剑斩了皇家的血亲实为不敬,于平民百姓而言,郎钰冷血无情血染长街,为了富贵敢以命博实在令人不齿。" 冷笑,院内有风吹来,身上更显寒意凛凛,郎钰声似破冰:"可十几年匆匆而过,如今想来,我竟怀疑是不是当年真下错了棋。" 他的声不复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样,听着语气,竟像在与这十几年的付出与辛劳对峙。 沈明芷听见长乐宫内传来的淡淡笑声,不自觉咬了后齿,这世道,究竟是要将人逼到什么样子。 就算是安慰不了郎钰呕心沥血的十几年,沈明芷也不想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不会,"她低眸去看郎钰,苍白的脸,桃色的唇,一双眼眸深似潭水,如墨染一般晕不开,语气笃定道:"起码在大多数百姓眼中,在我眼中,大人并不是那般的人。" 她的语气似是沉着了许久,郎钰的黑睫被雨淋的湿漉漉闪着水光,竟缓缓转过头与她对视。 暮色之中,沈明芷的眼睛亮津津的,她开口:"若是在百姓眼中大人真是一个令人不齿的,与贪官污吏并无二致的人,今日便不会有人来扒郎家的轿子。" 说着,她弯下身子,几乎半跪在地上,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模样仰着头,看向郎钰的眼:"没有苦主愿意堵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迢迢千里之行,来给一个冷血无情令人不齿的高官送死。" "他们来了,拦了郎家的轿子,无非就是相信那年为了扶持新帝稳固朝纲,不惜得罪权贵血染长街的郎太傅,是个体恤百姓的好官。" 复尔又说一遍,语气之中更加笃定,"大人,在他们眼里是个好官。" 彼时郎钰的眼睛里,只能看见沈明芷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定,那眼神来的太过汹涌,冲散他的寒霜化作一泓清风。 会不会,说的太多了? 沈明芷不顾裙摆上沾上雨污,脸上再也无法做的云淡风轻,抿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只能急急地低下眼眸,拉起他的袖摆,将伞柄递进他的手。 "说起来,这伞是陛下赏的,有某一半自是也有太傅的一半,不好让民女自己撑吧?" 灯火阑珊虫鸣于树,伞下二人仿佛只能听到彼此。沈明芷的脸从柔白变为了粉黛,耳垂红的似是要滴出血来。 连郎钰自己都不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之中消散了朝堂之上的沉郁凌厉,掌灯批阅之时的果敢勇伐——存留的,只有如月色一般,淡淡的温柔。 正想开口,却被打断,一口气上来被寒风吹进喉咙,郎钰突然咳起来。 松安平忙不迭地从长乐宫中跑下来,似是故意的,撞开了几位大人的肩膀,行至眼前已是焦躁不安,急急地去孱郎钰的身子:"太皇太后知晓那什么荷花是你寻得法子,亲下口谕让你回府修养,快走,快出宫去!" 沈明芷凑近,轻轻抚着郎钰的背:"走吧。" 郎钰苍白着脸似要将命都咳出来,霎时雨停,风萧萧,长月宫内红烛摇曳,宫人们扯着嗓子传膳,借着月色再瞧这深宫阆苑之处,沈明芷只觉皇家多是凉薄之人,这话果真不错。 稳住了心肺,郎钰与松安平静静的行在窄长的管道之上,沈明芷拿着一把伞跟在后面。 "看大人这副模样,"寂静的宫道上,松安平瞥着郎钰的脸色道:"是不是根本没喝几副药?" 郎钰有理有据:"太忙了。" "多忙也要喝药啊!"松安平复尔聒噪起来:"小时候就是,你因为不愿意喝药被公国夫人打过多少次手板?可苦了那府中的海棠,硬生生被你灌了不知道多少副苦药汤!" 沈明芷抬眼,倏而想到了那棵被蚂蚁爬满树根的海棠。 原来是这样?可是偷偷倒掉汤药这种事,怕只有小孩童才会做吧? 清风掠过,沈明芷竟然噙了点笑意。 郎府的轿子就停在宫门口,沈肆不知已经在那站了多久,浓眉大眼的汉子脸上是端正的严肃,一见三人出门便虎虎生风的迎了过来,身后,竟还有个束着高发的顾如一。 郎府与松家宅院离得近些,那二人索性坐到了一处,将松家的轿子让给沈明芷和顾如一两位女郎。 沈明芷累了一天,由此并未推辞,踮起脚上轿坐于其中,直觉舒畅无比。 郎钰掀开轿帘,在紫轿之中轻声出口,惨白着一张脸端凝如水,似是不经意地对顾如一轻道—— "今日吹风受雨,恐惹风寒,别忘了给她煮些姜汤。" 顾如一咽下那句大人也要招呼好自己,只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钻进了轿子。 车马摇晃,松安平自从听见那句叮嘱就扬着笑,揶揄道:"太傅大人回家,也莫要忘了煮些姜汤驱寒。" 轿子中只有一支红烛,放在灯笼之中幽暗静谧,只让人更加提不起精神,郎钰身上披了一件玄色的大氅,不去接松安平的话,斜斜的倚在后面软垫上歇息。 见他不言,松安平悻悻地收回眼眸,想着坐好却被什么物件儿磕到了腿,不多时,从腿边提出方两层的食盒。 "这什么东西?"松安平将上面的盖子打开,镂空雕花儿的梨红木,程光瓦亮的。 郎钰将将抬起一只眼皮,只见松安平瞧着食盒里一碗圆圆滚滚的梨子喃喃:"马蹄雪梨红枣汤,这几味食材做到一起应是化痰清肺的良品——" "怎么放在这儿?"松安平不解。 脑子里突然闪过今日沈明芷在轿子中提着它欲言又止的模样,郎钰立时伸出手去将盒子提在手心,双眼微合嘴边却勾起一丝笑:"我的。" 松安平还瞧着他。 "有人做给我的。" ☆、租铺子 翌日,风朗气晴,惠风和畅。 沈明芷懒懒地从床上睁开眼的时候,辰时约莫过半。 透过宣和之窗的阳光倾洒下来映着窗外的明柳,又是一场好天气。 从床上伸个懒腰展展全身的骨头,沈明芷立马穿戴好,下楼去厨房里摸索点东西做来吃,昨夜泡了澡就昏昏睡过去了,连碗汤水都没来得及喝。 客栈的后厨,从原先开始沈明芷就特地在里面放了个篮子,平日里无论顾如一还是沈明芷,总是要将买好的菜品放到篮子里。 这日总归有点不一样,篮子上边的木头架上,掉了两方新鲜的羊肉,沈明芷思来,应是顾如一赶早市上买回来食材。 葱姜蒜韭,两根梢瓜,里面还有一捆用荒草编绳的颇棱菜。 不待片刻,沈明芷便已想好了今日的菜单,昨日都是辛苦,今天就吃的补气些——莫不如就来一碗羊肉汤面,滋养提气是再好不过的。 将养肉切成铜钱大小的方块,泡在冷水里晾上片刻,清清里面的血水和腥味。 这会子也不闲着,将面团打蛋揉搓,加入净水一直到它在手上变成个光滑的面团备用,沈明芷用水打湿展布,放在面团上盖住,转身去清理羊肉了。 砂锅里须放上两瓢冷水,葱姜蒜各得来上些许,直到大锅煮锅沸腾起来,肉块便已有了五分熟,这边起锅烧油,将那□□糖放上几块,在锅里一直等待炒成焦黄色—— 这一步格外重要,火绝不能太大,这糖一糊便不能再用了,又苦又焦。 沈明芷瞅准时机将羊肉赶着锅气哗啦一声放进去,翻搅之中肉色便涌上了焦红的糖色,小时候看着妈妈做这一步的时候总是格外神奇的,沈明芷闻到鼻尖传来的肉香,勺子翻得更细了一些。 能用的佐料来者不拒,放入滚沸的水后将桂皮香叶放在锅汤里慢慢炖去,沈明芷从厨房里寻到了自家做的豆酱,舀了一匙子放进去,顿时有了小时候吃的汤味道。 这边擀面、切面、抻面,那边锅灶上传来阵阵的羊肉香气,沈明芷不自觉的咽了口水,手上更快了些。 煨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听见客栈外顾如一往里面搬东西的声,擦着指尖上的水渍往外面走,顾如一雇了个平车,车上林林总总放了三四个酒坛外带玉津园那边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 "掌柜起来啦?"顾如一抱着个坛子放在后厨,"玉津园那边除了这几坛子还未酿好的桃花酒,别的也再没什么别的了,刘家夫妇平日里不喝酒水,索性都让我搬回来了。" "都交接清楚了?"沈明芷本以为今天还得过去跑一趟,没成想这连东西都已经运了回来。 顾如一闻着肉香便掀开锅子,顿时飘出一阵炖羊肉的香味,回道:"还差一步,刘家的小子回去帮忙算了账目,连半天都没用了,咱们得支给人家三十五两四钱的银子,等给了这钱,就算彻底清楚了。" 沈明芷点头乐得自在,转身招呼她洗手吃饭,搬东西也得等吃饱了再做更好。 羊肉块炒过糖色被顿成了焦红色,香气浓浓,还冒着热气。 沈明芷切了些葱末放在面上,临出锅的时候掐了一把颇棱,筷子掐着梗放在碗里绿油油的冒着光亮。 四四方方的羊肉鲜嫩多汁,咬下一口炖的软烂入味。 就这颇棱一起吃下肚里,顿时满足到心尖上。 "掌柜炖羊肉竟然这般入口!" 顾如一吃的唏哩呼噜,就差把脸埋进碗里去,应是早晨的时候累着了,沈明芷又从锅里捡了五六块羊肉,飘着汤放在她碗里,顾如一皆一一受下,呼噜噜吸着面。 沈明芷胃口没她那么强健,可还是慢慢悠悠吃了大半碗,连汤带面一起送到胃里,消解了昨日的疲乏。 顾如一酒足饭饱,收拾碗筷跑去后面收拾,沈明芷则提着裙角上楼去了,从橱柜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 铜钱、银子、还有之前在老家卖地剩下的余钱都折腾出来细细的数。 从玉津园出来,也得赶紧将找铺子的事提上行程! 之前摆摊不到三月,每日的净利润能到两三百文,拢共算下来能得上十七八两,后来搬去了玉津园做糕,价格定得狠,花样也多,短短半旬便折腾了一百多两进账,除去一会要送去给那对园主人的,少说还能余下六七十,加上剩下的卖地的银子...... 挑着眉看向桌上的银钱,沈明芷算着能有个百两。 听起来挺多,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宽裕——原先就打听过,汴京租铺子不仅得以年起步,还须得一次□□清,听说对面李家娘子的铺子每月光租金就得有个七八两银钱,生意成本还得余出来,沈明芷租不到这么好的地界。 不灰心不气垒,想来虽不能再汴京繁华地段租间敞亮的,不过折个几条街约莫能捡个便宜点的——总归能有自己的铺面了,沈明芷还是感觉前途一片大好。 迎着和风,沈明芷带着顾如一出门去转转铺面,刚迈出门槛去,迎面便瞧见那虎背熊腰的郎家侍卫正向他二人走来。 手里提着一方两层的食盒,镂空雕花的红木盒子,沈肆咧着嘴笑:"娘子昨日给我家大人做的梨子瞧着可真透亮!" "他——大人看见了?"沈明芷脸上还是淡淡地笑,手上的帕子却被搅成一团,昨日放在郎家轿子上的食盒,回来时忘记拿了,想来彼时都已经凉透了,怎么还好叫人看见? "怎么瞧不见?特地吩咐厨房蒸来吃的,"沈肆瞧见她们二人皆是准备出门去,便顺嘴问道:"女郎可是要出门去?" 沈明芷脸上飞过两朵粉霞,点头:"说去寻个铺面,顺便走动走动。" 心下了然,浓眉大眼笑得开怀,沈肆拱手贺道:"寥寥数月便能盘下间铺子,想来沈娘子的芷记以后定能名声大噪!" 沈明芷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借沈郎君吉言。" 话虽说得简单,事情做起来方才知晓不易,诺大的汴京城寸土寸金,赶来给二人介绍铺面的伙计先是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她俩一遍,眼中的估量和质疑,让沈明芷突然回忆起了走进专卖店时候的感觉—— 输人也不能输气势,沈明芷扬眉将他看去,颇有底气的模样儿。 从朝午到黄昏,从城中心到了城郊边上,沈明芷累得双腿发软,顾如一索性坐在台阶上歇歇脚,那小伙计还在精力旺盛地介绍接下来的行程。 城中的太贵太小,城郊的太远太偏,好不容易找到个折中的,顾如一就在里面倚了倚墙面,差点将那裂着缝的□□墙靠得歪斜,沈明芷便彻底打消了租下的念头—— 这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伤着人可是官司一件。 就这么一处一处地看,夕阳日暮残晖涌日,沈明芷拖着两条发酸的腿,和那小伙计道了别。 晚上二人便在过路的小摊上点了荠菜索饼,顾如一饿的够呛,沈明芷大手一挥给她点了三碗,秉承着不放弃不抛弃的原则,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虽说道路是曲折的,可前途肯定是光明的! 饭吃到一半,摊前面却来了个戴着小帽的人,约莫三四十岁,料子可多挺括,锦衫上繁复绣纹让人眼花缭乱,一看便是个讲究人。 拱手见礼,却立在了在沈明芷面前,张口说道:"二位女郎可是要找铺面?" 沈明芷见人家礼数得当,便放下碗筷来用帕子擦了嘴角:"寻了一天了,您可有什么事?" 中年人笑了两声,气若洪钟:"若是女郎还有时间,可去在下那看看,正巧接手了一间铺面——主家急得很,租钱地段房舍都是顶好的。" ☆、林家客栈傍晚 院子落在汴京内城,若是细想一下,能算得上三环以里,隔一条街,便是沈明芷的老地方,潘楼街。 刚才二人连甩着这处八条街的小铺面都看了,寸土寸金的汴京城根本没那物美价廉的说法,由此思来,这人要带她们看的铺子,要么破成废屋,要么小成蚂蚁洞,要么,就是贵出天边儿去。 顾如一并肩站在沈明芷身边,偏过头去小声地问:"这——" 沈明芷怎能不知道她的意思,默契地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回道:"来都来了。" 转过界深琳琅满目的珠丝帛匹,沈明芷和顾如一被那和善的中年人带到了潘楼后街的铺子前,整条街上靠近拐角的地方,不似前街的繁华喧嚣,但也绝对算得上京城数得着的好地段。 门口悬一块匾,挥金洒墨书写上赵氏杂货,落了尘土,想是关张了许久。 沈明芷问来,那中年人一一解释,这赵氏年前老母亲病了,回家回的急,将铺子退回给了原主,可原主家大业大,眼瞅着都要立夏了,这才想起来有这么处地方。 再看院落,与相邻的铺舍都是一样的,坐北朝南,前面单出来间对街的铺子,后面隔着道白墙便是后院,往里走,便是主人的厢房和几间整洁规整的偏房,院落内立着一小口井,青石地上未见丝毫野草。 敞亮又通透,干干净净的砖瓦小院,颇为讨喜。 让沈明芷最动心的便是那院里面栽了一丛茂密的绿竹,随着风传来窸窸窣窣的作声音,生机盎然而又雅致风趣。 喜欢是喜欢,可动动头发丝就能想到自己手里那点余钱,铁定是与这么好的屋舍无缘,沈明芷敛下眉目,嘴边抿成一条线。 "娘子可有意?"中年人带着她瞧了一遭。 也未有遮掩,沈明芷福身:"这铺子任谁也不能挑出来半点不好,只怕某如今还租不起这么好的地界儿,还劳您带着跑一趟。" 中年人呵呵笑了两声,诚恳非常:"不妨事,这院子主家本就没指着挣钱,只想着别荒废了就好......" "若是入了娘子的眼,"他语气笃定:"主家开价每月三两银子,若是眼下未能付全年,每一季末,在下来取便好。" "二两银子?!"顾如一倒是瞪大了眼:"您可有记错?" 可着内城去寻,就连间破瓦房估计都租不到,眼下竟然能在这地段上寻得一间好铺舍,能算得上是天下掉馅饼了! 还没等顾如一反应过来,沈明芷的钱袋子已经掏了出来,生怕人家反悔,一手拿着银子,一手拿着红章,眉眼弯弯,眼神里却亮的吓人—— "择日不如撞日,楔子您可有带?" 不怪沈明芷说风便是雨,她大学毕业租房子那会儿,可是颇多转折,好不容易看上一间,略一犹豫便就被人下手了,何况是这么间让人欢喜的房舍。 那中年人听闻之后只愣了一瞬,便张罗着去寻主家地人,留沈明芷在那院内稍等片刻。 暮色晨昏,主家那边终于来人主事,地契房契一一递到沈明芷面前让她看仔细,黑纸白字地签了租约,印泥红章一应俱全,沈明芷看着那留在手里的楔子,笑的眼眸弯成了月牙。 事情未免进展得太过顺利,沈明芷心里终于落下了一块石头,想着就要从林家客栈里搬出来了,带着顾如一折了条街去买点好酒好菜。 二人提着满满两篮子蔬菜瓜果,顾如一手上还拎着只又肥又美的烧鸡,回到林家客栈的时候,那林家娘子正在厅内与李家娘子谈笑。 见沈明芷一副喜悦开怀的事便来问发生了何事,一一说了明白,李家娘子登时眉开眼笑,红唇娇艳轻启:"那可真是件值得高兴的!" "这些时日多承照顾,等会子某下厨做几道小菜,可都要尝尝。" 李家娘子展着襟子上的绣花,扭着柳腰便要出门去:"且等我将那几个姊妹一同叫来,她们一个个的可都想着女郎的好手艺呢!" 整日的疲乏似是烟消云散,春风得意的沈明芷转头扎进了厨房。 想着今日多做几道菜招待,得从慢菜入手,也好赶在饭点做出来。 甘梨红果削皮去核,切块放进锅里煨着,这甜汤自是第一急不得的,得温火先蒸后煮,方能将滋味都折腾出来。 这边顾如一打着下手,将绿叶青菜和豆角梢瓜一一摘得干净又仔细,沈明芷刀工还算看的过眼,哒哒哒一阵手起刀落,将菜码分明别类放在各色的盘盏内。 天边已然残晖余西霞,细细听还能听见些麻雀莺燕归巢的鸣叫,囿于小而熟悉的厨房里忙活着手中的晚食,沈明芷竟没由觉得温馨。 林林总总七八碟小菜,从熟食店里提回的烧鸡都被摆在了边上,沈明芷可算是解了围裙。 锅上还炖着羊肉,掀开锅盖的时候将旁边的李娘子馋的直说好香 用筷子往锅里一块四四方方的肉片插进去,顿时那筷子便冒着汤汁涌出来,看着已是软烂无比,锅里往外涌着腾腾腾的热雾,冒着香气。 沈明芷木匙子将锅中的炖羊肉捞出来,撒上一层翠绿的葱末,红花瓷盅里,羊肉混着酱红的汤汁满出了尖。 街上那几个熟悉的铺面娘子都来了,沈明芷拉着顾如一坐下,说着承蒙照料云云的体己话,边说边邀着各位娘子拿筷子,舀了两块炖正好的羊肉放到林家娘子的食盘中。 火腿炒鲜笋满口飘香,素蒸茄子寄浓味于淡泊,旁边放着卤白汁的圆菜,让人无从下手,林家娘子只舌尖点上那块羊肉,便不绝于口的夸赞起来。 羊肉做起来本就容易膻,何况还用了这么大块的厚肉,可是这吃在嘴里却是满嘴生香,炖的稀烂,软糯又醇厚,丝毫不似平日里尝到的味道,便来问沈明芷有什么好法子。 沈明芷便一一道来:"外面的市肆多是忙,不比咱们自己做的时候肯费心,这羊肉除膻,最见影的法子便是将那白萝卜切片合着羊肉一同滚个开,保准一水下来这羊肉没了大半膻腥。" 几人听了皆称妙,一道随饭的素炒蒌蒿薹吃的曹家娘子啧啧称奇,好似从沈明芷手下,没有做不出的鲜美滋味。 沈明芷淡淡的笑,这菜要鲜要嫩,最是不能过火,烧火了锅里超出蒜焦葱香,放进里面赶着红火的锅气炒出来的才多汁鲜嫩。 几人厅内吃菜聊天,李家娘子还带了几两黄酒,对着甘果甜汤喝的畅快,不觉夜已临深,店门外人声鼎沸之间,小摊贩们赶着推车去到那潘楼街上营生。 远远隔着几长街,郎府内苑的婢子们端着红烛点好院落里的烛台灯笼。 院里栽着花草,一年四季皆有景看,快要立夏之时多了些悦耳的虫鸣,那红廊亭榭之处正端坐着一抹暗色的影子,面前半人高一个团子正忽闪着眼睫背诵诗词。 稚子背诵之声朗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指尖轻扣在红木上,发出笃笃的着木之声,那人双眸微合着似是心情不错。 廊下有人疾行而来,伏在他耳边说道:"主子吩咐的事都已办妥。" 唇又松了几分,郎钰双眸睁开,只瞧见天边漫天遍野的繁星,有风吹来携卷着快要盛放的紫荆花香,在耳边轻柔柔的拂过。 "那地方——" 郎钰还未说完,沈肆便已知道他要说什么,笑着说来:"主子放心,今儿我差人去里里外外打算了一遍,连根杂草都瞧不见,定是干净规整的!" 郎钰颔首,端凝如水的眼眸轻缓柔和,那粉雕玉琢的团子便来挽他的手。 "再给爹爹背一首新学的小诗!" 寂静的郎家府苑,紫荆花将稚子之声淬的满是笑意,似是染着蜜糖蔓延开来。 "深夜游宫玉漏迟,侵晨莺啭上林时。无端蝶恋花心动,摇落东风第一枝——" ☆、芷记早食店 将东西从林家客栈都搬出来的时候,装了满满一马车。 林家娘子站在店外静静看着沈明芷忙进忙出,头发上已有了白丝千百,几月的光阴匆匆而逝,从沈明芷登门以来虽二人并不每日待在一起,却也有了感情,眼下突然就这么搬走了,心里着实有些不习惯。 沈明芷放下了一坛自己家酿的桃花酒,挽着林家娘子的手嬉笑可别让李家娘子喝多。 林家娘子摩挲着她的袖角连连点头,嘴上却说的干脆:"女郎可要好好营生,将来我老婆子还要等着去你家的酒楼吃饭食呢!" 笑弯了眼,沈明芷手中还拿着那枚从相国寺求的红签,从手中捋着它底下的红穗,明朗说道:"等儿开了酒楼,第一件事便是邀请您和那几位小娘子来!" 朝阳倾洒而下,长长的的街上马蹄声起,沈明芷来回摩挲着相国寺的红签,那一天,她和李家娘子去往相国寺求签,才瞧见了那处野梅林,而后沈明芷提着篮子捡了冒尖的梅花做了梅花酱和梅饮子,才有了太傅大人召她进宫的契机—— 想来,因果确实有的,缘分,也是如此小事之中一点一滴等来的。 可......她求的是财签啊...... 沈明芷看着红签上金丝拨片一个"财"字,还是笑了出来。 园子的修缮己极好,沈明芷带着顾如一里里外外检查了个底朝天,愣是没见到一处裂痕斑驳,顾如一蹲在院子里,静静地瞧着青石板缝隙处的断根野草,皆是新收拾的模样。 "掌柜的,我瞧着这屋子应是主家租给咱前才收拾的,"顾如一指着地上的一块指甲盖般大的青苔说道:"这野草、青苔,都是才收拾干净的!" 雇马车的小厮风风火火的将东西从车上卸到小院里,沈明芷也蹲在她旁边,轻轻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十分认真:"这主家,还真是讲究得很。" 店铺以前是间杂货铺,柜子板凳都是不缺的,在顾如一打蜡一般的擦拭中,跟刚买的物件无异,沈明芷叫来小木匠,仔仔细细地定制了诸多桌椅板凳,虽不是什么名贵木材,却也挑的十分仔细。 沈明芷想着把屋子做的雅致些,特意去置坊店里挑了几张卷画小木百叶,靠东向隔开了四间小雅间。 这小隔间将将足够四人落座,买匹橘色棉麻布料熨烫妥帖缝了几幅小帘子,不用的时候就挂在边上,添些颜色瞧着也舒服。 花鸟早市上买了两盆嫩绿的草萝,正正好放在收银钱的桌上,沈明芷早前在集市上听那些娘子们说的,这东西最是好养活,一天天的放在阴凉地,给几瓢水就能活的不错。 芷记的招牌还是依着之前做的拓字簪花,在玉津园里的竖匾每到开张就齐整整的支在街边上,新做的长匾高高悬挂在铺子门前,随着匠人门敲敲打打,那块染着重灰的赵家杂货的牌匾落了下来。 低调得很,沈明芷本想去求求写字书画的秀才们定几幅笔墨,挂在铺子里添点喜气,可谁知道到了卖画的地界,才知人家画风以萧瑟意境为美,瞧着颓败清高的各色菊花枝头挂了满墙,沈明芷愣了半晌,还是决定要不自己动手试试。 不然小饭馆儿里皆是如此清冷高绝的画作,食客们怕是也会望而生畏吧。 没了什么高科技做图的手段,沈明芷趴在案前,各色的颜料画笔摆了满桌,儿时曾经学过一年多点的儿童画,像是要派上用处了。 这时候竟然才能体会到父母那句"艺多不压身"的好处,沈明芷还真是没个大人的心境。 圆滚滚的盘里放着各色各样的花糕,梅花、桃花、樱花、海棠......沈明芷一笔一划极为用心,兴许是被铁木匠家的壮汉刺激到了,那粗手宽背的壮汉手手底下都能捻出花来,她一个小姑娘,难道还不能画出一幅花糕图来—— 等到沈明芷终于停下手中的笔墨纸砚,一副透着些笨拙却真挚的儿童画便出炉了。 画中一名小娃娃端着一盏子花糕,红花绳绑着冲天辫,一张小脸上两家红彤彤的咧嘴笑,旁边还懒洋洋卧着一个三花狸奴,正够着空中的蜻蜓嬉闹。 整幅画儿瞧上去有趣又爱人,颇有夏季清透明亮的意味,沈明芷左瞧瞧右看看,让顾如一带去画舫装裱起来,等着开业的时候挂在门外做个小小的宣传。 没敲锣打鼓,也没放鞭明火,待到都收拾妥帖了,芷记的招牌静悄悄地挂在了潘楼后边的马行街上。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这街上便热闹开了,现煎现卖的羊白肉、细粉素签、胡麻饼,便都张罗着开业了,沈明芷将自是也不能放过早食这老买卖,除了一会子才要做的花糕点心,这么早的时候,她早就蒸了点新花样儿——烧麦。 沈明芷曾经跟着爷爷外婆生活过一段时间,看了不少戏本子,其中有一处便是那清平山堂中的一出,名为《快嘴媳妇李翠莲记》,里面就曾有写到这烧麦一词,想来应是最早的说法。 沈明芷倒是做了这么些天的饭食,自己捏了几回到时将这烧麦的模样做的十分有型,古人曾云"烧麦之状如安石榴,其首绽中裹肉馅,外皮甚薄。",从她手底下出来的烧麦圆滚滚的好似石榴样,顶上的馅看着都要满出来,混着糯米分外清香。 虾仁、香菇鸡丁、羊肉大葱,沈明芷大大方方和了三种馅。 其中虾仁的最为讨喜,小指粗的虾肉就落在烧麦的尖上,像是被酱汁蒸过的糯米挤出来的一般又粉又亮,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去,虾肉的弹牙交织在糯米饱满的软糯之中,分外刺激人的味蕾。 