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作者:水千丞 文案 一个野心家刀尖林立的权谋之路 一个小人物披荆斩棘的救世之途 一个士大夫枕戈旦待的治乱之旅 一个理想者万死不折的救世之行 CP属性:腹黑野心受X傲娇战神攻 这是一个有关权谋天下,朝堂沙场、爱恨情仇、理想与信仰先破后立的故事。年下狗血虐,攻渣受也渣,配角也没几个好人,更没有完人,每个人都像人——有着善与恶共存,光辉与苟且并行的人性。 一个超级谋士和超级神将相爱相杀的故事。 主角:燕思空(元思空),封野 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1章 是夜,暴雨狂注,银河倒泻,密帘般的大雨遮蔽了稀薄的月晕,广宁卫内鲜有灯火,黑云压城城欲摧。 寅时刚过,正是人熟寐之际,突然,一阵粗暴的砸门声凿透了雨幕,困得直点头的陈伯吓得一激灵,猛地绷直了身板。 他清醒过来,掌上灯,撑上伞,小步跑到门前,还未开口问,砸门的人已经操着大嗓子吼道:“千户大人,我是胡百城啊,城内有流民滋事!” 陈伯打开门:“胡大人……” 胡百城声如其人,粗粝孔武,络腮胡上沾满了雨珠子,随着他的声音乱颤:“快去把你家老爷叫起来!” “是,是。”陈伯连连点头,转身往屋内走,他年逾花甲,步履有些蹒跚,还要小心躲着地上的水坑。 “嘿呀!”胡百城看他的样子就着急,也顾不得礼数,大步就往厢房冲。 刚冲到屋檐下,“吱呀”一声,卧房的门从内打开了,一高大挺拔的男子只着里衣站在门口,沉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四下漆黑,看不清他的相貌,但秋分寒雨夜,穿着如此单薄而不见战栗,半夜惊起而声音不显颓靡,仅是站定,就给人山一般的稳重,他便是广宁卫守备千户——元卯。 胡百城拱手道:“元大人,城内有流民聚众滋事,就在钱大人的府衙附近。” “且去看看。”元卯转身回屋。 屋内亮起了灯,一个温婉柔美的女子盈盈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件袄子:“老爷,可是城内有事?” 元卯一边穿衣,一边转过脸来:“又是从泰宁来的流民。”他约莫三十出头,阔额高鼻,剑眉星目,俊朗之余,还自有一股出众的英锐之气。 她幽幽叹了口气:“这些时日不断有流民涌入广宁,惹得城内鸡犬不宁,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她将袄子披在元卯身上,细心地盘上扣子,“雨夜甚寒,加件衣裳吧。” 元卯凝重道:“现在还只是小祸,若不安抚得当,流民变流寇,那才是大祸啊。” 她面露忧色。 元卯紧了紧她的披肩:“轻霜,快回去歇息吧,别受凉了。” 岳轻霜点了点头:“老爷小心。” 元卯温和一笑,抚了抚她的秀发:“夫人放心。”他抓上雨笠,出了门。 侧卧的门突然打开了,门缝里露出半张白嫩小脸,和一只灵动的大眼睛,并小声地叫了一句“爹”。 元卯道:“聿儿?你起来作甚,快回去睡。” “爹几时回来?”那声音带着浓浓地酣意。 “天亮便回。”元卯踏出一步,又顿住了,“爹回来给你们带张瞎子的包子。” 那眼睛微微一弯:“好。”而后轻轻掩上了门。 —— 一阵狂乱的马蹄踏过积水,跃溅一尺有余,以元卯为首的骑伍沉默地疾驰在大雨中,他们各个蓑笠加身,腰配宝剑,笠沿低压,看不清神情,但必然是极为严肃的。 不久前,金人大败晟(读圣)军,擎州沦陷,朝廷竟然下令放弃辽北七州,退军撤民,固守潢水以南。 辽北七州乃晟朝北境天险,自古谓我中原子民抵御游牧民族侵扰的天然屏障,一旦放弃,则北境几乎无险可守,便是卖国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元卯与广宁知州钱安冗密谈过此事,钱大人以为,朝廷此番作法,恐是国库要被瓦剌和金人两条战线拖垮了,擎州失守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收缩防线也是无奈之举,加之必有昏聩之人扰乱圣听,才会做出这样浅视的决定。 放弃辽北七州,遗害中原何止一朝一国,定是要被永世唾骂。 只是可怜了以泰宁为首的七州子民,在那片土地上耕耘了几百年,如今被迫扔下赖以为生的祖产田亩,大批南迁,听说南迁当日,哀嚎盈野,怎一个“残”字了得。 流民大多流入了广宁,而原本前方有天险横亘、只作为辽北七州战略后勤的广宁卫,此时和金人只隔了一道潢水。 元卯为了治理流民之乱,已经很久没能安寝。流民固然令人头疼,可最让他担心的,却是那些如狼似虎的蛮夷…… 一时思绪的散乱,令他没有注意到前方冒出来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待他定睛一看,似乎是个孩童时,马儿已经近在咫尺,他心神一颤,猛拽缰绳,马儿受惊,尖锐的长啸划破雨夜,它前蹄蹬空,马身几乎直立了起来。 元卯被甩了下去,重重地摔进了冰冷的雨水里。 后面的随从也纷纷扯住缰绳,若不是训练有素,怕是要撞成一团。 “大人!”胡百城紧忙跳下马,去扶元卯,“大人您没事吧?” “不碍事……”元卯的帽笠掉了,雨水泼了一头一脸,他抹掉脸上的水,眯起眼睛看向前方那一小团黑影。 胡百城大骂道:“大胆,竟敢冲扰千户大人的坐骑!” 元卯摆摆手:“好像是个孩子。”他站起身,走向那黑影,随从举着灯跑过来,一照,果然是个孩童,正头埋膝盖,赤脚蹲在及踝深的水里,瑟瑟发抖。 如此寒冷的雨夜,他衣衫褴褛,瘦弱不堪,背上的肋骨如鳞栉,根根分明。 胡百城皱起眉:“你突然冲出来,是何图谋?” 不能怪他小题大做,这孩子多半是流民,他们已经被流民惹出的各种祸端弄得苦不堪言,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被指使来作乱的。 那孩童颤巍巍地伸出手,细细的手指指向元卯脚边,小声说:“……鱼。” 声音极为虚弱。 元卯低头一看,哪里是鱼,不过是块略有鱼形的破木头罢了。 这孩子怕是饿到眼晕了吧。元卯心里低叹一声,辽北七州来的流民太多,朝廷拨的粮食从上至下层层盘剥,到了广宁,根本不敷使用,他便是同情也同情不过来。听说很多流民因为瘟疫死在了半路,能够活着到广宁城的,还算是幸运的了。只是寒冬将至,像这样的小儿,怕是熬不过了。 元卯向随从吩咐道:“给他点吃的,我们走吧。” 随从从身上摸出干粮,扔了过去,孩子扑到雨水里,抓起干粮,疯狂地撕咬了起来。 “快让开。”随从呵斥道。 他一边啃,一边向一旁退去。 元卯走向自己的马。 “……马有腿疾。” 元卯一愣,转身看向那孩童:“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左前踵肿胀,触地则生痛,生痛则燥乱。”那孩子的声音依旧微弱,但元卯却听见了,他观察了一下,自己的马儿一直在踩水,看上去确实是有不安。 “你个毛小子胡说八道什么!”胡百城斥道。 元卯问道:“你怎么知道它有腿疾?” 孩子不再说话,继续啃着干粮,他不过是想还这一饼之恩罢了。 “抬起头来。”元卯抬高了音量。 孩子顿了顿,缓缓抬起了脸来。 大雨唰唰落下,在元卯和孩子之间形成了一道模糊地水墙,火光羸弱,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可恰在这时,一道闪电在半空中炸亮,伴随着闷雷滚滚而至,群马惊乱,四周顿时明如白昼,就是这一瞬间,元卯看清了孩子的脸。 他心脏咯噔一跳。 孩子苍白的小脸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尽管饿得双颊凹陷,两眼无神,依旧看得出三庭五眼,极为精巧秀美。 元卯激动地一把夺过随从的灯笼,大步走到孩子跟前,仔细端详那张脸,颤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燕思空。”孩子的声音微若蚊呐。 元卯竖起耳朵辨认:“思……空,此名何意?” 提到名字,孩子的眼中闪现一丝微弱的光。他尽量挺直了背脊,抹掉脸上的雨水,看着眼前高大英武的男人,不卑不亢地答道:“思空见远,无欲则刚。”水滴砸地,噼啪作响,孩子的声音如一道清弦,幽幽回荡在众人耳边。 “……你爹是读书人?” “家父是昭武九年的举人。” “你也读书?” “家父授业。” “你为何知道我的马有腿疾?” “我娘是医女。” “医马?” “医人。”孩子低下头,他惦念着手里粗硬的干粮,逐句在敷衍。 “既是医人,何以诊马?” “皆是骨立肉附,自有相通之处。”孩子实在忍不住了,又咬了一大口干粮。 胡广城催促道:“大人,不宜在此耽搁。” 元卯深吸一口气,心脏跟打鼓一样狂跳着,他大脑发热,一时意起,做出了一个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甚至是大晟国运的决定:“你跟我走吧。” 孩子茫然。 元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跟我走,你便不用挨饿,但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爹,你要姓元,元思空。” 孩子依旧茫然着,也许是饿的,也许是这话来得太过突然,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元卯伸出手。 孩子犹豫了一下,也只是一下,便拉住了那只大手,不用挨饿的诱惑实在太大了。然后他身体一轻,被元卯抱在了怀里,用蓑笠裹住了他瘦弱冰冷的身体。 孩子的大脑一片空白,那胸膛厚实而温暖,环抱着他的手臂刚硬而有力,俨然是世上最安全的所在,让他甚至怀疑自己在梦中。 自泰宁至广宁,千里之途,他眼看着熟悉的邻里一个个倒下,然后是家眷、最后是父母,安乐富足的生活一夜间化为泡影,从小没吃过苦的他,远离故土,流落街头,忍饥受冻,比野狗还不如…… 可他想活下去,他爹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他娘的温柔抚慰永远烙印在肌理,他们都希望他活下去,他想活下去。 马儿重新跑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抓着元卯的衣服,既贪恋那许久不曾碰触过的温暖,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紧绷着身体。 突然,一只大手抚上了他湿漉漉的头发,他微微一怔,眼眶一热,滚烫的泪水沉默地流了下来。 他放下警戒,充满依赖地窝在元卯怀里,昏昏欲睡。 元卯的手从孩子的头顶落到他单薄的背脊,一时百感交集。 后来的事孩子记不大清了,毕竟他当时只有九岁,且饿得两眼昏花,恍惚间,似乎看到军士们拿着刀剑驱赶流民。 唯有“元思空”这个名字,晃荡在模糊的意识之间,变得越来越清醒。 元思空……从今天开始,他叫元思空。 = 开新文啦~~今天是我写网文八周年纪念日,《逐王》是我的第16篇文,我统计了一下,自己这八年写了922万字了,逐王完结的时候,应该差不多能破千万了吧 八年的时候,我收获了很多很多,今后也将满怀着对创作的热爱,一直一直写下去,感谢一直陪伴我、支持我的读者们=3= 不忘初心,以梦为马,坚定前行! 第2章 四年后 “二哥,二哥!”一道兴奋的叫嚷随着急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便能在脑中勾勒出一副欢脱少年像。 元思空正躺在码得整整齐齐的藁(读搞)草堆上看书,被日光晒了一天的干草暖烘烘的,散发着青涩而淳朴的味道,嗅来很是舒心。他的眼睛还盯着泛黄的卷页,眨也未眨,懒洋洋回道:“这儿。” 下一刻,果见一青衫少年冲进了马厩,几步跑到藁草堆前,利落地空翻而上,草堆仅是微晃。动作之敏捷,足见下盘稳健。 “二哥!”那少年扑到元思空身上,目光则移向他手中的书,“‘《艺文志》’……你又在看什么邪书?”伸手就要抢。 “什么邪书,这是阴阳术数之书。”元思空扒开他的爪子。 少年轻哼一声:“你见天逼我背孔孟,自己却有闲趣看这些书。” “那你背了吗?”元思空坐起身,故作严肃地盯着少年秀丽俊俏的脸,一瞬间有点失神。尽管过了这么多年,有时他还是忍不住感慨,明明是毫无血缘的人,容貌怎会如此之相像。 藁草堆上,坐着两个年龄相仿、容貌相似,甚至都着青衣的少年,活脱脱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二子气质大有不同,一个满溢天真的少年气,一个则有着超越年龄的稳重。 这少年便是元家最受宠爱的幼子——元南聿。 元南聿哂笑:“背了呀。” “是吗?待我来考考你……” “哎呀二哥。”元南聿撒娇道,“我尚未记牢呢,下次嘛。” “你背了个鬼。”元思空笑骂一声,他拽了拽元南聿的衣服,“说了多少次,不要跟我穿成一样。” “你天未亮便出了门儿,我哪儿知道你穿什么衣裳。”元南聿复又亢奋起来,“二哥,城南李员外家今日嫁女,可热闹了。哇,紫楠木打得大箱子,要两个壮丁抬,足足装了十六箱嫁妆!爹晚些要去吃酒,肯定有好多好吃的,我们一起去吧。” “不去,又不是咱家娶媳妇儿。”元思空道,“你有空多看看书、练练武,别老去凑那些热闹。” “爹不也去凑热闹。” “胡说,爹是去凑热闹吗?去年李员外给将士们捐了两千冬衣,今年要修葺南城墙,也要找州里的缙绅乡豪们筹措,你当爹真有心情吃喜宴。” 元南聿抓了抓脑袋,似懂非懂:“这置办冬衣、修缮城墙的事儿,钱两不该朝廷出吗?” 元思空的眼神陡然变冷:“辽东的军饷哪一年是能准时、准数到的,若非如此,我家……”眼前浮现了苦涩不堪的前尘往事,他及时止住了话头。 元南聿虽然与他同岁,却是十足的孩子心性,与他说也没用,自己较同龄人早慧太多,倒显得异端了。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元南聿失望地说,“我陪你看马。” “马厩有人,既不用我看,也不用你看。要么你去帮帮大哥,或者回去陪着娘也好。” “我每天早晚都陪娘呢,大哥没意思,我喜欢跟二哥在一起。”元南聿嬉笑道,“昨个儿爹还跟娘夸你,说你马养得好。” 元思空看向不远处成排的马棚,棚内的马儿体健毛亮,各个品色都好,一看便知是良马。这四年来他除了读书习武,花费最多心思的就是这些马了,他也不禁有些自得:“咱们的马是河北路的马苗,有契丹血统,马苗好,才能养出好马。” 元南聿似乎与有荣焉:“也要二哥养得好。” “可惜爹还是不让我剖一匹……”元思空颇有些失望。 “爹说那样犯军法呢。” “迂腐。”元思空收起书,“回去吃晚饭吧。” “哎。” —— 薄暮时分,俩人回到了家,却在庭院里见到了应该已经去李员外家吃喜酒的元卯。 元卯正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往外走,并说着什么,那少年俊逸挺拔,器宇轩昂,身披轻甲,英姿卓卓。 “爹?”元南聿讶道,“你怎么还没去啊?” “爹有事,你们吃饭去吧。”那少年正是元卯的长子,元少胥,已经从戎。 元思空见元卯的表情非比寻常,却也不敢多问,领着元南聿往正厅走去。 “空儿。”元卯突然叫住了他。 “爹。” “你过来,爹问你几句。” 元思空走了过去。 元卯与四年前无甚变化,只是眉宇间更显刚毅沉稳:“空儿,你可知广宁卫、包括周围的州县,最多可以调集多少战马?” 元思空心头大震。 元卯是广宁卫守备,最大的职责是守护广宁城,镇守潢水的另有其他军队,只要金人不过潢水,上头不做调动,元卯只需屯粮练军,按兵不动,如今元卯却问他战马的事,难道……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自放弃辽北七州,晟军退守潢水以南,朝廷议和,通商互市,换来了三年太平。去年局势有所变化,金人妄图跨过潢水,被晟军逼了回去,其实他们都明白,此非久安之计,没有了辽北天险的辽东,已然暴露在金人的铁骑之下。隆冬将至,潢水眼看又要结冰,正为金人入侵铺好了桥。 元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应可调集良马两千匹。” “好,我让徐虎安排,你随他去挑。” “爹。”元少胥蹙眉道,“空儿还小,此等大事,怎能任用一个小儿。” “空儿育马多年,他善钻研,比谁养得都好,看马也准,我让他跟着徐虎长长见识,谈不上任用。” 元思空听着自己的心脏在狂跳:“爹,是不是……金贼打过来了?”他生在辽北,从小伴着金人食人饮血的故事长大,也见过被金人劫掠过的城池的惨状,更因为金人才家破人亡,他惧怕金人,但彻骨的恨意更盛。 “暂时还没有,是大同总兵向我们要马。” “大同总兵?”元思空虽不太了解局势,但勤读兵书,知道大同离他们还有段距离,广宁并非育马良地,有限的马也都是供给辽东的,怎么也轮不到大同府来要。 “他们明日入城,爹还有很多事要筹备,回头再说,少胥,走了。”元卯说完,匆匆走了。 “大哥,怎么回事呀?”元南聿一把拽住元少胥的袖子,“大同不是离我们老远了。” “也不算太远。”元少胥神色有几分复杂,“靖远王领兵追击瓦剌败部,一口气追到了内喀尔,结果险些中埋伏,丢弃辎重才全身而退,现在需要来广宁补给,不然就回不去。” 元南聿不解道:“那去京师补给岂不更近?” “胡闹。”元少胥拍了拍他的脑袋,“什么都不懂,快吃饭去。”说完追向元卯。 元少胥走后,元南聿还在迷糊:“什么呀,大同是挺远的吧……二哥,你听懂了吗?” “嗯。”元思空一边思忖,一边往屋内走去。 大同总兵就是大名鼎鼎的靖远王封剑平,乃大晟唯一的异姓王,曾勤王救国,力挽狂澜,为大晟江山立下赫赫战功。戍边二十载,宣府、大同防线固若金汤,瓦剌南征北战,以猛虎之势拓张版图,听说都远征罗刹了,惟独水丰土肥的中原,他们觊觎多年也打不进来,就是因为有靖远王镇守边关。 所以大同府别说要马,就是要把广宁城搬回去,朝廷说不定也会答应。 当然,靖远王确实没法去京师补给,手握重兵者草率近京,视有不臣之心,是大忌讳。 虽然并非是金人打来,让元思空心稍宽,但想到他们辛辛苦苦养的马要给外人,他心里还是颇不痛快。 “哇,那明天岂不是就能见识封家军了?听说可威风了,二哥,明天我们一定要去看看!” “好啊。”元思空也跟许多大晟男儿一般,对那号称天下第一军的封家军充满了好奇与神往,虽然他还是舍不得他的马。 俩人一进屋,扑鼻的饭香袭来。 “娘,大姐,我们回来了。” 岳轻霜从后厨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骨汤。 “娘,你怎么还去后厨。”元思空忙跑了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汤,放在桌上,并埋怨道,“后厨油烟大,你又该胸闷了。” 岳轻霜笑道:“不碍事,这几天还不算冷,我感觉心肺舒畅许多。你看,你爹和你大哥去吃喜宴,咱们在家也要吃点儿好的。” “爹他……” 元南聿刚要说什么,被元思空以眼神遏制了。 岳轻霜身体孱弱,还有气喘的毛病,冬日尤其难熬,很多事他们都不愿让她操心。 元南聿马上噤声,抓起一块酱烧肉就扔进了嘴里,那烧肉刚出锅,还冒着白气,一入口,就在他唇齿之间翻滚起来,他边跳脚边叫:“哇,好烫,哇,真好吃!” 岳轻霜和元思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家就属你最小,也属你最没规矩。”一道悦耳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那声儿如夜莺般好听,却非寻常女子般酥软,而是澈亮的、脆脆的,沁人心脾。 来者是一个豆蔻少女,乃元家长女元微灵,以脱俗的美貌和飒爽的性格名冠辽东,与元少胥是龙凤胎。 元家血脉独特,岳轻霜共生了两对孪生子,元南聿也是,只是元南聿的同胞哥哥幼年夭折,所以四年前那场寒雨夜,元卯见到元思空,才会毅然将他带回家收为养子,令人不得不感慨命运之奇异。 “大姐。”元南聿嘻嘻笑着,“娘做的酱烧肉太好吃了。” “娘,都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亲自下厨了。”元微灵将岳轻霜按在椅子里,“这酱烧肉我也会,下次我来做。” “呸,让大姐做,猪都死得冤枉。” “兔崽子,找打是不是!”元微灵冲过去要打他,元南聿隔着椅子躲闪。 岳轻霜佯怒道:“你们的爹不在,就敢在饭桌上放肆了。”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她拉住元思空的手,“空儿,还是你稳重,你看看这一大一小,女儿没有女儿的样子,弟弟又顽皮,要不是你管着他,怕不要上房揭瓦了。”。 元思空道:“聿儿其实很懂事,只是爱玩儿罢了。”看着嬉笑追闹的元家姐弟,他眼中饱含柔和的笑意。 当他觉得老天夺走了他的一切,已经彻底抛弃他的时候,又让元卯如天神般降临在他面前,给了他一个温暖安乐的家,他已经知足。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日后考取功名,以身报国,要那蛮夷永不能染指大晟子民。 第3章 封家军入广宁的消息很快广播辽东,许多离广宁不远的乡邻倾巢出动,涌入城内,望一睹天下第一军的风采。 辽东总督李伯允、总兵韩兆兴、广宁知州钱安冗等辽东地区重要官员,拂晓便带着文官武将们至南城门相迎,元卯和元少胥也在列。 辽东总督虽然品级在封剑平之上,但封剑平王爵加身,又是大晟第一功勋名将,因此这群平日出入驷马香车的官员们,喝了一肚子的寒风,也不敢有怨言。 眼看正午了,才见平地起旌旗,一支蛇形骑伍在前,步兵在后,安然有序地朝着广宁卫行来。 “来了,来了!”元南聿激动地大叫。 一大早,俩人就跑到城墙上遥望。平日里元卯是不准他们上城墙的,但今天大小武将都去城门处候命了,临时守城的不知规矩,见是千户大人的儿子,便没有阻拦。 元思空按着元南聿的脑袋把他压了下去:“‘嘘’,小点声,被爹发现了又要挨骂。” 元南聿兴奋地探着脑袋:“二哥你看,那是封家军的狼旗啊。” 元思空看向远处,为首的是一面黑色印有血色狼首的旗子,那狼首做咆哮状,獠牙毕露,肯定是封剑平的帅旗了。其后大大小小的旌旗林立,形状、颜色、数量都完全对称且有序,一看就是井然之师。 据说封剑平引狼为师,要将士们有狼性,还要学习狼是如何协同和打仗的,多年来鲜有败绩,封家狼旗威服华夏,远震蛮夷,在大晟子民心目中业已封神。 元思空看着那猎猎飘动的狼旗,胸中升起一股豪迈之气。哪个男儿不幻想自己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威风凛凛的模样呢,虽然他早已决定要走仕途,但看到这威武之军,也难抑心中热血。 他不禁想,若辽东有这样一支队伍,又怎会痛失擎州,若不失擎州,朝廷又怎会放弃辽北,他又怎会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其实当年的辽东绝非弱旅,辽东铁骑也曾名闻天下,可当时的辽东总兵贪扣军饷,擅用令旗,换了韩兆兴,却没两年就败了,他只觉韩兆兴无能,恨不能快些长大。 元南聿也跟他一样热血沸腾,摇着元思空的胳膊叫道:“二哥,等我长大了,也要做大将军,封家军用狼,我就用……用豹子,吓破蛮子的胆。” “那你就好好习武,多读兵法,不要成天玩乐。” 元南聿嘟囔道:“二哥你怎么逮着机会就教训我,跟爹越来越像了。” “因为我们对你寄有厚望。”元思空对元南聿很是了解,他天资聪慧,是习武的好苗子,就是不爱读书,只会耍几把大刀有什么用,带兵打仗,最重要的还是脑子。 元南聿敷衍道:“我知道,我读就是了。”他两眼放光地看着越行越近的封家军,“我看到靖远王了,哇,真威风。” 元思空定睛看去,帅旗之下,一男子头顶红缨、身披金甲、背伏战袍,他戴着帽盔,且距离尚远,其实看不清面目,但那股暗潮汹涌的王霸之气,于万人之众依旧让人一眼便被其震慑,毫无疑问,他就是名满天下的大晟第一名将封剑平。 远远地,封家军开始有条不紊地分兵,除一队百人轻骑跟着封剑平继续向广宁城进发外,其余部众则在城外扎营。 封剑平行到南城门,李伯允领着官将们上前迎接,直至李伯允都走到马前了,封剑平才迤迤然下马,众将也跟着下马,与辽东官员们相互拜谒。 他们听不清大人们在说什么,但也猜到应是些寒暄酬酢,元思空的目光钉在了封家军的马上。 广宁卫的马倌徐虎,曾经与他说过,这世上最好的马,当属西北马,可惜自从五十年前晟宁宗丢了河套地区,西北马在中原一度绝迹,后来靠通商,花大价钱购回,但数量常年不敷作战。马喜高寒,健马非地盘广袤、水草丰美的高原不能孕育,中原地区缺少这样的天然环境,在战马上吃尽了游牧民族的苦头,他们的辽东马,已经是中原少有的良马,但依然供给不足。 目前中原地区最好的马,就是重金买回的西北马和秦马交配、在淮西地区牧养的改良过的秦马,绝大多数供给封家军,所以现在站在元思空眼前的,就是他能看到的最好的一群马了。 那些马儿明显比辽东马要壮硕一些,肌肉虬结,毛色炳耀,尤其是封剑平的坐骑,皮毛黝黑发亮,身姿矫健修长,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上上之驹。 元思空都要看醉了,以至于元南聿叫了他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啊?” “你发什么愣呢,快看啊,那怎么有个小孩儿啊,睡得直淌口水。”元南聿哈哈笑了起来。 循着元南聿的指向看去,果见一个年不过七八岁的男童。所有将士均已下马,唯独他撅着小屁股,趴在马背上呼呼大睡,脸上的肉挤成一团,马鞍上还闪烁着一些可疑的涎渍。 这个距离虽然看不清那孩童的样貌,但他着量身定制的软甲,一身行头价值不菲,必定身份尊贵。追敌数百里,竟然带着一个稚子,这会不会也太儿戏了?敢如此做的,除了靖远王本人也不会有其他了,孩童的身份不言自喻。 “二哥,他会不会是靖远王的儿子?” “多半是。” “竟带着个小孩儿来打仗,靖远王定是没把鞑子放在眼里。” “如靖远王这般身经百战的名将,是断不会轻敌的,不过带着个小孩儿……确实有失严肃。” 几百年来,瓦剌从一个向中原称臣朝贡的关外蛮夷,膨胀到了严重威胁大晟国祚的程度,瓦剌骑兵之彪悍勇猛,令人闻风丧胆,是毫无疑问的大晟第一敌患,靖远王与其交兵二十余载,若有丝毫轻敌,都可能酿成大祸。正因为如此,俩人对靖远王带着自己的幼子深入重地这一举动就更为不解了。 大人们许是寒暄完了,转身往城内走,元卯一回头,习惯性地往城墙上一看,正见两个少年在上面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可不就是自己的儿子。 元卯双目一瞪,元南聿吓得腿软:“完了,爹看到我们了,二哥快跑啊!”说完矮身就跑。 元思空也吓了一跳,心虚地追向元南聿。 元南聿跑到楼梯处,许是吓得,脚下虚滑,抓地不稳,整个人一头栽了下去。 元思空惊叫:“聿儿——” —— “城墙乃防御重地,岂是玩乐之所,靖远王驾临,总督大人躬亲相迎,如此重要的场合,你们竟敢如此放肆,成何体统!”元卯怒而拍案,他音量并不大,而威吓更甚,元思空跪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岳轻霜在一旁小声道:“老爷,算了吧,你看聿儿都摔成这样了……”她心疼地抚摸着元南聿青肿的脸,简直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摔成这样也是他活该!”元卯狠狠瞪着元南聿。 元南聿缩了缩肩膀,委屈地说:“爹,孩儿错了。” “还有你。”元卯看向元思空,厉声道,“你性子一向稳重,聿儿顽皮,你竟不劝阻,还跟着胡闹。” 元思空垂着脑袋:“孩儿知错。”他实在想看封家军,一时侥幸…… 元少胥也跟着呵斥道:“你是哥哥,聿儿一向唯你是从,你更该身为表率,如今聿儿摔断了腿,两三个月都不能下地,他是习武之人,若留下什么遗疾,抱憾终身,你当如何?!” 元思空抿着唇,满心自责。 元微灵忙上前来打圆场:“少胥,你少说两句吧,梁大夫说了,聿儿的腿只要静心修养,百日可愈。再说,他成天跟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这事也不能全怪空儿。”她摸了摸元南聿的脑袋,眸中虽是疼惜,嘴上却不饶他,“看你以后还敢这样莽莽撞撞。” 元南聿也道:“爹,别怪二哥,上城墙是我提议的。” 元卯瞥了元南聿一眼:“摔断腿是你自找的,但上城墙一事,你二子皆有过错。军有军法,家有家规,你们竟军法家规并犯。你自己已经领了罚,我就不再罚你,空儿,去祖宗灵堂面壁自省一夜。” “是。”元思空叩首,起身要去灵堂。他走到门口,转身看了一眼,见元卯正在皱眉查看元南聿的腿伤,元南聿则悄悄朝他做了个鬼脸,那膀肿又满是淤青的脸做什么表情都怪异十分,元思空忍俊不禁,硬憋着笑,扭身走了。 走进灵堂,掩门,元思空敬上一炷香,然后膝枕蒲垫,跪在了祖宗灵位前。 元家的列祖列宗陈列于前,元思空的目光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最角落边缘的两个异姓人的灵牌上。 那是他的亲生爹娘。 他在这世上已无血亲,元卯将他爹娘的灵位迁进了元家,供他祭拜。 泰宁燕氏虽非世家大族,却也是书香门第,小富怡然,祖上出过一个进士,官拜礼部右侍郎。 他爹昭武九年中举,其后三次乡试皆落榜,举人虽然也能做官,但只能做些县令县丞等芝麻官,仕途狭窄,升迁困难,中进士、入翰林,辅朝佐政,修齐治平,才是天下读书人的志向。 他家不愁吃喝,他爹一面读书,一面教书,同时把大把时间放在培养他身上,他跟他爹一样,承继先贤,熟读孔孟,以一身所长忠君报国为至高理想,勤恳学习,日夜不辍。 如今他爹的理想化为一抔黄土,他是燕家仅剩的血脉,有朝一日,他定要入阁拜相,惠国利民,光耀门楣,一偿他爹的遗志鸿愿,也报答元家对他的大恩。 元思空对着他爹娘的灵位叩首,也对着元家先祖叩首,反省自己的过错。 元卯对他视如己出,但他始终记得自己并非亲生,事事谨慎,孝敬父母,兄友弟恭,不愿给元家添一丁点麻烦,四年来从不犯错,如今一时疏忽,就害得聿儿摔断了腿,他极为惭愧,暗暗发誓以后定要加倍律己。 —— 跪到半夜,元思空已然双膝痛麻,四周寒意侵袭,冷透了骨头,他困得眼皮直坠,可他丝毫没有怠慢,哪怕四下无人,他相信父母在天之灵,正在看着他。 长夜漫漫,不知何时到尽头,就在元思空困得要倒地的时候,灵堂的门被悄悄推开了。 元思空清醒过来,回头一看,是岳轻霜拿着披风、端着一碗面,走了进来。 “娘……” “哎,你就一直这么跪着啊。”岳轻霜将披风围在他身上,将面放在他跟前,摸着他冰冷的小脸,心疼地说:“冻着了吧,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元思空摇摇头:“爹罚我跪灵一夜,不可对祖宗不敬,而且,让爹知道了他会更生气的。” “傻孩子,你爹是有蚊虫飞过都能醒来的人,你当我过来他会不知道吗。休息一会儿,吃点面吧。” 元思空再次摇头,态度坚定:“娘,我在自省,我不冷,也不饿,你快回去歇息吧。” 岳轻霜无奈地说:“你这脾气,跟你爹可真像。” 元思空有些惭愧:“娘,你不怪我吗。” “孩子哪有不犯错的,再说,聿儿也没什么大碍。”岳轻霜看着元思空俊美且灵气逼人的脸蛋,眼神变得愈发温柔,“我的迎儿四岁夭折,在我心上剜了一块肉,直到你来到咱们家,那道伤口才愈合,你就是我的儿子,永远别把自己当外人,你可以犯错,明白吗?” 元思空鼻头一酸,哽咽着“嗯”了一声。 岳轻霜抚了抚他的脸:“你跟你爹一样倔,娘就不勉强你了,明天天一亮,就过来吃饭。” “是。” 第4章 元南聿的腿伤不很严重,诚如大夫所说,夹板并骨,佐以汤药,静养百日可痊愈。 可难就难在了这个“静养”上。元南聿精力丰沛,生性好动,平日早起练武读书,闲暇时间就走街串巷寻觅好玩儿的,让他在床上躺三个月,简直要了他的小命,一家人料定他要作妖,找人轮流看管,终于把他按在了屋里。 元思空早上监督元南聿读完书,正好徐虎来接他去马场挑马。 广宁城内的马厩主要养着元卯和属下将士的马,只有二三十匹,大部分的马都在郊外的马场,那里有开阔地带可供马儿奔跑,是他常去的地方。 四年前元卯将他带回家,他主动要求去养马。其实那时他对养马一窍不通,只是俩人结缘于一句“马有腿疾”,他有意想让元卯以为自己会养马,不显得无用,毕竟初始他摆脱不了寄人篱下的惶恐,生怕元卯不要他。元卯不知是信了,亦或不拆穿,便真的让他跟着徐虎养马。 这一养,就是四年。他不仅把徐虎半生积累都学进了肚子,还搜集有关的官志、民志,越养越好,徐虎大字不识,养马的手艺靠祖传和经验,现在反而很多事要与他商榷。 从前元思空还要跟徐虎共乘一骑,现在已经能够自己策马驰骋,徐虎看着那少年初长成的英姿,心中倍感欣慰。 到了马场,正是晌午,刚好用饭。 马场场主是广宁第一富商赵大有,从一个小小的马厩杂役白手起家,如今腰缠万贯,他的马场一共养了大小马匹逾万,但真正符合战马标准的只是少数。 自晟宁宗丢掉河套地区,大晟国力式微,朝廷无力养马,中原地区所有的大小马场,均已转为私营,但规定每年要为朝廷准备一定数量的战马。中原好马重金难求,马商皆富甲一方。 赵大有见到元思空很是开心,摆了一桌好菜:“思空啊,咱可把午饭吃饱饱的,下午去给靖远王挑上两千良驹。” 元思空颔首:“世叔放心。” “哎呀,原本封家军用的马,可都是淮西的秦马,我昨个儿也去看了,真是好马,好马!”赵大有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没想到咱辽东马,也能在封家军胯下驰骋千里,杀敌四方,我真是祖上有光啊。” 徐虎恭维道:“赵掌柜本就祖上有光,您又给祖上添光呀。” “哈哈哈,也多亏徐兄常年照应嘛。” 历代王朝重文轻商,商人的地位其实很低,但又架不住他们富得流油,钱权不分家,所以像徐虎这样的小吏,多要巴结着赵大有,而赵大有也不敢怠慢徐虎,毕竟是朝廷派来管战马的,人微言可不轻。 元思空好奇道:“世叔,封家军收马,是什么价格?” “只比辽东军略高少许而已,不过听说靖远王以其他好处慧与辽东军了。” 元思空担忧道:“朝廷要收马,我们自然不能抗旨,可良马都给了大同府,万一金贼打过来怎么办。” 徐虎也叹了口气:“可不是呀,也不知上头是怎么想的。”他看了看左右无人,悄声说道,“虽说大同府战事紧张,瓦剌也比金贼势大很多,可朝廷也太偏心了,先是放弃辽北七州,现在又把今年的战马给了大同府,还顾不顾我们辽东子民的死活呀。” 赵大有以肥硕的手指抵唇,“嘘”了一声:“这话可不能外传,现在是大同有战事而辽东无战事,朝廷自有打算吧。” 元思空心里满是忐忑,辽东只是眼下无战事,可金贼隔河相望、眈眈虎视啊。朝廷此举确实有失偏颇,但他们也无可奈何。 吃完饭,赵大有叫来马场最有经验的几个育马人,陪着他们去选马。 选马的主职还是在徐虎,元思空做参谋,是元卯有意培养,当然,他这个参谋也名副其实。 相马是个技术活儿,相马是个体力活儿。并非长得高昂熊俊就是好马,又或是好马,却未必适合打仗,战马不能野性难训,且最求耐力。 比如马鼻大则肺大,肺大则善长途奔袭,背脊至髋骨的结构是否平缓,决定马易不易上膘,口鼻观马有无疾病,筋肉轮廓观马是否骨骼强健,马蹄更有许多讲究,过厚、过薄、过大、过小都不是良马。 看完、摸完了,还要让马儿跑上一跑,做最后定夺。 相马的学问极多,有时不同产地与不同品种的马还有不同,马场的老师傅和徐虎都是养上十几、几十年马,才敢相马,尤其是战马,背上负担的是将士的性命、大晟的江山,岂敢大意。 半天就这样过去了,天光隐落,他们也该回城了。 路过病马棚时,元思空看到一匹不足半岁的小马,正蔫蔫儿地窝在棚内。 马场一人道:“哦,这马病了有月余,若还治不好……” “我且看看。”元思空和徐虎走进马棚,俩人看了半天,又仔细询问,也只能勉强看出是马儿脾胃有恙。 能育马者尚不在少数,能医马者寥寥无几,大多医马之人都是根据经验,以医人之方倍量汤药,常见小疾或轻外伤通常还能治愈,若是碰上疑难杂症,久病不愈,就只能宰杀,节省粮草。 元思空在这件事上有大遗憾。 他娘是医女,医术传自外公,他幼时好奇,也要跟他娘学习医术,但他爹不允,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功名才是读书人最好的出路。后来见他聪慧好学,便在闲暇时间让他学习一二,他医术确实只习得皮毛,但已明医理,可治一些常见小害,他始终觉得,医马并非难事,若能将马的骨骼肌理、血管经脉都像人一样摸透,很多马儿病不至死,现有的医马类籍志在他看来都不够详尽。 可惜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自古以来,猪为食肉,牛为耕作,马为通运与作战,马是战斗的灵器,行动的粮仓,通商的车轮,是国重之重,又因马在战争中无可取代的地位,历朝历代都对马尊崇有加,多不允许食用马肉。晟朝更甚,出于对好马的渴求,朝廷鼓励民间养马,严令禁止食马,死马都要妥善埋葬,元思空一直想要剖一匹死马,研习医马之术,元卯却根本不可能同意。 看到那病恹恹的小马,元思空实在痛心,若能治好它,说不定又为辽东将士添一匹杀敌利器。 徐虎看穿他的心思,也很无奈:“这马儿怕是撑不了几日了,我们回吧。” 元思空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 接下来几日,元思空都泡在马场辅助徐虎相马。果然如徐虎所说,那只小马很快病死了,马尸还没来得及收拾。 元思空经过病马棚,再次起意,毕竟他们马上要把辛苦养育的两千良驹拱手送往大同,他对医马的渴望更甚了。趁着徐虎出去跑马的时候,偷偷找到赵大有,央求他把马尸给自己。 赵大有知道元思空想干什么,他不是第一次提出,可剖马有辱马尸,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思空啊,你就死了这个念头吧,被你爹知道了,我怎么交代。” “世叔,这马场是你的,不让人看见,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 “哎呀,话不可这样说……”赵大有很是为难。 元思空的眼睛灿若星辰,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我爹为人严谨,有时不懂变通,世叔是脑筋活络之人,这偌大的马场,可都是世叔‘活络’来的,世叔一年病死的马儿一二百匹,若我能习得医马之术,哪怕多救一匹,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赵大有的眼睛快速眨着。 若换做其他垂鬓小儿跟他说这番话,他一定把大言不惭的小屁孩子骂跑,可元思空是不同的。 早在赵大有发现这孩子天资过人时,就好奇问过元卯他的身世,元卯也确实着人去查过,这一查非同小可。 相闻泰宁有一远近乡里的神童,五岁诗、六岁文,九岁童试,就中了秀才,正是姓燕。 赵大有知道这孩子非池中之物,他说要习医马,便真有可能习得,他是个商人,怎会不心动呢。 元思空见赵大有已然动摇,又许诺道:“假若万一,当真被人发现,思空定当一人承担,绝不予世叔麻烦。” 赵大有重重叹了口气:“思空啊,其实世叔又怎会不想让你医马呢,世叔辛苦养得马儿病死,我最心疼啊。”他把元思空拽到角落,小声说,“正好那匹马身量小,动静小,我把人遣开,你就去那病马棚里剖,剖完了,世叔再找人料理。” 元思空淡定地说:“剖完了,我便一把火烧了那马鹏,岂不干干净净。” 赵大有激灵了一下:“呃……对,你说得对,烧了、烧了干净。” “多谢世叔。”元思空后退一步,躬身行礼,“世叔此举,救马是见小,利国是见大呀。” 赵大有乐得合不拢嘴:“好,好,你快去吧,我嘱咐马场之人都远离那里。” —— 元思空拿上一箱治外伤的器具,用来剖马。他看着那匹小马,想着终于能够得偿所愿,两只手都在发抖,一是兴奋,二是有些害怕。 他小时候跟着他娘看了不少病患,并不惧血腥,但毕竟他连鱼都没宰过,第一次动刀子,就要剖马,心中跟打鼓一样狂跳,只是他没空耽搁,还是很快下了手。 边剖,边写写画画,用来洗手的一桶水很快就一片血红。 就在他已经把马儿开膛破腹,正记得认真时,突然听得一声尖利的童声叫道:“你在干什么!” 元思空十分专注,被这尽管稚嫩却气势十足的吼叫吓得心脏都骤停了一下,手里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他扭头,就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童站在马棚门口,双目圆瞪,一脸惊怒地看着他。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小童,说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可他现在哪有时间赞叹老天爷的工巧,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在嗡嗡作响:被人发现了! 男童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马尸。”他扭身就走,边喝道,“来人!” 元思空猛地从原地窜起,冲出了马棚,箭步上前,用那血淋淋地手,一把揪住了男童的衣领。 第5章 男童被他拽得往后一顿,接着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元思空的意料,他竟然低头旋身,快速一脚踹在了元思空的膝盖上。 元思空吃痛后退,手也跟着松开了。 男童用手摸了摸湿黏的后颈,摸出来满手臭烘烘的马血,他一张小圆脸涨得通红:“你……你找死!” 元思空心头微颤,他正疑惑怎么没看清这小娃的动作,又被其脸上的怒意震慑了一下。小孩子的愤怒,无非撒娇与撒泼,前者为试探,后者为宣泄,可这孩子的愤怒就是愤怒,像头小兽一般獠牙毕露的愤怒。 元思空强自镇定,并没太把一个小娃放在眼里,他用威胁的口吻道:“不准告诉别人。” 男童的小胸脯用力起伏着:“你犯了大晟律法,还敢威胁于我?!” “我是为了……”元思空心想,给他解释有个屁用。他挥了挥拳头,声色俱厉,“反正你不准告诉别人,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毕竟只有13岁,“犯法”这两个字之沉之重,刺得他心脏直抖,被人当场撞见如此大过,自然慌了神。若对方是个大人,他反倒不怕,因为他知道大人可以笼络,无论用什么方式,击其软肋就事半功倍,可眼前偏偏是一个分外娇蛮的小娃,未开慧的稚子难以通晓情理,也不念钱物,对付他们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其畏惧。 元思空的想法可说是对的,但他碰到的人是错的。 那小童被惹毛了,怒叫着扑了上来,一拳击向元思空的胸口。 元思空左手格挡,右手又去抓他衣服,扑空。 俩人连过几招,元思空略感吃力。他虽然也习武四年,但志不在此,功夫比元微灵还差,这男童小小年纪,居然如此灵动,基础之扎实,不逊元南聿。 只是俩人身高毕竟差了一头,元思空逮着机会将其扑倒在地,左右开弓扇了他两耳光,厉声道:“不许告诉别人。” 小童丝毫无畏地吼道:“有辱马尸,当军法处置,去死吧!”他使劲蹬踹,不叫元思空讨好。 俩人都怒火中烧,忘了什么武功套路,在地上翻滚扭打起来。 昨夜降过雨,浅草泥泞,马棚附近又遍地马粪,俩人很快就裹了一身污秽,很快连衣服的颜色都难以辨认了。 当赵大有和几名侍卫跑过来的时候,看到此场景,差点背过气去。 俩人正打得眼红,就被有力的胳膊架开了,却还互相对着空气踢脚。 “二殿下,您没事吧!”侍卫们吓得脸都绿了。 只见赵大有噗通一声跪在马粪上,边磕头边嚎:“小殿下,草民该死,草民该死啊。” 元思空看着赵大有抖如筛糠的惊惧模样,发热的大脑也清醒了,胸中顿时升起一股寒意,瞬间知道了这小童的身份,他是封剑平幼子——封野。 其实他早觉这孩童眼熟,但一是那日距离太远,二是他乱了心绪,竟没有想到,简直该死。 封野指着元思空,气得声音都变形了:“给我抓起来,我、我要砍了他!” 赵大有看向元思空,眼神是又悔又恨,欲哭无泪。 元思空已经彻底冷静,用嘴型对赵大有说:“烧了。” “二殿下受伤了!”一名侍卫看到封野后脖子上全是血,顿觉自己的小命今天走到了头,只希望不会连累家人。 封野似乎才想起来:“马!”他指着马棚,“他辱马尸!” 元思空闭上了眼睛。 ——— 元思空一直望能近距离一瞻靖远王尊容,没想到这个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他一身污秽,披头散发,眼圈乌青,嘴角还在渗血,整个人臭不可闻。 当然,封野比他更狼狈,被他按在地上揍了好几拳,脸都肿了。 封剑平不惑之年,天庭饱满,鼻若悬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对眼眸犀利如鹰,乃丰神俊朗之人,潇洒而不轻浮,不怒而自威。 封剑平看了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元思空,又看了看臭泥球一样的自己的小儿子,噗哧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封野一脸不忿:“父亲,你在嘲笑我吗?!” 封剑平乐得前仰后翻:“你打架打输了,我不能嘲笑你吗?” 封野不服气:“他比我高壮!” “是啊,你也知他比你高壮,爹教过你,敌强我弱时,该当如何?” 封野抿唇不语。 “跑啊。”封剑平似笑非笑,“明知打不过还要打,空有愚勇。有朝一日你领兵打仗,敌众我寡,你还要以身犯险,致将士生死于草率,此乃为帅者之大忌。” 封野登时眼圈泛了红,一半愤怒,一半委屈。 封剑平招招手:“我的狼儿,过来。” 封野扭捏地走了过去。 封剑平擦掉他脸上的污泥,笑道:“可不许哭,你若哭我更要嘲笑你,还叫你大哥一起来嘲笑你。” 封野瞪大眼睛,硬把悬框的眼泪憋了回去,那小模样真是楚楚可怜。 封剑平把目光移向元思空:“小子,把头抬起来。” 元思空抬起了脸来,畏惧地看着封剑平,心如死灰。 先冒犯马尸,后冒犯亲王之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大不了一死吧,只求不要连累元家。 “你是广宁卫守备元卯的儿子。” “回殿下,草民只是个养子。” “听说你剖马尸,为何啊?”封剑平戏谑道,“元卯饿着你了?” 元思空略略凸起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平静答道:“草民养马四载,私以为若能了解马儿腑脏骨骼、经脉血管,便可治愈一些疑难杂症,绝非有意辱马尸,更不是为了食用。” 封剑平挑了挑眉,伸出了手。 属下将一本沾血的册子递到他手里,他翻开看了看,颇意外地挑了挑眉:“这都是你写的?” “是。” “你……” 封剑平还未说什么,只听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元思空不用回头,也能辨出那是元卯。 扑通一声,元卯重重跪在地上,大声道:“末将教子无方,愿受军法处置,请殿下降罪!” 元思空眼眶一热,心中悔恨不已。他四年来谨小慎微,奈何这几日接连犯错,简直无颜面对元卯。 封剑平指了指元思空:“元卯啊,你这个儿子辱马尸在先,恫吓、殴打我儿在后,你说我该降他何罪?” “全由殿下定夺,只求殿下念其年少,让末将代其受过。” 元思空毫不犹豫道:“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尤,草民愿受一切责罚。” “你给我闭嘴。”元卯低声怒斥道。 封剑平将那册子抛到元卯面前:“你看看。” 元卯翻看几页,上面写画的都是元思空解剖马尸所得,举凡各个脏器的重量、筋骨走向、关节位置等,均一一以图文记录。元思空干出这样的事他并不惊奇,这孩子得天独厚,极为聪颖,思虑之深,常叫人难以捉摸。 “此子聪慧又有担当,必成大器啊。” 元卯惶恐道:“殿下谬赞了。” 封剑平微倾身:“元卯,你抬起脸来跟我说话。” 元卯抬头,定定地直视着封剑平锐意极盛的眼眸,心中忐忑。 封剑平轻笑:“我再问你一遍,我该降何罪?这是广宁的地盘,你主我客,我听你的。” 元卯伏地:“末将不敢,末将听凭殿下发落。” 封剑平无趣地“呿”了一声:“狼儿。” “孩儿在。”封野道。 “辱马尸是你发现的,被打的也是你,你说该如何处置?” 封野眯起眼睛,狠狠地瞪着元思空,刚要开口,封剑平抬手制止了他。 “军法是军法,私怨是私怨,可不能混淆啊。” 封野深吸一口气,用那脆嫩的小嗓子气哼哼说道:“元思空有辱马尸,当按军法处置,念其年少无知,其父元卯代为受过,责领军仗二十,罚俸三月。” 元思空还要开口,元卯按着他的脑袋逼他磕头:“谢殿下。” 封剑平看着元思空,乐道:“怎么,你好像不太服气啊?” “草民不敢,谢殿下洪恩。”元思空愧疚得想哭。 元卯道:“殿下,小儿冒犯小殿下,末将望也能带其受过。” 封剑平豪迈大笑:“小孩子家家的打架,何过之有?” 元卯这才松了一口气,感激万分地重重叩首:“殿下宽宏大量,末将万死不忘。” “行了,领赏去吧。” “是。” “哦,等等。”封剑平指了指元思空,“本王特许你一人可剖马尸,以做研习之需,当然,事后也要妥善埋葬。” 元思空激动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封剑平。 封剑平笑道:“你若真能钻研出医马良方,则功在千秋,可别让你爹这二十仗白挨啊。” “谢殿下!谢殿下!”元思空只觉封剑平浑身都散发着圣光,伟岸有如神祗。他没见过封剑平打仗,也没见过封剑平练军,但仅凭此一事,就能看出封剑平治军为公、恪己之私、恩威并施、赏罚有度,岂不就是兵法中所说的智信仁勇严俱全的神将吗! 难怪此人能立下不世功勋。 封剑平用硕大的拳头轻捶封野的小胸脯:“我的狼儿,这个人揍了你,羞辱了你,你要记得,勤加习武,以后揍回去,嗯?”他朝封野眨了眨眼睛。 “是!”封野握紧了小拳头,大声道:“元思空你等着,我早晚要揍得你满地找牙!” 第6章 仗刑是朝堂军队里常用的一种刑罚,以警告为主,惩戒为辅,但打死、打残也是常事。 若是实诚地打,二十便足以杖毙,若是有意放水,百仗都还只是皮肉伤。这要看行刑者能否领会赐刑者的意图,或受刑者的银子能否压秤。 明眼人都看得出封剑平不是真的要将元卯如何,于是马马虎虎地打了二十仗了事。 元卯屁股开了花,虽然是轻伤,但部位紧要,也要在卧榻趴上些时日。 元思空跪在他床前不肯起来,眼睛又红又肿。 元少胥气得在屋内反复徘徊:“谁给你的胆子?啊?谁给你的胆子!你闯下这般大祸,若不是靖远王宽厚,别说你的小命不保,爹也会受到牵连!” 元思空垂着头,一言不发。 元卯摆摆手:“少胥,罢了,你出去吧。”他看了看岳轻霜和元微灵,“你们都出去吧。” “爹……” 元少胥还要说什么,元卯加重了语气:“出去。” 元少胥气得拂袖而去。 元思空其实知道,元少胥一直不太喜欢他。元卯虽然是个正五品千户,年俸也不过一百九十石,他为人刚直清正,没有额外“营收”,要养活一家老小,还有几名家丁,日常开支并不宽裕,多一口人吃饭,都是不小的负担。 如今他闯了祸,不仅害得元卯被打,还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这意味着即将入冬,他们连火炭怕是都要买不起。 所以元少胥骂得没错,都是他的错。 元卯看了看元思空,无奈道:“行了,起来吧。” 元思空摇头,哽咽道:“爹,你罚我吧,罚我什么都行。” “罚你的目的是让你知错,你不是已经知错了吗。”元卯道,“起来吧。” 元思空还是摇头。 元卯干脆伸长了胳膊,捏着他的肩膀将他提溜了起来,拉他坐在床沿。 元思空抹着眼泪。 “空儿,还记得我当初查你的身世,你九岁便中童试,刚好是我们相识的那一年,对吧?” “嗯。” “你还说了一嘴,说你爹要你十年不准考举人。” 元思空再次点头。 “你可知为何?” 元思空沉静了一下自己:“即便我爹不说,我也不会去,我爹不中第,我怎可僭越。” 元卯摇摇头:“你觉得你爹是为了面子才不让你去考的吗?” 元思空眨了眨眼睛,不知该做何回答,他确实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他爹是勤恳聪明不假,但也许还不够勤恳、不够聪明,天下读书人千千万,都做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大梦,能够入朝为官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一生不中的也比比皆是。但他却从小就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站在保和殿上,面对当朝天子的试问,引经据典、对答如流。 元卯摸了摸元思空的头发,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空儿,你太聪明了,可心智尚幼,还不能完全驾驭这样的天予之才,过多的颂赞反而会毁了你。你爹怕你骄奢,怕你混淆是非曲直,怕你年少得志不能体察蚁民之苦,怕你自以为通透人心实则一叶障目,因为你还小,哪怕书阅万卷,没有真正活过,就不会懂人世间。若让你年少中第,确实风光无限,可宦场会把你撕成碎片的,你爹是为了保护你。” 元思空怔怔地点了点头,想起他爹温厚儒雅的模样,四年了,依旧那么清晰。 “这次的事,全赖靖远王宽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剖一匹死马,有什么大不了,但你打的可是他的儿子,那是手握二十万重兵的靖远王的儿子,你懂吗?” 元思空再次点头:“爹,我再也不敢莽撞。” 元卯叹息:“那小殿下也非池中之物,希望他不是记仇的人吧。” 元思空抿了抿唇,心里恨死那个兔崽子,如果不是他闲来无事去马场,还要四处闲逛撞破他剖马尸,哪儿会有这么多糟心之事,他心中不忿,小声嘟囔道:“靖远王为何要带他出战。” “我们也觉不妥,打听过,说小殿下是被狼养大的,听得懂狼语,靖远王带着他,是怕迷路。” 元思空讶然:“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打仗非儿戏,否则靖远王为何带一个小娃追敌。” 难怪靖远王要叫他“狼儿”…… “好了,你去陪陪聿儿吧,他肯定闷坏了。”元卯趴回枕头上。 “我想陪着爹。”元思空往元卯身边凑了凑,小声说,“爹还疼吗?” “皮肉伤,不碍事,休养几日就好了。” 元思空轻轻趴在了元卯宽厚的背上:“我想陪着爹。”尽管平日里他从不表现出来,但他其实十分依赖元卯。四年前那个将他抱在怀里,带他远离饥饿、寒冻和死亡的男人,在他头顶撑起了一片天,待在元卯身边,他就感觉温暖与安心,仿佛世事纷扰,也不能伤他分毫。 元卯轻笑一声:“你平时总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如今倒像个孩子了。” 元思空轻声道:“爹不要怪空儿,空儿再也不会犯错了。” “你知错就好,爹不怪你了。” “等空儿长大了,一定要做大官,让咱们一家都过最好的日子。” 元卯“嗯”了一声,眼中却有些忧虑。 “……爹。” “嗯?” “眼看要入冬了,你被罚了三月俸禄……”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你去帮徐虎把活儿干完,每一匹马都要用心挑,马虎不得。” “孩儿明白。”元卯眨巴着眼睛,眼眸在黯淡的光线中异常地明亮。 —— 当元思空再次来到马场的时候,徐虎和赵大有对他的态度都变了,变得有些毕恭毕敬,毕竟他是打了亲王的儿子,还反被亲授可以剖马尸的人。 赵大有逃过一劫,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他本就觉得元思空是要成大事的人,如今更加坚信不疑,一见元思空就套近乎:“思空啊,世叔真是担心死你了,还好你逢凶化吉,往后马场有马儿死了,我全部都给你处置。” “谢谢世叔。”元思空淡定说道,“世叔,侄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尽管说。” “你也知道我爹被罚了三月俸禄……” “没问题,小事儿,交给世叔。”赵大有忙抢道。 “世叔,你还不清楚我爹的脾气,这么多年来,他收过你一钱一两吗。” “那你的意思是……” “我跟着徐伯养马,世叔每月也给我工钱,我想先向世叔预支一些,熬过这个冬日再说,以后养马、医马,思空分文不取。” “思空,你这话就太见外了。世叔先给你拿上一百两,以后你的工钱和诊费,世叔照付……呃,不,每次只付一半,假以时日,你也就还上了,这样就算你爹知道了,也合情合理,对吧。” “多谢世叔,思空只拿二十两,也好跟我爹交代。” “好,都听你的。” 元思空再次作揖,赵大有慌忙回礼,只觉这少年心智过人、气度非凡,早晚有一日要翱翔于九霄之上啊。 —— 元思空自然不会把银子直接拿给元卯,而是拿给了岳轻霜,到时候元卯就算知道了,也不舍得责骂岳轻霜,这二十两足以缓解隆冬之急了。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元思空一刻也不敢放松,因为靖远王还没走,封野那小崽子明显恨他,肯定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他们一日不走,他一日不得解脱。 果然,三日之后,元思空正在马棚内挑马,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特别的蹄声。 他心脏一紧。 那不是辽东马的蹄声。他们的马,马掌都是普通的铁,叩地声脆,而背后这个蹄声,沉闷、厚重,是沙铁的动静。徐虎说过,用得起沙铁做铁掌的,只有一支军队,那就是封家军。 元思空转身匍匐在地,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把头给我抬起来。”头顶传来稚气而傲慢的童音,听来十分不友好。 元思空腹诽了一句,心想该来的还是要来,于是慢慢抬起头,恭敬又谦卑地叫道:“草民见过少将军。” 封野坐于健硕的高头大马之上,虽然脸上还有淤青未散,但依然看得出容貌之精巧,气质之尊贵。只是,这马对他来说太高了,有种小孩子穿大人衣物的滑稽,真不晓得他是怎么驾驭的,以及能不能下来。 封野皱起眉:“你叫我少将军是何深意?讽刺我?” “草民不敢。”元思空只是想拍个马屁而已,他看得出来封野极其崇拜自己的父亲。 “不准叫我少将军,将军之名我要自己打来,轮得到你奉承。” “草民知罪。”元思空低下头,“草民不知小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封野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元思空:“少来这些废话。你不是说,你剖马是为了医马吗。” “是。” “我的马儿今日体有微恙,食欲低靡,你医得吗?” “草民……斗胆一试。” 封野眼中闪烁着恶意:“很好,医好有赏,医不好,我就重重地罚你!” 第7章 元思空明知封野是故意来找茬,也无可奈何,见他侧身要下马,还要匍匐过去,跪于马下。 封野也理所应当地将元思空的背当成上马石,重重地跳了上去。 元思空闷哼一声,身体往下一沉,勉强才稳住没有摔倒。 封野复又跳到地上,趾高气扬地说:“医吧。” 元思空这才站起身,查看起那匹马。混了西北马血统的秦马非常高大,他要踮起脚才能观察马儿的口鼻,见它鼻腔湿润,而口齿干燥,看上去没有大碍,但见精神确有萎靡,封野也不像在说谎。 他围着看了一圈,最后用手按压马腹,才找到答案,马腹又鼓又硬,显然是有积食,排泄不出,因而食欲不振,他向封野解释了一番。 封野挑了挑眉:“就是便秘了?” “回小殿下,是的。” “医得吗?” “医得。只需以一剂草药,顺水服下,二、三个时辰后自然就通畅了。” “二、三个时辰?我现在就要跑马,太慢了。”封野挑衅地看着元思空。 “积食乃无关痛痒之常见小疾,草民以为,不宜为此倍量汤药。” “我不管,你现在就要医好它。”封野露出一个坏笑,“不然,你来当我的马儿好了,背着我跑上二十里?” 元思空心里大骂,老子先摔死你,表面上还是谦恭地说道:“小殿下不要急,草民有法子。” 封野将两条小短胳膊交横于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就等着他治不好,自己就有理由名正言顺地罚他。 元思空开始脱衣服。 封野后退了一步:“你做什么?” “医马。” 元思空将外衣褪下,叠好置于干爽之处,然后去仓房拿出了一桶甘油和一件围裙,将甘油放在地上,围裙套在身上,最后开始卷袖子。 封野狐疑地看着他。 元思空卷好了袖子,用手挖起一捧甘油,面不改色地涂抹在了马儿的肛口。 封野连后退了两步,他看出元思空要干嘛了,脸上浮现一丝惊悚。 元思空一边用拳头轻轻捶揉马腹,一边用甘油软化肛口,然后淡定地把胳膊一点点伸了进去。 封野小脸刷白,腹内翻涌,差点吐出来。 元思空悄悄瞥了他一眼,嘴角隐含一丝戏谑地笑,还不忘大声说道:“小殿下心急,草民只好用这粗鄙之法,让马儿把积食排出。小殿下若觉不适,便不要看了,毋要损了您的千金之躯啊。”边说还边往里灌甘油。 “少啰嗦!”封野又气又急,不愿看但又不甘示弱,就强迫自己看,“我若连这都看不得,将来如何领兵打仗!”他又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心里十分后悔来这一趟。 “小殿下所言极是,草民敬佩啊。”元思空见差不多了,才将满是污秽的手臂抽了出来,并退开了几步。 那马儿腹内翻江倒海,很快地,粪便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泻物,噗地一声从肛口狂喷了出来,喷溅出丈余。 封野再也忍不住,哇一地声吐了。 元思空憋笑憋得腮帮子生痛,心里痛快极了。 趁着封野哇哇大吐,元思空去仓房里洗手。积食是马儿常有小疾,他第一次见徐虎这样治疗,也恶心得差点要吐,后来研习医马,更恶心的也见过、试过,现在早就心如止水了。 用皂角仔细清洗干净,他才走出仓房,穿上外衣,见封野还蹲在地上,小脸惨白,眼睛水汪汪的,突觉心有不忍,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是不是欺负得有点狠了?他走了过去,蹲在封野身边:“小殿下,您……” 封野一扭头,见他跟见了鬼一样,后退了好几步:“滚远点,别靠近我!” 元思空故作无辜状:“哦。” 封野看了看他的手臂。 元思空抬起来展示了一下:“洗干净了。” “你身上臭死了!” “是吗。”元思空自己闻了闻,好像没什么味道了,他也不甚在意,“您要不要喝点水?” “哪里有水?” “仓房内便有,草民去拿?” “你给我待着,我自己去。”封野嫌弃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跑向了仓房。 元思空坐在草地上,打算休息一会儿,脸上则露出了愉悦的浅笑。 片刻,封野出来了,大约也整理了仪容,不如适才那般神情狼狈了。 元思空道:“小殿下,您还要跑马吗?草民扶您上马?” “不要,让它歇着,它也臭死了。”封野将地上一颗小石子踢向了他的马。 那马儿一派悠然自得地啃着地上的草。 封野坐在距离元思空几尺远的地方,气哼哼地道:“说吧,要什么赏。” “啊?”元思空没反应过来。 “我说过,医好了有赏。” 封野噘着嘴,小脸气鼓鼓的,煞是可爱,让元思空想到了小时候的元南聿,俩人第一次相遇时,不也是这般年纪嘛。他乐道:“为小殿下分忧乃草民之福,岂敢请赏。” “少装出一副卑微的模样,我知你心里不服。”封野扁了扁嘴,“可剖马尸就是犯法。” “草民知罪了。”元思空嘴上认输,心里诚如封野所说,极为不服。他悔恨的是被封野撞见现行,连累元卯,而不是剖马尸这件事,在他看来这条禁令迂腐愚钝,看似保护马儿,实则遗害更多。 封野轻哼一声:“至于你袭击我一事,我早晚会跟你算账。” “草民也知罪了,小殿下尽可责罚。” “我若因此罚你,倒是我仗势欺人,你且等着,要不了多久,你便不会是我对手。” “那是自然,虎父无犬子,小殿下将来必像靖远王一般叱咤风云。” 这话大概是真的讨了封野的欢心,他面色缓和了一些:“赶紧说,要赏你什么。执令之人,言出则必行,令行禁止,上行下效,方可成军。” 元思空见封野是认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抛向了封野的马,他咽了咽口水,心想,这秦马真真是高昂熊俊,英姿勃发,若能骑上一骑,不知能否感受到封家军纵横千里、攻城略地的豪情气魄。 封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想骑我的马?” 元思空不知封野会不会恼怒,所以也不敢轻易作答。 封野站起身,拍了拍衣物:“走吧,但你要带上我。” 元思空眼前一亮:“当……当真吗?” “大丈夫一言九鼎,废什么话!”不过四尺小儿,却敢自言丈夫,实在有些滑稽,可元思空分明在封野那圆嘟嘟的小脸上看到了成竹在胸,他说封野有朝一日会像封剑平那般名震天下,也并非全是恭维,那小兽一般不惧神佛的气魄浑然天成,是深植血脉、超脱年龄的。 元思空登时兴奋了起来,他跑到马前,半蹲下身,等着封野踩他上马。 封野上来就踹了他一脚:“走开,我自己能上。” 元思空只好让开,他这才发现马儿的鞍是特制的,马镫有两副,一长一短,侧襟上还有专门助力的绳套,明显就是专为封野和大人同乘设计的。 封野抓住绳套,把身体往上一提,小手又挂住了鞍,脚再去够马镫,最后真的靠自己爬上了比他高上许多的马,动作娴熟灵巧,显然练过许多回了。元思空微微一笑,也跨上了马,坐在封野身后,踩住另外一套脚镫。 封野拉住缰绳,用力一扯,小腿一夹,高喝道:“驾!” 马儿小跑了起来。 赵大有的马场是辽东最好的马场,有着一望无垠的草原,虽然到了冬天这里会被白雪覆盖,但眼下还是满目的青黄长草,在北风的吹动下推开层层涟漪,马儿跑动犹如浮于碧波之上,天高水阔,无比地畅快自由。 封野毕竟年幼,对马儿的驾驭受到身长的限制,始终不敢太快,元思空干脆接过了他手里的缰绳,挥起马鞭,大叫:“驾!” 马儿受了刺激,甩开蹄子疯狂奔跑了起来,四蹄交叠,长鬃飞扬,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化龙。 封野开心地大笑:“再快点!飞起来!” 元思空驭马的能力很好,马儿跑得又快又稳。他想象着自己正披甲戴盔,驰骋于辽东大地,这广袤无边的沃土,是他的家乡,尽管受尽金贼铁骑的践踏,也挺住不肯弯折的脊梁的他的家乡! 封野指着前方,学着大人的模样,高喊道:“杀——” 元思空也跟着吼道:“杀——” 杀!杀光染指我山河的逆贼,杀光进犯我中原的蛮夷! 一匹马,两个少年,就这样驰骋于如血的夕阳之下,无远弗届,仿佛要致天的尽头。 直到他们跑乏了,才回到了马厩,众侍卫一拥而上,明显是在寻找封野。 一个着玄色绣有飞鱼暗纹常服的少年也在其列,他腰配宝剑,冠饰美玉,容貌与封野颇为神似,俊美无匹,有神仙之姿,尊贵不可冒犯。 “兄长!”封野玩儿得热血沸腾,在马上欢快地挥舞着小胳膊。 元思空不敢怠慢,忙跳下了马,跪匐于地:“草民见过世子殿下。” 此人正是封剑平的嫡长子——封猎,几年前已被当今圣上册封为靖远王世子。 封猎脸上挂着淡笑:“起来吧。”同时走上前去。 封野从马上跳了下去,直接扑进了封猎怀里。 封猎佯怒道:“又上哪儿疯去了,寻你也寻不到。” “去跑马了!”封野的小脸被寒风吹得粉扑扑的,“兄长为何也来马场。” “四处瞧瞧。”封猎捏了捏封野的小脸,“这么凉,野儿是不是冻着了。” 封野摇头:“不冷。”他推了推封猎的胸膛,小声道,“大哥快把我放下。”他偷看了元思空一眼,显然不愿被人像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 封猎也不拆穿,将他放了下来:“你也玩儿了一天了,回去吃饭吧。” “哦。”封野又看了元思空一眼。 封猎奇道:“他就是那日剖了马尸,还跟你打了一架的孩子?” 元思空伏得更低了。 封野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封猎忍不住笑了:“嗯,你们又成朋友了?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谁跟他是朋友。”封野没好气地说。 “草民不敢。”元思空快速说道。 封野翻了个白眼:“兄长,我们回去吧。” “那你明日还来马场玩儿吗?” “……明日再说明日。” 等封家兄弟走远了,元思空才抬起头,重重松了一口气。 第8章 元思空原本和元南聿睡一屋,为了让他好好养腿,搬去了客房,但每日依旧早起去监督他读书。 可元南聿不过在床上躺了几日,就浑身长刺儿一般不老实起来。 早上一进屋,元思空便觉得不对劲儿,元南聿看着他两眼直放光,嘴角还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地笑。 元思空眯起眼睛:“无论你想干什么,不允。” “你才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呢。” “不就是想出去吗。” “不是。”元南聿一脸坏笑,“我知道你干的事儿了。”他一拱手,“二哥,小弟真是刮目相看!” 元思空有些无地自容,闷闷地说:“爹因为我被打了二十军仗。” “爹不是已经原谅你了吗。”元南聿用屁股蹭到床沿,“二哥,快给我讲讲当时是怎样一番情景,从头到尾给我讲讲,快。” 元思空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我今日要给你讲人所常有,圣所无有的四‘心’,乃毋意、毋……’” “二哥!”元南聿撒娇道,“我求你了,我快闷死了,真的要死了,我又不能动,又没人陪我玩儿,你又早出晚归……”他越说越可怜,小脸都快垮了。 元思空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可要知道,这件事二哥大错特错,还连累了爹,全赖靖远王宽宏大量,否则我小命难保,你要引以为戒才是。” 元南聿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 元思空这才将那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元南聿。 元南聿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城北茶楼听人说书,行到精彩时,还要击掌吆喝几下,显然根本没有意识到此事之严重,元思空只好加重语气,借机好好教育他。 “靖远王当真这么说?让小殿下打不过就跑?” “是啊。” “厉害,这就是大将风范啊。”元南聿嬉笑道,“那小殿下要气死了吧,他会这样放过你吗?” 元思空想到昨天发生的事,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了?”元南聿一脸期待。 元思空眨了眨眼睛:“昨日,小殿下来马场,想找我茬,结果……” 元南聿听完,俩人捧腹狂笑。 “二哥,我也好想随你去马场玩儿啊。”元南聿看了看自己的腿,失望地噘起了嘴。 “你给我好好养伤,你是习武之人,千万别留下什么残疾。”元思空严肃地说,“你要是敢乱来,我可再也不理你。” “知道了。” “行了,开始读书吧。” “啊……” “‘啊’什么‘啊’,每日早课不可落下。”元思空轻咳一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 给大同府的马,已经挑了一半,徐虎和元思空这些日都累坏了,加上天气愈冷,人生惰意,元思空一边挑马,一边直打哈欠。 赵大有却不知何时蹿了出来,元思空见他就奇道:“世叔怎么这几日都在马场?”赵大有的生意可不只是养马,马场又脏又冷,他平日也不怎么来,最近却跟他们一样,见天报道。 赵大有无可奈何地说:“小殿下又来了。” “又来了?”元思空一听到封野就头大,不是昨天刚来过吗,今天又来做甚? 赵大有苦笑:“说要亲自挑马。”他生怕封野再在他的马场出点岔子,岂敢安然待在家啊。 正说着呢,就见封野骑着马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侍卫。 众人跪了一地。 封野用那娇嫩却盛气十足的小嗓子说道:“起来吧。” 元思空偷偷看了封野一眼,知道封野多半还是冲他来的,看来这小殿下不从他身上找回那一顿打,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元思空。”封野叫道。 果然。 “草民在。” “你教我相马。” “呃……” “怎么,难为你了?” “不不,不难为,能教小殿下相马,草民三生有幸。” 封野轻哼一声,在侍卫的搀扶下下了马:“走吧。”同时扭头冲侍卫道,“不许跟着。” 元思空朝徐虎和赵大有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忙各自的,要是都围着封野转,他们便不用干别的了。 “小殿下请。” 俩人逛到马棚,封野忍不住皱了皱鼻子。马棚虽然每日清理,但马粪的味道依旧直冲天际,他不禁想起昨日的情景,不悦地瞪了元思空一眼。 元思空假装没看见,给封野介绍起他们的辽东马。 “这相马,首先要知道马儿的用途。是打仗用的,运物用的,拉车用的,还是代步用的,每一种用途,对马儿的要求又有所不同。相马之严苛,又以战马最甚。” “你便说说如果相战马。” 元思空领着封野走进马棚,指着那些马儿,边给他细说,他听得倒也认真。 路过一只马儿时,它凑巧甩起自己的尾巴,而封野的身量又凑巧一脸撞上,他嫌弃地揪住那马尾,用力往一旁甩开。 不成想那马儿受了刺激,竟抬腿后踢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马儿的铁蹄直冲着封野的胸口袭去,元思空心脏一紧,来不及多想,猛然扑向封野,将人摁倒在地,铁掌在元思空的后肩擦过,登时一片火辣。 元思空疼得五官都扭曲了,他直抽着气,却顾不上自己,赶紧查看封野:“小殿下,您没事吧……” 封野坐起身,见元思空脸色煞白:“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 封野扯开他的后领,见脖颈处全红了,也紧张了起来:“……它踢到你了?” “我没事,您可有受伤?”元思空简直欲哭无泪。他自问一向聪明严谨,怎么三番两次出状况,都跟封野脱不了干系? 莫非俩人命里犯冲? “没有。”封野怒道,“这匹破马……” “莫要怪它,只是个畜生罢了。”元思空忍着疼跪在地上,“小殿下受惊了……” 封野站起身,想把元思空拽起来,“我叫大夫来给你看看。” “不要。”元思空慌忙道,“草民无碍。” 封野高声道:“你被马儿的铁掌踢到了,岂能无碍?” “草民真的无碍。”元思空低声道,“求小殿下……不要告诉别人。”让人知道了,他更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若是再让元卯失望,他还有什么颜面留在元家。 封野皱起眉,绕到元思空身后,去拽他的衣服。 元思空轻轻“嘶”了一声。 封野放轻了手脚,将元思空的衣领掀开,仔细查看那片皮肤,还用冰凉的小手摸了摸骨头,似乎确实没有伤到骨头,只是那白皙皮肤上的大片红肿,看来着实有些刺目。 元思空疼得直抖。 封野抿了抿唇,凑过去,轻轻吹了吹。 元思空愣了一愣。 “疼吗?”封野问道。 “呃……不大疼了。” 封野用力吹了几下,元思空僵硬在原地,心中有些微微地触动。 最后,封野有些气恼地站直了身体:“你当真不看大夫?” “真的不用,修养几日便好。” “……起来吧。” 元思空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明日不要来相马了,回家歇着去。” “不可,我爹命我跟徐伯一同给靖远王殿下挑上两千战马,如今只完成了一半。我无大碍,真的不必歇息。” “你……你明日有事。” 元思空讶然:“啊?” “你明日来驿馆找我。” “不知小殿下有何事?” 封野大声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让你来你便来!” 元思空只好道:“是。” “我不相马了,你陪我回城。” “草民尚有……” “不许再自称‘草民’,听来就烦。” “……我尚有些马没有相完。” 封野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眸里糅杂着霸道的天真:“我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元思空低下头:“诺。” 第9章 虽是封野命令自己去驿馆,但元思空心里忐忑,不敢妄拿主意,便去问元卯。 元卯今日能下地了,虽然还不方便坐。但见他正要外出。 “爹,你伤还没好,这是去哪儿啊。” “我不碍事。大同府赠予辽东的火铳到了,我正要陪总督大人去查验。” 元思空双目圆瞪:“火铳?可是单兵火铳?” “正是。” 那火铳乃装填了石弹、铅弹或铁弹的铁筒,以火药发射。火炮算作大的火铳,只是太过笨重,通常仅用于城战,而单兵火铳却是可以让将士们手持的,专治骑兵,是封家军发明的,他们早有耳闻。 元思空喜道:“太好了,咱们有火铳了!” 元卯也笑了:“靖远王以五百火铳,交换我们的两千战马。” “可咱们没人会使啊。” “靖远王自会着人教授我们。” “爹,空儿能去看看吗?”元思空央求道。他好想见见那传闻中厉害的火器啊。 “过几日吧。”元卯道,“你怎么没去马场?” 元思空这才想起他来找元卯的原因:“爹,小殿下叫我去他的驿馆。” “为何?”元卯皱起眉,他显然是担心封野不肯放过元思空。 “小殿下接连两天去马场,找我……” “找你做甚?” 元思空搔了搔脑袋,不太确定地说:“空儿觉得,他可能是去找我玩儿。” 元卯愣了一下,旋即笑了:“那小殿下从小生长在军营,许是第一次见到适龄人,他叫你去,你便去,切不要忤逆他。” “孩儿明白,只是马场那头,徐伯怕是忙不过来。” “他自会增派人手,不必担心,你且去吧。” “是。” 元思空这才放心地去了驿馆。 —— 到了驿馆门口,他还未找门卫通报,那门卫已经拉着他往里走:“是元大人的公子吧?你可来了,小殿下问了一早上了。” 元思空会心一笑。 进了屋,但见封野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晃着两条小腿儿,扬着下巴看着他。 元思空跪拜:“草……思空见过小殿下。” “起来。”封野说着跳下了太师椅,走到元思空面前。 元思空站了起来。 封野拽上他的袖子:“跟我来。”他脸上带着一丝喜色,却不叫元思空瞧见。 俩人进了里间的厢房,封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罐,递给元思空:“喏。” “这是……” “跌打膏药,我找父亲要的。” “谢小殿下。”元思空接了过来。他眼里的封野不仅漂亮非凡,现在还愈发可爱了起来。 “你快涂上。”封野嫌他磨叽,干脆抢过小瓷罐,“我帮你涂,把衣服脱了。” “我昨夜回去已涂了消淤化肿的伤药了。” “这膏药极好,别废话,你涂这个。” “是。”元思空只好除下上衣。 封野见着他后脖颈连接肩甲的一片都是青紫浮肿的,微微蹙了蹙眉,挖了一些膏药,轻轻涂抹在伤处。 那药瞬间润进皮肤,冰凉,哪怕屋里早早烧起了火炭,元思空也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封野想说点什么,又不好意思说,小嘴紧抿着。 涂完药,元思空赶紧穿上衣服。 封野撇撇嘴:“辽东男儿,怕什么冷。” 元思空嘟囔:“还是怕的。” 封野把膏药扔到他怀里:“带回去吧,每日早晚都涂一遍。” “谢小殿下。” 封野坐在一旁,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元思空心里有些想笑。他刚到元家的时候,元南聿还有些怕生,想跟他玩儿又不敢主动,封野现在的眼神跟当时的元南聿简直一模一样。 元思空刚要张嘴,见封野也张开了嘴,俩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很是滑稽。 元思空忙道:“小殿下有何吩咐?” 封野恼道:“你先说。” “呃,大同府是个怎样的地方?” “嗯……冬天颇冷,夏日却很凉爽。大同的杏儿甘甜,到了秋天,黄花遍野,大同的羊肉面尤其好吃,我每次都吃……”封野拿手比划了一下,“这么一大碗。” 元思空有些向往:“真想去大同看看。” “辽东又有什么?” “辽东有山,有林,有三尺厚的雪,待到冬日,千树银花缀枝头,美极了。不过,隆冬便没什么好吃的,爹时而会上山打些野味儿。” 封野斜睨着他:“你们冬日不会吃马吧。” 元思空忙辩解道:“我们不吃马!” 封野扑哧一声笑了,元思空一怔,也跟着笑了起来,俩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封野的眼睛闪烁着异彩:“我除了大同,哪儿也没去过,辽东是我来的第二个地方。听说南方不下雪,鱼儿长得比我还大,桂花开时满城香,海浪翻飞,足有几丈高,总有一日,我都要去看看。” 元思空心中也生起向往:“小殿下再长几岁,便可以四处游历了。” 封野摇摇头:“胡虏不除,我怎能安于玩乐,我要辅佐父兄,保大晟江山百年太平。” 元思空由衷说道:“小殿下心怀天下,是万民之福啊。”看来靖远王教子有方,大晟真有可能守来百年治世。 封野自得地笑着。 “听闻小殿下生长在军营?” “嗯……也不全是。” 元思空好奇地看着他。 “我娘生我时奶水不足,我爹便找了只母狼来喂我。有一夜,敌军趁大雾袭营,混乱之际,奶娘就把我叼走了,我在山上与狼群共处近三年,直到我爹找到我。” 元思空咋舌,不敢相信真的有人能跟狼共同生活,而且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磕巴道:“当、当真是传奇啊……” 封野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它们待我如狼,我也以为自己是狼,五岁才开口说话。” “……你娘肯定很想你。” 封野的神情染上几分黯淡:“我没见过我娘,我失踪后,她郁郁寡欢,没多久便……” 元思空万分明白失去至亲之痛,他轻声道:“你娘会在天上看着你,你过得好,她便开心。” 封野沉默地点点头。 “那……你当真听得懂狼语?” 封野咧嘴一笑:“听得懂,我在大同府养了好多……” “我的狼儿。”门外传来一道中气十足地叫唤。 “父亲。”封野大声回道。他冲元思空招招手,“我爹回来了,走。” 元思空对靖远王又敬又惧,不是很敢见他。 封野看出他的心思:“怕什么。”上前拉着他就走。 封剑平见到元思空,颇有点意外,看了看封野,又觉好笑。 封野假装没看见,元思空则规矩地下跪磕头。 “起来吧。”封剑平道,“我才刚见过你爹,他陪李大人和韩将军去查验火铳,你怎么没去啊?” “回殿下,草民还小,不能参与这等要事。” 封剑平笑道:“听闻你九岁便中了秀才,人小,心可不小啊。” 封野惊讶地看着元思空。 “此家父之功,草民只是照本宣科,侥幸罢了。” “分科举士,凭的是真才实学,哪儿来的侥幸。将来有一日,你考取功名,说不定我们还要同朝为官。”封剑平勾唇,“后生可畏啊。” “殿下抬举了。” 封剑平哈哈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家狼儿难得碰上适龄玩伴,你无须顾及什么上下尊卑,也不必叫他小殿下,好好玩乐便是。” “是。” 封野面露喜色。 “狼儿。” “父亲。” “今日的兵书背了吗?” “背了。” 封剑平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爹每日都考你一题,今日的题若答得上来,爹便带你们去见识见识火铳,如何啊?” 封野两眼放光:“火铳!爹,你快考我!” 封剑平想了想:“两军交于散地,何如?” “散地……”封野思索着,“散地乃自战其地者,不易战。” “为何不易战?” “士卒近家,恋其土地妻儿,进无必死之心,退有归投之处。” “若敌非要战呢?” 封野眨巴着眼睛,拼命思索着,额上冒出了细汗。 元思空站在封剑平背后,急得用口型说道:“固守不出,不可数战。”他对火铳神往已久,怎么都想去瞧一瞧,恨不能代封野作答。 封野立刻想了起来:“敌战我不战,敌攻我守,溃其军心。若无城可守,则不可数战,当养精蓄锐,依险设伏,一战而定。” 封剑平回头看了元思空一眼,元思空赶紧低下头,一副乖巧的模样。 封野紧张地看着封剑平。 封剑平也不拆穿,他站起身:“走,带我狼儿看火铳去。” “哇!”封野开心地搂住了封剑平的腰。 元思空脸上闪烁着亢奋地神采。 第10章 抵达练兵场时,将士们正在演示火铳。 但见一排靶子面朝于前,士卒们举着火铳,对准射击。筒内的石弹喷射而出,靶子有的被击穿,有的被打缺,而后成片地倒下,威力不俗。 封剑平冲封野道:“这火铳的有效距离不足三十丈,最好是在二十余丈,越远越是没有准头。” 众人见封剑平来了,纷纷施礼。 元卯要跪,封剑平挥手制止:“元卯,你身体不便,免礼吧。” “谢殿下。”元卯一边躬身,一边以疑问地眼神看向元思空,元思空露齿一笑。 “李大人,韩将军。”封剑平朝李伯允和韩兆兴回礼。 “殿下何以去而复返啊?” “我家小儿吵着要看火铳,带他来见识见识……”封剑平道,“再来一发瞧瞧。” 士卒们得令,装填火药,点火,对准新竖起的靶子,再次射击。 这次离得近,火铳发出砰砰砰地巨响,震得人鼓膜发颤,脚底都有轻微地抖动,只见那些石弹将靶子打得千疮百孔,让人不能不联想到血肉之躯,受此痛击,怕是不死也残。 封剑平的大手晃了晃封野细瘦的肩膀,笑道:“狼儿,怕不怕?” 封野反问道:“何惧之有?” 李伯允摸了摸胡子,恭维道:“小殿下不愧是将门虎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气魄,大器天成啊。” 封剑平哈哈大笑道:“李大人过誉了,他不过孩子心性,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无畏好啊。”韩兆兴忙接过话头,“勇者无畏。” 封剑平低头看了看尚且懵懂的封野,淡笑:“勇者可以无畏,为将者不可无畏。” 韩兆兴讪笑一下,有些尴尬。 元思空静静地看着韩兆兴,心中充满了不屑。就是眼前这个人,丢了身为辽北门户的擎州,拍马屁都拍不到点子上,果然如他想象中一样,难堪大用。 封野拽了拽封剑平的袖子:“父亲,我能试试火铳吗?” “不可,会伤到你。” 封野“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可以让他们再演示一次,辽东将士若学会使用火铳,能阻金人的骑兵。” 士卒们又演示了一次。 封剑平的下属在一旁为辽东将领们讲解。 元思空看得入神,突然插上一句:“换火药的时间太长了。” 众人一愣,元卯低声呵斥道:“无礼。” 元思空慌忙跪下:“草民莽撞。” 封剑平笑道:“无妨,大冷天的,别动不动就跪,起来吧。” 元思空这才站起来。 封剑平道:“思空,说下去。” “草民见将士们装填火药需半分时间,再快也只能快上一弹指,火铳的有效射程为三十丈,将士们最多只能射上两次,马蹄就到眼前了。” “不错,你一眼便看出了火铳的弊处。”封剑平满意地点点头,“所以使用火铳,要训练士卒们填充火药的速度。火铳能够抵挡首波骑兵先锋,在战场上要灵活调派,方可御敌。” 元思空看着那东倒西歪的靶子们,陷入思考,也许会有更巧的方法,将火铳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相对游牧民族骁勇善战的骑兵部队,多生长在平原地带的华夏子民,举军以步兵为主,步兵对骑兵,形如以卵击石,所以抵御蛮夷的骑兵,千百年来一直是中原政权对外战争的首要障碍。 正因如此,放弃辽北七州才祸害千秋,无险可守的辽东将士,要在千里平原上面对女真骑兵的冲击。 封野悄悄凑到元思空身边,小声说:“你真的九岁童试?” 元思空点点头。当年他爹跟同乡一名贡生打了个赌,原本只是酒席间的玩笑,谁也没想到他真的能中,一时间为各种目的前来拜谒的人快要踏破他家门槛,他爹才严肃地要求他十年不准乡试。 “那你今后便要做官。” 元思空再次点头,一双漂亮的眼眸深邃又不乏灵动,昭示着他的大志。 封野用那编贝一般细白的小牙咬了咬嘴唇,笑了:“你我一文一武,岂不是能做一番大事业。” 元思空也笑了。他知道自己才华过人,但自从寄人篱下,分毫不敢骄狂,可封野敢,封野尊贵的出身,让其敢想、敢说、敢做,他很是羡慕。 —— 那日之后,俩人的关系亲近许多。封剑平那一句“小孩子家家”说得极对,他们早把滚在泥粪堆里打架的事儿抛在了脑后。 元思空要去马场干活儿,封野也喜欢马场,于是俩人天天在马场玩儿,当然,元思空很清楚,陪封野玩儿比相马重要。 这日,元思空把封野带到一个马棚,神神秘秘地说:“今日有好玩儿的。” 封野眼前一亮:“什么好玩儿的?” “母马要生小马,你看不看?”元思空一脸的激动。 “看!”封野喜道,“怎么生?” “这要如何说,你一看便知。”元思空拉着封野走进马棚。 只见一匹母马躺在地上,鼻子里不断发出轻哼,四肢也躁动不安地扒拉着草堆,马场的两个人正围着母马接生。 俩人凑了过去,封野有些紧张。 元思空仔细瞧着:“母马妊娠的时间跟人差不多,一年通常只能生一胎,能碰上可不容易呢。” 正说着,接生的一人助力,一人开始往外掏。 封野顿时又想起那日元思空诊他的马时干的事儿了,他皱起眉,嫌恶道:“也要从那地儿出来?真恶心。” 元思空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封野有些羞恼:“元思空你笑什么!” 元思空把封野拽到一边:“那地儿,和这地儿不一样。” 封野不解:“哪里不一样?” “公马和母马不一样。” 封野皱起眉:“究竟哪里不一样。” 元思空没想到封野穷追不舍,顿时也窘迫起来,他尚年少,耻于谈论男女之别,哪怕说的是马。 接生的人自然听懂了,禁不住闷笑起来,封野怒道:“不准笑!” 元思空脸红了:“母马能生马崽儿,公马不能,所以不一样。” 封野似懂非懂:“所以娶妻都娶女人。” 有个接生的人粗鄙又胆大,看封野年幼,又没有侍卫在旁,竟然调笑道:“小殿下,男人虽不能生,倒也不是不能……”说完低低笑了起来。 封野被绕懵了,有些生气:“我去问我大哥。” “使不得。”元思空急道,“你千万别问。” “为何啊。” “反正你不要问,你问了我就不带你玩儿了。” 封野撇了撇嘴:“不问就不问嘛。” 元思空也不敢再带封野看下去了,生怕被问出更多让自己难以启齿的问题,便带封野去跑马。 跑了一圈儿马,封野果然把母马分娩的事儿给忘光了,还正巧碰上来马场训练的封猎。 封猎领着自己的几名亲兵在马上切磋, 他们各个手持长枪,驭马交战,马蹄的哒哒、男人的低吼和兵刃碰撞的声音竟交织出了一小片沙场争锋的画面。 元思空和封野蹲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 封猎休息时,坐到了封野旁边,边喝着驱寒的黄酒,边笑道:“野儿,大哥打得怎么样?” “大哥真威风。”封野由衷说道。 “这次回去,父亲便让我自己领兵了。”少年目露盛气,英姿焕发,口吻充满了壮志豪情。 封野简直比封猎还激动:“真的吗,大哥可以自己领兵了!” “嗯。”封猎用力点头。 封野眨了眨眼睛,好生羡慕地说:“大哥,我几时能像你一样上阵杀敌?” 封猎笑了:“等你……比这马儿高。”他宠溺地揉了揉封野的脑袋。 “我几时能比这马儿高?” “你先不要挑食,多吃青菜。” 封野不乐意了,跳了起来,挺着小胸脯,大声道:“大丈夫当餐胡虏肉,饮匈奴血,兔子才吃青菜呢!” 元思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封野恼羞成怒:“大胆!” 元思空早已直呼封野名讳,现在根本不怕他。 封猎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哥也嘲笑我!”封野真的生气了,“难道野儿不会长大吗,难道野儿长大了,不能带兵杀敌吗!” 封猎揽过封野,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含笑道:“野儿当然会长大,长大了,当然也会像父亲、像大哥一样带兵杀敌,也定会成为一代名将。但你现在呢,要好好地长大,勤读兵法,勤练武艺,对吗。” 封野用力点头:“对!” 元思空看着尽管年幼,却无比坚定、认真地封野,其实心中甚为感动。靖远王的两个儿子,都如此深明大义、胸怀天下,有封家军在,确是万民之福啊。 第11章 封野自小生长于军营,又有被狼“收养”的经历,寻常孩子的童年他不曾体会过,因而跟元思空在一起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新鲜。 元思空其实从不擅玩乐,他最大的爱好是读书,得亏他有个“专精此道”的弟弟。 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春来捉虫冬来滚雪,没有元南聿不会的,虽然他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却并不妨碍他给元思空出谋划策,指导俩人去哪儿玩儿、怎么玩儿。 可日子久了,元南聿又开始抱怨起来:“二哥现在满口都是封野、封野的,你要把聿儿忘了吧。” “我怎么就忘了, 我哪日没有来监督你读书?” 元南聿狠狠拍了拍床板:“对,你就记着这个!” 元思空忍着笑:“读书是正事,不可一日懈怠。” 元南聿不满道:“你成天跟那小殿下到处玩儿,我躺在床上不是读书就是发呆,换你你躺得住?” “我躺得住。” “你……再说,你以前只跟我玩儿,现在有了小殿下,我除了早上根本见不着你。” 元思空倾身过去,捏了捏元南聿的脸:“封野身份尊贵,爹要我好好陪他,这比相马还要重要,而且,给大同府的马快要选完了,他在广宁也待不上几日了。”说到此,他心里突然有些堵得慌,天高地远,若就此分开了,便不知此生还会不会再相见。 元南聿撅起嘴:“其实,我也不是不要你和他玩儿,我是想和你们一起玩儿……二哥成天与我说他,说小殿下长得极好,人小志气大,我却连见也没见过。” 元思空又怎会不知道元南聿在想什么,看着那落寞的小脸和黯淡的双眸,他也有些不忍:“聿儿,你若答应我,不出屋,不出声,我便把他带来家里,让你瞧瞧如何?” 元南聿眼前一亮:“真的吗?为何不让我出屋。” “小殿下性子野得很,若是见到你,也定要跟你一起玩儿,爹难不成敢抗命?你下了床,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办。”元思空考虑得很周全,“所以,你若好奇想见他,倒是可以,但你不能让他见你,绝对不可以,不然出了什么事,别说爹。我第一个不饶你。” 元思空都可以想象,封野见到一个跟他长得如此相似的人会是什么反应,定是又好奇又新鲜。可他私心里就是不想让封野见到元南聿,不仅仅是担心元南聿的腿,还因为……还因为只有封野是只属于他的,除封野之外的所有人事物,他都要跟元南聿分享,而元南聿得到的总是比他多得多。 他唾弃自己竟有这般自私的想法,却怎么也遏制不住。 就让封野成为他一个人的回忆和秘密、成为那个只有他拥有而元南聿没有的例外吧。 元南聿自然妥协:“好好好,二哥就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就好,不然我真要活活闷死了。” 元思空拿起书:“那今日的早课……” “我背了!我昨日便已经背了,我这就背给你听。” 元思空笑了。 —— 隔日,元思空将封野带到了元府,为了不至兴师动众,他谁也没说,和封野偷偷从后门溜进去。 “那是我爹和我娘的厢房,往东走是厨房。”元思空眨了眨眼睛,“厨房里有好甜的梨子,我们去偷几颗如何?” 封野叫道:“好啊!” 他们躲着大人,悄悄往厨房摸去,对于小孩子来说,这便像冒险一样刺激。 其实元府本来也没几人,家丁不过两个,他们一路谁也没碰着,顺利钻进了厨房,一人拿了两颗梨子,吃一颗、揣一颗,边啃边相视而笑。 封野道:“你睡哪间?去你屋里玩儿。” “我屋里啥也没有。” “那我们还玩儿些什么。” 元思空嘿嘿一笑:“我家院里有一棵好大的银杏,我们去爬树吧。” “好啊!” 那棵银杏足有百岁,根深叶茂、直冲云霄,在元府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瞧见它。元思空已跟元南聿说好,这个时候带封野去爬树,元南聿坐在窗边就能瞧见他们。 那银杏树被元家儿女从小爬到大,大腿粗的树杈上还有元卯打得一个简陋的小木屋,元思空上上下下极为娴熟,他本想给封野演示一下怎样爬最为省力,封野却蹭蹭蹭地自己先上去了,动作敏捷得像只小猴儿。 “封野,你当心点儿,你若摔着,我就死定了。”元思空在树下喊道。 “你真啰嗦,我才不会摔着呢。”封野率先爬上了树屋,兴奋地朝元思空用力挥手:“思空,上来啊。” 元思空挽起袖子就要爬上去,却突然听得有人在喊他,他紧张地回过头,仔细辨认,真的是元卯的声音,他赶紧应答了一声:“爹。”他忙朝封野比手势,让封野钻进树屋。 封野一扭身就钻进树屋躲了起来。 元卯走进了天井:“空儿,你今日没去找小殿下?” “呃,没有。” “你在这里做什么?” “屋内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 “那正好,胡百城的马儿这几日耳淌浓水,他牵来了,你去给他瞧瞧。” “……是。”元思空迟疑地往树上看了一眼,他不敢让元卯知道。 “怎么了?” “没什么,空儿这就去。”元思空用力咳嗽了两声,跟着元卯走了。 封野其实没听清俩人说了什么,但从木屋的缝隙里看到元思空跟元卯走了,等俩人走远了,他才从木屋里爬了出来,撅了段儿小树枝把玩,思索着是在这里等元思空回来,还是自己去逛逛。 树屋离地足有八、九尺,在这里可以看到元府的每一间房子,简直一览众山小,他无聊地环视四周,突然见着一间屋子的庭院里有一棵矮树,树上挂着元思空的衣服。 那便是他的房间了吧,封野突然有些好奇,元思空的屋子里都有什么呢,会不会有很多书? 他躺倒在了树屋的地板上,心想,一会儿元思空回来了,定要去他房里瞅瞅。 这一等,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元思空还没回来,封野失去耐性了,决定自己去元思空屋里,介时元思空还不回来,他就干脆回驿馆算了。 封野爬下树,哼着小调,往元思空房间走去。 他走到门前,悄悄推开了门,小脑袋往里探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果真是满满一架子的书,再往里看,是两张床,一张床上赫然还躺着个人。 封野一惊,连忙掩上了门,可脑中回想了一遍,不对呀,那衣服,那背影,不就是元思空吗? 封野复又推门进去,小声叫道:“元思空。”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封野关上门,跑了过去,用力推了一把床上的人:“元思空!” 元南聿心里叫苦不迭,他在窗户边见封野过来,就挪上床装睡,以为可以躲过去,没想到这小殿下如此不依不饶,元思空的警告言犹在耳,可现在……现在他该怎么办?他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遮遮掩掩地以小半个侧脸对着封野。 封野愣了愣,总觉得眼前的元思空有点不一样:“你……”他“你”了半天,也说不上哪里很是古怪。 元南聿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其实并不能完全看清眼前之人的脸,封野也没作他想,生气地说:“我一直在树屋上等你,你倒好,居然跑回屋睡起觉来了?” 元南聿心脏跳得比打鼓还快,却突然玩儿心大气,亢奋难捱,他握紧了拳头,脑中回想着元思空跟他讲过的与封野相处的种种,故作镇定地说:“我忽觉头晕,想回来躺一会儿就去找你。”元南聿想,还有什么比现在装成元思空更好玩儿、更刺激的? 小时候他也曾和元思空互相装做对方戏弄人,但家人总是能一眼看穿,骗外人也没大意思,他们早就不玩儿了,如今面对这小殿下,他又觉得有趣起来。 “头晕?”封野将信将疑,探过身,用温热的小手摸了摸元南聿的额头:“没有发热啊,怎就头晕呢。” “我也不知。”元南聿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今日不能陪你爬树,也不能陪你跑马了。” “太阳都要下山了,还跑什么马。”封野环视四周,发现了熄灭的炭火盆:“你屋里好冷,怎么不烧炭火?” “还没有那么冷,娘说炭火太贵了,睡前烧一烧就可以了。”元南聿腹诽道,还不是因为你,害爹被罚了俸禄。 封野哪有什么贵贱的概念:“你若不适,在这么冷的屋子里只会加重。”他跳下床,“我帮你烧。” “小殿……封野!”元南聿叫道,“真的不用。” 封野却不理他,将炭火盆拽到了床边,点燃,边用火钳翻着。 元南聿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把封野请走。虽然装成元思空是很刺激,但若败露,元思空一定会很生气的。 就这么低头思索的时候,他没注意到封野又移回了床边,对着他盖在被子下的伤腿一屁股坐了下去。 元南聿疼得“嗷”了一声。 “怎么了?!”封野吓得猛地蹦了起来,结果一下撞翻了炭火盆,盆里的炭块四下飞溅,有一颗直飞向元南聿。元南聿一时情急,忘了那是烧得通红的火炭,竟伸手接住。 他又“嗷”了一声,瞬间把火炭扔了出去,但掌心和指肚都烧得火辣辣地疼。 “思空!”封野抓过元南聿的手,急道:“你的手!” “没事,小伤。”元南聿倒抽了一口气,比起手,他的腿要疼得多了,不知道封野这尊臀一坐,他又得在床上多躺几天,简直欲哭无泪。 “你等着,我去弄些冰来。”封野转身跑出房间,冲向了厨房。 正躲在墙角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元思空,见封野突然跑了出来,愣了一愣,赶紧跑进屋里。 他诊完胡百城的马,回去找封野,结果爬上树一看,人早就不见了,却在树屋之上,眼看着封野正走向元南聿的房间。 那原本确实也是他的房间,是因为元南聿腿伤不便,他才暂时搬去客房住的。他慌忙爬下树,想去阻止封野,却见封野已经进去了,正思索着是进去解释,还是静观其变时,封野又一脸焦急地跑了出来。 那表情不太寻常,元思空担心元南聿,赶紧跑进了房间,就见炭火盆倒在地上,火炭洒了一地,元南聿表情痛苦,他心直往下坠:“聿儿!” 元南聿见到他,苦笑道:“二哥。” “聿儿你怎么了?”元思空跑到床前,有些慌张,“你们打架了?” “不是。”元南聿委屈道,“那兔崽子非要烧火炭,又是一屁股坐我腿上,又是把火炭盆打翻,我腿疼,手也疼,二哥他是不是故意的?” 元思空听得稀里糊涂,见元南聿说话都颠三倒四了,看来是真的很疼,他忙掀开被子,仔细察看元南聿的腿,见并无大碍,才翻开他的掌心,但见皮肉焦灼,必然是很疼,他“啧”了一声,“得拿冰敷。” “他去拿了。”元南聿深吸一口气,“算了,腿没事就好,二哥,他没发现你,不是,他没发现我,哎呀,不是不是,他没发现我不是你!” “你当真骗过去了?”元思空有些不敢相信。见元南聿今日又穿了件和他一样的衣裳,也难怪能够迷惑住封野。 俩人的衣物全都一样,元思空并不喜欢和元南聿穿成一对双生子,但元南聿喜欢,无论他说多少次,元南聿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同一天和他挑同一件衣服,没想到今日反而帮了他们。 “嗯,他真的没发现。”元南聿咧嘴一笑,“我厉害吧。” “他只是刚刚没发现,一会儿等他回来了,难道以为我们变鬼了不成。”元思空懊恼地捶了捶脑袋,他就不该答应元南聿,怎么但凡跟封野有关的事儿,总是容易出纰漏? 恐怕俩人真是命里反冲…… 元南聿想到了什么,急道:“二哥,你快想想办法,不能让他发现,他若知道了,爹就会知道,爹知道了,会骂死我们的,而且肯定会找人天天看着我!” 元思空又怎么想不到,只是闹了这么一出,这要怎么瞒…… 他看到地上的炭火,急中生智,突然蹲下身,伸手就抓。 元南聿惊道:“二哥!” 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元思空义无反顾地抓起了一枚火炭,火辣辣地剧痛瞬间穿透了神经,元思空咬牙没有叫出来,他扔掉了火炭,反手看了看。 元南聿瞪着眼睛,额上全是汗。从小到大,他是惹祸最多的那个,元思空是最乖的那个,可若依出格之事大小论“英雄”,他十件比不上元思空一件,只不过元思空总是不容易被大人发现罢了。 外面传来了一阵小跑声,那轻巧的脚步一听就是小孩子。 元思空道:“聿儿,你躲一会儿,我把他打发走了就来给你处理手伤。” “好。” 元思空赶紧抱起元南聿,将他藏进了柜子里,自己躺在了床上。 刚盖好被子,封野就冲了进来,用袍子的前襟兜着冰块。 “思空。”封野噔噔地跑过来,小脸上满是着急,还有不愿意表现出来的歉疚,“快敷上。” “我没事了。”元思空摊开手,“其实也不怎么疼。” 封野嘟着嘴,不大情愿地说:“怎么你跟我在一起,总是受伤。” 元思空笑道:“这算哪门子伤,几天就好了。” “你还能弹琴吗?”封野拉着元思空的手,“我还没听过你弹琴。” “不碍事,最多留下点疤。”元思空动了动手指,“灵活得很。” 封野松了口气:“那就好。” 元思空抓住冰块:“封野,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娘要给我送饭,她看见这一屋子狼藉,再看到你,我要被我爹骂死。” “可是……”封野迟疑地看着他的手。 “我没事,皮外伤罢了,你快回去,不然我真要吃不了兜着走。”元思空哀求道。 封野点点头:“好吧,我从后门出去。”他轻轻晃了晃元思空的手,小声说:“你还来找我玩儿吗?” 元思空毫不犹豫道:“我明日就去找你。” 封野这才笑逐颜开:“那我走了,明日见!” 元思空见封野离开,才重重吁出一口气。 第12章 元家两兄弟最后以不慎打翻炭火盆为由,将俩人的手同时烧伤的原因糊弄了过去,幸而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元卯其实最近也无暇看管他们,靖远王在广宁卫的这二十天,他要操持数不清的大小事务,还要为入冬做准备。辽东是极寒之地,到了冬日,所有的城防、粮草、兵甲、车马都因时节变化而与夏日天差地别,单单是御寒一事,都够忙活一阵。此次因为要率先筹备封家军的补给,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 眼看两千良马已经备齐,靖远王就要拔营回大同,广宁的所有官员将士都如释重负。 只有两个人半点也开心不起来,两个小小的人。 此时,他们又会于马场,封野粗暴地揪着地上的草,勒得掌心通红,也浑然不觉,只是闷声说着:“不如你相马相得慢一点。” 元思空无奈:“那可是贻误军机。” “可我还不想走。”封野看着元思空,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分明有几分可怜,“我还没看到你说的满树银花,还没在冰上策马奔驰,还……还有许多地方、许多好玩儿的,你都没带我去呢。” 元思空心内何尝不也闷得紧。封野可说是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俩人尊卑悬殊,相识过程也颇为荒诞,可封野如此真挚可爱,又和他一样胸怀天下,怕是再也碰不到这样的人了。 元思空沮丧地垂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吹散这浓郁弥漫的离愁。 封野突然揪住元思空的袖子,眼眸中闪动着纯粹的光芒:“不如你随我回大同,长大了,你就做我的军师!” 元思空苦笑道:“你又异想天开。” “我怎地异想天开?我这就去与父亲说。”封野说着就要站起来。 元思空将他拽了回来,温言道:“封野,我不能离开我爹、我娘,也不想离开辽东。” 封野撇了撇嘴:“你又不是亲生的。” “可他们待我如己出。”元思空将目光投向远方,眸中有一股信念之火,在灼灼燃烧,“若我有一日离开辽东,必定是去秋闱,待我再回来,必定以金榜题名,报他们的养育大恩。” 封野的双眸却黯淡下来,他其实也明白,元思空怎可能轻易离开父母家乡,只是想到俩人即将分别,也不知何时能再会,他就难受极了。他喃喃道:“我们几时才能再相见呢?” “定会相见的。”元思空强打起精神,“就像靖远王说的,将来有一日,说不定你我同朝为官。” “同朝为官又如何?你在顺天,我在大同,今生能得几回谋面?” “会相见的。”元思空笃定地说,“我预感得到,我们一定会相见。” 封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拉住了元思空的手。 元思空疼得缩了一缩。 封野忙松开手:“碰着了?” 元思空看了看自己手上缠绕的白纱:“没事。” “我是想把这个给你。”封野递过来一把短刃,刀套雕铸极为精巧,还镶有华贵的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元思空犹豫了一下,轻轻将匕首抽了出来,他不懂刀具,但见手中这把刃如秋霜,锋如麦芒,透着一股森森寒气,必然是好刀,他赶紧插了回去,“这匕首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让你收着就收着。”封野塞进他怀里,“这是父亲给我的,现在我给你了,将来有一日,你要拿着它来跟我相认。” 元思空踌躇地握着匕首:“可是……” 封野板起小脸:“难道你敢抗命?” 元思空噗嗤笑了:“封野,谢谢你。不过……我也不大会用匕首。” “这有何难。”封野一把抽出匕首,向前一刺,而后将匕首轻抛而起,他一个空翻落地,反手握住,又流畅地划过虚空,动作一气呵成,轻捷利落。 元思空拍了拍手:“漂亮。” 封野将那有他小臂长的匕首在手中把玩:“这算什么,我使剑使得更好,将来有一天,我还要使马刀、使流星、使长枪,让封家狼旗挥扬天下!” 元思空被封野所感染,胸中也鼓噪起来:“你有你横戈跃马的大志,我也有我的,有朝一日,我手中执笔,也能吓杀四方。 “好!”封野举起匕首,锋指西北,用那稚气却无损豪迈的童音高声道:“元思空,你我就此约定,十年之后,你做大官,我做大将军,我二人携手,安内攮外,匡扶社稷,驱胡虏,平天下,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何如?!” 元思空星眸闪耀,豪气顿生:“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一言为定!” 那一瞬,心高志远的少年意气,璀璨得让赤日也为之失色。 —— 离别之日总归是到来了。 元思空跟着元卯一起来到了城外。 大人们杯酒践行时,封野和元思空在一旁道别。 “封野,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元思空拿出一本书,“这本《孙子兵法》,是我承继先贤之思后归纳的注解,我没带过兵,必然注的不够好,但对你来说更浅显易懂。”其实这本书是他给元南聿讲课用的,诸如曹公等千古名帅的注解,精准是精准,但往往过于简要,对于孩童来说尤其晦涩难懂,他也是读了很多人的注,才总结出来的。 封野接过那本旧书,抚摸着泛黄、卷边的封皮:“好,我一定好好读。” 元思空看着封野,千头万绪堵在喉咙里,不知该挑那一句说。 封野仰头看着元思空,眼圈突然泛了丝红。 元思空也觉鼻头酸涩,嘴唇轻轻颤抖起来。 封野突然用手指着他:“不许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元思空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你也是,谁哭谁是小娘子。” 封野含着泪笑了:“思空,我走了,再见之日,你一定不再是我的对手。” 元思空也微笑道:“再见之日,我们不会是对手。”我们将是并肩而战的朋友、同僚。 封野突然扑过来,踮着脚,用力抱了他一下,然后扭身便走,并用力挥了挥手:“后会有期!” 封猎看了看朝他走来的封野,无奈一笑,弯腰将其抱了起来,封野搂住封猎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一动不动。 在元思空模糊的视线里,封野上了马,随着封家军逐渐远去,那在辽东寒风中猎猎飘动的封家狼旗,成了他一生不曾忘记的画面。 元卯摸了摸元思空的头,元思空抱住了元卯的腰,热泪滚过脸颊。 封野,再见,你我必定会再见。 第13章 封野走后,元思空沉闷了好些时日。 他跟封野说好要互通书信,可提笔又不知该如何落下,便决定待到大地铺银、冰雪挂枝的时候,绘一幅冬景寄给封野。 元南聿看出元思空郁郁寡欢,也知道所为何事,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只好变着法子逗他笑:“二哥,你看,你快看我。” 元思空一扭头,就见元南聿把那条好腿抬到了脖子后面,正冲着他傻笑。 元思空无奈地摇摇头:“看来你卧床这些日子,手脚也没生嘛。” “那是自然,我四岁就被爹逼着习武,躺才躺了一个月。”元南聿说着就在床上打起了拳来,招招有力,像模像样。 元思空揶揄道:“哦,你习武这么多年,居然还从楼上摔下来,都学哪儿去了?” “还不是被爹给吓的。”元南聿做了个鬼脸。 “这事也给我们警示,今后……” “哎哟打住打住!”元南聿夸张地捂住耳朵,“二哥,你可真的跟爹越来越像了。” 元思空笑道:“像爹有什么不好吗?爹是个好人。” 元南聿眼前一亮:“二哥你笑了,你终于笑了!” 元思空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是没见过我笑吗,一副见鬼的样子。” “自从小殿下走了,你成天都闷闷不乐的。” 元思空轻叹一声,复又微微一笑:“离别总是思嘛。” 元南聿嘟囔道:“二哥有我呢,不要再想他了。” “好,不想他了。今儿天好,我带你出去转转如何?” “好啊。” 元思空先帮元南聿穿上薄袄,而后架上拐,扶着他往外走去。 一出门,打眼就见着那颗银杏树,这棵百年老树,承载了元家儿女从小到大的回忆,如今被亲王之子爬过,更添尊崇,元思空想到这里,不禁会心一笑。 “二哥?” “哎。”元思空扶着元南聿,往院子里走去。 俩人闲聊起来。 “大哥今年已经从戎,他披甲佩剑的样子真俊。”元南聿羡慕道,“再过几年,我也要像他那样、像爹那样,守卫广宁城。” 元思空颇意外地看着元南聿:“怎地今日突然开窍了,之前不是还只想着玩儿?” 元南聿撇撇嘴:“谁说我只想着玩儿了,读书习武,我哪日落下了。这次见识了封家军的神威,我更是大受鼓舞。” 元思空欣慰道:“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说不定我们聿儿长大了,还能中个武状元回来。” 元南聿突然兴奋道:“若是二哥考个文状元,我考个武状元,那咱们元家可就要美名传天下了。” 元思空笑道:“状元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不过,为者常成,心里要装着它,脚下要追赶它,必有所获。” “嗯!”元南聿用力点头。 行出小院,突然听得主屋里传来一阵争执声,俩人面面相觑。 元思空在元家四年,从未见元卯对岳轻霜大声说过一句话,哪怕他为人严苛、脾气冷硬,这个男人把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 元南聿紧张起来:“爹和娘怎么会吵架?” “这……” 这时,屋门被重重打开了,一抹鹅黄的窈窕倩影冲了出来,俩人定睛一看,是元微灵。 元微灵那涨得通红的俏脸上满是怒容,眼眶悬泪,埋头往外冲去。 “灵儿!”岳轻霜追了出来,声音中满是焦急。 “别理她!”元卯语调也不善,“让她自己想明白。” 岳轻霜为难地站在门口,正好看见俩人。 元思空用口型问道:“怎么了?” 岳轻霜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找元微灵。 元南聿拄拐不便,俩人走得很慢,但还是在银杏树下找到了正在悄悄抹泪的元微灵。 元思空扶着元南聿坐下,自己也盘腿坐在元微灵身边,他拿出手帕,递了过去。 元微灵接过手帕,用力擦着眼泪,把娇嫩的皮肤都蹭红了。 元南聿小声说:“姐,怎么了?” 元微灵直抽气,没有说话。 “是不是……爹给你说了亲事了。”除此之外,元思空想不到其他了。 元微灵点了点头,双眸再次湿润了。 元微灵生得极美,虽然性子之泼辣跟美貌同样广播辽东,但从十三岁起,上门提亲的人就常年不断。元微灵不同一般女儿家,从小舞刀弄枪,一心想从军,晟朝是有过女子军的,但未成大气,且多是命途多舛、走投无路之人,像元微灵这样的,倒是叛逆了。 早几年元卯还能以她年幼为由婉拒,如今元微灵眼看十八了,哪有女儿家这么大还没个婚约,而且,元微灵是长女,她不嫁,元少胥也无法娶妻,也难怪元卯和岳轻霜着急了。 元微灵哽咽道:“什么达官贵戚,我见也没见过的人,我不想嫁。” “可爹这次怕是铁了心了。”元思空拉着元微灵的手,柔声道,“姐,爹为了你,已经得罪了不少上门提亲的人,你也要体谅一下爹,他肯定给你选了很好的人家。” 元微灵扁着嘴:“万一我不喜欢他呢,万一他又笨又丑呢,万一他是个草包呢?” 元思空心疼元微灵,却无可奈何,只能尽力安慰:“姐,你告诉我,爹给你说了谁家,我们偷偷去看看,看那人配不配得上你,若真配不上你,那就不嫁。” “对,我们帮你去看看。”元南聿忿忿道,“若他真的配不上大姐,我们就一起去求爹把婚退了。” “不知道,我根本没听。”元微灵抹掉眼泪,“我要是男儿就好了,少胥和你们,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惟独我不行,我也从小读书习武,我哪里比你们差了。” 元思空和元南聿对视一眼,均是无奈。元家就这么一个女儿,是全家之宝,但父为子纲,古之伦常,谁也不能忤逆元卯。 俩人陪着元微灵,在树下坐到了天黑,直到她情绪稳定下来。 那天晚上,睡前,元思空给元南聿擦身,元南聿闷闷地说:“二哥,将来有一天,你我也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吗?” “嗯,要的吧。” “那你希望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元思空愣了愣,以前他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这时提起,他才突然发现,他对自己未来的妻子,竟然毫无想象。他只希望那名女子温婉孝悌,让元卯和岳轻霜满意就成,至于她美不美丽,贤不贤惠,又或家世几许、才情几何,他都不在乎。他踌躇片刻:“爹和娘喜欢就行。” “你这人……娶妻难道不要你喜欢吗。” “我听爹的。”元思空放下布巾,给元南聿穿衣服,并调笑道,“你呢?你又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儿?我都没发现,聿儿已经开始思春了呀。” 元南聿脸一红,大声辩解道:“我才没思春呢!我一点儿都不想娶妻,是今日见了大姐为亲事发愁,才随口问问罢了。” 元思空直笑:“我说笑的,看你急的。” 元南聿重重“哼”了一声:“到时候爹给你娶个丑八怪,看你还听不听爹的!” 元思空戏谑道:“我娶丑八怪没关系,聿儿娶个如花美眷就行。” “二哥你……你就会仗着自己嘴皮子利落欺负人!” “哈哈哈哈哈——” —— 元微灵的亲事最终还是定了下来,对方是名门大家,祖上出过阁臣,如今也有人在朝为官,儿子更是一表人才,绝没委屈元微灵。虽然男方家不在广宁城,但也不过一日车马,两家父母择了个吉日,准备上门提亲,约定明年天候回暖、鸟语花香之时,就完婚。 元家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整个府邸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息,驱散了不少冬日寒意。 为了迎接准亲家,元思空一大早起来,就帮着陈伯夫妇打扫,元家一共就这两个家丁,陈伯看门、做杂役,刘婶煮饭、做细活,虽然年纪都大了,元卯也不忍辞退,说是下人,其实更像家人。 忙活了一天,才将整个宅邸收拾得干干净净,挂上新买的灯笼,备上一桌好酒好菜,迎接客人。 元卯难得换下轻甲,穿了一身好衣裳。他三十刚过半,相貌俊朗,身姿挺拔,平日里披甲戴盔,显得生冷难近,如今着一身藏青纹绣长袍,竟衬出了几分贵气。 元思空称赞道:“爹,你今天这身真好看,像个着常服的大将军。” 元卯心情极好,笑着说:“是吗,爹很少穿这样的衣服,看来以后也可多穿一穿。” “要多穿一穿,你这样跟娘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元思空朝岳轻霜眨了眨眼睛。 岳轻霜掩嘴笑道:“空儿就是会说话。” “哎,亲家来了!”陈伯站在门口遥望,兴奋地吆喝着。 元卯拉起岳轻霜的手:“走。” 元卯夫妻在前,元少胥领着两个弟弟在后,准备迎客上门。 这时,一个人影突然闪进了门,差点撞上元卯。众人一惊,因为那并不是他们期待中的准亲家,而是神情严肃的胡百城。 元卯还没开口问,胡百城已经急道:“千户大人,大事不好了!” 第14章 元卯一把将胡百城从地上捞了起来,沉稳道:“说。” “金人……”胡百城面腮抖动,“潢水冻结,金贼趁雾突袭啊!” 元思空眼前一暗,头皮顿时炸开了。 元卯还抓着胡百城的胳膊,力道之大,深陷肉里,胡百城也不敢言语。他的喉结上下滑了滑,眼神变得又深又沉,“少胥,传令广宁将士彻夜待命,百城,随我去见李大人。” “是!” 元卯拉着胡百城就往外走。 “老爷……”岳轻霜小声叫道。 元卯浑然未闻,直至准亲家的马车停在了元府门前,元卯才想起来,他扭头看向元思空:“空儿,好生招待。” “是。” 元卯带着胡百城急匆匆地走了,林家二老正好下车,见亲家头也不回地远去,一脸不解。 元思空在背后轻轻推了推岳轻霜:“娘,别怕。” 岳轻霜拉住元思空的手,将纤瘦的身板挺直,走上前去迎客。 元思空代为解释了元卯突然离开的原因,林家人顿时也忧虑十分,他们离广宁虽是还有一日车程,但广宁现在乃辽东门户,唇亡齿寒。 一顿饭吃得众人都不是滋味儿,可正事还是要办,元卯不在,由岳轻霜做主,两家把亲定了下来。 父兄都不在,只能元思空主持迎来送往,他将林家人在客栈安顿好,没有回家,而是急匆匆就往元卯的府衙赶去。 他一晚上心神难安,只是强打精神招待客人。四年来如噩梦一般萦绕心头的最恐惧的事,终于还是来了。去年的这个时候,金人就曾试探过,以两千轻骑突袭韩兆兴营寨,未得逞。 这次必然军情重大,胡百城才会那般慌张。 到了府衙,果然见着元卯在跟城内将领议事,钱安冗也在。他不敢进去,只能躲在门外,却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但见人人神情肃穆。 自晟军放弃辽北七州后,韩兆兴带兵三万,面潢水扎营,这一扎就是四载。据闻朝廷曾就是否在潢水边上再建一座城池商酌过,但未有下文。金人没有水军,要渡河只能等冬日,大约是考虑到潢水绵延几百里,城池不如建立营哨,哨以营为中心流动,更能及时检测敌军之动向。 如此,韩军与广宁卫遥相呼应,成掎角之势,金人不敢轻易进犯。 但元思空一直不信任韩兆兴。他知道不能以一战之成败论英雄,但韩兆兴实在败得一塌糊涂,擎州城坚粮足,如若固守,拖也把金人拖垮,他却冒然出城会战。他一败,败走了中原把持三百余年的辽北,败走了太祖皇帝殚精竭虑打下的江山,他败得臭名留史。 最让元思空唾弃的是,韩兆兴并没有受到应得的惩处,什么削爵罚俸,根本无关痛痒,韩兆兴依旧是辽东总兵,是辽东军权的实际执掌者。 此次韩兆兴和金人交兵,元思空直觉韩兆兴会败,或者,已经败了。 元卯一直商议到深夜,元思空坐在门口,不小心睡着了,直至元卯发现他。 “空儿,空儿。” 元思空缓缓睁开了眼睛:“爹……” “你怎么在这里?夜里如此寒冷,你该受凉了。”元卯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在等你。”元思空看到元少胥,叫了一声“大哥”。 元少胥点点头,面无表情道:“这里是商议军情要务的地方,你跑来做什么,快回去睡觉。” “少胥,今日你去值夜,有任何情况,马上回报。” “是。”元少胥恭手。 “空儿,林家二老,可安排妥当了?” “爹放心,我也为爹解释过了。” 元卯拉上元思空:“那就好,随我回家吧。” 元思空忙问道:“爹,潢水军情如何?” 元卯却不急着回答,带他上了马,马儿慢跑起来,他轻声说:“你可记得四年前,也是我这样抱着你,共乘一匹,那时候你比现在小多了,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空儿永不敢忘。”元思空甚至能回忆起那夜的雨有多么地冰冷,因而元卯的体温才显得格外炽热。 “一晃四年了。”元卯感慨道,“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提心吊胆,不知金人何时会跨过潢水,会军于广宁城下。” 元思空心脏颤抖:“爹,是韩兆兴败了吗?” 元卯沉声道:“金贼趁雾突袭,冲断了左军帐和主营的联络,左将军李密和三千将士战死,韩兆兴整军之后,金人暂退了。” 元思空握紧了拳头,咬牙道:“韩兆兴无能!” 元卯平日不允许元思空这样出言不逊,怕他恃才傲物,这次却没有斥责,只是叹息:“金人马快,最擅长途奔袭,杀你个措手不及,此次与去年一样,乃轻骑当前锋,探营虚实,我恐怕大军在后啊。” “爹,韩兆兴现在是何策略?” “你觉得应该是何策略?” “当然是退守广宁,寒冬将至,金人深入我地,攻城不下,必然师老心疲,自然就会撤退。” “我也以为是,但韩总兵并无退意,依旧镇守潢水大营,似是要与金人交战,正催促广宁运去粮草辎重。” “简直糊涂!”元思空气得心肺直抖。 元卯剑眉紧蹙,显然忧虑极深:“若他真能挡住金人还好,若他挡不住……空儿,你觉得广宁能挡住吗?” 元思空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广宁城小,城墙已有百年历史,原本有辽北七州于前,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城,四年前成为战略要地后,便不断加固,但也还算不得坚城。 当然,城小确也有城小的好处,分兵防守,易于调动,只是能不能守得住,哪里是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他答道:“无论如何,有城可守,总是占了上风。” “没错,只希望韩总兵能够杀退金贼吧。” “爹,你平时不与我说这些,今日怎么了?”元卯的语气让元思空颇为不安。 “你等我到这个时辰,不就是关心军情吗。”元卯摸了摸元思空的脑袋,“我知道你一直无法放下辽北,一直痛恨金贼,擎州已经没了,泰宁也没了,爹一定会守住广宁的。” 元思空抱住元卯的胳膊,颤声道:“我相信爹!” —— 当晚,元思空一夜未眠,待到晨光熹微之时,他实在躺不下了,起身下床,坐在案牍之前,铺开草纸,给封野写信: 封野吾友, 他日广宁拜别,已有月余。 辽东盛寒,朔风凛冽,潢水冻结之时,金贼…… 写了两行字,元思空的手顿住了。 给封野写这封信,意欲在何呢?若只是互寄惦念,便不该跟一个八岁的孩童提及军情,否则岂不是让封野白白操心。 元思空搁下了笔,用力抱住了脑袋。 他是慌了,乱了,只想找个人倾诉心中的恐惧,却不敢与周围人说。 金人之凶残暴虐,辽东人无不知晓,大人都拿其吓唬三岁孩童,他也是伴着金人的恐怖长大的。 听说金人烧杀掳掠,毫无人性,若说当年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只是间接体会到了金人的可怕,那么跨过潢水,直逼广宁的金人,让他真切地感觉到了那寒入骨髓的惧意。 他不敢想象,若是广宁城破,城内四万百姓,将会遭遇怎样的灭顶之灾。 元思空伏在案上,看着自己写下的封野的名字,想象着若镇守辽东的是封家军,辽东子民将不会如他这般在深夜里颤抖。 元思空闭上眼睛,将那草纸团成了一团…… —— 接下来的日子里,元卯和元少胥几乎昼夜不见人影,城防加重,军士在城内来回运物,广宁卫人心惶惶。 元卯组织城外的百姓全部撤回城内,明显是要坚壁清野,备守待敌,看来他跟元思空一样,担心韩兆兴战败,虽然前线尚无变化,但战事之紧要,皆在一丝一发,就像一头假寐的猛虎,谁也不知道它何时就会蹿起来咬人。 元思空极想了解军情,还想对城防和民众的安置提出意见,他看着大人们往来忙碌,却到处是纰漏,总觉得自己能比他们做得更好,又明白自己这样只是多事,会被元卯或元少胥责骂,终日惴惴难安。 在韩兆兴大营被突袭一个月后,敌情终于不在沉默。 第15章 那是一个深夜。 元思空正在熟寝之中,突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他瞬时从床上弹了起来,瞪大眼睛,满脸盗汗,神智介于清醒与模糊之间。 沉静了一会儿,他仔细辨认,发现自己并非梦魇,外面真的有声音。 自开战以来,为防止奸细入城,广宁卫早已施行宵禁,此时不该还有人在外喧哗,除非是出事了! 元思空翻身下床,快速套上衣物,飞奔出去。 打开府门,眼前的情景令他终身难忘。 火把如林,人头涌动,数不清的伤将残兵,带着一身狼藉和满面颓丧,行尸走肉般踩过广宁城的街道,留下沾着泥泞血污的脚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夹杂着阴森地寒气扑进了元思空的每一个毛孔,他瑟瑟颤抖,双腿发虚,要用手扶着门,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他看到了浑身是血的人,缺胳膊少腿的人,眼珠子挂在下颌的人,还有一团模糊、躺在木板上生死不知的人。 他第一次见到败军,第一次直面这样的伤残和死亡,第一次感受到那能将人压得窒息的绝望。 “思空!”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吵杂中穿入了他的耳膜,他转头看去,是徐虎。 徐虎跑了过来,将他推进府内:“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元思空一把揪住徐虎的胸甲:“徐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韩总兵与金贼交兵于冒儿谷,大败,除中锋陈宇隆带着两千将士逃回广宁外……”徐虎重重叹了口气,“全军覆没。” 虽然早已猜到,可从徐虎口中被证实的那一刻,元思空依旧感到彻骨的寒意将自己打透了,他颤声道:“我爹呢?” “千户大人正安置伤员,并调派兵力加固城防。” “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哎呀思空,你现在去岂不添乱,不如你来帮我照料伤兵吧。” “也好。” 元思空正要出门,就听着背后传来叫唤:“二哥。” 元南聿不知何时拄着拐出来了,甚至元微灵也匆匆赶来。 元思空不容置喙道:“聿儿,马上回去休息,你腿伤未愈,不要……” “咱们是不是败了。”元南聿一把抓住元思空的胳膊,脸上显出惧色,“金人要打进广宁城了吗?” 元微灵呵斥道:“别瞎说,广宁有爹镇守,金贼打不进来!”她清灵的声音里分明也有着一丝轻颤。 元思空深吸一口气:“大姐说得对,广宁有爹在,你不要害怕。”他又转向元微灵,“姐,你务必陪着娘,入冬正是她气喘旧疾要发作的时候,别让她胡思乱想。” “放心吧。”元微灵拉过元南聿,“聿儿,我送你回房。” “二哥你去哪儿?” “我去救治伤兵。”元思空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府,随着徐虎去了。 元卯将伤兵暂时安置于城内百姓家,让全城的郎中都去救治。元思空算不得郎中,医术也止于皮毛,但因将士们的伤大多在表不在里,他反而能尽其所学。 除此之外,他还将四百多名伤兵的住所、伤势、伤处、用药全部记录在案,按照伤情之轻重缓急分列开来,着人抄了数份给治伤的大夫。 待元卯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熬了一个昼夜没睡。 元卯将他拽到一旁,严肃道,“谁让你来这里的?” “空儿想来帮忙,如此多的伤兵,空儿……” “这里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元卯厉声道,“你马上回家去。” 元思空这次却不惧元卯,理直气壮地说道:“爹,广宁告急,人人自危,我既能效力一二,怎可袖手旁观?” “你还小,可知打仗并非儿戏!” 元思空瞪着拉满血丝的眼睛,反驳道:“岳云十二岁从军,甘罗十二岁使赵,罗士信十四岁平叛,有志不在年少,空儿哪里儿戏了?!” “你……”元卯看着元思空眸中闪烁的坚毅锋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爹。”元思空拉住元卯的手,诚恳地说道:“空儿想为爹分忧,空儿懂得不比别人少,爹不信任空儿吗?” 元卯垂下了眼帘,低声道:“爹不愿你过早看见人间残酷。” “若广宁城破,空儿岂止是‘看见’啊,全城百姓,都躲不过金贼的马刀。”元思空轻颤着,“无论如何,我们要守住广宁,空儿能做什么,定当全力以赴。” 元卯轻叹一声,摸了摸元思空的头:“你是个好孩子,也好,你便在这里救治伤员吧,但是要注意休息,别把身体累垮了。” “空儿明白。”元思空反问道,“爹,如今军情如何?” “韩兆兴在冒儿谷中伏,生死未卜,随行将士或死或俘,回到广宁的,就这两千多士卒,还众多伤残。”元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北方,“金人正带着大军向广宁进发,军情堪忧啊。” 元思空咬住了在发抖的嘴唇:“金人……有多少兵马?” “号称兵马十万,斥候回报,至少在七万以上。” 元思空紧紧握住了拳头:“咱们能调集的兵力又有多少?” 元卯低着头,没有回答。 “爹,你隐瞒我又有何用呢。” “加上陈宇隆带回的两千士卒,也不过四千人。” 七万对四千,元思空只觉寒意贯体。 “李大人已经派人调援,左屯卫或许还能调来两千,若得六千兵力,我又有城可守,当可不惧金贼。” “爹,只要城内粮草充足,一定守得!” 元卯点点头:“城内粮草足以供一岁之需。” 元思空心中稍安,寡兵孤城逼退大军的战例也比比皆是,虽然形势危急,也并非是绝境。 —— 城中虽然住满了伤兵,但元卯治理有方,仍井然不乱,只是城中流言四起,惧意弥漫,百姓惶惶不安。 几日之后,他们又得到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左屯卫派来的两千援兵,被金人半路设伏,全歼之。 昭武十六年十月二八,女真大皇子卓勒泰领兵七万,带着一统辽东的虎狼之心,过潢水,进军广宁卫。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战役会在波澜壮阔地大晟帝国史上占据一席之地。 大军压境之日,天降暴雪,寒风肆虐,白茫覆盖了辽东每一寸冻土,却唯独盖不住黑压压的、漫山盈野的人,那岂止是七万人,更是七万利刃、七万饿狼、七万魔鬼,一旦他们攻破城门,则广宁必血染大地,片甲不留。 元卯站在城头,凝视着卓勒泰的血色帅旗在风雪中刺眼地飞扬,久久未动。 “千户大人。”一名将士登上城墙,恭手道,“斥候回报,卓勒泰已在城外十里扎营。” “继续盯着。” “是。” 元少胥道:“爹,这大雪不知要下几日,恐怕雪一化,卓勒泰就要攻城了。” “以他的兵力,攻城必然损伤无数,我听闻此人有勇有谋,怕不会这般莽撞,静待其变吧。” “除了左屯卫,我们还能去哪里请援呢……” 元卯蹙起眉,对于能够请到援军,他难抱奢望,从放弃辽北七州,其实就可以看出朝廷的态度,辽东守得住则已,守不住……怕是就要如弃子般丢掉了。 国之所欲,惟土疆耳,当一个王朝已经可以步步退让王土,怕是气数不久矣。当然,元卯只敢在心里想想,他仅是个五品守备,不敢揣度帝王心,他只愿守住广宁,守住他的家乡。 —— 这一场大雪许是老天开眼,很是争气地下足了三天,雪厚没膝,举步难行。 元卯和元少胥已经好几日没回家,岳轻霜心忧丈夫和儿子,备了热腾腾地饭菜,让元思空送去。 元思空踩着积雪,路过广宁最热闹的街巷。从前这里商铺如鳞,人流往来,络绎不绝,街头的张瞎子包子铺,开了二十余年,生意红火,他们全家都爱吃。如今几乎所有商铺都闭着门,有亲友可以投奔的,早早出城避难去了,街景萧条,令人心中颇不好受。 元思空找到元卯的时候,他正在商议军情,巨大的班台之上铺着辽东舆图。 元思空安静地走了进去,元卯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跟陈宇隆说着什么。 陈宇隆虽然品级在元卯之上,但他是韩军之将,不能过问广宁城防之事,李伯允不在,钱安冗一介文官,不懂带兵打仗,广宁卫的实际最高指挥,就是元卯。 元思空放下饭菜,瞧瞧凑过去,想看一看地图,他个子小,倒也无人察觉。 这时,听得一名军士大喊着“报”,急匆匆地冲进了屋里。 “千户大人,韩……韩总兵回来了!” 屋内人皆错愕。 第16章 当日陈宇隆带回韩兆兴生死未卜的消息时,他们已认定此人凶多吉少,如今他竟又回来了,意外之余,众人都心情复杂。 似乎就连他的下属陈宇隆,也没有明显地欢喜。 因为韩兆兴之所以能死地反生,多半是被俘了,被俘又放还,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韩兆兴单骑回城,胯下战马还是他的战马,但那马儿便跟人一样失魂落魄,士卒战死,主将苟活,这是何等的耻辱。 “元大人,是否开城门?”城门守将恭请道。 元卯站在城头,看着焦躁地在雪地里来回碾踏的马儿,和形容狼狈的韩兆兴,心头有一丝犹豫。那匹马他是认得的,并非辽东马,也不是秦马,而是曾经缴获过的血统纯正的女真马,放眼辽东也找不到一匹比它更好的马,自然被总兵大人收入麾下。好马也需良将驾驭,如今这马儿可还有一丝女真马的雄浑气魄,便跟着韩兆兴一样充满了败军之将的颓丧。 此时他是广宁守备,韩兆兴单骑回城,有通敌之嫌隙,他不开城门也理所应当,但不开,韩兆兴只有死路一条,周围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元思空趁乱跟了上来,忐忑地在心中叫着:“不要开,不要开。” 元卯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开城门。” “爹!”元少胥急了。 韩兆兴一回城,广宁兵权可就不在元卯手中了。 “大人,这可……” 元卯挥手制止劝阻他的人:“我与韩总兵同朝为将,又一同守卫辽东,虽然他此次战败,但闭门拒败将,岂不令其他将士心寒?而且,韩总兵必然比斥候还要了解敌情,开门。” “爹,万一他通敌呢!” 元卯目露寒芒:“若他通敌,我就亲手杀了他,待此战了结,我再向朝廷请罪。”元卯刚毅清正的声音糅杂在凛冽寒风之中,凭添几分威严,令人不敢置喙。 城门守将极不情愿地喊道:“开门,迎韩总兵回城。” 元卯朝楼梯走去,经过元少胥身边时,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从戎,在家以外的地方,只有主从,没有父子。” “……是。”元少胥躬身,表情极为不甘。 元思空人微言轻,连像元少胥那样表达不满的资格都没有,只是握紧了小拳头,恶狠狠地瞪着韩兆兴。 元卯是个极有才干的人,清正廉明,治军有方,否则不会而立之年就当上千户,他之所以没有高升,唯一的原因不过是不打仗,没有契机罢了,反观韩兆兴,虽然位居辽东总兵,却屡尝败绩,先丢擎州,后失潢水,半个辽东都被他糟蹋没了,若让他来执掌广宁守卫之战,怕是广宁也难以保全! 大人不说,元思空也不知道韩兆兴究竟是何背景,但任用如此无能之人居于要位,简直是流毒中原。 元卯亲自去接应韩兆兴。 韩兆兴入城之后痛哭失声,一脸悔恨自责,元卯也不安慰他,只是等他情绪稳定,询问他当日战事情况,他又何以能够回城。 韩兆兴这才坦露,卓勒泰生擒了他和四千多将士,放他一人回城,是来劝降的。 韩兆兴含泪道:“若不是四千将士尚在金贼手中,我何以有颜面苟活于世。” 元卯请示道:“总兵大人,眼下我等当如何应对。” “李大人何在?” “李大人亲去京师求援。” “城中粮草、兵甲情况如何?” 元卯如实汇报。城中尚有将士四千,但其中六百伤残,还有几百乃管理粮秣、车马、器甲、被服等各类辎重的人员,他甚至把官将府里养的卫兵都整编进来,也不过三千人。唯一可喜的地方是粮草充足,足以支撑一年。 韩兆兴听完,一阵沉默,半晌才道:“卓勒泰领兵七万。十则围之,五则攻之,金贼二十倍于我,天寒地冻,不利围城久战,必攻之。” “天候如此不利作战,攻城又是下下之选,末将以为,卓勒泰想和,放您归来就是一个信号。” “他放我回来是劝降。”韩兆兴摸了摸额头,“我若不降,那四千将士命不久矣,不如想一计策,诈他一诈。” 陈宇隆道:“若马上就降,卓勒泰必然生疑,不如让他先放一、两千将士回来,以示诚意。” 言外之意,剩下的就不要了。 元卯马上反对:“不可。若卓勒泰在其中安插奸细,必酿大祸。”别说一、两千人,就是放回来一个,都有可能被卓勒泰重金收买了。 “可还有良策?”韩兆兴环顾众人。 一阵沉默。 韩兆兴拔高了语调:“难道便任我将士自生自灭?” 元卯拱手道:“总兵大人便当他们都已死在了冒儿谷吧。” 元思空赞赏地点了点头,此事无解,若要保全广宁,必须舍弃他们。 韩兆兴狠狠一拍桌子,气得胡子乱颤,瞪着元卯却说不出话来,毕竟这话听来极为讽刺,他又难以反驳。 屋内再次沉默,显然都赞同元卯的话,毕竟这里除了韩兆兴和陈宇隆,全都是广宁卫的部将,对韩兆兴根本不服。 韩兆兴也沉思了片刻,才道:“若我诈降,引卓勒泰进城,我设伏围捕,何如?” “此为一计。”元卯道,“但是,如陈大人所说,此降不善,卓勒泰万不会信,要诈降,便需时机成熟。” “何为时机成熟?” “战上一战,敌我双方皆有损伤,那时再诈降,便顺理成章。” 韩兆兴的腮帮子鼓动着,低头想了半天:“归根结底,还是得守。” “是。” “好!”韩兆兴站起身,“我等誓与广宁共存亡!” 众将士齐声吼道:“我等誓与广宁共存亡!” “元卯。” “末将在。” “随我去视察城防情况。” “是。” 韩兆兴率先离开了议事厅,元卯跟了上去。 走到门口时,韩兆兴才发现元思空躲在角落里:“哪儿来的小儿?” “此乃末将之子,前来送饭的。” 韩兆兴这才想起那日练兵场上见过,他也未在意,匆匆走了。 元卯道:“空儿,你回去吧。” “爹,娘担心你和大哥,饭……” “放哪儿吧。”元卯哪有心情吃饭,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思空眼看着一屋子的人都去各自忙碌了,守着饭盒,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他只要再年长个三岁,就能从军了,如今空有一腔热忱、一腹兵法,却无用武之地。 看着远去的韩兆兴的背影,元思空的眼神愈发深沉。此人优柔寡断、才学平庸,若死在金贼手里,反倒一了百了,他甚至怀疑卓勒泰放韩兆兴回来,就是看中其无能,只望此人不会让广宁重蹈擎州覆辙。 元思空咬了咬牙,放心不下,提上饭盒,追了上去。 城墙之下,元少胥先发现了他,将他捉到一边,皱眉道:“爹不是让你回去了?你怎么总爱往要事、要地瞎凑。” 元思空苦着脸:“大哥,你与爹数日有家不归,娘昼夜惦念,寝食不安,她嘱咐我一定一定看着你们把饭吃下去。” 元少胥面露一丝愧色:“那你也不要跑到这里来,回议事厅等着。” 元思空正要叠加借口,就听着城墙上传来一阵响动,哨兵吹起了号角,两短一长,是敌人来袭的信号。 元少胥扔下他就冲上了城墙。 元思空将饭盒放到一边,也趁乱跟着几名将士上去了,众人都知道他是元卯之子,不知道该不该栏,也就没人去栏。 元思空躲在最隐蔽的地方,往外一看,只见一队女真轻骑踏雪而来,战马速度不快,仔细看去,每匹马的后面都拴着一名晟军士卒,正跟着马跌跌撞撞地跑着。 行到弓箭所不及之处,那队骑伍停了下来,为首将领扯开嗓子,中气十足地大喊道:“吾乃前锋将军莽花尔,韩兆兴,你降与不降?” 韩兆兴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莽花尔连问三遍,一声比一声吼得厉害。 见无人应答,他哈哈狂笑:“我金国十万大军,破你区区卵城,指日可下。我领大皇子洪恩,前来告知,降则不杀!” 韩兆兴给陈宇隆使了个颜色。 陈宇隆回吼道:“蕞尔蛮夷,胆大包天,还不下马跪匐我大晟皇帝天威。” “手下败将,安敢言勇?哈哈哈哈哈——” 陈宇隆气得脸都扭曲了。 莽花尔给部下比了个手势。 部下纷纷下马,用腰刀砍断绑缚那十几名晟卒的绳子,将他们驱赶成一团,然后开始往他们身上泼灯油。 接着,大火瞬间将他们吞噬。 十几名晟卒俘虏发出凄厉的惨叫、哭嚎,随着寒风吹散于空中,简直阴入骨髓。 城墙上的人满脸惊怒与不忍,眼睛都要瞪出血来,更有不少兵士脸上显出了恐惧。 元思空呆呆地看着那些被大火侵蚀、无助而绝望地在地上翻滚的士卒们,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前一瞬还是活生生地人,眨眼间就变成了火球。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别人的父亲、丈夫、儿子,都有着自己的笑与泪,回忆与故事,可如今全部化作一摊惨不忍睹地焦糊之物。 这是何等的残忍,这是何等的残酷! 莽花尔骑着马,围着那些烧得无人形的士卒戏谑地转圈,狂妄吼道:“降则不杀!否则我就用你们四千将士的尸体累云梯,爬上你们的城墙,杀光你们的男人,抢走你们的女人,哈哈哈哈哈——” 那群女真骑兵跟着吼道:“降则不杀!降则不杀!降则不杀!” 元思空双腿一软,扶着城墙坐在了地上,一双眼睛充血赤红,除了战栗与恐惧之外,还有熊熊燃烧的愤怒。 第17章 卓勒泰并不急着攻城,而是每日命麾下猛将莽花尔带着一批晟军战俘来到广宁城墙下活焚,让守城的每一个将士,都看见、听见自己人垂死前的挣扎和惨叫,再用木杵将焦黑的尸体挂起来,一根一根地插在雪地里,最后领着众将士齐喊“降则不杀”。 若闭门不理,则足足要喊上两、三个时辰,若出城追击,则莽花尔速走,根本捉不住。 如此反复三日,目睹这般暴行的守城将士开始军心涣散,对金人也充满了恐惧,甚至城中开始出现韩兆兴要归降卓勒泰的谣言。 元卯命将士们昼夜不断地向城墙上泼水,以结冻来加固城墙,可他知道最坚固的城墙,也抵不住从内部的崩溃,他虽然不住地稳定军心,却能明显感觉到周围人的浮躁。卓勒泰不愧是金国名将,未攻城,先攻心,太歹毒了。 韩兆兴与他们商议了几种伏击莽花尔的计划,都觉太过冒险,莽花尔必然有备而来,若冒然出城,伏外还有伏,就正中其下怀了。 这日夜晚,元思空匆匆找到元卯:“爹。” 元卯根本无暇理他:“你不要再来了,叫你娘放心。” “不是,爹。”元思空跑上去拦住元卯,“今夜许会下雪。” “什么?” “广宁已经放晴三日,雪都化了,但今夜可能下雪,正好设伏啊。” “你怎么知道今夜会下雪?” 元思空指了指天上的云:“书中说,云低而厚密,呈鳞状,则夏时雨、冬时雪,空儿观察过好多年,十之七八确是如此。” 元卯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将信将疑:“当真?” 元思空点点头:“若现在在莽花尔来的路上撒上绊马钉,一夜雪后,毫无痕迹,再令将士在其撤退时伏击,则事半功倍。” 元卯略一思忖:“好!爹便试一试,若当真奏效,能大杀金贼的威风。” 元思空很高兴:“爹,伤兵们都已妥善安置,空儿还能做点什么?” 元卯按了按他的肩膀:“你照料好你娘、你大姐、你弟弟,就是为爹分忧了。” “空儿当然会照料好他们,可是……”元思空看了一眼元卯身后高耸的城墙,“爹,我可以做更多。” “行了,你先回去吧。” 元思空却又进一步,属于少年的澄澈眼眸中,却闪烁着坚毅笃定地光辉:“爹,若今夜当真下雪,明日莽花尔当真中伏,便能证明空儿有用,你可否让空儿跟在你身边?” 元卯被元思空发亮的眼眸震慑住了:“空儿,爹当然知道你是有用之人,只是打仗太惨烈,你还小,我不愿你卷入其中,你明白爹的苦心吗?” “空儿明白,但每一个广宁百姓,都早已卷入其中,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元思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将空儿带在身边吧,空儿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元卯轻叹一声,面上满是无奈。无论他多想将元思空隔绝于危险、残酷之外,元思空却一次次扑上来,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将来无可限量,既是蛟龙,便注定要纵驰雷云、翻搅风雨,他能阻到几时呢。 罢了。 元卯将元思空从地上拽了起来:“好吧,爹答应你。” 元思空面露喜色:“多谢爹!” “谢从何来?你还当是什么好事?”元卯严肃地说道,“我与你约法三章。” “爹尽管讲。” “第一,绝对服从我令,不可自作主张;第二,不让你说话,不准说话;第三,照料好家人,才能来找我。” “是!空儿一定做到!”元思空的心脏砰砰砰狠跳了几下,他在家中也时刻惦念军情,根本寝食难安,无论有多危险,他都想待在元卯身边, 共守广宁。 “走吧,我这就让他们去设伏。” 绊马钉又叫蒺藜,乃数根铁钉铸成,抛撒于地面,总有铁钉朝上,可刺穿马掌。据说此物乃武侯发明,当年武侯病逝五丈原,蜀军退兵,司马懿追击,长史杨仪“多布蒺藜阻道”,对付骑兵有奇效。 趁夜,士卒们撒上绊马钉,元卯又命胡百城领兵五百,半夜埋伏在莽花尔撤退的路上。 莽花尔一般清晨前来挑衅,介时雪下的不薄不厚刚刚好,薄则遮不住绊马钉,厚则敌恐生疑。 一切就绪,就只等老天降雪。 众人站在城头等雪,等到深夜,也不见天象有变。 一个将士冻得直搓手:“元大人,这雪究竟啥时候能下啊。” “耐心等着。”元卯负手而立,面色严肃。 元思空心里也有些焦急,若今夜不下雪,他失信于元卯,肯定会被赶回家的。 又过了一会儿,元少胥也有些生疑了:“爹……元大人,你怎就认定今夜会有雪?”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元思空,突然想到了什么:“不会是空儿说的吧。” 元卯依旧沉默不语。 元少胥急道:“元大人,你真当他能看天象吗?如此戏言怎能作为布军的依凭啊。” 元思空抿了抿唇,想反驳,但又想起元卯不让他随便说话,便也跟着沉默。 元少胥还待说什么,元思空突见着眼前飘过一抹细小的柔白,他猛地抬头,但见九天洒银,他兴奋道:“下雪了,下雪了!” 众人纷纷抬头,元卯终于松了口气:“好!” 只有元少胥皱了皱眉,神色有变。 元卯走下城楼,边吩咐道:“遣斥候去再勘一遍莽花尔撤退的地形。” “是!” “此事务必保密,明日值守将士也不可泄露。” “是!” 就在这时,韩兆兴迎面走来,人尚在数丈之外,已经先声责问道:“元卯,可是你派胡百城出城?” 元卯抱拳道:“回总兵大人,是末将令胡百城出城伏击莽花尔。” 韩兆兴沉声道:“你我几日前才商议不可擅自出城,你施发命令,为何我不知道?” 元卯不卑不亢地答道:“李大人离开广宁卫前,将守备军兵符交与末将,末将身为广宁守备,可以任意调派将士。” 韩兆兴拔高了音量:“吾乃辽东总兵,奉天子之命镇守边关,辽东军任我调遣,你可是不把我韩某放在眼里?” 元卯跪了下去:“末将不敢。”他面目沉着冷静,语调无波无澜,“未请示总兵大人,乃末将之失,但军情紧要,军令有所不授,且末将更熟悉广宁将士之长短,调派起来,比总兵大人趁手一些。” “你……”韩兆兴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自从韩兆兴回到广宁,俩人之间关于广宁兵权的争夺已是暗流汹涌。明面上,韩兆兴是辽东总兵,辽东一城一池、一兵一卒,均听命于他,可事实上,他先丢擎州、后失潢水,已尽失人心,而元卯在广宁极有威望,韩兆兴根本指挥不动元卯的手下,陈宇隆带回来的辽东军又大批伤残,他在广宁成了个摆设,自然难咽这口气。 元卯也知见好就收,将语气放得更为谦卑:“战机往往匆匆而过,错失则再难觅,是末将情急之下疏忽了,请韩总兵责罚。” 身后跪了一地的辽东将士们忙替元卯求情。 韩兆兴当然不敢责罚元卯,只要元卯手里还握着兵符。见元卯给了他台阶,他也顺势走了下去:“责罚倒是严重了,元大人不必如此,请起吧。” 元卯这才站了起来。 韩兆兴轻咳一声:“只是今后广宁守军的任何动向,都须先与我商议。” “末将明白。” 元思空在心里为元卯叫好,不愧是他最为崇拜的爹,同时狠狠唾弃了一番韩兆兴。 —— 众人彻底未眠,待到天明,前方传来捷报。 一夜薄雪之后,莽花尔果然中了埋伏,所率骑伍踏上绊马钉,摔了个一塌糊涂,仓惶逃退之际,半途又遇胡百城伏兵,首尾被冲断,此战杀敌近百,救回了十几名晟军士卒,领将莽花尔战死当场。 捷报一传开,广宁卫内一片欢喜,军心大镇。 首战对于军队的士气极为重要,他们本就兵寡城孤、势单力薄,七万大军压境,其威吓可想而知,所以这一战虽然只是小小的伏击战,杀退的也不过是敌方小部,依旧振奋人心,料那卓勒泰也不敢再派人来挑衅了。 当然,他们也很清楚,若卓勒泰不再派人挑衅,那下一步怕是就会真正来攻城了。 他们既希望他来,又不希望他来。 围城之战,我主他客,晟军当然想能拖就拖,可卓勒泰举兵七万,一天要吃掉多少牛羊,他拖不起,既然他不会拖,那不如一战! 不出众人所料,卓勒泰见威胁无用、劝降无效,便带着火炮城槌,以熊熊之势进发广宁卫。 第18章 金人兵临城下的那一天,阴沉冥冥,重云如盖,似是随时会塌落下来,将万物生灵碾压殆尽。 此时大军面城排兵,一眼望去,旌旗蔽日,秉甲如墨,长枪如林,中央军为步兵,两翼骑兵,后有机械部队带着霹雳炮、投石车、攻城槌等,中军之内,一面三色大纛(读道)旗迎着辽东的寒风招展,正是三军主帅卓勒泰的帅旗。 七万大军巍巍不动,鸦雀无声,足见主将治军严明。 元卯早将城内所有壮丁均征召入伍,但金人的兵力依旧近二十倍于己,若不是他们粮草无忧,这么多人,围也将他们活活围死。众寡如此悬殊地一战,弱势的一方往往未战先溃,能够笔挺地站于城墙之上面对漫山盈野的人头,真真勇气十足,两军尚未交锋,杀意已然弥漫于一呼一吸之间。 元思空看着城下黑压压地大军,从内心深处开始战栗,但他很快就被元卯赶下了城墙。 卓勒泰的大军捶起了战鼓,声如闷雷,一下一下,追赶着心跳的节奏。大军开始跟着鼓声呐喊,大约喊的是女真语,他们听不懂,但那短促而高昂的音律有着极其强大的魔力,化作一柄无形利剑,横扫三军,呐喊声越来越急促,紧张地气氛冲击着每个人的脉络,让心跳也不自觉地跟着那频率狂跳,仿佛下一瞬就会爆裂而亡! 战鼓与呐喊的频率在濒临高潮的时刻一前一后戛然而止,一片忽如其来地寂静之后,纛旗之下的男人抽出了佩剑,锋指广宁城,高喊道:“放箭——” 声音气贯长虹! 射手弓望满月,万千箭矢如蝗虫般飞向广宁城。 箭刚离弦,金军步兵便训练有素地举起了手中的盾牌,齐刷刷地横于头顶,保护着弓箭手,开始一步一步往城墙下进发。 几乎是同一时间,城墙上的守军也举起了盾牌,抵挡箭雨的吞噬。广宁城上顿时战鼓擂动,韩兆兴躲在盾牌之下,大喊:“进攻!” 如林箭矢飞向了金军,漆黑的盾甲上插满了竹箭,箭羽尚在抖动,金军的弓箭手已经钻出盾牌,射出了第二波箭矢。 敌我双方箭雨穿梭往来,城下金军的盾牌不停地出现缺漏,城上晟军也倒地的倒地,坠落的坠落,一时哀嚎不绝。 卓勒泰以弓箭手做先锋,削弱晟军的攻击,而后派出第二波步兵,仍以盾牌掩护,企图将攻城槌运往城墙之下。 元卯亲自掀开了风神大炮的火红盖帘,炮兵在他的指挥下,轰击运送攻城槌的部队。 那风神大炮乃后膛炮,比起从前易炸膛的前膛炮,要安全得多,上弹速度也快得多,只是造价高昂,辽东一共分得四挺,全安在了广宁城上。 两炮齐发,将攻城槌彻底炸飞。 卓勒泰不再让攻城槌冒进,而是指挥两面投石车,向广宁城抛扔巨大的木、石。 那巨石砸到城上就是血肉飞溅,砸到墙上就是冰裂瓦崩,越是原始的力量越是霸道。 “开炮!”韩兆兴吼道,“弓箭手准备!”。 “杀——” 擂鼓震天,呐喊穿云,金军以巨石来,晟军以炮火往,一来一往,死伤无数。 攻城槌的部队继续在掩护之下往城墙根下进发,一队被炸飞了再上一队,终于,他们放下木板,度过城壕,朝着主城门进军。 晟军将油瓶砸向掩护攻城槌部队的盾甲,然后擦燃火箭,射向碎裂油瓶喷溅出来的火油。 成片的盾甲轰然起火,盾甲之下传来凄厉的惨嚎。 卓勒泰的火炮战车也徐徐行进,这些霹雳炮,便是易炸膛的前膛炮,由红夷大炮改良而来,若论机械制造,蛮子远远落后中原,只是他足有八门之多,数量便胜了。 就在风神大炮于大地之上四处点花时,卓勒泰的大炮也齐齐炸响,轰向广宁城墙。 广宁卫城墙厚达二丈,加上这些日浇筑的冰层,已近三丈,坚固非常,哪怕是炮石夹击之下,也未损根本。 然而这只是暂时的。 在一波又一波地士卒尸体垒路之后,金人的攻城槌终于第一次撞上了广宁卫的城门。那一槌之威,并未伤及城门分毫,却直击每一个晟军的心脏。 韩兆兴在严严冬日里满脸爆汗,在城头上来回指挥,元卯为辅,但发号施令却比韩兆兴更有用,此时战情危急,他们默契地放下明争暗斗,一心守城,只是金军势如猛虎,广宁小城岌岌可危。 “报——城南角被巨石砸毁!” “陈宇隆,你带兵三百,增援城南。” “是!” “梁惠勇,增派两百弓箭手去保护西城门。” “是!” 此时战事已持续了快两个时辰,卓勒泰的攻势锐气未减,而晟军也同样有条不紊,攻城槌数次撞击城门,又被城上守军杀退。卓勒泰继续让攻城槌部队顶上,同时遣步兵带着登城梯,冲向城墙。 无数长梯架上城墙,无畏悍卒纷纷攀爬而上,城上守军以弓箭、石块、滚水相迎,杀下一波、又上一波,金兵不断掉下长梯,凄厉地惨嚎声不绝于耳。 自古以来,攻城乃下下策,蚁附之术乃攻城的最下之策,但又是最普遍、最易掌控的战术,尤其是在我众敌寡、炮石和攻城槌已经分散晟军大部分火力的情况下,登城梯不断地被击破,又不断地附着,最后拼的已不仅仅是兵力,还有毅力。 元卯将城墙守军分为两拨,一拨攻击爬墙的金军,另一拨休息,反复轮替,誓死不退,硬生生地守住了城墙防线,没让一个金人爬上城墙。 渐渐地,便无人敢往上爬了。 晟军之顽固,超出了卓勒泰的想象。 此战从正午打到黄昏,金军折兵数千,几次见着缺口已开,猛攻之下又再次收缩,竟始终攻城不下。 卓勒泰心有不甘,继续进攻。 两方均损失惨重,将乏兵疲,直至天光消失,暮色降临,卓勒泰不退反进,打算用人数优势,活活累死广宁守军。 “总兵大人,城南要扛不住了!” “韩将军,箭矢怕是不足了。” 韩兆兴焦头烂额,还要强作镇定:“继续固守,固守!” 元卯两眼充血,面色惨白,还在一刻不停地指挥着将士们,没人知道广宁城能不能熬过今晚,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定要多杀一只金狗! 卓勒泰的压力并不比元卯小,城下死尸已经堆得两人高,连宣重赏,也无人再敢爬梯,而且士卒疲累,半天未进滴水,攻势明显缓慢了许多。 待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卓勒泰眼看士气低迷,继续进攻恐只会损失更多,无奈之下,终于下令退军。 至此,广宁卫熬过了战争开始后的第一夜。 第19章 东方将白之际,千疮百孔地广宁城被黛色天幕所笼罩,压抑得让人难以喘息。 城内灯火通明,宿夜未眠,往来穿梭的有军有民,修补城墙的、照料伤兵的、盘点战损的、添补火药的、甚至是开灶做饭的,所有人都神情肃穆、行色匆匆,面上找不出一丝逼退敌人的欢喜。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初次交锋,他们领教足了金军的强大与悍勇,还有大皇子卓勒泰那对广宁势在必得的磐石之心。 抵住了第一次,能否抵得住第二次、第三次?中原子民和游牧民族之间的仇恨可以上溯千年,即便不往远了说,卓勒泰的两个叔舅和一个弟弟,都死在晟军手里,积怨如此深重,城破之日便是灭亡之时,没有人敢去想象自己和亲人将会面临怎样的地狱。 元思空协助安置好伤员,已近晌午,他也是自开战以来滴水未进,此时饿得头晕眼花,匆匆去讨了碗粥和干粮,先回了趟家,安抚好家人,再去找元卯,他想知道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目前为止,元思空只能据将士口述和城墙破损来想象,连卓勒泰如何布军摆阵,如何调动指挥,带了什么火器工具,都是别人告诉他的,元卯是断不会让他在开战的时候出现在城墙上的。 元卯的府衙已经变成了指挥所,他刚进门口,便听着里面吵吵嚷嚷,好几张嘴在同时说话,纷乱极了。 突地,拍案之声重重响起,韩兆兴喝道:“安静!” 屋内这才平静下来。 元思空躲在门外,不敢进去,也不敢冒然探头,只能听墙根。 韩兆兴沉声道:“一个一个说。” 一阵踌躇后,陈宇隆的声音率先响起:“末将以为,卓勒泰这封亲笔信笺,承诺对广宁百姓秋毫无犯,确有和意,我方也应以和谈为主。” “秋毫无犯?你信他会秋毫无犯?”胡百城怒道,“金贼何其凶残暴虐,难道你会不知?!” “我等负隅抵抗,又能撑到几时?卓勒泰军力二十倍于我!” “陈大人岂是还未战心已降?” 陈宇隆吊起眉毛:“我是在纵观大局,为将者怎可空有愚勇?!” “别吵了。”韩兆兴脸色极其难看,“抬扛顶何用。” 广宁小将梁惠勇抱拳道:“末将以为,广宁虽小,但粮草、被服充足,足以熬冬,金人虽戴甲七万,然每日消耗极大,加之天寒地冻,必然不能久战,我固守可以退敌。” “没错,咱们有城池有粮草,金贼哪里耗得过咱们?” 广宁另一百户则忧虑道:“那霹雳炮威力巨大,加之金贼人多势众,今日一战,我已竭尽全力,而金贼未损根本,日后之战必定每况愈下。若主和,尚能保百姓性命无虞,若血战之后城破,那可就……” “我也正是此意。”陈宇隆道,“广宁城不坚炮不利,据此微弱之优势,又能固守多久。” 韩兆兴看向一直沉默的元卯:“元大人,你以为何呀?” 元卯抱拳:“末将以为,城坚与否,不在城墙,在人心。”声量不大,却掷地有声。 一屋子人都看着元卯。 元卯顿了顿,又娓娓说道:“女真乃蛮夷之族,野性不训,杀降之例并不鲜见,诚如胡大人所说,若我议和,一旦卓勒泰攻我不备……再者,就算卓勒泰当真信守承诺,不伤及广宁百姓,可广宁乃辽东门户,门户之内,皆为大晟子民,我又怎可独善其身。” 韩兆兴拧着眉,又转向钱安冗:“钱大人,你乃广宁知州,有何高见?” 钱安冗拱手道:“钱某以为,当拟疏奏一封,快马加鞭,呈交朝廷,即便要和,这怎么和,也要陛下来定夺。” “有道理。总督大人昨日已亲往京师求援,我再命人追上去。” 元卯道:“末将以为钱大人所言极是,我当尽力拖延,一是休养生息,二是企盼圣意。” “好,元卯,你着人拟书信一封,先稳住卓勒泰。” “是。” 众人散去后,元思空才进去找元卯。他一见到元卯就吓呆了,只见元卯浑身是血,甲胄褴褛,面发污糟,一双眼睛赤红,像是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爹!”元思空冲了过去,声音直抖,“你怎么了?你哪儿受伤了?” 元卯按住了他的肩膀:“爹没受伤,身上都是将士们的血。”言毕,他神情黯然。 元思空感觉肩头的那只手沉甸甸的,似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他暂且松了口气:“大哥呢?大哥没事吧?” “他没事,我让他监工修葺城墙。”元卯身形突然晃了晃。 元思空一把抱住元卯,他的感觉果然没错,元卯是在靠他站稳身形:“爹,我扶你过去坐。” 元思空把元卯扶到椅子上坐下,撩起衣角,心疼地擦着元卯的脸:“爹,你累坏了吧,是不是饭都没吃呢?” 元卯深深喘了一口气,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城守住了,累点又何妨。” “我去给你找点吃的。”元思空说着就要走。 元卯一把拉住他:“老胡会准备的,你别忙活了。”他看着元思空,“你刚刚,是不是听到了?” 元思空眉头轻蹙:“卓勒泰必有诈,他若想和,就不会背弃承诺,跨过潢水。” 元卯叹道:“是啊,但是你看,不过一战,很多人就被打怕了,包括韩兆兴,他嘴上不敢说,但他想说的,都让陈宇隆代劳了,比起卓勒泰,我更担心军心动摇。” “异心不可不防。”元思空凝重道,“空儿以为,卓勒泰不是要和,我们也决不能和,要想保全广宁百姓,保全辽东百姓,只有死守,让卓勒泰知难而退。” 元卯沉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一怕守不住,二怕他们已无战心。” 元思空道:“能不能守住,我们尽人事,听天命,但军心万不可动摇。”他看了看左右无人,贴着元卯的耳朵说道,“爹,兵符在你手中,实在不行,治个罪名,把韩兆兴拿了。”就是因为有韩兆兴在,广宁守备军才不能尽受元卯指挥。 元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悄声道:“这话你没跟别人说过吧。” 元思空瞪着大眼睛,摇了摇头。 “以后也不许再提起。”元卯松开了他,“回家休息去。” “爹,你才该回家,你看看你的衣服。” “我这般模样回家,你娘不是更担心,待我收拾一番再说吧。” 元思空只得无奈颔首。 —— 韩兆兴以议和为由,暂且拖住了卓勒泰,他们一面焦急地等待着李伯允的消息,一面加紧筹备着下一战。 几日之后,李伯允回到广宁,带来了喜忧参半的消息,喜的是圣上将出兵增援广宁卫,忧的是援军至少要等上二十天。 二十天的时间,足够卓勒泰攻上好几回了,若他们能在如昨日一般的猛攻之下扛上二十天,说不定援军未到,卓勒泰自己就打道回府了。 但既然陛下圣意已决,除了死守,别无他途。 拖上了几日之后,卓勒泰发现广宁城墙已经修得七七八八,知道自己被耍了,金兵的尸体还雪掩城下无人埋,他已再次挥师进军广宁。 卓勒泰在前一战折损了近万士卒,可如今望下去,竟与那日并无大不同,依旧是兵马强盛、气势如虎。 史书上对广宁守卫战有较详实的记载,但笔墨偏重最后一役,而对卓勒泰的第二次攻城,仅着寥寥几笔,写那日北风狂做、寒意入骨云云,写广宁将士面对卓勒泰穷兵黩武,死守不退,杀敌八千,自损五百,城墙之上,残肢挂壁,城墙之下,尸骨垒梯,广袤的辽东大地,被血浸染成鲜红。 在战争与死亡面前,笔墨多寡无甚意义,只有真正参与其中的人,才能用看尽残景的眼睛、嗅满血腥的鼻子和听便惨嚎的耳朵,以战栗的灵魂,描绘出那是一番怎样的人间炼狱。 晨光微熹,卓勒泰第二次退兵了,广宁城第二次守住了,那一夜之漫长,唯有尸横遍地的城墙在无声诉说。 元卯肩膀中了一箭,却强撑着在城墙上指挥到了最后一刻,韩兆兴则号称要带领将士们准备巷战,在最危险的时候躲下了城头。 两次战役下来,晟军死伤近两千,城墙破损严重,物资消耗了七八,能够撑到卓勒泰退军,完全是吊着那一口气。 由于广宁守军大多来自辽东、甚至是广宁,悲怮和恐惧一夜间侵袭全城,士卒身心俱疲,城内暮气沉沉,斗志正在弥散。 —— 白日,李伯允召集所有官将议事。 “能战者不过千,临时征召的壮丁也只有两千,风神大炮的炮弹所剩无多,火铳倒是还未用,但士卒未加训练,恐难当大用。”韩兆兴陈述完军情,重重叹道,“李大人,此一步悬崖啊。” 李伯允抚着花白的胡须,眼眸虽已浑浊,却不减睿智,他沉默片刻,道:“将全城十三岁以上的男丁和身强体壮的女人都征召入伍。” “这……这女子与小儿,怎能御敌啊。” “众志成城,方可御敌。”李伯允沉声道,“无论如何,我们要撑到援军到来。” 陈宇隆道:“即便援军准时抵达,我们也还需等上十八个昼夜,广宁恐怕挡不住下一波攻击了。” “挡不住也要挡,难不成将广宁百姓饲与虎狼吗。” 胡百城扶额道:“李大人,你是文官,我等乃武将,这守城……这守城他不是说守就守得呀。” 李伯允正色道:“我李伯允身为辽东总督,痛失辽北七州,已无颜面对辽东百姓,若让广宁门户大开,流毒中原,我万死不能辞其咎,广宁城决不能破。” 韩兆兴转过了脸去,面色极为难看。 李伯允环视四周:“难道诸位同僚,都已丧失斗志了吗?” 陈宇隆躬身道:“李大人不曾参与此战,不知金贼之凶险,我等并非丧失斗志,只是权衡敌我之优劣、众寡、强弱,实不能战啊。” 沉默许久的元卯开口道:“那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陈宇隆面有难色,瞧瞧看向了一眼韩兆兴:“这……” 元卯鹰目一瞪,突然声色俱厉:“你说我不能战,难道你要降金不成?!” 陈宇隆慌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末将绝无此意,请总督大人明鉴,末将只是……” 李伯允挥手制止:“我想听听有益的意见。” 韩兆兴道:“李大人,劝和不等于劝降,若广宁当真守得,我们又怎会愿意妥协?我怕的是他日城破,卓勒泰屠光全城啊。” 元卯道:“卓勒泰也曾坑杀降俘六万,怎知广宁不会步其后尘?再者,韩将军想怎么和?通商吗?互市吗?赔款吗?还是你想割地啊?!” 韩兆兴瞪直了眼睛,大喊道:“元卯,你莫要胡说八道!” 割地等同卖国,谁敢担这样的名声。 “那你想要怎么和?卓勒泰举兵七万,带着城槌大炮,是来跟你和的吗?他要和,早在潢水边上就跟你和了。” 韩兆兴气得脸都青了:“你……你……你不愿和,你告诉我,广宁怎么守?一千弱兵,两千平民,再加个千疮百孔的城墙,如何守?!” “如何不能守!” 议事厅内,突然传来清亮的少年之音,与一屋子的沉闷格格不入。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俊秀少年挺着胸脯站在众人面前,面上毫无惧色。 元卯想阻止已是不及,元思空铿锵有力地喝道:“张文远七千将士退孙吴十万,张巡内无粮草、外无援军,兵寡城危之下死守睢阳三年,杀安史叛军数万,王坚据守钓鱼小城五月,击溃蒙哥汗!寡兵孤城逼退大军的战役史不绝书,广宁城小而坚,粮草充足,上下齐心,怎就守不得!” 第20章 一屋子文官武将都惊诧地望着这少年,那凛然正气悬亘于胸,令他单薄的身躯平添厚重,这份无所畏忌的气魄竟超越了年龄的局限,给人以深深地震撼。 韩兆兴只觉面皮一热,恼羞成怒:“元卯!此乃军机要地,是你儿子撒野的地方吗?!” 元思空半跪于地,大声道:“承总督大人口谕,草民已满十三岁,草民与千千万万辽东男儿一般,愿以身效国,协力抗金,虽死不悔!” “好!”李伯允狠狠拍案,激动地说,“你、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元思空。” “你说得好!垂鬓小儿尚有与广宁共存亡的胆魄,尔等披甲带剑,享朝廷雨露,就不羞愧吗!” 韩兆兴和陈宇隆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伯允站起身,刚毅道:“张巡王坚守得,我亦守得,我辽东子民绝不向蛮夷退让半寸田亩。元卯!” “末将在!” “我命你全权执掌广宁守城之战,毋让金贼踏入我城门半步!” 元卯大声道:“诺!” “李大人。”韩兆兴站了起来,“你这是何意?” 李伯允慢条斯理地说道:“韩将军,老夫见你斗志已殁,如何带领将士们固守城池?” “韩某以为百姓为天,从大局着想,主和不主战,这何错之有?止戈为武,难道非要呈那匹夫之勇,才叫‘勇’吗?!” “若当真能和,老夫难道愿让我将士去送死吗。”李伯允摸了摸胡须,“金人背信弃义,跨潢水、攻广宁,野心昭昭,他必不是真和,若我开城迎敌,恐酿千古大错。你可知卓勒泰心狠手辣,也曾诱降敌军,又坑俘六万啊。” “可……” 李伯允不给他反驳之机:“再说,陛下援军未到,你先想和,莫非要抗旨不成?” 韩兆兴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抖了抖,拱手道:“末将不敢。” “元卯,接兵符。” 元卯半跪于前,双手呈举状,李伯允将兵符交到了他手中,元卯颤声道:“谢总督大人,末将定不辱命。” 自古朝廷都重文官而轻武将,为防止手握兵权的武将生异,大军只有兵符能够调动,而兵符全握在身为文官的一府之总督手中。城战结束后,元卯已第一时间将兵符交还给了李伯允。 韩兆兴看着元卯的眼神冰冷不已。 李伯允亲手将元卯扶了起来:“元卯啊,广宁四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就交托你手了。” 元卯目光坚毅:“人在城在。” 李伯允又看了一眼元思空:“此子必成大器,你有一个好儿子。” 元少胥眸中闪过一丝怒意。 韩兆兴沉声道:“诸位可有可行之法?凭一张厉害的嘴是守不住城的。” 元思空的目的已达到,不再冒然说话,而是看了元卯一眼,见元卯不准他开口,便沉默。 李伯允慢慢挺直了微躬的背脊,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老夫有一计,至少可拖延金人十日。” “哦?是何高策?” “老夫亲使金军大营。” 众人面面相觑。 “李大人,这……” “假意和谈,能拖一日是一日。” “万一卓勒泰发现您使诈,他会杀了您的!” 李伯允抚须:“去了,便没打算回来。” 众官将纷纷跪下:“李大人,使不得啊!” 李伯允摆摆手:“卓勒泰生性狡诈,若非我亲去,他怎可能相信。我辽东将士在城墙之上抛头颅、洒热血,我一把行将就木的朽骨,若能救百姓,又有何不舍?只望汝等殚精竭虑、誓死抗敌,务必等到援军啊。” “李大人……” “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劝了。” 元思空看着李伯允,想那支撑着清瘦躯体的,觉非什么朽骨,必然是敲来作响的铮铮铁骨。 —— 会议散去后,元少胥趁机将元思空拽到了一旁,冷冷道:“你觉得自己出尽了风头,很得意吗?” 元思空一愣:“大哥,空儿并非想出风头,空儿是为了……” “你什么都不懂!”元少胥低吼道,“你可知韩兆兴的表舅是何人物?得罪了他,爹的前程必受影响,你就只会自作聪明,早晚害到爹!” 元少胥将元思空推了一个踉跄,元思空张了张嘴,忐忑地说:“大哥,我……” 元少胥警告地用手指点了点他:“以后你给我老实点,谨、言、慎、行!” “……是。” 元少胥走后,元思空心里也不安起来,便去找到了元卯,开门见山地说:“爹,听说韩兆兴的表舅是个大人物,是谁呀?会不会让爹……” “是少胥跟你说的吧。”元卯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剑,他瞥了元思空一眼,“你现在才知道担心?刚才不是挺硬气吗。” 元思空慌了:“爹,空儿是不是又做错了,空儿只是想……” 元卯噗嗤一声笑了,元思空愣住了。 “过来。”元卯朝他招了招手。 元思空走了过去,被元卯拽到自己怀里坐下了,并给他展示着那把剑:“你瞧,这把剑跟了爹快十年了,爹十六岁从戎,杀敌无数,从小卒到千户,是踏着敌人的血尸爬上来的,可走得越高,顾忌越多,人反而变得越胆小。” “爹一点都不胆小,那日守城,爹肩上插着箭,还在指挥作战。” 元卯拉起元思空的手,一寸一寸抚过那冰凉的刃身:“我今日在空儿身上看到了勇气,也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空儿不愧是我元卯的儿子。” 元思空心中大喜:“爹……但是,大哥说……” “不用在意他如何说。从我放韩兆兴进城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他必生嫌隙,我也是不想得罪他表舅,才打开城门的。但,人生而在世,哪可能样样周全,哪怕前途尽毁,我也绝不会把广宁兵权交给一介草包。” 元思空用力点头:“爹说得对,广宁只有在爹手里才能保得住。” 元卯正色道:“空儿,李大人舍身饲敌,才给我们换来宝贵的几日时间,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守住城池,等来援军。空儿,你比我们都聪明,你能帮助爹,对吗?” “我能。”元思空毫不迟疑地说道,“空儿有很多想法,但空儿还不够了解敌我。” “好,从现在起,你可以随意出入广宁任何一个地方,粮仓、库所、城墙,无人阻你。”元卯握住元思空单薄地肩膀,深深望着他的眼睛,“我元家父子,当与广宁共存亡。” 元思空清透的双眸燃烧起熊熊火焰。 —— 次日,李伯允单骑赴敌营,此行多半有去无回,将士们含泪为其践行。 虽是华发苍颜,但赤心不老,亘古流长。 —— 元思空裹着厚重的棉衣,顶着寒冬的风雪,开始详细了解广宁城的所有情况。恰时元南聿的腿伤已经痊愈,绷不住要往外跑的心,也应征入伍,听从元思空的调派。 “二哥,你对着这地图看了半天,看出什么来了?”元南聿把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塞到元思空手心里,“快吃点东西。” 元思空一边咬着包子,一边说:“我在看金军撤兵的路线。” “撤兵?”元南聿叫道,“你不看他们进军广宁的路线,看什么撤兵啊。” “要守广宁,光坚固其内已经不够了。以前两次也许可以,但现在不行,广宁城墙多处破损,兵力、物资消耗七八,按照以前的守法,一定守不住。” “那该如何守?” “兵法有云……” “哎哎哎,你直说好不好。” 元思空无奈道:“攻其所爱,击其必救。” “哦,你是想玩儿个围魏救赵?可我们围谁啊,那些蛮子根本没有城池,赶着牛羊到处……”他越说声音越小,眼前一亮,“你是想……” 元思空勾唇一笑:“没错,卓勒泰倾巢出动,大营必定空虚,防守薄弱,若我分兵袭其兵营,他一定回救。” “可是……”元南聿苦着脸,“二哥,我们哪儿有兵可以分啊。” “无需太多兵力,卓勒泰也知道我们没有兵,所以肯定不会想到我们竟然还敢分兵偷袭,只要着三百骑兵,带火铳袭营,惊扰他们的牛羊,大营必乱。” “二哥,你跟爹商量了吗?” “我刚在脑中酝酿,你又非要问我,我哪儿来得及与爹说。”元思空弹了弹他的脑门儿,“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我要想一个完备之策,一举击溃卓勒泰!” 元南聿崇拜地看着元思空:“二哥,你为何这么聪明啊。” “我读书。” “哼。” 元思空凝视着舆图,看着那代表卓勒泰大营的黑色棋子,脑中浮现了金戈铁马、沙场争锋的沸腾画面。 若守不住小小广宁,何以言天下,卓勒泰,我定要击败你! 第21章 元卯将十三岁以上的男丁和体壮的女人都征召了起来,人数逾七千之多,至此,广宁城内但凡提得起大刀、搬得动石块的,全部要参战,当然,他们不会直接上城墙御敌,而是做所有的后勤准备。 在队伍之中,元卯看到了缩头缩脑地元微灵。他皱了皱眉,指着元微灵:“你给我出来。” 元微灵不情愿地站了出来。 元卯严肃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参战。” “胡闹,你娘谁来照顾?” “就是娘让我来的。”元微灵理直气壮地说,“娘说她不用照顾,让我助爹一臂之力。” “你……” 元微灵挺起胸脯:“爹,我比寻常女人壮实得多,便是让我上阵杀敌我也不怵。” 元思空在一旁拽了拽元卯的袖子:“爹,此时正是用人之时,大姐聪明利落,一定能帮上忙,再说,他们只是运运物资,不会有危险的。” 元卯绷着脸道:“灵儿,你可不许乱来,一切听从调派。” “放心吧爹。”元微灵吐了吐舌头,“千户大人。” 元卯领着元少胥和元思空往屋内走去:“空儿,你方才说,你有退敌之策?” 元思空点点头。 三人走到伏于桌面的偌大舆图面前,元卯双手撑案:“说吧。” “卓勒泰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元思空开门见山道。 “哦,什么错误?” “他没有围城。”元思空道,“当然,这个错误也并非他故意犯的,实属无奈之举。” 元卯盯着地图:“不错,广宁的地形、眼下的气候和诸多原因,让他没有围城,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恐怕是他轻敌。” 卓勒泰在进军广宁之前,已经拿了晟军俘虏四千,自然知晓广宁城内不缺吃穿,围城最忌守方粮草无忧而攻方远道而来,因为守方根本不怕围,而攻方根本耗不起。 加之广宁城周围有一道山渠,没有足够开阔的地带供卓勒泰带来的马牛羊放牧,如今天寒地冻,没有牧草,无论是人吃的还牲口吃的,一定都是自己运来的,如此一来,卓勒泰便不敢轻易分兵围城,唯恐粮秣被袭。 其实,选择这个时节打仗,本身就犯了兵家之大忌,但卓勒泰没有选择,潢水不结冰,他们就过不来,此举也是艰难万分。 当然,如元卯所说,卓勒泰也确有轻敌之嫌,他恐怕不会想到,区区两三千守军的小城,能够顽抗到此般地步。 所以他没有围城,让李伯允可以亲去京师求援。现在就算他想围,倒是围不起了。 元思空道:“斥候说卓勒泰虽然没有围城,但已经分设哨卡,随时监视广宁的一举一动,然哨卡必有疏漏,尤其是夜黑风高之时。” “你的意思是……”元卯沉思道,“想出城?” 元思空点点头。 元少胥皱眉道:“此时出城,若被金人逮个正着,岂不送死?” “被金人憋在城里,也是一个死。”元思空的眼眸中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和专注,“我的计划,便是派一批死士,趁着风雪之夜瞒过哨卡,绕到金军大营后方,待卓勒泰攻城的时候,偷袭他的大营和粮草!” 元卯倒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道:“此计甚为凶险啊。” “是啊,太冒险了。”元少胥道,“派谁去,派多少人去?我们守城尚且不够,如何分兵?若这些人不慎被发现,必定有去无回。” “爹,大哥,且听空儿细说。”元思空用两指捻起一枚棋子,轻轻落于广宁城和金军大营之间,“挑选三百死士,带七日口粮,配火铳和火油,趁风雪之夜,离开广宁,躲过哨卡,绕向金营后方,埋伏起来。”他用手指推着那枚棋子,滑到了金营后面,“待卓勒泰攻城,大营必定守备薄弱,死士乘虚而入,突袭大营,以火铳惊扰牛羊,以火油焚其粮草,成功则已,不成功,卓勒泰得到线报,也绝对要返去救粮,如此广宁之危暂解。”他最后将那枚棋子用力推进了金营。 元少胥道:“此计难度颇大,恐怕不成。如你所说,就算成功,也只是暂解,卓勒泰安顿好大营,又杀回来怎么办?” “卓勒泰退兵时,我们要观察。若临阵退兵有条不紊,旌旗不乱,则证明他带兵有方,一定会派骑兵先行,速回救营,自己则带精兵断后,那我们就轻骑带火铳出城,追上去,趁其骑兵不在,冲击其步兵或攻城兵的腹地,杀敌多少不重要,但要将其阵型冲乱;若他退兵时仓惶混乱,那就更好了,直接击其尾军,金军两次攻城不得,损伤惨重,士气已然低迷,如今前被袭营,后有追兵,军心必定大溃。” 元卯点点头:“说下去。” 元思空眯起眼睛,一丝寒芒闪现:“接下来,便是将卓勒泰赶回蛮夷之地的最后一计。” —— 李伯允舍身取义,为广宁卫足足争取了十二天的时间。 十二天之内,他们加紧练兵、修墙、囤积战时物资,将全城都调动了起来。 卓勒泰大军压境之时,尚有退路的人,早已先行逃跑,留下来的,大多是身家被死死捆绑于土地之上的穷苦百姓,他们无法离开赖以为生的土地,也就无处可去,命运与城池一脉相系。 元卯派将士挨家挨户地鼓舞,让他们捐出所有铁器刀具、被服火油,将所有青壮男女征召入伍。李伯允用自己的命激励了将士们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元卯用面对七万大军也誓死不退的两次惨胜,告诉广宁百姓,只要上下齐心,则众志成城。 整个广宁都孤注一掷,城中四万百姓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为守护他们共同的家乡。 当卓勒泰第三次举兵攻城时,每个人都抱持了必死之心,去做求生之事。 大军欺近,一阵狂风将雪雾吹散,视界变得清晰起来。 只见那如林耸立的一柄柄长枪之上,竟赫然插着一颗又一颗血淋淋地人头! 城上守将毛骨悚然,那分明是晟军的四千俘虏! 最让他们悲愤万分的是,卓勒泰的纛旗顶端,插着的正是辽东总督李伯允的首级! 那苍雪之发在北风之下狂舞,不知是否听见了辽东百姓们的悲怮悼念。 元思空站在元卯身边,几乎能听见元卯拳骨紧握发出的声音。 他鼻头微酸,脑中浮现了李伯允骑着马平静离去,清瘦的身影逐渐模糊于风雪之中的画面,那日天地一色,雪雾乱了乾坤,他仿若消失在仙境之中。 第22章 元思空屏息凝望着城下黑压压地大军,感到有些目眩,胸口阵阵地发紧。他用力握住了腰间的匕首,想起赠与他匕首的人那张稚嫩却倔强的小脸,一个八岁的孩子尚且有驱胡虏、平天下的志勇,他绝不会惧于金贼! 纛旗之下,一鬓发浓密的大将稳坐马上,必是女真大皇子卓勒泰了。只见他突然一夹马腹,从中军冲了出来。大军立时向两侧打开,让出一条笔直地通路。 卓勒泰将马勒于城下,抬起头,高喊道:“城上何人,报上名来!” 元卯厉声道:“吾乃广宁守备元卯。卓勒泰,你竟敢杀害我大晟皇帝子臣,其罪当诛!” 卓勒泰狂笑道:“这老匹夫胆敢戏弄于我,该杀!你们这群冥顽不灵的汉人,该杀!” “我元某阻得了你一次、二次,就阻得三次、四次。”元卯气势愈盛,“有我在,穷你一生,休想踏入广宁半步!将士们,为李大人报仇!” 守城将士齐吼道:“为李大人报仇——”声如洪雷,直冲天际。 卓勒泰的马儿在那震天吼声中也退后了几步,他稳住坐骑,抽出佩剑,平举于胸前,而后用力斩下。 进攻的战鼓第三次在广宁城下响起,金兵如一股黑色浪潮,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一望所及,尽是弥天杀意。 元卯吼道:“弓箭手,预备,放——” 元思空躲在掩护之下,如蝗虫般漫天飞舞地箭雨遮天蔽日,他看着那些双目充血、表情狰狞的金兵,如同看到了一群厉鬼,可他们被箭矢、炮弹击中时,崩裂出的鲜血碎肉,又在在地告诉他眼前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在兵书上看过无数的战役,那些名将们仿佛撒豆成兵,神机妙算,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然而眼前的血腥画面,才是真正的战争,他第一次离战争如此地近,他克制不住地战栗着。 元南聿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二哥,别怕,别怕。”他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元思空瞪着眼睛看着元南聿,突然用力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刺痛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聿儿,我不怕。” 元南聿点了点头,只觉口舌干燥,光是冲入耳中的喊杀声,已经足够令他心脏狂跳,他问道:“二哥,胡大人,能成功吗?” 元思空摇摇头:“我不知道。” 四日之前,领着三百死士趁暴雪之夜离开广宁,奔赴金军大营后方的,正是副千户胡百城。 当元卯提出这个计划时,那个与元卯多年生死相交、脾性鲁莽却极有义气的胡百城,第一个请命。 自胡百城离开后,他们就断了联络,目前看来,至少他们没有被金人逮着,这就算是成功了一半,然而,无论事成与否,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回不来了。 今日是决定广宁生死的一役,而胡百城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由于风神大炮的炮弹所剩无多,火力难以为继,金兵只花了比以前少一半的时间,就攻到了城下,开始爬墙的爬墙、破门的破门。 元思空冲出掩体,用力吹响手中号角,他组织好的民兵开始一队一队地往城上冲,手里提着一桶又一桶地火油,跑到城墙边上,整桶倾下,弓箭手擦燃箭头,利落地射了出去。 城墙之下立时燃起一片火海,凄厉的惨嚎不绝于耳,然而金兵依旧前赴后继地往上架梯子。 “大人,西城门告急!” “大人,南城门告急!” 元卯吼道:“少胥、空儿,去援城门!” “是!” 卓勒泰前两次进攻,都主攻东城门,想集中兵力一鼓而下,晟军的防守重地、火力集中点自然也是东城门,所以东城门最难打、牺牲也最大。这一次他改变了策略,东城门依旧是主攻,但西、南两门也增派了不少兵力,虽然分兵就是分势,但他知道广宁兵寡,现在比他更加分不起。 卓勒泰的判断非常正确,如今守城的将士不过七八百人,一人要当十人用,虽然民兵有几千,但又如何能跟女真悍卒相比。不过,他也忽略了一点,只要使用得当,哪怕是羸弱女子,也能发挥出力量。 元少胥往西门,元思空、元南聿往南门。 俩人跑到南城门,往下一看,金兵盾甲如盖,一片一片横于头顶,护着攻城槌往上冲,后有弓箭手掩护。 元思空跑到陈宇隆身边:“陈大人,快给他们穿‘火服’!” 这火服是元思空给取的名字。他从史书里读到,有守将弹尽粮绝之际,将棉被点燃扔下城墙,威力喜人。火油消耗太大,早已不敷使用,就看这火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了。 一队“女儿军”在元微灵的带领下,抱着棉被冲上了城墙,撒油、点火,两两联手,将起火的被子扔了下去。 那棉被颇重,稳当当地掉在了金兵的盾甲之上。 蛮夷的铸铁技术完全师于中原,且常年没有见进,所以至今用的还是木盾。木盾自然有木盾的好处,如廉价、轻便、防锈、防冻,但为了防水、防裂,通常要上几遍漆油,因此它有一个最大的缺点——怕火。 如火箭那般的星星小火,片刻便熄灭,通常烧不起来,然而一遇到大火,便是成片地被引燃,呈熊熊之势,整个攻城队顿时陷入了火海,有弃甲而逃的,马上被乱箭射死。 元思空吼道:“继续往下……” 话音未落,他突然被元南聿扑倒在地,一枚箭矢从他方才站立的地方飞过,元思空惊出一身冷汗。 “二哥,你没事吧?”元南聿紧张地摸了摸元思空的脸。 “没、我没事……”元思空扶正自己的帽盔,身上这套甲胄是临时找来的,他穿着大了很多,行动很是不便,但元卯命他必须穿着。 陈宇隆指挥着将士和民兵们协同作战,“火服”如纸片一般飞下城墙,若落到盾甲之下,则立时起火,若落到登城梯上,便能把一众人都刮下去,几十条火服下去,南城门的危机立解,金兵的攻势明显缓了许多,容他们有了喘息之机。 元思空道:“聿儿,你在这儿盯着,务必保护好大姐,我去看看爹。” 元南聿担忧道:“那你自己可要小心,箭不长眼睛,你得长眼睛。” “放心吧,你也要小心。”元思空爬了起来,往东城门跑去。 元卯还在扯着沙哑的嗓子指挥。东城门的情况果然比其余两门都严重得多,攻城槌已经撞上了城门,爬城的士兵如蚂蚁一般密布于梯子之上,打下去一批又上一批,城根之下堆砌的死尸简直触目惊心。 元思空跑到元卯身边,颤声道:“爹,东城门怕是守不住了,不如派火铳手去城门口迎金贼吧。” 他们竭尽全力了,到底还是不行吗? 元卯将元思空拽到自己身后,大声道:“我相信胡百城,他必不叫我失望!” 突然,金军之中传来奇怪的号角声,那是他们从未听过的信号。 卓勒泰调转马头,在原地转了一圈。 元思空大喜:“爹,肯定是胡大人袭营的消息传来了!” 元卯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赤红地双目死死盯着卓勒泰。 卓勒泰会如何抉择呢? 元思空心想,若他是卓勒泰,便不顾大营,只要集火攻下广宁,还愁吃喝吗?可卓勒泰身为三军主帅,做任何一个决定,已经跟有没有魄力无关,思虑甚多,必然举棋难下,他知广宁危急,却不知广宁的危急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尤其是广宁还有兵力分出去攻击他的大营,让他更难以判断,他已经在这座城池之下败走两回,若放弃大营,而广宁依旧攻不下来,他将粮草尽失、腹背受敌,那才是真正的大败。 元思空赌的,就是他一定会回救大营。 很快地,卓勒泰就做出了一个稳妥的决定——鸣金收兵。 元思空一把抓住了元卯的胳膊,激动得心肺都要炸裂。 卓勒泰收兵了!他已经落入了自己设好的棋局! 卓勒泰不愧金国名将,戒律森严、令行禁止,临阵收兵原本是仓促之举,他却收得有条不紊。如元思空所料,他派左右两翼骑兵先行,奔赴大营救援,自己则亲率一只骑伍断后。 元卯狂喜:“卓勒泰退军了!” “卓勒泰退军了!”城上守将纷纷高喊,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广宁城,城内一片欢呼之声。 元卯转身,目光扫过身后众将士:“依计行事,我需一名勇将,领五百骑兵,带火铳冲击卓勒泰中路军,谁人敢往?” 为了防止泄密,他们的计谋要到最后一刻才摊牌。 “末将愿往!”清亮的声音响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面上毫无惧色。 此人正是广宁小将梁惠勇,也是那日少数几个旗帜鲜明要死守的将士之一。 “好,我辽东不缺血性男儿!”元卯激赏地看着他,“我命你为先锋,冲扰卓勒泰大军,无需死战,此役的目的是溃其军心。” “末将领命!” 元思空一步上前,走到梁惠勇身边:“总旗大人,介时你一边打,要一边命将士们齐喊一句话。” “什么话?” 元思空眸中闪过一丝阴狠:“‘援兵已至,大营被袭,卓勒泰败了’!” —— 梁惠勇带走的五百骑兵,是广宁最后的兵力,此时的广宁脆若卵壳,一触即溃,这是他们唯一的、最后的生机,不成功,便成仁。 梁惠勇年纪虽轻,但极为勇猛,又不像胡百城那样鲁莽,是个将帅之才,若他能躲过此劫,将来必成大器,只不过,如同胡百城带走的死士一般,他们也凶多吉少。 众人目送着广宁骑兵奔袭而去,绕一个半圆,躲过卓勒泰后方的精兵,直取中路军。大军行去虽远,却也能看到那五百骑兵汇入几万大军,相比之下,显得如斯渺小。 可是,想象中的泥牛入海、消失无影的画面并没有出现,那五百勇士竟如狼入羊群,大杀四方,很快就将卓勒泰的中路军冲得七零八乱,眼看要被拦腰截断。 元思空的呼吸愈发急促,因为兴奋。 如他所料,虽然仅仅是五百骑兵,却发挥出了五千的威力。 梁惠勇之所能够将将冲段卓勒泰的中路军,并非那五百人是神兵降世,也并非火铳多么厉害,其因有三,第一,中路军是步兵和机械兵,骑兵对步兵,本身就占尽优势,马儿呼啸而过,收人头如割麦子;第二,梁惠勇来的突然,中路军毫无防备,蛮子们没见过单兵火铳,惊吓不小;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金兵气势已衰,斗志已殁。 攻城攻了一半,主帅突然毫无缘由地鸣金收兵,士卒已然心生疑窦,三次攻城不下,死了那么多人,更是令他们信心丧失,这时候,五百骑兵猝然杀入中路军,大喊着“援兵已至,大营被袭,卓勒泰败了”,不由得他们不信,刹那间,士气一泻千里。 于是中路军不思抵抗,反而四散逃跑,中路军一跑,整个大军从中心开始往四周溃散,“援兵已至,大营被袭,卓勒泰败了”这个消息如毒气一般弥散开来,处于大军最后方的卓勒泰就算发现中路军生变,也来不及阻止,眼看着他的数万大军顷刻间变成一盘散沙,在五百骑兵面前如待宰羔羊。 广宁将士们站在城墙之上,亲眼看着卓勒泰的大军崩溃,激动得纷纷留下了泪水。 元卯紧紧搂住了元思空,哽咽道:“空儿,你救了广宁啊。” 元思空眼圈一热,眼泪也落了下来,他用力擦掉泪水:“爹,这是广宁军民共仇敌忾的结果,空儿万不敢居此功,而且,现在言胜还为时过早,要看卓勒泰会不会彻底退军。” “他不会再来了。”元卯摇摇头,“爹确信他不敢再来了。” 元思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此一役绝对让卓勒泰大伤元气,也许死的人还没有前两次攻城死的多,但是对他、对士气的打击是空前的,他就算贼心不死,还敢再来,也要整顿好些时日,到时候他们的援军必然真的到了。 广宁,真的守住了。 第23章 梁惠勇最终带着二百余名将士回到了广宁,但胡百城与三百死士全军覆没。斥候回报,金军粮草遭焚过半,牛羊在惊扰之下四散逃乱,冻死冻伤数百。 金军元气大伤,再无余力攻城,不日退兵,几乎就在同一天,从顺天府来的两万大晟援兵抵达广宁,并未歇脚,就赶去追击卓勒泰。 广宁之危终于解除,全城上下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那热忱之心甚至要融化隆冬酷寒。 元卯带着将士们巡街,与全城百姓同贺。 “元大人,是元大人来了!” “元大人,是您救了广宁啊,是您救了全城百姓啊。” “元大人——” 百姓们激动万分,看到元卯如同面见了救世主,不知是谁先行跪地叩谢,拥堵于街巷的百姓们以元卯为中心,成片成片地跪匐下去,那景象蔚为壮观。 “谢元大人救命之恩。” “谢元大人救命之恩。”此起彼伏地声音震荡在广宁城的每一个角落。 “快快请起。”元卯将身边的老翁扶了起来,他高声说道,“广宁之战,非我之功,乃全城将士们、乡亲们上下协力、同心御敌所成。我辽东男儿……不、我辽东儿女傲骨磷磷,面对二十倍于我之金人大军压城,依旧抵死抗敌,永不言退,守我辽东门户,卫我大晟江山,我元某何德何能,此生有幸与你们一同奋战,是我该谢你们!”言毕,他屈身半跪于地,用力抱拳,“元某谢过诸位!” “元大人!元大人,英雄!” “元大人,英雄——”呐喊之声,震荡天地,久久不衰。 站在角落里的元南聿亢奋地直拍手:“二哥,他们叫爹英雄啊!” 元思空的心脏跟着那喊声狂震,他由衷喜道:“爹就是英雄!” “二哥也是英雄。”元南聿用手肘撞了撞元思空,眨眼道,“退敌之计可是二哥想出来的,二哥居功至伟,可惜他们都不知道。” “不,广宁得以苟存,是因为有爹在。”元思空凝神望着人群之中那仿佛在发光的英武男人,面上带着难掩的荣耀。 是元卯多年来刚正廉明、治军有方,在广宁树立威望,被人敬重信赖;是元卯身先士卒、不畏生死,无论城头飞过多少利箭巨石,始终与将士们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指挥战斗,身中流矢也半步不退;是元卯肩扛重压,不惧权贵,没有把兵符交给无能之辈,坚持死守;是元卯铤而走险,信任他一个从未打过仗的垂鬓小儿的计策。 除元卯以外,没有人能凝聚将士们的士气和百姓的人心,不会有李伯允、胡百城和那么多无名英雄以身殉国,所有人能够舍生忘死地作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对元卯有着信念,他们信念着元卯的信念! 孙子兵法可谓是最透彻战争的一本兵书,但此书所教授的,绝非以什么奇谋巧计、阴谋诡计御敌,恰恰相反,孙子以为,只有我方先具备了胜的条件,才在这个条件之上寻求胜的可能。 他的计策之所以功成,盖因元卯制造了胜的条件,没有元卯,今日广宁必是金人铁骑之下的废墟。 元家兄弟看着元卯的眼神都充满了骄傲。 —— 那日庆功宴,元卯借故提前离席,赶回家亲自向妻子请罪。 从金人过潢水,至今七七四十九天,他第一次踏入家门。 岳轻霜却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当着全家的面,既不责备,也不怜惜他明显的消瘦,而是倒了杯酒,敬他解广宁之危。 元卯欣慰地望着她:“夫人,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我和少胥终日不回家,让夫人操心了。” “老爷才是真的辛苦,我恨不能亲去助你。”岳轻霜举着酒杯,仪态虽然柔美,眼神却坚毅不已,“我的丈夫是大晟臣子,理当以国难为先,你果真没叫辽东百姓失望,让那金贼也见识见识,我辽东绝不仅有韩兆兴那等庸碌之辈,还有……” 元卯打断了她:“夫人,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岳轻霜不解道:“全城都在传啊,说韩兆兴要降金,所以李大人才将兵符交给了你。” 元卯轻轻蹙起眉:“韩总兵并非要降金,起码他不曾这么说,这些话以后万不可再提,你们也一样,务必三缄其口。” 元家儿女听话地点头。 “好了,我们吃饭吧。” 元南聿开心地说:“爹,白日全城百姓都在大喊你英雄,你那时候可真威风。” 元卯淡淡一笑:“我非英雄,我是广宁守备,只是尽忠职守。”他夹了一块酱烧肉,放进了岳轻霜的碗里。 元少胥道:“不,爹的功勋早就超越了一个守备,尤其跟那韩兆兴一比……” 元卯拧了下眉,以示警告。 元少胥轻咳一声:“总之,爹带领我们守住广宁,实乃奇迹,那卓勒泰可是带了足足七万大军,我方可用之兵才三千。” “是啊,爹真是太厉害了!”元南聿看了元思空一眼,“当然,二哥的计策也厉害。” 元卯笑道:“空儿确实立有大功。” 元少胥放下了筷子,嘴唇轻轻抿了抿。 元思空忙道:“空儿仅是略献薄力,爹才是此战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 元卯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分别递给元少胥和元思空:“少胥,空儿,此战你二人都立有厚功,你们如此年少,就能悍不畏死,不仅是爹的好儿子,也是我大晟的好儿郎。” 元少胥这才面色缓和,他举着酒杯,拱手道:“爹,孩儿愿像爹一样,以身报国,誓死守卫我大晟江山。” “好!”元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二子随之。 元思空第一次喝酒,辣得他直伸舌头,一张精致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元卯又倒了一杯酒,笑看着元微灵和元南聿:“你们姐弟二人,一个是女儿家,一个腿伤刚愈,竟也出了不少力,很好,都是我元卯的好儿女!爹敬你们一杯。” “既是好儿女,我也要喝一杯!”元南聿说着就去抓酒杯。 元卯一筷子敲在他手上:“你就免了。” 元南聿撅起了嘴,惹得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那摇曳的灯火、香甜的酒菜、亲人的笑语,令屋内的温暖胜过了辽东的极寒,沁入每个人的心脾。 —— 援兵几日之后返回了广宁,据说追卓勒泰百里,杀敌四千。领兵之将名叫赵傅义,非常赏识元卯,承诺定要上奏皇上,重重降赏,不过,他们并未在广宁多做停留,即刻便返回了京师。 广宁守城一战,创造了以少退多、以寡敌众的奇迹,其坚贞不屈的精神已然名扬天下,以元卯之功,必定恩赏有加,但他不敢独揽功勋,早已将前后发生的所有事,为此战牺牲的所有人,分列名册,奏达圣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边重建广宁,一边等待天子的封赏。 广宁城墙破损严重,修葺起来是个大工程,元卯已经请旨重建,毕竟广宁一役的胜利,仅是一个开始,卓勒泰正值壮年,贼心不死,定会卷土重来,介时要让他看到一个更强大的广宁卫。 —— 经历过那惊心动魄的一战后,元思空的生活也重归于平静,每日照旧读书习武,闲来去马场干活儿,只是战时的画面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二哥!”元南聿贴着元思空的耳朵大叫一声。 元思空吓得一哆嗦,捶了元南聿一拳:“你想吓死我啊!” “我叫了你半天了好吗。”元南聿疑惑道,“你最近怎么老是发呆啊,是不是还在害怕啊。” “我害怕什么。” “你别装了,那日在城墙之上,你吓得瑟瑟发抖。” 元思空不服气:“难道你不怕?” “我怕呀。”元南聿大大咧咧地说,“可我承认呀,不像你,怕还不敢承认。” 元思空佯怒道:“你真烦。” 元南聿嬉笑道:“我不会嘲笑你的,这次怕,下次就不怕了,小时候怕,长大就不怕了。” 元思空点了点头,于其说是害怕,更不如说是震撼,而且,就算害怕,他也绝不会退却。 “二哥……”元南聿的目光下移,“你最近不止爱发呆,还老爱抱着那把匕首。” 元思空看了看腰间的匕首:“我什么时候抱着了,我只是……只是握着而已。” “这把匕首真漂亮。”元南聿伸出手。 元思空解下匕首,交给了他。 元南聿仔细抚摸着刀鞘细腻华美的雕铸纹路,还有那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石:“这块宝石要是卖了,肯定能换不少钱吧。” “我卖它作甚。” “嗯……那小殿下倒真是舍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你。” “这是信物,若干年后,我二人相见,万一都不记得彼此容貌了,还可以此物相认。”元思空笑道,“也不知我们今生还会不会再见。” 元南聿耸了耸肩,口气有几分敷衍:“谁知道呢,天下那么大,难了。” “你说,广宁之战现在是不是也传到大同府了?”元思空自顾自地点点头,“必然是的,广宁一战成名,早已名传天下。听说大同府如今也有战事,希望他们也能像我们一般成功退敌。” “靖远王大兵在握,又是当朝名将,一定不会像我们这么狼狈的,你放心吧。”元南聿将匕首抛扔给元思空,“二哥,睡觉啰。” “哦……” 第24章 在广宁守城之战结束近一月后,终于等来了朝廷的封赏。韩兆兴亲率将士们奔赴东城门恭迎使者,元思空和元南聿又跑上城墙,像那日偷看封家军一样,雀跃地企盼着他们的爹加官领赏的时刻。 城墙正在整修,残垣断壁随处可见,薄雪之下那干涸的一滩滩血迹呈乌青色,站立其上,还能忆起当日战事之惨烈,至今叫人心悸不已。 京师来的车马队伍已经行到城下,韩兆兴、钱安冗、元卯等官将出城迎接。 马车上跳下来一名使臣,留着八撇胡,吊眉细目,鼻如鹰钩,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之人,他整整了袍服,与众官将互相施礼后,也不赘言,直接道:“我乃都察院御史葛钟,奉天子之命巡按辽东,对广宁守城一战之功勋将士予以嘉奖。” 众人面面相觑,均疑惑起来,直觉事有蹊跷。巡按御史由圣上派遣,多以巡视风土民情、黜陟(读至)官吏为目的,或地方有大案要案,也要下放御史以正公允,既是嘉奖将士,为何要派一名巡按御史来? 钱安冗率先道:“葛大人路途奔波,必然疲累,驿馆已备薄酒……” “不必了,诸位同僚,先接旨吧。”葛钟伸出手,随从立刻恭敬地双手奉上了圣旨。 众官将连忙跪地。 葛钟摊开圣旨,朗盛读道:“天下之本,惟民为兴,躬以恕道仁人,戡祸乱制夷狄之武,修礼乐垂宪度之文,不可谓实之不孚也。然夷背信毁盟,乱我疆土,故夷夏有辩,其性兽也。辽东府总兵韩兆兴,戍边七载,整军治制,鞠躬尽瘁,赤胆忠心,虽失潢水,后固广宁,退女真夷族千里,救百姓,振我大晟熊威,功弥其过,特赐……” 元思空怔怔地听着葛钟的声音会于风中,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 “二、二哥?”元南聿用力推了推元思空,“这人怎么回事?皇上为什么要赏韩兆兴?他除了打败仗可啥也没干啊。” 元思空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葛钟在宣读皇上的赏赐,已经读到陈宇隆、胡百城、梁惠勇了,却唯独没听到元卯的名字。 元卯跪匐于地,看不清表情,但那僵硬的背脊,分明述说着他的质疑。 元南聿急了:“爹呢?这人说的那些功劳,分明都是爹的,怎么就成了韩兆兴的?!” 元思空用力顺了顺气,艰涩道,“……也许,爹的功劳最大,要放到最后再念。” 元南聿将信将疑:“是吗,那样最好……” 葛钟将一串长长地封赏名单都念完了,从头至尾,未出现元卯和元少胥的名字。只见他将圣旨一阖,高声道:“广宁守备千户元卯何在?” “啊,到爹了!”元南聿兴奋地拍着墙。 元思空却笑不出来,但见那葛钟始终冷着一张脸,哪里像是要宣读封赏? “微臣在。”元卯沉声道。 “葛某奉圣上旨意,监察广宁守备千户元卯擅权专恣、弑夺兵符、谋害辽东总督李伯允一案,来人,将元卯拿下!” 晴天霹雳! 元卯猛地抬起了头,一脸灰败。 “什么?”元少胥声音颤抖不堪,“御史大人,这何来的罪名?我爹冤枉!” 元思空的心脏就像被横飞而来的巨石砸中一般,瞬间忘了呼吸。 广宁将士们也慌了,纷乱叫道:“葛大人,这必是误会啊。” “葛大人,元大人必是被冤枉……” 葛钟喝道:“将此人拿下!” 两翼侍卫都是广宁人,彼此相看,踌躇不已。 葛钟怒道:“怎么?你们要抗旨不成?看来在这广宁的地界之上,圣旨还比不上元卯管用啊。” 侍卫吓得脸色青白,只得上前将元卯缚住。 韩兆兴站在一旁,一脸的事不关己,但眉梢都在微微上翘,眸中流泻的尽是阴毒。 元卯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深深地望着葛钟,哑声道:“御史大人,下官罪从何来。” “我很快便让你知道。”葛钟道,“先关起来。” “二哥……”元南聿吓哭了,他用力抓着元思空的手,“二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爹会被抓起来?李大人不是英勇就义的吗,爹怎么会谋害他!” 元思空颤抖道:“爹……爹是被冤枉的,爹……”巨大的恐惧如难以扭转的黑夜般将他彻底吞噬,他心绪全乱了。擅权专恣尚且不说,这弑夺兵符、谋害朝廷命官两项罪名,坐实一个就是杀头的大罪啊! “我知道,爹一定是被冤枉的,怎么办?”元南聿哭道,“二哥怎么办啊?” “我……”元思空感到脑袋发热,混乱不堪,他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脸颊立时肿了起来,人才清醒几分,他用赤红的眼睛瞪着元南聿,“爹被人陷害了,一定是韩兆兴干的。我们去找大哥,还有钱大人……也要想办法见到爹……” 元南聿用力抹掉眼泪,拉起元思空:“二哥,我们走。” 俩人奔下城墙,往元卯的府衙跑去,在那里,他们果然找到了元少胥,还有一屋子广宁官将,显然都在为元卯的事出谋划策。 “元大人怎会遭此诬陷?那日李大人是自己要亲使金军大营的,我们可都在场呢。” “是啊,我们都在,我们都可以做证,元大人怎地就成了谋害李大人了?” “对,那兵符也是李大人给元大人的,‘弑夺’二字从何而来?简直是含血喷人!” “哎,你们在这里议论又有何用,关键要巡按大人相信啊。” 元思空看了一圈,见元少胥坐在角落的椅子里,双手抱头,一言不发,他和元南聿跑了过去,急叫道:“大哥。” 元少胥抬起了脸来,本是正当少年时,此时却一派暮气沉沉,眼神昏暗不已。 元南聿吸着鼻子:“哥,爹被关起来了吗?我们怎么办啊?” 元少胥疲倦道:“在想办法,你们不要在这里碍事,回家去陪着娘,别让娘知道了。” 元思空哀求道,“大哥,空儿能做些什么。” 元少胥冷冷道:“你什么也做不了,回去。” “大哥……” “钱大人,钱大人回来了!” 元少胥起身迎了上去,急道:“钱大人,您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钱安冗叹了口气:“哎呀,葛大人与我透露,他手里有李大人亲笔写给友人的密函,函中痛斥元卯胁迫于他,夺走兵符,逼他去金营送死,他为了尚在广宁的一家老小安危,只能……” 元思空气得浑身发抖:“胡说八道!” 众人也纷纷叫道:“不可能,元大人为人如何,你我皆知,当时广宁危在旦夕,随时城破人亡,他夺来只能调派三千人的兵符有何用处?” “是啊,这分明是诬陷,是谁如此用心歹毒?” “还用问吗?元大人拿了兵符谁最不满,定是那……” 那人话未出口,便被同僚捂住了嘴:“已有元大人前车之鉴,你可收声吧。” 钱安冗连连叹气:“我也不相信元卯会做出这等事,葛大人今日就要开始查案,已经命人去李大人府上搬来信函做笔迹对比,晚些还要亲审元卯,这事……麻烦啊。” 元思空紧紧握住了拳头,心里对韩兆兴恨出了血来。韩兆兴定是为报元卯夺权之仇,也为了抢功,设局陷害元卯,这个丢了擎州、丢了辽北、丢了潢水的草包孽畜,竟然还能苟活于世,简直老天无眼! 元少胥噗通跪在了地上,哽咽道:“钱大人,求您救救我爹吧。” “钱大人,您可要救救元大人呀。” 早几个月前,时任辽东知府因病致仕,朝廷还未委派新的知府,暂由总督李伯允兼知府一职,如今李伯允殉难,广宁知州钱安冗算得上是辽东最有实权的文官,也是唯一能说的上话的人了。 钱安冗将元少胥从地上扶了起来:“少胥啊,我与你爹同乡为官,多年朋友,必然鼎力相助,我相信他的为人,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洗清他的冤屈!” “对!决不能让贼人害了元大人!” 元思空握紧了元南聿的手,寒冬时节,俩人掌心全是汗,他低声凑到元南聿耳边,安慰道,“聿儿,不要担心,我们一定会救出爹的。” 元南聿瞪着通红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爹是好人,是忠臣,御史大人一定会彻查清楚的。” 元思空的嘴唇轻轻抖动着,心脏像是被灌了铅一般直往下沉,几乎抽空他全身的力气。 他害怕,他憎恨,他愤怒,可他更感到不知所措,看着一屋子的大人都在焦头烂额,他……他能做什么? 不,不管做什么,爹,我定要救出你! 第25章 元卯入狱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广宁,城内非议纷纷,人心惶惶。 虽然他们都想瞒着岳轻霜,但还是被她知道了,她当日就病倒了,元家一片愁云惨淡。 极其煎熬的一夜过后,元家三兄弟连忙找到钱安冗府上,想从他那里得知审讯的消息。 钱安冗面色很是难看,闷声说道:“葛钟已经对比了字迹,确为李大人亲笔无误。” “不可能!”元少胥急道,“当日李大人如何慷慨陈词,你我和广宁将士们均在场,他哪里像是被胁迫?” “哎,少胥,我知道啊,可我信没有用,得御史大人相信啊。” 元思空咬牙道,“能仿人笔迹的并不鲜见,怎可凭笔迹就断此大案?” “葛大人还要与李大人的亲眷相谈,可他的亲眷倒像是真的受人胁迫,含糊其辞,不敢言语。” “我爹现在怎么样了?”元南聿问道。 钱安冗叹道:“受了刑……但是并无大碍,狱卒对他也多有照应。” “钱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钱安冗摇摇头:“你要知此事的根源不在于密函,也不在于李大人,是你爹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啊,若他一心要致你爹于死地,恐怕……” “若我去求韩兆兴呢?”元少胥急道,“只要他肯放爹一马,我们一家就此离开广宁,再也不回来!” “万万不可。”钱安冗苦笑道,“你去求他,岂不是昭告天下是他陷害你爹?他更要恼羞成怒了。我已上书刑部右侍郎,此人乃我同乡,也许肯帮上一二,同时也快马寄函去大同府,靖远王赏识你爹,若肯为你爹求情,此案应该还有转机。” “多谢钱大人,多谢钱大人。”元思空心中燃起一丝希望,那个人,一定会帮爹的吧。 元南聿问道:“钱大人,我能去牢里探探爹吗?” “葛大人现在不准任何人探视。” 元思空皱眉道:“这有悖大晟律法,无论犯何种罪名,亲眷都可探视啊。” “哎,这里天高皇帝远,御史大人跟你个小孩子讲什么律法?他不允,你们就不要去了。” 元思空紧握着拳头,心中充满了令人绝望的无力,他太弱小了,他最重要的人被诬陷含冤下狱,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回去的路上,元南聿幽幽道:“钱大人说的刑部右侍郎,能帮咱们吗?还有靖远王,他像是个好人……” 元少胥黯然道:“现在只能等消息了。” 元南聿咬牙道:“不行咱们就去劫狱!” “少异想天开了。”元少胥掏出几钱银子扔给他,“去药铺把娘的药拿回家。”说完匆匆走了。 元南聿握着银子,用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元思空,“二哥,你最聪明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元思空沉吟片刻:“我要去找李大人的家眷。” “好,我们一起去。” “你去给娘拿药。” “二哥……” “听话。”元思空拍了拍元南聿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照顾好娘。” 元南聿抿着嘴,点了点头。 俩人分开之后,元思空直奔李府。 李府上下还在披麻戴孝,府内一片死气沉沉。 元思空找门房通报后,便在门外静静等着。半晌,门房回来了,面无表情地说:“夫人悲痛欲绝,暂不见客,小公子请回吧。” “大叔,我有要事相求啊。” “请回吧。” “大叔。”元思空哀求道,“我爹元卯受人陷害,身陷囹圄,他救了整个广宁啊!” 门房面露难色,最终还是狠着心摇了摇头:“夫人说了不见,请回吧。”说完硬着将元思空推出门槛,关上了门。 元思空气得狠狠踹了一脚门,索性在门外蹲守。 可他苦守了一整天,冻得手脚都要没有知觉,也始终没有等来他想找的人,想起钱安冗的话,恐怕李大人的家眷真的受到了韩兆兴的要挟,对此事避而不谈。 他只好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岳轻霜旧疾发作,咳嗽不断,还发了热,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元微灵和元南聿守在一旁,眼睛肿得厉害。 “二哥……”元南聿欲言又止,想问他有没有找上李家人,元思空黯然摇了摇头。 他坐到了床边,握住岳轻霜仿若无骨的手,看着她消瘦的脸,勉强安慰道:“娘,你放宽心,好好养病,爹一定会回来的。” 岳轻霜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眼圈悬上了泪水。 元思空别过了脸去,心痛难当。 怎么会这样,他们原本沉溺于胜战的喜悦里,期盼着朝廷的封赏,还有拨下的银两用以修建一座更坚固的城墙,可等来的却是一道如此冷冰残酷的圣旨,将他们一家瞬间打入了地狱。 他祈求着上苍,若能渡过此劫,就如元少胥所说,他们一家宁愿离开广宁,永不为官,只要能够全家平安…… —— 无论过去多少年,元思空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从他彻夜难眠到终于扛不住昏睡,再到被元南聿摇醒开始,所有的细节、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表情,他都历历在目。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元南聿满脸是泪,精神处于极端混乱的状态,只是抱着他含糊地喊着什么。 他慌了,不详的预感侵占心头:“聿儿,怎么了,你别吓唬我,聿儿,怎么了!” 元南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法说话,只是指着外面。 元思空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踉跄跑到庭院里,就见元少胥跪在地上,死死拽着钱安冗的袍子不撒手,哭着、哀求着。 元微灵和陈伯一家也是哭得浑身直抖。 钱安冗老泪纵横,想要搀扶元少胥,却怎么也无法把人拽起来。 元思空颤声道:“钱大人,怎么了……” 钱安冗摇着头,显然难以开口。 钱安冗的随从艰难说道:“元大人……被定罪了,今日午时……执弃市之刑。” 元思空只觉一道闷雷在脑海中炸响,几乎劈得他魂飞魄散,他用力提着气,却如坠深水,难以呼吸,他听着自己说:“不可能,怎可三天就定罪?不可能,圣上还未复议,就是一介流寇草莽,也要皇帝批复方可刑死刑,何况朝廷命官!不可能——” 钱安冗抹着眼泪:“葛钟说他有圣谕,可……可就地正法。” “不可能!”元思空厉声吼道,“谁也不能杀我爹!”他飞奔出门,往集市跑去。 爹……不会的,不可能,你不能死,爹! 元思空跑到集市的时候,行刑台前已经围满了百姓,葛钟、韩兆兴等官员端坐上位,那一身囚衣、枷锁加身、被迫跪于行刑台之上的,正是元卯。 元卯衣襟沾血,蓬发污面,嘴唇毫无血色,但跪也跪得背脊笔挺,神情出奇地平静,那视死如归的雄浑气魄,当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元思空瞬间落泪,他拼命挤入人群:“爹,爹!” 元卯一怔,在看到元思空的时候,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眼圈湿润了。 “爹,我爹是冤枉的!我爹是冤枉的!”元思空嘶声喊道,“我爹没有夺兵符,我爹没有害李大人,你们为什么要冤枉他,为什么要陷害他!” 葛钟摸了摸胡子,皱起了眉,韩兆兴也面露不悦。 “是啊,元大人肯定是冤枉的。” “咱们广宁都赖元大人才能守住,元大人是好人,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百姓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整个刑场开始沸腾。 葛钟狠狠摔碎了手中的茶杯,厉声道:“肃静——”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元思空用赤红地眼睛瞪着葛钟,大吼道:“葛钟,你凭什么定我爹的罪?就凭一封能够仿制的信函?我爹夺一个危在旦夕之卵城的兵符有何用处?李大人舍生取义、尽忠报国,却被你说成受人胁迫,你不仅冤枉我爹,还让李大人九泉之下蒙羞!” 葛钟怒道:“哪儿来的狂妄小儿?给我赶出去!” 元卯哑声道:“空儿,不要再说了,快回家去!” 元思空却毫无惧意:“葛钟,亏你身为御史,竟藐视大晟律法,不准亲眷探视是其一,屈打成招、草率定罪是其二,未经圣上复议问斩朝廷命官是其三,你好大的胆子,你所作所为,圣上知道吗,天下人知道吗!” 葛钟气得浑身发抖:“混账,给我、给我抓起来!” 侍卫挤入人群要抓元思空,但百姓却以身阻拦,那些侍卫介是元卯旧部,也非真心顺服葛钟,挤了半天都挤不过去。 “韩兆兴!”元思空已经豁出去所有,他用怨毒地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韩兆兴,“你这个阴险歹毒的小人,丢擎州害得朝廷放弃辽北七州,丢潢水害得广宁险遭破城,若不是我爹,广宁早没了,你早死了,我爹当日就不该放你进城!你恩将仇报,陷害我爹,你这个畜生不得好死,必定遗臭万年!我诅咒你——” 韩兆兴腾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胆敢污蔑朝廷命官,我看你也活腻歪了,赶紧给我抓起来。” “空儿!”元卯吼道,“赶紧走,不准再说了。” “爹——”元思空痛哭失声,“他们凭什么杀你!是你救了广宁,你是大功臣,他们凭什么杀你!当日金国大军压城,木石皆投,大炮遥击,你站在城头,肩中流矢依旧死守不退,韩兆兴在哪里!皇上说他有功,他有何功?葛钟说你有罪,你有何罪!” 元卯泪如雨下:“空儿,别说了,算爹求你了,你走吧……照顾好你娘……” “葛钟,韩兆兴,你们今日冤杀我爹,明日天下人皆知,我爹忠肝义胆、力挽狂澜,救了广宁四万百姓,他没有死在金人手里,却要冤死在自己人手里!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这世上可有天理,可有公道!”元思空哭喊道,“我爹只有功,没有罪,你们凭什么杀他——” 葛钟怒吼道:“拿下,拿下,你们都想抗旨吗?!” 元思空被护在中间,侍卫和百姓推搡了起来。 “元大人冤枉!”人群之中,不知谁暴喊了一句。 这一句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百姓跟着叫道:“元大人冤枉,元大人冤枉,元大人冤枉——” 一时喊声齐天,声震寰宇。 守着行刑台的侍卫围成一圈,用长矛横于胸前,阻挡着义愤的百姓。 葛钟和韩兆兴又急又怒,场面眼看就要失控,韩兆兴叫道:“午时已到,行刑,行刑!” “爹——”元思空的声音被淹没在吼声中。 元卯泪如泉涌,凝望着元思空,俩人的眼神在纷乱的人群中相会,那一眼就穿透了彼此的心。 元思空伸出手,徒劳地想要去抓元卯,仅仅几丈之遥,却是咫尺天涯,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拼命地擦着,他想看清元卯,哪怕一眼,再多一眼。 刑官扯着嗓子喊道:“午时已到,行刑——” “元大人冤枉啊!” 刽子手将元卯压在了石台上,他沉声道:“元大人,对不住了。” 百姓们眼见无力回天,逐渐安静了下来,抽泣声连成一片。 “爹……”元思空浑身卸力地跪在地上,嗓子已经沙哑得无法发出声音,眼泪狂涌。 元卯豪气一笑:“空儿,好好活下去,照顾好家人。” “爹……不要……”元思空只觉心脏剧痛,几乎立刻就要死去。 “行刑!” 元卯大声吟道: 瘴云难蔽目,天命未有时。 埋骨千秋雪,忠魂镇辽东! 当刽子手举起大刀,萧瑟落下时,这一幕终成元思空一生的梦魇。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崩塌了,他过去十三年信仰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顷刻间化为虚无,他眼里只有森冷的刀刃,冲天的血柱,和那个再也不能抚慰他、关爱他、保护他的人。 他好像已经死了,那种体肤被寸寸剥离、灵魂被点点抽干的痛,一定就是死了。 “啊——” 百姓成片地跪了下去,哭声动天,悲怮几乎要淹没整座城池。 恍然间,元思空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他无力挣扎,只是凄厉地惨叫着,对着行刑台,对着那个再也不会回应他的人,希望他魂魄未散,还能最后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 第26章 “二公子,二公子!” 元思空不知花了多长时间,才勉强找回自己的神智,他的视线逐渐从混乱、模糊变得清晰,眼前映出了一对通红的眼睛。 有些熟悉。 “二公子,眼下不是哭的时候,你醒一醒啊。” 啊,是梁惠勇?他显然做了乔装,外罩一身黑色的斗篷,正焦急地看着他。 “爹……”元思空失魂落魄地小声叫着。 “二公子,千户大人已经不在了,但你一定要振作,你千万不能再被他们抓住,你清醒一点啊!” 元思空用一种近乎祈求的语气问着:“我爹……真的不在了……”他多希望眼前这个人能给他一个相反的答案。 梁惠勇含泪道:“二公子,千户大人要你好好活下去,你要为他报仇啊!” 报仇……对……报仇! 元思空眸中突然迸射出慑人的精光,他一把揪住了梁惠勇的衣襟:“韩兆兴,那个畜生的表舅是谁?是谁!” “司礼监掌印太监谢忠仁,此人圣眷正隆,权倾朝野。”梁惠勇警惕地看着四周,快速说道,“二公子,你留在这里怕是凶多吉少,你跑吧,去哪里都行。”他掏出一个小钱袋,塞进元思空手里,“这是将士们凑的银两,你先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我去引开他们,待到深夜你再悄悄出城,我会打点好城门守将的。” 元思空哽咽道:“我走了,我娘怎么办。” “你留下来也于事无补啊。”梁惠勇抓着元思空的肩膀,用力晃了晃,“二公子,你一定要活下去,千户大人在的时候,时常跟我们夸你,说你将来必成大器,有朝一日,望你能铲奸除恶、匡扶正道,还大晟一个干干净净的天下。” 元思空咬着嘴唇,凄楚地看着梁惠勇,轻轻点了点头。 街巷外传来卫兵的声音,梁惠勇抹了一把脸,正色道:“藏好了。”他脱掉斗篷,披在了元思空身上,而后大步走了出去。 “梁总旗,你可见到那个孩子了?” “似乎是往南面去了……” 元思空裹紧了斗篷,身体依旧冷得如坠冰窟,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彻骨地寒气。他躲在窄巷深处,两侧巷墙极高,抬起头,只能看到一小方逼仄的、阴暗的天空,就像无形地桎梏,死死勒住了曾经照耀他心底的光,让他的灵魂之火愈发微弱。 他压低声音哭泣着,无边地孤独与绝望正在蚕食着这副已然空洞的躯壳。 —— 元思空不敢在这里多停留,他凭着自己对广宁地形的熟悉,躲过卫兵的追捕,悄悄溜去了马厩,打算躲到天黑再出城。 好不容易熬到了黄昏时分,藏在藁草堆里的元思空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响动,他心脏一紧。 “二哥……”一阵熟悉而微弱的叫唤。 聿儿! 元思空推开藁草,颤声道:“聿儿。” 元南聿扑过来狠狠抱住了他,痛哭失声,“二哥……” “聿儿……”元思空也紧紧回抱,怀里那温热的身体终于给了他一丝暖意。 此时,唯有流不尽的眼泪能够斥说他们心中的巨痛。 元南聿抽泣着:“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 “聿儿,娘、娘怎么样了?”元思空压抑着心头的恐惧,艰涩问道。 元南聿摇摇头:“娘昏迷不醒,大夫说她心病攻身……” 元思空掏出梁惠勇给他的钱袋:“聿儿,这里有些银两,你拿回去给娘抓药,一定要让娘好起来。” “你……那你呢……” “二哥不能回家了,他们满城在抓我。”元思空抚摸着元南聿的脸,“聿儿,你长大了,以后也要有所担当,代替二哥好好照顾娘,要听大哥大姐的话,二哥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元南聿死死抓着元思空的手,眼中满是恐惧。 “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活下去。”元思空眸中满是汹涌地恨意,“我定要为爹报仇雪恨,洗刷他的污名!” 元南聿泪如雨下:“二哥,聿儿舍不得你……” 元思空抹着他的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净:“聿儿,将来有一日,你我兄弟一定会再相见的。” “可是……” “去那边看看,快!” 马厩外突然传来了卫兵的吆喝声,俩人均是一惊。 元思空把元南聿拉进藁草堆:“嘘……” 元南聿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心头鼓震,他抿着唇,眼神里有了属于男人的坚毅,他突然拽过捆绑藁草的麻绳,一把擒住了元思空的两只手。 元思空一怔,下意识地反手要反抗,但根本不是常年习武的元南聿的对手,被他三两下就捆住了手。 “聿儿,你要做什么?”元思空心中升起不降的预感。 元南聿捧着元思空的脸,冲他勉强一笑:“二哥,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将来一定比我有出息。” “聿儿,不要……”元思空浑身颤抖得不成样子。 “你说你会给爹报仇,我相信你,你千万不能在这里被抓住。”元南聿把钱袋塞回元思空怀里,泪眼朦胧,“二哥,我时常觉得,你我就是一个人,虽然你不愿意我跟你穿一样的衣服,但是……”他拽了拽自己身上跟元思空一模一样的衣物,“有时候也有好处吧。” “聿儿,你不准去,我会恨你的,聿儿……我求求你……”元思空拼命想要挣脱绳子的束缚,拼命想要将元南聿留下,身边这个人,是他仅剩的温暖啊! “二哥,你也说了,聿儿长大了,该有担当了。”他抱住了元思空,紧紧地抱着,哽咽道,“你开心,我便开心,你痛苦,我也痛苦,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什么也愿意。” “我已经没有爹了,聿儿,我不能再没有你……”元思空快要没有力气了,巨大的悲伤彻底将他击垮,他只剩下哀求,“聿儿,不要这样……我已经没有爹了啊,聿儿,不要离开我……” 元南聿低声道:“二哥,保重。” 元思空只觉后颈一阵痛麻,眼前一黑,身体软倒了下去。 —— 元思空艰难转醒时,已过了一夜,天光乍亮,乌云低垂,似有暴雪将至,压抑不已。 他茫然看着四周,只觉身体被冻得几乎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聿儿…… 他慌乱挣扎起来,麻绳绑得很草率,几下就挣脱了,他费力撑起身,连滚带爬地往家的方向奔去。 聿儿! 冲进家门,元思空大叫道:“聿儿!聿儿!” 他希望一切都是假的,这只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元卯还在,元南聿也在,整个家都在,他只是做了个残酷的梦! 他祈求上苍,他愿用一切的一切去交换元卯和元南聿平安地回家。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是元少胥,他的表情阴冷得犹如三九的河水。 元思空颤声道:“大哥,聿儿呢……” 元少胥冲了过来,一脚当胸,将他踹翻在地,厉声吼道:“你有什么脸回来!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少胥!”元微灵冲了出来,一把拉住了他,“不要这样,你这是做什么!” “是他!是他害死爹!是他害爹得罪了韩兆兴,都是他!”元少胥疯狂地冲了过来,对着元思空又是一脚。 元思空只觉得胸腹剧痛,内脏仿佛都在体内翻转起来。 陈伯夫妇也跑了过来,拉着元少胥哀求道:“大少爷,不要这样啊。” “是你害死了爹!”元少胥双眼赤红,神情癫狂,像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聿儿也是为了顶替你才被抓走的,都是你——” 元思空蜷缩在地上,又冷又痛,心如死灰。 “少胥!你疯了吗!”元微灵死死抱住他的腰,哭喊着,“他们我们的弟弟啊!” “他不是我弟弟!”元少胥哭道,“姐,他姓燕,不姓元,他是捡来的!他是个灾星!他克死了他爹娘,又来克我们元家,他害得爹被斩首,他害得娘重病不起,他害得聿儿被流放西北,他害得你被退亲!他害惨了我们元家!你给我滚,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滚——” “少胥,别说了。”元微灵抱着元少胥大哭,“这不是空儿的错,你别说了,爹已经不在了,聿儿也不在了,家里只剩这几个人了……” “滚——”元少胥冲着元思空吼道,“爹当时就不该把你捡回来,就该让你冻死饿死街头!” 元思空僵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埋着头,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元府。 “空儿——” 元思空疯狂地跑着,他跑到泪水在脸上冻结成冰,跑到心肺几乎要碎裂,跑到双腿逐渐失去知觉,而后重重滚倒在地。 他仰躺在厚厚地积雪里,看着满天飞散的白霜,真像送葬路上挥洒的纸钱,可是上苍也在祭奠蒙冤而逝的人? 元少胥说得对,他大概真的是个灾星,如果当时元卯没有带他回家,让他死在街头,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至少他不会如此刻一般,生不如死。 不,他还不能死,聿儿被发配西北受苦,他要去救他,元卯污名加身、含冤九泉,他要为他正名、为他报仇雪恨。 谢忠仁,韩兆兴,葛钟。 元思空在唇齿间反复念着这些名字,就像在咀嚼他们的皮肉,恶狠狠地、怨毒地。他要活下去,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些人生吞、活剥,他要看着他们堕入无间地狱,受尽业火焚烧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 第一卷 的最后一章,下一卷空儿就长大了,封野也很快就要出场了 第二卷 初绽锋芒 第27章 十年后 春风一席,吹来槐花十里不胜香,李白桃红满城郭,正值京师一年中最是旖旎的五月时节。 今日风和日暖,云淡天高,满朝官员面上多带喜色,却不仅仅是因为气候宜人,而是当朝天子在诸多官员的劝谏之下,终于同意重开经筵。 经筵乃皇帝为讲经论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始于汉唐,沿袭至今,为天子讲学,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也,是朝中大事。若是勤勉之主,则经筵当日日开设,学问日日不辍。 然而当今圣上多以圣躬微恙、盛暑祁寒为由拒开经筵,有时一年能开三四次已是鲜见。朝臣甚为不满,连连上书谏诤,斥责昭武帝惰怠厌学,有违帝道,皇帝也许是烦了,终于同意重开经筵,却不知道这次能持续多久。 早朝过后,官员们移至文华殿。重开经筵,势必要举办一次典礼,鸿胪寺早已筹办好一切,大殿之上,案牍齐备,场面肃穆。 百官站于殿下,小声议论。 “今日讲官是谁?可曾听说?” “据说是两个小翰林,都是去年刚中的进士,颜阁老亲自选的。” “圣上时隔一年重开经筵,意义重大,怎就选了两个小翰林?” “你们有所不知,皇上说……”吏部尚书刘岸倾过身来,叹了口气,小声说,“说……‘不要再看以前那些老脸’。” 众官只能苦笑。 “肃静——”御前太监清了清嗓子,“恭迎圣上御文华殿。” 百官齐齐跪拜:“恭迎圣上。” 昭武帝陈炤(读招)在侍从的簇拥下步入文华殿,迤迤然坐于帝位之上:“平身吧。” 官员们刚起身,就见着昭武帝以袖半遮面,打了个哈欠。 内阁首辅颜子廉出列一步,拱手道:“陛下重回经筵,实乃明德正礼之举,有垂范天下之态,我等甚为欣慰啊。” 昭武帝呵呵笑了两声,脸上却明显写着不痛快:“这下爱卿能放过朕了?” 颜子廉恭敬道:“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讲学莫要于经筵,经筵一日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日之进,一月不废,则……” “好了好了。”昭武帝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开始吧。” 御前太监于吉高声道:“有请今日讲官,翰林院修撰沈鹤轩。” 只见一清瘦男子,着一身红色讲经服,双手持笏(读户),庄重地走了进来。他年不过而立,俊秀儒雅,眉宇间流动着一股泯然正气,一眼望去,就觉是襟怀坦荡之人。 此人正是去年的新科状元,而且非一般的状元,是大晟近三百年历史里,第二个连中三元的绝世英才。历朝历代推行科举,千百年来,能够连中三元的,也不过十数人。 作为小小的修撰,除了殿试和状元大典外,应该是没机会再见皇帝的,可沈鹤轩面色极为平静,既不因自己能够为帝王讲学而受宠若惊,也不因得见龙颜而惶惶恐恐,只是不卑不亢地下跪行大礼。 昭武帝来了兴趣,探身往前不算,还要掀开面前的玉旒(读流),想仔细看看沈鹤轩:“爱卿不就是那连中三元的稀世之才吗。” 沈鹤轩拱手,庄重道:“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昭武帝一怔,大概没料到一个小小修撰,竟如此耿直,他自讨了没趣,放下玉旒,端正了坐姿,看沈鹤轩的眼神也变得不耐起来。 底下朝臣悄声议论,有赞沈鹤轩敢于直言,不辱没讲学精神的,也有说他死板,早晚吃亏的。 沈鹤轩能听到两旁的窸窣之语,但眼睛都没眨一下。可等了又等,却没等到皇帝叫他平身,他才皱了皱眉,并非担心受罚,而是现在的发展不合礼法。 于吉悄悄看了皇帝一眼,昭武帝才不情愿地说:“起来吧,讲吧。” 沈鹤轩这才起身,走到讲学案前。若是身份尊贵的讲官,皇帝是要赐座的,像他这样的七品小官,只能站讲。他手持案卷,今日讲得是《中庸》的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他讲起学来抑扬顿挫,有玉石之声,所讲既通达古道,又联络今理,且不乏自己的独到见解,对他的才学,百官皆是服气的。 但昭武帝显然并不这么认识,他坐在龙椅上哈欠连连,沈鹤轩讲得再好,在他听来也是枯燥无味。 沈鹤轩讲完之后,昭武帝很是敷衍地夸赞了几句,他面上流露失望,施礼退走了。 于吉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内:“有请今日讲官,翰林院编修燕思空。” 这一位大多数朝臣倒是没怎么听过了,因此他们也狐疑起来,此人连三甲都未入,又是新科进士,怎会获此殊荣? 要知道在经筵上讲学的,不是已经身居要位、满腹经纶之人,就是被内阁挑选来,给皇帝或太子备用的侍读,沈鹤轩连中三元,得此机会合情合理,这个人又是何德何能呢? 唯一的解释,恐怕只有此人受颜子廉赏识了,毕竟去年的殿试,皇上并未亲临,由颜子廉代劳,因此这一年的进士,都算他的门生。 片刻,只见一身形颀长之男子走了进来,一样的暗红朝服,一样的双手持笏,但走得不如沈鹤轩那般拘谨,反倒有几份潇洒。 百官好奇,扭头去看,多少有些吃惊。 那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竟是颜如冠玉,俊美无匹,一声红衣衬得他白皙的皮肤仿佛在发光,波光流转之间,尽是一派风流才子的气度。 昭武帝复又好奇起来,但想到刚被沈鹤轩当众斥戒坐姿,也就只是轻咳了一声。 燕思空跪地行一叩三拜大礼,朗声道:“臣,燕思空,拜见圣上。” 这其实是燕思空第一次见到昭武帝。殿试时是颜子廉主持,状元大典他称病没去。 “爱卿平身。” 燕思空站了起来。 “爱卿,抬起头来。” 燕思空依言抬头。他看着端坐于金鸾大殿之上的真龙天子,那浑浊的双目、亏虚的面容、臃肿的身体,哪怕裹着雍容华贵的黄袍,也遮不住那扑面而来的腐朽与昏庸。 燕思空握着竹笏的双手暗自收紧,眼中闪过一丝阴沉。 昭武帝浑然不觉,赞叹道:“爱卿有潘安之貌啊。” 燕思空恭敬道:“谢陛下,微臣不敢以皮相自持。” “你进士第几啊?” “回陛下,第九。” “爱卿真乃才貌双全,可有婚配?” 颜子廉用力清了清嗓子。 昭武撇了撇嘴:“好了,开讲吧。” 燕思空走到讲学案前,翻开准备好的案卷。他今日讲的,也是《中庸》,讲“君子道不远人”,讲“‘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 燕思空声音清亮,徐徐而至,虽然不若沈鹤轩那般端重庄严,但也是引经据典、通贯古今,时而还要加上一些有趣味的话,慢慢地,昭武帝竟然听进去了。 “君子之道,道纯,则内外如一,仰则观向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执柯伐柯,苛求于人,不若苛求于己,忠恕之道,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讲到这里,他又说了一个滑稽典故,惹得昭武帝哈哈大笑起来,竟然给他赐了座。 燕思空讲完,昭武帝连连夸赞:“爱卿说得有趣啊,你这些典故,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可是真的?” 燕思空微笑道:“微臣不才,爱看些野史杂文,陛下且当笑谈罢,但讲学之义,孔孟之道,微臣不敢有半字谬言。” “哈哈,好,讲得好。”昭武帝指着燕思空对颜子廉说,“颜爱卿,此人可是你的学生啊。” 颜子廉躬身道:“正是臣的学生。” “你今日选得此人,不错。” “谢陛下,能令陛下感悟讲学之乐趣,老臣甚是欣慰,老臣在此恳请陛下,将经筵恢复至……三日一次。” 昭武帝却不买账:“此事再议吧。” 颜子廉却不气馁,还想说什么,于吉却接收到昭武帝的眼色,高声宣布:“今日经筵,到此为止,午宴已设好,请诸位大人前去赴宴吧。” 燕思空默默地跟着百官退出了文华殿,他走了几步,突然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移驾的皇帝,堪堪是狼顾之相,眼神锐利至极。 —— 在经筵上得到皇上的夸赞,燕思空可算大出了一把风头,有意结交的官员在路上不免与他寒暄几句,他面带微笑,应对的恭敬又巧妙。 午宴按照品级赐座。能够参加经筵的,至少都是三、四品以上官员,这里品级最低的自然就是燕思空和沈鹤轩。 俩人在离圣位最远的地方,坐一张桌子。 落座后,燕思空拱手道:“沈兄今日所讲,令小弟又有了新的想法,真是受益匪浅啊。” 沈鹤轩回礼,淡淡说道:“贤弟过奖了,你今日所讲引经据典、又趣味横生,为兄自叹弗如。” 俩人仅是落座的时候客套了几句,午宴之中,便几乎没再说过话。 燕思空一直在跟旁边的礼部左侍郎杨越把酒谈笑,沈鹤轩则一个人独自吃酒吃菜。 燕思空其实心里很清楚,沈鹤轩有些看不上他。倒跟进士第几无关,沈鹤轩看不上的,是他的巧言令色。他很羡慕沈鹤轩,单纯而正派,秉持着一股子尚未被玷污的正气闯入这浑浑宦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哎,你可听说,靖远王世子要回京了?” 燕思空一愣,猛地扭过头去,问向正在跟同僚闲聊的杨越:“杨大人,您刚刚说什么?” “哦,靖远王的世子啊,听说他要回京了。” “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小狼王’封野?此子不得了啊……” 燕思空握紧了酒杯,大脑阵阵地发木。 封野…… 一个如此遥远的名字,跟那段纠缠他一生的梦魇一般遥远,但也一般地清晰。 第28章 封野此次回京,名义上是代父述职。 述职还能以子替之,古未有闻,大家心里都明白,说是述职,其实就是回来做质子。 二十几年来,在或死或辞了三任大同总督后,加之瓦剌愈发势大,封剑平破例成为了大晟史上第一个坐上总督之位的武将,这就意味着他不仅掌控了整个大同府的政权,也将二十几万兵权抓在了自己手里。 大同府距离京师,快马不过三四日,是中原的西北防御重地,一旦大同防线崩溃,瓦剌顺势而下,大晟半个江山就没了,因此昭武帝极其依赖封剑平,也极其忌惮封剑平,给了他兵权,同时将他唯一的儿子召回了京。 恐怕也只有陈炤这样的昏君,才敢将大同府十六州七十七县的政权和兵权都交托一人之手,令其拥兵自重,军威震主,英明神武的太祖皇帝若知道自己的子孙如此荒唐,怕是能从地底下气活过来。 但是,也正因为干出这事儿的人是陈炤,天下人才不至大惊小怪,毕竟当年放弃辽北七州天险,令辽东门户大开的,也是他。 当然,这对燕思空来说是个好消息,封野回京,对他来说更是一个好消息。 此时他正在翰林院,与沈鹤轩一同聆听颜子廉的教诲。 “你二人聪慧明理,是我大晟未来之栋梁之才,新科进士之中,我最看好你们。前日经筵,大体未叫我失望。” 燕思空道:“谢老师赐此机会,学生受宠若惊。” 沈鹤轩也拱手道:“幸不辱没老师名声。” “经筵之上,鹤轩讲学优异,但稍显枯燥,圣上不爱听,思空呢,虽然趣味连连,讨好了圣上,但未免失了讲学的严肃,在我看来,都还不够好,下一次经筵,你们互相讨教讨教,取人之长,弥己之短。” 俩人齐声道:“是。” “好了,时候不早,你们回去吧。” “老师今夜不归家了?”沈鹤轩道,“可是还有公文未批复?学生愿留下协助老师。” “不必,晚些我还要去拜访友人,你们回吧。” 二人躬着身子,慢慢退了出去。 行到庭院,燕思空道:“沈兄,梁随他们今日约了在百盛楼喝酒,听说是周觅星周公子作局,不如一起去吧。” 沈鹤轩客气地说:“多谢贤弟,我还有些公务未完,就不去了。” 燕思空笑道:“那小弟先行一步了。” 俩人拱手拜别。 —— 周觅星是顺天府尹的大公子,此人考不上功名,但热爱诗酒,也爱结交名士,时常设宴款待八方。梁随则是京师近郊的世族子弟,与周觅星少时就有交情,同时他也跟燕思空同期中举,俩人交好,通过梁随,他结识了不少名流。 燕思空到了酒楼,梁随正在下面迎客,一见他就笑着走了过来:“思空啊,那‘三元郎’是不是又拒绝你了?” 他们这批新科进士,私底下给沈鹤轩取了个外号叫“三元郎”,虽然也非恶意,但多少是有些看不惯他自命清高,从不跟他们玩乐。 燕思空无奈地一摊手:“还用说吗。” “周公子可一直想见见这位连中三元的奇才,不过我觉得,他不来也好。”梁随撇撇嘴,“免得得罪人。” 燕思空笑道:“是啊,走,进去吧。” 燕思空是赏识沈鹤轩的,只是看着他心无旁贷,整日忙于公务,性格又固执不通人情,心里只有叹息,这是个能做学问的人,但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当官,只怕早晚要遭大祸。 酒席之间,众人不免要问起燕思空那日经筵之上的事,他们早已听到流言,“听说那三元郎当面斥圣上坐姿不端,可是真的?” 燕思空苦笑道:“是啊,说‘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哈哈哈,他可真是个奇人。” “此人空有才学,怎地脑袋就跟榆木一样死硬。” “你可别说,我看正是因为他脑筋死硬,专钻孔孟,才能连中三元,不然……”一个进士恭维道,“以燕兄之才情,根本不逊色于他。” “就是就是,燕兄的诗画真真美煞我等啊。” “不敢当,万万不敢当。”燕思空笑道,“我净看些野史杂文了,难登大雅之堂啊。” 众人又互相吹捧起来,觥筹往来,气氛很是热烈。 不知谁又起头,说起了靖远王世子回京一事。 周觅星笑道:“我出门前,家父告诉我,世子的车马已行至驿站,明日一早就要入京了。” “我至今不敢相信,圣上竟然把兵权给了靖远王,这简直……” “谁说不是啊。” 众人肚子里有诸多话,平日不敢说,借着酒劲儿倒是敢言一二了:“所以才要把那小世子弄回京师啊,靖远王就剩这一个儿子了,拿住他就拿住靖远王了,陛下也并非毫无防备。” 梁随叹道:“我担心啊,这小世子不是省油的灯,难道你们都没听过他的传闻吗?” 今日周觅星宴请的大多都是新科进士,入朝不久,接触不到什么机要,自然知道的也就不多,众人顿时都对梁随的话好奇起来,纷纷要他说下去。 燕思空抿了一口酒,淡笑不语。 梁随道:“那小世子绰号‘小狼王’,从小生于军营,长于军营。” “哇,必是一员猛将了。” “岂止啊。”周觅星也神神秘秘地说道,“听说他天生神力,生得虎背熊腰,双臂垂膝,眼如铜铃,声若洪钟,鬓发浓密似兽……” 燕思空没忍住,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燕兄,怎么了?” 燕思空用力咳嗽起来:“酒……这酒够劲儿……” “哈哈哈,这是惩罚燕兄独饮,来来来,我们一起走一个。” 饮罢,他们催着周觅星继续往下说。 “总之,这‘小狼王’就是因其外形如狼所得。” “哦。”众人齐点头。 梁随道:“我倒觉得,这名号并非单指他的外貌啊。” “贤弟说得是,这小世子当真将门虎子,是个天生猛人,十一岁上阵杀敌,十四岁那年,他兄长中伏,他带着一队百人精骑杀入敌阵,将瓦剌大将斩于马下,抢回了他兄长的尸首,一战成名!”周觅星激动地跟着比划起来,“此后,他跟着靖远王冲锋陷阵,悍勇无比,大同百姓送了小世子另一个绰号——‘垂鬓战神’。” 燕思空眸中漾起一丝黯然,他又默默喝了一口酒。 众人赞叹道:“真乃英雄出少年。” 梁随道:“所以我说,把这样一个人召回京做质,实在令人惴惴不安。” “梁兄的顾虑在理啊。” “他明日进京?我可要看看这小世子究竟是何面目。” “哈哈,长成那般模样,怕是小儿看了要吓尿裤子。” 周觅星眼前一亮,猛一击掌:“哎,在下有一提议。” “周兄请说。” “这百盛楼是城内最繁华之所在,小世子进城,必要途径此街道,我们便彻夜豪饮,不醉不归,明日一早就在这里,一睹那小狼王的尊容,各位意下如何啊?” 梁随故作不悦道:“不好不好,漫漫长夜,周兄若不请对面醉香楼的姑娘来弹唱,我可这就打道回府了。” “哈哈哈哈哈,你小子。” 众人纷纷附和。周觅星向来生活奢靡,跟着他有酒有乐子。 不消片刻,七八位美娇娘便款款走了进来,歌舞一起,屋内更显纸醉金迷。 梁随喝多了,搂着燕思空的肩膀,调笑道:“思空啊,平日叫你去醉香楼,你都不去,今日可有机会款待你一番了,虽然,哈哈,是借花献佛。” 燕思空拍了拍梁随的胸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梁兄,你我都已入仕,私下里还是要谨慎一些。” 梁随是世家子弟,即便被人传出流连声色场所,也无妨大碍,但他不行,他不想让人抓住半分把柄。 “哎,你呀,是不是天天跟那三元郎共事,也被他传染了?才子风流,才子,风流,缺一不可嘛,哈哈哈哈哈——”梁随贼笑道,“不过,你见着美色也不为所动,该不会是……” 周围人嬉笑道:“莫非是燕兄口味独特,不爱女儿……” 燕思空笑道:“你们莫要取笑我,我一介乡下来的书生,不曾见过世面。” “哈哈哈,不对,我觉得不对,我看啊,是燕老弟貌赛潘安,这庸脂俗粉,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有道理,思空如此姿色,你说是他嫖别人,还是别人嫖他啊,吃亏了,哈哈哈哈哈!” 一屋子人哄笑不止。 燕思空酒量极好,只是装着有了醉意,眼神依旧清醒而通透。看着这帮平素道貌岸然的公子名士如今丑态尽出,心中古井般平静。 他确实不爱女色,当然,也不爱男色,情色之于他,本就毫无意义。他要的东西,需要他以命相搏,又怎会在低级的欲念之上迷失自己。 半夜时分,有人已经醉得卧榻不起,有人搂着姑娘去了隔壁,屋内没有掌灯,燕思空坐在软榻之上,任初春的凉风吹散酒意,看着窗外繁华似锦的京城夜色,陷入了沉思。 十年了,竟已过去十年了。 他改回了原本的姓氏,伪造了出身,如他生父所要求,十九岁才参加科考,一路高歌猛进,稳妥中举,是新科进士里最年轻的一个。而后用了一年时间,结交权贵,摸索宦场错综复杂的关系,得到内阁首辅的赏识,在经筵之上被皇帝和百官所熟悉。 这对于一个新科进士而言,已经是顺风顺水。 可还是太慢了。虽然为了不露锋芒,他不敢考进三甲,但以普普通通的名次,要挤下那么多人龙人凤,得到目光老辣的颜子廉的赏识,当真废了他好一番功夫,下一步,他必须成为皇帝或者太子的侍读,否则恐怕要穷尽一二十年,才能接近权利的中心,他等不了那么久,他绝不会让那些人寿终正寝。 燕思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了眼昏暗的街道,想到了今日他们谈论的中心——“封野”。 他派人查过封野,因此那些传闻,他早已熟稔于心。 可那个人,究竟变成什么样了?不会真如他们所说,鬓发浓密如兽吧。燕思空微微一笑,仰躺在了软榻之上,睡意沉沉来袭。 封野,一别十年了,他作为“元思空”的过去,一别十年了。 —— 燕思空是被人摇醒的。 他睁开眼睛,就见梁随浮肿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思空,起来了,小世子进京了。” 燕思空本能地翻身坐了起来,但又马上放缓动作,软趴趴地靠着窗棱,以手抚额,做头痛状,担心梁随看出他会功夫。 “嘿,我也头疼得紧,看完小世子,我便让人送你回家。” 燕思空摇头苦笑:“多谢梁兄。” 昨日酒宴的人大多都醒了,聚在窗前,远远看着靖远王世子的队伍进了城。 京城之内,除非特许,或执行机务之要,否则是不准骑马的,可他们分明看到那队伍之首,一人稳坐于大马之上,只是头戴蓑笠,看不清面目。 “好家伙,圣上居然准他骑马进京。” 队伍越行越近,燕思空只觉心脏用力跳了几下,他紧盯着马上之人,十分想透过蓑笠,看清里面装着一个怎样的人。 那人铠甲加身,身形高大魁梧,坐于马背之上,腰板挺得笔直。 “嘿,他定是满脸鬓发如兽,才把脸遮起来的。” “有道理,看这身形,哪里像是十七八岁之少年。” “我说,靖远王生得此子,会不会跟他引狼为师有关?” “恐怕是……” 那队伍经过百盛楼时,为首之人突然轻扯缰绳,竟停了下来,他一停,随从也立刻停下,一看就纪律严明、训练有素。 街上围观的百姓和楼上众人都怔住了。 只见马上武将,突然抬起了头来,朝着他们的方向看来。 众人皆惊,燕思空更是心头一颤。 蓑笠之下,黑绸覆面,只能看到一双狼一般犀利的眼睛,仅仅是一眼,就仿佛要扑将上来,将人活活撕成碎片。 楼上之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燕思空更是本能地将探出窗外的头缩了回来。 他很快低下了头去,垂于两侧的长腿复又夹了夹马腹,走了。 燕思空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不禁想起十年前初见封野的情景。 那个只有八岁的男童,趴在马背上,睡得口水直淌,憨态可掬,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此刻一个美梦重要。 十年啊,他变了,封野也变了,已是物非人也非。 第29章 靖远王世子回京的消息,一时在京师权贵间引起不小的震荡,很多人都存了结交之心,当然,也想瞧瞧那传闻中凶悍孔武如兽的小狼王究竟是何尊容,几日来轮番上门拜谒,但不管谁来,均被以“世子车马劳顿,身体违和”为由拒绝了。 一时惹得京师名士颇为不悦,关于他的流言也变得更加离谱。 燕思空听闻此事,只觉好笑。常人大约以为封野是因为身为靖远王世子才这般傲慢,其实他屁大点儿的时候就那德行了。不过,这倒也提醒他,须寻个妥当的时机与封野相认,靖远王位高权重,想要攀附世子的人多如过江之卿,他不能唐突了。 却没想到,他很快就有机会见到封野了。 昭武帝要在山海围场举行一次春猎,同时为封野接风,京师大多官员贵胄都在宴请之列,封野无论如何,也不能拒了皇帝的邀约。 那山海围场是皇家猎苑,水草丰美,鸟兽遍地,当年太祖皇帝相中了这块“万里山河通远缴,九边形胜抱神京”的宝地,自此之后二百余年,陈晟王朝的子孙都要在这里寻猎,作为自己的成年礼。 燕思空自然未受邀,但与颜子廉略微恳求了一下,也就跟着一起去了。他知道自己恐怕连靠近封野的机会都没有,但能看看封野的真面目,也一解好奇吧。 —— 春猎当日,颜子廉的车夫接上燕思空,二人同乘,前往山海围场。 路上,颜子廉抚须笑道:“鹤轩便不爱凑这样的热闹,你倒是喜欢。” 燕思空把颜子廉对他们两人那微妙的心思摸得差不多了,假装没听懂话里有话,高兴地说:“学生从未见过寻猎,何况是皇家寻猎,必然是盛况空前啊!” 颜子廉是三朝老臣,为官四十载,看人的眼光毒得很,颜子廉赏识沈鹤轩的才学气度,却又不喜他为人死板不知变通,反观燕思空呢,倒是机灵聪慧,但又稍显圆滑了一些,总不能尽善尽美。 燕思空知道自己的野心早晚藏不住,为了不引起颜子廉的顾虑,他要时常伪装出因为年轻而露怯的稚气与好胜,让颜子廉觉得他易于掌控。 身为内阁首辅的颜子廉,表面上位极人臣,实际上一直受到谢忠仁等阉党一派的打压,多年来如履薄冰,如今东宫太子即将出阁讲学,给皇上或太子——尤其是太子——挑选侍读,是他可以掌控的一件至关重大的事,甚至决定着大晟未来的朝局,他必须要挑选可信任又可掌控之人。 燕思空在努力去契合颜子廉的理想,否则也不会以进士第九的身份,用一年时间就得其青睐。颜子廉或许目光老道,但身在朝堂四十载,所接触之人,翻过来调过去,无非皇亲国戚、官绅贵胄,而他的十年时间里,接触三教九流之人无数,在时机成熟之前,他定会“扮”好一个符合如今身份的燕思空。 果然,颜子廉佯做严肃状:“你央我带你去春猎,难道是为了好玩儿吗?你已是大晟臣子,不可失了庄重。” 燕思空拱手道:“老师教诲得是,学生轻浮了。” 颜子廉点了点头:“今日春猎,陛下意不在狩猎,而在世子啊。” “老师的意思……” “那小世子年少气盛,仗着其父重兵在握,谁也不放在眼里,将登门拜谒之人都拒于门外,陛下召他回京,本就是为了掣肘靖远王,他还这般傲慢,怎能不趁机杀杀他威风。” “老师说得有理。”燕思空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陛下要如何杀他威风?” 颜子廉摇摇头:“为师也不知啊,但今日定有好戏看。” —— 到了山海围场,广阔的草原之上,竖起了十几顶军帐,被拥于中间那最大、最气派的一个,皇家大旗正迎风招扬。 春猎将要开始,皇上带着他的后妃皇子一干人等,坐于上位,燕思空暂别颜子廉,找到了周觅星、梁随等人,与他们坐在一起。 落座之后,燕思空控制不住自己,在主台周围寻找起一个人。 “思空,看什么呢?”梁随问道。 燕思空的喉结轻轻滑了滑,尽量用平静地语调说道:“小弟一直想一睹谢公公尊容。” “哦,那儿呢。”梁随小声在燕思空耳边唾道,“个老不死的。” 顺着梁随的目光而去,燕思空看到了一个着银丝织锦缎华服的老太监,他双鬓业已染白,眼皮无力地耷拉着,却依旧掩不住那锐利的瞳眸,他踹手端坐于桌前,定定地不言语,不知道脑子里又在转着什么歹毒心计。 燕思空难抑滔天恨意,垂于桌下的双手紧紧抓住了袍襟,低下头以掩饰自己。 谢忠仁,就在自己眼前了,他恨不能亲口尝尝这阉贼的血肉! “思空,怎么了?” 燕思空顿了一顿,抬起头时,已恢复了常态,他淡笑道:“无事。” 周围传来一阵喧声,周觅星叫道:“哎,小世子来了!” 所有人都朝着后方看去,但见一骑轻骑踏绿而来,草波浮动如浪潮,一匹纯白骏马便如低空掠过水面的白鹭,轻盈矫健,仿佛下一秒就要展翼拔向晴空,充满了力之美。 而马上之人,更叫所有人看愣了。 那是怎样一个俊美英挺的少年啊,眉宇般般入画,脸庞曲线若雕塑,一双深邃眼眸锐意正盛,狼一样摄人心魄,明明是高大男儿,嘴唇却似涂朱般殷红,浓黑的一绺束发跟着骏马的鬃毛一起迎风飘扬,那飒爽英姿犹如天神降凡,叫人不舍得移开目光。 他很快勒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用力抱拳,动作一气呵成,不卑不亢地大声道:“微臣封野,叩见皇上、皇后娘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豪迈不羁的少年声,回荡在整个围场,震荡着众人的心脉。 昭武帝大约也是被封野震慑到了,顿了半晌,才道:“啊,爱卿平身吧。” 封野站起了身。 他一袭玄色骑装,仅佩戴胸甲和护臂,将他的腰身收紧,衬得极其修长健硕,便是身形也鹤立鸡群。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距他不过十数丈之遥的人,一时心潮澎湃,难以形容此时的滋味儿。 他已经许久不曾体会过半点快乐,但能在这冰冷的皇城之内,见到一位故人,确实给了他一丝慰藉。他甚至想,不若就这样吧,当做俩人从未相识,以后也形如陌路,内心至深的地方,也许“元思空”一息尚存,不愿意利用封野。 许皇后轻笑道:“封将军的儿子真乃丰神俊朗,本宫都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少年。” 昭武帝摸着胡子,笑了笑:“确是如此,皇后啊,封野尚未许亲,此事要劳你多上上心了。” “陛下尽管放心。” 封野不动声色地拱手道:“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这些年,他步步为营,但凡决定踏出一脚,便坚定无移,可此时,他心中竟犹豫了。 第30章 昭武帝问道:“你父可安好啊?” “谢陛下关怀,父亲偶犯旧疾,不过最近日暖,已好多了。” “是何旧疾,严不严重?” “都是经年累月受的伤,暂无大碍。” 昭武帝“哦”了一声,轻咳道:“靖远王镇守边关三十载,鞠躬尽瘁,乃我大晟第一功勋之臣,望他万万保重身体。” “多谢陛下,微臣定当转告父亲。” 昭武帝又问道:“听闻,你近几日因旅途劳顿而身体不适,可好些了?”封野将访客拒之门外的事自然瞒不过皇帝的耳目。 封野眉毛都未抖一下:“回皇上,微臣好多了。” “是好多了,还是好了?”昭武帝微微倾身,眯着眼睛,想要看清封野脸上的表情。 封野略一思忖:“……好了。” “好,好了就好。朕啊,听闻你十一岁便随父出征,武艺超群,胆色过人,还听说……呃……听说你能使一石(读旦)枪,开二石弓,可是真的?” 封野拱手道:“微臣不敢欺瞒,是真的。” 四周哗然。 寻常成年男子,尚无一石之重,这小世子年纪轻轻,竟敢放此豪言,实在叫人骇然。 “不可能。”粗嘎的声音响起,一满面熊须的魁梧大汉走了出来,抱拳道:“陛下,臣失礼了,臣就不信。” “哈哈哈。”昭武帝指着那人道,“封野,这位常实常将军,乃京城第一大力士,他使的弓,平时没人拉得开,你敢不敢试试呀?” 封野斜睨了常实一眼,眉梢都流泻着不动声色的傲慢:“有何不敢。” 常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喝道:“拿老夫的弓来。” 梁随激动地揪着燕思空的袖子:“思空,你说小世子能拉开吗?他……他也就常将军一半儿那么薄吧。” 燕思空道:“拉不开也不过丢点面子,有何大不了。” “嘿,你看他是丢得起面子的人吗。” 燕思空凝望着封野,十年过去了,此人只是比年幼时更加骄狂,却没了那时的可爱,他倒希望封野能“丢点面子”,如此目中无人,早晚要受教训。 常实的弓比普通的弓大上一圈,弓身乌黑,粗如蟒蛇,就算不做弓使,当做弯棍,着实打下去,怕是也要头破血流。 常实叫来两个小卒:“你们俩试试这弓,别叫人说老夫糊弄大家。” 俩人面面相觑,只得一人持弓,一人用力去拉弓弦,但见他双手持弦,全身往后仰,憋得满脸通红,弓弦也不过微微张开,仿佛有一股无形之力,在往内收吸,无论如何也拉不开。 小卒拱手道:“常将军,我等实在拉不开。” “退下吧。” 封野嘴角微微抖动,一脸嘲弄。 常实接过那面弓,低喝一声,腰身微弯,用力拉开了弓弦,他双臂肌肉暴起,仿佛马上就要涨破衣物,他直起身,瞄向远处的靶子,射出了一箭。 光是听着箭矢离弦时的破风之音,就能想象这一箭之威力,只见它一头扎向了靶子的竖杆,将整个靶子拦腰挫断了。 四周爆发出吆喝声:“好!” “厉害!”众人纷纷鼓掌。 燕思空跟着拍了拍手,不免腹诽一句“愚蠢”。 常实用力喘了口气,面带得色,转身向昭武帝邀功:“臣,献丑了。” 昭武帝喜道:“常将军不愧是我大晟猛将啊,来人,赏银百两。” “谢皇上!” 场上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封野身上。 常实是出了名的力大如牛,除了他,还没人能使得了这把弓,封野虽是矫健修长,但身形还有着少年人的劲瘦,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拉开这二石强弩。 封野信步走了过去,他那年迈的随侍跟在其后,为他戴上了护掌,然后默默退居一旁。 封野接过弓,在手里掂了掂,勾唇一笑。 燕思空也不免有些紧张,跟在场大多数人一样,他是不信封野真的拉得开这把弓的。 封野却突然高举起弓,用力往地下插去,弓身多余出来的一小截木柄,插进了土里,那把弓就这样“站”了起来。 众人不解地望着他。 封野抬起一条长腿,踩在了弓身之上,双手握弦,身体后仰,低喝一声,用力拉开了那把二石重的大弓! “这……这算不算犯规啊。”梁随小声嘀咕。 燕思空面上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既是拉开了,怎么算犯规呢。” 弓弦紧绷,箭矢如闪电般急飞而出! 刹那之间,所有人的脑袋都齐齐转了个方向,看向靶子。 那支箭竟穿心而过! 现场安静得落针可闻。 封野放下弓,拍了拍手,道:“山野村夫也扛得动大石,却没人扛着石头上阵杀敌,箭不致敌死,弓再重有何用。” 常实的脸顿时涨红。 燕思空微微蹙起了眉。 沉寂片刻,顿时掌声雷动。 昭武帝也回过神来,竟似有些无措地往台下看了一眼。 燕思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谢忠仁给了皇帝一个安抚的手势,他警觉起来,看来颜子廉说得对,今天他们是存了心要给封野下马威,恐怕这还没完。 一个小太监跑上台,在昭武帝耳边悄悄说了两句,昭武帝笑了,镇定下来:“爱卿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不得了,封家军后继有人啊。” 封野恭敬道:“臣不敢当。” “既然爱卿真的拉开了这把弓,朕怎么都要重重地赏你。”昭武帝拍了拍手,“来人啊,将狄将军进贡的那只马儿拉过来。” “是。” “封野,朕近日收了一匹马,一匹烈马。”昭武帝故作神秘道,“此马乃天山草原马王,狄将军亲率百人精骑,围了它三天三夜才擒下。传闻此马日行千里不懈,黄金万两难求,好马当配良将,此马性格极为爆烈,至今还没人能驾驭,今日你若驯服它,它就归你了!” 封野眼睛一亮,来了兴致。 不一会儿,听得一阵清透的嘶鸣,配着蹄声哒哒,从远处传来。 众人探头看去,但见一匹高昂熊俊的马踏地而来,它赤若朱砂,又若烈焰,毛色炳耀,长鬃飞扬,泛着油亮的皮毛覆盖着虬结的块块肌肉,一眼望去,比起马,它更像一头猛兽,要足足三个汉子才能拽住它。 众人纷纷赞叹:“好马啊,一看就是绝顶好马。” 燕思空更是看得如痴如醉,这十年里,他就是靠着养马的本事才没有饿死,他对好马的喜爱不亚于任何一个武将,这匹马,毫无疑问是他见过的最好的马。 那马儿被拴在了绑马石上。 封野目露惊喜,围着它慢慢走了一圈,它硕大的鼻翼用力扇动,四蹄烦躁地翻腾,随时准备一脚踢死眼前的人。 封野问道:“陛下,此马可有名字?” “既无主人,亦无名。” 封野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那我定要给它想个好名字。” 燕思空凭借养马十数载的经验,断定这匹马非一人可以驯服,它不是驯养的马,而是一匹野马,便如草原上的狮子,是头烈性的兽。这马连鞍都没上,封野若是被摔下马,丢脸事小,弄不好小命都要搭进去。 燕思空看了看昭武帝和谢忠仁,目光阴狠,他们……是想要封野的命吗。 他突然站起身。 梁随一把拉住他:“思空,你干什么?这有好戏啊。” 燕思空摆手道:“小弟实在憋不住了,去去就回。” “你呀你呀,快点啊。” 燕思空猫着腰离开了坐席。幸而他们坐得地方离主位颇远,封野也注意不到他,他绕过或坐或站的人群,跑向了一个人。 “老伯。”燕思空在那人背后轻轻拍了拍。 那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他正是封野的随侍,他拿不准燕思空的身份,便道:“大人有何吩咐?” 燕思空客气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想了想,退出了人群:“大人请讲。” “如何称呼?” “草民姓薛。” 燕思空快速道:“薛伯,请你务必转告世子殿下,第一,不可硬来,先激怒马儿,消耗它的气力,第二,不可从身后上马,可趁它举蹄的时候钻入腋下抱住它的脖子……” 薛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俊俏公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三,是最重要的,你务必记清楚了。世子殿下要除履,用足尖去寻找马儿的最后一根肋骨,猛踢肋下,那处类人的中脘穴,马儿会巨痛,只要世子殿下在马上熬得住,它一定会服软。” 薛伯听得目瞪口呆:“啊……这……” 燕思空目光凌厉:“你记住了吗?” 薛伯被燕思空的气势震慑住了,连连点头。 “快去。” “敢问大人是……” “快去!” “是、是。”薛伯跑向了正在伺机上马的封野。 燕思空躲进了人群里,静静地看着。封野能不能制服这匹马,就看他在马背上能待多久不被甩下来了。 薛伯踮着脚,在封野耳边说了一通,封野狐疑地皱起眉,目光朝着薛伯适才站立的地方搜索,但并未见到什么人,他点了点头。 众人也议论纷纷,等着封野上马。 封野却不再急于上马了,而是继续围着马儿转圈,马儿受到挑衅,暴怒不止,奈何马颈被拴,也够不住封野。 这样足足僵持了一炷香,有人开始起哄了:“世子,再不上太阳落山了!” “世子莫非怕了?” “世子,快上马啊。” 封野蹙了蹙眉。 燕思空在心中默念道:“再等等,再等等……” 封野却蹲下身,脱掉了鞋子。 燕思空叹了口气,性子还是这么冲动。 这动作令人颇为费解,还未等看清封野要干什么,只见他已原地弹起,竟箭一般冲向了马儿。 马儿长啸一声,粗长有力的双蹄离地而起,迎面踢向了封野。 这硕大的马蹄,毫无疑问能一脚送人去见阎王。 封野却是一个苍鹰掠水,矮身贴着草地划过,漂亮地躲过了马蹄,然后足下一点,挺身一跃,双臂用力抱住了马颈,长腿顺势跨了上去,电光火石之间,人已经在马上了。 全场惊叹。 燕思空忍不住一笑,想起封野小时候要踩着两幅脚蹬才能上马,与如今这敏捷如狼的少年将军,判若两人。 上了马,挑战才算正式开始,那马儿果然发了疯一般原地弹跳,试图把封野从背上摔下去。 封野死死揪住了它的鬃毛,大腿紧紧夹着马腹,困难地用足尖去找马儿的肋骨。 马儿不停挣扎,封野光是稳住身体已是不易,几次半途而废,他咬紧牙关,执着地去数着肋骨。 一根、一根、最后一根! 封野目露精光,狠狠踹向了肋下。 马儿果然身体猛颤,喉咙里发出痛苦地嘶鸣,封野来不及高兴,因为它被彻底激怒,弹跃得更为癫狂,封野的牙齿上下碰撞,咬到了舌头,顿时满嘴血腥。 封野心里清楚,若是就这样被甩下去,乱蹄之下,不死也残废,他唯有驯服这匹烈性的畜生! 马儿继续凶猛挣扎,封野则咬紧牙关,一下一下,狠狠地踢向那个穴位。 燕思空紧握着双拳,口干舌燥,双目瞪出了血丝。 场上之人看得大气也不敢喘。只见封野满脸爆汗,嘴角溢血,面容极为狰狞,一对眼眸仿佛在泛着绿莹莹地光,他们分明看到的是一只狼扑在了马背之上! 这场无声的较量竟持续了足足一柱香的时间,马儿的挣扎终于有了缓势,它明显累了。 封野不敢掉以轻心,依旧死死伏于马上。 终于,渐渐地,马儿不再挣扎,四蹄稳稳扎地,脑袋也垂了下去,屈服了。 封野长吁出一口气,浑身泄力,四肢瘫软下来,趴在马背上,几乎动弹不得。 这一次,竟无人吆喝、无人鼓掌,他们仿佛看了一场野兽之间的凶残搏斗,根本还回不过神来,“封野”这两个字,已经刻进了每个人眼里。 燕思空跟着松了一口气,慢慢退出了人群。 昭武帝无奈,只得将那匹马赐给了封野,他大概也没有心思再继续“试探”封野究竟有几番能耐,宣布春猎开始,命令他的皇子们出发去寻猎。 封野虽然累了个半死,但刚得一匹宝马,兴味正浓,吐掉嘴里的血,亲手上了鞍,骑着它就去狩猎了。 燕思空目送着封野疾风般的背影离去,淡淡一笑,转身离开了。 第31章 封野在春猎上开强弩、驯烈马,出尽了风头,还得到一匹稀世良驹,让人颇为眼红,“小狼王”之名登时响彻京师,即便再看不惯他的,也要感慨一句“虎父无犬子”。 不过封野依旧故我,不与人结交,甚至如深闺千金一般,几乎大门不出,他这般傲慢乖张,让想给他说亲的人都退避三舍。 那日之后,燕思空断了想要和封野相认的念头,这小狼王是头难以驾驭的猛兽,他每走一步都深思熟虑,若是跟这样充满变数的人走得太近,难免弄巧成拙。 而且,封野是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念,他宁愿这点念只存在于记忆中。 —— 一月之后,昭武帝受不住百官谏诤,又开了一次经筵,如此,互相妥协之下,君臣之间算是有了一月一经筵的默契。 此次经筵,颜子廉换了两个讲官,均是新晋翰林,表现可圈可点,但与沈鹤轩、燕思空一比较,则高下立现,就连昭武帝也问起“那个会讲野史趣闻的燕思空去哪儿了”。 二人眼瞅着前程似锦,在翰林院一众庶吉士、编修之间脱颖而出,而燕思空更易亲近些,所以时不时便有酒局。但谁请的能去,谁请的要借口婉拒,他心里掂量得清楚。 朝中两大派势力,一是以谢忠仁为首的阉党,一是以颜子廉为首的世族,已经明争暗斗了十数年,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之下,挥洒的是无数人的鲜血与理想,最终遭殃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而这一切还远远未到头。 他虽是颜子廉的学生,但人微言轻,还轮不到他站队,也没人把他放在眼里,可当他有可能成为皇帝或者太子的侍读时,就不一样了,他必须谨慎选择与谁结交,既不能让颜子廉心生顾虑,又不能让阉党感觉到明显的威胁。这些日子里,他连在翰林院说一句话都要思忖再三,因为这里有不少人是阉党一派的,耳目众多。 近日,他们在龙图阁大学士霍礼的带领下,编修新的晟史,为了赶在皇上寿辰之前完工,日日熬到深夜,困倦不已。 修完一卷后,燕思空告别了同僚,打算回家睡一觉。 他俸禄微薄,雇不起车夫,只能徒步回家,幸而租住的宅邸离皇城不远,脚程快的话,半个时辰就能到家。 京师已是夜幕沉沉,街上几乎见不到行人,时而有禁卫军巡视而过。 燕思空行过大街,拐进小巷,没走出太远,就感觉后面有人跟踪他。 他沉下气,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城内刚降过小雨,路上多有水洼,他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水面之上,一轮残月高悬,同时后方闪过一道黑影。 燕思空皱起眉,突然顿住了脚步,高声道:“阁下何人?躲躲藏藏,未免太不磊落了吧。” 话音刚落,他只觉背后的空气有一丝颤动,他想也未想,猛然回身,抡起油灯砸向了身后之人,同时前踩一步,一拳击向那人胸口。 那人一身黑衣覆面,昏暗夜色之下,连男女都分不清,但见身形应该是个男子。俩人在暗巷里沉默地过起了招。 燕思空发觉此人不是劫道的,也并不想要他命,招招有所保留,便更摸不透对方是何底细,只想把那面罩撕下来一探究竟,可连探几招,都被避开了,此人功夫不浅,自己恐怕不是对手。 突然,俩人同时听到对街传来一队脚步声,应该是夜巡的禁卫。 燕思空张口就要喊,对方却突然手臂一展,毫无征兆地将一团气味古怪的东西扔在了他的口鼻上。 燕思空猛地打开那团东西,但已经晚了,他吸进去了一大口,顿时舌头发麻,头晕目眩,整个人开始原地打转,最后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 一缕阳光洒下,刚巧打在燕思空的脸上,他眼皮抖了抖,双目受到了刺激,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 他无意识地用手捂住了眼睛,翻了个身,沉寂片刻后,突然惊恐地翻身而起,警惕地看着四周。 这是一间颇为宽敞雅致的卧房,仅是从那昂贵的木料就能看出主人身家丰厚,跟不用提床边随便摆放的面盆,都是厚厚地红铜所铸。 这是哪里? 燕思空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的身份被发现了?不可能,他花重金伪造了身份,甚至去学陌生的方言,改变自己的口音,就算派人去查,也天衣无缝,何况现在他有什么被调查的价值? 燕思空翻身下床,拿起桌上摆设的宝刀,出鞘一看,果然未开刃,但也聊胜于无。他持刀推开了门,打算出去一探究竟。 刚开门他就吓得退了回来。 屋门之外,庭院之中,赫然趴着一头巨大的猛兽! 定睛一看,那是一头灰黑色的狼,燕思空并非没见过狼,但狼不该如此巨大,眼前这只皮毛丰厚,身形壮猛如虎,趴在树下似是假寐,竟比一旁的石桌还要大上一圈! 燕思空只觉得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他悄悄地、悄悄地退后一步,想要无声地掩上门。 可门刚阖上一半,那狼突然抬起了头,它竟是只独目狼,一只眼睛上覆着纹有金丝的眼罩,下一瞬,它站了起来。 燕思空动也不敢动。 那狼抖了抖周身毛发,一只独目是泛着淡蓝的白,满溢着令人胆寒的森森杀意,它起身之后更显雄壮,怕是有成人齐胸高,气势威慑犹如地狱罗刹! 燕思空真的害怕了,他已经许久不曾害怕过什么,他不畏死,但真的不想尝试被利齿撕碎皮肉的滋味儿。他不敢关门,别说这个距离,他关不关得上,就算关上了,薄薄柴门,如何挡得住这样一只猛兽。 一人一狼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那只狼甩开爪子,朝燕思空慢慢走了过来。 燕思空不敢跑,生怕激怒了它,只能一步步退回了屋里。 狼就跟着进了屋。 燕思空不停地后退,直到后背绝望地抵住墙,那狼却在距离他不过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了,用那只恐怖的独目静静地看着他。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握紧了匕首,心想它若扑上来,自己就先了断。 他娘的,这把刀没开刃! 那只狼看着已经无处可逃的猎物,却似乎并不打算上前,只是那么盯着,令人毛骨悚然。 一人一狼继续在屋内大眼瞪小眼,气氛之诡异,难以言喻。 第32章 也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燕思空以背抵墙的姿势看似不费力,实则由于全身紧绷、一动未动,很快就酸麻不已,而心理上的折磨更是苦不堪言。 他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晃了晃腿。 那狼只是眼睛动了一下。 燕思空将刀横于胸前,壮着胆子,慢慢地顺着墙滑坐到了地上。 那狼依旧毫无反应,从头至尾保持着同一坐姿,神情严肃,仪态竟是无比地高贵。 事到如今,燕思空只好大胆猜测,这只狼并不打算吃他,而是在……看着他? 天下奇闻。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燕思空心头一紧,直勾勾地盯着那敞开的门扉。 看到走进来的人时,燕思空怔住了。 虽是心中早有猜测,但见到封野的一瞬间,他还是没能克制住那一阵难言的颤动,当封野以一种他读不懂的目光看着他时,前尘往事在眼前接踵而至,恍然间仿佛时光飞速倒溯,他们都退回了少年时,那永生回不去的少年时。 燕思空的喉结轻轻滑了滑,开口时,已是平静如斯:“世子殿下这是何意,可知劫持朝廷命官是大罪?” 封野冷冷一笑:“剖辱马尸是大罪,袭击亲王之子是大罪,你伏法了吗?” 燕思空的嘴唇微微抖了抖,一片空白的大脑里,仅仅有一个念头——他记得我。 那一刹那,竟似有万千委屈涌入心头,鼻腔猛地泛起一股酸意。 封野深深地看着燕思空,胸腔用力起伏了一下。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掩饰自己那莫名的情绪,低声道:“殿下……可否先让这头狼退下。” 燕思空紧抱匕首,不顾形象恨不能嵌入墙内的样子,实在有几分滑稽可怜,封野忍着笑,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他伸手摸了摸那只狼的脑袋:“什么叫‘这头狼’,它叫封魂,是我弟弟。”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可否让……封魂殿下……暂避?” “我们喝过一只母狼的奶。”封野抱住封魂的脖子,“它是不是很威风?” “……威风。” 封魂伸出厚实的肉爪子,把封野的手从它脖子上扒拉了下来,然后继续笔挺地坐着。 “我让它来看着你,怎么,吓成这样?”封野嗤笑一声,“你以前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殿下究竟有何指教?”燕思空也觉得自己龟缩于墙角的样子有些丢人,扶着墙站了起来。 封野重重哼了一声:“我还没问你,你倒敢质问起我来了。” “殿下想问我什么?”这一天发生的事过于震撼,他已经没脾气了。 封野顿了顿:“我问你三个问题,你若答得好,我便让它走。” “下官定当如实回答。” 燕思空的连翻官腔听来很是刺耳,封野皱了皱眉:“那日春猎,是不是你给薛伯出了主意,助我驯服烈马。” “是。” “我若不找你,你打算何时来找我。” “……” 封野口气不善:“说。” “下官听闻世子殿下将所有访客拒于门外,猜想殿下不喜被扰,不敢唐突。” 封野眯起眼睛:“封魂,凑近点。” “别……”燕思空惊恐地缩回了墙角。 封魂却是站起身,款步走向燕思空,停在其身前几步之遥。 燕思空看着近在咫尺的那硕大的狼首,泛白的眼仁,以及根根清晰可见的银灰毛发,呼吸都变得极为谨慎,靠得越近,他越能感受到封魂有多么庞大和雄壮,这真的是一匹狼吗? 封野抱胸看着燕思空:“最后一个问题,答案若我不喜,你今天就这么跟它呆在屋子里吧。” 燕思空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怒骂封野:“殿下……请问。” 封野眸中突然闪过了一丝凌厉地光芒:“你当年没死,为何不来找我!” 燕思空僵了一僵,隔着不远的距离,静静地望着封野的眼睛。 俩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说不清那一刻究竟是何情绪。 “说啊,你家变故之后,我爹特意派人去广宁接你,得知你被发配西北,又命人去寻,却说你已经死在了采石场……” “找你有何用!”燕思空突然大吼了一声。 封野怔住了。 燕思空瞪着封野,目光一片赤红。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爹被冤死在断头台上,他弟弟代替他被流放,客死异乡,当他把用命换来的钱拿去寻元南聿的时候,得到的是一个冰冷的死讯,那一刻他就知道,支撑他活下去的所有,只剩仇恨,惟有仇恨。 没想到时隔多年,还会有人当面赤裸裸地揭开他的伤疤。 已然这么疼。 封野的目光阴翳地瞪着燕思空。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说:“大同……太远了。” 他最绝望无助时,也曾想过去大同找封野,但看着元微灵被退亲、曾经与元家交好的人都对他们退避三舍,他就失去了勇气。大同太远了,人心太远了,他要走的路布满荆棘,遍地鲜血,注定一生只能独行。 封野沉默片刻,拍了拍封魂的背,封魂转身就走了。 燕思空松了一口气。 封野闷声道:“你来找我,至少我不会让你受苦。” 燕思空心底微热,轻声道:“多谢殿下。” 二人陷入一阵尴尬地沉默。 毕竟十年未见,已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如今同朝为官,身份之悬殊不可回避,也无法再像儿时那般肆无忌惮地亲密了。 封野道:“你过来。” 燕思空迟疑地道:“下官尚有……” 封野霸道地说:“我叫你跟我走,怎么,被封魂吓得腿软了?” 燕思空只得跟了上去。 封野一路领着他穿过了蜿蜒迂回的雕廊,碧瓦朱甍(读萌),庭院深深,这座新购置的封家大宅当真气派。 远远地,燕思空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马粪味儿。 封野带他来了马厩。 燕思空心中升起一丝期待,他是不是马上就能见到那匹稀世良驹了。 果然,俩人走近马厩,那匹火红如霞的天山马王正在悠闲地吃着草,它一马霸占了四个马槽,其他马都躲它躲得远远儿的。 燕思空走上前去,却不靠近,怕被踢,只是赞叹道:“绝顶好马啊。” 封野抓起一根胡萝卜,塞进了马王的嘴里,边抚摸着它的鬃毛,看着燕思空谨慎地站于一丈开外,嘲笑道:“过来,它不咬人。” 燕思空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上了马儿的脸,那马也只是翻了他一眼,依旧故我地嚼着胡萝卜,他这才大起胆子,一路摸向马王的背脊、腹部、大腿,感受着那坚硬如石的肌肉透过掌心传递来的力量。 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马,真是天赐之物。 燕思空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让你来正为此事。”封野道,“我还没想到配得上它的名字,你来取吧。” 燕思空略一思忖,吟道:“传杯犹似少年豪,归鬓任霜,醉红未老,不如叫它‘醉红’吧。” 惟愿少年不老,醉红饮豪。 “‘醉红’。”封野眼前一亮,“畅饮似归少年时,这个名字好。” 燕思空看着封野意气风发的俊美容颜,淡笑着由衷说道:“只有殿下有醉卧沙场的英雄气概,也只有殿下的战马配得上这不老之名。” 封野明眸闪耀,璨过星辰,他得意一笑:“还是这么会说话,改日我带着你,驾着醉红跑上一跑,毕竟我能得此神驹,你有功。” “多谢殿下,只是下官公务繁多,恐会……” 封野突然低下头,凑了过来,燕思空吓了一跳,往后闪了闪。封野的脸贴得极近,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喷薄而来的温热的鼻息,只听得封野戏谑地声音响起:“你怎么变得这么矮了。” 燕思空无奈:“是殿下长高了。” “你也打不过我了。” “殿下言笑了。” “我送你的匕首呢?” 燕思空黯然道:“为图生计,当掉了。” 当年他被元少胥赶出家门,其实偷偷回去过一趟,他把封野送给他的匕首当了五十两银子,拿给了元微灵,让她带着全家尽早离开广宁。 封野沉声道:“当年你我二人的约定,你也早已忘光了吧。” 燕思空的身体微微颤了颤,他低着头,以掩饰眸中的悸动,轻声道:“下官遭逢变故,很多事,都……记不大清了。” 封野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算了,不怪你了。” 燕思空禁不住微微一笑,眼前恍然浮现了封野别扭又可爱地小圆脸。 能再见到他,得知他安好,还未被他遗忘,已经……很足够,毕竟这世间怕是没几个人记得‘元思空’。 “饿了吧?跟我吃饭去。” “下官……” “我叫你做什么……”封野用手指点了点他,“你就做什么,少说废话。” 燕思空心想,封野,怕是没怎么变。 俩人来到中庭,庭中一株大槐树绿盖成阴,满树槐花正灼灼开放,春风轻扫,粉白花瓣随风缱绻飘散,铺洒一地,如丝如絮,淡香弥散于空气之中,仿佛正被仙气缭绕。 树下,早已备好一桌酒菜,薛伯站在桌旁冲他们微笑,不远处,封魂倚着树干打盹儿。 这一副静好的画面,多年以后依旧令燕思空记忆犹新,哪怕现实已面目全非。 俩人走上前去,薛伯冲燕思空躬了躬身:“燕大人,昨夜多有得罪,望大人恕罪。” “昨夜是你?”燕思空有些惊讶,这薛伯看上去如此平凡,竟是藏了不俗的功夫。 薛伯笑道:“大人若仍觉不适,可以先喝一碗这鸡汤,润润心肺。” “我没事。”燕思空看了封野一眼,但见罪魁祸首毫无愧色,也无可奈何。 封野坐了下来,燕思空不肯背对封魂,便坐在了封野旁边,被封野一眼识破,嘲弄道:“你就这么怕它?封魂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灵性得很。” “既是灵兽,更当心存敬畏。”燕思空心想,到底是畜生,万一发疯咬人怎么办。 封野笑道:“薛伯,倒酒。” 燕思空看着薛伯抱起酒坛子满上了两碗酒,头皮有些发怵。他虽然酒量不错,但大白天豪饮,简直像个浪荡子,不成体统。 薛伯倒好了酒,就退下了。 “你酒量如何?”封野端起酒碗,举到了燕思空面前。 “尚可。” “哦,那你又一样输给我。”封野把酒碗强行塞进他手里,命令道,“干了。” 燕思空无奈一笑,以袖掩面,仰头咕咚咕咚把一碗酒都灌进了肚子里,而后一抹嘴:“嗯,上好的寒潭香。” 封野看着燕思空手里干干净净地酒碗,微微色变。 “殿下请吧。” 封野撇了撇嘴,举起碗,豪迈狂饮,上下热烈滚动的喉结就如他一般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一碗饮干,封野豪气笑道:“好酒!”他一手提起酒坛,再满两碗,然后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的眼睛,“给我讲讲你的十年吧。” 第33章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眸中显出几分茫然,他缓缓道:“无非是四处流浪罢,做过杂役,养过马,给人润笔,做人伴读,还当过账房。”这些无一谎言,只是他隐瞒了更多。 “你是怎么逃出采石场的?” 燕思空忍着心头绞痛,轻描淡写地带过:“趁人不备跑了。”他转而问道,“殿下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春猎之后,我就想结识那助我驯服烈马之人,着人查了好些天,还派薛伯亲去辨认,得到的结果是——燕思空,二十三岁,昭武二十五年中第,时任翰林院编修,祖籍……潘阳府吉安县?” 燕思空沉默。 “虽然你改了姓氏,也并非什么潘阳人,但听到‘思空’二字的时候,我直觉是你,只是,你是怎么变成潘阳人的?” 燕思空依旧低着头,在思索如何应付。 封野伸手捏住了燕思空的下巴,强迫他面冲着自己,犀利地目光紧盯着他:“说,不许骗我。” 燕思空拽开封野的手:“我已一刀斩断过去,因此隐瞒了身世,求世子殿下念在旧情,为我保密。” 封野哼笑一声:“我若不念呢。” 燕思空道:“殿下不会的。” “你怎就这么笃定?” 燕思空摇摇头,微笑道:“殿下不会的。”封野本性未变,他一点也不担心。 封野看着燕思空白玉面上那浅淡笑容,仿佛一眼就把自己看透了,有些气恼,可又觉他颜如舜华,正灼灼开放,当真是万千难觅的翩翩佳公子。他把酒碗推到燕思空面前:“你干了这碗,我就帮你保密。” 燕思空斜睨了封野一眼,乐道:“当真?” “我几时骗过你?” 燕思空端起酒碗,再次豪饮而尽,然后将酒碗重重砸在了桌面上,用力抱拳:“谢世子殿下。” “行了。”封野不耐地推开他的手,“我不信你说的。” 燕思空一怔:“不信什么?” 封野眯起眼睛:“你当真要一刀斩断过去?” “……是。” “那你为何入朝为官?” 燕思空笑道:“读书人不做官,又能做什么。” “你就不想报仇?” 燕思空沉默了一下:“人微言轻,苟活已是不易。”他转而定定看着封野:“殿下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啊。” “你……”封野不悦道,“你根本就不像元思空。” 燕思空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悲凉,嘴上却是调侃:“长大了嘛。”他给封野倒上酒,“来,既是久别重逢,值得醉上一场。” 封野也不再说话,闷头喝了起来。 几两香酿下肚,燕思空发现封野的酒量还不如自己,但却十分敢喝,喝得起兴了,非要拉上他去找封魂玩儿。 燕思空死活挣扎,却毫无用处,被封野硬是拽到了树干之下,扑到了封魂身上。 燕思空狼狈地就要爬起来,被封魂一爪子按在肩膀上,一只独目冷冷地看着他,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尖长獠牙,只好重新坐了回去。 封野枕着封魂,呵呵笑道:“你当我为何将那些人拒之门外?因为,我不知道他们都抱有何目的,背后又是哪方势力,也懒得分辨,左右……”他重重打了个酒嗝,语气透出几分失落,“左右我回来就是做质,无所作为岂不更好。” 燕思空许是喝了酒,胆子大了不少,学着封野的样子,将半身依靠在封魂身上,那温暖而厚实的皮毛,竟给人一种奇异地安心,他道:“殿下虽不能上阵杀敌,但此举更为靖远王立下大功。” 封野晃了晃脑袋,嗤笑一声:“我宁愿纵驰沙场,九死一生,也不想在这里虚耗光阴。” “靖远王殿下让你回京,意味深长。他远在大同,朝中人多嘴杂,有不利他的言论,根本申辩不及,若有一个可全盘信任之人相辅,他才能在边关放心施展那稀世将才。你若坚持闭门不出,确是虚耗光阴啊。” 封野道:“我何尝不知,但我讨厌那些虚与委蛇。”他长叹一声,“让我清净几日吧,你当我闭门不出,就什么也不做吗,我要先探探底。” 燕思空沉默地灌了一口酒,思绪繁杂不已。 封野的背后,是手握重兵、皇帝也要忌惮三分的封剑平,若得此人相助,能省去他至少十年磨砺,平步青云,封剑平,肯定也需要一个更机敏的人来辅佐他的儿子。 难得他与封野是少时旧识,他无论如何,不该错过这个机会。 只是…… 喝得犯晕的封野,突然梦呓一般嘟囔道:“你为何不问我这十年。” 燕思空心头一紧,饶是伶牙俐齿、学贯古今,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也许他本能地不想与封野太过亲近。封野似乎也并非需要答案,他已经闭目睡着了。 他扭过脸,看了一眼酣醉的封野,这仿佛不识愁为何物的轻狂少年,未来必是不可限量。 —— 封野熟睡之后,燕思空打算起身离开。 可他刚一动,封魂就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闷响,听来充满了威胁。 燕思空咽了咽口水,好言道:“封魂殿下,在下内急,去去就回。” 封魂的唇颚抖了抖,龇起了森白的狼牙。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认命地坐了回去。恐怕没有封野的允许,他就是尿了裤子,也别想离开这里半步。 不一会儿,薛伯来了,燕思空总算见到了救星,说自己尚有公务未完,必须离开了。 薛伯这才派了马车,亲自将他送回了府。 —— 第二日,燕思空去到文渊阁,亲向霍礼请罪,解释自己昨日何以无故缺席,霍礼看在他是颜子廉赏识的学生的份儿上,没有刁难,但沈鹤轩却是个一板一眼之人,斥责他影响了修书的进度。 梁随在一旁打圆场:“哎,看思空脸色发白,昨日定是十分不适,沈兄就别怪罪他了。” 见燕思空已有歉意,沈鹤轩也不至不依不饶,他道:“今日我领你们修近十年的,案卷都已经备好了,沈某恳请各位同僚务必勠力同心,若此事有所拖沓,无法向圣上交代。” “是。” 之后,封野没再来找过燕思空,就好像那日树下畅饮,只是白日醉酒发的一场梦。燕思空并不意外,封野心高气傲,纡尊降贵与自己结交,自己还有意疏离,必然不会再主动了。 燕思空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现在却在封野一事上踌躇不前。 左右他现在每日忙到深夜,也没有空去想太多,得过一日是一日吧。 数不清是熬的第几个大夜,燕思空正在哈欠连连地埋头撰写。 突然,一个翰林许是为了驱散困倦,与身旁之人聊道:“我正修到广宁守卫战,你可听过此役?” 困得头直点地的燕思空,瞬间清醒了过来。 “我那时尚年少,后来读过,真真是一场奇胜啊。” “韩总兵真乃当代名将,竟以寡兵孤城退金国十万大军。” 燕思空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他沉声道:“我听闻此事另有蹊跷,那人可丢过擎州啊。” 沈鹤轩敲了敲桌子:“此非闲话之地,不要拿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来讨论。” 燕思空胸中腾地蹿起一股奇火,许是累得神智虚弱,压不住自己的脾性,脱口说道:“道听途说未必假,编修正史也未必真,成王败寇,史书自古乃何人所撰?” 一屋子小翰林都震惊了。 平日里燕思空八面玲珑,相处一年有余,不曾见他说错过一句话,今日怎就为了一句闲谈,竟敢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这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恐酿大祸。 燕思空说完之后也后悔了,背上惊出一身冷汗。 沈鹤轩沉默地看着燕思空,放下笔,起身走出了屋。 燕思空忙追了上去:“沈兄,沈兄。”他抓住沈鹤轩,镇定了心绪,道:“我出言不逊了,沈兄可否放过在下。” 沈鹤轩皱起眉:“你当我要去做什么?去老师那里告你一状?” 燕思空清楚沈鹤轩为人,他绝非小人,但自己毕竟有错在先,若沈鹤轩一根筋非要追究到底,一句话也能让他功亏一篑。他放开了沈鹤轩,躬身道:“沈兄乃磊落之人,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其实你说得并非没有道理。”沈鹤轩仰头看着天上一轮圆月,“千百年来,这皎皎之月高悬,也没能照出多少人间真假,真假只在天地,不在你我。你已为仕,当谨言慎行,我当你今日累糊涂了,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燕思空沉声道:“多谢沈兄。” “我出来透透气罢了,你回去吧。” 燕思空又一躬身,才转身折返。 他握紧了双拳,眼中迸射出浓浓杀意。老天无眼,明月瑕玷,才会让恶人颠倒黑白,让好人蒙受冤屈,既然真假只在天地,他就作翻这天地,定要那史书之上,洗掉元卯的污名! 第34章 颜子廉最终选定了沈鹤轩和燕思空作为太子侍读,未出众人意料。 太子霂(读木)刚满十三岁,出阁讲学实则已晚了几年,盖因其今年刚刚被策封。陈霂虽是皇长子,但其母妃仅是一个宫女,不得圣眷,母子二人多年来在宫中颇受冷落。皇后膝下无子,皇帝一直想立自己的宠妃之子,但遭到大臣反对,君臣之间拉扯了好几年,谢忠仁从中作梗,颜子廉以命相搏,立储之争的战火曾经烧遍朝野,多少人为此断送前程甚至是性命,才保住了大晟“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传统。 这都是燕思空入仕之前的事,他没有机会亲眼看看那立储之争的战况。 不过,立了太子,也不代表他就能安安稳稳地继位,当今圣上冲龄践祚,如今还未到不惑之年,这漫长光阴绝非坦途,还有的小太子好走。 如今太子霂共有五位讲师,颜子廉为首,内阁次辅王生声和礼部左侍郎、龙图阁大学士霍礼为辅,再下就是沈鹤轩和燕思空两个侍读。 颜子廉身为内阁首辅,公务繁重,多为挂名,王生声是谢忠仁一派的,被谢忠仁安插进来监视太子,实际主讲的只有霍礼和沈、燕二人。 这一点,朝中人人都有数。 燕思空在入仕之前,花了两三年的时间,调查朝中大小官员的履历、乡属、党派,不仅是京官,包括外派的巡抚巡按和各府州县的重要官员,虽不能算详尽,但已然了解朝政大格局,进了翰林院后,更是用大量的时间去查阅过往的所有公文,加之一年多实地的观察,对大晟的官僚情况有了比较清晰的认知,他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得到颜子廉的赏识,是因为他摸清了颜子廉的喜恶、期望与顾虑,如今能够站在东宫之外,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而这一步走得尽在掌握之中。 站了不过片刻,便听着内监传唤他们。 颜子廉领着俩人进了东宫,跪地请安:“臣,叩见太子殿下。”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 头顶遥遥传来清亮的少年音:“先生请起。”他顿了顿,又道,“二位也起来吧。” 燕思空这才站了起来,抬头望去。主位之上,坐着一顶顶俊美的少年,皮肤瓷白而双瞳如墨,哪怕在自己的宫中接见朝臣,也将背挺得笔直,小小年纪,已显王者威仪。 “给先生赐座。”太子霂说道。 两个内监忙将凳子搬到了颜子廉身前,颜子廉谢过后,坐了下来。 “听闻殿下前几日受了风寒,望殿下务必保重贵体啊。” “多谢先生,我已无大碍。” 俩人寒暄几句后,颜子廉才进入正题,他道:“此二人为老臣给殿下选定的两名侍读,他们都是去年新晋的进士,才华横溢,其中……”他看了看沈鹤轩,“沈鹤轩其名,殿下应该也听过。” 太子霂点点头:“听说你乃连中三元的稀世之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沈鹤轩躬身道:“微臣不才,多谢太子殿下。” “这位燕思空,经筵之上连博圣赞,讲学高深而又不失趣味。” 太子霂的目光落到了燕思空身上,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也知道,听说你会讲些野史奇闻。” 燕思空笑了笑:“让殿下见笑了。” “老臣选此二人,一是他们确实有真才实学,二是他们尚年轻,比起老臣和霍大人,殿下也许更觉轻松一些。”还有些话颜子廉虽然没说透,但彼此心里都有数。太子根基摇摇欲坠,必须早早开始就培植自己的势力,而背景清白又前途无量的沈、燕二人正合适。 太子霂颔首:“日后,就有劳二位了。” 二人拱手,齐声道:“臣当不负殿下盛望。” 颜子廉抚须微笑。 燕思空见太子霂时不时要偷偷打量他两眼,倒是镇定自若。他自幼容貌出众,对旁人的过度关注已是习以为常,他也在打量太子霂,他要好好拿住这位深宫之中的小皇子,这可能是他未来最大的筹码。 —— 皇上寿诞在即,编修工作也接近了尾声,燕思空终于有一日能够提早回家,休息上半天。 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买了两壶好酒,直接去了封府。 门房并不知燕思空是谁,按照惯例,直接回拒道:“大人,有所得罪,我家世子身体欠安,不见来客,望大人海涵。” 燕思空笑道:“我不是来求见的。”他举了举手里的酒壶,“只是路过此地,想起世子殿下请我喝了一坛好酒,礼尚往来,也想回赠殿下。你将这两壶酒给他就行。” “我家世子也谢绝财礼。” “区区两壶酒,算得什么礼?”燕思空哈哈笑道,“无妨,我就将酒放在门口了,世子殿下若看不上,尽管扔了吧。”说完潇洒地走了。 门房迟疑地看着燕思空,又看了看门口的酒壶,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燕思空回到家,一个四十上下、面容丑陋吓人的男人走出来相迎,燕思空道:“阿力,晚上备一桌酒菜。” 被唤作阿力的男人点点头,用手比划了一下,原来他不会说话。 燕思空淡淡一笑,笃定道:“对,有客要来。” 他已下了决心。 对待封野,既不能主动逢迎,也不能太过疏离,俩人已非年少懵懂,若让封野觉得他别有目的,则他们那点本已经被时光磨损得差不多的旧情谊,马上就会烟消云散。 第35章 初夏正是多雨时节,但那雨总是细细绵绵,从不下痛快,反倒使得空气粘稠,更为闷热,实在惹人烦扰。 燕思空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暮色配烟雨,诗兴大发,却无人可以畅谈。 阿力是府上唯一的家丁,伴在他身边有四五年了。当年黄河水患,民不聊生,他途径一个小县,救了眼看要饿死、仍坚持卖身葬父母的这个哑巴。 阿力没有什么特别——至少当时没看出什么特别,只是见他与自己同病相怜,又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带在身边安全,一念之差,就将他买下了。 当年他与元卯相遇,不也是因为元卯的一念之差,才有了今后种种吗? 都是缘分吧。 后来发现,阿力之所以叫阿力,是因为此人力大无穷,虽然相貌丑陋,但人老实听话,从不自作主张,是个可以信任的忠仆。 他带着阿力一起参了起义军,后来发现那不过是一帮只会烧杀抢掠的乌合之众,难成大器,于是又带上阿力一起逃走了。 他从辽东一路南下,足迹踏过半个大晟河山,已知这个王朝病入膏肓,哪里都不会有安宁之处,但处于这风暴的中心,却是唯一能给予他宽慰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每天都离解脱更近了一步——无论是他死,还是我亡。 —— 等到夜半时分,菜已经凉了,燕思空叫来阿力,让他把酒菜重新热一遍。 阿力没表示什么,转身就去热菜了,尽管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二次。 燕思空淡定地坐在桌前等待。 饭菜还没端回来,只听得窗户吱呀响了一下,一股湿黏的风随之贯入了屋内,燕思空放下手里的书,扭过头去:“殿下何以不走门啊。” “你就送我两个空酒壶,不配我登门造访吧。”封野将那两个酒壶扔在了地上,木壶碰撞在一起,发出闷响,其中却并无液体晃动的声音。 燕思空微微一笑,起身,施礼:“下官见过世子殿下。” 封野撇了撇嘴,命令道:“还不给我擦擦。” 燕思空取过布巾,双手恭敬地递给封野,封野倨傲地睨着他,慢慢摊开了手。 燕思空无奈一笑,用布巾仔细地给封野擦着头脸、衣服上的薄雨。也许是因为封野过于高大,站在其身边,总有种莫名地压迫感。 封野低头看着燕思空:“你是什么意思?” “殿下所指哪般?” “别装糊涂。” 燕思空笑道:“我想殿下不喜与人结交,自然也不想让人知道你我有过交集,所以以空壶代为邀约,殿下若是赏光,下官寒舍生辉,殿下若是不来,下官也不至太难堪,对吧。” 封野看了看桌上摆放的碗筷酒具,微眯起眼睛:“我看你是料准了我会来。” “不敢。” “难道你还约了别人?” “这春夏绵雨夜,殿下不来,我与圣贤神交对酌,也是乐事一件。” 正擦着,房门被推开了,封野转过头去,就见一容貌丑怪、身形极为魁梧的大汉,端着几样酒菜,愣愣地看着他们。 燕思空道:“阿力,忙完你就去休息吧。” 阿力点点头,将手上酒菜一一摆好,倒着退了出去,还偷偷瞄了封野几眼。 待阿力掩上门,封野才皱眉道:“你怎么找了这么个仆役。” “有何不妥?”燕思空后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殿下请座。” “他若心怀不轨,贪你钱财,你打得过他?” 燕思空笑道:“我一小小七品编修,何来的钱财。” 封野想了想,也有道理:“你住的这破屋子,贼见了也要绕道走。” “如此才清净。”燕思空给封野斟上酒,“下官先敬世子一杯。” 封野看着燕思空独饮了一杯,愈发对此人捉摸不透,眼神自然也充满了探究:“你约我来,所为何事?” “我……”燕思空的神情染上几分落寞,“前几日,颜大人提了我做太子侍读。” 封野不动声色道:“好事儿啊。” “是啊,这不,酒宴邀约不断,都说要为我庆贺,若不是最近都在忙着修史,根本一个也躲不过去。” “既然如此……” “可我却没有一个真正想与之一起庆贺的人。”燕思空淡淡一笑,眼神有些闪烁,“想来想去,只想到世子了。” 封野一怔,心中的戒备顿时卸下不少,但见燕思空微颤的羽睫和黯然的目光,竟有种说不出的孤独,那模样像根小刺一样戳了戳他。 封野吁出一口气,脸上终于带了一丝笑,他主动斟了酒:“好,我今日就为你庆贺。”他举杯道,“恭喜燕大人高升。” 燕思空也举起杯:“谢殿下。” 封野想起前次一顿酒,颇为不服:“上次在我府上,你竟先跑了,今天你没处可跑,我定要看到你醉过去。” 燕思空调侃道:“怕我还没醉过去,殿下先醉过去了。” 封野挑了挑眉:“今天咱们就探探底,看看究竟谁酒量好。” “奉陪到底。” 俩人觥筹往来,很快兴致就上来了,只是燕思空一直保持着清醒,故意装出微醺的模样,与封野闲扯:“那日我随老师去东宫见太子,他虽年少,但气度不凡,看来多年冷遇,也没有磨灭他的龙气。” “若是真龙,则瑞气千锤百炼也不灭。”封野啜了一口,“只是他如此年幼,而圣上正值壮年,以后的事还难说。” “这世道风云变换,便是明日的事都难说。”燕思空道,“时局如此难以预料,谁人也无法独善其身,世子还打算继续蹲守在家,大门不出吗?” “我正打算向陛下讨个差事。”封野看向燕思空,“你说,我做什么好呢?” 燕思空想了想:“陛下不会给你要职,若是闲职,恐又委屈了世子,我也说不好。” 封野闷闷地喝了一口酒:“正是如此。顺天府副总兵赵傅义,乃我爹旧部,我决定先去他那里。” 燕思空心中早有猜测,但仍装出了然的样子。赵傅义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当年领着顺天府两万兵马来援广宁的,正是此人,他道:“京师内外,有多少守军?” “不过三四万吧。” “如此,殿下不愁没事儿可干。”燕思空心想,区区三四万兵马,若没有靖远王镇守大同,瓦剌挥师而下,大晟就完了。 这话燕思空自然不敢说,可封野敢说,封野重重哼了一声,说出了人人心知肚明的话:“若非有我爹在,大晟江山早已不保,陛下还不断地派那些文官来管这管那,我爹想反,用得着等到现在吗。” 燕思空拍了拍封野的膝盖:“你我酒间之言,就此打住吧。” 封野不以为然,眸中闪过一道狠戾:“如今终于让我爹把持了大同军政大权,却要我困守京师。” “若非如此,陛下怎能安心。”燕思空深深地望着封野,“世子,这也并非坏事啊,靖远王有你在京相助,岂非如虎添翼。” 封野眯起眼睛,酒似乎醒了几分:“你是何意?” 燕思空微微一笑,那眼神略带蛊惑:“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已说过,靖远王人不在朝,若有人对他不利,百口难辩,世子当自立自强,助靖远王稳坐大同,护佑中原。” 封野轻哼道:“这是当然,我十一岁从戎,无论是明刀是暗箭,我从未怵过,谁敢暗算我爹,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燕思空心中叹息,封野还是太小了,脾性又狂傲,一看就是不曾受过挫,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俩人越喝越多,屋内酒气弥漫,熏也把人熏醉了。 封野醉得坐不住凳子,眼看身体直往下滑,燕思空上前扶住了他:“殿下,我扶你去休息吧。”他也喝得脚下虚浮,勉强撑住封野的身体,却是摇摇欲拽。 “我要……还要喝……”封野伸手要去够酒壶。 燕思空只觉封野重有千金,他两条腿直抖,想喊阿力来帮忙,却想起来他叫阿力去休息了,他实在没有力气将封野扶去客房,只好踉跄着将人甩在了自己的床上。 起身刚要走,封野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那力气之大,当真不像醉酒之人。 封野用一双氤氲眸子迷蒙地看着燕思空:“你去哪儿?” “殿下,该休息了。” “没……喝完,你敢跑。”封野眨了眨眼睛,“我叫……我弟弟,咬你。” 燕思空有些想笑,但又困得笑不出来:“你还说它灵性,不还是个……呃,畜生。” “它自然灵性,我叫它咬谁,它才……才咬谁。” 燕思空抓住封野的手,想将他的手指掰开,可封野就跟小孩子在较劲儿一样,反而握得更紧:“你不准走。” 燕思空无奈,晃荡着站起身,硬要把手抽出来,封野突地一使力,将燕思空整个人拽上了床,重重摔在了自己身上。 燕思空的脑袋撞到了床柱,嘴里咒骂了两句,封野哈哈大笑:“你敢跑,敢跑?” 燕思空挣扎了几下,愈发无力。 “不准跑。”封野一把抱住了燕思空,将脸埋于他的胸口,闷闷地呢喃:“思空……” 燕思空的身体僵了僵,他仿佛回忆起了十年前俩人告别时的那个拥抱,只不过那时他怀里还是个瘦弱柔软的小童,如今此人根骨硬如铁,已是一员纵横沙场、出生入死的大将,一个真正的男人,。 燕思空低叹一声,反复琢磨着封野叫的那一声“思空”,好像不是在唤他,而是通过他的身体穿透时光,唤着十年前的小小少年。 “……封野。”燕思空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尽管俩人的姿势极为别扭不雅,但晕眩的大脑让他忘了礼数,他只觉体会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 “……你死了,我伤心了好久……”封野愈发用力地抱紧了燕思空,“好久……” 燕思空的鼻腔涌起一股酸意,久久没有言语。 耳边传来了均匀地鼾声,他闭上了眼睛,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就忘掉了一切,只想就着这温暖,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第36章 每日清晨,阿力会把温水端到燕思空屋内,供他洗漱。 燕思空晨起要习武,往往这时候已经醒了,可阿力推门而入的时候,屋内一股扑鼻的酒臭味儿,伴随着均匀的鼾声,足见踏上之人睡得有多香、多沉。 阿力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瞄了一眼,手里的面盆差点砸地上。 但见燕思空和封野抱在一起,睡得满床凌乱,平日里衣冠楚楚、风流俊雅的模样不复存在,活像两个舞榭歌台后的醉鬼。 阿力把面盆放在了凳子上,一扭头,正撞上封野冷冷注视他的目光,阿力吓得一激灵,不知所措地看着封野,那眼神跟狼一样犀利,令人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气。 封野轻轻斜了他一眼,示意他出去。 阿力躬身退了出去。 封野的觉很轻,行军打仗,常年保持着极高的警觉性,阿力推门时他就已经醒了。 胳膊被燕思空枕了一晚上,已是酸麻不已,但他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看着燕思空,那俊秀而不设防的睡颜仿佛带着能够凝固时间的平静。 封野看得入神,等他恍然回魂的时候,顿觉心头乱糟糟的,说不上怎么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撩起燕思空的一绺头发,紧紧攥在了手里。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燕思空才眼皮轻颤,有苏醒的迹象。 封野赶紧闭上了眼睛装睡。 燕思空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一个尖尖的下巴,他怔了一怔,猛地起身,但见封野衣衫不整地睡在他床上。 燕思空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推了推封野:“世子,世子?” 封野睁开了眼睛,迷蒙地看着他。 “世子,起来了,我们都喝多了。” 封野懒懒道:“既是喝多了,为什么要起来。”他松了松痛麻不已的手臂,似乎打算继续赖下去。 燕思空哭笑不得:“难道你打算在床上躺一天?” “有何不可。” “这不成体统。” “体统算什么东西。”封野打了个哈欠。 “那世子好好休息吧。”燕思空说着就要起来。 封野却一把抓住了他,霸道地说:“我不起,你也不准起来。” 燕思空讶道:“这是何道理?” “待客的道理。”封野勾唇一笑,“是你邀约我在先,你总要尽地主之谊吧。” 燕思空无奈:“躺在床上如何尽地主之谊?” 封野突然将他拉向自己,贴着他的耳朵道:“你可以侍寝啊。” 燕思空推开了封野:“世子莫要开玩笑了,你饿不饿?我让阿力去弄点吃的。” “你怎么不如小时候有趣了。”封野撇了撇嘴,“那时你教我玩儿这玩儿那,天天都不重样。” 燕思空心想,那些好玩儿的都是元南聿教的,他少时本就只会读书。 封野坐了起来:“你别住在这个破宅子了,去我那儿住吧,带着你那个仆人。” “多谢世子好意,这很是不妥。” “有何不妥,封府大得很,不缺你一间屋子。” 燕思空淡道:“我在这里住得舒坦,多谢世子美意。”他身为朝臣,再不济,也不能去寄人篱下,况且,他有很多秘密,与人太过亲近,则多有不便。 “你是害怕封魂吗?”封野戏谑道。 燕思空诚实道:“怕。” “我让它离你远一些。” 燕思空但笑不语。 封野突然生出一丝薄怒:“你为何总要拒绝我的好意?当年我让你跟我去大同,你若答应了,何至于颠沛流离。” 燕思空徐徐说道:“这世间之事,从不能尽如人愿,世子得天独厚,怕是不会懂。” “你……”封野推开他,翻身下了床。 燕思空也跟着起身:“世子生气了吗?” “对。”封野扔下硬邦邦地一个字,往门口走去。 燕思空追了上来,挡在封野身前,笑道:“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生气了。” “我怎么就和小时候一样了。”封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才和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惹我生气。” 燕思空噗嗤一笑。 封野哼了一声:“你小时候就是有惹我生气的本事,一见面就打我,我头发里的马粪足足洗了一天才洗掉。” 燕思空憋着笑:“还记仇呀世子殿下。” 封野眼中精光一闪,突然一把抓住了燕思空的胳膊,一个擒拿手,将他身体反拧了过去。 燕思空叫道:“殿下……” 封野调侃道:“说到这个,我才想起来,你当时揍了我,我爹让我勤加习武,以后定要讨回去。” 燕思空咬牙道:“我现在哪里是殿下的对手,嘶……” 封野忙松开了手,将他扶了起来:“很疼吗?” 燕思空苦笑道,“我一介书生,殿下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在下吧。” “书生?”封野挑了挑眉,“薛伯试探过你的功夫,你与我装什么。” “仅做防身罢了,若是碰上高手,防身都不够。” 封野假装没听出那话里的讽刺,换了个话头:“下月初一,我要在府内设宴,款待京师的官绅世族,你也要来。” “是。” “还有,以后来我府上,光明正大的来。”封野咧嘴一笑,“你想见我,不需拐弯抹角。” 燕思空含笑道:“好。” —— 那日之后,封野果然发出了众多宴请,说要向那些因自己身体欠佳而被拒之门外的各路名士谢罪,封野给了台阶,受邀的自然也就顺势下了,封府晚宴顿时成了近日来京师最热的话题。 燕思空没提自己已经受邀,怕梁随等人问东问西,何况他有更重要的事要筹备,那就是给太子霂讲学。 第一次上课,他天未亮便起床,候在东宫时,也不过刚刚有了天光。 太子霂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甚至邀请他一起用早膳。 燕思空推却道:“臣不敢僭越,请殿下先用膳。” “先生何须客气。”陈霂拍了拍身旁的凳子,“坐吧。” 燕思空推辞二三,才坐了下去。 “先生吃早饭了吗?” “还未来得及。” “辛苦先生了。”陈霂主动给燕思空夹了一块肉,放进他碗里,“先生吃饱了,才好用心给我讲学。” “谢殿下。”燕思空心里对这小太子有了几分赏识,应是多年来,在这后宫之中看尽了人情冷暖,让他格外懂事,若能稳坐上皇位,也许会是一位明君。 “昨日是沈先生给我上的课,他讲得很好,就是为人严肃了些。”陈霂说道。 “沈大人乃饱学之士,八斗之才,殿下又聪慧过人,只要潜心修习,学问自当突飞猛进。” 陈霂点了点,淡笑着看向燕思空:“听说经筵之上,先生才学不输沈先生,而父皇更喜欢你。” 燕思空拱手道:“微臣惭愧,陛下许是日理万机,有些乏意,微臣说了点趣言,博得龙颜一展,如此而已。” 陈霂脸上闪过一丝讽刺,燕思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只是陈霂也未再说什么。 讲课时,燕思空以他一贯的风格,时不时就惹得小太子开怀大笑,另其十分专注。他从小听他生父在私塾授课,他爹便是个幽默风趣之人,办得私塾十里八乡都有名气,他每次讲课,无论是给皇帝、太子讲学,还是为谋生计教小童读书,都像在延续着他爹的才学。 讲完早课,陈霂不禁夸赞道:“先生讲得真好,比任何人讲得都有趣,学问却只多不少。” 燕思空笑道:“能令太子有所收获,微臣幸甚。” “以先生的才情,怎会不进三甲呢?” “与微臣同期中第的,各个满腹经纶,微臣算不得什么。” “我不觉得,若先生死读那枯燥无味的八股,必中三甲,可那样一来,先生便不会有这般丰富的百家之思,讲学也不会这样妙趣横生,先生真乃奇才。” 燕思空谦恭道:“殿下谬赞了,微臣惶恐。” 提到此,燕思空心里不仅叹息一声。 自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春秋战国那诸子百家争鸣的辉煌时代一去不返。功名成了读书人唯一的出路,要功名便只能读四书五经,于是代代下来,曾经各有千秋的多种学思,已经逐渐凋敝,被扫入了难当大雅之堂的角落。 他幼时也一心遁入孔孟之道,长大后因为才学过人,才有时间读一些“杂书、邪书”,而少年时的巨变,摧毁了他过去坚信的一切,十年的流浪,让他真正见识了人间,若说那些噩梦般的经历带给他的唯一益处,便是跳出了曾经思想的局限,他的想法有多么“大逆不道”,他会用行动,让这个腐朽的王朝一一见识。 第37章 晚宴当日,封府门庭若市,人声鼎沸。京城名流大半受到了邀约,欣然赴宴。 燕思空登门的时候,正见薛伯在门口迎客,见他来了,热情地招呼道:“燕大人,多谢燕大人赏光啊。” 燕思空左右看了看,悄声道:“你们可把封魂拴好了?”来了这么多人,若是让那巨狼出来溜一圈,恐怕要吓死几个。 薛伯噗嗤一笑:“燕大人尽管放心。”他嘱咐身旁的家丁,“带燕大人去上座。” “不妥。”燕思空阻止道,“我区区小吏,不便上座,让我自己随便找个位置吧。” “这……” 燕思空笑道:“若你家世子有意见,我自会跟他解释。”说完也不等薛伯说什么,径直入了府。 此时正是初夏时节,气候宜人,酒桌就摆在了庭院里,燕思空扫视了一圈,看到了一个熟人——周觅星。 周觅星见到他也颇为惊讶:“燕老弟,好巧啊……”封野宴请的多是高官贵胄,燕思空虽刚升为太子侍读,但还算名不见经传,竟然也在受邀之列,不能不让他意外。 燕思空也未解释,笑道:“小弟可否与周兄共席啊。” “请请请,快坐下。”周觅星道,“哎,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大理寺卿高大人家的二公子,这位是济南府张大人,正巧回京述职,这位是……” 几人相互拱手。 “这位啊,可是最近咱京师的红人。”周觅星拍了拍燕思空的肩膀,笑道,“繁花五月,圣上重开经筵,就是这位燕思空燕老弟,在那经筵之上以八斗之才、宸宁之貌,是艳惊四座啊,连圣上都大为称赞。” “哦,久仰久仰。” “我听说过,那经筵之上,贤弟风头无两,连那连夺三元的沈鹤轩都不及啊。” 燕思空谦恭道:“小弟不才,略有薄学罢了,翰林院内卧虎藏龙,小弟当真算不得什么。” “谦虚了,太谦虚了,哈哈哈。” “听闻贤弟被颜阁老提为太子侍读了?” 燕思空道:“正是。” 众人都两眼放光:“太子是否好学啊?” 燕思空笑道:“太子聪慧过人,敏而好学,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圣主明君。”他知道这帮人根本不关心太子霂是不是“好学”,不过是想从他口中打听些好料罢了。 他们还想继续探究,都被燕思空巧妙地挡了回去。 恰时封野出现了,满院宾客的目光顿时被那英姿飒爽、又野性不羁的小狼王所吸引。 封野今日着一身湖蓝色对襟常服,腰缠犀带,黑色长裤扎于滚金丝的锦靴之内,衬得他窄腰长腿,俊逸挺拔,真是看一眼都叫人自惭形秽地好皮囊。 封野先是向众宾客请罪,解释了因自己水土不服、身体抱恙不能见客云云,然后又代靖远王致谢,话说得滴水不漏,只是那份渗入骨髓里的傲气,即便是说着谦恭的语言,也根本遮掩不住。 封野一边说,眼睛一边在四周巡视起来。 燕思空听得周围在窃窃私语,议论封野的容貌,靖远王的势大等等,他过耳不闻,目光忍不住就要飘向封野。 当俩人的目光隔着老远相会的时候,燕思空嘴角轻扯,掩饰着笑意,他知道封野刚刚定是在找他了。 晚宴开始了,舞乐升平,觥筹交错,气氛颇为热烈。 燕思空和周觅星等人喝着酒,心思却不在此处,他时不时偷偷瞄上几眼,就见封野在与人把酒谈笑。 封野自小生于军营、长于军营,不免带着一股沙场男儿的狂放不羁,处事言谈都明显缺少礼教,有时直白到咄咄逼人,当然,繁文缛节也并非就是好事,说他不拘于礼教也无可厚非,可场面之上,燕思空是多少有些担心他礼宴宾客,却反而会得罪人的。 但见他似乎还游刃有余,心中才稍安。 舞乐去了一波后,都察院佥都御史裴范佳酿在腹,诗兴大发:“诗酒诗酒,有诗才有美酒,在下提议,有诗的赋诗,有酒的敬酒,如何啊。” “好!” “裴大人先来一个!” “那在下就先抛砖引玉了。”裴范笑得满面红光,举着酒杯,摇晃几下,高声吟道: 蚕叶春风起,苍葭晓露团。鹤鸣初警候,雁上欲凌寒。 月镜如开匣,云缨似缀冠。清尊对旻序,高宴有馀欢。 “好,好诗!” “来,我们敬裴大人一杯。” 裴范开了个头,士大夫们也各个技痒,纷纷吟诗作赋,以诗酒会友,真不辜负这清风明月曼妙时。 轮到燕思空这一桌时,周觅星起哄道:“我们这桌,便让燕贤弟来。” 封野端着酒杯,款步走了过来,含笑看着燕思空:“听闻燕大人才情高绝,我等甚为期待呀。” “原来世子也听说过燕大人。” “经筵之上独得圣赞,谁人没听过呢。”封野朝燕思空举了举杯,“请吧。” 燕思空微笑着朝众人拱了拱手:“那在下就献丑了。” “请。” 燕思空看了看手中铜樽,略一思忖,以郎朗清律,徐徐吟道: 天公出美酒,相从步云衢。 青龙前铺席,白虎持榼壶。 南斗工鼓瑟,北斗吹笙竽。 垂露成帏幄,奔星扶轮舆。 一诗吟罢,众人皆惊艳不已。 “好一个‘天公出美酒,相从步云衢’,一壶酒下肚,我等要直上云霄了,哈哈哈,美诗啊,真真是美诗。” “好诗,燕大人当真惊艳我等啊。。” 燕思空连连道:“客气了,客气了。” 封野微眯起眼睛,看着燕思空透红的俊颜之上,那氤氲着醉意又饱含才情的双眸,呼吸变得急促了几分,他听着四周对燕思空的艳羡与夸赞,就好像是在夸自己一般得意。 “燕大人,我要敬你一杯。” “燕老弟,来来,这杯你得喝,下月十五,我府上的赏月宴,你可要来呀。” “燕大人,我也敬你……” 眼看着燕思空要被敬酒的给淹了,封野一步挤到了燕思空身边,拿过了他手里的酒:“诸位,这般轮番下来,燕大人怕是要横着出去了。” “哈哈哈,世子怎地突然挡起酒来了。” “我虽是个武将,但父亲从小教导我要惜才。”封野笑道,“不若我代燕大人自饮三杯,剩下的,留作下次吧。”说完,也不等那些人同意,将燕思空的酒一饮而尽。 燕思空想要阻止,却是不及,他心想,封野酒量还比不上自己呢,怎么有胆量帮他挡酒? 封野却是根本不容别人置喙,快速地灌了自己三杯,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识趣的都纷纷退开了,这小世子气势迫人,仿佛再敢往前一步,他就要咬人了。 众人散开后,封野身形晃了晃,燕思空扶着他坐下了:“世子,你没事吧?” 封野摆摆手:“几杯酒而已,何妨。” 燕思空无奈一笑,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你酒量还不如我,逞什么强。” 封野佯怒道:“我帮你挡酒,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敢揶揄我?” “不敢,不敢。”燕思空笑道,“喝口清茶,压一压酒劲儿吧。”他给封野倒了一杯茶。 封野推开茶:“不喝。” “你呀……” 封野捏着手中酒樽:“我刚刚听他们说,要去求颜阁老给你赐婚,听说是什么尚书家的千金。” 燕思空挑了挑眉:“是吗,哪位尚书?千金年方几许?” 封野斜睨着他:“看来你很期待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我年纪也不小了。” 封野瞪着他:“我都没许亲,你凭什么婚嫁。” “这有什么可比较的,难道这个你也要胜我一筹?怎么我都比你年长五岁呢。” “你就那么想娶妻?”封野脸上已有了怒意。 燕思空不知封野怒从何来,但见他确实不高兴了,只好笑着说道:“我其实心不在此,但我父母具往,若老师指亲,我岂能不从。”他并未撒谎,他一点都不想娶妻,甚至不愿延续子嗣,可婚姻大事岂容他做主。对于娶妻,他的想法与小时候无大差别,唯一不同的是,他虽然不想娶,也无所谓娶谁,但若要娶,一定要是大家世族之女。 封野抿了抿唇,一把推开他,起身走了。 “世子……”燕思空笑着无奈地摇了摇了头。 第38章 旁人皆以为,封野是在晚宴之上被燕思空的才情所折服,因此有了私交,这让往后俩人互相走动不至显得突兀。 封野嫌弃燕思空府上简陋,今日送几匹绢布,明日送两壶好酒,燕思空也不客气,照单全收。 倒是那日之后,他们并未见过面,因为封野已经去赵傅义那儿报道。 京师卫戍驻军约有三万余人,主要由城郭之内的三千禁卫军和景山的两万守军组成,另有七八千人分布在密云、开封诸路。其中,顺天府副总兵赵傅义带领的景山守军对防御外敌和内异起着最关键的作用,即成掎角之势守卫京城,又可内外相制,使京师之兵足以制诸道,则无外乱,合诸道之兵足以制京师,则无内变。 封野去的,便是这支精锐部队,且接连数日没有回京,肯定非常繁忙。 燕思空也并不清闲,皇帝寿典在即,他们对史卷在做着最后的复核,以求不出一字一句之纰漏。 这夜,他正巧审到了十五年前的擎州之战。这场战役便跟广宁守卫战一样,是烙印在他心上的一道疤,当然,被大肆粉饰一番后,该负其罪的人,将罪责推诿得干干净净,韩兆兴这个名字使劲地刺着他的神经。 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已然干涸的墨迹,只觉每个字仿佛都跃出纸面,爆发出极具张力的漆黑,将真相与正义网罗进不见天日的深渊。 突然,燕思空的手指顿住了。 他发现了一个错字。具体来说,是漏字,年号昭武二字,此处少了一个“昭”,更巧合的是,“武”字之下,有一处接近页沿的空隙,若在这里加上一个字,则看起来浑然天成,丝毫不突兀。 他心头微颤,脑中闪过一个想法,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头,见着周围数位同僚,都在挑灯苦读。 他用手轻轻盖住了书页,大声打了个哈欠,困顿地说:“膳房怎么还不送来宵夜?我要饿得坐不住了。” 刘钊林也抱怨道:“可不是吗,已是丑时了,该送来了。” 燕思空道:“不若我们休息片刻,去院子里透透气、醒醒神,宵夜也该送到了。” 沈鹤轩道:“那就休息一会儿吧,我让内监去催一催。” 夏日晚风宜人,几人在院中或站或立,闲聊上几句,谈论的内容也大多是皇帝寿典。 “这案卷工作,约莫三五日就能完工了,到时我们定要好好喝一顿,庆祝庆祝。”梁随笑道,“也一解疲倦啊。” “梁兄要去哪处解疲倦啊。”刘钊林挤眉弄眼地笑。 “这个嘛……我带你去,你自然就知道了。” 几人哈哈大笑。 谈笑了一会儿,膳房果然送来了宵夜汤水,他们移步到一旁的茶室享用。 燕思空吃了两口,借故要去方便,离开了茶室,文渊阁占地不大,他从后院很快绕回了前厅,快速跑到自己的案牍之前,拿出一张宣纸,提起笔,模仿起面前翻开的书卷上的字。 这一段文字乃刘钊林所写,他认得此人字迹,他找到刘钊林写的“昭”字,用心模仿起来。 当年葛钟矫伪李伯允函件诬陷元卯,他也学了如何模仿别人的字迹,但凡让他抓到机会,有朝一日,他定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统率修史工作的虽然是大学士霍礼,但皇帝分配这个极易请功的美差时,谢忠仁力荐内阁次辅王生声,此人与谢忠仁狼狈为奸,祸乱朝纲,他才是此次修史工作的实际主导者,若修史出了问题,他难逃责咎。 模仿了十数个,燕思空觉得基本难辨真假了,便凝神专注地在那个“武”字之后,加了个“昭”字。 武昭二字,在如今泛指“汉武、汉昭”二帝,当今圣上之年号由昭武错写成武昭,此事可大可小,若有心,就大有文章可做。 燕思空写完之后,将那草纸团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茶室,继续吃他的宵夜。 —— 修史工作彻底完成后,翰林们都松了一口气。 已经在文渊阁住了四天的燕思空,终于回了趟家,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休息了半日,晚上还要赴一个他辞让不掉的局——去青楼。 翰林院虽然自古为培养阁臣宰辅的摇篮,是天下读书人的神往之地,进了翰林,便是顶顶好出身,有了登阁拜相的资本,但一群学识丰茂、前途似锦之人聚在一起,可不会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们要交际,要应酬,要积累自己的从政资本。很多京官白日插科打诨,晚上舞榭歌台,却不只是翰林院独有,整个王朝的风气如此罢了。 夜幕降临,他换上一身常服,打算出门。 原本该去给他叫马车的阿力,却走进屋来,用双手比划着。 燕思空挑了挑眉:“靖远王府的人来了?” 阿力点点头。 燕思空走出门,见是封府的车夫。 那车夫恭敬道:“燕大人,我家世子有请燕大人到府一聚。” “世子从景山回来了?” “是的,下午刚到。” “不巧,我已有约,你且回禀世子,明日我再登门拜访。” “这……”车夫有些为难。 燕思空问道:“阿力,马车呢?” 那车夫道:“燕大人要去何处?小人送您吧。” “不必了,你回去吧。”乘封府的马车去逛窑子,也未免太招摇了。 阿力叫得车很快到了,燕思空上了车,马车遥遥朝着汀兰阁行去,那是京城最以雅致闻名的妓院。 这次聚会的,与那日痛饮一夜只为目睹小狼王进京的差不多是同一些人,依旧是周觅星组的局,此人喜好玩乐,夜夜笙歌,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偏偏其父乃顺天府尹,主管京师周遭的政务司法,位高权重,人人都要巴结。 周觅星最近迷恋汀兰阁花魁夜离,据说在此女身上砸了重金,众人都对这传闻中有倾城之姿的女子好奇不已,燕思空也不例外。 燕思空到的时候,稍微迟了点,照往常酒宴早已开始,可今日一桌人竟在等着他,燕思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主动自罚了三杯。 屋内有歌姬吟吟弹唱,有舞姬偏偏起舞,众人谈笑风生,气氛很是热烈。 梁随调笑道:“周兄,何时让我们见见夜离姑娘啊。” 众人也纷纷催促。 周觅星得意道:“着什么急嘛。” “周兄这样藏着掖着,我们当然着急了。” “我几时藏着掖着,我是怕酒未尽兴,还想多灌你们几杯呢。” “尽兴,绝对尽兴。”一人恭维道,“放眼京城,也就周兄能够得到夜离姑娘的青睐,换作旁人,就是把金山搬来,夜离姑娘还未必稀得看呢。” “可不是,全赖周兄一表人才,周兄如此有艳福,真是羡煞小弟啦。” 周觅星哈哈大笑,满面春风:“要说夜离啊,真是个奇女子……嘿,我也不卖关子了,现在便让你们一饱眼福。”他拍手叫来汀兰阁的鸨母,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那鸨母眉开眼笑地走了。 过了半晌,舞乐再起,门扉被缓缓推开,一个着纯白纱罗仙裙的女子,在丫鬟的拥簇之下盈盈走了进来。 那女子当真国色天香,既有冰肌雪肤,又有玲珑身段,一双杏眸楚楚动人,两片薄唇柔润娇红,虽是出入烟柳之地,却仿佛不沾世俗之气,高贵得像个世家小姐。 屋内接连响起赞叹之声。 随着夜离一起进来的,还有七八名女子,分别坐在了他们身旁。这里不愧是京城有名的妓馆,那些姑娘个个容貌出众,又不会过分谄媚使人厌倦,将这些已经喝至半醉的男人们迷得晕晕乎乎的。 燕思空和来服侍他的姑娘碰杯对饮,含笑不语。无论见到怎样绝色姿容的女人,他心中都毫无波澜,就连他自己也曾怀疑自己是否有龙阳之癖,可他对男人也一样。情爱之于他,就如一件派不上大用场的布巾,他可以戴,也可以不戴。 夜离优雅欠身,用温柔的嗓音向屋内众人问好。 周觅星站起身,亲自扶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琴凳旁,俩人还低头耳语了几句,看来极为亲密,众人起哄不止。 夜离坐下之后,一边为他们抚琴助兴,一边以风情万种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落到燕思空身上的时候,她略微顿了一顿。不仅是因为燕思空出众的容貌,还因为那对少见的清醒眼眸。 燕思空冲她微微一笑,夜离也婉约颔首。 “燕公子。”身旁的女子着迷地看着燕思空俊雅的脸蛋,轻轻偎进他怀里,“是否这酒不对你胃口?” 燕思空晃了晃酒樽:“不会,这酒正好。” “那怎不见你醉?” 燕思空笑道:“你让我陶醉,我何须喝这酒?” 女子掩嘴轻笑,一派羞怯,无论是装的,还是真的,都恰到好处地撩拨着人心。 就在兴味正浓,众人都沉溺在那曼妙琴声中时,突然,一声爆响,门扉被粗暴地推开! 一屋子人均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朝门口看去,就见那以一夫当关之气势昂首立于门口的,竟然是靖远王世子封野?! 封野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了燕思空身上,自然,还有被他搂在怀里的娼妓。他目光沉了一沉,紧绷着脸,周身气息仿若有形一般锋利,叫人大气都不敢喘。 “这……世子?”周觅星酒醒了大半,有些惶恐地看着封野,此人不循礼教,多少有几分野蛮,如今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他根本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封野拱手,皮笑肉不笑道:“真是巧了,周公子竟也在此,我喝多了酒,找错门了。” 周觅星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可不是巧了,原来世子也喜欢这汀兰雅阁,早知如此,今日就邀上世子一起了。” “现在也不晚。”封野大步走了进去,“多我一杯酒,周公子不会介意吧。” “在下受宠若惊啊,来人,赶紧给世子看座!” 燕思空皱眉看着封野,封野也隔空看着他,狼一般凌厉。 第39章 杂役搬了椅子进来,周觅星跟着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恭请道:“世子请上座。” 封野摆摆手:“哎,不必,周公子尽管坐着,椅子放这里吧。”封野随手一指,就是燕思空身边。 燕思空轻轻推开了腻在他怀中的女子,坐直了身体。 周觅星跟封野客套了几句,才坐回原位。 封野落座之后,气氛就不太对了,众人变得拘谨了不少。 周觅星摸不透封野的心思,只好率先举杯祝酒:“能与世子共饮,我等幸甚,这一杯酒,就敬……敬世子入错门却找对了席的缘分,如何啊。” “好,我等齐敬世子。” 众人举杯,敬向封野,封野含笑提起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后,他道:“其实我是听着屋内琴音曼妙,清耳悦心,我又不能在门外抚掌击节,干脆就想进来一睹是何人所奏。”封野的目光飘向了夜离。 夜离忙站了起来,微微欠身。 周觅星的表情有些尴尬,众人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封野笑道:“我从小生长于军营,未受礼乐熏陶,行事不免粗鲁,希望各位不要见怪呀。” “世子言笑了,世子豪放不羁,是真男儿啊。” 燕思空在一旁一言未发,心里揣摩着封野这是闹得哪一出。 “来,喝酒。”封野举起杯,“我敬各位一杯,日后在这京师之内,还望诸位多多照应。” “世子客气了。” 封野突然转向燕思空,皮笑肉不笑道:“燕大人酒量甚好,这一杯怎么都该干了吧。” 燕思空不动声色道:“世子说得对。”说完干脆地举起酒杯。就在他的嘴唇要凑上杯沿的时候,突然肋下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叫了一声,狠狠一抖,半杯酒都撒在了身上。 今日他一袭白衣,前襟被澄黄酒液浸染,如何也风雅不起来了。 “燕兄你怎么了?” 燕思空只觉肋下还在隐隐作痛,肯定是封野搞得鬼,他咬牙道:“许是……岔气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周觅星指了指一旁服饰的小役,“去给燕大人买一身衣裳来。” “不必了。”燕思空苦笑道,“其实今日身体本就有些不适,现在似乎……似乎更加违和了,在下想先告辞了,扫了各位兴致,实在惭愧。” “哎呀,那贤弟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命车夫送你。” “我送他吧。”封野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就将燕思空从座位上扶了起来,“各位尽兴。” “这……” 众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小世子风风火火的来,莫名其妙的走,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燕思空就这么被封野半拽着走出了汀兰阁。 直到上了马车,燕思空才推开封野的手,沉声道:“世子今日唱得哪一出啊。” 封野的声音冷冰冰的:“这窑子不是你开的吧。” 言外之意,他想来就来。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他听出封野在找茬,自然不会中计,平静地答了一句废话:“不是。” 车厢内陷入难堪地沉默。 俩人就像较上劲儿一样,谁也不跟谁说话。 马车很快行过了一条街,燕思空突然叫道:“走错了,该往东。” 车夫充耳不闻。 燕思空瞪向封野:“世子?” 封野斜睨着燕思空:“我带你去骑马如何?” “大半夜的,骑什么马?” “大半夜的,你倒是有心思逛窑子。” 燕思空失笑:“那又与世子何干呢?” 封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面上闪过怒意。 “世子既然不便送下官回家,就在此处停下吧。” 封野阴沉地看着车外,没有说话。 燕思空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给任何一种猜测下定论,他耐着性子道:“世子此举究竟为何啊。” 封野沉声道:“我们小时候常一起骑马,我以为你还喜欢骑马。” “我喜不喜欢骑马,跟今日世子所作所为毫无干系。” “十年过去了,我在你身上几乎找不出元思空的影子。” 燕思空一直掌控着自己的情绪,听到这句时,却像是被人捅了一刀般,又哀又怒,他轻声道:“世子龙血凤髓,顺风顺水,十年二十年也能保持真性情,在下羡慕不来。” “你少他娘的嘲讽我。”封野厉声道,“我知道你这十年过得不易,我现在可以对你好,保你荣华富贵,无人可以伤害你,只要你……” “只要我什么?”燕思空拔高了音量,“世子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你!”封野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一双眼眸仿佛在泛着绿莹莹地光。 燕思空怔住了。 说出这样狂妄骇人之语,封野面上却不见怯色,反而有着卸下重负的自得与轻松。 燕思空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震惊了。 封野嗤笑一声,扬起了下巴:“对,我要你。” “世子……可是喝糊涂了……” “你见我像喝糊涂了?” 燕思空一时有些乱神,他大喊道:“停车,停下!” “你使唤我的车夫?他听你的吗。”封野嘲弄道。 燕思空强自镇定,却怎么也无法直视封野的眼睛:“世子不要说笑了。” “你是聪明人,我是不是说笑,你看得出来。”封野一把卡住他窄瘦的下颌,强迫他把脸扭了过来,用一种看着笼中猎物的眼神看着他,“燕思空,做我的人吧,我会好好待你。” 燕思空一把拍开封野的手,咬牙道:“世子是真喝糊涂了,我是男人!” “又如何?”封野勾唇轻笑,“我就要你。” 燕思空忍不住往后挪了挪,想要离封野远一点,他有一种跟猛兽共处一室的感觉,可车厢狭窄,他又能躲哪儿去,他沉声道:“世子当真任达不拘,可惜在下并无此癖好,这种事,怕是不能勉强吧。” 封野缓缓倾身凑了过去,盯着燕思空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封野想要什么,就会去拿,你也不例外。” 燕思空深深换了一口气:“世子何以如此荒唐,你让在下无地自容了。” 封野咧嘴笑了笑:“就爱看你们这些满脑子仁义礼教的读书人无地自容,有趣极了。”月色之下,面前之人的皮肤散发出柔润的光泽,眼眸盈盈闪动,不同往日的游刃有余,如今他那无措竟是让他显得有几丝楚楚可怜,看得封野心脏发紧。 燕思空自认也见过大风大浪,当年在沿海一带贩私盐,被官府抓去,坐实罪名就是杀头,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巧妙脱罪,如今竟被一个半大小子弄得慌了神。 他小看封野了,封野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少年心性,他也就真把封野看得稚嫩,这般如狼似虎、咄咄逼人的一面,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为妙。 封野又凑近了些许,高挺的鼻梁几乎撞上燕思空的脸,他轻声道:“以后不许再去窑子,否则你对那些女人做了什么,我双倍施与你身上。” 燕思空已经无处可退,只能用手抵住封野的胸膛,那硬实的肌肉就像一道天然的铠甲,蕴藏着勃发的力量。 他还未想好如何回应,突然就被封野一把搂进了怀里,他又惊又怒:“世子!” 那双臂硬如铁钳! “今天你抱了她,你可有亲她?” “……” “说啊。”封野的声音带着威胁。 “……没有。” “嗯。”封野这才满意地放开了燕思空,高声道,“小六,送燕大人回府吧。” 车夫答道:“是。” 燕思空缩在车厢一角,半晌,平静了下来:“世子……” “叫我名字。”封野命令道。 “……封野。”燕思空闭了闭眼睛,他省去了多余的废话,单刀直入地说,“我不喜欢男人。” “你会喜欢我的。”封野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燕思空心里烦乱不已,他并非没受过男人骚扰,可谁敢对他起这种念头,早被他明里暗里的收拾了,封野却是他收拾不了的人。 他存了心思要从封野身上借力,才蓄意接近,却没想到会给自己惹出这样的麻烦。 马车很快停下了。 燕思空掀开帘子,见自己到家了,匆忙就要下车。 封野在他背后道:“燕思空,我今日说的话,你要记在心里。” 燕思空身形顿了顿,却未回头。 封野在车上看着燕思空,直至他进了门,面上才露出一个倨傲地笑容。 第40章 燕思空这么早便归家,还神色有异,令阿力警觉起来,比划着问他怎么了。 燕思空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平复下情绪,才道:“阿力,汀兰阁的花魁夜离,不是一般女子,她可能会功夫,找人探探她的底。”他说完,拿过桌上放着的茶点盒,那隔层之下又有一层暗格,打开暗格,是一排白花花的银锭,他拿出一个银锭抛给了阿力。 阿力伸手稳当接住,却没动,仍是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也看向他:“怎么了?” 阿力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燕思空道:“无妨,喝了点酒,胃寒而已,给我沏一壶茶吧。” 阿力点点头,转身去了。 燕思空这才松懈地靠进椅背里,目光放空地看着墙,脑中回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 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封野今日这一出,会不会是在试探他?可试探他什么呢? 总之,他不会相信封野仅凭青梅竹马的一点情谊,加上这些时日的几次接触,就对他动了心。寻常男人见到貌美女子,动不动心是其次,动“身”是毋庸置疑的,封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真有那断袖之癖,这举动倒也就不奇怪,跟周觅星等人寻花问柳又有多少差别,无非对象不是女子罢了。 燕思空心头有些恼怒,并非只是因被冒犯,还因为封野可能会坏他的事,无论是感情用事,亦或欲念作祟,都是他极力避免的,和封野的交集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想,让他一时抓不住缰绳了。 他沉下心神,告诫自己,不要为这些事外之事自乱阵脚,需要稳时,当不动如山。 他起身去了书房,备好纸墨,开始作画。 再过几日是皇帝大寿,他因为升为了太子侍读,也有幸受邀参加寿宴,参宴,自然要准备礼物。 像他这等小官,贺礼中规中矩即可,皇帝坐拥无边江山,他就是家财万贯也未必能送出入得龙目的东西,何况以他的俸禄,本不该送出什么贵奇珍宝。 于是很多如他一般寒士出身的文官,都会奉上诗文字画。 左右他今夜也是难以入眠了,就好好准备寿礼吧。 —— 第二天早上,燕思空是被阿力弄醒的。 他昨夜画到寅时,困倦难耐,就回房休息了,被阿力叫醒的时候,他乏得连眼睛也不愿睁开。 “我挨夜难受,不用早饭了。”燕思空小声嘟囔一句,翻身打算继续睡。 阿力却执着地摇了摇他的肩膀,嘴里发出咿呀地动静。 燕思空转过身:“怎么了?”看着阿力的比划,他原本睁不开的惺忪睡眼顿时瞪大了,“封府的车夫又来了?” 阿力点点头,表情也是不大情愿。 “打发他走。”燕思空不耐地将脸埋进了被子里,可人已经是睡意全无了。 阿力在床边踱了几步,才退了出去。 燕思空踌躇片刻,重重叹了口气,翻身下床,草草披上外衫,走了出去。 行到大门,就见阿力正跟车夫小六困难地沟通着。 小六执着地站在门内不动,阿力已经意图粗暴关门了,见到燕思空,小六立刻恭敬道:“燕大人,我家世子邀您去府上一聚。” 燕思空黑着脸:“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大清早的,聚什么?”想到昨夜他和封野在车厢中的对话,眼前这人听得一清二楚,他就浑身别扭。 “世子说,要带燕大人去骑马。” 燕思空耐着性子:“我昨夜醉酒,略有不适,改日吧。” 小六将身体弯得更低了:“我家世子说,若小的请不动燕大人,他就亲自登门来请。” 燕思空一时觉得脑仁上有跟筋在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你等等吧。” “是。” 燕思空转身回屋洗漱。 他设想过无数种自己会在京城官场遇到的阻挠和麻烦,唯独没想到会与风月有关,真是尴尬透顶。 而他偏偏不能得罪封野,他现在探不出封野的底线,此人野性难驯,万一将其激怒,被反咬上一口,实在划不来。 洗漱一番,他上了小六的马车,前往靖远王府宅。俩人住地相隔不远,坐在悠悠马车之上,没过多久,便已经能看到那气派的王府。 由于靖远王常年戍边,家眷大多都已迁往大同,前两年其母裴安郡主逝世,他都未能获准回京,如今封府之内,除了封野,只有几个无足轻重的表亲、外亲,也难怪要把封野召回京作人质了。 想这深宅大院之内,伴着从小未曾见过的陌生亲戚和奴仆,封野应该很孤独吧。 燕思空嘲弄一笑,孤独却也不是找别人麻烦的借口。 下了马车,薛伯早早已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燕大人日安,燕大人请进。” 燕思空不客气道:“你家封魂殿下拴好了吗?” 薛伯笑道:“封魂殿下不在府内了。”他引着燕思空往内走去,“其实它也不需拴的。” 燕思空松了口气:“上哪儿去了?” “我家世子把它带去景山了。”薛伯笑道,“世子正打算带您去景山游玩。” 燕思空皱眉看着他:“我公务繁忙,哪有时间游玩。” “这……我听闻修史已经结束,燕大人应该得几日歇息了吧?” 燕思空正要说什么,封野从屋内走了出来,见到燕思空,眼睛不加掩饰地亮了一亮:“看你眼周乌青,是不是没睡好?” 燕思空拱手,冷淡地说:“昨夜雨多风急,不胜烦扰,确实难以入眠。” 谁都知道近日风和日丽,哪儿来的雨,燕思空明显在讽刺封野的“烦扰”,他也丝毫不在意:“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 封野仔细看了看他:“我觉得你没吃,说话都没力气。”他拉着人往屋内走,“过来,喝碗粥吧。” 燕思空确实饿得慌,也就没推辞。 封野命人重新上了早饭,然后坐在一旁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吃了两口,问道:“薛伯说你要带我去景山?” “嗯,那里景色优美,还有草场可以跑马,今日的天气正适合踏青。” 燕思空不动声色道:“我若不想去呢。” 封野笑道:“由不得你。” “世子这般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吧。” “我非君子,一介武夫罢了。”封野懒洋洋言道,“我说过,叫我名字,你再叫错,我可罚你了。” 燕思空抿了抿唇:“你仰仗权势任意妄为,已经不止是‘非君子’了。” 封野眯起眼睛:“你若这样想,那便是完全不懂得权势为何物。” 燕思空眉头轻蹙,虽是不情愿,心里却是同意封野所说的。 权势本就可以任意妄为,有多大的权势,就能有多大的任意妄为。 封野看着燕思空忧虑地表情,哈哈大笑道:“你看看你,活像个被恶霸欺凌的良家妇女。我又不是什么登徒子,你不愿意,我能强暴你不成?但是,我要你陪在我身边。” 燕思空胸口微颤。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触到了封野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但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连尾巴也没留下,就消失无踪了。 —— 吃完饭,俩人上了马车。 封野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个雕绘极为精美的物件,约莫小臂粗、长的一个长筒,他塞到燕思空手里:“你从这头往里看。” 燕思空狐疑地看着那东西,他从未见过,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定是包了铜。 “你快看呀。”封野兴奋地催促道。 燕思空从堵头往里看去,里面竟是几片铜镜围成一圈,中间撒着各色宝石,通过铜镜相互之间的反射,那些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石会形成层层叠叠的绚烂图案,如繁花锦簇,稍一晃动,马上又变了一个样式,很是精妙。 “这是……” “这玩意儿叫万花筒。”封野道,“昨日我去宫中给贤妃娘娘请安,她送给我的,是御赐之物。” 那贤妃娘娘正是封剑平的亲妹妹,封野的姑母,为皇上育有一位公主。 燕思空赞道:“此物工巧别致,不知是哪位匠人有如此才华。” “这个她倒没说,我只觉得好看也好玩儿。”封野道,“送给你了。” 燕思空忙道:“这是御赐之物,我收不得。”说着就还了回去。 封野又推了过去:“我说送你就送你了,府上这些小玩意儿多不胜数,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送你。” 燕思空无奈,只得收了下来:“世……若你还想给我留点薄面,仅此一件吧。” 封野笑看着他,眸中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天真:“我说了,我会对你好的。” 第41章 景山距皇城不远,快马一个时辰可达,马车稍慢,到的时候已临近晌午。 燕思空下了马车,环视四周:“此处可能看见景山大营?” “上了山就可以看到。”封野舒展了一下筋骨,“山下有草场可以跑马,醉红正在那儿。山上是一处避暑庄园,只招待皇亲贵戚,这两日便只有你我,此时瓜果肥硕,定可大饱口福。” 燕思空抬头望去,果见半山腰处,草木如盖的地方露出一截翘脚飞檐。 “走吧,他们应该准备好午饭了。” 燕思空却没有动,迟疑道:“封魂殿下,也在庄园里?” 封野愣了愣,哈哈大笑道:“你就那么怕它?” 燕思空心说那巨狼能把人活吞了,换谁谁不怕,他轻咳一声:“除你身边的人,不是常能碰到狼。”还是那么大的狼。 “放心吧,我让它去后山了,整日憋在府内它哪里受得了。”封野搂住燕思空的肩膀,“它是我弟弟,它不会咬你的,你不要怕,这两天便让你们熟悉熟悉。” “不必不必。” “哈哈哈哈——”封野拉上燕思空,“走。” 俩人徒步上了山。那庄园所在的地方不算很高,但一路爬梯,燕思空还是气喘连连,而封野仅冒了一点薄汗。 庄园门口已站了好几名仆役和一名管事模样的人,见到封野纷纷欠身:“恭迎世子殿下。” 燕思空抬头一看,门楣之上挂着一漆红匾额,上书四个镶金大字:凌雾山庄。 那字遒劲有力,骨气洞达,非一般心气之人可以写就。 燕思空喜道:“这可是道功先生的笔迹?” 管事笑道:“燕大人好眼力,正是啊,当年道功先生受楚王邀约,至此游玩,留下了这四字真迹。” 那道功先生是晟宁宗时代的一名御史,才华横溢,因为脾性刚直不阿,直言进谏,不被晟宁宗所喜,打发去了贵州,那地贫瘠多灾,几乎等于流放。同年,晟宁宗丢了至关重要的河套地区,大晟江山从那时开始式微,而道功先生谏诤的正跟河套地区有关。 如今斯人已殁,他的气节和才华却没有被人遗忘。 燕思空在心中感慨,晟宁宗丢河套予瓦剌,昭武帝弃辽北送金国,大晟如今内外交患,这对父子“功不可没”。 封野道:“我爹也跟我提过此人,说是难得的好官。” 燕思空轻叹一声。 管事将他们领了进去。这庄园背山而建,层峦叠翠,院落之中有草木大美,有流水小桥,每一处楼阁都精致如桂殿兰宫,隐于半山之中,仿若仙境。 庄园内已经备好了丰盛的酒菜,还有乐师在一旁奏起曼妙音律。 “多吃点,吃饱了,我们可以去踏青,去跑马,去钓鱼。”封野道,“我知道你这段时日为了修史累坏了,这两天便好好休息吧。” 燕思空心底一暖。