再有就是香菇鸡丁的鲜和羊肉大葱的香,沈明芷将笼掀开,这浓郁而霸道的香味便飘散出去,勾着街上来往的行人纷纷来问。 碗大的小笼屉里规规矩矩摆了四个烧麦,皮薄大馅,刚好够小娘子们一人吃,若是郎君来了,瞧着模样新鲜,也会要上两屉不同馅料的。 这日的客人里不免有前些时间买过松饼奶茶的老顾客,一边跟沈明芷问着还有没有机会再吃到松饼乳茶,一边将筷子上的烧麦放进嘴里,意犹未尽地犹豫要不要再来一屉。 晨间里新做的莲子红豆粥也出了锅,顾如一麻利地张罗着,不多时便从后厨端出十几碗还冒着热气的粥盏,当堂来问哪家的郎君娘子可要清粥,人便摆摆手招呼她过去。 小小的食馆里,人挨着人往里面进,四四方方的小桌上食客们自觉地拼了桌,沈明芷瞧着眼前的笼屉一个接着一个空空如也,眼睛弯成了月牙,手下如有生风一半利索麻利地一手收钱一手记单。 说话的、聊天的、赶着话家常的郎君娘子在这店里寒暄问候,筷子夹着烧麦,碗里喝着豆粥,尽是朝气蓬勃的模样儿。 瞧着这人间烟火气,沈明芷打心眼儿里升起了一股浓浓的自豪感。 ☆、立夏吃蛋 芷记在马行街上开了小半旬,便快立夏了。 这小店的营生实在不错,沈明芷也是个嘴甜的,早期卖朝食,三馅的烧麦日日卖到精光,莲子红豆粥更是供不应求,旁边小食店都觉得这美貌女郎算是挣着钱了,安安稳稳着不出几年也能衣食无忧过起来,但沈明芷永远乐意折腾—— 这不,早上等过了早市,日头挂起三分,沈明芷新的的花食生意便被提上行程。 与京郊各处的花农商贩打个练熟,旁的商人来是要熟透的果子,可沈明芷要的却是一筐一筐的花瓣,兹要是整片的都成,带朵的价儿更高些。 都说花授粉极为重要,影响收成的大事,可沈明芷这小店要的实在是九牛一毛,对百余亩花田来说更是不值一提,花农们乐得自在,瞅着早早开花的便摘下来给那马行街上的芷记送过去。 于是,芷记的后院里摆了一束又一束的花,玫瑰、芍药、晚开的玉兰和海棠,林林总总占了大半个院子,香气馥郁,冷不丁的进来就好像闯进了什么山世外花源,让人瞧着心里就觉得开心。 沈明芷长指一挥,各色的花全然分成两份,一份用来晒干制成花茶或者蜜酱,一份用来当做应季的小食,现做现卖,若是花朵的模样上佳,便挑出些来制成花糕。 辰时一过,街上的过路人稀稀散散,各忙各的去了,沈明芷与顾如一将街前支着的桌椅板凳统统收到屋里来,一一擦拭干净。 将桌布哗啦一声展开,妥妥帖帖地铺在桌上,再从后院挑上几支开的正好的花枝插在瘦长的瓷瓶中,放在桌上实属雅致。 这不就是古代茶话会的绝妙圣地吗?! 还是那块在玉津园定做的竖匾有效果,那时追逐风雅意趣的贵子娇女眼熟了的,走在街上玩着呢,恍惚的瞅见前些日子风头一阵的招牌,便进来瞧了。 上午还是素衣简簪的掌柜和小儿,下午便要挑着花样儿首饰好好装扮一番。 平日里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的顾如一,与柔婉半点沾不上关系,这日也换上了石榴色的灩红裙子,走起路来紧紧收敛着腰胯好不扭捏,沈明芷买来了几盒细腻的脂粉,给她噗噗擦擦也是个标志的美人。 实在受不住,苦着脸去问掌柜能不能换下来,沈明芷彼时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一张点着梅色胭脂的粉脸连眼都没抬,噙着笑回道:"这可是工作装啊如一。" 顾如一不知道工作装是什么,反正这意思就是不能脱就是了。 想想也是,这地方不是绸布便是软帘,花啊草啊好多她都叫不上名字来,往哪一瞧都能称得上一句赏心悦目,若是店里的伙计和码头上扛大包的人穿一个模样儿,但真显得突兀了。 本着不挡掌柜的生财大计的原则,顾如一咬了咬牙,将绣鞋上的灰尘拍了个干净,展展衣襟上的花枝又去看蒸笼上的糕点。 来的小姐贵子初到店中无不感觉惊奇,不大的小门店里竟然摆置的如此雅然,瞧前面装裱好的那幅画儿,懒懒的狸奴和振翅的蜻蜓,倒真像是有几分童趣可爱的模样儿,更别提这店里浓郁的花草香,竟是那香粉铺子也无法比拟的柔和清馨。 刚落了座,便有一位肤色娇嫩晶莹雪白的女郎请来了食单,眼眸里笑着来问要点什么。 玫瑰饼、海棠糕、樱花豆沙饼、玫瑰茯苓糕、炸玉花.....瞧的人眼花缭乱,那点着粉唇的人儿看人为难便一一介绍开来—— "玫瑰花捻成花蓉加了蜜饯糯粉制成了馅,这饼皮正好是半透的,能瞧见里面玫瑰的粉色,最是娇嫩的颜色,味甜而糯,清雅留齿....." "小姐问这炸玉花?整朵的玉兰取下花蕊子裹了香粉糊糊放在锅里过一遍清油,上面撒一层白砂糖粒子,最是清香的。" 还有那樱花揉了豆沙的奇妙,甜而不腻,香气馥郁,吃完之后整日都能闻到舌尖残留的花香,也颇为受欢迎。 再加上点茯苓做道药膳糕点,多是那些贵子小姐给家中老人带的,茯苓安魂养神,不饥延年,最是益寿不过,体贴尊长的最优选择。 再说这妙不可言的芷记饮子,连装的杯子都是不同的,玫瑰花茶用的是粉彩釉的盏子,盏子上水绿的描花清新雅趣,若是要那年轻些的郎君们喜欢的玫瑰花酒,便是清清淡淡一个麻色的白盏,玫瑰花酒散着粉润的色倒在里面,更显娇艳。 单上的乳茶饮子还是有的,多是小郎君们的最爱,下了学的、看景色的、闲逛的,总要扯着父亲娘亲的袖子撒娇要上一盅。 糕点一类的都是早晨才准备好的饼皮馅料,下午过半客人进门时多半还热着,吃惯了平日里凉透噎人的粉糕,初次尝到芷记中各色的带着热气的糕点,那些小姐们都是要惊喜一番。 财大气粗的郎君娇女们,吃好了不免还要赏些小钱,沈明芷自问已经把各色的糕点定的价高了几分,可还是低估了汴京人们的喜欢。 沈明芷乐得自在,钱盒子叮叮当当越来越满,若是赶上日子太忙,便会给顾如一算着日子,到了月底的时候多发些辛苦钱。 有言道"立夏吃蛋石头踩烂",瞅着日子已经到了立夏这天,汴京人民家家户户都是要吃个蛋的,沈明芷想,这也许就是给自己加油打气努力工作的激励法子吧。 在煮熟的鸡蛋上用女儿家的胭脂水粉画上各色的小图案——兔子、小鸟、猫儿啊狗儿啊一个又一个出现蛋壳上,顾如一瞧着这个喜欢那个也喜欢,便和沈明芷要了两个握在手心里,一会看一看,幼稚但满足。 这些小玩意儿多是送出去了,孩子们啊娘子们啊,除了体格精壮的汉子郎君不好意思拿,这天来买小食的顾客几乎人手一个。 早市还没过去,沈明芷又知道了一个好消息。 入宫之前的那场当街拦轿的案子有了初步的结果——据说是沿着那群苦主的供词翻出了五六个高官,有一人还是陛下面前得宠的。 这一下子朝堂之上可是炸开了锅,争论商讨了半月有余,终是定下了诏罪的文书。 牵连的官员皆入狱审讯,名下子嗣后辈再无权进展官途,命大理寺与都察院御史寻查各大地域,若是发现相似情况便一并处置了。 芷记的文人贵子们嘴上说的,尽是对当今圣上和大理寺、督查院的欣赏赞颂,沈明芷静静地听着,那人的名讳除了被提出来与这些高风亮节之辈作反面比较,竟是没得到一句好话。 敛下眉目不知心里为什么掠过一丝浅浅的难过,沈明芷吸进一口气,顺手拿了个红皮鸡蛋又开始涂涂画画。 于是这日重务晚归的郎太傅,进门便被郎昭塞了个红荷包在手中,郎昭仰着小脸奶声奶气的炫耀:"爹爹,你瞧昭儿的荷包里是个画着小狸奴的蛋!" 郎钰淡着神情望向府内的嬷嬷,伸出手中的荷包问道:"街上买的?" 嬷嬷一一回了,将袖中的信双手奉上:"那位姓沈的女郎送来的,还有这封信要交到您手中。" 有柔风而来,吹散眉间的冷意,郎钰将那信展开来,字迹歪歪扭扭地未有分号长进,即便是四岁的孩童也要比她写的清秀些。 可不知为何,竟让他轻轻笑出了声。 "敬太傅——立夏吃了蛋,热天不疰夏。" 打开那红麻的荷包,圆圆滚滚的鸡蛋上用胭脂画了一个皱着眉毛的灰狼,严肃而略带滑稽,正用后爪挠着头。 郎昭立时扒着他的衣角来看,一张小脸上淬着幼稚的笑意—— "爹爹平日就总是皱眉,沈女郎在画您呢!" ☆、榆钱饼苦菜汤 这天夕暮之时,红霞万里,偶有鸟燕飞过柳梢,汴京城内一片安详惬意。 芷记的花糕今日卖的格外好些,许是赶上了京中官员郎君休沐,便总能瞧见成双成对的夫妻同游花廊闹街。 比旁日里早歇了门,沈明芷搬着小板凳坐在后院里,手上拿着一盒满满的杏仁干果看晚霞,解了鬓发之上的钗环,换上轻便简易的素衫子,更觉放松。 院里那簇绿竹枝叶被风吹的簌簌作响,鸟叫虫鸣,都随着渐渐昏暗的天空发出声响。 看着天边的云彩,沈明芷脑子里逐渐放松下来,好似自从来到这边,她的耳边再也没听见过纷乱嘈杂的施工声,大自然的各种声音,味道,形状,好像填补了她许多的知识空白。 顾如一收拾了后厨便被林家娘子叫出门去了,沈明芷以为应是要送些自己家做的小食,谁知这姑娘回来的时候脸上充满了疑惑,提着篮子让沈明芷看看——绿得晃眼,大串的榆钱。 "掌柜可知道这是什么?"顾如一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刚回来的时候放在嘴里嚼了嚼,确有甜味,但算不上好吃,比咱店里卖的花糕可是差远了!" 沈明芷将干果盒子放在顾如一手中,将她手中的篮子接过来:"榆钱,小时候当零嘴的玩意儿,做成饼吃又香又清——" 榆钱投洗干净,放入面粉和鸡蛋搅拌成面糊糊,少许盐粒子,铁铛上擦一层薄油,烤热之后将面糊湖在上边摊开,不多时便能闻到一股清香。 焦黄之后翻面,抹上自己家做的辣酱,直接让手拿来吃。 烤成饼之后的榆钱减了甜味,留下的便是属于春夏的清爽,吃起来外焦里嫩,裹着鸡蛋的鲜厚松软,放在院里的小木桌上吃起来。 沈明芷还烧了点梨果汤,点上自己家做的玫瑰花酱,鹅黄里加了一丝梅粉,盛在盏子里格外好看。 吃着榆钱蛋饼,沈明芷想到了过段时间要迎来的小满时节,到哪时候人们都会吃些苦菜,若是能在这个时候推出个野菜套餐,也算很接地气的小食。 就这么着,林家娘子好不容易寻到的一片榆钱林子,就被沈明芷一遍又一遍的薅羊毛,今日做些饼,明日擀些面片,赶着小满时节挂出了新招牌。 两个巴掌大的榆钱蛋饼加上一碗苦菜虾皮汤,要价只十二文,盘盏也换成了近乎天然的本白陶色,青黄相接的蛋饼圆滚滚的躺在里面,上面放一碟咸菜,颇为清雅。 名取的十分别致,让人猛地想起儿时吃过的小食——忆苦思甜餐。 正卖着朝食,街上远远传来水车的声音,沈明芷抬眼去瞧,那庞大的水车上画着一条通体雪白的龙,身着奇装异服的人们在旁边各自吹打着乐器,好不热闹。 这便是要祭祀车神了,汴京城从早便有得习俗,这时的水车的台面上摆着几尾活碰乱跳的鱼,香烛瓜果林林总总布满了整个车面,瞧过去还真是琳琅满目。 "怎么坐在车面上的人手中还端着杯水?"沈明芷好奇地去问顾如一。 "那杯水有大用呢,"顾如一斜倚在门框上,眼睛瞅着那水车越来越近:"是顶重要的祭品,相传将这杯白水泼进田里,有祝福水研涌旺的意思。" 沈明芷从客人手中接过一摞铜板,刷一声抛进钱盒子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顾如一展眉望过来,不经意问道:"娘子家中未曾种过水田吗?" 一时语塞,原主家中本就是种田为生的人家,沈明芷假装想起什么,有些匆忙:"锅上还煨着汤呢,怎么忘得一干二净——" 忆苦思甜饭虽说卖相极佳,但是还是不比肉香四溢的烧麦和甜粥,辰时过了大半,眼瞅着反点已经过了,沈明芷将做糕的食具都折腾出来,开始做花糕了。 顾如一在旁边将整个屋子打扫干净,又开始擦拭桌子。 步伐轻快进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丈,花白的头发梳的十分精神,身上干净整洁,一瞧便是讲究人家的老人,顾如一还未来得及解释早食已经过了,那老张便要点上一份忆苦思甜饭。 沈明芷揽过顾如一的话头,后厨的榆钱苦菜余下不少,这个点再做一份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便笑着招呼老人稍等片刻。 一碗苦菜虾皮汤,两张榆钱蛋饼摆上了桌,老丈拿起筷子夹着饼尝了一口,便赞到:"娘子好手艺!" "老身儿时也曾尝到这榆钱的焦饼,可那时家中清贫,未能放些鸡蛋,想来应是不如娘子做的好吃。" 沈明芷手中捏着花糕,回道:"儿也是小时候尝过母亲做的,这才学着卖点。" "老丈可去城北野林转转,从那边摘些,也可做了给自己儿孙尝尝!"顾如一放了扫把,将手中抹布清洗干净。 老丈轻轻摇了摇头,眼睛里好似强扯出来一丝光亮,嘴里喃喃:"儿孙,儿孙——"将碗中的苦菜汤一饮而尽。 觉察出一丝不对劲,等那老丈给钱的时候,沈明芷送上了一盒刚蒸好的花糕。 将东西系着软绳交到老人手中,一双眼笑的弯如月牙:"今日正好逢上节气,送您盒糕点尝尝鲜。" 老丈点头,一袭青衫更显得风骨依旧,还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碎银放在桌上,发出叩的一声响,"那便给娘子些财运。" 日暮时分,店里的花糕都卖得差不多了,沈明芷跨着菜篮去街上买些菜回来。 肉摊上的猪肉看起来十分新鲜,摊子上的老板和沈明芷已经是互相眼熟的人了,便给她切了一块上好的里脊。又买了些鲜嫩的茭白,笋身直而光滑,拿在手中便觉不错。 上好的里脊切成厚片,拿着擀面杖来回轻轻敲打,直至变成一片略带筋肉的薄片之后便放在芡粉堆里滚一遭,沾满了粉放进葱姜蒜的清汤里大火烫个一分钟,肉片便弹了起来。 在瓷碗里将各种佐料放进去,麻椒葱花顶在上边浇下一勺热油,噼里啪啦的动静中,就能闻到一股咸香的味道,刺激着人的味蕾。 搅拌均匀,顾如一已经在旁边开始咽口水,香软弹滑,辛辣咸香。 顾如一扒着嘴里的饭吃的不亦乐乎,竟然都忘了脱下自己最别扭的石榴裙子。 ☆、太傅旧事 前一日天子驾幸宝津楼,柳径射殿,帅一众文臣武将同往。 郎钰作为天子恩师当朝太傅自是不能不去。 歇了小半旬未曾上朝,虽然折子没少看一封,但在众位官员心中还是卧榻已久。 自那日长乐宫雨夜长跪,年轻的帝王恐生传言君臣不和,翌日便赏郎府千金万两匹布丝帛,更在众臣朝堂之上遣当朝新贵容祯前去探望。 沈肆瞧着赏赐,高高兴兴地去和郎钰禀报,谁知那人听完一本折子迎着砸在他脚面上,抬头,书房内的郎钰皱着眉,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叫沈肆别在他面前碍眼。 可其实郎钰的病,竟在那日雨夜之后开始好转。 兴许是因为心中郁结回缓,兴许是有人懂得了自己所谋之事的艰辛,一连数日的休整调息,郎钰面上已然是有了些血色。 柳径射殿,自是些年轻气盛的武将最爱,郎钰于山清水秀的琼林之苑躲得干净,台阁亭榭下捻着茶盏看奏折,与那些热闹沾不上半点关系。 射殿之后便要献演百戏,天子乘车御驾金明池,郎钰坐在天子后面的紫轿之内,一张脸淡漠如水,街两旁的百姓齐整整跪在长街之上,人堆里有人窃窃私语—— 肉铺店的小娘子终于得见天子容颜,一张脸羞的彤红,说着天子容颜清俊无双的时候,旁边又有别家的小娘子为那紫服太傅醉心。 兜兜转转还是那么些话儿,肖想谁也甭想那冷若冰霜的太傅大人,看那衣服上的锦料便是她们这些小门小槛的女人一辈子也碰不得的,价值连城也未可知! 更别提年方二十便成当朝状元,七年前郎钰蟾宫折桂打马街前的时候,京中哪家的女子没有为那皎如玉树的人痴心妄想过,可最后终是那人提剑血染汴京长街,被那些书香门第诗礼簪缨背地里淬的极难听,说他以命博富以血上位,以后若是得了这么个枕边人,谁还能安稳过日子? 可这些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件事最终还是变得没那么骇人了。 总抵不过他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和一张世无其双郎艳独绝的皮囊来的鲜活。 由此,往前数个几年,京中贵女曾有人大胆邀请这位高官会客宴饮,席间将爱慕之情尽数说出,一时间汴京传了个风起云涌,世人都巴巴的望着那贵女能不能入了他的眼,可最后郎太傅做了什么? 第二天便昭告天下自己要将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接到府中上族谱。 这孩子年岁不详,生母不详,京中打听的人多了去了,谁也没看见过郎太傅出门去过何处,又与哪家的贵女有过交集,这孩子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光明正大的成了郎家的独苗。 未有妻妾,便有私生。 且这郎太傅对自己小儿简直是关爱非常。 百姓们从未见过他对着那孩子大声说过一句话,见到的时候不是抱着就是搂着,无论多晚下朝总要去街上买点小食带回家。 若是做了郎家的正妻,每日看着夫君宠着他私生的庶子像个宝贝疙瘩,无论是多么心和宽厚的女子,怕是也要生起怨怼来,所以,京中贵女赏花聊天的时候也常说——若是真的入了这般品行人的眼,倒真的给自己挖了个火坑。 久而久之,这郎太傅再无贵女敢痴心妄想,郎府的大门也再未踏足过什么女子。 有人瞧着那府苑门庭冷落,竟觉得有些冷清可怜,被身旁的姐妹剜了一眼拽着走了—— "太傅大人有权有势有钱,稀得和咱们小门小户一样期许亲缘血亲满地跑,生怕误了一门以后兴许用得着的活路?" 又是骑射,又是宴饮,郎钰端端正正把这日的事情忙完之后回到府里,已是夜色月光之景了。 沈肆在旁侍候的时候,似是不经意的提到了这日的年月日子,郎钰才反应过来,这一晃眼,竟然又到了四月末。 "今年主子可还要登双笙山?"沈肆在一旁将厨房做的梨汤端到他面前,问道:"若是要去,小的吩咐厨房先去预备下要带的东西。" 郎钰揉了揉眉间的疲倦,点了点头:"昭儿可睡下了?" 舀了一勺瓷盏中的甜汤,厨房的婆子用的全是最好的梨,最好的马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喝不出来那日甜甜的的清爽口感,这碗甜的呛人,叫人满口都是腻。 "回主子,小公子每日都上进努力的学习功课,累了自是睡得早些!"沈肆才不会告诉郎钰,小公子今日又把夫子气的吹胡子瞪眼。 无奈地缓了脸色,郎钰将碗中的甜汤放到桌子上,只动了一口。 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养出的调皮孩子,这么个的年纪连千字文都背不顺畅,努力去什么地方了? 郎钰甩甩衣袖上的褶子,站起身来。 借着月色,起身去郎家小公子的西内院,四月末要到了,那郎昭,算起来也得六岁了。 穿过盛开的紫荆花,西内院里多是些孩子玩的纸鸢木玩,挂着的摆着的,弹弓木马还有各色的小玩意儿,便全都是郎昭这几年收藏起来的战利品。 嬷嬷丫头才把郎昭哄得睡着,转眼便瞧见一袭官服还未脱下的郎钰进了房,小声行礼问候,婆子带着丫鬟轻轻地退了出去。 郎钰的屋内摆着一方矮矮的桌几,是让府中木匠按照五岁稚子的身制得,怕他用正常大小的桌子写字读书不方便。 但这事还真是多虑了,郎昭生性又爱玩又爱闹,独独不喜欢那读书写字的风雅趣事,这桌子制出来,真没见有什么用武之地。 现如今看过去,桌上端端正正放着几个木头雕的小人,想是玩累了连收都没收。 月色朦朦,一支红烛将床上的小娃娃的脸盘照的粉粉的,长长的睫毛安静的垂下,下面一张红菱小嘴松松地嘟着——郎昭已经睡了。 抬手在孩子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那块登时便红起来,郎昭动了动小鼻子,一双手呼噜一把眼睫,复尔睡过去。 睡前还拿了画片来看,舍不得放下,这一抬手,一张五颜六色的硬画片子便从那小手掌里掉出来,郎钰将之擒在指尖,借着烛火看清了那小图。 这图上画的正是霍去病祁连山一战——那一战歼灭杀敌三万余,护其江山长万代,图上的霍将军身着铁甲手着红缨,精悍骁勇的面容后是一方血海滔天的战场。 似是想起了什么,郎钰复尔皱了眉毛,将画片攥在掌心起身而去,再不敢回头去看那肖像故人的面容。 ☆、临近粽子节 端午前几日,天气已然变得热了许多,每天都是艳阳,拱桥下的荷花池也有了小花苞亭亭玉立。 沈明芷找了个客人不多的日子早早歇了门,带着顾如一穿梭在汴京城大大小小的米店蜜果里。 看看这家的糯米瞧瞧那家的大米,从顾如一眼睛里看不出差别的东西,到了沈明芷那儿便有了讲究。 "得选米粒大而饱满的,匀称的,"沈明芷将手掌上放一小把米粒,用手摊开之后凑到顾如一面前,声音颓然变小了几分,说道:"瞧,这家的米碎米粒多而且大小参差,应该是前年的老米了——不好吃的!" 顾如一假装明白的点点头,手上比了个大拇指,随着沈明芷去到另一家的米店,这家的米个个又大又亮,可沈明芷还是迟疑了。 "这家的糯米有些是半透明的,应该是掺了不少大米......" "米是不错,怎么闻着有些酸味?" 就这么一家一家的逛,沈明芷带着的银钱没花出去一分,就到了日头高挂的时候。 都想着要先买蜜果了,才找到了潘楼街脚上的一家米店,人家打出的招牌就是宫廷御供的架势,沈明芷和顾如一俩人穿的都不像是高门大户里女使得模样,便叫那店里的小厮冷冷相对。 沈明芷丝毫没个脸红,弯下腰便去看人家的米——粒大饱满、颗粒均匀、颜色白皙没带任何杂质,闻起来淡淡的米香味,果真是顶好的! 当下问了多少钱,小厮从嘴皮子里丢出个价,把顾如一惊得皱眉,平平比别的地方的贵出去三四倍,这吃的是米吗?这不是吃的银子吗? 沈明芷微笑,让这小厮喊了主事的人来,那小厮起初还要说些什么,被顾如一亮着的拳头生生噎了回去。 张口先要两百斤,还要问主事的人后面定时要的话能不能送到店里,沈明芷说完,那主事的倒是愣了。 着糯米本来就是不懂事的少东家南下进货的时候留出来给自己家吃的,但是谁家能消化得了千余斤的糯米去,张罗着要卖,可是进价确实贵,总不能赔钱打发走了,就这么一直在店里屯着,好好的米万一给拖得不新鲜了怎么办,这米店的管事早就发了愁。 如今碰到个能买得起的顾客,自是要好好招待,管事的将沈明芷请到内堂中去,给了身边小厮一记眼刀催着他赶紧端杯茶水来。 再也不能冷着脸,小厮换上一副谄媚的模样儿,屁颠屁颠跑去倒茶。 "娘子可是哪门大户的女使?"主事说的十分客气。 "不是,"沈明芷坐在椅子上端正着身子:"某在城中开了间糕点铺子,用糯米讲究些。" "若是售卖的糕点能用我们家这糯米,我老头子倒是真要去尝一尝了!" "马行街上新开的芷记,不知您可曾听闻——"沈明芷淡淡噙着笑,"算不得大的铺面。" 掌柜的一听便来了劲头,这不是他们那败家的少东隔三差五便要带回来的糕点吗? 起初他听闻一盒花糕要整整两钱银子的时候还背地里说过一句黑心,可若是用的材料都是这般顶好的,两百文倒真的算不上什么了,何况做的还那般精致。 "听过听过!我们家少东天天去娘子糕铺里买糕点呢!" 这边说这话儿,就把生意做成了,那主事的给沈明芷打了个九折,以后每次要用的时候提前个两天说一声,米店的小伙计给送过去就行,皆是道谢。 沈明芷心满意足的带着顾如一走出门去,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掌柜的,端午不过这么几天了,咱们买那么多糯米怎么卖啊?"顾如一不解,怎么着这几天也卖不了这么老些的粽子吧? "怎么卖不了?"沈明芷扬眉看过来,嘴角勾出了笑,反问道:"你可吃过什么馅的粽子?" "蜜枣?豆沙?就没什么别的了吧——"顾如一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 沈明芷歪过头撞了撞顾如一的肩膀,笑意更深:"咱们店里这几天会有非常多口味的粽子——" "醇香浓厚的鲜肉粽、饱满咸香的咸肉粽、软绵细腻的蛋黄粽、馅多不腻的云腿粽等等等等......"沈明芷神秘的笑笑:"而且即便是粽子卖不了那么多,糯米还可以用来做糍粑、酒酿圆子、凉糕、米藕,这转眼就该是夏天了,咱们的烧麦甜粥也应该添点花样了!" 顾如一听的食欲盎然,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多口味的粽子,还能把肉做进粽子里吗,还真是听也没听过。 不止顾如一没听过,可着汴京城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尝过咸口的粽子。 又去挑了蜜枣豆沙和几大块鲜肉,二人的篮子都被塞得满满当当,沈明芷才叫着顾如一打道回府。 这晚上,沈明芷便做了五六种粽子馅料来给顾如一试吃。 以前经常和妈妈一起包粽子,那个时候还曾经一度觉得没见自己家包的实在太多,端午节都不知道过去多久了,冰箱的最底层还是有吃不完的粽子等着被拆包。 以前是妈妈教她怎么包好粽子缠线,现在是她教顾如意怎么包粽子缠线,想想还真是有趣。 包好的粽子摞在瓷盆里,绿油油的瞧着十分讨人喜欢,窗外是暮色沉沉,屋里两个人在一块烧着火煮着粽子,传来的粽叶香将顾如一引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这粽子又不是煮个片刻便能捞出来的,一个半时辰能把顾如一馋出口水来。 无法,沈明芷只能给顾如一开了个小灶。 玫瑰花瓣煮出嫩粉的汁水来,放进糯米粉里将它揉成一个光滑不沾手的粉团子,下午新捣的豆沙馅还剩下一些,掺进自家酿的玫瑰酱搅拌均匀做成馅料,手指揪下一个铜钱大小的面团捏成碗口形状,往里面填进馅料之后再重新揉成个球,一个一个的放在案板上晾着,等到水开的时候统统放进锅里煮开—— 粉红色的汤圆便有了好看的模样儿。 屋子里满是粽叶和玫瑰的清香,引来了几只早破蚕蛹的蝴蝶绕着厨房的灯火飞舞。 沈明芷将煮好的汤圆子盛在碗里给她端到面前,即便是烫了嘴皮子,顾如一还是直呼好吃。 自己也放了一个在嘴里,浓郁的玫瑰香甚是勾人,馅里又糯又甜,做成汤圆是再好不过的顺滑。 等到暮夜之色,沈明芷坐在院里将煮好的粽子承在盘里端出来,二人看着星空吃起来。 自己家做的粽子总要实在,鲜肉粽里的肉块经过了秘方研制,没有一点腥还特别入味,沈明芷告诉她这是因为加了白酒的缘故,又被糖炒过,自是更香一些。 一口气吃了三四个粽子,伸手还要在拿,沈明芷赶紧来劝住。 "糯米不好消化,何况咱家的粽子个头又大,今晚确实不能再多了,小心吃得太多结住胃口生了病去。"沈明芷将剩下的粽子用布盖上放到厨房的木架中,揽着顾如一往外边走,"不行咱就出去,给你买点容易消化的小食尝尝——" 顾如一立马现了笑脸。 "鱼羹怎么样?宋五嫂家的最好吃了......" ☆、米行的少东家 粽子的生意来得十分稳妥。 沈明芷怕汴京城百姓吃不惯咸津津的肉粽,特地还做了好几种花样儿的甜粽。 蜜枣的、豆沙的、紫芋的,林林总总摆了一方小木台。 定制了木盒,描金的画笔上勾勒出粽子的模样,龙舟横幅一片祥和安泰。 沈明芷亲手画的图样,待到木匠铺子去的时候人家那粗眉大眼的汉子还张罗着同行来瞧—— 虽未又出神入境的化工,可是自由一派自然可爱在里面,这小图上还画个小娘子,檀口粉面煞是动人,娇语含羞玉手皎皎,粽上刻一个肖像瘦金的芷字,招牌的名儿了。 不同馅料的粽子摆了整六个,三咸三甜,讨个吉利的数字。 每个粽子用的是不同颜色的绳子,甜粽多是粉紫,而咸粽子多是青白一色的棉线,盒上面放着一纸桃花笺,用鹅黄的信封包着。 除却面上右下角印一个芷记的红章,再也未有多余的装饰,可着让客人自己去写赠言了。 也是,若是让芷记的掌柜执笔写赠言,恐怕让人家笑掉了大牙。 这东西除却早市上零卖,包成盒子的多是与包装精致的花糕一同出售,因着是过节日的东西,专门腾出来了两层的木架放上各色的花盒样式给这些粽子。 宣传图是昨夜才画好的,沈明芷猜着应是不能再用小儿的脸作画,这端午节嘛,总归要是些郎君娘子们同游廊下,观龙舟系索绳的欢愉模样儿才行。 沈明芷画工虽不高深,却也做到了精致易懂。 画中穿着锦葵红粉衫子的女郎言笑晏晏——簪花锦衫玉耳铛,明若斜阳美眸弯,身旁的男子一袭烟蓝鎏金丝线的锦衫自成风流,二人同游花廊之下眉眼带笑,说眉眼传情暗送秋波是再贴切不过。 当然,植入广告自是不能少,男子手中提着一方小巧的食盒,上面利锋清秀一个簪花的芷字,甚是文雅,旁边的女子手中则拿着那枚桃花笺,书写"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诗词,打眼瞧过去便觉一番情意在里面。 这幅画明晃晃挂在了芷记的红门旁,路过的时候最显眼的地界儿。 天下有情人何其之多,那年轻貌美的女郎只瞧了一眼便在脑中思念起自己的心上人,带着小姊妹来问,这端午粽盒怎么卖,沈明芷淡淡笑着回到二钱银子,若是买的多了自是能算些折扣。 旁边的顾如一端着净白的瓷盘,上边摆着各色馅料的粽子块,压在粽叶之上更显清雅,专门供过路的郎君娘子品尝。 那不知咸口的粽子滋味的郎君娘子尝过之后,自是有了底。 沈明芷做的肉粽都是真材实料的,肉块指甲盖大,每个粽子里至少得有三四块,保准每一口都走不了空,调味佐料连同和米的酱汁都有正儿八经的比例控制,自是能和到大多数人的口味。 口味好,买些零的自家尝尝的客人比比皆是,街上也传了开来——这咸口的粽子还真是别有滋味,吃过之后满口肉香酱汁咸香,实属上佳。 那舌头尖的,立时就能尝出来沈明芷用的糯米与别处的糯米不同,香气馥郁而味道清香,吃在嘴中全然不是单纯的粉气,而是带着一丝甘甜的有韧劲儿的糯米,夸着便要多买几个。 整一天,沈明芷却发现咸口的粽子竟然和甜口的卖出的分量相差无几,看来汴京城人们还是有很强的包容心的。 想到自己第一次喝到甜甜的鸡蛋汤的时候被雷的外焦里嫩,从此再没有点过那蛋汤,心想还真是没有古人更能接纳新鲜事物。 临末了,走进一名少年郎来,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袭浅蓝色的衫子上用鎏金丝的绣迹走出繁复的花纹,面若冠玉襟怀清许,一双眼带着抹不去的笑意。 这公子哥是个脸生的,旁边的小厮确是熟面孔,午后卖花糕的时候总能见到的,想来便是这人的仆子了。 "郎君要来点什么?" 沈明芷拨弄着算盘,轻仰起头淡淡的笑,一双眼眸似是揽着窗外流光彩霞。 "女郎这处,花糕可还有余?"那少年手上摩挲着腰间的白玉坠子,扬眉问道。 顾如一起身去瞧还可有剩余,不巧了,这日的花糕卖的极好,架子上除了用来做展示的糕点以外,倒是真的没有多余的了。 走上前来,沈明芷揽过话头:"花糕想必余下不多了,倒是还有些粽盒,新出的咸口馅料,郎君可想先尝尝?" 那少年点头,将顾如一盘中的粽子夹起一块放在嘴里,朗声笑道:"想必娘子便是在我家米行定下米的掌柜了,这么贵的糯米吃起来却要比旁的清甜不少!" 沈明芷听闻抬起双眸,想起那日买米之时管事的提过他们家的少东家,常来芷记的顾客,便敛眉笑了笑。 "原是米行的公子,"沈明芷含笑福身,鬓间钗摇曳相碰,"这米却贵了些,但品质也十分上乘,担得起这个价儿。" "我尝不错,想带回去给家中老少尝尝,不知女郎这处还有多少粽盒?" 顾如一往后厨去打一眼,应该余下不少,毕竟这些天是卖粽子的生意高峰,总要多做些以防万一。 "公子请坐。"沈明芷抬手去拿架上的空木盒,粽子有,盒子却要现装,不然放进去若是凉了,拿回家中倒是不好吃了。 盒子放在紧上边,沈明芷踮着脚尖倒也够得到,谁知道这东西摞在一块的时候确实重了些,一个不留神差点掉下来砸着沈明芷的额头。 被人用手轻轻地抵住,那公子直身立在她身后不足一尺,正抬着手将她圈在身前。 沈明芷回眸,珠钗轻晃扫到他的下巴,她身上带着点点的花香,一双眼眸清澈似水,眉尖弯弯唇似桃花,直让人想到那句丁香枝头豆蔻梢头的诗文。 "多谢郎君。" 沈明芷垫脚将一摞木盒挪到手心上,举着缓缓放下落在厅内的小桌上。 顾如一出来的时候,那蓝衫子的公子面上似是清淡,一双耳朵却羞得通红,正用余光瞧着正在装盒系绸结的沈明芷。 这公子开始的时候说要上五盒,后来又加到了十盒,沈明芷心想还真来了个大单子,看来这糯米的生意还真是可以做下去。 店里的没了花糕,也就快要歇下了,只剩下正在装盒打包的掌柜伙计,和那坐在凳子上略带紧张的米行少东和他的小厮。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顾如一提着盒子将东西送到小厮手中,店外已是暮色沉沉,紫霞嫣云在空中诞成一片粉红的海。 烟蓝锦袍的少年指尖还捻着那枚通体雪白的玉佩,走至门槛处忽而停下,沈明芷微笑看着他,将手中的算盘停在上一个数字。 "郎君可还有别的事?" 耳朵倏而变得更红,那少年郎捏着指尖迎上沈明芷淡淡笑意的水眸,似是给自己打了一口气—— "在下景拓,敢问娘子芳名?" 顾如一眉间一挑,转着眼珠瞧到了沈明芷脸颊上。 四下一室寂静,窗外玄燕低空而过,掠过柳梢枝头鸣声婉转动听。 "沈明芷。" 这时燕飞,风过,暮霞怡景之处,她眉间点笑,那一袭浅淡的花香惹了来人心动。 ☆、端午前夕 "掌柜的,咱们还有鲜肉的粽子吗?这位郎君说要捎上两个回家吃——" 忙碌的芷记铺子里,天边刚亮出点照样来顾如一掀开棉垫,却看不见那青白棉线绑成的粽子,彼时沈明芷正在后厨煮着粥,便要去看早晨包好新出的粽子。 盖子掀开,里面皆是空空如也,除却旁边刚刚洗净的嫩粽叶,再没有旁的。 "卖尽了!"沈明芷将手中淘好的红豆放进锅中,说道:"还有蜜枣的、蛋黄的,今日都卖尽了!" 耳朵里紧着就听到外间窸窸窣窣的声儿,便知道那没买到粽子的郎君正说这话儿,沈明芷将煮粥的盖子敞开条缝,别让它焖出来,快步走到店里去,一双眼笑成月牙—— "今日郎君来的不巧,给您赠碗红豆粥,等明儿一定给您留出新鲜的粽子。" 街远处来了一方轿子,覆着华丽的紫缎,身旁跟着一名虎背熊腰的汉子,正是沈肆。 停在芷记的门口,那簪花的招牌上正是出自于轿中人之手,郎钰掀开轻帘,只见沈明芷近日正穿了一袭烟蓝色的薄衫子,粉面不施脂粉而清素姚丽,一双眼眸水水微波,尽是明朗讨喜。 动了动指尖,沈肆便明白那人是何意思,眼见挎着马鞭虎虎生风,大刀阔步往那间铺面之中走过去。 "沈女郎,"沈肆粗声粗气的,将来这的食客们镇了几分,喧闹的小馆子登时安静了下来,"来上两屉烧麦,要虾仁的,再要一碗清粥。" 沈肆还时常能见的,他们这些侍卫本就起得早,晨起练武过后,常带着一群汉子过来沈明芷这小店里吃早食,偶尔逢上什么日子,还要捎盒花糕走,都是脸熟的了。 沈明芷接过他手中的银钱,哗啦一声丢到钱盒子里,笑着问道:"沈郎君今日胃口不振?怎么就点两屉?" 大笑了几声,沈肆转身看了看街对面的轿子,说道:"这是主子要点的!这不上次我们从娘子家吃过之后回去说,主子听闻便也想尝尝。" "那大人何不来店里用饭,这东西总要刚出锅的才好吃!"顾如一手上端着粥,风风火火地招呼客人们谁要的红豆粥。 挠了挠耳朵,瞧了瞧店中的人们已经全然安静下来,甚至有的歪着头去瞧那停着的轿子,一向气若洪钟的沈肆没有应声。 沈明芷手脚麻利地将东西打包好提到他手中,淡淡的笑:"既是太傅大人要用的,沈郎君还是快过去吧。" 心下却已经明白,若是那风云人物真的走到她这小馆子里用餐,怕是要将店内的客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而且还要听见别人碎碎耳语,吃顿饭不够糟心的,前些日子那苦主拦轿的事儿,风波还没停下呢。 那些闲言碎语,沈明芷也不想让他听见,犹记得那夜大雨,郎钰端身跪在长乐宫中,已是劳心劳力。 怕东西就用纸包着压坏,沈明芷特地从旁边拿来的食盒,镂空雕花的物件儿,擦得干净。 沈肆道了谢,拿着食盒走得快极了,沈明芷跟着他的背去看那紫缎的轿子。 果真,那帘子复尔被掀开,郎钰的面色已经比上次相见好上许多,那样的长眉,那样水红的唇,展眉望过来地时候正好和她的视线撞在一起,沈明芷怀疑自己看错了,那人好似对她点了点头,像是问候。 郎钰看着她门外还挂着那副娘子郎君柔情蜜意的图画,也亏的沈明芷画画还算要好一些,不比写字来的稚嫩,瞧去那娘子手执桃花签笑意浅浅,脸颊旁两个酒窝若隐若现,竟有几分沈明芷的模样儿。 从没吃过的玩意儿,圆滚滚的烧麦顶上似是开出花来,里面的虾仁露在外面,瞧着十分新鲜。 平日里懒得吃什么朝食,那天偶然才知,就这么小半旬功夫,芷记的朝食已经是有常客夸赞的东西了,这日便拐了条街也来尝尝,可好像,他来也是为了瞧那人雨夜过后染没染半分风寒。 如此看来,确实康健得很。 郎钰回过神,筷子夹起一个烧麦放到嘴中——皮薄馅足香气扑鼻,吃到嘴中还有几颗青豆的清香,混着鲜虾肉可谓是满口生香,糯米也蒸的刚巧好火候,软糯弹牙而味道清美。 红豆莲子粥素来是寻常的,可她们家这里却放了点别的,便是晒干的桂圆干,偶尔吃到的时候能尝到一股淡淡的甜味,吃到胃里顺着食道都暖烘烘的,甚是清淡熨帖。 没有早食习惯的郎钰竟不知不觉吃得一干二净,轿子还行在官道上,沈肆在旁边跟着笑道:"主子,这芷记的小食多滋多味,沈女郎手上真巧!" 一天时光匆匆而逝,这日的花糕生意还算不错。 端午节不仅是赛龙舟系彩绳的日子,更是祭奠祖先与故人的日子,汴京城中的高门大户都开始定下要用的供品糕点和送礼的食盒。 芷记作为今年最为风靡的糕点食铺子,自是有许多女使前来张罗。 最为隆重的还是前两日才留意到的景家米行的少东家,景拓。 他遣着自家小厮前来定糕点粽盒的时候,特意亲手书信的单子,上用笔墨写的字迹清秀端正,各色的花糕整盒的点了三盒,一份祭祖,一份送礼,还有一份等着端午节自家消化,粽盒就来的更加多样,沈明芷瞧着单子,立时便让顾如一赶着下午去多买点雕花木盒。 景氏米行是汴京有名的大行,若是放到现在便可以说是连锁门店十分多,自然家底殷实,不然光着端午节定下的各类糕点和粽子便能抵上平民百姓家一年的花销。 不仅景家,汴京城有名的几家官老爷家里也遣了人过来定糕,小厮丫头们到了芷记瞧见那明丽的小娘子便也十分客气,定好什么时候来取,放下五成的定金算是稳妥。 由此,端午前夕这一夜,芷记的门临了深夜都未曾熄烛,她们二人简单炒了两个小菜,将一瓷盆的蜜枣、豆沙、腌制的咸肉和鲜肉块放在桌子上,等着一会吃好了便开始做。 炒的茭白肉片,西芹虾仁,两道小菜放在桌上,看着顾如一这些天跟着她着实辛苦,吃饭前去前街买了个炸银鱼,咸咸脆脆的,就是刚出锅的白面饼十分香。 沈明芷吃着,茭白这时候刚下来的最好,又脆又香,还带着一股细细的甜味,带着酱汁一同放到嘴中实在好吃得很。 "如一,我想着这两天辛苦的紧,索性端午节那日除却送送这些订好的礼盒,休息一天吧。"沈明芷夹起一筷子虾仁,道:"你想到哪玩玩就玩玩,想吃什么去吃点什么,不必管了。" 顾如一笑开了花,连连点头,想起什么又说:"礼盒实在太多,掌柜的别让我不自在,等那天将糕盒交于我,您只管送粽盒就好!" 沈明芷给了些员工的节日补贴,二人将端午节的礼盒准备的差不多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门外暮色沉沉,潘楼街上还是一片繁荣盛景,沈明芷揉揉发酸的腕子,待到将这些东西蒸煮出来,放进礼盒打包好,明天就能轻轻松松的休一天小假了。 顾如一跑去生火,沈明芷坐在店内拿出一把五彩丝线开始编织彩绳,这彩绳都是些吉祥的小玩意儿,都是伴着礼盒一同送出去的,或者碰上谁家的孩子绑上一个讨个吉利。 星涌月移,这日的芷记店铺里,那年轻貌美的掌柜手下编着五彩的手绳,已经在心中开始想明日该怎么度假。 ☆、外卖小沈被困记 寅时刚过,正是晨曦破晓之时。 马行街上渐有人来,瞧着个个都是高门大户里的小厮女使,穿的都是当下顶流行的花样,一股脑的往芷记走着。 按照前几日定下的糕点份额来,沈明芷店里琳琅满目,皆是各种花样的供品花糕和描金图画的粽盒,分门别类整理的十分规矩。 正敞着门,檀木色的门旁出了那副郎君贵女游廊图,还多了一把艾草和菖蒲,李家娘子昨日晚了专门送来的,说起是驱病辟邪的,讲究个礼俗。 门内,一手收过剩下的点心钱,一手拿着订单将礼盒一一送到人家手中,沈明芷一大早晨收钱倒是收了个手酸,笑的眼睛都弯成月牙,脸颊旁的酒窝都没落下去过。 这些顾客之中,来了位贵人——侯国公家的小姐,兰若。 这些日子做的花糕颇受这位贵女喜欢,平日里没少打赏银钱,每次来还要带上几位交好的小姊妹,都替沈明芷省了不知道多少宣传费,她俩常说上几句话,奈何她身旁的茶儿总是冷脸,沈明芷不想看那个神色,总是草草聊上几句便往后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今日这娇女倒是真真儿明艳动人,一瞧便是细细打扮过的,石蕊红蜀绣对襟衫子上绘的是桃花夭夭,秋香色丝纱披帛挽在玉臂上袅袅娜娜,一双明动的眼眸下画的是点彩珍珠妆...... 是让人眼前一亮再也挪不开的明艳。 "沈家娘子,我订的花糕可做好了?"兰若一双眼眸期待的亮起来。 "兰小姐专门订的,必然不能有半分差错,"沈明芷从柜台下拿出独一份的木盒,上面的书笺特地粘了一朵桃色的纸花,笑道:"笺文可还空着,若是贵女不嫌弃,可在店中用些笔墨书写。" 羞红了耳朵,兰若身旁的茶儿接过沈明芷手中的砚台,转身往隔间里走去。 沈明芷想都不用想,就这到兰家小姐这盒花糕最后会到何人手中,那必然是快回京中的都御史大人,元祯。 这些日子以来,沈明芷唯一听到的和最多听到的名字,便是这元家公子哥,更何况她订的这花糕,点了清一色的桃花型,那兰家小姐亲自画的小稿和她细谈的,里面的馅料放的皆是红豆沙,旁的一概不要。 做起来并不难,可是这小姐应是多塞了三两银子说让沈明芷多费费心。 无论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的桃花,还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红豆,这份花糕里可是揉满了浓情蜜意。 沈明芷小心得很,就这独一份的糕点多做了一倍,凡是有点偏差的都挑出来放在后厨自家吃,放在盒里的都是漂亮精致的让人看着就欢喜的。 那主仆二人写好了笺,提着花糕盒子走得十分愉悦。 这日可是盛节,还得赶着去和小姐妹们看龙舟呢! 店内的花糕剩下了寥寥几盒,都是不方便来取的,住在京郊双笙山麓那边,得自己去送——若是托人去送还得给不少辛苦钱,沈明芷可是还在攒钱买房呢,能自己做的就半点不用别人。 沈明芷将各家的单子揣在袖中,带了几条自己编的五彩绳,又从后厨拿了两个肉粽在路上吃,到街上租了辆马车便往那单子上的人家去了。 说起来,忙活了一早上也还不过辰时,这一路若是顺利,必然能赶上宁河的赛龙舟,沈明芷作为一个没瞧见过龙舟表演的现代人,着实是有些期待在里面的。 赶马车的是一对父女,热心肠的很,帮着沈明芷将要送的十几盒子花糕搬到车上,还给她拿了个粗麻的软垫靠着。 马车外是熙熙攘攘的汴京长街,人们正吃着早饭,朝阳肆起,照映锅中白雾,沈明芷闻着空气中的汤头香,倏而想起自己初至汴京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转眼已经过了两季,自己也算是有了个铺面落脚。 前面经过国子监,沈肆带着群人正在朗府门外拴马备轿,带头的那匹黑马毛色油亮,一看便是匹不可多得的好马。 郎太傅今日,也要出门吗? 就这么看着想着,就连捎带的饭食都忘了吃。 日头升高不少,沈明芷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户人家,落在双笙山脚的宅院,远远望去一片青瓦白墙好不风雅,院外栽着几颗长柳随风摇曳,沈明芷抬眸,上用正楷书写一匾—— 掏出单子看来,果然是一户姓方的人家,缓步上前,沈明芷轻扣了两声大门。 门里出来个素面朝天的娘子,约莫四十多岁,穿着暗紫色的对襟直衫,十分端雅,待沈明芷说清缘由,这娘子接过她手中的花糕招呼她进门喝口水。 沈明芷连连摆手,说的是不必劳烦,其实是想赶紧回去看看表演。 但盛情难却,那日去吃忆苦思甜饭的老丈原来就是这方姓的客人,也出门来请,夸赞京中再好不过的花糕样子都在芷记了。 无法,老夫妻都如此热情了,便进门去喝两口清茶。 原是因为自家腿脚不方便,托沈明芷跑了这么远来送糕点过意不去,喝着茶的功夫,那方家的娘子往她手中塞了枚碎银,沈明芷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说要是下次再去店里定要好好招待。 瞧着沈明芷家的花糕都是真材实料的鲜花,且种类繁多,那方家娘子略一思忖,倒是给了沈明芷一个挺好的消息—— 她们家依靠着双笙山,山上多是小路野林。 便有那么一处野茉莉倒是开得早,开得好,若是沈明芷觉得有用,趁着来这一趟可多采些回去。 这落在京郊山脚的小院子着实雅致,沈明芷来本想着回头再来寻那处林子,可在那乡间小路上等了半晌也没来辆马车,看着天还未过巳时,早得很,沈明芷心中一动,便顺着那条开辟出来的石阶走了上去。 双笙山是汴京城郊有名的高山,站在山顶上往下看,能将汴京城尽数收在眼底,顾如一曾对沈明芷说,若是年节的时候登上山顶看烟花,定是美的惊心动魄。 山高,由此这路也长一些,沈明芷顺着那娘子告诉她的路一步一步往上走。 山林之中空气尤为纯净,暖阳穿过枝叶洒在石阶上甚是美妙,枝上黄莺鸣动,振翅而非时鸟雀声清脆婉转,十分动听。 果真,走了约莫个把时辰,沈明芷在小路旁瞧见了一片郁郁葱葱的野林,正是开了花朵的盛景,落叶的乔木抬头望去皆是又嫩又白的野茉莉,清香四溢晃了她的眼睫。 一朵一朵摘下放在手旁的小篮子里,沈明芷举的手臂发酸却全神贯注,就连身后突然而起的一声猫儿叫声都把她吓了一跳。 那猫儿橘黄橘黄的,身子还圆滚滚的,颇为逗趣。 此刻正躲在不远处的树上来回踱步,冲着沈明芷伸着肉肉的爪子伸懒腰。 想着当成早食带来的肉粽,沈明芷将之剥好放在地上,静等那胖乎乎的狸奴慢悠悠的过来吃。 小猫吃起东西来总会呼噜呼噜的,柔软的毛发在身上被风吹的软乎乎的。 沈明芷知道不能在它吃东西的时候伸手,便蹲在一旁,将手环过膝盖悄悄地看着这小东西用餐。 蹲的腿都麻了,那小狸奴果真是吃好了,为了答谢招待,一边懒洋洋的叫着,一边歪过头来蹭沈明芷的裙角。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沈明芷下巴上让人忍不住一阵痒。 她忍不住笑出来,手上将那橘色的狸奴摸了个满足。 半起了身子往后边躲了一躲,正巧踩在一堆枝叶之上。 还没来得及反应,随着叶子的哗啦声作响,沈明芷只感觉一瞬间的失重,连人带花都仰了下去。 事实证明,沈明芷只知道猫咪吃饭的时候不能去摸,而不知道像双笙山这种地方会有捕猎用的陷阱。 显然,后者造成的伤害更大一些。 沈明芷摔得头晕眼花,抬头便看见这一方两人高的土坑,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上山来的时候半点人影子都没瞧见,这挖坑的猎户什么时候才能来收获一下自己这陷阱? 正惊慌着,那小狸奴在洞边踩着肉爪来回踱步,瞧瞧洞中的人又喵喵叫了两声,不顾沈明芷的求救挣扎,转身便跑进林中。 沈明芷在坑底努力往上蹦了两下,光溜溜的墙面只落下了干沙般的土石。 身为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大学毕业生,心中一阵绝望的沈明芷腹诽开来—— "为什么九年义务教育,没有将轻功作为必修科目?" ☆、山间偶遇 林中鸟雀鸣动,卷携午阳而至。若是有人能从这山野小路上穿行而过,定可听到林中除却鸟兽虫鸣,还有女子一声声的呼救之声。 待头顶上飞过第十一只喜鹊,沈明芷的嗓子也快冒了烟。 还去哪里看什么龙舟表演,今天能不能等到人来搭救都是个颇大的问题。 坑底的空间富裕得很,敛敛地上的碎枝叶坐下来——她再也顾不得周身的灰尘,倚靠在边上稍作休息。活动了活动身上倒是没什么大事,沈明芷拍净了身上的尘土,觉得小腿上似是有些火辣辣的痛,将裙摆掀开撸起裤腕,只见有条长长的血痕一直伤到脚踝。 "嘶......" 指尖点上去便是一阵热辣辣的痛,沈明芷暂且忍下,在这个时候可没什么更好的方法,万一伤口上染了灰尘感染了就会变成棘手的事。 找点什么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 寻顾四周,她翻找起篮子里的食盒—— 倏而展眉轻笑了声,还好,野茉莉撒了满地,却没能将她带的肉粽压扁。 本着贮存体力等待猎户的原则,沈明芷可以吃点东西补充补充体力,轻巧剥下鲜嫩的粽叶,层层叠叠的叶片之下是鲜香爽口的糯米。 这粽子是早起煮好的,因着放在食盒里还没有凉透,嫩绿的粽叶之中是以油亮褐红酱汁蒸出的糯米香,一口咬下去口味尤其浓郁,每只粽子里大大小小几块腌制入味的肉块,十足的真材实料。 沈明芷吃着自己姗姗来迟的午饭,思绪飘回以前,想到了在海南吃过的一种特别的粽子,小摊上叫的名儿好似是"煎粽"。 旁的做法与普通的粽子没什么两样,只说这馅料十分讲究。 莲子、冬菇、干贝和虾皮应有尽有,用以浓郁的豚油酱汁在糯米饭中搅拌好之后掐成一样大小的团子压扁,放在热油之中炸至两面金黄,便成为一道美味的小食。 那时候只感觉那煎粽虽说是用粽子做的,却更接近糍粑——外焦而里嫩又鲜滑可口。 若是以后做起粽子来,倒还真可以试试这种吃法。 正想着,耳边似乎是听见一些轻微的响动,沈明芷立刻竖起耳朵,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 刚想大声呼救,那声音却让她的心猛地一揪——决然不是什么人能发出的声,粗而厚重,似是野兽从嘴里呼噜噜喘着气。 又似什么东西的蹄音,腾空而落轻震洞壁上的土砂石粒,从遥远的小路而来离她越来越近。 熊?野狼?不会是豹子什么的吧? 沈明芷仅能听到自己胸膛里发出的声音,扑通扑通的心跳。 声音越来越近,她的身子僵在原地,连送到嘴边的粽子都没有闲心放下,仿佛下一秒若是掉下来个野狼走兽,她就要以命相搏。 