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这么关心过他,他不禁浅笑道:“谢谢。” “哟,终于笑了。”封野调侃道,“不再是一副怕我吃了你的神情了。” 燕思空挑眉:“封野,我并未怕过你。” “是吗?”封野突然欺近了他,欣赏着他平静如斯的秀丽眉眼,勾唇笑道:“不错,我的人,这点胆子还是要有的。” 燕思空夹了一片嫩笋:“吃饭吧。”若只是时不时撩拨几下的封野,他还应付得来。他有种不知是否准确的感觉,就是封野需要他陪伴,至于如何陪伴,好像并不很重要。 就如当年那个傲慢又霸道的小童,也是一样渴望着玩伴。 他希望自己是对的。 —— 吃完饭,燕思空要求封野带他去看看景山大营。 “你为何想看大营?” “身为朝臣,看一看卫戍军的营地,有何不妥吗?我又不进去,只是在山上看看。” “这处看不到,要到山顶,明早我带你登顶如何?” “也好。” “我们去骑马吧。”封野笑道,“你想骑醉红吧。” 燕思空诚实道:“想。” “走!” 下山的时候,燕思空打探了几句景山大营的情况,封野似乎不愿多说,转而问起他为皇上准备了什么寿礼。 “一副拙作罢了。”燕思空反问道,“你呢?” “薛伯去准备了,我懒得花心思。”封野撇撇嘴,“过个寿就要兴师动众一次,有何意义?那寿诞花得银两若是给将士们买几身甲,换几石粮,才是正经。” 燕思空沉声道:“正是啊。”昭武帝奢靡,正日沉溺享乐,若非有清醒之人苦苦支撑,江山怕是早易主了。 “你们修史也花了不少功夫吧。此次重新编修,可是为了粉饰河套之战和辽北之战?” 燕思空禁不住冷笑:“新编史还未公诸于众,你们已经猜到了。”河套和辽北,是这两代皇帝最耻辱的绩业,昭武帝正在位,自然无法忍受天下人指责他和他爹,于是要求大修晟史,实则就是篡而改之,给皇室留点颜面。 由此可见,昭武帝虽然昏庸,但又极好面子,所以他才认定此次新编史有文章可做,他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早,哪怕此事多少会牵连到他,他也不会放过剪除一个谢忠仁党羽的可能。 “谁会猜不到。”封野眯起眼睛,眸中闪过一丝寒芒,“若我爹早生二十年,河套绝对不会丢。” 燕思空的目光放空地看向远处,低声道:“没错,可世间也只有一个靖远王。” “等那新编史出来,我定要去看看河套、辽北两役,被修成了什么样子。”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燕思空笑道,“若书有纰漏,无法向皇上交代,若书得完美,无法向后世交代。” 封野沉默了一下,道:“你们也不容易。” 燕思空摇头轻笑。 俩人说着说着,已经走到了山下,那处果然有一片草场,山脚下还有一间马厩,小六马车上的马也正在此处吃草。 封野吩咐道:“去把醉红牵出来。” 小六得令,不一会儿,就从马厩里牵出那只霸气天成的马王。 燕思空走上前去,毫不掩饰喜爱地抚摸着那油亮的皮毛:“就算在草场,也不要全给它吃青草,至少要一半是干草,不然上膘太容易,就不是精肉。” 小六道:“燕大人您放心吧,我家世子从王府调来了育马师。” “上马,我带你跑一圈。” 燕思空眼睛亮了亮,踩着脚蹬上了马,封野随后翻身而上,很是顺手地一把搂住了燕思空的腰。 燕思空的身体立刻僵硬了几分。 封野却是将他的腰身攥紧,贴上了自己的胸膛,同时在他耳边暧昧笑道:“现在怕了吗?” 燕思空皱眉道:“你觉得这样有趣吗?” 封野低笑两声,放开了手臂:“算了,今天你没惹我,我也不惹你了。” “我几时惹你了?” “你搂着一个娼妓喝花酒,还问几时惹到我了?”封野拽了拽缰绳,醉红轻巧地跑动了起来,“我脾气不好,但怕吓着你,也没对你发火呢。” 燕思空嘲弄道:“那真要谢谢世子殿下了。” 突然,有什么湿软温热的东西贴上了燕思空的耳垂,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细小的刺痛。 “你……”燕思空大幅躲避,险些从马上栽下去。 封野忙揽住他的腰,舔了舔尖白的狼牙,邪笑道:“叫我名字,叫错了罚你,我说到做到。” 燕思空气闷不已。封野说得对,权力是好东西,他甚至连对封野恶言相向都不敢,放眼天下,怕是也没几个人敢。 封野将下巴抵在了燕思空的肩膀上:“你可记得,小时候你也这样带我跑马?” 燕思空平顺了一下情绪,点点头:“记得。”若是时光就凝固于那一刻,该有多好。 “我那时其实不服气,还要你带着我。”封野笑道,“就想,有一日我也要这样带着你。”他突然用力一夹马腹,高声道:“驾!” 醉红四蹄翻飞,大步跑了起来。 燕思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进了封野怀里。背后的胸膛宽厚而硬实,就连散发出来的温度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若不论其他,这怀抱确实给人十足地安全感。记忆中只有两个人曾给他这样的胸膛,一个就是封野,另一个,终成他一生的痛楚。 醉红越跑越快,化作一道霹雳火红的闪电,飞射于浅草之上,驰骋于天地之间。 燕思空只觉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搔刮得面颊生痛,他从来没有骑过这么快的马,风驰电掣之间,将两边的风景不停地甩向身后,他的眼睛已经几乎无法专注视物,这还是驮着两个人,若身上只有一人,醉红又能快到何种地步?! 封野大笑:“怎么样?还受得住吗?” 燕思空叫道:“有何受不住!” 封野挥鞭拍向马臀:“驾!” 醉红发狂地交叠着四蹄,痛快奔袭。 燕思空夹紧马腹,拽住缰绳,五官已经被风吹得扭曲,眼神却是愈发亢奋。 突然,一道黑影从右侧蹿了出来,燕思空回头看去,竟是不知何时下了山的封魂! 封野叫道:“魂儿,跟上来!” 那银灰色的独目巨狼以追捕猎物的气势紧跟其后,穷追不舍。 一马一狼、一前一后,在草场上疯狂奔跑,似要冲锋陷阵。 燕思空胸中豪气顿生,不禁回忆起了当年。 当年封野还矮他半个头,需缩在他怀中才能于快奔之中保持平衡,当年他还意气风发少年时,心有壮志欲凌云。 当年的他,似乎在这一刻被拼凑出了一方碎片,能勉强回忆一二。 封野一手紧紧搂着燕思空的腰,声音飘散于风中,如梦如幻:“你我曾许下的诺言,我不信你忘了。” 燕思空眼眶一热,竟忍不住想要落泪。 第42章 人马都跑累了,他们寻了棵大树下纳凉。 醉红却不急着低头吃草,而是绷紧浑身肌肉,右前蹄烦躁地踩着地,鼻孔里发出噗噗地声响,警惕地瞪着封魂,若非拴着缰绳,它恐怕会先发制狼。 封魂同样呲牙瞠目,前身伏低,一身杀气汹涌,那尖利的獠牙看得人胆战心惊。 一马一狼,就这么隔着几丈的距离对峙着,谁也没有放松。 燕思空坐在一旁,也禁不住跟着紧张:“封野,它们要打起来了。” “没事儿。”封野翘着脚躺在草地上,美滋滋地享受着微风的轻抚,“它们闹着玩儿,不是第一天这样了。” “……”燕思空看着两兽剑拔弩张的样子,哪里像闹着玩儿了? 封野睁开一只眼睛,往前瞄了瞄:“一个马王,一个狼王,谁也不服谁,够劲儿,不愧是我封家的兽!” “莫非你真想看它们争个高下?” “想啊。”封野邪笑道,“但是,真斗起来,我怕是制不住它们,肯定是不死不休的,还是免了罢。”他招招手,“魂儿,过来。” 燕思空立刻僵硬了。 封魂甩了甩硕大的狼头,小跑着来到封野身边,趴下了。 封野长臂一伸,搂住了燕思空的腰,将他拽了过来,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瞪着封魂,汗毛都竖起来了。 封野嬉笑道:“魂儿,你看,看清楚了,这是我的人,你一辈子都不能伤害他,还要好好保护他。” 封魂低低地“呜”了一声,青白狼眸定定地看着燕思空。 “魂儿,听话,我是认真的。”封野揪了揪封魂的耳朵。 封魂这才将脑袋凑了过来,咣地一下撞进了燕思空怀里。 燕思空只觉胸腔震动,犹如被人当胸来了一拳。 封魂用那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脑壳,在燕思空怀里使劲钻了钻,那一头繁盛粗硬的狼毛都堆在了他的口鼻处,他只觉呼吸不畅,身体更是被顶得快要躺下去。 封野乐道:“你看,他认你了。” 封魂钻了几下,就抬起了头,把脸扭了过去,仿佛刚才的示好只是幻觉,它的姿态始终如一地高傲。 燕思空干笑两声。 “你去抱抱它。” “不必了吧。” 封野嫌弃道:“你怎地这么孬?我说了它绝不会咬你,魂儿是我从小一手养大的,极为灵性,说什么它都听得懂。” 谁也不愿意被人说孬,燕思空自认只是谨慎罢了,他撇了撇嘴,豁出去了,上去就抱住了封魂的脖子。 封魂扭过头,淡淡地瞥了燕思空一眼,燕思空也紧张地看着它,似乎从它眼神中看一丝不耐。 但它果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任其抱着。 燕思空松了口气,一人一狼眼神交汇的瞬间,也许当真产生了一点默契,他好像不怎么怕封魂了。只是这狼如此傲慢,那马也一副睥睨众生相,简直跟它们的主人如出一辙。 封野靠在了封魂身上,开心地捏了捏燕思空的脸:“不错,以后封魂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燕思空也学他的样子半躺下来:“你将它带进京城,就不怕出乱子吗?” “我本不想带它回来,但它一定要跟着,它不放心我。”封野把玩儿着封魂硕大的爪子,“再者,它从一出生就没跟我分开过,它已习惯有人的地方,知道哪些事不能做,哪些地方不能去。” “你在大同养了多少狼?” “整座山的狼都任它为王,它走了,它儿子就是新的狼王。”封野得意道,“所以,那些狼都听我的。” 燕思空第一次见识到人与兽之间可以有这样的信任与感情,不禁感慨万物有灵:“难怪人叫你‘小狼王。’” 封野斜睨着他,嘴角含着一丝坏笑,目光灼灼:“他们叫我‘小狼王’,是因为我属狼。” 燕思空被那充满野性的目光震慑住了,只觉心头颤了一颤。 封野突然翻过了身来,燕思空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头皮一阵酥麻,就想躲开。 封野却两手撑于他身侧,将他困在了封魂和自己之间。 燕思空被迫看着封野的狼目:“又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什么?” “你做过那事儿吗?”封野歪着脖子,目光在燕思空脸上逡巡。 燕思空忍不住后退,却只能抵住封魂厚实的背。他顿觉口干舌燥,呼吸也不自觉变得急促了些许。 “说呀。”封野嗤笑一声,“看你搂着那女子,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 “逢场作戏罢了。”燕思空说完就想咬自己舌头,他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可转念又一想,封野一向恣意霸道,根本也容不得他不说。 “哦,那你到底有没有做过?”封野眼睛里跳动着一些细小的、邪恶的火苗。 燕思空的眉头拧了拧:“你问这干什么。” “我问,你就答,快说,不准骗我。” 燕思空的:眼神有些闪烁,半天才吭声:“没有。” 封野乐了:“当真?” “我又没娶妻。”燕思空有种受到了嘲笑的羞恼,“你呢,你有吗?” “我也没有。”封野咬了咬下唇,眯着眼睛轻笑,“你就不想试试?” “不想。”一般人春欲萌动的少年时,燕思空正遭逢巨变,他没有一刻的心思在风月之上。他也不想碰那些烟柳女子,他毕竟受礼乐教化多年,虽然也确有躁动,但他认为心有城府之人,不应受制于低级的欲,这种克制算是对自己的修炼。 封野的目光往下瞄了瞄,随即挑眉:“我不信,要么你就是白长了那玩意儿,没大用处?” 燕思空虽然不近情色,但身为男人,也不能忍受别人说他“没大用处”,他扬起下巴,“待到要用时,自然有用处。” 封野咧嘴笑道:“可是我想试试。” 燕思空顿时僵止了背脊。 封野凑到他耳边,暧昧道:“不若我们试试。” 燕思空以掌抵住了封野的胸口,无声拒绝。 其实他排斥的并非是男人,但凡有必要,他无所谓男人还是女人,他只是不愿和封野陷入一个混乱难控的关系。 封野低笑着放开了燕思空,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封野却突然在他脸颊上快速地啜了一口。 燕思空的脸倏地热了起来。 封野哈哈大笑着趴到了封魂身上,像个诡计得逞的孩童一般开心地揉搓着它的皮毛。 燕思空看着封野畅快的模样,竟是怎么也恼不起来,反倒生出羡慕,谁不想活得如封野这般纵情肆意呢。 他也重新仰躺在封魂身上,失神地望着头顶那一碧苍穹,从斑驳叶隙之间洒下的阳光温柔而和熙,鬓角碎发在清风的摆弄下轻抚面颊。 他已许久不曾觉得如此惬意,如此放松,就像这样懒洋洋地睡过去,也许能有一个好梦。 一只温厚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腹上的糙茧给人奇异地心安,他动了动,没有抽回来,也就随他去了。 封野清明的声音随风响起:“你昨夜没睡好,困了就睡吧,我守着你。”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只觉全身徜徉于温暖舒适之中,连指尖也不想动一下,他这样谨小慎微之人,就这么放心地闭上眼睛,堕入了梦乡。 —— 燕思空这一觉,睡到薄暮时分才醒来。睁开眼睛,便发现封野正笑盈盈地看着他,顿时有些窘迫。 “终于醒了。”封野轻快地说,“你不醒我也要叫你醒了,再睡下去要着凉了。” 燕思空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我竟睡了有两个时辰?” “嗯,看来你昨夜被我吓得彻夜难眠啊。” “我说了,我没有害怕。”燕思空笑道,“太小瞧我了。”他站起身,见封魂也正好醒了过来,抖擞着一身的皮毛。 “走吧,我们回去用晚膳。” 俩人重新上了马,封魂跟着他们跑了一段儿,就自行岔开,往山上跑去,很快就隐没于山林之间,没了踪影。 “你打算一直让它待在山上?” “嗯,我平日在大营,也可以随时去看它,总比让它憋在王府里要好。” “确是如此。”燕思空一直担心封魂那天闷得受不了,去街上转两圈,定要引起大骚乱。 俩人回到庄园,晚膳早已备齐。在这里什么也不需考虑,只用享乐,难怪王孙贵族们喜欢来此处逍遥。 吃完饭,他们在院中逗逗鸟、喂喂鱼,权当散食,如此闲赋,才过了不足一日,燕思空就已觉得别扭了。 到了休息的时候,燕思空不忘提醒封野:“明日我们几时起来?不是要登顶吗?” “嗯,你想几时起就几时起。” “我从不贪床,早些吧。” 封野点点头,突然坏笑道:“要不要去我房内?你我可抵足夜谈。” 燕思空嗤笑一声:“不必了。” 封野并不在意,只是露出笃定地笑容:“早晚你会的。” 第43章 次日清晨,俩人从凌雾山庄出发,往山顶而去,后面有仆役跟随,为他们备着吃食与水。 行到半山处,封野从衣领里扯出一条皮绳,皮绳上挂着一枚乳白兽骨磨成的小号角,不过一指长,极为精巧,他含在唇间,运气吹响。那小物件发出的动静可一点不小,尖利刺耳,登时响彻了半边山谷。 燕思空道:“你可是在召唤封魂?” “正是。”封野摊开掌心,看着那枚号角,“这是取了一截我奶娘的腿骨制成的,我带在身上好多年了。” “你与狼族之间倒真是奇缘。” “我们封家世代崇拜狼,狼忠诚、孤傲、坚韧、强大。”封野淡笑道,“狼是我们的老师。” 等了没一会儿,就见封魂从丛林里跑了出来,近了,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有些微地颤动。 燕思空发现自己不怎么怕封魂了,大约是因为封魂也不再拿看猎物的眼神看他了。 二人一狼,继续往山上走。 燕思空随口问道:“它的眼睛怎么伤的?” 封野抚着封魂的背脊:“小时候我们去山上玩儿,它为了救我,被黑瞎子抓伤了。” “一目好,一目了然,看得更专注。” 封野抓着封魂脖子上的皮毛,笑道:“魂儿,他夸你呢。” 封魂回头看了燕思空一眼,又扭了回去,继续昂首阔步地走着,燕思空不仅失笑。 山上春和景明,草长莺飞,入眼尽是花红柳绿,入口尽是沁人心脾的清甜气息,令人心情大好。 封野今日就像个孩子,跟封魂一路玩闹,令燕思空忍俊不禁,时而竟会觉得他真的是趁风和日暖,携友人踏青,而暂时忘了他真正的目的是探视景山大营。 封野跟封魂玩儿累了,就回到燕思空身边,脸色红润而充满朝气:“你累了吗?” 燕思空含笑:“我不累,我看你倒是累了。” “我才不累。”封野眨了眨眼睛,“你若觉累,我背你也可以。” “你将我当弱质女流吗?” “当然不是。”封野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我心疼你。” 燕思空不理他。 “封魂已经占领了这座山,这座山就是我的了。”封野豪气道,“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归我封野所有,包括你。”他嬉笑道,“你现在上了我的山,就留在这里给我做压寨夫人吧。” 燕思空终是忍不住噗嗤一笑:“别闹了。我问你,若你真占山为王,外有强敌,当如何布兵?” “你考我?”封野挑眉。 “是啊。” 封野自得一笑:“若行军于此地,当绝山依谷,若驻军于此地,当视生处高,但正兵不可集中扎营,当分一奇兵驻于近路,远近呼应,以防围攻,不绝退路。” “好。”燕思空指了指远处,“但你看,此处山坳怪奇,若从南面入山口,正好呈天井之形,若你必过此地,当何如?” 封野站上一块矮石,远眺了半晌,然后一脚勾起一块小石头,稳稳接在手中,蹲身在那矮石上画起了地形。 燕思空站在一旁,越看越是惊讶,封野仅仅是看了片刻,竟将地形很好地复刻了下来,甚至山与路之间的比例都相差不多。 封野画完之后,咧嘴一笑:“你一个纸上谈兵的书生,也敢考我?来,我给你讲讲。这天井之形,极为凶险,若被伏击于此,则九死一生,但也并非不可破……”他将自己的行军布兵之法徐徐阐述。 “……我以为不妥,敌若在此处设伏,将你首尾冲段,分兵破之……” “……将士自知无路可退,则士气必盛,此时以奇兵突袭,成合围之势……” 俩人对着那粗糙不平的石头各抒己见、谈兵论战,燕思空阅卷无数,用兵保守,始终秉持着孙子“先胜后战”的中心理念,而封野同样饱读兵书,却未能被束缚那颗狂野的猛兽之心,在不违普世兵法的前提之下,更敢冒险,二人虽然多有相同的见解,但分歧也不小。 封魂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最后干脆无聊地趴在地上假寐。 俩人一直辩到中午,已是口干舌燥,随行的侍从上来问他们要不要用午膳,他们才停了下来。 那块石头已经被划拉得不成样子,二人相视一笑,虽是谁也没能说服谁,但酒逢知己千杯少,能这样痛快地论上一场,令人神清气爽。 燕思空无奈道:“爬山都没觉得累,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个时辰,倒是累了。” “活该。”封野催促道,“快吃饭。” 那侍从已经摆好矮桌,此处虽是野外,幕天席地,菜肴却依旧精致,俩人都饿极了,大快朵颐起来。 燕思空突然问道:“我送你的那本兵书,你可还留着?” 封野顿了一顿,笑看着他:“你终于想起来问我了,我还以为这个你也忘光了呢。” “那本兵书的注解可是我一字一字写上去的,颇耗心血,我怎会忘了。” “留着呢。”封野道,“我四岁才开始学人话,五岁开始认字。那时先生教我兵法,我背得下来却未必明白什么意思,只为了父亲考我的时候答得上来,你给我的那本兵书,浅显易懂,令我十分受益。” 燕思空含笑道:“如此,在下荣幸之至。” 封野深深地望着他:“我始终不能忘记你,也跟此有关吧。” 燕思空一时不敢直视那赤裸而诚挚的眼神,目光闪烁了起来。 “你总是很特别,无论是儿时,亦或现在。”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吃饭吧,我们爬了半天,还没登顶呢。” 吃完饭,俩人继续上路,这次没有耽搁,顺利登上了山顶。 驻军必是贵阳而贱阴,阳处日光充足,将士不易生疾,因此景山大营在朝南一面,必须登顶才能看到。 当燕思空站在高处向下俯望时,就见山下百步一帐,五十步一火台,以中军帐为中心向四周环形放射,兵马粮秣周围设立多重哨卡,往西二里是一条河,足够大营取水。此营井然有序,选地可圈可点,一看便知领兵之将有真本事。 “赵将军名不虚传啊。”燕思空有种说道。 封野点点头:“大晟不剩几个像样的将领了,赵将军算一个。” 燕思空想起当年赵傅义带兵援广宁,极为赏识元卯,还许诺回京定要为元卯向皇帝请赏,他究竟有没有去请赏,无人知晓,大概相对于结局,也无关紧要了吧。 “京师援广宁之兵,就是他带去的吧?”封野道,“你见过他吗?” “一面之缘。” 封野看出他不愿多说,也没再问。 燕思空凝神望着大营,心里想着若是京师有变,这只卫戍主力多久能够集结成军,进城护驾? “封野,你在大营里做什么?” 封野脸色沉了沉:“只准我练兵,他们不会让我在此处有所施展的。” “说得也是。” “总比闲着好吧。”封野空洞地看着远方,“不知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十年?二十年?” “你要对靖远王有信心,若他能够平定夷乱,海阔天高任你翱翔。” “希望如此吧。” 这话仅是安慰,俩人心知肚明。若从封家的角度考虑,也许夷乱不平更好,这样大晟才需要封家,否则以封剑平的功绩,哪个皇帝的龙椅坐得安稳。 “好不容易上来了,不若就在此处晒晒太阳吧。” “也好。” 二人席地而坐,侍从立刻摆上矮桌,生火烧水,给他们沏上了茶。 封野对那两名侍从道:“你们先下山吧,我们待一会儿自己下去。” “小人担心世子迷路。” “但凡走过一次,我绝不会迷路。” “晚间山中寒凉,世子与燕大人天黑之前下山为好,小人先退下了。” 封野挥了挥手。 侍从走了后,封野才以茶代酒,碰了碰燕思空的杯子:“本就是你我二人幽会,多他一个总觉得别扭。” 燕思空失笑:“这叫什么幽会。” “我说是就是。”封野邪笑道,“怎么,你又紧张了?” “我紧张什么。”燕思空老神在在地喝了一口茶,“凌峰绝顶,远眺八方,本就令人心神开阔,再呷上一口清茶,嗯,自在啊。” 封野附和道:“自在。” 俩人边饮边闲谈,直至茶已泡到无味,天色也渐暗了,他们才决定下山。 正如侍从所说,随着日头西落,温度也骤降,本来山中就很凉爽,此时竟是觉得冷了。 更为诡异的是,已经放晴了足足有月余的天气,竟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而且来势汹汹,很快就呈珠帘之势。这雨来得急,俩人只能躲于树下,但也没大用处,当场被淋了个半湿。 封魂抬头望了望天,扭身就跑了。 燕思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它、它扔下我们躲雨去了?” “胡扯,它给我们找躲雨的地方去了。”封野将手罩在燕思空头顶,想着老天爷如此不给面子,顿时有些气恼。 “一点雨罢了,无妨。”燕思空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嘴上这么说,但湿冷衣物沾身,满头满脸全是水的滋味儿,谁受谁知道。 他们就这么尴尬地站在雨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前方大路平坦,一样无阴可蔽。 燕思空一抬头,正看到封野遮于他头顶的手,顿时心中一暖,取笑道:“还遮什么,早湿透了。”他将封野的胳膊扯了下来。 俩人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静默之后,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苦中作乐,竟似品到了一点甜。 不一会儿,封魂回来了,冲他们叫了一声。 俩人会意,忙跟了上去,封魂跑得不紧不慢,看来早已习惯去适应人类的速度。 封魂带着俩人走上七扭八拐的山路,最终找到了一处低矮的洞穴。 那洞穴浅且小,成人无法站立,但那片干燥对于此时的俩人来说极为诱惑。 他们矮身钻了进去,封魂则趴在洞穴入口处,开始不厌其烦地舔起了自己的毛。 坐在干爽的土面上,俩人均松了一口气,他们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阵凉风吹过,瑟瑟发抖。 封野道:“把衣服脱了,我生火烤一烤。”说着自顾自地开始脱衣服。 燕思空眼睁睁地看着封野除去了衣物,顿时惊异不已,那本不该是十几岁少年的身体,无论是上面遍布的大小伤疤,还是坚硬健硕的肌理,穿着衣服的封野似乎还有着少年人尚未长开的清瘦,却不想脱下衣服会这般强壮。 封野突然顿了顿,猛地扭过头来,正好将燕思空的目光捉了个正着。 燕思空闪躲不及,只得故作镇定:“你身上,好多伤……” 封野转了转肩胛,满不在乎道:“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燕思空心中有些异样,他其实一直想问问封猎的事,但想来他也不愿别人问起元卯,除非封野主动提起,否则他就当做不知道吧。 封野将衣服甩到了地上,光裸着上身,半蹲下来,打量着湿漉漉的燕思空,勾唇笑道:“你不脱吗?” 燕思空的喉结上下滑了滑,任他聪明绝顶,此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是你就喜欢看我脱?”封野说着就拽开了裤头。 第44章 封野头发凌乱,一身湿濡,硬实的胸膛上遍布着盈盈通透的水渍,被他粗暴扯开的裤头内隐约可见延伸而下的块状肌肉,稚气尚存的面上却带着野性不羁地坏笑,活像一头小兽,年轻却不失锋利。 燕思空心中确有些忐忑,却不会露怯,只是淡淡睨了他一眼:“你要脱便脱,还需跟我请示?” 封野挂着笑,慢条斯理地将裤子脱了下来,扔到了燕思空脚边,身上仅剩一条亵裤。 燕思空没有理他,晚间山中本就凉,此时湿衣加身,更是寒意入骨,他要控制着牙齿不打架,已是件难事。 封野搓了搓胳膊:“真冷啊。”他道,“你还不把衣服脱了,会着凉的。” “你先生火。”燕思空抱着胳膊,脸色已有些发青了。 封野拢起一团干草,找上两块石头,用力擦磨了半天,终于擦出了火星,将干草顺利引燃了。 “快来烤一烤。”封野催促道。 燕思空挪了过来,将手悬于火堆旁边,终于感觉到丝丝暖意,气血也跟着活络了几分。 “还不把衣服脱了,你真的想生病吗。”封野戏谑道,“难道,你害怕在我面前脱衣服?” 燕思空看着封野那挤眉弄眼的模样,失笑:“我看你根本没长大。”他说着,一件件除下了紧贴着肌理的冰冷衣物。 封野不服气道:“我长没长大,你要不要看看?”说着就将手搭在了亵裤上。 燕思空将湿衣服扔向了他。 封野大笑。 燕思空脱完之后,就找来木棍,想搭起架子来烤衣服。 封野却没有动,就着暗淡的火光,欣赏着燕思空修长的身体,他劲瘦的躯干上覆盖着恰到好处的肌肉,无一寸多余,赤裸的、白皙的皮肤像一枚价值不菲的玉,温润而光洁。 哪怕背着身,燕思空仍能感受到封野那逡巡猎物的目光,他别扭到起了一层鸡皮,只得假装不知道,自顾自地挂着衣物,并随口道:“把衣物挂起来吧,这样干得快。” 封野低低地“嗯”了一声,声线变得沙哑,突然没了适才的欢脱。 俩人晾好衣物,围火而坐,看着洞穴外淅淅沥沥的雨,一时无言。 封魂还在不停地一下一下地舔着毛,似乎那就是它生命的全部,燕思空破天荒地希望此时封魂能够过来,缓解一下这令人窒息的静默。 好半晌,封野道:“你很冷吧。” “不冷。”燕思空道,“有火,很暖和。” “你声音都在发抖。” “……” 封野突然起身,猫腰朝燕思空走了过来。 燕思空只觉头皮闪过一阵酥麻,整个人都绷紧了,他沉声道:“封野,我不……” 话音未落,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抱住了他,他的背脊贴上了一片火热的、厚实的胸膛,那一瞬间,他感到身体里冻结的血液重新开始了流动。但他还是很快挣扎了起来:“封野,别闹了!” “别动。”封野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警告,“我只是抱着你,你要是敢乱动,就不止如此了。” 燕思空僵住了。 封野收紧了胳膊,绵软的唇轻轻研磨着燕思空的耳垂,柔声道:“暖和吗?” 燕思空战栗不已,虽是不怎么冷了,但这样的亲密比寒冷本身更令他不适。 “你真好看。”封野轻声说,“比小时候还要好看。” 燕思空沉吟片刻:“你若就喜欢好皮囊,京城内有一家别馆,里面……” “闭嘴。”封野道,“你再说我可要罚你了。” 燕思空沉默了。 “我只要你。”封野笃定地说。 “……为何?”燕思空想不通封野的念想从何而来。 “因为你是思空。” “你我不过在儿时相处过短短一月。” “那又如何,你是我少时唯一的朋友,可是你却……”封野闷声道,“却要经历那些……” 燕思空淡淡一笑:“你这是怜悯我吗?这种怜悯人的方式,可真是惊世骇俗啊。” “我心疼你。”封野轻声说,“从我再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将你纳入我的荫蔽之下,没有人再伤害你。” 那句“我心疼你”,令燕思空胸腔震颤,目光盈盈之间泄露出了一些茫然,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这样待他了,他再是心如磐石,也不可能毫无触动。 他的嘴唇嚅动,几次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很久,才喃喃道:“谢谢。” 俩人就这样静静相拥,通过赤裸相贴的身体汲取着对方的体温,燕思空就在那令人安心的温暖之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似乎只有在封野身边,他才敢这样不设防地入眠,而且常常一觉到天明,没有噩梦纷扰。 —— 天将明的时候,他们听到外面传来叫喊的声音,才突然惊醒,封魂比他们更加警觉地站了起来,往洞穴外张望。 燕思空睁开眼睛,目光正对上一截深陷的锁骨,他很快清醒过来,挣扎着想起身。 “是山庄的人。”封野早已经醒来,竖起耳朵辨认,一边将燕思空死死按在自己怀里。 燕思空一听,更是挣扎起来:“那还不起身。” 封野捉狭一笑:“起身做甚?我又不怕他们看见。” “封野!”燕思空抓着封野的手腕,使出了十成的力量往外掰,他担心封野桀骜不驯,当真让人看到这幅不成体统的画面,他还是要声誉的。 封野颇有些意外:“哟,力气不小呀。”他松开了手,满足地舒展着腰身,嘴上还不忘揶揄,“我从前可不觉得幕天席地睡觉舒服,大约是因为抱着你吧。” 燕思空不理他,起身查看了一下衣物,烤了一晚上火,果然已经干透了,他抓过封野的衣物扔给他,也快速套上了自己的。 封野却不急着穿,看着燕思空光裸的、雪白的后背,一头乌发凌乱地披散其上,脊线微浮于皮下,隐隐可见,竟是说不出的诱人。 封野舔了舔嘴唇,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饰地掠夺天性。 直到燕思空穿好衣服,他才跟着整好仪容。 俩人扑灭了火,走出了洞穴,果见着山庄的人正在提着灯笼满山找他们。 封野摸了摸封魂:“魂儿,你走吧,我们回山庄了。” 封魂用脸颊蹭了他一下,扭身跑了。 山庄的人见到他们时,纷纷跪在地上发抖,不停地向封野请罪。 封野满不在乎道:“此事不怪你们,都起来吧,带我们回去就是了。” “多谢世子宽宏大量!” 燕思空不仅想起当年封剑平宽恕他的场景,这对父子从不肆意刁难下人,而且向来赏罚分明,封家军对其忠心耿耿,不是没有缘由的。 一队人打着灯笼给封野和燕思空引路,此时天刚破晓,地面泥泞湿滑,颇不好走。 突然,封野顿住了,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就一把夺过了一个侍从的灯笼,往远处的林子里扔去。 灯笼还未落地,林中就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封野脚下一蹬,箭一般弹了出去,追向那道黑影。 待众人回过神来,封野已经消失在了树林里。 燕思空暗暗心惊,封野的功夫恐怕比他想象得还要深。他不做多想,也跟着追了上去。 “世子,燕大人!”众人也只得跟上来。 追了没多远,燕思空就看到了封野,他正跟一个黑衣人打斗,当他跑到近前的时候,那黑衣人已经被封野按在了地上,他五官深邃粗放,不似中原人。 燕思空尚未来得及问,封野突然一把卡住那人的下巴,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那人的下巴被封野卸了下来! 他合不拢的嘴里顿时淌出了淡黄色的涎液。 燕思空暗叫好险,再晚一弹指,毒汁流进食道,这人就成功自尽了。 “这不是中原人。”燕思空道。 封野“嗯”了一声:“瓦剌斥候。” 燕思空看不清封野的面容,但那声音分明透着一股令人胆颤的寒意。 那瓦剌人恶狠狠地瞪着封野,用力呸了一口吐沫。 封野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送去大营审讯。” 那人却突然挥拳袭向封野,封野偏头闪过,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绕到了他的背后,另一手擒住了他另外一条胳膊,然后一脚踩住那人背心,反拧其双臂,长腿往前一蹬。 只听咔嚓两声,伴随着那人凄厉地惨叫,瞬间穿透了黑暗的树林,惊起飞鸟无数。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封野,呼吸都变得谨慎。封野神情冷凝,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戾气,一双眼眸仿佛在泛着绿莹莹的寒芒,他抓着那两条被他拧断的胳膊,却眉毛也不曾动一下,冷酷得叫人毛骨悚然。 春猎场上狂傲不羁的封野,平素里幼稚霸道却不失温柔的封野,和眼前这个如罗刹般凶恶的封野,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这些都是他,权看谁能激发他的哪一面。 燕思空感到寒毛倒竖。 封野对追上来的侍从道:“把这个瓦剌斥候抬去景山大营,交由赵将军发落。” “是!” 封野把手上的泥污往树上蹭了蹭,扭身过来,已经恢复了常态:“瓦剌时不时会派些奸细潜入中原,打探我方军情,这个算他倒霉,撞到了我头上。” 燕思空点点头:“以前我们也抓到过金人的斥候。” 封野的眼神暗了暗,狠狠道:“有我封家在,谁也别想染指中原。” 燕思空心存悲凉,在他眼里,外敌再残暴,都比不上昏君奸佞更能糟蹋这大好山河。 第45章 封野命小六将燕思空送回了城,自己则匆匆赶去了景山大营。 燕思空晃荡于马车之上时,还恍然觉得这两日发生的事像是在做梦,直到那瑰丽的皇城倒映入瞳中,变得愈发清晰、愈显恢宏,他才真正清醒过来。 天子脚下,琼楼玉宇,有多少阴影隐藏于浮华的表象之下,它们就像穿梭于地底的怪物,正在啃噬着这个王朝的根基。 回到家中,燕思空没有片刻歇息,将阿力叫到了书房,备好纸墨,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将笔递给了阿力:“将这几个字重新写一遍。” 阿力摆摆手。 “没关系,照着写。” 阿力只得接过笔,依样画瓢,将那几个字写了下来,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不难辨认。 燕思空拿起了那张纸,凝视着上面如春蚓秋蛇般的字迹:新编史,十一卷九章 然后他将那张纸折了起来,但顿了顿,他又摊开,将那纸粗暴地团成一团,交给了阿力,严肃道:“阿力,我现在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你要亲自去,不能假他人之手。” 阿力点点头。 “你乔装一番,去一趟庆阳,确保这张纸,会被御史蔡中繁大人看到。此事务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燕思空深深地盯着阿力的眼睛,“你可以做到吗?” 阿力再次点点头,用拳头使劲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多带些银两,速去速回,若是……”燕思空吁出一口气,“若是被人发现了,就带着银两远走高飞,不要再回来了。” 阿力丑怪的面上闪过一丝哀伤,五官都跟着拧在了一起,他将那团纸塞进了自己怀里,矮身跪于地上,向燕思空重重磕了个头,然后起身走了。 燕思空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一对眼眸定定地望着虚空,透出深不见底的寒意。 —— 寿典前一日,燕思空照常入宫去给太子霂讲课。 他刚到东宫,就见宫外摆了好几口檀木漆红大箱子,太子霂正跟他的母妃在一起商量着什么,内监宫女在一旁侍奉。 “娘娘,殿下。”燕思空上前请安。 “先生。”太子霂看到燕思空很高兴,上来就拉住了他,“你来得正巧,快替我参谋参谋,明日我究竟该呈哪样礼物给父皇?” 燕思空过去看了看,每个箱子里都放着一件稀世珍宝:“殿下,这些……都是哪儿来的?” 陈霂在被策封为太子之前,在宫中受尽冷落,就连每年该给每位皇子的岁礼,都被百般克扣拖欠,他的母妃更是从不得圣宠,虽育有长皇子,多年来不过是个昭仪,是册立太子之后,她才母凭子贵,被勉勉强强封为惠妃,他们是不可能得到这样的赏赐的。 只有一个可能,是大臣送的。 果然,陈霂道:“这件合浦珍珠带是应天府尹王大人送的,这对曜变天目茶碗是陈太傅送的,这块太湖石可是宋大人从苏州不远万里运来的,其天然成‘寿’形,是不可多得的天瑰宝……” “殿下。”燕思空打断了他,“殿下打算从这里面选一样送给皇上?” 陈霂点点头:“我却不知父皇喜欢哪样,我正在跟母亲商量。” 惠妃走了过来:“是啊,燕大人,你是聪明人,你帮霂儿选一样吧。” 那惠妃当年仅是个小小宫女,颇有几分姿色,却如路边野花一般,虽然鲜艳,但满山遍谷都是,不甚起眼。昭武帝酒后一时意起,幸了她,也不知该说她命好还是命苦,就这样生下了长皇子,十几年来在宫中饱受欺凌,活得谨小慎微,因此性格也唯唯诺诺,不大有主见。 燕思空朝惠妃躬了躬身,然后对陈霂道:“殿下,依微臣之见,这些都不好。” 陈霂顿时失落了:“果真还是不够贵重,但这东宫之内,也没有更贵重……” “不,臣不是这个意思。”燕思空道,“这些礼物都是下臣们的心意,您要记得他们,但不要往心里去,仅是记得就好了。” 陈霂眨了眨眼睛:“先生此话何意?” “殿下,我们进去说吧。” 陈霂意会,跪安了惠妃,屏退了所有仆人。 俩人走进殿内,坐在了平日讲学的地方,燕思空看了看左右无人,才望着陈霂的眼睛,道:“臣知道殿下多年来遭遇不公,此时也想要博得圣上的喜爱,但你送再贵重的礼物,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陈霂端正了坐姿,有些警惕、又有些忐忑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时而觉得,陈霂有些像小时候的自己,聪明、敏感、思虑甚多,但因为太过年幼,还是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 陈霂面无表情道:“身为臣子,取悦君父,不是天经地义吗。” “自然,可不能用这种方式。” “为何?” “殿下当上了太子,不代表你过去受过的苦就结束了,从你被册立的那一刻起,一切才刚刚开始。” 陈霂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燕思空。 “陛下仅仅不惑之年,身强体健,诸位皇子都还未成人,远不到离宫就番的年纪,只要他们一日还在京城,殿下的太子之位,就一日不稳。” 陈霂抿了抿唇,沉默地点了点头。 “陛下最宠二皇子,其他几位皇子,外戚的力量也不容小觑,殿下……恕臣直言,殿下除了是长子之外,没有任何优势。” 陈霂握紧了拳头:“燕大人今日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 称呼上的转变,让燕思空立刻意识到他逼得紧了,他将前倾的身体扳了回来:“是殿下让臣参谋贺礼,许是臣僭越了,臣请罪,今日臣只是来讲课的。”他说着就从随身的书袋里掏出了书卷,摊开于前。 陈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双眼眸犀利地看着他:“说下去。” 燕思空淡淡一笑,轻咳一声,道:“殿下虽然只有这一个优势,但胜过所有。殿下现在需要做的,第一,不能出错,第二,防备小人。明日殿下若把那些礼物的任何一件送给皇上,就犯了第一条。” “为何?” “皇上会知道你已经开始拉拢朝臣,培植势力,此举看似借花献佛,实际是搬石砸脚。” “可我没有……” 燕思空抓住陈霂的手,目光严厉:“你有没有不重要,陛下觉得你有,你就有,你可知为了让你被册立,大臣们跟陛下拉扯了多少年?陛下一直想扶立二皇子,你切不可再让他起这样的念头,或给他这样的机会。” 陈霂倒吸了一口气,看那表情,竟如劫后余生一般,半天回不过神来。 燕思空拍了拍陈霂的手,放缓了声音:“殿下不必惊慌,有臣在,定当勉力护佑殿下。” 陈霂突然站起身,朝燕思空拱手道:“谢先生。” 燕思空忙跪了下来:“殿下折煞小臣了。” 陈霂将燕思空扶了起来:“那依先生之见,我该送父皇什么?” “送一副颂诗便可,陛下不会看在眼里,但也不会引他猜忌,更可让他看到殿下勤学不辍,业有所成,介时自有人会为殿下美言。” “好,都听先生的。” 陈霂在燕思空的指导下,写了一首长长的诗,辞藻华丽,通篇溢美歌颂之词。燕思空改了一晚上,力求文采符合陈霂的水准,但又不能有一字疏漏。 世人最爱借古讽今,一定有很多人等着挑陈霂的错处,哪怕一个无心之字,都可能被扭曲成要命的深意,否则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受害于文字狱,因此,非有博通古今之才,不敢揽这样的活儿,刚好燕思空就有。 他不仅能帮陈霂写一首完美的歌功颂德的诗,他还将利用庆阳巡按御史蔡中繁和内阁次辅王生声的恩怨,向谢忠仁发出第一波攻击。 其实他没打算这么早就开始拉拢陈霂,正如他所料,这个孩子警戒心极强,但新编史一事,他虽非那一章的主笔,却是复核,此事一定会牵连到他,以及不少人,可大可小。他需要强大的盟友,帮他从这次危机中摘出来,陈霂帮不了他,但陈霂背后,以颜子廉为首的保守朝臣们,会看在陈霂的面上帮他。 即便这些人都不管用,他也还有一个人可以指望。 第46章 天子寿诞,是举国庆典,昭武帝性好奢靡,每年生日都要好生操持,今年逢四十齐整之寿,自然更不能含糊。 天未亮,昭武帝就带着所有家眷和满朝文武,去天坛祭祀浴佛。同时,举国上下禁屠一日,京师之内更是全城庆寿,宫墙之外,多设斋饭,布席于路,经数十里,来观及就食者逾万人。 祭天仪式直到下午才结束,朝臣们也就顶着盛暑的大太阳站了足足五个时辰,有那年迈体衰的,晕过去了两三个。 燕思空站在很后方,一边念着静心咒,一边盯着封野的后脑勺,他观察到封野几次三番转过头来寻觅什么,定是在寻他吧,他就在心里数着封野一共扭头寻了几次,竟也不觉得祭祀枯燥了。 祭祀结束后,他们才返回宫中赴晚上的寿宴。 此次昭武帝借寿诞之机,为黄河两岸受水患之难的百姓祈福,因此寿宴是全斋宴。燕思空心中暗讽,寿诞所费少则几十万银元,究竟怎样能真正纾解黎民之苦,这昏君当真不知道吗? 回宫的路上,燕思空和梁随并行,俩人闲聊着各自都准备了什么寿礼。突然,燕思空就觉背后有人贴了上来,他警觉地刚要扭头,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肩头,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那是一种自身的味道混合了淡淡的熏衣艾草的气味,清爽得就像雨过天晴后的草原,每一丛绿都焕发着生机。 燕思空转过脸去,果见封野正笑看着他,夕阳之下,他的皮肤竟似玉一般通透。 “哎呀,世子。”梁随拱了拱手。 封野颔首:“二位定是累了吧。” 梁随苦笑道:“还好,还好。” “燕大人,可否借步,帮我看看贺词是否有疏漏?” 燕思空恭敬道:“愿为世子效劳。” 封野拉着燕思空走到一边,低声道:“你今日到底站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燕思空嘴角轻扯,心想,足足“找”了十六次。 “我怕你热晕过去,想派人给你送水。” 燕思空失笑:“我哪有那般孱弱。” “你看你,晒得脸都发红了。”封野低头看了看他,“晚上多吃点,寿宴结束后就来找我,我送你回去。” “好。”燕思空问道,“那个斥候,可审出了什么?” “瓦剌常年派人刺探,这次也没什么特别。” 燕思空点点头:“那就好。”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你是指……” 封野撇了撇嘴,不太乐意:“你就没想我?” 燕思空憋着笑:“不过两日未见。” 封野摸了摸下巴,“那就是说,若是多日不见你就会想了?” 燕思空终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我不能天天往返景山大营,所以,你平日见我的机会也不多,这样你若还是不想我……”封野哼笑道,“我就真把你掳上山了。” 燕思空看了看左右,轻咳一声:“你小点声。” 封野咧了咧嘴,满不在乎:“我会在城里待上几日,我去陪你。” “我为何要你陪?” “那你陪我。”封野霸道地说。 燕思空哭笑不得。 封野趁人不备,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寿宴结束来找我。”然后冲他眨了眨眼睛,面带得色地走了。 燕思空唇角微扬,整了整衣襟,大步踏入了保和殿。 寿宴以圣训开始,训的并非是朝臣,而是自己,用的大抵是自谦之词,譬如上感天恩、下抚众生,身负重任而见己之不足云云。 而后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谢忠仁咏颂昭武帝的绩业,燕思空听得一脸漠然,还要跟着大喊万岁。 之后便开始了舞乐宴席,朝臣们终于能松上一口气,填一填饿了大半日的肚子。 燕思空与左右同僚谈笑风生,心中却清醒地算计着,若是快马加鞭,阿力现在差不多该到庆阳了。 舞乐稍息,鸿胪寺官员两手持着长长的礼单,朗声逐一念起外邦、藩王和子臣们的寿礼,念到一个,小太监们就呈上一个,若是寿礼过于庞大,还要着人抬进来。 当然,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亲自为皇帝献上自己准备的寿礼,但之于太子却是不可或缺的礼仪。当所有寿礼都一一展示给昭武帝后,陈霂才双手托卷,躬着身,低着头,恭敬地走了进来,跪于丹樨之前。 “儿臣,恭祝父皇福如东海,万寿无疆,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武帝今日心情大好,对着陈霂也有了笑颜:“霂儿平身。” “谢父皇。” 许皇后笑道:“霂儿为陛下准备的是何宝贝?” 宴席之上,数百官员的目光都落到了陈霂身上。 陈霂挺起胸,俊美的少年身上带着一股掩藏不住的贵气,他不卑不亢地答道:“儿臣为父皇写了一首诗。” 席间一片惊诧之声,今日的寿礼之中,不乏稀世珍宝,堂堂大晟太子,竟只做了区区一首诗,未免有些上不得台面。 昭武帝含笑不语。 许皇后膝下无子,与二皇子的母妃常贵妃多年来明争暗斗,心里自然是偏向陈霂的,她想起二皇子送的那九龙玉爵是何等昂贵,此时略有些尴尬。 陈霂拱了拱手:“儿臣以为,父皇坐拥天下,抱揽江山,什么奇珍异宝在父皇眼里都不足称道,父皇看中的必是心意,儿臣对父皇的孝悌之心、敬爱之情日月可鉴,此诗乃儿臣耗费数月写就,惟愿父皇与天同寿。” “哈哈,好。”昭武帝笑道,“来,霂儿,念给父皇听听。” 陈霂不疾不徐地摊开了卷叶,清了清嗓子,朗声颂念起来。 此诗充满着克制又含蓄的赞美,且富有真挚地崇拜,却不过分谄媚,听来叫人通体舒畅,偶尔用词稚嫩,也瑕不掩瑜,直让人感念陈霂的真情流露。 一首诗咏罢,颜子廉带头击起了掌,朝臣们自然不能不给颜阁老面子,也跟着鼓掌。 燕思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昭武帝面露喜色:“霂儿之学识大有进步啊。” 颜子廉佝着身子离席,跪了下来,高声道:“皇上,太子殿下这首颂诗,虽然构词还略显稚气,但才情已不容小觑,最重要的是,此诗饱含真情与崇敬,且十分关注国运民生,老臣听来,真是……真是感动不已啊。”说到最后,竟是尾音发颤。 “是啊,真是好诗,太子殿下这一颗赤子之心,岂不胜却珍宝无数。” 殿内溢美之声四起。 二皇子一派的官员们,都没几分好面色。 昭武帝被捧得飘飘然,显然对此诗也十分满意:“难得霂儿有此心意,朕喜欢。” 陈霂状似激动地跪了下来:“谢父皇。” 那日寿宴持续到夜半时分。众官员都已疲累不已,寿宴结束后,便急匆匆地返家。 燕思空不紧不慢地往殿外走,想着新编史已经呈上,明日就将公诸于众,蔡中繁绝不会放过弹劾王生声的机会,朝堂必然迎来一场风雨,至于是狂风暴雨,还是斜风细雨,却是他无法估量的。但即便达不成目的也无妨,这次先试一试水深,早晚有一天,他能翻云覆雨。 “思空。”背后传来叫声。 燕思空顿住了,忙转过身去:“老师。” 颜子廉走了过来,与他并行,低声道:“太子殿下的诗,是你写的吧?” 燕思空淡笑:“什么也瞒不过老师。” 颜子廉抚须笑道:“那诗滴水不漏,殿下尚不具这样的才学,鹤轩嘛,太死板,做不来这样的事儿,除了你,还有谁。” 燕思空做出略有不安的样子:“学生做错了吗?” “你做得很好,他日也要尽心辅佐殿下。” “学生明白。” “对了。”颜子廉似是想起什么,“听说你最近与靖远王世子走得有些近?” 燕思空避重就轻道:“承蒙世子不嫌弃,纡尊与学生结交,我们一起喝过酒。” “嗯,不错。”颜子廉站定,拍了拍燕思空的肩膀,“思空,老师对你寄予厚望,切莫叫我失望啊。” “是。” 俩人走到宫门外,就见封野抱胸倚在墙上,显然是在等他。 燕思空忙解释道:“哦,此时夜已深,我适才央求世子载我一程。” 颜子廉点点头,朝封野拱了拱手,封野也回礼:“颜阁老今日辛苦了,路上小心。” “多谢世子,老夫先行一步了。” 颜子廉走后,封野才将燕思空拽到一旁,眯起眼睛,不悦道:“我说什么了?我让你来找我,你却闷头往宫外扎,哪有找我的意思?” 燕思空安抚道:“我是想走到人少的地方等你。” 封野挑了挑眉:“真的?” “当然是真的。” 封野轻哼一声:“走吧。” 上了马车,封野劈头问道:“那小太子的诗,是不是你写的?” 燕思空也不奇怪人人都能猜到,毕竟这也不难猜,他道:“我是殿下的侍读,指导殿下,也是分内之事嘛。” “别跟我来这套。”封野沉声道,“我爹说过,这党争早晚要爆发,到时战火不知要烧到哪里去,你一个小小侍读,就不要走得太深了。”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封野:“那你呢?靖远王殿下,恐怕很难置身事外吧。”封剑平手握大晟最大的兵权,谁能得他扶持,就能坐稳太子之位,但他目前没有倾斜于任何一方,其实是明智之举。 封野道:“封家只忠于圣上。” 燕思空点点头:“靖远王殿下英明。” 马车停了下来,小六道:“燕大人,您到了。” 燕思空拱手道:“告辞了。” 封野明亮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看着他,却没说话。 燕思空迟疑了一下,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做出决定,只是一念之间,他已有了答案,轻声说道:“今日有宴无酒,不够尽兴,不如……去我府上喝两杯?” 封野面露喜色。 第47章 俩人畅饮了半晚,聊了一些朝中之事。从凌舞山庄回来后,他们的关系更有所亲近,以前封野不轻易提及的事,在酒和燕思空巧妙的诱导之下,也说了一二。 比如燕思空最想知道的,就是封剑平在朝中的势力网。封剑平表面上不结交京中文臣,因为京官与武将勾结乃大忌,他本就拥兵自重,受皇帝忌惮,因此行事处处小心,不落人口实。但要说封剑平在朝中当真独善其身,没有人会相信,燕思空自己已经模糊地查到了一些,他想印证更多。 封剑平能赶走三任大同总督,最终手握军政大权,和他在朝中隐形的势力密不可分。 果然,在言谈中,燕思空问出了封剑平和吏部尚书刘岸有私交,与南直隶一些官员和江南世族都有密切关系。 燕思空心想,若封剑平能够扶持陈霂,那陈霂的太子之位就坐稳了。 谢忠仁之所以能够为非作歹二十年,无非是因为他是昭武帝的大伴,辅昭武帝于冲龄,深受宠信,若是失了皇恩,阉党定会迅速瓦解。 要让谢忠仁失去圣眷,要么离间他与皇帝,要么……换一个皇帝。 无论是哪一条路,他都要试,以图尽快抵达。 俩人把酒畅言了半宿,封野在客房睡着了。 燕思空坐在床边,端详了封野良久,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封野刀削般完美的面部线条。 他其实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啊,燕思空心中感慨万千。 —— 隔日,燕思空早早醒来,亲自备好了早饭。 他去客房叫封野起床,叫了两声,却全无回应。 “封野?”燕思空走了过去,“起来吃饭吧。” 封野既不动,也不吭声。 “封野?”燕思空走了过去,手伸向了封野的肩膀。 他的手腕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下一瞬,他整个人被甩向了床榻,跌进了封野硬实温厚的怀抱。 “哈哈!”封野手脚并用地缠住他,得逞地大笑。 燕思空无奈道:“你真像个顽童。” 封野将脸埋进他胸口:“昨夜我要你陪我睡的,你跑哪儿去了。” “自然是回自己房里。”燕思空试图推开他,“快起来,我做了饭。” “你?”封野惊讶道,“你还会做饭?” “那有何难?” “你那个仆人呢?” “他这几日起了疹子,一直躲在房内养病呢。” 封野埋怨道:“不早说,我接你去我府上住,你好歹也是个翰林,出行没个车马也就算了,府上就一个侍仆,怎地这般寒酸。” “我俸禄微薄,再说,也不影响什么,无妨的。”燕思空被封野压得有些心慌,“你快放开我。” “不放,除非你去我府上住。” “胡闹,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快起来。”燕思空用力挣扎了起来。 他使上力气,也不容小觑,俩人就在那曲木床上较起了劲儿,原本就不是什么好木,此时跟着他们的动作吱呀作响,封野被燕思空那扭来扭去的身体弄得有些心燥,他一手并住燕思空的两只手腕,低声道:“别动了。” 燕思空果真不敢动了,因为他感觉到下身有什么硬热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腿。 俩人的目光不经意地碰撞在一起,一时气氛非同寻常。 封野慢慢低下了头,鼻尖轻轻抵住了燕思空的鼻尖,小声说:“我想亲你。” 燕思空紧张得腹部都绞痛起来,他的喉结用力滑了滑,郑重道:“封野,放开我。” 封野深邃而明亮的瞳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思空的眼睛,羽睫微微颤抖,竟是显出几分无辜之态。 燕思空加重了语气:“放开我。” 封野撇了撇嘴,失望地放开他,从床上爬了起来。 燕思空翻身下了床,整了整衣襟,若无其事道:“起来吃饭吧。” 燕府简朴,早饭自然也丰盛不到哪儿去,两碗清粥,三碟小菜,四个肉包,就是桌上的全部。 封野并不在意,高兴地做了起来,提鼻子一嗅:“嗯,很香啊。” “快吃吧,不然放凉了。” 封野拿起一个白胖的、冒着热气的包子,大大咬了一口:“嗯,这包子真好吃,有点像……你小时候带我吃过的张瞎子的包子。” 燕思空眼前一亮:“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你说你们全家都爱吃,也特意带我去吃。” 燕思空脸上漾起笑意:“是啊,我少时闲来无事,还特意去找张瞎子学了两手,倒也能仿出几分味道,就已经色香味俱全了。” “我不太记得味道,只记得特别鲜香美味。”封野几口就把包子吃进了肚子里,“也许有一日,还能去回味一下。” 燕思空面上闪过一丝黯然:“恐怕,早已经不在了吧。” 封野忙岔开话头:“还有吗,这几个根本不够我吃。” “尽管吃,后厨还多着呢。” —— 用过早膳,封野要给阿力请好的大夫,被燕思空拒绝了,又要燕思空去他府上,也被拒绝了,倒是答应他明日陪他去春雨楼听曲儿。 封野在京的那两三日,俩人几乎天天会面。渐渐地,很多人也都知道他们交好,但燕思空也不冷落诸如周觅星、梁随等友人,交际甚广,如此一来,外人只当他爱结交公子名士,不会以为他和封野的关系格外密切。 封野回景山大营后,阿力也回来了。 见他面色平静,神情笃定,燕思空知道任务顺利完成了,但他并不能松上一口气,因为一场风雨才刚刚开始。 昭武帝的寿诞过去月余,京城入秋了。景山之上,层林渐染,叠翠流金,橙黄朱绿布满山头,季节交替所产生的缤纷之美令人叹息,封野邀他去凌舞山庄赏秋。 燕思空原本已经答应,可就在成行的前一天,他接到了等待已久的消息。 那日,他惯常去到翰林院,却被一脸深沉的颜子廉叫进了屋内,屋内,沈鹤轩早已侍在一旁,神情凝重。 燕思空意识到了什么,不动声色道:“老师,可有吩咐?” 颜子廉目光犀利地看着他:“新编史十一卷是何人执笔?” 燕思空略一思忖:“刘钊林。” “复核,三核分别是谁。” “复核是学生,三核是……”燕思空看了沈鹤轩一眼。 此次修史,由王生声主持,他选了博古通今的文渊阁大学士霍礼作为统筹,霍礼将翰林们分为四组,新晋翰林的一组,由沈鹤轩领头。霍礼来决定新编史的筋骨,以及每组负责的年份,翰林们来填充血肉。实际起到关键审核作用的,是燕思空等人,他们会交叉审核别人、别组的内容,沈鹤轩一个人不可能看那么多书卷,只做抽检。 但是,一旦内容出了问题,从上至下一个也不能免责。 沈鹤轩沉声道:“老师,蔡大人的疏奏,可否给学生一阅?” 燕思空急道:“老师,出什么事了?” “这是庆阳巡按御史蔡中繁的奏折,今日刚刚送到阁中,本来今日就该呈交御前,但我压下来了,不过也只能压上一日,你们自己看吧。”颜子廉把一封疏奏扔给了他们。 燕思空摊开疏奏,沈鹤轩也凑了过来,一目十行的读了下来,俩人的面色都变了。 “这……”沈鹤轩额上冒出了细汗,他跪在了地上,脸色青灰,“学生失职了。” 那封疏奏是蔡中繁批判新编史十一卷出现重大错误,将昭武写成了“武昭”,居心叵测,虽然这封奏折并非弹劾奏折,但矛头直指王生声,已经非常犀利。 世人皆知,武昭意指汉武、汉昭二帝。原本汉武帝英明神武,也算千古一帝,但他穷兵黩武,使得征战连年,民不聊生,是个褒贬不一的帝王,偏偏写错的那一处,刚好是昭武帝放弃辽北七州的时段,文中大肆吹嘘昭武帝止戈为武、垂衣而治,为天下太平、苍生喜乐而做出高瞻远瞩的策略,跟兵马强盛、开疆扩土的汉武帝呈天壤之别,此处出错,岂不是在讽刺昭武帝软弱? 至于汉昭帝,那是个短命皇帝,偏偏他与昭武帝即位时年纪相仿,均是八岁,在蔡中繁杀气肆意的笔杆之下,就变成了有诅咒之嫌。 区区颠倒二字,竟被如此借题发挥,这封疏奏之阴毒,令人寒毛倒竖。 燕思空也跟着跪了下来:“老师,这……这仅仅是笔误啊,就是给刘钊林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存心写错啊。” 颜子廉狠狠拍案:“写错就是写错,还有你们,没有核出错漏,还找什么借口!” 俩人俯地,大气也不敢喘。 燕思空的嘴角,轻轻牵出了一个没有人看得见的浅笑。 沉默良久,颜子廉才道:“蔡中繁跟王生声私怨极深,他原本是吏部功考司主事,因为没有给王生声的亲信官员在考核中放水,而被王生声陷害,先被贬为御史,后又被派去庆阳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巡按,仕途尽毁啊。” 燕思空早已查清俩人之间的恩怨。那吏部功考司可说是六部中权力最大的一支,主管天下官员的升迁任免,能成为功考司主事,可说是实权在握,呼风唤雨。阉党早就觊觎这个位子,加之蔡中繁不受他们笼络,干脆就设计将他“流放”庆阳了。 蔡中繁极有才干,性情又刚烈,若是被他待到机会,定要跟王生声斗个鱼死网破,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针对王生声进谏了。 燕思空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而且,没猜错的话,这封疏奏仅仅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会有弹劾王生声的疏奏来添火浇油。 沈鹤轩道:“老师,学生们有错但无罪,绝无讥讽、诅咒陛下之心啊。” 燕思空也道:“求老师救救学生们吧。” 颜子廉道:“蔡大人针对的是王生声,但你们三人,还有霍大学士,都不免要受到牵连,此事可大可小……”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们啊,让为师好生为难啊。” 燕思空知道颜子廉的心思。昭武帝虽然不问朝政,一心享乐,但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极好面子,若是换一位心胸宽广的人主,也许不会计较区区错字,但他却未必。此时正是弹劾王生声的好机会,颜子廉何尝不想除掉这个眼中钉,独揽内阁大权,但他心里肯定是舍不得刚刚培养起来的两个学生的。 他相信颜子廉不会放过除掉王生声的机会,他也相信颜子廉不会轻易丢弃他们二人,就看这帮老谋深算的朝臣们如何斡旋了。 燕思空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有些心急、大胆了,但剑走偏锋,无险不利! 第48章 颜子廉要他们暂且守口如瓶,尤其不能被王生声一派知晓。这疏奏递上去,皇上也不会很快有回应,几日时间,正好留有商议对策的余地。 俩人领命,沈鹤轩迟疑道:“那刘钊林……” 颜子廉冷道:“他出此纰漏,怪得了谁。” 俩人躬着身,退了出去。 沈鹤轩低着头,平素总是沉静如水的面上此时也有了藏不住的波澜。他行事循规蹈矩,极为谨慎,入朝一年多,没有出过任何纰漏,如今因为别人的错误而受到牵连,心中必然是不平的。 燕思空沉声道:“沈兄,我对不住你。” “何出此言,你我都受牵连,但也都不无辜,写错的是刘钊林,但没有审出来的是你我二人。”沈鹤轩长叹一声,神色很是沮丧。 “沈兄也不必过于悲观,老师不会见死不救的,而且,陛下是仁爱之主,也许会从轻发落。”这话倒并非吹捧昭武帝,此人生性软弱,不好杀戮,也正是因为此,燕思空才敢冒这个险,他不可能为了斗倒王生声,拿自己的小命做赌注。 “你我为官一载,仕途坦荡,虽是性格迥异,但我相信你与我一样,都有着以身报国的大志,若因此事毁了前程……”沈鹤轩轻轻摇了摇头,苦笑,“看命吧,我先告辞了。” 燕思空拱手:“沈兄慢走。” 从会试俩人相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这是沈鹤轩头一次与他坦露心事,毕竟沈鹤轩也不过二十六七,平日再是稳重拘谨,遇上劫难,显然也略有慌神,倒是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燕思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前前后后地思索着此事,直到脚跟发麻了,才回过神来,离开了。 —— 晚上回到家中,封府的马车已经等在后门,小六一见他,就跳下车,笑着说:“燕大人,小的恭候多时了,您稍作歇息,就……” “小六。”燕思空沉着脸,精神萎靡的样子,“请回禀你家世子,我不能去赏秋了。” “呃,燕大人,您怎么了?” “近日翰林院又有繁忙公务,我脱不开身。”燕思空避重就轻道,“总之,我不能去了,赏秋之行……改日吧。” “燕大人,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脸色如此地……”小六欲言又止。 燕思空不愿多说:“回吧。”说着转身进了屋。 府内,阿力已经备好了饭菜,正等着他回来。 燕思空去卧房换下朝服,换上常装,坐到桌前吃饭,并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阿力,坐吧,没有外人。” 阿力这才坐下,沉默地一起吃起了饭。 “庆阳一行,可有碰到什么阻碍?” 阿力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此次会受到怎样的责罚,若我被贬离京,你便不用再跟着我了,拿上银两,去乡下买一方田亩,娶个媳妇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阿力再次摇头。 燕思空无奈,低头继续吃饭。 吃完饭,阿力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函,递给了燕思空。 燕思空前些时日让阿力去找人调查汀兰阁花魁夜离,此函正是关于她的。此女果然不简单,是谢忠仁安插在汀兰阁的奸细,妓馆人多口杂,最适合用来探听情报。 这二百两银子花得值得。 燕思空将密函撕碎,扔在了一旁:“这两件事,你都做得很好,自己去拿赏吧。” 阿力用手势比划了谢意,他顿了顿,又问:“公子会出事吗?” 燕思空淡道:“不好说。” 阿力面上浮现担忧之色。 “不必为我担心。” 阿力急切道:“公子小心,小人望能一辈子侍奉公子左右。” 燕思空笑笑:“有心了,但我不需你如此,我说过很多次了,若有一天我出事,你尽管走就行,你留下也做不了什么。” 阿力面上显出哀伤,那本就丑怪的脸显得更是怕人。但燕思空看着却觉得很顺眼,因为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 燕思空一夜未眠,隔日,照常入宫给陈霂讲课。 寿诞上的一首颂诗,不仅让陈霂得到皇帝的夸赞,连借故拖欠了大半年的皇子岁礼,都在第二日就送到了东宫。这宦海之中,人人都是势利眼,人人也都习以为常了。 陈霂对燕思空的崇敬和感激倍增,也愈发信任,见他无精打采、忧心忡忡,自然要关心地问上几遍,但他都推说无事。 陈霂现在还不需要知道,尤其不能从他口中知道,这个孩子心有城府,知道他是有用之人,等事发的时候,不会坐视不理的。 待他从宫中返回府上,封野已经不出所料地在等着他了。 俩人一见面,封野就看出他不对劲儿,皱眉道:“思空,你怎么了?” “你不是在景山吗,回来作甚?” “说好的赏秋你不去了,小六说你神色有异。”封野将燕思空拉进屋内,“你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出什么事了?” 燕思空苦笑道:“没什么,只是公务繁多,抽不开身罢了。” “你别想骗我。”封野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老实说,到底怎么了,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 燕思空那两道远山般的眉黛轻轻蹙了蹙,目露愁色,他试图别开脸,轻声道:“真的没事。” 封野卡着他的下颌,令他无处可躲:“你明明是有事,怎么这般倔强,我不能被你信任吗?” 燕思空忧虑地看着封野:“难道我事事都要告诉你吗。” “你!”封野恼了,他眯起眼睛,“好,你不说,我可要亲你了。” 燕思空定定地没有动。 封野拔高了音量:“你当我在说笑吗?” 燕思空依旧面色平静。 封野眼中闪过怒意,他手指一挑,抬起燕思空的下巴,用力吻住了那薄粉的唇。 燕思空的心脏难以抑制地狂跳了起来,身体传来微微地颤抖。 封野在那唇上辗转吸吮,动作粗鲁而霸道,就像要把他吃进腹中,可那种勃然爆发的热情却反从俩人想贴的齿间灌入了他的身体,让他全身都为之燥热起来。 封野搂住了燕思空的腰,留恋地品尝着那温热与柔软,津液的交换竟是有一丝甜腻的味道,心头的悸动也难以形容地美好。 当俩人轻喘着分开时,封野已是脸色透红,嘴唇更是殷红得要滴血,他神情羞涩,眼神却分毫不闪躲,反而更加如狼似虎地盯着燕思空,就像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燕思空却不敢看封野的眼睛,他低声道:“能放开我了吗。” “你不说,就不能。”说着,封野又将脸埋进了燕思空的颈窝处,细细啃咬着他的脖子,“说。” 燕思空强压下难以平复的心绪,沉声道:“我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封野又一口咬向他的锁骨,“若你当真是公务,我绝不逼你,但你现在令我担心了。”他的嘴唇顺着脖子又往上寻去,舌尖轻舔着他的耳垂。 燕思空用力推拒封野:“够了,放开我。” “说!”封野不容置喙地施发了命令。 “我出错了!”燕思空被逼无奈地叫道,“你满意了吗!” 封野这才放开他,温柔地顺了顺他的头发,好言道:“出什么错了?别怕,告诉我。” 燕思空一手捂住了眼睛,颤声道:“封野,老师命我暂不准向任何人透露。” “你放心。” “我……”燕思空放下了手,犹豫良久,才黯然说道,“新编史出了问题,我恐怕……难逃罪责。” 在封野的催促下,燕思空将事情详述了一遍。 封野听完,皱眉道:“新编史厚达十六卷,出现一两处笔误,也是人之常情,却不知那蔡中繁是怎么知道的,怎就眼睛这般犀利?” 燕思空摇摇头:“他与王大人有私怨,许是一直盯着王大人挑错吧。” “颜阁老说了什么?” “他说要跟同僚商议对策。”燕思空苦笑摇头,“老师一直想要除掉王生声,此次确是良机,只怕我……”他凝望着封野,“封野,无论我出什么事,你务必好好照顾自己。” “别瞎说,我不会让你出事。”封野亲了亲他光洁的额头,“蔡中繁的目标不是你们这些小翰林,我会想办法为你减轻罪罚。” 燕思空淡淡一笑:“封野,我知靖远王殿下想在这暗流汹涌的朝局之中独善其身,不愿参与任何争斗,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涉险。” “难道你要我眼看着你因为不是自己犯的错而受到责罚?” “我并不无辜,那卷确实是我复核的。”燕思空垂下眼帘,“你我……不过儿时玩伴,你不必为我如此。” 封野瞬时怒了:“在你眼里,我们就仅仅只是儿时玩伴?这几月的相处 又算什么?方才呢,我不信你丝毫没有动心!” “我……”燕思空面露难色,隐忍不发。 封野再次将他搂进怀里:“思空,我喜欢你,越是靠近你,就越是喜欢你,你有一点喜欢我吗?” 燕思空的瞳眸空洞地望着前方,只有紧抿却依旧轻颤的嘴角泄露了他的情绪,他犹豫着,这迟疑并且做戏,他内心竟是真的在反复挣扎,可最终,他还是缓缓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封野的背,小声说:“我……说不清。” 封野却是一阵狂喜,自负道:“你喜欢我,你一定喜欢我。” 燕思空的眉头拧成了一团,被这样密实地拥抱着,他却依旧觉得遍体生寒,他什么也没有说。 封野啊,傻瓜。 第49章 新编史一案,在一个寻常的早朝上始生波浪。 昭武帝看了蔡中繁的奏章,常年沉溺享乐、疏于朝政的他,勃然大怒,当堂质问王生声。 从蔡中繁的奏章送达内阁,已经过去了三日,这看似平静的三日,其实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京外官员所上奏的折子,需逐级送递,进京后先入内阁,由阁臣票拟出意见,一同呈达御前,勤勉之主当每日批复奏章,通常要充分考虑票拟的内容。同时,设司礼监秉笔太监五名,辅助皇帝处理政务,而经由皇帝或秉笔太监批复后的奏章,最后,还要交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做最后的批红,方可生效、执行。从内阁至司礼监,奏章的命运其实只由皇帝一人定夺,可当人主如昭武帝般惰怠,几乎不怎么看奏章时,司礼监掌印太监作为二十四衙门第一宦官,则必然坐拥主理朝政的大权,也正因为此,多年来弹劾谢忠仁的奏章多半石沉大海。 因此,这封矛头直指王生声的疏奏,能够被昭武帝看见,其中不知道有多少惊心动魄的细节。 而燕思空一开始策划此事,就有信心将事态扩大,因为蔡中繁曾经是吏部功考司主事,经他之手提拔的官员遍布朝野,尽管他现在失势了,但名望尚在,何况阉党广播仇怨,有如此好时机对付他们,自然一呼百应。 这封疏奏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笔误有意无意尚且不论,新编史已经印制千册,发往各地及海外邦国,昭武、武昭这般颠倒错漏,极为讽刺,必遭天下人耻笑。 听说早朝之上,王生声和霍礼脸色青白,跪地告罪、辩解,昭武帝许是考虑到俩人均是阁臣,虽然极为不满,但未当庭问罪,而是下令彻查此事,追回所有已发出的史卷,重新审核。 早朝之后,翰林院所有官员均被禁足于文渊阁内。大部分人不明所以,议论纷纷,只有燕思空和沈鹤轩端坐于案牍之前,神情肃穆,一言不发。 昭武帝尚未动用三法司,而是先派了于吉来调查那一章主笔何人,审核何人,很轻易便查出了刘钊林、燕思空和沈鹤轩三人,还有另一名叫林粤的小文书,作为那一卷的资料收集人,也被牵扯了进来。 四人暂未被下狱,只是那一日,轮番接受了盘问,将事情彻底缕两个清楚。 刘钊林被分配到这段年份,林粤协助其研读史料,刘钊林主笔,燕思空复核,沈鹤轩三核,霍礼总审,王生声主持,此案所需负责之人已清晰明了,可究竟该受何种责罚,才是这件事的关键。 不难想象,此时谢忠仁等正在为王生声求情,而对立一派必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良机,毕竟王生声为人谨慎,多年来首次露出了尾巴。 燕思空虽然一手造就了今日的局面,但事态的发展,他无法参与,甚至无法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只能听凭发落,此时他跟其他人一样忐忑难安,却非害怕,而是事情不由自己掌控时的焦虑。 于吉将其他翰林均放走了,只留下了涉案的几人。 颜子廉客气道:“于公公,这几人要如何发落?总不能一直将他们留在文渊阁里。” 于吉笑了笑:“颜阁老,陛下一是派我来查,二是未将他们下狱,便是留了余地,陛下也未明示,放归家中总不合适,不如就暂时羁押在此吧。” “这……”颜子廉顿了顿,转而道,“于公公,可否让我亲自审一审他们?” 于吉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一时拿不好主意。 这于吉是司礼监提督太监,御前太监第一人,主管皇帝的衣食起居,和宫中所有礼仪事务,虽然不如谢忠仁那般独揽政权,但因为深受皇帝信赖,连谢忠仁也不敢得罪他,他不参与党派斗争,极难笼络。 颜子廉拱手道:“既然公公决定将他们暂时羁押于阁内,那就也算得上是我翰林院的内务。” 于吉回礼道:“阁老请便吧,但只可一个一个审。” “多谢于公公。” 颜子廉深邃的目光掠过沉默的众人,最后,落在了燕思空身上,“思空,你随我过来。” 在场之人皆是略有不解,燕思空既不是主笔,也不是主持,这不上不下的一个人,颜子廉为何第一个要审他? 他们只当颜子廉偏爱燕思空,也未多想,只有沈鹤轩面上浮现了疑虑的神色。 颜子廉把燕思空带进了自己的书房,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燕思空大幅躬身,然后跪了下来。 “让你坐你就坐。” 燕思空顿了顿:“谢老师。”他站起身,坐在了椅子里。 “如今情形你大致也知道了,皇上向来优柔寡断,此时谢忠仁定然在为王大人求情,王大人多年来也算恪尽职守吧。”颜子廉不屑地哼了一声,“虽然并无大用,但是皇上念在过往情分,说不定会大事化小。” 燕思空拱了拱手:“老师说得有道理。” “我怎么见你并无喜色?”颜子廉眯起眼睛看着他,“难道你不希望自己被从轻处罚吗?” 燕思空平静说道:“学生自然希望我们被从轻处罚,但学生以为,若陛下当真在谢公公的劝谏下大事化小,这事却并不会小事化了,从轻处罚王大人,必然要从重处罚我们。” 颜子廉点了点头:“你能想到这一层,不错,那么你以为,此事应该如何解决?” 燕思空抿唇不言,而是静静地看着颜子廉,半晌,才道:“学生不敢说。” “你有何不敢说?”颜子廉挑起了眉毛。 “老师信不过学生,学生自然不敢妄言。” 颜子廉眯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燕思空站起身,而后郑重跪地:“王大人作为次辅,多年来在阁内与老师掣肘,相信老师并不愿意见到王大人轻松脱罪。” 颜子廉低低地“嗯”了一声:“说下去。” 燕思空深深地望着颜子廉:“蔡大人的疏奏是如何躲过司礼监的爪牙,最终被皇上看到的,相信老师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颜子廉轻轻摸了摸白须,面色严肃,他瞪了燕思空一会儿:“继续说下去,我想听听你的妄言。” 燕思空低下头:“学生不敢。” “说。”颜子廉一拍案,“你还要不要你的前程?” 燕思空悄悄勾了勾唇角,再次抬起头,郑重道:“那学生就直言了。相信这三天时间,老师和同僚们做了不少工作,才能让蔡大人的疏奏不至石沉大海。如今此火烧得正旺,若不趁此时添柴,定会悄无声息地熄灭,我等区区七品芝麻官,就会分摊此案的罪责。” 颜子廉点点头,眼中浮现激赏:“那么,该怎么把这火烧得更旺?” “王大人为官多年,连我都知道他贪墨、卖官之事,想必老师与同僚们更加熟悉,此时陛下正厌恶王大人,是弹劾他的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只要将他过往之事一一上达天听,这编史错字就显得不那么严重,到时老师与诸位大人再为我等求求情,方才真能大事化小。” 颜子廉低低笑了笑:“思空,你始终是个明白人。” “老师过奖了,学生不过想要自保罢了。”燕思空道,“况且,学生能想到的,老师必然也早已想到了。” “不错,此事已经在我等的运筹之中,若能除掉王生声,对阉党将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燕思空心中一喜,颜子廉能对他说这番话,证明他已经开始接受自己进入更深一层的权利网。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自当尽力挽救你们,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老师请问。” 颜子廉突然将身体前倾,一双灰褐的眼眸深深地盯着燕思空,那目光老道而犀利:“你……是当真没核出来吗?” 燕思空微微一怔,而后双手伏地,颤抖道:“学生是真的没有核出来。” 颜子廉坐直了身体,轻声道:“好吧,你暂退下吧。” 燕思空心中紧绷的弦稍松。 颜子廉太聪明通透了,在这样的人的眼皮子底下耍心机,无异于铤而走险,可正因如此,这个人才是值得他投注的。只是,他必须更加小心才是…… 第50章 那日,除了向于吉敷陈整件事的前后始末,以及与颜子廉的一番对话外,燕思空几乎没再与他人交谈。 他们在文渊阁的案卷室内枯坐了一个晚上,时节已入秋,深夜寒凉,燕思空闭目假寐,其实毫无睡意,一是冷,二是心事重重,他能清晰地听到有人的牙齿在轻轻打着颤,里外都有禁卫军把守,无人敢吭声,那真是极难熬的一夜。 待到天一亮,早朝之上,必然再起波澜,他们的命运也许很快就有结果了。 不知封野现在在做什么…… 新编史一事定然已传遍京师,封野一早就知道,并信誓旦旦地承诺会帮他,若是事态的变化脱离了他的预测,颜子廉保不了他,封野则是他备下的一道救命符。 通过此事,他也能挖出封剑平到底在朝中布置了多少势力,又有多少可以为他所用。 —— 昧爽时分,第一声景阳钟响,敲醒了大晟王朝新的一日。文渊阁距离早朝的皇极殿不远,那历经百年风雨的铜钟鸣来犹如闷雷,震荡着每一个子臣的心,提醒着他们皇恩浩荡、天威昭昭。 燕思空闭着眼睛,仿佛都可以看到午门之内,官军旗校的依仗已然庄重列好,几百名大臣从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御前太监鸣鞭,他们走过金水桥,踏入皇极殿,对着金台之上的天子行五拜三叩大礼…… 曾经,那是他儿时的梦想,是他爹的梦想,是燕家世世代代读书人的梦想,曾经,他以为天子之所以为天子,盖因天威神授,是神眷之人,曾经,他立誓要辅佐天子,做一个仁民爱物、抚慰苍生的明主。 后来他才知道,皇帝不过只是个人,从周天子到昭武帝,天下改过无数次姓,天子换过无数个人,流寇草莽也能做天子,只要兵权在握,将“有悖天恩”的失德天子“革除天命”就行了,天子不过是胜者的战利品,自古如此。 透彻了这个道理,他与那些一心奉主的忠臣们,注定要走不一样的路。 现在该开始上朝了,颜子廉应该会先以六科给事中上书弹劾王生声,而后其他重臣一同进谏,做官做到王生声这般品级,没有哪个清白干净,诸如贪墨行贿、卖官鬻爵、专权独断等罪名,一个一个往上罗列即可,他相信这些“好料”,颜子廉早有准备。 昭武帝因新编史一事尚在气头上,此时见他有如此多的罪状,再被群臣一番激,也许会当庭将王生声拿下。 只要昭武帝在早朝上问了王生声的罪,哪怕只是羁押待审,此事就算成了,因为过后无论谢忠仁如何求情,以昭武帝极好面子的脾性,也绝不可能让王生声全身而退。 燕思空在平静地臆想时,屋内其他人却是越来越紧张。 尤其是刘钊林,他沉默了一个晚上,终是忍不住,问守卫讨一杯水喝。 那守卫请示过后,给他倒了一杯水。 刘钊林捧着茶碗,双手直抖,茶碗凑到唇边,温水却撒出去了大半。 沈鹤轩坐在他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腿,沉声道:“刘兄,镇定。” 刘钊林点点头,脸色惨白。 燕思空看着刘钊林,心里平静无波。刘钊林在这一批进士里很不起眼,才学、家世、相貌样样普通,平日也没什么出挑的言行,这样一个人,比沈鹤轩还不适合混官场,至于那林粤,不过是个小小文书,替人摊罪罢了。 他心中早已不存多少善念,所以他并不愧疚,只要能达到目的,他连自己也可以牺牲,旁人又算得了什么。 直到近晌午,早朝才结束,文渊阁也传来了更多的人声。 半晌,屋门被推开了,只听一人喝道:“将翰林编修刘钊林押送大理寺。” 刘钊林手中的茶碗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他面上一片死灰之色。 两个禁卫军左右架着他,将他带出了文渊阁,剩余三人眼巴巴地看着前来传令的官将。 那人道:“你三人暂返家中,不得出门,不得与外人接触,听候发落。” 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下狱,他们多半是逃过这一劫了。 林粤叹道:“刘兄可怎么办啊。” 沈鹤轩低声道:“圣上自有定夺,你我不必多言,回去吧。” 燕思空起身就往外走,离开文渊阁时,他碰到了颜子廉和几名大学士,正在议事厅商量着什么。 燕思空自然很想知道早朝之上发生了什么,但他没发问,只是朝几人躬身,意味深长地说道:“学生谢过老师。” 颜子廉看了他一眼:“要谢你也该谢圣上,你们先回去吧,记住,此事不可再多嘴,静候圣意。” “是。” —— 燕思空一夜未归,阿力见到他的时候,激动得脸都涨红了,他大约是以为燕思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燕思空面露乏色:“我要沐浴。” 阿力猛点头。 备好了浴桶,燕思空拖着疲倦的躯壳踏入了水中,当身体被那润泽与温热彻底包围时,他紧绷的大脑都在瞬间得到了一丝放松。 他闭目闭气,彻底沉入了水中,水下静谧温暖,他的五感均受到了阻隔,周围静得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只觉这小小一方逼仄的木桶之中,令他感觉格外地安全,人生而熟于母体,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待到闭不住气了,燕思空才浮出了水面,他大口喘息,抹掉了脸上的水,睁开了眼睛。 “啊……”燕思空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的高大男子,吓了一跳。 封野禁不住咯咯笑了两声:“我可不是存心吓你。” 燕思空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存心吓我,为何悄无声息。” “我知你被软禁于家中,不能与外人接触,所以我走不得正门,只好翻墙破窗了。”封野走了过来,两肘枕于桶沿之上,深邃地目光直白地打量着燕思空。 他一头湿漉漉的乌发紧贴面颊,衬得皮肤莹白剔透,那沾惹水珠的羽睫,氤氲的双眸和薄红的唇瓣,甚至是略浮于水面的薄削双肩,都诱人极了。 封野撩起燕思空的一绺头发,轻声道:“你儿时可听过水魅的故事?” 燕思空不明所以:“什么水魅?” “听说有一种住在水里的魅,长得极为美艳动人,会用美色诱惑路过水边的人,将他们拖入水中……”封野的脸缓缓凑近燕思空,暧昧道,“与其交欢,吸食精气。” 燕思空淡道:“这不过是吓唬小儿的故事。” “是啊,可是……”封野的唇蜻蜓点水般碰着燕思空的鼻尖、面颊、下颌,低笑着,“若你是水魅,我心甘情愿与你共赴黄泉。”语毕,他大手托住燕思空的后脑勺,重重堵住了他的唇。 燕思空垂下眼帘,掩饰了眸中的情绪,被动地接纳了这个吻。 封野吻得专注而动情,舌尖密实地扫荡着燕思空口腔中的每一寸,不停上腾的热气加上这火辣的吻,很快就令他感到了晕眩。 当封野放开他的时候,他深吸了几大口气,才缓过神来。 封野嬉笑道:“要不要我帮你洗?” 燕思空道:“我没有心情闲闹,我如今……还在被禁足,等候发落。” “这便是我来的目的。”封野撩起水花,轻轻泼在燕思空的肩头,面颊,眼中是藏不住的、赤裸裸的欲望。 燕思空讶道:“你……你可是有什么消息了?” “当然。” “快说。” 封野失笑:“你要在这浴桶里跟我议事?” 燕思空抓过了布巾:“我出来就是。” 封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眼神显然充满期待。 燕思空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同时用布巾围住了身体。 尽管只是一瞬,封野也实打实地欣赏了一遍那修长白皙的躯体。 燕思空嗤笑一声:“我有的你也有,究竟有什么好看?” “我的人……”封野坏笑道,“哪里都好看。” 燕思空摇了摇头,取过另一块布巾,擦拭着头发。 封野接过了布巾:“你坐下,我来。”说着将他按在了凳子上,仔细擦着他浓黑的长发。 燕思空看着铜镜之中这分外奇异的一幕,却又不觉得哪处违和,似乎他也被封野所动摇,觉得男子与男子之间如斯相处,也没什么大不了。 最重要的是,这世间之事,从没有白来的,想要得到什么,便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包括他能付出一切。 封野平素莽撞霸道,可为燕思空擦拭头发的手却异常温柔,俩人很久都没有说话,燕思空盯着铜镜中的两个人,愈发无法挪开目光,封野面上那专注而细腻的神情令他感到格外地刺目。 “好了。”燕思空的口气陡然变冷,“快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 封野这才道:“早朝之上,一共有四位大臣弹劾王生声,陛下震怒,当庭将他下了狱,随后颜阁老问询陛下,新编史一事涉案的霍礼和几个小翰林该如何处置。” “陛下怎么说?” 封野笑道:“陛下反问颜阁老该如何处置。” 燕思空心中大致已能猜到了。 “颜阁老认为涉案之人皆该罚,但有心无心不宜同刑。”封野摸了摸他的头发,得意道:“然后……你要怎么谢我?” 燕思空从镜中睨了他一眼:“那你要先说说,我该谢你什么了。” “我连夜去求了吏部刘尚书和刑部左侍郎孟俊,让他们保你和霍礼、沈鹤轩,将此案的重心放在王生声身上,其下多是受到牵连,只有那主笔之人有可能受到王生声指使。”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面色虽然平静,心中已是掀过了一波风浪。 想来早朝时,若是颜子廉请求从轻发落,皇上必然以为他偏袒自己的学生,说不定气头之上,反倒要问重罪,但颜子廉回答的很克制,再加上几位重臣为他们求情,皇上也就懒得计较了。 此时王生声和刘钊林被下狱,他们四人虽然难逃罪责,但必然不会受到重罚了。 燕思空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他郑重说道:“封野,谢谢你。” 封野笑道:“我说了我会保护你。” 燕思空转过身,抬头看着封野:“你说,王大人这次还能翻身吗?” “我管他能不能翻身。”封野扔下布巾,拿过了燕思空的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他是阉党一派,在阁中常与我老师唱反跳,若能一举击倒他……” “他们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封野打断了他,神情突然变得有几分严肃,“你记着你只是个小小的翰林,不要参与到那些腥风血雨的派系和党争之中。” 燕思空静静地看着封野:“我是颜子廉的学生,还是太子的老师,封野,你当真觉得我能独善其身吗?” 封野一时语塞,但他复又以命令地语气道:“我不管你是何官职、身份,我不要你去涉险,宦场水深,不是你能摸得清的,你明白吗?” 燕思空欲言又止,他看着封野郑重的神情,意识到封野必定知道一些事情,但不适合告诉他,他只得点了点头:“明白。” 第51章 封野但凡来了,从不轻易回去,总要在燕思空府上赖上一赖,但这一次却并未久留,与他一起吃了饭,便要告辞了。 燕思空反而奇道:“这就走了?” 封野邪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可是景山大营还有军务?” “不是,中秋快到了,我要进宫给舅母请安,还有送去贺礼。”封野搂着燕思空,撒娇道,“你若不舍得我,我便明日再去。” “此是正事,快去吧。”燕思空难掩唇角的笑意。 “那你亲我一口。”封野轻轻咬了咬嘴唇,满脸的期盼。 燕思空哭笑不得:“你可是还没长大,这般会耍赖。” “我怎么没长大,你要不要看看?” 燕思空笑骂道:“快去。” 封野努了努嘴,抱着燕思空轻轻晃了晃。 燕思空轻咳一声,似乎有些迟疑。 封野将那雕琢一般的俊颜凑了过来,一双瞳眸在发亮。 燕思空无奈地摇了摇头,微微倾身,在封野唇上啜了一下。 封野大喜,面上略带羞涩,却又春风得意,他贴着燕思空的耳朵,低低说道:“思空,你的嘴唇是甜的。” 燕思空只觉得耳根子烫得仿佛要烧起来,他佯怒道:“别胡说了,还不快走。” “没胡说,就是甜的。”封野满足地蹭了蹭燕思空的面颊,“中秋晚上,我们去赏花灯、放河灯,好不好?” “我不知要被禁足到那时呢,不宜外出。” “怕什么,我们戴上面具好了。”封野有些兴奋,“我早听闻京师的中秋是天下最热闹的,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有,大同的中秋就无趣得多,你怎么都要陪我去看看。” 燕思空笑道:“好吧。” —— 几日之后,对于新编史一案的惩处有了结果。 众官弹劾王生声的几项大罪均被轻描淡写地掠过,只办了他渎职与受贿,想来谢忠仁暗地里使了不少力。王生声被弑夺大学士名号,赶出了内阁,贬去巴蜀,接替因病致仕的重庆知府。巴蜀虽已不是蛮荒之地,但山险水刁,百姓困苦,王生声的仕途可谓日落千丈,比之当初遭他陷害被贬去庆阳的蔡中繁还不如。 而主笔刘钊林则被贬为知县,即日就要去同样穷苦偏远的永州赴任。从翰林到知县,看似品级并没有变化,实则是云泥之别,翰林是培养阁臣宰辅的地方,意味着未来可平步青云,位极人臣,而做一名知县,一辈子不出错,也难有提拔的可能,何况还是匪患猖獗的永州,等于前途尽毁。 涉案的其他四人,则均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刘钊林赴任的那天,很多翰林院的同僚都去为他送行。 他原本是个喜爱言笑的人,经历过此事,已是满目沧桑,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寒窗苦读三十载,本已进入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殿堂,却又一朝化为乌有,此等人生之巨变,非一般心智的人可以坦然面对。 燕思空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刘钊林,他与刘钊林没有多少私交,此时也不宜有太多情绪。 刘钊林叹息道:“多谢各位,刘某有负乡亲、有负恩师,有负圣上,还牵连了诸位同僚,刘某没有颜面喝送行酒,便当它是赔罪酒吧。”言毕,他眼眶悬泪,一饮而尽。 众人唏嘘不已。 刘钊林上路了,众人却感慨不止:“不过一字笔误……哎,谁又不曾笔误过呢。” “可不是啊。” 沈鹤轩沉声道:“新编史原稿已经返回至文渊阁,我等需重新校核,有此前车之鉴,相信诸位都会更加细心,以求不再出半字错漏。” —— 厚厚的史卷已经重新摞放在了文渊阁的案牍之上,沈鹤轩回到室内,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第九卷 ,翻到了引起此番风浪的那一页。 尽管所有人都已经看过翻印的新编史,但翻印之作,用的是刻本,字体、字迹几乎看不出原貌,原稿的细节自然也全部缺失。因此,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想亲眼瞧瞧那要命的两个字。 果然,昭武二字被错写成了武昭。 屋内响起一片叹息之声。 沈鹤轩仔细盯着那两个字,却皱起了眉,燕思空站在一旁,漆黑的瞳眸将沈鹤轩的每一丝表情都收进眼中。 那一天,他们重新分配了任务,开始新一轮的校核。 黄昏时分,同僚陆续返家了,沈鹤轩却叫住了燕思空。 “沈兄,不知有何指教?” “我有一事,想与你商议。” “哦?”燕思空一副好奇的模样。 沈鹤轩拿着原稿第九卷 ,走了过来,放在燕思空的案上。 “这是那页错漏的。” “正是。”沈鹤轩指着“武昭”二字,“你可觉得这二字有些……违和?” 燕思空皱眉看了一会儿:“似乎……说不上来,沈兄可是看出了什么?” “我有两点疑惑。”沈鹤轩道,“一是这一行的留白较之其他更少,每人书写都有自己的习惯,有的喜爱将卷页充满,字迹往往顶着边线,有的则爱留有余地,显得落落大方,这武昭二字的间距,和昭字后面的留白,都与刘兄之前的书写不大一样。” “沈兄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有点不对劲儿。” “二是,这一卷写到此处,刘兄必然已经非常疲倦,字体虽然依旧优雅,但比之卷初则略有松懈潦草,可这个‘昭’字,写得却似乎又没了倦意……” 燕思空心脏发紧,这个沈鹤轩,真是神鬼一般的眼力:“沈兄有何猜测?莫非……这是有人代笔?” 沈鹤轩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好,这字,确实是刘兄的字……你可有什么想法?” 燕思空做出苦思的神情:“小弟一时也没有注意,沈兄提的这两处,似乎却有蹊跷,但也难说只是我们多疑了,若刘兄在此就好了。” 沈鹤轩叹道:“即便他在此处,怕也没什么用,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就算看到这二字,恐怕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若我们去问问林粤?” “他只是一个小小文书,协助我们整理史料的,我想他也不会知道什么。” “那……”燕思空苦笑道,“沈兄不说还好,沈兄一说,这事真是令人心里梗得慌。” “是呀。”沈鹤轩皱了皱眉,迟疑道,“我心中的有个想法,却是……太过大胆,不敢细想。” “沈兄有何想法?” “我……”沈鹤轩盯着那案卷,最终还是道,“算了,让我再想想吧。” “沈兄若有想法,可随时与我商议,毕竟你我二人……”燕思空苦笑道,“也算风雨同舟了一把。” 沈鹤轩拱手道:“那是自然。” 燕思空离开文渊阁,才发现自己掌心里都是汗。 这天下之事,从不存在天衣无缝,百密必有一疏,碰上沈鹤轩这样极端聪明又较真的人,则更容易被毁于这小小一“疏”,只希望沈鹤轩能放下此事罢,毕竟,案件已结,刘钊林已经远赴永州,算是永无对证了。 —— 回到家中,燕思空钻进了厨房,掩上门扉,打开墙角处上锁的菜窖,提上油灯,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油灯微弱的火光在漆黑的菜窖中忽明忽暗,火光所映及的地方,可以窥见闪闪发光的金银玉器,数量之多,竟是堆满了墙角。 燕思空蹲下身,随手挑了一件古朴的玉器,少数也值个四五百两银子,又拿上一件贵重的翡翠簪子,才离开菜窖,走出了厨房,把阿力叫了过来。 阿力看着燕思空将玉器用案上一个普通的木制墨盒装了起来,然后将那墨盒递给了他。 “我之前命你查的那户人家,查到了?” 阿力点点头。 “离京师不远吧。” 阿力摇摇头。 “你趁中秋之夜出城,把这东西埋进刘家的地里,速去速回。” 阿力拱了拱手。 “另外,把这个给夜离姑娘送去,不要说是谁送的。”燕思空把簪子也交给了阿力。 阿力不明所以地看着燕思空。 “照我说的做,去吧。” —— 中秋之夜,玉兔东升,银盘高悬,京师迎来了热闹非凡的花灯节。 大街小巷都挂起了各色花灯,民间巧手大有人在,那些花灯怕有千百种形态,有的规矩雅致,有的跳脱诙谐,举凡锦绣灯、花树灯、虫鸟灯、魔怪灯、生肖灯等琳琅满目,也有很多人形的灯,有神仙福星、天兵天女,也有戏子小贩、童男童女,可说世间百态,都能在花灯上找到影子。 那万家花灯在黑夜中齐明,一眼望去,满城的橙红汇合着缤纷五彩,将京师妆点得犹如梦境般绚丽斑斓,人间至美也不过如此了。 几乎全城百姓都走上了街头,花灯节上有数不清的商贩在叫卖,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还会有诸多有趣的节目。 可以猜灯谜,可以看把戏,可以纯粹闲逛,还有一年一度的花灯比武,每年比武要比出最大的、最小的、最美的、最巧的,是最受百姓瞩目的节目。 街上,不少人都戴着奇巧的面具,这也是花灯节的传统之一,四周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因此也就无人注意到,人群之中那两个覆面的高大男子,正悄悄握着对方的手。 第52章 “思空你看,这花灯竟是一条鱼,好有趣。” 封野指着他们头顶悬挂的花灯,那灯有半身长,每一片鱼鳞都漆成不一样的色彩,很是精巧。 “这还算是寻常的,往里走走。”虽然俩人均覆面,可从封野上翘的唇角和欢快的语气,也能看出他现在很兴奋,他满溢的朝气和喜悦令燕思空也止不住笑意。 “哎,给我来个这个。”封野朝小贩抛了一块碎银,随手拿起一串糖人,咬了一口,然后凑到了燕思空嘴边,“很甜,尝尝。” 燕思空从不吃这些小孩儿吃的东西,但离得近了,能闻到麦芽糖发出来的阵阵香甜气味,他忍不住伸出舌头,轻舔了一口,甘甜滋味儿立时化入了口中:“嗯,很甜。” “公子,给您找银子。” “留着吧。”封野拉着燕思空往前走去。 许是大同真的不够繁华,封野看很多东西都觉新鲜,什么也想吃、想买、想玩儿,若不是燕思空劝阻,恐怕俩人提得东西都要走不动路了。 俩人在人群中闲逛,封野一直紧紧拉着燕思空的手,好像生怕他走丢,若是撞上人挤人的地方,还要将他护在怀中。 由于没有人认得他们,燕思空暂时卸下了平日的防备与顾虑,什么也不多想,尽情沉溺于节日的喜庆之中。换作从前,他不会想到自己还能过这样万家团圆的节日,寻常人家要格外庆贺的三节两寿,对他来说只有难言的苦楚,可今日就是不一样的,也许是因为……因为他身边有了封野吧。 他忍不住也握紧了封野的手,这不过是一个莽撞轻狂的少年的手,可那掌心的温度却令他感到无比地安心。 封野突然扭过头来,咧嘴一笑:“前面可以猜灯谜。” 燕思空也笑道:“好啊,我来试试。” 俩人走了过去,看着成排的花灯上贴着的一条条灯谜。 封野捻起一条,读道:“‘挟天子以令诸侯’,打一战国名士?”他思考了起来。 燕思空转了转眼珠子,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这么快?”封野奇道,“是谁?” “魏无忌。” 封野翻开字条的背面:“还真是,再来一条。”他继续翻找起来。 “尽管来。” “嗯……‘上面有两个,底下有一对’,打一个字。” 燕思空沉吟片刻:“可是个‘竺’字?” “正是。”封野笑道,“莫非都难不倒你?” “这些小把戏如何难得到我?” 封野捏了捏他的下巴,轻哼一声:“这般狂妄,我喜欢。” 燕思空笑道:“我说的是实话,怎就是狂妄,不信你再试试。” 封野不服气地一连问了好几个,燕思空至多是思考得久一些,但最终都能答上来,渐渐地,周围的人都靠拢过来看热闹,对燕思空啧啧称奇,他每答对一个,就要激起一阵掌声。 可封野却不乐意了,他不喜欢这么多人看着燕思空,便拉上人挤出了人群。 燕思空哈哈笑道:“怎么,认输了?” “是啊,你想怎么罚我?”封野趁无人注意,快速亲了亲他的头发,“把我输给你也成。” 燕思空笑骂道:“这是怎么个输法,净是你占便宜。” 封野嬉笑道:“思空,你真聪明,你也许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我自认确是聪明,但绝不敢称‘最’,就比如那翰林院之中,就有几个令我也自叹弗如的人物。” “无论如何,在我心中你就是最聪明的。”封野又附了一句,“也是最好的。” 燕思空抿唇轻笑。 封野低下头,在他耳边道:“那我呢?我在你心中好不好?” “当然好。” “怎么好?” 燕思空感觉面颊有些燥热:“这要如何说。” 封野不依不饶:“怎就不能说?我可以说出你很多好,你就说不出我的?” 燕思空无奈一笑:“你是将门虎子,英……” “我不要听这些。”封野打断了他,“我不要听你吹捧我,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燕思空顿了一顿,将封野拉到了少人的角落,一双清透的眼眸透过面具,深深地看着封野:“封野,你在我心里也有百般好,你俊美不凡,你武艺卓绝,你有英雄气概,最重要的是……你对我好。” “我、我在你心里当真这么好?” 燕思空诚挚地笑道:“当真。” 封野喜不自胜,竟然两手托住燕思空的腰,将他原地举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兴奋地低喝。 燕思空吓了一跳,忙道:“这成何体统,快放我下来!”花灯节上到处都是人,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在看他们了,他不习惯那些探视的目光。 封野将燕思空放回地面,依旧开心地说:“我高兴,管他什么体统不体统。” 燕思空无奈笑道:“我才刚夸过你,你就这般不稳重,看来你始终是个少年,还未长成男人。” 封野将燕思空堵在墙角,低下头,用嘴唇摩挲着燕思空的面颊,暧昧低语:“那你……何时让我做男人?” 燕思空的面皮顿时要烧起来。 封野温柔摸着他的脸颊,笑道:“你的脸好热呀,害羞了?” 燕思空试图推开他,心头慌乱不已:“我们去放河灯吧。” “不若你先答应我?” “我答应你什么!” 封野理直气壮道:“答应让我做真正的男人。” 燕思空满脸赤红,幸好覆了面,否则不知道还要怎么丢丑,他轻咳一声,强自镇定道:“要做真正的男人,得有男人的担当,有胆识,有……” 封野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坏笑道:“这些我都有了。思空,你这么聪明,装什么糊涂,难道你真不明白,我每每看着你,都想与你交欢。” 燕思空看着封野的眼睛,只觉口舌干燥,喉咙紧得说不出话来,封野眼中闪烁着的,是属于男人的欲望,纯粹的、热情的、浓烈的、直白的、势在必得的。 令人心悸。 “我说了要你,便一定要你。”封野重重在燕思空唇上亲了一下,“你早晚要上我小狼王的卧榻。”说完,他大笑着拉上燕思空,“走,放河灯!” 燕思空暗自松了口气,脑中却愈发繁乱。漂泊十年,他自问不管经历什么凶险,也可泰然处之,惟独封野让他频频失措,因为这个人并不想害他,恰恰相反,还处处在护他,一个不想害他、全心对他好的人,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心头涌上一阵茫然。 —— 俩人穿过灯市,走到了河边,那里依旧聚集了数不清的人,河面上飘着一盏盏橘红花灯,如暗夜水生莲,一朵一朵,闪着微弱的火光,寄托着人们对往者的哀思、生者的祈福。 他们买了两盏河灯,一起走到水边,燕思空道:“许个愿吧。” 封野笑看着他:“可要说出来?” “随你。” “那我就……”封野露出一个邪笑,“愿你我年年恩爱,岁岁平安。” 燕思空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这个愿望不好吗。” 燕思空含笑闭上了眼睛,薄唇轻碰,口中念念有词,小声许了一个只有自己知晓的愿望。 封野凑过去仔细听也没听清:“你许了什么愿?” “不告诉你。” “你这人,我都告诉你了。” “可不是你自己要说的?”燕思空道,“来,放下吧。” 俩人一起把河灯放了下去,看着它们缓缓飘向了远处。 封野撞了撞他的肩膀:“你到底许了什么愿,告诉我吧。” 燕思空笑道:“告诉你,万一不灵了怎么办,不告诉你。” “我都告诉你了,难道我的愿望就不灵了?没有这样的说法。”封野不服气,“那你至少告诉我,你许的愿里,有没有我?” 燕思空顿了顿,声音竟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有。” 封野喜道:“哈哈,那就好。” 燕思空扭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已经飘向河心的两盏灯,仿佛它们当真能够成全人心中所念,否则为何黑夜之中,那微弱火光会显得那般温暖。 封野,我愿你,成为一代天骄,千古名将。 第三卷 跬步千里 第53章 秋雨知寒,一场大雨过后,天气骤然冷了下来。 深夜的街头,风儿凛冽呼啸,席卷而过,飞扬的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睛,寒意堪堪打透衣衫,路上行人已是鲜见,就连巡街的禁卫军,都收紧衣领,缩着脖子,神色匆匆。 街上一人裹着披风,顶风前行,步履不见丝毫地迟缓,那一身黑衣黑发,暗夜之中就像一枚孤零零的影子。 走到一个早已打烊的当铺前,他看了看四下无人,轻轻扣了两下门,顿了顿,复又两下,而后再两下。 很快地,门被打开了,那人闪身进了屋。 “大人请去内室。”开门的人迎道。 进了屋,一名男子懒洋洋地半卧在贵妃椅上,正一口一个地往嘴里扔葡萄,屋内烛火微弱,看不清面目。 “哟。”那男子眼前一亮,语带讥讪,“燕大人竟亲自下临寒舍,草民惶恐啊。” 燕思空寻了张凳子坐下:“佘准,我今日来找你谈正事。” “你找我哪次不是正事?”那名为佘准的男子呵呵笑道,“当初可是你说,如无必要,你我二人不要碰面。” “我已入朝为官,时刻都可能有眼睛盯着,自然要谨慎。” 佘准耸了耸肩:“今日你没派你那丑仆过来,看来不仅是正事,还是大事啊。” “不错。”燕思空面色严肃,“靠信件说不清楚,我需要你亲自去帮我办一件事,不要交给底下的人,我不放心。” “哦?”佘准挑眉,交叠的长腿放了下来,人也跟着坐起,烛火映照下,依稀能看到一张英俊而玩世不恭的脸,“说来听听。” “我上次托你查的汀兰阁花魁,记得吗?” “夜离嘛,自然记得。”佘准摸了摸下巴,“啧啧,那小娘子真美啊。” “我已匿名给她送了多份礼物,现在我需要你去接近她,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花多少银子,成为她的常客。” “哇,还有这等好事儿。”佘准笑道,“以何身份?” “江湖人士,楚王门客。” “目的。” “不经意向她透露……”燕思空眸中精光毕现,“梁王多年来养兵铸铁,屯粮积银,广募贤士。” 佘准眯起了眼睛:“这是真的还是你编的?梁王想反?” “有真有假,我四年前去荆州府,发现梁王的护卫人数远超过藩王定员。” 佘准不自觉地压低了音量:“那也不代表他想谋反。燕思空,你想干什么?” 燕思空淡淡一笑:“你可知现任两湖总督是谁?” “……葛钟。” “葛钟身为封疆大吏,掌管两湖二十一州兵政大权,梁王乃皇长子,只因非嫡出而不能承继皇位,龙椅留给八岁小儿,都轮不到他坐,你说,这二人是不是可以一个有反力,一个有反心?” 佘准深吸了一口气:“燕思空,你胆子可真大。” “我不管他们想不想反,我帮他们‘反’。葛钟勾结阉党,弄权敛财,陷害忠良,梁王目无法纪,搜刮民脂,欺田霸亩,此二人不除,两湖百姓永无宁日。”燕思空冷道,“而且,葛钟也是谢忠仁的人。” 佘准沉默半晌:“你知道我的,银子给够了,让我做什么都行。” 燕思空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放在了桌上,顿时咣当作响,听着就沉甸甸的。 佘准咧嘴一笑:“又有银子,又能睡花魁,燕大人,下次有这等美差,尽管来找我。” 燕思空站起身:“我先走了。” “你最近跟靖远王世子走得颇近啊。”佘准戏谑道。 燕思空扭过头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京城内外,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给你银子,不是让你来盯着我的。” “我耳目遍地,也不是故意要盯着你。”佘准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一提到那小狼王,你就不大对劲儿了,还念着青梅竹马的旧情?” “……有消息随时知会我。”燕思空旋踵离去。 —— 中秋过后,封野返回景山大营,许是军务繁忙,俩人已有月余未见。 燕思空的生活照旧,最常出入于文渊阁与东宫,时不时也还有些应酬。他极善笼络人心,来到京师不过两年,结交了很多朋友,因他才貌双绝,又是太子侍读,在京师的公子名流中声名大噪,很多人也都慕名想与他结交。 于是也越来越多的人想为他说媒,但他通通推说父母具往、婚姻大事要由恩师定夺,让他们去找颜子廉,但凡这样说了之后,便就没了下文。 那日在东宫,连陈霂也不禁好奇起来:“先生,你为何还没娶妻?” “殿下怎也关心起这个了?”虽然他并不想娶妻,可其实他也好奇,颜子廉为何至今不给他说亲。 “先生才貌惊世人,怕是天下女子都想嫁与你为妻,可你不但不娶妻,连个妾也没有。”陈霂微眯起眼睛,暧昧道,“莫非……先生好男色?” 大晟不似前朝那般兴好男风,但也并不避讳,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家中养个把男宠,并非什么新鲜事儿。 燕思空笑道:“下官饱读圣贤,心中有佛儒,胸中有宏愿,只想辅佐殿下、陛下,开创太平盛世,建立泽被万民之功业,娶不娶妻、纳不纳妾,有何紧要。” 陈霂噗嗤笑道:“先生才二十三岁,这番话说的怎地跟个老头子一样,你莫欺我年幼,说得这般冠名堂皇,你娶妻生子,也不妨碍你建功立业。” 燕思空无奈:“殿下说得是,下官也好奇呢,恩师一直不给我定亲,也没办法啊。” “我去与颜阁老说。” “不可。”燕思空告饶道,“老师此举必有目的,请殿下就不要操心了。” “好吧。”陈霂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挨近了燕思空,一张稚气未脱的俊脸上带着几分促狭笑意,“那先生究竟……好不好男色?” 燕思空上身不自觉地后倾:“殿下莫要取笑我了。” 陈霂哈哈大笑起来。 —— 隔日去文渊阁的时候,看到颜子廉,燕思空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了陈霂的话。 颜子廉究竟为何不给他说亲呢?难道是想挑选一个己派的士族,进一步拉拢他们之间的关系?亲事在派系之争中非常重要,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颜子廉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家。 再者,自新编史一案后,颜子廉对他时而如常,时而又有些冷漠,不知道是否在试探、考验自己。 燕思空决定去问一问,他不喜欢这种心里没底的事,偏偏亲事他多半是做不了主。 颜子廉见他进来,只是抬眼瞄了一下,就继续看手中的公文。 燕思空朝他躬身:“学生见过老师。” “坐吧。”颜子廉说完这句,就埋头阅卷,不再理他。 燕思空也不着急,安静地坐着,等待着。 过了足足快一个时辰,颜子廉方才释卷,抬起头来。 燕思空忙拱了拱手。 “你找我何事?” “学生……有一事颇为费解,想请教老师。” 颜子廉眸中闪过一丝犀利地精光:“新编史一事?” “呃,不是。” “那是何事?” 燕思空做出几分羞涩的模样:“近日来,想给我说亲的是越来越多了,我父母均已归天,婚姻大事,自当由老师定夺……” 颜子廉冷笑一声:“急着娶媳妇儿了?” “不,学生若是急着成亲,十六七岁便成了,学生只是好奇,老师为何通通推却了说媒的人。” “不瞒你说,两年之内,你都不能成亲。” 燕思空惊讶地挑了挑眉:“这……学生不明白。”听到这话,燕思空心中顿时一片轻松。若真的成亲,封野不知要怎么闹呢……可娶妻生子,乃人之常情,封野早晚也要成家,只是若这两年不需为此事发愁,那便更好。 “你若想知道为什么,便需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颜子廉那老辣的目光紧紧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他突然意识到,颜子廉这段时间忽冷忽热,可能在等着自己找上门来,当然不是为了亲事,而是别的什么…… “老师请问。” 颜子廉突然从堆叠的书卷下翻出一本,扔给了燕思空。 燕思空那正了一看,正是那本新编史第九卷 的原稿:“这……” “前几日沈鹤轩来找我。”颜子廉道,“说出错的那处,看起来颇为蹊跷,令他心中有所疑虑。” 燕思空早料到沈鹤轩这种倔驴脾气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心中有疑,必要弄个明白,只是没想到会直接去找颜子廉。尽管心中有些发紧,但他显得很镇定,“其实,沈兄之前也与我说过,我也觉那错处有些不同寻常,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颜子廉眯起眼睛:“你也觉得蹊跷?” 燕思空点点头:“老师看出了什么?” “我将鹤轩骂了回去,此事已经翻篇,叫他不要再疑神疑鬼。”颜子廉沉声道,“但是,我却觉得他的怀疑是对的。” “他……怀疑什么?”燕思空小心翼翼地问道。 颜子廉顿了顿:“他怀疑那个‘昭’字是被后加上去的。” 燕思空大惊:“这……”他忙翻开原稿,仔细看着那颠倒二字,“这……” 颜子廉仔细观察着燕思空的反应,一时没有说话。 燕思空搞突然抬起了头来,脸色沉了下来:“老师,莫非是在怀疑我?” 这一剑来得太直太猛,颜子廉反而愣了一下,他道:“若此字真的是被后加上去的,文渊阁内每人皆有嫌疑,而自然是涉案的你们几人嫌疑最大。” 燕思空站起身,恭敬地跪了下去:“学生没能检查出错漏,深为失职,多亏老师与几位大人鼎立想保,陛下才稍事惩戒。学生一小小翰林,寒窗苦读十数载才得以侍奉老师左右,万万不敢拿自己的前程性命和皇家威严开玩笑,老师……着实吓着学生了。” 颜子廉脸色缓和,语气也变得温和:“思空,快起来吧,为师只是想暗暗地查一查此事,并非真的怀疑你。再说这字是不是后加的,也无人知晓,就连那刘钊林自己,都不可能记得住自己写了什么。” 燕思空抹了抹额上的汗,这才站了起来,但神色已然有些惶恐。 颜子廉复又板起脸:“我与那王生声,素来不合,他被贬,本是件大快人心之事。但是,我决不允许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瞒着我作怪,我宦海沉浮四十余载,最忌这‘不知情’三个字,一旦不知情,则容易所有事情尽失掌控,若酿成大祸,可能牵连诸多,后果难以预料,你明白吗?” “学生明白。” 颜子廉点了点头:“你那亲事嘛。”他抚了抚须,“思空,你乃王佐之才,是我最看重的后辈,假以时日,必定登阁拜相。但你乃寒士出身,根基薄弱,为师老了,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们这些小辈必定仕途坎坷,因此,你需要强大的亲家。”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颜子廉。 颜子廉笑道:“所以,我为你婉拒了所有亲事,等一位公主成人。” 第54章 燕思空从颜子廉书房里出来时,还有些恍惚。 颜子廉方才提到的人,竟然是贤妃的女儿万阳公主,封野的堂妹。 以颜子廉看来,贤妃乃靖远王亲妹,外戚势力雄大,万阳公主聪慧伶俐,受皇帝喜爱,若燕思空当真能成为驸马,定当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以后无论这庙堂之中有怎样的风雨,都无人能轻易动得了他。 颜子廉已与昭武帝提过此事,昭武帝未置可否,推说万阳年方十五,过两年再议,但只要没有拒绝,此事在颜子廉心目中多半是成了。 燕思空今日方能确定,他花费一年多时间,终于成为颜子廉最重视的门生、未来的接班人,所以现在已开始为他铺路。他也的确拥有所有颜子廉赏识的条件,且是唯一尚未成家的,颜子廉此番打算,很是周全,他该感激涕零、满心欢喜才对。 只是一想到那公主是封野的堂妹,而封野……封野会怎样呢? 燕思空拍了拍额头,使头脑清醒几分。 他何必去思考封野会怎样? 也许封野成家比他还要早,也许封野不过年少气盛,一时意起,等新鲜过去了,就不会再属意他。无论如何,能成为皇帝的乘龙快婿,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必然对他助力甚多。 娶谁不是娶,自然要娶一个最有用的,不是万阳公主,早晚也是别人。 他和封野终究会桥路各归,这暧昧又麻烦的关系,也会成为明日黄花。 —— 隆冬已致,长江以南沿岸诸府道纷纷上书朝廷,言其遭遇六百年难遇的雪灾,百姓畜牧冻死冻伤无数,请求拨款以熬冬。 那一年的气象古怪至极,北方较之往年暖和许多,南方却寒冻难忍,南方百姓本就没有多少御寒之物力,一场雪患来得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据《气象天星志》记载,上一次出现这般极端气候,已是两汉之时。 此灾极为不祥,令朝野震动,一时人心惶惶。 早朝之上,昭武帝与群臣议论赈灾之事,不想此事困难重重。 一是大雪致使官道多有堵塞,粮草衣物难以通入,二是,最重要的,年关将近,国库吃紧。 那早朝从昧爽时分一直开到临近晌午,据说最后也没有商议出一个好对策。 颜子廉下朝回到文渊阁,频频叹气,眉头难以舒展,众翰林大气也不敢喘。 过了一会儿,颜子廉将燕思空和沈鹤轩叫入了书房。 俩人恭敬端坐。 “南方雪患之事,你们都听说了吧?” 二人点头。 “今日早朝,哎……”颜子廉摸了摸额头,“就赈灾之事吵得不可开交。” 燕思空问道:“陛下可有指令?” 颜子廉摇摇头,看着他们:“我刚才已与诸位大臣商议过一轮,也无定论。此事本轮不到你二人思虑,但你们是太子侍读,为师培养你们,就是培养未来国君,所以,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俩人对视一眼,燕思空向沈鹤轩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鹤轩清了清嗓子:“雪患之事,难就难在国库吃紧,这几年为了抵御蛮夷,军费开支庞大,如今又是年关,缴上来的赋税也花得差不多了,学生以为,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凑出银子。” “这是显而易见的嘛。”颜子廉没好气地说,“如何凑出银子,你可有良策?” 沈鹤轩沉吟片刻:“学生以为,可向江南加征一笔海税,解国库之急。” 颜子廉神色未动,但眼中快速闪过了一丝不悦。 燕思空心想,这个沈鹤轩究竟是无知还是胆肥,连这话也敢随便开口。 颜子廉出身江南士族,江南乃富庶之地,盛产才子大儒、文人骚客,每逢科考,江南学子加起来比全国各省都要多,也因此,颜子廉一派的士族官员,大多都来自此处,方可与阉党打得平分秋色。 政商不分家,当地官员和商人多有姻亲往来,颜子廉自然要为同乡的富商富农力争赋税,海税是当地一项大税,在士族官员的运筹之下,已经比晟宁宗时期少了许多。 其实沈鹤轩所言有理,向富庶之地苛以重税,平抑贫富,则灾患立缓。只是,加征海税,要得罪大一批江南士族,且阉党长期以海税来打压士族,两方就海税不知起过多少争端,颜子廉怎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燕思空佩服沈鹤轩的勇气,也为他捏一把汗。因沈鹤轩的耿直,已经多次惹得颜子廉不快,颜子廉对自己愈发赏识,也跟沈鹤轩令其失望有关。 颜子廉的口气果然冷了几分:“额外加税,岂不是拆东墙补西墙,此举必使民怨沸腾,荒谬。” “非常之时,自要有……” “闭嘴!”颜子廉已经不掩饰自己的怒意,他转向燕思空,“思空,你有何良策?” 燕思空自听说雪患以来,就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佘准成功将“梁王要反”的消息传给夜离,再流入谢忠仁耳中,而后使流言广播京师,连皇上也惊动,至少需三月时光,再加之皇上调查两湖,思索对策,而后无论有没有动静,有何动静,怕是都需要一两年的时间。而且,梁王没有实质的举动,此事最后多半不了了之,他布的是一个长远的局,撒的是一个宽疏的网,眼下不过是为了在皇帝心中埋下一颗猜忌的种子。 但此次雪患,若是运作得当,他种下的将不只是一颗种子,而可能是一株小树苗,至于能不能长成参天大树,还需各方来“浇水填土”。 燕思空忙道:“老师,学生以为,国库吃紧,并非赋税一项之失,宫廷、军费与宗亲之开支,都是历年开支的大头,若要滋养国库,当从大头开始啊。” 颜子廉点点头:“此言甚是,近年为了供养军队,户部杨尚书为此日夜操劳,各项国用已是能省则省。可是,你说的这三大头,最重,却也最是难以削减。” “军队用以守国本,宫廷乃皇家颜面,都是省也省不得的,只有……”燕思空欲言又止。 颜子廉自然明白,再一次沉默了。 大晟已享国祚二百余年,皇室宗亲开枝散叶,这些凤子龙孙享受朝廷俸禄,且有封地、无税赋,贪心不足,还要仗着权势剥削百姓的田亩,世人皆知,宗室开支是大晟的一块心患,除之不得,理之不清,根本不是一朝一臣能够改变得了的。 颜子廉叹道:“宗亲开支,怕是比削减军费、宫廷开支还要难。” “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我等臣子,自当迎难而上。”燕思空正色道,“学生应该不是第一个提到削减宗室俸禄之人,恐怕也不是唯一一个。” 颜子廉摆摆手:“有一些事,为师年轻时就想做,却始终无法踏出那一步,即便是现在……”他沉声道,“为师并非胆怯,而是此事牵扯过大,不可妄动啊。” 燕思空拱手道:“学生明白。我泱泱大国,定当有更好的应灾之策。” 颜子廉失意地点了点头。 沈鹤轩深深蹙起了眉。 第55章 离开书房,燕思空与沈鹤轩并行,久久未言。 直到走到了门廊,沈鹤轩顿住了脚步。 燕思空知他有话要说,也停了下来,等待着。 沈鹤轩沉声道:“我知提及海税一事,必使老师不快,但如今国用年年吃紧,左支右绌,岂是长久之计?加征海税可能是唯一不会伤及国本的法子了。” 燕思空左右看了看,朝沈鹤轩拱了拱手,悄声道:“沈兄也是江南子弟,却这般大公无私,小弟钦佩不已。只是……有些事不可想当然,老师也未必是徇私,得罪江南士族,就几乎等于得罪一半的朝臣,这比削减宗室开支又容易多少呢?” 沈鹤轩重重叹了口气,感慨道:“我怀抱一腔热血入仕,现如今却发现,自己什么用处也没有。” “沈兄切不可自薄,你我如今不过区区小吏,但未来定有施展抱负的时候,若想一图宏志,首先得有足够的根基。”燕思空认真地盯着沈鹤轩的眼睛,“沈兄有倾世之才,可别被埋没了。” 燕思空是真心欣赏沈鹤轩,认为此人是暮气沉沉的朝堂里的一股清流,将来必成国之栋梁,这样的人太少太少,但必须得有,才能抗昏腐、举正道。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颠覆了一切,还需沈鹤轩这样的人来匡扶江山、慈济万民,所以,他才会破例劝告沈鹤轩,不要忤逆颜子廉,小心被雪藏。 沈鹤轩何其聪明,自然听得懂,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朝燕思空拱了拱手。 —— 燕思空拖着疲倦的身心回了府。 他时常觉得自己像一条明明缺水,却又快要被溺死的鱼。 他的身体很强壮,但意识永远感到无尽地疲惫,仇恨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力量。 刚跨进门槛,阿力就跑了过来,快速比划着。 燕思空灰蒙蒙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亮:“他来了?” 阿力点点头。 燕思空大步朝厢房走去,脚步都变得飞快。 推开门,一室温暖扑面而来,瞬间逼退了身后的寒意,将他笼罩。 封野正坐在窗边,扭头看来,俊脸上绽放出一个由衷欣喜的笑容,燕思空的心脏一颤。 封野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抱紧了怀里,亲昵地说:“好想你。”同时一脚踢上了门。 燕思空掩不住心头那一丝喜悦:“你回来了。” “年底军务繁忙,我一直脱不开身,都有两个月没见到你了。”封野闭上眼睛,将脸埋进燕思空的脖颈间,用力呼吸着他身上温暖好闻的气息,快马踏着风雪归来的倦乏顿时一扫而空。 “是吗,两个月了。”燕思空心道,应该是五十五天。 “嗯,我每日都想你,梦里也想你。”封野抱着燕思空晃了晃,“你想我吗?” 燕思空淡笑道:“想。” 封野擒着燕思空的腰,转身将人放坐在了桌上,他凝望着燕思空的眼睛,嬉笑道:“让我仔细看看,你的眼里有没有对我的思念。” 燕思空的目光在封野脸上逡巡,不过几十日未见,封野好像又平添了几分男子气概,他笑了笑,柔声道:“有吗?” “我要近一些看……”封野缓缓凑了过去,显然是要亲他。 燕思空却一把搂住封野的腰,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口。 封野愣了一愣:“思空,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累……”燕思空闭着眼睛,只觉倚靠的胸膛俨然是世上最安全的所在,他轻声道,“你吃饭了吗?我饿了。” “没有,在等你呢。”封野温柔地抚摸着燕思空的后背,“累了便好好歇息,我陪着你。” “嗯。” 俩人一同吃了饭,还喝点小酒,屋内炭火烧得正旺,热辣的酒液下肚,他们都出了一层薄汗。 燕思空听着封野畅聊景山大营与大同府有多少不同,他也与封野说起翰林院的琐事,以及朝中发生的种种,俩人再相见不过半载,却已如相交多年的老友,有着说不尽的话。 南方雪患,封野也早有耳闻,他道:“世人皆以为国用大头在大同,其实大同府每年的军费都不能足额,全靠我爹百般筹措。加之军士们有战持枪,无战推犁,军粮大抵能自给自足,否则哪可能坚持这么多年。” 燕思空点点头,叹道:“这我早想到了,当年辽东的军费也时有拖欠。” 封野正色道:“要纾解国库拮据,还需从冗赘无用的宗室下手,可惜,太难了。” “宗室繁衍百年,必成一国大患,历朝历代均是如此,若要拔毒,每每都要付出惨痛代价啊。”纵观历史,哪一任王朝想要解决宗室之患,都免不了流血流泪,宗室根基深厚,动一发则牵全身,一个不好恐有覆国的风险。 “如今大晟国力示微,人主大权旁落,恐怕没有解决宗室之患的能力,但不解决,也只会一日一日地恶化下去。”封野摇了摇头,“有一天怕要烂透根系。” 燕思空沉声道:“你说得对,若能拔出宗室毒瘤,大晟还有焕新的可能。” “可是颜子廉与你说了什么?” 燕思空苦笑:“是我主动提的,但老师也是有心无力。” “嗯,此事怕是没人能办成,削减宗室俸禄,那些皇亲国戚岂能罢休。” “我想的比削减俸禄还远,只是不敢跟老师说。” “哦?”封野等着燕思空说下去。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我以为,应该削藩。” 封野脸色微变,半晌才道:“思空,你当真敢想。” 削藩便是指削减各个亲王的势力、兵力、财力,这样不仅能大大地充盈国库,也能解决地方冗员繁多、尾大不掉的烦恼,从根本上斩除谋反的可能。 削藩历来就是每一任皇帝都想干但几乎都无法干成的大事,大多是不敢动手,极少是动了手被反噬,汉景帝因削藩有七国之乱,唐德宗因削藩有奉天之难,建文帝因削藩有燕王靖难,每一个都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真正削藩成功的,少之又少。 可一旦成功,则大大受益。 燕思空何止感想,他也敢做。 从他决定暗中推动削藩一事时,便已经想好了。成,则国富民盛,是泽被万民之功业,不成,也有很大可能逼反了梁王,梁王若反,葛钟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梁王反,死罪,二是抵抗梁王,多半还是个死。若是梁王真的篡了位,那就更好了,梁王贪婪却不昏聩,总比昭武帝强,何况当年他没少受谢忠仁的欺压,他若称帝,能把谢忠仁剐了。 此一石三鸟之计,用好了,能剩他十年的力气。 燕思空笑了笑:“我入朝为官,自然也希望能建功立业,惠国惠民,再说,我也只敢与你说说这酒后狂言罢了。” “你呀。”封野捏了捏燕思空的脸颊,“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他眯起双眸,“不,我可能……从来都没能看透你。” 燕思空笑道:“我若那般容易看透,你怕是反而不想看了吧。” “你说得对。”封野着迷地看着燕思空,“越是看不透你,我便越是想看,看着看着,便再也无法移开眼睛了。” 燕思空心中微酸,淡道:“有些人,你最好一辈子也看不透。” “那个人一定不是你,我想知道你的所有。”封野凑了过去,轻吻住了燕思空的唇。 屋外寒冻刺骨,屋内暖意正浓。 —— 因为天气寒冷,封野将封魂接回了王府,燕思空见到它时,发现它的皮毛赫然比夏日厚实了一倍,看上去更加雄壮庞大,普通人看到怕是要吓尿裤子,就连府内侍仆见了都绕道走,可他却已经不怎么怕了,甚至几月不见,竟还有些想念。 他用力搓了搓封魂的两腮,笑道:“魂儿,你这一身皮毛,看上去简直像头熊了。” “那你怕是没见过熊。”封野抚摸着封魂的脑袋,“熊可比它大多了。” “你们当初碰到熊,定是凶险万分吧。” “嗯。”封野点点头,“若不是魂儿冒死引开了它……”他突然凑到燕思空耳边,暧昧道,“你可就见不到你的夫君了。” 燕思空笑骂道:“就会瞎说。” 封野得意地直笑。 那日傍晚,他们一同迎来了今冬的初雪,那雪下得纷纷扬扬,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俩人坐在暖塌之上,饮酒、赏雪、闲聊,看着大雪逐渐缀满槐树枝头,封魂兴奋地在雪地里追自己的尾巴,这份宁静令人难以言喻的满足。 第56章 年关临近,隆冬愈寒,就在朝廷为了雪患一事焦头烂额之时,一封疏奏犹如大石投水,激起了一层不小的涟漪。 这封疏奏名曰《论廉政节用疏》,是沈鹤轩入仕两年所上奏的第一封折子。文中毫不客气地指出国库拮据,盖因用度太奢,赏赐不节,宗室繁多,官职冗滥,军旅不精,并针对每一项提出了解决之法,可使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这封疏奏针砭时弊,直言谏诤,除却开头不可忽略地称赞一下昭武帝之持政功业,而后言辞极为犀利,字字见真章,一个年轻翰林能有这般的眼界和见解,着实让人震撼不已。 燕思空听到这个消息时,心情很是复杂。 一方面,沈鹤轩确实听了他的劝告,没有再不合时宜地提海税,另一方面,沈鹤轩有高屋建瓴之才,却无通达人心之情,当他怀抱着一腔忧国忧民的热血秉笔直书时,怕是想不到、或是根本不在意,这封疏奏会给他带来什么。 如今朝野上下,遍布尸位素餐的官员,他们心中对时政岂能无知无解,只是没人愿意捅破那层窗纸,因为谁捅,谁就要付出代价。 国库已经到了不敷赈灾的程度,理该有人站出来说这一番话,与其说是沈鹤轩选择站了出来,不如说是颜子廉让他站了出来。因为非上朝的官员,上疏必经过翰林院,沈鹤轩的奏折能送达御前,是因为颜子廉默许了。 这封疏奏会让沈鹤轩声名大噪,说不定当真能促成皇上推行一两项廉政,可也势必得罪一大批人,弄不好反受其咎。 颜子廉不劝阻血气方刚的年轻学生,究竟是因为赏识他的耿直,还是想利用他启发新政?无论哪样,都让燕思空有些唏嘘。 这封疏奏因提及皇室用度不节,自然使得龙颜不悦,同时也遭到一些大臣、尤其是皇室宗亲的批判,认为沈鹤轩坐而论道、纸上谈兵,看似长篇阔论其实言之无物,反有误君之嫌,甚至有人当场要求严办沈鹤轩。 当然,颜子廉一派也适时出来为沈鹤轩分辨,认为他一片赤心,所言亦有可取之处,于是那日又是争论不休。 沈鹤轩人微言轻,这封疏奏注定要被埋没,可它却起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将削减宗室开支一事,再次摆到了昭武帝面前。 后世史书,大多认为沈鹤轩的这一封疏奏,乃大晟国运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为其后风起潮涌、波澜壮阔的治乱存亡、中原逐鹿埋下了伏笔。 —— 十几日后,昭武帝下达圣旨,将赏赐给宗亲的岁礼一律削除,用以赈灾,其后除了皇子女,宗亲一概不再赏赐岁礼。 其实史上也有因国库吃紧而暂缓岁礼的先例,但自此完全削除,却是二百余年来头一次,朝野顿时震荡不已,但无人敢就此有怨言,毕竟百姓苦于雪患,此时抱怨,就是授人以柄,自讨责难。 昭武帝同时下旨,今年迎春一切从简,以示并非针对宗室,但众人心里都明白,岁礼是宗亲赏赐中最薄的一块儿,这道旨意,怕是仅仅开了个头。 果然,几日之后,又是一道圣旨,查办了济南府一名宗亲欺占田亩一案,人都没押到京师,直接在当地审完,就给办了弑夺世袭、抄家流放。 放在以往,霸占百姓几块田地算得了什么,这一举无非杀鸡儆猴。 年还未过,朝野上下已是人心惶惶。 这些事情燕思空一一看在眼里,且越是临近年关,他就看得越专注,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需要去地狱走一遭再回来,而后将这人世看得更透彻。 因为,元卯的忌日要到了。 阿力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祭祀的东西,将它们细致地放在提篮里,待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便站在门口,安静地等待着燕思空。 燕思空穿戴一身素黑,兜帽遮头,亲手提上提篮,沉声道:“走吧。” 寒冷的街头鲜有行人,俩人一路走过,也无人注意,他们拐进蜿蜒杂乱的小巷,最后,停在了一栋很小的宅院前。 阿力拿出钥匙,打开了锁,俩人闪身走了进去。 那宅子不知已多久无人居住,破旧不已,阿力手中的一点孤零零的灯火,在这杂草丛生的荒宅里显得有几分诡异。 阿力率先走上前,用钥匙打开了主屋的锁,燕思空走了进去。 那屋内却是与外面大相径庭,虽然满屋都落了灰尘,但物件均是齐齐整整,且一看就价值不菲,正中央一面硕大的灵台,是用金丝楠木打造的,灵台正中央是一全金佛龛,嵌着夜光宝石的白玉观音像立于其中,就连其下的香炉都是厚铜所铸。 灵台之上,供奉着三个人的灵位,分别是元卯与燕思空的亲生父母。 那年元少胥将他赶出家门,他又偷偷回去一趟,除了将封野赠予他的匕首典当来的银子交给元微灵外,也拿走了他父母的灵牌。流浪数年,只有它们常伴左右,予以慰藉,进京安顿下来后,他就偷偷在此处给他们建了灵台。 阿力点上烛火,稍事打扫,将提篮里的东西一一摆在蒲垫前,然后默默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燕思空跪于蒲垫前,先重重地磕了两三个头,一抬首,已是泪如雨下。 “爹,娘,空儿来看你们了……” 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无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哪怕数次命悬一线,他都咬紧牙关活了过来,大仇不报,他绝不能死,他要将那些畜生一个一个地送入地狱,来告慰他父母、养父的在天之灵。 他点上香,倒上酒,用平静地语调,说起近日种种,就好像亲人尚在,正慈爱聆听,也只有在这里,他才敢吐露心声,抒发几分心头的压抑。 不知不觉,一壶酒被他全都喝进了肚里。 他酒量很好,可每一年,跪在父母的灵位之前,他一定会喝醉,并非那酒多么浓烈,人若有喝酒的理由,什么酒都是一样的。 在这里足足待了两个时辰,他已经直往地上歪,才被阿力搀扶起来,阿力看着燕思空熟醉的脸庞,眼中浮现心痛,他无声地叹息,为燕思空整好衣衫,扶出了门。 此时夜已深,叫不到马车了,阿力将燕思空背在了背上,一步一步地朝家走去。 幸而燕府离此处不远,但快到家时,阿力也已经气喘吁吁,两腿发虚了。 近到门前,阿力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正裹着大氅,在寒风中微微地颤抖。 定睛一看,竟是封野。 封野也看到了他们,先是一愣,而后惊慌地跑了过来:“思空怎么了!” 阿力一手比划了一下,但封野根本看不懂,他一把将燕思空从阿力背上抱了过来,同时一股酒气扑鼻,他这才心中稍安,但也深深蹙起了眉,不悦道:“你们去哪儿了?他怎么喝成这样?” 第57章 封野将燕思空打横抱起,大步走向了卧房,并吩咐道:“去备上热水和解酒茶。” 将燕思空放在塌上,封野仔细掖好他的被角,皱眉看着他绯红的面上,带着几道干涸的泪痕。 你哭了?为什么? 封野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很快地,阿力端着水进来了。 封野厉声道:“你们去哪里了?他为什么喝成这样?” 阿力费力地比划着,他知道封野看不懂,所以也有些着急。 “你……”封野不耐道,“退下吧。” 阿力颓丧地垂下手,躬身退了出去。 封野将布巾浸了温水,拧干之后,轻拭着燕思空被冻得冰凉的面额。 自俩人相识以来,燕思空还未醉过,如今不仅醉得一塌糊涂,且双目浮肿泛红,明显大哭过,这般脆弱忧伤的模样是他头一次见到,令他分外心疼。 他轻轻撩开燕思空额前的头发,自语道:“你这是怎么了。” 燕思空突然一把抓住了封野的手,双目睁开了一条细缝,朦胧地看着他,小声呢喃着:“爹……” 封野愣了愣,将耳朵凑了过去,终于听清了燕思空在叫什么,顿时无声叹息。 “爹……”燕思空紧紧握着封野的手,嘴角下撇,泫然欲泣,似是有无尽的委屈。 封野呼吸一窒,心脏跟着揪了起来:“思空,我在这里。” 燕思空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由茫然逐渐变得清醒,他怔怔地看了半晌,迟疑道:“……封野?” 封野点点头:“你可还清醒?”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怅然道:“封野啊……” “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喝成这样?”封野心中已有了猜测。 燕思空酒劲未过,依然懵懵懂懂,他低声说:“今日,是我爹的忌日。” 封野抚摸着他的额头:“元千户是个真英雄。” “英雄……”听得这二字,燕思空苦笑两声。 英雄总是拯救别人,谁来拯救英雄? 是否英雄注定下场凄凉? 封野深知丧亲之痛,无法用言语抚慰:“你若还想喝,我陪你。” 燕思空双手握住了封野的手,抵在自己的胸口,用近乎执拗地语气说:“封野,我爹是冤枉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天下人也知道。” 燕思空摇摇头:“他们不知道,也许只有广宁城的人还知道,但 渐渐也要忘了,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他。” “我们记得,总有人记得。” “……我要让后世之人记得。”燕思空的声音细若蚊呐。 “什么?”封野又凑了过去。 燕思空却不再说话,只是用湿润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想从他的眸中发掘出什么。 那深邃的、浓黑的瞳仁就像一汪神秘的潭水,撒发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封野忍不住吻上了他的眉目。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用极大地力气死死握着封野的手,犹如溺水之人握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毕竟是常年习武之人,力道之大,竟捏得手骨都在咔咔作响。 封野听到了燕思空无声的求救,便忽略那疼痛,细碎而温柔的吻落在他的眼皮、面颊、鼻尖,最后是苍白冰凉的唇,先是小心翼翼地吸吮,待得到了燕思空的第一次回应,便克制不住地狠狠索取,舌尖蛮横地顶开他的牙关,勾挑他的舌头。 俩人大口喘着气,却依旧在纠缠,这一吻粗暴而滚烫,正在一点一点驱散燕思空体内的寒意。 封野热辣的吻流连于他的唇角、面颊、下颌,继而往下,埋进他温暖的颈窝,情难自禁地轻咬着那娇嫩的皮肤,并一手扯开了他的腰带。 燕思空还紧握着封野的手,他沉溺于那耳鬓厮磨之中,只希望从对方身上汲取更多、更多的温情。 封野用牙齿扯开了燕思空的领口,柔软的唇落在了凹凸有致的锁骨,他的手也顺势探进了里衣。 当冰凉的手触碰温热的皮肤,燕思空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睁开了眼睛,神智立时清醒了几分,攥得酸痛的手也松了开来。 封野顿住了,他缩回了手,偏过头,深深凝视着燕思空的眼睛,压抑着急促地呼吸,声音暗哑:“你要我停下吗?” 燕思空微抿着被亲得殷红的唇,目光盈盈流转,配上醉意未退的薄粉面颊,道不尽的风流多情。 封野强抑着躁动,手温柔抚摸着他的头发,眼神却充满狂野地兽性:“你尚可开一次口,叫我停下,若不然,之后无论你怎样哭求,我都不会停。” 燕思空张开嘴,淡淡道:“都说欢好是人间至乐,试试又何妨。” 封野猛地翻身上了床,高大的身躯将燕思空彻底笼罩,再次堵住了燕思空的薄唇,一边辗转吸吮,一边近乎野蛮地扯着燕思空的衣襟。 衣物顷刻间便散落满床,封野将燕思空白皙修长的身体从素黑的布料中托了出来,犹如一株皓白的莲从水中绽开。他雨点般的吻落在那胸膛,留下串串褐色的淤痕。 燕思空无措地搂着封野的脖子,醉意仿佛愈酣,只觉大脑空白,飘飘若在云端。 直到封野将那小肉粒含进口中,轻轻舔咬,他才一阵痉挛,身体狠颤了颤。 封野的手探下身下,一把握住了燕思空蛰伏的性器。 “封野……”燕思空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从未有外人碰触过的、要命的地方,他怎能不紧张。 “我在。”封野胡乱亲吻着他,同时抚弄起那绵软的东西。 “别,封野……”燕思空惊惧地拱起了腰,想要摆脱那份惶恐。 “不怕。”封野燥热难耐,自己的昂扬之物已然半挺,一下一下地磨蹭着燕思空的大腿。 燕思空羞臊不已,他一手捂住了眼睛,另一手紧揪着褥子,只觉浑身血液都往下腹处走,难耐的、从未有过的欢悦完全入侵了他的神智。 封野继续与他厮磨,凌乱的吻遍布他的面颊、胸膛,仿佛要在那每一寸皮肤上烙下自己的印记,手中撸动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燕思空被愈发强烈的欲念逼得禁不住并拢了双腿,口中发出了急促地喘息:“唔……” 封野看着燕思空动情的模样,身下阳物已是硬热不已,他干脆将俩人的性器并在了一起,上下磨蹭着。 燕思空低叫一声,那处极为敏感,他甚至能感觉到封野性器上的阳筋,正有力地搏动着,他浑身战栗,只觉一股股热流朝着下体冲去,再也按耐不住,一举喷发了出来。 “呃……”燕思空发出压抑着的呻吟。 那浊白的体液淌满了封野的手,淅淅沥沥地顺着指缝往下流,看来情色不已。 燕思空酒意已醒了大半,而羞臊更甚,他用那湿漉漉的眼睛无措地看着封野,满是难为情,又饱含无边地春色,看得封野恨不能将他吞进肚子里。 封野喉咙里发出低哑地呻吟,他俯下身,舔吻着燕思空的嘴唇:“我要把你变成我的。”他不由分手地分开了燕思空的腿,将那沾满精液的手伸向了燕思空的后臀。 燕思空虽是童身,但他看书杂乱,对什么都略知一二,自然知道男子之间要如何行房,可真正临到自己身上,也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封野的指尖触上那柔软的臀肉,而后修长的手指探入臀缝之间,有些急躁地插进了那紧闭地穴口。 燕思空再次绷直了腰身,这番违和之感他从未体会过,身体无意识地想要闪躲。 封野却让他无处可躲,长长的手指裹着粘稠的体液进入了那幽闭的蜜穴。 燕思空紧闭着双目,强忍着那不适,鼻翼快速地鼓动着。 “真紧……”封野叹息着,手上却不停歇,趁着那肉壁稍松,又挤入了第二根手指。 “封野,我……” “别怕,我不会伤到你。”封野温柔地亲吻着他的,顺势将他的挣扎都堵在了口中。 当封野钻入第三根手指,且开始在那穴内翻搅开阔时,燕思空只觉阵阵激痛传来,忍不住扭动着起身体,试图躲开那诡异的折磨。 封野用身体的重量压制住了他,湿漉漉地手指蛮横地在那肉穴中来回进出,让那从未被人探索的隐秘之地只为他一人缓缓开启。 “唔……”燕思空被封野热辣的吻堵得难以开口,他只觉头脑愈发迷乱,整个人都沉溺于一种无法掌控的意识之中。 封野拔出了手指,拉过燕思空的手,硬是按在了自己的肉刃之上,喘着粗气说道:“你感觉到了吗?它要进入你体内,它要把你变成我封野的人。” 燕思空的手不住地颤抖,那物件又粗、又大、又硬、又热,简直烫得他不敢去把持,封野拽过软枕,垫于他腰下,将他的臀部托高,双腿大大打开。 燕思空再次捂住了眼睛,编贝般的牙齿用力咬住了下唇。 封野却将拇指探入他口中,撬开他的牙,霸道地说:“你也不许伤着自己。”语毕,他扶着那粗长的肉棒,抵向了那微启的穴口。 “啊……” 当那硕大的肉头试图挤入窄小的嫩穴时,燕思空发出了一声惊呼。 封野固定着燕思空的腰,他咬牙忍着难耐的冲动,一点一点地将性器插入了肉壁之中。 燕思空疼得浑身僵直,额上顿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啊……不……” “别怕,别怕……”封野心疼地拭着他脸上的汗,肉刃被那肠壁紧紧包裹、摩擦的快感直逼得人要发疯,他强行遏制着体内的渴望,等待燕思空能稍微适应,否则那处紧得根本无法再深入。 “封野,好疼……”燕思空只觉下身胀裂,又疼又难堪。 “我知道,思空,放松一些,很开就不疼了。”封野轻吻着燕思空,在他耳边柔声说道,“我好喜欢你,空儿……” 空儿…… 燕思空瞪大了眼睛,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无尽的情愫瞬间奔泻而出。这世上还会有人叫他“空儿”,此时此刻与他做着最亲密的事的人,叫他“空儿”…… 他几乎一下子放松了防备。 封野趁势一挺腰,将那粗长的肉棒整根插入了密道之内。 “啊……” “空儿……空儿……”封野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翻江倒海的欲望,抱着燕思空的腰身,将性器浅浅退出,再次深深顶入,几番开合,便觉得那肉道完全接纳了他。 “不……封野……”燕思空只觉又痛又激浪,难以形容身体是何种感受,他本能地挣扎着,却被封野固定得死死的。 封野目露慑人的光芒,终是被那从未体会过的快感勾出了蛰伏的兽性,抽插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重。 当燕思空的肉道完全打开后,他有力的腰身快速耸动,每一下都将肉棒退出大半,每一下又直直地顶到最深处,皮肉想撞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 在最初的疼痛过后,燕思空已完全迷失在那不断升腾的陌生快感之中,他被封野插弄得浑身直抖,最难以启齿的地方又痛又酥麻,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了耻叫。 “空儿……我的空儿……”封野狂野如兽,疯了一般地在那蜜穴中进出,每当听到燕思空的吟叫,他都更是用力一分,非要逼得燕思空发出更动情的呻吟。 欲望化作最烈的春药,融化了俩人的神智。 燕思空抵不住那一波更一波强烈的快感,哽咽着求饶:“封野……不……不要……” “你要。”封野狠狠地将肉刃一捅到底,“这是你要的,也是我要的。” “不……啊啊……”燕思空两手紧揪着身上的被褥,脚趾已紧紧蜷缩起来。 封野抽出了湿漉漉的肉刃,将燕思空的身体翻转过来,撅着屁股跪爬于自己面前,还未等燕思空发出一个字,他已经掰开那臀瓣,再次用力插了进去。 “啊——”燕思空大叫一声,眼泪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后入的姿势让那肉棒进得更深、更重,饱满的囊袋拍打在他的臀上,发出羞耻的声响。 “封野……不要……封野啊啊——” “你方才可以叫我停下……”封野低下头,在燕思空光裸的背脊上又吻又咬,“现在晚了,我不会停下,我要操你一个晚上,我要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今夜。” 封野接连快速地插了几十下,突然却停了下来。 燕思空意识到了什么,意识涣散地哀求道:“不要……” 封野身体微颤,滚烫的精液顿时喷薄而出,尽数射入了燕思空体内。 “啊啊——啊——”燕思空失控地哭了出来。 封野射完之后,却不将肉刃拔出来了,只是抱着燕思空歪倒在床上,用舌尖舔着燕思空背上的每一粒汗珠。 “你……封野……你混蛋……”燕思空已经浑身无力,任凭封野摆布。 封野哑声道:“我还会更混蛋,我喜欢你,空儿,这一切你都要受。” 燕思空感到封野将半软的性器退了出来,下体如泄洪一般,浊白的体液顿时从那出涌了出来,那种极致的羞耻与淫荡竟令他的性器再次硬了起来。 封野伸手握住他的阳物,熟练地撸动起来,同时,那才刚刚释放过的肉刃,竟再一次硬了起来。 当燕思空酥麻、敏感的蜜穴再一次被狠狠填满,前后并发的极致快感彻底将他拖入了无边的欲海…… —— 早晨的阳光已被用棉布封得密密实实的窗挡在了屋外,室内昏暗而温暖,常年惯于早起的二人,此时却睡得格外地沉。 直到一阵叩门声传来。 封野猛然睁开了眼睛,但觉手臂痛麻,意识还未完全苏醒,却已经抱紧了怀中赤裸温热的身体。 叩门声再次传来,燕思空发出了难受地梦呓。 封野恼了,气沉丹田,用内力发出一声低吼:“滚。”那声音听来不大,实则传得极远。 门外立刻响起了脚步远去的声音。 封野低下头,想要查看燕思空,却对上了一双惺忪地睡眼。 “吵、吵醒你了。”封野目光闪烁,有些不敢看燕思空的眼睛,耳根也红透了。 燕思空呆愣了片刻,慢慢蹙起了眉,只觉腰部往下酸痛难忍,昨夜种种顿时浮现于眼前,怪他记性太好,如今看着封野的脸,眼前却全是活色生香的画面,他臊得脸都烫了起来。 早知封野这般禽兽,他打死也不自己送上门。 封野眨巴着眼睛,对着燕思空的额头重重亲了一口:“空儿,再睡一会儿吧。” “不了……”燕思空一张口,发现自己嗓子完全哑了,他挣扎着想起来,却浑身无力,且稍微一动,就感觉俩人赤身相拥,擦碰着对方的…… 封野的呼吸顿时变得有些粗重:“别动。” “我、我要起来。” 封野的大手抚摸着他光滑的背脊,“你又不上早朝,老实休息,昨夜……累着你了。”语气是带着难掩的喜悦与自豪。 燕思空面色透红,只觉头皮都要炸开了:“我不上早朝,也不可无故缺席。” 翰林院近日无大事,偶尔缺个半天一天并无大碍,但再不离开这个暖烘烘的被窝,他怕自己要臊死。 “怎算无故呢。”封野蹭了蹭他的脸颊,调笑道,“你在靖远王世子的塌上承欢,也算因公‘负伤’。” “别胡说八道。”燕思空已是词穷,那萦绕于俩人之间的浓情暧昧,令他分外不适,可又掩不住心头的强烈悸动,他小声嘟囔道,“这分明是我的塌上。” 封野喜欢极了燕思空的窘迫羞赧,跟他平日里的潇洒淡定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模样,“空儿,昨夜你喜欢吗?”封野贴着他的耳朵,用撒娇的口气问道。 “……” “说呀。” “有、有何可说的……” “我想听,又或你不记得了?为夫可以帮你回忆一下。” “封野!”燕思空挣扎着就要钻出被窝。 封野将他禁锢在怀中,埋怨道:“都说了不要动,你可是故意撩拨我?” 燕思空果真一动不敢动了,他分明感觉到了封野的骚动。 封野轻咬着燕思空的耳朵,害羞又不失霸道地说:“我喜欢,喜欢极了,你也喜欢吧?告诉我,我想听。” 燕思空挣脱不开,又深陷于封野的浓情,只好低低地“嗯”了一声。 欢好……确是人间至乐,但也要是那个人才行。 封野喜道:“空儿,你真好,有千般万般的好。” 燕思空禁不住笑了:“你这样搂着我,我要喘不上气了。” 封野这才松开钳制,爱不释手地亲着他的面颊,念咒一般反复说着:“空儿,你是我的了,你是我的了,你是我的了。”一声比一声深情,一声比一声笃定。 燕思空说不清心头那又酸又甜的滋味儿是什么,他只觉此刻与封野安然相拥,即便外面下刀子,都伤不了他分毫,他甚至希望光阴至此凝固,若这不过是绮梦一场,便不要醒罢。 第58章 新春将至,朝臣们陆续开始了年休。 封野嫌燕思空家里冷清,将他和阿力一起接到了封府过年。 封府下人不算多,但临到准备迎春,一个顶仨用,放眼看去,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人。 阿力从未在这么大的府邸里待过,八进八出的大宅院,随便走走都要迷路,他想要帮帮忙,不显多余,却无从下手。 燕思空笑道:“阿力,你辛苦一年了,这几日将自己当成客,好好歇息便是。” 封野也道:“是啊,你不用做什么,也别跟着我们,薛伯,将他安排去客房,好生招待。” “是。” 阿力茫然地跟着薛伯走了。 燕思空突然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我想,要是阿力看到魂儿,怕是要吓跑。” “我让魂儿待在内院呢,府内的下人也大多有些怕它。”封野笑道,“你现在不怕它了?” “不怕了。” 并行走入内院,果见封魂正趴在树下打盹儿,昨夜下的薄雪还未化,这样冷的天,它却仗着一身皮毛,睡得安然自得,不免叫人羡慕。俩人裹着厚厚的皮氅,却已在微微发抖。 他们赶紧进了屋。 一阖上门,封野就将燕思空按在墙上,热烈地吻住了他的唇,细密品尝着。 燕思空不禁握住了封野的手,闭上眼睛感受那份柔软与甜蜜。 俩人微喘着分开,封野轻声道:“你冷吗?” 燕思空摇摇头,含笑道:“我可是辽东男儿,这还算不得多冷。” “可你现在说话,没有半点辽东口音了?” “……我离开辽东已十年了,也是难免。” 封野抱住他的腰,亲昵地蹭着他冰凉的面颊:“我几日不见你,就想得紧。” “你怎地这般爱撒娇。”燕思空的语气带着自己也未察觉地宠溺。 “有吗?” “现在不是吗?” “也只对你。”封野边用牙扯着他的衣襟,边抱着他往床边挪去。 “封野……” “我想你。”封野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燕思空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哭笑不得:“大白天的,做什么!” “白天怎么了。”封野不以为然。 燕思空用手撑着他的胸膛,使俩人的上身拉开距离,“封野,别闹。” 封野撇了撇嘴,突然低下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他的耳朵:“晚上定不放过你。” —— 一年中难得几日清闲,燕思空在封府过上了上宾的生活,几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也不推却,他许久不曾真正过过年,以前他对这阖家团圆的节日都颇为抵触,但有封野在,一切又很自然。 封野初尝情欲,性致昂扬,几乎夜夜压着燕思空颠鸾倒凤,那几日他走路双腿都发虚,却无法抗拒封野将他拖入欲念的深渊。 除夕之夜,封府张灯结彩,火红的灯笼坠满了屋檐,像一颗颗饱满的果实,预示着来年的丰收。 从下午开始,各王侯大臣、达官显贵的贺礼就不断地送上府来,封野看也不看,只叫下人记在账上。 日落以后,燕思空在封府家宴上,见到了封野的远近亲属,封野从小生长于军营,与他们都不亲,他也能感觉到这些人有几分畏惧封野,彼此相敬如宾。但到底是新春佳节,气氛还是颇为热闹的,全府上下一片欢腾。 燕思空坐在一旁,但笑不语,心中默默流淌着令他窒息地哀伤。 每一年,他都会想起十三岁以前过的年。 幼时他家境富足,过年的时候要添新衣、纳新鞋,家里堆满了好吃的,还能放炮仗,与远近亲戚互相拜年,到处玩乐,是他最为期待的日子;后来去了元家,虽然生活节俭,但也从未缺他吃穿,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和乐融融,共庆新岁,那平凡而质朴的幸福胜却人间无数。 时至今日,他依然能回忆起亲人脸上的笑容,只是今生再无机会得见。 “空儿,空儿?” “呃?”燕思空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封野在桌下拉住他的手,“我叫你半天了。” 燕思空摇摇头:“无事。” 封野盯着他,沉默了半晌,微倾过身,低声道:“你没有了家人,我便是你的家人,以后的每一个年,我们都一起过。” 燕思空心弦震荡,鼻头跟着一酸,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封野,微笑着点了点头。封野看似鲁莽不羁,其实心思不乏缜密,也常常说着十分窝心的话。 “我也很想父亲。”封野道,“我离开大同的时候,父亲说……”他抿了抿唇,“‘这可能是你我父子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燕思空反握住了他的手。 封野摇了摇头:“我回京是为了皇上放心让父亲拥兵戍边,也许我们,真的无法再相见了。” “不,若有一日靖远王攻克瓦剌,凯旋而返,你们定还能团聚。” 封野笑了笑:“嗯,但愿如此。” 燕思空在封野眼中看到的,不仅仅是思念和哀伤,还有无边地寂寥,身为一个年轻而有抱负的将才,不能纵横沙场、金戈铁马,却要困守城郭,就如将封魂困于一个小小府邸,该是多么地无奈与不甘。 吃着年夜饭,封野请来的戏班也开始唱曲儿,台下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临近子夜时,一群人走到院中,那里早已备齐了炮仗、烟火,此时九天飘雪,银河隐没,头顶的每一颗星星,都显得又大又亮。 薛伯兴奋地吆喝道:“来咯,先放烟火咯。” 封野亲手点燃火芯,只听嘶鸣声接连响起,一束一束地烟火直冲天际,在黛色苍穹之上绽放出一朵朵华美地花儿,尽管稍纵即逝,也为这人世间怒而添彩。 “真美啊……”众人均发出兴奋地赞叹。 远处的皇城,传来了景阳钟的轰鸣,一声,一声,将时光推向新的一年。 “啊,要迎新岁了,快,快把炮仗准备好!” 当钟声敲完最后一响,迎春的炮仗被点燃了,噼里啪啦地彻响新年。 封野和燕思空捂着耳朵,哈哈笑着闪躲炮仗炸出来的碎土,俩人心有灵犀般转向对方,四目在空中不期而遇,均从彼此眼中捕捉到了脉脉情愫,便如一股暖流,狂涌入了心头。 封野凑了过来,突然撑起大氅,罩在了燕思空头顶,然后低下头,重重地吻住了燕思空的唇。 燕思空也将外界的一切抛诸脑后,握住他的脖子,动情回应着。 上穹火花,人间欢喜,似乎都不及这一吻缠绵动人。 —— 大年初一,俩人几乎在床上腻了一整日,侍仆将美酒佳肴送入屋内,对于他们衣衫不整之态,视若无睹。 芙蓉帐暖度春宵,醉生梦死不过如此。 年初二便不可如此放浪形骸了。天未亮,俩人便早早出了门,在京朝臣都需要在这一日去给天子拜岁。 因南方雪患之故,所有礼仪都已从简,未到晌午,便已结束。 之后他们分开,封野去给贤妃拜年,燕思空也有太子、老师与同僚要拜会。 那一日回到封府,天已经完全黑了,燕思空扶着腰,只觉疲乏不已,暗忖纵欲过度实在不应该。 封野早已经回来了,见他“劳顿”的模样,便禁不住想笑。 燕思空斜了他一眼:“还敢笑,今日老老实实睡觉,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放心吧。”封野抱着他亲了一口,“我怎会不知心疼你。” 燕思空这才稍安心:“你几时回来的?” “下午便回了,我只去给我姑母拜年。” “哦……”往日听说贤妃,燕思空无甚想法,但现在颜子廉谋划着将贤妃的女儿万阳公主许配给他,如今他只感到阵阵心虚。 “姑母在宫中颇为寂寞,要我常去看看她。” “不是有万阳公主陪着她吗。” “她啊,精力太盛,坐不住闺房,令姑母头疼不已。” 燕思空顿了顿,控制不住自己地问道:“你与她亲吗?” 封野想了想:“每次去,她都要找我玩儿,但我与她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娇惯的小丫头罢了。” 燕思空心中猛然敲响了警钟。 怕是这些日深陷情欲,肉身沉迷也就罢了,怎地大脑都不清醒了起来? 他究竟在想什么?与封野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总归算不得真。 他告诫自己,万事不可感情用事。 看着封野带笑的、不设防的眉眼,任凭屋内炭火正旺,燕思空却渐渐感到了一阵寒凉。 第59章 年休还未结束,燕思空便被急召回了翰林院。 受大雪之灾的泸州府附近诸道,有百姓在大年之夜起义,人数逾万,一时间,各方折子纷至沓来,有求援的,有报军情的,有弹劾某某官员盘剥灾银或是不作为的,经过各路层层上报,几日之内已经堆满了文渊阁,他们要协助阁臣审理这些折子。 众翰林们议论纷纷。 “据说朝廷拨银本就不敷赈灾,到了当地,所剩无几呀。” “哎,这有何新鲜。” “只是苦了百姓了,听说人畜冻死冻伤无数。” “除夕本是团圆之夜……啧啧……” 沈鹤轩轻咳了两声,屋内顿时安静了许多。 燕思空查看着手中的奏章,是检举官员贪污的,他需将所奏内容提炼精华,再交给阁臣,阁臣们还要讨论出票拟意见,若没有众翰林做这些精简提要的活儿,当折子太多时,便来不及隔日呈交御前。偏偏造反这种大事,半日都不能耽搁。 百姓起义,实属被逼无奈,当不反是死,反也是死时,只需有那孤胆之人振臂一呼,定当应者云集,左右是死,反了还可能反出一条活路。自古帝王将赈灾当做重举,未必是真的心疼蚁民,不过怕造反罢了,毕竟史上每一代王朝的覆灭,大抵从百姓走投无路开始。 如今看来,南方雪患已是非常严峻,此时还只在泸州附近,若是不加以遏制,很快就会波及开来,而后有跟多人响应加入,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燕思空略微一算,起义军要扩张势力,抢光了当地,就要往外走。不能往北,因为北方更冷,且中原兵力强盛,西北、西南也不行,太荒芜,定要往东南。东南虽也受雪患影响,但不如湖广严重,最重要的是,越往东南越富足,若从泸州或重庆走水路顺流而下,这股起义军还当真可能成气候,介时就是一路掘金山了。 若他们不被剿灭,则夔(读葵)州将是他们抵达的第一座大城,能否拿下夔州,决定了能否剑直荆州,荆州乃东南门户,自古为兵家战略重地,无论这股起义军何时被剿,只要他们能够抵达夔州,此事便可以利用。 燕思空手上忙碌不断,脑中更是各种各样的思绪在交错,逐渐为之后的计划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 —— 第二日早朝,皇帝震怒,与众臣商议是剿还是抚,最后决定先事招抚,同时从湖广调兵支援蜀地,一旦招抚不成,则剿灭之。 商议的结果与燕思空所想完全一致,这也是目前最好的应对之策,至于起义军能否被剿,还需等待,而他这一边已经开始做准备,派阿力去给佘准送了一封信,告诉佘准施下一计——在京中散播梁王和葛钟的谣言。 这个年过得注定无法安生,就在朝廷为赈灾和起义之事焦头烂额时,关外又有内奸的消息来报,瓦剌正在整军筹措,准备天暖之时,出军征金国。 敌敌相戈,本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可大晟却无法安然作壁上观、享黄雀之利,实际上对于这敌情,他们喜忧参半。 若瓦剌和金国两败俱伤,自然是最好不过,但瓦剌势力几倍于金国,金国多半要败。金人十年前在广宁城下受重挫,这么多年都没怎么缓过来,加之游牧民族不建城池,守方没有太大优势,瓦剌征讨金国,绝非看上金人的牛羊,而显然是几十年破大同未遂,决意改变战略,想从辽东入侵。 世上只有一个封剑平,世间也只有一支封家军,若瓦剌拿下金人,弃大同而就辽东入关,就凭韩兆兴那个窝囊废,是绝对守不住的。 当然,瓦剌此举也冒着极大风险,若被封家军抄了后路,则几十年积累将尽毁于一旦,瓦剌不可能不考虑到这点,此次进军,必是做了周全的准备,也昭示了瓦剌国力之盛,远超想象,已经按捺不住要入主中原的虎狼之心了。 这个消息尚是绝密,是颜子廉告诉燕思空的,燕思空心乱如麻,第一时间去了封府找封野,他知道封野必定已经得到消息了。 封野果然心事重重,见到他后,也不如往日那般黏糊。 燕思空道:“你应该已得知了吧?瓦剌要讨金了!” 封野意外道:“你是如何知道的?颜阁老告诉你的?” 燕思空点点头。 “看来颜阁老很是器重你。” 燕思空有些着急:“现在不讨论这个,你可有确切消息?” 封野叹道:“瓦剌之野心不在金,在辽东,在中原,十年前我爹去广宁的时候,就曾忧虑过,若瓦剌从辽东入关,何人可挡。” “靖远王有远见。”燕思空沉声道,“若瓦剌从辽东入关,必无人可挡,辽东百姓,也将……”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 封野握住了他的手:“先别自己吓自己,瓦剌和金人也有可能斗个两败俱伤,那岂不快哉。” 燕思空知道封野只是在安慰他,哪怕一本兵书都没读过的三岁小儿,也知道兵强易胜,以少胜多,十之未有一,瓦剌极有可能拿下金国,若再将女真铁骑收编麾下,则更是如虎添翼。他摇着头:“封野,我无法不害怕,我见识过兵临城下,见识过打仗,见识过血流成河……” 封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蛋:“你心系辽东百姓,我懂,然而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他犹豫了一下,“父亲在给我的信中吐露了一些内情,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万不可外传。” 燕思空点点头:“你尽可放心。” “父亲想在瓦剌出征之后,袭击他们的大营,抄他们的后路,若攻成,则威胁大晟几十年的蛮患立解,但这样一来,大同防守空虚,若瓦剌有分兵,绕过大同轻骑急袭京师,京师卫戍军就算守得住,我爹也难逃罪责,因此他现在也是两难。” “靖远王考虑周全,此计确是两难,不知他可有定夺了?” “尚未有,瓦剌出征,也要等到开春、水草复苏之时,他可能要密奏圣上裁定此事吧。” “你身在京师,心必定常守大同,恨不能飞去助靖远王一臂之力吧。”燕思空顺了顺封野的头发,看着这个一身报国之志的少年,柔声道,“难为你了。” 封野会心一笑:“谁说我心常守大同了,我心现在也在你身上。” 燕思空也跟着笑了:“怎地说话越来越没个正形了。” 封野将燕思空抱进怀中:“只有跟你如此,只有你……我在你面前,什么也不需装。” 燕思空也反手抱住他,轻吻着他的鬓角:“嗯,不需。” 第60章 未出正月,朝廷便命礼部左侍郎杨越为使,前往蜀地招抚叛军。 燕思空与杨越相识于经筵之上,略有薄交,深知此人软弱怕事,平日只顾着捞银子,难堪大用。招抚是个苦差事,稍有不慎就会送命,还要协调朝廷与叛军之间的仇恨,非有过人之智,必作茧自缚,两边不讨好,实在是谁摊上谁倒霉。 面对朝廷招安,大部分叛军一开始都会顺抚,并趁机狮子大开口,索要无度,朝廷若有余力满足其贪婪,早拿来赈灾了,就算真的给了银子,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吃没了,尝过甜头了,还要反,因而抚完剿,剿完抚,所谓常态。 杨越出发前一日,与其有私交的都去府上为他践行,他神情悲壮,言今日一别,恐是最后一面,显然脑子还是清醒的。 燕思空漠然地看着杨越,心想,这确实是最后一面了,从他授命的那一刻起,结局已经注定。 正如燕思空所料,叛军首领鲍云勇大言不惭地提出要皇帝将他就地封王,享藩王世袭俸禄与封地,并张口就要二十万两银子抚恤部将。 当杨越的奏折抵京后,昭武帝气得在早朝之上破口大骂杨越是个窝囊废,这样的谈判条件也有脸要他定夺,简直羞耻皇家威严,就要治杨越的罪。 杨越人缘倒是不错,不少人替他说请,加之贼情紧急,此时办了杨越,再派人过去,又耽搁不少时日。最后,昭武帝着杨越戴罪立功,并从自己的内帑(读躺)中拿出了八万两银子,意思已是非常明确,这八万两能抚则抚,不能抚便剿,同时,朝廷已命洛阳整军两万,随时出征。 杨越不负圣望,真的用皇上的私库银招安了近三万叛军。 昭武帝很高兴,可颜子廉不客气地直言上谏,说这银子只是缓兵之计,叛军一定还会再反,须尽早下令洛阳平叛军出兵。 此事在朝廷上引来一场旷日持久地口水战,颜子廉一派认为,起义军的特点是前期多拖家带口,三万军士加亲眷,少说十万张嘴要吃喝, 八万两银子,至多俩月就花完了,到时必然还要反。 谢忠仁一派认为,这只是颜子廉一己猜测,且再过俩月,春暖花开,大地复苏,百姓舍不下田亩,定会重回农耕,多半就不反了。两万军士,车马、兵甲、粮草,无一不需考量,日费千银,方可举兵,若叛军就此老实了,这银子岂不是打了水漂? 俩派均是言之有理,一时难以压倒对方,昭武帝犹豫不决。 燕思空心中早有打算,他料定叛军必复反。这场雪患将庄稼全都冻死了,耕牛也冻死大半,即便重回农耕,也要数月才有收获,这几个月难不成喝西北风? 如若万一,叛军当真两月不反,他就派刺客杀了杨越,嫁祸叛军。 昭武帝最终没有下令洛阳平叛军出征。其实谢忠仁的意思,未必真的就是谢忠仁的意思,皇权与宦权素来相映成彰,宦权之诞生,最初便是用来加强皇权以制衡相权的,只不过宦权过于肿胀时,皇权也要示微。因而无论此事究竟是不是谢忠仁的意思,这都是昭武帝的意思。 颜子廉气得病倒了,他已近古稀,这一病,着实大伤元气。 燕思空每日去颜府,在颜子廉卧前亲自侍奉,比亲儿子还要孝悌,其他门生自然也都来探望,但面皮比不得燕思空厚,没有驻守病榻。 病中,颜子廉心情低落,说阉党挡道,朝纲解纽,他大志难图,心灰意冷,萌生了告老返乡的想法。 燕思空便耐心劝慰,晓之大义。他心知颜子廉是因病多感伤,抱怨几句罢了,位极人臣尚能激流勇退、得休便休的,自古有几人?能落个好死已是善之善者矣,权利就像蛊毒,明知毒极要攻心,也是拿得起,放不下。 再说,就算颜子廉当真有圣贤之胸襟,他也不敢致仕,他与谢忠仁斗了几十年,一旦放权,谢忠仁怎会不趁机清算。这俩人的结局,只有你死我亡。 颜子廉半是生病,半是心存怨怼不想上朝,足足在家躺了一个来月,不过朝中大小事,他一样也没落下,自从王生声被贬,他已完全掌控内阁。 但朝廷没了首辅,却是鸡飞狗跳,因内阁效率低下,很多事务就得堆到皇帝面前,昭武帝懒政几十年,非有叛乱这等危及国祚的大事,决计勤快不起来,这般劳作他哪里受得住,连下两道圣旨,又是派太医,又是送灵药,见颜子廉依旧不出山,竟纡尊亲去颜府探病。 天子躬亲探望,是何等无上的荣耀,纵观历任内阁首辅,也没有这般殊荣,那恐是颜子廉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陪同皇帝一起来的谢忠仁,也要做出关切有加的模样。 这般做足了面子,颜子廉也就顺坡下驴地病愈返朝了,但昭武帝对平叛军一事仍未松口,显然那八万两私库银让他肉疼极了。 —— 颜子廉病愈了,燕思空才有闲去探望封野。 封野为了见他,得空便从景山大营返城,已经扑了两次空,此次相见,言辞诸多不满,全都化作了卧榻之上的激情云雨。 俩人不过月余不见,却仿佛如数年般长久,满心满眼都是遮掩不住的情愫,燕思空明知不该如此,三番五次警告自己,仍是难以自控地陷落。 一番热浪过后,俩人相拥着温存,闲聊起朝中之事。 “听说颜阁老装病,惹得皇上都亲自去探病了?”封野用修长地手指划着燕思空光滑地背脊,那一层薄薄地细汗将皮肤衬出动人的光泽。 燕思空像只慵懒的猫儿,缱绻于封野怀中,轻声道:“并非装病,是真的病了。”他复又噗嗤一笑,“不过老师身体还算硬朗,半个月就好了。” 封野低笑两声:“阁老有些手段……可惜皇上始终不肯发兵平叛,简直是养患啊。” “你也觉得叛军必反?” “必反,走了这一步,谁还想回头?回不去的。”封野闷声道,“若让我领兵,不需两万,给我两千就可平叛,一帮乌合之众,必是一触即溃。” 燕思空笑道:“我信你,可惜陛下是不会让你带兵的。” 封野眸中流露失落。 燕思空安慰道:“封野,你年方才十九,不必觉得不得志,你一身谋略武功,将来我大晟必有重用你之时,相信我。” 封野苦笑道:“我自然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知要等到何时。” “等待也是修行。” 封野亲了亲他:“空儿知我。” “对了,瓦剌那边可有动向?” “这眼看开春了,父亲说,待到冰河融化,春草盈野,牛羊可饱腹之时,瓦剌就要出兵了。” “那……陛下可有定夺?” 封野摇摇头:“此事过于机密,父亲不会在信中说的,但我猜……” “你猜?” 封野叹了口气,展臂搂紧了燕思空:“我爹连年征战,身上新伤旧疾不断,年纪大了,身体愈发不如从前。他一生宏志,便是消灭瓦剌,还边关太平,最怕壮志未酬身先死,这个时机他等了三十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出战的。” 燕思空深深皱起眉,正色道:“如若此,我反倒希望你劝劝殿下,不要冒然出战,为将者若还未出征,便有了孤注一掷的心态,犯了兵家忌讳啊。” 封野点点头:“我懂,我爹自然也懂,他一生戎马,行事极为谨慎,鲜少败绩,我相信他。” 燕思空点了点头,心中稍安。毕竟论起带兵打仗,当代豪杰,谁人敢在封剑平面前卖弄,若真的能一举剿灭瓦剌,封剑平定要流芳千古啊。 封野眼中有光:“我相信我爹定能铲除瓦剌,他毕生心血,绝不会白费。” “瓦剌必除!” 封野用指尖勾勒着燕思空的面颊,眸中饱含笑意:“空儿,你知道吗?我脾气不好,总与人相处不来,可与你在一起,就是舒心,就是欢喜,我说什么你都懂,你说什么我都爱听。我一生只与两个人无话不谈,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大哥……”说到最后,神情已是黯然。 燕思空抚摸着他的鬓角:“你也可将我当做兄长。”他天生透彻,看得见人的欲望,因而极会笼络人心,只要愿意,能专挑人爱听的说,还不显谄媚。这惯常是他的为人之道,此时面对封野的单纯真挚,却感到……感到惭愧。 封野照着他的腰侧掐了一把:“胡说八道,谁要将你当做兄长,我将你当做媳妇儿。” 燕思空失笑:“轮胡说八道,我还比得上你 了?” 封野翻身将他压于身下,一脸邪笑:“我不说,我做。” “封野!你……唔……” 长夜漫漫呐。 第61章 平叛军在归顺朝廷的第七十七日之后,再次造反。 昭武帝盛怒,执政素来优柔寡断、被后世批判为妇人之仁的他,却即刻下旨斩了杨越。 这次也不需谁来劝谏,他令已经整军待发的洛阳平叛军火速赶往蜀地,剿灭鲍云勇。 鲍云勇又怎么会在原地等死, 蜀地已经被他们抢掠得差不多,如燕思空所料,他们乘船顺长江而下,七日之内就连夺两座小城,一路壮大叛军队伍,到达夔州的时候,竟已经有了五万之众 夔州位置险要,在荆州的上游,若说得天下先得荆州,那么得荆州先得夔州,一旦叛军攻下夔州,荆州运粮的上游河道、背后官道都岌岌可危,那么这股贼患就不再是乌合之众,而真正可以一方称王了。 夔州绝非易攻之地,但鲍云勇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若此路不通,待洛阳平叛军赶到,前后合围,他们必死无疑,如今唯一的生路,便是占据夔州城,据险以守,自然会有各路豪杰前来投奔。 换做从前,五万民兵断然攻不下城坚粮足的夔州,但夔州亦受雪患之灾,粮草紧缺,人心动摇,鲍云勇不急着攻城,而是让那些在夔州城有亲戚的士卒每日在城下喊话,劝他们投降,加入起义军,共图大业。 夔州守备心智坚韧,不为所动。 两军僵持之时,在千里之遥外的京城,发生了一件小事。 周觅星在汀兰阁寻欢时,为了夜离,与一名男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那男子喝得烂醉,口出狂言,说待梁王整合叛军,杀入京师,第一个就宰了你老子顺天府尹。 那男子在被带去衙门的路上逃跑了,不知所踪,但他的言论却引起不小的波澜,因为取消岁礼、削减俸禄以及严查侵占百姓田亩等事,享了二百多年荣华的凤子龙孙们是敢怒不敢言,坊间传言昭武帝想借雪患之机削藩,藩王们各个自危,其中势力最大的梁王,正在偷偷招兵买马。 烟柳之地是鱼龙混杂之所,有怀揣秘密的人出入最正常不过,这男子醉醺醺的,反倒让人以为其酒后吐真言,显得更加可信。 消息不胫而走,几日之内已传遍朝野,最后演变为梁王意图谋反,要从荆州举兵,与鲍云勇前后合围夔州。 拿下二城,意味着彻底打开通往江南的水道门户,顺势而下,金陵指日可待,若金陵一失,大晟江山就一分为二了。天下人对昭武帝几十年如一日的懒政早有怨怼,梁王在金陵称帝,不愁没人倒戈。 此事比之百姓造反还要严重得多,据颜子廉说,昭武帝半夜在寝宫之内召见重臣,共议对策,人都消瘦了不少。 此等大事,颜子廉懂得点到为止,燕思空再想打探,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他只是面有愁容地说,大晟近年国运坎坷,若天意如此,人力难为。 燕思空却在内心唱反调,他不信天,天若有眼,何使人间多残酷,他只信他自己。 一想到此刻昭武帝夜不能寐,谢忠仁寝食难安,而葛钟更将陷入左右两难的绝境,他就感到痛快极了,小时候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眼看着所爱之人一个个惨死,现在他长大了,他要掌控别人的命运,更多人的命运,甚至是天下苍生的命运! 谣言四起的几日之后,有“闻风奏事”之特权,以弹劾、批判君臣子民为几任的六科给事中之一的蒋零郑重上疏,言梁王意图谋反,劝昭武帝削藩。 多日来的沉默,皇帝也好、朝臣也罢,恐怕都在等这么一个人,站出来说出“削藩”二字。 此二字之沉重、之凶险,不复赘言,皇帝不能主动提削藩,那有违祖宗遗志,大臣也不敢主动提削藩,谁提谁就可能是第二个晁错。 那晁错便是因为主张削藩,削出了七国之乱,最后皇帝为了平息藩王愤怒,将其弃市。 可朝廷再是昏腐,也一定有不畏生死之人敢于直言,晁错虽死,却名列青史,天下有识之士,以千古留名为最高理想,遑论一死。 昭武帝佯怒,将蒋零当庭打了十仗。 这一打不要紧,言官们深受鼓舞,轮番进言,为官之人若能被赏庭仗,无论打死打残,都是光耀门楣之事,因为那是敢冒皇威、恪尽忠诚的凭证。 短短几日,原本极为禁忌的“削藩”二字已是甚嚣尘上。 最后已没人说得清,是昭武帝风闻梁王想反才想要削藩,还是梁王风闻昭武帝想要削藩才想反,二人原本一个没有削意,一个没有反心,如今却是骑虎难下了。 燕思空不动声色地蛰伏于暗处,眼看着事态朝着自己的谋划疾驰而去。而每每想到葛钟在经受着怎样的折磨,他都感到无上的愉悦,若只是想要这帮狗贼的命,几个刺客便足矣,但他要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命,他要他们身败名裂、尝尽凄苦地惨死。 —— 春雪未化,夔州传来急报,夔州守备被奸细刺杀,而后打开城门,鲍云勇没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夔州,当洛阳派出的两万平叛军抵达夔州时,已是“城头变幻大王旗”。 虽然梁王并未像传闻中那般与鲍云勇合围夔州,但夔州失守,已是事实。凭着两万兵马,想攻下几万人驻守的高城,无异于登天。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都知道此次危机,不同寻常,稍有不慎,金陵怕要多个皇帝,若是梁王称帝还好点,若是被什么卑贱草寇上了位,天下都得改姓。 昭武帝下旨,命骠骑大将军狄风为帅,从洛阳、湖广地区筹措兵马,与洛阳平叛军汇合,共讨反贼,不灭不归。 以剿匪之名,向湖广地区讨要的兵马,主要来自荆州。 交了兵马要被削藩,不交兵马是明摆了要谋反,此一石二鸟之计,既能照出梁王的真面目,也好向其他各路静观其变的藩王“交代”。 梁王终于被逼到了悬崖边儿上。 第62章 时局如此动荡,不单是朝中人心惶惶,由于禁卫军在全城疯狂搜捕那个与周觅星大打出手后口出狂言的嫖客,已经错将好几人下了狱,连百姓也不得安宁。 燕思空并不担心佘准被抓,此人善易容伪装,且武功高强,地下势力庞杂,但为保安全,还是暂时断了联系,反正他的目的已基本达成,接下来的事愈大,他所能掌控的愈小。 其实他也颇感意外,若没有鲍云勇起义,梁王的事绝无可能这般迅速地爆发,几个月时间便已不可收拾,不是他的运势来了,就是葛钟的命数到了。 这日,燕思空正在书房内圈阅以前的公文奏章,了解朝中大小事是每一个翰林必修的功课,尤其是未入仕之前的,阁臣辅助皇帝,而他们辅助阁臣,若被问起过往发生的事、下过的旨、或宫廷礼教规矩已做参考,翰林们当对答如流。 燕思空正看得专心,突然,就听门扉“吱吖”响了一声,他第一反应便是封野。 封野来他府上,大多时候是潜进来的,文臣与武将走得太近,难免落人口实,何况燕思空是太子试读,而封野身份更特殊,这样对俩人都好。 燕思空抬起头,面上不自觉带了笑,但看到来人时,笑容顿时收敛了起来。 佘准狎昵道:“不是你的小狼王,很失望啊。” 燕思空站起身,一脸警惕,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这里?” “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等不及你来找我了。”佘准耸耸肩,“再说,你现在也不敢找我吧。” “难道你被发现了?” “暂时没有,不过我还是决定出城避避风头,今夜就走。”佘准环顾四周,“亏你家财万贯,却住在这种破地方,甘心吗?” “我对享乐毫无兴趣,谈何甘不甘心。”燕思空检查了一下门窗,确定都关严了,才道,“佘准,出什么事了?” 佘准不客气地坐在椅子里,两条长腿翘到了燕思空的书桌上:“你那次来找我后,我便派人去了荆州,盯着梁王,梁王的护卫人数确实超过藩王定员,但此人气小,这些年只会干些欺田霸亩的勾当,要说他有反心,我绝对不信。” “那又如何?”燕思空冷笑,“他现在有了吧?” 佘准眯起眼睛:“他不反,就是死路一条,现在确实有动作了。” “很好。”燕思空道,“你说他气小,可当年他也文治武功样样出色,如何都比陈炤适合当皇帝,若是陈炤那个废物去做了藩王,连欺田霸亩恐怕都不会,只能整日纵情声色。” “你当真希望梁王篡位?” 燕思空沉默了一下,淡道:“这是陈家的家事。” “我是问你是否希望梁王篡位?怎么,你有胆子做,没有胆子承认?” 燕思空看向佘准,目光灼灼:“你要听真话?” “这世上,你也只能对我说真话了吧。” 燕思空面无表情道:“陈炤软弱昏庸,梁王残暴贪婪,都不配做皇帝,我不仅要报仇,还要辅佐太子霂早日登上皇位。” “那小太子倒是深得你心。” “此子必成大器。” “那封野呢?”佘准凉凉地说道。 燕思空皱起眉:“这跟封野有什么关系?”佘准每次提到封野时那嘲讽的语气都令他颇为不喜。 “我还以为啊……”佘准抓起燕思空的毛笔在手中把玩,“凭着你们青梅竹马情深义重,你会帮着靖远王篡个位什么的,将来小世子变成了皇帝,你不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一派胡言!”燕思空冷道,“改朝换代的苦,还不是百姓受,我要报仇,也不能置天下苍生之性命于不顾。再说,无论是封剑平还是封野,都是将才,非帝才。” “哦,那我倒是误会你了。”佘准眼中泛着精光,毒蛇一般凌厉地盯着燕思空。 “怎么,你在试探我?” 佘准微微一笑:“思空,你的心思太深了,我试探不出来,只希望你好自为之,别让自己成为千古罪人。” 燕思空勾了勾嘴角,沉声道:“你来找我,就是要告诉我梁王要反了?现在全天下都知道。” “不止,我是要告诉你,葛钟一家老小均被谢忠仁控制,他只能忠于朝廷,不会跟梁王谋反,两湖兵符在他手里,梁王正在策划兵变,夺取兵符。” “你是何时得到的消息?” “今日,消息从两湖传到我手里,至少需要三日。” “那梁王说不定已经动手了。”燕思空沉吟道,“梁王与鲍云勇之间可有往来?” “这个我还没查到,我此次就是打算亲自去趟荆州,你认为呢?” “洛阳、加上湖广调集的平叛军一旦汇合,梁王或鲍云勇单打独斗皆难存续,他们很大可能联手,实际上若梁王能够夺得兵符,控制荆州,鲍云勇会主动投奔,否则他夹在梁王和平叛军之间,岂不活活困死。”燕思空郑重道,“你到了荆州,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我。” “我知道。”佘准敲了敲桌子,突然话锋一转,“你可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在沿海贩私盐。” “……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那时你我皆少年,老大把最危险的运货活计交给我们这帮稚儿,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还听话。”佘准笑了笑,“我是为了偷点儿银子才混进去的,我没有想到,有人野心比我还大,要夺他的所有。” 燕思空面不改色道:“他受阉党庇护,作恶多年,这些不义之财,不如给我,我会花得更有价值。” “当我看到你把他送上刑场,自己却全身而退,还拿空了他的金库时,我就知道……”佘准深深地望着燕思空,“若这世上有人能帮我报仇,便只有你了。” 燕思空想起从前,也略有感慨,刚要开口,佘准又嬉笑道:“当然,该我的银子也不能少,此去荆州,路途遥远,可什么都要打点……” “放心吧,何时少过你。” 佘准突然眼神一变,翻身站了起来,做了个“嘘”的手势,用口型说道:“有人来了。” “可是阿力?” 佘准摇摇头。 那只能是封野了……燕思空顿时有些紧张,心脏都狠跳了两下。 佘准看向燕思空,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办? 武功高深之人,感觉极为敏锐,他能感觉到封野的气息,封野必定也感觉到他的了。 燕思空很快镇定下来,让佘准坐在了客座上,跟他说起话来。 很快地,敲门声响起,燕思空道:“进。” 封野推门走了进来,目光率先寻找着什么,然后并不意外地落在了佘准身上。 “封野,你今日刚从大营回来?” 封野点点头:“这位是……”他面色不善,对佘准有些天生的敌意。 佘准站起身,拱手道:“竟是靖远王世子,幸会幸会。” 燕思空道:“哦,他是我从前的一位友人,江湖人士,我进京之前,还曾接济过我,近日他探亲,路过京师,特意来看看我。” 封野点点头,但依旧蹙着眉,似乎对这个解释不太满意,但也无懈可击。 “思空,你既有客,我就不叨扰了,我在京师还会住上几日,你欠我的一顿酒,可一定要补上。” “哈哈哈,李兄尽管放心,择日我定要好好谢谢你。”燕思空走到门口,叫道,“阿力,送李兄回客栈。” 阿力很快从屋里跑了出来,见到佘准,微微一愣,但很快恢复常态。 这细微的反应被封野尽收眼底。 佘准走后,封野疑道:“此人似乎功夫不浅,我怎不知你还认识这‘江湖人士’?” 燕思空苦笑:“我离开广宁后,四处流浪,什么三教九流的都接触过,李兄是个侠义之人,我们也很多年未见了,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封野将信将疑:“既然他帮过你,明日我设宴,这顿酒我们一起请。” “不必了,李兄性情洒脱,不爱与朝廷之人有往来。”燕思空走上前来,帮封野脱下风披,笑道,“回来也不早一点,我晚饭都吃过了。” 封野面色缓和下来:“我是紧急赶回来的,有要事与你商量。” “哦?什么事?” “皇上可能要派我们去夔州平叛。” 燕思空一惊:“莫非是梁王……” 封野凝重地点点头:“梁王兵变,将两湖总督葛钟囚禁了,鲍云勇多半会投奔梁王,我军兵力不足,只得从景山大营再调兵马八千。” “可京郊卫戍军也不过三万,这就调去一万,京师岂不空虚?” “瓦剌出兵攻打金国,京师暂时无忧,如今是荆州之危更紧急。” “可是赵将军带兵?” 封野点点头,明眸闪烁。 燕思空惊道:“ 难道赵将军要带你去?” 封野再次点头,情绪明显有些波动:“如今是用人之时,陛下就允了。” 赵傅义如今是顺天府副总兵,兼皇家卫戍军总统领,虽然品级照顺天府总兵差一级,但实际上是保护京师安危的最高统帅,皇上将自己的亲卫军都分出去了八千,可见他有多惧怕梁王。 燕思空心中并不希望封野去。梁王谋反一事,虽是他暗中谋划,但鲍云勇起义可从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单是梁王并不难对付,而今形势,两者必定联手,将是对大晟的巨大考验。从大局出发,他希望平叛成功,否则陈霂的地位不保,不过,就算梁王真的篡位,他也有更深远的计划,他只是不想让封野过早地卷进来。 封野却满腔热血:“上次你我还谈论过,朝廷定有用我之时,如今这个机会就来了,我终于不用被困在京师,做个闲散世子了。” 燕思空叹道:“此行必定凶险。” “怕什么,我定能辅佐赵将军平定叛乱。”封野抓起燕思空的手,“空儿,你随我一起去吧。” 燕思空讶道:“什么?” “长史梁广手下正缺一名文书,通常需要翰林来担此重任,梁大人与我爹有私交,只要颜阁老同意,你便可以随军出征。”封野笑道,“随我出征。” 燕思空一时有些茫然,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有了奔驰沙场的机会?即便是做一名随军文书。 “空儿,我一直觉得,你我二人能做一番大事业,你光在嘴上练兵是没用的,跟我去看看真正的战场吧!” 第63章 燕思空辗转思索了一夜,最终决定去求颜子廉,让他随赵傅义出军。 此时他在京师,除了陪小太子读书,不会有其他实际的建树。 他入仕不过两年,朝中最讲究资历,再有才学也需论资排辈,除非有重大立功,才可能快速高升,但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通常一个翰林想要成为大学士,在翰林院先做几年最基础的文书案卷,而后调派地方,最后回京去六部、三司任职,经过这一系列的历练,倘若仕途顺利,也要耗去十几二十年的光阴。 燕思空自然等不了这么久。他要亲手了结谢忠仁,绝不让那阉狗寿终正寝,因此只要抓住可能的机会,他一定拼命地往上爬,无论是巴结颜子廉,还是笼络太子霂,甚至是将来娶一位公主,都是为了更靠近权利的中心。眼下他太过年轻,留在朝中没有用武之地,不如跟去平叛,或能有立功之机,而且,有过随军的经历,颜子廉也更好提拔他。 抱着这个想法,燕思空登门造访颜府,深谈此事,这一次,他没有再掩饰自己对权力与功业的渴望,因为他知道,是时候让颜子廉从他身上看到这些了。 颜子廉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你有这番考虑,为师甚感欣慰。如今朝廷阉党当道,纲纪废驰,你留在这里,一腔热血难抒,久而久之,为师怕你也变成那些尸位素餐、暮气沉沉的官员,暂时离开京师也好。随军文书甚是辛苦,若能凯旋归来,我与太子定在皇帝面前为你美言请赏,介时我会将你调去六部,予你一展宏图的天地。” “多谢老师!”燕思空深深鞠躬。 “不过,此行极为凶险,你不害怕吗?” “若去而无返,乃司命如此,再者,舍身报国,为人臣子之本分,学生不怕。” “好!”颜子廉深深地望着燕思空,“思空,我为官四十余载,学生无数,你是最让我满意的一个,我对你给有厚望,好好活着。” 燕思空后退三步,伏身跪地,朝着颜子廉行叩拜大礼。 颜子廉为人奸猾多疑,也不乏结党、专权、聚敛等污点,但仍不失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一个合格的首辅,一个一心提拔他的恩师,他感激颜子廉。 —— 临行前,燕思空去东宫向太子霂告别。 太子听说他要随军出征,很是不满,急道:“先生不是要教我读书吗,先生走了我怎么办?” “殿下尚有其他几位老师呀。” “他们都不如你讲的好。”太子霂深深蹙着眉,“我最爱听先生讲学。” 燕思空温言道:“若平叛顺利,也许我几月便能回来了。” “打仗岂有顺利的?万一、万一你有危险怎么办?你一介书生,连个防身的本领都没有。” “殿下不必担心,有我大晟将士在前,定能保护我。” “你……”太子霂扭过了脸去,不再说话。 “殿下……” 太子霂不理他,燕思空又唤了两声,才苦笑道:“臣何尝愿意离开殿下,恨不能终身侍奉殿下左右,但皇命不可违,若能为我江山之安定、百姓之安危奉己之力,臣甘之如饴。” 太子霂慢慢转过了脸来:“你当真愿意一辈子辅佐我?” 燕思空毫不犹豫地点头。 “若有一日我做了皇帝,我就让你做我的首辅。” 燕思空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跪在了地上:“臣不敢当,臣只望鞠躬尽瘁,忠君报国。” “我是认真的。”太子霂道,“先生懂我,先生懂我受过的苦,也懂我的难,更懂我的抱负,先生定是天下最知我的人,先生提点我的每一句话,都令我受益匪浅,若有你在左右,我定能中兴晟室,重振我华夏之雄威!” “臣,深信不疑。” 太子霂将燕思空扶了起来,定定地望进他的眼眸:“先生与我,不要断了书信。” “当然,臣远在他乡,也会时刻督促殿下勤勉思学。” 太子霂收紧了抓着燕思空胳膊的手,恳切而不舍地说道:“先生一定要活着回来,我等着你。” —— 但凡造反,总该师出有名,梁王的名目也并无任何新意——清君侧。他以皇帝受奸臣蛊惑为名,就这么半推半就地反了,恐怕连他自己也未料到,谋反这样一件惊天大事,竟是稀里糊涂地开始了,而且上天马上送了他一份大礼——鲍云勇的起义军。 形势如此危机,从景山卫戍军调出来的一万兵马,很快就要出·征。 燕思空褪下朝服,换上戎装,临走前安顿、叮嘱好阿力,就带上细软,单身赴营了。 长史乃军中负责纪要军情的官职,通常为统帅的幕僚,但长史不可能亲自去记载每日营中发生了什么、统帅与众部将有过怎样的商榷、敌人又有了什么动向等等,这些细碎之事均由文书来记载,燕思空就是两个文书中的一个。 文书看似地位不高,但任何将领都要礼让三分,读书人的笔杆子就是手中之枪,但凡书些唯心之言语,就可能影响将士的升迁奖罚。 一万兵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行伍绵延十数里,踏着初春将化的薄雪和微微冒头的青草,远征两湖。 走了半天,封野纵马从队伍的前列往后巡视,找到了燕思空,便与他并骑。 见着封野英姿焕发的模样,燕思空仿佛看到了将猛兽放归山野的快意。 “我们每日行军多少里?” “通常是三十里,赵将军要求五十里,尽早与洛阳军回合。” 燕思空点点头:“当如此。” 封野上下打量燕思空,笑道:“我第一次见你穿骑装,真好看。” 燕思空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衣裳我也没想到还有机会穿。” 封野突然倾过身来,用嘴型暧昧说道:“让我亲手脱掉吧。” 燕思空瞥了他一眼:“小不正经。” 封野嘿嘿一笑, 却又正色道:“空儿,害怕吗?” 燕思空笑道:“若有人言自己不怕死,定是说大话。” “你若害怕,尽管来我怀中,我绝不笑话你。”封野目光笃定,“是我带你出征的,因为我不想和你分开,也希望你能借此机会晋升,所以,拼尽性命,我都会护你周全,放心吧。” 燕思空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笑意:“我知道。”他突地想起什么:“我会功夫的事,你不要说漏了嘴。” “为何?” “我不过浅习,不敢在军中卖弄,总之,替我保密吧。” “好吧。”封野迟疑道,“我觉得你有好多秘密。” 燕思空淡道:“谁又能没有秘密呢。” 封野看了燕思空半晌,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晚间扎营时,燕思空在营地中来回踱步,看着他们如何搭营。他饱读兵书,谈起行军打仗、沙场演兵,是头头是道,十来岁时,他还参过起义军,可惜那不够是一帮难成大气的山匪草寇,他很快就跑了,这正统军队的行军营,他是第一次身临其中,封野说得对,他早晚要亲眼见识。 此行他不仅能见识军营,从前在兵书之上读过的种种,均有可能在眼前呈现。 站在中军帐前,看着士卒们往来穿梭忙碌,他心中豪气顿生,无论是朝堂还是战场,他燕思空定要成为掌舵者。 就让这平叛之战,成为他朝着集权中心射出的第一支势在必得的穿云箭吧。 第64章 由于有洛阳军先行,从中原地区率先筹集了粮草,赵傅义带领的景山卫戍军只备了行军粮秣,省去千里馈粮的消耗,他们的速度很快,比预计之中提前到达了两湖地区。 洛阳军距离他们不过四十里,赵傅义将布营的任务交给封野,自己带着副将和亲卫去见洛阳军主帅。 封野尽管年少,在军中却极有威严,却不单单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他条令规范,治军严谨,奖罚分明,军中大小事务他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他甚至可以“未卜先知”很多的破绽、疏漏,在军务上给出更高明的见解,盖因他曾在二十万大军的军营里长大,亲自战过天下最凶悍勇猛的敌人,见识之多、之广、之深,有时连赵傅义都比不上。 燕思空原本还担心,封野会不会在军中做出什么“不适宜”的事,毕竟私下里封野狂放不羁,想说什么、想做什么,身体力行,从不顾虑旁的。 令他欣慰的是,封野在军中十分严肃,他勒令将士们遵守的军规,自己先以身作则,行军十几日,除却偶尔给燕思空送些额外的食物,言语调戏上两句,无一出格行为。 这日赵傅义去见洛阳主帅,封野视察将士们扎营,燕思空在一旁记录今日之各项军务,直至一切安排妥当,封野才“邀请”燕思空去他帐中共用晚膳。 薛伯放下简单的膳食,要上来帮封野卸甲,封野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薛伯乐呵呵一笑,恭敬地退了出去。 封野摊开双手,冲着燕思空眨巴着眼睛。 燕思空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了过去,帮封野卸甲。 封野低下头,贴着他的耳朵暧昧说道:“出征那日,我说想亲手脱下你的骑装,可惜都寻不到机会。” 燕思空脱下他的肩甲,笑道:“幸而你知轻重。” “我知轻重,可不代表我不想呀。”封野用刚刚解放的右臂揽住了燕思空的腰,“所以只好让你脱我的铠甲,聊以慰藉。” “这算哪门子慰藉?”燕思空勾唇道,“我看你就是想在我面前逞威风。” “难道我在你面前就不威风吗?”封野有力的臂膀一收,将燕思空推进了自己怀中,轻舔他的耳廓:“这慰藉确实不够,我多想扒光你的衣服,把你按在帐中,然后……” 燕思空将手伸进胸甲的活动缝隙中,拧了一把他的腰,笑骂道:“闭嘴。” “然后压着你好好地疼上一番,到时这军帐必是摇晃犹如水上浮舟,带着你我共赴巫山云雨。” “封野。”燕思空褪下他的胸甲,拳头抵在他的胸口,用力钻了钻,“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封野的手从他的腰部下滑至臀,戏谑地捏了捏:“我尚没说完呢,你让我过过嘴瘾也不行?”唇在他唇上轻抚流连,“……你情浓时叫得那么好听,到时外面的将士们看到、听到了,会怎么想?嗯……我好想听听,不若你在我耳边叫上两声?” 燕思空一脚踩在封野的脚背上。 封野吃痛,低叫了一声。 燕思空嗤笑道:“你听听,自己叫得就不错。” 封野噘着嘴,哀怨道:“空儿,我想你。” “我就在你面前。”燕思空最后卸下他的裈(读昆)甲,将它们挂在了一边。 “在我面前,我却吃不着。”封野沮丧地说。 燕思空拉上他,跪坐在矮桌前:“赶紧吃饭吧。” 封野却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眼神又委屈又渴望:“我见你是丝毫也不想我。” 燕思空憋着笑,凑近了他,轻轻抚了抚他的面颊,然后小声说:“我也想你,想你的时候……身上便热得很。” 封野眼睛放光,顿时喜形于色,又佯怒道:“你不要再撩我,吃你的饭。” “嘿,你这个人,究竟要怎样。”燕思空语带揶揄,“世子当真难伺候。” 封野一把堵住了他的唇,恶狠狠地掠夺了一番:“我早早说过的,私底下敢叫我世子,我就亲你。” 燕思空的胸口用力起伏了一下,盯着封野的眉眼,轻声唤道:“世子。” 封野只觉头脑一热,倾身将燕思空压倒在了竹榻上,再次堵住他的唇,缠绵的舌头扫荡他的口腔,湿热火辣的吻令俩人的身体里顿时烧起了一把火。 “我若一直叫……唔……你便亲到何时?”燕思空搂着封野的脖子,一时只觉身体燥热不已。 “亲到你什么也都忘掉,心里眼里只有我。”封野抚摸着燕思空的鬓发,温柔的目光游弋在他俊雅潇洒的眉眼间,“空儿,你心里眼里是不是只有我?” “自然只有你。”燕思空的指尖划过封野线条精致的侧颊,“没人及得上你。” 封野露出满足的笑容,他亲了亲燕思空的鼻尖,低声道:“今夜丑时,我在后仓等你。” “这……” “这是命令。”封野咬了一口燕思空的耳朵,笑嘻嘻地说道,“你夫君的命令。” 燕思空眸中翻涌着浪潮。 —— 赵傅义从洛阳军驻地回来后,召集将士们商议军情,燕思空在一旁记录。 如今洛阳军驻扎在距离夔州三十里处,他们有从湖广地区调集来的百艘战船,但无论是洛阳军还是景山军,都不擅长水战,可要攻下夔州,必须占据夔州上游的战略要地。 现在夔州有鲍云勇和原来的夔州驻军,兵力超过六万,比平叛军的总数还要多,更不用提后面的荆州城里,梁王正在虎视眈眈,一旦夔州有难,梁王一定马上来援,如今是敌守我攻,敌众我寡,按孙子兵法中战前的五事七计判断,他们几乎没有胜面,这样的一战,最好是不战,然而前有叛军,后有皇命,他们不得不战。 赵傅义认为,为今之计,应先破坏鲍云勇和梁王之间的联盟,使夔州孤立,分而破之。 众将纷纷复议,有的献计离间,有的献计策反那些被策反的夔州将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利之下,必有叛徒。这些计策都很正确,上兵伐谋,其下伐交,其下伐兵,最下攻城。战,永远是没有余地之后的最下之策,不战才是战的最高境界。 赵傅义不亏当代名将,手下鲜见无用之辈。燕思空在一旁,尽管只是个小小的随军文书,但认真之程度,不亚于在朝堂之上、圣榻之下珥笔记旨。因为他不时地想起当年广宁守卫战时那一次次的军情议事,他爹视死如归,以命固守,韩兆兴一方却各怀鬼胎、人人自危。国家的存亡、百姓的命运,在兵符交接的一瞬间,就已经全权交托到了将领手里,遇上忠勇能将,大幸,反之,大哀。 赵傅义决定先派梁广为使,进城招抚鲍云勇,当然,招抚是假,他们已经有过一次教训,皇帝的私库银打了水漂,杨越为此都掉了脑袋,没人再敢提招抚,派梁广去,一是离间梁王和鲍云勇,二是借机贿赂原来的夔州将士,夔州守备是被暗杀的,自然有不少人是不愿意反而不得不反,加之重金诱惑,夔州应可从内部攻破,当初鲍云勇不也是这样拿下夔州的。 议会结束后,将士们各司其职,值夜的值夜,休息的休息,燕思空没忘了和封野的约定,大大方方地朝库房走去——他想偷偷摸摸的去也不可能,营地之内,五十步一哨卡,百步一火台,昼夜有人巡视,基本上杜绝了敌军趁夜袭营的可能。 巡夜的见到燕思空,他也给出无懈可击的理由——世子叫他去库房。 后仓是储放辎重的地方,燕思空远远已看到封野正站在账外等他。 燕思空不由地心跳加速,他走上前去,拱手道:“世子。” 封野似笑非笑道:“库簿官前几日呈上的清单,我有些疑问,你随我进来,重新查验。” “……是。” 一进入大帐,封野就一把拉过燕思空,重重吻住了他的唇:“空儿……我想你……” “封野……”燕思空修长的手指抚动着封野的后颈,灵舌轻吐,主动勾住了封野的舌头,迫切地吸吮着。 俩人边吻、边挪向辎重背后,最后,封野将燕思空按在被服堆起的墙上,拉扯着他的衣物。 “轻点,给我轻点……” “嘘……”封野低笑道,“这简直如偷情般刺激。” “这又比偷情好到哪里去,我们可是在军营里。”燕思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也是第一次这般放纵,要是被我爹知道了……”封野一把将燕思空翻过身去,背对着自己,“他定要赏我军仗。”口气竟是充满了窃喜。 “我看你是该打。”燕思空感到封野拽开他的腰封,探进他衣物的下摆,将他的亵裤扯了下来,那失去束缚的裤头一路滑落到了脚边。 “为你,挨刀子也值得。”封野一口咬住燕思空松垮上衣里露出来的半截白皙肩头。 “呼……”燕思空感到封野的手探了进来。 俩人均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日日相见却不能碰触对方,着实都憋坏了,封野省了缠绵温存,撩起他的衣襟,按着他的腰,就从背后顶了进来。 燕思空倒吸一口凉气,感到一阵酥麻攀附着脊椎爬了上来,直冲大脑,最后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浑身都软了下来。 封野亟不可待地动起来,将多日来的思念和欲望都灌注在原始的释放之中。 俩人上身还穿着衣物,唯有下身不整,他们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因此格外隐忍着动作与声音,那发出的极为压抑的闷哼与撞击,却更加引人遐想。 唯恐被发现的紧张气氛时刻萦绕在左右,使得一切变得更加刺激,克制与纵情这至深的矛盾之下,快感剧烈地在俩人体内冲撞,他们仿佛更加清晰地感觉到了彼此,感觉到有人与自己灵肉想通,是怎样的美妙与疯狂…… 第65章 长史梁广身负重任,于次日出发了,他仅带了一名侍从、两名护卫,驾一叶小舟,顺流而下,直赴夔州。 梁广是两榜进士出身,也做过翰林,与赵傅义是同乡好友,如今正在各方历练,是未来的准大学士,此人心思缜密,办事稳妥,是出使的绝佳人选,众将士们都盼望他能带回一个好消息。 次日又次日,梁广的消息很快回传,却让全军上下震惊了。 鲍云勇杀了梁广的仆人和护卫,将梁广囚禁了。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自古以来兵家约定成俗的规矩,通常敌军使者都要好生招待,杀使不但可能坏了大事,将领们也都不愿在史书上落个粗莽的形象。当然,反其道而行之的也并非没有,通常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将领当真“粗莽”,冲动行事;二是深思熟虑后,痛下杀招,以谋大计。 赵傅义震怒不已,痛骂鲍云勇是个粗劣卑贱的赤脚农夫,可冷静下来后,又不仅怀疑,鲍云勇莫非是看穿了他们的计谋? 诚然,从梁广踏入夔州城的那一刻起,无论鲍云勇愿不愿意被招抚,都会和梁王互生嫌隙。梁王身为皇子,是决计看不上鲍云勇这等贱民的,何况还是一个带头造反的贱民,而鲍云勇与随他起义的万千蚁民一般,早对皇家恨透了骨髓,两方结盟的唯一原因,不过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这样的结盟实质脆弱不堪,赵傅义也是看准这点,才想从此处下手。 没想到,鲍云勇比他们想象得要聪明,这么一杀一囚,不但给梁王吃了定心丸,也杜绝了梁广策反夔州旧部的机会。 此人祖上八代贫农,大字不识,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铺陈出这么一大摊子,看来确有些本事。 梁广被囚的消息给了赵军一个大大的下马威,令赵傅义颜面扫地,如此出师不利,若不能尽快扳回一城,恐要动摇军心。 赵傅义双手成拳,抵在案上:“众将以为,此事该如何应对啊?” 一将领怒道:“如此不把我军放在眼里,我看就该打他娘的。” “鲍云勇一路顺遂,打败了蜀军,又占领了夔州,此时势头愈猛,末将以为,现在应避其锋芒。” “梁大人亲去招抚,不就已经在避其锋芒了?谁成想这逆贼不识好歹,竟敢囚禁梁大人,再这么忍下去,显得我军多窝囊,怕是有更多人要投奔鲍云勇了。” “总之现在不宜战,不可意气用事……” 众将分成两派争辩了起来。 封野端坐一旁,一言不发,燕思空只顾低头书写,也没吭声。 赵傅义击了一下案,账内安静了下来,他看向封野:“封野,你意为何?” 封野起身,抱拳:“末将以为,鲍云勇不杀梁大人,是在试探我们。” 赵傅义点点头:“不错,鲍云勇其实也吃不准我们是不是真的想再次招抚他,如此时出兵,就功亏一篑了。” “没错,末将也是这么认为。”赵傅义的亲信孙凤道,“咱们应再派使者,赠予重金,麻痹鲍云勇。” 这一回,封野皱起了眉。 账内顿时又议论纷纷,有人很快反驳道:“这肉包子打狗的事儿,咱们都干了两回了,还来第三回 ?” 孙凤冷笑道:“狗吃得太饱,就会忘了看家护院。” 封野道:“孙将军所言确是一计,但大大有损我军威严。” “世子不也说那逆贼在试探我们?既是如此,我们就该将计就计……” 几方复又争辩起来。 中军帐内,十几名将领议到了太阳落山,也没得出一个统一的意见,赵傅义让他们散了,决定自己思虑一夜。 燕思空在封野账内用晚膳,俩人谈起了今日的军情。 封野道:“这鲍云勇倒不如我们想象中有勇无谋,这一招棋他走得高明,现在反是我们被动了起来。” “不错,他身边怕是有高人指点,这一招以进为退,既稳住了梁王,又让我们两难。”燕思空摇了摇头,“开局不利啊。” 封野给他夹了一块肉,笑道:“你平时跟我摆阵论兵,说得可是头头是道,今日怎地一言不发?” “我一小小文书,哪里轮得到我发言。”燕思空知道现在还不是他施展的时候,他已经不是那个凭着一腔热血敢与总兵据理力争的少年了,他道,“封野,你猜赵将军会怎样抉择?” 封野摇了摇头:“不好说,但他定不能再派使者去送礼,否则我大晟军威何在,传出去都要贻笑大方了。” 燕思空笑道:“只要最终能打赢此仗,又何惧这些?相信陛下也会明白赵将军的苦心。” “不,此举定会有损士气。” 燕思空倒了杯酒,递给了封野,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你这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封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我看重的不只是面子,而是军心。” 燕思空知道自己一时很难说服封野,俩人在带兵的理念上多有不和,难论对错,他转而说道:“其实在我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将梁大人解放出来。” “哦?”封野道,“说说看。” “梁大人在鲍云勇手里,虽然暂时性命无忧,但对我军是个极大的隐患,他日若是发兵,鲍云勇以梁大人相要挟,进则无情,退则无理,定要让赵将军又多一层顾虑,这仗还怎么打。” “确是如此,你有什么良策?” 燕思空沉声道:“我一时还未想到万全之策,总之,梁大人要么安然回来,要么最好就死在鲍云勇手里,总好过这样牵制我军。” 封野点点头:“他这样不死不活,最是麻烦。” 燕思空看了一眼封野的碗,那饭才下去了几口,他催促道:“快把饭吃了,我看你这几日明显有些瘦了。” 封野拉起燕思空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不打紧的,我想吃的时候,能吃下一头牛。” 燕思空忍不住一笑。 封野跟着笑了笑,却突然顿住了,他翻开燕思空的手掌,仔细瞧着。 那指肚和掌心处依稀可见几道疤痕,过去了十年,已经基本上平整了,但细细抚摸,还是能感觉得到。 燕思空轻声道:“还记得这些疤吗?”他心脏缩紧,顿时呼吸都掺杂了些微疼痛,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他的聿儿。 “怎会不记得,那日我打翻了火炭盆,你竟用手去抓。”封野噗嗤笑道,“你也有那样犯傻的时候。” 燕思空的嘴唇微微抽动,勉强一笑。是啊,聿儿总是在犯傻,从小到大,至俩人分离的最后一刻,都在犯傻,若没有他的犯傻,怎么会有自己的今天。 “空儿,你怎么了?”封野摸了摸燕思空的脸,被其眼中的伤感震慑住了,他自责道:“我是不是不该再与你提小时候的事。” 燕思空淡笑道:“无妨,小时候也有很多好事,比如……你。” 封野将燕思空拥进了怀里:“我也是,能遇见你,简直是我一生最好的事。” 燕思空将头枕在封野肩上,却在他背后抬起了手掌,默默凝视着掌心的烫伤疤。 他不给元南聿立牌位,是因为他没有亲眼见到元南聿死,心中尚残存着一丝微弱的期待,天大地大,那个与他尽管没有血脉之息,却亲如兄弟的人,是否还在这人世间留有一点痕迹? —— 封野虽然极力反对再派使者招安,但燕思空的另一建议他却听了进去,第二天就去找了赵傅义,提议先想办法将梁大人救回来。 赵傅义选择了一个目前最为稳妥的策略——按兵不动,私底下,他派出的混入夔州城的奸细,已和夔州旧部搭上了线。他相信鲍云勇此时也是寝食难安,梁广捏在手中,既是一颗好棋,也是烫手山芋,全看他怎么利用。 在梁广被囚禁的第三天,赵傅义将燕思空和另外一个文书徐岩招到账内,叫他们共拟一函,送交鲍云勇,勒令他安全送回梁广。 此函看似多此一举,却有着重大意义,首先要彰显我大军风范,挽回一些颜面,其次声讨鲍云勇,究竟谁有理有度,谁又草率蛮横,天下人心里有数,最后,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台阶,若鲍云勇就此送回梁广,那招安之策,还有转圜的余地,若鲍云勇不下这个台阶,他们就要另谋计策。 徐岩刚要领命,燕思空已经一手探入袖中,将一封薄薄的函件恭敬地托于双手间:“将军,此函早已拟好了。” 第66章 赵傅义怔愣地看了燕思空几眼,挥手让他递上来。 燕思空走了过去。 赵傅义将信函摊开来,快速看了一遍,点了点头,重重说了一个“好”字,忍不住又看了燕思空一眼。 赵傅义早已听闻封野与燕思空交好,以为封野此次带这小翰林前来,不过是想做做人情,予他个立功的机会,将来也好提拔,今日见这小翰林如此机敏,写就的公函又无可挑剔,难怪能在经筵上讲学,又为太子侍读,看来自己倒是小瞧了他。赵傅义夸赞道:“燕大人好才学啊,思虑又周全,真是后生可畏。” “将军谬赞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徐岩脸色沉了下来,在一旁不吭声。 赵傅义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燕思空:“你我……从前是不是在哪处见过?” 燕思空笑道:“可是陛下祭天那日?”十年之前,他和赵傅义在广宁城有过一面之缘,他不信这人还记得。 “不……”赵傅义又摇了摇头,“许是我记错了,燕大人生得这般容貌,常人见过,恐都难忘掉。” 燕思空含笑拱手。 离开中军帐,徐岩不咸不淡地说:“燕大人竟能未卜先知,猜中了赵将军的心思,在下很是佩服啊。” 燕思空微笑道:“不敢当,在下不过是日夜忧心战事,心中纷扰不堪,不得已笔下抒发,哪想到就刚好能派上用场呢,歪打正着罢了。” 徐岩轻哼一声:“这么听来,燕大人可更加神通了。” “徐大人言笑了。”燕思空轻描淡写地将徐岩带着妒意的挑衅堵了回去,快走几步,将他甩在了身后。 此人考了多年进士不中,至今仍是个举人,但因为是梁广的子侄,才能留在京中谋差,此时梁广被囚,他比谁都心慌,若只是言语上放肆几句,燕思空倒也懒得与他计较。 等待了两日,鲍云勇回函了,言辞诚恳地同意将梁广送回,还解释了杀死梁广随从实属误会,但招安一事,却只字不提。他这样胸无点墨的人,写不出像样的往来文书,正如他们猜测,鲍云勇身边有谋士。 隔日,鲍云勇就把梁广送了回来,此举又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令人不得不怀疑鲍云勇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梁广显然在夔州城受到了礼遇,头发丝儿都没乱一根——虽然他随行的三人都丢了脑袋。他脸色阴沉,一直缄默不语,回到营中,让赵傅义屏退了所有人,自己与其密谈。 燕思空将封野拉到暗处,低声道:“刚刚是你出营接的梁大人?” 封野颔首:“这鲍云勇究竟想干什么?还当真这么轻易就把梁大人放回来了?” “他是在拖延时间。”燕思空眯起眼睛,“他根本毫无顺抚之意,却也不想与我们硬碰硬,拖上一日,便消耗我一日的粮草。” “没错,那现在该如何应对?” 燕思空思忖片刻,似是在与封野对话,又似在自语:“鲍云勇最忧心的是什么?最想得到的又是什么?” “嗯?”封野低下头,“空儿,你说什么?大声点。” 燕思空点点他的肩膀:“在外别叫错了。” 封野轻咳两声,憋着笑,拿腔拿调地叫道:“燕大人。” 燕思空抬起头:“鲍云勇最害怕的,还是夔州旧部,他的起义军是快要饿死了才不得不反,夔州旧部又有几人是想干造反这种掉脑袋的活计的,还不是因为守备被杀,他们别无选择,要击溃鲍云勇,还需从那帮人下手。” “鲍云勇早料到这点,所以才将梁大人的随从杀了,将他本人囚禁了。赵将军派去的奸细至今还没有信儿,夔州兵力已尽在鲍云勇掌握之中,他背后还有梁王撑腰,此事恐怕……” “梁王,鲍云勇,夔州旧部……”燕思空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我有一计。” “哦?” 燕思空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我们派奸细假扮成梁王的人,去接触夔州旧部,再故意让鲍云勇知晓,鲍云勇必忌惮梁王想要对他也来个釜底抽薪,甚至可以再派使者前去,扰其视听,然后……” “然后如何?” “围城,召集洛阳军,将夔州彻底围了,斩断鲍云勇和梁王的联络,放言梁王已经南下直取金陵,将他鲍云勇留在这里做饵,牵制我军。此时鲍云勇内有夔州旧部之患,外有大军围城,他是进是退,都对我们有利。” “那梁王那方呢?如何令他对鲍云勇见死不救?” “很简单,围而不攻,我们一日不动手,梁王也不会冒动。” 封野赞同道:“好计,只要鲍云勇相信梁王已弃他而去,则此战必胜。” 燕思空道:“其实这还是我军一开始的策略——分而破之,只是现在形势更加复杂,需应对以非常之法。” “没错,此二贼的联盟不破,我军无论如何不能出兵,否则必败无疑。”封野眼中满溢激赏,“空儿,你总是这么聪明。” 燕思空笑道:“赵将军和梁大人也必能想出妙计,议会时我们再商议。” “听说呈送鲍云勇的公函也是你写的?” “我身为文书,岂不是分内之事?” 封野抿唇一笑,见四下无人,快速在燕思空脸上啜了一下,低笑道:“有时,我真希望只有我知道你的好,而不要全天下人都看到。” 燕思空含笑道:“我哪有那么多好,只有你,许是看得久了花了眼。” 封野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就是好,我的人,从小到大,什么都好。” 燕思空看着封野霸道又意气风发的模样,一如烈日之下的湖水,泛着粼粼波光,好比白日里的星辰,那般璀璨,那般耀目,这才是全天下人都看得见的好,而他,一切不过是作伪罢了。 —— 落日之后,燕思空被赵傅义传唤到中军帐,账内,已有梁广、徐岩、封野和赵傅义的三名亲信将领。 赵傅义道:“燕大人,坐。” “谢将军。”燕思空坐在了封野旁边。 “我与梁大人商议了半日,又从世子口中听闻了你的计策,竟与我等的想法不谋而合,人多口杂,我唯恐泄密,所以只召集你等,共商此事。” 燕思空拱手道:“下官何德何能,将军对下官的信任,下官没齿难忘。” “你我同朝为官,皆是为平定叛乱而来,你才学出众,自当被重用,燕大人不必客气。” “多谢将军。” 梁广道:“燕大人,我亦与总兵大人商议,另谋计策离间鲍云勇与梁王。” “不知梁大人在夔州城中那几日,有何见闻?” “鲍云勇将我看得很严,我没法接触到任何夔州旧部,不过,我还是重金买通了他的一个侍卫。据此人的说法,夔州旧部确有一大部分不服鲍云勇这个草莽流寇,敢公然对抗的,早已死得死、囚得囚,剩下大多是阳奉阴违,他们宁愿投奔梁王,也不愿意被鲍云勇使唤。” “正合我们意啊。” “不错,我们便要利用这点,让鲍云勇与梁王互生猜忌。”赵傅义道,“只是让奸细去完成此事,怕是不妥,我担心弄巧成拙,被鲍云勇拆穿我们的诡计。” “我也意为此。”梁广沉声道,“鲍云勇其人,看来不过一介粗鄙莽汉,但粗中有细,极会拿捏人心,靠着‘义气’二字把他底下的人哄骗的服服帖帖。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谋士,据说此人早年因考场作弊而被罚终身不得为仕,若不是此人,鲍云勇恐怕不会当机立断斩了我的随从,又将我下狱。” 赵傅义沉思道:“这不是又回到了最初的难题上,若接触不到夔州旧部,则一切都是枉然,可我派出去的人至今没有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 “下官倒以为,并非一定要直接接触到夔州旧部。” “你可有良策?” 燕思空抿了抿唇,看了封野一眼,就在封野还在寻味燕思空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时,他已经站起了身,朝着赵傅义躬身道:“下官愿为使,再往夔州城,一会鲍云勇。” 封野瞪直了眼睛。 赵傅义似乎就在等燕思空这句话,他表情毫不意外,只是身体前倾:“你……想去夔州?你可知梁大人都遭遇了什么?你不怕送命吗?” “下官知道,但,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解难,下官义不容辞。” 第67章 赵傅义露出赞许地笑容:“好,燕大人……” “末将以为不妥。”封野腾地站了起来,“鲍云勇其人乖戾凶恶,行事难料,他已经杀了梁大人的随从三人,还要再派使者去送死吗?”言到最后,他语调拔高,口吻也变得严厉,同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 燕思空却并未看他,只是道:“鲍云勇将梁大人安然送回,便说明他要的绝非快意杀戮,他想拖延时间,我们便顺其心意,下官既然敢去,便有把握完成任务,并且,活着回来。” 梁广倒吸了一口气,蹙眉道:“你打算怎么做?那鲍云勇可是油盐不进,任凭我说破了嘴,他一概不理会。” “投其所好,赠予金银珍宝,下官当做低姿态,假意求和,在见机行事,施展我们的谋划。” 封野大声道:“如此一来,晟军必是颜面扫地,再者,你凭什么有把握活着回来?万一鲍云勇看穿了你,一刀就把你剁了!” 赵傅义和梁广都颇有些不解地看着封野,封野的反应未免过于激烈。 燕思空终于偏过脸来,深深看着封野,轻轻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他冷静。 封野却是双目圆瞪,鼻翼用力鼓动着,明显在气头上。 赵傅义思忖片刻,看向梁广:“我认为可以一试,梁大人,你觉得呢?” 梁广顺了顺胡须,最终点了点头:“难得我大晟有燕大人这般年轻热血的栋梁之才,若此计功成,将扭转整个战局,燕大人,就托付给你了。” 燕思空单膝跪地,抱拳道:“下官定当舍生忘死,不负成命。” 封野咬了咬牙,知道没有转圜余地了,干脆也跪在了地上:“末将愿随燕大人同往,保护燕大人安全。” “这不可。”赵傅义立刻拒绝,“我会另派几名好身手的将士随行。” “为何不可。”封野目光如炬,“末将可有不称职之处?请将军明示。” “你在营中自有安排,我不能让你去夔州城,太冒险了。” “燕大人身负重任,眼下还有比保护他更重要的吗?”封野看了一眼燕思空,沉声道,“燕大人乃我至交好友,我决不能眼看着他陷入危险而不顾。” 燕思空低头不语,以封野的脾性,他要做的事,那是常人撼动得了的。 “出使敌营岂有不险的?燕大人以身犯险,是为了赢这场平叛之战,你以身犯险是为何?”赵傅义高声道,“你去了又能如何,真有危险,你能以一挡万人?!” 封野的腮帮子鼓了鼓,眼神冷硬:“末将入景山大营第一天,将军就告诫我,军中毋论出身,令我不应以世子身份而自持尊卑,如今却是将军因我身份而区别我与其他将士。” “你……”赵傅义气得眉毛都跳了起来。 封野用力抱拳:“求将军成全。” 赵傅义长长吁出一口气,铁青着脸色,道:“封野啊,你有诸多长处,惟独倔强这一点,早晚要遭教训。” “多谢将军提点。” “本将准你随燕大人同去,但你切不可泄露自己的身份。” “末将明白。” “我料那鲍云勇不会向对梁大人那般鲁莽,但你二人仍需见机行事,保护好自己。” “是。” —— 出了中军帐,封野就抓着燕思空的胳膊,将他粗暴地拽进了自己的营帐。 “封野!”燕思空叫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何必跟我去冒……” “你在做什么!”封野用力甩开燕思空的手,他面容僵硬,漆黑的瞳仁中迸射出渗人的怒意,“谁准你自作主张?谁准你出使敌营?”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我需要谁的准许?” “我的!”封野低吼一声,一把揪起了燕思空的衣襟,居高临下地瞪着他,“燕思空,你凭什么以为梁广办不到的事,你出马就可以办到?你就那么急着立功,不惜深入虎穴?你这么年轻,你急什么!” “我不只是为了立功。身为大晟子臣,岂能空享朝廷俸禄,盖有为国效力之时,我皆义不容辞。” “……所以你早就盘算好了?让我将你的计划告诉赵将军,你早就打算要出使敌营,却甚至不跟我商量一声。” “我……”这是封野头一次冲他发怒,他感到心脏都在颤抖,也说不上害怕,只是那锋芒太盛,目光太戾,他不自觉地想要避开,“我是临时起意。” “撒谎!”封野咬紧了后槽牙,拳头紧了又松,却不知该拿眼前之人怎么办,“你要以身涉险,却到了最后才让我知道,燕思空,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燕思空抿了抿唇,伸出手,抓住了封野的手腕,语气放缓:“封野,你我能否平心静气地说两句?” “我只问你把我当什么。”封野死死地盯着燕思空,“你怎么就敢一声不吭地做这样的决定?嗯?” 燕思空叹了一口气:“封野,我心中亦有建功之志,报国之心,你不能阻止……” “我能。”封野一把捏起燕思空的下巴,寒声道,“寻常之事,我都可以由着你,但你令自己涉险,我决不允许,我宁愿你不为仕,也要你平安。”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再有下次,你便别做官了。”封野强迫燕思空抬起脸来,四目交汇之际,强烈的情绪在空气中碰撞。 燕思空心中一惊,封野那狼一般犀利危险的眼眸中,写满了不容置喙,他知道封野是认真的。他深深换了一口气,咬牙道:“那我倒要问问,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寒窗苦读二十载,不做官,难道去你世子府上当个专门伺候你的男宠?” 封野面上闪过一丝狰狞:“有时候,我倒真希望你是我一人独有。” “封野!”燕思空怒叫道。 封野将燕思空搂进怀中,闷声道:“我从未将你想得那样不堪,我只是想保护你,但你若再将自己置于险境,我绝不饶你。” 燕思空长叹一声,也渐渐冷静下来,他伸出手,环抱住了封野宽厚的背,低声道:“我知你关心我。” “你既然知道,却甚至不与我商量。”封野沉声道,“你真的惹恼我了,没有下次了,知道吗?” “嗯。” 封野轻抚着燕思空的背脊,语气软了下来,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强硬:“空儿,我喜欢你,我愿意宠着你、捧着你、护着你,你想升迁,想建功立业,我更愿意帮你,但我要你走一条稳妥的仕途,平平安安地待在我身边。以后凡事不可自作主张,答应我。” 燕思空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他轻声说:“……好。”这世上当真有稳妥之仕途?即便有,他也走不了。 —— 燕思空此行只带了一名护卫,就是封野,当然,还有一船的金银珠宝,往夔州城行去。 燕思空敢出使敌营,也是料到鲍云勇不会杀他,否则不可能蠢到来送死。 鲍云勇杀了梁广的随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此次多半会好生招待,哪怕看在这一船礼物的份儿上。 船舱内,封野穿着普通士卒的轻甲,却掩盖不住那天人之姿。尤其是他此时面容深沉,不苟言笑,更显得气势迫人。 燕思空给封野倒了一杯茶:“润润嗓子吧。” 封野将茶水推开:“是你该润润嗓子吧,待会儿见了鲍云勇,还要靠你舌灿莲花。” 燕思空微笑道:“还在生气,你呀,有时真像个孩童。” 封野冷哼一声:“你这话更叫我生气了。” 燕思空握住封野的手:“封野,我本是打算单刀赴会的,一点都不想让你涉险。” “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来!” “我知道。”燕思空笑道,“有你在,我安心许多。” 封野这才神色稍缓,他伸出手,抚了抚燕思空的面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护你周全。” 燕思空将脸颊在封野的掌心里蹭了蹭,柔声道:“我知道。” 远眺,一座坚城屹立于前方,那正是两湖水路门户之城——夔州。只见城头之上,招扬着一面面红白大旗,“鲍”字跃于其上。在这大晟的疆土之内、城池之上,赫然插着他姓之旗,是何等地放肆,何等地大逆不道。 燕思空眯起眼睛,盯着那刺眼的旗帜,隐隐觉得那似是不祥之兆,毕竟,大晟国祚二百余年,这是王土之上竖起的第一面异姓旗。 第68章 从入城开始,俩人就细心观察着夔州城的一切情况。 城门守将大多为鲍云勇的部下,也有少许夔州旧部,之所以能一眼辨认,是因为他们还未有统一的盔甲。城防警惕不高,军纪散漫,有人三五聚在一处闲聊,这倒不能全怪鲍云勇无能,他带的兵皆是民兵,半年以前还大多是赤脚农户、商贩杂役,如今器甲加身,已经有了军士的表,但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他们训练出里子,非一般人可以办到。 封野压低了帽盔,沉默地跟在燕思空身后,心中默默记录着城中街巷的位置。 俩人被直接带到了鲍云勇的帅府,步入正堂,但见主位上坐着一个粗黑的汉子,哪怕身穿华服,腰缠犀带,脚踩锦履,也遮掩不住他的出身,主位右下侧,坐着一干瘦的壮年男子,此人其貌不扬,惟有一双眼睛泛着精光。 堂内两侧坐着一些将领,都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和封野二人。 燕思空踏过门槛时,脸上已经带起了潇洒如春风般的笑容,他老远便拱起手,大声道:“晚辈翰林院侍读燕思空,久仰鲍将军大名。” 鲍云勇原本一脸冷硬,听闻此言,挑了挑眉,看向一旁的干瘦男子,那男子没什么表示,只是打量着燕思空。大约一屋子人都颇感意外,因为他们都见识过梁广来使时那脱不掉的官老爷架子,眼前这个小翰林未免太没有包袱了。 燕思空淡笑着看着鲍云勇,哪怕几日之前,曾有跟他一样目的前来的人掉了脑袋,他也丝毫不怵自己的处境。 鲍云勇犹豫了一下:“你就是……那个赵傅义派来的人?” “正是晚辈。” 鲍云勇轻咳一声:“那梁广我可给你们送回去了,你们还派人来作甚?” “我家主帅安营于夔州上游,日多烦思,夜难成寐,就想着平叛任重道远,如何才能给皇上、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所以,他只好又派我来了。” “什么意思?” 那干瘦男子眯起眼睛:“你是想说,哪怕梁广无功而返,你们仍旧想来招抚?” 燕思空笑道:“敢问阁下是?” 鲍云勇抢道:“杨畏期是我的军师。” “哦,久仰。”燕思空道,“先生所言正是,将军与这夔州上下,本都是我大晟子民,动起干戈来,陛下痛心啊,陛下仍希望将军能够归顺朝廷,如今春暖花开,相信很多追随将军至此的蜀地百姓,也开始怀念家乡的田亩了。” “哼,若是如此,你们先退军三十里,咱们再谈。” “退军有很难,只要将军同意归顺朝廷,与我共讨梁王,赵将军便直接往荆州拔师,到时离夔州城,何止三十里,哈哈哈。” 杨畏期皱起眉,冷冷盯着燕思空,说道:“此人年纪轻轻,言辞轻浮,一时难探深浅,先软禁起来,让我好好会会他。” 燕思空但笑不语。 鲍云勇想了想:“可若把他软禁,赵傅义又要拐弯抹角地骂我,先安顿起来吧。” “多谢将军。”燕思空笑看了杨畏期一眼,加重语气道,“多谢先生。” 俩人被安顿在驿馆,鲍云勇嘴上说不好软禁他们,其实驿馆内外全是看着他们的人。 进了屋,封野才摘下帽盔,他相貌太过出众,横竖看来不像一个区区侍卫,若不遮掩一二,难免叫人瞩目。 燕思空则不复适才的笑脸盈盈,面无表情地思考着什么。 封野给俩人各倒了一杯茶,递给了燕思空。 燕思空接过茶杯,见封野要说话,忙以指抵唇,发出“嘘”的一声。 “别担心,若有人靠近,我感觉得到,现在没人偷听我们说话。”封野内力深厚,近身距离之内,是藏不了人的。 燕思空这才松了一口气:“好险他们刚才都没注意你。” “有你那一番言辞模样,谁还会注意我。”封野笑道,“这次你又盘算着什么?” 刚才一会鲍云勇,燕思空表现得毫无平日的稳重,反倒有些急功利近,好像真的自信于能够凭着三言两语和一箱子金银就说服鲍云勇一般。封野当然不相信燕思空会这么浅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装的。 燕思空道:“我仔细问了梁大人来使时发生的事,梁大人为人有些高傲,心里瞧不起鲍云勇,表面上肯定也没藏住,再加上他才思敏捷,言辞上压制住了那个杨畏期,一下子把俩人都得罪了,他的随从被杀,有一半要怪他自己。” “所以你在鲍云勇面前装谦卑,在杨畏期面前装……稚嫩?”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知道他们要什么,再投其所好,方能事半功倍。” “可现在俩人都毫无和意,估计正在想着怎么多拖延些日子,再把我们打发回去。” “此事能不能成,不在鲍云勇了,在杨畏期。” “哦?” “你可有发现,杨畏期越过鲍云勇发号施令,两次,一次叫我退军,一次要把我软禁。” 封野回想了一下:“没错,杨畏期身为鲍云勇的谋士,却似乎没把鲍云勇放在眼里。” “聪明人如何能把一个目不识丁的莽夫放在眼里,杨畏期比梁广更瞧不起鲍云勇,但他现在却只能委身于此,我猜,他一定是略有才学,但考不上功名,郁郁不得志,想借鲍云勇一展身手。他现在也算统领五、六万大军的军师了,自然自持更高了。” “这你也能猜到。” “这样的人太多了,从童试到殿试,我见识过无数自认怀才不遇之人,大多不过是还不够好罢了。”燕思空摇了摇头,“我也只是个猜测,但杨畏期必定是不服鲍云勇的,所以,要从他身上下手。” “等他自己送上门儿来。”封野冷冷一笑。 “不急,我看那杨畏期,定要晾我们几日。”燕思空打开窗户,看着庭院里正在扫地的老翁,“封野,你夜里能潜出去吗?” “很难,我进来时已熟悉了驿馆的地形,他们安插了很多人,将我们住的屋子围住了。” 燕思空点点头:“见机行事吧。” 封野拉过燕思空,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能偷得几日闲,倒算是意外之喜了。” 燕思空笑了:“哪儿来的闲?我们要想办法联系上夔州旧部,再说,此处可是敌营,一丝一毫不可松懈。” 封野搂住燕思空的腰,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虽是敌营,有我在,你也无需害怕。” “嗯,我不怕。” 第69章 不出意料,杨畏期晾了他们足足三天。 这三天他们识相的并未出门,除了送饭的,也难以接触到外人,倒是趁此机会偷偷甜蜜了一番。 不过,他们也并非全无动作,每一日,燕思空都会在残羹之中埋上几块碎银,一两日之后,送饭的侍卫看他们的眼神就有些闪烁。 到了第三日,燕思空在饭里吃出了一张小小的纸条,摊开来一看,上书四个字:有何吩咐。 燕思空朝封野晃了晃那字条,笑道:“鱼咬钩了。” 朝廷俸禄不高,哪怕位极人臣,若仅仅只靠俸禄,要养活一家老小,还得维持体面的生活,不免拮据。比如以燕思空的俸禄,就合该是马车也养不起的,因此贪墨聚敛之事已成宦场“陋规”——尽管避陋,却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从上至下,人人难以自清,他刚升为太子侍读时,也收了几分贺礼。 如此环境之下,指望最底层的侍卫胥吏忠正廉洁,更是不可能,因此这些人极易收买,薄施小恩小惠足矣。 封野拿过字条:“我恐怕中计。” “值得冒险一试,若真是计,更可将计就计,推到梁王身上。”燕思空拿起笔,写了一张字条,待墨迹干透,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进了袖中。 晌午侍卫来送饭,燕思空朝他使了个颜色,将那字条和银子再次埋入残羹之中。 太阳落山之后,杨畏期突然出现在了驿馆。 燕思空好歹是个翰林,天下读书人第一神往的殿堂、未来可期的大学士、朝廷重臣,却对着杨畏期这个叛军军师恭恭敬敬地来了一句:“哎呀,在下等待先生多日了。” 杨畏期对燕思空的态度很是受用,反倒端起了架子,往太师椅上一座:“燕大人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有不便之处,尽管与我说。” “这驿馆有檐有墙,怎地都比行军帐舒服,哪还有什么不便之处。” 俩人相视一笑。 杨畏期道:“燕大人此行,赵将军怕是寄予厚望了。” “正是,尽管梁大人来使时,彼此间有些误会,但赵将军依旧希望能与鲍将军和谈。”燕思空语重心长地说道,“打仗嘛,要死人的,止戈为武,哈哈。” “燕大人言之有理啊,只是,我家主公就招安之事,曾经反复过一次……”杨畏期观察着燕思空的表情,“我们底下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实属被逼无奈啊。” “在下理解。” “陛下皇恩浩荡,还愿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与主公感激涕零,若陛下就地封侯,予我们一方安居乐业的土地,谁想造反啊。” 燕思空心里骂这逆贼好不要脸,想要封地封侯,真是狮子大开口,表面上却笑道:“在下以为,这不是问题,陛下现在更焦心梁王谋反,只要鲍将军和先生愿为陛下效力,共讨梁王,介时为朝廷立下大功,封赏自然不在话下。” 杨畏期避重就轻道,“梁王镇守荆州,把持水路要塞,手下已有三万精兵,易守难攻啊。” “正因如此,才更需先生助力啊。”燕思空低声道,“先生才学过人,绝非池中之物,难道想将自己埋没在这区区夔州?” 杨畏期眯起了眼睛:“我本布衣,如今能为苦难乡亲搏条出路,已求不负活这一遭,何敢言埋没。” “先生此言差矣,无论是梁王还是鲍将军,先生当真相信他们能称王称帝吗?先生寒窗苦读数十年,若真的心系百姓,当知这求志达道之路,不能绕过堂堂正正的仕途,这才是不负苍生不负己啊。” “仕途,呵呵。”杨畏期冷笑两声,“在下才疏学浅,屡试不中,恐怕是没有那‘求志达道’的本事。” “先生此言又差矣。”燕思空一脸真诚地说道,“科举之弊,在于独尊孔孟、八股取士,束缚了很多真正有思有识、学问广博的才子,在下当年为了中举,狠钻八股,若不是年纪尚轻,时刻醒己,怕是早晚也变成那些腐儒。先生之才学,哪里都不逊色于我们,若先生以功名妄自菲薄,在下绝无法苟同。” 杨畏期眼里跳动着几分得色,但面上还要极力掩饰,这一番话,显然说到他心尖尖儿上了。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燕思空九岁寄人篱下,十三岁流离转徙,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见识过无数的人,将人心琢磨得恰到好处,一个人想要什么、想听什么,他有时看上一眼便知。 这样的能力在燕思空这个年纪的人身上极为罕见。因为上至皇族、中至贵胄、下至平民,千百年来阶层早已完全固化,除了通过科考寒门选士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横跨阶层,而天下人以农耕为本,绝大多数的人,都被绑缚在土地之上,一生所接触的,都是与他同一地方、同一阶层之人,这一点无论贵贱,大都如此。 可燕思空是不同的,他生于小富之家,长于小官之府,十年流浪,要过饭、打过杂、种过地,给地主儿子做书童,在茶歇酒肆做账房,去耆(读齐)老缙绅府上做食客,还参了几个月的起义军,后来养马医马,倒卖海货,最后贩起私盐,险被砍了脑袋,再摇身一变,一路高歌猛进地中了两榜进士,入翰林,讲经筵,侍太子。他这小半辈子,踏过大半个大晟江山,上拜九五至尊,下识赤脚贱民,什么人也都见过,活得比寻常人几辈子都丰富,要拿捏一个人,太容易了。 杨畏期轻咳一声:“燕大人太抬举在下了,天下读书人,哪个没有报国报民的志向呢,只是……” “先生。”燕思空低声道,“实不相瞒,我随为晟臣,但私底下也佩服先生的谋略,退蜀军,夺夔州,广纳士,鲍将军一路能走到这里,恐怕都是先生的功劳吧。” 杨畏期摸着胡子,点了点头。 燕思空叹道:“先生是奇才啊,孔明在世,怕也不过如此,京中最近都在偷偷议论,说鲍将军背后定有高人,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啊!” 杨畏期眨了眨眼睛:“京中都在议论此事?” “如此要事,自然要议论,当然,不能当着陛下的面儿。”燕思空摇头叹息,“有先生在,吾等暂且只能望夔州兴叹。” 杨畏期被捧得极为受用,但他头脑还清醒,也未完全放松警惕,只道:“在其位谋其事罢了。” 燕思空突然话锋一转:“现在,先生是打算继续困守夔州,还是打算跟着梁王谋反呢?” 杨畏期抿了抿唇,眉毛拧了起来。 燕思空淡笑道:“先生应该明白,夔州非久安之地,梁王也非可托之人,先生如此睿智,切莫让自己变成涸辙之鲋(读付)。” 杨畏期冷道:“现在怕是赵将军比我们更加困窘吧。” “暂时确是如此,但朝廷还在不断往两湖调集兵马粮草,夔州一座孤城,能抗多久呢?不瞒先生,若我此次无功而返,赵将军和狄将军就要合并围城了。” 杨畏期瞪直了眼睛:“你竟敢与我说这话?就不怕你有来无返?” 燕思空笑道:“我一小小翰林,随军文书,杀了我有何好处?我是真心敬佩先生、爱惜先生才华,才泄露军情,先生若是不领情,我便不说了。” 杨畏期沉声道:“说下去。” “好,他日围城,先生觉得,梁王会不会如他所说,施以援手?” 杨畏期没有说话。 “梁王兵力不过三万,其优势在于占据荆州这个兵家要塞,一旦离开荆州,优势不在,很可能被我军一击荡平,若先生是梁王,你会来救吗?” 杨畏期依旧沉默。 燕思空压低声音,循循诱导:“若先生是梁王,会拿夔州做饵,拖住我军,然后顺流之下,一路招兵买马,剑指金陵,只要拿下金陵,坐拥金山肥水,小小夔州可还放在眼中?” 杨畏期腾地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背后,直勾勾地瞪着燕思空。 燕思空也跟着起身,朝杨畏期躬了躬身,然后指向床位的一口大木箱子:“那一项财宝,不是给鲍将军的,是给先生的。” 杨畏期挑了挑眉:“你好大的胆子。” “我有胆子给,先生可有胆子收?”燕思空深深地望着杨畏期,“先生与鲍将军不同,先生是朝廷可用之才,切莫辜负了大好前程。” 杨畏期定定地看了燕思空半晌,转身走了。 封野正站在门口,尽责地当着侍卫,见杨畏期走了,才转身进屋,掩上了门。 燕思空正给自己倒了杯水,狠狠灌了两大口。 封野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叹道:“可累死我了,此人不好对付。” “当真?我却是听你一直牵着他走,此人聪明不假,但终究不比你聪明。” 燕思空摇摇头:“人心难测,决不可低估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敌人。” 封野凝视着燕思空,似是欲言又止。 燕思空道:“怎么了?”他言笑道,“堂堂靖远王世子为我们守门,那杨畏期真是祖上冒烟了。” 封野却没笑,只是轻叹道:“空儿,你有时候聪明得让我觉得……” “觉得什么?” 封野顿了顿,又摇摇头,笑道:“你确实长大了,我怎么也琢磨不透你了。” “难道你小时候就能琢磨透我了?” 封野拉着他的手,在他额上亲了一口,低笑道:“那倒没有,我是长大了才开始‘琢磨’你的,将你里里外外都‘琢磨’了个够,发现滋味极美。” 燕思空也乐了:“又不正经了。” 封野进而搂住他的腰,细细亲吻着他的发迹、眉眼:“若非军情紧急,真想在这里多待几日,与你在一起,总嫌时间不够。” 燕思空轻抚封野的鬓角:“若时时腻在一起,滋味反倒不美了,我觉得现在很好。” 封野将唇落到了燕思空的唇上,温柔浅吻着,含糊言道:“可我就想时时腻在一起……” 燕思空搂住他的脖子,动情回应,同时不忘调笑:“你说得对,你爹见了你这样,定要赏你军仗。” “我也说了,为你,挨刀子也值。”封野旋身抱起燕思空,压在了塌上…… —— 第二日,杨畏期命人来把一箱金银取走了,但人并未现身。 燕思空知道任务快要完成了,若夔州旧部能够顺利接到他的消息,他们就可以返程了,到时合并围城,杨畏期自会劝鲍云勇投降。 等待的时间异常难熬,时事波谲云诡,变数无处不在。 俩人再商议梁王动向时,封野道:“若我们当真围城,梁王就算有一百个理由弃夔州不顾,也还是有来援的可能,毕竟,这里有五六万可用之兵马。” 燕思空点点头:“没错,我虽那样劝杨畏期,但梁王仍是有至少三成可能来援,我们绝不能让梁王来夔州。” “稳妥起见,回去之后,我向赵将军请命,带一支骑兵去荆州往夔州的路上设伏,也不知梁王会走陆路还是水路,他若走陆路,定叫他过不了我这关。” “我看你一门儿心思向上战场啊。”燕思空无奈说道。 封野眼中闪动着狂野的斗志:“好男儿自当披靡沙场,上阵杀敌,痛快得很。” 燕思空面色有一丝黯然:“封野,你总叫我不准以身涉险,可知你若去冲锋陷阵,我又当如何不安?” 封野顿时有些局促:“空儿……我、我过过嘴瘾罢了,从小到大,我爹耳提命面,教我为将者当如何如何,我是将帅,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境的。” 燕思空斜睨着他:“当真?” “当真。”封野深情说道,“我怎么忍心让你不安。” “封野,你脾性狂放不羁,又易冲动,你答应我,以后凡事三思而后行。” 封野无奈一笑:“看你,还没过门儿,就开始像我爹一样训斥我了。” 燕思空失笑:“又胡说八道,我可是认真的。” “放心,我明白。” 燕思空凝视着封野年轻俊美的脸,完全可以感受到封剑平看着自己仅剩的儿子,恨不能倾一生所学,教其远离险恶的心情。 —— 太阳将将要落山,俩人都在等待侍卫送来今天的晚饭,若是顺利,夔州旧部也该有消息了。 可事情往往并不会“顺利”,他们没有等来晚饭,驿馆的门被大力踹开,一帮侍卫鱼贯而入,不由分说将俩人拿下。 俩人对视一眼,都很冷静,封野甚至用嘴型对燕思空说了句“别怕”,燕思空会心一笑,若是别人处处将他若女子般呵护,他定会深感受辱,可封野这样待他,他只觉得窝心。 燕思空沉着地说道:“我们好歹是大晟使臣,无论是何事,总该让我们正一正衣冠吧。” 领头的人想了想,暂时将他们放开了。 燕思空和封野分别戴冠披甲,燕思空看了领头的人一眼,道:“阁下是夔州旧部吧。” 那人愣了愣,看着燕思空,没有回话。 燕思空微微一笑,整了整衣襟,抚了抚袖:“请。” 俩人从容地跟着侍卫们离开了驿馆。 果不其然,是他们私通夔州旧部的事被发现了,俩人被带到了鲍云勇和杨畏期的面前。 鲍云勇一脸怒意,杨畏期更是眼神直冒寒意,显然是觉得被燕思空戏弄了,表面上招抚笼络于他,私底下又使坏,意图策反夔州旧部。 便是闭着眼睛,俩人也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杀气。 鲍云勇狠狠一拍案:“燕思空,你这贼人,前来招抚是假,策反夔州旧部是真,我真该在你一入城的时候就杀了你!” 燕思空不慌不忙地躬身:“在下绝无策反离间之意,不知鲍将军何出此言?” “你还敢狡辩?”鲍云勇叫道,“来人,带上来!” 很快地,一个形容狼狈之人被押了进来,燕思空瞥了一眼,正是收了他银钱的那个送饭侍卫。 鲍云勇将一张字条甩给了燕思空:“这难道不是你写的?!” “确是再下所写。”燕思空看也没看那字条。 鲍云勇气得嘴都歪了:“那你还狡辩个屁!” 燕思空拱手道:“将军可看了我上面写的是什么?” 鲍云勇面色一沉,额头青筋直蹦。 燕思空做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定是有人已经告诉将军了的。” 鲍云勇不识字,燕思空此一问,看似无心,却令鲍云勇吃了个哑巴亏,还无从发火,但燕思空意不在此,他眼角余光一扫,果然瞥见杨畏期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在下确有联系夔州旧部,还请将军听在下解释。”燕思空不慌不忙地说道。 第70章 鲍云勇黑着脸:“有屁快放!” 燕思空淡定答道:“在下入城之后,听到很多流言蜚语,说左右都是谋反,宁肯归顺梁王,好歹梁王是正统皇室血脉,也不愿跟着将军做流贼草寇。” 鲍云勇暴喝一声,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着燕思空:“来人,把他拖下去,给我……” “主公。”杨畏期沉声道,“人在我们手中,不怕他跑了,不妨听他说完。” “将军可曾想过,城中为何会有这般流言?” 杨畏期冷道:“你想说什么?” 燕思空看了看四周,屋内的将领,怕有一半都是夔州旧部,也许这些全都是当初参与了谋害夔州守备,开城迎敌的那一帮贼臣,即便如此,他们与鲍云勇也不会是一心,见风使舵罢了。他大声道:“城中早已混入了梁王的奸细,待到时机成熟,就会带领夔州旧部叛归梁王,余下的人便做饵,在此处拖住晟军,怕是你我殊死对抗之时,梁王就要带着大军下金陵了!” 此言一出,屋内哗然。燕思空所言,其他人并非没有猜测过,但谁也不敢这般直白又笃定地说出来,毕竟梁王有言,将与鲍云勇结盟,共图大业,如今晟军兵临城下,正是考验两方是否能够共进退之时,彼此必然都对对方充满了猜忌,任何一点火星,也有可能一发不可收拾,这般微妙又紧张的时期,谁敢乱说? 可燕思空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且如此信誓旦旦,仿佛确有其事一般。 鲍云勇咬牙道:“你莫要信口雌黄,我与梁王有盟约在前。” “梁王可曾给将军送过一铢一两、一兵一甲?梁王明知夔州早晚要被围攻,却不自富庶的荆州运来物资相助,反而招兵纳贤,铸甲造船,全是要南下的大动作,这嘴上说说的盟约,将军可不要太当真了。” 鲍云勇脸色青白交叠,好不热闹。梁王正值招兵买马的时候,哪有余力帮助鲍云勇,这话定是直戳鲍云勇痛处了。 杨畏期冷哼道:“你此番言论,看似有理,其实句句不稳,极尽挑拨之能事,可谓居心险恶,这分明是你们的分兵之计!” “对,你大老远跑来挑拨我和梁王的盟交,就是想把我们拆开来打,你、你这贼人!”鲍云勇已经对燕思空满是杀心。 屋内气氛骤冷,令人汗毛倒竖,封野紧紧握住了剑柄,被帽盔遮挡的半边脸上,藏住了阴冷的杀意。 诚然,没有人能够以一挡万,但封野知道,他可以在鲍云勇下一句话说完之前,令其身首分家,若形势所逼,迫不得已,那就只能杀了鲍云勇,只要鲍云勇死了,他们反倒有极大的生机。 燕思空嘴角噙着一抹微笑,竟似带着一丝怜悯:“将军如此紧张,是害怕事情被我说中了吧?” “胡说八道!” “梁王亦是陈氏子孙,他们兄弟阋墙,乃皇族家事,将军终究是个外人,假使梁王当真篡了位,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谋反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将军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鲍云勇额上青筋开始鼓动。 “在下那张字条,就是在试探,夔州旧部中已经混入了梁王的奸细,在下想证明给将军看,将军既然已经拿了人,一审便知。” 鲍云勇和杨畏期对视一眼,难以捉摸的神色在眼神交汇中涌动。通过那张字条,他们确实顺藤摸瓜地抓了些人,可每一个口风都紧得很,什么也审不出来,这便让人根本无法判断,燕思空所言有几分真假。 燕思空自然知道他们审不出什么,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既让鲍云勇和梁王横生嫌隙,又把鲍云勇随时可能将他们倾巢抹杀的信息传递给了人人自危的夔州旧部,鲍云勇和夔州旧部都上船了,只有这个杨畏期难对付。燕思空又道:“将军,朝廷先后两派两名使臣前来与将军和谈,难道意图还不够明显吗?吾皇有纳海之肚量,愿对将军过往不究,但对梁王绝无容忍之可能,只要将军顺应招抚,与我共讨梁王,将军必能立下盖世之功。” 鲍云勇不似方才那般激怒,而是看了杨畏期一眼,恐是难以拿定注意。 燕思空也看向杨畏期,他知道这个男人才是他们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的关键,他赌杨畏期的野心,赌杨畏期会为了荣华富贵,把鲍云勇和整个起义军卖给朝廷。 杨畏期沉吟片刻:“夔州旧部与梁王私通一事,我们定会彻查清楚,至于你们两个……” 燕思空打断了他:“我二人今日便要返程了。” 鲍云勇瞪直了双眼:“在我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你竟觉得自己能安然离开?” “将军要杀我们吗?” 鲍云勇一时语塞。 “还是要关我们?”燕思空昂首挺胸,神情极为平静,“不瞒将军,若我二人无功而返,赵将军和狄江军就要合并围城了,当然,将军杀了我们,也是一样的。” 鲍云勇握紧了拳头。 “将军留我们一命,将来若改变了主意,尚有转圜之余地,您说呢?”燕思空似是在问鲍云勇,可目光却是瞥向了杨畏期。 杨畏期的眉心拧了起来。 “他日围城,将军猜猜,梁王会不会来援?” 鲍云勇依旧不吭声。 燕思空突然大笑三声,声音隐含几分萧瑟:“在下倾慕将军的魄力与胆识,主动请缨,前来劝和,望将军能够回归正途,为朝廷效力,一展将帅之才,可将军执迷不悟,放那阳关大道不走,反要险过独木桥,看来在下要无功而返了,只是可怜了跟随你的那些乡亲们……” 鲍云勇怒道:“当初我也顺应招抚,做了大晟的官,可成想啊,没几个月就变了卦,还要我们继续挨饿,不反是死,反亦死,起码反了,我们不用饿肚子!” “朝廷拨下的,是白花花的税银,将军吃拿的,是同你一样的无辜百姓,孰正孰邪?将军要靠强掠吃喝一辈子吗?待到晟军合并围城,夔州粮草够你们吃多久?一年?半年?三月?”燕思空字字犀利,句句诛心,“自将军入主夔州那一刻起,已是鸟入樊笼,将军不过两条出路,要么跟着梁王造反,要么归顺朝廷,梁王自身都难保,将军可已有当今圣上的金口承诺,哪条路死,哪条路生,就摆在你们面前了。” 屋内除了鲍云勇和杨畏期,还有十几名官将,此时脸色都不太对头了。 燕思空后退几步,朝着主位深深鞠躬,沉声道:“将军三思,在下,告辞了。” “你……”鲍云勇看了看燕思空,又看了看杨畏期,显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就这么让燕思空走了。 杨畏期朝着鲍云勇摇了摇头,跟着站起了身,“燕大人既然要走,我军也不愿再让天下人嗤笑为粗莽草寇,便不阻拦了。” “多谢先生。” 杨畏期略一思忖:“我送送你们。” “先生多礼了。” —— 杨畏期把燕思空和封野二人送到了船埠,船夫在这里已经等了他们五天。 燕思空朝杨畏期深深一拱手,道:“先生,可否私下说两句?” 杨畏期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侍卫。 燕思空低声道:“在下今日在堂内之言,可都是说给先生听的,先生可明白在下的苦心啊。” 杨畏期面色未动:“燕大人私通夔州旧部,此事究竟是谁人属意,还不好说,待我彻查清楚,自有定夺。” 燕思空轻轻抓住了杨畏期的手腕,语重心长地说道:“先生是聪明人,天高海阔任鸟飞,切不要将自己断送在区区荷塘。” 杨畏期脸上的肌肉在皮肉下鼓动,似是在隐忍着一股激烈的情绪。 燕思空和封野上了船,肃穆而恭敬地朝着杨畏期深深拱手,俩人遥遥相视良久,燕思空才返回船舱,立刻变脸,催促船夫:“划快点,尽快离开这里。” 封野摘下帽盔仍于一旁,但见他发迹已被汗润湿,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好险,我已做好一刀砍了鲍云勇的准备了。” “所以咱们得赶紧走,待他们回过劲儿来,说不定真要剁了我们祭旗。”燕思空摊开手掌,但见手心里全是汗,他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打湿,方才一番较量,看似是口舌斡旋,其实杀机四伏,鲍云勇和杨畏期一念之差,都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封野抓住他的手,用力抓着,感觉着燕思空那些微的颤抖,又心疼又心动,眼中满是激赏与骄傲:“空儿,你好样的。” 燕思空目光眺向越来越远的夔州城:“我已尽力,接下来就看杨畏期了。” “就算杨畏期不反水,鲍云勇和梁王的缔盟也要分崩瓦解了,这俩人都非大度远视之人,本就毫无信任,经你这么一搅和,肯定要互相猜忌了。” “没错。”燕思空露出一个阴冷地笑容,“等着看好戏吧。” 葛钟,你在荆州等着我,破城的那一日,就去给你送葬! 第71章 二人全须全尾地归来,着实让赵傅义松了一口气,若封野在他手下出了差池,他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靖远王。 他们悉数交代了在夔州发生的一切。赵傅义听完很高兴,虽然此行并未完全达到目的,但已为夔州埋下了三个祸胎,一是鲍云勇与梁王互生嫌隙,二是杨畏期生出卖主求荣的二心,三是夔州旧部蠢蠢欲动,这三样爆发一个,就足够他们收复夔州。 此时局势对他们有利,能在此番困境之下有所突破,很是不易。 赵傅义喜道:“你二人此行有功,当赏!” 燕思空谦恭道:“多谢将军,但眼下军情紧要,日废千金,下官望留待我军大胜之日再领赏。” 赵傅义对燕思空愈发赏识,夸赞了几句,梁广在一旁不大是滋味儿,毕竟自己不但无功而返,且还被囚禁、随从三人均被斩首,与燕思空一比,着实有些羞辱。 不过梁广并未表现出来,仍以大局为重,商议围城之事。 赵傅义道:“却不知夔州还余多少粮草,我们大军粮草尚在路上,眼下的最多只能支撑月余。” “夔州不过三月粮草。”燕思空笃定地说。 “哦,你如何得知?” 燕思空笑了笑:“当时我以粮草激他们投降,说‘夔州粮草够你们吃多久,一年,半年,还是三月’,当我说一年、半年时,鲍云勇和杨畏期均没有太大的反应,但说到三月时,俩人同时皱了眉。” 梁广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燕大人可敢确保?” “八九不离十。”燕思空道,“下官也粗略算过,夔州人口不过四万,守城将士不过三千,按照朝廷规定,常平仓存粮不应超过二十万石,刚熬过寒冬,恐怕余粮不足十万,鲍云勇的起义军连同家眷,人数超过五万,近十万人挤在夔州城内,粮草撑不了太久的。” “有道理,燕大人果真心思缜密,竟将粮草也摸得差不多了。”赵傅义心里有了底,“好,事不宜迟,我要通知狄江军,明日就拔师围城。” 这时,封野站了出来,主动请骑兵两千,要在荆州往夔州的路上设伏,防止梁王真的派人来援,水路他们倒是不担心,他们在上游,荆州在下游,梁王是不会蠢到派水军救夔州的。 赵傅义准了封野,又命人快马给洛阳平叛军主帅狄嵘送去线报,趁热打铁,明日就举兵进军,合围夔州! 趁夜,封野要带着伏兵先行了,燕思空在他账内,斟酒为他送行。 封野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捏了捏燕思空的脸,调笑道:“可不曾见燕大人神色这么紧张过,怎么,很担心我吗。” 燕思空低声道:“封野,你是要出征打仗,而且有可能是此战唯一真正与敌军短兵相接的人,我怎会不担心。” 封野故作轻松到:“如此,你该高兴才对,我伏击退了梁王,鲍云勇不堪重压之下投降,岂不是皆大欢喜。” 燕思空叹道:“你知道我担心什么,我现在没有心情言笑。” 封野顺了顺他的鬓发,柔声道:“空儿,不要为我担心,我十一岁随父出征,早已见惯了沙场,我天生命硬,老天爷也收不走,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哪怕只有两千兵马?” “哪怕只有两千兵马。”封野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展臂将燕思空揽入怀中,紧紧抱着,“等我回来。” 燕思空揪住了封野的衣襟,闭上了眼睛:“遇事万万不可莽撞,什么也比不上你的命,知道吗。” “嗯。” 燕思空强压下心头的担忧和不舍,轻声道:“……我等你回来。” —— 赵傅义营下除了自景山带来的一万兵马外,还有从两湖地区调集而来的以水军为主的一万人,而狄嵘从洛阳带来的兵马刚好也是两万人,不过这两万人均是陆军。 次日,四万大军分水陆两路,浩浩荡荡地朝着夔州城进军。 一时车马盈野,帆满横江。 四万兵马在天黑之前抵达夔州,挑选向阳高地安营扎寨,将夔州的水陆要道全部阻塞,使其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城。 燕思空站在营房高地,看着远处的夔州,心生感慨。 十年前,他在城上,金军在城下,十万大军压境,旌旗蔽日、长枪如林,他曾吓得瑟瑟发抖,若非有元卯这个刚毅英勇的主心骨,支撑起了广宁将士与百姓的信念与斗志,必是城破人亡的下场。 十年后,他在城下,成了攻城的一方,夔州部将一半是起义的乌合之众,一半是怀有异心的旧部,恐怕有斗志的寥寥无几,夔州百姓则不过是一群懵懂的羊,跟随哪个牧羊人,并不由自己做主,夔州并没有与他们抵死顽抗的决心,在士气上已经一败涂地,收复指日可待。 隔日清晨,赵傅义派出轻骑跑到夔州城下叫阵、劝降,与当初鲍云勇拿下夔州的战术几乎一样。 即便夔州内部不生变,粮食吃完了,他们早晚也要降,鲍云勇和杨畏期但凡有些脑子,也不该将自己逼到那绝路上,毕竟夔州本也不是他们的,而围城的又是必然对百姓秋毫无犯的大晟正规军。 只是,夔州多拖上一日,对他们也是极为不利,因为眼下他们的粮草比之夔州还要紧张,而梁王的动向又难以判定,若不能逼得夔州尽快投降,胜负仍未可知。 这一场博弈还未见血,却已赌上了几万将士的性命。 几日后,前线传来战报,封野抓住了鲍云勇偷偷派出去求援的斥候,在向斥候透露出晟军粮草充足,已做好了长期围城打算的信息后,他又假意疏忽,放此人逃跑了。 赵傅义立刻给封野又增派了两千精兵。他们围城多日而梁王并无动静,证明梁王至少在他们攻城之前,是不会出兵的,封野放这个斥候去求援,若梁王当真出兵,正好有他拦路设伏,若梁王不出兵,鲍云勇必然陷入绝望。赵傅义给封野增兵,也是寄望于梁王一旦出兵,定要一次就打疼他。 赵傅义依旧每日派人去城下叫阵,而鲍云勇依旧无动于衷,怕是还对梁王有一丝期待,负隅抵抗。 在放跑了斥候的数日之后,梁王竟真的出兵了。在此之前,他们多是认为梁王不会出兵,而是放弃夔州,直下取金陵。 当听到梁王出兵的消息时,燕思空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梁王缺少魄力,走错了一步棋,忧的是梁王若败得太快,他想借机将葛钟、甚至是谢忠仁牵扯进谋逆大案的计划恐怕要落空。 不过,眼下他最是关心,却是封野的安危,封野是他未来步入权力中心的重要助力,决不能在这里有闪失。 幸好封野不孚众望,以四千精兵设伏,在远华道拦截了梁王两万兵马,杀敌六千。当然,封野自身也折损了一半兵力,因为荆州往夔州之路上缺山少水,没有什么设伏的天然条件,封野此役也算是硬碰硬,最多占一个以逸待劳、出其不意的便宜,但终究是将梁王兵马逼回了荆州。 封野的捷报传回了大营,但他并未带兵回营,为防止梁王杀一个回马枪,他要继续驻守原地。 赵傅义大喜,命众将对此事保密,军中人多口杂,有奸细混入也在所难免,虽然初战告捷是个振奋军心的大好消息,但眼下他要确保夔州不会得到梁王出兵的消息,将他们一步步逼入深渊。 围城一个月后,因接续的粮草迟迟未到,晟军粮草告急,而鲍云勇却依旧在城内装死,两方胶着不下。 赵傅义心中焦急,面上却保持着冷静,派出一队骑伍去夔州城下练兵,叫阵的人也开始高喊梁王已经起兵南下,抛弃夔州了。 此时鲍云勇已经等了梁王一个月,斥候带回的明明是梁王要出兵来援的消息,可他没有等来一兵一卒,甚至哪怕一声吆喝。军中上下谣言四起,猜测梁王骗了他们,这样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直到赵傅义在恰当的时机喊出梁王已南下的消息,恰好映证了很多人心中的猜想,也瞬间将鲍云勇置于了绝境。 此时不单单是夔州旧部,就连追随鲍云勇从蜀地至此的起义军,也开始对他不满,敌军围城,孤立无援,谁愿意做这等死的瓮中之鳖呢。 终于,在围城第四十二日的深夜,夔州城上突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赵傅义深夜被唤醒,披甲佩剑,带兵离开大营,直奔城下。燕思空觉轻,也醒了过来,远远看着夔州城反常的异状,心知大事已成。 夜里漆黑,并不能看个清楚,但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有骑兵快马返营,大老远就兴奋地高喊:“杨畏期提着鲍云勇的人头开城投降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面上涌现一抹冷笑。 夔州大局已定,接下来,就是荆州了。 —— 天明时分,赵傅义带着兵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城了,夔州百姓夹道相迎,显是对鲍云勇与其带来的起义军憎恶已久。 赵傅义曾承诺只要投降,则既往不咎,入城之后没有缉拿任何一个起义军将领或叛变的夔州旧部,令这帮人如释重负。 鲍云勇已死,夔州城已收,从出征到现在,已过去了近三个月,狄嵘和赵傅义终于不负皇命,剿灭了困扰朝廷大半年之久的蜀地叛军。 然后,一切还没有结束,更加难缠的敌人正把守着荆州要塞,意图染指江南。 因此,他们来不及庆功,封野回来后,顾不上喝一口水,就被赵傅义招去议事。 一进屋,封野的目光就焦急地寻找起来,在看到面色如湖水般沉静、又如青松般俊雅的燕思空时,那毛躁的情绪仿佛在一瞬间被抚平了。 燕思空也看向他,眼中闪过难掩的喜悦,尽管稍纵即逝,也被封野尽数捕捉,俩人相视的刹那,似是有无数情愫在空中流转。 封野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封野,见过将军,退敌反而的两千三百七十六名将士均已整编入营。” 赵傅义大笑:“不愧是将门虎子,你小子好样的!” “幸不辱命!” “封野,坐。” 封野站起身,坐在了燕思空对面,偷偷对他眨了眨眼睛。 燕思空唇角微翘。 “诸位以为,起义军将领及夔州旧部该如何处置?”赵傅义召集的仅有梁广、封野和燕思空三人。 梁广道:“将军既已承诺既往不咎,此时必不能食言,但是,就此放过他们,却有违圣意啊。” “不仅有违圣意,这帮乱臣贼子不加以惩戒,何以对天下人交代、对无辜殒命的将士、百姓交代。”封野冷道,“决不能放过他们。” 赵傅义点点头:“我亦以为此,才找诸位商议。” 梁广抚须道:“暗中杀掉?” 封野摇头:“若不能令他们当众认罪伏法,则不能起到惩戒之用意。” 赵傅义想了想,看向燕思空:“燕大人,你可有好办法?” 燕思空拱了拱手:“下官确有一计。” “请讲。” “正如世子所言,不施惩戒,何以服众,下官以为,应将他们的罪状彻查清楚,公诸于众。” “这不就有违我的承诺了?”赵傅义道,“当初粮草告急,为了令他们早日投降,不得已出此下策啊。” “将军不必担心,我们信守承诺,罪而不诛,但要求他们戴罪立功,领兵去对抗梁王。” 赵傅义一拍巴掌:“借梁王之手杀了他们。” 燕思空点点头:“这帮人里,有几个必须除掉,比如杨畏期,还有起义军的主要将领,以及当初参与暗杀夔州守备的夔州部将,一个都不能留。如此一来,他们的罪状得以公诸天下,将军也不至于言而无信。” “好,就这么办。其实此事并非最紧要的……”赵傅义思索道,“我刚与狄江军商议,一时还不知该如何拿下荆州。” “不错,杨畏期还有利用价值,待到时机成熟,有的是送他们去死的借口,眼下最重要的,是梁王。” “如今荆州局势如何?”封野问道。 燕思空沉声道:“荆州高城深堑(读欠),兵精粮足,以我军现在的兵力,即便粮草充足,也不大可能攻下来,若要打得稳妥,还是只能围。” “梁王正在大肆扩张兵马,待到他手握重兵时,定会挥师南下,介时荆州横亘于前,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南下,到时恐怕无力回天。”梁广叹道,“所以,我们耗不起,若不能阻止梁王南下,必负圣恩。” 赵傅义也道:“要在梁王壮大之前拿下荆州。” 屋内顿时陷入了沉默,眼下看来,他们毫无对抗梁王的实力,兵力虽然倍于梁王,但粮草不足,眼下只能靠夔州粮草救急,这样拖下去,唯有退兵一途了。 “粮草何日能到?”燕思空问道。 “月初就该到了。”梁广沉声说,“我已连上三封疏奏催促,可大同府也在要粮,蔡尚书正在四处调粮,形势不善啊。” 古来征战,打得便是粮草,国力之强弱,自馈粮一事上就能验证出来。 运粮十之去八,意为运十的粮草,四成要给运粮军路上吃,又四成要给运粮军返程路上吃,能够送到前线军手里的,仅有两成。行军打仗的每一日,都是巨大的消耗,如今大晟之国力,几乎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消耗了。 这次的议事,并未议出对付荆州的策略,赵傅义让封野回去休息了。 既已入住夔州,他们自然不用再住帐篷。 回到驿馆的屋内,还未等封野动作,燕思空已一把将封野紧紧抱在怀中,他用力嗅着封野身上那带着血腥的、风尘仆仆的味道,一点都不好闻,却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封野也回抱住他,声音又一丝轻颤:“空儿,你想我了。” “我担心你。”燕思空轻声道,“这一个多月,我每日都担心你。” “我回来了。”封野笑道,“毫发无伤。”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神已恢复了沉静,他放开了封野:“累坏了吧?薛伯去打了水,你好好洗个澡,然后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上一觉。” 封野笑道:“我现在只想好好看看你。” “我在这里陪着你。” “当真,今晚都在这陪着我吗?” “这里不是军营,我自然可以陪你。”燕思空勾了勾唇角,“陪你秉烛夜谈。” 封野露出一个坏笑:“好,我们‘秉烛夜谈’。” 薛伯伺候着封野洗了个澡,洗去了一个多月来的脏污,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又端来热腾腾的酒菜。 封野吃了近四十天的行军干粮,此时见着佳肴,大口朵颐起来。 燕思空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封野,这光彩夺目的绝色少年,每一个表情,每一副画面,他都想收入眼底。 封野埋头吃了半天,才猛地抬起头,催促道:“你吃啊。” “我在营中不缺吃的,你多吃点。” “现在尚有吃的,便要多吃些,指不定哪日就没粮草了。”封野夹了一大块肉,塞进燕思空碗里,“吃,我不要你饿着。” 俩人将饭菜尽数扫光,燕思空倒了两盅酒,举杯道:“那日我与你喝了践行酒,近日也要与你喝庆功酒,来,封野,祝贺你凯旋而归。” 封野大笑着与燕思空碰杯,豪气地一饮而尽。 燕思空问起了封野是如何击退梁王援军的,封野早已按捺不住,绘声绘色地向燕思空描述自己的神勇。 俩人聊到深夜,醉意愈酣,不知不觉地,情欲萌动,封野将燕思空推倒在塌上,尽情蹂躏那温热的唇瓣,恨不能将所有的思念与重逢的喜悦,都一股脑地倾入这缠绵之吻。 第72章 封野滚烫的唇从燕思空的面颊一路吻到了胸口,俩人互相拉扯着衣物,亟不可待地抚摸着裸露出来的温热皮肤,被碰触到的地方接连点燃了欲望之火,迅速流窜全身,将他们的理智燃烧殆尽。 燕思空揪住封野的头发:“封野,让我看看你……”他用唇追索着封野的唇,重重吻住,舌尖顶入口腔,逗弄着那湿滑灵动的舌头。 封野一边抚摸着燕思空白皙柔滑的皮肤,一边扯下了他的裤头,大手钻入衣摆下方,揉弄着燕思空蠢蠢欲动的性器。 燕思空的手也滑向下方,握住了封野的,俩人在口中交换着对方动情的喘息,手下抚弄着对方的欲望,感受着它因为自己而傲然挺立的过程,掌控着它,就好像掌控了彼此的全部。 封野将俩人的性器并在了一起,快速地撸动起来,两根硬热的肉刃相互摩擦,快感如海潮般阵阵涌入体内,情欲充斥着他们的感官,空气仿佛都开始变得湿黏。 封野大大分开了燕思空的双腿,挖了一大块蜜膏,以手指挤入了他的甬道,那蜜膏很快就被肉穴的温度所融化,令手指易于进出,紧窄的穴口上显出莹润的光泽,随着封野的扩充而小嘴微启,要命的诱人。 封野轻咬着燕思空的下巴:“我要进去了,我想你的时候,恨不能飞回来,现在你就在我怀里……空儿,你就在我怀里,真好……” 燕思空没由来地心头触动,他抚摸着封野汗湿的脸颊,低声道:“进来……” 封野的大手穿梭在燕思空凌乱的发间,那浓黑的长发衬得他的皮肤瓷白,而被狠狠吮吻过的唇又嫣红欲滴,双眸似是被欲望浸泡般水汽氤氲,如此美貌、如此才情之人,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只要一想到这点,他就无法控制满溢地情与欲。 封野一个挺身,粗长的肉杵狠狠插进了燕思空高热的肠壁。 “啊……”燕思空发出颤抖地低鸣,双腿下意识地收紧,却是被迫夹住了封野的腰,空寂了很久的肉穴更是猛地收缩,“咬”住了封野的阳物。 封野擒住了燕思空的腰,将肉棒退出少许,再重重顶入,被那高热紧窒的肉壁包裹的快感令他濒于疯狂,他无法控制地耸动腰肢,大力开合,狠狠操弄起这极致销魂的蜜穴。 “封……封野……”燕思空一手抚弄着自己的欲望,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几次被顶得连连后退,又被封野拽回,插得更深、更重,床榻也随着封野的猛攻而吱呀作响。 封野一把扣住燕思空的脚踝,将他的长腿扛在了自己的肩上,半跪于他身前,将他的腰身垫高,再次一插到底,伴随着燕思空难耐地呻吟,他的浴火燃烧到了极致。 “封野……轻……轻点……”燕思空死死捂住嘴,唯恐声音泄露他的沉迷,也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封野却是爱极了燕思空被欲望反复折磨却还要隐忍的模样,粗长硬热的肉棒凶狠穿刺着那窄小的蜜穴,甚至撞击出了淫荡的水声。 燕思空眼角渗泪,已经难以克制飙升的快感。 封野抱着燕思空在床上翻滚,燕思空赤身裸体、四肢打开地躺在封野身上,被一下一下地往上顶,他的手胡乱地抓住了散乱的衣物,喉咙里发出痛苦与欢愉交杂地呻吟。 俩人尽情沉溺于无边欲海,只要能够拥紧对方,哪怕溺毙其中,也甘之如饴…… 封野尽管年少轻狂,独独军纪从不松懈,第二日天未亮,就悄悄地爬出了温柔乡,快马出城,去巡视大营。 待到他返回驿馆时,燕思空都还未醒来。 封野褪下外服,坐在了床边,含笑凝望着燕思空沉静的睡颜,手指轻柔勾勒着他的面颊。 燕思空羽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迷蒙地看着封野。 封野勾了一下他的鼻子,柔声道:“可算醒了。” 燕思空睡意未醒,冲他露出一个罕见地憨笑,哑声道:“几时了?” “都快晌午了。” “也不早点叫我。” “叫你做什么。”封野伏下身,亲了亲燕思空的额角,“我见你睡得如此香甜,心里比什么都踏实。” 燕思空抱住了封野的腰:“你去哪儿了?回营了?” “嗯,早上要巡营,巡完营,我就马上赶回来了。”封野抚摸着燕思空顺滑的发丝,“空儿,你的头发真软。” “是吗,我倒未在意过。”燕思空突然皱了皱鼻子,“我闻到香味儿了,你带什么回来了?” 封野笑道:“包子,我打听了夔州城内最好吃的包子,便去买了给你,你醒得正是时候,还热乎呢。” 燕思空唇角满含笑意:“太好了,我且尝尝这两湖的包子跟我辽北的有何不同。” “照我看,这大小就很不同,这里的包子真小,我两口便能吃掉一个。”封野边说,边将他早已叠好的燕思空的衣物拿到床边,眨眼笑道,“要不要为夫为你更衣?” 燕思空一把夺过衣裳,捉狎道:“不劳尊驾了。”他穿上衣服,将头发松松地绾了个髻,随性而慵懒,而后下床洗漱了一番。 封野将包子和白粥小菜一一摆在了桌上,招呼燕思空快来吃。 燕思空用布巾擦干了脸,做到桌前,笑道:“这包子不过辽北的一半大,确实小了些。” “不知味道如何。”封野递给他一个,“快尝尝。” 燕思空咬了一口,鲜香扑鼻:“嗯,好吃。” “你喜欢吃包子,我到哪里都去寻好吃的包子给你,好不好?” 燕思空心下一甜:“你知道吗,江南的包子更小,一锭银子大小,塞了满满地鲜肉,一口就能吃掉。” “还有那么小的包子。”封野向往道,“我真想与你一起去尝尝。” 燕思空微笑不语。 “小时候,我曾说想踏遍大晟江山,你还记得吗?” 燕思空微微一怔,点了点头:“记得。”不知为何,他愈发抗拒与封野回忆少年时光,也许是因为,那会一遍一遍地逼他回忆已经“死掉”的元思空,并且提醒着他,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可惜我见过的风景,也无非大同、京师与这里,倒是你,空儿,你似是去过好多地方呀。” 燕思空低声道:“我那十年,四处流浪罢了。” “定是吃了不少苦吧。”封野又塞了一个包子到燕思空手里,“放心吧,有我在,以后都不叫你吃苦。” 燕思空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包子:“嗯,好吃。” 封野漫不经心地问道:“上次在你府上碰到的那个人……好像姓刘?也是你在流浪时遇到的吗?” “嗯,我当时在进京赶考的路上,穷困潦倒,险些饭都吃不上,他接济了我。” “在哪儿遇到的?”封野又问道。 燕思空警惕了起来,不知封野为何突然问起佘准,但转念又一想,心下立时了然,他笑道:“怎么,你莫非是吃醋了?” 封野挑了挑眉:“你说呢。” 燕思空笑骂道:“你当谁都与你一样有这不正嗜好。” “我爱喜欢谁就喜欢谁,怎就不正了。”封野痞笑道,“我空儿才貌双绝,不知多少人惦念,我自然有放心不下的时候。” 燕思空踹了他一脚:“别瞎想了,真要说惦念,惦念你的更多,连陛下都对你的亲事上心。” 提到亲事,封野不以为然:“他上心又如何,我爹是不会让他给我安排亲事的,免得为姻亲而受制于人。” “可你……”燕思空的语气不自觉地有些暗沉,“可你早晚要娶妻吧。” 封野抿了抿唇:“那你呢?” 俩人沉默以对。 他们过去从不谈论此事,便是知晓这事谈不出什么好结果,只会徒增不快,无论是他还是封野,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今日话赶话的,就这么撞上了,俩人顿时都后悔了。 燕思空抬起头:“吃饭吧。” “无论如何,我不会与你分开。”封野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眼眸极为犀利。 燕思空回了他一个淡笑,却没有接话。 —— 赵傅义忙于安顿夔州城内的大小事务,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的起义军将领和夔州叛变旧部,终于放下心来,开始敢在城内活动。 杨畏期迫不及待地上门拜访燕思空,态度与当初燕思空为使时截然不同,甚至反给燕思空送了大礼。 燕思空笑脸相迎,虚与委蛇,他知道杨畏期心中不安,想要探他的口风,他也尽力安抚,眼下他们还需要这些人老老实实地待在城中。 赵傅义名燕思空拟了一封公函给梁王,大致内容为夔州已降,劝梁王伏法,圣上仁慈,可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云云。这劝降虽然毫无用处,但却必须得做,以彰显皇帝的宽厚仁爱, 毕竟他们要对付的,是皇上的亲兄弟,勿谓言之不预,而后动干戈,才不至让天下人诟病皇上冷酷,不顾念手足之情。 这封公函自然是石沉大海,梁王此时疯狂地招兵,以荆州要塞阻拦平叛军,听说还想拉上距他不远的赵王一起谋反,若当真被他攒足了兵马,他们根本无力阻止其南下。 一面是易守难攻的荆州城,一面是迟迟不到的粮草,形势之危机,令人寝食难安,当然,这样机密的军情底下的将士是不会知道的。 短短几日,赵傅义已经愁得瘦了一圈,燕思空心中也一样着急,但寻思数日,暂无万全之策,打仗没有粮,什么都是白扯。 眼下他们都在等待混入荆州的奸细传回线报,来预测梁王下一步的举动。 几日后,奸细果真传回了线报,却非梁王的兵马、粮秣情况,而是自己的人头。 赵傅义脸色铁青,将自己关在屋内,一日没见人,直到晚间,才将梁广、封野、燕思空和自己的亲信将领召集到一起。 燕思空心中有些忐忑,他察觉到赵傅义想动了,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谋略。 封野倒是乐观许多,开门见山地问道:“可是粮草有消息了?” 赵傅义点点头:“粮草还有几日就能到了,但也只够一月吃食,加上夔州屯粮,若我们两个月拿不下荆州,就只能退兵。” 屋内没人吭声。 难怪盼了许久的粮草要到了,赵傅义脸上却没几分喜色。 梁广叹道:“两个月……荆州粮草充足,守上两年都不成问题。” “这荆州围不得,攻城又必然损伤惨重,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梁王扬帆南下吗?”孙凤不服气地说道。 赵傅义揉了揉太阳穴:“我不远千里前来,不想半途而废,粮草耗尽之前,我无论如何要试一试。” “将军切莫冲动。”梁广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还不如退军。” 封野道:“行军打仗,变数极多,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不可为,我更相信事在人为,若就此退军,不但辜负圣望,也将陷江南百姓于水火。” 燕思空却是认同梁广的:“下官以为,梁大人言之有理,将士性命不可儿戏,攻城胜算太低,万不可草率。” 孙凤哼道:“还有什么比无作为胜算更低的。” “非也,李牧隐忍十年,一战定乾坤,这十年在外人看来也是无作为,有时无作为才是大作为,胜负不可期于近前。”燕思空拱手道,“下官并非劝将军退军,而是望将军存蓄实力,不要妄动。” 封野又反驳道:“燕大人太过保守了,兵法之法,过于理想,实际上真正能做到‘先胜后战’的少之又少,难道所有将领都看似打不过就不打了?军情变幻无穷,有时成胜之机,就在刹那之间,不上战场,永远抓不住它,这点魄力都没有,志气上就已处敌下风了。” 两方各有理据,争辩了起来,赵傅义是武将出身,心里是向战的,但见梁广和燕思空都不主战,不免也犹豫。 于是争辩许久,仍是未能有个结果。 第73章 回去的路上,俩人仍在争论,一时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封野没好气地说:“燕思空,也就你敢如此与我唱反调。” 燕思空无奈:“我哪里是与你唱反调?我是为了大军着想,眼下确实不宜出战。” “难道就这样无功而返?” “我并未说要退兵,我也不愿退兵,但我们不能攻城,攻城必定死伤惨重,胜算太低,除非……能将梁王引出荆州。” “梁王精明狡诈,怎么可能放弃坚城与我会战?何况他当时来援夔州,已经走错一步,被我伏歼了五六千人,不可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燕思空道:“确是很难,但事在人为。” “莫非你有妙计了?”封野追问道,“你和梁大人真是……不叫我们妄动,又拿不出可行之计。” 燕思空摇摇头:“容我再想想。”他如今亦是心焦,若不能拿下荆州,梁王南下,势必引起更大的祸端,且他也将错失手刃葛钟的机会。梁王谋反一事,是他在暗中推波助澜,他出此险招,自然早已有事态失控的准备,做什么没有风险呢,但眼下远不到自乱阵脚去攻城的地步,他之所以一再劝诫赵傅义不能妄动,而又不出计谋,并非真的无计,他心中早已有一计,但还需等一个人为他证实此计是否可行。 那个人就是佘准。 佘准先他离京,不出意外的话,必定早已在荆州城内,他出使夔州、劝降叛军一事,这些天也差不多已广播两湖,佘准一定会用什么方式联络上他,他必须等。 封野失望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星空:“若我爹在,会如何定夺呢?” 燕思空拍了拍封野的肩膀,用那稳重磁性的嗓音轻声说道:“靖远王从戎三十余载,必也是无数次进退维谷,可他都一一闯过来了。若他在此,我猜他会要你沉着冷静,封野,沉下心来,我们尚有两个月,一定会有转圜之机的。” 封野低头看着燕思空,勉强一笑:“我确实心急了,我们拿下夔州,士气正隆,我多希望一股而下,收复荆州。介时我爹远在大同,也定能知道我得胜的消息。” “会的。”燕思空握着封野肩膀的手暗自使力,“早晚有一天,你小狼王的名号会响彻大晟河山。” 封野眨了眨眼睛:“空儿,你当真这么想吗?” “当真。” 封野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他佯怪道:“你这人,巧言令色,我刚才还在生你气,现在又气不起来了。” 燕思空噗嗤一笑:“我是否还得给你陪个不是?” “那倒不必,以后少跟我唱反调。” “这点,我怕是不能答应你,我身为大晟子臣,当以社稷……” “哎哟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 “那就不说了,我们回驿馆。” 封野搂住他的肩膀,语带撒娇的意味:“以后我若生你气,你便也这样哄我,我就不舍得了。” 燕思空失笑:“好好好。”这时的封野,倒向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了,竟令他忍不住生出几分疼爱。 —— 要等待一个未必会到来的消息,需要极大的定力,还需扛得住重压。 赵傅义和封野这几日在谋划着从水路趁夜偷袭,将梁王主力军引到水上,来个声东击西,派大军攻城,计虽是好计,但实施起来困难重重,若梁王不上当,他们就白白损失水师。 燕思空仍旧力劝赵傅义按兵不动,幸而他不是一个人,梁广也与他意见相仿,否则以他的地位,是肯定阻止不了赵傅义和封野的。 赵傅义并未放弃这个计划,但也没有计划何时出兵,算是折中之法,他也在等待时机。 一天夜里,燕思空正在挑灯梳理文书,一块石头破窗而入,险些砸到他脸上。 他快速起身,捡起了那块石头,扯上其上绑着的布条,展开一看,正是佘准送来的信! 燕思空激动地一目十行将那信通读了一遍。 佘准果然早已到了荆州,但他并不知道燕思空也随景山卫戍军出征了,直到燕思空出使夔州,他才得到消息。 他在荆州潜伏月余,将梁王的老底摸得差不多了,梁王的兵马、粮秣情况与他们的斥候线报基本吻合,梁王还在大力招兵、纳贤、造船、操练水军。 佘准还打探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证实了燕思空多日来的猜想,那就是梁王下一步的目标是岳阳县,若拿下岳阳,梁王将能控制洞庭湖上的数家造船厂,水军实力大增。 最后,佘准把葛钟的关押地告诉了燕思空。 这封密信意义重大,燕思空很是兴奋,他终于找到引诱梁王出兵的办法了。 燕思空将密信置于烛台上,烧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推开门,往封野的别院走去。 封野屋内还掌着灯,隔窗能看见屋内那高大的身影,正左右徘徊。 燕思空扣响了封野的房门。 “谁。” “是我。” 封野打开门,将燕思空拽进屋,痞笑道:“这么晚来找我,可是长夜漫漫,孤枕难眠了?” 燕思空往封野身后看了一眼,但见墙上挂着一副两湖舆图,他笑道:“你不也一样睡不着吗,难道也会孤枕难眠?” 封野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也无心调戏燕思空了,他轻叹一声:“我看了好几天了。”他拉着燕思空走到墙边,“我现在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荆州附近的水陆山川。” “我也正是为此来找你的。”燕思空仔细地看着。 封野从背后抱住了燕思空,下巴抵在他肩上,轻嗅着他淡香的发丝:“你想出什么了?” “梁王现在正在造船。” “嗯,当然。” “可荆州府附近的水道,不适合造大船,江南水军厉害,他没有好船,何谈南下。” 封野点点头:“当年的东吴水军雄霸一方,鼎立三国,确实不好对付。” “你看,荆州府在这里,哪里能给梁王造出大船来?” 封野眯着眼睛,看向那副他已经死盯了好几天的舆图,“洞庭湖?” “没错。”燕思空用手指点在了舆图上的一个大湖,“这里离荆州半日可达,岳阳兵力不足,梁王若霸占洞庭湖,不仅能把控洞庭湖上的造船厂,也占据了一个重要的水路枢纽,洞庭湖上往来商船无数,便于他八方运粮,更可以给他带来一大笔赋税。” 封野拍了拍脑袋:“洞庭湖,我们此前也有猜测,但不敢妄断,因为梁王若真的出兵岳阳,则背后空虚,他恐怕不会冒这个险。” “没错,但岳阳对于梁王来说十分重要,我料他非拿不可。” 封野思忖道:“所以,既要拿下岳阳,又不能给我们可乘之机,若我是梁王,就……拖。” “对,拖。他知道我们粮草不足,只要拖下去,我们早晚会退兵,到时他再取岳阳,就无后顾之忧了。” 封野凝望着舆图上的洞庭湖,陷入了沉思。 “岳阳可能是我们唯一诱敌出城的机会了,惟有梁王出城与我们会战——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我们才有胜算。” “要如何利用岳阳引蛇出洞呢?” “先梁王一步进军岳阳。若我军分兵一万,守护岳阳,梁王将腹背受敌,被截断水路,我不信他还坐得住凳子。” 封野喜道:“我看此计可行,我们明日一早就去找赵将军。” 燕思空转过身,看着封野:“岳阳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但这机会也仅仅是诱敌出城罢了,梁王如今与我兵力相当,短兵相接之日,是输是赢,谁也不知道。” 封野抚了抚燕思空的面颊,一双眼眸狼一般杀气凛凛:“只要能将梁王诱出坚城,我定将杀他个一败涂地!” 燕思空的心脏禁不住快跳了几下,他笑道:“年纪轻轻,切莫狂言。” 封野咧嘴一笑,笑得狂放不羁:“我从未攻过城,因为瓦剌没有城可攻,所以我若说我攻城必下,那才是狂言,可我十一岁便与瓦剌交战,他们是天下最凶悍勇猛的敌人,连他们我也不惧,何惧一个养尊处优的藩王?早晚,叫你看看为夫的沙场英姿。” 燕思空颔首,目光闪烁:“好,我等着看你杀敌破城,旗开得胜!” 第74章 燕思空的计策颇合赵傅义心意,但他领兵经验比燕思空丰富得多,也提出了诸多顾虑。 “这夔州下岳阳,必经荆州,梁王把持荆州水路要塞,所以我们不能走水路,若走陆路,绕荆州而行……”赵傅义在舆图前深深皱了皱眉,“岂不是要翻过南岳?” “不错,唯翻山一途,可以绕荆州抵岳阳。” 梁广道:“不可,若要翻过南岳,我军将士必抛却辎重,短兵轻甲,只能携数日口粮,南岳深山长谷,连峰巉巉(读缠),极为险峻,若梁王在山中设伏,我军就是自投罗网啊。” “长史大人说得在理。”参将孙凤说道,“自古只有绕城急袭取敌,没听说过绕城急袭助守的,况且翻山是何等凶险,且不说此行四百余里,翻过南岳需要多少时日,即便我军真的到了岳阳,万一梁王不出兵呢?一切岂非徒劳?” “梁王若不想困死荆州,唯有南下,要南下,必取岳阳。”封野朝赵傅义用力拱手,“大将军可上奏陛下,从南昌府调兵与我军在岳阳汇合,介时梁王听到动向,一定会狗急跳墙,赶在南昌军抵达前攻打岳阳,又或,梁王若有远见,甚至会在我军未没抵达前就出兵岳阳,到时我大军在其后攻城,断其后路,梁王大军在岳阳与我会战,梁王腹背受敌,必破之。” 梁广沉声道:“翻南岳,诱梁王,恐怕一去无回,世子的意思,就是以我分兵为饵?” “有何不可?”燕思空不卑不亢道,“唯有重兵诱之,梁王才会相信我们要赶赴岳阳的决心,才能逼得他提早出兵,弃坚城与我会战啊。” “那谁去领这诱敌之兵!” “末将愿往。” “下官愿往。” 封野和燕思空齐声答道。 俩人均是一怔,神情复杂地看了对方一眼,却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坚毅和无畏。封野怔了怔,眉眼刚染上的怒意,又生生压了下去。 梁广和孙凤也面面相觑,其他将领亦是无言。 赵傅义沉默地盯着地图。 封野再次进言:“大将军,我军粮草渐薄,时不我待,若不放手一搏,便真的只能退兵了。” 梁广重重一叹:“我军业已收复夔州,平定寇乱,不算无功而返,粮草不济,非我军之过,世子如此好大喜功,恐至我军于绝地啊。” 封野傲然道:“不阻梁王,坐看其起势,一旦被他夺得岳阳,则祸患无穷,我若就此退兵,以何颜面面对陛下、面对江南诸城?” 梁广还想说什么,赵傅义挥手制止,他面色肃穆,沉声道:“我意已决,谁人愿随世子分兵南岳?” 一阵沉默后,王陌修出列,抱拳道:“末将愿往!” “好,起封野为游击将军,王陌修为副将,领兵五千,翻南岳山,急奔岳阳。” “诺!” 赵傅义看向燕思空:“起燕思空为参军随行,便宜行事。” “诺!” “梁大人。”赵傅义对梁广道,“请梁大人亲拟文书,一封往京师,求陛下调南昌军策应我军,并再催促粮草,一封往南昌,要许总督整装备发。”他眯起眼睛,“这些消息,务必利用奸细透露给梁王。” 梁广拱手:“下官领命。” 赵傅义看向封野:“封野,梁王大军出兵之日,就是我攻城之时,一旦拿下荆州,我会立刻去援你,可若拿不下荆州……就指望你歼灭梁王大军了。” 封野领兵区区五千,要灭梁王大军,谈何容易,这五千兵马最重要的使命,是将梁王大军诱出荆州,分兵破之,可梁王即便分兵,也一样占据优势,因为梁王分,他们也分,谁也不知这一招走下去,究竟会如何,但他们义无反顾,唯有誓死一搏。 —— “封野,封野。”燕思空快走几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封野的胳膊,“封野!” 封野甩开他的胳膊,用手指狠狠点了点他,却说不出话来。 燕思空将封野拽到了墙角,低声道:“眼下不是你我置气的时候。” “置气?”封野咬牙道,“我上次警告你的话,你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你当我只是与你置气?” “封野。”燕思空握住封野的胳膊,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眸,正色道,“我知你担心我安危,我亦担心你安危,你也请命去做饵赴险,我也该阻止你吗?” “你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燕思空厉声道,“就因为我是文臣你是武将?你我同朝为官,同是男儿,同有报国救民之志,怎么你上得沙场,我就上不得?” “你……你强词夺理。” “分明是你低看了我。” “我从未低看过你!你一介文官,武功平平,运筹于帷幄之中就是了,为何要跟我去犯险,我想保护你也有错了?”封野满面怒容。 “我也想保护你!”燕思空大声道。 封野愣了愣。 燕思空明眸闪动,一眨不眨地盯着封野:“所以我才要随你同去。此穿南岳,凶险万分,你虽是稀世将才,但年少轻狂,胆大妄为,我早知道你急于建功,一定会请命,我放心不下,既是我提出的计策,我定要你平安归来。” 封野低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瞳仁,让人看不清他的思绪。 燕思空沉默地看着他。 封野突然一把将他拥进了怀中。 “封、封野。”燕思空紧张得左顾右盼,同时用力挣扎了起来,“当心叫人看见。” “便看见吧。”封野双臂如铁钳,牢牢禁锢着怀中人,他闷闷说道,“空儿,越是与你相处,我便越是喜欢你,该怎么办呀。” 燕思空心头一软,万般滋味陈杂,一时竟然品不出是酸是甜,是喜是忧。 封野迷恋于他,本是好事,怕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才敢这般义无反顾、毫无保留地倾注感情,而他,处处都要收着。面对封野,他时常愧于付出的不对等,却又冷静而清醒地知道,他绝不能自陷,也只能给这么多了。 —— 出兵之前,赵傅义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也与狄嵘商议好了攻城大计。 赵傅义和狄嵘均是当世名将,在大晟国况山河日下的如今,他们已是昭武帝能够调派的最好阵容,也因为此,燕思空和封野才敢冒险,认为只要他们将大军引出荆州,此二人就能攻下城池,再不济,他们与梁王大军会战,也能削弱其兵力,总比强攻坚城胜算大得多。 出兵前夕,他们找来了两个南岳当地的猎户做向导,同时,封野和燕思空二人快要把舆图看烂了。封野有一项奇能,就是对地形的记忆和分析极强,他只要观察一遍地形,就能在脑中绘制成图,同样的,他只要看上几遍地图,该处的地形地势地貌就尽入脑海,待到运用时,相差不超过百米。 所以燕思空说封野是稀世将才,绝非恭维之词,他观察封野许久,知道封野有怎样的天予之才,又有得天独厚的出身与背景,只要度过这冲动不羁的少年时光,必将一飞冲天。 至此,还未出征,封野已经几乎对南岳了若指掌,凭借兵法与实战的经验,最终挑选出了两条行军路线,一条作为另一条的备用。 即便如此,山中依然有避之不过的天险,行军危险不说,他们最担心的是中埋伏,可眼下也只有大胆一搏了。 出征前日,燕思空求见赵傅义,开门见山地说道:“大将军,下官是来提醒大将军,倘若他日破城,不要急着庆功,定要先去解救被梁王囚禁的两湖官将啊。” “这是自然,只是,不知梁王是否还留着他们。” “自梁王谋反后,只听说葛总督等人被囚禁,并未有梁王处决他们的消息传出,所以,下官认为他们应该还活着。” 听到葛钟的名字,赵傅义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他道:“希望如此吧。” 燕思空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此事下官心中略有疑窦。” “哦?” “梁王兵权在握,还留着他们做什么呢?” 赵傅义皱了皱眉:“确有些蹊跷,也许,他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燕思空“嘶”了一声,“大将军说的有道理啊,听说那两湖总督葛钟葛大人,是谢公公极力提拔之人。” 赵傅义瞪起眼睛:“燕大人,我说的后路不是指这个,是指梁王不想多遭罪孽,一旦战败,或许还能在陛下面前讨回一条命,你、你这是意有何指啊?” 燕思空慌忙起身:“哎呀,误会了,下官无所指、无所指。” 赵傅义眉头更加拧成一团了,他道:“此事不紧要,当我拿下荆州再说吧。” “是……” 第75章 是夜,封野率五千将士于夔州出兵。 他们放弃了不必要的辎重,携十日口粮,轻装上阵,力求以最快的速度翻过南岳山麓。 这一战打得便是速度,只要他们抢得快,梁王就来不及设伏。 夔州至岳阳近四百里,正常行军一日四十里,也要走上十日,而他们还要巴山越岭,若是途中遇险,又或碰上疾风凄雨,这十日口粮怕是并不够吃。但封野下令只带十日口粮,背水一战,以鼓士气。 燕思空也换上了一身铠甲,他气质本就潇洒,如今兵甲加身,将他衬得器宇轩昂、英姿勃发。 封野含笑看着他上马,二人对视一眼,并回以对方笃定的目光。 封野长吁一口气,道:“出发。” 传令官大喊道:“出发——” 为避人耳目,他们不敢擂鼓,人衔枚,马裹蹄,默默朝南行去。 从夔州过施州,这一路尽是坦途,封野要求一日行军百里,因为一旦进了山,速度必然要慢下许多。 两日之后,由当地向导领路,他们进入了南岳山。 山谷狭窄,大军被拉得长长的,绵延四五里有余,首尾不能呼应,封野命大军分成三段,两段相隔三四里,以防止中伏,可以互相援救。 晚间,他们择背山近水向阳之高地扎营,一路上谨小慎微,但凡易近难出、便于设伏之地,就绕道而行,行军速度虽然慢了不少,但前几日都安然度过。 进山的第四天,下起了雨。 雨势并不大,但连绵不绝,山路泥泞,马蹄多有陷入,冒雨前行,湿衣寒体,将士苦不堪言,行军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 燕思空坐在营内烤火,轻叹道:“封野,我看,还是休息一日吧,如此雨势,万一遇上山体倾滑,后果不堪设想啊。” 封野神情严肃地盯着账外连珠子般往下坠的雨滴:“我们哪有一日可以休息,若就此耽误了时日,我们就只能走青须谷了呀。” “前几日我军已倍道兼行,抢了至少三日的时间,此时休息一日,也可让将士们恢复体力,否则若是遇上埋伏,敌军以逸待劳,我军必败。” “这荒山野岭的,就算朗朗晴空,梁王都未必找得到我们,何况是这种鬼天气。”封野道,“休息一夜,明日看看天气如何,再做定夺吧。” “明日雨怕也不会停的。”燕思空道,“我已观气象数日,积云不散,湿气低垂,淤结于山中,三日内可能都不会停。” 封野沉声道:“休息一夜,明日定夺。” “封野。” “叫将军!”封野瞪向他,“燕思空,军中无尊卑,却有上下,你不必赘言。” 燕思空拱手道:“是,将军。” 封野懊恼地吁出一口气,朝侍卫挥了挥手:“全都下去吧,我和参军要休息了。” 这几日封野和燕思空一直同寝于一帐之内,却不可能有风月之心,不过是为了减轻负重,精简了物资。 封野朝燕思空招招手:“过来。” 燕思空走了过去。 封野挨着他:“我有些焦虑,你别生我气。” 燕思空淡道:“你知道赵傅义为什么敢把兵权交给你一个区区十九岁的半大少年吗。” 封野轻哼道:“因为我配得起这兵权。” “对,因为你十一岁上阵杀敌、十四岁深入敌阵、十六岁独自领兵,因为你智勇双全,因为你军纪严明。”燕思空用肩膀撞了撞封野,笑道,“所以你刚才说得对,在军中,我不该直呼你名讳,我一时情急,连世子都忘了叫,实在不应该。” “啧。”封野揶揄道,“我怎么听着,觉得你在酸我呢。” “岂敢啊。” 封野哈哈笑道:“你是我最疼爱之人,你还有什么不敢啊。”他一手揽住燕思空,轻轻晃了晃,“空儿,你的顾虑我明白,但你没有带过兵、打过仗,体会不到行军求速的紧迫感,战机往往就在千钧一发之间,稍有贻怠,都可能酿成大祸。若因为行军缓慢,而不得已走青须谷,恐怕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兵贵神速,这一次我们抢的是时间,我们没有一日可以休息,明天视天气情况,最多休息半日吧。” 燕思空点点头:“听你的。”他扭头看着封野的侧颜,那坚毅的目光灿若星辰,直射远方,他心脏颤动。封野一旦披甲戴盔,立于军中,就再无平日里嬉笑怒骂、率性轻狂的少年样,令行禁止,说一不二,才是他为将者的模样。 —— 如燕思空所言,第二日那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封野让大军多休息了小半日,才整军出发。 山中湿冷,寒气侵体,不少将士染了风寒,就连马匹都接连倒下了几匹,行军速度愈发缓慢,但口粮愈薄,如同身后追着个索命厉鬼,谁也不敢抱怨,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封野下令只带十日口粮时,虽然极为冒险,但若没有此计激励军心,他们必困于深山。 在这样艰险的环境之下走了三日,他们终于盼来了晴日。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比计划中晚了足足四天,此时便陷入两难之境地,因为他们只剩下一日口粮了。 若按原路行军,他们很快就会弹尽粮绝,若想抢出时间,就必须另择近路,也就是他们万般不愿意走的青须谷。 青须谷,两山夹居者也,地间狭长,易进难出,是设伏的绝佳之地,一旦进入青须谷,只要守住两端隘口,简直是瓮中捉鳖。但只要过了青须谷,就尽是坦途,可以快马行军,两日内抵达岳阳。 如果梁王已经探知他们进山,那么唯有在此处设伏,才最有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隘形者,凶险啊。”燕思空轻声念叨,目光专注地盯着地图。 “也并非没有破敌之策。”封野道,“我们来之前已经料到此地可能有埋伏,要破隘形之地,必破其一隘口。” “要破其一隘口容易,我若是梁王军,放弃入口,守住出口就行了,青须谷出口处宽不过五、六丈,只要重叠布阵,前齐隘口,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能,我怕就算身后无伏兵,头顶呢,就算头顶也无伏兵,也很难冲过去。” 王陌修重重叹息:“大雨误我啊!” “此时抱怨也无用。”燕思空看向封野,“将军,下官建议原路行军,我们可以以稞草果腹,倍道而行,日夜兼程。” 封野眯起眼睛,摇了摇头:“人能忍饥,马能挨饿吗?就吃这些水分极多的湿草,马儿根本抗不得饿,到时人困马疲,若碰上梁王追兵,我们怕是跑都跑不掉。” “可青须谷有死地之势啊。”燕思空道,“兵法有云,隘地若敌先居之,盈而勿从。” “可下面还有一句,‘不盈而从之’。”封野目光灼灼地盯着燕思空,“走不走青须谷,我们都是九死一生,何不赌一把?” 燕思空叹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王陌修道:“参军,其实将军说得不无道理,其一,梁王未必设伏,其二,梁王设伏,也未必前齐隘口,当年韩信走那井陉口,赵军就没堵住隘口,他可是带着大军大摇大摆地过去的,而后背水一战,大破赵军,跟我们的情形何其相似……” 燕思空目光凌厉地瞪向王陌修:“行军打仗,岂能以盼望敌人犯蠢作为侥幸得胜的依凭?” 王陌修僵住,他咽了咽口水,一时心下惊叹,一介文弱书生,怎会有这般锋锐如刀子般的眼神? 燕思空再次劝道:“将军,地形险隘,尤不可致于人啊。” 封野看向燕思空,沉声道:“燕参军,你我在领兵一事上,可曾有过意见统一的时候?” 燕思空愣了愣:“……有过不少吧。” “真的吗?”封野眯起眼睛,逼近了一步,“我怎么记得你与我回回意见相左,你是欺我年少,什么也放心不下吗?” 燕思空躬身:“下官不敢。” 封野深吸一口气:“你的顾虑,我全都明白,我的顾虑,你明白吗?” “下官明白,无论是走原路,还是走青须谷,都各有利弊,将军与下官性情大不同,下官保守,出的自然也是保守之计,至少在此一事上,遑论对错。将军若执意走青须谷,下官便献出青须谷之计。”燕思空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和封野私下甚好,封野简直将他当女子一般礼让、疼宠、呵护有加,可在领兵打仗一事上,就如封野所说,俩人分歧极多,处处不对路,他们一个激进大胆,一个保守慎重,已经不知道吵了多少回了。 但现在封野为主帅,他只能规劝,规劝不成,就顺从。再者,险隘之地,也并非真是死地,若出得此地,他们就逃出生天了。 “很好,你有何计,说吧。” 第76章 翌日,封野军集于青须谷外。 此时天清气爽,艳阳高悬,视野非常清晰,转过这个山脚,青须谷的隘口就不远了,虽然现在还不能看见,但也可以想见,那幽深的谷地如长蛇般盘亘于这荒山之中,而他们就要进入蛇腹,殊死一搏。 等待良久,斥候跑了回来,跪匐于封野马前:“将军,叛军在青须谷上方设伏。” “埋伏多少?” “约一千。” “隘口呢?” “入口未见叛军,但出口已被叛军大军堵截。” 封野挥挥手,看了燕思空一眼。 燕思空却微眯着眼睛,策马原地转了一周:“很好,风向未变。” “天助我也。” 燕思空点点头:“如我们所料,时间仓促,山路难行,叛军无法将大量辎重带入山中,所以埋伏于上的少,围堵于前的多,这种情况下,此计尚可行,但……”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黑压压的将士,“即便能冲杀出去,我军伤亡也必定不轻。” 封野凝重道:“若绕路而行,粮草断绝,我军伤亡更难以估量,只此一途了。” 王陌修道:“将军,我愿为先锋。” 封野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刘勇,带一千将士,攀山而上,将叛军伏兵冲散、杀退皆可,不要追击。” “诺!” “白尚仁,准备好马匹、艾草、火油,等我令号。” “诺!” “燕思空。”封野目视前方,看也不看燕思空,“带八百将士驻守于此,防止叛军断我后路,若我败退,也可接应。” 燕思空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拱手道:“诺。” “王陌修。” “末将在。” 封野握紧了手中长枪:“青须谷隘口狭窄,大军只能蛇形通过,不能扑涌。我为先锋,领前军冲杀,你垫后路,领后军辅助,待前军疲老,前后军交换,分毫不可松懈。记住,我不退,谁敢退,斩立决!” “诺!” 封野策动缰绳,意欲进军。 “将军。”燕思空轻声道。 封野顿了顿,还是回过了头,面色未动,但眼神已经泄露出了一些情绪。 燕思空朝他用力抱拳,沉声道:“空,镇守后路,静待佳讯。” 封野回礼,转身策马而去。 燕思空紧盯着封野的背影,直到它被大军淹没。封野今年方才十九,他有预感,他这一生要看很多次封野出征的背影,大丈夫志在四方,他纵使担忧,却绝不会阻拦。 况且,他相信他和封野都是生而注定要拨弄风云之人,这里,一定不是他们绝命之处! —— 临近青须谷口,白尚仁领着百名骑兵走出了队伍,他们整齐划一地下马,将连夜扎好的草人绑在了马背之上,马后绑着树枝、木条,并淋上了油。 封野看着那些躁动不安地战马,想起了小时候在广宁马场度过的时光,战马乃兵之利刃,国之重器,自从丢了河套,晟朝对战马的重视超乎寻常,他当年也是因此跟燕思空结下的缘。 若不是万不得已,哪个将领愿意舍弃百匹战马呢。 封野沉声道:“派士卒点燃草木,熏透青须谷。” “是!” 几百名士卒早已将木材、艾草和由战马吃的干草捆成几捆,提着油和火把,跑向隘口,他们贴壁而行,当凑近谷口时,峡谷上方未有动静,必然是在等待他们的大军。 士卒们冒死深入腹地,点燃了草木,很快地,烟雾弥漫,借着风势而起,此时节草木湿润,火势并不大,但由于山谷狭隘,烟雾难散,不削片刻,整个山谷都被浓烟覆盖,目难视物。 封野大喊道:“杀——” 三军齐吼,杀声震天。 百名骑兵点燃了马背上的草人,狠狠挥动马鞭击打马臀,马儿吃痛,又烈火缠身,疯狂地朝着前方奔去。 百匹战马,拖着树枝木条,奔跑起来竟有千军之势,加之身后喊杀声响彻山谷, 一时没人怀疑这是大军出击了。 谷底烟雾弥漫,视野不明,叛军将领只依稀从烟雾中看到一群着火的战马冲入山谷,无暇多顾,大喊道:“放——” 顿时,利箭木石从天而降,谷中声音吵杂,人马难辨,可说是乱成一团了。 烈火焚身的战马发出痛苦地嘶叫,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有的在谷中四处流窜,有的直奔着出口冲去,隘口处的叛军眼看着浓雾渐散,等来的不是狼狈不堪的敌人,而是一匹匹高速狂奔着的火球。 战马冲入敌阵,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时,青须谷上方传来号角声,那是刘勇已经在与伏兵厮杀的信号。 封野举起长枪,横直前方,大声吼道:“杀——”他狠狠一夹马腹,马儿飘忽而出,转眼已经奔出几丈开外。 “冲啊——” 三千将士倾巢冲入青须谷,此时谷中烟雾渐散,上方伏兵箭石几乎耗尽,又被刘勇拖住,几乎无力“关照”谷底的敌军,他们一路长枪直入,快马穿过谷腹。 封野一马当先,手持长枪,冲向了已经被起火的战马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敌阵。 “布阵,布阵!”敌方将领大喊道。 封野目光如炬,无畏地直视前方,迎着如林长枪而上,在利刃眼看要将他连人带马串成刺猬时,从马背上高高跃起,自空中翻身而下,鲜红的斗篷如一抹赤霞,伴着这有天兵之威的少年将军,落入了敌阵,他长枪横扫,利刃穿肉的声音不住响起,一排敌军已经被扫于脚下。 封野一手持盾,一手挥舞着百斤重枪,深陷敌阵而不乱,为敌围困而无惧,竟将冲杀而来的敌军不断地逼退。 “保护将军!” 后方将士很快与敌军冲撞在一起,人、马的尸体不住地堆积于不过五、六丈的隘口,一方要冲出生天,一方要死守,两军踩着敌友难分的肉身,混杀成一团,惨叫、鲜血、火光,交织成了一副残酷的画面。 前有火马冲撞,后又封野开路,隘口被生生冲出了一个缺口,敌将狂喊布阵,不住地派士卒用血肉之躯堵这个缺口,封野也在同样在调集士卒用血肉之躯去撕破它。 敌将眼看着封野如斯神勇,以一人之力竟然生生杀得士卒犹豫不敢近前。他在马上大吼:“斩敌将者,赏千金,封五百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士卒再一次蜂拥而上,封野已经腹背受伤,体力难支,王陌修即使赶道:“将军退,我进!” “你先进,我再退!”封野一边拼杀,一边嘶吼。 王陌修领着体力充沛的后军接替前军,继续冲杀:“保护将军,保护将军——” 将士策马将封野维护起来,封野爬上战马,一边斩杀,一边冲着敌将大喊道:“蕞尔鼠辈,可敢与我一战!” “世子将名在外,我当只是有个好爹,但今日一见,果真英雄出少年,可惜啊。”敌将喝道,“今时今日,你命数已到。” 封野吐掉口中鲜血,一身狼藉却气势不减,赤红的眼睛凶猛如野兽:“我封野从不信命数,我生而就要桑弧蓬矢射四方,策马杀敌动天下,就你,还不配杀我!”他扔掉已经有些无力持拿的长枪,抽出佩剑,一剑将一骑兵斩落马下,狠夹马腹,继续往前冲杀。 那敌将直勾勾地盯着封野,脸上青筋鼓动,嘶声喊道:“守住,谁也不准退!” 封野大吼道:“此路有进无退,进则生,退则死,杀——” 王陌修带领的后军接替了已经死伤惨重的前军,犹如注入新血般活力大盛,且主将悍不畏死,士卒大受鼓舞,加之他们已无退路,兵有必死之心,自当神勇万分。 在封野和王陌修的带领下,一批批的将士抵死冲杀,敌阵的缺口被越撕越大,封野见时机已到:“传令燕思空前来助阵!” 号角声自峡谷中响起,燕思空已经在马上一动不动地静默许久,听得号令,一把抽出佩剑:“杀啊——” 八百后路军也冲入青须谷,眼看前方缺口已开,一边断后,一边策应,跟着封野一举冲出了峡谷。 叛军将领眼见溃败已不能收,而敌方士气正隆,已不能交锋,只得下令撤军。 封野领兵追敌二十里,方才罢休,他并非真的要追,只是叛军损伤明显少于他们,若不追,唯恐叛军以为他们山穷水尽,再杀一个回马枪,他们就真没有应敌之力了。 此战结束后,他们盘点战损,死伤过半,虽然冲出了青须谷,但损失着实惨重,但前方尽是坦途,生机已显,这一战,他们始终是胜了! 第77章 燕思空清点完战损、安顿好将士,找到封野时,他正赤裸上身,让医官为其包扎伤口。 燕思空站在一旁,静静看了封野许久,看着封野年轻的身体上竟清晰可见数刀新老疤痕,看着他眉头深蹙,嘴唇紧抿,额上遍布一层细汗,隐忍着痛楚,而目光始终定定地望着前方,一声也未吭。 他下意识地想用袖袍遮住颤抖地双手,却发现他身着戎装,无处可藏,只好紧紧握住。 眼前再次浮现了适才他带兵冲入山谷,看到的封野满身是血、深陷敌阵的画面,到如今依旧心悸不已。 虽然后来他知道,那血大多是敌人的。 他阅人无数,但像封野这般的少年豪杰,平生仅见。 他信步走了过去。 封野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他,拧起的眉心顿时舒展开来:“燕大人,来。” 燕思空躬了躬身,坐在他身边,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将军感觉如何?” “小伤,不碍事。”封野长吁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燕大人没受伤就好。” “我一直守在后方,自然无恙。”燕思空沉声道,“将军勇猛,乃我军之福,但冲锋陷阵,置己于险地,缺少为将者之智啊。” “今日是形势所迫。”封野抬起手,遥遥指着虚无的前方,眼前仿佛出现了不久前那狼藉的谷地、狭窄的隘口和堵塞于前、层层叠叠的敌军,“是人都畏死,若我不身先士卒,将士们怎能一往无前。” 燕思空一把抓住了封野的手:“主帅若有闪失,则群龙无首,还谈什么一往无前呢?将军气盛,也要为将士们着想,切不可再这样涉险了。”他手下使劲,捏得封野手骨都在作响。 封野终于意识到燕思空是在忍着怒意,他看了看地上带血的衣衫,知道燕思空必然是很担心,心下温暖,便顺着他说道:“若非形势所迫,我也是很惜命的,燕大人说得对,以后还需燕大人多加提点。” “不敢当,下官只愿我大军旗开得胜,衣锦还朝,当不负圣上洪恩。” “我……嘶……”封野牵动伤口,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医官放轻了手脚:“将军忍一忍,待下官将这伤处缝合。” “不若让我来吧。”燕思空伸出了手。 “燕大人也通医术?” “略习得几分,这般外伤,不在话下。” 医官得到封野首肯,退了下去,燕思空轻轻捏着细如牛毛的银针,低声道:“有点疼,忍一忍。” “我不怕疼。”封野咧嘴笑了笑,“疼痛,最能磨练人的意志,我从小崇拜关二爷,他刮骨疗毒的故事我百听不厌,这等区区皮肉伤,算得了什么。” “若非还要赶路,我肯定把麻药灌你嘴里。”燕思空小声道,“我最看不惯你逞愚勇。” 封野低笑道:“空儿如此担心我,我心里高兴,更加……唔……不疼了。” 燕思空快速将针刺入肌理,肩上开绽的皮肉被一寸一寸缝合,他已经多年不曾行医,还好手也没生疏,至少比那年轻医官麻利多了。 封野凝神看着燕思空,那认真关注的模样也好看得紧,他悄声道:“空儿,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与我上战场。” 燕思空斜睨了他一眼:“当初是你让我做随军文书的。” “是啊,文书,你应该跟着大军,稳驻大营,而不是被我带进深山,穿过险谷,让敌军的刀箭离你那么近。”封野抬起手,想摸一摸燕思空的脸颊,又想起周围都是将士,遂颓然放下,“你披甲的样子真是英姿绰约,但我还是喜欢看你穿朝服。”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为人臣子,家国有难,责无旁贷,封野,我很感激你带我前来,让我可以一展所长。” 封野苦笑:“让你一展所长,就是老跟我作对。” 燕思空也跟着笑了起来:“你我是求同存异,怎么能算作对呢,虽然几次三番意见相左,但最后还是同仇敌忾,成功退敌,你说是吧。” 封野点点头,恨不能现在将燕思空揽入怀中,他倾过身,与燕思空几乎面冲着面:“小时候,我便幻想,你我一文一武,内能纵横捭阖,外能兵震天下,如今你之才学,还在我预料之上,空儿,你真是个奇人啊。” 燕思空淡道:“你太高看我了,如我这般的,翰林院遍地皆是,只不过你不接触罢了。” “我不信,即便有人学识在你之上,也不会有你的才情,也不会像你这样……”封野动情地望着燕思空,用极低地声音说道,“这样让人着迷。” 燕思空轻声暧昧道:“剩下的,我们择时再说。” “将军。”王陌修走了过来,见俩人几乎要贴上了,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脑袋。 燕思空往一旁闪了闪身,道:“将军,伤都处理好了,穿上衣服吧。”说着抖开了衣物。 封野将手臂伸进袖子:“王将军,请讲。” “将士们已休整完毕,将军的伤势如何了?” “不碍事,赶路要紧。”封野站起身,“出发。” —— 封野领着剩下的近三千将士,星夜兼程,十日穿南岳深山,奔袭四百余里,终于赶在梁王大军之前,抵达了岳阳。 岳阳已经接到探报,叛军距此不过两三日路程,他们也只是险险提前,听来叫人捏了一把冷汗。 封野得意地冲燕思空道:“听到没?若用你那保守之计,绕路而行,不但粮草耗尽,还可能让叛军早于我军到达。” 燕思空淡定笑道:“将军英明果决。” 封野哼了一声:“又酸我,早晚收拾你。” 他们入城扎营,以城池拒叛军。虽然岳阳小城兵力不足,但他们并不是很担心,因为赵傅义大军在后,只待梁王大军一走,就会攻城,到时叛军腹背受敌,是回救荆州,还是直取岳阳,都必然分兵削势。 燕思空这一计,逼得梁王至少提早了数月出兵岳阳,梁王若不尽早拿下岳阳,等到援军一到,他就被困在荆州了,可他一旦出兵,也必然知道荆州危机,他唯一的出路,便是用荆州拖住赵傅义,急攻岳阳,一旦拿下岳阳,掌握洞庭湖水域,他的谋反大业算是成了一半了。 而对于他们来说,成功翻过南岳山,也是平叛大业成了一半,另一半,便看他们能固守岳阳多久,只要守到赵傅义攻克荆州,他们就胜了。若赵傅义攻克不下,他们的脑袋落归何处,还不由他们做主。 封野站在岳阳城上,听着岳阳守将薛朗说明军备情况,他眯着眼睛看着城外旷野,突然插了一句嘴:“比起征战,我更擅守城。” 薛朗顿了顿:“世子所言极是,大同防线是大晟最坚固的防线,三十年来由封家军镇守,使那蛮夷不得威胁我中原子民。” 封野笑道:“瓦剌数年一次大举进攻,平日轻骑骚扰不断,我爹大多时候选择固守不出,虚耗他们,这守城,总比攻城占优势,我必守得,等赵将军攻下荆州!” 燕思空遥望城下,想起当年与元卯一同守广宁,广宁的条件,比之岳阳还差上不少,也硬生生守住了,只是守得住城池,却守不住忠良之心,对于守城,他也同样颇有经验,但更多的,是锥心的回忆。 封野见他面色苍白:“燕大人,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燕思空摇摇头:“城头风急,有些凉罢了。” “那我们下去吧。” 燕思空又摇摇头:“我想多看一会儿。”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见卓勒泰的七万大军,那如林的长枪,舞动的旌旗…… 封野略一思忖,便道:“薛将军,可否留我与燕大人四处看看?” 薛朗道:“世子请便,下官不打扰了。”他带着侍从离开了。 封野换到了燕思空右侧,为他当着大风:“空儿,你是不是又想起广宁了?”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轻轻“嗯”了一声。何止是“又”,他无时无刻,都会想起广宁。 “这里不是广宁,你还有我。” 燕思空挨着封野,目光远眺:“说起守城,我也很擅长。” “哦?” 燕思空指着前方旷野:“当年,金国大皇子卓勒泰引兵七万,跨潢水,进辽东,誓要攻下广宁。我就站在城头,看着那黑压压的大军,吓得腿肚子发软。” 封野沉默地听着。 “广宁城小兵寡,但我爹为了全城四万百姓,誓死不降,是……”燕思空颤声道,“是我献计,他带领全城将士、百姓一同固守,我眼看着大军压境,眼看着广宁一次次危在旦夕,却都顽强地挺了过来,我见证了一切。” 广宁和元家,一直是燕思空心头的忌讳,封野从不轻易提起,唯恐触及伤心事,而燕思空也明显回避,这还是第一次,燕思空真正提前了当年的旧事,他心中忐忑不已。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他每每感到压抑难忍时,总想与封野吐露些什么,这是一个人信任、依赖另外一个人的征兆,而他不能、也不需要,所以他硬生生将那倾诉的欲望再次扼杀于腹内,声音也迅速恢复平静:“所以,我也擅长守城,你我携手,定能叫那叛军半步难进。”他言毕,转身离去。 封野看着燕思空的背影,面上难掩失望。 第78章 昭武二十七年春,梁王陈焕亲率陆军三万、战船五百,分水陆两路进攻岳阳,并留一万将士驻守荆州。 陈焕自知生死存亡,已在旦夕之间,他先拿下岳阳,则可弃荆州而拥兵南下,赵傅义先拿下荆州,则腹背受敌,他将万劫不复。 于是兵临岳阳,他不做拖沓,安营扎寨后,即刻开始攻城,同时命水师急袭洞庭湖。 对比十一年前的广宁城战,今日的燕思空已是波澜不惊,薛朗与封野指挥守城,他在一旁协从。梁王叛军锐意正盛,进攻极为猛烈,但岳阳尚有近万兵马,粮草无忧,准备充分,第一波攻城打了足足四个时辰,打得岳阳城千疮百孔,依旧没有攻下,梁王不得已暂退。 看着城下堆垒如山的死尸,城上泼洒的黑红新血,受伤的将士们发出痛苦地哀嚎,残破的甲胄器具撒乱四处,战后的残局,那浓郁的血腥和彻骨的杀气渗透于一呼一吸之间,令人头皮发麻。 燕思空沉声道:“叛军来势汹汹,一次攻城不下,很快就会来第二次,我军损伤如何?” 薛朗叹道:“损伤暂且不多,但我怕这城池是再禁不住木石大炮的招呼了。” “薛将军不必担心,当年……”燕思空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兵寡城孤尤能挡住大军的,史不绝书,岳阳兵力尚存,赶紧让将士们加固城池吧,梁王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薛朗走后,燕思空看向封野,封野一动不动地站在城头,遥望着城下尸横遍野。 “世子。”燕思空走到他身边,“你是否也在和我担忧一样的事?” 封野点点头:“我尚不担心岳阳失守,我担心的是陈焕的水师。” “陈焕的水军都督是两湖有名的水师大将,若他拿下洞庭湖,便可抢掠几百艘战船,擒获上万水兵为己所用,介时还攻什么城,只需将岳阳围起来,切断城中水源,我们就不战自降了。” 封野叹道:“可惜你我都不擅水战,我长这么大,仅仅乘过渡河的小舟。” 燕思空苦笑:“我也不曾乘过战船。我猜陈焕会把筹码压在水师上,我们是不是该派兵增援水师?” “现在,怕是晚了,陈焕大兵压城,我们顾此则失彼,顾彼则失此啊。” 燕思空微眯起眼睛:“不敢求王将军得胜,只求他别败得太快。” 俩人此番对话,竟成谶语。仅两日之后,洞庭湖就传来战报,王将军的水师大败,已被叛军完全掌控了水路要道。 叛军派兵夺取了洞庭湖引水入城的水渠要地,一面填砂阻石筑水坝,一面深挖沟渠,要将水源改道。 不出五六日,叛军就能彻底断绝城内用水,陈焕已派人在城下日夜叫阵、说降,惑乱军心。 薛朗急得团团转:“世子,这可如何是好啊,城中若无水,何以为继?” 封野沉声道:“眼下我已被围,唯一的办法,就是等赵将军攻下荆州,前来救援。” “可知赵将军几时能攻下荆州啊,万、万一攻不下呢?”薛朗见封野不说话,又转向燕思空,“燕大人,听闻你以三寸不烂之舌平夔州叛乱,必是足智多谋,你说说看,我们……该如何啊?” 燕思空似是看不见眼前的巨浪,面色沉静如水:“薛将军,世子带领我们穿南岳,出奇兵,十日急袭岳阳,阻断叛军后路,就是为了给赵将军争取时间。打,以我们的兵马,正面交锋,是打不过梁王的,守,倒是守得,正如世子所言,眼下,我们只能守,等着赵将军神威而至。” “怎么守?”岳阳一名将领狠狠击案,“眼看就要没水了,这城中无水,别说将士们,百姓可能先反了。” “是啊,没有水,怎么打仗?”另一将领大声道,“前几日攻城,我军已损伤惨重,若梁王趁我干渴之时再来攻城,你、你还说‘守得’?” 王陌修厉声道:“大胆,世子在此,你敢乱我军心?” “你……” 薛朗朝封野拱了拱手:“世子,诸将所言有理,水源一断,军心必乱,百姓也可能造反啊。” 封野慢慢地扭过头来,狼一般凌厉的目光扫视所有将领:“将士乱,则杀将士,百姓反,则杀百姓,绝不能让叛军夺取此城,雄踞洞庭湖,剑指江南!” 众将士沉默不言。 燕思空笑了笑:“诸位不必如此惊慌,叛军阻得了地上的水,他阻得了那泽被万物的琼汁玉露吗?” “燕大人是说……”薛朗皱眉道,“可老天爷下不下雨,几时下雨,还不是看他心情,做不得准啊。” 燕思空朝天抱拳:“空,可向天借甘露,以解我岳阳之干渴。” 薛朗将信将疑:“燕大人,还……还会这法术?” 燕思空露出神秘地笑容。 —— 回到屋内,封野压低声音道:“空儿,你可是能看出何时有雨?” 燕思空拭掉额角的薄汗:“这天象完全不似要有雨啊。” “什么?”封野瞪大眼睛,“那你怎敢夸下海口?” “你我二人只带了不足三千残兵,岳阳是人家的地盘,如今军心动荡,这形势眼看要压不住了,若不能解决水源之急,不知哪时他们就要绑着我们开城迎敌了!” 封野握了握拳头:“那眼下……你真要开坛‘做法’了?” “我先稳住他们,能拖一日是一日,若是老天有眼,看在你我赤胆忠心的份儿上,也许……” “哎呀。”封野拍了拍燕思空的脑袋,“你拿这屁话糊弄谁呢?” 燕思空苦笑:“能拖一日是一日,等赵将军杀来岳阳。” “若他不来呢?我们能撑到几时?” 燕思空按住封野的肩膀:“若他三日不到,就在议会时绑了薛朗,控制所有官将,若他七日不到,我们,也只能开城投降了。” 封野沉声道:“只能如此了,我去部署。” —— 翌日,燕思空在城头设坛画阵,穿着着素黑道袍,一手持拂尘,一手持羊毫,在一张张白纸上留下难懂的符箓,再焚之一俱,同时口中念念有词,装模作样的开始请雨。 薛朗一帮粗鄙武将,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诸葛孔明设坛做法请东风,还是如雷贯耳的,燕思空是两榜进士,又是太子讲师,他们虽然心下怀疑,却也不敢公然猜忌,只能看着他忙活。 燕思空请了一天一夜,天上滴雨未降。此时城中只剩下存水,已不足三日之需。 将士们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催促燕思空,燕思空却眼也不睁,口中依旧喃喃自语,完全不理一旁的窃窃私语。 封野重重咳了一声:“不可对鬼神无敬,好生等着。” “世子,这……这要等到何时啊。” “燕大人不是说了吗,最多三天三夜,天必降雨。”王陌修道,“燕大人以一日一夜滴水未进,你们着什么急。” 封野看了一眼燕思空干裂的嘴唇,青黑的眼底,忍着心疼,镇定说道:“相信燕大人,定能为我岳阳百姓请来天水!”他给王陌修使了个眼神,接着说道,“或许是我们的诚意仍不能感动上苍,薛将军,你令所有将领都登上城头,与燕大人一同祈雨。” “这……”薛朗叹道,“好吧。” 王陌修朝封野暗暗比了个手势。 燕思空接连“请”了两天两夜的雨,岳阳城上空依旧是艳阳高照,白云如洗,哪里有半分要降雨的征兆? 薛朗手下的将领忍无可忍,大声怒骂:“燕大人,你可是在装神弄鬼调戏我们?” 王陌修高声道:“此事事关一城之存亡,谁敢开玩笑?” “这眼看请了两天两夜,屁都没有,再过几天,我们就要渴死了!” “他根本请不来雨,不如我们投降吧!” “这样拖下去,早晚也要投降。” “大胆!”封野厉吼一声,“你们竟要向乱臣贼子投降?也想跟着造反不成?” 将士们顿时噤若寒蝉,但面上已显犹豫。 封野一挥手:“将他们拿下。” “世子,你要做什么?”薛朗眼看形势不对头,一手就要抽出佩剑。 封野飞起一脚,踩在了他的手背上,将那刚出鞘的利剑又给踹了回去,同时一个闪身,就以铁钳般的手扣住了薛朗的脖子,将他反身按在了城墙上。 王陌修大喊一声,早已等在城下兵一拥而上,将毫无防备的岳阳守兵斩落数人,很快就将城头所有的将领给围了起来。 “你……世子……你……”薛朗大叫,“世子,下官绝无反心啊。” 诸将眼见刀剑抵颈,纷纷跪了一地:“世子,我等绝无反心。” 封野将薛朗交给了王陌修,然后将燕思空扶了起来,把水囊凑到了他嘴边,同时冷冷说道:“很好,那就与我共同守城,等待赵将军救援吧。” 燕思空抓着水囊,狠狠地灌了几大口水,才睁开眼睛,他已两日滴水未进,面如菜色,有气无力地看着封野,小声道:“干得好。” 封野暗暗握住了他的手。 如今他们的小命,就系于赵傅义身上了,若赵傅义在他们渴死之前没能攻下荆州,他们或死或降,再无出路。 第79章 城中的用水几日便耗尽了,百姓怨声载道,将士们也军心浮动,叛军未发动第二次攻城,他们已经开始从内部崩溃。 封野虽然用强制手段控制住了岳阳的将领,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们如今已是涸辙之鲋,在等待中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叛军在城下说降多日,都不见城上有动静,他们自己亦是时日紧迫,不得已之下,再次率军攻城。 此时岳阳城内的将士们,大多已经两、三日没有饮过水,只能靠青菜瓜果勉强止渴,各个气力不济,如何能打仗? 叛军兵临城下,开始攻城,城头箭矢齐飞,却早已没了前几日的气魄。 叛军的攻势愈发猛烈,他们勉强抵挡,但无论是体力还是士气,都已是非常衰弱。 一名小将再次提出投降,被封野一刀杀了,他站在城头厉吼:“再有敢言降者,立斩无赦!” 燕思空看着周围将士的眼神,知道硬扛下去,不等叛军进城,他们可能先被乱刀砍死,便与封野唱起红脸白脸,晓之以大义,勉力安抚,并偷偷说自己亲去劝封野归降。 可叛军的箭矢木石已经将城池砸得千疮百孔,攻城车步步逼近,眼看就要跨过护城河,撞上他们的城门。 乱箭如雨般穿梭,封野在士卒的盾甲护卫下无畏地站在城头,燕思空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当年身中流矢也半步不退的元卯,但他知道广宁与岳阳是不同的,瓦剌跟梁王叛军更不同,至少城中几万百姓性命无忧,他心中已经盘算该如何投降。 岳阳危在旦夕,城池摇摇欲坠,眼看着叛军如蝗虫入境般涌来,马上就要将他们吞噬得只剩下累累白骨。 燕思空爬到封野身边,拽着他的胳膊,凑到他耳边:“封野,受不住了,投降吧。” 封野紧咬着牙,满脸不甘:“我一生从未降过。” “你一生才过了十九年,哪有只胜不败之将,投降吧,再守下去也是徒增伤亡。” 封野看了看燕思空,又看了看身后的将士:“若是投降,陈焕会留我们性命吗?” “你是靖远王世子,他绝不敢杀你。” “那你呢!” 燕思空死死地盯着封野的眼睛:“放心,我命不会绝于此。”葛钟那个畜生就在不远的荆州等着他,他绝对、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封野脸色青白:“我绝对不会让他……”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尖锐悠长地鸣金之声,俩人双双僵住了。 “世子,梁王撤兵了!”身旁小卒大喊。 俩人猛地回头,就见叛军竟如退潮般开始后撤,他们对视一眼,顿时狂喜:“赵将军,定是赵将军!” 城头将士们起初还不信,但很快就开始疯狂呐喊,还有什么比绝处逢生更令人激动? 封野喊道:“薛朗,带兵三千,出城追击,王陌修,带兵两千,即刻夺回水源。” “是!” 此时叛军慌忙撤退,正是击其惰归的绝佳时刻,与赵傅义前后呼应,杀他个落花流水! 他们不久便接到捷报,赵傅义与狄嵘终于攻下荆州,即刻从荆州起兵,奇袭陈焕大营,此时正与之在长孟原交兵。 陈焕后方粮道被夺,只能向南,他很可能会退至水上,毕竟洞庭湖此时仍在他掌握之中。 那日是激战的一日、观天命的一日、九死一生的一日,那一日之漫长,许久都烙印在所有人心头。 直到了晚上,封野和燕思空才见到赵傅义。 如他们所料,陈焕战败,退到了水上,正整编水兵,打算直接南下,他已经抢掠了足够的战船和水兵,虽然对荆州、岳阳的威胁解除了,但仍然没有解江南之危。 赵傅义和狄嵘同样不擅水战,只能策应两湖水军都督,幸好他们在陆地上已经折损了梁王不少兵马。 封野问起洞庭湖战况,赵傅义说他们将择日对决,自己会带兵去夹击梁王的陆军。 封野请缨出战,还未等赵傅义允他,燕思空便问道:“赵将军,此时荆州城由谁驻守?” “梁大人率三千将士驻守荆州?” “下官以为此时荆州仍不太平,毕竟梁王曾在荆州二十几年,根基深厚,党羽甚多,将军放心梁大人只身守城吗?” 赵傅义道:“我亦是不放心,但兵马不足,封野,你带的兵多有伤残,不宜作战,便与燕大人一同去荆州驻守吧。” 封野犹豫了一下:“末将领命。”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面上虽是平静,但内心已掀起巨浪。 十一年了,他终于要再次见到那个人了,他设了这样大的一个局,不惜策动藩王造反,自己都险些丢了性命,就是为了能够亲手报仇! —— 封野和燕思空于隔日启程前往荆州,他们走的水路,虽是逆流而上,但也比车马要快,三日便回到了荆州。 遥遥看着荆州城,燕思空站在船头,感慨道:“《隆中对》言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它便是天时地利人和之中的那个‘地利’,若非梁王势单力薄,雄踞荆州,必成大患。” 封野道:“昔日曹孟德据荆州未稳而冒然进军东吴,致赤壁大败,其后终其曹氏四代未能伐吴,关云长大意失荆州三郡,不仅自己身死麦城,也彻底断绝了蜀汉问鼎中原之路。荆州,有多少千古遗憾埋于此城。” 俩人凝望荆州,不仅心潮澎湃,耳边仿若传来千年前那金戈铁马、战鼓雷鸣,那该是何等的磅礴与汹涌。 他们进城后,没有歇脚,急匆匆地去拜见梁广。 梁广询问了岳阳的情况,他们也打探了荆州城内的动向,几人都纷纷忧心洞庭湖水战。 燕思空问道:“梁大人,此前梁王囚禁了一些荆州官将,此时可都解救了?” 梁广点点头:“不肯跟着他反的,大多都被他杀了,但他留下了几位重臣,其中两湖总督葛钟大人,便被他囚禁了数月。” 燕思空状似关心地问道:“葛大人被囚禁于何处,现在可安好?这荆州城被梁王折腾的民不聊生,如今百废待举,还需葛大人重振希望啊。” “梁王大约是有所顾忌,只将葛大人软禁于其府邸,并未刁难于他,只是葛大人忧惧攻心,此时仍在病榻上,不过,大夫说已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可康复。” “那真是太好了。”燕思空由衷说道,他怎能看着葛钟病死? 封野道:“如今城中混乱不堪,我们可否去拜会总督大人,共商复兴之事宜?毕竟赵将军和狄江军仍在讨伐叛军,还需荆州资以粮草。” 梁广道:“我明白,明日一早,我们便一同去拜会葛大人,二位九死一生,为此战立下汗马功劳,定已是十分疲惫,快去休息吧。” 俩人告辞了梁广,回到驿馆。 燕思空已经好几日未卸甲,身上血污都清晰可见,虽然他并未受伤,但积劳甚深,疲倦难忍,在驿馆洗了个澡,便倒在塌上昏睡了过去。 第80章 睡到半夜,燕思空突然被人摇醒,他毫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封野”,转身又欲睡去。 摇晃他的手顿了一顿,却更加粗暴,同时伴随着低声的呵斥:“南玉,你给我醒醒!” 听得这个名字,燕思空顿时一个激灵。他困难地将眼睛撑开了两条缝,从模糊地视线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俊脸,是啊,会叫他这个名字的人,只有…… 佘准一脸冰冷,将他从塌上拽了起来,嘲讽道:“睡觉都不忘唤着你的小世子,真是情深义重啊。” 燕思空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哑声道:“没人发现你吧。” “有几人能发现我。”佘准语带不悦。 “……别再叫我那个名字了。”燕思空说道。“南玉”是他当年用过的化名,直到他准备去考功名了,才告诉佘准他真正的名字。 “燕大人。”佘准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扔到了他怀里,“你应该用得着。” 燕思空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十份手稿、公文、信函,是葛钟和陈焕的,他看着这些东西,陷入了沉思。 佘准翘着二郎腿,坐进了椅子里:“我可是为了你,才在荆州呆了足足三个月,回头你要如何感谢我?” “必有重谢。”燕思空平静说道。 佘准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你跟那小世子怕是如胶似漆了吧?怎么,像你这般冷酷无情的人,莫非动心了?” 燕思空揉了揉惺忪地眼睛,漫不经心道:“这么多年来,我行事何时出过差错,你担心什么,我自有打算。” “最好如此。”佘准冷哼一声,“你可别为了他坏了我们的大事。” 燕思空道:“葛钟情况如何?真的病了?” “是病了,但看样子死不了。” “病死岂不便宜了他。”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手稿,眼眸冰冷而阴毒,“我爹当年蒙受的一切,我要他加倍奉还。” 佘准寒声道:“趁此机会,将那阉狗也一并铲除。” “不可。”燕思空摇头,“这次对付葛钟一人尚且容易,但谢忠仁一是远在京师,二是他在朝中势大根深、党羽众多,若将其牵扯进来,此事一定会被彻查,到时那阉贼穷极狡辩,连葛钟都会被其证出个清白来,我便束手无策了。” 佘准面上闪过狰狞的神色,他深吸一口气:“那该如何?” “此次只针对葛钟一人,但在信函中要透露出谢忠仁对陈焕谋反一时可能事前知情,到时那阉贼为了自保,定会对葛钟落井下石,而皇上也多少会对阉贼有所猜忌、不满。” 佘准沉默不语。 燕思空看向佘准,目光冰冷而坚毅:“佘准,我绝无可能放过谢忠仁,只是现在时机未到,不能打草惊蛇。” 佘准点点头:“听你的吧。” 燕思空下了床:“明日我离开之后,你把桌上的东西放入葛钟和陈焕的府邸。” “葛钟的没问题,梁王府已被围,苍蝇都飞不进去,这个只能靠你了。” “好。 佘准起身,推开了窗户,想了想,又叮嘱道:“万事小心。” “你也是。” 佘准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燕思空把烛台置于桌面,将那些文稿一一摊开,从中挑选有用的字模仿,花了大半夜的时间,伪造了几封葛钟和陈焕的密信往来。 当年葛钟凭一封伪造的李伯允信函,就定了元卯的罪,从那时起他就发誓,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他苦心研习仿人字迹,如今是信手沾来,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葛钟脸上的绝望和痛苦。 —— 燕思空忙完已是清晨,他困倦不堪,竟然伏案打起了瞌睡,直至敲门声将他唤醒。 他慌忙坐了起来,看着桌上一片狼藉,边收拾边道:“谁啊。” “燕大人,你醒了吗?”门外传来封野的声音。 “下官仪容不整,请世子稍候。” 门外传来封野的低笑声。 燕思空赶紧把文稿都塞到了床底下,需要给佘准的则压在了烛台之下。 封野不耐烦起来:“还没好?” 燕思空这才去打开了门。 封野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步入屋内:“你忙活什么呢?” “刚醒。”燕思空打了个哈欠。 封野环视四周,微微蹙起了眉:“可曾有别人来过?”习武之人,感官极为敏锐,他觉得屋内有些不寻常,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燕思空心中咯噔一下,又打了个哈欠,边用布巾擦脸,边道:“不曾啊。” “你昨夜没睡好吗?” “好得很,这些时日太累了,一觉到天明,只是睡一晚还不够解乏,还是倦得很。”燕思空转身去穿外衣。 封野走到床边,突然弯下腰,用手探了探床铺,凉的,他眼神一暗。 燕思空齐整好衣物,才转过身来:“你用早饭了吗?现在就去拜访葛大人?” “……我在等你,下楼用饭吧。”封野一双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燕思空。 “走吧。”燕思空也看着他,在等他先自己一步离开房间,否则他不安心。 俩人隔空对望了一弹指,心中各有所思,才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吃过早膳,他们与梁广一同前往总督府。 门房领着他们步入府邸时,燕思空想着马上就要见到葛钟,呼吸一下比一下压抑,他双拳在袖袍中紧握,额上青筋暴突,每走近一步,都需要极大的定力。 “燕大人,你没事吧?”封野见燕思空脸色惨白,心中疑窦丛生,从早起到现在,燕思空的一系列举动都很不寻常。 燕思空摇摇头:“我略有不适,没什么大碍。” 十一年前,封野只有八岁,自然不会知道葛钟就是当年审理元卯一案的巡按御史,他很庆幸封野不知道,否则他反倒不好下手了。 突然,屋内走出一个两鬓掺白之男子,精瘦、鹰钩鼻,似乎身体有恙,眼窝深陷、面有菜色,整个人形如骷髅。 燕思空犹如被人当胸捶了一击重拳,身体一顿,心口震痛,脑中也呈现短暂地空白。 葛钟! 十一年过去了,此人之面目还深深烙印在他眼前,他一眼便能认出! 葛钟老远就拱手施礼:“世子,梁大人,老朽有失远迎。” “哎呀,葛大人。”梁广忙道,“葛大人大病初愈,何须如此多礼啊。” 封野也拱了拱手:“葛大人。” 燕思空定定地望着葛钟,浑身如坠冰窟,冷得他发梢都根根崩紧,身体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这个卑鄙下作的老匹夫,他恨不能现在就食其肉、寝其皮! “燕大人?”封野瞪大眼睛看着怔愣于原地的燕思空,忍不住推了推他, “你若身体违和,便回去休息吧。” 燕思空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展开袖袍,深深地朝葛钟躬身,阴沉的嗓音徐徐说道:“下官参见总督大人。” “这位是?”葛钟看向燕思空。 梁广道:“此乃燕思空燕大人,两榜进士,现在正为太子侍读,此次随军做了文书,出使夔州,屡献良策,立了不少功劳。” “哦,燕大人真乃青年才俊,幸会。”葛钟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燕思空,觉得此人略有些眼熟,但也想不起什么。 燕思空道:“不敢当。下官身体不适,精神恍惚,还望总督大人见谅。” “无妨,我也是大病刚愈,虚得很。”葛钟笑了笑,“世子,二位,请上座。” 封野和燕思空走在后面,他压低声音道:“回去让医官给你抓副药,我看你都快要晕过去了,早知道不带你来。” 燕思空摆摆手:“只是太累了,今晚再好好休息一晚,定然无碍。” 落座之后,葛钟关心地问起了前线之局势,梁广也如实相告。 提起陈焕,葛钟频频叹息。 燕思空趁机道:“听闻总督大人与梁王曾经交情甚嫣?” 葛钟严肃道:“我在两湖做官,与梁王确有私交,但他如此大逆不道、犯上作乱,我自不能姑息。” 燕思空夸赞道:“总督大人深明大义,不惜性命以正清白,此忠贤之心精贯白日,乃我大晟群臣之表率啊。” 葛钟拱手道:“日月可鉴,为臣者自当披肝沥胆,以碧血丹心,报陛下之浩浩皇恩。” 几人纷纷恭维了一番。 梁广又提到荆州城内混乱,要与葛钟商议如何整顿军民,以及如何调集粮草运往洞庭湖。 燕思空默默在一旁注视着葛钟,就像看着一只待宰的猎物。 第81章 谈到最后,又回到了战事上,梁广对此十分忧虑,因梁王手下有水师名将,战船充足,水兵训练有素,如今还占据了洞庭湖的地利。 他们在弱势之下扭转局面,接连拿下夔州、荆州,将梁王逼至洞庭湖决战,已是殚精竭虑,损伤惨重,若在此功亏一篑,岂不遗恨千年。 “赵将军与狄江军已上书朝廷再搬援兵,南昌、九江将出兵两万,到时与我军夹击,必可破之,但眼下的问题是……”梁广道,“他们还在整兵,少说也要半个月呀。” “我们的粮草还能撑半个月吗?”封野问道。 梁广摇摇头:“勉强,叛军更加不会拖延时间。” 葛钟道:“我与刘知府会竭尽全力筹措粮草,以供前线之需。” “葛大人能否在两日之内筹出千石,先送过去?” “这……”葛钟皱了皱眉头,颇为难的样子,但最好还是允诺,“好!” “下官还有一事想劳烦葛大人。”燕思空道。 “燕大人请说。” 燕思空看了看梁广:“下官想请葛大人修书一封,劝降梁王,长史大人以为如何?” 葛钟叹了口气:“我劝若是有用,又何至于此啊。” “梁王将两湖官将或杀或囚,惟独只是将葛大人软禁,说明梁王对葛大人心存敬畏,这封书信并非真的要劝降,而是要拖延些时日,以待援军,梁王的亲侄、儿媳、孙子都在城内,或可以此入手。” 梁广抚须道:“老夫也正有此意,如今也只有葛大人的话有足够的分量。” “如此,我自当义不容辞。”葛钟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写,诸位候我片刻。” “有劳。” 葛钟起身去了书房,一炷香的功夫,便回来了,手中拿着写好的信笺,交给了梁广。 梁广摊开信笺,三人一同看了一遍,葛钟在信中晓之以义、动之以情,言辞凿凿,十分恳切。 “好!”梁广拱手道,“有此信函,定叫梁王坐立难安,我这就命人快马送去。” “梁大人,不若交给世子吧。”燕思空道,“下官以为,此信应暗中交到梁王手中,不能让他账内将士知晓,否则梁王会以为我们在使离间计,反而弄巧成拙。” “燕大人思虑周全。”葛钟道,“不可派信使前去,应让一名斥候偷偷递至梁王手中。” 梁广点点头,将信交给了封野:“世子,此事就交付于你了。” 封野抱拳:“长史大人放心。” 葛钟留他们在府内用午膳,他们婉言推辞了。 离开总督府,燕思空做出晕眩的样子,封野皱眉呵斥道:“你看看你,我都说了你不要出来了,我送你回驿馆吧。” 梁广愣了一愣,显然是对封野这般埋怨的口吻感到不适,毕竟听来太过亲密了。 燕思空苦笑道:“梁大人,下官不才,身体有些虚,今日不便助你处理公务了。” 梁广道:“身体要紧,快回去休息吧。” 封野招了辆马车,扶燕思空上了车。 燕思空靠在他怀里,叮嘱道:“信笺晚上再送,出城别让人看见。” “你别操心了。”封野探了探他的额头,“好像没有发热。” “我只是累到了,没有大碍。”燕思空叹道,“许久不曾如此疲倦,看来要好些时日才能缓过来。” 封野抿了抿唇:“那你今日还起那么早?” 燕思空怔了怔:“我今日……” “你的被褥都是凉的,你早就起来了吧。”从早上到现在,封野心中一直梗着这件事,虽说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他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被燕思空隐瞒某些事的别扭,因此即便是这样的小事,也令他格外在意。 燕思空镇静地说道:“我做了噩梦,梦到我们被敌军伏击于青须谷,两边隘口皆被堵死,头顶降下木石箭雨,你带着我们几次突围,都没有成功,将士们不得生天,惨死异乡……” 封野抱紧了他,顿时疼惜不已:“只是梦而已。” “是啊,只是梦。”燕思空长叹,“可你浑身浴血的模样,怕是要一直留在我的噩梦中了,我此前从未离刀剑和血腥那般近过,当我冲入山谷腹地,若不是周围有士卒保护,怕是很快就会被斩落马下,而你却是深陷敌阵,看得我胆战心惊。” “别怕,一般人哪里近得了我的身。” “你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也没有三头六臂。”燕思空更深的靠进封野怀中,“然后,我便不能成眠,想起来看看书、静静心,可又太过疲倦,竟然伏案睡着了。” 封野轻轻亲了亲燕思空的额头:“你这般不安,为何不和我说。”他有些懊悔自己对燕思空无故怀疑,未免显得如妇人般患得患失。 “我不想让你担心啊。”燕思空淡笑道,“我确是太累了,只要休息几日,便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了。” “那你便好好休息,万事有我和长史操持。”封野温柔地拍着燕思空的背,以示安慰。 回到驿馆,封野命人把午膳端到房间里,燕思空嫌那菜口味太过清淡,让薛伯去给他拿一碗白醋。 “清淡?”封野尝了一口,“我尝着正好。” “近日食欲不振,我想吃点有滋味儿的。” 封野给了夹了两块肉,“多吃点肉,你都瘦了。” “是吗。”燕思空低头看了看自己,调笑道,“瘦一些便更有文人风姿,如何?” 封野也笑了:“我空儿哪需胖瘦来凸显风姿。” “不过,我是该多吃些了。”燕思空把肉塞进嘴里,“那日青须谷中,我策马持剑,没多久便感到疲累,案牍上消磨了太多时间,武艺却有些荒废了。” “你是因为前几日在山中奔袭,积累太多,等休息好了就没事了,等回到京师,我指导你剑法。” 燕思空大笑道:“甚好,有小狼王亲授剑法,我说不定能成为大侠呢……”他说到激动处,一筷子碰翻了碗,那一碗白醋都洒到了封野身上。 “哎呀。”封野忙站了起来。 燕思空赶紧拿过布巾给他擦拭,哭笑不得地自嘲:“我怕是老眼昏花了,快把衣服脱下来。” 封野痞笑道:“光天化日之下便叫我脱衣服,空儿怎么这般心急。” 燕思空笑骂道:“别闹,快脱了,醋味儿大,你若不换衣裳,今日便没法出门了。” 封野先将葛钟的信从怀里拿出来,放到了一旁,然后将衣物脱了下来,他的房间就在隔壁,他一边擦拭着沾了醋汁的腹部,一边走回自己的房间。 燕思空快速拆开简筒,取出信笺,然后用毛毫沾了点醋汁,在葛钟的笔墨下方,写上了两个字。 白醋很快就润透了纸背,燕思空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同时不停地吹着那笔迹,醋汁快速挥发,湿润的字迹在慢慢消失,燕思空听着隔壁已传来开门声,只得将信笺卷起,塞回了简筒中。 封野穿好衣服一进门,就看到燕思空正拿着简筒,用布巾擦拭着。 “可弄脏了?” “沾上一点点,无妨。”燕思空将简筒还给了封野。 封野伸手接过,重新塞进了怀里,他皱着鼻子闻了闻:“我恐怕还是一身醋味儿。” 燕思空挑眉道:“你这是吃的谁的醋啊?” “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吃醋。”封野暧昧道,“希望你就让我吃这一回醋。” 俩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 午后,封野去处理城中军务,又挑选一名得力下属,将葛钟的信悄无声息地送走了。 直至夜幕已沉,封野才回到驿馆。 燕思空正窝在床上看书。 封野掩好门,走到床边,抽走了他手中的书:“不是说好了休息吗。” “我都睡了一下午了,现在反倒有了精神。”燕思空笑道,“事情都办妥了?” “办妥了,放心吧。” “不知葛大人能否筹出粮草。” “葛大人统领两湖二十七州之军政,他既然敢允诺,定不会食言。”封野除履上了床,将燕思空抱在怀中,浅吻着他的发吉。 “只是现在各地粮草都吃紧。” “即便如此,你操心也没有用。”封野攥紧了他的腰,温热的唇落在他的侧颊、脖颈。 “你说陈焕为何不杀葛钟?葛钟乃两湖总督,留着他岂不是后患无穷?” “不好说,反正应该不是顾念情谊吧。”封野翻身将燕思空压在了塌上,目光炯炯,“你在我怀中,却不能专心想着我,该不该罚?” 燕思空露出慵懒地笑容:“你想怎么罚?” “罚你……”封野低下头,轻咬着他的耳朵,“今夜只准唤我夫君。” 燕思空笑骂道:“我才不叫。” 封野拉扯着燕思空的衣物,狂野却又不失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唇,在唇齿交缠间,含糊说道,“待你在我身下哭喊求饶时,看你叫不叫。” “封野……我、我始终有所疑虑……唔……” “疑虑什么?” “疑虑陈焕为何不杀葛钟,莫非是因为谢公公……啊……”燕思空捂住脖子,他被封野咬了一口。 封野坏笑道:“再敢提别的男人试试。”他顿了顿,“不男不女的也不准提。” 燕思空噗嗤一笑,封野再次堵住他的唇,俩人热烈的亲吻着对方,浓情蜜意很快就充满了整间屋子…… 第82章 葛钟果真依言筹措出了千石粮草,大多是强征了百姓的。 燕思空在城中观察了两日,当葛钟把粮草备齐时,燕思空私底下叮嘱封野:“派自己的人去称一遍。” 封野道:“放心,已经命人去盘了,不过时间紧迫,梁大人催我立刻就运过去,只能随机称了。” 粮草到了营中还要盘点,万一不够数,就是运粮官的问题,此次封野负责押运,就算不足称,赵傅义也不能将封野怎么样,那可就便宜了浑水摸鱼的人。 千石粮草中有四百袋谷物,封野命人随机称了四十袋,竟然每一袋都不足称,有的缺得少,有的竟然缺了一二十斤,若按照一袋缺十斤算,这可是一个大窟窿。 封野的脸色极其难看,却并不意外,每到运粮之时,总有各路人马以各种名义盘剥粮草,哪朝哪国也不能“免俗”,原先有靖远王坐镇大同,运到大同的粮草较少碰到这样的事,若有人当真不怕死,他会砍了一个以儆效尤,可现在他在别人的城中,不能随便行使生杀大权。 封野和燕思空一商量,燕思空道:“此时军情紧要,还要靠葛钟筹措粮草,依我看,忍一忍吧。到了营中,向赵将军禀明情况,他不会怪罪你的。” 封野冷哼一声:“战局危在旦夕,这个葛钟也不忘趁机揩油,平日里怕是没少聚敛。” “朝廷俸禄微薄,若没有这些‘营收’,连家都养不活。”燕思空苦笑道,“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绝非夸张。这官,分牧民之官和牧官之官,牧民之官是直接面与百姓的,如知府、知县、县丞等七、八、九品小官,官虽小,却主持着赋税徭役,贪腐便从这底层开始,牧官之官便是大官,虽然不能直接盘剥百姓,但手中有升迁奖罚之权,便不缺牧民之官的孝敬。上下皆如此,谁若自命清高,反倒坏了规矩,更可能惹来杀身之祸,这般阴暗的环境之下,那拿得少、干得多的,就成了清官。 官员的腐败,流毒到了朝廷的每一丝血脉,早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顾了。 当然,在如今的情形下,葛钟这么干就显得有些可恨了,燕思空这两日在城中看着胥吏们纳粮,手脚很不规矩,这是上行下效的结果,就料定葛钟平日里没少贪,果不其然,这孽畜没让他失望。 封野将此事跟梁广商量了一下,梁广同样是满脸怒色,但也认为应该忍一忍,荆州毕竟是葛钟的地盘,此时不便开罪他。 封野就带着那严重缺斤少两的粮草出发了,梁广还要去葛钟府上美言一番,并求他再筹措更多的粮草。 燕思空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着葛钟一步步走入自己布下的死亡陷阱。 —— 葛钟的那封信,倒真的拖延了梁王几日。燕思空并不担心梁王发现信上的猫腻,即便发现了,以梁王多疑自负的性格,也不会相信,反倒会更加谨慎。 但洞庭湖一战,最终还是无可避免,他们在城中多处布放,防止梁王余孽作乱,同时翘首企盼前线的战报。 梁王于一个大雾的清晨发动了攻击,赵军战船被击毁六十二艘,死伤近万,水军受到了重创,不得已退守五十里。 接到这一战报,众人均感沉重不已。 严格来说,这是平叛大军和梁王大军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夔州是不战而降,岳阳和荆州均是攻守城战,洞庭湖上这一场水师对决,才是敌我双方的直接碰撞,结果却是如此惨烈。 燕思空心中之忧虑,比起当日饮水耗尽被围困城中更深。 因为一旦平叛军败了,那么所有将士的死伤、百姓的苦难,都算是因他而起,偏偏他不熟悉水战,不敢轻易为平叛军出谋划策。 当初他设下这样一个庞大的局,除了报仇,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削藩。只要剿灭最强大的梁王,则其他藩王必不敢反,到时,困扰大晟二百余年的宗室开支问题将得到根本的解决。削藩一旦攻成,可以极大地充盈国库,赈灾、军费、俸禄,这些让朝廷捉襟见肘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可以说只要有了银子,则内忧外患都可能平息,眼下看来,削藩是唯一的可行之法。 但此举也有一个最大的风险,就是梁王胜了,虽说当今皇帝昏腐无能,篡位了也不值得同情,但引起天下兵争也非燕思空本意。 无论如何,局势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地步,功业之大成,必有大牺牲,他必竭尽全力,打赢此仗。 几人商议对策,纷纷打起了梁王亲眷的主意。梁王留自己的亲侄和孙子守城,二人均城破被俘,顾虑到他们皆是皇室宗亲,目前还受到礼遇。 封野砍了梁王侄子的脑袋,逼梁王的孙子写下血书,一并送去叛军大营,并言明给其三日之限,三日不降,就杀了他的孙子。 他们此举旨在拖延时间,等待九江水军来援。 梁王果真没有在那三日来袭,还派使者来谈判,给了战败的平叛军休整、恢复的时机。 梁广与来使周旋,继续拖着。 封野往返前线运粮,又总管着城内外的安防,已是好几个日夜未能好好休息,这天晚上,他吃着饭竟然就打起了瞌睡。 燕思空看着封野青黑的眼圈、紧蹙的浓眉,年轻俊美的脸上布满了倦意,不禁有些心疼,他推了推封野:“封野,你困了就去塌上睡吧。” 封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用力甩了甩脑袋,笑笑:“没事,打个盹儿而已。” “你这些日子太累了,你的伤都还未痊愈。” “皮肉伤罢了,早就无碍了。”封野吃了一口菜,自嘲道:“记得小时候跟着父兄行军,曾经在马上睡着过,有些将士累到极致,站着都能睡着,我坐着睡着,倒也不足为奇了。” 燕思空轻轻抚了抚封野的面颊,忍不住吐露心中忧虑:“封野,我们能胜吗。” 封野蹭了蹭他的掌心:“别担心,我们一定能胜。” 燕思空在心里重重叹息。封野只知道他担心战局,却不知道他的担心,并非仅仅是因为他是大晟臣子,还因为梁王谋反,乃他暗中推波助澜,若此战战败,所有的牺牲便失去了意义,那样的负疚感,即便他铁石心肠,也定难以消化。 封野放下碗筷:“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我带你去看星星吧。” 燕思空失笑:“你累成这样,赶紧休息吧。” 封野看向窗外:“今夜夜色浓,气候又凉爽,正是观星的好时候,走吧。”封野笑着将燕思空拉了起来。 “你可真是……” 俩人走上阁楼,封野推开了积满灰尘的窗棱,俩人迈了出去,并肩坐在屋檐之上。 那广袤的幽蓝苍穹之上,星罗棋布,与月交辉,散发着深邃、静谧的美,令人沉醉。 燕思空感慨道:“京师灯火繁盛,很难见到这般繁星点点的暮色。” “身在庙堂与军营,也少有心思会抬头看星星吧。” 燕思空苦笑:“是啊。” 封野搂住燕思空的肩膀,俩人抵首相贴,静静地看着那星月璀璨的银河。 “空儿,真希望余生能常与你这样看星星。” 燕思空呼吸一滞,心脏突然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激痛,痛得他不得不微微弯下腰。 封野发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没什么。”燕思空勉强笑了笑,“是啊,时局纷乱,四海难平,只是这样并肩而坐,看看星星……十分不易。” 他已经能看到不远的未来,若葛钟的事暴露,以封野的智慧,不免会怀疑他。他不可能在封野面前装一辈子、藏一辈子,必要的时候,他要露出锋芒,将敌人刺个千疮百孔,到了那个时候,封野还会如现在这般毫无保留的待他吗? 难以想象,凝望他时满是深情和喜悦的封野,有一天会用怎样的眼神,看着真正的燕思空。 而他走的这条路,注定不能回头,也无人同行,早晚有一天,他和封野,会分道扬镳,到了那时,封野会如何,他又会如何? 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难受极了。 他是喜欢封野的,可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第83章 梁王使者在与梁广斡旋之时,城中不知何时混入了一批死士,意图劫狱救出梁王孙子,幸而城内外守卫之职暂由封野接管,没有叫他们得逞。 梁王救人失败,又同意投降,只要朝廷答应保他的荣华富贵。 但赵傅义却从安插在叛军中的内奸得知,梁王是假意投降,实际要趁他们毫无防备时夜袭。 赵傅义接到线报,九江水师已经整军出发,他决定将计就计,允诺梁王,同时故意放松了戒备。 一天深夜,梁王军逆流而上,偷袭平叛军水师,平叛军假意战败,仓惶而逃,将梁王水师引入较窄的水道,那水道名唤卜叉湾,附近另有一条水路分支,那黑漆漆的水域中,埋伏了百只战船。 梁王水军一路追击平叛军至卜叉湾,果然中计,伏击的战船倾巢而出,将梁王水军拦腰截断,前军受到两方夹击,几次突围不成,眼看要被歼灭,后军不得已撤退,想要逃回洞庭湖。 但此时九江的援军已经赶到,攻破了防守薄弱的洞庭湖大营,彻底断绝了叛军的后路。 这一仗从深夜一直打到了天明,洞庭湖上炮声不绝,火光绵延,十里湘水浸染红,杀气冲天。 当燕思空和封野一早醒来时,已经接到了捷报,平叛军惨胜,梁王自知必不得善终,拔剑自刎了。 燕思空听到消息,双腿发软地坐在了椅子里,久久不能动弹。 封野兴奋地低吼了一声,晃着燕思空的肩膀道:“我们胜了!胜了!”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颤声道:“太好了,胜了,胜了就好。”他如释万斤重负,呼吸都顺畅了起来。 平叛军胜了,削藩大业必成,而梁王死了,葛钟将死无对证,这是最好的结局! 荆州城内一片欢庆,梁广早早开始筹备庆功之宴,赵傅义和狄嵘的大军将退回荆州休整,同时等待圣旨,决定如何裁决梁王的亲眷。 燕思空早已趁着封野去梁王府上抓人的时候,把他伪造的信件藏在了梁王的书房,平叛军回城时,也带回了战俘和梁王大营内的所有。 捷报很快传回了京师,昭武帝大喜,命梁广和赵傅义就地彻查梁王谋反一案的协从人员,为避嫌,两湖官将皆不得过问。 赵傅义立刻抄了梁王的家,搜出了大量的往来文书,包括他从洞庭湖叛军大营带回的所有信件,一同交给了梁广,而梁广自然交由燕思空和徐凯梳理。 燕思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伪造的信件混入其中。 他和徐凯在案牍上熬了几个昼夜,徐凯率先发现了那几份信件,他大惊失色,拿着信件仓惶地站了起来。 燕思空不解道:“徐兄,你发现什么了?” 徐凯对燕思空颇有些妒意,此时自然不会让燕思空有抢功的机会,他快步往外走去:“我要立刻去找长史大人。” 燕思空露出一丝阴沉地笑意,他起身追了上去:“徐兄,夜已深了,你要扰了长史大人休息……” “顾不上那么多了。” 徐凯一溜烟地找到梁广,梁广也同样在挑灯查案,尚未休息。当燕思空赶来的时候,就见梁广拿着信件,大惊失色,面上满是惶恐。 燕思空问道:“梁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的涉案之人?” 梁广看了燕思空一眼,将信交给了他。 燕思空摊开一看,便瞪大了眼睛:“这……这是总督……” 梁广“嘘”了一声:“此事事关重大,还需禀明赵将军,再做打算。”他收起信件,“在此之前,切勿走漏风声,否则我唯你们是问。” 俩人连忙躬身:“是。” 燕思空回到寝房后,并未休息,而是轻声叩了三下墙,很快地,那边也传来了回应。 半晌,封野推门而入,再悄悄掩上门:“你又这么晚回来。” 燕思空面色凝重:“要出大事了。” 封野道:“怎么了?” 燕思空悄声道:“徐凯,发现了葛钟跟梁王的往来文书。” “莫非葛钟也参与了谋反?”封野惊讶道,“那为何梁王将其软禁?” “信件上看来,葛钟绝逃不了干系,梁王许诺事成之后,要给葛钟封万户侯,位列三公。” 封野深深皱起眉:“徐凯可对比了字迹?” “对比过了,确是葛钟的字迹。”燕思空沉声道,“明日长史大人要与赵将军商议此事。葛钟乃两湖总督,朝廷重臣,封疆大吏,此事非同小可啊。” “说不定这两人玩儿了一出苦肉计,你之前不也疑虑,梁王为何不杀葛钟,甚至不将其下狱,而只是软禁于府中,他反都反了,还何须如此礼遇葛钟,或许这就是答案了。” 燕思空叹道:“我当初确实觉得蹊跷,却没想到……” 封野冷哼一声:“那葛钟欺我年少,公然谎报军粮,说不定他也是故意的。” “此事令我十分不安。”燕思空道,“若俩人真是合计谋反,我们竟还安然待在城中……”他做出恍然的表情,“那些劫狱的死士,你一直查不出他们是怎么混入城中的,说不定就是葛钟的人,其中一开始就在城中。” 封野以掌击案,怒道:“这个葛钟,其罪当诛。” 燕思空拍了拍封野的肩膀:“若葛钟当真参与谋反,赵将军和梁大人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封野沉声道:“梁王一案,将士死伤三万,两湖百姓多受磨难,这帮乱臣贼子,一个都不能放过!” 燕思空淡道:“没错,一个都不能放过。” 第84章 天光乍亮,梁广就去与赵傅义商议此事,因葛钟地位非凡,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朝廷虽然已将审理梁王谋反一案全权交给了赵傅义,梁广与按察使司协理,但按照大晟律法,葛钟位列从一品大员,地方按察使不够格审他,理应押解回京,由三法司审理。 原本梁王谋反案发两湖,牵扯的尽是两湖官将,梁王已死,其他人在当地审理最为妥当,谁也没想到此案会牵扯至总督。赵傅义虽有皇命,但底气不足,不敢莽撞地去府上拿人,打草惊蛇不说,还可能惹祸上身。 然证据如石,他也不能无所作为。 这时候应该派人八百里加急去京城请旨,可一旦奏折到了京师,必然会被谢忠仁知晓,谁都知道葛钟是他一手提拔的,介时他暗通葛钟,销毁证据,他们又当如何?此事实在两难。 最后,他们想出一个办法,以梁王子孙皆为皇室宗亲,理应也押解回京,地方审理有悖律法为由,请皇上再降一道圣旨,言明此案之迥殊,用以服众,否则他们捉襟见肘、举步难行。 这样一来,既能请下无论尊卑皆缉拿归案的圣旨,又不至于打草惊蛇。 梁广派出八百里加急将奏折送往京师。 赵傅义命封野暗中监视总督府上下的一举一动,梁广则搬来了自葛钟赴任以来,他督办、签发过的所有公文,尤其是与梁王有关的,带着徐凯、燕思空一起,在茫茫文海中寻找更有利的证据。 燕思空梳理着所有案卷,突然,目光在一封信笺上驻留。 徐凯看了他一眼:“那是什么?” “是那日葛大人写给梁王的劝降书。” 闻言,梁广也抬起了头来:“俩人之间的书信往来,要格外严查,不过……这封劝降书,你、我和世子都当场看过了。” “嗯。”燕思空将烛台往自己面前挪了挪,然后慢慢抖了抖那薄薄的素纸,“确实看过了。”说着就要将它放在一旁。 “等等!”梁广瞪大眼睛,忙不迭地跑了过来。 燕思空吓了一跳:“长史大人,怎么了?” 徐凯也凑了过来。 梁广接过燕思空手中的信笺,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而后将其摊平,小心翼翼地置于火烛上方,只见信笺上的空白之处,竟模糊地显现出了字迹! 三人均大惊,因那分明写着:有援速攻。 三人面面相觑。 徐凯指了指信笺,连声音都不自觉压低了:“听说以酸水为墨,干涸之后字迹就会消失,纸透于火光便能显现。” 梁广凝重道:“这个葛钟,竟当着我们的面儿以此手段通敌,简直卑鄙,无耻!” 燕思空也怒道:“他居然如此戏弄长史大人,幸而我军利用他亲孙拖延了几日,否则若是援军未到便开战,胜负难料啊。” 梁广露出后怕的表情:“真是凶险万分啊。可惜梁王自刎,死无对证,就怕这奸贼狡辩逃脱。” “不会的,我们手中有这么多证据,必叫他伏法。”徐凯说完,又皱了皱眉,“只是,葛钟是谢公公的人……” 梁广重重叹了口气:“我与赵将军正是担心此事啊。”他将信笺仔细地收好,“此事切勿走漏风声,待圣旨一到,我们就拿人。” “是!” —— 在亟待圣旨的日子里,他们同时也在费尽心机地寻找葛钟聚敛、贪腐、擅权、渎职的证据,要想扳倒封疆大吏,谋反当然是最有利的罪状,但还需要更多罪名另其失去公信和民心,引起朝野的愤怒,而这些证据也并不难找,在他们缉拿葛钟之后,一定还会有更多证据如雪花一般飘来。 如此这般,燕思空自然忙得昼夜颠倒,与封野多日未见,却没想到再见封野,会是他震怒与受伤的模样。 燕思空是被薛伯偷偷召回的,显然封野并不想惊动任何人,他听闻封野受伤,自然心急,找了个借口,匆忙回了驿馆。 “封野!”燕思空推门闯入了封野的卧房,正见封野坐在桌前,左臂包缠着渗血的白纱,脸上有些淤肿,一身尘土,有打斗的痕迹。 封野一脸冰霜,直勾勾地瞪着燕思空。 “你怎么了?薛伯说你受伤了?”燕思空走上前去,“可是之前的刀伤裂开了?你跟谁打斗了?”他说着就要去查验封野的伤口。 手刚行到半途,却被封野打开了。 燕思空一惊,他皱眉道:“这是何意?” 封野冷道:“你想知道我跟谁打斗了?” 燕思空面色平静,但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封野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如山一般,给人以无形之压迫,他咬牙道:“我奉命监视总督府,一刻也不敢松懈,却没想到,竟然在总督府附近,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似乎也在暗中观察,你猜那人是谁?” 燕思空后退了一步,镇定地说:“是谁?” “你那个‘刘兄’。”封野仔细看着燕思空的反应。 燕思空轻抿了抿唇,直视着封野:“然后呢?” “我跟了上去,他发现了,竟然想跑。”封野眯起眼睛,“他跑什么?若非心中有鬼,为何要跑?” “封野,你坐下,我们……” “他跑什么!”封野厉声道,“早在你家中见他那次,我就直觉此人不简单,绝非普通的江湖人士,今日一试,他轻功了得,竟被他逃脱了,他是谁?他为何在荆州?” 燕思空知道此时强辩说自己不知情,封野是不可能信的,只得轻叹一声,说道:“他确实不姓刘,也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士,他叫佘准,江湖人称‘天魁百灵’,是个厉害的情报贩子。” “你何以认识他?他又为何在荆州?”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封野,你能否先坐下,平心静气地听我说。” 封野凝视了燕思空片刻,意识到自己也许过于急躁了,便转身坐回了凳子上。 燕思空也坐于对面,徐徐说道:“他确实在我穷困潦倒时接济过我,他游走四方,居无定所,那日在我家中,他也确实是路过京师,来与我叙旧的。” 封野将信将疑,又道:“那他何以又凑巧在荆州?” 燕思空眼也不眨地说道:“并不是我让他来荆州的,而是他受他人所托,来调查梁王,至于受何人所托,调查什么,我没问,他也不会说。他不知道我跟着你们南下了,直到我出使夔州,进城之后,他来看过我一次,言辞之中,都在向我打听梁王之事。”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封野握紧了拳头:“你别怪我冲动,此事如此巧合,你让我如何相信你的说辞?” 燕思空坦然道:“那你觉得我和他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我……”封野一时语塞,他确实说不上来,但一直以来,那种燕思空对他有所隐瞒的感觉,却是日渐厚重,这种感觉令他不安而频生猜忌,这次撞见那个佘准,让他的猜想得以证实,他实在无法轻易相信燕思空的解释,但又说不出他能怀疑什么。 燕思空起身,将布巾沾水润湿,走回桌边,擦拭着封野的面颊,轻声说道:“不怪你怀疑我,我确实隐瞒了他的身份,他行事诡秘,江湖中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你也万不要透露。” 封野别开脸,没好气道:“我又不是江湖人,向谁透露,透露了有什么好处。” 燕思空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正了回来,继续擦拭,他柔声道:“封野,你贵为世子,也许看不上江湖草莽,但我流浪十年,结识了很多侠义之士,多受他们的恩惠,才能活到今天。我入仕之后,几乎与他们都断了联络,但佘准对我有恩,我始终记得,你明白吗?” 封野抬头看着他,一双狼眸漆黑而深邃:“你说的都是真的?” 燕思空正色道:“都是真的。我与佘准在此一别,今生不知得几回相见,也不再有什么瓜葛,你能不能别再去追捕他?就当我求你。” 封野低下头,思索着。 燕思空暗暗换了一口气,眼中染上几分忧虑。 他万万没想到佘准会被封野撞见,真是百密必有一疏。封野对他的怀疑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以欺瞒了,他只希望至少葛钟一事,能蒙混过去,此仇不报,他死后有何面目见元卯。 封野重新抬起了头:“空儿,换做别人,我一定会彻查到底,但是你……我答应你。” 燕思空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你。” 封野抱住了他的腰,闷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燕思空僵了僵:“你指何事?” “我不知道,我……”封野面上有一丝茫然,“我不知为何,总觉得你隐瞒了我什么,或许是你从不提过去,从不提分别的十年,你总是很少说自己的事,你让我觉得神神秘秘的,你心里想什么,我完全看不透。” 燕思空捧起封野的脸,淡道:“你想听我的过去?” “我不想逼迫你揭开旧伤疤,所以你不说,我不问,只是……”封野犹豫了片刻,“你若信任我,何妨告诉我?也许说出来,你心里会好受很多,我愿为你分担。” 燕思空用指尖温柔地描绘着封野的眉眼,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信任你,你怕是这世上我唯一信任的人……好!待谋反案尘埃落定,没有琐事纷扰,我打上一壶好酒,将过去的所有都告诉你,如何?” 封野这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 “那你呢?你也会对我毫不隐瞒吗?” 封野正色道:“只要你问,我定巨细无遗。” 燕思空抱住了封野的脑袋,轻吻他的发丝,任封野抚摸着他的背,那温热而有力的掌心给予他此时最需要的安全感。 俩人就这样抱了一会儿,封野突然小声嘟囔道:“那佘准长得倒是很俊俏,你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吧?” 燕思空笑骂道:“胡说,我何曾有过龙阳之好?” “那我呢?” “你是你,无关男女。” 封野用力抱紧了怀中人。 第85章 众人望眼欲穿,总算盼来了圣旨。 这道圣旨犹如尚方宝剑,给了赵傅义犯上的胆量,他一日都不耽搁,亲自率兵杀向总督府,一府之人尚在梦中,就已经被围了。 燕思空当日并不在场,但听封野说,他们和总督府的护卫对峙,葛钟在府前大声喊冤,说没有圣旨谁也不能冒犯他,幸而他们早有准备,赵傅义拿出了圣旨,圣上金口玉言,与梁王谋反案有关之人,只要证据确凿,无论品级、尊卑、亲疏,一律可以缉拿审问。 赵傅义派兵将总督府上下搜查了一遍,搜出了几封他与梁王的密信,甚至还有梁王送给他儿子的奇珍异宝。 赵傅义将总督府完全封禁,任何人不得出入,不得擅动府内一草一木,并将葛钟押回了按察使司。 赵傅义和梁广忙于断案,燕思空和徐凯忙于搜罗证据,赵傅义在朝中并不偏向任何党派,梁广乃翰林出身,与士族交好,俩人确因谢忠仁而有所顾忌,但并不会姑息,何况若能查办葛钟,则是功上加功,这是送到嘴边的珍馐,岂能错失。 幸而谢忠仁远在京师,对他们是鞭长莫及,那顾忌也就更薄了几分。 听说葛钟在狱中看到那些密信,气得吐血,矢口否认,说有人伪他笔迹,构陷于他。 他们将那些密信和葛钟的字迹对比了一天一夜,也看不出明显的区别,何况梁王独独不杀、不囚他,已经非常可疑,虽然葛钟的说辞是俩人曾互为好友,梁王念及旧情,但此时已不能服众。 燕思空和徐凯不断地整理出葛钟的种种罪状,包括他谎报军粮,也被视为他与梁王私通的证据,按察使司还接连收到多封指责葛钟贪墨、渎职的匿名信,此案已如雪崩般一发不可收拾。 葛钟的消息一传回京师,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朝廷已被接连的赈灾、起义、谋反弄得疲惫不堪,此事更是雪上加霜,一时朝野震荡。 颜子廉一派趁机翻起旧账,他指示言官上书,痛斥王生声和梅珏,说当年王生声陷害吏部侍郎蔡中繁,蔡中繁被贬,王生声扶持自己的门生梅珏入功考司,于是葛钟才得以一路升迁,坐上总督之位,梁王之乱,根本在于此。虽然言辞中并未提到谢忠仁,但所有的箭头都直指谢忠仁。 谢忠仁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也指示自己一派的言官撸袖子上阵。 言官们就此展开了一场骂战,进而升级至互相弹劾,朝堂上乌烟瘴气,好不热闹。 燕思空早料到会如此,颜子廉一派和谢忠仁一派,是但凡逮到机会,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剪除对方的党羽、痛创对方的势力,掐到最后,谢忠仁就顾不上葛钟,只能丢车保帅了。 燕思空很想亲自去审讯葛钟,可惜轮不到他,只能从梁广那里旁敲侧击,眼下葛钟拿不出为自己申辩的证据,凶多吉少。 封野虽然奉命监视、把守总督府,但对葛钟一案兴趣不大,因他最近收到封剑平的信,瓦剌已然出征,他必然担心封剑平的安危、胜负。 俩人一同吃饭时,燕思空也问起了封家军的情况。 封野叹道:“山高水远,我既不能为父亲鞍前马后,亦不能及时收到战报,真乃煎熬。” 燕思空安慰道:“靖远王与瓦剌交战多年,鲜有败绩,相信他吧。” “……父亲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封野感慨一声,语气很是辛酸。 “幸而他后继有人。”燕思空顿了顿,“其实,我也一直想知道……” 封野问道:“想知道什么?” “那日你我约定,彼此不隐瞒。” 封野恍然:“你想问我大哥,是吗?” 燕思空点了点头。 封野目光顿时黯然:“待我们无琐事烦扰,对酒畅言时,我给你好好讲讲当年的事。” 燕思空笑着举起了青菜蛋汤:“那我先饮一碗为敬。” 封野也笑了起来。 “对了,葛钟一案,可有进展?”封野问道。 燕思空微眯起眼睛:“铁证如山,我看他难逃一死了。” “朝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燕思空把自己刚知道的告诉了封野:“葛钟乃谢忠仁提拔,此事他必然要受到牵连,老师不会错失良机的。” “若真能拖那阉贼下水,葛钟这条老命也值了。” 燕思空摇摇头:“谢忠仁甚得皇宠,不会那般简单的。” 封野冷哼一声:“能杀了葛钟,倒也大快人心,光是他谎报军粮一事,就够他死三回了。” 燕思空小声道:“死百回也不足惜。” —— 在燕思空和徐凯的协理下,葛钟的罪状一条接着一条地往上堆叠,已是罄竹难书,官拜总督,本身就不可能清白,此时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罢了。 如燕思空所料,此案审了一个月,朝廷上就鸡飞狗跳了一个月,皇上也甚为不满,谢忠仁为平众怨,为息圣怒,哪里还顾得上葛钟,只能做出公正廉明之态,要他们秉公审理,于是赵傅义又接连抓了葛钟的两个儿子和侄子。 至此,葛钟几乎已无翻身之余地。 燕思空感念必是元卯在天有灵,保佑着他严惩葛钟这狗贼,若梁王没有顾念旧情礼遇葛钟,或他没有自刎,此事都不会这般顺利,赵傅义和梁广还可惜梁王已薨(读轰),死无对证,他要的便是这死无对证,让葛钟去地底下跟他的旧友“对证”去吧。 不过,葛钟毕竟是从一品大员,不能草草就在荆州结案、惩处,皇上下旨抄了葛钟的家,命赵傅义将葛钟和他的儿子、侄子以及一干与谋反案有关的宗亲、官将押解回京,由三法司再审。一是复核赵傅义、梁广所审是否有出入,二是商讨这些人都该如何定罪。 此次押解回京的,皆是要犯,昭武帝已制诏,要犯必办,胁从不问。 在大军准备回京前,燕思空主动请缨,帮梁广写葛钟的罪状,因他亲手搜集、整理了多项罪名的证据,虽然没有参与审理,却也对案情了若指掌。这封罪状是要呈交三法司和御前的,本来这等琐碎之事也理应由文书代劳,但他怕徐凯跟他抢。 封野常在身侧,又极为敏锐,这是他唯一能私下见到葛钟的机会。 幸而梁广应允了他。 燕思空带着文墨,将自己因激动而克制不住颤抖的手藏于袖中,踏入了关押葛钟的牢房。 第86章 燕思空拿出准备好的银子,客气地塞给了典狱长。 “燕大人,这是何意啊。”典狱长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 燕思空笑道:“我奉大将军和长史大人之命,来规劝葛钟在罪状上画押,希望能与我个方便,让弟兄们回避。” 典狱长悄声道:“没用的,上了刑了,就是不肯画。” “我知道,大将军命我来一试。”燕思空也学他的样子挤眉弄眼地小声说,“你们上了罚酒,我试试敬酒。” 典狱长了然一笑:“燕大人单枪匹马出使夔州,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兵不血刃就拿下城池,我等佩服,难怪大将军要派您来,您放心。”他招呼狱卒都跟他出去。 燕思空将钱袋塞进了他怀中:“给弟兄们买点好酒。” “那小的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谢燕大人了。”典狱长和狱卒乐呵呵地退出去了。 燕思空关上囚室的铁门,借着昏暗的光线,一步一步走下狭窄的石梯,他的脚步声很轻,似乎唯恐自己置身梦中,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毕竟,他等这一天,等了十一年。 牢房内散发着一股霉腐和血腥混杂的味道,闻来叫人呼吸不畅,稀薄的月光从高窗中漏下,各式冰冷诡异的刑具在墙面上打出阴森的黑影,月光行至墙角,已经完全消失,那片漆黑仿佛是个无底深渊,正在吞噬周遭的一切。 燕思空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与这怨杀之气冲天的地方格格不入,可他原本潇洒从容的气质已完全被阴冷所取代,这一袭游走于黑暗之地的白,也不免显得有几分幽诡。 燕思空走到了牢内唯一一间囚室前,静静地看着背对于自己躺在简陋踏上的男人,他身上的囚衣透出道道血痕,头发蓬乱脏污,蜷缩的身体看上去脆弱极了。 燕思空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 囚室内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转过了身来,那满脸灰败之色,一夕之间苍老了二十岁的人,正是葛钟——曾经风光无限的两湖总督,如今的阶下囚。 葛钟两眼无神,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要转过身去。 “葛大人。”燕思空轻声道,“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京了,我带了些好酒好菜,可愿与晚生共饮两杯?” “别白费力气了。”葛钟一张嘴,声音黯哑不已,“我是冤枉的,我没谋反,你们要杀要剐,我也绝不会画押。” “罪状之事,稍后再谈。人生而如浮萍,风雨不由己,何不及时行乐,别辜负了这一顿美酒佳肴。” 葛钟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迟缓地从榻上爬了起来,蹒跚着走了过来,那病老之态,十足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燕思空席地而坐,将酒菜放入铁栏内,斟上了两杯酒,将一杯递给了葛钟:“来,晚生敬葛大人一杯。” 葛钟嘲弄一笑:“敬我什么?” “就敬葛大人的坚贞不屈。” 葛钟分不清燕思空是不是在讽刺他,却也懒得计较,他不等燕思空,自己仰头将一盅酒干了。辛辣的酒液流过喉道,灌入体内,他单薄的身躯抖了抖,疼痛和寒冷都被麻痹了几分,他呼道:“好,好酒!” 燕思空也跟着干了一杯:“葛大人,饭菜还热着,快吃点吧。” 葛钟也不客气,端起碗扒了几口。 燕思空却未动筷,只是淡笑看着葛钟,俩人不过几根铁柱相隔,但他看葛钟的眼神,犹如看着落入自己陷阱的猎物,生杀予夺,全凭自己,痛快。 葛钟突然有所察觉,抬起头来,正撞上燕思空冰冷却带笑的眉眼,心脏狠狠一颤,顿觉毛骨悚然。 燕思空道:“葛大人多吃点。” 葛钟却顿住了,迟疑地看着手中的酒菜。 燕思空“哈哈”笑道:“大人莫非怕我下毒?”他也跟着吃了几口。 葛钟冷哼一声:“你我无冤无仇,你毒我一个将死之人干什么。” 燕思空心想,你我有冤有仇,但我绝不会毒你,我要看着你被押上行刑台,而我在下面看着你身首分家,就像当年在台下看着我爹。 葛钟吃完了饭,有些虚弱地靠在墙上:“你走吧,无论你想说什么,我绝不会画押。” 燕思空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那上面一笔一字,均由他写就,很多更是他亲手搜罗的证据,他摊开卷轴,面冲着葛钟:“大人可要看看自己的罪书?” 葛钟眼都未抬,喃喃道:“我没有谋反,我是冤枉的,我不会画押。” “我知道大人是冤枉的。” 葛钟怔了怔,看向燕思空:“你知道?” 燕思空的口气很是温和:“对,我知道大人没有谋反。” 葛钟突然激动起来:“你可是知道什么?是谁陷害我?那些、那些书信,都是谁写的,又是谁放入我府中的,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大人虽然没有谋反,但其他罪行也是铁证如山啊。” “我没有谋反!”葛钟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你到底知道什么?” 燕思空却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道:“大人是否还等着谢公公来救你?谢公公如今因为你,可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他早已放弃你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葛钟寒声道,“不管你怎么激我,我绝不会画押,绝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你死了这条心吧。” “大人罪行累累,难逃一死,难道也一点不为自己的儿子、亲眷打算吗?” 葛钟眯起眼睛。 “大人不肯画押,最终的结局,不是屈打成招,就是强行画押,介时那罪状上的每一条,就都坐实了,可大人若愿意画押,大将军和长史大人便会从轻对待大人的儿子。”燕思空勾唇笑道,“最近皇太后身体欠安,陛下是个孝子,只要到时奏请陛下宽恕仁人以为皇太后祈福,大人的儿子便能活下来。” 葛钟冷道:“我凭什么信你一个区区小翰林?赵傅义若真敢允诺放过我儿子,便叫他自己来说,你算什么东西?” “大将军身份尊崇,怎能与阶下囚讨价还价,此番意思,只能由我传达。” “你……”葛钟骂道,“那你就滚,我不相信你。我葛钟赤胆忠心,日月明鉴,绝不担这谋逆之千古污名而死,我子孝悌,也断不愿苟且偷生!” 燕思空低笑了两声,接着越笑越大声,最后竟是仰首长笑,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那笑声回荡在空旷地牢房,碰撞上湿冷的墙壁、阴森的刑具、幽暗的烛火,激起层叠的回音,仿佛是招惹来了魑魅魍魉一同畅笑,听来叫人背脊发寒。 葛钟心慌地看了看四周,怒道:“你笑什么,别笑了!” 燕思空好半天才止住笑意,他摇了摇头,感慨道:“真想不到,葛钟,葛大人,竟是如此刚烈不屈之人,这一身傲骨嶙嶙,简直有垂范天下的气度。可惜啊可惜,若不是知道你的真面目,我都要钦佩你了。” 葛钟恨道,“我没有谋反,我没有谋反……” “你是没有谋反。”燕思空直勾勾地盯着葛钟,“那你也没有贪污、聚敛、渎职、卖官、专权吗?” 葛钟面容狰狞:“这都是有人陷害我,便跟那些伪造的信件一样,有人陷害我!都是、都是伪造的!” “哦,那些信件啊。”燕思空微笑道,“葛大人应该对伪造信件并不陌生吧,你一定也认识可以仿人字迹之人,对吗?” “你们查到会仿人字迹之人了吗?”葛钟两手抓住铁栏,“你们去查,荆州没有,就去其他地方查,去查啊!” 燕思空笑了笑,重新拿起了那张葛钟不屑于看一眼的罪书,摊开了大半,置于他眼前,轻声道:“大人是书画名家,大人前几年写的《尘诏书》,被赞誉为有《伯远帖》之风采,晚生不敢班门弄斧,只请大人纡尊品鉴,这字,仿得可还行?” 葛钟眨了眨眼睛,往那罪书上看去,倏地,他瞪圆了双目,一目十行地扫过,那并非是让他画押的罪状,而是一封自述的陈罪书,而那纸上的字,分明是他的字! 葛钟见了恶鬼一般看着燕思空,颤抖地手指指着他:“你……你……这是你仿的……你……” 燕思空但笑不语。 葛钟突然大吼着扑了过来,将枯树枝一般瘦柴的胳膊伸出铁栏,抓向燕思空。 燕思空优雅地偏身闪过。 “你是何人!”葛钟两眼充血,形容狰狞,厉声吼道,“你为何害我!” 燕思空欣赏着葛钟狼狈而疯狂的模样,他感到无上的愉悦,他轻笑道:“葛钟,你还记得十一年前的广宁吗?” 第87章 听闻“广宁”二字,葛钟如遭雷击,那一刹那表情的叠替堪比四季之变化,先是震惊,后是愤怒,再是恐惧,最后,是心虚,这一切尽收燕思空眼底。 燕思空缓缓握住了双拳,以此来克制发颤的身躯,他朝着囚室走近了一步,只为了不遗漏葛钟眼中的每一丝惊恐,他轻声说:“看来葛大人还记得。” 葛钟浑身抖了抖,死死地盯着燕思空的脸,久远的记忆飘飞出灰蒙蒙的尘土,已经模糊不堪的画面逐渐在眼前变得清晰,燕思空俊美而冰冷的脸庞慢慢地与一张脸重叠、再重叠,最后融为一体,那是一张被泪水和仇恨扭曲的少年的面容,他大声的控诉如雷鸣般回荡在耳边。 “是你……”葛钟一步步后退,声音极为微弱,毫无底气,“是你……” “对,是我。”燕思空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被你冤杀的广宁卫守备元卯之子——元思空!” 葛钟退到床榻,已无路可退,咣地一声坐在了榻上,他眼珠子乱转,神色之惊恐,已有癫狂之态,他张了张嘴:“你……你不是……” “我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对吗?”燕思空阴冷地说,“我弟弟为了救我,顶替我被流放,葛钟,你冤杀我爹,你害死我弟弟……”燕思空一把抓住了铁栏,额上青筋暴突,用嗜血的眼神狠狠地瞪着笼中人,嘶声吼道,“你让我家破人亡!” 葛钟微微蜷缩起身体,就好像铁栏外是吃人的野兽,他小声辩驳道:“元卯……元卯谋害李大人,证据确凿……” “对。”燕思空狰狞道,“便跟你谋反一样证据确凿!” 葛钟拔高音量:“我没有……没有冤杀你爹,不是我,是……是谢忠仁,是韩兆兴!” “但你选择做一只阉狗的奴才。”燕思空轻声道,“为了你的升官发财,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你冤杀了一个尽忠报国的英雄,你仅用一封伪造的信函,审讯三天就定了他的罪……”燕思空的声音愈发颤抖,“你让他背负污名,当着他舍命守护的四万百姓和他的儿子面前,砍了他的……脑袋。” 说完这一席话,燕思空声音已然哽咽,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生拉硬拽地抽离了身体,他痛得双腿发软,两眼几乎要瞪出血来,哪怕看到葛钟畏缩狼狈的模样,仍不能解他心头之恨,抚他致命之伤。 葛钟已再无半点封疆大吏之气势,颓败、惊恐得像只丧家犬,他语无伦次道:“你、你早已开始计划……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燕思空微张开双臂,笑得残忍而冷酷,“我想像现在这样,用同样的方式,把你送上断头台,让你背负不属于自己的罪名,百口莫辩,诉冤无门,让你含恨而死,让你永难瞑目,让你家破人亡,让你臭名留史,让你被世世代代所唾弃!” 葛钟疯了一般吼道:“不是我,你去找谢忠仁,你去找韩兆兴,不是我,不是我!” “别着急。”燕思空大笑几声,“会去找他们,我要他们的下场比你更不堪,可惜你看不到了。” 葛钟发狠地说:“你、你蛰伏十年,进入朝廷,就是为了报仇……你把这些告诉我,就不怕我告诉赵傅义,告诉陛下?” 燕思空微眯起眼睛:“你也知道我蛰伏十年,步步为营,我既然敢告诉你,就不怕你知道。”他一双眼眸阴毒如蛇,“陛下仁慈,多半不会诛连你的家眷,但你若多嘴一个字,我能将信件放入你书房,也能一把火烧了你全家,让你们地下团聚,如何啊。” “你……”葛钟指着燕思空,浑身抖如筛糠,瞳孔紧缩,突然“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他匍匐在榻上,虚弱得犹如垂死之人。 燕思空脸上的笑意愈深,他将脸凑近了铁栏,一张精致的俊颜在火光的映衬下忽明忽暗,如鬼魅般摄人心魄,“葛钟,你寡廉鲜耻,残害忠良,死不足惜,何不给自己家人留条生路?” 葛钟缓缓扭过脸,蓬乱的发丝下,一双眼睛里满是死气。 “谢忠仁已经放弃你了,他唯恐受到你的牵连。你与他狼狈为奸,为他做尽下流勾当,生死关头,他却将你像条狗一样踢开了。”燕思空循循善诱,“你有今日之下场,可全都拜他所赐。” 葛钟哑声道:“你想……怎么样。” 燕思空弯下身,捡起了那张陈罪书,将卷轴的最后一部分也完全摊开:“我为你准备了两份罪状,一份,是你的自述,详述了当年你如何在谢忠仁和韩兆兴的指示之下,冤杀广宁守备元卯,我要你以血画押。另一份,便是此次的罪状。你画了押,大将军和长史大人会从轻发落你的儿子,我也会放过你的家眷。” 葛钟惨笑两声:“你以为,凭这个,就能扳倒谢忠仁?” “我不着急,如果那阉狗有孙子,我比他孙子还年轻。”燕思空寒声道,“早晚有一天,我会夺走他的一切,将他逼入绝境,让他不得好死,那时,这份陈罪书,就是我为我爹洗清冤屈的证据。”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以我爹发誓,你画了押,我放过你的家眷。” 葛钟低笑不止,他点着头:“好,好,我画,我画。” 燕思空将那陈罪书扔进了铁栏。 葛钟颤颤巍巍地捡起了陈罪书,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都在控诉着十一年前他犯下的罪行,他僵硬良久,才咬破自己的指尖,画了押。 燕思空倒吸一口气,眼圈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爹,你看到了吗,你在天有灵,看得到吗? 葛钟将陈罪书扔了回来,沉声道:“那罪状,我要赵傅义亲口承诺从轻发落我儿,我才会画押。” “好,我会回禀赵将军。”燕思空捡起陈罪书,小心翼翼地卷起,放入了袖中。然后,再次凝神审视着已经被击垮的自己的对手。 十一年了,眼前的一切,就如一场梦,他受过的所有痛苦和屈辱,都是为了将这些畜生拖入地狱。 葛钟也在牢中看着他,眼眸一片漆黑,看不出思绪,好像已经被抽空了魂魄。 燕思空轻声说:“葛钟,你可曾后悔过?” 葛钟动也未动,毫无反应。 “后悔当年……”燕思空突然咧嘴一笑,“没有杀了我?” 葛钟咬紧了牙关,恶狠狠地说道:“对,我后悔当年没有当场杀了你,斩草除根!” 燕思空放声大笑,一步步后退,仿佛舍不得让葛钟狼狈等死的模样离开自己的视线,直到行至石梯,才旋踵步上。 “燕思空——”葛钟突然回光返照一般扑到了铁栏前,他双手抓紧铁栏,用力摇晃着,“你现在与我又有何区别?你比我更歹毒,更阴险,更无耻!等你尝到权势的滋味儿,你也会变成我,变成韩兆兴,变成谢忠仁!”他疯狂地嘶喊,“你在地底等着你的下场,我等着你的下场!” 燕思空慢慢回过头,他长身玉立,道不尽的潇洒倜傥,可眼神却阴森如厉鬼,他勾唇笑道:“你说得对,但我会赢。” 他转身离去。 快步走出牢房,他紧握着袖中的卷轴,仿佛那东西比他命都重要。直到拐进一个阴暗无光的巷子,他才大口喘着气,双膝发软,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晚风穿巷而过,他顿觉面上冰凉,伸手一抹,已是满脸泪水。 他颤抖着拿出了卷轴,捂在心口,眼泪狂涌而出。 爹……再等等空儿,再等等,我定会为你洗刷冤屈,还你清白。 耳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燕思空厉声道:“谁?” 阴影中走出一个面相淳朴的汉子。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佘准,你怎么还在荆州。” 佘准伸手撕下了人皮面具,半蹲于他身前,看着他面上的泪痕,收敛了平日的狎昵与嘲讽,沉声道:“我不放心你。” 燕思空抹掉眼泪,晃了晃手中的卷轴:“我拿到了葛钟的陈罪书,有了它,有一天我能为我爹平反。” “很好。” 燕思空看向佘准,和他面上未消的淤紫:“佘准,谢谢你,若是没有你,此事不会这么顺利。” “不必,我也是为了报仇,我相信只有你,才能覆灭阉党。” 燕思空点点头:“此我毕生之志。” 佘准道:“那小世子可有为难你?” “我已对我生疑,此次被我糊弄过去了,以后……”燕思空道,“以后再说吧。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佘准摇摇头:“没有大碍。此人天赋异禀,小小年纪,武功居然如此高强,我差点在他手下走不出。” “他确实天赋异禀,你没听过传闻吗?” “我当都是夸大罢了。”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你有何打算?” “我尚有未完之事,办完之后,也会回京,不过以后在京中,只能易容示人了。” “嗯,保险起见。”燕思空撑着墙壁要站起来,却双腿绵软。 佘准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燕思空换了一口气:“佘准,你回京之前,再代我去看看我娘和我兄姐,想办法留些银子吧。” “好,交给我。” “你小心行事,回京之后,我们也暂时不要见面,有事就联络阿力。” 佘准点点头,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思空,突然,他伸出手,摸向了燕思空的脸。 燕思空一怔:“怎么了?” 佘准如梦初醒,手僵在半空中,又收了回来,轻声道:“你脸上全是泪,擦干净了再回去。” 燕思空又用力抹了两下:“好。” “我第一次看到你哭……”佘准道,“我是说,真的眼泪。” 燕思空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佘准后退了两步:“我走了,南玉,保重。” 燕思空用力抱拳:“保重。” 目送着佘准轻灵的身形消失于夜色中,燕思空才擦干净脸,整理好仪容,朝着驿馆走去。 明日,大军将拔师回京,此行不仅凯旋而归,还将葛钟置于死地,并拿到了他亲手画押的陈罪书。 燕思空有所预感,更多的腥风血雨正在前方等着他,但他毫无畏惧,一往无前。 第四卷 潜龙在渊 第88章 回到驿馆,封野早已等候他多时,一见他就问道:“如何?葛钟画押了吗?” 燕思空答道:“他同意画押了。” “当真?” “但他有要求。” “可是他儿子?” “正是,他要大将军亲口允诺他。” 封野思索道:“他儿子倒也没什么紧要的,若是现在就能让他画了押,回京之后此案就能省去很多麻烦和时间。” “没错,明日我会去劝大将军,相信他也想早点了结此案,否则三法司审来审去,难免节外生枝。” 封野点点头:“你看上去很疲倦,与他周旋定是很累吧。” 燕思空别有深意地说:“不累,我一直都希望亲自面对他。” “我却是累了。”封野深吸一口气,“一切终于结束了。我们出来快半年了,幸不辱命,平定了叛乱,捉拿了乱党,否则,根本没有颜面回京。” “你此次身先士卒、屡立战功,必是风风光光的回京,靖远王知道了,该有多么自豪。” 封野自傲地说:“看他以后还敢拿我当孩子。” 燕思空噗嗤一笑:“你在父母眼中,总是孩子。” 封野斜睨了他一眼,朝他伸出手:“那我在你眼中呢?” 燕思空抓住他的手,附身轻吻他的唇畔:“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封野近距离凝视着他:“你眼睛怎么红彤彤的,像哭过。” “晚风大,吹的。” —— 燕思空将葛钟的要求如实上报给了赵傅义和梁广,俩人略一商议,便决定应允他。 翌日清晨,大军启程回京。 至此,昭武年间这一场浩浩荡荡的起义、谋反之乱,就此平息,这一战意义之深远,被后世之人认为是气数衰竭的大晟得以苟延残喘之一剂猛药,因为它将陈晟皇朝历代君王都无法实现的削藩一事暴力地推行了下去。 而其中的种种故事,难于以寥寥几笔载入史书,却比世人知晓的,还要腥风血雨。 —— 葛钟等人一抵京,就被押进了诏狱,与他们案件有关的所有东西,也全都由赵傅义亲自移交给了三法司。 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包括葛钟,都已画押,三法司只是依照皇命重新梳理一遍案卷,看看有无纰漏,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 而此次立了功的人,都在等着朝廷的封赏。 一回到京城,燕思空就去拜访颜子廉,向他汇报此次平叛之战的种种。 颜子廉听完,感慨不已:“此战能得胜,赵将军和梁大人自然有功,但你和世子也是功不可没呀。” “世子神勇,却是居功甚伟。” 颜子廉赞赏地看着燕思空:“思空,你没有让为师失望,第一次随军出征,就立下如此战功,不枉我为你煞费苦心。” 燕思空连忙站起身,深深鞠躬:“学生多谢恩师,若非恩师敦敦教诲、循循善导,绝没有学生的今天。” 颜子廉笑道:“坐吧。” 燕思空复又坐了下来。 颜子廉道:“我此前一直想将你调去吏部文选司……” 燕思空瞪大眼睛,状似激动地就要再次站起来叩拜。 颜子廉笑呵呵地摆摆手:“坐下,听我说完。” 燕思空的亢奋也并非全是装的,朝廷四大肥差,非吏部文选司、功考司,和兵部武选司、武库司莫属,分别掌管着文武百官的升迁任免,权力之大,令人垂涎。若能得以在此四司任个一官半职,简直是飞黄腾达。 燕思空原本的目标就是能进入此四司,哪怕花上十年的时间,接触了人事任免之权,才能放开手脚,运筹帷幄,没想到颜子廉竟将这样一块大肥肉送到了他嘴边,他怎能不窃喜。 当然,颜子廉这么做,也并非事过于赏识他而急于提拔,实质上是为了给自己在吏部安插眼睛和手脚,一步步蚕食谢忠仁的权利。 “你也知道,之前吏部一直掌握在谢忠仁手中,文官之任免奖罚,几乎听凭他一人做主,但王生声被贬之后,他在吏部就无法一手遮天,如今又因为葛钟的事,皇上对此颇为不满,也得以让我将士族之官员安插进去。” “可谢忠仁怎肯让老师在他眼皮子底下安插别人?” “正因如此,我才推举你。现在吏部文选司三主事之一空缺,从翰林院调派是合情合理,原本你资历尚幼,又太年轻,难免遭人诟病,但你在两湖立有战功,又是太子试读,此时是绝无仅有的时机。” “多谢恩师。”燕思空拱手道,“恩师对学生的知遇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颜子廉道:“先不急着谢我,我亦没有完全的把握,而且,即便真的将你调入了文选司,对你也并非是一件好事。那里是谢忠仁的天下,他党羽众多,你进去了,难免要遭遇排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明白吗?” “学生明白。” “我当然会尽力回护你,但你也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我之所以选择你,而不是鹤轩,就是因为你比他机敏,比他通晓人情世故,比他能屈能伸。为师门生众多,除了你,竟然找不到更加合适的人选,思空,为师就仰仗你了,以后凡事都要与我商议,三思而后行。” 燕思空站起身,郑重地跪拜于地:“学生定不辜负老师的恩情。” 颜子廉满意地点了点头。 —— 梁王一案尚未宣判,朝廷封赏的圣旨已经下来了。 赵傅义、狄嵘、梁广等人居首功,加官进爵自不必说。封野被提为卫指挥使,官拜从四品,燕思空则在颜子廉一派的大力保举之下,进入吏部文选司,做了一名正六品主事。主事虽然是六部最底层之官吏,但绝大多数的工作正是由他们负担,因此也分外有实权,哪怕仅仅是六品小官,也是人人巴结讨好。 燕思空这一步迈得太大,不免遭人嫉恨,谢忠仁一派也发声不满,但已无济于事。 当燕思空在大殿之上接受封赏史,他除了看到颜子廉、封野、陈霂等人欣喜的眼神,也感受到了一道冰冷、探究的目光,它们来自于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谢忠仁。 那是谢忠仁第一次用正眼看燕思空,应该说,他是第一次知道燕思空的存在。 燕思空也以平静无波的目光回了一眼,他掩饰得很好,因此谢忠仁不会知道,他内心正翻涌着怎样的浪潮,那是一湾深不见底的潭水,正亟不可待地想要将这阉狗拖入深渊。 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在谢忠仁眼中,不过是个年轻的、不谙世事的、略有小才的、微不足道的蝼蚁,只要自己敢有半点不轨之举动,就随时能被其碾死,可早晚有一天,他要站在谢忠仁面前,看着这个老贼露出恐惧的眼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燕思空将目光飘向了金銮殿上的九五至尊,那代表着无上权利的丹犀正散发着熠熠金光,仿佛在对着他发出无声地召唤。 爹,你看到了吗?我会走得更高、更远,直至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第89章 燕思空升迁之后,各路人马蜂拥而至,要为他摆宴庆功,他已竭力推却了很多,但也有些人婉拒不得,只好赴宴。 一时间,他那简陋的府邸门庭若市,前来送礼的人应接不暇,险要将他的门槛踏烂,阿力不会说话,相貌又奇异,吓跑了不少人,却也不妨碍家里的礼品堆成了山。 燕思空只让阿力客气收下,记录成册,却看也不看。他虽然已去吏部赴任,但由于葛钟一案大多由他经手,他还需协助三法司继续办案。 赵傅义已经将案件完全移交给三法司,自己则返回景山大营,他离去半年,有诸多杂事需要他整顿,封野自然也跟着他一起走了,因此现在协理此案的只有燕思空和梁广。 燕思空私下带着厚礼拜访梁广,感谢他的提携与赏识。梁广略微推诿,便笑纳了。 俩人相谈甚欢,燕思空也适时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把葛钟的儿子葛勇的罪证给了梁广,希望由梁广移交三法司,定葛勇的罪。 梁广惊诧道:“赵将军已经允诺葛钟,从轻发落葛勇,将一些有关葛勇的罪状都摘除了,谋反一事更未牵连他。” “确是如此,但长史大人想想,葛钟与梁王密谋谋反,葛勇是他的独子,可能不知情吗?”燕思空道,“长史大人不妨看看我理出的证据,葛勇可没少依靠葛钟的权势在两湖敛财。” 梁广随手翻了翻:“可是赵将军已允诺葛钟……” 燕思空笑道:“但长史大人没有啊。” 梁广皱起了眉,表情很是严肃,口气也冷了下来:“当初可是你与葛钟谈判,以此为条件,让葛钟画了押。” “没错。陛下将此案交于赵将军和长史大人,二位理应秉公办理,不放过任何一个奸佞之辈,为让葛钟画押而除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燕思空淡定自若地说,“下官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昼夜难安,一想到要让那谋逆叛乱之人逍遥法外,就深感有愧龙恩,因而下官愿担负言而无信之名,不叫大将军背弃承诺,同时又能将贼人绳之以法。” 梁广沉声道:“我看不妥吧,三法司已经快要结案,这时怎好节外生枝,再者,若葛钟知道了,拼死翻案,又当如何?” “那葛钟深陷大牢,他亲眷都在两湖,他无人探视,是不会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的,等他知道,一切尘埃落定,晚了。”燕思空诚恳说道,“下官来找长史大人,一是不敢贪功,二是不敢僭权,长史大人若无意包揽此事,便当下官不曾来过,下官自会将证据提交三法司,不牵连大将军和长史大人。” 梁广高声道:“奉旨办案,何来牵连之说?只是……”他迟疑片刻,探身向前,压低了声音,“思空,此事怎么看,也不太地道啊。” 燕思空浅露一笑,也学着他悄声道:“长史大人,葛家势力与阉党盘根错节,葛勇不死,你我焉能安寝乎?” 梁广轻咳一声,坐正了身板,拍了拍案卷:“放下吧,容我思虑一番。” 燕思空知道,今天这番谈话,只有最后一句说进了梁广心里。梁广已经淌了这浑水,岂会不怕报复。 —— 没过几日,燕思空便得到消息,葛勇已被从廷狱转入诏狱,与梁王谋反并案,进了诏狱,无非将死之人,和生不如死之人。 由于此案干系重大,三法司会审,竟也无所拖沓,大军回京不足两个月,已经结案。 葛钟、葛勇均是抄家、弃市之刑,梁王亲眷由于多是皇亲,昭武帝为显示自己的宽大仁慈,以及为皇太后积福,仅是除爵、抄家、流放,绕了他们一命。 燕思空虽然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仍十分鄙夷昭武帝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此时正是震慑其他藩王的绝佳时机,对谋乱之人尚不夷族,堪能威服天下?难怪关外蛮子削减了脑袋都想挤入中原,分食这肥美的软柿子。 葛钟等人定于秋后问斩,而此时便已是秋后。 处斩那日,百姓们倾巢涌向西市,京师已许久不曾有这样盛大的行刑,围观的车马人群将周遭四五条街道阻得水泄不通。 燕思空换了一身朴素的青衣,随着人群汇往行刑台。与十一年前不同,他走得不疾不徐,稳健如内湖之舟,百姓面上那或懵懂、或猜疑、或探究、或亢奋的神情,也不再刺目。 他左右偏身,耐心地一点点挤入人群,使自己更接近行刑台。 执刑官已经在宣念罪状,台上跪了二十余人,燕思空却只看着那个佝偻着身体、鬓发斑白的死囚。 当年元卯即便是跪在行刑台上,脊梁也挺得笔直,因为他问心无愧。 葛钟似乎是冥冥之中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抬起了头来,看向底下攒动的人头。 燕思空长身玉立,面若桃李,即便衣着朴素,在灰扑扑的人群之中也宛若天神。 葛钟突然激动起来,藏在蓬乱发间的双眼迸射出强烈的恨意,他冲着燕思空大吼道:“畜生,小人!” 他原本已是行尸走肉,突然的吼叫将周遭的侩子手都吓了一跳,只是人声鼎沸,他的声音几乎被淹没。 燕思空冲着葛钟露出阴寒的笑容。 “燕思空,你陷害我!你这个阴险歹毒的奸贼,你这个出尔反尔的小人!我要化为厉鬼,夜夜纠缠于你榻前,我要拖你下地狱——”葛钟疯狂地嘶吼着。 燕思空遥遥凝望着葛钟,就像当年他站在一样的位置,绝望地看着元卯,他也曾大声嘶喊,恨不能让自己的声音直入青天,震慑宇内,敲响每一面鸣冤之鼓,唤醒每一颗未泯良心,令数九开花,令六月飞雪,只要能救自己清白的父亲。 却无济于事。 十一年了,何须劳烦葛钟,他一直活在地狱,幸好,他终于把罪魁祸首之一送上了断头台。 燕思空带着嘲弄的笑,轻启薄唇,用口型对着葛钟缓缓说出了四个字:斩草除根。 闪着寒光的大刀高高挥起,那锋利的冷刃仿佛能破切时空,斩开阴云,只需一刀凌空下,就能以摧枯拉朽之势,撕碎世间的魔。 心魔。 燕思空的瞳仁一片血腥—— —— 当燕思空拖着木然与疲倦地步伐回到府邸时,正见门前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来自靖远王府。 他走了过去,果见小六正在等他,一见他便恭敬地说:“燕大人,我家世子邀您去凌舞山庄一聚。” 燕思空一双空洞地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六许久,看得小六都发毛了,才道:“我让阿力收拾行装。” 葛钟死了,他的仇恨和嗜血之欲就像一个填不满的洞,又变得空虚起来。 他想起葛钟临终前的话,他并不惧怕,若世上真有厉鬼,早该戮尽天下恶人,他只是觉得无力,也许他应该去他爹的灵位前敬上几杯酒,可他却非常想见封野,因为他知道,恐怕只有在封野身侧,他今夜才能安眠。 —— 随着马车去了景山,他与封野已有月余未见,俩人尚顾不及吃饭,他便被封野拽入房内,狠狠温存了一番,一纾思念之情。 云雨过后,封野用手指描绘着燕思空汗湿的脊线,看着他如猫儿一般懒洋洋地躺在自己怀中,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燕思空翻过身:“景山大营的军务,你可是忙完了?” “忙了这么久,也该忙完了。”封野细腻地亲吻着他的额头,“你呢?在吏部可还顺遂?” “才去了没几日,还算顺遂。”燕思空轻撩封野的云发,挽到了耳后,晶亮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可知今日葛钟等人被问斩了?” “听说了。”封野不解道,“葛勇怎么也处决了?大将军不是已经允诺葛钟,从轻发落葛勇?” 燕思空抑不住自得和倾诉的欲望,坦然道:“是我劝梁大人将葛勇的罪证移交三法司,此人乃葛钟的独子,葛钟干了什么,他必参与其中,论罪当诛。” 封野微微蹙了蹙眉:“有道理,只是……” “怎么,对一个死囚还需讲究一诺千金?”燕思空冷道,“他不配。” 封野搂住了他:“也好,省得日后葛家有报复之心。” 燕思空眯起眼睛:“对,斩草除根。” 封野蹭蹭了燕思空温暖的颈窝,笑道:“空儿,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哦?什么好消息?” “我爹出兵阻截了瓦剌的后军,把他们困在了幼连忽特,瓦剌已经快把金人打垮了,显如今腹背受敌,很可能被我爹歼灭。” 燕思空瞪大眼睛,狂喜道:“太好了!若能歼灭瓦剌,再趁势一举剿灭金贼,则大晟边境百年无忧了!” 封野也兴奋道:“战报应该已到朝廷了,我爹死守大同二十余载,虽不曾令蛮夷过关,但也不曾将他们连根拔起,若此次能重创瓦剌,我爹必将名垂青史啊。” 燕思空笑道:“青史之上,早已有靖远王一席之地。” “还有我。”封野咧嘴一笑,狂傲不羁,“必将有我。” 燕思空看着封野散发出来的耀目之光,忍不住勾住他的脖子,重重吻住了他的唇。 封野的游走于燕思空全身,也不忘温声说道:“明日,赵将军邀你去景山大营,说要与你庆贺一番。” “好啊。”燕思空翻身将封野压在身下,“我还是第一次去景山大营,定比平叛军大营更威风。” 封野坏笑道:“叫你先领略一下指挥使的威风。” 燕思空低笑着与他陷入了新一轮的缠绵。 第90章 次日一早,封野带着燕思空去山里找封魂。 大半年未见,燕思空有些担心封魂认不出他,遥见一只巨狼款步走来,依旧是那般皮毛丰盛,高大雄武,一只青灰独目泛出凶悍危险的精光,有吐纳山河之气势,猛虎出山也不过如此。 封野站在燕思空背后,按住他的肩膀防止他后退,低笑道:“嗯?又害怕了?” 燕思空紧张地吞了吞津液:“它还记得我吗?” “狼若认定一个人,一生不会忘。”封野拉起燕思空的手,走向了封魂。 封魂也小步跑了过来,行到俩人跟前,突然前爪扬起,整只狼站了起来。 燕思空看着面前不断攀升的庞大阴影,一动也不敢动。 封魂却两爪搭在了封野的肩膀上,用头顶在封野的胸口钻来蹭去,封野嬉笑着抱住它的大脑袋,使劲揉了揉:“魂儿,你是不是又胖了,几天没见,又吃什么好吃的了。” 封魂顶了一会儿,才放开封野,又偏过头,似乎是礼节性地蹭了一下燕思空,便就地蹲坐下来,高傲地扬着脑袋。 燕思空松了一口气,摸了摸封魂的下巴,笑道:“魂儿,你在这山里好不自在啊。” “它有吃有喝,当然自在。” “你说,它会不会想自己的妻儿?” “我当初要把它留在大同,它一定要跟着我走。”封野笑了笑,“我爹说,可能在它心中,我也是它儿子,还是个不会占山不会捕食的儿子,所以要照看着我。” 燕思空噗嗤一笑。 封野捏了捏他的脸:“你笑什么,你便是它的儿媳,还不跪拜公公。” 燕思空故作严肃道:“可乱了辈分了。” 俩人相视大笑。 他们在山中随性漫步,此时正值层林渐染的秋日,第一次来凌雾山庄,也是这般时节,但今年的秋,比去年来得更早、更浓,寒意愈盛,而愈是山花斑斓,五色缤纷。 “不知何处雨,已觉此间凉……”燕思空拈起一片火红的落叶,发现这叶子生得如此标志,却也逃不过落地成泥的结局。 封野眺望远处的景山大营,心里想的却是他征战在外的封家军:“此时辽东怕已是寒风刺骨了。” “要穿棉衣了。”燕思空淡淡一笑,“每年的这个时节,我爹都要领着将士和百姓一同上山,砍掉几里地的杂草树木,辟出一条防火线,否则这天干物燥,稍有不慎便可能惹来大火焚山。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镰刀把我的手磨出了好几个大水泡。” 他还记得十一岁那年他第一次上山,元南聿要跟他比赛,看谁砍得多,他砍了一个时辰就累得坐地不起,元南聿便趁着他休息,偷偷把自己砍得塞到他这边,就怕他难过。 小时候看似他更早慧、更懂事,其实元南聿更会体贴人心,处处为别人着想,他幼时总希望亲生父母能给他生一个弟弟,他万万想象不出,弟弟会那么、那么地好。 封野拉起他的手,翻看他的掌心,那里只有烧伤的浅浅疤痕。 燕思空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掌,他不愿意封野看到这个“伪造”的疤:“水泡怎会留疤呢。” “嗯,是啊,只有这烧出来的疤。”封野竟还有几分得意,突发奇想道,“对了,你把我的匕首当了,便将这个疤作为你我之间的信物吧,要不,我也去烫一个,如何?” “胡闹,怎可干这种蠢事。”燕思空抽回了手。 “有何不可?信物既要独一无二,又要有特别的意义。” “不可,我不要这个信物。”燕思空转身往山下走去。 “为何?难道你怕我受不了灼烧之痛?”封野调侃道,“亦或你还在为这个疤生气?” “因为它不是独一无二的!”燕思空大声道。 封野怔了怔。 燕思空顺了一口气:“世上有疤之人千千万,这怎么会是独一无二的,你不要去干蠢事。” 封野耸耸肩:“好吧,但那把匕首却当真是独一无二的。”他有些失落地说。 “……我当时走投无路了。” 封野忙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再次上前,拉住燕思空的手,指尖温柔摩挲着他不平滑的掌心,“你我能再重逢,其他什么也不重要。” 燕思空微微一笑:“是啊。” “我们下山吧,赵将军还在大营等着我们,待与他庆完功,只你我二人之时,我们好好聊聊过去,我虽然以前不曾在你身侧保护你,但我以后都在。”封野看着燕思空,满目深情。 燕思空回以温柔的笑意。 —— 赵傅义见到燕思空,很是热情,帐内已经设好了酒宴,曾同去平叛的将军们分坐左右,在等着他们。 施礼完毕,二人入座,赵傅义笑道:“因战事损耗过大,又逢太后染病,陛下不允大肆庆功,但咱们可必须庆贺庆贺。” 众人面带喜色,此时便不太拘泥礼数,有的粗莽将军直接大笑着拍起了酒坛。 “可惜长史大人有公务在身,不能前来。”赵傅义举起杯,恭敬道,“这第一杯酒,要先敬陛下,若无陛下之英明神武,以浩浩天恩庇佑我大晟子民,必无今日之大捷。” “敬陛下浩浩天恩!”众人齐声喝道,一饮而尽。 赵傅义举起复又满杯的酒:“第二杯,便敬狄将军和长史大人如何?” 孙凤道:“狄将军神勇果决,长史大人运筹帷幄,此平叛之战,二人功不可没,敬狄将军,敬长史大人!” 众人又干杯。 “这第三杯嘛,便要敬我景山……” “哎。”燕思空笑着打断赵傅义,“大将军莫怪下官无礼,这第三杯,怎么都该敬大将军啊。此战大将军收夔州、破荆州,又在洞庭湖上大败梁王三万水军,一战而名扬天下,永载史册,可是居功至伟啊。” “哈哈哈哈哈——”赵傅义大笑道,“此战上有天子福荫,中有狄将军、长史大人、世子、燕大人和诸位将领之协力,下有我大晟男儿奋勇杀敌,我赵某万万不敢居功,还是该敬我们的将士。” “该敬大将军。”燕思空劝道。 众将士也纷纷附和:“该敬大将军。” 赵傅义推辞了几次,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哈哈笑道:“此帐内无外人,那赵某就厚颜一回。” 众将士齐齐起身,走到大帐中央,封野双手托斛,高声道:“大将军鞠躬尽瘁,力挽狂澜,攻必克,战必取,护佑我大晟江山万民,敬大将军!” “敬大将军——” 一屋子武将喝起酒来,简直要将军帐掀飞,吆喝声、斗酒声、笑骂声不绝于耳。 赵傅义特意将封野和燕思空召到了自己的桌前,借着三分醉意,拉着燕思空的手,说:“思空啊,我赵某要好好谢谢你。” “大将军哪儿的话……” “思空。”赵傅义郑重地说,“出使夔州,和穿南岳急袭岳阳,可都是你的主意,若没有你,此战胜负还是两说。”他低声道,“我私心里,你比梁广功劳还大。” “不敢当,万万不敢当。”燕思空谦虚道,“下官仅是做了分内之事。” “哎,我赵某人可是真心的。”赵傅义又看向封野,“还有世子,你伏击梁王的援兵,带兵十日穿越南岳山,其中之凶险,可谓九死一生,你贵为世子,大可不必涉险,但你身先士卒,一马当先,若无你之悍不畏死,将士们根本冲不出埋伏重重的青须谷。” 封野拱手道:“为将者自当置之生死于度外,一心报国,无论贵贱。” “好,都是我大晟的好儿郎!”赵傅义晃晃悠悠地自己满了一杯酒,“来,这一杯,我单独敬你们。” “大将军……” “来嘛。” 三人互敬对饮。 赵傅义放下杯,感慨道:“听说,前些日子葛钟问斩了?” 燕思空眼神一暗:“问斩了。” “我本已允诺过他,从轻惩处他的儿子,没想到长史大人还找到了那么多他的罪证。”赵傅义摇摇头,面上却并无遗憾之色。 “葛勇罪孽累累,也是自食其果。” 赵傅义点点头,突然呵呵笑了起来,颤巍巍地要去拿酒。 封野给他倒了一杯。 赵傅义二话不说,自己闷了一杯,俩人想要阻止都来不及。 赵傅义长长地“嘶”了一声,笑道:“痛快,痛快。” 燕思空劝道:“赵将军,豪饮伤身,适度吧。” “今天高兴啊。”赵傅义含糊地说道,“其实,我今日庆功,不仅仅是为了平叛大捷,还因为,因为……”他笑道,“因为葛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封野皱眉道:“什么意思?” 燕思空一把扶住赵傅义:“大将军,您醉了,不能再喝了,我抚您回内帐休息吧。” “不不,我没醉,这点儿酒若能放倒我,何来的醉卧沙场之英雄气概?”赵傅义将酒杯怼向封野,命令道,“给我满上!” 封野只好又给他满上了一杯。 赵傅义突然举杯敬天,酒液晃荡着洒了一半,他浑浊的目光中又闪过一丝伤感:“这一杯,便敬我曾……曾赏识的一个人,一个被……葛钟害死的人。” 燕思空身体一抖,被美酒浸染成潮红的面颊,突然没了血色。 封野狐疑道:“谁啊?” 赵傅义将酒杯凑到唇边,边喝边洒,口中含糊地说着:“……元将军,你在天之灵,可……可瞑目否?。” 封野紧蹙双眉:“谁?” “广宁,元……将军。”赵傅义半眯着双眸,已显困倦,“你那时还小……” 封野猛然瞪大了眼睛,看向了燕思空。 燕思空已经镇定下来,他淡淡地看着封野,目光沉静如水。 这一天还是来了。 = 大家还记得前面的剧情吗? 赵傅义是当年从京师带兵来援广宁的将领 我居然花了90章快30万字才写到这里,跟我想的不一样呜呜 第91章 燕思空招来侍卫,吩咐道:“大将军醉了,扶他去内帐休息。”说完,他起身穿过推杯换盏的酒宴,离开了大帐。 封野的酒全醒了,他面上的表情如腊月的坚冰一般凝固,须臾之间,所有的猜忌、所有的疑惑、所有的违和,都被串联在了一起,他终于为那些燕思空对他有所隐瞒的感觉找到了答案,原来并非他多心! 封野握紧了双拳,指骨发出一道道“咔哧”地脆响,他站起身,跟了出去。 燕思空一路走到马厩,牵出了自己的马,醉红正在一旁吃草,它站的地方,没有马儿敢靠近。 燕思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醉红,想着他与封野重逢的那一天,正见着那光彩夺目的少年驯服这匹兽性烈马,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的惊艳。 他解下绳套,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驾——” 马儿窜出了马厩,与尾随而至的封野擦肩而过,俩人一上一下,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 封野突然感到陌生,对眼前之人的陌生,即便两个时辰前,他们还在互相坦露深情,可他好像从不曾真正认识过自己的枕边人。 封野面上的狰狞一闪而过,他冲进马厩,同时抽出马刀,唰地一声斩断了绳索,飞身骑上了醉红,“驾!” 醉红如一道猩红闪电射了出去。 燕思空的目光直视着虚无的前路,除了坚定再找不到别的,直到他耳边遥遥传来一阵马蹄地嗒嗒之声,那不是他的马,他的马只是一匹普通的马,即便也是千挑万选的上佳战马,但跟醉红相比,是霄壤之别。 那马蹄声愈来愈近,几乎与他的马儿蹄声重合,还未等他做出反应,只见地面上腾起一道黑影,接着,他眼前一花,被狠狠从马身上撞了下去,眼看他就要以脸抢地,又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凌空翻了三圈,才被扔到了草地上。 燕思空在草地上滚出了几丈,才稳住身形,他毫发未损,只是有些狼狈,他站起身,整了整仪容:“你可以叫我停下,不必如此野蛮。” 封野寒声道:“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野蛮。” 燕思空抿了抿唇:“我本来打算告诉你……” “你还把我当傻子!”封野咬牙切齿地低吼一声。 燕思空沉默了。 封野几步上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燕思空:“你打算告诉我什么?嗯?一定又是半真半假地鬼话,你还想愚弄我到什么时候?!” “封野……” “我是靖远王世子。”封野一把捏起燕思空的下巴,“你知道靖远王世子意味着什么吗?” 燕思空静静地望着封野因愤怒而充血的凌厉眼眸,只觉头皮发麻。 “意味着,有一天,我要继承天下最大的兵马大权。”封野收紧了指骨的钳制,看着燕思空因疼痛而皱起的眉,也并未放松,他从唇齿间挤出仿佛被恶狠狠嚼碎了的语句,“意味着只要我愿意,可以让江山改姓。你可以管我要九天之上的星星,但你,不、能、骗、我!” 燕思空感觉自己的下巴要被活生生捏碎了,他用力推开了封野,深吸了一口气,眼前这个狼一般咄咄逼人的少年,令他胆寒。 封野神情复杂地看着燕思空:“你骗了我多少,隐瞒了我多少,利用了我多少,说吧。” 燕思空淡道:“你想从哪儿听起?” “从葛钟开始,你一直知道他就是当年陷害你养父的人。” “对。” “我并未关注提审,但我听说,葛钟用酸水在那封他给梁王的劝降信上,写了通敌的隐形字,干涸之后,了无痕迹,但火光一透则立显。”封野眯起眼睛,“那封信只有你、我、梁广知晓,而接触到那封信的,只有你和我。那酸水……是白醋吗?” 燕思空嚅动双唇,轻吐出一个字:“是。” “燕思空!”封野厉吼道,“你利用我陷害葛钟?!” 燕思空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 “你会仿葛钟的字迹……”封野控制不住地来回踱步,双肩随着胸口用力起伏,“那些信件,全都是你伪造的,葛钟、葛钟根本没有谋反,一切都是你干的!你利用我构陷一个从一品总督,你他妈好大的胆子!” 燕思空沉声道:“是我干的。” 封野一把揪起燕思空的衣领,他双目圆瞪,眼神简直要吃人:“你计划多久了?”他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佘准、佘准是你派去荆州的,伪造的信件是他放入总督府的,你从几个月前就在计划这一切,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他狰狞道,“你竟对我没有一句真话!” 燕思空的喉结上下滑了滑:“我……不得不隐瞒一些……” 封野一把掐住了燕思空的脖子,他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野兽,呲起森白的獠牙,“为什么,燕思空,为什么!” “为了报仇!”燕思空被卡住脖子,满脸通红,艰难地嘶吼出一句。 封野微微一怔,一把推开了燕思空,燕思空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体。 燕思空捂住脖子,用力咳嗽了好几声,才直起腰身,颤声道:“……为了……报仇。” “你要报仇,可以告诉我,我愿意帮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利用我!” “因为你是靖远王世子。”燕思空讥诮地一笑,“因为有一天你要继承天下最大的兵马大权,所有人都想巴结你、笼络你。我若告诉你,你只会以为我对你所图不轨,不是吗?” 封野冷道:“那也不是你骗我的借口,何况利用我去构陷一个忠臣?” “他算哪门子忠臣!”燕思空五官扭曲,失声吼道,“他为了巴结谢忠仁,以一封伪造信函,三天!三天就定了我爹的罪,将一个刚刚以命守城救了广宁四万百姓的真正的忠臣活活冤杀!他是奸人,是狗贼,是畜生,所以我学会仿人字迹,用同样的手段让他臭名留史、万劫不复!” 封野一时被震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他从前认识的燕思空,聪明绝顶,博通古今,经筵之上惊才绝艳,沙场之上运筹帷幄,有诗酒征逐的才情,有浪掷风流的潇洒,是顶顶闪耀之人。 可眼前这个人,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和从中迸射而出的癫狂,几乎让他认不出,更让他认不出的,是这个人背着他做过的一切,颠覆了他全部的认知,仿佛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燕思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封野脑中闪过了很多东西,从他和燕思空重逢至今的一切,都走马灯一般展现在眼前,他一瞬间捕捉到了什么,喃喃道:“你会仿人字迹……” 燕思空的嘴唇颤抖着,他说不上此时是怎么心情,并非是被拆穿的懊恼或心虚,而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一种……一种恐惧,他竟恐惧封野看他的眼神。 封野直射着燕思空的眼睛:“你的那个同僚,姓刘,刘……刘钊林。”他盯着燕思空的瞳仁,不肯错过其中一丝一毫地变化,“因写错了两个字,牵连王生声与他一起被贬,而你就是复核之人。”他咬牙道,“新编史一案,也是你干的?” 燕思空双眸闪动,未发一言,默认了。 封野摇了摇头,满是不敢置信:“构陷葛钟是为了报仇,那刘钊林呢?他与你无冤无仇,你害得他前途尽毁。” “是他自己写漏了字在先。”燕思空无法直视封野的眼睛,“王生声,是谢忠仁的人,处处与我老师作对,在吏部一手遮天……” “所以现在你成了吏部文选司的主事。”封野几乎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燕思空,你好手段啊,我八岁就认识你,可到今天才发现,其实我从未认识你。” 燕思空猛地抬起头,表情狰狞,而声音却带了一丝哽咽:“封野,别这样看着我。” “我该怎么看你?”封野咬紧了后槽牙,心脏传来钝痛,“我该,怎么看你!” “我两次家破人亡,一次九岁,一次十三岁,我颠沛流离,我受尽苦楚,我在鬼门关前徘徊过无数次!”燕思空瞪着猩红的眼睛,缓缓说道,“我想着我的仇人坐拥荣华富贵,而我的亲人埋在冰冷的地底被虫蚁啃噬,夜夜不成眠,支撑我活下来的,只有报仇,我入朝为官,就是为了报仇。你懂吗?世子殿下!” 封野看着燕思空那悬框的眼泪,心中一片纷乱,他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轻轻摇着头:“你真的是元思空吗?” 燕思空胸口剧痛,喉咙像被扼住一般,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封野未再看燕思空一眼,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第92章 燕思空在内监的引领下朝东宫走去,他回京之后,只匆匆在大殿上对太子请过安,俩人还未私下见过。 突然,前方传来内监尖细的嗓音:“文贵妃驾到,外臣回避——” 燕思空远远瞥见一抹黛青色倩影,窈窕如弱柳扶风,在一大帮内官和女侍的拥簇下走来,他后退两步,跪于回廊侧边,将脸匍匐于地面。 按照律法,外臣是不得入后宫的,但他为太子讲学,可以例外,只是见到了皇上的后妃,非礼勿视。 脚步声由远及近,杂乱地传来,燕思空看着一群缤纷的衣摆和鞋履从自己眼前飘荡而过,一人出行,前呼后拥,好大的排场。 这文贵妃便是昭武帝的宠妃,兵部尚书文宥迟之女,不仅貌美,还十分有才情,为昭武帝育有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二皇子仅仅比陈霂小两岁。 当初昭武帝为了立二皇子为太子,与大臣拉锯了将近十年,最后还是不得不立了长皇子陈霂,只是陈霂根基薄弱,地位飘摇,二皇子背后却有文贵妃和文宥迟的力量。谢忠仁虽然并未明着参与立储纷争,但宦权是皇权的延伸,用以制衡相权,他无论何时都会站在皇帝的一边,所以,陈霂一天不登上皇位,他们怕是一天都不会死心。 文贵妃走后,燕思空站了起来,问一旁的内监:“文贵妃怎会从东宫的方向走来?” 内监悄声道:“应该是去找惠妃娘娘谈谈天吧。” 燕思空眼神暗了下来。 刚踏入东宫,远远就见着陈霂正在练剑。 不过半年时间,少年的身体就拔高了不少,有一丝大人的模样了。此时他手中长剑随着矫捷的身姿飘逸起舞,银白剑花在空中朵朵乍现,那剑法一瞬如狂风如惊雷,一瞬又如细雨如流水,刚柔并济之下,招招精妙又凌厉,看得人禁不住想抚掌。 燕思空正惊讶于陈霂剑法进步如此之快,往一旁看去,才发现指导他的是禁卫军统领祝兰亭,素有大内第一高手之称。此人三十来岁,身姿挺拔,高鼻阔额,英武不凡。 陈霂发现了燕思空,双目一亮,他一个漂亮的旋身,落定,收招,入鞘,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才冲了过来,口中叫着“先生”,似是期待多时了。 燕思空就要施礼,陈霂一把扶住了他:“先生免礼。”陈霂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思空,“先生看上去好憔悴啊,可是太操劳了?” 燕思空微微一笑:“臣刚去吏部,公务繁多,自然要多花些时日去熟悉,因而未能即使向殿下请安,请殿下赎罪。”实际他昨日策马奔驰了两个时辰,才回到城中,后又一夜未眠,即便现在站在太子面前,他脑中挥之不去的也全都是封野那满是讶异、愤怒和失望的脸。 “先生何须跟我如此客气。” 祝兰亭也走了过来,俩人互相施礼。 “见过祝统领。” “燕大人多礼了。”祝兰亭又朝陈霂拱手,“殿下讲学时间到了,臣先告退。” “祝统领慢走,改日再来教我。” “是,殿下。” 陈霂拉着燕思空进了屋,“先生随军出征,我便一直关注着战报,日日盼着先生得胜归来,先生果然厉害,立下了多个战功。” 燕思空把那套已经说烂了的不敢居功的自谦之言又照本背了一边,转而问道:“殿下剑术精进不少,祝统领一定教得很好吧。” “嗯。”陈霂点点头,他虽比同龄人早慧,但说此处,也不免得意,“我弓箭更好,下次叫先生看看。” “祝统领怎会来指导殿下?” 祝兰亭是禁卫军统领,禁卫军就是皇帝的亲卫,和赵傅义率领的景山军同属京城卫戍军,但赵傅义主职城池,禁卫军主职皇宫内外,只听皇上一人指挥,旁的谁也不买账。 这样的亲卫统领,大都由皇帝的亲信担当,祝兰亭也不例外,他是皇太后的侄孙,在外戚之中,祝家势力尤其庞大。 这可不是一般人请得动的,除非…… “是皇祖母。”陈霂道。 果然是皇太后。皇太后深明大义,在立储之争时,是她力保皇长子,让昭武帝有所顾忌,才让陈霂最终坐上了太子之位。 “皇太后近日凤体如何?” 陈霂压低声音,哀伤道:“不太好,我每日都去请安,她时而认不出我了。” 燕思空叹了口气,皇太后是庇佑陈霂的最大一棵树,若这棵树倒了,形势就更危机了。 俩人来到书房,陈霂向燕思空展示桌上的案卷:“先生交代我的功课,我全都完成了,这些日子大多是沈先生在教授我,我一日都未懈怠。” “殿下勤勉好学,乃江山之幸,万民之福。” 陈霂笑了笑:“你还会夸夸我,那沈先生啊。”他点点自己的脑袋,“总恨不得把我这儿撬开往里灌,他还不够满意。” “沈大人乃钜学鸿生,天下之大才,他又深知殿下聪慧非常,自然寄有厚望,难免就严苛一些,也都是为了殿下好。” “我知道。”陈霂淡笑着抚了抚书卷,“谁对我好,我都知道。” 燕思空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问道:“臣刚才在路上碰到了文贵妃,听内监说,她……来找惠妃娘娘谈天?” 陈霂皱起了眉:“嗯,并非第一次,最近她频频向我母妃示好……” “殿下可有提醒惠妃娘娘,且要小心啊。” 陈霂面露愁色:“我又怎会不提醒,但我母妃……她没读过书,生性又单纯怯懦,那文贵妃长袖善舞,怕是对人心洞若观火,我母妃竟觉得她可亲可敬。”他眸中闪过一丝阴冷,“完全忘了从前她是如何欺压我们母子的。” 燕思空摇摇头,心头满是担忧:“事出异象必有妖,那文贵妃绝对不安好心,不管她是想要巴结,还是存着其他图谋,都不能让她得逞,你务必要郑重地与惠妃娘娘谈谈,定要小心防备,尽量疏远。” “先生放心。” 燕思空紧紧握住陈霂的手,深深地望着这少年太子的眼睛:“殿下,您是未来的天下之主,可未来还未来,已有无数奸佞宵小妄图阻止殿下,臣此时不与殿下深究什么帝王心术,只有一条,殿下切莫牢记。” “先生请说。” “防备每一个人,怀疑每一个人,只信自己。” 陈霂怔了怔,他抿着嫣红的薄唇,郑重地“嗯”了一声。 燕思空这才欣慰地点点头,他端正了坐姿,拿起书卷,打算开始讲课了。 “先生。”陈霂却按下书卷,“今日不急着讲学,快给我细说说平叛之战吧,说说你出使夔州,怎样用那三寸不烂之舌劝降了叛军,又是怎样和靖远王世子十日之内穿南岳山,过青须谷,奇袭岳阳!”他两眼放光地看着燕思空,越说越亢奋,“听说那封野有天人之力,可使一石枪,开二石弓,是真的吗?” 燕思空却是身体一僵。夔州、南岳山、青须谷、岳阳,这些全都是他和封野铤而走险、浴血奋战过的地方,每一处都留下了他们生死相交的情谊,尤其是青须谷,他们并肩作战,可谓九死一生,可如今…… “先生,先生?”陈霂见燕思空竟在发愣,将手在燕思空眼前挥了挥。 燕思空如梦初醒:“呃,殿下……” “先生怎么了?”陈霂关心地说,“先生看起来不太好,不会是病了吧。”他说着就将掌心贴上燕思空的额头。 “我……我只是想起平叛之战的惨烈。”燕思空掩饰地低下头,“我也是第一次上战场。” “我明白。”陈霂凝重道,“残垣断壁,血流成河,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是怎样一番画面啊。” “我愿殿下永远都不会看到,我大晟从此将四海升平,国泰……” 陈霂打断他,直言道:“我不喜先生对我说这些糊弄小孩子的话,你我皆知不可能。” 燕思空怔了一怔,他被陈霂倏然之间散发出来的汹涌龙气震慑住了,这个少年真的长大了,那青稚的面孔已经挡不住为“君”的威仪,他不禁拱手道:“殿下说的是,臣以后不会再将殿下当做孩童。” 陈霂又笑起来:“那最好不过,先生,快给我讲讲吧,我太想听了。” 燕思空无奈一笑,阖上了书卷:“好吧。半年前,我随景山大军出征两湖……” 第93章 燕思空从宫中回府时,特意让车夫饶了个远路,经过靖远王府——自他升官以后,就买了马车。 他掀开布帘,悄悄看着那阔气的金红雕饰大门,从前他在这里来去自如,如今它平静一如往昔,波涛起伏的其实只有人心。 马车远去,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到王府了,燕思空才放下布帘,目光在狭窄、昏暗地车厢里来回逡巡,他体会到了窒息般的孤寂。 他和封野,就这样了吗? 他知道他让封野失望了,封野记忆中的少年,是那个尚善良正派、有着“驱胡虏、救万民”的雄心壮志的元思空,不是这个阴谋算计、满心仇恨,甚至不惜欺瞒、利用枕边人的燕思空。 他和封野,其实本就是一段烟水茫茫的情缘,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去,也许封野是被他身上虚假的光芒所迷惑,也许是少年情窦初开,一生最为真挚不过此时,无论如何,封野会长大,也已经发现了他的真面目,停在这里,恐怕是最好的收尾了。 这样一来,既不会再乱他心智,也避免日后惹出麻烦。 最好不过。 只是,封野现在已经知道他的目的,会不会因爱生恨,从中阻挠? 转念一想,封野绝非是会耍阴招的性格,他总是狂傲的、磊落的、不羁的、无畏的,这样一个意气风发,且毫无保留喜欢着自己的少年,再也不会有了。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小声默念着那个名字,回应他的却只有一片虚无。 —— 自那日离开景山,燕思空已有一个多月未见封野,天气愈寒,转眼都入冬了。 燕思空在吏部可谓处处不顺心,这里大多是谢忠仁的人,非常防备他,表面上颇客气,但很多公务都不让他经手,他自上任以来,一直坐冷板凳。越是如此,他越要安于闲散,用以麻痹谢忠仁的耳目,否则一旦被看出他有野心,很快可能就会遭殃。 他便跟当初刚入翰林院一般,因为太弱小,所以必须先藏锋敛芒、韬光养晦。 这日,他又无事可干,索性就回到文渊阁,拜访过去的同僚和老师。虽然已离开翰林院,但朝中大小之事,他都未漏过,因为私底下他和颜子廉、梁随等都有密切的联系。 他原本在翰林院就交际颇广,此时进了吏部文选司,翰林们见了他,更愿意套近乎,他们便三五聚在班房,高谈阔论,只有一个人对燕思空视若罔顾,专心于公务。 那就是沈鹤轩。 燕思空聊了一会儿,便暂离席,朝阁内沈鹤轩的桌案走去。 沈鹤轩听到动静,抬起头,见是燕思空,便淡然地站起身,微微拱手:“燕大人。” “沈兄不必多礼。”燕思空回礼,“多日未见,沈兄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 “听闻沈兄喜获麟儿,小弟随军在外,未能上府庆贺,小公子周岁之礼,可别忘了邀我啊。” 沈鹤轩笑了笑:“襁褓小儿,庆不庆贺于他何意,无非是大人之间的虚文浮礼,不庆也罢,就不叨扰了。” 燕思空以为相识这些年,自己早已习惯了沈鹤轩的不识抬举和不进油盐,但或许是太久未曾接触,此时仍然感到了尴尬。 燕思空知道沈鹤轩在想什么,一是对自己高升心生妒意,毕竟他才是连中三元的旷世奇才,而自己却仅是比他会阿谀奉承,二是不屑于像其他人一样巴结自己,因此要刻意疏远。 在燕思空眼里,沈鹤轩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他正直,他清高,他忠贞,他勤勉,他用最严苛的道德严于律己,也并不宽于待人,无论他有多少让人受不了的毛病,也没有人能质疑,他就是忠臣贤士的楷模,为人臣者本当如此,但因为极少数人能做到,他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王朝需要这样的臣子,燕思空甚至想象着,沈鹤轩也许在未来会成为陈霂的相,毕竟帝师入阁拜相是理所当然,让沈鹤轩这样的人秉公执权,才能制衡像自己这样的野心家。 燕思空看着面前这张刚正不阿的脸,既惜才,又希望他消失,他在心中无奈苦笑。 不过眼下,他和陈霂,甚至是颜子廉,都需要沈鹤轩,这是一个优秀的帝师,和得力的助手。 因此燕思空对沈鹤轩的疏离丝毫不在意,笑道:“我离京半年,疏于对太子的教授,全赖沈兄兢兢业业,小弟可否跟沈兄聊聊此事?” 沈鹤轩从不怠慢公事:“好。” 俩人面对而坐,燕思空先扯了一些不紧要的,比如皇太后让祝兰亭去指导太子习武,比如太子文武兼修,令人欣慰云云,之后才话锋一转,提到文贵妃近日常常出入东宫,恐怕有所不轨。 沈鹤轩听完,陷入了一阵沉默。 燕思空知道沈鹤轩向来不喜参与党争,他做太子的讲师,就一根筋地只传道授业解惑,并未想过让自己卷入争储,而燕思空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显然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了。 燕思空又道:“沈兄,皇太后凤体欠安,于是将祝统领派去辅佐殿下,就是担心日后殿下太子之位遭遇震荡,二皇子外戚势力庞大,沈兄不会以为,殿下已经坐稳了储君之位了吧。” 沈鹤轩皱起眉:“储位当由陛下定夺,我等甚至不该讨论。” “此言差矣,‘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乃千古纲常,是其一,殿下敏而好学,宽宏仁厚,未来必成一代圣主明君,我大晟王朝之复兴指日可待,是其二,沈兄身为太子侍读,对殿下倾囊相授,寄有厚望,是其三。无论是于公于私于伦常,为国为民还是为自己,沈兄都该竭尽所能,护佑殿下登上宝座。” 沈鹤轩冷道:“燕大人是否言过其实了?你说文贵妃有所不轨,不过是一己之猜测,殿下已是太子,顺水行舟,登基不过是早晚的。” 燕思空笑道:“沈兄何等聪明,小弟不信你看不清时局。诚然,就如你所言,是我胡乱猜测,但若未来,我不幸一语成谶……”燕思空严肃道,“望沈兄能与我一同,为殿下肝脑涂地。” 沈鹤轩依旧没说话,但燕思空知道这番话已经奏效,沈鹤轩若是拒绝,便会直接说出来,从不迂回曲折。 从那日燕思空在东宫撞见文贵妃,他就已经能预料到一场针对陈霂的风浪,到时候,他们一定需要沈鹤轩这样的人,能用满腹经纶和思辨之才,帮助陈霂度过危机。 第94章 俩人正沉默相对着,颜子廉突然回来了,便齐齐起身行礼。 颜子廉看了燕思空一眼:“怎么,吏部太清闲了?” 燕思空苦笑:“不瞒老师,是有点……清闲。” 颜子廉一副早已料到的神情:“随我进来聊聊。” 走进内室,颜子廉关好了门,掩好了窗,还往外张望了一眼,确定没有人:“坐。” “老师今日可安好?” 颜子廉抖了抖朝服,泰然坐了下来,轻轻摇头:“不好。” “老师何出此言?”燕思空心中一紧。 “靖远王与瓦剌战事胶着,令人提心吊胆,削藩一事虽因梁王谋反未遂而得以推行,但进展缓慢,地方官员与藩王多有勾结,皇太后沉疴日久,恐怕难以熬过这个冬日,文贵妃正虎视眈眈啊。”颜子廉深深叹了口气,“此多事之秋。” 燕思空安慰道:“老师不必过于担忧,我们平叛得胜,削藩亦稳中有进,我倒觉得大晟的国运来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前几日我去东宫,正撞见文贵妃,听太子殿下说,文贵妃近日有意笼络惠妃娘娘,不知所欲为何。” “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要提醒殿下多多防备。” “学生已经提醒殿下了。” 颜子廉看着燕思空,“为师老了,天气一凉,便觉得气郁困倦,你们要尽快成长起来,莫让我大好河山毁于奸佞之手。” “老师放心。” “你在吏部如何?” 燕思空说起了自己在吏部的不得志,其实这些他和颜子廉早有预料,起初仅仅是被无视,反倒算是不错了,这证明谢忠仁还没把他放在眼中。他现在越来越明白颜子廉为何要将他安插进吏部,因为除了他没有更好的人选了,既要职位低微,可以恰好接替主事之职,又要聪慧敏锐,长袖善舞,可以在那凶险之地能屈能伸,游刃有余,年轻一辈中只有他和沈鹤轩有这个资质,但沈鹤轩去了绝对是灾难。 颜子廉便耐心安慰他,让他收敛锋芒,低调行事,只要熬上几年,早晚会有他施展之地。 燕思空也早已做好了长期周旋的准备。 颜子廉抚须道:“其实,我已料到你在吏部不会太好过,而你才华出众,又是太子侍读,谢忠仁迟早会注意到你,我也担心他会为难于你,所以,我已为你想了一条完全之策。” “老师请讲。” “我今日进宫面圣,重提了万阳公主一事。” 燕思空心中咯噔一下,脸色微变:“呃……” 颜子廉面露喜色:“平叛一战,陛下对你甚为满意,他已经应允了,择日赐婚。” 燕思空感到呼吸在颤抖,他怔愣了片刻,起身,跪匐于地,不让颜子廉看到他的表情,他低声说道:“学生谢过老师……” 颜子廉只当他是太过高兴,也跟着呵呵笑道:“快起来吧。过了年,万阳公主便已十七岁,陛下的意思是,先赐婚,待皇太后病情有所好转,就挑一个良辰吉日把婚事办了。” “……”燕思空大脑一片浑噩,他原本应该高兴。在外人看来,一个出身寒贱的穷酸书生,竟能娶回千金之躯的公主,怕是祖上十八代都积满了德,才能有此报偿,在他看来,有“驸马”这块匾额加身,不仅对他大有助力,还多了一道免死金牌。 可他此时只想着封野若是知晓了,会作何反应。 颜子廉得意地说:“那阉贼怕是想不到我会出此奇招吧。万阳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陛下曾私下与我说过,万阳天真娇纵,不愿让她嫁入世家大族,免得受委屈,你出身寒门,却前途无量,正是陛下想要的女婿。” 燕思空木然地看着地面,未有回应。 颜子廉这才发现燕思空的异状:“思空,你怎么了?难道你不高兴?” “学生……学生当然高兴,学生只是怕……学生出身卑鄙,怕委屈了万阳公主……” “思空啊,这京师之中,适龄的公子名士万千,可有哪一个比得上你才貌双绝?寻常姑娘见了你,哪有不欢喜的?英雄不问出处,陛下都看中了你,你便不必妄自菲薄,安心做你的准驸马吧。”颜子廉心满意足地说,“你父母双亡,身为你的老师,我能为你寻觅这样一桩好亲事,我自己也是万般欣慰啊。” “……恩师如再造父母,学生感激不尽。” —— 离开文渊阁,燕思空浑浑噩噩地往家行去。他应该告诉封野吗?他以什么立场告诉封野? 即便他不告诉,封野很快也会知道。 若是封野知道了,会如何呢…… 又能如何,皇上亲自赐婚,难不成抗旨吗,再说,封野有朝一日也会娶妻,俩人在此分道扬镳,免得日后难堪,反倒是件好事。 燕思空正思绪纷乱,突然听得车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那是单匹马的蹄声,京城之内,除非有特赦或要务,否则是不准许骑马的,那蹄声不疾不徐,速度较缓,不似有要务,唯一的可能便是…… 燕思空甚至未来得及思考,便猛地一把掀开了布帘。 一匹火红骏马正与他的马车擦身而过,他仰首一望,正对上了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眸,眸中闪过讶异。 燕思空和封野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即便擦身不过一瞬,眼神却早已凝固,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天地间惟有彼此的面容如此清晰。 俩人很快错开了。 燕思空强行克制着自己,没有回头,他将僵硬地脖子缩回了车厢内,却久久不能回神。 马蹄声渐行渐远,那悄悄在心底萌发的、不知名为何物的细幼嫩芽,也在刹那间枯萎。 燕思空面上浮现一抹自嘲地笑。 突然,那远去的马蹄声又急促地跑了回来,燕思空尚在怔愣中,他的马车陡然被逼停,两匹马儿发出短促地嘶叫,马蹄急躁而杂乱地踩着地,车厢晃动不已。 封野在车外高声叫道:“燕思空,出来。” 燕思空心脏狂跳,他抓着窗橼,一时不知所措。 封野又叫了一声:“出来。” 燕思空猛地推开了车厢的门,隔着两丈之遥,深深地望着封野,眼眸不住地闪动着。 封野歪了歪脑袋:“跟我走。” 车夫回头看着燕思空,为难地说:“大人,这……” 此时街上行人不多,但也都在侧目而视,对俩人之间这剑拔弩张却又有些莫名意味的气氛颇为不解。 燕思空暗自咬了咬牙,走出车厢,朝着封野跳了过去,封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腰身一旋,燕思空顺势坐到了封野身后。 封野一夹马腹,醉红朝着靖远王府小跑而去。 燕思空想说些什么,但喉头犹如被堵住一般,不止该说什么,而封野也一路沉默。 回到王府,封野拉着他往内院走去。 燕思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世子这是作何?” 封野充耳不闻。 “世子……封野!”燕思空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整了整起皱的朝服,人也早已镇定下来。 封野回头看着他:“你要在这里说吗?” 一旁就有正在做杂役的仆人,燕思空轻咳一声,挺直腰身:“世子请。” 燕思空随着封野进入了书房,封野从桌上拿起了一样东西,抛给了燕思空,燕思空顺手接住,定睛一看,是一个木盒,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封野。 “打开看看。”封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木盒,里面装着几封信件:“这是什么?” “你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燕思空拿起最上面一封,拆了开来,当他展开那封信的时候,他呆住了。 那竟然是自己的画像,准确来说,是自己十六七岁时的画像,而且是作为衙门悬赏的公示,名字是当年的化名——南玉。 燕思空颤抖着拆开了其他信件,有当年他贩私盐被缉押的一些档案,还有关于他从前的老大和佘准的内容。 “我去调查了佘准和你。”封野平静说道,“你和他当年在江南沿海一带,跟了一个江湖人称‘六圣佛’的私盐贩子,后来‘六圣佛’被抓,你和佘准拿着他所有的脏银跑了。衙门通缉你三个月,你后来也被抓住了,但你花了十二万两白银,买通多名官员,找一个死囚顶替你被斩首,然后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今日的燕思空。” 深秋时节,燕思空仍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背脊往下淌,但封野愈是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反而愈觉得如释重负,毕竟,他终于不用再装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睁开,勾唇一笑:“我是故意被抓的,为了让‘南玉’从此消失。” 封野握紧了拳头:“你都承认了?这些都是你干的?” “你都已经查得如此清楚了,我还能作何狡辩?” “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是个贩卖私盐、行贿脱罪的死囚!”封野厉声道,“你就不怕我告发你吗?” “你不会的。”燕思空笃定地说,“否则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你……”封野指着他,“燕思空,你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模样?!” “你现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我。”燕思空淡笑道,“我是一个为了报仇,工于心计、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只要能为我爹、为我一家报仇,贩私盐算得了什么,阴谋构陷又算得了什么,我早已身在地狱,我定要将仇人也拖下来。” “那我呢!”封野低吼一声,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你说你身在地狱,那你与我在一起的欢喜,也全都是假的是吗,就跟你的过去,你的言辞,你的阴谋诡计一样全他妈都是假的。” 燕思空大吼道:“你是真的!” 封野怔怔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鼻头一酸,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小声说道:“封野,你是……一个意外,我的复仇大计中,没有你,可你……可你还是出现了……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把你卷进来,你何必逼我。” “……你说我是真的,是什么意思。” 燕思空低下了头,心脏撕扯着,他哑声道:“我从十三岁那年起,就几乎没再说过真话,没再真心待过任何人,只有你,我以为我和你,是真的……” 封野低低咒骂了一句:“你满口谎言,叫我如何相信你?” “你……不必信。”燕思空抬起头,眼圈通红,“封野,你好好做你的世子便是,你我本就不该如此,本就不该。我有必须做的事,与你无关,只求你看在过去情谊的份儿上……当做什么也不曾发生吧。”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封野疾步上前,狠狠从背后抱住了他。 燕思空咬住了嘴唇,眼中满是痛苦和挣扎,他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叫着拒绝,他必须拒绝这一切,他不能让封野左右他的心情,他不能让自己有一个不应该有的软肋,他必须无坚不摧。可身体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封野咬牙切齿道:“燕思空,你真他妈的混蛋,若早知你是这样阴险狡诈之辈,我、我定不会对你动心,可如今……”他收紧了双臂,几乎要将燕思空嵌进身体里,他长吁出一口气,任命一般苦涩地说,“我日夜都在想着你。” 燕思空用力瞪大了眼睛,才能阻止那悬框的眼泪滴落,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空儿,我又气你,又心疼你……”封野颤声道,“你定是吃了很多很多的苦,你那么小就失去一切,你一个人漂泊这些年,你还想以一人之力去向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寻仇,我过去不能保护你,难道我现在也不能让你依靠吗?” 燕思空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决堤而下,十一年了,这是头一次,有人说要让他依靠。 燕思空挣扎着转过身,捧住封野的脸,用力堵住了他的唇,俩人狼狈而粗鲁地亲吻着,微咸的眼泪淌进口中,充满了苦涩的味道。 “封野,别对我好……”燕思空哽咽而含糊地说着。 “为什么。” “别对我好,我不是好人……别对我好……”燕思空将脸埋入封野胸的膛,恨不能永远藏于这温暖的地带。 封野轻声道:“你或许不是好人,但你是我的人。”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任泪水横流。 俩人紧紧拥抱,这一刻,他们恨不能彼此融为一体,只为感知对方的温暖与深情。 第95章 那日,燕思空还是兑现了和封野在两湖军营中的承诺,温上一壶好久,相对而坐,将自己那漂泊的十年向封野坦白。 他几乎袒露了所有,包括这些年他做过什么、去过哪里、经历过哪些,又打算如何向葛钟、韩兆兴和谢忠仁复仇。但有两点他终究还是隐瞒了,一是他和佘准设计,策动梁王谋反,二是元南聿。 当年他不愿意让封野知道元南聿的存在,是出于想要独占封野的私心,现在过去了那么多年,要解释起来定然是大费口舌,而且,也完全没有必要了。 更重要的是,人有一种步入绝境就想豁出去的心理,如果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封野,他一定会忍不住把万阳公主的事也说出来,今天无论是他,还是封野,都承担了太多,封野需要大量的心力去重新认识、接纳他,俩人之间好不容易刚刚有所缓和,他说不出口,他知道他应该说出来,可他说不出口。 封野看着燕思空的眼神,又是讶异又是心疼,他想象中的燕思空并非是这般模样,毕竟重逢后的燕思空,确实不是这般模样,可现在他才看到真正的燕思空,通过那双深邃的眼眸,看到了他深不见底的野心和刻骨的仇恨。 而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燕思空,已如毒药般渗入了他的骨髓,致命却难以自拔。 燕思空几杯酒下肚,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封野用长着后茧的指腹轻抹他的泪水,却不知能说什么,他遭受的苦楚,岂是三言两语可以抚慰。 燕思空仰首干了杯中酒,皱着脸,忍过那阵辛辣,道:“我说完了,到你了。” “你想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 燕思空摸了摸封野的脸,轻轻“嗯”了一声。 封野沉静片刻,低声道:“我大哥是个智勇双全的将领,他本可以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代名将,但他有一个缺点,不,也许不该称为缺点,但却是为将者的大忌,他太讲究仁德。” 燕思空静静地看着他。 “他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军纪严谨,奖罚分明,体恤下士,他熟读孔孟,非常重诚信。”封野叹道,“认为‘君子不重则不威’,‘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丈夫当‘言必信、行必果’,他把这些施于兵法,有着自成一派的用兵之道,他是除父亲外我最敬重的人。” 燕思空沉默着,他已经猜到封猎因何殒命了。 “他带的将士,对他忠心耿耿,舍身忘死,大都是重情重义的好男儿,可父亲也多次提醒他,以德服人可服人,以利服人亦可服人,要因人制宜,蜂虿(读chai)有毒,况乎人也?”封野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他握紧了酒盅,狠狠灌了一口,龇起森白的獠牙,沉声道,“他的下属在重利之下背叛了他,瓦剌诈降,多名将士提醒他可能有诈,但他相信了那个叛徒,也相信了瓦剌诈降的将领,结果……中了埋伏。” 燕思空握住了封野的手。 封野也反手紧紧与他交握,他咬紧了牙关,眸中迸射出烈烈燃烧的凶狠:“瓦剌以我大哥要挟父亲,我大哥浴血奋战,几次突围不成,便自刎了,他宁死不愿父亲为他屈从于蛮夷。”他眼圈逐渐赤红,血一般赤红,身体开始颤抖,“那帮狗贼,拖着我大哥的尸首前来挑衅……” 燕思空看着封野惨白的、扭曲的面容,一时心痛难当,甚至后悔要封野揭开这倒疤,因为他知道至亲被害有多痛,但凡尝过,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怎样的撕心裂肺。 “父亲知道必有伏兵,强忍剧痛,不允任何人出营追击,那是……他的、他的儿子呀。”封野的牙齿咬得咯咯响,“那年,我十四岁,父亲尚未让我独自带兵,我偷了他的令牌,召集了忠于大哥的几百死士,冒死追了出去,一箭射死了敌方将领,趁他们混乱,浴血杀出重围,抢回了我大哥的尸首。” 燕思空轻声道:“那一战,‘小狼王’之名响彻天下,我也是那时复又听到你的消息。” 封野用力抹掉了将要坠落的泪水,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俩人紧握的手,哽咽道:“父亲打了我五十军棍,我在塌上趴了两个月……但若能换回我大哥的命,叫我去死也义不容辞。” 燕思空理了理他垂落的发丝,轻声道:“封野,你是好样的,封家男儿各个都是好样的,你大哥赤胆忠心,虽死犹荣。” 封野用力点点头:“我常常想,父亲将我送回京师,也是为了让我远离沙场吧,他怕我年轻气盛,重蹈大哥的覆辙。” “你明白靖远王的苦心就好,他只有你一个人儿子了。”燕思空叹道,“何况你性情冲动,总是冒险,我不知劝过你多少次了,我也很担心你啊。” 封野抿了抿唇:“有时我也自省,可我更怕错失战机,宁愿冒险一试。” “你大哥带兵有得有失,你亦如此,你还未必有他的冷静稳重。”燕思空抬起封野的下巴,“封野,我们都有很长的路要走,一起活下去,活到最后,好吗。” 封野抓住他的手,勉强一笑:“你还说我,你也是刀尖上行走,又比我好上几分?只不过是见不着血腥罢了。” 燕思空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说得在理。” 封野重新为俩人斟上酒,举起杯,正色道:“空儿,我说过,你要报仇,我会帮你,谢忠仁为祸天下已久,人人得而诛之,能为民除害,我当仁不让,但是,你绝不可再欺瞒我。” “我……”燕思空看着封野正气凛然的双眸,饶是再善于做戏,想到万阳公主之事,也心虚得开始目光闪烁,可他现在无法开口,至少不能是今日。 “空儿?”封野皱眉看着他。 燕思空苦笑道:“我已习惯了欺瞒,我能活到现在,便是因为我从不相信任何人,我怕让你失望。” “你不相信我吗?”封野盯着燕思空的眼睛。 “你是这世上,我最相信的人。”燕思空认真而诚挚地说,“只是,只是,我不敢把我的仇恨交给其他人,它们太重了。” “我担得起。”封野拍了拍燕思空的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它们重逾千金,我更与你一起担,绝不再让你独自承受。” 燕思空轻轻颤抖着:“封野,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怎么回报?” 封野笑着捏了捏燕思空的鼻子:“用一辈子回报吧。” 燕思空搂住了封野的脖子,封野展臂环抱住他的腰,俩人紧紧相拥。 他们彻夜未眠,燕思空对封野讲了他的计划,谢忠仁一个阉人,之所以得势,全赖昭武帝的宠信,要让谢忠仁和庞大的阉党瓦解,归根结底在皇帝身上。 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换个皇帝,比如陈霂登基,二是让谢忠仁失去圣眷,昭武帝常年沉溺酒色,身体虚耗,定不会长寿,但司命之事只能凭天,凡人难以企望,况且陈霂的太子之位并不稳固,所以这两条路燕思空定然要并行。一要保陈霂登上皇位,不仅能为自己报仇,更能整顿朝纲、肃清宇内,复兴大晟江山,解救黎民百姓,二要一步步摧毁昭武帝对谢忠仁的宠信。 王生声一案昭武帝尚不会怪罪谢忠仁,但葛钟乃谢忠仁一手提拔,燕思空伪造的葛钟通敌信件中也多次提及会说服谢忠仁辅助梁王,虽然谢忠仁老泪纵横地向昭武帝哭诉葛钟是含血喷人、异想天开,自己无端受累,但面对大臣们或含沙射影、或呼名叫阵的诤谏,他又赖不掉自己提拔葛钟一事,令昭武帝已对他不满。 燕思空已经不动声色地连折了谢忠仁两员大将——一个内阁次辅大学士,一个两湖总督封疆大吏,反观自己,取信太子,连获战功,升任吏部文选司主事,还亲手将不共戴天的仇人送上了断头台,目前可谓是大获全胜,而谢忠仁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当然,燕思空并不敢掉以轻心,谢忠仁根深势大,不能轻易动摇,若没有颜子廉的士族一派趁机弹劾、施压,光凭他自己是达不到这般目的的,他还是太弱小。 封野听完燕思空的计划,只觉汗毛倒竖,一面觉得这样的人竟就安睡自己枕边,实在匪夷所思,一面又庆幸自己不是燕思空的敌人,他从前只觉得燕思空聪明,现在觉得燕思空多智近妖。此时,他也开始感到热血沸腾,恨不能马上将阉贼斩于马下:“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 “说。” “贤妃娘娘受陛下敬爱,虽不如文贵妃那般受宠,但也从未怠慢。” 封野点点头:“我懂了。” 燕思空让封野去求他姑母,吹昭武帝的枕边风,一则拥立太子,二则一点点瓦解昭武帝对谢忠仁的喜爱,昭武帝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心思薄弱,正是离间之计的上好人选。他拉着封野的手,郑重说道:“封野,谢谢你。” 封野勾唇一笑:“我也不全是为你,我少时便有建功立业,救国救民的宏志,既然现在不能投身沙场,那便从铲除奸佞开始吧。” 俩人相视一笑,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十一年前的广宁马场之上,那挥剑立誓,要安内攘外、万古流芳的少年。 第96章 因为在吏部受到冷落,太过清闲,燕思空有了很多空余的时间,封野便尽量多地留在京中,俩人几乎日日见面,几乎夜夜缠绵。 向封野袒露了自己后,燕思空终于不用再处处伪装,多年以来,伪装仿佛已成了他的一层外皮、一副铠甲,是他赖以自保的东西,若要剥离,定然血肉模糊,但同时也让他快要忘记真实的自己。终于,在封野面前,他可以将那伪装破开些许,得以在真实的空气中喘息,那样的痛快是难以形容的。 而封野也不再有所猜忌,可以放下芥蒂,接受真正的燕思空,俩人共谋事宜,竟比从前还要多了几分默契。 燕思空虽然暂时在吏部不得志,但他并不着急,去衙门的时候,就拼命阅览往年的公文卷宗,他先将晟朝自开国皇帝至今所有吏部的年鉴案卷都粗览了一遍,他记忆力惊人,但凡看过,至少记个七七八八,然后,再着重研究昭武帝和先帝时期的案卷,结合他在翰林院时看过的公文奏章等,两朝官员在人事上发生的大小事他在心里都有了谱。谁与谁一个派系,谁与谁有恩有过,谁可能受过贿,谁可能报过私仇,谁是真正秉公无私,谁又粉饰过太平、隐藏过污秽,都能从这纸堆里找到蛛丝马迹,只要深究,多半能钓出大鱼,他也悄悄掌握了几个人的把柄。 燕思空在等待一个契机,这契机最快的可能是他的赐婚,慢一些的便是明年春天那六年一度的京察大计,有了这个契机,他才有可能干掉几个吏部的阉党,真正接触属于文选司的权利。 京察大计本是燕思空最为期待的一次政治盛宴,可一想到赐婚,他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他就像等待秋后问斩的死囚,担忧着封野知道亲事之后的反应,却又难以启齿,毕竟,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燕思空想到此,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他的后背被猛戳了一下,他吓了一跳,转过身,就见封野笑看着他:“想什么呢,我靠近你都没发现。” 燕思空挑了挑眉:“世子武功高深,若是有意不让我发现,我如何能发现。” 封野凑上来:“又叫我世子了,是不是想让我亲你?” 燕思空笑道:“是。” 封野环住他的腰,将唇贴上他柔软的唇瓣,轻柔地吮吻。 燕思空倚向身后宽厚的怀抱,低笑道:“你不是前两天刚去景山大营,怎么又回来了。” “天冷了,总想抱着你,暖和。”封野收紧了胳膊,“再者,我爹还没有消息,我在营中寝食难安,赵将军让我回来休息。” 燕思空轻轻握住封野的手:“别怕,靖远王一定会胜。” 封野点点头,将下巴垫在了燕思空的肩膀上:“你呢,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来去根本无人在意。”燕思空无奈笑道,“他们巴不得我日日不出现呢。” “沉住气。” 燕思空笑道:“放心吧,我等了这么多年,又怎会急于一时。” “明天春天便是京察大计。” 燕思空点点头:“那是个好时机,老师急着将我安插进吏部,肯定也是为了明年的京察大计。对了,贤妃娘娘那里……” “放心,我早已同她说了,但我身为外臣,不便频繁进宫,下次见她,要等到春节了。” “嗯,也许……” “什么?” “我为太子讲学,倒是能时常出入后宫,若惠妃娘娘与贤妃娘娘有所来往,那你与贤妃娘娘传话便更方便。” “我会写一封信,令惠妃娘娘转交给姑母,姑母仅生有公主,若能笼络太子,对她日后也有好处。” “确是如此。” 封野用脸颊蹭了蹭燕思空的,“我听闻,太子对你非常倚重。” 燕思空笑笑:“我已得到太子的信任与依赖,我定会助他登上皇位,重现我大晟的太平盛世。” “哦,介时你与他君圣臣贤,风飞云会,定会被后世载于史书,成就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封野的口气酸溜溜的。 燕思空噗嗤一笑:“怎么,这你也要吃味?” 封野“呿”了一声:“一个垂鬓稚子,我吃味什么。” 燕思空掐了一把他的手背,轻斥道:“那可是当今太子,不得无礼。” “哼,现在便已如此维护于他了。”封野撇了撇嘴,“我啊,只是想,你我活着的时候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可千百年后,我们的名字却难以被同时提及。” “怎就不会,平叛之战,我们的名字就会挨在一起。” “也就那一段罢了。”封野失望地说。 “你又何须在意这个呢?”燕思空转过身来,捧着封野的脸,温柔笑道,“身后之事罢了。” 封野也跟着笑了笑:“身居庙堂,修齐治平,谁敢说自己不在意身后之事。” 燕思空戏谑道:“我的意思是,史书上有你我二人受人传颂之功绩足矣,难道还要史官将我们的床帏之事公示后人?” 封野咧嘴一笑,满眼促狭:“我倒觉得不错,你文笔高绝,不如就由你来执笔,写就你我二人那鱼水之乐。” “胡说八道。”燕思空笑骂道。 “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春宫赋》如何?” 燕思空一拳袭向封野的面门,封野挥掌抵住,另一手劈向燕思空的腰肋,俩人接连过了几招,才相视大笑。 “空儿,我是说真的。” 燕思空忍俊不禁:“你知不知羞。” “不知,哈哈哈哈哈——” —— 在看似平静的日子里,他们迎来了京城的第一场雪,那雪来得较往年迟得多,却下得又狂又厚,像是在天上蓄积已久,天终于不堪重负,令它们决堤而下,足足下了两天两夜。 京师温度骤降,街上少有行人,只有一匹快马,顶着寒风,踏着厚厚的积雪冲入城内,直奔皇宫。从城外如此急迫地纵马入城,几乎只有一种可能——这匹马带来的是战报。 那已是昭武三十六年的最后几天,却传来了一个重大的消息——靖远王封剑平击杀瓦剌十万敌军,大获全胜,这是封剑平对抗瓦剌三十余年以来最大的胜利,也是一次颠覆天下格局的胜利,此战过后,瓦剌十年未敢进犯中原。 此一役史称——北原关大捷。 第97章 “空儿!空儿!” 燕思空听到封野的声音,急忙冲出书房,尚未站稳脚步,只见一道黑影袭向自己,下一瞬,他已被原地抱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爹胜了,我爹胜了——”封野抱着燕思空在院中转圈,疯狂大笑。 燕思空亦是满脸喜色:“我也刚接到消息,正想入宫,太好了,太好了!” “我爹杀了瓦剌十万大军,退敌六百里,瓦剌大伤元气,边关数年无忧了!”封野激动得眼圈泛红,“我爹为我大哥报仇了,为千万被瓦剌残害的百姓报仇了!” 燕思空抱住封野的脖子,狠狠亲了他一口:“靖远王功盖天下,名震千秋。” 封野也紧紧将他拥进怀中,哽咽道:“空儿,我好高兴,我真的……” 燕思空亦是鼻头发酸:“我也是,我也是。” 自晟宁宗丢掉河套地区,中原子民已经受瓦剌侵扰五十余年,边关从无宁日,而瓦剌日驱势大,时刻威胁着大晟江山,如今靖远王终于给予瓦剌重创,瓦剌折损十万兵马,短期内绝无再犯中原的能力,他们期盼已久的安宁终于来了。 封野抹掉眼泪:“我爹毕生的志愿就是消灭瓦剌,如今计日程功,大业指日可待,只要乘胜追击,收复河套,瓦剌恐怕百年都不能卷土重来。”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燕思空亢奋地说,“河套是军事重地,不但位置紧要,还水草丰美,盛产良马,当年太祖皇帝得河套而得天下,若非先帝丢了河套,我大晟又怎会被蛮夷欺辱至此。” “没错,我爹定会收复河套,到时大晟必当重现四海升平、威加宇内的盛世。” 燕思空不禁幻想起了书中描述过的大晟的鼎盛时期,百姓安居乐业,夷嫡尽数朝拜,那已是百年前,却令每一个大晟臣民向往不已。 封野高兴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亲了燕思空好几口:“我真恨不能飞到我爹身边,亲自为他庆功。” 燕思空笑道:“陛下定会在京举办盛大的庆功宴,你在这里多敬他几杯酒吧。” 封野感慨道:“不知我这一生,还有没有可能超越我爹。”口气虽是略带遗憾,但那明亮的双眸又透出掩不住的骄傲。 “你还年轻,世事风云变化,未来难料,但无论如何,你会成为靖远王的接班人,继续守护我华夏百姓。” 封野用力点头,目光灼灼。 —— 靖远王大破瓦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师,举国欢腾,冬日的寒风亦吹不散笼罩于顶的喜悦,京中人人都在议论此事,道听途说的战报一夜间就成了茶楼酒肆里最受瞩目的话题。 昭武帝龙颜大悦,将北原关大捷召告天下,说大晟国运已至,不仅大败瓦剌,且皇太后凤体也有所好转,乃先祖弘德,得上苍庇佑,要在大年夜大宴天下,为此战庆功。 这一年之中,先是平定叛乱,后是削藩成功、使国库丰盈,最后又有靖远王大败瓦剌,此接二连三的天大喜闻,确实令人感到鸿运当空,也难怪昭武帝会豪言“国运已至”。 昭武帝下旨那天,燕思空和封野喝了个酩酊大醉,他们实在是太高兴了。 离年关已不剩几日,满朝文武都在忙于年前的公务,尤以礼部和鸿胪寺最为繁忙,因为他们要准备盛大的宴会。 而燕思空入职吏部半年,终于有了点事情做——为明年开春的京察大计做准备,这实在是因为文选司缺人手,忙不过来了,虽然让他这个两榜进士、太子试读做低级又繁琐的文书工作,实在是大材小用,换做别人,怕是拂袖而去也不受这折辱,但燕思空并未抱怨,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且做得细致入微、无可挑剔。 这一日,他好不容易能提早回家,好好休息一番,刚出宫门,就碰到了正在等他的颜子廉的马车。 燕思空上了颜子廉的马车,拱手道:“老师,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快要过年了,公务繁重了些。”颜子廉道,“你如此疲倦,可是在忙于京察?” “正是。” “如何?” 燕思空苦笑:“我做的全是文书工作,如今还看不出什么重要的,若是有,定是早就汇报老师了。” 颜子廉点点头:“你机灵点,明年的京察大计,事关重大。” “学生明白。”燕思空等着颜子廉继续说下去,特意在此处等他,不可能只是为了闲话几句。 “其实我今日找你,是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燕思空心中咯噔一下,他已经猜到是什么了。 颜子廉笑道:“陛下说,太后凤体稍愈,要出席大宴,大宴之上,亲自为你和万阳公主赐婚。” 燕思空笑得有些僵硬:“竟能得太后亲自赐婚,学生受宠若惊。”该来的还是来了。 “是啊,这可比陛下赐婚还要好,陛下向来孝悌,定会对你加倍重视的。” “多谢老师。” “你那日可要打扮得精神些,讨得太后欢心。你马上就是驸马了,明年的京察大计,定不会再将你置于事外。”颜子廉喜道,“时机如此之好,看来那阉贼气数要到了。” 燕思空脑中同时浮现了谢忠仁和封野的脸,他攥紧了拳头,沉声道:“万望如此。” —— 回到家后,燕思空叫来阿力:“世子回京了吗?” 阿力摇摇头,比划着:世子若回京了定会来找公子。 燕思空叹了口气:“你去趟靖远王府,打听一下世子几时回京。” 阿力点点头。 燕思空算了算,离大年夜不够四日了,年关都是最繁忙之时,封野在景山大营已多日未归,他就怕封野要到大宴时再回来,他可就没有时间提前把亲事坦白了。 都怪他心存侥幸,一拖再拖,他想着赐婚之事怎么也要等到明年,颜子廉之前亦是这样说的,谁知会如此之快,令他措手不及,若是封野在大宴上听到他的婚讯,定会更生气。 晚些时候,阿力回来了,带回了令他最沮丧的消息——封野果真要等到大年夜才会回城,那时他早已在宫中,俩人地位悬殊,是坐不到一块儿去的,不知是否有机会说上话。 阿力担忧地看着燕思空,比划道:公子你怎么了? 燕思空看着阿力:“阿力,我要娶妻了。” 阿力愣了一下,丑怪的脸突然咧出大大的笑容,他激动地用力拍手,问燕思空是哪家的小姐。 燕思空苦笑道:“是公主,皇上最宠爱的万阳公主。” 阿力怔住了,他迟疑片刻,问道:那不是世子的表妹吗? “正是。”燕思空摇摇头,“阿力,驸马可不好当,何况我要娶的还是封野的表妹,我不知如何面对封野。” 阿力也面露难色,局促地站在一旁。 阿力身为他唯一的仆人,自然是知道他和封野的事的。大晟虽然不比前朝那般男风盛行,但男子之间互通风月,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别摆到明面上就行,若是文人骚客、达官贵胄好此事,最多被调侃一句“风流”,一点不碍娶妻生子。 但他要娶的是封野的表妹,这就颇有些难堪了,何况公主身份尊贵, 不能以寻常女子待之,谁敢让她受这种委屈? 从燕思空得知颜子廉在极力促成这门亲事那天起,这就是潜伏在俩人之间的毒,毒发是早晚的,他却不知封野会作何反应。 阿力又问道:公子告诉世子了吗? 燕思空摇摇头:“去给我准备一套新的朝服,我要在大宴上穿。” —— 转眼,便已是除夕。 满朝文武、包括京郊的官员,都纷纷入京。每一年的除夕都有皇家宴会,但今年的比往年都要盛大,因为此宴亦是北原关大捷的庆功宴。 尽管宴会的主角——靖远王还在大同整顿兵马,巩固防线,不能前来,但对他的封赏已经在路上了。 拂晓时分,几百名官员已经随着昭武帝去祭天,一气儿在腊月天里站到了晌午,个往年一样,总要倒下几个身子骨虚的。 燕思空在攒动的人头里很快找到了站在很前方的封野,封野身材极其高大,站在一群或老迈或臃肿的官员中,当如鹤立鸡群,非常显眼。 祭天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们就要返回宫中,他定要在大宴赐婚之前,提前告诉封野。 第98章 祭祀结束了,群臣陆续折返宫中。 燕思空碰上了从前翰林院的同僚,纷纷拉着他聊了起来,他频频回头,去寻封野,却发现封野已经被前来恭贺的大臣们团团围住。 一位同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燕大人,快走吧,你现在是挤不进去的。” 梁随得意地说:“你难道不知思空和世子私交甚笃?俩人经常把酒言欢,何须现在去凑那热闹。” “说得也是啊。燕大人先是在世子的家宴上以文采服众,又与世子同征两湖,燕大人他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兄弟们啊。” “哈哈哈哈是啊。” 燕思空干笑不语。他和封野已经尽量避免在人前显露交情,但京中到处都是耳目,他与封野交好之事,早已人尽皆知,颜子廉虽然并未明说,但让他娶万阳,也是为了进一步与封家缔盟,这一点的意义不下于成为皇帝的女婿。 可他恐怕会弄巧成拙。 好不容易进了宫门,燕思空才找到机会挤到了封野身边,他低声冲封野道:“世子,下官有话想……” “世子。”赵傅义正巧走了过来,拉上封野就道,“狄将军入京述职,走走走,我带你去拜会。”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燕大人,回头再说吧。” “世子……”燕思空急着追了两步,却又担心太过行径突兀,只得看着封野远去,他也被人潮推入太极门,开始随着群臣列阵,恭候皇上。 这样的繁文缛节通常要耗上一整个白天,到了夜幕降临,大宴开始,群臣都已是饥肠辘辘,有气无力了,但他们依旧站得笔直。 直到内监一声喊,昭武帝亲自搀扶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走了出来,她雪鬓霜鬟,步履缓慢,再是锦衣华服、敷粉雕眉,也掩不住她的衰弱之气。 群臣下跪,行三叩五拜大礼,山呼万岁。 昭武帝将太后扶上了金鸾宝座,自己则坐于一侧,以示大孝。 直到群臣起身,燕思空才得以抬头看向太后,见其目赤而颧乌,进气慢而出气快,怕是难以熬过这个冬天。 太后颤抖地抬起手,挥了一挥,大内监于吉喊道:“起,坐。” 群臣纷纷按照品级就座,品级越高的,离皇位自然越近,不过也有例外,封野不过正四品,却坐在了一品大员之列。 燕思空看着封野,坐立难安,心脏仿佛在直往下坠。他有些出神地听着于吉宣读圣旨,讴功颂德,掌心却逐渐冒出了细汗。 于吉读到了对封剑平的封赏,赐其紫绶金印、一品玉带,还有数不尽的财宝土地,因为靖远王战功无数,且位极人臣,已经赏无可赏,这番赏赐怕是绞尽了脑汁想出来的,并由封野代其父领赏。 封野昂首阔步地走到金銮大殿中央,不卑不亢地跪下领赏,桀骜与自豪写满了他年轻英俊的脸庞,真是被拥于云端的天之骄子。 梁随悄悄戳了戳燕思空,燕思空稍稍偏过脸,但目光依旧放在封野身上,梁随凑到他耳边:“哎,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 “其实陛下昭靖远王回京受赏。” 燕思空微微蹙眉:“当真?那……” 梁随摇摇头:“不回来,说要将瓦剌残部赶尽杀绝,还要加固大同防线,难以脱身。” 燕思空沉默了一下,突然贴在梁随耳边,以极其郑重的语气说道:“梁兄,听小弟一句劝,且不要再传言此事,小心惹祸上身。” 梁随惊讶地看着燕思空,但见燕思空 目光冰冷而犀利,仿佛能将人里外穿透,他顿觉汗毛倒竖,他突然意识到,燕思空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书生,要巴结着他和周觅星结识权贵。他怔怔地点了点头,心虚地将目光移开了。 燕思空心中亦有所动。他知道梁随是在套他话,以为他与封野交好,该知道些内幕,他确实不知,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外人。 这件事连他都不知道,看来是非常机密了,但他可以猜出,梁随必定是从周觅星那儿得来的消息,周觅星的父亲是顺天府尹,皇帝谕旨要经过道道驿站,顺天府是京师的外大门,进出京师的消息,一向很灵通。 这件事听来并无不妥,其实却是大大地有问题。 昭武帝这道谕旨是没有通过文渊阁直接下达的,是为中旨,中旨便是皇帝暗中下的旨,不愿让 内阁商议与记录,燕思空猜测,昭武帝是担心封剑平不回来,若是公开下旨,封剑平公开拒绝,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而封剑平真的拒绝了。 他手握近三十万重兵,军备充足,刚刚大胜瓦剌,名扬四海,已是功高震主,封野曾放言只要他愿意,可以让江山改姓,并非狂妄,集举国之力,怕是都难以和封家军抗衡,何况昭武帝德行尽失,若封剑平相反,其势当是梁王的十倍。 但燕思空知道封剑平没有反心,若他有,不必等到现在,若他有,就不会让封野回京,若他有,教化出来的独子便不会对大晟有着拳拳赤子心。可是封剑平亦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兵权,所以他是不会冒险回京的,与京师遥遥相对,我守我的边关,你做你的皇帝,相安无事。 此事如此微妙,皇帝和封剑平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梁随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早晚要惹祸。 燕思空脑中正百转千回呢,突然,听得于吉尖着嗓子说:“今日,还有一件喜事。”他轻咳一声,拖长了尾音,“燕思空,接旨。” 燕思空只觉几百只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可他分明能感觉到有一双尤其热辣,他却不敢去回视。他站起身,整了整崭新的朝服,躬身小步走到大殿中央,跪匐下去。 “太后懿旨:皇三公主万阳,尊贵端庄,温婉贤淑,仙姿佚貌,孝悌忠信,孤亲之爱之,然天女如斯及笄年华,孤不自珍,兹闻燕氏思空,两榜进士,太子侍读,征叛乱而功劳卓著,有徐公之美,有管仲之才,智勇兼资,明德惟馨,赤胆忠心,乃我栋梁之才,与万阳公主天造地设,特赐燕思空为驸马,成佳人之美,另择良辰完婚。” 大殿上响起此起彼伏地议论,不乏艳羡之声。 燕思空仍旧跪匐于地,只听得于吉笑着说:“燕主事,准驸马大人,还不谢旨啊。” 燕思空刚要开口,突然听得前方响起桌脚碰撞,紧接着,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之后是噗通跪地:“太后娘娘,皇上,臣之表妹年幼骄纵,尚不适婚配,恳请收回成命!” 燕思空咬住了唇,身体微微颤抖着。 封野的口气不仅仅是急促,甚至带着几分凌厉,敢在大殿之上以这般几乎是“逼迫”的口吻与太后和皇帝说话,全场都沉默了。 昭武帝也愣住了,大概没料到封野会如此无礼。 谢忠仁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大胆,太后懿旨,皇帝成命,岂容你反对?世子未免太……太不懂事了吧。”他斟酌一下,还是未敢用太过激的词。 封野狠狠磕了个头:“臣知罪,夕儿太过年少,不能为人妇,且燕思空出身寒微,门第贫瘠,如何配得起夕儿万金之躯?我与父亲都望夕儿能嫁于世家大族,最次也该是书香贵胄,求太后和皇上,不要委屈了夕儿。” 昭武帝面显怒容,但他生生克制住了,沉声道:“夕儿都快十七了,正是婚嫁之龄,燕思空虽是寒士出门,但才貌双绝,年轻有为,日后必定是前途无量,太后与朕疼爱夕儿,又怎会委屈于她?” 太后也显出疑惑之色,但她并未开口。 “可是……” 谢忠仁阴阳怪气地说,“世子坚持要万阳公主嫁于世家大族,可是嫌靖远王的权力还不够大?” 燕思空听得心惊胆战,可惜他现在无法阻止封野说下去。昭武帝将万阳嫁给他,从私情上来说,他确实是良婿,从政治上来说,昭武帝不可能再给封家结一门势力庞大的亲家,他出身寒贱,无依无靠,正和昭武帝心意。 言至此,封野也知道再说下去事态就严重了,他握紧了全拳,面容僵硬而脸色铁青。 昭武帝看了看谢忠仁,又看了看阴沉的封野,始终是有些顾忌,只好道:“封野,你、你退下吧,此事再多言,就是对太后不敬,对驸马无礼。” 封野在原地僵持了片刻,那“片刻”简直令所有人坐立难安,大气也不敢喘,最后,封野请了个罪,磕了个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于吉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用袖袍拭了拭额角,轻颤道:“燕、燕主事,还不谢恩。” 燕思空在地上已经跪得双腿发麻,且头也未抬过,他深吸一口气,高声道:“臣,谢太后、皇上天恩。” 昭武帝挥了挥手:“平身。” 燕思空这才蹒跚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一抬头,正对上封野瞪视他的赤红双眸,他闭了闭眼睛,深深鞠躬。 昭武帝说了些要与万阳公主相敬如宾之类的话,就让他下去了,然后于吉宣布大宴开始。 整晚,燕思空都在虚与委蛇地接受着众人的恭贺,却不敢朝封野的方向看上一眼。 第99章 燕思空那日被灌了许多酒,他天生海量,且平日很克制,这辈子从未真正醉过,这次怕是他在外人面前喝得最多的一次,一是前来恭贺者太多,躲也躲不掉,二是,他私心里也许是想喝醉的,喝醉了,便可以暂时逃避。 最后,燕思空是被人抬出太和殿的,昭武帝派于吉亲自送他,燕思空第一次坐上了大内的轿撵。 到了燕府,于吉用绢帕捂着鼻子,皱眉看着那简陋的门楣,小内监忙上去敲了敲门。 半晌,门扉从内打开,一个魁梧的汉子探出半边身体,面庞丑怪狰狞,把一群内监吓得哇哇直叫。 于吉指着阿力:“你、你是何人?这里可是燕大人的府邸?” 阿力愣愣地点了点头,又探头去看马车。 “哎呀,燕大人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还找了个这样的……”于吉轻咳一声,“啧,你家公子醉了,圣上亲派我来送他回府。” 阿力再次点了点,不知所措。 “跪下谢恩啊。”于吉高声道。 阿力忙跪了下来。 于吉招了招手,几个小内监把醉醺醺地燕思空从马车上扶了下来,往府中送去。 于吉一路跟着走了进去,看着四周的陈设,频频蹙眉,阿力跟在不远处,不停地瞄向燕思空,他从不曾与这么多陌生人独处,很是紧张。 小内监们把燕思空送进了卧室,还很体贴地为他更衣和简单洗漱,于吉站在门外,瞥了阿力一眼:“你可是哑子?” 阿力点点头。 “这府上就你一个仆役?” 阿力再次的点点头。 “这燕大人啊,竟真的如此清贫,我大晟有这般廉洁奉公的臣子,实在令人欣慰,可他日万阳公主下嫁,总不能住这样的破地方。”于吉斜了阿力一眼,他自然知道皇帝让他跟来是为了什么,否则区区这等小事,何须劳烦他堂堂提督太监,“你家公子现在是准驸马了,陛下很快就会赐予新的住处和仆役,你既是旧仆,自然也会鸡犬升天。但这驸马爷啊,不是那么好当的,寻常人家是夫为妻纲,也不是说公主下嫁,就要颠倒伦常,但你心里得揣个明白,从今往后,你不止一个主子,把公主侍奉好了,你家公子方能享几世荣华,懂吗?” 阿力用力地点头。 于吉走后,燕思空才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他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都走了?” 阿力将燕思空扶了起来,给他递上一晚解酒茶,他咕嘟咕嘟喝了好久口,嗓子才稍稍舒服了一些,他靠着软垫半坐,有气无力地看着阿力:“阿力,我知道你很担心,但此事已成定局。” 阿力想了想,比划道:你想娶公主吗? 燕思空眼圈浮肿,满面潮红,头发也乱糟糟的,全无平日的意气风发,反而如丧家犬般颓败,哪里像是刚刚成为准驸马的人,他失神地喃喃道:“我想不想娶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娶她。” 阿力沉默了一下,又比划道:公主也挺可怜的。 “她身为帝王之女,这是她的命。” 阿力又问起封野。 燕思空摇摇头:“他很快会来找我的,你回去休息吧,我自有办法。” 阿力只得站起来,躬了躬身,退下了。 燕思空瞪着空洞的眼睛,盯着墙壁看了很久,才扛不住醉意,倒在了床上。 迷迷糊糊之间,他突然感到一阵冷风卷进了屋内,屋中炭火正旺,这风来得突兀,他一下就醒了,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缓缓从床上爬了起来,就见着封野站在床头,高大的身体遮住了微弱的烛火,陷入阴影之中的他的脸显得分外阴冷。 燕思空叹了一口气:“你来了,我在等你。” “你是何时知道的。”封野寒声问道。 “……回京之后。” “休要骗我!”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巧妙地将时间的问题避开了:“你当时正因葛钟之事对我失去信任,我们好不容易和好,我……开不了口。” “你开不了口?”封野咬牙道,“你到底还有多少开不了口的事?” “即便我开口了,又能如何。”燕思空轻声道。 “若我早知道,便可以阻止!”封野一步上前,揪起了燕思空的衣襟,满脸盛怒,“你根本就不想告诉我,不敢告诉我,怕我阻止你当驸马爷,是不是!” 燕思空颤声道:“我无意当什么驸马爷,但这是老师为我向陛下求得亲。” “而你甘之如饴!”封野狠狠将燕思空摔在了床上。 “我难道能抗旨吗?我已二十四岁,早晚要成亲的。”燕思空喊道,“你早晚也要成亲的!” “为什么偏偏是万阳?”封野欺身按住了燕思空的肩膀,“别的女人我都可以忍,为什么偏偏是万阳,为什么偏偏是我的表妹?!”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燕思空一双明亮的眼眸直勾勾地逼视着封野,“亦不是你能决定的。” “你若早些告诉我,我本可以……” “你可以做什么?你可以胁迫皇帝改变主意,把万阳嫁于世家大族,让靖远王的权震天下,受主猜忌吗!” “那又如何!”封野怒喝道,“没有我爹,三十年前他皇位不保,没有我爹,三十年后他江山不保,我还不能决定我的表妹嫁给谁?” 燕思空大惊失色,酒全都吓醒了,他厉声道:“你疯了?喝了酒就什么话都敢说,你疯了吗!” 封野满脸狂傲与狰狞:“怎么,你现在才知道害怕?他陈家的天下是我们封家守住的,我若……” 燕思空一把捂住了封野的嘴:“别再说了!” 封野一把甩开燕思空的手,力气之大,直接将燕思空甩倒了在了床上。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脑中一团纷乱,他哑声道:“封野,别闹了,此事已成定局。”口气已是哀求,他害怕封野那目空一切的狂妄,尤其是封野刚才说的话。 “是啊,此事已成定局,若非你一直隐瞒我,原本我可以阻止的。”封野双目赤红,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思空,“你就要娶我的表妹了,你可想过我该怎么办?你可想过哪怕一瞬。” “我想的最多的便是你。”燕思空哑声道,“我本打算,本打算待葛钟之事过去了,寻个时机告诉你,我没想到赐婚之事这么快……”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 “我想告诉你的,我今天就想告诉你。”燕思空捂住了眼睛,疲倦地说,“封野,其实这一天早晚会来。” “对,但那个女人不该是夕儿。你叫我如何面对姑母,若她知道,她的女婿早在我塌上承欢,身心的每一寸,都有我封野的烙印……” 燕思空沉声道:“够了。” 封野欺身压了下来,眼眸漆黑,深不见底:“还有夕儿,她可会知道,她的如意郎君在我身下是多么浪荡淫糜,是怎样张开腿哭着求我……” “够了!”燕思空一掌推向封野的胸口,封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偏了一带,化解了掌力,顺势将他压到在了床上。 封野恶狠狠地说:“还有皇上和你的老师,他们可知道你的真面目?可知道你这道貌岸然的表象下是怎样的阴险毒辣?可知道你这个‘明德惟馨’的‘栋梁之才’,却会伪造信件,构陷朝廷命官?!” 燕思空连呼吸都在颤抖。 燕思空自认已是多人多面,但封野的不同面目,更叫他胆寒,好的时候,封野似是要给你万千宠爱,可一旦触怒了他,仿佛能将你生吞活剥。 有时候封野对他宠溺过了头,总会让他暂时忘记,这是一匹狼。 燕思空用手抵住封野的胸口:“封野,你喝多了,清醒些我们再谈吧。” “我现在很清醒。”封野抓住燕思空的手,按在了身侧,“也许从未如此清醒。我终于明白,若我对你有十分,你对我不过一两分。”他眼圈染红,“你不在乎伤到我,你只在乎权势,在乎你的复仇大计。” “不是。”燕思空的心顿时狠狠揪痛了,他哽咽道,“封野,你是这世上我最在乎的人,我真正在乎的人都死了,我只有你了。” 封野眼中有一瞬的软化,可顷刻间又被愤怒所取代:“那你为什么要娶万阳!复仇对你来说,始终比我重要!”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封野,却无法反驳,他知道他骗不过封野,越在乎一个人,就越骗不过。 封野见他似是默认了,只觉肝肠寸断,他握紧了双拳,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他突然一把掐住了燕思空的脖子,粗暴地堵住了他的唇,用力碾着。 “封……野……” 封野一把撕开了燕思空的衣物,带着惩罚性的啃咬落在他的胸口,腰腹,似是要用最野蛮的方式,将这个人种满他的痕迹。 燕思空松垮的里衣很快就在封野的手下变成了难以拼凑的布,他迷蒙地看着封野,封野的面目已经有些模糊,唯独那双凌厉的眼睛直刺入他心底。 封野看着燕思空雪白的皮肤上留下自己的青红牙印,心里充满了扭曲的报复的快感,他抚摸着这具令他食髓知味的身体,在盛怒之中依旧勉强抓着自己的理智,克制住了那想将这人吞入腹中、永远据为己有的冲动。 而那股冲动尽数变成了高昂的情欲,他一边舔舐、啃咬着燕思空的身体,一边发出痛苦的低吟,分明在叫着燕思空的名字。 燕思空无力挣扎,他如逆水之人,紧紧抓住了封野的衣袖,像是要阻止封野将自己推入窒息的深渊,又像是封野是他的救命稻草,他挣扎,他矛盾,他心如死灰。 突然,封野将燕思空反转了过来,燕思空咬紧了牙:“封野……轻一点……” 封野充耳不闻,牙齿顺着他的脊线继续舔咬,一手绕过他的腰,抓住他的性器,有些粗暴地揉弄着,燕思空感到痛苦与快感并驰,在体内翻搅折磨,他发出阵阵闷哼,酒劲儿未过,他身体绵软,却又异常敏感,封野的每一丝碰触,都令他战栗不已。 封野用膝盖顶开了燕思空的腿,挤入他两腿之间,滚烫而昂藏的阳物蛮横地往那柔韧的臀肉撞了撞,他亦喝了不少酒,因找不着准头而发出兽一般的鼻息音。 燕思空感到了后臀那贴上来的硬热之物,本能地抓住床单,想要往前爬,封野却按住了他的腰,将他的腿大大地分开,口中低喝道:“不准跑,永远都不准跑。” 燕思空发出意义不明地呢喃,还是只顾着想往前爬,却再难以挪动半分。 封野在掌心吐了两口吐沫,掰开那雪白的臀瓣,胡乱地将手指刺了进去,好不容情地钻啊钻。 “不要……” 那异物感令燕思空难受地扭动着腰臀,可那摇晃的紧瘦而有力的腰肢却只是更加刺激了封野的欲望,他的双眸愈发深沉而赤裸,他一掌抵在燕思空的后背,将其上半身按在了塌上,而屁股高高撅起,还未等燕思空出声,他已经扶着那腰肢,往前顶去。 “啊……” 硕大的肉头硬是挤入了微微开启的肉洞,燕思空疼得浑身直抖,后穴不自觉地收缩,将那肉刃紧紧吸住,巨大的快感顿时侵袭封野全身,他过去从不曾如此粗暴,但此时除了快感,他还体会到了征伐的畅快。 封野头脑发热,固定着燕思空的腰,肉棒狠狠地向前顶去,硬是将那紧窒而高热的甬道破开,另其不容反抗地接纳自己的入侵。 燕思空发出了嘶哑地痛叫,他双腿软得几乎要栽倒,却被封野再次扶住。 封野将粗长的肉刃退出一半,再耸身捅进去,他就像被从笼中释放的野兽,完全由着自己的心性开始了最原始的抽插。 “啊……封……野……啊啊……”燕思空发出颤抖的低吟,那声音听在封野耳中却甜腻如春药。 “喜欢吗?你喜欢吧?”封野咬牙道,“你还娶什么妻?那个女人能给你这些?那个女人能满足这样淫荡的身体?只有我,只有我!” “不……啊啊……” 封野腰肢耸动的速度与力度都叫人头皮发麻,阳筋暴凸的肉棒上沾着晶亮的体液,燕思空的后穴已经湿得一塌糊涂,媚红的肉洞完全开启,每每能将那异常粗大硬热的阳物连根吞没,肉体的撞击声响荡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你是我的,燕思空,你是我的!”封野狠狠进出着这具令他迷恋的身体,在俩人重逢之前,他尚不知道世上还有比沙场更令他沉醉的东西,哪怕这个人全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美好,甚至是歹毒的、自私的、利欲熏心的,可他还是着了道。 “我的……我的……”封野每一次凶狠地顶到肠道深处,就默念一次自己的所有权,他要燕思空在这疯狂的情欲之中,永远记住自己施于他的一切,无论是痛,还是欢愉。 “呜……封野……啊啊……慢……慢一点……”燕思空崩溃着、哭着求饶,从后穴处攀升的极致的快感已经燃遍全身,烧毁了他的意识,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是胡乱恳求着,希望能从中解脱。 而那哭声却只换来更加狂浪的操弄。 逐渐地,燕思空在神志不清中,体会到了一种迷乱的清醒。就好像眼前那浓稠的迷雾瞬间破开,所有的浑浊都烟消云散,只有两具交叠的身体让他感觉到了自己,在那仿佛无止境地沉沦之中,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封野的全部,那赤红的双眸,那火热的身体,那粗重的气息,那滚烫的性器,还有那无声咆哮着的愤怒和伤心。 他想,若就这样和封野堕入深渊,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第100章 燕思空第二天醒来时,封野已经不见了踪影。 但他一身狼藉,都已被细心清理,换上了干爽的衣物,只是身下那令人难堪的痛楚提醒了他,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酒后臆想,而封野,也真的来过。 他躺在床上,疲倦得一动也不想动,双目空洞地盯着头顶的帷帐,心中一片怆然。回想起昨夜俩人争执的内容,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他从不想激怒封野,但俩人矛盾之深,已非言语能够化解。他很早就知道,他与封野的感情是个极大的错误,他一生鲜少犯错, 更遑论这明知是错还要犯下去的错,更是绝无仅有,可他依旧没能遏制自己,一错再错,直到自己也难以收拾。 若因此事而毁了他经验十数年的大计,他死后有何颜面见元卯和元南聿? 他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半边脸那热辣的痛楚令他的心智也清明了几分。 当断则断,不可越陷越深了,就这样结束……也好。 他用手背遮住了眼睛,心中默念着,结束吧,就此结束吧,却感到一阵酸意涌上鼻头。 —— 大宴之后,那些在燕思空当上吏部文选司主事时没来送礼的,这次再也坐不住凳子,身居高位的,便派仆人来,但大多都亲自前来,恭贺准驸马爷。 燕思空看了一下礼物清单,谢忠仁竟也赠了贺礼,且价值不菲,他明知道自己是颜子廉的得意门生,却并不避讳,这既是做给皇上看的,也是在挑衅颜子廉,倒不见得真想笼络燕思空。 燕思空一视同仁,照单全收,当年他撬来的金银财宝虽是数额庞大,但他花费亦是不小,买情报与贿赂已用掉了大半,这些正好可以充盈私库。 除此之外,接二连三的宴请亦是推拒不掉,与两年前不同,如今他与宴的不再是那些小翰林和纨绔子,而是他们的上司和爹了。 燕思空几次故意喝得大醉,除了脑中还绷着一根弦儿,不会说些不能说的外,人是夜夜被抬回去的。幸好此时是年休,否则他连家门都出不去,更别提迈入宫门了。 阿力看着吐得一身狼藉的燕思空,一面给他清理,一面唉声叹气。 这时,醉得迷迷糊糊的燕思空,突然回光返照一般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阿力的手腕。 阿力吓了一跳,燕思空毕竟是习武之人,再是醉酒,力气也很是大,而且越攥越紧,两只拉满血丝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阿力也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与燕思空对视。 燕思空瞪了阿力好半晌,双目显出一丝清明,他喃喃地失望地说:“是你啊……” 阿力无奈地看着燕思空,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燕思空摇头:“几时了?” 阿力道:寅时。 “我又喝到这时……”燕思空苦笑,“还没当驸马,我怕就……就喝死了。”他说到“死”字,口吻中竟是有一丝雀跃,好像那是一件多么畅快之事。 阿力放下布斤,用两手比划道:世子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燕思空失神地摇摇头:“应该不会了。” 封野再是狂浪不羁,怕也难以坦然与自己的未来妹婿“苟合”,男男之事风流不假,可这般沾亲带故的,就风流不起来,徒剩下流了。 何况,万阳不仅仅是封野的表妹,还是当朝公主,身份之尊贵,岂容得这等不上台面之事。 所以,封野应该不会再来找他了。 封野大多时候在景山大营,而他在京,俩人一个武将,一个文臣,平素鲜少有交集,如果封野不来找他,他们是不是……是不是就很难再见面了。 怎么又想起封野了,封野就像钉在了他脑中一般,怎么也挥之不去。 冬日苦寒,身边若是多一人,日夜都温暖许多,他一定是因为太冷了,才会频频想起封野。 阿力看着燕思空失魂落魄的模样,无声叹息。 —— 年休过后,燕思空回到了吏部,如他所料,从前对他视若无睹的同僚顿时热络了许多,不再让他做那些琐碎复杂的文书工作,商议开春的京察大计时,也没再将他排除于外。燕思空表面上喜不自胜,心中却只有冷笑。 燕思空此时在京中可算得风头无量。与他同一批入仕的进士,还未有一人离开翰林院,而他已经在短短三年里,为太子讲学,征讨叛乱,入仕吏部,如今更是成了准驸马,命运早已天差地别。 因而他虽是寒士出身,倒也没人认为万阳嫁于他是“委屈”,而封野在大殿上的那一番阻挠,却令人颇有微词,毕竟他仿佛是把天下寒士都给骂了。 这事唯一的好处,便是众人以为他和封野不再交好了,酒席之上,也有不少人为了讨好燕思空,痛骂封野势力,瞧不起寒门学子,燕思空心里堵得厉害,面上却只能言笑,用嘲讽的口吻说世子岂是我等可以高攀,换来一阵阴阳怪气的附和。 而封野自那日之后,就返回了景山大营,年休也未留在京中,除此之外,燕思空对他现在如何一无所知,俩人的过往仿佛在那一夜后就烟消云散了,无论是经历的那些情爱还是生死。 而燕思空也逐渐收拾好了失意,他告诫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没功夫为儿女情长伤春悲秋。总有一天,封野也会长大,或许俩人还有机会一笑泯恩仇,若是,他能活到那天。 第101章 在冰雪未融,正月未出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这件事发生在后宫。 在文贵妃的寝宫里,一个打扮成小内监模样的人要行刺年仅十二岁的二皇子陈案,幸而被侍卫拿下,有惊无险。 昭武帝震怒,下令三日之内查出主使之人,还要革禁卫军统领祝兰亭的职,大臣们纷纷求情,才改为查清此案后再酌情惩处。 审讯一番,这个行刺者果然不是真的内官,他颧高、面黑、腮红,中原人少有这样的面相,一看便像西北人。他自己供认是受到惠妃娘娘的指使,要行刺二皇子,他不熟悉后宫地形,是惠妃娘娘将他引到文贵妃的寝宫,当日惠妃确实去探望过文贵妃,前脚刚走,这刺客就来了。 这一结果非同小可,牵扯到了太子和惠妃,谁也不敢声张,大理寺卿不得不如实上报审讯内容,但他也马上去找了颜子廉商量。 行刺皇子之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在议论,虽说审讯内容是机密,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地,消息不胫而走,翰林院的人几乎都知道了,当燕思空从过去的同僚口中得知审讯结果时,颜子廉已经进宫面圣了。 燕思空心急如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惠妃娘娘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她不过是一介大字不识的乡下小女,没有背景,还生性怯弱,再说她儿子已经是太子,哪有储君去行刺藩王的。 燕思空与许多人一样,怀疑是文贵妃栽赃陷害,文贵妃的爹是兵部尚书,与大内禁卫多有往来,要安插一个人进宫,似乎并非难事,但此事定与祝兰亭无关,祝兰亭为人正派,且不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燕思空不宜在翰林院久留,打算晚上再去颜子廉府上拜访,他想着陈霂母子此时必定惊慌失措,真想去东宫安抚安抚他,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 燕思空想到了贤妃,他未来的岳母,也深受昭武帝敬爱,若封野能去求贤妃,在陛下面前美言,定是更有助力。 想到封野,燕思空心中一紧,他已竭力避免去想封野,却还是难以遏制自己,而且,他可耻地发现,比起惠妃,他竟更期待有个借口能去找封野。 他狠狠痛骂了自己两句,真是愚蠢糊涂,且不说他和封野如今已是这般境地,单从那日大宴上谢忠仁阴阳怪气的一番话,已经能看出昭武帝对靖远王的忌惮。他从前希望封野与他一同拥立太子,但靖远王大败瓦剌后,他希望封家不要卷入储位之争,否则更受主疑啊。 当晚,燕思空去颜子廉府上拜会,问起行刺一案,颜子廉连连叹息,说圣怒正隆,文贵妃又哭哭啼啼,谢忠仁还在一旁煽风点火,皇上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与几位大学士同时谏诤,才换来几日的缓期,要大理寺能够继续调查此案。 燕思空又问起查案,颜子廉更是无奈,说那人咬定了是惠妃指使,恐怕是文贵妃买来的死士。而且,谢忠仁还要求都察院介入调查,颜子廉不敢怠慢,要求刑部也介入,如此简单的案子,却要三法司会审,简直匪夷所思,盖因都察院和刑部分别是谢忠仁和颜子廉的党羽,而大理寺公正,谢忠仁在天平之上加了砝码,颜子廉哪能不跟上。 燕思空皱眉道:“这阉贼让都察院介入,形迹可疑,莫非此事他也有参与,怕我们私下篡供?” “我也有此怀疑,廷尉大人秉公执法,要说服他篡供,谈何容易啊,就算真的能说服他,如今谢忠仁令都察院介入,便也不可能了。” “篡供不行,那若杀了刺客呢?来个死无对证。” 颜子廉点点头:“这是下下之策,若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如此了,先看看三法司会审,能否让刺客改口吧。” 燕思空回府之后,彻夜难眠,他心里充满了忐忑与不安,总觉得此事不能善终。 第二天,燕思空的预感就应验了。 谢忠仁一派的言官——礼科给事中当庭上奏,说年前太子霂往北郊祭陵、为皇太后祈福时,竟传呼直入,北面拈香,行天子之礼,尚未继位便如此无父无君,简直大逆不道。 这一奏折激起满朝风浪,昭武帝气得胡子直斗,当庭传唤太子,与那言官对峙。 太子霂坚决不承认,但那言官却言之凿凿,说太子身边侍卫自然包庇太子,可那日北郊之上的情景,京中早已流言四起了。 那言官并无实证,却敢弹劾太子,而一干人等也拿他无可奈何。 本朝建制,所谓言官,指的是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御史包括在京的和巡按各府道的十三道监察御史,专门监察朝廷内外的所有官员,六科给事中则监察六部,他们品级大多极低,但有一个统一的特权,就是可以“风闻奏事”,意为道听途说之事,就可以上奏,而不需负责任,且什么都可以奏,不是自己本科、本府道的事,甚至是皇帝宫闱,都可以管闲事。 大多官员,包括皇帝,都烦透了这群穷嚼蛆的言官,却又不能违反祖制,况且,言官是把利剑,人人都有用得着的时候。 昭武帝一怒之下,将惠妃和太子同时下了狱,说要连同行刺案一起彻查。 此事闹至这个地步,大家纷纷猜测皇上要废太子,也有不少矛头指向二皇子,认为此事他难脱干系,朝中一时人心惶惶。 燕思空听到惠妃和太子被下狱的消息,腿软得险些站不住,他扶着门扉,站了良久,才大步如飞地去文渊阁找颜子廉。 师生二人一见面,皆是脸色青灰。 燕思空急道:“老师,三法司可审出什么没有?” 颜子廉沉重地摇头:“果然,那文贵妃已与谢忠仁勾结,今日上奏弹劾太子的,便是礼科给事中。”他咬牙切齿地说,“一个阉人,一个妇人,沆瀣一气,意图谋篡储君之位啊!”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这阉贼……”他恨不能将谢忠仁剥皮抽筋! “陛下虽已将娘娘和太子下狱,但大臣们纷纷谏诤,一时是安全的,只是……”颜子廉捂着疲倦的双目,“陛下本就不喜太子,更不喜惠妃,否则是不会单凭言官两三句,就把他们下狱的,那可是我大晟的太子啊,成何体统!” “现在哪里顾得上什么体统。”燕思空急道,“正如老师所说,陛下不喜他们母子二人,一直想另立二皇子,如今皇太后沉疴,已无力向陛下施压,恐怕陛下会借机废立太子!” “这正是我们最担心的。”颜子廉睁开眼睛,他面上每一道深深地褶皱,都写满了忧思过重的老态,“废长立爱,是倒行逆施,陛下可不能糊涂啊。” “陛下是第一天糊涂吗。”燕思空咬牙道。 换做平日,颜子廉必要教训燕思空谨言慎行,但此时他心中亦是这样想,只不过燕思空代他说出来罢了,他凝重道:“我担心下一步陛下会让三法司审讯娘娘和太子,那就更麻烦了。” 三法司审讯,必然动刑,本朝律法,但凡下狱之人,不管有罪与否,开审先鞭十,已正法威,震慑不轨,皇亲国戚大多都会免除,但若是陛下躬亲下诏,谁敢怠慢?这母子俩虽然多年受冷落,但也没遭过皮肉之苦,何况这是何等的羞辱。 燕思空只觉心中寒凉,低声道:“惠妃娘娘生性怯懦,万一刑讯受了惊吓,亦或被诱导,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太子就万劫不复了呀。” “这正是我害怕的。”颜子廉道,“我一会儿就去找廷尉大人,事态如此严峻,他若不同仇敌忾,岂不是任贼人欺辱我大晟未来的天子,晓以大义,也许能说服他。” “万望如此。”燕思空突然想到了什么,“老师,今日早朝,世子作何反应?” 本朝官员,四品以上皆要上早朝,他听闻封野最近回京了,今日言官污蔑太子,封野必然也在场。 颜子廉道:“他一同规劝陛下三思,认为太子是冤枉的。”他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你可有办法?” “学生想到一个办法,只是……”燕思空垂下了眼帘,掩饰着眸中的情绪,心中已翻搅不已,“因赐婚一事,我与世子已经疏远,我去求他,未必奏效。” “哎,我以担心世家大族有所抱怨为由,劝陛下未赐婚前,不要放出消息,是防着谢忠仁横插一道,撺掇陛下把万阳许配给别人,谁想到世子如此在意门第。”颜子廉看着燕思空,“你究竟有何办法?难道你想让靖远王为他们求情?” “不可。”燕思空正色道,“若靖远王求情,是火上浇油。” 颜子廉立刻参悟了其中要害:“没错,皇上忌惮靖远王,若他再为太子求情,储君之位必定保不住。那你的意思是……” “让万阳公主去求太后。” 颜子廉眼前一亮:“好计。陛下敢这么干,定是瞒着太后,公主每日都去给太后请安,只要将此事偷偷告诉太后,便不会牵扯贤妃娘娘,现在怕只有太后能救惠妃娘娘和太子了。等等……”他又担心道,“可世子进宫,禁卫都有记录,这瞒不过皇上啊。” “世子不需进宫,只要书信一封,交给贤妃娘娘即可,而这件事就要老师出马了,老师能否说动祝统领,为世子传信?如今宫中戒备森严,祝统领戴罪履职,只有他能办到了。” 颜子廉苦笑道:“豁出我这张老脸,也要求动他,况且,祝统领是太后指派给太子的武师,我相信他也想帮太子。那你,你有把握求动世子吗?” 燕思空面露难色:“没有。” 颜子廉一把抓住燕思空的手,眼眸犀利如鹰:“思空,你知此事之利害,不能没有,必须有啊。” 燕思空慢慢跪了下来:“学生,定当全力以赴。” 封野…… 第102章 燕思空一整日都坐立难安,便提前告假回家,独自坐在书房思索,他看着日暮慢慢降临,天光消失,屋内沉入黑暗,却连一盏灯也没点。 他这一生,不知求过多少人,最难时,为活命求一口馊饭,他早已没有多少荣辱廉耻之心,对他来说,求人算得了什么,只要能达到目的,可当他要求的人是封野时,他实在感到难以启齿。 他自嘲,这便是感情用事的下场,除了自缚,没有别的用处。 幸好他燕思空,始终是燕思空,尽管会犹豫,却不会真正动摇。 他站起身,大步走出了书房,高声道:“阿力,备车。” —— 燕思空很少来靖远王府,大多时候是封野去找他,比起他简陋的府邸,这王府可是位于京城最好的地段,周围四通八达,时时都有眼睛瞧着。 到了王府,车夫要为他敲门,他挥手制止,自己亲自去敲了门。 门房见是他,略有些惊讶:“燕大人,我这就是通报世子。” 燕思空道:“我来府上不是一次两次,还需通报?”他说着就要直接进去。 门房却挡在了他身前,尴尬地说:“燕大人,还是容小得去通报一下吧。” 这些门房跟班最是会察言观色,从前见了毕恭毕敬,但自他在大宴上被封野当庭羞辱,这事儿自然早已传遍了京师,现在连门儿都不让进了。 燕思空也不恼,他从不为不必要的事置气,浪费自己的精力,便道:“那就有劳小兄弟了。” 门房关上门,燕思空听着里面传来一串小跑声,就在门外等着。 可左等右等,这扇重逾千斤的漆红雕花大门却没有打开。 车夫刘成在一旁先等着急了:“大人,这欺人太甚了,咱回去吧。” 燕思空道:“不急,耐心等着。” “……” 一人一马车就这么杵在王府门外,尽管天色较晚,但往来不乏行人,燕思空相貌出众,有人已经猜出了他是说,远远地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换做面皮薄的受此对待,早已拂袖走人了,燕思空却巴不得站得更久一点。在京官员和边关武将走得太近,是非常犯忌讳的,虽然他并未直接与靖远王有什么联系,但他与靖远王的世子私交频繁,也难免落人口实,从前没人说,是因为封野年少而自己职卑,但现在不同了,靖远王打了胜仗,而自己已是准驸马,撇清关系,对谁都有好处。 经过封野在大殿上反对赐婚,和今天这一出,全天下都该知道封野和他好比管宁割席,交情算是完了。 就这样,燕思空在王府门外足足站了一个时辰,此时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他冻得脸色青白,身体直抖。 这时,王府的大门打开了,燕思空回过头,看到了薛伯,薛伯的表情很是无奈:“燕大人,里面请。” 燕思空拱了拱手,随着薛伯进了王府。 王府内部太大,他至今没有完全熟悉,但封野所住的别院他却是轻车熟路,而薛伯领的方向明显不对。 燕思空没有发问,只是默默地跟着,直到拐过回廊,眼前出现了一间亮着灯的大屋子,他才反应过来。 这里是封野的练功房,若赶上天气不佳,封野便会在这屋里练武。 薛伯将燕思空领到门前,拱手道:“燕大人,请。” 燕思空径直走了进去,薛伯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那练功房极为宽敞空旷,摆着各种武器和练武的器具,封野正背对着燕思空而站,下盘稳扎,双臂持弓,一箭设向了远处的靶子,不用看也知,必是靶心。 屋内炭火烧得温暖,燕思空感觉浑身血液活络了一些,他默默凝望着封野颀长的背影,努力攥了攥还未缓冻的手指,开口道:“封野。” 封野突然转过身,一只利箭破空而来,直取燕思空的面门。 燕思空来不及闪躲——他也并未打算闪躲,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须臾间,一阵劲风袭过,那箭矢擦着他的太阳穴,射在了他背后的门页上。 “咚”地一声,仿佛直接砸在人的心上。 燕思空直视着封野,从那双凌厉的眼眸中,看到了挣扎的情绪。 封野冷道:“谁准你来找我。” “我必须来找你。” “为什么。”封野看着燕思空冻得绯红的脸颊,心里猫爪一样地难受,他既希望燕思空赶紧滚,又知道自己现在无法忍受燕思空踏出这扇门。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直白地说:“我为了太子和惠妃娘娘,前来求你。” 封野一把将手中的弓摔在了地上,低吼道:“滚!” 燕思空心中微酸,他努力掩藏起自己的情绪,正色道:“你也知道他们是冤枉的,刺客一事,是谢忠仁和文贵妃……” “我说,滚。”封野龇起牙,“你现在才想起来我有用,是不是太晚了?” 燕思空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你在早朝时曾为太子求情。” “我认为言官不能信口雌黄,便如实禀报,乃人臣之本分,但仅此而已。” “保护太子,亦是人臣之本分。” 封野大步走了过来,用修长地手指指着他:“你没有资格跟我谈人臣的本分,你两次陷害朝廷命官,暗中翻搅风云,哪一样是人臣该干的事儿?只要我说出去一件,就够你死一万遍!” “但你不会说的。” “燕思空!”封野气急了,恨不能一把掐死他。 燕思空轻声道:“封野,对不起。” 封野一怔,冷冷地盯着他。 “万阳的事,我对不起你。” 封野冷笑:“你有求于我,才来找我,你便是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 “你说得对,若不是太子出了事,我会忍住……不来找你。”燕思空直视着封野的眼睛,缓缓说道:“你我之情,本就不是正途,这一天,其实是早晚的。我不知道以后你会娶哪家的千金,但你会娶的,还会生很多孩子,你是靖远王独子,延续封家血脉你责无旁贷。到那是你再想起我,只会笑言一句‘年少轻狂’,不是吗?” 封野握紧了拳头,心中隐隐作痛:“在你心中,我的感情不过如斯轻浮!” “我不敢说轻浮,但比起传宗接代,孰轻孰重,你我心知肚明。” “不,是因为你从未看重,所以你以为我也不会看重。”封野眼圈逐渐泛红,“我说过,我对你十分,你对我只有一二分,不过如此罢了。” 燕思空心脏绞痛,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封野,感情之事岂能铢称寸量?我与你不同,我身负血海深仇,如何能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般,沉醉于风花雪月啊!” “我从未要你放弃复仇,我甚至愿意帮你,我也可以忍受你娶妻生子,但那个女人不能是万阳!”封野恨声道,“而你隐瞒我,你为了当上驸马,不惜隐瞒和我表妹的婚事,你就这么急着摆脱我。” “不是。”燕思空难过地摇着头,“我不是有意隐瞒你,我只是不敢告诉你。我知道的时候,老师已取得陛下首肯,难道我能悔婚吗,难道你能毁婚吗?那日在殿上,你听到谢忠仁说了什么吗,我怎么敢让你为了我去抗旨?” “我若愿意呢?”封野咬牙切齿,“你可曾问过我是不是愿意!” “你想过你爹吗?”燕思空颤声道,“你想过你若冲动行事,会给靖远王带来多大的危险吗。” “你当我有多蠢,我只要让我爹上书一封,将万阳许配给别人即可,可我知道的时候,才是真的晚了!” “许配给谁?世家大族?书香贵胄?你还不明白陛下的心意吗,陛下就是要将靖远王的侄女许配给一个寒贱书生!”燕思空拔高了声音,“他是不会让封家再结一门厉害的亲族的!” 封野微怔,复又冷笑:“你燕思空绝顶聪明,谁人辩得过你,如今说这些都晚了,而你欺瞒我却是事实,你要娶我表妹也是事实,你还有脸来找我,滚吧,现在就滚。” “封野,你难道要为了你我之间的私情,不顾太子的安危吗?” 封野寒声道:“他陈家谁当太子,谁当皇帝,你真的以为对我封家重要吗?” 燕思空心中知晓,这对封家来说确实不重要,所以靖远王并不掺和储君之争,他只要握好手里的兵权,那金銮宝座上便是坐着一只狗,也无损国本。 封野冷漠无情的样子刺得燕思空抽痛不已,毕竟,他见过此人温柔多情的笑颜。 燕思空握了握拳头,朝封野走了几步。 封野心脏狂跳,竟难以自抑地紧张,他面对千军万马,箭石齐飞,也不曾如此紧张。 燕思空双膝一屈,跪在了封野面前。 第103章 封野一惊,未及多想,一把将他拽了起来:“燕思空!” 燕思空深深望进封野眼中:“封野,我求你救救太子和惠妃娘娘,若此事不得善终,陛下一定会借机废掉太子的。” “我说了,我不在乎。”封野恶狠狠地说,却是不自觉地回避了燕思空的目光。 “太子是大晟未来的明仁之君,为了天下百姓……” “你少给我扣帽子!”封野眯起眼睛,“你这么急着救他,不过是因为他若当不成皇帝,你就做不成帝师,会耽搁你的复仇大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你既然为了复仇能够欺瞒于我,还有什么脸回来求我?你、你有没有廉耻!”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封野,仿佛有一只手正扼住他的喉咙,令他心肺绞痛,令他难以喘息。廉耻之于他,本是毫无用处的东西,可来自封野的鄙薄,竟会让他如此难受,凭其三寸不烂之舌,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封野眼看着燕思空的眼圈慢慢泛起了红,喉结上下滚了滚,目光又开始游移。 俩人相顾无言地僵持了片刻,燕思空突然一把抱住了封野的腰。 封野瞪直了眼睛,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身寒气,怀中之人似乎更加单薄了,搂着他腰的手臂也冰凉,该是在外面冻了很久吧……他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暗自痛骂了自己两声,就想把燕思空推开,可那能挽二石弓的有力双臂,却沉得如灌了铅般抬不起来。 燕思空将脸埋入封野胸口,哽咽道:“封野,帮帮我吧。” 封野眸中闪过无数挣扎,燕思空是第一次朝他示弱,他也看得出,燕思空脸色苍白、眼圈青黑,定是已焦头烂额,他不愿意承认,可他控制不住地有些心疼。 燕思空将鼻尖顶着封野的衣料,用力呼吸,试图汲取封野皮肤里的味道,他是如此想念这个人。 俩人便如落水之人,彼此就是浮木,这个拥抱充斥着难言的渴望,谁也不愿意率先破坏。 封野浑身的刺都悄无声息地收敛了,他心有不甘地轻声说:“燕思空,你说我拿你怎么办。”那语气满是难过与无奈。 燕思空摇了摇头,哑声道:“你后悔与我重逢吗?毕竟,我已不是你心目中的思空。” 封野顿了片刻:“从未后悔。” 燕思空鼻头酸涩,泪水氤氲,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封野。 封野也无法再控制,反客为主地狠狠将燕思空揉进怀中,咬牙切齿地说:“燕思空,你是个混蛋,你……你该不会真的是水魅吧。”他怀疑自己中了毒,着了魔,否则为何对一个一次次欺瞒自己的人如此心慈手软。 燕思空想起俩人第一次去凌雾山庄,在那个避雨的山洞中,封野说过的话,他轻声道:“那你……还愿意与我共赴黄泉吗?” 封野抓住燕思空的头发,强迫他仰头看着自己,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你生是我封野的人,死是我封野的鬼,碧落黄泉,你都别想摆脱我。” 燕思空笑了一下,那笑容饱含无奈与苦楚。 他也时常想,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他安安稳稳地长大,顺顺利利地考取功名,再与封野重逢,俩人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定能真诚相待,然后携手并天下吧。 可惜世上哪有如果。 他和封野走到今天,都是命罢了。 封野放开了燕思空:“说吧,你想让我干什么,我是不会让我爹去给太子求情的,陛下已经对我爹忌惮。” “我明白,所以我希望你修书一封,由祝统领悄悄带给贤妃娘娘,让万阳公主在给太后请早安时,偷偷把这件事告诉太后。” 封野冷哼:“这么快就要让你未来的夫人助阵了?” “现在只有太后能救太子了。”燕思空避开了封野的怒视。 封野伸出手,轻轻理了理被他揪乱的燕思空的头发,面无表情道:“你记好了,你是我的,无论是谁,哪怕是我的亲表妹,于你我之间也不过是个后来者,是个外人,你心里只能有我。”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封野。 “明白吗?”封野的手下滑,捏起了燕思空的下颌,眼神冰冷而邪佞,“说你是我的,一辈子都属于我封野,你想要这封信,就发誓,用你爹发誓。” 燕思空顿了顿,举起了手:“我以我爹在天之灵发誓,我燕思空一辈子都是你封野的人。”他过去不曾对人动心,以后也不会,他清楚地知道,惟有封野会这样待他,他心里也不会有除封野以外的人。 封野的目光在燕思空脸上逡巡,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和眼神中探究出个真假,“你知道吗,我分不清你哪句真哪句假,也不敢轻易相信你,你太会骗人了。” 燕思空正色道:“我既以我爹起誓,便一个字都没有假。” 封野终于放下了手:“走吧,去书房。” —— 当燕思空从王府出来时,已是深夜,刘成守在马车上,已经打起了盹儿,燕思空上去拍醒了他。 刘成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公、公子……” “‘嘘’。”燕思空示意他别嚷嚷,“你自己回府吧,我还有事要办。” “去哪儿?小的送你啊。” “深夜街上有禁卫巡夜,马车太招摇,你回去便是。”燕思空裹紧了棉服,扭身走了。 他尽量隐匿身形,躲过巡夜的人,摸到了颜子廉府上。 虽然这么晚了,不太可能有人看到,但以防万一,还是谨慎为妙,毕竟大半夜的来阁臣府上拜会,定惹人猜忌。 燕思空悄悄敲开了门,门房都认识他,见他行色匆匆,定是有要事,连忙将他引了进来。 他料定颜子廉在苦思对策,这时候定还没有入睡,果然,东厢房还亮着一盏灯。 颜子廉见到他,急忙问道:“可是拿到世子的信了?” 燕思空点头:“正是,学生不敢耽搁,马上就送来了。”他将信交给了颜子廉。 颜子廉摊开来,粗扫了一遍,连连称“好”,“我白日已经悄悄拜访过祝统领,他正因此事无端受牵连而愤怒不已,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只是他现在在宫中,我只能等白天入宫后交给他,这样一来,太后最早也要明日才能得到消息。” “老师是怕这一天会出事端。” “怕呀,太子与娘娘就在牢狱之中,多呆一个时辰都不妥。” “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了。”燕思空寻思道,“老师,你说,学生是否该去探视太子?我是太子讲师,也合情合理。” 颜子廉想了想道:“暂时不必,说不定太后一怒,陛下就把他们放了,等上两日吧。” “好。” 颜子廉拍了拍燕思空的肩膀,口气慈爱而欣慰:“思空,你去求世子,定是受了委屈吧。” 燕思空笑道:“为了太子和娘娘,学生有什么委屈的。” “看来世子还是深明大义的。” 燕思空暗自苦笑,他知道封野一定会帮他,他把封野里外都看透了,却越来越看不透自己。 —— 白日早朝之上,再起波澜,昭武帝问起刺客的审讯情况,大理寺卿孟铎不得不如实禀报,说还在审理当中。 参审的御史便直白地说,那刺客一口咬定是惠妃娘娘指使,刑部尚书则反驳道,刺客并无证据,很可能是栽赃陷害。 昭武帝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二皇子受了惊吓,都病倒了,他失去了耐性,要三法司提审惠妃。 一干大臣苦苦劝谏,但昭武帝显然是受了文贵妃和谢忠仁的蛊惑,加之有废立太子之心,平日优柔寡断的他此次却固执非常。 燕思空听到提审惠妃的消息,心中寒凉,他没想到连一天时间都不能安生,如此不留情面地审讯太子生母,针对的其实并不是惠妃,而是太子,这一举可以让太子失去威信,昭武帝废立太子,怕是决心已定了。 燕思空只觉如坐针毡,若陈霂当真被废,他身为前太子的老师,和颜子廉的学生,以后在满是阉党的朝中怕是再不得重用。这一步一旦走毁,也许满盘皆输。 燕思空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只感到无边的忧惧与孤独。 第104章 燕思空与颜子廉商议一番,决定前去探视太子和惠妃,今日惠妃被提审,若受了刑,母子二人定是十分难挨,他要前去安抚。 俩人正密议此事,突然背后传来了敲门声。 颜子廉道:“进。” 沈鹤轩推门而入,匆匆看了燕思空一眼,往前赶了几步,就扑通跪在了地上,凛然说道:“学生已决定已死进谏,以证惠妃娘娘和太子清白,求老师把学生的奏折呈上去。” 颜子廉腾地站了起来,怒道:“我前日是怎么与你说的?朝堂上已是惊涛骇浪,你那奏折呈达御前,你小命就没了!” 沈鹤轩毫无惧色,大声道:“‘武死战,文死谏’,学生从入朝为官那一日起,便早以将生死置之度外,学生不能看着陛下背负废长立爱的昏君之名,也不能看着太子与惠妃娘娘含冤受辱。行刺一案,漏洞百出,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说出文贵妃意欲篡储君之位而构陷惠妃娘娘,那我来说!” 燕思空心情复杂地看着沈鹤轩,那张年轻俊雅的脸上满是无畏正气,让他在昏暗的屋内却似整个人都在发光。 颜子廉气得抓起几摞书砸向了沈鹤轩:“你以为你一条命又能换回什么,你只会激怒陛下,只会……只会……”颜子廉喘息愈发急促,身形晃了晃,就往后踉跄而去。 “老师!”燕思空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拽的颜子廉。 沈鹤轩也瞪直了眼睛,忙站了起来:“老师……” 俩人把颜子廉扶坐到了椅子里,颜子廉努力顺着气,脸色惨白,双目涣散不已,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叫太医。”沈鹤轩说着就要往外冲。 颜子廉却突然伸出了手,那枯树枝一般干柴的手指,将沈鹤轩的手腕抓得死紧。 “老师……”沈鹤轩紧张地看着颜子廉。 颜子廉摇了摇头,缓了一会儿,顺过了气来,轻声道:“把门关上。” 燕思空忙去关上了门,才折返回来,担忧道:“老师,你的身体……” 颜子廉深吸了一口气:“不能让那阉贼知道,我不看到他死在我前面,如何能瞑目。” 沈鹤轩鼻头一酸,慢慢跪下了下去,挣扎地看着颜子廉。 颜子廉握着沈鹤轩的手,沉声道:“鹤轩,遵圣贤之道,未必就能做一个好官,行正事却未必能把事行正,你是连中三元的稀世之才,上晓天下晓地,怎么独独就不晓人心呢。” 沈鹤轩含泪道:“老师,你说得学生都懂,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啊。” “我和思空已经暗中出了对策,还不到要你死谏的程度,你含着这一腔热血,留待将来再报效天子吧。” “什么对策?”沈鹤轩急道。 燕思空把沈鹤轩从地上拉了起来:“沈兄,让老师休息,我们出去说。” 俩人离开文渊阁,往宫外走去。 燕思空将信的事告诉了沈鹤轩。沈鹤轩这些日亦为了太子之事焦虑不已,还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奏疏,幸好被颜子廉拦下了,否则真可能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被昭武帝拿来杀鸡儆猴。 沈鹤轩其人,若让燕思空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峭直。他当年连中三元,金科状元,名动天下,是何等的风光,可如今三四年过去了,同一批的进士,混得最好的便是自己,已是吏部主事和准驸马,其他也有三三两两开始下放去外地历练,唯独沈鹤轩,一直留在翰林院内,看上去不得重用。其实颜子廉早与自己说过,沈鹤轩亦是其着重培养的未来大学士,只是此人脾性难驯,必须好好打磨,否则这柄利剑恐怕还未出鞘就先卷了刃。 沈鹤轩听完之后,总算安心少许:“陛下孝悌,只要太后出面,定能解太子和娘娘之危。” “沈兄不要高兴的太早。”燕思空叹道,“此事若仅仅只是文贵妃陷害惠妃娘娘,那行刺之事,便如你说,漏洞百出,难以服人,那言官的弹劾更是一通屁话,可皇上为何还如此强硬地将他们母子下了狱?归根究底,是皇上想要废立太子,此时正抓住了机会。” 沈鹤轩沉痛地说:“糊涂,简直糊涂。” 燕思空把沈鹤轩拉到暗处:“沈兄,小弟上次与你深谈过太子的处境,你那时似乎不以为意,现在你看出来了吗?即便这次太后出马,他母子二人能够度过危机,可太后……太后一遭仙逝,还有谁阻止得了陛下?” 沈鹤轩面色一沉,没有说话。 燕思空算了算:“二皇子今年十二岁,离他满十五岁出宫就藩,还有两年多,这近千个日日夜夜,殿下的储君之位,随时都可能不保,就算能挨到他出宫就藩,召回来,不也就是一道圣旨吗。” 沈鹤轩沉声道:“贤弟想说什么?” “沈兄以为文贵妃之所以能够如此嚣张,归根结底是因为什么?” “文尚书。”沈鹤轩毫不犹豫答道。 “没错。” 文贵妃再受宠,也不过是妃,她的儿子既不是嫡也不是长,名不正言不顺,若仅仅只是宠爱,不足以让优柔寡断、沉迷享乐的昭武帝如此费尽心机地要废立太子,文尚书和谢忠仁才应该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你究竟想说什么?” 燕思空暗道:“沈兄,若能度过此次危机,朝中马上就要迎来更大的一场风雨,那就是京察大计,老师极力将我推入吏部,为我谋这门皇亲,都是为了此次能够晃动朝堂的格局,给予阉党痛击。京察六年一度,老师年事已高,怕是等不到下一个六年了,我知你心中委屈,认为自己不得重用,哪怕以死进谏,也不甘碌碌无为,可老师对你寄有厚望,将你看做他未来的接班人,怎么能看着你折在这里呢?” 沈鹤轩正色道:“老师如何安排我的仕途,我绝无怨言,我要进谏,只是为了太子和娘娘。” “自然如此,自然如此。”燕思空拍着沈鹤轩的肩膀,“但沈兄心有不甘,也不必掩饰,对吧。” 沈鹤轩抿了抿唇,算是默认了。 并非沈鹤轩好大喜功,他身负奇才,却无法施展,尤其有燕思空在一旁比较,心中自然难平,这入情入理。 燕思空愈发意识到沈鹤轩的重要性,而颜子廉早已意识到,在关键时刻,他定会化作一柄利剑,成为砥柱中流之人物,所以,得看好了他,别让他把自己弄废了。 燕思空劝道:“沈兄,请你理解老师的苦心,我们自当竭尽全力解救太子和娘娘,我现在就要去探视他们了,沈兄定要沉住气,便如老师所说,把你这一腔热血含住了,早晚能挥洒天下。” 沈鹤轩叹了口气,握住燕思空的手:“拜托了。” —— 依本朝律法,犯人亲属是可以探视的,燕思空虽不是亲属,但他是太子讲师,也勉强说得过去,且有孟铎默许,就顺利进入了牢房。 太子与惠妃娘娘是分开关押的,燕思空先去探视了惠妃。 惠妃果然没躲过那十鞭,她躺在简陋的榻上,蜷缩着瘦弱单薄的身体,脸色惨白,衣襟上的血迹依稀可见,叫人看着心生不忍。 燕思空走到笼前,跪在地上,轻声唤道:“娘娘,娘娘。” 惠妃睁开了眼睛,见是燕思空,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燕、燕大人。”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走到了铁栏前,虚弱地坐倒,眼泪漱漱而下,“霂儿怎么样了?我的霂儿怎么样了?” 燕思空心中感慨,这边是母亲,第一个想到的定是自己的孩子,他肉身安抚道:“娘娘放心,太子平安。” 惠妃凄楚地说道:“我没有派人行刺二皇子,那日是文贵妃邀我过去品茶。” “臣知道,娘娘是冤枉的,我们都知道。”燕思空道,“今日审讯,他们都问了什么?” “问那刺客之事。” “娘娘没承认就好。” “我怎么可能承认。”惠妃突然瞪直了眼睛,一改往日的怯弱,愤怒地喊道,“我是冤枉的,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 燕思空愣了一愣,他是没料到平日这个说话细声细语、毫无主见的女子,竟也有如此刚硬的一面。 “我后悔没听燕大人的劝,其实我早已疏远文贵妃,可她邀我,我如何拒绝,如今还连累我霂儿……”她哭着看着燕思空,“我从不求霂儿做什么太子,我只求我们母子平安,不做太子又如何,为何她如此歹毒。” “娘娘万万不能这么想。”燕思空犀利地目光盯着她的眼眸,低声道,“娘娘,殿下是长皇子,是我大晟名正言顺的储君,若他做不成皇帝,那他也做不成闲散王爷,新皇登基后,你母子二人只有死路一条。” 惠妃倒抽了一口气。 燕思空加重了语气:“娘娘,为了殿下,您务必坚强,太后已知道此事,不会坐视不管。无论如何,咬死不能承认,否则殿下就要万劫不复。” “太后,太后会救我们吗?”惠妃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燕思空心想,太后会救太子,但她……他自然不会将心中猜想表现出来,只是状似笃定道:“一定会的,只是现在,要委屈娘娘了。” 惠妃眼中闪烁着令人震撼的坚毅:“为了霂儿,我什么也不怕。” 第105章 留下了疗伤的药物和干净的衣物,燕思空拜别了惠妃,又去探视陈霂。 陈霂衣冠整齐,仪态端庄,身陷牢狱亦不露颓容,但在见到燕思空时,那瞬间激动和委屈的神情,还是出卖了他,他毕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先生!” 燕思空跪了下来,重重叩首:“臣有罪。” “先生何罪之有,快起来!”陈霂隔着铁栏,徒劳地伸出了手。 “臣不能为殿下分忧,不能代殿下受过,只能眼看着殿下含冤受辱,臣……”燕思空声音哽咽,“臣有罪。” 陈霂眼圈一红:“先生快起来,离我近一点。” 燕思空抬起了头,跪爬了过去,刚凑近那牢笼,陈霂就伸出了手,抱住了燕思空,双臂还在颤抖。 燕思空潸然泪下,以袖轻拭着泪水:“殿下可还好?冻着了吗?饿着了吗?” “我无妨,我娘呢?”陈霂殷切却又忧惧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娘娘……” “我娘怎么了?” “娘娘受了点伤。” “他们敢对我娘用刑!”陈霂瞠目欲裂,恶狠狠地说,“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子!” 燕思空道:“娘娘是受了震慑法威的鞭十之刑,只是皮外伤,我知道殿下委屈,但此时情势危急,殿下不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陈霂一口银牙将要咬碎:“敢对我娘用刑……”他双目赤红,“小的时候,我母子在宫中受尽冷落欺凌,没想到我已是储君,却还是保护不了自己的母妃,先生,我……我怎么如此没用啊。” 燕思空紧紧抓住陈霂的手:“殿下万不可妄自菲薄,殿下是长皇子,是我大晟名正言顺的未来国君,正因为殿下无可挑剔,才惹来小人陷害。我和老师、沈兄、世子以及许多贤臣,都在为殿下和娘娘的清白与安全奔走,殿下不要丧失了信心,待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天,定能匡扶正义,拨乱反正。”他眼眸犀利,低声道,“惩戒那些卑贱小人。” 陈霂恨道:“可我如今身陷囹圄,冤屈加身,父皇……一直都想废了我吧。”他轻轻咬住了嘴唇,哑声,“他从来不想立我为太子,现在正好找到机会,一定会废了我的。” “废立太子涉及国本,岂能儿戏,只要殿下与娘娘是清白的,陛下也一定会以大局为重。” 陈霂讥诮一笑:“先生这话,怕是自己也不信吧。” 燕思空握住陈霂的手:“无论如何,殿下要坚韧,帝王之路,本就非坦途,但殿下绝对不能放弃,不管发生任何事,臣等都在殿下身后,随时准备为殿下赴汤蹈火。” 陈霂道:“我不会放弃,我若放弃,我母子二人便连容身之处都没有了。” 燕思空沉重地点点头,低声道:“明日一早,太后就会知道此事,陛下迫于压力,一定会放了你们的,殿下已委屈了这么多年了,就再委屈一晚。” 陈霂苦笑道:“这一晚,只是开始罢了,离陈案离京就藩,还有两年多,他们定会用尽手段迫害我。” “殿下并非孤军作战。”燕思空深邃的眼眸坦诚地看着他,“我们不会坐以待毙的。” 陈霂回握住燕思空的手,咬了咬牙,目光坚毅而果敢:“先生放心,我绝不会退缩。” 燕思空欣慰道:“有殿下这一句话,臣等必披肝沥胆。” 陈霂感动地说:“先生对我情真意切,我希望先生能一辈子做我的老师,哪怕有一天我当了皇帝,也要先生助我治理天下。” 燕思空拱手道:“臣,万死不辞。” —— 离开监牢后,燕思空一路思索着对策。 就算陈霂母子能度过此次的危机,但以太后的状况,恐怕保不了他们第二次,要将陈霂托上皇位,必须得铲除更多的障碍,比如文尚书,比如二皇子。 相信颜子廉也想到了,虽然俩人尚未来得及商量,但明年的京察大计,定然要想办法在文尚书身上做做文章,只是此人德高望重,并不好撼动,那么,二皇子呢? 燕思空算了算日子,佘准应该已经回京了,若干脆杀了二皇子,倒是能斩草除根,但一是大内守卫森严,就算是佘准,恐怕也难以成功,二是若二皇子真的遇刺,昭武帝一定第一个怀疑陈霂,而祝兰亭更是脑袋都保不住。 有什么办法能彻底为陈霂开山辟路呢…… 燕思空一路思索着,回到了家。 他刚进家门,看到阿力的眼神,就知道是封野来了,他吩咐道:“备点酒菜。” 阿力比划着,早已准备好了。 燕思空点点头,示意他回屋,便径直往主屋走去。 推门而入,一股暖意顿时扑将而来,驱散了他从外面带回来的春寒,他看到封野正坐在炉边烤手,桌上摆着温好的酒,和还四散着香味与热气的饭菜,这幅画面就像过去许许多多个平凡的夜晚一般,令他的心也热乎了起来。 然而封野转过了脸来,表情分外冷漠,燕思空顿时清醒了几分。 封野站起身,坐在了蒲团之上,看了看矮桌上的饭菜:“吃了吗?” 燕思空摇摇头:“你刚来吗?” “嗯,吃饭吧。”封野倒上了两杯薄酒。 燕思空除履,盘腿坐在了封野对面:“我刚去探视太子和娘娘。” “如何?” “娘娘受了十鞭,不太好,太子尚可,可毕竟还是个孩子。” “他能不能熬过这关,便看他造化了。”封野抬眼看了他一眼,加重了语气,“吃饭。” 燕思空才回过神来一般,先喝了口酒暖暖肚子,才拿起酒菜,吃了起来。 “我是不是从未说过,阿力做饭挺好吃的。”封野道。 “以前似乎也说过。”燕思空想了想,“是我问你好不好吃,你应和来着。” 这生疏而拘谨的气氛,令燕思空感到有些难受,从前封野见到他——哪怕俩人只分开了一天,也是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他知道他们之间隔阂愈深,回不到从前那般了。 “等夕儿下嫁,就轮不到他做饭了。”封野面无表情地说,“皇上会赐你一座大宅子和一大堆仆人,你再也不用住在这冷清破落的房子里。” 燕思空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 封野继续说道:“那时,你的府上会到处都是人,我再也不能翻墙而入,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找你,寒冬腊月,也不能抱着你互相取暖,因为你身边躺着别人。” “别说了。”燕思空终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能说。”封野轻声道,“你很快就要做了,为何怕我说呢。” 燕思空抬起头,颤声道:“你究竟想让我怎样?” 封野面皮抽动,明显在隐忍着什么,那复杂到难以归结的情绪充斥着他深邃的双眸,他拳头紧了又松,最后,他拿起了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没再接话。 俩人之间陷入了冷凝般的沉默,燕思空一口一口地吃着饭,味同嚼蜡,他突然之间就悟了,什么叫做咫尺天涯。 半晌,封野放下了碗筷,换了一种寻常的口气:“就算他们度过此劫,也不能高枕无忧,文宥迟和谢忠仁是不会罢休的。” 燕思空忍着心中的不适,打起精神道:“是。” “除非除掉文宥迟,文贵妃若没了靠山,她再得宠,也翻不出花样。” “我和老师也想砍掉这颗毒根,京察大计便是一次机会,但文尚书行事谨慎,德高望重,难以捉到把柄。” 封野道:“文宥迟身为兵部尚书,与我爹素有往来,此人掌管军备开支,虽然他不敢明着克扣我爹的军备,但暗里没少假公济私。从前战事吃紧,尚且如此,如今大同太平,我爹的军备必然要削减,这兵部掌握在别人手里,始终不是长远之计,若能换成我们的人,则是一箭双雕。” 燕思空眼前一亮:“没错,如今大同无战事,兵部定要削减军备,文宥迟不除,靖远王必然要被动许多。” 昭武帝为了制衡靖远王,今年肯定会大幅削减大同军备,但怎么削减,削减多少,要视人员和边防情况而定,削减得太少,起不到压制靖远王的作用,削减得太多,恐怕把人逼反,皇帝自己当然不知道这个度,要由兵部去调查、核算、商议,最终的决定权,就在兵部,如此重要的位置,被外人占据,便如脖子上横着一把刀。 他没想到这点,但幸好封野想到了,这样一来,俩人又能缪力同心,他还能得到靖远王的助力,或许真的能铲除文宥迟。 “此事我已密信给父亲,待他回复,他与文宥迟打交道多年,定有文宥迟的把柄,只是文宥迟手里亦有我爹的把柄,还需从长计议,不能让他知道此事与我爹有关。” “那是当然。”燕思空看着封野,犹豫了一下,道:“谢谢。” 封野别开了眼睛:“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封家,为了太子,轮不到你说谢谢。” 燕思空笑了一笑,充满了无奈。 封野站起身:“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此事,我走了。” “封……”燕思空下意识地开口,但挽留的话却卡在了喉咙,好险没有出口。 封野顿住了身形,似乎在等待什么一般。 “……风急夜黑,路上小心。” 封野双目一冷,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思空看着对面空荡荡的蒲垫,和那双碗筷,在安静到令人窒息的屋内呆坐了许久。 第106章 燕思空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早就去了衙门。 吏部近日已将参与京察大计的吏员名单按照品级整理好,正在搜集这些人历年的政绩,还要内部拟定出列题、会核的内容,每日都非常繁忙。 燕思空一早上都忙于公务,但心却一直系在太子一案上,衙门内的同僚也都在讨论此事,毕竟这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吏部一个郎中问向燕思空:“燕主事,你身为太子侍读,如今可有什么消息?” 燕思空轻咳一声:“太子和娘娘是冤枉的,相信陛下定能明察秋毫。”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那郎中不死心:“你三天两头往文渊阁跑,是去找首辅大人吧?” 燕思空淡淡一笑:“我挂心太子和娘娘,便向老师询问一二,但一切还由三法司公审,由圣上定夺。” 他们见燕思空牙关紧得很,问不出什么,这才作罢。 燕思空心想,看来他的一举一动确实都有人关注着,以后得少去文渊阁了。 尽管心中焦虑,那日燕思空也并没有再往颜子廉那儿跑,早朝上依旧为太子和惠妃的事吵得不可开交,但还未吵出结果,估算着时间,如果万阳已经把这件事偷偷告诉了太后,那太后也要等到早朝过后才能发难,所以,眼下除了等,也没有别的办法。 就这样等了一天,第二日早朝上,大臣继续劝谏,昭武帝突然松了口,说太子在北郊祭陵时行天子之仪一事,确无实据,要把陈霂给放了,但惠妃指使刺客行刺二皇子一案,有刺客口供为证,要继续严加审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这显然是被太后施了压,但惠妃娘娘一事,有刺客供证,就算是太后也不能干预司法——尤其是皇帝不愿意她干预的时候,只这一条便足矣。 燕思空深夜去找颜子廉的时候,得知太子已经被放回了东宫,如今太子虽然暂且安全了,但忧患并未解除,惠妃身为太子母妃,此时身陷囹圄,于太子声誉有损,一旦被判有罪,便一定会牵连太子。 燕思空问道:“老师上次说要与廷尉大人密谈此案,可有结果?” 颜子廉点点头:“如今三法司会审,要篡供是不可能了,而那刺客无论是刑逼还是利诱,都不肯改口,我猜他家人在谢忠仁手中,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其实三法司除了他的口供,以及他在惠妃娘娘离开之后行刺,根本查不出此案与惠妃娘娘有何关联,孟大人说,若是寻常办案,证据不足,他不会定娘娘的罪,但都察院的人处处与他唱反调,最重要的是,这是后宫行刺皇子,诛九族的大罪,若查不出背后主使,他们也难逃责咎,如果娘娘无罪,那谁有罪?这无法向皇上交代。” “应该去查那刺客的原籍,顺藤摸瓜,也许能找到更多证据。” “此人来自西北,可能是大同一代的,若陛下给足了时间,孟大人早就去查了,但时限就快到了,根本来不及。”颜子廉摸着胡子,“如今是陛下想定娘娘的罪,谁敢翻供。” 燕思空眯起眼睛:“那恐怕只能使那下下之策,把刺客杀了。” “若杀了刺客,确实死无对证,但一定会被谢忠仁反咬杀人灭口,到时究竟又会掀起怎样的风雨,尚未可知。” “不杀他,娘娘也难以脱身,杀了他,也许还有一线出路。” 颜子廉抚须思索着,突然感慨了一句:“现在该死的不是他啊。” 燕思空心中暗惊,这话若旁人听来,像是在咒骂构陷惠妃之人,可他何等聪明,一下子就听出了颜子廉话中之话。 的确,现在该死的不是那个刺客,那刺客早晚要被剐了,可现在杀了他,是下下之策,没有对策之对策,而有一个人死了,却能令陈霂真正度过此次的危机——那就是惠妃。 惠妃若死了,便可以说是以死证清白,昭武帝也不好再追究,且于情于理,不能在这个当口言废立太子,否则必遭天下人诟病。 但燕思空自然要装傻,相信颜子廉也不会希望他听出了那话中之话,他只是恶狠狠地说:“对,那阉贼作恶多端,老天无眼,竟还不收了他!” 颜子廉不置可否,道:“我再与廷尉大人商量商量吧,你明日入宫,先去安抚太子。” “学生明白。” 回去的路上,燕思空感到愈发沉重。 他知道颜子廉不至于去谋害惠妃,但那日他探视惠妃,见她的精神已经极度恐慌,多年来在宫中受到的欺凌和压抑更是让她绝望不已,若再加重刑讯,加之得知陈霂已经被放,而自己正在拖累儿子,恐怕会自我了断。 颜子廉看出来了,孟铎看出来了,如今连他也明白了,可他们既不会告诉陈霂,也不会阻止,她一条命能换来储君之位,也算死得其所。 只是他胸中有沉闷之气郁结,堵得他寝食难安。 陈霂的年纪,跟他当初眼看着元卯被冤杀时差不多,胸有大志却难酬的少年时,早早就要面对人生的残酷,却别无选择。 那日惠妃狼狈惶恐,却在提到陈霂时又坚定不已,她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的两个娘,她们都已在自己的记忆中模糊了面目,但给予他的关怀却让他毕生不敢忘,女子虽弱,为母则强,惠妃一生悲苦,怕是没有福气看着儿子君临天下了,真是个可怜人。 燕思空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他心中对陈霂有所愧疚,但他告诉自己,这不能改变什么。 当一个人太弱的时候,便什么也保护不了,惟有让自己变得强大,至高无上的强大。 —— 隔日一早,燕思空进宫探望陈霂,陈霂焦急万分地询问惠妃的情况,燕思空勉力安慰,却没有透露太多。他又反复劝阻陈霂,且不要去求昭武帝,只怕弄巧成拙。 燕思空回到府中,发现自己的书案上摞放着三枚铜版,这是佘准给他的暗号,显示自己已经回京了。他想了想,写了一封信,要佘准给他训练几名刺客,如若有一天,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冒险杀了二皇子,以保陈霂的太子之位。 信写好后,他让阿力深夜出门,给佘准送去了。 —— 昭武帝给的查案期限愈发逼近,三法司已经查出该名刺客的原籍,此人来自大同府,在行刺案发前三天才进得城,连他住的客栈,谈过话的所有人都提来审了一遍,查出此人曾在客栈里见过某个神秘男子,但线索到这里又中断了,他们找不出那名神秘男子。 刺客身上查不下去,自然要从惠妃身上查,审讯照例是要用刑的,燕思空不敢去想那柔弱女子要如何挨过刑罚,此刻的陈霂,怕是心都在油锅里炸着。 所以没过两日,燕思空便听说陈霂不顾劝阻,去求了昭武帝,结果被轰了出来。燕思空左思右想,没有进宫,他怕这段时间出入东宫太过频繁,招致昭武帝也对他不满。 朝中因为此案,已是乌烟瘴气了半月有余,因为孟铎迟迟不肯定案,昭武帝在早朝上亦表示了对三法司的不满,形势已是愈发紧张。 就在这时,狱中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惠妃自缢了。她用血在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吊死在了那暗无天日的牢笼里。 第107章 惠妃一死,很多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此时已是死无对证,总不能审判一个往生之人。 昭武帝“恩准”惠妃葬于皇陵,斩了两个当值的狱卒,降了祝兰亭和几名禁卫的职,罚了孟铎的俸禄,而那刺客,按律判了凌迟,这件闹得轰轰烈烈的后宫行刺案,就这样虎头蛇尾的收场了。 群臣都庆幸太子暂时保住了储君之位,并没有人在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 燕思空内心有些抗拒此时去探望陈霂,他知道他会在陈霂脸上看到当年的自己,他会因感同身受而愧疚,而他不需要愧疚这种无用的情绪。 但他还是要去,陈霂已经没有母亲了,此时是加深陈霂对他的信任与依赖的最好时机。 来到东宫时,老远地,燕思空已经看到跪了一地的内监女官,和满屋的狼藉。 燕思空走了过去,陈霂的贴身内监满福如见了救星一般,一边抹眼泪,一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燕思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全都下去,然后悄悄走了进去。 地上,残破的花盆、摆件、桌椅、布匹扔得到处都是,整个宫中如被洗劫过一般,让人几无下脚之处。 燕思空顺着那些狼藉之物走进了内寝,但见一个只着里衣服、披头散发的少年抱膝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只是在他靠近时,发出了嘶哑而凶狠地吼声:“滚!” 燕思空顿住了,轻声唤道:“殿下,是我。” 陈霂慢慢抬起了脸来,凌乱发丝之下,隐约可见他的眼睛肿得吓人,漆黑的瞳仁被猩红的血丝缠绕,就像两个能够吞噬一切的无底洞,它们死死地盯着燕思空,却似乎并没有在看任何人、任何东西。 燕思空怔住了。他在陈霂眼中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悲痛和仇恨,这个平素时刻不忘保持皇子威仪的少年,此时只像一头绝望的小兽,若敌人就在面前,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撕咬。 燕思空心悸不已。当年的自己,是否就是这般模样? 陈霂嚅动着被自己咬得渗血的嘴唇,轻声道:“先生……博学多闻,告诉我,我娘为什么要死,她没做错……任何事,她为什么要死。”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因为殿下,还不是皇帝。” 陈霂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 燕思空站在原地,满脸的悲悯。 陈霂僵了僵,才失神地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燕思空缓缓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跪在了陈霂面前,柔声道:“殿下现在最要紧的,是保重尊体。” 陈霂眨了眨眼睛,呢喃道:“叫我霂儿。” “……” “叫。” “霂儿。” 陈霂愣愣地看了燕思空半晌,突然扑进了他怀中。 燕思空也顺势一把搂住了他。 陈霂将脸埋于燕思空胸口,放声大哭。 燕思空搂着那单薄的身体,轻抚着他的头发,无声叹息,一双眼眸愈发深不可测。 陈霂哭到声音沙哑,浑身无力,燕思空将他抱到了榻上,盖好被子,陈霂依旧抓着他的手不放。 燕思空劝道:“霂儿,吃点东西吧。” 陈霂摇着头。 燕思空反握住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若弄坏了身体,如何为娘娘报仇?” 听到报仇二字,陈霂空洞灰败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神采,他流露出毫不掩饰的仇恨:“报仇,对,我定要为我娘报仇!” 燕思空忙去吩咐满福把膳食端来,膳食一直在热着,满福很快就端了过来,燕思空把陈霂扶了起来,坐在床头,一口一口地喂他。 勉强吃了两口,陈霂就悲切道:“我娘与世无争,却被他们逼死,有一天我当了皇帝,定要谋害她的人不得好死!” 燕思空低声道:“弑母之仇,是必然要报的,但在时机成熟前,切不可表现出来,霂儿,你的储君之位都没坐稳,你的性命也同样悬于一线。” 陈霂不甘地握紧了拳头:“我知道,我会忍。” 燕思空趁机又喂了他一口,并郑重道:“娘娘在天有灵,定会保佑你登上大宝,君临天下。” 陈霂忍着悬框的泪水,深深地望着燕思空:“先生,你是这世上,唯一会叫我霂儿的人了,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我会的。”燕思空坚定道。 陈霂顿了顿,又道:“你对我好,是不是仅因为我是太子。” 燕思空微微一笑:“若你不是太子,我也会欣赏你的才情与德行,与你成为挚友,那时我们只谈风月、邀诗酒,也很快活。” 陈霂明眸闪动,更紧紧地握住了燕思空的手,贴上了自己的心口,轻声道:“先生要永远陪在我身边。” —— 燕思空那日离开东宫后,心中莫名地惴惴不安。 这次的风波,看似就这样过去了,但朝野上下,均嗅到了一场腥风血雨在前方等待。 文贵妃害死了太子的母妃,若太子顺利登基,定不会饶她,她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此时已不仅仅是储位之争,更是生死之争,谁赢得那个宝座,谁才能活到最后。 这文宥迟和谢忠仁勾结,刚刚出手,就逼死了惠妃,也险些动摇陈霂的太子之位,最重要的是,群臣都看出了昭武帝的偏心,若非此次有太后,太子很可能真的被废了,可谁敢依仗一个垂死的老太太?这次之后,必然有一些摇摆不定的人靠向二皇子一派,太子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 距离二皇子离京就藩,已不足三年,文贵妃必然还要发难,若要保住太子,就要削弱二皇子一派的势力,此次的京察大计,就显得至关重要。 燕思空想到此,突然掀开了马车的布帘,从这里刚好能看到远处的靖远王府,即便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那飞檐斗拱,竟也能令他体会到一丝丝安心。 现在只希望封野能给他带来文宥迟的把柄,在这场战斗里,如果他们不能趁机斗倒几名谢忠仁的大将,再斩除一批虾兵,以后就再无这等机会了。 所谓京察大计,指的是由吏部主导的朝廷对官员的考核,每六年一度,考核京官名为京察,考核地方官名为大计,合称京察大计。 其中,三品及以下官员,由吏部主考、都察院监察,从二品及以上官员,考察方式则大有不同,除吏部要给出政绩的考核意见外,还要自陈政事得失,后由内阁复核,最终由皇帝裁决。 对三品及以下官员,考核的基础手段为“会核”,会核是逐级层层考核,上级考下级,主要评价其政绩与廉洁的情况,最终由吏部复核。 而二品及以上官员多是巡抚、总督、阁臣、尚书,已没有上级,考核的手段为“列题”与“引见”,列题是由吏部出题,让二品及以上大员将自身政绩与相关的重大国事进行阐述,自陈功过,说的每一个字都要记录在案,然后,吏部将根据他们对大员们的考核结果和这份自陈,一同引见于内阁和皇上,内阁拟出对该大员的最终考核意见供皇上参考,由皇上做最终的敕裁。 除了这三项最重要的考核标准外,官员的才能高低,勤政与否,声名好坏,甚至是身体病老情况,亦在考核范围内。 考核的结果将直接决定升迁任免,通常不升既走,每一度的京察大计,都令吏员们战战兢兢,同时也滋生数不清的假公济私、滥用职权、贪污受贿。上一届的京察大计,王生声利用考核贬了蔡中繁,蔡中繁怀恨在心,后才有燕思空利用他设下的新编史一计。 此次的京察大计,由于牵扯到了去年的叛乱、削藩,今年的行刺案,以及未来不可避免的储位之争,必然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燕思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风雨中自保,而他的目标,却是铲除比他庞大无数倍的敌人。 直到靖远王府消失在视线之中,燕思空才放下了布帘。 他很想见封野,此时此刻。他的衣襟上还沾着陈霂的眼泪,怀抱中仿佛还能感觉到那少年的痛苦与战栗,他无法克制地想起十一年前的自己,那个时候,若有人抱住他,给他一句安慰,他定会记上一辈子,他多希望封野在他身边,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将封野越推越远。 第108章 又是一年莺飞草长的春日。 燕思空还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在经筵上博得众彩,之后不久的春猎,就再次见到了封野,那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至今都还清晰地藏在他脑海之中。 两年过去了,时移世易,人是物非。 燕思空看着窗外竞相争春的草木,在这样生机盎然的时节,却只感觉到有一种腐朽的、危险的、灰败的力量蛰伏于黑暗之中,随时可能吞噬所有人。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一只手突然按上了他的肩膀,他浑身一抖,只觉毛骨悚然,一把扣住了那手腕,往前拽去,神智瞬间归位,他猛然想起来自己现在何处,马上收住了力量,否则那手的主人就要被人扔出去了。 “哇呀!”耳边传来惊叫。 燕思空一把扶住了他,抬头一看:“梁兄?” 来人正是梁随。 梁随惊讶地看着燕思空:“我、我叫你来着,你在看什么?” 燕思空松开了他,恢复了常态,微笑道:“我在看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今日风和日丽,是赏春的好天气。” “贤弟好诗性啊。”梁随揉着酸痛的手腕,“我以前怎地没发现,你劲儿这么大?” “小时候常干农活。” “你?干农活?”梁随调笑道,“你这白皮嫩肉的,可不像干粗活儿的,就说你这手……”他随意地翻开了燕思空的手,一眼就看到了掌心虬结的疤,顿时无话可说了。 那疤痕历时久远,不仔细看,也像是干粗活磨出来的。 燕思空攒起了手:“幼时家贫,可比不得梁兄。” “哎,英雄不问出处,如你这般上不起私塾、请不起先生的寒士,尚能悬梁刺股、囊萤映雪地读书、考取功名,岂不更叫人佩服?照我看,贤弟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可千万不要因出身而妄自菲薄。” 燕思空微微挑眉,笑道:“梁兄特意跑到衙门来找我,该不会是为了安慰我吧?” 梁随笑道:“今日周兄又在百盛楼设宴,你可一定要赏光啊。” 燕思空苦笑道:“梁兄,我这些时日忙于京察,实在是抽不开身了,等京察结束了,我设宴赔罪可好?” “思空啊,我可是连邀了好几次了,周公子也很想见你,我们这帮兄弟以前常在一起吃酒,怎么你去了吏部,当了准驸马……”梁随嗔怪道,“就这么难见上一面了。” 燕思空不想得罪这帮世家公子,只好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当晚,燕思空来到了百盛楼。 百盛楼是京城最豪华的酒楼,迎来送往的都是达官显贵,对面便是烟柳巷,方便客人们吃饱喝足,再去寻欢作乐,当然,也可以把姑娘们叫过来,到了夜晚,华灯初上,歌舞笙箫,这里就是城内最奢靡之所在。 燕思空来百盛楼的次数数也数不清,但他对这里最深的记忆,始终是那日封野回京时,俩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那匆匆一瞥。 后来他还问过封野,那日进城时,为何突然往楼上看,封野说,当时一阵心悸,总觉得楼上有什么东西,令他必须抬头,这大概便是心有灵犀吧。 燕思空下了马车,特意站在封野曾策马经过的地方,抬头往上看去,晚间尚寒凉,并非开窗,他看到的,只是透出窗纸的橘色灯火,他自嘲一笑,信步走了进去。 周觅星爱排场,定的必然是在三楼的最奢华的几间屋子之一,小二恭敬地领着燕思空上了楼,门一推开,一阵笑声从内传来,燕思空刚堆起笑脸,准备应酬,却在看到屋内人时,僵住了。 那被围坐于中间的,竟是封野! 封野似笑非笑地看着燕思空,目光有几分冷意。 “哎呀,贤弟可算来了。”周觅星亲自站了起来,走上前来拉住他的手,亲密地说,“你我兄弟多日未见,我甚是想念啊。” 燕思空回过神来:“呃……周兄令小弟受宠若惊啊,我今日还在处理公务,所以晚了些……”他的目光再次飘向了封野。 “不碍事,不碍事。”周觅星拉着他,将他带到了封野身旁,“来,你挨着我与世子坐。” “这……” “坐嘛。”周觅星瞧瞧在他耳边说,“我做东,没事的。” 燕思空想起梁随早上来邀他时说过的话,再结合眼前的场景,大约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从前他跟着梁随应酬,在周觅星面前不过是个小弟,酒席之上,只能听着周公子吹牛,但现在今非昔比,他已是吏部功考司主事和准驸马,周觅星对他的态度自然不一样,而今京察在即,周觅星的父亲——顺天府尹亦在京察范围之内,周觅星同时宴请他和封野,是想借机缓和俩人的关系,做个顺水人情。 这算盘打得还算聪明,可惜周觅星并不知道他和封野之间真正的恩怨,哪里是外界传言的封野“苛求门第”。 燕思空被迫坐在了封野身边,一桌子人都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着他们。 燕思空轻咳一声,准备巴结巴结封野,以俩人的品级与出身,理当如此。 周觅星却是想得很周到,没让他尴尬,站起身,主动举起杯:“来来来,人都到齐了,我周某必须得说上两句。” 众人纷纷应和。 周觅星恭敬地向封野躬了躬身:“我周某能有世子与宴,简直是受宠若惊,这一杯,必须敬英雄出少年的世子。”说完干脆地喝了一杯。 封野提盏与他对饮,笑了笑:“周公子客气了。” “这第二杯嘛。”周觅星笑看着燕思空,“我要敬我这位贤弟,如今已是燕主事、燕驸马,未来必是前途无量啊,贤弟他日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可别忘了我们兄弟啊。” 燕思空起身,笑道:“不敢当,周公子与诸位兄弟都是才情兼备、豁达厚德之人,我燕某何德何能,与诸位相交,往诸位日后还要对在在下多多提点。” 俩人碰杯对饮。 两杯酒下肚,周觅星大胆了一些,他看了看封野,又看了看燕思空,豪迈地大笑了两声:“第三杯酒,便是周某人今日设宴的目的,我呀,豁出这脸皮,邀来世子与燕贤弟,是因为听闻二位为了万阳公主赐婚一事,生了些隔阂。这世道浮浮沉沉,未来还需彼此多多帮衬,依周某拙见,二人曾是志同道合之知己,若为门第之别而有所嫌隙,岂不是太可惜了。” 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 “世子便豁达一些吧。” 周觅星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封野的神色,续道:“第三杯酒,周某想同时敬二位,可否看在我薄面之上……” “周公子。”封野微微偏头,斜眼看着周觅星,皮笑肉不笑地说,“真是古道热肠啊。” 周觅星脸色微变,但凡有耳朵的,都听得出这话满含讥诮,他一时有些难堪,举着酒杯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 燕思空连忙站起身,拉住周觅星的手,感慨地说道:“燕某出身白屋寒门,而万阳公主乃龙血凤髓,我自认确是万般配之不上,但陛下不以我卑贱,愿将公主赐婚于我,陛下之洪恩,我愿以身相报。但世子疼惜自己的表妹,知我门第贫瘠,言行粗鄙,怕唐突、委屈了公主,也是无可厚非,我对世子绝无一丝不满、不敬。” 封野的拳头在桌下握得死紧,他厌恶燕思空的虚伪。 燕思空和周觅星一同转向封野,他恭敬而诚挚地说道:“无论世子愿不愿接纳燕某,这一杯酒,燕某都要敬世子。”他说完,就要饮进杯中酒。 可封野却突然伸出手,擒住了他的手腕。 那动作快到席上竟无一人看清。 燕思空的手被拽得一顿,杯中酒液却一滴都未洒。 封野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凌厉。 席上鸦雀无声,周觅星额上冒出了细汗,其他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喘。 封野缓缓开口:“没错,我确实怕你唐突、委屈了我万阳,他日万阳下嫁于你,你可会对她好?” 燕思空心脏一震,轻声道:“自然……燕某自然会。” “会什么?”封野逼视着燕思空,“说出来。” “会……会与公主相敬如宾。” 封野嘲讽道:“夫妻之间,仅是相敬如宾?” “还要相亲相爱嘛。”梁随自以为解围地说道。 封野冷冷地剜了梁随一眼,梁随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封野重新看向燕思空:“我要听你说。” 燕思空只觉浑身冰冷不已,难道封野是要逼着他,说出对万阳的山盟海誓? 周觅星催促道:“贤弟,快说啊,世子要你几句话,就可放心将公主交托与你了。” 燕思空与封野对视,俩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最深的折磨与挣扎,可封野却并不打算放过燕思空,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逼迫着,倔强地等待着一个他并不想要的结果。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胸中升起难言的愤怒与悲凉,他轻声道:“我燕某,定会对万阳公主爱惜疼惜,尊敬有加,不负陛下……和世子的托付。”他说完这句话,只觉心口闷痛不已,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 封野抓着燕思空手腕的那只手陡然收紧,燕思空疼得脸色一白,却生生忍着没有做出异态。 封野松开了手,一双眼眸像两潭古井之水,幽深而无波无澜,他低声道:“如此……我大约可放心了。” 周觅星赶紧上来缓和气氛:“哈哈哈哈,这就好,这就好了嘛,来来,大家一起举杯。” 众人纷纷举杯,祝贺俩人“和好”。 燕思空强颜欢笑,在封野身边如坐针毡,他甚至无法再去看封野的眼睛,俩人席间也并未说话。 众人都看得出他们之间依旧紧张,周觅星便觉得这还还没放开,于是酒过三巡,他从街对面的汀兰阁叫来了十几个姑娘。 第109章 这周觅星为人仗义,交友甚广,也略有几分才情,但因生活奢靡、极好女色,总背着一个“纨绔”之名,可这位京城有名的浪荡公子,自从迷上了汀兰阁的名妓夜离,竟收心不少,不再到处沾花惹草。 不过,前段时间,周觅星想纳夜离过门,做他的第四房小妾,被他爹半夜打出了府,还闹了个大笑话。 燕思空早已知道夜离的底,暗自庆幸周大人没让她进门,否则谢忠仁就在顺天府尹身边按了颗暗棋,手越伸越长了。 当夜离跟着一众姑娘款款步入屋内时,封野起初并未正眼瞧任何一个,但最后目光还是落到了夜离身上,神色带着几分探究。 周觅星顺着封野的眼神一看,心中一喜,忙给夜离使了个眼色,让她去陪封野。 封野回京两年有余,想对其巴结贿赂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从珍宝字画到名器美人,他是一概地油盐不进,若谁能投他所好,那真是烧了高香了。 夜离会心一笑,带着众女向在座之人施了礼,便走向封野,那步履摇曳生姿,叫人心神荡漾。 燕思空却知道封野在看什么,封野定是发现了夜离会功夫,其实他们并非初次见面,只是那次封野强行把他带走,夜离正坐着抚琴。 夜离对着封野欠身,柔媚道:“小女见过世子。” 封野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夜离姑娘。” 夜离在封野身边坐下了,同时朝燕思空勾魂一笑:“燕大人,许久不见了。” 燕思空拱手道:“许久不见,夜离姑娘不减芳华呀。” 夜离掩嘴一笑:“小女近日拜读燕大人的诗集,但小女才疏学浅,难以领会燕大人的高山之意,得空可否请指教一二?” “不敢当,燕某不过是幽兰自熏,哪儿来的什么高山之意,但若能借机与夜离姑娘一同琢磨诗酒,那可真是羡煞众人啊。” 一桌人都笑了起来,纷纷调侃燕思空。 封野凉凉道:“夜离姑娘如此偏爱燕驸马的诗,定会嫌我一介武夫,不懂诗酒风流了?”那“驸马”二字,咬字又重又清晰。 燕思空脸色未动。 夜离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半点不慌,只是掩唇轻笑,撒娇道:“谁人不知世子英雄年少,文武双全,还生得一副天人之姿。世子平日忙碌于景山大营,别说来这里,就是回京也稀少,我的姐妹们听说今日能见世子真容,可是抢破了头要来呢。” 周觅星言笑道:“岂止是女子,我们能得见世子一面,那也是光耀门楣啊。” “哈哈哈,可不是嘛。” 梁随更加紧着拍马屁:“从前啊,世子与燕贤弟可是京中最富盛名的两位俊俏公子,如今燕贤弟已是准驸马,却不知哪位待字闺中的千金,能有幸嫁于世子为妻了。” 封野但笑不语,眼神却始终冰冷。 夜离看出封野的不悦,又忙打圆场:“小女献丑,为各种大人弹上一曲助兴。” “好!” 舞乐一起,席上又开始推杯换盏,有不少不长眼的,来给燕思空敬酒,总不免要祝他与万阳公主琴瑟和谐、鸾凤齐鸣,燕思空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封野的目光利剑一样刺入他的机理。 酒过三巡,平日道貌岸然的骚客吏员们,也逐渐抖露出了真面目,抱着那些烟柳女子卿卿我我。 燕思空早已见惯了这些,自然也要逢场作戏,与身边这位丰腴女子有说有笑,只是他十分清醒,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封野,今日封野如此咄咄逼人,恐怕不会只喝上一顿酒就老实回家,这不符合他的个性。 在众人都喝得七七八八之时,封野突然摇晃着站了起来,夜离酒量极好,便起身要扶他。 封野却推开了她,含糊道:“来、来人!”他身形高大,趔趄几步,眼看就要摔倒。 燕思空忙站起身,撑住了封野的腰身,却没想到,封野突然一把搂他入怀,然后抓住了他的头发,强迫他仰首,重重吻住了他的唇! 燕思空瞪大眼睛,这变故来得太快,他脑中一片空白。 席上众人也惊呆了,觥筹之声骤停,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 “哎呀,哎呀。”周觅星大着舌头叫道,“来、来人。”他也不知道叫人干什么,只是这场面太过尴尬,他亦不知所措。 一直守在一旁的侍从连忙上来扶住封野,封野在燕思空唇上惩罚地轻咬了一口,才松开了他,但也推开了那些侍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燕思空,含糊道:“哦,燕驸马?”他看了看一旁的夜离,口吻极为轻浮,坏笑道,“你二人,皆……一身素白,燕驸马又眉目如画,我看花了,哈哈哈哈哈——” 燕思空脸色铁青,他没想到封野竟如此胆大妄为。 周觅星率先跟着干笑起来:“哈哈哈哈,看来世子喝、喝美了。” “对,世子喝美了,哈哈哈——” 众人跟着一同大笑。 封野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思空:“我……要如厕,燕驸马可否屈尊搀扶我一下?”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看着封野,喉结轻轻滚动,顿了片刻,上去扶住了封野:“世子,请。” 众人皆看出,封野这是有意在羞辱燕思空,只是都没想到封野竟会出此手段,周觅星知道今天是弄巧成拙了,恐怕把俩人都得罪了,却一时也毫无办法,只能吩咐道:“为世子准备一间上房休息。” 燕思空搀扶着封野,走出了酒宴,几名侍从在前后左右护送着,哪怕封野摔上一跤,擦破点皮儿,也不是他们担待不起的。 将封野扶到了房内,燕思空低声对那些侍从道:“下去吧。” “小的们就在外面,大人随时可以吩咐。” “给我滚远点。”封野突然恶声恶气地低吼道。 侍从们吓了一跳,边告罪边退了出去。 门扉一关上,封野一扫醉态,一把擒住了燕思空的腰,用力堵住了他的唇,恶狠狠地吸吮、蹂躏着。 “封……野……”燕思空妄图推给封野,但在那禁锢之下却几乎无法动弹,他也不敢在这里弄出太大动静。 封野一边亲他,一边撕扯着他的衣物,语带嘲讽:“怎么了,燕驸马?” 燕思空眼中难掩怒意,他自知理亏,一忍再忍,可封野却愈发咄咄逼人,今日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他,也不知那拙劣的借口能否蒙混过关,若是传出什么流言风语,哪知会对俩人造成什么影响?他一把推开封野的下巴,咬牙道:“你疯了吗?你没喝多吧,你是装的吧!” “装的亦或是真的,又有什么差别?”封野嘲弄道,“你不就是这样半真半假吗。” 燕思空死死地盯着封野:“你到底想怎么样?” 封野咧嘴一笑,暧昧低语:“我想肏你啊。” “封野!”燕思空颤声道,“你这么荒唐,早晚要出事的。” “我荒唐?”封野哈哈大笑,“我荒唐?滑天下之大稽,你这个 满口谎言,工于心计之人,居然敢说我荒唐?你就要娶我表妹了,可你为了救太子,转头又能对我立下重誓,你不荒唐吗?你简直无耻!” 燕思空凄切地看着封野,封野那狂妄醉态之下,分明是满眼的痛苦,他心都揪成了一团。 “将来你成亲了……”封野用目光逡巡着燕思空的脸颊,哑声道,“会不会对着她山盟海誓,道尽蜜语甜言?会的吧,你总是知道,说什么最能讨人欢心。她定会迷恋于你,就像我一样……” 燕思空咬住了嘴唇,心中阵阵酸楚。 封野瞪着赤红的眼睛:“燕思空,你知道吗?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可我嫉妒得想杀了她。” 燕思空只觉一阵窒息般地痛侵入肺腑,他轻抚着封野的脸:“封野,我无意辩解,但我今生今世,心里只有你一人。” 封野挣扎地看着燕思空,语气充满了痛恨:“可你却要做我妹婿。”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僵了片刻,突然揪住封野的衣襟,仰头堵住了他的唇瓣,粗鲁地吮吻着。 这一吻彻底点燃了封野体内的狂烈之火,他将燕思空一把抱起,长臂一挥,雄厚的内力将桌上的茶具尽数扫落,燕思空被压在了上面。 俩人如饥渴地野兽一般,互相啃咬着对方的皮肤,撕扯着对方的衣物,他们都知道,再多的言语只是将彼此割得伤痕累累,只有肌肤相亲,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忘却所有的痛苦与挣扎,只在此时此刻,沉溺于仅有彼此的时空。 燕思空含糊地说着:“你说,碧落黄泉,都陪着我……” “对,对。”封野擒着燕思空修长地双腿,疯狂地征伐,仿佛只有这样的深入,能够探知到燕思空的心。 燕思空露出了苦涩地笑,身体的快感骤雨般侵袭,可他又同时被绝望淹没。俩人紧紧交缠,不愿意错失对方的一滴汗水、一丝温暖,他们的心已经走得太远,便要拼了命地拉近肉体的距离,哪怕一同被拖入万丈深渊,也甘之如饴。 第110章 燕思空并不知道自己那日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但当他醒来时,他看到了熟悉的帷帐。他登时惊醒,想起昨夜发生的事,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从腰至下的部位都酸痛难耐,他强忍着不适,大叫道:“阿力,阿力!” 叫了几声,门被从外推开了,进来的人却是封野。 燕思空怔了怔,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百盛楼的人可看出了什么?”他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简直不似人的动静。 封野倚靠着门扉,嘲弄道:“你很害怕他们知道我们的事?也是,若仅仅是有龙阳之癖,皇上会装作不知,但若那对象是我,可就不一样了,对吧。” 燕思空合衣坐直了身体,口气有些冰冷,但更多地是无奈:“封野,我有愧于你,可你羞辱我、讥讽我,又能改变什么?” 封野危险地眯起双眸:“你还敢教训我?” “……我只想让你亲口说出来,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若我……”封野逼近了几步,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若我要你跟我走呢?” 燕思空惊诧地看着他:“什么?” “跟我走,跟我回大同。”封野的眼眸突然变得炙热,“我会找最好的刺客,为你杀了谢忠仁和韩兆兴,我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酒还没醒吗!”燕思空胸口剧烈起伏着,“你让我逃婚?你可知这是死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逃到哪里去?” “我会找一个跟你身量相当的死囚,让你意外‘死去’。”封野按住了燕思空的肩膀,就像濒死之人突然闪烁起希望的火花,“只要我们回到大同,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燕思空瞪大眼睛看着他:“你疯了。” “我会为你报仇,我会杀了你的仇人,这还不够吗?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燕思空颤抖着,“且不说要刺杀司礼监掌印太监难若登天,就算真的能做到,也不是我想要的,我要铲除阉党,我要他认罪伏法,我要洗脱我爹的冤屈,让后世之人,都知道他是守护广宁百姓的英雄!” “你不过是舍不得你的功名利禄。”封野厉声道,“你从来半点也不愿为我妥协。” “是你这个想法太荒谬,太愚蠢!”燕思空叫道,“仇人就在眼前,我如何能放弃十数年的心血就此离开?且没有皇命,你又凭什么离开?封野,你还没长大吗?” 封野狂傲道:“我封野从未惧过皇命!只要我们回了大同,我定会护你周全,空儿,跟我走吧,我厌恶透了这个地方。” 燕思空不敢置信地摇着头:“你竟如此异想天开,天底下也只有你一个靖远王世子,也只有你想要什么便得到什么,可我不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在你心中其实无足轻重,我披荆斩棘、九死一生走到今天,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想要的不过是个与你吟风弄月,流连床帏的面首,你可曾把我当做一个男人!” “你简直倒打一耙!”封野怒道,“你为了复仇就可以利用于我?你怎么敢把自己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却做尽阴险卑鄙的勾当!” 燕思空心中闷痛,他抿了抿唇,哑声道:“我亦希望,我身世清白,父母安乐,不用背负血海深仇,那样一来,为你终身不娶又何妨。可我已经是我,是个会做尽阴险卑鄙勾当的小人,封野,我注定要让你失望,我宁愿我们从未重逢。” 封野指着燕思空的鼻子,咬牙切齿:“不准再说这句话。” 燕思空轻声道:“封野,从前无论多难,我也知道该怎么走,可如今你我深陷泥潭,我却全无头绪。” 封野深深地望着燕思空的眼眸,“我只知道,我不会让你娶万阳。” “你想做什么?”燕思空心中升起一阵恐惧。 “太后已是病入膏肓,她一旦殡天,则皇室三年不得嫁娶,我定有办法毁了这桩亲事。”封野抓住燕思空的手腕,恶狠狠地说,“你别想做什么驸马。” 燕思空寒声道:“封野,你行事如此狂妄,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我都敢将你燕思空放于枕侧,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究竟想做什么?” “怎么。”封野冷笑,“你是怕我耽误你的复仇大计,还是怕我坏了你的驸马大梦?” “我是怕你多行不义!”燕思空揪住了封野的衣领,“封野,别做蠢事。” 封野一把揽住他的腰,贴上了自己,俯首在他耳畔低语:“你发过誓,你是我的,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封野!” 封野放开了他,似乎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那个夜离会功夫,你可查过她的底?”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封野是多么地狂放不羁,如今无论说什么,怕也只是更激怒封野,这是他一直避免的,他生怕封野盛怒之下,做出什么无可挽回之事,昨夜在百盛楼,已经足够心惊胆战了,于是,他只好放下质问,答道,“查过,她是谢忠仁安插在烟柳巷的眼线。” “可是佘准帮你查的?” “对。” “佘准前些日子回京了。”封野的语气是笃定的。 燕思空察觉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 封野冷笑:“我不仅知道他回京了,我还知道他住在哪儿。” “你监视我?!”燕思空心中一惊。 “怎么,你以为我会一直被你蒙在鼓里,任你摆布吗?”封野斜睨着燕思空,“不止如此,我还知道他去了哪里,还知道你娘、你大哥和大姐都还活着。” 燕思空只觉一阵寒凉:“你查这些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还隐瞒了我什么。”封野面无表情道,“我无法再全心信你。” “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强与我在一起?” 封野看着他,目光咄咄逼人,语气更令人胆寒:“因为我喜欢你,即便知道你是如何的不堪,却依旧喜欢你,我见过你最好的样子,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普通人怎么敢喜欢一条毒蛇呢?可是我敢,只有我封野,拿得住你。” 燕思空怔了怔,旋即苦笑:“封野,无论我在你心中是怎样不堪,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绝不会害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 封野凝望了他半晌,然后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面颊:“这一句,我信你。” “那就不要打扰我的家人,他们都以为我早已经死了。” 封野下颌微扬,倨傲道:“我说了,我不会再任你摆布,我不仅拿着你的七寸,甚至拿着你的全身,以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要知晓,我已经容忍了你太多次,若让我知道你再敢欺瞒我哪怕半次……”封野阴冷地说道,“我会让你悔不当初。” 封野那狼一般凌厉的目光,令燕思空头皮阵阵发麻,他知道封野是认真的,他所有的把柄都在封野手里,他从前认为封野不会将事情做绝,然而俩人之间已是积重难返,他现在……不确定了。 封野逼视着燕思空,毫不容情地说道:“听懂了吗?” 燕思空点了点头,心中百转千回。他从前一心想利用封野,如今倒把自己搭了进去,这是他二十余年来犯过的最大错误,且无药可解。 封野又道:“此次京察,谢忠仁也会想尽办法铲除异己,夜离可以好好利用。” “我也有此意。” “还有文宥迟。”封野道,“我爹已回了信,说此人不贪图钱财,做兵部尚书七年,一直恪尽职守,难以挑出错漏,但是他的儿子,也就是文贵妃的哥哥,在军备和军费方面捞了不少油水,只能从此人下手。” “我让佘准去调查此人。” “不必,我已派人去查了。” “但若只是他儿子贪污行贿,恐怕不足以将他拉下尚书之位。” “那便要看能否深挖出重罪了。” 燕思空点点头:“应该能牵扯到文宥迟身上。此事定要快,要在京察大计如火如荼之时,将此事推到明面上。” “我知道。”封野道,“比起这个,你和颜子廉更要小心防备,吏部毕竟阉党居多,谢忠仁也不会放过这个良机的。”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幽深的眼眸中满是复杂的思虑。 第111章 六年一度的京察大计,正式开始了,一场兵不血刃地大战,也早已如暗流般汹涌于微波之下。 京师之内,人人如履薄冰,想来万千地方吏员,此时也定不会好过到哪儿去。 这几日吏部繁忙如斯,从地方逐级考核上来的结果,通过蛛网一般的驿站,不断地向京城汇拢,还在京官员的考核则更加复杂。 吏部尚书刘岸不算十成十的阉党,大多时候是个恪尽职守、秉公任直的官员,心中是有忠君报国之理想的,在职期间政绩也无甚纰漏,但他和王生声是同乡、同年的进士,俩人私交甚笃,他之所以能当上吏部尚书,也是王生声任内阁次辅时发的力,如今王生声虽然被贬,但有谢忠仁在,声望犹存,很多人都认为,过不了几年,谢忠仁就会想办法将他再调回京师,加之吏部大多是王生声提拔的人员,所以优势是完全偏向于谢忠仁的。 果不其然,京察刚刚开始,燕思空已经发现几名士族一派的吏员,考核结果堪忧。 燕思空不过是个小小主事,即便有所质疑,也不能说出来,但他可以第一时间把他知道的情况告诉颜子廉。 为了避嫌,他与颜子廉约定轻易不再去颜府拜访,而是约在一个小茶楼,那是颜子廉的侄子开的,很是安全。 这一天,燕思空把封野也带上了。 俩人见面,互相施礼。 “世子。” “颜阁老。” “世子请上座。” “颜阁老请。”封野对于颜子廉给燕思空求的皇亲颇为不满,但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口气有些冰冷。 颜子廉也不推诿,迤迤然坐下了,感慨道:“多谢世子,愿意助我等铲除阉党,肃清朝野。” “我封家三代忠良,怎能坐视阉党祸乱朝纲,鱼肉百姓,更不能使企图篡谋储君之位的奸人得逞。” “世子深明大义。”颜子廉赞叹着。他心里自然清楚,封家最要紧的,是借机铲除文宥迟这个心头大患,否则今年削减大同军费,对封家极为不利。 寒暄过后,他们聊到了正事。 燕思空给颜子廉一份名单:“这是目前我掌握到的名单,都察院御史孙北青,鸿胪寺主事张茂,兵部左侍郎于非,兵科给事中白兴海,此次考核‘四格’多不合格,这只是在京的,地方的考核还未出最终结果。” “四格”为考核之标准,指守、政、才、年,守曰操守,分廉、平、贪;政曰政务,分勤、平、怠;才曰能力,分长、平、短;年曰年龄,分青、中、老。根据这四格的标准,评出称职、勤职、供职三等,通常不升则走。 然而,这四格之中,除了年龄不能弄虚作假,其他三格,皆是上级考下级,若是得罪了上级,说你不合格,便是不合格,吏部对该吏员政绩的审查,占不到主导。当然,历年京察,也少不了有人对考核结果不满,上书弹劾上级,这时便要复查,但大多数都会忍气吞声。 因此京察大计,是人事大权的一场盛筵,人人都会利用所能利用的一切,党同伐异。 颜子廉冷哼一声:“那阉贼下手真快,这些都待吏部审核,我会尽量保住他们。” 燕思空点点头:“阉党也评出了几个不合格的,但刘尚书恐怕会有所偏袒。” “京察开始之前,我找刘尚书谈过。”颜子廉抚须道,“他虽与王生声交好,但王生声既不在京,也不在阁,他心中该有轻重。” “希望如此。” “文宥迟那边呢?”颜子廉看向封野,“世子可查出了什么?” 封野点点头,将一叠文书交给了他们:“时间紧迫,我先将文宥迟的儿子用陈棉填冬衣,以次充好的证据理了出来。” “我记得这件事。”颜子廉回忆道,“那时文贵妃小产,陛下心疼她,只是暗中略施惩戒,并未追究,此时旧事重提,恐怕效用不大啊。” 封野道:“其实文卫西在文宥迟任职期间,没少假公济私,光是大同军备这一块,就捞了不少好处,但我爹嘱咐我,此事必不能牵扯到大同,否则恐怕更遭陛下猜忌,所以……” “靖远王的顾虑,老夫明白。”颜子廉翻了翻案卷,“但只此一项,是撼不动文宥迟的。” 燕思空道:“老师不必担心,我们会想办法寻找更多。” 颜子廉沉声道:“此事最大的难处,是文宥迟本人行事极为谨慎,几乎抓不到把柄,擅权敛财之事,都是文卫西干的,就算我们除掉了文卫西,陛下看在文贵妃的份儿上,也不会牵连她爹的。” “陛下对文贵妃的宠爱,才是此事最大的难处。”封野道,“陛下任人唯亲,无论是文贵妃,还是谢忠仁,都是如此。” 颜子廉轻叹一声,不置可否。 燕思空亦感到很艰难,文宥迟就算不是政绩卓著,但多年以来兢兢业业,在任用武将、布置战略、管理军备方面,从未出过差池,在朝中德高望重,他儿子贪图点钱财,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也正因为如此,二皇子对储位的威胁才如此之大,若他仅仅是个宠妃之子,是万万斗不过满朝遵循祖制的保守大臣的。 三人商议一番,暂时也并未商议出什么好办法,时候不早了,便决定散去。 颜子廉客气地对封野道:“世子可否先行一步,我与思空还有几句话要叮嘱。”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微微拱手,旋踵离去。 “老师……”燕思空直觉颜子廉想说的话,跟封野有关。 果然,颜子廉目送着封野的背影消失之后,才转向燕思空,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有和好如初了?” 燕思空道:“算不得和好如初,只是上次为了太子之事,我去求他,他应允了,他又提出要与我们联手,除掉文宥迟。” 颜子廉点点头,轻抚着灰白的胡须,沉吟片刻,直白道:“我听说了前几日你与世子在百盛楼的事。” 燕思空心里咯噔一下。那日围观者众多,不可能不传出流言蜚语,至于他人如何看待,是否意为封野是真的喝多了酒,就不得而知了,这些天他也一直在担心此事。 燕思空只好干笑道:“那日是周觅星设宴,想要让我们二人言归于好,不过是想借机卖个人情罢了。” 颜子廉斜睨着燕思空:“我难得见你竟会心虚,避开正题。” 燕思空意识到自己确实应对的不妥,果然是关心则乱,他道:“学生只是感到有些窘迫,世子确实是喝多了。” “思空,你不必瞒着我。”颜子廉道,“我一直认为,赐婚一事,世子反应过度了,如今一想,到是合情合理了。”他犀利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学生惭愧。” 颜子廉摇了摇头:“你们真是太年轻了,幸而亲事已定,陛下也不会为了莫须有的流言而毁婚,但以后行事定要小心,这等事传出去,始终是不雅。” 燕思空面颊有几分燥热:“……是。”他后来问过封野,自己是如何回家的,封野只说让他不要担心,百盛楼的杂役都封口了。 只是,封得住杂役的口,如何封得住与宴的一众官员名士,他燕思空行事向来谨慎,却没想到会出这样愚蠢的纰漏,也不知此事究竟会被传成哪般面目。鉴于封野在大宴上反对亲事,又让他在府门外冻了两个时辰,他希望外人认为封野只是想羞辱他。 “不过,你与世子亲近,倒也不是坏事。”颜子廉眯起眼睛,目光深沉,“若有靖远王扶持,可保太子之位。” “靖远王不愿卷入储位之争,恐遭主疑。” “世上有几个郭子仪,功高震主而主不疑。”颜子廉冷道,“身在朝堂,便无人可以置身事外,只有竭力扶持太子登基,才可保他平安。” 燕思空知道这话是颜子廉要他带给封野的,他一时摸不透颜子廉的真实想法,面上只能应和。 颜子廉看出了他的迟疑,话锋一转:“文宥迟一事,我们继续想办法,若此次京察不能将他拉下马,太子恐怕就躲不过下一劫了。” “是。” 第112章 自京察开始以后,早朝并无一日太平。 今日谢忠仁指使言官弹劾士族吏员,明日颜子廉派御史指责吏部以权谋私,谢忠仁利用京察连贬黜了三名颜子廉的亲信,颜子廉指使其中一人死谏,又把他的上级拉下了水。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两派斗得难分难解,文官武将一个接着一个地下马,可谓两败俱伤。而这仅仅是刚开始,一次京察大计通常需要半年的时间。 封野和燕思空在搜罗文宥迟父子的罪证上频频受挫,燕思空便让佘准利用自己的手段去查,佘准最擅长将一个人的背景翻得底朝天,文宥迟为官几十载,就不信揪不住他的尾巴。 封野得知燕思空还是去找了佘准,颇为不悦:“你倒真是依赖于他。” “我从不依赖任何人。”燕思空淡定地说道,“但佘准是江湖上最厉害的情报贩子,我与他相识多年,他从未让我失望。” “从未让你失望?”封野冷哼一声,“他为何帮你?不会也是为了少时的‘情谊’吧。” “他爱财。” “贪财之人,你就不怕他为别人所用?” “他的父母被阉党所害,他亦要报仇。”燕思空道,“佘准是有用之人,你何必如此敌视他?” 封野凝视了燕思空片刻,突然捏起他的下巴:“我不喜欢你口中,总是提别的男人。若他能为你做我做不到的事,我便更不喜欢。” 燕思空微微一笑:“没人能做你为我做的事。” “比如?” 燕思空深深望着封野的眼睛:“没人像你这般,对我好。” 封野轻轻勾了勾唇角,凑近他耳边:“也没人能做我对你做的事。” 燕思空只觉心脏狂震了一下,封野对他那强盛的占有,常常令他感到危险。 封野似是想起了什么,低笑了两声:“近日京中有流言,说我在百盛楼当着众人的面儿,将你当成娼妓调戏,意在羞辱于你,我现在在那些寒士名流眼中,成了食古不化、鸡肠狗肚之人,还有人写诗骂我,哈哈哈哈——” 燕思空面色沉了下来:“封野,你不可再做出莽撞之举。” 封野瞥了他一眼,邪魅地舔了舔嘴唇:“当然,也有人说,你我本就是断袖之情,所以我才反对将万阳公主下嫁于你,是因、爱、生、恨。” “封野!” 封野长臂横过燕思空的后腰,锢住了他:“现在茶楼酒肆之中,正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此事,仿若亲临,我上次得空去听了一段儿,精彩极了。”他俯下身,用目光勾勒着他的唇,“但比不上你我之间的万分之一。” 燕思空眯起眼睛:“若是被皇上知道了……” “那又怎样。”封野柔柔地亲了他一口,“我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封野的人。我一面想要毁了一切,一面又要按捺住自己,每日都在这样的矛盾之间挣扎,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燕思空望进封野深邃的眼眸,从其中看出了被极力压抑着的鼓噪与疯狂,他心中突然剧痛。从前这个人看着他时,只有毫不掩饰的喜爱与疼宠,如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太阳,热烈地、狂妄地、不容一丝阴霾、辉耀所有地喜爱,如今那份天真坦荡已难觅踪迹,封野再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甚至时刻都在猜忌着、愤恨着,没错,是他把封野变成这样的。 可他们纠缠太深,谁也无法轻易放手。 燕思空只得伸手搂住了封野的脖子,没有言语,仅是这样搂着,心中默念着,对不起。 封野眸中的光辉剧烈颤动,良久,才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归于平静。 —— 炎炎盛夏很快来临了,朝堂之上,两派早已为京察斗得身心俱疲,如今暑气逼人,站着不说话都汗出如浆,昭武帝以暑热为由连连罢朝,意为躲清净,至此,两方终于消停了些许,尤其是上了年岁的,确实有些吵不动了。 可就在这个当口,燕思空却在文宥迟的事上发现了转机。 那是他嘱托佘准调查文宥迟的近两个月后,佘准为他送来了更为详尽的情报,但佘准不免失望地说:“我已掘地三尺,可此人确实没什么大的把柄,要罢黜他的儿子倒是容易,但是伤不了文家的根骨。” 燕思空一目十行地快速翻阅着那叠厚厚地文书,佘准看不出门道,他未必看不出。但在快速翻了一遍后,他掩卷沉思,眉头也锁了起来。 佘准道:“怎么样?不如我去毒死他算了。” “不可,尚书府岂是你能来去自如的地方,再者,若他遇害,朝中定会倾尽力量追查,你恐怕就不能掩藏身份了。” “那怎么办?有文宥迟在,你那小太子早晚还是要被废。” 燕思空慢慢握紧了拳头,突然,他脑中闪过一现灵光,他慌忙翻开案卷,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刚才在他眼皮子下匆匆滑过的墨字。 “可有发现?” 燕思空怔了片刻,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阴诡地笑容:“文宥迟,你的仕途要到头了。” “到底发现什么了?”佘准凑了过来,仔细看着那页,恍然大悟。 燕思空收起书卷:“我去找封野,你回去的时候要小心。” “等等。”佘准眯起了眼睛,眸中有一丝怒意,“那小世子在百盛楼羞辱于你,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此人做事如此鲁莽愚蠢,你竟还敢与他谋事。”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我们之间的事,我自有分寸。”说罢就要走。 佘准一把抓住了他,死死盯进他眼中:“你有个屁的分寸?你喜欢他,当我看不出来吗!” 燕思空甩开了他的胳膊,目光坚毅:“在我心中,没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所以,我有,分寸。” 佘准忍着怒意,挑衅道:“若他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他还会迷恋于你吗?” “他知道。”燕思空毫不犹豫地答道。 佘准瞪直了眼睛:“什么意思?你全都告诉他了?” “他先是在荆州发现了你,又从赵傅义将军口中得知了葛钟就是当年冤杀我爹的御史,他又不是傻子。”燕思空冷道,“佘准,你是否管得太多了,只要我给足了你银子,只要我能杀了谢忠仁,其余的不需你操心。” 佘准冷道:“南玉,你原本是没有弱点的,可现在你为了这个人,已经犯了很多不该犯的错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早晚会坏了你的大事,甚至可能毁了你。” 燕思空沉声道:“没有人可以毁掉我。”没有人可以毁掉,一个本就支离破碎的人。 —— 燕思空让阿力悄悄通知了颜子廉和封野,在那个小茶楼密会。不过,他让封野早来半个时辰。 若非有要事,他们不会相会于此,封野人一到,就迫切地发问:“你发现什么了?颜阁老呢?” “他还没来,此事,我想先告诉你。” 封野皱起眉:“为何?” “我怕你不同意,所以先与你商量,但无论你同不同意,这是最好的办法。” 封野疑惑道:“关于文宥迟的?说吧。” 燕思空翻开佘准给他的情报,找到了那一页,递给了封野。 “这是佘准送来的?”封野不太情愿地接下了。 “何必不服气,封家擅长征战不假,但佘准在这方面才是一把好手。” 封野冷哼一声,看向那一页,匆匆扫过后,他慢慢地看向燕思空:“你想……” “对。”燕思空面无表情地说道,“文宥迟年逾花甲,他的老父已是耄耋(读帽叠)之年,病瘫床榻日久,如今已神志不清,油尽灯枯了,他若故去,文宥迟按律要回乡丁忧三年,三年,足够翻天覆地了。” 封野眯起眼睛:“你要杀了他的老父。” “怎么,不忍吗?”燕思空面上毫无异色,“一个受尽病痛折磨的垂死之人,就当帮他解脱了吧。” 封野掩卷,沉默不语,脸色有些阴沉。 燕思空看着窗外的月色,淡淡说道:“我幼时读书,圣人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这句话我曾奉若信仰。”他笑了笑,“如今看来,多么可笑,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丰沃富饶的江山是怎么来的?是踩着别人的尸体抢来的。” 封野沉声道:“若皇上夺情呢?” “不会的,先将文卫西的事捅上去,陛下或许不会追究于他,但他必遭人诟病,声望受损,这时他老父病故,论祖制论律法,他都要回乡丁忧,陛下若挽留,群臣必不会答应。” 封野又道:“颜子廉会同意吗?” 燕思空笑了:“若我认为他不会同意,我便不会跟他商量,我怕他事后猜忌我背着他使手脚,我这个老师,不能忍受他的门生脱离他的掌控。” 封野将那情报扔回给了燕思空:“你打算让佘准去办吗?” “不能让他知道佘准的存在。”燕思空看向封野,“这件事,要你派人去办。” 封野面目冷硬:“好。” 这时,颜子廉如期而至,他看了看俩人,眼神有一闪而过的古怪,燕思空神色如常。 一番礼数过后,燕思空将事情说了出来。 颜子廉皱起眉,沉思良久,道:“此计可行。” 封野与燕思空对视一眼。 “此计可行。”颜子廉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定可不动声色地除掉文宥迟。” “此事世子会派人去办,而文卫西一事,就要靠老师了。” 封野垂下眼帘,默认了。 颜子廉深吸一口气:“好。” 燕思空看得出,颜子廉亦良心有愧,但也仅此而已了。 颜子廉走后,燕思空走近封野,轻声道:“我也可以让佘准去办。” “不必。”封野目光冷傲,“难道我在你心中,会顾念妇人之仁吗?” “我没这样想。” 封野转向他:“除掉文宥迟,颜阁老就会推举新的兵部尚书,目前合适的人选中,有我爹的人,就算是其他人,也比文宥迟好对付,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大同军费。” “没错。”燕思空轻抚着封野的脸,“大晟江山不能没有大同防线,大同防线不能没有封家军。” 第113章 颜子廉办事毫不拖泥带水,隔日便指使言官拟好了奏折,翻出几年前文卫西用陈棉填冬衣的旧案,斥兵部与吏部包庇文卫西,如此重大的营私舞弊,考核结果竟未体现。 朝堂上再掀舌战,但因此案当年已盖棺定论,文卫西亦遭到惩处,是无可辩驳的,可如此重大的失职,兵部考核、吏部复核,文卫西竟不降反升,阉党与文宥迟一派自然理屈而词穷。 颜子廉抓住这一点,令言官一来弹劾文宥迟徇情枉法,二来弹劾吏部考核有失公允。 京察大计所引发的骂战,可谓此起彼伏、此伏彼起,而这一次最为激烈,因为终于牵扯到了尚书。 证据确凿之下,不得不对文卫西重考,但因为当年其已为冬衣案降过职、罚过俸,不再惩处,却牵连了兵部和吏部的几名吏员,给文宥迟做了替罪羔羊。 接着,不足一月之后,突然传出消息,文宥迟的老父在老家病故,其父卧床多年,在睡梦中悄然仙逝,并无异样,但此事对文家却是巨大的打击。 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是以为孝者,必忠君,自汉室以孝治天下,百千年来,历代官员均要返乡为父母守孝三年,此称之为“丁忧”。 若遭逢国难,身居要位不得脱身,皇上可以“夺情”,令官员值守原位,君父君父,忠君亦是孝父。 可如今国无大事,而文宥迟因其子声望受损,就算昭武帝有心夺情,于情于理皆站不住脚。 文宥迟无奈,只好上书奏明此事,要即刻返乡。文贵妃和谢忠仁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文宥迟离京。 文宥迟一走,原本应由兵部左侍郎暂代尚书位,但此人刚刚因为文卫西的事受到牵连,有失职之嫌,虽然谢忠仁力荐,可推举官员是吏部的事,而后要由内阁商议,最后由皇上定夺。此事又是一番争执,最终,还是内阁有理有据,占了上风,由右侍郎冯闯暂代兵部尚书位。 这一仗可谓大获全胜,既赶跑了文宥迟,又将士族一派的官员扶上了要职。 燕思空得知后,暗暗松了一口气,文宥迟一走,文贵妃就失去了最强的助力,一段时间应该掀不起风浪,若能熬到二皇子离京就藩,储位就十拿九稳了,不过,仍然不能对谢忠仁掉以轻心,这个阉狗害死了陈霂的母妃,已经骑虎难下,他是决计不会让陈霂顺利登基的。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吏部上下都战战兢兢,阉党也老实了不少,他们自己亦要考核,若再出一两个文卫西,怕是自身难保。 京察大计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朝堂上平静了不少,下马的士族吏员比阉党多,但文宥迟一个抵了好几个,可谓是两败俱伤。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地方官和三品及以下吏员的考核接近尾声,马上就要轮到二品及以上大员了。 —— 整个夏日,燕思空都忙碌不堪,频频听到坏消息,但也频频听到好消息,比如,沈鹤轩的考核结果为“称职”,将要升迁,颜子廉决定将他升为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汉中。 庶吉士的仕途之路,一般是先在翰林院熬上几年,而后下放地方历练,再回京就职,就可以按照政绩逐步升迁,燕思空是青云直上的极少数例外,而沈鹤轩走得很稳妥,颜子廉让他巡按汉中这样的富庶之地,亦是对他非常关照。 另外,燕思空觉得颜子廉也是有意把沈鹤轩支走,怕到时候储位纷争再起,沈鹤轩又不管不顾地以肉身冲锋陷阵。 沈鹤轩这一去,少则两年,多则五年,是回不了京了,他因为性格原因,在朝中没什么朋友,临行前,燕思空请他喝酒,他很难得地答应了。 沈鹤轩不愿去酒楼,燕思空知道他是真的清贫,哪怕自己做东也不行,便提出带上两壶好酒去他家喝,沈鹤轩欣然同意。 沈鹤轩的府邸比他的还要老旧,离皇城又很远,每日去衙门,怕要走上小一个时辰,即便如此,他也总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 燕思空如约上门拜会,见沈鹤轩面带春风,知道他这样喜恶不轻显于形的人,今日是真的高兴。 “沈兄,恭喜啊。”燕思空拱手道,“他日巡按汉中归来,必有高升。” 沈鹤轩回礼,笑道:“高不高升,圣上自会明鉴,但能够做些实事,才是最令我欣喜的,贤弟,请。” 俩人步入府内,一温婉清丽的女子,抱着个婴孩站在屋檐下,远远朝着燕思空欠了欠身:“燕大人。” “嫂夫人多礼了。”燕思空连忙躬身,并走上去逗了逗沈鹤轩的儿子。 几人有说有笑的进了屋,言辞中,燕思空得知,沈鹤轩与夫人乃青梅竹马,不仅温柔贤惠,亦是当地有名的才女,俩人琴瑟和鸣,相濡以沫,令人十分羡慕。 夫人亲手准备了一桌饭菜,俩人闲聊朝局,对饮几杯,关系也近面了不少。 聊到自开春以来发生的这些事,沈鹤轩感慨不已:“朝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先是太子如狱、惠妃自缢,接着就是京察大计,罢黜了一大批官员,今岁刚过一半,还不知剩下一半会生出多少波澜。” “大势所趋,将来必有更多风雨,好在文尚书回乡丁忧了,太子或可安稳几年。” “万望如此吧。”沈鹤轩给燕思空倒了一杯酒,“我离京之后,就全赖贤弟照顾太子了,太子年少丧母,还十分依赖人,现在他最信任的,怕就是你了。” 燕思空点点头:“沈兄放心,待沈兄归京,太子登基那日,你我二人必将一同辅佐太子,复兴我大晟江山。” “好!” 俩人豪饮一杯。 沈鹤轩酒量显然不行,已是面色绯红,他相貌斯文俊雅,此时倒有几分骚客文人的风采了,便被燕思空调侃了几句。 沈鹤轩笑着摇头:“我啊,为人古板拘谨,我自己也知道,比不得贤弟风流潇洒。” 燕思空意味深长地笑道:“沈兄性格峭直,是一把双刃剑啊。” “‘峭直’。”沈鹤轩细细品着这两个字,“‘峭直’,哈哈哈,这两个字好,说得好,我便如那陡崖峭壁。”他举起杯,豪迈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是为风骨。” 燕思空举起杯,由衷道:“沈兄着实好风骨,贤弟一生难望项背,敬这风骨。”他说罢,一口干了杯中酒。 沈鹤轩笑看着燕思空:“贤弟可知,我起初,是十分不喜欢你的。” 燕思空含笑着点头。 “即便现在,也不赞同你的某些言辞和处事,但你确是不可多得的稀世之才,你比我更适合做官,连老师都开始仰仗你,太子亦对你信任、依赖有加。” “沈兄过誉了。”燕思空淡淡一笑,“我乃浊骨凡胎,在这世间翻滚的久了,便摸索出一点生存之道,而沈兄是超凡之人,必将立下超凡之功业。” “哈哈哈,你看你,巧舌如簧。”沈鹤轩喝多了酒,跳脱了许多,指着燕思空道,“我起初最不喜欢你这点。” 燕思空也跟着大笑:“人人都喜欢我这点,唯独沈兄不喜欢,岂不更说明沈兄超凡之所在?” 沈鹤轩笑得前仰后跌,磕磕巴巴地说:“你说得没错,人人都喜欢你这点,同期的进士这么多,最后,我却只有你一个朋友……”他说到最后,口气多少有几分落寞。 “能被沈兄引为朋友,小弟真是不胜荣幸。”燕思空给俩人倒上酒。 沈鹤轩摆摆手:“你如今品级比我高上许多,还是准驸马,却仍旧如此谦卑,我,佩服,佩服啊。” 燕思空笑道:“我是真心敬重沈兄。” 沈鹤轩那微醺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触动。 俩人又稀里糊涂地喝了许多。 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沈鹤轩的儿子,燕思空感慨道:“沈兄这一走,留下嫂夫人和小侄儿,可要辛苦嫂夫人了。” 沈鹤轩眼中浮现不舍:“实不相瞒,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们,府上只有一个老朴,我俸禄微薄,哪怕为官多年,仍旧是委屈了她们母子。” “若沈兄不嫌弃,我会代沈兄好好照顾嫂夫人和小侄儿,今后嫂夫人和小侄儿有任何不便之处,我都会当做自家之事,尽心尽力。” 沈鹤轩明眸闪烁:“这……真的吗?” 燕思空笑道:“沈兄巡按在外,以身报国事,我为沈兄料理好家事,于公,是为朝廷尽心力,于私,沈兄引我为知己,我自当投桃报李。” 沈鹤轩抓住燕思空的手,感动地说道:“思空,谢谢你。” 燕思空也握着他的手,郑重道:“愿沈兄不负圣望,不负师恩,我等你回京,与我共辅明主,再创开平盛世!” = 沈鹤轩在后面的剧情里是个重要人物,俩人将是一生的朋友与敌人 第114章 沈鹤轩离京之时,大员们的考核也开始了。 在地方的二品及以上官员,多是总督,除非有不得离岗的要务,均要回京,这时,吏部便在一件事上犯了难,那便是靖远王封剑平。 封剑平是大晟史上第一个当上总督的武将,意味着同时执掌了军政大权,威势滔天,如今大同无战事,所有总督都回京述职,封剑平是最应该回来的。 可大同府全无动静。 这件事既微妙又危险,若吏部去函催促,一旦被封剑平拒绝,封剑平就是手握重兵不回朝,有不臣之心,若不去函,又不合乎京察的规矩,可吏部根本不愿意去捅这个篓子的。 燕思空已经察觉到此事,甚至吏部尚书刘岸几次见到他,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终还是没有单独与他说什么。他猜刘岸是想通过他探探封野的口风,但又想到俩人之间那不怎么体面的流言,便作罢了。 燕思空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正打算与封野商议,封野恐怕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当天深夜便主动来找燕思空。 封野开门见山道:“吏部现在可有消息,要如何处理我爹的考核?” 燕思空摇摇头:“刘尚书正左右为难呢,我猜他很快就会去找老师商量。” “你猜颜阁老会如何?”封野问道。 燕思空想了想:“老师是内阁首辅,秉公处理,便应该让皇上下旨,勒令殿下回朝。” “但是?”封野挑了挑眉。 燕思空在屋中来回踱步,面色有些沉重:“说实话,我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颜子廉有可能催促我爹回京?” “京察大计,所有在地方的总督均要回京述职,如今只有靖远王迟迟未动身,朝中已有非议,这时候,老师如何能包庇。”燕思空叹道,“但是,殿下不可能回来。” 封野点点头:“我爹不能回来,他若回京,皇上定会想方设法削减他的兵权,不行,我得去见颜子廉。” “封野。”燕思空拉住了他,正色道,“封野,他是内阁首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封野定定地看着燕思空。 “身为内阁首辅,怎么可能容忍外臣坐拥重兵?他之所以多年来对殿下不闻不问,唯一的原因是为了牵制阉党,他和谢忠仁都不得罪殿下,是怕殿下倾向任何一派,都会颠覆整个朝局。” 封野眯起眼睛:“那此次他会如何?”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想,老师也不希望殿下现在回京,京察大计已经令朝堂震荡不堪,若殿下再回来,恐怕再起更大的风雨,那这烂摊子就没法收拾了,但是,老师也绝对不可能无所作为的,否则如何服众?”燕思空安抚地拍了拍封野的肩膀,“我会单独去跟老师商议此事,殿下可有准备疏奏,言明大同形势复杂,身有重任不能脱身?越快送抵京师越好。” “早已在路上了。” “那就好。”燕思空顿了顿,试探地问道:“封野,殿下如今功高盖主,又手握重兵,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可想过……适当放权?” 封野面色凝重:“大同是我朝最重要的防线,因为它为中原子民抵御了最凶残的蛮夷,虽然现在瓦剌受到重创,但蒙古地区仍有几十个大小部落,都对中原虎视眈眈,瓦剌衰败,这些部落便会失去控制,渐渐各自为政,再生成新的势力,早晚还会卷土重来,所以大同不能削减军备。说我爹擅权也好,专制也罢,我爹若真有反心,不必等到现在。” 燕思空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我先与老师商议看看吧。”他虽敬重靖远王的功业,但对靖远王的诸多做法并不看好,上次颜子廉提到“功高震主主不疑”的郭子仪,其实已经给他提了醒,皇上十分忌惮靖远王,长此下去,恐怕对封家不利。 可封野狂傲自负,且对大同局势的分析也确实在理,让靖远王主动放权,恐怕是难上加难。 如今京察,不就给他们出了个大难题。 封野展臂抱住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吗?” “韩信,蒙恬,陆逊,岳飞,你想的是那些因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名将,对吗。” 燕思空沉默不语。 封野笑道:“我爹不会成为他们,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当今圣上软弱少谋,沉溺酒色,无心朝政,他怕瓦剌怕得要死,还要仰仗我封家守着边关。”封野口吻轻佻而不屑,“再者,我在京为质子,只要我爹不回朝,他永远拿我封家无可奈何。” 燕思空吁出一口气:“不无道理。” “所以不必担心。”封野挑起燕思空的下巴,碰了碰他的唇,轻声道,“我爹一生忠勇,从无二心,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保我华夏百姓不受蛮夷侵扰,此志日月可鉴,上天也会站在他那边的。” 燕思空勉强一笑:“甚好。” “所以……”封野用指腹摩挲着燕思空的下唇,口气霸道,“我定有办法将万阳许给别人,而你只能是我的。” 燕思空看着封野眸中燃烧的烈焰,心头充满了忧虑。 第115章 燕思空想与颜子廉商议封剑平考核之事,但这次颜子廉却一反常态,推说公务繁忙,没空见他。 起初他还当颜子廉是真的没空,但两次三番后,他才意识到颜子廉是在有意回避。 燕思空思索了一天,隐隐猜到了颜子廉的意图,但不敢断定,于是干脆寻了一个上午,颜子廉刚刚下早朝,他直接去文渊阁拜访。 为了避嫌,燕思空已经很久不曾来文渊阁找过颜子廉,但若不这么做,怕是根本碰不上颜子廉的面儿。 颜子廉见到他,也并不意外,只是点点头:“随我进来吧。” 一进屋,燕思空就做出焦头烂额之状:“老师可是在避着学生?学生做错了什么吗?” “你当真猜不到我为什么对你避而不见吗?”颜子廉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可是……怕我为靖远王的事来求您?” “你知道就好。” “老师……” “不必多言。”颜子廉摆摆手,“这京察大计是国之大计,自太祖皇帝始,至今两百余年,不曾旷废,如今大同无战事,封将军不回京述职,就是抗旨,满朝文武皆有目共睹,你要我如何啊?” 燕思空躬了躬身,语调趋于平缓:“老师,蒙古地区大小部落几十个,从前有瓦剌尊大,尚能互相牵制,如今瓦剌衰败,这些大小部落很可能重新集结,继续侵扰边关,大同无战事,但依旧危机四伏。” “思空……” “这是其一。”燕思空打断了颜子廉,“老师且听学生说完。其二,老师与我心知肚明,靖远王是不会回京的,若强逼他回京,甚至下旨催促,万一弄巧成拙,怕是老师最不愿意看到的。” 颜子廉沉声道:“你是想说,封将军会反?” “学生万万不敢说。”燕思空道,“学生亦不知道,靖远王会如何应对。” 颜子廉抚须道:“是封野告诉你,封将军绝不会回京的吗?” “这那还需世子说呢,靖远王迟迟没有动身,便已是答案了。” 颜子廉眯起了眼睛。 “其三……”燕思空凝视着颜子廉,他猜测,下面的话才是颜子廉想听的,“有靖远王在,尚可遥遥牵制阉党,令他们有所顾忌,否则,这天下早被他们搅乱了。” 颜子廉慢慢拿起手边的杯子,饮了一口清茶:“这话倒是在理,但封将军同为总兵与总督,一手掌握大同军政,三十万重兵,距京只有六百余里,你以为陛下能容他多久?他若此次不肯回京述职,岂不令人坐立难安?” “他若回京述职。”燕思空直视着颜子廉的眼睛,目光灼灼,“会如何呢?” 颜子廉抿了抿唇,没有言语。 “封家三代忠良,报国之心,日月可鉴,莫非老师也不信任靖远王?” 颜子廉语重心长道:“思空,我是一国之相,断事岂能凭个人喜恶?封将军手握重兵,却一味想着明哲保身,多年来阉党祸乱朝纲,鱼肉百姓,他不闻不问,当然了,从前瓦剌势大,他远在大同,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可现如今瓦剌已破,封将军焉能对此坐视不理?” 燕思空心想,他果然猜对了,颜子廉想要的,是封剑平为自己所用!他沉声道:“学生以为,靖远王并非坐视不理,正如老师所说,他是有心无力,好比此次太子含冤下狱,虽是学生去求的世子,但若无靖远王的暗中授意,世子也不可能应承我,封家定是要辅佐太子的。” “暗中授意?”颜子廉缓缓道,“暗中授意,如何能让群众知晓,太子有大同三十万兵的助力?文宥迟虽然暂退,但谢忠仁仍在朝野,文贵妃也仍然受宠,那储君之位,就仍是镜花水月,随时可能破灭,太子势薄,我怕长此以往,更多人要倒戈向阉党了。” 燕思空倒吸一口气凉气,低声道:“老师说的……在理。”上次他与颜子廉的密谈,已听出颜子廉对于封剑平明哲保身的不满,只是从前无可奈何,如今颜子廉抓住了京察的机会,他身为内阁首辅,是唯一能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人,但他也给出了自己的条件——要封剑平站在士族一派。 燕思空从未敢低估过自己的这位老师,四十年前,颜子廉亦是金科状元,凭着鹰一般地敏锐和过人的手腕,一路披荆斩棘,杀入内阁,挤走了排在前面的所有阁臣,稳坐首辅之位达十余年之久,与阉党斗得风生水起,同时又将国家操持得可圈可点,可他在颜子廉面前装了好几年,百密总有一疏,被颜子廉看出了他对封野和封家的态度。 颜子廉利用这一点,玩儿了极其犀利的一招,他回想起京察至今的种种,甚至无法判断,颜子廉是从何时开始计划用京察逼迫封剑平站队的,姜还是老得辣,他只觉背脊发寒。 颜子廉睨了燕思空一眼,见他脸色苍白,便放柔了口吻:“思空,为师老了,不知大限何时来临,或死或退,我都不能将阉党留下来继续腐蚀我大晟江山,我只想为国除害,让太子稳坐储位,兹事体大,非封将军相助不能成啊。” 燕思空暗暗咬了咬牙:“学生明白了,学生会如实转达。” 颜子廉满意地点了点头。 燕思空离开文渊阁的时候,但见屋外烈日高照,依旧冷得身体直抖。 封剑平不想卷入党争,就是因为他的兵权太过惹眼,需处处低调,方能自保,可形势的洪流一直在裹夹着所有人往前走,正如颜子廉所说,封剑平想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燕思空亦不希望封家参与党争,因为太危险,原本封家明哲保身,将来无论是谁登基,封家都将为新皇继续镇守边关,可一旦下了水,就必须拼个了命地将对方活活溺死,方可平安上岸。 颜子廉要的,就是把封剑平拖下水,与自己一起对抗阉党。不得不说,这一步走得绝顶地好,但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燕思空顿住脚步,忍不住抬起头,刺目的日头让他不禁眯起了眼睛,他感到阵阵地晕眩,那种带着恐惧和忧虑寒意还不停地从脚底板往上钻,似乎非要钻透他的四肢百骸才肯罢休。 —— “这只老狐狸!”封野面浮怒色,一展臂,将桌上的茶具都扫到了地上。 燕思空脸色也很难看:“我这些天频频求见,他都不肯见我,我就隐约猜到了……” “他还说什么了?” “就这些,意图已经很明显,只有殿下作出表态,京察一事,他才会出面斡旋。” 封野咬了咬牙:“妈的,现在也只有他能帮我爹。” “没错,刘岸已经求到了他头上,陛下很快也会察觉到此事,若殿下的疏奏到了京师,那正中他下怀,一切都在他掌握中了。” 地方官员的疏奏,经过驿站层层递送,抵京之后,要先入内阁,由阁臣给出票拟意见,虽然阁臣不能压着疏奏不上达圣阅,但何时放,却是阁臣、尤其是首辅可以决定的,拖上个几日又能如何,可这几日的时间,就足够流言淹没靖远王府了。 封剑平迟迟不动身回京,那些言官必然也在虎视眈眈,每拖上一日,都非常凶险,颜子廉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拖着不见燕思空,直至他们别无他法。 “混蛋……”封野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老师,简直比阉党还阴险!前些时日还与我们共谋计策,这才几天啊,就过河拆桥,打起我封家的主意了。” 燕思空沉声道:“我说过,他是内阁首辅,万事以家国为重,他以此逼迫殿下,确实阴险,但也无可厚非。” “如今该怎么办?”封野握紧了拳头,“我爹最不愿卷入党争。” 燕思空叹道:“封野,你现在应该拟一封书信,八百里加急,送至殿下手中,让他来定夺。” “你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封野咬牙道,“你不是最聪明吗?” 燕思空疲倦地摇了摇头:“我在吏部仅是一名小小主事,颜子廉又是我的老师,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在见封野之前,他已经苦思了很久,并无良策,封剑平若不想背上“不臣”、“意图谋反”等罪名,就必须让回京述职这件事平缓地过去,而现在只有颜子廉能办到。 封野扶住了额头,他也知道,眼下似乎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总不能冒险拒不回朝,他还在京中,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他沉默了良久,才道:“给我准备笔墨。” 燕思空亲自给封野研好了磨,铺好了纸。 封野坐在了案牍之前,提笔顿了良久,才开始写信。 燕思空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忧虑的双眸,心中充满了不安。 写罢,封野将信收入了怀中,他看向燕思空:“若我爹拒不回朝,你觉得会如何?” 燕思空眼神一暗:“封野,我不愿做这个猜测。” 封野也没有追问,他站起身,目光坚毅:“该来的躲不了,就让我爹定夺吧。” 第117章 几日之后,早朝上有人公然质问封野,为何封剑平迟迟未有动身回京述职。 此人并非阉党,也不是颜子廉一派的官员,只是一脾性刚忿、好大喜功的都察院御史,平日也是逮谁骂谁。 昭武帝当场脸色有变,但他却先假惺惺地问责吏部,是否是吏部失职,未及时知会封剑平。 刘岸自然不认,又把问题抛给了封野。 封野不卑不亢地详述大同形势,认为大同仍旧危机四伏,他言之凿凿,似乎难以反驳。 昭武帝又问向暂代兵部尚书位的冯闯,大同是否真如封野所言。 冯闯刚刚接替尚书职,他从未巡按过大同,哪能说得上来,一时避重就轻,言之无物。 那御史不依不饶,斥责封野是在夸大其词,封剑平不顾京察考核,拒不回京,怕有不臣之心。 俩人越辩越怒焰高涨,一时呈剑拔弩张之势。 这时,颜子廉才迤迤然地站了出来,拿出了封剑平的奏折,说刚刚收到,尚未来得及呈达御前。 那奏折恳切陈词,言明大同危机确实并未解除,请求皇上暂延回京述职,改为以疏奏自陈,给出的理由几乎与封野相同。 这封奏折之言辞可谓苦口婆心,令人一时难辨轻重,昭武帝问颜子廉此事该当如何。 颜子廉提出,或可派一名巡按御史前往大同,看看封剑平所言是否属实,但此提议遭到了阉党的反对。 昭武帝犹豫之后,还是同意了。 这御史,自然要由颜子廉挑选,介时巡按情况如何,就是颜子廉说了算。 深夜,俩人碰面,封野在早朝上受了气,又被颜子廉逼迫,面色阴翳不已。 燕思空只得劝道:“派巡按御史去大同,来回至少要耗费个把月,至少这期间,殿下不必忧心京察一事。” “可那之后呢?这岂不是更被颜子廉要挟。” “能拖上个把月,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燕思空轻叹一声,“封野,我虽然也看不惯老师的做法,但有一句话他说得没错,殿下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我爹应该参与党争吗?”封野剑眉紧蹙,“我爹不想被任何人利用。” “所有人都对殿下手中的兵权虎视眈眈,就算殿下再谨小慎微,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封野握了握拳头,眯起眼睛看向燕思空:“你也很希望我爹站在士族一派吧,如此对你复仇更有助力。” 燕思空怔了怔,脸色一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两榜进士,还需问我是什么意思吗?”封野冷道,“你那老师做什么都与你有商有量,这次的事为何你就全不知情了?” 燕思空站了起来,寒声道:“封野,我从头至尾都不希望你封家卷入党争,对,我是曾想过若封家能助我复仇,定是如虎添翼,但我更不愿你陷入危险,在你眼中,我阴毒到了连你也要算计的地步?” “你难道没算计过我吗?”封野也跟着站起身,逼视着他,“葛钟一案,你可是将我好生利用啊。” 燕思空张了张嘴,只觉喉咙被扼住一般,难以言语,面上更是一片火辣,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轻声道:“但我不会害你。” 封野看着燕思空颤抖的模样,眸中思绪很是复杂。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只觉浑身发冷,他慢慢地坐在了椅子里,:“封野,你既然已不信任我至此,还来找我做什么?我们之间……这又算是什么?” 封野沉默地看着他。 燕思空苦笑一声:“你抓着我不放,不是因为喜欢我,只是不甘罢了,不甘我曾利用你,欺瞒你,让你颜面有损……何必呢?你不累吗?” 封野咬牙道:“又是谁一手造成今日的局面?” “是我。”燕思空嘲弄一笑,“是我,我干过的,我认了,但我也说过,我绝不会害你,你若不信这一句,以后不要再找我议事,我大概还有这一身皮囊让你念念不忘,你来了,我备好枕席,算我还你的,够了吗?” “你给我闭嘴!”封野怒道,“何时轮到你来指责我?你装出这副可怜之态又是想迷惑谁?” 燕思空不敢置信地看着封野,鼻腔酸涩,心脏痛得狠狠抽搐,他轻咬住发颤的下唇,眼中一片灰败:“……不敢。” 封野简直是气急败坏,可见着燕思空心灰意冷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责难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哑声道:“如此不过是互相折磨,何苦呢。” 封野握紧了双拳,是啊,何苦呢,若他能潇洒大度地将这个人抛诸脑后,他何苦互相折磨,连他自己都要轻看了自己。 可是这个人…… 封野慢慢地挪动了脚步,走到了燕思空身前,勾起了他的下巴。 燕思空泛红的眼圈,和不能掩饰的受伤的眼神,令他心悸不已,他踌躇片刻,开口道:“此事,我不该随意怀疑你。” 燕思空一怔,眸中水汽氤氲,看上去更是楚楚可怜,封野深吸一口气,心想,他怕是中了这人的蛊毒。 “我今日在朝上被群起而攻之……我不该迁怒于你。”封野轻柔地抚弄着他的脸颊。 燕思空顿了片刻,道:“但你据理力争,没有辜负殿下对你的期望。” “我爹远在大同,朝中之事,我自然要有所担当。” 燕思空点了点头。 封野将燕思空抱进了怀里,感叹道:“空儿,你说你在这世上,只有我可以依仗,我在京中,又何尝不是只有你。” 燕思空回抱了封野,贴在封野宽厚的胸膛,听着那蓬勃有力的心跳,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哪怕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折,封野的怀抱,依旧是这世上最令他感到安心的所在。 —— 颜子廉挑选的巡按御史,不日出发了。京师与大同相聚六百余里,行军需十余日,但快马几日可达,依照皇旨,这名御史要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大同。 又过了些时日,封剑平的家书送到了封野手中,信中,他经过深思熟路,已决议辅佐太子,一来若他不这么做,京察大计,颜子廉不会轻易放他过关,二来,随着两位皇子年纪愈长,朝中局势因为储位之争而动荡不堪,他再想作壁上观,已是不太可能,既然早晚都要做出抉择,便不必再拖延下去。 这个结果,是封野与燕思空都预料到的,不只是颜子廉在逼迫封剑平,形势亦在暗暗地推波助澜,若自此与颜子廉联手,则击溃阉党指日可待。 既然意已决,下一步便是要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向太子表明忠心,而太子的寿诞将至,这个机会也是信手拈来。 封野跟燕思空商议过后,挑选了一份重礼,送给陈霂,此举意在将封家的倾向昭告天下。 燕思空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得封家辅佐,陈霂的储君之位更难以动摇,忧的是一旦封家下了水,在京的封野就要陷入明枪暗箭之中,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做个闲散世子了。 封野的寿礼一送出,就传遍了京师,原本就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摇摆不定的朝臣,此时更加难以定夺了。 颜子廉甚为满意,择了一日,与燕思空、封野促膝长谈,上至家国大义,中至将士气节,下至泱泱民心,自陈必除阉党之决心。二人虽然对他的做法颇为不满,但也不能不敬佩他救国救民的大志。 不久之后,颜子廉就将那名巡按御史召了回来。 结果自不必多说,颜子廉主动为封剑平请谏,暂不回京述职。 此举在朝中引来不少反声,不仅仅来自阉党,昭武帝亦是不悦,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同意封剑平继续留守大同。 而在历时半年之后,京地方与在京的吏员几乎全都考核完毕,该升的升,该走的走,阉党与士族两派,皆在此次京察中损失不小,紧紧是因为党争而或贬或黜的官员,就多达八十余人,很多要位都换了一次血,双方都没讨到什么好,但逼走了文宥迟,可算是士族一派最大的胜利。 至此,这场轰轰烈烈、暗藏刀剑的京察大计,终于结束了。 第五卷 山雨欲来 第118章 一场凉雨过后,京师迎来了早秋。 世人都爱颂赞京师的春,因为那满城槐树、桃花盛放的景象,与这天底下最繁盛的城相得益彰,但燕思空更喜欢秋天,一袭秋风扫过便显万物之颓靡,令他始终对天地之大与生命轮回心存敬畏,而愈能深省自己的渺小。 不过,若他能有所预见,便会知道,他不会喜欢今年的秋。 在一个寒蝉凄切的清晨,帝国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太后驾崩了。 皇太后年事已高、宿疾已久,这个消息并不令人意外,但对于拥护太子的一派官员,却是个极大的打击,因为她是唯一能够阻止昭武帝废立太子的人。 燕思空听到这个消息时,心绪平静,他除夕之夜在大宴上对皇太后匆匆一瞥,便知她时日无多,能活到现在,已是出乎他意料了,尽管他知道皇太后驾崩,对陈霂意味着什么,但储位之争是避无可避的。 他不仅不意外,甚至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这对他们来说十分不利,但也有一样好,那就是万阳公主要为太后服丧三年,他们暂时不会成亲了。 尽管他知道成为驸马对自己更有助力,尽管亲事根本由不得他做主,但他对迎娶万阳,心中始终排斥——因为封野。 时局瞬息万变,三年之后,或许他已经大仇得报,到了那一天,若封野要自己跟他走,也许……也许他会答应。 无论如何,至少他暂时不必为此发愁了。 昭武帝十分孝悌,制诏举国服丧,满朝官员斋禁一月,斋禁期间,全城不得舞乐。 京师的氛围顿时变得萧瑟,走街过巷时,平素那些卖艺人、说书人都销声匿迹了。 封野却很高兴,得意地说道:“如我所料,三年之内,皇室不得嫁娶,你别想做你的驸马了。” 燕思空淡笑:“若能为我爹报仇,做不做驸马,有何要紧。” “那阉狗已是花甲之年,说不定根本活不过三年。” “未必。”燕思空微眯起眼睛,“听说他身体十分硬朗,再者,我绝不让他寿终正寝,我要他活着的时候,为我爹偿命。” 封野揽过他的腰,用目光描绘着他清冽的面部线条:“若这三年能让你得偿所愿,你愿不愿意为我放弃功名?” 燕思空沉默片刻,转而看向封野:“若我为你放弃功名,你愿不愿意为我终身不娶?” 封野怔了怔,一时无言。 燕思空摸了摸封野的脸:“我知道你现在无法回答我。你是靖远王的独子,封家传宗接代就靠你一人了,我现在也无法回答你,我的功名和你,未必冲突,倘若真要二者选其一,我选你。” 封野看着燕思空,依旧没有说话。 燕思空缓了缓,又道:“你还太年轻,以后再想这个问题吧。” 就在燕思空因为封野会一直沉默下去时,他开口了:“我曾经以为,你娶妻我也不会在意,只要那个女人不是夕儿就可以,但是,我逐渐发现,我不想看到你跟任何人在一起,男人,女人,谁都不行。” 燕思空静静地看着他。 “可是……”封野眼神暗了下来,“你身世如此,我又怎能不让你给燕家留后。”他苦笑道,“你说得对,我不知如何回答。我时常想,你若是女子多好,我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嫁入我封家,为我生儿育女,让我疼你宠你一辈子。” 燕思空微微一笑:“嫁娶有何重要,我与你心意相通,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封野紧紧抱住他:“没错,你我心中,只得彼此一人。” “如今太后驾崩,储位之争定会愈演愈烈,也许这正是扳倒阉党的好时机。”燕思空紧盯着封野的眼睛,“只要为我爹报了仇,我绝不会娶万阳公主。” 封野目显精光:“真的?” “真的,我要为我爹沉冤昭雪,那之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我们一定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封野喜道:“一定能,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实现。” 燕思空含笑吻住了他的唇,温柔吸吮着。 也罢,上天曾夺走他的一切,但又给了他封野。 —— 国丧期间,燕思空十分清闲,该说自京察大计结束后,他就从繁忙公务之中解脱了出来,皇太后出殡当日,是他这几个月来最忙碌的一天。 不过,他的忙碌仅是走了一整天、跪了一整天,礼部才是头别腰带地忙翻了天,为筹备皇太后的凶礼,已经耗费了几十万两白银,户部尚书进谏,劝昭武帝节省用度,被以孝道为由当庭叱责。削藩之后,国库充沛不少,昭武帝本性难改,又开始挥霍。 很多官员都认为此番凶礼确实太奢侈了,但并未就此多加诤谏。主因是京察过后,无论阉党还是士族,都元气大伤,需要休养生息,很长一段时间都难生是非。 不过,皇太后的死,就如一阵急风席卷而来,搅得原本平静的水面骤起波澜,所有人都预感到,要不了多久,必生风浪。 这日,燕思空去东宫为陈霂讲课,陈霂跟着其他皇子一起为皇太后守灵七日,这是俩人自皇太后驾崩后第一次见面,陈霂还穿着孝服。 “殿下消瘦不少。”燕思空拱手道,“务必节哀。” 陈霂叹了口气:“先生请坐。”他挥了挥手,屏退了内监宫女。 燕思空坐了下来,仔细端详着陈霂的脸。许是前些日守灵,只能进少量斋食,加上愁思过重,所以他瘦得面颊略有凹陷,但莫名又显得成熟了几分,与他初次见陈霂时那懵懂青涩的少年模样,已经是判若两人,他道:“太后已出殡,殿下这些日子要好好补补身子。” 陈霂双目无神,似乎了无生气,“我娘不在了,如今连皇祖母也走了。” “很多人都愿为殿下鞍前马后、赴汤蹈火,殿下切不可灰心,定要珍重身体。”燕思空正色道,“往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敌人,会越来越多。” 陈霂眼中闪过一丝怨恨,尽管一纵而逝,仍旧被燕思空捕捉到了,他咬牙道:“自我娘死后,我便什么也不怕了,任他前方有多少牛鬼蛇神,我会一一斩杀,定要为我娘报仇。” “殿下是天选之人,是真龙天子,殿下要做的事,便一定能做到。” 陈霂目光坚毅,重重地“嗯”了一声。 “臣此次来,除了讲课,还要提醒殿下,如今太后仙逝,殿下在宫中要更加谨言慎行,并且……”燕思空看了看四周,“你这东宫之中,或许也有阉党的眼线,你不可相信任何人,平时要以短刀防身,吃食饮水,都要先验毒,没有了太后,他们就无所忌惮了。” “我知道。”陈霂眯起眼睛,“我每日读书练武,功夫精进许多,晚上睡觉,枕席之下都有匕首,他们能把外人弄进后宫,假意行刺二皇子,没准也能行刺我,我怎会不妨。” “殿下明白就好,这后宫之中,殿下尚有两个人可以略微依仗,一个是祝统领,一个是贤妃娘娘,若后宫有急要之事,可找此二人帮忙。” 陈霂有些犹豫:“因行刺一案,祝统领已经被降职,贤妃娘娘……我与她少有往来。” “殿下放下,祝统领虽被降职,但依然值守禁卫军,趁着太后驾崩,陛下顾念旧情,我会让老师奏请陛下,将祝统领官复原职,祝家乃太后娘家,外戚势力不容小觑,祝统领又是大内统领的最好人选,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燕思空续道,“至于贤妃娘娘,她是靖远王的亲妹妹,如今殿下得靖远王相助,贤妃娘娘就是自己人,殿下平日逢年过节,别忘了给她馈礼。” “我明白了。” “殿下明年就成人了,我会与老师为殿下仔细挑选大家氏族之女为王妃,我们每一步都走稳了,便不怕他大风大浪。” 陈霂点点头,犹豫片刻,有些扭捏地说:“你可知哪家女儿合适?” 燕思空噗嗤一笑,调侃道:“看来殿下急着娶王妃了。” “我才不急。”陈霂辩驳道,“我只是……只是不知娶妻是怎么一回事。我从小生长在宫中,除了后妃、宫女,没见过什么女人,就连我的皇姐皇妹,都少有往来。” “殿下不需操心这个,无论是谁嫁于殿下,都是光宗耀门的荣幸,也定会尽心尽力辅佐殿下。” 陈霂抿了抿唇,睨了燕思空一眼,小声说:“她可会如先生这般好看?” 燕思空失笑:“金枝玉叶的大家闺秀,怎可跟我这酸腐书生相提并论。” “不是。”陈霂摇摇头,“我觉得先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看来这东宫的仆侍不太尽责,该罚。” 陈霂奇道:“何出此言?” “连殿下的铜镜都没擦干净。” 陈霂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与先生说话,是最开心的事了,我每日都在宫中盼着先生来为我讲课。” “能服侍殿下,亦是臣最开心的事。” 陈霂看着燕思空,目光微微发亮。 第118章 斋禁的一个月,本是风平浪静,谁也不会在国丧之时去触皇帝的霉头,人人都安分守己。 可就在斋禁将要结束的最后一天,却出了大事。 那夜,天降暴雨,雷电交加,一道接着一道地闪雷若划破苍穹的利剑,炫耀了整片夜空,闷雷声更似神鬼降临,有万钧之势,震荡着天地,令人坐在屋中,都瑟瑟发抖。 那雨就像天漏了洞一般,足足下了大半晚,燕思空和阿力一夜没睡,因为家中低洼处聚了水,若不往外导,怕是要进屋了。 第二天,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去衙门,听到了一个令人心慌的消息。 昨夜的闪雷,将北郊山上一株百年老树劈断了,那老树倒下的位置,不偏不倚,刚好是皇太后新下葬的陵墓。 于是今早昭武帝罢了朝,传唤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卿问责。 天雷自古被视为上苍之威,带有惩罚奸恶、不轨的意味,如今皇太后刚刚入殓,就被天雷劈死的树压了陵墓,这是何等的凶兆。 朝中议论纷纷,多为忧心之言,已有不少耸人听闻的流言传入燕思空耳中,但他仅是听听,对此缄默不语,他深知祸从口出,什么时候都不能乱说话,尤其是这非常之时。 虽然燕思空并不信那些撮土焚香的道士,也不信倒了区区一棵树就会殃及国运,但他知道此事之厉害,定会牵连不少人,首当其冲的就是礼部和鸿胪寺,这可大多都是颜子廉的人,阉党必借机群起而攻之。 当日晚些时候,为太后陵选址的道士就被下了狱,颜子廉紧急入宫,为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卿求情,还不知俩人要受什么责罚。 第二天早朝,奏折如雪花一样飞了出来,一半在弹劾,一半在解释天意,想要安稳人心。 面对圣怒,年事已高的鸿胪寺卿恳请致仕返乡,礼部尚书则被贬黜到了地方做知府,终其一生,怕是无望回京了。如此不算,昭武帝下令要追查所有参与筹办太后丧礼的人等,一律严惩。 于是短短一月之内,或降或革了十几名吏员,那道士也被杀了头。 若此事仅是降职罚俸、杀一两个道士,该算是“善终”了,虽然接连失去了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卿,但颜子廉仍有能力将自己的人推上去,至多是与谢忠仁拉锯一段时间。 可当颜子廉要求密会时,燕思空隐隐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在茶楼见到颜子廉时,燕思空与封野都从他凝重的神色上感知到了什么。 “老师可是为了许尚书……” “不是。”颜子廉口气紧迫,甚至没让燕思空说完一句话,“他走了就走了,无伤大体。” 燕思空和封野对视一样,因为颜子廉的样子太不寻常了。 颜子廉重重换了一口气:“今日,谢忠仁不知从哪处找来了一个传说是不出世的大师,说降雷是不祥之兆,因太后之凶礼礼数不周,上天降怒,恐会伤及国祚。” “简直一派胡言。”燕思空冷声道,“这劳什子大师妖言媚上,也该拖出去斩了!” 封野皱眉道:“陛下……信了?” 颜子廉凝重道:“不好说。” 俩人都等着颜子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们知道,下面的话才是正题。 “无论陛下信不信,陛下已决定要将太后之丧礼升为国丧。”颜子廉看着俩人,语气沉重,“明日就要下旨,一要迁墓,二,要千里之内的所有藩王,即刻回京吊唁。” 俩人顿时双目圆瞪,一股寒意直冲入体内,脸色瞬间煞白。 颜子廉闭上了眼睛,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这恐怕是陛下与谢忠仁设下的计,利用此事,昭靖远王回京。” 封野握紧了拳头,有些无力地争辩道:“我爹是异姓王。” “异姓王也是王。”颜子廉沉重道,“没想到躲过了京察,又迎来了吊唁,这次封将军若再拒绝回京,便是第三次了,我恐怕……” 燕思空只觉大脑有短暂地空白,心头也慌乱不已。 是啊,若这次再拒不回京,便是第三次了,一次是庆功大宴,昭武帝暗下中旨,一次是京察大计,按律封剑平该回京述职,这一次,就算是有万千借口,就算昭武帝再软弱昏庸,也不可能容忍一个明摆着有反心、更有反力的臣子,刀架在了脖子上,谁能安然处之? 何况,即便昭武帝能忍,群臣也不能忍,天下人亦会口诛笔伐,手握重兵而拒不回朝,定是意图谋反啊! 封野拱手道:“阁老,如今该怎么办?” 颜子廉摇摇头:“明日就要下旨了,陛下意已决,不可能收回。” “我爹若回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现在不必惊慌。”颜子廉道,“只要封将军回来,向陛下表面忠心,陛下也不会过于为难,毕竟大同还要依仗封将军,只是大同军备,是必定要削减了。” 燕思空眯起眼睛:“老师,若靖远王回京,真的仅是削减军备吗?我担心……” 颜子廉抬起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陛下并非冷酷之人,也不会是非不分,何况封将军是功勋名将,陛下此举,就是为了削减大同军备,拿回部分兵权。” 封野咬牙道:“大同养的三十万重兵,并非白养的,没有他们,如何守得住边关二十余载?削减军备,岂不是自毁长城?” 颜子廉摇着头,苦笑道:“陛下不会考虑这些的,他只知道瓦剌元气大伤,大同不如从前那般紧张,岂会继续养着那么多兵马?” 封野脸色阴沉不已。 燕思空拱手,恳求道:“老师可否再去规劝陛下?昭藩王入京,实在是兴师动众。” 颜子廉摇头:“圣意已决,我说什么都没用了,陛下此举,针对的就是靖远王。”他看向封野,叹息道,“世子,让封将军回京吧,为今之计,只有交出部分兵权,方可令陛下安心,难道封将军真的要忤逆圣旨吗?” 封野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额上青筋暴凸,显然心绪十分烦乱。 颜子廉站了起来,语重心长道:“老夫身为内阁首辅,一心只望国泰民安,封将军乃我大晟第一功臣,封家又要在未来辅佐新主,若封将军回京,老夫用这条命起誓,定会维护封将军,削减军备一事,也会为封将军据理力争。” 燕思空在一旁看着颜子廉与封野隔空对视,那是一场无声的较量,而二人心中都是波涛澎湃。他明白和理解颜子廉的立场,但他心底有个声音十分清晰地告诉他,封剑平绝对不能回来。 言尽于此,颜子廉便先告辞了。 他一走,燕思空就颤声道:“殿下若回京,恐怕凶多吉少。” 封野垂眼看着地面:“怎讲?” “你心里明白,从殿下大败瓦剌的那一刻起,陛下就已经容不下他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史不绝书啊。” 封野的眼神变得阴冷:“可颜子廉信誓旦旦。” “既然陛下意已决,老师定会规劝殿下回朝,他不可能看着边将谋反啊!可殿下一旦回来,倘若真出了事,老师也未必救得了。” 封野抬起头,沉声道:“我也不希望我爹回来,我也担心出事,可也不能公开抗旨啊,你可有良策?” 燕思空来回踱步,深秋寒雨夜,他急得额上都冒汗了:“没有别的办法,殿下要么回,要么不回,不过这两条路。” “若回……” “若回。”燕思空钉住脚步,死死地瞪着封野,神情诡异,“有可能就回不去了。” 封野的呼吸变得粗重:“若不回,岂不就是谋反?” 燕思空几步走到了封野面前,慢慢蹲下,两手攀着他的膝盖,一双眼眸泛着凛冽地精光,无声胜有声。 封野怔怔地盯了燕思空半晌,读懂了他的意思,突然颤声道:“你疯了。” 燕思空一把抓住封野的手,紧紧地抓住,厉声道:“我疯了吗?难道你心里就没底吗?一个功高盖主,名震天下,手握三十万重兵,距京只有六百里,两次拒不回朝的边将,换做你是皇帝,你容得下吗?” 封野双目圆瞪,面如菜色。 燕思空亦是浑身颤抖不已。在今日今时之前,他做过很多足够斩他一百回的事,并且十余年来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事,但是他从来,从来没敢想过那两个字——谋反。 并非他胆子不够,只是他有自知之明,杀掉几个奸臣,和颠覆一个王朝,岂可同日而语,可是,就在此刻,在他突然意识到封家可能走投无路的时刻,他脑子里出现了这两个字,他本能地恐惧,更因为封家有这样的实力,使得这两个字恐能成真而狠狠战栗着。 俩人一眨不眨地瞪视着对方,谁也不肯服输,仿佛只要一个眨眼的犹豫,就再也鼓不起这样的勇气。 最终,还是封野移开了目光,他下颚的线条极为僵硬,喉结用力滚动着,尽管他说过诸如“我封家可让天下改姓”之类的话,且不止一次,但他从未想过真的要做。 谋反二字,重如泰山压顶。 燕思空也略微冷静了一些,他哑声道:“封野,我绝非危言耸听。一切都由靖远王定夺,但若封家决定……起事,我生死相随。” 封野站起身,将燕思空也拉了起来,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我有些乱。” 燕思空紧握着封野的双臂,给予他支撑的力量。 封野深吸一口气,镇定了许多:“即便我同意,我爹也不会同意的。” “未必。”谁不想坐拥天下? 封野终于正视燕思空:“让我想一想,想好了,我会给我爹去一封信。” “要快。”燕思空加重语气。 封野沉重地点了点头。 第119章 燕思空回到家中,取出了几件珍宝,交给阿力,让他分几个当铺当掉,再将银子换成银票。 虽然眼下还未发生什么,但他习惯了未雨绸缪。 他也希望一切只是他过虑了,也许封剑平回京,只是交出部分兵权,让朝廷削减部分军备,就能平息是非,但他读史无数,深知无论如何改朝换代、沧海桑田,惟有人心是不会变的。他希望封剑平不要冒这个险,因为冒险的代价可能是致命的。 如颜子廉所言,第二天,昭武帝制诏,说因太后的凶礼不够隆重,有损孝道,才使上天降怒,所以不仅要重新选陵,还命距京千里之内的所有藩王,回京吊唁,即刻就要启程。 这道圣旨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昭武帝性格优柔寡断,做事从不曾如此强硬过,不能不令人怀疑其背后的目的。 但圣旨既已出,为人臣者当唯命是从,十几个传令官快马离京,奔赴各个藩王的所在地。 燕思空不知封野考虑得如何了,俩人白天不敢碰面,只能等到深夜,若再犹豫不决,圣旨会比封野的密信先一步到达,介时封剑平会如何定夺,他们就一点底都没有了。 可他苦等了一晚上,封野并没有来找他。 京中流言四起,大部分人都觉得封剑平恐怕不会回来,若他当真不回来,注定要引来一场大战,如何能不令人不安,燕思空更是心焦不已,却毫无办法。 又过了两日,封野才出现在了燕思空面前。 燕思空每天都灌上一壶浓茶,就怕自己睡着了,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封野,想要知道封野究竟做了什么决定。 封野显然这些时日也是寝食难安,眼圈一片青黑。 燕思空忐忑地看着他,任其平素伶牙俐齿,此时却只能缄默地等待。 封野开口了,声音低沉:“我昨日想回景山大营,却被城门守将拦住了。” 燕思空心中一紧:“以何理由?” “没有理由。”封野眯起眼睛,“我想去找赵将军商议,但皇上已不准我离京了。” “那信……” “我已命人悄悄送出了,却不知能不能赶在圣旨之前。”封野叹了一声,“你说得对,我爹若回来,恐怕凶多吉少,但是……但是,‘谋反’,岂是儿戏。”他明知四下无人,说到那两个字事,依然下意识地压低了音量。 “当然不是儿戏,而是诛九族的大罪。”燕思空正色道,“说非形势逼人,我连提都不敢提。” “我知道。”封野闭上眼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当他放下手,睁开双目时,眼眸已变得异常凌厉,“我苦思了一夜,在信中留了暗语,劝我爹千万不要回朝,他若决定起事,我自有办法逃出京城。” 燕思空只觉心脏狂跳,他直勾勾地盯着封野:“我还是那句话,生死相随。” “我已让薛伯准备,一旦得到消息,便马上离京。”封野拉住燕思空的手,“到时你留在京中,万事都要小心。” “放心吧,你我里应外合,则无坚不摧。”燕思空浑身都在颤抖,但眼神无比地坚毅。 封野将燕思空抱进怀中:“你在害怕吗。” 燕思空苦笑道:“难道你不怕吗。” 封野也笑了笑:“我已很久不曾觉得害怕,但做出决断的那一刻,我是真的有些害怕。” 燕思空抬起头,捧着封野的脸,端详了一会儿,才轻轻吻住他的唇,俩人热烈又不失温柔地亲吻着,仿佛仅仅是这样唇齿相交,就能汲取对方的热度来温暖彼此。浮世万千,只有眼前人最可贵。 “空儿,别怕,若我封家得了天下,我会为你实现所有的心愿。”封野抚摸着燕思空的面颊,“你我二人携手,就如儿时所言,开太平享盛世。” 燕思空用力点头,眸中燃烧着猎猎焰火。他道:“你当真有办法安全离京?” “从我回到京城的那一天,就开始给自己准备后路了,如今各个环节都已安插了死士,一旦得到暗号,马上会为我备好一切,我不敢说一定万无一失,但应该不成问题。”封野皱了皱眉,“只是,魂儿和醉红还在景山,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魂儿扔下。” “你如今不便出城,可否派薛伯去把魂儿接到安全的地方?” “整个王府现在怕是都被人盯着,我是从密道出来的,薛伯出去也不安全。” “还有其他人能办吗?” “魂儿只认我和薛伯。”封野道,“现在只能且行且看了,反正他们在景山都很安全,只要我能顺利逃出去,定会回去接他们。” 燕思空心中稍安:“待你离京之后,我们可以通过佘准联络。” 封野撇撇嘴,不大情愿,但也未置可否。 “大同距京六百余里,若快速行军,十日内可达,但京师有三万卫戍军,十日时间,足够召集至少六万兵马勤王,此事若要稳妥,得有赵傅义将军协力才行。” “他随曾是我爹的旧部,但恐怕……”封野摇了摇头,“空儿,现在谈论这个,其实尚早。” “尚早?”燕思空反问道。 封野正色道:“你可是忘了一个最重要的事。” “什么?” “万一我爹回京了呢。” 燕思空愣住了:“以殿下的智勇,不会自投罗网吧。” “你不了解我爹。”封野凝重道,“我亦不知道,他会如何抉择。” 燕思空心中更加不安。 第120章 燕思空偷偷去找了佘准。 他担心万一封野无法逃出京城,那必会牵制靖远王的行动,所以他要在封野的后路之后,再留一条后路,确保封野的安全。 佘准见到他时,并不意外,但仍免不了嘲弄:“稀客呀燕大人,不是你说我们最好不要见面的吗,为了你的小世子,你可什么都愿意。” “你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何。”这句话并未疑问,燕思空的口气很笃定。 “当然,满朝都在猜测着靖远王究竟会不会回京,他若不回。”佘准眯起了眼睛,“那便是司马昭之心了,你来找我,无非是怕封野被困在京中做人质。” “你能帮我吗?”燕思空单刀直入地问道。 佘准沉声道:“你真的想谋反吗?” 燕思空面无表情道:“我若想呢。” 佘准倒吸了一口气:“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难道不明白,你从前都在暗中行事,才能屡次得手,若真的参与谋反,就凭你一个小小六品主事,能翻出什么风浪?” 燕思空傲然道:“我的智谋加上封家的兵力,能颠覆天下。” “可此事风险太大,稍有闪失,你不但别想复仇,小命都保不住。” “但若成了,阉党任我处置。” 俩人瞪视着对方,暗中较着劲儿,都想从彼此眼中找出迟疑,却始终没有发现破绽。 最后,还是佘准妥协了,他冷笑一声:“你一直就是个疯子。” 燕思空笑得阴沉:“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干过的掉脑袋的事儿,不差这一件,你怕了吗?” “我怕什么。”佘准哼道,“我狡兔三窟,总有办法保命,倘若真成了,是不是你那小世子真该封我个侯?” “一言为定。” “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封野说他早在几年前回京时,就已经给自己留了后手,一旦出事,会立刻逃出京城,但我不放心,我要你也准备一番,确保他能顺利离京,不管用什么方法。” 佘准耸了耸肩:“你找对人了,我早给自己挖了一条金蝉脱壳的密道,直通城外的一户人家,那里备着快马和盘缠。但是那密道所在,距离靖远王府不算近,几乎跨了半个城。” “到时见机行事,你把密道的位置画给我。” 佘准转身进了卧房,不一会儿,拿了一张巴掌大的牛皮,交给了燕思空。 燕思空看了一眼,已经记在心中,将牛皮还给了他。 “若封野走了,你怎么办?” “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和封野已反目,只要不暴露,就暂时是安全的,我在京中策应他,大事可成。”燕思空看着佘准,“到时,我需要你和你的手下为我们送信。” 佘准露出玩世不恭地笑容:“这么看来,我要立大功啊,光是封侯都不够了吧。” “只要成事,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佘准哈哈大笑起来,但眼中却并无笑意:“若不成,我是不会让你拖累我的。” 燕思空淡定道:“放心吧。” 俩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确保万无一失,燕思空打算下次将这件事告诉封野,尽管封野莫名地敌视佘准,但佘准在很多时候都非常可靠,多一条后路,总不是坏事。 —— 一场秋雨一场寒,京城已连续十数日阴雨绵绵,哪怕是正午十分,天色都灰蒙蒙的,那种仿佛能钻透骨头的阴冷简直比寒冬还要瘆人, 燕思空不断听到各方传来的消息,哪个藩王已经动身了,哪个藩王快要抵京了,而因为迟迟没有靖远王的消息,流言愈发甚嚣尘上,已到了危言耸听的地步,使得人心惶惶。 如今各路藩王马上就要陆续抵京,昭武帝若号召勤王,他们岂有不从的道理,一面逼迫封剑平回朝,一面做好了应对封剑平起事的准备,这般谋略,这般心机,这叫人不寒而栗。 燕思空深觉自己低估了谢忠仁,这阉狗不仅会谗言媚上、党同伐异、擅权敛财,更是玩弄权术的好手,也难怪这么多年来,连颜子廉也没能斗倒他。 时间就在如此的焦虑中一天一天地度过,燕思空等了几日,实在寝食难安,便命阿力悄悄去知会了薛伯,让封野尽快来见他,一来他要探听靖远王是否有动静,二来他要将佘准的密道告诉封野。 但封野却迟迟没有来找他,恐怕是在偷偷忙碌着整理家财、安顿几名外戚和诸多家仆,封野若逃走,这些人只能听天由命了。 直到圣旨发出去的半月之后,封野深夜潜入了燕思空的府邸。 “封野!”燕思空忙迎了上去,见他面色惨白,目光深沉,心中有极为不好的预感,“你怎么才来找我,我……” “我爹要回京。”封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燕思空僵住了,一股阴寒从脚底直冲脑门:“什……什么?” “他已动身了。”封野沉声道,“他说封家三代忠良,绝不做逆臣,要回京以正清白。” “糊涂啊!”燕思空失控地大吼道。他感到心脏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大脑亦是一片空白。 封野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也许……是我们多虑了,我爹是大同总督,又立有赫赫战功,谁对他不利,必遭天下人唾骂。” 燕思空双腿发软地坐在了椅子里,好半天,俩人都无言以对。 屋内落针可闻,这样令人窒息地沉默持续了好久,燕思空才慢慢从震惊与巨大的失望中回过神来,他冷静了下来:“现在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了,既然殿下已经动身回京,那我们就做好他回京的打算吧。” 他感到自己仿佛在朝着一个无底洞无限下坠,那种一切都要失控的预感十分可怖,尽管这仅仅是他的猜测,但他从来习惯了做最坏的打算,考虑事情才能更加周全。 他虽然愤恨封剑平的愚忠,却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臣,如他这般大逆不道、寡廉鲜耻,能够令天下长治久安的,也不是他这样的人,他是一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心家,他敬佩封剑平,尽管他从心底认为封剑平走错了一大步。 封野看着燕思空,用坚定压抑着眸中的惶恐:“空儿,我不会让我爹有事的。” 燕思空按了按发软的双腿,走向了封野,轻轻拉住他的手啊,安慰道:“我知道,我思绪过深,总爱往坏处想,许是我们真的过虑了。” 封野勉强一笑,将他抱进怀中:“我封家在大同还有三十万大军,岂能轻易动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我们在一起,定是无坚不摧。”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也紧紧回抱住他,压抑着心中的忧虑,轻轻“嗯”了一声。 第121章 靖远王将要回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师。他戍边近三十载,自年轻时离京,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只不过从前是不能回来,后来是不愿回来。这区区六百里的距离,是步步惊心。 昭武帝命礼部举办盛大的仪式,欢迎各个藩王,尤其是靖远王回朝,为了一睹靖远王的风采,他入城必经之路上的茶歇酒肆,但凡视野好的位置,早早被重金预定一空。 据闻此次靖远王只带了两千护卫,边将近京,带兵自然不能太多,哪怕是这两千人,也比其他藩王的排场大了不少。 京城不曾一次接待如此多地藩王,驿站自然不够用,鸿胪寺征纳了许多客栈,京师周遭的商贩都开始汇聚而来,想趁着热闹大赚一笔。 中秋夜,由于仍在国丧期,民间不许大肆欢庆,取消了往年最聚人气的花灯会,虽然看不到满城多彩斑斓的花灯,但也仍有不少人戴着面具上街晃荡。 封野和燕思空也在其列。 为了避嫌,也为了更方便行事,俩人已不在人前有所瓜葛,平素相见都要深更半夜、避人耳目,封野甚至不能在燕府上留宿,天未亮前就要离开。 这戴着面具便可以自如地在大街上行走的机会,他们哪年都不会错过。 俩人在人群中偷偷牵着手,漫无目的地逛着,封野问道:“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中秋吗?” “我记性如此好,怎会忘呢。”燕思空轻笑。 “那你可还记得在河灯上写下的愿望?” “也记得。” 封野突然心中有一丝惆怅:“它实现了吗?” 燕思空顿了顿,说道:“我还不知道。”他也想反问封野,可又想起了封野的愿望,便问不出口了。 天长地久,实在太久了,谁知道呢。 封野大约也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故作轻松道:“你究竟何时才会告诉我,你到底许了什么愿。” 燕思空扑哧一笑:“待实现的时候吧。” 封野握紧了他的手,看着熙攘的人群:“今年没有花灯节,真可惜,但人还是不少。” “再过几日你爹就要回京了,城内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很多商贩都从京郊赶来做买卖,所以这段时间人特别多。” “我爹……”封野迟疑了一下,“我也有几年没见他了,他已年过半百,不知腰伤有没有好一些。” “殿下勇武,还能上阵杀敌,你不必担心。” 封野笑了笑:“是啊,杀得瓦剌丢盔弃甲,哈哈。” 燕思空犹豫了一下,问出了心中疑问:“封野,殿下……可知道我?” 俩人正好走到一棵大树下,那里有供人休憩乘凉的长凳,人群都围在一边看卖艺,树下空无一人,他们在长凳上坐下。 封野摘下了面具,反正四周昏暗,也没人看得见,他朝燕思空眨了眨眼睛:“你这么聪明,猜猜看。” 燕思空也摘下了面具,笑道:“这我可猜不出来。” “猜嘛。” 燕思空含笑道:“我猜……你不曾说过。” 封野挑眉:“哦,为何呢。” “若你告诉殿下,殿下多半会叫你远离我,还不如不让他去操这个心。” 封野在暗淡的月色下注视着燕思空的脸,那白皙的皮肤在月华的照射下莹润若凝脂,一双深邃的眼眸熠熠生辉,宛如星辰,他轻轻抚了抚那面颊,轻声说:“是啊,他会的,而我又做不到。” 燕思空露出温柔地笑容,握住了封野的手,用脸颊蹭了蹭那宽厚的掌心:“那待他回京了,你当如何?” “你说呢?” “我还没想好。” “听你的。”燕思空道,“也许让殿下知道,并不是一件好事,十几年前的事和人,殿下也该不记得了吧。” “不,我爹记得。”封野正色道,“我爹很赏识元将军,不然,他也不会派人去西北寻你。” 燕思空心中不免感动:“若我爹是在殿下麾下,定能一展所长,建功立业,反正……不会被冤杀。” 封野眼眸有一丝失神:“若当真如此,该多好,你我该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定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你也就不会……”他想说你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却还是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燕思空却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心下苦笑。 “不过,我还是想寻个合适的时机告诉我爹。”封野笑道,“毕竟是他的儿媳。” 燕思空笑道:“又胡说了。” “我才没胡说,前朝亦有娶男子过门的。” “那不过是男宠,面首,连妾都算不上。” “你不一样,我若娶你,你一定是我的夫人。”封野眼神坚定,丝毫不像在说笑。 燕思空微怔,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相信了封野说的话,但又马上啼笑皆非:“你呀,就是……” 一旁的人群突然散开了,封野快速拿起面具,罩住了俩人的脸,悄声在燕思空耳边道:“走,我们去客栈,我已经许久不曾和你一道醒来了。” 燕思空紧紧拉住了他的手。 俩人寻了一间客栈,当晚客房仅剩下一间,且价格非常离谱,因为此次藩王回京,城内很多东西都涨了价,首当其冲地便是客栈。 一进了屋,封野便将燕思空抵在墙上,热烈地亲吻着,俩人互相拉扯着对方的衣物,那些碍事的布料一一从身上滑落,散了一地,封野拥住燕思空,转身将他压在榻上,滚烫的唇吻遍那温热的皮肤。 俩人纵情汲取着对方的气息,每一下来自对方的碰触,都令人心神荡漾,情难自禁。 水乳交融之际,粗重的喘息和旖旎的爱语回荡在耳边,欲念将他们送上云端,大脑与身体一样为对方而火热,仿佛愈贴近彼此,就愈能更深、更牢固地拥有。 恨不能此刻天长地久,哪管他来日血雨腥风。 第122章 昭武三十一年冬,大同总督、震威大将军、靖远王封剑平归京。万人空巷,百姓夹道相迎。 内阁首辅颜子廉、次辅霍礼、暂代尚书职的兵部右侍郎冯闯、大将军赵傅义等等大臣皆受皇命,前往永定门迎接靖远王,当然,世子封野亦在其列。 燕思空与诸多充数的吏员分列两侧,眼看着靖远王领了十几名侍卫行来,不仅想起十多年前,他和元南聿躲在广宁城墙上,偷偷看着封家狼旗起于地平线,哪怕只是策马缓步踏过辽东的冻土,依旧有着所向披靡的气势。 而那个头顶红缨,身披战袍,威名传天下的盖世名将,正一骑当先,威风赫赫地逼近,还像当年那样,遥遥之外,都难挡那汹涌的王霸之气。 燕思空心中微颤,少时的豪迈志气仿佛被瞬间唤醒了,元南聿青稚的声音徐徐回荡在耳畔。 行到近处,封剑平利落地翻身下马,单手夹着帽盔,朗声大笑。 燕思空越过人群仔细看去,十多年过去了,他双鬓掺白,额上平添沟壑,却依旧是剑眉星目,神采英拔,腰板挺得笔直,步履稳健如飞,岁月不曾抹去他半分英雄气概。 燕思空不禁想象了一下封野三十年后的模样,定也是这般英武不凡。 群臣围了上去,互相施礼。 燕思空看着封野扑通跪在了封剑平面前,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父亲”。 “我的狼儿。”封剑平将封野扶了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看着已然比自己高出一些的儿子,眼中满是激赏与自豪:“你长大了。” 众人迫不及待地夸赞封野,大拍马屁。 燕思空隔得不远不近,只能听到片言片语,但也可以猜个七七八八。 他们寒暄了许久,突然,封剑平高声道:“万阳公主的准夫婿可有前来啊?” 众人顿时齐刷刷地扭头,看向燕思空。 燕思空猝不及防,僵了一僵,心叫了一声不好。他没想到突然就要面对封剑平,若封剑平见到他的相貌,加上他的名字,恐怕不难联想到他的真正身份,果然,他见封野面色也有些古怪。 颜子廉笑呵呵地说道:“思空,还不快快前来拜见封将军。” 燕思空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他眼见着封剑平看着他的眼神变了,变得古怪,变得探究,最后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燕思空走到近前,深深鞠躬:“下官燕思空,见过靖远王殿下。” “……多礼了。”封剑平一双犀利地眼眸紧紧地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站直了身体,尽管心虚,也不得不面对。 封剑平上下打量着燕思空:“……你是哪里人?” “下官乃潘阳人。” “潘阳?”封剑平将信将疑,他突然想起什么,看向了封野,眼神带着询问。 封野假装没看见,神色如常。 颜子廉不解道:“封将军,可有什么不妥吗?” 封剑平收敛异样之神情:“并无不妥,只是见准驸马如此俊美潇洒,替公主高兴罢了。” “哈哈,我这个学生,可是京中有名的俊俏公子,非如此,岂能配得上公主啊。” “在理,哈哈。”封剑平恢复常态,拱手道,“颜阁老,请。” “将军请。” 一行人鱼贯入城,燕思空混入群臣中,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但他已经能预料到,待封家父子独处时,封剑平定会质问封野,从封剑平的眼神中,能看出封剑平已经认出他了。 当日,昭武帝在太和殿以极高的礼数接见了封剑平,颂赞他的战功,看上去君圣臣贤,一派和睦。 靖远王是最后一位抵京的藩王,按照圣旨,千里之内的藩王都已经汇聚京师,吊唁皇太后。 礼部和鸿胪寺在玩儿命的筹备之后,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选了新址,筹备了更隆重的丧礼,有前车之鉴,谁都知道这次再出差错,定是要掉脑袋的。 丧礼定于下月初七,还有半月的时间。 昭武帝要择日为藩王们举办宴会,京师之内,好不热闹。燕思空看着大殿上的祥和之景,心中暗暗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 封剑平回京的第二日,靖远王府上派来一名小厮,邀燕思空过府一叙。 燕思空知道该来的躲不掉,刚回到家的他,换下朝服,穿上常装,随那小厮去了王府。 燕思空已经很久不曾堂而皇之地进入王府,如今有封剑平邀约,才显得合乎情理,毕竟万阳公主是他的亲侄女。 到了府上,下人领着他走向后庭院,他对这条路非常熟悉,曾经第一次来靖远王府时,他就与封野在后庭院的大槐树下对饮,如今刚刚入冬,那颗槐树的枯叶尚未落净,显出几分萧瑟。 封家父子就站在树下,谈论着什么。 封野先看到了燕思空,偷偷朝他眨了下眼睛,神情并不紧张。 燕思空心中也稍安。 封剑平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躬身:“下官见过靖远王殿下,见过世子。” 封剑平挥了挥手,屏退了下人:“不必多礼。”声音平和,却不怒自威。 “多谢殿下。”燕思空直起了身。 封剑平走了过来,目光从上至下来回将燕思空打量了一番,而后单刀直入地说:“你是元思空。” 燕思空拱手道:“不敢隐瞒殿下,正是。” 封剑平感叹一声:“我曾派人去西北寻你,却被告知你早病死在了采石场,你是怎么逃回来的,又是怎么成了潘阳人的?” 燕思空心口一窒,无论多少回,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但凡听到元南聿死在采石场的消息,都能令他分外地心痛,他攒足了银两后,也曾托人去打听过,只是过去了太久,得到的消息比封剑平还要模糊。他深吸一口气:“我……趁机逃脱了,然后流浪四方,为了能够考取功名,伪造了身份,这一切,说来话长。” “你伪造身份,入朝为官,是为了……报仇?” 燕思空咬了咬牙:“正是,我爹当年被冤杀,我因此家破人亡,此等血海深仇,岂能不报。” 封剑平深深地望着燕思空,良久,道:“广宁之战,若非元将军领兵固守,当年金人可能破辽东,直取京师。如此宏功伟绩,却被奸小冤死,实在是千古遗恨。” 燕思空颤抖着点了点头。 “你要如何报仇?” 燕思空看了封野,他猜不着封野究竟跟封剑平交代了多少。 封野道:“爹,他……” “你闭嘴。”封剑平看着燕思空:“我要听你说。” 燕思空只好道:“我要剪除阉党,让谢忠仁、韩兆兴伏法,为我爹洗清冤屈,这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也是为民除害。” “说得好。”封剑平赞赏道,“阉党惑主媚上,扰乱朝纲,鱼肉百姓,人人得而诛之,现今更是意图谋篡储君之位,不得不除。” “殿下的意思是……” 封剑平眯起眼睛:“我受命于先帝,驻守大同,三十余年来陛下不曾猜忌于我,如今陛下坚持要我回朝,定是受了阉党的谗言蛊惑。于是我回朝,一来示忠心于陛下,二来,是到了肃清朝堂的时刻了。” 燕思空心中万千思绪骤起,略显唐突地问道:“殿下从大同带来的两千兵马呢?” 封剑平一怔:“……何出此问?” 燕思空没有正面回答:“殿下回朝,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只是殿下若参与党争,朝中必定会掀起腥风血雨,介时人人都如刀尖起舞,命悬一线。” 封剑平沉吟片刻:“那两千兵马,驻扎于近郊三十里外,全都是我封家军的精兵强将,只听命于我。” 燕思空拱手道:“看来殿下意已决,老师得殿下鼎力相助,定能荡涤奸佞,还我大晟霁月清风的江山。” 封剑平语带讥诮:“你那老师,以京察逼迫我向太子表忠,其实我本也是拥立太子的,他此番做法,着实令我恼怒,如今陛下以国丧之名命我回朝,走到今日这步,多少是有些无奈,但也是命运之无可恕。” “老师的手段确有不妥,但他鞠躬尽瘁,忧国忧民,望殿下不要怪罪于他。” “放心吧。”封剑平仰首,看着树上残留的黄叶,感慨道,“颜阁老虽是专权霸道了些,但不失为一代贤臣,若能和他一道,铲除阉党,扶持储君,我远在边关,也可以放心了。” “爹。”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我等联手,定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封剑平苦笑一声:“我纵横沙场四十年,从不敢说自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狼儿,我们打得每一仗,不论大小,不论刀光剑影,还是唇枪舌战,都万不可轻敌,要步步为营,要谨小慎微,直至敌人真的断了气,都不可有半点松懈。” 封野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孩儿明白!” 第123章 封剑平留燕思空在府上吃饭,燕思空并不想久留,但也无法拒绝。 席间,他们继续聊着朝中局势。 突然,封剑平似是想起了什么:“我回京后,听闻,因夕儿的婚事,你二人生出嫌隙,可有此事?”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显然还没想好如何解释。在封剑平眼中,他尚乳臭未干,在未能独当一面之前,他拿不准该不该向他爹坦白他和燕思空的事,至少不该是形势如此危险的现在。 “怎么了,是真的?” “爹……” “为何呀?”封剑平不解道,“你不会是真的在意门阀吧?” “不是。” “莫非……”封剑平挑了挑眉,“你喜欢夕儿?” “当然不是。”封野脱口道,“爹,你想哪儿去了。” “那是为何呀。”封剑平瞥了封野一眼。 燕思空放下筷子:“殿下,此事原因有二。” “哦?说来听听。” “其一,我与世子,一个文臣,一个武将,走得太近,不免授人以柄,尤其因殿下的关系,到处都有人盯着世子,其二……”燕思空看了封野一眼,“我曾发过誓,大仇不报,绝不成家,我身负血海深仇,如履薄冰,自己尚且不能保全,深怕辜负了万阳公主。” “对,思空曾经发过誓的。”封野道,“再说,党派之争何等凶险,我不希望把夕儿卷进来。” 封剑平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与夕儿既然是陛下指的婚,就不需顾虑太多,狼儿,从此你与思空亲上加亲,也是美事一桩嘛。” 燕思空干笑一下,看着封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很是无奈。 封剑平又道:“不过,思空说你二人不该走得太近,确有道理,至少在我们铲除阉党前,要避嫌。” 封野闷闷地“嗯”了一声:“自那以后,我去见他,都避人耳目,与颜阁老密会也都很小心。” “改日我当进宫见见贤妃。”封剑平感慨道,“我从前最疼爱这个妹妹,当年离京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一晃三十几年啊。” “爹,京中变化大吗?” 封剑平摇摇头:“只是人变了。” 吃完饭,封野亲自送燕思空出府。 俩人在月色下并肩而行,虽都是身高腿长,却故意走得很慢,如此静谧的时光,似是走上多久也不嫌累。 燕思空偷偷牵住了封野的手,轻声道:“不必沮丧,眼下最重要的,是铲除阉党,扶立太子,待老师和殿下掌握朝堂时,再提婚事不迟。” 封野不大情愿地说道,“反正,太后新丧,你们三年之内也成不了亲。” “陛下招你爹回京,绝不会只是简单赴个丧礼了事,待丧礼结束,怕就会发难,你们可定要有所准备。” “嗯……若只是削减军备,我封家也认了,就怕谢忠仁谗言媚上,离间陛下与我爹。” “你担心的这些,他早已做了,否则陛下不会三招你爹回京,接下来……”燕思空眯起眼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我爹回家后,曾与我促膝长谈,他明白我的担忧,但他在信中就已说明,绝不做叛臣。”封野紧了紧燕思空的手,“当然,他也并非没有顾虑,他带回的两千人,皆是精兵中的精兵,只听命于封家,或可保我爹周全。” 燕思空心中担忧,那精兵再精,也不过区区两千人,且远在三十里外,只是他没有说出来,安抚道,“如此我就放心很多,殿下回朝,与我老师联手,定能铲奸除恶,肃清朝野。” “到那时。”封野低下头,轻轻吻了吻燕思空的发迹,“你我之间便再无阻隔,我要与你永远在一起。” 燕思空打趣道:“你就不怕殿下打断你的腿。” 封野轻哼道:“我封野怕过什么。” 燕思空噗嗤笑了:“你明明很怕你爹。” 封野撇了撇嘴,小声道:“我才不怕他,我只是敬重他。” 燕思空哈哈大笑起来。 封野将他拽到房檐的阴影下,用力亲了一口:“再笑,我可不让你走了。” 燕思空抚了抚他的面颊,含笑道:“我走了,早晚有一日,我们不用这般躲躲藏藏,可以肆意在月色下漫步。” “当然。”封野露出了笃定的笑容。 —— 在丧礼之前,一切都风平浪静。 依昭武帝的旨意,以国丧之规格为太后另择皇陵,重办丧礼,以息天怒。 此丧礼耗费白银五十万两,劳民伤财,惹得民间多有抱怨,朝野之中亦有不平之声,只是敢怒不敢言。 丧礼比之之前的还要盛大,又是祭天又是诵经,各藩王与群臣在冬日的北郊山上冻了整整一天,年纪大的怕是要冻出好歹。 这样一番折腾,才算是终于完成了丧礼,其中未出差池,怕是礼部人人都要回家烧高香了。 丧礼结束后,便要开始筹备大宴,可在大宴之前,朝堂上已经开始有了动作。 早朝上,有言官当着封剑平和封野的面儿进谏,说既然封剑平已经回朝,还应按照京察之标准,对其进行考核。 本身当初封剑平拒不回朝,是以大同仍有军务、不得脱身为由,昭武帝顺着台阶下来,允许暂不考核。 两派就当初陛下允许的是暂缓考核还是不考核争执了起来,但这争执并未持续太久,昭武帝传唤史官,将当日的记录拿了出来,果真,上面清清楚楚写的是暂缓。 恐怕当日昭武帝也是随口一言,谁又能想到,时隔不久,封剑平真的会回京呢,如今京察不过才过去了两三个月,对其重启京察,也是合情合理,封剑平自己是不便推脱的。 于是,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对照从一品大员的规格,对大同总督进行考核。 这看似不甚起眼的一件事,却令所有人都意识到,战火,就此点燃。 第124章 封剑平的考核,兜兜转转又落到了吏部头上,吏部应根据他过往的政务,进行列题,让他根据列题自陈政绩,记录在案后,呈交内阁和皇帝审核。 这列题一事便让吏部犯难。难的并非是列题的内容,而是出题人首先要明白,他们想得到怎样一个结果,这便决定了,列题之时,除了常规之题,是否还要列一些尖刻的、刁钻的、犀利的题,这样的题以问责为主,怎么回答,都能被有心人挑出点毛病来。 吏部尚书刘岸夹在阉党与士族之间,左右为难,最后,他想出了一个颇为缺德、但能保全自己、且两边不得罪的办法。 当燕思空听到刘岸的吩咐时,着实愣了一愣,脑中一转弯儿,就全都明白了,他在心里痛骂刘岸,面上却谦恭地推辞道:“下官愚钝,为靖远王列题之大事,下官实在是心余力绌啊。” 刘岸道:“思空啊,不必如此谦虚,你才学过人,此次京察大计中,属你做事最细致、最周全,这是有目共睹的。这爱才之心,人皆有之,颜阁老倾力栽培你,我也不甘其后啊,我思来想去,封将军的列题,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有意提拔你,希望你尽早能够熟悉吏部内外之事,独当一面啊。” “刘尚书对下官如此赏识,下官受宠若惊、感激不尽,只是……下官对大同府的情况知之甚微,而此次考核又事关重大,下官深感难当大任,万一出了纰漏,下官轻若蝼蚁,可唯恐连累了尚书啊。” 燕思空心中骂道,这些个老东西,一个比一个地阴险。刘岸这一手可谓一箭三雕,他是颜子廉的人,跟封剑平、封野又有着复杂的关系,若他列题上放水,陛下和谢忠仁都不会放过他,若他列题上刁难,便把士族和封家都得罪了,这列题无论是谁出,都是两面不讨好,可如果他来出,就能事先与颜子廉、封剑平有所商量,尽量大事化小,就算被追责,有颜子廉和封家斡旋,也足够刘岸自保,换做吏部的其他人,都不可能达到这样的目的。 刘岸这招以邻为壑,使得实在阴毒。 “你不必担心,大同府的情况,我们有年表,你也可以去问问章御史,他刚巡按大同归来嘛,定然对大同、对封将军的政业十分了解。”刘岸笑眯眯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知道推辞不过,只能硬着头皮领命了。 —— “刘岸竟让你来做列题?”颜子廉冷道,“他倒是聪明,想把麻烦推个干干净净。” 燕思空苦笑道:“学生两次婉拒,他都坚持,实在是无奈。”他说完,看向了封剑平。 封剑平道:“也不见得是坏事,若思空来做列题,我们便可以提前商议一番。” “列题的内容并不是主要的。”颜子廉摇摇头,“现在的难题是,我们摸不准陛下的心思,若封将军的考核没有任何问题,恐怕是过不了陛下那关的,若稍有瑕疵,让陛下有理由削减军备,倒算是皆大欢喜了,可这个度,要如何把握。” “列题的内容不重要,但父亲的自陈却很重要。”封野道,“那些言官最会断章取义抠字眼儿,若是得了谢忠仁的授意,不知道会生出多少风波。” 颜子廉叹息道:“是啊。” 封剑平沉吟片刻:“思空,你有什么看法?” 燕思空想了想:“刘岸将难题抛给我,无非是不想惹火烧身,这么看来,谢忠仁与他可能还未通过气,若是谢忠仁找过他,是不可能让我来做列题的,无论如何,总比谢忠仁的人来做要好。” “可你做的列题若是令陛下不满意,便大半是你的责任。”封野眯起眼睛,“若要让陛下满意,必定是为难我爹,这厮真是阴险。” 颜子廉道:“刘岸想看到的,就是我们让封将军略损毛发,度过京察,即便陛下怪罪,我们也定会鼎力维护列题的内容,这样一来,他既不会被陛下追责,也不会得罪我们,他想得倒也周全。” 封野冷冷道:“他已经得罪我了。” 封剑平朝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狼儿,稳重。” 封野撇了撇嘴,悄悄看了燕思空一眼,大约是觉得在燕思空面前被父亲呵斥,有些羞恼。 燕思空偷偷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封剑平看向颜子廉,拱手道:“阁老,此事还由你来权衡。” “我这些天一直在思考,与其这样揣摩圣意,不如我直接进宫面圣,与他商谈大同军备,若我能从中斡旋,让陛下觉得将军愿意主动削减一部分军备,陛下满意了,京察便只是走个形式。” 封剑平抚了抚美须:“文宥迟走之前,可与阁老谈过大同军备一事?” “不曾,但章御史从大同巡按归来后,文尚书曾与他见过几面,了解大同的情况,他已经在做准备了。” “现在他回乡丁忧了,此事便落在冯闯手上,却不知他有没有与谢忠仁商议过此事,军备可以削减,但削减多少……”封剑平摇了摇头,“我们心里没有个定数啊。” 燕思空明白封剑平的意思,若文宥迟没有跟谢忠仁通过气,那么削减多少,要冯闯来定,冯闯是颜子廉的人,自然无需担忧,可若谢忠仁已经对文宥迟的削减军备计划有所了解,他们主动提出的数目与文宥迟调查的数目相差太大,谢忠仁必定就此发难。 “我再与章御史谈一谈,或可以猜出文宥迟的计划。”颜子廉看向封剑平,“若能得到个大概数目,也许比起我去面圣,将军主动请求削减军备,会更好一些。” 封剑平点点头:“在理。” “思空。”颜子廉道,“既然你已经领了命,就好好准备列题,你多做几份给我看看,到时候用哪个,视情势而定。” “学生明白。” “对了,还有一件喜事。”颜子廉说这句话时,目光却是飘过了燕思空,看了封野一眼,然后才又回到燕思空身上。 “有何喜事?” “前几日陛下与我说,太后临终前,要求万阳公主不必守孝三年,公主已是及笈之年,若等上三年,未免大了些。”颜子廉微笑道,“陛下有意明年就为你们办婚事。” 燕思空僵住了,封野更是如遭雷击,脸色骤变。 “甚好啊。”封剑平看了看燕思空,发觉他面色有异,又看向自己的儿子,不禁皱起了眉。 “当真?”封野急道,“这……这是陛下亲口说的?” 颜子廉道:“自然是陛下亲口说得,陛下是孝子,定会遵从太后遗命的。” “不可!”封野高声道。 封剑平斥道:“封野,你是哪门子的‘不可’?这是夕儿和思空的婚事,是陛下躬亲赐婚!” 燕思空的嘴唇抖了抖,他想劝封野不要再说了,但又怕他一开口,封野原本能压制住的情绪,更要爆发。 封野咬了咬牙:“思空不想娶她。” 颜子廉微眯着眼睛,慢慢抚须,没有说话。 封剑平面上已有了怒色:“闭嘴,当着阁老的面儿,你胡说八道什么?谁告诉你思空不想娶夕儿?夕儿是金枝玉叶的皇女,天下公子名士莫不心向往之,思空。”他瞪着燕思空,“你不想娶夕儿吗?” 燕思空慌忙跪了下来:“殿下,老师,下官不敢,下官能与公主结亲,乃三生有幸。” 颜子廉心里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戳破,反而笑呵呵地看着封野:“世子为何如此反对这门亲事啊,思空虽是寒士出身,但前途无量,英雄莫问出处嘛。” 封野腾地站了起来,拳头握得咯咯响。 封剑平低声道:“你给我滚出去。” 封野扭头就走,还重重地摔上了门,听得燕思空心头咯噔一声。 封剑平觉得脸上无光,讪讪地对颜子廉道:“这小子自小在关外长大,野性难驯,阁老莫怪。” 颜子廉笑道:“世子率性,无妨。”他看了看燕思空,“思空啊,年前陛下大概就要为你们定下婚期了,待将军的京察结束,婚期再定,明年你就可以升官了。” “……谢老师,谢殿下。” 燕思空想着封野,此时是心乱如麻。原本以为至少他们有三年的时间,没想到太后竟留下遗诏,让他和万阳早日完婚,如今……该怎么办? 封剑平看了看燕思空,又透过窗纸看了看站在外面的封野的身影,剑眉轻蹙,眼神中有了一丝探究。 第125章 “封……世子!”燕思空追上正要上马上的封野。 封野身形一顿,没有回头,光是那僵硬的肩膀,也能看出他在隐忍着怒气。 封剑平掀开布帘,看了俩人一眼。 “殿下,可否让我与世子说两句话?” 封剑平颔首允诺。 封野顿了顿,转过身来,瞳仁漆黑,面无表情。 燕思空把封野拉到阴影下,低声道:“封野,你稳住,我们仍有时间,且不可冲动。” 封野握了握拳头:“我明白。” “真的?”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盯着封野的眼睛,“着急或是发怒也于事无补,你可千万别让殿下看出什么,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要干掉了谢忠仁……”他压低音量,“这江山就在你封家掌控之中,到时什么都不成问题。” 封野暗自握了一下燕思空的手,沉声道,“放心吧,我知道轻重。”他眯起眼睛,“颜子廉明知道你我之事,刚才那番话,可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他是在试探你,在老师眼中,你我之间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风流事,但你若表现得过于在意,反而可能被他利用。”燕思空心想,颜子廉已经在利用他与封家的关系,京察一事就可以看出,但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想激化颜子廉与封野的矛盾。 封野冷哼一声:“此人心机太深,若没有谢忠仁牵制,他怕是更加专权跋扈。” 燕思空劝道:“老师与谢忠仁终究是不一样的,也许手段略有不妥,但他不是为了谋私,你便不要与他计较了,大事为重。” “不为谋私?”封野嘲弄道,“你不必替他说话,江南海税多年收不上来,是因为谁?他也许没为自己谋私,但他为士族谋取了多少好处,在这一点上,其实与阉党半斤八两。” 燕思空叹道:“至少老师不曾陷害忠良,搜刮民脂,若老师不为士族谋私,便没有人与他共抗阉党,这些我懂,你也懂,你不过是因为赐婚一事对他心有不满,但眼下绝不是内杠的时候。” 封野冷道:“我说了,我知道轻重。” 燕思空点点头,见四下无人,快速亲了封野一下:“回去吧,想办法笼络赵傅义将军。” “明白。” —— 燕思空花了几天时间,研究了大同府近几年的年表和与京中往来的公文,又去拜访了几个月前刚去巡按大同的御史章辰,了解那里的近况,不管皇帝对考核的内容满不满意,至少他得先把列题出得像样,否则若真要降罪,他第一个跑不了。 准备了十几个列题后,他去找刘岸,刘岸乃吏部尚书,自然要让他来定夺,刘岸就开始打马虎眼,觉得这个也可以,那个也可以,最后,说要与颜阁老商量一番。 燕思空早料到会是这样,便让他商量去,反正最终列题如何,肯定不是他来决定。接下来,就要看颜子廉与封剑平如何动作了。 月底时,昭武帝举办了大宴,一是对不远千里赶来吊唁的藩王表示谢意,二是为他们送行,明日,除了封剑平,其他藩王们便可启程回地方了。 当然,没有人会当真相信他将这么多藩王召回京中仅仅是为了给太后举办盛大的葬礼。除了封剑平以外,其他藩王亦涉及到削藩一事,自梁王洞庭湖自刎后,削藩就成了举国之重的大事,如今刚完成了一半,国库就已经难以想象地丰厚,而未完成的另一半,定然是因为受到了各种各样的阻挠。 昭武帝召藩王回京,实是在立威,今日可以令千里之内的藩王,包括靖远王回京,明日也可以要所有藩王都来朝拜,削藩,绝不有一丝手软,而这些,显然都是谢忠仁的主意。 不得不说,在削藩上,谢忠仁立有大功,当然,也得罪了不少藩王。 果然,在大宴上,昭武帝搬旨,夸赞诸藩王为了国家大计,奉公克己,乃天下之典范,皇族之楷模,燕思空看着那些藩王恨得牙痒痒还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十分想笑。 趁此时机,封剑平主动提出,大同府也当适当削减军备开支,战事暂缓,应该养民了。 昭武帝连表面的推辞都省了,忙命兵部操持此事。 宴会进行到一半,昭武帝高兴地说:“朕还有一喜事,要与爱卿们说。” 众臣都在脸上堆满笑容,等待着。 “太后临终前,留有遗诏,万阳公主已是及笈之年,若守孝三年,未免错过了好年华,特赐她不必遵循旧礼,明年春天……”昭武帝的目光搜索到了大殿之下的燕思空,“择一良辰吉日,与燕爱卿完婚。” 燕思空佝着身体离席,恭谨地跪了下来:“微臣谢主隆恩。” 封野脸色发青地坐在封剑平身旁,一言不发。 封剑平哈哈大笑道:“多谢陛下与太后成全,这可是大好事啊。” 群臣纷纷抚掌恭贺。 昭武帝笑道:“封爱卿,夕儿是你唯一的侄女,此等大喜之事,依朕的意思,你便在京中留到他们完婚吧。” 封剑平目光沉了一沉,但面上毫无波澜,拱手道:“若大同无异样,臣自然愿意。” “哎,瓦剌都已被爱卿打得七零八落了,还能有何异样,就这么定了吧。” 谢忠仁在一旁笑而不语。 燕思空感到背脊寒凉。封剑平留在京中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如今竟然要他留到明年春天?皇上心中,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于吉宣旨,赐了燕思空新宅、奴仆、金银财宝,他一一叩谢,目光却时不时地瞄向封野,生怕封野冲动,幸而封野虽是脸色极为难看,但始终一言未发,但他知道,若在他和万阳成婚之前,仍不能斗倒谢忠仁,封野恐怕会铤而走险…… 第126章 昭武帝赐的新宅坐落于城中非常好的地段,虽并不十分奢华,但已足够阔气,公主下嫁,是不可能住在他那个寒酸的小宅子里的。 燕思空并不急着搬过去,因为那堆仆役里,定然有谢忠仁的眼线。不过,他还是带着阿力先去巡视了一番,交代管家一些事,比如他的习惯,比如要在自己的书房里做个暗室,此外,这里离沈鹤轩的家颇近,以后便不需要阿力去给沈夫人送吃穿用度,管家可以代劳。 回去的路上,燕思空笑着说:“阿力,那气派的大宅子,你喜欢吗?” 阿力摇了摇头。 “为什么?” 阿力比划道:那么多人,不知道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 “每个都是坏人。”燕思空淡道。 阿力茫然地看着他。 “这事不好一拖再拖,过年前,怎么都要搬过去了,记住,不要相信那里的任何一个人,每个人都要堤防,有任何风吹草动,要立刻向我汇报。” 阿力点点头。 “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 阿力看着他。 “搬了新宅,那里有管家,有众多仆役,你就不会是唯一在我身边的人了,但我只相信你,所以你仍然会贴身侍奉我,我要你,开始装傻。” 阿力呆呆地看着燕思空。 “我知道你不傻,你虽然不会说话,但心里什么都明白。”燕思空拍了拍阿力的肩膀,“但你要装傻,不必太傻,只做出心智不全的样子就可以, 那帮人就会对你放松警惕,一来不会太为难你,二来,也方便我们探查情况,你可以吗?” 阿力用力点头。 燕思空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目光深邃而悠远:“我有预感,这个年不会顺顺当当地过去,我让你将金银财宝换成银票,就是为了防备不时之需,你找个时间偷偷出城,把它们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 燕思空听到消息,昭武帝已经下旨让兵部出具削减大同军备的清单,同时封剑平的考核也如期而来,这看似无关的两件事偏偏撞在一起,实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仿佛若前者不能让皇帝满意,后者也不会让封家满意。可削减军备意味着削减军费,削减军费意味着削减兵力,这必然触动封家的命脉,谁也无法预料,封剑平会退让几分。 燕思空始终认为封剑平不该回朝,从他踏入京师的那一刻起,便一切处于被动,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只能且行且看。 在与颜子廉和封剑平商议过后,燕思空将一份中规中矩的列题交给了刘岸,但刘岸却压了下来,迟迟不交给封剑平,怕是得到了指使,要等削减军备有了端倪,再作打算。 燕思空虽是暂时完成了任务,但丝毫不敢放松,不过,现在还有人比他更焦虑,那就是代兵部尚书位的兵部右侍郎冯闯。他是毫无预兆地临时上阵,就被授命了如此腥风血雨的任务,那尚书的宝座还没热乎几天,现在已是如坐针毡。 文宥迟在京时,确实与左右侍郎讨论过大同军备问题,但还未等他做出结果,就回乡丁忧了,所以冯闯只能根据章御史的奏报和文宥迟的态度,加以揣测,得出了一个削减十万军备的大概数字,拿来与颜子廉商议。 颜子廉便第一时间与封剑平商量。 封剑平断然拒绝:“十万?削减十万军备,一年就要减少一百万两的军费,我就是画粥断齑(读机)、节衣缩食,也要裁军六七万人,这六七万人该如何安置?” 颜子廉安抚道:“将军莫急。当时大同筹军三十万,是为了抵御瓦剌,如今瓦剌大败,该是止战安民,休养生息的时候了。大同士卒们上马杀敌,下马耕梨,粮食这一块多年自产,实际是不愁吃喝的,减少十万军备,不代表就要裁军,可以削减兵甲、火器、辎重,若有朝一日大同战事再起,国库亏哪一块,都不敢亏军费啊。” “阁老,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封剑平沉声道,“仅仅是把人喂饱了,就能为你拼命?那倒不如养三十万条狗。” 颜子廉脸色微变。 封剑平气势汹涌,坐在一旁的燕思空感到心脏都在被压迫着,不愧是大晟第一名将,光是那一点点不悦,就令人胆战心惊。 封剑平又道:“就算是狗,也要有奖有罚,人能比狗好打发吗?俸禄呢?奖赏呢?天热要降暑驱蚊,天冷要烧炭添衣,病了要医,死了要抚,哪样不要银子?若要削减十万军备,便只有裁军一途,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日边关再起战事,士卒们能召之即来吗?” “将军。”颜子廉低声道,“你莫急啊,又不是当真要削减这么多,冯侍郎就是要我与你商议啊,他估摸着这将这个报上去,能令陛下满意,尤其是谢忠仁,大约也挑不出刺了,但他也知道你必定不能答应,所以不若各退一步……” “阁老。”封剑平眯起眼睛,“倘若真的削减了军备,岂不是让阉党称心如意?你又要我对抗阉党、扶立太子,又要我裁军已充国库,究竟是何用意?” 说到最后,封剑平的口吻已显凌厉,燕思空和封野在一旁,一声都未吭,燕思空甚至没有去看封野,他知道封家父子已对颜子廉不满,所以只能回避那灼热的目光。 颜子廉正色道:“将军何出此言?削减军备一事,是陛下的决意,我等只能尽量斡旋,老夫现在与将军捆成一线,岂有不为你、为封家考虑的道理?若没有你,太子的储君之位如何坐得稳?只是若不痛不痒的削减少许,谢忠仁定会咬死不放,陛下那关恐怕也难过,我这样劝你,也是为了你好呀。” 封剑平面无表情道:“那阁老以为,此事该如何?” “各退一步。”颜子廉低声道,“但我劝将军心里要有底,你既选择回朝,便不可能全身而退,切不要做梗在陛下心口的那根刺啊。” 燕思空周身一冷,背上仿佛有无形之物在攀爬,令他一阵心慌。 封剑平沉吟片刻,看了封野一眼,封野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开口,好半晌,封剑平才道:“五万。若削减五万军备,便可以不裁军。” 颜子廉摇了摇头:“将军,老夫不想与你讨价还价,但我肯定地告诉你,这定会招致陛下的不满。” 封剑平握着拳头,一言不发。 “将军近三十年未回京,整日与刀剑为伍,自认为在天下最凶残、险要之地亦能保全,却忘了庙堂之上,刀剑无影,防不胜防,一样致命。”颜子廉重重叹了一声,“老夫今日之言,实在是句句肺腑,将军不了解陛下,也不了解阉党,但我了解,往将军三思。” 封剑平长吁一口气,充满了沧桑:“阁老,那些将士大多背井离乡,随我在关外餐风沙饮暴雪,有些数年不得归家,有些一身残病,有些战死异乡,尸骨难觅,他们为国尽忠,肝脑涂地,我们岂能卸磨杀驴?” “将军言之有理,但此事已没有回旋之余地。”颜子廉劝道,“将军还需为自己、为世子打算,早做定夺。” 封剑平疲倦地扶住了额,哑声道:“八万。” 颜子廉点点头:“将军肯做此牺牲,老夫欣慰,老夫自会去规劝陛下。” “削减了军备,则我必定势薄,阁老就不担心阉党趁机发难吗?” “我时时都在担心,但是,若将军也出事,我们便更没有希望了,太子也会岌岌可危,为今之计,是先助将军度过此劫。” 封剑平摆了摆手:“罢了,一切就看阁老了。”他轻声说,“我为陛下驻守大同三十余载,做梦也盼着能痛击瓦剌,肃清边关,如今就要有机会实现了,却……” 颜子廉也重重叹了一声:“将军,老夫为官四十余载,从小小翰林到登阁拜相,也曾想做一番永载史册的大事业,如今风烛残年,才明白,人力不可胜天,我使劲浑身解数,也难抵洪流滚滚,你我皆是沧海一粟,尽力而已。” 封剑平苦笑道:“尽力而已。” 颜子廉站起身:“老夫先行一步了。” “我送送老师。”燕思空跟着站了起来,他匆匆看了封野一眼,示意封野来找他,但目光为多做停留。 将颜子廉送至院中,燕思空压低声音道:“老师,削减军备一事,当真如此严峻?” “这是冯侍郎估摸出来的,实际与陛下和谢忠仁心中之预期差距多少,谁也难说,陛下从前做事不至如此咄咄逼人,该说他对大多事都不太上心,但唯独大同军备一事,他非常坚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燕思空点点头:“陛下感觉到了威胁。” “是啊,能令陛下感觉到威胁,你该知外人是如何看待封家的吧,老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保全封家,非常之时,断手断脚亦是不得已之策,倘若封家倒了,我们早晚会被阉党吞没的。” “学生明白。”燕思空一时难以判断,事态是否真如颜子廉所说的那么严重,毕竟昭武帝对封剑平还赞赏、关爱有加,至少表面上难见猜忌之色,但他也时时提醒自己,揣测一个人的用意,不可看他如何说,要看他如何做,就军备和考核二事,也许颜子廉并非过滤,而是四十余年宦海浮沉,让他格外敏锐。 若真是如此,封家的处境…… 燕思空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第127章 隔日,燕思空去东宫为太子讲课,又碰上了祝兰亭在指导太子箭术。 陈霂见到他,虽仍是面带喜色,但不再像从前那么雀跃,经历过母妃含冤自尽,他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他朝着对他行礼的燕思空点了点头:“先生不必多礼。” 燕思空又向祝兰亭拱手:“祝统领,下官一直未有机会向祝统领当面致谢。” 