声音停在不远处,拿着粽子的手微微颤抖。 突然而起的一声轻咳,沈明芷猛的抬头望去。 只见那橘色的狸奴在坑边上巴望着头懒洋洋叫了两声,身后俨然是一匹发光油亮的骏马。 那人便挺身直立于马背之上,长直入鬓的眉,水红的唇,冷若离河的眼眸却在碰到她的眼睛的时候忽而缓和了几分,沈明芷手边还有半个没吃的粽子,一时间竟呆呆的愣在原地。 原来,这小狸奴竟然是帮她去寻人了? 她猛地想起今天早晨出门之时看见的郎家马车,想不到他们居然能在这种地方相遇,自己现在肯定是灰头土脸,丢人也未免丢的太过分了。 沈明芷嘴巴张开又合上,不知道现在这个微妙的气氛是不是有些过于尴尬了,只得用手将耳边的发挽到耳后,想着用什么方式做个类似于"太傅大人别来无恙"这样简单轻松的开场白。 握紧马绳的手放松下来,郎钰双眸微合看向那张带着灰土的脸颊,滚圆的眼睛黑白分明,一张桃唇沾着肉粽的油光,那样清颜姚丽的脸庞竟有几分可爱。 "还以为这狸奴的同伴掉了下去,原来是沈女郎,"郎钰似乎是笑了声,沈明芷听不真切,只觉那双眼睛过分温和,背后的烈阳将之渲染的更加有温度,他开口,却破天荒的带了点玩笑的意味—— "好吃吗?" 沈明芷急忙将粽子背到身后,一张脸从脖颈上泛出粉气,一直蔓延到耳垂上,脸上挂着纯然僵硬的笑,温吞道:"有些凉了......" 那人翻身下马,惊起洞边一阵细细的灰尘。 银月色的锦衣裙角飞扬,沈明芷只能看见他腰间还系着一块通体润白的玉,明晃晃一个麒麟的雕纹。 再看,那人已经落到她的身边,沈明芷急忙站起身来,脚踝却传来阵火辣辣的痛,猝不及防地就往旁边倒过去,被郎钰扶住了手腕。 "伤到哪了?"郎钰的声有些微微的起伏。 他的手透过薄衫紧紧握住她的腕子,沈明芷低头的时候甚至能闻到郎钰衣襟子上淡淡的焚香味道,心跳的竟然比刚才还要快。 "掉下来的时候可能划伤了,不妨事的......"故作镇定的摇了摇头,沈明芷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靠得这样近,可是不知为何手上却回握住了人家的手臂,"大人能不能先带我出去?" "失礼了。"郎钰的声似是离她的耳边只有几寸远。 沈明芷感觉那人的手轻巧环住了自己的腰,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被人抱在了怀里,失重的瞬间抬眼望去—— 眼眸被笼在一片银月色之中,海河初日勾枝盘缠的纹,总带了些壮阔波澜的意味,只是多么辽远的纹样,在郎钰身上也显得有几分清冷而孤傲。 野茉莉的林子复尔开阔在眼前,沈明芷还靠在人家的怀里,不自觉将郎钰的袖子攥在指尖,自觉不妥急忙松开,却见揉出几分褶皱。 "谢大人——"沈明芷抬眼看去,顺势想从那人的怀中下来。 却被郎钰手上加力环住腰身,他的眼中存了些温和的神色,开口再次问道: "你伤到哪了?" 四目相对视线缠绕,沈明芷错开眼眸,只觉得有一股热气的从耳朵上散开来,任是前生今世,被人这么用力抱在怀里的模样儿也没有第二次。 见她没说话,郎钰轻挑了眉间,将怀中人往上颠了颠,衣袖裙摆随之摇曳,沈明芷的发梢勾在郎钰的襟扣上。 "脚踝——"沈明芷猛地环住他的脖颈,又忙不迭地松开,"掉下去的时候被树枝子划破了!" 被人放在林中的一快方石上,沈明芷背过身去踮着脚尖伸手去看那伤口,已经冒出血来,透过薄薄的罗裙染成一片红色。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只剩那匹油光锃亮的黑马闪着大大的眼睛瞧着她。 用帕子将伤口上的灰尘全擦干净,沈明芷又听见几声猫叫,它的声随着跑动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晃悠着肉呼呼的身子往她这边跑。 抬眼看去,那小狸奴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水壶,脖颈子上还系了一条巴掌宽月白色的锦布,身后数十丈远有人声传来—— "将伤口冲洗干净才能包扎起来。" 沈明芷回头望去,郎钰的背影笔直立在一棵花树下,阳光将他的轮廓映出了点细碎的光,那枚润玉随着山间的风摇动起来,好像时间都变得缓慢下来。 ☆、看龙舟 山间之中飘来淡淡的茉莉香,鸟雀之声不绝于耳。 沈明芷用那块银月白的锦布包扎好脚踝,逗弄旁边的猫咪。 果然这山野乡间的小猫儿就是招人待见,一只狗尾巴草便能开心得又蹦又跳。 周身银白的身影慢慢踱步过来,那高大油亮的黑马吐着粗重的鼻息呼噜噜甩了甩尾巴,郎钰扬手,轻抚了抚它的鬃毛。 "可还能走?"郎钰的手上显出清癯不绝的青脉,弯下身子伸到她身旁。 沈明芷抬起眼眸,略一思忖还是将手搭到郎钰的胳膊上,刚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被那人搂住了腰身。 "怎么了——"沈明芷来不及挣扎。 二人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她感觉自己的鼻尖轻轻擦过那人淡着焚香味道的衣襟子,在恍惚之间,人便被郎钰放到了马背之上。 阳光倾洒之下那张脸愈发的温和,沈明芷被照的晃眼而看不真切,彼时郎钰的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究竟是不是笑容。 "我瞧沈女郎还是坐着为好。" 沈明芷侧坐在马背上,一双手牢牢地握着缰绳,那银白锦衫的男子就走在前面牵着马绳领路,墨发被风吹的扬起,千丝玉金冠愈发显得纯白温润。 倏而抬头望去,沈明芷头顶上的太阳挂在高空之中,已有西向之势,不自觉失望的耷拉了嘴角——看模样已经到未时了,今天即便是跑死两匹马,也赶不及回去看龙舟了。 沈明芷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那人似乎是听到了声音,转眸瞧过来。 "被救出来倒是叹气了——"郎钰的眉间轻轻挑起来:"所为何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没什么要紧的,"沈明芷的眉头不自觉展开来,手上将绳子又攥紧了几分"本还想着今日去宁河瞧龙舟,眼下看来是要等明年了。" "龙舟便是过了午时便要开始的,现在估计已经敲起锣鼓来了,"郎钰的鞋靴踏在山林之中的幽径上,看向前方:"赶不回去的。" 沈明芷早就给自己做了思想工作,纵然这是难得的假期,纵然这是一年一期的龙舟大会,可是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来年一定要好好给自己放个假。 她敛着眉,嘴巴抿成一条线,滚圆的眼睛因为这小小的打击微微垂着眼角,颇似一副小孩的模样,郎钰的眼睛似是不经意的撇过来,嘴角带了一丝笑意。 "但——" 郎钰的声带着些吊人胃口的意味。 "也不是没有办法。" 立时,那张粉脸上展开了笑颜,沈明芷在马背上忽的往前凑了几分。 "大人有什么办法?"是淬着开心的语气。 还没来得及反应,和沈明芷被人抱上马驹不同,郎钰的身姿太快,那袭银月白的衣衫在空中飞扬起阵阵茉莉花香,她只感觉自己被人揽在了怀里。 自问已经是修长的身材,可是沈明芷这时候才想起好像每次见到郎太傅自己总是要抬头的,那人的身子精瘦而高大,就这么将她环在身前,像是能把她包裹在怀里。 "掉头,回山顶上——" 隔着薄薄的罗衫,沈明芷能感觉到身后似是抵着了那人的胸膛,他的声就从头顶上响起,若松林泉韵。 "双笙山顶有处亭榭,可眺望整座汴京城,宁河地处城南,地势低矮平缓,应是一览无余的。" 云淡风轻都是装的,沈明芷被她环在身前,那人穿过她的腰迹握上缰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跳声太快血气上涌,沈明芷感觉耳朵似乎要烧起来。 "大人——大人高明。" 手去握缰绳不对,去握人家的袖子好像更不对,沈明芷犹豫着,却感觉郎钰颓然拽紧了马绳。 烈马嘶鸣长空扬起前蹄,她慌张的侧过身子,紧紧抱在了那人的怀中。 沈明芷耳朵靠在那人的胸膛之上,烈马嘶鸣之间她竟然听见郎钰的心跳的好快。 和她一样快。 抬起头,那张初遇时冷若冰霜的脸庞,竟覆上些柔和的热气,茉莉的花香轻飘飘的袭来,沈明芷收敛指尖,将那银月白的衣料攥在手心中。 这匹马名叫玄光,郎钰策马之时曾唤它的名字。 沈明芷看的清楚,他手中的长鞭发出震天的声响,却未沾它分毫。 无论是颠婆的石子路还是草丛深处,它奔过之处皆如履平地,长长的鬃毛被风卷的飞扬开来,身侧两旁的风景迅速的从眼前划过,沈明芷的发梢像破空而出的一袭轻纱,飞扬在风的怀里体会着骏马驰骋的肆意。 "驾!" 沈明芷微眯了眼,看向被光倾洒的大地在她眼眸之中摇晃跌宕,与掠过脸颊的柔风耳鬓厮磨。 …… 停在双笙之巅,玄光挺直的马蹄在地上抛出响亮的声音。 "还要抱多久?" 郎钰低下眼眸,看着那身着素罗薄衫的人仰着脸看向他,脸上还有一丝粉气的艳霞。 才反应过来这时候自己到底是有多大胆,沈明芷急急地松开那人的衣摆,张开的手侧过身子去抓马绳,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大人惯会取笑我。" 错开眼眸,才看见郎钰眼角眉梢都带着些笑意,他利落翻身下马,顺势伸出手来扶着她踏到地上。 面前,便是将汴京之城尽收眼底的双笙之巅。 这日天实在是好得出奇,晴空万里之中大雁飞过苍穹,午阳的温度实在比平常更加灼热,沈明芷走上亭榭石阶,才将这繁华的汴京看了个仔细。 朱雀楼、相国寺,马行街、潘家楼,都变成汴京城中最瞩目的焦点,沈明芷从瓮城看到内城,再瞧到此时玉津园旁围拢着游人的宁河。 虽听不到锣鼓喧天的叫好声,却也能将几支蓄势待发的龙舟看个全须全影,沈明芷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她这个地方虽看不真切,却有些上帝视角的观感。 龙舟马上就要比赛,宁河旁的鼓手扎着火红的绸布,将手臂挥的极快。 "大人,"沈明芷扬眉将他看去,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笑出两个酒窝:"要不要来赌一把?" 郎钰并肩立在她身边,颔首问道:"怎么赌?" "就赌哪一只龙舟会赢得比赛。" "赌注什什么?" "民女身无长物,只厨艺还算说得过去,若是赌输了,便请大人吃上一桌好菜如何?" 沈明芷的眼眸亮津津的忽闪着,清颜姚丽的身子婷婷挪挪站的笔直。 "好,"郎钰轻轻点着头,"若是我输了呢?" 沈明芷认真的想起来,眼瞅着那龙舟就要开赛了,急道:"眼下还想不到,就输一个愿望可好——" 郎钰端身直立不置可否,只留给沈明芷一个俊逸的侧颜:"沈女郎要赌那哪一支龙舟?" 眉眼笑起来,沈明芷虚虚指了指那艘蓄势待发的龙舟:"第二支,瞧着架势便很足。" "第四支,"郎钰站在一旁,语气中多了分调笑:"我瞧它比第二支架势还要足。" 事实证明他们二人的眼光着实不错,宁河上六支龙舟,除却开场时的并驾齐驱,这两支已然是开始争锋追赶。沈明芷的手指收敛攥成拳头,一双眼睛睁的滚圆,生怕错过了什么地方。 本来第四支龙舟又快又稳,沈明芷以为自己输定了,可它转弯的时候却不小心差点翻过水去,再稳下来,第二支已然冲在了靠前的有利位置,在旁侧有人锣鼓喧天的叫喊声中冲向了终点。 "赢了!"沈明芷笑开了眼眸。 郎钰也噙了些笑意,视线与她对上:"我欠沈女郎一个愿望。" 倏而想到了什么,沈明芷从袖子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什么东西,让郎钰将手腕伸过来。 亭榭之中寂静无声,她的指尖温温的,在郎钰的手腕上窸窸窣窣的系扎着什么。 须臾,郎钰瞧着自己手腕上,只有小孩子才会系的五彩索绳淡淡说道:"这是?" "参与奖!" 沈明芷的发梢被风吹的有些凌乱,带着些得意的笑:"我亲手编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孑然而立、暖风的呢喃两位小可爱的地雷!!今天更两章!!! ☆、乘轿回城 二人回城之时已是暮色黄昏,到了双笙山脚便看见了等待已久的沈肆等人。 沈肆个实心眼的,远远一看自家主子马上坐了个女郎登时便迎过去扶人家下马,他可是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了,最宝贝的玄光自是谁都不能动的,手还没伸过去呢,这倒霉催的,一眼便撞上郎钰那比离河水还凉上几分的神色,粗粗的眉毛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再抬眼仔细看去,这不是那芷记的小娘子嘛! 怎么一遇上这沈女郎,主子看他是哪里都不顺眼呢? 退到一旁去恭敬行礼,沈肆躲得很快,粗声粗气说道:"骑马颠簸,主子和沈女郎还请上轿回城。" 片刻之后,沈肆想不通,沈肆觉得很不对劲。 且不论为何这沈家娘子为何与主子共乘一马,也不管为何主子还要亲自将那人抱下马鞍,仅仅只是沈明芷脚踝上若隐若现的银色锦布就已经够让他摸不着头脑的了。 如果他猜的没错,这真的不是主子出门时候内衫的腰带吗? 再看一眼那面色柔和的太傅大人,果然外袍之内的束带下落不明,沈肆急忙敛下眉目,刚刚那一记让他眉毛跳高三寸的眼刀真的出自眼前这人? 猛地想起从前许多的事,主子房里白玉瓶中插了俩月的草蚂蚱,那些天在潘楼街上一遍一遍路过的小摊,从宫中出来的时候不让旁人碰的雕花食盒...... 而且他早就想问了,为什么芷记招牌上肖像瘦金的字体和他们家大人的笔迹如此相似! 心中一颤,沈肆脑子里莫名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该不会,自家主子,血染长街的执剑杀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冷面太傅,朝堂之上呼风唤雨运筹帷幄的官大人....... 对人家动心了吧? "沈肆,还不上马。" 郎钰的手将将掀开一方帘子,静静的看着愣在原地的沈肆,语气中的森寒与凛冽别说沈家娘子了,就是人高马大的沈肆都要立时收好尾巴恭敬起来。 "哎!" 沈肆急忙回转思绪,安下心——这怎么可能呢?! 主子是谁,那可是谁都不能掣肘的郎家太傅,泡在官场上淬出一身冷傲的冰山,刚刚那缓和的眼神,定是他眼花看错了! 烈马腾空而起,沈肆刚握住手边的缰绳,便听见身后的轿子内传出声低语。 "郎府里的金创药倒是没什么用处,届时我派沈肆给你送过去几支。" 语气温和,细听来还带着一丝叮咛。 黄昏之处天边一片红霞,灩红灩红的,但沈肆的脸色比其更要多姿多彩。 个把时辰后—— 轿子停在马行街街角,郎钰亲自下马将沈家娘子扶下来,沈肆立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不止他一人没什么眼力见儿,芷记的小伙计,姓顾的姑娘和他相差无几,也是个实心桶的,刚瞧见沈家娘子便要伸手来扶。 这怎么行,主子的心意就是他的首要任务。 一把拉过来顾如一的胳膊,沈肆将她扯到旁边,低声问:"顾女郎,沈掌柜今日去双笙山做什么?" 顾如一瞧着沈肆是个常客,又看那冷颜的太傅正搀着沈明芷下轿子,便也没有去凑热闹的心,只有些担心,说道:"我们掌柜就是去那边送送客人订的礼盒,怎么和大人撞上了?" "我们大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双笙山上祭奠故人,"沈肆悄悄地说:"我还以为沈掌柜是和主子约好了呢——" "别的不说,我们掌柜的脚怎么回事?"顾如一看沈明芷一瘸一拐的,立时有点着急了。 沈肆也是虎,哎呦了一声,粗声粗气道:"我还想问我们家大人的腰带怎么了呢!" 听罢,顾如一抬头去看那太傅的内衫,捂住嘴巴猛地倒吸一口气,沈肆终于觉得自己点拨了她,一张嘴差点咧到后脑勺去——二人皆是心照不宣的看向彼此。 顾如一挑眉道:"他们......" 沈肆双手抱臂,笃定道:"不一般。" 而这个不一般,顾如一马上就心领神会了。 郎家的马车走了不出两个时辰的功夫,沈肆带着一方鎏金雕花的红木盒子又敲开了院子的大门。 顾如一低下眼眸看去,这五彩各色的药瓶用的全然是顶好的物件,任谁看了不得说一声金贵,就这么大方的送了过来,这太傅还真是大方。 知道的明白沈明芷让树枝划破了脚踝,不知道的还以为得受了多大的伤呢! "主子遣我给女郎送些金疮药,"沈肆将这盒子交到顾如一的手中,不想看见院落之中瞧见那一片绿竹又发了不少竹节,长势颇好,便顺嘴说道:"呦!这竹子可是长高了不少,亏得娘子费心!" 沈明芷站在他前面刚想道谢,却倏而转过头去看向院中栽着的绿竹,不解问道:"沈郎君可是来过这院落?" "没!"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沈肆将手握成拳头放在手边咳了两声,说道:"之前一眼也没见过,本来是想说这竹子长的真好!" 沈明芷不疑有它,轻点了点头笑道:"今日一事多谢大人慷慨相助,这是某刚做的梨粥,还请沈郎君帮我带去给太傅尝尝。" 这食盒的模样都是相熟的了,沈肆接过沈明芷手中的提梁,抱拳行礼—— "主子咳疾才好,正适合吃些清淡的。" 这粥是刚才出锅的,若不是沈肆来的早些,估计现在站在郎家府门的就是沈明芷和顾如一了。 家里的雪梨,削皮去核切成薄片,晶莹剔透的挂着梨水,川贝是前些日子李家娘子嗓子不舒服,沈明芷特地买的,沈明芷将这川贝合着糯米放在木碗里好好的泡了小半时辰,大锅煮开砂锅里的水之后将川贝和糯米放在里面煮了好一会,快出锅的时候才放了些梨片。 因为切得薄,这梨片煨在砂锅里一盏茶的功夫便化成了浓汁,锅里飘出满室馨香的梨香。 在锅里搅匀,略尝一尝味道,放了两块黄灿灿的冰糖,点上几颗枸杞。 盛了两小碗放到院里晾一晾自家吃,剩下的,皆是放到食盒里给那位太傅大人带走。 于是,这日红廊青石的郎府院内,沈肆提着雕花的食盒匆忙忙行至那人的书房门口。 郎钰晚饭只吃了两口,其实就是为了陪陪自家那位小公子,不然以他的性格,朝堂之上的事务繁杂脱身不开,怕是连那两口都懒得动。 "主子,沈女郎做的梨粥,您看要不要用些?"沈肆恭敬道。 屋内的烛火摇曳,郎钰穿一袭内衫,于案牍之上朱砂走笔。 "还热着呢,闻着都是梨香。" 将笔放在砚台旁,郎钰倒是瞧见了腕上的五彩索绳,不经意勾起嘴角。 "拿进来。" ☆、送来野茉莉 粽子的事业直到端午过去仍在进行。 沈明芷还想着是不是节日的小食过去了便该下架了,可是看着客人们第二天大早起来便来点各馅的粽子,还是决定将这粽子保留一段时间,等着什么时候早食的生意换了再说。 两指高的铜钱哗啦一声扔在木盒里,顾如一招呼着客人里便请,那带着孩童的农户和小商贩便瞧着沈明芷在食馆里挂着的小画往里边进。 任谁也想不到,沈家掌柜昨日才在山里摔下了二人高的土坑,旁人都要修养个小半旬的事儿,可她今天便又欢欢喜喜的开张了,这着实得感谢那位慷慨大方的太傅。 他送来的药一瞧便是好的,四四方方的各种药膏底下,还用正笔的瘦金表明是何作用—— 止痛的、生肌的、还有些去肿化瘀的,沈明芷仔细看后只挑了两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好好敷了一夜,这大清早的一瞧,脚踝上的划伤已经结痂了。 就连昨日摔下去后,到了晚间沐浴时才瞧见的淤青也再没什么痛处。 "沈女郎,大人来差我买点早食!" 沈明芷这边还收着铜钱,耳边就听见那熟悉的粗犷声,眼睛弯成了月牙瞧过去,果不其然,沈肆还是一副虎虎生风的模样儿。 "今日要点什么?"沈明芷自顾自地夸耀起来:"烧麦各馅的都还有,这些天赶着端午的甜粽肉粽一样儿也没少,都是好吃的。" "对了,早食还是要来些清粥,暖暖胃口——" 还没等沈肆开口,沈明芷便差着顾如一去盛碗莲子粥来,今早晨多放了些莲子,用以清热降火的,在这种乍然变热的时候喝是最好的。 "主子喜欢吃女郎家虾仁的烧麦,"沈肆咧着嘴一笑:"上次买一个都没剩下,就算是在府里也很久没这般好胃口了!" 打包好两屉烧麦一碗清粥,等到沈肆给钱的时候沈明芷倒是推辞了,她眉眼笑着将那银子推回去—— "大人送来的药价值千金,怎好还要收这点碎银?" 这可不行,若是让主子让自己来买人家的早食没给钱,脸还不丢大了! "药再好也是主子遣我送来的,和这饭钱没关系!"登时连说不行,沈肆将那枚银子塞到旁边顾如一的手心,瞧着是真的有些着急:"钱是一定要给的!不然主子定会打断我两条腿!" 一溜烟跑出了小食馆,沈肆的鞋靴在地上发出一串着急忙慌的脚步声,沈明芷突然就想起来小时候被家长派去熟人那儿买东西的时候,自己也是生怕人家不要钱,给了之后跑得飞快。 食馆里二人皆是笑出了声,顾如一虚虚指着沈肆笑的欢快:"掌柜的你看!一提起自家主子,他倒像条小黑狗一样,跑的这样快!" 前一日的端午是个盛大的节日,沈明芷午后的时候都在听着坐在店里吃花糕的小姐们说起昨日的新鲜事—— 什么瞧完了龙舟宁河边上有人被挤得栽进了水里,有人在那边小食摊上买了粗制滥造的纸鸢,明明是个老鹰模样的,结果放在天空中远远一瞧,就像个灰毛的母鸡...... 沈明芷听的这些话觉得好笑,可心里却在庆幸,若不是那人,自己即便是在宁河边上看龙舟,怕是不被挤到水里也只能瞧见各人的后脑勺,就和五一假期时的故宫一样,光去看人挤人就够笑话了。 这边又有几个女郎谈笑,昨日宁河花廊下,那出京巡查的元家大人,终于是为了陪他家老太太过端午赶了回来,从遂州那离着京城三四百里的地方马不停蹄地回来,着实孝心一片。 当然,这等佳话成不了最要紧的地方,假装不经意地擦着柜台听着几人聊天,沈明芷果然听到了更为抓人的八卦—— "听没听说,"一女子穿着一袭牡丹花样的袖绢袿衣,眼角眉梢都是局促:"昨日那侯国公家的贵女,提着一盒子花糕眼巴巴地等了半晌元大人,可最后连面都没见到!" "我昨日就看见兰家小姐了,还以为她在等别家的小姊妹,"另一女子又问:"你怎么知道是要等元大人的?" 眉毛挑的厉害,那穿着绢衣的女子手中的帕子挥的快极了:"花笺,花笺上都写着元大人的名了!这你们都没瞧见?!" "元大人和这兰家小姐不是从小就相识吗,怎么如今变得倒是生分了?" "他们这些达官显贵的弯弯绕,谁又能真的看清几分?"绢衣女子眯起眼眸,似是了解了两人许多年似的:"元家大人再好,也得入得了侯国公的眼睛里啊,那位如今虽是年迈,可卓然也是个汴京的大家,元大人官途虽一片顺畅,可固然不是什么三代同官的世族!" 自古情路多坎坷,沈明芷想起因为要做那花糕,兰家小姐是如何的诚心谢她,一盒五钱银子的花糕前前后后给了七八两银子酬谢,亲手画的花样又仔细叮嘱了馅料,着实是用心了的。 可昨天竟连面都没碰上,真可惜了她一片心意。 临近傍晚歇了店面,因为刚出门的时候正巧碰上肉摊上很新鲜的猪肉,沈明芷给了银子挑了两方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回来,这天的晚食便定为了家常回锅肉。 蒜苗、大葱、生姜、青花椒一应俱全,沈明芷焯肉的时候还放了两勺自家酿的料酒,大火煮了二十分钟,锅上便浮出一层肉末,将这些东西尽数捞干净再煮上片刻,将那肉放到篦子上晾好。 顾如一是生火的好手,点一把柴火将锅中的油烧的热气腾腾的,沈明芷这边将晾凉的肉块切成肉片,借着锅子的热度哗啦一声放进去,这肉香登时便飘了出来。 声音噼里啪啦的作响,肉片眼瞅着被炒成了金黄色,沈明芷擦干净了盘子盛出来。 锅里还剩下了不少的热肉,是从猪肉里直接炒出来的荤油,吃起来更香,用这油将葱姜蒜爆香,顺着白雾将切好的蒜苗放进锅里继续爆炒,各色的佐料放在里面精炒翻匀,那绿油油的蒜苗上粘上了红褐色的酱汁调味,更显得蒜香扑鼻。 顾如一瞅着一盘冒尖的肉片移不开眼,问道:"娘子手下的猪肉尽是新奇的吃法!上次吃的手打肉片便已经够新奇的了,想不到还有这等香的菜肴!" 一道小菜自是不够的,沈明芷刀下生风,切了一小碗肉末,和着街角买的两块豆腐,用自家发酵的豆酱做酱料又煮了一道十分下饭的肉末豆腐—— 鲜美滑口,入味又咸香。 这日的晚食,烫的顾如一嘴巴张个不停,还要忍不住夸赞起来。 "从未吃过猪肉能做出来这味道!"顾如一夹了一筷子回锅肉放在嘴里,笑道:"好吃!这豆腐也好吃!" 一整日的疲乏尽数抛在脑后,沈明芷觉得看着别人吃自己做的菜开心是身为一个厨娘最愉悦的事,顺手夹了两筷子肉片放到顾如一碗里,沈明芷眉眼弯起来:"好吃就多吃点。" 二人还吃着,那沈肆又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大小伙子抬着几框的东西到食馆里。 