他指的,是祝兰亭为了救太子和惠妃,给贤妃传信一事,俩人心照不宣,祝兰亭也回礼道:“燕主事客气了,是我当做的。” 燕思空笑笑:“殿下的武艺日渐精进,祝统领功不可没呀。” “燕主事授文,在下授武,都是为了殿下,这是为人臣的本分,不敢居功。”祝兰亭客客气气地说。 燕思空一直想要拉拢这个人,却没有成功,一是俩人职能差别大,很难碰上面,二是也没有合适的契机,而且,祝兰亭为人较严肃,若硬去套近乎,反而弄巧成拙,只能寻机再说了。 陈霂比划了一下手中的弓:“先生,我最近一直在练射箭,我听闻父皇要举办冬猎。” “似有耳闻,殿下如此英武,定能在冬猎上博得众彩。” “冬猎比春猎难得多,那些容易射猎的,到了冬天都难觅踪迹。”陈霂挺直背脊,展开修长地双臂,拉开了长弓,一箭蹿出,稳稳地中了红心。 燕思空用力抚掌,惊喜道:“殿下真令臣刮目相看!” 陈霂笑了笑:“若我能猎得一头猛兽,群众也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燕思空知道陈霂很想表现自己,无论是在昭武帝面前,还是群臣面前,因为他的资本太薄弱了。 陈霂冲祝兰亭客气地说:“今日也有劳祝统领了,祝统领请回吧。” 祝兰亭拜安离去。 俩人来到书房,陈霂照例挥退了所有人。 燕思空问道:“殿下近日饮食起居可有格外小心?” “放心吧,我吃喝之前都先验毒,枕席之下就藏着匕首。”陈霂冷哼道,“我每日勤练武艺,倘若真有人要行刺我,也没那么容易。” “那臣就放心了。” 陈霂悄声道:“听说父皇要大力削减大同军备,可是真的?” 燕思空面色顿时凝重起来:“是真的,我们都在为此事发愁呢。” 陈霂叹道:“我以为靖远王都已经回朝了,父皇就能信得过他了,否则、否则他又怎么会回来呢。” “靖远王忠心耿耿,是毋庸置疑的,但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吧。” 陈霂斜睨着燕思空:“先生何必跟我打马虎,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 燕思空苦笑道,低声道:“臣以为,这背后少不了谢忠仁的煽风点火。” “他煽风点火,也要父皇先有了火苗。”陈霂冷冷道,“父皇见靖远王拥立我,怕是更不能忍吧。” “肯定也有此原因,但殿下可不能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燕思空提醒道。 “放心吧。”陈霂抓住燕思空的手,“先生现在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我只跟你说真话。” “臣不胜荣幸。”燕思空迟疑了一下,“既然如此,臣想问殿下一句话,殿下可否如实回答。” “先生请讲。” “惠妃娘娘一事……” 陈霂脸色微变。 燕思空忍不住环顾了一下左右,尽管并无他人,但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音量:“殿下对陛下可有不满?” 陈霂眸中闪过一丝阴冷,他抓着燕思空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燕思空惊觉这少年是真的长成了,手劲竟也不小。 陈霂很快镇定下来,他的喉结滚了滚,开口道:“他是父亦是君,我不敢、也不该有所不满,但……”他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目光流泻出恨意,“但十几年来,我母子二人因他而受尽欺凌,现在母亲也因他而死,我无法原谅他。” 说完之后,陈霂眼中又显出几分惶恐,毕竟他说的每一个字,可都是杀头的大罪。 燕思空反握住陈霂的手,安抚道:“殿下的心思是人之常情,臣明白了。” “先生为何问这个?”陈霂有些不安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淡淡一笑:“臣以为殿下说出来,心里会好过一些。”倘若削减军备一事不能平顺度过,封剑平恐怕不会坐以待毙,万一,只是万一,事情有变,他要试探的,是陈霂有没有一颗为了当皇帝不惜一切的狠绝之心。 现在他知道,陈霂心里是恨昭武帝的,只是受到礼教孝道约束而不敢表露罢了。 这是件好事。 —— 几日之后,燕思空正在屋内挑灯静思,突听得窗外传来些微响动,他对这声音很熟悉,定是封野来了,只是,今日的动静未免大了些…… 他刚站起身,封野已经推门而入,随之扑将过来的,还有一阵酒气。 “封野。”燕思空忙迎了上去,“你喝酒了?怎么了?” 封野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你怎么喝多了就跑来找我。”燕思空担忧道,“路上可别被人看到。” “今日风沙大,路上没什么人。”封野开口了,与他潮红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不同,他的声音非常清醒,与平日无异。 “你这是怎么了?”燕思空给他倒了杯水。 “我跟我爹大吵了一架。”封野接过水杯,直接泼在了面上,大手抹了一把脸,神情充满了攻击性。 燕思空又拿过布巾,给他擦着身上的水渍,同时问道:“为何?” “为何?你说为何?还能是为何!”封野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燕思空沉默了。封家父子吵架,不外乎是封野质疑封剑平不该回朝,如今置封家于险地,而封剑平自然是极为恼火,认为封野放荡不羁,不忠不孝。 燕思空温柔地拭过他光洁的皮肤:“殿下乃忠义之人,不可以利弊得失去衡量。” “这岂是简单的利弊得失?”封野咬牙道,“轻则大同军费被大大削减,无数跟着我们出生入死、为国尽忠的将士,要被无情抛弃,重则封家的根基都会动摇,现在简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若坚持不回来,何至被人如此拿捏。” 燕思空捧起封野的脸,轻声道:“封野,不要再纠缠已经发生过的事了,眼下我们要齐心协力,度过难关,若朝廷同意只削减八万的军备,就此翻过此页,那便是皆大欢喜了。” “万一……不能呢?”封野担忧地说,“若当真八万,我爹就认了,就怕谢忠仁要趁机重创我封家。” 燕思空道:“这确实是我们最担心的,但我相信殿下不会坐以待毙。” 封野摇摇头:“他现在认为我行事冲动,什么也不愿意跟我说了,我根本不知道他有何打算。” “我猜殿下只是犹豫不决,你是他的世子,是这个世上他最信赖的人,他若有了决意,定会与你商议的。” 封野眯起眼睛,思索道:“你可有什么猜想?” “我这些天,时时都在思考此事。”燕思空握着封野的手,轻轻摩挲着他掌心那令人安心的厚茧,“正如我说,若让出八万军备,就能保全,那便认了,来日方长,但若不行……我们必须得提前备有对策。” “什么对策?”封野盯着燕思空,目光灼灼。 燕思空舔了舔嘴唇:“封野,你知道我这人行事大胆而疯狂,你当真想听吗?”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说出来。”封野冷道,“说不定你我不谋而合。” 燕思空轻抚过封野的脸:“有一个办法,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我们所有的麻烦,又不至让封家背上篡逆的千古骂名。” “说。” 燕思空那一双明眸闪烁着犀利地精光:“逼宫,扶太子登基。” 封野倒吸了一口气,声音黯哑:“你想我所想。” 燕思空也深深换了一口气,声音有一丝发抖:“若殿下同意,此事大有可为。” “我爹……”封野皱眉道,“我不知道,我现在甚至不敢跟他提。” “殿下远离朝堂三十载,对这些阴谋争斗缺乏警戒,他心中始终自持有功,认为陛下不会不留情面,所以,现在他定然不会同意。”燕思空目光阴沉,“可一旦削减的大同军费超过了他的承受,那就不一定了。” 第128章 封野垂下眼帘,浓密如扇的睫毛微微抖动着,他阴恻恻地说道:“若能让皇上禅位,那便是皆大欢喜,太子对你极为信任,又年幼好控制,到时可将阉党一网打尽。” “对。”燕思空的呼吸有些躁动,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殿下可趁机夺过京师卫戍兵权,主少国疑,他理所当然摄政,这陈家的天下,就在封家掌握之中了。” 封家抬起脸来,目光凌厉而充满了野性:“恐怕颜子廉不会答应。” “若要起事,必得老师的协助,这确实是个问题。”颜子廉要的是铲除奸佞,整治朝纲,绝对不是灭掉阉党,又造出一个独掌大权的摄政王。一旦此事被颜子廉知道,颜子廉立刻就能明白他们想干什么。 封野冷哼一声:“颜子廉这只老狐狸,既想让我封家助他击溃阉党,又怕我封家坐大,什么好处他都想占,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燕思空很想说,站在颜子廉的立场,他不得不如此,纵横捭阖、斡旋掣肘,他担得起内阁首辅这顶沉甸甸的官帽,但当着封野的面,自己得尽量避免为颜子廉说话。 而站在自己的立场,他虽然敬重、感激颜子廉,却必然将封野放在第一顺位考量,除去他和封野的感情不说,只有封家执掌大权,才能为他报仇雪恨,更能让他一展抱负,建立一个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 封野接着说道:“颜子廉连你都在防备,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生怕你我勾结太深。” “我看得出来。”燕思空道,“坐到宰辅之位,已不可能有全心信任的人了,我在他面前,也时刻是谨言慎行的。” “就怕我们或许有逼宫的机会,却被他察觉而阻挠。” 燕思空思索道:“其实此事的关键,或许不在老师,而在赵傅义将军。” 封野点点头:“赵将军统领三万卫戍军,若有他相助,定能成事。” “你对此人有几分了解?他可曾是殿下的下属。” “确实,但已是十几年前了,就算我爹亲自出马说服他,结果也难说。”封野想起什么,“那个曾为我送信的祝兰亭呢?他可是禁卫军统领,又是太子武师,若得他相助,比赵将军更有利啊。” “祝家是皇太后娘家,如今的当家是陛下的亲舅舅,外戚势力不容小觑,但是,陛下对祝家恩宠有加,还将妹妹嫁给了祝家,祝兰亭为人又正派。”燕思空摇摇头,“他们完全没有逼宫的理由,行不通的。” “照你这样说,祝兰亭反而会成为此事最大的障碍。”封野眯起了眼睛,目露凶光。 “需从长计议。”燕思空道,“我还是认为应笼络赵傅义将军。” “可现在我爹和我都出不了城,我连景山大营都去不了。” 燕思空想到了佘准的密道,他道:“若当真有需要,我有办法让你们出城。” “真的?” “真的。” “那个佘准准备的?”封野撇撇嘴。 “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城,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燕思空笑笑,“我说了,他很有一套。” 封野不免有些吃味,但又不想让燕思空看出来:“既然如此,或可一试。” “现在最要紧的是殿下。”燕思空道,“一切就看殿下了。” 封野沉声道:“我封家绝不会任人宰割。” 燕思空一时心情也很复杂,虽然若事成,便一劳永逸,但风险实在太大,一旦踏出那一步,或生或死,不能回头,无论是他,还是封野。 封野将燕思空揽进怀中:“也不会让人欺负你。” 燕思空唇角牵起一丝笑容:“我知道。” —— 冯闯将削减大同军备的文书奏了上去,内阁很快票拟出了意见,再呈达御前。 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不仅仅是跟此事有关的一干人等,朝廷内外,也都在观察、等待,毕竟封剑平是跺一脚山河震的人物,兹事体大,绝不亚于削藩,削藩能把梁王逼反,谁知道靖远王又会如何应对呢? 这是一场暗流汹涌的博弈,是皇权与兵权的制衡,身在棋盘之上的人,一步走失,就可能满盘皆输,朝中那肃杀的气氛,冷如二月的河水,令人心惊肉跳。 几日之后,昭武帝秘传颜子廉进宫议事,燕思空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本不该知道,但颜子廉亲口告诉了他——在秘传他议事的时候。 燕思空心中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他沉声说:“老师可是有坏消息要告诉我?” 颜子廉点点头。 “请说。” “近日得到来自辽东的奏报,冬天来了,金人缺衣少食,又蠢蠢欲动,已经劫掠了我十几个村庄,陛下以辽东形势严峻为由……”颜子廉凝重道,“要从大同调兵十五万去辽东,歼灭金人。” “胡闹!”燕思空腾地站了起来,此时他无法克制胸口那团暴躁的戾气,因为时任辽东总兵的,仍然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韩兆兴! “我已经暂时劝住了陛下,那辽东总兵韩兆兴是谢忠仁的外甥,辽东总督胆小怕事,就是个傀儡,此举实是为了掣肘封将军。”颜子廉咬牙道,“我万万没想到,谢忠仁胃口已如此之大,竟想染指兵权了。” “他胃口再大,也是皇帝养出来的!”燕思空握紧了拳头,“韩兆兴昏庸无能,曾两次败于金人,就是给他再多的兵,也只是平白让将士们去送死,当年的广宁守卫战……” 颜子廉颇意外:“你知道广宁守卫战?” 燕思空的嘴唇轻轻抖了抖:“听说过。” “你听说过多少?” “言传……韩兆兴为了抢功,陷害了当时的守备。” “哎,是赵将军与你说的吧。”颜子廉摇摇头,“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怕也只有赵将军记得。” “……” “韩兆兴何止陷害了广宁守备,在他之前的辽东总兵,也是被他和谢忠仁构陷,心灰意冷之下辞了官,若非如此,擎州怎会失守,我们又怎会丢掉辽北七州。” 燕思空听得此言,浑身发抖,他到现在才知道,韩兆兴和谢忠仁这对狗贼,不仅害死了他的养父,还害死了他的亲生父母,他们害得他两次家破人亡! 颜子廉看出燕思空的异样:“思空?你怎么了?” 燕思空狠狠用指甲顶入掌心的嫩肉,试图用疼痛克制住要崩坏的情绪,他轻声道:“同样是宠信奸佞,先帝失河套,陛下失辽北,分别让瓦剌和金国壮大,这是大晟自建国以来最大的错误,江山自此衰弱,我……痛惜啊!” 颜子廉也是痛心疾首的样子:“所以我们决不能让陛下重蹈先帝覆辙,一错再错了。” “可陛下听信了谢忠仁的谗言,为了削弱靖远王,竟要把十五万兵权给韩兆兴?这该如何是好,老师,该如何是好?” “陛下现在只有两个打算,要么削减十五万的军备,逼迫封将军裁军,要么将十五万的大军调往辽东。”颜子廉一脸疲倦地搓了搓额头,“但他又担心此举会彻底激怒封将军,所以找我密谈,一是想通过我探探封将军的态度,二是想让我去规劝封将军。” “我看调兵是假,裁军才是真,谢忠仁知道我们必然不会同意调兵,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裁军,倘若真的调兵了,那更是称了他的心意。”燕思空恶狠狠道,“这阉狗阴险狡诈至此!” 从前燕思空一直躲在暗处给阉党使绊子,从王生声到葛钟再到文宥迟,因为我暗敌明,前面还有颜子廉挡着、封野助着,他都成功了,这一次,他虽然还在暗处,却是他们和谢忠仁最直接的交锋,而他也终于直面了谢忠仁的厉害,这个胸无点墨的阉人,能从一个卑贱的小内监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并深得皇宠,智谋手段当真过人,此人已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他们当真进退维谷,错一步就是深渊。 “我与他斗了大半辈子,倘若他好对付,何至有今日的局面。”颜子廉长叹一声,“我暂时不敢告诉封将军,你与封家近面,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若告诉封将军,恐怕……”燕思空摇摇头,肯定地说,“封将军不会同意的,无论是裁军,还是调兵。” “他若不同意,就是抗旨。” 燕思空沉默了,他并非无言以对,只是在斟酌,若将逼宫一计告诉颜子廉,颜子廉会作何反应,若颜子廉同意,那自然是好,若不同意,他就完了。思来想去,他还是没敢冒这个风险,他必须进一步试探颜子廉的底线。 “思空。”颜子廉唤了燕思空一声。 燕思空被迫抬起头,看向颜子廉。 颜子廉老态毕现,唯有那对眼眸依旧犀利:“他会抗旨吗?” 燕思空心中一震。 第129章 俩人对视的那短短一刹,却是暗流汹涌,不知有多少百转千回的思绪交错于电光火石之际。 师生二人显然都有欲吐之言,却又斟酌再三不敢冒进。 燕思空知道颜子廉已经不信任他,也看得出来他更偏向于封野,但因为俩人的目的是大致相同的,所以暂且无妨。 只是,他在揣度着颜子廉的心思,颜子廉也在揣度着他的,实在有些麻烦。 燕思空顿了顿:“老师怕靖远王抗旨吗?” “我有次担忧,陛下亦有次担忧。”颜子廉道,“所以陛下让我去劝封将军。” 燕思空把难题甩了回去:“老师当真想去劝封将军遵旨?” 颜子廉摇头:“不能让谢忠仁得逞。” “既然如此,我们便一起想办法,让陛下转变心意。” 颜子廉叹道:“难。” “老师……可有良策?”燕思空小心翼翼地问道。 颜子廉沉默了良久:“最好的折中之计,恐怕就是大同削减十万军备,坚决不能调兵。” “老师,这当真是折中之计吗?这完全就是伤筋动骨了,倘若真的如此,我们就更无资本与阉党对抗了。” “那你有什么办法?” 燕思空将双手揣进袖中,端坐于前,抿唇不语。 “说吧,我从你眼中看出来了,你想说什么就说,或者……封野向你透露了什么?” 闻言,燕思空摇首:“学生有一计,但不敢与任何人说,哪怕只是在脑中想一想,都瑟瑟发抖。” “是何计策。” 燕思空站了起来,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了颜子廉面前,头身伏地,低声道:“学生若是说了,就是大逆不道,而且此计十分凶险,一旦失败,满盘皆输,老师可当学生妄言,不治学生的罪吗。” 颜子廉站起身,将燕思空从地上扶了起来,他长叹道:“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我怎么可能治你的罪,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是我的门生,你若大逆不道,我也逃不了干系,你便说吧。”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面色有些苍白,这并不是装的,他低低说道:“陛下仁爱,绝非生性多疑之人,他之所以如此忌惮靖远王,实是谢忠仁谗言所致,包括储君之位,若非文贵妃常吹枕边风,陛下也不会忤逆皇太后的意思,朝廷之所以有今日之局面,全怪奸佞欺君,只要铲除了奸佞,我大晟那四海升平、万邦来朝的盛世定会重现。” 颜子廉郑重地点点头。 “可是这帮奸贼深得圣上宠爱,我们哪怕一而再地剪除阉党的羽翼,只要圣眷仍在,便动不了他的根基,而眼下,我们寻觅不到击倒他的良机,他却已逼得我们无路可退了,想要靠寻常手段铲奸除恶,恐怕行不通。” “那你的意思是……” “杀了他。”燕思空的语气中透出明晃晃的杀气。 颜子廉摇头,“他身在戒备森严的大内,进出都有高手保护,要杀他难如登天,你以为我们没派过刺客吗?没用的。” “不是暗杀他,就算暗杀成功了,死了他一人,阉党仍在,必须由陛下下旨,治他罪名,搜罗党羽,一网打尽。” “陛下怎么会杀他。”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陛下要在皇家猎场举行冬猎……” 颜子廉双目瞪直了。 燕思空顿住了,静静地看着颜子廉。 颜子廉背过身去,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说下去。” “冬猎之时,陛下会带着他离开皇城,按照往年惯例,只会带五千守备。马嵬驿兵变,唐玄宗杀了杨国忠、逼死贵妃,才保住李氏江山,我们亦可效仿,要陛下杀了祸国殃民、欺君媚上的谢忠仁!” 燕思空一口气说完,浑身冰冷不已,他知道自己说出去的每一个字,都会带来灭族之灾,也会造成载入史册的大举。 而且,他还骗了颜子廉。 倘若颜子廉权衡之下同意了,到时候举兵之人是封剑平,可就不单单是杀谢忠仁,那皇位,也要叫这昏君让出来! 他知道颜子廉绝对不会同意逼宫禅位,但若没有颜子廉的协助,就无法成事,现在就看颜子廉会不会相信他了。 颜子廉那两道灰白掺杂的眉毛都要拧成一线了,他面色沉重,额上甚至泌出了细汗。 燕思空亦是紧张地看着他。 半晌,颜子廉小声道:“此事,你可与封野商议过?” 燕思空果断摇头:“学生谁也不敢说。” 颜子廉口气凌厉:“倘若封将军不同意呢?这一个不好,就是背负千古骂名的乱臣贼子。” “学生……不敢确定。”燕思空感到掌心湿漉漉的,心脏狂跳,面上却不敢表露,颜子廉最后那句话,就是在试探封剑平有没有可能趁机篡位。 颜子廉再次踱起了步,平日沉稳自若的两朝老臣,此时显得十分焦躁。 燕思空站在一旁,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他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颜子廉猛地转过身来,咬牙道:“倘若、倘若你与封野能说服封将军……便来找我。” 燕思空激动得浑身一抖,他再次跪在地上,颤声道:“老师,无论结局如何,百年之后,史笔定不负您的忠义之名!” 颜子廉眼圈微湿:“我舍得生前身后名,惟愿还我大晟太平盛世。” 燕思空用力朝颜子廉磕了三个响头,那是他对颜子廉的愧疚。然后,他抬起头,站起身,带着坚毅而冷酷的目光,慢慢退了出去。 第130章 燕思空打着太子的名义,向礼部的官员探听了冬猎的一些情况,得知负责山海猎场安全的正是赵傅义,而祝兰亭会另带五百禁卫军贴身保护皇帝和皇亲。 若能拉拢赵傅义将军,与封剑平带回的两千封家军里应外合,祝兰亭的禁卫军便不必放在眼里,因而成事与否,关键在赵傅义。 此事燕思空暂时并不打算告诉陈霂,陈霂年幼势薄,不过是大人手中的一枚棋,倘若事成,那皇位他就算不想上也得上,倘若不成,也不必牵连他,虎毒不食子,被废了起码能保住命。 眼下要做的,一是说服封剑平,二是让封剑平说服赵傅义,这每一步都是刀尖上跳舞,凶险万分。 燕思空亲去找了佘准,让他做好准备,一旦收到俩人约定的信号,就要由佘准负责送人出城,再接应回城。 等他忙了一天回到家中时,就见一小厮模样的人站在庭院里,他隐约觉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那小厮见到他,恭敬道:“公子,您回来了。” 燕思空看了阿力一眼:“你是谁?” “小的是您府上的人,贱名石头。” “哦,那日似是见过,何事?” “管家命小的过来告诉公子,谢公公为公子乔迁送来了厚礼。”石头从袖中拿出裹着金丝绸缎的册子,双手奉上,“这是礼册,请您过目。” 燕思空瞪圆了眼睛,一把抢过礼册,这一展开不得了,竟是伸直了胳膊也看不全,上面的金银财宝令人眼花缭乱,他粗扫一遍,好多他听都没听说过。他背脊发寒,阖上册子,厉声道:“谁让他收的?!” 石头吓了一跳:“这……这小的不知……” “谁给你们狗胆,不经我同意就胡乱收礼!”燕思空感到头皮都要炸开了。 石头慌忙跪了下来:“公子息怒,小的只是传话的,小的……小的听说,听说从前的贺礼,公子也是照单全收,所以才想管家就……就……” 燕思空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混账东西!” 从前他升主事和被皇帝赐婚时,都曾收到过各官吏送来的贺礼,尤其是成了准驸马,不乏贵重一点的礼品,谢忠仁出手阔绰,只要是与他没有直接恩怨的,一概都送。可那些不过是寻常的人情,在朝为官,官场陋规不能免俗,奉三节两寿自然要孝敬上级,再奉盛暑有“冰敬”,隆冬有“炭敬”,出远门了有“路敬”,婚丧嫁娶、添人进口、升迁立功,都可以送,平时无事要找由头送,有喜可贺更要送,所以他收得心安理得,无伤大雅。 可这次是大大地不同。一是他最近并无喜事,二是这礼品的价值太过可怕,他若收了,言官参他一本受贿也无可厚非,他若不收,便是明摆着不给谢忠仁面子,俩人虽是党派有别,但他一介六品主事,在满是阉党的吏部供职,如今大事来临,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得罪谢忠仁,横生事端。 燕思空拿着那厚厚的礼册,手微微地发抖,这哪里是价值万金的财宝,而是咬人的毒蝎子。最让他胆寒的,是他的管家显然是谢忠仁安插的人,否则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越过主人随便收礼。 简直找死…… 石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燕思空,试探地唤了一声:“……公子?” 阿力走到燕思空身边,往礼册上瞄了一眼,脸色也很难看,转头恶狠狠地瞪向石头。 石头瑟瑟发抖。 燕思空揪紧了手中的东西,寒声道:“滚回去,告诉管家,今夜他亲自守着这堆贺礼,一样也不许动,我明日查验,与这礼单有一枚铜钱的出入,我唯他是问!” “是,小的、小的这就去。”石头连滚带爬的跑了。 燕思空转身大步走进了书房,砰地一声摔上了门,坐倒在了椅子里。 谢忠仁是何用意?究竟是何用意,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他得想清楚。 天色已晚,现在去找颜子廉商量已经来不及了,明日天亮,他就要亲自把礼品退回去。 不,他得先想明白,谢忠仁要干什么。 想拉拢他吗?他可是颜子廉的门生,岂能被敌党拉拢,谢忠仁不会这么蠢。 想陷害他吗?他只要原封退回便是。 想离间他和颜子廉?谢忠仁更不会这么低估自己几十年的死对头。 谢忠仁选择这个时间,做出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想看自己如何反应?收了如何,不收如何?谢忠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冷静,燕思空,冷静下来。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那些复杂的人与事在眼前疯狂交错,他冷静地在脑海中将它们一条一条地捋出清晰地脉络…… 糟了,谢忠仁在引他上钩! 从那一箱箱珍宝抬入他府里的那一刻起,他就中计了。 在士族与封家的联合阵营面前,谢忠仁亦感到颤栗,他既不如颜子廉那般德高望重、门生故吏满天下,也不如封剑平那般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四海闻,论文治武功,他一介阉人,本没有任何胜算,可他手里握着一把能够一招制敌的利剑,那就是皇帝。 宦官不如真正的官吏那般有各自的职责与公权,宦权仅是皇权的延伸,为皇帝分担政务,并起到制衡相权的作用,一旦失去皇帝的宠信,便什么也不是。 谢忠仁利用这一点,步步紧逼着要卸封剑平的兵权,以此打击士族,但他同样也害怕出现梁王之乱,封剑平若反,其势是梁王的数倍不止,即便封剑平几乎手无寸铁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没有服众的理由,岂能说拿就拿。 杀一个封剑平容易,难的是堵住悠悠众口。 所以谢忠仁一面利用皇上逼迫大同裁军,一面也做了另一手准备,那就是离间士族与封家。 没错,在谢忠仁眼中,他燕思空微若蝼蚁,做一辈子颜子廉的孝贤门生也威胁不着他,就算成了驸马,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驸马,送此厚礼,最终的目标并不是他。 谢忠仁看上的,是他在士族与封家之间那微妙的存在,他也是唯一一个同时与颜子廉和封家有密切联系的人,而他与封野在外人看来芥蒂颇深,可以利用。 他是谢忠仁找到的羊皮鼓上的一个小洞,这面鼓愈是狠锤,便愈是洪声雷动、坚韧不屈,但只要揪准了这个洞轻轻一撕…… 想明白了这一点,燕思空吓出了一身冷汗。 如此复杂的局势,他哪怕只是错漏了一丁点细节,都可能万劫不复,而谢忠仁竟猝不及防地在他面前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曾出现在谢忠仁眼中,其实,他早已被那双阴险的眼睛盯上了。 第131章 想通了这些,燕思空愈发愤怒而忧虑,管家已经收了礼,他要退回去,便是公然不把谢忠仁放在眼中,而且,此时他收礼的消息定然已经在京中传开了。 如今只能将计就计,一方面,礼是一定要退的,另一方面,他要亲自去向那谢忠仁谢罪,这正是那阉人逼他走得一步,有理由私下见了面,才更好试探他。 燕思空一双深陷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冰冷的光芒,拳头也握得咯咯直响,事已至此,便去会一会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吧…… —— 第二天一早,燕思空带着阿力来到皇上赐予他的府邸,一脚踹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向院中。 只见那宽敞的庭院里依次摆放着十几个漆红镶金的楠木大箱。 门房跟了上来,面对脸色阴沉的燕思空,和高壮魁梧、容貌丑怪怕人的阿力,畏畏缩缩地小声叫了一句“公子”。 “把赵峰给我叫出来。”燕思空声音不大,但不怒自威。 “是……” 门房刚走了两步,但见管家赵峰已经领着两个仆役匆匆赶来,一见到燕思空,远远地开始佝腰:“公子回来了,老奴有失远迎。” 燕思空眯起眼睛盯着他,不愧是阉人,那虚伪作态的模样比起宫中的内监有过之而无不及,令人生厌。 这赵峰原是御马监的一个太监,随这宅邸一起赐给了燕思空,他早已料到这是谢忠仁的人,却没想到其胆子竟如此之大。 燕思空冷冷道:“来人,把这逆仆给我拿下。” 赵峰脸色一变,大约没想到燕思空来势如此之猛,完全不顾及谢忠仁的面子,他忙跪在地上,恳求道:“公子息怒,老奴知道过去公子从不拒贺礼,一时糊涂,便代公子收了下来,老奴不是故意,公子息怒,息怒。” 燕思空冷冷一笑:“赵峰,你在宫中三十年,见过的场面比我看过的日头都多,你会分不清收礼的度?即便你分不清,也知道身为奴才,最忌自作主张,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替我收礼!” “公子息怒,老奴糊涂,老奴糊涂。” 赵峰虽是态度谦卑,连连磕头,但燕思空看得分明,那双眼中并无惧色,一是看他年少,二是自持乃皇帝赏赐之人,又有谢忠仁做靠山,料定他不敢将自己如何。 “那只是其一。”燕思空继续说道,“我吩咐你亲自守着贺礼,少一钱一两也不行,你却将它们放在院中一夜不闻不问,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主子?!” “哎呀,老奴年纪大了,昨夜实在困倦不堪,公子息怒啊。” 燕思空厉声道:“拿下!” 仆役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动。 赵峰亦是偷瞄着燕思空,显然并未将燕思空放在眼中。 燕思空给了阿力一个眼色,阿力毫不迟疑地冲了上去,将赵峰从地上拽了起来,动作之利落犹如拎起一只鸡,然后一手扯过绑在木箱上的红绸,将赵峰双手捆住了。 赵峰真的慌了:“公子,公子,老奴一时糊涂,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燕思空寒声道:“你身为家仆,却以下犯上,丝毫不将我放在眼里,倘若我不整治你,你怕是还要更加嚣张。” “老奴不敢了,公子息怒啊。”赵峰急道,“老奴……老奴是陛下赏赐的人,求公子看在陛下、看在谢公公的份儿上,放过老奴吧。” 一提谢忠仁,燕思空更是恶向胆边生,正是因为赵峰是皇帝赐的人,他无法将人赶走,变更不能轻易放过,否则等他搬入新宅,就是在身边养了一条时刻盯着自己的毒蛇。他怒道:“正因你是陛下赏赐的人,我才更要赏罚分明,否则他日公主下嫁,见府上无规无矩,我亦无家主之威,如何向公主交代、向陛下交代?阿力,家法伺候,仗二十!” 阿力起身就去找竹条。 赵峰意识到燕思空要立威,真的害怕了,顿时哭嚎哀求起来。 阿力一手持仗,大踏步走来,院中已围满了府上的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阿力走到近前,对赵峰的哀求充耳不闻,高高举起竹条,朝着赵峰的背脊、腰臀抽去。 虽说都是仗刑,但家法之仗刑自然不能与朝堂、军队中的相比,这竹仗薄而柔韧,抽人极疼,但只会伤及皮肉。 赵峰无处可躲,发出了杀猪一般地惨叫。 燕思空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 这竹条并非只抽在赵峰的身上,也抽在谢忠仁的脸上,此举既能震吓住赵峰和府上其他心怀不轨之人,亦是对谢忠仁的报复,左右他要亲自去退贺礼,免不了受辱,这一遭不能白挨。 二十下抽完,赵峰已经疼晕了过去。 燕思空没再看他一眼,吩咐道:“抬上这些贺礼,昨天从哪儿来的,给我送回哪儿去,阿力,你跟他们一起去。” 阿力点点头。 仆役们畏惧地低垂着眉眼,齐声:“是。” 燕思空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去,他现在就要入宫,主动去见那个他不曾说过一句话、正面相视过一次的谢忠仁,那个大晟最有权势的宦官,最该杀千刀的奸佞——也是他最恨不能生吞活剥的仇人! 穿过层层回廊,绕过座座楼庭,燕思空在小内监的带领下,来到皇帝赏赐给谢忠仁在宫中的独院,而皇帝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的是,谢忠仁光在城内,就有三座宅邸。 小内监进去通报后,将燕思空引了进去。 尽管燕思空已经忐忑了一路,但当他的脚真的跨过那道门槛的刹那,他的心更加剧烈地颤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背脊在往下滑,就算现在是初冬时节。 那是仇恨,亦是恐惧,他恐惧的并非谢忠仁,而是因谢忠仁而起的那些惨痛不堪的回忆。 十三年了,当年那发毒誓要报仇雪恨的少年,已经长成了坚韧不拔的青年,而这一刻,他终于要直面自己的仇敌,直面他十三年来的噩梦。 燕思空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那个发须灰白,眼眸却如鹰隼版阴沉的老者,他走得不快,却步履稳健,探究的目光在燕思空身上放肆地逡巡,仿佛能将人一眼望穿。 燕思空只觉呼吸一窒,身体的血液如被抽空了一般,冷得他浑身发抖。 谢!忠!仁! 第132章 尽管内里翻江倒海,燕思空也不得不压抑下汹涌的恨意,恭敬的施礼:“晚辈……见过谢公公。” 谢忠仁坐进了太师椅,吊着嗓子轻咳一声,徐徐道:“燕主事啊,不必多礼。” 燕思空直起身,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忠仁,将那苍老灰白面上的褶皱、纹理、毛发、斑点一一收入眼底,仿佛看得愈仔细,就愈能了解他的对手。 谢忠仁也看着他,目光老辣,好整以暇地等着燕思空发话,虽然燕思空此行的目的,二人心知肚明。 “晚辈今日冒昧来访,是特来向公公请罪的。”燕思空拱手道。 谢忠仁呵呵一笑:“这话咱家可听不懂了,燕主事请的哪门子罪?” “蒙公公赏识,昨日晚辈府上收到公公赠予的厚礼,晚辈公务繁忙,尚未来得及搬家,昨日并不在府上,我那家仆不懂事,竟自作主张收了下来……” “哦,这事儿 啊。燕主事在吏部供职大半年,勤勉公允,有口皆碑,如今又是万阳公主未来的夫婿,咱家着实欣赏燕主事这样的青年才俊,有意结交……”谢忠仁勾唇一笑,“莫非燕主事瞧不上我这有缺之人?” 燕思空不卑不亢道:“晚辈绝无此意,只是无功不受禄,晚辈实在不敢承此大礼,已命人送回公公府上,晚辈门户不严,自知此事做得欠妥,因而特来向公公请罪。” 谢忠仁长长地“嗯”了一声,语调阴阳怪气:“这礼收了还要退回来,燕主事,你这可是打咱家的脸啊。” “晚辈不敢,晚辈一向敬重公公,求公公大人大量,不与晚辈计较。” 谢忠仁低笑不止,“你身为颜阁老的得意门生,当真敬重于咱家?” “公公在陛下身边服侍多年,为陛下分忧,功不可没,仅凭这一点,也值得天下人敬仰。” 谢忠仁笑着说:“素闻燕主事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今日一见,果然了得,还站着做什么,坐吧。” 燕思空这才坐了下来,立刻有小内监奉上香茗。 “其实这礼退与不退,有什么紧要,咱家看着万阳公主长大,这礼便当是赠予公主的嫁妆吧,燕主事不愿意收,可是怕颜阁老介怀?” “若说完全不怕,那便是欺瞒公公了,晚辈是颜阁老的学生,颜阁老对我多有提拔,晚辈以为,还是要避嫌的。” 谢忠仁哼笑了一声,“无论是你我,还是阁老,皆是为陛下效力,为国家尽忠,本不该有亲疏、远近之分,如今朝廷党派对立,互相掣肘,这是陛下最不愿意看见的,我也为此忧心忡忡啊。” 燕思空心里大骂这阉狗寡廉鲜耻,若非他身为宦官却过度干政,又怎么会造成党争对立,朝廷乌烟瘴气,如今反倒“忧国忧民”起来,真是贼喊捉贼。他谨慎而敷衍地附和道:“公公说得有理。” 谢忠仁话锋一转:“你身为吏部功考司主事,听说此次靖远王的列题便是你做的,你对削减大同军备一时,有何看法呀?” 总算提到重点了。 燕思空轻咳一声,把他应付刘岸的话略加修饰,搬了过来,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绝不显出个人的意见与情绪。 谢忠仁听完,微微蹙眉:“刘尚书亦是这么说的,该不会是他怕担责任,叫你们统一口径吧。” 燕思空拱手道:“这列提是刘尚书与我商议决定的,我二人对此事的想法差不多。” “呵呵。”谢忠仁轻笑一声,“这话咱家就不信了,那刘尚书可没被靖远王世子当面羞辱过吧?” 燕思空愣了一愣,一时沉默了。 谢忠仁想要利用的果然是这一点,封野在大宴上当众反对婚事,他后来求见被晾在府外站了两个时辰,还有那次周觅星的酒局,封野更是对他冷嘲热讽,甚至将他当做娼妓调戏,极尽羞辱,这些可谓是城中人尽皆知,就算谢忠仁不会轻信留言,他安插在花柳街的眼线夜离,可是亲眼看见的。 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什么断袖之类的荒唐谣言,只认为封野出身尊贵,便看不上他是寒门子弟,这在上下通婚之中,并不鲜见。 文人都极好面子,在外人看来,他燕思空受此奇耻大辱,定是怀恨在心,只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 谢忠仁想利用这点离间他们,他或许可以将计就计…… 谢忠仁想从他脸上看出个究竟,但见他面无表情,心中更以为那是在故作镇定,续道:“燕主事与世子曾是好友,不想他却丝毫不念旧情,他日就算了你与公主完婚,怕也是得不到封家的助力。” 燕思空低着头:“晚辈只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其他的,不便多想。” 谢忠仁暗暗笑道:“是不便,还是不敢呢?你就当真忍得下这口气?” 燕思空抿了抿唇,静默半晌,才沉声说道:“不知公公此番话,是何用意?” “明人不说暗话。”谢忠仁语气轻飘飘的,“你是颜阁老的学生不假,可谁才是你的主子?你的君、你的父?” “……陛下。” “你尊师敬上,一心唯颜阁老是从,本也无可厚非,可如今你就要成为驸马了,说得再直白一点,你可要跟陛下成一家人了,这亲疏远近,你分得清吧。” 燕思空惶恐道:“晚辈……晚辈不明白。” “咱家也不怕与你说实话。颜阁老处处与陛下作对,陛下想立二殿下,他就指使大臣百般抗议,陛下想削减大同军备,他又与靖远王勾结一气,把死兵权不放,还哪有半点为人臣的样子?” 燕思空面色一白,这倒并非装的,是他意识到昭武帝已经把立储和削减军备的挫败,都迁怒向颜子廉,从前昭武帝再昏庸糊涂,对颜子廉还是又敬又畏的,如今谢忠仁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便证明昭武帝对颜子廉的不满已经到了顶点,恐怕想要一起整治了。 这个消息令燕思空顿时浑身发冷,看来,眼下深陷危机的,已不止封家。 谢忠仁见自己的话奏效了,更是循循善诱:“燕主事如此聪明,该明白咱家是什么意思,若是换做别人,我何必多费口舌,可燕主事是陛下亲选的驸马,陛下对你赏识有加,过了冬,便要择良辰吉日为你和万阳公主完婚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可不要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燕思空脸色铁青,沉声道:“公公的意思是……” 谢忠仁冷笑:“你若能劝得颜阁老悬崖勒马,那是最好不过,如若不然,咱家便劝你早为自己打算,陛下亦不想废了你,有损公主声誉,你可明白?” 燕思空双拳紧握,身体轻轻颤抖着,他轻声道:“晚辈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半点违逆之心,望公公明查。” 谢忠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燕主事是明理之人,咱家会为你禀报陛下的。” “谢公公。” 谢忠仁压低声音:“若颜阁老和封剑平有什么动向,你是否也该如实禀告陛下呢?” 燕思空沉默不语,面露难色。 他若答应得太爽快,谢忠仁定会起疑问。 谢忠仁笑了笑:“看来燕主事还是不够通透啊。” “我……” “也罢,燕主事不妨好好思量思量,咱家是为了陛下,为了万阳公主,才对燕主事说这一番肺腑之言,若燕主事不迷途知返……”谢忠仁口气骤冷,“那就可惜了。” “……多谢公公提点,公公一番话,醍醐灌顶,晚辈铭记在心。” 谢忠仁唇角含笑,慢慢啜了一口茶。 燕思空眸中闪过一丝阴寒。如今屋内除了他们,只有两个弱不禁风的小内监,他要杀这个老阉狗,不费吹灰之力,他多希望能用手掐住那枯柴的脖子,看着这阉狗眼中流露出悔恨、恐惧和绝望,他无数次的幻想让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俩人近在咫尺,他却什么都不能干。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恶意,拱手道:“晚辈,亦有一事想请教公公。” “请讲。” “陛下,当真想调兵辽东吗?” 谢忠仁不咸不淡道:“如今金人蠢蠢欲动,即便调兵辽东,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晚辈……明白了。” 谢忠仁淡笑:“你明白什么?” 燕思空顿了顿,面无表情道:“明白陛下的决心了。” 第133章 谢忠仁给燕思空送厚礼的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到了颜子廉耳中,但颜子廉沉得住气,率先找来的,是封野。 俩人已数日未见,一碰面,浓烈的思念都将要从眼中迸射出来,但现在却不是互斥情愫的时候。谢忠仁的动作,令封野嗅到了什么。 “你见到他了。”封野抚了抚燕思空光洁白皙的面颊,语调是肯定的,口气是温和的,他知道与谢忠仁近距离、面对面的交谈,对燕思空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燕思空点点头:“见到了。” “他可有为难你?” “没有,只是……”燕思空轻轻咬住下唇,盯进封野的瞳眸深处,轻颤道,“我很想杀了他,在与他说每一句话时,都幻想着要如何杀了他,他那样老迈、那样孱弱,我想着我只需要一只手,就能拧断他的脖子……”他说到最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立时充满了血丝。 “我明白。”封野顺了顺燕思空的头发,“幸好你不是冲动之人。”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叹道:“是啊,我为复仇,忍辱负重十余年,又怎会忍不了这一时。” 封野安抚道:“他早晚要死在你手中,而且是不得好死。” 燕思空眼中闪过狠厉。 “送礼之事,那阉贼是何用意?” 燕思空脸色铁青:“他找我说了一番阴阳怪气的话,半是威胁,半是警告。” “想拉拢你?” “不,不止,他想通过我探知老师与你们的关系,更想利用我离间这样的关系,在我没有表态之后,又向我透露出皇上对老师颇有微词,意图劝我和老师与封家撇清关系。” 封野眯起双眸:“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可惜他不知道,我们都想要他的命。” “不过,有些事他或许并非危言耸听。” “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没有明说,但显然削减军备一事,是不容商量的,还有陛下对老师日渐生起的不满。老师德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从前陛下对老师是礼敬三分的,朝中大小事,也多以内阁的意见为主,只是在立储一事上,陛下与以老师为主的士族一派闹得十分难看,之后便明显对老师生疏了很多,时至今日……”燕思空忧虑道,“我担心此次老师亦不能全身而退。” “颜阁老位高权重,又有满朝的士族官员唯其马首是瞻,要动摇他的地位,谈何容易,你不要被谢忠仁唬住了。” “话是如此,可再是位极人臣,也依旧是臣。”燕思空沉重道,“我不相信老师毫无警惕,我想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劝你们退让的原因,他担心事态超出他能力之所及啊。”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尽在掌握的。”封野沉声道,“他既已身在其位,该有所觉悟才对……我们都有此觉悟,所以,便都不会坐以待毙。” 燕思空看着封野,口气有些忐忑:“你这次来,可是带了什么好消息?”他指的,自然是他们所谋的大事。 封野站起身,背对着燕思空,看着墙上的字画,没有言语。 燕思空叹道:“殿下不愿意,是吗?” 封野的声音透着冰冷:“他从不是优柔寡断之性格,唯独这次,他始终对那昏君心存侥幸。” “若等到殿下醒悟,怕是为时已晚。” 封野转过身:“颜子廉的态度呢?” “只要殿下同意。”燕思空的瞳仁漆黑不见底,“我告诉他,我们可以效仿马嵬驿兵变,清君侧,但只要我们夺了权,一切就在我们执掌了。” “没有我爹,我们说服不了赵傅义,更调动不了封家军。”封野恨恨道,“那昏君都要把封家肢解了,他何苦守这愚忠!” 燕思空抚摸着封野的背:“别乱,我相信殿下此刻定也是十分煎熬,你和殿下是一家人,你的话,他是不会全然不在乎的,我们还有时间。” “空儿。”封野转过身,扣住燕思空的肩膀,满脸的难色,“我敬重我爹,不想忤逆于他,可他如此执迷不悟,恐怕错过我们最后自救的机会啊。” 燕思空沉重地颔首:“若此次殿下退让,就算只是削减了军备,并不危及性命,但失去了依仗的大把兵权,以后便只能任人宰割,这些,我不相信殿下没想过。也许比起兵权,殿下更加舍不下的,是他的忠义之名。” 封野苦笑:“你说得对,他为大晟戎马一生,不想到最后,落个判臣的骂名。” 燕思空叹息道:“这一点,殿下不如老师通透,老师眼中先有国,才有君,忠国与忠君,有时未必能两全。” 封野低声道:“我想自己去找赵傅义,我绝不能眼看着封家军支离破碎,你觉得呢?” 燕思空低下头,眉头紧锁,心中很是犹豫。 “你觉得不妥?” “不妥,你毕竟年少,难以取信赵将军,如此大事,他岂能听你二三之言,再者,就算你真的说动了他,若被殿下知道了,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这实在是下下之策。” “下下之策也是策,否则,你可有良策?” 燕思空想了想:“你可有办法调动城外的两千封家军?” “我能盗出我爹的兵符。” “这两千兵马使用得当,绕过赵傅义,也可能成事,我们只要控制了皇帝一人,就足够了。” “你打算怎么做?” “若太子与我们里应外合……毕竟,他能随意出入皇帝身边。” 封野不赞同:“一介垂鬓稚子,岂能共谋此等大事。” “我当年立誓报仇时,比他还要小。”燕思空认真地说,“此子是帝王之才,不要小瞧他的胆量,而且,我们未必一定要让他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他知道了反而不安全,但他对我十分信任与依赖,多半会听我的。” 封野一脸的凝重,他长叹一口气,后退几步,坐在了椅子里,疲倦地抹了一把脸:“这是谋反啊,是何等的惊涛骇浪,我们竟要指望区区一个少年?” “自然不能全权指望他。”燕思空伸出手,轻轻搓着封野的耳垂,“我们还有老师,还有封家的精兵,最重要的是……你我有彼此。” 封野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纠结的眉心微微舒展。 燕思空坐在了他腿上,紧靠着他宽厚的胸膛,露出苦中作乐的笑容:“封野,我心里很疲倦,恨不能一觉醒来,发现这一生都是一场梦,我就是做个乡间的放牛娃,也不想做燕思空。” “若真是一场梦,我们的相遇岂不就不复存在了。”封野抓起燕思空的手,轻蹭着他的掌心,“我不允。” “若真是一场梦,便大多是噩梦。”燕思空用指腹细细摩挲着他的脸颊,“唯有你,是我不愿醒的美梦。” 封野勾唇一笑:“我也是,我醒来也想你,梦里也想你,我多希望我们不用陷入这些勾心斗角、腥风血雨,而只是想想彼此,想想风月诗酒……空儿,我们能过上那样的日子吗?” 燕思空凝望着封野闪烁着华光的眼眸,心脏顿时被哀伤和无奈淹没了,谁不想过那样无忧无虑、神仙眷侣的日子,他捧着封野的脸,柔柔地亲了一下,小声说:“能。” “何时?” “我不知道,但一定能。” “为什么?” “因为……”燕思空鼻头一酸,颤声道,“因为我们付出的所有,都是为了那一天。” 封野将燕思空环进了怀中,用力地、用力地紧抱着,嗅着他身上那熟悉而温暖的味道:“我相信你,你骗了我很多次,可这件事,我还是相信你。” 燕思空将脸埋在封野颈项间,与他耳鬓厮磨:“你是唯一在我心里的人,这件事,你一生都不必怀疑。” 封野露出满足的笑意:“好。” “我会择日进宫,现在太子应该对冬猎的安排十分清楚了,此事定要做的天衣无缝,你那边,若殿下改变了主意,便随时通知我。” “好。”封野珍惜地抱着怀中人,轻声道,“空儿,若我封家有执掌大权的那一日,你居功至伟,我定要你与我共享这大好山河,至于那小太子……听话就好。” 燕思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很早已经看出来,封野的野心和胆量,远在封剑平之上,而同时又不受传统礼教的束缚,恐怕什么都做得出来,这样锋利的脾性,是一把双刃剑,幸好,他驾驭得了。 第134章 年关将近,燕思空也要准备搬去新宅了,他虽然并不想搬,但此宅乃圣上亲赐,再拖下去,难免落人口实。 只是,搬了过去,以后要与封野见上一面,就更加难了。府上仆役二三十,人多眼杂,封野再也不能半夜突然出现在他家中,俩人虽是多有正事相谈,但能够看上一眼,说上一句话,才能略抚慰相思之情。 思来想去,燕思空将他专门放置父母灵位的地方告诉了封野,约定以在燕府旧宅门上泼水成冰为信,那日深夜就是他们密会的时候。 搬了新宅,自然要庆贺乔迁之喜,何况明年燕思空就要迎娶皇女,一时可谓风头无两,受邀参加乔迁晚宴的就多达百人,送礼之人更是要踏破门槛。 谢忠仁仍旧礼数周全,把上次燕思空退回去的贺礼,又大喇喇地、原封不动地抬了回来,燕思空早料到他有此一招,很干脆地收下了,他若不收,则其他人的也不当受。何况此次情形与上次不同,一来他确实有喜可贺,二来他要让谢忠仁以为上次那番软鞭子多少奏效了。 燕思空忙进忙出地迎着宾客,不一会儿,门房通报颜子廉来了,他连忙去门口迎接。他自然是往颜府送了请帖的,但以颜子廉的地位,通常不会亲自来,送份薄礼已是给足面子,躬亲赴宴,无非是要借机与他议事。 燕思空恭敬迎接自己的恩师,颜子廉与宾客们寒暄了几句,就借故与燕思空避开人群,去了内书房。 掩上房门,燕思空悄声道:“老师,府上到处都是谢忠仁的眼线,我已让阿力守在外面,但我们不能再次久留。” 颜子廉急道:“我们已有半月未见,你这头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封将军是否有了打算?谢忠仁找你又谈了什么?” 燕思空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言毕,颜子廉面色愈发难看:“那日你跟我提议,我就担心封将军不会应允。” “我已跟世子商量,只要能调动那两千封家精兵潜入山海猎场……” “不行。”颜子廉口气严厉,“若没有封将军和赵傅义的协力,一切都是徒劳,燕思空,你们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还是病急了乱投医啊,居然想瞒着封将军起事,还想把太子扯进来?你就没掂量掂量自己?!” 这是颜子廉对他说过的最刻薄的一番话,却是句句在理,这些天他头脑冷静些许,知道此事本就凶险万分,若缺少助力,恐怕真是自掘坟墓。 只是,一旦昭武帝下了削减大同军备的圣旨,一切可能就无法挽回了,他们要么被动地等着被削弱、被践踏,最后被消亡,要么,抵死一搏。 燕思空低声道:“老师教训得是,可我们眼下该如何。” “……我择日亲自拜会封将军。”颜子廉凝重道,“思空,若无完全把握,我绝不妄动,就算被裁军、调兵,我们仍有一线生机,可‘那事’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学生明白。” 颜子廉深吸了一口气:“至于谢忠仁,我早已猜到他找你的目的,他所说也并非危言耸听,陛下对我的态度日渐冷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但若内阁首辅变成了只会曲意逢迎、妖言媚上的佞臣,这朝廷还有救吗。” “老师不必讨好陛下,但也不得不防陛下对老师不利。” 颜子廉坦然一笑:“我早已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不过你说得对,此事不得不防。既然谢忠仁想利用你和封野的恩怨离间我们,不如我们将计就计,演一出好戏。” “老师有何打算?” “若叫谢忠仁以为,你和封野已是水火不容,你猜他会如何?” 燕思空想了想:“他也许会利用这一点,怂恿我在列题上做文章,介时再买通了刘岸,便可以绕过内阁,由陛下钦定考核之结果,如此,以京察不合格为由向靖远王发难,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大幅削减大同军备。” “不错,陛下迟迟不下圣旨,又迟迟不就京察引见封将军,一是担心封将军不服,二是担心天下人不服,但若以京察为据,便占了理,歪理也是理,只要有借口就够了。” “那我们该如何就这个计?”燕思空见颜子廉笃定的模样,知道其定然已经有了锦囊妙计,可他还是没想通颜子廉想干什么。 “你先与世子演一场戏,这场戏务必要能以假乱真,之后,谢忠仁若来找你,你就假意屈服,但你要让他知道,你只是想要报复封家,绝不敢背叛于我,否则他一定会起疑心。” “学生明白。”在官场之中,师生之情是比姻亲、同乡还要紧密、牢靠的一种纽带,因文人有尊师重教的传统,敬师如敬父,同一年的进士,都算作那一年主考官的学生,入仕之后也多半偏向老师的派系,少有例外,所以若燕思空为了私人恩怨被判自己的老师,那可是大逆不道,换谁也不会轻信的。 “然后,那份内阁已经审过的列题还压在刘岸手里,谢忠仁定会说服刘岸,与你篡改列题。你以害怕被我发现为由,只改题,不准他们透露风声,改完之后,谢忠仁就会把这份列题偷偷呈交陛下,让陛下批红之后,直接给封将军。” “如此一来,封将军岂不就要用那份蓄意刁难的列题来考核?” 颜子廉寒声道:“在那之前,我就会弹劾刘岸,不经内阁票拟而私改列题。” 燕思空心中一沉,万万没料到颜子廉会如此大胆。 颜子廉此举,是赤裸裸地刀剑往来,是硬碰硬,是没有对策之下的对策。因为倘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颜子廉弹劾的根本不是刘岸,而是皇帝。 放眼天下,谁有权利不经内阁就下达旨意?无疑只有皇帝,没有皇帝允诺,就是给刘岸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公然越权。可皇帝此举,却是违背大晟律法、违背祖制的,法理皆难以服众,谢忠仁和刘岸恐怕不会想到,颜子廉已经疯狂到敢与皇帝叫板,甚至连皇帝自己都不会想到。 一旦颜子廉这么做了,昭武帝多半会丢车保帅,治刘岸的罪,总不能承认是自己知法犯法,也定会对谢忠仁出的馊主意羞恼不已,可同时,颜子廉在他心里怕是难以相容了。 燕思空凝重道:“老师,此举恐怕得不偿失啊。” “若封将军能通过京察,裁军一事可能还有转圜的余地,至少没有了京察这个借口,陛下不好治他的罪。”颜子廉沉声道,“眼下处境之艰难,根本顾不上什么‘得’,只是在竭力减少我们的‘失’。” “可老师若当真公开指责陛下,陛下就算这次忍气吞声,以后也定会找法子刁难。”昭武帝虽然是个优柔寡断、昏庸无能之辈,可此人又极好面子,当年他就是揪准了这一点,才利用新编史一案干掉了内阁次辅王生声,颜子廉弹劾刘岸,简直就是在当着群臣和天下人的面儿扇昭武帝的耳光,兔子逼急了也咬人,何况那是九五至尊。 颜子廉凛然道:“那又如何,你我皆知不能坐以待毙,陛下已经被谢忠仁完全蛊惑,我们已经被阉党逼得退无可退,我说了,我早已不在乎生死荣辱,但凡有一线希望,不妨一试。” 燕思空重重吁出一口气:“老师的计谋,确实值得一试,学生只是担心老师……既然老师心意已决,学生自当鼎力配合。”此计虽然凶险,但他们背后的刀枪更锋利,再退下去,就要开肠破肚,死无葬身之地了。 颜子廉点点头:“要成事,需每一步都天衣无缝,才有可能骗过谢忠仁,你之前说过,那汀兰阁花魁夜离是谢忠仁安插在烟柳街的眼线,你与她素有往来,此人或可利用。” “学生正有此意。”燕思空道,“此女乃顺天府尹的大公子周觅星的红粉知己,周觅星差点纳她为妾,学生与周觅星交好,已想好了这出戏该怎么演,老师尽管放心。”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文斗的机会,他一定要办到! 颜子廉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他寻思片刻,又道:“你与世子之间,我本不愿过问,但私情最易坏事,如今城中也有不少你二人断袖之情的谣言,虽然大多无人相信,但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一点,你要有分寸。” “……学生明白。” 第135章 腊月天,京城已连下了两日的大雪,覆地半尺有余,路人出行多有不便,马车的车轮也频频被泞住。但街上却不减热闹,因为现在正是置办年货的时候,大街小巷充斥着吆喝声、叫卖声。 燕思空搬入新宅不足一个月,今天是第二次设宴,与前次不同的是,这回他宴请的都是些与他年纪相仿的朋友,就是平日与他厮混的周觅星、梁随等人。 过去他俸禄微薄,比不得周觅星的公子派头,多是蹭吃蹭喝蹭嫖,但现在他出人头地了,还住进了皇帝赐予的豪宅,礼尚往来,也该单独请这帮友人一聚。 如今他身份非凡,早已不是那个跟在梁随身后的穷酸进士,他发出了邀约,这帮公子名士自然是欣然答应,都很乐意来一偿他炫耀的心愿。 不想天公不作美,恰逢大雪,燕府的门房又疏离不当,致使门前一下子拥堵了十余驾马车,不少马车的车轮陷在雪泥之中,一时动弹不得,几乎将整条街都堵住了。 倘若有人驾车路过,虽是心有抱怨,但也都绕道而行了。 府内,燕思空正与周觅星等人烤着炭火、吃着美酒,谈笑风生。燕思空做东,请来了汀兰阁的一群姑娘,夜离身为周觅星的老相好,可是赫然在他的请帖之上的,此时就坐在周觅星身边,浅笑嫣嫣,那盛放的绝美姿容,令寒冷的冬日都缤纷了许多。 酒过三巡,不知是谁提议,他们竟比起了艳诗。 这艳诗是非常有讲究的,要媚而不淫,艳不露骨,却又让人遐想连篇,要做出好的艳诗,是需要功底和雅趣的。 开始,这帮人还搜肠刮肚地吟作,可一帮喝了酒的男人,美妓在怀,此处又是非常安全的私宅,一个个地便越来越放肆,诗句也愈发邪淫,渐渐不堪入耳。 燕思空此时满面红光,谈笑间,与这些酒肉朋友你来我往地用诗句调戏美人,这般放浪形骸的模样,与平日可是大相径庭,众人都以为他是得意忘形了。 正在兴头上,府内的下人匆忙跑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他叫了一句“公子”,但见一屋子宾客,似是不便开口,着急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朝他勾了勾手指,然后笑着示意大家继续喝。 下人跑到燕思空身边,俯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什么。 燕思空皱起了眉:“门口还没疏通开?你们都干什么呢?” “那雪下了化,化了下,地上乱七八糟的,小的们已经疏通了一半了,可是……”下人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害怕。 “你们利落点,赶紧把各位大人的马车安置好。”燕思空不耐烦地挥挥手,“有人过来,就让他们绕道。” “那辆车不肯绕,态度还十分霸道……” 一旁的梁随听到了:“怎么回事儿啊?马车怎么了?谁霸道?” “没什么事儿。”燕思空佯怒地冲那下人道,“真是废物,这等小事也要打扰诸位大人的雅兴。” “可是公子,那车好像是靖远王世子的车……” 燕思空刚举起杯的手一抖,酒液撒了一半。 下人赶紧用衣袖擦着他身上的水渍。 燕思空瞪起了眼睛:“你说谁?” “靖远王世子……” 下人的声音不大,但燕思空左右之人也都听到了,纷纷竖起耳朵,朝他们看了过来,目光充满询问。 燕思空摸了一把脸,神色变了,他站起身,干笑着拱了拱手:“各位继续喝,小弟去去就来。” 匆忙来到府外,老远就听到了一声咆哮:“给我滚开!” 燕府的府门大开,门前横七竖八地停了几辆马车,府里的一帮下人正在奋力地推着马车,想要让出一条道来,但一时还是难以疏通。 阿力穿着崭新的裘皮袄子,门神一般挡在一辆马车前,一步不让,丑怪的脸看上去颇有几分凶神恶煞。 马车的车夫狠狠往雪地里一挥鞭子,厉声道:“大胆贱仆,竟敢阻拦世子的马车,滚开,你是不是聋啊!” 阿力生硬地往身后比划两下,又用手在空中打圈,意思是让他们绕路。 “笑话,世子的马车岂有为你们绕路的道理!”车夫怒了,举起鞭子朝着阿力挥了过去。 “阿力——”燕思空大惊失色,想要阻止已是不及。 阿力眼疾手快,竟一把揪住了鞭子,快速在粗壮地胳膊上绕了两圈,再狠狠一拽,那车夫就像个风筝一样被阿力拽了起来,抛上半空,然后重重地摔进了雪地里。 车夫趴在地上,大声哀嚎了起来。 一直静默的车厢被一脚踹开,封野寒着一张脸,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马车上俯视着众人,目光阴冷。 燕思空连忙拱手:“世子,下官不知世子驾临,有失远迎。” 封野冷冷道:“燕思空,你好大的胆子,敢阻我的车?” “下官万万不敢,实在是天降暴雪,道理泥泞,下官今日宴请朋友,使得门口马车拥堵……”燕思空急道,“下官已极力敦促下人疏通,不想还是阻了世子的道,请世子恕罪。” “这不是我的道,是陛下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草一木介归陛下所有,谁给你的狗胆,连陛下的道也敢占据,还要旁人绕道而行!” “下官不敢,下官知罪。”燕思空惶恐地弯着腰。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哪怕这死冷寒天,也不缺看热闹的。 “还有你这个恶仆!”封野恶狠狠地瞪向阿力,“阻道不说,竟敢伤我的车夫。” 阿力依旧傻愣愣地站着,面上没有惧色,只是询问地看向了燕思空。 燕思空颤声道:“下官管教不严,求世子看在他心智不全的份儿上恕罪。” 封野冷哼一声,突然足尖一点,高大的身形凌空腾起,鹏鸟展翅一般俯冲向了阿力,众人甚至来不及眨眼,就看到封野一脚踹在了阿力的胸口,将那近七尺的雄壮身躯踹飞了出去。 “阿力!”燕思空急忙跑向了阿力。 只见阿力全身抽搐、口吐鲜血,浸染了身下的雪,看上去触目惊心。 “阿力!”燕思空将阿力扶了起来,面色焦急,“阿力,你没事吧。” 阿力口中不断涌出血来,他发出黯哑地呻吟,却无法说话。 燕思空转头看向封野,眸中显出了愤恨,他咬牙道:“世子高高在上,何至于跟一个下人计较,不怕有失身份吗。” 封野冷笑道:“我看你跟这怪物主仆情深,料你是不会责罚于他,便代你教训教训下人,你该谢我才对。” 燕思空朝其他仆役使了个颜色,要他们把阿力抬走。而后站起身,握紧了双拳:“府上下人冒犯了世子,是我管教无方,我应代其受过,世子有气没撒,不如冲着我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 周觅星大喊着跑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今日宴请的诸多宾客。 门前已经乱成了一团,燕思空和封野在雪地里对峙,分明是剑拔弩张的模样,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周觅星赶紧打圆场:“世子,这大冷天的,何必在雪地里挨冻,不如进府一叙,让思空给你罚上三杯酒……” 封野抬眼看了看这阔气的府邸,“啧啧”两声,轻蔑一笑,“燕驸马这上门女婿当得太划算了。” 燕思空脸色已是极为难看。 周觅星和梁随对视一眼,都尴尬极了。 “进府就不必了,哪有不请自来的道理。”封野傲慢道,“今日我回府路过此地,本是两相无碍,谁知有那不长眼的狗奴才,敢阻塞官道,还敢叫我绕路,甚至伤我的车夫……燕驸马,别说你我曾共赴沙场,就说我俩马上要结姻亲了,你也不该对我这么放肆,我要一个交代,不算仗势欺人吧?” 燕思空冷道:“下官愿代家仆受过。” 封野勾唇一笑,从雪地里捞起了自己的车夫,放进了马车里:“你那狗奴才伤了我的车夫,我现在急着回府,不如燕驸马送我一程?”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但心中纷纷觉得封野欺人太甚,竟叫燕思空一个堂堂吏部主事、未来的准驸马给自己驾车? 早知封野骄蛮不驯,谁知得罪了他,谁这般地不依不饶。 燕思空抿了抿唇,忍着屈辱,沉声道:“下官遵命。” 封野哈哈大笑两声,坐回了车里。 众目睽睽之下,燕思空过去牵起了马,燕府的家仆抓紧清出了一条能通过的道,但非常狭窄,他暂时不能上车,必须亲自领着马儿通过,于是一脚一脚地踩进厚厚地积雪,艰难地驱着马车走过了府前的那段拥塞的路。 下人赶忙追上来,给衣着单薄地燕思空披上皮氅,却被燕思空恶狠狠地扔在了地上,他爬上了马车,挥舞马鞭,喊了一声“驾”,驾着马车往靖远王府行去…… 众人目送马车远去,议论纷纷,站在一旁的夜离更是若有所思…… 第136章 燕思空驾着马车穿城而过,此时暮色已浓,街上行人渐少,但仍有不少人看到了这反常的一幕。 燕府的下人则一直跟在后面。 到了靖远王府,马车停了下来,燕思空已经冻得浑身僵硬,舌头打着颤说道:“世、世子,到了。” 封野从车厢里钻了出来,看着他脸色煞白的模样,两道剑眉拧了起来,压低声音责备道:“衣服也不穿,你是不是傻。” 燕思空苦笑一下,小声道:“你刚才收了力吧。”虽是事先商量好的,但封野的一脚可不是寻常人抵得住的,他有点担心阿力。 “放心吧。”封野跳下马车,高声嘲讽道,“燕驸马这车驾得真稳,只做驸马怕是屈才了。” 燕思空也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下人们赶紧跑了过来,给他披上厚衣服,他做出踉跄的模样,倒有一半是真的——他实在被冻得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 他被搀扶上了马车,车内烧着温暖的炭火,他缩在火盆边,感觉手脚逐渐有了知觉,才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今天这一出,能骗过夜离吗,能骗过谢忠仁吗?时间如此仓促,他们只能做到如此了,他料想那谢忠仁同样心急如焚,想要抓住一个可以整治封剑平的“理”,否则以封剑平那名满天下的盖世功勋,就算是皇帝也不敢轻举妄动,而京察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名目了。 颜子廉也同样孤注一掷,若能借此机会铲除摇摆不定的刘岸,一来可以大杀谢忠仁的威风,二来可以让他们想利用京察构陷封剑平的阴谋破灭,也许这削减军备之事,就不必走到动武的那一步。 燕思空虽是冻得血液都快凝固了,大脑却异常地清醒,反复思索着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他不得不清醒,在这危机四伏的朝堂之中,糊涂半点,都可能丢了身家性命。 —— 待燕思空回到府上时,已是深夜。宾客大多都走了,只有周觅星、夜离和梁随还在等着他。 燕思空一脸的落魄失意,见到他们,还要满怀歉疚地鞠躬:“小弟非但未能尽地主之谊,还扫了所有人的兴,真是羞愧不已,羞愧不已。” “哎呀,思空,你可千万别见外。”周觅星拉着他坐下,被他冰冷的手吓了一跳,“你看看你,可别冻出好歹啊。” 夜离连忙倒了一杯热茶,让燕思空捧在手中,温柔地说道:“燕大人,身体要紧。” 燕思空摆摆手,声音透出屈辱:“今日,让诸位看笑话了。” “这靖远王世子欺人太甚了。”梁随气得直跳脚,“你们以前好歹也是朋友,还曾一起征战过荆州,他居然因为门第之别,而如此不留情面!” 周觅星也皱眉道:“世子他……他至于吗?英雄不问出处,你又是前途不可限量之人,他何至于如此介怀门第啊。” 燕思空叹了一口气:“其实……其实不止如此。” 夜离的眉毛微微抖了抖。 “我就说肯定还有隐情!”梁随眼珠子一转,神色略有些尴尬,“不会真如外界传言那般,你和他是……” 燕思空苦笑着摆手:“那纯粹是胡扯了,我和他的矛盾,主要在伐梁王一役。” “哦?莫非是因为功劳?”周觅星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战场之上为了抢一颗人头,士卒间都会暗自争斗,毕竟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将领间为了升迁和奖赏互起争端,自古以来更是屡见不鲜。 燕思空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燕某将诸位当做挚友,才将憋了许久的心事吐露,望诸位务必为我保密。” “思空你放心。” 夜离感动地说:“燕大人不嫌弃小女卑贱,小女感激不尽,绝对半个字都不会泄露。” “夜离姑娘是周兄心爱之人,在我心中,自然不是外人。”燕思空陈终道,“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也过去了很久,只是我不想传到赵傅义将军耳中。” “哦?” 燕思空感慨道:“那时我与封野同随赵将军出征,我出使夔州劝降了叛军,又出谋奔袭青须谷,绕道梁王后方,我不敢自居立有大功,但赵将军对我赞誉有加,对我的器重,似乎……似乎还在世子之上。” “这也是合情合理啊。”梁随道,“若非思空你动动嘴皮子就劝降了叛军,此役胜负还是两说呢,平叛一战,你的功劳就是在封野之上。” “是啊。”周觅星附和道,“虽说战场之上,文斗武斗没有轻重之别,但若不是你拿下夔州,若不是你出奇招,任凭他小狼王再是神勇,还能一人杀退叛军不成。” 夜离幽幽道:“世子未免气量狭小了。” “从那以后,他对我就明显不同于前。”燕思空摇摇头,“陛下赐婚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我一忍再忍,可他……”说到最后,他的口气带了明显的愤恨。 “欺人太甚。”周觅星皱眉道,“他本就自视过高,在京中谁的账也不买,他若不是靖远王的儿子,哪儿来的底气这般傲慢。” 梁随怒道:“是啊,上次,上次周兄好心好意组个局,想让你们冰释前嫌,他竟然当众羞辱思空,连周兄的面子也不给啊。” 想起上次发生的事,周觅星亦是有些难看,他虽无一官半职,但身为顺天府尹的大公子,在京中是人人敬重有加的,还没人这么扫过他颜面,从那以后,他私底下没少说封野的坏话。 言至此,几人都愤恨地批判起了封野的重重劣行,可说到最后,燕思空不免叹息:“可再是心有不甘,我也只能忍气吞声,他毕竟是靖远王的世子,得罪不得啊。” 屋内一时都沉默了。 “我听到风声,陛下要削减大同军备。”梁随看向燕思空,语气带着试探,“思空,老师最是器重你,你应该知晓一二吧。” 燕思空双目一瞪,连忙摆手:“此事不可说,不可说。” 夜离微微眯起了眼睛。 几人又安慰了燕思空一番,但毕竟对方是靖远王世子,就像燕思空说的,骂上几句泄愤后,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周觅星等人,燕思空已经是疲惫不堪。他强撑着疲倦地身体,去看了看阿力,阿力没什么大碍,只是胸口淤紫了一片,吐出来的血也是假的,不过,要假装卧床一段时日。 燕思空这才放下心来,回到寝房内,倒头就睡着了。 —— 燕府门前这一出闹剧,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燕思空去衙门的时候,同僚都纷纷对他报以同情,他只能苦笑,一边说着不敢对世子有所埋怨,一边又让人看出他其实深受其辱,已是满腹愤恨。 这个局已经正式开始,就等着谢忠仁来上钩。 几日之后,燕思空刚给陈霂讲完课,正打算回家的时候,就被一个太监拦住了,让燕思空随他走。 给燕思空引路的小内监有些犹豫:“燕大人说完了课,奴才应立刻送大人出宫的。” 那太监一瞪眼睛,低声道:“我奉了谢公公的的命,轮不到你多嘴,该干嘛干嘛去。” 一听到谢公公,小内监露出害怕的神色,二话不说就走了。 那太监笑眯眯地说:“燕大人,请吧。” 燕思空不肯动:“公公,未有旨意,外臣不能擅自在后宫行走,这不妥吧。” “哎呀,有谢公公的命令,还需什么旨意,走吧。” 燕思空犹豫不决。 “燕大人,走吧。”那太监加重了口气。 燕思空状似无奈地跟着走了。 这次见谢忠仁的地方,与上次不同,燕思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十分偏僻,一路过来几乎没见到什么人。 但那阉党之首,却还是同上次一样,阴阴沉沉,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谢公公。”燕思空施了礼,“多谢公公的乔迁之礼。” 谢忠仁“呵呵”了两声:“这早收晚收还不是收,你们读书人啊,就是矫情。” 燕思空没有接话,整个人显得很不安。 谢忠仁斜了他一眼:“怎么,你害怕咱家?” “晚辈……敬畏公公。” 谢忠仁阴阴地直笑:“你敬畏咱家,却不想跟咱家扯上关系,是不是?” 燕思空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晚辈以为,上次已和公公言明了,晚辈毕竟是颜阁老的学生,虽是对公公尊敬有加,但……但恩师待晚辈不薄,晚辈应该避嫌。” “咱家明白。”谢忠仁嘲弄道,“你们便是一根筋,脾气死硬,咱家只是找你说说话,又不是要让你背叛恩师,你紧张个什么?” “……不知公公找晚辈,所为何事?” “咱家身在宫中啊,消息难免有些闭塞,昨日才听闻,那靖远王世子在你新府门前大闹一场?” 燕思空脸色微变:“传言未免夸张,世子只是因为被马车阻了道,略有不快,已经过去了。” “呵呵。”谢忠仁冷笑,“可咱家听到的却不止如此,听说那小世子差点一脚踢死跟了你多年的忠仆,还让你穿着单薄的衣裳,在腊月天为他牵马驾车,可是真的?” 燕思空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谢忠仁眸中闪过精光:“看来是真的了。” “不知公公……” “那小世子当真是欺人太甚!”谢忠仁突然变得义愤填膺,“此事已传遍了京师,不少人都为你打抱不平,你受此奇耻大辱,难道就这么忍气吞声了?” 燕思空谨慎道:“那日,晚辈宴请宾客,恰逢大雪,门房梳理不当,阻了世子的马车,是晚辈有过在先,晚辈不敢怨恨世子。” “嗯,你确实不敢。”谢忠仁嘲讽道,“那小世子就算骑到你脖子上撒尿,你也不敢放个屁吧。” 燕思空脸色一变,气得身体微微颤抖:“公公何必如此羞辱晚辈,若晚辈有得罪之处,公公直说便是。” “是咱家羞辱你吗?”谢忠仁拔高了音量,“接二连三挑衅你、羞辱你的人,是封野吧。” 燕思空有些恼羞成怒:“即便是,又如何?晚辈以为应宽以待人,能容小人,方成君子。” “燕大人,你好歹也熟读圣贤,咱家虽然没读过太多书,但也知孔子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燕思空语塞。 “下面是什么来着?”谢忠仁挑眉看着燕思空。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燕思空沉声道,“公公究竟想与晚辈说什么?” “咱家……”谢忠仁冷笑两声,“想给你一个‘以怨报怨’的机会。” 第137章 燕思空神色略有慌乱,看着谢忠仁的目光直闪躲。 谢忠仁低笑两声:“那小世子现在就频频给你难堪,待你以后娶了公主,与他成了姻亲,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拿捏你呢。” “……公公究竟想说什么?” “其实,咱家今日找你,是有陛下口谕的。” 燕思空在心中痛骂,这阉狗神色如常,恐怕不是第一次假传圣旨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燕思空做出惊诧的模样:“陛下?” “你呀,是陛下未来的女婿,陛下心里是向着你的,陛下得知封野如此蛮横跋扈,也十分生气,但又不便直接斥责,便叫咱家来宽慰你。” “陛下也知道此事了?”燕思空有些不安,“那……那公主知晓吗?” “公主哪会知道这些杂事,再说,就算知道了,封野是公主的表哥,你是公主的驸马,你叫她如何啊。” 燕思空局促地点了点头:“陛下能体谅臣之委屈,臣已经知足了。” “啧啧,燕主事,你这脾性……这么肉,也难怪封野觉得你好欺负了。” 燕思空脸色微变。 “你是想以后看一辈子封野的脸色,让公主也瞧你不起?” 燕思空抿了抿唇,没有言语。 “难道你就不想报一箭之仇?” 燕思空抬起头,沉声道:“公公究竟想让晚辈做什么?不妨直说。” “咱家只要你做一件小事,不但能让你报仇雪耻,还能让封野今后再也不能骑在你头上羞辱你。” 燕思空咬了咬牙:“什么事?” “列题。”谢忠仁眯起眼睛,目光阴冷,“你为列题做了最完备的准备,你还因为颜阁老,而对大同的情况有更深的了解,只有你,能想出最戳封剑平痛脚的列题。” 燕思空怔住了,眼珠子不安地转着。 “怎么,不敢做?”谢忠仁冷笑,“封野先把你当妓女,再把你当车夫,以后还不定把你当成牛马一样践踏,他可是靖远王世子,他想对你做什么,就对你做什么。” “公公……别说了……”燕思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我不能背着老师做出这样的事。” “颜阁老不会知道。”谢忠仁逼近了一步,用那苍老而阴沉地嗓音说道,“没有人知道,你只需把列题交给咱家,神不知鬼不觉。” 燕思空急道:“可是,列题我早已交给刘尚书,刘尚书也已呈交内阁和陛下审核,不可能再改了呀。” “这你不需操心。”谢忠仁阴笑道,“咱家不会告诉任何人,所以没有人会知道列题是你出的,刘岸不知道,颜子廉不知道,封家不知道,即便他们怀疑,也没有证据,但是不久之后,咱家一定让你大仇得报。” 燕思空沉默地思索着,迟迟没有开口。 “燕主事,你可就这一次机会,你想想,就算今日你忍了,明日呢,往后呢?有一天太子登基了,那封家势力如斯庞大,定会威胁皇家,陛下也是为了江山百姓啊,于公于私,你都该助朝廷削减大同军备。” “陛下,当真是这个意思?”燕思空的神色有些迷惑和犹豫。 “陛下早已将你当做自家人,才会令咱家跟你说这些实在话。”谢忠仁轻咳了一声,“燕主事,咱家要再提醒你一遍,你最大的倚靠,和唯一的主子,不是颜子廉,是陛下。你的好,陛下会记得的。” 燕思空忙拱手:“为陛下分忧,乃人臣之本分。” 谢忠仁满意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燕思空紧了紧双拳:“晚辈可以……出三道列题,混入现有的列题之中,我口述,公公记下,出了这扇门,此事我不知不晓,往后发生什么,也与我无关。” 谢忠仁大笑道:“谨慎得很嘛,好!”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将早已酝酿好的列题说了出来。二品以上大员的考核,列题都要根据该人实际的政绩来出,如果出题者有意刁难,就会专揪错处问,还会故意挖坑,让答题者在皇帝面前丢丑,而这些正是谢忠仁要的。 当然,燕思空也留了后手,倘若颜子廉弹劾刘岸不成,昭武帝执意使用这份列题做封剑平的考核,则部分内容与实际有所偏差,稍一推敲就能戳破。 看着谢忠仁成功上了钩,燕思空心中却无半点欣喜,颜子廉的计划,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没人能预料他们要付出什么,但眼下竟是没有更好的对策了。 由于那种被黑暗逐渐灭顶的恐惧感日趋强烈,燕思空甚至生出了直接杀了谢忠仁的冲动,他不再执着于要将谢忠仁绳之于法、公开审讯,因为他愈是靠近谢忠仁,就愈是感觉到此人的强大,仅仅是想要在这场暴风雨中自保,就已经快要耗尽他们的所有。 从后宫离开时,燕思空感觉背上冷飕飕的,那是他冒出来的汗,被冷风碾过后,变成了一层紧贴着皮肤的寒霜,那种战栗令他头皮发麻。 燕思空一路思索着,倘若颜子廉真的弹劾成功了,然后呢? 最多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但昭武帝并不会放弃削减大同军备的念头,谢忠仁也不会停止自己对权利的蚕食,定会找寻别的方法,而他们可能毫无防备。 解决刘岸,只能暂缓危机,并不能解真正除,若就此掉以轻心,他们就完了,要想彻底度过此劫,根源还是要追溯到阉党、也就是谢忠仁头上。 燕思空眯起了眼睛,目光阴恻恻的。他理解封剑平的举棋不定,也明白 颜子廉的忧心忡忡,可但凡是个明白人,心里都该十分清楚,扶太子上位,才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第138章 自上次燕思空赏了管家赵峰一顿板子,他规矩了许多,见到燕思空都唯唯诺诺的,凡事都要前来报备。 今日,赵峰正领着全府上下迎新年,恰逢“三节两寿”中最重要的春节,往来送礼的人不断,仆役们里里外外地拾掇这大宅子,光是置办年货的,一天下来都进出好几拨。 燕思空看着府内张灯结彩,瞳眸中映射出的尽是红彤彤地春联窗花,喜庆的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他心中却无法感染半点,因为脑子里纠缠着数不清的复杂思绪。 他叫来赵峰,询问可有给沈鹤轩的夫人送去年货。 赵峰点头哈腰:“送了,早早就送去了,公子放心。” “你去邀他们母子来府上一起过年,若她执意拒绝就算了。” “是,老奴这就去。”赵峰恭敬地退走了。 燕思空知道此人定是阳奉阴违,心里怕是恨极了自己,这府上除了阿力,没有一个可信之人。 过年那几日,定然是应酬不断,他仅是想想已感到疲惫不堪,但他还是十分期待除夕夜的到来,因为上次他和封野约定好了,待到夜深人静时,就去燕府旧宅相聚,哪怕只是一起喝上一杯新春的酒。 —— 转眼已是大年三十,与过去的每一年都一样,朝臣们和皇亲们要起个大早,陪皇上祭天祀祖,晚上则一同在太和殿庆贺新春。 一年过到了最后,朝廷上下都十分默契地不在这一天找事儿,不同党派之间亦能虚伪地互相恭贺,否则晦气事小,触了龙须事大。 燕思空在晚宴上看到了明显有所消瘦的封剑平,想来这段日子他跟所有人一样煎熬。 他也看到了封野,俩人都偷瞄过对方好几回,但始终不敢对视,思念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情绪,他们生怕被人看出异样。 晚宴上的歌功颂德、觥筹交错,亦与往年大同小异,燕思空心不在焉,只想着早些结束,他想和封野单独待一会儿。 晚宴吃到一半,朝臣们喝了酒,都放肆了些许,燕思空也站起身,去给颜子廉等人敬酒,敬了一圈,看到陈霂那边终于有了空隙,便举杯走了过去。 “先生。”陈霂喝得小脸嫣红,过了今夜,他便虚岁十五,是成人了,不过几年的时间,他已褪去了孩童的青涩与稚嫩,出落得愈发英俊挺拔,器宇不凡,加之性格早慧而沉稳,燕思空逐渐在他身上看到了那暗流汹涌地王气。 燕思空很少会去预感什么,他一向只信有实有据的判断,可他就是有一种预感,预感陈霂一定会承继大统,君临天下。 “殿下。”燕思空恭敬道,“臣来敬殿下一杯薄酒,殿下随意。”说完,仰头干了杯中酒。 陈霂的背脊挺得笔直,他私底下与燕思空亲近,但当着外人的面,却十分庄重自持,仅是淡淡一笑,微微抬杯:“多谢先生,这一年也有劳先生了。” “能为殿下讲学,是臣三生有幸。” 俩人往来客套着,周围的大臣也趁机拍拍马屁,喝了两杯之后,陈霂将燕思空带到一旁说话,大臣们就识趣地散开了。 陈霂朝封野的方向瞄了一眼,皱眉道:“我听说封野羞辱于你,可是真的?” 燕思空笑道:“言重了,殿下不要轻信那些太监说的话,他们碰上山猫也要说是老虎。” 陈霂将信将疑:“我可不准别人欺负先生,先生若有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燕思空感动地说:“殿下如此关心臣,臣就是被人欺负了心里也甘愿啊。” 陈霂笑了,压低声音道:“等我做了皇帝,天底下没人能欺负你。” 燕思空心中叹息,面上却只能会以笃定的神情。 陈霂想了想,又道:“我看那封野多少不对劲儿,他已经不是头一次跟你不对付了吧。” 燕思空想要避开这个话题,陈霂却有些不依不饶,他只好道:“我与世子只有大约有些误会,但并非什么大事。”他悄声暗示道,“我们仍以大局为重。” 陈霂微微蹙起眉,顿了一顿:“我还听那些太监说……” 燕思空心中感觉不好。 “说……”陈霂瞥了燕思空一眼,试探地问道,“说你和封野有什么断袖之情。” 燕思空噗嗤一笑:“殿下信吗?” 陈霂似乎松了一口气,也笑了:“未免荒谬。” “太荒谬了,那些太监啊,被去了势,又常年待在深宫内院,嘴要比女人还碎,殿下切记与这些阉人保持距离。”燕思空意有所指地朝谢忠仁努了努嘴。 陈霂道:“放心,我从来防着他们。” 封野在大殿的另外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谈笑风生地二人。 —— 燕思空回到府上时,已是深夜,他虽是酒量极好,但此时也不免有些醉意,可他仍然十分清醒,一整天未休息的疲倦,也抵不过他想要马上见到封野的渴望。 他让下人打了水,洗了个澡,又喝上两杯茶解酒。 待到寅时,府内已是安安静静,燕思空才换上一身夜行衣,从后院潜出了府,往旧宅走去。 大年之夜,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偶有那巡夜的禁卫,也被他躲了过去,他悄悄地溜到旧宅的墙根下,攀墙而过。双足轻轻落地时,他不免觉得好笑,回自己的家,竟像做贼一样。 还未等他站稳脚步,突觉背后空气的流向有些异常,他刚要转身,就被一双有力地手扣住了手腕,一下子反拧到了背后,接着,他的腰身被铁臂横过,逼迫他贴向了身后宽厚温暖的胸膛。 一道戏谑地声音在耳畔响起:“哪儿来的小蟊贼,胆敢擅闯朝廷命官的宅邸。” 那嗓音低哑而磁性,听得人心神一荡。 燕思空笑道:“你要将我送官吗?” “送官我可舍不得。”封野轻咬着燕思空的耳垂,大手隔着衣料,在他腰腹上游移,“我来审你即可。” “你这是滥用死刑。”燕思空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是啊……”封野扭过燕思空的脑袋,用力吻住了他的唇,那是一个热情到滚烫的吻,足以融化冬日的严寒,俩人热烈而粗鲁地舔舐着对方的唇瓣、勾缠着对方的舌头,像是要一股脑地将那份渴望倾注于这一吻之中。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时,彼此眸中那燃烧的欲火是他们眼中唯一剩下的风景。 封野抚摸着燕思空冰凉的脸颊,轻声道:“外面太冷,进屋吧。” 燕思空搬过去尚不足一个月,屋内的陈设和被褥之类的杂件都留在了这里,这间朴素的屋内,留有他和封野无数次深夜密会的回忆,即便是再奢华的大宅院,在他心目中也不及这里一星半点。 屋内早已烧起了炭火,炉上还温着酒。 燕思空脱下棉袄:“你早就来了?” “刚到。”封野拿起酒壶,给俩人倒上酒,“你没少喝酒吧?” “还成。”燕思空举起杯,“那些酒,怎么能跟你的酒相比。” 封野挑眉:“哦,我的酒好在哪儿?” “好不好,不在酒,在人。”燕思空盈盈注视着封野,轻声说,“我有些想你。” 封野心中亦是十分触动,他拉着燕思空坐到他怀中:“我也想你,我们明明就在一座城池之内,见你一面却这么难。” 燕思空安心地靠进封野的怀里,与他碰了碰杯:“我们不会一辈子如此的,也许很快……” “嘘。”封野亲了亲他的面颊,“今晚我不想谈‘正事’,我只想和你一起过个年。” 燕思空饮尽杯中酒,率性地将杯子随手一抛,转身搂住了封野的脖子,将他压倒在榻上的同时,重重堵住了他的唇。 俩人一边亲吻,一边拉扯着对方的衣物,心中那份强烈的思念,时时像一头将要冲破牢笼的野兽,需要用全部的意志去压制,那种苦涩又满怀期待的滋味儿,没尝过的人一辈子也难懂。 “空儿,我也想你,好想你。”封野在燕思空那温热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串串吻痕,口中忘情地呢喃着爱语。 燕思空的五指穿梭于封野浓黑的发间,长腿勾缠着那劲瘦有力的腰肢,他拼命地贴向封野,仿佛恨不能与其融为一体,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彼此,才能暂时忘却前后无边的黑暗。 他们尽情地交融,在无上的、极致的快感之间,感知着对方,并更强烈地感知自己,那种灵肉结合令他们体会到了无法言喻的安全与满足,似乎只要怀抱着彼此,就无所缺憾、也无所不能。 第139章 过年期间,燕思空几乎一天也没得休憩,大多耗在了互相拜年、走动上。 他还抽空给沈鹤轩回了一封信——年前刚刚收到的来信。信中先是说说自己在地方的事务,感叹某些吏员的不作为,以及自己的志向,然后又感谢燕思空对他妻儿的照料,并拐着弯儿地说家书中看似一切安好,不知是不是妻子报喜不报忧。 燕思空感到好笑,他猜沈鹤轩定是绞尽了脑汁,想要用最精炼的词句将自己对妻儿的思念与担忧尽量抹淡,对于沈鹤轩这样严于律己、公私分明的人来说,确实是难以启齿的。 其实沈鹤轩也可以带上妻儿赴任,但小公子尚在襁褓,经不起旅途劳顿,再三考虑,才将母子二人留在了京城。燕思空觉得他这个决定十分明智,即便在京师,这一家人也过得十分清贫,何必还不远万里带着妻儿去地方受苦。 回信中,燕思空照例安慰、夸赞了他一番,说颜子廉和同僚们都很挂念他,陛下亦对他寄有厚望云云,而后说了说沈府的近况,叫他安心。 对沈夫人母子,平日赠些吃穿用度是很寻常的,沈府上有什么活计,也都是燕府派下人去干的。 燕思空知道沈夫人是外柔内刚的女子,否则也不会和沈鹤轩这般契合,所以他从不亲自去沈府,免得有损她清誉,送东西也很讲究,一般是做好了饭菜点心,给她拿上几样,不直接送米面菜肉,缝制好的幼儿衣鞋,隔三差五让府上的绣娘送去一两件,说是给未来的小主人练手的。 沈夫人蕙质兰心,便时而帮下人们写写信、润润笔,作为回报,自沈鹤轩离京后,燕思空自认将她们母子照料得不错。 他就是要沈鹤轩欠他这份人情,这个脾性极难相与的旷世之才,谁也没笼络成,甚至招了不少人讨厌,只有他一直做低姿态、谦恭礼让,才和沈鹤轩成了朋友。 他设想着,有一天陈霂登基了,这个人会是治国的良才,当然,要在他的掌控之下。 —— 七日的年假眨眼就过去了,按大晟律,吏员平日是“五日一休沐”,仅在过年的时候可以连休上七日,但这七日大多比当值还要累,相互之间的礼尚往来不仅耗费不少钱财,也令人身心俱疲。 而对于燕思空等人来说,这七日更是十分煎熬,因为他们知道,谢忠仁在这七日里,肯定没闲着。 他很快听到消息,只针对封剑平一人的京察正式开始了。封剑平需先“列题”后“引见”,列题便是根据吏部给出的内容进行回答与阐述,多为政绩相关,吏部要以笔录下每一个字,呈交内阁和皇上,再由皇上亲自“引见”,聆听圣训、回答主疑。 当封剑平做完的列题送到内阁时,颜子廉就会发现,列题与事前审核过的那一版有所出入,而刘岸不可能胆敢亲自改动列题,此举必有皇帝的授意。 在每一位内阁首辅的为官生涯中,都无可避免地要碰上几次皇帝越过内阁发号施令,这虽然有违律法,但天子本人就是法,也莫可奈何。皇帝本人是知道轻重的,滥用皇权必会招致不良后果,所以在这一点上也很谨慎,若事情不大,内阁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之则可能遭到群臣的抵制,比如当年立长立爱的储君之争。 对于眼下这事儿,便应该算作前者,就算颜子廉当真觉得不妥,也该私下与皇帝商议。 所以当颜子廉在早朝上声色俱厉地弹劾刘岸时,不仅仅是谢忠仁傻了眼,昭武帝也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因为颜子廉此举,是在公然指责天子滥权——虽然他没有一句是指向昭武帝的,但群臣心中明镜一样,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此事令人惊异的地方在于,谁都知道昭武帝不占理,但颜子廉在早朝之上公开揭示,置皇帝颜面于不顾,根本不该是一个宦海沉浮四十余载、老谋深算的内阁首辅干得出来的,这无异于自掘坟墓。而且,刘岸与颜子廉之间没有过节,也并非阉党一派,颜子廉突然之间想要他的命,未免太过冷酷,亦不是颜子廉一贯的行事作风。 颜子廉当场拿出内阁票拟和昭武帝批红的文书,证明封剑平的列题被私自篡改,指责刘岸假公济私、胆大包天,以有失实据的列题刻意刁难功勋名将,按律当斩。 刘岸吓得伏在地上,他无法辩解,只能微弱地求着昭武帝“明察”。他无法反驳颜子廉的指责,但也不敢把谢忠仁供出来,倘若昭武帝真要拿他做替罪羊,出于歉疚多半也就革他的官,可他若乱说一句话,老命可就没了。 燕思空听说,那日昭武帝极其羞恼,面对颜子廉和诸多大臣的抨击,无奈之下,只得将刘岸先下了狱,说要“彻查此事”。 虽然事情在循着颜子廉的计谋走,但燕思空却愈发忧心忡忡,如果说当年储位之争,让昭武帝对颜子廉心生不满,那么这一回,颜子廉是彻底将昭武帝得罪了,他不仅让昭武帝大丢颜面,还坚定地表明了自己对封剑平的庇护之心,此举算是破釜沉舟了。 只是,就算他们除掉了刘岸,扳回一城,只要昭武帝削弱大同之心不死,这场不见血腥的较量就远没有结束。 此案没有什么悬疑之处,真真地证据确凿,刘岸心灰意冷,很快招认是自己一时糊涂,拿错了列题。 如此荒诞可笑的借口,却被从上至下的接受了,毕竟没有人关心他究竟是怎么“拿错”的,昭武帝革了他的官,让他回家种地去了。 在一个暖阳高照、春雪融化的日子里,这个统领吏部四年,可谓无功无过的吏部尚书,萧瑟地举家离京了。 由于去年的京察刷掉了三个吏部的官员,人员本就吃紧,刘岸一走,吏部左侍郎立刻走马上任,燕思空也顺理成章地升了官,成为正五品的郎中。 看似颜子廉赢了一招,可朝堂之上,昭武帝对其态度明显有变,在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里,内阁票拟后呈递上去的奏折,有一半都被否决了。颜子廉亦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他深知若自己现在出错,恐怕回天乏力。 封剑平亦用原先的列题完成了京察,哪怕昭武帝有意刁难,浮上水面的也都是小过,实在不足以成为大动干戈裁军的理由。 但无论如何,削减大同军备一事再次被搁置了,只是封剑平年前年后已经两次上书要求返回大同整顿军务,均被拒绝。 之前是以京察为由拖延,现在京察已经过去,封剑平若再上书求归,怕只有燕思空和万阳公主的婚礼能再拖上一段时日了。可昭武帝却迟迟没有公布婚期,虽然皇太后殡天时曾说过,万阳已是正当年华,不必为其守孝三年,但若连一年都不守,未免太过不孝,只是眼下离秋季尚有半年光景,实在牵强。 正巧马上就要春猎了,封剑平料到昭武帝定会让他参与春猎,便暂时没提要回大同。 京城内就此平静了一段时日,但燕思空一直不敢掉以轻心。 这日,他进宫去见太子,一路上都在犹豫,要不要将陈霂更深地带入他们的棋局,这盘棋肯定尚未下完,只不过现在都按子不动,他没有放弃逼宫大计,但眼下似乎又没有条件,若冒然告诉了陈霂,可能适得其反。 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像往常一样,只是讲讲学,再见缝插针地教导陈霂真正的帝王之术。 很巧地是,这回又碰上了祝兰亭。毕竟马上就是春猎了,陈霂身为太子,春猎上可不能输给其他皇子。 祝兰亭老远看到燕思空,便一直盯着他,眼神与往日些许有异。 燕思空敏感地发现了,但那种探究的眼神又一闪而过,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俩人照样是礼貌而疏离地互相施礼,燕思空客气地说道:“祝统领近日公务繁忙,还一早来指导殿下武艺,真是辛苦了。” 听说前些时日有个胆儿肥的醉汉在宫墙上撒了泡尿,一时沦为京中笑谈,此事当属值班的禁卫失职,弄得祝兰亭也有失颜面,加派了巡夜的人员,肯定是相当忙了。 祝兰亭也回了句“分内之事”的客套话。 俩人素来不熟,一般也就止于此,燕思空正要与陈霂进屋读书,祝兰亭却又叫住了他。 “燕大人。” 燕思空转过身。 “听闻……燕大人与靖远王世子有过节。” 燕思空挑了挑眉,就连陈霂也流露出一丝惊讶,毕竟祝兰亭可不是那些爱乱嚼舌根的人。燕思空谨慎答道:“不过是一点误会,不知祝统领有何指教?” 祝兰亭用一双清明英锐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平静说道:“在下只是想提醒燕大人,若如此,春猎上便离世子远一点,毕竟猎场上场面混乱,容易浑水摸鱼。” 燕思空怔了怔,旋即笑道:“多谢祝统领,不过在下一介书生,最多遥遥看上几眼,又怎会去猎场呢,世子的弓箭马蹄,够不着我,再者,再者也不好恶意揣测世子嘛,哈哈哈。” 祝兰亭眯起眼睛:“燕大人当真不想上猎场舒展一下筋骨吗?那真是可惜了。” 燕思空心中一惊,他意识到,祝兰亭看出他会功夫了。 本身有不俗的功夫底子的人,若是眼光再老辣一些,就能从他人的动作里,分辨出这人是不是练过,功夫越是浅薄的人,越不会掩饰,女子为了练功,对身形体态改变比男子大,则更难隐藏,比如夜离。他已经将一些动作演练过很多次,用来掩饰自己,而且与祝兰亭见面时多是恭谨地站立或鞠躬,没想到还是没逃过这大内第一高手的一双明目。 陈霂不明所以,便道:“祝统领应该是多虑了,不过,我也会派人看着先生的。” “如此甚好。”祝兰亭躬身告辞了。 燕思空脸色有些发青,他猜祝兰亭不该是第一天看出来,也许从俩人第一次打照面就已经看出来了,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从不曾表现出什么异样,为何今日突然说了这么一番话?究竟有何目的? “先生?”陈霂将手在燕思空眼前晃了一晃,“你不会真的害怕了吧?” 燕思空回过神,笑道:“怎么会呢。” 陈霂认真地说道:“不必害怕,我一定会保护先生的。” “多谢殿下,不过,殿下也多虑了。” 陈霂想了想:“走,进去说。” 俩人进了屋,陈霂照例挥退了所有人,有些不解地问道:“刚才祝统领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让你上猎场舒展筋骨?” “大约……是想让我去骑骑马吧。” “先生骑术如何?” “尚可。” “你若真想去玩玩儿,便与我一起,待在我身边,封野绝对不敢造次。” 燕思空笑道:“这天儿这么冷,臣情愿在帐篷里待着。” 陈霂也笑了:“先生不要整日憋在屋里读书,也要多动动嘛。我想,春猎时先生还是跟着我吧,我本不以为意,可祝统领说完之后,我心中就不安了起来,春猎场上那么乱,万一封野真要找你麻烦可怎么好,不行,你要在我身边。” 燕思空虽然不愿意,但也不能拒绝,只好道:“听凭殿下做主。” 陈霂高兴地拉着燕思空的手,语带傲慢地说道:“到时候便叫先生看看我的箭术,那封野能开二石弓,我也不差。” 燕思空含笑道:“殿下如此英武,定能在春猎上拔得头筹。” 陈霂凝视着燕思空,眼眸中闪烁着异样地光辉。 第140章 燕思空还记得四年前的春猎,封野开重弩、驯烈驹,那鲜衣怒马、英姿勃发的少年模样,至今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中。 一眨眼,四年过去了,他已从一介小小翰林升任五品郎中,封野亦逐渐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愈发有了男人的模样。只是俩人这一路走得实在坎坷,且危机四伏,谁也不敢断言,他们的余生,还会有多少相伴的岁岁年年。 眼看着春猎的日期逼近,俩人在燕府旧宅偷偷见了一面,燕思空虽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率先问道:“殿下可曾改变主意?” 封野绷着脸,摇了摇头:“陛下今日已经亲口允诺,春猎后就放我爹回大同。” “当真?” “鬼知道。”封野眯起了眼睛,“如今京察已经过去,陛下又迟迟没有下旨削减军备,我爹更不可能节外生枝了。” “他们煞费苦心,怎么可能就这么放殿下回大同。”燕思空摇着头,心里一百个不相信。 “我也是这么跟我爹说的,但我爹极为固执,我猜他心中未必没有数,只是不愿做那乱臣贼子。” “就连老师都起意了,殿下却……”燕思空重重地叹了口气,充满了无力,“那你呢?你如何想?” 封野顿道:“就算我偷得兵符,也只能调用两千兵马。你我都熟悉山海猎场的地势,要想绕过赵傅义的卫戍军,只能从山的西南麓攀山而上,偷袭大营的后方,但这样一来,我们既没有马,也带不了重甲器具。” “我们不需要跟赵傅义的大军硬碰硬,只要风驰电掣般地冲入大营,杀了皇帝的贴身禁卫,将其软禁,则大事可成。” 封野微微颔首,却不答话,皱眉沉思着什么。 沉默片刻,燕思空道:“你也犹豫了,是吗。” 封野暗暗握了握拳头,“若我如此做,无论成与不成,我爹都不会原谅我。” “是,但却可以真正保护封家。” 封野看着燕思空,眼神闪烁着。 燕思空抓住了封野的胳膊,急道:“封野,当初殿下决意回京,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此次春猎若不起事,则失去了第二次机会,从今往后,封家就要任人搓圆搓扁,再无力反抗了啊!” “或许……事情没有你想得这般糟。”封野抿了抿唇,神色极为挣扎,“我爹与我彻夜长谈,他认为瓦剌一天不死,陛下还是会倚重他,只要裁军几万,此事就能平息。” “可瓦剌如今已是半死不活,恐怕十年内都无力再扰边境,难道陛下这一系列的作为还不能让你们清醒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多少前车之鉴啊封野!”说到最后,燕思空已是在吼。 “我……”封野也低吼道,“我娘早早不在了,大哥也已经死了,我爹只有我了,若我再如此大逆不道,他……” 燕思空看着封野那甚至已有几分扭曲的面容,心中凉透了。他知道封剑平迈不过“忠”字一道坎,而封野迈不过“孝”,封家父子虽然性格迥异,但在大是大非上,到底是父子。毕竟先偷兵符、后窃皇位,这是何等滔天的大罪,即便是他这般反骨之人,若把封剑平换成元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他又如何能说封野怯懦。 他失落地松开了手,低声说:“走错了,封野,从殿下回京的那一刻,这一步就走错了。” 封野抹了一把脸,艰涩地说道:“走过的路,遑论对错。” 燕思空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心中快要被翻涌的绝望淹没了。其实他早料到会如此,若封剑平不同意,赵傅义那关他们就过不去,颜子廉也跟着犹豫了,毕竟此事风险太大。 他也希望只是自己过虑了,也许是他复仇之心在作祟,因而故意将事态想得严重,以用来说服封野、说服自己,可他考虑的,绝不仅仅是报仇,比起报仇,他更加担忧封家。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又或许是因为早已有了准备,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就如第一次他不能阻止封剑平回京,这一次,亦是他无能为力之处,而他能为的,就是无论这盘棋已经走成了什么样,他都要努力走好下一步,毕竟就像封野说的——走过的路,遑论对错。 封野忍不住将燕思空拉进了怀里:“空儿,别担心,我封家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爹也一定有自己的考量。” 燕思空点了点头。 “那阉狗也不会再嚣张多久了,我爹已经恨极了他,待我爹回到大同,就以兵权谏诤,弹劾谢忠仁。” 燕思空温柔地摸着封野的脸:“封野,你以为我是担心错过报仇的机会吗?比起报仇,我更希望你平安。” 这十几年来,为了复仇,他连生死也能置之度外,他曾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什么比复仇更重要,可当真是有的——就是眼前这个人的安危。 封野侧过脸,亲吻着他温热的掌心:“我知道,空儿,我明白。”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将脸埋进了封野的胸膛。 他多希望这一刻时光凝结,他们能相拥止山海的尽头。 —— 在一个春雨沥沥、寒意未散的清晨,山海猎场迎来了皇家春猎。 春猎通常是一年一度的,但前两年因灾乱、战祸不断,国库吃紧,自然不宜将银钱挥霍于此,如今削藩大有所成,瓦剌亦被重挫,大有国运亨通之气势,举办一次春猎,不仅算作庆典,也能一扬陈氏皇朝尚武的优良传统。 这次的春猎,重头戏在几位皇子身上。 封野回京的那年,陈霂才十一、二岁,其他皇子更是年幼,骑马都困难,如今不仅陈霂已成人,二皇子和三皇子也是少年初长成,都争相要在春猎上表现一番。 由于春猎的首日一直在下雨,昭武帝便将围猎推后了一日,今日先找来戏班,唱一出《草船借箭》助兴,看着那些戏子在细雨中走起十字花,摆灯布阵,大声喝唱,确实唱出了几分杀气。 依照陈霂的吩咐,燕思空就坐在陈霂身后,因而他其实就在昭武帝的侧下方,离得非常近。他暗中观察,发现平日最喜欢热闹的昭武帝,今日对这出戏的表现却十分平淡,并非那戏唱得不好,这可是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只是他显得心不在焉。 “先生。”陈霂回头召唤了燕思空一声。 燕思空在蒲垫上跪行了几步,来到陈霂身边:“殿下。” “这戏唱得好不好?” “好,这是臣听过的最好的《草船借箭》。” “哦,我没大听过戏,我见父皇好像不怎么喜欢,还以为他们唱得不好呢。” 连陈霂也发现了…… 燕思空偷瞄了昭武帝一眼:“陛下可能是有心事吧。” 陈霂压低声音道:“我发现封野在看你,看了几次了。” 燕思空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朝封野看去,封野却不与他对视,他苦笑道:“臣跟在殿下身边,晾他也不敢怎么样,只能看看了。” “当然,他还敢当着我的面儿挑衅先生不成。”陈霂道,“这戏真没意思,唱得好我也不喜欢,真想去打猎。” “殿下稍安勿躁,今儿这个天,是不大好打猎了。” 陈霂撇了撇嘴,又冷冷道:“那个女人,都快跟皇后平起平坐了。” 燕思空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女人”,指的是文贵妃,此时正与沈皇后 一左一右地服侍皇帝,妃子再得宠,也终究是妃,按礼数不能与皇后同坐,但沈皇后性格与世无争,昭武帝又纵容,才有了这一幕。 当然,陈霂最在意的,并非是文贵妃坐在那儿,而是因为文贵妃坐在那儿,所以二皇子便坐在她侧下方,众目睽睽之下,他的位置几乎与自己的太子位齐平。 陈霂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燕思空小声安抚道:“殿下不必放在心上,皇位只有一个,无人能与之平起平坐。” 陈霂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野心,他看了燕思空一眼,笑道:“先生总能一语正中我心,怕是天下最知我的人了。” 燕思空也笑道:“臣受宠若惊。” “今晚先生与我同宿吧。” “这可不妥。”燕思空忙道,“臣不可僭越。” “有何不妥,这儿又不是皇宫,先生为我讲学多年,我一直想与先生秉烛夜谈,让先生带我神交于古圣先贤。” 燕思空再次推拒,但陈霂还是坚持,他无奈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霂高兴地说:“如此,谁也别想找先生的麻烦。” 第141章 夜幕垂落,猎场内遍布着百十个营帐,一个个地都掌起了灯火,太子的营帐离皇帐很近,但皇帐最大且居中,从帐幕内透出的火光也最是明亮,呈众星捧月之势,与此时夜空的星月美景相映成趣。 太子帐内,已经用过了晚膳的陈霂和燕思空,正在欣赏陈霂的弓。 “这把弓是上好的紫衫木雕成,弓弦由桐油浸泡虎筋九九八十一天而成,据说韧度可以拉动一辆车。”陈霂用手抚摸着弓身,一脸的喜爱。 燕思空赞叹道:“真是一把好弓,不知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淮南王氏,祖上便以制弓箭而闻名天下。” “就是那个传说中造出龙舌弓的王氏?” 陈霂笑道:“正是,当年吕布辕门射戟,用的就是他王氏祖辈做的弓。” 燕思空颇有几分感慨:“吕布一身好武艺,龙舌弓、方天画戟、赤兔马,样样都乃神器,可惜了他。” “可惜了他是个三姓家奴。”陈霂调侃道。 燕思空笑了笑:“殿下觉得吕布的结局,是谁之过?” “这等不忠不义之辈,当然是他咎由自取。” “臣却不这么看。” “哦?”陈霂咧嘴一笑,“先生又要给我讲道理了。” “臣觉得,吕布就像这把弓,弓是顶顶的好弓,若是握在能驾驭它的人手中,就能横扫千军,否则却会被反噬,丁原、董卓,都不是那驭弓之人。” “可吕布品性不好,这样的人,难堪重用。” “这就要看怎么用了,朝廷选贤任能,都要求忠孝两全,德才兼备,可有几个人能样样尽如人意。臣以为,殿下以后用人,不要求完人,要求能人,倘若一个人有救世济民的大才,又何必在乎他没有谦恭廉明的小德。” 陈霂思索道:“先生这番说辞,却与先贤的教诲有出入,一个人没有小德,又怎会有兼济天下的大德呢,一个人若不孝父母,又怎会对朝廷尽忠呢?” “读书是为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臣读书万卷,汇先秦诸子百家之学思,逐渐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天下之大,没有任何一个道理是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都要因人而异,因地制宜。” “可自秦皇汉武以来,便独尊孔孟,先生说的诸子百家……”陈霂犹豫地压低了声音,“听说都是些邪门歪道。” “秦皇汉武是要用孔孟之道统御百官万民,倘若他们有了太多想法,这天下就不安定。”燕思空微笑道,“可殿下未来就是那统御之人,又怎么能受一派之学思束缚呢。” 陈霂怔了半晌,道:“先生教了我好几年的孔孟,为何现如今才与我说这番话?” “因为殿下过去太年幼,现在殿下终于成人了。”燕思空目露精光,“熟读孔孟,是为了让殿下了解底下的臣民,以期更好的驾驭他们,臣今后要教殿下的,将是真正的帝王之术。” 陈霂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弓递给了燕思空:“先生会让我成为能驭弓之人。” 燕思空拍了拍陈霂持弓的手:“天下良弓,有长有短,有轻有重,各有所利,臣要教殿下如何扬长避短地使好每一把弓!”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都窥见了彼此眼中那名为野心的旺盛焰火。 陈霂将弓放回了架上,拉着燕思空来到卧榻前:“先生,请坐。” 俩人坐在了矮桌前。 陈霂亲自给燕思空斟了一杯酒,他举起杯,正色道:“我能遇上先生,是今生之幸事,未来,也定是万民之幸事。” 燕思空也举起杯:“臣不敢当,辅佐殿下,是臣与生惧来的使命。” 俩人一碰杯,利落地痛饮而下。 燕思空看着陈霂转过脖子,一张小脸被辣得皱成一团,却不愿意被他瞅见的模样,不禁会心一笑。 陈霂放下杯子,故作淡定地说:“先生不妨现在就给我讲讲吧,讲什么都好,讲新鲜有趣的,我最爱听先生讲学了。” “殿下如此好学,臣真是欣慰。” 俩人聊起了天,此处不比东宫,可以不用太过拘谨,他们谈笑风生,到了深夜都毫无倦意。 还是燕思空提醒陈霂道:“殿下明日一早还要去围猎,不宜晚睡,早点就寝吧。” “也是。”陈霂往后蹭了蹭,退到卧榻的里侧,朝燕思空伸出手,“先生来,睡我旁边。” “这……” “先生不是答应与我秉烛夜谈了吗。” “我们不是谈完了吗?” “我还没尽性呢。”陈霂笑道,“我现在可毫无倦意,但说不定躺着谈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先生快来呀。” 燕思空无奈,只得合衣躺在了陈霂旁边。 陈霂叫仆人熄了灯,往燕思空身旁凑了凑,语气透出明显地愉悦:“这还是我长大后,头一次跟别人一起睡。” 燕思空调侃道:“殿下已经成人,指不定哪天陛下就赐婚了,殿下若是着急,可在东宫中选个俊秀的……” “先生!”陈霂羞恼道,“你胡说什么呢,我没想女人。” 燕思空噗嗤一笑:“殿下别恼,你就是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何不先纳个侍妾?” “那些宫女都蠢笨得很,我才不要。”陈霂在黑暗中偷偷看了燕思空一眼,“她们若有先生一半聪明……不、不可能,有先生一根脚趾的聪明,我说不定会感兴趣。” 燕思空低低笑了起来:“臣倒觉得,太聪明的女人让人头疼,依臣看,不是不够聪明,是不够貌美吧。” 陈霂轻哼一声,而后沉默了半晌,再然后,就转过了身,面冲着燕思空:“不错,她们也没有先生一根脚趾好看,我说了,先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他的双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燕思空微微偏过头,正对上陈霂发亮的眼睛,他心头一颤,总觉得那眼神有些熟悉,却又不敢深想,他干笑道:“臣又不是女子,好不好看,有什么紧要。” “当然有。”陈霂依旧凝视着燕思空,声音变得有些怯怯的,又仿佛隐含着一丝期待,“先生就是我心目中的完人。” “臣不但不是完人,还是一个满身缺漏的人。”燕思空淡道,“殿下不可以貌取人啊。” “我可没有以貌取人,我知先生,就像先生知我。”陈霂一把握住了燕思空的手,“他们都说先生是祖上积德,才能成为驸马,可我却觉得皇姐能嫁给先生,才是三生有幸。” “嘘,这话殿下可不能再说了。” 陈霂紧握着燕思空的手,轻轻将脸颊贴上了燕思空的肩膀,满足地闭上了眼睛:“我说的是真的。” 燕思空感受着陈霂近在咫尺的体温,和那只已然有了成人力道的手,心中五味陈杂。 第142章 天刚朦朦亮,参与春猎的各个皇子皇亲,就已经在自己帐前整装完毕,他们各自带着马匹、弓弩、侍卫和猎犬,争相要在春猎上出一回风头。 此时正值大地回暖,万物复苏的时候,不少猫冬的动物都会出来觅食,但始终不如夏秋那般丰盛,所以要找到猎物,并非易事,各家要全凭本事了。 燕思空换了一身量体裁制的白色云纹骑装,比起平日裙宽袖广的朝服,这一利落的装束将他衬托得更加身姿挺拔、俊逸不凡。 陈霂目不转睛地看着燕思空,眉目含笑:“这还是第一次见先生着骑装,比往常还要潇洒几分。” 燕思空笑道:“我也好久没骑马了,这身衣服一穿上,也忍不住想要纵驰八百里啊。” “哈哈哈,那这皇家猎苑都不够先生跑的。” “若能助殿下觅得好猎物,臣就是跑遍整个猎场也在所不辞。” 陈霂抿唇一笑,亲自给燕思空挑了一匹好马:“先生就骑这一匹吧,我可不用一个书生去为我去寻猎物,你待在我身边即可。” “得令。” 陈霂吩咐侍卫道:“进了猎场,箭矢不长眼,马儿也容易因猎物而惊乱,你们定要好好保护先生。” “是!” 陈霂率先翻身上了马,燕思空也蹬上了马背,还故意做出一丝笨拙。 迎着晨间的凉风和初升的太阳,陈霂远眺向一望无际的树林,眸中闪耀着志在必得的傲然,仿佛那就是他将要征伐的天下。 不出意外的话,此次春猎,陈霂应该独占鳌头,他贵为太子,其他人不会不识相地去跟他争抢这个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不过那面还有个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二皇子,说不准就会在春猎上较劲儿,所以陈霂定然要全力以赴。 他一夹马腹,发出清亮而英气的少年音:“出发——”马儿箭一般窜了出去。 众人紧随其后,朝着猎场奔去。 很快的,侧方也跑来一队人马,正是封野带着家仆,封野遥遥向燕思空看来,燕思空还未作何反应,陈霂已经冷冷瞥了封野一眼,然后放慢了速度,逐渐退到燕思空身边,让两匹马儿并骑,由于陈霂的马比燕思空的马高壮上一些,便将他完全挡住了。 封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微微蹙起了眉。 进入猎场后,各队人马都分散进了广袤的林子里,寻找自己的猎物。 燕思空混在队伍中,倒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就适时地拍上几句马匹,哄陈霂高兴就够了。 他们很快发现了一只羊,侍卫带着猎犬从侧方收缩包围,陈霂一骑当先追向那只羊,他快速挥动着马鞭,高喊着:“驾——” 那羊被赶得慌不择路,在树林中胡乱逃窜,陈霂双腿夹紧了马腹,从背后拿过了弓,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缓缓地拉开了。 那只羊又绕了个圈,拐向了南边,陈霂只得收了弓,拉着缰绳调转马头,由于拐得太过生猛,他半边身体都看似要掉下马去。 “殿下小心啊。”侍卫担忧地喊道。 陈霂却充耳不闻,一心去追赶那只羊,待到林木稀少,视野稍微开阔的地方,他快速拉弓搭箭,少年劲瘦的身板却爆发出了令人惊讶的力量,不过短短一刹那,那箭矢离弦而去,化作一道银光,飞向了奔跑的羊。 只听咚地一声巨响,那只羊在疾跑中狠狠栽倒在地,在地上划出了几丈远,四蹄乱颤,还在挣扎。 陈霂放慢了速度,马儿踱着小步走到了那只歪栽在地的猎物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侍卫连忙道:“恭喜殿下,殿下定是诸位皇子中第一位猎得猎物的,这羊少说有一百来斤!” 陈霂道:“它怀孕了。”口气似乎带着一丝悲悯。 众人面面相觑,燕思空静静地观察着陈霂,他有些好奇,这个少年会怎么做。 陈霂顿了片刻,突然抬起弓,一箭射穿了母羊的脑袋:“将它腹中乳羊单独刨出来,献给皇后娘娘做羊羹。” “是。” 燕思空微眯起了眼睛。 自猎到那头羊后,他们寻觅了一早上,也只抓到了一只兔子,实在令人有些懊恼,眼看就要正午,他们要返回营地用膳,自然要跟其他人比较一下早上的战绩,光是一只羊一只兔子,可不算个好的开场。 陈霂有些不耐烦了:“再去找,给我找一只块头大的。” “是。”侍卫带着猎犬往四方寻去。 燕思空安抚道:“殿下不必心急,这冬雪刚化,出来活动的猎物本就不多,咱们若找不到,其他人也一样。” 陈霂点点头:“若实在寻不到就算了。” 等了半晌,一名侍卫带着猎犬回来了,老远就吆喝道:“殿下,小的发现一头鹿!” 陈霂眼前一亮,策马跟了过去。 猎犬一路带着他们跑进林木深处,果然,在那刚刚冒出新绿的秃树林间,发现了一只漂亮的梅花鹿,还是一只体态矫健的雄鹿,正有些警惕地左顾右盼。 陈霂放慢了速度。这正值壮年的雄鹿,极其灵活敏捷,是非常难以猎到的,此时距离尚远,若惊扰了它,定是一溜烟就跑没影了,侍卫先带着猎犬分散开来,从两面包抄,防止它跑出弓箭的射程,陈霂则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头鹿发现了他们,扭头就跑,它一起一伏地跳跃,速度极快,且非常优美。 陈霂策动马儿狂追,并大声指挥:“东西两面都守住了,别让它跑了!” 一时间,吆喝声、马蹄声、狗叫声连成一片,那刚从寒冬中苏醒、尚显萎靡的树林,瞬间生动热闹了起来。 陈霂身边所有的侍卫都去包抄雄鹿了,只有燕思空紧紧跟着陈霂,他有些担心陈霂这么求强心切,会从马上摔下去。 “驾——驾!”陈霂紧追着雄鹿在林中奔跑,速度快得令人眼花。 燕思空在后面叫道:“殿下,小心安全啊!殿下!” 就在陈霂已经拉近了跟雄鹿的距离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燕思空扭过头,原来是另一伙人从东南面横插了进来,目标也是那头雄鹿,他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二皇子! 陈霂也发现了二皇子,目光一冷,更加奋力地追向雄鹿。 二皇子仅比陈霂小了一岁多,个头也快要与陈霂齐平了,自然不甘示弱,不仅追了上来,还挽起了弓,想要先一步抢下那头雄鹿。 陈霂咬起牙,也腿夹马腹,想要拉弓射箭,可他眼前林木丛丛,视野远不如二皇子开阔,那雄鹿速度快得已经将要重影,别说他一定射不中,就算二皇子也不太可能射中。 “殿下,太危险了!”燕思空急叫道。陈霂这般冒险,很可能从快马上摔下去! 陈霂却是充耳不闻,显然不能忍受二皇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逐得雄鹿。他到底年少,在狂奔的马上保持身形已是艰难,拉弓时身体直晃,看上去非常危险。 燕思空手中马鞭甩得啪啪响,奈何始终追不上陈霂的马。 只见二皇子拉弓指向了雄鹿,可箭矢却分明朝着陈霂马头前方射了过去! 陈霂一惊,不得已扔下弓,一把拽住缰绳,狠狠勒住。 马儿顿时受惊,前蹄弹地而起,马身几乎直立于空中,陈霂再也坚持不住,双腿一软,缰绳脱手而出,人从马上掉了下来。 情急之下,燕思空也顾不得许多,飞身跃起,扑向了陈霂,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尤其护住了头,俩人双双滚落地上,直至燕思空的背部撞上了树干,才被迫停下。 燕思空只觉浑身剧痛,眼前顿时发黑,杂乱的画面在脑中奔腾而过,他在半昏迷间挣扎着。 “先生!先生!”陈霂被燕思空护在怀里,只受了点皮外伤,马上就爬了起来,他看着燕思空额上涌现献血,怒吼道,“陈椿你大胆,你想行刺太子吗!” 二皇子陈椿坐在马上,冷冷地看着陈霂,脸上没有一丝惧意,不咸不淡地说道:“皇兄息怒,弟弟只是想射鹿,绝不敢冒犯皇兄。” “你、你混蛋!”陈霂大吼道,“来人,来人啊!”他浑身发抖,半是气恨,半是羞辱,他身为堂堂太子,却被欺压至此! 侍卫们从四方冲了过来。 “快抬架子来!”陈霂抱着燕思空,眼圈泛泪,“先生,先生,你没事吧,你别吓唬我。” 燕思空微弱地睁开眼睛,轻声道:“臣,无碍……殿下呢?” 陈霂摇头,哽咽道:“都是我的错,我急功近利,还连累先生受伤。” “殿下不必……自责,臣没事……”燕思空按照疼痛的部位,稍微自诊了一下,大约肋骨是断了,脑袋怕也破了,不过手脚都还有知觉,应该是没有大碍,只是实在疼得发抖,心里恨极了陈椿。倘若陈霂有个好歹,他付出的一切都可能功亏一篑。 这时,有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的响起,燕思空在模糊地视线中,认出了封野常骑的那匹马,不是醉红,而是一匹黑马,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上上良驹。 封野行到近前,看着一身脏污狼狈、虚弱地躺在地上的燕思空,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翻身就要下马。 燕思空却朝他摇了摇头,倘若封野这时候露出破绽,他们就完了。 封野硬生生顿住了,手指将缰绳握得咯咯直响,嘴唇也在颤抖,他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阻止自己去到燕思空身边。 陈霂抬头看了封野一眼,迁怒道:“封野,你见了本殿,为何不下马?” 封野用力抑制着自己的声音,以防被人听出波动,他淡道:“这头鹿害得殿下险些受伤,实在该死,臣猎了它来,献给殿下,由殿下发落。”他稳坐马上,口气虽平淡,态度却十分狂傲,根本没有下马的意思。 陈霂愣了愣,往封野身后看去,封府的侍卫赫然拖着那头重逾三四百斤的雄鹿。在这样复杂的林木间,猎得一头四处逃窜的壮年雄鹿,是何等的困难,封野却说得像是在围栏里抓了一只鸡那般轻易。 陈霂咬紧了牙关:“本殿再不济,也不屑拿别人的猎物邀功!”他的嘴唇被生生咬出了血来,可他却丝毫不觉得痛,比起他所遭到的屈辱,疼痛算得了什么,陈椿、封野,一个个地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一个个地都伤害燕思空! 侍卫将拖羊的架子改装了一下,铺上干净的雨布,抬了过来:“殿下,把燕大人放上来吧。” 陈霂轻柔地在燕思空耳边说:“先生,你忍一忍,我马上送你回去找御医。” 燕思空点点头。 陈霂小心翼翼地横抱起燕思空,放在了架子上,他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心疼和着急。 封野怔怔地看着陈霂。 侍卫将架子抬了起来,陈霂用袖子轻柔擦拭着燕思空的脸,红着眼圈说:“先生,我们现在就回去,你哪里疼就告诉我。” 封野的眼神逐渐冷了下去,他在陈霂脸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情绪,他不敢确定,可又无法不去担心,那样的神情,本不该出现在陈霂的脸上,陈霂对燕思空的态度,也不该如此地……如此地…… “无妨……”燕思空的眼睛越过陈霂,偷偷看了封野一眼,明明有万千语言,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只一眼,那仿佛在无声向他求助的一眼,封野的心都揪痛了,他心里恨得要滴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燕思空从他眼前抬走,而他甚至不能亲自安慰一句。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只觉心力憔悴。 第143章 燕思空被抬回了陈霂的营帐,陈霂传来太医,诊断一番,幸而伤势并不重,燕思空落地时已尽量护住陈霂和自己的要害,头顶的血迹实际是擦伤,肋骨大约是有一节撞裂了,其余均是皮外伤。 其实疼痛渐缓之后,燕思空令气血游走经脉,也发现自己并无大碍,但他还是要装出虚弱的模样,其实心中在担忧自己当时飞扑而上,恐怕被人瞧出自己会功夫。 陈霂又是自责又是难过,想起陈椿,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燕思空便耐心安抚他:“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当时多人在场,肯定早已传到陛下耳中了,待会儿陛下传唤你,你要稳重,不可自乱阵脚。” 陈霂咬牙切齿:“父皇肯定会偏袒他的,他好大的胆子……他真的想杀了我吗?”他并未从刚才的惊乱中完全回过神来,尽管他知道陈椿觊觎太子之位,但他们毕竟是亲兄弟,陈椿射出的那一箭,他是始料未及的。 燕思空握住陈霂的手:“殿下现在不必思索这个问题,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差点害得殿下受伤,这个罪责他逃不掉,你在陛下面前,切不可表现出憎恨与愤怒,要惊讶,要委屈,要痛心疾首,不要让陛下觉得你在拿此事胁迫他,他当着群臣的面儿,自然会给你一个公道。” 陈霂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已然克制不住地颤抖,目光十分阴冷:“好。” 燕思空心想,到时候封野肯定会为陈霂作证,封剑平和颜子廉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定然要引导群臣施压,昭武帝心里定然不痛快,只望尽量不要迁怒陈霂。 此次的事件,也可看出平日文贵妃是如何教导陈椿的,恐怕在陈椿心中,当年那个闯入后宫行刺他的人,就是他的皇兄派去的。只是谁都没有料到,他居然这么胆大妄为,这是被昭武帝宠得不知轻重了。 燕思空把御医留下来的药水跟陈霂抹了些在脸上、脖子上、手上,令他看起来伤势重一些,并反复叮嘱他要克制情绪。 果不其然,很快滴,于吉已经亲自来到太子营帐,说陛下传唤。 陈霂看了燕思空一眼,燕思空回以坚定的眼神,陈霂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燕思空长吁了一口气,放松地躺在榻上。 不一会儿,小内监端着汤药走进来,谄媚道:“燕大人真是神勇无比,忠心耿耿,护着殿下从马上摔下,仅是受了轻伤,实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燕思空淡笑:“我抱着的可是真龙之子,什么山神啊、土地啊,自然要给几分面子。” “燕大人所言极是。” 喝了带有安神作用的汤药,燕思空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 一觉醒来,天已经全黑了,燕思空模模糊糊地看见床头坐着一个人,他神智尚未清醒,张嘴唤了一句“封野”。 “先生?先生你醒了。”陈霂俯身来查看他,“你说什么?” 燕思空顿时醒了过来,他勉强睁开眼睛,陈霂稚气未脱的俊脸近在咫尺,他惊出一身冷汗:“殿、殿下。” “你好些了吗?可还疼?”陈霂关切地问道。 “好多了。”燕思空问道,“殿下几时回来的,怎么不叫醒臣?” “你受了伤,自然要多休息。”陈霂给他掖了掖被角,“晚上还有些寒凉,你觉得冷吗?” “臣没事。”燕思空急道,“陛下那边……如何了?” 闻言,陈霂的脸瞬间沉了下去,双目灰败,毫无神采,显然是失望至极。 “难道,他还一味偏袒二皇子?” 陈霂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他表面上责骂陈椿,实际处处回护,陈椿又咬死了是无心之过,最后只是罚了今年的岁礼,面壁三日,手抄《弟子规》。”陈霂恨道,“区区小惩,怎抵得过先生受的伤。” 燕思空叹了口气,心中也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他只能宽慰道:“至少陛下还是惩处了二皇子,给了你一个交代,至于臣受的这点伤,实在无足挂齿。” “他可是要行刺太子!”陈霂低吼道,“他朝我射箭!换做他人,就是死罪!” “是,可他不是‘他人’。”燕思空拍着陈霂的手,语重心长道,“他的母妃是陛下的宠妃,他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殿下应该明白这些。” “我明白,我早已明白……”陈霂的脸冷若冰霜,“无论我如何聪颖好学,他都不会让我参与处理政务,无论我怎样卖力地让自己样样比其他皇子出色,他都不会正眼瞧我,就因为我是宫女的儿子,他多年来对我母子不闻不问,现在处心积虑地想将我废掉,甚至不惜逼死我的母妃,将这大好江山交给那个娇纵无能的陈椿!”他说完最后,满腹的恨意如泄洪一般喷薄而出,那扭曲的、阴狠的声线根本不似一个少年能发出来的。 陈霂那狰狞的神情令燕思空怔了一怔,他心中百感交集,因为他在陈霂脸上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他知道这恨意会让人变得更加强大,但同时也知道,它会如何煎熬、折磨怀揣它的人。 燕思空只得安抚陈霂要沉住气,同样的话他已经说过了无数次,陈霂大约也听腻了,转而安慰他,将他按回榻上,让他好好休养。 燕思空道:“外面似乎有舞乐声?” “嗯,父皇在举办晚宴。”陈霂冷笑一声。 “今日谁猎得最多?”问完燕思空就后悔了,因为他马上想起来,除了封野怕是没别人了,陈霂现在对封野颇有敌意。 “……封野。”陈霂眯起眼睛,“他今天竟提出要将鹿赠予我,岂不是有意羞辱我?” “殿下误会了,封家可是支持殿下的。” “先生不必为他申辩,他见了我,竟安坐马上,如此傲慢。”陈霂冷哼一声,“他封家拥立的是长皇子,是传统,是祖制,不是我这个人。无论是陈椿,还是他封野,都压根儿瞧不起我。” 燕思空心里有些担忧,未来倘若陈霂登基,他与封家的关系应以和为贵,否则朝廷定无宁日,幸好陈霂尚年少,且很听他的话,他正色道:“殿下切不可这样想。封野从小生长在军营,不循礼教,野性难驯,加之年少有为,性格便是如此狂傲的,绝非针对殿下,殿下想想,封将军可曾对殿下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敬?” 陈霂想了想:“不曾。” “这就是了,等封野再年长几分,他自己会慢慢知道轻重,即便他不知道,殿下还记得前日臣与殿下谈过的吕布吗。” 陈霂似乎明白燕思空要说什么了。 “殿下要做那驭弓之人、执剑之人、驾车之人,封野是天生的将才,殿下若是用得好,就是殿下的本事,怎可和一介武夫置气呢?” 陈霂点了点头:“先生说得有道理。” 燕思空笑了笑:“他日殿下登基,会碰到比封野刁钻十倍的各型各色的人,殿下要驾驭着他们,掌舵天下。” 陈霂勾唇一笑:“那时,我要先生伴我左右,为我实现富国强民、威服四海的大业。” “臣万死不辞。” 帐外依旧是舞乐升平,哪怕看不见,也能想象此时宴上酌金馔玉的热闹场面,而这热闹,似乎跟太子营帐毫无关系。 十五年来,陈霂已经习惯了被冷落,虽然,他越来越不甘于这样的冷落。 俩人就伴着那舞乐,畅聊了半宿。燕思空能感觉到陈霂对他的依赖和信任,已经超越了这世上任何人,尤其在惠妃死后,陈霂将他当成了最重要的人。 燕思空对此感到满意的同时,隐隐地也有些担忧,倘若最后陈霂不能当上皇帝,那么将来无论是谁称帝,他都要被毫不留情地扫到边缘。 不过,他需要担心的事太多,暂时便不做深想了。 熄灯之后,二人虽是互劝着早些安睡,但实际谁也无法成眠。 明日是春猎的最后一日,陈霂想着要竭尽全力打下更多猎物,而燕思空眼见着封家夺权的唯一机会就要丧失,未来不知要面对多少凶险,只剩下满满地痛心和焦虑。 第144章 一觉醒来,已近晌午,燕思空仍觉得后背疼痛,但比之昨天已经好了不少,他在营帐中待得实在闷,便撑起身子,蹒跚地走了出去。 东宫的小内监一见他出来,吓坏了,忙过来扶他:“哎呀燕大人,可怎么起来了,您的伤还没好呀。” “不碍事了,出来透透气。” “您可别吓唬奴才了,殿下要您好生歇着,您要是有个闪失,奴才担待不起啊。”他忙搬过来一张椅子,扶燕思空坐下。 “没事,我就动一动,待会儿用午膳我就回去。”燕思空老远见着一个内监端着个木盆从封剑平的营帐里走了出来,边走边瞥头、皱鼻子,显然是盆里的东西味道不好闻。 小内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靖远王殿下昨夜喝多了。” “看来是喝了不少。” “是呀,陛下说要给靖远王践行,不少人敬酒呢,醉到这时候恐怕是刚醒。” “那……世子呢?” “世子到底是年轻,昨夜也喝了烂醉,但今儿一早还是去打猎了。” 燕思空点点头:“希望殿下今日满载而归。”他嘴上说的仿佛是太子殿下,心中想的却是世子殿下,封野一定很担心他吧,如今他们竟是连说句话也难了。 燕思空晒着春日的暖阳,看着远处无边无际的山林,偶有微风拂过,林木整齐划一地晃动,似是明明之中有一只手在操控着它们。 这本是十分平静的画面,可当林中突然惊起一阵飞禽时,他的心跟着咯噔了一下,阵阵地发毛。他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仿佛那静谧的林木中藏着什么洪水猛兽,封野、陈霂都在其中狩猎,可又好像都是入瓮之鳖,是别人的猎物…… 他顿时感到不舒服起来,甚至不愿意再去看那片山林,他沉声道:“扶我进去吧。” “燕大人定是饿了吧,奴才这就给您准备午膳,吃完饭,才好喝药。” 燕思空回到了营帐中,内监很快就端来了丰盛的饭菜,他沉默地吃着,心头那股强烈的不安却是挥之不去,佳肴入口,味同嚼蜡。 吃到一半,只听得营帐外传来一阵吵杂声,接着是哨令声,他心脏一沉,扔下筷子就冲出了营帐,哪怕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面色煞白,也没有半步缓下来。 只见好几只队伍将皇帐里三层外三层地护卫了起来,祝兰亭正在大吼着步兵摆阵,另有一只队伍快速整编完毕,策马向着猎场奔去。 燕思空一把抓住小内监:“发生什么事了?” 小内监也一脸惊慌和茫然:“奴才不知啊。” 整个营地都乱了起来,不少人跑出账外,懵懂地左顾右盼。 混乱之中,燕思空听得祝兰亭在喊着“护驾。” 护驾?护什么驾? 燕思空浑身发冷,他实在推测不出究竟怎么了,但他直觉出大事了,而且是坏事,大大的坏事。 燕思空不顾内监的阻拦,朝皇帐走去,想亲自询问祝兰亭。 可还未近皇帐,就被侍卫的一排长矛挡住了:“任何人等,不得靠近圣驾!” “我要见祝统领。”燕思空大声道。 侍卫冷硬地回道:“任何人等,不得靠近圣驾。”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燕大人,燕大人。”小内监惊恐地拽了拽燕思空的袖子,朝他身后指了指。 燕思空回过身去,就见一队人马,已经将封剑平的营帐团团围住了! 燕思空浑身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些侍卫的长矛,不似护卫皇帐一般对外,而是对内的!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晚了。无论发生了什么,昭武帝已经动手了,就在此刻,就在现在,对封剑平,对封家,动手了! 他只觉天旋地转,要紧紧抓着小内监细瘦的胳膊,才能稳住身形。 “燕、燕大人,您没事儿吧。” 燕思空瞪圆了双目:“去给我打听打听,发声什么事了。” “呃……” “快去!”燕思空厉吼道。 小内监吓得一激灵,转身就跑了。 燕思空脑内纷乱不堪,但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忍着剧痛去找颜子廉。 可走出去没多远,他就被侍卫拦下了,说皇上有旨,所有人都回到营帐内,不得随意走动。 燕思空急道:“发生什么事了?” “燕大人,您先回……” 燕思空一把抓起了那侍卫的胸甲,凶神恶煞地低吼道:“发生什么事了!” 侍卫吓得僵了一僵:“封家军……谋反,意图闯入猎苑行刺陛下。” 燕思空如遭雷击,他双腿一软,径直跪坐在了地上。 “来人,将燕大人送回营帐。” 封家军……谋反…… 封剑平人尚在大营内,封野更不可能背着他们莽撞行动,封家军怎么可能谋反? 区区两千人,怎么敢明目张胆地谋反?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被陷害了! 燕思空马上想起小内监说的话,昨夜封家父子被灌得烂醉。 之前他与封野商议逼宫,封野曾说过,封剑平的兵符向来随身携带,就藏在腰带扣内,他要偷来并不难。 若有人偷了封剑平的兵符,去调集那两千封家军闯入山海猎场,岂不是百口莫辩! 燕思空心下一片寒凉,他知道昭武帝和谢忠仁先下手为强了,他没想到他最担心的,竟会如此迅猛地发生。不,他早该有所警惕,昭武帝又怎会放虎归山! 燕思空只觉寒毛倒竖,彻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恐惧顷刻间将他淹没,上一次他如此害怕,还是在元卯的行刑台前。 怎么办,封家怎么办,封野怎么办,他们想要封野的命啊! 燕思空咬紧牙关,一双眼眸几乎要瞪出血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拼尽性命和他多年布局的所有,他都不会让封野死,他已经失去了所有他在乎的人,他绝不会让谢忠仁再夺走封野! 第145章 焦心地等待,终于等来了陈霂返回营地。 只见他神色凝重,目光游离,许是跑得太急,发髻都有几分散乱,一见燕思空,便颤声叫道:“先生,大事不好了!” 燕思空沉声道:“他们说……封家军谋反?” “我们正在狩猎,封家军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想要横穿山林,攻向营地。”陈霂慌乱地说,“但他们很快就被赵将军截住了……” 燕思空还想询问事态,可他再也忍不住,率先追问道:“世子如何了?” 陈霂愣了一愣,双眉紧蹙:“封家军遭到卫戍军的围剿,被打得七零八落,死的死,擒的擒,至于封野,也被押解回大营了……” 燕思空只觉眼前一黑,面上不余一丝血色:“他……被擒了……”他尚且抱有一丝希望,封野可以趁乱逃脱,可内心深处,他也知道不可能,且不说封野能不能于大军中脱身,即便真有这个通天本领,封剑平还在大营,封野只能束手就擒。 “先生,封家真的要谋反吗?” “不可能!”燕思空厉声道,“封剑平人尚在大营之内,如何谋反?哪有这般自寻死路的谋反?” “我也觉得此事蹊跷,可那封家军为何会出现在山海猎场,他们不是应该驻扎在城外吗?” “他们一定是被陷害的。”燕思空咬牙切齿,“一定是谢忠仁干的。” “倘若封家真的坐实谋反……”陈霂脸色发青,“没有了封家,他要废掉我就更加轻易了。” 燕思空用力抓住了陈霂的胳膊:“殿下,你说得对,封家保不住,你的太子之位定然岌岌可危,我们万万不能乱,封家一定是被冤枉的,我们要想办法,想办法……” “皇上已经下旨,即刻班师回朝。”陈霂道,“我们必须马上就走。” “我要去见颜子廉,殿下可否带我去见老师?” 陈霂摇头:“营帐外全是卫戍军和禁卫军,我们哪里也不能去,必须马上回朝。” 燕思空无力地坐回了椅子里,只觉天昏地暗,不知前路在何方,封剑平和封野都被擒了,封家军冒然出现在山海猎场,这谋反的罪名,恐怕是百口莫辩。 他原以为封剑平坐失良机,大同军会被一步步蚕食,却没想到昭武帝和谢忠仁歹毒至此,竟想将封家一网打尽,他到底是低估了人心之险恶。 他恨,恨到想要生食恶人的血肉。 他该怎么办?封野该怎么办? 陈霂看着燕思空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生不忍:“先生,你伤势未愈,眼下一定要保重身体。” 燕思空充耳不闻,他喃喃道:“回城吧,现在就走,我要去找颜子廉……”眼下也许只有颜子廉能救封家了。 —— 靖远王谋反的消息已经先他们一步回到了京城,而且数日之内,定能传遍整个大晟江山。 燕思空返城后,马不停蹄地去找颜子廉,颜子廉却并不在府中,恐怕早已入了宫。 燕思空没办法,又去找周觅星和大理寺卿孟铎,此二人一个是顺天府尹之子,一个与祝兰亭交好,或许可以探听出一点消息。 他忍着伤痛奔走了半天,才得知了个大概。 如陈霂所言,突袭山海猎场的,正是封剑平带回京的两千护卫,他们突然从南面的山林闯入猎场,被及时赶来的卫戍军堵截,混战之中,封野被赵傅义擒下,那两千封家军或死或俘,而祝兰亭得到消息后,也马上缉拿了封剑平。 目前能探听到的消息,便只有这些,燕思空询问那两千封家军是否由封野领兵,原本驻守猎苑外围的赵傅义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猎场之内,此二人却无法回答他,但已经足够他肯定,封家父子确实是被陷害了。 目前父子二人被关在诏狱,靖远王府已经被重重围住,蚊虫不得进出。 燕思空一想到他们的处境,便揪心不已,他片刻也等不得,半夜时分,又折返颜府,这时颜子廉终于回来了。 燕思空一见到颜子廉,就重重跪在地上:“老师,封家是被冤枉的啊!” 颜子廉一把将他拽了起来,那力道似乎不像古稀之年,他瞪着一双灰浊的眼眸,大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封剑平不是不肯冒险吗,封家军为何会出现在猎场?” “他们被陷害了!”燕思空急道,“春猎之前,我与封野曾见过一面,封剑平宁愿裁军,也不愿背负不忠的骂名,他只想尽快返回大同,倘若他们真要谋反,早就起事了,何至于做得如此拙劣!” 颜子廉咬了咬牙:“我亦感到此事蹊跷,哪有人谋反不先顾全自己的安危?昨夜封剑平喝得烂醉,今日父子二人双双被擒,两千护卫毫无章法地闯入猎场,几乎全军覆没,这俩人要谋反,怎可能愚蠢至此。” “定是谢忠仁派人偷了封剑平的兵符!”燕思空紧紧抓着颜子廉的衣袖,“老师,倘若封家父子就这样被冤枉,我们和太子定会步他们后尘的!” 颜子廉深深地换了一口气,颤声道:“此事漏洞百出,难以服人,可要还他们清白,怕是难上加难,如果陛下有意要赶尽杀绝,我们做什么也是徒劳。” 燕思空心如死灰:“他真的不留一点余地吗?封剑平驻守大同二十余载,为大晟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颜子廉踉跄了两步,扶住墙柱才站稳身形,他缓缓道:“从封剑平回京的那一刻起,陛下就没打算让他全身而退,可我万万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一向优柔寡断的昭武帝,竟会冷酷至此,他本是贪图享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脾性,可想而知,他对谢忠仁的宠信,几乎已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燕思空摇了摇头:“我们断不能束手就擒。” “我今日去求见陛下……”颜子廉失神地说道,“刘岸一事,令他对我心存芥蒂,他见都不肯见我,我们竟一步步被谢忠仁逼到了这般境地。” 燕思空忍不住回顾自封剑平回京以来发生的种种。谢忠仁机关算尽,用了各种各样的手段要逼封剑平裁军,他们见招拆招,全都一一化解,让封剑平顺利度过京察,还赶跑了一个吏部尚书,看似这凶险的每一步,他们都走赢了。 为何到了最后关头,却突然被翻盘?! 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铁了心要过河拆桥,从封家手里夺回令他坐立不安的兵权,他们都疏忽了,他们的对手,一开始就不仅仅是谢忠仁,还有大晟天子。 为臣者,如何斗得过君? 或许,或许当初封剑平认了裁军,老实地交出一部分兵权,还能被放回大同,正是他们一次次抗争,令昭武帝倍感威胁,才被激起了杀心。 燕思空只觉身在冰窟,冷得他浑身发抖。 颜子廉凝重道:“思空,他们给封家头上安的,是抄家夷族的大罪,此事不可能善终,你我心里要有数。” 燕思空的声音微若蚊呐:“老师,你要救救封野,他不能死啊。” “我明日一早,就去见赵傅义和祝兰亭,详明此事,此二人都是正派之人,尤其赵傅义,还曾是封剑平的旧部,倘若能找到有力的证据,或可以保住封家父子的性命。” “学生能做什么?”燕思空急切地问道。 “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颜子廉正色道,“封家父子已经如此了,你可不能再被牵连进去,外人都以为你和封野交恶,此时反而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谢忠仁定会斩草除根的。” “学生不在乎自己的安危。”燕思空咬牙道,“只要能救封野,哪怕是豁出去这条命……” “燕思空!”颜子廉厉声道,“你向来冷静自持,现在出了大事,你就要自乱阵脚了吗。” 燕思空僵住了。 “你的命值几个钱?你就是搭进去一百条命,也未必救得了谁,只有先保全了自己,才有可能帮他们。”颜子廉握住燕思空的肩膀,“现在封家父子身陷囹圄,太子之位亦是岌岌可危,他们能依仗的,只有你我了。” 燕思空的眼睛登时拉满了血丝,他紧握着双拳,力道之大,指甲几乎陷进肉里,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坚毅而充斥着凌厉地杀伐之气:“对,他们能依仗的,只有你我,我一定要救他,一定,一定要救他!” 第146章 靖远王谋反一案,在朝野上掀起惊涛巨浪,天下为之震动。 非议之声流窜于庙堂市井,众说纷纭之间,事实的真相已如那浩渺海上的烟波,阴暗的雾霭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恐怖,谁人也不敢妄断。 昭武帝已下旨三法司会审此案,谢忠仁手下的走狗言官,开始了疯狂的撕咬,数日之内,就堆列出了封剑平的种种罪行,除了行刺、谋反之外,尚有贪墨、聚敛、专制、擅权、克扣军饷、谎报军需、霸占田亩、纵容将士欺压百姓等多项大罪。 这是构陷一个官员的基本路数,凡事身在朝中的,无人不熟悉。 此前巡按大同的章御史严辞驳斥,称这些指控并无实据,且封剑平在大同深受百姓爱戴,军民亲和。 颜子廉躬亲上阵,带领士族官员与他们唇枪舌战,并跪求昭武帝明察秋毫,为封家父子鸣冤。 昭武帝却毫无耐性,提前退朝,留下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 燕思空每日都备受煎熬,焦心地探听和等待着封家父子的消息,但情况极为不利,光是封家军出现在山海猎场,已经令封剑平百口莫辩。 虽然颜子廉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但他如何能真的什么也不做,他去找了佘准,倘若封家父子真的被定了罪,那么他就只剩下一条出路了。 佘准见到他时,神色同样凝重:“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封家真的想造反?” “他们被陷害了。”燕思空看着佘准,目光阴沉,“那狗皇帝对封家早已忌惮,又有谢忠仁暗下阴谋诡计,我们已是见招拆招,化解了数次危机,没想到这最后一次……” 佘准咬牙道:“民间多不信靖远王会谋反,此时是人心惶惶,这昏君和那阉狗都该死。” “我曾与封野谋划逼宫,扶太子上位……”燕思空握紧了拳头,恨声道,“奈何靖远王赤胆忠心,怎么也不肯做叛臣,他若知道他一心效忠的狗皇帝早已对他处之而后快,不知道会不会悔不当初。” 佘准重重叹了口气:“倘若用心谋划,在春猎时下手,现在恐怕天下已尽入封家掌控。” 燕思空胸中生起难言的悔恨和绝望,封家错失了坐拥天下的天大良机,而后就毫无意外地被推落悬崖,直堕入阿鼻地狱。 佘准看着燕思空消瘦、苍白的面容,低声道:“我听说你在春猎时受了伤,你伤还没好吧。” 燕思空及时顾得上自己的伤,他抓住佘准,哑声道:“佘准,你要帮帮我。” “你要我如何帮你?” “谋反一案,我们恐怕已经无力回天,现在只奢求能够保住他们的性命,但若……但若那狗皇帝要斩草除根……”燕思空颤抖道,“我绝不能看着封野死。” “你想……” “万不得已时,我要劫狱。” 佘准大惊:“那可是诏狱!关押的都是重刑犯,是全天下最坚固的牢笼!” “我知道,所以我求你,佘准,只有你能办到。”燕思空紧紧揪着佘准的胳膊。 佘准推开了他,正色道:“那诏狱铜墙铁壁,戒备森严,官兵昼夜交替、重重把守,别说是个人,就是飞鸟也徒叹奈何!” 燕思空顿了顿,双膝一曲,跪在了地上。 佘准双目一瞪:“你……” 燕思空抬头看着他,平静说道:“佘准,你我相识十年,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我就求你这一件事,帮我救出封野,我可以给你我全副身家,哪怕豁出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燕思空!”佘准的怒火直接烧进了眼底,“对,你我相识十数年,哪怕是最苦、最难,生死与共的时候,你也从未真正接纳过我,今天你能为了封野命也不要,倘若有一天是我危在旦夕,你会顾念我的死活吗?” “倘若有那一天,我也会竭尽全力救你。” “你不会的。”佘准再无平日的玩世不恭,一张俊脸上满是伤心,他颤声道,“我一直以为,你是天生薄情,在你心目中,复仇重于一切,任何人都走不进你心底,我能成为你唯一信任的人,已经该知足了,可原来你也会动情,原来你也可以为了别人豁出去一切,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佘准。十多年前的他们为了活下去,相依为命,那些被欺辱、被逼迫、数次险象环生的时刻,都是他和这个人一起走过来的,佘准确实是这世上他难得可以信任的人,可他也确实从未让佘准走进他心里,不是不愿,是不敢。 他始终不曾忘记元少胥骂他“煞星”,所有他在乎的人,仿佛最终都难逃厄运。 佘准苦笑两声,当他不再试图遮掩的时候,他就恨不能把所有压抑的情绪和不满都宣泄出来:“南玉,我将你当成唯一的兄弟,你将我当成什么?” “我也将你当成兄弟。”燕思空声音有了一丝哽咽,“但是我……我不想再有兄弟了。我恐怕真的是个煞星,我两次家破人亡,与我亲近的人,都不得善终,就连封野,我以为他身为靖远王世子,命定然是比我硬的,没想到……佘准,做我的兄弟,有什么好啊?” 佘准定定地看着燕思空,看着他脸上的痛苦和脆弱,那是他许久不曾见过的燕思空,时间仿佛倒退回到了十多年前,他们挣扎着为混上一口饭,一个栖身之地,他们互相舔舐伤口,因为世上除了彼此,再无他人在乎他们的死活,那样的燕思空,自从变得愈发强大,将自己裹进坚厚的外壳中,就不曾出现过了。 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那个“南玉”。 佘准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抓住燕思空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没什么好,但也非我能选的,谁叫你我当年露宿同一片街头,像两条野狗一样相依为命。” 燕思空凄切地看着佘准。 佘准叹道:“要劫狱,恐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也绝非一朝一夕能成的,你必须给我足够的时间。” 燕思空哑声道:“佘准,谢谢你。” 佘准讥诮一笑:“我大约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辈子玩儿命也要还。” “我会想办法弄到诏狱的图纸和所有守卫的名字。” 佘准点点头:“我则有许多需要调查,你要准备好银子,此事该有不少人需要打点。” “我明白。” 佘准凝望着燕思空:“你要知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那毕竟是全天下守卫最森严的诏狱,就算我们真的将人带出了诏狱,还得弄出城,就算出了城,还得摆脱追兵,就算他真的逃跑了,你可能会因为此事而暴露。”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会给大同府修一封密信,此时镇守大同的是封剑平的义兄,让他派兵于城外接应,阻拦追兵。” 佘准摇了摇头:“南玉,你为了复仇布局十余年,辛辛苦苦走到了今日,这一回,你可能失去一切。” “只要封野活着,我可以重来。” 只要封野活着,他愿意拿任何东西交换,他绝不再让谢忠仁夺走他心爱之人,否则他燕思空自十三岁那年忍辱负重到现在,就白活了! 只是,此时他心中的憎恨与不甘,已足够燃烧整个大晟王朝。 第147章 数日之后,燕思空从颜子廉处得知了审讯的情况。 对于行刺、谋反,封家父子自是抵死不认,而俘获的几个封家军,坚称是封府的侍卫拿着兵符来调兵,说皇上和封剑平在山海猎场遇刺,让他们去救驾。 可他们口中的侍卫,却早已在混战中不知所踪。 刑部派人去清点山林中的尸体,经过多人辨认,找到了那个已死透了的侍卫,在其身上发现了封剑平的兵符。 可这并不足以洗脱封家父子的冤屈。 燕思空轻声问道:“他们……被上刑了吗?” 本朝律法,审讯前无论是否有罪,都要先鞭刑十下,以扬法威、震慑不轨,审讯之中,更是免不了刑罚,何况封家父子进的,是有人间炼狱之称的诏狱。 他明知道封野现在正在经历什么,却无能为力。 颜子廉沉重地点了点头:“我已嘱托孟铎尽量照料,但是,陛下一直在施压,命三法司尽快审明此案。” “那侍卫已死无对证……可还有其他有利的证据?” “封将军身在营地这一点,可以作为回击,但封野当时就在山林中,也加入了混战,虽然,他说他是要阻止封家军。” “那赵傅义呢?难道他没看到究竟是谁领的兵吗?” 颜子廉摇头:“当时林中正好起了雾,他起初甚至不知道来者是封家军,只是接到巡山的哨兵回报,有人偷袭山海猎场,就赶过去杀敌了。” “他当真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那哨兵是何人,应该一并提审。” “我会让孟铎提审那哨兵。”颜子廉沉声道,“无论如何,眼下形势极为不利,赵傅义也不相信封家会谋反,但他身为卫戍军统帅,只得亲手拿了封野。” 燕思空思索片刻:“我要亲自去拜访赵将军。” “你去做什么?” “他既相信封家父子的清白,也一定顾念着旧情,便会帮我们。” “如今朝野内外到处都是谢忠仁的眼线,你去找他,未必有用,反而会暴露自己。”颜子廉道,“你们不可直接见面,此事由我来安排。” “听老师的。”燕思空迟疑道,“学生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我想见封野。” 颜子廉皱起眉,没有接话。 “有些话,恐怕封野只愿意对我一人说,那日在猎场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要巨细无遗地知道。” 颜子廉犹豫片刻,答应了:“我会让孟铎安排,你行事定要小心。” 燕思空深深鞠躬:“多谢老师。” “思空。”颜子廉面无表情地说道,“倘若……倘若陛下真的要杀他们,你当如何?”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学生拼尽性命,也要救封野。” “你想怎么救?”颜子廉一字一顿地问道。 燕思空僵立在原地良久,才从薄唇中轻吐出两个字:“劫狱。” 颜子廉瞪直了双目,面色一白,身形跟着晃了晃,突然往后踉跄了一大步。 “老师!”燕思空忙冲上去扶住了他。 颜子廉狠狠地咳了两下,枯瘦的身板跟着剧烈地颤抖,他以衣袖掩住口鼻,却眼见着袖口被猩红的血所浸染…… “老师!”燕思空大惊失色,忙从怀中掏出软帕,擦拭着颜子廉渗血的唇角,“老师,老师你怎么了?”他将颜子廉扶到椅子上坐下。 颜子廉摆摆手,又咳了半天,直至满脸充血,从慢慢地停了下来。 燕思空跪在颜子廉身前,哑声道:“老师……” 颜子廉喝了口水,渐渐平复了下来:“不……不怪你,人生司命而应有时,我已经老了。我本想着,豁出这条行将就木的老命,也要为我大晟铲除奸佞,到了大限之日,才能放心地挥袖而去,可如今……” 燕思空悲切地看着颜子廉。 颜子廉深吸一口气:“我清楚你的脾性,看似八面玲珑,独善其身,实则对认定之事非常执着,不择手段亦要达成,我总觉得,你能做到颠覆天下、逆转乾坤的大事,可惜为师未必看得到了。” “老师千万不可这么说!” 颜子廉挥手制止他:“思空,我为官四十载,门生故吏遍天下,你最聪明、最得我赏识,我希望由你承继我的衣钵,拯救这江河日下的朝堂,和万千黎民百姓,你可以吗?” 燕思空颤抖着点头。 “老师……败了。”颜子廉伸出手,那苍老地、枯瘦地手指,抚过燕思空浓黑的鬓发,他声音凄楚,“最终还是败给了那阉狗……你我再是奔波,恐怕也救不了封家了,但你不能认输,只要保住了你,为师下了黄泉,也要亲眼看着你将那阉狗千刀万剐。” 燕思空双目悬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无论你要做什么,都要先保全自己,倘若能够救出封家父子,一切就还有希望。”颜子廉紧紧抓住燕思空的手,“为师会帮你。” 燕思空哽咽道:“学生万死,不足以报师恩。” 颜子廉灰浊的眼眸中迸射出犀利地精光:“大好江山落入奸佞之手,我死也不能瞑目,太子年少,国祚危急,思空,往后就靠你了。”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反握住颜子廉的手,沉重道:“学生绝不负老师。” —— 在孟铎的安排之下,燕思空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偷被领进了诏狱。他一路观察诏狱的地形,默默记在心中,虽然他有把握颜子廉能弄到最详尽的图纸,但也需有人实地勘察一番。 封家父子均被关在诏狱最深处关押重刑犯的牢房,但二人不在一个地方。 一进入大狱,燕思空就闻到一股沉闷、阴暗、腐臭的味道,嗅之令人反胃,他却深吸一口气,毫不避讳地将口鼻暴露其中,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此时感到多么不适,或在外面如何焦心,都比不上封野所遭遇的十分之一的煎熬。 穿过昏暗的长廊,燕思空跟着狱卒拐进了最离间的囚室,他一眼就看到了窝在牢笼深处,隐没在阴影中的人。 燕思空只觉当胸一剑,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狱卒拱手道:“燕大人,您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小的在外等候,千万不可久留。” 燕思空强忍着心头的波动,点了点头。 笼内的人听到动静,动了一下。 狱卒转身走了,燕思空再也控制不住,扑到了铁笼前,小声叫道:“封野……” 黑暗中的人往前挪了挪,出现在火光之下。 燕思空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昔日那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世子,此时污面糟发,囚衣上沾满了血,那张曾是宛若天人的俊颜,只剩下令人心碎的憔悴与狼狈。 封野见到燕思空,怔了一怔,眼神极为挣扎。 “封野,封野!”燕思空徒劳地将手伸进铁笼,他想碰触封野,哪怕只是带有体温的衣角,他恨自己的手不够长,不能一下就抓住封野,也恨自己的手不够有力,无法将他心爱之人带离所有的苦难。 他恨,恨谢忠仁,恨昭武帝,恨这多灾多难的人间! 封野却停在了那儿,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燕思空。 “封野……你伤得重吗?你吃饱了吗?”燕思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好想你,我每天都担心你,我、我带了最好的伤药,我……你说句话啊!” 封野慢慢挺直了身体,从他扭曲的神情上,也能看出这个动作令他多么痛苦,但他还是办到了,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来了,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燕思空愣住了,封野那不同寻常的语气和态度,令他深为不解。 “你可知拿了兵符去调兵的侍卫是谁?” “……是谁?” “小六。” “你的……车夫?” “不错,他被人收买了,他没有家、没有亲戚,除了府上的人,谁也不认识,可在我们去春猎之前,有个人曾经去找过他。” “谁?” “你的忠仆,阿力。”封野目露寒芒。 燕思空呆住了。 “这是薛伯前些天来探监的时候告诉我的。”封野眯起了眼睛,蓬乱的头发和凝固在脸上的血迹,令他杀气四溢。 “阿力……阿力为什么要去找小六?”燕思空喃喃道,他从未听阿力说过。 “这是我要问你的。”封野探身向前,尽管形容狼狈,目光却犀利如猛兽,凶狠不减当初,“我爹的令牌藏于腰带之中,我只告诉过你,那晚酒宴,只有你不曾出现,我两千封家军从西南山麓闯入猎场,与你我当日商议过的路线一模一样!” 燕思空跪坐在了地上,呆滞地看着封野。 第148章 燕思空如遭雷击,他一时气血翻涌,颤抖道:“你……怀疑我?” “你要如何解释?”封野深深地盯进他的眼眸。 “那日我为救太子受了伤,一直都未离开过大帐,靖远王帐外有侍卫把守,除了封府家仆,谁能随意进出?他们从西南山麓出现,那是唯一能绕过卫戍军进入猎场的路,我们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燕思空的胸腔剧烈起伏着,他咬牙道,“至于阿力……我不知道他为何去找小六,我定会查明此事,若他背叛我,我亲手杀了他!” 封野恶狠狠道:“你总有借口为自己辩驳,你为了复仇不择手段,我封家没有照你说的逼宫,你就想自己动手。” “胡说!”燕思空的眼睛几乎瞪出血来,“倘若此事真是我燕思空干的,就不会是这么个结局!我怎么会蠢到把你爹留在大营中,我怎么会蠢到毫无计划,我怎么会蠢到让你被擒!” “你是没料到自己会受伤吧,也许这件事打乱了你的计划。你看着封家步步退让,看着颜子廉尽失皇恩,你害怕了。”封野几乎字字带着杀气,“你怕自己失去所有的依仗,怕陈霂被废,怕你多年的处心积虑化作泡影,在我拒绝你之后,你便铤而走险。” 燕思空心痛难当,他低吼道:“封野,我燕思空再丧心病狂,也绝不会将你置于险境,你说过你相信我……” “我相信过你!”封野狰狞道,“我一次次拆穿你,却又一次次体谅你,你这样工于心计、阴险狡诈之人,我依然想要相信你,而你又一次次告诉我,你根本不值得相信!” 燕思空看着那张自己昼夜牵挂的面孔,只觉那一字一句都狠狠刺进了心脏,他费尽心思、不惜生死想要救的人,却如此误会于他。 燕思空双目湿濡,面上满是愤怒与伤心:“封野,你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是谁最想害你封家,是谁将你爹灌得烂醉,是谁令赵傅义那么快就得知消息,如今你父子二人身陷囹圄,是谁最得意,是谁!”他大吼道,“是我燕思空吗!” 封野眸中闪过了挣扎,他只觉五脏六腑都拧到一起,痛得呼吸亦是困难,他哑声道:“你,燕思空,细数你干过的种种,叫我如何能不怀疑你?” 燕思空忍着心痛说道:“封野,你嘴上说着体谅我、相信我,其实心中从未真正释怀,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个阴毒小人。” 封野沉默地看着他。 燕思空深深喘息,他看了眼已经燃了一半的香:“也罢,我今日来此,不是为自己辩解的,我与老师四处奔波,想为封家洗清冤屈,我要你将那日所见从头到尾说一遍,包括前一晚醉酒之后发生的事。至于你我之间……不议也罢。” 封野顿了片刻,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起发生的种种,整件事逐渐在燕思空面前勾勒出原貌。 大宴当晚,昭武帝以春猎和为封剑平践行为由,赏了群臣不少酒,尤其是封剑平,加之有人频繁敬酒,哪怕封野挡了不少,父子俩也都喝醉了。 据薛伯所说,那晚除了他与封府家仆照料父子俩,昭武帝亦派了几个内监来送醒酒汤药,收拾泄物,至于小六,他身为封野的车夫,也出入过大帐,兵符究竟是何时、谁人窃走的,尚无法断定。 隔日一早,封野就去打猎了,山海猎场因为地势低洼,河水环绕,一年中大部分时候都会起晨雾,那日也不例外,他听到动静时,卫戍军和封家军已经遭遇,他赶到近处才发现侵袭的“行刺者”是封家军,他想要阻止,可混战之中根本无力回天,赵傅义亲自令他下马投降。 至于小六,身中数箭而亡。 燕思空愈听,愈是浑身发冷,这全盘计划漏洞百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封家是被陷害的,可谢忠仁依然敢用如此拙劣的伎俩构陷忠良,令他有恃无恐的原因,就是昭武帝想杀他们,于是“莫须有”也是罪,遭人陷害的“谋反”亦是谋反。 封野说到最后,愤恨与不甘交织,一时气血攻心,牵动伤口,一口咳出了血来。 “封野!”燕思空慌乱地从怀中拿出上好的金疮药和内服丹,扔进了笼中,“你的身体绝对不能垮,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封野凝望着燕思空,眼神在挣扎:“你要怎么救我?我们已经被擒,谋反大罪兜头扣下,等在前面的只有一个死。” 燕思空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他抓着铁栏,沉声道:“倘若老师也无力回天,我已和佘准策划劫狱。” 封野僵了僵:“这可是诏狱。” “就是炼狱,我也要救你出去。”燕思空的嘴唇抖了抖,“哪怕你怀疑我……我也绝不让你死。” 封野有些动容,可燕思空骗了他岂止一次两次,如今他和整个封家面临灭族之灾,皆因身边之人背叛,他心中满是憎恨,无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燕思空忍了又忍,却是无法抑制心头的渴望,他缓缓地伸出了手,小声说:“我要走了,封野,我能不能……摸摸你。” 封野身形微微晃动,俩人隔着铁笼和不足一丈的距离相望,明明只需凑近一分,就能碰触到对方,可彼此之间,却又似横亘着深渊裂谷,仿佛就算拼尽性命,也无法再次相拥。 一炷香眼看就要燃尽了,忽明忽暗地微小火光在垂死挣扎,燕思空看了一眼香,又看了一眼封野,无声地恳求着。 终于,封野往前挪了挪,抓住了燕思空的手。 燕思空紧紧握住那只手,看着那布满血污的身体,与自己脑海中那不可一世的神勇少年判若两人,他哽咽道:“封野,你要活下去,我一定会救你,一定会救你。” 封野眼圈泛红,紧咬着嘴唇,他不肯在燕思空面前露出一丝软弱,他甚至宁愿今日俩人并未相见,那么他就不用质疑,也不用将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赤裸裸地袒露在此人面前。 那香彻底熄灭了,燕思空含着泪,想要抽回手,却被封野死死钳住。 封野用黯哑地嗓音坚毅说道:“我不会死,我封野生而就要颠覆天下,绝不会死在这区区牢笼之内,我要让所有胆敢谋害我的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封野松开了手,燕思空深深看了他一眼,强逼着自己转身离去。 —— 在狱卒的引领下,燕思空偷偷离开了诏狱,匆忙向家赶去。 回到府上,已是深夜,他没有走大门,而是悄无声息地从一个暗门潜回了府内,然后从书房里拿上了一把匕首,走到了阿力的房前,轻轻叩了叩门。 半晌,阿力打开了门,看到燕思空,略有些惊讶。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进了屋,掩上门,阿力正要比划着问他为何深夜来访,他突然发难,飞起一脚踹在了阿力腹腔,那高壮的身体顿时倒飞了出去,狠狠摔进了床里。 燕思空身形一晃,已经跃到了床榻之上,以膝盖钉住阿力的胸口,一刀刺向了他的眼睛。 阿力眼瞪如铃,充满了惊慌、不解、畏惧、委屈,他下意识地想去挡,可挥出去的胳膊却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中,在那电光火石之际,所有的情绪在他眼中凝结成绝望,他眼睁睁地看着燕思空的匕首刺了下来。 闪着寒芒的刀尖,停在了阿力眼球上方,只需再下沉一点点,他的眼睛就没了。 阿力瞪着眼睛,大气也不敢喘。 燕思空阴冷道:“为什么去找小六?” 阿力比划道:公子,小的做错什么了。 “为什么,去找小六。”燕思空的匕首又欺近了些许,“你若敢撒谎,我就杀了你!” 阿力的手直发抖,比划道:那次我伤了他,心中有愧,偷偷给他送了一点补药。 燕思空愣了愣。 阿力指的,是他和封野在自己府前演的那场戏。此前他还在旧宅居住,连马车也没有的时候,小六时常依封野之命接送他,与阿力见过许多次,或许,算是阿力为数不多的“朋友”。 阿力天生蛮力,那次将小六摔下马,恐怕没控制好力气,心里一直惦念,他想起,后来阿力还曾问过他小六伤势如何,只是他从未将小六放在眼中,又怎会多加在意。 看着阿力委屈又惊恐的模样,以及那刀尖逼近也不闪不避的顺从,实在不像作伪,燕思空心中五味陈杂,低吼一声,狠狠给了阿力一耳光。 阿力眼圈红了,颤抖着比划着:公子,小人做错什么了? 燕思空站起身,咬牙道:“前日靖远王谋反一案,是小六偷了兵符去调兵,他被谢忠仁收买了!” 阿力慌乱地“说”道,小六提过,自己跟一女子暗许终身,从言词中,他感觉那女子是烟柳街的。 燕思空冷道:“去查。” 阿力点点头。 “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妄自行动。” 阿力爬起身,跪在了地上,激动地“说”,小人的命是公子给的,小人宁死也不会背叛公子。 燕思空长叹了一口气。 倘若小六早已被谢忠仁收买了,那谢忠仁岂不是该知道他和封野一直在做戏?可此前刘岸一事,谢忠仁看起来丝毫不知情,他不可能为了麻痹自己,白白牺牲一个尚书,以此看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小六并未透露他和封野的真正关系,二是谢忠仁收买小六,在刘岸被贬之后。 他必须要确定谢忠仁究竟知不知道真相,这关乎他之后的举措,而那名女子,也许可以给他答案。 第149章 深夜,一辆马车停在了一栋破旧的宅院前,此宅地处城内最偏僻的区位,传说风水大凶,还曾闹过鬼,几乎已没人居住,就连禁卫军巡夜,都不怎么来这一片。 车夫停下车后,左顾右盼一番,而后钻进车厢,不一会儿,从里面抱出一玲珑身段的女子,跳下车,快速闪进了宅院内,直奔偏屋。 打开门,屋内立着两道身影,其中一人是少见的高壮。 “燕大人。”车夫恭敬地叫了一句。 燕思空点点头。 车夫将那女子放在了榻上,屋内微弱的烛火映照出了女子的绝色姿容。 “把她弄醒。”燕思空道。 车夫从怀中掏出一根味道诡异的木芯子,在女子鼻息间晃了晃,昏睡中,女子柳眉微蹙,接连几个喷嚏和咳嗽,醒了过来。 燕思空给阿力使了个眼色,阿力掏出一锭银子,抛给了车夫,车夫稳稳接住,而后一拱手:“小的在屋外候着。” 此人是佘准的手下,办事利落,也是阿力最常联络的人之一。 那女子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有些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在看到黑暗中的俩人时,脸色骤变,她脱口叫道:“燕思空?” “夜离姑娘,别来无恙啊。”燕思空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绝艳美人儿,正是京城名妓、烟柳街汀兰阁的花魁——夜离。 夜离冰雪聪明,此时已猜出了个大概,不再伪装,跳下床榻,后退数步,做出防御的姿态,冷冷道:“燕大人,你着人绑架我?这是何意。” “我可是花了重金买夜离姑娘过夜,何来的‘绑架’。”燕思空嘲弄一笑,“拜周公子所赐,一般的价钱妈妈都看不上了,叫我好生破费。” “既然如此,燕大人别辜负了这寸时寸金,有话直说吧。” “好。”燕思空直言道,“靖远王府的车夫小六,你认识吧。” 夜离目光微微闪烁,但面容未有波动:“我怎会认识区区一个车夫?” “你当然认识,你不仅认识,还用你那攻无不克的媚术,将他迷得神魂颠倒,甚至与他暗许终身。”燕思空微眯起眼睛,“让他为了给你赎身,不惜出卖主子。” 夜离目露精光:“这番话未免荒谬,他一介车夫,在汀兰阁怕是喝不起一杯茶,他连见都见不到我。” “没错,正因为他从没见过你,所以他至今都不知道你是艳名满京城的夜离,谢忠仁发现此人好色,月俸大多拿去嫖妓,便派你去勾引他,果真令他为你赴汤蹈火,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夜离抿着唇,美眸泛出丝丝杀气。 “夜离,或者我该叫你杨楚云?” 夜离双目圆瞪,面上闪过惧意。 “你不必再装下去,我早已对你了若指掌。”燕思空露出令人背脊发寒的笑意,“你是凉州人士,八岁那年父母死于饥荒,与弟弟被舅母收养,十四岁舅母将你卖入妓院,把你病重的弟弟丢在路边等死。是谢忠仁救了你姐弟二人,将你们带到京城,教你武功,从此你认他做义父,成为他在烟柳街的眼线。”他抬起手,慢慢展开五指,一串银链子明晃晃地挂在掌心。 “你对他做了什么!”夜离厉吼一声,就要冲上来。 阿力踏前一步,山一样雄壮的身体让这间小小的偏屋显得有几分拥挤,更给人以无形地压迫。 夜离煞住了身形,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 燕思空将那链子抛给了她:“他很好,此时正酣然入梦,不过,明天能不能醒来,就要看你了。” 夜离双腿发软,紧紧握着链子,咬牙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先问你个问题。” 夜离满脸的戒备和愤恨。 “你可知当年饿死你爹娘和几万人的那场饥荒,是因为谢忠仁指使手下盘剥灾粮,朝廷拨粮八万石,到了百姓手里,不足一万,还是掺杂了细沙的陈粮。” 夜离呆滞地看着燕思空。 “你自以为谢忠仁救了你们姐弟二人,明知道他是怎样的大奸大恶,依然认贼作父,殊不知令你家破人亡、沦落风尘的,正是他。” 夜离摇着头,神情慌乱:“不……” “你若不信,去查一查便知,汀兰阁往来恩客那么多,总有知晓内情的,再不济,周觅星就该知道。” 夜离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面上已无血色。 “这些年你做谢忠仁的眼线、走狗,他做的恶擢发难数,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又惧怕他对你姐弟二人不利,于是麻木地助纣为虐……” “别说了!”夜离嘶声叫道,“知道又能如何?我和我弟弟命如草芥,每一日不过苟活,我能救得了谁?谁又救得了我们?” 燕思空平静道:“我读过你写的诗,知道你尚心怀善念,为虎作伥,实是逼不得已,你若帮我,事成之后,我送你姐弟二人离开京城,带上足够的银两,远走高飞。” 夜离深深地望着燕思空,犹豫着。 燕思空眼神一变:“我不若谢忠仁那般歹毒,但也绝非心慈手软之辈,你要么归顺于我,他日我定送你们离开这是非之地,要么……就算我不杀你,若谢忠仁知道你的身份已经暴露,还会留你们活口吗?” 夜离咬住了嘴唇,双目悬泪,神情悲苦,分明是楚楚可怜,但燕思空心中却无一丝波澜,她抓紧了那枚银链,捂在胸口,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我问你,小六都跟你说过什么,有没有提过我与封野之间的事?” 夜离摇摇头:“我问过,但他不愿多说。” 燕思空松了口气:“谢忠仁对我知晓多少?” “不比我多,他认为你可以利用。” “谢忠仁是如何指使小六盗取兵符的?” 夜离再次摇头:“我不清楚。” 燕思空见她表情不似撒谎,她的任务只是勾引小六,令他愿意为自己铤而走险,之后的事,定然是另有安排。 燕思空又询问了一些谢忠仁的事,他才知道这阉狗就是汀兰阁的幕后老板,以汀兰阁作为烟柳街的情报集散地,消息极为灵通,亦掌握了大量官吏不为人知的把柄,京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总能第一时间知晓,其情报网之敏锐,恐怕并不逊色于佘准。 不过,他到底不如佘准高杆,那汀兰阁内早已渗入佘准的人,否则阿力也不会这么快就查到,那令小六卖主求荣的烟柳街女子,正是夜离。 他们聊到深夜,燕思空才放夜离离开,她坐上来时的买车,由车夫送她回汀兰阁。 送走了夜离,燕思空打算顺道去主屋拜祭一下他的爹娘和养父,刚靠近那间年久失修的破屋子,突然,他感到暗处有所异样。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低声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他和阿力已经齐齐朝着房檐拐角处冲去。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现,快速飘向墙角,利落地攀上了围墙,向外逃去。 俩人也跟着翻过围墙,奋力追去。 那黑影轻功了得,速度极快,追出百余丈,便已将燕思空甩在身后,阿力更是被落下了老远。 燕思空知道追不上了,一个翻身滚地,顺势抽出了靴间的匕首,朝那黑影甩去。 只听前方传来一阵闷哼,匕首从那人大腿上撕下一块皮肉,但那人仅仅是略一迟缓,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燕思空走过去,捡起了匕首,看着上面流动的血渍,若有所思。 阿力赶了上来,急得乱比划。 燕思空吩咐道:“把里面的排位全都移走,那间宅子已经不安全,烧了。” 他暗自思忖,刚才究竟是何人,这人是何时盯上他们的,在院中呆了多久,听到了多少,此人又有何目的? 一连串的问题涌入脑海,这个意外出现的人令燕思空很是心慌,他本已为封家之事焦头烂额,实在不希望再有对他不利的事端,倘若那是谢忠仁的人,那就麻烦了…… 可那人轻功如此高强,在他认识的人中,恐怕只有封野、佘准能与之相较,若谢忠仁有这么厉害的刺客,颜子廉能活到现在吗? 此人到底是谁,一定要查出来! 燕思空握紧匕首,深深眯起了眼睛。 第150章 在颜子廉的安排之下,燕思空终于偷偷见到了赵傅义,他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下了。 “思空,哎……你这是做甚。”赵傅义连忙将燕思空从地上拽了起来。 自平叛一战结束后,赵傅义驻景山,他在京,虽然不过两三个时辰的路途,却没见过几面,但当年并肩作战的情谊尚在。 燕思空双目含泪:“赵将军,封家是被冤枉的啊。” 赵傅义重重叹息:“我也不信封家会谋反啊,只是,封家军闯入猎场是我亲眼所见、亲手阻拦,人也是我抓的,这叫我……叫我如何是好?” “倘若封家要谋反,又怎么会毫无章法地乱闯入猎场,又怎会轻易就被将军发现,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谢忠仁买通了封野的车夫,窃取了兵符啊。” “什么!”赵傅义大惊失色,“你可有证据?” 燕思空深深蹙起眉:“我已找到了谢忠仁派去勾引那车夫的青楼女子,可如今那车夫已死,无论我们说什么,也是死无对证啊。” “唉!”赵傅义来回踱步,顿了顿,看向燕思空,“封野折辱于你,你却不计前嫌地想为封家洗清冤屈,真乃虚怀若谷啊。” 燕思空轻咳一声:“我与封野曾征战沙场、生死与共,即便后来因种种而有所嫌隙,我也不能因私人恩怨,而令靖远王这样的功勋忠臣被冤枉。况且,倘若封家被治罪,太子的储君之位怕是就摇摇欲坠了!” 赵傅义点点头:“我曾为靖远王麾下效力,也不想眼看着他被奸佞构陷,我听闻那阉贼还怂恿陛下从大同调兵去辽北,如若大同军落入韩兆兴那个废物手中,辽北怕就保不住了。” “是啊!”燕思空上前一步,恳切道:“赵将军,封家蒙冤,天下为之颤动,瓦剌余孽未除,若闻此消息,恐怕会趁机卷土重来,这并非仅是封家之难,恐是国难啊。” 赵傅义脸色愈发苍白:“但如今……但如今证据确凿,就算我想为他们辩驳,那日的情况,众将士皆有目共睹,我不能睁着眼睛作伪证啊。” “将军乃三万卫戍军的统帅,将军的话在朝中举足轻重,若将军对此事有异,陛下也需权衡,更可以震慑阉党。” 赵傅义神色颇为踌躇。 燕思空凄声道:“如今怕只有将军能救封家了呀!” 赵傅义长叹一口气:“我一介武夫,本无意卷入朝堂纷争,可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阉党陷害忠良,看着好不容易巩固的大同防线溃于内。其实我早已联合几位大人,共同谏诤此案了。” 燕思空欣喜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赵傅义摆摆手:“我心中亦无把握,尤其是陛下因刘岸一事对颜阁老冷遇之后,谢忠仁逐渐拿住了大势啊。” “非也,刘岸一案,陛下对谢忠仁亦十分不满。” “哦?你是如何得知的?”赵傅义问完之后,恍然道,“你早知道列题的事。” 燕思空点点头:“早先的列题由我而出,已呈送内阁票拟通过,刘岸临时改了列题,若非是谢忠仁指使,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陛下本想用京察来削弱封家军,不想老师不顾陛下颜面,弹劾刘岸,此事偷鸡不成蚀把米,陛下自然对谢忠仁有所不满。” 赵傅义思索道:“这样看来,谢忠仁设计窃兵符,冒天下之大不韪构陷忠臣名将,怕激怒了陛下,想要扳回一城啊。” “正是如此,此计漏洞百出,且极为凶险,稍有差池,恐怕天下都要易姓,谢忠仁定是被逼得狗急跳墙了,所以,将军之言有望撼动陛下的决心。” 赵傅义目露坚毅地精光:“你放心,我必尽我所能!” “多谢将军!” —— 赵傅义说到做到,几日之后,就与几位有分量的武将联名上书,提出封剑平谋反案的种种疑点,劝昭武帝切莫被奸佞利用,重蹈高宗覆辙。 这封奏折事先并未与颜子廉商议,是在早朝上直接呈递的,当颜子廉和燕思空得知奏折内容的时候,皆是眼前一黑。 果然,这封奏折捅了马蜂窝,暗喻昭武帝是冤杀岳飞的宋高宗,把昭武帝气得当朝大骂赵傅义,阉党抓住机会,指责赵傅义曾为封剑平手下,有包庇之嫌,昭武帝一旨令下,让赵傅义滚回景山,不准再参与此案。 当然,赵傅义的目的也暂时达到了,昭武帝无法对诸多武将、尤其是卫戍军统帅的谏诤视若无睹,他虽然想要快刀斩乱麻地定了封家父子的罪,但又不得不看朝廷的风向。 此事过后,封家的审讯慢了下来,一是父子二人死不认罪,二是再没有新的证据,三是朝中风向摇摆不定,昭武帝不敢妄动。 燕思空等人得以喘息,他令阿力去催促佘准两件事,一是调查那日的黑衣人,二是继续为可能的劫狱做准备。 可就在燕思空以为看到了一丝转圜之希望时,老天爷似乎不将他们推落深渊,誓不罢休。 在一次早朝上,谢忠仁麾下的言官重提江南海税,指责颜子廉包庇家乡富商贵胄,使得朝廷收不上海税,有损国库。 江南海税是朝中最禁忌的话题之一。诚如谢忠仁所言,颜子廉当上首辅之后,减免了大量的江南海税,国库每年为此至少少了百万两的进账,就连身为颜子廉学生的沈鹤轩,都对富庶江南少征税而有所非议。 可颜子廉也是不得已,他身为江南学子,与其一派系的士族官员,大半来自江南诸府道,士族官员与当地世家大族沾亲带故、密不可分,谁人能不护短。 海税触及的是士族一派的命脉,但凡提起,必然要掐个天昏地暗,两败俱伤,久而久之,也没人敢轻易提起。 谢忠仁选在这个时候重提海税,其心可诛。 果然,这一次昭武帝一反常态,不再事不关己地搅混水,而是严厉指责颜子廉征税有失公允。 据闻当日早朝上,已是古稀之年的内阁首辅大学士、三朝老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颜阁老,被训斥得面红耳赤。 当晚回到家,就病倒了。 第151章 燕思空得到消息,立刻赶到颜府,府中一片愁云惨淡,颜子廉的长子正在指使家仆收拾行李。 “颜兄。”燕思空走了过去,“颜兄这是何意啊?” 颜未明与他互施礼,叹道:“家父病重,一旦……那阉贼岂会放过我颜家,我正遣散些家仆,把亲戚送回乡下老家,以备变故吧。” 颜子廉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为人和善,但精明不足,在礼部任个闲职,小儿子贪图享乐,至今考不中进士,还给颜子廉惹过些麻烦,早被赶回老家了。 颜未明也算有自知之明,士族与阉党积怨已久,颜子廉一倒,谢忠仁定会趁机报复的。 燕思空只得拉住他的手安慰道:“颜兄切莫自乱阵脚,老师乃三朝老臣,位居宰辅,为大晟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若病老之际被过河拆桥,岂不令文武百官心寒?老师德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天下,绝不会任人欺凌。” 颜未明苦笑道:“话虽如此,可陛下如今对我爹……” “颜兄放宽心,好好照顾老师,如今内阁有霍阁老,还轮不到阉党兴风作浪。”燕思空看了看那些行装,“不过,将亲眷们送往乡下避避风头,是明智之举。” 颜未明点点头,紧抓着燕思空的手:“思空,我爹对你最是赏识,你可定要帮我们颜家啊。” “颜兄放心。”燕思空郑重道,“老师的知遇之恩,空没齿难忘。” 拜别颜未明,燕思空在仆人的带领下,往颜子廉的主屋走去。 一路上,他额上青筋突突直跳,适才他状似成竹在胸地安慰颜未明,心里怕是比颜未明更没有底。 颜子廉病倒,由内阁次辅霍礼暂代首辅职,这霍礼是个只会做学问的老学儒,颜子廉选他做次辅,就是看中他的与世无争,因而才能独掌内阁大权,没有了颜子廉,霍礼在内阁怕也不长久了。 老远地,燕思空已经闻到了一股草药味儿。 推门而入,那浓郁的汤药混杂于沉闷的空气,闻来极为不祥,看着卧榻上那鹤发苍颜的老人,燕思空呼吸一窒,心脏直往下沉。若说来之前,他还抱着一线颜子廉能好转的希望,现在也彻底绝望了。 “老师……”燕思空悲切地唤了一声,轻轻走了过去。 短短数日不见,颜子廉已经瘦得几乎皮包骨头,面如死灰,喘息微弱,昔日大权在握、雷厉风行的宰辅,如今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燕思空鼻头酸涩。 颜子廉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燕思空,怔了好半晌,才点点头,用暗哑地声音说道:“你来了,我在等你。” 燕思空跪在塌前,无力地问道:“老师,你可感觉好些?” 颜子廉微微摇首:“这一次,好不了了。” 燕思空沉重地垂下了头。 颜子廉道:“你们都下去。” 几个下人都一一退了出去。 颜子廉奋力想要撑起身体,却根本使不上力气:“扶我……起来。” 燕思空小心翼翼地将颜子廉扶了起来,半身靠在软垫上,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颜子廉喝了口水,顺了顺气,才将双毫无神采的眼眸移向燕思空,“思空,你我心知肚明,我大限将至了。” 燕思空摇着头:“老师定能好起来。” “不必说这些无用的话,我与你有要事相商。” “学生听着。” 颜子廉深吸一口气,声音开始颤抖:“我……比那阉贼长了六岁,死在他前面,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实在心有不甘,不甘……不甘于壮志未酬身先死……” 燕思空双手死死揪住了被角。 “我二十二岁金榜题名,为官四十余载,辅佐过三任天子,刚入仕时,乃我大晟的鼎盛年代,先帝的英明仁爱令万民敬仰,先帝的文治武功令四海臣服,那时的官场,风清月白,少有不正之气……”颜子廉的眼神突然焕发出光芒,想必他眼前已经再现了当年的辉煌昌盛。 燕思空曾从史书与文献上,领略过大晟的开平盛世,那时每年来中原朝拜的海内外番邦夷族,就多达近百,国库充盈,拥兵百万,民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可兴许是盛极必衰,兴许是承平日久,武备日驰,晟明宗英武一世,独独短命,他一薨,晟文宗继位,国运急转直下,丢了河套,肥了瓦剌,至昭武帝继位,更是骄奢荒诞,宠信宦官,再失辽北,几十年来,中原地区战火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国祚已是岌岌可危。 颜子廉眸中的光彩便如回光返照一般,很快就消散了,他又回到了现实:“可惜啊,你没有机会亲眼看一看那样的大晟。” 燕思空能清晰地感觉到颜子廉那极端地痛心,他的一生,都希望复兴晟室,重现辉煌,可凭他一人,实是无力回天。 “先帝错失河套,我人微言轻,无力劝阻,陛下放弃辽北,我尚不是阁臣,拼死谏诤,也于事无补。”颜子廉说着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如今我身为百官之首,竟又不能阻止奸佞构陷忠良,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们自毁长城,作践我大好江山,我一生之大志,都在悔恨与无力间被消磨殆尽,你说,你说……后世会如何写我?” 燕思空含泪道:“若没有老师苦苦支撑,砥柱中流,这江山早已面目全非,贬褒毁誉,自在人心。” “自在人心……”颜子廉苦笑着颔首,“自在人心啊。” “老师定是能名留青史的一代功勋贤臣。” 颜子廉摆摆手:“罢了,我从前以为自己很在乎身后之名,临到末了,又不很在意了,我心里想的,只有我未完之事,挂念的,只有我大晟江山,个人的是非功过,又算得了什么。” “老师……” 颜子廉看向燕思空,声音有气无力:“思空,我今日与你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牢牢记得。”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他。 “我若走了,陛下再无顾忌,封家恐怕就没救了,你万事早做打算。” 燕思空沉重地点点头。 “阉党也会接机反扑,打压我派,斩草除根。”颜子廉叹道,“你从前对谢忠仁尚有利用价值,现在你身为我的门生和太子侍读,定是他第一个要剪除的,你可明白。” “学生明白,学生不惧他。” “你不可不惧他。”颜子廉抓住燕思空的手腕,“你年轻有为,足智多谋,在为师心中,只有你能够完成我未完的大志,封家和太子,如今也全都要仰仗你了,你万万不能出事。” 燕思空神情复杂。 仰仗他?他已没有封家可以仰仗,眼看也快要没有颜子廉可以仰仗了,他也不知道颜子廉一走,他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这场与谢忠仁的争斗,他们败了,败得元气大伤、败得损失惨重。 颜子廉看透了他的心思,轻声道:“思空,你还年轻,只要你活下去,就有希望。” 燕思空黯然苦笑:“学生定会努力自谋生路,承继老师的衣钵,完成老师的遗志。” “你要如何自谋生路?” 燕思空沉默了,他甚至不知道谢忠仁会如何干掉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颜子廉道:“如今能保你命的,只有一途了。” “什么?” “万阳公主。” 燕思空怔了怔。 “你若能顺利成为驸马,一来,可保你身家性命,二来,只要婚期定下,必然是秋季以后,在此之前,皇太后年祭未到,而公主出嫁在即,均不宜执死刑,可以拖延上数月,令你做足准备。” “老师……说得对。”燕思空皱眉道,“可是,陛下指不定已经想悔婚了。” “未必,因封家一事,陛下与贤妃、公主之间已生嫌隙,倘若再将已定的婚事撤回,别说君无戏言,就是普通人家的父女,也不能这般作践女儿家的名声,何况陛下是真心疼爱公主的。” “学生该如何做?去求陛下定下婚期?”燕思空意识到颜子廉虽然病重,但脑子丝毫没糊涂,他指的这一条路,不仅仅是他的生路,也是封野的生路。 “陛下连我的话也不愿听了,又怎会理会你。”颜子廉握住燕思空的手,用那苍老、虚弱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要去求谢忠仁。” 燕思空僵住了。 “当时我们为了引谢忠仁上钩,你与封野做了一出戏,如今看来,是无心插柳了。”颜子廉正色道,“思空,若换做他人,我绝不会有此要求,因为我知道他们做不到,但是你,也许只有你能做到。” 燕思空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他是何等聪明,立刻领会了颜子廉的意思,喃喃道:“老师……叫我去求谢忠仁。”有些话颜子廉没有说透,但他已经明白,颜子廉是叫他去“倒戈”。 颜子廉哀声道:“思空,你说贬褒毁誉,自在人心,你可愿意为了理想,忍常人所不能忍,苦常人所不能苦?”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颜子廉,他很想告诉颜子廉,倘若换一个人,他为达目的,可以鞍前马后给人当孙子,一个曾流落街头、跪地乞讨之人,还在乎什么顶不了饱的尊严,可那是谢忠仁啊,那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谢忠仁啊,颜子廉让他去像那条他恨不得生吞活剥的阉狗卑躬屈膝! 师生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不期而会,就那么沉默地对视了良久。 颜子廉双眼昏花,逐渐要看不清燕思空的面孔,而燕思空,亦是浑身冰冷,目光有所涣散。 无数思绪纠缠,就像一只狂兽在脑海中横冲直撞,痛得他瞠目欲裂,若仇恨有形,早已将周遭的一切吞没,可在这绝望的漩涡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小声地提醒他,颜子廉说得对。 他需要驸马的身份保全自己,他需要与万阳公主的婚期,为封野争取时间,他需要靠近敌人,找寻命脉,以期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愤而执剑,一举贯穿那肮脏的心,还冤魂清白,还江山太平! 为了那一天,他是否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苦常人所不能苦,顶着天下人的耻笑与鄙夷,去向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摇尾乞怜?! 燕思空,你可以吗? 第152章 燕思空求见谢忠仁时,带了一件礼物。是一根超过三十岁龄的虎王的腿骨,根骨粗壮,呈自然乌亮之色,以此骨入酒,能强筋健骨、延年益寿,价值万金。 燕思空对谢忠仁的喜恶了若指掌,谢忠仁富可敌国,什么金银财宝都难入他眼,但他十分惜命,热爱搜罗珍稀药材,虎骨酒还有个更厉害的功效,是壮阳固精,他虽是个阉人,可越是阉人,还越好在这上头下功夫,以示自己姑且还是个男人。 起初谢忠仁见到燕思空,十分冰冷,想来因列题和刘岸一事,对他有所迁怒,可见了这份赠礼后,面色就缓和了一些:“燕主事何须如此客气呀。” “不蛮公公,自刘大人一事后,晚辈夜夜不成眠。”燕思空强忍着汹涌的恨意,勉强说道,“心中愧疚,至今无法释怀。” 谢忠仁挑眉:“哦,你何愧之有?” “晚辈……晚辈没料到老师会为了封家,公然冲撞陛下。” 谢忠仁冷哼一声:“颜阁老为了一个反贼,如此不计后果、任性妄为,实在令陛下痛心。” 那“反贼”二字,听得燕思空瞠目欲裂,他唯有低下头,才能掩饰那一瞬间的狰狞,他声音轻颤着:“公公……言之有理。” 谢忠仁斜倪了燕思空一眼:“此事燕主事不必愧疚,说起来,倒是咱家叫你失望了,幸好后来……”他笑得阴险歹毒,“封野锒铛入狱,总算你是出了一口恶气。” “……晚辈气的是封家图谋不轨,大逆不道,晚辈自己那点委屈,哪里能与陛下的寒心失望相比。” “可不是呀。”谢忠仁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陛下对封剑平的信任与器重,朝野无人能及,予他三十万重兵,赐地封侯,享万代荣华,他不但不心存感激,竟恩将仇报,意图谋反,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此等乱臣贼子,罪当凌迟!” 燕思空气得浑身发抖,指甲要深陷进肉里,用疼痛刺激自己镇定,否则一旦失控,他怕是会现在就手撕了这阉狗。 最令他痛苦万分的是,他还要与他阉狗虚与委蛇。 谢忠仁看上去非常愉悦,笑着问燕思空:“听闻颜阁老贵体欠安?” “老师……如今卧病在床。” “呵呵。”谢忠仁指了指那虎骨,“那这宝贝,怎地不送去给阁老呢?” “此物虽是珍稀,到底不是神仙丹药,只能延年益寿,不能……不能……”燕思空迟疑了。 谢忠仁眼中闪过精光,他眯起眼睛:“你可是想说,救不了将死之人?” 燕思空低下了头,状似局促。 谢忠仁脸上的笑意甚至懒得掩饰:“人生自古谁无死嘛,阁老年事已高,不过是顺应天道罢了。” 燕思空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膝落地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身体里也有什么东西应声碎裂,他将前额重重磕在了地上,一双眼珠子几乎瞪出血来,汹涌而来的羞辱与恨意几乎将他溺毙,他哑声道:“求公公……为晚辈做主。” 谢忠仁挑起眉:“呵呵,咱家能为你做什么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思空,就像在看一条乞食的狗。 “陛下迟迟不予晚辈和公主的婚期,晚辈惴惴难安,恐怕……恐怕陛下会因老师而迁怒于晚辈,收回婚约。” 谢忠仁以袖掩唇,噗嗤一笑,嘲弄道:“燕主事不愧是聪明人,想得周全呀。” 燕思空死死地瞪着地板,将所有的屈辱都化作复仇的决心,强迫自己说着那一字一句皆违心的话语,“晚辈仰慕公主,三生有幸,能以寒士之身与公主订下婚约,晚辈自赐婚那日起,日夜渴望与公主共结连理,可如今……”他颤抖道,“晚辈求公公做主。” 谢忠仁低笑两声,轻声道:“燕思空,你真有自知之明啊。” “公公说的是……” 谢忠仁站起身,款款走到了燕思空面前,半蹲下身,在燕思空头顶冷冷说道:“颜子廉重病在床,眼看大限将至,你就来求我,你就不怕被吐沫星子淹死啊。” 燕思空声音显出慌乱:“晚辈……晚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晚辈曾多次奉劝老师不要与封家走得太近,老师却充耳不闻,如今落得这副局面,晚辈实在是……冤枉啊。” 谢忠仁伸出手,轻佻地拍了拍燕思空的脑袋:“咱家一直十分欣赏你,你不像那些死板愚昧的腐儒,恨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沽名卖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才是大智慧,你果然没叫咱家失望。” 燕思空慢慢抬起了头,俩人的眼神在空气中对视,他们各怀鬼胎,都想从对方眸中读出更多深意,那是一场无声的、暗暗的较量,不过弹指之间,已过了无数招,每一缕思虑,都暗藏杀机! 谢忠仁冷笑道:“咱家也不瞒你,其实陛下早与我商议过此事。” “陛下……” 谢忠仁挥手令他噤声:“陛下对你是十分欣赏的,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将公主下嫁于你,可今日不比往昔,颜子廉已不再是宰辅,你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太子的讲师,陛下呀,头疼啊。”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你想娶公主,无可厚非。”谢忠仁阴笑道,“但陛下可不想将自己疼爱的皇女,嫁给一个‘外人’。” “晚辈对陛下忠心耿耿,求公公明察。” “放心,你对陛下的忠心,咱家定会为你转达圣听。”谢忠仁眯起眼睛,“君无戏言,陛下也不想让公主悔婚、平白受人非议啊。” 燕思空面露喜色。 “燕主事这么懂事,咱家是不会亏待……哎呀,咱家刚刚想起来,你可早就不是主事,而是郎中了。” “晚辈无论官至几许,都愿为公公鞍前马后。” 谢忠仁大笑起来:“你如今是准驸马,咱家可消受得起呀?” “公公折煞晚辈了。” 谢忠仁拉住燕思空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燕驸马,咱家自会提醒陛下,为你和公主择良辰吉日完婚。” “多谢公公……” “哎。”谢宗仁摆摆手,“不过,咱家也要提醒燕驸马,这忠心,可不光是嘴上说说而已,你若娶了公主,陛下是君亦是父,与你是一家人,你要对谁尽忠尽孝,不必咱家提醒吧。” “晚辈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谢忠仁满意地点了点头。 燕思空的双拳在袖中紧握,心中不断地有一个声音在说着,有朝一日,他要将眼前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一片、一片地凌迟。 第153章 昭武三十四年夏,辅佐三任天子的群臣之首、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颜子廉在悲愤与不甘中溘然长逝。 燕思空尽管悲痛,却也同时为颜家庆幸,倘若不是颜子廉走得如此“及时”,在搞垮封家之后,谢忠仁很快就会对付颜家,颜子廉的病老,令昭武帝保有了最后的仁慈,念在他兢兢业业几十年的份儿上,以宰辅之礼厚葬,还亲下悼文,否则,颜子廉未必能得善终。 但他知道,颜子廉一走,士族一派的灾难就要开始了。 燕思空去参加丧礼时,京中已经盛传他与谢忠仁来往过密的流言,不少同门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当年同时入仕的进士,如今境遇各不相同,有的至今还是小小翰林,而他却是一路平步青云,嫉妒和猜疑之下,不少人唤着“燕驸马”,口气阴阳怪气。 祭拜之时,燕思空红着眼睛,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心中默念着:“老师,您未完成的遗志,将由学生承继,学生定当荡涤奸佞,肃清朝野,重现我华夏中原的太平盛世。 祭拜过后,梁随将他拉到了一旁,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思空,近日京中有很多与你有关的闲言碎语,我道皆是耳食之言,定是阉党恶意中伤,你可……” 燕思空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梁兄,你我素来交好,我不将你当做外人,我有几句不中听的劝告。” 梁随愣住了。 燕思空看了看周围那些也正在偷瞄自己的同门们,压低声音道:“老师仙逝,谢公公独揽大权,接下来定会对士族一派大清洗,一场腥风血雨避无可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望梁兄明哲保身。”他知道梁随并非什么清正高洁之人,就算他不说,梁随也会去做出头鸟,况且以此人的地位才学,根本入不了谢忠仁的眼,他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通过梁随试探周觅星,以及周觅星背后的顺天府尹。 “你……”梁随不敢置信地看着燕思空,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大约也没料到燕思空能够无耻到这个地步,一路提拔他的恩师尸骨未寒,他就已经真如传闻中的那样反水了? 燕思空拱了拱手,转身告辞了。 —— 颜子廉刚刚出殡,朝堂之上就燃起了无形的战火,伴随着时节的推移,彻底进入了酷暑的盛夏。 昭武帝突然下旨,定下了燕思空与万阳公主的婚期,就在皇太后年祭过后的不久。 与此同时,谢忠仁带领着阉党对士族一派进行血洗,如今士族由新任内阁首辅霍礼领军,可他性情木讷,淡薄权力,与颜子廉截然相反,根本难堪大任,六部九卿亦分成两派互相攻击,士族群龙无首,被阉党打得节节败退。 颜未明胸无大志,但有自知之明,在谢忠仁整治他之前,就早早以丁忧为由辞了官,要举家回江南老家种田,可谢忠仁吃了半辈子颜子廉的窝囊气,怎会轻易放过他,翻出颜子廉次子的旧账大做文章,要以贪墨之名抄颜子廉的家,最后是群臣劝阻,加之昭武帝顾及颜面,只收回了对颜子廉的种种封赏,勒令颜家立刻滚回老家,永远不得回京。 三朝老臣、一代宰辅,祭月刚过便被卸磨杀驴,实在令人不胜心寒。 而这期间,燕思空一句话都没为颜家说。 同样地,谢忠仁将士族官员一个一个地拽下马来,杀的杀,免的免,贬的贬,朝中哀鸿遍野,怨声滔天,燕思空也自始至终沉默。 他只能沉默,撕心裂肺地沉默,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死上一万遍,眼下,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而他必须活着。 因无暇顾及而被他遗忘良久的沈鹤轩,于千里之外上书弹劾谢忠仁,罗列其十数项大罪,为颜子廉鸣冤,许是战火浓烈,许是他人微言轻,这份弹劾并未激起太大的水花,但把谢忠仁气得直跳脚,他掘地三尺也没找出沈鹤轩的把柄,不好下杀手,便以诬告之名,将其贬斥到黔南一个偏远小县做县令,几乎再无翻身之日。 大晟二百余年历史上出现的第二个连中三元的经世之才,前途尽毁。 而不久以后,燕思空也收到了沈鹤轩的信,信中毫不留情地痛斥他为了个人荣华富贵欺师灭祖、人面兽心、无耻之尤,咒他定会位列《佞臣传》,臭名留世、万人唾骂。 燕思空一字一句地看完信,认为这封信文采超绝、字字珠心,不愧出自沈状元之手,他默默地把信烧了,但他记性太好,怕是一辈子想忘也忘不掉了。 隔日,仆人送来一个朴素的珠宝盒,打开盒子,里面是几样与那盒子十分匹配的金银首饰,和一张字条,展开来看,娟秀的字体落下八个字:两不相欠,好自为之。 仆人小心翼翼地说:“是沈夫人送来的,她们今日启程,说是要回苏州老家。” 燕思空轻叹一声:“把阿力叫来。” 谢忠仁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就算那阉狗不动,此去苏州路途遥远,孤儿寡母的很容易有危险,他要让阿力去找佘准,派个人暗中照应。 另外,他也需要知道佘准布局得如何了。 他已经将通过颜子廉拿到的诏狱的所有资料都给了佘准,还重金收买了上次带他去见封野的侍卫长,封野和封剑平所关押的位置他们了然于胸,劫狱的方式和离京的路线正在一步步完善,以求万无一失。 他心里十分清楚,待谢忠仁清洗完士族一派,朝中再无一人敢为封家鸣冤时,就是大刀挥下的时刻,而他们要尽早完成这件事,因为一旦孟铎也失势,诏狱中的父子二人就再无人照应,他怕他们到时就算劫狱成功,救出来的也是残废了。 他每一日都在告诉自己,无论他有多么地煎熬,都不会比此时的封野更痛苦,所以无论他选的这条路多么凶险,无论他遭了多少白眼和鄙夷,无论他对着谢忠仁谄媚屈膝时是多么地耻辱,他都能忍。 只要封野活下去。 —— 自春猎后,燕思空没再见过陈霂,先是封家谋反一案,接着是颜子廉病逝,他借故没有去给陈霂上课,一是实在分身乏术,二是不知如何面对陈霂,因为他此时已经无暇顾及陈霂,而陈霂想要问他的问题,他难以回答。 可今日陈霂已是第二次派人来邀,他无法再推脱,硬着头皮去了东宫。 再见陈霂,俩人之间莫名地多了一丝生疏,陈霂不再想从前那样一见他就展颜,而是远远地看着他,拘谨地叫了一句:“先生。” “臣叩见太子殿下。”燕思空说着就要跪。 “不必多礼。”陈霂打断了他,“随我进来吧。” 燕思空在心头叹息,他是真心想拜的,这一声“太子”,怕是叫一句、少一句。 俩人走进宫内,陈霂挥退左右,转身看着燕思空:“先生的身体可好了?” “多谢殿下挂念,臣已经没事了。” 陈霂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燕思空问道:“殿下近日可安好?” “你觉得我能好吗?”陈霂自嘲道,“我眼看着站在我前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不知道哪一天就轮到我了。” 燕思空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安慰他。 陈霂目不转睛地看着燕思空,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来,站定于他面前,仰头直视他的眼睛:“他们都说你反水了,在颜阁老重病之际投靠了谢忠仁。” 燕思空的眼神动也未动,沉默着。 陈霂的声音突然有一丝激动:“你不解释吗?!谢忠仁害死我娘,他作恶多端……” 燕思空回望进陈霂的眼睛:“若我说这是权宜之计,我苟且偷生,是为了报仇,殿下会信我吗?” 陈霂怔怔地看着燕思空:“当真?你可知别人背后是如何说你的?你情愿受天下人唾骂,也要……走这条路?” 燕思空苦笑一声:“对,我要走这条路。” “你……那我呢?”陈霂颤声道,“我会如何?我该如何?” 燕思空定定地看了陈霂半晌,突然伸出手,摸了摸陈霂的脸,轻声道:“霂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陈霂脸色大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握着:“你此言何意!” “待谢忠仁收拾完士族与封家,你的储君之位,定然是保不住了。” 陈霂浑身颤了颤,他虽然心中早有预料,却没想到燕思空会这般毫不避讳地直接说出来,他不知所措,慌乱而愤怒,又充满无力:“你……你怎么敢……” 燕思空双膝一软,顺势跪在了陈霂面前。 陈霂眼圈一红,也跟着瘫在了地上,倒入燕思空怀中,哽咽道:“先生……” 燕思空抱住了陈霂,满心绝望地说道:“殿下,臣无能,辅佐不了殿下了。” 陈霂流下了热泪。 “陈椿眼看就要成年,皇上一定会在他成人之前改立,殿下切莫抗争,方能保住一条命……”。 陈霂充满了恨意:“为何、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 “老师穷尽一生,也没能诛杀阉贼,但我并未服输。”燕思空哑声说道,“只是从今往后,不能与殿下并行了。” “我不想把皇位让给陈椿,我不想!”陈慕哭道,“我恨啊,先生,我恨啊!” 燕思空紧紧抱着陈霂,颤声道:“我也恨,可只是恨,也于事无补,我们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还有什么希望?”陈霂咬牙道,“就算他不杀我,也定会把我扔到一个偏僻之地、当个闲散王爷,一辈子庸碌无为,郁郁而终……那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殿下切不可这么想。”燕思空捧着陈霂的脸,口气凌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殿下即便去了封地,也不可自暴自弃,你尚年幼,尚有大把时光,有朝一日,若臣能铲除奸佞,扭转朝局,殿下不能全无准备啊!” 陈霂深深地望着燕思空:“你是说真的吗?我还有可能当皇帝吗?” 燕思空正色道:“在臣心中,只有殿下能当皇帝,只要臣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弃,殿下也不可放弃。” 陈霂咬住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眼中迸射出熊熊火焰,有恨、有痛、亦有超越年龄的野心。 燕思空将陈霂扶了起来:“往后,我不能再为殿下讲学了,殿下谨记我的话,顺从皇上,保住性命,到了封地以后,偷偷的养民招兵,有朝一日,必有用武之地!” 陈霂坚毅道:“好,我等你。” 俩人四目相视,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万死不悔的决心。 陈霂想起什么,又黯然道:“先生,要娶……皇姐了。” 燕思空沉声道:“惟有娶了万阳公主,我才能保全自己,也才能……” “才能什么?” 燕思空并不打算把他要劫狱的事告诉陈霂,险些说漏了嘴,他改口道:“才能完成老师的遗志,才能与殿下定下未来之约。” 陈霂张了张嘴,深深地望着燕思空的眼睛,艰涩道:“我……” 燕思空静静地看着陈霂,等着他说完。 陈霂迟疑了良久,才垂下了眼帘:“今日一别,不知再见是何夕何年,我舍不得先生。” “我也舍不得殿下。”燕思空按了按陈霂的肩膀,“但你我一定会再相见。” 陈霂再次抱住了燕思空,眼泪滚落:“再叫我一声霂儿。” “……霂儿。” 陈霂闭上了眼睛,少年才识愁滋味,竟是如此地痛彻心扉。 第154章 继任颜子廉的内阁首辅霍礼,难以承受来自阉党的百般刁难,在群臣之首的位置上坐了尚不足一个月,就匆匆致仕了。 阁臣讲究论资排辈,上面的走了,下面的才能顶上去,颜子廉在任时,赶走了王生声,已然独掌内阁大权,所以五位阁臣都是他的人,可如今他不在了,霍礼都难撑大局,更别提剩下的几位,眼看着士族一派被血洗,原来的三辅不愿坐首辅之位,内阁彻底乱了。 这局面正是谢忠仁所期望的,他妄图往内阁安插阉党,但昭武帝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用他举荐的人。 燕思空敏感地意识到,这个狗皇帝虽然昏庸,但到底没有被酒色泡晕了最后一丝理智,所谓帝王之术,在于制衡,他再怠惰朝政,漠视民生,但对屁股底下的金銮宝座还是要紧得很,不会坐视谢忠仁独揽大权。 于是尽管原来的三辅——曾任工部尚书的龙图阁大学士王问语再三推却,但还是在昭武帝的授意下,登上了首辅之位。 看够了谢忠仁祸害朝臣、构陷忠良的种种恶行,燕思空终于在无尽的绝望中看到了一点点希望,此事说明,昭武帝并非对谢忠仁全心信任、毫无顾忌,他到底不会让宦官去染指相权,而谢忠仁越是张扬庞大,就越会渐失皇宠。 当然,谢忠仁服侍昭武帝半生,对其脾性了若指掌,也知道见好就收,王问语任首辅之位就是他该收手的暗示。此时牵连的士族官员已近百,哪怕颜子廉死而复生,士族一派也无翻身之日了,接下来要做的,是能讨昭武帝欢心的三件大事——江南海税、大同兵权和储君之位——他们所做的种种,都不外乎是为了这三件事。 许多年以后,燕思空回想起那时的种种,依然能清晰地忆起所有。夏末初秋的时节,天气酷热难耐,但他从不曾感觉到一丝炎热,因为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时时令他感到彻骨地寒意,仿佛有一把无形利刃横于颈前、妥帖着皮肉,随时就要痛饮他的献血。 在无人再敢有异的情况下,户部提出了新的海税议案,将江南海税翻了近乎一倍。 已搁置月余的封家谋反案,案子查得稀里糊涂,但昭武帝一道圣旨突降,无论二人认罪与否,为大晟坚守大同三十年、立下盖世功勋的封家,落得弃市夺爵、抄家夷族的下场。许是顾虑贤妃与万阳公主,许是怕天下人訾议,昭武帝念在封剑平退敌有功的份儿上,“仁慈”地没有诛连。 但封府上下二百余口,再无生路,将于秋后——皇太后年祭和万阳公主大婚之后问斩。 尽管早已有所预料,但真正听到封家父子的死罪时,燕思空依旧感到另其窒息地阴寒。 这世间再无一物,脏得过人心。 那之后不久,果不其然就轮到了陈霂,昭武帝甚至懒得寻什么借口,因他知道无人再能与他争“立长立爱”,只以陈霂聪慧不敷、德行不足为由,就废了太子,改立宠妃之子陈椿为储君,如此轻易、如此轻慢、如此轻佻,无有半点为君者的庄重。 陈霂被废后,昭武帝在泸州府赐了他一块封地,赐名号“楚王”,那里地处川蜀与黔州交界,凶山险水,不利农耕,自古是贫瘠之地,又以亲王成人后不得留京为由,逼他两日之内离京。 堂堂大晟王朝的长皇子、曾经的太子,就这样含着满腔的怨恨、狼狈不堪地离开了京师。 燕思空一语成谶,那日在东宫的一面,就是他与陈霂的道别。 他眼看着所有他重视的人,死得死、囚得囚、贬得贬、走得走,而他要对着仇人谄媚奉迎,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都比死还令他痛苦,他不知上天还要将他折磨至何种地步,倘若他做坏事有所报应,为何大奸大恶之人却总是得偿所愿? 他们报应呢? 燕思空已经没有眼泪,没有情绪,周遭人鄙夷的目光和讥讽的言语,再也激不起他心湖的波澜,他把他想让谢忠仁看到的一面,一刀一刀地刻在了血肉之上,变成了面具、铠甲,把真正的自己,藏在了灵识深处。 为了那些说出来鲜血淋漓的名字,他忍辱负重、他苟且偷生。 经过他和佘准数月的谋划、筹备,已经制定出了劫狱的全部计划,每一道关卡、每一个要害之人,他们都反复推敲、确认,但凡任何一点出了问题,都恐怕招致全军覆没。 此时距离刑期,不过区区五十几天,眼下他们要决定的,就是何时动手,而有一个日子,令二人不谋而合,那就是——燕思空与万阳公主大婚的日子。 那一日,必是全城躁动,必是守卫松懈,必是最易浑水摸鱼、暗度陈仓的时机,错过这一日,再无下手的良机。 燕思空与佘准对视半晌,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几乎落泪。 他要在将封野远送他乡、也许是一生诀别的那一日,迎娶封野的表妹,哈哈哈哈,多么可笑,多么可笑啊! 佘准沉默地看着他。 “佘准……哈哈哈……佘准……”燕思空带着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我上辈子怕是一个妖祸天下的大魔头,今世才要受尽苦楚,我说我是煞星,你还不信,看吧……” “南玉……”佘准沉声道,“你可以跟他一起走。” 燕思空的惨笑僵在了脸上。 佘准轻声道:“跟他一起走吧,何必为了复仇,这般折磨自己,现在放下,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燕思空双目失神地看着佘准,但眸中分明什么也没有,谁也没有,“大仇不报,我死不瞑目,这辈子惟有那阉狗之血,能解我煞命诅咒之毒。” 佘准闭上了眼睛,痛心不已。 第155章 礼部早已在筹办燕思空与万阳公主的婚事,由于削藩和加征海税均大功告成,近两年国库丰盈,昭武帝十分喜爱排场,也想趁机展示国力,此番公主出降,定会是奢靡隆重。 礼部派下官员,亲自在燕府督办婚礼的各项事务,还要给燕思空和燕府的下人讲授礼仪,燕思空已经数日不得空去衙门,尽管如此,也没有人会苛责他,一是他马上就要成为驸马了,二是,周遭大部分人都对他鄙而远之,这种时候还能来巴结的,大都是阳奉阴违的小人,他没空理会。 由于府上往来众多,燕思空的行动不便,就连令阿力去找佘准,都变得比以前更为小心谨慎,佘准的暗中部署都已完成,燕思空也通过那个被他重金收买的狱卒,将计划透露给了封家父子。 燕思空很想亲自去见封野一面,因为这很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可他一是不能,二是不敢,他绝不能在动手前夕出什么岔子。 在这样的紧迫之下,他还抽出了时间去给谢忠仁祝寿。 谢忠仁在自己的六十六岁寿宴上,故意当众讥讽燕思空,说他孝顺明理,将来成了驸马,便是圣上的半子,也定会尽忠尽孝,与公主举案齐眉。 这番话不仅在暗指燕思空背叛恩师,也在嘲弄他高攀皇女,闻言,席上生出不少鄙夷和白眼,如今不光正派磊落之人与他划清界限,就连阉党亦瞧他不起。 燕思空充耳不闻,镇定自若,还亲自诵读了他给谢忠仁写的祝词,极尽谄媚之能事。 他知道谢忠仁在试探他的忠心,他会把这出戏演到最后,哪怕千夫所指,臭名留史。 宴席到了一半,燕思空起身去解手。 方从茅厕出来,突然,他感到身侧袭来一股风压,身体比思绪更快动作,他还未来得及转头,已经伸手格挡,偷袭者的拳头擦着他的小臂而过,激起一阵火辣辣地痛,他侧身躲过袭来的第二招,足下法力,带动腰肢旋拧,瞬间与偷袭者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定睛一看,偷袭他的人,竟然是祝兰亭。 祝兰亭收了手,冷冷地看着燕思空:“你果然会功夫。” 燕思空看了看周围,相比正堂在举办的寿宴,此处十分僻静,但他毕竟是在谢忠仁的府上露出了马脚,心中一阵紧缩,他沉声道:“祝统领是何用意?”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祝兰亭眯起了眼睛,“我早已看出你的身形和走姿不同寻常,春猎时,你于疾奔快马上救下太子,却只受了轻伤,旁人或许以为你命大,可我知道,你要不是会功夫,死于乱蹄之下也不稀奇。”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说道:“就算我会功夫又如何?犯了哪条律法?祝统领未免咄咄逼人了。若无他事,在下先告辞了。”他说着就想走。 祝兰亭却伸手拦下了他:“我忍着恶心来参加寿宴,就是为了见你。” 燕思空谨慎地打量着祝兰亭:“你想干什么?” “我问几件事要问你。” “……说吧。” “封家父子到底有没有谋反。” “封家父子是否谋反,恐怕祝统领与许多人一样,心中自有衡量,但陛下既已下旨定罪,你我皆为人臣,岂可非议。” “我要听你亲口说。” 燕思空皱起眉:“祝统领好生奇怪,封家父子是否谋反,与我何干。” 祝兰亭冷笑一声:“我祝某人做事一向稳妥,若无把握,绝不会打草惊蛇,你和封野的事,我早已知晓,我知道你二人关系非比寻常,知道你们曾数次私下幽会。” 燕思空心中一惊,背上冷汗瞬间滑落,祝兰亭是什么时候盯上他的?他竟毫无知觉?不,也许祝兰亭只是在套他的话,他不能自乱阵脚。他面上毫无波澜:“我实在听不懂祝统领所指为何,我与封野确实交恶,但此时也不愿落井……” “去年除夕之夜,你与封野在燕府旧宅私会,共度良宵,可有此事?”祝兰亭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燕思空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他确定祝兰亭是真的知晓什么。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如何知晓的吧。”祝兰亭低声道,“除夕之夜,我们逮着一醉汉在宫墙上撒尿,我自认守卫不利,十分懊恼,于是彻夜未眠,带着禁卫巡街,碰巧撞上一个人夜潜在外,我担心是不轨之徒,便悄悄尾随,没想到一路跟到燕府旧宅,发现是你和封野。”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你当时就知道了,为何一直不说?” “我想知道你们打算干什么,为何如斯亲密,人前却要做出势同水火的模样,所以自那以后,我监视了你们很久。” 燕思空感到浑身发冷,他万万没想到,很多他以为天衣无缝之事,其实百密必有一疏,不过,也只有祝兰亭这样的身手,才能跟踪他和封野不被发现,而他偏偏撞上了。 他突然想到了他绑来夜离的那一天,他眯起眼睛:“原来那天那个人,是你……” 祝兰亭却微微蹙了蹙眉:“你指的哪天?” 燕思空脸色微变,祝兰亭已经向他坦白,实是没必要再隐瞒他这件事,难道,那天的黑衣人不是祝兰亭?可那会是谁?! “还有其他人?”祝兰亭追问道。 燕思空却没有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定定地望着祝兰亭:“既然你已经看到了,我也无意隐瞒,我与封野人前做戏,是为了钓谢忠仁上钩。” “上什么钩?京察列题?” “对,那是老师和我想出来的,让靖远王通过京察的计谋。” 祝兰亭的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那谋反又是怎么回事?” “谢忠仁派一个妓女勾引了封野的车夫,窃取兵符,一切都是他的阴谋。” 祝兰亭瞪圆了双目:“你可有证据?!” “没有。”燕思空冰冷地说道,“即便有,也无力回天了。” “所以你就倒戈阉党?”祝兰亭恶狠狠地说道,“你如今所做的一些,对得起太子,对得起颜阁老吗?你简直恬不知耻!” “他如今已不是太子,而是‘楚王’。”燕思空微垂下眼帘,掩饰神情的波动,淡淡说道,“祝统领切莫再说错,恐怕惹祸上身。” 祝兰亭的表情却瞬间缓了下来:“你还想继续瞒我。” 燕思空深深蹙起眉。 “我刚刚是试探你。”祝兰亭道,“我跟踪了你大半年,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 燕思空确实不知道祝兰亭究竟知晓多少,所以每一个字都十分谨慎:“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江湖人称‘天魁白灵’的情报贩子,就在城中,而你与他有过至少两次往来。”祝兰亭深深地望着燕思空,“燕思空,我愈是调查你,愈觉得你不简单,我派人去过你的原籍,虽然确有此人,但那人绝不是你,以你的容貌、才学,乡里不可能对你毫无印象,你冒用了那人的身份,你可能根本就不是燕思空,也不是潘阳府吉安县人。” 燕思空的脑子在飞速转动,思索着祝兰亭的目的,以及如何将此事的损害降到最低。 祝兰亭继续说道:“我怀疑你有不可告人的身世,你带着目的来到京城,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若被我知晓你威胁陛下的安危,我现在就能拿了你。” 燕思空哼笑一声:“不愧是禁卫军统领,大内第一高手,祝统领心思如此缜密、目光如此犀利,实在令人敬畏。” “少废话。”祝兰亭冷道,“你知道我为何今日来找你吗?原本我只想暗中调查你,有了实据再做打算,可你眼看就要迎娶公主,我身为禁卫军统领,誓死保护陛下和后宫安全,绝不会让心怀不轨之人染指公主,你今天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休怪我不客气。” 燕思空讥讽地笑着:“祝兰亭,你也曾向皇太后,你的外祖母发誓,一生辅佐长皇子、未来的皇帝,如今殿下被废,你不曾为他说过一句话,你有何颜面谈誓死保护陛下。” 祝兰亭脸色一变,羞恼道:“你……如今阉党独大,陛下不听进言,我身为武将,不得干政,而且,我乃祝家长房长孙,岂能冒失行事而牵连全族……” 其实此事不该怪祝兰亭。昭武帝废立太子的决心,满朝文武有目共睹,在那个阉党揽权、血洗士族的节骨眼儿上,没人再敢有异议,否则不过是自寻死路。 燕思空的目的,不过是激将:“祝统领明哲保身,也无可厚非,但你有所顾忌,我燕某人却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非要拼着一腔热血,去拨乱反正、肃清朝野。” 祝兰亭颤声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祝统领不是好奇我的身世吗?我曾被谢忠仁害得家破人亡,与阉党有血海深仇,我隐瞒身份、入朝为官,是为了报仇,如今我忍辱负重、苟且于世,也是为了报仇,更为了能让长皇子承继大统,再创河清海晏、物阜民安 的太平盛世。” 祝兰亭震惊地看着他。 燕思空朝祝兰亭深深地一鞠躬:“方才多有得罪,祝统领为人磊落正直,世人有口皆碑,我在祝统领面前,已是任你宰割,倘若祝统领真的愿意看着阉党毁我大晟百年基业,尽可以将我缉拿,但若祝统领尚有血性,请容在下去赴那刀山火海。” 祝兰亭的神色显出挣扎。 燕思空直起身,从容道:“在下随时恭候。”言毕,转身离去。 第156章 择一吉日,燕思空去行纳彩礼。 他亲率府众,带着体面的彩礼前往皇宫,送至午门之外。 纳彩次日,按照旧礼,昭武帝应携皇后、贤妃等亲族和几位重臣,于中和殿设宴,款待燕思空的亲眷,但燕思空无亲无故,就连唯一的老师也已经病故,昭武帝便改宴会为家宴,单招待了燕思空一人。 这是燕思空第一次见到封剑平的妹妹、他的丈母娘——贤妃。贤妃出身尊贵,不仅端方貌美,还富有才情,难怪从前能得昭武帝喜爱,只是封家被扣以谋逆大罪,昭武帝不杀她,已是念其服侍多年、又育有公主的份儿,她以后的日子是注定难过了。 贤妃脸色极差,上好的胭脂也盖不住她的苍白和疲倦,她对燕思空亦十分冷淡,独女将要出嫁,整个人却魂不守舍,燕思空看在眼里,心中默默叹息。 昭武帝在席间不吝夸赞燕思空,但与谢忠仁一样,话中带刺,又有于吉在一旁一唱一和,将他好一番敲打,显然仍顾忌他是颜子廉的门生。 燕思空是何等的七窍玲珑心,他想讨人欢喜,连出了名的油盐不进的沈鹤轩都与他结交,哄一个贪图享乐的皇帝,犹如探囊取物,于是一席家宴,多少打消了昭武帝对这个额驸的猜疑,愈发满意起来。 离开皇宫时,燕思空与祝兰亭擦身而过,俩人意味深长地互视了一眼,祝兰亭犀利的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但最终一言未发,燕思空微微颔首,大步离去。 自那日谢忠仁寿宴上的一番谈话后,祝兰亭毫无动作,这比什么都好,燕思空此时无暇顾及祝兰亭想干什么,只要能将封野救出去,其他的都不重要。 —— 转眼,就到了大婚前夕。 出降前一日,内监官浩浩荡荡地将万阳公主的嫁妆送到了燕府,燕思空率全府上下跪拜迎接,府上早已悬灯结彩,纤尘不染,就等着明日迎娶皇女。 燕思空迎完嫁妆,还要检查宾客名单和宴席,核验明日出降后的回礼,一直忙到夜幕降临,才得以摆脱众人,回到自己的寝室。 佘准已悄悄潜入多时,一见到他,戏谑道:“忙坏了呀额驸大人。” 燕思空坐倒在椅子里,按了按酸胀的眉心:“可准备好了?” “嗯,明日一切按计划行事。” 燕思空沉声道:“若有意外,格杀勿论。” 佘准敏感地嗅到了什么:“你好像在担心什么。” 燕思空嘲弄道:“明日是我大婚之日,而我们要去劫天底下守卫最森严的诏狱,你说我担心什么?” “不,你刚才的语气,有点不对劲。”佘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会是出了什么问题吧。” “佘准,你何时这般了解我了?”燕思空苦中作乐地一笑。 “你我相识近二十载,我见过你无数面孔,我了解你,又有什么稀罕。”佘准顿了顿,续道,“我怕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了吧。” 燕思空叹了口气,将祝兰亭的事告诉了佘准。 佘准面色凝重:“我听说过此人的名号,他虽然是个官将,但性情豪爽,爱好结交江湖人士,且武功极为高强,没想到是被他发现了……” “此人轻功了得,他至少跟踪了我两、三次,我竟一次都没有察觉,真是大意了。” “可他又说,那晚的黑衣人不是他?” 燕思空点点头:“我试探地问了,他既然都已向我摊牌,实在没必要隐瞒这一件事,看来是真不知情,那个神秘的黑衣人究竟是谁呢……” “我已派人查了多日,一无所获,该说是完全没有头绪,倘若他是谢忠仁的人,你现在早就没命了,可若不是谢忠仁的人,又会是谁呢?” 燕思空摆摆手:“罢了,现在无暇管他了。祝兰亭没有发难,是打算观望,如今阉党揽权,祝家身为外戚,愈发被排挤,他心里也很憋闷,且前有惠妃一案,他被牵连降职,对谢忠仁十分怨恨,只要我们不触及皇室安危,他应该暂时不会动作。” “我也不很担心他,只是要更加小心,明日恐怕遇上禁卫,而且,事发之后,祝兰亭一定能猜到是我们干的。” “猜到就猜到。”燕思空眯起眼睛,“如今,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佘准沉默半晌,将手中把玩的茶杯抛了过去,燕思空一把接住。 佘准刚要开口,燕思空制止了他:“不必再劝我了,我不会走,明天一切依计行事。” “我可以去杀了谢忠仁。”佘准低声道,“我与那阉贼亦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不必一个人背负所有。” “我不是一个人。”燕思空勉强一笑,“还有你,还有万千受他迫害的无辜之人,但总要有个人去瓦解他的势力、剪除他的羽翼,否则,就算你能越过重重护卫取他性命,死了一个谢忠仁,会有下一个奸臣顶上来。” “你是否高看了自己。”佘准冷道,“连内阁首辅和功勋大将都败在他手中,你留下来对抗他,不过是螳臂当车。” “我既不高看,也不小瞧,我只是走我要走的路。”燕思空站起身,看着窗外皎洁的一弯明月,淡道,“螳臂当车又如何,我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哪怕再也见不到封野?” 燕思空心脏揪痛,身形微微颤了一颤,他喃喃道:“哪怕……再也见不到封野。” 第157章 大婚当日,天将明,燕府将备好的回礼送至午门恭纳,包含鞍马、甲胄、牛羊、酒食。 吉时一到,万阳公主拜别皇帝、皇后和生母贤妃后,乘上凤鸾轿舆,仪仗在前开路,送亲的女眷、女官、命妇乘舆随行,其次是陪嫁的婢女、内监,最后,由禁卫军骑马护送。 皇帝嫁女,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行过半个京城,街道两侧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虽然不能一睹公主的风采,但仪仗之威风、轿舆之奢华、场面之气派,一生恐怕也不得见第二回 ,自然是万人空巷。 公主的轿舆行至燕府时,正是黄昏时分,全府内外悬灯结彩,宾客盈门。燕思空早早已率全府上下站在门前,待万阳公主降舆,内监宣旨,他们齐刷刷地跪地,迎接这金枝玉叶。 燕思空着一身大红吉服,内衬雪白中衣,吉服上绣有四爪蟒纹,腰缠昭武帝亲赐的金玉带,衣摆祥云翻飞,衬得他唇红齿白、金相玉质,世间再多的妙语,也描不出这般的风流。 面上的薄粉掩饰了他的苍白,尽管目光沉静如水,他也硬是装出了春风得意。 大婚的礼仪他已经熟记在心,尽管满脑子都想着晚上的大事,他也强打起精神、在礼官的指引下迎接万阳公主。 当万阳公主款款步下轿舆,一身华美的凤冠霞帔中,伸出一只柔白的小手,搭上燕思空的胳膊,他突然浑身一激灵,仿佛大梦初醒,才意识到身边之人,将是他燕思空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说不清自己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不去想,直到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万阳公主”不再只是他们口中的一个词、而是活生生的人时,他才不得不去思索,他该拿她如何。 无论他对昭武帝多么憎恶,也无论他与封野之间有多少爱恨情仇,这个女子都是无辜的。 他该拿她如何?她是公主,他不能怠慢,她是封野的表妹,他不愿轻薄,可她是自己的妻子…… 他像是魂魄出窍一般,冷眼旁观着自己和万阳公主拜堂成亲,他的笑凝于面上,与宾客酌金馔玉、虚与委蛇,在那大片大片能将人淹没的红色里,他体会不到一丝喜悦,一桌一桌的美酒佳肴,和满室芬芳的熏香,他却只嗅得到湿黏、氤氲的血腥味儿。 暮色降临,而燕府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往来宾客几乎踏破门槛,尽管有不少人对燕思空十分鄙夷,但想要巴结附庸的亦不在少数,前来送礼的更是在墙根儿下排起了长龙,围了大半个府邸。 拜堂之后,公主已经被送入了洞房,燕思空则往来于桌席之间,一口一口地敬酒,虽然大半换成了白水,但也着实喝下不少。 宴席直深夜,燕思空装出醉态,才被人搀扶着去了洞房,他还要与新娘行合卺礼。 洞房之内,光线幽暗暧昧,入目可及之处,摆满了别有寓意的喜庆之物,桌上放着一个金镶玉的托盘,盘中是两杯合卺酒,盛放在嵌有宝珠、美玉的金羽觞内,以一根红绸系着两端。 而在暖帐之下、喜榻之上,万阳公主正襟而坐,红盖头微微浮动,令人遐想连篇。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方才的醉态已经一扫而空,他走近了几步,思索着该自称为“臣”,还是唤她“夫人”,这轻轻两个字,竟是如此难以启齿。 没料到,他还未开口,万阳公主却突然一把扯下了红盖头。 燕思空愣住了。 凤冠之下,是一张眉目如画的俏颜,冰肌雪肤、双瞳剪水,灵动得犹如一只翠鸟。他早听闻万阳公主貌美,今日一见,不禁感慨她生得巧,容貌取封家长而避陈家短,只是那神似封野的眉宇,才是令燕思空心颤的根本。 万阳公主陈碧夕瞪圆了一双杏目,好奇又不客气地打量着燕思空,她轻哼一声:“你就是燕思空,果然如他们所说,长得人模人样。” 燕思空沉默地注视着她,这口气不善,他要听听她还想说什么。 “你见了本公主,还不跪下?”万阳下颌微抬,傲慢地看着他。 燕思空拱了拱身,淡道:“臣与公主已经完婚,我是夫,你是妻,夫为妻纲,我不能跪。” “我是君,你是臣,君为臣纲。”万阳将红盖头狠狠扔到了地上,“跪!” “倘若公主定叫我跪,臣明日就进宫面圣,求陛下准我休妻,臣虽是必死无疑,也不敢违背公主。”燕思空深深地望着万阳,目光冷静而凌厉。 这小公主刚到府上,若降不住她,以后岂不是束手缚脚。 万阳果然被燕思空的气势震慑住了,她咬了咬牙,厌恶道:“你连那老阉贼都跪得如此顺溜,却不肯跪我,在你心中,我比不上一条狗吗!” 燕思空脸色微变。 万阳站起身,脱下了沉重的凤冠,持在手中,一步步逼近燕思空:“你以为我身在后宫,就什么都不知道吗?难怪表哥不愿我嫁你,他早已看出,你是个为了荣华富贵,欺师灭祖、认贼做父的无耻小人!”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睫毛微微颤动着。 万阳一张俏脸满是愤怒与不甘:“若不是为了母妃,我万阳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这个奸贼,你别以为做了我的额驸,就能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我不会为你产下一儿半女,你连碰都别想碰我!”她举起凤冠,用力朝燕思空扔了过去。 燕思空躲也未躲,沉重的凤冠砸在他身上,又重重落地,昂贵的珠翠宝玉散了一地。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暗中松了一口气,他平静道:“殿下放心,臣不敢僭越。”他走到桌前,举起了合卺酒,“殿下不妨与臣共饮了这杯酒,你我虽无夫妻之缘,到底要同住一屋檐下,亲事上还需互相遮掩,这杯酒本是合欢之意,如今当做合作,也未尝不可。” 万阳眯起眼睛,警惕地看着那杯酒。 燕思空微微一笑:“殿下连一杯酒也害怕?” 万阳走了过来,端起酒盏,瞪着燕思空,仰头一饮而尽。尽管小脸瞬间皱成了一团,她也一声未吭。 燕思空躬了躬身,也饮尽了杯中酒。 万阳走到榻前,冷道:“不准靠近卧榻,你爱睡哪儿睡哪儿。” “是。” 她刚坐下,眼前就开始虚晃,身体逐渐无力,慢慢地软倒在了榻上。 燕思空走了过去,轻轻地除下凤履,将她放平,盖好被子,然后从床底下找出早已准备好的夜行衣,换下喜服,蒙上面。 大户人家都留有暗道,以备危急情况,而这暗道通常都在主人寝卧,燕思空打开衣柜,挪走柜底的木箱,赫然出现一个暗门,他掀开暗门,钻了进去。 密道直通府外的一片树林,他钻出密道时,已是深夜,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蝉鸣,他一身黑衣,悄悄消失在了月色中。 —— 守备诏狱的狱卒,亦属于禁卫军,但不归祝兰亭管,而是由大理寺直接号令,作为天底下守卫最森严的监狱,其中关押的多是俸两千石以上的高官重臣。 今日的喜宴上,燕思空宴请了大理寺卿孟铎和几名要员,其中就包括诏狱的典狱长,他借机灌了这些人好几杯酒。 这还不算。昭武帝近日接连收揽回了兵权和相权,正值志得意满,借嫁女之机,犒赏朝臣,给众官将都送去了好酒,他们自然要赏些给底下的人,共沐天恩。 不知这些酒今日有多少喝进了狱卒的肚子里,但这皇帝嫁女之日,满城欢庆,人心散漫,确实是劫狱的好时机。 燕思空悄悄潜到了诏狱外围,巡视外墙的禁卫分两组,背对而行,约一炷香的长短,可绕墙一周,他们倒是好避过,但墙内亦有禁卫分拨巡逻,佘准监视了半个月,才摸清楚准确的时刻,找到了内外侍卫巡视的空档,刚好能让他们从西北角和东南角两处潜入墙内。 诏狱已经近百年不曾出过差池,守卫多有懈怠,巡视的规律都不更换,令他们有机可趁。 瞅准了时机,燕思空翻墙而入,将匕首紧握在手中,左掌心涂抹上了一层迷魂粉。 他知道佘准和手下的人定也已经潜了进来,他重金收买的狱卒已经将囚室的地图和钥匙的位置都画了出来,封家父子虽在一个牢中,都囚室相隔甚远,佘准去找封野,而他,去救封剑平,佘准的手下会赶来接应他们。 燕思空曾犹豫良久,是否应该自己去找封野,可他最终还是退却了。 封野虽在狱中,但在没有定罪之前,封府上下没有被擒,薛伯是可以去探视的,他如今种种,封野应该都有耳闻,尤其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窃兵符一事,他还没有机会解释,如今……他不知道封野会如何看他。 他也不知道,封野是否比他更绝望。 他不希望俩人见了面,感情用事,坏了大事,为今只有将他们救出去是重要的,其他的,他不愿多想。 第158章 燕思空一路躲避着侍卫,悄悄潜到了牢房的墙根底下,值守的班房里掌着灯,屋内传来几声吆喝和阵阵酒气。 燕思空只能从窗纸中看到几个重叠的影子,分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关押封剑平的囚室位于地下,要到达囚室,必须通过这个班房,但屋里屋外均有人把守。 不一会儿,巡视的侍卫提着灯笼走了过去,燕思空蹲下身,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然后默默地顺着墙根往西南方向退,直退到背部抵上一丛灌木,他用手悄悄刨开了稀松的土,挖出了一个布包,里面放着的是那个被他收买的狱卒准备的衣服。 接下来,他看着月色,等待着。 丑时刚过,黑夜中突然蹿起了一丛火光,很快地,浓雾升天,有愈燃愈烈之势,是阿力在柴房放的火。 不一会儿,就听得有人大喊“着火了”。 黑夜中,很多狱卒朝着柴房跑去,班房里的人也跟着躁动起来。 “着火了,怎么回事!” “柴房着火了,快去灭火!” “你们三个在这里守着,快,你们几个跟我走——”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燕思空绕过房檐,慢慢探出头,门口只剩下了一个守卫,正踮着脚往柴房的方向拼命眺望。 燕思空趁他不备,迅速扑了过去,那人惊诧地眼神一闪而过,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已经被燕思空用手捂住了口鼻,掌心的迷魂粉是佘准给他的,那是江湖上有名的药师调配的,这样近的距离吸上一口,瞬间就会没了意识。 那守卫软倒下去,燕思空将人拖进了阴影之中。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掺了迷魂粉的火药,捅破窗户,扔了进去。 里面传来叫声:“什么东……迷药,咳咳咳,是迷药!” “快开门啊!” 班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两个狱卒拿着剑往外冲,燕思空如鬼魅般从黑暗中飘了出来,一手砍在了打头的狱卒的后颈上,另一个狱卒举剑来刺,燕思空侧身躲过,一把擒住了他的手,往前一带,膝盖狠狠顶上他的腹腔,那人刚吃进去的酒菜哇地吐了出来,酸臭难闻,燕思空眉头一皱,又肘击他的背心,他才彻底昏了过去。 燕思空将俩人都拖进了班房,解下腰间的绳子,绑了个结实,然后拿走了钥匙,掌着灯,步下石阶。 诏狱的牢房地底是互通的,但地面上却有南北两个入口,封家父子刚好被关押在最南和最北的重囚室内,里面还有人把守。燕思空一路又放倒了两个守卫,终于找到了封剑平。 封剑平靠坐在墙上,一身囚衣满是斑驳的血迹,面容沧桑而病态,昔日那叱咤风云、所向披靡的震威大将军,在他身上已难觅踪迹,韶华易老,英雄迟暮,盖世功勋换来兔死狗烹,直教人痛心。 他的头发似是细心梳理过,并不杂乱,看他正襟而坐的姿势,显然早已在等待什么。 燕思空扯下面纱,跪在了笼外:“殿下,空……来迟了。” 封剑平面色平静无波:“难道就你一人劫狱吗?” “他们去救封野了。” “那就好。” 燕思空掏出了钥匙,就要去打开牢门:“殿下可还能走动?我这就……” “等等。”封剑平挥手制止了他,“你听我说几句话。” “殿下,我们时间不多,必须马上离开。” “不急。”封剑平正了正血迹斑斑的衣襟,“思空,时至今日,封家已不能为你做什么,令你如此忍辱负重,委屈你了。” 燕思空眼眶微热:“我不能救你们,是我无能。” “颜阁老和我都没能斗过那阉贼,你又能做什么呢,归根结底……是陛下想要我的命,与人无尤。” 燕思空咬牙道:“殿下一生忠肝义胆,为大晟立下累累功勋,受万名所敬仰,那昏君鼠目寸光,嫉贤妒能,必会遭报应的!” 封剑平苦笑一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我不甘于蒙冤,更放不下我坚守多年的大同防线。” “待殿下离开这里,返回大同,定可东山再起!”燕思空急道,“殿下,不可再拖沓了。”他赶紧去开锁。 封剑平眼看着他打开了囚室的门,却平静说道:“我不走了。” 燕思空一脚已经跨进了牢门,闻言僵住了。 封剑平淡笑道:“人固有一死,我曾发誓要横刀立马、战死沙场,痛痛快快地为我大晟洒尽热血,如今却被困于一方牢笼,含冤而终,人生无常啊。” “殿下在说什么?”燕思空过去就要扶他,“我马上就救你……” “别过来。”封剑平突然从背后抽出了什么东西,抵在了心口。 燕思空浑身大震,那分明是被磨尖了头的木发钗。 封剑平抬了抬下巴:“退出去。” “殿下……” “退出去。”封剑平声音很低,却不怒自威。 燕思空握紧了双拳,只得一步一步地退到了铁栏外。 封剑平静静地看着燕思空:“封野不能死,他是我封家最后的血脉,他有天纵之才,必成一代悍将,王朝的根基已经烂了,他是百姓的希望。而我……我不会踏出这铁笼半步。” “殿下!”燕思空低吼一声,“你这是何苦啊!”他浑身颤抖,头皮阵阵发麻,恐惧如蚁附,爬遍了全身。 “我若逃了,便坐实了我谋反,我封剑平可以死,但绝不蒙冤受辱。” “殿下……”燕思空扑通跪了下来,含泪道,“封野还在等着与你团聚,他已经没了娘,没了大哥,你还要让他没有爹吗!” 封剑平眼中闪动着泪光,他嘴唇轻颤:“我满身旧伤,加之接连受刑,早已是油尽灯枯,带着一个废人如何逃命,这里便是我的归处了。” “只要逃出这里,天下或就在你父子二手掌中,殿下不可轻言放弃啊!” 封剑平摇摇头:“你们曾劝我不要回京,也曾劝我在春猎起事,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我封剑平做不得叛臣,我死了,封野才不至束手束脚。” “你……”燕思空又怒又急,“没想到威震天下的靖远王,也不过是个沽名卖直的懦夫!你自己要做那千古贤臣,把最痛最难的扔给唯一的儿子,你走得安心吗!” 封剑平惨笑:“你不必激我,封野与我不同,他既不愚忠,也不在乎身后骂名,他如此年少,有机会再创盛世太平,他不该被我拖累。” “你若死于此,叫封野如何苟活!”燕思空嘶声喊道。 封剑平从怀中掏出了一沓布,放在了身旁:“思空,你足智多谋,能屈能伸,将来必是翻搅风云的人物,我知道你留在这里,是为了复仇,我已写就一封血书,他日真相大白,这就是我对天下人的交代,就交给你了。” 燕思空一拳狠狠捶在铁栏上,顺势跪了下来,哽咽道:“殿下,我求你,封野只剩下你了,求求你跟我走吧,封野在等你,他在等你啊,你父子二人马上就可以团聚了。” 封剑平眸中已是灰败之色:“思空,我将封野托付给你了。” 回廊里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封野黯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爹?” 燕思空身体骤冷,他眼看着封剑平闭上了眼睛,热泪滚落的瞬间,木钗狠狠地刺进了胸口。 “不——”燕思空瞠目欲裂,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囚室。 猩红地血大股大股地涌出了胸膛,就像瞬间绽放又萎靡的昙花,挥洒之处带走了所有的生气,空气亦为之窒息般地凝结。 燕思空接连点了几处穴道,却根本止不住喷涌的鲜血。 “爹!”封野捂着伤口、踉跄地出现在囚室前,看到的却是封剑平垂死的一幕。他疯了一般冲进了铁笼,跪爬到了封剑平面前,撕心裂肺地吼道:“爹——” 燕思空呆滞地看着手上、身上的鲜血,视野中只剩下抹杀一片的红、令人战栗的红。 “我的……狼儿……”封剑平颤抖着伸出手,抚了扶封野的脸,“能再见你……一面,爹瞑目了。” “爹,你为何如此!你不要死,我求你了,爹,我们要逃出去,我们还要一起杀回来,爹!”封野泪如雨下,他徒劳地用手捂住封剑平的心口,鲜血从顺着他的指缝狂流。 “我不能……走……我生得清白……死亦清白……狼儿……你要活下去……你要匡扶社稷,要荡涤蛮夷,要……要拯救天下百姓……” 封野嘶喊:“我要爹看到,我要爹看到我杀光奸贼,我要爹看到我为封家洗清冤屈!爹,你要看到啊!” “我……看得到……”封剑平凝望着封野的脸庞,那是世间他仅剩下的留恋,他就这样看着、看着,瞳眸逐渐涣散开来。 “爹——”封野抱住封剑平,悲怮痛哭。 佘准冲进了牢房,急道:“世子,此时不是哀痛的时候,你要活着为殿下报仇,快走吧,来不及了!” 封野充耳不闻,这半年以来,从云端跌落深渊,从兵权在握到家破人亡,他所承受的愤怒、憎恨、痛苦、绝望,都在这一刻爆发了。 佘准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几人上来试图拉开封野,封野被囚近半年,整个人枯瘦、衰弱不堪,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那几人狠狠震开。 燕思空扑了上去,哽咽道:“封野,殿下已经走了,我们也该走了,你要活下去,你要……” 话音未落,燕思空已被狠狠推开,那一掌续了内力,将他推出去丈余,后背冲撞在铁栏上,痛得他脸都皱成了一团。 封野缓缓回过头,如被逼到绝境地凶兽,寒声道:“你与我爹……说了什么?” 燕思空只觉心都被揪紧了,他颤声道:“殿下……殿下不愿背着谋反之名逃走,封野,你是在怀疑我什么!” “我,怀疑你什么?”封野满脸的泪痕与血污混成一团,整个人狰狞又狼狈,“兵符之事你如何解释?倒戈谢忠仁求狗皇帝赐婚你如何解释?我爹活生生的就死在你面前,你如何解释!” 燕思空如遭雷击,一眨不眨地看着封野,突然间觉得这状似疯狂的、凶恶如厉鬼的人,他不认识了。 第159章 燕思空捂住闷痛地胸口,封野那仇视的目光令他肝肠寸断,他颤声道:“我现在……没时间解释,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封野恨恨说道:“燕思空,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曾经信过你!” 燕思空咬住了后槽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佘准,带他走!” 佘准一把将封野从地上拽了起来,封野反手想要回击,但此时却力不从心,被佘准擒住了往牢房外拖去。 “爹——”封野用力挣扎起来,一手徒劳地伸向封剑平,那双尚未闭合的眼睛,道尽了他的冤屈与不甘。 佘准吼道:“燕思空做得一切都是为了救你,你要是个男人,就活下去为你爹报仇!”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封野狂吼一声,手肘狠狠撞向了佘准的胸口,右肩向上一顶,从佘准的钳制下滑脱,再次扑向了封剑平。 佘准气得脸色发青,抬手想打,却被燕思空眼神劝止了。 封野用力抱着自己的父亲,汲取那正在消散的最后的体温,而后,才伸出手,颤颤巍巍地覆在了封剑平的面上,轻柔抹下了一双眼皮。他眼中酝酿着深不见底的风暴,就在这一刻,那个出身尊贵、狂傲不羁、稚气未脱却一身血性的靖远王世子,仿佛彻底死了,活着的那个他,瞳眸中再没有了温度,他流着泪,轻声呢喃道:“爹,你的狼儿会为你报仇,负我封家之人,必万劫不复!” 燕思空心中一片寒凉。 封野为封剑平整好衣襟,顺好碎发,扶着靠坐在墙上,他跪于地,咣咣咣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站起身,紧握着双拳,强逼着自己旋踵离去。 燕思空抓起封剑平留下的血书,揣进怀中,也匆匆磕了三个头,心中念道:“殿下,我燕思空定不负你的嘱托。” 佘准催道:“快走!” 一行人往外跑去,封野身体孱弱,需扶墙而行,佘准干脆令手下搀着他,他们穿过幽暗的牢房,拾级而上,可还未走回班房,已经听得外面传来骚动,佘准道:“我去开路,你们不要管我,按计划的路线冲出去。” 燕思空看了看手上衣服,那是狱卒的常服,原本是打算给封剑平穿的,他将衣服扔给佘准:“换上这个,或许能瞒过去。” 佘准快速换上了衣服,跑了上去。 几人潜伏在下方,听得佘准将他们骗向另一个入口,直至上面没什么动静了,他们才跑了上去。 柴房的方向火势渐弱,大批的禁卫军被调集到了诏狱,院子里到处有人在巡逻,已经出不去了。 “他妈的……”佘准的手下道,“不行就硬闯吧。” 燕思空皱起眉,犹豫不决,若不是封剑平和封野拖延了时间,他们应该在火势被控制之前跑出去,现在已经晚了,可硬闯无异于送死。 “不必。”封野寒声道,“等着。” “等……等什么?” 话音刚落,平地炸起一声巨响,伴随着爆闪的串串火光,将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推向了更加危险的高潮。 那是——火器! 火器造价高昂,数量稀少,除非大战、要战,都难以配备,京城内的火器营戒备极其森严,定期还要盘点仓库,想要盗取一只火铳,根本是难如登天。 京郊唯一配备火器的只有赵傅义的卫戍军,但不可能是他,除非是——封家军! 春猎当日,封剑平从大同府带回的两千封家军几乎全军覆没,但仍有少数逃走,一直在被追捕,久而久之,就没了下文,能带来火器,又能拼死劫狱的,怕也只有他们了! 只是,他们原本可以里应外合,封野竟什么也不说,是不相信他吗…… 燕思空感到无比地心寒,但此时也无暇顾及太多,他催促道:“快,趁乱逃出去!” 火器的威力不容小觑,半个皇城都被叫醒了,在天子脚下公然使用火器,简直是胆大包天,燕思空可以想象大批的禁卫军正在赶往诏狱,那些来劫狱的封家军必是一批死士。 他们趁乱冲出了班房,火器和刀剑往来之声不绝于耳,院内喊杀冲天,几人护着封野往他们计划好的路线逃离,虽然大批人马都被火器吸引,但他们仍然很快被发现了行踪,遭到了围堵。 佘准带着剩下的人手赶了过来,一群人边杀边退,他们意图退向诏狱运送粪便的小门,那处位于整个大院最偏远的地方,门里门外都恶臭难闻,鲜有人靠近,此时快马正在门外候着。 就在他们快要退到偏院时,一大群禁卫涌了过来,同时领着封家军杀过来的,还有一个熟悉的人——薛伯。 燕思空不知薛伯是如何逃出去的,恐怕昭武帝下旨抄家时他就已经跑了,他已是半百之龄,此时一身浴血,面若罗刹,与从前笑面迎人的慈祥管家判若两人。 “薛伯!”封野叫道。 “世子快走!”薛伯大喊道,“我等殿后,世子快走啊——” 佘准一面杀敌,一面气急败坏地骂道:“你既有援军为何不告诉我们!” 封野冷冷道:“我不相信你们。” “你他娘的……”佘准气得一剑砍倒了一名禁卫,冲到了偏院的小门前,忍着恶臭踹开了门,吼道,“走!” 封野徒手抢过一名禁卫的剑,连斩数人,气喘吁吁地叫道:“薛伯,快跟我走!” “世子先走!”薛伯杀红了眼,吼道,“走啊!” 燕思空逼退了几名禁卫,但包围还在不断缩小,他们逐渐被逼退到了门前,薛伯一咬牙,硬是将封野等人推出了门外,昂扬喝道:“我一生追随殿下与世子,虽死无悔!世子,为我们报仇!” 薛伯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薛伯——”封野瞪着猩红的双目大喊。 喊打声、厮杀声、皮开骨挫的血腥之声纷纷灌入骨膜,听得人寒毛倒竖,这一墙之隔,就是天人永隔。 佘准牵过一匹快马,催促道:“快上马!” 封野频频回头看向那道门,嘴唇生生咬出了血来。 燕思空将他推向那匹马,厉声道:“赶紧走,唯有你活下去,他们才不会白死!” 封野恶狠狠地瞪着他,拉住缰绳想要上马,但脚下虚浮,怎么也使不上力,近半年来的囚禁、刑讯、折磨,已经令他十分虚弱,这一路上的打斗更是耗尽了他最后的体力。 燕思空半跪下身,任凭膝盖浸入泥泞恶臭的土里,他托住封野的脚,将人抬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马,抓住缰绳,低喝道:“走!” 一行人纵马疾驰,朝着城南奔去,但身后很快就追上了一群禁卫。 封野脱力地伏在马背上,突出的肋骨鳞次栉比、节节分明,怕是已经瘦掉了半个人,燕思空想起曾经倚靠过的宽厚的胸膛,想起他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模样,鼻头顿时酸涩起来。 撤退的路上,佘准早已部署完毕,当他们通过一株古树,埋伏在一旁商铺里的人引燃了火药,轰隆一声巨响,半条街都被炸得一片狼藉,追在前头的一群禁卫纷纷被甩下了马去。 他们半途弃马,逃进了一处废弃的民宅,那是佘准多年前暗暗部署的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穿过密道,外面有人接应,到时封野多半就安全了。 找到密道,佘准瞪着封野:“我送你出城,城外自有人接应,你先养伤,待风声过了,拿上准备好的盘缠,你就可以走了。” 封野扶着墙,深深地望着燕思空,沉重地喘息。 燕思空心中五味陈杂,他哑声道:“佘准,让我与他单独说两句。” 佘准皱眉道:“不要拖延太久。” 佘准和几名手下退了出去,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封野,你我自此,怕是……永别了。” 封野一双眼睛拉满了血丝。 “你既不信我,我也不必解释,你我桥归桥、路归路,终究是……”燕思空深吸一口气,硬是将眼泪逼退了回去,“终究是无缘。” 封野握紧了拳头:“你若要我信你,现在,与我一起走。” 燕思空摇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我要留下。” 封野瞠目欲裂:“你可是舍不得你的大婚之夜?” “对,我舍不下我辛苦得来的所有。”燕思空哽咽道,“我救你出去,就是最后的情分……” “你救我是为了你自己!”封野嘶声吼道,“为了让我返回大同,引兵讨贼,助你报仇!” 燕思空心痛如绞,他一步步走到了封野面前,眼中悬泪:“这世上无人懂我,我也不稀罕,封野,你走吧,好好活着,你我就此……恩断义绝。” 封野气血上涌,又恨又痛,只觉肝肠寸断。 佘准推门而入,急道:“追兵来了,你该走了!” 燕思空抹掉眼泪:“你带他先走,我殿后。” “你一个人逃不出去的,你赶紧走!” “若被他们发现密道,岂不是前功尽弃,你快带他走。” “南玉!”佘准厉声道,“你若有危险,我还救他做什么?!” 燕思空抓住佘准的肩膀,正色道:“我发誓,我会逃出去,阉贼一日不死,我就要活上一日,你们快走。” 佘准咬了咬牙,吩咐手下:“誓死保护燕大人。”说完抓起封野,走向了密道。 封野回头看着燕思空,眼神是无尽地绝望,燕思空心中大怮,无法自抑地冲上去,握住了封野的手,泪如雨下:“封野,活下去,活下去!” 封野张了张嘴,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却仍在艰难地、垂死挣扎地用嘴型吐出三个字:跟我走。 燕思空摇着头,封野死死绞着他的手指,他只得用力掰开了封野的手,眼看着封野眼中弥漫的痛苦和恨意,心脏似是被万剑凌迟。 佘准带着封野跳下了密道,燕思空抽出佩剑,擦掉泪水,悄悄潜出了院落,此处是城中最杂乱、拥挤、贫瘠的一片民宅,羊肠小路复杂地穿梭,不熟悉地形的人,拐过两个弯可能就迷了路,而他们早已将地图熟记于心。当大批禁卫涌进来时,他们一边引着禁卫远离密道的入口,一边伺机逃脱。 诏狱被劫,将京城在寅时被唤醒,调派来追捕他们的禁卫的数量远超过燕思空的预估,他和佘准的手下决定分兵逃跑,各由天命。在朦胧的月色之下,燕思空与追兵在窄巷暗道之间追逐。 尽管此处的地形燕思空了若指掌,可追兵实在太多,已经穿入了条条巷道,令他几乎无处可逃,他发觉自己已被包围,倘若被擒,一切就都完了。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异响,燕思空猛然转身,举剑就要刺,却借着月光,看到了一个身形有些眼熟的黑衣人。 此人……此人是! “你是什么人?”燕思空压低声音问道,“为何几次三番跟踪我?” 此人正是他与夜离见面那夜出现的黑衣人,之所以能辨认出来,是因为这人身形颀长矫健,不是一般的体格。 那人没有说话,而是扔给了他一套便服。 燕思空接住衣服,还有一股皂角的味道,怕是百姓晾晒在外的衣服,他不解道:“你为何帮我?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沉默了片刻,开口了:“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燕思空愣了愣,那声音,隐约令他觉得有些熟悉,但又根本想不起来是谁。他记性极好,记得就是记得,不记得就是不记得,鲜少有这样模糊的感觉。 背后传来禁卫的脚步声,那人突然足见一点,身体腾空而起,仿佛乘风一般轻松地跃上了房檐。 燕思空心中暗叫,好功夫。 “在那里!”禁卫大喊道,朝着那人追了过去,顿时,所有的追兵都被引开了。 燕思空快速换下了夜行衣,扔掉了佩剑,趁乱逃出了暗巷,朝着他府邸外的密道入口跑去。 他心乱如麻,已无暇思考那黑衣蒙面人究竟是谁,脑海中全是封野临别时那双含恨的眼眸…… 第160章 天还未明,诏狱被劫之事已经传遍了京师。昭武帝又怒又急又害怕,从景山调派五千人马,掘地三尺追捕封野,恨不能将京郊的草皮都掀开来。 刑部、大理寺、禁卫军、诏狱等想干人等,全部受到了牵连,诏狱的典狱长当天就被砍了脑袋。 燕思空第二天以宿醉未醒的样子示人,他脸色惨白、双眼浮肿,整个人看上去犹如被抽干了魂儿,不由得人不信,实际他昨晚胸腹、腰背、手臂都受了轻伤,加之心绪已至谷底,能勉强掩盖伤口,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十分不易。 他从管家口中“得知”封野逃狱的消息,大为震惊。而新为人妇的万阳公主,到底年少,听说封剑平自尽而封野逃走了,悲喜交加。 不过,她对燕思空仍没有好脸色,见燕思空身体违和,也视若无睹,下人看在眼里,都窃窃私语。 燕思空屏退了所有人,叫来了阿力。 阿力由于身材异于常人地魁梧,容易暴露,所以昨夜偷偷放完火就跑了,他也很急迫地想知道昨夜情形如何。 燕思空悄悄将昨夜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阿力忧虑地比划着:封野会不会被找到? 燕思空摇摇头:“佘准做事很稳妥,已经派人假扮封野逃出京城了,他藏身的地方很隐秘,待风声过去,就可以离开。” 阿力点点头,又问:那黑衣人原来不是坏人,他到底是谁,为何帮公子? 燕思空又摇头:“我已想了一夜,实在想不出他到底是谁,此人武功极高,显然一直在跟踪我,对我们的行动了若指掌。” 阿力“说”道:看来祝兰亭没有撒谎,真的不是他。 “是啊,昨夜祝兰亭也在追捕我们,那声音、那身形,也确实不是祝兰亭。”说起祝兰亭,燕思空心生忧虑,祝兰亭只要不笨,必能猜到劫狱是他们干的,他身为禁卫军统领,虽然诏狱不归他管,但在京中出此大事,一定会受到牵连,不知祝兰亭会如何动作。 阿力比划着:我再去查? “不必了,佘准要善后,现在必是抽不出空来,既然那人是要帮我们,暂时便不足为虑,等把封野平安送出京城,再从长计议。” 阿力点了点头,担忧地看着燕思空,欲言又止。 燕思空面无表情,口气更无波澜:“我没事,都是轻伤。” 阿力顿了顿,用手指点了点心脏。 燕思空骤然心痛,他深吸一口气,挪开了目光,看着空无一物的墙,喃喃道:“没事……” 其实这般也好,他和封野从一开始就不应有所瓜葛,平白让他多了一个致命的弱点,倘若没有封野……没有封野……不知他现在会是如何。 他们本就是陌路殊途,强扭在一起,实是违背天意了,就此一别,各自保重吧。 阿力叹了口气,将药端到燕思空床头,默默退了出去。 燕思空躺倒在床上,想着此时此刻,封野大约也伤病于榻上,心中充满了悲苦和绝望,他就痛得难以喘息。 封野不像他,身为靖远王世子,一辈子都没受过委屈、屈过人下,却偏偏在最好的年纪,自云端跌落泥潭,蒙冤入狱,受尽刑讯折辱,眨眼间家破人亡,失去了一切,这半年的时间里,他不敢、不忍、不愿去想封野的每一日都是如何渡过的,也无法想象,封野往后要如何自处。 他时不时总做梦,梦到俩人最好的时光,梦到封野意气风发的模样,梦到那对狂妄自傲、神采飞扬的眉眼,梦到他沙场之上所向披靡的英姿,梦到他温热的唇、有力的手和宽厚的胸膛,梦到俩人情到深处,曾是怎样的甜蜜。 大梦一场,身醒了,心却被困于梦魇,无处可逃。 燕思空用手捂住了眼睛,只觉掌心湿热,心痛难当。这就是他的命,所有他珍视的人,终会离他而去,封野能够活着,已是……万幸。 —— 在房中待了一天,薄暮时分,门被不客气地推开了。 燕府之内,有谁敢这样推门,不用看也知道。 万阳公主端着一盘饭食走了进来,不耐烦地放在了桌上,冷冷说道:“嬷嬷让我给你送饭。” 燕思空低声道:“多谢公主,臣身体不适,不能起身相迎,往公主赎罪。” “你少装模作样。”万阳眯起眼睛,“我表哥逃走了,你知道吗?” “有所耳闻。” “他会回来的,他是天生神力的小狼王。”万阳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思空,“他定会杀光阉贼和他的走狗,为大伯报仇,你也没几天好日子了。” 燕思空淡道:“倘若他要回来报仇,那陛下岂不是也有危险?” 万阳怔了怔,驳斥道:“父皇是受到了阉贼蒙蔽,表哥一定会洗清封家的冤屈的!” “万望如此。” “你……”万阳听得燕思空口气满是嘲讽,却无可奈何,气得咬牙切齿。 燕思空终于抬头看向她,看着那神似封野的如画的眉眼,心中升起一丝柔软,他缓缓道:“殿下夹在封家与皇家之间,定是十分痛苦,庙堂之争,本与殿下无关,愿殿下一生单纯安乐就好。” 万阳愣了愣,哼了一声:“用不着你操心。”她说完,拂袖而去。 —— 昭武帝将京城京郊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派人循着佘准放出的假消息,一路追到了大同,也终是没有找到封野。 在劫狱半月之后,燕思空终于见到了佘准,他说封野伤势未愈,就不告而别,而且据照看封野的人说,封野是跟一个蒙面人走的,如今已不知所踪。 燕思空将那晚自己碰到的黑衣蒙面人告诉了佘准,俩人对照了一下身形、特征,确定为同一人。 自那夜燕思空发现此人的存在后,佘准已派人查了许久,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此人不仅武功高强,还善于隐藏踪迹,可他们苦思冥想,都想不通究竟是何人,能让身为逃犯、应极为谨慎的封野跟其离开,最后俩人猜测,也许是封野远在大同的叔叔派出的死士。 俩人既已离开,至少比藏在城外的农宅里安全,燕思空心想,海阔天空,封野终得自由,万阳说得对,他相信封野定会用一生的时间为封家报仇,在这一点上,他与封野是同一种人。 而他,终于可以倾尽所有,与谢忠仁拼死一搏了。 因为他此生再无牵挂。 = 这一卷也写!完!了! 下一卷,将从庙堂逐渐转向沙场,啊啊啊好期待,迫不及待地想跟你们分享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第六卷 鲸波鳄浪 第161章 三年后 星移斗转,秋收冬藏,又是一年春来到。 千百年来,无论改朝换姓、沧海桑田,这人间寒暑交替,日升月落,从不曾有过改变,花照样开,水照样流,江山依旧,却不知他日谁做主。 一眨眼,三年过去了,偷享了三年太平的大晟王朝,再起风云,养精蓄锐十数载,已从大皇子熬成了金国皇帝的卓勒泰,再次举兵攻打辽东。十七年前,正值青壮的卓勒泰拥兵十万,妄图攻破辽东,直捣京师,但他的宏图霸业、狼子野心,却止步在了小小的广宁卫,这次,他誓要一雪前耻,拿下辽东。 常朝之上,众官员正在商议辽北局势,传令官突然闯入太和殿:“陛下,陛下!前线来报——” 昭武帝一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就一咯噔:“说!” “辽东信使刚刚抵京,韩总督……韩总督……败了……” 昭武帝脸色铁青:“于、于吉……” 于吉顾不得礼仪,忙不迭地跑下丹墀,一把接过传令官手里的信,又跑回皇位。 他年事已高,看上去跑得非常卖力,但实际动作很慢,左右文武看着都替他着急,恨不能代劳,昭武帝也急得直拍扶手,屁股都已经翘了起来。 燕思空站在官将中间,冷眼旁观着昭武帝的丑态。 韩兆兴会败,早在他意料之中。 那军报终于到了昭武帝手中,他颤抖着摊开一看,狠狠地“嘿呀”了一声,把军报往上一摔,痛心疾首道:“泰宁失守,狄将军战死了呀!” 燕思空眯起眼睛,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交握,指骨互相钳压,疼痛令他格外地清醒。 自广宁一战,金兵被逼退数百里,韩兆兴踩着元卯的尸骨,坐享大功,在朝廷的支持下,逐步收复辽北失地,十七年来,辽北七州已收复四州,他的家乡——泰宁亦在其列。 卓勒泰起兵后,韩兆兴趁机要求朝廷调兵,他先要大同的兵,但抵御瓦剌残部事关重大,遭到诸多大臣反对,最后从河南府调兵三万支援,由老将狄将军领兵,如今却是泰宁再次失守,狄将军身死他乡。 这一战报,在朝廷上炸开了锅,庄严肃穆地太和殿上,此时与市井一般吵嚷。 “肃静——”于吉高声喊道。 昭武帝扶着额头,神色有几分痛苦:“爱卿们说说,这……该如何是好?” 孟铎出列,躬身道:“陛下,臣以为,韩总督与金人交战二十余载,多败少胜,怕是已经怵了金人,如今首战大败,狄将军战死,士气低落,之后的战况,实在堪忧。” “这不是废话吗!”昭武帝怒道,“你有何高见啊?” “陛下赎罪。”孟铎道,“臣以为,应另择良将去守辽东。” 谢忠仁的党羽自然不干了,御史马礼跳出来驳斥道:“韩总督当年退击卓勒泰十万大军,要怵,那也是卓勒泰怵!卓勒泰起兵突袭,韩总督措手不及,如今虽失泰宁,但仍有三州横于潢水之前,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廷尉大人只因一败就要临阵换帅,真是荒唐!” 自颜子廉仙逝,士族一派已然凋落,但仍有清正刚直、一心为国为民之士,在大是大非上据理力争,大理寺卿孟铎就是其中之一。 “是啊,难道狄将军不是良将吗?连狄将军这样的老将都败于卓勒泰之手,可见金兵之强大,更胜往昔,此时若临阵换帅,更是动摇军心啊。” “狄将军战败绝非智勇不及那蛮子,分明是他常年驻兵中原,到了辽东,天寒地冻、水土不服,要我说,一开始就不该从豫州调兵!” “哼,当初商议从豫州调兵,也不见诸位大人这般强烈反对。” “还不是你们昏庸误主……” 两派大声吵吵了起来,这些满腹学识的士大夫,吵起架家来也一样脸红脖子粗,毫无儒家风范。 “别吵了!”昭武帝狠狠拍案,大声道:“杨玉清!” “臣在。” 时任兵部尚书杨玉清出列。 当年的兵部尚书文宥迟,被燕思空设计回乡丁忧,如今病老,无力返朝,代尚书位的右侍郎冯闯调任去了济南府做总督,去年刚刚上任的杨玉清,之前是工部左侍郎,专管军械制造,是阉党一派,谢忠仁终究还是又把兵部抓回了自己手里。 而燕思空,自从成为驸马之后,这三年青云直上,不过而立之年,已接替冯闯成为兵部右侍郎,官居正三品。 当然,他若只是额驸,自然不会升得这么快,他用了三年时间,以非凡的手腕,不仅被谢忠仁引为心腹智囊,也利用谢忠仁和额驸的身份,成了昭武帝的近臣,他使劲浑身解数,舍弃了所有的廉耻和气节,将昭武帝哄得高高兴兴,使昭武帝对他的恩宠愈隆。 如今他虽然是右侍郎,实际杨玉清还要礼让他三分,兵部大权正一步步地陷落他手中。 昭武帝指着杨玉清:“当初是你提议从河南府调兵的,你有何话说?” 杨玉清跪倒在地,沉声道:“臣当日上书,已列明利害得失,除了豫州,其他地方更不合适。” “杨司马分明是在避重就轻。”孟铎驳斥道,“当时我们还在争论该不该调兵,辽东七万驻军,粮草足备,抵御卓勒泰本是绰绰有余,何苦不远万里调兵支援?我看韩总督是趁机收拢兵权,狄将军死得不明不白啊。” “廷尉大人这话何意!”一个言官跳了起来,“可是暗指韩总督为夺兵权让狄将军去送死?你用心太险恶了!” “这话我可没说。”孟铎冷冷哼了一声。 陈舒将军站了出来,粗声道:“当日杨司马提议从豫州调兵,臣等皆有反对,如今狄将军战死,泰宁失守,兵部不可推卸责任。”他突然狠狠瞪向燕思空,“燕驸马当日也是极力怂恿从豫州调兵,怎么现在屁都不放一个了?” 众官将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了燕思空,其中有厌恶、有鄙夷、有不屑、有愤恨。燕思空的佞臣之名,在三年之中已广播天下,注定永载史册了。 燕思空不疾不徐地向昭武帝躬乐躬身,平静说道:“如杨尚书所言,豫州调兵,绝非一时兴起之决定,利害得失,皆已阐明,又如马御史所言,怎可因一战之成败论英雄,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臣以为,陛下应该相信韩总督。” 他话音一落,大臣们再次吵了起来,又性子刚直地直接指着燕思空鼻子骂他“误主。” 燕思空不卑不亢,面无表情,心中种种,早已有了盘算。 昭武帝对他日渐恩宠,对谢忠仁却是日渐薄幸,一是因为谢忠仁多年来恃宠而骄,阉党势力太过庞大,必遭主疑,二是他年事已高,不像从前那么会讨昭武帝欢心了,他要让韩兆兴成为压垮谢忠仁的最后一根稻草。 韩兆兴拥兵七万,看似不多,但离京城如此近,亦是威胁极大,他和谢忠仁贪心不足,还想收拢更多兵权,借金兵南下,要从河南府调兵去援。 燕思空跟许多人一样,早早已看到结局,狄将军此一去,多半是有去无回,狄将军不死,豫州三万兵马怎么会顺服韩兆兴,而他比“许多人”更了解韩兆兴的真面目,知道韩兆兴哪怕有七十万兵马,也会败给卓勒泰。他救不了自己的故土,只能将计就计,以韩兆兴的大败,换取击倒谢忠仁的筹码,唯有如此,才可能真正挽救辽东、挽救中原。 这一场舌战跟往日一样,无疾而终,燕思空拖着疲倦的身心上了马车,当放下帘幕的一刻,他才瘫倒在软垫上,双目失神地盯着虚无的空气。 三年了。 封野杳无音讯。 三年前,封府上下两百余口被斩首,封剑平“戴罪”自尽,封野越狱,不知所踪。封野的叔叔原本代封剑平驻守大同,受到牵连要一并处死,他带着三千封家军出逃,消失在了茫茫西北。 封家的痕迹逐渐从世间消失,当年是如何的轰轰烈烈,如今就是如何地云淡风轻,仿佛封家军立下的盖世功勋,也从不曾存在,这个姓也成了本朝大忌,无人敢提。 三年来,燕思空将自己活成了精于算计的行尸走肉,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冷酷阴险,趋炎附势,谗言媚主,他助谢忠仁铲除异己,他贪墨敛财,已然声名狼藉,他的每一步、每句话,都别有目的。 他不在乎遭人唾弃,不在乎身后骂名,不在乎生死得失,他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了,他豁出去一切,只要达成他的目的。 可惟有一件事,惟有那么一件事,他还在乎。 那就是封野的安危。 封野,你是否还活着。 第162章 燕思空刚踏入府门,下人就忙不迭地来迎,一脸地惶恐无奈:“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燕思空淡道:“怎么,夫人又发脾气了?” 下人苦笑着点点头:“您快去劝劝吧。” “不急。”燕思空回到寝卧,下人为他换下朝服,他坐下喝了杯茶,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打起精神,去应付燕府的祖宗——万阳公主。 俩人完婚一个月后,就已经分房,自那之后,万阳连戏也懒得演,在府上对他颐指气使、冷嘲热讽,他与谢忠仁走得愈近,万阳对他就愈发愤恨。 燕思空则淡定自若地任凭她去闹,俩人的“家事”早已沦为京人茶余饭后的笑柄,甚至传到昭武帝耳中,但昭武帝也管不了这个娇纵的皇女,甚至反劝燕思空纳妾,燕思空正是利用昭武帝的愧疚,一步步赢得皇宠,比之谢忠仁,如今他才是御前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穿过回廊,老远地,燕思空就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踏入屋内,一个茶杯正好炸碎在他脚边,茶水溅湿了他的鞋履。 “公、公子……”下人颤巍巍地看着燕思空。 万阳转过身来,冷冷瞪着燕思空:“今日我回宫给母妃请安,她居然也劝我生孩子,是不是你又向父皇进了什么谗言!” 燕思空不卑不亢道:“夫人言重了,此你我家事,我又怎会拿来叨扰陛下,但陛下关心燕家是否有后,也是人之常情。” “你肯定跟父皇说了什么!” 燕思空淡道:“不曾。” 万阳气得直抖。三年来,她与燕思空的相处一向如此,任凭她雷霆暴雨,燕思空从来斜风细雨。 燕思空又道:“不过,陛下前日劝我纳妾……” “不准!”万阳想也不想,厉声说道。 燕思空点了点头:“我想夫人也是不允的。” 一旁的仆役们大气也不敢喘,但心中颇为燕思空不平,哪怕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既然嫁为人妇,也不能如此刁蛮霸道,自己不为夫家传后,却连纳妾也不准,实是令人发指。 万阳一张小脸通红:“你这般阴险卑劣,若是有了子嗣,岂不是更为大晟留祸害。” 众人倒吸一口气,这话未免太狠毒了。 燕思空却神色如常:“夫人说得不无道理。” 万阳美眸之中满是失望与痛苦:“你娶我,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现在一切都如你所愿了。我身为公主,不能自择良人,身为你的夫人,不能阻止你助纣为虐,至少有一样我不会让你如愿,我要让你燕家就此断了香火!” 燕思空凝望着万阳,心中叹了一口气,身在皇家,她何尝不是身不由己之人,可正如她所言,她的命,自己做不了主。每每他想要冷漠以对时,看着那张脸,便忍不住从上面找寻封野的痕迹,忍不住就要心软。 燕思空挥退了下人,缓声劝道:“殿下,你我虽无夫妻之缘分,我仍会敬你、照顾你,你想要什么,但凡我有,一定满足,你觉得怎样开心,便怎样过活,不必因我而烦恼。” 万阳咬了咬嘴唇:“如果我要你与阉党划清界限,自重自爱呢?”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我寒窗苦读二十载,正是为了功名利禄,如今谢公公权倾朝野,我自当明哲保身,怎可以卵击石呢。” “与那阉人狼狈为奸,为世人所不齿,这样的功名利禄就是你想要的?你、你可曾有半点风骨!”万阳红着眼圈骂道。 燕思空轻声说:“殿下是金枝玉叶,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会懂的。” 万阳咬牙切齿:“燕思空,我真可怜你。”她大步离去。 那句“可怜”,着实令燕思空怔了许久,才喃喃道:“不懂也好。” —— 用过晚膳,下人通报,祝兰亭求见,随后将人引到了书房。 燕思空一见他黑着的一张脸,就知道他是为狄将军而来。 果不其然,下人刚带上门,祝兰亭就一掌重重击在案牍上。 燕思空给祝兰亭倒了杯茶:“祝统领消消火,我那桌子未必禁得起你一掌。” 祝兰亭沉声道:“燕思空,你明知狄将军去了是送死,为何不阻止?” “谢忠仁已经在陛下耳边吹了多年的风,要往辽东调兵,这次瞅准机会,不是狄将军,就是赵将军。”燕思空一双眼眸沉静而睿智,“我问你,金国进犯辽东,狄将军和赵将军,哪个更有胜算?” 祝兰亭想了想:“赵将军。” “不错,我泱泱大国,已几乎无可用之帅才,能与卓勒泰大军抗衡的,只剩下这两位将军,而狄将军出身江南,驻守中原,没尝过北方的恶劣天候,且年事已高,赵将军出身西北,正值壮年,最重要的是,十七年前,他就曾率兵追击卓勒泰,卓勒泰对他有所忌惮,更想一雪前耻,此番情绪之下,最容易犯错,无论怎样比较,赵将军比狄将军胜算大得多。” “那为什么当初不让赵将军去?”祝兰亭眯起眼睛,“难道,你就想让韩兆兴败?” “韩兆兴的败局是注定的。”燕思空眸中闪动着无数思绪,“我阻止不了陛下给韩兆兴增援,但谢忠仁一开始想让赵将军去,他想把一直忌惮的卫戍军兵权也握进手中,是我在他与陛下中间暗暗周旋,把赵将军换成了狄将军。” 祝兰亭低下了头:“你是想等韩兆兴败了,再派赵将军去收拾残局。” “只有韩兆兴败了,赵将军才可能执掌辽东兵马,否则他去了,就是下一个被韩兆兴设计害死的狄将军。”燕思空阴声说道,“韩兆兴,精于此道。” “燕思空啊燕思空。”祝兰亭的面容有几分扭曲,“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却能看着狄将军去送死,看着辽东将士、百姓无辜牺牲,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燕思空冷冷地看着祝兰亭:“我若告诉你,泰宁是我的家乡呢?” “什么?”祝兰亭的大惊。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世吗,说起泰宁,你大约能猜个七七八八,也能明白我为何恨韩兆兴和谢忠仁。”燕思空深深地凝视着祝兰亭的眼睛,“祝统领,胜利是要付出代价的,牺牲一个狄将军和一城的军民,却能为辽东换上真正可以抵御金国的统帅!” 祝兰亭深吸一口气,沉默良久,才道:“你这些年,令我愈发难以看透,我常常想,我当年放过你,是对还是错。” 燕思空也沉默了。 当年祝兰亭奉旨搜捕封野,他自然想到了燕思空,甚至找到了燕思空和佘准劫狱的证据。 但他最终还是装作不知情,只因他心底也相信封家的清白,更因为他相信了燕思空要扳倒谢忠仁、扶陈霂承继大统的决心。 只是如今的燕思空,冷酷阴险得令他忌惮,一个本一无所有的寒门子弟,只用了区区七年的时间,在而立之年,就官居正三品侍郎,从颜子廉处得尽了好处,转而投向谢忠仁,又混得风生水起,而今圣眷正隆,大有压谢忠仁一筹的风头,他仔细回想燕思空走过的路,都为此人的心智感到胆寒。 祝兰亭心中深深地明白,燕思空就是只两脚野狐,与这样的人为伍,谁能不怕被发咬一口,所以三年来,他如履薄冰。 燕思空换了一口气,淡道:“祝统领,我知你心中对我满是猜疑,这世上本无人懂我,离我越近,便越是不会相信我。但有一件事,我知你是看得真切的,那就是我对谢忠仁的恨,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必会为自己、为朝廷、为天下人拔除毒根,这不就是你当初放过我的原因吗。” 祝兰亭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韩兆兴必有一场大败,介时,陛下就不得不换上赵将军,而且一定会迁怒谢忠仁,那时,就是我等待多年的良机。”自从亲眼目睹了颜子廉和封家的下场,他才明白,费尽心机剪除阉党,只是扬汤止沸,想要斩草除根,就要灭掉谢忠仁最大的依仗——皇宠。三年来,他费尽心机讨好昭武帝,就是要玩儿一手釜底抽薪,只要韩兆兴一败,谢忠仁就离死不远了。 祝兰亭道:“希望这一次,真的能如你我所愿。” “我要让他万劫不复。”燕思空从牙缝中蹦出这几个字。 祝兰亭迟疑了一下:“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我可能有封野的消息了。” 燕思空僵了一僵,看着祝兰亭的眼神,突然闪过无措。 封野。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是一柄利剑,无论他身着铁盔藤甲,都能穿心而过。 第163章 燕思空按下心头的悸动:“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嘉定府出现一伙叛军,在蜀中集结了大批灾民,短短一个月内,已经连下了两座城池。” “西南大旱,民间多起暴乱,如何判定是封野?”去年西南旱灾,百姓田里颗粒无收,自颜子廉走后,内阁力量式微,阉党横行,谢忠仁贪腐无度,至赈灾粮草被狠狠盘剥,一时暴乱四起,至今都没有平息,但此次暴乱不如当年梁王之乱势大,所以朝廷也并不十分重视。 “这伙叛军并非来自民间,而是突然出现的,起初只有几千人。他们兵甲齐备,军纪严明,一水的骑兵,不像暴民那般肆意劫掠,俨然像朝廷的常备军,而且行动极为迅猛,不足一月时间,已连下两城,正在大肆吸纳散兵游勇。”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太师椅的扶手:“你是何处得到的消息?” 难怪祝兰亭有此怀疑,若民间当真有这样几千人的骑伍,吃喝拉撒无一不引人注目,地方应该早有察觉,除非他们藏了起来,再者,凭区区几千人就能连拔两座城池,这般神勇的战力,绝不可能是吃不上饭才揭竿而起的庄稼汉,仅凭这两点,就足够令人想到消失了三年的封野了。 祝兰亭道:“怕引起慌乱,这消息是密报回京的,恐怕皇上也才刚刚得知,我自有门道。” 这三年来,封家已经成了本朝大忌,昭武帝在莺歌燕舞、酒池肉林之中,但凡有片刻的清醒,想起那身负血海深仇的小狼王还逍遥在外,恐怕都要吓出一身冷汗。 为了安抚民心,朝廷对外宣称已找到封野,擒拿之中当场毙命,但暗中一直在派人追查,封野成了昭武帝心中的一根刺,将来还可能成为他的梦魇。 燕思空心脏狂跳,半喜半忧,封野……真的回来了? 三年来,他日夜期盼着封野的消息,他始终相信封野还活着,相信封野会卷土重来,他无数幻想,有一天封野会踏着万里长风,率着千军万马,杀回京师。 倘若那真的是封野,想必这三年,他定是吃尽了苦头,他藏身何处?他如何带得兵马?他又是如何度过煎熬的日日夜夜? 燕思空已不敢多想。 祝兰亭见燕思空神色复杂,就知道他不若表面上那般冷静:“若真是封野,你当如何?”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面皮未动:“我又能如何?” “封野会回来报仇的,你我心知肚明。”祝兰亭正色道,“若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谢忠仁的脑袋呢?” 燕思空反问道:“难道祝统领当初放我一马的时候,就没想过,封野可能会危及陛下吗?” 祝兰亭冷道:“你当初向我发誓,只拥立大皇子。若封野要天下改姓,你会否违背誓言?” 燕思空笑了:“祝统领,我是个小人,我说的话,你至多取信一半,没错吧?” 祝兰亭脸色微变:“你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陈椿继位之日,就是祝家失势之时,所以你甘冒风险,不惜违背禁卫军统领的使命,也要放走封野。你帮的不是我,不是封野,是你自己。” 祝兰亭双手握成了拳,看着燕思空的眼神愈发凌厉。 “祝统领,你本是无可挑剔之人,却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优柔寡断,有些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燕思空深深盯着他的眼睛,“我与你说实话,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心中依然拥立楚王。别说以封野一介流寇,要想篡逆难如登天,即便他真有这个命,他终究只是帅材,楚王才是我心中名正言顺、独一无二的帝材。可你我之力,在天命之洪流面前不过涓埃之微,我们只能尽人事。”他加重了语气,“而且是尽足力所能及之事,因为你我已在一条船上。” 祝兰亭的胸膛深深起伏,想必心中亦是翻江倒海。燕思空说得没错,三年前他已做出了选择,如今他只能往前走,回不了头了。当年皇太后将他指给陈霂做武师,已经将祝家绑在了大皇子一系,如今祝家全靠昭武帝垂爱,一旦陈椿继位,第一个下刀的就是他们,所以,无论是谁,只要不是陈椿…… 燕思空又轻声说:“祝统领。我在朝中已没有盟友,你姑且算作唯一一个,他日赵傅义将军出兵辽东,谁是卫戍军统帅的最好人选?” 祝兰亭心中早已有这个算盘,但没敢说出来。 燕思空替他说了出来:“非你不可。” 祝兰亭眼神游移着:“可谢忠仁怕是……” “卫戍兵权,事关皇室安危,陛下是绝对不会把它交给外人的,你是皇太后外戚,陛下的亲侄,又是京城禁卫军统领,还有比你更合适的人吗?我今日可撂下此话,定保你坐上卫戍军统帅的宝座。” 祝兰亭矫健的身躯微微颤了颤,看着燕思空,目光如炬。 “等你得到卫戍兵权,京城门户由你把守,想放谁进来……”燕思空勾唇一笑,“你说了算。” 祝兰亭猛地站起了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半晌,才定下脚步,旋踵看着燕思空:“你我二人,拥立大皇子继位,你可敢……可敢发毒誓?” “哈哈哈哈哈——”燕思空大笑不止。 祝兰亭羞恼道:“你笑什么!” 燕思空笑得双肩直抖:“祝统领,祝大哥,我在那阉狗面前一天可发三个毒誓,若老天有眼,我早已天打雷劈、横死街头、断子绝孙,我发的誓就像放个屁,哈哈哈哈哈……” 祝兰亭看着燕思空,眸中闪动着难言的思绪。 燕思空好不容易止住笑,轻慢地说道:“你不必听我的誓言,你只需看我怎么做,我会将卫戍兵权双手奉上,有朝一日,我也会与你一同迎大皇子回京继位!” 第164章 狄将军战死泰宁后,韩兆兴退守下居。很难说狄将军的死,是否韩兆兴故意所为,但京中已有流言,传狄将军被围时,韩兆兴没有救援,况且韩兆兴身为辽东最高统帅,令狄将军出兵泰宁必然是他的命令。 狄将军一死,从豫州带去的三万兵马尽归韩军麾下。 这些年韩兆兴似乎有意效仿封剑平。封剑平以武将的身份坐总督之位,统领大同军政大权,他也赶跑了两任总督,令昭武帝封了他做总督,封剑平有封家军,他就整编最精锐的辽东铁骑,命名韩家军。 有人私下议论,他是不是也想效仿封剑平的下场。 燕思空不以为然,封剑平是因功高盖主才蒙冤身死,韩兆兴也配? 十七年过去了,他毫无长进,依旧又蠢又歹毒,封剑平之所以坐总督之位、拥亲王之爵,是因为他担得起,封剑平之所以有封家军,是因为他养得起。西北兵各个彪悍,辽东兵也不遑多让,养兵,可不仅仅是吃饱穿暖、按时发俸,还得镇得住,韩兆兴这个窝囊废,若非有谢忠仁在,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朝中尚血性未泯的大臣纷纷上书劝昭武帝换帅,辽北七州之痛,至今回想起来依旧痛及发肤。 但阉党一派咬死了韩兆兴曾以广宁拒卓勒泰十万大军,以及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昭武帝少谋寡断,每当犹豫不决时,大多不愿自找麻烦,便就无动于衷。 朝中又是一片乌烟瘴气。 燕思空看在眼里,转头就给昭武帝送去一件暹罗神药,令他能在龙榻上大展雄风。 —— 几日之后,赵傅义亲自登门,要燕思空说服昭武帝换帅,口气已是相当不客气,这些年俩人渐行渐远,曾经赵傅义眼中对他的赏识逐渐变成不解,最后,变成了厌恶。 燕思空毕恭毕敬地与他打起了太极。 赵傅义绝非莽夫,但到底是武将脾气,气得他当场踹翻了桌子,指着燕思空鼻子大骂:“燕思空,算我赵某瞎了眼,看错了人,你有才无德,见风使舵,我大晟江山就要毁在你们这帮奸佞之手!” 燕思空不疾不徐地说道:“赵将军,韩总督到底是曾以广宁蕞尔小城抵御金国十万大军的名将,你们为何对他这般轻视?当年区区广宁,卓勒泰都跨不过去,如今广宁之前,还挡着下居、密州和潢水,就当韩总督擅守不擅攻吧,他拖垮卓勒泰也是绰绰有余啊。” “不可能!”赵傅义厉声道,“韩兆兴对金兵从无一胜,他听到卓勒泰的名字,此时怕都吓破了胆!” 燕思空故作不解:“大将军何出此言?广宁之战,可是一场永载史册的大胜啊。” “广宁之胜,根本就不是韩兆兴的功劳!”赵傅义愤而脱口。 燕思空知道时机已到,继续追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赵傅义面容有几分扭曲,桌子都掀了,他怕也豁出去了:“我当年奉旨带兵去援广宁,那广宁卫守备元卯元将军,宁死不退,誓与城池共存亡,带着全城军民三拒金贼,才保住了辽东,保住了我大晟的北境门户,他是广宁一役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却被韩兆兴设计害死了!” 燕思空心血沸腾,浑身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赵傅义面红脖子粗地喝道:“韩兆兴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狗贼,是个有鸡巴的阉人!辽东会死在他手中!大晟会死在他手中!” 燕思空腾地站了起来,大声道:“那你为何当年不说?!” 赵傅义怔住了,燕思空眼中的愤恨与狰狞令他不解。 “当年你知道元卯是冤枉的,知道谢忠仁、葛钟和韩兆兴构陷忠良,元卯下狱三天就被定罪斩首,死在哭喊着他冤枉的万千广宁百姓面前。”燕思空一步步地逼近赵傅义,双目赤红,“你为什么不说?” 赵傅义头皮发麻,止不住地踉跄后退,颤声道:“你……你是何人?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燕思空转身打开了书架下的柜子,从暗格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样东西,摆在了桌上。 赵傅义定睛一看,那竟是元卯的牌位! 赵傅义看着那牌位,又看了看燕思空,脸色惨白。 燕思空一字一字咬牙说道:“我是元卯的养子。” 赵傅义当当一品大将军,京师卫戍军统帅,扑通一声跪在了元卯的牌位前,顿时老泪纵横:“元将军,元老弟啊,怪我当年懦弱,不敢为你鸣冤,十七年来,我……我备受煎熬啊……” 燕思空抬头冲天,瞪着眼睛不愿让眼泪流下来。 这么多年了,终于有知道真相的人愿意说出来,否则午夜梦回,他都要怀疑自己的前半生不过是一场臆想。 赵傅义用沾着泪水的手颤抖地摸了摸元卯的牌位,又如被灼烫一般缩了回来,他捂住眼睛,肩膀不住发抖。 燕思空走了过来,跪在了赵傅义面前。 赵傅义怔怔地看着他。 “将军。”燕思空哽咽道,“当年将军也不过区区小将,救不了我爹,明哲保身,无可厚非,空绝无指摘之意,但今日将军能说出真相,空感激不尽。”说着就要给赵傅义磕头。 赵傅义忙扶住了他:“思空,这么多年了,元将军的冤案始终梗在我心头,只是看着阉党一天比一天势大,我……”他羞愧道,“我也是个懦夫啊!” “将军不必自责,在阉党的淫威之下,自保已是不易,我老师含恨病故,封家父子蒙冤如狱,他们都曾是我报仇的指望,可我都指望不上了,所以我……”燕思空低声道,“我只能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不灭阉党,我誓不罢休!” “你……”赵傅义用力拍了拍燕思空的肩膀,“你能屈能伸,必成大器。” “将军,我深知要歼灭阉党,根本在于陛下,所以这三年来,我挖空心思,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要韩兆兴一败,谢忠仁的死期就不远了!” 赵傅义惊讶道:“你早有计划?” 燕思空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将军听我细说。” 他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赵傅义,包括赵傅义任辽东主帅后,要共同推举祝兰亭做卫戍军统帅,当然,他和祝兰亭的图谋不仅如此,还有迎立陈霂,但这个他现在不会告诉赵傅义。 听完燕思空的一番话,赵傅义满脸震撼,这是何其冷酷、又是何其缜密的计谋,要多年绵长而隐忍的铺垫,眼看着无辜者血流成河,才能等来今日的时机——扳倒谢忠仁的时机。 赵傅义握了握拳头,不愧是战场上杀伐果断的主帅,他冷静了下来:“我确实想过去辽东,放眼大晟,竟无几个可用之才,而我与卓勒泰交过手,我愿请缨辽东,固守北境,可我不敢毛遂自荐,怕陛下起疑心。” “将军的顾虑是对的,陛下不会轻易同意换帅,将军若请缨,必遭陛下和谢忠仁的猜忌,等到韩兆兴败了,只有将军能够担此大任。” 赵傅义点了点头:“我前去辽东,祝兰亭确实是卫戍军统帅的绝佳人选,他也对阉党欲处之而后快。” “将军掌辽东兵权,祝统领掌卫戍兵权,我们就断绝了谢忠仁的生路,到时候就算陛下还股念旧情,也容不得他了。” 赵傅义眯起眼睛:“待那阉狗万劫不复之时,我定开坛美酒,痛饮他三天三夜!” 燕思空挺起胸膛,再次郑重地给赵傅义跪下了。 “思空,快快起来。” 赵傅义伸手要扶,燕思空却不肯起来,他凄声道:“空有一事想求,求将军务必应我。” “你说。” “待那一天到来,求将军为我爹正名。”燕思空白玉般的脸上满是哀痛,“空一生之所求,不过如此。” 赵傅义将燕思空扶了起来,郑重道:“我以身家性命发誓,一定还元将军清白!” “多谢将军!” —— 春末夏至,两个消息给予大晟王朝以痛击。 一是蜀地拔起一只叛军,在短时间内纠集了大批因旱灾垂死挣扎的流寇暴民,转眼间就从挥锄头的庄稼汉变成了持刀枪的将士,他们军纪严明,骁勇善战,一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如高山滚石,从蜀地碾压到了湖南。花了几年时间才从梁王叛变中刚刚复苏的湘地,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叛军已势不可挡。 而这只叛军的将领,正是从死牢中越狱,三年杳无音信的小狼王封野! 二是韩兆兴不出意料地败了。卓勒泰士气正锐,接连攻下下居、密州两城,将韩兆兴逼至潢水。韩兆兴所谓的韩家军和从狄将军手中并来的豫州兵,因主帅缺乏将威,一触即溃,密州一战,损兵两万。 韩兆兴的战败,燕思空早有预料,但令燕思空没有预料的,是韩兆兴无耻的程度——他竟然向卓勒泰投降了! 听到这个消息,燕思空心中五味陈杂,韩兆兴算是彻底将谢忠仁拖进了地狱,他本该高兴,可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卑鄙下作、贪生怕死的畜生,害死了他爹、他弟弟,和辽东几十万军民,他就恨不得将韩兆兴生剐千万回,亦不能赎这狗贼的弥天大罪。 内忧外患,屹立了两百年之久的陈晟王朝,顿时风雨飘摇。 第165章 韩兆兴降金的消息一传回京,朝野震怒,据闻谢忠仁当场就晕厥了过去。 燕思空忙去看望谢忠仁,还带了上好的补药。 谢忠仁看上去并无大碍,只是又惊又怒,浑身发抖地痛骂韩兆兴。 燕思空在一旁看着,心中十分痛快。 骂完了,他又哀嚎:“这个孽畜,害死咱家了!” 燕思空安慰道:“公公切莫心急,身体要紧啊。” “他就应该死在辽东,他竟去降、降金,这个……这个畜生……”谢忠仁狠狠地捶着胸口。 小内监连忙去拉,抽抽搭搭地说着“公公保重贵体”。 谢忠仁拉住燕思空:“思空,陛下可传唤你了?” “还不曾,陛下许是刚得到消息。” 谢忠仁一抹眼泪,恢复了奸猾的面相:“咱家不能被这个畜生拖累了,你说,眼下该如何?” 燕思空也是一筹莫展的样子,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公公对晚辈有大恩,晚辈一心为公公着想,不敢欺瞒,只是忠言逆耳,怕公公听了……” “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法子你就快说吧!” 燕思空略一拱手,说道:“公公,韩兆兴是您一力举荐的,又是您的亲外甥,如今他兵败降金,不仅众臣对您不满,就连陛下也会迁怒于公公您……” “废话,这还需你说!”谢忠仁气得一拍案。 “公公息怒。”燕思空不疾不徐道,“依晚辈看,公公现在一定要示弱,众臣可以不计,但只要能降下陛下的怒火,就可大事化小。” 谢忠仁点点头:“咱家亦是这么想的,你说,该怎么做?” 燕思空转了转眼珠子,似是欲言又止。 “哎呀说吧。” 燕思空勉为其难道:“投敌卖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如今韩兆兴尚有老母、女儿、儿媳和子孙,以及众多亲眷家仆在襄阳老家,他们是死罪难逃,倘若公公能大义灭亲……” 谢忠仁脸色骤变,一双灰蒙蒙地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目光阴冷。 燕思空知道谢忠仁心里早有此打算,只是那毕竟也是他的亲故,他不能自己说出来,只能由外人“劝谏”,最后才做出逼不得已的姿态。 果然,谢忠仁摇了摇头:“那毕竟是咱家一奶同胞的妹妹,不、不行……” “公公呀。”燕思空劝道,“连韩兆兴都不顾全家性命投敌了,他为了自己和三个儿子,放弃了韩府百余口,您还替他顾念哪门子亲情?” “可是……” “就算公公无所作为,他们也死定了,若公公做出愤慨的模样,秉公灭私,再向陛下谢罪,陛下念在公公多年服侍的份儿上,定会于心不忍的。” 谢忠仁皱着两道尖细地眉,十分踌躇。 燕思空苦口婆心地劝着:“公公如此重情重义,可想过韩兆兴为了保命和延续香火,将公公置于何地?” 谢忠仁面显怒容。 “公公装个病,在陛下面前多多谢罪,我等晚辈也会为公公求情,先把这大劫度过去,才是紧要啊。” 谢忠仁的心腹太监也劝道:“公公,驸马爷说得对啊,是那韩兆兴不义在先,再说,他一家百余口是他自己害死的,他还连累了对他恩遇有加的公公,公公对这种杀千刀的小人,还讲什么仁。” 谢忠仁叹了口气:“咱家不愿做那无情无义之人,奈何韩兆兴逼我……” “公公想通了就好。”燕思空安抚道,“我今日就进宫面圣,先为公公求情,说公公被韩兆兴气病了,隔日公公就带病进宫,向陛下请罪,要陛下夷韩家一族,给天下人交代。” 谢忠仁攒着枯树枝一样苍老的手指,狠狠说道:“好!” 燕思空暗暗露出一个笑容。 —— 探望完谢忠仁,燕思空马不停蹄地进了宫,他不敢有片刻耽搁,因为这是他苦等多年的时机。 谢忠仁这个扎根深广、流毒天下的巨奸,屹立三十年不倒,熬死了颜子廉,害死了封剑平,使阉党遍布朝野,多少忠臣良将成为他手下冤魂,如今置他于死地的机会终于来了,稍有不慎,再被他逃脱,这老贼怕就寿终正寝了。 进了宫,昭武帝正在大发雷霆,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文贵妃在一旁小声劝着,也不敢太过靠近。 内监通报燕思空求见,昭武帝马上传他进来。 燕思空无视一地狼藉,跪拜于地,“臣见过……” “免了。”昭武帝一甩手,肥硕的身体剧烈地颤抖,面色一阵白一阵红,又惊又怒。 燕思空抬起头,叹道:“陛下息怒,陛下龙体乃国之根本。” “国之根本,什么是国之根本?”昭武帝指着燕思空,上个月的经筵你才刚刚讲过,你、你给我重复一遍。” 燕思空面有难色,看了于吉一眼,于吉无奈地摇头。 昭武帝抓起一个盛花的浅口瓶,狠狠砸在了地上:“说呀!” “‘国之根本,唯……唯土疆耳’。” “韩兆兴这个狗东西,快把朕的辽东土疆卖给金贼了!”昭武帝气得口齿都不清了,“辽东门户一开,北境再无险阻,金贼长驱直入,就……就杀到京师了呀!”说完最后,语气中已满是恐惧。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息怒?我如何息怒?”昭武帝颤巍巍地倒在椅子里,“辽东已是岌岌可危,又有那叛贼封野,在蜀地起事,连拔七城无一败绩,这是天要亡我大晟啊。” 文贵妃跪在他脚边,小声啜泣着。 燕思空恭敬道:“陛下,眼下着急也于事无补,还恐怕伤了身子,臣今日进宫,就是来为陛下分忧的。” 昭武帝看着燕思空,叹了口气:“思空呀,你最懂朕的心思,朕就知道你必有良策,你不来,朕也要去传唤你了。” “陛下对臣的信任,臣万死难报。” 昭武帝撑着椅子想起身,一旁的内监连忙上前搀扶,他道:“进来说。”他想到什么,又对脚边的文贵妃说,“爱妃回宫歇息吧。”口气有些不耐。 文贵妃抹着眼泪,深情款款地说道:“臣妾最担心陛下的身体,陛下可务必保重。” “嗯,先回吧。” 文贵妃早年青春美貌,又会魅惑人心,深得昭武帝宠爱,但多年过去,色衰必然爱驰,龙榻上的新人来了又去,从未断过,她虽然依旧受宠,但毕竟不如当年了。 几人移步皇宫内院,昭武帝被扶进椅中,许是气的,走这一段路,他已经气喘吁吁。 燕思空道:“陛下,辽东局势刻不容缓,必须马上派能将赶赴前线,再晚就来不及了。” “朕正有此意。”昭武帝摸了摸额角,于吉立刻过来为他揉按,“你说,派赵将军去如何?” 燕思空苦笑:“眼下也只有赵将军能稳住局势,安定民心了。” 昭武帝摇着头:“朕真是悔不当初,没有听信大臣们的劝谏换帅,要是早换去赵将军,何至这一败啊,都是……”他突然怒道,“都是谢忠仁那个老东西,他向朕不断保举韩兆兴,他的好外甥!” “陛下不必自责,韩总督虽尝有败绩,但也曾以小城退金国大军,胜败本是难以预料,只是这个奸贼兵败后竟然投敌,真该千刀万剐!”燕思空义愤填膺地说道。 “对,千刀万剐!”昭武帝狠狠道,“朕已下旨查了他的家,此罪当……当诛三族!” “陛下,韩家老小跑不了,当务之急,是马上下旨让赵将军赴辽东,一天,不一个时辰都不该耽搁啊。” 昭武帝颔首:“你、你说得对,于吉。” “老奴在。” “马上下旨,命赵傅义为辽东总督,带一万卫戍军,火速赶往前线。” “是。”于吉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昭武帝愣了愣,又问像燕思空:“可赵将军走了,卫戍军谁来统领?” “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昭武帝有些犹豫。 燕思空知道他心中已想到祝兰亭,但文贵妃的弟弟亦在卫戍军中当职,他道:“陛下,祝统领身为禁卫军统帅,多年来恪尽职守,护卫皇宫安全,而且,此人还是陛下的外侄,可谓是不二人选。” “这个……容朕想一想。” 燕思空没有继续劝谏,因为他知道,新的卫戍军统帅,大臣们必然要参与商议,因韩兆兴兵败投敌,此时阉党自顾不暇,这统帅之位,文贵妃的弟弟是别想争过祝兰亭了。 昭武帝拿起丝帕,擦了擦额上的汗,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思空呀,倘若大晟江山亡于朕手,朕……朕有何颜面去见祖宗啊。” 燕思空忙道:“陛下言重了,此时虽是内忧外患,但我朝国库充裕、粮草足备、兵强马壮,区区蛮夷叛贼,不可能动摇我大晟根基。” “朕……”昭武帝似乎难以启齿,但看了看燕思空,还是小声说道,“朕害怕呀。” 燕思空安抚道:“陛下不必惊慌,臣等誓与江山共存亡。其实臣以为,眼下最大的危机,未必在辽东和蜀地,而就在这朝堂之上。” “哦?”昭武帝皱起眉。 燕思空叹息一声:“来见陛下之前,臣听闻谢公公病倒,特意去探望了。” 提到谢忠仁,昭武帝的面容上浮现厌恶和愤怒:“谢忠仁……朕对他恩宠有加,要兵马、要军费,朕一应满足,他却保举出了这么一个孽畜做辽东主帅!” “臣所指的,正是此事。”燕思空无奈地摇了摇头,“臣以为这才是眼前最大的危机。正值用人之际,韩兆兴投敌,引得满朝文武震怒,如何安抚人心,令大家齐心协力安内攘外,陛下,这才是重中之重啊。” 昭武帝如梦初醒,怔怔地看着燕思空,好半天,才道:“谢忠仁……病得如何?” 燕思空听出了那言下之意,谢忠仁已是古稀之年,若就此病死了,不用他动手,也算解了众臣心头之怒。 他知道昭武帝对谢忠仁还是顾念着主仆之情,毕竟昭武帝冲龄继位,谢忠仁服侍他已有近四十载。 燕思空面露难色,迟疑着不说话。 “怎么?快死了?”昭武帝瞪起眼睛。 燕思空摇了摇头,为难地说道:“臣不敢欺瞒陛下,依臣所见,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装的。” “混账东西!”昭武帝一拍扶手,“他还敢装病?” 燕思空忙跪了下去:“陛下息怒,臣不敢确认,若谢公公是真的病了,臣不就冤枉他了,但臣忠心于陛下,自是有一说一,不敢隐瞒。” “朕派于吉去看看。” “不可啊陛下,就算于公公去看了,也觉得他是装的,也拿他没辙啊。” “那该如何?” “臣见谢公公时,谢公公痛骂韩兆兴,说要大义灭亲,恳请陛下诛韩府满门,以谢天下,臣猜测,谢公公早晚要来找陛下的,到时候陛下可亲自试探。” 昭武帝冷哼道:“他这是马后炮,他就算不来,韩家也一个都别想跑。” “陛下说的是,只是……”燕思空欲言又止。 “你就别磕磕巴巴的了。”昭武帝急道,“有什么赶紧说。” “倘若依陛下所言,要诛韩府三族,那谢公公……也在三族之内啊。” 昭武帝面色微变,他低着头,思索着什么。 燕思空劝道:“臣知道陛下顾念谢公公服侍多年之情,但陛下也该明白,谢公公才是众臣愤怒的根本。” 昭武帝咬了咬牙:“这个老东西,真是让朕恨得牙痒痒,可要朕杀他,朕又……” “陛下,若谢公公是装病呢?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昭武帝依旧踌躇着。 燕思空又拜了一拜:“陛下,谢公公待臣不薄,臣亦对他尊敬有加,但臣是陛下的臣,臣娶的是陛下的公主,臣一身一心,都只忠诚于陛下,臣不能因为私交,罔顾我大晟的安危,臣劝陛下有所决断。” 昭武帝眨了眨眼睛,下了狠心:“若……若他真是装病骗朕,朕绝不轻饶。” 燕思空低声道:“臣有一计,可以试出来。” 第166章 燕思空回到府上时,已是入夜。他下朝回府,除吃饭更衣外,大多待在书房,此时虽然已很晚,也并不例外。 来到书房,他一推门,就感到门扉微微回弹了一下,这细小的触动是他和佘准的暗号,佘准来找他了,就在屋内。 他刚要进屋,突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燕思空。” 敢再府上直呼他姓名的,除了万阳也不会有别人了。 燕思空把门又阖上了,转过身去,恭敬道:“夫人啊。” 万阳面色凝重,看了看左右无人,低声道:“我有事要问你。” “天色已晚,夫人还是早点休息吧,有什么话……” 万阳充耳不闻,大步走了过来,就要去推书房的门:“进来……” 燕思空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面色有些冰冷。 万阳讶异地看着燕思空,俩人成亲三年以来,燕思空对她毕恭毕敬,从不曾用这种严肃的面目对着她,那攥着她手腕的手极其有力,令她心生一丝畏惧。 燕思空很快松开了手,拔高了音量:“什么事令夫人如此急迫?我尚有公务,可否明日再谈?” “不行。”万阳落定心神,推开了书房的门,“我现在就要问你,耽误不了你多久。” 燕思空只得跟着进了书房,关上了门。巡视一周,并没有佘准的身影,但他知道佘准藏在哪儿。 万阳环视门窗闭合,紧张地吞咽过后,迟疑地问道:“我听到消息,说……表哥是不是……谋反了?”她的声音很小、很谨慎。 燕思空知道她要问的定是此事,他在得到封野活着的确切的消息后,又何尝不是回肠九转,昼夜难安。他深吸一口气:“是。” 万阳脸上的血色刷地褪了下去,整个人似是瞬时被抽空了魂儿,纤瘦地身体都跟着晃了晃,她咬住了嘴唇,每一处精巧的五官都跟着痛苦地扭曲:“我流着一半封家的血啊,为什么……我和母妃要如何自处?”最后一句,她问的并非是燕思空,而是这杀千刀的命。 燕思空用那沉稳地声线徐徐说道:“贤妃娘娘嫁入皇家,就是皇家的人,殿下亦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是陛下的爱女,没有人会为难殿下和娘娘。” 万阳眸中闪着泪光:“那我就要眼看着父皇和表哥自相残杀吗?” “当年便已注定。”燕思空低声道,“殿下不要再想了。” “你叫我如何不想?”万阳颤抖道,“燕思空,都说你精通兵法,你告诉我,谁会胜,谁会败?” “岂敢妄言。” 万阳上前一把抓住了燕思空的衣服,仰头看着他,激动地低喊:“这里只有你我,你告诉我。” 燕思空摇首:“殿下心中明白,你我皆凡人,如何能料将来事?何况沙场之上,瞬息万变,胜负难料。” 万阳用那清透地双眸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的眼睛:“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燕思空怔了一怔,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万阳突然声色俱厉:“你一向八面玲珑,说话滴水不漏,身为晟臣,我的额驸,换做平时的你,该说我军必胜,反贼必败……你肯定知道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 燕思空不仅自嘲,但凡关乎封野,他便可能犯蠢,不过他也没料到万阳如此机敏,这三年间,他怕是低估了这位娇蛮的小公主。他镇定地说道:“臣失言了。” “燕思空,我知道你隐瞒了我很多,你和阿力做任何事都背着我,我问你什么你都装傻,你别真把我当傻子!”万阳咬牙道,“我直觉你在暗中谋划什么,你……你让我害怕。” 燕思空轻声道:“殿下多虑了,朝野之事,波谲云诡,我不愿将那些污遭之事带回家里,你我是结发夫妻,你少一分忧虑,我便多一分安心。”他顿了顿,口气硬了几分,“其他的,你不必操心了。” 万阳能敏锐地感觉到他藏在温和谦恭背后的敷衍和冷漠,她讥诮道:“结发夫妻?好一个结发夫妻,你我算哪门子夫妻?” “我确实不配,但此生亦会竭尽所能,尽为夫、为臣之事,保护好殿下。” 万阳的目光微微闪烁,一些难言的思绪混杂其中,俩人僵持了片刻,她突然松开了手,背过身去,低声道:“我还会询问你表哥的消息,你要如实禀明。” “是。” 万阳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思空上前去掩好门扉,才道:“出来吧。” 柜门被从内推开,一个大活人利落地站了出来,正是佘准。他依旧是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样,调侃道:“这小公主果然如传闻中花容月貌,你竟舍得她守活寡,啧啧。” 燕思空正色道:“别说些没用的,有什么消息了?” “你想听哪边的消息?”佘准一只手指北,一只手指南。 “辽东的。” “当真?” “快说。” “辽东的情况你应该也知道,密州被围,卓勒泰的奸细烧了粮草,五天五夜后,韩兆兴带着三个儿子和八千将士降了金,如今是梁慧勇将军在守着广宁,卓勒泰按兵不动。” 梁慧勇…… 听到这个名字,燕思空心头微颤。当年那一身稚勇的小将,如今已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若不是梁慧勇关键时刻相助,他早已被韩兆兴抓走了。 “听说那梁将军倒是智勇双全,但没带过几次兵,赵傅义可上路了?” 燕思空摇摇头:“整军也得三五日,他接到圣旨后,已经入宫面圣要求从大同调兵。” “如今的大同已经不是有封家军的大同,也亏得瓦剌还没恢复生息,否则……” 封剑平死后,大同经历了狠狠的削减,兵力大不如前,虽趁机收复了河套,但河套地区时有游散蛮夷劫掠、没有一日太平,已令大同兵饱受折磨。 “但现在可调之兵,也只有大同了,其他地方,不是太远,就是自顾不暇。” 佘准嗤笑一声:“确实如何,你那小狼王一路攻城拔寨,令湖广守将闻风丧胆,江南地带,是调不出兵马了。” “他不会再挺进了。”燕思空道。 “哦?你怎么知道?” “他看似高歌猛进,战无不胜,其实不过赢在一个‘快’字,趁士气正隆,杀晟军措手不及,现在晟军已经回过神来,正在调集兵马,兵力是他几倍之多,又有坚城险水可守,封家军兵马、粮草都薄弱,又不擅水战,继续打下去,必败无疑。” “那他会如何?” 燕思空眯起眼睛:“依我对他的了解,他会马上撤兵,转向西北。” 佘准不解道:“为何?” “他要的,是在湖广掠足兵力和银两,并以不败神绩名扬天下,威赫朝廷,然后,他会转战河套。” “河套?那可是夷夏交界之处,又穷又乱。” “那正是他要的。一来四方贼寇,会加入他的叛军,二来能诱降曾经追随封家的大同军,甚至攻下大同,三来,河套有马,天底下最好的马。” 佘准目瞪口呆:“……当真?” 燕思空眯起眼睛:“领兵打仗,他是天生的神将,他如狼一般嗅得到血腥,看得到敌短。” “那,假使,你与他交战呢?”佘准好奇地问道。 燕思空愣了愣,说道:“我会赢。” “为何?” “我了解他,胜过他了解我,此为知彼,我了解我,胜过他了解他自己,此为知己。” 佘准沉默了。 燕思空甩了甩脑袋:“不说他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我要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我们花了这么长的时间,随时都准备好了。”佘准冷道,“这些罪状,足够谢忠仁死一万遍。” “但只要那昏君有半点不忍和犹豫,这阉贼就可能抓住机会翻身,所以这一次,要豁出去一切,务必置他于死地。” “你可想清楚了,颜子廉败了,封剑平败了,若你这次也败下阵来,就再没有机会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倘若那阉贼犯下如此重罪都能逃脱,那我除了眼看着他病老,再也撼动他不得。”燕思空阴狠地说道,“我为这一天,筹谋了十七年。” “我只是担心,那阉贼老奸巨猾,不会就这么等死,必然会有其他动作。” 燕思空颔首道:“所以我暂时没有打草惊蛇,且看明日吧。” 明日,他要在满是罪孽的谢忠仁身上,再踩上一脚,将那阉狗一步步逼到悬崖边上,直到给予其最后一击! 封野,等着我…… 第167章 远在襄阳的韩府家眷刚刚接到噩耗,正被抄家擒拿,而在京城的谢忠仁,不甘就此被拖累,装作重病的模样,被抬着去见昭武帝。 他年近古稀,鬓发已经全白,加之这些日消瘦不少,褪去掌印太监的锦衣玉带,其实与乡野间行将就木的老朽又有几分差别,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一见了昭武帝,谢忠仁就在内监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只是内监一松手,他身形晃了又晃,就要栽倒,喉咙中还发出虚弱地喘息。 昭武帝皱起眉:“行了行了,你就坐在地上吧。” 谢忠仁早年间,非常会讨昭武帝欢心,几乎将天子的喜恶摸得一清二楚,但年纪大了以后,脑子不如从前机灵,行动也不再利落,而昭武帝正值壮年,愈发嫌他服侍得不好,哪里比得上燕思空聪明又讨巧,再者,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和一张玉面俊颜,谁都愿意看那顺眼的, 于是便愈少见他了。 谢忠仁尚未张嘴泪先流,凄切地哭道:“陛下,老奴……罪该万死啊……”说着就伏下了半身,额头咣地一声磕在了地上。 燕思空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像条狗一样蜷缩于地的老阉贼,眼神冷得如腊月寒霜。 昭武帝肥硕的身体用力喘了喘:“你也知道你该死?你那好侄子快把朕的辽东拱手让人了!” “老奴该死……该死……”谢忠仁趴在地上痛哭,“老奴……老眼昏花,识人不清,老奴恨不能……清理门户,陛下呀……” 于吉撇了撇嘴,一脸的鄙夷。 燕思空做出于心不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向昭武帝请道:“陛下,不如给谢公公赐个座吧。” 昭武帝冷哼一声,看了于吉一眼,于吉会意,一招手,立刻有小内监抬了椅子过来,将谢忠仁扶坐了上去。 谢忠仁感激涕零:“多谢陛下,老奴万死……万死……” 昭武帝怒道:“别以为朕不敢杀你,朕已下旨抄韩家满门!当初是你!是你一力保举他,朕给他调兵调粮,一年军费数百万,他兵败不说,还叛国投敌,你……”他越说越生气,抓起茶杯就朝谢忠仁砸去,上好的龙井湿了满身。 谢忠仁老泪纵横:“老奴愧对陛下,愧对辽东百姓,但老奴……冒死奉劝陛下,现在……不可杀韩兆兴的家眷啊。” 燕思空眯起了眼睛,心想,这个老东西虽然一时慌了神,但到底没有老糊涂,他也早该知道,事情不会如此顺利。 昭武帝瞪直了眼睛:“你……你还敢给他们求情?你是真活腻歪了!” “陛下误会了……咳咳……”谢忠仁剧烈咳嗽了起来,他以袖掩住口鼻,只见上面洒了斑斑血迹,却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 昭武帝皱起了眉。 “陛下……”谢忠仁哽咽道,“老奴绝不会为叛贼求情,只是,他们还有用处,韩兆兴投敌,许是情急之举,心中定是又怕又悔,老奴……咳咳……老奴想修书一封,劝他与赵将军一同,使一出反间……之计,韩府一家老小,哪儿也跑……咳咳咳……跑不了,陛下何必急于一时。” 昭武帝摸了摸胡子,看向燕思空:“思空,他说得有理啊,那韩兆兴家眷尚在襄阳,未必不可为我所用。” 谢忠仁也幽幽地看着燕思空,眼神十分难琢磨,燕思空知道谢忠仁对他起疑心了,不,以谢忠仁的为人,是不可能全心相信任何人的,只是此时更加怀疑罢了,他神色如常,拱手道:“谢公公此计可以一试,只是这信能不能送至韩兆兴手中,韩兆兴又会如何应对,却是不好说。” “陛下。”谢忠仁哀求道,“老奴……咳咳……老奴时日无多了,愿以残日规劝……咳咳……韩兆兴……” 燕思空暗暗唾弃,这信还不知能不能送到谢狗手上,即便送到了,一来一回,还要暗中筹谋许多,怕是一年半载就过去了,拖到昭武帝怒意渐熄,他又能起死回生了。 好一个阴险狡诈的天下第一奸。 昭武帝果然犹豫了,他探身向前看了看谢忠仁:“谢忠仁,朕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儿上,姑且再信你一回,但朕若不罚你,无法向群臣、向天下人交代,你说,该如何啊?” “老奴恳求陛下,让老奴……戴罪立功,之后此事成与不成,老奴和韩府上下都……咳咳咳……任陛下发落。” “你……你病得如何了?”昭武帝问道。 谢忠仁抹着满脸的泪水:“怕是,服侍不了陛下几日了。” 昭武帝与燕思空对视,眼中显出犹豫之色,燕思空却是目光坚定地回视,昭武帝面对自己的臣子和女婿,竟一时忘了帝王威仪,心虚地扭过了脸去。 燕思空知道这昏君优柔寡断的毛病又犯了,心软了、犹豫了,幸好他对此人知之深深,早已做了准备,祝兰亭尚未走马上任,还在宫中执禁卫之责,他今日一早就与其通过气了,此时禁卫就在宫门外待命,只需…… 燕思空摇了摇头,突然抬手整冠,只听宫门外传来一声凶暴地犬吠声,接着,一只黑毛猎犬闯入了宫中,直冲着谢忠仁扑去,两个禁卫紧追其后。 谢忠仁怕狗,人尽皆知。 果然,谢忠仁看着那极速奔来的畜生,吓得魂飞魄散,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跑,跑得时分稳健,口中大喊着“来人”,亦是喊得中气十足,哪里像是油尽灯枯之人? 那猎犬是昭武帝的爱犬,围猎时总是跑在最前头,神勇不已,而且很通人性,并不咬人,它将谢忠仁猛地扑倒在地后,就用两爪按者其胸口,大声咆哮。 谢忠仁快要吓破了胆。 禁卫很快就冲了上来,拉着猎犬的绳套将它拽开了,同时跪地请罪:“小的罪该万死,让陛下受惊了。” 昭武帝理都未理他们,狠狠指着谢忠仁:“你、朕看你是老当益壮得很啊!” 谢忠仁吓得扑倒在地,连连磕头:“陛下赎罪,陛下赎罪,老奴这是被惊吓的……老奴……” “来人……”昭武帝喝道,“把谢忠仁给我……给我抓起来!押送刑部待审!” 谢忠仁瘫坐在地,苦苦哀求,昭武帝面有挣扎之色,但还是看着他被押了下去。 谢忠仁被带走后,燕思空噗通跪在地上,懊恼道:“臣办事不利,向禁卫传达时令其会错了意,求陛下责罚。” 俩人昨日商议的,是昭武帝以手触冕,禁卫就放狗吓唬谢忠仁,看他露不露馅儿,但昭武帝适才明显是犹豫了,燕思空留的后手,就是他理冠时,禁卫也要放狗。 昭武帝不耐烦地一挥手:“别说了,朕心烦得很,你回去吧。” “陛下……” “滚,都给朕滚!”昭武帝高声叫道,“一个个都不叫朕省心,都滚!” 燕思空磕了个头,躬着腰倒退了出去。 此时他心中翻涌不已,恨不能仰天长啸两声。 谢忠仁被下狱了!虽然以这昏君的性子,明日睡一觉都可能反悔,但下了狱,对此时本就提心吊胆的阉党是个巨大的打击,亦狠狠壮了他们的士气,让满朝文武都看到了谢忠仁颓势已定,必当江河日下,直至灭亡。 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第168章 燕思空连夜策马赶赴景山大营,找到正在加急整军的赵傅义,要他务必在走之前,联合孟铎、蔡中繁、冯闯等人弹劾谢忠仁,而弹劾的奏折,燕思空都已经为他们拟好了。 时任内阁首辅王问语,在任三年,政绩平平,不掌实权,次辅由大理寺卿孟铎兼任,曾经被王生声陷害遭贬斥的蔡中繁,在王生声因新编史一案倒台后被启用。燕思空尚在吏部时,暗中操作将他调回了京,此人政绩斐然,敢说敢做,在孟铎等人的提拔下,如今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又有冯闯、章敏等颜子廉门生故吏和一批江南士族官员,以及赵傅义、祝兰亭等武将,构成了现今对抗阉党的主要力量。 赵傅义翻看奏折,大为惊讶:“这些可都是真的?” “当然。”燕思空正色道,“我花了多年时间搜罗他的罪证,这不过是其中一部分罢了。这件事只能将军去做,几位大人对我十分鄙夷,是不会相信我的。将军与诸位重臣主要弹劾他渎职、擅权和结党营私,将辽东之痛统统归结到他头上,这也是陛下最痛恨他的地方。”燕思空沉声道,”将军眼看就要赴任辽东,不惩治阉贼,不足以向辽东军民交代,将军要逼迫陛下有所决断。” 赵傅义郑重地点了点头,将奏折收好:“这些只是一部分?何不将他的罪证都罗列给陛下,一击制敌。” “我们要设一个圈套。” “圈套?” “如今谢忠仁已在圈内, 诸位大人弹劾他,阉党要救,一时各执一词,争论纷纷,陛下便不知该相信谁,又会犹豫不决。” “是呀,这样一来,岂不是又让那阉狗有翻身之机?”赵傅义不解地看着燕思空,不知道他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然后,我们再给予他致命一击。”燕思空露出一个阴冷地笑,“我手中尚有他和阉党贪墨聚敛、构陷忠良、草菅人命、鱼肉百姓的诸多证据,将他的党羽一并论罪,这一刀,能把他们扎透。” 赵傅义恍然:“不错,如此一来,他们自顾不暇,且陛下也不会再相信一群罪臣。那这些证据,要交给哪位大臣?定要找一位德高望重……” “我。”燕思空毫不犹豫道。 赵傅义双目圆瞪:“你?你弹劾阉党?” “我亦是阉党一羽,由我反水揭发,戴罪死弹,最能取信于朝野。”燕思空目露寒芒,周身戾气四溢,“我不仅弹劾他们,也弹劾我自己,有几件事我亦参与其中,不可脱罪。” “这……”赵傅义深深皱着眉,“这岂不是搬石砸脚?若陛下要惩处阉党,你当如何?” “认罪伏法。” “这怎么行!” “我牵扯的几件事,罪不当死,加之我是额驸,陛下不会杀我。” “就算不杀你,将你以阉党并处,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假使阉党树倒猢狲散,朝中定然动乱不堪,各方势力伺机而动,不知道又会是怎样一番局面。”赵傅义拍了拍燕思空的肩膀,“思空,你当有所作为,不能为阉党陪葬啊,再说,你还要为元将军洗清冤屈。” “将军放心,我又怎会自断生路。”燕思空道,“在我戴罪弹劾阉党后,求将军为我做两件事。” “你说。” “如之前所言,望将军疏奏一封,将广宁一役的真相上达天听,此事已过去十七年,当年之人大多作古,举证艰难,我担心仅凭我的一面之词,不足以服众。” “你尽管放心。” “这第二件事……”燕思空抿了抿唇,“求将军荐我戴罪立功,讨伐叛军。” 赵傅义怔住了:“所谓叛军……” “小狼王封野。” 赵傅义脸色一变:“你一介文臣,要去平叛?你可知封野一路攻城拔寨,未尝败绩?” 燕思空反问道:“将军以为,谁当领兵平叛?” “自然是刘安平刘将军,他以整兵赶赴湖广,只要大军一到,封野不擅水战,必败无疑。” “依将军之见,封野会在那儿等着刘将军吗?” 赵傅义沉默了。 “将军领兵多年,屡立战功,是当时名将,将军对战局看得该比我透彻。”燕思空盯着赵傅义的眼睛,轻声说,“若将军是他,接下来会去哪儿?” 赵傅义叹了口气:“河套。” 燕思空颔首:“河套。要援河套,只能从两处调兵,一是大同,二是中原,大同已非靖远王时的大同,自顾不暇,狄将军身死泰宁,豫州可还有能够抗击封野的将领?” 赵傅义又沉默了片刻,才摇头道:“怕是……没有。” “我与封野尚是挚友时,常常彻夜论兵,又曾在荆州并肩作战,十分熟悉他的带兵之道。”燕思空进了一步,给赵傅义以压迫,“将军以为,平定这狼王之乱,还有人比我更合适吗?” 赵傅义转过身去,显然并不苟同,但又无法驳斥:“此事事关重大,不仅关乎你的性命,也关乎我大晟安危,我不能现在就应承你。” “将军怕我打不过他?”燕思空沉声道,“我定以和为主,将靖远王之死,全数推到谢忠仁身上,介时再令陛下特殊他,我有把握说服他投降。” 赵傅义迟疑道:“封野刚烈狂傲,绝非易与之辈。” “不错,可他若但凡有一丁点降的可能,惟有我出马,不是吗?” 赵傅义的两道剑眉拧了起来:“此事,我需琢磨一番。” “封野的马,尚在离此不远的凌舞山庄,我已着人养了三年,除了封野,它只认我一人,它就是最好的见面礼。” 赵傅义显然耳闻过此事,他深深望着燕思空:“思空,倘若费尽手段,他也不降,执意他反呢?” 燕思空眯起眼睛:“那我就与他在沙场上一决雌雄。” 赵傅义深吸一口气:“当年梁王一战,我知你用兵奇诡,绝非一般的文弱书生,但自己领兵和在后方出谋划策,不可同日而语,封野身长于军帐之内,十一岁参战,十四岁带兵,就享誉天下,你恐怕……不会是他的对手。” 燕思空挺直胸膛,略拔高了音量:“将军身赴辽东,狄将军战死,刘将军远在湖广,我敢妄言一句,除我以外,无人能平狼王之乱。” 赵傅义紧抿着唇,内心十分挣扎。 “将军啊。”燕思空又哀求道,“若不能出兵,我如何戴罪立功?我怕不是要被贬斥到什么蛮荒之地了。” 赵傅义重重叹了一声:“好吧,我应承你。” 燕思空掩饰住心中狂涌的欣喜和眸中沸腾的野心,深深鞠躬:“多谢将军成全。” 赵傅义远征辽东,祝兰亭一心要扶立陈霂,有朝一日,他助封野中原逐鹿,拥陈霂进京做个傀儡皇帝,则天下尽收囊中! 第169章 拜别了赵傅义,燕思空又赶到凌雾山庄,他没有上山,而是径直去了山下的马厩。 马厩的人都得过他的好处,见了他自是毕恭毕敬。 燕思空照例扔给他一袋碎银,然后走向最深处的马棚。那马棚又大又干净,用上好的木料搭建,新上的朱漆在黑夜中依旧十分鲜艳。 燕思空走进马棚,一匹高大火红的骏马正背对着他喝水。 “醉红。”燕思空轻唤了一声。 那正是当年封野在春猎上从昭武帝手中赢来的绝世神驹——醉红。 封野在景山大营当职时,怕醉红影响战马的情绪,便一直将它放在凌雾山庄,他逃狱的时候自然不可能骑着这匹扎眼的天山马王,这三年来,是燕思空在照料它。 燕思空还曾去山上找过封魂,但满山寻遍也没有那头巨狼的影子,恐怕已经跟着封野离开了。于是,醉红变成了封野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醉红的耳朵抖了抖,显然是听见声音了,但并没有理会。 燕思空走了过去,抚摸着它矫健的背脊,那修长地、起伏地肌肉像高远的山脉一般,充满了令人敬畏的力量。 醉红鼻子里发出不耐烦地哼声,前蹄也烦躁地蹬着地。 燕思空用手指顺着它粗硬、浓厚的鬃毛:“生气了?” 除了封野和他之外,醉红不让别人骑。这些时日他忙得抽不开身,已经有月余没来看它,它许久没有跑上一跑,憋坏了。 这小脾气,像谁呢? 封野养的狼,像他,封野养的马,也像他,燕思空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可忆起当年他为醉红取名时的种种,他的笑容又慢慢消失在了脸上。 那时,封野尚年华张扬、意气风发,胸中翻涌的是凌云壮志,眸中盛放的是万里河山,仿佛有无尽的时间为理想驰骋,仿佛摘星揽月,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七年过去了,一切面目全非。 谁不望一生是少年。 燕思空轻轻将额头抵在了醉红的身上,闭上了眼睛,那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令他的皮肤感到微微地颤动,是那么鲜活。 他解开缰绳,翻身上马,驾着醉红跑出了马厩,朝着广袤的草场尽情奔驰。 他忘不了第一次骑上醉红,那速度吓得他脸色发白,但只要背后抵上那温暖、宽厚的胸膛,他顿时就安心了。 如今呼啸而来的狂风如刀子般凌迟着他的身体,而他背后一无所有。 他总是得到又惨烈的失去,最后,一无所有。 —— 回到家中,燕思空脚步有些虚浮,醉红并非常人可以驾驭,每次带它跑上一跑,感觉都去了半条命。 此时夜已深,虽然疲惫不堪,但他还有正事要做,他走向那个他三年不曾踏足的庭院,敲了敲他不曾碰过的那扇门。 万阳含糊地声音响起:“谁?” “我。” 屋内顿时沉默,半晌,烛火亮了起来,万阳打开了门,她披着外衣,一头秀发垂肩散落,面上不施粉黛却清灵动人,此时她美眸闪烁,显然是紧张的:“你想做什么?” 燕思空拱了拱手:“我有一事想求殿下。” 万阳犹豫了一下:“进来。” 进了门,燕思空掩上门,万阳后退了几步,她双手用力揪着桌沿,戒备地瞪着燕思空:“你想做什么。” “殿下放心,我不敢不敬。”燕思空单刀直入地说道,“殿下想救封野吗?” 万阳一惊:“你、你说什么?” “殿下若想救封野,便帮我一个忙吧。” “说清楚。” “陛下心中虽然顾忌封野,但卓勒泰更让陛下辗转难安,所以如今大部分兵力都已投注辽东,湖广地区,刘安平将军已调集大军要去平叛。” 万阳静静看着燕思空,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刘安平将军手中兵力虽然远不及辽东,但有坚城、险水、盈粮,此前封野连连得胜,是因为没打水战,他连像样的战船都没有,是打不过刘将军的水师的,所以我料想,他会转战河套。”燕思空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万阳。 万阳思索片刻:“你说的不无道理,可这样一来,父皇只会更忌惮他,你要怎么……救他?” “我打算向陛下请命,亲自带兵去平叛。” 万阳杏目圆瞪:“你?你疯了吗?我表哥十四岁带兵,素有天生神将之名,你一个书生,你能平什么?” “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不是去跟他打仗,我要去劝降。” 万阳蹙起一对柳叶般的眉:“劝降……你与表哥交恶,你去劝降?” “我亦与他曾经交好,放眼朝野,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手上有他的爱马,还有……你。” “……我?你想求我什么?” “我想求殿下……”燕思空顿了顿,“假装怀孕。” 万阳脸色骤变,指着燕思空,颤声道:“你……” “一来,陛下会对我更加信赖,二来,封野念及此,至少不会一见面就杀了我,三来,殿下也不用再受陛下和贤妃娘娘的指摘了。” 万阳咬牙道:“你好大的胆子,皇室血脉你也敢做伪,这要是被查出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孩子姓燕不姓陈,不分陈家一田一亩,再者,只要陛下配合,便可天衣无缝。”燕思空真正的目的,是担心阉党东窗事发,他罪责难辞,就算昭武帝有意想放过他,也难以服众,但若万阳“怀孕”了,便多了一道保障。不过现在他不能告诉万阳,否则万阳很可能坏他事。 “天衣无缝?你要去哪儿弄个孩子来?” “这个殿下不必操心,时日到了,我自会命人抱来一个婴孩,殿下喜欢,就放在身边养着,不喜欢,燕家也亏不了他。” 万阳低着头,贝齿紧咬着下唇,心中十分挣扎。 “殿下,这或许是唯一可能救封野的机会。” “尽管你说得头头是道,可你这人太过奸猾,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我总觉得……”万阳微眯起眼睛,“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你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到底在忙活什么?” 燕思空苦笑:“我每日天未亮就要上朝,深夜还要处理公务,不早出晚归倒是奇怪了。” “若你……当真能去找表哥,你有几分把握说降?” “只有三分。” “只有三分?” 燕思空叹道:“封野是何其刚烈之人,他怀揣血海深仇,如何能善罢甘休,但眼下谢忠仁已经入狱,只要将一切都推到阉党头上,让封野大仇得报,或许尚有转机。” 万阳冷笑:“我看明白了,谢忠仁刚刚入狱,你就要见风转舵了,燕思空,你真是个……”侮辱之言就在唇畔打转,她却犹豫要不要吐出。 燕思空不卑不亢地说道:“殿下说得对,如此一来,我更要卖力平息狼王之乱,他日阉党一倒,我才不至跟着陪葬。” 万阳怒道:“随便你!但若此事败露,我可不会为你求情。” 燕思空深深一鞠躬:“多谢殿下。” —— 谢忠仁入狱的第三天,赵傅义就联合孟铎等重臣在早朝之上弹劾他,罗列多项罪状,直指辽东今日的残局皆由他和韩兆兴一手造成,也提起了韩兆兴的前任总兵被二人设计逼走,和构陷广宁守备元卯抢夺战功之事,但这两件事已过去太多年,难以考证,且在二人擢发难数的罪证之中,毫不起眼。 这弹劾来势汹汹,咄咄逼人,但阉党也早有准备,此时谢忠仁已经下狱,阉党真正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为了自保,定然是拼命挣扎,而孟铎等人则死咬不放。 而万阳公主已有三月身孕这件事,就像投入风波汹涌的大海的石子,甚至没有激起什么浪花,但这一枚重要的棋,燕思空已经悄悄走出去了。 就在两派斗得不可开交之际,赵傅义正式启程,赴任辽东总督,为风雨飘摇的大晟王朝抵御北境蛮夷。而不久传来消息,封野果然如他所料,带着七战七胜的神绩震慑天下后,放弃了富饶的江南,转而带兵挺向西北。 而焦头烂额的昭武帝愈发依赖燕思空,就谢忠仁如此处置一事,几次三番找燕思空商议,燕思空先让谢忠仁在狱中修书一封,劝韩兆兴为赵傅义做内应,立功赎罪。 这封信能凑效的可能微乎其微,只是昭武帝念及谢忠仁服侍多年、又已如此老迈,不忍心杀他,所以想借机留他一条生路。 燕思空知道这封信到了赵傅义手上,会是怎样的结果,也知道昭武帝每日面对群臣的愤怒,已经心生畏惧,坚持不了多久了。所以每次与昭武帝商议,他都悄无声息地更逼近一步,他在等着,等着昭武帝心力憔悴,对谢忠仁的怜悯渐渐被消磨殆尽。 直到有一天,昭武帝说了一句话:“朕累了,朝廷如此乌烟瘴气,可还是朕的朝廷?长此以往,都不必等那蛮夷叛贼来谋朕的江山……” 燕思空知道时机已到,跪拜在地,诚挚地说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你如何分忧?”昭武帝有气无力地说。 燕思空没有说话,在昭武帝看不到的地方,他面上布满阴寒之色。 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就是为了这一天。 第170章 昧爽时分,在京官员已经整装理冠,离开家门,赶往皇宫参加早朝。 此时天色昏暗朦胧,大半个京城尚在沉睡之中,离宫较远的官员,半夜便需出发,一辆辆马车的轮毂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重复的声响,偶有小石子飞蹦而起,击打在车厢上,能将车内瞌睡连天的官老爷吓一个激灵。 早朝是每一个在京从四品及以上官员必修的任务,寒来暑往,日日如此。 一样的时辰,一样的礼仪,一样的规矩,一样的人,一样的朝服,若朝中无大事,连早朝的内容也大抵一样。 可今天,却注定有许多不一样。 这不一样先从燕府为主人准备的朝服开始。 朝服以玄色为主,绛色为辅,按照品级和职能,官帽上的翎羽、腰带和朝服上所纹绣的图案都有十分严苛的讲究,一点都不能有差错,但朝服的样式均是宽袖大袍,襟怀广博,寓意“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故称夏”。 朝服需干净齐整,任何人不得亵渎。 可也有一种情况下,能上早朝而不穿朝服。 此时燕思空正在阿力的伺候下,穿上一身内白外红的法袍,头上的乌纱帽换成了獬豸冠,獬豸冠在过去只能由御史佩戴,传闻上古神兽獬豸脾性忠贞耿直,能明辨是非善恶,因而由执法吏员佩戴,以示秉公执法的决心。 此冠流传到今朝,早已取缔,官员一律配统一的乌纱帽,但仍有一种极端的情况可以戴上它,并同时要穿上这鲜红似血的法袍,代表该吏员要在早朝之上做一件名震天下、九死不悔的大事——死弹。 所谓死弹,是豁出身家性命,作保举证之真实的弹劾,但凡有一句诬告都要治罪。当一个官员身穿红法袍、头顶獬豸冠死弹时,所有被弹劾的人,只要在京,只要活着,都需位列于前,接受皇上和百官的质询。 一般人难以生出这般鱼死网破的决心,因而如此庄重的死弹,已有几十年不曾见过,燕思空今日之举,必将载入史册——无论对他是褒是贬。 当万阳听到动静赶来时,看到的就是燕思空已齐整完毕的背影,她呆住了:“你……” 燕思空回过身来,顶冠上浮刻的獬豸露出狰狞地凶相,仿佛吐纳之间,就能吞尽罪恶与黑暗,可他的面色却沉静若水,只有那对漆黑的瞳眸,正在筹谋着席卷一切的风暴。 身着法袍的他,身形高大而颀长,大片大片滴血般的鲜红将他无暇美玉的俊颜衬得愈发清冷而肃穆,庄重得不似凡人,令人想要跪拜于他脚下,半点不敢亵渎。 从第一眼见到燕思空起,万阳就知道外界所传非虚,他是除表哥以外,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可偏偏他……偏偏他是个无情无义、无羞无耻之人。 她的心直往下沉:“你要弹劾谁?” 燕思空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谢、忠、仁。” 万阳如遭雷击,眼前之人看起来是那么陌生,就像他们是第一次相见,可笑这竟是她成婚三载的额驸!“你、你要弹劾谢忠仁?” “还有诸多阉党。”燕思空顿了一下,“达一百三十八位之多。” “……为何?” 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燕思空淡淡一勾唇:“阉党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夫人为何问‘为何’?” 万阳轻咬薄唇:“你不就其中之一?” “夫人说得对,所以,我也要弹劾我自己。”燕思空让开一步,将身后之物展示给万阳看。 那是一副刑枷。 阿力拿起刑枷,犹豫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用双手郑重地举起一个厚达半尺的奏折:“来吧,给我戴上。” 万阳几步冲了上来,逼视着他:“燕思空,你到底想干什么?!” 燕思空柔声道:“夫人莫急,小心动了胎气。” 经燕思空的提醒,万阳才想起来,自己听到动静就急匆匆赶来,忘了戴上假的孕肚,幸而她体态曼妙纤瘦,并不显眼,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突然,她恍然大悟,不敢置信地指着燕思空:“你……原来你是为了……” 燕思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夫人会为我求情吗?” 那深邃地双眸望进万阳眼中,令万阳不寒而栗,她颤声道:“燕思空,你是人还是鬼……” “走在人间是人,走在阴间是鬼。”燕思空勾唇一笑,俯身在她耳边阴恻恻地小声说道,“你猜猜看,当我穿过京城,走过午门,踏过金水桥,步入的那个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宫殿,是人间,还是鬼域?” 万阳惊得后退了几步,看着燕思空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为夫此去,生死难料,望夫人看在你我的结发情分上,为我求情。”燕思空再次举起了手,命令道,“阿力。” 阿力给燕思空戴上了沉重的刑枷,铁器碰撞合扣的脆响声回荡在屋内,使得本就沉闷的空气更如凝固了一般让人难以喘息。 “原来这么沉……”燕思空喃喃道。这东西,元卯戴着它赴刑场,封野戴着它下牢狱,元南聿更是在十三岁的垂鬓之年,以单薄的身躯扛着它走过千里的流放之路。 他所受的苦楚和煎熬,又算得了什么? 幽幽十七载,十七年来,他做梦都想将这东西架到仇人的脖子上,而现在,他就要去实现。 什么也不能阻止他。 万阳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燕思空刑枷加身,双手恭敬地举着死弹的奏折,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燕思空没有坐马车,因为此刻他已是戴罪之人,他就这么徒步走向了皇宫。 路上,他遇到了早起劳作的百姓,以及和他一样上朝的官员,皆以震惊的目光看着他。愈靠近皇宫,则认识他的人愈多,众人都被他的穿着和面上的肃杀之气震慑住了,竟无一人敢上前询问。 宫中传来景阳钟庄重如闷雷的声响,几百年来,朝代交替,江山易主,这代表着帝国威严的钟声却不曾一日中断过。 官员们如往常一般鱼贯穿过午门,汇聚于太极殿前,御前太监挥舞着净鞭,三声脆响,依仗军整齐划一地以长枪杵地,声威撼天动地,官员们分列两队走过金水桥,进入大殿。 而这其中,一身红袍、刑枷加身的燕思空在百名官员中十分扎眼,众人窃窃私语,惶惶不安。 当燕思空跨过太极殿高高的门槛时,他突然顿了一下。 身后的官员都跟着他止住了脚步,另一排的官员为了保持队伍整齐,也不得不停下,他微微偏头,小心翼翼地催促道:“燕大人?” “刀尖林立啊。”燕思空目光空洞地看着这奢华的宫殿,轻声感叹。 那人不解:“……何处?” “脚下。” 燕思空言毕,跨过门槛,挺直着胸膛,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昭武帝看着燕思空的时候,脸色骤变,他似是猜到了燕思空要做什么,头顶寒气四溢,脚底却登时发热,生出一种想逃的冲动。 他愣愣地看着百官叩拜行礼,好半天,才轻颤着问向燕思空:“燕卿,你想……干什么?” 燕思空出列,直挺挺地双膝跪地,托高了手中厚厚的奏折,那一页又一页的白纸黑字,承载的是天底下最血腥最丑陋的罪恶,他朗声道:“臣,燕思空,弹劾奸宦谢忠仁与其一百三十八位党羽犯下的三百七十四项大罪。”他微微一顿,“包括臣在内。” 满朝震惊! 昭武帝瘫软在龙椅上,双目圆瞪,半天说不出话来。 燕思空续道:“弹劾的奏章在此,臣另有一牛车的罪证,令家仆拉至午门外恭候,随时可呈交三法司。” 那是他和佘准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精心搜罗的阉党在各地犯下的罪孽,时间跨度长达二十年之久,罪证清晰可考,触目惊心。 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百官各怀鬼胎,有的已经吓得腿肚子直哆嗦。 这时,孟铎站了出来,沉声说道:“陛下,燕大人既戴獬豸冠,批红法袍,以示死弹的决心,按照祖制,陛下应将谢忠仁从狱中提到太极殿,恭听对他的弹劾。”他环视四周,“至于其余官员,除了远在地方的和品级不足以上朝的,大概都在这里了吧。” 昭武帝张了张嘴,脸上的横肉抖了一抖,他抬起手,下旨道:“将……罪臣谢忠仁,提至太极殿。” 第171章 谢忠仁被押至了太极殿。他一身囚衣,灰白掺杂的头发散乱不已,双颊深深凹陷,佝偻着背脊,步伐十分缓慢,看上去老态龙钟,想来牢狱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燕思空定定地望着谢忠仁,脑中闪现的却是他身穿锦衣华服,到哪儿都前簇后拥的画面,曾经这阉贼是多么的风光、多么的神气、多么的重权在握、为所欲为,如今这狼狈的模样,真像一条人人喊打的土狗。 你也有今天。 谢忠仁看到一身红袍、带着刑枷跪在地上的燕思空,呆住了,那松垮的眼皮下,一对灰蒙蒙的眼珠子转了一转,顿时就猜出了个大概,他的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百官私语的声音就像太极殿上空盘飞着数不清的蚊子,听得人头疼。 孟铎大声道:“陛下,罪臣谢忠仁已带到,应令燕思空将奏折呈于御前,或直接宣读。” 蔡中繁也站了出来:“臣以为,应让燕驸马宣读。” 祝兰亭也道:“臣附议。” 昭武帝点了点头,此时已经有些六神无主了。 燕思空两只手都卡在刑枷里,十分不便,但还是费劲地展开了奏折,在开口之前,他看了谢忠仁一眼。 俩人的目光隔空相对,燕思空眸中那阴冷地恨意和汹涌地杀气,令谢忠仁遍体生寒。 燕思空将目光移了回来,气势凛然地朗声读道:“兵部右侍郎臣燕思空谨奏,臣铭感天恩,常愧与奸宦共,罪责难辞,今戴罪谏诤,舍身图报,乞赐圣裁铲除恶贼,肃清宇内。今外有夷狄卓勒泰逼境,内有奸宦谢忠仁误国,至国祚危机。唯有内贼不去,而可除外贼者,故陈谢忠仁一十八项大罪!罪其一,专权擅政……” 谢忠仁龟缩在一旁,浑身发抖地看着燕思空,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燕思空不卑不亢地宣读着谢忠仁的罪孽,每一项都有理有据、头头是道,满朝文武,光是自己耳闻、目睹、以及躬亲经历的,就能对上好几项,可谓人事物俱全,听之令人发指。 昭武帝越听,脸色越难看,他额上一层一层地下汗,于吉掏出丝绢要给他擦,他却一把抢了过来,掀开玉旒,颤抖地擦拭着。 那奏折足足宣读了近一个时辰,读到他们构陷广宁守备元卯时,他的声调不自觉地发颤,有一种难以名状地痛几乎冲破胸口喷涌出来,但他生生压制了,他知道此事年代久远,难以考证,不能成为要害一刀。弹劾完谢忠仁,又将他的主要党羽逐个拎出来“上刑”,包括燕思空自己参与的几件见不得人的事,也毫不容情地陈于纸上,而因为是他自揭,手里满是证据,则更能让人信服。 待燕思空说完最后一句“叩请圣断”,他的背脊已然湿透,神智恍惚,双腿因长时间跪着而狠狠发抖,尽管嘴唇惨白,面如菜色,似是要虚脱了,但眼神却不曾涣散,反而更加凌厉地瞪向谢忠仁。 他依然豁出去了一切,倘若这都除不掉谢忠仁,他就一败涂地。 这时,大殿之上,已经跪下了一半的官员,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谢忠仁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跪爬到大殿中间,哭喊道:“陛下,老奴冤枉啊,燕思空含血喷人,此人、此人狼心狗肺,欺师灭祖,断不可信啊!” 昭武帝怔了好长时间,才有气无力地说:“众卿,可有话说?” 还是孟铎第一个站出来,大声质问:“谢忠仁,你可知什么是死弹?这獬豸冠、红法袍始于汉唐,流传至我朝,意义重大,谁人敢儿戏?燕大人死弹,必是证据确凿,他岂会为了污蔑你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胡说!”谢忠仁颤抖道,“燕思空是个、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颜阁老在世,病榻前他比他儿子还孝顺,颜阁老病故,他就向我谄媚奉迎,如今见我入狱,又来落井下石,他阴险歹毒,他奸猾巧诈,他……他才是奸佞!” 孟铎道:“燕思空已经自陈罪过,他罪责难逃,他所弹劾之人,亦应由三法司审讯。”他拱手道,“陛下,臣恳请将燕思空所呈之罪证收归大理寺!” “陛下!”兵部尚书杨玉清喊道,“怎可听燕思空一面之词,就草率治罪,臣冤枉啊!” 众阉党齐喊:“臣冤枉啊。” 燕思空耳边充斥着杂乱的争执声,两派相互唾骂指责尚嫌不够,几乎就要蹦高打起来,他双腿痛麻得将要跪不住了。这些时日为了整理罪证,撰写奏折,他夜不能寐,也想不起来进食,身体从未如此虚过。 读完了这弹劾的奏折,就好像续积了十七年的一股劲儿,突然被释放了,这一刻,他再难以支撑自己,眼前一黑,他栽倒在地…… —— 燕思空醒来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关进了大牢。 他自陈罪状,条条属实,当然要下狱候审,至于谢忠仁和其他人,他知道孟铎等人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昭武帝这般缺乏主见的君主,是斗不过那些人中龙凤的大臣的。 不过,他仍不敢掉以轻心,他也曾以为内阁联合重兵在握的亲王,一定可以将阉党屠戮殆尽,却不想结局那般惨痛。 他躺在散发着霉腐味儿的、硬邦邦的榻上,脑子里纷乱不堪,他十分想知道,由他一手挑起的腥风血雨,如今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可他已经身陷囹圄,剩下的事,只能交给孟铎、赵傅义等人了,至于他能不能离开这里,关键,恐怕得看万阳。 他看着灰突突的头顶,突然自嘲一笑。 终于,他也进来了。他已竭尽所能,若苍天有眼,就让邪不压正,就让海晏河清,就让他报这血海深仇吧! —— 在狱中呆了两天,除了送饭的,无人搭理他,直到第三天,他见到了孟铎,孟铎要提审他。 按大晟律,无论清白与否,提审就要先鞭十下。 燕思空苦笑道:“廷尉大人,我全招供,这十鞭子可否免了?” 孟铎板着脸看着他:“孟某身为大理寺卿,怎可知法违法,燕大人就委屈一下吧。” 燕思空被架在了刑具上,狱卒拿下刑鞭,重重摔在地上,啪地一声响,听得人心颤。 燕思空淡淡一笑,未再言语。 狱卒挥起鞭子,抽向了燕思空的后背。 背上顿时燃起了一条长长火龙,疼痛只钻脑门,他狠狠咬住了牙。 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背上,雪白的囚衣顿时渗出了一道道血痕,直到十下鞭完,燕思空出了一身的冷汗,牙关都在打颤。他知道狱卒已手下留情了,否则现在该是皮开肉绽,站都未必站得住。 狱卒将燕思空放了下来,让他坐在椅子里,他背后疼得厉害,自然不敢靠,只能别扭地前倾。 孟铎道:“燕思空,我问你的话,你要如实作答。” “谢忠仁如何了。”燕思空抢先问道。 孟铎愣了愣,狱卒喝道:“大胆,现在是廷尉大人审问你,轮不到你说话!” 燕思空充耳不闻,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孟铎。 孟铎沉默片刻,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我要单独审讯他。” “是!”几名狱卒鱼贯离开。 燕思空追问道:“孟大人,那阉狗到底如何了?” “陛下已责令三法司彻查你在弹劾状上提及的每一个人和事,谢忠仁今日被上刑了,他应该……”孟铎深深吁出一口气,“翻不了身了。” 燕思空眼眶一热,眼泪竟是毫无防备地滚落下来,若不是背后的疼痛令他分外清醒,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谢忠仁被上刑了,他必遭严审,无论最后他能不能活命,昭武帝都已经完全抛弃了他,正如孟铎所说,他不可能再翻身了。 十七年啊,他终于迎来这一天,他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孟铎看着燕思空的眼泪,深深皱起了眉:“燕大人,赵将军临行前,嘱咐我们要相信你,助你完成弹劾大事,如今我们都得偿所愿,亦为天下、为万民除掉了那奸贼,可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实在令孟某不解。” 燕思空平静地说道:“我与那阉狗,有不共戴天之仇,老师病故后,我苟且偷生,周旋于他身侧,就是为了搜罗罪证,伺机报仇。” “原来如此。”孟铎感慨一声,拱了拱手,“燕大人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为此不惜背负骂名,实在可歌可敬。” “万不敢当。”燕思空嘲弄一笑,“我亦是阉党一员,虽然并非出自本心,但也助纣为虐,罪不可恕。只求廷尉大人念我赎罪立功的份儿上,在陛下面前为我求情。” “燕大人多虑了,若燕大人所陈之罪行属实,则罪不至死,燕大人又是驸马之身,亦有赵将军与祝统领等为你求情,陛下定会从轻发落。”孟铎又道,“我等也会为燕大人美言的。” “多谢廷尉大人。” “孟某今日提审燕大人,主要是为了核实阉党的罪行,燕大人如实回答就好。” “定知无不言。” 孟铎微挑眉:“既是知无不言,不如就从燕大人如何与谢忠仁结仇说起吧。” 燕思空一怔,沉默了。 “怎么,燕大人不愿意说?你与他结仇,定也在你弹劾他的罪状之内吧。”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实不相瞒,下官原籍泰宁。” 孟铎一惊:“你是辽东人?可你……” 燕思空点点头:“二十一年前,韩兆兴丢擎州,陛下下旨放弃辽北七州,我的家人在南撤途中病死饿死,家破人亡。”他闭上了眼睛,那时他尚年幼,如今回忆起来,已经心如止水,可个中痛楚,注定是伴随他一声的梦魇,“我隐瞒出身,改变口音,入朝为官,是怕被阉党察觉。” “你入朝为官就是为了报仇?” “不错,但我劝廷尉大人切不可将此事写入案审,否则必会被阉党抓住把柄,斥我假公济私。” “你放心,我明白。”孟铎看着燕思空的眼神,平添了几分怜悯。 俩人谈了足足两个时辰,燕思空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以为自己的弹劾增加分量,和那些一牛车都险些拉不下的证据一同,将会是把阉党送上刑场的助力。 那日审讯结束后,万阳也适时来狱中探望他——腹上微微隆起。 燕思空看到她,心里多少有了底,含笑道:“夫人来看我了。” 万阳看着燕思空的眼神极为复杂,她低声道:“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看不看得懂,又有何妨?”燕思空忍着鞭伤,慢慢爬到了铁栏前,“夫人可带了伤药。” 万阳从携带的木篮中拿出了一瓶上好的金疮药,她皱眉看着燕思空:“你……伤得可重?” “皮肉伤,没有大碍。” 万阳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这是嬷嬷熬的汤药,还有一些你平时喜欢吃的菜。” “多谢夫人。”燕思空也不客气,捧着碗吃了起来。 万阳看着燕思空狼吞虎咽,几次想开口询问,又欲言又止,最后,她扭头看向一旁的狱卒:“你,出去。” “殿下,探视人犯时,小的是要……” “本公主探望我的夫君,谁准你一个外人站在这里。”万阳杏目一瞪,“滚出去!” “殿、殿下……” “怎么,你是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吗?”万阳大声道,“孟铎若有异议,叫他自己来找我。” “小的不敢,小的这就下去!”狱卒惶恐地退了出去。 燕思空也放下了碗筷,正色道:“殿下,阉党已经完了,此时是清算之时,正好能将封家的冤案尽数推给谢忠仁,倘若陛下有意为封家平反,这就是我与封野谈判的最大筹码,我必须尽快从这里出去啊。” 万阳低声说:“我知道,我明日就会进宫去求父皇,但我有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请说。” “你为何要帮我表哥?” 燕思空毫不犹豫道:“我是大晟臣子,平定内乱,为君分忧,还需要什么理由?” “我不信!”万阳厉声道,“少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我,我与你成婚三载,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无利不起早,谁知道你又在为自己谋划什么。” 燕思空笑道:“若我能说降封野,那可是立下重功一件,不仅能令我免除罪责,还能令陛下对我更加赏识。况且……”他诚恳说道,“封野是你的表哥,我怎忍心见你受此煎熬。” 万阳心头一颤,她定定地看着燕思空,明眸闪动,显然十分动容。 燕思空一拱手:“一切就拜托殿下了,赵傅义将军亦会举荐我出兵平叛,陛下此时为阉党一事劳心劳力,无暇顾及我,只要陛下心一软,此事可成。” 万阳点了点头:“交给我吧。” “多谢殿下。” 万阳收拾起碗筷,迟疑地说道:“你……好好养伤。”说完低下头,拿起木篮,起身走了。 第172章 树倒猢狲散,谢忠仁的衰落,一日当年颜子廉病逝一般,将他的整个党派拖入了深渊。 对谢忠仁的审讯尚在进行,对阉党的清算已经在京师与地方同时铺了开来,三年前被迫害、欺压至今的士族一派绝地反击,弹劾、谏诤的奏折每日如雪花般飞进京城,文渊阁的案牍上堆起了一堵墙,等待皇帝批阅的更是多不胜数。 昭武帝处理政务离不开司礼监掌印太监,他有意将于吉提上来,但于吉不识字,一时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于是将已经开始参政的太子陈椿召了过来,为他分担,才得以从这焦头烂额的政务中喘上一口气。 这本是不合律法的,但现在谁也没心思管这个,朝廷已经快要乱套了,阉党与士族互相攻击,仿佛一夜间又回到了三年前。 孟铎心知此时内忧外患,朝廷乱不得,在与几位重臣商议后,一起向昭武帝进谏,只惩处几位首犯,胁从的诸多官员暂不问罪,此举一来考虑的是大局为重,二来可以收买人心,三是以后这些官员的把柄都在他们手里,可以随意拿捏,不愁大权旁落。 权力就是这样的东西,不在你手里,就在我手里,就算仅是揪住了一个尾巴,也会拼了命的想抓住更多,一旦抓紧了,虽死不愿放手。 对于昭武帝这样几十年懒政的皇帝,早已经被折磨够了,一听这帮大臣要点到即止,岂有不从的道理,十分高兴地同意了,还夸赞他们识大体。 既然胁从不问,首犯就要重重严惩,大理寺缉拿了二十九个阉党的骨干,其中在京十二人,地方十七人,这些人的罪状若是坐实,则按律全是死罪,谢忠仁更是抄家夷族凌迟的大罪。 由于燕思空提供了足够的证据,三法司该拿的拿,该审的审,快刀斩乱麻地将大一批阉党下了狱。 但燕思空最关心的广宁一案,结果却令他并不满意。此案一是年代久远,二是韩兆兴没有归案,无法审讯,尽管赵傅义已经按照燕思空的嘱托,向昭武帝陈明了当年的情况,但他毕竟不曾亲睹,无法作为凭证,而葛钟死前被逼画押的那份陈罪书,燕思空至今不敢拿出来。谢忠仁一案,“燕思空”已经名震天下,当年的辽东旧人,兴许还有记得他名字的,倘若此时他再拿出葛钟的陈罪书,他无法解释此书来源,反而会暴露他对广宁一案过分关注,有心人一查,就能将他的身份翻个底朝天。 所以他只能暂时捏在手中,待真正手握重权的那一天,他一定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当年究竟是谁守住了广宁,守住了辽东。 这些日子朝中虽然混乱,但边关却传来了好消息,赵傅义将军挡住了卓勒泰,首战告捷,虽然仅是暂时退敌,但已是气息奄奄的辽东近年来唯一的好消息了。 此时阉党气数已尽,但因其罪行罄竹难书,牵扯过大、过广,三法司就是没日没夜地办着案,要全部审理清楚,怕至少要耗时一两年,昭武帝终于得以稍事休息,也回过神来,想起了封野。 此时封野已经带着大军从湖广挺进西北,他行军多在黔州府境内,那里地势险要,穷山恶水,多是蛮荒贫瘠之地,本就没什么抵御之力,封野锋芒正盛,到达河套,也只是早晚的事。 朝廷并不担心他拿下河套,原本河套也是瓦剌大败之后才勉强收回来的,但那里夷夏混居,常年动乱,本分的百姓无法生存,更别提开荒种粮,对于朝廷的意义已经远不如几十年前,封野就算拿下河套,也只是能得到好的战马,尚不足为惧。真正可怕的,是河套接壤大同府,大同军曾是封剑平的旧部,若封野诱降、说降了大同军,那他就真正有了颠覆一个王朝的力量了。 此时辽东之患暂缓,阉党之案需从长计议,昭武帝自然开始忧心起了狼王之乱。 赵傅义已经秘密上书,荐燕思空为使去当说客,已经升为卫戍军统帅的祝兰亭也同样多次上奏,加之万阳公主三天无头往宫里跑,央求昭武帝放了燕思空,昭武帝原本因谢忠仁一事对燕思空颇有成见,但看着万阳一天天“隆起”的肚子,无奈之下,招来孟铎商议燕思空该如何处置。 孟铎刚刚求昭武帝赦免了一批谢忠仁的胁从党羽,燕思空所犯罪不至死,亦在此列,他自然做了顺水人情,建议削职罚俸,或下贬地方几年。 昭武帝适时提出,将燕思空从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贬斥为正七品的巡按御史,下放河套,去说降封野。 孟铎不知其中厉害,未觉不妥,于是此事就这样定了下来,一如燕思空的计划。 在被关押了一个多月后,燕思空迎来了自己的宣判,只付出了在他看来极小的代价,就得以回到了家中。因为孟铎的照顾,他在狱中除了那十鞭子,没受什么罪,只是日夜茶饭难安,忧心忡忡,削瘦了许多。 尽管其中危险重重,他亦没有十分把握,每日都担惊受怕,生怕一觉醒来一切都倾覆于前,但最终他还是胜了。谢忠仁此时在狱中等待着自己的审判,他大仇得报,将这根植了大晟三十年的毒物一举拔出! 他终于无愧于亲生父母和养父、义弟,也无愧于含恨而终的恩师,他终于能够卸下背负了半辈子的重担,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他要去见封野了,三年了,他终于要见到封野了,他将用后半生,实现他和封野少年时许下的雄心壮志! 第173章 从狱中出来后,燕思空托病在家休养了几天,一是了解他入狱期间发生的事,好掌握局势,二是安排好他离京之后的事。 阿力要求与他一起去河套,因西北蛮荒,穷山恶水,此去路途上不知道有多少凶险,但他不让阿力跟着。 他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把谢忠仁安插在府内的眼线赵全和几个家丁侍女全赶走了,但家中不能一个顶事的人都没有,阿力虽然不会说话,贵在忠实可靠,把偌大的燕府交给万阳,他是断无法放心的,由阿力在,至少能防府中还有内鬼,利用万阳对付自己。待几个月后,万阳到了该“产子”的时候,也需要阿力来处理。 佘准也秘密地与燕思空在府内又见了一面。谢忠仁入狱待审,佘准亦是大仇得报,面上真正有了神采,不似之前,用玩世不恭来掩饰心中的担忧。 不过,当他听到燕思空要去河套的时候,还是紧紧蹙起了眉:“你要去找封野?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也不与我商量一下。” “我心中早有此打算,一切都照我的计划走,如今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做晟军的说客,在晟军与封野之间周旋。” “‘周旋’?南玉,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佘准口气转冷,“你若说你当真想劝封野投降,我断不会信。” 燕思空直视着佘准,忧心冲冲地说道:“佘准,如今大晟外有蛮夷,内有昏君,连年大灾小患不断,靠削藩和江南海税充盈起来的国库,这样折腾也支撑不了几年。就算现在歼灭了阉党,我朝要恢复生机,至少需五载,可如今内忧外患,哪里有如此富余的时间?举国望去,可用之将寥寥无几,有心之臣回天乏力。长此以往,金国可能吞并辽东,直下京师,瓦剌可能东山再起,侵扰西北,百姓悲苦难耐,揭竿造反者比比皆是,早晚,反的不再只是川蜀,到时若四方诸侯趁乱并起,这天下就完了。” 佘准怔了怔:“可是,眼下地方的造反都不成气候,朝廷也在赈灾,辽东有赵傅义挡着,瓦剌尚没有从四五年前的战败中复原。” “你是否觉得我在危言耸听?”燕思空沉声道,“现在看来,虽算不上承平之世,但还不至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据闻去年的国库,尚是贯朽粟陈,十分富裕,但若我告诉你,明年、最多后年,国库将无银可用呢?” 佘准一惊:“……怎么可能?” 燕思空不疾不徐地说道:“年初赈灾,用掉了白银八十万两,这其中有大半进了个人的口袋,辽东一战,短短数月已经花了一百三十万纹银,而且还要持续不断地狠狠地吃银子,如今为了抵御封野,预计百万两的军费是少不了的,你可知国库每年收盈是多少?” “鼎盛时期,不算皇帝的私库,约有七八百万吧。” “不错,明武之治的大晟,万邦来朝、威服四海的大晟,最鼎盛时期,加上皇帝的私库,一年收银接近千万两。但从昭武帝开始……不,从他爹开始,国库最丰盈的就是前两年,通过削藩和江南海税增加的大笔入账,达到了近六百万两。可如今,削藩已过去多年,无处可削,逐渐可以不计,而江南海税,马上就要收不上来了。” 佘准瞪直了眼睛:“因为阉党倒了!” 燕思空凝重道:“对,阉党一倒,士族崛起,逐渐又会回到颜子廉在世时,江南官员称霸一方的时代,江南海税会因为他们而逐渐减少,明年,国库至少要少收两百万两,而明年,战祸绝不会息止,假使这时再有用银之地,比如天降灾患……” 佘准终于懂了燕思空的忧虑,确实不是威严耸听,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朝代更迭,追根究底,大多是因为贫苦,倘若国库充盈,则代表百姓安居乐业、男耕女织,才能收得上税银,有了足够的税银,则代表军备强大、政通人和,外邦夷狄不敢进犯。 没了银子,如何强盛的王朝都将摇摇欲坠。 佘准道:“你已经看得这么远了。” “并非我看得远,而是看得多,史书之上,这样的前车之鉴比比皆是,也不止我一人看得见,朝中时有官员上书表达忧虑,但那狗皇帝根本不在乎。”燕思空正色道,“佘准,若等你发现国祚岌岌可危时,多半已经无可挽回了。” 佘准顿了顿:“即便如此,这和你要去见封野有什么关系?” “我要阻止这一切。”燕思空拔高了音量,“这腐朽的王朝死了便死了,但若它死了,苦的是中原百姓,既然我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又怎能无所作为?” “你想怎么做?” 燕思空抿了抿唇,他看着佘准,一双眼眸中燃烧着熊熊地欲望之火:“我要助封野兵临紫禁城,迎陈霂登基,则大权尽归我二人手。” 佘准身体微颤,只觉一阵寒意袭来,他头皮几乎要炸开,他颤声道:“你好大的野心啊,当年你和封野想在春猎逼宫,结果却是一败涂地,没想到你还没放弃。” 燕思空冷笑一声:“我说上一句话,别人听来像狗叫,若不能执掌大权,谈什么修齐治平,谈什么救国救民,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绝不会放弃。” 佘准冷道:“你是真的想救国救民,还是对权力上了瘾?” “我若说,两者皆是呢。” 佘准眯起眼睛:“南玉,你是很聪明,许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但这世间之事,不能尽如你料,你想做的事,比斗倒谢忠仁要凶险千百倍。” “哪又如何?人皆有一死,身为男儿,若没有建功立业的大志,岂不是白活一场。” 佘准沉默了。 “佘准,我不信你甘于一辈子流浪江湖,你就不信俯仰天下、青史留名吗?” 迟疑了片刻,佘准道:“我自在惯了,功名利禄对我来说反是负累,但你若是真心为百姓,我会帮你。” “佘准,你我相识十数年,心知我对荣华富贵、钱财酒色毫无兴趣,对奸猾误国、尸位素餐的官员恨之入骨,我想要权,是因为有了权,才能做我想做的,这一点,你要相信我。” 佘准点点头,嘲弄道:“但封野可未必相信你,倘若封野……想做皇帝呢?” 燕思空眉心一皱:“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受不了那样的束缚。” “如你所言,身为男儿,哪个不想建功立业,哪个没做过君临天下、坐拥江山的大梦?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想。” 燕思空沉默了片刻,道:“他是帅才,非帝才,再者,这是陈家的江山,陈霂登基则名正言顺,他若称帝,四方诸侯必反,天下必乱,他不会的。”他眯起眼睛,“倘若他真的想,我会阻止他。” “南玉,你这是铤而走险。” “我走的哪一步不险。”燕思空淡淡一笑,“哪怕刀山火海,我义无反顾,我燕思空,生来就要颠覆天下。” 佘准叹道:“我愿你能得偿所愿,不管谁当皇帝,我看都比现在这个狗皇帝要强,经你一言,我感觉灭顶之灾就在不远处了。” “确实如此,绝非危言耸听。”燕思空道,“佘准,我走后,一切就交给你和阿力了,你要将朝中情况尽数无遗地告诉我,你要保护好万阳,尤其别让孩子的事情败露了。” “我会的。” “等我的消息。” “南玉……”佘准欲言又止。 “说吧。” “你可有想过,你见到封野,会如何?” 燕思空怔了一怔。他想吗?也许是想过的,在无所事事的牢狱之中,他反复斟酌自己的计划是否能成,他是否能见到封野,可唯独每次想到与封野重逢的场景时,他就会避免再想下去。 当年他迎娶万阳,拒绝放下一切跟封野走,俩人已恩断义绝,后来他倒戈阉党,臭名远播,如今再相见,封野会如何看他? 他真的不敢想下去,他终有一天要面对封野,想一千遍一万遍,也无济于事,只是徒增忧愁。 但心底很深处,他怀抱着希望,他希望谢忠仁的下场,能令二人冰释前嫌,封野曾经对他情真意切,俩人也曾甜蜜欢喜,封野会……会谅解他吗? 佘准摇了摇头,一语戳破了他:“你是不敢想,对吗。”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想有什么用,庸人自扰罢了,等我见到他再说吧。” 佘准站起身,正色道:“南玉,此去西北路途遥远,不知有多少艰险在等着你,你要保重。” 燕思空郑重地点点头:“我会回来的,带着遮天蔽日的大军,回来。” 第174章 燕思空择日出发了。 昭武帝从卫戍军中调派了八百人跟着他。名义上是护送醉红,毕竟此马是价值万金的稀世珍宝,且是给封野的见面礼,以表大晟招降的诚意,其实也是为了保护燕思空,一是黔州多匪,二是定有人不愿意封野被招降,或许会对燕思空不利。 燕思空此行,是奉命巡视黔州府的巡按御史,同时说降叛军,他本是不能带兵的,这八百人马,是他向昭武帝讨来的,只听他一人调派,不过,等他到了黔州,会见到驻守黔州的大同军将领,他携有皇帝的密旨,着大同军全力配合他降服叛军,但那些兵马始终不是他的,不能善用,所以他手中可用之兵,就是这八百人。 当燕思空骑着醉红奔出永定门,他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那高耸于前的巍峨城墙,感叹这不愧是天下第一城,心中豪迈顿生,一首诗却不期然地浮现在眼前。 当年黄巢落榜,灰头土脸地离开长安,回头遥望都城,写下“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多年以后,带着叛军杀回长安,自他起,盛极百年的大唐走向了覆灭之路。 此时想起这首诗,实在是不吉之兆…… 燕思空转过了身,看着无远弗届的天际,毅然策马离开了。 他们一伍八百人皆是骑兵,且轻装急行,自伏口粮,一路长途跋涉近千里,只用了十三天就到了。他们不能不快,再迟一点,怕封野已经把黔州给攻下来了。 黔州处于蒙古、大同和中原地区的交界之处,是河套地区延伸向蒙古高原的唯一天然屏障,过了黔州,再无崇山峻岭,自古是西北的兵家要地,却因为当年大晟痛失河套,再难以聚集起有效的防线。即便四年前封剑平大败瓦剌,从蒙古骑兵手里抢回了河套地区的部分城池,但蒙古的散兵游勇不断侵扰,劫掠完就跑,来无影去无踪,没有百姓敢定居于此,更遑论开垦农田,黔州兵马不足,想从大同调兵,恰逢封剑平冤死,大同军备砍半,自顾不暇,最后只调来区区一万兵马,勉强靠着天险驻守。 但黔州九郡的城池,修建的目的是向外抵御蒙古人,面向中原的几座城池,最大的作用是护卫粮道和枢纽,无论是城墙还是守卫,都比较薄弱,正是封野可以痛击的软肋。 这几座城若被封野占据,不仅掐断了黔州粮道,连大同府也会受到一些影响,形势已十分危急。 燕思空刚进入黔州境内,就接到消息,封野已经攻下巧州,若再拿下茂仁,则黔州危矣,可起兵以来,一路所向披靡,几乎战无不胜的封家军,却在茂仁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失利,折兵五千而没有攻下城池。 茂仁一个区区三、四万百姓,守备军力不过三四千的小城,竟然挡住了封野士气高涨的五万大军。 燕思空听到这个消息,惊讶不已,忙问斥候:“茂仁守将是何人?” “回御史大人,是王烈王将军,但听说率军守城的,是茂仁知县。” “那是何人?”燕思空心想,这是何方神圣,一个小小的县令,竟能面对大军压境而抵死顽抗,这是怎样的雄心和魄力,又是怎样的果敢和睿智,不禁令他想起了当年的元卯,他一定得见见这个人。 “回御史大人,此人来头很大,是昭武二十九年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沈鹤轩沈大人。” 燕思空僵住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若非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几乎已将此人忘记。颜子廉仙逝后,谢忠仁清算士族一派,恰时沈鹤轩上书痛骂阉党,从一个前途无量的金科状元被贬斥到了赤贫之地,几乎再不能翻身,他当时为封家的事焦头烂额,甚至没有记得沈鹤轩被贬斥去了哪里,原来,他就在黔州! 这样的天纵之才,竟埋没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做一个芝麻小官,实在是可惜。也难怪这蕞尔小城,能挡得住封野的起义大军。 燕思空吩咐道:“传令下去,今夜寅时拔营,明日务必抵达黔州。” “是!” —— 翌日刚过晌午,燕思空到了黔州城,城中文武官将系数出来迎接,尽管燕思空是被连贬了,但谁人不知他死弹谢忠仁名动天下,又谁人不知他是万阳公主的额驸、皇帝面前的红人,如今更是身负着说降小狼王的重任,马虎不得。 一照面,黔州知府徐永就将燕思空弹劾阉党的义举狠狠夸赞了一番,而后不免痛骂阉党,看似义愤填膺,燕思空见他急着划清界限的浮夸模样,怎么都像是心虚,倒也懒得去追查他和阉党有几分瓜葛,面上客套了一番。 被迎进驿站,燕思空迫不及待地问起了茂仁的情况。 如斥候回报,封野在茂仁受挫之后,已经退兵三十里扎营,徐永早已将燕思空的情况打听了个清楚,但他摸不准燕思空和沈鹤轩的关系,便小心翼翼地试探:“这个沈大人,听闻与燕大人是一年的进士?” 燕思空点点头:“沈兄当年连中三元,才华惊世人,小弟不过区区第七名,与沈兄一比,自叹弗如。” “哎,燕大人太客气了,这科举之制,始终因刻板而受人诟病,岂能以此论长短。” 燕思空道:“不知沈大人这些年在茂名过得如何?” 徐永与黔州众官将面面相觑,似是有些尴尬:“不瞒燕大人,这沈大人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假,就是这脾气,实在是……哎,实在是油盐不进,又臭又硬,与我们多有摩擦。” 旁边一个官员拱手道:“沈大人虽是脾性古怪,但自他来后,茂仁一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法有度,赏罚分明,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沈大人实在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好官。” “而且,沈大人十分清贫,百姓有口皆碑。” 徐永轻咳一声,跟着应和道:“此话不假。” 燕思空微微一笑,心想,这确是沈鹤轩的为人,看来他虽仕途尽毁,却不曾自暴自弃,在其位司其职,哪怕做一个县令,也做得不辱使命,实在令人钦佩,他道:“我与沈兄乃同门师兄弟,亦曾同在翰林院供职,无论如何,我得去看看他。” “那封野……” 燕思空心神一颤,顿了一顿:“封野定是早已知道我来的消息,他想赶在我抵达黔州前拿下茂仁,不成,则退兵扎营,在我有所举动之前,他是不会再动的。” “燕大人说得有理。” 燕思空站起身,对黔州总兵吴莽说道:“劳烦吴总兵将黔州的情况与我如实道来。” “燕大人,请随我去看舆图。” —— 到了晚间,徐永为燕思空接风洗尘,除他和吴莽等一众黔州官将外,从大同府借调而来的一万兵马的将领余生朗也在宴席之上,几人共商退敌平叛之策。 饭后,燕思空向他们展示了醉红,众人纷纷夸赞其是绝世神驹。 燕思空杯酒下肚,面上泛起薄红,他轻抚着醉红粗厚的鬃毛:“这是我给封野的见面礼,它原本就是陛下赏赐给封野的,在他还是……靖远王世子的时候。” “这般神驹,哪个武将不爱得紧。”吴莽感叹道,“这份见面礼可真是厚礼。” 燕思空笑道:“从前我与封野不合,京中无人不知,可我也曾与他互为挚友、战友,还娶了他的表妹,这匹天山马王,也只准我和封野二人骑乘,除我之外,实在没有更好的说客了。” “燕大人说得是,陛下更是英明神武,燕大人既与封野有所渊源,又有说降夔州的三寸不烂之舌,实在是最好的使臣了。” 燕思空的笑容几乎凝与面上,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笑意并不在眼底,他今日就是灌上二斤黄汤,也无法消除他对于再见封野的惶恐。 他甚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出使封家军大营,会面对什么,还能不能回来,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他和封野那斩不断、理还乱的羁绊,岂是流于表面的敌对关系能论清楚的,更何况,他的目的并非说降封野,而是让封野假意投诚,暗地里蚕食大同军,他们的志向,岂能止步于小小的河套。 当封野从河套出发,率领大军逼向皇城的时候,他要封野真正拥有颠覆一个王朝的力量,现在,还差得远了。 只是,封野还可能在相信他吗…… 第175章 燕思空花了几日时间,了解河套地区的地形和如今的战况,又与大同军的将领余生朗细细攀谈,不着痕迹地套取大同府的情况,尤其是自封家倒台后,将士们的心境如何。 结果与他猜测的出入不大,封剑平在的时候,军费充足,月俸从无一日拖延,奖赏更是大方,温饱也不曾亏待他们,每次打了胜仗,朝廷的封赏封剑平分文不取,全都分发给将士们,他带兵有方,从上至下赏罚分明,绝不徇私,当地军民和睦,那时瓦剌侵扰不断,战祸连连,但军民齐心,攻守皆利。 如今瓦剌是败了,可缺了封剑平的大同军,就像缺了魂儿,早已不复当年的雄风,大同军民无不思念封剑平,思念封家军。 尽管这些心思余生朗没有直言,但燕思空能从他失落的口吻和婉转的言辞中听出来。这让燕思空定心不少。 大多士卒们跟着将领打仗,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出生入死不过是为了讨点银两,若连这个都无法保障,不做逃兵已是不易,更遑论战场上冲锋陷阵。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同军如今萎靡不振,实在令人痛惜。 在心中有了底后,燕思空暂别黔州,带兵向茂仁进发,狼王叛军就在茂仁城三十里外扎营,他要在茂仁落脚,先见见沈鹤轩。 他们清晨出发,薄暮十分抵达,守将王烈开城相迎,但迎接的人中并没有沈鹤轩。 看着燕思空张望的眼神,王烈有些尴尬地说:“呃,沈大人正忙着加固城防,难以脱身,故而没有来迎接御史大人。” 燕思空笑道:“他还是老样子,无妨,烦请王将军引我去见见沈大人。” “御史大人不先休息片刻吗,我准备了晚膳。” “也好,我这些兄弟们也饿了,有劳王将军了。” 燕思空带着他的几位下属,与王烈等人吃了顿饭,茂仁仅仅是个小县城,城小且偏,与广宁差不多,燕思空恐怕是造访茂仁的最大的一个“人物”,尽管现在他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御史,但御史是官阶小权力大,何况他曾经也是正三品兵部侍郎,又是当朝驸马,王烈等人无不对他毕恭毕敬。 趁着有酒助兴,燕思空又打探了一番茂仁的情况,那日抵御封野的一场守战,王烈恨不能将所有点滴都倾囊告诉燕思空,言辞中可以看出,这些人对沈鹤轩还是很佩服的,但也对他的为人颇有微词。 一顿酒下来,燕思空已经与他们称兄道弟,恐怕沈鹤轩在此任职三年,还不曾与自己的同僚吃上一杯酒。 宴席过后,燕思空没有耽搁,有王烈引着去见沈鹤轩。 此时已近亥时,百姓大多就寝了,可沈鹤轩还在盯着士卒们修葺、加固城墙。 走上城楼,借着灯火,燕思空看到了一个高大清俊的背影,在初秋微寒的时节,他穿着单薄的麻布衣裤,袖口和裤脚都挽了起来,边指挥士卒,边自己上手搬起重物。 “哎呀!”王烈喝道,“这等粗活怎能让沈大人沾手,你们都皮痒了是不是!” 众将士颇为委屈。 那背影转了过来,一身粗简,也丝毫掩不住他满腹诗书、清冷高洁的气质,尽管与周围的士卒们打扮并无不同,常人却一眼能看出此人的不凡。 那正是阔别三年之久的沈鹤轩,比之当年,他显得更加稳重、更加威严,那挺直的腰身,沉静的双眸,似是将坚贞刚正的风骨融入了一丝一发,浑然与其一体了。 在看到燕思空时,沈鹤轩蹙起了眉。 燕思空上前一步,深深躬下身:“沈兄,一别经年,你可安好。” 沈鹤轩犹豫了一下,拱手回礼,平静地说:“万事皆安。” 燕思空直起身,看着沈鹤轩,心中感慨万千:“我以为此生再不能与沈兄相见,没想到啊……这天命之玄妙,岂是我等凡人能够揣度。” 沈鹤轩点点头:“我也没有想到,迎娶金枝玉叶、在京师享受高官厚禄的燕大人,会来这偏颇之地。” 王烈面色微变,尴尬极了。 燕思空却丝毫没有介怀,反而苦笑道:“沈兄莫再挖苦我,昔日你我同榜中第,同入翰林,同为编修,宦海浮沉整整十载,如今却双双被贬为七品,这十年仿若大梦一场,一觉醒来,仿佛又回到了原地。” 燕思空这一番话,勾起了沈鹤轩至深的回忆,他想起了曾经相伴的岁月,二人同时金榜题名,同时入仕为官,确也互称过好友,互诉过胸中大志,心中顿时感慨万千,态度也稍微软了下来,喃喃道:“是啊,大梦一场。” “沈兄,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你我应共商退敌之策。” 王烈忙道:“沈大人,这里由我来盯着。” 沈鹤轩颔首:“燕大人,请吧。” 沈鹤轩随燕思空回到了驿馆,随从早已备好了酒菜,燕思空请他落座:“沈兄还没吃饭吧?” 沈鹤轩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先狼吞虎咽了几大口,干掉了一个馒头,把空落落的肚子稍微填了个底,才慢了下来。 燕思空斟上酒,举杯道:“沈兄,这杯酒,就庆贺你我二人千里重逢吧。” 沈鹤轩略一犹豫,跟他碰杯饮尽。 燕思空又满上酒,沈鹤轩压住他的手:“不必了,明日尚有许多事,不宜饮酒。” 燕思空笑了笑:“好吧,我们以茶代酒,也未尝不可。” 沈鹤轩性情耿直,终是忍不住道:“我当年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燕思空笑道,“真是文采飞扬,如橼巨笔,痛击人心啊,我至今尚能背上几句。” “既然如此,你还能……”沈鹤轩迟疑道,“你是脸皮厚,还是心胸豁达?” 燕思空哈哈大笑:“都是,都是,沈兄当年骂得对、骂得好,我又怎会怪沈兄呢。” 沈鹤轩拧起了眉:“虽然你死弹谢忠仁,亲手覆灭了阉党,但你当年背叛师门,这些年又贪墨擅权,助纣为虐,你……如何为自己辩解?” “我不为自己辩解,陛下已经治了我的罪,我罪有应得。”燕思空收起了嬉笑,“沈兄也教训得极是。” “你……”沈鹤轩指着燕思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思空知道,如沈鹤轩这般峭直之人,是无法理解自己的,换做是他,宁愿一死也要与邪佞势不两立,但留清白忠义之名传后世,而自己却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什么声名、什么荣耀、什么尊严,都是身外之物。 “沈兄,我当年倒戈阉党,实是为了报仇,为老师,为靖远王,为诸多被冤枉迫害的忠臣良将,我也不否认,我不愿随着已无药可救的士族没落、甚至送命,我舍不得我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我这般浅薄的、投机取巧之人,不奢望沈兄理解。” 燕思空如此坦诚,倒让沈鹤轩无话可说,他怔愣良久,才憋出一句话:“你真是……怎会有你这样的人,你可知天下人如何议论你,你就当真不在乎吗?你就不想想后世史书,要如何写你?” 燕思空面色微沉,但他克制着没有让沈鹤轩发现,他平静说道:“我早已将声名置之度外,再者,如今说这些,岂不是为时过晚?我心中始终怀揣天下、怀揣百姓,若我能以一己之力,福泽万民,也许有一天能以功抵过,史书之上,该不全是骂名。” 沈鹤轩深深叹了口气:“或许吧,你若真的能说降封野,倒确是大功一件。” 提到这个名字,燕思空心头一紧:“我打算明日就出使敌营,沈兄需将你所了解的叛军情况,与我细细说来。” 谈到正事,沈鹤轩不再纠缠于过去,将他与封野的交战,他所了解的叛军情况以及茂仁、乃至整个黔州的攻守力量都与燕思空分析了一番。 沈鹤轩虽是文官,且只是个小小的知县,但他对战局的了解,竟是比王烈还要深入,不愧是连中三元的经世之才,一天也没带过兵,却能以寡敌众,守住这危弱小城。 封野出兵河套前,预想的最大劲敌应该是黔州城,他是断不会想到,自己会暂时止步于茂仁小县。不过,无论是燕思空,还是沈鹤轩,都不认为茂仁当真挡得住封野,一战过后,城内将士伤亡惨重,即便黔州已经增调兵力,但城墙损毁严重,再不堪重击,何况城内粮草有限,围也能被活活围死,封野之所以按兵不动,一是没将茂仁放在眼中,二是,在等待燕思空。 俩人彻夜商谈,为此次说降出谋划策。 —— 燕思空虽然几乎一夜未眠,但第二天还是早早起来了,今日他就要只身赴敌营,就要见到封野了,他如何能睡得着。 天明后,他将手下将士和王烈唤了过来,吩咐他走之后的事,他能如期回来如何,不能如期回来又如何,封野善待他如何,囚他如何,杀他又如何,他与沈鹤轩已经都商量好了,最后交代他们,有什么事就听沈大人的。 燕思空从卫戍军带走的八百骑兵,主将名叫冯想,他两次进言要护送燕思空前去,都被燕思空拒绝了:“我只能一人前去,哪有使臣还带着兵将的。” “可燕大人与封野有过过节,末将担心他会对燕大人不利。”冯想拱手道,“末将奉皇命保护燕大人的安全,实在是不能放心。” “我也奉皇命而来,要说降叛军,相较之下,我个人安危算不了什么,再者,我既敢出使敌营,自有自保之策,冯将军不必担心了。” 冯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作罢。 燕思空交代完后,就去了马厩,不顾马夫的劝阻,亲自给醉红洗了个澡,清洗过后的醉红,晾晒于太阳之下,毛发愈发猩红油亮,鬃毛甩动间,尽是暗流汹涌的王者之气。 放眼天下,这样的马,也只有封野配得起。 用过午膳,燕思空换了一身干净齐整的白衣便装,骑上醉红,义无反顾地离开茂仁,头也不回地朝着狼王大营奔去。 以醉红的脚程,区区三十里,没用多久就抵达了,远远看着黑红相间的封家狼旗,燕思空感慨万千。 第一次见到这面威风凛凛的狼旗,还是在广宁,封剑平领着天下第一军蜿蜒行来,那迎风招展的战旗令年少的他热血澎湃,崇敬之情难以言表。 靖远王已作古,封家军已成叛军,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面狼旗,竟令燕思空几乎要落泪。 看着那戒备森严的营寨,燕思空心生一丝惶恐,握着缰绳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醉红的速度慢了下来,但并没有停,燕思空闭了闭眼睛,他知道自己绝不能退缩,不会退缩,他径直朝着那大营奔去。 二里开外,燕思空就能看到营寨的瞭望台上伸出来的一支支利箭,等骑到营寨门前,守将喝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燕思空翻身下马,朗声道:“吾乃黔州巡按御史燕思空,特奉上狼王之爱马醉红,求见狼王。” 守将显然早知道他要来,并无惊异之色,大喊道:“开栅门——”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面色肃穆,牵着醉红,一步步朝营寨内走去。 周围的将士无不被醉红矫健的身姿、血红的毛发、尊贵的王气所吸引,小声赞叹着。 守将领着燕思空穿过营寨,朝着中军帐走去,一路上,燕思空观察他们的扎营、布局、列阵、巡卫、营守等情况,皆是毫无纰漏,这行军打仗,扎营的学门颇深,一个将领是得力还是疏职,行家看一眼营寨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毕竟是五六万人的大营,燕思空走了良久,中军帐尚在远处,但醉红似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开始躁动起来,燕思空起初还能牵住它,但它的躁动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开始挣扎起来。 燕思空拉进了缰绳,呵斥道:“醉红,别闹,醉红!” 军营之中戒律森严,若让战马乱跑,成何体统,他猜醉红是被这帮人看毛了。 周围将士亦是如临大敌,但这是封野的马,又不敢枪矛相对,只得手持遁甲,将醉红围在了中间。 醉红不予理会,开始奋力挣扎。它恐怕唯一记得的就是不伤着燕思空,否则早一蹄子将人踹飞了,燕思空其实没有真正见识过醉红的力量,至少没有亲身感受过,但也记得封野为了驯服它,几乎冒了葬于乱蹄之下的风险,眼看着醉红已不听他的使唤,他也被醉红的蛮力甩得难以站稳,掌心被缰绳磨得火辣辣地痛,他再也抓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它脱手而出。 缰绳一脱手,醉红就一跃而起,竟飞窜起一丈有余,化作一道惊艳地红霞,从手持遁甲的士兵头顶飞掠而过,朝着中军帐极速奔去。 燕思空被他甩飞了出去,幸而下盘稳健,落地生根,否则就要丢大丑了。只是醉红若就这么闯入中军帐,那就不再是丢丑的问题,他头皮都要炸开了。 就在醉红离中军帐不过数步之遥时,中军帐里突然不疾不徐地走出了一个人,那人身披战甲,高大魁梧。 燕思空心头剧颤,尽管距离尚远,看不清面目,但不需半丝犹豫,他已知道那是谁。 那人突然疾奔而出,风一般迎面冲向了醉红! 周围将士急得大吼:“狼王!” 若正面被醉红冲撞,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头象,怕也要当场肝胆俱裂,可他却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在距离醉红不过一丈之遥时,突然下盘下沉,足尖一点,拔地而起,在空中利落翻身。 那血红的披风猎猎狂舞,犹如一道从天而落的闪电,又如神明降世,天地为之惊叹,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凌厉的、威赫的、悍勇的红,稳当当地坐在了狂奔的烈马背上,一手扯住缰绳,两腿狠夹马腹,醉红前蹄离地,整个马身几乎垂立,口中发出了响彻云霄的啸声,而马上之人,纹丝未动。 周围将士们跪了一地,脸上尽是痴狂的膜拜之情。 燕思空僵立在原地,看着那已然平静下来的天山马王,晃悠的尾巴显示出它的愉悦和臣服,与适才的狂躁截然不同,而背对着他坐于马上的人,开始慢慢地、慢慢地调转马身。 燕思空呼吸一窒,只觉浑身发软。 封野…… 阔别三载,天各一方,殊途陌路的封野,就在他眼前。 三年不见,封野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稚气,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儿,他身形比之从前更加魁梧英拔,他剑眉星目,阔额薄唇,俊美犹如天神,他的双眸锋利如剑、寒冷如冰,没有一丝波动的面上,透出幽森的肃杀之气。 他就像一头潜伏于暗处的狼,用绿莹莹的目光紧盯着猎物,伺机扑将上来,一击毙命,他已不再是当年的小世子,他是如他父亲一般散发着王霸之气的三军主帅,他是——狼王。 燕思空对这样的封野感到陌生,亦感到畏惧。他来之前设想过的无数种重逢的场景,也许没有一个会上演,封野看着他的眼神,毫无温度、毫无情绪,就像看着一个擅闯敌营的陌生人,下一瞬就要将他撕碎。 封野轻夹马腹,醉红在真正的主人的指引下,踱着轻浅的步子,徐徐朝燕思空走去。 凉秋时节,燕思空背上的汗却已经浸透衣衫,他的眸中爬上一层阴影,因为醉红已经行到近前。 封野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思空,仔细地、不余一寸地看着,仿佛要穿透皮肉刺入骨血般地看着,看得燕思空浑身发毛。 周围的将士更是大气也不敢喘。 燕思空的喉结上下滑了滑,镇定心神,开口唤道:“封野……” 封野微眯起眼睛:“你好大的狗胆,直呼我名讳?”声音低沉,带着一股令人心颤的压迫力,不怒自威。 燕思空只觉呼吸不畅,心中五味陈杂,他颤抖着改口道:“狼王殿下。” 封野从马鞍上抓起了马鞭,在手里轻轻掂了掂,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燕思空挥了出去。 燕思空大惊,他虽是勉强能看清鞭子的行迹,但身体的反应却跟不上,想要闪躲已是不及,一道蜿蜒的黑影如蛇一般冲着他的脸袭来,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下一瞬,只觉脖颈生痛,那鞭子绕着他的脖子缠了数圈,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子。 燕思空双手抓住鞭子,大张着嘴试图呼吸。 封野一拽马鞭,燕思空被迫被扯了过来,他双脚几乎离地,仰着头,双目圆瞪,脸涨得通红,一眨不眨地瞪着封野,窒息的痛苦令他浑身颤抖了起来。 眼前之人,是封野吗?是那个对他温柔宠溺,百般呵护的封野吗,是那个对别人爱答不理,却总是对他笑、对他好的封野吗?! 不,封野…… 封野微微俯下身,冰冷地轻声说道:“你自己送上门儿来,很好,省了我去找你。” 封野一松鞭子,燕思空摔倒在地,他大声道:“来人,将此人给我关起来,听候发落!” “是!” 第176章 燕思空被关在了大营内的牢房,说是牢房,其实不过就是个军帐,但刑具一应俱全,他双脚上了镣铐,蜷缩在角落里,军帐内外都有人把守。 燕思空平复了一下情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娇嫩的皮肉已经擦破,指腹轻触,仍觉刺痛,想起封野勒紧他脖子时那寒气四溢的眼神,尽管马鞭已不在颈上,他依然感到窒息。 封野恨他。若说在见到封野之前,他尚心存一丝侥幸,现在也已荡然无存,封野真的恨他。 封野也确实该恨他,他骗了封野很多次,如果当初他跟封野走了,现在一切会如何呢?可惜人生一世,没有“如果”二字,他伤心,他难过,他也无可奈何。 天黑之后,营地里响起了鼓乐声,想来应该是封野为了失而复得的神驹,正在举宴庆祝。 燕思空被扔到这里后就没人管了,半天下来饥肠辘辘,但见营内守着他的士卒也是心不在焉地不停往外瞄,定是馋酒了。 尽管如此,他也半步没动,封野军令之严明,可见一斑。 燕思空盯了他一会儿,淡淡道:“我饿了,你不饿吗?” 那小卒看了燕思空一眼:“一会儿就有人来换我了。”他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双眼睛天真而明亮,不知是谁家的儿子,这般年少就上了生死战场。 “我是大晟使臣,又是你们狼王的妹婿,怎么也不能饿着我吧。”他尚没有饿到需要讨食的程度,只是想借这小卒探探情况。 小卒犹豫了一下:“我……那我去问问。” “狼王说此人生性狡诈,如两脚野狐,不要与之攀谈,你们没听进去吗?”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账外响起,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男子已经出现在了帐内,他身姿挺拔,器宇不凡,但脸上却覆着一个乌黑的面具,从嘴往上全遮住了。 几个守卫纷纷单膝跪地:“参见阙将军。” 那被唤为阙将军的人,手里端着一个茶盘,上面有酒有菜,他挥挥手:“都在账外候着。” “是。” 燕思空看着阙将军,他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这道声音,他确定他在哪儿听过。 阙将军半蹲下身,将茶盘放在了燕思空脚边:“燕大人,饿了吧。” 燕思空灵机一闪,突然想了起来:“是你!三年前在京师……” 他是当年那个黑衣蒙面人,曾跟踪他,也曾为他引开追兵,后来更是带着封野一同离开……此人到底是谁,竟追随封野至今? “燕大人记性不错。”阙将军突然凑近了些许,藏在面具后的锐利双眸,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燕思空的脸,那专注的样子似是要把脸上一根汗毛也看清楚。 燕思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到底是何人,当年为何跟踪我,又为何救我。” “狼王说燕大人是辽东人,为何没有乡音?” “你若要我回答你的问题,不如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阙将军冷道:“燕大人如今是阶下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改了。” 阙将军沉默片刻:“乡音易改,身世难却。” “阙将军这是在说我,还是说你自己?为何都已在我面前了,却不敢告诉我名讳,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燕思空故意激他,“莫非阙将军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阙将军嗤笑一声:“我单名一个‘忘’字,遗忘的忘,至于面目,确实丑陋可怖,不便示人。” “阙忘……”燕思空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阙是个并不常见的姓,他甚至从未与阙姓之人有过交际,他追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之于燕大人,大约是个不愿相见的人,燕大人之于我,却是个非见不可的人。” 燕思空突然劈手袭向阙忘的面具,阙忘毫无防备,着实愣了一下,他速度极快,隔空一挡,燕思空的另一只手也袭了上来,俩人在相隔不过一身的距离里迅速过了三招,最险的时候燕思空的指尖已经勾到了面具的边沿,又被阙忘一把擒住,阙忘猛然起身一带,将燕思空的手臂反拧到了背后,压在了地上。 面具摇晃,眼看就要掉下来,阙忘忙用另一只手扶正了。 由于俩人动作太大,那茶盘已经被碰翻,酒菜撒了一地。 阙忘胸膛起伏,显然是生气了,他擒着燕思空的手悄然发力,燕思空发出一阵痛哼。 阙忘愤然松开了他:“你果然叫人一刻也不能松懈!” 燕思空抚着酸痛的胳膊:“你既然非见我不可,那到底还在隐瞒什么?” “待狼王允许了,我自会让你知道我是谁。”阙忘冷道,“只怕你到时候反而不想知道了。” 燕思空眯起眼睛:“故弄玄虚,算什么英雄好汉。”他看了一眼茶盘,“再给我送些吃的来。” 阙忘怒道:“饿着吧。”说完拂袖而去。 阙忘走后,燕思空一脚将茶盘踹飞了出去,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吼,如今的处境之下,他情绪本已极为烦躁,那姓阙的还来戏弄他……他早晚要看看,这个阙忘到底是什么人,跟他有何过节! 此处靠近西北,昼夜气候迥异,初秋时节,有日头的时候十分凉爽,但夜幕降临后就寒意刺骨。燕思空裹紧了衣服,双臂环抱着自己,蜷缩在稻草堆上瑟瑟发抖,饥饿和疲倦侵袭,他却心烦意乱,难以入睡,因为不知明日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期待快些见到封野,至少他要向封野解释清楚,当年封家军擅闯山海猎场,跟他没有丝毫关系,可他又害怕见到封野,他怕封野不会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那冰冷的、陌生的眼神,比这寒夜还要令他煎熬。 —— 再睁开眼睛,已是天明,燕思空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了,只是蜷缩一夜,浑身酸痛不已,头脑还有些发晕,肚子更是饿得直叫,他伸手探了探额头,有些烫,莫非是受寒发热了? 燕思空撑起了身,在帐内值守的还是昨天的小卒,他见燕思空醒了,就从一旁端来一个碗,放到了燕思空脚边:“吃吧。” 燕思空低头看了一眼,只是一碗冰凉的稀粥,再无别的,他看着一旁被他踢翻的茶盘,肉菜洒落在地,无人收拾,他有些后悔,好歹昨天应该吃顿饱饭的。 他小时候流落街头,知道挨饿的滋味儿有多可怕,肚子一饿,就会回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种种,所以平日无论多忙,从不让自己饿着,如今真是难受了。 他端起碗,把那稀粥喝光了,聊胜于无。 吃完了,燕思空又打量起那小卒:“你昨天吃上酒了?”一开口,他愣了一下,声音沙哑,喉咙干痛,看来是真的病了。 小卒也瞄了他一眼,但是没有说话,显然是昨夜被阙忘训斥后,不敢再搭理燕思空了。 燕思空动了动酸麻的手脚:“那阙忘为何一直戴着面具,难道太丑了不敢见人?” 小卒不说话。 “也是,连你们狼王都不敢来见我,何况他麾下的一条狗。” “你休得胡说八道。”小卒忍不住骂道,“狼王想见你就见你,不想见你就不见你。” “那他何时见我。” “……不知道。”小卒干脆转过了身去,不再看燕思空。 燕思空疲倦地歪倒在稻草堆上,连眼皮子都懒得再睁开。 也不知等了多久,有人在拽他,他猛然睁开眼睛,此时已是夜晚,借着昏暗的灯火,他看到来者是两个侍卫,他们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绑在了刑架之上。 燕思空心中一片寒凉,封野要对他……用刑? 他没有挣扎,也没力气挣扎,他只觉得身体忽冷忽热,难受极了。 他被十字形绑好了,守卫全都撤了,包括门外值岗的,他盯着军帐的门,心跳逐渐急促起来。 过了半晌,一个高大的身影如期出现了,燕思空双瞳收缩,深深地看着封野。 封野伸手放下了军帐的帘门,慢慢走了进来。 俩人相距不足一丈,四目在空气中交汇,只一眼,就激荡起了回忆的火花,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如今恩怨纠缠,人是物非,错将难返,这是何等的悲哀。 燕思空心脏骤痛,难以抵御这突然涌起的悲怮,他十分想知道,此时封野心里在想什么,是否也和他一样肝肠寸断。 封野冷着脸,并无情绪,他上下打量了燕思空一番。 燕思空的嘴唇抖了抖,不愿落了下风,用一种平常的口吻问道:“关了两天就一碗稀粥,你想饿死我?” 封野下巴微扬:“阙忘好心给你送了酒菜,你却袭击他,你一贯如此,谁对你好,你就加倍利用谁。” 燕思空眯起眼睛:“我只是想知道他是谁,你们何必故弄玄虚,若是有仇,叫他尽管来报就是了。” “报仇?”封野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他阴冷地说道,“你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我到底欠他什么!” “你欠他的,稍后再议。”封野慢慢踱到了燕思空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其笼罩,他寒声道,“你欠我的,我现在跟你算。” 第177章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快速解释道:“封野,你听我说。当年阿力去找小六,是因为他与小六有私交,因将小六摔下马而心有愧疚,去给他送伤药。兵符被窃,是谢忠仁指使夜离勾引小六所为!” 封野轻慢地点头:“继续说。” “谢忠仁如今已经入狱,他构陷你爹的事,早晚会招供,这件事你怪不到我头上!”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信。”封野冷笑一声,“偏偏是你的忠仆在事发前去找了小六,偏偏那晚酒宴你没有出现,偏偏小六知道我爹的兵符藏在玉带里,偏偏小六引封家军上山的路线与我们商议过的一模一样,你当初极力劝我起事,我后来拒绝了,你见着封家军不能为你所用,定是十分不甘吧。” 燕思空厉声道:“那夜我受了伤,一直在太子帐内休息!你到底长不长脑子,若是我干的,又怎么会错漏百出,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那分明是有人有意陷害,你心中不信我,也不能先入为主地诬陷我!” “好,这件事,我等那阉贼招供。”封野勾了勾唇角,笑容分明带着几分残酷,“那你早知狗皇帝要把夕儿许配给你,却一直隐瞒于我,也是你冤枉了?” 燕思空怔了怔。 “我后来回想起来,一次我去给姑母请安,她向我旁敲侧击你的情况,定是那时就已经听了消息,只是碍于夕儿清誉,不能将未定的婚约挂在嘴边。”封野寒声道,“那时你若告诉我,便没有这场婚事,可你什么也没说,因为你想娶她,你想当驸马,没错吧?” 燕思空的嘴唇抖了抖,轻声道:“……对,那时我以为,你不过一时兴起,哪个男子不娶妻生子,我以为……” “你以为既然你我早晚要娶妻,你当然要娶金枝玉叶。”封野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他伸手掐住了燕思空的下巴,“你其实从未真正将我放在心上,我回首过往,才发现,你接近我、接纳我,明明不情愿,也在一个男人身下承欢,不过因为我是靖远王世子,若没有这个身份,你便弃之如敝屐。” 燕思空的下巴被捏得生痛,但比不上他的心痛,他咬牙道:“封野,你我究竟有没有情,你心中真的无知无觉吗?” “呵呵。”封野低笑两声,“这句话问得好,我当初确实以为你对我有情,直到我沦为阶下死囚,再也不是一呼百应的靖远王世子时,我才清醒过来。” “如若真的无情,我为何要冒险救你!”燕思空只觉气血上涌,他感觉身上就是长了千张嘴,也无法说服封野信他一分,他能用无数鬼话将仇敌骗得团团转,说的一句真话却无法取信他最重视的人?! “你救我,就是为了……”封野松开了他的下巴,摊开了手,“这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带着醉红来做什么吗?我爹死了,我是封家军唯一的正统,大同府至今心向封家,你救我,是为了让我统御大同军,杀回京师,助你……窃权。” 燕思空定定地望着封野,无言以对。 “我说对了吧?”封野眸中寒气四溢,“当年你就想这么做,可惜我爹不愿意。你的野心何止为元卯报仇,何止覆灭阉党,你要的是——天下。” 燕思空闭了闭眼睛,鼻腔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来找你的目的,确实如此,但我要的,不是权,不是利,我燕思空一生所求,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封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燕思空颤声道:“我以为你心中亦有此雄志,我们少时不是约定好了……” “你不配提少时!”封野突然厉声吼道。 燕思空一震,僵硬地看着封野。 封野宽厚的胸膛用力起伏,似是在压抑着冲天的怒火:“当年在京师相见,我不过十八岁,又蠢又骄纵,对你迷恋不已,只看得到你表面如何光鲜,却不知你内里是怎样的阴毒恶浊,你仗着我对你用情至深,一再欺瞒我、利用我,为达目的你不择手段,几次被我拆穿,只要服个软,我又忍不住偏向你。”封野说到最后,胸中的悲愤几乎就要爆发,他的喘息愈发粗重,眼神凶暴如兽,“我至今都不明白,你当年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迷魂咒,将我耍弄得团团转?” 燕思空只觉心脏绞痛,眼前有些恍惚,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几年的深情,在封野口中会变成完全的利用与欺骗,仿佛那些甜蜜与欢喜,那些并肩作战、那些共同进退,都一文不值。 任凭他燕思空巧舌如簧,如今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封野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眼睛,薄唇吐露着最残酷的字句:“可惜这回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我封野今生今世,都不会再信你。” 燕思空的心在那一刻被凿穿了,他双目已然赤红一片:“封野,你……我骗过你不假,但我从不曾……不曾害过你。” “是吗?那不过是因为我尚有可用之处,有一天若我也碍了你的路,你定会毫不容情地将我一脚踢开。”封野失笑,“颜子廉一手将你提拔,他待你如师如父,对你恩重如山,可他尸骨未寒,你就已经倒戈阉党,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难道我就陪着已无药可救的士族去死吗?除了留个死后的名声,有何意义?”燕思空含泪道,“我倒戈阉党是为了什么,你该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是啊,为了报仇。”封野轻轻摇首,“为了报仇,你什么都做得出来,谁都可以舍弃,可惜我明白得太晚。” “为了报仇,我是可以舍弃自己的一切,但唯独你……”燕思空哽咽道,“唯独你的命,是我甘愿拿自己、拿我十年布局去换的,我骗过你,我也救过你,我燕思空就真的一无是处?!” 封野看着燕思空悬框的眼泪,五脏六腑早已痛到麻木,他身体微震,慢慢眯起了眼睛:“你不救我,薛伯也会来,你真当我和我爹全无准备吗?你救我是为了你自己,装什么情深意重?这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从一开始就是!” 燕思空强忍着眼泪不愿流下,他无法言喻心中的绝望,他曾经想过封野会怨他,却没想到俩人会变得如此不堪,在封野口中,他的所有都是假的,他们有过的情也是假的,封野在今时今日,否定了一切的一切! “骗……局……”燕思空痛到极致,竟忍不住笑了出来,“骗局?从一开始?一开始是你来找我的,一开始是你说喜欢我的,一开始我从未想过将你卷入其中是你封野说要让我依靠护我周全的!”他禁不住大吼道。 封野眸中酝酿着狂烈的风暴,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这世上可还有比你虚伪、更奸猾之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装了什么?” “一开始,你就故意助我驯服醉红,引我去找你……”封野气息不稳,一个十八岁就能开二石弓的人,却仿佛没有力气说完下面的话,“你装作我的少时玩伴,博取我的信任,在发现我对你动情后,不惜以色侍之,也要将我握在股掌之中,只为了让封家为你所用!” 燕思空如遭雷击,任他聪明绝顶,却根本听不懂封野说的话。 装作?少时玩伴?封野究竟在说什么?! 封野死死地盯着燕思空的眼睛,恶恨恨地说道:“你,根本就不是燕思空。” 燕思空怔愣地看着封野,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他却愈发难以读懂。他不是燕思空?他生来就叫燕思空,什么叫他不是燕思空?他张了张嘴,听着自己的声音自胸腔泄出,却沙哑得不成样子:“你在说什么……你、你疯了吗,我不是燕思空?” 封野的声音在发抖,双目猩红:“你不是燕思空,你也不配这个名字,你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你疯了!”燕思空吼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不是燕思空,那我是谁!” 封野露出一个无比残忍的笑容,但眼底只有寒冷,没有丝毫笑意。他退了几步,掀开军帐的门帘,喝道:“来人,传阙将军!” 燕思空直愣愣地看着封野,不明所以,他脑中纷乱不堪,也许这辈子都不曾如此乱过,无数思绪繁杂纠缠,令他头痛欲裂。但在那团杂乱之中,有一丝灵光在慢慢地变得清晰,他眼看就要捕捉到了,可又因为恐惧而不敢凑近去看。 他被自己的猜想吓到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只片刻,阙忘掀开帐帘,走了进来,沉默地望着燕思空,面具覆盖了他的情绪,让他变得神秘而陌生。 燕思空浑身被寒意侵袭,抖得不成样子。 “你怕了吗?”封野低笑出声,笑得难以自抑,笑得令人胆寒,他从燕思空那灰白的脸上,汲取到了扭曲的快意,“你怕了吧,你没想到,他还活着吧。” “不……”燕思空一双眼睛恨不能在阙忘身上盯出窟窿,他这一生,都不曾体会过这般极致的绝望与希望交织的时刻,剧烈的情绪冲入骨血,似要将他炸个粉碎。 阙忘的手慢慢移到了脸上,当触碰到面具的时候,他顿了一顿,最终,颤抖着摘下了面具。 燕思空盯着阙忘,一时间忘了言语、忘了自己、忘了世间的一切,只是盯着那张脸,盯着那张,与自己八分相似的脸,和他额上淡淡的墨刑刺字。 阙忘亦盯着燕思空,神情极为复杂。 封野也看着燕思空,落下致命一击:“你不是燕思空,你是元南聿。” “聿儿——”燕思空的泪水决堤而下,嘶哑地大吼,状似疯狂地想要挣脱刑架的束缚。 元南聿!元南聿!眼前之人,是他以为早已死了的弟弟元南聿! 阙忘,也就是元南聿,被燕思空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惊,他看着燕思空被眼泪扭曲的脸,深深蹙起了眉。 “聿儿!聿儿!”燕思空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似人的动静,他对着元南聿拼命哭喊,“你还活着,聿儿,你还活着……聿儿啊……” 燕思空心痛如绞,这一刻他恍若是在梦中,元南聿竟还活着,竟还活着!十七年了,十七年来他备受煎熬,因为元南聿替了他去死,他就要豁出命去,为元家报仇,他一年年长大,却鲜少照镜子,因为但凡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就会想起元南聿,他背负着元南聿的命,孤独而痛苦地活着,他做梦都不敢想,有一天还能再见到元南聿,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元南聿后退了一步,眼圈微微有些发红,胸中闷痛不已,他握紧了拳头,无措地看了封野一眼。 封野迟疑了片刻,目光又变得坚毅而冰冷:“他最擅作伪,断不可信。” 封野的一句话,将燕思空的神智拉了回来,他哭得气息难继:“他是元南聿,是元卯的……幼子,我的弟弟,聿儿,我是……二哥啊。”为何元南聿会用如此陌生的眼神看着他?难道是……后悔替他流放,对他心生怨恨? 听到“二哥”二字,元南聿双目顿时氤氲,他咬了咬下唇,张开嘴,却是双唇颤抖,半天发不出声音。 “聿儿,你说话啊!”燕思空抽泣道,“你怪我吗?你怨我吗?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吧,聿儿……你不记得二哥了吗?” “我……”元南聿深吸一口气,好半天,才平复情绪,吐出一句话,“我确实……不记得了。” 第178章 燕思空呆住了。十七年未见,什么也可能发生,看着元南聿脸上屈辱的刺字,想着他当年代自己遭的罪,纵然心中有恨也无可厚非,可看着这几乎一样的两张脸,元南聿为何要说不记得? 他怎可能不记得? 元南聿叹了口气:“我说的,并非气话。十来岁时,我被流放西北,在采石场生了重病,被扔进死人坑里等死,幸得我师父想救,他是药谷阙氏传人,将我的命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可待我醒来后……从前的一切,都不记得了。” 燕思空如鲠在喉,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只是僵硬地盯着元南聿。 药谷阙氏之名,在江湖上无人不晓,阙氏汇天下医术之大成,传闻拥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妖力,撰写的医书是天下行医者必备的金科玉律。 元南聿被阙氏传人所救?他的聿儿,不记得他了? 封野咬牙道:“那个用双腿走了千里的流放之路,在采石场受尽折磨,九死一生的人,本该是你,是你诱逼他代替你被发配!” 燕思空一怔,进而厉吼道,“不是!我们情同亲兄弟,是他要为我顶罪,他打晕了我,等我醒来,他已经被……抓走了……” 封野眯起眼睛,冷笑道:“你终于承认了,你以元卯对他的收养之恩诱逼他为你顶罪!” “胡说!”燕思空咬牙切齿,双眼猩红,怒瞪如铃,“封野,你即便怨恨我,怎可含血喷人,聿儿既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这不过是恶意之揣测!” “我不是你。”封野薄唇轻扬,“我不会凭空陷害人。” “我们一开始是有过揣测,但不敢确信,直到……”元南聿垂下了眼帘,睫毛轻轻颤抖着,“我还是,从头与你说吧。” 燕思空心痛如绞:“你说!” 为什么会这样,封野,元南聿,他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两个人,为何竟对他有此误会?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父救了我,传我武功,授我医术,待我如己出,但我仍想找到自己的家人,可我唯一的线索,只有我的辽东乡音。”元南聿情不自禁地抚了抚唇畔,“只是现在也听不出来了。” 顿了顿,他续道:“直到几年前,我为师父养老送终后,才踏上寻乡之路,我去了辽东,花了两年的时间走过辽东的每一座城池,几经周折,才在广宁查清了自己的身世……”元南聿深吸一口气,声音丝丝地颤抖,“当年因冲撞刑场而被流放的——元思空。” 燕思空的眼眸泛起泪水,他又忆起当年在行刑台前,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如何据理力争,都无法阻止那大刀挥向他爹的脖子,那样的绝望和痛苦,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元南聿用手抹了一把脸:“我得知自己有兄弟、有姐姐、有娘,我得知我爹是怎么死的,我得知元家已举家迁走,便一路寻着线索,想要找到自己的亲人。可这时我听说封家父子含冤入狱,我便去了京师。”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双拳。 “那时,朝野震荡,人心惶惶。封家在西北有忠义之名、不世之功,颇受百姓爱戴,却含冤入狱……我虽不知道真相,但我坚信爹是被冤枉的,因而不想再见到忠良蒙冤,我身无长物,惟一身功夫和一腔热血,我决定救人,便蛰伏于京中,结果,‘燕思空’这个名字不断地出现在茶楼酒肆间。”元南聿低声说,“他们说你有管仲之才,有潘安之貌,却是个寡廉鲜耻之人。” 燕思空抿住了唇。 元南聿脸色愈发苍白,此时他亦不好受:“我好奇这与我同名之人,便寻了个机会,打算去见一见,可当我看到你的脸时……”他倒吸了一口气,“你可知我看到你的脸时,有多么震惊,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应该是我的兄弟,可你为何也叫思空,那我又是谁?于是我跟踪你、调查你,知晓你要劫狱,暗中助你。” “你是元南聿……”燕思空低低地呢喃着,“你是元南聿啊。” “你才是元南聿。”封野厉声道,“你当年和佘准在江南沿海贩私盐,用的名字就是‘南玉’,佘准至今都叫你南玉。你是为了入朝为官,怕被人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后,才改用了他的名字。” “胡说……”燕思空头脑发晕,眼前阵阵地恍惚,他竟是连大声驳斥这荒谬之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元南聿摇着头:“你何必再狡辩呢?我本想救封野离开后,就去找你问个清楚,可当时搜查得太紧,他随时可能被发现,无奈之下,我只得带着他火速离开京师……”他看向封野,“当他见到我时,我才知道,我们少时就认识,可他却从头至尾不知道,我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 封野瞪着燕思空:“你还记得那个下午吗,我和他爬上元府那颗银杏树的下午,我们见过一面。我进屋之后,就觉得那个人不是思空,衣服不一样,声音也略有不同,神情尤其古怪,可我太年幼,又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没有多想,直到我见到他,我才知道,原来有两个人,那个断了腿卧床的、手被火炭烫伤的人,是你。” “不是,不是,当时……”燕思空想起那天发生的事,解释起来竟十分复杂,而且他脑袋愈发混沌,他已经被折磨得几乎难以喘息,他艰涩地说着,“起初被烫伤的是他,我为了不被你发现,才烫伤了自己,他掌心,也有……” 封野露出狠毒的笑容,“是吗。”他一把抓起元南聿的右手,将手掌冲向燕思空,“有吗!” 燕思空定睛看去,脸上已血色全无,嘴唇都泛白不已,元南聿的右手掌心遍布着层层厚茧,根本看不出烫伤的疤! 元南聿摊开了自己的两只手,淡道:“师父发现我的时候,我搬了太多石头,手上没有一处好皮,究竟有没有烫伤……我不知道。”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眼角滑下了泪来。 封野一步步逼近燕思空,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仰起了脖子,阴冷地说道:“我们当时便怀疑你冒名顶替,可哪怕有如此多的证据摆在面前,我仍不愿意相信,我不愿意相信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利用我……”他尾音发颤,巨大的屈辱和痛苦令他几乎将后槽牙咬出血来,他一字一顿,低哑地说道,“直到,元少胥出现,证实了我们的猜测。” 燕思空震惊地看着封野。 “对,你们的大哥,元少胥,半年前,我从蜀地起事,他慕名而来加入叛军,他说出了当年的一切!”封野狠狠揪着燕思空的头发,眼神凶恶的似是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我封野以真心待你,对你百般纵容宠爱,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可有人心!” “他不可信,元少胥自小嫉恨我,他可不信啊!”燕思空泪如雨下,他每一句争辩都如此地苍白孱弱,封野和元南聿说得每一句话,都似是证据确凿,怎么会这样?这世上竟有人需要证实自己是自己?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偏偏发生在他身上! “他不可信,你就可信吗。”元南聿皱起眉,满面的落寞,“大哥与你才是亲兄弟,他说,当年诱逼我顶罪一事,他虽然知晓,却未劝阻,这些年一直受良心折磨,他此时正带兵护粮,待他回来,你还……有何话说。” 燕思空泪如泉涌,这一刻真正体会了什么叫心死,他这一生,就是不断地被夺去一起,家,亲人,理想,声名,所爱,老天爷似是觉得夺走的还不够多,现在连他的身份也要一并夺去? 他是燕思空,他才是燕思空啊! 为何要这样对他,是他作恶太多,报应不爽吗? 封野看着燕思空痛苦的表情,心亦如刀割,他一把掐住了燕思空的脖子,暗暗收紧,他恨,他恨,脑子里有一道声音在催促他,不如结束一切,结束这个令他刻骨铭心、令他肝肠寸断之人。 燕思空含泪看着他,眸中似是有百种思绪,最后都化作一片灰败,他一丝一毫都不想反抗,他太累了。 元南聿忙冲上来,掰开了封野的手,封野被推到了一边,他背过身去,握紧双拳,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泪水在眼眶中转悠,却始终不曾滴落。 元南聿站在燕思空面前,轻声说:“其实,就算当年为你顶罪,我也不会因此恨你,毕竟是元家救了我,我算还了元家的恩情,但你……你的为人,你做过的事……你何苦为了报仇,变成这样。” 何苦为了报仇,变成这样?是啊,谁想变成阴毒算计、不择手段的蛇蝎?谁想变成背信弃义、受人唾骂的奸贼? 燕思空低低笑了两声,伴随着一阵痛苦的咳嗽,他的笑声就像一个濒死之人,残破沙哑,他用模糊地双眼看着元南聿,神智已至支离破碎的边缘,他有气无力地叫着:“聿儿,我是二哥……我是……二哥呀……” 元南聿咬着嘴唇,心中十分扎挣,他看不得燕思空如此狼狈可怜的模样,却又被元少胥和封野反复警告,此人是如何的狡猾不可信,他不敢再看燕思空那悲切的双眸,目光开始游移。 燕思空的眼睛愈发空洞,直至失去焦距,他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第179章 昏睡中,燕思空梦魇不断,直至隔日的午后,才悠悠转醒。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牢房,而是一处小军帐内,身上也被擦拭、清理过,换了干爽的衣物。 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他的心跳陡然加快,恨不能冲破皮肉的束缚蹦出体外,胸膛也用力起伏,气息急促,他两手无力地揪住了被褥,强行平复下一波接着一波涌来的伤痛。 直至此刻,他都不敢确信,那些会不会也是一场噩梦,封野当真那么恨他吗?聿儿当真还活着吗?这些年他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见到聿儿,可醒来后却如一脚从悬崖上踩空,不过是坠入更深的绝望。 但这个梦太真实了,太刻骨了,容不得他不信。 只是连他做梦也不曾想到的是,聿儿还活着,他却不如想象中欣喜若狂。他和封野看着他的眼神,和口中吐露的字字句句,都是万箭穿心……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他太累了,他宁愿继续沉睡,也不愿醒来面对这多灾多难的人世。哪怕是当年四面楚歌的时候,他也不曾想过放弃,这一刻,他却萌生了放下一切的念头。 原来敌人的刀山剑雨,也比不过至亲至爱之人的只字片言。 他这一生,似乎都不曾为自己活过,如今却落得连“自己”都快要不是下场。 他只觉心如死灰。 半晌,有人进了军帐,燕思空心头一紧,但看到来人是前日守卫他的小卒后,悬空的心才暂且落了下来。 那小卒见他醒了,忙放下手中的饭菜和汤药,凑了过来,态度恭敬许多:“大人可好些了?” 燕思空静静看着小卒,看的人头皮发麻,半晌,他才开口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哪里人?”他声音依旧沙哑,喉咙就像穿了跟烧火棍一样,火辣辣地疼。 “小的今年十八,名唤吴六七,常德人氏。”他将燕思空扶了起来,给他倒了杯水,“大人您先喝口水。” 燕思空握在手中,却一动不动。 十八岁……他与封野重逢时,封野亦是十八岁。这年岁已是成人,却仍稚气未脱,他忘不了十八岁的封野那天真骄狂的模样,一如新升的太阳,纵情而毫无保留地辉耀着身边的一切。 封野说得对,那时候他太年少,才会迷恋于自己,如今长大了,自然也就清醒了。 可少时与他青梅竹马的人,究竟是哪一个,他当真无知无觉吗?或许,他只是不愿意心目中的“燕思空”,是自己…… 看着吴六七单纯而明亮地眼睛,燕思空僵硬地抬起手,喝了口水。 “大人,您把饭吃了吧,吃完饭,好吃药。”吴六七将矮凳搬到了榻前。 “你出去吧,我过后再吃。” “可是……”吴六七为难道,“小的要看您吃下。” 燕思空无力地摇摇头:“出去吧。” 吴六七犹豫片刻,退了出去。 燕思空双目呆滞而空洞地看着什么也没有的前方,脑中亦是一片空白,他甚至一时忘了自己来此地的目的。 没过多久,帘门再次被掀开,一阵秋风灌入帐内,凉飕飕的,若是士卒小吏,是不敢这样莽撞地掀帘门的,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慢慢扭过脸去,是依旧覆着面具的——元南聿。 燕思空看着元南聿,眼眶禁不住发热,但他已克制了自己的情绪。 元南聿坐在了榻前,看了眼一口未动的饭菜道:“为何不吃?” “我不饿。”燕思空并非矫情,他是真的感觉不到饿,大约是因为,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侵袭了全身,腹胃之空,就算不得什么了。 “不饿也要吃,”元南聿道,“无论如何,也不必作践自己的身体,这样便不像你了。” “哪样像我?”燕思空轻笑,“你不记得我,又怎知哪样是我。” 元南聿低下头,沉默片刻:“这几年,你的一举一动,我们都暗中关注着。” “哦,便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我。” “他们说的不是吗?”元南聿皱眉道,“你已为爹报了仇,从前做过的恶,便好好赎过吧,你自己都自陈了罪状,难道还要辩驳吗。” “我没什么可辩驳的。”燕思空看着元南聿,眸中满是苦涩,“我这样作恶之人,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不禁想,若聿儿还是聿儿,定会体谅他的吧…… “你放心吧,狼王不会杀你的,即便你不来,我们也要想方设法诱降大同军,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而你很重要。” “可惜你们狼王亲口说了,不会再相信我半句话。”燕思空嘲弄道,”他打算怎么将我物尽其用?” “他自有分辨。”元南聿拿起了饭碗,“你只是染了风寒,加之体虚,修养几日、按时服用汤剂即刻,现在先把饭吃了。” 燕思空抓着他的手腕,压了下去,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只见到了大哥,你见到大姐、见到娘了吗?” 元南聿叹息一声,摇摇头:“半年前大哥投奔我们,我们才得以重聚,可那时战事正酣,我统领一军,如何脱得了身,如今更是远在千里之外了,不知何时才能抽身去见上一面。” “大哥自小不喜我,但大姐不会骗你。”燕思空抓着元南聿手腕的手,暗暗缩紧,“你敢不敢给大姐去一封书信,问清楚当年的真相?” 元南聿怔怔地看着燕思空,半晌,才道:“好,我今日就将信送出。”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心中升起一丝希翼,他颤声道:“聿儿,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你。” 元南聿沉声道:“不要唤我聿儿。”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 “你想当燕思空,便当燕思空吧,对我来说,无论是燕思空,还是元南聿,都是陌生的名字,我不在意,但你不要唤我聿儿,我听来别扭,你便叫我阙忘吧。” 燕思空心痛如绞,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元南聿将面具除了下来。 燕思空静静凝望着这张与自己极为神似的俊脸,然后伸出手,慢慢地抚上了他额角的刺字。 本朝发配流放的犯人,均要施以墨刑,那光洁饱满的额上,赫然刺着一个”囚“字,不过,如今看上去已很浅淡。 元南聿平静说道:“师父当年给我调配过一副膏药,我每夜入睡前都要敷上,已敷了十几年,因而如此浅淡,易容的脂粉可以遮盖,不过,不可能完全消失,所以平日我便覆面。” “你师父待你好吗?” “提到师父,元南聿眼神变得柔和,他淡淡一笑:“我少时顽皮,老是挨揍,但师父虽然严格,却待我极好。” “那就好。”燕思空心酸地说,“那就好。” 他突然之间想开许多,元南聿活着,或许已是他今生最大的恩赐,他曾愿意拿命换元南聿的命,如今俩人不仅都活着,还能重逢,他还要奢望什么呢? 至于封野……有缘无分,又何必强求? 在元南聿的督促下,燕思空吃了几口饭,又把药喝了。 元南聿探了探他的额头:“尚有些热,过几天就好了,以后按时吃饭,我军务繁忙,不可能日日都来看着你。” “我若不吃,便能每日都看到你了?” “你……”元南聿无言以对。 “我很想你。”燕思空深深地望着元南聿,眼圈泛红,“十七年来,一直想着你。” 元南聿看着燕思空面上的悲伤,心悸不已,那神情当真不像作伪,可他不得不防备这个人,他抿了抿唇,抓起面具盖在了脸上,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抽空会来看你。” 燕思空深深叹了一口气。 元南聿走了几步,又回身道:“你不要忤逆狼王,他是天生的将帅,令行禁止,说一不二,别自讨苦吃。” 燕思空冷笑:“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他这些年,愈发暴躁冷酷,恐怕不是你当年认识的他了。” 燕思空沉默了。 他早已见识了如今的封野,又何需元南聿提醒。 —— 吃过药,燕思空又有些昏昏欲睡,他便重新躺回榻上。其实只是寻常的受寒发热,不至于令他一个常年习武之人如此虚弱,这种虚,更多的是从气血中弥漫而来的,他一根手指头也不愿意动,一时间似乎找不到好起来的目的了。 夜幕降临,寒风阵阵地吹刮着军帐,吴六七怕燕思空冷着,早早烧起了炭火,他站在炭火边,哈欠连连。 燕思空在半梦半醒间,突然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如一把利剑破开了温暖的空气,冻得他抖了一抖,他顿时清醒了过来,尚朦胧的睡眼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裹夹着账外的寒气,几乎将整个帐门遮挡。 燕思空彻底醒了 吴六七亦如梦初醒,看到来人,慌忙地跪在地上:“狼王赎罪,狼王赎罪。” 封野自踏入帐内,一双狼目便一直盯着燕思空,他挥挥手,冷道:“下去。” 吴六七磕了个头,忙出去了。 燕思空从榻上坐了起来,看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封野,心脏骤紧。 封野行到近前,燕思空嗅到了一股酒味儿,这令他更加紧张,不知何时开始,他对封野感到陌生,亦感到畏惧。 他突然意识到,他在这个冷酷的、狠戾的、阴沉的狼王身上,已经几乎找不到那个少年的影子了,他又怎会大言不惭地认为自己了解这个人? 封野坐到了床榻边,燕思空需要极大的定力,才克制住了面上的情绪,但禁不住后倾的身体,依然将他暴露了。 封野微微勾唇:“你怕我吗?”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说道:“我项上人头在你手中,不该怕吗。” “别装了。”封野冷笑,“你知道我不可能杀你,杀了你,谁助我统御大同军。”他说话间,凑近了些许,一双眼睛放肆地打量着燕思空,就像在看自己笼中的猎物。 燕思空被那强势霸道的气息压迫得快要喘不上气来,这三年,封野到底经历了什么…… 封野突然捏住了他的下巴:“阙忘来看你了,回头便劝我不要为难你,燕思空,若论收买人心,你简直无人能及,当年你便将我哄得为你是从啊。” 燕思空冷冷说道:“你叫我什么?你忘了你昨夜亲口说了,我不是燕思空吗。” “你当然不是燕思空,但你顶着这个名字十数年,现在如何叫所有人改口?况且,名字终究只是个名字。”封野寒声道,“你就算用了这个名字,也成不了他,而我也再不会被你哄骗了。” 燕思空双眸渗出血丝,若换做平日、换做别人,他如此能言善辩,定要与封野就此事论上一番,可如今他却不想辩驳了,一是他已失望透顶,二是他已想明白,封野是听不进去,因为封野已打从心底认定了此事,惟有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是假燕思空,才能令封野为自己受到的欺瞒找到理由,为自己的怨恨找到出路。 他是燕思空,亦或是元南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封野恨他,希望他是假的。 他百口莫辩,又何必赘言? 见燕思空不说话,封野愈发愤怒,他捏紧了那弧线优美的下颌:“可你靠着‘燕思空’这个身份,从我这里得了多少好处?我会让你一样一样地还回来!” 燕思空心中闷痛,咬牙道:“你想让我还什么?我大仇已报,再无遗憾,这贱命一条,随你拿去!” 封野面上闪过一丝狰狞,突然一把抓住了燕思空散落的乌发,强迫他抬起头,重重地堵住了他的唇,粗暴而热烈地亲吻着那绵软的唇瓣。 燕思空双目圆瞪,伸手推拒着封野的胸膛,只是他浑身无力,无法撼动封野那山一般的身体分毫,只能被那霸道的舌头顶开了齿缝,长驱直入,恶狠狠地吸吮着。 封野便像是饿了许久的狼,贪婪地将那口中的滋味儿品尝了个遍,亲得燕思空头脑晕眩,连一丝挣扎地力气都没有了。 当俩人分开时,燕思空气喘不已,那苍白的面上,一对微肿的唇瓣被衬得分外嫣红诱人,那氤氲的双眸,孱弱的体态,和怒而不能言的神情,都彻底激发了封野体内的兽性,令他只想狠狠地蹂躏。 “你……”燕思空气息不稳,被封野眸中迸发的欲望慑住了。 封野那修长的指尖,轻柔地划过燕思空的脸颊:“听说夕儿怀孕了,几个月了?” 燕思空一动也不敢动,那温柔抚弄他的手,就像正在舔他的狼舌。 “说话呀,几个月了。” “……我和她,并非你所想。” “并非我所想?”封野看着燕思空修长雪白的脖颈上,被马鞭勒出来的红痕,不禁回忆起昨夜握着这脖子时那纤弱的感觉,他要拼命压抑下胸口疯狂流窜的嫉火,否则他恐怕会将此人吞吃入腹! 燕思空颤抖着:“封野,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封野用力将燕思空摁倒在床榻上,俯身逼进他,“我想干我想了四年的事。你曾经在我胯下是如何的欲仙欲死,女人能满足得了你?” 燕思空咬牙道:“你……你我已至这般田地,你还想着这个?” “为何不呢?当年你拿你爹起誓,你生是我封野的人,死是我封野的鬼,就算你娶妻纳妾、子孙成群,你依然是我的!”封野露出阴狠得令人胆寒地笑,“何况,你对我而言,也只剩这般好处了。” “封野!”燕思空以手抵着封野的胸膛,“你喝酒了,你冷静一些!” “我清醒得很,我在你身上醉了那么多年,总算醒了。”封野笑出一口森白的獠牙,“你当年为了笼络我,也不惜像个娼妓一般对我张开双腿,你不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吗,如今又装什么呢!”封野一把撕开了燕思空的衣襟。 燕思空心痛如绞,他对着那张曾经令他一往情深、朝思暮想的脸,狠狠甩了一耳光。 封野没有闪躲,他微微偏过脸去,神情透出一丝残忍,他牢牢按住燕思空,凑近他耳畔,悄声说:“听说发热之人,那里也特别的热,插进去尤其舒爽,我一直想试试。” 燕思空眸中满是痛苦。 是谁把封野变成了这样? 是他吗…… 第180章 封野扯开了燕思空松垮的里衣,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他一口咬上那纤长的脖子,狠狠吸吮着,大手亦在那干燥柔滑的皮肤上游移。 燕思空一把揪住了封野的头发,嘶声低吼:“封野,住手!” 封野抬起头,两眼赤红,他干脆抓起燕思空的两只手腕,用腰带缠了起来,燕思空发热未褪,浑身无力,几次挣扎都于事无补,只能任由封野将他的手绑了起来。他绝望而悲愤,气得浑身颤抖:“封野你这个蠢货,你眼盲心更盲,你连与你朝夕相处过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他爽朗良善,心高志远,小小年纪就有以身报国的骨气,绝不是你这般嘴脸!”封野的指尖划过燕思空的胸口,最后用力点住了他的心脏,“他的心没有你这么脏。” 燕思空咬牙切齿:“我可以说出当年你我相处的点滴……” “你和他同食同寝,无话不谈,你以为仅凭这个就能再骗过我?”封野寒声道,“早在我与你相遇之初,我便感觉你不像他,阙忘才像当年的他。何况,我曾问你可记得当年我们许下的诺言,你却忘了。” “我没有忘,我现在……” “住口!”封野一把捏住了燕思空的脸,阴冷地看着他,“你不配说出来,那是我和他的承诺,老天有眼,就算他忘了,他也来到我了身边,与我一同披荆斩棘,建功立业。” 燕思空只觉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十七年前他与封野在广宁马场上许下的鸿志,他哪怕一个字都不曾忘记,如今在封野面前,他竟不配提起? 封野俯下身,慢慢欺近燕思空:“当年我对你百依百顺,被你好生利用,如今你落到了我手中,我也定会物尽其用,我要你看着我睥睨天下,看着我翻云覆雨,我要你用你的一切,取悦我。” “你……” 封野再次堵住他的唇,粗野而热烈的吻封住了燕思空口中流泻的声音,他扯碎了碍事的衣裤,在那洁白的胸膛上落下点点啃咬的青痕,大手更是伸进亵裤,放肆地玩弄着那处柔软。 “封野!”燕思空被他戏弄得浑身颤抖,他狠声道:“你是人还是畜生,堂堂靖远王世子,怎可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封野蛮不在乎地低笑,被欲望侵染的双眼狂妄而充满野性:“靖远王世子早已经随着封家死了,如今的我,不过一介流寇反贼,比不得驸马大人知书达理,可要论下作,我还不及你分毫。”他一把扯下了亵裤,燕思空身上最后一道屏障也消失了。 燕思空一头浓黑的长发披散开来,衬得他修长的身体愈发雪白无垢,他双手被缚,眼圈泛红,无力地想要蜷缩起身体,那脆弱而绝艳的模样激起了封野所有疯狂的欲望。 封野顶开了他的双腿,看着他在自己身下颤抖的样子,心中泛起扭曲的快感。 燕思空哽咽道,“你我好歹……相知一场,别这样对我。” 封野俯下身,轻咬着燕思空的耳朵,用最温柔的语调说出最残忍的字眼:“我偏要这样对你。”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面如死灰。 他含住燕思空的唇,辗转蹂躏着那嫣红的唇瓣,直将人亲得喘不上气来,才一路游移至胸口,张嘴含住那淡粉的乳首,恶意舔弄着。一手则不断下移,感受掌中肌肤的温热柔滑,哪怕是那不间断的战栗,都令他血脉偾张。 三年来,他没有一日不想着这个人,爱也罢,恨也罢,燕思空是属于他的,他从高山跌落深渊的绝望,他失去一切、日夜煎熬的痛苦,他定要让燕思空尝尝! 他分开了燕思空的长腿,沾了膏药的手强行挤入那柔韧的臀瓣间。 燕思空难受地扭动着身体,将被绑缚的双手挡在了脸上,他宁愿自己没有醒来,也不至清醒着遭受这一切。 封野将手指顶入那紧窒的甬道,同时俯身舔吻着燕思空的脖颈,吐露的字句,极尽之能事,“又紧又热啊……你当年缠着我的腰,求我插得更深,还记得吗?其实你天生就该被男人肏,我不在,谁能满足你?” 燕思空咬着下唇,紧闭双目,只当自己听不见、看不见,可那在肉壁内放肆搅动的手指,那诡异而难受的感觉,叫他如何逃避? 封野的手指一根地一根顶入,肆意在那肉穴内进出,看着燕思空因羞耻而涨红的面颊,心中快意极了,他嘲讽道,“为了报仇,你能爬上我的床,换了别人,你大概也愿意吧。” 燕思空绷紧了身体,只恨不能耳朵也就此封起来。 封野抽出了手指,将燕思空的双腿大大分开,对比燕思空被剥得一干二净,他身上衣物完整,只将那昂扬的肉刃掏了出来,顶上那微启的小口,“既然你恬不知耻,什么也能舍弃,我便让你从今往后,只能在我狼王胯下承欢!”话音未落,他有力的腰身一挺,那粗长狰狞的阳物,毫不怜惜地捅进了那娇嫩的小穴。 燕思空下身激痛,脱口而出的痛叫马上被他以手捂住了,他眼角逸出泪水,身体狠狠颤抖着。 封野顶入那肉壁的一瞬间,只觉体内的兽性被彻底释放了,而且还是一头,饿了太久的猛兽,这是他日思夜想的身体,这是他势在必得的人,他能对这个人做任何事,他要对这个人,做尽一切他想做的事! 他将肉棒退出些许,再次顶入,正发热的燕思空,体内的温度果然比平时还要高,被那高热的肠壁紧紧挤压的快感令他禁不住低吼出声,他不顾身下人的颤抖,狠狠地抽插起来。 燕思空将嘴唇咬出了血来,也不愿发出半点声响,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起身体,却被封野将双腿扛到了肩上,下体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那狰狞的肉刃面前,被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操弄着。 封野以手指撬开燕思空的牙齿,边大力抽送,边残忍说道:“叫出来啊,最好叫得整个营地都能听见,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当朝驸马燕思空,不过是我封野的胯下男宠。” 燕思空一口咬住了封野的手指,他瞪着封野,赤红的目光透出深深地怨愤。 那眼神令封野心痛如绞,却更激起他征伐的欲望,他没有将手指抽回来,就任燕思空咬着,唯有这样的痛,能让他格外狠得下心来,燕思空咬得愈狠,他插入燕思空体内的力道就愈重,燕思空的身体被顶得不住前耸,抖如风中落叶。 封野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狂烈地将渴望倾注于猎物身上。燕思空被他操弄得逐渐失去了力气,疼痛麻木了,暌别已旧的妖异快感逐渐从意识深处被唤醒,三年多未经人事,他几乎快要忘了封野曾在床笫见给予过他怎样的疯狂,如今它们如海浪般冲了过来,侵入四肢百骸,他浑身瘫软,用仅有的意识捂住了嘴,仍不愿发出任何耻辱的声音。 燕思空脸上的汗水与泪水交织,散乱的黑发如怒而盛放的罂粟,纯白透粉的肌肤上,遍布的青红痕迹就像彰示所属的旗帜,让封野在自己的领土之上肆无忌惮地征伐。 封野将燕思空的身体翻了过来,令他像条狗一样将屁股高高撅起,遍布青筋的粗长肉棒恶狠狠地插入那湿漉漉、媚红的肉洞,居高临下地命令道,“叫出来,叫出来啊。” 燕思空将脸埋进被褥间,他的意识已然迷乱,只能无助地小声啜泣,夹杂着痛苦的淫叫不时逸出,却并不足够让封野满意。 “叫出来。”封野抓住燕思空的性器,快速抚弄着,并一下更比一下凶狠地将那肉刃捅入那令他疯狂的蜜穴,他逼迫燕思空与他一同沉沦,“叫出来,让我听你的叫声,让全天下人都听到,叫出来!” 封野有力的胯快速撞击着燕思空柔韧的臀肉,发出啪啪啪地声响, 仅是那动静就已经足够淫乱,燕思空被前后夹击,身体战栗不已,那刻意压抑过得呻吟,更是像春药一般不时地钻入封野耳中,可他想要更多。 他抽出肉刃,将软成一滩烂泥的燕思空从地上捞了起来,并站起了身,燕思空如梦初醒,将要坠落的恐惧令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封野的脖子,封野以有力的双臂挂住他的双腿,两手托住了他的臀肉,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竟就着站立的姿势,向上插了进去! “啊——”燕思空身体下沉,从未有过的深度探知到了可怕的境地,一股极致的快感汹涌而来,他控制不住地叫了出来。 封野咬住燕思空的耳垂:“叫,叫出来!叫我的名字!”他雄壮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托住了燕思空的身体,硬挺的肉棒不断地顶弄着。 “封……野……”燕思空声音嘶哑,“不要……” “不准不要。”封野那兽性的双眸中满是无限沉沦的欲望,“我给你的,你全部都得要。” 燕思空的神智已知溃败的边缘,他再也无力压抑口中的呻吟,随着封野愈发疯狂的肏弄,下身的痛苦与快意并行,仿佛在云端与深渊反复交替,他仿佛失去了作为人的一切感官,惟有被封野肏得淫叫连连。 那一夜,燕思空数不清封野在他体内射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是清醒的,何时是昏迷的,他哭泣过,求绕过,最终却只能随着封野在欲海沉浮,封野被仇恨与欲望侵蚀的脸,在他眼前忽明忽暗,最终成了他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 ===== 那夜过后,燕思空连烧了几日不退,甚至开始说起胡话。 幸得元南聿这半个神医在军营内,强灌了几天上好的汤药,又不停地擦身降热,才终于让燕思空缓了过来。 他醒来后,神智也不清醒,足足又休养了好几日,才有了下床的力气。 那夜的疯狂,至今回忆起来仍令他心有余悸,封野给予他的羞辱和刻意的报复,激起了他满腔的怨愤,同时令他痛彻心扉。 事到如今,他再也没有为自己分辨的念头,他终于明白,自三年前俩人分离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真的恩断义绝了,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封野,不是那个曾对他有百般好、让他依恋让他深念让他朝思暮想的人,只是狼王,仅仅只是狼王。所以,他是不是真的燕思空,又有什么紧要? 而他也终于可以将封野放下。他骗过、利用过封野,封野亦对他毫不留情,在他心中,俩人彻底扯平了,从今往后他对封野无愧亦无情。正如封野所说,靖远王世子早已经死了,他的心,也随之死了,如今又何必庸人自扰?何必伤心欲绝? 他早就知道,他这一生都不该对任何人动情,不过是拖累,这样最好,他再不必受此拖累,没有了封野,这颗心,才能真正坚若磐石。 他尚有聿儿,他尚有未完成的志向,他的命一文不值,但只要余一口气在,他就不该停下,否则,他为什么而活呢? 元南聿来看他时,瞅他的眼神是难以掩饰的闪躲。 燕思空却已经沉寂了下来,从灭顶般的痛苦中苏醒了,他平静地说道:“你不必躲躲闪闪,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元南聿给他把着脉,摇了摇头:“你们的事,我不想过问,但他太鲁莽,你……”他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不必诊了。”燕思空抽回手,“我自己诊过了,没大碍了。” “你也会医术?” “皮毛罢了。”燕思空嘲弄一笑,“你在京中听过那么多我的谣言,难道没听过我与狼王的断袖之说?” 元南聿沉默了一下:“我起初是未当真的,但跟随狼王这些年,我早已猜到了,他一提到你,总是……” 燕思空并不在意那“总是”后面会跟着什么,皆与他无关了:“我确是不择手段之人,这又算得了什么。” 元南聿不禁一怒:“你真是……” “这副皮囊,惹得靖远王世子当年对我痴迷不已,又是这副皮囊,令陛下愿将爱女下嫁于我。”燕思空低笑着,“皮下三寸皆白骨,人却只能看到表象,我未达目的不惜一切,不过区区一副皮囊,不用白不用啊。” 元南聿的胸膛用力起伏着,不客气地说道:“你自诩聪明,却行事不正,早晚反受其害,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哈哈哈。”燕思空大笑三声,掩饰心头苦涩,“何须‘早晚’,我不知遭了多少报应了,可老天爷依旧让我活着,必是还有未完之事在等着我。” 元南聿失望地摇着头。 帐篷的帘门被粗暴地掀开,封野大步走了进来,面上冷若冰霜,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亦回视着他,目光冰冷。 封野道:“阙忘,你先退下。” 元南聿道:“狼王,别再为难他,他病刚好。” “我知道,你退下。” 元南聿犹豫了一下,起身走了。 封野坐到了燕思空床榻前,仔细瞧着那面上刚刚聚起的红润,比起前些天的苍白,看来确实好多了,他嘲弄道:“你确实该好好利用这副皮囊,这样你在身边,能好受一些。” “我在你身边,如何能好受。”燕思空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好受,便也是你自找的。”封野冷笑,“当年我对你好的时候,你用作垫脚的石头。” “那又如何。”燕思空勾唇一笑,“你自愿的。” 封野危险地眯起眼睛,不怒反笑:“对,是我自愿的,怪我年少无知,天真愚蠢,可惜你再也骗不了我了,如今还落在了我手中。” “哦,是吗。”燕思空不疾不徐地说道,“没有我,你以为自己要折损多少兵马,才能拿下河套?” “有没有你,折损多少兵马,我都要拿下河套。”封野捏着燕思空的下巴,“有了你,便更轻易许多。”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想帮你?” “帮我?”封野哈哈大笑,“帮我?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做的一切,不过为了你自己,你想利用我窃权,利用我扶陈霂登基,进而执掌天下,我不过是你的一枚棋,陈霂也不过是你的一枚棋。” 燕思空看着封野一脸的嘲讽,心中依旧不可抑制地泛起密密麻麻地刺痛,但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他道:“不错,这正是我想要的,也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什么,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封野倨傲道,“我只要你乖乖听话,到时,我自会分你一杯羹。但你若再跟我耍心机……”他表情一变,阴沉说道,“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封野,那威赫的、凶狠的、冷酷的神情,原本是面对敌人的,如今却用来对付自己了……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必在乎,却难挡那汹涌而至的悲伤。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变得如此软弱了? 封野看着燕思空逐渐苍白的脸色,心头一紧,他抿了抿唇,突然除下了身上的轻甲,开始脱衣服。 燕思空身体后倾,颤声道:“你……” 封野斜了他一眼:“放心,我不动你。” “那你要做什么。” “睡觉。”封野除下外衣,爬到了榻上,不顾燕思空的反抗,将他揽进了怀中。 燕思空僵硬地被困于封野怀中,一动也不敢动。他至今无法忘怀封野那迸发的兽性,他着实害怕了。 封野用鼻尖轻轻抵着那乌黑的头发,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仅是那样抱着,仿佛山崩地裂也不会撒手。 燕思空的后背抵着封野宽厚温暖的胸膛,心中百感交集,他曾无数次被拥入这个怀抱, 他曾以为这是世上最令他安心的所在,他曾祈求时光停驻,只为在这怀中寻求片刻的安稳,可如今,此处也只剩下冰冷的风雨。 这世上再无他燕思空的安稳。 第181章 病愈后,燕思空算了算,自己在狼王大营已待了有六七日,黔州必然十分焦急,不过他临走前已经吩咐好,只要没有他的死讯,就按兵不动。 他不能整日缩在帐内自艾自怜,既已清醒,便有清醒时该做的事,他决定去巡视大营,看看封野的拥兵情况到底如何。 可刚刚走出帐篷,他就被拦住了。 吴六七正在门外值守,见到他便拱手道:“燕大人,狼王有命,您……不能离开营帐。” 燕思空皱眉道:“我闷了许多天,不过想散散步、透透气。” “狼王有命……”吴六七为难道,“小的不敢放您离开。” 燕思空顿了顿:“阙将军呢?” “阙将军去接运军粮了。” 军粮……燕思空隐约记得,那日在牢内,他们说元少胥去押运粮食,莫非就是去接应元少胥?看来他很快就能见到元少胥了。 尽管心下已经决意不再为自己辩驳,可若尚有机会证明他究竟是谁,他又不甘心就此放过,就算封野无论如何都不信他,但若元南聿可能信他,便值得他一试。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可是去接应元将军?” “正是。” “既然如此,你进来陪我说说话吧。”他要向吴六七探听一下元少胥在狼王军中是什么地位。 吴六七面露难色。 “怎么?狼王还有命?” 吴六七恭敬道:“狼王说,说……” “说什么?”燕思空加重了语气。 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又心有城府,气势之迫人,岂是这等乡野来的泥腿小子能抵御的,这小卒明显有些害怕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说大人您已痊愈,不必再着人照料,也不许跟您多做言语。” 燕思空心下寒凉,封野竟防他至此。他冷哼一声,狠狠拂袖,转身返回了帐内。 当天的午饭、晚饭,他均是一口没动,不得已,吴六七只能去禀告封野。 在饿了一天后,封野出现了,看着卧在案前安静看书的燕思空,心头的火气顿时就往上蹿,他冷冷说道:“燕思空,你何时这般愚蠢了,拿绝食威胁我?” “我并非绝食。”燕思空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头也没抬,淡淡说道,“只是一个人吃饭不免寂寞,便没了胃口。” “你想让我陪你吃饭?” 燕思空嘲讽一笑:“怎敢劳狼王大驾,你在,我更没胃口。” “你想见阙忘是吗?”封野微眯起眼睛,“你以为我会让他一再与你独处,然后被你的花言巧语所骗?别做梦了,没有我的允许,他不会再见你。” “我们是兄弟,他就算信我,也无可厚非。” “你们不是兄弟。”封野逼近了几步,“你们既没有血脉相连,也不曾肝胆相照,没有犯了事让兄弟去顶罪的‘兄弟’,他不会信你,但我亦不会让你再有机会利用他。” 燕思空眸中闪过怒意:“我与他一同长大,请比手足,你不让他见我,你凭什么!” “凭我是狼王。”封野走到燕思空面前,半蹲下身,冷冷地注视着他,“凭他与我并肩作战、随我出生入死,凭他救过我的命,陪我渡过这一生最煎熬的时候,凭他是我的思空。” “你、的、思、空。”燕思空一字一顿,心脏揪紧了,他看着封野冷酷霸道的神情,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侵入骨髓,他颤声道,“封野,你莫非对他……” 封野品尝着燕思空面上的惊惧,分外快意,他未置可否,冷笑道:“他与你,是不同的。” 燕思空一把抓住了封野的衣襟,厉声道:“元少胥回来了吧,他敢不敢与我当面对质?!” “他怎会不敢。”封野长臂横过燕思空的腰,牢牢擒住,逼他贴进自己怀中,喘息不仅变得粗重,“待他回来,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他。” 燕思空双手成拳,抵住他的胸膛,对那夜的恐惧又袭上心头,他直勾勾地瞪着封野:“你……又想干什么……” “你是我的俘虏,我是你亲口起誓要一生从属的人,无论是这营帐,还是你的身体。”封野轻佻地勾起他的下巴,“我都可以随时造访,不必向你报备。” 燕思空一把抓住了封野的手腕,他已经恢复了气力,可没那么好对付。 二人四目,犀利的火花在空气中碰撞,夹杂着汹涌的敌意,封野最终放开了燕思空,不怀好意道:“一个人吃饭寂寞?我会给你找个伴儿的。” 燕思空目送着封野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营帐,才瘫软在地,身上下了一层冷汗。 适才提起元南聿,封野的态度令他琢磨不透,事到如今,他已分不清封野当初动心的,是“思空”,还是他这个人,如若……如若封野对元南聿……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只当自己胡思乱想,不愿再细究下去。 —— 燕思空很快就知道,封野给他找了什么伴儿了。 夜幕初落,他在营帐内,听得外面传来一阵骚乱,士卒们发出了或惊恐或亢奋的叫声,燕思空好奇地站起身,想掀开帘门看一看。 可刚凑近帘门,外面的喧闹瞬间沉寂下来,几乎变得鸦雀无声,隔着营帐,燕思空体会到一股渗透骨髓的危险气息,他明明什么也还未看见,汗毛已经根根竖立,本能在警告他,一帐之隔的外面有什么东西能威胁他的性命。 接着,他听到一阵沉闷的鼻息,那不是人,而是——兽! 帘门被掀开了,燕思空禁不住往后退去,一只灰黑的、硕大的狼头钻了进来,那只青白泛灰的独目,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绿芒,黝黑湿润的鼻头下,一排森白锋利地獠牙随着抽动的腮肉微微冒头,足以将人吓得腿软。 它彻底钻入营帐,抖擞雄厚的毛发,那庞大的身躯使得营帐都变得狭窄、拥挤,仿佛一切已尽在它的口腹之内。 燕思空怔愣地看着眼前的巨狼,轻声唤道:“……魂儿。” 封魂打量了燕思空一番,抬起大爪子,一步步朝他走了过去。 燕思空一步步后退,他拼命吞咽,也难抑心头的紧张,时隔多年,这头真正的狼王,可还记得他?若、若是不记得了…… 一人一狼,就这么退到了营帐的边缘,直至燕思空后背抵上帐布,无路可退,才不得已煞住了脚步,他看着封魂,额上满是细汗。 封魂走到燕思空近前,后腿弯曲跪坐,腰身挺得笔直,用那只冰冷的独目看着燕思空,似乎在等待什么。 当封魂跪坐时,他们几乎一般高,那长满獠牙的兽口,就在燕思空脸前,他甚至能随着封魂的一呼一吸,嗅到他口中长期食生肉留下的味道,实在难闻。 封魂终于不耐烦了,用脑袋重重顶了一下燕思空的胸口,然后趴了下来,不再搭理燕思空。 燕思空登时浑身泄力,狠狠松了一口气,封魂记得他,这是在向他示好……姑且算作示好吧。 燕思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摸了摸封魂的脑袋:“魂儿,你还记得我。” 封魂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 “当年我去山上找过你,找了好几次……”燕思空抚摸着那粗硬的毛发,叹息一声,“我还骑着醉红去找你,你不是喜欢和它玩儿吗,看来那时,你就已经走了,幸好你走了……” 封魂以及轻哼着。 燕思空趴在了封魂身上,将自己的脸陷入那温暖厚实的毛发中,回忆起当年他和封野枕着这巨狼喝酒谈天,双双醉倒在大槐树下打盹儿,又或在景山上一同漫步赏春,在躲雨的山洞里挨着它取暖,还有夕阳之下,他们同乘着醉红,它从山上飞身而下,与他们并行在草原上驰骋。 封野那单纯明快、无忧无虑的笑容,不其然地闯入他的脑海,顿时令他的心抽痛不已。 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他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浅浅地泪渍,双手揪紧了封魂的毛发,想要从一只兽的身上,汲取他无处可寻的温暖。 封野,你看到了吗,连封魂都识得我…… —— 无论封野是出于什么让封魂来陪燕思空,亦或只是监视他,他都因封魂的出现而感到高兴。他这一生,有大半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就身首异处,每一日都可能是他余生的忌日,因而久别逢故人——哪怕这“故人”并不是人——他也欣慰。 不过,在与封魂相处了两日后,他迎来了他本终生不愿再见,如今却非见不可的故人——元少胥。 元少胥因元南聿而得到了封野的重用,如今在叛军中小有威望。 燕思空理解元少胥为何撒这个谎,如元少胥这般好高骛远,却资质平平之辈,因父亲的冤死而仕途尽毁,甚至不得不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蹉跎了十数年光阴,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怎可能不牢牢抓住。他若跟对了人,封野真有入主京师的那一天,等着他的就是封侯加爵,光宗耀祖。 尽管元少胥少时从不给他好脸色,还将他赶出家门,但他念在元家的大恩上,不曾怨过半点,可元少胥如此对他,怕是连一丝一毫的兄弟之情,也不顾念了。 第182章 吴六七前来通报,说狼王传唤燕思空去见元将军。他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敢抬,腿肚子直抖,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时不时地偷瞄趴在燕思空脚边的封魂。 封魂亦用一只独目瞪着他。 燕思空站起身,胸中气血翻涌,他终于要见到元少胥了。 封魂却用爪子勾住了燕思空的腿,燕思空按了按它的脑袋:“魂儿,我去去就回,你留在帐内,哪里也不要去。” 封魂闻言,抽回了爪子。 燕思空随吴六七走出帐篷,边叮嘱道:“不要令人随意进入我的帐篷,知道吗?” 吴六七讪讪道:“大人放心,除了狼王,谁敢进去。” 来到叛军大营这些许天,燕思空还是第一次在营内行走,他抓紧时间观察了一番,但要凭借这区区几步路,判断出营房的情况,实在有些勉强。 吴六七将他带到了元少胥的军帐前:“大人,请。”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而冰冷,他挺直了腰身,大步从容地走了进去。 一进帐篷,燕思空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封野,而元家兄弟分站两侧,当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燕思空面前时,他顿时僵住了。 元少胥…… 俩人最后一次见面,元少胥还是个十七八岁的英俊少年,十七年过去了,他已与当年的元卯差不多年岁。元家的子嗣里,就属元少胥与元卯长得最像,如今面上的纹路平添了岁月的痕迹,身上的铠甲装饰出几分英武,就更像了。 若非了解元少胥的本性,仅凭他相貌堂堂、气质英锐,一眼看去,确实易让人信服。 燕思空看着那张脸,无法不回忆起元卯,心中酸楚难当。 元少胥大步走了过来,激动地叫道:“南聿!” 不等燕思空有所反应,元少胥已经抓住了他的肩膀:“南聿,没想到你我兄弟还有再见之日啊!” 燕思空怔怔地望着元少胥,心中升起一股厌恶,元少胥竟敢顶着这样一张神似元卯的脸,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就连他这般工于心计之人,也要自愧不如了。 元少胥沉痛地说:“你当年不辞而别,十七年来杳无音信,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没想到你还活着,娘和大姐知道了,该有多高兴。” 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看着元少胥,淡淡说道:“大哥,我是思空,不是南聿,你不至连亲兄弟都认不出来吧。” 元少胥做出惊讶的样子,他看了元南聿一眼:“南聿,你此话何意?” “大哥此话何意?” “南聿……”元少胥痛心疾首,“你到现在还要装作思空?当年我们元家家破人亡,兄弟三人天各一方,如今好不容易团聚了,思空也说了,不会怪你,你又何必如此?” “我亦想问大哥何必如此。”燕思空将元少胥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摘了下来,他看向元南聿,又看了看封野,“如今聿儿失忆了,狼王不知真相,全凭你一人之言,思空还是南聿,本只是一个名字,我叫什么也不打紧,但我不能被冤枉。” “你……”元少胥失望地摇着头,“你我是亲兄弟,我为何要冤枉你?当年你冲撞刑场,要被发配流放,你便求思空为你顶罪,外人分辨不出你们,我则是……则是一时私心,没有阻拦,只因你是我的亲弟弟……”他悔恨地说,“这些年来我良心难安,直到再见到思空,知道你们都活着,我才能睡上一个安稳的觉啊。” 阙忘低下了头,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封野微扬着下巴,冷冷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嗤笑一声:“大哥,我当年真的看不出,你这般会做戏,我理解你为何撒谎,可这谎言未免太易戳穿。大姐和娘都知道真相,广宁旧人虽然很多已不在,但当年的事不可能完全抹灭,是谁自幼有神童之名,是谁从小尚武?如今正在广宁与金人对抗的梁慧勇梁将军,当年就是他将我从刑场带走的,他知道那个冲撞刑场的人,究竟是谁。”他看向封野,“狼王,你可敢给梁将军送去书信一封,问明此事?” 封野道:“好。” 元少胥的目光闪烁,他沉声道:“南聿,十七年不见,你怎么变成了……他们都说你阴险奸猾,满口谎言,我顾念兄弟之情,一句也不愿意相信,可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连祖宗也不想认了?爹若天上有知,看到我们兄弟三人互相猜忌,该多么难过!” 元少胥神情肃穆,义正言辞,那板起来的面孔竟分外像当年的元卯,燕思空心头大颤,不仅后退了一步,元少胥和元卯的脸在恍惚之间重叠了,他仿佛看到元卯在指责他们兄弟阋墙,令他顿时升起难言的歉疚。 元少胥眼见这招奏效了,又逼近一步,低声道:“难道你忘了,当年爹是如何教诲我们的吗?你就这么回报爹的恩情吗?” 一直一言不发的元南聿走了过来,轻声说道:“燕大人,既然你也不在意一个名字,何不把往事就此揭过,不要再提了吧。我说了,我不怨你,你要当思空,你就是思空,我已是阙忘,也只记得自己是阙忘,而大哥始终是大哥,大哥说得对,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我们兄弟三人团聚吗?我们兄弟齐心,为爹正名、为元家报仇,爹在天之灵才能安息啊。” 燕思空僵硬地看着元家兄弟,只觉一股郁结之气堵在心口,令他呼吸都难以为继,他嘴唇发抖,双拳握得咯咯直响。 元少胥比他想象中聪明,知道哪里是他的软肋,他这一生都无法放下的,就是元家对他的大恩,如今元家兄弟暗指他对元卯不孝,真如当胸一拳,打得又狠又准。 可是……就此揭过? 若没有封野,他或许可以就此揭过,他可以不在乎自己是谁,可封野却因此而对他……他心脏闷痛,默默地看了面无表情的封野一眼,嘴角突然扯出一个嘲弄地笑。 封野,也不在乎呀…… 他为何还是不死心地想要自证清白,就算他证明了自己真的是燕思空,他和封野之间的那些隔阂就能消失吗?他还是欺瞒过、利用过封野,他还是娶了封野的表妹,而封野也不甘示弱,那些声色俱厉的指责,那些毫不留情的羞辱,就能当做不曾发生吗? 他何苦白费力气?也许就如元南聿说的那样,就此揭过,兄弟齐心,对谁都好。 他心中大怆,嘴角却逸出了一串嘲弄地笑声,他低低笑着:“好,说得好。我燕思空活了三十年,斗得倒这世上最阴毒险恶的权宦,却竟然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也罢……”他深吸一口气,笑容凄凉,“就此揭过。” 说完,他不再看这帐内的任何一个人,转身离去。 他心里清楚,无论是给元微灵,或是给梁慧勇的信,要么送不出去,要么收不回来,元少胥十六岁从戎,如今在叛军中身为参将,若这点能耐都没有,就白活了。 他倦了,彻底倦了。 —— 回到自己的帐篷,封魂还在原处趴着,听见动静,便睁眼瞧了瞧。 燕思空走到封魂身边,歪栽到了它身上,一时只觉虚软无力。 他真想把元少胥的面皮扒下来,不让元少胥用那张神似元卯的脸,说出令他戾气高涨的话。 可那终究是元卯的儿子,看在元卯的份儿上,他还能如何? 封魂似乎感受到了燕思空的情绪,用脑袋拱了拱他。 燕思空转过身,抚摸着封魂的脸,轻声道:“魂儿,你是否能将一个人的味道记上一辈子?” 封魂那只青白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思空。 “哪怕你只有一只眼睛,你还是认出了我。”燕思空苦笑道,“他还不如你。” 一向傲慢冷酷的封魂,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燕思空的脸。 燕思空怔了怔:“你还是第一次舔我。”从前封魂撞他一下,就好像是天大的恩赐了。 封魂“呜”了一声。 燕思空趴在了封魂身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也罢,至少你认得我,无论我是不是燕思空,无论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忠良,还是奸佞,在你心中,都无甚差别。”他难抑心中酸楚,呢喃道:“或许,你才是世上最懂我的。” 封野踏入营帐时,看到的就是燕思空趴在封魂身上那孤寂的背影,他的心揪了一下,神色微动,但很快掩饰了过去。 燕思空没有回头,能随意踏入他帐内而令封魂毫无反应之人,只可能是封野。 封野走到近前,半蹲下身,命令道:“转过头来。” 燕思空顿了片刻,慢慢转过了身,淡漠地看着封野。 “你还有什么可说?” “无话可说。”燕思空的神情十分冰冷,“你当我是谁,我就是谁吧,如今我也是谁,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黔州巡按御史,我是当朝驸马,你想要大同军,就得依仗我。” 封野冷笑:“不错,这才是你,在你心中,什么儿女情长、什么亲眷兄弟,都是掌中之棋,如今你要在棋盘上角逐,就要用我的兵马。” “不错,我手中有帅,你手中有卒。”燕思空深深凝望着封野的眼睛,“楚王是长皇子,名正言顺的储君之选,未来天子,我助你夺得河套,助你诱降大同军,助你逐鹿中原,而你,要扶楚王登基,我们均分天下。” 封野唇角微扬:“一言为定。” 燕思空心底有一丝凉意,封野的允诺令他无法轻信,因为他再也不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了解封野,封野防备他,他也防备封野,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如今即便近在咫尺,也仿佛隔着一道深深地鸿沟。 封野欺近了他:“你知道我为何让魂儿来守着你吗。” 燕思空眯起眼睛:“它不会说话。” “对,只有魂儿不会被你的花言巧语所蒙蔽。”封野冷笑道,“否则以你的奸猾,一觉醒来这封家军改了姓也说不定。” 燕思空嘲讽道:“名震天下的狼王,竟惧怕一介文弱书生,你这样也能统御三军?” “怕你?”封野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我去过炼狱,见过鬼怪,感受过自己的父亲在怀中渐失温度,这世上再没有令我封野惧怕的人事物。” 燕思空一阵战栗。 封野低下头,舔吻着燕思空的唇:“从蒙冤入狱的那一天起,我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我要一样、一样地讨回来。” 燕思空起身想逃,被封野一把擒住,拽入了自己怀中,用力吻住了那柔软的唇瓣。 唇齿交缠,如此的亲密,俩人却互瞪着两眼四目,仿佛要从对方脸上瞪出窟窿来。 燕思空突然用力踹了封魂一脚,封魂不满地腾地站了起来,俩人顺势滚到了一旁。 燕思空这才得以脱身,他爬了起来,戒备地看着封野。 封野像看着猎物一般戏谑地看着燕思空:“你我之间,究竟是谁惧怕谁?” “封野,你未免小看我了。”燕思空冷笑一声,“你去过炼狱,我亦走过阴间,你见过鬼怪,我亦伴过魍魉,为了走到今天,我燕思空不知死过多少回,这世上,也没有我惧怕的人事物。” “很好。”封野挑眉道,“而你这样一个无所畏惧之人,却要听命于我,真是天助我封家。” 燕思空抿唇不语。 封野伸出手:“过来。” 燕思空面色一沉。 “过来。”封野气势迫人,“你想靠孤零零的一个帅赢这盘棋吗?” “没有帅,你师出无名。” “最后一遍,过来。”封野眯起了一双锋锐地狼眸,它们闪烁着危险的、不容置喙的光芒。 燕思空轻轻吁出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 封野伸手一拽,将他反压在了自己身下,居高临下地说道:“你的用处,还包括——取悦我。如你所愿,别浪费了这副好皮囊。” 燕思空清冷一笑,看着封野的眼神,怕是再找不出一丝温度。 第183章 在封野的授意下,燕思空给沈鹤轩写了一封信,信中提及自己先被封野软禁于叛军大营,后经反复游说,封野终于有了投诚的念头,但顾虑仍十分多,于是决定先退兵三十里,以表诚意,而后他会亲自上书陛下,列明封野接受诏安的条件,让沈鹤轩安抚黔州官将,暂且按兵不动。 于是隔日清晨,封野指挥着将士们有条不紊地收整物资,拔营退兵,以先锋开路,辎重随行,他带重兵断后。尽管只是一次有计划地退兵,且几乎不可能有追兵,封野依旧退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足以见封家军军纪之严明。 三十里看似不多,已是大军一日的路程,退兵的目的,就在于让昭武帝看出封野的意向,认为燕思空游说奏效了,而后诏安的条件,封野定然狮子大开口,如此一来,燕思空就有机会在朝廷和叛军之间来回斡旋,也名正言顺地接触黔州官员和大同军。 出发的时候,封野要将燕思空和封魂都赶上马车,燕思空却道:“为何要把魂儿藏起来?” “将士们见到它会害怕,还会惊了马匹。” “那便让他们害怕,你封家军的战马,也要习惯与狼为伍。”燕思空道,“你既打着‘狼王’的名号,便就是要让人害怕,让天下人害怕,叫人知道‘狼王’并非浪得虚名,魂儿就是最好的证明。” 封野看了封魂一眼:“也好。” “再命人给魂儿打一副轻甲。”燕思空又道。 封野眯起眼睛:“你这是在命令我?” 燕思空面上无波无澜:“岂敢。” “上车。”封野没好气道。 燕思空上了马车。 封野翻身骑在了醉红背上:“魂儿,随我走。” 封魂抖了抖雄厚的皮毛,跟了上去。 醉红转头凶巴巴地“嘶”了一声,封魂也扭过头,呲起獠牙,怕是随时要打起来。 封野低道:“不许闹!”他轻夹马腹,高声喊道,“出发——” 大军已经先行,但代表着“狼王”封野的大纛旗随行其后,是三军中最大、最高、最威风的旗,咆哮着的狼口似有吐纳天地、气吞山河之势,令晟军闻风丧胆。 燕思空掀开马车的窗帘,看着前方迎风飞扬的血红纛旗,心中感慨万千。 赶在日暮前,大军抵达了新的营地,将士们又井然有序地重新搭建营房。 封野的中军帐已经先行备好,燕思空暂时在此处休息、等候,封魂依旧陪着他,他在河套的舆图前看了良久,脑海中的思绪转个不停,以至于背后传来脚步声,他都没听见。 不过,封魂早早就嗅到了来人,但它并未摆出戒备的姿态。 燕思空回头一看,竟是元南聿。 元南聿下意识地环顾左右:“封野不让我随便见你,我给你个东西,马上就走。”他手中抓着一个小布包。 燕思空看到元南聿,不免就想起那日与元少胥对质,心情十分复杂,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见他的,毕竟是他一生中最为亏欠、最为喜爱的弟弟,他道:“什么东西?” 元南聿走了过来,摸了摸封魂的脑袋,像逗弄小狗一样笑着说:“魂儿今日走在大军前头,真威风。” 燕思空微怔,他没料到元南聿与封魂这么熟稔,封野一向只允许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亲近封魂…… 他心中不大是滋味儿,但很快就忽视了过去。 元南聿把小布包塞进燕思空手里:“你藏起来,别叫封野看着。” “这是……” “你摸不出来吗?” 燕思空在手中掂了掂,又细细摩挲,布包里的东西颗颗圆润饱满,令他感到有些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他打开来一看,愣住了。 那一包榛子。 “这是辽东的榛子,大哥去接运军粮的时候,在栎城买了一点,很贵的。”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元南聿,突然鼻头微酸:“你……记得我喜欢吃榛子?” 元南聿愣了愣:“我只是想,这是咱们老家的东西,你喜欢吃,那更好了。” “我喜欢,小时候一到了秋天,我们就会上山去采,还会比谁采得多。” “可惜我不记得了……”元南聿的口气中是浓浓地失落,“辽东与我们天南海北,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踏上故土,这点小东西,权当回味吧。” 燕思空勉强一笑:“你跟少时比,没怎么变。” “真的吗?”元南聿张嘴想问什么,但是又马上想起,他们的少时是段并不讨巧的回忆,不提也罢。 燕思空将榛子收进怀里:“聿……阙忘,谢谢你。” “不必客气,我在这世上,本已无亲无故,如今上天却赐给我两个兄弟,思空,以前的不论,我只希望以后我们兄弟齐心,共同辅佐狼王,为元家正名,为百姓立命,也算走这一遭不枉为人。” 燕思空心中叹息:“好。” “那我走了。”元南聿转身就要走。 “等等……”燕思空张口叫住了他,却马上就后悔了,他止不住地想询问什么,却又直觉不该问出口。 “怎么?” 燕思空暗暗握了握拳头:“封野……待你好吗?” 元南聿并未深想:“他视我为生死兄弟,我亦发誓要一生追随他。” “……如此甚好。”燕思空垂下了眼帘,掩饰眸中情绪。 —— 直至天黑,也无人来领燕思空去自己的军帐,但封野却回来了。 燕思空默默地看着他,不知他又想做什么,封野正值青壮,不打仗的时候,怕是一身旺盛的精力无处宣泄,能不知疲倦地折腾他一整晚,他实在是惧了。 封野走到木架前,展开了两臂,命令道:“过来为我卸甲。” 燕思空走了过来,先解下他的佩剑,而后从上至下,摘下兜鍪,又娴熟地接连解下他的披膊、胸甲、腹甲,最后蹲下身,除去胫甲。封野的铠甲是特制的,一身重达七十二斤,加上武器,负重逾百斤,普通将士的负重只有其一半。 燕思空将铠甲挂在立架上。 封野活动了一下四肢,便从背后抱住了燕思空。 燕思空身体一僵,动也不敢动了。 封野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今日也累了,不折腾你。” “我要回自己的军帐。” “你当然要回去。我虽是揭竿而起的叛军暴民,但纪律严明,军中无女,身为主帅,也当以身作则,将你放在中军帐供我消遣,成何体统。” 燕思空顿时怒火攻心,他咬了咬牙,冷道:“你将我比作军妓?” 封野冷笑:“如今你对我来说,不过就是男宠,身在我的营中,还当自己是什么御史、驸马吗?” 燕思空怒极反笑:“百般羞辱我,就能令你舒坦了?封野,你不过也是在羞辱你自己。” 封野低笑:“无妨,我早已不是当年那心比天高的小世子,现在面皮厚了许多,说来,这还得感谢你当年给予我的羞辱。” 燕思空握紧双拳:“既然如此,还不放开我。” “留下来伺候我用晚膳。”封野低下头,将鼻尖埋进燕思空的脖颈间,暗暗嗅了嗅,然后照着那白净修长的脖子咬了一口。 燕思空疼得缩了一缩,封野发出一串低笑,将他劲瘦的腰肢搂得更紧,就像在逗弄什么小玩意儿,那轻慢的态度令燕思空倍感难过。 封野的随身侍从很快将晚膳端了进来,封野吩咐道:“带魂儿去吃饭。” 封魂得令后,起身跟着那侍从走了。 帐内只剩下俩人,燕思空觉得空气亦变得粘稠,拿起筷子,却是食不知味。 封野夹了几片肉到他碗里:“多吃点肉,我不喜欢你太瘦。” 燕思空默默地吃了几口,看似有些勉强。 “你是要我喂你?”封野命令道,“吃下去。” 燕思空只得端起碗,大口吃起了饭。他一肚子的心思,其实早已经饱了,待在封野身边的每时每刻,不过都是折磨,他曾经无比坚定的那些目标,如今时不时便萌生退意,只因他无法想象,要和封野这样互相折磨下去。 吃完饭,封野放下碗筷,盯着燕思空把碗里的饭菜吃完,才说道:“待黔州回信,你就可以返回黔州了。” 燕思空眼前一亮。 封野却脸色骤变:“怎么,迫不及待想离开我?” 燕思空皱眉道:“难道我能一直待在这里?” 封野握了握拳头:“让你返回黔州,只是去游说他们,助我拿下河套,你若敢耍花招……别忘了你尚有兄弟在我军中。” 燕思空双目圆瞪:“你拿他们威胁我?” “物尽其用,跟你学的。”封野不以为意。 “我早说过,我们的目的一样,如你所说,不为助你,只为我自己。”燕思空冷道,“我若会逃,一开始便不会送上门来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封野冷笑一声,“说得好,原来你心里也知道亏欠我。” “我亏欠你的,我已经还清了。”燕思空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封野的眼眸,“在我心中,我们两清了。” “两清?”封野面显狰狞之色,“别妄想了,我说你什么时候还清,你才什么时候还清。” 燕思空不想再与他赘言,起身就要走。 封野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燕思空。” 燕思空心神一颤,他很想痛骂封野,别叫他燕思空,却又难以张口。 封野攥得燕思空手腕生痛,也浑然未觉,他咬了咬牙:“这些年,你想过我吗?”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心脏传来密密麻麻地刺痛,他嘴唇颤抖,好半晌,才轻声道:“没有。” 没有一日不想。 封野脸上浮现隐忍地痛苦,却被他很快掩过,他松开了手:“我就知道……滚吧。” 燕思空快步离开了中军帐。 封野看着一桌的残羹,沉寂片刻,突然一脚踹翻了矮桌,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第184章 封野终于决定放燕思空返回黔州。 临行前,燕思空要求封野让他和元少胥单独见一面,封野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元少胥来到了燕思空帐内,神情紧绷,十分地不自在,他环顾四周,似乎想确认是否有人在偷听。 燕思空淡道:“大哥,坐吧。” 元少胥面无表情地坐到了矮桌前。 “大哥一身好功夫,周围有没有人,应当感觉得到,放心吧。再说……”燕思空嘲弄一笑,“狼王未必想知道真相,不会派人来窃听的。”说话间,他给元少胥倒了一杯茶。 元少胥深吸一口气:“我……正想与你私下说两句。” “大哥想与我说什么?”燕思空一眨不眨地望着元少胥。 “思空,此事确是我做得不妥,但你得……你得体谅我。”元少胥的目光有些闪躲。 燕思空勾唇一笑,笑得十分讽刺:“大哥,我知道你从小不喜我,但你我毕竟兄弟一场,就算你不这么做,以你和南聿的能力,也会得到狼王重用的。” “那怎会一样。”元少胥端起茶杯,像喝酒一样一口饮尽,咬牙道,“你这些年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你可知我是怎么过的?我大好前程尽毁,背井离乡,为了谋生,只能给乡绅财主当看家护院的狗,我本是驰骋沙场的将帅之才,却活得如此窝囊,我一辈子咽不下这口气!” “荣华富贵?哈哈哈……”燕思空失笑,他握紧了手中的茶杯,“荣华富贵?大哥呀,你可知我这些年过得又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啪”,茶杯在燕思空手中应声碎裂,燕思空指尖的鲜血顺着茶水流了下来,他却浑然不觉。 元少胥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燕思空想告诉元少胥,自己被他赶出家门后,为了谋生,活得连狗也不如,为了报仇,十几年如一日的卧薪尝胆,入朝为官后,看似锦衣华服,平步青云,实则走得每一步都暗藏杀机,刀口舔颈,没有一夜能睡得安稳,如今更是被自己唯一爱过的人轻贱、猜忌、羞辱,他吃过的苦,遭过的罪,该向谁诉说?可话到嘴边,他又懒得吐出来了,因为他知道元少胥不会理解,这个人的眼里,只有自己。 燕思空拿起布帕,慢腾腾地擦拭着溅落的茶水:“我为了给爹报仇,忍辱负重,不惜对着仇人卑躬屈膝,如今声名狼藉,我至亲至爱之人,只将我看作奸猾的骗子,连我是谁都不愿意相信,大哥可还满意?” 元少胥心虚地垂下了眼帘,低声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不易,你给爹报了仇,不枉我元家养你一场。” 燕思空鼻腔酸涩,他点了点头:“这怕是大哥唯一中听的话了。” 元少胥抬头看着燕思空:“思空,看在爹、看在聿儿的份上,别再提你们的身份了,算大哥求你了。”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大哥是何时知道我活着的,又是何时知道聿儿活着的?” “……我和娘、大姐,都觉得你会活着,你自小聪明,总有谋生之法。这些年有人暗中接济过我们几次,我们猜过是你,直到几年前,你的名字从京师传遍天下,我们便猜测那个燕思空就是你,可你当时倒戈了阉党……” 燕思空沉默着。 “至于聿儿,我们以为他早已经死了。”元少胥续道:“我心中有抱负,不甘于浑浑噩噩度过余生,且与那昏君狗官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狼王领着封家军起事的那一天,我不远千里前来投奔,我知道他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我要在这里一展拳脚,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聿儿。” 燕思空微眯起眼睛。 元少胥说着说着,声音便不自觉地越来越小,“起初我并未起念,是他们怀疑此事,向我求证,我便……自那之后,我也受到狼王器重。”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面上一片灰败之色。 “思空,听大哥一句,事已至此,不如将错就错吧。”元少胥阴沉地说道,“若你执意要证明身份,狼王知道我骗了他,以他的脾气,定会杀了我。如今我元家不仅与狼王有私交,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日狼王若问鼎中原,我元家就是第一功臣,你究竟是谁,还有什么打紧?” 燕思空淡淡一笑:“大哥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思空。”元少胥加重了语气,“你我是兄弟,看在爹的份儿上,看在聿儿为你顶罪的份儿上,你忍心见我被狼王责难吗?” 燕思空冷笑一声:“大哥放心吧,就如聿儿所说,此事就此揭过了。” 元少胥长舒一口气。 燕思空看着元少胥那张神似元卯的脸,心中苦笑。元少胥有一句话说得对,他究竟是谁,并不打紧,因为封野根本不在乎。 —— 返回黔州的前一夜,封野留宿在燕思空的帐中,将他按在榻上用力征伐。 燕思空被折腾得浑身脱力,待封野发泄完了,整个人虚软在封野怀中,困倦得眼睛也睁不开。 封野的吻落在燕思空汗湿的眉眼间,一双黑眸直直地看着前方,其中闪动着复杂的思绪。 燕思空的眼皮直往下坠,眼看就要昏睡过去。 封野却突然开口了,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知你迫不及待想走,但你要记得,我要你做的事,你要一样一样地给我做好,然后回到我身边。” 燕思空慢慢睁开了眼睛,沉默不语。 封野将他的脑袋按进了自己的颈窝,用力抱紧了他。 燕思空缓缓说道:“封野,你当真觉得自己能掌控得了我吗?” “靖远王世子不行,但狼王可以。”封野眯起眼睛,“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可以轻易毁了你在乎的一切,只是靖远王世子不舍得。”他的大手抚过燕思空浓黑的长发,轻声说道,“可狼王舍得。” 燕思空只觉不寒而栗。 他相信封野说的是真的。 第185章 燕思空先返回了茂仁,他要拿他与封野商议出来的投诚条件,先试探试探沈鹤轩,黔州官将都好糊弄,唯独沈鹤轩非同一般。 他在离京之前,设想过可能会遇到的各种各样的难题,但实际到了这里,才发现真正的难题是他想象不出的,比如封野对他的态度,比如黔州这个寡贫小地,有沈鹤轩。 他回到茂仁后,城门守将虽对他依然恭敬,但看他的眼神明显有些异样,谣言这东西,就像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风,每张喘气的嘴都带着,最是无孔不入。 他一回城,马上去见了沈鹤轩,沈鹤轩面色苍白,短短十几日,削瘦了一圈,他想起进城时,那残破的城墙已经被修复,定然是下了一番狠功夫的。 沈鹤轩疲惫而阴沉地看着燕思空:“狼王退兵了,燕大人此去有功啊。” “既然如此,沈兄为何丝毫不见喜悦?” “燕大人是用何妙计劝动狼王退兵的?” “动以情理,晓以大义。” 沈鹤轩抿了抿唇:“动的是什么‘情’?断袖之情吗?” 燕思空失笑:“我身负圣命,不远千里前来劝狼王归顺朝廷,为报天恩,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动的是什么情,重要吗?” “原来当年京中的传闻是真的,我还当是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编造出来的。”沈鹤轩眯起眼睛,“你如今可是有妻有子。” “有妻有子,也不碍着男人寻欢作乐呀。”燕思空面无愧色,“再者,沈兄大约也听说过,万阳公主娇纵高傲,对我是百般看不上,连纳妾也不许,沈兄的夫人常年不在身边,该理解我才是。” 沈鹤轩气得脸通红:“你……你无耻。” 燕思空冷冷一笑:“在我燕某眼中,廉耻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我若在乎廉耻,早该羞愤自尽千百回了。沈兄倒是将声名看得比命还重,一纸无用的弹劾,将自己贬斥到了这穷乡僻野,我在京中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孤立无援与阉党周旋的时候,你在这里审理张三偷了李四一把米,把经世之才浪费在这蕞尔小县,老师地下有知,是否要夸你是天下第一知廉耻之人?!” 沈鹤轩愣住了,燕思空面对他时,一向恭谨谦和,敬重有加,从不曾这般咄咄逼人,他沉默片刻,道:“没能亲手剿灭阉党,是我一生之大憾,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人人都能轻易违背道义,与牲畜何异?” 燕思空淡笑:“人本也与牲畜无异。” “你……”沈鹤轩突然转了转眼珠子,想到了什么,“封野当初反对你与万阳的婚事,并非嫌弃你出身寒贱,而是因为……” 燕思空看着他,没有接话。 沈鹤轩似乎一下子将很多看来诡谲的事串联到了一起:“老师当时已与靖远王结盟,你和封野本不该如此针锋相对,难道你们……是在做戏吗?” “我二人却有一些纠葛,至今仍互相记恨,且充满猜忌,不过当时,我们都以大局为重,是真心想救靖远王的。”燕思空不敢吐露真相,沈鹤轩太过聪明,若再让此人往深了想,也许就会怀疑他和封野沆瀣一气,另有图谋。 沈鹤轩在屋内来回踱步,突然,他顿住脚步,猛地转身,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当年是谁将封野从狱中救出?” 燕思空顿了顿:“是靖远王府的管家带着一批死士去劫的囚。” 沈鹤轩大声道:“你在撒谎,此事你可有参与?” “我……”燕思空做出心虚的模样,“我知晓。” “知晓?”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此事,是老师与那管家一同策划的。” “老师?”沈鹤轩明显不信,“老师当时重病在床,如何策划这样一件大事?且老师身为内阁首辅,即便封家是冤枉的,又怎会用劫狱这般极端的手段?” “不然还有什么手段?”燕思空直视着他,“老师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知道他一死,士族必败无疑,为了留存一丝力量,不叫阉党蚕食我大晟江山,只能除此下策,他嘱咐我,大婚那日,务必将典狱官都请去,灌得越醉越好,我便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你难道没有参与?”沈鹤轩逼视着燕思空。 燕思空面上毫无异色,笃定说道:“没有,老师也知此事凶险万分,不愿将我卷入。” 沈鹤轩深吸一口气:“你们当日放走的是一匹真正的狼,如今他领兵造反,来势汹汹,搅得中原鸡犬不宁,他威胁的岂是阉党,分明是大晟国祚!”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亦是心中惭愧,想要亡羊补牢,才奏请陛下让我来游说封野的。”燕思空叹息道,“我与封野,亦敌亦友,若非看在公主怀的份儿上,此去敌营,他当真可能杀了我,但他听说陛下有意为封家平反,心中已有所动摇。” 沈鹤轩沉静思索着,他知觉此事没这么简单,但一时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燕思空放软了口气:“沈兄,难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要告发我知情不报,放走了封野吗?如今最重要的,是平息狼王叛乱啊。” 沈鹤轩沉声道:“我人微言轻,告发你有什么用处,且事已至此……封野可开出了投诚的条件?” 燕思空见终于将此事暂且糊弄了过去,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点点头,迟疑道:“狮子大开口,陛下是不会同意的。” “不出所料,他要了什么?” “他要陛下为封家正名,昭告天下,恢复爵位,要将包括谢忠仁等参与陷害封家的官将都交给他处置,要白银百万,要大量的绢布、粮食、珠宝、器甲、马匹等物,甚至……”燕思空摇头道,“甚至要陛下赐他封地。” 沈鹤轩一拍桌子,怒道:“他简直疯了!” 封野提出的每一条,都十二分的不合理。要昭武帝昭告天下为封家正名,就算是将罪名推到谢忠仁身上,也有损皇室颜面,且大晟有大晟的律法,即便是死罪之人,也不能假他人之手施以私刑,尤其是谢忠仁这样名满天下的死囚,定然是要当众正法的,怎可能交给封野处置。至于银钱,这般漫天要价,除非把国库掏空,而要封地,那就更是大逆不道、大胆包天了。 自秦灭六国,天下一统,改诸侯制为君主制,这万里江山尽归天子一人所有,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皆是如此,除非国祚危亡、天下大乱,否则承平之时,藩王只享赋税,不拥一寸疆土,“诸侯”一词,其实名存实亡。 而今封野竟敢向天子讨要封地,那不就明摆着要瓜分天下,自立为王吗! “我听到他的条件,亦是震惊不已,所以便回来与沈兄商议,我尚没有禀奏陛下,我怕陛下一时动怒……” 沈鹤轩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一面退兵,一面有提出这等朝廷断无可能应承的条件,他到底是想投,还是不想投?” “在我看来,他是想被诏安的,他封家军再是威猛,也不过区区六万兵马,他为何来河套,就是因为兵力不足,不敢下江南,也不敢进中原,如今其实进退两难。但他因靖远王之死而心怀仇恨,若不能让他报仇,不能让他痛快,他就会和我们拼命。封野聪明得很,他知道这条件不合理,我看他不过是在试探朝廷,究竟能容他几分。” 沈鹤轩思索道:“有道理,可我更担心的是,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他来河套这贫瘠动乱之地,不会只是为了战马,若他的目的,是大同军呢?” “我亦想过,但大同军已经几番换帅,如今的统帅,是朝廷派来的,不曾受过封家半点恩惠,想要笼络,谈何容易,况且,中间还隔着黔州,我倒不是很担心。” “此事虽难,但不可不防,封野虽是一介武将,但自幼饱读兵书,十来岁就领兵打仗,放眼天下,能与他抗衡的将领,怕只有赵大将军一人,如今还被困辽东……因而对此人,绝不能掉以轻心。”沈鹤轩斜睨着燕思空,“还有你,你和他的事,已经惹出许多风言风语,你就不怕遭人猜忌吗。” 燕思空嗤笑一声:“我燕思空已声名狼藉,若无人猜忌我,那才是奇了怪了,可这丝毫不能动摇我要做的事,一如这些年我受尽唾弃,也隐忍到了能扳倒阉党的这一天,我定会平息狼王之乱,无论旁人如何看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沈鹤轩为燕思空眸中的坚定而有所动容,他道:“如今你有何打算?这样的诏安条件,是万万不能上报的。” “这正是我要和沈兄商议的,我们要想出一个办法,顾忌陛下颜面的同时,又对封家的清白有所交代的,且对于谢忠仁的处置,要让封野能亲手报此杀父灭族之仇。只要做到这两点,封野再不依不饶,可就不占理了,介时再商议诏安的其他条件。” 沈鹤轩忧虑道:“可陛下最好面子,就算是受到阉党蒙蔽,圣旨毕竟是他下的,君无戏言,如今要承认自己冤枉了忠臣,恐怕……” “陛下虽好面子,可如今内忧外患,局势如此危急,陛下或可以大局为重。” “不如你先上书一封,探探陛下的口风。” 燕思空颔首:“好。” “可若陛下真的给封家平反了,也将谢忠仁交于封野处置了,封野依旧有狼子野心,当如何?” 燕思空眯起眼睛:“我们虽是主和,但正如沈兄所言,对此人不得不防。封野与我亲近,自然不是为了风流一场,他想从我口中探知朝廷的态度,探知黔州的守备情况,都被我半真半假的糊弄过去了,我们亦要两手准备,若当真和不了,黔州就是阻挡封野进军中原的最后一道屏障,绝不能失守。” 沈鹤轩目光坚定:“食君之俸,为君分忧,若和不了,拼尽性命,我也要守住黔州。” 燕思空默默注视着沈鹤轩,第一次对其动了杀念。沈鹤轩是他最为赏识的人,也是他心目中最好的辅君贤臣,可此人生性峭直,古板刚正,偏偏又聪明绝顶,难以糊弄,反而可能成为陈霂登基的最大障碍。 虽然可惜,但若沈鹤轩当真威胁了他的大计…… —— 回到茂仁后,燕思空并没有急于去黔州,他彻夜未眠,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昭武帝的疏奏,另一封,写给一个多年来从无书信往来,但他一直记挂着的人——废太子陈霂——如今的楚王。 京中眼线繁多,他担心他和陈霂暗通被人发现,所以多年来俩人从无联络,但现在他天高皇帝远,自由许多,而陈霂虽然远在云南,定然也已知晓他的动向,若此子雄心未泯,也必会等待着他的消息。 此时天下动乱,各路藩王为求自保,都蠢蠢欲动,昭武帝自顾不暇,正是陈霂招兵买马的好时候,他必须催促陈霂早作打算,等待时机。 写好了信,天边已经翻白,白日自叛军大营奔袭一天回到茂仁,至今未能休息,实际身体已十分疲乏,但他依然毫无睡意。他看着天上悬挂的浅淡圆月,想着此时封野是在酣睡,还是也跟他一样辗转反侧,分开的三年里,他无数次睹月思人,幻想着封野与他看着同一轮月亮,与他一样心中思念着对方,那一刻,俩人或许就是心意相通的——无论相隔多远。 如今再看这月,他却希望他和封野不曾重逢,这样一来,在他心中,封野对他始终有情,他能记住的,便只是封野对他的好…… 燕思空苦笑一声,这颗心已经痛到麻木,却为何还会不甘啊。 第186章 燕思空回到黔州,徐永十分殷勤地给他接风,感叹他此去艰辛,颂赞他说降有功,但绝口不提听到的有关他和封野的流言蜚语,毕竟流言只是流言,岂可轻信,再者,就算是真的,也没有几个人像沈鹤轩那般,敢当面给他难堪。 席间谈起封野接受诏安的条件,燕思空连连摇头,说封野狮子大开口,一时定是难以谈妥,要吴莽加固城防,不可松懈。 封野的条件确实令众人大为恼怒,原以为他主动退兵,是有和意,如今看来根本不能掉以轻心。 燕思空叹了一口气:“如今是和是战,我心中亦是没底,朝廷虽是想诏安,但若封野执迷不悟,我们也不惧他,我们必须做好与他一战的准备,只是以黔州如今的兵力城防,恐怕……” 徐永忧虑道:“黔州七郡,加上大同府调来的一万兵马,总兵力也不过三万人,还有近一半分散在其他城池。黔州虽有天险,又是我守他攻,占据优势,但若封野攻下茂仁,我们的粮道就被掐断了,就算封野攻城不下,黔州城的粮草也只能支撑一年。” 吴莽道:“封野肯定耗不起一年之久,只要我们死守城池,就能把他拖垮。” 余生朗低声道:“若我们守得住的话……” 吴莽冷哼一声:“余将军来自大同,是否是听了太多封家军的传说,自己把自己吓怕了。” 余生朗皱起眉:“下官确实听说过封家军不少传闻,但封家军骁勇善战,攻无不克,天下人皆知,难道是我危言耸听了?有所警觉,总比轻敌要好。” “你这哪里是警觉,分明是害怕。” “二位将军不要吵了。”徐永打圆场道,“二位将军皆言之有理,但我们还是听听御史大人的说法吧。” 众人又齐齐看向燕思空。 燕思空满面的忧虑之色:“不瞒诸位,我曾与封野在荆州并肩作战,我从前是不信他那些十一岁披甲、十四岁领兵的传闻的,但荆州一战,着实令我震撼。此子不但神勇,用兵也凶猛如狼,他熟读兵书却不循规蹈矩,行为难测,且十分敢拼命。我在他大营中观察多日,他军纪严明,士气高昂,他在茂仁受挫,下一战则志在必得,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若真要打,我以为,茂仁守不住。” 众官将一时沉默。 冯想道:“燕大人,无论诏安能否成功,都可以拖上他一拖,拖到冬天,西北极寒,他很可能会提前撤兵。” 燕思空凝重道:“我已上书陛下奏请此事,一方面,若陛下能为封家正名,或将谢忠仁交由封野处置,则此事便有大大的回旋余地,另一方面,就如你所说,可以拖延封野的战机。只是封野岂会不知冬日将至,我担心他狗急跳墙啊。” “如此一来,茂仁岂不十分危急。”徐永脸色有些苍白,“大人可有良策保住茂仁?若茂仁失守,黔州的粮食就运不上来了。” 燕思空沉思片刻,看向了余生朗:“我以为,要解黔州之危,必须从大同调兵。” 众人齐齐看向余生朗。 余生朗怔了怔,旋即苦笑:“自瓦剌大败后,很多从前被瓦剌聚集或压制的蒙古部落,都纷纷自立,时不时侵扰边境,虽然难成大气候,但他们打的是游击,我们兵力有限,根本抓不过来,边关百姓苦不堪言,大同,已今非昔比,能调来一万兵马,已是不易了。” “我在奏折中,也恳请陛下为大同增兵了,但大同与黔州接壤,若黔州失守,大同的粮道也会受限,唇亡齿寒啊。” 余生朗叹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薛总兵……也有他的难处。” 薛荣贵是如今的大同总兵,此人接管大同军三年以来,无功无过,他灭不干净蒙古兵,并非是他无能,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朝廷这三年一直想和蒙古兵谈合,但由于瓦剌这个蒙古最大部落的衰败,致使蒙古分列,部落和部落之间还多有敌对,今天与这个谈和了,明天那个还要来烧杀抢掠,无休无止。 若是封剑平还在,按照他当年的战略,趁胜追击,打击游散的蒙古部落,建立更强盛的大同防线,同时扶植亲我派的新的蒙古王,一统游散部落,开放互市,夷夏交好,才是完全之策。 可惜,封剑平已经带着未完的大志,和百年来唯一可能让西北边境和平的希望,冤死在了诏狱。 燕思空深知要调动大同军,必须让大同边境恢复和平,否则他们逐鹿中原,夷狄趁势入侵,那就全完了。他道:“我想去见见薛总兵。” “这……” “此去大同,快马不过两三日路程,只有我将大同的情况奏于陛下,陛下才会重视,我会求陛下再派使臣去蒙古,瓦剌分裂后,察哈尔部如今最强盛,若我们扶植察哈尔部统一其他部落,向其开放马市,至少可以解决那些散兵游勇对边境的骚扰。” 徐永道:“可几年前,朝中大臣们就对是否开放马市争议过,最后不了了之了呀。” “几年前,还是阉党专权擅政,如今自然是不同了,我会分别给赵将军和廷尉大人去一封书信,劝他们共同向陛下诤谏。”燕思空眯起眼睛,“朝廷不同意开放马市,主要是怕养虎为患,但如今我们都看得清楚,察哈尔还不成气候,但卓勒泰和封野这两柄大刀,已经快要挥到脖子上了。” “燕大人言之有理啊。”吴莽一拍大腿,“我们早已商议过,若开放马市,能令河套重新恢复生机,我大晟强盛了,就算察哈尔逐渐壮大,也不敢轻易来犯,反之,边关无休无止的烧杀抢掠,根本除之不尽,放着河套大好的丰美土地无人耕作、畜牧,哪里是长久之计。” 余生朗也赞同道:“薛总兵亦有此意,可几次上书,朝廷都不允,若燕大人能促成此事,实在是西北军民之福。” “如此,劳烦余将军随我去一趟大同,为我引见薛总兵。” “好,事不宜迟,明日便出发!” 燕思空淡淡一笑,眸中闪烁着精光。 —— 临行前,燕思空把黔州官将都打点了一番,黔州这穷乡僻壤,比不得富庶地方油水多,燕思空此举,令这帮人对他更加信服了。 在去大同的路上,燕思空又单独重重贿赂了余生朗,余生朗是大同旧人,对封家军始终念念不忘,只是如今封家军已成叛军,他不敢将这些想法流于表面罢了。 收了燕思空的银子,余生朗自然就知无不言了,将大同所有官将明里暗里站的是什么位子,都向燕思空抖落了出来,燕思空心里顿时有了数,只要搞定薛荣贵一个人,再将下面的将士喂饱了,大同军随时可以再变成封家军,毕竟朝廷连俸禄都时有拖欠,哪个大同旧人,不怀念封剑平在时大同的风光和威武。 至于那薛荣贵,本是谢忠仁举荐的,如今阉党倒了,他若识相,能笼络便笼络,不能笼络便除掉,也干净利落。 —— 燕思空由他离京时带的八百人马护送,与余生朗一起来到了大同。 大同的情况与余生朗所说无二,占据着前人建立的坚固防线,却没有灭除蒙古游击兵的能耐,将士们的士气一落千丈,如今的大同,绝对抵抗不了当年的瓦剌,之所以勉强守成,是因为察哈尔尚弱小。 薛荣贵亲自来迎燕思空,也备了酒席,但相比徐永等人的热情讨好,他则显得拘谨冷淡得多,毕竟他虽不是阉党,但也确由谢忠仁举荐,生怕燕思空找什么由头参他一本。 燕思空则谦恭温和,绝口不提他那轰轰烈烈的死弹,席间只是像薛荣贵了解大同的情况,尽管绝大多数他已经从余生朗口中得知了。 隔日早上,燕思空和余生朗亲自去薛荣贵府上拜访,要共商开放马市一事,同时带了一箱子厚礼。 薛荣贵虽是大同总兵,但如今的大同军备被大大削弱,他就跟黔州官将一样,捞不到多少好处,着实被燕思空的大手笔震撼住了,但他知道无功不受禄,不知道燕思空想要什么,根本不敢收。 燕思空笑着安抚他,说自己送这份薄礼,不过是希望以后当真开放了马市,不要忘了自己的好处,谁都知道若马市一开,则河套地区几年就能活起来,到时候这贫瘠之地也要变成金银山了,谁不想分一杯羹。 薛荣贵这才放心收下,对燕思空也热络不少。 在大同的几日,燕思空一直在打点大同官将,也在试探薛荣贵,想找到合适的时机向薛荣贵透露自己的真正意图,但他行事谨慎小心,谋反这等大事,不可能随便就抛出去,在没有把握之前,他始终耐着性子周旋。 这期间,他还做了几件在外人看来十分不解的事。 “如今是秋收时节,听说大同的杏儿甘甜,尤其是大宛县的最是鲜嫩水灵,还有羊肉面也尤其的好吃,余兄是大同人,可否带我去寸丰羊肉馆尝尝?” 余生朗惊讶道:“燕兄莫非来过大同?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燕思空落寞地一笑:“曾经有位友人,与我说过,这一记,就记了许多年……” 整整十七年。 有时他甚至要怪自己记性太好,少时与封野说过的话,竟能忆起八九分,都说慧极必伤,大约便是因为,旁人能用忘却治愈伤痛,他却连忘却都做不到。 “那寸丰馆子可是大同的老字号,就在城中,我今日就带燕兄去尝尝,至于大宛的杏儿,此时刚刚秋收,我命人快马去为燕兄送来,让燕兄好好尝尝咱们大同的美味。” 燕思空笑道:“多谢余兄。” 余生朗带着燕思空,燕思空则带着贴身护卫他的冯想,三人便衣离开了驿馆,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车,而是步行走向城南。 此时正值黄昏,老远便见着街头一家二层楼,楼上楼下和铺前都坐满了人,楼顶插着一面泛黄的旗子,正是寸丰羊肉四个大字,隔着半里路已是香味扑鼻。 到了羊肉馆,余生朗赏给小二几粒碎银:“给我们找个好地方。” “哎哟,余将军,您怎么回来了,来来来,诸位大人请上座。” 小二将他们迎进了馆子,找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殷勤地端茶倒水,又很快端上了三碗羊肉面。 那面碗比人脸还大,宽扁的、白嫩嫩的面条躺在飘着金黄油花的汤底里,上面盖着翠绿的鲜葱,和好几块片得犹如纸薄、又有半碗大小的羊肉,看得人垂涎三尺。 除了面,小二还给他们上了大块的酱羊肉、炖羊杂和一斤烧酒。 余生朗给俩人满上杯,笑道:“来来来,尝尝咱们的羊肉面,再尝尝咱们的好酒,有劲儿得很。” 燕思空盯着那面碗看了半晌,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余生朗和冯想都愣住了,冯想小声道:“燕大人这么饿啊。” 燕思空足足吞了好几口,才停了下来,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第一次喝西北的酒,口味刁钻辛辣,实是喝不惯的,呛得他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余生朗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我就说吧,这酒有劲儿得很。” 燕思空抹了一把眼泪,也跟着笑了:“好酒,好面。” 封野吃过他广宁最好的包子,他也吃过大同最好的羊肉面了,只是,他们再无机会一起去那不下雪的南方,吃肥美的鱼儿,赏满城的桂花,看翻飞几丈高的海浪。 完成了一半的约定,算……什么呢? 什么也不算吧。 第187章 燕思空快马送去京师的折子,很快有了回应。如他们所料,昭武帝被封野开具的条件气得跳脚,他与大臣商议后,也听取了燕思空在奏折中的意见,先同意为封家正名,但不说如何正名,也同意将谢忠仁交于封野处置,但不说何时交于,让燕思空可以与封野继续周旋。 至于扶植察哈尔,开放马市一事,朝中有孟铎和祝兰亭附议,又有赵傅义的支持,也如燕思空所想,十分顺利。 朝廷将派出礼部左侍郎前往察哈尔部议和,又拟将大同、黔州编入一府,由一位总督统领,向河套引入农耕和畜牧,将这块将死的肥美宝地养活。 从前黔州只有知府,没有总督,而大同本应设总督位的,但封剑平死后,朝廷有意打压大同旧部,也不设总督,军政分离,彻底削弱了封家军的权利,如今大同知府王安克是最理所当然的大同、黔州总督人选。 王安克倒是十分识相的人,知道现在朝中谁正如日中天,走马上任后,先跟燕思空商讨如何开放马市,让河套恢复昔年的繁荣。 燕思空纵观大同和黔州的形势,已经大半在他掌握之中,只是要想让封野以最少的牺牲拿下这两地,眼下还不够。 光靠嘴是没有用的,要让朝廷的军队倒戈叛军,不外乎两个可能,一,战败投降,二,师出有名。 要策反大同、黔州,需二者俱全。 所谓师出有名,就是有理,有可下的台阶,替天行道也好,拨乱反正也好,清君侧也好,打仗总得有个理由,狼王叛军出师的名目,便是清君侧、靖国难,为民除害。 只是阉党已倒,君侧已清,这个名目开始牵强了,眼下最好的名目,就是被燕思空握在手中的帅棋——比当朝太子更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长皇子楚王陈霂。 只要有了陈霂,就可以诬告陈椿对皇位意图不轨,就有了出师的理由,最重要的是,陈霂可以号召地方藩王共举大义,没有陈霂,封野一旦壮大到威胁陈家江山,昭武帝呼唤勤王,那些龙子龙孙就会群起而攻之。 陈霂,是他们能否入住京师的关键。 这也是燕思空身无长物,却敢跟封野谈条件的底气。 他深思熟虑后,认为此时时机未成熟,不能冒然向薛荣贵或余生朗申明意图,否则可能打草惊蛇,应该将他们逼到不得不在死和谋反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再一举击溃他们的心防。 —— 这面与察哈尔的和谈刚有眉目,前线传来信报,封野怒而指责朝廷在拖延时间,毫无诏安的诚意,要在入冬之前再攻茂仁。 黔州官将吓得当天就快马加鞭将信送到了燕思空手上。燕思空算了算时日,该去见封野了,这一次,他们要谋定大事,将黔州拿下,否则一入冬,气候极寒,粮草难运,封家军多半扛不住。 于是燕思空带着他的八百护卫,返回了黔州,他将徐永等人安抚一番,但他始终沉着脸,令人看出他心中亦是没底。 徐永急道:“燕大人可说服薛总兵调兵援黔州?” 燕思空叹道:“此事其实不由薛总兵做主啊。” 余生朗解释道:“回禀徐知府,薛总兵不是不愿意来援,而是在等朝廷与察哈尔和谈的结果,倘若和谈不成,他调了兵,察哈尔趁虚而入,那他如何承担得起。” “这、这何时能有结果啊?” “与那帮粗鄙贪婪的蛮子谈判,向来是一波三折。”燕思空沉声道,“此事定然会谈成的,察哈尔势弱,若得我朝扶植,便能一统蒙古,还可以从互市中得到大量好处,可究竟什么时候能成,这也没人说得准,急也不顶用。” 吴莽道:“封野可不会等我们安顿好边境,从大同调兵来与他对抗,这些日他频频派来斥候,蠢蠢欲动,怕是已经怒了。” “我得再去一趟狼王大营,稳住他。”燕思空长吁一口气,“若能拖到朝廷与察哈尔谈妥,便马上从大同调兵,那时也定然十分寒冷了,如此一来,封野不敢轻举妄动,很大可能会退兵。” “可封野已经看穿了我们的心思,那信中写得清清楚楚,指责我们在拖延。” “我有陛下同意为封家正名,和将谢忠仁交由他处置的手谕,或可一谈。” “燕大人……”徐永欲言又止,“你此去怕是有危险。” 燕思空苦笑:“我前次去,已经被他落了狱,出使敌营,自然要有一去不返的觉悟,现下又有什么好担忧的。”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倘若我出师不利,未能拖住封野,就靠诸位守住城池了。” 燕思空的悲壮令众人一时都忧患不已,只是眼下也别无他法了。 —— 燕思空隔日启程,第二次出使叛军大营,这一回,封野没有将他下狱,而是以使臣之礼招待,召集军中的将领们与燕思空共享宴席。 席上,俩人演了一出戏,燕思空口若悬河地游说封野接受诏安,当他拿出昭武帝手谕的时候,封野竟领着将士们跪地迎旨,看上去,封野似乎是被说动了。 宴席结束后,燕思空喝得半醉,被吴六七扶回了营帐,一路上他醉醺醺地大放阙词,说封野对陛下行了君臣之礼,心中始终当自己是晟臣,路遇的将士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回到营帐后,吴六七服侍他更衣净面,在榻上躺下了,才默默退出去。 吴六七一走,燕思空的酒就醒了,他是海量,喝酒误事,他这辈子都没真正醉过,他知道封野定会来找他。 果然,没过多久,封野悄无声息地掀开帘门,踏入了营帐。 燕思空穿着一身纯白的中衣,黑发如瀑布般自后背流泻而下,他盘腿坐在榻上,面色泛红,但神情十分沉静。 “你在等我。”封野此言并非问句,口气是肯定的。 “不然呢。”燕思空口吻寡淡,“一切都在照着我们的计划行进。” “是吗,可你去了一个多月,未免太久了。”封野坐在了他身边,目光在他脸上逡巡。 “我没有一日赋闲,你怀疑我。” “眼看就要入冬了,若你心怀不轨,将我拖到冬日,我岂不是前功尽弃?”封野挑起他的一缕头发,在修长的指尖把玩,“你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留个心眼,不得不怀疑。” “如此,你还敢与我谋事,岂不是与虎谋皮。” 封野冷笑道:“我若拿捏不住你,又怎敢与你谋事。” “那你怕是小瞧我了。”燕思空斜睨着封野,“我的敌人都一个个在我脚边倒下了,我倒想劝你不要心怀不轨。” 封野眸中闪过犀利地精光,燕思空那倨傲的神情令人心神荡漾,只想将此人一千遍一万遍地囚于身下,以他名动天下的才学手腕,和路人皆知的奸猾诡谲,征服他一个人的快意远胜于征服一座城池。 燕思空也从封野眸中看到了跳动的欲火,他嘲讽道:“狼王真是年轻气盛,如今有我可供你发泄,我不在的时候,狼王怕是没少流连楚馆秦楼吧。” 封野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你以为我消失的三年是去醉生梦死了?我和阙忘九死一生逃出京师,又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躲避追兵,与我叔叔汇合,那时肯誓死追随我们的封家军,不过区区几百人,为了隐没行迹,我们躲于深山老林,常常食不果腹,只等着时机东山再起。” 燕思空沉默。 封野捏起了燕思空的下巴,恶狠狠地说:“当年我被那狗皇帝屠了满门二百余口,眼看着我爹死在我怀中,我却只能亡命天涯。而你呢,你正和金枝玉叶的公主鸾凤和鸣。我苟且求生之时,却是你无限风光之日,这三年多来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才换来今日与狗皇帝谈判,换来你不得不自投罗网!” 燕思空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握紧了拳头,想着当年那桀骜不驯的小世子,一夜间从云端跌落泥潭,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他没有一日不为其担忧、心痛,可如今俩人落得这步田地,谁该怪谁呢,至少,他当年甘愿拿自己的性命和十年布局去劫狱,他自认对得起封野了。 他轻声道:“你以为我就好过吗,我……算了,你不会懂的。” “对,我永远都不会懂,也不想懂,你为了报仇曾将我置于何地,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封野翻身将燕思空压倒在了榻上,神情有一丝狰狞,“我不需要什么楚馆秦楼,莺歌燕舞,我就要你,我的恨、我受过的苦,我要你跟我一起尝,毕竟,你居、功、至、伟。”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不愿意再看封野那仇视的双眼,这对眼眸他是如此地熟悉,他忘不了它们满怀爱意时闪动的光芒,因而不想将现在的它们刻入脑海。 第188章 “茂仁的东城墙在上次的攻城战中受损严重,虽然已经加紧修复,但其坚固必然不如从前,若要破城,当从东面进攻。”燕思空怀中抱着暖炉,盘膝坐于榻上,对封野和元南聿说道。 今日,封野带着元南聿来与燕思空研究怎么拿下茂仁。元南聿是封野的先锋将军,骁勇善战,此次攻茂仁,最紧要是一个快字,需重兵协力,因而三人一同商议。 元南聿思忖道:“茂仁如今兵力贫弱,但粮草充足,他们一定会死守,要攻破茂仁,就要攻破它的城墙。” “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但还不够冷。”燕思空在暖炉上搓了搓手。西北的冷与辽东不同,辽东的冷是干净利落的冷,令人有所防备,西北的冷却像是钝刀子割肉,有太阳时,尚有些暖和,甚至晒得人脸皮子发紧,日头一下山,就像从天盖下来个大冰窟窿,瞬间寒意浸骨,燕思空水土不服,身体总有些违和,入冬后,便见天抱着暖炉。 “还要再冷一点。”封野马上就知道燕思空想说什么了,“刚修复的城墙还没凝固好,蜃灰里的水遇冷结冰,便容易使修葺的地方开裂,若在凌晨最冷的时候突袭,一是攻其不备,二是攻城车可以更快地击毁城墙。” 元南聿露出了然的表情:“那我们便连夜奔袭茂仁,杀他个措手不及。” 封野面色一冷:“若不是那个沈鹤轩,区区茂仁小城,上次就该一举拿下了,城内尚有我们的人,应该伺机杀了他。” “不可。”燕思空忙劝阻道,“第一,如今茂仁戒备森严,进出城池都要反复盘查,你未必能与那人接上,第二,若杀了沈鹤轩,就打草惊蛇了。” 封野冷哼一声:“也罢,此人害我折损了几千兵马,拿下茂仁,我就杀了他祭旗。” 燕思空欲言又止,他心中还是惜才,舍不得沈鹤轩死,但这个节骨眼儿他不敢为沈鹤轩求情,毕竟一战在即,封野本就对他充满怀疑,他不想节外生枝,待拿下了茂仁,封野高兴,他再规劝、求情,才可能有效,于是他道:“要对付黔州,此人尚有用处,别急着杀他。” 封野未置可否,但燕思空知道,封野已不是当初那个鲁莽的小世子。 —— 这段时日,封野暗中准备攻城,但表面上营中是一切如常的,要让茂仁的斥候以为封野被燕思空劝住了,正在等待朝廷的消息,一日拖过一日,天气越来越冷,看似是对封野不利,如此才能令敌人掉以轻心,才能出其不意。 终于,在一个夜晚,燕思空听得外面传来异样的响动,他心中预感到了什么,腾地站了起来,披上外衣,走出了帐篷,却被两柄长枪交叉于前,拦住了去路。 燕思空看着营帐内灯火通明,封野正在集结大军,准备出发,他暗中已经筹备了多日,因而行动十分迅速。 虽然攻城的方式是他们共同谋定的,但封野始终没有告诉燕思空是哪一日,明显是防着他,此时他被侍卫拦住,也是为了演一出他也被蒙在鼓里的戏,待封野出发后,他就会被软禁。 尽管这些燕思空事前都知道,但隔着老远,看着封野与元南聿同立于高头大马之上,侧耳攀谈,身披轻甲的封魂跟随左右,他们马上就要并肩而行,共赴沙场,而他甚至不能知道进军的准确日子,心里不免酸涩不已。 吴六七客气又强硬地说:“燕大人,请回帐内休息。” “他们要去哪儿?”燕思空尽管心烦意乱,但也要把这出戏演完。 “大人请回帐内休息。” “狼王可是要去茂仁?狼王——”燕思空推开长枪,就想冲出去,却被侍卫一左一右地架住,拖回了帐篷里。 燕思空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远处的封野,自始至终,封野并未朝他的方向看上一眼,始终在与元南聿交谈。 他不禁想起当年平梁王叛乱,那个与封野并肩作战的人,是他。 大军出发了,燕思空枯坐帐内,彻夜未眠,他虽然看不到茂仁战况,但他对茂仁的守卫情况了若指掌,只要不出什么意外,茂仁必败。 但这不代表此战不凶险。 连夜奔袭,师老兵疲,十分不利于进攻,茂仁虽没有防备,但以逸待劳,又粮草充足,若挡得住封野的第一波猛攻,封野就再无机会。此计本是下策,如今却是下策中的上策,一是寒冬将至,若没有拿下黔州粮道,封野拖不起,只能退兵,二是茂仁兵寡城危,易于攻破,三是沈鹤轩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硬骨头,只要尚有一口气在,绝无可能投降,因而破城是拿下茂仁的唯一办法,而奇袭是破城的唯一办法。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幻想着封野率领着大军,衔枚裹蹄,接着夜色遮掩,朝着茂仁进发,破晓之前,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口中呼出的白气都几乎要速凝成霜,茂仁大半个城池都还在沉睡中,浑然不觉危险将至。 当守将在城墙上发现大军来袭时,慌忙燃烟,慌忙整军,慌忙布防,而封野已兵临城下,对准了上次被投石车砸坏的东城墙,再次掷出石块木桩。 利箭往来如织,大军如蚂蚁倾巢,冲撞声、喊杀声、惨叫声将彻底唤醒那片土地,从此在史书上留下带着血腥味儿的工笔…… 但凡打仗,必有伤亡,就算是主将,在枪林箭雨之间,也未必能保全身而退,虽说每一次征战都可能去而无返,但燕思空不在战场,更不能泰然处之,他担心封野无法攻破茂仁,更担心封野和元南聿会受伤。 就这样,燕思空从黑夜等到天明,又从天明等到黄昏,时时刻刻的煎熬之下,终于等来了封野破城的消息,他也将随着大军迁移去茂仁。 封野拿了茂仁所有的官将,随后发落,并下令对城中百姓秋毫无犯。一夜之后,黔州三郡已收入狼王麾下,黔州的粮道被彻底断绝,自此变成了一座孤城。 燕思空是被押解去茂仁的,他看着茂仁没来得及收拾的血腥战场,和破城后的残景,想起了当年的广宁。可惜茂仁虽有沈鹤轩,但封野不是卓勒泰。 燕思空被软禁在了驿馆里,他要吴六七去找封野,说自己求见,他一直挂心着封野可能会杀沈鹤轩。 吴六七虽依言去了,但封野许久都不曾出现。料想封野刚刚破城,要重新布防,要安顿将士,要探望伤兵,要清点战损,定是十分忙碌,无奈之下,他又要吴六七去找阙忘,但吴六七不敢,于是他就带着担忧又熬了一整夜,直到熬不住了,才昏睡了过去。 —— 燕思空是被一阵饭菜的香味儿弄醒的,他的鼻子皱了皱,恍然间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但又猛然想起,梦中是闻不到味道的,于是便睁开了眼睛。 只见封野正坐在桌前,慢腾腾地吃着饭,头也未回地说道:“身为习武之人,屋里进了人都浑然不觉,你的功夫都丢哪儿去了?” 燕思空坐了起来,他不会告诉封野自己担心得两夜没睡,一落枕头就睡得太死,他吁出一口气:“你何时来的。” “刚到。”封野斜了他一眼,眉宇间尽是打了胜仗的春风得意,“我一夜拿下茂仁,怕能吓破了黔州的胆,黔州也已在我股掌之间了。” 燕思空道:“恭喜狼王。” 封野放下了筷子:“你看上去不怎么高兴啊,怎么,这不是你要的吗。” “拿下茂仁,不过是大计中的一小步,不可得意忘形。”燕思空站起身,坐到了桌前,试探地问道,“你拿了茂仁败将,打算如何处置?” “把他们的人头送去黔州,告诉黔州,降则不杀,否则杀无赦。” “不可。”燕思空劝阻道,“你不是烧杀劫掠的流寇暴民,而是要扶明主承继大统的义军,若屠戮守将,未免遭天下人诟病。” “我对城内百姓秋毫无犯,已是义举,这些负隅抵抗,宁死不降的人,若不杀,岂不显得我妇人之仁,何以威赫黔州、威赫大同。” “你连夜拿下茂仁,已足够震慑他们,如今你是主宰,施仁义可得民心。” 封野冷哼一声:“那便只杀沈鹤轩一个,够仁义了吧。” “不可!”燕思空话一出口,便后悔自己表现得急躁了,他平顺了一下心气,“沈鹤轩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清官、好官,你若杀他,必惹民愤。” 封野勾唇一笑,别有深意地看着燕思空:“你这个人,习惯了耍弄心机,因而什么事都喜欢拐弯抹角,生怕别人看出你的本心。”他极为嘲讽地问道,“你就不累吗?” 燕思空不语,脸色有些苍白。 “你为何不敢直言,沈鹤轩是你同年同门的同僚、好友,你不想我杀他?” “沈鹤轩为人正直磊落,他博贯古今,是王佐之才,是国之栋梁,你……”燕思空迟疑道,“你能不能不杀他。” 封野嗤笑一声:“你在求我吗?”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封野,半晌,轻声道:“我求你。” “这是你求人的姿态吗?” 燕思空二话不说,扑通跪在了地上。 封野冷冷一笑:“我记上你一笔,随时找你还。” “好。” “起来吧。” 燕思空起身,追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关着,不然还能如何?”封野命令道,“吃饭。” 燕思空松了一口气:“待时机成熟了,我会去劝他的,他也曾是楚王的老师,他会辅佐楚王的。” “你对楚王可真是忠心耿耿。”封野目露寒芒,“如你所说,大计才走了一小步,你警告我不要得意忘形,却早早开始谋划他登基后选贤选能辅佐他了?” “……我还未谋划那么远,只是说到沈鹤轩才想起的。” 封野明显不悦,脸色沉了下来,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坐过来。” 燕思空犹豫了一下,坐了过去。 封野霸道地环住他的腰,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喂我。” “……”燕思空看着封野那桀骜狂妄的模样,就知道封野又想故意令他难堪。 “怎么服侍我,也要人教吗。” 燕思空拿起碗筷,夹着饭菜送进了封野口中。 封野一边张嘴吃饭,一边用那双犀利的狼眸注视着燕思空,看得燕思空背脊发寒。 燕思空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喂了封野半碗饭,封野才将他放下,他起身道:“我忙到只有这一顿饭的功夫,否则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自己把饭菜吃完,知道吗?” “知道。” 封野捏着他的下巴,轻佻地晃了晃:“你心里最好清楚,能助你得偿所愿的,不是楚王,而是狼王。”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以后少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撂下这句话,封野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封野消失后,燕思空才深吸一口气,封野的气势愈发迫人,有时仅仅是跟他共处一室,都能被压得喘息困难。他甚至怀疑,从前那个对他万般宠溺的封野,是否真的存在过。 他才是真的在与虎谋皮。 第189章 拿下茂仁后,封野不给黔州调兵求援的机会,稍事整顿,就让元南聿领兵去把黔州给围了。 加上余生朗从大同带来的一万兵马,黔州城如今兵力不足两万,且粮道被断绝。不过黔州也有黔州的优势,一是地势高厚,封野要打,便是仰首而战,十分不利,二是余粮充足,至多能支撑一年,可以慢慢耗,只要黔州据险以守,坚决不战,封野也莫可奈何。 用兵之法,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如今封野整合了黔州三郡和封家军,约有近八万兵力,是黔州的四倍,勉强能攻,可无论能否破城,损伤必然惨重,围上一年,消耗又太大。 如今看来,上策是诱黔州出城会战,上上策,则是将黔州从内部击溃,而这正是燕思空事前做足了准备的。 黔州被围了没几日,大同就传来了察哈尔归顺朝廷的消息,可为时已晚,就算薛荣贵此时引兵来援,从大同赶到黔州,兵马劳顿,立足不稳,封野甚至不会给他们扎营的机会,定然以逸待劳,一举歼灭,众人心知肚明,薛荣贵是不敢贸然前来送死的。 僵持几日后,黔州又派来使臣想谈判,被封野好酒好菜招待一番,却连封野的面儿也没见上,就被打发了回去。 黔州摸不清封野的心思,又听闻燕思空被软禁,不敢再贸然行动,只打算固守。 封野则既不劝降、也不挑衅,每日派人在黔州城外练兵,向他们展示封家军的勇猛好战,一时似乎也无进攻的打算,但他越是如此,越是让人害怕,毕竟他刚刚趁夜奇袭茂仁,如今不免叫人怀疑他是在故意做戏,麻痹黔州,使得黔州守将反而更加严阵以待。 封野与燕思空的计划,是将黔州晾上一晾,显示出封野打算长期围城,不急于一战,如此令黔州加倍忧惧,到时再派燕思空回黔州,暗中策反余生朗,可兵不血刃拿下城池。 可刚刚入冬,黔州的使臣就又来了,封野本是心中暗喜,以为黔州坐不住凳子了,却不想这使臣是来送信的,并且送的是给燕思空的家书,趁机想要见燕思空一面。 封野便让手下将信收下,把使臣招待一番,又打发了回去,但这次带了话,要求昭武帝将河套赐予他作为封地,他便同意诏安。 拿着燕思空的家书,封野回到驿馆,大喇喇地推开了燕思空的房门,守卫识相地全部退下了。 能这样长驱直入的,除了封野也不会有别人,燕思空头也未抬,只盯着手中的书卷,淡淡说道:“见过狼王。” 封野将东西扔到了桌上。 燕思空瞄了一眼:“这是什么?” “你的家书,从黔州送来的。” 燕思空一怔,马上猜到了家书的内容,他下意识地放下书卷,刚好盖在了信上,且故意岔开话题:“使臣说了什么?是何态度,你又是怎么回他的。” 封野用双手撑住桌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思空:“你不看看信吗?” “不必,想来也没什么紧要。” 封野一把抽出那封信,挑眉道:“没什么紧要?既然如此,我帮你看吧。”说着就撕开了信。 “封野!”燕思空站了起来,就想去夺。 封野一把打开他的手,将信抖落开来,一目十行地看着上面的墨迹,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 封野五指收紧,将那薄薄的家书揉成了一团,他寒声道:“恭喜燕驸马,贺喜燕驸马,万阳公主为你诞下了一位小郡主。”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不敢直视封野的眼睛。事前他与佘准已商议好,佘准会在万阳应该“临盆”之际,从乡下买来一个孩子,而且必须是女儿,若是儿子,独留京中,将来恐怕会被人用以要挟。算算日子,确实该是已经“生”了,只是他满脑子权谋诡计,竟一时忘了。 他心中虽然对封野有怨,此时也不敢刺激封野,只道:“我知道了。” 封野将那家书扔到了燕思空脸上,眼神阴寒,却又带着深藏的痛楚:“夕儿正等着你给她取名。” 燕思空慢慢捡起那封信,摊平了,粗略扫过,那女婴已被昭武帝御赐了封号‘奚纹’,乳名朵儿,从今往后,就是他的……女儿了。他本以为这一生不会开枝散叶,没想到最终还是有了一个子嗣,虽然是女儿,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反正并无欢喜。 封野看着他平静的面色,拳头紧了又松,沉声道:“你不高兴吗?” “我……”燕思空抬起头,突然决定告诉封野这个孩子的来历,此时他们离河套不过一步之遥,大局为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希望和封野稍事缓和一些,只是内心很深处,在一个他不愿去窥视的角落里,藏着一丝与封野解除误会的奢望。他郑重道:“封野,这孩子不是我的。” 封野瞪着他:“什么意思。” “我和公主,从未有过夫妻之实,这孩子是佘准从乡下买来的,为了让我与皇帝更亲厚。” 封野眯起了眼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种鬼话你也指望我相信?” 燕思空难掩失望:“是真的,你信与不信,在你,我只是告诉你。” 封野一把揪起了燕思空的衣襟,狠声道:“若是假的,你就是贼心不改,还想继续蒙骗我,若是真的,你千方百计、挖空心思娶了我表妹,却让她堂堂大晟公主守活寡?!” 燕思空一时气血攻心,咬牙道:“是她厌弃我……” “你究竟是如何对夕儿的?她何其无辜!”封野急进了几步,将燕思空狠狠地怼到了墙上,厉声道,“你如此不择手段,将所有人都当做掌中棋子,肆意利用,连结发妻子也毫不留情,你、你可有人心!” 燕思空用一双通透的眼眸直直地凝望着封野,胸口剧痛。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封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更不会想到,自己真的“贼心不改”,还想要向封野解释,哪怕只是澄清一件事,哪怕只是在封野心里,少做了那么一件“错”事…… 他这一生得意于聪明过人,为何在封野面前,总是干尽蠢事?究竟要自取其辱多少次,他才会记得,在封野心中,他已是做什么都错了。 封野狠狠将燕思空摔到了地上,怒而一脚踹翻了桌子,他双拳握得咯咯直响,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那张俊美无匹的脸微微扭曲了,眼眸中流泻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伤,他哑声说道:“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言毕,他转身大步离开了。 燕思空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脸色苍白如纸,麻木而空洞地盯着虚空,缓缓地、嘲弄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 他将桌椅扶正,捡起那封家书,仔细放好了,他早知封野会大发雷霆,这本就是避无可避,他何必难受。 其实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活着,又是为谁而活,他仿佛生来就带着使命,不成则永不能解脱。 而封野,大约就是他的劫吧。 —— 封野好几天都未露面,燕思空被禁足于一间厢房之内,除了送饭,几乎见不到人,整日憋闷不已。 直到春节前夕,封野才出现,他又喝了酒,虽然未醉,但也不甚清醒。 燕思空不仅想起封野醉酒那夜的疯狂,心中畏惧,封野却只是提着酒壶放在桌上,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道:“你给小郡主取名字了吗?” “……尚未。” “若夕儿不是我表妹……”封野仰头喝了一口酒,自顾自地说道,“我会杀了她。” 燕思空轻抿着唇,不知该作何回答。 封野斜睨着燕思空,眸中是三分醉意七分犀利,“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 “我最恨你……”封野站起了身,缓步走到了燕思空面前,“最恨你……” 燕思空深深地望着封野。 封野勾唇一笑,突然掐着燕思空的下巴,将酒壶对准他的嘴灌了下去。 燕思空被辛辣的酒液呛得满脸通红,他用力挣扎开封野的钳制,酒壶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封野将燕思空打横抱起,扔在榻上,欺身压了上去。 燕思空抵住他的胸膛:“封野!”他着实害怕醉酒后,丝毫不抑制自己的兽性的封野。 封野抓住他的手腕,眼中的光彩忽明忽暗,分不清是醉是醒,他低声道:“大年前夕,你回黔州,一切依计行事。” 燕思空愣住了,一时忘了抵抗。 封野讥诮道:“你果然只关心这个,若别人也能给你天下,你也愿意这样‘服侍’他吗?” 燕思空咬紧了后槽牙:“封野,倘若有一天,你后悔今日是如何对我的,也千万不要告诉我。” 封野俯下身,轻声道:“我不后悔。”他一把撕开了燕思空的前襟…… 第190章 燕思空临回黔州前,元南聿突然来看他——带着一堆东西。 “狼王怎么突然准你来看我了?”燕思空神色疲倦,但见到元南聿,怕是他这些日子里唯一高兴的时候了。 “我说你马上要走了,不能一起过年,至少让我见见你,他便允了。”元南聿一边命人将东西搬进屋,一边道,“你几时出发?” “太阳落山吧,我不想叫太多人瞧着我进城。”燕思空低沉了好几日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面上也有了点血色。 元南聿走过来看了看他:“你看着有些憔悴,可是身体不适?” “还好。”除去心情郁猝,燕思空也是故意少睡少吃,这样返回黔州,才有个饱受折磨的囚徒样子,况且,他心中确是饱受折磨,在封野身边的每时每刻。 元南聿给他把了把脉:“气血有点虚,你还瘦了不少,是西北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不是,我吃着挺好。”燕思空笑笑,“大概是在屋子里憋得久了,没什么大碍。” “狼王不让你出去,也是怕人知道……”元南聿轻咳了一声,“不是有意要关着你。” 燕思空淡笑不语。 “对了,听说万阳公主为你生了个小郡主。”元南聿眼睛发光,“可取了名字了?” “还没,我到黔州再给家里回信,乳名叫朵儿。” “朵儿。”元南聿呢喃着这个名字,慢慢摘下了面具,“都说闺女随爹,她肯定长得像你,那便……那便也长得像我,对不对?” 燕思空点点头:“定是很像吧。”他凝视着元南聿俊朗的面容,视线却时不时要飘向那个刺眼的刺字。 “你一定很想见她,我都想见见。” “你这么喜欢孩子,为何至今不成亲?” 元南聿笑了:“我以前就是个穷跑江湖的,居无定所,不敢拖累别人家的姑娘。” “你现在可是大将军了,多少姑娘愿意给你生儿育女。”燕思空柔声道,“不如成亲吧。” “元南聿摇头:“说好听了是将军,实际不过是个反贼,我这指不定哪天掉脑袋呢,更不能成亲了。” 燕思空笑着说:“那等咱们成就大业了,我一定为你说一门好亲事。” 元南聿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时再说嘛。哎,我给你带了好多东西,快过年了,有些留着自己用,有些赏给随你从京师过来的将士们,剩下的可以打点黔州官将。” “好啊。” 元南聿起身打开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件厚实的裘皮大氅,仅一件氅衣就占满了一个箱子,足见分量十足。 “这是个好东西,你一定得自己留着,是熊皮制的氅子,十分保暖,你穿着它站在外面,身上定是感觉不到一丝寒意。”说着就给燕思空披在了身上,“嗯,果然正合身。” “这么漂亮又贵重的熊皮,你去哪儿弄来的?”燕思空伸手摸了摸,那氅衣斑纹细腻,皮毛柔滑,定是取的熊腹而非熊背,可这氅衣用料极大,即使是他这么高的个子,也能护到膝盖,那该是多么大的一头熊。 能穿戴起皮氅的,定是非富即贵,皮氅最次的用料是狐皮、貂皮、狼皮,这些畜生体格小,都需拼缝而成,其次是豹皮、虎皮,但这些皮料未免花哨,中原男子是不爱穿在身上的,最好的皮便是熊皮,一是因熊皮厚实而宽大,不需拼接,可一体成衣,二是熊最难猎得,物以稀为贵。而熊皮之中,熊腹又是贵中之贵,胸背皮毛厚实但粗硬,穿在身上略显臃肿,熊腹则不但花纹尊贵大气,还柔滑轻便,这么大一片熊腹的料,可是千金难求的。 元南聿随口说道:“买的。” 燕思空皱起了眉:“买的?你花了多少银子买的?” “呃,一百两。” 燕思空把大氅脱了下来,仔细观察了一番,这氅衣针脚细密,剪裁合体,定是十分厉害的工匠所制,而且与他的身材如何贴合,显然是量身裁制的,他道:“这么一件氅衣,在京师确实能卖上百两。” 元南聿点了点头。 “黄金。” 元南聿僵住了。 “我看你是完全不懂,一百两银子连熊背的皮料也买不来。”燕思空瞪着元南聿,“到底是哪儿来的?” 面对燕思空审视的眼神,元南聿也不知怎地,竟没由来地一阵紧张,他迟疑道:“……抢来的。” “撒谎,这件氅子如此合我身不说,你们从蜀地起事,最南也没到荆州,那地方的乡绅耆老、亲王贵戚,谁会穿熊皮,岂不活活热死?到了黔州后你们便秋毫无犯了,你从哪儿抢来的?” 元南聿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你送我皮氅是一片好心,这有什么好骗我的?”燕思空满是不解。 “……是封野给你准备的,他不让我说。”元南聿低声说道。 燕思空怔住了。 “你在营帐时,总是暖炉不离手,他见你怕冷,便亲自上山猎了头熊,他在山上蹲守了四天才寻到这么大的熊。”元南聿边说边偷瞄燕思空,“而后找了工匠连夜赶至的。” 燕思空揪紧了那松软的皮料,一时心乱如麻。 封野这算什么,恩威并施?简直可笑。 “这些都是他命人备的。”元南聿道,“你便当不知道吧。” 燕思空不愿再继续这个话头,便道:“我走后,过节的时候别忘了给爹烧纸,既然你还活着,一次也别落下。” “我记得。” 燕思空看着元南聿额上的刺字:“似乎更淡了一些。” “也许吧。”元南聿耸耸肩,“其实我早已经不在意了, 但也不愿被人指指点点,再说,我和你相貌如此相似,此时更不好示人了。” 燕思空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刺字:“有一天我会让你以本来面目示人,而无人敢訾议半句。” 元南聿笑着点了点头。 —— 燕思空于日落时分启程,返回了黔州,带着元南聿,不,应该是封野给他准备的几大箱子东西,他的安然回归和这些礼物将成为封野主动向黔州示好的依凭,他会作为岁礼打点下去。 这次回来,不再如前次那般被夹道相迎,一是此时已是深夜,燕思空回来得突然,二是如今形势如此严峻,就连徐永这般热衷于巴结奉承的,也没那个心思了。 但他们得到消息后,还是迫不及待地要来见燕思空一面。 燕思空开始装病,他故意几日没好好休息、吃饭,将脉象弄得虚弱,是为了让他们看到自己在封野手下变得憔悴。 一下了马,燕思空就做出脚步虚浮的样子,被人搀扶进了驿馆。 徐永担忧地问道:“燕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狼王对你……用刑了?” 燕思空摆摆手,沉痛地说:“狼王对我尚算礼遇,但我没能阻止他攻打茂仁,上负君恩,下负百姓,心中煎熬,甚至、甚至无颜见诸位大人啊。” 众人连连叹气,徐永道:“燕大人不必过于自责,那封野行事诡谲,难以捉摸,他见朝廷在笼络察哈尔,定然分辨出我们在拖延时间,于是便……只是,没想到曾抵挡过狼王大军的茂仁,这次会如此不堪一击。” 吴莽道:“茂仁城破,也是意料之中的,一是封野趁夜突袭,措手不及,二是此前一战,茂仁损兵折将,城墙都没固好,确是难以抵挡啊。” “沈大人和王将军如何了?” “都被关押在牢中,王将军受了伤,暂时无性命之虞。”燕思空问道,“黔州如今情况如何?” “粮草勉强可供一年之需。”吴莽叹道,“只是,封家军因靖远王而在民间威望极高,自从封野起事以来,破城而不伤百姓,敛财而不取平民,加之其骁勇善战,颇得人心,前来投奔的源源不绝,这不茂仁刚破,就新收了两万瑶人,声势愈发浩大,我消彼长,怕是等不到开春,他就有强攻的兵力了。” “但他并不想强攻。”燕思空道,“否则他就不会放我回来了。” “是啊,燕大人为何被他放回来?可是诏安还有商量?” 燕思空苦笑:“我为了说服他,磨破了嘴皮子,他暂且同意陛下的条件,为封家正名,和将谢忠仁交于他处置,但是,他要河套。” 屋内一片沉默。 “猖狂。”徐永恨恨地说。 “马市一开,河套要不了三五年,就会再恢复当年的繁荣,到时候就是地里都能长金子,他好大的胃口。” “可是……”徐永分析道,“若将河套给了他,一来可将他挡在中原之外,二来可为我抵挡蒙古游散部落的侵扰,也未必就是坏事啊。” “徐大人此言差矣。”吴莽严肃道,“若将河套给了他,那就是养虎为患,封野如此好战,待他富甲天下,兵强马壮的那一天,他的野心怎可能止步于边关。” 众人再次沉默了,并齐齐看向燕思空。 燕思空道:“吴将军说得对,疆土是国祚的根本,一寸都不能让,丢了河套,肥了瓦剌,舍了辽东,壮了金国,我们已经吃足了教训,决不能让封野在大晟的土地上封王,否则有朝一日,他必鲸吞中原。” “那眼下该如何是好呢?” “我先修书一封,向陛下请罪,阐明情况,若尚有一丝与封野谈判的希望,也要朝廷表态,我们心里才有底。” “燕大人说得对。” “封野着人准备了岁礼,送给诸位大人,我见他心中是不想打的,也知要攻破黔州,必然损伤惨重,只要他不想打。”燕思空眯起眼睛,“便有不打的办法。” 第191章 燕思空寻了个机会,单独找余生郎吃酒,余生郎收了他的礼,又被他奉承得十分妥帖,俩人年龄相仿,早已兄弟相称。 燕思空看得见余生郎的野心,认为自己大有可为,但因品行还算正派,不适当的话并不轻易说出来。 不过喝了酒,又与燕思空熟稔起来后,嘴上便没那么严了,大肆抱怨了薛荣贵的贪腐和任人唯亲,燕思空早有所料,不然带着一万兵马被打发来河套的人也不会是他了。 燕思空便顺着余生郎的话,时而义愤填膺,时而扼腕叹息,他笼络人心的能耐,连谢忠仁和皇帝都难以抵抗,又何况一个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五品将领。 待喝到差不多的时候,燕思空拿出了一件十分贵重的金玉雕饰,送给余生郎。 余生郎酒醒了一半,一时不肯收,此前那些都算是打点,燕思空初来乍到,官吏之间互相礼敬是不成文的规矩,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一下子送这么贵重的东西,那必然是有求于他啊。 燕思空悄声道:“余兄,实不相瞒,这是狼王托我单独送给你的岁礼。” 听到“狼王”两个字,余生郎那另一半的酒也彻底醒了,他怔怔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续道:“狼王问你,可还记得当年一同射猎,你为了帮他围堵猎物,险些受伤?” 余生郎嘴唇微微嚅动,神色顿时复杂起来,又担忧,亦有一丝感动,他颤声道:“这……当年我不过是名小小的百户,狼王竟还记得我?” “狼王说余兄机敏悍勇,忠心耿耿,是大将之才,这些年不曾忘记啊。” 余生郎眼珠子转了转,额上冒出了汗来:“贤弟此番何意?” 燕思空握住了余生郎的手,正色道:“与余兄相识之初,我便从你的言辞中看出你对靖远王念念不忘,而与你一般的大同旧人尚不在少数,陈将军,刘将军,莫将军,哪个不曾受过靖远王恩惠,对靖远王佩服得五体投地,薛荣贵可及得上靖远王的十分之一?” “百分之一也是抬举他。”余生郎脱口而出,但说完又后悔了,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贤弟,这话你还与谁说过?你怕是喝多了,不若改日待酒醒了……” “余兄该已经醒了吧。”燕思空将那金玉雕饰推到了余生郎面前,“这不过是狼王的一点心意,你在薛荣贵手里,可永远不得重用。” 余生郎握紧了拳头,神色满是挣扎,燕思空看得清楚,他心里是不敢反的,甚至恐怕在暗骂自己为何找上他,这下假装不知都不可能了。 燕思空见他抿唇不言,道:“我给余兄看一样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了余生郎面前。 “这是……” “一看便知。”余生郎迟疑过后,拆开了信,一目十行地扫过,越看神色越紧张,那信有些蹊跷,口吻绝不是寻常人,但内容又令人摸不着头脑他几乎已经坐不住凳子了,用低哑得恨不能耳朵扒上嘴边才能听见的声音问,“这是……谁写的?” “楚王。” 余生郎恍然大悟,登时明白这封信讲了什么,于是冷汗冒得更厉害了。 燕思空眯起眼睛,“楚王尚是东宫之主时,我是他的侍读,殿下对我十分信任,你也知如今的太子名不正言不顺,又因与阉党勾结而贻人口实,将来有一天,这样的人,将来能统御我大晟江山吗?” 他回到黔州后,才收到陈霂寄来的密信,如他所料,陈霂这些年在暗中悄悄培植自己的势力,无论是弑母的仇恨,还是对帝位与生俱来的野心,他都一日未敢松懈。燕思空的信,正是他等待多时的狼烟。 余生郎抹掉了额上的汗:“这……兹事体大,我一时之间……” “余兄。”燕思空语重心长道,“我问你三个问题。” “……你问。” “依如今的形势,黔州挡得住狼王吗?” “大抵是……挡不住的。” “若要让大同军民在封家军和薛荣贵之间二选其一,他们大多选谁?” “……” “选谁?” 余生郎小声道:“薛荣贵并无威望,至多算无功无过。” “好,最后一个问题,若狼王辅楚王回京登基,他可还算谋反?” 余生郎脸色一白:“这……这……” “楚王可是长皇子,陛下不顾忠臣反对,任性立爱,不仅不遵祖制,更有违太后的遗愿,陛下此举,何以以仁孝而为天下表率?”燕思空道,“当然,陛下也多是当年受阉党和那奸妃的迷惑,如今阉党已倒,是时候承袭祖制,拨乱反正了。” 余生郎腾地站了起来。 燕思空也跟着站了起来,看着他踌躇的背影:“有朝一日黔州城破,以徐永的为人,会第一个投降,余兄是想到时迫于无奈弃械投降呢,还是做那个于狼王、于未来的天子有功之人?” 余生郎浑身大震。 燕思空勾唇一笑,这条鱼,已经在他网中了。 —— 除夕之夜,黔州城内无人敢大肆欢庆,百姓在家中偷偷过个团圆年,还要担心动静太大惹来军爷责骂,黔州守备吴莽害怕封野趁节庆防守松懈之时偷袭,不想步茂仁后尘,于是哪怕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日,也与平常一样谨慎警觉。 可惜最坚固的城池,往往并非溃于外部。 从除夕至大年初三,探子每日回报,狼王举兵欢庆,将士们日日喝得烂醉如泥,完全不似有进攻的打算,于是吴莽心中稍安。 多日没有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的他,终于决定回去过个年,哪怕只是吃一顿团圆饭。 当夜,余生郎就带着人轻而易举地拿下了城门守将,正值一日中最黑暗、黑寒冷的寅时,黔州城墙上却灯火通明,城门洞开,已将黔州围城的封野一甩醉态,火速出兵,等尚在熟睡中的黔州官将接到急报匆匆赶来时,封野已经带着大军入城。 燕思空躲在驿馆的楼上,从虚掩的窗户中,将将能窥见封野骑着醉红,披着战甲大氅,威风凛凛地缓步踱入城内,他的得力将领们簇拥左右,士卒们紧随其后,俘虏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他就像巡视羊群的猛兽,想要吞噬这些羔羊,不费磨牙的功夫。 燕思空不禁想起当年封野回京时,俩人楼上楼下的惊鸿一瞥,那时候他就记住了封野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如今更加凌厉迫人了。 燕思空掩上了窗户,等着人来找他,很快地,他就和许多黔州官将一同被抓了起来。他与余生郎已事先商量过,他和封野的关系尚不能暴露,因为还没有拿下大同军。 吴莽深负皇恩,难辞其咎,绝望之下自刎了,徐永一如燕思空所料,痛痛快快投降了,他一降,黔州大半都降了,尚有几个有骨气的不愿降,均被封野投入了牢狱,这帮人,包括茂仁的沈鹤轩等人,是杀是抚,皆有用处,暂时还要留着性命。 燕思空也再一次被下了狱。 不过这一次,封野命人把那熊氅给他送了进来,又将炭火烧得很旺盛,因而即便在阴冷的牢狱中,他也没怎么冻着。 拿下黔州后,封野算是彻底掌握了河套地区,如今朝廷刚刚与察哈尔决议在河套开放马市,河套就突然之间不归朝廷管了,这不仅令朝廷羞愤不已,而且进退两难。蛮子是不可能体谅这汉人自己是如何内斗的,他只顾自己是游牧民族,没有农耕,不会手做,大到米面蔬果,小到锅碗针线,他们都要来抢,当然,抢是要付出代价的,若能互市买卖交易,省去了有去无回的风险,他们自然乐意极了。实际上千百年来,周遭蛮夷的各种侵扰,大多没有入主中原之心——主要是没瓦剌那么大能耐,反而多是为了通商互市,用牛马羊换取他们地里不长、手里不生的东西。 所以封野一拿下黔州,就派使臣去找察哈尔的可汗尤里,要截了大晟的胡,若能成事,则不出三五年,封野将兵强马壮,富可敌国。 这消息震惊朝野,朝廷彻底从封野可能被招抚的梦中醒了过来,封野此举,哪里像有投诚的可能,分明是要以河套为据点,养精蓄锐,逐鹿中原啊。 燕思空在牢中无所事事之时,反复想着自己自来到黔州的那一天起,是如何折冲樽俎,纵横捭阖,与封野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彻底拿下了水草丰美、土地肥沃的河套,并非是得意于自己的才智,而是要回溯整件事中自己是否、以及哪里露出过马脚。如今的成果是他和封野反复推敲、谋划出来的,每一步都风险重重,如今他们离诱降大同军不过几步之遥,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尤其不能出了差错,否则功亏一篑。 以封野如今的兵马财力,要硬攻是决计拿不下大同的,封剑平虽然不在了,但他构建的完美防线和培养过的将士都不是吃素的,再者封野也不愿与大同军短兵相接,那对他来说,毕竟曾经是家。 就这样,燕思空虽然“身陷囹圄”,但脑子一刻也没闲过,直至几日后,封野将他提出了牢狱。 第192章 见到封野时,燕思空能从他飞扬的神采中看出他心情甚佳,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了黔州城,进而掌控了整个河套地区,正是人生得意,怎可能不高兴。 封野看着他身上披着的熊氅,满意地点了点头:“过来坐。” 侍女服侍燕思空褪下氅衣后,就退了下去,留封野和燕思空与一桌酒菜独处。 燕思空坐在了封野旁边,淡然说道:“恭喜狼王得到河套。” 封野一手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思空清冷俊雅的侧脸:“你居首功,可想要什么奖赏?” “一时想不出,真要赏我,不如先记一笔。” 封野“呵呵”一笑,“你向来这般精明。” 燕思空懒得去想他话中有几分讽刺,没有回应。 “你给朵儿取了名字吗?”封野突然话锋一转。 燕思空立刻绷直了身板,他不知道封野是否又要发难,脸色都跟着沉了下来。 “不必紧张。”封野看穿了他的心思,口吻没有什么起伏,但亦没有温度,“朵儿好歹也是我的侄女,我不能关心一下吗。” “……尚没有。” “叫瑾瑜吧。” 燕思空一怔。 “我娘临终前,为我和我大哥的孩子都取了名字。”封野轻轻说道,“取‘今世所覩,怀瑾瑜而握兰桂者,悉耻为之’。” 燕思空心中堵得慌:“我的女儿,为何要用你的名字。” “因为她是这世上唯一与你我皆血脉相通的孩子。”封野深深地望着燕思空,“若你是女人,这孩子该是你为我生的。” “荒唐。”燕思空别过了脸去。 封野却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面冲着自己:“你是女人该多好。” 燕思空推开他的手:“我不想再谈论此事。” “是否心虚了。”封野冷笑。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封野,你我之间已剩不下一星半点的情分了,你还说这些做甚?不如谈点正事吧。” 封野眸中闪过怒意:“好,谈什么正事。” “大同,楚王。” “如今要故技重施,派你去大同是不可能了,朝廷和大同定然已对你有所怀疑。” 燕思空点点头:“不错,余生郎叛变,大同旧人蠢蠢欲动,薛荣贵定是昼夜难安了,我尚未想好如何向朝廷请罪,又或者,朝廷已经打算治我的无为之罪了。” “如今你还在我的牢狱之中,狗皇帝治不着你的罪。” “京中定然已经有风言风语了……”燕思空道,“冯想等人如何了?” “都关着。” 燕思空眯起眼睛:“这八百将士虽是我从京师带来的,但他们效忠的始终是朝廷,冯想也非可以威逼利诱之辈,暂且先关着吧,若无法劝动他为我所用,只能杀了。” “那沈鹤轩也一样。”封野瞥了燕思空一眼,“我的军粮不养闲人,尤其此人害我折损了数千兵马。” “他不是闲人,他定大有用处。” 封野冷“哼”一声。 燕思空赶紧岔开了话头:“对于大同,你有何想法?” “大同我比你熟悉,我叔叔也早已暗中联络了几位深得我父亲恩惠的将领,黔州已经手中,我有把握拿下大同,你不必操心。” “既然如此,我便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什么?” “楚王。” 封野看着燕思空:“你要去找楚王?” “对,外人还以为我被关押在牢狱中,我只要暗中出城……” “不行。”封野断然否定。 “为何?”燕思空不解道,“楚王年少,此时正是他招兵买马、广纳贤良的时候,也是他笼络藩王的时候,我要去帮他,到时你二人汇兵,将势不可挡。” 封野冷道,“他若连走出云南的能耐都没有,那他也担不起帝王之位。” “他只有十九岁,若他出什么差池,我们就前功尽弃了。”燕思空沉声道,“拿下大同之日,就是你昭告天下要扶楚王登基之时,那时候他必须有足够的底气响应,正如你说,至少要走得出云南。” 封野握紧了拳头:“茂仁、黔州,已尽收我囊中,大同亦不需要你出马,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必去!” “我堂堂两榜进士,太子讲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让我放着楚王这样重要的人物不去辅助,光留在这里给你暖床吗?” “有何不可!”封野瞪着燕思空,“难道没了你,我封野就拿不下这江山了?” “你……”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加重了语气,“莫非你以为,光凭着几封书信往来,楚王就能贸贸然地与你共谋大业?” 封野一时语塞。 “封野,我必须见他一面,说服他信任我们,尤其是信任你。” 封野沉着脸,瞪着燕思空:“你是不是很想离开我?” 燕思空淡道:“谈不上离不离开,我要做的事,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耽搁。” 封野冷道:“是啊,除了你心中所想,旁的人、旁的事,都根本不重要。” 燕思空沉默。 “我偏不准你走呢。” “无论你任何我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楚王,但最终得益的,都是你封野。”燕思空正色道,“你何必与自己的利益过不去?” 封野别过脸去,看着一桌动也未动,已经冷掉 的酒菜,心中憋闷得难以喘息,他突然转过脸来,看着燕思空道:“对我笑一下。” 燕思空怔住了。 “从重逢至今,你对我摆的便是这么一张脸,我要你对我笑。” 燕思空只觉气血攻心,怒意直冲脑门儿,封野竟大言不惭地怪他没有好脸色?从重逢至今的每一刻,他都要忍着封野给予的痛苦与羞辱,他要为何而笑?笑他聪明一世,又愚昧至极吗?他咬牙道:“对着你,我笑不出来。” 封野狠狠一拍桌子,厉声道:“那便哪儿也别去,我就乐意留你只为我暖床,又如何?”他站起身,拂袖要走。 “封野!”燕思空大声唤住了他。 封野顿住了脚步。 燕思空站起身,走到了他面前,微扬着下巴看着他,缓缓地、缓缓地露出一个僵硬地笑容。 封野眼中闪过昏暗的痛楚,他一把将燕思空推到了墙上,附身堵住了那柔嫩的唇瓣,粗鲁地亲吻着。 燕思空并不反抗,只是麻木地纵容封野对他为所欲为。 封野将燕思空的唇齿品尝了个遍,直至俩人都气喘吁吁,才微微分开,他用额头抵着燕思空的额头,低声道:“出了正月再走,阙忘跟着你。” 燕思空一惊:“你是让他保护我,还是让他监视我?” “皆有。” 第193章 大约是知道燕思空这一走,短期内无法回来,毕竟此去云南,尽是逶迤起伏的崇山峻岭,路途又远又险,而他们所筹谋之事,是凶多吉少,谁敢说今日之分别,他日一定能相见呢。 封野尽管嘴上答应放他走,但心中实是非常挣扎,除元南聿和随行服侍的吴六七外,又从封家军中精心挑选出了十名武功高强、忠心不二的将士,此时正值用人之际,封野却将自己的麾下大将和精兵派了出去,足见他的担忧。 那些日子,封野每日都会来与燕思空同食同寝,驿馆守备森严,除了吴六七,其他人都见不到燕思空,但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他勾结狼王的流言怕是已经飞到了京师,毕竟自他出现后,俩人的断袖传闻就一直是茶楼酒肆间的闲语笑谈,而茂仁、黔州接连被封野攻破,不得不令人有所怀疑。 燕思空明知如此,但叫封野避嫌是不可能的,封野生性桀骜狂妄,从不拘泥礼教,并不在乎别人知道,甚至巴不得天下人皆知,如今河套已尽受攮中,他就更无所忌惮了。 大约是念及相处的时日无多,封野对燕思空的态度和缓不少,俩人绝口不提那些理不清的恩恩怨怨,是自重逢之后,他们之间最平和的一段时光。 不管军务如何繁忙,封野每日必会与燕思空吃上至少一顿饭,晚上也定是同房过夜,无论是颠鸾倒凤,还是仅仅相拥而眠。 数不清有多少个清晨,燕思空在封野怀中醒来,恍然之间,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冬日的酷寒甚至不能侵近半分,只因二人相拥的温度似是能抵御一切的寒冷。 比如今日,一夜的疯狂云雨后,令燕思空一觉睡到了天光大明,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封野近在咫尺的熟睡的面容。 那泼墨般披散的长丝,远山般斜飞的浓眉,峭壁般高挺的鼻梁,和点朱般嫣红的薄唇,一如他记忆中俊美无匹的少年,只是他知道,当那双眼眸睁开时,他再也看不到温柔与深情。于是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用眼神一遍遍描绘着那张脸上的每一寸皮肤,生怕惊醒了封野,便也惊醒这南柯一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封野羽睫轻颤,马上要醒了,燕思空亦是如梦初醒,赶紧闭上了眼睛。 目不能视时,耳鼻就会变得格外敏锐,他听到窸窸窣窣轻挪身体的声音,也能感受到一道专注地视线正在他的脸上逡巡,还能嗅到封野身上那皂角的清香。 封野在看他,就像他刚刚看着封野…… 燕思空无法克制地心脏狂跳,身体热得像是随时要起火,他简直要痛斥自己的愚蠢,他这是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 过了良久,封野才低声道:“你醒了吧。” 燕思空简直如获大赦,睁开了眼睛,对上的,正是封野略带戏谑的双眼,那一对眸子狭长而深邃,许是他见过的最好看、最凌厉的一双眼睛。 封野展臂搂住他的后背,一把将他拥入了自己怀中。 俩人都没穿衣服,两片滚烫的胸膛登时贴在了一起,火辣辣的。 燕思空口舌干燥,以手臂顶住封野宽厚的前胸,勉强拉开一点距离,他低声道:“起来更衣吧。” “急什么?”封野的大手抚摸着燕思空光滑的后背,那背脊修长而矫健,线条柔韧的肩甲一如起伏的西北平原,所覆盖的薄削的肌肉便是丰沃的草场,封野的手指像是驰骋的骏马,不知疲倦地在其上跳跃,感受着大地的每一处温度、每一丝颤动,简直令人迷醉。 燕思空被困在封野怀中,不敢乱动,俩人此时赤裸相贴,以封野的随性霸道,可丝毫不会在意什么黑夜白天。 封野的嘴唇轻碰着燕思空的面颊,低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你为何要装睡?” “……” “我不曾问过你,假使有一天,我们扶楚王新帝登基了,而你一呼百应、权倾朝野了,你还想要什么?” 燕思空怔住了。 封野静静凝视着燕思空的眼眸:“告诉我,你怎样才会满足?”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满足我自己。” “那是为了什么?为国为民吗?”封野嗤笑,“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你曾说你为复仇而活,为了报仇你可以舍弃一切,如今你报了仇,又想要大权。燕思空,我想听真话,你,到底想要多少,怎样才会满足。”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他已不愿与封野谈及自己的理想,因为封野不会懂他,也不会承认那个在被仇恨吞噬一切之前的他,但他若不答,封野就会不依不饶,他只好平淡说道:“我想施行自己的法政,复兴国泰民安的承平盛世,我想任人唯贤,量能授权,不至人存政举,人亡政熄,我想创造一个盗者必诛,夜不闭户的民间。修齐治平,本是我最初的理想。” 封野用手轻轻撩开他垂落脸颊的长发,盯着他清俊白皙的面容,道:“要做到这些,除非你当皇帝。”说话间,封野的手从他的脊柱一路滑了下去,探向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地方。 燕思空心中一惊,不仅仅因为封野那作乱的手,更因为他刚刚说出的那句话,他深吸一口气:“天下缺的不是贤臣,而是明主,我从未对皇位起过半点心思。”他的手绕道后背去抓封野的手腕,却根本阻止不了。 封野将脸埋进燕思空的脖颈间,轻咬着那凸起的锁骨,口气明显不悦:“所以,楚王就是你心目中的明主?” “……是。”燕思空的喘息不自觉地加重了,封野的指尖所到之处,仿佛能点燃热烈的火苗,“我、我做太子侍读四年,对他十分了解,他聪慧睿智,勤勉好学,因为自幼在宫中饱受欺凌,能够体察蚁民之苦,更不用说他是长皇子,名正言顺的未来天子,他一定会成为……啊……”燕思空惊叫一声,不住地在封野怀中扭动身体。 “成为什么?”封野肆意地挑拨着燕思空的身体。 “成为……一代圣主明君……”燕思空面色潮红,还未完全恢复气力的身体,此时又开始发软了,“封野,不要……” “不许对我说不要。”封野亲吻着燕思空的脖子,继续说道,“你选他,难道不是因为他好操控吗?” “也有……此番考量,唔……他毕竟年少,暂不能脱离我们的……掌控……” 封野抬起了燕思空的腿,侧身顶了进去:“他是年长还是年少,都要在我的掌控之内。”口气十分狂傲。 “封野,现在是白天……啊……” “哪又如何?”封野用那令人生畏的力道冲撞着,“有朝一日我入住京师,我要那山川河流,雷霆雨露,白天黑夜,都是我的……你也是。” 在情欲缭乱之间,燕思空那勉强汇聚的神智正在为封野的一番话而警惕不已,只是很快地,他便无法思考其他了。 ——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燕思空和元南聿带着随行将士们出发了。 当一行十三骑悄悄策马出城时,燕思空脑子里不是前方凶险难测的路,而是临行前封野那有力的、温暖的怀抱,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黔州城,却在城墙之上,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愣了愣,定睛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 那是封野吗,封野来送他了吗? 他一直想要远离封野,可才踏出城门,他便想知道,俩人何时才能再见,但他却不知道,他究竟想不想再见。 若人生可以重来,他绝不与封野重逢,那样一来,这世上便没有人可以令他愤恨痛苦,却又牵肠挂肚。 “他来送我们了。”元南聿的声音随着寒风吹进了燕思空的耳中。 燕思空立刻回过了头来:“看不见。” 元南聿顿了片刻:“是他。” 燕思空不再答话,他越是远离封野,眼神就愈发冷酷而坚毅。 等在远方的,是更多的艰险,和更重的使命,他原以为封野是这世上他唯一可以依靠之人,俩人当携手同行,生死与共,可如今封野已亲手斩断了情缘,他也要将儿女情长抛诸身后,如此一来,才能铸就一身的铜、墙、铁、壁。 第七卷 逐鹿中原(上) 第194章 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一行十三骑终于来到了云南。 这里地处偏远,九州二十四郡大多不是穷乡僻壤,就是高山峻岭,地势险恶,民风也十分彪悍,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山寨、部落藏在层峦叠嶂的山中,至今都不为朝廷所收服,他们靠着对地形的熟悉打家劫舍,使得当地汉民苦不堪言。 此地自古就是贫瘠、蛮荒之地,朝廷分派来的官员大多是犯了错被贬斥的,楚王被分到此地,足见昭武帝丝毫不顾念父子之情。 不过,这里也并非没有好处,那就是招兵容易,民智未开,只要给口饭吃,就能骗来为自己拼命。 一路上,因路途遥远,天气寒冷,他们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还遇上过一次劫道的,幸好元南聿武功高强,令他们平安脱险,到了中庆时,一行人都削瘦了一圈。 因常年受山匪、蛮夷的侵扰,中庆的城门口前日夜有士兵盘查,他们都稍微易了容,令其他人等在城外,燕思空和元南聿二人先入城, 免得太过惹眼。 到了门口,守卫将想要入城的燕思空推了回去:“你们哪儿来的?没见过啊。” “外地来省亲的。” “外地?哪里?” “严州。” “你不是严州口音。”旁边一个守卫走了过来,“我婆娘就是严州人,你们哪儿来的?给我搜搜。” 几人上来就要搜俩人的身。 元南聿眯起眼睛,看了燕思空一眼,燕思空示意他别妄动,眼疾手快地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银:“军爷,我们都是汉人,不是蛮匪,行个方便吧。” 一见到银子,几人态度就变了,那守卫朝自己的同僚使了个眼色,那人离开了,不到一会儿,就领着一个守将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草簿。 守将走到俩人面前,上下打量一番:“你们来中庆做什么,说实话。”他时不时地瞄向燕思空手里的钱袋。 燕思空将他拉到了一旁,悄声道:“兄弟,你若能帮我一个小忙……”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银锭,“这个单独给你。” 那人眼睛都瞪直了,这穷拉拉的鬼地方,鲜少能见着这么大方的主儿,他咽了咽口水:“你要我做什么?” 燕思空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草簿,伸手撕下了一张,道:“将这个交给楚王,说有人求见。” 这守将立刻明白眼前不是寻常人,恭敬道:“那您可要写点什么?” “不必,空白足矣。” “呃,小的这就给您去办。” 俩人进了城,寻了个茶歇处坐下,等了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就有人来接应他们,直接将他们带到了楚王府。 燕思空看着这宅邸,怕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简陋、最寒酸的亲王府,甚至不及他燕府的一半大,心里不免有些感慨。不知陈霂这些年能积攒多少家底,打仗打的可是银子呀。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但临到近了,却又刻意放缓,变得一步一步端方矜持,燕思空何等聪明,立刻猜出这是陈霂,当年的废太子,如今的楚王。 很快地,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燕思空先是看到了他玄纹云袖、雪白滚边的蟒袍,然后就怔住了,眼前之人令他一时不敢相认。 燕思空对陈霂的印象,尚停留在四年前那个刚刚成人的少年身上,他比自己矮了一截,他身材单薄,他稚气未脱,他目光明亮而锐利,尽管已经有了锋利的爪牙,但还是太过弱小,就像一头尚未长成的幼虎。 可此人身形高大矫健,丰神俊朗,额头饱满光洁,双眉斜飞入鬓,眼眸漆黑深邃,望之不见底,鼻骨一点驼峰,显得睿智而深沉,那坠着珠缨的玉带一举掐出了他的宽肩、窄腰、长腿,一枚素雅的羊脂玉簪将他的鬓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这是一幅天生的薄幸相,却又隐隐散发着内敛的王气。 陈霂的五官变化不大,却不知为何气质已天翻地覆。 陈霂僵立在原地,看着燕思空,嘴唇轻颤,眸中思绪万千。 燕思空回过身来,一掸袍子,双膝跪地,上身叩拜于地,大声道:“臣,燕思空,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元南聿也跟着跪了下去。 陈霂握了握拳头,上前一步,抓着燕思空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燕思空正惊讶于陈霂怎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下一瞬,他竟被陈霂拥进了怀中。 燕思空彻底怔住了。 陈霂紧紧地抱着他,不同于从前的拥抱,他已反高出燕思空半个头,能将燕思空牢牢困于怀中,用已经是男人的胸膛。 燕思空耳边传来陈霂的轻声低喃:“先生,我好想你。” 元南聿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俩人。 燕思空犹豫片刻,抚了抚陈霂宽阔的背脊,故意哽咽道:“殿下长大了,臣真是……今生还能再见到殿下,臣死亦无憾。” 陈霂这才放开燕思空,一双眼睛根本不愿意从他脸上挪开,就那么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眸微微湿润,“能再见到先生,也是我四年来日思夜想的。” “殿下可安好?”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百姓觉得衣食无忧已是极好,可我却没有一日不痛恨这样的安逸……”陈霂摇了摇头,“先生……好吗?”他说这句话时,仔细观察着燕思空的神情。 云南虽地处偏远,可各地方、尤其是京中有什么大事,该知道的也早都知道了。 燕思空苦笑,避重就轻道:“能再见到殿下,在多的不好,也值得。” “先生快坐下。”陈霂将燕思空让进椅子里,这才发现地上还跪着一个,“他是你的侍卫?起来吧。” 元南聿低声道:“谢殿下。” 元南聿易容术高超,陈霂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实容貌,也并未对他多留意:“你下去吧,我要和先生单独聊几句。” “此人是我的随身侍卫,十分可靠。”燕思空解释道。 陈霂却挥挥手:“下去吧。” 元南聿拱了拱手,看了燕思空一眼,退下了。 陈霂亲自为燕思空斟茶:“先生怎么瘦了许多,是旅途劳顿,还是……忧思过重?” 燕思空苦笑:“皆有,臣忧国忧民,夜夜不得安寝。” “你在京中做的事,我都听说了。”陈霂惭愧道,“起初先生的恶名传到云南,我也……也心生怀疑过,但后来先生死弹谢忠仁,歼灭阉党,实在令人拍手称快,我也终于明白先生多年来忍辱负重的决心和坚韧,先生……不会怪我吧。” “臣怎会怪殿下,殿下心中始终记挂着臣,已经令臣感动不已了。” 陈慕殷殷看着燕思空:“先生牺牲了太多,却被天下人误解,我真的心痛。” “旁人观我是个反复无常、见风使舵的小人,我也并不在意,我要做的事,又岂会因流言蜚语而有所动摇。”燕思空定定地看着陈霂,“殿下若懂我,足矣。” “四年来,我一直谨记着先生的教诲,虽是被‘发配’到这偏远贫瘠之地,但读书习武,不敢有一日荒废,韬光养晦,只等待我的时机。”陈霂眯起眼睛,眼神凌厉,“我相信先生所言,我是大晟最名正言顺的储君。” “没错!”燕思空加重了语气,“在臣心中,殿下始终是太子,而且未来必将君临天下!” 陈霂握紧了拳头:“在接到先生的密信之后,我已开始招兵买马,暗中部署,此地天高皇帝远,官将早已被我收买,现在只等时机成熟,先生此次来,就是来助我的吧。” “对,我自然要来助殿下登上宝座,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陈霂喜道:“有先生这样的经世之才相助,我必能得偿所愿。” “只有我,还不够。”燕思空正色道,“殿下还需一人的力量。” “谁?”陈霂皱起了眉,似乎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 “小狼王封野。” 陈霂脸色微变,他站起身,背对着燕思空,看向窗外,沉默半晌,才道:“我此前听闻先生做使臣去说降封野不成, 反丟茂仁、黔州两城,还被封野囚禁,我就有所怀疑,先生之才智,神鬼莫测,又怎会被封野欺瞒、利用,果然,先生和封野早已串通一气。” “殿下,若得我为谋士,又得封野的兵马,殿下的大事才可成啊。” 陈霂猛地转过身,直勾勾地瞪着燕思空,口气不善:“世人对先生褒贬不一,恶言恶语亦不绝于耳,但我始终相信我认识的先生,可只有一件事,我想听先生亲口告诉我,或者……亲口否认。” 燕思空的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他没由来地有一丝心虚,他道:“殿下请问,臣必如实相告。” “你和封野,究竟是不是有情。” 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看着陈霂,明眸闪动,似是有万千思绪堵在喉咙里,但一双眼睛已经诉说了一切。 陈霂面显怒容:“是真的!” “我和封野……没有情。”燕思空心口闷痛,他艰涩说道,“有的不过是,逢场作戏。” “为何?为何!”陈霂发起怒来,竟是气势迫人,“先生敢说不是喜欢他?” 燕思空站起身,深深鞠躬:“殿下,封野大有用处。” 陈霂默默地看着燕思空:“先生喜欢男人,胜于女人吗?” 燕思空叹道:“殿下可否不要再问下去,令臣十分难堪,殿下只需知道,臣与封野,当是殿下杀回京师逼宫的左膀右臂,就足够了。” “我信你,但我不信封野。”陈霂口气冷了下来,“先生路途劳顿,一定累了,好生休息吧,晚上我会好好犒劳先生。” 陈霂说完,拂袖而去。 “殿下……”燕思空深深蹙起眉。 第195章 陈霂前脚刚走,元南聿就进来了,面色有些凝重:“这小太子看着可不单纯,恐怕不是轻易能驾驭的。” “他确实和当年不一样了。”燕思空皱眉道,“长大了呀……” “我们是否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们刚才可提到封野?” “提到了,他说他不信任封野。”燕思空的眼珠子来回转,“当年在京师的时候,他以为我和封野不和,而对封野颇有成见,如今……” 元南聿抢道:“如今他以为你和封野串通一气,又作何反应?” 燕思空看了元南聿一眼:“我说不上来,也许他连我也怀疑。”他顿了顿,续道,“他十分聪明,清楚自己的处境,若没有封野的兵马,他连京城的大门都摸不着,但他也清楚,即便他当了皇帝,也由不得自己做主,因而他想试探我的态度。” “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自然要让他认为我是忠心于他的。”燕思空沉吟道,“无论如何,他现在还是易于掌控的,放心吧,我能说服他。” “我总觉得他……”元南聿欲言又止。 “觉得什么?” “没什么。”元南聿心想,大约是自己多心了吧。 “聿……阙忘,这一路辛苦你照顾我,你也累了,去休息一下吧。”路上多劳顿坎坷,都是元南聿在照顾他,若没有元南聿,他们恐怕都没法平安到云南。元南聿虽然不记得从前了,可温良的天性却从不曾变过,每每想来都让他格外地窝心。 元南聿笑笑:“这是狼王给我的任务,再者,我们是兄弟,这是应该的。” 燕思空也笑了:“你知道吗,我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能与你重逢,是最好的一件。” 元南聿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脑袋:“如果你是真心的,那我也很高兴。” “我是真心的。”燕思空凝视着他,“就像你说的,我们是兄弟。” 元南聿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 燕思空扛不住倦意,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正是黄昏,王府的下人领他去见陈霂。 燕思空以为陈霂说的犒劳他,至少会找几个心腹给他接风洗尘,没想到酒席之上,只有陈霂一个人。 燕思空拱了拱手:“殿下。” 陈霂神色平静:“先生不必多礼,坐吧。” 燕思空坐了下来,看着酒菜笑道:“这些菜臣竟很多都没见过。” “我让厨子炒了些当地的名菜,让你尝尝不一样的风味儿。” “多谢殿下,臣着实是饿了。” “那便快吃吧。”陈霂主动给燕思空倒酒、夹菜,燕思空推辞不过,只得欣然接受。 席间,陈霂绝口不提封野和燕思空此行的目的,反而状似关心地问起了燕思空一路上的辛苦,燕思空也如实回答,并见缝插针的表达自己不顾自身安危、殷殷期盼能与陈霂重逢的忠心。 陈霂不时拿一种十分深沉地目光看着燕思空,带着一点若有似无地浅笑,令燕思空怎么也猜不透那笑容究竟代表什么。 酒过三巡,陈霂微醺,拉着燕思空的手说起自己这些年的不公与不甘,以及对他的思念和期盼,燕思空也不忘表达自己的苦楚,说到动情处,俩人均有些哽咽,着实令人动容。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下人急切地声音传来:“齐夫人,王爷不让外人进去啊。” “我又不是外人。”一道娇蛮的女声顶了回去。 接着,房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一个曼妙的身影款款步入房中,那女子穿着一袭朱红色的牡丹云绣白花棉衣,下着绛色袄裙,纤细白嫩的脖子上围着一圈雪狐毛,即便穿着如此厚的衣物,也看得出她身姿婀娜,她垂着头,欠着身,轻声说道:“妾身见过王爷,见过……贵客。” 那声音柔媚动听,能酥掉人的骨头。 下人站在她身后,紧张地看着陈霂。 陈霂挥挥手,示意他下去,他看着那女子,口气有些不悦:“曼碧,我不是说了不准打扰吗。” 齐曼碧娇媚道:“妾身不曾见王爷如此接待客人,竟在自己卧房内设宴,想来定是贵客,王爷没有正妻,妾身就是当家主母,怎能不来招待客人呢。” 燕思空忙站起身,拱手道:“见过夫人。”他还不知道陈霂纳了妾,不过这也十分寻常。 陈霂皱眉道:“曼碧,起来吧。” 齐曼碧这才直起身,抬起头,她与燕思空四目相对时,双双一愣。 燕思空心想,这女子生的真是十分娇艳,可是,这容貌……是不是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齐曼碧回过神来:“不知贵客如何称呼?” 燕思空看了陈霂一眼,他此番来云南,身份是保密的,到了陈霂府上才刚刚卸下易容,就是不知道陈霂对这女子是否信任了。 陈霂犹豫片刻:“他是燕思空。” 齐曼碧一惊:“这……原来您就是燕大人,王爷时常向我提起您,赞您是百年难遇的才子。”她看着燕思空的眼神,有几分古怪,想来除了陈霂,还有更多人会提起这个名字,只不过不会有什么好话。 “臣不敢当。”燕思空恭敬说道。 “先生,你坐吧。”陈霂道,“曼碧,来给先生敬一杯酒。” “是。” “殿下,这……” “你坐着就是了。”陈霂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 齐曼碧倒了一杯酒,款款敬向了燕思空:“久仰先生大名,妾身敬先生一杯酒。” 燕思空只得接下了这杯酒。 敬完酒,齐曼碧就识趣地退下了,陈霂见她走了,才道:“平时宠坏了,太没规矩,让先生见笑了。” “臣惶恐,竟让殿下的侧夫人敬臣酒,这实在是……” “先生在我心中的地位,亦师亦父,她敬你酒是理所应当的。” “臣惶恐……”燕思空在陈霂面前,一直是谦卑恭谨、礼数周全,那句亦师亦父,听来似乎别有深意,希望是他多心了。 陈霂又给燕思空满上了酒,轻笑一声,道:“先生有没有发现,曼碧与你容貌有几分相像?” 燕思空心脏微颤,原来不是他喝多了。有时候人对自己的相貌是十分模糊的,所以他拿不准他觉得自己与曼碧相像,是不是错觉,但现在他确定了,并非错觉。 陈霂这是什么意思? 燕思空收拾了一下情绪,哈哈大笑道:“殿下言笑了,侧夫人风华正茂,绝色倾城,怎可能与我这饱经风霜的男子相提并论。” “先生的容貌可是广受赞誉,年岁渐长,反而愈发有魅力呢。”陈霂深深地望着燕思空的眼睛,勾唇笑道,“先生……是当真看不出来吗?” 燕思空做出茫然的模样:“真的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还低头往酒里看自己的倒影,“臣实在是有些看不出来,若当真如此,便是殿下在夸赞臣,臣心里高兴。” “我第一次见到曼碧的时候,便觉得她和先生长得像,令我十分有好感,所以我才收了她做妾。”陈霂笑着摇了摇头,“她倒是会伺候人,就是心思多了点儿。” 燕思空吹捧道: “侧夫人国色天香、蕙质兰心,殿下看人的眼光不俗,看女人的眼光更好。” 陈霂挑眉看着燕思空:“你当真觉得我看女人的眼光好?” 燕思空顿觉陈霂神色有异,不太敢接话了,陈霂找了一个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女人做妾,这事已经十分诡异,他现在只想把话头绕开。 陈霂见他不说话,倾身向前,凑近了燕思空:“先生可知,我收她的唯一原因,就是那张与先生略微相像的脸。” 燕思空额上冒出了细汗,他迟疑道:“殿下背井离乡,身边无亲无故,只能以此寄托思念和寻求一份安心,臣听来实在心痛殿下。” 陈霂低低笑了起来:“嗯,说得对,说得好,先生总是如此洞察人心。我看着她,便能想起先生,有时候还能骗骗自己,先生就在我身边,敦促我读书,教授我帝王之道,所以我对她格外宠爱,实是对先生的移情。” 燕思空已是如坐针毡,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陈霂会给他出这么大的难题,尽管陈霂还没有说破,但他何其聪明,陈霂十之八九是对他…… 燕思空一时怒意沸腾,心中暗骂,真他娘的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第196章 见燕思空难得露出的局促模样,与平素的冷静沉稳截然不同,实在是别有风情,陈霂忍不住便想多看几眼,但他心中也免不了紧张,他微微倾身,小声说:“先生,我……” 燕思空猛地站起了身,拱手道:“殿下,陈椿已经娶了宁国公幺女为妃,殿下的正妻也当联合一方诸侯,将对殿下大有助力。” 陈霂皱起眉:“那先生觉得我该娶谁好?” “此等大事,臣需仔细思量一番,再答复殿下。” “娶谁都无妨。”陈霂口气有些冰冷,“左右父皇也不会给我赐婚,我便听先生的吧。” “臣定不负殿下信赖,为殿下挑选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毕竟……”燕思空抬头看着陈霂,微微一笑,“将来她要母仪天下。” 陈霂静静看着燕思空,若有所思的模样,口中仅是淡淡“嗯”了一声。 “至于齐夫人,貌美聪慧,深得殿下喜爱,不如现在就让她为殿下开枝散叶,殿下一脉若子孙兴旺,当可保江山长久。” 陈霂托着腮,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思空:“说得有理。” 燕思空还要继续说下去,陈霂却打断了他:“先生从前给我讲课,时而会穿插些野史趣闻,就不会像沈先生那般死板,总是十分风趣,引人入胜。” “殿下过奖了。”燕思空不知道陈霂提及这茬是何用意。 “先生可还记得,你给我讲过那陈文帝要立韩子高为男皇后,可惜遭到众臣反对,只得作罢。” 燕思空脸色微变。 陈霂故作疑惑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当有那样的深情吗?” “……臣只知道,帝王,不该有那样的深情。” 陈霂眯起了眼睛,他站起身,朝燕思空走去。 燕思空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他心中暗叹,这容貌几乎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反而尽是麻烦,要来何用? 陈霂抓着燕思空的胳膊,将他的身体扶正,令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世人多以为陈文帝荒诞,就连先生给我讲的时候,也难掩取笑之意,但我却懂他。”他的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为了先生,我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荒唐!”燕思空喝道。 陈霂脸色一变,拔高了音量:“我亦早早便对先生动心,封野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燕思空低吼道:“殿下与惠妃娘娘在宫中受尽冷落磨难,娘娘冤死狱中,殿下被废太子,经历如此深仇大恨、奇耻大辱,殿下不想着夺位后报仇雪耻,竟生出这些无聊无用的心思,实在太叫我失望了!” 燕思空声色俱厉,义正言辞,他到底是陈霂的老师,陈霂少年时对他十分信赖,几乎言听计从,已成习惯,被这样一番训斥,甚至抬出了惠妃,陈霂一时耳根燥热,心中羞愤,可同时又不大服气,只能绷着脸看着燕思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直视着陈霂的眼睛说道:“殿下尚年少,难免受到周围友人的影响,尝上些不一样的东西,若殿下真觉得新鲜,便纳个男妾进府服侍,切不可为了这无关紧要的享乐,坏了我们的大事。” 这段话半是安抚,半是警告,说的已十分清楚,陈霂不是封野,他也不是当年的燕思空,以陈霂如今的处境,是不敢得罪他的,至于陈霂是一时起意,还是真如其所言,惦念自己多年,他不在乎。 陈霂咬了咬嘴唇,眸中染上一层灰蒙蒙地雾,他低声道:“我不是图新鲜,我是真的喜欢先生,当年在宫中便喜欢,只是那时不敢说罢了。” “现在也不该说。”燕思空冷道,“殿下,你如何还能有儿女情长的心思?” 陈霂握紧了双拳,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被燕思空的严厉态度弄得简直无地自容。 燕思空叹了口气,神色疲倦,他拱手道:“便当这是一场酒后胡言,酒醒了,就忘了吧,殿下早点休息,臣告退。”说完转身离去。 燕思空的手刚刚拉开门页,一阵寒风从门缝灌入屋内,冻得他一个激灵,头脑更清醒了几分,就在这时,一只大手却用力推上了门,下一瞬,燕思空的腰被一只用力的胳膊横抱,狠狠揽入了背后的怀抱。 燕思空僵住了。 这悄无声息的动作,这有力的臂膀,这宽厚的胸膛,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意识到,陈霂真的长大了。 怔愣过后,燕思空转过身,就要推开陈霂,陈霂却将他困于身体和门扉之间,低头凝望着他的眼眸,沉声说道:“先生,即便我现在不该想,不能想,我也不允许你将我的心意当做图新鲜、或是酒后胡言。” 燕思空冷着脸:“殿下长大了,有些话臣不便说透,难道殿下还是不懂吗。” “我懂。”陈霂微微垂下头,脸几乎贴上燕思空的脸,“先生放心,我从未有一刻放弃对皇位的执着,那本来就是我的,我也明白,我现在不配对先生说这些话,可我若当上了皇帝,先生的一切,便都是我的,对吗?” 燕思空紧绷着脸。 “对吗?”陈霂死死地盯着燕思空的眼睛,目光幽深而凌厉,蕴藏着令人心惊的力量。 “……对。” 陈霂浅浅扯了扯唇角:“那先生还愿意助我君临天下吗?” “这是我的使命。” “很好。”陈霂的手轻轻划过燕思空白玉般的面颊,“我听先生的,先生要我与狼王合作,我就与狼王合作,哪怕我嫉妒他嫉妒得想杀了他……”他脸上的狰狞杀意稍纵即逝,“但先生要留在我身边,我不会将先生让给任何人。” 燕思空推开陈霂,整了整衣襟:“殿下需要我时,我自会留在殿下身边辅佐。” 陈霂眯起眼睛:“先生说自己与狼王是逢场作戏,因而先生不会感情用事,对吧?” “不会。” “如此我就放心了。”陈霂拉起燕思空的手,柔声道,“有朝一日我登上那金鸾宝座,我要先生与我平分天下,我要先生之名,与我一同传颂后世。” “臣不敢与殿下分权,只望辅佐明君,复兴我大晟的太平盛世。”说完这句话,燕思空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了。 他大步行于寒冷的冬夜之中,孑然一身,对比天地之苍茫,显得那般渺小,他面色阴沉,胸中翻腾着冲天的烦躁和怒火。 他原本以为陈霂会是一枚易于掌控的棋,如今看来,光是陈霂对他的心思都是个大麻烦,他一生都不愿陷入无用的儿女情长之中,平白拖自己的后腿,却又无奈受困于情,一个封野已经令他吃足了教训,他绝对不会让陈霂再来坏他的大事! 可惜如今除了陈霂,再无更好的人选…… 他只觉心口郁结了一团怒气,忍不住一脚踹飞了扶栏的把手。 第197章 这世上最无奈之事,怕就是不愿为而为之了。无论是封野还是陈霂,燕思空如今都不想与之共事,但若遇阻便轻易放弃,那便不是他燕思空要做的事,他燕思空要做的事,虽是山高水险,荆棘载途,也绝不会屈服。 区区一个十九岁的小儿,他还拿捏得住。 第二天,燕思空便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粘上元南聿为他准备的简单的易容——胡子,去找陈霂议事。 酒醒之后,陈霂也冷静了许多,二人见面,依旧礼数周全,只不过心中各有算计。 “先生昨夜睡得好吗?”陈霂边说,边偷偷观察燕思空的神情。 “好得很,殿下的酒不仅甘醇,还助眠。” “那就好,先生带来的十二名侍卫,都已经妥善安排在驿馆,贴身的两名,则安排在王府内就近服侍。” “殿下真是周全,臣不胜感激。”燕思空口中虽是这样说,但从进屋到落座一直没有正眼瞧陈霂,口气也有些冷淡,他要让陈霂知道他的不快。 陈霂果然是显出几分局促。 燕思空主动问道:“齐夫人昨夜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会否有碍?” “先生放心,她知道轻重,我也特别提点过,她不敢乱说的。” “那就好。” 陈霂又关切地问道:“听闻先生在来中庆的路上,遇到了山匪,可是都掌蛮?” “听当地人的形容,应该是。” “都掌蛮十分凶恶狡猾,先生能全身而退,真是万幸。”陈霂道,“若先生提前知会,我会派人去接应先生的。” “殿下费心了,我此次来要保密,也是无奈之举。”燕思空道,“殿下可否将云南的形势与我仔细说说?” 陈霂点点头,不再胡思乱想,而是说起正事,他将云南和周围府道的军政民情况向燕思空巨细无遗地阐述,之所以说得如此细致,一来是要让燕思空了解情况,好着手助他,二来也是为了向燕思空展示他不曾荒废所学,也不曾安与享乐,一直在暗暗蓄力。 燕思空见陈霂对当地情况了若指掌,心中是很欣慰的,他始终认为陈霂是帝王之才,这与陈霂的天份和自己的教诲都有干系,再也没有比陈霂更合适的、能为他实现理想的人选,所以他才对陈霂生出的荒唐心思那么愤怒。 陈霂说完之后,便静静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适时夸赞、恭维了陈霂,陈霂十分受用。 “殿下的积累还太过薄弱,无论是财力还是兵力,若此时就露出真正的意图,朝廷从周围府道调一支兵马,轻易就能将我们歼灭。” “确实如此,我现在只敢暗中征兵,若不是我已摆平了中庆的官员,此事肯定是瞒不住的。” “按照律法,藩王府中带甲护卫人数不得超过两百,殿下再怎么小心翼翼,也瞒不了多久的。” “那该怎么办?” “找一个理由,让钱总督和侯总兵来征兵。” “钱非同和侯名早已是我的人,这不成问题,可征兵要得朝廷同意,还要由朝廷拨银。” “只要不找朝廷要钱,再有一个合适的名头,就可以先斩后奏,这穷僻之地,朝廷鞭长莫及,再者现在因金国和狼王之乱,朝廷正焦头烂额,管不过来。” “合适的名头?” “对,我们要剿灭都掌蛮。” 陈霂皱起眉:“先生初来乍到,可能不知道都掌蛮的厉害,这只部落藏匿于大山之中,最早可追溯到前朝,太祖皇帝虽是天下一统,但都掌蛮始终没有归顺朝廷,且野蛮不开化,无法谈判,他们人人擅射箭、擅攀爬,身形灵活如猴子,凭借着对山势地貌的熟悉,居无定所,难以捕捉,朝廷七次剿匪,均损失惨重,渐渐地,便没人管了。” “都掌蛮时不时下山侵扰、劫掠百姓,凶残暴虐,贪得无厌,岂能就此放任不管,正是因为这帮野猴子除之不尽,百姓深受其害,有的放弃田亩土地,举家搬迁,有的干脆落地为匪,才使得云南匪患如此猖獗,只要我们除掉都掌蛮,就能震慑其他山匪,也能还百姓清净太平。而且,以此为由,征兵也名正言顺。” 陈霂叹道:“话虽如此,可是,以眼下的兵力……不,从前剿匪派过更多的兵力,都无疾而终啊。” “那是因为我没来。”燕思空面无表情道,“我来了,这帮蛮匪的死期就到了。” “先生打算如何除灭都掌蛮?” “都掌蛮主要在鸭嘴山脉活动,先将鸭嘴山下的百姓全部迁走。” 陈霂讶然:“那可是上万人啊。” “这上万人每日活在被都掌蛮劫掠、杀害的恐惧之下,正是征兵的好地方,将他们迁走后,征所有成人男子入伍,减免家人的赋税,以俸银供养之。” “……之后呢?侯名至多就能调集两万兵马。” “不需那么多,我们征兵是为了逐鹿天下,不是为了区区的一群野猴子。” “老师有什么打算?” “待到开春,天干物燥之时。”燕思空目光阴冷,“我要防火烧山。” 陈霂面色一变:“这……” “除灭都掌蛮,一是有理由征兵,二是还百姓太平,三是震慑那些游散的山匪,皆时只需派人去诏安,他们不敢不用,如此一来,我们能再增一批带甲士卒,此计只要成功,臣预计殿下手中该该有至少六万兵马。” 陈霂忧虑道:“先生,以前也有剿匪的过用火攻,但一来,都掌蛮居无定所,就是烧都难找到地方,反而有部分将士被困火海,无辜枉死,就是烧死了一些蛮匪,春风吹又生,二来,若大范围烧山,必定会连累山下的百姓。” “所以才要把百姓迁走,要烧,就要把整个鸭嘴山烧透,将都掌蛮一次烧个精光。” 陈霂被燕思空眸中的冷酷和言辞的大胆震住了。 燕思空看着陈霂,续道:“对付这群野猴子,强攻必然损失惨重,而且不可能连根拔除,只要有漏网之鱼,必定会卷土重来,只有火攻,才能一劳永逸。” 陈霂沉默不语,四年来他在当地耳闻目睹了无数都掌蛮的凶残和恶行,已经令他对此部落心存忌惮,燕思空如此胸有成竹,他却根本没有底。 “寻常的手段不行,正如殿下所说,都掌蛮居无定所,派士卒去烧,可能烧不死蛮匪,先把自己烧死了。要烧,就要漫山起火,山下有兵马把守,捕杀漏网之鱼,让都掌蛮无处可逃,赶尽杀绝!” 燕思空并非是因为遭到都掌蛮的劫掠,险些被杀,才愤恨这群蛮匪,他深知要改变云南的贫穷,必须消灭匪患,要消灭匪患,就要拿最大、最凶的匪祭天。 陈霂道: “先生想怎么烧?” 燕思空冷冷一笑:“殿下知道孔明灯吧?” 陈霂一怔。 “殿下即便没有亲自去民间放过,中秋节的夜里,也该在天上看到过,朝廷有令,不准在城内放孔明灯,就是因为此物易引起火灾。” “……天灯。”陈霂喃喃道,燕思空的计谋令他浑身汗毛倒竖。 “今年云南没下雪,如此一来,春季便会格外干燥,只要等一个强南风的天气,往鸭嘴山放上几千上万的天灯,大火必成燎原之势,将鸭嘴山烧得寸草不生。” 陈霂深吸一口气:“先生此计,好疯狂啊。” “能在两朝的清剿下生生不息,这都掌蛮着实了得,非常之法,对付非常之敌,殿下觉得有何不妥吗?” “……没有。”陈霂目光骤冷,“就依先生的,我这就去找钱非同和侯名。” “殿下且慢。”燕思空道,“就算我们解决了匪患,征得了兵马,但如今缺银少粮,实在捉襟见肘,云南的富商甲胄,至少要‘贡献’五十万两白银,让我们得以出兵中原,与狼王汇兵。” 陈霂点点头:“我明白。” “这些还远不够,我们还需筹集更多军饷。”燕思空看着陈霂,“云南周围的府道,一共五位亲王,其中礼王,成王,吴王家中有适龄郡主,若殿下能与其中一位结为姻亲,则兵马、粮饷都大有着落。” 陈霂脸色一沉:“先生让我娶哪个,我就娶哪个,怕只怕他们不愿将女儿嫁与我。” “殿下放心,待殿下在云南起兵,与狼王呼应,声势震天之际,他们自会有所选择,只要是识相的、聪明的,定会选择殿下。” 陈霂站起身,冷冷道:“那就听先生的吧。” 燕思空暗自叹息。 陈霂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先生,我才筹备了四年,势单力薄,一旦起兵,则再无回头之路,先生真的相信狼王能助我入住京师吗?” 燕思空起身,拱手道:“放眼天下,唯有狼王可助殿下夺回属于殿下的宝座,狼王征服大同之日,就是我们起事之时。” 陈霂低声道:“先生可曾想过,狼王助我坐上宝座,我该将狼王置于何处?” 燕思空知道陈霂不好糊弄,只能谨慎却模糊地答道:“他日殿下君临天下,想将他置于何处,就置于何处,若不然,殿下只能在这穷乡僻野苦度余生了。” 陈霂暗自握紧了拳头:“好!” 第198章 侯名打着剿匪的名号,开始在云南大肆征兵,军费则从当地的耆老乡绅、富商贵胄嘴里威逼利诱地抠出来不少。 同时,依照燕思空的吩咐,强行迁走了鸭嘴山下的上万百姓,尽管百姓们常年受到山匪骚扰,但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尤其开春是播种的季节,少有人愿意从命,但任凭他们如何抵抗和恳求,最终还是在刀剑的威吓下被迫举家离开。 燕思空站在中庆的城墙上看着长长地迁移队伍,不禁想起当年朝廷放弃辽北七州,他被迫随着家人从泰宁南迁,那是怎样的哀鸿遍野,那也是他一生悲剧的开始。 蚁民,蚁民,命如草芥。 短短十数天的时间,就征上来两万多新兵,燕思空通过陈霂,将元南聿安插进营中训练新兵,元南聿从前只是个江湖人士,不会领兵打仗,但跟在封野身边三年,学了一身本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当然,燕思空此举的最大用意,是要把陈霂身边的人逐步替换成自己的,寻到机会,他就会把钱非同和侯名不动声色地调走或干脆除掉,让陈霂最终只能依赖自己。 征兵的速度如此之快,主因是云南贫苦,很多食不果腹、或以偷盗劫掠为生的人,管顿饭就愿意从戎,但这样的人,来得勤去得也快,十分容易成为逃兵,在燕思空的指使下,元南聿几天之下杀了近百人,凡入伍又私自离营、或不听驯化的,一律格杀,很快就把征召的士卒震住了。 偷偷赶制的六千多个天灯已经准备好,燕思空观察了数日的天象,终于选好了一个有南风又晴朗的日子,在鸭嘴山脚下各个通路都部署好将士,然后一个一个地点燃了天灯,放上了天。 那一夜,也许是中庆百姓目睹过的最壮观、最难忘的一夜,数不清的天灯乘风而起,顺着南向的风飘向鸭嘴山,薄暮下昏暗的天空被照亮如白昼,一点点的天灯如放飞的萤火,又如从天而降的火石,成片成片地掉入鸭嘴山深处。 没过多久,山上四处起火,起初只是零散的火光,最后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广,直至连成一片,整座山都陷入了可怖地火海之中。 都掌蛮做梦也不会想到,靠着天时地利在山中称王称霸,横行了两朝的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被灭族。 史书上对此战——姑且称为“战”——有一段不太详尽的描述:天灯雨落,鸭嘴山大火燃尽三天三夜,都掌蛮自此绝迹。 而这寥寥数语,不足以描绘那三天三夜的惨象的万一。 两万多都掌蛮族人,在大火围困中被活活烧死,有逃下山的,也被围堵在山脚下的将士当场格杀,大火不仅将鸭嘴山烧了个精光,也把山下百姓的房屋田亩付之一炬,大火燃尽后,侯名亲自领兵上山,搜捕残存的蛮匪,按照陈霂的指令——赶、尽、杀、绝。 据闻山火狂浪的那一夜,都掌蛮族人的惨嚎声穿透云霄,中庆城里的百姓半夜都不敢入睡,幼儿啼哭不止。 站在城墙上夜观山火的燕思空,面无表情地问身旁的元南聿:“你可知这一场火,要烧死多少人?” 元南聿心中百味陈杂,听得此言,不止如何作答。 燕思空喃喃自问自答,“诸葛孔明一生放过四把大火,为救刘备,火烧博望坡,连吴抗曹,火烧赤壁,为定云南,火烧藤甲兵,死在孔明火下的亡魂以百万计,却在最后火烧司马懿的时候,一场天降大雨,浇灭了他的北伐之志,他言火攻太过残忍,必遭天谴,你说,那一场雨,是不是就是天意?” 元南聿深吸一口气,燕思空语气中的冰冷让他胸口堵得难受,看着火势熊熊的鸭嘴山,想着山上垂死挣扎的人,谁人心绪能够平静? 燕思空显然并不需要元南聿回答,他继续说道:“我今日用一把火灭了一族,若有天谴……”他苦笑一声,“收我阳寿就是,但别叫我要做的事功败垂成。” 元南聿快速道:“行军打仗,岂能无有伤亡,都掌蛮残害百姓,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你根本不必担心什么天谴,你这是……是替天行道。” 燕思空淡淡一笑:“狼吃羊,羊吃草,杀了狼是为羊除害,杀了羊是为草除害,这世上那有什么替天行道,不过是为己卫道。” “思空……”元南聿看着燕思空空洞的双眸,突觉自己从未真正懂过这个人,而且可能以后也无法懂,但他依然感到有些痛心,“别看了,回去休息吧。” 燕思空点点头:“让将士们倾巢出动,搜捕漏网之鱼,务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是。” —— 这一场大火,不仅令整个云南为之震动,也传遍了天下。 都掌蛮被灭族,云南各路山匪看到了朝廷剿匪的决心和狠辣手段,一时惶惶不安,都不敢出来作乱,老实了许多。 钱非同派出几名使臣去诏安,有那抵死不从的,立刻派兵去清缴,不留一个活口,如此下来,山匪十之八九都顺应了招抚,荼毒了云南百年的匪患,竟就这样快刀斩乱麻地被解决了。 从百姓中征召的兵马和编入的山匪,一下子将陈霂手中的兵力翻了一倍有余,达到五万余人,正如燕思空当日对他的承诺。 陈霂对燕思空的韬略心服口服,又震撼于燕思空的狠辣无情,言辞举止上便更加恭敬,不敢逾矩,燕思空为了断绝他的念想,也比从前严肃许多,因而俩人一时相安无事。 恰逢其时,西北也传来了狼王收服大同的消息,自此,整个西北都落入了封野的掌控之中。 不过,封野也并非事事皆顺,封家驻守大同近三十年,杀死蒙古人无数,与各个部落皆有旧仇,比如开放互市的关键——察哈尔部的首领哪答汗,叔舅兄弟都死于封家军手中,他们又收了朝廷的好处,不肯归顺封野,还将封野派去议和的使臣砍了脑袋。 若察哈尔不肯合作,那封野捏着河套,就等于捏着金山而不能挖,更为严重的是,察哈尔一日不归顺,封野就一日不敢进军中原,否则大同后方起火,他就没有了退路。 燕思空听到这个消息,亦为封野着急,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只望封野能尽快收服察哈尔,以封野的能耐,应该也是早晚的事。 封野也如二人之约定,声称要拥立楚王夺回他名正言顺的储君之位,清君侧,铲奸邪,拨乱反正。 如今棋局初定,燕思空和陈霂正在加紧筹备兵马、粮饷,以及笼络周围的藩王,此时陈霂五万兵马在握,不再以剿匪为名遮掩征兵之实——也遮掩不住了,他大剌剌地干起了谋反大业,疯狂地吸纳兵马、谋士、银钱,他身为长皇子,又有封野效命,比背靠阉党的陈椿更得人心,不乏主动响应之辈,大军以惊人的速度膨胀着。 楚王谋反的消息席卷了整个江山,内忧外患之下,朝廷已是风雨飘摇。 而此时,距离燕思空告别封野,来到陈霂身边,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这一天,元南聿带来了封野的秘信,要燕思空即刻回大同。 信上只写着:你事已成,速回。再无他言。 燕思空皱眉道:“眼下殿下还需要我们,不到回去的时候。” “楚王身边谋士众多,他此时大兵在握,不见得非得我们在。”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走。”燕思空看着元南聿,“我将你安插进大军,是为了削弱侯名,早晚我要将此人除掉,让他只能依赖我。” 元南聿沉吟道:“思空,你如此聪明,应该明白,你要用狼王牵制楚王,也用楚王牵制狼王,而又要令他们合作,若你得罪了狼王,你就算把楚王的兵马都握在了手中,又有什么用呢?相反,只要你手中有狼王,你还怕楚王不听你的吗。” 燕思空沉默着。 元南聿叹道:“你不愿意回去,是不想见他,对吧?” “……我见他做什么呢。”燕思空冷冷一笑。他何必要去自取其辱呢?离得远了,他或许还能忆起封野从前的好,面对面时,他只想逃。 元南聿淡道:“你自己决定吧。”他将秘信放在了桌上。 燕思空看着纸上熟悉的字,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第199章 燕思空虽远在云南,但各路消息依然十分灵通。 辽东如今陷入对峙的僵局,卓勒泰攻不进来,赵傅义打不出去,当年的大同与瓦剌也是如此,但大同防线固若金汤,关内百姓安居乐业,将士们上马打仗,下马耕田,粮食大多能自给自足,可辽东不同,二十多年前辽北七州兵败迁民,已成荒地,整个辽东的境况山河日下,军费全靠朝廷,每日开支巨大,成了朝廷医不好的脓疮。 韩兆兴依旧在金国做着人人唾骂的叛贼,至于赵将军暗中有没有与他往来,则不得而知。 谢忠仁在狱中被审了一年,什么都招了,包括当初设计陷害封家,只是因为封野“临时变卦”,没有顺应招抚,昭武帝当然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把封家冤案公诸于众,现在留着谢忠仁一命,不过是因其在韩兆兴和封野二人身上尚有一丝用处。 这些京中的情况,都来自佘准的密报,当然,朝廷和民间对他的猜测,佘准也毫无遮掩地告诉了他。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倒戈封野、暗助楚王谋反的流言早已传遍了,除了没有真凭实据,竟然说得头头是道,许多也与事实相符。 燕思空并不感到奇怪,至少陈霂身边的那几个人,诸如钱非同、侯名和一些贴身侍奉的,都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虽然明面上,他还被封野关押在黔州大牢里不见天日。 就算狗皇帝知道了,其实也奈何不了他,他在京中唯一的家眷,就是狗皇帝自己的亲女儿,除非万阳生的是个儿子,还能拿来威胁他一番,如今多事之秋,也无暇顾及他了。 不过朝廷反应还算迅速,楚王谋反的消息刚刚传回京师,朝廷就派了两个人来议和,这两个人选得十分好。 一个是当年也做过陈霂讲师的霍礼霍大学士,颜子廉病故后,他从内阁次辅升为内阁首辅,却不堪阉党迫害而告老还乡,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另一个人是陈霂的外公,他原本只是济南府一个小小的管驿站的胥吏,将女儿送入宫当宫女,却不想被皇帝临幸,还生下了长皇子,可惜惠妃不得宠,他仅仅被安插了一个小官职,哪怕在陈霂被封为太子时,都没有跟着鸡犬升天,如今却一下拔高了五个品级,成了正三品侍郎,虽是礼部闲职,但晋升之快,闻所未闻,足见昭武帝想要亡羊补牢之心。 派这样两个人来,明显是要动之以情,看来昭武帝也清醒了,不再奢望背负着弑父灭门之血海深仇的封野能够被招抚,倒是自己的亲儿子还有转圜的余地。 此二人让燕思空感到了巨大的危机。 并非是因为他们俩与陈霂真的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一个是有名无实、没给陈霂上过几次课的老师,一个是从出生到现在没见过几面的外公,光凭他们,是不可能动摇陈霂的决心的,但这两个人的出现,透露出一个信息——昭武帝在示弱。 倘若,昭武帝意识到如今形势严峻,内忧外患,自己已经是腹背受敌,苦苦支撑也恐怕濒临绝境,为了自保,心一横,废了陈椿,重立陈霂为太子,这样一来,封野和陈霂谋反的理由将荡然无存,陈霂他日登基,还得好生侍奉昭武帝至终老。 那个时候,他们对内唯一的敌人,就只剩下封野,若举国之力,加上察哈尔内外夹击,封野将成众矢之的,必死无疑。而且,陈霂若真的再回去做太子,将来被如何拿捏,都无法预料。 燕思空将此事理清楚后,只觉汗毛倒竖,生出了半路刺杀霍礼二人的想法,但寻思过后,觉得不妥,必须要让昭武帝和陈霂都同时打消这个念头,要让昭武帝知道,陈霂记恨他多年,也要让陈霂知道,他们要的是皇位,不是太子之位。 刚得到消息没多久,陈霂就来找他来了,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问:“先生可得到消息了?” 燕思空点点头:“皇帝派了霍阁老和许大人来劝和,可怜霍阁老都七十四岁高龄了,这般长途跋涉,也不知身体吃不吃得消。” “我真没想到他竟会派外公来……”陈霂冷道,“母妃在世时,他不闻不问,极尽冷落,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我娘家人,简直可笑。”他口气又是愤恨又是痛快。 “这证明殿下真正让他感到威胁了。”燕思空道,“要恭喜殿下。” 陈霂冷笑:“先生说得是,他一生都未将我母子二人放在眼里,如今却要派人来求我。” “殿下要明白,他之所以顾忌于你,是因为你手中掌有五万兵马,将来还会更多,若你向他妥协,没有了这些,便又会回到从前,甚至因为你有谋反之心,一旦有机会,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先生放心,我心里清醒得很。” 燕思空起身来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月色,轻声道:“殿下现在自然是清醒的,但霍阁老学富五车,能言善道,许大人又是殿下的外公,此二人出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担心殿下扛不住啊。” “先生未免小瞧我的决心了,我自会礼数周全的招待他们,但……”陈霂眯起眼睛,目光犀利,“谁也别想阻止我拿回属于自己的皇位。” 燕思空点了点头,凝视着陈霂:“倘若,皇帝愿意废掉陈椿,重立殿下为太子呢?” 陈霂垂下了眼帘。 燕思空淡笑: “殿下睿智过人,其实已经想到了,对吗。” “先生放心,我不会轻易动摇。” “殿下与阁老和许大人见面,我不便出面,那我就等殿下的消息了。” 陈霂站起身,走到了燕思空身旁:“先生为何不信我?先生让我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拥有了与朝廷抗衡的兵力,先生用心良苦,我都看在眼中,若没有先生,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又怎会让先生失望。” “我当然信殿下,殿下大业未成,不会止步于小利。”燕思空看着陈霂,正色说道。 陈霂也静静地看着燕思空,看了良久,看得失神,才喃喃道:“月色下的先生真好看。” 燕思空微微蹙起眉:“殿下……” “先生。”陈霂抢道,“先生为我尽心尽力,整日操劳,我又感激又爱怜,自母妃过世后,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先生对我更好,我信任先生,依赖先生,喜欢先生,将先生当做最亲近的人,先生叫我如何克制?” 燕思空冷道:“殿下是要成就宏图霸业之人,岂能在儿女情长上婆婆妈妈?” “倘若我迷恋寻常女子,或像父皇那样专宠妃嫔,先生尽可以责骂于我。但先生是不一样的,先生是我的老师,我的谋士,将来还是我的宰相,我二人携手,定能重现大晟的开平盛世,我离不开先生,一生都不想和先生分开,也不会有人能取代先生在我心中的位置。” 燕思空面色一沉,他后退了一步,重重叹息:“殿下,我是男子,又是……” “封野也是男子!”陈霂一把拉住燕思空的手,满脸的不甘,“先生娶皇姐为妻,又生下小郡主,若你只遵寻常之道,完全不近龙阳之色,我终其一生也不会以此为难先生,可先生分明是可以的,那为什么我不行?我是要当皇帝的人,我可以给先生整个天下,这不正是先生要的吗?” 燕思空口气严厉:“我要的,是君圣臣贤,是辅佐殿下治国安邦,不负一生所学,绝不是以色侍人,徒留笑柄。” 陈霂寒声道:“胡说,将来我当了皇帝,谁敢说先生一字不好,我就诛他九族!” “殿下……”燕思空想抽回手,却发现动弹不得,他疲倦道,“殿下,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唯独这件事,臣做不到。” 陈霂咬牙道:“是因为封野吗?” “不,无论有没有封野,臣都绝不能逾越君臣之礼。” “先生这等目无礼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却谈什么君臣之礼,未免太牵强了吧!”陈霂怒道,“封野曾那般折辱于你,如今也是在利用你,你何苦对他念念不忘” 这句话正戳中燕思空的心脏,他高声道,“殿下越说越荒唐,我心中只有家国大义,没有儿女情长,殿下何时才能懂臣的一片苦心?” 陈霂抿着唇,表情有几分狰狞,却在勉力克制。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燕思空的手,失落地说:“我喜欢先生,情难自禁,先生要生我的气,我也没办法。” 燕思空深吸了一口气:“殿下与齐夫人生个孩子吧,如此一来,殿下能更成熟几分。”言外之意,他希望陈慕多把心思花在自己的妾上,别老惦记自己。 “……我不会让她生我的孩子。” 燕思空一怔:“为何?殿下一定要多多传承子嗣。” “我不会让一个出身卑贱的女人生下我的世子。”陈霂那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其中的情绪幽深难测,“其实我现在能够理解父皇了。” 燕思空沉默了。 “有朝一日我登上皇位,岂能把江山传给一个背后无依无靠的皇子?” “殿下多虑了,将来殿下娶了正妻,立的自然是嫡出。” “万一正妻无子呢?”陈霂露出一个阴冷地笑容,“我这样的悲剧,就不必发生在我儿子身上了。” 燕思空顿时被陈霂眸中的冰冷震慑住了。是从何时开始,这个刚刚二十岁的青年,在他心中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小王爷,已经有了这样的眼神? 第200章 在陈霂亲自去迎霍礼二人时,燕思空也招来吴六七,让他在中庆城中散布流言,说楚王将母妃之死归结于文贵妃和太子陷害,一旦回京,就要用他们的人头祭祀母妃亡魂。 吴六七前脚刚走,齐曼碧就来了。这不是她第一次来看望燕思空,她隔三差五便给燕思空送来吃穿用度的东西,对燕思空嘘寒问暖,生怕招待不周,确实是以当家主母的态度在礼遇燕思空这个客人。 不过她的心思,燕思空一眼就能看穿。她分明是知道陈霂对自己不止于君臣之情, 但同时也知道一个男人怎么也撼动不了自己的地位,所以想要笼络自己,这样一来,无论将来陈霂娶了谁为王妃、甚至是皇后,她在陈霂身后都有一席之地。 这个女人很识相,但还不够聪明,陈霂的大业刚刚起步,远不到她琢磨后宫争宠的时候,这样看来,她倒是比陈霂还急着入主京师。 不过,作为陈霂的侧室,燕思空对她大体是满意的,若她能不再明里暗里地想要套他的话,让他浪费时间应付,那就更好一点。 寒暄了一番,齐曼碧试探地问道:“先生可听说了,那陈椿去年得子,今年又添一个女儿,他还比王爷小两岁呢。” “是啊,皇室定要人丁兴旺,才不会让外人有机可趁,我也一直奉劝殿下,要尽早开枝散叶。” 齐曼碧叹了一口气,委屈地说:“殿下怕是嫌弃我的出身,我……唉。” “夫人不必沮丧,殿下整日忙于大事,一时疏忽了罢。”燕思空暗示她道,“殿下不上心,夫人要上心,夫人生下的可是殿下的长子长女,殿下怎会不喜欢呢。” 齐曼碧掩唇一笑:“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先生一番话,我就更加安心了,我不求我的孩子能做世子或郡主,我只想和殿下有个一儿半女,如寻常夫妻那样,我就知足了。” 燕思空但笑不语。 齐曼碧还想说什么,元南聿突然来求见。 此前齐曼碧没怎么与元南聿碰过面,但也听说过这个大络腮胡遮去半边脸、黑抹额缠头的男子,是燕思空的护卫,也是如今楚王军的教头。 元南聿向俩人施礼,齐曼碧看着元南聿,“咦”了一声,“陈教头的眼睛看起来真年轻,似乎……跟先生有点像呢。” 燕思空有些警觉,他淡笑道:“哦,是吗?据说俩人在一起久了,容貌便会越来越像。” 元南聿粗声道:“小的一介粗人,哪里能与大人相提并论,夫人说笑了。” 齐曼碧笑道:“好像又不像了。那就不打扰先生谈正事了。” “夫人慢走。”燕思空将她送出院子,才折返回来,低声问道,“可有什么新消息?” “我早上接到了祝兰亭的密报,朝廷已暗中下旨,要各府道集结兵力,同时也在大肆征兵、征税,民间怨声载道,但预计很快就能调集大量兵马,只是不知道是要用来对付狼王,还是楚王。” 燕思空沉思道:“若是为了对付封野,便不需要暗暗下旨,以如今的形势看来,封野和陈霂没有汇兵,是逐一击破的最好时机,狗皇帝这是打算先礼后兵,若霍礼不能招抚楚王,就要趁着楚王根脚不稳时出兵讨伐。” “朝廷做事一向优柔寡断,这次居然如此雷厉风行。” “狗皇帝这是刀架在脖子上了,怕重蹈封野的覆辙,几番和谈下来只是拖延时间,反而令敌人壮大了。” “如今该怎么办?” “能拖就拖,拖不了就固守,云南是楚王的地盘,山水险峻,易守难攻。”燕思空在屋内踱着步,冷笑道,“若他来打楚王,久攻不下,就会虚耗在此地,那正是封野出兵的好时机。” “你的意思是,用楚王拖住朝廷的大军?” “对,朝廷的兵力和财力,我最清楚,辽东战事胶着,朝廷是绝没有余力再同时进军大同和云南的。” 元南聿思索道:“若朝廷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看似要攻楚王,其实是要联合察哈尔攻狼王。” 燕思空点点头:“也不无此可能,所以封野必须尽快拿下察哈尔,这帮粗莽的蛮子,脾性古怪难料,得软硬兼施。” 元南聿皱眉道:“我担心封野,他性情狂傲,十分好胜,察哈尔杀了他的使臣,他必定恼羞成怒,恐怕很难再去像察哈尔主动求和了。” “他从前更加自负冲动,现在做了主帅,已经收敛许多了。”燕思空不禁想起俩人头一次并肩作战,几乎处处意见相左,现在也难以分辨谁对谁错,幸而是打了胜仗,但他还是不赞同封野的大胆和冒险。他沉声道,“我现在也帮不了封野,他能走到今日,自有他的本事,等他的消息吧。” 元南聿忍不住道:“你……一点也不担心他吗?”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半晌, 才道:“不。” “那你也不打算回大同了?” 燕思空看着元南聿,反问道:“你真的觉得我应该回去吗?” “你若不回去,封野必定认定你有异心,他和楚王之间本就微妙,全靠你为纽带,你不觉得这步棋太险了吗。” 燕思空平静说道:“封野早认定我有异心,才会派你来看着我,所以,你是如何回复他的?” 元南聿脸色一变,语气也沉了下来:“一个是我誓言效忠的人,一个是我的兄弟,你希望我如何回复他?” 燕思空十分了解元南聿忠诚耿直的脾性,所以从来不曾试图将元南聿笼络到自己这边,否则只会坐实了封野对他奸猾的评价,让元南聿愈发防备、远离自己。若换了个人,他早想办法除掉了,偏偏是元南聿,封野选了一个最合适的人来监视自己,也足见封野对自己的戒心有多大。 元南聿见他不说话,低声道:“我希望你们能彼此坦诚,并肩作战,但你的心思……我实在是看不透。” 燕思空苦笑一声:“有时候,我觉得你什么都不记得了,真好。” 尽管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元南聿却觉得自己听懂了,至少,他听出了燕思空深深地无奈。 屋内一阵窒息地沉默。 燕思空轻声说:“我会回去的,朝廷派使臣来找楚王谈和,封野已经如坐针毡,若我不回去,他不知会生出多少猜忌。”他深吸一口气,“但不是现在。” “何时?” “我要先稳住楚王,谈和务必不能成,而且……”燕思空眯起眼睛,“楚王不如我想象中的好控制,若现在让他出兵,无非两种结果,一是兵败,二是召集更多藩王一同谋反,这两个都不是我要的。我要把他暂时困在云南,一来让他拖住朝廷大军,二来让他始终处于劣势,不得不依赖封野的兵马。”有句话燕思空没说透,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让陈霂依赖自己。 元南聿点点头:“可若楚王挡不住朝廷大军呢?” “以云南这易守难攻的地形地势,只要坚守不出,朝廷一时半刻绝对攻不下来,到了关键时刻,封野围魏救赵,出兵中原,可解云南之急。” —— 陈霂以上宾之礼接见了霍礼和他的外公,燕思空不能露面,但他买通了陈霂身边的仆人,大致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霍礼虽然生性淡泊,但颇具思辨之才,又德高望重,作为说客甚为合适,而许大人不必说了,是陈霂的亲外公,只要搬出惠妃,就能压陈霂两头。 燕思空害怕陈霂动摇,适时将他得到的密报告诉陈霂,说朝廷正在集结大军准备来云南讨伐他,切不可中了他们的缓兵之计。 陈霂当皇帝的决心确实不曾动摇,但正如燕思空所料,霍礼带来的是昭武帝的权宜之计,即废了陈椿,重立陈霂为太子,这是十分诱人的条件,此去京师,说是刀山火海也不为过,谁敢妄言自己只胜不败呢,何况他们还是谋反,若能不废一兵一卒就夺回储君之位,回京之后,再图谋篡位逼宫,虽然有风险,但可比从云南打过去要容易多了。 燕思空就怕陈霂有这个想法,陈霂也真的犹豫地提出来了,燕思空并不急着反驳他,而是说:“这些我早已想到,上次也提醒殿下了,殿下还是受到了霍阁老的蛊惑,殿下可想过,一旦殿下回去,是羊入虎口呢。” “我自然想过,但若父皇先昭告了天下,他一时也无法反悔,且现在阉党没落,朝中大臣大多是支持我的。” 燕思空冷道:“如果殿下有命活着回到京师的话。” 陈霂皱起眉:“先生也言之有理,我这几日,真是十分犹豫。” “不如这样吧,臣贡献一计,为殿下试探一下。” “何计?” “当年陈椿被行刺一案,是孟铎孟大人一手查办,如今谢忠仁也在他手中,就让孟大人去审讯此事,让谢忠仁亲口承认是文贵妃设计陷害殿下和惠妃娘娘,看看陛下会如何处置文贵妃。” 陈霂道:“好!就怎么办!”他迟疑道,“可是,陈椿现在是谢忠仁可能活命的唯一指望,谢忠仁绝不会主动坦诚,而孟阁老又为何要去追查这个真相呢,尤其是,父皇一定不愿意他查。” “殿下让霍礼和许大人联名上书,彻查此案,当做殿下议和的条件,霍阁老忠心为国,一定会同意,许大人也自然想为惠妃娘娘报仇。若陛下不同意,殿下就知道陛下依然要包庇文贵妃和陈椿,若陛下同意,查出阉狗和文贵妃勾结的真相,却不惩处,结果也是一样的。” 陈霂寒声道:“好,就依先生说的办!” 第201章 霍礼虽是用了驿递,火速将奏折飞报回京,但一去一来,短则十数日,慢则要月余。燕思空和陈霂都不知道霍礼在奏折中是如何说的,但呈报陈霂的答复以请示皇帝,是他作为使臣的责任,至于他一个已经致仕、远离朝堂的耆老,以为该不该重审陈椿行刺案,其实已不重要。 燕思空在与陈霂商议此事时,几次暗示陈霂,朝中大臣、尤其是此时如日中天的孟铎会支持重审,其实应该正好相反。 孟铎与颜子廉不仅官场上相辅相成,更私交甚笃,当年也是主立长的大臣之一,毫无疑问,他也希望陈霂承继皇位,但正因如此,他才不会想要重审此案,因为他也怕昭武帝包庇文贵妃,适得其反,让陈霂坚定了斥之干戈的决心。 让霍礼和许国公来规劝陈霂,不是昭武帝那个昏君能想出来的妙计,定是集重臣之智而来的两全之策,他们无不盼望陈霂能回京受封,最怕看到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以孝治国的皇室尊严荡然无存。 可惜有两件事是他们不知道的,其一,陈霂心怀仇恨,要的不只是区区太子之位,且一旦大权在握,绝不会留文贵妃和陈椿活口,其二,燕思空绝不会让朝廷联合陈霂去对付封野。 陈霂已经是十分聪明机敏之人,但他毕竟太年轻,曾为太子,却不被允许参与理政,刚刚成人就被放逐出京师,对庙堂纷争只习得皮毛,且大多是燕思空教的,燕思空能将他的想法摸个八九不离十,再灌输自己想要灌输的,所以一定让陈霂要求彻查陈椿行刺案,让朝廷两难,让陈霂不敢回京。 陈霂依旧已上宾之礼招待霍礼和许国公,早晚都要给许国公请安,十分孝敬,但同时,招兵买马的速度只增不减,他这一生中,头一次尝到了兵马大权带来的好处,已然上了瘾。 —— 待霍礼得到朝廷来的消息,与陈霂商议后,陈霂第一时间就去找了燕思空,一副气急败坏地样子。 燕思空安抚道:“殿下统领几万兵马,一府十三州七十四县,要时刻注意威仪,不必将情绪写在面上。” 陈霂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道朝廷给了一个怎样的答复?” “殿下是要臣猜吗?” “对。” 燕思空沉思片刻:“莫非是同意重审,但只暗中审讯?” “正是!”陈霂冷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意在拖住我。” “殿下英明。”燕思空笑道,“文贵妃宠冠后宫,陈椿亦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陛下知道殿下不会放过他们,所以是不可能令你痛痛快快继位的。” “我以为父皇看到如今的形势,总该清醒,同是妃嫔,同是皇子,却不能一视同仁。”陈霂寒声道,“他日我坐上宝座,定要陈椿和那妖妃不得好死!” “殿下孝悌,始终不忘为惠妃娘娘讨回公道,惠妃娘娘在天有灵,定是十分欣慰。如今殿下便安心整顿军务,扩充势力,若朝廷真的举兵来袭,殿下只固守不出,等待时机即可。” “等到何时?封野为何迟迟没有动作?因为察哈尔?” “对,察哈尔身在狼王后方,是狼王的心腹大患,且不能打,只能和。” “可我听说当年封家军杀了察哈尔不少人,包括哪答汗的叔舅兄弟,新仇旧恨之下,哪答汗把封野派去议和的使臣都杀了。” “那是做给朝廷看的。”燕思空笑道,“那群未开智的蛮子,没有多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德行,哪答汗的爹抢了哪答汗的小妾,哪答汗杀了他坐上可汗之位,这样的人,可会在乎什么叔舅兄弟?他只在乎能从中原弄去多少财宝美女。” “这样一来,哪答汗自然不会与封野合营。” “倒也未必。”燕思空道,“威逼、利诱,只要有一样奏效,哪答汗顷刻就能将朝廷卖了,只是如今看来,还是朝廷占尽优势。” “那该怎么办?” 燕思空适时提出:“殿下,我得回去助狼王攻克哪答汗,无论是智取,还是武攻。” 陈霂脸色一变:“你要走?” “殿下……” “我不准。”陈霂腾地站起身,“我跟脚未稳,朝廷却正集结大军对我虎视眈眈,这个时候,你竟然要离开我?!” “臣为殿下挑选的那些谋士,各个都能独当一面,有他们在……” “我只要你!”陈霂大声道,“你说过会一直留在我身边辅佐我,却要在最危急的时候弃我而去,去找封野?” “殿下。”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可否平心静气地容臣解释?” 陈霂目露凶光,胸膛用力起伏着。 “臣亦不愿离开,但权衡之下,还是大局为重,若封野无法从大同脱身,就无法助殿下取京师,而要让封野从大同脱身,必须攻克哪答汗,臣心中已有计策,必须回去助他。”其实燕思空根本没想出应对之策,但他确实必须回去了。 “若朝廷兴兵讨伐我呢?如今不过区区五万兵马,军饷紧缺,正是用人之际,先生就此离去,就不怕我败了,前功尽弃吗?” “臣不会离开很久,待大同后方清明,就是狼王与殿下出兵之时,至于中庆这边,殿下有侯将军等一群良将,又有钱大人、曲广等一群智囊,只要据险已守,臣以为,就是百万雄兵亦难已攻克。” “我不愿你走,并不只是因为这些。”陈霂死死盯着燕思空,“撇开身份,撇开一起,我陈霂,不愿让你回到封野身边。” 燕思空正色道:“殿下是真龙天子,统御四方是上天赋予殿下的使命,岂有撇开身份的说法?殿下不可意气用事。” “我若偏要意气用事呢?”陈霂逼近了一步,紧握着拳头,“你事事思虑周全,走一步算五步,却总是故意将我的心意视若无物,难道你当做没有,便就真的没有了吗?” “殿下!” “燕思空!”陈霂厉声道,“你说过会留在我身边,既然你认定我是你的君,你怎可欺君。” 燕思空瞪圆了双目,沉声道:“殿下已过了无理取闹的年纪,万事已大局为重,何苦耍这小孩子心性?” “小孩子?”陈霂怒极,一把抓起了燕思空的手腕,“如今我比先生高,比先生壮,若先生仍觉得我是小孩子,我是否该做些男人做的事?” 燕思空眯起眼睛,后退了一步,但又及时刹住脚步,他不能表现出怯意,若他制不住陈霂,那便证明他这几年的图谋彻底失败。 陈霂一把擒住燕思空的腰,低头就要吻向燕思空。 燕思空犹豫了一下是否该用武,他对谁都能藏则藏,以便给自己多留后路,所以至今没让陈霂知道自己会功夫,但他还是收住了,他偏头躲过,并狠狠推了陈霂一把。 陈霂大约没想到燕思空一介文弱书生,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被推得踉跄后退了几步,一脸惊讶地看着燕思空。 “霂儿!”燕思空吼道,“你成何体统!” 这一声霂儿果然镇住了陈霂,他怔怔地望着燕思空。 “我是你的老师!”燕思空厉声指责,“你不顾君臣之礼,也不顾师生之仪吗?我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筹谋多年只为让你君临天下,拯救江山万民,你却如此羞辱于我,你对得起惠妃娘在天之灵吗?!” 陈霂眼圈红了:“我对先生真心实意,俸若珍宝,敬若上宾,何来的羞辱?” “这于我而言就是羞辱。” “我不服,封野可以,我却不行?凭什么?”陈霂低吼道,“如今你还要弃我而去,回到他身边,你叫我日夜想着你与他在一起却无可奈何!” “那我应该留下来与你花好月圆、沉溺诗酒吗?”燕思空怒道,“你到底是要江山,还是要风流?” 陈霂嘴唇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你自以为已长大成人,实则心智不稳,恣意任性,实在太叫我失望了!” 陈霂的脸色愈发苍白。 燕思空嘲弄一笑,身心俱疲的模样:“我可以留下,为人臣子,随时都可已身报君,殿下想对我做什么,就对我做什么吧,但匡扶大业的重任,臣便担待不起了。” 陈霂眼眶湿润,充满了痛苦与不甘,他慢慢挪步到燕思空身前,抬起了燕思空的下巴,眼中是不加掩饰地迷恋:“我心里只有先生,比封野、比皇姐,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在乎先生。”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看着陈霂,目光冰冷。 陈霂低头,将唇温柔地贴上了燕思空的唇,燕思空浑身僵硬,垂在身侧的双拳暗暗紧握,陈霂是留还是弃,已在他一念之间。 这个吻轻柔而短暂,下一瞬,陈霂扑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燕思空一怔。 陈霂哽咽道,“霂儿绝不会再僭越师生之仪,请先生息怒。” 燕思空眯起了双眼。 陈霂抱住了燕思空的腰,像个少年那般哀求道:“先生息怒。” 燕思空隐忍着心头的怒火,颤抖着抬起手,抚过陈霂的头顶:“殿下请起,臣受不起。” “先生息怒。”陈霂轻声言道。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面上有几分挣扎,可惜帅棋只此一枚,换也无从换,否则他定会弃掉这枚越来越自有主张的棋。 在燕思空看不到的地方,陈霂那含泪的双眸正散发出幽深彻骨的寒意。 第202章 陈霂离开后,燕思空在书房内僵坐了良久,思索着利害得失,往往这种时候,他考虑得最少的都是自己。 他确如封野所说,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也并非没有例外,那例外,都给了一个人,他曾经把封野的命凌驾于自己的一切之上。 若没有封野,他大概会随了陈霂,如此一来,便能牢牢地掌控住这个名正言顺地未来天子,流血断头他不怕,恶名加身他也不在乎,又怎会在意卧榻之上躺的是人是鬼。 可他偏偏做不到,他无法说服自己“背叛”封野,哪怕他已不欠封野什么。 他想得入神,以至于身边来了人,都浑然未决,直到蜡烛的火光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才猛地抬头,正对上元南聿乔装易容过的脸。 “……你何时进来的。” 元南聿没有说话,而是定定地看了燕思空半晌,才缓缓开口:“我刚才一直闭息躲在外面。” 燕思空的心脏咯噔一跳,面色沉了下来:“你都听到了?” “我此前只是怀疑,尤其是看到齐夫人之后,于是一直想找机会证实。”元南聿低声道,“若我不在外面,你打算一直瞒着我吗?” “你希望我告诉你什么?”燕思空嘲讽道,“告诉你陈霂想收我做男妃?不可笑吗?” 元南聿抿了抿唇:“若封野知道了……” “你会告诉他吗?”燕思空直勾勾地盯着元南聿。 “跟你有关的所有事,他命我巨细无遗地禀报。” 燕思空眯起眼睛:“哪怕可能会坏了大事?” 元南聿顿了顿,胸膛用力起伏,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你说你能将陈霂控制在鼓掌之间,可如今看来,他对你有如此非分之想,你当如何?难道从了他?” 燕思空腾地站起身,向元南聿逼近了一步:“你是否也觉得,我会为了权势不惜宽衣解带侍奉陈霂?就像对封野那样?” “……不是。”元南聿快速辩解道,但语气的生硬怕已出卖他心中所想。 “不是?”燕思空冷冷一笑,“你只是顾及我的颜面,不好明说罢了。” “我……” “聿儿。”燕思空看着他,“我和封野之间,已是积重难返,但即便如此,他跟陈霂也是不一样的。若我这半辈子只会以色侍人,是活不到现在的,你小瞧我了。” 元南聿目光游移,低声道:“我没那样想,我只是……担心你。” “你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背叛封野,我不想深究,我只要你以大局为重,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别让封野知道,凭添麻烦。” “可是,陈霂如此嫉妒封野,二人如何能共事。” “只要他想当皇帝,就不得不屈从。”燕思空冷道,“他最后便向我屈从了,到底没有色令智昏,脑子还是清醒的。” 元南聿依旧眉头紧蹙,难掩担忧。 —— 自知无法挽留燕思空,陈霂只好放燕思空回去,并为他准备好细软行装,还要派三千精兵护送他出云南。 启程当日,俩人在书房内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为了避嫌,陈霂不会去送他。 “先生何时会回来。”陈霂殷殷地看着燕思空,眸中是不加掩饰地眷恋和哀伤。 燕思空答道:“待时机成熟,臣定会回到殿下身边。” 陈霂苦笑一声:“你可知我多么不想让你走,我甚至……” 燕思空看着他,直看得他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燕思空后退一步,跪地叩拜:“殿下,保重。” 陈霂将燕思空扶了起来,他的双目不肯从燕思空脸上挪开,擒着燕思空手腕的手亦是暗暗收紧。 燕思空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胳膊,再深鞠一躬,转身离去。 “先生”陈霂在背后喊道。 燕思空止住脚步。 陈霂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胸膛,朗声道:“有朝一日我受命于天,承继大统,我定要你寸步不离我身边!” 燕思空没有回头,径直离去。 他一生听过的豪言壮语无数,却只把一个八岁孩童的放在了心上。 —— 山匪已大多被扫荡,又有大军护卫,他们顺利离开了云南,日夜兼程地奔赴大同。 路上,他们听闻朝廷再派使臣去见哪答汗,并且带去了丰厚的礼物。 回到大同,已是一个月之后,一行人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却一进城,就受到狼王召见。 一行人被带去了靖远王府。他上次来大同见薛荣贵,就来这旧府看过,当然,自封家出事之后,王府已经荒废,他也只是远远驻足凝望,心中只余酸楚。 时隔一年再看这府宅,已经修葺得焕然一新,比之京城的王府更要气派恢弘,这里不愧是封家的大同。 下人让元南聿等人安顿去稍作休息,然后单独领着燕思空先去见封野。 他一路走向了内院,在那里,他看到了正在树下打盹儿的封魂和站在一旁的封野。 恍然间,燕思空仿佛看到了他与封野重逢的那个午后,也是靖远王府,也是一株参天大树,也是一人一狼,只是一个远在京师,但他们惺惺相惜,一个近在眼前,但他们咫尺天涯。 燕思空只觉呼吸瞬时停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往下坠。从分开的那天起,他就逼迫自己不去想与封野的私情,可越是压抑,便越是膨胀。他明明不想再见到封野,明明不想再看到、听到、感受到来自封野的恶意,可直到再次见到这个人,他才发现,他竟还是想见他,若只是远远一面,不做交际,那便更好…… 封野也回过头来,看到燕思空,一时难掩情绪的波动,眼神都变了,变得专注而犀利,像是恨不得用目光网罗住眼前人。 下人识相地退下了,封魂睁开独目,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思空。 大半年未见,封野已坐拥黔州、大同两府,西北称王,十二万重兵在握,气势之迫人更甚从前,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居高临下的雄浑王气。 而燕思空风尘仆仆,衣衫脏旧,形容憔悴,跟锦衣华服的封野一比,倒像个要饭的。 封野朝着燕思空迈了一大步,却又克制地收住了脚,转而伸出手,命令道:“过来。” 燕思空走了过去,一步又一步,却像是走在沼泽之上,不断地深陷,举步维艰。 再距离封野不过一臂之遥时,他眼前一晃,身体被那霸道的力量拽了过去,狠狠地揽进了怀中。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天大地大,仿佛都不及这个怀抱来得宽广有力,他大约是太累了,便允许自己沉溺这一时片刻吧。 封野拼命压抑着汹涌的思念,低声道:“你瘦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只轻轻“嗯”了一声。他鼻腔酸涩,竟有落泪的冲动,他甚至生出一种巨大的渴望,催促着他伸出手,也去回抱封野。 他的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占据心头,他僵了片刻,又颓然地放下了。 第203章 封野的手顺着他的背脊摸了摸,口气不悦:“为何瘦成这样,陈霂不给你吃饭吗。” “旅途劳累罢了。” 封魂悠闲地晃着尾巴,踱了过来,用大脑袋撞了撞俩人的腰。 封野放开了燕思空,燕思空摸着封魂的脑袋,“魂儿,你好像又胖了。” “天气转冷,它开始蓄毛了。”封野目不转睛地盯着燕思空,“为何现在才回来?我早催你回来了。” “朝廷派霍礼和许国公出使云南,难道你没听说吗,我自然要留下来盯着陈霂,以免他动摇。” “听说了,用天灯剿灭都掌蛮,也是你的主意吧。” “是。”燕思空的心思突然飞到了数年前,他想起自己和封野曾经一起放过天灯的那个中秋之夜,想起他们许下的愿,一时有些恍惚。 “你为他征兵数万,招贤纳士,让他从一个废太子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一方诸侯,如今,他可如你所愿,唯你命是从?”提到陈霂,封野的口气十分冰冷。 燕思空斟酌了一下,答道:“他已经二十岁,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不若少时那般好控制,眼下他虽对我言听计从,但多是因为他除我之外无可依靠,因而不能令他过于壮大。在他的谋士之中,我安插的全是我挑选的人,营中将士,也被阙忘收买了许多,他毕竟是个人,我不敢说我能完全控制他,但至少现在他还在掌控之内。” “朝廷要集结二十万大军平叛,你可听说?” 燕思空点点头:“到时他必然向我求救,那时就是我们出兵的时刻。”他转而问道,“察哈尔那边……” “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封野背过手去,:“我们在说陈霂,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燕思空皱起眉:“我们难道不是在说正事?” “陈霂纳了一房跟你容貌相像的小妾,这算不算正事?” 燕思空并无惊讶,封野派了十三个人跟着他,除了吴六七是服侍他的仆役,其他各个都是心腹精兵,这事就算不是元南聿说的,也自然有人给封野当眼线。燕思空面不改色道:“不算。” “不算?”封野眯起深邃地双眸,不怒自威,“你莫要告诉我,他在床上肏一个跟你长得像的女人时,想起的是你们的师生之情。” 燕思空本以为分开大半年,冷静了足够久,俩人之间能至少平心静气地说说话,就像……方才那样,原来还是他妄想。 见燕思空不说话,封野压抑的情绪在胸中乱窜,似是下一刻就要冲破骨肉的束缚,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陈霂,是不是对你有情?你胆敢骗我,我就是看着他死,也不会出一兵一卒。” 燕思空垂下了纤长的睫毛,淡道:“是。” 封野面色狰狞,像是有人踏足了他的底盘,他随时可能暴起,将入侵者活活咬死,他握紧拳头,咬牙道:“当年春猎时,我便看出他对你态度有异,我还当是我多心,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就像以前的所有事那样?” 燕思空抬头看着封野:“我告诉你又能如何?” “如何?”封野目光如炬,“你要我冒着断子绝孙、遗臭万年的风险去造反、逼宫,将他陈霂捧上皇位,然后把江山和你都拱手送给他?!” 燕思空的脸上顿时没有了血色:“你心里清楚,我做的一切,是为了让你挟天子以令诸侯!怎么,你又要给我按新的罪名了?哪怕还没发生?” 封野的嘴唇抖了抖,没有说话。 燕思空哑声道:“既然说起了春猎,狼王坐镇大同,眼线遍布天下,消息如斯灵通,想必已经听说谢忠仁在诏狱招供了自己陷害靖远王的经过,你若没听过,我这儿还有佘准给我的密报,别的不提,这件事,我是否能洗清冤屈了?” 封野的表情有一丝触动,他道:“我已经知道了。” “尽管这件事不是我做的,但我还是骗过你,还是利用过你,还是娶了万阳公主,还是冒充了你的燕思空,所以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可能是在图谋不轨,对吗?”燕思空咄咄逼人道。 封野直勾勾地瞪着燕思空,迟疑半晌,生硬地说道:“对。” 燕思空惨笑了一下:“如此一来,便不怪狼王对我满是疑心,狼王也别怪我不愿意回来了。” 这句话令封野怒火中烧:“你愿意留在陈霂身边,是吗?” 燕思空没有接话,他尽管悲愤,但理智尚在,他从不愿主动去激怒封野,可他也熄灭不了封野那一直蓄势待发的恶意。 他在封野眼中,做什么都错。 封野抓起他的手腕,寒声道:“你愿不愿意回来,都要回来,你是我的人。你可知我听说那小妾时,有多想杀了陈霂?” 燕思空沉声道:“他不曾僭越。” “我不允许这世上有人惦记我的人,哪怕只是想想都不行。”封野盯着燕思空那布满倦意的脸,“他对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燕思空淡道:“我说了,他不曾僭越,不过是少年的思慕,当不得真。” “少年的思慕?”封野冷笑,“我当年对你也是少年的思慕,结果呢?你便是有本事魅惑人心,你这样寡廉鲜耻之人,能为了封家的势力委于我身下,就不会为了权势去服侍他吗?” 燕思空心口剧痛,他强撑着即将坍塌的神情,却没能忍住瞬时泛红的眼圈,他一言不发地瞪着封野,屈辱和伤心同时煎熬着他的心智。 封野看着燕思空那似有万般委屈的神情,和眼眸中难掩的痛楚,僵住了。 燕思空颤声道:“封野,我这辈子对不起很多人,尤其是我自己,但我最对得起你了,你若半点都不能信我,何苦留着我互相折磨,不如杀了我吧。” 燕思空那灰败的、了无生趣的眼神,剑一般穿透了封野的心,他无法再直视那样的眼睛,他无数遍告诫自己不可以相信这个人,却无法不为之动容,他生硬地别开了目光:“我……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和陈霂之间什么也没有。” “我说的话你一句也不信,我说来何用呢?”燕思空讥诮道,“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你……”封野暗中安插的眼线,一直都在盯着燕思空,他心里清楚俩人的清白,却止不住那汹涌的妒意,但燕思空那惨白的面色着实令他难受不已,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番,才沉声道,“我爹的事,是我误会你了,我本想对你……好一点,如你所说,共谋天下,你为何偏偏要招惹来陈霂。” “我若左右得了人心,又何苦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燕思空空洞地望着前方,“如今陈霂尚在掌控之内,用与不用,全凭狼王做主吧。”言罢,他转身要走。 封野一把拉住他,将他拥入怀中,低声道:“谁准你走了。” 燕思空沉默。 封野将脸贴着燕思空的冰凉的面颊:“只要你不再去找陈霂,对我一心一意,我可以不再提从前。” “……多谢狼王恩赐。” 封野收紧了双臂,像是生怕他会消失:“我也不再纠缠于你究竟是谁,我只要你像从前那般对我笑。” 燕思空轻声说:“我们回不到从前。” “我不要那个被你耍得团团转的从前,因为我已经不是那个虚张声势的靖远王世子,我要你对我完全的臣服,我要你从身到心,从里到外,一丝一发,都只属于我一个人。”封野贴着燕思空的耳畔,声音中充斥着澎湃的野心,“你可知当年最令我屈辱的是什么?是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就被你抛弃,但现在我是西北之王,我马上就能整顿出二十万兵马,我要问鼎中原,我要权倾天下,我要你除了我,再不能依靠任何人。” 燕思空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缚住了,他一动也不敢动,甚至发不出声音,怀抱着他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主宰的力量,令他狠狠地战栗。 “至于陈霂,他最好不敢僭越,他最好把那心思永远烂在肚子里,否则我一定要他的命!”封野露出狰狞地獠牙,“夕儿是我的表妹,我顾念兄妹之情,允许她给你燕家留后,但除此之外,你只能是我的。”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封野那可怕的执念,究竟尚余有一丝爱意,还是仅仅为了报复他。 封野轻声道:“去洗漱一番,我等你吃饭,从今往后,你住在王府。” 第204章 封野命人准备了一桌燕思空爱吃的东西,逼他吃了很多,俩人一时不提陈霂,便不会针锋相对,只是那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暗流,令燕思空感到难以纾解的压迫。 哪怕是侍奉谢忠仁的时候,他都不曾如此战战兢兢。 吃完饭,夜也深了,封野非要抱着燕思空一起睡,燕思空其实累得已经要睁不开眼睛,也要强打起精神来应付他。 但封野仅仅也只是抱着,并没有更多的举动,还小声斥责他太瘦了。 燕思空这才逐渐放松下来,无论如何,那拥抱时的温暖和力度,都是真实的。 只听得封野在他耳边说:“你搬到府中,便不必再掩藏身份,反正大家也都知道了。” 燕思空自然清楚,关于自己叛变的种种流言早已甚嚣尘上,加之他有接连背叛颜子廉和谢忠仁的前例,见风使舵显然并不稀奇,至少大同和黔州两地是瞒不住的,而京城虽然远在千里之外,却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所以,他确实没有必要再掩藏了,他可以大喇喇地出现在阳光底下,接受天下人明里暗里的唾弃。 燕思空道:“我想见两个人。” “谁。” “沈鹤轩和冯想。” 沈鹤轩自不必说,冯想是当初朝廷派来护卫他的八百侍卫的将领,现在俩人一个在茂仁,一个在黔州,准确来说,都在牢里。 沈鹤轩性格刚烈,便是千刀万剐也不可能叛变,但冯想宁死不降,是因为他的家人都在京师。 “你想见他们,转过身来对我说。”封野命令道。 燕思空只得转过身来,面冲着封野,望着他深邃的眼睛:“我想见沈鹤轩和冯想,求狼王允我。” 封野的大手扶过燕思空的头发:“亲我。” 燕思空心中暗叹,将脸探了过去,软软地吻上了封野的唇,封野也轻柔地回吻,既不掠夺、也不强势地回吻,似乎他只要这一个吻,而不是更多的东西。 俩人轻喘着分开,燕思空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于是悄悄往后挪了一寸,他唯恐封野听见。 封野舔了舔嘴唇,神情慵懒,显然是满意的,他道:“可以。他们已经在牢里关了快一年了,我明日命人将他们押到大同。” “你可有善待他们?” 封野冷哼一声:“没饿着,没上刑,已是善待。” “多谢狼王。” 封野收紧臂膀,令他更贴近自己:“你想做什么?这俩人若能降,早就降了。” “不能降,也未必没有妙用。” “……你不是累了吗,不赶紧睡觉,还想着这些。” 燕思空轻轻打了哈欠:“嗯。” 封野的指腹在燕思空眼角处轻轻摩挲:“你都有皱纹了。” “我已是而立之年,不年轻了。”说到此,燕思空有一丝感慨,韶光易逝,岁月如梭,少年时的光景仿佛尚在昨天,一眨眼,人生已走了一半。有时候恍然回首,都要思忖半天,他怎么就、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境地呢。 封野皱起眉:“你既不年轻,也不如年轻时好看了,还比陈霂大了十几岁,他凭什么惦记你。” “他只是因为母妃过世而依赖我罢了。” “不。”封野断然否决,“那年春猎你受伤落马,他看着你的眼神我最熟悉不过,你……就是天生会蛊惑人心。” 燕思空示弱道:“我们当真要继续说下去吗?” 封野抿着唇,竭力收敛了梗在他心头许久的妒火,他将脸埋入燕思空的发间,轻嗅着那淡雅的皂角香:“我不喜欢有人想着你,他甚至娶了一个和你长得像的小妾,简直恶心。”他脸上闪过浓浓的厌恶。 燕思空心想,若封野知道陈霂甚至荒唐地提出要封他做男皇后,怕是要翻天覆地,正因如此,这些他不能让封野知道,陈霂对他们来说是一枚至关重要的棋,他不会让封野意气用事。 见燕思空沉默,封野换了一口气:“若不是他还有点用处,我绝不会留他,日后他若对你有非分之想,你要告诉我,知道吗?” “嗯。” 封野冷道:“他今日所有的一切,靠的是你我,他最好有自知之明。” “他有。”燕思空想起陈霂那一跪,跪的可不就是他的自知之明。 只是陈霂年龄渐长,再不能当做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孩童,可尽管事不如意,也不能临阵退缩,因为不如人意便是人生的寻常,他一辈子披荆斩棘,又有哪件事是如意的,他就要在那不如意中,杀出一条走得下去的路。 以后,便对陈霂多加提放吧。 —— 回到大同后,日子比在中庆舒服许多,既不用遮遮掩掩,也不必躲躲藏藏,在整个大同他都畅行无阻。 至于背地里的那些非议,还不及他当初背叛师门时来得难听,毕竟在京师全是他认识的人,而此处,寥寥无几。 封野下令将沈鹤轩和冯想押送大同,燕思空便一边修养劳累的身体,一边等待,他亦十分操心察哈尔的情况,也两次想跟封野商议如何对付察哈尔,但封野却明显不愿意多谈,令他很是不解。 若说在陈霂一事上封野防备他,还情有可原,察哈尔是外族蛮夷,又不怎么成气候,无非是因为占据天时地利,又要与朝廷结盟,对大同有所危险,此时才显得重要,他想不通封野防备他什么。 但他很快也就知道个中原因了,因为元少胥的来访。 他知道元少胥因他与元南聿身份的事而心虚,所以他们虽然算是共侍一主,且还是名义上的兄弟,但自那次单独见面后,元少胥从未主动来找过他,即便是在营中碰到,也要远远避开。 既然无事不登门,燕思空也不愿意多看他,尤其是看着他顶着神似元卯的脸虚与委蛇,于是便开门见山地问:“大哥来访,有何指教?” 元少胥显然也不想拐弯抹角:“我是避开狼王来见你的,因有一事狼王不让你知道,但我却觉得你应该知道。” “哦?何事?”燕思空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元少胥是决计不会为他考虑的,他有时也实在想不通,一母同胞的两兄弟,为何能够一个狭隘自私,一个爽朗大度。 “你可知察哈尔杀了封野派去的使臣,却接见了朝廷派去的使臣?” “知晓。” “那你可知朝廷为何再派使臣?” “不是为了巩固和察哈尔的同盟吗。” “这么说倒也没错,但实际是因为察哈尔狮子大开口,向朝廷要封贡。” 燕思空挑了挑眉:“这我尚未听说,这帮蛮子,实在是得寸进尺。” 所谓封贡,就是蛮夷要求向天朝上贡,这听来似乎蹊跷,哪有主动要求上贡的,岂非贱得慌?实则不然,华夏汉民,素来自尊礼仪之邦,千百年来又大多是汉人帝国,周边的蛮夷小国,来中原进贡,朝廷是要回礼的,而且是要加倍、甚至加几倍的还,以体现天朝的强盛繁荣,蛮子进贡的东西,除了牛马羊尚有些用处,其他大都是粗鄙糟粕,百无一用,如今察哈尔是要挟封贡,便连牛马羊都只会挑病老瘦弱的,是明晃晃地讹。 封贡互市,是历朝历代外邦蛮夷与中原帝国开战的最主要原因,他们不事生产,不会农耕,举凡粮食,器具,陶瓷,铜铁,丝绸,茶叶等等等等,想要的好东西要么从中原抢,要么从中原求,朝廷开放互市,让他们可以用牛马羊在河套地区自由交易,已是大大的恩惠,现在竟然还要求封贡,是吃准了朝廷需要他们拖住大同的后腿。 “于是朝廷便又派了使臣去谈。” “这不是好事吗,为何不能告诉我。” “不能告诉你的,并不是这件事。”元少胥不自觉地看了看左右,尽管周围并无闲杂人,他也压低了声音,“狼王也要与察哈尔和谈,但哪答汗……”他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指明道姓地要你为使。” 燕思空一怔:“我?” “对。”元少胥道,“这显然不是哪答汗的意思,而是朝廷的意思。” 燕思空微眯起眼睛,心想,这一招走得不错,他一时还真被难住了,也难怪封野迟迟没有动作,也不与他商议。 他若去了,那真是羊入虎口,生死由命,朝廷说不定就以他的项上人头,作为同意哪答汗封贡要求的条件,而哪答汗则以他是否出使,作为是否与封野谈判的条件,这主意不知道是朝廷出的,还是察哈尔出的,无论如何,都够阴毒的。 不过,封野不让他知道,显然是顾及他的安危……想到此,他不仅有一丝走神。 元少胥一眨不眨的盯着燕思空的脸,想要揣摩他此时的想法,同时心中也隐隐担忧,毕竟,他是背着封野来告诉燕思空的。 燕思空赶紧把自己的思绪拽回来,他点点头:“多谢大哥告诉我。” “你……打算如何?”元少胥连忙解释,“思空,我绝不是想让你去送死,只是眼看着狼王为此事发愁,却苦无对策,大军亦举步不前,可若要打,又定然损兵折将,你如此聪明,总能给狼王出出主意。” “大哥做得对,不能令一帮蛮子骑到我们头上来。” “那……”元少胥道,“思空,你可千万不能让狼王知道,此事是我泄露的,聿儿也不能说。” 燕思空淡淡一笑:“放心吧大哥。” 他知道元少胥打得什么如意算盘,若他能想出两全之策,当然好,若他当真冒险去出使察哈尔,且有去无回,那则更好,借刀杀人除掉他这个心头大患,那撒过的谎便永无见天之日,亦不怕他因为此事而在封野枕边吹风,阻碍了自己的前程。 元少胥从不曾视他做元家人,更遑论兄弟,他也并无什么遗憾、难过,他对元少胥,便是看在元家的份儿上,不会动手对付他,仅此而已了。 元少胥走后,燕思空把自己关在书房内想了许久,心中稍有底了,才起身去见封野。 第205章 燕思空在衙门找到封野时,他正与几名重要将领议事,燕思空畅行无阻地走了进去,见元南聿、元少胥和封野的得力手下都在,还有封野的叔叔——封剑平的义弟封长越,当年就是他拼死带着两千死忠的封家军逃出大同,才为封野攒下了东山再起的资本。 此人是封野的爷爷收养的孤儿,已是天命之年,但身强体壮,性格耿直忠义,封家军虽是封野统领,但封野对他亦十分敬重。 见到燕思空,屋内几人神色都颇为复杂,燕思空声名狼藉,人尽皆知,偏偏封野还与他存有私情,着实令人不耻。 不过其他人看不惯燕思空,不敢直言,封长越就不一样了,他冷哼一声,鄙夷地说道:“驸马爷有何贵干啊?” 燕思空向来礼数周全,拱手道:“封将军,我来找狼王是有事相商。” “你找狼王,回府里等着就是,何必劳驾跑来这里?” 元南聿微微蹙起眉,元少胥则暗自冷冷一笑。 封长越明晃晃地嘲讽他给封野侍寝,他也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地说道:“我不知狼王在议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慢着。”封野道,他环顾众人,“今天也说得差不多了,叔叔,不如就散了吧。” 封长越故意重重叹了一口气,大声道:“狼儿,叔叔与你提的事,你可定要上心啊。” “我明白。” 众人依次散去,封野双手撑案,定定地望着燕思空:“找我何事?” “封将军所提何事?” 封野回避道:“你不必知晓。” 燕思空也不多问,他走到案前,低头看着西北全域图:“你们莫不是在商量武攻察哈尔吧。” “那帮蛮狗给脸不要,竟敢杀我的使臣,我不打他们,岂不遭天下人耻笑?” “察哈尔现在打不得,他们居无定处,眼下又要入冬了,此时深入不毛,是兵家大忌,而且,你一旦动兵,必遭朝廷前后夹击。” “谈不拢,只能打。”封野冷道,“否则留着他们,始终是心头大患。” “其实察哈尔和朝廷未必不比你心急。朝廷允诺察哈尔开放互市,可河套已被你占据,察哈尔对着河套垂涎三尺,也无可奈何,朝廷呢,允诺之事无法兑现,如今又被哪答汗要挟封贡,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谁沉得住气。” 封野挑眉:“你怎么知道哪答汗向朝廷要求封贡?” “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察哈尔指名道姓要求我为使,才肯和谈。” 封野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口气凌厉:“是谁告诉你的?” “我便是深居山中,也自有得到情报的办法,何况我人就在大同。”燕思空轻描淡写道,“狼王不必追究是谁告诉我的,左右我已经知道了,这就是你不与我商议此事的原因吗?” 封野背过手去,冷道:“以你的脾性,定会要求出使。” “对。” “不可能。”封野断然道,“你想都别想,派你去无端送死,毫无意义。” “若当真是送死,我就不去了,但我去了,此事便有一丝转机。” “哪答汗知道你是谁?他向我要人,那分明是朝廷要的!”封野厉声道,“你犯的可是谋反大罪,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别说是驸马,你就是皇子也要人头落地。” “封野,你为什么认定哪答汗就一定会将我交给朝廷呢?” “他要拿你去换朝廷的封贡。” “你能给哪答汗互市,朝廷能给哪答汗封贡,如此看来,你与朝廷不分伯仲。”燕思空淡道,“哪答汗的屁股究竟要坐在哪一边,还未可知啊。” “我爹当年杀了察哈尔不少人,哪答汗杀了我的使臣,态度如此蛮横,你还觉得此事可谈?” “可谈。”燕思空笃定道,“其一,哪答汗怕你打他,凭他们的散兵游勇,朽戈钝甲,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但朝廷可打不着他们,其二,朝廷即便答应他们封贡,但以国库如今的窘迫,根本满足了他的贪欲,可河套互市一开,边民自由交易,足够养活他们,其三,哪答汗本就是首鼠两端,只要我们令他清楚了利弊,他很可能会倒戈。” 封野眯起眼睛:“我不如你能言善道,但我也知道,正是首鼠两端之人,才难以预料其行事,于是就更加危险。不如一次将察哈尔剿灭,永绝后患。” 燕思空苦口婆心劝道:“你能击败他,但不可能剿灭他,就算能,也可能要花上五年十年的光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法的最高境界,出使有风险,难道打仗就没有吗,既然同样是险,也不可阻挡我们的脚步,那有什么理由不试?” 封野别过头:“不行。” 燕思空高声道:“封野,我有把握说服哪答汗,我一张嘴,可抵千军万马。” “我说不行!”封野转过身,口气是不容置喙的,“我绝不会让你去涉险。” 燕思空顿时心中一软,他走到了封野身边,迟疑片刻,轻声道:“你是……担心我吗?” 封野眼神有些游移,他绷着脸,硬邦邦地说:“留着你,还有大用处,我不会让你平白死在蛮子手里。” “我燕思空刀山剑雨里走了这么多年,怎样的凶险没见过,怎么可能死在蛮子手里。”燕思空抬起头,看着封野的眼睛,“封野,让我去吧,我会回来,而且带着好消息回来。” 封野眯起眼睛:“好,你若真要去,我跟你同去。” 燕思空一惊,脱口而出:“你疯了吗?” “我看是你疯了。”封野咬牙道,“非要去送死。” “我还有未成之事,一点都不想死,我敢去,就是心里有底,你去,那才是被人一锅端了!”燕思空顿时害怕起来,封野向来放浪大胆,当年平梁王叛乱,他不过十九岁,就敢用最险的招,打最凶的仗,剑走偏锋,兵行险棋,说一句浑身是胆,绝不为过,他原以为封野遭逢变故,如今统领十数万大军,应该沉稳多了,表面上看确实如此,可骨子里,他还是一头狼。 “谁说我要去以狼王的身份去了。”封野轻哼一声,“世人皆知,我身边有一覆面将军,乃我的左膀右臂。” “你……你要以阙忘的身份去?” “不错,你执意出使,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去,一来,你对察哈尔并不了解,但我跟蒙古人打了二十年交道,十分了解他们的脾性,二来,有什么事,不必往返大同书信商议,比朝廷要快得多,三来……”封野看着燕思空,“有我在,你安全些。” “不行,你是三军主帅,你不能去涉险。”燕思空断然道。 封野挑眉:“刚刚你是如何说服我的?可要我再一字不漏地重复一般?” 燕思空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封野会用他的话反制他。 封野又道:“哪答汗在给我的通文中说,他也同意中原人的规矩,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我的使臣冒犯了他,他才一怒之下斩首。这一次出使,其实只有你一人涉险,我十数万大军坐镇大同,他是不敢杀我们的。” 燕思空微微蹙眉,除了封野可能会有危险之外,这不失为一个好计,朝廷使臣是来谈封贡的,封贡的数额却不是他们能做得了主,千里之遥与朝廷商议对策,没有个把月根本不会有成果,但他们可以马上就有所决断,这一点就比朝廷有利多了。 但他还是担心封野的安危,若封野出事,一切就全完了。 封野霸道地说:“你若执意要去,我便一起去,否则就谁也别去。” 燕思空犹豫良久,才无奈道:“好吧。” 封野伸出手,抬起了他的下巴:“你当真有把握。” “有。” “那就好。”封野道,“明日我会回复哪答汗,派你出使察哈尔,过两天,我会在打猎时假装受了腿伤,在府中静养,军中一切事务暂由叔叔代劳”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他少时流浪,曾走南闯北,踏过大半个大晟江山,但还从来没有去过关外,这一次出使,正如封野所说,危险重重,倘若最终谈不妥,哪答汗定会将他交给朝廷邀功。 如今朝廷虽然没有实据,但流言满天飞,若没有万阳公主,他早就被朝廷革职抄家了,也幸好他唯一的“亲人”,只是一个襁褓之中的女婴,还是个郡主,不好用来威胁他,所以朝廷想要的,定然是他本人,以及他的人头。 不过,只要能拿下察哈尔,用不了多久,封野就会举兵进军中原,当他们带着千万大军兵临京师时,谁还敢斥他燕思空一个不是? —— 封野去着手准备了,燕思空也仔细研究了察哈尔部的部落关系和哪答汗与封野的往来书信,以求做足准备。 几天后,封野带着人马去山上围猎,打猎是他平日最大的爱好,隔三差五便要去,只是这一次,弓马娴熟的狼王却“不慎”从马上摔下,断了一条腿,被大夫诊断至少要卧床白日,不可随意走动,三军由封长越代掌,封野只在府中处理事务。 这时,沈鹤轩和冯想也终于被押解到了大同,关在大同的牢狱之中,燕思空得到消息后,不做拖延,当天就命人准备了上好的酒菜,去见沈鹤轩。 第206章 沈鹤轩早知道自己因何被押到大同,见到燕思空时,并不意外,也没有如燕思空想象中那样一见唾面。 沈鹤轩被关了快一年,削瘦许多,但身上的衣物朴素却干净,头发亦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凛然地风骨丝毫没有因为身陷囹圄而有所衰减,坐在囚室中,也如在衙门当值一般从容。 燕思空朝他鞠了一躬:“沈兄,好久不见。” 沈鹤轩冷冷地看着燕思空:“你终于来了。” “沈兄在等我吗?惭愧,若非事务繁忙,我应早日来看望沈兄的。” “你是忙着帮封野并吞黔州、大同,还是忙着帮楚王招兵买马?” 燕思空赔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沈兄,来人,把牢门打开。” 狱卒打开了牢门,燕思空提着酒菜,走了进去,盘腿坐于沈鹤轩对面。 沈鹤轩看着燕思空将酒菜一一摆上桌,寒声道:“燕大人在封野的大牢中都能畅行无阻,看来深得那反贼的器重啊。” 燕思空并不接茬,只是斟了两杯酒:“来,我敬沈兄一杯。” 沈鹤轩拿起酒杯,顿了两秒,将一杯酒全泼在了燕思空脸上。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仍有部分酒液渗入了眼中,辣得他险些落泪,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淡淡一笑:“这酒本是向沈兄赔不是的,沈兄愿意怎么喝,就怎么喝,现在‘喝’完了,沈兄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吧。” “骂一个根本没有廉耻之心的人,不过是浪费口舌。”沈鹤轩面无表情道,“你不必来我面前惺惺作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是绝不会降的。” “我也不是来劝降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嘲笑我?”沈鹤轩面目狰狞,“嘲笑我竟然还会相信你这个卑鄙小人,大意丢了茂仁。” “有没有我,区区茂仁都顶不住狼王大军,黔州也一样,大同亦是如此,西北早晚会被狼王收入囊中,有我在,倒是让数万将士免于战死。” “无耻!”沈鹤轩厉声道,“你这个卖国求荣的叛贼竟然如此大言不惭,你助纣为虐,把整个中原都拖入了内战,有多少将士要枉死沙场,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你万死不足以赎过!” 燕思空冷冷一笑:“若没有我,封野就不会谋反吗,若没有我,楚王就能安居云南吗,若没有我,朝廷就不会丢掉河套、辽北,使得国力式微,蛮族肆虐,大晟江山危若累卵吗?!” 沈鹤轩低吼道:“你简直强词夺理!你的所作所为将至大晟分崩离析,到时外族趁乱入侵,我汉人的江山就完了!” 燕思空亦声色俱厉:“正是为了不重蹈西晋八王之乱的惨剧,我才要扶植楚王承继大统,楚王仁民爱物,小小年纪极富韬略,定能使朝廷弊绝风清,使百姓安居乐业,我绝不让当朝的昏君毁掉我汉人的江山!” “这番说辞你骗得了别人,休想骗得了我!”沈鹤轩气得脸色煞白,“楚王年仅十九岁,对你百般信任依赖,而封野重兵在握,他日若入主京师,就算皇位上坐的是楚王,掌权的定是你和封野!你不过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对!”燕思空毫不示弱地吼道,“那又如何?!” “你……”沈鹤轩颤抖地指着他,“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沈兄,你我相识十数年,你见我是贪财还是贪色,是贪权还是贪名?我所做的一切受尽天下人唾骂,可是我忍辱负重,一手覆灭了阉党,是我不远千里去到楚王身边,为他打桩筑基。我这辈子没有贪图过个人享乐,你还记得你离京前咱们一起吃得那顿酒吗,我当时与你畅谈我的志向、我的理想,绝无半字虚妄,只是我实现它们的方式,你不能接受罢了。” “你做尽大逆不道、伤天害理之事,却非要给自己按一个为了家国大义之名,只是令我更瞧不起你。” “我不需什么名,除了沈兄,我也不屑于向谁解释,但沈兄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我始终相信,有一天你能懂我,或许也只有你能懂我。” 沈鹤轩鄙夷道:“可笑。” “难道沈兄不希望楚王当皇帝吗?沈兄教了楚王多年,难道不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材吗?” “我希望他当皇帝,我亦是以人君的要求去要求他的,可他为什么不接受朝廷的招降回去当太子?为了皇位不惜犯上谋反,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将来就算登上皇位,如何以孝治天下?” “他若回去当太子,且不说有没有命活到登基的那一天,惠妃娘娘的仇该如何报?若不为自己的生母报仇,岂不是更加不忠不孝?” “你不必强词夺理。” “难道沈兄不是过于天真?一味以礼教道德约束天下人、天下事,跟那些沽名卖直的腐儒、脚不沾地的伪圣,有何分别!” 沈鹤轩脸色一变再变:“好你一张颠倒黑白的伶牙俐齿,你暗助反贼谋夺我大晟疆土,又怂恿亲王谋反,可在你口中,反倒成了义举。” “我不敢说我是义举,我只知道,大晟天下,不能毁在昏君阉贼手里,只有辅佐一位圣主明君,才能实现我的理想。” “你不是要辅佐他,你是要控制他。”沈鹤轩指着燕思空,恶狠狠地说:“跟封野一起控制他。” “天下始终是陈家的天下,将来楚王能够独当一面时,我们自会功成身退。” “就算你愿意退,封野愿意退吗?” “封家三代忠良,若要谋反,靖远王拥兵自重时为何不反,封野是被昏君佞臣逼反的,若遇上圣主明君,他就是忠臣良将。” “这等鬼话,也只有三岁孩童会相信。” “沈兄信与不信,改变不了什么,你如今身在牢狱,就算有报国救民之心,也百无用武之地,若就这么老死狱中,更是可惜了沈兄一身经世之才,我今日来,不是来与沈兄辩对错的。” “你想干什么?” “我是来给沈兄指一条活路的,而且是能令沈兄一展所长、不负理想的活路。” “你休想……” “我想送沈兄一家去云南。” 沈鹤轩怔住了。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沈兄心里应该清楚,谁才是能够光复大晟的那个明主,谁才能让你实现齐家治国、名留青史的理想。” 沈鹤轩沉默了。 “或者,沈兄愿意与一帮尸位素餐、瓦釜雷鸣的腐吏陪着那只会享乐的昏君一起沉入水底。” 燕思空又倒了一杯酒,朝沈鹤轩一敬,而后独自饮尽:“我马上就要与阙将军出使察哈尔了,此去凶险,未必能全身而退,若沈兄想通了,就告诉我,否则也许再无转圜之余地。” 他放下酒杯,起身离开了牢房。 他也猜不到沈鹤轩会如此抉择,但他仁至义尽了,若非惜才,以及顾念同窗之谊,他也不会留沈鹤轩到现在,若沈鹤轩再冥顽不灵,那便在狱中老死吧。 见过沈鹤轩,他又去见了冯想,冯想不如沈鹤轩这般刻板固执,他不降,无非是因为家人尚在京中。 冯想是无关紧要之人,燕思空本无意为难,他会与封野商议放了此人,令其独身回京,给他们带个信儿,震慑一下朝野。 —— 回到府中,燕思空恼于一身的酒气,想尽快去换身衣物,却被寻着味儿来的封魂堵住了,将鼻子顶在他身上嗅了半天。 封魂是喝酒的,封野时不时就会喂它,不过它只喝陈年佳酿,普通的酒还入不了它的狼眼,燕思空无奈,便叫下人拿来一壶一模一样的酒,亲自喂了封魂。 封魂喝完酒,便围着燕思空踱步,时不时扑到燕思空身上,全无平日的稳重冷酷,燕思空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被它缠着玩乐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 直至太阳落山了,下人请燕思空去陪狼王吃饭,他才得以脱身。 封野对外宣称摔断了腿需静养,为严格保密,在府中也真的做出卧床的模样,吃饭都端到床前。 燕思空进屋之后,封野就屏退了下人,这才起身下床,舒展筋骨,并抱怨道:“躺了一天,比骑一天马还累。” “再过几日就要出发了,忍一忍吧。”燕思空道,“你与阙忘商议好了吗?” “嗯,他虽能易容成我的样子,但并不能完全相像,声音也有异,禁不住亲近之人的仔细分辨,所以我会挑选两名信得过的忠仆服侍他,我们速去速回,又有叔叔压阵,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 封野走到燕思空身边,提鼻一嗅:“你怎么一身酒味儿?那沈鹤轩还有心情与你喝酒?” “不是,我喂了魂儿喝酒,它撒我一身。” 封野扯了扯他的领子:“太臭了,脱下来。” “我这就回去换……” “在这里脱。”封野按住他的肩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燕思空迟疑片刻,还是动手解开了衣物,封野似是嫌他慢,快速扯开了他的衣襟,将他翻身压倒在榻上。 “封野,你不要吃饭吗……” “我这里更饿。”封野拉着燕思空的手,附上自己那昂藏的部位,燕思空如被烫了手一般缩了回来。 被压在身下为所欲为之时,燕思空在混乱之际,不忘提起正事:“封野,我有事……求你……” 封野低笑:“你是要我快一点,还是重一点,还是换个姿势?” “我……希望你放了沈鹤轩和冯想。” 封野顿了一顿,用力撞入燕思空体内,惹得身下人狠狠战栗,他冷哼一声:“你是不是不长记性?我说过,少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尤其是这个时候。” 燕思空抱住封野的脖子,在情浓之际用额头软软地摩挲着他的脸颊,“放了他们吧。” 封野被激得愈发狂烈,他没有回应,只是将自己更深、更重地嵌入这个人的身体,以及那难以掌控的灵魂。 —— 临行前,封野命人放了冯想,而沈鹤轩也妥协了,愿意去云南。封野起初不同意,认为沈鹤轩去辅佐陈霂,会令陈霂过于壮大,不好控制,但最终还是被燕思空说服了,燕思空担心,陈霂本无权无势,又还年少,如今军权在握,万一身边有人图谋不轨,或被朝廷策反来谋权,那他们就功亏一篑了。 料理完大同事务后,封野穿上了元南聿的衣甲,戴上了他的面具,封野比元南聿要高上一些,但身形都十分健壮,重甲加身,又骑在马上,也看不出太大区别,他和燕思空带着三千护卫和厚礼,西出边关,前往察哈尔部。 察哈尔部如今驻扎的地方离大同不远,不过两三日的路程,远远地,便能看见草原上遍布的一个个蒙古包,和游散放牧的牲畜,他们之前并不驻扎在这里,是与朝廷议和后,故意搬到离大同和河套较近的地方,意在威赫封野。 哪答汗的儿子图尔酷亲自前来接待,看到一箱一箱的礼品,不禁眉开眼笑,对他们客气许多,令他们将护卫驻扎在不远处后,就领着封野、燕思空和两名贴身侍卫去见哪答汗。 路上,图尔酷先假惺惺地向燕思空表达他们杀了狼王使臣的歉意,然后告诉他们,朝廷的使臣已经住了好些时日,也想见见他们。 燕思空知道,他们想见的正是自己,他泰然自若地说,按照礼数,他们应该先拜见大汗,至于大晟使臣,他自然要会上一会。 第207章 在最大、最豪华的那个蒙古帐篷里,他们见到了察哈尔部的首领——哪答汗。 察哈尔部原是瓦剌麾下十三部落的其中一支,瓦剌一统蒙古时,尚且能压制住这些野蛮部落,瓦剌一败,他们顿做一盘散沙,又开始了无休止的内斗和侵扰边关。察哈尔是如今蒙古地区留存下来的最大的部落,但跟当年瓦剌的强盛相比,简直是天悬地隔。 哪答汗已年近花甲,但头发油黑,身体健壮,脸上的皱纹就像一道道深沟刻印在面上,记载着他不平的一生,此人是杀了自己的亲爹继承可汗之位的,是个狠辣角色。 燕思空和封野朝他深深鞠躬行礼,并为他送上了十箱各色珍宝和五名美女。 哪答汗一边往嘴里扔花生,一边上下打量着二人,然后将目光定格在燕思空身上:“你就是那个燕思空啊。” “回大汗,正是在下。” “你这个男人,细皮嫩肉的,长得比我们的女人还好看,难怪汉人皇帝让你当驸马。” 燕思空微微躬身:“惭愧。” “当驸马算什么。”哪答汗旁边一人毫不客气地耻笑道,“狼王把他当女人呢。” 一屋子蒙古人哄然大笑。 封野的唇线僵硬地抿了起来。 燕思空不卑不亢道:“大汗是察哈尔的首领,未来的蒙古王,竟然纵容属下以市井流言蒙骗大汗,实在有损大汗威仪。”他斜眼看向那人,“况且,在我们汉人的礼仪里,没有王上的允许,擅自说话,乃大不敬。” 那人眉毛一横,拍桌子就要发火。 哪答汗沉声道:“兀路。” 被唤做兀路的人立刻老实了,但面上还是愤愤不平,怒瞪着燕思空。 哪答汗轻哼一声:“不愧是进士啊,牙尖嘴利的,不过,这里不是你们大晟,我们也看不上汉人的礼仪,更轮不着你教训我的人。” 燕思空淡笑:“大汗教训得是。” 哪答汗又看向封野,并指了指他:“你就是狼王的蒙面将军,阙忘。” 封野拱手:“见过大汗。”他压低了嗓音,听来十分稳重。 “我听说过你,是狼王军的第一猛将,很能打。” “大汗过誉了。” “你为何戴着面具?” “少时因故容貌被毁,不能示人。” “为什么呀。” “不记得了。” 哪答汗戏谑道:“要是我命你把面具摘下来呢?” 封野淡定说道:“我曾发誓绝不将丑陋面貌示人,除非我死,如今我身在大汗营中,大汗若逼我摘下面具,我也只能从命,但大汗只为取乐就羞辱来使,此事传出去,大汗怕要颜面扫地。” 哪答汗脸色微变,重重哼了一声。 兀路认不住说道:“大汗,这帮子汉人最会绕弯弯,可别着了他们的道。” “闭嘴。”图尔酷皱眉道,“兀路,大汗面前轮不到你说话。” 兀路气得脸色发青。 哪答汗挥挥手:“好了,你们汉人好说远来是客,坐下吧。” 封野和燕思空对视一眼,才坐了下来。 “你们来干什么,咱们都清楚了,实话跟你们说,朝廷已经同意了封贡。”哪答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燕思空笑了笑,道:“朝廷同意了,大汗也同意了吗?” 哪答汗瞪起眼睛:“本来就是我们提的,我们怎么可能不同意。” “若大汗也同意了,现在就该绑了我送给朝廷以表诚意,大汗既然留下了我,我也定会不负大汗的期望,仔仔细细地告诉大汗,为何大汗应该弃朝廷而就狼王。” 哪答汗冷冷一笑:“好啊,我这儿听着呢。” 燕思空拱了拱手,不疾不徐地将所有的利弊与哪答汗分析了一番,该显示诚意的时候将哪答汗吹捧得十分妥帖,但该展示大同兵力的时候也绝不嘴软,听得哪答汗如坐针毡。 以如今的形势来看,察哈尔选择朝廷,还是选择狼王,其实都是各有利弊的。 朝廷毕竟已经与察哈尔部结盟,为察哈尔提供了大量的金银和军备,助他统一了好几个零散的小部落,日渐强大,虽说背叛盟友对连亲爹都杀的哪答汗来说也不算什么,但必须得有一个足够诱惑他的条件。 狼王这头呢,好处也是实打实地摆着。狼王控制了河套之后,互市便是能给予察哈尔的最大好处,且狼王大军就在大同虎视眈眈,哪答汗不是傻子,他知道一旦逼急了狼王,真的开打了,他没有胜算。 哪答汗对朝廷或狼王的选择,归根结底是对封贡或互市的选择,哪个可能给他的利益更大,他就会倾向于哪个。燕思空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于是以曾经官拜兵部右侍郎、和昭武帝近臣的身份,向哪答汗有理有据地详述了朝廷的财力,归根结底,就是无论朝廷许诺了哪答汗怎样的封贡条件,到最后都不可能达成。 以燕思空的辩才,就是朝廷使者在当场,也能被他打得丢盔弃甲,何况当场只有一帮蛮夷,自然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要说哪答汗被燕思空全然说动,那是不可能的,但心中肯定已有了猜疑,最后,他命令图尔酷安排他们去休息。 回到帐篷,挥退了下人,封野才摘下了面具,露出那张丰神俊逸的脸,皱眉抱怨道:“他娘的,阙忘是怎么常年戴着这玩意儿的,憋闷得很。” 燕思空将布巾润湿,递给了他,心里不禁为他的话而难过起来:“也不知他戴了多久才习惯。”世人都说他貌比潘安,元南聿那张与他神似的脸,却因为墨刑而被迫常年覆面,怎能不叫他心疼。 封野没有接,而是挑眉看着他。 燕思空领会,用布巾给封野擦起了脸。 封野搂住他的腰,眯起眼睛:“那蛮狗居然敢调戏你,早晚我要杀了他。” “不可冲动,那兀路是察哈尔大将,性格虽然莽撞,但骁勇善战,以后说不定用得着。” 封野冷哼一声。 账外传来脚步声,俩人立刻分了开来,封野快速戴上了面具。 原来是图尔酷带着人来给他们送晚餐,并告诉他们,择日将举办宴会为他们接风,朝廷使臣也会到场。 燕思空却拉住图尔酷不让他早,亲热地要求他坐下来一起用膳。 图尔酷岂会不知道燕思空打得什么算盘,没怎么推脱,便就坐下了。 三人一边吃酒,一边寒暄,封野不怎么说话,燕思空则舌灿莲花,把图尔酷吹捧得差点找不着北。酒过三巡,燕思空说起了自己的真正目的,他求图尔酷去劝哪答汗与狼王结盟,未来便助图尔酷承继可汗之位,还要助他成为未来的蒙古王。 图尔酷虽然是哪答汗的长子,但蒙古人可没有什么立嫡立长的传统,通常是哪个王子最彪悍,就让哪个做可汗,图尔酷不是最好的王子,也不怎么得宠,不过,他的母亲是哪答汗的阙氏,传闻哪答汗的阙氏是个母夜叉,哪答汗狠毒勇猛,小妾成群,独独有些怕老婆。 图尔酷被燕思空哄得有些飘飘然,拍着胸脯、大着舌头像燕思空保证一定去劝哪答汗,最后,还收了燕思空的厚礼,高高兴兴地走了。 “哪答汗自己倒有几分能耐,他这个儿子却是个废物。”封野不屑道。 燕思空冷笑:“废物也不是百无一用。” “他真的会去劝哪答汗吗?” “就算去了哪答汗也未必听他的,他之前肯定也收了朝廷的礼,我也不指望他真能起什么作用,别拆我们台就行。”燕思空喝了一口汤,他这一天说了无数的话,说得口干舌燥。 封野看着燕思空:“你觉得我们胜算大吗?” 燕思空放下了碗,深吸一口气:“老实说,一半一半吧,我们必须有让哪答汗不得不与我们结盟的理由,大到远远盖过背叛盟友的代价,眼下看来,是不足的。” 封野眯起眼睛:“你在大同的时候那么胸有成竹,就是为了让我放你来吧。” 燕思空无奈道:“若我不来,则一点和谈的可能都没有,我来了,尚有一搏的希望。” “若和谈不成,我们都可能死,尤其是你。” 燕思空沉默片刻:“只有等见到朝廷使臣,我才能试出哪答汗的态度。” “我有一计。” “哦?说来听听。” “光凭你一张嘴,至多能让哪答汗对我们和朝廷的态度持平,但不足以让他背信毁盟,要让他别无选择,必须下猛药。” “什么猛药?”燕思空皱起眉,有些不降的预感。 封野握住燕思空的脖子,让他的耳朵凑到自己唇畔,低声说了一句。 燕思空大惊:“你简直疯了!” 封野面色平静:“我以为此计可成。” “你要是这么做,连你们都走不了。” “就如你所说,我们是来博一把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都敢将自己送到敌人面前了,还怕冒这个险?” “封野,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该成熟稳重了许多。”燕思空咬牙道,“怎么还是这么喜欢走险棋?你是统领三军的主帅,岂能轻易涉险?你让我去舌战朝廷使臣,我至少有七八分的把握说服……” “你刚才还说五分。”封野一把将燕思空拽入自己怀中,捏着他的下巴,戏谑道,“对你,真是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封野神情桀骜,“你总是步步为营,行事过于小心谨慎,其实你仔细想一想,此计才是最有可能成功的。” 燕思空还要反驳,封野却俯身堵住了他的唇,粗鲁又狂烈地掠夺着他口腔中的每一丝气息,直将他亲得粗喘不止。 封野轻轻抚过燕思空柔滑的皮肤,在他耳边说道:“我是狼王,听我的。”声音低哑,却不怒而威。 燕思空轻轻舔了舔被亲得红肿的双唇,脑中反复思索着封野所谓的“计”,眼神变得愈发深沉。 第208章 察哈尔宰牛宰羊,载歌载舞,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场面看似十分热情,只有当局者看得见危机四伏,尤其对燕思空来说,更是一场鸿门宴。 燕思空和封野刚落座不久,就听侍卫喊道:“大晟使臣到——” 此次使臣团,除去护卫军外,一共十三人,为首的是鸿胪寺丞任卓和两名御史,还有一些文书和贴身侍卫,此次赴宴,任卓就带了御史及文书、侍卫各两人。 燕思空和任卓是认识的,过去在朝中有过公务往来,但没有太多交情,任卓政绩不突出,也非翰林出身,不过口才极好,为人八面玲珑,在朝中混得如鱼得水,还精通蒙古语、女真语,是使臣的不二人选。 见任卓进来,燕思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任卓走进帐篷,先环视一周,找到了燕思空,鄙夷一笑,然后才向哪答汗行礼问安。 施过礼后,任卓转过身来,满脸不屑地看着燕思空:“哟,燕驸马,燕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燕思空站了起来,作揖道:“任少丞,自京师一别,确实很久了,看来你我皆安好,在下就放心了。” 任卓朝天拱手:“我身受天恩,犹如千斤重负,无一日不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唯恐上负陛下、下愧百姓,实在不敢言好,哪比得上燕驸马八面驶风、通权达变,如此会明哲保身,自然是安好的。” 燕思空笑笑:“少丞大人说得在下好生惭愧啊。” “惭愧?”任卓冷笑一声,“一个欺师灭祖、通敌叛国之人,也会惭愧?” 燕思空不疾不徐道:“在下当年顺服谢忠仁,实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是为了彻底覆灭阉党的权宜之计,世人不懂我,我亦无怨无悔,如今我欲扶楚王夺回本就属于他的太子之位,也是为了天下苍生,我至多是判了陛下,可没叛国。” “简直无耻之尤!”任卓喝道,“你背叛陛下,就是叛国。” 燕思空勾唇一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下一心为国为民,深知国可无君,不可无民。” “你真是……” “够了,不要吵了。”哪答汗不悦地喝道,“诸位先落座吧。” 燕思空平静地坐回了座位,与任卓遥遥相对,四目相接,眸中均闪烁着夹杂了杀气的寒意。 哪答汗举起酒樽:“诸位无论因何来到我察哈尔,远来是客,不能叫人以为我察哈尔不懂待客之道,我先敬诸位一杯。” 众人齐齐与哪答汗干了这杯酒。 喝完了酒,哪答汗开始说起察哈尔对中原的世代友好,这虽然每一个字都是胡说八道,但依然得到了热烈的应和,看来哪答汗与汉人往来久了,旁的未必有长进,客套和虚伪倒是学了不少。 任卓一面附和,一面极尽恭维,显出朝廷与察哈尔有盟约在身、十分亲近的样子,燕思空在一旁但笑不语。 一群露着白臂纤腰和长腿的蒙古女子鱼贯进入帐篷,以舞乐给宴席助兴。 此时已是冬日酷寒,哪怕帐内摆着硕大的火盆,但穿着如此稀薄的布料,就是壮年男子也会受不了,她们却浑然未觉一般,脸上始终带着飒爽的笑容,她们的舞姿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妖娆柔媚,而是像草原上奔驰的骏马一样豪放有力,看得一群汉人连连抚掌赞叹。 燕思空和封野对视了一眼,俩人心中暗潮汹涌,根本没空欣赏这异域风情的歌舞,因为,生死成败就在这一席之间了。 封野在桌下握住了燕思空的手,暗暗用力。 燕思空的手被握得有些生痛,但这样的疼痛给予了他安定的力量,仿佛就算天塌地陷,只有身边有封野,他就无所畏惧,他就所向披靡。 宴席之上,推杯换盏,舞乐升平,哪答汗大笑着与他们觥筹往来,还命舞女给他们斟酒、喂菜,仿佛只要酒够浓、女人够野,就谁都不记得宴席之下暗藏的阴冷杀机。 晚宴进行了足足两个时辰,暮色已经完全覆盖了大地,很多人都喝得面红耳赤了。 哪答汗突然挥退了舞女,粗糙的大手转着手中的金玉酒樽:“这个玩意儿,是大晟皇帝送给我的,听说一个就能买我一百匹马,可是真的?” 任卓笑眯眯地说:“陛下送给大汗的,自然都是千挑万选的珍宝,才配得起大汗的尊贵身份。” 哪答汗点了点头:“也只有你们汉人能做出这么精致的东西,多谢大晟皇帝。” “陛下虽远居京师,也必然能感受到大汗的诚意,他日我回朝,定会将大汗对我大晟的倾慕之情上达天听。” 哪答汗哈哈一笑。 燕思空拱手道:“大汗的汉语讲得好,大汗的王子、臣子汉语讲得都好,足见大汗对中原文化的认同,察哈尔与大同府接壤,我见这里的许多东西,都与大同颇有渊源。” 哪答汗道:“不错,我们的衣食习惯,受西北影响最大。” “如此看来,察哈尔与大同更该结为邦邻之好。” 哪答汗笑笑,没有说话。 任卓冷笑道:“燕驸马,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 燕思空挑了挑眉,看向任卓。 任卓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你可知这是什么?” 封野眯起了眼睛。 燕思空淡定自若:“在下没有火眼精金,如何能透纸识字,还请少丞大人明示。” “这个。”任卓看了哪答汗一眼,得意地说道,“是我大晟与大汗签下的封贡文书。” 燕思空感到头皮发麻,虽然有所预料,但没想到他们竟然已经签了文书,而任卓会就这么赤裸裸地拿出来挑衅。 封野沉声道:“何时签的?” 任卓阴寒地看着燕思空:“在你们到达之前。” 封野握紧了拳头,周身戾气四溢。 哪答汗耍了他们,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与朝廷签了封贡协议,还将他们骗来察哈尔,分明就是为了绑了燕思空送给朝廷做人情!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手心里顿时全是汗。他本以为哪答汗尚在犹豫,也没料到朝廷反应如此迅速,竟然已经把封贡的文书给签了,他们这趟出使,是完完全全地自投罗网。 燕思空站起身,镇定地看着哪答汗,不卑不亢道:“大汗既然已与朝廷签了封贡文书,还邀我等过来和谈,是为了将我送给朝廷邀功吗。” 哪答汗哈哈大笑道:“不瞒你说,若第一次出使的人是你,说不定如今结果会不同。” 燕思空面无表情道:“那这宴席是为的哪一出?” “自然是为了招待客人。”哪答汗阴险地笑着,“我砍了你们的使臣,叫汉人骂我是不懂规矩的蛮子,所以这次我就以使臣之礼招待你们。”他倾身向前,邪笑道,“如何,我招待得周不周到?” 任卓等人哈哈大笑起来,一屋子的蒙古将领也跟着猖狂大笑,燕思空和封野两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他们中间,就像入了狼窝的两只羔羊,随时可能被撕成碎片。 不过,他燕思空做不来羔羊,封野,更是彻头彻尾的真正的狼。 封野站起身来,走到了燕思空身边,周围的察哈尔侍卫整齐划一地抽出了佩刀,“刷”地一声,令人心惊。 燕思空与封野四目相接,眸中只剩下笃定和坚韧,燕思空拱手道:“既然如此,宴会未完,我们就还是大汗的客人,对吗?” 哪答汗低笑:“对,对,这宴会你想进行到何时?明天早上如何?” 燕思空没有回答,他看向任卓:“少丞大人,既然你也是客,我也是客,便没有主次之分,我就畅所欲言了。” 任卓挑起眉毛:“燕思空,你可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可否给在下看一看这封贡文书。” “你是吓糊涂了吗,朝廷的机密文书,怎么可能给你这个乱臣贼子看。” 任卓晃着手中的文书,“再说,大汗就在这里,难道还会有假不成。” “文书的内容自然是真的,但是这文书不成立。”燕思空正色道。 “你说什么?”任卓腾地站了起来,嘲弄道,“你说文书不成立?你算什么东西。” “我燕某人无足轻重,但我做了十年晟臣,知道祖制不可亵渎,律法不可不尊,少丞大人同意吗?” 任卓瞪起眼睛,一时不语,无论燕思空如何的声名狼藉,他的才学确是有目共睹的,这一听就是下套的话,他哪里敢轻易回答。 燕思空勾唇一笑:“我华夏乃礼仪之邦,律法有约,与外邦的任何文书,都必须一式两份,汉文一份,外文一份,以示对外邦的尊重。”他指着任卓手中的文书,“为何这文书只有一份?” “你……”任卓一时语塞。 关于与外邦邦交的礼仪中,确实有这样的约定,但因为中原强盛,周围邦蛮都学习汉文,久而久之,文书便只以汉文书写,外文文书已十分多余,这条礼仪早名存实亡。 燕思空咄咄逼人:“任大人,你身为鸿胪寺丞,主管外邦邦交之事宜,竟然连这样基本的规则都忽视,你这是渎职呢,还是故意对大汗不敬呢?” “你血口喷人!”任卓气得要跳脚,“这只是一时疏忽,无伤大雅,我再补上一份即可。” “你补上一份,快马呈递回京,陛下盖了印,再返回察哈尔,这一来一往,一个月就没了。”燕思空讪笑,“任大人竟然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真叫人笑掉大牙。” 任卓颤抖地指着燕思空,突然又转向哪答汗:“大汗,在下绝无不敬之意,实是一时疏忽,这本算不得大事,大汗不要被燕贼的一张利嘴蛊惑了。” 哪答汗听得有些发愣,见任卓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中暗道汉人真是矫情,他摆摆手:“这不过是一时疏忽,补上便是了。” 任卓松了一口气,厉声道:“燕贼,大汗金口玉言,你可听清楚了?” 燕思空拱手道:“大汗,察哈尔既与大晟结盟,便应互相尊重,大晟派来的使臣尚且不将察哈尔放在眼中,大汗还指望朝廷今后能践诺吗?” “你少胡说八道!” 燕思空逼近哪答汗一步,高声道:“既然大汗如此重视与大晟的盟约,在下也不想做那挑拨离间的小人,只是在下奉劝大汗,察哈尔的尊严不可不顾,大汗至少应该惩罚任卓,毕竟是他犯下如此过错。” 任卓胸口剧烈起伏着,白胖的脸上布满汗水,他咬牙切齿:“好你个寡廉鲜耻的燕贼,在大汗面前颠倒黑白,他日押你回京,你必遭千刀万剐之刑!” 哪答汗的胡子抖了抖,眯起眼睛看着俩人:“那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他?” 燕思空斜睨着任卓,薄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森冷的寒气:“该、杀。” 哪答汗刚要张嘴,封野突然身形如鬼魅一般飘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卫,劈手夺过了他手里的刀,快速袭向了任卓。 电光火石之际,一颗人头就飞向了半空。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众人都惊呆了,那身首分家的任卓,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大张着眼睛和嘴,准备反驳燕思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再没有机会开口说一句话了。 兀路最先回过神来,一声暴喊:“大胆!”将领和使臣入宴不能佩刀,他撸起袖子朝封野冲了过去。 任卓带来的御史和文书吓得惊恐大叫,一群侍卫也跟着冲了上来。 任卓的脑袋落了下来,被封野一把提在了手中,他的身躯扑倒向前,燕思空眼疾手快地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封贡文书。 封野将燕思空护在身后,一刀砍翻了一个侍卫,与迎面而来的兀路过起了招。 兀路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是哪答汗的前锋将军,但他不是封野的对手,燕思空这辈子还没见过谁打得过封野。 刚过了三招,封野就一脚踢在了兀路嘴上,脚尖带掉了兀路的半口牙,兀路灰白的胡子上顿时沾满了血。 兀路倒地,其他将领和十几名侍卫一起扑了上来,账外更有带甲将士源源不断地涌入,帐篷里登时挤满了人,面对数不清的利刃,封野以一人之力将刀剑封在自己身前,把燕思空牢牢地护在身后。 “住手——”燕思空厉吼一声。 哪答汗瞪圆了双目:“住、住手。” 只见燕思空将封贡文书举在了火盆上空,恶狠狠地瞪着哪答汗。 众人都停了下来,帐内一时落针可闻,各个大气都不敢喘。 哪答汗颤抖地指着燕思空和封野,气得几乎要吐血:“你们、你们疯了,都疯了,我要煮了你们,煮了你们!” 燕思空冷笑:“大汗,你煮了我们,察哈尔也离灭族不远了。” “你放屁!”哪答汗吼道。 封野咣当一声扔下了手中的刀,另一手平举着任卓那滴血的脑袋,一步步朝哪答汗走去。他人高马大,气势迫人,手中的人头、一身的血污加上那神秘莫测的面具,令他宛若地狱索命的罗刹,在人间走的每一步,都带着淋漓的鲜血。 众将士以刀剑相对,却畏惧地随着他步步后退,直退到了哪答汗身前。 “在下不才,代为惩罚了对大汗不敬之人,这是大晟使臣的脑袋,请大汗笑纳。”封野一甩手,将那颗人头直接扔到了哪答汗脚下。 见惯了沙场血腥的哪答汗,也被惊得狠狠一抖,他颤声道:“你们居然敢杀朝廷使臣……” “大汗此言差矣。”封野冷道,“使臣分明是你杀的。” “胡说,分明是你杀的!” 封野狞笑:“使臣死在大汗的地盘上,不是你杀的,也是你杀的。” 燕思空冷笑道:“大汗,这营帐之内全是你的人,你说人是我们杀的,传出去,有人信吗?再说,你也不是第一次斩杀来使了,大晟使臣死在你手里,你要如何向朝廷交代啊?” 哪答汗瞪着燕思空,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你……你们……” 燕思空突然一松手,封贡文书就这么掉进了火盆里,瞬间被大火吞噬了。 哪答汗徒劳地隔空伸出手,却无回天之力。 燕思空高声道:“大汗,封贡之事已经随着这把火和任卓的死,化作乌有,大汗若现在把我绑去向朝廷谢罪,朝廷信不信大汗尚是两说,狼王可正厉兵秣马,大军三日可达。大汗是聪明人,不如就和大同结盟吧,那日我已和大汗说得十分清楚,朝廷能给大汗的,狼王一样能给,狼王愿与大汗共享河套、共享西北!” 哪答汗瘫坐在了兽皮椅上。 第209章 朝廷的御史慌忙跪地喊道:“大汗,不可听信此贼谗言,不可啊!” 哪答汗看着脚边滚落的脑袋,任卓不能瞑目的双眼瞪得溜圆,他环顾帐内,要杀燕思空二人,易如反掌,可是…… 哪答汗沉声道:“此事容我想一想,先将此二人给我拿下。” “不必了。”燕思空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大汗,这是狼王亲拟的与察哈尔互市的文书,大汗若不愿签,直接杀了我们便是。” “你敢逼我?”哪答汗咬牙切齿。 “我二人项上人头已在大汗手中,岂敢逼迫大汗。在下只望大汗仔细想想,封贡文书已经化作乌有,就算大汗执意与朝廷缔盟,等新的文书回到察哈尔,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燕思空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可大同距离这里,车马不过三日,若此处燃起战火,朝廷绝不会出兵来援,只会趁机夺回黔州,哪管察哈尔死活。” 哪答汗倒吸一口气。 燕思空续道:“大汗何不看看互市的条件,再做定夺?” 哪答汗犹豫片刻,摆了摆手。 侍卫从燕思空手里接过文书,呈递了上去。 哪答汗扫视着文书上的字句,人也逐渐冷静了下来,确如燕思空所说,他不吃亏,最重要的是,不跟朝廷缔盟,朝廷也不会浪费兵马来打他,但若不跟大同缔盟,狼王为决后患,很有可能出兵。 任卓的死,封贡文书的焚毁,把哪答汗逼到了角落里。 燕思空眯起眼睛,循循善诱:“大汗,不必再犹豫了。” 图尔酷壮着胆子,小声道:“大汗,我看狼王比朝廷好啊,封贡一年才一次,还要等上好几个月,互市一开可就……” “闭嘴。”哪答汗狠狠剜了图尔酷一眼。 图尔酷立刻噤声。 哪答汗抖了抖文书,粗声道:“这文书也只有汉文,没有蒙古文,不成立。” “是在下疏忽。”燕思空勾唇一笑,“在下会派人快马加鞭返回大同,补上一份蒙古文的文书,要不了两三日。” 哪答汗直勾勾地瞪了燕思空半晌,最后,长吁了一口气。 —— 燕思空和封野回到帐篷内,挥退了所有人后,一直紧绷着的燕思空就像什么东西被抽离了身体一般,两腿开始发软。 封野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低道:“怎么?害怕了?” 燕思空看着他:“你不怕吗?”他后背已经被汗浸透,发丝间也全是湿的,脸色更是苍白不已。他紧紧抓着封野坚硬的手臂,将全身的重力都交给了封野,以获取内心的平静。 他和封野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如果他们镇不住哪答汗,现在多半已经陪着任卓人头落地了。他早已经对自己的天命做好了准备,但一想到封野可能会跟着他死在敌军的营帐里,一腔热血和抱负都零落成尘埃,他就后怕得浑身发抖。 封野扶着他坐到了榻上,伸手摘下了面具,脸上亦浮着一层薄汗,他道:“我也很紧张,但我比你了解蒙古人,他们心底瞧不起动不动就弯腰作揖、满口礼乐道德的汉人,敬佩悍勇无畏的战士,你我今日所为,让他觉得狼王与其他汉人不一样,既然无论跟谁缔盟,察哈尔都低一等,那跟狼王缔盟,令他能好受一些。” 燕思空逐渐平复了下来,他淡笑:“你这是在夸赞自己嘛。” 