沈明芷放下筷子忙去瞧,那筐里的东西香气四溢,细看来竟是满框的野茉莉,小而洁白一个叠一个的在黎明好好的待着。 心下一动,沈肆瞧着沈明芷脸上暮的红起来,脸上存了些憨厚的笑容:"主子今日路过相国寺后山的时候瞧见有片野茉莉,想着女郎的花糕能用得着,让我们送些过来!" 顾如一在旁边端着饭碗,悄悄和沈肆对上眼,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噙了一丝心照不宣的笑。 "那便——"沈明芷瞧着那花儿,脸上飞过两朵烟霞,不好意思道:"那便谢过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6 10:33:48~2021-04-17 20:0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暖风的呢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茉莉花粥 "沈掌柜处吃的是何物?"沈肆瞧见了桌上的回锅肉,摩挲着大手笑道:"这肉香可真是钻鼻子!" "炒了两道小菜而已,郎君可吃过了?"沈明芷游刃有余的问道,都是熟客,又帮着送来这么多次东西,就算是再去炒几个菜也是可以的,"若是还未吃过,不如留下来吃几口。" "多谢女郎好意,"那人高马大的汉子立时回答:"确实还未吃过,不过眼下还有事,耽搁不得!" "劳烦郎君来回跑腿,"沈明芷顺手拿来两壶之前在玉津园酿制的桃花酒递上前来,敛眉笑道:"这两壶酒是前日里才开的,喝着不醉人,给各位当个饮子尝些吧——" 沈肆不得推辞,伸手接过的时候连声道谢。 酒瓶是特意去挑着买的,上了粉釉,沈明芷只想到这颜色和桃花着实相称,便一股脑买了不少,谁知被虎背熊腰的汉子拿在手中的时候,着实有点过于温和柔婉了。 沈肆没那么多讲究,兹要是酒那还推辞个什么劲,平日里跟着主子,是半分酒水都不能碰的,眼下得了个不醉人的花酒,可是宝贝着呢! 这边的汉子三三两两将几筐野茉莉搬到后院里,又寒暄一二,沈明芷潋着笑站在旁边搭话。 瞅着几个大汉将将要迈出芷记的门槛,沈肆转过身来抱拳告辞—— "娘子做的这菜实在香!"沈肆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那红肉绿菜的白碟子,"若是什么时候娘子这铺子变成酒肆,我定然拉着兄弟们过来捧场!" 顾如一倒是瞧着他粗眉大眼的好玩儿,将沈肆的眼挡了去,笑道:"那可说定了!" 沈肆转脸去看顾如一噙着笑的脸,而她站在沈明芷的身侧,用嘴型哑着声比划—— "记得带太——傅——大人来。" 沈肆大笑了几声,似是不经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带着那几个汉子在街上远去。 吃完了饭,这边的顾如一收拾着去刷碗,沈明芷想着将店里的门窗都关好,可谁也没想到,那多日未见的元家大人刚巧疾步从这街上穿行而过,身后还跟着个粗布褐衣的人。 "元祯!" 那人压着嗓子唤他的名儿,却还是被沈明芷一耳朵便听了出来,这不是兰家小姐的声音?再看去,果然在那廉价的帽子里瞧见了一张白皙干净的脸庞。 "我今日是偷跑出来的,你都不愿听我说两句话嘛!" 她去扯那人的袖子,却被元家郎君不着边际的闪开,猛地停下回过头来,直叫那兰家小姐直愣愣地撞在了他的身上。 元祯的声有些无奈,面上却十分端正。 "又是何必?"元祯将她扶好,皱起了好看的眉毛:"朝廷事务繁杂,还请兰小姐体谅在下。" 说着便大步离开,沈明芷分明瞧见元祯背后的手指蜷缩着握成拳头,任是那兰家小姐为了心爱之人甘愿追逐,也别无他法,只能穿着一身粗布的衣裳站在原地差点掉下眼泪来。 沈明芷在窗子后面,想起了兰家小姐对自己的多方照顾,这般貌美又纯然的小姐,精心准备了多日的花糕都没来得及送出手,定然是伤心一片。 得帮她一把,让兰家小姐将想说的话说出来才好。 忙不迭地从厅里跑出来,沈明芷抬头便撞上了兰若的眼,眼泪在打转,兰若急忙用手捂紧了帽子。 "别躲了兰小姐,"沈明芷站在她面前看了一眼已经走出几步的元祯,小声地说:"若你真有什么话想对他说,我可以帮你一把!" 兰若猛地抬起头来,抓住了沈明芷的袖子,急急地点了点头。 "我有话......我有话问他......请女郎帮我!" 沈明芷急忙揽住兰若的身子,将她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着急忙慌地亮着嗓子喊出声来:"怎么了!这女郎是怎么了!" 那疾步而行的公子哥猛地停住脚。 "刚才是不是一着急崴着脚了?!"沈明芷煞有介事地扶住她的胳膊,暗地里给兰若使了眼色,"快看看,崴着的是哪只脚?还能不能走路了?" 顿时反应了过来,兰若急忙抬起一只脚,眯起眼睛语气里带了哭腔:"疼,可疼了!走不了路!" "这可怎么办!要不我送女郎去药堂瞧瞧郎中?"沈明芷复尔大声起来:"可这药堂离着可有四条街,不知道女郎还能不能自己走着过去?" "我这处没个马车,也没个男子,只能扶着女郎走过去,别会肿起来吧——" 身后听见哒哒的脚步声,沈明芷心下知道这便是稳了。 "沈女郎,"元祯疾步行至眼前,眼睛里尽是无奈焦急:"正巧路过,我来吧。" 背对着元祯的兰若和沈明芷交换了眼神。 沈明芷倏而装出几分惊讶:"这不是元大人?好巧。" 看来,这元祯也不是对这兰小姐没有感情的样子,今天听见的是怎么说的来着?这二人从小便相识,自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吧,怎么还能扯出来什么虐恋情深去。 沈明芷立于原地,看着那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不解的摇头。 这天的傍晚,沈明芷和顾如一将那野茉莉一一去掉花托,将花心的黄蕊子去除干净,挑出来些花朵开得正好的等着明天暴晒过后制成花茶,剩下的想些小食做几道出来。 花渍、花蜜、蜜渍都是往常卖的极好的花样,自是还要经营—— 去了花蕊花托的茉莉浩浩荡荡摆了整间后厨,沈明芷将其放在蒸屉中大火蒸了片刻,那花香实在浓郁,又温又香的飘散开来,直闻得那枝头上的蝴蝶在院中振翅而飞。 顾如一提了桶水将那陶罐来来回回洗了三遍,用巾子擦得半点水光都没有,倒扣在篦子上晾晒开来。 这花娇嫩的很,蒸不了长时间,沈明芷将其摆在院里晾凉了几分,往那陶罐之中尽数倒去,密封的蜜散发出香气,沈明芷用匙子挑起些来,浓稠的蜜便在眼前拉出一道金黄的蜜丝来。 果然是从蜂农那边直接买到了的好蜜,定是又纯又干净的好东西,尽管放了这些天丝毫没变星点模样! 用木匙子一勺一勺的往里面放,直到将那打底的茉莉尽数浸没了,顾如一将之细细的搅拌匀,塞上软布密封上一夜,明日醒来就能喝到甜丝丝的蜜渍茉莉了。 茉莉是安神和中的好物,清肝明目、辟秽开胃都是不错的,沈明芷想起那本《本草纲目拾遗》里曾说过茉莉此物上能通透,下至小腹,能解身子之中一切陈腐之气。 这等好处,想来做早食的清粥也是极好的。 黄昏暮色,沈明芷将茉莉花与大米一同在水中泡了半个时辰,后随着如一用大火将米粥煮开之后,在锅里放入了小半碗洗好的茉莉花和枸杞,闻着有了花香又添了些□□糖一同熬煮。 煮好的茉莉花粥又白又稠,青白的茉莉和米粒软软烂烂的揉在一只木碗里,发着阵阵的花香,面上点着两颗红彤彤的枸杞,瞧来甚是文雅。 窗外已有靛蓝的沉色,沈明芷带着顾如一坐在院里吃一碗清粥。 茉莉的香味在舌尖慢慢散开,甜丝丝的勾着人心中的温存。 清风吹拂的瞬间,沈明芷抬头去看那隐隐发亮的星空,这天的院子里到处飘散着花淡淡的馨香,耳边听见的尽是竹叶碰撞在一处的簌簌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7 20:02:00~2021-04-18 11:5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暖风的呢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烧羊肉 转眼又是半旬,沈明芷玉净的脸已经和马行街上的生意人相熟了,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人们便知道这芷记的早食要开张了。 小而高的笼屉摞得整齐,里面是早间刚包好的烧麦,用以不同的笼屉边色区别馅料。 做了许久的烧卖了,沈明芷甚至已经能猜到客人想要哪几样,也有喜欢尝新的常客,每每这小摊上推出了什么花样总要来品尝一番,她亲切的称呼这些客人为行走的好口碑。 顾如一从来都是生火的老手,随着锅里的水沸腾起来,面前高高的笼屉上便泛起白雾,带着虾仁羊肉的香味飘散开来,不待出锅便有人来买了。 问还有没有粽子,那老板娘回答得便更加痛快—— "有的,您尽管点便好。" 等到客人一个挨一个的进到店里,这面前的烧麦就有些抵挡不住了,一个接一个地被人端到面前大快朵颐起来,沈明芷瞧着眼前的道上开始有巡街的官差,若再有点单的客人,便会悄悄地留下两笼虾仁的烧麦放到一旁。 管是新一笼的烧麦还没蒸好,还是最后卖到连馅料都一干二净了,她家后厨的锅上,总会煨着两小笼。 沈肆已经是轻车熟路了,粗声来买早食:"女郎,我家大人是老规矩。" 沈明芷远远地听见,点点头便向后厨走去—— 还真是专心得很,就这圆滚滚的虾仁烧麦,郎家太傅竟是怎么吃都吃不腻的。 清粥换成了茉莉味的,在原木色的碗里清清白白糯在一处,不算太烫,是正好喝的温度。 手上摆弄着食盒,沈明芷抬眼向四周望去,如今也快要立夏了,店里的早食还是热气腾腾的模样,若是在过些天,怕是要想些夏天适合吃的小食了。 沈明芷将食盒放在沈肆手中,笑着送他出门去,却在心里盘算着能不能将开正宗小饭馆的事儿提上日程。 连日里一直都有琢磨菜单,她会做的花样不少,傍林鲜、手锤肉片、回锅肉都是做到不会失手的,再顺着之前吃过的馆子,人家的菜单想,大致能分好几项大品类—— 首要的便是凉菜,若是开馆子,难免得有几个立马就能端得上桌的小菜才好,不然空等炖煮炒蒸,便显得馆子的效率着实低了去。 其次,便是小炒,这种菜品讲究家常、方便。一如傍林鲜、炒合菜,都是极简单做的,和三五小友来的时候点些好下饭,宴请吃酒的时候也能点缀一二,接地气又能聊的起来。 再有,这硬菜可要来上几个,譬如前世里每每去吃馆子都要点上几个的,老少皆宜的京酱肉丝、香而不腻的红烧肉、补气增益的小鸡炖蘑菇......沈明芷想到自己都开始暗暗开心,若是真能做起来,自己岂不是就能日日吃到开心了? 还得有些过油的炸物,譬如炸银鱼、炸春卷,若是能搓几个蔬菜丸子,炸一炸也是好吃得很...... 手下生风写得歪歪斜斜,仿佛加了密的摩斯密码,就算是被人有心偷了去,还要斟酌上一年半载这写的都是什么。 沈明芷勾勾画画,将自己脑子中吃的各类菜肴分明别类的填进这几个框里去,顾如一在她旁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瞧着她的菜单,有些是吃过的,更多的便是连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掌柜的,咱们芷记终于要卖小菜了吗?" 沈明芷敛眉点了点头,说道:"我是有这个打算的,不过若是如此,咱们店里的摆置可能还要动一动。" 确实,现在的芷记是按照下午茶的模样儿摆置的,到处都是锦帘花草,一片清清甜甜的气氛,就算是卖朝食的时候,这店里也过分柔和了,不能将店面的利用率达到最好。 若是真的有心做成正儿八经的食馆,这颜色、桌椅板凳、柜灯样式,怕是都要缓了去,银子花费不少还要耽搁几天,更重要的,怕是要和店面的主家商量商量,人家同不同意都得两说。 先是转了转汴京城的木匠铺子,将价钱样式都打听了些,沈明芷细细记在心里,这时候可没什么专门的设计团队能帮她排忧解难,能自己来还是得自己亲力亲为才好。 股如一有样学样儿,在店里迎送着各位客人,直到天边上涌起如火一般的晚霞,店里的花糕卖的所剩无余的时候,那一袭轻薄玉兰粉色衫子的沈明芷终于挽着菜篮回来。 顾如一刚想迎上去,却看见了她身旁那米行的少东家,十七八的年纪,却已经长出了皎如玉树的好身姿。 得,仔细一瞧,那少东家虽穿着袭金贵的绸缎料子,可是怀里却抱着两根水嫩的大白萝卜,这少东家一看便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这么大的萝卜是谁的已是不言而喻。 "多谢景郎君,这萝卜还是给我吧!" 忙不迭地跑过去,顾如一伸手将那脆生生的青白萝卜抱到怀里,还带着些泥土,直把人家干净熨帖的锦衣染上了土渍,那少年郎只是安静的拍净了,隐约笑出两颗虎牙—— "无事的,街上碰到你家掌柜自己拿着不便,顺手帮一把。" "该谢的不止这些,"沈明芷明眸在晚霞中映出一片光亮,声音脆生生的,甚是欢喜:"景郎君将咱们的糕点介绍给了相国寺的主持,若是以后再有什么盛事,没准能有些单子呢。" 相国寺是京中最著名的寺庙,常年的香火都是鼎盛的,数不清的外乡客不远千里来自朝拜祈愿,而且如此盛名的寺庙一直以来跟皇家祭祀一类的典礼少不了联络,若是真能在祭祀贡品之中占一席之地,那他们家这花糕确实要声名远扬了。 "今日还请景郎君赏脸,某下厨做几道小菜一同尝尝。" 关了芷记的铺面,沈明芷看着这日的天晴的很,正适合在院里支个桌子请人家郎君吃点小菜。顾如一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便将那桌子搬到院里开始忙活。 后厨柜顶上的蜜渍茉莉是早就好的,用匙子挖出来两大勺放在旁边等着水烧开泡茶,总不好让人家巴巴的等着。 这边便开始行云流水的准备菜码,葱姜蒜洗净切片,各色的调味料准备齐全。 今日,便是要做一道硬菜,烧羊肉。 在炭盆里煨好了炭火,沈明芷将刚买来的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一刀挨着一刀,有条不紊而手法利落,那肉片滚着锋利的刃一茬一茬的掀到旁边,红彤彤的带着筋肉,甚是好看。 各类的调味料一股脑的倒进还留着油渍的羊肉片中,细细用手在盆里揉搓好,倒进点黄料酒去腥又提味。 这一水的走下来,羊肉便已有了些香味,这边的炭火便也好了,在铛上刷一层清油,先将那葱片蒜片放在油上煎成焦黄的颜色,在把一片片的羊肉放在上边和着葱蒜香一同煎熟—— 煎好的羊肉片带着薄薄的油花,冒着亮泡,撒些芝麻和盐巴佐料炒匀,就这么摆进盘里,在顶上撒些葱花,那叫一个好看。 又动手做了几道小菜,傍林鲜鲜香爽口、鸡蛋豆腐又嫩又滑、更别提那道肉沫干煸豆角,做好的菜往那一摆就属它瞧着最香。 今天多了双筷子,那米行家的少爷坐在桌上终于放开了点手脚,不似往时那般害羞。 "女郎......这羊肉做的真好。" 纵然是吃过不少有名的酒楼,今天吃到的羊肉还是让他惊艳了一把,不膻不腥,肉片大而薄,饱满着肉汁,边焦黄有嚼劲,满口吃来却又鲜嫩得很。 "若是开成馆子一定能名扬汴京!" ☆、迎来六月 六月,汴京城中一片夏日气息,那宁河边上的柳梢枝头长长的挂着嫩绿的长叶,金明池中芙蕖亭亭袅袅,长出粉粉小小的花苞。 廿四这日,逢上个热闹兴盛的节日,汴京城中的贵子娇女都要前往京郊那边——离着万盛门不远的神保馆中祭祀,据说是先帝钦赐的名儿,灵验得很。 早起来将这日订的各类祭品花糕都送了出去,还早得很,沈明芷带着顾如一去找那租铺子的中间人。 又是定菜单,又是炒菜改配方,一天到晚沈明芷的工作就是买来各种食材琢磨食谱,而顾如一便有了口福,端着碗筷只管在旁边品尝就好,这不短短半旬过去,她的脸都变圆了几分。 好不容易将这菜单订的七七八八,沈明芷按奈不住一展宏图的事业心,便要张罗着铺子的主家问问能不能容她将店面重新折腾折腾,好转型! 好好地将自己的打算和那中间人说了,人家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善,专门端了好茶来让沈明芷放手去做,那主家人将这铺子交于他的时候专门提到过—— 兹要是不扒房敲瓦,其他的都随租客折腾。 这倒是让沈明芷又安心又不好意思,抿了一口清茶噙了点笑,温声问道:"这主家可真是好说话,能否请您告知其名讳?儿想去拜谢一二。" 她之前还特意去看过自己签舍的契约,上面尽是那主人管家的名讳,这不就奇了怪了? 任是家大业大瞧不上这处铺舍,也得按一个主家的红印吧,哪能随意交给管事的处置呢? 当然,这都是她自己的猜测,转念一想,可能人家就是不想干管这种琐碎小事,一股脑的托给靠谱的管家子图个清静。 那中间人笑的十分坦荡,说道:"那主家的人怕是忙得很,女郎若是碰了壁白惹难过。" 也对,本来托给旁人就是不想自己料理,要是自己再上赶着去道谢,倒是会真给人家添麻烦。 这么好的房东,她不能讨嫌! "也是,"沈明芷敛眉笑笑,眼眸里尽是明了:"那若是您能得见主家,还请帮儿转达谢意。" 跨出人家门槛的时候沈明芷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还以为得将人主家的人叫过来商量半天,谁能想到竟如此顺利。 此时正是午时,俗话说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那若是想开馆子定是要去尝尝的。 而这也是沈明芷第一次,放开荷包踏进潘家酒楼的门槛。 简单大气,富丽堂皇,潘家酒楼一眼便是纵着二十余丈的厅堂直通到顶,一楼是整个的散座,少说得有三十四张红木桌,上了二楼尽是雅间,沈明芷往里面瞧去,又是珠帘又是银器,处处都有讲究。 这么一看,再想想自己家朴素的小馆子,沈明芷觉得确实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人家的菜单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沈明芷一眼瞧过去—— 羽族那章里多是各种做法的鸡肉,白片鸡、焦鸡、黄芽菜炒鸡、卤鸡拌凉皮就看了满眼,沈明芷瞧着上面规整化一的正楷,都快要不认识鸡这个字了。 再翻开一页江鲜单,就更为夸张。许是这酒楼里的厨子太过优秀,各色的鱼在手中都能收拾得妥帖,沈明芷瞧着单子上鱼的品类竟都没限制,鲥鱼、鲟鱼、黄鱼、班鱼都能做出来几个招牌菜。 又看到素菜单,光是一味豆腐便能做出来七八种花样——庆元豆腐、虾油豆腐、芙蓉豆腐...... 沈明芷几不可闻的咳了一声,旁边的伙计展着笑脸在一侧等着记单子,还好来的不晚,就半盏茶的功夫,那门口便已有三三两两的食客等着了,生意红火至此! "黄芽菜炒鸡,再来一个酱酒黄鱼,"沈明芷挑着开始点,着实将自己的荷包豁出去了:"这蛋蟹羹听着不错,来一份,再来两个小菜——" 顾如一听闻她还要再点,急忙说道:"掌柜——娘子今日可是饿了?" 沈明芷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看着这菜单上琳琅满目的菜肴便收不住车了,买来尝尝,吃不完总能带走回去慢慢吃,下次再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煨三笋和豚肉炒萝卜,就先这些。" 那伙计一一记下,往后出亮着嗓门叫单,这时候一楼的食客已经满了,沈明芷满眼看去,其中不少的熟面孔,都是惠顾过自家的食客。 午阳倾泻之间那端着长盘的传菜小厮走得脚下生风,吆喝着菜名儿好不威风,记性顶好——这桌的炖羊肉那边的香珠豆儿,整间酒楼飘着菜香的时候人声鼎沸,食客挤着身子往里面走,寒暄又客套。 "掌柜的,这潘家楼真是热闹!" 顾如一瞧着旁边桌上的火腿腌咸笋咽了咽口水,接着说道:"咱们芷记若是能做到这份儿上,可就太了不起了。" 谁说不是呢! 沈明芷往四周悄悄地看了看,这么大的店面,这么好的生意,做个一年半载定能在汴京买处位置不错的房子。 还做着买房置地翻身做财主的好梦,人家便吆喝着上菜了。 黄芽菜炒鸡——夹了一筷子鸡块放在嘴里,瞬时便被那若隐若无的酒味吸引了味蕾,绝不是为了去腥放的料酒,而是一股醇厚浓烈的甜酒气,而其外皮被炒得又焦又脆,一口咬下去还能听见咔哧咔哧的脆声。 好秒的法子!甜酒香和着鸡的肉汁沁在里面,又香又尝不到半点酒的辣味。沈明芷多夹了几筷子,越吃越觉得若是点一杯清酒来定能更过瘾。 蛋蟹羹也十分特别,醇香的蟹肉被裹在蛋羹里,点上些食醋和酱油,上面顶着一撮葱花,瞧来十分清淡,尝到嘴里也是十分的鲜嫩,这蛋羹蒸的又滑又软,还能在里面尝到饱满的蟹肉,口感十分有层次。 可能是点小菜的人多,这煨三笋倒是最晚上桌的。 这菜便没那么惊艳味蕾了,笋子应是有些火大了,软在汤里只留下了些淡淡的鲜味儿,平常家里估摸着也能做出来的。 沈明芷又尝了几口猪肉炒的萝卜,这个时候讲究的人家都以羊肉为上佳,鸡肉与猪肉算是低一档次的肉类,所以这关于猪肉的菜品少而粗糙。 就拿着猪肉炒的萝卜来説,猪肉有些柴了,萝卜水汽又大,很难做的好吃,尝了几口便没有再动筷子的欲望。 这却也给沈明芷指了一条路出来—— 若是能在自己的小馆子里推出几道口味上佳的豚肉菜肴,应该能在这食肆遍地的汴京城闯出来点小名声。 这时候的猪肉价格不高而且肉质自然,沈明芷略一思忖便能想出来许多花样—— 狮子头、红烧肉、梅菜扣肉,还有自己早就做过的回锅肉、手锤肉片,哪一样儿拿出来不比这单炒个萝卜好吃? 这一趟调研,还真是有所收获! 沈明芷放下了筷子,玉白的手上还带着一支素雅的镯子,瞧着那边的顾如一吃的不亦乐乎,一副十足的开心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六月廿四 二人吃了个酒足饭饱,肚皮撑了滚圆,沈明芷带着顾如一溜达去那灌口二郎的神保观瞧瞧。 她向来对这泱泱民族的神话故事有所喜爱,自是知道这灌口二郎便是小时候看电视的时候最喜欢的二郎真君,这位神明来的十分接地气—— 相传还在秦时,有能人曾在灌口处锁龙,应是那龙作恶多端祸害众生,这能人将之镇压之后百姓得到了安宁,由此深觉受了恩惠,便在这地方建了处庙宇奉之为神明。 而现如今的神保观,便是那二郎真君的另一处民间庙宇。 廿四这天为神明诞辰,按理说家家户户都要遣几个人去献送贡品,沈明芷这日也带了两盒子花糕,图个神明庇佑生意兴隆。 这天是晴的很,连吹来的风都热乎乎的,沈明芷贴着红墙边阴凉地走都还是出了一层薄汗,说起来还是自己体力比不上好的,瞧前面的顾如一不仅走得风风火火,手上还提着两盒子花糕...... 还是来得稍晚了一些,两人不紧不慢的走,一直到天边泛起昏黄才到了那鼎鼎有名的神观。 沈明芷进到堂殿的时候,那放贡品的台子上已经摆得有些放不下了,瞧来不少都是芷记的黄杨盒,各色的花糕自是精巧无比。 挪出来点地方,沈明芷将自己带来的花糕放在上面掀开盖子来,青色的石板上放着两个鹅黄的蒲团,沈明芷和顾如一踱步跪在上面。 二郎真君的神像就在面前—— 少年神像端的是丰奕无双,面刀傅粉牙似玉,立生一目第三眼。 手执雄龙宝剑横在身前,在锦黄的幕帘之后是一副威风凛凛的仙风道骨模样。 不似后世之中粉红刷绿的劣质雕像,眼前的神像身着纤尘未染的银甲,剑眉入鬓眼若飞星,真的似要活过来一般,沈明芷抬眼看去,只觉得这二郎真君这周身的气派竟是有些熟悉。 "这二郎真君在仙官之中是出了名的俊秀!"顾如一瞧着那端正脱俗的神像合起掌心:"劈山救母,力诛八怪,这样的神明定能护佑一方平安!" 沈明芷点点头再不去细想,跪在蒲团之上微微直起腰身,敛下眉目将自己的祈愿在心里说与那神明听。 再无话,静谧的神观除了清风徐来晃动萤黄珠帘,细可闻落针之声。 二郎庙外有摆摊做生意的小商贩,也有朝廷的官吏分发着皇室后苑和书艺局所做的孩童玩物,熙熙攘攘的人们都是拜神过后的,溜达着在这些小摊前瞧来瞧去—— 小巧精致的弹弓、可爱顺直的球仗,都是能带给孩子们的小玩具,再远出二十几丈,便有那价格不菲的鞍鞯和金丝鸟笼的东西,多是些年轻的贵公子青睐的。 浩浩汤汤的宫乐之声从远处响起,沈明芷和顾如一随着人流退到道路两旁,听见旁边的老妪说起,这是宫中的贡品要入庙了。 天边暮气沉沉,宫中而来的的礼乐之队声势浩大—— 百余人皆穿红绿相间的对襟窄衫,戴青面獠牙的地狱面具围着中心坐于红轿之中的人赤足起舞,唢呐钟鸣震耳欲聋,在旁边瞧过去竟还有些吓人。 火光摇曳之中,沈明芷瞧见那赤足起舞的人竟个个手执火把,抛向天空进而让旁边人接住,百余只火把便在其中转着圈抛向身旁的方向,映衬着那骇人的面具,整个仪式有些微妙的平衡。 