封野勾唇,倨傲道:“我不值得夸赞吗,若非我大胆用了此计,这趟必然有去无回,早在我们来之前,他们就已经签了文书,分明是设好圈套等我们来跳。” 燕思空拱手道:“狼王足智多谋,在下佩服。”这话说得十分真诚,他确实佩服封野的胆大心细、杀伐决断,这份智慧、胆识和魄力是常年在变故丛生的战场上锻炼出来的。尽管俩人在谋略上总是大相径庭,一个保守,一个激进,但最后却能通力合作,相辅相成,不得不说,这怕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封野定定地看着燕思空,眸中跳动着明亮的光芒:“不过,也要多亏你的急智应变,一步步逼着哪答汗把文书签了。”若没有燕思空前期的费尽口舌和今日的相机行事,光靠杀一个使臣是无济于事的。 燕思空也一眨不眨地回望着封野。 俩人的心脏都传递着难以名状的悸动,他们无法自抑地回想起了多年以前,是因何而对对方一往情深,除却地位、容貌,还有那令人惊叹和折服的智勇。 他们情难自禁地慢慢贴近,最后四片唇瓣轻轻地碰在了一起,封野将燕思空紧紧揽入怀中,热烈地吮吻着那温热柔软的唇,自二人重逢后,燕思空也头一次有所回应,他搂住封野的脖子,小心翼翼地从内心接纳了这个绵密的吻,甚至主动探出舌尖,勾缠着封野的。 这不是一个含有情欲的吻,也不是一个掠夺或索求的吻,它简单的只是一个吻,一个令他们分外难以自拔的吻。 俩人缠绵地吻了许久,就好像在无声地倾诉着那被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思念和渴望,那种对心灵相通、两情相悦的思念和渴望。 直至帐篷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俩人才如梦初醒地分开。 封野眸中的慌乱一闪而过,燕思空亦觉得面颊发烫。 他们快速整好仪态,封野亦重新覆上了面具。 来找他们的人是图尔酷,他比之那夜把酒言欢时还要热情,甚至带了更多的讨好,毕竟察哈尔已与狼王缔盟,以后河套互市那大笔的财富,都要靠狼王了。 燕思空当场拟好了一份蒙文的文书,命人快马加鞭送回大同,盖了印后再返回察哈尔。虽然这东西其实并无必要,但既然他已拿来指摘任卓,就不得不自己也照做。 哪答汗听从他们的要求,杀了当日在营帐内的御史和文书,将使臣团的其余人放回了京师,避免过于激怒朝廷。但营帐内的那帮人之所以留不得,是因为他们目睹了一切,尽管那日的真相早已流传开来,但他们不能将亲眼所见、有真凭实据的人放回朝廷。 不过,一旦朝廷接到哪答汗和狼王缔盟的消息,必然雷霆震怒,需要惩处相关之人,否则难以平息众怒。 燕思空知道他的府邸保不住了,万阳和小郡主可能会被接回宫中,府中下人都是皇帝赏赐或公主随嫁的,不必给他陪葬,惟有阿力有些危险,不过算算日子,佘准应该已经将阿力偷偷送走了。 没过几日,大同送来的蒙文文书就到了察哈尔,既然双方已经缔盟,哪答汗一改之前的傲慢,对他们热情亲近起来,几乎夜夜设宴庆贺,还是一样的帐篷,还是一样的美酒舞乐,那日的“鸿门宴”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无人再提,席间只剩下众人的欢声笑语。 不过,也有人从头到尾都板着脸,那就是被封野一脚踢碎了半口牙的兀路。 燕思空知道封野那一脚为何不偏不倚地踢在兀路的嘴上,封野在顺着燕思空的目光看到满脸怨怼的兀路后,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寻到机会,我会割了他的舌头。” 燕思空敛住笑意,低声道:“不必,他于我无足轻重。” —— 封野和燕思空带着哪答汗赠予的回礼,旗开得胜地返回了大同,他们去的时候不久,封长越和元南聿也掩饰得极好,因而他们的狼王实际根本不在大同这件事,无人察觉。 封野一回府,就召集封长越等亲信将领议会,说是议会,却先摆上了酒菜,狠狠庆贺了一番。 席间,喝得半醉的元南聿搂着燕思空,大着舌头说:“你、你们真厉害,我听来都捏了一把汗。” 燕思空笑道:“你捏了一把汗?我当时可浑身是汗。” 元南聿哈哈大笑。 燕思空如释重负,也尽情地喝了起来。他终于助封野扫清了进军中原路上的最后一道障碍,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才是真正的战斗。 朦胧的双目,不经意地扫过正在与人对饮的封野,那恣意张扬的模样与当年意气风发的小世子重叠在了一起,怕是比高悬九天之上的太阳还要耀目,酒愈浓,他也愈发醉了…… 第210章 为了振兴河套地区,封野从黔州、大同等地迁调了十万百姓去开垦,三年赋税减半,又辟出了几块最好的草场专门用以养马。河套的马是关内能找到的最好的马,几乎不逊色于游牧民族的马。 河套互市一开,这块动荡了几十年的地区,终于开始恢复生机。 封野一面养民、一面招兵,不仅汇整了黔州兵马,还将过去被朝廷削减掉的部分大同军也征了回来,手中逐渐掌握了近二十万重兵,坐镇西北而睥睨天下。 当然,朝廷不会坐以待毙,分别从中原、江南、湖广等地征召了三十六万兵马,平叛之心坚若磐石。 冬天不宜打仗,所有人都在韬光养晦,等到明年天气回暖,注定有一场大战席卷整个河山。 在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之时,燕思空接到了陈霂的一封来信。 信中说,感谢燕思空将沈鹤轩送到云南,但他已经将沈鹤轩好生招待一番后,送回老家了。 燕思空有些惊讶,但细一思量,又感叹陈霂心机之深沉。沈鹤轩在去云南的路上两次想要逃走,都被捉了回来,他去云南是被逼无奈,绝非心甘情愿。 陈霂将一个如此厉害的谋士、且未来可能会阻碍自己的敌人就这么大方地送走了,一是估计以前被沈鹤轩唠叨怕了,嫌留在身边给自己找麻烦,二是担心沈鹤轩可能是燕思空派去牵制自己的,三是打算让沈鹤轩欠下这个人情,沈鹤轩这样的全才,可遇不可求,未来或许有大用场。 陈霂这一招借花献佛,却令燕思空十分不悦。 放走了沈鹤轩,也不知道会给他们招致怎样的麻烦,早知如此,也许一开始就该杀了沈鹤轩……只是他对沈鹤轩动了至少三次杀心,都没舍得下手,也怪他妇人之仁了。 —— 年关将近,大同已是冰封雪盖,但与酷寒的气候截然相反的,却是燕思空和封野之间慢慢缓和的关系。 自谢忠仁在诏狱招供,洗清了当年封家一案上封野对燕思空的怀疑,燕思空又冒着生命危险去察哈尔和谈,终不费一兵一卒地解决了封野的心头大患,封野便不再针锋相对、咄咄逼人,俩人同食同寝,看上去是和睦的。 不过,燕思空知道封野仍在处处防备他,不给他半点实权,尽管如此,也比从前那如履薄冰的关系要好得多了。 燕思空始终忘不了重逢之后,封野对他做过、说过的种种,但又忍不住贪念眼前的这点温暖,他知道他和封野不可能回到过去,他们之间的隔阂终其一生也无法湮灭,他们都将自己揣起来一半,不敢全心相对,但他不会渴求更多了,能与封野平和地共事,足够了。 尽管在面对着封野时,他无法自抑地怀念曾经的单纯甜蜜,但他知道那是他亲手舍掉的,他拿不回来了。 —— 这日,大雪纷飞,王府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燕思空听到门房通报时,他激动得披着薄袄就大步走了出去,远远地,就看到庭院里站着一个十分高壮的身影,一身衣物有些脏旧,棉鞋上包裹着厚厚的淤泥,一看就是长途跋涉而来。 “阿力!”燕思空叫道。 院中之人转过了身来,沧桑干皴的皱纹顿时舒展了开来,丑怪的脸上满是激动,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雪地里。 “阿力!”燕思空亦是鼻头酸涩,连忙上前将阿力扶了起来,颤声道,“幸好你平安无事。” 离京前,他曾与佘准、阿力商议好,得到风声之后,要尽快将阿力送出京,否则阿力必遭他连累,承受朝廷的震怒,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阿力不住地点头,激动地两手比划着,眼角渗出了泪水。 燕思空感慨道:“从京师到大同,这一路你吃了不少苦吧。” 阿力又拼命摇头,比划着:能再见到公子,死亦无憾。 王府的下人都又好奇又畏惧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孔武有力、面目诡怪的男人,不敢相信燕思空一介翩翩公子,会有一个这样的仆人。 燕思空用力拍着阿力的臂膀:“以后我们主仆再也不会分开了。” 阿力直抹眼泪。 “家中如何?公主还好吗?” 提到公主,阿力面显难色,他比划道:皇帝下旨抄家,公主和小郡主被接回了后宫,公主十分怨恨你。 燕思空叹了口气,他心中对万阳是有愧的,他又问道:“朵儿的身份可还……” 燕思空话未说完,余光瞄到阿力身后,管家领着三名穿了碎花袄的貌美女子进了门,与燕思空等人撞个正着,两方都不解地看着彼此。 管家斜了一眼阿力,被阿力的相貌惊了一惊:“燕大人,这位是……” “他是跟了我十多年的仆人,从京师不远千里来投奔我的。”燕思空看着那三名女子,“她们是?” 管家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哦,都是新来的丫鬟。” 燕思空挑了挑眉:“丫鬟?”穿得这么好、长得这么好的丫鬟,他只在皇宫里见过,管家分明在撒谎。 管家偷瞄了燕思空一眼:“那小的就先带她们去……” “许伯。”燕思空道,“有什么事非要瞒着我吗?” 管家叹了口气,为难地说:“燕大人,她们其实是……是封将军要送给狼王的,这,平日这个时候,您都在屋里看书,或武室练武,没想到……” 燕思空在原地僵了半晌,突然感觉一阵寒意灌入体内,他才想起来,自己穿得太少了,风一吹,都打透了,他紧了紧身上的袄子,低声道:“既然如此,许伯去忙吧。” 封将军送给狼王的…… 是啊,封野都二十五六了,若是寻常贵族男子,早已妻妾齐备,孩子都生下好几个了,而封野如今连个侍妾都没有。 或者说,他就是那个侍“妾”。 封野曾说过为了他,可以终身不娶,但少年时的狂言浪语,如今早已随风而逝,他也不再是那个能让封野奋不顾身的燕思空了,就算封野要娶妻纳妾,他又能如何,他也早有了妻女…… 他何必……何必如此难受? 他有什么资格难受。 燕思空冲阿力道:“走,随我进屋。” “你们在做什么。”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声音不大,却有着能够瞬间穿透风雪的力量。 燕思空转过身去,见封野手里拿着那件他亲手猎来的熊氅,朝他们走来。 管家抖了一抖,畏惧地说:“狼王,这……封将军又送来三名女子。” 封野皱起眉,不耐道:“还没完了。” “封将军命小的必须带给您看看,小的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带进府里,总不能让几个姑娘在外面冻着,寻思着等雪停了,再将她们送走,谁知道就撞见了……”管家小心翼翼地看了燕思空一眼。 燕思空面色平静无波:“我是听说阿力来了,阿力,见过狼王。” 阿力慌忙朝封野跪下了。 “你竟能活着到大同,也是不易。”封野挥手示意他起来,一边将大氅披在了燕思空身上,埋怨道,“你穿成这样就跑出来。” 燕思空紧了紧那温暖厚实的大氅,身体顿时暖了许多:“多谢狼王。” 封野冲管家道:“许伯,带她们下去,雪停之后赶紧送走。” “是。”管家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封野。 封野眯起眼睛:“你还要说什么。” “封将军若问起来,小的该……如何回答。” “叔叔那里,我自会答复。” “是。” “慢着。” “哎。” 封野指指阿力:“将此人带下去,好生招待,在燕思空宅院里给他收拾出一间厢房。” “是。” 燕思空道:“阿力,你旅途劳顿,先好好休息休息。” 阿力拱了拱手,跟着下人走了。 封野搂着燕思空的肩膀:“你也赶紧回屋。” “我是习武之人,冻上一会儿没什么大碍。”燕思空淡道。 “还有人喜欢冻着?”封野不由分说地将燕思空推进了屋里。 燕思空脱下大氅,仔细地挂好,才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封将军经常给你送来女人?” 封野看了他一眼:“叔叔一直斥责我迟迟不娶,恐让封家后继无人。”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封将军一心为封家考虑,实在是至忠至孝之人。” 封野微眯起眼睛:“我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不想娶来碍手碍脚,还是你也觉得,我应该娶妻纳妾?” 燕思空顿了顿,平静说道:“狼王还是自己拿主意吧。” 封野双手环胸:“我就想听听你的看法。” 燕思空沉默片刻:“我以为……封将军说得对。” 封野的神情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我应该娶妻生子了,是吗。”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心里堵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他也不希望封家就此绝后,他也希望封野开枝散叶,儿孙绕膝,但是…… 他愈发能体会,当初封野知道他要娶万阳时的心情。 见燕思空不说话,封野冷道:“我做什么,不做什么,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燕思空沉重地点了点。 第211章 年前,燕思空收到了来自云南的岁礼——一副十分珍贵的吴道子的山水丹青,以前燕思空给陈霂上课的时候,曾多次对这位画圣表达过倾慕之情,没想到陈霂到现在还记得。 这副画的价值是难以估量的,燕思空爱不释手,一有空闲就要拿出来细细欣赏。 看了两天,封野不乐意了,嘲弄道:“陈霂倒是十分了解你的喜好,这么会讨好你。” 燕思空闻言,不着痕迹地将画收起来,避重就轻道:“但凡读书人,哪有不爱字画的,他不必了解我,也不会送出错来。” “朝廷正对云南虎视眈眈,他居然还有心情给你送字画,我看他未必能过个安生年。” “可有新消息了?” “入冬以来,云南雨雪不断,道路泥泞难以通行,因而粮道必然受阻,若我是主帅,便会趁着这个时候去围城,断绝中庆的粮食补给。” “中庆存粮颇丰,足够一年之需。” “但若现在不围,等天况转好,各城之间往来便捷,运粮、救援都比现在容易许多,那时候再围便更加不利。” “我走之前让陈霂分兵,不能将所有兵力都留在中庆,他已经在周围城池布局好了,可成掎角之势,互相帮援。” “但朝廷兵马远胜于陈霂。” 燕思空叹道:“这一战只能主守,希望他扛得住吧。” “还有一件事。” “嗯?” 封野挑了挑眉:“怎么,陈霂没告诉你吗?” “何事?”燕思空不解道。 “探子说,他暗中向吴王之女下聘了。” 燕思空不甚在意:“这门亲事是我为他挑的,不过,吴王会不会把女儿嫁给他,现在还不好说,尤其是朝廷要平叛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吴王此时也要观望。” “他若真的联合了吴王,至少蜀地会落入他掌控之中,贵州怕也指日可待,到时他过于壮大,我们如何能掌控?” “蜀地和贵州近年多被天灾折磨,能造反的,当初都跟着你走了,现在剩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这两地能给他的兵马不会太多,不必担心。” 封野冷哼一声:“到了你嘴里,好像什么都尽在掌握之中,那怎么就将我们的阶下囚就那么放跑了呢?” 燕思空知道封野说的是谁,此事他亦感到十分失败。 “我已派了刺客去追沈鹤轩。”封野斜睨着燕思空,“一旦找到,杀无赦。”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封野。 “怎么,你还顾念同窗之情?他领着几千残兵就能挡住我几万大军,这样的人留着后患无穷!”封野眯起眼睛,“你何时来得这样妇人之仁。” 燕思空叹了口气:“我对他,确实过于惜才,一直不舍得杀他……也罢,就照你说得办吧。”封野说得对,沈鹤轩若不能为他们所用,只有杀了才能一绝后患。 “你惜他的才,他却并不领你的情。”封野不悦道,“何况你还将他送给陈霂,叫陈霂借花献佛放走了他,这真是你做过的最蠢的一件事。” 燕思空苦笑:“你说得对,我确实做了一件蠢事。” 封野见燕思空面显失落之色,捏了捏他的下巴:“罢了,除掉此人就好了。” 燕思空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喜欢字画,我会叫人搜罗来送你。” “不必,我对名家墨宝高山仰止,并不一定要据为己有,不要为此劳民伤财。” “无妨,我也只能送你这些。”封野定定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听出封野背后的深意,封野引他为第一谋士,但不会给他一兵一卒的实权,仅不吝于荣华富贵。俩人看似如胶似漆,实则封野始终在防备于他,而他想要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字画珍宝,有一天将陈霂扶上帝王宝座,他还要靠封野掌握文臣大权,到时候朝野内外,封野也只能信任他,不得不给他,他不急于现在。 封野拉住燕思空的手,将他拽到近前,细细抚摸着他的面颊:“待到地里长出战马吃的草,就是我出兵中原之时,此行凶险万分,我可会如你所言,入主京师?” “会。”燕思空抬起头,笃定地看着封野。 封野满意地点点头。 “你呢,你可会如我所言,扶陈霂登基,与我共同匡扶社稷?” 封野也道:“会。” 燕思空将脸埋在封野的胸口,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心中思虑万千。 过了这个年,他们就真的要举兵出战了,是胜,是败,是生,是死,无人可以预料,他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他将一往无前。 —— 不出预料,朝廷十二万大军出兵云南,誓要平定楚王叛乱,当他们接到消息时,已是年后。 大同每一日都在做着战前的准备,哪怕除夕当天都不曾停歇。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雪刚刚化,元少胥就护送着运粮部队出发了,封野将让封长越留在大同老巢,带四万兵马坐镇后方,其余十六万兵马,将兵分两路,一路取庆阳,一路取太原,此二城只要得其一,就能打开中原的门户。 大同离京师其实并不远,若快马行军,十日可达,他们也商议过举大军直捣黄龙,杀京师一个措手不及,但反复斟酌后,发现此计不可行,除非他们能神勇急速地冲破紫禁城,否则,他们一定会被中原大军偷了后方,加之江南、湖广也正分别来援,介时京师久攻不下,他们就成了瓮中之鳖,被前后夹击,必败无疑。 因此要拿下京师,必须先拿下中原腹地,将粮道打通,以备持久之战。 封野授予元南聿兵符,命他领兵六万攻取庆阳,而自己将带着十万大军取太原,燕思空斟酌过后,决定跟着封野,因为太原才是此战的关键,且比庆阳难攻许多。 春回大地之日,二十万大军在大同誓师,兵甲如云,长枪如林。 燕思空看着那黑压压的连绵不绝的大军,又看了看身边重甲赤袍的狼王,他正高声念着激昂的檄文,以正师出有名,那张年轻俊逸的面上写满了凌霄之志,和睥睨天下的狂妄恣意。 封野,他终于如愿统领一方兵马,有了问鼎中原的力量! 封野喝下一碗烈酒,后将酒碗狠狠摔在了地上,手中长枪顿地,发出咣地一声闷响。 二十万大军齐喊:“狼王!狼王!狼王!” 声动寰宇! 封野举起手,大军瞬时鸦雀无声。 “吾授命于先祖,立命于百姓,誓靖国难,清君侧,匡扶大晟江山。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狼王!狼王!狼王!” 封野听着那震动天地的呼喊,面上尽是豪迈之气,他再次握拳,大军再次噤声。 “大丈夫虽有一死,凡死必得其所,加官进爵,名垂青史,莫不趋于你手中之剑!”封野翻身跨上了马,吼道:“出发——” 金鼓齐鸣,这一日,必将永载大同史册。 封野低头看了一眼戴着轻甲立于脚下的、威风凛凛的封魂,又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燕思空,眼眸中闪动着猎猎燃烧的斗志。 燕思空冲他点了点头,眼神坚毅不移。 出发,逐鹿天下。 第212章 兵书有云:“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这丝毫没有夸大,领十万大军出征,场面蔚为壮观,但所要考虑的事宜多如牛毛,所要带的辎重千车也拉不完,每日吃喝拉撒住行的都是真金白银。 大军行进缓慢,一日只能走四十里,幸而开春之后气候适宜,不曾落雨,他们每日择向阳高地扎营,相安无事。 封野和燕思空反复研究着作战图,燕思空突然问了一句:“留封将军和三万兵马驻守大同,该使我们后方无忧吧。”路程已经行了一半,太原城就在前方,他们反复斟酌谋略,孤注一掷要拿下太原,可若后方生变,必定前功尽弃。 封野胸有成竹:“放心吧,叔叔随着我爹驻守大同二十年,对大同了若指掌,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驻守大同,你无非是担心察哈尔会反复,他们在互市上正吃着甜头,大抵不会反复,就算真的胆敢背叛他们,对大同也造不成什么威胁。” 燕思空点了点头:“在关外屯耕戍边那么多年,也是不易。” 封野冷道:“那是天下最苦、最险的差事,我爹生长于京师繁华之下,却心甘情愿为朝廷守边备塞几十年,他陈家的江山是我封家守住的,狗皇帝非但不感恩,还联合阉贼构陷我封家,我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燕思空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看着封野,胸中有些忧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仇恨。 中庸若孔圣人,亦说父母之仇,弗与共天下也,仇恨是一把力量强大的双刃剑,伤人的同时必伤己,他这一辈子便陷于仇恨的泥沼中不得超生,但他无法劝诫封野,他只会助封野报仇。而且,现在确实是谋反的最好时机,这个朝廷病入膏肓的时机。 封野居高临下地看着沙盘上的太原城,就像猛兽看着猎物,他寒声道:“任你高城深堑,固若金汤,我都一定会将你拿下!” —— 大军眼看就要进入重霞山,深山中向来是伏击的好地方,太原军必然在以逸待劳地等着他们。 封野下令原地扎营,令斥候去探明前方情况,并与将领们商议是穿山还是绕路。 这一次,封野和燕思空倒没有意见相左,他们都不愿意绕路,十万大军是个庞然大物,如何挪动都不免笨重,若绕山而过,至少要多出半个月的路程,到时师老兵疲,若被太原军突袭则过于危险。而且,这条道未来会成为他们的运粮道,他们不仅要安全穿过,还要扎营修寨,留下兵马再次驻守。 几人商议了一下午,都有些头疼,便散去吃饭了。 营帐内,封野半卧在榻上,疲倦地说:“这山势比地图上看起来要险峻。” “嗯。”燕思空若有所思地坐在一旁。 “你可有头绪?” “其实今日几位将军说得都有道理,大军绕道太浪费时间,但可以分兵,这算是较为稳妥的办法,我在想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封野点点头:“我也在想。” 燕思空脑海中全是沙盘图,和各种正奇分兵的演示。 侍卫端了饭菜进来,放在桌上后就退下了,俩人同食同寝,在军中已不是秘密。 封野道:“先吃饭吧。” 燕思空坐了过去,捧着饭碗却有些食不知味:“算算日子,阙忘也该走了一半了,庆阳还要远一些,但路并不难走。”他其实恨不能将自己劈成两半,否则无论跟着哪一边,都会担心另一边。 “不必担心阙忘,他行事谨慎,有勇有谋,我相信他能为我拿来庆阳。”封野道,“再者,他从小就很聪明。” 燕思空顿了一顿,吃了一口菜,默不作声。 元南聿小时候算得上天资聪颖,但绝非是万里挑一的聪明,而且也不爱读书,难道他不更像那个九岁童试的燕思空吗?他始终难以释怀,封野为何能将俩人认错,只能归结为,封野不希望他是少时的那个人。 不过,俩人如今关系缓和,燕思空也不愿再提,无论他心中对封野有多少情、或多少怨,他都不是一个会为了私情耽误大事的人,他需要与封野和睦相处,共谋大业。 封野大约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而道:“今日刚收到了云南的消息。” 燕思空抬起头:“哦?战况如何?” 封野口气不善:“如你所言,坚守不出,平叛军两攻不下,正僵持着。” “那就好,他只要坚守不出,平叛军一时半载绝对攻他不下,待我们拿下太原,直指京师时,朝廷必定会调集兵马来援,则云南之危机可解。” 封野挑眉:“太原乃石城汤池,可媲美当年的荆州,而兵马比荆州还多,我举兵来攻,从未奢想能快速拿下,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中庆能撑到那时候?” “就算不能快速拿下,我们也不能拖那么久。”燕思空摇头道,“我们的粮草、军饷都拖不起,中庆也拖不起,一年之内,必须拿下太原。” 封野凉凉道:“那就看我们的本事了,但我劝你别对陈霂抱太大希望,介时若我们攻破了太原,他却没能挡住平叛大军,那反倒拖累我们。” “不会的。”燕思空笃定地说,“他有帝王之相,那金銮宝座一定是他的。” 封野眯起了眼睛,神情有些阴沉:“他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令你这么忠心耿耿,力排万难也要扶他上位?” “早在我是他的侍读时,我就将他当做未来的国君教导,他也确实不辜负我的期望。”燕思空正色道,“那几年的时间里,我用毕生所学,去浇灌了一个我心目中的帝王,他童年困苦,所以能体察底层之苦,他会想我所想,忧我所忧,只有他当了皇帝,我才能以帝师、宰辅的身份,励精图治,一展抱负。” 封野眸中闪过一丝森冷的怒色,他喝了一口酒,低声道:“这样听来,你燕思空简直是一代贤臣,感天动地。” 燕思空听出那话中的嘲讽,没有接茬。 “倘若真有那一天,不知道天下人怎么看你,史书怎么写你。”封野斜睨着他,“光你的前半生,就要写尽好几卷了。” “我不在乎。”燕思空淡淡说道。 “那你可曾想过。”封野逼近了,一双犀利的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陈霂他一旦成了天子,能心甘情愿做我们的傀儡?有朝一日,你,我,会不会步上我爹的后尘?”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只要你握紧兵权,谁也无法撼动你分毫。” 封野拍了拍他的脸蛋:“这句话倒是像样,没错,我会牢牢地握着我的大军,不会像我爹那样愚忠,我要将陈家欠我封家的,一样一样地讨回来。” 第213章 经过反复的商议,封野将大军分成了三路,一路绕山而过,直抵太原,一旦山中有伏兵,也可一举切断太原军和伏兵的联系,一路按照原计划穿山而行,另一路保护辎重在后方慢行。 只有前两陆军顺利通过,并在山中要位立寨,才能确保辎重和粮草的安全。 绕行的队伍由王申带队,连夜轻骑出发了,其他两路则留在原地,他们在等一样东西——雨。 下雨虽然不好行军,但亦不便设伏,他们要寻一个视线不清、冰雨刺骨的夜晚,轻装火速穿过重霞山。 为了让敌人的斥候拿不准他们各路分兵究竟有多少人马,以及不被看穿他们雨夜急行的意图,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做戏。 譬如,尽管王申只带走了一万兵马,但开灶的锅却减少了一半,帐篷也撤了一半,迷惑敌人大军已绕山而行,留在山中的仅有一半兵力保护辎重粮草。 再譬如,令巡守的将士一日比一日懒散,甚至搭建起了牛马羊的围栏,挖凿了一个蓄水池,做出要长期扎营在此的模样,并放出斥候去探离此处最近的广信城的消息,令敌人以为他们有意先取广信。 如此装模作样了半个月,他们预计王申的兵马应该已经走出重霞山了,而他们也终于等来了连日的大雨。 斥候回报,上峰寨的守将前些日还勤操练兵马,下雨之后,亦十分警惕,但见封家军一切如故后,也渐渐地松懈了下来。 三月初一,朔月当空,阴雨绵绵,月亮暗得几乎要与夜空融为一体,大地昏沉,山中更是漆黑一片。 封野亲率六万大军,人衔枚,马裹蹄,冒雨出发,疾驰向上峰寨。 当上峰寨的将士听到马蹄声时,已经错过了伏击地,且被封野杀了个措手不及,封野自己领两万正兵直突营寨,分两路奇兵,一路侧应,一路攀山绕到后方截断上峰寨的退路。 上峰寨原本处于易守难攻的有利位置,但凡来袭,必是仰首而战,但营寨比不得城墙坚固,封家军又犹如鬼魅般突然降临,被两面夹击之下,很快就难以抵挡,而撤退的后路又被包抄,天将明时,便已经败了。 当燕思空随着辎重部队慢腾腾地于当日晚间抵达上峰寨时,封家军正在清点战损,修葺营寨,部署兵力,俨然已成了这里的主人。 燕思空看着井然有序、纪律严明的封家军,心中感慨,尽管他饱读兵书,自诩谋略不输人,但带兵这回事,他却没有多少自信,要统领十万大军,需要非凡的魄力、胆识、智慧、远见、手段,但凡将领有一丝一毫的绵软,都压不住这帮粗野的兵蛮子,别说是十万人,就是十个都能捣出乱来,要让十万人顺从、忠诚于一人,这一人该有怎样的威严。 封野年纪轻轻却做到了,再给他十万、二十万,他也一样驾驭得了,这就是他令朝廷闻风丧胆的原因。 进入上峰寨,封野正在处理俘虏,他不嗜杀,但也从不手软,不降的一律格杀,最终收降了四千将士。 燕思空有些遗憾:“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何不等我来了游说守将?” “没有归降之心的,留在身边可能是个隐患,要来何用。” “轻易投降的,也可能是不忠、懦弱之辈,难道就不是隐患吗。” “这话要因人而异。”封野自得道,“倘若今日攻寨的是外邦蛮夷,投降的必然是贪生怕死之辈,可朝野内外对狗皇帝不满的比比皆是,他们大多是在阉党如日中天时就满积怨怼,他们降我,是弃暗投明。至于那些冥顽不灵的愚忠之人,杀了就杀了。” 这番话倒也没错,燕思空只是不免可惜,再者,他一直在潜移默化地融入封家军,尽管封野不给他实权,但又不免要依仗他的才能,因而哪怕挂个虚职,他在军中亦有地位,他要让封野养成与自己商议的习惯,如此,那些将领就会效仿,他就能掌控得越多。 尽管封野厌弃他工于心计,但他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怎么活。 封野斜睨着他:“这几个将领资质平庸,根本不值得你惜才,你要把人人都当成沈鹤轩吗。” “不是。”想起沈鹤轩,燕思空暗暗叹息,“将那四千人掺入攻打太原的大军,别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 “那是自然。” 封野又道:“对了,我倒想起来,我刚接到了沈鹤轩的消息。” 燕思空心中一紧,他意识到沈鹤轩还活着,否则封野便不必告诉他什么“消息。” 果然,封野微恼道:“刺客失手了,被他逃入了襄阳境内。” 燕思空一时不知该喜该忧,他心中并不希望如沈鹤轩这般的经世之才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掉,但他也不希望拥有沈鹤轩这样的敌人。 封野凑近了他:“你这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燕思空苦笑:“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又希望他死,又不希望他死。” “他捡回一条命,最好能安分守己。”封野冷道,“倘若再与我作对,我定会令他死无全尸。” 这对话令燕思空不适,他转而道:“今日可有阙忘的消息?” “有,他们正准备攻城。”封野道。 燕思空皱起眉:“攻城必然损失惨重……可是你催促他了?”他日夜挂念着元南聿的安慰,甚至有些后悔没有跟元南聿去庆阳,可太原的形势更为严峻,何况,封野未必会让他跟元南聿走。 “我不必催他,他也知道时间之紧迫。”封野将燕思空拉到一边,“我知道你担心他,我也担心他,但他随我打过诸多战役,早已练就一身本事,我相信区区庆阳,难不倒他。” 燕思空点了点头,只望元南聿吉人自有天相,毕竟,他曾经是从鬼门关里抢回命的人,命一定是很硬很硬的。 —— 他们花了几日的时间,安顿好了上峰寨,并留两万兵马在此处把守,上峰寨将是大同往太原的重要粮道,他们拿下上峰寨,攻打太原便有了底气。 择一晴日,封野领着大军向太原进发,王申率领的兵马已经出了重霞山,暂驻在距离太原一百里外,前后监视着重霞山和太原城的情况。 大军回合后,他们迁至距离太原三十里外,安营扎寨,修建石墙,开垦荒地,无论这一场是否是持久仗,他们都得做好持久仗的准备。 太原城有六万兵马,是进入中原腹地的门户,也是天下最繁华的城邦之一,是他们至今为止面临的最难攻下的一座城池,与太原相比,从前那些城池都成了危卵小城,他们不敢指望能快速拔太原,哪怕一年之内能拿下,都已是神勇无比了。 扎好营寨后,封野就令将士们练兵屯田,并无进攻的打算。 实际上,他们在等元南聿的消息,元南聿也正与庆阳胶着,若元南聿能拿下庆阳,他们就可以庆阳为据点,分兵庆阳和太原之间的后路,拿下几座小城,将太原逐步包围,最终切断他们的供给,庆阳不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就会被敌人包围。 连日来,他们都没接到什么好消息,元南聿一次攻城不下,但伏击了来援庆阳的晟军,算是一得一失,并无什么进展。 这攻城之事,自然是急不得,但谁又能真的不急呢。 先是燕思空提议要去庆阳助元南聿,被封野否决,军中很多事务还需要燕思空处理,其实他分身乏术,后又有元少胥提出要去支援元南聿。 元少胥虽然凭着元家长子的身份,在军中得到了封野的赏识,但算不算得上重用,却是不好说。封野让元少胥主管粮食的押运,粮草乃大军的命脉,这确实是一份十分重要的差事,而且还是个肥差,要从中谋取些小利简直易如反掌,但元少胥并不愿意去守卫粮食,他认为自己被大材小用了,他是要领兵杀敌,建功立业的,因而只要寻到机会,总会向封野进谏,恳求一展将才的机会。 可惜封野也没同意。他们刚刚站稳脚跟,要让太原军以为他们已经准备长期围战,若频繁有所动作,尤其是派兵去增援庆阳,必会被看出他们求胜心切,或者可能粮草没那么充足。 于是,他们便密切关注着庆阳和太原的动向,同时关于大同、云南甚至朝廷和天下各处的消息,也在源源不绝地通过线报汇入大营。 他们探知,朝廷打算派兵来太原增援,其实太原并不需要增援,他们兵马、粮草充足,而封野连围都还没围,那些增兵,多半是要来与封家军会战的。不过,消息是闻风而来,并不可靠,若真有朝廷兵马来与他们会战,虽然腹背受敌,危险重重,但比起太原闭城不出,拖着他们,也未必是坏事。 在等待了两个月之后,时节已经入夏,天气逐渐炎热,有那脾气暴躁的武将受不了这么“休养生息”,躲在寨中当缩头乌龟,跑到封野面前要求领兵去打太原,被封野鞭了二十,老实了。 就在所有人浮躁不已,将士们亦有诸多猜疑之时,他们等来了一个最最期盼的消息——元南聿领着封家军浴血奋战,折损过半,自己亦受了伤,终于拿下了庆阳! 第214章 元南聿取庆阳的消息振奋了全军,封野狂喜,大大奖赏了元南聿和他带领的将士。当初跟着封野攻城拔寨,早已薄有名气的覆面将军,这一战更将声名远扬。 燕思空更加关心元南聿伤得重不重,封野让他不必担心,元南聿自己就是医术高超的大夫,只要细心调养就能恢复。 封野下令全军庆贺,这捷报是现在他们最需要的,不仅能鼓舞消沉的士气,更是为攻打太原铺好了路。 宴席上,封野大肆称赞元南聿,以此激励其他将领,燕思空坐在下方观察着众人的神情,大部分人都沉溺在打了胜仗的喜悦中,只有一人笑得有几分僵硬,那就是元少胥。 燕思空心中冷笑,尽管看在元卯的恩情上,他不会对付元少胥,但此人气量之狭窄,已经让自己饱受折磨。 看到他挂着虚名却能参与战事的决策,看着元南聿屡立战功、扬名立万,元少胥定是如坐针毡,这人连自己的亲弟弟也嫉妒。 庆功宴结束后,燕思空和阿力搀扶着半醉的封野回到中军帐,封野一身酒气地躺在床上,阿力要去服侍他脱衣服,燕思空道:“不必了,我来吧。” 封野却突然一把抓住阿力:“去,把王申叫来。” “你可是要嘱咐他加派人手巡营?” 封野点点头。 燕思空道:“我已经跟王将军说过了。” 封野轻笑:“你总是……想我所想。” “我们在这里久候而不战,士卒警惕必然有所下降,但营帐巡卫一日都不能松懈,尤其是天候不好,或有节庆宴席之时,最容易被偷袭。”燕思空挥退了阿力,给封野脱下了靴子。 封野半眯着眼睛看着燕思空,当燕思空要去解他的扣子时,他却一把抓住了燕思空的手,酒气氤氲的双眼里写着莫名的情绪。 燕思空道:“我去给你倒一杯解酒的茶吧,你许久没这么醉了。” 封野摇摇头,始终盯着燕思空:“你是否,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燕思空嘲弄一笑:“我非但不能,还越来越难揣测你。” “是吗。”封野深吸一口气,红晕的脸上满是酒气,“你从前,便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然后专挑我爱听的说,句句……句句说到我心上。” “……那是从前。”从前的封野有着少年的天真,那是从未被践踏过、掠夺过、灼烧过的单纯,他爱憎分明,他喜怒于色,他的心思很好猜,但经历了那样的大起大落,当俩人再相见时,从前的封野已经不在了。 封野嗤笑一声:“是啊,从前。” 燕思空抽回了手,起身去倒茶。 当他背对着封野倒茶时,突然就听着封野似乎小声嘟囔了一句。 燕思空浑身一震,慢慢扭了过脸去,刚刚……刚刚封野,是在叫他……空儿吗? 自他们重逢后,封野极少会叫他的名字,似乎连冲着他叫出“燕思空”这三个人,都是辱没了什么,更别提唤他的乳名,那是最最亲近之人才会唤的,自元卯死后,封野是这世上唯一叫他空儿的人。 那两个字,曾经流连于他身边,曾经缠绵于他耳畔,无数个日夜,当他们并肩而行时,吃酒赏月时,纵情山野时,甜腻亲昵时,那一声一声的“空儿”,是俩人至亲至爱的佐证,只有封野可以这么叫他。 可封野不再这么叫他,至少在清醒的时候,他知道为什么。 燕思空的手在发抖,直至温热的茶浇到了他的手上,他才如梦初醒,他竖起耳朵,殷殷期盼着,想要听得真切,封野却没有再开口,以至于他分不清方才封野是真的唤了他“空儿”,还是那旖旎的春风潜入帐内,拂过耳边,悄然留下的一丝残梦。 燕思空端着茶,走到了榻前,发现封野已经睡着了。他坐在床畔,用眼神细细描绘着封野的脸,一遍又一遍,如果,如果封野能睁开眼睛,如果那双温润殷红的唇能再吐出“空儿”二字,或许他什么都能放下。 燕思空苦笑一声,谁会相信他这样的人,竟会为情所困呢。 —— 庆阳失守,对朝廷打击不小,这必然使得太原的更加谨慎,当即就增派了兵力去驻守延州府三郡。 延州府位于庆阳和太原之间,庆阳、延州、太原三地,形成了一条西南往京师输运的线,任何从西南而来的官商押运都不外乎要走这条线路,切断这条线路,等于断掉朝廷四肢中的一肢。 延州是庆阳和太原之间的驿点,作为输运转折地的最大优势就是地处平原,道路平坦,但作为城邦,它无险可守,只有孤零零的几座城池,因而他们在商议时,自然择取了太原和庆阳,这两地只要拿下一个,延州是手到擒来。 现在,就是他们取延州三郡的时候,尽管朝廷调派了兵马去支援,他们依然很有把握。 不过,封野并没有急于出兵,他在等待朝廷的动向,朝廷从江南、湖广等地集结的大军正朝着中原赶来,他们在等待最好的时机,既能拿下延州,又能重创援军。 这一日,燕思空去盘查军粮归来,正看到元少胥满脸不忿地离开中军帐,俩人打了个照面,均是一愣。 燕思空客气地说:“元将军,因何如此行色匆匆?” 元少胥口气有些冰冷:“思空,你记性好,你可记得我是几岁随爹从戎的?” “十六岁。” 元少胥咬牙道:“没错,十六岁,我如今已三十六了,你也觉得,我只能做个运粮官吗?!” 燕思空看了看左右无人,低声道:“以大哥的智勇,当能在更广阔的天地一展所长,不过……” “不过什么。” 燕思空淡笑道:“若你连运粮官也做不好,又怎能怪狼王没有慧眼识真金呢?” 元少胥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往来运粮,哪一次出过差错。” “大的差错倒确实不曾有。也巧,正值一季伊始,按照军中惯例,要盘点军粮,这一次,我亲自去的。”燕思空晃了晃手中的粮本。 元少胥脸色一变,将燕思空拉到一旁:“你……何时轮到你去盘粮了,是狼王让你去的?” “不,是我自己要去的。” 元少胥咬牙道:“思空,家中有娘、有大姐,还有妻儿、家仆,都需要我照料,我不过是取一点所需,你、你不会告诉狼王吧。” 燕思空笑了笑:“大哥,你可知狼王是几岁随父从戎的?” 元少胥沉默。 “大哥记性不好,我来告诉你,他生长在军营,八岁从戎,十一岁上战场,军营里发生的大小事,他什么没见过?你真以为他不知道吗?” 元少胥的面色苍白,嘴唇有些发抖。 “狼王一直不做声,一是大哥也没拿多少,还算有轻重,二是,最重要的,因为聿儿,就冲着聿儿随狼王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狼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燕思空皮笑肉不笑地说,“如此,大哥也不要怪狼王不委你重任了。” 元少胥握紧了双拳,沉声道:“我、我只是一时糊涂。”他看着燕思空,“思空,聿儿不在,你能不能为我在狼王面前说上几句,我今后定然恪尽职守!” 燕思空笑道:“好。” 元少胥愣愣地看着燕思空,大约不相信燕思空会这么痛快地答应。 燕思空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哥慢走。” 元少胥阴沉地盯了燕思空半晌,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进中军帐,封野还在围着沙盘转悠,见燕思空进来,招手道:“你去哪儿了?” “盘军粮。” “哦,可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大问题。” 封野挑了挑眉:“刚才,元少胥刚走,你可看到他了。” 燕思空不动声色地说:“看到了,元将军因何来找你?” “他一直觉得我让他去做运粮官,是大材小用,主动请缨,要为我拿下延州。” “那狼王允了吗?” 封野冷笑:“你既然去盘了粮,你说呢?跟我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 燕思空淡淡一笑:“我替兄长像狼王请罪。” “请罪就罢了,阙忘屡立战功,你又对我多有助力,我偌大的封家军,不至容不下一个运粮官。”封野凉凉道,“你这位大哥,略有薄才,也并非无能之辈,只是好大喜功,心绪浮躁,恐怕难堪大用。” 燕思空噗嗤一笑。 封野皱眉:“你笑什么?” “你竟也会说别人心绪浮躁。”燕思空忍不住笑着,“要说冲动大胆,谁比得上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狼王。” 封野得意一笑:“我并非有勇无谋,也从不会白白送死,否则,我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 “狼王说得对。”燕思空放下了盘粮的账本,“狼王看元少胥也看得十分准,只不过,若你一直小觑于他,他早晚会让阙忘找你来求情,阙忘刚拿下庆阳,立下重功,你如何能拒绝?” 封野摸了摸下巴:“是啊。” “我刚才已经提点过他,他今后必然有所收敛,延州一战,不如让他在王将军麾下做个参将,试一试他的性情。” 封野点点头:“也好,王申比他年轻许多,脾气也暴躁,但领兵打仗是一等一的好,在王申手下,能好好锤炼他一番。” 燕思空露出一个不易察觉地坏笑。虽然这会让元少胥吃不少苦头,但也确实是对他的试炼,倘若他真的能磨练出来,也不枉元卯对这个长子的一番期待吧。 第215章 没过两天,斥候回报,朝廷在延州城部署了四万兵马,加之太原的八万兵马,封家军所要面对的敌军远多于自身,而且皆有城池可守,战局对封家军并不利。 由于连年的大小天灾,东南和西南地区的百姓饱受摧残,朝廷不仅赋税收不上来,还要拨款赈灾,加之辽东、大同、云南三地的战事,已经将朝廷拖得奄奄一息,能够强征出三十万兵马,又对江南、中原等地苛以重税养兵,是铤而走险,也是抵死一搏。 因而在分析战局的时候,封野和燕思空均认为,朝廷暂时无力再向中原增派援兵,但若延州有难,太原一定来救,所以攻打延州,不仅仅是为了切断一条粮道,更是为了将太原的兵马引出城池,分兵击破,否则若要攻城,他们是决计攻不下来的。 不过,是主攻延州,还是以延州为饵,诱伏太原援兵,又或另寻他计,俩人已经争论了半天。 他们手中一共十万兵马,除去攻打上峰寨折损的兵力和数量庞大的后勤,实际可用之兵只有九万出头。 即便是与太原军的八万大军在平原汇战,战场之上变数众多,都无人敢言胜负,何况对方还有城池。若他们拿重兵去攻打延州,那么太原军就会趁着他们被延州拖住的时候从外围来攻,若他们以轻兵诱攻延州,将重兵埋伏太原军,那么延州四万大军倾巢而出,他们就被两面夹击。 如此情形下,较保险的做法是让元南聿从庆阳调兵相助,而俩人最大的分歧也在于此。 “既然你我皆同意朝廷此时无力再分兵来援,那你为何要怕阙忘一走,庆阳会被乘虚而入?” “我不仅仅是怕庆阳被乘虚而入。以庆阳为中心,兵马三日可达的还有平凉和凤翔二城,阙忘正伺机拿下二城,虽然此二城加起来也不过一万兵马,但阙忘手里也只剩下三万士卒,你让他来牵制延州,他要留下多少人守庆阳?庆阳乃我军战略要地,不能用来冒险。” 封野沉思着。 “再者,我还有一虑。”燕思空道,“太原八万守军,待我们全力赴战时,他只要分出一支,哪怕几千兵马,来偷袭我军大营,无论成与不成,我们都得分兵回救,到时候功亏一篑不说,还可能重创我军士气。” 封野摸着下巴,思索道:“我自不会让大营空虚。” 燕思空正色道:“延州不足为惧,但加上太原,足足有十二万兵马,若全军出击,就是置庆阳和我军大营于危险之中,所以,阙忘决不能离开庆阳。” 封野皱起眉:“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没有办法拿下延州。” “若阙忘不动,至少平凉和凤翔都不敢轻易出兵,我们不至三面受敌,延州与太原已是十分难对付,我们要保证我们的对手只有他们,否则横生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封野绕着沙盘走了半圈:“阙忘的兵马十分重要,他能使我们不至于被太原和延州夹击。” “封野。”燕思空走到封野面前,“你我相识多年,从荆州开始就不止一次共谋,若你当真有把握,你便会反驳我,便会自行主张,可这次你没有,其实你心中也担忧我所说的,对吧。” 封野沉着脸看着燕思空:“当然,此战是我打过的最难的一战,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战,它决定了我的北伐之路是否就要止步于此,你的顾虑我又怎么没想到,我只是觉得……”他眯起眼睛,“无险不利。” “你不能总是想着险中求胜。”燕思空摸了摸封野的脸,仰头看着他,“太原守将罗若辛是前朝大将罗洪的儿子,绝非庸才,你如今坐拥十数万大军,一点点差池,都可能是大错,我求你,稳妥一些,我们定能想出良策。” 望着燕思空清明的眼神,封野心绪沉静了几分,他道:“你有什么良策?” 燕思空沉思道:“无论如何,要保证大营的安全……” 封野抓住了燕思空手,无意识地用脸颊在那温热地掌心蹭了蹭,他盯着沙盘看了又看,突然喃喃道:“大同。” “什么?” 封野拉着燕思空绕到另一边:“叔叔一直在大同为我招兵,如今应能再分出两万兵马前来助我,如此一来,阙忘就不必离开庆阳了。” 燕思空面露疑色:“留在大同的兵马,是为了防备察哈尔,那帮蛮子毫无礼义廉耻,大军不在,就怕他们因利生变。” “我明白,几日前得到密报,朝廷又派使臣秘密前往察哈尔,朝廷策反哪答汗之心不死,不过,他们已被叔叔派出刺客半路截杀了,大同此时还安稳得很,只是要小心提防,我以为,只要河套互市在,叔叔在,不成问题。” 燕思空犹豫片刻,点点头:“庆阳一战的损失比我们想象中要大,而朝廷调派的兵马又比我们想象中要多,如今兵力确实不足。不如去信封将军,看看他的意思,若他觉得再调兵两万也无伤大雅,那便可以一试。” “好,我马上派人送信。” “倘若封将军能来援两万……”燕思空盯着舆图,轻叹一声,“我们便又回到刚才的难题了,先攻哪个?” “我以为,佯攻延州,诱太原出兵,伏之,再攻延州。” “我以为正好相反,应假意攻太原,诱延州攻我军防守空虚的大营,再伏之。” 封野那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深深蹙起:“燕思空,你是不是总爱与我唱反调?” 燕思空抿唇一笑:“不是,集思广益罢了,再说,我若是胡言乱语,你也不会理我。” 封野捏了捏他的下巴:“你知道就好,诱他们来偷大营,不失为好计,我只是担心……一是担心他们不上当,二是担心弄巧成拙。” “倘若他们真的上了钩,那么偷营一计大抵可成,你说得对,如何让他们相信,我们放弃延州而攻太原,才是关键。” 封野颔首:“罗若辛并非等闲,延州与太原,寡众强弱有目共睹,谁会放弃易攻的延州而去太原硬碰硬呢,他一定生疑,此诱敌之策,必须让罗若辛相信,并且大营也要让他们有机可趁。” 燕思空微微一笑:“罗若辛有小慧,无大智,而且生性多疑,极易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可以绕他一绕。” 第216章 遣去大同的信使走了没几日,封将军的回信就到了,军情紧急,谁都不敢拖延一丝一毫。 封野接到信,迫不及待地展开,开始还脸露得色,可越到后面,面色越难看。 “怎么?大同可有变故?”燕思空心里一紧,急忙抢过封野手中的信,迅速扫了一遍,也沉默了。 封长越同意调兵两万,还解决了一批粮草,大同也风平浪静,河套互市开得红红火火,大量百姓重回该地耕种畜牧,料想到了秋收时节定是一派五谷丰登的景象,信的前半段全是喜讯,后半段在旁人看来也合该是喜讯,但却不是俩人想看到的。 封长越信中说,朝廷一直在暗中与哪答汗联络,给哪答汗的几个妻妾、将领都送去了重礼,妄图策反哪答汗,为了抚定哪答汗,两方商议,将哪答汗唯一的女儿送给封野,结秦晋之好,由于这个女儿已嫁过人,但丈夫英年早逝,所以不求为正妻。 抛却私情不说,这一步走得无可挑剔,哪答汗虽只是个部落可汗,但封野敞开了说也只是个反贼,若非哪答汗的女儿是再嫁,明媒正娶为妻也不为过,如今愿意给封野做妾,足见哪答汗之诚意,定了亲,察哈尔与大同的关系才算真的稳妥了。 当然,这其中定然也有封长越的“功劳”,他为了封野娶妻纳妾一事,已不止一次与封野争执,此时是天赐良机,依信笺中所言,他已代封野决定了,哪答汗的女儿又岂是能随随便便打发走的。 封野黑着脸坐在椅子里,他看着燕思空,并不言语。 燕思空放下了信,心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呼一吸间都极为苦涩,但他面上却不愿表露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封将军是你的叔叔,即便代你定了亲,也无可厚非。” 封野神色骤冷:“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若能以此稳固大同与察哈尔的关系,也算一举两得。” “咣”地一声,封野重重以掌击案,“我要纳一个蛮女为妾,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燕思空转向封野,直视着他的眼睛:“狼王希望我说什么?” 封野咬了咬下唇:“我问你问题,你便抛给我一个问题,你最爱这样闪烁其词,以此来隐藏自己,你可敢直言心中所想?” “我心中所想,便是……”燕思空抖了抖手中的信,“封将军一石二鸟,好计。” 封野站起了身,满脸寒霜,一步步逼近燕思空:“所以我娶妻纳妾,对你来说也全无所谓,对吗?”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却悄悄挪开了与封野对视的眼神,他淡道:“我……能有什么所谓,你要娶妻纳妾,你要为封家延续香火,都是天经地义的。” “好一个天经地义。”封野冷道,“就像你娶妻生子一样地天经地义,可惜夕儿没给你生个儿子,左右你现在也回不了京,要不要也在这里纳几房侧室给你燕家留后啊?” 燕思空气息不稳:“现在是你要纳妾,你为何要对我冷嘲热讽?” 封野握紧了拳头,没有回答。 燕思空压抑着胸中沸腾的怒意:“你希望我如何?要你不准纳妾,要你把哪答汗的女儿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你明知不可能,你明知眼下的形势,大同绝不能乱,只是娶一个女人……” “对,只是娶一个女人罢了。”封野额上青筋在皮下浮动,昭示着他的怒意,“在你心里,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牺牲,毕竟你就是靠着万阳平步青云的,就算我娶上三妻四妾,要是能换来兵马和盟友,你会比任何人都高兴!” “胡说!”燕思空克制不住地吼道。他双眼赤红,他指着封野,用力地指着:“封野,现在要纳妾的人是你,无论是不是封将军逼的你,无论你是不是形势所迫,你都要纳妾了。你为何发怒,你觉得我满不在乎?我拿什么在乎?我娶了万阳,就好像欠了你一辈子,哪怕婚事是老师和皇上定的,哪怕我不娶她谢忠仁就会对付我,可今后你封野娶妻纳妾生儿育女我燕思空敢多言一个字,你都会拿这件事压死我!” 封野怔住了。 燕思空浑身颤抖:“我说的不对吗?我说你该纳妾,你嫌我工于心计,我若说你不该纳妾,你定会拿万阳质问于我,我说什么、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有罪!” 封野面目僵硬:“你娶了万阳,你确实欠我一辈子,我曾经为了你愿意终身不娶,你却惦念着皇朝公主能带给你的一切。” 燕思空忍着心痛,勉强一笑:“封野,你我如今这样,尽管是不明不白,至少并肩协作,对彼此都有好处,你还翻这旧账做什么?你翻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何必呢?何苦呢?” 他知道他和封野之间的那道坎儿是永远填不平的,就像猎人设置的陷阱,只在表面铺了一层薄土,粉饰太平,但只要一步走错,随时都可能再跌入深坑。所以不想、不提、不问,其实已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状态,这样一来,至少他们能共谋正事。 在这样平和的表象之下,只要没人去拆穿那个陷阱,没人去掀开那道深坑,那么至少他可以在无数个与封野相拥而眠的夜晚,汲取温暖。 他所希翼的,不过如此了。 封野看着燕思空,眸中的情绪复杂多变,难以形容,最后,它们都化作了淡漠,如死水一般地淡漠,他低声道:“没错,没有必要。” 燕思空的嘴唇抖了抖,却说不出话来。 封野从他手中拿过了信笺:“我会纳哪答汗的女儿为妾,我身为封家最后的血脉,必须传宗接代……”他低下头,凑近燕思空的耳畔,“有一天,我还要迎娶一位身份尊贵、家世显赫的女子为妻,如何啊?”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心如死灰,他听着自己平静地说道:“好。” 封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那天晚上,封野巡营到半夜才回来。 燕思空躺在榻上,假装入睡,实则已经睁着眼睛熬了半宿,也不知为何,他纷乱不堪的脑子里,想的并不是封野即将过门的蛮女,也不是封野未来可能娶的金枝玉叶,而是……而是那天庆功之夜,封野到底有没有唤他“空儿”,究竟是真的唤了,还是他的幻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在意,但无论怎么样苦思冥想而不得解答,他也不会去问封野。 身侧下陷,燕思空感觉到了封野的气息。 “你没睡,别装了。” 燕思空睁开眼睛,翻过了身。 封野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把衣服脱了。” 燕思空僵了僵。 封野躬下身,有力的双臂撑在燕思空两侧,幽深的眼眸中藏着难懂的情绪:“我说,把衣服脱了。” 燕思空迟疑片刻,动手解开了里衣的扣子,将白皙的胸膛展露在封野面前。 封野低下头,轻吻着燕思空的唇畔:“听说蛮女放浪大胆,不知跟你相比,是否别有风味。” 燕思空眼神一暗。 封野轻佻地抚摸着他细腻的肌理:“你放心,就算我纳了妾,也不会冷落了你,燕驸马在床上的那股劲儿,是别人比不了的。”他舔了舔嘴唇,”也令人会问无穷。” 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瞪着封野,目光凌厉。原来这般的羞辱,已经丝毫撼动不了他的心。 “对,尤其是这样的眼神。”封野以指腹抚摸着燕思空的眉眼,“无论什么天之骄女,都不如驯服你来的有意思,毕竟你……是世上最贪婪的水魅,如果我不能用权势喂饱你,你随时都会转投他人,对吧?” 燕思空冷冷一笑:“该说你是小瞧我了,还是高看我了?” “我只是看透你了。”封野的手一路向下,肆意抚摸着这具只属于他的、他绝不会让给任何人的身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可我还是要你,无论是你的才学,还是你的身体,都只能是我的。” 燕思空沉默了一下,突然伸手搂住了封野的脖子,平静地说:“来肏我吧。” 封野气血上涌,眸中闪烁着兽性的光芒,他彻底撕开了燕思空的衣物。 只有在这样的疯狂沉沦之中,燕思空才能暂时忘却一切,以为与他做着做亲密之事的人,当真还是他最亲密之人。 第217章 封长越将从大同秘密调派两万兵马,为了掩人耳目,只携带口粮,轻装急行,昼伏夜出,如此很快就能与他们汇兵。 封长越还想将哪答汗的女儿一起送过来,但封野一向严令大营中不得有女人,推脱待拿下延州或太原后再说。 元南聿正在伺机攻下平凉、凤翔两座小城,已派奸细先行去贿赂官将,两相离间,散布对方想降的谣言,以期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二城。 狼王大营看上去倒显得过于平静了,扎营三个月以来,每日除了耕田练兵,没干过别的,一副打算长期备战的模样,实则是为了迷惑敌人,一来放松他们的警惕,二来显示我军粮草充足。 不过也有例外,那个前些时日因为冒然请战被抽了鞭子的曹雨将军,最近又不老实,他天生好战,敌人就在眼前却不能打,每日待得心浮气躁,又忍不住领着手下将士跑到太原城下寻衅叫骂。他是草莽出身,在被封野收编前还做过山匪,言辞之粗鄙不堪入耳,听得罗若辛这样的世家贵公子气血上涌,但此人并非等闲,生气归生气,却并不理会,也坚决不出战。 曹雨回来后,封野大发雷霆,人人都知道主帅最忌违命不尊者,上行则下效,任何人都不能姑息,据闻他气得当场就要让自己身边的那只独目狼王吃了曹雨,幸得众将领求情,才只赏了他军棍,并连降三级,成了个小小的百户。 如此一来,自然不再有人敢言战。 封野罚曹雨的时候,燕思空就在一旁,封野一声“魂儿”,封魂就背毛倒竖,身躯前倾,呲起獠牙,独目中迸射出凶恶地寒光,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就连与其十分熟悉的燕思空,也不免生出几分惧怕,在场的将士无不面露紧张,生怕真的要看到狼吃人的血腥场面。 从前封野总将封魂藏起来,虽然许多人知道它,但大多时候都不见其踪影,就是怕它吓着人,自从燕思空建议封野给封魂披上轻甲,带在身边后,不仅封魂自由了许多,封野在军中威赫更甚,外界对他的传言也越来越邪乎,将他身边的这只魔狼描绘得极其吓人,甚至说封野就是狼变的,所以打起仗来才这么凶猛。 回到帐中,燕思空摸着封魂的脑袋,问道:“魂儿刚才真吓人,它当真吃过人吗?” “咬过。”封野道,“我不让它吃人肉。” 封魂几乎日夜跟随在封野身边,有时候燕思空都觉得它像条看家护院的狗,一时忘了它是如何威风的狼王,今日着实令他回想起了初次见到封魂时的情景,当然,也不禁跟着想起了那时候的封野…… 燕思空将多余的杂念抛了出去:“这一招苦肉计,不知罗若辛会不会上当。” “曹雨生性鲁莽,但也不笨,待到时机成熟,只要罗若辛有求胜之心,应该会上钩。” 封魂张嘴叼住燕思空的胳膊,含在嘴里甩了甩,燕思空一边跟它玩儿,一边道:“其实,要让罗若辛相信,尤其是让可能混在大营中的奸细相信,应该再添一计。” “哦?” “去山上猎一匹雄狼来,扮成魂儿的样子,袭营那夜,让曹雨提头去见罗若辛,他愤恨之下杀死了狼王的狼,前去投奔朝廷,听来是否更可信一些?” 封野点点头:“可行。”他坐到封魂身边,揉搓着它厚实的皮毛,“不过,寻常的狼岂能有魂儿的威武。” “幸好他们没见过魂儿的威武。” 封魂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躺在俩人中间,似是十分愉悦,半眯着眼睛就要睡着的模样。 燕思空抚摸着它的耳朵,笑道:“魂儿,到时候你可得藏好了。” —— 封野暗中备战,做得隐秘而又时不时透露出一丝端倪,譬如趁夜上山采石,试验新运来的几尊大炮,在营帐内又起几座帐篷,里面不停地传来铸兵器的声音,士卒们耕作的时间减少,而练兵的时间明显增多,这些都是做给斥候或奸细看的。 如此折腾了一段时日,大同调派来的两万兵马,已经分兵埋伏在了山林中候命,一切准备都就绪了。 在一个安静的夜里,封野突然发令出兵,夜袭延州。 将士们早有准备,迅速整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由于封野当初夜袭过茂仁,而此地离延州刚巧是一夜快行军的路程,因而夜袭之举显得并不突然,当大军有序离开后,曹雨也提着血淋淋的布袋子偷偷跑出了大营,直奔太原。 封野带走的人马其实只有五万,但他所携带的粮草、辎重,足够七、八万人之用,斥候探视军情时,便是凭这些东西来判断行军的人数,加之月黑星稀,五万人之壮观已足够混淆视听,封野料定他们判断不出实际的兵马人数。 而那剩下的四万人,加上大同调来的两万人,已经分别藏在大营和附近的山上,就等着太原军步入陷阱。 只要罗若辛相信了曹雨的话,认为封野已带着大军攻打延州,大营守备空虚,则今夜将成为封野攻杀太原的首战。 封野故意将行军速度控制得不快不慢,燕思空跟在他身边,心中略有忐忑,这世上本无天衣无缝之计,他们算得再细也不可能真的做到算无遗策,倘若曹雨被拆穿,倘若罗若辛不上钩,那他们反而是置自身于险境。 不过,无险不利,他们不可能一直趑趄不前,今夜,将是至关重要的一战! 行到半途,寅时已过,远处的重霞山脉上,突然燃起了狼烟,尽管因为距离遥远,火光微小,但在黑暗中已足够耀眼。 第一个发现狼烟的士卒惊慌地叫了起来,叫嚷声顷刻间传遍了全军。为了防止泄密,至少有一多半的人并不知情,那是大营被袭的狼烟,他们自然惊恐。 各军将领高声遏制吵嚷,王申激动地对封野说:“狼王,罗若辛果真中计了!” 燕思空喜出望外,揪着缰绳的手都在颤抖。 王申高喊道:“终将士莫慌,敌军中计了!” 此言又迅速在全军传开。 封野的眸中燃烧着熊熊斗志,他高声道:“王申!” “末将在!” “你与刘聪、元少胥、赵志义领兵三万,前往延州,不得我令,只围不战!” “诺!” “张榕、钱寸喜,你二人领兵一万,疾速返回大营!” “诺!” “步青,随我带剩下的兵马半路伏击太原逃兵!” “诺!” 封野看着燕思空,刚要张嘴,燕思空脱口道:“我跟着你。” 封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但面色沉稳,无喜无怒:“你当然要跟着我。”伏击逃兵相对安全,他会始终把燕思空放在最安全的地方。 张榕和钱寸喜两位将军迅速带着大军往来徒奔西而去,封野也带着一万兵马,野心勃勃地朝着太原行去。 第218章 此时的太原守将罗若辛,正亲自率兵四万,奇袭狼王大营,根据斥候的探报,加上叛将曹雨的说法,大营中的留守兵力应只有一万,就算不能将这一万人全歼,只要一把火烧了粮草辎重,则中原危机立解。 破晓前,罗若辛带着兵马气势如虹地赶到了大营,营内看上去确实是大军出征、防守亏空的模样,面对来袭的敌人,匆忙擂鼓应战。 两军先是飞矢往来,漫天箭雨罗织成了血腥残酷的网,将所有人都笼罩于夺命的阴影之下。 大营内成片的士卒倒下了,面对杀气汹汹、四倍于己的敌军,他们节节败退。 罗若辛大喜过望,胸中热血翻腾,击败名震天下的狼王的机会就在眼前了!他饱读兵书,弓马娴熟,自幼在虎父无犬子的期望下长大,却一直得不到重用,他相信只要给自己施展的机会,他也能像封野那样名扬天下,光耀门楣。他将在此一战成名! 罗若辛求胜心切,忘了不分兵是兵家大忌,一声令下,四万大军如猛虎下山,全部扑向了敌营,封家军四散奔逃,弃营而去。 将士们疯狂捕杀逃兵,举着火把寻找粮仓,争相要抢一件功劳。 罗若辛进入敌营后,冷静了下来,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守营的似乎比曹雨说得还要少,上万人怎会撤退得如此迅速,而且营中马粪的味道臭气熏天,素闻封家军纪律严明,怎么会让战马在营中随地泄污,难道真是走得太匆忙? 当一个侧将嗅到那马粪的臭味掩盖下,似乎有些硫磺的味道,罗若辛惊觉不妙,立刻令下属鸣金撤兵。 可一切已经晚了,随着一道令人寒毛倒竖的狼嚎划破长空,万千火矢从山上倾泻而下,箭如猬毛,遮天蔽月,火星成片地点燃了洒在地上的火药粉,大火顷刻间席卷了整个大营! 罗若辛高喊着撤退,喊得嗓子沙哑,也阻止不了他的将士们陷入火海,惨嚎声、呼救声,交织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几万封将军分三路从山林中冲了出来,喊杀震天。 罗若辛狼狈地从火海中逃出,领着将士们撤退,但被大火冲散了的大军,已经溃不成军,正被逐个击破。 封家军高喝着“降则不杀”,三面围堵敌军,罗若辛与下属们拼死突围,才带着一支兵马从血海中杀出了一条出路。 他们狼狈逃回太原,与张榕、钱寸喜的兵马错身而过,没有遭遇,但他们最终还是遇到了封野埋伏在回程路上的伏兵。 当封野和燕思空看到一片狼藉的敌军时,相视一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罗若辛败逃时的军形其实无可挑剔,前锋开路,重兵殿后,尽管是溃败,也并未手忙脚乱,说明此人带兵可圈可点,可惜他遇到的并非一般人。 就在他们以为躲过了追兵时,战鼓的声音就像索命厉鬼的呼喊,在距离太原不足二十里处传来。 罗若辛马上命手下放了求救的烟火。 封野长枪顿地,高喊道:“得罗若辛人头者,赏千金,封千户侯!” 一声令下,将士们疯狂冲向了敌军,将敌军合围。顿时,白刃相接,血肉相搏,飞起的残肢、倒地的人马、被血染红的土地,成了太阳重新辉耀大地时展现在人间的第一幅惨景。 封家军杀红了眼,越围越紧,都想取下罗若辛的人头,享世代荣华富贵,场面一度失控,都忘了封野围三阙一的命令。 围三阙一,乃是自古追伏敌军的要诀,若团团包围,则敌军自知没有生路,就会破釜沉舟,抵死搏杀,亡命之徒最是可怕,我军即便取胜也定然损伤惨重,因而围敌定要留一个缺口,敌军想着突围,就不会恋战。 封野大喊着调度兵马,但无论是金鼓还是令旗,在战场上传递命令都需要时间,而将士得令执行还需要时间,此时罗若辛已被四面包围,自知将丧命于此,各个豁了出去浴血奋战,反而神勇了许多。 燕思空亦是看得焦急,他沉声道:“狼王,撤兵吧,再僵持下去,太原援军就要到了。” 他们只有区区一万兵马,比罗若辛带出来的逃兵还要少,若太原援军杀到,恐怕就走不了了。 封野紧紧拽着缰绳,脸上写着犹豫,胯下的醉红感觉到了主人的焦躁,在原地来回踱步,并用马蹄刨地。 燕思空再次催促道:“狼王,将士们贪功,难以控制,必须撤兵了。” 封野伸出手:“弓。” 士卒立刻奉上了封野的弓。 封野一手持弓,一手满弦,锋利的箭矢瞄准了万军从中的主将,一箭飞出,气贯长虹。 封野十几岁便能开二石弓,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可罗若辛似乎命不该绝,偏偏在箭矢射出的一瞬间,他的战马受惊而起,那只利箭一举穿透了战马的脖子。 罗若辛摔落马下,重重盾牌将他围护,他又被重新拉上了马。 燕思空眯起眼睛,加重了语气:“封野。” 封野不甘地咬了咬牙,算算时候,太原援军确实快到了,他沉声道:“收兵。” 信令兵重重敲钲,沉陷杀戮的封家军回过神来,纵然心有不甘,但军令不可违,有序撤兵,罗若辛缓过一口气来,带着残兵突围而逃。 封野不敢耽搁,带着将士火速撤回了大营。 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大营,满地焦黑的尸体和三千多降兵。 早在战前,封野就已暗中将部分粮草辎重运往了上峰寨,另一部分则随着大军去了延州,大营几乎是座空营,尽管辛苦建造的营地付诸一炬,但这专为罗若辛设置的陷阱,歼敌两万余人,收降三千余人,加上在半路伏击的敌军,罗若辛从太原带出来四万兵马,能回去的怕只有一万,而他们损兵不足两千。 此战大捷! 封野并未在烧毁的大营多做停留,下令整军后,当日就率兵前往延州,王申此时该早已围了延州城,就等封野带着八万大军杀到,择日攻取延州。 —— 带着伤兵和俘虏,他们缓慢地走了三天,终于到达了延州。 封野和燕思空均是几日没能安心休息,到了大营,都已疲乏不堪。 燕思空倒在榻上就想休息,封野将他拽了起来:“先吃点东西。” 燕思空摇摇头:“我睡一觉。” 封野探了探他的额头。 燕思空忙道:“我没生病,只是累了,你也休息一下吧。” 封野脸上带着些兴奋:“我睡不着,我军首战告捷,我高兴得不舍得合眼。” 燕思空笑了笑:“我也是,这次曹雨将军立了大功。” 曹雨早在罗若辛入营的时候就趁乱逃走了,也险些葬身火海,若不是他配合这一出苦肉计,佯作叛变,冒死前往敌营,罗若辛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我定会重重地赏他!”封野摸了摸燕思空有些苍白疲倦的脸,“还有你,若不是你屡献良策,我们恐怕很难寻到机会诱太原军出城。” 燕思空笑道:“这只是第一战,延州还未收入囊中,太原也还保有实力,我们以后……” “以后再说以后,难道你现在就不想要什么奖赏吗?”封野定定地望着燕思空,“我拿下黔州、大同,联合察哈尔,诱伏罗若辛,你都立有大功,你不想要赏吗?” 燕思空也一眨不眨地看着封野,淡道:“我若说我要,却一时想不出能要什么,我要兵马大权,你也不会给我,我若说我不要,你大概会以为我不图小利,必有大谋,左右还是防着我。” 封野抿唇不语。 燕思空捧着封野的脸,用指尖轻轻描绘着那光滑的肌理,这个神将之名震天下的年轻将军,有着一张与血腥战场格格不入的俊颜,他看过这张脸上的所有表情,将最钟爱的深情之色牢牢印在脑海之中,虽然它不再出现。他道:“封野,无论你信不信,我要的,始终是我对你说的那些,我要你我二人扶明主,复兴盛世江山,所以我不要你的赏,我们每离京师更进一步,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倘若……倘若你觉得过意不去,非要赏我,那么……” 封野那一双深邃的瞳仁中流动着耀眼的神采,此时,它们在燕思空身上投入了全幅的关注。 “那么,可否……”燕思空迟疑片刻,轻声说,“对我好一点。”言毕,燕思空感到心尖在发颤,他反复斟酌了这句话是否太过卑微,却没能阻止自己说出来。 封野浑身一震,大手扶过燕思空的后颈,重重地堵住了他的唇,粗鲁而又热烈地吻着他,像是要将所有涌动的情愫都通过这个吻贯入对方心中。 燕思空在那密实的亲吻下有些恍惚,那霸道又温柔的味道,让他回忆起了当年,记忆中他与封野缠绵的热吻,就如现在这个一样甜美,却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封野一边吻他,一边将他抱坐到了自己腿上,大手轻抚着那劲瘦的背脊,像是抚摸着什么珍宝。 当俩人气喘吁吁地分开时,燕思空已经被亲得面颊绯红,双目氤氲。 封野难抑心头的悸动,用指腹划过燕思空的面颊,轻声道:“这么多年了,我无法原谅你,却也无法忘记你,我常想,也许你我就要这样纠缠一辈子。” 燕思空尝到了一丝苦涩的滋味儿。 封野深深望着他的眼睛:“我答应你,只要你不再背叛我,不再欺瞒我,永远陪在我身边,我会对你好,我封野一辈子,也只这样待过你一人。” 燕思空心中一阵酸楚,轻轻搂住了封野的脖子,他不奢望回到从前,如今这样,他也……知足了。 俩人紧紧拥抱,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身体,再也不分开。 第219章 早在封野攻下上峰寨时,延州城就已坚壁清野,屯粮增兵,做好了被围困的准备,所以封家军围城后,城内平静如斯。 不过,太原新败,痛失三万兵马,此时延州将士的心,恐怕不会如他们的城楼那般安稳。 封家军不过刚落好脚,封野就召集将领们议事,要火速攻打延州。 这一次不同以往。 他们在太原城郊驻扎了四个月,不断地放松敌军的警惕,暗中备战,使了套连环计,以自己的士卒和大营做饵,最终才诱伏成功,那是因为太原加上延州的兵马太过庞大,只要他们固守不出,硬攻无异以卵击石,所以只能等,等待时机成熟。 但延州的情况却必须趁热打铁,他们首战告捷,折损了太原三万兵力,敌贫我盛,士气正隆,罗若辛吃了大亏,心中有惧,也不敢再冒然出战,若等到太原缓过劲儿来,他们就错失良机了。 因而,封野先是论功行赏,抚恤伤亡,尤其是曹雨这样冒死立下大功者,更是重赏,以此来狠狠激励士气。 从前封家军死心塌地地跟着封剑平,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赏罚分明,将士们跟着主帅背景离乡、出生入死,图的不外乎是荣华富贵,最次也要能养家糊口,跟一帮大多没读过书的泥腿百姓和粗莽武将言什么家国大义,都是放屁,只有真金白银和加官进爵才能让他们杀敌卖命。 封野尽得封剑平真传,奖赏毫不吝啬,惹得全军为之沸腾,得了赏的喜出望外,没得赏的摩拳擦掌要在延州一战上多取几颗脑袋。但同时,他也罚了在伏击逃兵时为了抢攻罔顾指挥的一众将士,以儆效尤。 三军士气达到了巅峰,应一鼓作气,封野下令两日之内就要攻城。 攻城便是硬碰硬,用尸山血海去敲开敌军的城门,没有太多谋略可讲,虽是下下之策,却也是无奈之策。 封野手中兵力约十一万,上峰寨一万,守营两万,攻城之兵力,刚好是延州的倍数,兵法云倍则分之,应想办法诱骗延州士卒出城,分兵破之,但延州本就打算固守,经历了太原中伏的惨败,延州便打死都不可能出城。 虽然以这样的兵力去强攻城池,必然损伤惨重,而且胜负难料,但能够将太原逼得投鼠忌器,不敢冒然出兵来援,已经是他们眼下打出来的最好局面。 但是,若罗若辛孤注一掷,引太原大军在他们攻城时来袭,他们腹背受敌,岂有不败之理。 将领们也因此而有所分歧,一半觉得就应速战速决,争取一战拿下延州,另一半觉得罗若辛尽管吃了败仗,但也绝不会坐视延州被攻破,定然会在他们攻城的时候出兵。 封野自然也担心这一点,但若此时不攻,夜长梦多,以后就更难了。 燕思空也同意应该火速攻城,拖得久了,不仅给太原兵马恢复的时间,也会令我军高涨的士气一泻千里,若想拿下延州,便在此时。 但如何防止罗若辛在他们攻城时出兵,或者说,如何在罗若辛万一出兵的情况下仍然攻下城池,是他们此时议事的关键。 议事结束后,封野和燕思空在营帐内吃饭。 封野时不时地往燕思空碗里夹肉:“眼下看来,除了分兵,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燕思空道:“若能骗过罗若辛,令他以为我们故技重施,还想以延州诱他出兵,那至少能为我军争取一些时间。” “罗若辛尽管投鼠忌器,但此次也不会那么好骗了,若你所言,就算暂时能骗过,也只是拖延些时间,他十分清楚延州被攻下的后果,所以哪怕冒着中伏的风险,也不可能见死不救的。” “多拖延他一分,我军胜算便多一分。”燕思空放下筷子,眉头轻蹙,“只是这一仗,即便胜了,也不知要死多少人。” “很可能这一战后,我们短时间内无力再攻太原,无论胜负。”封野夹起一块肉,送到了燕思空唇边,“你才吃了几口,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饿肚子。” 燕思空乖乖张嘴吃下了,他微微一笑:“我可没饿肚子,只是不像你们兄弟俩,胃口这么好。”说着,他用脚踹了踹封魂的屁股。 封魂刚吃了半只羊,贪足地打着盹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吃饱哪有力气打仗。”封野又塞了他一口饭,“你就是吃得太少才这么瘦的。” “我只是瘦,并不孱弱。”燕思空重新捧起饭碗,“我吃就是了。” 封野敲了敲他的脑袋:“吃个饭还好像我逼你一样,你是没试过粮草被劫,整月都在啃树皮的日子,否则在军中的每一顿饭,你都会格外珍惜,行军打仗,保不齐下一顿就要喝西北风。” “此言有理。”燕思空扒了一大口饭菜,朝他眨了眨眼睛,“狼王可还满意?” 封野勾唇一笑:“你我若每日都能如此饱食三餐,我便满意。” 这时,侍卫在账外求见,进了营帐后,跪送上一封信:“狼王,云南求援。” 封野和燕思空均是面色一沉。 封野一把抢过信,迅速扫了一遍,沉声道:“陈霂说中庆已遭两次攻城,双方均损伤惨重,他担心要失守。” “信中可有提宁王?”燕思空从他手里拿过信,边看边道,“在云南时我曾派使臣前去为楚王求亲,宁王明明是有联姻之意向的,为何迟迟没有……”看到后面,他怔住了,“死、死了?” “堂堂一个亲王,竟被枣核噎死,你可敢相信?!”封野狠狠一拍桌子。 侍卫吓得伏地,默默地跪退了出去。 “说不定是被谋害了。”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宁王世子显然不愿跟着楚王谋反。” “现在当如何?我们拖住中原之兵力,已经没有余力去助陈霂了。”封野眯起眼睛,“可他如败了……” 燕思空冷静了下来:“中庆凶山险水环绕,乃天然拒敌之屏障,不会那么容易被攻破的,信中也说了,双方均损伤惨重,朝廷两番攻城不下,恐怕已经畏首畏尾了,我以为中庆还能撑住。” “眼下或许能,但朝廷已经快要负担不起三路战事,眼下最有可能攻取的便是云南,若朝廷加派兵马,誓要平定楚王之乱呢?我们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封野心绪一阵浮躁,陈霂是他牵制诸侯的一枚重要的棋,有陈霂在,所有的战事还是陈家的家事,诸侯作壁上观,甚至一大半想让陈霂当皇帝,可若陈霂败了,他必遭诸侯围攻。 燕思空捏着那封信,眼中情绪变幻莫测:“此事你不必操心,我来想办法,眼下你要全力以赴,攻下延州,等你攻下了延州,朝廷害怕了,就会将大军往中原集结,中庆只要再熬个数月,定能解除危机。” 封野握紧了拳头,目露凶光:“延州,我志在必得!” —— 燕思空分别以封野的口吻,给宁王世子和陈霂各写了一封信。 给宁王的那一封,是规劝宁王与自己联手,辅佐楚王登基,信中晓以大义,威逼利诱,宁王虽未公然谋反,但与楚王暗中勾结,朝廷定然知晓,此时宁王死了,宁王世子的处境十分尴尬,燕思空并不指望一封信就能劝动宁王世子谋反,但多少可以令他有所顾忌,不会对陈霂落井下石。这封信他命人八百里加急,暗中送递。 给陈霂的那一封,则派死士佯作被擒,因为这封信,需要落到攻打中庆的将领手中。信中半真半假的掺杂了许多消息,譬如封野打算攻下延州后,就派心腹大将阙忘去救云南,又譬如明示宁王早已收了陈霂的聘礼,为爱女结了亲,正暗中招兵买马,要去援陈霂。这封信的内容无论朝廷信不信,至少都会对宁王世子生疑。 送出这两封信,燕思空又用与陈霂约定的暗语写了一封短信,安抚陈霂务必固守城池,自己正在想尽办法助他解除困境,这封信,燕思空让阿力用佘准的渠道送了出去。 尽管担心陈霂的处境安危,但燕思空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攻取延州,只有封野拖住了中原的战事,朝廷才不会将兵马战车驶向云南,而一旦封野拿下太原,中原门户大开,皇城近在咫尺时,朝廷哪还顾得上什么楚王,定会集中兵力在对付狼王。 可那个时候的狼王,恐怕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第220章 为了阻止或拖延罗若辛出兵援延州,封家军再一次决定黑夜攻城。 燕思空命人搜集了全军的粪便,畜生的、人的,将其泼洒在了太原往延州的两条路上,那气味熏天,臭不可闻,前去执行军令的将士都叫苦不迭。 当日他们在大营中泼洒马粪,是为了掩盖硫磺的味道诱罗若辛入营,如今他要让罗若辛闻到这个味道,就想起那被大火焚烧的地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同样的黑夜,同样的马粪,罗若辛定然草木皆兵,不敢轻易出击。 封野分出两只骑兵,各领五千人马埋伏在山林里,一边各配两门风神大炮,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火,只要太原军一出现,迎接他们的将是炮击和漫山遍野的火把。 入夜之后,封野带着大军挺向了灯火通明的延州城,他们知道封野必将趁热打铁,因而早有准备。 中军步兵五万,两翼骑兵各一万五,携有大炮、火铳、投石车、攻城锤、云梯,共七万大军,列阵于延州城下,锋锐的长枪就像漫漫无边的松林。 一声尖利地号角划破漆黑的夜空,三军将士齐齐发出深沉地吼声,他们吼着从蜀地一路杀到中原的那句“降则不杀”,这四个字即是开战的宣言,也是对敌军的悼词,更是对城中军民的承诺。封家军一路践行了“降则不杀”,暗中痛击了大量摇摆不定之人的斗志,因而一路以来碰到的敌人,败就一溃千里,鲜少有拼死抵抗的。 封野站在三军之中,头顶的血红狼首大纛旗,迎着西南风舞动,一个硕大的“封”字就像拥有巫力的符箓,令人望之生畏。他用了五年的时间,从一个亡命天涯的死囚,变成了逐鹿中原的狼王。 他看着不远处的延州,他眼里没有一张张拉满了的弓,也没有黑洞洞的炮口,他仿佛透过这并不雄伟的城池,看到了紫禁城,他的双眼中,写满了凌于九霄之上的野心。 号角声戛然而止,大军瞬间归于平静。 封野低头看了封魂一样,封魂抖了抖身上的金红软甲,气沉肺腑,颈项冲天,对着悬挂于顶的满月发出了响彻云霄的狼嚎。 敌军无不毛骨悚然。 王申拔出佩剑,大声吼道:“放箭——” 战鼓喧天,箭如飞蝗,交织往来于夜空之上,弓箭手放出第一波箭后,整齐划一地蹲地补箭,步兵则训练有素地将盾甲举过头顶,连成一片又一片的铜墙,挡住了大部分流矢,当仍有不少士卒倒地,延州城楼之上更是惨叫不止。 “放箭——” 盾甲破开,弓箭手起身、拉弓、放箭,一气呵成。 起初双方往来的箭雨尚有时间规律可循,但三轮过后便再无章法,一片又一片的士卒倒下了,城楼上的敌军下雨一般往下掉。 号角三长一短,那是封野下令攻城。 步兵阵营从两边退开,大炮和投石车被推了出来,朝着延州城发起了猛攻。 一时间,火炮和巨石疯狂地袭向了城墙,延州城上八门红衣大门也齐齐咆哮,震天的爆炸声令大地亦为之颤抖。 燕思空看着如蝼蚁般被炮火撕碎的将士们,被火光映衬得忽明忽暗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情绪。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炮火和巨石将城墙砸得千疮百孔,敌军的尸首伏满了城楼,但又源源不断地替换上新的。 太原城是真正的当代雄关,但延州不是,城高城厚都不突出,这也是尽管延州兵马、粮草充足,封野依然敢以仅仅倍数之兵强攻的原因,这几台漂洋过海、重金买来的风神大炮,将会把泥石城墙像豆腐一样撞碎。 倘若二十多年前的卓勒泰有如此厉害的大炮,区区广宁怕是连第一次攻城都守不住。 不过,延州城配的红衣大炮也不是吃素的,封家军亦损伤惨重,如果迟迟不能压制延州的火力,就算把城墙像皮一样扒了,他们也难以靠近。 燕思空道:“狼王,此时我们吸引了东城门的主力,或可派兵去偷南城门。” 封野点点头,下令张榕领兵一万,带着云梯去攻南城门,若张榕能破开南城门,他们就从南城门入城巷战,即便不能,也能分散东城门的兵力。 “报——”传令兵自三军中策马奔来,直跑到封野身边:“狼王,太原出兵了!” 封野眯起眼睛:“加紧攻城!” 张榕领兵绕向南城门。 火炮依旧轰鸣,投石车投掷的巨石木块砸得延州城墙石土飞溅,城墙已然破损不堪。 封野下令上云梯。 燕思空拉住他:“再等等。” 此时城楼上的反击依旧颇猛,上云梯定然伤亡惨重。 封野凝重道:“我担心伏兵挡不住罗若辛。” “罗若辛自视甚高,一场大败一定令他比从前更加谨小慎微,以太原至延州的距离,他就算冲破了伏兵,天明之前能到已是快的。” 封野深吸一口气,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焦灼遍地、血流成河的战场。 这无疑是他们打过的最惨烈的一战,自蜀地至中原,封野碰到过的敌人要么没有延州强大,要么靠着文斗解决了,攻城实属下下之策,却不得不为之。 双方的大炮毁了多架,死于炮击的尸体堆满了整片战场,呛鼻的硝烟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儿,闻来令人作呕。 封野见时机已到,下令上云梯,并许先登城头者重赏,擅自后退者立斩。 四辆云梯车顶着飞矢流石冲向了残破的城墙,不断地有士卒倒下,又有新的补将上来,云梯车行过的碾痕被尸体覆盖,他们冒死将云梯车推到了城墙根,一批又一批地士卒登上云梯,爬向城楼,迎接他们的是利箭、刀枪、石木、沸水、火油,于是一批又一批的士卒摔下云梯,在墙根下堆起尸山血海。 前有加官进爵的封赏,后有退步则斩的军令,他们疯了一般涌上城墙,第一个士卒跳入了城楼,很快就被刀剑贯穿,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当越来越多的人跳上了城楼,此势已一发不可收拾。 延州城破! 封野握着缰绳的手发出咯咯地声响,他拔出佩剑,厉声吼道:“全军出击,拿下延州!” 天方破晓,三军如饿狼扑食,冲向延州城,喊杀声震荡山河,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封家军以所向披靡之势,一夜间攻破了延州,入城后,是一阵激烈但短暂的巷战,眼看大势已去的延州将士断断续续地投了降。 诸侯纷争不比外族入侵,将士们没有弥天仇恨,封野一直践诺“降则不杀”,因而也没有国破家亡的忧虑,尤其在皇室不得人心的情况下,自然大多不愿白白送死,所以败则必降。 日出以后,千疮百孔、血流漂橹的延州城暴露在天光之下,残尸遍布城墙内外,惨景宛若人间地狱。 延州守备自刎,降兵过万。 传令兵来报,罗若辛出兵来援,遭遇伏兵激战,我军不敌撤退,但罗若辛得知延州已破,也无奈撤兵了。 入主延州后,他们需要做的事很多,首当其冲的就是清理战场,盘点战损,安顿伤残,修复城墙。 封野和燕思空两天一夜没合眼,尽管疲累不堪,但亢奋更甚。 拿下延州,意味着他们有了攻取太原的机会,此番两战皆利,实在令人欣喜若狂。 好不容易得了一会儿喘息之机,封野和燕思空草草吃了顿饭,期间也在不停商议着军务。 吃完饭,封野勒令燕思空留在帐内休息。 “休息?”燕思空反驳道,“哪有空休息,延州的粮库我还没看呢。” 封野命令道:“延州城的一切都跑不了,不必急于一时,你脸色太差了,去睡一觉。” “现在叫我如何睡得着。”燕思空面显喜色,“延州城破,太原指日可待了。” “睡不着就闭眼睛躺着。”封野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推进内帐,按在了床上。 “那你呢?”燕思空看着封野,“你亦是满脸倦容。” “我没事,我还要去……” 燕思空握住封野的手:“身为三军主帅,保重身体是重中之重。” “我身体好得很。”封野捏了捏燕思空的脸,嘴角轻扯,“你应该最是知晓。” 燕思空淡笑:“身体好,也不该吃年轻的老本,你可知当年三国纷争,为何最后天下归晋,就是因为司马懿活得最久。” 封野坐在他身边,挑了挑眉:“你总有道理。” “道理之所以为道理,就是因为它是对的。”。 封野拉着燕思空,一同仰倒在了榻上:“那我便陪你休息一会儿。” 燕思空嗤笑:“陪我……” “我真的胜了。”封野突然喃喃说道。 燕思空偏头看着他。 “你可知……有时我恍然之间,觉得自己在做梦,我是真的领着两千封家军,一路打出了二十万大军,打下了十数座城池吗?” 燕思空笃定地说道:“是的。” 封野闭上了眼睛:“我胜的越多,我便越怕败,最近我时常梦到爹,他在梦中似乎想与我说什么,但我从来听不清。” “你如今已独当一面,是当世第一神将,靖远王殿下怕是没什么能教导你的了。” 封野摇了摇头:“爹看着我的眼神,很是忧心。”也许他知道,梦里的那双眼睛在忧心什么,那分明是自己的心魔,这世上只有他知道自己藏着怎样的野心,而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燕思空。 燕思空握紧了封野的手:“待你杀进京师,亲手了结谢忠仁的那一天,你便不会在再梦中迷茫了。”他将谢忠仁投入大狱后,便鲜少再梦到当年那个断头台,复仇,令人同时沉陷与解脱。 封野轻轻“嗯”了一声,反握住了燕思空的手,紧紧地握着。 第221章 延州一战,封家军共伤亡三万余人,又得降兵一万余人。 一夜之间,伤亡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如今正直盛夏,尽管用了最快的速度掩埋尸体,依旧挡不住满城飘荡的腐臭和血腥味儿,久久不能散去。不过,以延州、庆阳为据点,拿下周遭的弱小城池对他们来说已是探囊取物,他们将从这些府道中征上更多的兵马和更多的粮草,然后去征伐更大的城池、更广阔的江山。 稳定好延州,封野即刻派出了使臣去太原,一来说降,二来伺机贿赂太原官将,延州一战的惨烈,让封野和燕思空都不想再打攻城战,以太原的坚城高墙,兵多粮足,要攻下这样的城池,难如登天。 他们也收到一些线报,朝廷打算再从两湖调兵十万,一来增援太原,二来很可能会去攻打庆阳。如此一来,朝廷便无力再向云南增兵,陈霂将得以喘息之机,如今双方僵持不下,接下来,恐怕拼得就是粮草了。 陈霂再次来信,说朝廷的粮草估计过不了冬,但中庆的粮草同样难以熬冬,他起了出城一战的意。 燕思空连忙给他回信,让他务必据险以守,不要应敌,等到朝廷挨不住退兵的那一天,胜利信手拈来。 写完信,燕思空叫来阿力,令他将信送出去。 阿力揣好信,就离开了营帐,可很快地,他又一步步恭敬地退了回来。 燕思空转头一看,封野正迎面大步走进来。 “阿力,你先下去。”燕思空道。 “站住。”封野的声音不大,但自有威严。 阿力为难地看着燕思空。 “怎么了。”燕思空不解道。 封野背着手,上下打量了阿力一番,面无表情道:“拿出来。” 燕思空一怔,微眯起了眼睛。 阿力则看着燕思空,没有动作。 “把信拿出来。”封野加重了语气。 燕思空轻声道:“阿力,拿出来,然后退下。” 阿力拿出了信,递给了封野,并退出了帐篷。 封野当着燕思空的面拆开了已经封好的密信,匆匆一扫,却发现里面有诸多暗语,不能尽详其意。 封野看向燕思空,质问道:“你和陈霂暗中书信往来多久了?” “一直都有。”燕思空平静道,“怎么,难道狼王刚刚知道我在助他?” 封野目光一冷:“你要与他通信,为何不用我的信使,偏偏要暗中用佘准的江湖路子,还写只有你们二人看得懂的暗语,你说过不会再欺瞒我。” “我与楚王一直都这样联络,若冒然换了渠道,他岂不起疑?我早前与你说过,云南之危我来处理,你也同意,何来的欺瞒?” “你是我的谋士,却以这样的方式与陈霂私通信件,你就不怕我起疑?”封野狠狠将信扔在了地上。 “我与他联络,是为了助他保住中庆,积蓄力量,他日与你汇兵,并吞天下。”燕思空皱眉道,“你又在怀疑我什么?” 封野抿着唇,双拳在背后紧握,尽管他明白,没有燕思空去稳住陈霂,陈霂很可能保不住云南,可当他的斥候探知燕思空与陈霂在暗中联络,用的还是暗语时,他无法不去猜测这些暗语背后都代表着什么意思,有没有他不想看到的内容。 燕思空捡起了信,心里堵得慌:“这封信,是我劝陈霂沉住气,千万不要出兵,等敌军粮草耗尽自然退兵,你觉得我会与他说什么?” 封野深吸一口气,只要一牵扯到与燕思空有关的私事,他总是难以克制自己的脾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还是不能对此人淡然处之,他低声道:“于公于私,我都不喜欢你用我看不懂的暗语跟陈霂往来书信。” 燕思空叹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些暗语指代的意思。” “你也可以瞎编。” “那你到底要我如何?”燕思空沉声道,“你一面要我控制陈霂,一面又不愿我与他联络?你若掌控得了他,自不必我……” “我早晚可以!”封野低吼一声。 燕思空浑身一僵,直直地盯着封野。 封野阴冷地说道:“早晚有一天,你只需讨好我一人便足够。” 燕思空感到一丝寒意侵骨,封野掌控得越多,就越像“狼王”,而那个记忆中单纯恣意的少年,渐行渐离,他真的害怕,有一天他在这个男人身上,再也找不到他所熟识的封野的影子。 看着燕思空僵硬的神色,封野顿了片刻,走了过去,将他揽入怀中:“我诸事繁忙,脾气难免急躁,你懂吧。” “……嗯。” 封野抚摸着燕思空的背脊:“我说了要对你好,便会做到,但你不可以隐瞒我任何事,往后你与陈霂有联络,必须告诉我。” 燕思空面无表情道:“好。”在封野身边的日子,依旧是如履薄冰,哪怕比从前好了不少,他也时刻不敢松懈,生怕哪里又挑起了封野的疑心,不免一场质问与争执。 “待我拿下太原,我会让你带兵,如何?”封野在燕思空耳边低语。 “多谢狼王。” 燕思空淡漠的语调令封野心口堵得慌,他抬起燕思空的下巴:“你不是想要兵权吗?我会给你的。陈霂给得了你的,我会给你,陈霂给不了你的,我也会给你。” 燕思空定定凝望着封野的眼眸:“陈霂之于我,只有君臣、师生之情,你大可不必如此忌惮他。” “我忌惮的,是他对你的非分之想。”封野低下头,在燕思空唇上印下一吻,“我只要一想到他想对你做这些,我就难以忍受。” “那便不要想。” 封野露出一个冷笑,再次浅吻那柔软的唇瓣:“我会让他,不敢想。” —— 去往太原的使臣回来后,探知了一些新的情报,罗若辛是太原总兵,但朝廷给太原增派的三万援军的将领汪昧,与其时有摩擦,尤其在罗若辛中伏后,对他更加瞧之不上,认为他沽名钓誉。 燕思空派人打探了一下这个汪昧,此人乃武举人出身,据闻相貌俊朗,风流倜傥,领兵打仗自有一套,是一员大将,他与罗若辛一样,都想在太原一战上大显身手,罗若辛怕他抢功,袭营根本不带他,反而授之以柄,俩人之间的关系愈发微妙。 与封野商议后,他们打算利用此二人的矛盾,离间之。 他们先是在城中散布汪昧有意投降的谣言,然后重金收买了罗若辛的家仆,将汪昧的一副画像,藏入了罗若辛小妾的闺房里,听闻汪昧所到之处,都令当地女子倾慕不已,若罗若辛发现自己的小妾藏了汪昧的画像,恐怕要把脸都气绿了。 接着,燕思空给祝兰亭写了一封信。 自燕思空离京后,为了安全着想,与祝兰亭的联络极少,但不曾断过,佘准和祝兰亭是他了解京师情况的主要来源,祝兰亭也在等着他拥楚王进京承继大统。他要祝兰亭上奏昭武帝,弹劾罗若辛无能,不禁中计遭伏,且对延州见死不救,要昭武帝将太原的兵马大权交给汪昧。 待罗若辛得知消息,公仇私恨之下,他必然要先下手为强,想办法除掉汪昧,而要除掉汪昧,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这刀,自然最好是封家军的刀。汪昧也是聪明人,不可能没有防备,他们就可以坐山观虎斗,看俩人能斗出个什么结果。 这离间之计,是自古庙堂沙场上屡试不爽的第一妙计,只要计成,甚至可以轻易颠覆一个国家,难以从外部攻破的三丈雄关,他们要想办法从内部击溃! 不久之后,他们就接到了罗若辛被弹劾的消息,早在延州失守之初,罗若辛已经上书请罪,敷陈原委,由于他父亲是前朝功勋大将,此时朝廷又缺人,他自认虽然有过,但不至被撤换,可现在遭到弹劾就不一样了。 朝廷还未有所决断,消息已经传到了太原,燕思空料想此刻的罗若辛定是焦急万分,毕竟京师离太原这么近,一道圣旨下来,两三日就能到,他的总兵之位,恐怕不保。 很快地,罗若辛就指使自己在朝中的同乡御史,上书称坊间流言,汪昧已被封野收买,有通敌叛国之嫌。 汪昧又快马加鞭令信使将自己的奏折递往京师。 至此,二人已是势同水火,只欠一个爆发之机。 封野和燕思空静观二人斗法了两个月,觉得时机已到,该有所行动,借机除掉一人。 第222章 封野又派出曹雨,带着大军跑到太原城下叫阵,这回倒不再辱骂些市井下流词儿,燕思空给了他们一句话,令全军齐喊。 于是身为太原总兵的罗若辛,每日都能听到城外震天响地吼着令他气血攻心的话——谢罗总兵百里送俘。 如此喊了几日,一天夜里,封野突然派出三万兵马,偷袭太原在荣元山上的粮仓。 那粮仓有两万重兵把守,且地势险峻,山道狭窄,易守难攻,攻下此粮仓的难度不亚于攻下太原城。 攻袭粮仓,罗若辛自然要派兵来援,而他派出的将领,果不其然,就是汪昧。 汪昧与钱寸喜所领的三万大军遭遇后,双方混战,钱寸喜很快不敌,也不恋战,立刻鸣金撤兵,逃回了延州。 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说了汪昧在混战中身中流矢,重伤不起的消息。 封野立刻斥重金,收买了汪昧的一个亲信,让此人去策反汪昧,许了汪昧赐爵封侯。 汪昧自然能猜到是罗若辛想在沙场上趁乱杀了他,如今他没死成,却不代表就安全了,朝中文臣正为如何惩处罗若辛争得不可开交,除非皇帝真的将罗若辛就地撤换,否则他还能躲过多少暗箭?可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更何况罗家战功赫赫,也不好随意处罚。 燕思空以封野的口味,给汪昧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表达了自己拥护明主,救难天下的赤子之心。 但汪昧并未回信,从其亲信口中得知,汪昧不愿做叛臣,犹豫不决。 燕思空知道,汪昧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在等朝廷的审判,倘若朝廷真的将罗若辛换了,太原兵权将落入汪昧手中,可若反之,他不信汪昧不害怕。 可朝廷究竟打算怎么处置罗若辛,却不是燕思空能够预料的了,在他和封野看来,罗若辛是去是留,对他们都有利。 没过多久,朝廷的圣旨到了太原,罗若辛被连降三级,罚俸三年,但暂且保留世袭封号和总兵之职权,令其将功折罪。 这惩罚便等于没罚,可谓天助封野,果不其然,没过几日,他们就收到了汪昧的回信,信中血泪痛斥罗若辛对他的迫害和朝廷的不公,愿意追随楚王,追随狼王。 于是,他们与汪昧约定了一个满月,那个月圆之夜,封野将率大军在半夜挺进太原,在收到汪昧打开城门的信号后,一举攻入太原,与汪昧里外夹击,拿下城池。 炎炎夏日之下,封野暗中筹备着这场大战,他踌躇满志,胸中翻滚着即将征服中原的那颗野心。 终于,他们等到了入秋前的最后一个十五,封野亲率着七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来到太原城郊时,乌云遮月,天地间漆黑一片,只有太原城楼上悬挂的灯火,能够略微描绘它的轮廓。 太原高墙深涧,箭塔林立,城高五丈,袤延几里,墙厚丈余,藏兵数万,光是护城河就有几丈宽。如此漫漫雄关,飞鸟插翅难过,何况是血肉之躯,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坚固的城墙,没有二十万大军,绝无底气强攻这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遥望着黑暗中那高城的魔影,封野眸中跳动着旺盛的火光。 燕思空亦盯着前方,大战在即,他的心脏又不可抑制地狂跳着,成败就在今夜,若能拿下太原,他们就真的有了入主京师的力量,介时封野一跺脚,天下也要为之颤抖。 太原城墙上,最南端的灯火突然灭了一下,复有燃起,反复两次,那是汪昧让他们进攻的信号。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燕思空道:“令张榕为前锋,去探虚实,以防有诈。” “张榕。”封野喝道。 “末将在。” “领五千兵马为大军探路。” “诺!” 张榕带着五千兵马,冲杀下山,封野等人在其后跟着。太原城上顿时骚乱不止,不断有士兵涌上城楼,拉弓射箭,但那稀疏的箭矢无法阻拦大军排山倒海之势。 当张榕快冲到城下时,悬索桥被缓缓放了下来,城门也从内打开了,张榕一马当先,冲过了悬索桥,杀入城中! 封野大喜,命大军全速进军,黑夜之中,战鼓雷动,喊杀声冲天,那城门洞开的太原,在他们眼里变成了打开栅栏的羊群,他们将冲杀进去,夺下中原第一雄关! 一路冲到了城门下,城内已是一片修罗场,封野命燕思空在城外带兵御后,他要亲自上阵杀敌。 燕思空仰头看着眼前高耸的太原城,突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大军不断涌入城内,封野也策马穿过了悬索桥,可当他就要进入城中时,他突然勒住了缰绳,左顾右盼。 封野转过了脸来,在大军中寻找燕思空,燕思空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他,此时火光盈盈,俩人隔着护城河相望,尽管看不清对方的脸,却仿佛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彼此的表情。 临要进城了,他们都发现了蹊跷之处,一是这城门开得太轻易了,不免令人心生怀疑,二是此时正直盛夏时节,城楼悬灯处却没有聚集蚊虫,那些蚊虫最爱围着火光,老远都能瞧见一群黑乎乎的东西,可悬了这么多灯,只有零星少许,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蚊虫被大量的活人吸引了去。 封野大吼道:“有埋伏,撤兵!” 燕思空亦在同一时间下令:“城内有诈,鸣金收兵!” 退兵的钲声一响,出击的战鼓在下一瞬响彻夜空,原本只有稀疏兵力的城楼上,突然冒出了数不清的脑袋,各个手持弓弩,箭雨倾泻而下,城内也响起了火铳的声音,惨叫声不绝于耳。 悬索桥的吊索发出轮转的响声,桥被慢慢拽了起来。 封魂发出焦急地狼嚎,奋不顾身地朝护城河冲去。 燕思空声嘶力竭地喊道:“封野,回来——” 封野一夹马腹,醉红顶着箭雨疯狂地冲向了悬索桥,此时悬索桥已经升了一人多高,醉红四蹄发力,生生剁掉了悬索桥边沿的木屑,马身飞向了半空中,如插翼的巨鸟,带着封野飞过了护城河,敏捷地落在了地上。 封野甩着长枪,连连击落朝他扑射而来的利箭,但一只箭矢却眼睁睁地穿透了他的胸甲。 “保护狼王,保护狼王!”燕思空无视身边穿梭的流矢,他双目赤红,嘶声大吼着。 重甲兵举着盾牌围了上来,将封野和封魂遮护起来,钲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大军如潮水般来,又如潮水般走,狼狈不堪地败退而去,而那些中了埋伏被困在太原城内的将士,恐怕再也看不到下一个天光了。 箭雨未停,而火炮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炮弹落地开火,将封家军炸得溃不成军。 封野顾不得伤痛,狂吼着整顿军形,有序撤退,他知道前方定有伏兵,而后方定有追兵,命王申带精兵开路,自己又带重兵殿后。 路上果然遇到伏兵,王申作战勇猛,带领的封狼骑是封家军的精锐,各个能以一当十,硬是为大军拼杀出一条血路。 而封野与燕思空在后方,也果然看到太原城中放出追兵,他们早有准备,令火铳部队应战追兵,双方杀得你死我活,伏尸遍野,封家军一路损兵折将,太原追兵也没有讨到好,追了几里就退了。 扫清了伏兵追兵,封野已是脸色惨白,肩上血流如注,但他强撑着不曾倒下,他就是封家军的军旗,他若倒了,三军就倒了。 燕思空心痛难当,命大军让出一条通路,让醉红带着封野尽快返回延州医治。 令燕思空万万没想到的是,跑了几里后,太原追兵去而复返,又来追杀他们的尾军,这一次他们防备不足,死伤惨重,逃跑的路上一路已血尸铺就。 回到延州时,封家军潦倒狼狈,伤残遍地,各个如斗败的公鸡,连眼神都失去了生气,与出发时那雄心勃勃的滔天士气竟如云泥之别。 “快,叫大夫!”燕思空亲自将封野抱下了马,封魂护在封野身边,呲着牙不允许燕思空以为的任何人靠近。 将封野扶到军帐内,燕思空双手颤抖着解下封野的铠甲。 封野面上冷汗淋漓,他半眯着眼睛,低声说:“我没事,去、去整顿三军……” “有王申将军在,你此时只要好好疗伤。”燕思空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封野的胸甲,却被箭头卡着,看着封野肩胸连接处不断涌出的鲜血,他眼圈顿时湿了。 燕思空心中充满了悔恨,是他们急功近利,是他们自负轻敌,竟就这样落入了敌人的陷阱,不仅遭此惨败,封野也受了伤。 他不敢想象,若当时他们再慢一些发现蹊跷,若醉红没能带着封野飞越护城河,若封野此时与张榕和几千将士一样被困在了太原城内,他当如何? 封野伸出手,轻轻拭了拭他湿润的眼眶,低声道:“别怕,我没事,我封野,今日在此一败,定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大夫提着药箱匆忙冲了进来。 封魂炸起浑身的毛发,露出锋利地獠牙。 “魂儿,退下!”燕思空厉声道。 封魂“呜”了一声,犹豫片刻,重新爬回了封野脚边,用脑袋顶着封野的小腿,发出“呜呜”地声音。 大夫用匕首切断了箭头,剪破了里衣,他沉声道:“狼王,属下要拔箭了。” 封野面无表情道:“拔。” 大夫握住箭,狠狠一抽。 封野只皱了皱眉头,没有发出半丝声音,燕思空却觉得那箭像是刺入了他胸腔一般地疼。 鲜血狂涌,浸透了身下的床榻,大夫拿出银针,一根一根地封住了周围的大穴,然后给封野喝了五麻散,再处理创口。 燕思空守在一旁,握着封野的手,看着他胸口那触目惊心的血洞,简直心如刀割。 封野喝了麻药,神智迷惑起来,他小声说道:“太原城内,有高人。”说着就昏了过去。 第223章 天明之后,燕思空得到消息,张榕将军遭伏之后当场战死,封家军在太原一战折兵一万五千,被俘三千,伤者近万。 这是封野自起兵以来遭遇的最大败仗,若不将初攻茂仁而不破的试探进攻算在内,这也是封野的第一次败仗,亦是他燕思空的。 燕思空看着尚在昏迷中的封野,轻轻用浸了酒的布巾擦拭他的额头,指尖轻触那正在发热的皮肤,只觉得滚烫。他已经守了一夜,他要守到封野睁开眼睛为止。 他燕思空这一生,胜了很多,也败了很多,对了很多,也错了很多,他从不认为他和封野能百战百胜,即便是看上去再寡众悬殊的战斗,在生死沙场上都有无数的可能,只是这一败,败得他格外悔恨与不甘。 他们不仅仅是败于自大和轻敌,他敢确定,他们已经成功挑拨了罗若辛和汪昧,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绝不会在那样的情形下还同仇敌忾,唯一的可能,就是有局外之人识破了这离间之计,并将计就计给他们设下陷阱。 封野在昏迷前说,太原城内有高人,不错,那个高人,恐怕正好姓沈。 若他们仅仅是遭伏,那么至多是他们被接连的胜仗冲昏了头,轻视了罗若辛和汪昧,让他们怀疑太原有“高人”的,是撤退之后的那两番追兵。 撤退,是行军打仗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与进攻一样需要严明的军纪和有序的阵型,英明的将领,无论遭遇怎样的情形需要撤兵,哪怕是逃跑,都会用重兵殿后,就是为了防止追兵。 兵法云“归师勿遏,穷寇勿迫”,都是这个道理,但也并非所有的归师、穷寇都不能追,假使对方是惨败之下溃不成军、落荒而逃,岂有不追上去一网打尽的道理。 封野将名满天下,罗若辛不会想不到封野会有御后军应战追兵,但此人好大喜功,好不容易一雪前耻,打败了神勇无比的封家军,还射伤了狼王,他自然觉得此时的封家军是丧家之犬,必须追上去给予痛击,所以他派出来的追兵与封野的精锐骑兵汇战,能在平地上打败威震四海的封狼骑的队伍,至少当世是不存在的,他们果然一丝一毫没讨着好,悻悻而归。 此战若到此为止,还属寻常,但太原派出来的第二番追兵,才是封野说出“太原有高人”的原因。 第一番追兵败去后,他们自然不会想到罗若辛还会派人再追,便将封狼骑调去中路军抵御路上的伏兵,恐怕连罗若辛自己也不会想到,他还会再派追兵,追击此时已经没有重兵御后的封家军,造成第二次追击伤亡惨重。 第一次追兵不该追,追则两败俱伤,但罗若辛执意追,这说明太原城内的高人拦不住罗若辛,第二次追兵是神来之笔,绝不是罗若辛想得出来的,定是有人指点。 燕思空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人——沈鹤轩。 朝廷定是无人可用了,才想到这唯一曾经拦住过封野的人,虽然此人口无遮拦,刚直倔强,连皇帝也敢面斥,但恐怕是这世上仅有的,能与他燕思空分庭抗礼的智者。 燕思空悔恨的,是他多次有除掉沈鹤轩的机会,却一直没有舍得下手,甚至亲手放走了这个劲敌,才使得他们在太原遭此惨败。 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可他最不愿的,就是让封野代他承受。 看着病榻上昏迷不醒的封野,燕思空默默执起他的手,贴着自己的面颊,心中惟愿封野能尽快康复,正如封野所言,他们失去的,一定会加倍讨回来。 —— 受伤加高热不退,封野足足昏睡了两天,体温才降了下去,人也幽幽转醒。 他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燕思空憔悴的面容和担忧的眼神,他浑身无力,胸腔剧痛,但还是勉强朝着燕思空伸出手。 燕思空握住了他的手,如释重负:“你总算醒了。” “我……睡了多久。”封野一张嘴,发现自己声音沙哑不堪,喉咙更是烧得干痛。 燕思空给他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头,喂他喝了下去,并道:“两天,你发热了。” “许久不曾生病了。”封野低声道。 “你受伤了,身体自然会弱一些。”燕思空抚摸着封野的脸,柔声道,“箭没有伤到要害,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封野扯了扯嘴角:“我少时受过更重的伤,这算不了什么。” 燕思空沉默了,封野身上有多少伤痕,他最清楚不过。 封野深吸一口气,眼神黯然:“我军损伤多少?” 燕思空顿了顿,将伤亡情形如实汇报。 封野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都在微微颤抖,明显在隐忍着怒火,这是名震天下的狼王的第一次失利,愤怒,羞辱,不甘,来得比身体的伤痛还要猛烈。 “是我们自大轻敌了。”燕思空小声说。 “我看不止。”封野冷道。 就在这时,侍卫走进了营帐:“燕大人,太原总兵……”他见封野已经醒了,忙跪在地上,喜道,“狼王您醒了。” 封野沉声道:“太原总兵怎么了?” “呃……”侍卫手中托着一个木箱,“太原总兵派人……送来这个。”他越说声音越小,这木箱的尺寸,很容易让人想到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他知道不该给受伤的封野看,却没想到封野已经醒了。 燕思空斥道:“你先下去,没看到狼王累了吗。” “是。” “站住。”封野撑着床榻要坐起来。 “封野,你别乱动,会牵动伤口。”燕思空想要按住他,却不敢使力,见他执意要起来,只好将他扶起来,在他背后垫上软枕。 封野用颤抖地手指着那木箱:“打开。” “封野……” “打开!” 侍卫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箱。 箱子里放的,正是张榕的人头。 封野气血攻心,满面狰狞,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封野。”燕思空将他的脸掰了过来,冲着自己,“张榕将军战死沙场,走得忠贞英勇,你要为他报仇,为封家军报仇,不要中了他们的计。” 封野用力喘息着,痛心疾首:“张榕,从蜀地便追随我,忠勇双全,屡立战功……” “我知道,我会代你抚恤他的家眷。”燕思空朝他侍卫道,“下去,令内务营筹办张将军的丧礼。” “等等……”封野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复下心绪,沉声道:“那里有封信,给我。” 箱子里果然有一封信,侍卫递了上来,才默默退下。 燕思空缓缓摊开了信笺,上面只有短短一首诗: 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 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 治乱抚危兮,从吾所志。 道不相同兮,不相为谋。 落款是——沈鹤轩。 封野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他!” 燕思空只觉急怒攻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沈鹤轩,我因为惜才,一次次放过你,你非但不感恩,还设计害我,害封野,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带着你的愚忠重新投胎! 封野一把团起信,扔到了燕思空脸上,怒道:“这就是你妇人之仁的下场!” 燕思空垂下眼帘,沉声道:“是我的错,我后悔没有杀了他。” “你……”封野剧烈咳嗽了起来。 “封野!”燕思空担忧地扶住他,生怕他牵动伤口,可已经晚了,他分明看到肩上的白纱渗出了血来,燕思空鼻头酸涩,他用力咬住了嘴唇,仿佛只有疼痛能稍微减轻他对自己的愤恨。 封野咳了半天,才平复下来,他抬头看着燕思空,见他将自己的嘴唇咬得渗出了血来,顿时不忍,他伸出手,轻轻掰开了燕思空的牙关。 燕思空红着眼圈看着他。 封野轻声道:“难得见你认错,难得见你后悔。” 燕思空看着封野惨白的脸色,心里难受到了极点。 封野单手将他拥入怀中:“你听着,我封野不怕败,不怕输,所有挡在我面前的敌人,我早晚会一一斩于马下。太原也好,京师也罢,都将是我的囊中之物,这等恩将仇报的小人,拦不住我的封家军!” 燕思空点了点头:“没错,没有人阻得了封家军。”他目光坚毅而冰冷,“封野,我一定会为你拿下太原。” 封野将脸埋入燕思空的颈窝,闭上了眼睛,那狭小的一点温暖,能令他暂时忘却伤痛和挫败,羞愤和失意,这世上再无一个人,能给予他这些。 第224章 封野养伤期间,延州城内大小军务都是燕思空在主持打理。 封野的属下将领并不买账,他们知道燕思空的本事,但也知道俩人的关系,更知道燕思空传遍天下的恶名,他平日在封野身边出谋划策,无人敢多言,可如今打了败仗,他们自然将其归咎为燕思空,而不是英明神武的狼王,对他的鄙夷和猜忌没有了狼王的震慑,便肆无忌惮地流露出来。 幸好王申识大体,此人虽然脾性刚烈,但他是当年随着封长越逃出大同的封家军旧人,对封家死心塌地, 他帮着燕思空压制这些将领,才让政令得以执行,但燕思空也受尽了刁难和白眼。 不过,燕思空并未将这些武将的放在眼中,他什么样凶险的敌人没斗过,他只是在等待一个修整他们的机会。 让他真正头疼的,是元少胥的不消停。他趁机来向燕思空要张榕的位子,他在伏击罗若辛、进攻延州时确实随着王申立有战功,封野该赏的都赏了,也对他略有提拔,但他仍不满屈居王申之下,认为自己可以代替张榕。 此事被燕思空断然回绝,张榕统领的兵大多是当初跟着他一同从蜀地揭竿起事的,后又归顺了封野,那些兵平素只说自己的家乡话,且彪蛮好战,接替张榕的将领他和封野早有人选,怎么都轮不到元少胥。 被拒绝后,元少胥扔下几句嘲讽,忿而离去。 燕思空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感慨,哪怕过去了二十年,元少胥对他的嫉恨并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封野,军中无人知晓他们的兄弟关系,但元少胥自己知道,他身为元家大哥的自尊正被他和元南聿受到的器重所折磨。燕思空虽然不喜他,可倘若他真的有本事,也不会阻拦封野重用他,可惜他才不敷用,以后还得小心防备此人才是。 为了稳定军心,封野召集将领们见了一面,让人看到他正在好转,但又暗中向太原放出假消息,说封野其实伤得很重,恐怕命不久矣。 以现在的情形,不能冒然出战,要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他们还没有好的对敌之策,但先放松敌方的戒备总没有错。 不久后,燕思空听说那个被他们收买的汪昧的亲信,被吊在了太原城楼上,暴尸三天三夜,以儆效尤。 又得到线报,沈鹤轩是主动请命来太原的,一开始罗若辛对他并不理会,但自他识破离间计,并将计就计诱伏封家军后,现在便对他言听计从了。 燕思空知道,现在横亘于俩人面前的,不仅仅是太原那巍峨的城墙,还有一个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这一仗将比他们所预想得还要艰辛,还要困难。 但无论眼前是刀山还是火海,拦路的是妖魔还是鬼神,他相信他和封野一定能披荆斩棘,有些人天赋雄才,生而就要叱咤风云,拨弄乾坤,他相信他是如此,封野亦是如此。 —— 这日燕思空,回到帐篷,就见封野正卧在榻上看书。 “你怎么又起来了。”燕思空走过去,夺下了他手里的书,“大夫都说了让你好好躺着养伤。” 封野抱怨道:“整日像个死人一样躺着,我哪里躺得住。” “你伤还没好,随便乱动可能会扯开创口。”燕思空轻轻掀开他的里衣,查看肩窝处缠绕的白纱,尽管依然有血迹渗出,但已经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他道,“你好得越快,不是躺得时候越少吗。” “无妨,这点小伤,能奈我何。”封野抓住燕思空的手,“这些日子都是你在处理军务,感觉如何?” 燕思空苦笑道:“累。” “这帮人可不好相与,他们为难你了吗?” 燕思空淡笑:“无妨,若连他们都不能降服,那我早在过去不晓得死多少回了。” “我相信你有办法。”封野默默地注视着燕思空,“听说沈鹤轩把汪昧的舅舅吊在城楼上了。” 燕思空点点头:“三天三夜,让全城军民看足了叛徒的下场。” “此人或许会是我大业路上的最大障碍。”封野目光冰冷,“可惜当时刺客没能杀了他,现在城内防守森严,无法下手了。” “我们还有别的办法打败他,此人虽然腹载五车,但致命的缺点有很多,我了解他。”燕思空笃定道,“我说了,我会为你拿下太原,决不食言。” “你可想过。”封野的双眸漆黑幽森,深不见底,“陈霂是故意放他走的。” 燕思空一怔。 “陈霂将他放走,也许并非是顾念师生之谊,也不是怕他束手束脚,而是为了让他牵制我?” 燕思空深深地望着封野:“你为何会这样想?” “我为何不会?陈霂一直防备我,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燕思空皱起眉:“陈霂现在唯一的依仗就是你,他防备你做什么?若你败了,他连云南都踏不出去,他又怎么会故意让沈鹤轩来阻拦我们?” “是吗?当初你在云南时,帮他挑选了宁王之女,倘若他真的成了宁王的女婿,宁王身在要地,富甲一方,随时都可以集结几万兵马助他抵御朝廷的平叛军,只要他能离开云南,以他大皇子的正统出身,何愁一路上没有诸侯响应?那个时候,他还需要我吗?”封野眉眼间尽是寒意,“当时他也没想到,造化弄人,宁王会被一颗枣核噎死吧。” 燕思空失神地看着封野,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都在脑中捋了一遍,发现封野说得确实有理,他此前竟然一直没有想过?但他还是不愿意怀疑陈霂,他沉声道:“怕是你多心了吧,陈霂并没有大的本事,若没有我,他连现在这几万兵马都不会有。” “在你心里,他始终是那个对你言听计从、崇拜有加的小小太子,你一直不觉得他真正长大了,也不觉得他会脱离你的控制,因为你习惯了掌控他,他也故意在你面前做小伏低。”封野冷道,“万一你看轻了他呢?” 燕思空感到局促起来:“我知道他长大了,不如少时那般易于掌控,但他始终是相信我、依赖我的,他现在也不断像我们求助,你说他防备你,他防备你什么呢?” 封野眯起眼睛:“你说他防备我什么?” 燕思空心脏一颤,封野那一双犀利的狼眸中,迸射出了令他陌生的情绪,他脑中突然闪现了一个令他害怕的念头,尽管只是一闪而过,也足以让他胆寒,不过他很快就否决了,他摇摇头:“就算陈霂不愿意被你我操纵,他也别无选择,他心里清楚谁能助他坐上皇位,他不会做蠢事的。” 封野神情冷漠:“希望你说的是对的,但这个人,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如若不能控制他,我会杀了他。” 燕思空按住封野的手:“只要能杀进京师,陈霂必然只能遵从我们的安排,现在何需担心他,眼下最重要的是拿下太原,只要我们的刀剑足够锋利,就能令天下人臣服。” 封野那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却仿佛在酝酿着可怕的风暴,他寒声道:“没有人,可以阻挡我。” 燕思空看着封野野心勃勃的瞳眸,想着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心头杂乱不已。 封野说得对,他太过小瞧陈霂了,如果一个人是你从小看着、陪着、教着长大的,此人对你毕恭毕敬,对你深信不疑,偶有的反叛也马上跪地认错,换做任何人,恐怕都难以对这样一个人起疑心。但现在他也开始怀疑,陈霂放走沈鹤轩背后的深意了。 更令他忧心的,是封野的那番话,封野早已对陈霂动了杀心,只是碍于陈霂的身份,必须留着他牵制四方诸侯,而陈霂不必说,仅仅是因为私情,已经对封野嫉恨不已了。 也许他把事情想得浅了,或者说他不愿意把还没发生的事想得太深,所以他一直回避封野和陈霂之间微妙的关系,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件事定然是埋了祸根的。 只是这世上的麻烦,总是一样接着一样的,他眼前的尚且处理不够,哪里顾得上将来的。现在要紧的,是拿下中原,杀入京师,那鹿仍在林子里奔跑,尚不必讨论究竟归属何人,只要他们能掌握天下兵马大权,就算陈霂有一千个心眼儿,也不怕他不乖乖就范。 燕思空的眼神穿透了营帐,穿透了延州城,穿透了百里山野,仿佛看到了那巍然屹立的太原城,他们曾在那里损兵折将、狼狈败走,但早晚有一天,他会和封野昂首阔步地站在城楼之上,俯视中原,觊望京师。 = = 又一卷写完啦~ 下一卷就要杀向京师了! 第八卷 逐鹿中原(中) 第225章 自太原一战,已过去了月余,两方均没有什么大的动作,无非是练练兵,养养民。 对于沈鹤轩来说,他们最大的优势和依仗就是太原城,世人皆知封家军的精锐骑兵封狼骑骁勇善战,各个能以一敌十,是唯一能和恐怖的蒙古骑兵平分秋色的中原骑兵。打仗自然要避其锋锐,没有人会想和封狼骑正面交锋,所以,只要封家军不露出弱点,太原绝不可能出兵,固守就是最大的胜利。 而对于封家军来说,他们最希望的自然就是把太原军引出城汇战,可惜,经历了罗若辛偷营反被伏,又有沈鹤轩坐镇太原,再想让太原军出城,难如登天。 燕思空苦思多日,都没有良策,加之最近他夜不成眠,脑子更是不大好使了。 盛夏时节,不易于养伤,封野的创口正在愈合,时时觉得痒,半夜都无意识地要去抓,燕思空只得整夜握着他的手,一有动静马上就醒过来,阻止封野在睡梦中抓挠伤口,如此一夜反复好多次,他根本睡不踏实。 封野不明所以,见燕思空日渐憔悴,以为是事务繁忙,伤没好也已开始料理军务。 其实战败之后的事宜都已处置妥当,此时城内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太值得费心的,只是士气低迷,全不复出征时的雄心勃勃。 封野见太原一个月没有动静,也就不再装着病重,能下床后,每日都出去走动一番,视察各营,让将士们安心。 就在俩人既想不出对敌良策,又眼见着士气不复从前时,元南聿很争气地给他们带来了好消息,他领兵闪电出击,接连攻克了平凉、凤翔。 闻此喜讯,封野高兴极了,连连夸赞元南聿。 燕思空也顿觉心中的压抑舒缓了几分,仿佛笼罩在延州上空的战败阴云都消散了几分:“阙将军真有本事,他这两胜意义重大。”想着当初那个淘气贪玩的少年如今成长为了如此猛将,他心中感慨万分,元卯地下有知,定也会很欣慰吧。 封野 哈哈大笑道:“没错,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的……”他送到嘴边的话突然一顿,看了燕思空一眼后,又咽了回去,他感慨道,“当初……他带我离开京师,一路躲避官兵的追捕,虽然叔叔给我带出来了两千封家军,可他才是从最末微就陪伴我的人,这些年,他从没让我失望过。” 燕思空莫名地心中一阵酸楚,他挥去那份不快,道:“如今太原周遭的府道几乎已经全在我们掌控之内,我们随时可以切断他的粮道。” “但太原定然粮食充足,若他们能吃上一年、两年,我们却无法围那么久。” “军中粮草还够半年之需,今年年景不好,秋收也收不上太多,我估算着,吃到过年不成问题,但年后就不好说了。” “所以我们大约只有半年的时间。”封野凝重道,“若半年打不下太原,大军就得撤回大同。” 燕思空沉默地点着桌子:“一定有办法的。” 这时,侍卫来报:“狼王,那个……”他偷瞄着封野,欲言又止。 封野皱眉:“何事吞吞吐吐的。” “……萨仁夫人到了。” “谁?”封野不解道。 燕思空一怔,他低下头,掩饰着喝了一口茶,端着茶杯的手却有一丝轻颤。 “萨仁夫人。”侍卫重复了一遍。 封野反应了过来,是那答汗的女儿,他的——妾,他几乎已将此人忘了。 封野一时怒了:“谁把她送过来的!”可这句话问得实属多余,除了封长越,谁敢不跟他商量就把他的侍妾送来了延州,除了封长越,谁这么着急让他开枝散叶。 侍卫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燕思空放下茶杯,小声道:“人都来了,总不能再送回去,你当初也答应封将军了。” 封野沉着脸:“带她进来。” 不一会儿,侍卫领着一个穿着蒙古服饰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浓眉杏目,挺鼻厚唇,五官深邃美艳,一头乌亮的秀发扎着繁复的辫子,身材高挑而丰胸纤腰,浑身散发着野性张扬的美,与中原女子相比,充满了浓烈的异域风情。 燕思空在心中感叹,真是个艳丽飒爽的大美人儿。 她就是察哈尔部大汉那答的女儿——萨仁。她好奇地环视四周,目光放肆而大胆,最后落到了封野身上,她挑了挑眉说:“你是狼王。” 封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萨仁在屋内踱步,又看向燕思空:“你是燕大人。” 燕思空起身拱手:“见过萨仁夫人。” 萨仁耸了耸肩,又看向封野:“狼王怎么不说话,觉得我太漂亮了?” 燕思空低声道:“夫人,狼王是您的夫君,不可如此无礼。” 萨仁轻哼一道:“他是我的夫君,就是我的男人,我怎么跟我的男人说话,轮不到你多嘴。” 燕思空躬身:“是。” 封野站起身:“你既嫁于我为妾,就要遵循汉人的礼仪,把这衣服和头饰都换了。” 萨仁笑道:“你一辈子都在看中原女子,还没看腻吗?我不想换。” 封野眯起眼睛。 燕思空道:“狼王,夫人初来此地,尚不能适应水土,不如就让夫人暂时沿袭家乡习俗,慢慢适应,再者,夫人的穿着打扮与中原女子不同,既亮丽好看,也能让将士们看到察哈尔部与大同的交好。” 封野淡漠道:“好吧,随你吧。” 萨仁大胆地打量着封野,毫无汉人女子的羞涩矜持,她眉眼带笑:“多谢狼王。” 封野吩咐道:“将夫人安顿在城中。” “狼王在城外大营,为何让我去城中?”萨仁问道。 “军有军规,大营内不得有女子。” “我不是一般女人,这大营,也不是孤零零一座大营。”萨仁挑眉一笑,“连将士们都可以去城内寻欢作乐,狼王年轻气盛,莫非要清心寡欲不成。”她瞄了燕思空一眼,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忘了,狼王在大营中,有燕大人陪着,还需要什么女人呀。” 燕思空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 封野眯起眼睛:“你好生待在延州,不必叫我说第三遍。” 萨仁冷冷一笑:“好,那我……哦,那妾身告退了。”她笑看了燕思空一眼,转身潇洒地走了。 萨仁和侍卫离开后,账内陷入一阵沉默。 燕思空迟疑片刻,道:“此女生得美艳,但性子太放肆泼辣,该找人教教她汉人的礼仪……以及怎么侍奉夫君。” 封野脸色阴沉:“不必了,就让她在延州待着,她若敢给我惹出什么事端,我就把她送回大同。” 燕思空没有说话。 封野看着他:“她方才羞辱你,你生气了吗?” 燕思空笑道:“我岂会与女子一般见识。” “嗯,不必在意她。”封野道,“我们继续商量正事。” 燕思空凝望着封野,欲言又止。 封野皱眉:“你还想说什么?” 燕思空心里堵得慌,他很想问问封野,打算何时为封家留后。身为封家独子,不可能令封家血脉就此断绝,早晚有一天,他要和一个女子水乳交融,要让其生下拥有自己血脉的子嗣。 燕思空不愿意去想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封野不能膝下无儿,封家军不能后继无人。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你不打算和夫人……封将军怕是日夜期盼着。” 封野冷道:“怎么,你很希望我和她同房?” “……不是。” “那是什么。” 燕思空低声道:“封野,我希望你封家人丁兴旺。” 封野沉默半晌:“你若是女人就好了。” 燕思空苦笑。 封野深深地望着燕思空:“我实话与你说吧,我爹大仇未报,我无意现在拥有子嗣,倘若我胜了,才能将这血脉流传下去,倘若我败了,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还谈什么香火。” “……狼王考虑周全。” 封野长吁一口气,坐进椅子里,轻捂着伤口,喘着气。 燕思空忙走了过去,紧张地说:“怎么,伤口又疼了?要不要叫大夫?” “被我叔叔气的。”封野斜了他一眼,“还有那个女人, 还有你。” “我……” “我不许你再跟我提这件事,无论你是出于什么心思。”封野以不容置喙地口吻说道,“无论你是因为夕儿对我感到歉疚,还是想要试探我。” “是。” 第226章 在多次商议后,封野决定先夺取太原设在山上的粮仓。 他们曾向那粮仓出击过一次,不过那一次,是为了给罗若辛除掉汪昧的机会,只是做做样子,若真要攻取粮仓,那点兵马是远远不够的,直面进攻更是不可取。 那粮仓占据着十分险要的地形,易守难攻,上山的路狭长崎岖,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他们就是派上去再多的兵马,恐怕都会折在那幽幽峡谷里。 可如果能拿下粮仓,一来切断太原的补给,二来可以大大充盈自身,到时候再围之,破城便只是时间的问题。 太原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那粮仓有两万兵马驻守,而只要他们出兵,太原可以即刻响应,在峡谷里堵住他们的退路,那简直是瓮中捉鳖。 要拿下粮仓,未必比攻城容易。 封野派出了大量的探子,去那荒山中探路,花了足足一个月,终于绘制出来一份较详实的地图,果然,山中的各个关卡都有兵马把守,唯一可能上山的一条路,是一面绝崖峭壁,那峭壁简直如孤峰突起,高耸而陡直,便是飞猿见之恐怕也要图叹奈何,没长翅膀真是难以逾越。 但只要翻过了峭壁,就能直接到达山顶的水源地,若夺取了晟军的水源,粮仓还不手到擒来。 可那峭壁,实在叫人望而生畏。 封野凝重道:“攀山很可能不成,但除此之外,可还有更好的法子?” 燕思空思索道:“我们能想到的,沈鹤轩不会想不到,他行事极为谨慎,那峭壁之上,说不定已有兵马把守,若我是他也必会如此,粮仓如斯重要,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他再厉害,也不可能事事知你我所想,即便有人把守,也有松懈的时候,可择一个雨夜攀山而上,拼杀一番,尚有攻克的机会。” 燕思空想了想:“目前看来,这确实是唯一可行之法,沈鹤轩对我们最大的‘不知’,就是粮草,我们自太原中伏后一直没有动作,他吃不准我们是打算长期围城,还是会伺机进攻,也许他猜到我们粮草不足以供围城之需,至少他们的粮草是比我们充足的,但一定猜不到我们还能吃多久。 封野灵光一闪:“我令叔叔从大同运一批假粮草来,如何?” “好!”燕思空一抚掌,“好,大同定然也有朝廷的眼线,让封将军务必要把此事做得像模像样。” “那是自然,叔叔做事向来稳妥,大同离此地不远,离上峰寨则还要更近一些,把假粮草运到上峰寨,虽是会有所损耗,但却能打乱沈鹤轩对我们的判断。”封野冷笑道,“然后,我们假围太原,实取粮仓。” 燕思空点点头,目光如炬:“在上峰寨也增派些兵马吧,那是我们的粮道,沈鹤轩定然虎视眈眈,不过上峰寨同样据险以守,而太原军一直在我们的监视之下,那里暂且安全。” “就这么办,我这就命人给叔叔送信。” —— 随着天气的转凉,他们不仅等来了大同运往上峰寨的一批假粮草,还有一个重大的消息——陈霂联合宁王世子,击退了朝廷平叛军。 这个消息十分振奋人心,至少他们不必担心陈霂连云南都走不出去了,各路诸侯一直作壁上观,便是想看看陈霂究竟有几分本事,如今陈霂说服了宁王世子,也马上就要迎娶宁王之女为妃,加之封野的一路高歌猛进,对京师是极大的威胁。 陈霂的下一步,是领兵出征,这比固守中庆要凶险十倍,不过,他虽然没有封野的兵马,也没有封野在战场上的韬略,可他是皇长子,还是个因奸臣迫害而被废的太子,他这一路,当不愁诸侯响应。 若他能打到中原,与封野汇兵,那么别说是太原,京师也要门户洞开了。 得知此事后,燕思空和封野均是喜忧参半,他们希望陈霂壮大,又不希望陈霂壮大,想来陈霂对封野怀抱的也是同样的心思,两方既要通力合作,又要互相戒备,但无论如何,此时他们都必须结盟,以对抗更强大的朝廷。 燕思空当即给陈霂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写了近万字,一面给他出了许多主意,另一面明里暗里提醒他封家军的重要。 此时陈霂与宁王世子联手,也不过区区七八万兵马,从云南到中原,何止千里之途,封野为他吸走了大量的敌军,能不能走出这一条帝王之路,就要看陈霂的造化了。 这封信燕思空没敢再背着封野,写完还交于封野看了。 封野看完信:“若你信中所说,他都照做了,他能活着走到这里吗?” 燕思空吁出一口气:“那就要看,他是不是真龙天子了。” “天子。”封野潮弄一笑,“我从不信什么天子,若当真有天选之子,又怎会被‘凡人’革除天命,但这改朝换代,千百年来可曾停歇?” “那便是当朝天子倒行逆施,革除其天命之人,是替天行道,理所当然便成了新的天子。”燕思空淡笑,“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但若没有这个名头,何以统御天下蚁民。” 封野微扬起下巴,勾唇一笑:“不错。谁胜了,谁就是天选之子。” 燕思空道:“陈霂能离开云南,对我们大有益处,我可以他之名,去说服勇王。” “可行吗?” “让藩王看到了陈霂称帝的可能,便可行。”燕思空胸有成竹道,“他若足够聪明,便该早早打算侍奉新君了。” “好,若能得勇王相助,何愁太原不破。” “只要一方诸侯相应了,必有更多人想从。”燕思空的眸中闪烁着烈烈瞳光,“那狗皇帝失道寡助,他该好好尝尝昏庸的下场了!” 第227章 大同来的假粮草一到,封野就大张旗鼓地准备围城。 他派出数万大军封锁太原的交通要塞,将大营驻扎在城郊五里内,围城建造数座哨岗,只要一处发现敌情,很快就能以令旗和烽火知会全军。 此时围城,一来让太原以为他们迟迟不围城就是在等待大同的粮草,如今是万事俱备了,二来声东击西,让他们料不到荣元山粮仓的危机,三来,即便荣元山求救了,太原军也不敢轻易出城救援。 不过,燕思空猜测只要他们一围城,沈鹤轩多半能意识到荣元山粮仓是孤军奋战,虽然可能有危险,所以会设法通知粮仓守将有所准备,而他们就要抢在敌军来不及准备时出击。 此时刚刚入秋,正是多雨时节,在围城的第三天,天上便下起了绵绵细雨,雨势虽然不大,却是黏稠地下了一天也不停歇,着实恼人。 准备攀山的五百将士,已经在营中整装待发,他们都是封野挑选出来的最年轻力壮的士卒,封野许以重金赏赐,这五百将士各个斗志高昂。 此战,封野交给了钱寸喜和元少胥,前些日子阙忘接连拿下平凉、凤翔二城,屡立战功,在给封野的信中,却没有求赏,而是婉转地求封野提拔自己的大哥,显然元少胥去求了阙忘,阙忘虽然失去记忆,与这位大哥并无深厚之情谊,也未必不知道这个大哥的斤两,但他本性宽厚,还是向封野卖了这个人情。 封野自然无法拒绝阙忘,便给了元少胥这个机会。 钱寸喜领着大军,趁着雨夜出发了。 那一夜,封野和燕思空都夜不成眠,等待着荣元山上的消息。 直至丑时,荣元山上突然燃起了求救的烽火,俩人大喜,马上令王申整兵,只要太原军出城去救,则马上在半路堵截。 那烽火一直烧到了天明,太原城门自始至终没有打开,而回报的探子称,钱寸喜和元少胥已经成功攻取了荣元山粮仓。攀山时士卒跌落山崖足足有二十余人,上山之后与敌军搏杀,死伤惨重,拼死放下绳梯,才使得大军能够攀山而上。 只是上山之后,发现荣元山粮仓不如他们想象中存粮丰厚,守军也不过区区几千,大部分粮食早已被转移了。 封野的面色逐渐由喜转怒:“那肯定是在围城之前就已经转移了,沈鹤轩这个奸贼。” 燕思空安抚道:“即便他们转移了大部分粮草,攻下荣元山也十分重要,它是顺天府与中原互通的粮道,也是太原最后一条粮道,自此我们彻底把太原孤立了,这难道不是好消息吗。” “自然是好消息。”封野深吸一口气,“只是没能如你我所想,抢夺他们的大批粮草。” “我知道太原一败,你心里憋着一口气,我们早晚会讨回来,不必急于一时。” 封野皱着眉:“可是,如此一来,我们的粮草始终是不足的。” “马上就是秋收了,粮官正在想方设法从各地筹集粮草,能撑一时是一时,我想,太原此时该比我们心急。” 封野没有接话,眼中尽是忧虑。 其实燕思空最后这番话,连他自己也吃不准,他们一个不敢出城,一个不敢攻城,但太原的粮草一定比他们充足。围城,要围到何时?每围一日,可谓挥金如土,太原分明是能够拖垮他们的。 不久,元少胥就带回了一批从荣元山上夺来的敌军粮草,好好邀了一番功。粮草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封野也趁势赏了他,向阙忘卖了这个人情。 此一战后,封野又开始了轮番的挑衅,今日派使者去求和,明日派武将去叫骂。沈鹤轩十分沉得住气,使者来了就以礼相待,武将来了也从不理会,几次三番,使者都不敢去了,并非太原有什么刁难行为,而是他们说不过沈鹤轩那一张嘴,反而被羞辱得无地自容。 沈鹤轩还让使者带回来一句话,若想谈和,除非燕思空亲自上门。 燕思空确实胆大,但并不妄为,他冒死去察哈尔是因为心里多少有点把握,但他坚决不会去太原,是因为他知道去了一定没命。 双方继续这样僵持。 期间得到云南的消息,陈霂联合宁王世子离开了中庆,往中原进军,此时势头正猛,已连破两城,如今正准备攻打永州,打着大皇子的旗号,不乏响应之士,他的兵力也在大幅扩张。 而封野则派了使者,前往徐宁见勇亲王,若勇亲王能发兵助他,则太原可破。 —— 燕思空每日望着远处的太原城,心里转着数不清的阴谋阳谋。 若他们在今年之内无法拿下太原,明年恐怕就要因为粮草不足而撤兵,那这一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他们自然不能坐等着败局收场。 在等待徐宁的消息时,燕思空发现,秋收过后,地里留下了大量的秸秆,为了来年土地能够继续耕种,必须将它们除干净,而最好的办法就是烧。 燕思空心生一计,命农夫将自家田里的秸秆都运到大营来,短短数日之内,就汇聚了山一样的秸秆堆。 士卒们将秸秆堆弄到了太原城外,浇上掺了毒药的焦油,只要风向往太原城的方向吹,就点燃一堆。 那毒药因为化作烟雾扩散于空中,所以毒性并不强,但也足够熏得人涕泪横流、双眼红肿,连续这样烧了几天,太原城上的将士苦不堪言,每日都将脸层层缠了起来。 终于有一日,城内一个武将不堪受辱,义愤填膺,自己单枪匹马地冲出了城门,要与前来骂阵的曹雨决一雌雄。 曹雨喜出望外,他天天叫骂而无人理会,早就要憋出病来了,当即承诺与那武将单独比试,生死有命,就算他败了,也不准属下出手。 于是二人一人使枪,一人持刀,在太原城下、骏马之上,咆哮着拼杀了起来。 二人都正值壮年,都悍勇善战,这一仗打得是精彩纷呈,难分伯仲。 封野和燕思空都特意策马前来观战。 最终,曹雨略胜一筹,将那人斩落马下,自己也被长枪捅破了腰侧。 燕思空见曹雨策马回旋,要将那人一刀斩杀,忙叫道:“曹将军,刀下留人!” 曹雨心中对燕思空不服,但碍于封野在场,不好公然忤逆。 封野命人将那将军绑了,押回了大营。 燕思空哈哈笑道:“沈鹤轩怕要气死了。” 封野也乐不可支:“青天白日的拱手送我们一个战俘,还是个将军,不错。” 那将军姓周名克,着实是一把硬骨头,叫嚣着让封野杀了他,宁死不降。 封野非但没杀他,还让大夫来给他疗伤,并特意给他备了一间帐篷,以上宾之礼相待。 燕思空打探得知,此人在太原不大不小也是个参将,虽然杀敌极为勇猛,但性格鲁莽冲动,早在他们挑衅期间就向沈鹤轩请过两次战,皆被沈鹤轩驳回,在接连被秸秆的毒烟熏了好几天后,终于爆发了,违命出城与曹雨决斗。 封野虽然暂时将他收在营中,但也不免怀疑此人会不会也像他们当初将曹雨派去太原那样,使得是一出苦肉计,燕思空早有过思考:“我看不像,沈鹤轩初到太原,份位品级皆在罗若辛之下,如今掌握太原兵马大权的,始终是罗若辛,沈鹤轩是个军师,他要在军中立威,就必须确保自己令行禁止,如周克这般公然违抗命令出城,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再者,周克其人,并不十分聪明,若他是在使苦肉计,恐怕逃不过我的眼睛,沈鹤轩应该不会这么蠢。” 封野点点头:“我也觉得此事不似有诈,若能收服这个周克,就能得知太原到底有多少粮草了。” “好生招待着,等他伤势好转了,有办法对付他。” 封野摸了摸下巴:“不若我现在就去看看他。” “也好。” 封野最后,燕思空就在账内批看公文,突然,一个人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甚至没有通报。 燕思空惊讶地抬起头,来人竟然是封野的侧室——萨仁,她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侍卫。 “夫人。”燕思空站起身,朝萨仁躬了躬身。 萨仁环视四周:“我的夫君呢?” 燕思空面无表情道:“夫人,狼王有令,军营中不得有女子出入,我这就命人送夫人回去。”他的口气转冷,“并严惩令夫人入营的一干将士。” “哦?你要严惩王将军呢?”萨仁挑衅地扬了扬下巴,“还有,我不是什么女子,我是夫人,狼王的军令是命令三军的,不是命令我的。” “上行则下效,身为主帅,军令不可不以身作则,我会去找王申将军问明此事。”燕思空其实早猜到萨仁是谁放进来的,王申是封家军旧部,深受封剑平恩惠,当初跟着封长越逃出大同,与封长越是莫逆之交,封长越显然是交给了他新的重任,那就是让萨仁早日为封野生下子嗣。 这确实令燕思空有些头疼,这军中最不能得罪的,王申就是其中之一,封野受伤那段时间,若没有王申相助,很多政令靠他都难以推行。 萨仁摆摆手,俏脸上写着傲慢:“我不管这些,我从小在我可汗的军营中长大,军营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女人不能出入,耍刀弄枪,骑马打仗,我也不输男儿。”她斜倪着燕思空,“说不定我比你更像个男人。” 燕思空不卑不亢道:“夫人真乃女中豪杰,在下自愧不如,但军令如山,不可亵渎,请夫人立刻离开,否则再下只能将夫人强行送回延州了。” 萨仁气得脸色发青,她一步步走到燕思空面前,冷道,“燕思空,你占了我的位子,你生的出孩子吗?” 燕思空拱手:“那自然是生不出的。” “你……”萨仁用力推了燕思空一把,蛮女豪放大胆的性格一览无遗,“你们中原的男人,比女人还不如,竟像个娼妓一样以色侍人,我呸!” 萨仁的声音之大,营帐内外都听得清楚,几名侍卫脸色发青,都知道自己闯祸了。 燕思空面色平静:“夫人,请回吧。”他冷冷地看向侍卫,“护送夫人回延州。” “是。” 萨仁倨傲地扬了扬下巴:“燕思空,你是我的敌人,我可汗说过,一定要打败自己的敌人。” 燕思空淡淡一笑:“夫人,你不足以与我为敌,我也不会将你当做敌人,请吧。”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萨仁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第228章 萨仁走后,燕思空将营门守将叫了过来,质问他是谁让萨仁如此随意进出大营的。 那将领是王申的下属,不甚在乎地说道:“萨仁夫人是狼王的妾室,与寻常女子不同。” 燕思空冷道:“这是狼王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改的军规?” 那人脸色微变:“属下断然不敢,但萨仁夫人……” “狼王不准女子入营,是怕将士浮躁,有损军中威仪,狼王向来身先士卒,军令约束三军的每一个人,谁给你的胆子,擅自替狼王违反军令?” 那人噗通跪了下来,恐慌道:“属下不敢,求燕大人赎罪。” “你不敢,难道不是你做的?”燕思空拔高音量,不怒自威。 “这……”那人脸色发白,“属下……请示过王将军……” 燕思空眯起眼睛:“你身为营门守将,谁人出入大营都要经你审查,你不老老实实奉行军令,却将过错推给王将军?” “属下不敢,属下知罪了,求燕大人……” 燕思空抬手制止他的求饶:“去刑司责领二十军仗,服吗?” “谢燕大人,属下这就去,这就去!” “慢着。” 那人颤声道:“燕大人,还有何吩咐……” “去处刑台上打,让全军都看到。” “……是。” 燕思空放下手中的案卷,跟了出去,立在不远处看着行刑,王申站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 燕思空打得虽是个小小的营门守将,但却是打给王申看的,他不想得罪王申,但萨仁撞在他头上,他若一点反应都没有,如此在军中立威,他早就想找机会敲打一下这些不服他的将领,今日正好揪着机会杀鸡儆猴了。 不一会儿,封野匆匆回来了:“怎么我去见周克的这么一会儿就出事了?萨仁来了?” “周克伤势如何?对你态度可恭敬?” “萨仁说什么了?刁难你了吗?” “周克是个莽夫,恐怕言语上有所冒犯,你忍他一忍,此人定有用处。” 封野沉下脸来,瞪着燕思空。 燕思空淡淡一笑:“一个少不经事的小丫头,能刁难我什么?我见她,至多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儿。” 封野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心胸宽广之人。” “我这个人,即可虚怀若谷,又可锱铢必较,全看我想干什么。” “是,你最是收放自如。”封野勾了勾唇角,“你将萨仁赶跑了,还打了守将的板子,不怕人背地里说你争风吃醋吗?” 燕思空低笑两声:“我是为了奉行你狼王 的军令,哪管他人的闲言碎语,怎么,若你知道守将擅自放女子入营,你不罚他吗?” 封野走过来,抱住了燕思空的腰,将鼻尖顶着他的发际,轻轻嗅了嗅:“自然要罚。” “我便代你罚了。” “罚得好。”封野低下头,贴着燕思空的面颊,慢慢地磨蹭,“我知道是王将军背地里搞鬼,他定是受了叔叔的嘱托,希望以后他能在此事上安分点。” 燕思空倾身靠入封野怀里,将身体的重量全付放心地交给对方,轻声道:“你也觉得我是争风吃醋吗?” 封野掩不住唇角的笑意:“你是吗?” 燕思空但笑不语。 “究竟是不是?” “狼王智慧过人,还是自己想去罢。”燕思空想推开封野,“那周克到底如何了?” 封野反身将燕思空压在了宽大的案牍之上,低笑道:“你又想转开话头?是在戏耍我吗?” “我岂敢戏耍狼王。”燕思空勾住了封野的脖子,“狼王觉得是,便是吧。” 封野低下头,浅浅亲了他一口:“我该把魂儿从山上召回来,下次再有闲杂人等擅闯营帐,让魂儿轰她出去。” 燕思空心中直泛起甜意:“还是让魂儿好好玩儿去吧,我今日罚了守将,谅他下次也不敢了。” 封野眼中含笑,又啜了燕思空一口,大有现在就想亲热的架势。 燕思空愈发觉得气氛不对,忙抵住封野的胸膛,还要小心不碰到封野的伤口:“你做什么,伤还没好呢。” “好了。” “没好,不过创口刚刚愈合而已,你流了那么多血,必须好好调养身体。” 封野不满道:“我又不是纸做的,你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叫我忍到何时?” 燕思空哭笑不得:“你身体未痊愈,岂能胡来,你是三军主帅,可不能任性。” 封野撇了撇嘴,压着燕思空不肯起来,俩人浅吻低喃,耳鬓厮磨,简直隔靴搔痒,愈发磨人了。 幸而营帐外有人通报,封野才不情愿地放开了燕思空。 侍卫送来了一些陈霂的情报,封野看过之后递给燕思空:“陈霂和梅荨郡主成亲了。” 梅荨郡主便是宁王的女儿,如今宁王虽然已逝,但宁王世子承继其衣钵,正追随陈霂攻城拔寨,他也知道这是一条不归之路,所以不敢将重要亲眷留在老家,因此郡主随军而行,在永州与陈霂完婚。 这谋反,便是一场巨大的赌博,宁王世子若赌输了,就是灭族,若赌赢了,他妹妹是大晟皇后,他是功勋亲王,可保世代荣华富贵。 封野皱眉道:“其后必有其他藩王响应陈霂,甚至有些府道都可能向其倒戈,陈霂的兵力会日渐强盛,倘若有一日他的兵力甚至在我之上了,那该如何?” “他一路既有响应,又有极大的损耗,想要在兵力上超过你,几年内恐怕都不成,最重要的是。”燕思空笃定道,“我们会比他先到达京师。” “是吗,可那卫戍军统帅祝兰亭之所以帮你,是因为他要拥陈霂登基,我若先入京,他必有疑心。” “到时我自有办法。” 封野定定地看着燕思空:“你我能控制陈霂,对吗?” “凭你二十万大军在握,不能也能。” 封野抚了抚燕思空的面颊,眼中闪过精光:“还好我有你。” 燕思空握住封野的手:“所以那个周克,到底如何了?” “不识抬举。”封野轻“哼”一声,“见了我就怒骂我是反贼,要我速速杀了他。” “此人倒是一把硬骨头,对付这种人,只能来软的。” “你放心,我说我敬佩他的为人,待他在营中养好了伤,就送他回太原。” 燕思空噗嗤一笑:“狼王果然有勇有谋,那他如何?” “他呀。”封野得意一笑,“初是不信,后来信了,态度收敛了许多。” “叫曹将军去与他结交,这种人,只服比自己厉害的,俩人也算不打不相识。” “我早已吩咐去了。” “此人或许是我们攻破太原的的希望,只不过要瞒过沈鹤轩,恐怕不易。” “只要有这个沈鹤轩在,我们使什么计谋恐怕都难奏效,必须想办法让他离开太原。” 燕思空眸中满是思虑:“罗若辛虽然因为太原一战,而对沈鹤轩的谋略十分服气,但他毕竟才是太原总兵,一来,他定然忌惮沈鹤轩抢他的攻,二来,沈鹤轩峭直刚烈,不近人情,为人十分不讨喜,罗若辛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俩人决计是处不来的,必须离间他们,除掉了沈鹤轩,我们才能尽早拿下太原。” 封野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罗若辛的儿子,据闻是个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就十分跋扈,此人或有文章可做?” 燕思空一喜:“沈鹤轩眼里容不得沙子,地方政务虽然轮不着他管,但他是朝廷派去监军的,若这小少爷因由触犯了军规,他绝不会给罗若辛面子。” 封野冷笑道:“我们就借罗若辛之手,除掉这个障碍,我再去派人打探。” 燕思空忧虑道:“这秋日虽然舒爽,但怎地过得如此之快,眼看着粮草日渐消薄,我知道你心里着急。” 封野暗暗握紧了拳头:“若今年不能拿下太原,退兵回大同,我们打下的庆阳、延州、平凉、凤翔都可能保不住,且不知尚要几年积累才能再次起兵,我等不得了,那阉狗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万一没等到我入京就死了呢,岂不便宜了他。” 提到谢忠仁,燕思空心中又起波澜,哪怕他已经为元卯报了仇,依然消解不了那刻骨的恨意,只不过自这阉贼下狱之后,他想得少了,他道:“那阉贼虽然一直在狱中,但听说狗皇帝格外开恩,令他过得并不艰难,再说,他也是狗皇帝的筹码,有朝一日你若入京了,狗皇帝还要将他献于你保命呢,所以不会让他死得。” 封野冷道:“他最好多活几年,活到我亲自站在他面前。” 燕思空露出一个阴寒的微笑,他设想过千万次,要让谢忠仁怎样死才最是痛苦,想来想去,还是剐了好。 封野说得对,他们一定要快,决不能让这阉贼寿终正寝。 第229章 封野命曹雨有意接近周克,初始俩人相互不对付,但对骂过几旬后,竟生出些许英雄惜英雄的味道,甚至还一起喝了酒。 周克在营中受到了上宾的待遇,好药用着,好酒好菜供着,此人粗莽耿直,从未被这般礼敬过,何况对方还是名震天下的狼王,自然很受感动,可他又是忠义之人,不愿做叛贼,所以见到封野时,总显出几分与粗糙的外表截然相反的扭捏。 但几次三番下来,封野和曹雨却压根儿不提太原,也从未有一言一语劝他叛变,他的态度便愈发软化了下来。 在周克养伤期间,封野派去的探子也有了消息,罗若辛的独子罗闻,年二十,不务正业,见天流连于花丛酒肆,常常为了女色一掷千金,其劣行劣迹,在太原人尽皆知。前朝的罗老将军战功赫赫,在马背上打下了世袭之爵位和享不尽的富贵,到了罗若辛这一辈,虽不复父辈的荣耀,但还算可圈可点,可再下至罗闻,那已是一塌糊涂,实在叫人唏嘘不已。 在得知了罗闻这个弱点后,燕思空马上让阿力去联络佘准的人,佘准的情报网遍布天下,而最易获取情报的地方,无非街头巷尾、青楼茶馆,他们要靠佘准,去找一个像夜离那样的女人,拿下罗家这位公子哥儿。 很快地,佘准的人就有了消息,他们花了千两白银,买通了邀月楼的花魁。这一笔着实阔绰,足够三军十万将士一日之用度,但若能除掉沈鹤轩,早一日结束此役,花再多的银子也值得。 那邀月楼的花魁正是最近将罗闻迷得丢了魂儿的大美人惜樱,据闻此女不仅貌美,还很有心计和手段,否则也不会都二十七八了,仍稳坐花魁宝座,但她自知年华易逝,早已生出离开的心思,佘准的人承诺事成之后送她逃出太原,她才愿意冒险一搏。 燕思空和封野只提了条件,并不知道她打算干什么,毕竟他们都不如她了解罗闻,也无法隔空给她献计,全靠她的聪明了。 在狼王大营养了一个月,周克的伤基本好了,封野信守承诺,送了他一匹好马,让他随时可以回太原。 周克老泪纵横,跪地以谢封野的赏识。 封野提出为他践行,他也欣然同意。 那夜封野专为他设宴,令众将士对他极尽夸赞崇拜,轮番敬酒,在把他灌得几乎不省人事之际,巧妙地套出了太原的粮草余量,与他们猜测得差别不大。 第二日天明,封野亲自将周克送到营门口,拉着他的手一番惜别,目送他离去,周克三步一回头,神色十分复杂。 燕思空和封野已经能料想到周克回去之后将会如何,此人不过从四品参将,并不甘居中游,但也未得真正重用,他在狼王大营里,得到的是这辈子都不曾享受过的尊崇和激赏,他当然知道其中有做戏的成分,但他也知道自己对于狼王确实是重要的,至少比之于太原重要。为将者多少自觉怀才不遇,能被一个名满天下的人物如此偏爱、赞赏,足够他在酒桌上吹嘘半辈子,他岂能不动摇。 若周克轻易就倒戈,反而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就是要周克回去,周克只有在太原对他们才有用,如今周克回去了,冒然出战免不了刑罚不说,还会遭到太原官将的怀疑,但周克无论是为了忠义之名,或者更重要的,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都不得不回去,待他体会了从上宾到牢狱的落差,此人只要不死,便真正可以为他们所用了。 而燕思空料定沈鹤轩不会杀周克,若只冒然出战这一样,沈鹤轩一定砍了这颗脑袋以儆效尤,但周克在狼王大营待了一个月,沈鹤轩知道他们想利用周克,反而要留着周克将计就计,就像当初他利用汪昧的亲信诱伏他们一样。 燕思空了解沈鹤轩,大晟百年难遇的连中三元的惊世奇才,与自己同时入仕,同为翰林,师从同门,可自己这个圆滑世故、背信弃义的小人却处处胜他一筹,他心中的不甘不忿已积蓄十年,得此与自己一较高下的机会,他是不会放过的。 周克这个人怎么用,燕思空现在还说不准,他倒要看看,沈鹤轩打算将这个人怎么用,但封野这一个月做足的戏,绝对大有用处。 周克回到太原后,果然马上被沈鹤轩下了狱,治他违抗军令之罪,还有通敌之嫌,将他关在牢中秘审。 燕思空静静地等待着消息,但先等来的,却是陈霂的一封密信。 那封密信仍是掺杂了俩人约定的暗语,封野为此与他红过脸,他便将暗语告诉了封野,不过他也有所保留,使用暗语本意是为了稳住陈霂,俩人之间秘密越多,看似就越密切,但他也不得不防备封野,尤其是陈霂对自己那不该有的心思,随时都可能惹来封野的怒火,所以那暗语封野知晓得不全。 看完信之后,燕思空冷汗直冒,当即就将信烧了,且久久不能回神。 信中,陈霂说沈鹤轩给他去信表忠,说他身为长皇子,合该应天受命,愿肝脑涂地,助他入京登庸,只要陈霂率兵前来,定广开城门相迎,但沈鹤轩认为封野图谋不轨,绝不敢引狼入室。 信的最后,陈霂隐晦的质询燕思空,封野是否另有野心。 燕思空心尖发颤,背脊生寒。这显然是沈鹤轩的离间之计,而且是双重离间,离间他与陈霂,离间他与封野。沈鹤轩知道他的打算,知道他要在陈霂和封野之间微妙桥接,以同谋大业,他看得出陈霂对封野的忌惮与猜疑,便将这忌惮与猜疑,往他身上引。而同时,沈鹤轩也让他对封野的“野心”生出了怀疑。 他一心要扶立陈霂,是因为陈霂名正言顺,但封野连反贼都做了,不但不将陈家放在眼中,还满心仇恨,要说他没怀疑过封野的“野心”,那是自欺欺人。 可他偏偏不愿意去猜忌封野,他十分憎恶自己因为感情而削弱的判断力,但独独感情不受他控制。 他压制过自己对封野的怀疑,如今因为这一封信,他再也无法回避了。 沈鹤轩这一招,着实歹毒。 第230章 燕思空烧完信,又后悔起来,怪他一时心慌,忘了封野的探子时时都在盯着阿力,早前他和陈霂的密信就已经被封野知晓了,这一封自然也不能幸免,他就这样烧了,显得更加可疑。 但烧了便烧了,也比被封野看到要好解释一点。 燕思空的心脏直往下沉,莫名地感到四面来风,周身寒凉。 冷静下来想一想,此事尚有两个疑点,第一,沈鹤轩真的去信像陈霂表忠了吗,第二,如果是真的,沈鹤轩真的会广开城门迎楚王进中原吗? 若沈鹤轩并未给陈霂写这封信,那陈霂给他的这封信,就是假借沈鹤轩之名来千里诛心的,陈霂忌惮封野是必然的,可到了这般明晃晃的地步,恐怕他得重新审度自己的打算了。 但若沈鹤轩的信是真的,燕思空是不相信他会叛主的,对于沈鹤轩这样的人,清誉比什么都重要,比命都重要,这多半就如他适才所想,是沈鹤轩的离间之计。 在他们想着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斗倒敌人时,沈鹤轩也没有闲着。 燕思空沉寂半晌,研磨提笔,给陈霂回了一封信,以严厉的口吻告诫他切勿中了沈鹤轩的奸计,如今他们在攻打太原,进退维谷,若此时被人任意挑拨,必定会功亏一篑,满盘皆输。并让陈霂将沈鹤轩的那封信交给他,他要想办法呈交给朝廷。 他倒要看看陈霂拿不拿得出这封信,或者愿不愿意给他。封野曾经怀疑陈霂和沈鹤轩暗中勾结,但他对此尚有所保留,这世上最浑浊、最难看透的便是人心,他非要仔仔细细地多看上几回,无论是陈霂还是沈鹤轩,但凡成为他的阻碍,他都会一一铲除。 将信交由阿力送出后,燕思空独自一人在书案前坐了许久。他想的最多的,不是陈霂和沈鹤轩,而是封野。 无论沈鹤轩和陈霂是否有所联络,他收到的这封信,都证明陈霂或是沈鹤轩,已经看到了封野那难挡的虎狼之势,毕竟,拿下太原,京师就岌岌可危了,一旦封野入了京,是扶立陈家皇子,还是改名换姓,谁能说得准呢? 他之所以没往这个方向深想,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意怀疑封野,在他与封野纠缠的这些年中,封野从未骗过他,反而是他多有欺瞒,他没有底气擅自猜忌。他放弃了苦心经营的一切来到封野身边,从一开始二人便约定的清清楚楚,他们要破立新生,将陈霂送上皇位,还天下太平,还百姓安稳,他无法相信,封野会为了一己之私,挑起天下诸侯之战,那就完全背离了他的初衷,断送的也不仅仅是大晟的天下, 而是百姓的天下。 不,他不相信封野会这么做。 这时,侍卫突然来通报,说封野邀他去荣元山探勘地形。 燕思空沉默着换了衣服,骑上马,带着护卫出发了。 封野已经带人在山上看了许久,从荣元山可以看到远处的太原城,能将太原城各往来要道尽收眼底,在他们拿下荣元山粮仓中,这里变成了他们视野最好的岗哨之一。 燕思空来到粮仓旧址,封野正与手下几个将军围在一起商议军情,用佩剑在土上比比划划,燕思空不仅想到了多年以前,他和封野第一次去凌雾山庄,在山中漫步时,也看着远处的景山大营思辨攻营之策,那时的封野,尚是一个轻狂少年,如今已成了真正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见燕思空来了,封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正要下马请安,封野阻止了他:“不必了,我正要带你去看些东西。” 说着,封野跨上了醉红,领着燕思空往山中走去。 俩人并骑于前,几位将领和护卫老远地跟在后面。 燕思空问道:“你要带我看什么?” 封野淡淡一笑:“我的人看到阿力又出营了,怎么,给陈霂送信?” 燕思空顿了顿,直言道:“是。” “陈霂今日给你的信中说了什么?”封野斜倪了他一眼,“我若总怀疑你,你我不免又要一番争执,我也厌烦了,不如你直接跟我说吧。” “只是互通军情罢了。” “信呢?” “……烧了。” “烧了?”封野挑眉,“你这样烧了,就不怕我多疑?” 燕思空沉默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与其自己反复猜疑,或冒着被封野发现的风险暗中套话,不若直接向封野求证,封野没有防备,若当真有不臣之心,言辞神态上多半会露出破绽,于是他转头看着封野:“其实,陈霂在信中有所疑虑,如今我们越是势大,他越是忌惮。” “哦,他忌惮什么?”封野冷笑,“他怕我打下了皇位,就不给他了?” “你会吗?”燕思空紧迫地将这一句追着封野的话尾问了出来,同时一眨不眨地盯着封野。 封野果然怔了怔,他没料到燕思空会这样直白的问出来,他眯起眼睛:“怎么,你也怀疑我?” “封野,我从来不想怀疑你分毫,但你从未将陈霂放在眼里,这让我……” “我为何要将一个废物放在眼里?”封野倨傲道,“他只是我们的一枚棋子,不是吗?” “话虽如此,但他毕竟是要当皇帝的……”燕思空反问道,“对吧?” 封野微眯起眼睛:“燕思空,你这般拐弯抹角做什么?你敢把你心中所想明明白白地问出来吗?” 燕思空深吸了一口气,话语梗在喉头,却根本吐不出来。 他问不出口,说他不敢也好,说他不愿也罢,他总觉得这句话若是问了出来,有些事情便无可挽回了。 封野用那犀利地眼眸凝望了他半晌:“你不问?没关系,你不问,我也可以回答你,他日入主京师,我一定会依我们的约定,让陈霂当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对他行三叩九拜之大礼,尊他为圣上,保他陈家江山千秋万代,你可满意?” 燕思空握紧了缰绳:“你心有不甘。” “心有不甘?”封野像是听了什么妄言,冷笑两声,“我难道不能心有不甘吗?我封家三代为他陈家卖命,我爹几十年如一日地守在苦寒边关,为他们挡住最凶残暴虐的蒙古人,可狗皇帝却恩将仇报,逼死我爹,杀了我封家二百余口,你要我甘心?!” “封野……”燕思空沉声道,“我从未阻止你复仇,但你要知道,谋害你封家的不是陈霂,更重要的是,陈霂是我们稳住陈家各路亲王的那枚定海神针,你不想天下大乱吧?” “陈霂若得了机会,也会想要除掉我的,但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封野寒声道,“我说过,我知道轻重,但你也不必将那些脑满肠肥的龙子龙孙太当回事了,当年削藩,已经令他们元气大伤,如今大多只在乎锦衣玉食,你真当狗皇帝一声令下,就能召八方诸侯起兵勤王吗?如若能,我便不会短短两年时间就手握二十几万大军了。” “各路诸侯不肯妄动,是因为什么,你心里清楚,是因为陈霂,是因为无论陈椿还是陈霂当皇帝,都是他陈家的家事,你姓封,你……” “够了!”封野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这些废话你究竟要说多少遍?我听得耳朵都要张茧了!我一直按照计划,清君侧,拥楚王,你还要我如何?只因我不将陈霂放在眼里,你就猜疑我有并吞天下之心?怎么,我是不是该早晚朝着西南叩拜行礼,恭敬楚亲王早日登庸纳揆、君临天下,你才满意?!” 燕思空心脏颤动,他勒住缰绳,低声道:“我并无此意。” “我问你。”封野用马鞭指着燕思空,“我不管陈霂与你说了什么,你信他,还是信我?” 燕思空勒住了缰绳,定定地看着封野:“封野,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担心你,我怕你被仇恨所操控,变得不顾一切。” “就像你那样吗?”封野嘲弄道。 燕思空低声道:“对,就像我那样。” “我不是你。”封野别有深意道,“尽管,你教了我很多。” 燕思空低下了头去,心中五味陈杂。 封野扬起下巴,用狼王的口吻说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信陈霂,还是信我?” “信你。”这一回,燕思空没有犹豫,他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封野,“你是我这一生,最不愿意怀疑的人,也是唯一信任的人,你今日说的,我信了,日后我不会再有所猜疑。” 封野冰封的表情终于有所缓和:“这个答案我还算满意,你最好记住,你对我撒过无数的谎,我却从来不曾骗过你半句,你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怀疑我的人。” 燕思空:“……是。” 封野的眼眸忽明忽暗,其中的情绪深不可测。 燕思空吁出一口气:“今日是我多疑了,你便权当我不曾问过吧,你要带我看什么?” 封野别开了目光,冲跟在后面的属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再次等候,然后下了马,将醉红拴在了树上。 燕思空也将马拴好,跟着封野往森林深处走去。 他看着封野的背影,只觉那宽厚的肩膀所承载的,也许比他想象中还要沉重。 他不仅为自己对封野的怀疑而感到有些惭愧。 第231章 燕思空跟着封野走进丛林深处,越走越是疑惑:“封野,你究竟要带我看什么?” 封野轻轻“嘘”了一声,只要他跟上。 燕思空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封野回头看着他,不大情愿地说:“这个,我只给你看。” 燕思空更加好奇了:“到底是什么?” 封野领着他跨过一片杂乱的野草,眼前赫然出现一个低矮的洞穴,封野招招手:“来。” 俩人猫着腰钻进了洞穴,里面传来一阵低沉的响动,像是野兽的哼声。 “魂儿?”燕思空听着那声音耳熟,但他又不敢确定是不是封魂,万一他听错了,俩人就这么钻进兽穴,那岂不是…… 想到此,燕思空多少有些退缩,封野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往洞穴深处走去。 在阳光勉强能够顾及到的角落里,燕思空看到了那只气势迫人的独目巨狼,它身边趴着一只身形小了一圈的母狼,有几只明显是刚出生的奶狼正钻在母狼肚子里吃奶! 燕思空两眼发亮:“这!” 它们身下都铺着大片厚实的软垫,还有盛食物的昂贵铜盆,显然封野已为它们早早料理好。 封野坐到了封魂身边,摸了摸它的脑袋,佯怒道:“你真是处处留情,比我还逍遥。” 燕思空小心翼翼地凑到了母狼身边,惊喜地说:“它们都是魂儿的孩子吗?” “嗯,才刚生了几天。”封野从手上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鸡,扔到了母狼面前,那母狼一边喂奶,一边撕咬着进食。 封魂拱了拱封野的后背,然后附首舔着母狼的毛发,一下一下,十分疼惜的模样。 燕思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只长着绒毛的、不足巴掌大的小狼崽儿,却生怕弄伤了它。 封野戳了戳一只小奶狼的脑袋,感慨道:“当初魂儿也就这么大点儿,现在都是一只老狼了。” 燕思空自认是铁石心肠,此时却不知为何,被几只狼感动得鼻头发酸,大约是这些新生的小东西,让他体会到了生命的传承,就像漫漫长夜的尽头那一点希望的烛火,再是微弱,都能令人感受到难言的力量。 燕思空轻轻抚摸着奶狼那柔软的胎毛,高兴地说:“魂儿,你又多了七个孩子,你可真是血脉兴旺啊。” “可不是,它在大同怕已经有了几代孙,在景山的时候多半也没闲着,到了这里,还是不忘‘播种’。”封野拍了拍封魂的脑袋,调侃道,“这般风流,究竟是跟谁学的。” 燕思空见几只奶狼都吃完了,在地上缓慢地爬着,伸手抱起了一只,放在掌心温柔把玩:“它们很快就能长大了吧……”他用手指抚摸着奶狼的脸,轻笑道,“你会不会长得像你爹那么大、那么大健壮呢。” “不会。”封野道,“它是母的。” 燕思空把那奶狼翻过来看了一眼,笑道:“你怎么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在狼窝里长大,如何看不出来。”封野抓起一只还在不停吃奶的,“这只一定长得最好,生下来块头就大,能吃,能抢。” 那小奶狼发出细细地呜呜声,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嘴边却蹭满了奶渍。 燕思空喃喃道:“真好,真好。” 封野将小奶狼放了回去:“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吗?”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封野。 “在魂儿心目中,你也是家人。”封野一手揉搓着封魂厚实的皮毛,“它一定想让我们都看看它的孩子。” 燕思空抿唇一笑:“我很高兴。” 封野犹豫了一下,伸手抚了抚燕思空的面颊:“这世上,魂儿真正认的人很少,只有我认了,它才会认了,你懂吗?所以我不准你怀疑我。” 燕思空握住封野的手,惭愧道:“再也不会了。” 封野展臂将他拉入怀中:“这些日子你也受累了,为了攻下太原,你我煞费苦心,待这一战结束,我们留在太原休兵养民,如何?” 燕思空点点头:“好。”他知道休兵养民不过是一个愿景,至少想一想,都能令他们在成败的压力中略微喘上一口气,而实际也许是,拿下太原的那天,就要趁胜追击,直取京师。 不过,那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他现在甚至连太原也不愿意想,只想在这个简陋的山洞里,跟将他当做家人的一窝狼,和这世上他唯一动情的人,享受这片刻的温柔。 俩人依偎在一起,揉揉封魂,逗逗奶狼,竟是这些日子以来最放松的时候。 —— 不出燕思空预料,没过多久,封野意图篡位的流言就不胫而走,传遍了中原,想来传到永州也要不了多少时日。 燕思空知道这定是沈鹤轩干的,他们正在拉拢勇王,此时生出这些传言对他们十分不利,而传到陈霂耳朵里,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跟宁王世子结盟的陈霂,已经今非昔比,宁王兵力单薄,但财力雄厚,现在正在四处招兵,楚王大军日益壮大,不知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难以料想之事。 很快地,他们就得到陈霂已经拿下永州的消息,永州之后,只要穿过蜀地,再攻取旧都长安,那么陈霂离中原也就几步之遥了。如今的陈霂简直有直捣黄龙之势,令燕思空暗中心惊。 封野听闻陈霂的消息后,也是面色阴沉,显然他感觉到的,并不只是“盟友”的得胜,反而是威胁。陈霂势如破竹,而他在太原举步不前,这样的比对令他连续几日都情绪暴躁。 燕思空亦在焦心地等待着他们布下的局何时能收拢,终于,在冷风萧瑟的深秋时节,等来了比那花出去的一千两白银更重要的消息。 第232章 延州得到消息,罗若辛的独子罗闻,在邀月楼醉酒后与人争风吃醋,动起手脚,竟然用鸟铳打死了一个绵阳来的富商! 这件事的关键并非死了人,而是那鸟铳。 鸟铳是近几年工匠用火铳改良的一种更轻便的火器,因其点火时如鸟嘴啄水而得名,早年的火铳虽然威力不俗,但单兵使用时并不方便,不易装填火药,鸟铳不但威力与火铳相仿,而射程更远,且更易点火,是现在最时兴的火器,因为工艺复杂,造价高昂,只有最精锐的部队才能配备,封野营中都只有区区一百来只。 这样重要的东西,居然出现在一个纨绔公子手中,而且还用在嫖客纷争之上,打死了一个平民,简直是耸人听闻。毕竟这鸟铳是工部军器司发明的,只能由兵部分配,不能流入坊间做私自买卖,这鸟铳的来源无论牵扯出谁来,都是一件大事。 那罗闻酒都没醒,就被抓进了大牢,严加拷问鸟铳的来历。这厮自然不是什么贞烈之人,吓得屁滚尿流全都招了,原来,那太原城兵器库的库管曾经是他罗家的下人,他买通此人,借来鸟铳一用,原只是为了在美人面前装装排场,明日就会还回去,不想二两黄汤下肚,又被打得红眼了,就把鸟铳点了火,失手打死了人。 兵器库马上清点鸟铳,果然是少了一只,当即就将库管也逮了起来,库管供认不讳,此事就这样简单地水落石出了。 事情虽然查清楚了,可这罗家公子怎么处置,却是悬而难决的,只听闻罗若辛气得几乎当场晕厥,太原城内躁动不安,民怨沸腾。 这是燕思空和封野都等待许久的好消息,他们一度担心那惜樱拿了银子不办事,或者罗闻还没有蠢到自掘坟墓的地步,没想到这一出比他们料想的还要好。 那罗若辛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要想尽办法庇护,但他刚刚因为太原一战在朝廷上挽回的声誉恐怕又要被败个一干二净,何况汪昧与他不和是真,被他陷害险些死了也是真,只不过因为沈鹤轩的出现而及时破解了他们的离间之计,却不代表他想取罗若辛而代之的心不存在,此时又可以趁机好好参上罗若辛一本,更重要的是,沈鹤轩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劣迹斑斑的罗闻。 封野命太原城内的眼线仔细盯着这件事,燕思空则悄悄往京师去信,让祝兰亭伺机而动。 几日之后,就听得罗若辛和沈鹤轩因罗闻之事起了冲突,按国法,杀人偿命,按军法,偷盗军器还是死罪,这罗闻若不是罗若辛的儿子,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罗若辛一心想将此事全都推到库管头上,但沈鹤轩对罗闻的罪责不依不饶,两方又开始齐齐往朝廷递折子,封野虽然已经围城,此次却故意放走了送信的人。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太原离京师不远,驿递快马几日就能往返,若传回来的消息是皇帝开了恩,那罗家自然欢喜,但若传回来的消息是严惩不贷,那罗闻就没几日好活了。 封野还趁机探听了一把周克的消息,此人已从狱中被放了出来,打了四十大板,降为千户,罚了半年之俸,正在家中休养。他命人给周克悄悄送去了上好的伤药。 同时,他们还派人继续在太原城内煽风点火,广播罗闻的种种劣行劣迹,鼓动那富商的家眷去向沈鹤轩告状,整日整夜的跪在沈鹤轩府外求公道。 沈鹤轩这样的人,有一根宁折不弯的筋骨,见不得徇私枉法使正义不得伸张,罗若辛越是想要包庇自己的儿子,他便越是想要替天行道,况且他早对罗若辛的治军之法有所不满,心里压根儿是瞧不上罗若辛的。 就在罗闻偷盗军器一案甚嚣尘上之时,周克通过那送药之人传来一句话,只要能保他家人平安,愿为狼王效犬马之劳。 燕思空和封野商量过后,一时吃不准周克说的是真是假,毕竟他们曾经也使过反间计,却被沈鹤轩将计就计地坑了一把,周克在牢里待了那么久,保不齐沈鹤轩都与他说了什么,像当初曹雨那般使一出苦肉计也并非不可能,所以他们并不提让周克干什么,只问周克是否愿意配合他们将其家眷偷偷送出太原。 周克同意之后,他们便开始筹谋如何“偷人”。他们虽然围了太原城,但并未限制百姓内外之流动,毕竟很多人在城外还有耕地,只是他们会严格盘查每一个人,防止有士卒、探子、奸细之流,而太原对进出城的人亦是盯得很紧,要将几个大活人送出城,绝非易事。 这几日,燕思空和封野都有些躁动,眼看着他们的算计有了眉目,不免患得患失,等待着朝廷的回应,但比圣意先来的,是勇王那头的消息。 勇王是封野眼下最想笼络的亲王,此人身在中原,地处通衢要道,若能与他们结盟,可谓如虎添翼,封野派去的第一批说客似乎卓有成效,勇王眼见着大势再往封野和陈霂的方向倾斜,自然动摇了,但今日封野想篡权夺位的流言已经传进了他耳中,他自然心生疑窦,来信质询此事。 这些亲王虽然因为削藩一事对昭武帝不慢,且也受够了他的昏庸无能、宠信奸佞,但再是如何,也不可能把陈家的江山拱手让给异姓人,所以封野是否效忠陈霂,是勇王与其结盟的根本,他不得不怀疑。 封野给勇王回了一封信,言辞恳切而谦卑地表达了自己对太祖皇帝的崇敬,对身为晟臣所肩负的荣耀和使命,和对楚王至死不渝的追随,说那些流言都是沈鹤轩的奸计,十分不可取。 燕思空反复斟酌着这封信,道:“要不,我亲自去拜访勇王?” “不行。”封野断然回绝。 “你怕什么,勇王手下之兵力,还不够你的封狼骑练一回兵呢,我多带些人便是了。” 封野快速道:“此时是风口浪尖儿上,出不得差错,你带再多的人,你能把兵马带进城吗?但凡这事走漏了消息,朝廷很可能会在半路堵你,不然,勇王或其身边的人有心拿你去邀功,你也完了。” “我连察哈尔都去过。”燕思空勾了勾唇角,“这一回……” “这一回,不需你出马,勇王已经动摇了,只要打消他对我的怀疑即可,我不会让你去涉险的。”封野捏了捏燕思空的脸,“我甚至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燕思空调笑道:“你怕我跑了不成。” 封野看着他,没有说话。 燕思空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封野许是真的怕他跑了,而且多半是怕他去找陈霂。 封野也察觉到了燕思空的心思,便道:“别多想,我只是要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你落入朝廷手里,你要我怎么办?我们拿下太原指日可待,此时不能出任何差池。” 燕思空点点头:“我明白,那便听你的吧。” 封野拉着他的胳膊,令他坐在了自己腿上:“其实我当初放你去找陈霂,就已经后悔了,我一度怀疑你不会回来了,你若真的不回来,我绝不会放过你和陈霂。” “我去云南是为了大局着想,我若不去……” 封野轻轻按住燕思空的唇:“我知道,不必多言,但你知道当我接到回报,说陈霂纳了一房与你容貌相似的小妾时,我是什么心情吗?所以我不会再放你走了,那里都不行,我不会让他人有机会觊觎你,接近你,你只留在我身边就好,哪儿也不去。” 燕思空轻叹一声:“遵狼王的命。” 封野勾唇一笑,环住他的腰,意味深长地说道:“有朝一日,我达成所愿,你也会实现你的愿望,那才是我们真正期许的将来。” 这话说得有些含糊不清,燕思空一时不知道封野想表达什么,但见封野那俊美无匹的脸上正笑得温和,一时失神了。 封野抚摸着燕思空的面颊,眸中闪烁着笃定而坚毅的瞳光:“我是认真的,我们都会达成所愿的,只要你我二人携手齐心,就能颠覆这万里江山。” 燕思空在封野那深深地注视下,心潮翻涌,百感交集,封野的雄心壮志就像被撞响的洪钟,一圈一圈地回荡于江河湖海,目视不见却震耳欲聋,他一时怔住了,只跟着轻轻颔首。 第233章 罗闻的事很快就有了决断,昭武帝念在罗家世代忠良,立有战功的份儿上,免去了罗闻的死罪,但罚其服五年的徭役,一日不得宽恕。至于罗若辛教子不严,御下无方,致使兵器库失窃这道罪责,要等到太原一战结束后一并清算。 这徭役是何等的苦差事,养尊处优的罗小公子是决计受不住的,但昭武帝大约也知道沈鹤轩不好对付,在此处耍了个滑,并未提及上哪儿服徭役,若是发配去苦寒之地,怕是这辈子也就交代在那里了,当年的元南聿就险些死在西北的采石场,可既然没说去哪里,留在太原本地服徭役也是可以的,如此一来,待到风头过去,有着罗若辛庇护,自然能瞒天过海。 沈鹤轩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也知道皇帝是在和稀泥,他不能公然忤逆圣意,但也不能忍受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他自然知道在罗若辛的眼皮子地下服徭役最终会是什么结果,便提出作为监军,要亲自看管偷盗军器的罗闻,谨遵圣旨,一日不得宽恕。 罗若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哭天抢地地干起了最下贱的泥腿百姓干得活儿,被狗吏呼来喝去,每日累得半死不活,又是心疼又是愤懑,对沈鹤轩恨得咬牙切齿。 此案看似逐渐平息了,但罗若辛对沈鹤轩的不满开始加剧,他知道沈鹤轩一日不走,他就一日被掣肘,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不但救不了自己的儿子,连太原的兵马都难以掌控,于是开始处处与沈鹤轩唱反调。 沈鹤轩虽是监军,但并无实权,罗若辛若听他的,他们协同对敌,不听他的,他也只能向皇帝告状,但他为人缺乏变通,三天两头告状,皇帝也烦了,加之封野迟迟不敢进攻,太原暂时太平,反倒是陈霂逐渐势大,开始更令朝廷头疼,所以他和罗若辛的不和,恐怕没人能给他“做主”了。 这些消息对于燕思空和封野来说均是大大的喜讯,眼看着冬日就要来了,天气转寒之后,仗会更不好打,他们日夜都在期盼着拿下太原的契机,而这些机会从来不会从天下掉下来,他们要自己去创造。他们暗中联络周克,让他想办法杀掉罗闻,事成之后,马上送他的亲眷出城。 这一招既能验明周克的忠心与否,又能让罗若辛和沈鹤轩彻底决裂。 时奉太原城正在依照沈鹤轩的意思,在城墙外加修延伸的塔楼,能同时起到岗哨和护城的作用,此工程自然需要大量徭役,罗闻正是被派在此处劳作。罗若辛便开始借故找茬,说太原已是天底下排得上名号的坚城堡垒,修建塔楼是多此一举,劳民伤财。 但那塔楼已经开工,此前也是他同意的,现在要停工,自然与沈鹤轩互喷起了吐沫星子,一时没有定论。 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徭役们还在监工之下辛苦劳作,一块加固不稳的墙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罗闻头上,将这个只做了七天徭役的公子哥儿,当场砸了个稀烂。 此事不及天明,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太原城,据闻罗若辛得此消息,当场吐了血。 为了查清是谁推落巨石,罗若辛将昨夜在场之人都抓了起来,城内风声鹤唳、一片混乱,有一辆运送金汁的牛车,悄无声息地将周克的妻女送出了城外。 塔楼确实停工了,但罗若辛的独子也已死而不可复生,罗若辛悲愤交加,正值壮年之人竟是形容老迈,病倒在床。 封野知道时机真的到了,去信给勇王,说自己年前必能拿下太原,过了大年,就迎楚王入中原,楚王登庸指日可待,如若他此时不响应,往后再无机会。 燕思空则伙同太原城内的奸细和周克,在罗若辛与沈鹤轩闹得不可开交、人心惶惶之际,趁虚而入,重金收买太原将士,这一战必须一举定乾坤,若让罗若辛和沈鹤轩反过劲儿来,同仇敌忾,那便又回到从前了。 俩人暗中筹谋,打算与周克里应外合,攻破太原城,但尽管周克已经被彻底收买,连妻女都在他们手上,可周克伤势未愈,现在才勉强能下床,而且还被降了职,他是调动不了什么兵马的,但他却献了更好的一计。 自从前一位兵器库的库管因为罗闻一案被砍头之后,新上任的库管与周克私交甚笃,俩人都是从士卒一步步爬上来的,但此人不如周克那般勇猛,至今也不得重用,他最大的毛病便是贪财,正中他们下怀。 周克拿着封野的银子,买通了此人,准备炸毁兵器库,待城中大乱时,乘虚攻城,那便是他们唯一攻克太原的机会了。 虽然计划周详,但算计来算计去,仍然无法避免攻城之战,他们的兵马是太原的两倍,即便毁了兵器库,也不会有十足的胜算,除非勇王出兵相助。 他们商定了炸毁兵器库的日子,但迟迟等不来勇王的消息,封野最后给勇王送了一封信,又命元南聿领兵来援。 燕思空有些担忧道:“你的意思是,不等勇王了?” “不等了,他若来最好,他若不来,也不能继续耽搁下去,只要阙忘来,此战胜算大增。” 燕思空点点头:“如今庆阳的形势稳定,平凉、凤翔也早已收归麾下,阙忘终于可以抽身了。”他有些感慨道,“我都快一年没见到他了。” 封野看了他一眼:“你真的想见他吗?” “为何不想。”燕思空心想,莫非封野以为他会因身份之事而对阙忘有所忌讳吗,思及此,他胸中顿时烦闷起来。 封野没有回答,只是道:“那便快了,我等着他再为我立下大功。” “阙忘跟着你,着实学了不少。”燕思空低声道,“他从前只是个江湖人士,若不得你教导,岂能统领兵马,你们,也算互相成就。” “当然。”说到元南聿,封野面有得色,“他在我落难之时倾力相助,誓死追随,这样的人,一生也未必能得一个,所以我封野有什么,绝不差他一份,现在他为我攻城拔寨,将来我许他无上尊荣。” 燕思空听来心中有几分酸涩,这明明是好事,他巴不得元南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可这话从封野口中说出,他却不是滋味儿。他也对封野倾力相助,誓死追随,他也能为了封野不顾所有,仅因为他曾经欺瞒过封野,便是他做什么,都再也不及元南聿那般纯粹,立下再多功劳,都换不来封野对元南聿的那翻夸赞。 当燕思空意识到自己竟是在嫉妒元南聿时,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这是在想什么?当年就是因为他的自私,不愿意将封野与元南聿分享,才造就了后来俩人身份的误会,他已经尝到了苦果,他欠元南聿的,一辈子也赎不清,他竟然还能冒出这样的想法,而且偏偏还是因为封野,简直愚蠢至极!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强逼着将思绪拽了回来,他道:“如此甚好,只要有他助力,勇王来与不来,我们都能拿下太原!” 封野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勃勃:“不错,等我们攻克太原,就叫他后悔去吧!” “介时陈霂便不必冒险去攻打旧都长安,可以直躯太原。”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你二人若和军,天下必无人能挡!” 方才还满怀壮志的封野,听到陈霂,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还没出兵呢,你就先想着迎陈霂入中原了?” 燕思空明知封野不愿意听到陈霂的消息,尤其是在这心绪焦虑的大战之前,可他还是说了出来,在极深的意识里,他惊恐地察觉到,自己也许是故意的,故意用陈霂来激封野,就像封野对元南聿的不吝夸赞…… 燕思空心跳得极快,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稳下胸中的烦乱,轻声道:“我只是展望我们的胜仗,绝无他意。” 封野冷哼一声,站起身:“这几日加紧备战,任何跟此战无关的事,我现在都不想听,我必须赢,你明白吗,这一战,我必须赢。” “我明白。”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伴随着对元南聿的愧疚和自责,郑重道,“我说过,我一定会为你拿下太原,决不食言。” 第234章 又是一年中秋。 对于汉人来说,中秋是春节之外最重要的节庆,天上的月满映射人间的团圆,背井离乡的将士们在这一日会格外思念相距千里的亲人。 延州城内的百姓们都在准备着过节,那太原城虽然被围,但暂时也夺不去民间的这点吉祥喜乐,他们浑然不知,一场改变大晟国运的大战正酝酿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即将迎来泄洪般的爆发。 燕思空站在大营的塔楼之上,眺望着远处平静的太原城,他仿佛看到了再过几个时辰它将要千疮百孔、血流漂橹的模样。他想着自己一路走来所背负的无数人命,没有一个是他亲手了解,但却都因他而死,而他的心中只剩下麻木。 封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边,轻声道:“阙忘昨日已从庆阳启程,不久就能抵达,我们也准备好了,就等周克的信号。” 燕思空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在看月亮吗?”封野抬头看着天上硕大的圆月。 燕思空微微抬首,轻吟道:“‘此生此夜不常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明年,我们该在紫禁城里看。” 燕思空失笑,又感慨道:“其实无论身在何处,看得都是同一个月亮,珍馐美味、锦衣玉食,也一样花开花落,生前宅院再奢华,死后陵墓再气派,容身也不外乎方寸之地,人这一生争名逐利,究竟是为了什么?” 封野嗤笑一声:“说起争名逐利,几人争得过你,你反倒生出这样的感悟,岂不矫情?” “是啊,是有点矫情。”燕思空自嘲道,“流落街头时,我心里想的只有吃上一口饭,现在大约是吃得太饱了。” “人一生之所求,大约就是……”封野想了想,“过上神仙一样的生活吧。” “何为神仙一样的生活?”燕思空转头看着封野,深邃而睿智的眼眸在月华的映照下忽明忽暗,“这世上真有神仙吗?就算有,我想也不是腾云驾雾、鸿衣羽裳、长生不老的。” “为何?” “因为人就是人,人超脱不了人的烦恼和病老,便把所有的幻想俱形出完美无缺的‘人’,那就是人类想象的神仙。实际有没有神仙,人根本不知道,就算有,也不是人可以想象的,人想通真达灵,只是希望‘逍遥似神仙’罢了。” 封野笑道:“说得好,我信天命, 但不畏鬼神,要想‘逍遥似神仙’,还得靠掌中之剑。” 燕思空苦笑一声,喃喃道:“入世之人,谈何逍遥。” 封野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你想要的,也不是逍遥,而是权倾天下,不是吗。” “对。”燕思空看着远方,目光灼灼。 “我会给你的。”封野沉声说道,“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燕思空心脏狠跳了一下,亦紧紧握住了封野的手。 —— 黑夜之中,遥远的太原城传来一声轰鸣,伴随着辉耀夜空的火光和冲天的浓烟,如同此役敲响的第一声战鼓,透击人心。 封野率领十万将士倾巢而出,黑压压的大军如过境之狂风,席卷着阴森的杀气直逼太原,不浪费一丁点时间,即刻攻城。 兵器库被毁,至少朝廷军的火器是废了,其中火炮是杀伤力最大的东西,尤其俯攻城下时,炮弹所及之处,是遍地开花,没有了火炮,他们的士卒便能在大大降低伤亡的情况下攻至城下。 果然,在打完了城楼上的几十枚炮弹后,太原军的炮声停了,而狼王军的风神大炮轰鸣不止,木石齐飞,士卒们举着盾牌,顶着箭雨,放下木板,渡过了护城河。 太原城内的爆炸声不断,那头兵器库的残局还无法收拾,这头高耸坚实的城墙已经一片狼藉。 可太原毕竟是太原,尽管没有了大炮,凭借着高墙深堑和源源不绝的几万将士,令狼王军一时也无法攻上城楼。 护城河深且宽,云梯难渡,只能靠着士卒们一面爬着竹梯,一面撞着城门,城墙之下,尸堆成山,渐成蚁附之势,他们踩着同伴的身体,愈发接近城楼。 封野和燕思空站在后方,看着将士们如草芥一般支离破碎,伏尸遍野,血流成河,心中沉痛不已,可损伤越多,便越不能退,否则他们就白死了。 燕思空沉声道:“时候差不多了。” 该元南聿出场了。 传令兵吹起两长两短的号角,那尖利的声音穿透了炮火,清晰地钻入了黑夜之中。 不消片刻,喊杀声从东南方向传来,元南聿领着四万将士“凭空”杀出,直奔防守较薄弱的东城门,发起了狠辣地进攻。 其实在兵器库被炸毁的那一刻起,太原的军心已溃,太原的败局已定。 经过一夜的激战,双方损伤惨重,天明之际,元南聿率先攻破了东城门,杀入城中,而汪昧率着一只队伍突围而出,逃跑了。 封野命钱寸喜领兵五千去追,带着剩下的人冲杀入城,彻底控制了太原。 破城之时,封野激动得双目赤红,握着缰绳的手,骨节都泛着青白,燕思空亦是呼吸急促,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太原,他们攻下了太原! “狼王!”一片狼藉之中,一个覆着面具、浑身是血的人跑了过来。 “阙忘!”封野眼前一亮,忙跑了过去。 元南聿拱手就要跪地,封野一把扶住了他,不顾他一身血污,狠狠拥了他一下,“好兄弟!不愧是我封家军第一大将!” 元南聿激动不已,隔着胸甲都能看出他的胸口起伏有多么厉害,“狼王英明!” 封野哈哈大笑,是由衷畅快地、得意的、通达天地的笑。 燕思空也跑到元南聿身边,担忧地问:“你可受伤了?” 四周都是人,元南聿不好表现得太过亲密,但他还是忍不住紧紧握住燕思空的手:“我没事,数月不见,燕大人可安好?” “我自安好。”燕思空也握住了他的手,颤声道,“聿……阙将军辛苦了。” 元南聿摇摇头,眼圈泛红,“只要打了胜仗,再多的辛苦也不算什么,当初听到你们战败时,我真是几天几夜也睡不着……” 封野拍着他的肩膀:“如今我们胜了,彻底的胜了。”他高声道,“在中原第一雄关,也不过尔尔!” 将士们齐齐喊道:“狼王英明!” 说太原不过尔尔,自然是狂言,他们打了整整一夜,折损兵力近半,封野自起兵之日起,从来没死过这么多人,如若元南聿不来,他们恐怕……恐怕真的会败,饶是胜,也是惨胜。 可只要胜了,就暂时不再愁兵马粮草,他们坐太原而望京师,离那灿灿皇城,又近了一大步! 太阳初升,将一夜鏖战的惨景,暴露在了天光之下,那是一副真正的人间炼狱图,即便是见惯了战场的燕思空,仍感到窒息般地难受,但胜的付出,总好过败的代价。 不久之后,钱寸喜回来了,他跪地抱拳,惭愧道:“属下无能,令汪昧和沈鹤轩跑了,求狼王责罚。” 封野抓了病殃殃的罗若辛,满城搜不着沈鹤轩,便知道人跑了,他道:“不必自责,他要跑,寻常人未必擒得住。”他摸了摸下巴, “沈鹤轩竟然会跑?” 燕思空也颇觉不可思议:“依他的性子,城破之时,即便不自裁以谢君恩,也该等我们来捉他,痛骂几句再以死保节,他居然会弃城而逃?” 封野眯起眼睛:“也许是汪昧劝动了他,无论如何,此人不死,我心不安,派斥候去跟着。” “是。” “那罗若辛如何处置?”燕思空问道。 封野不能不想起自己曾在太原尝过的败绩和耻辱,他冷声道:“斩首示众。” 燕思空想起与沈鹤轩见的最后一面,想起陈霂心中提到的沈鹤轩向他表忠,再联系今日的弃城而逃,心中隐隐不安,也许他对沈鹤轩的了解,还浮于表面,也许经历了如此之多的变故,沈鹤轩已经不是从前的沈鹤轩。只是正如封野所说,此人一日不死,他们一日无法安心。 此次他们花了半年时间,用连环之计从内部蚕食太原,最终将其击溃,若他日再与沈鹤轩为敌,他们,还能赢吗。 燕思空有种不好的预感,正如他觉得自己生而不凡,必成大业,他在沈鹤轩身上,亦看到了一样的命运感,他和沈鹤轩之间的较量,或许早在入仕之时已经注定,现在,也还远没有结束……= 第235章 太原一战,封野在那高耸的南城门下,折掉了五万兵马,伤者更是无数,这一战损失之惨重,几乎抵得过他自起兵以来打过的大大小小战役的总和,但这一战的收获,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从庆阳,到延州,再到太原,这是一条完整的上通西北,下达东南的通衢要道,他们占领了中原腹地的兵家要塞,从战略上,能够阻断朝廷军的粮运,更不必提能利用此地汇聚多少财富和人马,无论这一战损失了多少人,他们都将征召上更多。 有太原做据地,此去京师的路上再碰到任何阻碍,也都有了可退的后路。 进驻太原后,那高墙深堑给了他们极大的安全感,将士们各个精神抖擞,刚刚易主的城池,已经恢复了生机。 百姓并不在乎当权者究竟是谁,只要能令他们安居乐业,饱食三餐,他们就愿意勤勤恳恳地种地,安安分分的养民。 原太原守将大多死的死,降的降,罗若辛不等封野捉他去砍头,悬梁自尽了,封野念在前朝的卫国公罗老将军功勋显赫,又曾与自己的祖父同代为将,并肩护佑河山,饶过了罗家的家眷,但从罗家搜刮出了大量的金银财宝、珍奇字画,价值竟达百万两,尽数充作了军需。 封野大大赏赐了此战的有功之人,又下令庆功三日,太原顿时变成了一座不夜之城。 一场酒宴过后,将领们陆续散去,封野酒量不过尔尔,因为高兴,敞开胸怀喝、敞开胆量喝,便早早被搀去卧房了。 燕思空则搀着身体发软的元南聿,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斥:“早劝你找地方躲一躲,非要喝这么多?” 元南聿笑道:“高兴,高兴。” “适才他们喝多了,说要摘下你的面具,看看你的真面目,你当如何?” “摘……摘嘛,哈哈哈哈。”元南聿大着舌头说,“我的脸,也未必……不能见人……哈哈哈哈……” 燕思空叹了口气,心想,是真喝多了,无奈道:“我若不拦着,今天肯定出事了。”他招呼侍卫帮他扶着元南聿,送去内院休息。 送到房间后,燕思空遣走了侍卫,亲自动手给元南聿除履脱衣,将他好好摆在床上后,才摘下了那寸步不离的面具。 那俊秀的脸上透着薄薄的醉晕,半眯着的眼眸湿漉漉的,明明已是杀伐四方的大将军,此时看上去竟有几分脆弱可怜,而他额头上那个已经浅淡的墨刑刺字,无论看上多少次,依然能刺痛燕思空的眼睛。 燕思空轻轻伸出手,抚摸着那代表着一生屈辱的刺字,被那不平整的触感灼痛了指腹。 元南聿迷糊地笑了笑:“无妨……了。” “这个字,已经很浅淡了,用易容的药膏就能遮住。”燕思空柔声道,“你想过脱下面具吗?” 元南聿摇了摇头:“面具戴得久了, 就不好脱了。” “是因为我吗?”燕思空黯然道,“若让外人知道我们是兄弟……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怕有心人顺藤摸瓜,去查探我们的过去,但即便那样,我也没有太多顾虑了。” “这面具……”元南聿迟缓地想了想,才道,“待我们为爹报了仇,我有颜面去他坟见他时,我才会脱下来。” 燕思空点点头,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感慨道:“你都长这么大了。” 元南聿迷茫地看着燕思空,瞬间有些失神,一些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烁,他似乎看到了少年时的他们,但他太困了,视线模糊不易,一时无力去分辨。他的眼皮愈发沉重,难以抵抗地缓缓阖上了,只是在意识最终堕入黑暗前的那一刹那,他口中无意识地唤了一句,“二哥……” 燕思空原也喝得微醺,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如遭雷击,酒全醒了,他按住元南聿的肩膀:“你叫我什么?你叫我什么?” 可惜元南聿已经沉睡了过去。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元南聿毫无设防的睡颜,看了好久,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个日夜与他同食同寝,与他亲密无间的少年,他难掩伤心与失落,长吁了一口气:“聿儿,你还能记起来吗。” 离开元南聿的房间后,燕思空本想休息了,吴六七却说狼王在到处找他,让他赶紧过去。 匆忙赶到封野的卧房,就见封野正朝着侍卫发脾气:“人呢?人去哪儿来了你们都不知道,一个个的没长眼睛?” “狼王。”燕思空轻唤了一声。 封野转过头来,看到燕思空的一瞬间,仿佛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皱眉道:“你去哪儿来?” “我送阙将军回房休息,他醉得不省人事了。”燕思空面色有些疲倦,“你不是也喝多了吗,你寻我做什么?”大约是封野武功高强,他发现封野虽然容易醉,很清醒得也很快。 “我酒劲儿上得快,下得也快,你不见踪影,我自然要找你。”封野冲那些侍卫道,“以后我问燕大人在何处,你们不准回答我不知道,下去吧。” 侍卫齐齐惶恐地答道:“是。” 人退出去后,燕思空才不解地说道:“这是做什么,我一个大活人,能丢了不成。” 封野卧在床上,朝他伸出手:“来。” 燕思空走了过去,封野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拽进了自己怀中,暗暗收紧了手臂。 燕思空无奈道:“你这是怎么了?”此时的封野,竟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执拗。 “我那天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你不见了。”封野贴着燕思空的耳朵,轻声说,“我老是觉得,你会消失,你好像不属于任何地方,也不屑属于任何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感到安心。” 燕思空知道,这些仿佛示弱的话,若不是封野喝多了酒,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他心中涌入阵阵绵密的深情,他抱住了封野的腰,低声说:“这世间如此之大,只有你身边,我能用’回去’二字。” “那你会走吗?” “不会。” “若走了呢?” “那就‘回去’。” 第236章 太原一战,元南聿率先攻破城门,尽管是在大军拖住敌方主力的情况下破开了次城门,但到底是第一个入城的,也是大功一件,在封野麾下风头一时无量,连王申这样的封家军老将也要敬他三分。 不过元南聿为人率性磊落,对将领们礼敬有加,对下属们关爱善待,几乎没人说他不好,他屡立战功,将士们也大多是敬佩,当然,溜须拍马的自不会少,元少胥就是其中一个。 如今庆阳形势稳定,封野便不打算让元南聿回去守城,而是留在太原与自己筹谋京师,如此一来,元少胥终于有机会频繁地接近自己的弟弟。 元南聿重情重义,尽管失去了记忆,尽管在他的认知里,元少胥甚至不是他的亲哥哥,自己只是个养子,而他对“元家的恩情”根本一无所知,但他还是打从心底将元少胥和燕思空当做兄弟,于是对二人都十分关照。 元少胥为了能得封野重视,几乎天天与元南聿混在一起,而对燕思空有几分阴阳怪气。 燕思空懒得与其计较,但仍然不想看到他缠着元南聿,他知道元南聿明明为难但却不开情面,于是便叫来元南聿,聊了聊此事。 俩人坐在燕思空屋内,品着香茗,元南聿道:“你也发现大哥近日总来找我了。” “当然,你屡立战功,狼王简直都不知道还能赏你什么了,此时你若要求提拔自己的兄弟,也是天经地义的。” 元南聿看着燕思空:“那此事,你怎么看?” 燕思空笑笑:“我们三兄弟一同追随狼王,自然要荣辱与共,互相帮衬。” 元南聿挑眉:“哦?那你与大哥可是亲兄弟,你为何不帮衬他,让他舍近求远,给在庆阳的我写信?” 燕思空噗嗤一笑:“你何时这般牙尖嘴利了。”他不禁想起小时候,元南聿可从来没有一次说得过他的。 元南聿也似乎并不觉得好笑:“要说牙尖嘴利,谁能比得上你。”他微微蹙眉,“思空,你不会是……因你我身份一事而嫉恨大哥吧?” 燕思空忙否认:“当然不是,大哥毕竟是大哥,再说,我们都约定不再提那事,连我和封野都不提了,我又怎会耿耿于怀。” 元南聿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们兄弟一定要齐心。其实,若大哥只是邀赏,我自然愿意帮他,正如你所说,我们兄弟三人有所帮衬,岂不皆大欢喜。可是大哥实在是好高骛远,屡屡要求过高的职权,这德不配位是个大问题啊,就算狼王应我的恳求给了他,不但将士们不服,狼王肯定也会心存芥蒂,这反而会害了他呀。” 燕思空叹了口气:“我的顾虑也在于此啊,大哥见你我二人身为弟弟,却得狼王重用,而自己是大哥,他从戎时,我们还是垂鬓质子,他深觉怀才不遇,心中不平,他的那些要求,何尝不曾向我提过,我亦很为难。” “那你说,我们该如何?” “此前我已求狼王封了他做都司,他却还是不满意,他一心想代张榕将军的位,亲自统领一只军,可张榕将军在军中的威望岂是他能比的,而且张榕将军战死沙场,他从蜀地带来的兵,很多只会说方言,必须还由蜀地的将军带领,哪里能给他呢。” 元南聿无奈道:“确实不合适。” “你先稳住大哥,就跟大哥说,我会去求狼王,此事容我和狼王商议吧。” 元南聿点点头:“其实大哥也并非无才,你别叫狼王对大哥有所成见,给大哥一个立功的机会。” “好。”燕思空心里冷笑,他决定好好保护元卯的长子,就让他一辈子安逸地怀才不遇吧,否则,若让这样一个人担当重任,不知道会惹出什么后果来。 自那之后,元少胥果然不再天天去找元南聿了,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已不掩饰怒意。 —— 封野派出去追踪汪昧和沈鹤轩的探子回报,他们竟然没有返回京师,而是去了永州,那永州,正是陈霂所在之地。 听到这个消息,封野和燕思空都沉默了许久。若二人逃回京师,便不足为惧,就算他们杀不了沈鹤轩,丢了太原城,朝廷也必不给他们好果子吃,可他们居然去投奔了陈霂! 自来到太原后,沈鹤轩的一举一动,都与从前大相径庭,从罗闻一案上,尚能看出他当年的影子,可他又变得狡猾、难测许多,如今更是去投奔了反贼? 沈鹤轩此举非同寻常,大抵有两种可能,一是沈鹤轩自知回朝必受责罚,恐怕仕途尽毁不说,还可能罪责加身,于是豁了出去,叛变朝廷,去辅佐陈霂,二是沈鹤轩要戴罪立功,做朝廷的使臣去和陈霂谈判,一同来对付封野。 依沈鹤轩对清誉和名声的珍重,后者的可能性大些。 长久以来,燕思空一直在害怕一件事,这件事早在朝廷将已经致仕多年的霍礼和陈霂的外公派去云南议和时就如一道阴影般萦绕在心头,只是当时陈霂十分坚定,他才安心,但现在他无法安心了。 对于昭武帝来说,陈霂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就算真的进了京,天下还是陈家的天下,倘若他豁出去了退位让贤,自可保全荣华富贵,至少陈霂不可能大逆不道地弑父,但若让陈霂和封野沆瀣一气,而封野明显更加势大,他怎能不怕江山改姓,身首分家。 沈鹤轩若当真打得这样的主意,并且能够说服昭武帝以退为进,那他们将面临巨大的危机。 他和沈鹤轩斗了几个回合,俩人各出奇招,一招比一招狠,可不得不说,沈鹤轩若成了此招,会瞬间扭转局势,他们尝不了几天攻取太原的胜利滋味儿,恐怕就要四面环敌。 尽管,叫昭武帝先废陈椿,后废自己,实在骇人听闻,可如今封野雄踞中原,陈霂虎视眈眈,他本也不是什么富有韬略之人,反而极好享乐,就算做出被后世耻笑之事,也并非没有可能。不过,昭武帝宠爱文贵妃和陈椿,他知道倘若陈霂登基,母子二人一定不活,这可能是他最大的顾虑。 燕思空与封野商议之后,分别给佘准和陈霂写了封信。 若朝中真的有这样的风吹草动,那么京师应该早就有所传闻,他决不能让此计得逞,否则他和封野就是九死一生。 不久之后,佘准回信,说他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探查到沈鹤轩给昭武帝送过一封密函,但密函的内容他无法得知,估计与燕思空猜测的无二,沈鹤轩要以此作为他劝降陈霂的条件。 算算时日,沈鹤轩早该到永州了,他的信恐怕会迟一步出现在陈霂的面前,他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稳住陈霂的心神,但想到沈鹤轩此时可就与陈霂在面对面地商谈,这封信就显得更加没有分量了。 燕思空心急如焚,却暂时无计可施,若他是陈霂,他也会犹豫,若能就此得到皇位,何必耗费千军万马? 封野也着急。原本拿下太原后,隔岸观火的勇王开始热络地要与封野结盟,封野还有心要晾他一晾,挽回些颜面,得到沈鹤轩去永州的消息后,立刻又派人去找勇王,务必要在勇王得知更多消息前,将他绑上自己的战车,无路可退。 俩人焦心了数日后,这天晚上,封野突然将燕思空从衙门叫了回来。 燕思空正在处理些军务,封野是知道的,不知为何会突然这么匆忙地唤他回去,他只得放下手头的事情,赶回了封野在太原城征用的府邸。 封野准备了一桌酒菜,正襟坐于椅子里,深邃的双目定定地看着他:“来坐。” 燕思空心中升起一丝异样,他知道封野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说,而且似乎不是商量,那坚定的、不容置疑的肃穆神色,代表了封野准备发号施令,而不是议事,而封野的唇角却又有一丝细微地抽动,显示出他内心的波澜。 燕思空满腹疑惑,慢慢坐了下来:“我正与王申将军核对冬需,你叫我回来,不会就是为了吃饭吧。” 封野低声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燕思空禁不住心跳加速,双手暗暗地揪住了膝上的衣襟:“你说。” “我已得到消息,沈鹤轩确实在密函中劝昭武帝以退为进,昭武帝正与重臣商议废掉陈椿,以此示好陈霂,再由沈鹤轩游说,联合陈霂对付我。”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他担心的事,果然坐实了,倘若陈椿真的被废,那昭武帝的态度已经十分卑微,陈霂很可能会…… “我不能坐以待毙。”封野眯起眼睛,“我已经走到了这里,我必须走到头。” “你可有什么好计?” 封野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我决定娶勇王之女为妻。” 第237章 燕思空顿觉心脏直直地从高处坠了下去,屋内燃着温暖的炭火,他却仿佛赤裸着站在三九寒冬之中,连毛发都要冻僵了。 封野紧绷着面颊,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封野,俩人相隔不过一桌的距离,他却突然有些看不清封野的脸,这张脸终究是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变的棱角分明、不苟言笑,变得让他感到陌生,他张开嘴,轻声说道:“好。”而后就低下头去,夹了一口饭堵进了嘴里。 封野唇线微抿,沉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终归是要娶妻生子的,而且,要不是当初你放走沈鹤轩,何至留祸至今。” 燕思空又低低“嗯”了一声。这些日子来,他是能感觉到封野的怒意的,的确,若不是他放走沈鹤轩,便不会有太原一败,便不会多耗费这么多的时间和兵马,才最终拿下太原,更甚者,也许封野连他特意去云南扶植陈霂一事也在怪他。 只不过,封野没说出来罢了,但他是何等聪明,怎会感觉不到。今日这般的毫不婉转,可是在发泄怒意? “何况……何况你早已娶了万阳,有了女儿。”封野的口气带着几分压抑过的急促,也不知这句话,他是想要说服燕思空,还是自己。 燕思空抬起了头来,却不看封野:“狼王英明。” 封野怒道:“别用这种嘲讽的口气叫我‘狼王’!”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淡道:“你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我几时阻过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能对不起封家的列祖列宗。” 封野握紧了拳头:“……对。” “那便成了。”燕思空道,“眼下娶了勇王的女儿,你如虎添翼,便不怕陈霂反水,他日杀进京师,那么多皇子,随便挑个听话的便是,我说你英明,哪里是嘲讽呢。” 封野咬了咬牙:“你能这样好,甚好,可你为何不敢看我?” 燕思空闻言,犹豫片刻,终于抬眼看着封野,一双眼眸沉静又幽深,像是难以捉摸的海:“我只是有一事不明。” “说。” “勇王该不会是才想起来自己有女儿,也不会不知道你只有妾没有妻,他是何时提议联姻的?是否早在我们攻打太原之前?” 封野没有说话。 燕思空点点头:“你难道是怕我有二心,才一直瞒着我?”他只觉心中寒凉,难受得呼吸都有些不畅。 封野沉声道:“你多心了,是拿下太原之后勇王才有此提议的。” 燕思空勉强扯着唇角一笑:“那就好。你娶妻生子,原是喜事,我何来的不愿意,勇王之女与你门当户对,你又需要勇王的助力,不能向对萨仁那般怠慢,筹备婚礼一事,需尽快、尽早,别叫勇王得了风声又反悔。” “我已经下聘了。”封野冷冷说道。 燕思空如鲠在喉,眼眸黯淡无光,心中已是一片焦灼,只低声说道:“好。”他站起身,“我还有些事,先退下了。” “站住。”封野脸色阴沉,“你……会怪我吗?” 燕思空僵立在原地,良久,才冷冷说道:“封野,你我都不再懵懂年少,儿女情长在我心中,从来没有多大的分量,你是娶萨仁,还是娶郡主,只要能给你带来好处,我都无所谓。” “是啊。”封野那一双犀利的眸中满是怨愤,“只要我能给你兵马大权,能助你得偿所愿,你都无所谓,对吗。” 燕思空嗤笑,他并非想笑,但他又实在觉得可笑:“又来了,为何娶妻的是你,你却每每要指责于我?” “因为我看到你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恨!”封野厉声说道。 “那你要我如何?哭求着让你不要娶妻?”燕思空还在笑着,“你会答应我吗?” 封野面上肌肉鼓动,额上青筋浮现,显然是隐忍着什么。 “你不会的,而且若我当真那么做,你又会质问我凭什么我可以娶万阳。”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心冷得仿佛快要无法跳动,“封野,我在你身边,是动辄得咎,你若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我便离开太原,去为你守庆阳吧。” “你敢!”封野双目赤红,“你敢离开我身边半步,我绝不放过你。” 燕思空凝望着封野,只觉得疲倦与无奈,有气无力地说:“全凭狼王做主吧。”他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寒风之中。 封野闭上了眼睛,瘫靠在椅背上,人前永远冷酷威严的狼王,此时一张脸上写得全是哀伤。 —— 太原城内,开始筹办封野的大婚。 三军将士都高兴坏了,毕竟封野已二十有七,寻常贵族男子,十五岁成人后便寻觅良伴,十六七便该成亲了,封野这些年无家无室,还整日与一男子同食同寝,若非他地位尊崇,除了封长越没人敢说他,早不知要有多少污言秽语传入他耳中了。 不过,那些异样的看待不近封野的身,燕思空却是逃不掉的。勇王的女儿不比萨仁,即是皇帝亲封的郡主,又是封野的正妻,封野看在勇王的面子上,也不可能怠慢郡主,如此一来,难道还能再继续把燕思空留在卧房之内? 无论燕思空有天大的智慧和战功,但他污名在身,总不得人心,多少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一日,元南聿也忍不住来找燕思空,先是顾左右而言他,扯了半天无用的。 燕思空有些不耐道:“你有话直说便是,你我兄弟之间,何必遮遮掩掩的。” 元南聿为难道:“狼王要娶妻了,你……可还好?” “男子汉大丈夫,有几个是不娶妻的?也就是你,至今孤身一人,谁劝也不听。”燕思空埋怨道,“你就不想有个知冷知热之人,不想给自己留个后吗?” “你扯到我身上做什么。”元南聿皱眉,“你当真不在乎?” “有什么可在乎的。”燕思空面上无波无澜,“我的女儿都快两岁了,难道狼王能断了封家血脉吗,你问出这般话来,实在奇怪。” 元南聿叹道:“思空,我实在是……看不懂你们。” “……连我也不懂的事,你何必深究。”燕思空故作轻松道,“不过,我刚才说的可是真的,你我同年,你如今三十有二了,为何迟迟不成亲?若不是你在庆阳的红翠楼有个相好,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也有断袖之癖了。” 元南聿干笑两声:“连这你也知道。” “我自然知道。”燕思空轻叹一声,“我还知道,你少时浪荡江湖,习惯了漂泊不定的生活,让你安家立业,倒像是束缚了你,可你总归不能不留后吧。” 元南聿摇了摇头:“思空,你不明白。我失去记忆,不记得列祖列宗,不记得生身父母,使我成为无根之人,就好像……与这世间都没什么联系,因此便丝毫兴不起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念头。” 燕思空心中苦涩,若元卯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器小少谋,一个无根无着,该是多么难过,他失落道:“那你……便打算就这么下去?” “我也不知道。”元南聿抓了抓头发,又笑了起来,“说来奇怪,我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却老觉得自己还年少,也许我真的心智未成熟,现在只想着辅佐狼王成就大业,有朝一日功成名就了,再谈终身大事不迟。况且,我也没碰到令我心动的女子呀。” 燕思空打趣道:“那红翠楼的姑娘……” 元南聿哈哈笑道:“你少揶揄我。” 燕思空也跟着笑了起来。 元南聿见燕思空这一笑,面上阴翳稍减,心下叹息,他忍不住劝道:“思空,你若心中不快,不必藏着,尽可与我说。尽管我们并无血缘关系,可你我如此之相象,我虽然忘记了一切,但在心里,却真的把你当做亲兄弟,你明白吗?我觉得你才是我唯一的亲人。” 燕思空心里感动不已,忍不住摘下了元南聿的面具,握住了他的手:“在我心中,你又何尝不是我的亲兄弟,这乱世之中,我还能与你重逢,哪怕我经受了再多的磨难,也觉得老天爷终究对我有一丝怜悯。” 元南聿笃定地说:“你我兄弟,定会跟着狼王建功立业,名载史册。” ——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封野的婚期定在了腊月初九,内务官为此忙碌不已。 但封野和燕思空只一心忙于练兵、囤粮、刺探情报,一丝一毫不敢大意。 此时沈鹤轩该已经到了永州,而陈霂若给燕思空回信,那信便应该已经上路了,燕思空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每日都在揣摩各路人马的心思。 而二人自那日暗流汹涌的对谈后,就几乎没再碰面,即便见了,也是与众人一起商谈正事。 燕思空听得府中下人偷偷讥讽他“失宠”,也只是一笑而过,懒得计较。 一天晚上,封野毫无预兆地突然来到他的书房,板着一张脸,生硬地问道:“永州可有消息了?” “尚无,朝廷呢?”燕思空面无异色,就好像之前的种种从未发生过。 “正在找人打探,但很难探出确切的消息来。” 燕思空点点头:“兹事体大,自是绝密的。” 封野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我送你的熊氅呢?” “刚刚入冬,还没有那么冷。”燕思空觉得封野人高马大地竖在自己房内,有种莫名地压迫感,为了缓解,便问道,“许久不见魂儿了,天冷了,不将它的小狼带回府里吗?” “不必,只有经过寒冬的考验,才能成为真正的狼,魂儿自会照料他们。”封野眼前亮了亮,“你想他们了,我带你去看。” “不必了。”燕思空快速道,“我知道他们安好就行,每日事务繁多,抽不开身,忙了一天,狼王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封野皱起眉:“你这是赶我吗?” 燕思空没有说话。 “就算我娶了妻纳了妾,你也还是我的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明白吗。”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压抑着自己,低声道:“明白。” 封野凑近几步,伸手想要去抚摸他的脸,他却微微偏开了头,封野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封野一把将他拽入了怀中,紧紧地抱着。 燕思空并未挣扎,他向来不怎么喜欢白费力气。 封野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准拒绝我。” “……不敢。” 封野眸中闪过狠戾之色,一把推开了他,拂袖而去。 第238章 太原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都说初雪是吉兆,下得越大越好,瑞雪兆丰年。 燕思空原是不会留意初雪是大是小的,但这一日,勇王送来的各类冬需刚好抵达太原,五百辆马车将白茫茫的大地碾出了一道蜿蜒地长龙,不少马车被积雪泞住车轮,太原城派出了大批将士去接应,城里城外都热闹极了,燕思空这才发现,今日的雪,下得确实很大。 前些日子他一直忙于为三军购置冬需,派出去采买的最远已经到了福州,为了避开朝廷的眼线,实在是煞费苦心。可封野的准岳父富甲一方,一声令下,就把他们的难题解决了,这桩亲事,着实很划算。 燕思空在城楼上看着勇王的一车车“诚意”,久久没有回神。 直至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刻,身边站着了一个人。 燕思空用余光瞄了一眼,来人是元南聿,他平静道:“这等勤务,不必劳烦阙将军的。” 元南聿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侍卫远离,等他们都走了,才道:“思空,我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 “你究竟有没有为大哥向狼王求前程?” 燕思空面无表情道:“没有。” 元南聿皱起眉:“那你为何告诉我你会去求狼王?” “我骗你的。” “你……” 燕思空偏头看着元南聿:“大哥眼高手低,若靠你我的脸面硬去求,求不来,大哥不满,求得来,狼王不悦,宁得罪大哥,不要得罪狼王吧。” “就算大哥不能顶替张榕将军,对他略有提拔,他也不至于满腹怨怼,怎么也好过什么都不给吧。” “这次给了他,下次呢?”燕思空冷道,“他又不是三岁孩童,要靠撒泼哭闹换取自己想要的?” 元南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这话未免过了,大哥并非那般无能。再者,如果一开始就不打算去求狼王,为何要答应我?” “我让你去跟大哥说,此事交给我,是为了让大哥不再去纠缠你,给你个清静,你还不乐意?” “我是清净了,可你和大哥呢?”元南聿重重叹道,“你可知大哥有多么羞恼,你又为何要这样对他?他可是你的亲哥……” “若不是呢!”燕思空突然低吼了一句。 元南聿愣住了。 燕思空目光凌厉:“若他不是我的亲哥,若他为求荣华富贵,对你我二人的身世撒了谎,那我这样对他,是不是就无可厚非了?” 元南聿怔怔地看了燕思空片刻:“此事……我……” “其实你心中也有怀疑吧。”燕思空露出一丝苦笑,“毕竟,知道真相的只有我和大哥,你却全忘光了。无妨,我已经不在乎了,世人皆知我燕思空阴险歹毒,不择手段,就凭大哥对我做的事,他早该身首异处了,可就因为他是爹的儿子,我不会对付他,这已是仁至义尽,但他也休想从我这里讨去好处。” 元南聿颤抖着吁出一口气:“思空,你此前才说过,要兄弟齐心,就算大哥真有不是,过去就过去了吧。我们读圣贤书,当尊忠恕之道,宽于待人,对旁人尚且如此,何况是自家兄弟。” 燕思空嘲弄地笑了笑:“这你便不了解我了,我是睚眦必报之人。” “思空!” 燕思空拍了拍元南聿的胸脯:“不必再劝我了,我反倒要劝你,别再去找封野,之前你连下三城,封野已看在你的份儿提拔了大哥,将领之选,关乎士卒性命和大军成败,不可视人情而定,你若再提,便是非分要求了。你就当做不知道,让大哥恨我一个人就成了。” “可是……” “别可是了,待天气回暖,大军必有举动,永州那边又事态难料,你的心思放在备战练兵上尚且不够,不可为这些琐事劳神。” 元南聿叹了口气:“好吧,但我还是最后劝你一句,要少结怨。” “不用担心我。”燕思空想起什么,“对了,此前你在云南时,帮着陈霂练兵,结交的那些将领,往后都用得着,趁着年关将近,给他们送些礼物。” “我明白。” 燕思空眯起眼睛:“谋士之中,亦有一些我安插的人,倘若陈霂真的联合朝廷对付我们,那些人必定能发挥作用。” “当初我们为他平定匪乱,为他招兵买马,可谓费尽心血,他真的会这么做吗?” 燕思空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别做蠢事,可沈鹤轩此时已经到了永州,而陈霂还没给我回信,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但显然,封野已打从心底觉得陈霂会过河拆桥,所以亟不可待地与勇王联姻了。”说到最后,燕思空的声音愈发低沉,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像是个深闺怨妇,实在有些丢人。 元南聿偷瞄了燕思空一眼,见他神色自若,但眼神却飘忽而空洞,心下叹息。 俩人正说着,便见城南徐徐行来一辆豪华的马车,与勇王运送冬需的方向不同,应是从延州来的,而且观那马车的外饰,多半是妇人的车。 为了在雪天将冬需尽快运入城内,太原城已经不允许民车出入,那车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摇大摆地朝着城门驶来。 元南聿正在好奇,燕思空已经猜出那车中坐的是何人了,多半是萨仁。 果然,城门守将见了车中之人后,不敢怠慢,让运送冬需的马车让出了来一条道,将那车率先放入了城中。 燕思空心想,这回封野住在城里,而不是营中,再也没有理由拒绝萨仁入府了吧,思及此,他禁不住一笑,笑意却未及眼底。 —— 萨仁入府后,因行事娇蛮,蔑视礼教,令全府上下分外头疼。但她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所以封野便由着她去,鲜少理会。 在燕思空看来,她背井离乡嫁入封家,却被夫君视若无物,还马上就要迎来正妻,如今好不容易入府了,乖戾一些也不过是为了引起封野的注意,颇有几分可怜。 但可怜归可怜,萨仁偏偏时不时要来烦他,就让他难以施予同情了。 眼看着封野的婚期将近,萨仁愈发焦躁,甚至生出几分想要拉拢燕思空的态度,令燕思空哭笑不得,他若沦落到要跟几个女子去“争宠”,那不如一头撞死。 可惜萨仁那张艳丽绝伦的脸蛋后面,藏着的是一颗并不太聪明却善妒的脑袋,燕思空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往后封野的后院怕是不会太平了。 燕思空每日依旧该干什么干什么,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与封野除了军务上的沟通,私下已许久不曾说上一句话,或吃上一顿饭,这样也好,若非封野的执念,他很早就已经想放下了,若娶妻纳妾能让封野回到正途,虽然晚了点,还算圆满吧。 至于他,已被儿女情长拖累了太久,若能剥除这些贴身的负累,哪怕会让自己鲜血淋漓,也是长痛不如短痛。 —— 这一日,他从衙门回府里,正巧碰上了刚从饭馆里走出来的元少胥,俩人打了个照面。 元少胥身边的将领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属下见过燕大人。” 燕思空微颔首,侧过身就要走。 元少胥挡在他身前,冷冷地说:“燕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燕思空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元少胥。 俩人行至角落,燕思空拱手道:“大哥有何吩咐?” 元少胥面上的肌肉抽动,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表面做出谦恭的模样,背地里却一再害我,燕思空,这些年你就是靠着这两面三刀的害死那么多人的吧。” 燕思空直视着元少胥:“不错,我正是靠着这两面三刀,为爹报仇的。” 元少胥满面阴翳:“我元家对你有救命之恩、收养之恩,你为我爹报仇,也是天经地义。你和聿儿身份的事,我也是无心之过,我哪知道你也会来投奔狼王,你却为此耿耿于怀,背地里给我穿小鞋,让我始终不得狼王重要,你简直是心如蛇蝎!” 燕思空挑了挑眉:“大哥竟觉得自己大材小用,是我在背后捣鬼?大哥追随狼王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升为都司,是合情合理,狼王并未亏待与你,大哥可曾想过,是自己好高骛远了?” “若不是你,聿儿去求了狼王,我又怎会至今还是个都司?” “大哥。”燕思空语重心长道,“你若升迁太快,不能服众,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是聿儿的大哥,狼王怎会不想提拔你,可也得循序渐进不是。” “放屁。”元少胥咬牙切齿,“别以为我不知道,聿儿本来要去求狼王,是你横插一脚,将此事揽了过去,你就是在泄私愤。” “大哥若一定要这样想,思空百口莫辩。”燕思空不耐道,“望大哥早日为狼王立下大功,平步青云,光宗耀祖,到时思空定会诚心恭贺大哥的。”他懒得再理会元少胥,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少胥瞪着燕思空的背影,那一双赤红的眼眸里写满了愤恨与阴毒。 燕思空加快脚步往府里敢去,一是天寒地冻,在屋外不宜久留,二是他下意识地想要远离元少胥,此人令他厌恶至极,若元少胥不是元卯的儿子,他应该早就将其毒死了。 许是走得太快,他迎面撞上了一个同样行色匆匆的男子,俩人几乎撞了个满怀,燕思空感觉胸衣处有些异动,他忙后退几步,低头去瞧,发现衣襟处不太平整,他猛地转头想去找那与他相撞之人,却见那人已经拐进了巷子里。 他转身就去追,可当他追进巷子里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燕思空找了几条小巷,都没再发现那人的身影,这才顿住了脚步,伸手摸进了衣襟,至今触到了一块布条。 他面无表情地抽出布条,摊了开来,那是一封信。 第239章 燕思空回到府上,心绪依旧不能平静。 那信没有署名,但他知道是陈霂给他的,直呼先生,并说若他想离开太原,便去雀风茶楼找“铁杖子”。 陈霂这是什么意思?是当真打算过河拆桥,联合朝廷对付封野?还是觉得仅凭封野娶妻一事,他们就会反目? 那封信寥寥数字,没有再多的内容,却让燕思空陷入了深深地忧虑,他远在太原,对朝廷和永州的情况都不能及时得知,又有沈鹤轩从中作梗,恐怕陈霂他是真的掌握不住了。 陈霂悄悄递来这份密函,是指望自己弃封野而去帮他? 就算他想让陈霂当皇帝,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封野得到该得的,而陈霂听他们的话,倘若陈霂有此异心,不能被他所用,那倒不如从诸多皇子里挑个年幼不经事的,从头教起。 他对陈霂的师生情义,不过如此了。 燕思空叫来了阿力,让阿力通知佘准的人,查一查这个雀风楼的“铁杖子”,此人若是陈霂安插在太原的眼线,或许有可利用之处。 随后,他给当年他在云南一手提拔的谋士金永夜写了一封满是暗号的密信,用的还是别人的字迹,向其打探陈霂和沈鹤轩的动向。这个金永夜,其实是佘准举荐的人,因少时家破人亡而仇恨皇族,与他多少同病相怜,是他埋在陈霂身边的一颗暗棋。他一直没有妄动,是因为他在等待陈霂的回信,如今陈霂大约是不会回信了,或者就算回,也说不了几句真话,他不得不另谋他法。 陈霂和沈鹤轩,究竟作何打算…… —— 没过多久,燕思空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陈霂以楚王的身份给封野送来一封居高临下的信函,向封野要两样东西,一样是地,一样是人,地,是太原,人,毫无疑问,是燕思空。 伴随着此信的,还有从永州发散出去的、很快就长了腿一样传遍了天下的流言,说封野要将太原双手奉给陈霂,如此一来,坊间流传他有篡位称帝之心的谣言将不攻自破了。 封野收到信后,勃然大怒,当即就要斩了陈霂的信使,被元南聿和王申极力劝了下来。 若只是区区一封信,封野不至于如此愤怒,他怒的是陈霂这一计,或者说沈鹤轩的这一计,直接将他逼上了独木桥。陈霂这是在试探他,倘若他真的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太原献给陈霂,陈霂便不屑于回京当什么太子,以二人合兵之力,直接就能杀入京师当皇帝,可若封野不给,那便坐实了他的不臣之心的谣传,介时陈霂定会和朝廷之力对抗他,而四方藩王也会知道他想让江山改姓,更不能容他。 燕思空得到消息,匆忙赶去了衙门,老远就听着屋内传来响声,门外的侍卫跪了一地。 燕思空拐进门,就见一把金丝楠木的椅子被掷在门口,腿儿都摔断了,屋内的花盆和茶具亦承载了主人的怒气,碎了一地,入目尽是狼藉。 元南聿、王申等心腹将领站在两侧,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狼王。”燕思空轻轻叫了一声。 封野猛然回首,那一对眼眸如野兽般锋锐而危险,堪堪的鹰顾狼视之相,瞪着燕思空的瞬间令他背心都凉透了。 燕思空心头升起一股恐惧,他定了定心神,朝元南聿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下去。 一众将领如释重负,全都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人,燕思空关上了门,指了指一只安好的椅子:“封野,你先坐下,冷静一下。” 封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冲动了,当着将士的面,略有不妥,他阴沉着脸,坐在了椅子里,硕大的拳头紧紧握着,发出咯咯地声响。 燕思空从一片狼藉的地上捡起了陈霂的函件,扫了一眼,脸色也愈发难看起来。 “陈霂小人得志,如今到处散布流言,说我要将太原拱手相让,他还胆敢跟我要你!”封野咬牙切齿地说。 “这是陈霂在试探你。”燕思空低声道,“看来朝廷的态度并不坚定,他的态度也不坚定。狗皇帝定然是怕一旦禅位,文贵妃和陈椿的小命难保,陈霂也考虑到这一层,怕自己轻信了朝廷与你反目,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博弈之间,陈霂便想到先探探你的底线,再作打算。” 封野冷道:“我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这狗娘养的陈霂,敢跟我耍心机,他是忘了自己不过是个贱婢的儿子,也忘了当初是怎样被废,灰溜溜地被赶出京城的吧。他能有今天,全赖你我!” “正是因为他记得,他才会如此。”燕思空眯起眼睛,“他害怕回到从前,因此才想谋条万无一失的路,你若真的俯首称臣,奉上太原,他便不需要去揣摩朝廷的虚实了。” 封野斜睨着燕思空:“你觉得我该如何?” “有一个办法,或可以解决所有的难题。” “若你是要亲使永州,便不要提了。” “封野……” “住口!”封野指着燕思空,“你又想告诉我,你可以去永州说服陈霂,以此让我把你亲手送给他?!你休想,你若当真拿捏得住陈霂,便不会有今日之局面,你为何至今还自欺欺人,不愿意相信你曾经任意摆弄的那个少年,已经长大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你说得对,在我心底,他始终没有真正的长大,但我现在也清醒了。封野,若要付出最小的代价解决此事,解决沈鹤轩,惟有我亲自出马,我相信只要我见到陈霂,他定会听我的,而不是沈鹤轩的。” 听到这一席话,封野很反常地没有继续发怒,只是冷冷地看着燕思空,瞳仁漆黑,深不见底:“我倒有一计,比你的更妥当。” “什么?” “我愿将太原送给陈霂。” 燕思空一惊。 封野露出阴寒地笑容:“他用流言诛心,我也可以,只要他亲自前来,我便广开城门相迎。他若不来,便不能怪我不忠,他若来了,我可就地将其拿下,牢牢掌控住。” 燕思空思索半晌:“封野,陈霂并不傻,如今他与你之间,还横着四座城池,可你若以次计真的将他引入中原,他带着几万大军,哪可能轻易入瓮,弄不好,还可能打起来。” “他若真的敢来,我足足占据中原五城,何愁不能将他拿下?” “就算以兵力计,你众他寡,但此战必然损伤惨重,而且,一旦你跟他开战,我们的计划就完了呀。” “所以,我让他选啊。”封野目若寒冰,“他可以不来。” “他不来,便有可能跟朝廷结盟,他来与不来,对我们都不利,最好的办法,是我去劝……” “你就这么想去找他!”封野猛然拍案,伴随着他低沉却威赫的嗓音,狠狠震荡着人心。 “封野……” “他明摆着跟我要你。”封野站了起来,满面狰狞,“他胆敢跟我要你!他好大的胆子,敢要我封野的人!” 燕思空叹息一声:“你不可意气用事。” “我意气用事?”封野咬牙道,“你怎么不提他心怀不轨?还是你也想他想得紧,左右在我身边也是‘动辄得咎’,恨不能马上去他身边了?” 燕思空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封野指着他喝道:“我不管你心里想什么,你敢离开我半步,我决不饶你。”他阴寒地说道,“或许只有杀了陈霂,才能断了你的所有念想。” 燕思空猛地起身:“我对他有什么念想?我不过是要与你一同扶他上位……” “这就是念想!”封野吼道,“他该死!” 燕思空突然怔住了,他看着封野,嘴唇颤动,轻轻嗫嚅道:“你想杀他?” 这话问得不算准确。他早知道封野想杀陈霂,封野这般占有欲极强的人,陈霂对他的心思,简直像是从狼口夺食,封野自然不允,可想归想,但凡识大局的人,都知道陈霂杀不得。然而,刚刚那一瞬间,当封野说出“他该死”这三个字的时候,燕思空顿觉醍醐灌顶,他意识到,封野是真的想杀陈霂,不仅仅是想想,而是倘若陈霂真的来了太原,封野便真的可能动手! 封野面部肌肉抽动,额上青筋暴突,周身游走着仿佛是有形的戾气,令人不敢靠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思空,声音平复了下来:“我想杀他,你第一天知道?我早就与你说过,在我得知他纳了一房与你容貌相似的小妾时。” “想与想,是不同的。”燕思空握紧了拳头,“倘若陈霂在你面前,你会杀他吗?” 封野喉结滑动着,没有说话。 “封野。”燕思空颤声道,“你千万不能有这样的念头,你是打着辅佐陈霂登庸的旗号谋反的,你若杀了他,必成众矢之的,你明白吗?” 封野移开了眼睛:“我只是想,不会杀他,尽管他该死。”那该死二字,他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就好像恨得要把陈霂咀嚼与唇齿之间。 燕思空心脏狂跳,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知为何,他心头的不安和忧虑更甚了。 封野背过手去:“我意已决,明日就派人送出回函,并放言天下,要迎楚王入中原。”他轻佻而阴冷地说道,“我必竭智尽忠,肝脑涂地,辅佐楚王上、位。” 第240章 封野果然如他所言,第二天就将消息传了出去。 封野此举虽然将了陈霂一军,但也留下后患重重,陈霂若当真来了如何,不来又如何。来了,此事必然无法善终,不来,陈霂很可能是要联合朝廷了。 燕思空的提议,其实才是最可行的办法,若他去到陈霂身边,他不信陈霂会被沈鹤轩迷惑。可此事却被封野断然拒绝,他隐约觉得,封野不准他去找陈霂,并不完全是妒意作祟,还可能是不信任他,不,应该说,自俩人当年反目后,封野就再也不能信任他了。 而他也越来越不能理解封野的言行,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了解封野的人,如今却需要细心去揣摩,都未必能拿捏几分,他愈发觉得自己伴的不是曾经的爱人,而是一个……一个王。 因此他看着俩人愈发疏远,却无能为力,而他的心渐冷,也丝毫不想再使力了。 —— 几日之后,燕思空派阿力查的事有消息了,那“铁杖子”是个跑江湖的,早年不知因何瘸了腿,常年拄着一个重达百斤的铁拐,为了谋生,犯法的不犯法的都干,只是犯法的从来没叫人抓着过。 这种人狡诈吊诡,只认钱不认人,陈霂不可能用他做奸细,很可能只是花钱买他送自己出城。 此举是明智的,若陈霂当真在城中埋了自己的人,一旦被他查到了,可不会当做不知,看来陈霂对他,一样是十分防备的。 阿力比划着:少爷,要不要把人绑来问问? 燕思空摇摇头:“那人常年带着百余斤重的铁拐,肯定不是好惹的,而且也没有必要,一来可能惊动封野,二来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阿力点点头,却没有退下,用担忧地眼神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奇道:“怎么了?” 阿力比划着:狼王要娶妻了。 燕思空恍然,淡定自若地说:“哦,是啊,男大当婚嘛。” 阿力一副犹豫的模样。 燕思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不愿再解释,他怕自己越显得满不在乎,越被人看出破绽。 “阿力,你下去吧,我……”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吵杂声,燕思空站起身:“府中不曾这么吵闹过,我们出去看看。” 俩人穿过回廊,来到了前院。 这处宅邸原是罗若辛的,罗若辛死后,封野开恩没诛连他的家眷,但自然也不会让他们继续留在太原,于是罗家举家搬去乡下了,这宅子就被封野征用做临时府邸,十分的气派。 如今偌大的院子里,竟然摆满了一口一口的大木箱子,上面都帮着鲜艳的红绸,一看就是礼箱。 燕思空走了过去:“这是……” 管家拱了拱手:“燕大人,狼王婚期将近,这都是各方送来的贺礼,一看,那头的八箱全都是封将军从大同送过来的。” “哦,可否给我看看礼册?”燕思空不是真的对这些贺礼感兴趣,只是想知道给封野送礼的都有哪些人,这两年封野忙着打仗,也不忘四处派遣使臣去拉拢结盟,有些明着归顺了他,比如蜀地、黔州的一些官将,比如勇王,也有些在暗地里资助他军费军需,他心思缜密,探听各路情报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管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便将礼册交给了他,燕思空随手翻了几本,发现并没有什么值得主意的,可当翻到封长越那长长的礼册时,他却怔住了。 燕思空自有一目十行的本领,有时并非真想把所有文字都看个明白,却偏偏自己入了眼,当他一眼扫过这份礼册时,他已将其看了个大概,因而被上面的几样贺礼吸引了。 南海明珠、龙凤牡丹锦衾被、金錾云龙海水壶、金喜双龙杯…… 燕思空拿着礼册的手在发抖。 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全都是皇帝和皇后才能用的! 这南海明珠乃南海特供皇室,多镶嵌在顶冠之上,一颗价值十万两白银,但寻常人即便有钱也不能买,除非皇帝赏赐,否则戴上它就要掉脑袋。 剩下的几样,也都是皇帝和皇后大婚时用的喜物,这些东西未必多昂贵,但除了真龙真凤,凡人不配使用,否则就是有意冲撞,都是杀头的大罪。 封长越跟在封剑平身边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即便他们已经谋反,对皇室也并无敬畏,可也没必要故意将这些东西作为封野和郡主的婚礼的贺礼,甚至还可能真的用在婚礼上。这若被稍微有点见识的人看到了,便能联想出多少东西,这么做除了挑衅,还有什么意义呢? 还有什么意义…… 燕思空顿觉遍体生寒,额上的汗却道道地往下淌。 “燕大人?”管家不解地看着他,“您脸色好苍白啊,可是冻着了?那就快回屋吧,下人们还要收拾好久呢。” 阿力也扶住了燕思空,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燕思空推开了阿力,勉力镇定地说道:“没事,我先进屋了。”他说完,转身往内院走去。 但他却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去了封野的书房。 他与封野在军中同食同寝,在府邸中也曾同住,只是最近才分开,因而他出入封野的寝卧也无人觉得不妥。 他进了书房,将门一关,深吸一口气后,大步走到书架前,开始翻找封野的信件。 他从前不曾这样做过,因为在他心里,始终相信着封野,相信封野对他没有隐瞒,没有欺骗。 可蹊跷难解之事接踵而来,俩人彼此消磨着曾经的情义和信任,如今他们之间,到底还剩下什么了? 找了许久,燕思空终于找到了封长越的信。 若封野真有异心,且刻意隐瞒,封长越一定知道,毕竟外头那一箱箱的珍宝财礼,可就是他送来的! 第241章 燕思空颤抖着摊开了信,还未来得及看,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了。 燕思空与封野四目相视,僵在了当场,手里拿着封长越的信,身边还有未来得及收拾的一堆信笺文书。 封野危险地眯起眼睛:“你在找什么。” 燕思空的胸膛重重起伏了一下,他这一生都在经历数不清的风浪,此时人也镇静了下来,他语气平缓地说:“你把门关上。” 封野闻言,凝视了燕思空半晌,抬脚踢上了门。 燕思空将信放在桌上:“我在找封将军与你的通信。” “为何。”封野冷道,“你最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猜为何。” 封野看了一眼窗外,尽管这里看不到那一口口的紫檀木大礼箱,但他看的正是前院的方向:“跟那些贺礼有关吗?” “你可知道封将军送来了什么。” “尚未来得及看。”封野面无表情地说。 “龙凤牡丹锦衾被、金錾云龙海水壶、金喜双龙杯。”燕思空死死地盯着封野的眼睛,“还有,南海明珠。” 封野脸上毫无波澜,就好像他听到的不是一份足够诛九族的礼单,而是街边馆子里的菜单。 燕思空整个人都在发抖:“封野,封将军为何送你这些东西?” 封野勾唇一笑:“叔叔深受我封家恩德,如今又与我相依为命,我要成亲了,他自然要送我最好的。” “这可是皇帝皇后大婚才能用的东西!”燕思空咬牙道,“你不要告诉我,你们不知道。” 封野向前走了一步,燕思空只觉得寒意顿生,竟忍不住畏惧地后退了一步。 封野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一些文书,放回案上:“这就是你急匆匆地要来我书房翻箱倒柜,找到我和叔叔的信笺的原因?”他嘲弄一笑,“你这举动,简直像是要寻找我谋反的证据,可谋反这事儿,咱俩可都干了快两年了。” 燕思空只觉得眼前之人,陌生到难以辨认,明明那剑眉星目,那阔额挺鼻,那薄唇窄颌,都是他曾经用手、用唇、用目光描绘过无数遍的,明明他忘掉了一切都不可能忘掉这张绝顶好看的脸,可此时,他却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这个人阴冷得让他心尖都在发颤。 封野见着燕思空的战栗,心里竟升起一股扭曲地快意,他低笑道:“你在害怕我吗?你曾说你不怕我,现在呢?” 燕思空攥紧了拳头,低声道:“封野,这个问题,我当初质疑过你,你断然否认了,你说我不该怀疑你,我也的确不想轻易怀疑你,所以即便我心存猜忌,却甚至不敢把这个问题清清楚楚地问出来,但如今,我要问了,明明白白地问,而我要你诚实地回答我。” 封野的双眸幽深,在暗淡的光线里,仿佛在散发着点点莹绿的光芒,他薄唇轻启:“问吧。” 燕思空嘴唇颤抖着:“你,是不是想当皇帝。” 封野露出一个能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容:“我不想当皇帝。”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他。 封野又进了一步,气势若猛兽:“但是,我要当皇帝。” 燕思空双腿发软,用全部的力气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至歪斜,他的心就像瞬间被掏空了一般,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灵肉撕裂的恐惧,他直勾勾地瞪着封野,“所以,你一直在……骗我。” 封野毫无愧色,反而从容地说道:“你感到很愤怒吧,愤怒,羞辱,憎恨,不相信自己会这么蠢,不相信会被最亲近的人欺瞒,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噩梦,还想找各种理由解释,但最终你发现,什么都不管用,这一切都是真的。”封野笑了一下,“我为什么会这么清楚呢,你猜为什么?这可都要谢谢你啊。” 燕思空心痛如绞:“你是在,报复我吗?报复我骗过你?” “一开始是,现在不全是了。”封野静静地看着燕思空,“你不会当真以为,经历了当年那些,我还会是那个天真愚蠢的小世子吧?但你最好这么觉得,你太聪明了,说是天下第一谋士也不为过,有你助我,我才能完成大业。” 燕思空终是难以支撑,一屁股坐在了椅子里,不敢置信地看着封野,就像看着一只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狼。 封野笑着说:“如今,我二十六万大军在握,黔州、河套、大同、中原五城尽入囊中,再得富甲一方的勇王相助,所向披靡,无人可挡,这一切,你居功至伟。” 燕思空哑声道:“封野……你一直在利用我?” “我利用你,难道你没有在利用我吗?”封野冷冷地看着燕思空,“你不是要利用我,扶立陈霂,权倾朝野吗。” 燕思空听着自己的声音像是不由自己发出:“所以,你从来都没想过要让陈霂登基,你做这一切,只是让我为你所用,并借陈霂的名头篡位。” “笑话!”封野阴冷地说道,“我带着封家军征战沙场、九死一生,是为了把别人送上皇位号令我的?待到有一天他羽毛丰满,再像狗皇帝害死我爹那样害死我?!” 燕思空双目空洞地看着封野,这个人他不认识,他真的,不认识,站在他面前的,是野心并吞天下的狼王,而他的封野,他的靖远王小世子封野,真的消失了吗…… 封野缓步走到了燕思空身前,弯下腰,长臂撑住扶手,将人困在了他身体和椅子之间,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思空,阴寒地说:“我封野,要凌驾于一切之上,惟有执掌天下,统御江山,让所有人俯首称臣,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我要保护的一切,你懂吗。” 燕思空胸中生出一股戾气,他一把揪住了封野的衣领,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你一直在骗我,从头到尾,你用陈霂稳住我、稳住天下诸侯,你不放我走,不娶妻,是为了做出对我情深的模样,让我死心塌地地为你筹谋!” 封野的大手包住了燕思空的拳头,他贴近燕思空的脸,轻声说:“我确实要用陈霂稳住你、稳住藩王,可我对你的情,这些年来的执着,还不足以说明吗?” “情?”燕思空失笑,“你喜怒无常,多疑善妒,我在你身边,如履薄冰,动辄得咎,情?” 封野紧紧抓着燕思空的手,一字一句仿佛吐着寒气:“我护你周全,给你锦衣玉食,甚至哪怕你曾经骗我、利用我、背叛我、抛下我,我也还愿意信你,亲近你,给你兵马大权。你早早娶妻生女,我除了你不曾碰过别人,娶妻纳妾都是顺势而为,我封野对你,情至义尽了吧。” 燕思空眼圈赤红,鼻腔酸涩,几乎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原来在你心中,你我重逢后的这些日子,是你对我的‘恩赐’啊。” 封野恶狠狠地说:“难道不是吗?是你骗了我,是你负了我啊!”他沉声说,“所以你今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你欠我的,可我却不会负你,将来我登上皇位,一统四海,你尽可去实现你修齐治平的理想,修葺法度,推行政令,创造一个弊绝风清的朝廷,一个安居乐业的天下,我岂不比陈霂更值得你辅佐?” 燕思空哽咽道:“封野,你被接连的大胜冲昏了头脑吗。且不说朝廷和陈霂结盟之下,你能否苟全,就算你真的杀入了京师,从你称帝的那一刻起,诸侯并起讨伐,天下必乱。西晋八王之乱,江山分裂,国祚衰弱,民生凋敝,外族趁虚而入,祸乱屠戮我华夏百余年,你可想过云云百姓啊!” “你装什么大义凛然!”封野咬牙道,“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今这战局难道不是你一手挑起?” “我挑起战局,是为剔除脓疮,不破不立,不是要毁掉整个江山!”燕思空瞠目欲裂,“你若篡位,可想后世之人如何写你!” 封野冷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只要我成了执笔之人,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你疯了……” “我不会让诸侯勤王,也不会让蛮夷入侵。”封野紧盯着燕思空的眼睛,“而如何做到这一点,就要看你了。你不是绝顶聪明吗?你若真的心系百姓,心系江山,那就助我安内攘外,让我稳稳当当地坐上皇位,让藩王老老实实地臣服于我。”说着,他松开了燕思空。 燕思空瘫坐在椅子里,两手被封野攥得发红发痛,他也浑然不觉。 封野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理了理燕思空的,并且再次俯下身,柔柔地亲了一下燕思空的唇:“我说过,我会对你好的,只要你助我,我会对你比任何人都好,我们永远在一起,共享天下,岂不完美。” 燕思空只觉浑身战栗,毛骨悚然。 第242章 这时,屋外传来管家的声音:“狼王,各方送来的贺礼的礼册,请狼王过目。” 封野高声道:“不必了,你看着处置,只把叔叔的贺礼和礼单都收起来,不准任何人知道。” “是。” 管家离开后,封野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思空:“我们本无意张扬此事,是叔叔有些得意忘形,却恰巧被你看到了。” 燕思空空洞地看着前方:“若我没有看到,你打算瞒我到何时?” “自然要等我更有把握的时候,如今尚算不得胜券在握,除非能控制紫禁城。”封野冷哼一声,“你不会以为,我蠢到现在就迫不及待想要昭告天下吧。” “你会杀了陈霂吗。”燕思空问出这句话时,却并非是疑问的口吻,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陈霂必须死。”封野冷酷地说道:“他不仅会是我最大的障碍,还敢觊觎你,我有一万个理由要杀他。” 燕思空沉默着。 “怎么,你舍不得吗?”封野眯起眼睛,“你越舍不得,我越要杀了他。” 燕思空倒吸一口冷气:“他是我的学生。” “我是你的夫君。”封野面不改色地说道,“当我二人为敌时,你该帮谁?” 燕思空抬眼瞪着封野,一双眼眸中拉满了血丝。 封野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拽了起来,强迫他靠近自己:“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陈霂和我之间,你只能选一个,你打算怎么办?” “封野。”燕思空哑声道,“不可啊!” “没有什么可不可的。”封野寒声道,“我已经走到今天这步,断不会回头,你必须助我。” 燕思空咬牙道:“我可以做奸臣佞臣,但不愿做千古罪人!” 封野的手掌扶着燕思空的背心,让他更加贴近自己,寒声道:“我做了皇帝,你就是开国功勋。” “你会把天下都搅乱的。” “天下本就是治乱往复,乱完了,便由你我来平定。”封野轻轻拨弄燕思空额前的发丝,“有朝一日我君临天下,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在我心里,甚至是皇后,陈霂能给你的、不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我当皇帝,比陈霂当皇帝,对你更有利。” 燕思空盯着封野的眼睛,目光灼灼。 “你会想清楚的,何况,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封野搂紧燕思空的腰,温热的唇轻吻着燕思空的耳垂,柔声道,“你只能在我身边,只能辅佐于我,你若敢生二心,若敢再欺瞒、背叛我,我就……打断你的腿,将你关上一辈子。” 燕思空心脏猛颤,奋力挣脱了封野的怀抱,狠狠将他推开了。 封野静静地凝望着燕思空,燕思空也看着他。 从那双幽深、凌厉地眼眸中,燕思空看出了令人胆寒的冰冷和狂傲,他知道,封野方才吐露的残酷字句,都是认真的,他的心仿若被一柄利剑当胸贯穿。 封野将燕思空面上的每一丝神情尽收眼底,惊恐的、怀疑的、伤心的、愤怒的,这些复杂的情绪纵横交织成了这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他既感到痛快,又感到不忍,这世上怎会有一个人,能让他的心变得如此地疯狂。 燕思空颤抖着说:“若我不愿意呢,若我不愿意你当皇帝,不愿意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呢?” “你不愿意助我,也罢。”封野缓步走向燕思空,“你尽可以看着我如何一步步登上皇位,只要你老老实实地留在我身边,我会给你无上的荣宠。” 燕思空突然失笑,笑得满是萧瑟之意:“封野,你对我,究竟是用情至深的执着,还是想把我绑在身边折磨?” 封野怔了怔,沉声道:“你我爱恨痴缠这么多年,如何说得清呢。” 燕思空眼眸湿润,心痛如绞,想起年少时的那些单纯美好,当真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幻泡影罢了,真正的他们,已是千疮百孔,再也回不去了。 封野再次伸出手,抚摸着燕思空的面颊,轻轻地说:“我会对你好的,我发誓,只要你一心只属于我,我要的也不过如此。” 燕思空推开了封野的手,他低着头,踉跄着向门口走去,整个人失魂落魄,像是随时会倒下。 封野握了握拳头,并没有去拦他,只是在他背后说道:“你会想清楚的,我等你。” 燕思空的唇边牵起一抹苦笑,晃荡着疲倦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踏出了门槛,走向了自己的卧房。 他会想清楚的,会吗? 他曾以为自己学贯古今,这世间大小之事,他都能说上一二,可越活,他越不清楚,越活,就越茫然、糊涂、无助,他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多到无从问起,哪怕是那些曾经坚定不移的执念,走到今日这般境地,也都一一动摇了。 为何他看似每每赢了,最后却发现是自己输了?为何他拼尽全部力气,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却也越多? 事到如今,他甚至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犹豫了,他殚精竭虑,费尽心机,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何会如此?是他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还是因为封野? 想到封野,他就心痛得难以喘息。 他想成就的,是封野的将名,却不愿冒着让天下动乱的风险去助封野争夺帝位,可他阻止不了封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封野去走这条布满荆棘之路。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第243章 燕思空回到寝卧后,已是身心俱疲,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暮色已沉,燕思空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朦胧的月亮,呆滞了许久,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否尚在梦中。 他想出去走一走,醒醒脑。走到衣架前,率先撞入眼底的,是那件华贵的熊氅,那是封野送给他的,为了猎到这样大的一头熊,那时已统领十万大军的狼王,亲自在寒冷的深山里蹲守了三天。 他用手抚过那柔软厚实的皮毛,披着这样一件氅衣,便是辽东可怖的三九寒天也无需畏惧,每次他披上的时候,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氅衣给自己的温暖,还有封野对他的在乎。 若封野一味对他坏,他早就死心了,便是这样一面一往情深,一面怨恨猜忌,忽冷忽热,时好时坏,才最让他茫然无措,加之曾经的情义和歉疚,他无法恨封野,却也无法释怀。 封野的挣扎与痛苦,他看得分明,但封野对复仇的渴望、对权利的野心,已经膨胀到了他视线不可及的地方,让他长久以来都盲目着,不愿、不敢去看、去确认,最终落得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常常怀念那个少年,那个尽管桀骜不驯,却也天真单纯的少年,那个不曾万念俱灰、不曾痛苦绝望的少年。 他多希望封野永远留在那个时候,他多喜欢那样的封野,他宁肯把所有的风雨都挡在封野面前,也不愿意让封野经历跟他一样的黑暗的折磨,然后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是不是当年春猎场上,他助封野驯服烈马时,就错了?他嘴上说着不必相认,心底却隐隐期待着封野能够来找他,是他把封野卷入了自己的仇恨中,进而欺瞒、利用了封野。 可即便没有他,封家的衰落便如封家的强盛一般,都是无可避免的,他只恨自己无用,败给了阉党,他谁也保护不了,元卯,元南聿,封野,他谁也保护不了! 燕思空用力一挥手,打翻了衣架。 他僵立在原地,不断喘着粗气,心脏难受得就像被浸在水中,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力气。 他踉跄着推开门,走了出去。屋外寒风刺骨,刀子一般搔刮着他的皮肤,但比起冷,他更感觉到清醒,他需要这样的寒冷让他清醒。 心底有再多的痛、再多的怨,都无济于事,痛完了,怨完了,他还有未完之事,他还有心底渴望,他还得……活下去。 他仰头看着清冷的夜空,两脚不停地在地上磋磨,也分不清是要走向何方,只是走着,他多希望那高洁的、俯瞰人间的九天之月,能指给他一个方向,在这个他最茫然无措的时刻。 当他不知不觉地步出院落时,两道人影从黑暗中走了过来,拦在他身前,恭敬道:“燕大人,这么晚了,您要去何处呀。” 燕思空猛然惊醒,怔怔地看着二人,这两个人他认识,都是封野手下的精兵:“你们……为何在这里。”他问出口的时候,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我二人奉狼王之名保护燕大人,燕大人,晚间风寒,您怎地衣衫如此单薄,当心生病啊,还是快快回屋休息吧。” 燕思空冷冷地看着二人:“是保护我,还是监视我,还是软禁我?” 俩人面面相觑,恭谨道:“大人言重了,狼王命我二人随行保护大人,燕大人想去哪儿,属下就保护到哪儿,不过此时夜已深了,燕大人有什么想去的地儿,不若等天明吧。” “监视我……”燕思空喃喃道。 “大人请回屋歇息,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燕思空平静地说:“我若执意要出去呢?” “那属下自当陪护,只是也请燕大人先穿上保暖的衣物。” 燕思空冷笑了一下,转身往屋里走去。 封野以为他会逃走? 他能逃去哪里,去找陈霂吗?纵使他千万个不愿封野去争夺皇位,他也不可能去助陈霂来讨伐封野。 在封野心中,他会冷酷绝情到那个地步吗? 他们之间,果然除了执念与纠缠,什么也不剩下了。 —— 燕思空坐了一夜,直至天明。阿力送来的饭菜他草草吃了几口,便撂下筷子,让阿力为他更衣。 当阿力扶起衣架,有些心疼地拍着熊氅上的灰时,燕思空道:“不要那件。” 阿力不解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加重了语气:“不穿那件。” 阿力不明所以,只将那氅衣收好,给燕思空拿了另外一件披风,他穿戴完毕,带着阿力出门了。 封野派来“保护”他的人,已经换了一批,大约是白日当值的,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阿力拽了拽燕思空的袖子,示意他看身后跟着的尾巴,燕思空摇摇头:“不必理会。” 元南聿就住在不远的府宅里,此时是清晨,他上门的时候,连门房都打着哈欠,下人更是大多还在睡着。 门房恭敬道:“哟,燕大人,您怎么来这么早,咱们将军还歇着呢。” “带我去见他,我有急事找他。” “是。”元南聿身边的人都知道俩人交好,也不多嘴,直接领着燕思空去了元南聿的卧房。 燕思空敲了敲门:“阙将军,是啊,燕思空。” 屋内马上传来回应:“思空?你直接进来吧。” 燕思空示意阿力在外面等候,自己走了进去。 元南聿背对着他坐在床上,显然是刚起身,他打了个哈欠:“没有别人吧。” “只有我。” 元南聿这才转过了脸来,他发丝垂乱,恰恰遮住了额上的墨刑,一眼望去,燕思空仿佛隔空看见了自己。 元南聿见燕思空神色有异,忍不住摸了摸额上的刺字:“我的头发能遮住吗?” “能。” 元南聿笑笑:“看来我该效仿江湖侠士,让头发放浪不羁一些。” “你从前不就是江湖侠士吗。”燕思空坐在了元南聿身边,“现如今,你却是名震一方的将军了。” 元南聿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有些忧虑道:“你这么早来找我,定是有什么要事吧,是坏事吗?” 燕思空沉声道:“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是不是坏事。” “到底怎么了?” 燕思空凝望着元南聿:“你曾经闯荡江湖,四处漂泊,为何心甘情愿为封野效命,放弃曾经的自由自在?” 元南聿愣了愣,旋即答道:“我身在江湖,也心系江山,当初我入京,就是打定主意要去劫靖远王的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空有一身本领,却眼见着忠臣良将被奸佞所害,那还算什么英雄好汉。后来,我救出了封野,我知道他必将承继靖远王的衣钵,便决定追随他,铲奸除恶,救国救民。” “……那你可知,他要怎么铲奸除恶,救国救民?” 元南聿又愣住了:“你为何这么问?难道我们现在在做的一切,不正是为此吗?” 燕思空轻声道:“聿儿……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但我能这样叫你一声,心里便能多出许多宽慰,所以我还是叫了……我昨日,与封野起了争执。” “为何?”元南聿有些紧张。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元南聿的眸子,清晰地说道:“因为他想当皇帝。” 元南聿眨了眨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目睹着元南聿的所有反应,燕思空身体一抖,露出一个惨笑:“原来,你也知道?” 原来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他这样心思缜密、眼光老辣的人,要看穿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可他却被一叶障目,偏偏、偏偏看不清最亲近的人!不,其实他很早就已经猜到了,只是他不愿意怀疑封野,他自欺欺人罢了。 元南聿轻叹一声:“思空,封野并没有告诉过我,但是我其实,有所预料。古往今来,哪个男人不想当皇帝?封野带着我们出生入死地征战,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他手握重兵,可与朝廷抗衡,陈家又灭了他封家满门,他不生出篡位称帝之心,反而不像他了。” “所以,你也愿意助他称帝。”燕思空低声说道。 “有何不可?”元南聿反问道,“论才学,论能力,论胆识,封野都是人中龙凤,那皇帝腐朽昏庸,官员尸位素餐,藩王尾大不掉,陈氏王朝快要走到头了。” 燕思空沉声道:“你可知西晋八王之乱。” 元南聿皱起眉,沉默了。 “各方诸侯混战,使得民不聊生,山河破裂,十数个从前对我俯首帖耳的外邦蛮夷乘虚而入,他们凶残野蛮,泯灭人性,肆意蹂躏我汉人子民。”燕思空的语调看似波澜不惊,表象之下却是暗流汹涌,“易水河畔,被他们称作‘两脚羊’的少女骸骨,堆起来有小山那么高。” 元南聿揪紧了被子:“我们绝不会让蛮夷踏入中原半步。” “倘若天下大乱,还由得你吗!”燕思空抓住了元南聿的胳膊,“我为何一直坚持要扶陈霂上位?因为只有坐在那个皇位上的人姓陈,才能稳住各方诸侯,可一旦封野称帝,他们起兵勤王,天下必乱。介时事态会如何发展,谁能预料!” 元南聿眯起眼睛,低声道:“只要不是陈霂就行了吧。” “什么?” “封野没有你想象中那般冲动与短视,在没有稳住局势之前,他不会贸然称帝,换做我也不会做那样的蠢事,但是……”元南聿深深地看着燕思空,“他是绝对不会让陈霂登上皇位的,你该明白吧。” “即便不是陈霂,也该是其他皇子。” “你若当真能这么想,自然好。”元南聿不着痕迹地推开了燕思空的手,他抿了抿唇,“长久以来,是你坚持要扶立陈霂的,若我是封野,便找一个黄口小儿,岂不更好控制。”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元南聿,胸中气血上涌,全在堵在了心口:“聿儿,你这是……也在怀疑我吗?” 元南聿咬了咬牙:“我并非怀疑你,我只是提醒你,我们是兄弟,封野与你更是多年的情义,就算陈霂是你的学生,如今封野已经不需要他,而他还可能联合朝廷对付封野,你该放弃他了!” “你以为会这么简单吗?”燕思空拔高了音量,“封野是打着扶立楚王的名义谋反的,如果二人反目,那便是引得诸侯讨伐封野。” “这也是早晚的事,如今我们雄踞中原,离京师不过几日路程。”元南聿正色道,“思空,我见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快速攻下京师,先扶幼主称帝。” “天真!”燕思空不敢置信地看着元南聿,“为何打了几场胜仗,你们就对敌人就毫无畏惧了?你们面对的,是主宰这片江山两百余年的皇家,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即便得陈霂相助,都未必能攻下京师,如今陈霂眼看就要反水,苟全尚且艰难,你还如此异想天开?” 元南聿脸色微变:“我们一路从蜀地走到这里,哪一程不是凶险万分,可不去做,又怎知结局如何。” “要做,便要做得更加稳妥。”燕思空摇着头,“一直以来,封野都像个赌徒,他少时比如今还要疯狂冲动,年长之后有所收敛,可他赌的每一次,都比从前更大,一旦输了,我怕他承担不起,你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也变成这样了。” “那我该是什么样!”元南聿面显怒容,“我誓死追随封野,便全心信任与他、效忠与他,他若决意称帝,我便义无反顾。” 燕思空凄切地看着元南聿,目光中流泻着难言的情绪。 元南聿深吸一口气:“思空,我不愿与你争执。我们是兄弟,为何不能携手齐心呢?” “我是想与你携手齐心。”燕思空轻声说,“可我害怕呀,我怕成为千古罪人。” 元南聿抚了抚燕思空的脸:“你和封野,一文一武,皆是绝世之才,我相信我们都能达成所愿,真的。” 燕思空轻轻摇了摇头。 元南聿再次叹息:“思空,你、你容我洗一把脸,我再与你好好说,我不愿伤了我们兄弟感情。” 燕思空沉默着。 元南聿跳下床,走到外屋,只听得传来一阵水声。 燕思空站起身,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了床前的柜子上,那柜门半掩,他能窥见其中叠放着许多一模一样的面具。 鬼使神差之下,燕思空快速拿起一片面具,塞入了袖中。 “阙忘,我先回去了。” 元南聿转过身来:“你、你先别走,至少与我一起吃顿饭吧,我们再谈谈,或许你对封野有所误解。” 燕思空摇摇头:“狼王叫我想清楚,我便是想不清楚,才来找你,看来如今,我还得自己想清楚。” “思空……” “回了。”燕思空低着头,大步离开了。 第244章 回到房内,燕思空从怀中掏出那枚面具,只觉得背上下了一层冷汗。 他拿这个做什么?他去找元南聿,本是为了探探元南聿的口风,企望俩人能一起说服封野,但在他明确了元南聿对封野的效忠之后,便知道这不可能了。 但拿这个面具,却是一时起意。 燕思空坐到桌前,将铜镜拉近,轻轻将那面具覆在了脸上。 那面具原是只遮到鼻子的,暴露出来的嘴唇和下颌的线条,与元南聿几乎一模一样,曾经也有眼尖的觉得俩人有点像,但因为没人见过元南聿面具后面的脸,所以不会想到,他们竟是这般地相像。戴着面具,再换一身衣服,活脱脱的便是狼王麾下第一大将——“阙将军”。 燕思空摘下面具,“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就好像它烫手一样,但顿了片刻,他还是将面具仔细地藏了起来。 他本就是缜密谨慎、步步为营之人,当时见到这面具便偷了一枚,心中显然已是在未雨绸缪了,如今封野变成了一个让他难以预料、难以揣摩之人,他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思及此,他又不禁难受起来,是否在内心深处,他是相信封野也许会为了帝位而对自己不利的呢…… —— 封野的婚期将至,府内张灯结彩,下人们都在准备着大婚。那些大片大片的红,将冬日里清冷苍茫的白雪都映衬出喜庆的味道。 但看在燕思空眼里,只觉得是刺目,恰好天气寒冷,他也就不怎么出门了。 入冬以来,因为有勇王的支持,将士们各个炭火充足,棉衣厚实,天天都有肉吃,冬日不宜打仗,这种苦寒的气候对谁都不利,若非不得已,冬天大多是休战的,因此他们每日便只是操练,既不必担心肚皮也不必担心脑袋,哪怕再冷再累,都没人抱怨。 如此一来,将领们也闲了许多,正好给燕思空足够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屋里想事情。 冷静下来后,他意识到此时的当务之急,并非劝服封野放弃称帝的念头,而是开春之后,倘若陈霂与朝廷联手,封野要如何度过此难关。 自封野向陈霂发出邀请,称要广开太原城门迎接楚王之后,陈霂至今还没有回应,算算时日,其实足够信使往返永州了,之所以不回应,显然是陈霂在犹豫。 这样的犹豫充满了危险的不定性,就像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石头,令人内心焦灼。 但无论陈霂会不会与朝廷联手,封野对陈霂杀心已定,而陈霂亦是羽毛丰满后,不可能再任他们摆布,此人,确实是不能再用了。 京中尚有数位年幼的小皇子,甚至是襁褓中的婴儿,都比陈霂好控制,只要封野不执意称帝,便仍有可能按照他所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封野虽然骗了他、利用了他,但撇开私情不谈——他也不想再谈——封野仍是他达成所愿的唯一人选,至于他所感受到的伤心、失望、愤怒,不过庸人自扰,若不是他情难自禁,何苦遭受这些,难道不是他活该吗? 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动情,孤寡一生才是最合适的结局。 想通之后,没有等封野来找他,他主动去找了封野,带着一样东西。 封野见到他,略有一丝意外,但仍装作淡定的模样,问道:“你可考虑清楚了?” 燕思空坐在了离他最远的椅子里,态度疏离,不卑不亢道:“考虑清楚了。” “说吧。” “你说得对,如今陈霂确实已不可控,不宜扶植上位,何况他很可能要与朝廷勾结,我们要弃掉他了。” 封野面露喜色:“你能这样想,我便欣慰多了。” “但是。”燕思空紧接着说道。 封野等待着。 “但是你绝不能称帝。”燕思空严肃地说道,“利害我已与你说得清清楚楚,你若执意称帝,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帮你,京中尚有年幼皇子可以掌控。” 封野淡淡一笑:“你不会以为我蠢到根脚未稳,就急着将自己变成众矢之的吧?叔叔送来那些东西,不过是趁着我大婚想要一抒喜悦,而碰巧被你发现了,若无七八分之把握,我绝不会冒然……” “即便你有十分的把握,也不能。”燕思空正色道,“能与不能,当由我来判断。” 封野眯起眼睛。 “必须攘除所有的内忧外患,确保我们能完全稳住局势,控制天下。” “那要多久?” “不知道,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还要更久。” 封野冷哼一声:“你这可是权宜之计。” “这是权宜之计,对我而言是,对你而言也是,难道你以为窃国之事,不需要‘权宜’?” “那倘若我入主京师之后,便反悔了呢,你又能奈我何?” 燕思空冷冷一笑:“我早已想到这层,毕竟你也骗住了我。”他伸手进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封信。 “这是什么?” 燕思空站起身,双手托着那封信,态度恭敬——却不是对封野的,而是对那封信的:“这样东西,我一直没有拿出来,一是时机不到,二是不想令你伤怀。” 封野皱起眉:“究竟是什么?” 燕思空盯着那泛黄的外封,心中涌动着思绪万千:“这是……靖远王殿下临终前交于我的信。” 封野拍案而起,厉声道:“混蛋,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 “这封绝笔并非是留给你的,而是留给天下的。”燕思空道,“殿下嘱咐我,待他沉冤昭雪的那一天,将此书公诸于众,如今时候未到,我拿给你,也只是徒增悲痛和仇恨。” 封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一把夺了过去,用发颤地双手小心翼翼地摊开,瞪着眼睛看着。 燕思空在一旁轻声说道:“这封绝笔我看过无数遍,几乎倒背如流,对于殿下所蒙受的冤屈,不过寥寥几句,他心中所怀的,始终是百姓,至死牵挂的,都是边关的安宁、天下的太平,封家世代忠良,你要为了一己私欲,至殿下的遗愿于不顾吗?” “住口!”封野低吼一声,他扭头看着燕思空,眼圈已然泛红。 燕思空闭嘴了。 封野颤声道:“你早该给我,这是我爹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 “此言差矣。”燕思空道,“殿下给你留下了封家军,留下了稀世将才,留下了智勇谋略,殿下留给你的,当是你一生受益的一切,殿下希望你用他留给你的这些,去保卫江山百姓,你切莫辜负他的期望。” “你休拿我爹来压我!”封野指着燕思空的鼻子喝道,“我爹没有一言一语不让我称帝!” “是没有,但殿下将国泰民安看得比命还重。”燕思空深深注视着他,“封野,你也合该将国泰民安放在称王称帝的前面。” 封野面上肌肉抽动,沉声道:“我定会完成我爹的遗愿,让他在天上俯瞰人间时,看到太平安宁的景象。” “你有这样的担当,殿下可以瞑目。”燕思空放缓了口气,“封野,暂时收起你的野心,倘若有一天你大权在握,四海安定,我便不再阻止你。” 封野低着头,表情阴郁。 燕思空知道封野孝悌,唯有用封剑平,才有可能暂时遏制住他的狂妄。 沉默半晌,封野道:“好,我可以答应你。” “你不必答应我,我要你答应靖远王殿下。”燕思空逼近一步。 封野直勾勾地瞪着燕思空:“以此信为鉴证,我答应我爹,时局不稳,我不称帝。” 燕思空吁出一口气:“我还有一事求你。” “说。”封野寒声道。 “留陈霂一条命。”燕思空低声说道。 封野剑眉一挑,恶狠狠地说道:“不、可、能。” “留他一条命,哪怕将他废为庶人。”燕思空毫无畏惧地看着封野的眼睛,“他毕竟是我的学生,只要他不再对你有威胁……” “他活着,对我就有威胁。”封野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 燕思空冷道:“你若要我帮你,这就是我的条件。” 封野逼近燕思空,阴冷地盯着他:“你敢跟我谈条件?为了陈霂?!” “我为何不能?”燕思空挺直了胸膛,“如你所言,你今日坐拥重兵,我居功至伟,你还说过,我为你拿下太原,你要赏我,我只要你在事成之后,留陈霂一条命。” “陈、霂。”封野咬牙切齿道,“这世上能有几人,值得你这种人真心相待?为什么偏偏是陈霂,为什么偏偏是他!”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陈霂十一岁做我的学生,我看着他长大,知道他自幼饱受欺凌冷落,陪他经历丧母之痛,我时常在年少的他身上看到我自己,你能理解也不好,不能也罢,你若不肯,便不必再来找我。” “你威胁我?”封野一把擒住燕思空的肩膀,“你可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你的一切,包括你的项上人头,都在我的掌握之内,我要你做什么,你就该做什么,你凭什么与我谈条件?” “那你便杀了我啊!”燕思空咬牙切齿,“我燕思空这辈子何曾怕过死?” “你找死!”封野厉声吼道。 燕思空梗着脖子,与封野互相瞪视,半点不退缩。 撕开了那层情义的外衣,燕思空已经找不到向封野妥协、退让的理由了,他打定主意,不再与封野谈情,与人共事,自然要 计较得失,他会让封野知道,他燕思空对待“封野”,和对待狼王,究竟有多么的不同。 封野似乎也意识到了燕思空的冰冷,他微微低下头,凑近了燕思空:“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燕思空毫不犹豫地说道:“你是狼王。” 封野脸色骤变,目光狠辣而犀利:“错,我是你的夫君。” 燕思空失笑:“再过几天,你就是郡主名正言顺、世人皆知的夫君了,别再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你从前说我利用感情迷惑你,其实自重逢以来,你何尝不是利用感情迷惑我,让我为你鞍前马后,算计筹谋。” 封野面上浮现狰狞之色。 “封野,你我都走到这步了,何苦再自欺欺人,你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我要的是借助你的权力实现自己的理想,你我不过互相利用。”燕思空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却还是一刻不停地说了下去,“再谈什么情义,未免可笑了!” 封野一把揪起了燕思空的衣领,一张俊脸因愤怒而扭曲了,眼眸中是浓得难以化开的怨愤,他张开嘴,声音低哑:“你终于说出来了,你从我身上图的,不过是权势,我这个人之于你,根本无、关、紧、要!” 燕思空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一个惨笑。 封野推开了他:“滚,滚出去。” 燕思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滚——”封野大吼道。 燕思空转身冲出了房门,任凭内里疼得仿若肝肠寸断,他也没有停下脚步,他想滚得远一点,最好滚到再也见不到封野的地方,那样或许他能活得稍微好一点,至少,不必时时为了一个人痛彻心扉。 —— 燕思空没有回房,而是在院中闲晃了许久,封野派来监视他的人都换了一次班,他亦冻得手脚发麻,却不愿意回屋。 直至天彻底黑了,他望着府中昏暗的灯火,却不知何去何从。 就在不久以前,他才说过,封野身边是他这一生唯一能回去的地方,如今看来,简直可笑至极,他怎会变得那么愚蠢天真? 他并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他曾有过家,两个家,但全都灰飞烟灭了,从此之后天下之大,他燕思空注定要孤身一人。 不,不,他还有一个亲人,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哪怕对方甚至不记得他,可这个人的存在,是他心里最深最深的底线,让他知道上天并不完全厌弃他的唯一凭证。 于是他提上了两壶酒,决定去找元南聿,他与封野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从来不曾向任何人诉过苦,如今对元南聿亦不会,他只是想和自己的兄弟喝一杯酒,也许将元南聿灌得不省人事时,还能让他唤自己一声“二哥”…… 当晃荡着走到元南聿的院落时,屋内火光盈盈,他隐约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让监视他的人在原地等候,提着酒壶走到了门前,刚想扣门,却听着里面传来的,似乎竟是封野的声音,而且醉醺醺的,其实不必听声音,屋内的酒气已经散出屋外了。 燕思空犹豫着退到了窗前。 罗家家世显赫,窗棱上嵌的都是极为昂贵的琉璃,燕思空微微躬身,透过琉璃和窗帘的缝隙往里瞧去。 屋内二人,正是元南聿和封野,桌上的酒壶、酒杯东倒西歪,酒水菜肴洒了一地,杯盘狼藉,而封野,正紧紧地、极为亲密地抱着元南聿。 燕思空顿时觉得浑身血液凝结了。 接着,他听着封野尽管含糊、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叫道:“空儿……” 第245章 空儿…… 那一声“空儿”,如一把尖刀般贯透了燕思空的胸膛,令他眼前一片血红。 自俩人重逢以来,封野不愿承认他是燕思空,极少用这个名字唤他,更遑论叫他“空儿”,那是最亲密之人才会唤的乳名,元卯去世以后,封野曾是这世上唯一会这样叫他的人,可这个“唯一”,他以为终究是没了。 如今看来,并非是没了,只是封野不甘、不屑、不愿用在他身上罢了…… 他用赤红的眼眸,盯着屋内的画面,封野紧抱着与他长得极为相像的弟弟,毫不吝啬,毫不吝啬地一声一声地叫着“空儿”,叫得那般动情,叫着那个他做梦也希望有人能再唤他一次的乳名。 而元南聿则轻叹着,用手安抚地拍着封野的背脊。 燕思空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不存在的,他并非是一个真正的人,也许只是真正的燕思空出窍的一丝孤魂,他在看着真正的燕思空与封野深情相拥,把酒诉衷肠,而他,他算个什么东西? 他不会想到,有一天,他甚至会怀疑自己的身份。既然所有亲近之人都告诉他,他不是燕思空,他不配是燕思空,那也许他真的不是呢? 这世上叫燕思空的人定不止他一个,燕思空是谁,他又是谁,倘若他换个名字,他还是他,但他就不是燕思空了,所以这不过是个名字,既然所有他在乎的人连他这个人都不承认,他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名字?! 屋内的画面让他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因为封野已经有了心目中的“燕思空”。 燕思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提着酒壶,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不想去猜测,封野与元南聿之间究竟如何,那与他还有什么干系?只是不知何时,冷风拂过,面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抹,竟是半干的泪痕。 燕思空露出一个惨笑。 如此很好,他本已打定主意,不再与封野牵扯私情,封野不必再假做深情地束缚他,他也不必再事事迁就、处处顾虑,唯恐伤了封野的心、欠了封野的情。这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合谋,他只要得到他想要的权势就够了,除此以外,他对封野再无期待。 再无期待。 回到房内,燕思空对着残月独酌,将两壶酒一滴不剩地灌进了自己肚子里,他本是海量,区区薄酒为难不了他,但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时今刻,他有醉的理由,于是很快便昏醉了过去,一夜无梦。 —— 第二天醒来时,燕思空感觉自己睡了不止一夜,而是许久许久,头脑昏昏沉沉的,最重要的是,一睁开眼睛,阿力就匆忙地告诉了他两个消息,两个令人感到“一夜变天”的大消息。 一是昭武帝下旨,因一件小错废黜了陈椿的太子之位,改封庆王,二是陈霂将应封野之邀,在开春后启程来太原。 昭武帝二废太子,且废掉的还是最宠爱的妃子生下的最宠爱的儿子,意图已十分明显,那是向陈霂表诚的,废立太子绝非儿戏,这可是牵动国本的大事,昭武帝这样做,定然是朝廷已经和陈霂暗中达成了什么。而陈霂也有所响应,当即放言要来太原。 相信几日之后,陈霂劝降封野的信就该寄到了。若昭武帝承诺传位给陈霂,那么陈霂谋反的理由将不复存在,进而封野谋反的理由也不复存在,“按理”来说,封野就该归顺陈霂,归顺朝廷。 但世人皆知,没那么容易,有哪一个手握二十几万重兵之人,能够说放就放的。 因此朝廷虽废了陈椿,但并没有马上立陈霂,恐怕宣旨昭告天下的条件,就是陈霂能将封野收服。 陈霂若来太原,便将与封野正面交锋,是和是打,整个时局又将如何发展,便要看他们怎样周旋,如今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这两个消息令燕思空宿醉的大脑登时清醒了。 阿力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一边伺候燕思空洗漱,一边比划着:狼王会不会四面受敌? 燕思空接过阿力递到手中的布巾,慢慢擦拭着铜镜中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低声说:“会。” 阿力急得喉咙里发出咿呀地声音:那怎么办? “狼王这些年从蜀地打到中原,几乎所向披靡,鲜少尝败,便愈发狂傲自负,谁也不放在眼里。”燕思空盯着镜中的自己,说道,“若非如此,陈霂也不会如此惧怕于他,陈霂知道即便打进了京城,坐上了皇位,自己也成不了真正的天下之主,如何还敢与他谋事。” 阿力叹了口气。 燕思空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就好像昨夜的痛苦煎熬从不曾发生过:“若我是他,就会伏低做小,先取得陈霂的完全信任,待杀入京师,一切即成定局时,再露出獠牙不迟,但狼王是做不到的。” 阿力低下了头。 燕思空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阿力,眼中却根本没有任何人:“他生来就是靖远王世子,地位尊贵,一辈子没向别人低过头,装都装不出恭谨谦逊。我本以为我在他们之间调和桥接,哪怕再艰难,也或可一试,但我到底是没有做到,阿力,我又失败了。” 阿力哀愁地看着地燕思空,用力摇了摇头,比划着:公子尽力了。 “尽力又有什么用,这世上多得是尽力而为也不能得偿所愿的事。”燕思空落寞一笑,“我这辈子经历的这样的事,尤其地多。我曾眼看着生身父母染瘟疫病死,看着养父被冤杀,看着兄弟被流放,看着恩师含恨而终,看着忠臣被逼自裁……我拼尽全力,连命也可以不要,都不能改变分毫,我应该习惯了的……” 阿力难过地脸都皱了起来,着急地比划着,一时乱得连燕思空都有些看不懂了。 燕思空抓住阿力的手,按了下去,轻声道:“无妨,阿力,无妨,我早已看清自己的命运,连自怜都不再有了。我失去得太多了,如今看来,早没什么可再失去,所以我什么也不怕,我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而犀利,“老天一日不收我,我就一日斗下去,斗到气咽魂消,斗到地老天荒,斗到九世轮回不能服这一口气,便还要继续斗下去。” 阿力怔怔地看着燕思空,眼中有敬畏,也有痛心。 第246章 封野的宿醉,大约是下午才有好转,但召见燕思空的时候,仍看得出精神不佳,面目苍白浮肿,眼神很是倦怠。 燕思空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等待着。 封野慢腾腾地喝了一口醒酒茶,才抬眼看向燕思空,口吻冷淡:“听说你昨夜去找阙忘了。” 封野派来监视燕思空的那一拨人,自然是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上报的。 燕思空答道:“是,想去找他喝杯酒。” “那为何又回去了?”封野仔细审视着燕思空的眉眼,想从那里看出些什么,但他却什么异样也没看出来。 “我见狼王在,不便打搅。” 封野点点头:“巧了,我也想与他喝一杯。” 燕思空没有说话。 封野将茶碗放桌上一搁,啪嗒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屋内听来有些刺耳,亦听得出那只手的主人情绪并不平稳,他单刀直入地说:“你昨日的要求,我可以允诺,事成之后,我留陈霂一条命,不过,他终身禁足。” “不行。”燕思空断然拒绝。 封野眯起了眼睛,嘴角微微抽动着。 燕思空直视着封野,不卑不亢道:“将他囚禁,与杀了他有何分别,你要许他田宅财富,让他安度余生。” 封野握紧了拳头:“我留他一命,已是给你面子,你别得寸进尺。” “我不需要面子,你我即是共谋,我给你你要的,你给我我要的。卸了兵权,他就什么都不是了,你还害怕什么。”燕思空察觉到,将自己的心收拾回来,对封野不再有所期许之后,他面对这个人,这个狼王时,从容了许多,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你可真是对他情深意重啊。”封野冷道,“他是大皇子,曾经的太子,如今过河拆桥要联合朝廷对付我,还对你有非分之想,我有一万个理由杀他,我可以为你留他一命,但要我放他自由,绝无可能。” 燕思空拱了拱手:“狼王自有决断,我无需赘言。” “你什么意思?”封野口气凌厉,“若我不放过陈霂,你便要跟我作对吗?” “不敢,我只请狼王放过我。”燕思空不疾不徐地答道,“狼王手下能人无数,如今重兵在握,可睥睨天下,其实已经不需要我了。” “需不需要,轮不到你来告诉我。”封野气息不稳,咬牙道,“就算我不需要你,我也不会放你去找陈霂。” 怕是心脏已经痛到麻木,如今反而感觉不到什么了,燕思空沉默着。 封野看着燕思空那淡漠的神情,人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有种摸不着、抓不住的感觉,就好像燕思空正在一步一步地、坚定地远离他,这种慌乱明明是虚无的,却又显得如此真实,他甚至不知道该如此才能紧紧其抓在手心,这令他直想抓狂,他沉声道:“如今你可还记得,你当年的承诺,你说永远不会离开我,你说你生是我封野的人,死是我封野的鬼。” 燕思空顿了顿,轻声说:“谁都有少不经事的时候,当年狼王不也轻信了我吗。” “你!”封野只觉气血上涌,心中有恨,却又不知如何发泄。 燕思空不想与他冲突,除了劳神劳心之外,毫无意义,他拱手道:“狼王,明日是我爹的忌日,我想登高向北祭拜,能否宽限些许时辰,让你那些手下暂且别跟着,扰了我爹的清静。” 封野深吸一口气,冷哼道:“你便是这般求人的?” 燕思空毫不犹豫地跪下了:“求狼王。” 封野俯视着燕思空:“为了你爹的忌日,你愿意下跪,为了陈霂,你愿意做什么?” “我愿助狼王得偿所愿。” 封野向前探身:“我要的,不只是你的头脑,还有你的人。” 燕思空抬起头,表情寡淡:“我早就任凭狼王差遣了。” 明明是如此顺从的态度,却令封野感到更加失控,他面色铁青,拳头握得咯咯直响,他寒声道,“让阙忘跟你一起去,滚下去吧。” 燕思空再次躬身,垂着头退了下去。 刚掩上门,燕思空就听得里面传来茶碗被扫落地面的碎裂声,他嘲弄一笑,心想封野这是何苦,何苦留着自己互相折磨,互相找不痛快,他已不相信封野对他还有什么情,有的,恐怕只是难以释怀的执念。 执念这东西,害人啊。 —— 回到自己的院落,燕思空就见阿力站在门外,不知道在等候什么。 见到燕思空,阿力朝他的书房比划了一下,满脸的不情愿。 燕思空皱起眉,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门,果见屋里坐着一个稀客,也是个不受欢迎之客——元少胥。 元少胥正在摆弄他案牍上的檀香木镇纸,见到他也毫无不妥之色,不咸不淡地说:“回来了。” 燕思空关上了门,警惕地说:“大哥来了。” 阿力是知道他和元少胥的关系的,因此不敢阻拦,若换了寻常人,阿力是不会让人随便进门的。 “嗯,刚来。”元少胥道,“你那丑仆面目吓人,我不想留他在屋里碍眼,就赶了出去,无妨吧。” “无妨。”燕思空上前端起茶壶,给元少胥倒了杯茶,“大哥请用。” 元少胥伸手接过,抿了一口茶,并斜睨着燕思空:“你不问问,我来做什么?” “大哥若无事,也不会来找我。”燕思空坐在了客位,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的书房,想看看元少胥有没有乱动什么东西,但一时也看不出什么。 “你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是爹的忌日。” “你记得就好。”元少胥道,“我怕你忙忘了,因此特意来提醒你。我刚从聿儿那过来,这些年来,我们第一次在爹忌日的时候聚齐,明日我们兄弟一起上山,为爹祭拜。” 燕思空心中狐疑,元少胥来找他,就为了这个吗? 元少胥看穿他的心思,冷笑道:“我确实对你有所不满,但想了想,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便算是扯平了吧。反正咱们俩,天生不睦,也不必做什么兄友弟恭的假惺惺的模样,但你知恩图报,对爹是十分孝顺的,爹在世时也是真的疼你,明日是爹的忌日,我们理应一起祭拜,如此而已。” 燕思空拱了拱手:“大哥所言极是。” 元少胥站起身:“我与聿儿约定好了,明儿天一亮就出发,祭拜的东西我已准备妥当,为了掩人耳目,就咱们三个去。” “那是自然。” 元少胥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前脚走了,阿力便匆忙进来了,比划着解释道:公子,我不知该不该拦他。 燕思空安抚道:“没事,他即是我大哥,又是将军,你拦也拦不住他,反而节外生枝,你出去吧,我要检查一下屋内。” 阿力叹了口气,默默退下了。 燕思空将书房内的所有抽屉、柜子都打开查验了一遍。并非他疑心病重,只是元少胥突然出现在他房内,他多少有些介怀,尤其是他帮封野处理军务多时,有很多机密文书,他并不认为元少胥会叛变,但检查一下,能安心些。 最终他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妥,便暗自松了口气。 大概是他太过多疑了,尤其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 看了看夜色,已经很晚了,他昨夜酒劲儿未褪,脑袋始终有些胀痛,明日还要早起,便去睡下了。 —— 第二天一大早,日头将将升起,天色还泛着生冷的青灰,三人便齐聚封野府外,均穿了一身肃穆地黑。 之所以这么早出发,一是祭拜需得寻早,二是他们三人的关系始终是秘密,不愿为太多人瞧见。 见到燕思空,元南聿那被面具覆盖的脸虽然看不出情绪,但眼神却有些异样,似乎欲言又止。 燕思空神色如常,仿佛前日的所见所闻,都是假的,他主动说道:“那日我是去找你了,但见狼王在,我就回去了。” “哦,这样,他有时心里烦闷,便会找我喝两杯。” 元南聿的解释听来实在是毫无必要的,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但燕思空知道,他这么做盖因他是个不会藏事儿的人,想试探燕思空是否有看到什么,这是优点,也是缺点。 燕思空点点头:“你们几乎是从无到有,当年艰难困苦的时候,定也是这样互相扶持着过来的。” “是啊。”元南聿有些感慨。 元少胥在一旁看着他们,若有所思的模样。 “狼王如此信任你、器重你,也是理所应当的。”燕思空看了元南聿一样,“狼王有你这样的臂膀,定是所向披靡。” “竭智尽忠而已。” 好一个竭智尽忠…… 燕思空心中酸涩,却不愿显出分毫,他一夹马腹:“走吧。” 第247章 当他们策马出城的时候,行过城中主道,原本空荡荡的街道,突然毫无预兆地窜了一个人出来。 此时不过拂晓时分,做买卖的多已经开工,但行人却十分稀少,平素热闹非凡的街道此时不过零星几人,因此他们的马跑得很快,那人冲出来时,三人都受了惊,猛勒住了缰绳。 马蹄险险擦过那人的头顶,再晚一瞬,怕就要将人踹飞了。 他们安抚下马儿,定睛一看,竟是个衣衫脏旧的醉鬼,胡子拉碴的模样,眼珠浑浊,满面潮红,就像从酒缸里捞出来一样,酒臭味儿怕是隔着一里地都能嗅着。 元少胥怒而抽出鞭子,朝那醉鬼挥去:“大胆贱民,你可知惊扰的是何人坐骑!” 那一鞭子把人抽倒在地,听那皮肉发紧的动静,相比是十分疼的,但那醉鬼竟然连哼都没哼一声,自顾自地歪斜在地上,抱着酒壶往唇边凑,同时用那迷蒙的醉眼扫向燕思空。 燕思空微怔,因为他在那醉鬼的手里,看到了一支粗长的铁拐杖。 “还不滚开!”元少胥再次挥起鞭子。 元南聿低声制止:“大哥,算了。”他盯着醉鬼,道,“你……可是铁杖子?” 醉鬼嘿嘿笑了两声,没有答话。 “什么‘铁杖子’?” “是个江湖人士。”元南聿答道,“我与师父在一起时,就听说过这个人,没想到会在太原遇见。” “此人有什么名堂?”燕思空问道。 “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元南聿冲铁杖子严厉说道,“你虽没犯事,但在江湖上声名狼藉,我见你年纪也大了,若要在太原安度晚年,就老实点,否则,别以为自己会几手功夫,就能在狼王的眼皮子底下作乱。” 铁杖子嘿嘿直笑,一边努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含糊说道:“草民……岂敢,嘿嘿,岂敢,将军赎罪……”说着勉强稳住身形,跪在了三人面前。 “不必理会,我们走吧。”元南聿道。 燕思空若有所思地看着铁杖子一眼,他直觉此人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世上哪儿那么多的巧合,陈霂想干什么?为何让铁杖子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他面前? 但此时有元家兄弟在场,他也没法质问,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三人齐齐策动身下马儿,从铁杖子身体两侧穿行而过。 可就在燕思空的马儿驶过铁杖子身边时,谁也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那根铁拐杖就挂住了燕思空马身上的行军袋,因马儿的冲劲儿很大,行军袋的编绳被硬生生扯断,整个袋子都被甩飞了。 燕思空惊讶地回过头,再次勒住缰绳。 元家兄弟也急忙回身。 那铁杖子爬着过去捡起行军袋,跪在地上连连告饶:“将军赎罪,赎罪……”他一面请罪,身体一面跟着东倒西歪,看上去马上都要昏过去了,醉意大得很。 元少胥怒道:“这个贱民……” 燕思空冷冷地看着铁杖子,只觉头皮发麻,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元南聿一甩鞭子,捆住行军袋,长臂一收,行军袋已经回到了他手中,他扔给燕思空:“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他亦狐疑地盯着铁杖子,觉得此人行事可疑。 燕思空打开行军袋看了看,那里面原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是些吃的喝的罢了,他不信铁杖子的目的是这些东西,他阴沉地盯着铁杖子,道:“没少什么。” 元南聿眯起眼睛:“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想做什么?” 铁杖子磕着头,大着舌头说:“不敢,将军……赎罪……”磕着磕着,竟然就那么趴在路中间睡着了。 元少胥冷道:“把这贱民扔进牢里关上几天,醒醒他的酒。” “今日是爹的忌日,不宜兴罪兴罚。”元南聿厌恶道,“暂且先放过他,别为了他耽搁了时辰。” 燕思空心头发紧,他摸不透铁杖子这些举动究竟意欲为何,但肯定跟他有关,究竟陈霂给铁杖子下了什么令,要这人做什么? 无论做什么,他都有十分不好的预感,等过了今日,他要找人除掉此人,否则他坐立难安。 三人不再理会铁杖子,径直出了城,往山上奔去。 山上积雪未化,马儿行到山腰已经很难再上去,他们背着祭祀的东西,徒步登上山顶,太阳刚好托出了天际。 元少胥朝着辽东的方向摆上元卯的灵位,又置好香烛酒菜,三人不顾地面寒冻,跪在了灵位前。 “爹。”元少胥用绢帕仔细地擦拭着纤尘不染的牌位,哽咽道,“孩儿不孝,征战在外,不能到您坟前祭拜,此地距辽东尚有数百里,您能听见孩儿的声音吗?” 燕思空盯着元卯的名字,想起这二十年来的种种,心中压抑许久的大悲大怮全都涌了上来,眼圈顿时泛红。 元少胥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家里如何,亲人如何,自己又如何。 但燕思空察觉到,在提及两个弟弟时,元少胥故意将他们的身份轻描淡写的带过,看来元少胥再是卑鄙,也不敢在元卯灵前撒谎。 元少胥说完了,燕思空磕了三个头,颤声道:“爹,空儿已为您报仇了,望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他原本想当着元卯的灵前,将自己和元南聿的身份拨正过来,他料想此时的元少胥不敢狡辩,可他最终还是没这么做,他感念元卯的恩情,不想让元卯看着自己和他的长子针锋相对,如他所说,他希望元卯安息。何况,他一直以来也只想像封野证明身份,但如今,他不在乎了。 元南聿虽是什么都不记得,但有感于这样的悲伤气氛,也不禁眼圈含泪,而且不受控制地唰唰往下掉,脑中翻滚着一些陈旧的片段,却无法看清、听明,他越是想,越是头痛欲裂,只得俯在地上磕头,轻轻地叫着“爹”。 三人祭拜了许久。 元少胥时而痛哭不止,诉说着这二十年的艰辛,燕思空听来也难受不已,心中对元少胥的厌弃稍减,便是看在元卯的份儿上,他也不想跟这个他叫了这么多年大哥的人计较。 他们一直在山上待到了正午才回城。 路上,燕思空察觉到元南聿不太对头,尽管他的脸覆着面具,看不出脸色和神情,但他低垂着头,无精打采。 “阙忘,你怎么了?”燕思空问道。 “我可能……”元南聿用拳头锤了两下脑袋,“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辽北的家中,是否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 元少胥脸色微变。 燕思空瞪起了眼睛:“你、你想起了这个?” “原来真的有……”元南聿神色复杂道,“其实,我这些年时不时能忆起一些画面,但始终串联不起,今日在爹的灵前,我似乎又想起许多,可越想越头疼。”他便说便拍着脑袋,显然极不舒服。 “你不要勉强自己。”燕思空道,“这事也勉强不来,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真的吗。”元南聿叹道,“我也希望能想起来,今日祭拜时,我真的感到十分难过,可我竟对爹记忆全无,实在是不孝。” 燕思空安慰他道:“这不能怪你,爹天上有知,也只会心疼你,绝不会怪你。” 元少胥轻咳一声:“是啊,你不必自责,老天有眼,还是让我们兄弟聚到了一起,你能认祖归宗,爹定能瞑目了。” 元南聿点了点头:“不如平日里,你们多与我说说少时的事吧,也许我能早点想起来。” “没问题。”燕思空毫不犹豫地答道,“你愿意听,我求之不得。” 元少胥微微抿了抿唇,干笑道:“那自然好。” —— 回到府上,燕思空马上找到阿力,将今早他们碰上铁杖子的事告诉了阿力。 阿力满脸怒意,比划着:他定是有所图谋,他是不是要害公子? “我不知道,但不与我通气就冒然行事,多半是对我不利。”燕思空眯起眼睛,“此人不受我们掌控,实在危险,留不得,你去找佘准的人,想办法做掉他。” 阿力点点头,转身就要去办。 燕思空拉住他:“等等。此人已经被大哥和聿儿注意到了,若突然死了,难免惹他们怀疑,不要急于这几天行事,一定要做得像意外,懂吗?” 阿力用力点头。 阿力走后,燕思空想到铁杖子出现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始终心神不宁。这感觉简直糟糕透顶,偏偏他根本猜不透铁杖子到底要干什么,就好似他明知道前路上设有陷阱,可根本不知道陷阱究竟在何处,却还要一直往前走下去。 他只希望能尽快不着痕迹地除掉此人,免得夜长梦多。 第248章 距封野大婚的日子,不过几天了。 燕思空听到传闻,说勇王自得知昭武帝废黜陈椿、且陈霂有意与朝廷结盟后,自知上错了船,有所动摇,于是封野干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他命王申领了五万大军去“接亲”。 这哪里是接亲,分明是抢亲。 勇王自知骑虎难下,只得乖乖将云珑郡主交了出来,此时大军正在回城的路上,绝不会错了吉日。 而燕思空,自那日祭拜回来后,几乎整日闭门不出。 一是封野派来的人处处跟着他,二是封野悄无声息地卸了他的权,让他几乎成了个闲人。 俩人在陈霂一事上无法谈拢,只能这样僵持着,且近日封野忙着自己的大婚,也没空搭理他。 况且他也不想出门,满院子的大红、和下人看他的古怪眼神,都太刺眼了。 不过,他虽然把自己关在屋内,心绪却一直飘在外面。如今的局面对他来说,可说是进退维谷,他整夜整夜的难以安眠,试图从现有的细枝末节间,揣测自己的命运和大晟的国运,尽管他知道这是徒劳的。 封野的野心、陈霂的反水、沈鹤轩的算谋、朝廷的掣肘、甚至是那冒然出现、不知意欲为何的铁杖子,都令他忧心忡忡、惶惶不安,仿佛项上悬着一把锋利地铡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 而他的担忧很快便成真了。 当吴六七神色不安地来找他,说封野要见他时,他就感觉出事了。 “这么晚了,狼王为何要见我?”此时已近午夜,若封野若要见他,根本不需要派人传唤,会直接过来。 吴六七偷瞄着燕思空:“您的仆人阿力,被狼王抓了起来。” 燕思空一惊:“为何?” “属下不知,请您快过去吧。” 燕思空顾不得穿件厚衣裳,匆忙朝着封野的别院跑去。 跑进院里,只见封野的屋内灯火通明,大门敞开,门口站着两派侍卫,各个一手持火把,一手按着佩剑。 气氛非同寻常。 燕思空冲进屋内,但见封野和元南聿都在,封野面色阴冷得令人战栗,阿力跪在地上,被五花大绑。 “出什么事了?”燕思空高声道,“阿力做什么了?” 阿力冲着燕思空,嘴里吱呀地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快要急哭了。 封野看着燕思空的眼眸中,仿佛已经没有了人的温度:“阿力做了什么,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燕思空沉声道:“请狼王明示。” 元南聿盯着燕思空,眼神复杂,嘴唇嚅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你让他去找几个江湖人士,为何?” “那些是佘准的人,为了得到四方情报,我与佘准一直有联络,这有何不妥?” “你还想蒙骗过关?”封野冷道,“他去找的那个人,已经在牢里招供,是你让阿力去买凶杀人,杀的,是一个外号叫‘铁杖子’的坡酒鬼。”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封野。 封野狠狠击案,低吼道:“是与不是!” “……是。” 阿力开始奋力挣扎,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的动静,他力气太大,要几个侍卫才能按在地上。 “为、何。”封野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敢有半句假话,我剐了他!” 燕思空已经察觉到事情不简单,若只是查到他“买凶杀人”,并非什么要紧的事,除非,封野知道了铁杖子暗通陈霂,因而有所误会。他深吸一口气:“此事怕是不值得狼王大发雷霆,定然还有其他缘由。” 元南聿忍不住开口道:“燕大人,你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吧,若有什么误会,相信狼王也不会冤枉你。” 燕思空眯起眼睛,“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封野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就像是恨不能上去将他吞入腹中一般,他握紧拳头:“阙忘,你说。” 元南聿为难地搓了搓手,看了看封野,又看了看燕思空,小声道:“今日,斥候抓到一名信使,要给楚王送信,信中全是我军机密,严刑逼供之下,此人招认,是那个铁杖子指使他的。” 燕思空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响,头皮仿佛都炸开了,所有让他狐疑不解之事,瞬间全都被串联了起来——铁杖子要陷害他私通陈霂! 封野寒声道:“那信中机密,全军知道的不超过五人,你是其中一个,甚至不少都是经你手办的。为何偏偏是你让阿力买凶,杀人灭口,而且,你在两个月前就让佘准的人查过这个铁杖子,是与不是!”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但他知道无论是谁想陷害他,都是筹谋已久的,此事乍看下来,简直天衣无缝,他沉声道:“我找人查过铁杖子不假,我想杀他也不假,但我绝没有通敌,有人要陷害我。” “陷害你。”封野狞笑一声,“那日你去祭拜你爹,故意求我把随行侍卫支开,铁杖子与你当街遭遇,还碰过你的行军袋,这也是巧合吗?怎么偏偏在你身上,就这么多的巧合!” 燕思空看向元南聿。 元南聿的喉结上下滑了滑,低声道:“大哥也在场……我必须如实禀报。” 燕思空只觉全身发冷,轻声道:“这些都不假,但我没有通敌。那铁杖子,确实与陈霂有瓜葛,甚至暗中找过我,我查清此人底细后,想反利用他探查陈霂的举动,但那日当街遭遇后,我意识到他有我不知道的图谋,才想杀了他以绝后患。” 封野目露凶光,“城中有一个陈霂的尖细,你却不告诉我?!” “他不是陈霂的尖细,他只是一个拿钱办事的江湖人士,在他没有造成危险前,我不想打草惊蛇,何况你与陈霂本就水火不容,我不想再火上浇油,让你被愤怒冲昏……” “一派胡言!”封野猛地站起身,一巴掌将燕思空扇倒在地。 元南聿也腾地站了起来,大声道:“狼王,切莫冲动!事情还没查清楚!” 燕思空歪栽在地上,半边脸颊火辣辣地,脑袋嗡嗡直响,几乎被打懵了,但这样的疼,与心痛相比几乎微不足道,他看着封野,只觉眼前有些模糊。 “还不够清楚吗?”封野双眼血红,“他嘴上说着为我筹谋,却处处为陈霂着想,连陈霂安插在城内的内奸都不告诉我,种种证据全都指向他,还要如何清楚!”他说到最后,已然是在吼。 门外的侍卫整齐划一地跪下了,被那野兽般的凶狠怒意压得不敢抬头。 元南聿将封野拉到一边,急道:“封野,万一他真的是被陷害的呢?也许就是陈霂想要离间你们啊。” 封野瞪着元南聿:“你知道他骗过我多少次吗?多到我都数不清了,这个人,满口谎言,工于心计,若你能记起当年他是怎么对你的,出了这样的事,你还会相信他吗?” 元南聿咬了咬嘴唇:“无论如何,此事应该将铁杖子缉拿后再仔细审讯。” 燕思空从地上爬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封野,瞳仁一片漆黑:“封野,你这个蠢货,你难道看不出这是陈霂的离间之计吗?我没有通敌,我燕思空永远都不可能害你!”他吼出这句话,只觉肝肠寸断。 封野用猩红的眼睛发狠地瞪着他:“我想要相信你,一次又一次,可你也毫不留情地,一次又一次往我身上捅刀子,我到底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你还要狡辩是吗?你博古通今,巧舌如簧,总有言辞为自己开脱,你要狡辩,我就给你看一样东西,若不是看到这样东西,我都不敢相信,你,真的会为了陈霂背叛我!” 元南聿扭过了脸去。 封野喊道:“传元少胥!” 听到这个名字,燕思空脸上再无血色。 很快地,元少胥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封野让所有侍卫押着阿力退下了,直至屋里只剩下他们四人。 元少胥拱手:“狼王。”他用余光睨了燕思空一眼,目光冰冷而阴毒。 “我问你。”封野抓起茶几上的一块布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你可认得这样东西?” 燕思空定睛一看,顿觉五雷轰顶。 不可能……不可能! 封野手中拿着的,是一只匕首,刀鞘上镶金裹玉,还嵌着华贵的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匕首,正是当年封野临走前送给燕思空的信物! 燕思空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把匕首在二十年前已被他当掉,当了五十两银子,拿给了元微灵,家中顶梁柱没了,治病吃饭样样要银子,他至今都记得,他是怀着怎样的痛苦和不舍当掉它的,以至于时隔二十年,他都能一眼认出它来。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可能?! 元少胥凑近几步,仔细端详了片刻,随后一惊:“这……莫非是狼王当年留给思空的匕首?” “你如何敢肯定?” “属下一生没见过这样华贵的匕首,当时可是我们元家最值钱的东西,我借来把玩过好几次。” “后来呢?”封野颤声道。 “后来……”元少胥看了燕思空一眼,又看了元南聿一眼,“后来思空顶替南聿被流放,他不能将这么贵重的东西带在身上,就留在了家中。然后……”他再次看向燕思空,“南聿离家的时候,把匕首偷偷带走了。” “元、少、胥。”燕思空瞪着元少胥,恨不能瞪出血来,“你我即便不睦,到底是兄弟一场,你就如此恨我?你可敢当着爹的灵位,把你撒过的谎重说一遍!” 元少胥低下了头,小声道:“南聿,分离这么多年,大哥……真的已经不认识你了。” 元南聿茫然地看着他们,脸色焦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封野举着匕首,一步步逼近燕思空:“你不是告诉我,匕首被你当了吗?为何它会跟那封信放在一起送给陈霂?那信字迹古怪,一看就是故意用左手写的,但加上这把匕首,陈霂就敢信其中的内容。你对我,到底还有多少谎言?!”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封野,只觉心脏都被掏空了,眼泪悄然滚落。 第249章 封野看着燕思空的眼泪,只觉怒意攻心,他手握的匕首几乎撞上燕思空的脸:“少做这幅无辜可怜的模样,我便是一次次对你心软,才让你有恃无恐,你说有人陷害你,那匕首是哪儿来的,说啊。” “我不知道。”燕思空平静地抹掉了眼泪,目光愈发冰冷,“我当初已经当掉了,它为何出现在此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二十年前在广宁当掉的匕首,会在二十年后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太原?除了你带在身边,还有何种可能?你句句谎言,处处漏洞,你要我相信你什么!” 燕思空看向元少胥。 元少胥的目光不易察觉地闪躲了一下。 “阙忘不记得了,这匕首之事,便只有你知道。”燕思空逼视着元少胥,咬牙切齿地说,“还有那日你冒然去我书房,不只是为了提醒我爹的忌日吧。” 这事就算是陈霂和沈鹤轩在背后捣鬼,也决计少不了元少胥的协力,只有元少胥才知道这把匕首的意义,也只有元少胥能够独自待在他的书房,窃读军务文书。 元少胥装作一脸沉痛的模样:“南聿,你怀疑大哥陷害你?你我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我为何要害你,只是这二十年来,仿佛只有我还记得兄弟之情,你……早已被权势彻底腐蚀了。” 燕思空凶狠地瞪着元少胥,第一次对此人起了杀心。如今最让他痛恨的,是如此卑鄙下作的人,为何要长了一张与他此生最敬重的人神似的脸! “你还想诬陷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兄弟?”封野狰狞道,“也是,这都是你最拿手的,你对外人心狠手辣,对亲近的人一样毫不留情,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我只是万万没想到,你会为了陈霂,为了陈霂,背、叛、我。” “我没有背叛你。”燕思空死死地盯着封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封野,你给我听好了,我燕思空若背叛你,便叫我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我真想刮了你!”封野吼道,“我想剖开你的心胸,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 “尽管剖吧!”燕思空状似疯狂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哑声道:“我受够了向你解释,受够了你的猜忌和羞辱,受够了与你这般纠缠,我燕思空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认识了你!” 封野的瞳孔急剧紧缩,他猛地抽出了匕首,锋刃闪烁着银白的光芒,与他的眼神一样森冷,电光火石间,他出手了。 元南聿大惊失色:“不要——”他猛地扑向了封野。 燕思空有所预料,他或许可以躲掉,但他硬是刹住了身体的反应没有躲,而是闭上了眼睛。 他只是想知道,他想知道封野究竟会如何对他,哪怕代价是死。 一道寒芒擦着燕思空的头皮划过,他的发髻被硬生生砍掉了。 一头墨云般的黑发顺着肩背披散下来,就像是天幕降落,夺走了这世间所有的光。只是朝暮往复,黑夜再长,总能等到日出,燕思空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再度窥见天光,他恐怕被永远地扔在了漆黑之中——被自己曾经最爱的人。 几缕断发落地,就像心碎一样悄无声息。 元南聿一把夺下了封野的匕首,激动地吼道:“封野,事情尚未查清楚,你怎可莽撞!” “这把匕首,是我当年送给思空的信物,如今,却被你拿去作与陈霂私通的凭证。”封野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红得像是浸了血,“是不是我封野无论怎样待你,无论给你什么,都换不来你一次的真心?!” 燕思空泪眼朦胧,却忍着没有落下来,他伶牙俐齿,舌灿莲花,与人雄辩时从未落过下风,一生中所有百口莫辩的时刻,全都来自于封野的指责,也只有这个人,能把他逼到这个境地,能伤到他这个程度,偏偏还自以为用情至深,他哑声道:“封野,我真的倦了。我说过,我燕思空这一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但唯独没有对不起你,为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为你,我可以。你信与不信,我都不在乎了,在你眼里,我再没有清白二字,你说你对我情至义尽,很好,我也是,我对你,也情至义尽了。” 他燕思空死心了。 封野伸出手,一把揪住了燕思空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来看着自己,他阴寒地说:“情至义尽,对,你我之间,再不必谈什么情义,我少时为你冲昏头脑,犯足了蠢,丟足了人,自重逢以来,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无法不怀疑,我再不会给你一丝一毫的机会利用我。” 燕思空失声笑了出来。 他被情义二字裹挟,才真正是“犯足了蠢,丢足了人”。他和封野之间,究竟谁欠了谁,谁负了谁?前尘往事就如这三千烦恼丝,缠绕在一起打了死结,再也无法理清,唯有一刀斩断,一了百了。 死心了,便一了百了。 封野看着燕思空仿若魂不附体的苍白模样,只觉得下一秒他就要幻化成雾,烟消云散,于是便下意识地抓紧了,牢牢地抓着。 元南聿又上前来,分开了二人,他面上亦是疲倦与恍惚,艰涩说道:“我会亲自派人去抓回铁杖子,在那之前……” “将这个通敌者关入地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探视、不许与他说一个字。”封野冰冷地说道。 “封野!” 元南聿还要说什么,封野瞪着他:“你要抗命吗?” 元南聿怔住了,封野何曾用如此可怖的眼神看过他,他深吸一口气:“封野,铁杖子没有归案,可否将他先留在府内,等候发落。” 封野抓起了元南聿的衣前襟,咬牙道:“当初我告诫过你什么?他最会蛊惑人心,连你也被他蛊惑了,是吗?你忘了是谁害得你流放西北?害得你与亲人分离,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元南聿皱起眉:“一码归一码,此事……” “聿儿。”燕思空惨淡一笑,“不必替二哥求情,其实关不关我,有何打紧,一刀杀了我不是更痛快?” “你别说了!”元南聿喝道。 “再者,他说的也对,我会蛊惑人心,我会骗人,你不该相信我。” “来人,带走!”封野厉声吼道。 元少胥慢慢地退到一旁,阴沉地盯着燕思空,嘴角悄悄往上扬了扬。 侍卫冲了进来,就要去架燕思空,燕思空一掌推开了来人,整了整衣襟,平静地看着封野:“不要为难阿力,你动他一根汗毛,我就死在牢里。” 封野凶狠地看着他:“你不配与我谈条件。” “那你尽管试试。”燕思空转身,再也没有看封野一眼,大步走了出去,走进了腊月肆虐的寒风里,一头长发烈烈飘动,他清瘦的身形很快就融入了夜色之中…… 封野踉跄了几步,从元南聿手中,拿过了匕首,紧紧攥着,痛快地闭上了眼睛。 元南聿看向了元少胥,眼神深沉。 —— 封野将他关在了关押重刑犯的地牢里,如其吩咐,周围的囚室全部被清空,连狱卒也只有送饭时会出现,其他时候,空无一人。 那囚室许是很久没人住了,倒没什么难闻的味道,也不脏,只是被子单薄,更别提有什么炭火,他裹紧被子躺在榻上,冻得根本合不上眼。 其实无论在哪里,他都注定无法成眠,无论睁眼闭眼,眼前都是封野那仇视的目光,其实他时常困惑,他这辈子付出最多、妥协最多、顾念最多去对待的人,为何会与他反目成仇。 从前他总想着自己过去欠封野几分,而封野是天之骄子,从不低头,所以他便处处隐忍,若退一步不能海阔天空,那便多退几步,换做旁人,他只会逼近,决不后退,但封野是不同的,他忍了,他让了,他费尽心力辅佐封野,只想看着封野名扬四海,功镇千秋。 为何落得这般下场呢? 这个问题,他怕是一辈子也想不清了。 那便想些能想清楚的吧。 陈霂和元少胥,到底是怎么给他下得套,是陈霂来找的元少胥,还是元少胥去找的陈霂? 两者皆有可能。 元少胥将怀才不遇怨恨到了自己身上,所以想除掉自己。 而陈霂在太原必然也有眼线,行军打仗,若在敌营连个眼线都没有,那不如趁早提头回家,只是不知这眼线究竟能探听多少。 无论如何,陈霂和元少胥一拍即合,派人千里迢迢去辽东寻这枚匕首,元少胥以元卯祭祀为由,进入他的书房,偷窥了一些军务文书,然后再让铁杖子当着元南聿的面儿上演这样一出戏,若只有元少胥,封野一定怀疑,可元南聿不可能撒谎。 说不定,说不定当初铁杖子与他接触,他派阿力去查此人时,就已经落入了圈套。 如今人赃俱获,整件事看似天衣无缝,他一时根本无法辩驳。 如此周密的计划,对人心的把控,长时间的铺垫与筹谋,不是陈霂或元少胥想得出来的,这背后,只有一个人可能办到——沈鹤轩。 想到沈鹤轩,燕思空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他和沈鹤轩你来我往,我坑你一回,你摆我一道,隔着这万里江山,下着一盘虚无缥缈、又鲜血淋漓的棋。 这盘棋也许才开局,也许只下了一半,也许已到了收盘。他已经无法揣度封野的心,因此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地牢,或什么时候走出这地牢。 这盘棋,沈鹤轩狠狠将了他一军,真正打到了他的要害,实在是歹毒至极,而他现在却已无还手之力。 好累啊,他累到连一个手指头也不想动弹,他感觉不到伤心、羞辱、愤怒,憎恨,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只是觉得自己累了,不想再胡思乱想,不想再阴谋算计,不想再背负着对封野无望的期待,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俩人渐行渐远。 封野亲口说了“情至义尽”。 太好了,他们终于可以情至义尽。 第250章 燕思空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但天未明又被冻醒了,地牢里实在太冷了,他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依然瑟瑟发抖。 想来他生平两次入狱,都是封野罚的,他恨的人没办到的事,他爱的人办到了,多么讽刺。 他在这里不好受,阿力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知阿力现在怎么样了,封野应该不会为难他吧?他一个哑巴,就算刑讯逼供,也问不出什么来,但若封野只是为了泄愤…… 燕思空不忍往下想,阿力为报救命之恩,为他鞍前马后这么多年,算是这世上他仅有的可信之人了,其实跟随他有什么好,整日担惊受怕,还要被他连累。倘若这次还能出去,他会给阿力一大笔银子,让其离开,回乡下娶一个老实贴心的姑娘,生儿育女,安度余生…… 只是他现在自身难保。 况且,就算出去了,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唯一爱过的人,将他以通敌之罪下了牢狱,他一手带大的学生,串谋他的敌人陷害他,对于朝廷,他是该千刀万剐的叛贼,对于天下,他是声名狼藉的奸佞,仔细想想,这世上根本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不禁苦笑,燕思空啊燕思空,你自诩聪明,算计了一辈子,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落到了这般田地? 从前的通天之志,在这个冷得他浑身发抖的牢房里,便如寒风中的火苗,苦苦维系着那一丝羸弱的火光。 没过多久,天就亮了。 狱卒送了饭来,放在铁栏外就走了,全程不抬头、不说话,正遵了封野的命令,不准与他有任何接触。 “慢着。”燕思空起身走了过来,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太冷了,给我送来炭火和厚的衣物、被褥。” 狱卒充耳不闻,径直往外走去。 燕思空伸脚踹翻了地上的饭菜:“是饿死我还是冻死我,你们自己选吧。” 狱卒顿了顿,回头瞪了燕思空一眼,转身走了。 午时,那狱卒又照常送来饭菜,燕思空连动也未动,闭目打坐。 到了晚上,狱卒看到午膳原封不动地还在原地,终于忍不住了,不屑道:“你不吃,难受的只是你自己,往后我三天给你一顿饭,只要饿不死你,就足够我交差。” 闻言,燕思空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盯着那狱卒。 狱卒心里有些发怵,但转念一想,燕思空不过区区一介书生,再是聪明,隔着这铁栏杆也不能兴风作浪,他怕什么?所以当燕思空朝他走来时,他也没有防备。 燕思空看了看他手里的木盘:“放下吧。” 狱卒冷哼一声,弯腰放下了晚饭。 燕思空突然伸出手,揪住他后脑勺的头发,将他的脸撞向了铁栏。 “啊——”狱卒惨叫一声,顿时鼻子鲜血直流。 燕思空一把将他拎了起来,翻过身,另一只手穿过铁栏,横过他的脖子向上一提,卡着他的喉结将他制服在了铁栏上,并狠狠收紧胳膊。 那狱卒整张脸憋得通红,无法呼吸的恐惧充斥了他的大脑,他瞪大着赤红的双眼,拼命去掰燕思空的胳膊。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执笔的书生,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就在他几乎要咽气的时候,燕思空稍稍放松了钳制,他仿若浮出水面一般大口呼吸,两条腿都软得快要站不稳。 燕思空搜了搜他的衣裤口袋,发现他身上没有钥匙,便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要炭火,和厚的衣物、被褥,听明白了吗?” 狱卒惊恐地连连点头。 “发誓,若我松开你之后,你依然怠慢于我,就叫你全家惨死,断子绝孙。” “小、小的不敢。” “发誓。” “小的发誓……” 狱卒颤巍巍地发完了毒誓,燕思空才松开了他。 狱卒捂住脖子咳嗽了好几声,看着燕思空的眼神又惧又恨。 “滚吧。”燕思空面无表情地说道,“别以为我待在这里面,就治不了你一个区区小吏。” 狱卒转身跑了。 燕思空盘坐在地,木然地把早已冷掉的饭菜塞进了嘴里。这些东西比起他平日里的膳食,自然是难以下咽的,但此时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太阳落山了,这里愈发寒冷,若能喝上一杯酒暖暖身子就好了。 他自嘲地想,再过几日,就是封野大婚,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喝上一杯封野的喜酒。 入夜之后,几名狱卒端着炭火盆走了进来,后面还有人抱着崭新的冬被和衣物,甚至连杯碗纸笔这些常用的东西都带来了。 这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狱卒送来的,就算那狱卒真的信守承诺,也不会给囚犯送这些昂贵的东西。 囚室的门被打开了,几名狱卒沉默着将东西一一给他摆好,囚室很快就焕然一新。 燕思空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他们不说话,他也不为难。 直至所有狱卒都走了,留下为首一人,走到燕思空身边,微微躬身,悄声道:“阙将军让属下给燕大人带一句话,他定会抓回铁杖子,还大人清白。” 燕思空心中不免感动,他道:“你告诉他,铁杖子只是拿钱办事,陷害我的人是元少胥,他才真正可能与陈霂私通了。” “属下会一字不差地如实禀报。”狱卒就要走。 燕思空一把拉住他:“我的仆人怎么样了?” “燕大人放心,阙将军已经托人照料。” 燕思空这才稍稍宽心,那狱卒匆忙走了。 他对元南聿能否查明此事,其实并未抱多少希望。 若元南聿相信元少胥所言,那么他就是燕思空,他怎么会相信元少胥陷害自己的“亲弟弟”,若元南聿不相信元少胥所言,那么他就是元南聿,元少胥是他的亲哥哥,他能如何对待自己的亲哥哥? 所以无论元南聿能否忆起从前,他夹在自己和元少胥之间,都是两难。 再加上封野对他的态度,能从心底相信他清白,又为他送来这些东西,他已十分感激。 他的聿儿即便什么都不记得了,依然还是想对他好,这或许便是本能吧。 有了炭火和温暖的被褥,燕思空终于真正睡了一觉。 —— 在狱中那几日,对于燕思空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漫长。 他时而浑浑噩噩,时而清醒不已,前一刻想不通的事,下一瞬就想通了,可转个念,又开始怀疑,他不断地怀疑过去所相信的,他便在这样反复的折磨里,倒数着日子。 终于,迎来了封野的大婚。 大婚前一日,哪怕身在地牢,燕思空都能听到城里此起彼伏地烟火声,好不热烈,今日是迎亲之日,云珑郡主已经到了太原,新郎新娘尚不能相见,明日成婚,该是更加喜庆热闹吧。 燕思空猜想,其实封野早已有了成婚的打算,恐怕连亲家都挑好了,娶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亲家能给他强大的助力,再给封家开枝散叶。他自己也娶了妻,从来不敢要求封野为他守身如玉,连想一想都觉得惭愧,只是封野假做深情,一副此生非他不娶的模样,哄得他深为感动,更加卖力效命,如今想来,真是恶心。 燕思空闲来无事,就着为封野大婚而燃放的烟火声,在狱中给封野写了一封祝词,词藻之华美艳丽,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赞叹。他没什么可送封野的,从前他的字还值上点钱,但现在他名声坏了,就算拿出去,也只有被人唾弃的份儿。 读书人最讲究清誉,换做旁人如他这般声名狼藉,怕早就羞愤自尽了,他早些舍了这东西也好,起码不用为其所苦。 写完之后,他摊开在眼前,仔仔细细诵读了几遍,十分满意。 然后他起身走到炭火盆前,将那祝词扔进了盆中,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细白的纸被火焰吞噬。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燕思空心里咯噔一跳,不知为何,他感觉到来人是封野。 他僵硬地转过身去,站在铁栏外与他遥遥相望的,正是封野,只其孤身一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 燕思空翻搅炭火,想将那祝词快些烧掉。 封野眯起眼睛,打开了牢门,一步上前,从炭火盆中抢出已经烧了大半的祝词,他皱眉看着上面的字词,“这是什么?” 燕思空退到一边,冷冷道:“可惜了,不是我通敌的信函。”他闻到了封野身上的酒味儿,从前封野并不嗜酒,如今只要不在战事时期,三天两头就要喝。 “究竟是什么。” “是写给你的新婚祝词,我送不到你手里,便烧给你。” “你咒我死?”封野阴沉地看着燕思空。 “人终有一死,何必忌惮。” 封野将那祝词塞进了怀中:“可惜我天命未尽,注定要活得长长久久,这助词,我收下了。” 燕思空立于一旁,不再说话。 “你知道我打算处置你吗?”封野将手中的篮子放在了桌上。 “随便。” “我对待叛徒,从无仁慈,上次抓到的通敌者,你记得他的下场吗?” “五马分尸。”燕思空面无表情道。 封野露出残忍地笑容:“我不会杀你的,因为你还有用,但阿力就不一样了,他助你通敌,当做军法处置。” 燕思空抬起头,狠声道:“我说过,不许动他。” “你要想保住他的命,就照我说的办。”封野看着他的眼神,毫无温度,比陌生人还不如。 燕思空深深地望着封野:“封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燕思空什么没受过,不必废话。” 封野掀开了篮子上的蒙布,里面摆着两壶酒,还有一块红色的布帕。 燕思空瞄了一眼,心中狐疑。 封野抓起布帕,扔到了他怀里:“戴上。” 燕思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摊开布帕,才发现那分明是一块——喜帕。 第251章 燕思空冷冷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少时曾天真地想过,以后要娶你为妻,为了你哪怕忤逆我爹也在所不惜。”封野嘲弄一笑,“现在自然不会那么傻了,但我明日就要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成亲了,在她之前,我要先娶你。” 燕思空抓着喜帕的手直抖:“你马上就要迎娶正妻了,现在这是哪一出?” “了却我少时的愿望。”封野冷道,“我对你执念如此之深,皆是因为年少轻狂,妄下豪言,你没给我的,你欠我的,我都要一样一样讨回来。” 燕思空将喜帕扔了回去,咬牙道:“封野,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封野面显狰狞:“对,我是可笑,曾经那个迷恋于你的少年更可笑,他一心一意待你,你给了他什么?幸而现在他长大了,知道想要的东西,可以夺、可以抢,就是不能忍、不能求,否则只会被人肆意践踏利用。你想不想知道,我打算如何处置你?” 燕思空死死地盯着封野。 “在我入主皇城之前,你都别想离开监牢,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再通敌。我若败了,我会杀了你与我随葬,我若胜了,我要你一辈子只能做我的男宠。我本想你为我收复天下,我许你无上相权,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为了陈霂竟敢背叛我,从今往后,你只能对我言、听、计、从。” 燕思空暗暗后退了一步,他多想逃离这个人身边,这个人,在他面前展露出一股令人胆寒的疯狂。 封野托起喜帕:“戴上,与我成亲。” 燕思空恶狠狠地瞪着封野。 “我将你绑起来,也是一样的。” 燕思空慢慢接过喜帕,僵硬地盖在了自己头上。 视线被遮住的瞬间,燕思空只觉痛彻心扉。 他幻想过这一刻,他甚至羞于承认,他一个男子,竟幻想过这一刻,并非要有什么拜堂成亲的画面,他只是幻想过,如何与封野长相厮守。 如今他和封野要在牢狱之中做这等可悲、可怜、可笑之事?这真是旷古绝今,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跪下。”封野的声音变得沙哑,隐含着丝丝痛楚。 燕思空忍着窒息般的痛苦,屈膝跪了下去。 封野也跟着跪下了:“一拜,天地。” 燕思空颤巍巍地躬下身,他明明不想做这等荒唐事,冥冥之中却似乎有一只手,在牵引着他动作。 “二拜高堂。”封野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 俩人转向东北方向跪拜,拜各自已经久别人世的双亲。 最后,他们面冲着对方而跪。 封野怔怔地看着蒙着红盖头的燕思空,眼泪潸然落下。 燕思空的视线从红盖头下,看着封野的膝盖,似乎在微微颤抖。 俩人相顾无言。 巨大的悲怮如扑面而来的海潮,将俩人彻底淹没,这个窄小的牢房内,竟几乎没有能够让人喘息之地,而最可悲之处,便是他们谁也感觉不到对方有多痛。 封野悄悄抹掉颊上的泪水,沉声道:“夫妻……对拜。” 燕思空握紧了双拳,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了头。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体内碎裂了,鲜血流了一地,再也拼凑不出原来的形状。 倘若这真的算一场婚礼,怕是这世上最绝望的婚礼。 拜完堂,封野伸出手,拽住了喜帕的下摆,却久久不敢掀开。 掀开这个红盖头,俩人就要从梦境返回现实,若光阴能就此停驻…… 封野一咬牙,猛地掀了开来。 一抹红从俩人眼底一闪而过,紧接着,对方的脸撞入了视线。那一瞬,他们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彼此,那年轻稚气的脸,带着甜蜜深情的笑,说着无知无畏的永恒誓言,哪管他风云变幻,人事无常。 这世间最痛,是人无再少年。 燕思空强忍着将要决堤的泪,一眨不眨地看着封野。 封野取过两杯酒,将一杯递给了燕思空。 罢了,燕思空心想,这一刻,就算这是一杯鸠酒,他也义无反顾。 他接过酒杯,与封野环臂交缠,将那合欢酒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烧透了燕思空的心肝脾胃,他从幻象中清醒过来,一把摔了酒杯,猛然站起,背过了身去:“玩儿够了吗,你可以走了。” 封野也站起身,轻轻扯开腰间玉带:“今夜是你我洞房花烛。” 燕思空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封野:“你是畜生吗?” “是罢,我从小就在畜生窝里。”封野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方才说要如何处置你?你这样一个无情无义,满口谎言,功于心计的叛徒,我为何要留着你、留着你那忠仆的性命?这是你唯一的用处了。” 燕思空眸中迸射出恨意。 封野扬了扬下巴:“把衣服脱了,到床上去。” 燕思空哑声道:“封野,你让我恶心。” 封野残忍一笑:“那甚好,我若让你愉悦,岂不便宜了你?阿力块头那样大,寻常人刮上两千刀就死,他指不定能坚持很久,你想不想看看?” 燕思空用血红的双眸看着封野,他冷漠地、僵硬地解开了自己的衣物。 封野将他按倒在榻上,修长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最后落到了他的脖子上,轻轻握住了那纤细地脖颈。 这样细白的脖子,只要稍稍用力…… 燕思空无惧地看着封野,心中甚至隐隐有些期待,若封野就这样杀了他,便就此了了他余生苦恼,分明就是解脱。 封野抓着他的脖子,突然面目狰狞的问道:“我无论怎样对你,都换不来你一次真心,燕思空,你有心吗?” 燕思空的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有过。” 给了一个人,被碾了个粉碎。 封野粗暴地扯开了他的衣物,破开他的身体,疯狂地、一遍遍地占有。 这诡异的“洞房花烛夜”,充斥着悲愤、仇恨、挑衅、野蛮、疯狂、征服,席卷着俩人的身体,坠入绝望的、无底地深渊。 第252章 大婚当日,燕思空隔着重重院墙,似乎都能听到外界的喧嚣。 全军将士定是欢欣鼓舞,他们将狼王奉若天神,狼王娶妻,便是一番盛典,更何况还可以肉管饱、酒管够,这对于在狼王的严明军律下压抑许久的他们来说自是痛快极了。 燕思空觉得自己与外面的人不像是在一片人间,不久前他们还并肩作战,如今怕是没人会记起他,或是就算记起,也满是鄙夷。 但他连封野怎么想都不在意了,又怎会在意“别人”怎么想。 他只是突然有点馋酒,昨夜那杯酒,若不提代表的意义太过诡怪痛楚,着实是好酒,他却不能畅饮。 昨夜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尤其是喜帕的那一抹红,太过鲜艳,太过刺眼,他不曾想过,这世上会有一道红,比鲜血更让他痛、更让他难忘。 今晚,封野将与一个女人拜堂成亲了,那定是庄重的、华丽的、欢喜的,受到所有人的注目和恭贺,名正言顺、天经地义地结为夫妻,自此她的名头将以封野正妻的身份,传遍天下,他们将听到数不清的溢美之词,他们还将被史书工笔所记载,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 他真心希望云珑郡主能为封家添子添福,如此一来,他便不必对靖远王有所愧疚,毕竟无后是大不孝,他被封野定的罪过足够多了,不想再上一道刑枷。 多说天命弄人。当年他迎娶万阳、全城庆贺时,封野身陷囹圄、一无所有,如今俩人调换了个位置,竟是一样的命运,有时他想,他们是不是受到了诅咒,亦或老天爷给的愈多,拿走的也愈多,以至于他有时恨封野,有时恨自己,有时谁也不恨,只恨命。 送饭的时候到了,来者还是上次那个被他教训过的狱卒,如今见到他,老实了许多。 那狱卒将饭放到铁栏外,突然低声说了一句:“燕大人当真沉得住气。” 燕思空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来,几步走到铁栏边,颤声道:“你……佘准?” 那“狱卒”站起身,仔细观察,能看出他故意佝偻了身子,站直以后略高几许,眼神也清明许多,与前日之人确非一人。 燕思空激动地凑到铁栏边,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佘准?!” 他认得那声音,更认得这气质,来人正是易容过的佘准。 佘准看着苍白憔悴的燕思空,又痛惜又生气:“你看看你自己,机关算计,最后就把自己算计到了这般田地?” 燕思空苦笑一声:“佘准,两年不见了,我很挂念你。” 佘准愤恨道:“当真吗?你当真挂念过我吗?” “当真,但你不该来这里,我挂念你,但我不想见你,我不想见你卷入这是非之中。” “我又何时远离过是非?” 燕思空叹道:“你若只躲在暗处搜罗情报,便可进可退,你狡兔三窟,诡变多端,没人抓得住你,你何苦要来这里?” “何苦?若不是为了救你,我何苦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燕思空又愧疚又感动:“佘准,谢谢你,你与我相识多年,该知道越亲近我的人,越没什么好下场,我并非托词,我只是不愿意连累你,你懂吗?” 佘准冷道:“我十几岁混江湖,何时将性命荣辱放在过心上。你说是你天煞孤星,我何尝不是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若没有你,我也早死在街头了,我愿意做什么,你不必多言。” “佘准,此次不比当年,我若跑了,封野定能追查到你头上。” “那又如何。”佘准定定地看着燕思空,“我一听说我线下之人被封野抓了,就知道你一定出事了,还没到太原,你通敌的消息已经传进我耳中,但你……真的私通了陈霂吗?” 燕思空怔了怔,淡漠一笑:“天下人皆以为我做惯了叛徒,事事迎风而倒,但这一次,我是被陷害的。” 佘准沉声道:“我也不相信你会背叛封野,你将他看得比复仇、比自己的命还重。你这个人,看似无情,又被多情累,南玉啊……” “别再叫我南玉。”燕思空脱口而出。 佘准微愣,想起什么:“哦,你那个弟弟……” 燕思空早把自己与元南聿重逢之事告诉了佘准,但他没有告诉佘准的是,封野错认了俩人的身份,如今对着他叫南聿的,只有元少胥这个小人,他不想自己唯一的友人这样唤他,听来太过刺耳。 燕思空担忧地看着佘准:“你打算如何帮我?就算我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 “哪里不比监狱强?”佘准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今夜封野大婚,城内戒备松散,是逃跑的机会。” “我不能自己走,我若走了,阿力必死无疑。”燕思空垂下了眼帘,“在封野麾下,从没有戒备松散的时候,哪怕是他大婚,当值的侍卫也绝不敢偷懒。” “我自然会救阿力一起走,无论如何,错过今日便再没有好时机了。”佘准厌恶道,“你不试一把,是打算腐烂在牢里吗?你与封野少时互许终身,这两年更是陪着他征战沙场、出谋划策,为了他与朝廷为敌,这样的情分,都换不来他的信任,他已是丝毫不顾念旧情了,你还犹豫什么?” “佘准,我并非不舍得走啊。”燕思空担忧道,“我是怕一旦失败,你和阿力我无法保全!” “阿力对你忠心耿耿,他不会为了苟且偷生,就让你遭受凌辱。我已经有所安排,无论如何,必须一试。”佘准死死地瞪着燕思空,“你想不想走,就一个字。” 燕思空与佘准隔空相望,被佘准眸中的坚定所震撼。 他想不想走? 他想。 他想离开这个将他刺得千疮百孔的人,天大地大,总该有他容身之处,也许此生不复相见,是他和封野之间最好的结局,这样一来,若干年后被岁月淡化了爱恨情仇,他还能忆起一丝从前的好。 他颤抖着点了点头。 “那就成了,等我消息。” “等等。”燕思空迅速冷静下来,“在封府我的别院里,朝南第二颗树下埋着一样东西,你晚上扮成宾客混入府中,务必将它挖出来,有助我们。” “是什么?” “一枚面具。” 第253章 入夜后,鞭炮焰火齐鸣,礼乐声亦大到燕思空在牢中都能隐约听见,空气中弥漫着硝石的味道,久久不散。 燕思空能想象出此刻封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的画面,而他心里一片焦灼,说不上是因为封野正在娶妻,还是担心他们越狱失败。 燕思空透过窄小的铁窗,窥着天上的月亮,那一点点流逝的时光,就像针一样细细地戳刺着他的心,让他倍感煎熬。 他不能克制地想象着封野此时在做什么。 肯定已经迎亲了,开始拜堂了吧,喜宴怕是摆满了整个府邸,此时该敬酒了吧,再晚些时候,便该入洞房了…… 当年封野在狱中,是不是也这样想着他与万阳是如何拜堂成亲的?如今这般如蚁噬的心情,他终是懂了。 可又能如何呢。 月色更浓了,燕思空在坐立难安之下,终于等来了佘准。 太原不比京城,这太原府的牢狱,跟京城诏狱的戒备,自然也是没法比的,佘准稍作易容,身上穿着封家军的差服,还沾着丝丝焰火之气,显然刚从封府出来,他手里拿着牢门的钥匙,边开门边快速说道:“监牢守卫都被我迷晕了,马匹也准备好了,我的人已经救出了阿力,但时间仓促,计划不能更加周全了,这城门一关,要靠你了。” “……靠我。” “对。”佘准打开了牢门,将随身布包扔给了他,“换上吧。” 燕思空打开布包,里面不仅有那枚面具,还有元南聿的衣服。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既已下定决心,此时便不能犹豫,他麻利地换上了衣服,覆上了面具。 佘准走上前来,给他梳起头发,又在他肩部垫上棉片,元南聿与他身高相仿,但比他壮上一些。 稍作修饰后,佘准看着从头到脚都按照元南聿的模样打扮的燕思空,轻叹一声。 “怎么了。” “我今日见到他了。”佘准道,“就算是隔着面具,我也看得出你们长得像,其他人怎会毫无察觉?” “也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他们不知道我们的身世,便只会觉得略有相像,而你知道,便会越看越像。” “说得也是。”佘准拍了拍燕思空的肩膀,“把酒喝了,那城门一关若靠这面具过不去,便只能硬闯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将佘准带来的酒咕噜咕噜灌进了口中,而后一摔酒壶,目光坚毅:“走。”说着大步走出了牢房。 “你还带什么东西。”佘准要去扯他手里薄薄的行李。 “不过是随身之物罢了,这样轻便,不碍事。”燕思空躲开了,径直往外走去。 佘准的人放倒狱卒后,已经清出了潜逃的路,他们悄悄地从后门跑了出去,在那里等待着几匹马,还有阿力和佘准的手下,他们都穿着跟佘准一样的差服。 “阿力!”燕思空大步走了过去。 阿力眼圈一红,远远地就要给燕思空跪下。 燕思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他:“你受刑了吗?” 阿力摇头,嘴里咿呀着想要说什么。 佘准催促道:“别耽误时间,快走吧。”说着将阿力的帽檐往下压了压,“待会儿佝偻着身子,别叫人看见你。” 阿力用力点头。 几人齐齐上马,朝着守卫最少的西城门行去。 西城门的守将品级最低,与元南聿少有往来,所以最不易发现他有异样之处。 此时夜已深,他们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直至了城门下,守将赵贤见到为首之人,忙拱手道:“属下参见阙将军,将军不是应该在狼王喜宴上?怎地……” 燕思空略压低了嗓音,装出刚下了酒宴,微醉的模样:“赵贤,我奉狼王之名出城,快开城门。” “请将军出示令牌。” “狼王此时正洞房花烛,没有时间给我令牌。”燕思空喝道,“快开门,别叫我耽误了差事。” “这……”赵贤为难道,“狼王有命,入夜后任何人出城,都是要令牌的。” 燕思空冷道:“你要抗命吗?此事紧要,迫在眉睫,你再敢阻拦,我治你贻误军机之罪!” 赵贤扑通跪在地上,其他守门也跟着跪下了,他颤声道:“属下不敢,可狼王军令如山,属下亦不敢违命啊。” 燕思空刷地抽出了佩剑,剑尖几乎戳上赵贤的眉心,厉声道:“赵贤,我是奉狼王之命出城,事后狼王自然不会因此追究与你,可你若在此误了大事,不必等狼王处罚,我现在就杀了你以正军法!” 赵贤咬了咬牙,高声道:“开门!” 燕思空和佘准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提着的那一口气,始终不敢放松。 城门一开,几人一夹马腹,鱼贯冲出了城,疾奔离去。 燕思空忍不住回过头,看着那巍峨耸立的太原城。为了打下这座城池,这座取京师之路必须的据点,他和封野付出了太多心血,胜败荣辱都经历过,更有无数年轻有为的将士永远埋葬了异乡。 当初并肩作战时,他还以为他们之间,几乎已经摒弃前嫌,可以携手共进,没想到封野利用完了他,转瞬就可以反目,也许正向封野说的那样,这些都是跟他学的,可他,世上所有人都以为他寡情薄幸,可跟如今的狼王一比,他还要自叹不如。 他清醒地明白,年少时的封野是封野,如今的狼王是狼王,他爱的那个少年,已经不复存在,再不必将他们当做一个人了。 太原城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连着那彻夜升空的盛大焰火,也逐渐变得渺小。 燕思空,再没有回头。 —— 佘准的属下送了他们一天一夜,就各自散去了,只剩下三人接连奔袭,不敢进城,不敢走官道,只能沿着山路前行,晚上也都夜宿在山里,天气寒冷,他们吃足了苦头。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中原地带,如今他们所处之地,离庆阳不远,只要过了庆阳,就不再是封野的势力范围,那时候他们才算真正摆脱了追兵。 只是这几日都在山中,消息闭塞,也不知道封野派出的追兵追到哪里了,只觉得背后被紧迫追咬,一刻也不敢放松。 然而他们也无法一直走山路。一是他们的干粮吃尽了,二是山中积雪未化,马儿很难找到吃的,人不吃还能忍一忍,马不吃,可是一步都走不动。 