那红轿之中的瞧不清楚脸,正襟危坐其间,旁侧摆满了皇室的贡品,金灿灿的闪着光芒,沈明芷虽不知道其中各物的名字,却也能看出其价值不菲。 奏乐声随着舞队的行进而越发浩大,惊起殿后的林间飞鸟。 皇家的仪仗着实令人望而生畏,神观之中的僧侣亲来迎见,在遮天盖日的乐器声中,那红轿之中的人将一件件的贡品恭敬放于二郎庙神殿之中,火把依旧传送摇曳,人群的注目以及黑夜的包裹将这次祭祀达到最高潮...... 沈明芷第一次看到如此庄重肃穆的场景,竟连眼珠都没错一下。 "女郎可是入迷了?" 顾如一趁着人群都在观摩的时候跑到摊面上买了份红糖馒头,褐红色的,小小一个,吃在嘴里又香又甜,实属逛街穿巷的好零嘴。 瞧自家掌柜看的入神,顾如一拿出个还热乎的伸到她面前。 "宫中每年所献之物数以千计,祭祀仪式来的盛大。"顾如一嚼了嚼口中甜丝丝的馒头:"等会儿有更好看的,人们会在这边设高台呈百戏,有的闹呢!" 沈明芷深觉新奇,与在前世过节时的感受全然不同,这种以深厚的信仰而铸就的节日,将这个时代之中所有的民众聚合到一起,一起欢呼,一起观阅,一起体会这人世间所有的欢愉和庆典。 接过顾如一手中的糖馒头,沈明芷笑出两个酒窝,好奇地问:"我曾在上元灯节之时瞧过百戏杂耍,却不知这回的有什么不同?" 拉着她挤过人群去到两旁的小摊上,顾如一指着摊面上各色的面具说道:"一会儿的百戏多以砑鼓、牌棒和掉刀为主,可能有人在高台之上口吐烈火,看上去确实有些惊骇。" "所以,咱们还是买两个面具戴着,若是看不下去便偷偷吃点零嘴!" 听起来着实是有些危险,沈明芷点点头,伸手拿起一面白底红纹神似白鹿的面具,额头上凸出四支红角,甚是特别。 "娘子好眼光,"摊上的小贩滔滔不绝起来:"这一面乃是兆水之兽,其性温和柔善最是好看的!" "它叫什么名字?"沈明芷将其拿在指尖,愈发觉得这面具着实漂亮。 "夫诸!"小摊贩脸上堆满了笑,又看了看顾如一手中的另一面,大方说道:"只十五文,这位小姐挑的朱雀,看娘子们面善,若是想要便给二十五文就好!" 这边的沈明芷刚准备掏钱,却听见后面有人自己的名字。 "沈女郎?" 转过头去,原来是那米行的少东家,景拓。 "女郎......也来买面具?"景拓走来,明似日月之气颇有少年英俊,只不过细看来总带着些腼腆。 "是啊,想不到在这遇见景郎君,还真是巧。"沈明芷笑道。 "我瞧这副面具倒是有意思,敢问是哪方神兽?"那景拓从摊面边上拿起一个赤色威虎的面具,左右瞧来看。 "郎君手中的名叫狴犴,传说其似虎有威力,故得名于牢狱,是以最秉公执法的父母官而来的!" 那小摊贩说的慷慨激昂,那少爷却欲将其放回原处:"某一介商贾,从未想过追逐官途,还是另寻一面。" 明辨是非、秉公执法? 沈明芷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上前接过那面赤色瑞兽面具,笑道:"景郎君自便,这一面看来倒是某所中意的。" 几人还在一处谈笑,却不知数十丈外那人,正站在对面定定地看着他们。 "主子您看!"沈肆还没发觉自家主子的不对,指着高台之上的鬼面少年喝倒彩:"打眼一看就是个毛头小子,连手里的火把都控制不住!" 人拥着人,那高台之上的少年面上带着玄黑如墨的鬼面具,手中扬着三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在漆黑的夜幕前耍弄着,底下的观众看的热血沸腾,可是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小子已经开始招架不住了。 果然! 随着一支火把升空,少年脚下的高靴猛地崴了一瞬,旁边的戏子见状不妙慌张抱头而逃,而那火把在空中翻着圈向人群里砸过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人们都还未反应过来,郎钰猛地抬头去看火把扬起的方向,竟然是照着卖面具的小摊贩那边去的! "不好!"沈肆大喝一声。 电光火石之间,郎钰来不及反应。 "沈明芷!" 这一声太过急迫,压过了人声鼎沸的闹街,彼时沈明芷手中正拿着那面狴犴的面具,被吓得忍不住颤了身子,转头望过来—— "火!快躲开!"人群中不知是谁尖声叫喊,便引着众人抬头看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那人的身姿未免太过凛冽,她见过郎钰的冷漠、淡然、失望、温柔,却从未见过那张脸上有过像这一瞬间的焦急与不安。 眼前闪过一丝银光,只见郎钰未有半点犹疑,伸手将侍卫的佩剑拔出。 火把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周身仿佛都慢了下来,沈明芷听到身旁的人慌张无措地喘息,景拓下意识将她盖在了自己的澜衫大袖之下...... 剑破长空而来,卷携冷冷寒意,似是撩起了耳边的碎发。 只能看见那冰冷的玄铁之剑碰到火把在空中擦出闪烁万千的火花,硬生生撞去另一个方向,顷刻间火光骤现又消失不见,剑与火把滚落在道路两旁响成一片。 人群惊魂未定,引起阵阵骚乱,台上的少年郎急忙下台来拾起自己的火把连连向众人道歉,一切复尔吵闹开来。 只有那隔着一条长街相视的二人置若罔闻。 郎钰的胸膛起伏,手上的青筋显正出不绝的脉络,他的眼眸眼幽深似经年飞雪,藏着微愠的神情。 徒留沈肆呆愣在一旁猛地想起经年往事。 那年时局不定,郎钰不惜背负数年骂名执意血染长街稳固朝纲,致使老夫人忧思过重驾鹤西去,彼时的郎钰曾亲下毒誓—— 此生再不执剑。 ☆、顺毛记 沈明芷被人拽着袖子拉到了身边,鬓发之上珠钗环环相碰,勾住那人的发梢的时候额上的面具也被撞得一歪。 再抬眸,近的能感觉到郎钰温热的鼻息。 骤失怀中温度,景拓的脸上刚才闪过的热气消散一片,转身去看那端身如山中松月的人,眼中似是有些惊诧。 "太傅大人安——" 沈明芷不着痕迹的立身站好行礼,指尖收拢,将那面赤色狴犴的面具抓紧在手里。 人声鼎沸的庙街之中,郎钰只轻轻嗯了一声,又复沉默。 景拓似如梦初醒,俯身行礼。 "大人安好。" 即便家财万贯,于汴京之中是优越的商贾大家,见了眼前这位权势滔天的太傅大人,也是要行李问安的。 刺眼,十分刺眼。 他们二人站在自己面前皆俯身行礼——沈明芷今日穿了一袭藕粉色对襟素衫,云月髻上点着二三朵玉兰簪子,从中坠下丝丝珠帘,眉眼带笑,而那毛头小子不偏不倚穿了一袭烟蓝色的圆领锦衫。 他好像是记得,芷记的门口曾经有一幅画,画的便是这副模样儿的二人,同游花廊浓情蜜意。 难道是存了这个心思? 沈明芷只觉几人气氛尴尬,却不知从何而起,抬眸望去郎钰的脸色,竟是从未有过的寒霜覆面。 沈肆毕竟是带在身边这么多年的人,浓眉大眼的连偷偷观察情况也费劲,来回在沈明芷和自家主子的脸上扫着目光,连那被郎钰掷出去的长剑也不敢拿。 "刚才多谢太傅大人。"还是沈明芷打破了这份寂静,面前的人明显是心情不快,虽不知是为什么,但是嘴甜一点总是没错的,立时便噙了笑—— "今日可是带着小公子来逛庙会的?" 沈肆才觉得气氛会被扭转,这下可好,这小娘子直接撞到了枪口上。 郎昭今日在学堂里调皮,将墨笔将同窗的脸画成了大花猫不说,还趁着夫子小憩剃了人家半个眉毛。 气的夫子亲自登门告状,花白胡子的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还是沈肆劝着自家主子出门散散心,来逛逛庙会,可又瞅见这沈家娘子和一俊朗少年有说有笑,这搁谁身上还能气定神闲? "我家小公子刻苦奋进,自是要先写好功课的!"沈肆忙着打哈哈。 "哼,着实刻苦。"郎钰的脸肉眼可见的更黑了,长长的羽睫在红彩灯笼的照射下又垂了几分,随后薄唇微启冷道:"本官就不打扰二位了。" 重音放在了二位两字上。 转身拂袖而去。 "主子!主子您这是做什么去?!"人高马大的沈肆在后面急忙去找剑,又迅速追着那身影过去。 你瞧瞧,有什么话好好说不是,这一走误会不就出来了? 沈肆身为下属自是不能多言,只能躲过人群去寻那人的影子。 若是一般的女子被这么狠狠呛一口,早就握着帕子不知所措地迟疑了,更何况郎钰对着那小娘子从未有过半点冷待,这样拂袖而去就更加惹人难过。 沈肆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但愿那小娘子别被吓到才好! 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 自己都还没跟上郎钰的步子,便看见那一袭藕粉色素色衫子的倩影绕过他疾步到了主子身边。 胳膊被顾如一拉住,沈肆猛地停下来,转身便看见顾如一将嘴角咧到了后脑勺,她悄悄地说: "太傅大人开窍了,也得让我家沈女郎开开窍吧?" 随即二人便相视一笑,转身招呼被冷在原地的景家少爷去了。 "实在对不住景郎君,我家女郎好像有话要和大人说。" "别管他俩,兄弟我请你喝酒去!" ...... 猝不及防被人扯了袖角,郎钰眉间拧出了川字纹,张口便冷嗤:"沈肆,你今日若还敢多嘴,我......" "大人!"沈明芷身上的茉莉花香钻进鼻尖,四目相对竟是郎钰合了唇。 她不知道郎钰是为什么不悦,或许因为自家小儿闹出了什么事,或许因为刚才自己提了小公子惹他心烦,或许今天又见到了太皇太后? 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让郎钰生气,更不想让他生着闷气就这样走掉。 郎钰的眼不自然地眨了两下才镇静下来,显然未料想到她竟然追了上来。 这么多年,兹要是他冷了脸,有谁还敢巴巴的凑到跟前? 就算是捧在手心里养了五六年的小孩子也知道,他生起气来自己最好是躲到旁边一声不吭比较稳妥。 "大人为何走得这样急?"沈明芷抬手将面具抬上头顶,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我——"郎钰稳住声音,别过脸继续踱步往前走:"本官瞧沈女郎与那公子有说有笑,不予打扰罢了。" 得,又变成"本官"了,沈明芷心道,看来他今日心情确实很差。 "那大人可知道我在与那郎君说笑什么?" 敛着柔软的裙摆跟上去,沈明芷语气中多了一分缓和的耐心,将手中的赤色狴犴伸到郎钰的身前,笑意浓浓道: "为了买这面具!" "哦?"郎钰连看都未看一眼,敷衍至极的表示惊讶,"这面具真是奇丑......" 话还未说完,便被人拦了过去。 "它名叫狴犴,小贩说这神兽最是明辨是非秉公执法——"沈明芷揽住郎钰的手腕,停下脚步,声音颓然高了几分:"民女怕太傅忙于公务无暇游玩庙会,特地买下想送与大人的!" 奇怪,平日里见到这位总会不由自主的磕巴起来,今天竟一急之下说的自然又顺畅! "你......" 身旁的行人三三两两,从来不怕外人议论的太傅大人竟生生被人看的有些不自在,缓和了脸色语气竟没由的十分僵硬: "你怎么知道本官......喜欢这神兽的。" 伸手将那赤色面具拿过来戴了上去,将将遮住上半张脸,身长八尺有余的太傅大人继续向闹街里走。 只不过这一次,步伐慢下许多。 沈明芷起先还有点紧张,这一下便全然放松了下来,美眸流转之中淬满了笑意,紧跟上前。 沈明芷也戴好面具,身侧的闹街两旁各色的小玩意儿什么都有,但最少不了的还是各色的小吃看的人眼花缭乱,肚子咕咕。 "大人有什么忌口?"沈明芷慢慢地走在他身边。 "并无。"郎钰从小到大着实没什么忌口,只是有时为了方便什么都不吃罢了。 "谁说的?"沈明芷倒是想起什么正了脸色,"大人咳疾才好,不能吃干硬、辛辣、油腻......" "大人笑什么?" "民女可是认真的很,不然您可以去问松安平松太医......" 一条闹街之上的人皆着各色的面具,谁都看不出来是谁。 惶惶灯火之中,人们只瞧见那并肩而行的两人般配非常,女子清颜姚丽,男子皎若玉树,她闹着而他笑着,远远看来实乃一对璧人—— 走至长街中心的时候,沈明芷左手一枚芝麻团子,右手一支炙肉签子。 而郎钰的手中只拿了半个水鹅蒸梨,是身旁这位说自己"挥金如土"的小娘子请的,只吃了两口就作罢,确实没有前些日子她做的清爽。 芝麻团子和平日里吃的不同,柔软酥脆的面皮之中蕴藏着些甜甜的味道,又不是砂糖一类的东西能做出来的柔和,沈明芷将团子举在眼前瞧了瞧,果然是带着点鹅黄的颜色—— 这面团里加了红薯的,应是蒸糯了才和了糯米粉,才能有如此柔和的甜。 馅料是红豆沙的,能尝出来捣的极为用心,吃起来沙沙的没有半点皮碎。 沈明芷张嘴咬了一口,外皮上炸熟的芝麻又脆又香,麻团子温温热热,吃到嘴里外脆里嫩,香甜软糯。 满不知足的咽下,又慢条斯理的咬了一口刚买还冒着热气的炙肉。 兴许是这时候的肉都是没经过什么额外工序的,吃起来总是要比往前吃的醇香浓厚。 咬下一口还混着饱满的肉汁,就这么裹在嘴中便有让人惬意非常的肉味。 沈明芷吃的十分满足,两颊鼓鼓的,被白色的面具遮住上半张脸便更瞧得见一动一动的嘴巴,还留着一星点亮晶晶的油花。 像只猫儿,一只贪嘴的猫儿。 郎钰斜低着头去看她,嘴角勾起一丝浅笑。 并肩而行,前面的摊面上尽是些小孩子们的玩具和女子的脂粉首饰。 沈明芷当然还记得刚刚沈肆是如何打马虎眼的,现下瞧郎钰的神色有所缓和,便伸手拿过摊面上一柄小孩玩的狸奴木鸢把玩。 "这木鸢倒是做得极好,民女买来大人替我送与小公子可好?"沈明芷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郎钰怎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放缓了语气:"昭儿顽皮,府里的木玩怕是数都数不过来了。" 沈明芷笑意浓浓,说是自家小儿顽皮,可若不是因为自己父亲纵着,哪个仆从嬷嬷敢放任小公子有那么多的玩具。 "数都数不过来,那便不少这一个。"沈明芷将木鸢递到老板手中,示意人家包起来。 郎钰敛眉:"之前不是也送......" 似是想起了什么,郎钰突然没了声音。 沈明芷转眸歪过头来看他,瞳仁睁的滚圆:"送过那草蚂蚱,小公子可还留着?" 老板将包好的木鸢又递过来,郎钰接手去接,意图岔开这个话题。 谁知伸手的时候露出了手腕,那条五彩的索绳便大喇喇的显了出来,正巧让沈明芷看了正着。 "大人竟还戴着!"沈明芷果真没再提那蚂蚱,但郎钰的肩膀明显定了那么一个瞬间,若不是带着面具,恐怕会更加僵硬。 忘了,忘了是这只手。 "戴着好!" "下雨的时候剪断了放在水中流走,保佑大人趋福避祸,不染病痛!" 沈明芷过于明朗,一双眼睛似是要比那天上的星星还要亮,郎钰无奈只能轻轻点头,将银子递给那卖木鸢的老板,等不及找钱便已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那草蚂蚱在小公子的手中只留了一个晚上,便被郎太傅以背诗为理由没收了,而后便在他卧房的白玉瓶中一直留到了现在。 ☆、小酒肆开张 马行街上多了一门酒肆。 薄薄的红木门上做了崭新的珠帘,橘红橘红的珠串,暮色沉沉被灯打下来的更加夺目。 进门就能看见两条横廊分出四方座位,左右两旁挨着墙各有屏风幕帘与之分割开来,专门给想要聊天的客人。 廊中做的是雕花的隔柜,上面还展着各色的酒瓶,譬如那香气四溢的桃花酒的瓶是粉釉彩瓷的长颈瓶,而清冽甘甜的玫瑰酒用的则是最为精细的银丝钩花瓷瓶...... 壁上悬着灯火,照着白净的灯笼,四周挂着的都是装裱好的画作,拿到手的菜单上标明的招牌菜,都有对应的小图,就比如那红烧肉的画上四四方方厚厚一碟儿,用酱红的颜色涂涂抹抹,旁边还画了一盏子清酒,垂着两条柳枝下来好不惹人风雅可爱。 您若是新鲜这各色的"花酒"都是什么味道,和那和善的掌柜说上一句,便能得两盏子招牌的酒饮,不收钱的。 菜单子做的也和别处的不同,这新开的酒肆菜单上竟是以各种花样的豚肉为招牌的,打眼望去这菜名儿竟是没听过几个—— 打头的便是沈明芷颇为得心应手的回锅肉,客人们一看这名儿便来了兴致,自古以来以新鲜为好,可这芷记的菜馆竟是以回锅为名,想也是十分特别的,那早食的客人们想要品鲜的,都会点上一道尝尝。 再有各种花样的红烧肉、小炒肉、红烧肉、糖醋肉林林总总写了整整十道,摆在打头的地方,往下面的,便是家常小炒和凉菜—— 家常小炒就熟悉多了,这傍林鲜、素炒颇棱、煨三鲜、香煎豆腐都是平常在旁的小馆子也能吃到的,菜单上加了标注,根据时令特别推的几样还是新鲜的,诸如红烧凤爪、翡翠白玉卷、葱油焖鸡、虾仁芹菜之类的,听着就亲人又新奇。 凉菜就定了三道,素毛豆、白斩鸡和最爽口不过的什锦菜。 炸物也有,炸银鱼和炸鸡丁,都是早先腌好的,面上裹一层薄薄的粉糊糊炸的焦黄,撒上些盐巴佐料,吃在嘴里就已经够味了。 开张这天红火的很,沈明芷在厨房里忙得停不下来,即便将这做法技巧和顾如一实操了很多遍,二人还是忙的手忙脚乱脚下冒火。 做着芹菜虾仁呢这芹菜没了,做这傍林鲜呢这笋子光了,客人点了炸银鱼往后一瞧银鱼也没了,光是来回来买补充的食材就要了俩人半条命。 第二天,那招兵买马的告示便贴在了大门口。 招厨子做鱼杀鸡还有各类小菜,要专业的跑堂还要有个账房。 不说别的,这个账房铁定是要越快越好的。 不肖说沈明芷那狗爬似的字迹不成,就是忙了整天到了晚上还要挑灯夜战去算账这事,就让沈明芷恍恍惚惚回到了高三做数学题的时候—— 又困又累,看着手上的账本只想一头栽倒昏睡过去。 果不其然,沈明芷开出的价格是数得上优厚的,六钱银子外加二钱的补贴,因为后院里虽不能再住下什么旁人,这补贴便是让伙计自己寻住的地方去,对于平常的酒肆来说可不能这么丰厚。 月钱给的多,自然这要求也高一些。 大厨得有经验,坐的住她这新馆子,免不了还得让沈明芷教来是怎么做的,前面的时间没准还要当半个学徒,所以除了有经验,作为掌管酒肆命脉的人,性格绝不能傲气而不听劝,在沈明芷手上将这一个个的肉菜学精了才行。 跑堂的得脾气好会说话,怎么说也是服务业,若赶上个火气爆的起了争执还要添许多麻烦事儿,做生意犯不上。 账房先生算是最宽容的,写字漂亮做事心细些,最好还能帮衬着些几幅菜单。 于是第二天,沈明芷这处除了食客,还有一波一波来应聘的伙计。 趁着下午还没开张的时候,顾如一这边将几个来应账房的先生拢在一处给了前天的账目,算好了就行,分门别类的整理妥当那就再好不过。 沈明芷这边拎回来了四五方新鲜的豚肉,给那两个厨子试了一道手锤肉片,说是让他们各自再做出来一道,谁的味道好便留下谁,公平得很。 跑堂的还没人来应,其实也行,若是厨子和账房都齐全了,跑堂的事也没那么紧张了。 账房先生这边顺利的很,几个人的字迹都差不多,有位先生尤为温和仔细,不仅将那日的账目对齐还十分诚心的给了一些建议,譬如能从这些账目里看出来食客的偏好,以此来将生意做的更有重心些。 沈明芷和顾如一听得头头是道,这结果便也不言而喻。 应上的账房先生名叫刘安,已有妻儿,长得十分斯文。是马行街后边的住户,平日里来店里也方便,更因为他从前常来吃芷记的早食,知道这老板娘和那姓顾的伙计都是顶好相与的,来这处总是十分稳妥的。 两个厨子端上来的手锤肉片各有千秋,沈明芷本来一时难以抉择,但是这两人之中有个老道的中年人,一开口便将沈明芷心中的天秤一下子打的翻了盘—— 他想要三个配菜的,外加一个助手专门给他洗刷锅具。 诚然沈明芷知道若是放在潘家酒楼那种地界,这配置可能并不过分,但是看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的小酒肆,还是觉得若是一个厨房里放上五个人有些吃力。 旁边的年轻些的小厨名叫李明万,明显就更有想法一些,等沈明芷婉拒那厨子之后,上前表示自己能做的保准自己做,但是只有一样—— 他要拜沈明芷为师。 这个话题过于严肃,沈明芷也从未想过什么三拜九叩收一个十五六的孩子为弟子,但是却能看出来这孩子是诚心想要学怎么做菜,只说等他以后能在这酒肆做的得心应手了自然能让她喝一杯敬茶。 这便算是应下了,那少年模样的人长的比同龄人还要高一些,细长眼尖下巴,却是个十分安静的性格,沈明芷从他进来也没见他长过几句嘴,寡言而稳重。 就这样,芷记风风火火招了两名新伙计,迎来了晚食的生意。 沈明芷这边还在教着新来的小厨李明万如何做红烧肉,顾如一进来瞧着他们咧着嘴笑到:"果不其然,今日最早来的一桌还是那景家的少东家!" 沈明芷这边炒着糖色,噼里啪啦的声音根本听不清顾如一说点什么,只回了一句:"客人点了什么?" "那景家少爷说咱们竟不做烧羊肉,可惜了!"顾如一走到身边闻到了浓浓的肉香,砸着嘴说道:"点了整十个菜,都在这了!" 景拓从来都是最大放的那个,开张了几天他便来了几天,次次都带着不同的好友点上一桌子菜,沈明芷知道这是惠顾自家生意,每次都会再赠两个小菜作为答谢。 这天也不例外,沈明芷看着菜单上的菜品,又赠了一道炸物,一壶桃花酒。 小厨子也算学得十分用心,沈明芷做菜的时候他总是看的特别仔细,在一旁摘菜剥蒜,切菜码还要盯着锅上的蒸肉,一刻也没闲下来。 沈明芷听着顾如一在外面热情的招待客人,厅内涌着熙熙攘攘的人气儿,便觉得未来实在可期,即便这一回从装修到买菜招人,将她前些日子赞的银钱折腾了大半也开心。 以后她还要做更大的馆子,推更多的菜肴,聘更多的伙计。 买房置地仿佛已经不再是梦想,指日可俟! ☆、小跑堂来啦 芷记的豚肉菜肴出了名,连潘家楼的常客都要打包着个菜去那边下馆子,沈明芷乐得清闲,不仅不用收拾桌椅板凳还不用招呼落座,好事一桩。 李明万是再好学不过的,整天起大早来店里,连沈明芷买菜的事儿都一并拦了过去。 不卖早食,那喜欢烧麦清粥的客人总有些惋惜,沈明芷觉得实在过意不去,跟人家说若是以后得空,这烧麦的生意还是会做的。 都是摸不着的罢了,不说沈明芷的酒肆一过晌午客人络绎不绝,就算是晨间不忙的时候还有以前的大客户定的花糕生意——没了场地自然不零卖了,但是好在这花糕做的熟能生巧,利润也是十分丰厚的,自是要继续做下去。 汴京各家大户供品祭祀的花糕,得有一多半出自她手下,旁日里零零散散每天能有二十盒的生意,若是赶上哪家有喜事或者要开宴,沈明芷手里的单子能有厚厚一沓。 一盒花糕便能挣上五钱银子,可想而知光凭着这花糕的生意,沈明芷就能个盆满钵满,财迷如她哪能错过。 沈明芷做好的糕点,顾如一带着给人送过去,也不耽误生意也用不着旁人来回跑,可是顺畅。 李明万手中的活做得好,学了沈明芷的豚肉菜不说,还做的一手好鱼,赶着七月初鱼贩们打芷记门口过,他买了条四五斤的大鱼拎进了后厨。 彼时沈明芷和顾如一还在厅内揉着花糕,账房先生拢着过往有些难懂的账目,只看见那尾青黑的大雨活蹦乱跳地进去,然后再香气喷喷地被端了出来。 "糖醋鱼,大家一块尝尝。"李明万利落的挽着袖子,青涩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做的真是漂亮!"沈明芷洗净了手,去后厨拿碗筷,"如一和先生都别忙了,咱们先尝尝这鱼如何。" 几人落了座,沈明芷夹了一筷子放在嘴里,鱼真是新鲜的出奇,被炸过之后外焦里嫩酸甜可口,外面的酱汁红红的琥珀色,闻来一股扑面而来的甜醋香,立时笑弯了眼,沈明芷道:"不仅漂亮,好吃得很!" 诚然因为自己不会做鱼,自来了这边便没吃过几次鱼肉,连带着顾如一也很少尝到如此好吃的鱼肉,一下子便来了食欲。 账房先生着一袭规矩的青色长衫,吃的斯文,缓缓笑道:"李郎君做的确实好吃。" "从前跟着娘亲学了些,不如掌柜的菜肴来的新鲜。"李明万还是个半大小子,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几个人团团而坐,一人几口吃的好不欢快,正值这时候,还未来人的厅内突然响起了几声敲门声,沈明芷回头望过去—— 看见了熟人。 "请问,您这处是不是找伙计?"来人拢着背,脸上攒着机灵的笑,和沈明芷对上眼却立时笑开了,"娘子!沈家娘子?!" 不是别的,正是摆摊的时候,十二余的小伙计。 人最是好的,汴京下雨的时候常让她行个方便,将摊子摆在十二余檐下做生意,旁日里也算是说过许多话。 "是你!"沈明芷忙起身去迎,"难道是来我这应伙计的?" 落了座,沈明芷才听这小伙计讲来。 这十二余做面汤是最好不过的,可不知为何前些天他们老东家将这店面给了嫡子之后,他那嫡子折腾着要开一家大管子,连同着自家的店面也关了要卖了筹钱,那可是开了不少年的老招牌,就这么活活关了张,实在可惜。 由此,连同他们这些小伙计,都得另寻出路。 说到这的时候那小伙计确实有些唏嘘,却话锋一转说起了沈明芷:"娘子真真儿能干!这么短的时间竟然能开出一家店面来!" 沈明芷招呼他坐下,尝尝自家的大厨做的糖醋鱼,语气里有些忍不住的笑意:"运气好罢了,不过说起来,早先你就是十二余里最勤快的,我在那处摆摊的时候常能看见。" "若是能来,我当然欢迎。" "能来!娘子这处瞧来就有前途,芷记原是您家,旁日里常听说您这处的花糕可是好吃又好看!"