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换上百姓的衣服,打算混入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买些吃食和干草,但阿力没有进城,阿力体型高壮,面容丑怪,只要见过他的人都忘不了,实在太易被发现了。 进城后,燕思空和佘准寻了一个面馆,当热腾腾地牛肉汤面端上来时,俩人捧着碗、埋着头,大快朵颐,活像是几天没吃过饭的。 肚子里有底了,俩人才觉得身子暖和了,疲倦也散去不少。 燕思空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声:“能吃完热乎的面,着实不易。” “可不是。”佘准叫来小二,“再上两碗。” “再往南,就是庆阳了,那是聿儿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城池,后来又接连拿下了平凉、凤翔。”燕思空想起往事,暗自唏嘘。 佘准冷哼一声:“同样是元家兄弟,这元南聿和元少胥,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几日,架不住佘准的追问和质疑,燕思空已将事情原委都告诉了佘准,佘准气得七窍生烟,阿力亦是满眼愤恨凶恶,若元少胥就在面前,定会被他手撕了。 “是啊,幸而爹还有一个好儿子。” “但是,元少胥再畜生,也是因为封野,他才能如此兴风作浪。”佘准厌恶道,“这两年来你在封野跟前受尽委屈,却从来不告诉我,你怎么会变得如此窝囊?他早不是当年的小世子了。” 燕思空嘲弄一笑:“你说得对,我是窝囊,不仅窝囊,还自取其辱,我知道他变了,可我总忘不了当年的封野……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任何人遭逢家破人亡的变故,又怎会不变,我自己都经历过……” “他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深渊,是可怜,可这又不是你害的,封剑平手握重兵、功高震主,历朝历代哪个皇帝能容他,要不是你,他封野当初早死在诏狱里了!”佘准越说越是愤怒,“他还恩将仇报,怪罪起你来了,愚蠢至极!” “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燕思空淡淡道,“我欠过他,我还清了,从今以后,我……不想与他在有瓜葛。” 佘准皱起眉:“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燕思空苦笑一声:“我还没想好。” “南……思空。”佘准定定地望着他,“跟我回江南吧,隐姓埋名,安度此生。” 燕思空怔怔地望着面前空荡荡的面碗。 他挣扎奋斗了二十年,如今却是一无所有,甚至都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思空,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心中还有治国安邦的抱负,可你大仇已报,如今的你,必须远离庙堂,也不能让封野和陈霂找到你,你只能归隐江湖。” 燕思空长长吁出一口气,幽幽道:“二十年,镜花水月,一场空。” 佘准还待说什么,几个跑江湖的莽夫操着大嗓门儿进了面馆,纷纷坐在了他们旁边,撞得桌子凳子逛逛直响。 “小二,上酒肉!” “客官您且稍候——” 只听得一人将佩刀拍在桌上,大骂道:“那楚王不是说开春才来太原吗,怎地现在就起兵了?害得老子刚接的一单走镖就这么黄了!” 燕思空心中一惊。 第254章 燕思空想转身询问,佘准给他使了个颜色,摇了摇头,并压低声音道:“我去城里打听打听,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与人接触。” “这样小的县城,能探听到什么。” “跑江湖的知道了,看来已不是什么秘密,不难打听,你等我便是。”佘准一口干掉了杯中酒,起身走了。 燕思空僵了片刻,继续低头吃面,但同时竖起耳朵偷听旁桌人,其实倒也不算偷听,这帮人的嗓门儿之大,直往他耳朵里灌,挡都挡不住。 不过他们对楚王出兵太原之事并不甚在意,只是抱怨因为可能的战事而造成局势动荡,发镖的人不敢发了,他们丢了单买卖。 佘准一走就是两个时辰,燕思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食客,连店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大对了,还好他稍作易容,否则光是这般相貌,就足够引人注目。 天黑之前,佘准回来了,他故意忽略了燕思空焦急和问询的目光,叫来小二:“给我包上十斤包子、十斤熟牛肉,再带上几壶酒。” 小二眉开眼笑:“好嘞客官。” 小二一走,燕思空追问道:“如何?” “陈霂确实出兵了,就在我们逃出太原的第二天。” “他领兵多少?行军速度如何,如今行到何处了?” 佘准皱起眉:“这与你还有什么关系。” 燕思空微怔,目光有些闪躲:“我只是……他消息未免太灵通了,就算城中有探子,要将消息从太原送到永州,最快也需得两三日,除非,他们猜到了我会在封野大婚之日逃跑?” “这也不难猜,劫狱就是要寻一个守卫松懈的时候,再说,当年你劫封野的狱,不也是在……”佘准看着燕思空阴沉的脸色,欲言又止。 “是啊。”燕思空讥讽一笑,“我时而觉得,他和封野在被天命耍弄,否则时隔多年,同样的事情,怎会在我们身上重演,只不过位置调换了。” 佘准沉默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燕思空。 “不过……”燕思空疑惑道,“沈鹤轩、陈霂能猜到,封野就猜不到吗?你会否觉得,我们逃出太原太过容易了?” “容易?”佘准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量,但马上意识到他们还在面馆内,又马上压低,“你不过在城门前演了一出戏,当然容易,我可是折了我在太原的一条情报线,花了大笔银子。” “佘准,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佘准撇了撇嘴:“算了。” 这时,小二也将他们要的东西准备好了,付了钱,俩人片刻不留的走了,躲在城外的阿力还没吃饭。 出城以后,燕思空还在反复思索,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佘准忍不住道:“陈霂要来太原,你就心神不宁了。” 燕思空低声道:“太原是我打下来的……再说,陈霂究竟想干什么,将彻底影响天下的大局,我如何能不想。” “你想了又有何用?你不是已经打定主意离开封野,也不可能去帮陈霂,他们两个斗争,与你还有什么关系?” “曾经与我有关,现在一时叫我如何完全放下。”燕思空沉声道,“如今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鲜少有人会在此时出兵,陈霂究竟想干什么。” “出兵,也不代表一定就要打仗。”佘准冷道,“你可别忘了,虽然狗皇帝已经废了陈椿,但明面上也并未允诺陈霂什么,而封野明面上可还是在效忠楚王呢。” “明面上,呵呵。”燕思空嘲弄一笑,“他们二人的心思,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陈霂这一次来,便是要和封野撕破这层窗户纸,只要封野不肯让出城池,陈霂立刻就会昭告天下,到时候,封野就是众矢之的。” “他既选了这条路,便已有所准备,他为了自己的野心那样对你,你不会还担心他吧?”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我与他已是恩断义绝,他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再与我无关,只是,我弟弟还是他的先锋大将军。”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追随封野,同是他自己选的。男儿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当不枉此生,你除了祝祷他平安,也做不了什么。” “……嗯。” 佘准看着燕思空,目光有些闪烁:“思空,忘了这一切吧,否则你便是活着,也只能活在过去的泥潭里。” 燕思空摇摇头:“晚了,我这一生,无论走到哪里,心都在泥潭之中。” 佘准眼中是隐痛。 —— 他们找到阿力后,阿力自然是饿坏了,一口气竟吃下了两斤的包子,燕思空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像是看着一个孩子,既安慰又心酸。 他打定主意,待他们逃出中原后,他要将阿力好好安顿下来,再说一门亲事。他这辈子是不会有家了,他希望阿力有一个家,不必像他这般颠沛流离、孤独此生。 吃完之后,佘准催促他们上路,他们在城里买了这么多吃的,还买了马的干草,若封野追查到此地,很可能会查到是他们,所以不能久留,且之后也只能去这样的小城补给,攀山路避人而行,寒冬腊月天,自然是苦不堪言。 几日之后,他们的东西就吃完了,不得不就近入城,此地靠近平凉,往西走是庆阳,若顺利的话,再往南走上十天半个月,就能离开封野的势力范围。 这附近有大小十余个村落环绕着平凉城,但平凉本也是个小城,四周的村落更是闭塞,村民彼此都认识,他们这样的外来人,一进去就会被盯上,所以若要补给,只能去平凉,尽管要冒险,他们也别无选择。 但佘准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去,怕俩人被发现。 “你一个人,要如何带回三个人的口粮和三匹马的干草?”燕思空道,“阿力要留在这里,我们得两个人都去啊。” “不行。”佘准断然道,“平凉是封野的城池,此时必然已经挂满了通缉令,城门守卫森严,我怕你露出破绽。” “你易容之术高超,不可能被认出来,若你一个人去,要不了几日,我们又得去补给了,如此耽搁时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我就怕出什么差池,宁愿慢一点,也要走得稳妥。”佘准道,“我会尽力多带些东西回来,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吧。” 燕思空皱眉道:“佘准,我怎么感觉,你不愿意让我去呢。” 佘准神色镇定:“我自然不愿意让你去,我怕你被发现。” “不,我觉得不止如此。”燕思空用审视地目光盯着佘准,“我们只需分开行动就可以了,平凉守卫再森严,也不可能去扒每个人的脸皮。” “封野知道我会易容术,难道不会防备吗。”佘准口气变得严厉,“你不要再与我争了,在这里等我就是,我天黑之前就回来,若是不够,我明日再去一趟。” 燕思空顿了顿:“好吧。” 目送着佘准下山后,燕思空看向阿力:“阿力,你是否也觉得佘准刚才不大对劲儿?” 阿力茫然地摇摇头。 燕思空十分擅长察言观色,能捕捉到他人细微的情绪变化,他觉得佘准执意不让他去,有些反常,不过,佘准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也许只是过于谨慎罢了,他是多心了吧。 只是,俩人一气等到了午后,都没见佘准回来。燕思空有些着急了,他不知道平凉是否也有宵禁,但既然同是封野的城池,规矩多半是一样的,日落之后,百姓不准出入城池,看这天色,离日落最多也就一个时辰。 他左右寻思,决定去城里探一探,若佘准真的出事了,恐怕只有他能救佘准一命。 阿力不愿让他去,但又不敢违抗他,只得目送着他下山。 入城时,燕思空见城门口就贴着三人的大幅画像,他受到了盘问,但因佘准的易容术着实了得,守卫并没有认出来,放他入城了。 城中到处都是他的画像,悬赏金已高达万两,足见封野之愤怒。而且城中气氛十分紧张,人人行色匆匆,军士成排结队地穿梭于城中,运送着各类军资,简直像是在……备战。 平凉在备战……莫非陈霂已经行近,或者已经像封野宣战? 仔细想象,两者介不大可能,此时天寒地冻,行军速度缓慢,陈霂不可能这么快,而且,比起打,陈霂自然还是想谈,谈都未谈,怎可能冒然宣战。 唯一的可能,就是封野已经准备与陈霂开战,就算表面上还要虚与委蛇,做给天下人看,但实际是根本没有转圜之余地。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那些身着封家军战甲的将士们在眼前行过,心中是百般滋味。 即将迎来的,必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封野虽有神将之名,手下更是能人无数,但陈霂亦是有备而来,还有沈鹤轩这样的谋士相助,封野……能赢吗? 一想到封野也许会败,他便感到心脏发紧。他无法想象封野一败涂地的模样,无法想象那双傲视天下的眼眸中,只剩下绝望的灰。 他深吸一口气,想起分别前,封野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眸中的情绪渐渐冷了下来。 他与封野已是两不相欠,分道扬镳,封野的成败得失,他不再在乎了。 他只是担心元南聿罢了。 想到元南聿,燕思空着实担心又无奈。但正如佘准所说,鲲鹏何以游浅溪,他无法阻挠一个男人的雄志,只希望元南聿能得偿所愿。 正想着元南聿,便听着一名小将冲着正在托运军需的士卒们喊道:“都给我快一点,阙将军明日就要到平凉巡查!快!” 燕思空一惊,阙忘明日要来平凉?若明日可抵平凉,便说明他早已离开了太原。 元南聿来这里做什么? 燕思空的心脏直往下沉,不需细想,他也知道元南聿来做什么,必是封野派其来守庆阳、平凉、凤翔三城的。 这三城本就都是元南聿打下来的,最是熟识,而它们还是阻拦陈霂的一道防线,陈霂若要武力收太原,就不得不先拿这三城。 只是如此一来,元南聿首当其冲,要迎接陈霂最强盛、锋锐时的兵马。 燕思空感到阵阵地揪心。 突然,一只手猛然拽住燕思空,将他向后拖去,燕思空刚要反抗,就听得背后传来佘准熟悉的声音:“是我。” 佘准将燕思空拽入小巷,咬牙道:“你来城里做什么?我让你在城外等着的!” “你迟迟不回,眼看太阳要下山了。” “我一人要太多东西,容易惹人怀疑,所以要分好几家铺子采买。”佘准的眼珠子左右微颤,似乎想从燕思空脸上看出什么。 燕思空冷道:“你明知如此,还执意不让我跟着。” “我是怕……” “你是怕我知道军情吧。”燕思空口气凌厉。 佘准定定看着他,没有说话。 “聿儿明日就要到平凉了,他早已从太原出发,你当日是打探情报,可有听闻?” 佘准依然沉默。 “你可有听闻!”燕思空深深骤起眉,“你是故意瞒着我吧?你不想让我知道,是不是?”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佘准冷道,“你好不容易逃出来了,难不成 还要回去?” “我自然不会回去,可聿儿是我弟弟,我如何能不挂念他?再说,你瞒我做什么?” 佘准别过了脸去:“我怕你心软……太阳快下山了,我们走吧。” “等等。”燕思空抓住佘准,“把你探听到的都告诉我,你不说,我便始终不安。” 佘准咬牙道:“你既然不打算回去,还知道这些做什么?徒增烦恼罢了。”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城外走去。 燕思空追了上去,但他不敢有太大的争执,以免惹人怀疑,只是追问道:“佘准,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告诉我。” 佘准充耳不闻。 燕思空看了看天色,太阳确实快落山了,一时也不敢耽搁,在路上又买了些东西,打算先出城再说。 直至出了城,燕思空才严厉地质问道:“佘准,你是哑巴了吗。” 佘准突然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燕思空:“你追问军情,到底是想做什么?你是担心元南聿,还是担心封野?” “他是我弟弟!”燕思空厉声道,“他也许马上要与陈霂开战了,我连探听一点军情都不能吗?” “探听了之后呢?若你觉得元南聿没有胜算,你打算如何?你要去帮他吗?” 燕思空正色道:“首先,陈霂未必会开战,其次,聿儿好歹也是智勇双全的大将,他还有城池可守,只要给他足够的兵马,就算是有沈鹤轩在,他也占尽优势,未必需要谁的帮助。我想知道军情,仅仅是担心他。” “倘若……倘若他真的需要呢。”佘准深深地望着燕思空,“疆场之上,刀箭无眼,就算看似十拿九稳的战事,最终也有可能一败涂地,元南聿选择追随封野谋反,便是将性命置之度外,你心里清楚吧,你心里清楚你弟弟可能会战死沙场,而你无能为力吧?” 燕思空愣了愣,他颤声道:“我……自然清楚。” “人生而在世,就是有许许多多的无能为力。”佘准按住燕思空的肩膀,“放下吧,不要再想和封野有关的任何事。” “但是……”燕思空轻声道,“若聿儿当真有难,天涯海角,我也要来救他。” “你……”佘准的脸色变得一片苍白。 燕思空抓住佘准的手,他心中那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了:“佘准,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什么?你到底还知道什么?” 佘准甩开他的手,神情冷酷:“燕思空,我问你,为了你这个弟弟,你是什么都愿意做吗。” 燕思空毫不犹豫地道:“当年他愿意替我流放西北,我也愿意为他舍生忘死。” 佘准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面上满是疲倦与哀伤。 “佘准,究竟怎么了?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封野……派元南聿回守庆阳、平凉和凤翔三城。” “这我已经猜到了。” “但只给了他三万兵马。”佘准状似死心地闭上了眼睛。 此言如晴天霹雳,燕思空顿觉脑中一片空白。 封野,只给元南聿三万兵马,守三座城池,面对陈霂的十万大军?! 燕思空一时气血攻心,只觉眼前发黑,一个踉跄,几乎跌坐于地。 “思空!”佘准急忙扶住了他,“你没事吧?” 燕思空咬紧了后槽牙,双目赤红,满脸狰狞地杀气:“封野,在逼我回去,他拿我弟弟要挟我,他敢拿我的聿儿要挟我!” 第255章 “你冷静点。”佘准急道,“说不定是封野在耍诈,我现在能探听到的也不过是浮于表象的,万一这是封野诱骗你回去的计呢?他不可能拿三座城池去豪赌吧。” “对,他有可能耍诈,但他依然是在拿聿儿胁迫我。”燕思空咬牙切齿,“他不是认为,聿儿才是他当年的青梅竹马吗,他不是以为,我薄幸寡义冷酷无情吗,他怎么舍得让他的‘思空’涉险,他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了聿儿回去,他是什么意思?!” 佘准那一张俊脸阴沉得犹如暴雨将至:“也许,在他内心深处,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燕思空,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佘准这一句话,当真是百步穿杨,正中燕思空的血肉之心,他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封野究竟对他恨到何种地步,以至于连他的身份都不愿意承认。他自嘲道:“或许吧,他只是希望他心目中的‘思空’,不是我。” “还有一个可能。”佘准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除了元南聿,封野还派了一人来。” 燕思空眯起眼睛,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元少胥?” “没错。”佘准道,“这样一来,无论你是思空还是南聿,这两个元家兄弟,总有一个你在乎的。” “元少胥,呵呵。”燕思空发出一阵冷笑,“我不信他看不出,我和元少胥之间没有半点兄弟之情。” “他看不看得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中他的计。”佘准紧扣着燕思空的肩膀,“我之所以不告诉你,便是因为这情报虚虚实实,难辨真假,你怎能让他称心如意!” “封野的虚实暂且不说,但他让元少胥跟在聿儿身边,我便担心。”燕思空目光阴狠,“他暗通陈霂陷害于我,不知道他还能做出什么来。” 佘准厌恶地说道:“这个元少胥简直无耻下作至极,你们好歹兄弟一场,你为了给他爹报仇把自己半辈子都赔了进去,他非但不知感激,还嫉贤妒能,联合敌人构陷你,他必不得好死!” “我现在最想知道,他与陈霂的往来究竟有多深。” “你觉得,他会背叛封野吗?” 燕思空摇摇头:“我觉得他不会,聿儿毕竟是他的亲弟弟,他追随封野,才最有可能飞黄腾达,他自己也知道,谁都看不起叛主之辈,所以,他与陈霂合作,很可能只是为了除掉我。” “他为了除掉你,定然是向陈霂透露了你的真实身份,否则难以解释匕首的事,但是,元南聿的真实身份呢?陈霂会不会也已经知道了?” 燕思空摇摇头,笃定地说:“聿儿是元少胥最大的依仗,他卖了封野也不会卖聿儿。” “也许现在不会,但将来呢,元少胥这等卑劣奸险之徒,为了自己,怕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没错,这便是我最担心的。此次元少胥随聿儿出征,有可能是封野的意思,但也有可能是元少胥求来的,聿儿虽是主帅,却是他的弟弟,若不压制,则元少胥必有越俎代庖之心,若过于压制,以元少胥之器量狭小,不知道会给聿儿惹什么麻烦。” 佘准冷着脸:“说来说去,你就是要回去,是吗?你左担心元南聿,右担心元少胥,其实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封野。燕思空,你是不是魔障了?” 燕思空轻叹一声:“佘准……” “你若要回去。”佘准口吻犀利:“那封野对你做什么,都是你自取其辱!” “所以我不会回去。” “什么……” 燕思空平静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回去找封野。” “你去找元南聿,不也是一样的?我费劲千辛万苦把你……” “我也不会去找聿儿。” 佘准愣住了,尽管燕思空这样说,可听他的口吻,也完全不似要撒手不管的样子。 燕思空看着天边正在降临的暮色,逐渐将绵延起伏的山脉吞入黑暗之中。这世上再是庞大雄浑的力量,都有着无法违抗的天命,日升日落,寒暑交替,江河终要汇海,花开必有花败,瓢泼大雨也总要停,燎原之火也总要熄,冥冥之中,一切都各自已有安排。 他想要反抗他所遭受的苦难,却不知道究竟该向什么反抗,就像日月不能颠倒,寒暑不能紊乱,天象尚且如此,况乎蝼蚁般的人? 他一直在向着令他茫然的方向逃跑,却深知自己的心还被困在原地。 “思空……”佘准见他不说话,心中更加忐忑。 “佘准。”燕思空望着佘准,目光清洌而睿智,仿佛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刚刚回过魂来,“你说要带我回江南,回了江南,我们做什么呢?” “我、我赚的银子,足够我们挥霍一辈子,我们可以归隐田园,也可以游山玩水,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佘准越说,声音越弱,他许是突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是燕思空,那个百年来最年轻的两榜进士,有着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之雄才的燕思空。 这样的燕思空,虽然栽在了一个“情”字上,但仍然不能小觑。 燕思空平静说道:“泛舟四海,闲云野鹤……那样的生活,我也并非没起过意,但多是一闪而过罢了,就像吃久了珍馐美味,便总想尝尝清粥小菜。这天底下的读书人,哪个不想做官、不为做官,熟读圣贤书,货与帝王家,就算不为名、不为利、不为光宗耀祖,就为一个‘志’字,否则除了做官,读书人还有什么出路?那些做不了官或在宦海难有建树之人,用满心怀才不遇的怨愤,写下游历山河如何自在,归隐田园如何妙趣,多是泛酸罢了。”他凝望着佘准,“我这些日子,一直很迷茫,不知自己路在何方,我读了一辈子书,壮志未酬,岂能在青壮之年就去过耄耋老朽的生活?” 佘准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其实,我早已猜到,你野心之盛,不下于封野,不下于陈霂,岂能甘心籍籍无名、默默无闻。” “我是有野心,但与他们不同,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是谋臣,做不了统帅,也做不好帝王,封野非帝才,偏要争王,陈霂非帅才,偏要领兵,这俩人必将两败俱伤。”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而我,我还有未完之事,我还没有将元卯的冤情昭告天下,我还没有亲自送谢忠仁下地狱,我还没与沈鹤轩做个了结,我还没有看到大晟治世的复兴。佘准,我陷得太深,我放不下啊。” 那一句“放不下”,饱含了多少无奈,佘准听来都觉辛酸,他深吸一口气:“没错,这才是你。” 燕思空愧疚道:“佘准,对不起。我燕思空可以死在刀光剑影的沙场,可以死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却独独不能安逸地寿终正寝,那不是我的命,我声名狼藉也好,臭名留史也罢,独独不能无名。” 佘准点点头,像是认了:“你从来没有变过,也好,若是封野当真能将你改变,那反倒不是你了。” “封野……封野之与我,不过是一场意外。”燕思空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你究竟有何打算?”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目光飘向了南方:“我,要去找陈霂。” 佘准僵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燕思空露出一个冷酷而诡谲的笑容。 “去找陈霂,封野怕是会……” “更恨我吗?”燕思空轻笑,“哪有如何?无论真假,他敢拿聿儿胁迫我,我岂会让他得逞。假使他真的只给聿儿三万兵马,那么就算我去助阵,寡众悬殊,也赢不了,那不如我去陈霂的阵营,我会让沈鹤轩和陈霂,都付出代价,我也要让封野知道,谁都别妄想操控我燕思空!” 佘准感到背脊阵阵发寒,他意识到,曾经那个熟悉的燕思空,真的回来了,他道:“你打算怎么做?你要坏了陈霂的大军?” “我还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权,和一个易于掌控的君主。我从前总想走一步算十步,后来发现,有的我算得准,有的我算不准,我算得准的,许在第十一步就满盘皆输,我算不准的,许在最后又翻盘为胜,人不走到最后一刻,其实根本不知道输赢,又何必画地为牢,度量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无家无累,如今什么都不在乎了,我要按我的想法去下这盘棋,尽力将这棋局,变成我要的模样,若败了,也不过一死。” 佘准沉声道:“思空,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燕思空淡笑:“你为何会这样说?” “我有预感。” “但愿吧,得不得到其实有多少分别,死了都带不走。” 佘准的神情有几分黯然:“既然你已决定了,我便只能帮你。” 燕思空心中有愧:“佘准,你不必再陪着我涉险了。” “我做的,原也不是什么本分的买卖。”佘准自嘲一笑,“你银子给够就行。” 燕思空蹙起眉,轻声道:“我知道你帮我,从来不是为了银子,你哪里缺呢……少时你我相依为命,这些年若没有你,我定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佘准,我不知道怎么还你。” “你也救过我,也为我报过仇,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还与不还。”佘准苦笑一声,“只是、只是我原以为,你我在这世上都已没有亲人了,我们是真正的相依为命,没想到你弟弟还活着,我应该为你高兴的,但……” “你也是我的兄弟。”燕思空认真说道,“佘准,你和聿儿,都是我愿舍命为之的兄弟。” 佘准怔了怔,旋即又露出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你听我说这酸溜溜的话,竟不骂我两句,我自己都臊得慌了。思空,你弟弟还活着,我是真的为你高兴。你那些年一心只有复仇,用冷酷无情将自己层层伪装,但我仍然知道你是重情重义之人,否则我也不是傻子,又怎会愿意帮你,不过……”他突然正色道,“你绝不可再与封野有任何纠缠,否则你就是真的对不起我。” 燕思空心脏发紧,他状似云淡风轻:“你放心吧,我与他两清了。待他知道我宁愿去找陈霂也不会回去找他时,我和他,便是……敌人了。” 佘准无法完全放心,但只要燕思空不回去找封野,总归不是下下之选,因为他知道,除了封野,燕思空不可能再对别人动情,尤其是陈霂,无情的燕思空,才是最强大的燕思空,以一人之力,也足以撼动乾坤。 “那你打算何时去找陈霂?” “我不能去找陈霂,我要陈霂来找我,准确地说,是来抢我。” “……抢?” “陈霂不是对我和封野使了离间之计吗,那我就如他所愿,背离封野。但我与他师生多年,他了解我的脾性,知道就算我离开了封野,也对他心存怨恨,不可能去帮他,我若主动去找他,他必生疑。” “你打算如何?” 谈话间,俩人已经走回了山林里,看着不远处正在等待他们的阿力,燕思空道:“佘准,你可以大隐隐于市,来去无踪,但阿力不行。此次我出山,便要了无牵挂,我希望你把阿力送走。然后我会故意暴露行踪,引陈霂的兵马来抓我。” 佘准看向阿力:“可以,但我怕他未必肯离开。” “不肯也得肯。” 阿力见他们回来了,如释重负,脸上的雀跃掩也掩不住,连忙蹦了起来,跑到了他们身边。 “给你带了吃的,饿坏了吧。”燕思空解下身上的行李,“还热乎着,趁热吃。” 第256章 待阿力吃完饭,燕思空将他叫到了一边,说出了打算。 阿力听到燕思空要将他送走,大惊失色,连连摇头,着急比划着着急不愿意离开。 燕思空劝道:“阿力,你跟着我太过危险,我保不了你。” 阿力依旧用力摇头:我要服侍公子,我不怕死,我哪里也不去。 “阿力,你年纪不小了,我会给你准备够你一生用度的银子,让佘准为你找一个好姑娘,你们成家……” 阿力噗通跪在地上,两手胡乱地挥舞:求公子不要赶我走,我不成家,我只想一辈子服侍公子。 燕思空暗叹一声,他想将阿力扶起来,阿力却跪着不肯起,他只好蹲下身去,凝望着阿力的眼睛,轻声说:“阿力,你欠我的恩情,这些年为我出生入死,也早已还清,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该为自己活了。” 阿力含着泪,不停地磕头,嘴里发出呜呜地声音。 燕思空忙扶住他,心头酸涩不已。他知道,阿力不愿意离开他,除了主仆之情外,还因为难以融入人群之人,害怕改变,阿力在他身边找到了位置,找到了自己的用处,便害怕一旦分开,就失去这些。 就像一个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孩子,突然要被迫离家远行。他观阿力那惶恐的模样,便知道其心里有多少害怕。 燕思空无奈,只好改口道:“阿力,我现在在逃命,你如此显眼,我带着你实在容易被发现。” 阿力凄切地看着燕思空。 “我让佘准先将你藏匿起来,待我安顿好了,你若还愿意追随我,我便将你接到身边,如何?” 阿力的嘴唇抖了抖,一双眼眸异常地明亮清澈。 “真的,待风头过去了,我安全了,我便让佘准去接你,否则这样走下去,我们都会被抓住的。” 阿力沉默片刻,含泪点了点头。 燕思空拍了拍阿力的肩膀,他心里清楚,这一次,许就是永别了。 —— 燕思空和佘准商议后,三人天一亮便离开了平凉。 几天后,他们终于走出了封野的势力范围,于是也便到了他们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佘准要带阿力去一个隐秘闭塞、且足够远的地方,确保他的异样相貌不会传到封野耳中。同时也要将燕思空的行踪透露出去,陈霂的大军离他们已经不远了。 俩人约定,等安顿好阿力,佘准就回来找燕思空,无论他在哪里。 阿力哭着跪别了燕思空,燕思空目送着二人离开,伤怀不止。他忍不住想将对自己好的人都推得远远地,一怕拖累别人,二怕偿还不起。他这样的人,孑然一身反倒是仁慈。 在路上,燕思空探知陈霂的大军已经到了槐安,距庆阳不过三、四百里。这附近的城池还是朝廷的,封家军不敢越界到此处,但陈霂却可以畅行。 于是在佘准有意泄露行踪,燕思空有意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他在庆阳到槐安之间的一个无名小村落里,遇上了前来捉拿他的楚王军。 他一番逃脱,最终还是被拿下,五花大绑地被送去了槐安。 他很快就要见到陈霂和沈鹤轩了,见到那个他一手带起,却反咬他一口的学生,和那个他屡次心慈手软放过的敌手,让这两个人有机会陷害他,是他咎由自取,但他不会就这样罢休的。 —— 到了槐安,燕思空即刻被压去了陈霂暂住的府邸,陈霂并未如从前那般遥遥来相迎,他穿过长长的回廊,踏过积雪的庭院,终于来到了主屋前。 当他踏进那道门楣,他看到端坐在主位之上的,是一个气度不凡、威严持重的俊挺青年,那深邃的眉眼之间,全是超然于年龄之上的沉稳冷峻。 见到燕思空的瞬间,陈霂不自觉地握紧了椅子的扶手,眸中似是点亮了火苗,光芒闪烁,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要起身的冲动。 侍卫向他单膝跪地行礼,大声唤他“楚王。” 陈霂面带怒容:“混账东西,谁让你们把先生绑起来的,还不赶紧松绑!” 侍卫连忙解开了燕思空身上的绳子,燕思空一言不发,冷漠地瞪着陈霂。 陈霂挥手道:“都下去。”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直至屋内只剩下俩人,陈霂这才起身,几步跨到了燕思空身前,激动地喊道:“先生……” 燕思空甩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招呼在了陈霂的脸上。 陈霂被打得猝不及防,面色可谓精彩纷呈,从错愕、到震怒、再到难过,最后,却只剩下了无奈,他用舌尖顶了顶被打得火辣辣地侧颊,不动声色道:“如今,也只有先生敢这样对我了。” 燕思空冷道:“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先生’?你怕早忘了自己是谁吧。” “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先生’,我也一辈子不会忘了自己是谁。”曾经陈霂脸上的青稚年少,再也寻觅不到半点踪影,如今的他,只是“楚王”,他唇角轻扯,“我是大晟的大皇子,是太子,更是未来的天子。” “你尽管去做你的皇子太子天子,可你别忘了,你能有今日,都是我为你筹谋的,你却恩将仇报,陷害于我。如今你把我抓来,是嫌害我不够?” 陈霂轻叹一声,面有愧色:“先生,对不起。” “少废话,放我走,或者杀了我。” “先生。”陈霂的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想到能再见到你,我高兴得一夜都没睡,分别的这一年多,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你……我知道你怪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但那都是沈先生的计谋,当我知道的时候,我想阻止也不及了。” 燕思空眯起眼睛:“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鬼话?” “是真的,我虽是想让先生来我身边,可我怎么舍得害先生。”陈霂摇了摇头,“况且,若封野相信你,我们又哪有机会得逞呢?” 这话刺得燕思空心脏剧痛,他咬牙道:“我不想再听这些,无论是封野,还是你,我都不想再看一眼,我宁愿倒冠落珮、遁世离俗,再不卷入这些纷扰。” “先生……”陈霂哀切道,“我绝非有意陷害先生,先生若不能解恨,便狠狠地打我、骂我,但我日夜期盼,才盼到先生来我身边,我、我绝不会放先生走的。” “我凭什么留下!”燕思空后退两步,转身就想跑。 陈霂一把将燕思空拥进了怀里,他从见到燕思空的那一刻起,就想这样做,因此他抱得格外紧,像是恨不能将燕思空融入体内,任谁也无法分割。 燕思空却用手一把托起他的下颌,用力往上一抬,将他推离自己的同时,又一掌袭向他的心口。 陈霂大惊,伸手格挡,俩人近身过了三招,陈霂虽是将燕思空的招式完全压制,但由于太过惊讶,还是被燕思空趁机打了一掌。 陈霂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同时面色沉了下来:“早在当年先生救我于落马时,我就怀疑先生会功夫。如今先生的真正身份被我知道了,便也不再隐藏,却不知道先生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燕思空冷道:“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陈霂黯然道:“先生是为了报仇才入朝为官的,苦心谋划多年,终于斗倒了冤杀养父的仇人,这番情义、这番心智、这番毅力,令我对先生更加佩服。先生是我这一生最敬重、最爱慕之人,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燕思空冷道:“你们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世的,元少胥说的?” “不。”陈霂摇摇头,“是早前赵傅义大将军写信告诉沈先生的。” “大将军……”燕思空神色黯然。他对赵傅义一直心存敬畏,甚至因为赵傅义在元卯一事上的仗义,让他感激至今,但赵傅义自知道他背叛朝廷、助封野谋反后,便不能容他。他不怪赵傅义,只是人各有志罢了。 “沈先生得知你的身世后,便马上派人去广宁查,得知元少胥也在封野麾下。其实,我们早就从探子口中听说你与元少胥不合,但一直不知道你二人竟是这样的关系,于是,沈先生便暗通了元少胥,匕首之事,也是元少胥告诉他的,他斥重金命人寻回。” 燕思空阴寒道:“于是你们就联合那个江湖人士,设下陷阱,离间我与封野。” 陈霂状似愧疚道:“我尽管知道,却怎么舍得置先生于险境,等我发现沈先生做了什么时,已经晚了……” 燕思空冷冷一笑。 “事已至此,先生怨我、怪我,我都认了,可先生不也趁机认清了封野吗?”陈霂突然激动地说道,“你与他青梅竹马,年少相许,如今更为他鞍前马后,算计筹谋,这么多年的情分,他却能中这样的离间之计,如此薄情寡义之人,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燕思空的身形晃了晃,瞳仁蒙上一层灰败,他嘲弄一笑:“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封野前脚纳了哪答汗的女儿为妾,接着又娶勇王之女为妻,他将你置于何处?你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已是貌合神离吗?” 燕思空漠然道:“你错了,我们并非貌合神离,我们是从里到外,都‘离’了。” 陈霂神色间是掩不住的心疼,他又缓步走向燕思空:“我将先生奉若珍宝,封野却这样糟践先生,你可知千里之外的我,有多痛、多恨、多不甘?若先生留在我身边,我定对先生全然信任,百般敬重,万般爱护,将来我登上皇位,我要先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趁机抓住了燕思空的手,目光诚挚,“先生要什么,我都愿意给!” 燕思空心中冷笑,封野薄情寡义不假,一个设局陷害他、算计他的人,又凭什么敢跟他谈敬重、爱护? 但他面上并未将那鄙夷之情表现出来,只是冷冷甩开了陈霂的手:“你既不放我走,那就让我见沈鹤轩,他是不会愿意我留下的。” 陈霂犹豫了一下:“也好,就算我不愿你见他,他也会来找你的。但是,沈先生虽然曾也是我的老师,但到底与你不同,他左右不了我,我也十分气愤他陷害先生,只是我还需要他的助力罢了。” 燕思空斜睨着陈霂:“你不会忘了沈鹤轩可是连中三元的稀世奇才,你觉得他左右不了你?说不定你已经被他玩弄于鼓掌间了。” 陈霂抿了抿唇:“我便是有这层顾虑,才更需要先生。”他再次抓住燕思空的手,“先生,霂儿只相信你啊。” 燕思空也再次甩开了他的手,寒声道:“带我去见他。” —— 午夜,深宅大院之中。 一间气派的屋内,太师椅上坐着一个沉默的男人,他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室内一片漆黑,没有掌灯。 突然,屋门被敲开了,一个侍卫步入其中,利落地跪地行礼,他的双腿在微微发抖,瞳仁闪烁不已,恐怕并非是因为天气寒冷,而是……害怕。 “属下参见狼王,有……有燕大人的消息了。” 黑暗中,封野暗暗握紧了拳头,心猛然揪紧了:“说。” “燕大人……被、被楚王……掳走了。” 屋内陷入令人恐惧地沉默。 突然,封野一掌拍向手边的茶几,一声巨响,那贵重厚实的木作边几,竟被雄浑的内力生生劈成了两半! 侍卫吓得连连磕头:“属下无能,狼王赎罪,狼王赎罪!” “滚。”封野从喉咙里发出黯哑地声音。 侍卫颤抖着跑了。 黑暗中,封野的眼眸中泛出危险的绿芒,面上肌肉抽动,满是狠戾之色。 燕思空被陈霂掳走了,他和陈霂在一起。 凭佘准的本事,能躲过他半个月的追捕,没道理躲不过陈霂几日的搜索,唯一的可能,便是燕思空自愿去找了陈霂。 他的人,从他身边逃离,去找了陈、霂。 封野只觉心脏的痛超出了他的负荷,一生从不低头的狼王,此时却要弯下腰去,才能勉强缓解那像是要绝命的恐惧,并艰难地呼吸。 “燕思空……”封野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反复琢磨,像是要嚼碎了咽进肚子里,才能将其牢牢地困在自己身边。 黑暗的虚空之中,封野用那满是憎恨与痛苦的眼神,描摹出了他昼思夜想的人的模样,然后再狠狠撕碎。 那颗仿若被捅了无数刀的、血淋淋的心,此时只剩下一个愿望,就是要将陈霂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陈霂,江山,亦或燕思空,都是我封野的,我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尽落入我手中! = = 又一卷完结~明天开新卷啦,接下来的剧情一波比一波刚,大家扛得住吗~~ 第九卷 逐鹿中原(下) 第257章 沈鹤轩不在陈霂府中。侍卫领着燕思空出府以后,拐过歪歪扭扭地小巷,最后停在了一间极其简陋破旧的茅屋前,这屋舍看来已许久无人居住,大冬天的四面漏风,屋顶的积雪若再厚一点,怕是能将它压塌了。 燕思空皱起眉:“什么意思?让我住这里?” 侍卫忙拱手道:“不敢,大人是楚王的贵客,自有上宾之仪款待,这里……是沈大人要在此处见您。” 燕思空一时猜不出沈鹤轩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不过这里也没几名侍卫,若要害他,这帮人还未必是他的对手,而且,这里毕竟是陈霂的地盘,心中稍定,他信步走了进去。 屋内只摆了一张矮矮的茶案,其上摆着酒,沈鹤轩跪坐在案前,安静地注视着他。 室内光线灰暗,沈鹤轩的轮廓融于阴影之中,神秘而深沉。 燕思空刚要张口,沈鹤轩突然吟道:“一间东倒西歪屋。” 燕思空略一思忖,对道:“两个南腔北调人。” 沈鹤轩顿了顿,哈哈大笑起来。 燕思空意识到,沈鹤轩变了,跟从前的那个人,不大一样了。他坐了下来,目光四下巡视一番:“沈大人选在这样一间陋室相会,该不会只是为了与我应景对诗吧。” “自然不是,不过一时兴起,但燕大人的应对真是妙哉。”沈鹤轩盯着燕思空的眼睛。 燕思空勾唇一笑:“沈大人变了许多,从前你见我,不是破口大骂,就是兴师问罪,今日这般从容,是因为自觉赢了我吗?” “不尽然,但也是原因之一。”沈鹤轩慢慢地给俩人斟上酒,“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变了许多,这两年我遭逢的变故,胜过我前半辈子所有,这都要拜你所赐。” 放下酒壶,沈鹤轩拿起酒杯:“请。” 燕思空用手捻起酒杯,睨了沈鹤轩一眼。 “怎么,你怕有毒吗。”言罢,沈鹤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燕思空这才放心喝下。 “我之所以选在此处相会,便是因为你我都过多了锦衣玉食的日子,难免忘了自己是谁,用这陋室提醒一二,不好吗?” “我从未忘了自己是谁,相信沈大人也不是忘本的人,这是多此一举了。” “是吗?那便当是我自省吧,毕竟我确实不如燕大人这般千人千面,能将曾经的出身完全抹去,铸造一个全新的身份。”沈鹤轩的目光变得犀利。 “我这也是无奈之举。”燕思空笑道,“不知沈大人得知我真实身份时,是何感想?” 沈鹤轩眨了眨眼睛,沉默片刻,道:“老实说,我很惊讶,我没想到,你从前跟我说的某些话是真的,你是真的为了复仇,忍辱负重多年只为扳倒阉党。我曾以为,那些不过是你为自己的利欲熏心找的托词,原来你当年所做的一切,真的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燕思空挑眉:“这番话,实在不像是沈大人会说出来的。” “是啊,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对你,会生出佩服之情。”沈鹤轩嘲弄一笑,“尽管你做了很多卑鄙下作之事,但你为了报恩能走到那一步,实是常人所不能,我确实很震撼。” 燕思空皮笑肉不笑地说:“沈大人能理解燕某所作所为,实在让我感动不已。” “我能理解,但大部分不能认同。”沈鹤轩倒了第二杯酒,“只是,理解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大的增进。从黔州失守,到我身陷囹圄,再到我颠沛流离,辗转云南、京师、太原,变故频生,我曾深信不疑的许多东西,都在摇摇欲坠,这两年我所学,或许超过我过去所有。”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而茫然,“有那么一瞬间,我彻悟了,从前我读透了书,却读不懂人。” 燕思空心中亦起波澜,他知道沈鹤轩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因遭逢重创而至怀疑信仰,进而心性大变,这些,他十三岁就经历过,人这一辈子但凡有一次这样的变故,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猛然想到,当年那个一夜间失去一切、仓皇逃走的小世子封野,是否也经历了痛苦地破灭与重生? 沈鹤轩似乎陷入自己的思绪中难以自拔,他自顾自地说着:“于是我便时常想起你,你与我南辕北辙,做出了那样多罪恶深重、倒行逆施之事,却也做了许多我想做却做不到之事。我反复想着为什么,为什么我深谙圣贤之道,克己复礼,却屡屡受挫、处处碰壁,为什么你巧言令色、不择手段,却能达成所愿。”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听着。 沈鹤轩低笑一声:“后来,我想明白了。君子之道,是要敬君子的,可这世上是小人当道,老师从前总教导我要会变通,如今我已近不惑之年,才终于懂得这二字。” “沈大人能有如此大悟,燕某也为你高兴,来,这一杯,敬沈大人的顿悟。” 俩人再次对饮。 燕思空笑道:“看来,自从沈大人顿悟后,在谋略上就大展所长,都会算计人了。” 沈鹤轩笑了笑:“算计,我原本就会,只是从前不屑罢了,但我需得向燕大人学习,否则何以保家卫国,尽人臣之本分。” 燕思空不赞同地摇首:“看来沈大人悟得不彻底,怎的还守着这份愚忠。” “我并非愚忠,正如我说,我理解你,但不认同。”沈鹤轩的眼神变得清明,“我问你,你自以为除昏君,扶明主,就能光复江山,可昏君的儿子一定是昏君吗?明主的儿子一定是明主吗?历朝历代不过治乱循环,再圣明的君主,一旦殡天,也难保不会人亡政息,治大国若烹小鲜,求的是一个‘稳’字,才使国祚绵长,你如此祸乱天下,只会礼崩乐坏,民不聊生!” 燕思空双目圆瞪:“你这番说辞,与那帮尸位素餐的腐吏有何区别?你我刚入仕时,不,天下所有读书人入仕时,哪个不是一腔热血与抱负,却最终被暮气沉沉的官场消磨掉了所有的志向?你说明主未必有明主继,我告诉你,一代人终一代人之事,当朝天子昏庸,就扶一位贤明之君替之,下一朝天子昏庸,便有下一代人替天行道,若我们都袖手旁观,便只是看着腐烂的地方继续腐烂,直至烂遍全身,再无可救药!” 俩人隔空对视,目光均是凌厉万分,互不相让,他们心里明白,谁都无法说服谁,因自己心中的坚持皆如五岳般无可撼动。 他们同时吁出一口气。 沈鹤轩淡道:“我早已知道,你我之间,确实‘南腔北调’。” 燕思空苦笑一声:“是啊,但沈大人能够理解我,已令我十分欣慰,或许我们彼此,是最理解对方之人了。可也正因这理解,你我便连‘和而不同’都做不到,注定……要为敌了。” 沈鹤轩为他们倒了第三杯酒:“可惜,可惜。我从前曾引你为知己,又以为被你蒙骗看错了人,如今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发现,你我确实是知己。” 俩人郑重碰杯,饮尽了杯中酒。 燕思空掩袖轻拭嘴角:“一句‘知己’,燕某受宠若惊。” “其实,你我未必非要为敌。”沈鹤轩凝望着燕思空,“扶楚王登基,不也是你的愿望吗,如今只要让他收复叛贼,凯旋回京,成为太子,再规劝陛下早日让贤,一切便能遵循礼教,顺理成章。” 燕思空勾唇一笑:“封野不仁,我未必不义,何况还是你们陷害于我。” “兵不厌诈,你不会是记恨我吧。”沈鹤轩道,“再说,陷害离间之事,你对我也没少做。” “两军交战,你我各位其职,谈何记恨,沈大人言重了。” “燕大人是睚眦必报的,就算你不恨我,你……”沈鹤轩冷笑道,“不恨封野吗?” 燕思空微微倾身向前,笑道:“我与他青梅竹马,又曾经两情相悦,要说不恨,那是大话,可……若要我助楚王去对付他,楚王需得给我多大的好处?” “楚王对你器重有加,你要什么,他或许都会给。” “那我该要什么呢?”燕思空阴森一笑,“沈大人这般试探我,无非就是想知道,我究竟想不想留下来。沈大人既想利用我除掉封野,又怕我谋私,威胁你的地位,世上哪有那两全其美的好事儿,我若在此,沈大人需得无时无刻防备着我,我若是你……”燕思空伸出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抹,“就该杀了我。” 沈鹤轩眸中闪过一丝杀气:“燕大人饶过我的命,我感念在心,其实是不想杀你的,你若就此消失,不被任何人找到,该多好。” “我已决定归隐,奈何他们不肯放过我,不如沈大人帮帮我,将我送走吧。” 沈鹤轩摇摇头:“晚了,楚王定会派人时刻盯着你。” 燕思空嘲讽一笑,没有说话。 “因而我想劝你,将功折罪,他日回京,我和楚王为你在陛下面前求情,让你和妻女团聚,或许是你今生最好的出路。” 燕思空抓过酒壶,豪气地将酒直接倒进了嘴里,干掉了半壶酒,他一抹唇角,咧嘴一笑:“我这一生的出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他站起身,“燕某不陪沈大人在此处受冻了,告、辞。” 第258章 逃命的这十数日,风餐露宿,仓惶赶路,让燕思空吃了些苦头,如今有舒适温暖的床榻睡,他吃饱喝足后,倒下去就一觉到天亮。 醒来后,有侍女温柔小心地服侍他更衣洗漱,连早膳都端到了床前。他不禁想起昨日沈鹤轩在陋室中见他,说要“自省”,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人若享受过好的,便再难接受不好的,吃穿用度如此,权势富贵更是如此。 用过早膳,燕思空见外面阳光明媚,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便在院中打起了拳。 多日未动,这拳打得是酣畅淋漓,他一边打,脑海中一边回想着过去发生的种种,想封野,想元南聿,想陈霂,想沈鹤轩,想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拳风时而内敛自持,时而灵活取巧,时而咄咄逼人。 他感到有人靠近,余光瞄到了陈霂的身影,但并未理会,自顾自地打完了一套拳,他下了一身汗,却觉得心绪通常许多。 陈霂抚掌三声,信步走了过来:“好拳。” 燕思空抹了抹额上的汗,不咸不淡地说:“殿下。” “先生看来是冷静些许了,但先生仍可以直呼我名讳。”陈霂毫不掩饰眸中的深情,“只有先生可以。” 燕思空没有回答,而是进屋去取水,陈霂也跟了进来。 “昨日先生见了沈先生,你们聊了什么?” “叙旧罢了。”燕思空道,“我和沈大人同年中举,同年入仕,师从同门,说来,真是多年的情谊了。” “可惜你二人道不相同。”陈霂道,“不过,现在你们却有了一样的目的——希望我当皇帝。” 燕思空冷冷地看着他:“哦?你以为经历过这许多,我还愿意辅佐你?我倦了,不想再涉入你们的纷争,你有了沈鹤轩,已经足够,放我走吧。” 陈霂眼中闪过精光:“先生莫非还放不下封野?哪怕他这样对你?” “我和封野……早已恩断义绝。”燕思空做出憎恶的神情,“但这与他无关,我只是倦了,不想再斗了。” “若我得先生相助,定能降服封野,只要我拿下太原,父皇将昭告天下,复我太子之位,我又大军在握,再无人可以撼动我的地位。”陈霂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我能有今天,先生功不可没,他日我登基,我许先生的,只多不少,难道先生想就此功亏一篑?” 燕思空转而瞪着他:“殿下,我是罪臣之身,就算你做了太子,你以何理由保一个叛国之人?” 陈霂眯起眼睛:“那我就不做太子,直接当皇帝。” 燕思空微怔。 陈霂凑近燕思空,尽管四周无人,仍然压低声音:“先生以为我真想当那劳什子太子吗,只要我入了京,我就逼父皇禅位,我做了皇帝,谁还敢动先生一根汗毛?” 燕思空沉默了。 “先生。”陈霂抓住燕思空的肩膀,“在这世上,我唯将先生放在心里,封野负你,我不负你。先生不是从一开始就想让我当皇帝吗,先生不是从小就教我做帝王吗,如今我们只是不需要封野了,其他什么都没变,舍掉那个无情无义之人吧,我将君临天下,我将按照先生的愿景,重现我大晟的盛世江山。” 燕思空推开了陈霂的手,偏过头去,似是在犹豫。 “我此次出兵,就是为了联合朝廷铲除狼王叛军,若封野投降,我尚可留他一条性命,若他执迷不悟,他早晚也要在四方围剿之下惨败。”陈霂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思空,想从他神情窥探出蛛丝马迹,来判断他的心思。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打败封野?” “因为他只有勇王,而我一旦出兵,不仅会联合朝廷,父皇还会号令四方诸侯勤王,一举将他歼灭。” 燕思空心脏大颤,他勉励维持着平静的外表,轻哼一声:“依我所见,封野用兵之道,天下无有将领可出其右,这鹿死谁手,还说不准呢。” “封野确是神将,别人或许打不过他,但先生却可以。”陈霂目光如炬,“先生比他聪明,更了解他、了解封家军。” 燕思空转过身去。 陈霂绕到他身前,口气严厉:“先生可是对他还有情?” 燕思空抬头看着陈霂,目光平淡如水:“殿下,我与封野是有过情,但情这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信手拈来的一朵花儿,美则美矣,终归是要败的,何必放在心上。情,于我燕思空从来是无关大局之物,我连自己的妻女都不甚在意,会在意一个男人?何况他还这样羞辱我、辜负我。” 陈霂勾唇一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先生是顾全大局之人,又怎会沉凝于儿女情长,这样的先生,更令我佩服。可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还不肯留下帮我,难道,还是在生我的气吗。” 燕思空轻哼一声:“我说了,我只是倦了,不想再与人明争暗斗。” 陈霂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他目光闪烁:“莫非,是为了沈先生?” 燕思空没有答话,他知道,陈霂已经上钩了。 燕思空的沉默,令陈霂心下了然,他轻笑一声:“先生是在忌惮沈先……沈鹤轩,对吗?你二人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一山难容二虎,你怕有他在,你将束手缚脚、窒碍难行。” 燕思空回过身,冷着脸道:“既然你知道,我若叫你杀了他,你肯吗?” 陈霂吁出一口气,露出安抚地笑容:“先生怎会将自己与他相比?是,你二人曾同为我的老师,可他之于我,不过是君臣,但先生之于我,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信任先生,恋慕先生,先生以外的人,对我来说都是外人,他根本不配与先生相提并论。” “我只问你,肯不肯为我杀了他。”燕思空目光冷冽,咄咄逼人。昨日一面,他知道沈鹤轩不死,他将不得安宁,也无法施展拳脚,沈鹤轩必然也是这样看他的,他不恨沈鹤轩,这无关恩怨,但这人留不得。不过他也知道,陈霂一时不会同意的。 陈霂点点头:“好,先生想杀的人,我自然不留,只要能让先生安心,不过……”他软声道,“纵观全局,不必我说,先生也知道他现在还有大用处,要杀,也要等到物尽其用,待我入京,此人便交给先生处置,一解先生心头之恨,如何?” 燕思空心下冷笑,若真要解心头之恨,该死的岂止沈鹤轩,陈霂说自己不忍害他、全是沈鹤轩所为,他不拆穿罢了,怎可能相信,就像那一句句倾慕之语,也是听听而已。他眼前这俊雅挺拔的青年,骨子里流淌着凉薄的血,倒确实是天生的帝王之材。 见燕思空神色不悦,陈霂耐心哄道:“先生知道,此时沈鹤轩是代朝廷与我桥接,我若杀了他,朝廷必定起疑,若先生不能消气,那便不等到入京,只要拿下太原,此人任凭先生处置。” 燕思空在屋内踱了几步,凝视着陈霂:“其实,此人死与不死,并非我最在意的,我只是不能忍受他在殿下与我之间掣肘,说白了,殿下要我留下,便要在我与他之间选一人谋事,否则,我宁愿孤老乡野,也不淌这浑水!” “我自然选先生。”陈霂毫不犹豫道,“这还有什么可想的。” 燕思空凝望了陈霂片刻,就好像在审度他有几分真心,陈霂坦然与燕思空对视,一派赤诚真挚,甚至含情脉脉。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顿了片刻,道:“还有一事。” “先生请讲。” “我不再与人牵扯情事,那等无用之物,只会拖累于我,殿下不可勉强。” 陈霂勾唇一笑,眼中精光闪现:“好,我尊重先生。”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他知道陈霂不会善罢甘休,但与各种人周旋,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既然决定回来,便义无反顾。 况且,陈霂要的,之于他其实没什么紧要,他不是女人,他只是不愿意,也无法想象封野以外的男人对他做那些,未免恶心。但那事到底是不痛不痒不要命的,他早已宠辱不惊,他只衡量值不值,和必不必要。 眼下紧要的,是助元南聿度过此劫。 第259章 年关将近,但放眼整个中原,怕是没有哪一座城池,还能有迎新岁的心情,狼王与楚王之间的战事,或许一触即发,那时,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陈霂派去太原的使臣回来了,封野依旧放言在太原等待陈霂,陈霂哪里敢去,便向封野要庆阳,不得庆阳而冒然入中原,等着陈霂的就是前后夹击,而封野早已派自己麾下的覆面大将军镇守庆阳,决计不可能给陈霂。 俩人尚且没有撕破脸,只是用使臣来回磨嘴皮子,各方势力也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但陈霂已经按捺不住,想速取庆阳。 陈霂将燕思空和沈鹤轩都叫来商议此事,燕思空十分庆幸元少胥至少没有将“阙忘”的身份也卖给陈霂,若他们知道他和元南聿的关系,他就没有来这里的理由了。 从陈霂口中,燕思空得知封野已经往庆阳暗中增兵,可就算庆阳能够守住,尚有平凉、凤翔二城,也在进军中原的要道上,尽管位置不如庆阳那般完美,但也可以做粮草辎重的输运。 陈霂手握十万重兵,庆阳难攻,完全可以退而求其次取平凉或凤翔,而封野除非能提前得知陈霂的动向,否则要守三座城池,根本分身乏术。 “今日邀两位先生来,便是想商议此事。”陈霂道,“封野是不可能将庆阳给我的,我们也不能一直在此干耗着。开春之前,庆阳、平凉、凤翔三城,若得一城,东南来的粮草便能由此接续上,否则我们无力攻打太原。” 燕思空和沈鹤轩俩人对视一眼,各自坐直了身板,都没有说话。 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陈霂的目光在俩人间逡巡,最后落在燕思空身上:“先生……” “不如先听听沈大人的。”燕思空抢道。 沈鹤轩闭目,老神在在的模样:“燕大人在狼王身边多时,对三城情况了若指掌,应该先听听燕大人的。” 燕思空也不客气:“这庆阳、平凉、凤翔三城,以庆阳守卫最强,其余二城均是不足两万兵马,封野想增兵,也是有心无力,我想这些殿下都是知道的。” 陈霂点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奇谋诡计可言,庆阳有阙忘坐镇,又得封野增兵,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拿下的城池,所以惟有奇袭平凉或凤翔,槐安至二城的距离相差不远,我们只需二选一。”燕思空看了沈鹤轩一眼,又望向陈霂,“我想,这无需我赘言。” “燕大人这一番话,已经是‘赘言’。”沈鹤轩道,“谁都知道要平凉、凤翔取其一,可究竟取哪个?其实取哪个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庆阳到此二城的距离也差不多,而且比槐安近多了,无论打哪个,庆阳一定援救。”他睁开眼睛,斜睨着燕思空,“如何挡住那覆面将军,才是此战的关键。” 燕思空淡笑:“我实不该卖弄,还是让沈大人说吧。” 陈霂刚要开口,沈鹤轩问道:“那阙忘是个什么人?因何一直覆面?脾性如何,用兵如何?” “此人来历十分神秘,好像原本是个江湖人士,是封野当年逃狱之后跟随他的,听说是因为受了伤,面目丑陋才一直戴着面具,除了封野,没人见过此人的真面目。”燕思空皱眉道,“我与他略有私交,他为人爽朗磊落,用兵更得封野亲传,战功赫赫,很有威望。” “你与他相识那么久,都没套出什么话来?”沈鹤轩明显不信。 “我套过,他似乎是得了失忆之症,不记得自己是谁,但也只是酒后之言,不知真假。”燕思空冷冷地看着沈鹤轩,“我只知道,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无论要取哪座城池,都必须打败他。” 陈霂摸了摸下巴:“只能分兵,一兵攻城,一兵设伏阻拦阙忘。” “需得声东击西,让他不知道我们究竟意取哪座城池。”沈鹤轩拱手道,“殿下,槐安至平凉,或至凤翔,都要往东走,直出了九淮山脉,才需要分道,下官提议,殿下亲自选定一座城,直至出兵前,都不要告诉任何人,以免泄露军机。” 陈霂点点头:“此言有理,若连将士们都不知道要攻哪座城,那封野就算派一万个奸细,也不可能窥探出军情。” 燕思空微眯起眼睛,此计表面上是为了防奸细,其实防的不就是他吗。如他所料,沈鹤轩和陈霂都对他有所戒备,只不过沈鹤轩敢直言不讳,而陈霂却要做出对他完全信任的模样,或许陈霂真的对他有那么几分情,但更多的,是惺惺作态。 如此一来,他想提前通知元南聿都不行。 燕思空道:“沈大人说得对,所谓奇袭,便是要出其不意。” “先生,这三城军备如何、粮草如何、兵马如何、将领如何?” 燕思空吃不准陈霂对这三城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未免陈霂是在试探他,便如实说了出来。 陈霂思虑片刻:“我心中有打算了,这段时间,我们一直都在备战,尽管天寒地冻,不宜攻城,但若拖到开春,我怕封野……”他抿了抿唇,“我怕封野会进军京师,那时再拦他,就来不及了。” “封野怕是真有这个打算。”燕思空自嘲道,“可惜他什么都瞒着我,我也吃不准他在想什么。” “我打算近日就出兵,两位先生意下如何?” 燕思空和沈鹤轩再次对视,各怀鬼胎,但都点了点头。 —— 燕思空回房时,路遇了一个熟人——齐曼碧。 “夫人。”燕思空拱手。 齐曼碧欠了欠身:“妾身见过颜先生。” “夫人多礼了,一年未见,夫人依旧神采奕奕。” “是吗。”齐曼碧用那纤纤素手抚了抚面颊,哀叹了一声,“这用脂粉妆出的三分颜色,只能骗骗外人罢了。” “夫人可有什么心事?” 齐曼碧做了个“请”的姿势,俩人与仆侍拉开些距离,并肩走着,齐曼碧苦笑一声,“自王爷娶了正室夫人,我的日子啊便愈发的不好过。” “楚王军务繁忙,日理万机,并非有意怠慢夫人。”燕思空听出齐曼碧是在抱怨王妃,但他自然不能应和。 齐曼碧摇摇头,那哀愁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王爷待我还是不错的,只是王妃是大家贵女,看不上我一个戏子出身,每每对我冷言冷语,我实在是……” “夫人比王妃早进府,你们原是该互相扶持,为楚王料理好家事,令他安心主外,许是王妃年轻尚轻,她早晚会理解夫人的。” 齐曼碧蹲下脚步,仰头看着燕思空,目光盈盈若秋水:“其实,我知道王妃为何不喜我,嫌弃我粗鄙,不过是借题发挥,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她再次抚山自己的面颊,“这张脸。” 燕思空心中有些不耐。这齐曼碧几次三番想笼络他,莫非是觉得俩人长得有几分相似,便该让陈霂享享那齐人之福,以讨好陈霂?如今她被王妃压制,怀不上子嗣,娘家又没有靠山,又打上他的注意了,真是个自作聪明的蠢女人。 “王爷宠爱我不假,可我也有自知之明。”齐曼碧柔柔一笑,“王爷心里既没有我,也没有王妃,只有先生罢了。说来,我还得谢谢先生,若不是因为先生,王爷又怎会对我格外宠爱。” “请夫人慎言。”燕思空态度恭敬却口气冰冷。 齐曼碧面上闪过一丝惧色,但还是不死心:“先生可曾想过,你我容貌有相像之处,又同伴楚王左右,这是多大的缘分啊,我幼时曾有过一个哥哥,兵荒马乱的时候走散了,我还常常想,若……若先生是我的兄长该多好。” 燕思空道:“承蒙夫人不嫌弃,属下岂敢攀扯。” 齐曼碧有些吃瘪,但她一生靠着娇媚在男人面前几乎畅行无阻,对着燕思空也不免如此,她轻咳一声,凑近燕思空几步:“王爷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你我都需好生伺候着,说句心里话,我一见先生,就分外亲切,仿佛见到了亲人那般,往后家里家外,甚至……往后宫里宫外,妾身都想和先生互相照应着。” “属下受宠若惊。”燕思空再次躬身,“其实,属下对夫人亦有同感。” 齐曼碧掩唇一笑:“王爷年轻俊美,我心甚悦,先生可与我有同感?” 燕思空眯起眼睛:“属下用心辅佐王爷,旁的就……” “王爷待先生可是一片真心,难道你看我,还不明白吗。”齐曼碧悄声道,“王爷与王妃相敬如宾,对我才是真的疼宠,若我能尽早诞下子嗣,又有先生相助,我呀,也不必受那些委屈了。” 燕思空淡淡一笑:“夫人说的是,夫人好好服侍王爷便是。” “先生何不……”齐曼碧欲言又止。 燕思空假装看不出齐曼碧想说什么,他忍着心中厌烦,拱手道:“属下尚有要事与王爷商议,暂且告辞了。” “哦,那先生去忙吧。” 燕思空施了个礼,转身走了。 齐曼碧看着燕思空的背影,慢慢地露出一个妖娆的微笑。 第260章 自陈霂从永州出兵,就已经随时做好了交战的准备,因而这次备军速度也十分地快,燕思空看着他的军队如此训练有素,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因为这都要归功于他和元南聿,如今却也是他们,要与元南聿交战了。 不过,当初他安排元南聿去为陈霂练兵,也是留了很多后手,将领之中,元南聿安插了自己的人,最近陈霂加紧备军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元南聿耳中了,他也可以通过此人递送出消息,可惜如今连他也不知道陈霂的具体计划。 燕思空愈发觉得沈鹤轩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个威胁,若没有沈鹤轩,他可以更好地控制陈霂,他必须伺机除掉沈鹤轩。 没过两日,陈霂就面色阴沉地来找燕思空,说封野派人来送信,愿拿平凉交换燕思空。 听到这个名字,燕思空心口抽动,但眼皮却未眨一下,面色如常。 “他竟敢公开要人?简直荒谬。”陈霂恼怒道,“别说我不可能将先生交给他,纵古观今,也没听说有人拿要城交换一个人这般儿戏的,他分明是在使诈。” “自然是在使诈。”沈鹤轩道,“封野不可能把城池交给殿下。” “他想如何交换?”燕思空反问道。 “先生问这做甚。”陈霂高声道。 “我只是想知道,他想耍什么花招。” “我不想知道。”陈霂冷哼一声,“说不定他在故意激怒我。” 燕思空与沈鹤轩对视了一眼,大抵都知道了对方都在想什么。 封野此举,确实是在激怒陈霂,也是在暗示陈霂。平凉、凤翔二城取一奇袭,究竟取哪个,由陈霂来决定,但现在封野将平凉两个字推到了陈霂面前,甚至提议要用此城换人,陈霂自然不允,更会觉得深受其辱,于是很大的可能,会去攻平凉,将上封野一军。 沈鹤轩尽管知道,当着燕思空的面,也不会提醒陈霂,一旦他提醒了陈霂,陈霂或许会放弃平凉,那便就剩下凤翔了。 就算陈霂能想到这层,也怕封野逆着思索,猜到他会弃平凉而攻凤翔,既然无论攻哪一个,都有可能被敌人猜到,在这样的暗示下,陈霂很可能干脆还是选择平凉,若拿下平凉,也可以狠狠羞辱封野。 这一招攻心,着实了得。 陈霂冷静下来后,似乎有所察觉,他眉头皱得更深了:“莫非,封野 已经知道我要突袭了?” “不可能这么快吧,我们也刚刚商定而已。” “他不知道,但也许略有猜测。”沈鹤轩道,“对此人,不能掉以轻心,今日起要严令盘查出入城池的人,奇袭的时间,绝不能走露了风声。” 陈霂点点头:“这天寒地冻的,虽然行军缓慢,但斥候也难以探查军情,正对我们有利。” “殿下意欲何时进攻?”燕思空问道。 陈霂答道:“近日,时候还未定。” 燕思空心中冷笑,看来想从陈霂口中探出消息是不易了,无妨,只要有他在,他一定要保全元南聿。 —— 数日后,当陈霂出兵时,燕思空才得知,陈霂的前锋部队早已经于三日前出发了。 出征时,燕思空一整日都面无表情,扎营后,陈霂挥退了中军帐内的所有人,独留下燕思空,试探地问道:“先生可是在恼我?” 燕思空拱手道:“殿下若不信任我,又何必强留我在身边。” “先生误会了,我实是怕人多口杂,泄露了军机,并非是防备先生啊。” “殿下这话,怕不是把我当傻子。”燕思空低声道,“我都能猜到沈鹤轩与你说了什么。” 陈霂坐到燕思空身边,“先生之前为封野筹谋了那么久,沈鹤轩怀疑你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我不愿怀疑先生,只是此次军情太过险要,我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没有告诉先生,也同样没有告诉任何人啊。” 燕思空凝视陈霂,轻声道:“殿下,我只是……只是害怕。” “先生害怕什么?” “害怕你像封野那样对我。”燕思空苦笑道,“一面对我百般防备,一面又要利用我,我实在不想再经受那样的折磨,所以我宁愿什么都不要,但求远离纷争。” 陈霂看着燕思空落寞的神色,不禁心痛:“我绝不会像封野那样伤你,我说过,我将先生奉若珍宝,只是……只是我也希望先生能对我有所回应。” 燕思空微微偏过了脸去。 “先生是聪明人。”陈霂拉住燕思空的手,“不会心中惦念伤害自己的人,反而将真心对自己的人推开吧。” 燕思空拉开了陈霂的手:“殿下,你我之间,始终只有师生之情,我再也不愿与人有这样的纠葛了,望殿下遵守诺言。” 陈霂失望地垂下了头,眸中闪烁着几分恼怒与不甘。随着权势、兵力的膨胀,他愈发无法忍受燕思空的一次次拒绝,尤其他的对手还是封野。 陈霂深吸一口气:“总之,望先生不要多心,先生是我最亲近的人,谁也不可取代。” “但殿下却不肯让我知道军情。”燕思空嘲弄一笑,“我既已决定留下来助殿下,那边要让殿下赢,可殿下对我左右隐瞒,我要如何办到?” 陈霂犹豫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先生的,前锋已带三万兵马押运粮草先行,出了九淮山,我将决定是去平凉还是凤翔,这个无法告诉先生,并非是刻意隐瞒,而是我也未决定好。” 燕思空点点头:“敌军呢?” “斥候刚刚传来新的消息,元少胥做了阙忘的参将,终于算是得到重用了。” “什么?”燕思空脸色一变。 陈霂以为燕思空是还对元少胥怀恨在心:“我知道先生定然想知道他的消息,先生放心,介时我会领他们尽量抓活的,留给先生处置。” 燕思空袖中的拳头握得死紧,一时胸闷不已。 参将便是副将,在一军之中极为重要,元南聿怎么能把自己副手的位置给元少胥?! 他并非是记恨元少胥所为才觉不妥——他确实记恨,但元少胥好大喜功、德不配位才是最让他担心的。 让元少胥为参将,对元南聿来说,绝不是好事。 但他也可以想象元南聿为何这样做。元南聿原来的参将升了职,被调派去凤翔守城,职位空缺之下,元少胥定然会以亲情要挟,元南聿太重情义,又觉元少胥也并非无能之辈,可以调教,便…… 若元少胥真能听凭指挥,或许也不会出什么差池,就怕此人心怀不轨。 燕思空问道:“殿下可曾买通元少胥?” “仅是当时……”陈霂有些心虚,“沈鹤轩串通他来离间你与封野,但元少胥并无背主之意。” 燕思空直勾勾地盯着陈霂:“殿下没有骗我吧。” “绝没有。”陈霂忙道。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那就好,否则,此人若还有用处,我反倒不好对付他。” “此人嫉贤妒能,连义兄都能出卖,这等小人,就算有心投奔我们也可以不敢信的。” 燕思空冷笑:“少时我敬他为长兄,对他言听计从,他却从不给我好脸色,我在他面前,可谓动辄得咎,最后甚至将年仅十三岁的我赶出家门。我念在兄弟情分上,让他在封野手下谋差,他却本性难移,认为我阻碍了他的前程,设计陷害我……”说到最后,原本是半真半假的话,也让燕思空心中生出了火来,“这一次若落到我手里,我绝对饶不了他。” 陈霂安抚道:“先生息怒,我定会尽力捉来活的,送给先生发落。” “多谢殿下。”燕思空略思忖后,又道,“对了,殿下是如何回复封野的?” 燕思空指的,自然是封野要求以平凉换他那件事。 “我没理他。”陈霂反问道,“先生觉得我该如何回复?” “不妨答应他,让他马上从平凉撤兵,你就把我五花大绑地送给他。” “诈他一诈?” 燕思空冷笑着点点头:“就说,只要他撤兵,便马上将我送去平凉,如此一来,他定会满腹狐疑,许是还在思忖间,我们的大军已到,杀他个措手不及。” “也好,乱他心神,我这就派出信使。” 燕思空见陈霂那心事重重的模样,觉得陈霂攻平凉,是八九不离十了。人都有先入为主的习惯,封野和他已经反反复复将平凉在陈霂面前提上了许多次,令陈霂觉得平凉重于凤翔,取平凉,能狠狠羞辱封野,而平凉甚至还比凤翔近了三四十里,怎样权衡,陈霂都很难绕过平凉而选凤翔。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消息透露给元南聿,同时也要提醒元南聿,小心元少胥。 第261章 出了九淮山,便是陈霂下决定的时候,今夜,他们正在九淮山的山口下扎营。 陈霂将燕思空和沈鹤轩邀来议事。 三人围着舆图,分析在何处伏击元南聿的援兵。 陈霂指着图上的一点:“斥候探知,距大营六十里外,有一处两山夹一沟的浅涧,名曰大字坡,是通往凤翔最近的一条路,此时已经结冰,高坡绵延起伏,视野狭窄,是埋伏兵的好地方。” 沈鹤轩沉思道:“殿下想去凤翔?” “我有此意。”陈霂看了燕思空一眼。 燕思空不动声色地看着舆图,半晌,道:“也好,凤翔虽比平凉略远,但地形更易设伏,若我们明日急行通过大字坡,并留下一万精兵在此伏击,阙忘得到消息,为了尽快来援,必然会抄近路,正好落入我军圈套。” “先生也这么想?”陈霂笑道,“我这几日反复思索,平凉易取,若我去平凉,恐怕正中他们下怀。” 沈鹤轩眯起眼睛:“殿下真的想好了?” 陈霂点点头:“沈先生觉得不妥。” “并无不妥。”沈鹤轩道,“若殿下决定取凤翔,便分出一只兵马,去平凉虚晃封军,大军则要疾奔凤翔,不给他们喘息之机。” 燕思空犹豫道:“如此车马劳顿,恐怕将士们很难吃得消,介时凤翔以逸待劳,对我军不利。” “是啊,这些天将士们都累坏了,我想,不如在此地休息一日,养足精神再出征。” 三人又商议了半天才散去,沈鹤轩走后,陈霂将燕思空留了下来。 “先生,你觉得我们的计划周全吗?” “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周全,尤其是行军打仗,这样多的人来拼命,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燕思空斜睨着陈霂,笑道,“殿下,莫不是怕了吧。” 陈霂一怔,眉心微皱,显然有些不悦:“先生觉得我怕封野?” “殿下不必介怀,封野乃名将之后,自己也是少年成名,封家军在他的带领下攻城拔寨、所向披靡,鲜少尝败,纵观天下,可以说无人是他的对手,对敌人保持畏惧,亦是对自身的警示。” 陈霂眸中的怒意一闪而过,但还是被燕思空捕捉到了,他抿了抿唇:“先生说的对,带兵打仗,封野确实了得,但不败之人,亘古未有,说无人是他的对手,我更不信,他也曾败在沈先生手下。” “是啊,但太原终究还是落在了他手中。” “那是因为他有先生,如今先生可是在我身边。”陈霂轻哼一声,“先生未免太高看封野了吧。” 燕思空冷笑:“对,他忌惮我,所以想拿平凉换我。”他突然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我若落入他手中,他恐怕……真的会杀了我。” “先生别怕。”陈霂目光冷冽,“封野这辈子都别想再碰先生一根汗毛,别说平凉,他就是送上京师我也不换。” 燕思空感激地看着陈霂:“殿下可知,当我逃出太原时,我自觉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处,因而心灰意冷,想要避世,殿下却不畏人言,如此礼重我,其实我……” 陈霂抓住燕思空的手,深情地说道:“我不管世人如何臧否毁誉,在我心中,先生始终是那个救我于为难、扶我于潦倒的先生,我不会让任何人,尤其是封野,再伤害先生。” 燕思空勉强笑了笑:“多谢殿下。” —— 回到自己的营帐后,燕思空研磨执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欲取平凉,大字坡设伏。 他相信陈霂确实有先取凤翔之心,但此人心机深沉,绝不会在还没出发前就泄露军机,在大字坡设伏是真,但凤翔未必是真,陈霂其实并不真正相信任何人,无论是他,还是沈鹤轩。 方才他故意抬高封野以激怒陈霂,陈霂从前受制于封野,如今得势,一心想在他面前挽回颜面,在他的刻意反复提醒下,平凉,已经成了陈霂的隐症,他断定陈霂还是会去平凉。 不过,陈霂肯定会想方设法散布消息,让元南聿以为他的目的是凤翔,将元南聿引入大字坡的埋伏,自己则带着大军奇袭平凉,可谓一箭双雕。 燕思空将字条卷好,然后用油纸仔细包裹了好几层,扔进了便器中,并叫贴身侍卫端了出去。 但凡扎营,营内必要开掘茅坑,就算只是行军途中的营地也不能马虎,十万大军一日产生的泄物可不容小觑,若不妥当处理,便会污染水源,引来蝇蚊,不仅有碍军纪,还可能滋生疫疾。 当然,那是给普通将士用的,他们只需在营帐内解决,自有人服侍。 但这些泄物最终都要送到土门处理,这土门,就是离营帐最远,所有人都不乐意去的地方,那里臭味熏天,有最下等的士卒干着最下等的活儿。 燕思空在槐安时,已经暗中与元南聿安插在陈霂军中的将领联络,俩人想出这样一招,土门的士卒中,有一个信使,在往外运送泄物时,将把燕思空的情报送给元南聿。 神不知鬼不觉间,那字条已经快马加鞭地赶往了庆阳。 —— 休整一日后,一万精兵先行前往大字坡埋伏,陈霂则命大军启程,当着众将士的面儿,宣布要急行前往平凉。 此言一出,燕思空和沈鹤轩均是错愕不已,只不过燕思空的错愕是装的,沈鹤轩则是真的。沈鹤轩不如燕思空那般了解陈霂,更难以理解陈霂与封野之间为一个男人较的劲,人心叵测,算漏了一个神情,都可能相去千里,对人的理解,沈鹤轩永远比不上燕思空。 陈霂看着俩人的惊诧不解,不免有些自得:“我思虑一番,决定还是取平凉,我已命人散布假消息,误导阙忘,再派人在凤翔去平凉的路上同样设伏,当我们攻下平凉时,也必叫那阙忘落入陷阱!” “兵不厌诈,殿下英明。”燕思空拱手道。 沈鹤轩皱眉道:“殿下既然已决意,那边速去平凉,其实攻哪一城与我们而言都差不多,但莫要指望阙忘一定会入我军埋伏,此人若没有些本事,也不会得封野重用。” 这话自然不是陈霂爱听的,他不甚在意道:“就算他不中伏,他也别想援救平凉,此城……”他眯起眼睛,有些咬牙切齿道,“我势在必得。” 燕思空深深地看了陈霂一眼。平凉恐怕真的难以保全,区区一万驻兵的小城,难以抵挡陈霂的十万大军,但他绝不会让元南聿出事。若元南聿足够聪明,就该舍弃平凉,只要集中兵力保住庆阳,陈霂也不敢冒进中原。 不过,元南聿必须相信他…… —— 陈霂的大军以日行七十里的速度,两天内赶到了平凉。 平凉自然有所准备,可面对十万大军围城,最充足的准备,该是后事。他们彼此都知道,若平凉能够挡住陈霂的第一次攻城,那么等来援军,则危机或可解,若挡不住,则尽早投降为妙。 燕思空在中军之中,眼看着陈霂的大军以摧古拉朽之势将平凉打得溃不成军,估计不需太久就会投降了。 这时,传令兵突然快马来报,穿过重重军阵,亟不可待地冲到了陈霂面前,因为过于激动,他面色潮红,下马的时候都险些摔在地上:“殿下,大字坡军情来报——” “快说!” 燕思空心中咯噔一下,看那传令兵的神情,竟像是——捷报? 传令兵大声道:“叛军将领元少胥带兵穿过大字坡,正中我军埋伏!” 燕思空身形一晃,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元少胥中了大字坡的埋伏,有两个可能,其一,元南聿不相信他的情报,其二,元少胥违抗军令,自作主张。无论是哪一个,都对元南聿十分不利。 损兵折将不说,若元南聿顾念兄弟之情,来救元少胥…… 陈霂大喜:“好!好!”他喝道,“徐川何在!” “属下在。” “徐川分兵一万,前去大字坡与伏兵会合,若有援兵来救则尽数歼灭,元少胥给我留活口。” “属下得令!” “慢着!”燕思空叫道。 陈霂转头:“怎么了?先生的脸色好苍白啊。” “殿下,平凉未破,怎可现在分兵?” “平凉已是强弩之末,而我军气势正盛,城墙马上就要攻破了,分兵一万也无妨。” “殿下,不可轻敌啊,此时正是关键之时,便要一鼓作气,攻破平凉再分兵不迟。” “他们撑不了多久了,这平凉比我想象还不如。”沈鹤轩道,“殿下,但分无妨。” “是啊先生,局势已定,平凉回天乏力,如今大字坡的军情更为紧要。”陈霂双眼发亮,“先生不想手刃元少胥吗,我说到做到,这就将他抓来由你处置。”他将兵符隔空抛给徐川,“速快!” “是!” 燕思空眼看着一只兵马向西南而去,心脏直往下沉。 他现在只希望元少胥死于伏击之中,千万别连累元南聿去救,况且,若元少胥真的被逮到了他面前,为了活命,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舍人利己之事。 第262章 平凉没有支撑太久,守将眼看着败局已定,投降了。 拿下平凉,陈霂得意万分,他指着残破狼藉的城墙,冲燕思空道:“先生,你看,这就是封野想用来交换你的平凉,如此不堪一击,如此唾手可得,他是在看轻你,也是在看轻我,我何须与他换?我要的……”陈霂冷笑,“自会一样一样地从他手里夺。” 燕思空看了陈霂一眼,拱手道:“恭喜殿下。” “先生似乎不太高兴?” “封野明显是放弃了平凉和凤翔,将兵力集中于庆阳,此战我们虽然得胜,但仍然难以前进。” “我如今能下平凉,他日也能下太原。”陈霂挺直了胸膛,傲然道,“先生以为封野兵力三倍于我,我就对他无可奈何吗,朝廷正在调集兵马,与我合围,封野已成众矢之的,必败无疑。” 燕思空因为担心元南聿,心头烦乱,却还要强自镇定,淡笑道:“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殿下不可轻敌,也不要心急冒进,还需步步为营。” “我明白。”陈霂忍不住朝西南看去,“不知大字坡是何情形。” 燕思空顺着他的目光远眺,除了一望无际的灰白冬景,再无一物,他的心直直地往下坠,充满了不祥之兆。 直等到暮色降临,传令兵才带回了消息——燕思空最害怕听到的消息。 封家军在大字坡惨败,元少胥和三千将士被俘,元南聿领兵来救,如今被围困在一处高坡,三次突围皆失败,楚王军唯恐强攻损伤惨重,两军僵持不下。 燕思空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周身顿入冰窖,眼前阵阵地发黑。 陈霂大喜过望,重重一抚掌,激动地连声道:“好!好!” 沈鹤轩也十分高兴:“干得好,本以为伏击他们几千兵马便不虚此行,结果竟围了阙忘,此人比平凉城更加意义重大。” 陈霂兴奋地在屋来回踱步:“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猛地转身,“先生。” 燕思空将自己忙乱的思绪强行拉回,却来不及收拾面上的神情,怔怔地看着陈霂。 陈霂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皱眉道:“先生在想什么?自封家军中伏,先生一直就心不在焉。” 沈鹤轩冷冷的看着燕思空,眼神不善。 燕思空道:“殿下是真龙天子,自有天助,臣只是想到元少胥……心下唏嘘。” “怎么,我为先生生擒了他,先生不高兴吗?” “不是。”燕思空苦笑,“我与他兄弟一场,他生父元卯的大恩,我舍身难报。我本以为出逃后,我们此生不复相见,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我虽是恨他,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了。” “先生可不是这样优柔寡断之人。” “对他人也许不是。”燕思空扶额摇头。 “燕大人可是碍于其父,不忍杀他?”沈鹤轩冷笑,“留着他也好,此人并非什么忠烈之辈,若劝其投降,或可为我所用。” “有道理。”陈霂道,“反正人在我们手中,如何处置他,全凭先生做主。” “既然如此,请殿下将他押解至平凉。”燕思空目露寒芒,“我会亲自审问他。” “此人不值一提。”沈鹤轩道,“眼下最要紧的,是阙王,殿下有何打算?” “阙王与封野亲如兄弟,又富有忠义之名,恐怕不会投降,或可以他要挟封野?” 燕思空摇头:“他宁肯自刎,也绝不会拖累封野。” “若就这么杀了他,未免可惜,就算要杀,也该由我来斩首示众,震慑天下。” 沈鹤轩道:“与他一同被困的,尚有几千将士,他们已是破釜沉舟,必然抵死反抗,若我强攻,就算得胜也会折损数千兵马,实在不值。” “只需围上几日,饿也饿死他们。”陈霂道。 “他们自知粮草不济,一定还会突围,封野也肯定会派兵来救,拖得久了,未必对我们有利。” “那便用火。”陈霂阴寒道,“一把火烧了他们。” 燕思空摇头:“此时初春化雪,地面湿泞,见这几日也不像会出太阳,不利于火攻。他不肯降,他手下将士未必不肯,殿下此时正缺兵马,将数千精兵付之一炬,岂不可惜?” 陈霂摸了摸下巴:“那该如何是好?” “先在援军路上设伏,阻止封野的援兵来救,然后派人去劝降。”沈鹤轩看向了燕思空。 陈霂亦看向燕思空,神色间满是犹豫。 燕思空正等着俩人提出此计,若他来提,不免惹人怀疑,他道:“殿下想让我去劝降。” 陈霂想了想:“不可,万一他将你押做俘虏,反来要挟我怎么办。” “他不敢……” “将阙忘带回平凉。”沈鹤轩抢道。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 “告诉阙忘,只要他乖乖投降,便放走他手下的将士。” “什么?”陈霂瞪直了眼睛。 燕思空恨不得当场掐死沈鹤轩,他本想去劝降时,想办法助元南聿突围,实在不行,俩人互换身份,也能让元南聿活着走出包围,如今他只能顺着沈鹤轩说道:“对于封野来说,阙忘这个左膀右臂,胜过千人万人,他若死了,只会激起封家军的义愤,但他若活着被俘,便会狠狠打击封野和封家军的士气。” “没错,阙忘是一个筹码,若死了,除了徒增仇恨,毫无用处。”沈鹤轩眯起眼睛,“他活着,封野便会一直有所忌惮,此人大有用处。” 陈霂沉默片刻:“好,谅他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不敢对先生怎么样。” 燕思空沉声道:“臣定不负殿下厚望,将阙忘……带回平凉。” 看来,只有在回程中伺机动手了。 —— 陈霂派了麾下大将曲角,护送燕思空去大字坡,再押送俘虏回平凉。此人智勇双全,对陈霂忠心耿耿,燕思空知道,想在回程中放元南聿逃走,难如登天。 来到大字坡,远远看着山坡上升起的白烟,想着他与元南聿相隔如此之近,却只能看着他深陷重围、命在旦夕,心中只觉沉重得难以喘息。 “燕大人,末将会派几名侍卫送你上山,若天黑前你没有带着阙忘下山,我们将强攻而上。” “好,多谢曲将军。”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策马往山坡上奔去。 山坡要道均有元南聿的兵马把守,一见他们便长矛相向。 燕思空道:“我奉楚王之名前来求见阙将军,只有我等区区几人,劳烦通报。” 守卫低声商议后,一人去通报了。 半晌,那人回来了:“只得你一人前去。” “好。”燕思空将侍卫留在原地等候,自己跟着那守卫上了山。 爬上山坡,燕思空看到的是一片败军之像,数千将士分布在山坡上,各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伤残亦是随处可见,可谓满目狼藉。 很多人认出了燕思空,他们站了起来,用鄙夷的、仇恨的、杀气腾腾地目光看着燕思空。 被无数人以吃人的目光瞪视,燕思空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喉结滚动,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 “叛徒。”将士之中,不知是谁低低叫了一声。 那一声便是燎原的火,瞬间将绝境之中的情绪点燃,声讨“叛徒”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他们一步步朝着燕思空走来,满腔怨恨,双目血红,似是要将他撕碎。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不知道今日能否度过此劫。 就在那些人将燕思空团团围住时,“咣”地一声,鸣金之巨响穿透了每个人的耳朵,犹如午夜梦回的钟声是,瞬间将人敲醒了。 人群中自觉地让出一条通路,一个修长、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走来,他脸上还带着那枚冰冷的面具,但看着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燕思空只觉冻僵的身体终于涌入一丝暖流。 “将军。” 一个将领大声道,“末将恳请将军杀了这个不知廉耻的叛徒!” “杀了叛徒,杀了叛徒!”众将士大声吼道。 元南聿抬起一只手,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元南聿深深地望着燕思空,眼神极为复杂,他低声道:“随我来。” “将军……” “不必多言。” 元南聿转身走了。 燕思空大步跟了上去。 元南聿将燕思空带进了用树木搭建的简陋的中军帐,他一屁股坐在树墩上,低着头,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你可收到我的信?” “……收到了。” “你不相信,是吗?”燕思空颤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去找陈霂,为、了、你。” 元南聿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燕思空半晌,艰涩道:“真的吗。” 燕思空颤声道:“你摸着良心,凭着直觉,哪怕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内心最深处,是否觉得我会害你?” 元南聿长吁一口气:“我不知道,我真的……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只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便由着你们摆弄,谁在说谎,谁是真心,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到底该如何分辨?!” 燕思空哑声道:“你只能自己分辨。” 元南聿的手插入了凌乱的发间,状似痛苦不已:“你的情报,我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但大哥不信,他认为你在帮着陈霂使诈,你们要取凤翔,他要穿大字坡而过偷袭后路。” “那你就让他带兵出击?”燕思空咬牙道,“我不信你蠢到这个地步!” “是我的错……我碍于兄弟情面,从不当众驳斥他,让他有恃无恐,竟假传我军令……” “元南聿啊!”燕思空气得手脚发抖,“你追随封野多年,军纪严明,从未有失,封野也是看中你这点才让你带领大军,他可不是任人唯亲之人,你怎么能纵容亲信?!” 元南聿悔恨不已:“我……在我的记忆中,从未有过亲人,我……” “即便如此,你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来救他!” 元南聿垂着脑袋,似是有千斤重压:“他和将士们中伏,我身为主帅,难辞其咎。” 燕思空又是心痛,又是愤恨。每个人都有弱点,元南聿最大的弱点,就是太重感情,在他们没有出现之前,元南聿尚不会因为这个弱点犯错,可突然出现的兄弟,对于他空白一片的过去实在太过重要,于是他犯了蠢,而且后果难以挽回。 元南聿抬起头,慢慢摘下了面具,他双目赤红,眼眶悬泪,满是自责。 燕思空难受极了,他蹲下身,捧着元南聿的脸,轻声道:“别怕,有二哥在,我会救你出去。” 元南聿摇着头:“我愧为主将,愧对狼王和将士们,我要与他们共存亡。” “聿儿。”燕思空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只有你活着,才能纠正错误,才能为将士们报仇,才能向狼王将功折罪,是不是。” 元南聿怔怔地望着燕思空。 “你听我说。”燕思空低声道,“今日陈霂派我来,是来劝你投降的,他要求你只身一人去平凉,就放将士们走。” “当真?”元南聿双目圆瞪,“他真的会放其他人走?” 燕思空点点头:“我本想在半路伺机放你逃走,但负责押运的是陈霂麾下猛将,不会给我们那样的机会,你随我去平凉,我再设法助你逃走,否则你困在此处,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元南聿犹豫道,“若他强迫我摘下面具。” “如今哪里顾得那么多,只能随机应变了。”燕思空沉声道,“你若迟迟不降,待雪化干净,他们就要放火烧山了。” 元南聿僵硬地嘴角微微抽动:“……好,我降,只要他放其他人走。” 燕思空正色道:“聿儿,你绝不要有轻生之心,元少胥和三千将士已经被押送回平凉,陈霂有的是法子要挟你,你要活下去,懂吗,你一定要活下去,二哥发誓,豁出一切,也一定助你逃走。” 元南聿咬住了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263章 当元南聿说出自己要随燕思空去平凉时,将士们义愤填膺,跪地恳求元南聿,不愿离去。 燕思空站在一旁,都能感觉到一道道眼刀子要将他活刮了。 将士们对元南聿忠心耿耿、甘愿同生共死,元南聿亦深为感动,同时也更加愧疚自责,他没有办法,只得拿出兵符号令将领,逼着他带着将士们下了山。 看着将士们离去后,元南聿才任陈霂的侍卫将他绑了起来。 下山的路上,元南聿低声问道:“大哥如何了?” 提到这个人,燕思空就掩不住厌恶:“你还关心他的死活?” 元南聿苦笑:“听说他被俘了,到底如何了?” “在平凉大牢里呢。” “他……”元南聿踌躇了半天,最终这个“他”也接上下文。 燕思空看了他一眼:“他假传军令,领着将士中伏惨败,还连累了你,应军法处置。” 元南聿沉默着。 “假使现在你们都没有被俘,你要怎么处置他?”燕思空逼视着元南聿。 元南聿低声说:“按军法,该杀。” “既然你也知道,那你就当他是个死人吧。” “思空。”元南聿咬牙道,“但他毕竟是大哥,若你能救我,能不能……” “不能。”燕思空冷道,“再说,他的死活,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元南聿看了看自己,已经自身难保了,也知道多说无益,便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下了山,曲角正领着押运的士卒们在等他们。 见到元南聿,曲角还特意下了马,客气地说:“阙将军,曲某久仰阙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英武不凡。” “败军之将,谈何英武,曲将军抬举了。”元南聿面无表情地说道。 “委屈将军了,楚王殿下还在等待将军,请上路吧。” 曲角将元南聿关进了囚车里,燕思空也跨上了马,俩人四目相接,燕思空朝他轻轻点了点头,会给他安抚的目光。 一路上,燕思空都在想着如何对付陈霂和沈鹤轩。见到了元南聿,他们多半要看那面具下的真面目,若露了馅儿,他们兄弟俩怕是都要难逃一劫,也只有将俩人的身份一瞒到底,他才有可能乘机将元南聿送走。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摘下元南聿的面具。 不过半日,他们就回到了平凉,在满城军民的注视下,元南聿被关押在囚车之中,穿过了城门、街巷,前来围观的人群熙熙攘攘地挤在道两旁,大声议论着那神秘的面具。可以想见,几日之后,封野麾下第一大将——覆面将军阙忘被楚王俘虏的消息,将传遍天下,这比丢掉平凉,更能给予封野重击。 曲角亲自将元南聿押送到了陈霂面前,此时天色已晚,但陈霂、沈鹤轩和几名官将,都在等着一睹他的真容。 见到元南聿,陈霂满面得色,此时他坐在曾经属于封野的平凉,眼前绑着封野最重要的武将,狠狠灭了封野的志气,长了自己的威风,他和封野的第一次交锋,便大获全胜,这令他如何能不得意、不兴奋。 燕思空拱了拱手:“殿下, 我将阙将军带到,阙将军,还不见过楚王殿下。” 元南聿不卑不亢道:“阙某见过楚王。” “先生辛苦了,请坐。”陈霂冲燕思空说完后,便转向阙忘,勾唇一笑:“将军尽管一身狼藉,但依旧是长身玉立,器宇轩昂,我起初还担心,这戴着面具,我如何知道来人是不是真的阙忘,如今见到你,便安心多了。” 元南聿梗着脖子,没有说话。 陈霂也不在意,挥了挥手:“给将军松绑。” 侍卫解开了元南聿的绳子,元南聿晃了晃酸痛的肩膀。 “不过,传闻除了封野,无人见过将军的真面目,若将军真来一招偷梁换柱,我们也无从得知,所以,就请将军摘下面具,让我们瞧瞧吧。” 元南聿冷道:“倘若我不是阙忘,殿下就算看了我的脸,也无法分辨。” “确实如此,但我相信先生。”陈霂笑看了燕思空一眼,“将军的面具与将军的韬略齐名,本王想看,将军不会拒绝吧。” 一屋子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元南聿,目光中充满了好奇。 元南聿挺直了胸膛,一动不动。 燕思空也没有说话。 陈霂微眯起眼睛:“将军若不愿意,我便不客气了,来人。” 两名侍卫走了过去,一人要架住元南聿,一人要去摘面具。 元南聿突然发难,一脚将一人踹开,一手夹住了另一人的脖子,反手抽出了他的佩剑,动作快若闪电,这一副身手着实了得,顿时不再有人怀疑他是不是阙忘了。 屋内的侍卫齐刷刷地抽出了剑,屋外亦是如临大敌地冲了进来。 元南聿将那侍卫推开,锋刃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陈霂摆了摆手,令侍卫都退下,勾着唇、饶有兴致地看着阙忘,就像在戏耍一只笼中的猛兽,那猛兽再是厉害,又能如何呢。 沈鹤轩慢腾腾地说道:“将军是否忘了,你尚有三千俘虏在平凉。” 元南聿高声道:“阙某少时因意外毁容,面目丑陋可怖,我深为其耻,一生羞于示人。殿下若执意要看,阙某身为阶下囚,无法反抗,但若受此奇耻大辱,亦无法苟活,不如我就此抹了脖子,殿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更可将我的脑袋挂在城头任天下人看。” 陈霂低笑两声,眼神阴寒:“好啊,那你就抹吧。” 元南聿冷冷一笑,握紧了剑柄。 陈霂深深地望着元南聿,“将军的提议甚好,我就摘了你的面具,将你那‘丑陋可怖’的脸挂在城头,昭告天下,想必封野那反贼知道了,要气得七窍生烟。” “多谢殿下成全。”元南聿执剑就要动手。 “慢着。”燕思空开口道,“他若就这么死了,我们岂不是白白放走了那七千将士。” 沈鹤轩斜睨着燕思空。 陈霂挑了挑眉:“只要能捉了这个人,放走了就放走了,毕竟再多的兵马,也比不上这一个让封野心疼。”他笑看了燕思空一眼,“当然,先生更让封野锥心。”思及此,他发出了愉悦的笑声,“封野最在乎的人,如今都在我的掌握中,我与他尚未正面交锋,但他已经输了大半了。” “殿下所言甚是,所以……”燕思空看了元南聿一眼,“何必为难他,留他一条命,还大有用处,毕竟凤翔、庆阳以及太原,都还在封野手中,这个人若就这么死了, 未免可惜。” 陈霂轻笑着点点头:“听闻阙将军有忠义之名,恐怕不是荣华富贵可以轻易诱之,但将军对封野如斯重要,封野愿拿平凉换先生,愿不愿拿凤翔或是庆阳换你呢?” “狼王绝非糊涂之人,阙某亦不值一座城池,殿下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元南聿平静道,“我既来到平凉,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殿下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是不是浪费时间,此时已不由你来决定。”陈霂指了指元南聿,“你的面具,就是你的脸面,我先给你留着这个脸面。”他唤道,“来人,将这个反贼押下去,听候发落。” 元南聿被押走后,陈霂也挥退了左右,只留下燕思空和沈鹤轩二人。 陈霂心情极好,闲适地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问道:“二位先生觉得这个阙忘,该怎么用最好?” 沈鹤轩道:“殿下真打算拿他换城池吗?” “也未尝不可。” “我见之不妥。”燕思空道。 “哦?” “若拿他换凤翔,便可惜了,凤翔我们可以自己打下来,且有了平凉,凤翔便是鸡肋,若拿他换庆阳,庆阳那般重要,失了庆阳,就等于掐断了整个东南的粮道,封野是不可能交出来的,所以,此人不该这样用,这样也不好用。” 陈霂点点头:“先生言之有理,那该如何?这人怕是软硬不吃,连一点军情也不好从他口中撬出来。” 沈鹤轩道:“殿下,不如让臣先去会一会他,左右人在我们手中一天,封野就坐立难安一天,此人必有可用之出。” “也好。” 燕思空隔空看了沈鹤轩一眼,心中隐隐担忧,沈鹤轩是个文臣,轻易不爱用行刑逼供那一套,只希望元南聿不要轻易激怒他,至少不能吃眼前亏。 “对了。”陈霂笑道,“先生打算如何处置元少胥?” 燕思空想了想:“我会亲自审讯他。” 第264章 燕思空独身来到牢房,见到了被关押于此的元少胥。 元少胥蜷缩于角落,一身血污,蓬头垢面。见到来人,他怔了一怔,下意识地偏过脸,既是心虚,也想掩藏自己的狼狈,但很快也知道此举徒劳,他转过身,但眼神游移于地面,没有抬起来了。 燕思空居高临下地看着元少胥,心里又是厌恶,又是愤怒,厌恶是对元少胥这个人的,愤怒,则是对着那张神似元卯的脸。他心目中的元卯,是个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既不会现出卑鄙狡诈之色,也不会因为身陷囹圄而低眉垂眼。他最最恨的,就是元少胥顶着这张脸,做出让他不耻之事,玷污了元卯留给他的记忆。 沉默良久,元少胥才低声道:“你很得意吧?” “你连累将士们惨死,聿儿被俘,我得意什么?” 元少胥心虚地抿了抿唇:“你究竟是要帮封野,还是要帮陈霂,你这样见风使舵,谁敢信你?” “我见风使舵,也好过你自作聪明,累及三军将士,你这样的人还妄想做将领,你根本不配。” 元少胥激动地转过身,恨恨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从前狼王给我的任务,我哪次怠慢?是你……都是你,在狼王面前诋毁我,让我不得重用!” “所以你就勾结敌军陷害我,狼王若知道你通敌,你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死的。” “我没有通敌。”元少胥叫道,“我没有泄露军情,没有收他们贿赂。” “是吗。”燕思空冷笑,“元少胥,你与我说这些,我会信吗?说不定这次你假传军令,带兵入埋伏,也是你和陈霂的奸计。” “没有!”元少胥低吼道,“燕思空,你少血口喷人,我绝没有背叛狼王。” 燕思空寒声道:“你离间我们,已经是背叛狼王了。” “你在狼王身边,只会妖言蛊惑他,只会蓄意打压我,聿儿是我的亲弟弟,却一再地因你而疏远我,你、你就不该再出现!”元少胥看着燕思空的眼神,充满了嫉恨。 燕思空微微凑近了元少胥:“换做别人,我早已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你是爹的长子,我真想留你一条命,让你锦衣玉食,安度余生,你为何要一再地得寸进尺?” 燕思空那如夜空一般孤寒而深邃的眼神,令元少胥感到一阵颤抖,“怎么,你想杀我吗?” 燕思空凝视着元少胥,没有言语。 元少胥开始心慌了:“思空,你不会真的要杀我吧,我、我好歹是你大哥。” “现在你想起自己是我大哥了?” “你我之间,确实有些误会,但你也不好好地站在这里……” “那是我命大,可你若有机会杀我,也不会犹豫吧。”燕思空冷冷一笑。 “我、我不会杀你的,我到底是顾念兄弟之情的。”元少胥眼神有些慌乱,“思空,看在爹的份儿上,你放我走吧。” “放你走?”燕思空寒声道,“我可以不杀你,但你只有留在牢狱中,我才会安心。” “我不能留在这里。”元少胥扑过来,抓住铁栏,“放我走,思空,放大哥走吧!我保证不再与你作对,我发誓!” “你本也不是我的对手,谈什么作对。”燕思空慢慢地退开了,冷冷道,“元少胥,留你一命,是我对你最后一次仁慈,你在狱中给我闭紧了嘴,倘若乱咬,我必送你早点去给爹尽孝。” 言罢,燕思空转身走了。 “思空,燕思空!”元少胥吼道,“放我走,你给我回来,放我走啊——” 燕思空唇角含着一丝阴寒的笑,将元少胥的声音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燕思空顾念元卯的恩情,对元少胥确实有些难以下杀手,不过,囚禁他,或许比杀了他,更解恨。 —— 元南聿被俘仅仅两日后,封野派来使者,要与陈霂议和。这一次,封野提出的条件看来颇为真诚,不仅愿意出让凤翔、庆阳、太原,更愿意助陈霂回京登基,将来只要求宣化、大同、黔州三府作为封地,并永不入京。 大同、黔州此时本就已在封野手中,再加宣化一地,若能换来封野的拥护和中原的太平,那便是笔顶顶划算的买卖——倘若封野真能说到做到。 那使臣极尽谄媚地表达了封野对陈霂的倾慕与忠心,说封野在太原苦苦等待明主,陈霂攻打平凉、俘虏阙忘,令他寒心、伤心,请求陈霂不要听信燕思空的谗言,同时,为了向陈霂表诚意,封野愿将凤翔双手奉上,但陈霂要把阙忘放回。 陈霂不动声色地接待完了使臣,将人安排下去休息了。 使臣一走,陈霂冷笑道:“封野竟真的要拿凤翔换阙忘,名满天下的狼王,如今也只能在我面前委曲求全罢了。” 燕思空还回想着那使臣看他的眼神,那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着实有趣。 沈鹤轩直言道:“殿下太年轻,稍稍得利,就有些得意忘形,轻敌可要不得。” 沈鹤轩说话可不如燕思空那般好听,顶的陈霂面色一沉,但又不好反驳。 燕思空也接续道:“兵不厌诈,殿下不可轻信封野,不过,此时封野确实示弱了,这是个好兆头。” “那先生以为如何?照我看,他想赎回阙忘,就该拿庆阳来换,凤翔到底是便宜他了。” “以城换人,可能是个陷阱,就算他真的送来庆阳,殿下敢进城吗?万一城内全是埋伏,就中计了。”沈鹤轩道,“依臣看,他如果真如自己所言,要拥立殿下,那就马上退兵回大同,他一撤出中原,我们马上放回阙忘,此举也可以探出封野的虚实。” “好。” 燕思空摇摇头:“如此来回试探,殿下还没厌倦吗,平凉我们打都打了,便该一鼓作气,攻下太原,唯有将他真的逼到走投无路,他才可能真的退兵。” “可如今以我的兵力……”陈霂皱眉道。 “朝廷何时才能出兵?” “朝廷正在劝说各方诸侯勤王。”沈鹤轩皱眉道,“只是几年前削藩一事,大伤了诸王,如今还无人愿意第一个响应。” “殿下娶了宁王之女,宁王与韩王是同母兄弟,应该最易劝动。”燕思空看向陈霂,“殿下可派人前往?” “自然派了。”陈霂叹了口气,恼道,“这个韩王是个暴脾气,性情极为古怪,听说这几年沉迷邪门教派,一般人的话都听不进去。” 燕思空抚了抚下巴,做出犹豫的模样,半晌,他道:“这个韩王这么难相予,必须得寻个机敏讨巧之人,臣思来想去……除了我自己,想不到更好的使者人选了。” “先生愿往?”陈霂眼前一亮,旋即又否决道,“不行,那韩王脾性阴晴不定,先生恐怕有危险……” 燕思空笑道:“殿下是觉得臣恶名在外,怕他对臣不利吗。” 陈霂皱了皱眉:“我不能让先生去涉险。” “各路诸侯都在作壁上观,谁也不愿意先淌这浑水,若无人响应,我们只能眼看着封野继续坐大,如今平凉城破,阙忘被俘,封野接连失利,军心动荡,正是击败他的最好时机,万不可错失啊。” 陈霂暗叹一声,沉默着。 沈鹤轩斜倪着燕思空,眼神中不免有所怀疑,但一时也吃不透燕思空的虚实。 燕思空想的,自然是来一招偷梁换柱,将元南聿以他的身份送走,只要出了城,以元南聿的本事,轻易就能脱身,至于他,就算被陈霂发现了,大抵也不会杀他。 总之,他现在顾不得自己了,元南聿留得越久,俩人的身份越可能被发现,就算暂且瞒得住,有沈鹤轩在旁边煽风点火,陈霂为了下封野的威风,随时也可能要了元南聿的命。 燕思空又劝了陈霂几句,他知道陈霂担心的不仅仅是他的安危,还担心他会回去找封野,因而着实费了一番口舌,最后答应用曲角派军护送,陈霂才终于同意他出使韩王。 沈鹤轩在一旁一直未言语,只是目光变得愈发深沉。 “臣还一事请殿下允许。” “先生请说。” “臣想审讯阙忘。”燕思空瞥了一眼沈鹤轩,“沈大人怕是没问出什么吧。” 沈鹤轩冷道:“我打算先礼后兵,看他那样子,怕是打算吃罚酒了。” “不如让我试试吧,我与他毕竟有过交情。” 陈霂点点头:“也好。大牢守卫森严,先生拿我的令牌去吧。” —— 入夜后,燕思空带着上好的酒菜,去看了元南聿,元南聿和元少胥关押在一处地牢,但彼此相隔甚远。 平凉刚刚易主,城内少不了忠心封野和阙忘的将士,为了防止被劫囚,那原本有些简陋的地牢,被陈霂派兵里里外外地包围了起来,戒备极其森严,连只耗子怕是都不能进出。 但拿着陈霂令牌的燕思空,自然畅通无阻。 进入地牢,燕思空见元南聿虽然衣衫脏旧,头发蓬乱,但并未受刑,心中稍定,他命令狱卒道:“把牢门打开,你们都退下。” “这……”几名狱卒面面相觑。 燕思空举起令牌:“我奉楚王之命前来,你们退到外面即可,难道他还能飞出去不成?” “……是。”狱卒无奈打开了牢门,双双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干净了,燕思空连忙进入牢中,“聿儿,你还好吗?” 元南聿苦笑道:“我身上未受刑,心上却是受尽愧疚折磨,日夜不得安宁。” “大丈夫休得自缚于一次的胜败得失。”燕思空将酒菜从篮子里拿了出来,“来,我们兄弟俩好好喝一杯。” 元南聿有些迟疑地问道:“大哥……如何了?” 燕思空面色一沉:“你还想着他,你和将士们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全是因为他。” “我知道,但……”元南聿长叹,“我始终做不到冷心冷清。” “他还活着。”燕思空冰冷地说,“我留他一命,仁至义尽了吧。” 元南聿点点头:“军有军规,他犯下大错,若由狼王处置,斩首也不为过,能留他一命,已是宽仁了。” “这是看在你和爹的份儿上,否则我绝不会轻饶他。” 元南聿凝视着燕思空,轻声道:“如今,我信你了。” “信我什么?” “信你真的是燕思空。” 燕思空一怔:“难道你……” “不。”元南聿摇头,“我没有想起来,但是,大哥对你,和你对大哥,我看得出来,你们之间是真的没有兄弟之情。且你通敌一事,如今回想起来,是疑点重重,我曾对大哥旁敲侧击过,大哥的反应,看着心里怕是有鬼,若不是狼王派我来守庆阳,我一定会将铁杖子找出来对质。” 燕思空倒了两杯酒,低声道:“我早已说过,大哥从头到尾都在撒谎,无论是你我二人的身份,还是通敌一事,若我与他真是亲兄弟,他会这样对我吗。” 元南聿难过地长叹了一声:“如此一来,我与他才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 燕思空苦笑:“没错。” 元南聿举起酒杯:“这一杯我替大哥向你谢罪,我不为大哥辩解,也不求你原谅大哥,但你留他一命,我感激不尽。” “我这样做,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报答爹和娘的恩情。”燕思空举杯与他相碰,“聿儿,你记着,你我之间的情分更甚亲兄弟,当年你为我顶罪流放,我便愿意用余生还你这份情,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元南聿激动地说道:“谢谢你……”他犹豫了一下,唤道,“二哥。” 这一声“二哥”,硬生生叫得燕思空红了眼圈,他抓着酒杯的手都在发抖。 “二哥”!他的聿儿终于再次叫了他“二哥”,这一声“二哥”,跨越了整整二十年啊!只为了这一时一刻,老天对他再薄情、再狠毒,他也可以释怀,毕竟,他们兄弟得以团聚。 “二哥。”元南聿抓住了燕思空的手,“若我能逃出去,一定会向封野说明真相,其实当年的思空是你、还是我,根本不重要,他心里面的,是你这个人,与名字无关。” 燕思空摇摇头:“不必再与我提他,永远都不要提,二哥为你做的,也与他无关。” 元南聿欲言又止。 燕思空重重撞了撞他的杯子:“来,干!” 俩人豪气对饮,干尽了杯中酒。 燕思空一边给元南聿添酒加菜,一边说出要如何送他出逃。 “我扮成你?”元南聿一惊。 “对。”燕思空坚定地说,“唯有你我身份互换,你才能逃出生天。” 第265章 元南聿蹙眉:“要怎么换?换了之后呢?” “我将出使培安,代陈霂去劝说韩王出兵,你变作我的模样,只要出了平凉,以你的功夫,半路总能寻机逃跑。” “那你呢?” 燕思空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元南聿脸上的面具:“我带上这个,留在这里。” “简直胡闹。”元南聿瞪直了眼睛,“若被陈霂发现了,他岂能放过你!” “你放心,就算被发现了,他也不会杀我的。”燕思空笃定道,“可你不走,他却可能杀你。” 元南聿摇头:“不行,我不能让你代我受难,若这就是你的计划,我做不到。” “聿儿,这种时刻,你还如此优柔寡断?”燕思空逼视着他,“君王以孝治天下,陈霂要当皇帝,他岂能杀自己的老师,如今时间紧迫,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二哥。”元南聿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思空,正色道,“我不会将你留在这里承受责难,而自己逃之夭夭,就算他不杀你,也定不会轻易饶过你,你若不能平安,我活着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因为你不能死在这里,你还有壮志未酬,你还有许多事要做,哪怕是出去纠正你自己犯下的过错,你也不能就这么以死逃避。” 元南聿轻咬着唇,骗过了脸去。 燕思空将他的脸掰了过来,强迫他看着自己:“聿儿,你知道二十年前,你为何要为我顶罪,替我流放吗?” 元南聿茫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是兄弟。”燕思空声音微颤,“你愿意为我做的,我也愿意为你做,因为我们是兄弟。聿儿,你就当二哥还你的,二哥欠你二十年了,以为你死了的那些日日夜夜,都备受煎熬,就让我还了你吧。” 元南聿的眼圈红了,肩膀都在轻轻抖动。 燕思空忍不住将元南聿拥进了怀中,像小时候那样轻抚着他的背,哽咽道:“你活下去,我们还有希望,你若死了,二哥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元南聿咬着牙,“我一定会打败陈霂,回来救你。” “你不必为我担心,是我自己想来找陈霂的,我自有保全之法。”燕思空低声道,“以后再不可以犯蠢,不可以感情用事了。” “……是。” 燕思空为他顺了顺蓬乱的头发:“我们要彼此交换一些东西,比如认识的人,知道的事,说过的话,你要模仿我的声音仪态动作,我也要模仿你的,你还得把自己再饿瘦一些,看起来更像我。” 元南聿重重点头。 “今天我不能留太久,你先好好揣摩,明天我还来看你,我会带来佘准留给我的易容膏,我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扮演好对方。” 元南聿抹了一把脸:“二哥,我尽力。” —— 燕思空回到自己的住处,就开始筹备此事,他与元南聿容貌身形声音都十分相似,只元南聿比他略壮实些,俩人明明毫无血缘关系,却又如双生子一般,这样的巧合,必是冥冥之中已注定了这场曲折的命途。 马上就是大年夜了,燕思空决定就在那天与元南聿把身份换过来。过年时人多且杂,大都忙忙碌碌,最可能发现异样的两个人——陈霂和沈鹤轩,更要多陪伴家室,没有比这个时机更易蒙混过关的了,一过完年,他就去培安,如此短的时间,只要元南聿伪装得好,必能瞒天过海。 打定主意,燕思空特意去请示陈霂,说跟元南聿来硬的没用,他们在牢中把酒言欢,能让元南聿慢慢放下防备,请陈霂准许他随时去探视。 陈霂正忙着与封野隔空斗法,不疑有他,同意了。 沈鹤轩在一旁没说话,但燕思空离开后,他紧随其后,在回廊处拦住了燕思空。 燕思空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沈大人有何贵干。” “燕思空,你想做什么?”沈鹤轩冷冷道。 “在下愚钝,沈大人可否明示?” “殿下将阙忘交由我审讯,你却要去与他称兄道弟,恐怕是另有所谋吧。” “殿下确实让你审讯,可你审讯出什么名堂了?”燕思空嘲弄道,“既然你审讯不出来,何不让我试试,莫非沈大人……怕我抢功?” “我何曾在乎过什么功名。”沈鹤轩愠怒道,“你狡诈诡谲,令人不得不防,殿下轻信你,我却要时时盯着你,我绝不会让你在我眼皮子地下兴风作浪。” “呵呵。”燕思空冷笑道,“沈大人无凭无据,就这般含血喷人,实非君子所为啊。” “你非君子,自不必以君子相待。” 燕思空讥诮道:“这话,等沈大人抓住我的把柄,再去与殿下说吧。” 燕思空转身的一瞬间,面上的杀气再也掩藏不住,待将元南聿送走后,他定要想办法解决掉这个沈鹤轩。 —— 燕思空接连几日去牢中探视元南聿,每次必带着好酒好肉,那些东西都会被狱卒盘查,燕思空便将易容的脂膏藏在了身上,这东西是佘准专门调制的,可保几日遇水不化,涂上它,便像是糊了另一层脸皮。 进到狱中,燕思空将脂膏拿了出来:“这就是我说的玩意儿,应该比你自己调的还好。” 元南聿挖了一点抹在手臂上,然后蹭了一蹭,便融于皮肤,看来十分自然,他赞叹道:“确实是好东西,这个佘准真有两下子。” “他可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情报贩子,我都不知道他有几重身份。”燕思空摘下了元南聿的面具,将酒倒在布巾上,擦干净了他的脸,再将脂膏抹在那墨刑的残迹上。 “他何时才能来找你?若有他在,或可以再救你出去。” “我不知道,他安顿完了阿力,自会来找我。”燕思空笑道,“他总救我于危难之时,与我也是亲如兄弟,来日方长,希望有一天,你们也可以相见。” “一定。” 燕思空将脂膏涂抹均匀,满意地点点头:“简直天衣无缝,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元南聿轻轻摸了摸:“当真?” “当真。”燕思空道,“明天就是除夕,一切依约行事。” 元南聿神色浮现不安:“二哥,我还是觉得……不妥,你扮我,或许可行,可我……我是真的不擅作伪。” “你不行也得行,此时封野逼陈霂逼得正紧,陈霂根本无意拿你换城池,倘若真有诸侯响应,起兵讨伐封野,陈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你的血祭军旗。”燕思空深深地盯着元南聿的眼睛,“这个年过完了,你是放是死,很快就有定数,我是绝对不会让你留在这里冒险的。” “可你……” “我说了,不必担心我,我定能保住命,其他的都不重要。”燕思空捧着元南聿的脸,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俩人虽无双生子之实,却有双生子之情,他望元南聿好,就像望着自己好,相信当初元南聿为他顶罪时,也是这样想的。 元南聿叹息着点了点头。 “我教你学我,你学得如何了?” 元南聿站起身,板直了胸膛,学着燕思空的模样走路,鞠躬,并轻咳一声,不卑不亢道:“臣,见过殿下。” 燕思空笑道:“甚好,你尽量少和他们打照面,能躲则躲,定要撑到离开平凉。” “我不会辜负二哥的。”元南聿沉声道,“二哥也要保重自己。” “放心!” —— 除夕当日,燕思空料理完陈霂交给他的差事,在大宴前,提着一些年夜饭再次去找元南聿。 俩人火速换了衣裳,燕思空给元南聿擦干净脸、梳好发髻,为了掩藏元南聿在狱中多日未洗漱的脏臭味,将烈酒泼到了衣服上,“你出去之后,先回去洗漱,晚上的大宴,陈霂定然忙得没空顾及你,你离沈鹤轩远一点,假装醉酒,早点回房。” “好。”元南聿神色有些紧绷。 “幸好你当初随我去云南,陈霂手下许多官将,你也都认识,若出了错也不要怕,就装着喝多了,务必要镇定。” “放心吧二哥。” 给元南聿修整好仪容,燕思空弄乱了自己的头发,在头脸、手脚抹上灰土,而后手持着那枚面具,定定地凝视着。 元南聿轻声道:“二哥,若你……” 燕思空毫不犹豫地戴上了面具:“从现在开始,你是燕思空,我是阙忘。” 元南聿长吁一口气:“二哥,我怕这样做了,我会后悔。” “你若死在陈霂手里,便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燕思空怕他犹豫,将他拉了起来,推出了牢外,面具后的那双眼睛温柔和坚定,“聿儿,快去。” “二哥……” “相信二哥,我们兄弟一定会再见的。” 元南聿瞪大眼睛,憋回了悬框的热泪,他握紧了拳头,朝燕思空深深鞠躬:“我们一定会再见!”言毕,他强迫自己转身离去。 燕思空坐在牢房中,用微微发颤的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面具戴久了,便难以摘下来,但这面具原本就该是他戴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他已经无暇去思考他的命运,哪怕代替元南聿死在这里他也认了,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元南聿能够顺利地金蝉脱壳。 —— 假扮成燕思空的元南聿,强压着心头的忐忑,尽量舒展身体,放松步履,走出了监牢。 守卫的狱卒受过燕思空的银子,这几日来来去去的见面,多少熟识了,拱手行礼的同时,不忘言笑道:“燕大人过年好啊,您这酒怎么撒袄子上了,可别冻着了。” “我这就回去换换。”元南聿见那几名狱卒毫无异色,乱蹦的心终于逐渐安定了下来。 他根据燕思空的描述,寻回了自己的住处,命仆人准备好热水,里里外外将自己洗了个干净,然后梳妆一番,为保险起见,在额上又涂了一遍脂膏,直看上去无懈可击,才敢去参加年宴。 陈霂将诸多官将亲信都邀来一起过年,他与宁王之女、他的正妻共享主位,齐曼碧则在侧下,温婉地坐着。 如燕思空所说,陈霂要接待的人太多了,无暇对他过多关注,他向陈霂行了礼,就到一旁坐下了。 落座之后,元南聿不忘观察宴上之人,为了能将那些他没见过、但听过燕思空描述的人对上号,以免露馅。 那郡主面目秀雅,但跟齐曼碧的妖娆妩媚一比,实在有些寡淡,难怪大过年的,陈霂与她也并不见寻常夫妻的言笑晏晏,俩人相敬如宾。 元南聿感受到沈鹤轩的视线,他镇定地、落落大方地回视,甚至朝沈鹤轩隔空举杯,眉梢带着丝丝挑衅。 只要不说话,他自信能仿燕思空八分。 宴会开始了,前来庆贺的宾客送来一重一重地大礼,贺年词之大胆轻狂,俨然是已经将陈霂当皇帝了,陈霂也不避嫌,照单全收,年轻俊美的脸上写满了意气扬扬,惹得沈鹤轩频频皱眉。 元南聿回忆起几年前他见到的那个小皇子,还只会跟在燕思空屁股后面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仿佛没了燕思空,他寸步难行,事实也正是如此,是他和燕思空帮着陈霂稳定局势,剿灭蛮匪,招兵买马,礼士纳贤,助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虽然当初助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用他来为封野牵制诸侯,不想此人小小年纪,心机深沉,野心之大已不可掌控,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可谓双面之剑,利己又伤己。 或许陈霂此人,骨子里流淌着的真是帝王之血,他也见过封野二十出头那狂傲的模样,却与陈霂不同,封野狂的肆意不羁,而陈霂的狂,又带着城府与自持,仿佛一发一收,皆有目的,燕思空将他从小作为天下之主培育,可见成果斐然。 思及此,元南聿心中很是感慨。 与人喝了几大杯酒,元南聿做出头痛的模样,晃荡着站起来,要回房休息。 下人走过来扶住元南聿:“燕大人,您怎么了?” 元南聿摆摆手:“头疼,扶我回去歇息。” “是。” “燕大人。”背后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唤,在吵杂的屋内听来格外清灵曼妙。 元南聿转身一看,正是陈霂的小妾齐夫人,他早在与燕思空来云南时,就注意过这女子,毕竟他们相貌有几分相似,若不是她,他也不会猜到陈霂对燕思空的企图。 “夫人。”元南聿眯着眼睛。 “大人是否身体不适?”齐曼碧柔声道,“我命人早早熬了解酒的梨汤,是给王爷准备的,也给大人送去一些吧。”看那模样,果然如燕思空说的一样,在有意讨好。 “多谢夫人,我回去睡上一觉便好,不碍事的。” 齐曼碧笑道:“王爷命我照顾好大人,大人若觉不适,也可服些药,千万别逞强。” “夫人放心。”元南聿一笑,“我就是喝多了,无妨的,夫人快回去侍奉王爷吧。” 齐曼碧欠了欠身,元南聿由下人扶着回房了。 待四下无人后,他对着镜子照了自己好半天,唯恐看出什么破绽,见一切如旧,这才放下心来,准备早早入睡。今日是他假扮燕思空的第一天,就这样蒙混过关了,他已经十分满意。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谁?” “燕大人,是我。” 第266章 元南聿皱了皱眉,那声音,分明是齐曼碧的,他回道:“夫人有何吩咐?” 齐曼碧柔柔地说:“王爷嘱咐妾身照顾好大人,妾身便给大人送来解酒的梨汤。” 元南聿有些犹豫,以她的身份,本该与下臣避嫌,私下里说话都不大妥当,她还跑到自己的寝房来,这女人不会看上他了吧? 虽然齐曼碧是极美貌,他也有些心动,但他并非色令智昏之辈,他得赶紧把这个女人打发走,免得泄露了身份。他隔着门说道:“多谢夫人好意,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夜晚寒凉,夫人快回去休息吧。” “大人喝了这梨汤,能舒服许多呢,王爷平日醉了酒,也最爱喝我炖的梨汤。”齐曼碧轻声说,“大人不必客气,否则王爷该责怪妾身怠慢了大人。” 元南聿见她不依不饶的样子,看来是轻易不打算走了,无奈之下,只好去开了门。 月光下的齐曼碧更显柔弱娇美,她看着元南聿,媚眼如丝,隐含着几分期待,她将托盘举高了些许:“大人,尝尝吧,正温着呢。” 元南聿犹豫了一下,拱了拱手:“多谢夫人。”而后端起梨汤,喝了下去。 那梨汤定是熬了许久,清润甘甜,回味细腻,一碗下去,身体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齐曼碧勾唇一笑:“大人屋内的炭火够不够?若觉得冷,妾身再给大人添上一些。” “足够了。”元南聿见齐曼碧目光盈盈,真怕这么下去要出事,“夜已深,夫人好些休息吧。” 齐曼碧眨了眨眼睛:“大人……先生,妾身斗胆,想问先生一个问题。” “请。” “先生有妻有女,但也与狼王有过风流韵事……那先生,是喜欢女人多一些,还是喜欢男人多一些?” 元南聿顿时感到有些尴尬,他自然是只喜欢软玉温香的女人,但他现在必须模仿燕思空,若是燕思空,会如何想,又会如何答? 他一时竟是真的难住了。 齐曼碧掩唇一笑:“妾身实在是口无遮拦了,便如妾身所说,因你我容貌相仿,我便对先生总觉得亲切,往日后也能好好的一同侍奉王爷。” “夫人说的是。” 齐曼碧欠了欠身:“先生好好休息吧。” 目送着齐曼碧离开了,元南聿才松了一口气,装作别人的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但以燕思空的聪明,装作他应该轻松许多吧,他轻叹一声,重新倒回了床上。 他担心着此时还身在地牢的燕思空,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 此时的燕思空,正在牢中吃着一个人的年夜饭,这还是白天他自己带来的酒菜,现在自然是全凉了,但聊胜于无。 这两年他是跟牢狱结下了不解之缘,三番五次地入狱,但每次也都有惊无险地出去了,这一次呢?这一次又会如何结束? 不知元南聿在外面如何了,是否瞒混了过去,是否会被陈霂或沈鹤轩看出破绽,只要能撑过几天——最多三五天,就能离开平凉了,他心中默念着,元南聿,你可千万不能被发现,否则你必死无疑。 安静的囚室内,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听来沉稳自持,绝对不是狱卒的,燕思空心中有些紧张,搓了搓已然蓬乱的头发,将半身隐没在角落的阴影中。 来人如他所料,是沈鹤轩。 沈鹤轩站定后,开口道:“阙将军,今日辞旧迎新,在下给你拜个年吧。” 燕思空压低声音:“多谢沈大人。” “阙将军可知我为何此时来见你?” 燕思空心跳快得像打鼓,他怎么也没想到,沈鹤轩会这个时候来见他,莫非……元南聿被拆穿了?他强自镇定道:“在下也纳闷儿,这大年夜的,沈大人何苦来这寒冷腌臜之地。” “因为我接到了一份朝廷的密报,这份密报,连王爷都不知道。” “什么密报?连楚王都不知道的,沈大人为何又要告诉我呢?” “因为此事不宜被王爷知道。”沈鹤轩走近了几步,他的脸庞在昏暗的牢房中显得愈发阴沉,“封野向朝廷求和,愿只身前往京师谢罪。” 燕思空浑身一震,他将身体更往阴影中缩了缩,他不想让沈鹤轩看到他的神情,作为燕思空,他知道如何反应,但他时刻提醒着自己,他现在是阙忘,阙忘这个时候会如何反应? 沈鹤轩也努力想要看清牢中人的表情,他道:“怎么,阙将军并不意外吗?” “大人不必试探我,若大人能从我身上问出什么,也不必等到现在了。”燕思空不紧不慢道,“狼王不管有什么决议,都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无论如何,我都愿意为狼王赴汤蹈火。” “是吗,你如此忠心耿耿,可封野却并未顾及你的死活,他要拿凤翔换你,不过是个幌子。”沈鹤轩冷道,“他一定是在筹谋什么。” “我中伏是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燕思空冷哼一声,“沈大人隐瞒楚王情报,不也是在筹谋什么吗。” “楚王年轻气盛,如今时局正好,不能被封野的这些虚晃之计搅得自乱阵脚,何况……”沈鹤轩寒声道,“还有燕思空这个诡诈之人在一旁蛊惑楚王,我这样做,是为了楚王好。” “好吧好吧。”燕思空做出懒散的模样,“那又与我何干?我一个阶下囚,大过年的连顿热乎菜都吃不上,沈大人与我说这些,究竟意欲为何?” “无论封野想做什么,现在你和燕思空,是唯二能够拖延他脚步的人,楚王是不会将燕思空交出去的,那么唯有你了。”沈鹤轩目光幽深而森冷,“如果封野真的打算归顺朝廷,那么殿下的处境会十分危险,我不能让封野抢了先机。” “那沈大人打算如何呢?” 沈鹤轩淡道:“我已写信给宁王世子,让他亲自去槐安,劝韩王出兵,等封野一离开太原,朝廷、韩王和楚王殿下,将分三路起兵,攻打太原。” 燕思空浑身大震,他颤声道:“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狼王凭什么离开太原。”沈鹤轩想做什么?!他让宁王世子去槐安,那元南聿岂不是不能离开平凉?他是想用“阙忘”将封野骗去……凤翔?! “为了你,他或许愿意,若你都不行,我会劝殿下用燕思空诱之。”沈鹤轩冷笑道,“封野亦是重情重义之人,若他知道,你在牢中日夜受尽折磨,会不会答应殿下的条件,亲自来凤翔接你呢?”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沈鹤轩……” “殿下现在喝多了,等他明日醒来,又有燕思空在一旁掣肘,未必会同意我的计划,因而我只能深夜前来。”沈鹤轩慢慢地朝燕思空躬身,“在下自作主张,要得罪阙将军了。” 燕思空眯起眼睛:“你想干什么?” “在下想问将军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将军的血衣。”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 沈鹤轩高声道:“来人。” 几个狱卒走了进来,打开狱门,将燕思空从里面架了出来。 燕思空恶狠狠地瞪着沈鹤轩:“你背着楚王行事,就不怕楚王怪罪吗。” “楚王将你交由我审讯,我要用刑,楚王也无法怪罪,至于楚王明日用不用我的计,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狱卒将燕思空绑在了刑架上,行刑者拿起了墙上冻得发硬的鞭子,狠狠往地下一抽。 “啪”地一声脆响,鞭子上的冰碴子节节碎裂,整条鞭子就像冬眠苏醒过来的毒蛇,瞬间恢复了柔韧。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心想,至少此时受刑的,不是元南聿。 沈鹤轩低声道:“阙将军,得罪了。”他退后了几步,双手揣袖,面无表情地微低着头,不再看燕思空。 燕思空咬牙道:“少废话,尽管来!” 狱卒挥出的鞭子,如蛇一般蜿蜒着袭来,带着嗜血的生机,毫不留情地一口咬在了燕思空身上。 剧痛—— 鞭子舔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像火烧起来一般地痛,身体像是要从那血痕中间撕裂开来! 燕思空死死咬住嘴唇,将惨叫声都堵在了口中,若他是燕思空,他会放任自己大叫,可他此时是“阙忘”,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他不能屈服于刑罚。 一鞭子又抽了过来。 燕思空疼得眼前发黑,他将嘴唇都咬出了血来。 一下,又一下,燕思空白色的里衣上顿时布满了道道血痕,看来触目惊心,皮肉击打的声音和隐忍的闷哼声充斥着囚室的每一个角落,听来叫人头皮发麻…… —— 元南聿喝了些酒,昏昏沉沉地就睡过去了,可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被热醒了。 他感到身体愈发燥热难耐,半梦半醒间,他睁开了眼睛,他想踢开那闷热的被子,可竟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连动一动手指都分外困难。 昏沉的大脑勉强抓住一丝清明,他这是做噩梦了,还是……中毒了? 他努力想要让自己清醒,却就像陷入沼泽之人,愈发迷乱浑沌,而且身体开始有了一些诡异的变化,不仅燥热难耐,浑身血液还都在往下路跑,令他……令他…… 他这是怎么了? ……那碗梨汤?! 元南聿咬紧牙关,想要爬起来,身体却软得像一滩烂泥,他行走江湖多年,师从名满天下的药谷神医,自然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东西,他只是不明白,齐曼碧为何将这下三滥的玩意儿用在他身上? 他的神智愈发昏沉,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就要失控了……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元南聿心里一惊,却没有力气抬头去看。 踏进屋内的人在房门口踌躇了片刻,轻轻掩上了门,脚步有了踉跄地走了过来。 当来人走到床边时,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漏进窗内的月光,元南聿勉强看清了那张微醺的脸——陈霂。 陈霂坐在了床边,有些无措地看着那在床上正难受地扭动的人,这个他朝思暮想的、渴求多年的人。他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着那人灼热的脸颊,轻唤道:“先生……” 元南聿瞠目欲裂,勉强想要推开陈霂,却根本没有力气,这药当真厉害,他就算用内力将药性逼出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可眼下…… “先生真好看……”陈霂低下头,黑暗中,他借着月光,用手指仔细描绘着元南聿的面颊,“我从小就想,若先生只属于我一个人,那该多好。” “你……想干什么……”元南聿咬牙问道。 “……先生会怪我吗?先生该怪曼碧,是她自作主张的,可是……”陈霂抚摸着元南聿乌黑的头发,“可是我对先生,早已渴望不已,先生一再拒绝,实在令我恼怒。我不甘心,凭什么封野可以,我却不可以?我才是未来的天子,这大晟的每一寸疆土,每一个人,都属于我,先生也不例外。” “滚……”元南聿颤声道,“我不是……你的先生,滚出去……” 陈霂笑了,但他的眼中却没有笑意,只有强盛的欲望,“先生可以不做我的先生,那便做我心爱的人吧,我对先生一往情深,从前我势单力薄,连对先生吐露真心都不敢,但现在不同了,封野有的,我又哪样没有?可我有的,封野却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我会完成先生的心愿,让先生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云巅之上,我与先生共享天下。” “你……陈霂……滚……”元南聿想大声说出自己不是燕思空,但最后的理智勒住了他的喉咙,他若真的说了出来,注定要没命,而还在牢中的燕思空也在劫难逃。 陈霂俯下身,吻住了元南聿的唇,热烈又不失温柔地辗转吸吮着。 元南聿眼瞪如铃,双目赤红一片,他疯了一般想推开陈霂,却连手也抬不起来,这一辈子他也不曾经历这样的绝望。 陈霂越吻越深,越吻越重,此时他是一个霸道的掠夺者,他在释放这些年来的所有渴求,他解开了元南聿的里衣,翻身欺了上去。 元南聿满脸的屈辱和痛恨,身体却在药性之下,不受控制地回应了…… 第267章 鞭刑结束后,燕思空已经意识模糊,布满血痕的皮肤如被灼烧一般,伴随着每一次呼吸都传来难以名状的痛,冬末春初的时节,他脸上的汗如小河往下淌,身上的汗水更是与血水混溶,将白色的里衣彻底打透了。 狱卒将那件刺目的血衣脱了下来,十分讽刺地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了绢布袋子里。 沈鹤轩看着那皮开肉绽的身体,眼眸昏暗而深沉,难以琢磨,他低声道:“阙将军,沈某敬佩你的忠肝义胆,但你有小节而无大义,一身卓越的将才却用以追随反贼,枉死在你手下的大晟将士数以万计,实在是可恨、可惜、可叹,这一顿鞭刑,算你代主受过,若这件血衣能将封野引来凤翔,你尚能多活几日,若他放弃了你,不日你的脑袋就要挂在城楼之上,以警天下。” 燕思空勉强睁开红肿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沈鹤轩:“我……死得其所。”他心里想着,要怎么让沈鹤轩死。 沈鹤轩心中略微惊诧,那眼神,为何看来有几分熟悉?但他毕竟早已见过阙忘,因而并未多想,他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吩咐狱卒道:“给他上些药,别死了。” “是。” 沈鹤轩拿过那件血衣,最后看了燕思空一眼,转身离开了。 几名狱卒将燕思空抬进了牢房内,草草抹起了药,燕思空疼得几乎就在昏迷的边缘,只能任他们摆布,但他仍不敢闭上眼睛,生怕狱卒会趁他昏睡摘他的面具。 幸好那几名狱卒并不多手,但嘴却没闲着,其中一人看着燕思空,以为他昏过去了,调侃道:“这倒是个硬骨头,打了三十鞭,嘴唇都咬烂了,硬是一声都没叫。” “名声响当当的覆面将军,岂是等闲之辈。”另一人道,“也不知道这面具下,到底藏着张什么样的脸,怪好奇的。” “你可别手贱,叫王爷知道了,仔细你的脑袋。” “我哪儿敢。”那狱卒道,“看看他,再看看那个姓元的,啧啧。”他的口气充满鄙夷。 燕思空浑身一颤,勉强聚起一丝意识,竖起耳朵听着。 “哪个姓元的?怎么了?” “就是第一波中了大字坡埋伏的领兵将军,叫元什么的,嘿,咱们不在东区不知道,我那东区的兄弟说,今天那姓元的一直在嚎,要见燕大人,说燕大人不去,他就把什么机密说出来。” “啥机密啊?” “我哪儿知道啊,王爷将这个人交给燕大人处置了,明日等燕大人醒了,自有人去并禀报。”那狱卒不屑地说,“我看他是要卖主求荣。” “要说卖主求荣……”另一个狱卒讥诮道,“谁比得上燕大人。” “嘘……你那嘴可把把门儿吧,还要不要小命了?你看看齐夫人那张脸,再想想那些传闻,还不明白啊。” “难道真的……” 一番话听得燕思空气息不稳,一时连身上的剧痛都顾不得了。这才几天,元少胥就熬不住了?若他想拿封家军的军情交换自由,以他的品级,倒也说不出什么致命的,可若他要拿自己和元南聿的身份相威胁…… 长久以来,因着元家对他的恩情,他始终无法对元少胥下杀手,尽管元少胥对他做的事,足够被他弄死无数遍,留元少胥一条狗命已经是他退无可退的妥协,若元少胥真的危及他和元南聿的性命,他不会再留情,也只能以后去地下向元卯请罪了。 可他现在就算想弄死元少胥,又该怎么动手? 若沈鹤轩真的劝动宁王世子去槐安游说韩王,那么元南聿就没有了离开平凉的理由,若元南聿走了,就算陈霂和沈鹤轩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又如何,反正他的目的已然达到,可元南聿走不成,他就得一直待在牢中,一直隐瞒身份,而时间过得越久,元南聿越容易露馅。 甚至,沈鹤轩马上要将他送往凤翔,诱封野离开太原。 他所有的计划,都被沈鹤轩搅乱了! 在皮肉之苦和心灵煎熬的双重痛击之下,他恨恨地想,这都是因为当年他的妇人之仁,放过了沈鹤轩,给自己树了这样一个难缠的敌手,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疼痛在一点点剥夺他的神智,他的忧虑更加深了灵肉的折磨,他终于抵挡不住,昏迷了过去。 —— 元南聿从昏睡中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遍体酸痛而僵硬,双眼肿得几乎只能裂开两道细缝,喉咙干哑到难以发出声音,当意识完全归位,下身那诡异的钝痛顿时夺走了他所有的思绪。 昨夜疯狂而不堪的记忆纷纷浮现眼前,他就像被抽走了魂魄的僵尸,一动也无法动弹。 他乞求上苍,他反复回忆,他仔细分辨,他希望那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可清晰的疼痛却告诉他,那些都是真的。 他一个堂堂男儿,被一个男人…… 元南聿狠狠咬住嘴唇,屈辱和仇恨的泪水在眼缝中徘徊,他抬手用力抹掉,不肯为这样的奇耻大辱落一滴泪,否则,便像是他输了。 昨夜发生的一切,从那碗杀千刀的梨汤开始,都让他的恨意盈满了心胸。 他并非不知道陈霂对燕思空的企图,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女人身为陈霂的妾室,居然会做出这等疯狂无耻之事,而他偏偏对柔弱的妇人缺少戒心,便是叫他想上一千次、一万次,他也决计想不到自己会有此遭遇! 如今他脑海中全是自己与陈霂的那些污秽苟且的画面,他在药性之下的种种不知廉耻的模样,令他恨不能杀了自己,更让他想将齐曼碧和陈霂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 元南聿不顾痛楚,勉强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要杀了齐曼碧,他要杀了陈霂,他要…… 支撑身体的双臂一软,他整个人从床上滚了下来,脑袋磕在了踏凳上,顿时眼冒金星。 他仰躺在冰冷的地面,恨不能就此作别人间,他一个大丈夫遭此凌辱,要以何颜面苟活?! 陈霂,陈霂,陈霂! 元南聿任凭自己想象千百种报复陈霂的方法,却都无法将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温度、他的身体、他的碰触从脑海中,从身体上抹除,这些东西伴随着一整夜的疯狂,深深地在灵魂上留下了屈辱的烙印。 卧房的门被推开了,侍仆冲了进来:“哎呀燕大人!”他慌忙过来,“您怎么摔在地上了。”说着就要去扶元南聿。 元南聿哑声吼道:“别碰我!” 仆人为难道:“小的只是将你扶上床,否则你会着凉的。” 元南聿咬着牙,从地上缓慢地爬了起来,“不准碰我。”他毕竟是一身硬实的功夫底子,此时已经恢复了许多,自己挪回了床上。 “大人,小的伺候您洗……” “滚。” “小的……” “滚!” “是,是。”仆人连连点头含胸,退了出去。 元南聿侧卧在床上,双拳握得死劲,眼中迸射出痛苦与杀意。 燕大人。 对,他现在是“燕大人”,若他不是伪装成“燕大人”,他也不会遭受这一切,他宁愿受牢狱之苦,宁愿受刑罚折磨,也不愿意承受这等羞辱。 可这又能怨谁? 是否他元南聿这一辈子,都是为燕思空顶灾的命? 第一次,顶替他被流放西北,险些丧命,失去记忆,第二次,顶替他被男人凌辱。 元南聿苦笑一声,双眼愈发模糊,胸腔憋闷得几乎要提不上气来。 也罢,也罢,若这就是他的命,他也认了,谁叫他们是兄弟,这宿命的安排,人力如何违抗? 他就算自哀自怨,也于事无补,至少他们现在都还活着。他也唯有活下去,才能为自己报仇,才能弥补他犯下的一桩桩错误,昨夜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隐忍着没将他的身份说出口,便是为了活下去。 他一定要活下去。 —— 燕思空在牢中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半夜甚至发起了热,幸而他身体底子强健,换做一般人,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几天,他得到了自己将被送往凤翔的消息。 如此一来,便说明封野要去凤翔了。 他不相信封野会向朝廷求和,无论是与陈霂议和,还是要归顺朝廷,恐怕都是缓兵之计,以封野的心高气傲,非死不能低头,外人若不了解这一点,见着封野此时四面受敌,或许会有所迟疑,但他敢肯定,都是假的。 而以封野对元南聿的重视,应承陈霂的条件,亲自来凤翔接人,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反倒是急着攻打太原,并不明智,陈霂以什么手段将封野困在凤翔呢?且不说困不困得住,就算困得住,太原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攻下来的。 封野向朝廷求和之计,确实将沈鹤轩和陈霂逼得哪怕没有做好准备,也不得不打。 如今谁占有先机,谁就多一份生机。 第268章 狱卒来抬燕思空时,燕思空不肯动弹,要沈鹤轩亲自来请,否则死也不出去。 见着他那浑身渗血的虚弱模样,狱卒也怕真死了没法交代,只得去请示沈鹤轩。 半晌,沈鹤轩来了,单刀直入地问道:“阙将军可是有什么要求?” “有。”燕思空压低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如今你要拿我……诱狼王,总得留我一口气,你不答应,这口气……我自己掐了。”他身上的道道伤口,伴随着每一次呼吸都传来阵阵痛楚。 沈鹤轩眯起眼睛:“说。” “我要带元少胥一起走。” 沈鹤轩挑了挑眉:“为何?” “他触犯军法,当辄以军法从事,以正军威。” “他是死是活,其实无关大局,但楚王殿下已经将他送给燕思空处置,除非燕思空松口,否则就算我想将他随上,也有心无力。” “让‘燕思空’松口,简单。”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就说,我会留元少胥一命,让他余生为元卯守灵。” 沈鹤轩蹙眉思索着,没有说话。 “燕思空,不会杀元少胥,否则有愧他养父,让元少胥……去元卯灵前,用余生赎罪,是为两全。” “你当真要将元少胥送去守灵?封野能答应?” “这只是说服燕思空的托辞。”燕思空口吻冰冷, “狼王许会活剥了他,否则何以谢罪三军。”元南聿肯定会同意他带走元少胥,而他这样的要求,在沈鹤轩看来也合情理,毕竟他“阙忘”总要带回一个人去背这口“中伏惨败”的黑锅,而元少胥一点不冤枉。 沈鹤轩点了点头:“好,我姑且一试。” 燕思空打定了主意,如果不能带上元少胥,他也不能走,否则将元少胥留在这里,元南聿就随时有被拆穿的风险。 果不其然,元南聿同意了,元少胥将跟他一起被送往凤翔。 当燕思空被抬出牢房时,他见到了阔别多日的太阳,那天光刺得他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他被扔进了囚车,像头牲口一样招摇过市,让陈霂与封野做一场以物易物的“买卖”。 元少胥的囚车就在他后面,他听着元少胥在叫他,但他假装昏睡,一动也未动地歪栽着,其实也不全是“假装”,他是真的没有力气,那一顿鞭刑,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但如今对他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只希望元南聿足够机灵,找到机会赶紧逃走,只有元南聿逃了,他才能心无挂碍。 他太累了,累到不愿意去想,他该如何面对封野,封野又会如何对他…… —— 沈鹤轩亲自押解战俘,队伍慢腾腾地走了三天,才来到凤翔。 探子回报,封野此次只带了三万兵马,驻扎于凤翔城内,封野要依约将大军撤出凤翔,沈鹤轩才会将战俘交还与他。 而陈霂的伏兵早已日夜行军,绕道封野侧后路,准备在封野撤军时围堵,另有一路大军正绕凤翔而过,直扑太原。 封野只带了区区三万兵马,沈鹤轩自然不认为封野毫无准备,封野的援军定然在某处待命,他不求擒贼擒王,但求困住封野,给陈霂足够的时间,联合朝廷和韩王攻打太原。 只要太原失守,封野便只能灰溜溜地退回大同,几年之内,都不能再兴风作浪。 为了拖延时间,沈鹤轩到了凤翔城外,并不急着送还战俘,而是先扎了营,派了使者去求见封野,详议以人换城。 兵家驻营,多选向阳高地,一来视野开阔,易于探查军情,二来天光充沛,有利人畜的健康,凤翔城外不远处便有这样一处山丘,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沈鹤轩虽是第一次独自带兵,但兵法熟烂于心,在水源地和各处要道都有布兵,山顶亦有岗哨环伺,从选地到营防,可谓天衣无缝,绝了封野偷袭的念头。 派去凤翔的使者隔日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说是阙忘的贴身侍卫,要来营中验明阙忘的身份, 以免沈鹤轩用面具来偷梁换柱。 那侍卫见到伤势未愈、虚弱狼狈的燕思空时,顿时跪地落泪,哭嚎着“将军”。 燕思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马上叫出了此人的名字,并好言安慰了几句,他还想再问问封野的情况,却被守卫带走了。 想着不日沈鹤轩将把自己送给封野,燕思空心中百般不甘,尤其对于沈鹤轩搅乱了自己的所有计划,是又悔又恨。 若他就这么被送还封野了,那么他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地,还带着一身伤,元南聿被困平凉不得脱身,而封野亦要被沈鹤轩拖住脚步,太原危急,他燕思空岂能看着沈鹤轩处处得意,而自己节节败退? 他如何咽下这口气。 可如今被关在一方囚车里的他,又能做什么呢? 就算他回到封野身边,也无法借助封野的兵马去对付沈鹤轩,因为封野如今,该是恨极了他,加之送回来的,不是封野最想要的阙忘,恐怕杀了他的心也有吧。 他自诩聪明过人,机关算尽,就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莫大的嘲讽。 他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不,他不能这么去见封野,他不敢想象,封野会怎样对他极尽羞辱与折磨,他也不能让沈鹤轩就这么称心如意。 思索良久,他心生了大胆的一计,这一计若失败,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祭日。 但他早已不在乎生死。 黄昏时分,燕思空要侍卫为他通报,说自己要单独见沈鹤轩。 一炷香的功夫,侍卫去而复返,说沈大人正在山顶探查地形,要带他上去。 这些天来,燕思空第一次离开囚车,他虽然伤势未愈,但上了药,总归比前些日子略有好转,但他依然做出奄奄一息的模样,被侍卫抬上了山。 沈鹤轩与几名将军正站在山崖边上,手持舆图,正在商议着什么,燕思空猜测,多半是在商议如何围困封家军,他们对凤翔的地形并不熟悉,因而需要实地探查,先在高处俯瞰必不可少。 燕思空被带到后,沈鹤轩道:“你来得正好,凤翔是你打下来的,没有人比你更熟悉这里了吧。” “熟悉……又如何,我不会泄露军机的。”燕思空有气无力地说。 沈鹤轩冷笑:“你要见我,单独见我,那必是有求于我,我且听听你要干什么,又准备拿什么换。” 燕思空看了看那些将领和周围的侍卫:“你让他们退下。” 众人见他那残破的模样,加之一身血污,显是命不久矣,也并未警惕,沈鹤轩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都退到了远处。 燕思空勉强撑起身体,靠在一处矮石墩上,沈鹤轩则撩起长衫,面冲着他坐在了马扎上。 沈鹤轩双目炯炯,眼神坚定:“明日一早,我就将你们送去凤翔城外,封野退兵,我交人,但他可别想轻易离开,殿下派我前来,就是要牵制住封野。” “你就这般自信?他可是狼王。” “不过是手下败家,若没有燕思空,他对我来说,也不过一介莽夫。” 燕思空冷冷一笑。 “说吧, 你找我作甚?” “沈大人想不想看看我的脸。” 这话就像一枚冷箭,没头没尾,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把沈鹤轩问愣住了。 “……什么?” “沈大人不好奇吗。” 沈鹤轩眯起眼睛:“你在耍什么花样?当初可是你说,摘你面具,你就要羞愤自尽。” “不错,但我唯独想让沈大人看。” “为何。”沈鹤轩警惕地问道。 “你只说想不想,若不想,便当我白来一趟,叫人再将我抬回去吧。” 沈鹤轩一时捉摸不透眼前人的想法,踌躇片刻,道:“想。” “那沈大人需得应承我,即便看了, 也不声张。”燕思空看了看那些站在远处的侍卫。 沈鹤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好,此时只有我一人看,他们离得远,天色又渐暗,也看不清楚。” 燕思空勾唇一笑:“沈大人狷介耿直,气节熏天,不会食言的,对吧。” “沈某以清誉发誓,不会。” “好,那沈大人, 便看仔细了。”燕思空将手慢慢挪向那面具,他盯着沈鹤轩的眼睛,缓缓地摘下了面具,并眼看着沈鹤轩的眼神从狐疑瞬间变为震惊。 “你——”沈鹤轩指着燕思空,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尽管蓬头垢面,憔悴苍白,全无往日一丝一毫的风采,但那张脸,他又怎么可能认错。 燕思空不再压低嗓音,而是恢复了自己的声音,轻笑道:“沈大人,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燕思空……”沈鹤轩脸色煞白,人也开始结巴,“不可能,你怎么会……我出发前才见过你,你怎么可能……” “呵呵,饶是连中三元、聪明绝顶的沈大人,也有被难住的时候。”燕思空看着沈鹤轩的惊惶,心中痛快极了,但这痛快同时也伴随着死的威胁,令他心惊肉跳。 沈鹤轩深吸一口气,眼神狰狞犀利,他厉声道:“燕思空,你干了什么,你竟伪装成阙忘?!那我出发前见到的那人又是……”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神情几近可怖,仿佛瞬间透彻了一切,“探子说,元家是三兄弟,但幼子失踪多年……” “元家三兄弟,失散多年,又因封野而重聚。”燕思空笑着露出一口森白的牙,“你再是算无遗策,也算不着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沈鹤轩的胸膛用力起伏着:“燕思空,你真是阴险狡诈……我原就觉得你来到楚王身边是有所不轨,你果然是故意的,你是为了……”他眼瞪如铃,“你与封野,究竟是中了离间计,还是使得苦肉计?阙忘和元少胥被俘,难道也是故意为之?” “我倒没有那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让他们故意被俘,你离间了我与封野不假,但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赢。”燕思空恶狠狠地说道。 沈鹤轩将所有事情在脑中走了一遍,立刻就想明白了,他眼神闪动,突然笑了出来,笑得得意中甚至带有一丝疯狂,“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幸而我一直对你有所防备,你与阙忘交换身份,是为了让他借出使槐安逃跑,可我去信宁王世子,由他去游说韩王,断了你这条出路,你这一顿鞭子,是白挨了,哈哈哈哈哈——” 燕思空瞪着沈鹤轩,双目赤红。 “燕思空,我终归是赢了,阙忘早晚会被拆穿,他逃不掉了,你马上要被送给封野,也不知什么下场,毕竟封野马上就自顾不暇了,哈哈哈哈。” 燕思空也跟着扯出浅浅的笑意,他看着沈鹤轩的眼神,杀气四溢。 沈鹤轩笑声渐失,他凝望着燕思空,四目相接之间,俩人已经有了无数次交锋。 “沈大人就不问问,我为何要让你知道这些吗?” 沈鹤轩握紧了拳头,感到一阵寒意攀附着脊骨而上,直冲大脑。 燕思空续道:“沈大人学贯古今,见物,洞若观火,你赢在此,见人,雾里看花,你输在此。” 沈鹤轩的嘴唇轻轻颤动着,他模糊地预感到了什么:“你想干什么。” “蜂虿有毒,况乎人也,你今日太大意了,竟对我不设防备。”燕思空勾唇笑着,“不怪你,你又如何会知道,我是燕思空呢。” 沈鹤轩如坐针毡,头皮阵阵发麻。 “沈大人,沈兄。”燕思空这一声“沈兄”,是五味陈杂,“你我相识十数载,从挚友走到劲敌,我心中不胜唏嘘。你将我害得如此惨,但我不曾恨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只是尽己谓忠,但我确实后悔曾放生于你。” 沈鹤轩身体一抖,就要起身。 “别动。”燕思空的眼神阴沉得可怕,“否则连这最后的话,你也听不到了。” 沈鹤轩轻颤着:“你敢……” “我敢。”燕思空淡定说道,“而且我能。” 沈鹤轩看了一眼远处的侍卫,额上渗下了道道冷汗。 “没用的,他们离得太远了。”燕思空轻声说,“我告诉沈兄这些,一来,让你有个明白,二来,与你告别。” 沈鹤轩脸色苍白如纸,他镇定了下来,低声道:“你杀了我,然后呢?” “杀了你,我还是楚王器重的燕思空。”燕思空的口吻中满怀遗憾,“我三番两次放过你,是希望有朝一日,你我二人共同辅佐明主,复兴我大晟的太平盛世,可惜啊,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我将沈兄引为知己,但这一世只有你死我活,望有来世,你我能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琴瑟相约。”他说到最后,心中不免怅然若失。 沈鹤轩眼神一变,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拔腿要跑。 他一介文弱书生,如何能比燕思空的速度,燕思空虽是受伤,但伤不致命,这幅濒死的模样完全是装的,此时聚起浑身力量,原地弹起,箭步冲向了沈鹤轩,一把擒住其臂膀,一手拽下其腰间悬挂的兵符,反身一带,将人推下了山崖—— 第269章 燕思空的瞳仁剧烈收缩,眼看着沈鹤轩被自己推出了悬崖,看着沈鹤轩的面上,错愕惊惶与绝望交织,而后变为一片茫然,那弹指一刹那间,或许沈鹤轩正在回溯自己的一生,而俩人自相识至今的种种又何尝不是在燕思空脑中走马灯一般飞速掠过。 沈鹤轩的手还在徒劳地抓着空气,身体已经直直坠入了漆黑的深渊。 燕思空站在悬崖边上,眼睁睁地看着沈鹤轩的身影被黑暗吞噬,胸中波澜骤起,百感交集。 他双膝一沉,跪在了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心中念道:“沈兄,或许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去地下与你请罪了。” “沈大人!” 远处的将士发现变故,慌忙冲了过来,手中的长枪短刀齐刷刷地对准了燕思空。 燕思空站了起来,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众人。 “你……你……”有眼尖的已经认出了燕思空。 燕思空撩开杂乱的头发,沉声道:“我与反贼将军阙忘互换身份,是跟王爷合谋的一出苦肉计。” 众人面面相觑,参将许望指着他道:“燕思空,你声名在外,诡计多端,如今竟杀了沈大人,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许将军,你有所不知。我授命于王爷,扮作阙忘,是给封家军设的圈套。至于沈鹤轩……”燕思空冷冷地回望了一眼悬崖,“他是朝廷安插在王爷身边的眼线,处处牵制王爷,王爷命我伺机除掉他,嫁祸在阙忘身上。” 许望与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一时分不清燕思空说的是真是假,可活生生的阙忘变成了燕思空,却是他们亲眼所见,他们又不知道俩人的羁绊,因而说是楚王设的局,听来合情合理,但沈鹤轩的死却让他心存怀疑,毕竟他们都知道燕思空和沈鹤轩不睦。 如今主将死了,他们一时间很是茫然。 燕思空举起兵符:“从现在开始,我是主将,此事只有你们几人知晓,不得声张。” 许望双目圆瞪:“我要先派人回禀王爷。” 燕思空寒声道,“许望,我告诉你,我是王爷的老师,王爷对我的倚重,无需我再敷陈,就算我先斩后奏杀了沈鹤轩,那又如何?待我打败了封野,自会向王爷解释,但明日就要与封野换俘了,贻误了军机,我拿你是问!” 许望额上冷汗直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决断。 燕思空晃了晃兵符,厉声道:“兵符在此,谁不服!” 几名士卒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收回了兵器,许望咬了咬牙,无奈拱手道:“末将听凭燕大人差遣。” 燕思空满意地点了点头:“许望,我升你为参军,传令下去,沈大人染疾病倒,暂由你领军,刚才发生的事,包括我的身份,只在我们七人之间,不得有任何消息传出,不得有任何人离开营地,违者,斩。” “是。” “其他人退下,许将军,我与你单独商议明日之事。” “是。” 许望走到燕思空面前,神情有几分局促,毕竟被推落悬崖的沈鹤轩,方才可就在他如今站的位置。 燕思空强撑了半天的身体,此时有些稳不住了,他晃荡着坐了下来,喉咙里不住发出闷哼声,他低声道:“许望,你听着,明日你要依约将我送给封野,交换凤翔城。” “大人想做什么?”许望皱眉问道,他可是听说过燕思空和封野的风流韵事的,心中满是狐疑。 燕思空目光阴冷:“封野忘恩负义,我不仅要将他困在这里,我还要他死。” “大人莫非……想行刺他?” “封野武功高强,我岂会那般莽撞。”燕思空道,“他要的是阙忘,等他发现我不是阙忘,他的兵马早已撤出凤翔,而后路军也在等着将他围困,他为了脱身,也为了阙忘,便不会杀我。” “那……那然后呢?” “你可记得,王爷交于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将封野困在凤翔,大军奇袭太原。” “封野带兵三万,可能还有后援,我们也不过两万兵马,能困他多久,三日?五日?若真拿阙忘与他换了凤翔,他的目的达到,定然会奋力突围,我们为了拖住他,必将损失惨重。”燕思空可着劲儿的胡诌,“可若他失了凤翔,又没有换回阙忘呢?” 许望思索着:“素闻狼王心高气傲,可不能咽下这口气啊。” “没错,所以这时候,再拿我去换阙忘,他定会同意,这一来二去,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拖住他。” “那燕大人怕是很危险啊,狼王盛怒之下,岂能保全?” “为王爷效命,肝脑涂地吾亦在所不惜。”燕思空冷笑一声,“待王爷的大军攻克太原,再分兵来打封野,这中原,便叫他有命来,没命回。” 许望点头道:“王爷与燕大人真是好计谋。” 俩人又商议了许多细节,才谋定了燕思空身在“敌营”之后的事宜。 燕思空之所以要将自己“送给”封野,一来,元南聿早晚是要露馅儿,唯有他掌握住这两万兵马,才能让封野和陈霂都对他有所忌惮,二来,他少时浅习医术,对自己的伤势有所判断,身上的鞭伤已经化脓,还有发热的迹象,军中并无良医,若不去找封野,怕是真要没命了。 —— 第二日清早,两军相会于凤翔城外,他们眼看着封野将凤翔兵马撤出,许望带兵占领了城池,同时,也将装着燕思空和元少胥的囚车交给了封家军。 燕思空依旧歪栽在囚车内,乱发遮面,旁人看着以为他尚在昏迷,他也确实已经发热,整个人昏昏沉沉,但仍悄悄地看着不远处那立于赤红骏马上的、威风凛凛的狼王。 封野。 命运弄人,他们又要见面了。只是这一次他心中不再有波澜,曾经对封野的情、对封野的怨,在彼此之间无尽的折磨中,最终变得麻木了。 他燕思空仍然想要许多东西——若他命里有,便追逐至死,但他独独不再想要封野。 他见着封野翻身下马,疾奔到囚车前:“阙忘!”声音充满焦急与担忧。 燕思空透过面具、透过头发的缝隙,疲倦地瞄了封野一眼。 这张脸啊,是如此地熟悉、如此地深刻,他甚至能细数每一颗痣的位置、能凭空描绘那眉毛的形状,可他看着这张脸俊美无匹的脸,只有无动于衷的陌生。 他终于是在渐渐放下了。 他闭上了眼睛,一言未发。 “带将军回营!”封野低吼道。 囚车被拖回了营地,燕思空被小心翼翼地从囚车里抬出来,封野大步流星地亲自在前面开路,将他送进了温暖干净的帐篷,几个大夫已经在待命。 “快给将军医治!”封野厉声道,“将军若有差池,我饶不了你们!” 大夫们紧张地围着燕思空,小心翼翼地剪开他的衣服,那贴身的布已经与伤口黏在一起,一道道的血痂触目惊心,由于受刑之后他一直待在阴冷的地牢,并未得到妥善医治,创口如今看来惨不忍睹。 封野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眸中满是杀意,周身戾气四溢。过度的愤怒,令他没有注意眼前之人的身形有异。 大夫小心翼翼地为他疗伤,他不住地痛哼,大脑已经烧得有些不清醒,但身上的痛楚一遍遍地唤回他的意识。 待大夫处理完伤口,燕思空流的汗已经几乎把床单打湿了。 封野挥退了所有人,坐到了床边,亲手将毛巾浸了热水、拧干,他看着榻上虚软无力的人,重重叹了一声:“阙忘,你可习得教训?” 燕思空的大脑不住地晃神,他猜测着封野在知道自己身份后的表情,却怎么都想象不出来。 罢了,左右他如今也是半死不活的,封野又能将他如何呢。 封野伸手摘下了那枚脏兮兮的面具,用毛巾轻轻擦拭着燕思空脸上的泥污,可刚擦了两下,他就顿住了。 他抬起手,眼神在那片光洁的额上逡巡,那里,本该有一个尽管浅淡、但终身都不可能消失的墨刑刺字。 封野心中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燕思空耷拉着眼皮,静静地看着封野,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你……”封野颤抖地指着榻上的人,“燕思空?!” 第270章 “怎么会是你?!”封野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燕思空虚弱的模样,他心都揪成了一团。 燕思空轻扯唇角,含糊地说道:“让狼王……失望了。” 封野重新凑了过去,他伸出颤抖的手,却不敢碰触眼前人,生怕这就像那无数个梦境一样,一动,就醒了。他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哑声道:“……谁干的?” 燕思空勉强撑着眼皮:“阙忘,还在他们手中。” “为何会这样?为何你会受刑,为何你会在这里,而阙忘还在平凉?” “我与阙忘换了身份,想助他逃脱,却被沈鹤轩……搅乱了计划。” “沈鹤轩。”封野咬牙道,“是他对你用刑?” “他死了。”燕思空闭上了眼睛,“我亲手杀了他。” 封野垂下了手,重重捶在床榻上,一双眼睛赤红一片:“这就是你要的?不顾一切从我身边逃走,然后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半死不活地回来?!” “我不想回来。”燕思空看着封野,眼神中毫无情绪,“我只想,救我弟弟。” “你、不、想、回、来。”封野一字一字地从嘴里蹦出,“你想留在陈霂身边,你想帮着陈霂对付我。”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从未觉得呼吸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可如今一收一发之间,全是无法忽视地痛。 燕思空疲倦一笑,转过了脸去:“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你我之间,一句话也是多余。” 封野捏住了他的下颌,强迫他面冲着自己,紧贴皮肤所传来的高热让他生出不忍,可燕思空那淡漠的神情却令他气血上涌,他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想逼我杀了你?” 封野的手凉凉的,真舒服,燕思空心想。这只手曾给过他温暖的抚慰,也曾将他推向阴冷的深渊,如今他们再一次有了碰触,却不可能再有灵魂上的羁绊,他轻声说:“那便动手吧。” 封野的薄唇抽动,神情有几分扭曲,他无法目视燕思空身上的伤,他无法接受这苍白憔悴、黯淡无光的人,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把这孱弱的身体碰碎了。 可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这张嘴依旧不肯示弱! 封野颓然地松开了手,却将指尖有意无意地贴着燕思空的面颊,哪怕只能汲取一丝丝属于这个人的温度,他沉默片刻,低声道:“阙忘如何了,他安全吗?” “暂且。”燕思空哑声道,“他扮作我,却不知何时会被……拆穿……咳咳……” 封野眸中闪现慌乱:“不必说了,你先养伤……你给我听好了,你不准死,你要把阙忘给我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燕思空的意识已经愈发模糊,他想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封野,却连动动嘴唇的力气都在丧失,他只是看着封野,静静地、不泄露任何思绪地看着,毕竟仅是看着,不算他输了什么。 然后他任自己陷入了昏睡。 封野坐在一旁,僵硬地凝望着燕思空,久久不曾动弹。 他瘦了好多,两颊都陷了下去,脸庞是这样苍白,甚至找不出一丝血色,这些日子,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封野犹豫着再次伸出了手,将掌心轻轻地覆在了燕思空的额上,鲜活,滚烫。 封野眼圈一热,无力地垂下了头,他轻抚着那消瘦的面颊,心中突生出诡异的念头,若燕思空便这样安静地沉睡不醒,或许也好,那样一来,便永远都不会离开。 他就那样在燕思空身边坐着,伴着睡梦中的人,从天明坐到了天黑。 —— 燕思空已经许久不曾睡得如此沉、如此安稳,经受了太多折磨的身心仿佛一下子陷入了柔软的仙云,怎么都不愿意醒来。 但耳边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迫使他睁开了惺忪的眼睛。 围着他的人,都是大夫,他感觉得到,面具已经回到了自己脸上。 有人给他清理伤口,有人在用温水为他清洗头发、擦拭身体。 而封野就坐在军帐的角落里,安静地看着。 “将军,您醒了。”服侍他的人惊喜地道,“狼王,将军醒了。” 封野猛地站起身,大步走了过来,他拿过侍从手里的水,用指尖沾了沾,轻轻抹在燕思空的嘴唇上。 大夫处理完伤处,便到一旁去煎药,并嘱咐道:“狼王,应让将军先吃喝些东西,半个时辰后,再服汤药,将军身体强健,会好起来的。” “好,把饭菜端过来,然后你们都下去。” 燕思空恢复了一丝力气,身体也躺麻了,便想坐起来,封野见状,扶着他轻轻起身,后背靠在了软枕上。 大夫和侍从都下去了。 燕思空张了张嘴:“水。”他喉咙干痛,发出来的不似人的动静。 封野摘下了他的面具,将杯子凑到了他的唇畔:“小心点喝。” 燕思空却是咕咚咕咚大口喝上了,只是用力过猛,不小心牵动了伤口,他疼得闷哼一声,呛了水,剧烈咳嗽了起来,于是道道鞭伤争相着疼了起来。 封野皱起眉,将水杯放到一边,责备道:“我说了叫你小心点。” 好不容易止住咳,燕思空长吁了一口气,半身仰靠,一下一下喘息着。 封野拿过一碗粥:“把饭吃了。” 燕思空伸出手,封野却躲开了:“我喂你。” “不必。”燕思空没有抬眼,从封野手里拿过了碗和勺子,动作迟缓地吃了起来。 封野抿了抿唇,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吃完了一碗粥,自觉精神也恢复了一些,这才有力气迎上封野的目光,镇定地说道:“旁的事不必提了,现在我们要想办法将阙忘救出来。” 封野没有说话,表情如冰封般一动不动。 燕思空又要张嘴,封野却突然说道:“陈霂碰过你吗?” 燕思空怔住了。 “是你主动去他身边的吧?他对你还是那般倚重?他许了你什么好处,你又许了他什么?”封野越说,声音越是深沉,眼神也愈发犀利。 “你简直……” “他究竟,有没有碰过你。”封野那一双眼睛,狼一般瞪视着燕思空,“你有没有像对付我那样,用自己去向陈霂换权势?” 燕思空只觉心脏窒息般地难受,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封野紧绷的双肩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下去。 燕思空压抑着那羞辱与愤恨:“封野,我在你心中究竟有多么不堪,我都已经不在乎,我现在只在乎阙忘的安危,你到底想不想救他?!” “谈何容易。”封野冷道,“凤翔已经被楚军占据,更有后路军在去太原的路上埋伏。” “你已经探到埋伏了。”燕思空眯起眼睛,“你早该想到这里有陷阱吧,可有准备?” “当然。” “若救出阙忘,你打算如何突围?” 封野轻哼一声:“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谁知道你是不是跟陈霂合谋了一处苦肉计。” 燕思空面色沉了下去:“说得也是,但若是为了使诈,我是断不会将自己送到你面前的。” “我想要的也不是你,而是阙忘。”封野寒声道,“你在我面前犯下的种种,足够我杀你千百回,你现在还能好好地待在这里,只不过是因为我要你活着,去救阙忘。” 燕思空心里梗得难受,但脸上毫无波澜:“既然你我的目的都是救他,就别再说什么废话,你若不信我,尽管杀了我就是,你若信我,阙忘还有全身而退可能。” “说。” “你得告诉我,你究竟有何打算,布置了多少兵马,能否及时来救援。”燕思空道,“阙忘现在假扮成我,若他能自己逃脱,那是最好不过,但这样拖下去,我怕他很快露馅,一旦他露馅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拿我去换他。” 封野面上浮现戾气:“你以为我这里是客栈,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论是阙忘,还是你,我都不会让给陈霂。” “陈霂不会杀我,却可能杀了阙忘,在我心中,如今没有什么比得上他的安危,但我要确保救他回来后,你们有办法突围。” 封野冷哼一声:“陈霂很快就会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围困我了。” “你做了什么?” “我说了,我不会告诉你。”封野不屑道,“你以为我猜不到陈霂打着什么算盘?你以为我会感情用事,致太原于危险?我是很想救阙忘,但我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去冒功亏一篑的风险。” 燕思空眯起眼睛:“莫非,你是故意来凤翔做诱饵?” 封野嘲弄道:“你便自己猜吧,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什么。” 燕思空微怒,却无可奈何:“也罢,既然你胸有成竹,那我便认定救出阙忘后,你能带走他,拿我去换吧,陈霂一定会把你要的人还给你。” “休、想。”封野突然拿出一样东西,在燕思空眼前晃了晃。 那是燕思空从沈鹤轩处抢来的兵符。 “你说你杀了沈鹤轩。”封野道,“看到这个东西,我有些相信了,但也说不准又是你的奸计。” “凤翔的兵马,只听凭我调遣,我和兵符,缺一不可。”燕思空平静说道,“封野,我在你这里吃尽了苦头,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的来吗?我告诉你,三天之内没有我的消息,凤翔守将就会出兵,介时你不仅会失去救回阙忘的机会,连性命都岌岌可危。” “吃尽了苦头?”封野眼神狰狞,“我在最恨你的时候,都不曾真正伤过你,你去找陈霂,却带着重伤回来,陈霂比我好在哪里?你所有的苦头,都是你自找的!” 燕思空点点头:“好,算我自找的,我已经说过,你我之间,多一句也是多余,别再废话,拿我去把阙忘换回来。” “阙忘,我一定会救回来,但你,哪儿也别想去。”封野将兵符扔给了燕思空,“凤翔的兵马,我要了。” 燕思空厉声道:“你若不顾阙忘的死活,你尽管胡来!” “我便是在乎他的死活,才不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封野冷笑,“我要谢谢你和陈霂,平白给我送来两万兵马,我不必拿任何人去换阙忘,陈霂也绝对不敢杀他。” “你究竟想干什么?” 封野凑近了燕思空,一双深邃的眼眸藏着万千思绪:“陈霂自以为下了我几座城,抓了我几个人,就可以打败我了,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我如何将他击溃。” 燕思空只觉心惊肉跳。 “你不回来,我早晚也会将你抢回来。”封野逼视着燕思空,“我会让你知道,这天下再大,你也无处可去,只能留在我身边。”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无畏地直视着他:“我不会将凤翔兵马给你的,你真想要,就提着我的脑袋、拿着兵符去叩城门吧。” 封野剑眉微蹙:“你哪儿来的胆量说不?” 燕思空冷笑:“我不怕死,你能奈我何?” 封野凶狠地瞪着他:“好,你不给,我也有办法夺来。” “你尽管调派大军来攻城吧,徒增伤亡不说,还会误了救出阙忘的时机。”燕思空厉声道,“你会后悔的!” “我不需调派大军,一座小小的凤翔,区区两万兵马,呵呵。” “你的大军……”燕思空突然愣住了,“你的大军,在哪里?” 封野但笑不语。 燕思空心脏猛颤,脑中灵光闪现,他突然抓住了什么。 封野的二十几万大军,难道全都在太原等着迎接陈霂、朝廷和韩王的兵马吗? 不对,他何苦将大军留在身后,带着区区三万兵马来到敌前,将自己置于陷阱?他把自己当做饵,钓的是哪条鱼呢? 燕思空颤声道:“封野,你的大军……是不是去京师了?” 第271章 封野轻扯唇角,深深凝望着燕思空,瞳仁幽暗:“叔叔与哪答汗从大同出兵,王申从太原出兵,勇王从定庸出兵,二十四万大军分三路直取京师,我虽仅带甲三万,但庆阳尚有五万兵马,另外三万奇兵后备。”他冷笑道,“陈霂想将我困在此处攻取太原,但太原已是专为他挖下的弥天陷阱,正等着他跳进去。” 燕思空看着封野,久久不能回神。 封野得意道:“陈霂以为被困的是我,殊不知,他在作茧自缚。” “……你打算放弃太原。”燕思空倒抽了一口气,“太原尚有多少将士?” “两万。” “你将这两万人做饵。”燕思空直视着封野的眼睛,想从其中看出波动。 没有,什么都没有。 封野平静地说:“不错,等陈霂攻下太原,师老兵疲时,他将被我的兵马围困在太原,或者,就算他提早知道京师的消息,放弃太原敢去救援,也晚了。” 燕思空怔怔地望着封野。他并非不知道,狼王是一个怎样冷酷凶猛、杀伐果断之人,他只是见过年少时那天真单纯的封野,便永远无法将其抛出脑海,怪只怪他……记性太好吧。 封野阴寒地说:“为何这样看着我?不忍?你在云南一把火烧死四万人的时候,可有过于心不忍?” 燕思空心中一震,低下了头去:“陈霂确实不会想到,你居然要放弃拼命打下来的太原。”为了太原他们损失了多少兵马,耗费了多少心血,太原是封家军仅次于大同的最重要据点,封野竟说弃就弃,这是惊人的魄力,也是惊人的大胆。 也只有封野,敢于这样冒险。封野一向如此,剑走偏锋,险中求胜。 “我知道,你定会觉得太冒险了,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愿意放弃太原。”封野狠道,“陈霂联合朝廷和藩王围攻于我,一旦各路诸侯发现我的颓势,就会饿虎扑食,将我撕成碎片,火速拿下京师,是我唯一的生路,等我成为众矢之的,便在无翻身之日了。” “虽是冒险,但你说得对。”燕思空长叹一声,成败在此一役了。 “你担心他吗?”封野冷冷地注视着燕思空。 燕思空没有说话。 “你太自负了,以为我没了你,就打不赢胜仗了。”封野嘲弄道,“当初你若答应我的条件,我便会遵守承诺,留陈霂一条命,但现在晚了。” 燕思空凝视着封野的眼睛,瞳仁深处,就像无底洞。 封野凑近了,他捏着燕思空的下巴,轻声道:“我会杀了他,当着你的面,杀了他,你会永远记住,敢觊觎我的东西的人,是什么下场。” 燕思空推开了封野的手:“现在言胜负,为时过早。” “你希望他胜吗?”封野目露凶光,“你希望我败,希望我死在陈霂手下吗。” 燕思空抿住了唇。 封野厉声道,“说话!” “……与我无关。”燕思空面无表情道,“你是胜是败,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把阙忘救出来,你我之间不必再有任何瓜葛。” “有没有瓜葛,由我说了算。”封野摇着头,“你真的以为,你一次又一次地负我,还能全身而退?这辈子,你都别想逃。” “封野,你不必逼迫我,我现在一无所有,了无牵挂,大不了一死。”燕思空冷笑道,“我死了,你还要怎么样?” “你敢!”封野瞪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你想都不许想。” 燕思空不以为然:“我说了,我连死都不怕,你又能奈我何,把阙忘救出来,其余的废话,我不想听了。” 封野强抑下怒火,沉声道:“阙忘很可能已经不在平凉,陈霂在去太原的路上,怎么会把重要的人质留在平凉。” “不错,他可能会把阙忘带去太原。”燕思空想了想,“带出了城,便更容易逃脱,只要他没被拆穿,定会想办法逃走的。” “如今我们完全不知道他的情况,若冒然去打草惊蛇,反而可能害了他。”封野道,“我已派出斥候去打探消息。” 燕思空也很是犹豫:“那还要等多久?万一陈霂发现了他的身份,定然震怒,就算不杀他,也会对他百般折磨。” “即便那样,拿你去换也于事无补,这个办法,你想都不必再想。”封野沉声道,“如今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把凤翔兵马给我,让我冲出埋伏,去京师与叔叔汇合,只要拿下了京师,陈霂为了保命,什么都会答应。” 燕思空斜睨着封野:“那便送我回凤翔,凤翔兵马,由我来调派。” 封野轻轻拍了拍燕思空的脸:“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你害怕了?” “这句话,该我问你。”封野凑近了燕思空,目光瞄到了他的唇,苍白而干裂,没有一丝从前殷红丰润的模样,可他还是克制不住地贴了上去。他不会承认,分开的这两个月,令他夜夜辗转难眠的究竟是谁,他只知道他现在想这么做,而他是狼王,是这里的主宰,他可以这么做。 燕思空伸手就要推拒,却被封野抓住了手腕,用力吸吮着那唇瓣,他吻得那么深、那么用力,像是要将燕思空拆吃入腹一般,撞得牙齿生痛也不松开。 熟悉的气息通过唇齿相交的地方钻进了体内,像是毒药一般麻痹了燕思空的意识,他下意识地挣扎着,却被封野牢牢擒住,直到牵动了伤口,他发出了痛哼声。 封野松开了他,并舔了舔嘴唇,幽幽盯着他的眼睛,哑声问道:“陈霂亲过你吗?” 燕思空轻蔑地看着他:“你这幅样子蠢透了。” 封野始终抓着燕思空的手腕,“他一定想过,他压着自己的小妾翻云覆雨时,脑子里想的都是你,每次见到你,也想着怎样亲你,怎样抱你,怎样狠狠地肏你。”他声音轻柔,吐出来的话语却令人毛骨悚然,“我不允许有其他人这样想你,不管是谁,我都要让他从这世上消失。” “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色令智昏。”燕思空讥讽道。 “好一个色令智昏。”封野蛮不在乎地冷笑,“我从前说过,你就像水魅,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你我之间,不再言什么情分,但我就要你的人,你说我在报复你也好,折磨你也罢,都是你活该。” 燕思空感到心脏一阵阵地颤抖,他抽回了手:“我累了。” “那便休息吧,把伤养好。”封野小心翼翼地助燕思空平躺在床上,“养好了伤,才有力气跟我作对。”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面对封野的咄咄逼人,他心中说不上焦虑、难过或悔恨,大约是,他已经麻木了,在接受了他注定坎坷的命途后,无论陷入怎样的泥沼,他也学会认命。 —— 在封野的营中休养了两天,燕思空的烧退了,伤势也大有好转,今日是他和许望三日之约的最后一天,他必须拿着兵符回凤翔。 在深思熟虑了两天后,燕思空知道此时只能向封野妥协,否则就算他拥有两万兵马和凤翔城,也无济于事,但这两万兵马如今是他的,他不打算将指挥权交出去,于是封野也妥协了一步,答应他不收兵符,不越过他调遣这两万人。 于是在封野从凤翔撤兵的三天后,他又带兵回了凤翔,仿佛是胡闹了一场,但他三日前在凤翔,和三日后在凤翔,意义大有不同。 许望知道自己被燕思空愚弄、利用了,但为时已晚,为了保命,也只能屈服。 此时的陈霂,应该已经到了太原,同时到太原的,还应该有凤翔这边的异变,而发往京师的三路封家军,也该兵临城下了。 主宰这江山二百年的陈晟王朝,正历经前所未有的威胁,华夏是否要变成王纲解钮、群雄逐鹿的乱世,也就在这一夕之间,此役必将撼动天下。 千百年后,史书工笔,会如何陈说这一战?又会如何写翻搅风云的那些人?燕思空突然感到自己的渺小,他总试图以一人之力,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实际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他在这其中,好比一片苍叶,在天命的长河里,随波逐流罢了。 集结了凤翔的兵马,封野准备尽快起兵赶往京师,但忙碌之余,他稍得空闲,都会出现在燕思空的屋内。 盯着燕思空上完药后,封野道:“明日就要拔营出兵了。” 燕思空看着封野,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此次出兵,我要以一人祭军旗。” 燕思空怔了怔,突然想起来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人。 “元少胥罪无可恕,当军法从事。”封野观察着燕思空的神情。 “不可。”燕思空道,“你要杀他,便等阙忘回来。” “我要杀谁,不必经谁同意。”封野眯起眼睛,“你要为他求情吗?” “不,但我答应过阙忘,留他一命。”燕思空眉心拧了拧,“不如将他交给阙忘处置。” “你就是在为他求情。”封野冷笑,“这不是求人的态度,再者,军有军法,我不为任何人徇私,不杀他,何以平众怒。” “我没说你不能杀他,至少等阙忘回来。”他不想让元少胥因此与他生嫌隙。 “你……”封野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杂声。 接着,急促地脚步声伴随着喊叫在门外响起:“狼王,狼王,小人有要事禀报——” 这声音莽莽撞撞的,十分激动,封野心中一紧:“进来。” 俩人都以为是有什么紧要军情,因此看到那传令兵一脸喜悦的冲进来时,心都被吊到了嗓子眼儿。 “恭喜狼王,贺喜狼王!”传令兵跪在地上磕头。 “快说!”封野催促道。 “云珑郡主有喜啦!” 俩人均是脸色一变。 燕思空一把揪紧了长袍的下摆,整个人如被冰封了一般,连呼吸都静止了,或许,心跳也有一瞬的停滞。 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云珑郡主有喜了,封野,要有孩子了。 第272章 封野微微低下头,沉沉地说:“知道了,下去吧。” 那传令兵见封野面上一丝喜色都没有,大为不解,但也知道自己得赏的美梦彻底落空了,悻悻退了出去。 屋内陷入难堪地沉默。 许久,燕思空率先开口道:“恭喜狼王。”封野要有孩子了,太好了,封家后继有人了。 封野抬起头,看着燕思空:“你为我高兴吗?” “高兴。”燕思空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儿,他并不难过,也不愤怒,他只是……只是觉得在头顶上一直悬着的铡刀落下来了,而他也没有死,如此而已,他道,“靖远王地下有知,定会欣慰的。” “是啊,爹会欣慰。”封野的眼神空洞而冰冷,“回忆起少时,我幻想过无数遍,要如何与他开口,告诉我不要娶妻,不要生子,只想与你长相厮守。我是鬼迷了心窍,才会为了你,生出那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我真对不起爹娘和我大哥。” 燕思空感到阵阵窒息,他的眼神变了又变,表情却未动,淡淡道:“谁不曾年少轻狂。” 他们幼年相识,少年相知,如今双双到了而立上下,记忆中的彼此早已面目全非,独独执念却化作梦魇,纠缠不休。 封野死死盯着燕思空,声音发颤:“我与你,在牢中成了亲,可你还是跑了,我知道在你心中,连一丝情义都不剩下了,也好,因为我的,也早已消磨光了。” 燕思空点点头:“好,甚好。” “如今我有孩子了,只可惜,你体会不到当我知道你娶妻生子时的心情。”封野说着,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眸中盈满了恨意与不甘,“为什么你体会不到,我真想让你尝尝,我尝到的那些。”当他在阴暗的地牢里受尽折磨,眼看着家破人亡却无能为力时,当他感受着父亲的体温在他臂弯中消失时,当他被迫以死囚的身份狼狈逃出京师时,他曾经最爱的人,正在迎娶金枝玉叶的皇女,焰火、锣鼓、喜乐充斥着全城,一刀一刀地捅碎了他的心。 燕思空冰冷地说:“因为我本是无情之人。” “对。”封野阴沉一笑,“你何止无情,你根本没有人心。” 燕思空低声道:“封野,好好对你的妻儿吧,我愿你开枝散叶、子嗣繁茂,愿封家薪火相传、世代荣华。” “我会的。”封野双目通红地瞥了燕思空一眼,起身走了。 燕思空不堪重负般垂下了头。他轻抚着心脏,告诉自己,会好的,慢慢的,也就释然了。 —— 元南聿已经多日没有踏出房门半步,一来,多说多错,他怕被拆穿,二来,他不想见到陈霂。 这些天唯二接触过的,除了仆人,就是前来向他通报的一名侍卫,那侍卫奉沈鹤轩之命前来,询问他是否同意将元少胥与阙忘一同送往凤翔,与封野交换凤翔城。 他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肺都几乎要炸开了,原来,只要晚上两日,他就不用遭受那一夜的凌辱,还可以带着大哥离开,只是,若不是他,那便是燕思空……是他命该如此吗? 他心中五味陈杂,不敢再想下去。燕思空和元少胥能够离开,也好,通过侍卫的嘴,燕思空向他承诺留大哥一命,改为去给爹终身守灵赎罪,总比永远囚禁在监牢中好。 至于他,只盼着早日去培安,从此地脱身。 自那夜之后,他与陈霂还未打过照面,但陈霂每日都在门外向他请安,大概也自知理亏,并未强行进来,但从口气中,元南聿听得出其耐心快要耗尽了。 除了怕被拆除外,他不想见陈霂的最大原因,便是怕自己克制不住下杀手。他一堂堂七尺男儿,遭此奇耻大辱,惟有手刃仇人,方能一解心头之恨,但他也知道,杀了陈霂,不但他活不了,被陈霂俘虏的三千将士,也会跟着陪葬。 况且,若真的能一击绝杀,他送了命也算值得,但陈霂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皇亲贵族,相反,燕思空说过,此人自小师从大内第一高手祝兰亭,那些年在云南也从未懈怠,武艺了得,若功亏一篑,他和将士们就白死了。 只是,避而不见并非长久之计,若真的见了陈霂,他能克制住杀意吗。 果不其然,没要了几日,陈霂就失去了耐性,他叩门的力度明显重了许多:“先生,你一直躲在屋内,难不成要躲一辈子吗?今日我便来向你赔罪。” 元南聿的脸上酝酿着风暴。 “先生,我还有要事与你商议。” 元南聿深深皱起眉,他猜想是出使培安一事,那是他逃跑的机会,他心中犹豫着。 “先生不愿开门,我便只能进去了。”陈霂顿了一下,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元南聿正坐在桌前,他故意散乱着头发,遮挡一些脸,冷冷地瞪着陈霂,他的手在袖中握成了拳,用力之大,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唯有这样,他才能强迫自己冷静。 陈霂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元南聿,目光热烈而专注,面上甚至毫无心虚与愧疚,跟他这几日在门外说的截然相反,他轻声问道:“先生,你可好些了?” “少废话,我何时去培安。” 陈霂柔声说:“先生这些日身体不适,不宜出使,沈鹤轩去信让宁王世子替先生去了。” “你说什么!”元南聿狠狠一拍桌子。 这一声低吼气势迫人,充满了力量,陈霂震了一震,心中狐疑,这声音、这怒意、这击案的力道,都不太像是燕思空。 陈霂以为他盛怒未褪,耐心解释道:“宁王世子是韩王的亲侄子,韩王性情乖戾,由他去,更加合适,先生就不必遭那舟车劳顿的罪了。” 元南聿气血上涌,恨不能扑上去将陈霂撕碎,他不敢相信,他与燕思空交换身份,被陈霂下药算计,这些天来忍辱负重,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出使培安,在途中逃走。可现在连这唯一的指望都破灭了?! 元南聿戾气四溢,心中满是不平。 陈霂被眼前的“燕思空”惊到了,但这种种的不寻常都被他以那夜的“变故”解释了,燕思空的愤怒比他想象中更甚,他低着头说道:“我知先生怪罪我,我酒醒之后,亦是羞愧不已。” “闭嘴!”元南聿厉声道,“滚出去。” 陈霂深吸一口气:“我向先生发誓,拿我母妃发誓,齐曼碧给你下药,我事前并不知情,自我娶妻后,她自觉受到冷落,便想出这等下作的法子讨好我,我那日又喝多了,才……” “滚——”元南聿的理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不想死,他想活着报仇,可陈霂再说下去,他怕就控制不住了。 陈霂低声道:“我向先生请罪,为了平息先生的怒意,我将她带来了。” “你……” “来人,给我带上来。” 话音刚落,房门再次被推开,两个下人架着齐曼碧拖了进来,扔在了地上,她哭得双眼通红,神情惊恐,看上去真是楚楚可怜。 元南聿看着地上的女人,目光冷冽。 “王爷,王爷饶命啊,燕大人,妾身知错了,燕大人,求您饶了我吧。”齐曼碧用力地磕着头。 陈霂瞥了一眼这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女人,眸中却没有一丝怜悯,他冲元南聿道:“先生,此女罪不可恕,今日我便将她就地正法,以偿罪孽。” 齐曼碧瞪大了眼睛,满脸恐惧,她扑上去抱住了陈霂的腿,哭叫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我有身孕了呀王爷,我有了王爷的孩子啊,王爷饶了我吧!” 陈霂低头看着她:“当真?” “真的,妾身怎敢骗王爷,王爷自可叫大夫来诊,王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齐曼碧那一张美艳的脸蛋已经哭得变了形。 陈霂面无表情道:“哪又如何?你腹中的,不过是轻贱的庶子。”他一脚踢开了齐曼碧,“行刑。” 两个下人扑了上来,一人抓住齐曼碧,一人将白绫绕颈,狠狠勒住了。 齐曼碧抓着白绫,脸涨得通红,两腿无力地蹬踹着,一双拉满血丝的眼眸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痛苦。 眼看着齐曼碧就要没气了,元南聿咬了咬牙,他厉声道:“够了。” 下人闻声松开了手,齐曼碧无力地软倒在地上,佝偻起纤瘦地身体,两眼翻白,不住地咳嗽着。 陈霂看了元南聿一眼:“先生何必对这个贱人心软。” 元南聿心下寒凉,陈霂对一个侍奉自己多年、甚至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都能这般冷酷无情、痛下杀手,此人之阴狠,蛰伏在那年轻俊逸的表象之下,令人头皮发麻。 他没有理会陈霂,而是瞪着齐曼碧:“你为何要给我下药,为何能干出这般下作之事。”他这样问,原是想打陈霂的脸,他不相信陈霂对此事不知情,就算齐曼碧不敢说,生死关头,惊魂甫定,他也能逼问出来。 齐曼碧跪趴在地上,哭道:“王爷饶命,先生饶命,是妾身的错,妾身只是……是先生……先生说要帮妾身的……”她刚刚死里逃生,此时大脑混沌,一心只想把自己摘干净,便开始强词夺理。 此言一出,元南聿如遭雷击。 “你说……什么?”元南聿颤声道,“‘我’……要帮你?” “都怪我,都怪我。”齐曼碧哭道,“先生说、说与我容貌相似,可兄妹相称,先生还记得吗?先生见我不得王妃喜欢,便说愿意帮我,先生记得吧,那日在院中我们说过的话,先生是可怜我……”她开始对着元南聿磕头,“是妾身愚蠢,先生是好意,都是我的错。” 陈霂狐疑地看了元南聿一眼:“先生,她说的……” 元南聿却是面色惨白,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 燕思空,曾说过要“帮”齐曼碧?怎么帮?如何帮? 齐曼碧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没头没尾,元南聿便以为她是当着陈霂的面儿,不敢说实话,实际是在隐晦地提及俩人的瓜葛,向自己,不,向燕思空求救。 难道……难道…… 元南聿不敢往下想,思绪却向着最坏的念头一路狂奔。 燕思空与他交换身份之后,带着元少胥去了凤翔,而他却被困平凉,被陈霂凌辱,甚至出使培安也化为泡影。兜了这样一大圈,燕思空平安离开,而他,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被囚禁。 难道,这是燕思空和齐曼碧计划好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令元南聿背脊发寒。 不,不可能,他们是兄弟,燕思空不可能这样对他。 可是…… 元南聿脑中回荡着齐曼碧的话,“先生说愿意帮我”,帮她什么?是帮她,还是帮自己?陈霂非善男信女,他对燕思空动情已久,随着年龄渐长,权势在握,怎能忍受燕思空的一再拒绝,燕思空心知肚明,便让他代为…… 不! 不会的,不可能,燕思空不会这样对他,不可能! 元南聿一手扫落了桌上的所有东西,哑声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陈霂神情古怪地看了元南聿一眼,眼前之人,言谈举止真的愈发不像燕思空,他实在不相信一辈子都活在漩涡中心、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燕思空,会因那事而性情大变。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陈霂柔声道:“先生网开一面,我便留着此女,他日先生反悔了,也任你处置。明日,我将起兵太原,先生与我同去。” 元南聿垂着头,用青丝挡住了脸,肩膀不停抖动着。 滚,全都给我滚。 元南聿心中吼叫着。他用所有的力气绷住了理智的最后一根弦,若陈霂再不走,他就要大开杀戒了。 陈霂给下人使了个眼色,将齐曼碧拖走,自己也慢慢退了出去。掩门的瞬间,他从门缝中最后看了里面的人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狂妄的笑。 燕思空,你终归是我的。 第273章 天未亮,封野就起兵离开了凤翔。 他没有杀元少胥祭旗,一直将其关在囚车里,看来是同意了燕思空的说法,等元南聿回来之后再处置。 燕思空便带着面具,依旧扮着“阙忘”,只是他现在他伤势未愈,无法威风凛凛地立于高头大马之上,只能坐马车。 封野敦促大军急行,奔赴京师。原本埋伏在乔山的陈霂的兵马,期盼中的是与沈鹤轩的大军交战后伤亡惨重逃向此地的封家军,可迎来的却是吸纳了沈鹤轩的大军、士气正隆的封家军,况且,庆阳守将也正领着一支兵马赶来,顿时,敌众我寡,伏军连头都没敢冒,封家军顺利通过了乔山,直取京师。 此时谁也不知道太原形势如何,但封野既已决定舍掉太原,那么太原便只能听天由命。 封野被陈霂逼到了必须铤而走险、孤注一掷的地步,若不能速取京师,掌控整个政权,待陈霂联合起朝廷和各路诸侯,他最好的结局便是被赶回大同,但更可能功败垂成、命丧中原。 因而这一战,定的是封野的生死。 —— 从凤翔至京师,快行军五、六起可达,但他们绕开了太原,星夜兼程地走了八天,终于来到、不,回到了京师。 此时,封长越的大军已经攻下了顺天这座卫城,与卫戍军在京郊交过一次手,双方均有伤亡,卫戍军退守紫禁城。 紫禁城的防卫,严格来说有四重,第一重是卫城,西南有顺天卫,东北有天津卫,第二重是边堡界壕,第三重是外城城廓,最后才是内城墙,从边堡到内城墙,有两道护城河,城防之严密,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雄关。 封长越率领的大同军、哪答汗的察哈尔军和王申的太原军汇兵之后,轻易攻下了顺天卫,包围了紫禁城,而后按兵不动,等待狼王。 封野晚了他们两天到达,斥候回报,得到消息的陈霂正率大军赶来,赵傅义被从辽东调回,各路诸侯的勤王军也赶赴京师,一时间,仿佛全天下的兵马都在蜂拥入京,局势风云变幻,恐怕朝夕之间,就要改朝换代。 这是大晟二百年历史上,第二次被叛军打到了家门口,大晟国祚岌岌可危。 封野与封长越等人碰面后,紧急商议军情,在中军帐里从白天待到了天黑。 此战的关键,便是时间,若他们能赶在勤王军抵达前攻入紫禁城,则一切尘埃落定,若不能,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浩大的战争和难以计数的伤亡。 但景山卫戍军和周围可调集的兵马已经全部退守紫禁城,三道城墙,两道护城河,七万兵马,要攻下这样的城池,岂是一朝一夕之事。 燕思空在帐内休息,脑子里盘算的全是这一仗到底怎么打,事到如今,他想不想帮封野,都得帮,从陈霂陷害他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可能再辅佐陈霂,眼下的形势,也不能让陈霂赢,否则封野和元南聿都必死无疑。 可是陈霂至多两三日就能到达京师,如何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攻破紫禁城? 正想着,封野走进了帐内,燕思空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可有什么计划?” 封野坐在了他对面:“卫戍军主帅是祝兰亭,你和他有私交。” 燕思空道,“他是陈霂的武师,是昭武帝的表侄,当初他同意助我,是因为我们要拥楚王登基,现在,他只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你拦在紫金城外。” “本来或许是如此,但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封野冷笑:“祝兰亭的堂妹几年前入宫了,去年刚生下一个皇子。” 燕思空目光闪动:“你是说……” “我拥十三皇子为帝,这可是他们祝家的皇子。” 燕思空摇头道:“祝兰亭没那么好糊弄。那小皇子尚在襁褓,就算真的登基了,主少国疑,后患无穷,况且,他凭什么相信你。祝兰亭并非利欲熏心之人,心中是怀揣着家国天下的,你利诱不了他,他会等到陈霂,对你里外夹击。” “我自然知道,所以我要你想办法。”封野眯起眼睛,“若谁有可能劝动祝兰亭,那便只有你了。” 燕思空冷笑:“你不是不相信我吗,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封野理直气壮道:“你也想救阙忘吧?你这样愚弄了陈霂,若陈霂胜了,他还有活路吗。” 燕思空轻哼一声,倨傲道:“封野,即便你再是恨我,到头来还是要求我,这滋味儿,很不好受吧。” “你给我的不好受,又何至一桩一件。”封野凑近燕思空的耳畔,“为我拿下京师,像你当初承诺的那样。” 燕思空侧身想要远离,却被封野一把禁锢在了怀中,嘴唇更是贴上他的耳廓。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你不是不信我的承诺吗。” “信与不信,眼下不重要,就当你欠我的,我要京师。” 燕思空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脸去,沉默着。 封野用指尖轻轻描绘着燕思空的面颊,并轻咬那小巧的耳垂:“离间陈霂和祝兰亭,陈霂知道你与祝兰亭有私交,必然对他存疑,用十三皇子做文章。” 燕思空沉声道:“你都想到了,还来与我商议什么。” “这件事,只能你来做。”封野将燕思空抱在怀中,像是摆弄什么物件一样把玩着燕思空的手指。 “若事成了,你能放我走吗。” “不能。”封野的声音骤然变得冷冽,“你休想从我身边逃离!” 燕思空的眼眸是灰蒙蒙的一片。 封野一直都知道他是如此的“好用”,如今这利用之心更是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俩人之间只剩下彼此怨恨和满腹猜忌,封野却依旧不肯放过他,依旧要将他困在身边折磨。 “不过,我可以让你和妻女团聚。”封野面上显出几分狰狞,但他隐忍着,“若夕儿不是我的表妹,我一定会杀了她,但……这是我的底线了。” 燕思空嘲讽道:“多谢狼王开恩。” 第274章 作为卫戍军统帅,祝兰亭执掌着紫禁城内外的全部兵力,拿下此人,便能拿下此战,否则要在勤王军赶来前的三日内强行破城,他们至少要再多一倍的兵马。 燕思空了解祝兰亭,此人出生权贵世家,祝家一直就是大晟的名门望族,在这个家族的女人诞下当今皇上后,他们的权势达到了巅峰。 祝太后和她的弟弟祝太师都十分清醒,他们是皇族外戚,从不掺和阉党和士族的党争,除了在立储一事上逼迫过昭武帝,一直都是昭武帝最大的倚靠。 祝兰亭从小锦衣玉食,在祝太师死后成为祝家的当家人,他的一生,荣华富贵、赞誉尊崇,从来没缺过,这样的人,除了更大的权利,没有什么能够诱惑的,偏偏他品性端正,重视清誉,他只会让陈霂这个被祝家认可的太子继承皇位,绝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任封野篡夺江山。 即便他的堂妹生下了有一半祝家血统的皇子。 燕思空知道以此说服他做反贼是不可能的,封野也知道,所以必须离间祝兰亭和陈霂,让他们没有联手的机会。 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祝兰亭感到危机。 于是当天夜里,封野就出兵边堡,更进一步地围困紫禁城。 边堡界壕,虽然也有城墙,但并不是真正的城,它们相当于城池的岗哨,只是普通城池的岗哨就在城墙上,只有紫禁城的岗哨远在几里外,且修筑了城墙,杜绝了城池被偷袭的可能。 但边堡并没有多少防御力,大军一来,狼烟骤起,守卫纷纷撤退了,天未亮,封家军就来到了紫禁城的外城廓,就地扎营,同时命将领带几万步兵在城下列阵、邀战,发出震天的声响,一波累了换另一波。 紫禁城自拔地而起的那一刻,历经风雨数百年,被叛军打到城下叫阵是寥寥可数,无论哪一次,都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些固守城内的将士,绝大多数一生都没见过大军压境的场面。 燕思空看着远处雄伟恢弘的城池,它就像一个奢华而庞大的怪物,盘卧于一望无际的山河之间,用瑰丽的表象将天下有识之士诱骗其中,再用芬芳的美酒和醉人的权势将他们在不知不觉间戕害,有的人丢了命,有的人丢了魂。 这座城池里,上演了多少阴谋诡计、生杀血泪、悲欢离合,可每个人都想进去,进去的每个人,都想往上爬,爬上那无上之上的巅峰,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无需回头,燕思空也知道来人是封野。 “你还不能下床。”封野道。 “我只是受了鞭伤,不是腿断了。”燕思空依旧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远处的紫禁城,感慨道,“我离开时,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 三年,仅仅三年,他助封野杀了回来。 “我也没想到,父亲、母亲、大哥,定是在天上庇佑着我。” 燕思空忆起自己离京的那一天,怀揣着滔天的野心,策马驶出永定门,回首一望,想起的是黄巢的诗,一句“我花开后百花杀”,包藏着的是多次落榜、怀才不遇的激愤和汹涌澎湃的志气豪情,后来他揭竿起义,兵入长安。 几百年后,太祖皇帝同样揭竿而起,君临天下,他借古喻今,留下“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 如今,他和封野站在了这里。 他们终究会成为史书的执笔人,还是一段微不足道的篇章? 百年以后,世上会怎样写他们,怎样说他们,怎样看他们? 封野似乎看穿了燕思空的想法,他专注地看着他势在必得的疆土,轻声道:“你是不是在想,史书之上,究竟会为我们留下怎样的笔墨。” 燕思空喃喃道:“史官笔,诛心剑,且看他们如何将我一笔一笔凌迟。” “成王败寇,你的生平,尚未盖棺定论。” 燕思空摇了摇头:“我不做半点奢想。” 封野看着燕思空怅然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这是给祝兰亭的。”燕思空突然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派人送去吧。” 封野接过信,展开来扫了一遍,又将其收好:“你当真还有你与祝兰亭通过的书信?” “早就烧了。”燕思空道,“但若需要,我随时可以仿他的笔记伪造,我记得所有内容,先吓他一吓吧。” “好,我已命人去散布流言,送往祝家西川老家的厚礼也早已出发了。” “陈霂生性多疑,就算他想到这可能是我们的离间计,也不敢轻信祝兰亭,毕竟当初在云南时,我说过祝兰亭乃是我在朝中的内应。”燕思空面无表情道,“祝兰亭不上钩,他也会上钩。” “但这些,恐怕还不足以撬开紫禁城的大门。” “让陈霂和祝兰亭不至联手,已经给你争取了很多时间了。”燕思空突然想到了什么,“封将军攻克顺天卫的时候,顺天府尹周玉道何在?” “关着呢。”封野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他的儿子……叫什么来着?” “周觅星。”燕思空说出这个名字,顿觉有些遥远,“我和他颇有交情。” “此人不知在顺天还是在京师,我命人去查一查。”封野说着就叫来侍卫,吩咐了下去。 “他多半是在京师,他喜爱京师的热闹繁华。”燕思空思索着,“周觅星虽然交际甚广,但并无一官半职。” 封野冷笑:“若许他呢?” “他一介纨绔,祝兰亭看不上他,他在祝兰亭面前说不上话。”燕思空眯起眼睛,“不过,若他能说服他爹,他爹就有可能助我们笼络一些官将。”他想了想,又摇头,“但他若和周玉道不在一个地方,那也没什么用,我们没有时间去接洽他了。” “我先着人去查,就算现在没用,他日我入京,需得有重臣站在我一侧。” “封野。”燕思空沉声道,“假使你真的入了京,你要做什么?” “怎么,你担心我马上称帝吗?我没那么蠢。”封野唇畔含着一丝笑,眼中却没有笑意,“就如你我当初所说,我会拥立一个小皇子,可惜姑母没有儿子,若祝兰亭识相,那就是十三皇子。” 燕思空心里也猜到了,但仍然担心封野会……毕竟以封野的胆大妄为,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放心,我没有骗你,我也要稳住藩王。” 燕思空点点头:“好吧,那阙忘呢?阙忘尚在陈霂手中,若他拿阙忘威胁你呢?” “他若聪明,便会拿阙忘的命换他自己的命。” 燕思空斜睨着封野:“也有可能杀了阙忘报复你,并显示与你誓不两立的决心。” 封野寒声道:“他敢。” 燕思空冷笑:“在你心中,江山远重于一个人,我要如何指望你能救出阙忘。” 封野凝望着燕思空,咬牙道:“我将阙忘当做兄弟,我会拼尽全力。但阙忘自追随我谋反的那天起,便已经有了为我出生入死的准备,你要我拿江山去换他,你要他以何颜面活下去?” “我没有要你拿江山去换他,我没那么天真。”燕思空咬牙道,“我要你无计可施时,拿我去换他。” “不可能!”封野断然否决,他瞪着燕思空,双目赤红,“这种话,休得再跟我提半句!”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封野!”燕思空厉声道,“阙忘若死了,我会恨你一辈子。” 封野顿住脚步,偏头瞥了燕思空一眼,他嘴唇微微嚅动,尽管难抑心口绞痛,依旧平静地答道:“那与现在又有何区别?”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封野的背影,直至消失。 —— 燕思空劝祝兰亭归降的信刚到京师,各种流言已经飞速散播开来,说封野已与祝家暗中合谋,弃楚王而改拥立十三皇子,再过几天,封野给祝家在西川的祖宅送去厚礼的消息也将传遍天下。 流言不长手,却可以杀人。 此时正值军情紧要,朝廷没那么容易中这离间计,毕竟祝家是昭武帝的外戚,一直对昭武帝忠心耿耿,但陈霂却是知道他和祝兰亭暗通的,朝廷不信,陈霂信就够了,陈霂信了,其他勤王军就会信。 那封信送去后,就石沉大海,祝兰亭自然不可能回他的信,尤其是谣言四起的时候。 但这无妨,一旦祝兰亭和陈霂无法结盟,又遭受破城的威胁,权衡之下,才有归降的可能,所以必须将其逼到绝境。 封野在为攻城做最后的准备,他要与勤王军抢时间,至少要在勤王军赶到前,攻下外城廓。 战事,一触即发,必将掀起撼动天下的惊涛骇浪。 第275章 攻城前夕,燕思空正在帐内休息,本该忙得脱不开身的封野,突然出现了。 燕思空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狼王该是枕戈寝甲、戎马倥偬,怎么还有时间来看我。” 封野道:“它想见见你。”说着一手撑开了帘门,一只银灰相间的独目巨狼款款走了进来。 “魂儿!”燕思空的面色因为激动而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眸中也有了难得一见的喜色。 封魂走到了燕思空身前,用硕大的脑袋蹭了蹭他。 燕思空抓着它厚实的皮毛,看着它的眼睛:“魂儿,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这只巨狼依旧是那般的威风,但他隐隐看出,封魂跟从前也有些不一样了。 它瘦了,步履迟缓了,不如从前那般精神抖擞了。 封野坐在了封魂身边,大手抚摸着它的背脊:“它老了,很少有狼能活到二十岁,换做是人的话,已经过了百岁。” 燕思空用额头顶着封魂的脸,轻声说:“魂儿,你老了吗?”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封魂正值青壮,封野尚是少年。 十年,弹指一挥间。 封魂轻轻“呜”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燕思空。 燕思空心中难抑伤感,他问道:“你还要带它上战场吗?” “要。”封野的声音十分温柔,“身披铠甲,立于中军,是它最威风、最高兴的时候,我会带着它,直到它走不动为止。” 燕思空抱紧了封魂的脖子,闭上了眼睛。人与狼不同,人尚能从外貌上看出明显的衰老,狼的变化却不大,以至于在他心目中,封魂仿佛永远都会是年轻强壮的、英姿勃勃的,他一时难以接受,怀中的生命已经垂垂老矣。 那种挡不住光阴流逝的沧桑与无力,盈满了燕思空的心口。 封野定定地望着燕思空,双目中闪动着哀伤的瞳光。 —— 天光乍亮,三十万大军汇于紫禁城外城廓下。 兵甲连天,长枪如林,凭高远眺,也一眼望不到边际。 中军之中,一面三色大纛旗正迎着初春的寒风猎猎招展。左青右白,各纹绣青龙白虎,居中为赤,盘于其上咆哮的狼首栩栩如生,令人生畏。 这面旗,代表的是三军主帅,立于旗下、坐于马上的,正是名动天下的、令人闻风丧胆的——狼王。 封野的右边跟着一匹身着软甲的独目巨狼,随着他攻城掠地、战无不克,业已成为民间传奇,左边,则是他最得力的、亲如兄弟的覆面将军阙忘。 燕思空的身体复原的很快,但封野仍不许他骑马,是他坚持要看着封家军攻城,何况,“阙忘”在这里,哪怕伤势未愈不能带兵,也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封野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城墙,和城楼上严阵以待的守军,想着当年狼狈出逃,仅有两千封家军死士相随,今日携三十万重兵归来,他吃了数不清的苦,咽了道不尽的羞辱,这一刻,得偿所愿的这一刻,岂是一个“痛快”了得。 封野胸中豪气顿生,直冲九霄。 燕思空道:“狼王很得意吧,此时。” “为何不。” “这些年天灾不断,兵连祸结,大晟,也许真的是气数到了。” “兵连祸结。”封野冷笑,“这其中不少的祸,可都与你脱不了干系。” “我愿不破不立,我愿以战止战,我愿为大晟刮骨疗伤,求一个圣主明君来伐罪吊民,整顿河山,如果我错了……”燕思空的声音几近空灵,“那便是我看错了你,就叫我万劫不复吧。” “你是怎么看我的?”封野斜睨着燕思空。 “我相信你心中始终有着家国大义,始终怀揣着百姓。” 封野微扬起下巴,狂傲道:“我愿守护这天下,但这天下,要是我的。” 燕思空失神地望着前方。 封野慢慢地抽出了佩剑,令锋刃摩挲剑鞘,发出阴寒的声响,最后,银刃“唰”地划过黛青色的天空,仿佛瞬间劈开了天地,太阳恰当其时破云而出,辉耀河山! 战鼓声声,如天降惊雷,凿穿了厚厚的胸甲,直击心肺,令人热血沸腾! 封野双目圆瞪,额上青筋暴起,那仿佛要吃人的瞳眸中映出雄伟恢弘的紫禁城,它正被拖入无底的欲望深渊,封野低吼一声:“进攻——” 下一瞬,角鼓争鸣,箭雨如织,在头顶上空造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带着弥天的杀意,贯透铠甲,刺入骨肉。 大军涌动,如漆黑的浪潮,有排山倒海之势。 紫禁城的护城河,修浚完备,足足有二十丈宽,五丈深,远不是从前用吊桥车可以搭桥通过的,为了渡过护城河,封野带来了十辆棚车,每辆棚车上拉着千吨重的巨石,由百名士卒推动,硬生生推下护城河。 城墙之上,利箭如蝗虫般遮天蔽日的袭来,盾甲步兵掩护着棚车兵和弓箭手,顶着万千箭矢,一步步朝护城河推进,血肉之躯频频倒下,马上又有士卒源源不断地顶上,零落满身、满地的箭矢形如猬毛,可惜它们不是来保护寄主的,而是来索命的。 遍地的尸体,换来棚车一辆接着一辆地被推入了护城河,从日出到近午,护城河的水满溢而出,一车一车地被填出了一道通路,仅止于此,死伤已经数万。 工兵用最快的速度在填壕的石块上搭建起了板桥,火炮兵顶着箭雨、推着风神大炮,悍不畏死地穿过护城河。 封野一声令下,数十万大军推进,大地亦为之震动。 越过护城河,敌我两军终于都进入了对方的大炮射程,顿时炮火轰鸣,在城墙上砸开一块块狰狞的疤痕,在大地上绽开一朵朵猩红的花蕾。 攻城车、投石车、云梯车依次驶向城墙。 将士们顶着箭矢炮火奋进,向着那高耸的城墙和紧闭的城门发起不死不休的进攻。 那是燕思空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宏大、最激烈、最残酷的一战。 硝烟漫天,尸骨赢野,血流成河,这一战投入了封野的所有,干系着江山是否改姓,天下是否易主。 这一仗,从日升打到了日落、从日落打到了月悬。 封野许第一个登城之人万户侯,初时无数人蚁附而上,礌石、木块、热油、滚水齐下,死伤无数,渐渐地,无人敢上,甚至萌生退意。 封野以剑划地,敢退过此线者,斩! 城墙之下,将士的尸骨逐渐堆砌起了小山包,封家军踩着战友的肉身而上,终于有第一个人爬上了城楼。 战鼓声愈发急促,士气振奋,蜂拥而上。 封野紧紧抓握着剑柄,浑身都在颤抖。 登城了,封家军登城了! 燕思空亦是死死盯着将要溃败的城楼防线,几乎忘了呼吸。 大军饿虎扑食,恨不能将敌人吞入腹中,他们一波一波地涌上城墙,最终,从城内打开了城门。 封野一声令下,大军喊杀震天,冲入城门。 经过了八个时辰的血腥激战,封家军,攻破了紫禁城的外城廓。 此时,狼王封野离统御天下的无上皇权,仅隔着一道内城墙。 第276章 攻下外城廓后,士气大振,封野喜不自胜,马上下令修补城墙,清理护城河,一面包围了内城,一面用外城廓抵御即将到来的勤王军,紫禁城,已是瓮中之鳖。 斥候回报,陈霂预计明日能抵京师,但他终是晚了,晚了一步,结局已差了千里。 入夜后,封野提着一壶酒来见燕思空,他胜券在握,自是意气风发,冷峻的面上都有了笑容。 此时燕思空正靠着魂儿,在暖炉旁读书。 “大夫说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喝酒了。”封野自顾自地给燕思空倒了酒。 燕思空低头看着杯中轻轻晃荡的酒液:“恭喜狼王。” “你是真心恭喜吗。”封野似笑非笑地说。 “是真心。”燕思空看了封野一眼,“狼王如何善后了?” “正命人修葺城墙,清理护城河,陈霂的大军明日可达。”封野痛快地笑道,“可惜他晚了,他晚了,哈哈哈哈——” “有了城墙可守,勤王军怕是很难攻破了。” “当然,一日鏖战,我封家军虽是伤亡惨重,但可用之兵仍有二十万。朝廷从江南筹集的兵马还没来调来,赵傅义也在路上,勤王军更是迟了一步,我弃太原而突袭京师,虽是冒险,但我赌、对、了。”封野笑得不羁而猖狂,“我已派使臣入京,劝狗皇帝投降。” “哦?” 封野笑着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我让使臣婉转的告诉他,他若投降,我不仅拥立十三皇子,还可保他荣华富贵,他若不降,我杀入京师,不仅会杀了他,还要让他所有的妃嫔和子孙陪葬。” 燕思空眯起眼睛:“那……万阳呢?” 封野冷笑:“担心你的夫人是吗?放心吧,她是我表妹,我自会留她一命。” 燕思空拿起酒杯,啜了一口:“你觉得,狗皇帝会降吗?” “此人贪慕享乐,昏庸无能,祝兰亭不降,他都有可能降,我着使臣暗中联络曾经与我爹交好的官将,到时他们自会劝降。”封野道,“祝兰亭一直不曾回你的信,你再给他写一封,说与他利害。” “嗯。” 封野将燕思空拉入怀中,燕思空立刻挣扎起来。 “别动。”封野语含警告,“你现在体弱,我不碰你。” 燕思空僵了僵,不再动作。 封野搂住燕思空的腰,在他耳畔轻声道:“等入了京,我就提审谢忠仁,你想让他怎么死?” “凌迟。”燕思空毫不犹豫道。 “正合我意。”封野轻嗅着燕思空发间那清爽的气味,“你想给元将军平反,我也要给我爹平反,我们马上就能报仇了。” 燕思空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他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 封野感觉到了怀中人的战栗,更用力地抱紧了他:“等我手握大权、指点江山的那一天,我就不怕你背叛我了,因为你无处可去,只能依附我。” 燕思空没有说话。 “到那时……”封野低哼一声,“你会庆幸我还要你,否则,这世上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处。” 燕思空那发青的嘴唇微微嚅动:“那就多谢狼王的大恩大德了。” “你不必语带嘲讽,你自己的处境,你心知肚明。”封野用嘴唇温柔描摹着燕思空的耳廓、下颌和脸庞的线条,“你名声败坏,仇人遍地,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将你生吞活剥,若没有我,谁能保护你,佘准那个跑江湖的?” “你,保护我?”燕思空冷笑,“多次救我于危难的,正是佘准那个跑江湖的。” 封野目光沉了下来,他一口咬住了燕思空的脖子。 燕思空“嘶”了一声,妄图躲开,封野禁锢着他的手却硬如铜铁,纹丝不动。 那一声抽气惊醒了趴在一旁的封魂,它扭过头看着他们,狼眸在烛火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你所说的危难,就是从我身边逃离,去陈霂那儿挨鞭子?”封野寒声道,“这满身的伤,是谁给你的?” “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他的心才是真正的千疮百孔,而这些,都是如今亲昵抱着他的人给的。 “小伤?”封野咬牙道,“我舔过你身上每一寸,你一根毛发都是我的,我再是恨你,也不曾在上面留下半点伤痕,你却把自己送上门去给别人糟蹋!” “哦。”燕思空恍然大悟,他冷淡道,“我懂了,狼王是嫌我身上有疤,不好看了,这终究是副男人的身体,免不了磕磕碰碰,也不如女子那般细腻柔滑。” “闭嘴。” “且我年纪大了,哪及少年……唔……” 封野狠狠堵住了燕思空的唇。这一吻粗鲁而热烈,他用力吸吮着那柔软的唇瓣,霸道的舌头撬开牙关,长驱直入,勾着燕思空的舌头,缱绻纠缠。 突然,封野感到一阵激痛,他被迫松开了燕思空,一抹嘴角,全是血。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封野面显怒容:“我是狼王,你永远不准拒绝我!” 封魂感受到了俩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凑了过来,试图插入他们之间,却被封野推开了。 燕思空讥讽道:“狼王就要坐拥天下了,还与我这样声名狼藉之人纠缠不休,也不怕别人耻笑。” “谁敢耻笑我。”封野捏着燕思空的下巴,“你知道入京之后,我怎么为你打算的吗?” “我不想知道。” “你应该知道。”封野倨傲道,“我会让你做太傅,位列三公,这可是无上的荣宠,如何?” 燕思空眯起眼睛。 位列三公,虽然地位尊崇,但并无实权,封野将他架空在那样的高位,就像一个活动的箭靶子,必遭所有人明里暗里的仇视、敌视、蔑视。 封野是故意的。 “不止如此,我还要让你教我儿子读书。”封野勾唇,笑得冰冷而残酷,就连唇角的伤都带着一丝嗜血的味道,“你说你将陈霂教成了帝王之材,天底下哪有比你更好的老师呢。”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幸好他心已死,痛到极致,只剩下麻木。 封野倒了两杯酒,递给燕思空一杯:“来,与我庆祝攻下外城廓。” 燕思空攥着酒杯,迟迟未动。 “喝。”封野命令道。 燕思空僵硬地饮下了杯中酒,封野深深凝望着他,也一饮而尽,然后他摔了酒杯,邪笑道:“快点把伤养好,我等不及让你侍寝。” 言毕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思空僵坐在原地,久久不动,直至封魂将头埋在了他的膝上,他才放松了脊骨,轻抚着封魂的毛发:“魂儿,你也察觉到了是吗,察觉到我们之间,只剩下……怨恨了。” —— 大军围城后,大晟的皇都变成了一座孤城,封野派出的使臣此时已经在宫中,谁也不知道,昭武帝会作何反应。 陈霂的大军在天黑前抵达了京师,他们择地扎营后,马上就派来使者,要与封野议和,另有几股勤王军还在路上,陈霂心知肚明,即便集结了比封野更多的兵力,有了高墙深堑可守的封野,短时间内几乎难以攻克。 封野不予理会,一面向朝廷施压,一面厉兵秣马,已备再战。 此时大军压境,朝廷定然已经乱了,昭武帝本就不得人心,封野想尽办法贿赂、拉拢在京官员,期盼着最后一战,可以兵不血刃。 祝兰亭也终于给燕思空回了信,说让封野先退军三十里,已示诚意。 封野看到信,气笑了:“这个祝兰亭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路勤王军就要在京师集结了,到时就算他们一时攻不下外城廓,你要守城,就无法分心去攻内城,若祝兰亭此时带兵出城夹击,形势会十分危险。” “他若出城,倒省得我进去找他了。”封野冷笑道,“我晾他不敢出来。” “未必,他现在自然不敢出城,但他会伺机而动。” “如此说来,必须尽快攻下内城,否则夜长梦对。” 燕思空轻吁了一口气:“你去找一张泛黄的旧纸。” “你要伪造祝兰亭的信,送给朝廷?” “不,我先送给他。昭武帝多疑,因为你声称愿辅佐十三皇子,他必然对祝兰亭有所猜忌,祝兰亭心里也明白,倘若这些信到了昭武帝手中,祝家恐怕不保,外有敌军,内有主疑,他必须得做出选择,我们要把他逼到绝路上。” “好计,我这就命人去找。” “可有聿……阙忘的消息?” “你昨日已经问过了,今日依旧没有。陈霂还没发现阙忘的身份,你在我军中也隐瞒得很好,最好他一直都不发现,阙忘才会平安。”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我是因为足不出户,否则与阙忘熟识的将士,早晚会瞧出不对劲儿,我是没有想到,阙忘可以瞒这么久。”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拿下紫禁城,有了这个最大的筹码在,我一定可以救回阙忘。” 聿儿……燕思空心中默念着,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等到二哥来救你。 第277章 多年来的颠沛流离,跟着封野攻城略地,让燕思空身上鲜有能长久携带的东西,与祝兰亭往来的信笺,更是早已被他付诸一炬,但他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字不差地记得信上的内容,他凭着记忆、再加上对手中这封刚刚收到的祝兰亭的回信的临摹,在封野给他找来的泛黄旧纸上,仿出了祝兰亭的信。 这些信若都送到朝廷手里,就坐实了祝兰亭与燕思空私通,暗助楚王谋夺皇位等等足够诛九族的大罪,就算昭武帝因为亲信关系,不愿相信这离间计,如今祝家有了皇子,他确实显得多余,以此人多疑少谋的性格,至少也会将祝兰亭缉押查办,那祝家就是大祸临头。 燕思空可以想象祝兰亭收到这封信时,会是怎样的暴跳如雷,他已经失去陈霂的信任,若再失去朝廷的信任,会将整个祝家带入万劫不复,他身为当家人,必须做出选择,尽管这选择可能违背他的意愿。 祝兰亭是个正直磊落的人,还曾数次帮他,他心有愧疚,但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何况祝兰亭若投降,可免去数万伤亡。 围城的第十一天,陈霂妄图偷袭守卫薄弱的西城门,封野及时调军抵挡,令他没有得逞。 围城的第十六天,燕思空终于收到祝兰亭的回信,信中,祝兰亭说他宁死不能投降,但他同意劝昭武帝投降,并要求封野承诺不伤皇族、不篡皇位。 封野谋反,打着的原本就是清君侧的旗号,在局势未稳之前,他自然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称帝,他是真的打算先拥立十三皇子那个还在吃奶的娃娃。 祝兰亭是打算抵死也要保住名节了,所以不会主动投降,除非皇帝让他降。为了助祝兰亭“一臂之力”,封野开始往内城门前运送攻城器械,做出不日就要进攻的架势。 此时的昭武帝,内心一片焦灼,请降和请战的几乎分庭抗礼,在得到勤王军被挡在外城廓进不来、而封野即将攻城的消息后,连卫戍军主帅都表现出灰心,彻底击溃了他的意志。 昭武三十九年春 面对封野大军压境,外援不济,朝臣请降,在紫禁城被围困了二十七天后,昭武帝投降了。 当城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封野戎甲戴盔,身披赤色战袍,他坐在醉红身上,血液仿佛被煮沸了一般在体内涌动,抓着缰绳的手因为过于用力,指骨都泛起了青白,就连身下的马儿都感觉到了主人的悸动,铁蹄不住地在前后踩踏着。 燕思空立在一旁,忍不住看向身边的男人。 纛旗的飘带轻抚着他帽盔顶上的红缨,一身厚重的玄甲在烈日下反射出幽森的寒芒,背后的血色战袍随风而动,明明只是片尺绸布,当它在狼王身后放肆飞舞时,却仿佛有着包举天下之力、并吞山河之心。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啊,已经有了帝王的气势。 封野微微偏过头,一对犀利的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思空,无双俊颜上,写满了不动声色的狂妄豪恣,那是被滔天的权力托上巅峰的人才胆敢有的眼神,那眼神,令燕思空颤抖。 “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封野冷冷一笑,“好好看着我怎么征服陈家的江山。” “封野,你终于得偿所愿了。”燕思空心中百感交集。 “我命如此,总能得偿所愿。”封野一夹马腹,朝着那扇他觊觎多年的、代表着万里疆土的城门,义无反顾地行去。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封野远去的背影,恍然间,觉得封野会就此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不,他的封野,早就已经消失了。 狼王入京了,六年,他用了仅仅六年的时间,从蜀地打到河套,从河套打到大同,从大同打到太原,而今,他攻下了京师的外城,围困了京师的内城,最终逼得当朝天子投降了。 天下震动! 这或许将是陈晟王朝的最后一口气,没有人知道,被封野谋夺了皇权,江山会变成怎样一副模样。 封野入京后,迅速解除了京中所有的武装,换上了自己的人。 祝兰亭被带到了封野面前,他面容憔悴,鬓发掺灰,三年前分别时,他正值壮年,意气风发,如今却仿佛老了十岁。 祝兰亭看了封野一眼,就在屋子里寻找起燕思空。 王申喝道:“祝将军,见到狼王,还不跪下。” 祝兰亭漠然不理会。 “你……”王申上来就要踹祝兰亭,被封野挥手制止。 “无妨,给将军看座。” 侍卫立刻搬来了椅子,祝兰亭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毫无惧色地看着封野:“燕思空呢?” “你现在还见不到他。” “为何?”祝兰亭眯起眼睛,“难道……难道燕思空真的还在楚王手里?” 封野但笑不语,燕思空带着元南聿的面具站在一旁,也默不作声。 “你骗我!你何处来的信笺?他的笔迹又是怎么回事?!”祝兰亭激动地站了起来,两侧侍卫纷纷抽出了佩剑。 封野安抚道:“这些都不重要,祝将军,我一直敬佩你的为人,当初你还帮过我们封家,我感念在心,断没有忘记,因此,我会遵守承诺,不伤皇族分毫,还要拥立十三皇子承继大统。” 祝兰亭迟疑地看着封野:“……当真?” “决不食言。” 祝兰亭抿了抿唇,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 “祝将军怕是多日未眠了,不如早些去休息吧。”封野站起身,“送将军回府。” “狼王要去哪里?”祝兰亭紧张地看着封野。 封野冷笑道:“进宫,拜见圣上。” “我同你一起去。”祝兰亭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封野。 “也好,那就请祝将军带路吧。”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示意他跟上。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自从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毕竟这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这里有他最好的记忆,也有他最坏的记忆,曾经有他最爱的人,也有他最恨的人,明明才暌别了三年,却仿佛……流逝了半辈子。 离开的那一天,他不敢想象自己还能回来,当真的回到这里,他却恍然觉得这是一场梦。 他跟在封野身后,骑着马入了宫。 这条进宫的路,他用双脚走过好几年,后来换成了马车,他也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骑马入宫,除非有紧急要务,任何人不得在城内骑马,否则视为冲撞皇权,如今他们干的,又何至是冲撞。 宫墙还是那面大红的宫墙,用最喜乐的颜色将数不尽的阴险丑恶、血腥争斗围在了其中,可人人都知凶险,却还是削尖了脑袋要往里挤,何等的悲哀。 封野携大军肆无忌惮地进入了宫中,宫墙之内,一片肃静萧条,侍卫回报,昭武帝在太和殿等他。 到了太和殿,封野下了马,随行将士们也纷纷下马。 封野站定,仰视着这雄伟的宝殿,想起自己当年上朝时的种种,只要拾级而上,踏入殿门,正对着自己的,就会是那把人人奢想的龙椅。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俩人四目而视,仿佛都看出了对方此刻的心境。他道:“阙忘随我进去,其他人守在这里。” “等等。”祝兰亭道,“狼王,朝见圣上,不能佩剑。” 封野抓着自己的剑柄,轻蔑地笑了笑,大步走向太和殿。 祝兰亭深深叹了口气,面上只剩下颓丧和悔恨。 俩人信步走到了殿门前,双双顿住了。 燕思空看着脚下高高的门槛,轻声道:“每次我上朝时,都想着,跨过这道门槛,就是一个战场。” 封野道:“是。” 燕思空抬脚跨了过去,封野紧随其后。 大殿之内,昭武帝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身旁只有一个于吉,燕思空眼前浮现了他当年早朝时那一呼百应的风光,那些画面如梦幻泡影,虚虚实实,难以分辨。只是对比眼前,更显凄凉。 他比从前更加臃肿、更加衰老,三年不见,身体似乎是完全被自己弄垮了,面如土色,不剩下一点精气神儿,更遑论什么帝王威仪。 看到封野,他畏惧地缩了缩身子。 封野站在丹樨之下,仰头看着昭武帝,唤道:“陛下。”声音充满了冰冷的嘲讽。 昭武帝抓紧了龙椅的扶手,想要强撑出几分气势,额上的细汗却早已出卖了他,他颤声道:“封野,你、你想要什么。” “陛下放心,我要的,陛下都给得起。” 昭武帝抬手要抹汗,于吉连忙用白绢给他轻拭,这个服侍了昭武帝大半辈子的老太监,脸上全是哀色。 “你、你说不会杀我,还有我的妃嫔子孙。” “封野当信守承诺。”封野看着昭武帝,眼神满是蔑视和恨意。 燕思空突然上前了一步:“皇上,可还记得臣?” 昭武帝一怔,瞪视着燕思空脸上的面具。 燕思空缓缓摘下了面具。 “你!”昭武帝激动地指着燕思空,“燕、燕思空,你这个……”他想骂,却畏惧一旁的封野,但愤恨已经盈满了双眼。 燕思空平静地说:“皇上已经知道臣的身世,可对多年来宠信奸宦有所悔悟?” 昭武帝嘴唇直抖,面色铁青,却说不出话来。 “皇上是天子,一丝一发皆牵动社稷,一步有失,就让无数百姓万劫不复,可你没有在乎过。”燕思空越说,越是难抑胸中仇恨,“你便跟先皇一样,一个弃了河套,一个弃了辽北,将祖宗留下的江山祸害成了这幅模样。” “你闭嘴!”昭武帝颤抖地指着燕思空,“反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乱臣贼子……” 燕思空冷冷一笑:“我会变成乱臣贼子,盖因你是昏君。” 昭武帝气得脸上充了血。 “住嘴!”一道凌厉的女声响起,瞬间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 这声音令封野和燕思空均是一愣,转头望去,一名身着华服的女子出现在大殿门口,手上还抱着一个女童。 燕思空心脏猛颤,顿觉面皮阵阵发烫,不敢直视来人。 那是昭武帝金枝玉叶的公主,他的发妻——万阳。 三年不见,万阳依旧是沉鱼落雁之容,只是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出落的风姿绰约、仪态高贵,她面目冰冷,浑身散发着皇朝公主的傲慢与疏离。 “夕儿,你一个妇人来这里做什么。”昭武帝喝道,“快回去。” “儿臣见过父皇。”万阳欠了欠身。 封野亦看着万阳和她怀里的孩子,胸中妒意沸腾,他暗暗握紧了双拳。 万阳死死盯着燕思空,一步步走到了他身边,伸手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 燕思空看到了她的动作,却没有躲,他默默垂下了眼帘。 他对不起这个女人,他的结发妻子。 万阳颤声道:“燕思空,你把我当什么?我堂堂大晟公主,像个弃妇一样被你扔在这里,你身为驸马,却背叛父皇……” “……对不起。”燕思空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你娶我是为了权势,你要这个孩子是为了保命,我们都只是你的棋子!”万阳愤恨交加,抬手又想打。 这一次,她的手却没能落下去,而是被封野抓住了。 万阳含泪看着封野,神情畏惧。 “夕儿,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不好受,但……”封野冷道,“从我封家二百余口被灭门那一刻起,你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万阳的眼泪潸然落下:“表哥,为什么非要这样,为什么……” 她怀中的女童伸出小手,摸着她的脸,娇嫩地说道:“母亲,不哭……” 燕思空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女童,虽然毫无血缘关系,但这孩子名义上是他的女儿,只是,他连碰触也没有勇气。 封野低声道:“夕儿,事已至此,接受吧,你是大晟公主,亦是封家的女儿,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我不会亏待你。” 万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哽咽道:“表哥,求你放过父皇吧,放过父皇吧。” 昭武帝顿时老泪纵横。 封野弯下腰,从万阳手中抱走了那女童,并将万阳从地上扶了起来:“别哭,你只需好好孝顺姑母,其他的,不用操心。” “表哥,求求你……” “这孩子……”封野伸手捏了捏那女童的脸蛋儿,“胆子不小,被陌生人抱着也不哭。”他言罢,看了燕思空一眼,“可惜,长得不太像你。” 燕思空回避着所有人的眼神,他从未有一刻,感到这样的羞愧。他与外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都是他身为男人的选择,可这是他的妻女,哪怕没有夫妻之实,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是他的妻女,且无辜至极,他却连她们也利用、算计,他实在无地自容。 万阳的目光在昭武帝和封野之间巡了一个来回,眸中悲伤更重。 封野抱着孩子,走到了燕思空身边,抓着孩子的小手,抬起了燕思空的下巴,阴冷地说道:“这是你的女儿,你不好好看看吗?” 燕思空抬眼,目光却在闪躲,那女童睁着清透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思空。 这女童面容秀丽,虽是相较他和万阳,显得普通了些,但依然灵动可爱。她的眼神是那样天真和纯净,浑然不知自己的存在不过是一场阴谋。 燕思空从那对干净如清泉一般的瞳仁中,看到了肮脏卑鄙的自己,他下意识地扭过了脸去。 万阳抹掉眼泪,走上前来,似是想讨好封野:“瑾瑜,叫舅舅。” 封野浑身一震,直勾勾地瞪着万阳:“她……叫什么?” 万阳怔了怔:“燕瑾瑜。” “叫瑾瑜吧。我娘临终前,为我和我大哥的孩子都取了名字,‘今世所覩,怀瑾瑜而握兰桂者,悉耻为之’。” “我的女儿,为何要用你的名字。” 曾经与燕思空的对话,在封野脑中乍然浮现,他深深望向了燕思空。 第278章 封野僵硬地看着燕思空:“你……用了这个名字。” 燕思空没有回答。当初收到家书,让他为这孩子取名,他嘴上拒绝了封野,可鬼使神差的,还是写下了这两个字,只因封野一句“这算是我们俩的孩子”,那时候,他对封野还存着一点奢想和期望,他还以为时间能抚平伤痛、解除误会,没想到两年过去了,俩人却是一步步地越走越远,直至走到了绝境。 万阳不解地看着封野。 封野抚摸着怀中的女童,低声道:“瑾瑜,是我取的名字。”这句话,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要说与人听,他的胸腔用力起伏了一下,久久难以平静。 燕思空真的给女儿取了这个名字,他当时对自己…… 万阳看着俩人之间那看不见摸不着、却暗暗涌动的羁绊,便知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她面露苦色,眸中一片灰败,最终化作嘲弄一笑。 燕思空低声道:“夫人,带孩子回去吧,我自会去向你请罪。” “夫人?你何曾将我当做夫人?”万阳恨道,“你让我被人耻笑,让瑾瑜被人耻笑,等她长大了,要一辈子背负奸臣反贼之女的污名!” “谁敢。”封野寒声道,“你是我封家的女儿,瑾瑜也是,若有人不敬,我要他的脑袋!” “表哥,你杀得了一人,你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有几个,我便杀几个。”封野倨傲道,“你听着,你永远是大晟公主,他也不是奸臣反贼,这孩子不仅是你们的孩子,而且……”他深深望了燕思空一眼,“也与我血脉相连,我会让她成为大晟最尊贵的女儿。” 万阳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凄楚而悲凉:“血脉?哈哈哈哈,血脉,真是笑话!”晶莹的泪水飘然坠落。 封野皱起眉:“你笑什么?” “夫人……”燕思空想阻止万阳,事到如今,真相早已不重要,何必再生波澜。 万阳咬牙道:“你没告诉他吗?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他?你不敢,还是没脸?我为你瞒了这么久,如今不必再瞒下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封野急道:“夕儿,你在说什么,你瞒了什么?” 万阳讽刺地说:“这孩子,根本不是我们的。” 封野如遭雷击。 “她是佘准从乡下买来的。”万阳看着那懵懂的女童,那分明是母亲的眼神,却也满是痛心,“我从没让他碰过我一下,他娶我,是为了当驸马,他要这个孩子,是为了保命,他什么都算计,他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她转向燕思空,“燕思空,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燕思空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报应,早就来了。 昭武帝叹道:“夕儿,你太傻了。” 万阳跪了下来,哭道: “父皇,是儿臣不孝,轻信了他的谎言,放他离京。” 昭武帝老泪纵横:“不……是朕的错,朕不该……为你们指婚。” 封野僵在原地,仿佛有一把利剑当胸贯穿,令他几乎忘了呼吸。 孩子……是买来的,俩人……没有夫妻之实。 这是当初燕思空告诉他的,可他不信,他一个字,一个字都不肯信。 这竟是真的? 这个人,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封野只觉大脑嗡嗡直响,眼前阵阵地发白,他怔愣地望着燕思空,心中百味陈杂。 燕思空想立刻逃离这里,却倦得仿佛连脚都抬不动。 昭武帝颤声道:“封野,你让我禅位,我、我禅位,我把谢忠仁交给你,你不要杀我,不要伤我的妃嫔子孙。” 封野回过神来,向着燕思空走了两步,嘴唇微启,欲言又止。 燕思空没有理会封野,他将万阳扶了起来:“夫人,带孩子回去吧,我欠你的,我会补偿你。” “你要怎么补偿?”万阳怨恨地看着燕思空,“你要报仇,便冲着我来,放过父皇。” “你先回去,我会尽力保全皇家体面。” 封野将孩子还给了万阳,低声道:“思空……” 燕思空充耳不闻,转身离去。 封野追出了殿门,却见燕思空已经戴上了面具,台阶下是他的将士们,众目睽睽,他想说什么,也只得作罢,只是心绪翻涌,脑子全乱了。 —— 靖远王府荒废太久,曾经的两百余口人统统做了地下冤魂,如今杂草丛生,陈旧不堪,需得时间修葺打扫。 于是一行人先回了驿馆。 一到驿馆,封野就将燕思空拽进了房里,不由分说地扯下了他的面具。 燕思空伸手想去抢,却被封野躲开了。 “给我吧。”燕思空道,“我现在明白阙忘为何要一直戴着它了。”那面具就像一尊铠甲,缩在里面,便可以不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与不安,脱了下它,就要赤裸裸地去面对这多灾多难的人世和各怀鬼胎的众生,直令人感到惶恐。 封野将面具放在了桌上,深吸一口气:“万阳……和孩子的事……” 燕思空平静地看着封野,想听听封野打算说什么,但其实说什么,他也已经不在乎了。 “我……”封野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我没想到是真的。”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所谓,我累了,想休息了。” 封野拉住燕思空,艰涩道:“这事……是我错怪你了。”他犹记得燕思空与他说起这件事时那急于辩解的神情,以及后来彻底的失望,他被妒意冲昏了头,一想到燕思空和万阳有了孩子,他就恨不能杀人,那个时候,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进去的。 可燕思空说的是真的……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看着封野,曾经他也想过,有一天封野知道自己误会了他,会不会后悔,可如今他的心已然麻木,两个曾经亲密无间之人,解释千万遍都挽不回一丝信任,还要旁人来佐证,那么真相之于他们,又有什么意义?他“嗯”了一声,“我能休息了吗。” “思空……”封野咬牙道,“你早早隐瞒了与夕儿的亲事,一心要当驸马,夕儿又……又貌美非凡,我当时如何能相信……” 燕思空淡道:“不必说了,都过去了。” 封野怔愣地看着燕思空面上的冰冷和无谓,心都揪成了一团,他曾经觉得百般狡辩的燕思空太可恨,可当这个人终于不再“狡辩”了,他却拼命想从这张淡漠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在乎”。 没有,什么都没有,就连双眼都是一潭死水。 封野抓着燕思空的肩膀不肯放开:“你、你用了瑾瑜这个名字,你自始至终,只有我,是吗?” “是啊,又如何呢?”燕思空嘲弄道,“你究竟想说什么?这些微不足道的事,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封野低吼道,“我一直误以为,是你娶妻生子在先,是你……是你先背叛了我……”他越说,越觉得窒息般地难受,在他心里,是燕思空辜负他在先,所以他娶妻生子,不过是扯平了,甚至还带着报复的意味,可如今万阳却亲口告诉他,俩人不曾有过夫妻之实,孩子也是抱来的,一如燕思空当年所说,可他没有信,三年了,他没有信过! 燕思空只觉得有封野在,空气都变得稀薄,令他呼吸不畅,头痛欲裂,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些:“封野,我实在懒得听这些了,你说完了吗?” 封野鼻腔酸涩,瞪着燕思空双眼写满了慌乱:“若我知道……若我知道这些,我不会娶妻的。” “你会的。”燕思空轻声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封家是要坐拥江山的,后继必须有人。” 封野咬牙道,“我是真的想过,否则我不会等到这个年纪。” 燕思空敷衍地点点头。 “你一点都不在乎吗!”封野被燕思空的冷漠刺得气血翻涌,他厉声道,“若不是……若不是你从前屡次欺瞒、利用我,我也不会不相信你,这一妻一妾,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 “跟我有什么关系。”燕思空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封野,目光毫无惧色,“你就是后宫三千,我眼皮子也不会眨一下,你是否忘了,‘情至义尽’,是你亲口说的?” 封野僵硬地看着燕思空。 “出去吧,我还要养伤。”燕思空越过封野,就想进屋。 封野抓住他的手腕,艰涩道:“我若知道,你始终只有我一人,我不会那般……对你。” 燕思空拽开了封野的手,径直走进了里屋,当穿过月洞门时,他顿住了,头也不回地冷冷说道,“还有,别再叫我‘思空’,我不是燕思空。” 封野握紧了拳头,面对千军万马也从容自若的狼王,此时双目通红,面色苍白如纸。 第279章 燕思空第二天单独入了宫,去见万阳。 他再是不愿面对,也不可能一直逃避,尽管俩人毫无感情,但妻儿一辈子都是男人的担当,在这一点上,他不像个 男人。 万阳和女儿都住在贤贵妃的宫里,自封家落魄后,贤贵妃再不受昭武帝待见,但她素无过错,又有万阳在,所以还保持着贵妃的仪制,但已形如在冷宫。 除了大婚那日来宫中拜见之外,燕思空这是第二次见到贤贵妃,可惜她沉疴日久,如今卧床不起,连神志也不清醒了。 燕思空郑重地给她磕了头。 万阳领着孩子在一旁,满脸的冰冷。 几人安静地退了出去,燕思空问道:“贵妃娘娘生的是什么病,太医可有悉心照料?” 万阳冷道:“别假惺惺了,你在乎吗?” 燕思空低头不语。 燕瑾瑜仰头看着燕思空,小声磕巴着说:“你是……我爹吗?” 燕思空蹲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瑾瑜,我……我是。”他看着这个孩子,心中并无喜爱,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原本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孩子,他一个亲人都没有,也不知能不能活过明天,子嗣对他来说,只是额外的负担。 燕瑾瑜抿了抿小嘴唇,缩在万阳身后,小声说:“他们说,爹是坏人。” 奶娘在一旁把她拉了过去:“公主,我先带小郡主下去了。”说着把她抱走了,但她频频回头看着,眼神又好奇又畏缩。 万阳眼圈微红:“佘准把她抱来的时候,她饿得不停地哭,她娘吃不上饭,根本没奶水,担心她死,我几天几夜的睡不好觉,那时候你在哪儿?在计划着怎么谋反。” 燕思空沉声道:“夫妻情分上,我对不起你,但你爹宠信奸宦,昏庸无能,害得我和封野家破人亡,如今是他自食恶果。” “我知道父皇对不起你……那、那我们便算扯平了,如何?”万阳哽咽道,“你我的恩怨一笔勾销,你不要杀他。” 燕思空扭过了脸去:“这并非我能……” “我知道你能!”万阳高声道,“我知道你是唯一能说服表哥的人,表哥一家被冤杀,我和母妃都很痛苦,可……可那是我爹,他不是好皇帝,但他自小对我疼宠不已,你告诉我,我能如何?”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这我无法应承你。” “你必须应承我。”万阳凑近了一步,逼视着燕思空,“表哥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父皇也愿意禅位,放他一条生路吧。” 燕思空低低说道:“我这半辈子活着的目的就是报仇,你却要我放过害死我全家和我养父的仇人,还有封家两百余口冤死,你要封野如何?” “那便杀了我吧。”万阳的眼泪滚落,“我为臣为子,都理应为君父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他犯下的罪孽,我用命替他还。” 燕思空叹道:“殿下,你明知不可能,你不仅是大晟公主,更是狼王的妹妹,没有人会碰你一根汗毛。” 万阳坚韧道:“若你们杀了父皇,我便为父皇殉身。我骨子里淌着陈家和封家的血,却只能眼见着他们你死我活,孝义不能两全,我和母妃太痛了,倒不如一死百了!” 燕思空急道:“殿下切莫冲动!” 万阳满脸痛苦的神色,泪水奔涌而下。 燕思空倒吸一口气,苦涩道:“我欠了别人的,也就欠了,左右我燕思空不是什么好人,但你,你是我的发妻,更是封野的妹妹……罢了,便如你说,算我还你的,我会说服封野。”他知道封野恨极了昭武帝,根本没打算放过这个昏君,他亦幻想弑君多年,可如今……如今只能以大局和万阳来说服封野了。 万阳哽咽道:“好,只要你保住父皇的命,你我两请了。” 燕思空深深朝万阳作揖:“殿下请务必保重。”他躬身退了出去。 —— 回到驿馆,侍卫告诉燕思空,封野正在找他,说有要事想商。 燕思空不知是否与元南聿有关,心立刻吊了起来,急忙去见封野。 一进屋,封野的目光便深深地钉在燕思空身上,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燕思空忙问道:“可是有阙忘的消息?” 封野摇头:“此时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言之有理。” “你去见夕儿了。” “对。”想到万阳,燕思空感到有些疲倦。 “她可是求你说服我,不要杀那狗皇帝。” “你既已猜到了,有何打算。” 封野冷笑:“狗皇帝忌惮我封家军,便黑白不分,纵容谢忠仁陷害我爹,冤杀封家二百余口,他死一万遍,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害得我两次家破人亡,我想报仇,想了足足二十年。”燕思空怆然道,“但万阳以命要挟……” 封野眯起眼睛,寒声道:“她的命没她想得那么值钱。” “但弑君,是要落下千古骂名的,况且他已经开城投降,若你还不留他性命,必遭天下人诟病。” 封野皱起眉。君为天授之子,神圣不可侵犯,无论君主如何昏庸,弑君更甚弑父,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天大的不忠不义,这样的恶名,有几人有胆量背负。 “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他死,甚至想让他不得好死。”燕思空艰涩道,“但,你若杀了他,便是授人以柄,就算你拥立十三皇子,全天下人也都有理由反你。” 封野闭上了眼睛,双拳紧紧握住了。 “我有一计。” “说。” “佘准与我说,江湖上有一种毒,每日放于膳食中,人食之,要不了几年便会慢慢衰弱至死,但脉象却查不出来。” “有那必要吗?”封野冷哼道,“你见他脑满肠肥的模样,身子早已被酒色毒垮,没几年活了。” “……也是。” “在局势稳定前,我不会杀他,我暂将他囚禁在宫中,礼部和内务府正在筹办新皇登基。” 燕思空点了点头。 封野凝视着燕思空:“夕儿求你几句,你就能放弃报仇,你让我心里怎么想?” “你想怎么想,都可以。”燕思空道,“无事我就先退下了。” “不准走。”封野站了起来,走到燕思空身边,“你与夕儿……还说了什么。” “只有此事。” “我不信。”封野道,“你们毕竟是夫妻,同一屋檐下相处多年,你对她,她对你,当真什么都没有吗?” “对,我们是夫妻,因而有与没有,都是天经地义。”燕思空转身想走。 封野从背后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将他紧紧锁入怀中。 “封野!”燕思空想要挣脱,却被封野禁锢着。 “我真的很高兴……”封野深吸一口气,轻轻在他耳畔说道,“当我知道你仍只属于我一人时。” 燕思空冷道:“我不属于你,不属于任何人。” “你是我的,你亲口承诺的,永远别想抵赖。” “我承诺的,是封野,不是狼王。” 封野的身体僵了僵,燕思空趁机奋力挣脱了他的钳制。 燕思空回过身,直视着封野,冷硬地说道:“我说过,在我心里,封野已经死了,你只是狼王。” 封野有些恼羞成怒:“这世上只有一个我,封野是我,狼王也是我,曾经那个对你千依百顺的封野,是被你一手扼杀的!” “所以我愿为他殉葬。”燕思空冷笑,“我随时可以下去陪他。” “你……”封野咬牙道,“是,万阳和孩子的事,是我错怪了你,但也、也仅此一件罢了。如今我得偿所愿、入主京师,你功不可没,从前的事,我愿两相抵消,就此揭过。” 燕思空气得心肺都仿佛要炸裂开,他讽刺道:“狼王可真是大人大量、虚怀若谷啊。” “你还要我如何!”封野双目赤红,燕思空那油盐不进的模样令他不知所措,“过去种种,你到底是欠了我,你自己也承认,如今我大权在握,你要什么我都能给,我愿与你不再计较,你、你该心存感激!” 燕思空大笑:“对,我心存感激。” “不准笑!”封野低吼道,“你到底想要怎样,休得得寸进尺!” 燕思空止住了笑,但嘴角都带着讥诮:“不敢,我只想要清静,望狼王成全。” “你这个……”封野气得面色发青。 燕思空拱了拱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80章 翌日清晨,燕思空刚刚起身,见着屋外春光正好,想活动活动筋骨,可他一套拳还未打完,封野的近身侍卫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说狼王有要事,命他马上过去。 想起昨日也是“要事相商”,最后却变成质问,燕思空便根本不打算理会,可侍卫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心吊了起来:“楚王又派了使者入宫。” 万一,是元南聿…… 燕思空不敢耽搁,忙随着侍卫去了。 一进屋,就见封野在屋内焦躁地踱步。 “可是阙忘的消息?!”燕思空急急问道。 封野回过头,沉声道:“他的身份被陈霂发现了。” 燕思空眼前一阵发白,脸上的血色更是褪了个干净。 自他离开平凉,整整过去了四十四天,元南聿在陈霂的眼皮子底下,能隐瞒四十四天,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可如今还是被拆穿了。 “他……他想怎么样?”燕思空颤声道。 封野目光阴寒:“陈霂要我三日内退出紫禁城,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就将阙忘……”封野恶狠狠道,“一块一块地送还给我。” 燕思空倒吸一口气,极度地恐慌反而换来了他非同寻常地冷静:“狼王,是时候了。” “你听好了,我不会拿你去换。”封野眯起眼睛,冷冷道,“假使我真的拿你去换回阙忘,他必羞愧至极,再说,陈霂定会对你不利,阙忘也不会同意的。” “至少陈霂不会杀我。” “不杀你,也有的是办法折磨你。”封野咬牙道,“你莫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燕思空狠声道:“为了救他,我可以不惜一切,你阻止不了我!” “你舍掉一切就能救他吗?!”封野厉声道。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那狼王有何妙计?” “我会暂缓新皇登基,由内阁代理朝政,与陈霂拖延时间,派他的外公去议和,若还是不行。”封野坚定道,“便派兵袭营,用死士设法将他救出来。” 燕思空沉吟片刻:“……好吧。” 封野看着燕思空:“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别妄想自作主张,我不会放你走,尤其不会让你去找陈霂。” 燕思空别过了脸去:“我要亲自提审谢忠仁。” 他们一入京,就将谢忠仁严密看管,以防他自尽,原本打算等十三皇子登基后,再处置阉党和反骨的官员,如今为了不激怒陈霂,便要维持现状,那么谢忠仁,便没有再多活几天的必要了。 只要谢忠仁死了,他便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好。”封野眼中迸射出恨意,“我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 燕思空换上了多年不曾穿过的大晟朝服,乃玄色与赭红相间,腰佩玉带,头顶乌纱。他看着眼前的铜镜,镜中恍然间映出了当年经筳之上,那个才貌惊四座的年轻翰林、新科进士。 十年了,他脸上的每一丝沧桑,都道尽了十年间他所历经的一切。 他拂了拂广袖,大步踏出了门。他的脸上,不再有那枚面具,也直到这一刻,他才感觉他燕思空真的回了京,想到那些人看到他时会是怎样的惊愕,而后转为刺目的各种各样的眼神,他的唇角便不自觉地牵出一抹冷笑。 封野逼着昭武帝下旨,将他封为太傅,位列三公之一,否则他在京中不便活动,至少提审谢忠仁,要有一个面上好看的头衔。 据他所忆,他是大晟史上最年轻的三公。秦汉时三公之地位仅次于宰相,但到了晟朝,连真正的宰相制也已被废除,三公的品级在阁臣九卿之上,乃正一品百官之首,但多是给皇亲国戚或帝师的封赏,并无实权。 当然,对于此时的燕思空来说,什么头衔权势,都不紧要,他要尽快给元卯平反,处决谢忠仁,然后,想办法救出元南聿。 当他走出驿馆,坐着马车穿城而过时,他知道他和元南聿身份的秘密已经满城皆知。 到了诏狱,来迎接的官员中有一个熟人,曾经是刑部一个小小主事,如今显然升迁了,俩人曾有公务往来。 当燕思空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别有深意的目光几乎想将他当场剥光,最好再褪下皮肉,将他里外看个究竟,“燕思空”这三个字,是一个名遍天下的传奇——恶名,毕竟,他在朝廷、狼王和楚王之间翻搅风云,所有大事的背后几乎都有他的身影,如今的局面,如封野所说,他功不可没。 “下官恭迎燕太傅。”众人齐齐道。 燕思空面目冰冷,不假辞色,他知道这些人对他又鄙夷又妒忌,定是在恶毒腹诽,也懒得交际,他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直言道:“带我去见那阉狗。” “太傅大人这边请。” 燕思空一步步踏入牢中,想着这幽暗的长廊尽头,就是那个夺去他一切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却没有了从前那大起大落的情绪。 大约是因为,自阉党倒下后,谢忠仁早已不能翻身,他的复仇大计已圆,如今,不过是来把早该做的事做了。 在诏狱最隐秘的深处,出现了一间单独的囚室,那里昼夜有人值守,关押的都是重中之重的要犯。 一个满头花白,形容枯槁的老头,缩在囚室的角落里,瑟瑟颤抖着,他是曾经权倾朝野、圣眷优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谢忠仁,他曾党羽遍天下,他曾只手遮天,他曾富可敌国,他做的恶,擢发难数,罄竹难书。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如今,他只是一个近古稀之年的死囚。 燕思空冷冷地瞥了谢忠仁一眼,坐在了太师椅上,道:“将人犯提出来。” 狱卒打开牢门,将谢忠仁拖了出来,扔在了燕思空面前。他四肢带着镣铐,嘴上还带着口枷,显然是为了防他自尽。 燕思空挥了挥手,狱卒将他的刑具都下了。 谢忠仁颤巍巍地抬起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枯瘦的脸,他的双眼覆了一层白蒙蒙,看上去已是不人不鬼。 燕思空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忠仁:“谢忠仁,还记得我吗?” 谢忠仁张了张嘴,发出古怪刺耳的低笑:“燕……思空,燕思空。”那半瞎的眼睛,也难掩怨毒。 “我要谢谢你活到了现在,你若病老,那就太便宜你了。” 谢忠仁颤抖道:“燕……贼,你这个欺君罔上的……奸佞小人,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你……为谋权,竟甘为男宠,不知廉耻,你被男人骑在胯下,哈哈哈哈,你不是阉人,更似阉人,哈哈哈哈,你比我又好到哪里?” “我赢了,而你要死了。”燕思空残忍地笑着,“我与你比这个,就足够了,其他的,你也不配。” 谢忠仁笑到一半,一阵猛咳,仍旧颤抖着说:“不知廉耻,不知廉耻,我呸!” 燕思空面不改色,丝毫不为所动:“谢忠仁,三法司已将你审得明明白白,我便审那还没审的。二十多年前,你陷害能力卓众的时任辽东总兵,换上自己的亲信韩兆兴,那个禽兽不如的狗贼,一手断送了辽北七州,犯下这样贻害千秋、臭名留史的大罪,他却依旧稳坐辽东。”燕思空越说,胸膛起伏得越厉害,“最后,在金人来袭时,是我的养父元卯和广宁军民舍生忘死,保住了大晟的北境门户,韩兆兴却为了抢功,与你合谋冤杀了他!” 面对声声泣血的指责,谢忠仁伏在地上,颤抖着。 “我爹被砍头时,我就在断头台下看着。”燕思空瞪着谢忠仁,瞠目欲裂,眼中爬上赤红的血丝,“当时我就发誓,我燕思空要不惜一切地报仇,我要将你们千刀万剐,诛灭九族,将你们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谢忠仁浑身大震,在燕思空凶狠的逼视下,他竟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你作恶多端,怕是都记不清了吧,没关系,我都帮你记着。” 燕思空大喊道:“来人,上笔墨。”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忠仁,就像在看这世上最令人作呕的东西,“我要在他的罪状之上,加上二十年前冤杀广宁守备元卯一案,谢忠仁,你可认罪。” 谢忠仁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突然疯狂地大笑:“燕贼,你活该,你毒如蛇蝎,一切都是你的……报应,哈哈哈,你家破人亡,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燕思空看着疯癫狼狈的谢忠仁,提起笔,郑重在纸上写下了为元卯平反的罪状。 爹,你看到了吗,你蒙冤二十载,就要得以昭雪,害死你的仇人,马上要被除以极刑,而那个韩兆兴做了金人的走狗,但凡空儿有一口气在,定不会放弃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第281章 自燕思空死弹谢忠仁,阉党倒台,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已经在诏狱中被关了三年。 起初昭武帝不杀他,甚至让他在狱中“养老”,一来是念在他侍奉多年,又年事已高,二来,则是将他当做与封野和谈的条件之一。他曾经享受过人间极致的富贵,哪怕身陷囹圄,见昭武帝不忍杀他,便还做着东山再起的大梦,等他知道外面风云变幻,狼王已经入京时,他想“好死”已是不可能了。 昭武帝必定要找一个人推诿封家冤案,除了谢忠仁,还能是谁。 于是罪行累累、证据确凿、足够死上千百回的他,在堪称天下第一监的诏狱中,好好地活了三年,却在狼王入京的几天后,将在西市处以凌迟之刑。 行刑当日,是个风和日暖的好天气,偌大的紫禁城万人空巷,西市刑场涌动着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际。 封野坐在监刑台的主位,燕思空坐在一侧,谢忠仁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同在刑场的,还有谢忠仁与韩兆兴的九族亲眷,很多当初被昭武帝网开一面的,又被封野一个不漏地抓了回来,足有六百人之多,老幼妇孺,无一赦免。 燕思空双目空洞地看着那一片瑟瑟颤抖地死囚,其中不乏无辜的女人、孩子,他想起当年在行刑台下看着元卯身首分家的自己,想起被冤杀的封家二百余口,心中略有波澜,也很快趋于平静,他和封野都从先人、也从自己身上学到了教训——斩草,要除根。 监刑官开始大声诵读谢忠仁的罪状,无一字不是血泪交织的滔天恶性,竟足足读了一个时辰,当读到二十年前的广宁冤案时,燕思空脸色惨白,双手紧握着扶手,拼命克制着肩膀的颤动。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低声道:“你终于为元将军正名了。” 燕思空轻声道:“是啊……可惜,只有我一人能看到。” “从今日起,全天下人都会知道,就像我爹的忠义之名,将永传后世一样,元将军也会流芳百代。”封野看着被绑在刑架上的仇人,眼中只有冰冷的鄙夷,“他们的在天之灵,也在看着。” 燕思空心中念道:“爹,你在看着吗,你一定在看着,你终可以安息了。” 读完了罪状,午时将过,监刑官向封野请示是否行刑。 封野面无表情地抓起了火签令,密密麻麻跪了几百人的刑场,顿时哭声震天。封野眉头轻蹙,顿了一顿,但那犹豫也仅仅是一瞬,他甩手一掷,火签令“啪”地一声脆响,落地。 成排的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大刀,整齐划一地砍了下去。 刀起刀落,不过刹那,顿时鲜血喷涌如柱,人头滚落。 燕思空眼前不断浮现当年元卯被行刑时的画面,那噩梦般的场景,他以为过了二十年,早该模糊了,如今与眼前的血腥之像重合,又变得无比地清晰。 他头眼昏花,心肺仿佛要裂开来一般地痛。 谢忠仁被绑在刑架上,眼看着自己的亲眷一批一批地身首分家,起初嚎啕大哭,可哭到最后,却又麻木了,呆呆地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在弹指间变成尸身。 一次斩首六百人,刑场血流成河,哪怕是见惯了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也没有人可以不动容。 封野面容紧绷,冷酷得便如地狱罗刹,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在皇城之内,造下这样的血腥,成王败寇,可见一斑。 他这样做,又岂止是为了报仇,自他入京以来,不乏明里暗里不愿屈从的官员,他也是在杀鸡儆猴。 当六百余人被一一诛殛后,便轮到了谢忠仁。 行刑人是太医院的太医,曾被谢忠仁害了全家,便主动请缨,要来干这脏手的活儿。 狱卒将谢忠仁的衣物除尽,让他那苍老丑陋的不完之身暴露在万千百姓面前。多年来,百姓深受其害,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人群中的喊打喊杀声此起彼伏。 那太医手持一柄薄如蚕叶的刀,他将用这柄刀,细细脔割谢忠仁身上的每一寸皮肉,直到死。 第一刀下去,谢忠仁便开始浑身颤抖,整个刑架都在剧烈晃动,足见他的痛苦。 燕思空咬紧了牙关,不错眼珠地看着。 他要将这阉狗的所有痛苦、悔恨、恐惧都收入眼中,以慰藉他父母和养父的在天之灵,他为了这一天,赔上了半辈子。 起初谢忠仁还在强忍,几刀下去,便克制不住地发出凄厉地惨叫,他带着口枷,无法清晰地说话,但含糊见,也能分辨出是对燕思空的辱骂诅咒。 封野想起死在他怀中不能瞑目的父亲,想起他深陷牢狱、受尽刑罚折磨羞辱,想起他狼狈出逃,辗转求生吃过的那些苦,便难消心头恨意:“他都这么老了,不知能撑多少刀。” “金太医技术高超。”燕思空说着,突然站起了身。 “你做什么?” 燕思空充耳不闻,突然一步步地走向了行刑台,封野在背后皱眉看着他。 燕思空走到了谢忠仁面前,他身上被剜了一块又一块的血窟窿,场面之血腥可怖,叫人一生难忘。 谢忠仁勉强睁开红肿的眼睛,从那对模糊的瞳眸中,迸射出深深地畏惧和憎恨。 燕思空平静地看着他:“我花了二十年,就为了这一天,可惜往后不会有人为你报仇了,因为他们都死了。” 谢忠仁剧烈地挣扎起来。 燕思空突然从金太医手边的盘子里,拿起了一块谢忠仁的肉,他看着那血淋淋地小肉块,淡道:“我曾在我爹坟前起誓,要食汝肉,饮汝血,枕汝骨,寝汝皮。” 谢忠仁瞪大了眼睛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当着刑场数万人的面儿,将那块肉毫不犹豫地送进了嘴里。 谢忠仁突然疯狂地挣扎了起来,形如见了厉鬼,恐惧写满了他枯瘦惨白的脸。 燕思空慢慢地咀嚼着,忍着阵阵地反胃,轻声道:“嗯,腐臭。”他突然抓起盘子,将那肉块甩进了围观的百姓之中。 百姓群情激愤,纷纷抢夺而食,以此发泄对这天下第一奸宦彻骨的恨意。 昭武三十九年春,谢忠仁在西市被处以凌迟之刑,受刑两千六百一十四刀而毙,天下人无不拍手称快。 —— 谢忠仁死后,燕思空将自己在屋内关了一天一夜。 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仿佛在背后推搡了他二十年的东西,就这样消失了,他却突然之间,不知该如何前行了。 他恍然回首自己的半生,发现他除了一条命,竟是一无所有。少年时他也曾踌躇满志,以为凭着自己的天纵英才,定会在这人世间闯出一番名堂,如今名堂是有了,却是骂名,功名、声誉,一塌糊涂,理想、志气,都做粪土,亲友、所爱,大多反目,他活得怕是连一个安居乐业的泥腿百姓都不如,他还剩下什么? 他报了仇了,然后呢? 他是否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到了绝地,发现自己其实愚蠢至极,奈何要用前半辈子来看穿。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啊?! 他知道,现在并不是他自艾自怨的时候,如今他还有未完之事,他要救回元南聿,他还不能放过韩兆兴,可倘若这两样也让他如愿了,之后呢? 他不停地在这世间翻搅风云,会否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目的? 这世上没有人全心全意的在乎他、需要他,他也没有归处,他是无根的浮萍,抓住了什么,便想依附其上,却永远不会有什么长久。 他曾将希望寄于封野身上,以为封野就是那个他命定要相伴一生之人,后来……后来不提也罢。 从未有一刻,他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无用之人,曾经他为复仇而活,往后又该为什么? 真是可笑,他燕思空这一生,是何其的可笑。 —— 无论如何地颓丧,当燕思空出现在人前时,依旧不露破绽,他顶着太傅的头衔,可以在京中任意活动,不过,身边随时跟着封野派来的侍卫。 谢忠仁死后,封野开始肃清京中与他对抗之人,抓的抓、罚的罚、杀的杀,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众人眼看着狼王变得愈发冷酷蛮横,毕竟,没有人能够抵挡专权的诱惑和腐蚀,没有人。 燕思空心系着元南聿,不得不去主动找封野,顺便劝封野稍加宽仁,不失为收买人心的手段。 封野连日来都在忙于排除异己,见到燕思空时,不满道:“你终于知道主动来找我了。” “我来打探阙忘的消息。” “冯国丈已经去做说客了,今日还没消息,放心吧,陈霂不敢对阙忘乱来,我手里掌握着他的爹和兄弟姐妹,就算他和我一样希望他们都死光了,但在天下人面前,他也不能不拼死相救。” 燕思空点点头:“听说你这两日又抓了不少人。” 封野冷哼一声:“食古不化,不识抬举,既然这么想以身殉昏君,那我就成全他们。” “只有真正忠贞之人,才能如此恪守臣礼,你若杀了他们,只会大失民心,适得其反。” 封野阴沉地说:“不杀何以震慑天下,只有局势稳定,我才能休兵养民,只要他们吃饱了饭,何愁不得民心。” “如今勤王军尚在外城廓围着,就等你有失德之举,号召天下人讨伐。” 封野脸色变了变,勤王军是他坐拥天下的最后一道障碍,偏偏这障碍眼下难以攻破,且一步有失,都可能前功尽弃,他沉思片刻,道:“我先关着,派人规劝,他们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封野已经掌控京师,看似胜券在握,但他不姓陈,陈家诸侯岂能让江山沦落外人之手,外面大军围城,封野,究竟有没有君临天下的命数? 第282章 冯国丈回来了,带回了陈霂的信,那信却不是给封野的,而是给燕思空的。 燕思空听到这个消息,心就直往下沉,他不知道陈霂会在信中写什么,但陈霂曾经在他和封野之间使过离间计,且颇有成效,知道这招管用,很可能会故技重施,否则,明明是封野派人去和谈,为何回信却是给他的,未免太不将狼王放在眼里。 果然,封野盯着那封信,面色阴恻恻的,但他并没有命人先递给他,而是示意将信交给燕思空。 燕思空伸手接过了信,就算一个字都还未看,他也知道这是烫手山芋,但他急于知道元南聿的安危,便毫不迟疑地拆开了。 刚扫了几眼,他就僵住了。 这……这哪里是敌我双方正当往来的文书,分明是吐露绵绵思念的情信,就连其中的指责都带着哀怨的味道。 燕思空看得头皮发麻,当看到最后时,他浑身大震,盯着那寥寥数字,简直瞠目欲裂。 封野也紧张起来:“阙忘怎么样了?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燕思空突然暴怒,腾地起身,几步走到了冯国丈面前。 可怜的老头吓得一哆嗦,畏惧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揪着那封信,寒声道:“陈霂想干什么?这信胡言乱语,满目污秽,他究竟把阙忘怎么样了?!” 冯国丈瑟缩道:“狼王,燕大人,老朽都按你们说的办了,其他的,我、我也不知情啊。” “你在他营中待了那么久,你不知情?”燕思空逼视着冯国丈,“陈霂是你的外孙,你不知情,还要谁知情?” 冯国丈急道,“我、我是受狼王之命去劝降的,楚王是防备我的,我至多……至多也只是听了几句传闻。” “什么传闻!”燕思空瞪得两眼通红。 封野走过来,一把抢过了信,快速翻看起来。 冯国丈目光闪烁,似是难以启齿,犹豫着说:“说楚王与他……往来……”他斟酌了半天的词儿,最后吐出了一句“密切”。 此时,封野也看完了信,脸色骤变,一身戾气暴涨,他冷冷地瞪着冯国丈:“出去,都给我出去!” 冯国丈和所有侍卫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封野和燕思空在冷凝的空气中相对而立。 封野抖了抖那封信,颤声道:“夕儿的事,我没有信你,因你当时在我心中毫无信用,做什么我都生疑,现在,我听你解释。” 燕思空冰冷地看着封野:“若不是事关阙忘的声誉,我根本懒得与你解释。” “那就解释。”封野咬牙道。 “这不过是陈霂的又一出离间计,他故意激怒你,引你出城会战。”燕思空握了握拳头,他不愿意相信信中所言,他无法想象,聿儿被陈霂…… “陈霂写了这样一份情深款款又怨艾满满的信,指责你背叛了你们之间的情,为了救阙忘而与其互换身份,却使得阙忘代替了你与他……”封野气血翻涌,目光泄出杀意,“与他春宵帐暖、翻云覆雨。” “他在胡说八道。”燕思空怒道,“我与他没有劳什子的情,他竟敢侮辱阙忘的声誉,我饶不了他!” 封野深吸一口气:“冯国丈方才说,俩人往来‘密切’。” “不可能。”燕思空心焦不已,断然否决,“不可能。” “是真是假,我派人去打探。”封野将那封信团成了一团,“我不会轻易上陈霂的当,但若阙忘真的被……” 燕思空脸色煞白,他紧抿着唇,连想也不敢想,但陈霂一旦发现了真相,确是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如果陈霂选择用那样的方式羞辱元南聿……他现在不敢信,不愿信,心里却早已经乱了。他强自镇定道:“旁的不论,先将人救出来再说。” 陈霂果然在信中提出要他自己去交换元南聿,但他知道封野绝对不会允许,而有过前车之鉴,他再想逃走,几乎是天方夜谭。 聿儿,我到底该怎么办…… —— 封野派出去的探子还没有回信儿,燕思空却从别人口中得到了他最不想得到的消息,这个别人——是佘准。 自冬日一别,已经过去了近百日,俩人当时分道扬镳,是因为他要去陈霂那儿“自投罗网”,而佘准则要去安顿阿力,之后他辗转多地,跟佘准彻底断了联系。 佘准并不知道在陈霂营中的“燕思空”,并不是燕思空,一心想去营救,未果,当他出现在城门前,求见狼王时,带着一身的血。 燕思空火速赶来,看到受了重伤的佘准,心都揪成了一团。 “佘准!”燕思空扑到床前,只见那平日里风流潇洒、玩世不恭的男人,如今苍白虚弱,狼狈不堪,扔在地上的血衣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睛。 封野道:“已经请了太医为他医治,你放心,他性命无虞,早晚会好起来的。” 佘准的两个手下都受了轻伤,在一旁一脸焦急地看着。 佘准半眯着眼睛,看着燕思空,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却气若游丝。 燕思空哽咽道:“佘准,你是为了救我吗?你到底要救我多少次?你何不潇潇洒洒地一走了之,为何仍要回到这泥潭中啊。” 佘准摇摇头,轻声道:“我……没救出他,反累得他……为帮我,被拆穿身份……” 燕思空含泪道:“这不怪你,是我无能,我与他互换身份,是为了救他,结果弄巧成拙。” 佘准努力喘息着,却是连说话也显困难:“他……他和楚王……” 燕思空颤声道:“佘准,别说了,你要好好养伤,我会救出他,我一定会救出他。” 佘准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昏迷了过去。 燕思空摇晃着站了起来,走到外屋,将佘准的两个手下也叫了出去。 “燕大人。”二人拱手道,“多谢狼王、燕大人救了我们老大。” 封野道:“佘准当年救过我,应该的。” 燕大人深吸一口气:“佘准是怎么受伤的?” 俩人对视一眼,沮丧道:“老大以为在陈霂营中的是燕大人,打算去救你,他本来已经混入营中,也摸到了阙将军的位置,但千算万算,没算到……” “没算到什么。”燕思空声音低哑不已。 那人面有难色,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燕思空加重了语气。 “没算到……陈霂会在阙将军帐中,与他……”那人偷偷瞄着封野,艰涩地说,“同寝。” 封野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一如平静的海面,却不知其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燕思空只觉得眼前阵阵发白,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一把抓住书架,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聿儿……聿儿真的被…… 是他,是他想出那愚蠢透顶的互换身份的主意,他万万无法想到,陈霂胆敢做出这样的事。 封野的声音透着森冷的杀气:“说下去,阙忘到底怎么样了。” “我们老大想将阙将军救走,却正被陈霂撞破,阙将军为了助老大逃脱,打伤了陈霂,身份被拆穿了。”属下凝重道,“老大受了伤,为摆脱追兵,无法疗伤,以致伤势愈重,幸而、幸而及时赶到了这里。” 燕思空倒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全身都空了,他不敢去想,元南聿为了保命,假扮成他的这些日子,究竟是如何过的。 而陈霂又是怎样对他的。 封野冷道:“阙忘可有受伤?” “没有。” “可有被囚禁?” “……亦没有。” “下去吧。”封野背在背后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 俩人离开后,封野看着燕思空,沉声道:“阙忘三天前才被陈霂拆穿了身份,这段时间以来,陈霂将他当做你,对他……” “住嘴。”燕思空恶狠狠地瞪着封野,目光赤红,“住嘴。” 封野眯起眼睛,忍无可忍道:“你是否与陈霂早有苟且,否则他怎会对阙忘做那等事!” 燕思空本就心中满是悔恨,听得这话,更是怒极攻心:“我与谁有‘苟且’,都与你毫无干系,你能奈我何?” “你找死!”封野厉声道。 “对,我是找死,我早就叫你杀了我,你怎么还不动手?”燕思空想到元南聿所受的苦,心肺就像是要被扯碎了,封野那句句语刀子反而已经伤他不得,因为,他早已经遍体鳞伤。 封野一掌扫落了桌上的茶杯,眸中迸射出地狱般极寒的恨戾:“你若叫陈霂碰过你一下,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燕思空失笑,声音却满是痛苦:“封野,你已经让我生不如死了。” 看着燕思空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疯狂,封野心痛如绞,他咬牙切齿道:“你说你与陈霂清白,待我将阙忘救出来,我会亲自问他。” “清不清白,我根本不在乎,你要如何对我,我也不在乎。”燕思空双目空洞地看着前方,“我只要他平安回来。” “我也想让他平安回来,可他就算回来了,也算不得平安,而这都拜你所赐。” 这句话刺得燕思空脸色惨白,他哑声道:“是,是我的错,但要问罪,也轮不到你。” 封野几步走到他面前,逼视着他:“从何时起,你对我说话,就满是刺了?你从前是巧言令色、舌灿莲花之人,能说出所有人爱听的话,怎么对我,就偏偏只剩下这样的冷硬?” 燕思空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可他一点都笑不出来:“你当真希望我回答吗。” 封野阴沉地瞪着他。 “你是真的想知道,还是身为尊贵的、睥睨天下的狼王,已经受不了有人忤逆你?” 封野面容抽动,浮现狰狞之色,他伸手想去抓燕思空,燕思空却如惊弓之鸟,几步退开了,戒备而仓惶地看着他。 封野被那冰冷的眼神和疏离的态度狠狠刺痛了,他希望燕思空对他说一些好话,甚至……甚至笑一笑,哪怕从前那虚与委蛇的模样,都比如今的抗拒要来得好。究竟有多久,他不曾从这个人身上得到过一丝温暖了?可在这世上,能够捂热他的心的,偏偏只有眼前人。 他突然就退缩了、妥协了,突然就什么都疲于去计较了,如果,如果这个人能对他服个软,他或许可以放下,可以不提过去的所有,他费尽心血,九死一生地走到了今天,连天子都已经对他屈从,为什么他还是得不到他最想要的?! 三年前,那个给女儿取名“瑾瑜”的燕思空,那个尽心尽力为他招兵买马、为他出谋划策的燕思空,心里定是还有他的,如今呢?如今那眼中,什么都没有了。 燕思空低声道:“你不肯拿我去换,如今陈霂有了防备,派人袭营也只是去送死,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救他?” 封野深深凝望着燕思空:“若我救出了他来,你要怎么谢我?” 燕思空一怔,怒道:“阙忘为你鞍前马后,出生入死,你亲口说他是你过命的兄弟,难道你连救他也要跟我讲条件?” “他治下不严,又感情用事,才会身中埋伏,累及三军,我想救他,是情义,若军法从事,他不死也要罚掉半条命,为了救他,你希望我付出多少?” 燕思空瞪着封野:“你的意思是,阙忘死了也活该。” “是他犯下大错,怪不得旁人。”封野冷酷道,“但我仍会全力去救他,因为他确实是他过命的兄弟,但你,不要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燕思空嘲弄一笑:“你想要什么?堂堂狼王,不会告诉我,就要我一个年过而立的男人为你侍寝吧?你这摄政王做的,未免太寒碜了。” “我要从前的你。”封野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轻颤着说,“你当年背弃我,无非是因为我从靖远王世子变成了死囚,但我现在什么都有了,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若……若你能如从前那般待我,我可以不计前嫌。”封野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在牢狱中见到燕思空时,燕思空那震惊的、怜悯的眼神,再多的刑罚加身,都比不上那样的眼神令他痛苦,他从靖远王世子,变成了阶下囚,曾经他在燕思空面前有多风光无限,如今就有多么狼狈不堪,所以燕思空要迎娶自己那金枝玉叶的表妹,所以燕思空不肯跟他走。 他积蓄在心中的所有恨与怨,多年来苦苦纠缠着他,直到今日都不得解脱。 但他真的恨想解脱。他想要燕思空就像从前那样对他,就算是为了他的权、为了他的名,也无所谓,他认了,他一辈子放不下一个无心无情的薄幸人,他也恨,他也不甘,可他也只能认了,只要他有权、他有名,他就不怕这个人再离他而去。 他只是想要从前的燕思空,哪怕是在骗他,那就骗上一辈子。 燕思空体会到锥心地痛,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不再为这个人起波澜,可这终究不是他能自控的,他看着封野那略带无措、又心有不甘的模样,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 从前的燕思空。 从前的燕思空,是什么样的? 是那个还会笑、会动情、会幻想与人白头偕老的燕思空吗? 那样的燕思空,早已经死于自己的愚蠢和软弱,也活该死于此。 只是,亲手杀死那个燕思空的人,如今又勒令其复活,真是可悲、可笑。 燕思空看着封野,他好像很久不曾好好地看过这个人了,这个曾经最亲密、如今最疏离的人,他对这个人,早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期望。他冷静地、平淡地说:“只要能救出阙忘,你要什么都能如愿。” 封野也看着燕思空,他觉得自己眼前站着一具空壳,这个人只有燕思空的表,没有燕思空的里,可他能做什么,他感觉到自己甚至连一具空壳也难以掌握。 燕思空低下头,从他身边擦过,走回了里屋。 封野抬手想要抓住他,手却僵在了半空中,最后,只能颓然落下。 燕思空返回屋内,坐在了佘准床前,看着那熟睡中的人,久久没有动弹。 他这样的人,也值得有人为他三番五次的冒险吗? 其实比起有人害他,他更怕有人对他好,一旦对他好,他就要加倍去还,元卯养了他四年,他为元卯献上了半辈子也无怨无悔,封野也曾对他好,所以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哪怕违背本心,也终是助封野得偿所愿。 他都害怕了。 他伸出手,给佘准掖了掖被角,然后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守着。 第283章 佘准足足昏迷了两天,才悠悠醒来。 燕思空也守了佘准两天,守得封野极为不满,硬逼着他去睡了一觉。 佘准身体强健,又得医术高超的太医用最好的药石医治,已经没有大碍,只是需要修养些时日。 见着佘准好转,燕思空悬了两天的心才勉强落地。 佘准冲着燕思空苦笑:“我还当自己这次死定了,没想到命太硬,没人收。” 燕思空淡笑道:“可不是,阎王爷怕收了你,要把他的地府作翻天。” 佘准叹道:“思空,你还好吗?” 这话问得燕思空心中酸楚不已,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说:“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好不好,我都认了。” “你这辈子,愿是可以顺风顺水,安享荣华富贵的。” 燕思空自嘲道:“算了吧,我哪有那样的命。” 佘准无奈地摇摇头:“元南聿,可有消息了?” 燕思空的眼神沉了下来:“陈霂要封野退出紫禁城,或者,拿我去换。” “不出意料。”佘准轻咳两声,“若我当时能将他救出来……” 燕思空为他顺了顺胸口:“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连累你受伤了。” “别说这种话。” “那你也别再说这种话。”燕思空给他倒了杯水,喂他喝下,“陈霂知道封野不可能为了一个人将江山拱手相送,所以他的目的还是我,他故意写信激怒封野,并威胁我,就等着看我会为了救自己的弟弟而做什么。” “你可有想法了?” “有也没有用,封野派人寸步不离地看着我们,这次不比在太原,是真正的插翅难飞。” 佘准又叹了一声。 燕思空有些难以开口,但还是不得不问道:“聿儿,到底怎么样了?他怎么会……” 佘准皱了皱眉,没有开口。 “佘准?”燕思空有些紧张,“聿儿到底怎么样了?” 佘准“啧”了一声:“思空,你与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跟陈霂……那个了?” 燕思空一愣:“自然没有。” “他有这个心思。” “但他不敢。”燕思空说完之后,发现自己毫无底气,他其实心里清楚,在他面前的陈霂,并不是真正的陈霂,别人嘴里那个冷酷阴险、自私无情的楚王,才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如今的真面目。 “你说他不敢,未免小瞧他了。”佘准冷哼道,“他心里把自己当皇帝,岂能忍受被人拒绝?只是……我原以为你和他早已有了私情,他才会将元南聿当做你,若没有,以元南聿的功夫,他是怎么得逞的?” 燕思空咬了咬牙:“也许是聿儿为了保命,不得不屈从……” 佘准回想起那日见到元南聿和陈霂的场景:“如今回想起来,事情有些蹊跷。” “有何蹊跷?” 佘准皱眉想了许久,才道:“元南聿为了救我,打伤了陈霂,但陈霂的样子,似是对他早有防备,或许在那以前,他就已经暴露了。” 燕思空脸色一变。 元南聿性情耿直,并不擅长伪装与撒谎,而陈霂从小在宫中受人冷落、遭人白眼,与他一样极善察言观色,俩人长得再像,终究不是一个人,只要多相处些时日,是一定会露馅儿的。 实际上,元南聿能撑这么久不被拆穿,他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原本的计划,元南聿也只需扮上几天就可以离开平凉,否则,他根本不敢这样偷梁换柱。 也许真如佘准所说,陈霂早就知道元南聿是假的了,只是不拆穿…… 思及此,燕思空感到背脊发寒。 佘准见燕思空脸色煞白,安慰道:“至少,他还活着,也没有受伤。” “你不了解聿儿,他宁可受伤,也不愿受辱。”燕思空寒声道,“陈霂不知用了什么胁迫他就范,他现在孤立无援,该有多难……” “只要人活着,他就有雪耻的机会,你不必自责,我们将他救出来就是。”佘准抓着燕思空的手,“你想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燕思空反拍了拍他的手背,温言道:“佘准,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如今我只要你好好养伤。” 佘准还想说什么,燕思空转开了话头:“阿力呢?阿力如何了?” “你放心,我已将他安顿好了,我还想按你的意思,给他说门亲事,但他不肯。” “为何?” “他说……”佘准无奈道,“他会吓着姑娘家,不愿意成亲,宁愿回来伺候你。” 燕思空道:“待我把聿儿救出来,若还有可能,我亲自去给他说亲,多花点银子,不愁找不到善解人意的姑娘。” 正说着,下人来通报,说万阳公主来了。 燕思空颇有些意外。靖远王府已经修葺完毕,他们都搬了进来,这个地方,应该是万阳不愿意踏足的。 他心中有些忐忑,着佘准好好休息,便急忙去迎接公主。 万阳带着燕瑾瑜一同前来,小郡主从来不怕生,唯独看到燕思空时,有些瑟缩,但又掩不住满脸的好奇。 燕思空行了礼:“殿下怎么有空移驾此地?” 万阳开门见山道:“我是来看佘准的。” “哦,佘准正在养伤。” “带路。”万阳扬着下巴,对着燕思空满脸的冷漠。 “殿下请。”燕思空领着万阳往内院走去。 “他伤势如何?”万阳道,“我听说了,他闯入楚王大营,险些没命回来。” 燕思空叹道:“是,幸好他的属下及时将他送来了紫禁城,再晚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万阳抿了抿唇,眼中难掩担忧:“你离京之后,是佘准在照应我、照应孩子,你欠了他天大的人情。” 燕思空面露惭愧:“确实如此。” 轻轻推开房门,燕思空道:“佘准,万阳公主和朵儿来看你了。” 佘准闻言,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草民给公主殿下请安……”。 万阳领着小郡主走了进去,忙道:“不必起来!” 见着佘准虚弱的模样,万阳那道柳枝般优雅秀美的眉紧紧蹙了起来:“你怎么伤成这样?” 佘准咧嘴一笑:“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他的目光落到燕瑾瑜身上,强打起精神逗弄她,“小殿下,你还记得草民吗?” 燕瑾瑜摇了摇头。 “你离京的时候她还不会说话,如何能记得你。”万阳坐在榻边,轻叹道,“我带了许多上好的补药,你定要好好休养,快点好起来。” “多谢殿下关心。”佘准一眨不眨地盯着万阳,“殿下亲自来看望草民,草民受宠若惊。” 万阳垂下了脸去,轻声道:“从前你亦帮了我许多。” 正说着,房门再次给推开了,封野如一阵风一般大踏步走了进来,在看到万阳和燕思空隔着半个床的距离站着后,他才松了口气,不减威严道:“夕儿来了,你来做什么?” 万阳面上难掩对封野的畏惧,她站起来,欠了欠身:“表哥,我来探望佘准。” 封野点了点头,走到佘准床边:“你醒了,可叫太医来瞧过了?” “瞧过,草民已无大碍。”佘准不卑不亢道,“多谢狼王相救。” 封野面色冷峻:“六年前你将我救出诏狱,送出京城,我一直记着,与我有恩之人,我会加倍报偿。” 佘准道:“救狼王的是燕大人,草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敢邀功。”他心里对封野既不屑、又不满,脸上自然是没什么好颜色。 封野听得出佘准的嘲讽,感到阵阵烦躁,瞥了一眼身旁无动于衷的燕思空,更觉心口堵得慌,他道:“佘准,你好好养伤吧,燕思空,你随我来。” 当着佘准和万阳的面儿,燕思空不好叫他们尴尬,便跟着封野走了。 来到书房,封野用质问的口吻道:“夕儿真的是来看佘准的?她何时与佘准有私交了?” 燕思空平静道:“瑾瑜是佘准从乡下买来,交给公主的,我离京后,他帮我照应府上。” “夕儿可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 封野稍稍放心:“谈正事吧,我派去楚军的探子回信了,阙忘与陈霂,确有其事,阙忘屡次留宿陈霂的中军帐,陈霂也屡次宿于阙忘的帐篷,军中早有流言,听说在平凉时,陈霂还差点为了阙忘绞死自己的小妾。” 燕思空皱起眉:“齐曼碧?为何?” “对,就是那个长得与你相像的小妾,至于为何,没打探出来,但无论如何……”封野眯起眼睛,“他做这一切,不是因为阙忘,而是因为——你。” 燕思空沉声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知晓,现在唯一重要的,就是把阙忘救回来。” “对,我说到做到,不会再轻易怀疑你。”封野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燕思空没有理会他:“你究竟打算怎么救出阙忘?” “我有一计。” 第284章 封野的计,便是声东击西。 陈霂如今极为防备,不宜袭营,那便去偷宁王的大营。 其实,以如今的形势,闭门不战才是上上之策,京中粮草充足,又有皇帝做质,勤王军围城,硬攻怕封野以皇室要挟,围困粮草早晚要耗尽,只要一直耗着,他们一定是最先挺不住的。 但若能狠狠打击宁王世子,勤王军必然心灰意冷,元南聿或许会成为陈霂不敢妄动的筹码,到时候,才能真正的和谈,这场仗,也许能早点结束。 燕思空皱眉道:“就算我们成功偷了宁王的大营,只会惹怒陈霂,若他盛怒之下杀了阙忘怎么办?” 封野冷道,“你我皆知,如今什么都不做,耗着他们,才是最好的战术,但我们都不想阙忘继续受……受辱,我愿意铤而走险,除此以外,还能怎么办。” 燕思空僵坐在一旁,久久不言。 这些天,他想了无数的办法,最后都被自己一一否决,诚如封野所说,以静制动是眼下最好的御敌之策。陈霂放言要把元南聿剐了送给他们,又送来那封故意激怒封野的信,就是为了逼他们出战,他们不该中这激将法,可如今又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其实拿他去换,可能是唯一平安换回元南聿的方法,但封野无论如何都不肯。万一偷营之后,令陈霂迁怒元南聿,他不知道元南聿会遭遇什么,若他能逃出去…… 沉默之后,燕思空点了点头:“好吧,何时?” “事不宜迟,三日之内。” “我要给陈霂回一封信。” 封野眯起眼睛。 “我要安抚他,让他不至对聿儿不利。” “随你,但依我看,多余。”封野冷道,“现在阙忘的命运,不掌握在你手里。”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他起身,淡道:“告退了。” “慢着。”封野放缓了口气,“留下……陪我用午膳。” 燕思空没有回答。 “怎么,吃顿饭也能委屈了你吗。”封野拔高了音量,气息有些不稳。 “……好。” 封野叫下人一一送上膳食,燕思空瞄了一眼,竟全是他爱吃的。 封野道:“你伤好了之后,也不见长肉,给我多吃点。”说着就给燕思空夹了半碗的肉。 “谢狼王,我自便吧。”燕思空捧起碗,埋头吃着。 封野定定地看着燕思空,目光盈盈闪动,几次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硬是咽了回去。 燕思空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头顶那两道灼热的目光,一顿饭吃的是味同嚼蜡。 “我的生辰快到了,你记得吗。”封野突然说道。 燕思空微怔,继续吃着饭。 他记得,他的记性太好,几近过目不忘,有时候,这反倒是种诅咒。 “我们在京城相遇的那年,我才十八岁。”封野低低说道,“如今我二十八了。” 燕思空顿觉呼吸变得迟缓起来。 “一晃十年,十年前,你可曾想到,你,我,会是如今这番模样?” 燕思空终于抬起了头,静静地望着封野:“世事难料,人心难测,不过是命罢了。” 封野颤声道:“我封野,一辈子没服过命。” “人要与命争,必定是遍体鳞伤,我也是摔了无数个跟头,才悟透的,有时候认了命,反倒好过一些。”燕思空淡淡地说道,“不过,人与人不同,命与命不同,狼王的命,是万万中无一的好。” “我的命好?”封野嗤笑,“你不见我爬上万万人之巅,都付出了什么?” “这也是命罢了。” “别再跟我提什么命,我带着三十万大军入主京师,不是为了顺命,而是为了掌控别人的命,比如你的。”封野眯起眼睛,“我是狼王,是天子也俯首屈从的狼王。燕思空,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成天对我摆着这样一张脸,惹我不快,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是你在欲擒故纵?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 燕思空面无表情道:“我要阙忘平安回来,仅此而已。” “我会救他回来!”封野克制地握紧了拳头,“还有呢,你不愿意做太傅吗?我让你入阁如何?你想要权,我给你。” 燕思空冷道:“我一介叛臣,位列三公,已是耻于见人,朝中尽是我昔日同僚,你让我入阁?你给我留点脸吧。” “这难道不是你曾经想要的吗!”封野咬牙道,“你说过你要辅明主,救社稷,你要在庙堂之上实现你的抱负。” “你是明主吗。”燕思空寒声道。 “难道陈霂就是吗!”封野震怒不已,“你心里还想着让陈霂做皇帝?!” 燕思空平静道,“陈霂陷害我,我与他之间,连最后的师生情谊也已耗尽,有如此芥蒂,就算他真当上皇帝,我也不能辅佐他,但是,他深谙帝王之道,比你适合当皇帝。而你,你入京之后,为铲除异己,大肆杀戮,带兵打仗,你或许无人能敌,但你根本不会治国理政,你生性好斗,一旦掌权,必是穷兵黩武,天下永无宁日。” 封野狠狠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震得跳了起来,汤水撒了满桌,他狠声道:“你终于敢说实话了。”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只是你不问罢了。” “你觉得我当不好皇帝,便在我身边辅佐我。”封野直直地瞪着燕思空,“这不是你从前的理想吗。” 燕思空摇了摇头:“眼下的局面,早已背离我的初衷。你已惹得诸侯并起,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如今赵大将军也为了勤王从辽东撤回,如果此时卓勒泰趁机攻打辽东,大晟便是内忧外患,到那个时候,你要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封野冷笑,“莫非你希望我把陈霂请进宫做皇帝?” “我希望你永不称帝,一生效忠陈家天子。” 封野的面色变了又变,两眼恨不能在燕思空身上瞪出窟窿来。 燕思空拭了拭嘴角:“我吃饱了。”说着就要起身。 这时,封野的侍卫突然跑了进来,急匆匆地跪在地上:“狼王,楚王命人送来一样东西。” 俩人的目光齐齐往那侍卫的手上瞄去。 那是一个木箱。 燕思空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两军交战,送来这样大小的木箱,里面通常都是…… 封野的面色亦是苍白不已,他咬了咬牙:“呈上来。” 侍卫将木箱呈到了封野面前,封野慢慢伸出手,微颤着打开了。 燕思空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封野的脸,这一瞬,他当真觉得自己身在炼狱,一颗心正在业火上狠狠灼烤煎熬。 封野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面上显出野兽般的凶狠。 燕思空腾地站了起来,状似疯狂地抢过了木箱。 箱子里,躺着一只血淋淋的耳朵。 燕思空怔了片刻,痛苦地低吼了一声,全身都涨得赤红,眼眶更是要滴出血来。 封野接过木箱,放在了一旁,一把将他揽进了怀中。 燕思空在封野怀里狠狠发抖。 封野恶狠狠地说,“阙忘受的苦,我会让陈霂一一偿还!” —— 就在封野策划偷宁王大营时,燕思空也在策划着逃跑。 陈霂送来的那样“东西”,让他一瞬间几乎失去了理智,冷静下来后,他知道封野若偷营成功了,陈霂定会把怒气撒在元南聿身上,就算留着一条命,也会将其千方百计的折磨。 他无法再这样等下去了,惟有他来承担陈霂的怒火,才能换回元南聿。 趁着封野忙于布军,燕思空去找了佘准。 佘准尚在养伤,但比之前几日略有好转,可以做起来了。 燕思空挥退下人,将陈霂割了元南聿耳朵的事,告诉了佘准。 佘准震怒不已:“陈霂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封野要去夜袭宁王世子的大营,那晚恐怕是我唯一逃脱的机会。” “可是……”佘准看了看窗外,“封野派了好几个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且各个都是高手,如今我这副模样,没法为你挡下他们。” “不必。”燕思空低声道,“当年我们救封野离京时,用的那个密道,如今还在吗?” “以防万一,出入口都已被我封了起来,我可以派人去挖开,不过,那密道封野也知道啊。” “当时你带着我们在巷子里绕了许久,他怎可能记得,只要想办法解决掉那几个侍卫,我便能用那密道出城。” 佘准皱起眉:“我在京中尚有几人可供调遣,但我不在,未必靠得住,此次不比往昔,时间太仓促了,又毫无准备,恐怕不成。” “大不了便是被封野捉回来,又能如何,但若成了,我便有可能救回聿儿。” “你这是关心则乱,就算你去了陈霂那儿,陈霂会把你们俩人都扣下!” “不会的。”燕思空目光坚毅,“他若不放聿儿,便会得到两具尸体。” 佘准瞪大了眼睛:“思空,你……” “不必劝我了。”燕思空抓住佘准的手, “佘准,我这辈子做错了太多事,死不足惜,但我要做的事,虽千万人不能阻拦,而且,我敢去,就是有把握,否则我绝不会自投罗网。” 佘准深吸一口气:“你当初,就不该去找陈霂。” “我若不去找他,他依然会设陷阱诱伏元少胥,依然会抓住聿儿,而我,依然要去救我弟弟。”燕思空微微一笑,“一切皆已注定。” 佘准无奈道:“思空,我不阻止你,我也从来没能阻止过你,我只能尽全力去帮你,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答应我,以你爹娘,以元卯将军起誓。” 燕思空一震,哑声道:“你说。” “活着回来见我。”佘准死死地盯着燕思空的眼睛。 燕思空眼眶一热,颤声道:“我发誓,我会活着回来见你。” 俩人紧紧握了握手,一切尽在不言。 第285章 辗转思索后,燕思空与佘准一起制定了计划,时间仓促,他们也只能冒险一试。 燕思空心里清楚,他能逃出去的希望不大,但他义无反顾,若这次能够离开,他发誓,他拼尽性命,也会救出元南聿,同时,他要让所有伤害元南聿的人付出代价,尤其是陈霂。 陈霂所做的一切,终将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彻底耗尽了,他会让陈霂知道,与他燕思空为敌是什么下场——时至今时今日,他所有的敌人,无一例外都输了。 封野定于今夜袭营,燕思空也已准备妥当,他待在书房里,给封野写了一封信。 信中并无一字提及他们二人,只谆谆告诫封野,绝不可称帝,拥十三皇子登基后,不可专权擅政,不可党同伐异,不可任人唯亲,不可穷兵黩武,要与贤明之臣共同辅佐幼主,他曾在吏部供职,对文武百官十分了解,一口气列举了六十多位可用之官将,将这些人的长短品性逐一写明。 他始终相信,封野心里装着江山百姓,因为封野是靖远王封剑平的儿子,靖远王为了家国百姓,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封野或许不忠,但无疑是大孝,一定会像其父一样守护华夏山河,这封信,便是要提醒封野在权力的诱惑中不要迷失了自己。 若他今日能逃出紫禁城,他想,这将会是他与封野的永别了,这次去找陈霂,他就没打算活着回来,他不仅要将元南聿送回到封野身边,还要送封野一份大礼——为其扫清入主京师的最后障碍。 这场仗打了这么多年,百姓苦战久矣,该结束了,攘外必先安内,他们真正的敌人,在关外。 偷营前,封野来见燕思空:“一切都已筹备妥当,由钱寸喜带兵五千,趁夜偷营,如今天气干燥,利于火攻,若今夜能一举击败宁王,我会立刻派使臣去找陈霂,我把云南封给他,用来换回阙忘。” 燕思空有些惊讶:“你愿意把云南给他?” “权宜之计,先把阙忘救回来再说。” “……多谢狼王。” 封野阴寒道:“你放心,若我真的捉住了陈霂,何至一只耳朵,我要将他五马分尸!” 燕思空不置可否,只道:“祝狼王此战得胜。” 封野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着燕思空的面颊:“若救回了阙忘,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封野。 封野咬了咬牙,放软了口气:“我们回到从前吧,我可以原谅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原谅你。如今我坐拥江山,必叫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你当初想要的,不是吗?只要有你辅佐,我会成为一代明君,你我二人携手,定会重现我华夏盛世。”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他的心脏在颤动,他不得不拼命压抑着。 封野说要“原谅”他,多么讽刺,封野竟说要“原谅”他?即便他真的需要封野的“原谅”,封野曾反复无常地对过他好几次,今日恶语相向,明日床帏帐暖,封野恨他,因执念太深所以无法放下,于是便这样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 但他早就不计较了,他已经看透,他已经麻木,再也不会上当了。 封野见着燕思空不动声色的模样,心中煎熬不已:“你说句话啊,你不相信吗?我已经退让了,你究竟还要我如何,干脆说出来,你敢要,我就敢给。” 燕思空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封野:“封野,你还记得那年花灯节吗?” 封野怔住了,燕思空的眸中波光流动,美得让他心颤,他曾经深醉在这双瞳眸中,至今无法自拔,他轻声道:“自然记得。” “你当时,对着花灯许了愿。” 封野想起他当时许下的愿,鼻头一酸,悲从中来。 “愿你我年年恩爱,岁岁平安。” 俩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燕思空的眼圈顿时红了。 封野的心脏骤痛不已:“当年的事,我一样都不曾忘过,你我一路坎坷,到底是活着重聚了,我们、我们仍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 燕思空淡淡一笑:“你当时一直好奇,我许了什么愿,但你如何问,我都不肯说。” “因为你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燕思空仔细用眼神描摹着封野的每一寸五官,就像要用眼睛将它绘成画卷,永远地留在脑海里:“现在我可以说了,因为已经实现了。” “是……是什么?” “我当年许愿,愿你封野,成为一代天骄,千古名将。” 封野难抑阵阵心悸,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如今的狼王,实现了。” 封野情不自禁地将燕思空纳入怀中,狠狠覆上了他的唇,粗鲁而热烈地亲吻着,吸吮着那柔软的唇瓣,挑逗着那湿软的舌尖,用那要将人吞没的渴望,用力地亲吻。 这一次,燕思空没有抗拒,默默地任封野将他亲得难以喘息。 封野恋恋不舍地分开,仔细抚摸着燕思空的头发和面颊:“你我的愿望,都会实现,这一次,我什么都有了,你再也没有理由骗我,再也没有理由离开我了。” 燕思空看着封野,只是静静地看着。 封野又重重亲了他一下:“我要去督军了,等我救阙忘回来,我们全力打败陈霂,一起坐享江山。” 燕思空点了点头。 封野看了燕思空好几眼,才转身走了。 直目送着封野的背影消失,燕思空才轻声呢喃道:“傻瓜,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 到了深夜,燕思空换好夜行衣,准备妥当后,打翻了烛台和花盆,并惊叫道:“什么人!” 守在屋外的侍卫一惊,纷纷破门而入,闯入屋中:“燕大人,你怎么了!” 突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滚到了他们脚下,下一瞬,淡黄色的气雾迅速飘散开来,将其刺鼻的酸臭味顿时充斥了整个屋子。 “咳咳,有诈!”几人边捂住口鼻,暗黑的浓雾中,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凭着记忆往床边探去,想找燕思空。 燕思空却一早等在门口,待他们进来后,扔下气雾丸,就退了出去,并且从外面锁上了门。 听到关门的声音,几人才反应过来,但那气雾已经无孔不入,熏得他们头晕眼花,四肢绵软,身体直往下沉,几乎要晕厥过去。 燕思空快速跑过庭院,翻出了高墙,消失在了黑夜中。 凭着记忆和佘准的提示,燕思空在深深的巷子里,找到了当年那个送封野出城的密道的入口,它隐藏在一个民宅里。 为了毁尸灭迹,佘准早已命人将其封了起来,且这宅子就无人居住,破旧不堪。 推开随时就要散架的房门,燕思空看到那密道的入口已经被重新挖开了。 当年,就是在这里,他与封野决裂,自此天各一方,他怀着对封野的思念,封野怀着对他的怨恨,再也无法回到两情相悦的从前。一晃六、七年过去了,再次站在这里,他还能回忆起当年他们彼此相对的痛苦和绝望,实在令他感慨万千。 无暇犹豫,燕思空钻进了密道之中,佘准的人已经掌着灯火为他探了一边路,确保气息流通,但密道内灰飞尘舞,却是难以避免,仍人难以喘息,他用布巾捂住口鼻,连走带爬地走到了密道的尽头。 当他走出密道时,眼前出现了一处已然荒废的农田,私下无人,只有一轮明月高悬,投射下惨淡的光亮,让人几乎连脚下的路也看不清。 他不敢久留,这里距陈霂的大营尚有十里的路程,若封野发现他逃走了,骑马来追,很可能把他追上。 他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快步朝南行去。 —— 走了约莫一多半,燕思空突觉得脚下有些微地颤动,他趴在地上,附耳去倾听,果真听见了一阵飞快地马蹄声。 定是封野! 燕思空焦急地看了看四周,京师地处平原,这里是一马平川,根本毫无遮蔽之处,他抬腿就跑。 才跑出了二三里路,背后的马蹄声已经清晰可见,燕思空只觉疲惫不堪,速度一慢再慢,人又怎么可能跑得过马。 一只骑伍出现在了他身后,为首那一匹高昂雄峻的火红烈马,正是当年的稀世好马,天山马王——醉红,名字还是他取,而能够骑在它身上的,自然就是那不可一世的狼王。 骑兵们纵马围成一圈,将燕思空困在了正中央。 封野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思空,面上满是震怒与受伤,血红一片的眼眸透露出情绪地疯狂,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跑啊,你想跑到哪里?跑到陈霂身边吗?” 燕思空瞪着封野:“你偷营成功了吗?” “虽然没能烧掉他们的粮草,但已搅乱了他们的营防……” “那就是失败了。”燕思空道,“其实无论你成功与否,我都要走,我担不起可能会害得阙忘丧命的风险。” “你混蛋!”封野怒吼道,“燕思空,我对你一再容忍,一再宽仁,一再、一再地想要好好对你,你却一次又一次地骗我、背叛我,你真该千刀万剐,你死不足惜!” “不必狼王动手。”燕思空突然抽出了匕首,抵在了颈间,“狼王只需一句话,燕某定将性命奉上,一解狼王心头之恨。” “你……”封野气得一脸地狰狞之色,“你死吧,你死了,我让佘准,让阿力,让所有你在乎的人为你陪葬!” 燕思空冷冷地瞪着封野:“放我走吧,我不愿意再看到你,我要去救我弟弟,你要阻止我,除非杀了我。” “燕思空!”封野感到心脏绞痛,就像被一只手生拉硬扯了出来,再狠狠地碾碎,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不动一刀一枪,就能将他伤得千疮百孔。偏偏这个人,就是舍得伤他。 “我不是燕思空,这是你亲口说的。”燕思空道,“我是说,都已不重要,我只求你放我走。” “你休想。”封野一字一字泣血般说道,“我要打断你的腿,我要绑住你的手,我要封住你的嘴,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燕思空将匕首微微刺入了喉咙。 见着那雪白的颈上渗出血来,封野瞠目欲裂:“你敢!我刮了佘准!” 燕思空紧抿着唇,瞪着封野的双眸亦满是痛苦。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听来绝对不下百人,而封野显然是急着出来追人,不过带了十几名马快的贴身侍卫。 侍从惊叫道:“狼王,不好,是楚军!” “这里离楚军大营太近了!狼王,快撤吧。” 封野看向燕思空:“上马!” 燕思空举着匕首:“我不会回去的。” “佘准的性命你不顾了吗!” “你是恩怨分明之人,佘准救过你,你不会杀他。”燕思空也有些焦急地看向远处,楚军的旗帜已经在黑夜中依稀可见,“你们赶紧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跟我回去!”封野厉声道,“燕思空,我命你马上上马。”说着就要欺身上前。 燕思空紧握着匕首:“不要过来,你敢过来,我真的会捅穿这层皮肉,你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你……”封野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两眼迸射出浓浓地恨意。 “狼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侍卫大吼道。 众人纷纷劝道,急得都要哭了:“社稷要紧啊狼王!” 封野根本看也未看正在欺近的楚军,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突然,眼中滚下了两行热泪。 燕思空怔住了。 封野颤声道:“燕思空,我恨你,我恨透了你。” 燕思空心口剧痛,他哽咽道:“封野,我不恨你,我屋内有一封留给你的信,望你能承继靖远王的衣钵,守卫我大好河山。” “狼王,快走啊!” 楚军已经依稀可见,封野强忍着巨大的痛苦,调转了马头,往来路跑去。 燕思空放下了匕首,看着封野的背影,眼前顿时模糊了,他突然大声喊道:“安内攮外,匡扶社稷,驱胡虏,平天下,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 封野如遭雷击,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正在被黑暗逐渐吞没的燕思空,心痛的几乎要从马上跌落。 那是,那是二十年前,他们互相许下的承诺。 封野想要调转马头,却眼睁睁地看着燕思空已被楚军的兵马包围、淹没,大军还朝着他们追来,黑暗中箭矢的声音破空而来,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策马狂奔而去。 燕思空眼睁睁地看着封野消失在黑暗中,只觉肝肠寸断。 封野,我会兑现少时的承诺,助你得偿所愿,但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 —— 嗷~明天开启最后一卷! 第十卷 时有终始 第286章 前来巡视的楚军将领,燕思空并不陌生。 那小将看了燕思空一眼,吼道:“来人,将燕思空带回大营,其余人随我去追狼王!” 燕思空冷笑一声,心想,你们的马,去追醉红?这可是真正的望尘莫及。 留下的一队人马,将燕思空团团围住,为首的军士形容粗鄙,看着燕思空的眼神十分猥琐:“这就是传说中的燕思空燕大人啊?”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果然长得跟神仙一样好看,难怪,难怪兄弟俩都可以服侍男人呢,哈哈哈哈哈——” 众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你们说这男人,跟女人,有多大差别?”那人挑了挑眉,“哥几个,你们谁尝过男人?” “呸,多恶心。” “你懂什么,要是不好,这些大王大将军,怎么一个个都要试试呢。” “大哥说得对啊。”一个士卒不怀好意地看着燕思空,“要说这位燕大人,可比醉月楼的娘们儿漂亮多了。” “何止漂亮,肯定还有厉害的‘本领’,不然能以色侍人,把狼王、楚王都给迷得神魂颠倒吗?”为首之人竖起大拇指,“燕大人,小人对您,是佩服不已,怪我爹娘没给我生这么俊的脸蛋儿,不然何苦出生入死,往那榻上一躺,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啊。” 众人又是大声哄笑。 燕思空根本不屑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是没那个富贵命。” 那人脸色一变,“呸”了一声:“果真是不知羞耻的燕贼,是不是狼王那儿混不下去了,又想来投奔我们楚王,还是你肚子里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有什么阴谋诡计,也轮不到你这下贱之人过问。”燕思空扬着下巴,冷冷道:“带我去见楚王。” 他做过大官,见过大风浪,一身的胆识气魄绝非寻常人能比,此时明明受困于人,却仍满是上位者的姿态,且毫不违和。 那军士吼道:“给我带走!” 燕思空被押谢回了楚军大营,一路上,他被数不清的凌厉目光淹没,耳中更是钻入了不少污言秽语。 他被径直带入了中军帐,见到坐于主位上的陈霂时,他胸中翻腾着阵阵杀意,但面上仍是平静无波。 陈霂冷冷地瞪着燕思空,眸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见到楚王,还不跪下!” 燕思空拱手屈膝下跪:“见过楚王殿下。” 陈霂再无了从前的殷勤,就任燕思空那样跪着,并发出讽刺地声音:“先生又来了,这一次,不是我求你来的,不是我捉你来的,是你,自己送上门儿来的。” “正是。” “先生是胆大妄为呢,还是料定我不会杀你呢。”陈霂面上闪过狰狞之色,“在你,背叛我之后。” 燕思空不卑不亢道:“我来是为了谁,殿下心里明白,依你之言,我来了,你要放了阙忘。” 提到阙忘,陈霂脸色有异,他冷笑道:“若是封野押你来换,我自然把阙忘换回去,可你只身一人前来,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殿下若不信守承诺,恐遭天下人耻笑。” “耻笑?”陈霂突然纵声大笑,“耻笑?我身为大晟长皇子,自小没过过一个不用挨冻的冬日,被立太子,又被废掉,被发配蛮荒,如今守着紫禁城的大门不得入,我这辈子,就是在耻笑中长大的,我怕什么耻笑?” “殿下能屈能伸,臣佩服。”燕思空面无表情地说道,“但我此次来,只为换回阙忘,若殿下不能兑现承诺,臣便自绝于此。” “你敢!”陈霂瞪着燕思空,双目赤红,“我把你绑起来,把你……” “一个人要死,谁也阻止不了。” 陈霂突然抓起茶杯,砸到了燕思空膝盖边,低吼道:“燕思空,我一直敬你爱你,将你当做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可你是如何对我的?你果真如他们所言,冷酷无情,唯利是图。你效忠过谁?你真心待过谁?你对所有人,不过是利用、欺骗、背叛,越是亲近越是如此!” 燕思空冷冷地看着陈霂,即便他真的如此,也轮不到眼前这个忘恩负义之人的指责,陈霂与他,不过半斤八两。 一名将领道:“殿下,何必为这贼子动怒,咱们绑了他,有这两兄弟在手,必然重重打击狼王的军心。” 燕思空沉声道:“殿下,放了阙忘,你身为堂堂的大晟长皇子,自诩要登基称帝,君无戏言,你岂能言而无信。” “你住嘴!”那将军道,“现在是两军交战,兵不厌诈,还讲什么信不信的!” “现在是反贼挟持陛下,楚王起兵勤王,于天下人而言,楚王才是名正言顺的帝位承继人,若食言而肥,其不跟反贼如出一辙。” 陈霂寒声道:“燕思空,你不必激我,我知道你的能耐,我不会轻易上你的当。” “也罢。”燕思空席地而坐,“我只身一人前来,殿下不放人,我亦无法以一敌万,但我至少可以掌控我自己,殿下一日不放人,我便一日滴水不进,权当为我兄弟陪葬。” “你……”陈霂露出阴森地笑,“你拿自己要挟我?你当自己还有多少斤两?” “我微若蝼蚁,无足轻重,但我死了,殿下可就少了一样可以要挟封野的东西。”燕思空嘴角抽动,“我对他而言,可比阙忘重要多了。” 陈霂眯起了眼睛。 “殿下……” “你们都下去。” “殿下!此人极善言辞惑众,他……” “下去!”陈霂厉声道。 众人无奈,只得退了出去。 当中军帐内只剩下两个人时,陈霂与燕思空互瞪着对方,久久不言。 最终,燕思空开口了:“让我见阙忘。” “凭什么。”陈霂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了燕思空身前,蹲下,一手卡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脸来:“我送你的礼物,你还喜欢吗?” 燕思空脸上闪过惊怒之色。 陈霂露出愉悦地笑容:“你终于动怒了,我还猜着,你能装得更久一些呢。” 燕思空偏头甩开他的手:“让我见他!” “说起来,先生其实一直不过是利用我罢了。”陈霂轻声说,“小时候你对我好,只因为我是太子,是你的学生,将来我登基了,你可就是帝师,历代帝师入阁拜相,平步青云,都是理所当然的。后来你来云南找我,为我招兵买马,为我出谋划策,是为了封野,你把我培植起来了,一来可以帮封野牵制东南的兵力,二来,可以让封野打着拥立我的旗号去谋反。”陈霂冷冷一笑,“再后来,你故意暴露行踪,被我俘虏,是为了帮阙忘。还好有沈先生与你掣肘,否则我必然被你耍得团团转,让你救出阙忘的计划也落空。可惜了沈先生,被你害死。” 燕思空冷道:“如你所说,兵不厌诈。” 陈霂看着燕思空,眼神幽深不见底,透着彻骨的寒意:“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你对我是有情的,至少有相扶相持的师生情,可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你从头至尾,都只是将我当做一枚棋子,而且,还随时可以弃掉的,对吗。” 燕思空眯起眼睛:“是我将你培养得太好,让你生出了多余的心思,你若老老实实听话,我们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你也早当上皇帝了。” “住口!”陈霂厉声道,“你妄想操控我,妄想我向封野那个反贼卑躬屈膝,妄想将我当做傀儡,我陈霂岂能受制于人!” 燕思空冷笑:“可你打不过封野。” 陈霂盛怒,一把揪住燕思空的衣襟,将他狠狠地压倒在了地上,同时俯身而下,重重吻住了他的唇,粗暴地蹂躏着。 燕思空双目圆瞪,抡起拳头就砸向陈霂,却被陈霂一手格挡,按在了地上,同时,他感到唇角生痛,陈霂竟咬了他一口,舌尖遍尝了血腥味儿。 陈霂抬起脸来,露出残忍地笑:“你要反抗吗?阙忘可还剩下不少部件” 燕思空咬牙切齿地瞪着陈霂。 “或者,我该叫他元南聿?我都查清楚了,你们并非亲兄弟,不如……”陈霂阴毒地笑着:“我将他的手砍下来,让你吃下去,这样你们不就血肉相连了吗?” “你敢!”燕思空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陈霂捏着燕思空的脸:“你们都在我手里,我有什么不敢?”他低下头,再次吻住燕思空的唇,这一次,他缓慢地、缠绵地品尝着燕思空的味道,极尽羞辱地拖延了这个充斥着血腥味儿的吻。 燕思空双拳紧握,却没有再反抗。 他决定来这里,便是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这又算得了什么。 陈霂亲了个够,才松开了燕思空,并轻舔着唇角:“你们虽然长得十分像,但味道可不一样。怪我从前对你太敬重,一直不忍逼迫你,若我早早尝了你,就能早点拆穿他了。” 燕思空瞪着陈霂的眼睛拉满了血丝。 陈霂将燕思空从地上拽了起来,柔声道:“先生想见他,我怎会不允呢,来,我带你去见他。” 燕思空克制着身体的战栗,跟在陈霂身后,走出了中军帐。 他告诫自己,无论他看到了什么,都要镇定。他要救他的聿儿,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 陈霂将燕思空领到了一处帐篷前,那里布满了侍卫,守备竟然比中军帐还要森严。 侍卫掀开门帘,陈霂和燕思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在那军帐的床榻之上,燕思空见到了他最想见、却也最怕见到的人——元南聿。 元南聿披散着一头浓黑的长发,衣衫不整地坐在角落里,他手脚都带着镣铐,半敞着的前胸上依稀可见点点青紫的痕迹,在昏暗光线的照射下,更显暧昧。 听到脚步声,元南聿睁开了眼睛,在见到来人的瞬间,他浑身一震。 “聿……儿……”燕思空鼻腔酸涩,险些落泪。 元南聿静静地看着燕思空,几乎动也未动。 “聿儿!”燕思空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元南聿,惶恐而颤抖地用手覆在了他的耳朵上,接着,他微微一怔,掀开了元南聿的头发。 陈霂低低笑着:“那是从死囚身上割下来的,我怎么舍得坏了这副好面相。” 元南聿看着燕思空,声音无波无澜,没有一丝喜悦:“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燕思空颤声道,“聿儿,我知道你受苦了,你……” “你来救我。”元南聿垂下了眼帘,小声道,“上次你说要救我,如今变成了这样。” 燕思空僵住了。 陈霂走过去,坐在了元南聿身侧,轻佻地摸着他的耳朵:“先生你看,我一丝一毫都没伤他,连他打伤了我,我都没对他用刑,我这样宽仁地对你弟弟,你可还满意?” 燕思空怒意攻心,恨不能掐死陈霂。 元南聿眼中闪过羞耻,别开了脸,陈霂却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靠近了自己,并用嘴唇轻轻含住了他的耳垂,阴恻恻地说着:“说来,我得谢谢先生将他留给我,我不舍得割这耳朵,也不舍得割其他地方,吓唬你们罢了,若坏了一丝一毫,岂不坏了我床笫间的心情?” “陈霂!”燕思空狠声道,“放了他!” “我不舍得。”陈霂欣赏着这两兄弟的痛苦,心中升起扭曲的快意,“我第一次尝男人的滋味儿,好得很啊,难怪封野对你念念不忘,如今先生也在我手里了,我虽未称帝,倒也可以提前享这齐人之福,快哉。” 燕思空咬牙道,“放了他,我任你处置。” 陈霂还在笑着:“我想要得到先生,想了好多年,那一夜,我以为我得偿所愿了,没想到上的却是个假的。”他轻轻抚摸着元南聿的头发,动作不可谓不温柔,“其实,我后来发现他的身份了,但我假装不知道,他为了保命,不得不隐忍着委身于我的模样,尝来格外有滋有味。” 元南聿终于按耐不住,怒喝了一声,可手脚均被手腕粗的铁镣铐钳制,他根本动弹不得。 “陈霂,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霂偏过头,用指尖细细描绘着元南聿的脸颊,尤其是额上那墨刑刺字:“我只是舍不得放了他,可我却不得不放了他。”他斜睨着燕思空,诡笑道,“只有让封野以为我言而有信,他才会愿意拿更重要的东西,来跟我换你。” 燕思空紧握着双拳,心中对陈霂已是杀意沸腾。 陈霂将俩人倍受煎熬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心中充盈着报复的快意,满足地起身:“你们兄弟二人难得重逢,我就不打搅你们团聚了,毕竟,下次也不知能不能再见了。” 陈霂潇洒离去,留下兄弟二人陷入令人绝望的沉默。 第287章 俩人互相都有些无法面对对方的注视,沉默了良久,燕思空才低声道:“聿儿,这些都怪我。” 元南聿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着软枕,微扬着下巴凝望着燕思空:“你说怪你,为什么?” 燕思空怔了怔:“我……我原本想你我互换,可以把你送出城,没想到弄巧成拙……”他越说声音越低。 “你知道齐曼碧会给我下药吗?” 燕思空双目圆瞪:“你说……什么?” “齐曼碧说,陈霂娶了正妻,自己地位低下,整日担惊受怕,你与她兄妹相称,还亲口承诺要帮她。”元南聿徐徐说道。 “她胡说!”燕思空沉声道,“齐曼碧这个蠢妇……我只是敷衍她,她们女人争宠,与我何干,你难道、你难道以为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故意将你送给陈霂吗。” 元南聿静静地看着燕思空,没有说话。 燕思空僵住了,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着:“……你真的这么以为。”他顿觉心如死灰,眼前阵阵地发白。 元南聿神色微动,他轻叹道:“我不想怀疑你,可你太聪明了,我猜不透你在想什么。我落入敌手,是我自己无能,逃不逃得出去,都是我的命数,可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我想不通。二十年前,你说我自愿为你顶罪,被流放西北,二十年后,我又自愿与你互换身份,为了保命,苟且偷生……”他摇了摇头,“我不想怀疑你,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只是想不通,难道我生来就是为了代你受难吗。” “聿儿, 不是的,这……”燕思空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元南聿脸上的怆然和冰冷,他顿时红了眼圈,心痛如绞。 终于,终于连他的聿儿也怀疑他、怨恨他了,终于。他突然松了口气,老天爷注定是要拿走他的一切,等他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他反而感到了解脱。 看着燕思空悲切的神情,元南聿难受地说:“我知道你是想救我的,否则你不会重返这里,我没有怪你,我只怪自己无能,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只是……我有点害怕你,在你面前,我就像个傻子,封野、陈霂、沈鹤轩,还有那些文官武将,那么多聪明的人,都被你玩弄于股掌间,你一手造就了如今的天下,我觉得我一直在被你操控着。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与你亲近的人,最后都不敢再相信你。” 燕思空颤声道:“聿儿,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害你。” 元南聿怔怔地看着燕思空,良久,才道:“我也不敢再相信你了。”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胸中悲怆难耐,几近无法呼吸,好像支撑着他不至倒下的最后一根弦,也在这一刻,断了。 断的那么无足轻重,断的那么悄无声息,他这一生经历过许许多多惊心动魄的时刻,这一刻相较之下,显得十分苍白平淡,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刻轰然崩塌的,究竟是什么。 元南聿说得对,二十年来如履薄冰的生活,让他变得草木皆兵,他功于心计,习惯了对人对事都筹谋算计,算计来算计去,他即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失了人心。 他跟元南聿只有长相相似,脾性却是背道而驰,元南聿身上有他一辈子也触摸不到的光,他只要在阴暗中能窥得一丝那光芒的照耀,都如沐暖阳,所以他拼尽全力也要守护这束光,所以他注定要对那些坦诚的、率真的、磊落的人情动,比如曾经的小世子。 可到头来,这些人都跟他一样堕入了黑暗的深渊,而他在其中,推波助澜。 他这一辈子,究竟都做了什么? “你不该来的。”元南聿平静说道,“再怎么被陈霂羞辱,也抵不上我拖累封家军的羞愧,如今你我都落入了陈霂手中,封野该怎么办?若不是陈霂一直派人看着我,早在身份被拆穿时,我就自我了断了。” “不可!陈霂会放你走的。”燕思空咬牙道,“他方才亲口答应了,聿儿,你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为自己、为将士们报仇,才能助封野成就大业。” “可就算我走了,你呢?” “我自有办法逃脱,我已经安排好了。” 元南聿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我不给自己留后路,怎么敢只身赴敌营。”燕思空忍着难过,温言劝道,“聿儿,你受了这么多苦,你不相信我,也是情有可原,如今重要的,只有离开这里。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是狼王的大将军,你要能屈能伸,不要将这些折辱变成压身的镣铐。” 元南聿盯着燕思空的眼睛,阴沉地目光中燃烧起幽森地火焰:“陈霂给我的所有,我都会加倍还回去。” 燕思空也凝望着元南聿的眼睛,恍然间,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天真开朗的少年,那双干净的、清透的、单纯的眼睛,永远跳动着对人间的好奇和不设防,还有从不掩饰的欢喜与依赖。 如今这双眼睛里只有冰冷。 他连他的聿儿也失去了。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一阵空欢喜,把他的心彻底掏空了。 燕思空抓住元南聿的手,柔声说:“聿儿,有一天,若有一天,你想起了从前,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那四年,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记住,写下来也好,画下来也好,一定要记住,那是咱们这辈子最好的时光。” 替我记住。 元南聿突然鼻头一酸,心中莫名大怮。 燕思空摸了摸元南聿的脸,深深地、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南聿看着燕思空孤独的背影,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挽留,却又生生被他咽了回去。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安静地将自己嵌入了黑暗中。 —— 燕思空被软禁在了军帐内,侍卫送来了膳食,但他一口也没有动。 入夜之后,陈霂来了。 陈霂看了一眼原封不动的饭菜,讥讽道:“先生还真打算绝食啊。” “殿下何时放阙忘走?” “我已派人知会封野,明日,就把他送走。”陈霂盘膝坐在燕思空对面,给俩人各倒了一杯酒,而后用修长的手指捏着金玉酒杯,轻轻转着,声音突然有些暗淡,“明日。” “你不会耍什么花样吧。” 陈霂嗤笑一声:“花招?这世上哪有人比先生更会耍花招的?我何必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燕思空沉默地看着他。 “你是怎么杀了沈鹤轩的?”陈霂问道。 “我把他推下了悬崖。”燕思空面无表情道。 陈霂眯起了眼睛:“你们同年中举,师从同门,十年同僚,你好狠的心啊。” “他亦害我不浅,而且,阻了我的路。”燕思空垂下眼帘,“我一直惜他的才,几次没舍得杀他,给自己种下了祸根。” “呵呵。”陈霂意味深长道,“先生真是冷酷无情。” 燕思空冰冷地看着陈霂:“你有今天,我居首功,就不必一副我负了你的模样吧。” 陈霂面上闪过怒意:“对,你说得对,正因如此,别人可以背叛我,你不可以。母妃死后,你是我唯一信任、唯一在乎的人,你却一次次利用我、拒绝我,你从未真心对过我,无论我怎样向你示好,都比不上那个对你满心怀疑的封野!” “封野怀疑我,一半还是拜你所赐。”燕思空沉声道,“陷害、离间、胁迫,你就是这么对你唯一信任、唯一在乎的人的吗?” “我是跟先生学的呀。”陈霂露出诡吊的笑容,“先生身体力行教授我的,可比那些或大而无物、或艰深晦涩的书卷要生动多了。” 燕思空看着陈霂,半晌,阴恻恻地笑了:“很好,不愧是我的学生,可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若先生愿意教,我仍愿意学。”陈霂眯起眼睛,“你猜,封野会拿什么来换你?” 燕思空嘲弄道:“你已非少年,怎还如此天真?封野不会为了任何人,把江山拱手让人,换做是你,你会吗?” “封野与我,是不同的,那江山本也不是他的。”陈霂阴狠道,“若不是你一路帮扶他,他又怎会用了区区六年时间,就攻破了紫禁城?” “殿下这么恨我,打算如何处置我?”燕思空波澜不惊地说,“是要尝尝我与我弟弟有何不同?” 陈霂面露愠色:“先生真是淡定自若啊。” “不然呢,殿下深夜来访,你我之间也没什么旧可续。” 陈霂一脚踹翻了他们面前的矮桌,酒菜洒了一地,燕思空眼皮都没眨一下。 陈霂咬了咬牙,将燕思空扑倒在了塌上,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 大片雪白的胸膛暴露在了陈霂面前,曾经受过的鞭伤,如今化作了一道道交错的嫩粉的痕迹,看来仍然触目惊心。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看着陈霂,心里是彻底的麻木。 陈霂的手伸进了燕思空的衣领,轻颤着覆在了那温热的皮肤上,而后向下抚摸着,只是掌心传递而来的是鞭痕的触感。 低下头,看着这个他肖想了多年的人,他却突然不知如何下手,犹豫片刻,他抽出了手,坐了起来。 燕思空也坐了起来,沉默地整好了衣衫。 陈霂莫名有些恼怒:“你真的愿意?” 燕思空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愿意?谁愿意?” 陈霂更加被激怒了,他倨傲地睨着燕思空:“不愿意又如何,无论是你,还是他,都要对我臣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都会臣服。否则,为什么人人都想当皇帝?” “我就不想当皇帝。”燕思空坦然道。 “为什么?因为你不是好人?” “好人?”燕思空嗤笑,“不,好人当不了好皇帝,我不想当皇帝,是因为我自认为没人比我聪明,刚愎自用的人,也当不了好皇帝。” “你说得对。”陈霂讥诮道,“可惜你落到这步田地,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燕思空也不禁自嘲:“是啊,我成败都在这聪明上。” 陈霂理了理衣襟,而后凑近了燕思空,在他耳畔轻声道:“知道我今夜为什么放过先生吗?” 燕思空不动声色。 “先生从前总对我声色俱厉地拒绝,让我觉得先生就如那高山雪莲,我堪堪仰视,难以采摘,可如今,先生竟一丝一毫都不反抗,怪没意思的。”陈霂说着,暧昧地搂住了燕思空的腰,“还比不上你弟弟有趣。” 燕思空面色顿时冷凝。 “是了。”陈霂低低笑了起来,声线是那般的清雅动听,又是那般地残忍,“羞辱你,远不如羞辱你弟弟来得让你痛苦,所以,我今天不想碰你,我要去肏你弟弟,一整夜,毕竟明天他就……” 燕思空一把掐住陈霂的脖子,奋力将他往地上按去,陈霂扣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俩人在塌上闷声厮打起来,仅过了几招,燕思空就被陈霂牢牢地按住了。 “先生别白费力气了,我的启蒙武师可是大内第一高手,这些年日夜苦练,从未懈怠,你弟弟倒是能威胁到我,可惜啊……”陈霂发出愉悦地笑声,“他被绑着,我想让他怎样动,他才能怎样动。” 燕思空死死地瞪着陈霂,目光阴冷地几乎要吃人。 陈霂放开了燕思空,潇洒地站起身,规规矩矩地施了一个礼:“我与你弟弟共度良宵去了,望先生好眠。” 直到陈霂走后,燕思空才从塌上爬了起来,双目血红一片。 陈霂,身为你的老师,我会教给你最后一课,够你受用一生。 第288章 陈霂依约释放了元南聿。 与当初押解燕思空和元少胥时不同,元南聿没有被关在囚车里,陈霂给了他一匹马,他一身轻甲,立于高头大马之上,恍然间又找回了大将军的英雄气概。 只是他的脸无遮无挡地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仅用几缕碎发遮掩着额上的刺字。 封野派来接他的一队人马早早已经等在大营之外。 陈霂和燕思空站在营内,望着元南聿的背影,各有所思。 突然,陈霂朝手下示意,那人抱着一个木盒子,走到了元南聿马下,打开来,双手奉了上去。 元南聿瞥了一眼,便伸手将盒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高高举起在眼前。 那是一枚面具,与他曾经戴的略有不同,看得出是竭力去仿制了。 初晨的阳光漏过面具上两眼的孔洞,洒在了元南聿的脸上,那贯穿晨光的黄金之瞳光在这一刻犹如拥有了佛性,庄重而悲悯,俯瞰众生之苦。 元南聿着了魔一般与那黄金瞳对视,直至双目难以承受那份灼热。 他闭上了眼睛,恍然间,有所顿悟,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撒开手,任那面具落在了地上。他勒动缰绳,马儿的铁蹄狠狠将那面具踏了个粉碎——他曾经无比依赖、以为一生都难以脱下来的面具。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朝着营门奔去。 燕思空嘴唇轻启,却是最终也没能叫出口,只是小声嗫嚅着:“聿儿,保重。” 陈霂面色铁青,甚至没等元南聿的马驶出营门,就转身走了。 燕思空却一直目送着元南聿与封家军汇合,因为他知道看一眼,便是少一眼,他就那么看着、看着,直至元南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燕思空心中已无喜无悲,更多的是“结束”,他一直背负着的某个任务,终于,终于完成了。 终于了无牵挂了。 燕思空想要返回营帐,却被带到了陈霂的中军帐。 陈霂给燕思空赐了座,挥退了左右,神色如常地说:“先生,我言而有信,放回了阙忘,先生可还满意?” 燕思空冷冷道:“多谢殿下。” 陈霂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猜,封野会拿什么换你呢?” “这换来换去的把戏,殿下还没玩儿够吗?”燕思空嗤笑道,“不如像个男人一样去攻城吧。” 陈霂不为所动:“我倒希望封野像个男人一样出城与我会战,而不是偷偷摸摸的去袭营,结果什么好处也没捞到。” “那殿下便拿我去叫阵吧。”燕思空满脸嘲弄,“总归殿下不会天真的以为,封野会拿江山来换我吧。” 陈霂凝望着燕思空:“封野不会,因为他知道,我舍不得杀你。” 燕思空不动声色地看着陈霂。 陈霂凑近了燕思空,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可……若我舍得呢?” 燕思空盯着陈霂的眼睛,俩人的目光在暗中较着劲儿。 陈霂俯首吻住了燕思空的唇,轻柔地、毫无敌意地吻着,不似从前那般充满了进攻的杀气。 燕思空眼睛都没眨一下。 陈霂浅尝辄止,他舔了舔嘴角,低笑道:“怎么,你不相信是吗。” “我相信。”燕思空淡道,“但我信不信不重要,要封野信。” “是啊,先生说的极是。”陈霂用指尖描绘着燕思空的面颊,突然话锋一转,“你知道吗,我在东宫的那几年,最开心的日子,就是你来给我上课的时候。” 燕思空回想起在东宫讲学的岁月,心中亦是唏嘘。 “我日夜盼着见到你,起初,是因为你讲的课极有趣味,不像其他老师那般刻板严肃,我爱听,后来,我愈发依赖你,将你的话奉若真义,深信不疑。