小厮忙不迭地答:"娘子不弃,在下常乐,承蒙各位关照!" 几个人都笑着,顾如一在桌上加了个凳子,临着午间快要开张的时候,芷记的新跑堂也上岗了。 要不说就是有经验的,吆喝菜名儿又清楚又响亮,青灰色的短衫利落又干净,旁日里安静又温吞的芷记馆子被他这么一个小厮便炒高了气氛。 午阳倾洒下来,沈明芷站在柜台前将酿好的花酒分门别类打好,放在身后的酒柜上,一袭嫣粉簪珠的大袖纱质衫子穿在身上,她终于有闲暇坐在店里休息片刻,从开了酒肆以来第一次好好看看自己的成果。 打门口进来四五个青年才俊,沈明芷缓缓起身,冲着那打头的郎君笑的眼睛弯了些许:"景公子安好。" 脸色暮的红起来,新来的常乐可是个惯会看气氛的,眼神往那景家公子脸上一扫,便笑着颠过去了,两只手张开的像个横着的螃蟹似的往里面欢迎人家。 "景家公子好风姿!"常乐擦了擦手,道:"今儿您打算吃点什么?" 常引着几位公子往里面走,顾如一瞧见跟着景拓的几个公子脸上噙着笑,在自家掌柜的身上略有深意的转悠了两眼,笑着去撞景拓的肩膀。 完蛋,这景家公子不就是太傅大人的情敌嘛! 只有自家掌柜还忙着数钱,这等桃花半点都没留意。 可转念一想着景家公子确实是个甚好的人选,不仅家底殷实人还老实,没那种腥风血雨的陈旧往事,也没有被京中贵女在身旁来来回回转的风流人缘。 关键,这脸盘长得又俊又细,和自家掌柜的站在一块实属般配。 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顾如一麻利地擦着厅内的桌子,谁让这感情里有个先来后到啊! 她还依稀记得上次二郎庙会里,在自己被吓得不敢去看那太傅大人的脸盘的时候,沈明芷可是忙不迭地跑了过去,连这景家公子的道别都未能顾得上。 显而易见,不管沈明芷自己有没有察觉,她和沈肆反正把这事琢磨了个透。 "顾姐姐!"常乐拿着记好的单子走上前来,攒着笑好奇道:"这景家公子和咱们掌柜?" 顾如一斜斜的靠在门边上,一双眼往旁边一扫,便看见了个熟悉的影子,人高马大粗眉大眼的沈肆是也。 旁边轿子里坐着的是谁便不言而喻,这景家公子可是日日都会过来,可这郎家太傅除了遣沈肆每日来馆子里打包几个菜回家,竟还没有留堂用过饭食。 心中忽生一计,顾如一和沈肆挥手打了个招呼,转身对常乐说话的时候提了点声音—— "不管别的,这景家公子可是日日都来的常客,"轿子越行越近,顾如一笑道:"不仅自己来还招呼着同窗亲友,这样的好模样又这般的好品性,可得招待好了!" 觉得不够,顾如一又问道:"咱们掌柜可是说了要赠什么小菜?" 常乐眼珠一转,重重点了点头:"说了,今日要赠煨三笋呢!" 轿子被掀开帘,一双清癯的手伸了出来,顾如一忙不迭地站好往屋里走去,装作什么都没说过的模样。 "沈肆。"郎钰的声明显低沉。 "哎!主子今日想吃什么?小的去买!" 平日里都是这样,郎钰告诉他几个菜,沈肆跑腿赶着去买。 "去看看还有没有雅间。" ☆、郎太傅的午膳 "掌柜的!"沈肆粗声粗气的,腰上的长剑发出声响:"还有隔间儿吗?" 沈明芷手中舀着酒浆,发出淡淡的桃花香,随即莞尔:"沈郎君可有几个人,大些的今日都满了。" "几个人呐?"谁知顾如一踮着脚尖雀跃着过来,和沈肆对视一眼笑道:"我去收拾收拾收拾腾出来!" "应该......"沈肆往外巴望了巴望,今日好像主子还真没有什么客人,挠挠头道,"小间就够用,劳烦掌柜收拾干净些!" 沈明芷这地儿是顶干净的,顾如一感觉天生便有用不完的力气擦桌椅板凳,再加上新来的常乐手脚勤快,俩人都能把这二三十丈的酒肆擦出花来,何况是新装潢的店面,什么都是崭新的。 平时里沈肆若是来吃个便饭,招呼着高高壮壮几个汉子就来了,哪还要叮嘱什么干净不干净,沈明芷将手中的粉釉酒壶装好,抬眼弯了眼眸—— "可是大人要来?" 沈肆往日总赶着这个时候过来打包几个好菜回去,这日却亲自来问,一定是他家主子要登门,沈明芷遣着常乐将手中的桃花酒给客人送过去,却不自禁的走出柜面。 "是呢!"沈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低声说道:"平日里大人不常来店女郎也莫要记心,您这是人吃饭的地儿,若是大人带着我们这些臭兵将们来了,难免让一些百姓觉得不自在,给您添了麻烦。" 沈明芷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事,若是店里来了这么尊大佛,那必然是会让人说不痛快吃不痛快的,所以沈明芷从未觉得有过什么不好。 反倒是店里面有的客人本就喜欢谈天说地,有时候说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也能扯到他这个风云人物身上,听见的时候她都觉得替郎钰憋闷,更别提他若是自己听见会怎样。 "哪里的话,太傅大人每日劳心劳力,我怎么还会因为这种小事挂心。" 沈明芷往前走来,姚丽的粉面上噙了笑脸,将将走到门口的时候,那身紫衣官袍加身的人终于下了轿子,长直的眉,一双眼睛在见到她之时恍然柔和下来。 其实,虽然嘴上说着没关系,但是沈明芷却能感觉,自己是真的很想要见到他,见到郎钰。 "太傅大人安。"她的笑意满上眼眸。 郎钰的眼看向厅堂,本来人声鼎沸的酒肆便立马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齐整整地瞧过来,个人都看向门口又看向同来的亲友,一时之间安静的有些厉害。 人群之中有一人轻轻起身,郎钰怎会看不出那人便是庙会上站在沈明芷身边的景家公子,谁知那人站起身来打破了安静:"劳烦这桌加个糖醋肉。" 常乐没经过这阵仗,这太傅大人可从未登门十二余过,但也反应过来这景家公子在解围,嗓子一亮招呼开来:"来了!各位郎君娘子吃好喝好!不够了兹管来叫!" 厅内复尔又恢复了吵吵闹闹之中,沈明芷在心里给常乐的嗓门竖了一个大拇指,用帕子掩住了鼻尖—— 看来,太傅大人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压力,却也能够把那些每天恨不得将他的事挂在嘴边的小愤青震慑一二。 "看来有些给你添麻烦。" 郎钰的脚步挺住,竟有些觉得自己唐突,轻轻咳嗽了一声。 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见,沈明芷鬓发间的珠钗轻声晃动,亭亭袅袅站在郎钰身前,她一双眼睛看向他:"大人能来,我很开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只有那一个人,旁边有人忽然起身,但声音却淹没在一片吵闹的说笑声中—— "小二!这边撒了酒,景兄今日是怎么了?" ...... 郎钰的口味并不重,甚至很清淡,沈明芷特意告诉李明万这位大人不能吃太油腻太辛辣的东西,又看自家小厨因为这位人物有些紧张,便亲自去做,叫他准备下一桌的食材。 "顾姐姐——"常乐这边忙的不亦乐乎,依旧藏不住一颗隐隐八卦的内心,跟顾如一聊起天来:"这景家公子和郎太傅怕不是......?" 顾如一端着盘子嘴巴咧到了后脑勺,似有深意的说了一句:"这谁知道呢?" 常乐立马像是得了什么惊天消息忍不住惊讶,这郎家太傅的名讳任是举国上下谁人不知,现如今竟会跌在自家掌柜身上,任是那些天之贵女们想都想不到的吧! 虾仁豆腐蒸蛋,沈明芷将虾子捏在手上用刀背轻轻挑开,一支牙签顺势一弯,便将整条的虾线挑的干干净净。 放进料酒里腌上片刻的功夫,沈明芷想起来郎钰好像咳疾好像还是有些,便顺手削了两个黄澄澄的鸭梨,等一会火开了捎上一道梨汤,清热去火又润肺益养。 浅口的盘子上放上切好的软豆腐,嫩得很,一不留神就能碎了,沈明芷切得十分仔细,在上面放上腌好清洗干净的虾仁,再磕两个鸡蛋打匀淋入盘中,上笼屉整一盏茶的功夫。 等到蛋液整的好像布丁一般柔软光滑,上面的虾仁便红彤彤的又弹又透,淋上褐红色的酱醋调味汁,这菜就出锅了。 蛋羹细腻滑口,虾仁又脆又鲜,蘸上酱汁的豆腐入味又熨帖,十足的清雅风味,不厚不重,正好在这临暑热的日子吃。 沈明芷念了一撮翠绿的葱花放在顶上,煞是好看。 锅开了,这边梨子切块下锅,又切了些鲜红的海棠果做衬,旁边木碗里两块冰糖亮晶晶的,等着煮好了最后放。 起锅,沈明芷将碗里裹好面粉的里脊肉赶着热油锅放进去,挑出两根柴火别让火势太旺炸透了,捞出之后等到油更热的时候还要炸第二遍,这样炸出来的又香又脆,表面上金黄好看。 炒了自家的红酱又放了食醋和几勺白糖,大火勾芡收汁,厨房里猛地激起一阵甜酸的香气,李明万在旁边切着笋片,忍不住望过来。 沈明芷熟练的已经不会出什么错,但做饭的时候还是格外认真仔细,好似自己并不是在做饭,而是在认认真真的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事。 炸好的里脊在锅里翻炒,过上了均匀的酱汁我安显得更加好看,沈明芷从麻白的陶罐里抓了一小把熟芝麻,洒在青花白盘中,一道芷记的招牌荤菜便出锅了。 傍林鲜、白斩鸡,大大小小四盘菜一同放进那木盘里被端了出去,常乐脚步都缓了几分,这可是自家老板娘亲手做的,可得看好了。 沈明芷这边的梨汤也蒸的透了,打开的时候剩了多一半的汤,盛了两勺放在木碗盏里,红红的海棠果点在晶莹剔透的梨块上,甜汤果香浓郁而清透见底,甚是好颜色。 "主子,菜齐了。" 沈肆在旁边端正地给郎钰摆置餐具,眼睛却一直往糖醋肉身上飘,太香了! 还未动筷,那常乐又弓着身子走进隔间儿,笑的十分开怀—— "这是我家掌柜亲手煨的梨汤,特意赠与大人尝尝!" 似是起了一声浅笑,郎钰点点头。 他可不记得刚才看的菜单上有什么梨汤。 ☆、蝶恋花套餐 早起上朝,七月的天儿格外热了,天上的太阳明晃晃一轮,照的人眼眶发涩。 身旁的婢子端着净脸的巾子在一旁侍候,郎钰睁开眼眸,便是一桌还没看完的奏折。 昨日说看完几本就睡下,谁知道又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实在支撑不住才觉得晚了。 "大人,请用巾帕。"婢子福着身子,头低顺着。 接过手巾细细的擦拭手指,清凉的感觉总算是换过了几分清明,郎钰半眯着眼转了转僵硬的肩颈,启唇问道:"昭儿呢?" "回大人,小公子已经去书堂了。" 郎昭的作息十分规律,即便是在书堂放假的时候也从未赖床过,每日都是辰时起戌时睡,见天儿一起来就去院里找沈肆他们学葫芦画瓢耍一顿小拳头,再威风凛凛的坐上轿子去书堂念书。 院里的婆子婢女每每看到小公子便会心中有疑,自家大人每日都活在书卷里,怎么这小公子耍起拳头来这么欢喜? 父子二人连喜欢的东西也全然不同,小公子每日回府都要带着些小玩意儿回来,不是打鸟用的弹弓就是蹴鞠用的空心球,郎钰从不干涉小公子和哪个同窗关系好,他便叫着许多玩伴在自己的院里玩的风生水起好不快活。 可是郎钰就不同,且不说这么多年安静沉稳的性子,就算是经年历久的活着二三十年,进过府门的人里一百里有一个能谈上话就实属不错了。 这么一细想便停不下来,郎府的老人家都知道,郎钰三岁识千字,五岁断诗文,七岁便跟着父亲后边听取策论和股文了,实在是汴京城里顶顶聪慧的孩童,可这后辈的郎昭到现在快六岁了,竟连千字文还都没背下来,他们都觉得自家主子对小公子是在太过溺爱,若是长此以往,这孩子难免管不过来。 郎家的婆子心里有些担心,也曾正儿八经和郎钰说过几嘴,可那会儿郎钰只是微微点了头,叫沈肆去和郎昭的夫子沟通一二,随后又顺手给郎昭买了整一箱的泥雕玩偶。 哪个世家公子的屋子里有那么多小玩意儿? 哪个世家公子能在书堂里剃掉夫子半边眉毛? 哪个世家公子能一个不顺心就躺在大街上打滚? 郎家的公子,都可以。 转眼便快要到另一个重大的节日了,芷记酒肆的沈女郎怎能错过这个日进斗金的机会,转遍了街角买回的未开绽的荷花,学着炸玉兰的小食一样,将鲜嫩鲜嫩的芙蓉花苞扎了个透。 面上洒一层均匀细腻的糖粒子,吃起来又脆又香,当个混嘴的玩意儿便被几个小伙计收拾光了。 她想着的不止这些,届时推出一个七夕套餐摆在大门口,估摸着都不用揽客便能卖个风生水起。 说做就做,沈明芷咬咬牙买了十几盏琉璃的杯盏,晶莹剔透的外面雕花刻竹好不风雅,远远一瞧竟然和前世里的花纹玻璃有的一拼,掂在手心里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那些晒成干花用来做花茶的玫瑰还有不少,沈明芷挑出来些品相十分不错的用来放在杯底,再放两匙子粉的发紫的玫瑰酱,倒入在井中镇好的冰泉,丝丝袅袅的嫣紫便从杯底绽放出来,而上面还是晶莹一片,煞是好看。 第一次做出来的时候着实将常乐的目光吸引了半晌,说什么也要多看看这从未见过的冰饮子。 "娘子心灵手巧,这饮子可真是漂亮!"常乐趴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杯底正飘出来丝丝缕缕的颜色感叹。 "掌柜想好给这饮子起什么名字了吗?"顾如一手中拿着抹布,眼睛往这边望过来。 "想了些,"沈明芷笑道:"总归是七夕要出的,起了个风雅点的名字——蝶恋花。" "这花就在杯底网上涌着丝线,像是振翅而飞的雨蝶一般,娘子起的这名儿甚好!"一旁静静瞧了许久的账房先生露出了含蓄的笑容。 "不仅有这些,七夕节的时候最好推出几道新菜,供来往的夫妻佳人伴侣尝鲜,我和如一的花糕也会推出几个新式的花样儿,为咱们馆子添些颜色。"沈明芷伸手将玻璃盏子中的冷饮搅匀,立时便沁出一股子清冽的玫瑰香,分开给各人尝尝。 在井中镇了许久的水往外冒着凉气,正好消消这暑日的热气。 一口下肚凉意便蹭着嗓子往下走,叫人只觉得凉的舒服,口中甜丝丝的又不觉得腻人,玫瑰的味道平添许多层次,不似酒水却十分醉人。 本着推出的七夕套餐在一个频道上,沈明芷决定再做一道玫瑰圆子。 玫瑰煮出粉汪汪的的花露,一点一点倒进正在搅拌的糯米粉里,直到将它揉搓成一团粉乎乎的光洁团子,再分成小块揉成黄豆大的小圆子。 酒酿加水下锅,煮到沸腾之后下小圆子,便载满屋里飘出阵阵的淡酒香,沈明芷回想前世里若是自己发烧了,母亲便会在酒酿里打一个鸡蛋花,有样学样,这鸡蛋液在沈明芷手疾眼快的搅拌中成了又薄又嫩的蛋花。 临出锅的时候放几颗红彤彤的枸杞和几朵晒干的玫瑰,衬着粉糊糊的园子便更惹人怜爱。 盛在碗里闻一闻,一股馥郁的玫瑰香便钻进鼻尖,酒酿有着淡淡的甜味,用沈明芷自己的话来说,这看起来简直是少女心爆棚。 李明万一直在她身侧一丝不苟地瞅着,半晌了才说出一句—— "掌柜做的小食果然精致无双。" 沈明芷止不住勾着唇,淡淡的笑意掩在眸间,道:"你掌柜的不仅做饭精致,还要包揽咱们食馆里所有的文艺工作。" 她说的这话,指的便是现在厅内四方墙壁上挂的小图,四四方方一面铜镜般大小,够沈明芷画上半晌,每次临着节日便要翻一轮新的,自然又讨喜的广告方式。 这天下午,沈明芷趁着馆子里客人不多,将自己珍藏许久的颜料摆了一桌,涂涂改改的画着小稿,等一番纠结都整理顺了,再动笔去画那准备展出的大画儿。 蝶恋花,便要一望无际的花田之中飘摇着几只振翅的蝴蝶,远远瞧见画中有二人相互依偎,一只发懒的狸奴藏在花枝下小憩,任谁看了都要说上一句可爱。 顾如一开着玩笑,说这画若是挂出门去定有人要来瞧瞧我们店里有没有这花色的狸奴。 沈明芷只是笑,转身将它挂在了食馆的正中央,看来看去还是少了一句题词,不知道写什么是一方面,可若是自己真的上手写了,估计这图画也要重新来过了。 沈明芷刚才遣着常乐将这画挂上去,还在调整角度,她兀自站得远些,还在踱着步子用手虚虚的比划—— "往这边来一点,有点靠右了......" "这边吗掌柜?"常乐举着裱好的宣纸按照她的吩咐动着。 沈明芷又往后退了两步,说道:"对,稍微再来一点——" 眼瞅着就要撞到后面的桌角,沈明芷被一人急忙忙扶住了肩膀,她回眸,正看见脸上红的犹如熟虾一样的景家郎君。 打结的舌头,绯红的耳朵,一双僵硬不能动的手。 "沈......沈女郎......在下唐突!" 眼前的公子哥下意识的反应被沈明芷看了个完完整整。 端正身子俯身见礼,沈明芷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嘴上再也放不出轻松的笑意。 "景公子——安。"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文求收藏啦~】 《薄幸堪惊》 初遇时她着红裳恍了他的神,再遇时她一支思鸿舞入了他的眼, 人们都说这权倾朝野的二殿下淮宴栽了,可只有他自己明白—— 无休无止的试探与对峙,势均力敌的猜忌与手段, 她亲手将他拉下神坛,步步紧逼,针锋相对, 她在月色曼妙的欢海之中与他浮沉交织, 又在大雾破雪之际亲手将他推入悬崖。 至此,淮晏猛然发觉, 那双满是秘密的眼眸总是汹涌着晦暗不明的情愫, 她会在烧的糊涂的时候呢喃陌生的名讳, 会在无月之夜弹奏不知名的情曲, 二人大婚那日, 有人看见淮晏满身是血, 他面目狰狞地将新妇逼到角落, 四目相对之时鼻息都在交缠, 高高在上的渊政王目眦尽裂,声嘶而哑—— "你在看谁?" "你在透过本王这张脸看谁!" 双不洁,恶人组,又名《渊政王长得好像我前任》 野心疯批薄情浪荡子X明艳心机腹黑大美人, 薄幸堪惊,讲述一个谁比谁更绝情的故事。 ☆、说八卦被当事人听到 那景家公子后面跟着相国寺的小僧人,是来定中元节的糕点。 沈明芷的心里期盼着不是那么回事,却也不能自己骗自己。 他们这边整整谈了半盏茶的功夫,连着花糕的模样儿、馅料和用的盒子都定好了,那景家郎君的脸还是红的。 面上装的云淡风轻,沈明芷却把手中的茶水喝了一干二净,想来想去要怎么表明自己其实对人家没存那个心思,才能温和些,不至于伤了那少年郎的颜面。 她虽然在这边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可是内心里早就已经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的人了。 平日里看着那景拓只当是个和善的弟弟,谁知道能让他误会了去。 "掌柜的,"顾如一送走了那二人,急忙来看她的脸色,"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之间脸色苍白?" 回过神来的沈明芷敛下眉目,将桃色的唇瓣抿成一条线,风风火火地牵着顾如一的手回了后院。 天色渐晚,天边上一片晚霞,后院里那一丛绿油油的翠竹正被风吹的簌簌作响。 沈明芷煞有介事地在院里摆了两张凳子,待坐好以后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倾诉这种感情的琐事,把两弯眉毛拧成了麻花,滚圆的眼只看地上落下的竹叶。 还真是难开口。 "掌柜的,若是有什么事尽管说,小的自会替你出谋划策!"顾如一伸手拿了一盒炒好的瓜子,一个接一个的磕起来。 "出谋划策还用不上,没那么严重......"沈明芷抬起眼眸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如一,你觉得那景家的公子......" "景家公子......"她看向远边的天,正飞过两只黑燕。 顾如一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看着沈明芷浑身不自在的模样儿,竟有些紧张: "掌柜的你喜欢的不会是景家公子吧?!" 若是沈明芷其实内心里喜欢的是景家那位小公子,她和沈肆这段时间做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这是什么?乱点鸳鸯谱?还给自家掌柜招了郎家太傅那么大个麻烦?! 一听这话,沈明芷眉间突突跳了两下,立时反驳:"当然不是!" "吓死我了!"顾如一瘫在座椅上,又抓出一捧瓜子放在掌心:"那景家公子怎么了?" 心一横,沈明芷才慢慢道来:"我瞧,我瞧那景公子,好像——好像对我有些太好了。" 这才回想起来这景家公子平日里的事儿,起先在店里做花糕的时候,那景家的小厮就来得很勤,照顾她生意的时候也总是给些多余的赏钱。 后来见了第一面,那景家公子给她将柜子上的黄杨盒拿了下来,少年人又单纯脸皮又薄,沈明芷想起来那回景拓的脸也是通红,为什么就没当回事呢? 等她开了馆子,这人来的就更勤,十天有八天都带不同的亲友来她店里吃午食,诚然她觉得自家馆子着实值得多吃几回,可是这么频繁会不会也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给她联系相国寺的僧人定做花糕,在大街上帮她拿带着土的萝卜,一个家底殷实长相俊逸的少年郎,找什么样的好友找不到,何苦来的要对她那么上心? 二神庙会上火把汹涌,纵是有郎家太傅用剑将其撞到一旁,可到底她还是被这少年护在了大袖之下。 至此,沈明芷才真的觉得,之前种种,但凡是她将眼睛停在景拓身上多些时间,也早就能把这件事看明白。 "所以,掌柜的觉得景家少爷怎么样?" 顾如一看着沈明芷的脸五光十色,心理却不知道为何一点也不着急,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她今日才算真的明白了。 "景公子当然是一表人才,顶好的品性,"沈明芷淡淡道:"当个朋友自是很好,可若是......" "说实话,我瞧他可没把掌柜的当成朋友。" 顾如一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细细的说来: "那景家公子一见女郎恨不得羞的找个地缝钻进去,说起话来舌头好像打了个结一样紧张,若是他性格如此另说,可是掌柜的也看见了,景郎君的朋友多得很,他和人家在一起的时候有说有笑,怎么就那么自然呢?" 沈明芷点头,原来别人看的这么透彻,只有她,还在和人家以朋友的方式相处。 "所以,你也觉得景家公子对我的感情不同寻常。"敛下眉目,沈明芷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是肯定,只是现如今景公子并未表明心意,如果掌柜的觉得不自在,权当不知道就好。"顾如一将瓜子仁嗑在嘴里,又香又脆。 沈明芷却摇摇头,权当不知道固然轻松,可这毕竟是那少年的一番心意,若是就这么被草率的遮掩过去,她未免也有些太过分了。 得想个折中的法子,既表明了自己对他并不是爱慕的意思,也万万不能折了人家的脸面。 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尽然收回,天边也卷起了暮色,沈明芷去后院里继续琢磨自己的七夕套餐还能有什么花样儿,顾如一便带着一整盒葵花籽回了店面。 常乐作为对八卦最为灵敏的伙计,自是觉察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一见顾如一便凑了上去。 "顾姐姐,咱们掌柜怎么了?" 顾如一颇有深意的笑了笑,抓了一把瓜子放在常乐手中,道:"咱们掌柜自然是知道了些事情,才会那么反常。" "难不成,咱们掌柜的喜欢那景家公子?" 二人斜倚在门框上,趁着还没有第一位客人的时候聊起闲天来。 "不见得。"突然出来一声有些冷的少年音,将常乐吓了一机灵。 回头便看见在厨房里摘菜的李明万,蹲在一旁往这边看了一眼。 "那景家公子每次来吃饭的时候,师父都会嘱咐我多炒两个菜,随我心思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李明万淡淡道:"可是每回那郎太傅来,十有八九她都会自己下厨,说是他口味清淡,有忌口,怕我做不好。" 常乐将手中的瓜子磕的更急,止不住的笑,听见李明万有小声嘟囔—— "怎么会做不好呢?不就是少放点调料的事儿......" 顾如一终于憋不住地笑出声来,说道:"竟然还有这么回事?果然咱们掌柜更喜欢郎大人!" "可是......"李明万停下手里的活往他们二人这边走过来,半大小子的脸盘竟还有些严肃: "这景家公子多好,汴京城里有名的富商之家,而且对师父又十分在意。再想想那郎家大人,旁的全都不讲,就说他那私生的宝贝儿子郎昭,亲生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呢,这样的人怎么能让她安心托付一辈子?" 他说的极为严肃,真的想了自己师父的前途命运,常乐和顾如一也安静下来,倚在门框边上也没再说话。 突然进门来的大汉拧着眉毛走近堂内,看向前面说话的三个伙计刚要反驳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人喊住了脚步。 "沈肆,"随之进门的郎钰端正身子,对那怒目圆睁的沈肆轻喝了一声: "不得无礼。" 顾如一吓了一跳,说曹操曹操到,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六年之约 一连数天,芷记的几个小伙计都跟打了霜的茄子一样蔫巴巴的,沈明芷关心来关心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但是她十分机敏的感觉出来,这几人对郎家的太傅大人更为小心谨慎了些,平日里也不吵嘴逗乐了,每天下午到快要开张的时候,个个眼睛都瞪得滚圆,生怕出了什么错处。 郎大人这段时间倒是清闲得很,每日的晚食都会在店里用下,沈明芷总是亲自做些小菜端上来,二人碰到一起的时候,郎太傅总是有话要聊—— 譬如说能看出沈明芷鬓上的发簪换了式样,譬如今天外边挂的小图适宜选哪几首诗词题几笔,再譬如嘱咐她最近天热,注意暑热之类的问候...... 每每二人说话的时候,沈肆都要在旁边当半天透明哑巴,心里却有些煎熬。 这明眼人都知道主子喜欢人家掌柜的了吧,为什么就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呢?! 他的主子不着急,这边的沈掌柜更不着急,她甚至没觉出来那对着旁人冷眼旁观沉默不语的太傅和她说那些话有什么深意,反而沉浸在快来来临的七夕节,菜单花糕琳琅满目出了不少的花样儿,就差这几天的光阴了。 说起七夕节,汴京城内有个习俗。 那便是在节日之前,要去给自己心仪的公子小姐送一张桃花笺邀游花河。 桃花笺上写下姓氏名讳,写清楚游玩的地方给人家包好了信纸递到手里,若是对方答应,自是会在信上写的地方相伴同游,若是不乐意,也不至于折了自己的面子,只不过是没等来人罢了,七夕那天漫天遍野的烟花大会,自己看也不亏。 由此,沈明芷在收到那景家公子的桃花笺的时候,心里不由觉得若是那天光是没去,未免有些伤人家的心,赶在七夕节之前拒绝了人家,没准还能让景拓另寻个好友前去赏烟花也是好的。 这天的店里忙得很,沈明芷赶忙叫住了前来递花笺的少年郎,去自家院子里尝尝要给相国寺送去的花糕。 彼时正巧那郎太傅的轿子姗姗来迟,三个人擦着时候错开来,可吓得顾如一眉毛生跳。 煨三笋做的是极好的,笋片又鲜又嫩,掉出的汤头清澈见底,那蛋羹看起来嫩滑爽口,顶上一撮葱花翠绿翠绿的讨人喜欢,还有那个芷记的招牌菜手锤肉片,青花椒的香气直钻鼻子叫人欲罢不能,沈肆站在旁边伺候自家主子用膳都有些馋嘴了,可他却各自尝了一口放了筷子。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沈肆在旁边放下布菜的筷子。 郎钰用锦帕抿了抿嘴唇,这几道菜着实味道不错,可却不是沈明芷亲手做的,吃了这么多天舌头都被养出了习惯,再加上这回来还没看见过她,郎钰便更觉得不对。 不愧是相伴数年的主仆,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心里想的什么,人高马大的沈肆出了雅间的门就叫住了正在端盘子的顾如一。 "沈掌柜今儿是做什么去了,怎么没见人呐?" 沈肆不白打听,伸手接过来顾如一手上的托盘,跟着她去给人家上菜,丝毫没个太傅侍卫的架子。 顾如一还惦记着之前背地里说人家主子的闲话,心里甚是觉得过意不去,谁知道这沈肆倒是过来找话说。 "我们掌柜——刚才有些事出去了,"顾如一将菜盘放在桌上,小声说道:"有人给她送桃花笺来......" 剩下的便不用说了,沈肆还能不知道吗,这郎太傅不急有的是人急,天天赶着照面的景家公子就是一个努力追爱的典范! ...... 沈明芷的小院里,刚蒸好的花糕闻起来甚是清香,面前的瓷盘上,玉兰花型的糕点白的纯然一片,二人皆是不自在地坐在凳子上沉默了许久。 "这花笺,"沈明芷将信封放在桌上,低顺着眉眼推过去三分,"景公子还是收回才好。" 天边泛起晚霞,紫红的一片煞是美丽,可这景色看在景拓眼里却格外冰凉,虽然心里早就看出来沈明芷似乎是已有心上人,可是这么被她拒绝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某初至汴京,着实还未有这门打算,承蒙景公子错爱。"她话的语气十分和缓,似是看出来景家那少年有些落寞。 景拓点点头,一双清澈的眼睛合了小半,只看桌上的那张花笺,她甚至都没打开过。 "既是如此,希望女郎能听在下把话说完。" 他抿着唇,脸上有些下定决心的神色。 "某猜女郎心中已有一个珍重的人,可以值得你为他惦记,为他着想。" 沈明芷抬起眼来看他,这句话说得那么笃定,竟也是那么温和,让她不禁想起了那个人,初遇时一身紫服官袍晃了她的神,再见时大着胆子上前只想解了他的为难,后来一次次的偶遇和帮扶,都在冥冥之中定下了缘分。 是郎钰,珍重二字说的确实无错,直点醒了她这么久的困惑。 为何每次见到他自己总会不由自主的紧张,为何他来自己这边的时候总是惦记着他往前的咳疾和忌口。 是喜欢,是情不自禁的喜欢。 "可若是那人位高权重,随意便可呼风唤雨,这样的人且不说你们二位身份悬殊难得同行,就说来日谈婚论嫁,那般的人本就是殿下眼前的红人,怎可能让你们结了连理?到那时女郎一片真心尽数扑在他身上错付了怎么办?" 他说得恳切,字字珠玑。 身份悬殊便不能门当户对,像郎钰那般的人,就算是想娶当朝的公主也未尝不可,怎会同她一样。 沈明芷敛下眉目,却不认输:"景公子说这话,我明白是何意思,可若是不试一试,谁又知道以后会是什么结果?我既然知道自己喜欢了那人,就会想到以后种种的结果,大不了不走这一遭风花雪月,即便输了,某还有这一处馆子能营生,也不怕过活不下去。" 她这边说的通透,沈肆那边可是甚难开口。 在郎钰面前扭捏了许久,才说出桃花笺那三个字,悄悄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就已经够他受得了。 都不用说是谁,这么多天以来郎钰总能看见的熟面孔,肯定是那米行的少东家,郎钰敛下眉目,摸索着指尖看向窗外,半晌才转了话题问一句—— "昭儿的生日可是后日?" "是呢!主子可有什么吩咐?"沈肆问道。 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年久泛黄的信纸,上面龙飞凤舞一个"方"字,沈肆瞧了半天也是没想起来这笔记的主人是谁,只觉眼熟的很,况且看着信封的模样儿也得有六七年的光阴了,许是个故人。 "将这封信送往双生山脚的方那处宅子里,邀请方先生后日来芷记一叙。"郎钰手指轻扣,发出笃笃的声响。 六年之约就要到了,方司,这些年昭儿过得很好,那你也过得好吗? ☆、沈明芷,我说清楚了吗? 七夕前两天,热的更厉害,沈明芷瞧着我外面的日头实在太盛,便在屋里琢磨下一季可以推的菜品。 就赶在这天,芷记自打开张以来第一次被包了场。 这么阔气的主子还能是谁,当然是挥金如土的郎家太傅。 上了两碟子点心,一壶茉莉花茶,郎家太傅端身坐在大厅内,只留下了沈明芷一人。 "七夕那日,沈女郎可有安排?" 沈明芷端上去的茶壶十分名贵,是前些日子兰家小姐为了答谢她特意送过来的东西,青花瓷的鎏着银丝,在郎钰一双指骨分明的手中拿着自成一袭清冷的气派。 "并无——" 沈明芷微笑着俯身见礼,手中的帕子被搅成一团,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门外突然出现一个老者的身影。 回眸看去,正是前些日子在双笙山脚下的老丈。 青布白衣身子骨硬朗却十分瘦练,撑着一支长长的粗檀木拐杖走得凌厉,眉眼之中似是藏了火,急匆匆地往厅内走来。 "可是郎君传的信?"气若洪钟,那老丈脚下的草鞋发出簌簌的声响。 郎钰向门外处轻抬了抬下巴,沈明芷立刻会意踱步到锦帘之后,静静地坐下等着他们二人有吩咐再上前。 屋内一室寂静,二三十丈的馆子只空空留下他们二人,说话之时都传来微弱的回声,此刻街边上暗暗卷来几片化不开的乌云,盘旋在汴京城上,卷携丝丝潮雾将屋子压得暗了几分。 示意老者落座,郎钰的声在满是寂静的屋里尤为缓和:"在下与方司同为好友,您唤我郎钰便可。" "果然是那不孝子!"老丈脸色猛地变红,似是激动地无以复加,手握成拳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发出硿的一声,"他现在何处!离家七年有余,连封书信都未曾留下便远走高飞,方司这个不孝子现在何处!" 手中茶盏落入茉莉花瓣,在杯底盘旋缠绕,郎钰的眼眸似是被冰霜覆了一般凉入心底,面上却还是自持的冷静。 "方司——七年前投身军戎征战宁北,于遂州大败十三郡之战被封副将,后于子霍兵败,为救齐帅而身陨,年二十。" 杯盏在桌上划出一阵水痕,郎钰将杯盏推过去。 天边轰隆一个响雷,震得人从四肢百骸开始泛起凉意,细可闻落针之声,沈明芷站在锦帘之外,听那厅堂之内静的能扼住旁人的喉咙,噎的人分外难过。 老丈像一只瘪了气的葫芦,瞪大了眼睛似是要将眼泪逼回去,不愿相信眼前这人的一字一句,只反复呢喃着那几个字。 "怎么会......不可能......"他胸膛忽而起伏,发出的声音将自己震得耳鸣骤起,怒道:"那信上分明说,不孝子方司届时反军还乡——" 还未说话,便被人拦下了下来。 "方司的尸骨都葬在了边疆,还拿什么还乡?"郎钰定定的坐在红木登上,冷笑一声,"说起来,方司折身宁北,也实属无奈之举。" 郎钰敛下眉目,仿佛随着天边渐渐落下的雨声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还记得......" 二人同为好友,曾经也像那些恣意潇洒的少年郎一般,在推杯换盏之际倾诉理想,犹记那时阳光灼人,烈夏的蝉鸣仿佛永远不会消散。 方司喜欢舞枪弄棒,一手红/枪耍得虎虎生风,在同窗之际曾被夫子夸奖将来定能□□兴国,成为一代将帅之才,而郎钰虽剑法了得,却更喜书卷,与学究座谈畅聊之时曾立下誓言,未来定要为天子明镜,立政法,循公道。 彼时二人以为天大地大,哪里都能施展拳脚,可方司的梦却轻而易举碎在自家父亲方启明手中。 彼时的方启明已经坐到了文官四品,而自古文官武将对彼此都颇有怨言,方思明本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衣钵,可谁知道正值边疆征兵之时,方司竟请愿父母前去迎战。 怎能放他走,方启明一意孤行将他小儿关在家中半旬,日日家法伺候,郎钰只能从方家小厮那打听到这些日子他又受了什么责罚,郁闷却无法可行。 可方司是谁,武功是在书院里数第一的好手,犹记得那日星起云涌,郎钰见到了从家中□□而出的方司,他着一袭轻薄的麻衫,面容消瘦了两圈,挑着眉和他炫耀自己是如何逃了管家的眼跳出来。 二人于酒楼喝酒结拜,郎钰自问,和方司待在一处的时候竟是这辈子最具江湖少年气的日子,那般的畅快潇洒,以为不过数年,他们二人定能比肩朝局,成为旁人眼中的文韬武略。 方司曾对郎钰说,他最大的毛病便是文人气息太重,起不得威慑,若是有朝一日登上高位,定要受人掣肘,到那时自己一定会帮扶郎钰,让他实现国泰民安的大愿。 梦还没做完,方启明携着家仆前来抓人,方司喝的晕晕乎乎又出言不逊,父子二人于高楼大打出手,最后的结果,以方思明生生打断方司一根腿骨为结束。 方司的腿断了,成了汴京城内唯一一个跛着脚的世家公子。 曾经策马扬鞭的少年郎变成了连路都走不得的废物,方司恨,郎钰更恨。 一过半年,方司的腿虽已无大碍却每逢下雨之时便疼痛难忍,少年的鲜活之气仿若已被抽空,郎钰看不得好友郁郁寡欢,终于那日他□□到了方家的府宅,递给夜不能寐的人一方征战之信,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方司热切着眼眶抓住郎钰的袖子,让他帮自己在名册上写上姓名。 他终于逃走,连夜被指派赶往前线救援。 而郎钰又变成孤家寡人,在那官名利禄之中秉承当初曾许下的承诺,一颗赤子之心全待友人征战而归。 可他最终等来的,却是方司殒身边疆的消息,连带着三封书信一并送到了他的手中。 "可笑方司即便是断了腿骨,也被封为副将,"郎钰的声微有些悲凉,淡淡道:"那日子霍兵败大雨连绵,他是如何克制着疼痛还要救出他的大帅我无从而知,但是您可曾想过,若不是断骨之苦,以他将帅之才怎会败在那么狼狈的地方——" 那老丈被这一席话惊得颤抖不止,终于嗬的一声哭出来,久久未能平息。 "他写信告知我,曾与花楼女子有染并怀有一子,料您定不让那等卑贱之人进方家,索性托付与我郎钰,叫在下无论如何念在结拜之情善待他们母子,"郎钰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可我找到那女子的时候,她已香消玉殒,倾尽全部彩礼将孩子托付给了乡下一介农户。" "如今这孩子已长到六岁,唤我郎钰一声父亲,定不会再与你方家有任何瓜葛,他想要习武我便请来全天下最好的夫子教导他,他若想要从文我便倾尽全力助他走上正途,兹要是他想干的,我这个当父亲的决然不会多加阻拦一丝一毫——" "我本不想将孩子之事告知老丈,只是不能违了方司的意愿,他说他在六岁之时便想要成为大将,只是被您全然否定了,可昭儿不同,我想方司应该明白,只要有我在,他定能遂心如意地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 手中杯盏摔在地上溅撒起无数的碎瓷片,沈明芷目光放空,被郎钰一席话震得肩膀微颤。 十余年地恩怨瓜葛,又有多少年的诟病揣测,郎钰全然受下,只一心将友人之子教育成人,那些流言蜚语恶意算计,都被他自己慢慢吞化。 "求——求郎君,让老身看一眼那孩子!"那老张脸上满是皱纹,泪水混着年迈的霜鬓打湿一片,十分悲切地恳求着。 屋外大雨瓢泼,带着闪电席卷而来,郎钰也再无旁的话要说,只轻轻点了点头:"若是您能赶在昭儿下学之前到朗府大门,且能见一面。" 粗木的拐杖在青石板上发出阵阵的声响,方启明脚穿草鞋走的飞快,那张佝偻的背影甚是急切,开了门便闯到雨里去,似是满含着期许与怀念。 沈明芷轻轻掀开了帘子走到了屏风之后,过了许久才听见那一声缓缓的叹息。 "大人,"她开口,眼中却微微有些湿润,"天太暗了,点一盏灯吧。" 隔着明纱的檀木屏风,郎钰的声变得更加低微,似是缓和,又似沉静,道: "沈明芷,你可知侯国公家小姐兰若。" "知晓。" "那你可知,陛下已为她挑了夫婿?" "可是御史台大人容郎君?" 沈明芷抬眸,透过屏风依稀能看见郎钰端正着身子的侧颜,在天光的照应下模糊而温和。 他摇了摇头,淡淡道:"恐怕侯国公看上的人是我,三代为官的郎家独子,郎钰。" 铺天盖地地寂静,落在沈明芷耳边却是一场震耳欲聋的海啸。 "沈明芷,"郎钰复尔叹出一口气,轻轻抬了抬头望向她这边,隔着檀木屏风看不真切,"我本想将自己这些琐事处理好再慢慢和你说,但眼下看来已不能再拖了。" 天色压得更暗,郎钰站起身来面朝着那扇薄薄的屏风低下眼眸来看她。 "那日也如此时一般大雨瓢泼,你在长乐宫中撑着伞向我走来,我便起了不该有的想法——"郎钰的手轻轻贴在屏风之上,眼眸中的情绪温柔的一塌糊涂,"沈明芷,我说清楚了吗?" 她的眼眸紧紧地看着地面,手中的帕子被搅成一团,语无伦次道:"可你我二人......可你是太傅......而我......我只是......" 郎钰的眉展开来,似是早就猜到一般摇了摇头,将屏风上的手缓缓收回。 "如果你我二人还能再见,沈明芷,想好了你要和我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尾声了~ ☆、终章 终章 自那日一别,沈明芷魂不守舍的在房里闷了三日。 生意全是顾如一看管着,她连带着七夕盛节都没有露面。 整日穿着一袭素色的衫子静静的坐在院里看着日升日落,燕雀南飞又回落在枝头,乐此不疲。 诚然,沈明芷脑子里一直回旋着郎钰说的那两句话。 "那日也如此时一般大雨瓢泼,你在长乐宫中撑着伞向我走来,我便起了不该有的想法——" "沈明芷,我说清楚了吗?" 隐晦却十分坦然,沈明芷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欣喜不是假的,紧张不是假的,可由之而来的悲伤也不是假的。 纵是她明白自己喜欢郎钰又当如何,以他的身份地位,般配的贵女有如侯国公家嫡女那样尊贵的女子,哪能就落到她身上。 凉意一丝一缕透到心底,沈明芷拿过一本诗词打发起时间来,却被院外喧嚣的声吵得无法集中注意力。 顾如一犹如脚下着火赶回了小院,一双眼睛瞪得好似铜铃般大,声音急而慌张—— "女郎,太傅他大殿之上冲撞皇上,择令官降三品罚奉半年,于府中思过两月。!" "满京城都传遍了。" 沈明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脚一阵一阵的发酸,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被全然放大了千百倍,吵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自开朝以来,郎钰鞠躬尽瘁一切都以皇家为先,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错了何事要受这么大的惩罚,沈明芷不由得肩膀颤抖—— 大殿之上冲撞皇室? 他连在长乐宫中受尽折辱都未有一丝抱怨,有什么事情能叫那般沉稳自持的人忤逆了帝王...... "可知大人是为了什么事?" 沈明芷手中的书滑落在桌上,声音又沉又闷。 "刚才来了个人,就是常跟着沈肆来吃饭的郎君,说是——"顾如一坐在她对面,悄悄拉住了她的手:"皇上今日不知怎么突然说起了大人的婚事,又问起了侯国公家的兰小姐,其实......其实想要......" "皇帝欲要指婚......"沈明芷敛下眉目,声更低了:"所以他就,他就冲撞了皇帝。" 顾如一并不知晓那日的事,只用力握紧了沈明芷的指尖,说道:"大人一定会无事的,现只是思过而已。" 轻摇了摇头,沈明芷终于抬起眼来直直看向她的双眸,眼中似是起了潮雾,说的有些力不从心—— "可他有什么错呢?" "他只不过不想娶兰家的小姐,况且兰小姐已有心上人,何苦非要绑在一块?" "那女郎你呢?"顾如一轻轻问道:"女郎是想大人应下这门亲事从此高枕无忧,还是不想他答应,就如此时一般?" "有得必会有失,郎家大人在那时定然已经将自己种种后果想好了,他在官场之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难道不知自己若是不接受这纸婚约是什么结果吗?" "可是他还是这么做了,就说明大人比起降低官职,罚俸,思过这种事,更不想糊里糊涂接受一个大家看起来都好的枕边人。" 顾如一的话沈明芷一字一句听的真切,犹如一瓢清冷的水洗去她眼前覆盖的寒雾。 她也终于明白过来哪天郎钰为什么突然说出那句"若是以后还能再见"这种话。 因为郎钰自己设想的后果比起现在耳朵里听到的责罚还要重上许多,重到以后他们二人可能永不能再见,可是他还是由着自己的心意在大殿之上拒绝了这门亲事,不愿低头。 这是郎钰的诚意,一份用行动证明给沈明芷看的诚意。 沈明芷恍恍惚惚,直到这日天边泛起暮蓝的夜色,她只身寻去了郎家的府门。 皇帝下的命令有敢怠慢,与国子监相邻不远的郎府四周皆有士兵把手,房檐上仅仅悬了两盏红彤彤的灯笼,显得有些寂寥。 沈明芷远远地站在街对面,手中还提着一盏轻盈剔透的梨羹。 "大人猜到沈女郎回来,特来派沈肆在此等候。" 转过眼眸,沈明芷看见在阴影处走出一人,肩宽而身正,人高马大的沈肆并没被此事扰的过分担忧,反而安慰起沈明芷来—— "女郎莫要记挂,朝中事务繁重,陛下要依靠大人的事不胜列举,也不急于一时。"沈肆挠挠头,看沈明芷依旧悻悻的,又道:"大人自己都说了,趁着思过这两月好好休养生息,补一补之前受得辛苦!" 沈明芷微微笑了一声,继而点了点头。 "那便劳烦郎君将这梨羹带给他,让他养一养自己的身子。" 沈肆却没有像往常一般拿过来,有些闷闷的:"大人不叫我伴在他左右,说叫我也放个长假,陛下圣旨若是除了府门的人便不可再进去,所以我才在这儿等着女郎,传大人的话。" 随后,那身高八尺的汉子扯出了个有些难堪的笑:"从前我以为陛下对大人是真的好,但是一说起来大人总让我闭嘴,现在却是明白了。" "哪有什么好不好呢?"他深深的叹出了一口气,望向天边的月亮:"陛下只对听话的大人好罢了。" 话说的有些令人难过,沈明芷随之而望天边的月亮,那么高,那么亮,而又那么孤独。 随着天儿越来越热,沈明芷想要见到那人的心也变得更加迫切,街上又传出了消息。 兰家小姐兰若生了大病,听说是不慎坠了府内的研湖,好在家丁发现的及时救了上来,人却一直未曾露面,秋宴楼街再也没见过这位小姐,沈明芷又问那御史台的容大人在忙什么,来吃饭的客人只道他为了皇家鞠躬尽瘁,整日待在巡案司不肯出来,就这么点功夫已然又立了许多大功,年底有望挣上三品大员的位子。 沈明芷不知道他们二人如今到了何种地步,只是暗暗的思索这容家郎君是否是为了兰家小姐才如此搏命,想来想去就落到了自己的事情上,很多之前踌躇不决的东西也慢慢变得明朗起来。 在去相国寺祈福的时候,在遇上大雨的时候,在闻见花香的时候,沈明芷总会想到那个人的摸样儿,想到之前二人在一块的时候发生的种种小事儿也觉得温馨非常。 可是她从郎钰府中思过之后再没有能亲眼见过他,而郎钰也未曾再与她有任何联络。 芷记的生意蒸蒸日上,归功于沈明芷一门心思地扑在了上面,整日里不是在厨房忙,就是在店里招呼客人,夜深了就看看诗词读读书卷,一丝一毫都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她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 转眼两月之期越来越近,沈明芷便更加忙碌了起来,她怕郎钰两月之后忘了她这个人,也怕他在这两月的思过之中也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这日临近傍晚,一别数日的沈肆着急忙慌地拿着一封书信赶来芷记。 彼时沈明芷还坐在院中吹风,看见那封信的时候眼睛不自然地眨了好几下,打开信纸只用了不到片刻的时间,可是她却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管什么未来,怕什么难路,只要此刻郎钰说要见她,哪怕她倾尽全力也要站在他面前。 信纸被打开,那肖像瘦金的字体是一贯的俊逸—— "阿芷,可否相见。" 看毕,沈明芷抬眸,急问沈肆:"他现在何处?" "大人说今日重阳,相国寺门前设有灯会,他会在那寺庙门前等待女郎。" 思念犹如洪水猛兽,沈明芷的裙摆散在夏日的暑气之中涌起一个又一个的圆弧,脚上的绣鞋在青石板上踩出叩叩的声响,再抬眼,那穿着粉纱流苏襦裙的女郎已经提着裙摆跑了出门...... 一路上,沈明芷脑子里都在回忆自己曾看过的诗文,那些春心萌动的,爱恋不舍的,白头偕老的,在心里默默组织着语言想着要怎样和郎钰将自己的感受说清楚。 可那人站在灯火之下,苍蓝的夜色将郎钰的脸盘笼罩的柔和无比,他还是一日既往站得笔直,端身如山岳松柏,一双眼眸氤氲着微微的潮气。 他伸手揽住沈明芷凉丝丝的手腕,看着沈明芷因为跑的太急而潮红的脸微微绽出一丝笑意。 灯火阑珊,相国寺前的花盏琳琅满目,照的沈明芷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却轻轻地拉过了人家的衣袖,背好的诗词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沈明芷脸上泛着两团红霞,颦眉急道:"妾——妾忘了要说什么——" 笑意缱绻,郎钰低眸来瞧她,温声道:"说你心悦于我。"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 通过这一篇知道了自己写作的不足,以后会吸取经验写的更好的!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若有不足多多原谅~ 以后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再来更番外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