母妃死后,你成了这世上唯一会叫我霂儿的人,我把你当做亲人、更当做……”陈霂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我想要你,就跟我想要太子之位,甚至是皇位。其实我早就知道,若我不是大晟的长皇子,你是不会对我好的,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你对我从头至尾只有利用,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情。” 燕思空平静地说:“殿下此言差矣,殿下对我有孺慕之情,我对殿下,亦有过师生之义,我曾想让你做皇帝,想辅佐你左右,绝无虚假,只是后来物是人非,你我终究是走到了这般境地。” “那该怪谁呢?怪我吗,还是怪你?” “……都是命吧。” “命,好一个都是命。”陈霂低笑,“别人的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命中注定要当皇帝,若非如此,老天爷早把我摁死在泥潭里了,可我爬起来了一次又一次。” “或许吧。” “先生曾经希望我当皇帝,如今呢?如今恨上我了吗?” 燕思空道:“你我之间,谈不上恨。” “若我说,我与先生的恩怨一笔勾销……”陈霂静静地看着燕思空,“先生愿不愿意重新来助我?” 燕思空眯起眼睛:“殿下还敢信我?这世上没人敢信我。” “因为我不舍得伤了你。”陈霂的大手抚摸着燕思空的脸蛋,“先生如此聪明,难道听不出来吗,我在给你一个机会。” 燕思空心下了然,陈霂确实对他动杀心了。 陈霂说得对,不下重注,如何能引得封野入局,若他是陈霂,便该真的切下他一只耳朵给封野送去。 陈霂见他不说话,又道:“这帝王之路,是注定孤独的,否则怎叫‘孤家寡人’,可我仍然希望陪我走到最后的那个人,是先生。” 燕思空道:“即便我答应了,殿下会相信我吗?” 陈霂凝视着燕思空,没有回答。 他无法回答,因为答案呼之欲出。 燕思空已经一语道破,这些年他反反复复背叛了多少人,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敢信他燕思空。 燕思空想,陈霂只不过是在挣扎犹豫罢了,但最终,对皇位的渴望将战胜一切。 陈霂喜欢他吗,这么多年求而不得,定然是喜欢的。 可那又如何呢。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如封野那般……那般…… 想到封野,燕思空心中一片苍茫。 陈霂将燕思空抱进了怀里:“这世上再无如先生这般的人,可却偏偏不属于我。” 燕思空没有回应。 “但……”陈霂的目光突然变得阴毒万分,“我注定是要得到这天地间的一切的,你也不能成为例外。” 被陈霂抱着,就像在被毒蛇缠绕,燕思空只觉背脊发寒。 他心里清楚,只要有足够的代价,这个口口声声说着爱他敬他、他一手带大的学生,甚至可以不给他留一具全尸。 —— 为了不引起骚动,给元南聿留些脸面,一行人秘密地进入了紫禁城,直奔靖远王府。 见到封野的那一刻,元南聿翻身下马,重重跪在了地上,狠狠磕下头去。 封野脸色苍白如纸,短短三日,已经削瘦了一大圈,他缓步走到元南聿面前,低声道:“阙忘,你受苦了,起来吧。” 元南聿颤声道:“属下罪孽深重,求狼王降罪。” “起来吧,现在不是治你罪的时候,我要你将功折罪。” 元南聿缓缓抬起了头来,双目赤红,满脸悔恨。 封野一手将元南聿扶了起来,目光在那张脸上仔细逡巡,越看,面色越是痛苦。 元南聿看着封野幽深的眼神,便知道封野看的不是他,而是在透过这张神似的脸,“看”着另外一个人,哪怕他如今已经没有了面具。 他就知道会这样。 他曾告诉燕思空,不,他告诉所有人,他不愿意摘下面具,是因为那墨刑。起初确实如此,他常年敷药,只为了让那刺字变得浅淡,再过上几年,大约就模糊得看不出来了,他一直在盼着那一天,盼着不用背负耻辱的烙印、以真面目示人的那一天。 可燕思空出现了,他便知道他这辈子都摘不下这面具了,因为这张脸,已经被一个天下闻名的人“占有”,所有看着这张脸的人,想的都不会是他,他有着一张尽管附着在自己的骨肉之上、却不属于自己的面皮。 他既没有自己的记忆,也不拥有自己的脸,他仿佛是为了另外一个人而生,他仿佛只是那个人的影子、替身。 怨吗? 如何能不怨。 可他宁愿去怨命,也不想去怨燕思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封野看着元南聿的脸,眼前模糊浮现的,都是燕思空,他只觉肝肠寸断,他摇着头,喃喃道:“你们……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元南聿苦笑道:“可惜,并非人人都能认出来。” “他怎么样了?”封野将一手背在背后,紧握成拳,“陈霂有没有为难他?” 元南聿摇头:“我不清楚。” 封野咬紧了后槽牙:“我要把他抢回来,无论多少次,无论他从我身边逃走多少次,我都要把他抢回来。” “他说他给自己留了后路。”元南聿道,“他有办法逃走。” 封野眼前一亮:“当真?” “他是这样说的,但……”元南聿犹豫道,“如他所言,他那般聪明,不会毫无准备就只身赴敌营吧。” “早在云南时,他在陈霂军中就安插了人。” “对,那人还曾经给我送过信,只是为了隐蔽,极难联络上。” “他应该有办法……”封野皱眉道,“他一定、他一定有办法。” 元南聿点点头:“我们一面等他消息,一面也要做好开战的准备。” “阙忘。”封野拍了拍元南聿的肩膀,“我封家军前锋大将军的位置,始终为你留着,你既然回来了,就把在陈霂营中发生的一切都忘了吧。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要忍辱负重,为自己、为将士们报仇,更要一雪前耻,以功补过。”他沉声道,“助我打败陈霂!” 元南聿的目光变成坚毅而冷酷,他面上闪过一丝狰狞:“属下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好!”封野低声道,“你先去修养一下身体,明日,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何人?” “元少胥。” 元南聿脸色一变,目光闪烁着,他不知道封野打算如何处置元少胥,若军法从事,元少胥可以死上一百回。他想求情,却耻于开口,毕竟就连他自己,都是戴罪之身。 封野冷酷道:“我要你亲自为我审讯他。” “狼王,他确实有罪,我……” “我要你审的,不是他假传军令。”封野定定地望着元南聿,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敢说出口,“我要你审出,他对你和燕思空的身份,究竟有没有撒谎!” 第289章 燕思空和元南聿当初在云南为陈霂招兵练兵的时候,暗中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但后来大多不是见风使舵,就是身死战场,亦或被陈霂发现端倪暗中处理掉了,如今可用且能够信任的只剩下一个,此人名叫曲言。 曲言原是被他们诏安的一个小山匪头目,当时元南聿救了他的家人和他的兄弟,他一直感念在心。 这人本事不大,如今也只是个小小的百户,但十分懂得低调行事,从未引起过陈霂的怀疑,所以才能保全至今。当初燕思空在陈霂军中给元南聿写的那封信,就是通过他送出去的。 安全起见,他们平日素无联络,也不碰面,燕思空只需将信藏在便器里,自有伺候他的侍卫把便器送去专处理营中泄物的土门,曲言的一个身有残疾的亲信,会将信取出来交给曲言。 这次的计划大胆而危险,且无论成与不成,曲言都不能继续留在楚营,但只要他去投奔封野,必得大大的提拔重用。 白天送走了元南聿,当夜,燕思空就对着陈霂命人送来的酒菜,饱食了一顿,他自来到楚营,已有三日滴水未进,元南聿安全了,他才放肆地大吃大喝,不仅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还另外要了三壶。 午夜时分,他突然在帐内大吐了起来,干呕声连账外的守卫都听得一清二楚。 两名侍卫走了进来,见燕思空吐出的泄物将床榻、地上都弄脏了,帐内更是臭气熏天,他们皱了皱鼻子:“燕大人,您没事儿吧,要不要叫大夫来给您瞧瞧?” 燕思空抹了抹嘴角,抬起头,脸色苍白虚弱,双眼满是醉意:“不、不必,给我……”他指了指自己吐出来的一地污秽,又指了指其中一个身量与自己相仿的侍卫,“你,给我收拾……干净。”说完就噗咚一声仰倒在了一边,难受地哼哼着。 另一个侍卫幸灾乐祸地出去了,被指定的那个虽是不情不愿,也只得蹲下身,去收拾那些腌臜之物。 当他背过身时,原本醉得东倒西歪的燕思空突然睁开了眼睛,双目精光乍现,他猛地起身,一记手刀狠狠劈在那侍卫的后颈,那人哼也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燕思空快速与其换了衣服,把人搬到榻上,盖好了被子。 然后将帐内的灯油、和那三壶他虽然要来,却并未动过的酒,都撒满了帷帐上。 做完这一切,他将烛台扔在了帷帐上,然后端起装着臭烘烘地呕吐物的夜壶,走了出去。 他用布帕捂住口鼻,将那夜壶夸张地举得老远,还故意往其他守卫身上凑,那些守卫纷纷捂着鼻子避让,加之夜晚昏暗,都没有发现进去的和出来的,已经不是一个人。 营内有往来巡视的守卫,见着燕思空端着尿壶往土门的方向走,都未起意。他直走出去了老远,才听着他帐篷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帐内火光盈盈,在黑暗中犹为显眼。 巡逻的人都朝着着火的帐篷跑去,燕思空将夜壶一摔,大吼道:“不好了,敌军偷营了——” 几日前封野刚偷了宁王世子的大营,虽未造成很大的损失,但弄得人心惶惶,陈霂也特别增加了一倍的巡逻,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如今听着这一声吼,加上远处帐篷着火,根本无人怀疑,都以为封野真的来了。 将士们纷纷从帐篷里冲了出来,大多连衣服也顾不上穿,手持兵器,就朝着着火的帐篷跑去。 燕思空混在人群中喊着“偷营”,不少人纷纷效仿,与他齐喊来提醒他人,大营顿时乱了。 燕思空心下冷笑。说起这领兵治军之道,陈霂差了封野不是一星半点。 封野布营,每隔百米一处篝火,篝火呈块状分布,将大营化成一个个区域,名为“分界岛”,一旦敌军来袭,将士们首先要做的绝不是提上武器一窝蜂地在营内乱窜寻找敌军,而是先在自己的岛内整军列阵,如此一来,哪处齐整哪处乱,在高处的岗哨一眼就能瞧见,令偷营者无所遁形,确定了敌军在何处,再群起围剿,方能快速歼敌。 这种布营之法,乃封剑平首创,封野沿用至今,封家军在外征战多年,除去为了诱敌故意为之,就从来没被敌军偷过营。 封家军的布营之法并不是秘密,许多人想学,但若没有主帅平素的治军严明、令行禁止做筑基,一旦发生变故,根本难以掌控那么多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欲尽其能,必先得其法,兵书人人会读,兵法人人会背,但如封野那般既会磨剑、又会使剑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一代神将。 而陈霂显然并没有那样的将才。 趁着混乱,燕思空将自己隐没进了人群,朝着他的最终方向跑去——楚营粮仓。 到了粮仓时,曲言正带着他的一帮山匪兄弟,与粮仓守卫厮杀。他们本就是楚军,在对方不设防之下偷袭,打了守卫个措手不及,最重要的是,大军都被“偷营”敌军引了过去,此时粮仓防守薄弱。 燕思空加入了战斗,挥剑斩杀着敌军,并在曲言的掩护下,将一桶一桶地灯油泼在了粮仓的帐篷上。 燕思空接过他人递来的火把,从账外看着里面那垒得小山般高的粮食,嘴角噙着一抹阴寒地笑。 陈霂,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便是不要与我燕思空为敌。 望你受用终生。 他毫不犹豫地扔出了火把。 —— 元南聿稍事休整,坐立难安了大半天,到了晚上,便与封野一同去了靖远王府的内牢,那里正关着元少胥。 在进入内牢之前,封野突然顿住脚步,轻声道:“阙忘,你觉得自己,究竟是元南聿,还是燕思空。” 元南聿怔住了,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属下……” “我不要你的‘不知道’,我要你的直觉。” 元南聿轻叹一声:“我觉得,他才是燕思空。” 封野闭上了眼睛。 “其实,究竟谁是燕思空,狼王心底该比我更……更有直觉,只是……狼王不愿意他是燕思空。” 封野倒吸了一口气,慢慢步下了台阶:“现在,我就要明确的答案。” 俩人将侍卫留在外面,进入了内牢,内牢里只有一间囚室,元少胥正卧在角落里。 听得动静,元少胥醒了,他转过身来,看到来人的脸,登时瞪大了双眼。 元少胥曾经也是个正值壮年、英武俊朗的将军,但几个月牢狱的折磨,如今的他骨瘦如柴、蓬头垢面,怕是连最亲近之人,一时也不敢辨认。 元南聿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中是五味陈杂。他中伏被辱,元少胥是罪魁祸首,可这个人毕竟是他的兄弟。 元少胥突然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铁栏前,用力摇晃着铁栏:“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声音沙哑,形容癫狂。 元南聿叹道:“大哥——” “燕思空!”元少胥指着元南聿,表情惊恐万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你害我,你害我!” 封野皱起眉,看着元少胥的模样,分明是有些不正常了,就连他嘴里叫的燕思空,究竟是在叫谁,都根本无法分辨。 “大哥,你在叫谁?”元南聿沉声道,“我是阙忘,你现在……” “你害我!”元少胥指着元南聿的手直抖,面容扭曲,“燕思空,你要杀我,你、你来杀我了,放、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猛地跪下朝封野磕头,“狼王,放过小人吧,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元南聿见着元少胥已被关押得失了智,心里又怨又怜,难受不已,他朝着封野哀求道:“狼王,他如今变成这样,根本无法审问,可否……先给他找个大夫瞧一瞧?” 封野满脸阴沉地看着疯子一般的元少胥,恨不能将其脑袋拧下来,他道:“那就叫个大夫来吧。” 侍卫去将府内的大夫请了来,但老大夫见着元少胥肮脏癫狂的样子,一时有些不敢靠近。 封野命令道:“去把他绑起来。” “我来吧。”元南聿接过了侍卫手里的绳子。 侍卫打开牢门,元南聿走了进去,轻声道:“大哥,别怕,狼王叫了大夫来给你瞧病,还不跪谢狼王恩典。” 元南聿一进入牢房,元少胥就惊恐地大叫:“别过来,燕思空,你别过来!” “大哥,别怕,我不是燕思空,我是元南聿,你看,是我。”元南聿撩起自己的额发,露出那墨刑,“你别怕。” 元少胥定定地看着元南聿,眼前似乎有了几分清明:“你……南聿?你是……南聿?” “对,我是,我只是没有戴面具,你别怕。”元南聿缓缓地走了过去,“你病了,大夫要给你治病。” “治病……”元少胥喃喃道。 “对,治病,大哥,没事的。”元南聿终于走到了元少胥面前,并蹲了下去,轻声道,“大哥,你别动,治完病你就好了。”说着将绳索绕过了元少胥的身体,悄悄地绑着。 元少胥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双眼一片空洞。 就在元少胥将绳索绕了两圈时,元少胥突然浑身一颤,猛地抽出了手,一把抓起了什么东西,狠狠砸向了元南聿。 元南聿尽管有所防备,但他离得太近,加之元少胥本就武功不俗,突然暴起,元南聿没能躲开,被狠狠砸中了额角,他仰倒在了地上,大脑震荡,眼前一片昏花。 元少胥手持着他吃饭用的石碗,再一次朝地上的元南聿砸去,口中疯狂地喊着:“燕思空,我杀了你——” 元南聿忍着痛楚,翻身躲过,一脚将元少胥踢倒在地。 封野和侍卫一前一后冲进了牢房,封野狠狠一脚将元少胥踹了出去,侍卫上前将其制服,封野扶起了元南聿:“大夫!” “不碍……不碍事……”元南聿只感觉血流进了眼睛里,一只眼睛花白,一只眼睛血红,封野的脸在眼前晃动,幻化出了无数重影。 突然,数不清的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如海水倒灌一般疯狂地涌入了他的脑中,颅内的剧痛完全超过了表皮的伤,他抱着脑袋,痛叫出声,浑身蜷缩成了一团,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阙忘!”封野紧张地按着元南聿,“去、快去传御医!” 元南聿终于抵挡不住那阵阵剧痛的侵袭,昏了过去。 —— 火遇上灯油,轰地燃烧了起来,火龙顺着灯油泼洒的地方一路游走,转瞬即成燎原之势,疯狂吞噬着军帐。 “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楚军大喊。 那些守卫顾不得杀敌,纷纷去打水救火。 曲言跑到燕思空身边:“大人,我们快走吧。” 燕思空道:“曲言,你带着兄弟们走吧,趁乱从土门逃出去,去投奔狼王。” “是啊,咱们赶紧走啊!” 燕思空平静道:“如今只是外帐篷着火,若被扑灭,便造不成太大的损伤,我要往粮仓里面再加一把火。” 曲言瞪大眼睛:“燕大人您疯了,赶紧走吧!” 燕思空拿过他手里的火把:“快走。”说着毫不犹豫地朝着着火的粮仓走去。 曲言上去就要拉燕思空:“燕大人你……” 燕思空猛地回身,森白利剑直抵在了曲言的心口,他双眸犀利而冷毅,寒声道:“走。” 曲言震惊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已被大火吞没的粮仓。 粮仓内已经热得犹如人间炼狱,帐篷顶的烂布木梁不住地往下掉,危险万分,但他义无反顾地往前走着。 他这一把火烧了陈霂四万石粮草,彻底毁了陈霂的皇帝梦,若被抓住,陈霂大约会剐了他,所以他不会冒着被抓的风险逃跑,他不怕死,但他不想跟谢忠仁那狗贼一个下场。因而这里,便是他燕思空的归处。 只有他死了,陈霂才无法拿他威胁封野。 他已为他亲爹娘和养父报了仇、平了反,他已救出了他的弟弟,他已兑现了少时与封野的承诺,若说还有遗憾,一是没能对得起佘准的屡次相救,食了言;二是没能手刃韩兆兴,但他灭了韩兆兴九族,倒也足够。 这一生,他拼尽全力,不辜负曾经善待自己的人,如今算不上圆满,倒还差强人意,所以,他何必再活下去,毕竟他已一无所有。 回顾这一生,他百般挣扎过,拼尽了浑身力气与天命斗,最终败的一塌糊涂,家,人,声名,理想,希望,他一无所有。 他曾用火夺走性命无数,只望这把火能将他一身罪孽焚烧殆尽,若有来世,清清白白地投个胎,做个微不足道地小人物,平淡一生。 眼前火光弥漫,灼烤着他的皮肤生痛,眼睛亦是快要睁不开了,但他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也未动。 他扔掉长剑和火把,退下身上的铠甲,然后从怀里轻柔地、珍惜地摸出了一样东西,一样火红的东西。 铺展开来,那是一片四四方方的红色喜帕。 他颠沛流离、辗转多地,什么金银财宝、声名清誉,都是身外之物,被他肆意丢弃,唯独这样东西,他始终贴身带着,现在,更要陪着他上路了。 他凝望着那鲜红的帕子,想起它被盖在自己头上的那一晚,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淡笑。 原来人之将死,什么也都能放下了。 他将喜帕贴在了脸上,轻轻摩挲着,他面色平静无波,唯独眼角淌下了泪水。 封野啊,我不恨你,望你有一天,也能不再恨我,他日再想起我时,还是少年时那令你欢喜的模样。 封野,我愿你,成为一代天骄,千古名将。 但你的愿望,我实现不了了。 第290章 元南聿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站在一间朴素的宅院内,院里有一棵高高的银杏树,待到秋日时,铺撒下一地金黄。 青年夫妻依偎在树下谈天,他们身边,一对少男少女正在舞剑,银杏树上有一个简陋的树屋,两个孩童在那树干爬上爬下,灵活的就像两只猴子,他们的笑闹声回荡在院内,久久不衰,但元南聿就是看不清所有人的脸。 元南聿想要凑近一些,甚至想要爬到树上去看看,可他刚走过去,眼前的景象瞬间变换,他已然站在了城头之上,黑压压的蛮夷大军正在逼近,残暴的杀气弥漫在空气之中,令他的心肺都被揪紧了。当万千箭矢朝他飞来时,他发现自己根本一动也无法动弹,只能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万箭穿身的痛苦却没有降临,他睁开了双眸,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地、望不到尽头地路,四周都是戴着镣铐,衣衫褴褛的犯人,他们被官兵押解着,一步一步,颓丧地往前走,其中有一个干瘦的少年,他的背影是那么地熟悉。 元南聿追了上去,一把擒住那少年的肩膀,扳过了他的身体。 少年抬起头来,他面容俊秀,瞳眸清亮,可左额上却有一块狰狞的、血淋淋的“囚”字,被烫焦的皮肉已然溃烂,正淌着发臭的脓血。 那张熟悉的脸,让元南聿手足无措。 下一瞬,地面龟裂开一道深壑,他足下一空,身体狠狠地坠落,那株巨大的银杏树开始飘落万千金黄的树叶,每一片都化作一副熟悉的画面,他自有记忆以来的一切,一股脑地随着天地的崩塌而从头顶雨落,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快乐与痛苦,纷沓至里,彻底将他淹没在了深渊。 “啊——”元南聿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在床榻上狠狠抽搐起来。 守着他的太医和下人吓了一跳。 太医忙道:“快,快按住将军!” 众人全都扑上了上去,想要压住元南聿的四肢,可他力气奇大,竟将一个壮实的男仆甩到了地上,众人见他在梦中状若疯狂的大吼大叫,都吓坏了。 太医举着银针,轻轻刺入了元南聿的桥弓穴和百会穴,元南聿的狂躁这才逐渐有所平复。 闻声赶来的封野推门而入:“将军怎么样了?” 太医抹了抹额上的汗:“将军梦魇了,应该是快醒来了。” 元南聿果然不再大叫和抽搐,他的眼皮不住地轻颤,像是真的要醒来了。 太医连忙拔出了两穴的银针。 封野挥挥手:“退下吧。”他坐到了床边,皱眉看着元南聿。 没过多久,元南聿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从茫然到清明,再从清明到幽森,最后,他的眼神里布满了痛苦地挣扎,以致变得空洞无物。 封野道:“你醒了。你今日刚刚脱离敌营,我该让你多休息一日……” 元南聿微微偏过头,怔怔地看着封野,突然,毫无预兆地,眼中淌下了泪水。 封野不解道:“怎么了?你只是轻伤,不碍事的。”他张嘴就要喊太医,却被元南聿一把抓住了手腕,死死地、用力地抓着,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他腕骨捏碎一般。 “我想起来了。”元南聿失神地望着封野,声音中满是痛苦,“什么都……想起来了。” 封野瞪着元南聿:“阙忘,你在说什么?” 元南聿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全都……想起来了……他是……他是我二哥……” 他想起了一切,他想起了他是元家的幺子,他想起了九岁那年被他爹从街上捡回来的那个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少年,他想起了俩人一起长大,想起他爹被冤杀,想起他为燕思空顶罪流放…… 从过去到现在,所有的一切,他全都想起来了。 多年以来,“元南聿”就像是蛰伏在这肉身之内的一缕孤魂,他明明能感觉到过去的自己的存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之互通。他戴着面具,他活成了一副面具,他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却摘不下灵魂上的,因为他没有对这张脸的记忆,他不知道这张脸如何出生、如何长大、如何悲欢喜怒、如何爱恨情仇,“阙忘”就像一个客居者,强硬地霸占着这身体,却不曾归属过。 直到这一刻,他想起了所有,他想起了自己从哪儿来,想起了自己的家、亲人,想起了自己是谁,他就好像经过了漫长的旅途,终于灵肉回归到了一体。 封野僵住了,一时甚至忘了呼吸。 元南聿挣扎着从榻上爬了起来,伸手揪住了封野的衣领,带着哭腔吼着:“他是我二哥,他是燕思空!他是燕思空啊!” 封野脸上的血色瞬时褪了个干净,心口的地方像被挖空了一样地疼,满腔地悔恨排山倒海地袭来,几乎将他溺毙。 燕思空,燕思空,燕思空。 从始至终,那都是他的思空,他的……空儿。 其实他早有怀疑,或者说,对元少胥的话,他内心深处从未真正相信过,尤其当燕思空说出少时的誓言…… 那个曾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少年,他的盖世聪明,他的脾性,他的笑容,他的神态,与阙忘并不契合,分明是与他朝夕相处的燕思空,更像“燕思空”。 可他不愿意相信,他心里溢满了怨恨,他不愿意那个工于心计、不择手段、阴险狡诈的燕思空,那个背叛他、欺瞒他、抛弃他的燕思空,是他儿时的同伴,他遍寻借口,让自己坚信阙忘才是“燕思空”,仿佛只有燕思空不是“燕思空”,才能解释令他痛苦的一切。 可那就是燕思空。他的眼睛、他的耳朵、甚至是他的大脑都在自欺欺人,独独他的心无法被蒙蔽,他所属意的、他所心悦的、他所执念的,天地间只有那么一个人,无论那个人姓什名谁。 元南聿捶着剧痛的脑袋:“大哥骗了我们……大哥为什么要做下这样的事……他是燕思空,他才是燕思空,是我自愿为他顶罪的,他为了给爹报仇,忍辱负重了二十年,我却误会他、不相信他,为什么我没能早点想起来!” 封野只觉肝肠寸断。 他都做了什么?他强逼着燕思空否认自己的名字、否认自己的一切,他羞辱他、痛骂他、折磨他,他为自己的怨恨找到了宣泄的借口,他觉得自己只是在报复一个心机深沉、冷酷无情的骗子。 真正的骗子,是元少胥,是他颠倒黑白,互换了两兄弟的身份,就连燕思空通敌之事,如今想来,亦是蹊跷。 从他得知万阳和孩子的事,他其实已经后悔了,所有他曾经愤怒与怨恨的燕思空的所作所为,一件接着一件地在他面前崩塌,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知道,还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封野的脸色惨白一片。 如果……如果燕思空从未背叛过自己,反倒一直在帮他…… 可自己都做了什么?一再地、一再地、一再地猜忌他、折辱他、利用他、伤害他,甚至还娶妻纳妾生子…… 燕思空没有背叛过他们的感情,是他背叛了他们的感情。 是他。 封野感到自己的心要被揉碎了。他踉跄着起身,双腿却几乎难以支撑,险些跌坐在地,他紧紧抓住了床帐,语无伦次地说:“空……我的空儿……我……我要杀了元少胥,我要……” 元南聿瞪着封野仓惶地背影,哽咽道:“狼王最该怪的,难道不应该是自己吗。” 封野的身形晃了晃。 元南聿咬牙道:“为什么,与你朝夕相处之人,你会认不出来?” 一席话当如万剑穿胸而过。 元南聿哭道:“我也是、也是混蛋,二哥一心为我,我却一直怀疑他、误会他,还把他只身一人留在敌营。他为了给爹报仇,才变得如今这般模样,我却嫌他不够磊落正直……” 封野咬紧了牙关:“我要去救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救回他。” 他现在只想把他的空儿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自己有多少悔恨,多少歉疚,他一定会把人救回来,他现在什么都有了,他可以给他的空儿一切,他们还可以重头再来! 元南聿狠声道:“狼王,让我做前锋,我要杀进楚军的大营,我要救出我二哥,我要手刃陈霂!”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一路狂奔着进府,甚至顾不得此时是深夜的礼数,大喊道:“狼王,捷报,有捷报——” 封野厉声道:“什么捷报,快快说来!” 莫非是燕思空逃回来了? “楚军、楚军……”那侍卫激动得口齿不清,“粮草被烧了!” 封野与元南聿对视一眼,都猜到这定是燕思空干的。 岂不是天助他们? 封野抹了一把脸,眼神糅杂着至深的痛苦与疯狂的杀意,如狼一般令人毛骨悚然:此时正是攻破楚军的良机,阙忘,带三万兵马为前锋,火速奔赴楚军大营,我带大军随后赶到!” “是!”元南聿翻身下床,披甲带剑,一身肃杀的戾气。 楚军粮草被烧,定然军心大乱,他们虽然出兵仓促,但兵力倍于陈霂,定要救回燕思空,杀陈霂个片甲不留! “来人,更衣!”封野大吼一声。 仆人托着厚重的铠甲奔了过来,为狼王披甲戴盔。 封野握紧了双拳,他目光坚毅,锐气正盛,就像熊熊燃烧的火。 空儿,等等我,我这就去救你,我会还你公道,哪怕最大的不公,是我给你的,我会倾尽所有去偿还,我会好好待你。 我们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第291章 当元南聿率着前锋军快马赶到楚军大营时,老远已见着营内火光冲天,敌军在营中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着救火。 为防有诈,元南聿派了一小股精兵先行探路,虽然这景象如何都不似作伪。 在确认楚军粮仓失火属实后,他才一声令下,带着大军冲杀入敌营,他所遭受到的失败、羞辱、折磨,全都化作一腔复仇的火焰,比遥遥相望的火光燃烧得还要炙热。 元南聿一边冲锋陷阵、砍杀着楚军,一边狂吼:“找到燕太傅,生擒陈霂,赏千金,封万户侯——” “大将军有令,找到燕太傅,生擒陈霂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赏金封侯!赏金封侯!赏金封侯!” 将士们热血沸腾,士气冲天,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可就近在眼前,此时不拼命,更待何时? 封将军如狼似虎地扑入楚军大营,见人就砍,见帐篷就烧,疯狂寻觅着燕思空和楚王。 楚军粮草被焚,本就军心涣散,此时见那凶神恶煞的封家军蜂拥而入,各个杀红了眼,岂还能有战意,顿时溃不成军,四下奔逃。 “可有人找到燕太傅!”元南聿心急如焚地寻着。 这时,一名斥候来报:“大将军,陈霂跑了!” “追!”元南聿心想,陈霂逃跑,肯定会带上燕思空,他一声令下,率先策马追出了大营,远远见着陈霂领兵败走,他眸中寒芒四射,恨意入骨。 封家军一路追出了好几里,或杀或俘楚军无数,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元南聿看了一路,也并未看到燕思空那熟悉的背影,但他分明看到了主帅,他喝道:“弓!” 属下立刻递上弓箭,元南聿双腿夹着马腹,在狂奔的战马上半身而起,下盘稳健,他一手持弓,一手弦拉满月,于乱军中瞄向那个不断奔逃的主帅。 “嗖”地一声,飞矢如流星般划过淡青色的佛晓的天空,一举射中了陈霂的肩膀。 陈霂痛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中箭那一侧歪栽,瞬时滑到了马腹,眼看就要坠马、葬身乱蹄之下,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手勒住缰绳,快速缠绕在手臂上,同时脚背紧紧勾住马鞍的绳套,肩膀擦着纷飞的尘土而过,死里逃生。 “楚王!” 陈霂咬着牙,手臂一带,腰身旋拧,硬生生地将自己拽回了马背上,他回首,目光穿过千军万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元南聿也看着陈霂。 俩人于万军从中对视,硝烟四起。 就在这时,一阵冲天的喊杀声从东南方传来,一支骑伍兀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一面面地旌旗之上,绣着大大地“宁”字。 “不好,是宁王援军!” 元南聿见着援军,又急又怒,他眼看就要追上陈霂了,难道就这么叫人跑了?燕思空呢?他二哥在哪儿! 宁王援军气势汹汹,直奔着元南聿而来,两军遭遇,短兵相接,喊打声、厮杀声、惨叫声、马啸声,声声连天,唤醒了霄云之上的天光,当第一缕太阳辉耀大地时,血色,便是天地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元南聿眼看兵力不敌。他们出兵仓促,大军无论是整军还是行军,都缓慢得多,还落在后面,此时就算求胜心切,也不敢逞这愚勇,他万般无奈,只得下令撤退,待与大军汇合后再追。 宁王军追杀了他们一段路,显然无心恋战,便也撤了。 当元南聿折返楚军大营时,封野领兵将将赶到,身边还跟着封魂,他见到元南聿,急急问道:“燕思空呢!” 元南聿不甘道:“营中没有找到,我去追陈霂,但宁王援军赶到,我们不敌,只得撤退。” “他定是被陈霂带走了!”封野叫道,“钱寸喜,你领兵四万,清扫宁王大营,王申,领兵三万,攻打东路勤王军,阙忘,随我去追陈霂!” 众人异口同声:“诺!” 几路大军分兵出发,突地,有传令兵策马奔来:“狼王,狼王,有燕太傅的消息!” 封野双目圆瞪:“他在哪里?!” 一个满脸炭灰的男人跑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封野面前:“小人曲言,见过狼王殿下,见过阙大将军。” 元南聿勉强从那张黑乎乎的脸上辨认出了确实是他们安插在楚军中的曲言,他急道:“燕太傅呢?那火是你们放的吗?” 曲言伏在地上,哭嚎道:“火,火是燕太傅放的,燕太傅他……他……” 封野瞠目欲裂,心脏像是被无形之手揪紧了,他低吼道:“他怎么了!” “他、他随着粮仓,葬身火海了。” 封野和元南聿都僵住了。 那话听来犹如天外来音,根本不似在人间。 燕思空,葬身火海? 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南聿率先回过神来,惊怒不已:“你胡说八道!” “小人……小人不敢……”曲言瑟瑟发抖,“燕太傅他……他自己走入着火的粮仓……” 封野一马鞭抽在了曲言的嘴上,他居高临下地瞪着曲言,眸中透出仿佛要吃人的凶光:“你、撒、谎。” 这个人是内奸,内奸的话怎可轻信。 他不相信,他不会相信。 封野一夹马腹,策马冲入了残破不堪的楚军大营,直奔粮仓,封魂紧随其后。 “狼王!” 侍从只得跟着封野跑了进去。 元南聿翻身下马,一把将曲言从地上提了起来,大吼道:“你胡说八道,他为何要走入着火的粮仓!” 曲言被抽得嘴角全是血,他勉强说道:“小人、小人要带燕太傅离开,他、他不走,他说、说、怕火烧不尽,他就那么……走进去了。” 元南聿只觉眼前一片花白,浑身再无力气,他颓然地放开了曲言,喃喃道:“不可能,二哥那么聪明,他、他说过,他说他有后路,不可能……” 醉红的铁蹄一路踏过焦黑的土地、猩红的鲜血、残破的尸体,掠过这一幅幅地狱般的景象,将封野送到了那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粮仓前。 封野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 这样破败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他的空儿。 他不信,燕思空是这世上最狡猾的人,他要么是被陈霂抓走了,要么是趁乱逃跑了。 封野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吩咐道:“来人,来人。”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狼王……” “灭火,把这里给我挖个底朝天!” “是!” 将士们打水的打水、扬沙的扬沙,将粮仓上的残火都扑灭了,然后开始挖,封魂蹿到了废墟上,不断地嗅着。 元南聿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封野面前,他双目空洞,脸上血水掺杂,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还未等他开口,封野笃定道:“他不会死的,他在等我来救他。” 他的空儿不会这么对他,他们已经击败了所有的敌人,天下再无阻力,他们还年轻,还可以重头再来。 他不会死的。 没过多久,士卒们挖出了第一具尸体,封野翻身下马,险些栽倒在地,他一把推开想要搀扶他的人,跑了过去,那人虽然被烧得无法辨认,但体型肥硕,定然不是燕思空。 封野咬着牙,双目赤红:“继续,挖!” 元南聿轻颤着:“二哥说,若我有一天恢复了记忆,一定要把我们之间的滴点记下来,他说……他不会毫无准备就只身赴敌营,他是不是,早就打算了……” “闭嘴。”封野寒声道。 “曲言说他是自己走进火里的,他不肯逃走,他自己走进……” “闭嘴!”封野厉吼一声,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 这时,又一具尸体被挖了出来,封野跑了过去,见那人身材矮小,也不似燕思空,他的心犹如从九霄坠落,眼看就要砸个粉碎,却又生生被接住。 封野紧握着拳头,指甲甚至陷进了肉里。 燕思空,你在哪儿,你不会在这里的,你不会这么对我的。 士卒们从清晨一直挖到了烈日当空,先后挖出了七八具烧焦的尸体,有的面目无法辨认,但身量不同,有的容貌尚能窥出一二,但都不是燕思空。 直到将那被烧毁的粮仓翻了个干净,才又清出了最后一具烧得惨不忍睹的尸体。 封魂突然激动地跑了过来,冲着那尸体咆哮。 封野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双腿绵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他勉强抬起脚,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那区区几丈的坦途,在他眼中却似刀山火海。 他终于走到了那具尸体面前。 尸体全身呈焦黑,连衣物都难以辨认了,他瘦高,体态修长,与燕思空十分相似…… 封魂对着那尸体不停地叫,甚至踩上尸身,用鼻子去拱那蜷缩如鸡爪一般的手。 封野只觉恐惧如缠身的厉鬼,攀着他的脊柱而上,彻底浸入了他的身体,他看着封魂,几近哀求地说:“魂儿,他不是燕思空,你告诉我,他不是……不是燕思空。” 封魂张嘴咬住了那尸体的手,拼命撕扯着,连皮带肉地撕扯着。 哪怕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将士们,也被这可怖的一幕吓得浑身发抖。 封魂硬生生咬断了那焦黑的指骨,从那手里拽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它吐掉了手里的皮肉和骨头,那黑乎乎的东西自然地舒展开来,竟是一片鲜红色的布,只有掌心那一小片还算完好。 封野怔怔地看着那块布,突然,他辨认出了一段熟悉的纹绣针脚。 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众人纷纷跟着跪地,元南聿泪如雨下,痛得不能自己。 整片天在封野面前坍塌了。 他颤抖地伸出手,抓起了那一小片红布,五脏六腑仿佛在被利刃凌迟,眼泪决堤而下。 这是用御供的苏锦以金蚕丝纹绣狼的图腾,世上仅次一块,是他曾亲手盖在燕思空头上的……喜帕。 燕思空,一直带着它,一直带着它…… 封野看着那不成人形的尸体,突然发出一声悲怆的嘶吼,那包含痛苦与绝望的声音穿透了天地,震荡着山河。 封野心如刀绞,肝胆俱裂,一时间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他喉头一甜,狂喷出了一口鲜血。 “狼王——” 已然坐拥天下,仿佛能擎天驾海的盖世狼王,紧紧抓着那一小片残布,昏死了过去。 第292章 王申和钱寸喜兵分两路,一路捣毁了正急于班师的宁王大营,一路将已无心征战的东路勤王军打了个七零八落,封长越又带兵清扫了一遍,彻底解了勤王军围城之难。 陈霂与宁王逃亡南方,至今还下落不明。 至此,封家军完完全全地把控了紫禁城,窃了陈家的无上皇权。 可那个如今能够号令天子、让天下人俯首称臣的狼王,却已经昏迷了整整两日。 他此前受过再重的伤,也不曾如此虚弱,这一次却是真正地伤了灵神。 封野醒来时,屋内围满了人,太医,下人,几位将军,还有他的叔叔封长越。 每一张脸上都写着深深地担忧。 封野双目空洞地看着他们,短暂地茫然过后,昏迷前的记忆复苏,他猛然瞪大了眼睛,挣扎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 “狼王!”封长越将他按住,“你现在要静心……” “燕思空呢?”封野瞪着封长越,瞠目欲裂,“燕思空呢!” 封长越冷着脸,重重地说道:“燕思空已经去了。” “我不信。”封野满脸的狰狞,那烧得焦黑的尸体如索命恶鬼一般盘旋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不可能就这么死了,他是燕思空,谁都杀不死他!” “他可以杀死他自己!”封长越高声道,“他已经死了,他死在自己放火烧毁的粮仓里。” “那不是他!”封野大吼道,他翻身而起,从床上摔了下去,爬起来时,突觉到掌心里有什么东西,他摊开手一看,是那片被烧得仅剩下巴掌大小的喜帕。 心痛如绞。 他将这喜帕盖在燕思空头上的那一夜,心里想着他这辈子真正想娶的,只此一人。燕思空当时明明是不情愿的,可却一直带着这喜帕,逃跑带着,被用刑带着,只身赴敌营也带着,当做……当做他们之间的信物一般带着。 他这半辈子,对燕思空所有的怨与恨,其实皆来自燕思空对他的无情无义,可燕思空当真无情吗? 燕思空冒险劫诏狱救他,给孩子取名瑾瑜,助他建功立业,甚至到了最后,放了那一把为他扫清所有障碍的火,是燕思空无情吗? 或是……他被怨恨蒙蔽了心眼。 他不敢去想,若燕思空心里一直有着他,他说过的那些话、做下的那些事,燕思空该有……多痛? 他一次次地、一遍遍地伤害燕思空,他想从张脸上看到跟他一样的痛,他想从那双眼里看到跟他一样的在乎,可他却只是把人推得越来越远。 他对那冷漠和疏离无可奈何,于是又变本加厉地伤害对方。 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悔恨就像蚀骨的毒,疯狂地啃噬着他的身体。 他必须见到燕思空,上天入地,他都要见到燕思空,他不相信燕思空就这么死了,倘若是真的,他就是杀到阎王殿里,也要把他的空儿抢回来。 他握紧了那残布,就要往外走。 几位将军都拦住了他:“狼王,您要做什么?” “让开。” 几人纷纷跪下了去,恳求道:“狼王,太傅大人已经去了,您节哀……” “住口!他不会死的,我不相信那是他。”封野咬牙道,“我要验尸,给我找最好的仵作来,我要验尸!” “封野!”封长越厉声道,“燕思空已经去了,你何不还他清净。” “我不相信那是他。”封野大声道,“魂儿告诉我那不是他。” “魂儿是一匹狼!” “倘若那是他,魂儿绝不会对他不敬。”封野紧紧握着那喜帕,“魂儿闻出了这喜帕,却根本不在意那具尸身,所以那不可能是他。” “你还不能清醒吗!”封长越恨铁不成钢地怒叫道,“这些年你为了一个男人神魂颠倒,不肯娶妻生子,闹成了天下人皆知的大笑话,你是封家仅剩的血脉,你是靖远王的独子,你对得起你爹你娘吗,对得起封家的列祖列宗吗!” 封野回首,恶狠狠地说:“是这个男人当初把我从诏狱中救出来,是这个男人助我攻城拔寨,为我筹谋算计,是这个男人把我封家送进了紫禁城!” 封长越气得胡子乱颤。 封野眼眶悬泪,颤声道:“叔叔,我欠燕思空太多,他若死了,我亦不能苟活,无论他去了哪儿,哪怕是阴曹地府,我都要找到他!” 封长越脸色极为难看,他指着下人:“去、去找仵作,听狼王的,找仵作来!” 下人扭头就冲了出去。 封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封长越深吸一口气,走到封野面前,放缓了声音:“封野,你听叔叔一句劝,你现在是狼王,整个大晟江山都已经在你手里,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都不会再有人阻拦,这世间环肥燕瘦……” “谁都不是他。”封野冷冷地掷下一句话,大步走了出去。 待下人将仵作带到,封野已经冷静了许多。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感觉得到,燕思空还活着,这世间还有属于燕思空的气息,封魂对那尸体又撕又咬,若那真是燕思空,魂儿怎会那般? 所以那定不是燕思空,他的空儿足智多谋,不可能就那么轻易地去了。 封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屋子正中央的案台上,浮起一块用白布覆盖的人形,封野瞬时感到难以呼吸,他强忍着锥心的痛,一步步走了过去。 下人找来了大理寺最好的仵作,那仵作提着一个大木箱,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先给封野磕了个头,又给尸体磕了个头。 这时,元南聿也出现了,他仿佛一夜间消瘦了一大圈,眼睛浮肿而拉满血丝,面色憔悴苍白,浑身的酒气,手里还提着一壶酒。 封野回避着元南聿,他不想看那张脸,他害怕看到那张脸。 元南聿走到案台前,颤抖着掀开了白布。 “这不是空儿,一定不是。”封野哑声道。 “我也不相信。”元南聿含泪道,“那么多人想要二哥的命,二哥命硬得很,怎会这样轻易的死。” 封长越沉声道:“仵作,狼王要验明这焦尸的身份,是不是燕太傅,你可有办法?” 仵作垂着头,惶恐道:“小人验尸,多是为了查案,这若是无案,便是毫无头绪,何况尸身烧成这样,实在是……”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封野沉声道,“你要查出他是不是燕思空!” “这……”仵作为难道,“燕太傅可有什么特征?譬如、譬如……” “他受过鞭刑。” 仵作苦着脸:“狼王赎罪,烧成这样,皮肉的特征实在难以辨认,非得是……骨头上的。” “他从未伤过骨头。” “那……那……” 封长越道:“你先按你的法子验,看能验出什么来。” 仵作颤巍巍地点了点头,打开箱子,取出常用的家伙什儿,开始验尸。 封野不忍去看,只得转过了身去,他听着刀具破皮磨骨的声音,感觉都割在了自己心上。 元南聿也反身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灌着酒。 过了很久,仵作才道:“狼王殿下,小的有所发现。” 封野猛地回过身来,强抑着满心的恐惧:“说!” 仵作被封野凶狠如困兽般的模样吓得直抖,他抹了抹汗,勉强说道:“此人并非被火烧死的。” 闻言,元南聿腾地站了起来。 封野瞪直了眼睛,大步走了过去:“你……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其实小人见着此人身体舒展,便有所怀疑,被烈火焚烧是极其痛苦的,必然会蜷缩身体,小人为了确认,便剖开了此人的喉管,此人虽然身体被焚得面目全非,但喉咙里却干干净净,证明此人在火烧之前,早已气绝。” 封野脸上显出一丝疯狂:“听到了吗?叔叔,阙忘,你们听到了吗?这不是空儿,曲言说空儿是自己走进火里的,这人分明早已经死了,他不是空儿!” 封长越和元南聿的脸上却并无欢喜。 封长越沉声道:“狼王,恕叔叔直言,也许是他不想受烈焰焚身之苦,自行了断……” “胡说八道!”封野盛怒不已,“叔叔一直对他轻视厌恶,所以一心想让他死!” 封长越重重叹了口气:“我不喜他是不假,但见你这般模样,我怎么可能希望他死,我巴不得他现在就活过来,只是你现在伤怀过度,已经失去了判断。” 封野转向元南聿:“阙忘,你说,你说!” 元南聿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这分明不是燕思空,曲言说他是活着走进去的,这人早已经死了,他不是燕思空。” 元南聿看着封野,双目氤氲,声音悲切不已:“封野,你可想过,二哥,为何一心赴死?” 封野僵住了。 元南聿一手捂住了眼睛,眼泪顺着指缝汹涌往外淌:“曲言都逃出来了,二哥,明明可以逃出来……他为何,他为何不回来……” 封野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扶着门,却仍然难以支撑直往下坠的身体,缓缓跌坐在了地上。 他想起了燕思空留给他的那封信,信虽是写给他的,却没有关于俩人之间的只字片语,全都是劝谏他不要篡位、如何辅政、如何治军、如何用人,那封信如今看来,多么像是绝笔。 他的空儿,是不愿意回来了吗? 宁愿遭受烈焰焚烧之苦,也不想再活下去,不想回到他身边吗? 你明明说过,明明说过不恨我,为什么却不愿意回来?是否你心里其实怨恨我至极,对我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期望了? 是否你在用这样的决绝报复我? 封野泪如雨下,只要一想到燕思空的绝望和心灰意冷,他就恨不能杀了自己,他的神智已趋于崩溃的边缘。 “狼、狼王……”仵作小心翼翼地说,“小人还有一事要禀明。” 封长越低喝道:“说。” “此人,也非自绝。” 封野浑身一震,元南聿也抬起了头来。 仵作续道:“此人的致命伤在左侧第一与第二根肋骨之间,从正面刺入,肋骨上还留有伤痕,要自绝之人,是不会刺这样别扭的位置的。” 封野从地上爬了起来,声音沙哑得几乎没了人的动静:“这人……不是自杀的。” “回狼王,不是。” 元南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光:“不、不是自杀的!” 封野呆滞片刻,双目精光乍现:“此人定不是燕思空,他不是自杀的,曲言说思空是自己走进火里的,他那时分明活着,他也没有自绝,他一定是逃走了,一定是!” 封长越蹙着眉,苦口婆心道:“狼王,并非叔叔有意令你难过,叔叔只是不愿你抱着无谓的希望。这两点,也不足以证明他不是燕思空,他身在敌营,也有被害的可能,况且,还有那喜帕。” 封野充耳不闻,他看着手里的喜帕,笃定道:“他一定是被人救走了,我感觉得到,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封长越看着封野状似癫狂的模样,欲言又止,最终,他摇头叹气。 封野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都不肯松开:“阙忘,你去把曲言和他的手下都仔细审问一遍,然后派人去搜、去查、去寻,燕思空一定还活着!” 元南聿摔下了酒壶:“是!” 封野一手撩起白布,盖在了那焦尸上。 这不是空儿,他的空儿应该好好的活在某一处,他一定会找到他的空儿,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一定要找到! 第293章 封野放出几路人马,去寻那夜粮仓失火前后的蛛丝马迹,所有被俘的楚军都遭到严加盘问,附近城镇和山村也被元南聿派出的人一一走访,几乎是挖地三尺在找人。 封长越极不赞同,却无可奈何。他想劝封野放弃,在他看来,燕思空已经死了,只是封野不肯接受,而现如今封野大权在握,没人能阻得了。 陈霂和宁王世子逃回了太原,闭城不出。燕思空一把火烧了陈霂四万石粮草,大伤了他的元气,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恢复。 封野看似坐拥天下,实则内忧外患,远未平息。 眼下尚有一股勤王军未撤退,那就是赵傅义从辽东带回来的。赵傅义坐镇辽东后,卓勒泰虽未能再越雷池半步,但依然隔着潢水虎视眈眈,危机从未解除,彼时封家军三十万重兵压城,昭武帝命赵傅义班师回朝救驾,赵傅义不肯,朝廷连下三道圣旨,他无奈之下,只得回京,却病倒在了半途。 封野早派人送信议和,但赵傅义并未理会,封野敬重赵傅义,没有强攻。 然而赵傅义离开辽东,卓勒泰没了顾忌,金人的铁蹄随时可能袭来,那便是悬在颈项上的一把刀。 庙堂上下也并不安生。 昭武帝被迫退位后,封野将年仅十五个月大的十三皇子送上了皇位,陈家诸侯恨得咬牙切齿,陈霂新败,但他们剿灭封野之心却烧得愈发炽烈,正在韬光养晦,筹谋着卷土重来。 而封野操控这奶娃娃的皇帝窃权理政,主少国疑,亦遭到朝中大臣和天下有识之士的反对、抗争,自燕思空“失踪”后,封野变本加厉地冷酷残暴,为稳固局势,对朝臣和不安分的文人行升迁任免、生杀予夺之霸权,朝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值此内外交困、国步艰难之时,封野一面要稳定朝局、巩固势力、防备敌患,一面抱着一丝缥缈的希望寻找着燕思空,他每日都在空洞茫然中醒来,在辗转痛苦中睡去,希望与绝望将他反反复复地折磨,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种煎熬,比得上刻骨铭心的悔恨与思念。 可他必须坚信燕思空活着,必须不停地去寻找,那是支撑着他不至倒下的唯一力量。 —— 在得知燕思空的“死讯”后,佘准顾不得伤势未愈,跑到封野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 侍卫纷纷拔剑相对:“大胆,敢对狼王无礼!” 封野挥止了侍卫,冷冷地看着佘准:“燕思空没死,若不是你一直养伤在床,我第一个就怀疑你藏起了他。” “他没死,那人呢!” “他……他逃走了。”封野艰涩地说,“最后看到他的人,说他是自己走进火里,但那具尸体并非死于火烧,是被杀死的,所以那一定不是他,一定不是他,一定……”他反复说着,仿佛只要多说上几次,一切就会成真。 佘准厉声道:“他答应我会活着回来,如今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是为了你才去烧陈霂的粮仓的,他是为了你不受陈霂威胁才自绝的,都是为了你!” 封野无言以对。如今他消瘦了一大圈,憔悴得就像换了一个人,根本找不回当初那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桀骜,他饱受折磨,却无处宣泄,因为他怨不得别人,如阙忘所言,他最该怪的人——是自己。 “都是你,若不是你,他这辈子怎么会走得这样坎坷。”佘准悲痛难当,对封野恨得咬牙切齿,只想将眼前这个人对燕思空的亏欠一股脑地倾倒出来,“他把复仇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却为了你宁愿拿十年布局去冒险劫狱。若没有你,他何苦背君叛主,遭天下人唾骂,若没有你,他何苦与自己的同僚、学生反目,若没有你,他根本不必走这条最难走的路,只为让你称雄称霸!他唯一要的回报不过是在你的荫庇之下治国安邦,难道这不是他应得吗?他燕思空这辈子就没为自己活过,哪怕他真的是阴险狡诈,可他背叛了那么多人却唯独从未背叛过你封野,你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怪他的人!” 封野握紧了双拳,只觉五内如焚。当那些被他的傲慢和怨恨所蒙蔽的真相一点点揭露开来时,他发现他把一个人放在心里十年,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以为自己对燕思空情深似海而得不到回报,却将燕思空为他做的所有,都当做别有用心。 他为何会这样愚蠢! 佘准气得浑身发抖:“他做什么都想着会不会害了你,你为他做过什么?你不过是在年少轻狂时对他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情话,你真正为他做过什么,值得他拿一辈子去还?他并非逃不掉,他只是不想活了,他到了最后都在帮你,你却要连他的身份和你们的过去都一并抹杀!”佘准恨得想当场杀了封野。 “……是我对不起他。”封野哑声道,“是我……错怪了他。但是,他没死,那具……那具焦尸不是他,我派人去找他了,我一定能找到他。” “你想找到他,那就去死吧。”佘准含着泪,恶狠狠地剜了封野一眼,转身走了。 良久,封野才从窒息般的痛苦中缓过神来,他轻声道:“派人,跟着他。” 佘准不顾伤势未愈,带着手下离开了京师。封野派了高手尾随,但佘准的行迹神鬼莫测,在江湖上便是以神秘和无孔不入成名,哪有人能跟得了他,没多久,佘准彻底消失了。 封野失去了寻找燕思空的最后的线索。 —— 半年后 霸州梁水县左家村 一个比寻常人高壮上许多的汉子正光着膀子、埋头在地里务农,正值秋收时节,田里的麦子都熟透了,一岁贴着一岁、密密实实地交颈缠绵,随着微风拂动开来,铺叠出一望无际地金黄,看来煞是喜人。 他干了半天,有些疲累,直起身来,用布巾擦着脸上的汗。 一个窈窕的小妇人手捧着簸箕,从麦田间穿过,直朝着他走来,仔细一看,她小腹隆起,已是有了身孕。 “哑哥哥。”小妇人走到他身边,从簸箕里拿出干粮和茶水,嗔怪道:“这么热的天儿,你歇歇吧,谁逼着你这样干了。” 阿力低下头,看着盈妹秀气纯净的脸蛋,禁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那样简单而幸福的笑,令他丑怪的脸都显得不那么怕人了。 俩人坐在麦田里歇息,阿力不时用手摸着盈妹的肚子,满脸的喜悦。 盈妹给他擦着汗,从脸上一直擦到臂膀上那一大片烧伤的疤痕:“这秋老虎、秋老虎,怎么就这么热呀,你的伤痒不痒?” 阿力摇摇头,用手比划着。 “放心吧,我给公子备好了饭菜才出来的。”盈妹埋怨道,“咱们倒也不缺银子,你怎么成天这么爱干活呢,今天太热了,跟我回去吧。” 阿力眨了眨眼睛,比划道:当初你嫁给我,说男人长得丑不要紧,要能干活。 盈妹噗嗤一笑:“你这么听我的话,那我现在要你今天歇着,你听是不听?” 阿力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就走。”盈妹站起身,用力把阿力也拽了起来,“回去听公子讲故事去。” 小两口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抱着簸箕,手牵手回了家。 左家村是个十分偏僻的小山村,坐牛车去梁水县,都还要走上两天一夜,这里与外界少有往来,百姓安居乐业,民风质朴。 当初佘准便是将阿力安顿在了这里,阿力长相怕人,但为人老实又勤快,经常帮村民干活,很快就被接受了。 俩人回到家,盈妹大声道:“公子,我们回来啦,您吃饭了吗?” 屋内传来一道沉稳而磁性的声音:“吃过了,你怀着身孕,就别到处乱跑了。” “不碍事,我从小到大都在这山里跑,皮实着呢。”盈妹咯咯笑了起来,“我把哑哥哥带回来了,这么热的天他还要干活儿,他是不是傻呀”。说着锤了阿力一拳。 阿力憨憨地笑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瓷瓶,这瓶子一看就出自上好的瓷窑,不似是会出现在这简陋农宅里的东西,那是掺了南海珍珠贝母和天山灵芝的金创药,极为珍贵,药是专门去药谷配的,专治烧伤,普通人想买也买不着。 阿力拿着药,进了屋。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穿着朴素的青衫,正躺在竹椅上看书,他一手持卷,一手慢悠悠地晃着扇子,竹椅轻轻摇曳,一派闲适。 听到阿力进屋,他放下了手中的书,露出一张俊逸潇洒、美若冠玉的脸,他一头乌丝随意地挽了个髻,那张脸平和而宁静,犹如出世的谪仙般不染凡尘,谁又能想到,他便是传说中曾搅得天下大乱、四海鼎沸的一代奸佞燕思空呢。 “怎么,又要上药。”燕思空有些无奈,“最近天儿太热了,这东西黏糊糊的,实在不舒服。” 阿力点点头,比划着。 “知道了知道了,来吧。”燕思空褪下了衣物,撩起了披散的头发,他的半边后背、右大臂和左腿上都缠着白布。 阿力解开了白布,逐渐露出了其下狰狞的烧伤疤,自伤口养好后,每隔三日就要换一次药,日日夜夜都要这样缠绕白布将疤痕压紧,否则皮肉会越长越厚,他自己身上也有烫伤,但他并不在意伤疤长得丑,可他逼着燕思空一定要缠上。 阿力用湿布擦洗干净后,开始上药,燕思空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被烫伤的地方比完好的皮肉麻木许多,现在就是往上砍几刀,他大概也是不疼的,但当初他疼得死去活来,疼得恨不能一头撞死,若那时真的烧死了,反倒一了百了,可活下来了,也只好受活的罪。 上好了药,阿力给燕思空重新缠上了白布,俩人忙活完,都热出了一身汗。 燕思空道:“要我说啊,不必再上药了,也不必再缠这些东西,左右衣服一盖,也没人看得出,不打紧的。” 阿力用力摇着头,比划着:你去与佘公子说。 燕思空无奈地撇了撇嘴:“算算日子,佘准的消息该送来了吧。” 阿力说自己下午就去约定的地点取。 燕思空轻叹一声,重新躺回躺椅,慢慢地摇着,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又陷入了沉默。 自那日在楚军大营放火烧粮,一晃眼已从初夏到了秋末。 他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可一睁眼,他竟然还活着。 当初佘准把阿力安顿好后,阿力放心不下他,自己跑了出来,一直躲在山里,伺机想去找他,正赶上楚营大乱之际,阿力混了进来,将奄奄一息的他救走。 后来佘准找到了阿力,也找到了他。 他身上多处被烧,阿力也受了伤,可他竟然还是活下来了。或许他燕思空就是命硬,硬到专克身边的人,独独自己想死都死不了,所谓天煞孤星,就是如此了。 那便当他死了一次,如今焕然新生罢,既然老天爷多给他了一条命, 定是还没折腾够他,要让他去完成,还未完成的事。 第294章 入夜之后,阿力出门了,直至天明前才回来,并带回了佘准送来的情报。 自佘准找到燕思空之后,每隔十日便会遣人将情报压在附近山上的一块怪石之下,阿力每每趁天黑之后去取回,因而燕思空虽是躲在偏僻山村,但消息并不闭塞,天下时局和各路人马的动向,他都知道个大概。 这半年多,他除了养伤,以及帮阿力娶了媳妇儿外,几乎没干别的,也不出门。村民们谣传阿力将自己那面容更加丑陋可怖的兄弟藏在家中照料,还时常想从盈妹口中探出一二,但盈妹自小没爹没娘,嫁与阿力后,便夫妻同心,嘴上严实得很,于是满村的人,都没见过燕思空的真面目。 在楚军大营的那一把火,不仅烧了陈霂的皇帝梦,也让燕思空身心皆遭到重创。如今外伤愈合了,但心里的空洞怕是一生也难以填平,他挨过了无数个睁眼到天明的漫漫长夜,反复思索着那些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尝过痛苦与绝望灭顶的滋味儿,但他最终还是熬了过来。 死过一次后,他想开了许多。有些问题没有答案,就不再去苦苦寻觅、上下求索,那些破灭过的理想和犯过的错,也不再苛责于自己的无能与软弱。有些事他放下了,比如爱恨,比如生死,比如得失,但有些事他又提起了,比如他仍然要去完成的未完之事。 从佘准不断送来的情报中,难免要出现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曾经刻骨铭心的名字——封野,毕竟那个人,是如今大晟江山的真正掌舵人,怎么样,也是绕不开的 他知道封野掌权后,时局愈发动荡,各路诸侯皆耽耽虎视,失去了皇权的束缚,诸侯割据之势初现雏形,但封野此时根本无力镇压,假以时日,必成大祸。 朝堂内外亦是不得安生,一个连走路都还不会的冲龄皇帝,一个异姓反贼摄政王,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能够服众。哪怕封野启用了不少自己推荐的官将,依旧是焦头烂额。 他还知道封野和元南聿一直在找他。 也知道云珑郡主为封野诞下了一对双生子。 他不断地从佘准的情报中看到封野的消息,但却心如古井,就好像那是一个离他非常遥远的、与他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是了,那毕竟是他上辈子的事了,对他来说,如今连故人都算不得,若非要他置评上两句,他只能说封野此时内外交迫,危机四伏。 还有陈霂,陈霂退居太原后,虽遭惨败,但野心不死,一直筹谋着卷土重来,有长皇子这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便有号令四方的底气,如今除了宁王,也将更多藩王与封疆大吏纳入麾下,其势更比从前。 除此之外,也听闻他的小妾齐氏突然暴毙,死时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 最让燕思空哀痛唏嘘的消息,是赵傅义病逝军中。赵大将军戎马半生,为人光明磊落、忠肝义胆,必当流芳百代,扬名千载,只可惜金贼未除却含恨而终,恐怕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随着赵傅义的星陨,以及天气转寒,一水相隔的金兵开始蠢蠢欲动,不停地派出游击侵扰辽东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为,赵傅义曾是辽东的最后一面盾甲,如今这盾甲没了,潢水一旦冻结,蓄谋二十载的卓勒泰必挥师渡河,等待辽东的,将是一场生灵涂炭。 燕思空已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处,也知道老天爷赏的这额外一条命,他将用来做什么。 他生于辽东、长于辽东,漂泊了半生,千帆阅尽之下,终是要回归故土。他身无长物、孑然一身,不过薄命一条,若余生能为守护辽东尽一份力,或可略微偿还他造下的无数杀孽。 将佘准送来的消息看完后,他照例在烛台下烧了。 算算时日,辽东此时已经很冷了,潢水至多两个月后就会冻结,他也该准备出发了。只是他若要走,阿力必然要跟,盈妹身怀六甲,岂能受车马劳顿之苦,他只希望这小两口能永远待在这个小村子里,享一世安乐。 他寻思着是不告而别,而是让佘准来接他,总之,他必须将阿力留下,只有远离了他这个灾星,小两口才能平静幸福。 —— 秋末的气候说变就变,前几日还晒得人眼晕,突然就冷了下来。燕思空这几日勤加练武,活动许久都不曾动过的胳膊腿儿,为长途跋涉做准备。 这一天,盈妹去了梁水县。 左家村虽是男耕女牧,不愁吃喝,但村民们要买些常用的物件,还得去县里,往返一次就要三、四天,这去上一次,便要买足了才行。 盈妹便是带回了一牛车的东西,许多都是为肚子里的娃娃准备的。 阿力十分愧疚,因为面貌的缘故,他不能进城,这与待人接物有关的事儿,只能盈妹出面。 盈妹笑着安慰他:“不打紧,我趁着肚子还没大的不便走路,把该买的都买了,以后若要需要,再找邻居就成。”她说着抱起一大摞的书,往屋里走去,“公子,我又给您买了许多书。” 燕思空笑道:“这么重的东西,让阿力来就成了。” 阿力连忙接过书,放在了桌上。 盈妹摸了摸肚子,笑道:“我让肚子里的娃娃多听听公子读书,将来说不定也能考取个功名呢。” “一定能。”燕思空含笑道,“这次去城里,可有什么新鲜的?” 他在屋子里憋得久了,难免想要多听听外面的事儿,哪怕是家长里短,也能解解闷。 “哇,公子,我这次去,还真的听到了一件大事,整个梁水县都在传呢。” “哦,什么大事?” “渠山马场,公子知道吧?是咱们霸州数一数二大的马场。” “略有耳闻。”霸州是东南地区最适合养马的地儿,拥有大片的平原河流,虽然养出来的马身量不高,大多不适合作战马,但腿短的马下盘稳健、耐力足,十分适合驮物,也是朝廷非常重视的马源地。 “马场的马儿染了什么疫病,听说已经死了三百多匹,还有上千匹病着呢。” 燕思空惊讶道:“死了这么多?” 盈妹叹息一声:“可惨了,那一匹马多贵啊,死了病了这么多,马场主怕是上吊的心都有了。” “诊出是什么疫病了吗?” 盈妹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马场主在到处求医,一下子死了这么多马,怕是朝廷都要怪罪呢。” 燕思空皱起了眉。 他自幼养马,对马十分有感情,而且深谙育马、挑马、医马之道,曾经被封剑平亲授可以解剖死马用于研习。若不是后来广宁生变,他定能将医马之术钻研得更加透彻,但那些年积累的经验和知识,已经足够他医治许多病症。 听闻一个马场生出这样的疫情,马儿死了几百匹,病了上千匹,他顿觉不忍,很多时候马儿生的病,并非无可医治,只是医人者众,医马者寥寥可数,不会医罢了。 盈妹眨巴着眼睛看着燕思空:“公子,你怎么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死了那么多马,岂止是马场主的损失,马是国之重器啊。” “是啊,那渠山养了那么多马,万一、万一都被传染了……”盈妹抖了一抖,“想想也真是怕人。” 燕思空思忖片刻:“我想去看看。” 阿力一挑眉,连连摆起了手,盈妹也道:“公子,不行啊,你还在养伤,不能出屋啊。” “我伤已经好了。”燕思空站起身:“医人我只习得皮毛,但医马,天底下也没几个人强得过我,无论如何,我要去看看,若真能医,岂不皆大欢喜。” “皮肉之伤好了,这大伤一场损耗的元气,岂是一朝一夕能养好的。” 阿力担忧地看着燕思空,比划道:万一公子的身份暴露了怎么办。 盈妹也急道:“就是啊,公子这相貌,走到哪里都惹眼。” “放心吧,佘准教了我许多易容之术,我岂会以真面目示人。”燕思空心里有着两层打算,一来,他确实想要救那些马,能不能救得了,也要试过才知道,二来,这次走,他就不打算回来了,如此正好有个借口可以出门,虽然阿力肯定会跟他一起去马场,但要从这村子里不告而别,他只能坐牛车,到了城里,他至少能弄到马。 阿力和盈妹见劝不动燕思空,只好作罢,阿力比划道:我护送公子一起去。 燕思空颔首:“此外,我要给佘准写一封信,你尽快帮我送去。” 第295章 阿力安抚好盈妹,收拾好行装盘缠,带上平日要用的药,将燕思空写给佘准的信送进山里后,便护送着燕思空趁夜离开了左家村。 燕思空已经大半年没出过门,此时当真有种新生的错觉,看什么都挺新鲜,就连俗不可耐的人间烟火气,也多了几分亲切的味道。 牛车走了两天,俩人才到了梁水县,渠山马场离梁水县还有几日的路程,但骑马会快上许多。 阿力体貌显眼,没有进城,乔装打扮并易容过的燕思空,拿着盘缠进城买了两匹马,俩人骑马赶赴渠山。 从梁水县到渠山的路上,关于马场的马染上疫病的传闻不住地灌入俩人耳中,看来事态确实严重。自大晟国力衰弱,朝廷的马场供不敷需,只能从民间买马,民马虽是马场主私有,但每年朝廷都要收上一批最好的,用于运粮、运物、驿递等等用途,若到了时候交不出足够的马,少不得要被朝廷问责,且真真是耽误要事。 渠山马场让燕思空不停地回忆起广宁马场,只不过辽东马有契丹血统,可做战马,霸州马是身量较小的南马,只能做输运,但无论是打仗还是输运,都是不可或缺的。他对马儿的感情,糅杂了少时最好的回忆,倘若他真的没有能耐救这匹马,他也认了,但若试都不去试一试,实在坐立难安。 俩人日夜兼程地赶到了渠山县,小小的县城此时塞满了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人,各个摩拳擦掌地要去医马,一打听才知,渠山马场主叫出了千两白银的赏金,寻医马的良方。 阿力头上带着斗笠黑纱,背上垫了布包,装成了驼子,否则他那高壮的身材太引人瞩目,即便如此,燕思空仍然怕他太打眼,但进城之后俩人便放宽了心,渠山县里到处是怪模怪样的江湖人士,他们反倒泯然与众,不过安全起见,燕思空仍把他留在了客栈里,自己只身去了马场。 声称能医好病马的人怕是比病马还多,将庄园堵得水泄不通,什么三教九流都有,比赶集还热闹。 无奈之下,马场的养马人一个一个地先盘问一番,问上几个关于育马的刁钻问题,若是答不上,立刻打发走人,很快地,一多半人就悻悻离去了。 燕思空毫不费力地回答上了所有问题,被下人带入了马场内。 这样一番筛选,剩下的便不足百人。 渠山马场的马棚之大,令人咋舌,为了隔离病马和好马,又临时加建了更大的病马厩,他们就被带进了病马厩里看马。 病马厩里只有四五匹马,均是没精打采地躺着,看上去奄奄一息。 一个老者问向马场的人:“听闻死马、病马有上千匹,怎地就让我们看这几匹?” “死马都已掩埋,染疫病重的放在离这里更远的马棚,你们先看这些刚刚染病的,若有眉目,再去看重病的和死的。”管家斜着小眼睛打量他们,“方才那盘问不过是第一关,诊马是第二关,若你们诊出来的连咱们马场的大夫都不如,那便趁早打道回府,千两白银的赏金,可不是给江湖骗子的。” 这话令众人皆有些恼怒,一人唾了一下,骂道:“狗眼看人低。” “你说什么?”管家指着他叫道,“再出言不逊,就把你轰出去!” 燕思空身旁的一名男子低声说道:“这老东西虽然势利眼,但说得也不无道理,这帮人,大多只是养过马,有几个真能诊马的。” 燕思空见他年轻而文质彬彬,不似粗莽的马夫,大约是真有几分本领,便客气道:“看来兄台有过人之处。” 那人笑笑:“不敢当。我见这帮人,读过书的怕是没几个,只有兄台看来气度不凡。” “过奖了,我也只是冲着赏金,来试上一试。”燕思空笑道,“不成又不问罪。” “哈哈哈可不是。”那人拱手道,“在下付湛清。” “小弟姓毛,单名一个远字。”燕思空道,“请。” 几十人开始围着那几匹病马查看。 燕思空翻开马儿的眼皮和嘴分别看了看,又拽出马儿的舌头,然后以手指探马儿的鼻孔。这马儿眼白泛黄,珠体浑浊,鼻孔干燥,进气出气皆是困难,舌苔紫红而口中臭不可闻。 燕思空皱起眉,用手将马腹前前后后按压了一遍。 能通过第一关的,定是养过马的,对马儿常见的小疾都有医治之法,观眼口鼻舌是看马儿是否康健的第一步,与诊人大同小异,所以燕思空诊马的方式并不出挑。 但付湛清却不去诊马,而是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燕思空,燕思空诊的专注,也并未留心。 诊了一会儿,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很快地,议论变成了争吵,谁也不服谁。 只有燕思空依旧围着病马,左摸摸、右按按,而后又去一旁查看马儿的粪便。 当他直接用手抓起那干燥坚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粪便时,终于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养马之人天天与马粪为伍,倒不怕这脏臭,屎尿正是观察马儿身体的重要依凭,只是燕思空长身玉立,虽是相貌平平但难掩气质过人,那手指又细又修长,那脸蛋又白又滑嫩,横看竖看都不像是干养马那样低贱粗活的人,正如付湛清所说,像是读书人。 所以当燕思空用那像是执笔为文的手将马粪捏碎了仔细查看,放到鼻间认真地嗅,甚至用舌头去舔的时候,众人都惊呆了。 当燕思空尝到那酸咸的滋味儿时,他脸色一变,扔下了手上的泄物,埋头洗手漱口。他面上虽是平静,但心脏已经打鼓一般地跳了起来,想着如何能离开此地。 中计了。 马儿分明是被下了毒。 “这位兄台,你可诊出什么了?”一人好奇地问道。 燕思空摇摇头:“小生愚钝,查不出是何疫疾。” 众人大笑:“那你岂不是白尝了马粪。” 燕思空并未理会,擦干净了手,转身离开了马厩。 付湛清追了上来:“毛兄,毛兄。”他走到燕思空身边,“你当真什么都没诊出来?” “没有,不敢献丑。”燕思空大步往前走。 付湛清眯起眼睛,快走几步跟了上来,突然轻声道:“燕太傅请留步。” 燕思空浑身一震,顿住了脚步,冷冷地看向付湛清。 付湛清拱了拱手:“我家大人有请。” “你家大人是何方神圣?”燕思空冷冷道,“大张旗鼓地设这样一出局,就是为了引我出来?” 付湛清笑道:“太傅大人随我去去便知。”几名带刀的人已经围了过来,他们虽然穿着马场伙计的衣服,但一看就不只是看家护院的。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马场这么大,就算他能从这几个侍卫手里逃出去,要跑出马场,光靠两条腿也根本不可能。 付湛清加重了语气:“燕太傅,请吧。” 燕思空心里气闷懊恼得想杀人。究竟是谁,封野?陈霂?除了他们,他想不到谁能如此精明地寻到霸州,又如此大费周章地只为找到他。 燕思空在几人的威逼下,被带回了庄园,走到了一间屋舍前,门里门外皆有侍卫把守。 “燕太傅,请。”付湛清伸出手。 燕思空冷冷地盯着门洞,他板了板腰身,跨过门槛,从容地走了进去。 无论屋内是何人,他都没什么可退缩的,死罪活罪他都受过,他还能惧怕什么。 可当燕思空走进里屋,见到端坐于桌前的人时,他面色骤变,活像见了鬼,几乎失语。 “老师。”付湛清恭敬道,“人带来了。” 那被付湛清称作老师的人,面容清瘦儒雅,三庭五眼,端正俊朗,脸色苍白但并无病态,反倒有着一副清冷自持的风骨,浑身散发着刚正凛凛地气度,正是本该已经葬身悬崖的——沈鹤轩。 燕思空倒吸一口气:“你竟然还活着。” 沈鹤轩淡淡看了燕思空一眼:“巧了,这话我也正想对你说。” “看来你我二人孽缘未尽。” “燕太傅何不……”沈鹤轩指了指自己的脸,一语双关地说道,“在我面前,就不必伪装了吧。” 燕思空撕掉了脸上的鬓发、胡须,揭掉了厚厚一层脂膏,露出了原本的面目,然后坐在了沈鹤轩对面。 沈鹤轩身后站着四个侍卫,显然是真的吃了教训了。 沈鹤轩冲付湛清道:“湛清,你能从这么多人中将燕太傅分辨出来,做得很好。” “多谢老师夸奖。” “你先下去吧。” “是。”付湛清拱了拱手,又偷偷瞄了燕思空一眼,才弯身褪下。 燕思空看了付湛清一眼:“如今沈大人连学生都有了。” “不才当年连中三元,教授一两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沈鹤轩上下打量着燕思空,语带嘲讽道:“燕太傅……别来无恙?” “无恙可不敢说,我身上烧了好几处,尝尽了苦头。”燕思空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道,“独独这张无用的皮囊却完好无损。我见沈大人,似乎是真的无恙。” 沈鹤轩眯起眼睛,瞳光冷凝:“无恙?我自被燕太傅推下悬崖,幸得云游仙医相救,捡回一条残命,但昏迷了半月,骨头摔断了好几根,在塌上躺了近一年。”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腿,“这条腿也是废了。” 燕思空面上毫无愧色:“如此说来,我可当真可恶,沈大人打算如何报复我?” “报复你,有何意义。”沈鹤轩轻轻一笑,“你我既非私怨,便没有私仇,我找你是为大用处,不是为了给自己报仇。”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燕思空十分清楚佘准的本事,即便不敢说做事完全不留线索,但仅凭着细微的蛛丝马迹,哪里是寻常人能够捋出一二的。 但沈鹤轩不是寻常人,被沈鹤轩找到,并用医马将他引出,他输得心服口服。 “我养好伤后,去见楚王,楚王命我寻你。其实没人知道你是否真的活着,但封野在暗中找你,找了大半年依旧丝毫不懈怠,既然他如此笃定,那我便也当你活着,你若活着,你的行迹定然只有最信任的人才知道,那便是佘准和你的仆人了。”沈鹤轩面上并无得意之色,但胜过燕思空一筹,确实令他愉悦,“于是我双管齐下,一面派人找佘准,一面派人找你的仆人,可佘准行踪诡秘,根本抓不着他的影子。我知道当初佘准带着你的仆人与你在槐安郊外分别,于是我从槐安周遭诸城乡寻起,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消息十分难以探查,我凭着仅有的一点点线索,抽丝剥茧地找到了霸州,便再难以追查下去。” “于是你便想到用病马引我自己现身。”燕思空冷笑,“沈大人将我当年的底细查得很清楚啊。” “知己知彼,自然要事无巨细。”沈鹤轩也冷冷笑着,“我知道你定然无法坐视不管,毒死几匹马,就能钓出你这条大鱼,可谓一本万利。” “佩服。”燕思空拱了拱手,“在下佩服。”这世上能如此了解他、善于揣摩他心思的人,竟然是他的敌人,真叫人不寒而栗。 “燕太傅这般翻搅风云、兴风作浪的人物,不会真的打算归隐田园、老死乡野吧。” “我与沈大人一样,在养伤。”燕思空直勾勾地盯着沈鹤轩,“不知沈大人找到了我,是要做什么大用处?” “自然是将你交给楚王。” “然后呢,是让楚王杀了我,还是又拿我去威胁狼王?” “楚王要如何处置你,便由楚王说了算。” “但楚王定会听你的建议。” 沈鹤轩冷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建议,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徒增忧虑。” 燕思空虽想不到沈鹤轩要如何处置他,但定然是不会让他好活,没想到他死去又活来,竟然要再次落入陈霂手中?若如此,他干脆现在就杀了自己,以绝后患。 沈鹤轩似乎看出他的意图:“燕太傅可别做蠢事,你的仆人也随你来渠山了吧?我的人很快就会找到他,你若有闪失,他便要去陪葬。” 燕思空嗤笑一声:“我会在意一个奴仆的命?” 沈鹤轩摇了摇头:“若非亲眼所见,我是不信世上有你这种人的。看似自私无情,其实一生被情义所困缚,元卯养了你四年,你为给他报仇赔进去半生,封野与你好了三年,你为了他命都可以不要,你那仆人对你忠心耿耿,你真的不在乎他的小命?以你的本事,本可以翱翔九天,偏要给自己套上层层枷锁,再也飞不起来。你又聪明,又蠢啊。”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些话直戳他的心,但他的心已经麻木了。 “我被你害的卧榻不起的那段时光,反复在想你、琢磨你,越琢磨,越觉世上再无你这般复杂又精妙的人。”沈鹤轩微微勾唇,“我读书万卷,你教给我的,远非书本能及。” “我也从沈大人这里习得不少,你我亦师亦友罢。” “可惜你我亦是敌人。”沈鹤轩凝望着燕思空,“当初你想杀我,胜我一筹,可惜我没死,如今还将你擒入手中,所以这一局,我赢了。” “不到最后,遑论输赢。” 沈鹤轩冰冷的说:“可惜这一回,你真的要到‘最后’了。” 燕思空沉默半晌:“不瞒你说,我本打算回辽东。” 沈鹤轩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倘若我注定无法落叶归根,沈大人可否为我守护辽东?” 沈鹤轩道:“辽东乃我大晟北境门户,每一个大晟男儿都应保卫华夏、抵御蛮夷,我可以答应你,定会竭尽全力守护辽东。” 燕思空垂下了羽睫,不再说话。 没有人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天,就如他昨日还想着为辽东百姓赴汤蹈火,今日,就又成了阶下囚。 何必去想着他日如何,活一天,便打算一天,他燕思空只要尚有一口气在,都不算“最后”。 = 逐王是古代封建背景,我本来打了一大段字想要说明为什么封野必须有子嗣才符合时代和人物背景,但想想这些字也要收费,算了。我知道这个情节天雷赶客我要被骂,我也知道怎么把攻写得完美深情讨人喜欢,我只是无法说服自己写我认为不合理的情节,小说是在虚构与现实之间找平衡。如果非要用现代人的三观衡量古人,并用诸如仇女、同妻、小三、骗婚gay等词汇评价人物和情节,我……一肚子话最后只剩下无话可说。 ps,我永远不会在文案上写“本文男主会跟女人结婚生子”,这样剧透不如直接把大纲放文案了 第296章 在沈鹤轩同意后,燕思空给阿力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因担心他挽留而故不辞而别,将与佘准汇合后一同前往辽东,让他照顾好盈妹和肚子里的孩子,并在信中留下了一儿一女两个名字,那是小两口要求燕思空取的。 当初要给阿力张罗一个 家,就是为了能够将阿力留在一块土地上,不必再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如今有老婆孩子在,阿力定然是放不下的,他希望他们再也不见,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将厄运带给在乎的人。 燕思空的手脚被锁上了镣铐,塞进了马车里,就跟他悄无声息地来到霸州一样,他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沈鹤轩的腿确如他所言,残废了一条,处处要拄着拐杖,燕思空见他行动不便的样子,心中并非没有愧疚,但愧疚抵不过后悔——没能彻底杀死沈鹤轩的后悔。 霸州距太原原本只有半月左右的路程,但封野如今大权在握,眼线遍布天下,为防路上生变,他们不敢做官兵的打扮,不敢进城住客栈,能绕小路的尽量不走官道,且昼伏夜行,走得十分慢。 燕思空一直想找机会逃走,但沈鹤轩防他防得紧,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 某日,他们在山中休息,沈鹤轩要燕思空来与自己下棋。 燕思空举起了双手:“沈大人要我带着镣铐与你下棋?” “有何不妥?你要动的只有手指头。”沈鹤轩又点了点脑袋,“和这里。” 燕思空放下了手,坐在了沈鹤轩对面:“我许久不下棋了。” “我也许久不下棋了。”沈鹤轩轻轻拨弄着白子,“棋逢敌手,是人生一大快事,若老是赢,便没什么意思。” “深以为然。”燕思空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捻起了一枚黑子,“不才先行一步了。”说着将黑子置于一角。 沈鹤轩也夹起一枚白子,落于黑子对角星位的另一角。 “你养伤的这些日子,可知道天下变成了什么样子?”沈鹤轩道。 燕思空淡道:“佘准隔段时日,会给我送来情报。” “那你也该知道,封野这个摄政王当的……” “如今局势动荡,他所作所为,确实令人诟病,但结症并不全在他,若非内忧外患,四方不平,他身边谋士众多,不至理不好政。”他无意为封野辩解,只是事实如此,封野不是帝才,但绝非庸才,但要时时防备着内祸外敌,哪里还有的心力治国。 “你心里清楚,封野当权会发生什么,如今各路诸侯都在圈地自重,京师这般模样,地方必然尾大不掉,赵大将军病逝,辽东危急,不出一年,天下必乱。”沈鹤轩重重地落下犀利地一子。 燕思空沉声道:“我知道。” 沈鹤轩冷道:“你知道,你还将他送进了紫禁城,你知道,你还火烧楚王的粮草。” “其实有没有我,封野多半都会胜,若没有我,他便没有楚王这个敌手,也许胜得更早。”燕思空持着黑子,思索着该落于何处,“我曾想以一人之力操控局势的趋向,由楚王做皇帝,我与封野辅佐,最后发现,是我自不量力,事态根本不由人力所控。下棋,不过一张棋盘,黑白两子,我可以走一步算十步,但命啊,变故丛生,连下一步都难以预料。” “你搅得天下大乱,可有一丝悔悟?” “我犯下的错,造下的杀孽,罄竹难书,九世轮回也难以偿还。只是,没有我,天下就不会乱吗?”燕思空轻轻一笑,落下一子,“没有我,阉党还能继续为祸江山至少十年,没有我,封剑平也会被冤杀,没有我,陈霂也不会甘心一辈子做个被‘流放’的废太子。” 沈鹤轩看着棋局,没有说话。 “我经历了那样多的胜与败,对与错,喜与悲,才终于明白,人在时代的洪流之中,便如一瓢水,有的盛得多,有的盛得少,可即便奋不顾身地投入其中,也至多溅起一瓢水的浪花。”燕思空看着沈鹤轩,“当然,这并非说我们就该随波逐流,因为一瓢水接着一瓢水,聚水成海,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沈鹤轩嘲讽道:“狂妄。你始终觉得自己是在救世救民,却不想想那些枉死的无辜将士,他们因何非要自相残杀。” “我是在救亡图存。”燕思空平静地看着沈鹤轩,“大破而后大立,免不得牺牲。” “你又怎知牺牲了这一切,就能力挽狂澜?” “你又怎知不能?” 沈鹤轩咬牙道:“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千疮百孔的江山。” 燕思空漠然道:“你要拖着病躯往前爬,我要剔骨疗伤后轻身上阵。沈大人,对与错,或许这一世都不会有答案,或许今日的答案明日又有反复,或许百千年后再看,已无关对错。你我今日皆是局中人,何必据此争长短,且留待后人评说吧。” 沈鹤轩重重地吁出一口气:“如今能持危扶颠的,只有楚王,只有他登基,内能服朝臣,外能定藩王,继续让狼王摄政,大晟江山,必毁于一旦。你不能为了一己私心,置万民于水火之中。” “假使今日坐在皇位上的是楚王,封野会善罢甘休吗?他必会倾其所有与楚王对抗。大晟的命数到了,今日不乱,明日乱,明日不乱,他日乱,这灾祸是你能捂住的吗?” 沈鹤轩阴沉地看着燕思空:“若真如你所说,他二王注定要逐鹿中原,如今的局面是你想要的吗?” 燕思空顿了顿:“不是。” “让他们为皇权帝位厮杀,穷兵黩武,惹得诸侯并起,蛮夷乘虚而入,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燕思空笃定道。 “今时今日之残局,虽说不能全归结于你,但你在其中推波助澜,‘居功至伟’,你不可否认吧?”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沈鹤轩:“沈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你仍有机会拨乱反正、扭转乾坤,如你当初设想的那般,让楚王登庸。” 燕思空淡淡摇了摇头:“我没有本事可以让封野放弃无上皇权,其实你心里清楚,封家军已经住进紫禁城,付出通天的代价,也未必能打败他。不如省些力气和牺牲,你若能劝楚王拥护新帝,助现在的朝廷统御四方,则很多危机都能迎刃而解。” “封野根本治不了国。” “封野治不了国,但天下不乏治国之能士,如今封野提拔重用的,全都是我向他引荐的治世能臣,但他抵御四方压力,根本无法好好理政。” “狼王不让,楚王不退,我中原子民自相残杀,岂不是给金人大开国门?” “我正是为此要去辽东。” 沈鹤轩冷哼道:“你去辽东又能做什么?你一介千夫所指的罪臣!” “辽东副总兵梁惠勇,是我养父的旧部,如今执掌辽东兵权,我要去帮他。”燕思空面无表情道,“而且,只有我现身辽东,才可能让封野发兵救辽东。” 沈鹤轩眯起眼睛:“你肯定他会为你发兵辽东?” “他为与楚王和各藩王对抗,绝不会擅动大军,但我若在辽东,至少阙忘会请兵来援。”燕思空盯着沈鹤轩的眼睛,“此时不指望封野救辽东,难道指望自顾不暇的楚王吗?” 沈鹤轩凝视着燕思空,半晌,道:“好,我带你去辽东。” 燕思空一怔:“你……你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 “因为我今日收到军报,卓勒泰已经带着金兵野渡潢水。”沈鹤轩沉声道,“辽东危在旦夕。” 燕思空瞪直了双眼:“才刚刚入冬……” “不错。” “你刚刚在套我的话。”燕思空眯起眼睛,“你以为封野出兵辽东,陈霂就能攻进紫禁城了吗?” “不,我以为我大晟北境之门户断不可破,眼下这比谁当皇帝重要。” 燕思空倒吸一口气,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沈鹤轩道:“我将你交给楚王,也不过是胁迫封野一二,但他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人,把皇位让出来,此时辽东更需要你。” 燕思空斜睨着沈鹤轩:“沈大人深明大义,在下佩服。” “你似乎不信啊。” “我信沈大人看中辽东,但我不信你没有调虎离山之心。” 沈鹤轩勾唇一笑:“若既能救辽东,又能夺回京师,岂不是一石二鸟。封野未必会救你,也未必会救辽东,但他如有机会既能救你、又能救辽东,我与你一样,猜他定会出兵。如此一来,将你送往辽东,岂不比送给楚王有用。” “沈大人好计谋。”燕思空轻轻落下一枚黑子,“只是你亦在这局中,难免一叶障目,不要大意了。 ”他故意加重了“大意”二字 沈鹤轩低头一看,谈话间,黑子白子已经遍布棋盘,燕思空落下最后一子,将白子围困在了边角,封绝了出路。 沈鹤轩瞥了燕思空一眼。 俩人垂眼盯着棋盘,快速盘算着,最终,燕思空笑了:“在下胜了半子,承让了。”他站起了身。 “燕思空。”沈鹤轩道,“你如今不过是涸辙之鲋,命在旦夕,倘若被我发现你有任何不轨之企图……”他拍了拍自己那条瘸腿,“我是不会对你手软的。” 燕思空轻慢道:“那就劳烦沈大人,小心着我了。” 第297章 元南聿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朝着王府内院走去,管家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几次想拦元南聿,却又不敢,他为难地说:“阙将军,阙将军,您请留步,狼王说……” “狼王今日没上早朝,为何。”元南聿目不斜视,脚不停歇。 “狼王今日身体违和,故而没有上早朝,也不愿见任何人。” “我有重要军情禀报。”元南聿嫌他碍路,一手握着剑柄,低头瞪了他一眼。 管家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不得已地退后了几步。 元南聿继续往前走,面色冰冷:“我知道狼王不想见我,但军情紧急,我必须当面汇报。”他已经走到了封野的屋前,略顿了顿,便大步走了过去,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大门。 “哎呀将军啊——”管家阻止不及,只能站在门外,不敢进去了。 “狼王!”元南聿径直走了进去,一股浓郁地酒气扑鼻而来,混杂在沉闷的空气中,那味道几乎将他顶出门去,他皱起了鼻子,沉着脸,走进了卧房,只见卧榻之上仰躺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长发铺散在床头,酒壶摔了一地,连帷帐都被扯下了一半,满目狼藉。 封魂就趴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床上的人,看到元南聿,轻轻“呜”了一声。 元南聿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脚步,慢慢走了过去。 封野乌丝散乱,衣衫不整,床铺皱成了一团破布,还四处撒着酒水,他双目紧闭,眉头紧皱,薄唇轻轻张合,不知道在说什么,睡梦中似乎也不得安生。昏暗的光线下,依稀可见他眼下一片青紫,面颊微微凹陷,满脸的胡茬,看来十分憔悴。 元南聿刚刚站定,封野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手从被褥下抽了出来,银光闪过,须臾之间,锋利的长剑已经抵在了元南聿面前。 元南聿不闪不避,静静地看着封野。 封野眯起惺忪地睡眼,吃力地看着眼前人,看着那张脸,他的目光夹杂着重重困惑与仓惶,可谓百味陈杂,最终,他垂下了手,长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元南聿心里难受极了,他低声道:“封野,你敢不敢看看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 “你来做什么。”封野复又闭上了眼睛,哑声说道。 元南聿冷道:“我是你的前锋大将军,我来向你禀报军情。” “没有他的消息,就……不必来。”封野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那曾经强壮矫健的身体,如今已经消瘦了一大圈,支撑着身体的两只长臂都在摇晃,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确似要耗尽他大半的力气,任谁看到他,都不敢相信这是那曾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狼王。 元南聿抿了抿唇,眼中闪过隐痛:“我从未放弃过寻他,但这么久过去了,依然杳无音信,也许……” “没有也许。”封野令自己靠在墙上,他面如死灰,双目了无生气,嘴唇呈青白,“……一定要找到他。” 元南聿握紧了拳头:“堂堂狼王,现在连我的脸也不敢看了?” 封野的目光始终看着别处,嗫嚅道:“你们不像,一点都不像……” “既然不像,你为何不敢看我,不肯见我!” “因为我不敢。”封野的声音轻若蚊呐,“你说得对,我不敢。”他一手捂住了脸,仅仅是那微微抽动的唇角,仿佛也在泄露着他难言的痛苦和绝望。 多么讽刺,他朝思暮想、令他几近发狂的那个人,他拼尽了力气也无法寻到,而这张与其八分相似的脸,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出现在自己面前,所以他不想看到、不敢看到,这张脸会一遍遍地提醒他,他正活在一个没有燕思空的人世间。 半年以来,每天,每夜,每时,每刻,他都被无尽的悔恨与思念反复折磨,他企盼着燕思空的消息,只要能再找到任何燕思空活着的证据,哪怕一丝丝、一点点,都足以支撑他继续渡过锥心刺骨地漫漫长夜。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燕思空消失了,就算不是消失在那一场大火里,也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他对所有人坚定地说,燕思空还活着,一定活着,仿佛只要说的多了,就能成真。可日复一日,他的恐惧只是更甚,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到哪一天。 他愿意去任何地方寻燕思空,阴曹地府、刀山火海,什么也别想阻止他,可他的空儿,到底在哪里? “封野,你是大晟的摄政王,你再是悲痛伤心,也不能躲在这里借酒消愁。”元南聿痛心疾首,颤声道,“你已经两日没上早朝了,你可知……” “花灯节。”封野小声说。 “……什么?” “昨夜,是花灯节,京师,一定很热闹吧。”封野的身体微微发抖,心脏的剧痛再次袭来,当年那些浓情蜜意不断地在眼前浮现,一刀一刀地剜着他的心窝子,他小声说,“我当年许过愿,许我们……一生一世……可他现在在哪里,我的空儿,到底在哪里。” 元南聿眼眶一热,不得不咬紧了嘴唇,才不至落下泪来。 封野的手在床上摸索着,在床头找到了一壶未净的酒,举起来就要喝。 元南聿冲上去一把夺过了酒壶,狠狠摔在了地上,低吼道:“够了!你如今这副模样,就算二哥回来了,也不想看到!” 封野露出了一个比哭还悲伤的笑:“只要他能回来,我便让他看他想看的模样,任何……模样。” “二哥不会想要你这样消沉,他助你入主京师,助你扫清敌患,是要让你好好治国理政,挽救社稷!” “治国理政?”封野淡道,“他们处处与我做对,叫我如何治国理政。” “在其位,承其重。”元南聿按住封野的肩膀,使劲晃了晃,“你不能再如此下去,我刚刚得到探报,金兵攻打辽东了!” 封野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茫然:“辽东……” “赵大将军带了大军回京后,又病逝营中,如今辽东防守薄弱,卓勒泰趁虚而入,是早晚的事,只是从前他都会等潢水结冰,今年他等不及了,金兵已经野渡了!”元南聿加重了语气,“放眼天下,能救辽东的只有你。” 封野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用力甩了甩脑袋,而后抹了一把脸:“先今辽东有多少兵马?” “不足四万,大多都在广宁。” “广宁。”喃喃念出这两个遥远却足够他刻骨铭心一生的两个字,封野的心脏再次剧烈地抽痛起来,他和燕思空缘起广宁,但燕思空的一生,便也是从广宁开始毁灭的,二十年前,元卯率领广宁军民抵御卓勒泰十万大军的入侵,这是一场注定要永载史册的以寡敌众之守卫战,二十年后,广宁城下硝烟再起。 今日的广宁,经过多年的加固重建,已经是一座坚城堡垒,但卓勒泰来势汹汹,兵力更胜从前,没有了赵傅义,被折磨了几十年、气息奄奄的辽东,又能抵挡到什么时候? 元南聿拱手:“恳请狼王出兵救辽东,辽东是我的故乡,我愿领兵!” 封野沉默片刻:“陈霂与各路诸侯对京师虎视眈眈,若现在分兵去救辽东,恐怕……” “我只要……两万兵马。” “区区两万兵马,能抵什么用,送死吗。”封野剑眉深蹙,显然十分犹豫。 “难道就任辽东自生自灭?”元南聿拔高了音量,“将我北境门户拱手让与蛮夷?” “唇亡齿寒,我又岂会不知。”封野用力按着酸胀的眉心,“容我想一想。” “狼王……” “陈霂可有什么动静?” 听到“陈霂”二字,元南聿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常态,他正色道:“他派出使臣四处游说各藩王,但兵力仍不足与我抗衡。” “若我出兵辽东,他必不会错过此时机。”封野眯起眼睛,“内外皆是强敌,兼顾两条战线,于我军大为不利。” 元南聿面露难色,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封野的顾虑,他又岂会不懂,但辽东是他的故乡,且是中原北境的屏障,于私于公,辽东都不能落入外族手中。 “叫祝兰亭来见我。”封野道,“他或有办法说服那些老臣,从地方调兵。” “是。”元南聿迟疑地看着封野。 封野淡道:“去吧。” “狼王,你不能这副模样见人。” 封野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说道:“阙忘,你要继续找他,去更远的地方找,将这天下翻个遍,也在所不惜。” 第298章 “燕太傅,燕太傅?” 正在马车中睡着的燕思空,睁开了眼睛,不知何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他透过布帘的缝隙漏进来的光,便知此时已近黄昏。 那声音是沈鹤轩的学生付湛清的,燕思空淡道:“何事?” “天气越来越冷了,晚辈给大人送些厚的被褥衣物。” “进来吧。”燕思空手脚都被绑缚,只能用手肘撑着身体,费劲地坐了起来。 车门下了锁,而后被从外面打开了,付湛清抱着厚厚的一沓东西送了进来,他看着窝在角落里的燕思空,恭敬地说:“晚辈给大人铺上厚被褥?” “嗯。” 付湛清将褥子展开,耐心地铺在马车里,并将边角塞好,被面抚平,见那认真却笨拙的模样,分明是没干过什么活儿的。 燕思空忍不住调侃:“你是哪家的富贵少爷,怎么就跟了沈鹤轩这个木头疙瘩。” 付湛清笑笑:“家父是江南布商,从小便希望晚辈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救了老师的那位云游仙医,与家父是多年挚友,家父一直仰慕老师之名,能做老师的学生,是晚辈三生有幸。” “布商?鸾绣坊付家?”那可是江南有名的大布坊。 “正是。” 燕思空嗤笑一声:“你爹富甲一方,你本可逍遥自在,何苦非要进这腌臜险恶的官场?”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时江山风雨飘摇,晚辈望能追随老师,为家国竭智尽忠。” “年轻人这么有志向,好啊,好得很。”燕思空脸上露出落寞的笑容。他出身书香门第,父亲一生以入朝为官、舍身报国为最高理想,他自小也被这样教育着。却不知他爹背井离乡、病死街头的那一刻,有没有怨过一心想为之赴汤蹈火的陈家天子。 燕思空的脸隐匿在黯淡的光线中,略有些模糊,但一双眼眸却似九天之上的星斗,熠熠生辉,眉骨与鼻梁的阴影又如山峦伏于大地,美得动人心魄。 付湛清怔怔地看着燕思空,有些看痴了。 燕思空突然抬眼看向付湛清,付湛清轻轻一抖,低下了头去。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其实晚辈混在前来医马的人里已足足有七日。老师腿脚不便,便告诉我您的身形、容貌、气质,最要紧的是,要真的会医马。”付湛清想了想, 道,“晚辈还见过您的画像,但……” “但什么?” 付湛清轻声道:“但不及您十一的风姿。” “哦。”燕思空自嘲道,“你见的可是悬赏的画像?” 付湛清有些尴尬:“晚辈见您,与传闻中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传闻……”付湛清偷偷瞥了燕思空一眼,顿觉两颊有些发烫,“传闻不能尽实,大人不听也罢。” “传闻我是如何的阴险狡诈,见风使舵,以色媚上?” 付湛清低头不语。 “无妨,我又不是没听过。”燕思空轻慢地说道。 “大人饿吗?晚辈命人送来晚膳。” “好。” “大人……” “你师从沈鹤轩,却不像他那般死板。”燕思空笑笑,“怎么,对我很好奇?” 付湛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人是名动天下的人物,愿意与晚辈说话,晚辈受宠若惊。” “我一个臭名昭著的奸臣、反贼,你受的哪门子宠?” “晚辈……”付湛清目光闪动,“晚辈从前也听信传闻,以为大人是如何的不堪,但老师时常说起大人的种种,见到大人后,晚辈更相信,大人之所作所为,绝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燕思空凝望着付湛清,轻叹道:“难得你心思通透。” 付湛清笑了笑。 燕思空忆起从前,不禁失笑,“想当年,我们都还是别人的学生,如今他已成了老师。” “老师与大人当年师从内阁首辅颜子廉,晚辈自愧不如。” “你可比你的老师得‘老师’的喜欢,我的老师赏识沈鹤轩的才华,但对他的峭直刻板颇有微词,不过,他选了你这样玲珑机敏之人做学生,想来这些年是真的开窍了。”燕思空讥诮道,“但你是怎么受得了他的,嗯?” 付湛清诚恳道:“老师教导我,‘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老师以身作则、言传身教,在晚辈心中,老师为人、为官皆是天下楷模,晚辈能效之一二,已够受用一生。” “沈鹤轩有你这样的学生,我很是欣慰。”燕思空心中感慨,因为他不免也想起了自己唯一一个学生,如今却已反目成仇。 —— 他们奔波了一个月,终于来到了广宁。 此时的广宁已坚壁清野,全城戒备,进城出城都要受到严加盘问,唯恐混入奸细。 燕思空遥遥看着那高墙深堑的城池,眼前有一丝恍惚。这是他的广宁吗?从前的广宁,只是一座立锥小城,如今竟是没有一丝二十年前的影子了。 当年他与元卯就是站在那城楼之上,三拒金国十万大军,让小小的广宁城响彻天下,只可惜元卯退的了外敌,却难防内贼,护得了广宁四万军民,却护不住一个小小的家。 现在的广宁人,还有几个记得二十年前的那场血战,记得元卯呢? 燕思空下了马车,沈鹤轩坐在轮椅中,被付湛清推到了他面前:“我已给梁总兵去了密信,告知他我要来广宁,但我没有提你。” 燕思空明白沈鹤轩的顾虑。二十年了,即便梁慧勇还记得他,但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元家二少爷,而是一个千夫所指的罪臣、反贼,实在难料梁慧勇见到他,会作何反应。 燕思空点点头:“见到梁将军,我自会向他言明。” 沈鹤轩朝付湛清示意,付湛清道:“解开燕太傅的刑具。” 侍卫解开了燕思空手脚上的刑枷。 “我们入城要低调,所以暂时容你自由。”沈鹤轩直勾勾地瞪着燕思空,“但你不要妄图逃走,侍卫会一直跟着你。” 燕思空晃了晃被束缚了太久的手脚,感觉四肢都有些不是自己的了,僵硬而疼痛,他道:“我本就是要来广宁,现在广宁就在眼前,我还能逃去哪里。” “好,进城吧。” 一行人伪装成布商,顺利入了城。 燕思空此时当真明白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怯。当他听着熟悉的辽东口音,看着熟悉的街景,少年时的记忆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淹没冲倒。他记得他无数次在城中穿街走巷,记得在何处买米,何处听曲儿,何处能见着外地来的商贩当街叫卖新鲜的玩意儿,少年时的他和元南聿,用两条腿跑过小小广宁城的每一寸土地,对于那时候的他们来说,广宁就是整个天下。 而他的“天下”,也确实是在广宁崩塌的——在他的养父被送上断头台的那一刻。 再次踏上这令他爱恨交织的故土,人是物非,燕思空只觉心潮涌动,百感交集。 他们找了一间客栈,打算先休整一番。 燕思空叫店家打来热水,好好地洗了个澡。 他住的这家客栈现在看是老旧了,可在二十年前,是广宁最大的客栈,他和元南聿时常跑到客栈外头,学店小二吊着嗓子喊上一声:“天字一号房,上宾两位。”然后在店家的叫骂声中嬉笑着逃跑。 不知他的聿儿,是否还能记得。 洗完澡,换上了干爽的衣物,燕思空想去城里逛一逛,他脑中有太多回忆的画面在翻涌,令他想要去寻找记忆中的那些地方。 但他刚打开门,就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 “我想见沈大人。” “大人请稍后。”侍卫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付湛清来了:“太傅大人有何吩咐?” 燕思空道:“我想去城中逛一逛,一解乡愁。” 付湛清温言道:“老师是不会同意的。” “你们可以跟着我,我……就在这条街,不走远。” 付湛清犹豫了一下:“那晚辈便陪太傅大人同去吧,让侍卫在后面跟着,只在这条街。” “多谢。”燕思空说着抬脚就要走。 “等等。”付湛清盯着燕思空的脸,“烦请大人做些伪装。” “我已离开二十年,不会有人认得的。” 付湛清迟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思空,“大人相貌脱俗,难免引人注目。” 燕思空只好戴上了一顶帽子,黏上了胡须。 “大人请。” 俩人下了楼,令几名侍卫跟在身后,他们沿着客栈的这条街闲逛了起来,这条街便是广宁城的主街,至今也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二十年,已是时过境迁,街道风貌改变很大,燕思空的记性太好,几乎能完全勾勒出当年的画面,他指着那些店面:“这里曾经是米铺,那家是卖鞋的,那家以前是磨豆腐的,这一片则是新起的楼,从前什么也没有。” 付湛清认真听着:“大人记得真清楚。” “这条街我少时走过无数遍……”燕思空抻着脖子往前看去,“街的尽头,有一家包子铺,叫张瞎子包子,是广宁的老字号,我爹时常买给我们吃。”他说着,突然脚步就缓了下来,他生怕自己走到尽头,发现那包子铺已经没有了。 “好像还在啊。”付湛清看穿了燕思空的心思,眯起眼睛往前看,“我们走过去瞧瞧。” 俩人走了过去,果见小楼上还挂着包子铺的旗帜,燕思空大喜,甚至有些激动:“还在,这包子铺还在。”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走去。 未等走近,包子的香味儿已经扑入鼻息,直令人垂涎三尺,燕思空走进铺里,环视四周,铺子里变化不大,恍惚间,他仿佛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 付湛清掏出银袋,把几样包子各买了一些:“带回去也给老师尝尝。” 燕思空拿过一个他从前最爱吃的猪肉包子,那包子刚出锅,还有些烫手,热腾腾地捧在掌心,一下子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他颤抖着凑到嘴边,咬下了一大口。 鲜香的滋味儿将遥远的回忆勾勒得更加清晰,燕思空眼前浮现了曾经在元家那和乐融融的画面,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眼眶盈泪,强忍着没有落下。 他回到了故土,可他已经没有家了。 天下之大,他燕思空,再也没有家了。 付湛清看着燕思空泫然欲泣的模样,不仅局促了起来。 燕思空低着头,走出了包子铺。 “大人。”付湛清走到燕思空身边,“大人喜欢吃的话……” “回客栈吧。”燕思空低声道。 “啊?” “回客栈吧。”燕思空又说了一遍,他不能再往下走了,穿过这条街,再拐一个弯,就是当年元卯星陨的刑场,那是他一生噩梦的开始,他还没有勇气回去。 “……好。” 俩人顺着来路往回走,经过一颗大树时,有几名小儿正围着树下的古井嬉闹玩耍,口中念唱着童谣。 起初他们并未在意,可当擦身而过,听着“骑墙三公,燕贼思空”冲入耳中时,燕思空浑身都僵住了。 付湛清也听到了,他脸色微变:“大人,咱们回客栈吧。” 燕思空却顿住了脚步。 第299章 龙狼之争 山河随风(封) 骑墙三公 燕贼思空 燕思空轻声呢喃着这首打油诗,这不过是长诗中的一小段,但寥寥几字,已足够凿穿他的心。 骑墙三公,燕贼思空。 他一生最恨阉党,赔上了大半辈子,只为斗倒阉贼,却不料有朝一日,他也变成了“燕贼”。 是否在百姓心中,他燕思空也如阉党那般十恶不赦,人人得而诛之? 当他从还只会鹦鹉学舌的黄口小儿口中听到“燕贼”二字,便知这恶名定然已经广播天下,注定要永载史册,遗臭万年了。 他以为自己真的已经麻木,可这是他的家乡,是他和他的养父曾经舍生忘死守护过的广宁,是他梦中无数次渴望回去的、心中唯一的净土。 只可惜,广宁百姓已经忘了二十年前那个含冤而死的大英雄,只记得今时今日的燕贼。 燕思空打开了窗,隆冬已至,寒风呼啸着灌入屋内,冻得人瑟瑟发抖,他靠在窗棱,看着街道上车马往来、人流不息,眼前浮现的皆是二十年前这条街的模样,少时那短暂而幸福的时光,或许耗尽了他一生的运气。 他嘴角牵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眼泪潸然落下,止也止不住。 爹,空儿不孝,竟就成了“贼”。 —— 摇晃的马车停了下来,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下了车。 沈鹤轩带他来见梁慧勇,在此之前,也与梁慧勇通过了气。 时隔二十年,燕思空依稀还记得梁慧勇的模样。当年梁慧勇是元卯麾下一员年轻小将,打起仗来有勇有谋,还十分仗义,是栋梁之才,若不是梁慧勇当年在刑场将他救走,他肯定那时就被韩兆兴捉去流放了。 当见到梁慧勇时,燕思空一眼便认了出来。他此时已经是辽东副总兵,刚过不惑之年,英姿勃发。 梁慧勇见到燕思空,也瞪直了双眼,那眼神似乎是一时不敢辨认,但又很快变得笃定,他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燕思空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多谢梁将军当年救命之恩。” 梁慧勇百感交集,连忙将燕思空扶了起来,颤声道:“思空,你真的是思空。” 燕思空沉重地点了点头:“梁将军,我是思空。” 梁慧勇重重叹了一声:“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呀,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若非梁将军当年出手相救,断没有思空的今日。” “你是元将军的儿子,我怎可能袖手旁观。”梁慧勇忆起当年,感慨万千。 燕思空道:“梁将军这些年,在韩兆兴手下,定是不好过吧。” “哎,不提也罢。”梁慧勇苦涩道,“若不是为了辽东百姓,我宁愿解甲归田,也不在那狗贼手下受窝囊气。” “梁将军忍辱求全,辽东百姓都会记得。” 梁慧勇摇着头:“阉党倒后,赵大将军镇守辽东,我幸得大将军赏识,一路提拔,原本以为辽东沉珂几十载,终于有救了,却不想……”他说着说着红了眼圈,“连大将军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燕思空抓着梁慧勇的手,沉声道:“赵大将军将辽东交给了梁将军,梁将军一定会守住辽东。” “我愿以身许家乡,可广宁区区四万兵马,难敌金国二十万大军啊。” “梁将军还记得我爹吗。” 梁慧勇有些激动地说:“元将军的功业我如何敢忘。” 燕思空心想,很多人已经忘了,哪怕他在京师为元卯平了反,对于广宁人来说,恐怕也是无足轻重的,但他无法怪百姓记性不好,百姓困苦已久,活着都不易,还能奢求什么?他道:“二十年前,咱们在我爹的带领下守住了广宁,那时候我们连一万兵马都没有,却三拒卓勒泰十万大军,今时今日,我们也一定能守住广宁,守住辽东。” 梁慧勇定定地望着燕思空:“思空,你、你可是为了广宁而来?” “正是。” 梁慧勇用力握了握燕思空的手,轻声道:“你知道吗?哪怕天下人皆谤你、骂你,但我心里知道你定不是那样的人,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你是为了给元将军报仇,是为了铲奸除恶,你一手覆灭了为祸江山几十年的阉党,你为元将军平了反,若你但凡有半点私欲,早已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又何至如此。” 燕思空眼眶一热,他哑声道:“梁将军一番话,思空心中甚慰。” 付湛清在一旁忍不住道:“百姓可不这么想呢。” 沈鹤轩轻咳了一声,付湛清低下了头去。 梁慧勇这才想起来沈鹤轩,他忙走了过去,拱手道:“沈大人,请赎梁某失礼。” “梁副总兵客气了。”沈鹤轩拱手道,“在下腿脚不便,就不起身回礼了。” “不必不必。”梁慧勇道,“来人,看茶。” 几人围坐屋内,商议起如今的形势。 卓勒泰度过潢水后,并未着急进攻,而是先安营扎寨,据闻卓勒泰花重金从罗刹国买了许多火器大炮,专用来对付汉人的城墙火炮。 曾经的女真大皇子卓勒泰,已经成了王,他一生之耻,便是二十年前在广宁城下被区区几千残兵打退了十万大军,这些年他韬光养晦、厉兵秣马,对辽东乃至整个肥沃中原的觊觎之心从未消减,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中原内乱,而自己兵强马壮、蓄势待发,这恐怕是一生一次的时机,他绝不可能错过。 自失去辽北七州,二十几年来,金人常年派出成队的骑兵,流窜于辽东各城乡村县,所到之处,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一旦派出兵马追击,他们马上就跑得无影无踪,如此反反复复,辽东军民无不日夜生活在至深地恐惧之中。 好不容易盼来一个真正能镇守辽东的英明将帅,刚刚得见曙光,却又再度被投入黑暗。 反观金人,这些年却是养得兵强马壮,对中原虎视眈眈,士气之盛更甚当年。 在这样的形势下,还没打,军心已经败了。 今日不比二十年前,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便是因为万中仅有一。 他们或许能挡卓勒泰一时,但此次卓勒泰来势汹汹,显然已是做好了久战的准备,久战之下,他们的兵力、粮草、士气必将不济。 眼下能救辽东的,只有一人——封野。 只有封野发兵,方能救辽东于危难。 梁慧勇道:“我已向朝廷送去多封求援信,听闻狼王正在想办法调兵,但他……”他看了燕思空一眼,“此时楚王与各诸侯正伺机而动,他迟迟不愿意派出封家军。”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沈鹤轩道,“其实他现在便跟当年的朝廷陷入了一样的困境——无法兼顾多条战线。” 付湛清颔首:“是啊,若非如此,又怎会让他轻易得了天下。”他说完之后,顿觉不妥,悄悄睨了燕思空一眼。 毕竟封野能入主京师,燕思空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天下人皆知。 但燕思空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梁慧勇道:“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想办法让狼王出兵,思空,你……” 燕思空淡道:“梁将军,我本被沈大人所擒,要送给楚王的,但沈大人深明大义,以为辽东关乎社稷存亡,应先解辽东之危,而我本已隐居乡野,再次露面,也是为了辽东。我必为家乡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梁慧勇大为感动:“思空,你不愧为元将军的养子,你承继他的衣钵,必将完成他未完之事,将金贼彻底歼灭!” 沈鹤轩看着燕思空,面无表情道:“你究竟有何良策?” “我们一面要防备卓勒泰的进攻,加固城防,筹运粮草,鼓舞士气,一面要逼封野出兵。” “如何逼封野出兵?” 燕思空微微蹙起眉。 从他出山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他还需与封野打交道,尽管那是他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可他别无他法,要救辽东,他们的力量太单薄了,如今整个朝廷和中原最强盛的兵马,都在封野一人手中,封野不救辽东,便无人可救。 只是,他还记得他与封野的最后一面,封野用那充满怨愤的眼神,亲口对他说“恨他”。怨也罢,恨也罢,死过一次,他早已不在乎了,但封野会不会为了他,冒着被陈霂趁虚而入的风险出兵,他心里其实根本没有底。 可哪怕有万一,他也要试试,他可以为辽东粉身碎骨,面对一个他此生不愿相见的人,又有什么不能的。 他深吸一口气:“我给封野写一封信。” 几人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封野与燕思空的恩怨情仇,亦是传得天下皆知,尽管有些听来实在荒诞,但无风不起浪,封野翻遍天下地找燕思空,却是属实的。 “你打算写什么?” —— “狼王!狼王!” 正在挑灯批阅奏章的封野,忽听得侍卫焦急来报,不仅皱起了眉。最近政务缠身,他又因为一个人而日夜难以成眠,听得这样的叫嚷,只感到头痛欲裂。 侍卫冲进了书房,噗通跪倒在地,还未等封野斥责,便大声道:“狼王,有、有燕太傅的消息。” 封野浑身一抖,手中的狼毫掉在了纸上,墨渍晕脏了半张纸。他的心脏猛地被揪紧了,他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大半年来,他一直苦求燕思空的消息而不得,起初寻访附近乡镇,还略有相近之人的行迹,但最终都一一断了,他知道下面的人若非真有可靠消息,是绝不敢妄言的。 侍卫激动地说:“前些日子我们的暗探在太原发现了疑似沈鹤轩的踪迹,而后沈鹤轩离开太原,探子便一路跟随。然后,然后他……” “然后如何!”封野急道。 “然后他跟到了霸州,亲历一个马场的马儿染了疫病,召集了许多江湖人士前去诊马,几日之后,沈鹤轩便带走了一个人。那人的体型,据说与燕太傅十分相似。” 封野重重击案,眼睛都红了,他低吼道:“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阙将军不准啊,将军说,不得确切消息,不得惊扰狼王, 怕、怕您空欢喜一场,如今又得探子回报,说他们一行人直奔辽东,将军这才命我速速前来禀报狼王。” 封野腾地站起了身,他脸色苍白如纸,双拳紧握,心脏跳得太快,仿佛下一瞬就要蹦出嗓子眼儿。 是你吗,思空,是你吗! 诊马,辽东,这两样,均与燕思空有着联系,且是沈鹤轩亲自带走的人,或许,或许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点希望便足够,只要能得见一丝天光,千山万水,他都会奋不顾身地去追寻,否则他将被黑暗彻底吞噬,他将永远活在痛失所爱的悔恨与恐惧中,不得生,不得死,不得救赎。 求求你了,空儿,让我找到你,让我再见你一面,让我有机会弥补过去的一切。 哪怕是死,让我随你一道去。 第300章 此次两军对垒,连谈都不曾谈过一句。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不战,才是战的最高境界,但汉人与金人互有血海深仇,积怨何止百十年,这一战,注定只有你死我活。 广宁一面等待援军,一面不遗余力地备战。 燕思空知道自己不宜现身,在人前都做了伪装,以沈鹤轩随从的身份出入。尽管沈鹤轩依旧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但也并未限制他在广宁城内的行动,可有两个地方,他始终不敢去,一个是刑场,另一个,便是元家旧宅。 不过,他的敌人也并未给他伤怀的时间,他们很快就接到探报,说卓勒泰正在从潢水取水造冰,造出了一车又一车的大冰块。 攻城惯用投石车,但采石不仅费时费力,可取的也有限,但冰就不一样了,运水不但方便,还比石头轻,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难怪卓勒泰要在潢水没有结冰前就渡河,他就是要占据潢水。 听到这个消息,几人看法不一。 梁慧勇道:“这取冰虽然比取石方便,但冰哪里有石头硬,我广宁外城墙上以水浇筑了一层又一层,结了厚厚的冰,那冰块飞来,至多砸坏冰墙,伤不得石墙。” 沈鹤轩沉吟道:“话虽如此,冰不如石坚,卓勒泰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也许他造冰,不仅仅是为了投掷。” 燕思空转着眼睛:“广宁城墙乃砖石混合砌筑,这泥浆里的水,在段时间内遭冷热交替,砖石便容易开裂,若卓勒泰先投冰石,后用火油火炮攻击,城墙恐怕不比往日坚固。” “是啊……”梁慧勇皱眉道,“这帮蛮夷,一辈子只会搭帐篷筑篱子,竟会利用咱们城墙的弱点了?” 燕思空冷笑:“韩兆兴这个下贱的畜生,自己带兵的时候无能无耻,做了金人的狗,反倒这么卖力。” “你诛了他九族,他定然想要报仇。”沈鹤轩眯起眼睛,“此贼千刀万剐也难赎罪孽。” 梁慧勇亦恨道:“他害惨了辽东。” 付湛清担忧地问道:“若卓勒泰当真用冰火攻城,可有破解之法?” 沈鹤轩摇头:“没有。广宁城能扛到几时,实在难料。” 燕思空凝重道:“此法攻城,恐怕还有一个糟糕之处。” “什么?” “冰块撞击城墙后碎裂,掉落于城墙之下,只要堆砌的数量够多,便会成为天然的云梯。” 梁慧勇脸色一变:“且比云梯还容易攀爬。” 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梁慧勇重重叹了一声:“时隔二十载,卓勒泰当真是有备而来,若狼王不发援兵,广宁恐怕……” “我们也同样做足了防备。”燕思空目露寒光,“二十年前,寡兵孤城的广宁不怕他,二十年后,城坚兵强的广宁更不会怕他,我们一定会守住辽东。” —— “可有消息了?”封野急急地问向元南聿。 “已经派了三波人去查,现在还没有。”元南聿亦有些紧张,“依目前的情报看来,无法确认那人是二哥。” “一定是他。”封野沉声道,“我感觉得到,一定是他。” “广宁总兵刚刚又送来军报,多半还是求援的。”元南聿递给了封野。 封野烦躁地捏着信:“辽东离京师又不远,为何迟迟没有消息?” “眼下急也急不得,只能等。”元南聿沉声道,“朝廷现在调不上兵来,辽东该怎么办?” “你放心,我不可能对辽东坐视不管,只是现在……”封野凝重道, “冒然出兵,便是给陈霂可趁之机。卓勒泰尚未进攻,我们还需按兵不动。”说着,他拆开了手中的军报。 之前收到的几封求援信,均是洋洋洒洒写满了利害,只为劝他出兵,可此次的信,只有薄薄地一层纸。 封野心中一紧,莫非卓勒泰已经攻城了?他连忙展开信,而后僵住了,信上只有两个大字:救我。 那字笔力劲挺,矫若游龙,区区二字却是力透纸背,气势迫人,而落款的位置,是一片空白。 封野腾地站了起来,拿着信的手直发抖,元南聿一惊:“广宁怎么了?” “是他。”封野脸色一片惨白,声音颤抖着,“是他。” 元南聿连忙走了过来,一见那信,也是面色骤变:“这是……二哥的字!” 封野的眼眶顿时红了,他紧紧握着信:“是他,真的是他,哈哈哈,是他,是他……”他体内的气息全乱了,也不知是哭是笑,心尖泛起了密密麻麻地痛,痛得他几乎难以喘息。 这是燕思空的字,是燕思空写给他的信。 他的空儿活着,真的活着! 元南聿哽咽道:“二哥真的活着,而且去了……不,回了……家。” 封野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倒在了椅子里,他哑声道:“阙忘,我是否在梦中?”一次又一次,他在梦中向着燕思空走去,可每每醒来,不过一场空,便如从云端坠入炼狱,万劫不复。 元南聿握了握拳头:“不是,这真的是二哥的信,二哥在广宁,在辽东,他在等着我们去救他啊。” 封野强忍着悬框的泪水:“他还活着, 他在向我求救,他……他活着。”他的空儿活着,此时此刻,这仿佛是世上唯一重要的事。 “我们应该想到的,若二哥活着,又怎会坐视金贼染指辽东。”元南聿激动地说,“二哥一生重情重义,心里始终记挂着辽东百姓。” 封野盯着那信,眼前浮现了俩人最后一面时,燕思空那平静的脸,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已经不打算回来了?那时候的他,也许心里正在向自己求救,口中却说着诀别的话语。 而自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恨他…… 那时候的他,该有多少伤心、多少绝望,可自己亲手将他推向了悬崖。 封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要出兵辽东,我要亲自带兵,我要去救他。”今生今世,他不准任何人再伤害燕思空。 “狼王……” “我不准!”一声厉喊,封长越大步跨进了屋内,“你不能离开京师!” 封野眸中却只有坚定:“叔叔,我一定要亲自去。” “你、你为了一个男人……”封长越气得胡子直抖,“你如今是坐拥天下的狼王, 不是桀骜骄纵的小世子,兹事体大,岂容你这般任性妄为!” 封野满面的肃杀之气:“我不只是为了他,解除了辽东之危,我才能专心对付陈霂,否则腹背受敌,我们能撑到几时。” “你分明就是为了他!”封长越脸色发白,“你与他纠缠了十年,十年!你可记得你已经有了家室,你的妻妾自被你送往大同,你不闻不问,你的两个儿子出生至今,连名字都还未取。” “叔叔替我取吧。”封野冷道,“爹不在了,叔叔为尊。” “你……”封长越指着他,“你不能去辽东!我们起于末微,付出了多少才有今天,若你离开京师,陈霂岂能错失良机,又或你在辽东有什么闪失……” “叔叔。”封野打断他,“有你坐镇京师,陈霂一时半会儿打不进来,辽东乃我北境门户,一旦城破,危害恐怕远胜于陈霂。叔叔说的对,我是为了燕思空,但我同时也为了辽东百姓,即便他不在,我们早晚也要出兵救辽东的。” “我从未说过不救辽东,但不需你亲自去。”封长越厉声道,“你是狼王!” “对,我是狼王。”封野目光犀利地瞪着封长越,“我要亲自去。” 封长越僵住了,封野那英锐的目光狼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气势之迫人,如无形之利刃,贴着他的颈项吻过,令他头皮发麻。 “京师就托付给叔叔了。”封野起身,“阙忘,整军。” 元南聿高声道:“是。” —— 自接到封野要亲自领兵来辽东的消息,燕思空有几日确实是心神不宁,他料朝中形势不稳,封野怎么都不该擅自离京,多半会派元南聿来,却没想到…… 但他也很快令自己平静了下来,既然他向封野求救,那俩人早晚都要见这一面,早一些、晚一些,又有多大分别。 不过,有个人得到此消息后,反应比他要大得多,那就是沈鹤轩。 封野曾在太原中过沈鹤轩的埋伏,损兵折将,颜面扫地,若他亲自来辽东,又怎会放过沈鹤轩。 于是沈鹤轩很干脆地要走。 沈鹤轩并不愿意就这么放过燕思空,燕思空也并不愿意就这么放走沈鹤轩,可惜他们现在都在梁慧勇的地盘上,无法有什么动作。 沈鹤轩临走前撂下一句话:各为其主,再见仍是敌人。 燕思空则送了沈鹤轩一幅字画,让他离开之后再打开,然后目送着他们出城。 付湛清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带着落寞的神情远去了。 —— 沈鹤轩走了没几日,狼王带着七万大军驾临辽东。 梁慧勇等辽东官将皆出广宁相迎,燕思空没有去,但他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番场面。 二十年前,时任辽东官将曾在广宁迎接过封野的父亲,而他和元南聿躲在城楼上偷偷地看,看那威风凛凛的靖远王,看那迎风招展的封家狼旗,也看那在马背上睡得直流口水的小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封野,不曾想,俩人会就此纠缠半生。 燕思空坐在屋内,安静地烤着火、品着茶,等着封野和元南聿。 封野见到他会如何呢? 无论如何,与他也没有什么干系了。 那些爱恨痴缠的过往,于他而言,便是上辈子的事一般遥远,他放下了,最好封野也放下了。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急促的脚步声,燕思空明眸闪动,一眨不眨地盯着橘红的炭火。 下一瞬,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一阵寒风兜进了屋内,吹得人狠狠打了个激灵。燕思空转过头去,看着那个身披大氅的高大男子,他有着万中无一的绝顶俊颜,有着力拔山河的盖世武功,有着翻云覆雨的通天大权,他便是如今真正的天下第一人——狼王封野。 封野也看着燕思空,他一身素白衣衫,身形清瘦,面容俊雅如玉,而平静如斯,一双浓墨般的眼眸像是能吸纳世间万物,令人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封野僵硬地走近了几步,他张开嘴,喉咙却像是被人扼住一般,发不出声音,他害怕发出声音,他甚至不敢再探前,他生怕眼前的人是镜花水月,一旦惊扰,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少个日夜的刻骨思念,多少次的悔恨与绝望,多少的午夜梦回,人前指点江山的狼王,只能任那痛苦撕扯与蚕食,事到如今他都不敢相信,他魂牵梦萦的人,真的就在眼前。 燕思空放下茶杯,站起了身,淡淡地扫了封野一眼,迤迤然地拱手施礼:“见过狼王。” 第301章 “思空。”封野喃喃叫道,他难抑心中升腾而起的恐惧,“真的……是你吗?” 他几近疯狂地乞求过上苍,让他能再见到燕思空,哪怕一面,可当人真的站在眼前了,他却不敢相信,也怯于碰触。 燕思空微微探头,看向封野身后,梁慧勇等人正紧随其后,元南聿亦在列,他瞳光闪动,刚想张嘴,封野突然头也不回地用剑鞘反手一带,将那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燕思空终于被迫看向了封野,他落落大方地说:“是我,我没死成,恐怕要叫天下人失望了。” 封野死死盯着燕思空,目光如炬。 燕思空被封野盯得有些发毛:“狼王远道而来,不免鞍马劳顿,不如先去歇息。” 封野朝着燕思空一步步走了过来。 燕思空不禁向后退去,可他退了三步,后腰就抵到了桌子。 封野走到了燕思空面前,缓缓将手伸向他的面颊。 燕思空面色骤然转冷,微微撇开了头。 封野心中闷痛,他的手抖了抖,最后还是贴上了燕思空的脸。 那手冷得跟冰块一样,而燕思空的面颊温暖得犹如五月的太阳,可惜久冻之人但凡遇火,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暖意,而是刺痛。 当封野用自己的手确认了眼前之人并非幻象,他的心如蚁噬般剧痛,眼泪全无征兆地悄然滚落,决堤一般漱漱不止。 燕思空怔住了。他没见封野这样哭过,像是……孩童一般地哭。他皱了皱眉,再一次别开了脸,然而下一瞬,却被封野用力锁进了怀中。 “狼王……”燕思空奋力挣扎起来。 封野的双臂如铁钳一般难以撼动,他的铠甲上带着辽东数九的寒意,简直冷进了骨子里,燕思空浑身发抖。 封野带着哭腔喊道:“空儿……”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放开我。” “为何这样对我,你说不恨我,又为何这样对我。”封野似是有无尽的委屈和痛苦,要在泪水中宣泄,他有记忆以来,都不曾这样哭过,他紧紧抱着燕思空。用尽所有力气抱着,他生怕他再松开手,怀中人就会消失,他永远、永远不会再松手。 燕思空淡道:“狼王,你身上太冷了,能否先放开我。” 封野闻言,犹豫着放松了钳制,燕思空借机想要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燕思空用力想抽回手,却是不能,他沉声道:“狼王何必如此。” 封野的目光在燕思空面上仔细逡巡,生怕错漏一丝半点,可他满腹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吐出了心头最浓烈的那一句:“我好想你。” 燕思空面上闪过一抹怒意,稍纵即逝,语调仍然平缓:“狼王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 封野愣了愣,无言以对。 “你已经得偿所愿,可我还没有,多谢狼王愿意出兵救辽东。”燕思空再次想要抽回手,封野却抓得死紧,他口吻愈冷,“放开我。” “你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吗?”封野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实在给不了狼王什么了。”燕思空面无表情地说,“不管狼王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死心吧。” 封野怔怔地看着燕思空,那冷淡与疏离甚至胜过了辽东的严寒,他心头慌乱不已,急急说道,“我……是我错怪你了,一切的一切,是我的错,阙忘,阙忘他想起来了,空儿,是我的错,我……” “他想起来了?”燕思空瞪大眼睛,“聿儿想起来了?!” “对,他把所有事都告诉了我。”封野难掩悔恨,“对不起,我……我误会了你,你才是燕思空,你才是我的……”他竟是愧疚得无法再说下去。 燕思空静静凝望着封野。他曾经想用尽全身力气去证明自己的身份,他曾经期盼着封野能够认清真相,也想过若有朝一日解除误会,他该是多么的宽慰。 可如今封野亲口承认了他的身份,他却甚至没有半分心悸。 太迟了,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在意自己是谁,实在太迟了。 燕思空冷道:“我究竟是谁,实在无关紧要,狼王也不必做出这副模样。” “我知道你怪我。”封野哽咽道,“你怪我,所以才会这样对我……我以为你死了,我真的以为你死了呀,你可知道这二百一十三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想你,若不是为了辽东,你是否要藏上一辈子?空儿,你当真这么恨我吗?” “我燕思空一生轻贱,诸事身不由己,怕是唯一可以掌控的, 便是自己的死了,因而我的死生,与他人无尤,更无需向谁报备。”燕思空冷冷看着封野,“倒是狼王,曾亲口说过恨我,且你过去对我种种,也确是言行相顾,因而今日你是悔是愧,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不如受将起来,我们只谈正事罢。” 封野浑身僵硬地看着燕思空,那冷漠无情的眉眼刺得他痛彻心扉。他也曾经从这张令他迷恋半生的脸上,看到过只属于他的深情与欢喜,哪怕后来染上了悲伤与愤恨,却仍是为了他,可如今这双眼睛冰冷的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是他的思空吗,是他把他的思空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些年,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才会与自己最心爱之人,形如陌路。 封野深吸一口气,眼前模糊得几乎看不清燕思空的面容,他摇着头:“你怪我,你应该怪我,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你处处为我着想,到了最后,都还是为我……可我却从来没有相信过你。” 燕思空一言不发。 “可是……可是我封野这一生一世,心里都只有你一人,我当初无论怎样恨你、怨你,都抵不住我爱你若命……” 燕思空看着封野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心脏微颤,他转过了脸去。 封野含泪道:“空儿,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如今我什么都有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燕思空轻声说道:“狼王高高在上,赏罚宠辱皆是恩泽,我实是不配与你谈什么原谅。过去的事,我也实在不想再忆起,就当被那把火烧没了吧,若狼王真的愿意给我什么,我只想要一个‘清净’。” 封野面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空儿,我绝不会放开你,我……” “不要再叫我‘空儿’!”燕思空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他忍不住恶声道,“这原是只有我最亲近之人才可以叫,求狼王放过我吧。” 封野痛得难以自已,他闭上了眼睛,只为阻隔燕思空抗拒的神色,哪怕仅是片刻。 趁着封野失神,燕思空奋力抽回了自己的手,他白皙的手腕上被捏出了透红的指印,他整了整衣衫:“狼王已是有家有室,而有子嗣承欢膝下,实在不宜与一个声名狼藉的男宠纠缠不清,便是独处一室,也怕污了狼王清誉。”他说着,迈步就要走。 封野横臂挡在他胸前。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错身就要离开。 封野长臂一伸,揽过了他的腰,一手扶住他的后颈,附身就想去擒获那薄情的唇。 燕思空一把抓住了他的剑柄,向上一提,长剑出鞘,下一瞬,已经横在了封野的后颈,燕思空寒声道:“放开。” 封野深深望着燕思空的眼眸,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他哑声道:“你动手吧。” 燕思空眯起眼睛。 “我的命在你手里,你尽管拿去。”封野低下头,凑近了燕思空的嘴唇,“但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我就要你,我这辈子最想要的,不是天下,是你。” 在燕思空的错愕中,封野堵住了他的唇,贪婪地品尝着那唇间的每一点滋味。 燕思空目光一暗,抓着剑柄,狠狠撞在了封野的后颈上。 封野吃痛,眼前一阵晕眩,燕思空用力推开了他。 封野踉跄了几步,凄楚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将那佩剑咣当一声扔到了封野脚边,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若叫旁人看了去,还以为狼王当真是情根深种,奈何我记性太好,你曾经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封野满面的悲怆。 “当然,记得也只是记得,却已经不痛了。”燕思空坦然道,“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仍旧是那个奸猾狡诈,功于心计的燕思空,狼王仍旧是那个心高气傲、狂妄不羁的狼王,狼王也并非没有深情款款过,后来又如何呢?你说的不错,若不是为了辽东,我一生都不想再见你。多谢狼王出兵辽东,你我之间,仅乎于此了。” 燕思空越过僵立的封野,一把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第302章 燕思空急急冲出门后,见到了正在庭院中等待的元南聿等人。 隔着不远的距离,兄弟二人怆然对视,一眼之间,仿佛时空倒退了二十年,那些被辽东的风雪掩埋的陈旧记忆,都展露出了真正的面目。 “二哥。”元南聿颤声喊道。 燕思空看着元南聿那张与自己神似的脸,终于,他不必在这张脸上看到那厚重的面具,终于,他不必在这张脸上看到陌生与犹豫。 “二哥。”元南聿又叫了一声,这一声“二哥”道尽了心酸与歉疚,他眼圈一红,大步走了过来。 燕思空也几步上前:“聿儿!” 兄弟二人紧紧相拥,一时悲从中来,几乎落泪。 “二哥,对不起。”元南聿哽咽道,“我竟把你一个人丢在敌营,我竟……我竟忘了你。” “不怪你,二哥从来不怪你。”燕思空用力抱着元南聿的肩膀,抓握着他的后颈,再开口已是哭腔,“你受了太多苦,你替我,受了太多苦,若要说对不起,也该是我。” “没有什么替不替,都是我愿意的,我知道,只有你能给爹报仇。”元南聿痛心地说,“你这二十年又何尝不苦,还好老天有眼,我们还能活着团聚,还能……回家。”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对,我们回家了。” —— 封野带来的七万兵马,是他能从京师分出来的最大兵力,毕竟后方仍有陈霂和各路诸侯在眈眈虎视。 尽管卓勒泰的兵力依然倍于他们,但广宁有了狼王,有了封家军,仿佛就坚不可摧了,至少原本已经绝望至极的辽东百姓,终于看到了希望。 进入腊月后,辽东盛寒,广宁卫内外已被皑皑白雪所覆盖,朔风凛冽,刮在人脸上,像刀子一样生痛。 潢水已经完全冻结,而卓勒泰仍在备战,并无要进攻的迹象。 众人分析,卓勒泰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若拖到冬末初春,将是进攻广宁的好时机。 古来征战,多宜在秋后,因秋后粮草充足,气温适中,不宜在夏,夏季粮草青黄不接,且天气太热,最忌在冬与春,冬日酷寒,而春天开战,便无法屯田,无法屯田,来年便没有粮草。 金人多以牛马为食,不事农耕,若卓勒泰是在等冬春交接之时机,那实在是阴险得很,因为他们最希望的就是速战速决,否则这一战拖过了春种,来年广宁的田里将颗粒无收。 卓勒泰要么是有心要拖过春种,要么是在逼着他们主动出兵。 商议了一天,他们也暂时未有决断,只得继续派斥候去探查敌情。 众人散去后,燕思空对元南聿说道:“我回广宁多日,一直想去元家旧宅看看,只是不愿一人前往,你跟二哥一起回去吧。” 元南聿苦笑一声,“那处荒废多年,恐怕看了也是徒增伤怀。” “你不想去吗?” “想。”元南聿垂下了眼帘,“想去,但又有些害怕。” 燕思空笑笑:“我也是,所以便叫上你与我壮胆。” “走吧。” “思空。”封野走了过来。 燕思空扫了封野一眼,面色十分平静。 “你要去哪里?” “回老宅看看。” 封野迟疑道:“我同你们一道去可好?” “狼王军务繁忙,不要在这些琐事上浪费时间了。” “那里曾有你我童年的回忆,怎会是琐事。” 燕思空蹙起眉:“那是我与我弟弟的家,狼王要追忆过往,还是改日吧。” 封野的脸庞黯淡了下来,他低声道:“来人。” 封野的贴身侍卫捧着一件厚厚的皮氅走了进来。 燕思空和元南聿都一眼认出了,那是封野为他做的那件熊氅。 封野拿起熊氅,轻声道:“我自离开太原,一直都带着,望有一天它还能为你挡风避寒。” “不必了,我……” “穿上吧。”封野殷殷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不想在此事上纠缠,实际上,能与封野少说一句话也是好的,他道:“多谢狼王。” 封野展开熊氅,绕到了燕思空身后,亲自为其披上,当盖上肩头的时候,他多想顺势从背后将人抱在怀里,他希望能为燕思空挡风避寒的,是他自己。 元南聿默默地看着封野和燕思空,一言不发。 燕思空裹了裹大氅,朝封野行了个礼,拉着元南聿走了。 梁慧勇的衙门离元家旧宅不远,俩人踩着薄雪,并肩走着。 “你还记得这条街吗?小时候我们跑过无数遍。” “当然记得。”元南聿微微一笑,“这条街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那家豆腐坊,娘叫我们一大清早就来排队,来得越早,打到的豆腐就越嫩,那家卖刀斧的,老板五大三粗,长得好吓人……”他顺着记忆的脉络,如数家珍地说着他对这条街的记忆,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小时候觉得这条街好长,好像走一个来回,一天就没了,如今看来,只有这么短吗……” “是啊。”燕思空也感慨道,“小时候觉得广宁好大,大的没有边际,如今看来,它是这样地小。广宁没变,是我们长大了。” 元南聿沉默了,这二十年在他们身上烙印下的道道伤痕,细数来都是痛彻骨髓。 伤感的气息在俩人之间流淌。 “二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是计划好了要假死遁走,还是……” 燕思空低声道:“如今还重要吗?” “我想知道。”元南聿偏头看着他。 燕思空顿了顿,道:“我没打算走,是阿力将我从火中救了出去。” 元南聿深吸一口气,胸口堵得慌:“二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轻生。” “‘轻生’二字,不适宜用在我身上,我并非悲痛欲绝因而要寻死觅活。”燕思空平静地说,“只是在当时当下,我觉得我死了比活着更好。” 元南聿咬了咬嘴唇,黯然道:“是因为我对你说了那些话吗?” “不是。”燕思空忙道,“与你无关。” “那是因为……封野?”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没有回答。 “二哥,我眼见着你们变成了这样,因为大哥,因为我……” “不,聿儿。”燕思空淡淡一笑,“我与他走到今天这般田地,其实与你们关系不大,从前我确实亏欠于他,而他遭逢的变故,将他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们之间,是积重难返。” “……但他,确实对你……”元南聿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是啊,他对我有情,我知道,那又如何呢。”燕思空双目失神地看着天地间的苍茫白雪,“恐怕连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爱恨与执念的差别,我也难以辨认,他爱我时,一往而深,他恨我时,百般折辱,哪一个是他,又或都是他,我怎知他今日情深款款,明日会不会就风云突变。” 元南聿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如今只想着用封家军来守住辽东,旁的,都微不足道。”燕思空的目光逐渐变得冷凝,“尤其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情’。” 第303章 俩人凭着记忆走到了元家旧宅。 想象之中,它应该已是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但令兄弟俩意外的是,那宅邸看来虽然老旧、质朴,却并不残破,门楣上的匾额还有新修补过的痕迹,门上挂着一把锈了的将军锁,但仔细一看,只是虚挂着,并未锁上。 俩人对视一眼,皆有些疑惑,莫非里面住了些无家可归之人? 元南聿取下了冻得像冰块一样的锁,推开了门,门页发出粗嘎地声响,跨过门槛,眼前出现了一颗高高的银杏树,寒冬腊月,光秃秃的枝丫上挂满了霜雪,那肆意伸展的沧桑与满树银花的高洁相辅相成,以天地为画卷,一股形销骨立的凛然之气仿佛跃然其上。 那是他们小时候最喜欢爬上爬下的大树,树干上那简陋的小木屋,曾经是他们的秘密堡垒,如今在风雪肆虐中摇摇欲坠。 看着记忆中的一切,兄弟二人难掩心中悲怆,久久不能言语。 这是他们的家,奈何昔日的幸福已经长埋在冰雪之下,永远不能再见天日。 元南聿伤怀道:“二哥,这二十年,真像一场噩梦。” 燕思空鼻头一酸:“若真是一场噩梦,便好了。” 噩梦起码会醒。 他们慢慢穿过庭院,走向内院的厢房。 元卯为官清廉,宅邸不大,不过几间屋舍,这里果然有人清扫修葺,屋子大抵还保留着原貌,旧而不破,但并无人居住。 难道是梁慧勇派人维护的?可梁慧勇不曾说过,且这二十年他在韩兆兴手下艰难求生,恐怕不敢令人来做这样的事,若被韩兆兴那等卑贱小人发现了,岂能轻饶。 “不知是谁在清扫。”元南聿道,“回去问问梁将军吧。” “好。”燕思空怀着忐忑的心,推开了元卯夫妇卧房的门。 屋内冷如冰窖,但陈设如旧,与记忆中所差无几,桌上略有一层薄灰,一切都像是主人出了趟门,不日就会归来。 燕思空忍着落泪的冲动,一一扫过屋内的一切,他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再回来,可如今的“家”,只剩下一座冰冷的房子,没有团圆,何以成家。 他们又去看了俩人小时候的卧房,记忆中它大得多,如今看来却是这样的小,站在那张曾经可以打滚玩闹的榻前,记忆扑涌而上,令人悲从中来。 掩上门,他们来到了祠堂。 当年出事以后,元家举家搬去了济南府,将祖宗牌位也都带走了,如今正堂之上,只摆着一个孤零零地牌位。 走近一看,正是元卯的,不知何人所立,但龛上香火贡品齐备。 俩人双双跪了下来。 元南聿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泪来:“爹,孩儿不孝,孩儿回来了。” 燕思空哀声道:“爹,您在天之灵,可有看着我们?可否保佑我们,保佑辽东。” 俩人敬了香、磕了头,长跪于元卯的灵位之前,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二哥。”元南聿哑声道,“我们搬回来可好。” “我也正有此意。”燕思空难过地说,“叶落归根,我们还能回家,定是爹在天上庇佑着我们。” 元南聿看着燕思空:“我每每怨恨老天无眼,可想到你我今生今世尚能团聚,便又觉得这天命终是给留了一线生机。” 燕思空露出一个凄切地笑:“当我知道你还活着时,我便是这样想的。” 元南聿紧紧握住燕思空的手,那是属于男人的力道:“二哥,在爹的灵位前,你我一同祈愿,今生今世不再分开,好不好。” 燕思空也看着元南聿,目光是无限地温柔:“聿儿,二哥也不想与你分开,只是这世上之事,总不如人愿……” “我不管,事在人为,二哥先答应我。”元南聿满面悲伤,“大哥已经疯了,你便原谅他吧,大姐和娘还在济南府,有朝一日天下太平了,我们一家人,尚有可能重聚。二哥,不要再与我分开了,只要我元南聿尚有一口气在,我便不许任何人伤你分毫。” 燕思空含泪笑道:“二哥答应你,二哥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俩人在元卯灵前跪了许久,说了许多过去的事,直至天色暗了下来。 当他们走出祠堂、穿过庭院,便见着府宅门口有一个老翁,正裹着厚厚的棉衣,拿着扫帚在扫门前雪。 燕思空不宜叫人看着自己的脸,便戴上了兜帽,厚厚的皮毛遮住了大半张脸。 “老伯。”元南聿叫了一声。 那老翁转过了身来,有些激动地叫道:“草民见过元将军。”说着颤巍巍地就要跪下。 “快快免礼。”元南聿忙道。 那老翁还是跪了下来,元南聿便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老伯,如此寒冷的雪夜,你为何……” 老翁抓着元南聿的胳膊,眼中含泪:“草民没想到,广宁百姓还能再盼来一个‘元将军’。” 元南聿与燕思空对视一眼,道:“老伯可是认识我爹?” 老翁抹了抹眼泪:“二十年了,记得元卯将军的人,越来越少了,二十年前,若不是元卯将军,广宁就没了呀,广宁百姓,也早就做了蛮子的刀下亡魂,可这么好的官,朝廷却治他的罪……” 燕思空身体轻颤,胸中闷痛不已。 元南聿哑声道:“原来还有人记得我爹的功业,记得我爹的冤屈。” “记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老翁抽噎道,“草民这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能等到朝廷给元卯将军平了反,死也可以瞑目了。” 元南聿感动地说:“这些年,是老伯一直为我家旧宅修葺打扫吗?” “可不止我一人。”老翁道,“二十年来,咱们从没有忘记元卯将军的恩德,偷偷地守着这宅子,如今广宁有难,又有一个元将军来救咱们了,咱们可有希望了,可有希望了!” 元南聿坚定地说道:“老伯放心,我定会承继我爹的遗志,守住广宁,守住辽东。” “多谢元将军。”老翁禁不住老泪纵横。 燕思空心中酸涩,却又升起一丝丝安慰,原来还有人记得曾经拯救广宁的英雄,这世间只要尚有一个人记得,便是不朽。 俩人回到驿馆,元南聿用手贴了贴燕思空的面颊:“二哥冻坏了吧,快去暖和暖和,早点睡吧。” “你也是,明日便要梁将军派人将旧宅打扫了,早些搬回家住。”燕思空微微一笑,“有咱们兄弟在,决不让金贼染指广宁。” 元南聿重重地点了点头。 分开后,燕思空径直往自己的别院走去,刚走进院中,便见石凳上有一个黑乎乎地人影。 借着稀薄的月晕一瞧,竟是封野。 燕思空顿住了脚步,见封野已经转过了脸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封野站起了身来,斗篷上竟抖下一层雪,他脸蛋冻得通红,也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思空。”一开口,声音都在发抖。 燕思空蹙起眉,沉默地看着他。 “你回来了。”封野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思空,“我想,想与你说几句话。” “夜已深,有什么话,还是明日再说吧。”燕思空走向了自己的房门。 封野几步夺到门前,他夹裹了一身寒气,整个人便像个冰柱子一样,近了一看,长长地睫毛上都是厚厚的一层冰霜,“明日,你也要推说改日,不如就今日。” “我与狼王,能说的只有正事。”燕思空冷淡道,“正事,不便在此时此地说。” “你我之间亦是正事。” “没有什么‘你我之间’。”燕思空道,“狼王请回吧。” 封野难掩伤怀,他咬了咬牙:“回去哪里?是你叫我来辽东的,是你亲笔写信叫我来辽东救你的。” 燕思空坦然道:“是我叫你来辽东的,因为只有你出兵才能救辽东。” 封野口吻有些激动:“空儿,你心中还有我,对吗,你让我来救你,你相信我会来,为了你,千山万水我亦会来。” “我是为了辽东。”燕思空面无表情地看着封野,“为了辽东,我可以粉身碎骨,别说那区区两个字,便是要我为狼王修祠做赋、树碑立传,又有何难?” 封野浑身僵硬,燕思空的眼神比辽东的冬雪夜还要冰冷,刺得他肝肠寸断。 燕思空推开了门:“请狼王回去歇息,社稷为重,某要伤了身子。”说着跨进门槛,反身就要关门。 封野一手撑住了门扉,双目赤红地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冷道:“狼王究竟要如何?你从前总说我利用你,对,我利用你,你要报复吗?是要将我下狱,还是要逼我‘侍寝’?” 封野的嘴唇颤抖着,伤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这一生,纵横沙场,穿梭箭雨,他自认命该称王称霸,从未怵过刀光剑影,可燕思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丝表情,都能轻易让他千疮百孔,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今生今世,恐怕皆是如此。 “你心里……有我……”封野艰涩地说着,是说给燕思空听,但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他伸手想去怀中掏什么东西,但已经冻僵了的手,几次都无法探入衣襟,他越急,越是不成,最后懊恼地将怀中之物扯了出来,却掉在了地上。 燕思空低头一看,是一块巴掌大的、边缘被烧焦了的红色布帕。 他脸色一变。 第304章 封野弯身捡了起来,用僵硬地手指轻柔抚掉了沾惹上的雪,这一方残余的喜帕,攥在他掌中显得那样地小、那样地微不足道,他一生拥有过奇珍异宝无数,却没有哪一样值得他如此珍藏。 燕思空盯着那喜帕,心绪顿时有些纷乱。 在那样的大火焚烧下,它竟还能残存一块,封野竟又能从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翻出来? 封野深深望着燕思空的双眸:“这个,你不会不认识吧。” 燕思空紧绷着面容。 “你辗转多地,却始终将它带在身上。”封野哑声道,“空儿,你心里一直有我,为何不敢承认?” 燕思空冷道:“我几时不敢承认?我从前承认的,你不信,如今我说我浴火重生,已经抛却了情爱这等无用之物,你仍然不信,你相信的,从来只是你想相信的。” “我从前错了太多,如今只想尽力弥补,容我一次机会吧。”不可一世的狼王,此时口吻却是带着恳求,他将那喜帕摊开在掌心,轻声道,“空儿,我从前对你做过那么多……不可饶恕之事,究其根底,是我以为你对我从未有过真心,你我之间有太多误会,还有小人作祟,我被蒙蔽了心眼,才会将你为我做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我……”封野越说越是悔恨不已,“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求你,空儿, 我求你,不要不理我。” 燕思空别开了脸:“我也想求狼王,放下吧。” “不可能。”封野将喜帕贴在了心口,黑夜中,目光如炬,“你是我一生一世一心所属,这些年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是落魄还是得志,我从来、从来不能放下你。” “那又与我何干。”燕思空口中隐含怒意,“你多年来纠缠不休,丑态百出,实在令我厌烦,若传了出去,连靖远王都要被你连累遭人耻笑!” 封野心口如遭重击,痛得他几乎提不上气来,他只觉耳根发烫,双腿都有些站立不稳。 原来被心爱之人羞辱,竟能难过至此。 他对燕思空说过多少这样的话,做过多少…… “你最是能自欺欺人、自作多情。”燕思空冷笑,“其实很多事你都没有猜错,我根本没有龙阳之好,与你那些苟且之事,皆因你是靖远王世子,后来救你、助你,也不过是想攀附你的兵权……” “你胡说!”封野厉声道,“那这个呢?你为何要带着它去赴死!”他将喜帕举到燕思空眼前。 燕思空眯起眼睛:“我便是养一条狗,日子久了,也总归有几分情义,但我对你的那点情义,通通一把火烧光了。我燕思空生而寡情薄幸,你身为堂堂一代霸主,何不给自己、给封家留点颜面。” 封野被激得眼圈通红:“燕思空,若我能忘掉你,我何至与你纠缠十年,我也想知道,你对我究竟是下了什么咒,从我第一眼见你,到我闭眼西归的那一天止,我都想要你,你便是我的心魔!”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不如你便除了我这个‘魔’。” 封野凄切一笑:“若要除了你,便得将我的心挖开。”他伸手探向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正是当年小小的封野送给元思空的信物。 燕思空心脏一阵抽痛。 封野将匕首举到燕思空面前,颤声道:“这是我二十年前送给你的,它是你的,你用它,把自己从我的心上剜掉,如此一来,我便再也不会对你纠缠不休,再也不会丑态百出,惹你厌烦。” 燕思空后退了一步,寒声道:“等你歼灭了金兵,再来惺惺作态不迟!”他用力关上了门。 将屋外刺骨的寒意,和封野那几近绝望的眼神,一并关在了门外。 燕思空扶着班台,坐在了椅子里。 他浑身冻得发麻,心下更是冷凝了一般,半天都缓不过一口气来。 太冷了,辽东真是太冷了。 人生在世,总要遇冬,有人挺过冬日,便能迎来春回大地。 有人却注定要永远留在寒冬里。 —— 燕思空再见到梁慧勇时,便请求梁慧勇派人去将元家旧宅收拾出来。尽管这等小事元南聿就能差人去办,但梁慧勇如今已被提为辽东总兵,元南聿品级在其下,越过他在城中发号施令是不妥的。 可当燕思空提出的时候,梁慧勇神情有几分尴尬:“狼王已经派人去办了,约莫今明两日,你和南聿就能搬回去。” 燕思空只得拱手道:“多谢梁总兵。” 封野的动作果然很快,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将元家旧宅恢复了七七八八,许多物件经过二十年的沧桑变幻,早已破旧不堪,但能修的大多修复使用,竭力去保持它的原貌。 元南聿的属下将他的行装搬回了元府,搬家那日,许多百姓都来围观,年轻一辈多是为看个热闹,毕竟曾经的覆面将军之名响彻天下,得知他是广宁出身后,与有荣焉,而上了岁数的,只为一睹当年元卯将军的幺子衣锦还乡,子承父志,守卫辽东。 元南聿骑在马上,接受百姓们的夹道致意,燕思空坐在马车里,悄悄撩起布帘的缝隙往外看,心想着同为元卯的儿子,长着同样一张脸,若他以真身出现在广宁,只会遭到无数唾骂。 骑墙三公,燕贼思空。 燕思空自嘲一笑,心想,这八个字倒也并未说错。 回到元府,元南聿遣走了封野给安排来的诸多仆役,只留下两个下人和他的贴身侍卫。元府本就不大,也装不了那么多人。 兄弟二人站在院内,心中百感交集。 元南聿道:“以后二哥便住爹和娘的卧房吧。” “那不妥。”燕思空马上拒绝。 “咱们家不大,也没有多余的屋舍,二哥不要推辞了。” 燕思空定不愿去住元少胥的屋子,也不可能去住元微灵的闺房,更不能三十好几了,还与自己弟弟挤在一间屋内,于是便只有主屋合适。 “那便收拾出一间下人房。”燕思空叹道,“那里满是爹和娘的回忆,我宁愿它保持原样。” “怎能叫你睡下人房。”元南聿断然拒绝,他调笑道,“莫非二哥还想与我一起睡?如今那床铺,怕是挤不下我们两个人了。” 燕思空也笑了:“我半夜伸一脚,便能将你踹到床下去,堂堂封家军的前锋大将军,怎可受这委屈。” 元南聿搂住燕思空的肩膀:“我看咱们兄弟俩,该重温一下儿时时光,今日便一起睡吧,就是叫你踹下床去,我也认了。” 燕思空无奈道:“别说笑了,那床榻,容不下我们翻个身。” “只一晚。”元南聿的口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撒娇,“只一晚,明日我就搬去大哥的屋子,今夜,我想和二哥像从前那样。” 燕思空的眼神变得温柔宠溺:“好吧。” 俩人正说着,突听得一墙之隔的外街,传来一阵吵闹声,还伴随着叱责声和孩童的哭声。 他们走出府邸,便见着几名男子颤巍巍地跪在雪地里,几名孩童,似是他们的孩子,正围成一团在哭。而站在一旁的,是两名封家军。 元南聿走了过去:“怎么回事?” 那俩人见到元南聿,先是一愣,而后连忙施礼:“见过将军。” 元南聿指了指地上:“嗯?” “回禀将军,属下奉狼王之名,在城内搜寻妖言惑众之人,施以惩戒。” “妖言惑众?”元南聿不解道,“什么意思?” 燕思空站在门内,西北风将他们的对话清晰地送入了耳中。 “这个……”两名士卒面面相觑,毕竟元南聿和燕思空的兄弟关系,如今已是天下皆知。 “吞吞吐吐地做什么,说。” “如今城中……流行一些、一些对燕太傅不敬的打油诗。”那士卒小心翼翼地说,“先是流传于茶楼酒肆,又被一些小儿听了去,街头巷尾地传唱,所以……” 元南聿厉声道:“唱些什么?” 俩人慌忙跪下了:“小的不敢说,求将军赎罪。” 元南聿悄悄看了一眼元府的大门,尽管他不知道那些打油诗是如何说燕思空的,但他可以想象他不想让燕思空听了去,便不再追问。他看了看那些少不经事的孩子,问道:“狼王要你们如何惩戒?” “狼王说,若是成人,抓住便当场仗责十,若是小儿,捉他们的父亲来罚跪两个时辰,教而不改再犯者,刑罚伺候。” 元南聿冷道:“很好,继续找,若城内再有此妖言惑众者,重罚!” “是。” 燕思空反身靠在门上,长叹了一口气。 堵得了一张嘴两瓣唇,堵不住悠悠众口,何必呢。 第305章 下人将炭火生好,床褥铺好,已有二十年不曾住过人的屋内,终于有了人间的温暖。 元南聿率先上了床,他环视窗幔,又用手摸了摸褥子,感慨道:“从前觉得这榻大得很,咱们还时常在上面打打闹闹,如今也不过是能伸开腿。” 燕思空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素白里衣,肩骨薄削,胸前的衣料有几分空荡,一头青丝如墨云般垂坠,遮得脸颊不过窄窄一方。 元南聿皱起眉:“二哥,你怎么瘦成这样?” 冬日衣物臃肿,平时根本看不出来。 燕思空坐到了床边,不甚在意道:“我原本也不胖。” “不,你从前健硕多了。”元南聿握住燕思空的肩膀,只觉抓了一把骨头,“你如今太瘦了,可有好好吃饭?” 燕思空笑道:“自然有,你整日操练,动的多吃的也多,我又不能跟你比。” 元南聿还是不太相信,便一把扣住燕思空的手腕,探他的脉象,他想抽回手,却是不能。 元南聿的眉心拧了起来:“你的脉象太虚了,从前不是这样的……”他口气急躁,“你是不是受了伤?” 燕思空轻描淡写道:“这些年流离转徙,又劳心劳神,身体自然不能与年富力强时相比。” “不对。”元南聿断然道,“二哥,你别忘了我的师父是药谷阙氏,你瞒我做什么?” 燕思空盯着元南聿固执的眉眼,无奈道:“我放的那场火……岂能全身而退。” 元南聿突然就掀开了燕思空松垮垮的衣襟,燕思空僵了僵,但并未阻止。 看到燕思空背上那大片的烧伤痕迹,元南聿脸色瞬变,他张了张嘴,颤声道:“……还有哪里。” 燕思空小声道:“腿上,手上,都有些。” 元南聿的手颤抖着触碰那狰狞的伤疤,双目赤红一片。 燕思空淡笑道:“也是巧,衣服都能遮住,所以不碍事,你的伤,还在脸上,岂不更……” 元南聿一把搂住了燕思空的肩膀,只觉心痛如绞。 燕思空心里一酸,他拍了拍元南聿的手:“没事,早已经不痛了。” 烧灼之痛,是人间极刑,元南聿自己便受过,只是额上小小一块,已够他做上几年的噩梦,他不敢去想,燕思空都受了怎样的苦,他哭道:“是我……把你留在敌营的。” “不是你的错。”燕思空口吻坚定,“我去烧陈霂的粮仓,不是为了救你,因那时你已经安全了,早一日了结那场仗,就少一点伤亡,我亦不想看到大晟将士自相残杀,聿儿,那是我的决定,与你无关。” 元南聿摇着头,心里难受极了:“这些日子,你都是怎么过的,可有良医为你医治?可有良药缓你疼痛?” “都熬过去了。”燕思空安抚道,“佘准从药谷配了最好的烧伤药给我,现在没事了。” 元南聿抹掉眼泪:“把药给我看看。” 燕思空从简单的行装里拿出药瓶,元南聿打开药瓶,闻了闻:“这应该是我二师叔配的,确实是烧伤的好药,以后你内调外敷的药,都由我来配,我一定要把你的身体养好。” 燕思空笑道:“好。”他伸手蹭了蹭元南聿的脸,“你如今已经是大将军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掉眼泪,传了出去,可要被人笑话死了。” 元南聿哑声道:“我只在二哥面前如此。”天大地大,如今只有在他的二哥面前,他可以放下一切防备。 燕思空柔声道:“别哭了,我现在很好。” 元南聿难抑心中悲怆:“二哥,你什么都好,偏偏命不好。” 燕思空苦笑道:“你说的是。” “但咱们不能认命。”元南聿紧紧握着燕思空的手,“等赶跑了金狗,打败了陈霂,这世上便再没有人可以伤二哥分毫。”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好。” 元南聿迟疑道:“二哥是不是在为封野烦心?” 燕思空不禁嘲弄一笑,没有回答。 元南聿叹道:“大哥和他,都做了太多错事,如今所得,也算咎由自取。但我见你们……有情人相互折磨,心里亦十分难受。” 燕思空冷道:“我与他,早已情至义尽,何来的有情人。难道他叫你来当说客?” “没有。”元南聿连忙辩解道,“我可以为他被坚执锐,冲锋陷阵,但我绝不会帮他来劝二哥,令二哥为难。”他低声道,“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从未提过,只叫我好好陪你。” 燕思空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元南聿的性格便是重情重义,容易心软,顿觉自己方才口吻严厉了些,便安抚道:“二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今夜,我只想与你重温少时时光,不想谈别的。” 元南聿点点头,温柔笑道:“我有好多话想跟二哥说。” 俩人并肩躺在榻上,回忆着从前,时隔二十年,重新回到旧宅的这一夜,是笑与泪伴着他们入眠。 —— 卓勒泰的动作越来越大,自潢水冻结以来,他从河里采了无数冰石,分批运到广宁近郊,封野派精兵偷袭过一回,虽然杀了他们一队兵马,但收效不大,真正威胁他们的,是那些刀砍不动、剑刺不穿,却将要砸到他们城墙上的大冰块。 燕思空苦思冥想多日,终于想到了一计,在议事时提了出来。 “修城墙?”梁慧勇不解道,“这天寒地冻的,修出来的城墙并不牢固,且时间恐怕也是不够的。” “不是修真正的城墙,而是防御性的墙垛,耗时不多。”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太明白燕思空说的是什么。 燕思空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铺展开来:“我已画好了图纸,只要照着修建,至多二十日可以完工。” 几人围过来一看,顿时都呆住了。 依照燕思空所绘,便是要在原有的城墙上修建三道长约两丈的墙垛,修建完毕后,城墙的立面便呈一个“山”字。 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奇形怪状的城墙。 “这……”梁慧勇不解道,“还有这样的城墙?” “从前没有。”燕思空道,“现在有了。” 封野沉思片刻,道:“这三道墙垛一来可以为原城墙抵御部分炮石攻击,二来可以令敌军无论从何处攻城,只要进了墙垛的范围,便是四面受敌。”他深深看了燕思空一眼,毫不掩饰眸中的激赏和渴望,“妙计。” 燕思空回避了封野的眼神。他知道,封野定然是第一个看懂他意图的人,俩人在领兵打仗上,虽然经常各持己见,但都能最快地了解对方所想,这样的默契,是数次并肩作战中磨练出来的。 元南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而且这样的墙垛比城墙好修多了,二哥,好计谋啊!” 燕思空点了点头,看向梁慧勇:“梁将军,你觉得如何?” “好。”梁慧勇两眼放光,“事不宜迟,要马上修,赶在金兵攻城前修好。” “必须要快,若实在来不及,至少要将结构建好,后以冰水浇筑,它们的用处,只在这一遭。” 封野道:“梁总兵,我封家军的兵马也任你调去修墙。” 梁慧勇拱手道:“多谢狼王。”他拿上图纸,匆忙离开了。 “二哥竟能想出这样建城墙,真真是前无古人。”元南聿不吝夸赞道,他便跟少时一样,对燕思空的每一分出众都与有荣焉。 燕思空苦笑道:“什么前无古人,这就是简化了的瓮城,只不过样子诡怪了些。” “要修瓮城,短则三月,长则一年,照二哥的办法,一个月都不用。” 燕思空点点头:“不过,你也别急着夸我,谁都不知道真打起仗来,这东西顶不顶用。” “一定有用。”元南聿笃定道,“就算防不住他们的炮石,但只要金狗近了咱们的城墙,那可是从前面,从头顶,从侧身,从背后,都逃不过咱们的弓箭和大炮。” 封野也道:“我也以为这三道‘山’型墙垛,能大大提升我城墙防御,且比瓮城更加灵活,此战正好检验它的效用,若是有用,便应叫天下效仿。” 燕思空拱手道:“承蒙狼王谬赞,望此墙能护佑我广宁卫。” 元南聿道:“二哥,给这三道墙垛取个名字吧。” 燕思空道:“那就叫‘山’墙吧。” 封野道:“山,巍然不可撼动者矣,有此‘山’镇守广宁,必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燕思空能感觉到封野炙热地、专注地、肆意地目光,他始终没有回视,他起身道:“聿儿,我先回府了。” “好,我差人送你。” 封野也跟着起身:“我曾经也是元府的客人,如今元府重新有了主人,我何时可以获邀登门拜访?” 燕思空低垂着眉眼,没有说话。 元南聿面色有些尴尬,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他的王,他握了握剑柄,只好道:“狼王,寒舍简陋,现今……” “我不在意。”封野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狼王愿意纡尊降贵,驾临寒舍,我兄弟二人自当尽地主之谊。” 他知道封野是故意的,并非是他怕了封野的咄咄逼人,他只是不想让元南聿为难。 第306章 封野随着兄弟二人去了元府,府中仅有的两个下人忙碌地准备起晚膳。 封野站在那棵已经掉光了所有叶子的银杏树下,目光久久没能从那破旧的小木屋上移开。 两兄弟陪在一旁,默不作声。 “那时,我们常在这里爬上爬下。”封野轻声说,“你爬的比我快,我却不服气。”他偏头看向燕思空,“回到大同后,我还整日爬树,想着有朝一日,定要比你快,结果却等来你被流放的消息。” 燕思空心口堵得慌,不知是因为封野提起从前,还是因为提起流放。 元南聿也叹息一声。 “当时……我在你屋内看到的人,到底是谁?”封野的目光在兄弟二人脸上游移。 现在他可以轻易分辨出燕思空和元南聿,但当初年仅八岁的他却是被混淆了。 元南聿刚要张嘴,燕思空抢道:“不重要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 封野的目光黯淡了下来,他道:“阙忘,你先退下。” 元南聿皱了皱眉:“狼王……” “退下。”封野的口气是不容置喙。 燕思空冲元南聿点了点头。 元南聿不情愿地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封野走到燕思空面前,看着他煞白的脸,轻声说:“冷吗?”同时伸出手想去探他的面颊。 “不冷。”燕思空后退了一步。 封野的手僵在了半空,又颓然垂下了。 “但站的久了,自然就冷了,我不想再与狼王在雪中‘议事’,狼王请吧。”燕思空说罢,转身就要进屋。 “你就这么怨我吗。”封野的声音糅杂进风中,听来都渗着孤冷的寒气。 燕思空径直往前走去。 封野突然低喝一声:“站住!” 燕思空顿住了脚步。 封野大步走了过去,他停驻在燕思空身后,“我封野这辈子没求过任何人,我低三下四地求你……”那双盯着燕思空背影的眼眸,一片血红,“你究竟想要什么,究竟想要我如何?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再看看我?!” 燕思空没有回头,他淡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狼王不觉得你我如此拉锯,翻来覆去说一样的话,十分没趣吗。” 封野咬紧了牙关,猛然从背后抱住了燕思空,紧紧地抱着。 燕思空皱起眉,却没有挣扎,他实在是懒得白费力气了。 封野高挺地鼻尖贴着燕思空的面颊,属于这个人的气息夹裹着寒气冲入了鼻腔,这是他魂牵梦绕的、至深的渴望。 这世上怎会有一个人,能令他疯狂至此,他以为年少时的情窦初开,会随着时间而淡忘,却不想越燃越炽,仿佛穷尽一生都不足以完全释放。 他也想过放手,他也不想“纠缠不休,丑态百出”,可他做不到,只要这个人不在他怀中,他就永远无法安定,永远无法完整。 哪怕他拥有一切,若他没有燕思空,也是枉然。 封野在燕思空耳边徐徐说道:“你想听些‘有趣’的吗?我来告诉你。” 燕思空浑身都绷紧了。 “你消失的那二百多日,我日日都在炼狱之中,我抱着一丁点你还活着的可能,恨不能翻遍天下地去找你,我想无论你在哪里,哪怕你死了,我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找到你。”封野哑声道,“空儿,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十年了,我们纠缠了十年了,可十年如一日,你仍旧在我心尖上,一天都不曾离开过,你叫我怎么放手?” 燕思空倒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道:“你是如何对你心尖上的人的?狼王不能怪我不信吧。” 封野悔恨道:“我做错了太多,你要如何罚我,我都认,但你不能离开我,让我用余生补偿你,让我好好对你。” “……我若不肯呢。” 封野沉默了。 “我在你身上,习到了很多教训,足够我忌讳一辈子。你的情话不是第一天说,你说好好对我更不是头一回,到头来……”燕思空潮弄一笑,“罢了,还提从前做什么,我已经不在乎了。” “相信我,再相信我一次,我再也不会怀疑你,再也不会伤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做,空儿,求你……”封野越说,越觉得连自己听来都苍白无力,可他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才能让燕思空哪怕再正眼瞧他一次。 他已经被逼到了无路可退。 燕思空看着苍茫的虚空,眸中一片灰败。他时常会问自己,他们之间,是怎么一步步走到死路的,若要将前因后果的脉络都捋个清楚,凭他的记忆力,倒也不是不能,但这不足以解答他的疑问,他真正想问的,是备受玩弄的命运和难以捉摸的人心。 这些本无解。 他对封野,何尝不是一生一世一心所属,从前是,现在是,一辈子都是。 可那又如何,封野对他做下的一切,消磨光了他所有的情义,况且,儿女情长皆累赘,他一丝一毫都不要了。 燕思空轻声道:“狼王可还记得,我当初对你说过的一句话。” “……” “我说,‘若有一天你后悔这般对我,也千万不要告诉我’。” 封野顿时心如刀绞。 “你说,你不后悔。”燕思空的声音与他的神情一般地平静,“但我很后悔,后悔与你相识、相许,若没有你,我能少干许多蠢事,所以我不能……” “我不准你后悔!”封野颤抖着,“我不准,我不准你就这样抹煞我们的从前。” “抹煞我们的从前的,不是我,是你。”燕思空轻声道,“何止是我们的从前,你连我这个人,也想一并抹煞。” 封野只觉窒息般地痛,燕思空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捅进他心口的一把刀。 “狼王,放手吧。”燕思空一语双关道,“你想要的燕思空,已经死了。” “……绝不。”封野咬着牙,“我只想好好对你,你不要逼我。” 燕思空眯起眼睛。 封野扳过了燕思空的身体,用猩红的瞳眸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苦涩地说道:“我是狼王,我想要什么,便得到什么,你不能忤逆我。” 燕思空冷道:“狼王又想逼我就范?真是好大的威风。” “是你逼我的!”封野禁不住哽咽,“我要你的眼睛只看着我,我要你的身心只属于我,我要你永远都留在我身边!如今是否只有‘狼王’能做到?!” 燕思空怒目而视,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并非没有预料,从他现身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可他还是难抑胸中的愤恨,仿佛他使出了浑身力气往前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仍在原地。 口口声声说着对他如何深情的封野,从头至尾在意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在那样苛责的目光之下,封野感到无地自容,可他强迫自己直视那双眼睛,狠着心说道:“广宁、乃至整个辽东的生死,都在我手中,是你写信向我求救的,我要报偿,我要你。” 燕思空冷笑:“狼王若只是要我在床帏间‘服侍’你,实在不需如此大费周章。” “我要的不止如此。”封野低吼道,“你不愿意,我绝不僭越。我只是……我只是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与你同食,与你说话,与你并肩携手走上一段路,或者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你陪在我身边。” 燕思空握紧了双拳,毫不留情地说道:“你这样做,不过是让我更厌恶你。” 封野只觉万箭攒心,也不过如此,他哑声道:“你厌恶我,至少心里还有我,好过我在你眼底、心底,都仿若无物。” “我若拒绝呢?”燕思空瞪着封野。 封野的瞳眸幽深而凌厉,像一匹紧盯着猎物的狼,他答道:“你敢拒绝吗?”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敢,一切当尽如狼王所愿。” 封野伸出颤抖地手,抚上燕思空冰冷的面颊。 燕思空身体一顿, 但这一回,他没有躲开。 “空儿,我会倾尽所有的对你。”封野眸中满是伤痛与情深,“我盼着有一天,你能原谅我,能再一次相信我,我做梦都希望,今生今世,你我还能回到年少时的一往情深。” 燕思空黯然道:“人无再少年。” 封野低下头,在燕思空额上印下温柔地一吻,吐出的话语却专制无比:“我说能,就一定能,我们再也不分开。” 燕思空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封野拉起燕思空的手:“我们进屋吃饭吧。” 燕思空抽回手,大步向屋内走去。 封野定定地望着燕思空的背影,眼前浮现了他的心上人冲他回眸一笑时的温情甜蜜,那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的笑靥,足以将数九寒冬变做暖春,他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再看一次? 哪怕一次,他都愿意倾尽所有。 第307章 “山墙”的修建,比他们想象中要难、要慢,因天气太冷,土已然结冻,士卒们顶着辽东的酷寒艰难地干着活儿,苦是极苦的,但只要能挡住金兵的铁骑,总好过城破人亡的惨烈。 燕思空每日都去视察修城墙的进度,眼看着就到年关,他心急如焚,担心卓勒泰看到他们在修瓮城防御,会提前进攻。 就在他们加紧布防、备战之时,封野收到了京师送来的信报,封长越催他回京,其因有二,一是陈霂已联合几位藩王,有传言不日将起兵讨伐封家军,一是封野不在京,封长越更难以压制反对他们的朝臣。 封野此时是分身乏术,他留在辽东的意义,并不只在燕思空,到了广宁之后,他才知道辽东形势之危机,比他想象中更甚,一旦卓勒泰攻破辽东大门,他将受到陈霂和金兵的前后夹击,几乎没有胜算。 若赵傅义尚在辽东,情况又怎会恶化至这个地步,可惜名将陨落,放眼天下,竟没有可用之将,镇得住这片摇摇欲坠的土地。 封野给封长越回了一封信,说明辽东情况,卓勒泰随时可能攻城,他若现在离开,辽东将士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士气必将溃散。 得知此事后,燕思空的反应是:“狼王一开始便不该来。” 封野无奈:“思空,是你写信叫我来的。” “我叫你发兵,没叫你亲自来,你好不容易入主京师,竟就这样草率地离开,实在不明智,可知陈霂就在等你走?” “那你觉得我该回去?” “你现在若走,必然军心动摇。”燕思空眯起眼睛,“何况,卓勒泰恐怕不会等到我们把墙修完。” 封野冷道:“陈霂也随时可能起兵,解决了卓勒泰,我再回去跟他做个了断。” 仅是听到“陈霂”这个名字,一旁的元南聿神色都有些反常,他本就直来直往,并非善于隐藏情绪之人。 俩人都同时发现了元南聿面容的僵硬,燕思空忙错开话头:“一面墙垛已经修完了,如此算来,开春前可以将山墙修好。” 封野点点头:“阙忘,算算时日,后备的粮草应该快到了,你派兵去接应。” 元南聿起身,拱手道:“是。”说完大步离开了。 待他走后,封野才道:“阙忘……可曾有什么异样?” 燕思空自然知道封野是什么意思,摇头道:“不曾。”他知道陈霂的所作所为,留在元南聿身上的是难以磨灭的耻辱印记,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千里流放路走过来了,枪林箭雨里闯过来了,总归是要扛下来的。 “我一直想为他说一门亲事。”封野道,“京师名门望族家的贵女,可任他挑选。” “他意下如何?” 封野摇头:“你是他的兄长,也许你去说,他会同意。” 燕思空想了想:“他在太原似乎有个相好的烟花女子。” “我知道。”封野道,“我要他先收了做妾,他也不肯。” 燕思空沉吟道:“择日我劝劝他。”他起身,“属下告退了。” “等等。”封野抿唇道,“你便是一刻也不愿意与我多待吗?哪怕只是说说话?” “我尚要去巡视……” “自有他人去巡视。”封野加重语气,“外面太冷了,我不准你出去受冻,坐下。” 燕思空低着头,思忖片刻,坐了回去。 封野静静地看着燕思空,哪怕不说一句话,只是这样看着,他也觉得满足,毕竟,这个人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面对一室沉默,燕思空亦不觉得尴尬,慢慢地品茗。 良久,封野才道:“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临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燕思空抬起头,面无表情道:“不如说说狼王的双生子吧。” 封野顿时脸色一变。 看着封野难堪的脸色,燕思空心道,这可是你叫我坐下的,“属下还未恭喜狼王喜得麟儿,狼王与郡主必是多子多福之人,封家开枝散叶,指日可待。”他说完这句话,顿时有些气短。他一直避免去想封野的妻儿,并非嫉妒,并非吃醋,只是不愿意想,他本是要叫封野难堪,却不想自己也憋闷起来。 真是可悲、可笑。 封野微微垂下了头,答非所问道:“她们……她们在大同。” “中原战事不断,将妻儿放在老家,是要安全许多。”燕思空轻轻用茶杯的盖子撇着悬浮的茶叶,面上无波无澜,“只苦了狼王不能乐享天伦。” 封野握紧了拳头,眸中渐渐爬上了血丝。 “可取了名字?”燕思空语调轻慢,看着封野的眼神却异常冰冷。 封野抬起头,凝望着燕思空,沉声道:“我知道你怨我……” 燕思空忙抢道:“狼王误会了,娶妻生子,乃天经地义,封家后继有人,我真心为靖远王高兴。” 封野的身体微微抖了抖,面对燕思空的嘲讽,他的心被狠狠地揪着,他轻声道:“当初你逃离太原,我以为……我误以为你背叛了我,那时对你……对你心灰意冷。” 燕思空冷漠地听着。 “我想忘了你,一直都想,我想我已经娶了妻,便该……好好待她,而不是想着一个一再背叛我的人。”封野越说,声音越是暗哑,像是用尽了巨大的力气,才能把这剜心的字句说完整。 燕思空冷道:“既然如此,又为何将妻妾送回大同。” “萨仁我从未碰过,云珑……她野心太大,一意要当皇后,却短视少谋,让她留在军中,只会误导勇王坏事。况且那时,太原成为我与陈霂必争之地,太不安全,所以我将她们送走了。” 燕思空面无表情道:“无论如何,她是你的结发妻子,你是该好好待她,而不是与我这个叛徒纠缠不清。” “可我错怪了你,从头至尾。”封野满心悔恨,“我更没想到,你会跟阙忘换了身份,又回到了我身边,那时我才发现,我从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燕思空嘲弄道:“狼王不必自责,我说过,狼王如今是万万人之上,赏罚皆是恩宠,是没有‘错’的。” “空儿,我知道你想让我知难而退。”封野凄楚地一笑,“你以为我自小心高气傲,受不得这些,可比起失去你,这些根本微不足道,若要我对你死心,除非我死。” 燕思空漠然地看着他。 封野起身走到燕思空身边,半跪在他面前。 “狼王……”燕思空就要起身。 封野压住了燕思空的膝盖,握着他的手,仰头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无论是萨仁还是云珑,她们想要的,都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手里的权,和她们母族的荣华富贵。只有你,在我沦落为死囚的时候,冒险救我,在我始于末微时,来我身边助我。” 无法躲开,燕思空只得别过了脸去。他一点都不想从封野口中听到过去的自己有多么的“情深义重”,看看他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呢? 未免滑稽。 封野却执意说着:“你总说自己薄情寡幸,可花了半生为养父复仇的人是你,为覆灭阉党舍生忘死的人是你,为阙忘以身犯险的人是你,为了我更是倾尽所有……”他的声音已然哽噎,“我恨透了自己的愚蠢,自欺欺人,听信谗言,一叶障目,你这么好,我却伤了你那么多次,便是死,我也难偿罪孽。” 燕思空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封野伸出手,抚摸着燕思空温热的面颊:“你一心为了天下,可世人只看得到表象。空儿,不要怕,我会助你达成所愿,我们一起歼灭金贼,守护辽东,我发誓永不称帝,我与你一道,竭力辅佐陈家天子,你可以在朝堂上一展所长,实现你齐家治国的抱负,这一直都是你想要的,对吗?” 燕思空心中五味陈杂,一时根本无法作答。 他从前自诩聪明,以为可以走一步算十步,吃足了刚愎自用的苦后,便顺应天命,再也不妄自揣测将来,当他决定出山救辽东时,他并没有想过以后。 封野说得对,那曾经是他一生的抱负,可经历过那些个被痛击、被误解、被陷害、以及被灼烧之苦反复折磨的日日夜夜后,他确实恐惧了,怯懦了,想退缩了,若不是辽东有难,他已打算在那个小村子里虚掷余生,也好过再陷落尘世之中,受这千锤百炼的无边之苦。 封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没关系,若你再也不想示于人前,我便将你藏起来,空儿,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只要能这样看着你,便足够了。” 燕思空心中颤动不已,他低声道:“狼王请起,如此,不合适。” 封野却将脸埋在了燕思空的膝盖上,小声说:“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燕思空僵硬地坐在椅子里,定定地望着前方,眸中染上了浓浓地哀愁。 —— 两日之后,斥候送来紧急军情,他们的粮草遭到了金兵的偷袭,元南聿正在与金兵周旋,双方各有伤亡,粮草危机,要封野马上派援军。 封野马上命手下将领出兵,后又想亲自去营救。 燕思空和梁慧勇都不同意。 “狼王不可轻易涉险。”燕思空正色道,“阙忘并未被困,金贼也还未得手,派徐枫将军去护运粮草,足够了。” 封野沉声道:“我知道,只是,与粮草一起来的,还有魂儿。” 燕思空讶道:“你把魂儿带来辽东了?” “我们来得太急,怕它禁不起舟车劳顿,于是让它跟着运粮军。”封野轻叹一声,“魂儿……年纪大了,似乎是害怕不能见我最后一面,去哪里也要跟着。” 燕思空皱起了眉,心里不仅伤怀:“便是如此,你也不能去,阙忘和徐枫将军会把魂儿和粮草都带回来的。” 封野叹了一声,旋即又危险地眯起眼睛:“朝中有金人的奸细,否则这运粮的路线和时间,是怎么泄露的,我这就书信叔叔,让他去彻查!” “怕也未必就是金人的奸细。”燕思空道,“你若在这里吃了败仗,得利的起止卓勒泰。” 梁慧勇怔了怔,而后瞪起了眼睛:“思空,你的意思难道是楚王……” 燕思空点点头:“蛮夷鲁莽少谋,想要在我朝安插奸细,难了些,但朝中暗地里支持楚王的可不在少数。” “可、可无论如此,楚王也不能助纣为虐啊!”梁慧勇不敢置信地说,“辽东是我大晟的疆土,辽东子民,是我大晟的子民的啊!” 燕思空冷笑:“梁将军不了解楚王,我了解。”他确实教了陈霂许多,但陈霂比他预想中还要冷酷、阴毒、不择手段,尤其夹裹了对他和封野的滔天恨意,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封野寒声道:“如今却不知道,陈霂只是想让我败,有机可趁,还是已经和卓勒泰沆瀣一气。” “我们,也许很快就能知道了。” 第308章 伏击运粮军的,是卓勒泰的朵颜卫,这是金人最厉害、最恐怖的重甲骑兵,在辽北七州失守前,辽东铁骑曾是抗击朵颜卫的中坚,如今,中原唯一能与之正面抗衡的,仅有封家军的封狼骑。 封家军的精锐部队有三,骑兵有封狼骑,均是封家军主帅亲自挑选的精兵强将;步兵有率然军,取名自《孙子兵法》,‘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是传说中的常山之蛇,极为敏捷,能首尾相顾,‘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封剑平从兵书古籍中寻到了以此蛇为灵感的“常山阵法”,加以改良后,训练出了悍勇的封家率然军;火器兵有千机营,掌管着火炮、火铳等威力巨大的兵器。他们是封家军扬名天下、所向披靡的根本。 正因为是杀手锏,所以轻易是不能出的,卓勒泰派出朵颜卫,必然是得到了确切的情报,以此可见,他们的推测是正确的,朝中有奸细。 幸而封野派了元南聿带着封狼骑去接应,而徐枫的援军也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去,至少朵颜卫不能轻易得手。 他们焦心地等待了一天一夜,元南聿和徐枫才回到广宁,他们伤亡惨重,运粮军被朵颜卫从中冲段,若不是元南聿浴血奋战,与朵颜卫抵死纠缠,等来了徐枫的援军,这一趟恐怕有去无回,饶是如此,也有一多半的粮草被金兵劫走了。 元南聿受了些轻伤,一脸打了败仗的气恨与颓然,来向封野请罪。 封野沉着脸问道:“粮草损失多少?魂儿呢?” 元南聿低声道:“超过万石,魂儿没事,已送去了驿馆。” 燕思空吁出一口气:“你回来了,魂儿也回来了,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封野也是如释重负的模样:“我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你和魂儿能平安回来,粮草也没有全部被劫,阙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站起来吧。” 元南聿不甘道:“军中必有奸细!那朵颜卫有备而来,定是早早就埋伏上了。” “粮食是从京中调出来的,我已命叔叔去查。”封野冷道,“若被我揪出来,定要夷他九族!” “那奸细会不会是……”元南聿握了握拳头,咬牙道,“陈霂的人。” 燕思空点点头:“极有可能,我烧了他四万石粮草,他便串通卓勒泰来劫我们的粮草。” “无耻!”元南聿厉声道,“为争皇位,堂堂大晟长皇子,居然与蛮夷狼狈为奸,这与卖国何异!” “就算我们知道,也没有证据。”燕思空凝重道,“只是如今,确实是腹背受敌了。” 广宁形势本就危险,此时粮草被劫,又有陈霂暗助卓勒泰,简直是雪上加霜,难道真是天要亡辽东 吗。 封野揉了揉眉心:“阙忘,你先下去修养,传徐枫来见我。” 元南聿拱手道:“是。” 燕思空起身道:“我送他回去,然后去看看魂儿。” 封野颔首默许。 兄弟俩一同出了门。 燕思空担忧地看着元南聿:“聿儿,你的伤……” “皮肉伤,不碍事。”元南聿那一双眼眸满是戾气地盯着前方,仿佛眼前还是一片胶着地战场,和让他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敌人。 “我陪你回府疗伤。” “不必了。”元南聿勉力用平常的语调说道,“二哥,你去忙你的,我先把伤兵安置了。” “不行,你先处理伤口。” “我是医者,我心里有数,没事的。”元南聿深吸一口气,深深地望着燕思空,“二哥,我们一定能守住辽东,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对不对?” 燕思空笃定道:“对,卓勒泰今生今世,都别妄想踏入广宁半步。” 元南聿用力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燕思空张了张嘴,规劝的话,最终还是忍了回去。他知道,对于元南聿来说,败给谁,都比不上败在陈霂手中更憋屈、更令人痛恨。 尽管与之实际交锋的是卓勒泰的朵颜卫,但陈霂的阴影就在背后,如何能视而不见。 燕思空心疼极了元南聿,却无可奈何。 都说谁也无法替谁受难,可为何替他流放的是元南聿,替他受墨刑不能以面示人的是元南聿,替他遭陈霂羞辱的,也是元南聿,而他这个傻弟弟,在想起来一切以后,却对他没有丝毫怨言。 他欠元家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 送走元南聿后,燕思空去驿馆看封魂。 大约是随着封野出征了太多次,此次中伏中的混战,看来对它丝毫没有影响,它正慢腾腾地撕扯着羊肉,身边还围着好几匹狼。 见燕思空进门,那几匹狼都防备地站了起来,朝他龇牙咧嘴。 封魂低低地吼了一声,它们全都乖乖坐下了。 “魂儿。”燕思空走了过来,看着封魂鬓边的皮毛已然灰白,体格也不如从前壮硕了,心里阵阵地难过。 封魂也站起身,走到燕思空面前,还像从前那样用硕大的脑袋去顶他的胸口,他忍不住抱住了封魂的脑袋。 昔年那威风凛凛、壮若狮虎的独目巨狼,已垂垂老矣,想来这世上最厉害的一把刀,便是光阴,杀尽天上地下人间的一切,却不流一滴血,也无从防备。 燕思空一时悲从中来。 封魂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伤感,伸出舌头舔着他的脸,口中发出呜呜地细小声音。 燕思空用力揉着封魂厚实的皮毛,轻声说:“魂儿,你能来辽东真是太好了,我很想你。” 封魂继续呜呜叫着。 燕思空的唇角漾起一抹温和地笑:“这些都是你的孩子吧,长得真好,可惜都没有你这么大、这么威风。” 那几匹狼眼馋地看着地上的羊肉,但没有封魂的允许,没有一头敢上前。 他陪着封魂席地而坐,看着它吃肉,与它轻声说着话,想着头一次自己见到它时,吓得缩在墙角不敢动弹,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一眨眼,其实已过去了十年。 过了许久,屋门被推开了。 燕思空不用转头,也知道来人是封野。 封魂甩下了嘴里的肉,激动地扑向了封野,封野一把抱住了它,声音在颤:“魂儿。” 封魂呜呜地叫着,拼命往封野身上拱,像是恨不能与其融为一体般,毫无保留地表达着自己的思念。 封野不断地安抚着它,许久,才令它平静下来。 “魂儿说它要一直跟着我。”封野轻声说,“无论我去哪里。” 燕思空抚摸着封魂的背脊:“狼比人忠贞。” 封野眼底闪过一抹黯然:“你知道吗,当初是魂儿将那片喜帕找出来的。” 燕思空惊讶地看着封野。 “那喜帕,被一个与你身形相仿、但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人握在手里,我当时真的以为那是……”回想起那一幕,封野还会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当他以为这世间再无燕思空时,他只想随着一起赴黄泉,“后来,我找仵作验尸,发现那人死于剑伤,才确信那不是你。” 燕思空心想,能这样做的,只有阿力了,他没想到阿力这么机敏,便是怕封野会找他,才想到寻一具死尸造成自己已死的假象,可惜,并未奏效。 封野展臂将燕思空抱在了怀中。 燕思空的身体僵了僵,但并未反应。 俩人便像从前那样,拥抱着靠在封魂身上,看似一切都没有变,其实全都变了。 封野贴着燕思空的面颊,轻声说:“那时候我就想,只要你活着,让我做什么都行。” 燕思空没有说话。 封野收紧了手臂,柔软的唇轻吻着燕思空的耳廓、脖颈:“若还能像现在这样抱着你,把我的命拿去都行。” 面对封野的亲昵,燕思空感到头皮发麻,他忍了又忍,还是暗暗挣扎了起来。 感受到怀中人的抗拒,封野立刻停了下来,他难掩失落,在燕思空耳边说道:“别怕,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你。” “那便放开我。” “我只是抱着你。”封野贪婪地汲取着燕思空皮肤中那温热的气息,“只是抱着。” 燕思空忍不住出言讽刺:“却不知狼王这么喜欢自讨没趣。” “你给的,什么都好。”封野毫不犹豫地说道。 燕思空皱起了眉。 封野抓起他的手指,温柔地摆弄着:“我知道你现在很是忧心,但当年的广宁,比现在孱弱太多,却依旧挡住了卓勒泰的十万大军,所以你要有信心,我拼尽全力,也会收住广宁,守住辽东。” 燕思空沉吟片刻:“若只有卓勒泰,我还不惧他,我更担心陈霂。” “我已命人放出陈霂与卓勒泰私通叛国的传言,看他如何应对天下人的质疑,如今,他也只敢在暗地里兴风作浪。” “他可不是畏惧人言之人。”燕思空冷道,“何况成王败寇,只要当了皇帝,谁还敢说他半字不是,你可想过,若他与卓勒泰同时开战,当如何?” 封野凝重道:“那是最糟的情况,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内忧外患,我本也是一样都躲不过。”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只觉身上的重负压得他难以喘息。 “别怕,空儿,别怕。”封野柔声道,“一切都有我在,我会为你遮风挡雨,再也不叫你受半点委屈和伤心,你和你的家乡,都由我来守护。”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尽管不愿意承认,但眼下,他能依仗的人,也只有封野了。 第309章 晚上回到家,燕思空亲自给元南聿处理了伤口,看着那胸背上的道道疤痕,他心里难受极了,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大约是感觉到了什么,元南聿安抚道:“二哥,这些全都是皮肉伤,不打紧的,你别担心,我身体硬实得很。” 燕思空低低“嗯”了一声。元南聿跟着封野从两千兵马一路打来了三十万大军,刀里来血里去,怎可能只受过皮肉之伤,这话不过是宽慰他罢了。 “你才真是伤了根本,今天的药喝了吗?” “你那药真是苦得要命。”燕思空小声抱怨。 “哪里有不苦的药。”元南聿追问道,“喝了吗?” “喝了,早早就喝了。”燕思空无奈道,“要喝到什么时候?” “喝到你好起来。”元南聿捏了捏燕思空尖瘦的下颌,笑道,“如今我逼你喝药,像不像小时候你逼我读书?真是一报还一报。” 燕思空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可得意了吧。” “那是。”元南聿拍了拍身下的床榻,“就在这间屋子里,我每天一睁开眼睛,你就逼我晨读,晚上睡前还要背诗,如今我就盯着你早晚喝药,一顿都不能落下。” “好,都听你的。”燕思空为元南聿仔细包扎了起来。 元南聿动了动胳膊,满不在乎道:“金狗的刀枪太钝了,一点都不疼。” 燕思空抚摸着元南聿的背脊,轻声道:“聿儿,有件事二哥想同你聊聊。” “什么?”元南聿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你如今年纪不小了,怎地还不娶妻生子?狼王说他劝过你,你没答应。” 元南聿眨了眨眼睛:“我从前说过……” “你从前说过,大业未成,要先助狼王入主京师,如今你的理由又是什么?” 元南聿小声道:“基业未稳。” “我看这都是借口。”燕思空皱起眉,“狼王说了,京师名门贵女任你挑选,聿儿,你要为元家、也为自己绵延子嗣啊。” 元南聿低着头:“大哥有两儿一女,元家早就后继有人了。” “大嫂不过区区县丞之女,且大哥如今那般模样,他的儿子能有多大出息?你不一样,你是狼王的前锋大将军,名满天下的封狼骑主将,你就是想娶公主也未尝不可,如此一来,既能巩固自己的地位,也可保后代出身尊贵,还能为元家光耀门楣。” 元南聿转过了身去,背对着燕思空说道:“我可将侄儿们带在身边教养。” “侄儿是侄儿,你难道不想有家室雄厚的妻戚和自己的孩子?” “……” “聿儿。”燕思空绕到元南聿面前坐下,“你可是真心喜欢那个烟花女子?” “我……” “你若真心喜欢她,便收了她做妾,这也不碍什么,你是担心流言蜚语吗?二哥可以为你做主。” 元南聿抿了抿唇:“二哥,我……我不想娶妻。” 燕思空瞪直了眼睛:“你说什么?” “从前我浪荡江湖,居无定所,不敢娶妻,如今我整日与刀光剑影为伍,不知哪一天就要丧命,更不敢娶妻。” “正因如此,才更要早早留下后代。”燕思空道,“爹娘已经不在,大哥又已失智,你的婚姻大事,便该听二哥的。” 元南聿回避着燕思空的眼神:“那便等我助狼王击退了蛮夷,稳定了朝局不迟。”他道,“时候不早了,二哥回去歇息吧。” 燕思空眯起眼睛,用审视地目光看着他。 元南聿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燕思空叹了一口气,原是不想提,但若不问个清楚,似乎解决不了问题,他只得道:“可跟陈霂有关?” 元南聿面色一变,沉声道:“不是。” “从前你我无话不谈,现今,二哥对你也可以毫无隐瞒,你呢?”燕思空直勾勾地盯着元南聿,“你可要跟二哥谈谈你的心结?” 元南聿暗暗握了握拳头:“唯独此事,我不想与任何人谈。” “你可是苦于流言……” “二哥!”元南聿口气生硬,隐含着怒意,“我说了我不想谈。” 燕思空又叹了一声,他见着元南聿此时的模样,只觉得心疼。 元南聿背对着燕思空,低声道:“若不能打败陈霂雪耻,我绝不娶妻。” 燕思空站起身:“二哥不会再逼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元南聿目送着燕思空离开,在原地僵立良久,才一臂扫落了桌上的东西。 —— 被金兵劫走的粮草超过了万石,这一趟着实损失惨重。 广宁城的粮草原本够至少一年之需,但封野再是神勇,也不能撒豆成兵,他带来的七万大军和战马,哪一张嘴不要吃饭,以现有的粮草供这十一万兵马,不出三个月就会断粮。 且如今是严冬,要筹措粮草,谈何容易,更不说粮道已经暴露,再运亦是危险重重。 没想到比金兵的刀枪更快地驾到脖子上的,是缺粮。 原本封野就被两面拉扯,分身乏术,只想速战速决,现如今卓勒泰只需只围不攻,活活拖到他们断粮,就能不战而胜。 封野已经紧急去信要封长越再运粮草,可封长越一心希望他回京,就算有粮草,定也不会痛快运来,如今真是进退维谷。 陈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今该是分外痛快吧。 燕思空沉下心来给沈鹤轩写了一封信,要他规劝陈霂,切莫重蹈太上皇的覆辙,舍辽东以图江山,否则必遭天下人唾骂,且唇亡齿寒,辽东是大晟北境之门户,岂能被蛮夷叩开。 他知道沈鹤轩一心为国,不谋私欲,是绝不会同意陈霂与蛮夷私通的。如今唯一有可能阻止陈霂的,恐怕也只有沈鹤轩了。 写完了信,他去亲自交给封野,让封野命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去太原。 但见封野面上阴云密布的模样,燕思空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 攻,他们尚有办法防守,可不攻,便只能这样干耗着,他们实在耗不起了。 封野收下了信,抬头看着燕思空:“你怎知沈鹤轩不想趁此机会收复京师?” “他是社稷之臣,不是陈霂的臣,他知道守住辽东比谁当皇帝重要。”燕思空笃定道,“他绝对不会舍弃辽东。” 封野沉声道:“可就算他有心要帮我们,陈霂会听他的吗?” “若陈霂连他的也不听,便无人能阻了。” 封野传来了近卫,并吩咐他八百里加急送往太原给沈鹤轩。 燕思空在封野身旁坐下了,许是今日太冷了,许是坏消息太多了,他连站着的力气都要被抽空了。 封野叹道:“思空,如今形势对我们极其不利,若等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 燕思空凝重道:“二十年前广宁能守住,靠的是这城墙,主动出击,便是放弃城防,便是以吾之短,击敌之长。” 中原以步兵为主,蛮夷以骑兵为主,放弃城防便是无险可守,相会于平原,简直让金人占尽优势,更遑论金人的兵马倍于他们。 这仗要怎么打? “再耗下去,粮草没了,必败无疑,若主动出击,尚有一线生机。” 燕思空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一时间脑中思绪烦乱,也抓不出个灵光的。 封野扭头看着燕思空,并轻轻抓住了他的手:“就算无城可守,我们也能打败他。” 燕思空没有抽回手,而是盯着封野的手,发着愣,想着他们曾经携手打过的那些胜仗。 若换做旁人,在这样的境地之下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燕思空怕是要恼,可封野说出来,他却感觉心中安定了一些。 这世上怕也只有封野能说、敢说这样的话,而他还觉可信。 “我的封狼骑,不逊于他的朵颜卫,我的率然军和千机营,更比他厉害得多,就算我们无城可守,就算他兵力倍于我,又有何惧。”封野正色道,“空儿,你我联手,当所向披靡。” 燕思空咬了咬牙:“你说得对,我们该主动出击,绝不能坐以待毙,但我们不能完全放弃城防。” 封野眯起眼睛:“我们要想办法诱卓勒泰攻城。” “不错。”燕思空思忖道,“让卓勒泰以为我们快要断粮了,而后主动进攻,再败回广宁,诱卓勒泰攻城。” “你想我所想。”封野寒声道,“恰好有一个人,可以利用。” “谁?” “韩兆兴。” 听到这个名字,燕思空目光骤冷。 “我今日刚刚接到叔叔的信报,他在查泄露粮草消息的内奸时,意外揪出了藏得极深的阉党余孽,此人交代,他与韩兆兴的长子一直有往来,且广宁城内也有韩兆兴的眼线,我们刚好可以将计就计,让卓勒泰以为我们粮草将尽,不得已之下才主动出击。” “好!”燕思空狠狠说道,“或可一并除掉这个孽畜。” 封野静静凝望着他,不禁微微一笑:“空儿,你说与我无话可说,可在带兵打仗上,你我之默契,世间无人能敌。” 燕思空似乎才回过神来,他默默抽回了手:“正事要紧。” “放心吧。”封野目光坚定而犀利,嗓音低哑却带着令人心安的沉稳,“我承诺你会守住辽东,万死不辞。” 闻言,燕思空抬头对上封野的双眸,由衷地说道:“多谢狼王。” 封野苦笑:“你何时能叫我的名字?” “……你我尊卑有别。” 封野垂下的眼角延展出失望的神色,但很快地抹了过去:“没错,正事要紧。” 第310章 广宁城内,悄悄蔓延开了缺粮的传言,这消息并非空穴拉风,就在不久前,从京师运来的粮草刚被朵颜卫劫走了一大半。 梁慧勇即刻出来稳定军心,说粮草充足,不得以讹传讹,动摇士气。转头,他就给韩兆兴秘密去了一封信。 这封信经过燕思空精心琢磨,以梁慧勇的口吻,对韩兆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韩兆兴劝卓勒泰和谈。 从前韩兆兴还是辽东总兵时,梁慧勇的日子过得差强人意,前十年,他品级低微,引不起韩兆兴的注意,后十年,他凭着聪明谨慎,略得提拔,但以他元卯旧部的身份,也并无重用,是赵傅义来了之后,才容他一展所长。不过,他和韩兆兴毕竟是多年同僚,这封信只有他写才合适。 当韩兆兴拿到这封信时,必定会想到,这封信的本意并非来自梁慧勇,而是来自如今广宁的实际守卫者——封野,梁慧勇在信中提及的议和条件,也只有封野才给得起。 几个月前,封野刚刚下令诛灭韩兆兴九族四百余口,韩兆兴恨他入骨,这封信只会被拿去向卓勒泰邀功。 他们的目的正在于此,此时要做的,便是一步步引导卓勒泰,相信他们将要穷途末路。 那个韩兆兴在城中的眼线亦早已被他们盯上,并不着痕迹地向其泄露了一些关于粮草的消息,件件都对广宁不利。 同时,他们日夜无休地修建山墙。 做了这些准备后,他们也并不以为卓勒泰会轻易上当。让卓勒泰相信了广宁要断粮,仅仅是第一步,卓勒泰只要拖到真的断粮,便可以最小的牺牲拿下城池,要令其强攻,一则利诱,二则被迫,这两样,他们都要给卓勒泰备齐了。 眼看就要过年了,城中却一片萧条,那些用窗花、对联妆点出来的红,勉强为愁云惨淡的广宁添上了几分气色,但也掩藏不住人心惶惶。 这日,燕思空正在家中吩咐下人打扫府中内外,再是四面楚歌,年也总是要过的,万一这是最后一个年,那便更要尽量好好地过。 平时燕思空在人前都做易容,府里这几个下人和侍卫是元南聿亲自选的,皆是知根知底,都知道燕思空的身份,也只有在这个家中,燕思空能暂时褪去伪装,做回自己。 正忙碌着,门房突然来通报,说狼王来了。 燕思空见那门房有些惶恐的神色,猜测着封野定是带了封魂来。 果不其然,封野带着那独目巨狼款款走进了元府,尽管封野的“独目狼将军”与封家军齐名,但人若近距离见着一匹狼长得若虎一般地大,难免不害怕。 “见过狼王。”燕思空拱手行礼。 封魂自顾自地在庭院内遛了一圈,大约是嫌小,很快就绕回了封野和燕思空之间,把院内的下人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弹。 “这么冷的天,你在外面站着做什么?”封野看着燕思空,目光平静而温柔,“随我进屋,我带了好酒来。”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看那样子,似乎不只是酒。 燕思空并不愿和封野独处,但也别无他法,幸好还有封魂在,当着下人们的面儿,他只得道:“狼王请。” 俩人进了屋,封野自己动手把酒温上了,而后大喇喇地坐在了温暖的火炕上,封魂则靠着火坑边儿最暖和的地上趴下了,这一人一狼,仿佛回了自己家。 燕思空站在一旁:“不知狼王……” “过来坐。”封野指了指自己对面。 燕思空犹豫了一下,只得过去坐下了。 封野的目光向下,落到了燕思空脚上,燕思空也下意识地低头,发现自己的靴子上裹了一层雪泥,鞋尖微微被打透了。 封野站了起来,还未等燕思空反应,就弯身蹲了下去。 燕思空吓了一跳,就要起身,却被封野按了回去,他自顾自地为燕思空除履,还轻斥道:“你本就怕冷,为何不好好在屋里待着。” “狼王……”燕思空浑身不自在,想躲又无处可躲。 封野脱下了燕思空的鞋,大手握着那冰凉的脚,皱眉道,“你看看你冻的。”他将燕思空的脚放到了炕上,“好好焐一焐。” 燕思空盘腿而坐,将脚藏在了衣摆下面,低声道:“狼王今日驾临寒舍,究竟有何贵干?” 封野将一个不小的布包放在了桌上:“这是我命人搜罗的珍稀药材。”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封野,他严肃叮嘱过元南聿,不准将他受伤的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封野。 封野解释道:“阙忘在到处找好药,被我知道了,那些都是内补的药材,不像是他自己用的,所以……”他看着燕思空,面露担忧,轻声道,“空儿,我抱着你的时候,觉得你比从前单薄了许多,我担心你的身体。” “没什么大碍。”燕思空平淡道,“他也是嫌我瘦,为我调理一下。” “你们需要什么,尽管与我说,便是龙鳞凤羽,我也为你寻来。” “多谢狼王,真的没有大碍。”燕思空低头看着地上的魂儿。 封野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燕思空没有回答。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过年了。” “今年这个年,怕是谁也过不好。”燕思空道。 “好与不好,都是一年。”封野怅然道,“一年又一年,眼看我也快到而立之年,从年少到今日,一切都像梦一场。” 燕思空感到心口堵得慌。 “昨夜,我收到了叔叔的回信,他说他正想办法调粮,但是今年的雪下得太大了,就算他能马上运出粮草,并且不再次被卓勒泰阻挠,等送到的时候……”封野摇头,“也来不及了。” 这一点,他们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燕思空还是倍感沉重,他问道:“太原可有动静?” “一直都有。”封野沉声道,“陈霂显然在等我与卓勒泰开战。” 燕思空点点头,并不意外。谁都懂得趁人之危,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像陈霂一样冷酷,为了皇位,可以牺牲掉辽东偌大的疆土和几十万百姓。 也许陈霂想的是,当了皇帝,再收拾卓勒泰不迟,若那时他能举一国之力,确实比封野更可能击败卓勒泰,可被卓勒泰霸占的辽东,将会遭受怎样的涂毒、凌虐,无人可以想象。 如今回想起来,燕思空也说不清,究竟陈霂是天生如此,还是被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无论如何,曾经那个对他满心依赖、见到他双目都会发亮的少年,已经彻底死去了。 封野起身把温好的酒拿了过来,放到桌上,慢慢地斟了两杯:“空儿,来尝尝,喝一口,身子立刻就暖了。” 燕思空拿起酒盏,毫不迟疑地干了,烈酒烧喉,入肚之后,仿佛一把火点燃了整个腹腔,身体顿时燥热起来,很是痛快。 燕思空道:“好酒。” 封野微微一笑:“咱们也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燕思空只觉得封野今日的情绪有些古怪,心中狐疑起来:“这么好的酒,为何不留到过年喝。” 封野笑看着燕思空,眸中饱含深情:“与你待在一起,时时刻刻都像过年一样欢喜。” 燕思空低下了头去,沉默相对。 “其实,我今日来,是想与你商议正事的。”封野拿起酒壶,又满上两杯。 闻言,燕思空再次看向了他。 “如今就算卓勒泰相信了我们断粮,也不会攻城,要钓大鱼,必须下重饵。” 燕思空皱起了眉,封野说的“饵”,不知究竟有多重,总之语气是异常重的,他听来心里阵阵地发紧:“狼王的意思是……” 封野用修长地手指捏起酒杯,缓缓凑到了唇边,一双犀利的狼眸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无畏地说道:“我。”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燕思空面色一变,双手在桌下揪紧了长衫的衣料,深深地望着封野。 “只有拿我利诱他,他才会舍易求难。” 燕思空眯起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已经是摄政王了,这喜欢铤而走险的狂妄竟还没有收敛?!” 封野微微一笑:“空儿是在担心我吗?” “你是辽东唯一的希望,你若有个三长两短……” “你担心我吗?”封野专注地盯着燕思空的眼睛,“不是狼王,不是摄政王,只是封野,你担心‘我’吗?” 燕思空握紧了双拳。 封野眸中流泻出难言的情愫,他轻声道:“你若担心我,哪怕仅是一丝一毫,能不能告诉我?” 燕思空暗暗咬牙:“你不能去做饵,我们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否则卓勒泰不会上钩。” “一定还有办法,容我想一想……” “空儿。”封野加重了语气,“我不在乎什么风险不风险,我答应你要守卫辽东,便绝不对你食言,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担心我,你为何一再回避,不敢告诉我?” 燕思空怔怔地望着封野,一时竟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第311章 封野笑着说:“你在担心我,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 燕思空低低道:“你的计划是什么。” “向那内奸透出消息,广宁将要断粮,我要撤回京师,后由阙忘和徐枫带兵偷卓勒泰大营,我假意逃走,遭遇金兵后被逼回广宁。”封野徐徐说道,“最后,由叔叔在京中造势,将发援军和粮草来救我,卓勒泰若想拿我,就必须火速攻城。” 燕思空听得心脏愈发往下沉。此计若成,确实可以钓卓勒泰上钩,封野拿自己当饵,由不得卓勒泰不信,拿下封野,意味着可以要挟封家军,介时与整个中原叫阵也未尝不可,卓勒泰怎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可这实在太危险了,万一封野出“逃”的时候就被卓勒泰擒了,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燕思空刚要张嘴反对,封野抢道:“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空儿,我早已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鲁莽少年,我知道我的安危关乎三军将士,只是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算有,也来不及了。” 燕思空咬牙道:“我不会拿你去换广宁,你若有事,辽东必然不保。” “我会回来的。”封野的目光刚毅而坚定,透出无畏地凛冽寒芒,“你在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卓勒泰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抓你。” “所以阙忘要去拖住他的大营。” 燕思空厉声道:“你这辈子从未跟金兵交过手,根本不懂他们的凶残!” “但我十一岁与瓦剌对战,十四岁便带兵闯阵。”封野的长臂越过桌子,抚上了燕思空的面颊,轻声道,“我经历过的凶险,较今日更甚的也不鲜见,阎罗王都不敢收我。相信我,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燕思空定定地望着封野,他知道封野心意已决,就像从前许多次一样,只要封野决定了的,便无人可以阻拦。 可刀剑无眼,不是每一次,都能有惊无险的。 倘若封野回不来呢? 他总以为自己面对封野时,能心如古井,如今却又再起波澜。 无论如何,封野不能死。 封野看着燕思空苍白的脸色,心下暗喜,他笑道:“你果然是担心我的,等我回来,我们再也不分开。” 燕思空感到一阵心悸,他默默低下了头去,哑声道:“既然狼王心意已决,还需更细致地谋划,以保万无一失。” 封野轻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明日我会召众将议事,我只是想先告诉你。” 燕思空就要别开脸,封野却突然半身越过矮桌,吻上了他的唇。 燕思空眼中闪过讶异,刚要挣扎,就被封野的大手按住了后脑勺。 封野用力亲了燕思空一口,就被燕思空推开了。 封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甚至用指腹摩挲着唇瓣上那属于燕思空的余温。 燕思空装作仿若无事发生,云淡风轻地说道:“梁将军最熟悉广宁地形地貌,明日,我们要研究出一条‘逃生’之路。” “好。”封野站起身,有些不舍道:“我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让魂儿留在这儿陪你吧。” “……也好。” “除夕夜,我们一起过。”封野又强调道,“只你我二人。” 燕思空抬头看着封野:“这团圆之节,我有家有兄弟,岂能让他一个人过。” “他怕是没空陪你过年了。” “什么意思。” 封野平静地说:“我打算除夕夜行动。” 燕思空倒吸了一口凉气。 —— 燕思空将早已经看过无数遍的辽东地图,又翻来覆去地看了整整一夜,思忖着元南聿和封野“败逃”的路线——主要是封野的,因为他才是卓勒泰真正想要擒获的人。 隔日,封野召集众官将,将自己的计策说了出来,果不其然,遭到了一致的反对,此计虽然可以诱卓勒泰攻城,但封野身为三军主帅,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们将群龙无首,这样的后果,谁敢担负。 封野态度强硬,燕思空则一言不发,如此一来,便根本没有人劝得动了。 燕思空心想,封野提早一日告诉他,也并不全是为探他是否“担心”,而是为了今日能不被所有人反对,只要他不说话,众人便知道规劝无望。 议事结束后,元南聿将燕思空拽到一边,低声道:“二哥,封野是不是早就告诉你了?这太冒险了,若他有什么意外,一切就全完了。” 燕思空叹道:“他就是这样的脾性,但凡有一点可能,便敢豪赌,从前是,现在也是。而且,以广宁如今的形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元南聿皱眉道:“连你也没能劝阻他吗?” 燕思空摇摇头:“一次都没能。” “二哥,我们除了有城可守,几乎处处弱于金兵,现在又要放弃城防……”元南聿剑眉深蹙,“虽说不能自己泄了士气,可这一战,实在是凶多吉少啊。” 燕思空拍了拍元南聿的肩膀:“这些二哥都考虑过了,只是我们粮草被劫,时间不多了。困兽犹斗,况人乎?总不能坐以待毙。” 元南聿长叹一口气。 “你现在不必担心封野,担心自己吧。”燕思空的手又握住了元南聿的后脖颈,深深地凝望着他的眼睛,“所谓偷营,都是以身犯险,那是敌人的地盘儿,敌众我寡,你万万要小心。” 元南聿正色道:“二哥放心,我会拼尽全力,拖住卓勒泰的兵马,我能牵制的兵马越多,他派去追击封野的就会越少。” 燕思空忧心道:“二哥更希望你好好地回来。该退时,一定要退,不可恋战,要歼灭金兵,我们缺一不可,若你出了事,便不是在帮封野,而是葬送整个辽东,你懂吗?” 元南聿微微颔首,面上是挥之不去地凝重。 —— 眨眼间,就到了除夕夜。 他们暗中做了所有的准备,元南聿已经在天黑之后,带兵出城了。 封野骑着醉红,带着一队侍卫,来到了元府。当他穿过庭院里的那颗银杏树,来到燕思空屋檐之下时,他低下头,看着门缝中透出来的微弱却温暖的光芒,一时竟有些不敢推开这扇门。 因为当他见到燕思空的那一刻起,俩人就要开始道别。 封野品尝着心头的苦涩滋味,缓缓地推开了门。 屋外的寒风与屋内的暖意撞做了一团,令封野的皮肤都战栗了起来,他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寻去,但见燕思空正坐在桌前,面对着丰盛的酒菜发呆。而那日被他留在元府的封魂,就趴在燕思空脚边。 封野轻轻掩上了门,与燕思空隔着不远的距离对望。 燕思空起身,拱手,一贯地礼数周全。 封野走了过去,轻声说:“做了这么多菜。” “下人不知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燕思空怆然地看着窗户,那处用棉絮封得死死的,其实根本也看不出去,可他却仿佛看到了正在顶着风雪行军的元南聿。吃完这顿饭,封野也要离开了,最终将只剩下他一个人。 封野顿了顿:“等我们回来,一定要补上这顿团圆饭。” 燕思空定定地望着封野,良久,才道:“狼王请坐。” 封野却没有动,而是低声道:“你可否叫我的名字。” 燕思空怔住了,半晌,道:“这重要吗?” “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封野哑声道,“哪怕只是今夜。” 燕思空迟疑片刻,张开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原以为,唤一声名字 有何难,可到了嘴边,突觉这两个字竟如斯沉重,他生怕只要脱出了口,有什么东西就变了。 封野等了许久,只等来俩人沉默以对,他难掩失望,轻声说:“坐吧,饭菜该凉了。” 燕思空默默地坐了下来,心脏直发紧。 “你还记得那年春节吗?”封野边给俩人倒酒,边道,“我们为了见上一面,偷偷摸摸地溜回你在京中的旧宅,那时候……”他唇角轻扬,“一天不见你,都想得很……也不知后来,我是怎样熬过那些年。” 燕思空没有回答,但他记得,他全都记得。他记得俩人悄悄翻墙而入,见到彼此的那一刻,万千思念与情愫迸发,只恨不能将对方揉进身体里,再也不分离。 曾经那样的喜欢,也能变得面目全非,这便是人间。 “刚离京的时候,我天天想你,又想你、又怨你、又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你。”封野苦笑道,“我那时什么都没有了,还是个逃犯,我怨你,也许更怨自己的无能,于是我发誓,再见你时,我要让你尝尝我的痛苦。” 燕思空低垂着眼帘,安静地听着。 “我做了这么多的蠢事,连我自己看来,都难以饶恕。”封野专注地看着燕思空,“可我仍然想要你原谅我,想要我们回到从前。若今夜之后,我回不来了,你是否……” “住口。”燕思空愠怒道,“你若觉得自己回不来,便不要去,否则说这些何用!” 封野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抖了抖,看着燕思空冰冷的面容,他心痛如绞,他苦笑道:“我大约是,指望你能心软一回。” “你若回不来了。”燕思空看着封野,没好气道,“我也将以身殉辽东,到时你我阴间相会吧。” “不,你好好地等我回来。”封野举起杯盏,一饮而尽,“临行前,我只是想告诉你,是生是死,是成是败,我对你的心意永远都是如此。” 燕思空也干了一杯酒,而后重重将杯子摔在了桌上,起身走到了窗前。 “空儿……” “你走吧。”燕思空背对着封野,哑声道,“践行酒喝了,阙忘已经出发了,你也该出发了。”他不想再看到封野了,他不想在盯着这张脸的时候,反复想着是否还能见其平安归来,胸口郁结了一团难言的情绪,令他感到窒息。 封野走到了燕思空身后,沉声道:“我走了。” “……祝狼王凯旋归来。”燕思空快速说道。 封野僵立了片刻,兀地一把扳过了燕思空的身体,将他按在了墙上,重重堵住了那柔软的唇,粗野地吸吮着。 燕思空被那密不透风的吻掠夺了所有的神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挣扎,但封野越吻越深、越重,那属于封野的气息彻底侵入了他的发肤之间。 直至燕思空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封野才放开了他。 燕思空大口呼吸,胸膛剧烈地起伏。 封野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用沙哑的声音诉说着不加掩饰地渴望:“好想抱你,想扒光你的衣服,想你一整夜都在我身下……” 燕思空猛地推开了封野。 封野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燕思空低声道:“走。” 封野看着燕思空,没有动。 “狼王要趁人之危吗?”燕思空瞪着封野。 “若我趁人之危呢?”封野不动声色地说道。 燕思空皱起了眉。 “若我能回来……”封野用那对犀利地狼眸死死地盯着燕思空,他迟疑片刻,却终究是没有把到了嘴边的话吐出来,转而道,“我一定会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等我。” 说完,强迫自己转身离开了。 燕思空看着桌上的东西,眼眶有些酸涩。 那是二十年前,封野送给他的匕首。 第312章 封野走后,燕思空在屋中僵立了许久,直至背后传来桌腿碰撞的声音。 燕思空回过神,转头,见封魂正定睛望着他,他喃喃道:“还道今日要独自迎春了,这不还有你吗。” 封魂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看燕思空。 燕思空笑了笑:“你想吃便吃吧。” 封魂也不客气,舌头一卷,一盘小炒肉就被扫走了大半。 燕思空重新坐回桌前,执起筷子,随便夹了样菜,塞进口中,却是食不知味。他的心思早已随着封野和元南聿离开了广宁,融进了严寒、风雪、和即将到来的血腥杀意。 他牵挂的人,是否能安然归来?这无休无止的杀戮与争斗,究竟何时才能结束?这辈子,他是否能得见心目中的王道乐土? 这些问题,无人可以给他答案,他只能悬着这颗心,煎熬着、等待着。 封魂倒是吃得很香,很快就将几盘菜都卷进了肚子里。 燕思空默默地看着封野,笑道:“封野说你老了,是啊,你都快二十岁了,可见你胃口这般好,还硬朗着呢,对吧。” 封魂轻轻晃了晃尾巴。 “你从前总爱和醉红打架,可如今醉红正值壮年。”燕思空拿起布帕,给它擦了擦嘴角,“你可打不过它了。” 封魂顿时喷了燕思空一身的口水。 燕思空乐了:“你还不高兴,这小臭脾气,跟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脸色立时僵硬了。 他放下布帕,摸了摸封魂的脑袋,嗫嚅道:“还好有你陪我。” —— 丑时刚过,燕思空就带着封魂,乘上马车去了衙门。 他知道梁慧勇等人此时也不会在家中乐享天伦,定是在衙门焦心地等待着战报,算算时候,元南聿很可能正在与金兵对战。 见到梁慧勇,燕思空率先道:“城中布防如何?” “放心吧,未有一刻敢松懈。”梁慧勇道,“曹帅将军的兵马也在丑时出城,去接应狼王了。” 燕思空点了点头,面色凝重地坐在一旁,同他们一起等待。 一切都在依计行事,但仍然不能让他们免于忧虑,毕竟沙场之上,瞬息万变,哪有人真能算无遗策。 天明前,元南聿回来了。 他带去偷营的两万兵马,只回来一半,战况之惨烈,可见一斑。 燕思空见着一身是血的元南聿,脸色惨白如纸,甚至不敢过去查看。 元南聿一手脱下了帽盔,一张嘴,吐出来的全是寒气:“狼王可有消息?” “尚无。”梁慧勇担忧地说,“南聿,你的伤……” “我没受伤,请二哥和梁总兵放心。”元南聿用袖子蹭掉了脸上的血,冲燕思空道,“二哥,这不是我的血。” 燕思空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才走上前去,按了按元南聿的肩膀,沉声道:“回来就好,向梁总兵汇报军情吧。” 元南聿将袭营一战的前后尽数敷陈。 卓勒泰是早有戒备的,尽管他的营防比起封野差的太远,且调派了大军追击彻夜出逃的狼王,但营中兵马依然是元南聿的数倍。 不过,人少便灵活,尤其是偷营这等事,更是不能多。元南聿兵分三路,两路从东南两面偷营,一路埋伏在山中造势,让卓勒泰以为有伏兵,不敢轻出。 这一仗打了整整一夜,卓勒泰的大营被搅得一团乱,加之忌惮山中伏兵,没有再增兵去追击封野,最后元南聿寡不敌众,瞅准时机退了回来。 “不知派去追击狼王的金兵有多少?”梁慧勇问道。 元南聿道:“据斥候探查,至少有六、七万,朵颜卫是前锋。” “六、七万。”燕思空沉声道,“倍于护送狼王的兵马。” “只要狼王依照我们商定的路线,将它们诱入山中,可重创朵颜卫,并从那秘密的桃仙道逃回广宁。”梁慧勇道,“山中地势险要,兵马多也不必惧他。” “可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元南聿忧心道。 正说着,梁慧勇派出的斥候回来了,那斥候一进屋就跪倒在地,颤声喊道:“将军,不好了!” 梁慧勇双目圆瞪:“怎么了,快说!” 燕思空和元南聿均是脸色煞白。 “狼王将朵颜卫诱入山中后,两军激战,且战且退,好不容易甩掉了朵颜卫,要从桃仙道撤回广宁,不想、不想……” “说!”燕思空厉声道。 “山中突然雪崩,桃仙道,被堵住了!” 屋内登时鸦雀无声,众人脸上都没了血色。 千算万算,算不过天。人力在天命面前,简直就是个笑话。 燕思空将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握成了拳,他沉声道:“狼王如今情况如何。”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他还抱着一丝侥幸。 斥候哀声道:“狼王不得已之下,带兵登高,已经……被金兵彻底包围了。” 燕思空只觉脑中嗡地一声,眼前出现了短暂地空白。 封野被围了。 心中有一个声音正反复喊着这一句,令他头疼欲裂。 元南聿厉声道:“曹帅呢!” “曹将军从外围冲杀过,但兵力悬殊,根本不敌,只得先撤了。” “传我令,将曹帅火速召回广宁。”元南聿腾地站起身,握着剑柄的手,因用力过猛,连指骨都泛起了青白,“随我一同去救狼王。” “慢着。”燕思空从那对几无血色的唇中吐出了这两个字。 元南聿看着燕思空,焦急道:“必须马上去救,狼王不知道能抗到几时。” “现在出兵,便是送给金贼围点打援。”燕思空沉声道,“他们的口粮尚够三日之需,粮草耗尽之前,金人是不会往上冲的,损伤太大,所以狼王暂且安全。” “那三日之后呢?”元南聿咬牙道,“若现在不救,卓勒泰会派去更多兵马。” 梁慧勇也道:“是啊,现在增援,里外呼应,尚有可能为狼王杀出一条血路,若等到卓勒泰增了兵,便更无可能将狼王救出了。” “此时派兵强行突围,就算能将狼王救出,我军也必将损伤惨重,介时还拿什么守广宁?而且,卓勒泰还可能趁着广宁守卫空虚来突袭,此时无论如何……不能出兵。”燕思空只觉胸腔堵得厉害,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 梁慧勇急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救狼王?” 元南聿也焦躁地看着燕思空。 “要从朵颜卫的重重包围下突围,几乎不可能。金人不熟悉广宁地形,不知道桃仙道的存在,为今之计,应当等雪化,再助他从桃仙道撤出。” 元南聿瞪直了眼睛,不敢置信地说:“什么?等雪化?万一雪不化呢?岂可将狼王的命交给天?!” 燕思空哑声道:“我们的命也不过都是上天授意,若狼王命不该绝于此,便一定能顺利脱险。” 元南聿摇着头,满脸的不赞同,声调也不住地拔高了:“二哥,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若雪不化,封野可能会死!” “你以为我不想救他吗!”燕思空低吼一声,用赤红地眼眸瞪着元南聿。 元南聿怔住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颤声道:“倘若……倾满城兵力,只为救他一人,他日广宁空虚,金人兵临城下时,我们如何向辽东百姓交代?” 梁慧勇一手扶住了额头,重重叹气。 元南聿紧抿着唇,眼眸中满是挣扎。 燕思空看着元南聿,疲倦地说:“听二哥的,等雪化,要救他,只能走桃仙道。” 元南聿缓步后退,身上仿佛瞬间泄了力,瘫坐在了椅子里,一脸地颓丧。 梁慧勇低声道:“雪……会化吗?” “开春了,早晚会化。”燕思空想着此时被困山中,饥寒交迫,命悬一线的封野,心便被紧紧地揪着。 但他必须冷静。 封野一定在等他来救。 他也一定会救出封野、守住广宁。 第313章 几人一夜未眠,商议着如何营救封野。 桃仙道是一条十分隐秘狭窄的山路,路途蜿蜒崎岖,只有当地猎户走得明白,封野正带了几个猎户在军中引路,这是金兵不知道的,也是解此围的最大希望。 只要雪一化,他们就兵分两路,正兵直面冲杀,将兵力尽可能地吸引至外围,奇兵深入桃仙道,助封野从此路撤出,如此里应外合,方有可能救出封野。 此计虽然也风险重重,但眼下已别无他法。 燕思空站在院中,直看着天,已经僵立了许久。 直至元南聿打断了他:“二哥,外面太冷,进屋吧。” “我在看天象。”燕思空指着头顶的云,“昨夜五曜连珠,紫气微茫,今日这云便叠重若山,舒卷如丝……” 元南聿听得一头雾水:“二哥,什么意思啊?” 燕思空转头看着元南聿,目光深沉:“五曜连珠是大大地祥瑞之兆,紫气是龙气,虽还有些蒙眬,但隐有耀世之兆,星月都难以遮盖,这是新君御统之象。” 元南聿愣了愣,而后讶道:“难道是预示着狼王要登基?” 燕思空摇摇头:“不能确定。”紫气升于西南,确实是此时封野被困的方向,但以眼下这局势,封野哪里有登基的可能,况且封野还亲口承诺过他,绝不篡位。 “那、那云呢?” “这云代表着马上要放晴了。”燕思空眼睛发亮,“要出太阳了。” 元南聿大喜:“要出太阳了,雪要化了,是不是二哥,雪很快就要化了!” 燕思空道:“不知道桃仙道是何状况,就算出了太阳,要化雪,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地事,我们要时时派斥候去探查,瞅准时机再出兵。” “明白。”元南聿想起昨日,有些不好意思道,“二哥,我昨日太冲动了,我以为……”他抿了抿唇,改口道,“总之,你最足智多谋,还是应该听你的。” “你以为,我因为私怨,想弃封野于不顾吗。”燕思空替他把话说完了。 元南聿尴尬道:“不是,我,我知道你不会的,只是……” 燕思空拍了拍元南聿的肩膀,缓声道:“他若死了,辽东便也亡了,我自会竭尽全力救他。” 元南聿定定地看着燕思空,欲言又止地模样。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燕思空轻叹一声,“你我兄弟之间,何必遮遮掩掩。” “二哥……”元南聿摇了摇头,怅然道,“你说兄弟之间,不必遮遮掩掩,但有些事,其实,就像你看出我有难言之隐一般,我也看出你的,我们为了不让彼此担忧,都在遮遮掩掩罢了。” 燕思空心中百味陈杂,没有说话。 “你从小就沉潜稳重,情绪轻易不外露,也鲜少与人亲近,重逢之后,我发现你的性格并没有变,唯独……”元南聿偷偷观察着燕思空的表情,“唯独与封野有关时,你会变得大不一样。” 燕思空转过了身去:“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这些年,我一直跟封野在一起,我看着他日复一日地为你痛苦,然后,又看着你为他痛苦。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你们心里明明都装着对方,为何还要互相折磨。” 燕思空心脏一紧,他深吸一口气:“你不明白,其实我也不明白,但……就是这样了。” 元南聿失落地垂下了眼帘:“二哥,我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幸福美满,你若想与妻女团聚,我会帮你说服封野,但你若根本放不下封野……” “我什么都已经放下了。”燕思空平淡地说,“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我爹给我取名的寓意?” “‘思空见远,无欲则刚’。” “情与欲,只会累得人短视少谋、一身破绽,只有放下了,才能坚如磐石。”燕思空看着元南聿,“你说得对,封野之于我,仍是世上仅有的重要之人,但我惟愿与他相忘于江湖。” 元南聿叹息着点了点头。 燕思空重新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天。 若那祥瑞之兆指的当真是封野,那么江山改姓,或许是天注定了。 —— 如燕思空所料,隔日,天放晴了,连绵几日的霜雪正在被太阳融化,化雪时,简直冷彻人的骨头。 梁慧勇派出的斥候不断带回信报,山中太冷,雪化得尤其慢,桃仙道此时能过人,难走马。 此时,封野已在山中熬了四天。金兵在等他们饥肠辘辘,士气涣散,好一举拿下,但燕思空知道,封野致死都不可能丧失斗志,却有可能在还有力气时,拼死突围。 所以他们至多只能再等一天,否则封野便会以死相博了。 元南聿已经整军待发,准备再次与朵颜卫正面交锋,梁慧勇还需坐镇广宁,燕思空将亲自带兵走桃仙道去救封野,他在人前始终易容,用的是梁慧勇给他的新身份——参将毛远。属下将领对他的身份多少有些狐疑,但封家军以为他是辽东军,辽东军以为他是封家军,因而谁都不便质疑,只是听令。 苦等一天之后,他们彻夜出了城,奔赴离广宁卫不足三十里的大宁山。 出发前,燕思空就要上马,却被一股力量拽回了地上,他低头一看,封魂正咬着他的氅衣。 “魂儿?”燕思空摸了摸它的头,“你怎么从府里跑出来了?” 封魂咬着燕思空的衣服不松开,口中呜咽不止。 “你……你想跟我一起去吗?”燕思空想到封野多日不归,封魂大约是担心了,他安抚道,“我不能带你去,此战太危险了,恐怕要翻山越岭。”他想掰开封魂的嘴,“魂儿,快松开。” 封魂就是不松嘴,那一只青灰色地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犀利不已。 “魂儿。”燕思空揉着它的皮毛,正色道,“我知道你担心他,他被敌军包围了,很危险,我现在就要去救他回来,我一定会带他回来。” 封魂目不转睛地看着燕思空。 “我发誓,我一定带他回来。”燕思空也盯着封魂的狼眸,“相信我。” 封魂松开了嘴,仍旧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翻身上了马,与封魂对望一眼,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佛晓前夕,元南聿带着封狼骑和千机营的两千火铳兵,与朵颜卫交兵于大宁山下,他放出了烟火信号,给山中的封野,亦是给正在偷偷摸摸暗渡桃仙道的燕思空。 那桃仙道不愧是连当地人都鲜少知道的暗道,其逶迤、狭窄、险峻,是燕思空平生仅见,有些地方逼仄到勉强能过一人一马,此处被雪封堵,那真是无路可走。 按照他们原先的计划,若封野能将朵颜卫诱至桃仙道,定能诛杀不少敌军,但封野发现桃仙道被堵之后,就改而上了山,没有把桃仙道暴露在朵颜卫面前,十分明智。 经过三日的放晴,雪已经化了大半,但一路泥泞,有些地方仍然不便通行,燕思空带着兵马,举着火把,一路走一路挖,天明前,他们终于挖通了桃仙道,恰逢其时,天上绽放了元南聿与朵颜卫开战的信号烟火。 燕思空下令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山中,助封野突围。 根据斥候回报的位置,他们一路急行军,终于发现了金兵。 此时大部分的金兵、尤其是朵颜卫,都在与封狼骑交战,封野率军下山,试图杀出一条血路,但兵力依旧悬殊,几次突围都未成,又被逼了回去。 燕思空一声令下,五千轻骑扑涌而上,与封野呈里外夹击之势,揪住了包围圈的薄弱之处,拼死搏杀。 一时间,喊杀声震荡山野,鲜血喷洒四方,仿佛在为即将回春的大地注肥。 金军尽管对这“天降神兵”大惑不解,但反应十分迅速,吹起了女真特有的角哨,召唤朵颜卫回援。 燕思空这一面,亦是号角与令旗并行,指挥着将士布阵杀敌,两军打得不可开交,沙场之上,尽是刀光剑影、血肉飞溅,马儿的嘶鸣声和人的惨嚎声,宛若来自地狱的呐喊,令人浑身战栗。 终于,尸山血海开路,他们打开了包围的一道缺口,乱军之中,燕思空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披血色战袍,手舞长枪立于赤红战马之上的男人。 封野! 第314章 封野亦看到了燕思空,他一愣,旋即脸色骤变,突然一手举起了长枪,猛地朝燕思空的方向掷出。 俩人相隔足有三十丈,寻常人举起那把枪也吃力,封野竟让它如箭矢般一举飞过乱军,几乎是贴着燕思空的耳际划过,带起的寒风搔刮他的皮肤,刺痛。 身后传来一声惨嚎。 燕思空猛然转头,但见一名朵颜卫被一枪刺落马下,长枪穿胸而过,将他的身体悬空钉在了地上,让他甚至死也不能落土。 燕思空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分神,余光瞄到敌军袭来,长刀划过他的胸甲,发出刺耳地声响,他险险躲过,仍被刀锋划伤了臂膀,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疼,他举枪横扫而过,策马踏过敌军的尸身,大吼着:“冲,都给我冲,救出狼王——” 金鼓连天,硝烟如云,曾经被白雪覆盖的山谷,如今变作了血红和泥泞地修罗场,血腥味、屎尿味和火药味冲入鼻息,呛得人作呕。 正月的冷风呼啸而过,像刀子一样划割着人的皮肤,这场战打得昏天暗地,没有人知道四周穿梭的锋刃何时会贯透自己的身体,没有人知道,自己能否活过今时今日。他们不停地冲锋、不停地砍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们的眼睛比血还殷红,他们的神情比鬼还狰狞。 这就是战场。 封野一骑当先,率领着封家军冲锋陷阵,他天生神力,斩人若割麦,胯下那匹火红的天山马王更是霸道胜猛兽,铁蹄踩踏敌军的尸骨若履平地,他带着将士们悍勇地杀出了一条血路,杀得肆虐辽东二十年的朵颜卫见他如见了恶鬼,一波又一波地倒在其马下后,竟是无人再敢上前,那面印着咆哮狼首和“封”字的三色大纛旗,已经残破不堪,但始终被他绑在马后,任寒风凛冽而屹立不倒。 朵颜卫的将领用女真语咆哮着,伴着擂鼓震天,士卒们再次扑涌而上,但封家军死死咬住了用血肉拼杀出来的缺口,且越撕越大,最终,醉红带着封野飞跃过敌军的头顶,隔着帽盔踢碎了那颗头颅的同时,终于冲出了金兵的包围! 燕思空大喊:“鸣金,撤退——” 他眼见着山口涌入了大量的金兵,定是金人发现了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派了大军来追捕封野,敌我兵力悬殊,一刻也不能恋战。 封家军的钲鸣响彻山谷,将士们且杀且退,往来路撤去。 封野带着一身一脸地血污,跑到了燕思空身边,不等燕思空开口,就吼道:“谁让你来的!” 燕思空也不甘示弱地吼着:“少废话,先撤!” 封家军如退潮一般涌向桃仙道的入口,那里地势狭窄,若蜂拥而过必然会堵死,但封家军撤得井然有序,足见平日训练有素,只是金兵紧随其后,后方的将士们仍在苦战。 封野命令道:“你先带他们撤,我去断后。” “不行,你是主将,不能再涉险。” 封野充耳不闻,带着精兵策马冲向后方,有他在,则军心振奋,他们与朵颜卫殊死搏杀,终于将全部兵马撤入了桃仙道。 金兵见着桃仙道地势诡吊,唯恐有埋伏,不敢再追。 当太阳完全升起,辉耀山林时,封野终于回到了燕思空身边。 燕思空见那骑着火红骏马朝他奔来的大将军,只觉心脏巨颤,抓着缰绳的手都有些脱力,也不知是冻的,还是…… 封野骑到了燕思空身边,与其并行,他一手撑在马上,像是在支撑自己的身体,同时扭过头,深深地凝望着燕思空。他脸上满是泥土与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惟有一双眼眸犀利而明亮,仿佛能直看进人心里。 燕思空也看着封野,他头脸亦是狼狈不堪。 “你受伤了吗。”封野一张嘴,喉咙沙哑,他打量着燕思空,那些血,生生地刺着他的眼睛。 “只是皮肉伤,你呢。”燕思空担忧地看着封野,在山中的六天,是饥寒交迫的六天,他看着封野眼窝青黑,面颊凹陷,嘴唇和手指都干裂开来,一身一脸的血,也不知受了多少伤,看来已是没有多少力气了,竟还能强撑到现在…… “不碍事。”封野低声道,“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我说过此计太险,若我不能救出你,你可想过后果。” “从我十一岁那年,跨上战马的那一刻起,我就随时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后果?”封野嗤笑,“大不了一死。” 燕思空长叹一声。 “你如此担心我,我很高兴。”封野的脸已然冻僵了,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盯着燕思空,目光灼灼,“你还冒险亲自带兵来救我……但以后你不许这样涉险了。” 燕思空转过了脸去,回避封野那火热的目光:“我燕思空能执笔为文,亦能横刀立马,你将我看作什么,羸弱女子?” “我将你看作心头肉。”封野低声道,“伤了分毫也不行。” 燕思空一夹马腹:“快快通过此道,速速回广宁吧。” 桃仙道狭长幽深,他们走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终于走了出去。 穿过山口时,一阵过堂风迎面吹过,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地臭味,似乎是马粪地味道。 燕思空和封野同时抬起了头,两侧的山崖不高,稀疏地树木陷在尚未化完的雪中,它们掉光了全身的叶子,却依旧伶俜而立,像是挣扎着要向天生长,摆脱冻土与冰雪。 这样萧条地景色自是不值得多看的,他们看的,是那树枝间偶有的微颤。 封野脸色一变,大吼道:“有埋伏!” 刚经历过一场鏖战、疲倦负伤的将士们,被这一声厉吼吓得全都清醒了过来,封野常年对他们的严苛训练,让他们临危亦不乱,队伍火速从中间分劈开来,尽量靠向山体,率然军纷纷将手中的盾甲高举过头,去护卫主将。 下一瞬,两侧矮崖上冒出来了无数的人头,万千飞矢从天而降! 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那些以为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命的将士们,还没来得及庆祝,就命丧他乡。 何其残忍。 封野和燕思空躲在盾甲之下,听着箭矢射在头顶地闷响,犹如刀锋舔过颈项,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的生死不过依托于这几片盾甲,岂不是立浮萍于大海之上,命在旦夕。 耳边传来马儿地嘶叫,身边的醉红用力抽搐了一下,封野喊道:“靠向山体,快!” 燕思空回头一看,醉红的屁股竟中了两箭,正痛苦地扭动着,发了疯地想要挣脱缰绳。 封野死死地拽着它,眼看就要被它拖走,燕思空和几名将士也拉住了缰绳,硬是将醉红拽进了一处掩体。 头顶箭雨如织,来不及躲避的将士们一个一个地倒下了,狭窄的山口内顿时尸横遍野。 封野和燕思空对视一眼,眸中均染上了绝望。 金兵的箭射完了,开始往下推石头,封野高喊道:“撤——” 他们一边逃,封家军的弓箭手一边反击,但俯仰而攻,身处劣势,几乎是任人鱼肉,巨石木块从矮崖上滚落,所到之处尽是被碾碎的肉身,那惨象岂是人间? 封野和燕思空翻身上马,醉红忍着伤痛,闪躲着要命的箭矢与木石,疯狂地往山口奔去。 燕思空听着箭矢擦身飞过,看着巨石碾过血肉之躯,血液在体内奔流,心脏像是马上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突然,一只利箭直直地朝着燕思空飞来。 “空儿——”封野狂吼一声,猛地从醉红身上飞掠而来,一把抱住了燕思空。 俩人双双摔落马下,燕思空眼冒金星,爬起来一看,封野正伏在他身上,剧烈颤抖着。 燕思空想要扶起封野,一伸手,却摸了一把粘稠地、热腾腾地血,他浑身一震,定睛看去,一只利箭……穿胸而过。 燕思空脑中嗡地一声,失控地嘶吼道:“封野——” 封野面无血色,双目模糊,身体像是灌了铅一样难以动弹,他听着燕思空在叫他,在叫他的名字,他的空儿终于叫他的名字了,不是那冰冷的、疏离的“狼王”,可是,可是他却站不起来…… “保护狼王!”燕思空声嘶力竭地吼道,“保护狼王!” 盾甲兵快速聚集了起来,再次在他们头顶形成一道屏障。 燕思空心如刀割,他颤抖地摸着封野的脸:“封野,封野,你醒醒,我现在带你回城,我、我带你回城,你听到了吗?封野!” 封野轻咳一声,低低地叫了一句:“空……儿……” “封野,你要撑住,你要撑住啊!”燕思空只觉一生都不曾如此绝望过,哪怕是将要烈火焚身,他也只觉得解脱,不像此刻,此刻,他们眼看就全都要葬身此地。 他不怕死,杀他千遍万遍,都杀不灭他一身傲骨,可封野不能死,封野是一代神将,是要辉耀天下、万古长青的天之骄子,这样的人,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这粗鄙的无名之地! 可谁能来救救他们? 燕思空抱着封野无力的身体,不甘地、悲愤地大吼了一声。 “别……怕……”封野在燕思空耳边气若游丝地说,“我们……在一起……” 燕思空悲怆难抑,热泪滚滚而下。 难道老天真要绝他们于此地?! 突然,一阵犀利地狼嚎划破了凄迷地战场! 第315章 燕思空一怔,猛然抬起了头来,那是——封魂的声音?! 随着这一声嚎叫,漫山遍野响起了此起彼落地狼嚎,像是受到了感召,成群地聚集而来。那声音幽森而凄冷,如索命厉鬼的呻吟,哪怕现在是白日当头,仍令人不寒而栗。 接着,头顶传来阵阵惶恐地叫声,虽然他们听不懂女真语,但他们听得出恐惧。 金人千百年来与兽共生于茫茫草原,他们比谁都了解狼,了解狼的可怕。 一头狼从山上冲了下来。 它体格巨大如狮虎,脸上带着遮住半边眼睛的黄金轻甲,那灰黑色的、雄厚柔亮的皮毛在寒风中舞动,它速度快得几乎肉眼难辨,如一缕幽魂飘掠于白雪之上,在它身后,成群的、足有数百只的狼,追随着它箭一般从山顶飞驰而下。 它似从天而降的神兽,又似威服四海的帝王。此时,它带着它的将士冲上了沙场! 金兵惊恐地放箭,但阻挡不了狼群下山的恢弘之势。 狼群冲进了金兵的阵营,凄厉地惨叫声回荡在山谷之间,不绝于耳。人与狼相搏,那皮肉的撕扯、筋骨的断裂、血肉的飞溅,场面之可怖,令人终身难忘。 燕思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吼道:“进攻——” 不断有人和狼从矮崖上坠落,得狼群相助,封家军纷纷爬上矮崖,绝地反击。 燕思空拍着封野的脸,颤声道:“封野,魂儿来救我们了,你撑住,魂儿来救我们了,你听到了吗!”他吼道,“军医何在!” 一个小卒颤声道:“军医、军医已经……” “拿药箱来!” 封野的胸口不住往外涌着血泡,那箭从他胸膛的正中贯穿,几近致命,不可能撑着回到广宁。 士卒将药箱扛了过来,燕思空命令道:“生火!马上派人求援!” 封野的嘴角逸出一股股地鲜血,淌了燕思空满手,燕思空只觉眼前模糊了,只能伸手去抹,却将那尚有余温的血都抹到了自己脸上。 这是封野的血,这是封野的血啊。 封野半睁着眼睛看着燕思空,似乎想说些什么,一张嘴,却只是咳出更多的血。 “别说话,别死。”燕思空狠狠咬了一下嘴角,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一剑削掉了箭尾,将封野的胸甲小心翼翼地脱了下来。 士卒在一旁生起了火,试图温暖封野的身体。 燕思空又用剑划开了封野胸前的衣物,将那狰狞地伤口彻底暴露了出来,看着那绽开的皮肉和刺目的血红,燕思空感到胸口剧痛,仿佛这把箭,正插在他心上。 封野说不出话来,双目也越发浑浊,他的身体越来越冷,哪怕一旁就有火,也无法温暖他分毫,他颤抖着、缓缓地抬起了手,无力地拽住了燕思空的衣袖,眸中流泻着痛苦与渴望。 燕思空一手抓住箭柄,一手握住了他的手,哽咽道:“封野,你听好了,你是狼王,你也许会死但不是今天,不是这里,不是蛮夷的手中,你一定要活下去。” 封野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思空,甚至不肯闭上眼睛,生怕眨眼之间,人就会消失。他就那么看着燕思空,然后微微点了点下巴。 燕思空咬紧牙关,握着剑柄的手猛地向上一拔,在那健壮的胸膛上留下了一个血窟窿,鲜血喷溅。 封野喉咙里发出了垂死般痛苦地叫声,身体剧烈抽搐了起来。 燕思空扔掉断箭,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快速插进创口周围的穴道,又撒上止血的药粉。 看着那还不住往外渗的血,燕思空绝望得了极点。他只是在儿时随着娘亲习了点皮毛的医术,他更擅长诊马,而不是医人,此处离广宁尚有三十里,若此时不能止住血,封野也绝无可能活着回到广宁。 封野的脸惨白如纸,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他将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用来握住燕思空的手。 如果现在他就要死了,至少他死在燕思空的怀里,他要深深地把这个人刻印在脑海之中,若有来世,来来世,生生世世,他都要找到燕思空,只求下一世,他们不必经受这无尽的折磨,可以……携手到老。 燕思空抱着封野,泪如雨下,他祈求上苍,祈求一切神明,只要封野能活下来,他愿意拿任何东西去换,即便是他的命。 封野眼中淌出了两行热泪。 这时,山口外传来大军逼近的声音,脚下的土地也在随之震动,下一刻,封家狼旗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阙将军,是阙将军!”将士们狂喜地喊道。 金人立刻敲响了撤退的兽皮鼓。 燕思空绝望地喊道:“让阙忘过来救狼王,快!” 徐枫分了一半兵马去追逃兵,元南聿则策马跑了过来,他一眼看到封野的伤势,脸色瞬间变了。 燕思空抬头看着元南聿,痛苦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元南聿翻身下马,他一把抓起封野的手腕,探着脉象,目光逐渐黯淡了下去。 “聿儿……”燕思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元南聿当即脱下了帽盔,一手抽出了自己头顶的发簪,长发顿时倾泻而下。那发簪上嵌着一块管状地玉饰,只有拇指粗,他将发簪扔在地上,一拳砸了下去,玉饰碎成了两瓣。 燕思空定金一看,玉饰中分明藏着一枚绛色地丹药。 元南聿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丹药,轻声道:“这是师父留给我的,是药谷只给直传弟子的玄天丹,要练就一枚难如登天,世上也仅有三枚,此药乃神物,能保住他的心脉。”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将药喂进了封野嘴里,并用麻沸散将它顺服了下去。 封野还在抽搐,燕思空只得用力抱着他。 服下丹药没多久,封野身体的抽搐就奇迹般地慢慢平息了,他始终望着燕思空,直至眼前失去焦距,彻底昏死了过去。 “这药,能救他吗?”燕思空哑声道。 元南聿沉声道:“二哥,封野就剩一口气了,这药只能暂时吊住他的命,我会马上派人去药谷,请我师尊出山。”他急道,“此地不能久留,必须马上回城。”他命人将马车驶了过来。 几人合力将封野小心翼翼地抬上了马车。 燕思空喃喃道:“速速回城,速速……”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魂儿……” “什么?” “魂儿!”燕思空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你带封野回城!”他拔足奔向那尸横盈野的战场。 “魂儿!魂儿!”燕思空边叫边焦急地寻找着,他一把抓住身边的一个小卒,“去找狼王的狼,所有人都去找!” 地上躺了数不清的尸体,有人的,亦有狼的,那些不久前还灵动矫健的兽,此时了无生气地倒在地上,有些已然僵硬,有些一息尚存,睁着空洞的双目喘息着,等待死亡的最终降临。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嘶声喊着“魂儿”。 “将军,找到了!”一个士卒在矮崖上大叫。 燕思空连滚带爬地上了矮崖,只见一片人与狼的尸身横陈于前,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头独目巨狼,它身上插着三只箭,背上还有刀伤,炳耀的皮毛上沾满了黑红的血迹,已经凝结成冰碴。 它无力地倒在地上,几只狼正围着它哀嚎,舔着它的伤口。 “魂儿——” 燕思空扑了过去,跪倒在封魂面前,封魂的一只独目动了动,青白色的瞳仁平静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颤抖地抚摸着它的皮毛。 封魂轻轻“呜”了一声,竟挣扎着还想爬起来,但却只能晃了晃爪子。 “封野……活着。”燕思空哽咽道,“他活着,因为你救了他,魂儿,你也不能死,不能死……” 封魂不再挣扎,而是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燕思空的手。 那舌头热乎乎的,是生命的温度,不惧严冬的寒。 燕思空抹了一把脸,查看起封魂的伤,那些伤都不在致命的位置,但流了太多的血,他狂吼着叫来人,将封魂也抬上了马车。 燕思空的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别死,别死,别离开我,求求你们,不要一个一个地,离开我。 第316章 广宁城内 派去追击逃兵的徐枫回城了,他一路追出了十数里,杀敌四千,俘虏六百,若不是朵颜卫训练有素,抵死保护尾翼,被狼群吓破了胆的金兵早就溃散了。 徐枫一进城就直奔来向梁慧勇和燕思空复命,一照面,就焦急地问道:“听闻狼王受了重伤,伤势如何了?” 燕思空脸色惨白如纸,面无表情地说:“阙将军正在为狼王医治。” “那……”徐枫有些不敢往下说。 “他派了人去药谷。”燕思空闭上了眼睛,沉声道,“徐将军,外面情况如何。” 徐枫据实以报。 梁慧勇抚了抚胡须:“俘虏了六百人,思空,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为好?” 燕思空沉吟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睛:“大营被袭,到嘴的肉飞了,还损失了两万兵马,以卓勒泰火爆的脾气,怕是气疯了吧。此时,自然要再给他再加把火。” “杀了俘虏。”梁慧勇道。 燕思空冲徐枫道:“留一个回去向卓勒泰复命,就说……他一辈子都休想踏进广宁,无论是二十一年前,还是今日。” “是。” “慢着。”燕思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掌纹里,还隐约可见斑斑血迹,那是封野的血,这些血仿佛已经渗入了体内,让他在被炭火包围的屋内,依旧冷彻了骨髓,他轻声道:“先把他们的手剁下来。” “……”徐枫怔住了。 “金贼抢掠我中原百姓无数,抢土地,抢财物,抢女人,抢命……”燕思空的目光阴冷不已,“剁了他们不问自取的手,送去给卓勒泰。” 徐枫抱拳道:“是!” 徐枫走后,梁慧勇凝重道:“狼王受伤,封长越出兵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卓勒泰耳中了,在这样的紧迫之下,他也许很快就会攻城,又是一场大战。” 胜负难料。 “攻城我们才有赢的机会。”燕思空疲倦地说:“但此次被伏,差点毁了一切……这说明不仅朝中有内奸,广宁城内也有,说不定就在军中,梁将军,此事需要彻查。” “我早已经派人去查了。” “会不会是那个一直与韩兆兴的长子有往来的奸细?” “不可能。”梁慧勇摇头,“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此事另有其人。” 燕思空寒声道:“查,把全军翻遍了也要查出来。” 这时,封野的卧房门打开了,元南聿从里面走了出来。 燕思空和梁慧勇都站了起来,惶恐地看着他。 元南聿满脸的疲累与担忧,他坐倒在了椅子里,声音带着一丝恐惧:“那箭……再往左偏上一寸,他当场就会没命。” “现在……如何了。”燕思空低声道。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血止住了,但他的心脉很虚弱,依旧很危险,必须将受伤的脏腑治好,才有可能醒过来。” “要如何治?需要什么药?” 元南聿看了燕思空一眼:“我说出来,你不要害怕。” “此时我还能怕什么?” 梁慧勇也急道:“是啊南聿,你就快说吧。” 元南聿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要将……这里打开。” 燕思空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瞪如铃:“……什么?” 将胸膛打开?那人还能活吗! “我知道这听来匪夷所思,药谷的很多医术,都是惊世骇俗的。我见师父做过,我……学艺不精,不敢下手。”元南聿沉重道,“快的话,师尊几日就能到。” 梁慧勇拧着眉头说:“狼王……能撑到那时候吗?” 元南聿垂首,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燕思空握了握拳头,抬步走向封野的卧房,推门进了去。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仅是嗅入鼻息,都觉得苦,苦得让人不敢回味这满目疮痍的命途。 在床榻一旁的地上,铺着一块厚厚的软垫,封魂正躺在上面,它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血迹外渗,刺着人的眼。 它没有伤及要害,但流了很多血,此时将将稳定下来,跟它的兄长一样,正昏迷着。 燕思空走到床前,看着一动不动地躺着的封野,他的嘴唇青白,脸颊凹陷,气息极为虚弱,短短几日之间,瘦了一大圈。 这样病态的、憔悴的、狼狈的封野,他并非第一次见,当年封野被羁押诏狱达半年之久,受了数不清的刑罚,逃狱时,那传说中天生神力,能使一石枪、开二石弓的靖远王世子,虚弱到连马都上不去。 可那时候,他至少是有生机的,苦难与折磨不曾抹灭他的意志,他的双眼熊熊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如今,他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燕思空靠坐在床头,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在此之前,他几乎从未设想过,若封野死了该怎么办。封野是他见过最强壮、最厉害、最有胆识的男人,这样的人,好像拥有着不死之身,可以在枪林箭雨间游走,更不用提还有几十万大军傍身。 可封野终究只是血肉之躯罢了,谁又能超脱于生老病死? 想到封野会死,燕思空只感到窒息般地恐惧。他与封野爱恨痴缠了十年,这个人早已成为他的一部分,他想从身上剥离掉的,是“情”这个字,但他知道,他永远剥离不掉封野这个人,因为封野深植他的骨血、他的灵魂,只要他还记得自己,他就记得封野。 燕思空低头看着封野,久久,才轻轻伸出手,用指腹描摹着封野深刻的五官,他第一次知道,能够触摸到一个人的体温,会是怎样让人想要拜谒神佛的感激。 至少现在还活着。 他心中唯一的念头,仅是要封野活下去。 —— 七日之后,药谷的车马抵达了广宁卫。 此时,封野尚在昏迷,而封魂已经苏醒,但仍然很虚弱,每日只能进流食。 药谷一共来了三人,一个裹着纯白色大氅,头戴蓑笠、白纱覆面的男人,和一男一女两个童子,二童子都背着大大的药箱。 那男人于后背流泻下一头长长地银发,但他身姿颀长挺拔,步履稳健,并不见老态。 燕思空与元南聿去迎他,见到他时,心中不禁诧异,莫非药谷掌门人阙伶狐,不似他想象之中的耄耋老者?此人虽然神秘,但江湖上也不乏传言,听说他的年纪,该近百了。 元南聿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重重磕了个头:“弟子见过师尊。” 阙伶狐缓步走了过来,用袖子甩了元南聿的脸,冷冷说道:“你闯荡江湖,混出什么名堂了?” 那声音分明是寻常青壮男子。 “弟子惭愧。” “以为自己出师了?倒头来还要折腾我这把老骨头。” “弟子无能,弟子不孝。”元南聿小心翼翼地说,看来十分怕阙伶狐。 阙伶狐冷哼一声。 燕思空恭敬地拱手:“晚辈见过阙掌门。” 阙伶狐微微偏头:“你就是传闻中的燕思空。” “正是晚辈。” 阙伶狐沉默地将燕思空上下扫了一眼,而后道:“带我去见狼王。” 言罢大步进了府,两个童子紧随其后,正眼都不瞧周围的人。 梁慧勇与燕思空对视一眼,悄声道:“好神秘啊,这就是所谓的世外高人?” “嘘。”元南聿站起身,朝他们使了个眼色,“在我师尊面前一定要恭敬谦卑,惹他不高兴了,没有好下场。” 燕思空皱起眉:“阙掌门贵庚?” 元南聿摇摇头:“没有人知道,怕有上百岁了。” 梁慧勇惊道:“什么?他可是仙人?” “他……”元南聿道,“救人要紧,其他的之后再说。” 他们跟着进了屋。 阙伶狐正摘下了蓑笠,他相貌俊逸出尘,长身玉立,一头银发,气势宛若谪仙,容颜看来似是不惑之年,哪有一丝老态龙钟之象? 燕思空和梁慧勇都极为震惊,只有元南聿面色如常。 阙伶狐看着地上的狼,封魂也半睁着眼睛看着他。 元南聿忙道:“师尊不必在意,那是狼王的狼。” “快死了,把心脏给我入药吧。” 元南聿急道:“师尊,这使不得。” “城中有许多狼尸,可赠与阙掌门。”燕思空道,“但这头不行。” 阙伶狐不再理会他们,径直走到了封野床前,摆襟坐了下来,探上了封野的脉搏。半晌,他转过脸来,瞪着元南聿:“你将玄天丹给了他。” 元南聿低着头,不敢说话。 “那是救命的东西。”阙伶狐冷道,“你可知晓其珍贵?” “弟子是……用它来救命了。” 阙伶狐低头看了封野一眼,沉声道:“此人生性好战,桀骜难驯,若他坐稳了天下,恐怕穷兵黩武,他当真是值得你追随的人吗。” 元南聿毫不犹豫地说道:“狼王是心怀天下、心怀百姓之人,否则,他不会来救辽东。” 阙伶狐沉默了片刻:“他的脉象已虚弱至极,不能再拖下去了,忘儿,你留下,你们两个出去。” 燕思空无措地看向元南聿,元南聿回给他一个坚定的目光:“师尊一定能救回他。” 燕思空暗暗握了握拳头,深深地看了封野一眼,与梁慧勇一同退了出去,但都没有离去,而是在院中等待着。 梁慧勇焦虑地踱着步,燕思空则闭目僵立于原地,心中诵念着祈福的经文,他本是不信神佛,可如今他除了诵经,竟是什么也做不了。 封野的命,正掌握在他人手中,而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样的绝望与无力,狠狠蚕食着他的心。 突然,一个侍卫跑进了庭院,大叫道:“将军,不好了,不好了——” 梁慧勇低声骂道:“嚷嚷什么!闭嘴!” 侍卫吓得立刻噤声,但一脸焦急地看着梁慧勇。 “说,怎么了。”梁慧勇悄声道。 那侍卫单膝跪地,也同样小声道:“金兵围城了!” 燕思空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317章 燕思空与梁慧勇赶到城楼时,被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压压的大军震撼得一时失语。 二十一年前的记忆浮现于眼前,那时候,他们也曾站在同样的城楼上,面对着同样的敌人,发誓要守护同样的土地。这是否是现世轮回,否则,为何这些血腥的悲剧总是周而复始? 燕思空清晰地记得,当他第一次看着大军压境时的恐惧,他恐惧到双腿发软,而元卯用有力的手握着他的肩膀,用浑厚的嗓音告诉他,人可以害怕,但不可以退缩。 于是元卯率领着寡兵孤城,三退卓勒泰十万大军,哪怕身中流矢亦半步不曾后退。 如今的卓勒泰,带来了更多的兵马和复仇的怒火,而广宁也已经是一座坚城,当年他们能守住广宁,今日,亦不会叫蛮夷染指他们的山河百姓! 为这一天,敌我都已经做足了准备。 梁慧勇沉声道:“存亡在此一举了,思空,我相信元将军在天之灵,必定会护佑广宁,护佑辽东。” 燕思空抬头望着天,喃喃道,“爹,我们不禁要守住城池,还要与卓勒泰做一个了断,结束辽东百姓的百年之苦,保佑我们……”也保佑封野能度过此劫。 这时,一个金兵单骑驶出列阵,冲到了护城河畔,对着城楼上喊道:“我大金皇帝有令,降则秋毫无犯,不降,就屠你满城!” 燕思空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传令兵,满脸阴寒:“此卒气焰嚣张,口气狂妄,看来卓勒泰对此战,是成竹于胸啊。” 徐枫骂道:“蕞尔蛮夷,也敢称帝,我呸!” 那传令兵大笑:“襁褓小儿都能称帝,你们汉人才是笑话。” 梁慧勇喝道:“放箭。” 数箭齐发,城下之人,瞬间被扎成了刺猬。 金兵敲响了进攻的战鼓,广宁城头不甘示弱,擂鼓声震荡着人的心神。 燕思空看着自己督工修建的三道“山墙”,如三柄利剑一般直指卓勒泰大军,他胸中沸腾,热血翻涌,双拳握得咯咯直响。 来吧,这一次,我要将你们撕成碎片! 卓勒泰带来了至少十五万的兵马,除去在袭营和追击封野中损失的两万人,剩下的留守大营,他当年吃过被偷大营、不得不撤退的苦头,此次肯定不会掉以轻心。 而广宁守城之士,仅余七万。 不过,他们士气高昂。曾经的广宁,以一个后备小城和几千兵马,挡住了卓勒泰十万大军,今日的广宁有高城,有护城河,还有七万大军,何愁不能退敌,这也是他们千方百计诱卓勒泰攻城的原因。 他们将在此城之下,狠狠地消耗卓勒泰的大军,和他的求胜之心。 初春时节,天气依旧十分寒冷,为防护城河水结冰,早在入冬前,河水就被放干了,此时只留下一圈深堑,作为广宁卫的第一道屏障。不过,因为这护城河是后挖的,地理条件受限,不足四丈宽。 城头之上,弓箭手和火炮手严阵以待,其余人则看着大军逼近,心中猜测着卓勒泰要以什么方式度过城壕。 云梯?填堑?粘罕法?金人造不出精致的机械,粘罕法需要的填壕车,工艺复杂、体型庞大、不易搬运,连他们也很少用;护城河里无水,浮桥也派不上用场,那么他们究竟是用云梯呢,还是用人力填壕? 在城壕上架云梯,便是给他们无数的活靶子,最终将城壕填满的,其实是将士的尸骨,自古以来,此填壕之法并不鲜见,尽管残忍,但又快又有效。 较为常见的,是搬运沙土填壕,士卒们推着绑了盾牌的虾蟆车,一车一车地往城壕里倒,此法可降低伤亡,但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填不完。 燕思空猜测,卓勒泰从潢水采了那么多冰块,大约会用冰块来填壕吧。 他们眼见着敌军的阵列从中间分开,中路军齐步向前。 城楼之上,众人惊异地倒吸了一口气。 燕思空只猜对了一半,金兵确实推着虾蟆车来填壕了,可车里装的,既不是沙土,也不是冰块,而是一块一块黄褐色的、面鼓一样被吹胀了的东西,约莫一人大小,表面隐隐还透着光,里面看来是空心的。它们被七八个一组地用绳子绑了起来,横在虾蟆车上,如此看来,定是很轻。 这是什么东西?! 燕思空与梁慧勇对视一眼,皆是茫然。 只见金兵举着盾牌,将虾蟆车密不透风地遮盖起来,保护着车上的东西,数千金兵就这样推着车逼近护城河。 梁慧勇胆战心惊地问道:“思空,你见多识广,连你也不认识?” 燕思空皱眉道:“待近了我再看看。”他这一生走过的路、读过的书,不敢说无人能及,定然也是世间少有,可他搜肠刮肚,一时间都辨认不出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未知令人恐惧,哪怕将士们不说,燕思空也能感觉到周遭气势的微妙变化。 梁慧勇吼道:“弓箭手。” 所有弓箭手都拉满了弓,待金兵进入射程的那一瞬间,梁慧勇厉声喊道:“放—— ” 箭雨从天而降。 时隔二十一年,卓勒泰与广宁,再一次开战了。 漫天飞矢洒下,大多钉在了盾牌上,余下的穿透了血肉之躯,亦或插进了那黄色奇物之中,只见那东西瞬间泄气,慢慢地瘪了下去。 推至城壕边,金兵放开绳子,那些东西便掉进了壕沟之内。 燕思空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叫道:“是羊皮胎!” 那羊皮胎,最早有百姓钻入其中,浮泅过河,后有人将其制作成了革船,可供几人临时渡河之用。 制羊皮胎,需取公羊从颈部将整张皮完好剥下,不能有一点划割之处,褪去羊毛后,将其头尾、四肢扎紧,吹气使其膨胀,最后反复过水与暴晒,令其坚韧耐磨。将几个羊皮胎牢牢地绑在木条之下,便能浮于水面,成了“革船”。 那羊皮胎十分轻便,不充气时易于输运,充满了气又足有一人大小。金人数千年来以牛羊为食,最不缺的就是羊皮,但以羊皮胎渡河,乃汉人发明,他们竟能想到以此法填壕,真真令人震惊! 梁慧勇也恍然大悟:“竟是羊皮胎,金人是怎么想到这样的妙法的?莫非是……” “不可能。”燕思空冷道,“韩兆兴若有这样的脑子,也不会将辽东祸害至此,卓勒泰身边定是有了厉害的谋士,对中原文化钻研至深。” 箭矢如织,他们竭力想要阻止金兵靠近城壕,但一批倒下了,自有下一批顶上,这羊皮胎又轻又大,一辆单人推的小小的虾蟆车,就能运来好几个,依照这样的速度,将眼前的护城河填满,恐怕只在一日之内! 顶着阵阵寒风,燕思空额上淌下了冷汗。 他们小瞧卓勒泰了。 二十一年前,还是金国大皇子的卓勒泰,带着十万大军冒进辽东,最后惨败而归,令他们心底从来没瞧得起这个蛮子。如今的卓勒泰,已是花甲之年,垂垂老矣,不知天命哪一天就会降临,却仍带兵亲征,足见他对广宁执念之深。他用这样漫长的岁月韬光养晦,岂会是毫无准备。 徐枫跑到燕思空面前:“大人,这填壕的速度太快了,这样下去,我们等不到封将军的援兵了。” 燕思空看着那不断在壕沟底堆垒的羊皮胎,面色凝重。 他们估算着卓勒泰要跨过护城河,少说也要好几日,待他们在广宁城下将卓勒泰打得落花流水时,封长越的援军刚好赶到,断了他们的后路,将重创卓勒泰。 可以眼下这个填壕的速度,卓勒泰最迟明天就能攻城了,而他们只能硬抗,这几日的时间,不知要增加多少伤亡。 燕思空沉声道:“换火箭。” 梁慧勇一声令下,弓箭手换上了火箭。然而,此时寒风凛冽,他们又处于背风高处,火苗刚燃起就熄灭,更不必说射出去之后,没有几个能够保全。 若以火炮击打城壕,确实可以毁了羊皮胎,但火炮亦会击落冻土,直接把城壕给填平,比羊皮胎还快。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兵不停地往城壕里倾倒羊皮胎。 卓勒泰此计要成,天时地利缺一不可,偏偏全都让他撞上了,他们头顶的天,是汉人的天,为何这天不助广宁? 城壕的这一面,战鼓震天,声声击打着每个人的心,城壕的那一面,堆满了金兵的尸体,和不断垒高的羊皮胎。 燕思空面对着满目疮痍地战场,想着城里,封野的屋舍之内,是否也是另一场血腥较量——与阎罗王的较量。 前有不共戴天的死敌,后有生死未卜的封野,燕思空站在这城楼之上,只觉进退皆是深渊。 这场仗从天明打到了深夜,金兵用横尸遍野,换来了广宁的城壕被彻底填平,大军带着从汉人那儿买去的投石车、云梯车和火炮,浩浩荡荡地逼向了广宁城下。 第318章 此时已是深夜,城楼上灯火通明,守城将士们各个严阵以待。 卓勒泰并没有马上攻城,他们为了填壕,损伤惨重,三军疲惫,此时围而不动,荞精蓄锐。 燕思空见卓勒泰暂时没有进攻的打算,才从城楼上退了下去。在寒风中站了一天,他的双脚冻得几乎没有知觉了。 他前后派了四个侍卫去查看封野的情况,但那间屋门始终没有打开,一颗心便始终悬于半空,此时他实在等不得了,决定亲自回去看看。他叮瞩梁慧勇,一有情况马上知会他,而后牵了一匹马,飞奔向驿馆。 封野的屋内掌着烛火,从那门缝中漏出来的橙黄的火光,看来甚至温暖。 院子里有一众侍卫和仆人在待命,燕思空走了过去,他深吸一口气:“……如何?”他已竭力保持镇定,但一张嘴,声音仍在微微发颤。 “大人。”封野的贴身侍卫拱手道,“只有那两个童子进进出出,问什么也不说。” 燕思空蹙眉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缓步走了过去。 入冬之后,门窗都要钉上厚厚的棉被以御寒,因而尽管燕思空贴近了门窗,也只能听得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至于人在说什么,完全听不 清。 他心急如焚,一面希望知道里面的情况,一面又害怕知道,只要这扇门不开启,封野便始终活着。 他呆呆地站在门前,突然能体会了他消失的曰子里,封野的心情。 这被痛苦、绝望、恐惧所淹没的分分秒秒,像刀子一样凌迟着他的心。 他知道,哪怕死上千万遍,他也无法真正忘却对封野的情,那是他一生唯一爱过的、绐过他真正的欢喜的人。 他只是不想要了、不想被牵绊了。 他真正放下的,是封野绐他的所有,好的、坏的,他不再留恋了,也不再记恨了,封野代他受的这一箭,权当俩人的恩怨一笔勾销了。 可无论身在这世间的任何一处,哪怕相距万 里,他都希望封野好。 老天爷连这样也容不得吗? 突然,门扉传来吱呀地声响,燕思空的心瞬时楸紧了,他瞪直了双眼,恐惧连他几乎难以喘息。 门打开了,男童子手里端着满满一盆血水走了出来。 燕思空挡在了他面前,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汗水顺着面颊滚落。 童子看着他,刚要说话,门内传来一道声音:“让他进来吧。” 是元南聿的声音! 燕思空想要抬腿,那腿却不听使唤,恐惧像一道道枷锁将他攫住。就在不久以前,他面对十数万大军围城,亦面不改色。 他倒吸了一口气,强抑下惶恐,迈步跨过了门槛,走了进去。 屋内的炭火烧得很旺,几近闷热,令血腥味儿、药味儿和酒味儿无处散去,浓郁地混杂在一起,呛得燕思空禁不住干呕。 阙伶狐和元南聿站在封野床前,衣前襟全是汗与血水,女童子蹲在一旁,收拾地上那些浸着血的布巾。 燕思空站在门口,远远凝望着元南聿,以祈求的眼神无声地询问着。 元南聿一脸疲倦,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哑声安抚道:“二哥,他暂时没事了。” 燕思空双腿发软,浑身脱力地扶住了门框,眼圈赤红一片,他轻声道:“晚辈……谢阙掌门救命之恩,他日望能舍身相报。” 阙伶狐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并不颓靡,他道:“我记下了。” 元南聿恭敬道:“师尊请去休息吧。” 童子过来搀扶着阙伶狐,一同离开了。 燕思空这才迈开沉重地双腿,走了过去。 元南聿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又看了一眼燕思空,心有余悸道:“封野能活下来,全赖师尊出手相救。” 燕思空走到元南聿面前,一把抱住了他,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元南聿回抱住燕思空:“二哥,没事了,他身强体壮,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能活下来,是因为你把……那么重要的玄天丹绐了他。”燕思空低声说。 “药便是用来救人的,何况我救的也不止他一人。”元南聿抚摸着燕思空的背脊,“他活着,辽东才有希望。” 燕思空点了点头:“聿儿,谢谢你,若没有你,二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元南聿轻轻一笑:“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谢不谢的。”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元南聿身上的味道很不好闻,但这温暖坚实的胸膛,令他安心。 元南聿又道:“二哥,你知道小时候,我为什么喜欢与你穿一样的衣裳吗?” 燕思空小声说:“我知道。” “不仅仅是因为我想跟你更亲近。”元南聿笑道,“那时我觉得,我们是一体的,不分彼此的,好像只要我穿着与你一样的衣裳,我们就是一个人。你的聪明就是我的聪明,你的好就是我的好,同样的,你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所以,二哥永远不需对我说‘谢谢’。” 燕思空声音哽咽:“聿儿,二哥时常觉得,我配不起你这样的情深意重。” “你用大半辈子为我元家复仇,我也觉得配不起……”元南聿含笑道,“讨论这个岂不是无用。所以我说,我们是一体的,你为我,我为你,都是理所应当。” 燕思空用力点头:“好,好。” “去看看他吧,魂儿也一直守着他,有什么事就叫师尊的两个小徒。”元南聿抹了抹额上的汗,“我去休息一下。” “聿儿,你恐怕不能休息了。”燕思空镇定了下来,“卓勒泰攻城了。” 元南聿讶道:“什么时候?” “就在今日。”燕思空道,“封家军此时由梁总兵调派,但他们难有默契,且封野受伤,士气低迷,你必须马上去稳定军心。” 元南聿正色道:“好,我马上去。”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走向床边。 封魂依旧趴在一旁的软垫上,此时已经睡去,它从前十分警觉,有任何动静都会醒来,此时却是有人靠近都没有睁开眼睛。 就算阙伶狐不说,他也知道它时日无多了,也许它撑着这一口气,就是在等封野醒来。 燕思空鼻头一酸,看着床上那双目紧闭、面无血色的人,心中百感交集。他默默坐在了床边,伸出手,贴上了封野的面颊。 手指触摸到的,有温热的皮肤,和粗硬的胡茬。 燕思空睁大了眼睛,阻止悬框的眼泪掉落,他心脏闷痛,无力地靠在了床头,胸膛微微起伏着,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 封野活着,活着。 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 燕思空累得靠在床头睡着了,直至耳边传来沉闷地呻吟,他才猛然惊醒。 当他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过去了,他很是懊恼,但梁慧勇没有派人来,城头上又有元南聿坐镇,现在卓勒泰定然还没有攻城。 燕思空低头,但见封野眉头紧皱,满脸是汗,口中逸出夹杂着呻吟地梦呓,看来十分痛苦。 燕思空拿过布巾,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汗水。 封野的睫毛不住地颤着,似乎在梦魇的泥潭中挣扎了许久,才慢慢睁开眼睛。 燕思空心脏狂跳,目不转睛地看着封野。 封野的眼眸从茫然到清醒,花了很长的时间,他的视线仿佛被遮了一层薄雾,雾渐渐散去,眼前变得清晰,映照出一张熟悉的脸。 “封野,你醒了……”燕思空紧张地说,“你感觉如何?能说话吗?” 封野凝望着燕思空许久,才张开嘴,发出沙哑地声音:“空……儿……” 燕思空长吁了一口气,喃喃地说着:“醒了,你醒了……太好了。” 封野双目氤氲,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轻声说:“你差点就没命了……换做别人,几乎是必死无疑,或许阎罗王真的不敢收你。” 封野虚弱地说,“还能再见你……真好。”“你要多谢聿儿。” “金、金兵……”封野似乎牵动了胸口的伤,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晈牙问道。 “卓勒泰攻城了,如我们所谋划的那样,广宁还撑得住。”燕思空抹了一把脸,站起身,“你别说话了,我去叫大夫。” “不……”封野想要留住燕思空,但他连张嘴的力气都需要酝酿。 燕思空俯下身,看着封野的眼睛:“你现在需要休养。” “别走……”封野那干裂的双唇微微嚅动着,恳求着,“别走。”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轻声说:“我不走,我只是去叫大夫看看你。” “空儿,别走。”封野眼圈泛红,他的意识尚不清醒,在一片混乱的脑海中,眼前之人是他此时认为唯一重要的。 “我去去就回。”燕思空看了封野一眼,转身去找人。 “不……”封野浑身颤抖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燕思空走出他的视线,他感到胸口传来撕裂般地痛。 燕思空去找了阙伶狐的徒弟,两个童子又将阙伶狐请了来,此时封野的意识再度陷入模糊,口中喃喃地叫着燕思空的名字。 阙伶狐绐封野把了脉,又用银针刺穴,令封野逐渐镇定下来,并再度睡去。 燕思空担忧地目光在封野和阙伶狐之间游走。 阙伶狐做完这一切,接过童子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道:“他没事了,等再醒过来,就可以进些流食了。” 燕思空长长盱出一口气。 阙伶狐看了封野一眼:“他是我诊过的,身体最强壮的人之一,换做别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全赖阙掌门妙手回春。” 阙伶狐看着燕思空,“若他不是为了辽东百姓受的伤,就是天皇老子也休想请我离开药谷。” “阙掌门虽隐居药谷,却心系天下,实在令晚辈敬佩,这世间竟真的有如阙掌门这神仙一般的人物,晚辈能够得见,真是此生大幸。” “行了。”阙伶狐嘲弄道,“早听说你燕思空舌灿莲花,靠着一张嘴,不知将多少人哄得团团转。” “晚辈此番是肺腑之言,晚辈对阙掌门的感激,无以言表。” 阙伶狐站起身:“好好谢谢你的兄弟吧,那玄天丹是稀世之物,希望这宝贝救的,是一个能内修外攘、定国安邦的忠良,而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穷兵黩武的叛将。” 第319章 封野睡过去后,燕思空又回到了城楼。 此时已是深夜,但城墙内外灯火通明。元南聿已换了一身铠甲,正在城头与梁慧勇商议着什么。 燕思空爬上城墙,急急问道:“情况如何?” “尚未有动静。”梁慧勇答道。 燕思空从城楼上往下看去,卓勒泰大军就驻在弓箭射程之外,经过了一天的激战,敌军必然疲惫万分,且此时黑灯瞎火的,也不宜攻城,他们是在等天明。 “狼王如何了?”元南聿问道。 “他醒了,阙掌门喂了他药,说再醒过来,便可以进食了。”燕思空深深换了一口气,“聿儿,多亏了你……” “二哥。”元南聿眨了眨眼睛,“我们之前说好了的。” 燕思空点点头,换了个话头,压低声音道:“将士们士气如何?” 元南聿的面容顿时紧绷起来:“军中四处有狼王重伤不治的流言,我已经捉了两个来问罪,但……光靠我一张嘴不太顶用,他们越是看不到封野,便越是会胡乱猜疑。” “我担心他受伤的消息已经传开了。”燕思空不免忧虑,“此事的影响,一定会波及京师。” 元南聿也是深感无奈。 此时封家军正四面受敌,来自金兵的,来自陈霂的,来自朝廷的,来自民间的,若封野命在旦夕的消息广播天下,各路敌人定会蠢蠢欲动,内部的军心也会随之涣散。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燕思空沉重地说:“待他伤情稳定了,便让他出来督战,在此之前,由你来统领兵马。”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兄弟二人的目光同时远眺出城外,看着黑压压的大军之中莹莹闪动的火光,像是蛰伏于黑暗中的、万千野兽的眼睛,弥漫着阴森地杀机,正伺机扑将上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 天光初现,金兵就开始往城壕前输送木料,显然是要借助羊皮胎搭桥,助攻城机械通过。 于是一夜的平静过后,战争再次打响。 有元南聿在,封家军与广宁军的配合更加默契了,但金兵数量太多,他们打退了一批,便涌来下一批,仿佛无休无止。 这时,封野的近卫爬上了城头,找到了燕思空,低声在他耳边道:“狼王醒了,正到处找燕大人呢。” 燕思空观察战况,此时主要是他们打,金兵抗,且有元南聿和梁慧勇督战,他便可有可无,他怕封野见不着他,又动了元气,权衡之下,决定回去看一看。 知会了元南聿后,燕思空匆匆赶了回去。 他原以为能看到封野有所好转的模样,那便会是这些日子以来唯一的好消息,可推开门之后,眼前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 封野没有好好地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封魂所卧的软榻上。 “封野!”燕思空急忙跑了过去,但见封野面色苍白,纯白里衣的胸口处渗了一滩血,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封魂,双目赤红。 而封魂也用那只青灰色地独目看着封野,它仿佛连眨眼的力气也没有了,每一次闭上,都需要缓慢地睁开。 燕思空心脏一紧,缓步走到了跟前,慢慢蹲了下去,低声道:“你还不能下床。” 封野的声音轻颤着:“它伴了我……二十年,从它一出生,我们就在一起……” 燕思空鼻头一酸,他将手覆上封魂的身体,感觉着那微弱的、几不可察地呼吸。 它曾经是那样地强壮,那样地威武啊。 可这世上,没有谁可以打败时间。 “我们喝过一只母狼的奶。它生来就最大、最聪明、最亲近我……”封野含泪道,“它是我的兄弟,它才是真正地狼王。” 燕思空难受地说:“它一直在等你醒来。” 封野的眼泪滑落,他哽咽道:“魂儿,你……走吧,不必再受罪了。” 封魂低低地“呜”了一声,似是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了头,舔了舔封野脸上的泪水。 封野紧紧抓着它的皮毛,泪如雨下:“你走吧,走吧,我会为你报仇,我一定……”他俯身抱住了封魂的脖子,哭着说,“魂儿,来世再回我身边。” 封魂呜咽了一声,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燕思空难受地扭过了脸去,掌心贴服的皮毛再没有了起伏。 封野紧抱着那巨狼,曾叱咤风云、威风八面的狼王,如今却像孩童一般蜷缩着颤抖地身体,无声地哭泣着。 燕思空抹了一把脸,伤怀地说:“封野,你伤口渗血了,必须叫大夫来,我们的命都是魂儿救回来的,你不要辜负了它。” 见封野充耳不闻,燕思空只得硬架开了他的胳膊:“封野,你要活着才能给魂儿报仇,你要活着啊!” 封野面如死灰,眼中满溢着哀伤。 燕思空将封野抱上了床,叫来了府里的大夫,为封野从新包扎伤口。 侍卫看着地上的那安然长眠的狼,不知该如何是好。 燕思空使了个眼色:“我来处理。” 大夫走后,燕思空坐在了床前,沉声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但现在你必须保重身体,为魂儿,为封家军,为辽东。” 封野轻声说:“魂儿从不想病老卧榻,能战死沙场,它死得其所了。” “它一直在撑着,幸而你醒了,它与你道别了,可以瞑目了。” 封野眸中的悲痛逐渐变成了恨意:“金贼呢?” 燕思空将他昏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概述了一遍,最后说:“卓勒泰正在搭桥,要不了多久,就会正式攻城。” “而我还在这榻上躺着。”封野咬牙道,“我中箭的消息必令军心动荡,不行,我得……”他说着就要起身。 燕思空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按住,斥责道:“你可知聿儿和阙掌门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保住你的命,眼下你必须好好休养,尽快好起来。” 封野抬眼看着燕思空,目光深邃而沉重。 燕思空松开了手:“魂儿,你打算怎么……” “我要带它回大同。”封野哑声说,“让它回到出生的地方。” “等击退了金兵,你就可以带它回大同了。” 封野沉默片刻,慢慢伸出手,握住了燕思空的手。 燕思空犹豫了一下,没有抽回。 封野静静地看着燕思空,他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燕思空平静地说:“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你许久不曾叫过我的名字,也许久不曾关心过我。”封野轻轻地说,“这大约是我受伤唯一的好事了。” “你救了我,于情于理……” “于什么‘情’?” 燕思空低下了头去:“封野,在你伤好之前,我不想用任何事来消耗你的精力。” 封野深深地望着他,良久,哑声道:“去督战吧。你放心,我会让卓勒泰重新看到我站在广宁城上。” 燕思空站起了身:“你好好养伤。”他又看了一眼封魂。 封野扭头看着封魂,目光柔和而悲伤,“让它再陪陪我。” —— 燕思空走出门后,心中依旧憋闷得难以喘息,他用力抹了一把脸,策马奔着城墙而去。 顶着箭矢和炮火,金人在围城两天一夜后,终于踏过了城壕上建起的桥。城壕前堆垒的尸身犹如小山高,那桥仿佛不是羊皮胎托起来的,而是千万个血肉之躯。 当燕思空重新回到城楼之上时,看到的就是金人的步兵、骑兵、炮兵、攻城兵,十几万大军如蝗虫一般朝他们涌来,黑压压地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一人一张嘴,就能将整个广宁拆吃殆尽。 守城的将士们,都感觉到了那侵入骨髓地恐惧。 燕思空握紧了双拳,眼前的画面不断与二十一年前的记忆重叠,寒意游走全身,令他止不住地颤抖。 来吧,做一个了断吧。 大军汇于城下,却没有急着进攻,燕思空猜到了他们要做什么。 当年,卓勒泰派了一员猛将,每日来广宁城下叫阵,叫得人心惶惶,叫得士气动荡。 他们叫着——降则不杀。 “降则不杀!降则不杀!降则不杀!” 卓勒泰故技重施,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一小队骑兵,而是十数万大军齐喊,声动如雷,直冲云霄。 那喊声震得人耳朵都要聋了,不仅仅是城楼上的将士们,就是城中百姓,定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攻敌先攻心,此法虽不新鲜,但大有作用。 梁慧勇与燕思空和元南聿商议道:“咱们开炮吧。” 元南聿恨道:“卓勒泰想在攻城之前,先溃我军心,岂能让他得逞。” “不,若我们开炮,金兵就会马上攻城。”燕思空道,“我军已疲乏,而敌军锐意正盛,一定要避其锐气。” 元南聿皱眉道:“可我担心将士们……” “他们各个身经百战,不会被轻易吓倒。”燕思空又对梁慧勇道,“辽东将士无不对金贼恨之入骨,他们也不会被轻易吓倒。” 梁慧勇有些犹豫。 燕思空道:“所谓一鼓作气,再衰三竭,蛮夷不懂这个道理,就任他去泄这士气,我们以静待哗,以逸待劳,你们去安抚将士们,让他们抓紧时间休息。” 梁慧勇和元南聿被说服了,他们用力点头:“好。” 燕思空看着他督工修建起来的山墙,心道,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第320章 卓勒泰是铁了心要吓破他们的胆,派了几万将士轮番在城下叫阵,日夜不休,那吼声令广宁军民人心惶惶。 梁慧勇和元南聿竭力安抚手下的将士们,但受其影响的仍不在少数。 燕思空知道,这样拖下去,恐怕他们的士气会比金兵更快地溃散,但他们仍在期盼援兵,因而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可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一名从京师来的传令兵冒死躲过卓勒泰设下的哨卡,将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带到了广宁——陈霂出兵了,封长越催促封野即刻回京。 陈霂纠集了各路勤王军共二十万兵马,浩浩荡荡地再次进发京师,誓要从封家军手里夺回陈家江山。 陈霂此举,简直是趁火打劫,若封野想保住京师,就必须放弃辽东,只有他回到京师,才能真正凝聚起封家军的力量,可他若走了,广宁失守,便只是早晚的事。 这个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仿佛每当他们以为这一步已是绝路时,还有更深的深渊在前方等候。 沉默许久,梁慧勇才轻声说:“是否要告诉狼王?” 元南聿与燕思空对视了一眼,他同样在等待燕思空发话。 燕思空沉声说道:“狼王伤情刚刚稳定,不宜过虑,还是先……商议对策吧。” 尽管他的语调刻意平缓,但在这样遭逢变故的时刻,人很难真正隐藏自己的情绪。 梁慧勇和元南聿都察觉到了,实际他们心中也有着和燕思空一样的担忧——怕封野会弃广宁而去。 卓勒泰虽然围城,但趁着两军交战、无暇他顾时离开并不难。 辽东早已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苟延残喘,封野岂会为了辽东,放弃京师,放弃他艰辛打下来的所有? 梁慧勇握拳道:“楚王竟冷酷至此,这样的人,就算当了皇帝,又岂能指望他定国安民。” 元南聿气得浑身发抖。 燕思空没有说话。陈霂此举,可能会让他失去辽东,也可能会让他失去民心,但却可能让他得到皇位,他清楚这一点。 不知此时沈鹤轩在做什么,若他规劝过陈霂,那么显然失败了,只是,他真的会让陈霂走到这一步吗? 弃了辽东,得了皇位,或许是陈霂会做出的选择,但不是沈鹤轩的,然而现在看来,恐怕说什么都迟了。 元南聿皱眉看着燕思空:“二哥,你说句话啊。” 燕思空反问道:“大同府尚有多少兵马?” 元南聿想了想:“四万左右。” “能否从大同府调兵两万来援?” “如今是勇王在驻守大同,若要调兵,非狼王亲自下令不可。” 燕思空颔首:“我会亲自向狼王禀明军情。” 梁慧勇张了张嘴:“可……” “狼王早晚都要知道。”燕思空面无表情道,“若他……若他离开广宁,大同府也不肯来援,我们便只能靠自己了。” “我不会离开的。”元南聿坚毅道,“哪怕仅余我一人,我也会与广宁共存亡!” —— 不知是封野天赋异禀,还是阙伶狐的医术出神入化,两日前,他还昏迷不醒,命悬一线,两日后,他已经能够坐起、进食。 燕思空来看他时,他面上终于有了久违的血色。 一照面,封野就急问道:“战况如何?” “卓勒泰命人在城下叫阵,意图乱我军心,已经吼了一天一夜了。” 封野目光骤冷:“随他叫去,待援军一到……” “援军不会来了。”燕思空垂首说道。 封野一惊,定定地望着燕思空:“……陈霂出兵了。”他心中尚抱存一丝侥幸,但口吻已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肯定。 燕思空没有回答,默认了。 封野面容紧绷,一对深邃的眼眸中,闪动着复杂的思绪。 陈霂早晚会卷土重来,只是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便是趁火打劫,阴毒至极。 但他们并不意外,这个最坏的境地,是他们曾经的猜测之一。然而要面对它,却需要比他们想象中更大的勇气和更大的代价,因为金兵的长刀,已经架到了他们的脖子上。 燕思空低声道:“封将军再度催你回京,我猜,言辞定是十分激烈。”他从怀中拿出未拆封的信,递给了封野。 封野顿了片刻,才缓缓展开信,目光上下扫过,面色越发沉了下来。 燕思空心中纷乱不堪。 如今是在逼着封野在广宁和京师之间做抉择。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小失大。何况广宁失守了,还有机会夺回来,但一个人一生怎可能有第二次机会夺取京师?只是沦落于金人马刀之下的广宁,注定要被血洗,谁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蚁民呢? 封野放下了信,垂首不语。 燕思空抬起头,看向了封野,他无法开口要求封野留下,因为换做是他,恐怕也不会做这样得不偿失的选择,只是广宁是他的家乡,他无法割舍。 封野突然开口道:“我会去信大同府,让勇王发兵来援。” 燕思空错愕地看着封野:“你……你不走?” “你会走吗?”封野反问道。 燕思空断然摇头:“不。” “那我也不会。”封野凝望着燕思空,“我说过,谁也不能再伤你分毫,只要我活着。” 燕思空心脏微颤,这样漫长的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有封野在身边,是一件……好事。 “只要尽快打败卓勒泰,我仍来得及赶回京师,叔叔一定撑得住……”封野微眯起眼睛看着燕思空:“怎么,你似乎有些意外?” “……” “你以为我会弃你而去?” “我不确定。”燕思空诚实地答道。 封野怔怔地望着燕思空,难掩哀伤,他苦笑道:“你……‘不确定’。无论我告诉你,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其实你心里从未真正相信过。” “我现在相信了。” “你相信了,然后呢。”封野逼视着燕思空。 燕思空站起身,走到了封野床边,平静地说道:“封野,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达目的,我不择手段,你救了我,还愿意留下救广宁,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封野气息不稳,眼中的哀伤与愤怒交织:“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 燕思空轻声道:“你见过我心甘情愿的样子,我怕是,装不出来。” “燕思空!”封野悲愤地叫道,“是不是就算我为你死了,你也不会再喜欢我?!”他情绪躁乱,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弯下身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封野!”燕思空扑到了床前,扶住了他的背脊,“可是伤口裂开了?我去叫……” 封野一把抓住了燕思空的手腕,那力气之大,哪里像是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 燕思空看着封野那好不容易有了血色的脸,又苍白起来,心中一阵懊恼。他可以千人千面,可以说出任何令人欢喜的话,为何独独面对封野不行?或许,或许是因为,俩人之所以走到今天这步,起因是他最初的欺瞒,他不想再对封野撒谎了。 封野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燕思空,怆然说:“你关心我,是关心我这个人,还是关心狼王?” “我关心你,亦关心狼王。”燕思空掀开里衣,见伤口没有渗出新血,才稍稍放心,他直视着封野,哑声说:“封野,我不想再骗你,你说你最恨我骗你。你要我留在你身边,我便留在你身边,只要你能救辽东,要我的命也行……但我再不会动情了,那是我一生犯过最大的错误。” 封野低低地说道:“你我之间的情,是你一生最大的……错误?” 燕思空无法回答封野的质问,他感到心脏闷痛不已。不错,那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也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好到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果然老天爷很快就收走了。 他们已经走得太远、太远,早已寻不回原地,若强行折返,便只会错上加错。 “燕思空,你好狠的心啊。”封野的嘴唇颤抖着,“我奉若珍宝的东西,你视作弃若敝屣的‘错误’。” 燕思空无意与一个伤病之人争论究竟是谁先将他们的情意“弃若敝屣”,他轻声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养伤,其他的,等你好了再说不迟。” 封野始终握着燕思空的手,眸中盈满了难言的痛苦,他张了张嘴,小声说:“我要你……亲我。” 燕思空顿了一顿,迟疑地凑到了封野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那蜻蜓点水般的吻,带着克制与疏离。 封野心中悲怆更甚。他回想起他中箭倒在燕思空怀中时,那双眼眸中流泻出的,是真正的难过与焦心,那是自重逢以来,燕思空对他袒露过的唯一一丝真情。 他宁愿,宁愿永远留在那一刻。 第321章 封野亲笔书信一封,由五名信使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路途出发,送往大同府搬援,以防有人半途被捕。 燕思空也效仿他,找来五名信使,分别送出两封信,一封给沈鹤轩,一封给陈霂,但这两封信的内容是一样的。 与他写给沈鹤轩的第一封信之恳切规劝不同,这封信,他只引用了南宋陈汝能的一段词——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这是陈汝能写给将要使金的友人——时任大理少卿章德茂的临别赠词,怯懦无能的南宋朝廷与金人签了堪称国耻的“隆兴和议”,陈汝能痛斥华夏疆土遍布蛮夷的腥膻气,呼有识之士雪耻抗金。 燕思空含沙射影的讽刺陈霂和沈鹤轩,是他下的最后一剂猛药。他可以想象,沈鹤轩看到信,必会羞愤,陈霂看到信,必会暴怒,能不能改变楚军与金兵沆瀣一气的局势,他也不知道,反正,也不能更糟了。 信送走之后,封野坚持自己身体已无大碍,要去亲自督战,鼓舞军心,但被燕思空劝阻,因为他需要封野出现的时机还未到。 —— 连叫阵三日后,金兵已显出疲态,广宁将士们亦是心神不宁,燕思空见不能再拖了,在寅时下令发动了攻击。 墨黑的夜空被炮火照耀得明若白昼,难计其数的金兵如黑色浪潮一般,袤延几里,夹裹着残暴地杀意,汹涌地向广宁城席卷而来。 上百辆投石车和几十尊大炮在城下摆开浩大地阵仗,三军主帅一声令下,炮石遮天,角鼓争鸣。 燕思空站在城楼之上,见着炮火、木石、弓箭密密麻麻地如蝗虫过境,闻到火药漫天、腥风拂面、杀气沸腾,他的身体克制不住地战栗,并非恐惧,而是震撼。 他眼看着敌军的炮石袭来,也看着我方的炮火在辽东的冻土上遍地开花,若地狱之红莲业火,残酷地吞噬着一切。 炮火声震耳欲聋,有那么一刹那,燕思空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了声音,四野阒然。他看到金人惨嚎时扭曲的脸、大张的嘴,他看到骨肉崩碎、鲜血喷溅,他看到巨石砸得大地为之颤抖,他看到炮弹炸裂时飞溅的泥土和冲天的烈焰,当这一切都失去了声音,画面便显得更加狰狞与疯狂。 轰隆—— 金人的冰石和炮弹纷纷砸上了广宁城墙,城楼大震,燕思空踉跄着险些栽倒,被士卒一把扶住,瞬间,所有的声音如瀑布般从九天之上坠落,狂冲进他的耳膜,他头痛欲裂,感觉身体在这一刻似是要被撕成碎片。 炮石往来,箭雨如织,金兵伏尸数里,广宁城上亦是鲜血屠壁。 起初,攻守之势皆强盛,金兵暂不得进,但亦不退,然而敌众我寡,金兵的车械碾过同袍的尸身,压着战线蛮横地往前推。 远程之战从半夜打到了天明,广宁城已是千疮百孔,大地被鲜血浸染,形如炼狱。 卓勒泰自以为到了破城的时候,依旧由投石车和大炮掩护,指挥着步兵带着云梯和破门槌,朝着广宁城逼近。 但率先迎接他们的,将是燕思空督工修建的瓮城——“山墙”。 金人定是没见过这样古怪的瓮城的, 也未将三道直楞楞地墙垛子放在眼中,可当他们以尸山血海铺路,终于冲杀进山墙之内时,才真正尝到了它的厉害。 首先,三道高墙将金兵的兵力一分为三,强行削弱,其次,寻常的城池,攻击只来自正前方,可这多出来的山墙,让攻入其中的金兵从正面、头顶、侧面、背面同时受敌,一旦进入山墙,金兵就如瓮中之鳖,进不得进,退又太迟,很快地,山墙之下就血流成河。 见着山墙有如此奇功,广宁将士的士气为之一振。 死伤惨重之下,卓勒泰不再让士卒冒进,而是企图用大炮和投石车先毁掉山墙。 那山墙由于是仓促修建的,自然不能与厚达丈寻的主城墙比坚固,若遭炮石攻击,支撑不了多久,可它们是竖于主城墙和金兵之间的,炮石要打中偌大的主城墙,哪里需要准头,可要打中厚不足一丈的山墙,哪有那么容易。 卓勒泰将目标集中于山墙,接连炮石攻击,尽管大部分都打偏了,可但凡打中的,都对山墙造成了不小的创伤。 广宁将士们也竭力还击,但众寡差距之下,渐显颓势,眼看着山墙在猛烈的攻击下一道一道地坍塌。 这一仗从天黑打到天明,又从天明打到正午,两军皆师老兵疲,已是强弩之末,尤其金兵伤亡四五万人,却还没有一个摸到广宁城墙,实在惨烈。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人间更胜地狱。 广宁比卓勒泰想象的顽固,卓勒泰此时已是骑虎难下,攻,死得更多,退,死也白死,是趁着山墙倒塌,一鼓作气地进攻,还是暂退养精蓄锐,他陷入了两难。 燕思空见卓勒泰攻势渐弱,知道他心生退意。 广宁将士的伤亡虽然不及卓勒泰十一,但山墙全毁,主城墙亦受损严重,不知还能抗下多少炮石的攻击,但他依然不希望卓勒泰退,因为卓勒泰一退,就有时间修养以及装填木石,同样的时间,他们若用来修城墙,几乎于事无补,不如一战定乾坤。 燕思空与梁慧勇、元南聿商议,故意式微以诱惑卓勒泰继续攻城,于是他们的防守显出疲软,果然,卓勒泰以为抓住了战机,以重赏激励士卒们继续往上冲。 山墙已毁,金兵疯狂冲杀,终于逼到了城墙根下,这倒不是广宁的诱敌之策,是他们真的挡不住了。 尸山血海铺路,长梯先搭上了城墙,云梯车紧随其后,金兵将以最残酷的蚁附之术,缘梯而上,向这座阻挡他们进入肥沃中原的城池发起猛攻。 广宁将士们将准备好的火油滚水倾倒而下,一排排的长梯被推倒,金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伴随着皮肉烧焦的腐臭味,令人头皮发麻。 当云梯车也终于推到城墙边,元南聿一声令下,士卒们用长刀砍断了面前的绳索,烧得发红的大铁链贴着城墙游荡而下,将云梯车上抛出来的抓钩和长梯尽数扫落。 金兵的尸体很快就在城下垒出了小山包,但仍有士卒冒死往上冲,广宁将士疲乏不堪,炮石短缺,守势越来越弱,眼看着金兵还在往上爬,仿佛无穷无尽,形势几乎到了绝境。 燕思空咬紧牙关,唤来了封野的贴身侍卫,对他吩咐道:“是时候了。” 没过多久,城楼之上突然窜出来十几条狼,它们对着城下的金兵龇牙嚎叫,凶相毕露。 桃仙道金兵被狼群袭击的传闻早已遍天下,在金兵之中更是传得十分可怖,此时狼群突然出现,无论当时是否亲临桃仙道,正在攀城的金兵都吓破了胆。 燕思空扯着嘶哑地嗓子吼道:“狼王驾到——” 将士们激动地跟着齐喊:“狼王驾到,狼王驾到,狼王驾到!”他们边喊,边四处寻找,果见着一个高大英武、俊美无匹的男人,戴甲执剑地出现在了城楼之上,他血红地披风迎着寒风烈烈飞舞,所有的狼都护卫于他左右,对他俯首称臣。 狼王封野! 尽管元南聿和梁慧勇一直在安抚军心,说狼王正在疗伤,已无大碍,但他命不久矣、甚至早已薨了的流言在城中盛行。 因此当封野带着狼群出现在城楼之上时,将士们犹如目睹了天神降临,顿时云开雾散、日月生辉,颓靡的士气大振,一身热血再次沸腾! 封野拔出了佩剑,直指卓勒泰,厉声吼道:“誓与辽东共存亡,不叫蛮夷染河山!” 广宁城上响起慷慨激昂的吼声:“誓与辽东共存亡,不叫蛮夷染河山!” 声音直冲九霄,环伺宇内! 广宁将士们犹如起死回生,迸发出了澎湃的力量,他们开始向金贼回以猛攻。 封野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但已禁不住摇摇欲坠,侍卫适时将铜椅搬到了他身后,扶着他坐了下来。 硝烟与血火中,封野和燕思空隔着不远的距离对望了一眼,那一眼仿佛能穿透千年万年,穿越九世轮回,莫不敢忘。 封野强撑着身体督战,燕思空依旧奔走于城头指挥,带领着士气高涨的将士们抵死守城。 众志成城! 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若没了命,拿什么领赏。在被狼群和封野的出现接连冲击之后,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地战场终于让金兵的恐惧达到了顶峰,渐渐地,无人再敢往上冲,无论卓勒泰如何奖罚并用。 最终,当天光隐落,暮色降临,黑暗将要再次支配大地时,卓勒泰万般不甘之下,鸣金退兵。 第322章 卓勒泰的退兵,令整个广宁沸腾了! 此情此景,与二十一年前何其相似,这更坚定了广宁军民死守城池的决心和信心。 不过,当年的广宁太弱小了,如今的广宁不仅有防守之力,还有还击之余力。 卓勒泰一退,封野就即刻招几人商议,要在当夜就派军偷袭卓勒泰大营。 这个时候偷营,定出乎金人之预料。金兵虽然损伤惨重,但兵力依旧倍于他们,他们还有残破的城墙急于修复,卓勒泰必然不会想到,他们竟敢主动出击,且金兵吃了败仗,士气低迷,更易得手。 此次偷营,无论造成的损伤是大是小,都能再度溃敌军心,壮我士气。 几人纷纷赞同,将由元南聿带封狼骑三千,连夜袭营。 元南聿领了兵符离去后,尚有伤兵、修城、盘点战损、清理战场、补充军需、赏罚抚恤等诸多军务要处理,这些战后的繁芜之事将交给梁慧勇,封野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 燕思空看出了封野的虚弱,命下人送他回房养伤。 封野冲燕思空招了招手。 燕思空走了过去,他的身体装在染血的铠甲里,一张脸上满是脏污,几乎看不出原貌,唯有那对眼眸若九天寒星,深邃又明亮。 封野伸出手,轻轻抹掉了燕思空脸上的血污,柔声道:“可有受伤?” 燕思空摇头。 “回去洗漱一番,好好休息。”封野沉声道,“这场仗还没结束。” “是啊,远没有结束。”燕思空的瞳仁之中难掩忧虑,虽是险胜一招,但他们岂敢欢庆,当卓勒泰大军卷土重来时,他们那千疮百孔的城墙还能阻拦多久? 下一次攻城,恐怕就是城破之时,若那时援军不到,广宁便会陷入真正地绝境。 “思空,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封野道,“若援军不能及时赶到,我会亲自与卓勒泰谈判,拖延时间。” “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再冒险。”燕思空看着封野,“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养伤,你也看到了,有你在,将士们的士气就在。” 封野垂首不语。 “送狼王回寝休息。” 下人抬起封野的椅子,刚走到门口,燕思空又叫住了封野。 封野扭头,燕思空凝望着封野,平静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广宁保不住了,你一定要逃出去,你在,卓勒泰便不敢近京畿。” 封野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笃定地说:“我不会再与你分开。” 燕思空抿了抿唇,转过了脸去。 下人将封野抬走了,燕思空缓缓向前几步,瘫软在了椅子里。身上的铠甲前所有为地沉重,其上混杂着硝烟与血腥的味道,闻之令人作呕,戴着它们,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这无休无止地杀戮,几时才能到头? —— 元南聿于深夜出兵,天明即返,如他们所料,金兵士气低迷,大营遍地伤兵残将,一片狼藉,他们在营中横冲直撞,杀敌不多,但搅得敌营大乱,当金兵组织起来还击时,他们即刻就撤了。 燕思空让梁慧勇暗暗放出消息,说广宁卫其实粮草充足,足够一岁之需,之前缺粮的消息是假的,是惑敌之策。这消息本就是通过城内的奸细传给韩兆兴的儿子的,如今卓勒泰折了数万兵马在广宁城下,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急需人来兴师问罪、抚慰三军,韩兆兴就是最好的人选。 于是几日之后,辽东百姓就收到了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韩兆兴父子被卓勒泰活活煮了。 这个将辽东折腾得奄奄一息的罪魁祸首,死一万遍都难消人心头之恨,也注定要在史书之上留下永世的骂名。 韩兆兴父子一死,那奸细留着也不再有用,被梁慧勇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儿剐了,只可惜那个泄露军情、使他们在桃仙道中伏的内奸,一直没能查出来,或许那人早已经逃出了城。 韩兆兴死后,燕思空和元南聿终于有勇气来到了当年元卯被斩首的行刑台,以烈酒告慰元卯的在天之灵。 从葛钟,到谢忠仁,再到韩兆兴,燕思空一路披荆斩棘,九死一生,将当年戕害元卯的罪人一个一个地除掉,二十年一场梦,他终于可以走出来了。 韩兆兴的死,虽然令人痛快,但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阴云并未消散,他们知道,卓勒泰很快就会再度攻城,而广宁的城墙不可能撑过这次了。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封野的伤势渐好,虽然还不便站立,但可以议事。 就在几人商议下一次的防守时,广宁来了一个出乎人意料的客人。 当燕思空听到下人通报时,忙激动地和元南聿亲自到府外相迎,一个穿着朴素的棉衣,做猎户打扮的高大男子,摘下了遮着半张脸的裘帽,露出了那张英俊又玩世不恭的脸,正是许久不见的佘准。 “佘准!”燕思空大步走了过来,俩人紧紧相拥。 佘准用力拍了拍燕思空的背脊,感慨道:“你我还能活着相见,实在不易。” 燕思空也苦笑着附和:“十分不易。”他将佘准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这几月为何没了消息?” “我旧疾复发,只能躲起来修养。”佘准叹道,“你呢?你的伤……” “我没事了。”燕思空沉声道,“佘准,你不该来广宁。” “说这话何用,我又不只是为了你。若我大晟北境门户不保,蛮夷必流毒中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燕思空感动地看着佘准。 元南聿走上前来,拱手道:“佘兄忠肝义胆,一腔热血,我兄弟二人当真佩服。” 佘准见到元南聿,多少有点不自在,毕竟当日在陈霂的营帐之内,他知道在这个男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见元南聿眉眼坦荡,反倒显得他扭捏,他拱手道:“南聿,别来无恙。” 元南聿笑了笑:“别来无恙。外面这么冷,咱们快进屋吧。” 几人鱼贯入府,佘准问道:“狼王呢?他伤势如何?我要马上见他。” “怎么?”燕思空心中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有要事相告。” “他就在屋内。” 封野和佘准一打照面,俩人神色均有些紧绷,他们互相不喜对方,上次分别时,佘准还痛骂了封野一顿。 但此时并非计较私人恩怨的时候,佘准一坐定,就环视众人,正色道:“我带来了几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关乎辽东存亡,我担心手下无法送到,所以干脆自己来了。” “快说。”封野道。 “第一,大同府无法出兵来援。” 封野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 这句“你怎么知道”,包含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向勇王求援”和“你怎么知道援兵来不了。” “我猜得到,京师不敢出兵,你只能向大同府求援,可现在大同府也出事了,消息这两日就能到。” 几人脸色骤变,尤其是封野,他暗暗握紧了扶手:“你说什么?大同府出什么事了?!” “自勇王驻守大同府以来,与察哈尔部为河套地区的利益多有冲突,哪答汗对勇王十分不满,杀了勇王的部下。如今你被困辽东,陈霂又出兵讨伐,沈鹤轩派了人去挑拨哪答汗,那帮蛮子没有信用可言,一旦他觉得你要完蛋,而陈霂能给他更多,他便可能背叛你。”佘准眯起眼睛,“别忘了,与察哈尔的结盟就是你当初从朝廷手里夺来的。” 封野脸色苍白,抿唇不语,燕思空亦是面色发青。 自封野带着封家军问鼎王畿,他最信任的叔叔封长越便跟着去了京师,大同府必须有一个与他捆在一条船上又有地位的人来驻守,那便只有勇王。 勇王素以善商闻名,富甲一方,兵力不俗,但他有一个毛病,就是太重利,且他出身尊贵,耻与蛮夷为伍,自他掌管大同以来,屡次排挤察哈尔,想把河套这块大肥肉收拢自己手中。 封野和封长越知晓此事,也曾书信警告过勇王,但一来他们远在京师,二来勇王是封野的岳父,且比察哈尔对他更有用,所以他很难约束,这一年多他和封长越又忙于稳定朝局、守护辽东,就更没精力管西北的事,他以为勇王父女虽然贪婪,但该知道轻重,却不知与哪答汗的关系已经恶劣到了这个地步。 封野沉声道:“说下去。” “勇王现在意识到察哈尔问题的严重,但已经晚了,为了保住大同和河套,他不敢分兵。”佘准凝重道,“若察哈尔真的跟陈霂结盟,你就是四面楚歌。” 封野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冷道:“就是灭了察哈尔,也不能让其与陈霂结盟,大同是我的根本,河套是我的军费来源。” “勇王也知道,所以大同府的援兵,你指望不上了。”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还有什么消息?” “接下来这个,是好消息。”佘准道,“在来辽东之前,我亲自去了洛阳武林盟,要曲盟主发武林帖,号召天下英雄赴国难,来援广宁,已经有十多个门派和许多江湖人士响应,正在往广宁聚集。” 元南聿激动地说:“太好了,江湖上能人异士众多,可以一当十。” 佘准点点头:“虽然人数不多,但滴水成河,总归能派上些用场。” 燕思空朝佘准抱拳:“佘准,谢谢你。”他欠佘准的恩情,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不必谢我。”佘准凝望着燕思空,“经历了这么多,你还与我客气什么。” 封野看着俩人惺惺相惜的模样,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他低声道:“武林盟如此深明大义,若守得广宁,我必有重谢。” 佘准看向封野:“我还有最后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我本可以不告诉你,但念在你冒死救辽东的份儿上,我告诉你,如何抉择,在你。” 封野眯起眼睛:“说。” 佘准环顾众人,薄唇吐出了惊人之语:“陈霂大军正在来辽东的路上。” 第323章 此言一出,三人表情各异,但无一例外,脸色都十分难看。 燕思空寒声道:“陈霂亲自领兵?” “据闻如此。”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他此前并非没想过,楚军会不会玩儿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换做是他,他或许会这么做,但沈鹤轩不是他。 他更倾向于相信,陈霂没有听沈鹤轩的忠告,所有事都是他一意孤行,而不是沈鹤轩献计,让陈霂暗通蛮夷泄露军情,出兵京师让封长越无法发援,坐看他们和卓勒泰斗得你死我活,再发兵辽东来坐收渔翁之利。这既有损陈霂声誉,也很可能让广宁城破人亡。 如此歹毒的计谋,不像是沈鹤轩这样的人愿意使的。 但依佘准所言,离间大同与察哈尔的亦是沈鹤轩,这严丝合缝、算无遗策的连环计,还有谁能想出来? 他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对沈鹤轩,究竟是高看了,还是低看了。 封野沉声道:“那么京师的危机解除了?” “不,陈霂分了兵,宁王依旧围着京师,他带了八万大军来广宁。” “他竟敢冒这样的险?” 分兵便会分掉力量,陈霂甘冒风险,必然是对此行胸有成竹。 元南聿狠声道:“他想在我们两败俱伤之际灭掉卓勒泰,再胁迫狼王从京师撤军,既能赢个救辽东的美名,又能入主京师,这个奸贼……” 元南聿说的没错,陈霂正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而以眼下的形势,他们竟是没有还击之力。 佘准看着封野:“陈霂真正是冲着你来的,如果你不想被他胁迫,唯一的办法……就是走。” 燕思空倒吸了一口气,脑中嗡嗡作响。 诚如佘准所说,若封野不走, 极可能落入陈霂手中,用以胁迫封长越从京师撤出,可若封野走了…… 卓勒泰听到陈霂来辽东的消息时,会如何呢?毕竟陈霂此行打得什么算盘,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卓勒泰韬光养晦二十年,以六十岁高龄御驾亲征,耗费军需无数,跨潢水,攻广宁,意图再取辽东,他已经损失了七八万兵马,若就这么无功而返,不仅无法向子民交代,自己也抱憾终身。眼看着广宁城将破,若他是卓勒泰,必然孤注一掷,攻下广宁,以封野和广宁几万无辜百姓要挟陈霂,惟有那样,才不算败。 所以卓勒泰很快就会攻城。 这盘硕大的棋局的关键,只在这几日之内,卓勒泰要想不虚此行,必须在陈霂到达之前攻城,而封野要走,也必须在陈霂到达之前。 可封野一走,广宁就完了。 此情此景,又与知道陈霂举兵去京师时不同,那时封野虽然处境也危险,但只要他们能守住广宁,则一切尚有转圜之余地,可如今就算他们挡得住卓勒泰,又怎么可能在卓勒泰之后挡得住陈霂?! 燕思空有些不敢去看封野的眼睛,他害怕从封野眼中看出犹豫。 以一边陲小城换广袤的江山,谁能不犹豫! 所有人都沉默着,没有人有底气开口要封野舍京师而就广宁,毕竟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良久,封野才缓缓开口:“容我想想。” 燕思空心脏颤动,他微微抬起了头来,犹豫着看向了封野。 二人四目,在空气中不期而遇,如燕思空所料,封野的眼眸中,正闪烁着挣扎。 头一次,封野主动避开了燕思空的眼睛,扭过了脸去,他唤来下人,将自己送回了房间。 他走后,元南聿哑声道:“二哥,就算……狼王走了,我会留下。” “我也会留下。”佘准毫不犹豫地说道。 燕思空鼻头酸涩,他没有回答。 若封野真的要走,他希望元南聿和佘准一起离开,否则留在广宁,也只是白白送死罢了。可他知道他们不会走,就如他也不会走一样,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比命重要。 燕思空轻声道:“聿儿,你去探一下金兵的动向,若卓勒泰也收到了信报,很有可能会突然攻城,要将士们务必做好准备。” “是。”元南聿朝俩人抱拳,起身离开了。 燕思空看向佘准,刚要张口,佘准突然抬手制止了他:“你可是要说,辽东非我故乡,我不必为此送命?你要是再说这些话,我便真的恼了。” 燕思空苦笑一声:“不敢。”他曾经以为佘准只是个爱财如命的情报贩子,可佘准一次次救他于危难,对他情深义重,他深感亏欠,他这辈子最害怕的,便是亏欠别人。 佘准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思:“从前你着我办事,我收你钱财,你不欠我;少时你我二人一同闯荡江湖,你我相依为命,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最后你还覆灭阉党,为我族人报仇,所以我救你、帮你,你不欠我;如今我来援辽东,不是为你,是为辽东百姓,为守住我北境门户,你依旧不欠我。” 燕思空淡淡一笑,心中难掩感激与感动。 “不过。”佘准的表情突然显出一丝局促来,“有一件事,我想求你。” “你说。” 佘准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在来广宁之前,我去了京师,我想……想与你要一个人。” 燕思空看着佘准,心中隐隐有些猜到了什么。 “若我此次能活着回京。”佘准直视着燕思空的眼睛,坦荡地说,“我想带万阳公主离开。”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心中诧异的同时,许多问题涌上唇畔,却不知道该先问哪一句。 佘准马上解释道:“我与公主至乎于礼,绝无任何逾越。” “她如今……如何?” “京中有你还活着的流言,但只是流言,她与大部分人一样,以为你死了。”佘准垂下眼帘,黯然道,“她受够了皇城的生活,受够了被操控与被非议,她说身为大晟公主,便注定一生悲剧,所以她不想再做公主。” “你会带瑾瑜一起走吗?” “当然。” 燕思空愧疚地说:“她嫁给我,却不曾有一日体会过为人妻的喜悦,若你能好好待她,与她乐于山水,共享天伦,让她幸福安定,我感激不尽。” 佘准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他深情道:“我定会好好待她,她不是大晟公主,也是我佘某一个人的公主。” 燕思空感慨地轻叹一声,他这辈子不再奢望情爱之乐,但若他在乎的人能够得到,他比什么都高兴。 —— 燕思空一夜未眠,他想,这广宁卫内辗转反侧之人,当不止他一个。 天明后,他们加紧做着城防的准备,决定整个辽东命运的一战,正在逼近。 不出所料,卓勒泰在隔天深夜突然出兵,大军来势汹汹,显然是孤注一掷了。 广宁的攻守之战,再次打响。 而据佘准预估,陈霂的大军将在三日之内,抵达广宁。 第324章 这一次的攻城,能明显看出金兵的颓势。一来他们首战不利,士气低迷,二来此次出兵太过仓促,军备不足,三来,这四退了卓勒泰的广宁卫,已经成了金人心中的魔障,哪怕它现在危若累卵,依旧像是横在他们面前的一座山。 但卓勒泰已经骑虎难下,不攻下广宁,他有何颜面回金国。 角鼓连天,旌旗蔽日,大军再次向广宁卫投来猛烈的炮石,城墙下同袍的血迹未淡,又有新人来前赴后继地来挥洒鲜血,人命贱如草芥。 封家军依旧出现在了城墙之上,与广宁将士们一同抗敌。 燕思空心中忐忑,因为封野若想跑,只有趁着现在卓勒泰大军被牵制时突围,卓勒泰若想要广宁,便不会冒着中伏的风险去追封家军。 就在战事正酣时,封野的侍卫找到燕思空,传他去见。 城头有梁慧勇和元南聿督战,他便跟着侍卫下了城楼,走进塔楼下的班房。 短短百步路,他走得十分沉重。 他拼尽性命也想守护广宁,却并不希望以封野放弃京师为代价,封家军一路披荆斩棘,入主皇城,他亦付出了无数心血,岂能甘心白白给他人做嫁衣。 只是眼下,他们真的无路可退了。 燕思空推门进屋,见封野就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的道道裂纹。 这里不过是给城门守将休息的班房,十分简陋,那些皲裂的痕迹,一如此时正遭遇炮石摧残的广宁城墙,他们脚下的土地也在跟着颤动。 “狼王。”燕思空低低叫了一声,“你怎么……” “叫我名字。”封野背对着他说道。 “……封野,你还不宜这样走动。” “不是坐着就是躺着,筋骨都要钝了。”封野转过身来,一双深邃地眼眸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将椅子搬到他身前:“坐下吧。” 封野没有坐,也没有动:“你不问问,我要与你说什么吗?” 燕思空心中一紧,但面上依旧镇定:“你若要走,我也无话可说。” “跟我一起走。”封野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一定会夺回辽东。” 燕思空凝望着封野,惨淡一笑:“你明知道不可能。” 封野看着燕思空,漆黑的瞳眸显得格外地幽森,半晌,他轻声道:“我知道。” “你走吧。”燕思空深吸一口气,艰涩地说,“或许广宁能撑到陈霂来,或许……总之,陈霂也不会将辽东给卓勒泰。” “若我走了,你不是落入卓勒泰手中,就是落入陈霂手中,又或……” 燕思空没有回答。 他不会再被任何人擒住,若广宁城破,他会自我了断。 封野眼中流泻着哀伤:“空儿,你过来。” 燕思空缓步走了过去,封野伸出手,抚摸着那冰凉的面颊,“我少年时,便梦想着与你长相厮守,为何仅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难如登天?” 燕思空心中酸涩。 他该怎么回答?“为何?”他也想知道“为何”。 是怪这世间、怪命、怪人?还是……怪自己? 穷尽一生,恐怕他都得不到答案。 燕思空只能摇头。 “我承认,我想走,我不想辜负那些战死沙场的封家将士,不想把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可是……”封野面色挣扎着,“我亦不想辜负你。” 燕思空瞪大了眼睛。 封野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你不走,我不走。” “你……”燕思空的声音在发抖,“你真的愿意……放弃天下?”为了他? “若天下没有你,我要这天下何用。” 燕思空一眨不眨地望着封野,似是一时难以置信,他心中五味陈杂,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况且……”封野黯然道,“广宁百姓依仗着我,若丢下他们,我于心不忍。如今这内忧外患的局面,也是我一手造成的,倘若当初听你劝告,不生出称帝的野心,或许不会致天下大乱。” 燕思空哑声道:“封野,我……” 封野要为这个决定放弃什么,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古往今来,有几个男人不想君临天下,坐拥江山,那用几十万将士的性命堆垒起来的无边无际的权力与财富,是世间最诱人的毒,谁能放手? 封野深情地注视着燕思空:“你说你不会再动情,你说你只是利用我,我都认了。你不是一个好人,没有多少良善正直的秉性,但我相信你是个情深义重之人,我反复回想着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知道你曾经对我是有情的,只要你我在一起,早晚有一天……”他的声音轻颤着,“你会想起来的。” 燕思空看着封野,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男人。他看着这张脸从幼年变做少年,又从少年变做青年,他见过这张脸上的所有表情,天真的,喜悦的,深情的,哀伤的,凶狠的,愤怒的,暴戾的,憎恶的,悔恨的,他以为他已经将这个人看明白了,却在此时被大大地出乎了意料。 封野真的愿意为了他,为了辽东,放弃天下?! 燕思空倒吸一口气:“你可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反悔的。” “我知道。如若能,我便回到从前,好好对你。”封野苦笑道,“或者回到更早的从前,不叫你经历那些痛苦折磨。” 燕思空只觉眼圈酸涩,心脏猛烈地颤动着。 这世上对他用情最深的人,伤他也最深,可到了生死关头,给予他希望的,依然是这个人。他爱过,也恨过,如今国难当前,过往的恩怨情仇都变得渺小而遥远,他只知道,当封野决定留在广宁的那一刻,他是感动和感激的。 燕思空望着封野的眼睛,低声说:“封野,谢谢你。” “我不需要你的谢。”封野目光灼灼,“我只要我们长相厮守,就算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燕思空哑声说:“好,你我同生共死。” 封野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燕思空低头一看,那是两条项链,各嵌着一枚月牙形的锋利狼牙。 封野看着那狼牙,面上流露出温柔与哀伤:“这是魂儿的牙,我们戴在身上,它便生生世世都伴着我们,可好?” 燕思空鼻头一酸,点了点头。 封野将其中一条戴在了燕思空脖子上,又将另一条给自己戴上了,燕思空以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坚硬地狼牙,仿佛还能回忆起那独目巨狼温暖厚实的皮毛。 他很想魂儿,他这一生总是在不断地失去,以致对“失去”赶到麻木了,可魂儿于他而言,已不仅仅是一匹狼,更是一个挚友,这世间再也没有那么大、那么威风的狼,他真的很想它。 封野展臂将燕思空抱进了怀中:“魂儿会在天上庇佑我们,让我们打赢这场仗。” 燕思空也抬起手,回抱住了封野。 封野的身体微微一震,表情由诧异变做喜悦,他更收紧了双臂,恨不得这相拥的时刻就化作永恒。 —— 封野与燕思空一同返回了城头督战,尽管那里危险重重,但只有主将与将士们一同站在炮石刀箭之前,才最能鼓舞士气。 佘准召集而来的上千个江湖义士,由徐枫带领着做游击军,专偷金兵后方,搅乱他们的阵法,尽管这些人均是一身武艺,各显神通,但人数实在太少,他们大大拖延了金兵的攻势,但无法左右成败。 广宁就在这样的绝境之中,顽固地支撑了一天一夜。在金兵猛烈的进攻之下,防线三度出现缺口,金兵爬上城头,但被将士们拼死狙杀,然而城门也已经快要被破城槌撞烂了。 城防之战,阙一便能溃千里,广宁已是油尽灯枯。 燕思空站在残破的城墙之上,面上尽是绝望。 真的无力回天了吗? 或是天就要亡辽东? 他握紧了手中佩剑,哪怕城破人亡,他但凡一口气尚在,也要多杀一只金狗! “将军!将军!”塔楼上的守卫大喊道,“有、有援兵——” 众人皆惊诧。 梁慧勇穿过一片狼藉的城头,爬上塔楼,向远处眺望,果见着大军的军旗从地表徐徐升起,那是…… “是、是楚王!”梁慧勇失声喊道。 燕思空与封野对视一眼,神色复杂,元南聿更是几步飞上了塔楼,定睛往南看去,那逐渐清晰的令旗,果真印着大大地“楚”字。 陈霂来了,比佘准预估的还早了一日。 梁慧勇自是高兴的,虽然他已被封野所折服,愿意效忠狼王,但守住城池更重要,楚王的到来,至少能挽救广宁。 楚军一到,卓勒泰知道大势已去,只得下令收兵。他收兵收得极为仓促,用落荒而逃来形容更加合适。 可堂堂华夏之疆土,岂容蛮夷即来即走,此时正是斩草除根的天赐良机! 他们眼见着楚军分了兵,一股奔广宁而来,一股去追卓勒泰。 几人站在城头之上,眼看着三军主帅大纛旗下,那个一身戎甲的男人,正被大军簇拥着慢慢靠近城楼。顶着红缨的帽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那对野心勃勃的犀利眼眸,那暗潮汹涌的王霸之气,令人于万军之中,也能一眼将他分辨出来。 陈霂! 燕思空和封野神情冷凝,居高临下地看着陈霂。 以天地为棋盘,封野和陈霂下了一场腥风血雨、震荡山河的棋,这局棋,下得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 一将功成万骨枯。 如今,下棋的两个人,终于见面了。 第325章 陈霂仰首,看着城头上的三人,燕思空,封野,元南聿,表情冷凝,眸中迸射出寒芒。 他们遥遥相望,杀气糅杂于辽东的寒风之中,吹得人面颊生痛。 陈霂朝身边的武将说了什么,那武将气运丹田,扯开嗓子大吼道:“叛贼封野,还不速开城门,跪迎楚王!” 声若洪钟,听来十分刺耳。 徐枫不甘示弱地回吼道:“一介背君判父的废太子,还不下马跪俯狼王!” 陈霂胯下的马儿躁动地在原地踩着四蹄,许是感觉到了主人的怒意。他又与身边的武将说了什么,而后调转马头,往回行去,但走了几步,又扭过身来,看向城头,却无人知晓他在看什么。 封野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从他决定留下的那一刻起,他已经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若陈霂攻城,广宁必下,如今就看他与陈霂如何斡旋。最坏的结果,绝非他和燕思空共赴黄泉,而是让燕思空一个人上路。 陈霂离开后,三军中冲出一单骑,燕思空定睛看去,分辨出那是沈鹤轩的学生——付湛清。 付湛清一路跑到广宁城下,面对着城头对准了他的百发拉满了弓的利箭,毫无惧色,他翻身下马,拱手道:“晚辈付湛清,见过狼王殿下,见过燕太傅,见过梁总兵,晚辈奉楚王之命求见。”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燕思空道:“此人是沈鹤轩的学生,让他进来。” 梁慧勇指示守将,打开了城门。 付湛清成了楚军中第一个进入广宁之人。 陈霂大军在广宁城外扎营,只要他一声令下,大军就能冲破广宁残破的城墙。对于广宁军民来说,只要金人退了,他们就胜了,但对于封家军来说,战争还远没有结束。 付湛清在衙门里见到了几位当今叱咤风云的人物,他略有些局促,但目光清亮沉静,敢于直视封野的眼睛,他年纪轻轻,却敢独身出使敌营,最重要的是,陈霂和沈鹤轩放心让他前来,足见他非寻常人。 燕思空看着眼前这个正在端方施礼的年轻人,恍惚间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点当年的自己,同样的聪明果敢,同样会察言观色,同样的能说会道,但那双眼睛,比他干净坦荡许多。 付湛清行了一圈礼,最后目光落在了燕思空身上,他明眸闪烁:“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大人。” “你老师呢?” “老师此时正在营中,他腿脚不便,故派晚辈前来。” 封野冷冷道:“是腿脚不便,还是怕我杀了他。” 付湛清恭敬地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老师相信狼王自有这样的雅量,因而并非是怕狼王对他不利。” 封野微眯起眼睛,眸中流泻出危险的杀意。 付湛清低下了头去,面对封野慑人的气势,鲜少有人能悍然无惧。 燕思空道:“湛清,你我相识一场,我亦颇赏识你。今时今日,无论你所为何来,无论你要说什么,我保证不伤你性命。” 付湛清感激地说:“多谢燕大人。” “说吧。” 付湛清略一停顿,开口道:“楚王十二万大军已进京畿,正与封将军以紫禁城为壁,遥遥对峙,另有七万兵马,如今就在广宁城外。”他偷偷看了封野一眼,“楚王愿为辽东拨银调兵,夺回辽北,彻底铲除金兵,只要……” “只要他当皇帝?”元南聿冷冷说道。 付湛清没有说话。 燕思空寒声道:“辽东大片冻土,天候酷寒,自古以来,便是瘠薄之地,但它是我大晟最重要的北境门户,无论是谁坐在那金鸾宝殿之上,都要守卫辽东。此一战,广宁将士与封家军冒死抗金,才堪堪保住城池,楚王坐山观虎斗,任金人凌虐我大晟将士,最后再出来坐收渔人之利,岂不令天下人寒心,如此这般,叫辽东军民如何相信楚王?” 他这番话,并非说给付湛清听的,因为他知道付湛清只是个传话的,什么都决定不了,他是说给梁慧勇听的。梁慧勇心中纵然对陈霂不满,但保住广宁、保住辽东才是他身为辽东总兵的使命,可至少此时此刻,梁慧勇不能对他们釜底抽薪。 梁慧勇低着头,面色僵硬,一言不发。 付湛清平和地说道:“楚王听闻辽东有难,便集结大军,前来救援,并未作壁上观。” “狡辩。”封野寒声道。 付湛清躬了躬身:“楚王不愿与狼王在广宁城下大动干戈,若狼王愿将封家军撤出京师,狼王尽可带大军安全返回大同。” 封野微扬起下巴,已是不耐:“要不是燕大人准你进城,你一介乳臭未干的书生,早死在乱箭之下,根本不配站在我面前。滚回去,让陈霂亲自来见我。” “但楚王……” “闭嘴。” 付湛清面色一变,额上渗出了冷汗。 燕思空见他那模样有点可怜,但封野说的没有错。 要与封野和谈,来使的身份不能太低,最次也该沈鹤轩亲自前来,派一学生来,再是伶牙俐齿,封野也根本没有耐性多说几句话,不知陈霂是不是故意想要羞辱封野。 燕思空道:“天色晚了,湛清,你且在广宁休息一夜,明日一早,便出城吧。” 付湛清看了燕思空一眼,目光有些闪躲,神情难掩沮丧,显是十分不甘。 “来人,将付大人安顿好。” 付湛清走后,燕思空道:“我会私下会会他,探探他的口风,沈鹤轩派他来,必然另有目的。” 封野点点头,看向了梁慧勇,半诚恳半威胁地说道:“梁总兵,我明白你的难处,但此时关乎我封家军的存亡,望你们能像对付金人一样,同仇敌忾。” 梁慧勇忙道:“狼王放心,我辽东男儿绝非忘恩负义之辈。” 封野点了点头,但暗中给元南聿使了眼色,意思是盯着梁慧勇。 —— 暮色降临后,燕思空命下人备了一桌上好的酒菜,单独宴请付湛清。 付湛清依邀前来,看他神色,显然并不意外。 “燕太傅。”付湛清深深作揖,“晚辈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客气了,狼王不过吓唬你,他不会杀你的。”燕思空轻笑,“ 你还不值得他杀。” 付湛清讪道:“今日在太傅大人面前丢丑了。当年大人为平梁王之乱,独身使敌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收复一城,跟我现在年岁差不多吧。” 燕思空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许久前的事,我早忘了。” “便是几年前,大人出使察哈尔,硬生生从朝廷手中抢走了与察哈尔的缔盟,为封家军稳固了大后方,那也是轰动天下的事件。” “你的老师,可是最不喜欢巧言令色之人。”燕思空调笑道,“当年他就看不上我,他怎么就看上了你呢。” 付湛清也笑了笑,他犹豫了一下,有些羞赧地说:“其实老师说过……” “说过什么?” “说……说我与大人,有点像。” 燕思空挑了挑眉。 付湛清有一丝紧张,他忙道:“大人是人中龙凤,绝世英才,绝非我等凡夫俗子可以比拟,这话说出来,确实显得我自吹自擂。” 燕思空哈哈笑道:“我懂了。” “大人懂什么了?” “我懂沈鹤轩为何将你收入门下。”燕思空淡笑着看着付湛清,“你若不懂,便回去好好的想,仔细的想,这才不辜负你老师对你的期待。” 付湛清转了转眼珠子:“多谢大人提点,晚辈一定好好的想,仔细的想。” “我知道有些话,你不敢对狼王说,狼王也懒得听你说,必然是只能对我说的,或者,专门对我说的。”燕思空亲自给付湛清倒了酒,“说吧。” 付湛清举起酒杯,敬了燕思空一杯,二人对饮。 放下杯盏,付湛清叹了一口气:“楚王本打算派老师来,但老师提议先由我来探探虚实,老师确有许多话,要我转达太傅大人。” 燕思空静静地听着。 “大人给老师的两封信,老师都收到了,第二封信……”付湛清苦笑道,“老师气得大发雷霆。楚王在绝大多数事上都很依仗老师,但楚王对皇位执念太深,因与卓勒泰暗通一事,老师与楚王险些翻脸,他是坚决反对为争皇位而牺牲辽东的,但他没能阻止楚王,后来他见大势不可挽回,只好将计就计,劝楚王分兵来广宁,一来救辽东,二来围狼王。” 燕思空冷笑一声,与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大人。”付湛清忧虑道,“不得京师,楚王是绝不会罢休的。如今狼王在京畿之布兵,多于楚军,且有城可守,粮草充足,若狼王不退,楚王恐怕打不进去,可楚王不退,狼王不得自由,如此僵持下去,只是两败俱伤,苦的,还是无辜的将士和百姓。” “这道理我岂会不懂。”燕思空看着付湛清,“可你觉得狼王会把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吗?” 付湛清叹道:“是啊,可待我返回大营,楚王就要派兵攻打广宁了。” 燕思空闷头喝了一杯酒。 “大人。”付湛清凝望着燕思空,试探着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狼王非让出京师不可,与他什么,他才会答应?” 燕思空直视着付湛清,勾唇一笑:“你说呢?” 付湛清眨了眨眼睛:“晚辈不敢妄自揣测。” 燕思空又喝了一杯酒,心头思绪翻涌,付湛清的这个问题,正是他绞尽脑汁在思索的。 “大人少喝几杯吧。”付湛清温言劝道。 “我还未醉过。” “是啊。”付湛清淡淡一笑,小声说,“大人怕是只醉人。” “什么?”燕思空没听清。 付湛清抬头看着燕思空:“大人一心为狼王筹谋,为广宁竭力,可为自己着想过?” “烂命一条,有什么可着想的。”燕思空嗤笑道,“我烧楚军粮草时,便没打算活着回来,奈何老天爷不收我,还要罚我继续在这红尘中挣扎翻滚。” 付湛清皱起了眉:“大人怎会这样想?大人在我心目中,是出尘脱俗的天人,理应有一个好前程,或好归处。” 燕思空失笑:“你太高看我了,也不知你到底听了什么市井传言,那些说书的,为了多赚几钱茶水,可什么都编得出来。” “我不听旁人的,眼见为实。”付湛清道,“而且,老师口中的大人,也与世人说的不一样。” “啊,也是,你在市井之中,又怎会听到关于我的好话呢。”燕思空笑道,“他们都叫我……嗯……‘骑墙公’,没错吧?” 付湛清垂下了眼帘:“世人不懂大人,有朝一日,若我能登阁拜相,我必为大人正名!” “不必了。”燕思空轻轻摇摇头,“我犯过很多难以弥补的过错,背叛、利用过很多人,遭天下人耻笑,并不委屈,我不在乎身后之名,只在乎生时的未完之事。” 付湛清的眼眸中难掩伤感。 “湛清,也许这是你我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你确有几分像我,望你不必犯我犯过的那些错。今后无论身居庙堂与江湖,无论做什么官,为谁的臣,都以民为重,以社稷为重,复我大晟海晏河清、威加宇内的太平盛世。” 付湛清眼眶一热,他站起身,朝着燕思空深深鞠躬:“晚辈,谨记于心,莫不敢忘。” 燕思空也站了起来,朝他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326章 离开驿馆后,燕思空径直去了城楼,找已经多日不得回府的元南聿。 前些日子是为了备战和守城,卓勒泰败走后,元南聿要盯着梁慧勇不会过河拆桥。尽管梁慧勇曾帮过他们,为人也忠义磊落,但难保其不会为了顾全大局将他们卖给陈霂,经历过这么多的风风雨雨,能活着走到今天,首先就不能轻信任何人。 因而元南聿几乎寸步不离地把持着城门,用封家军替换了广宁将士。 俩人一照面,元南聿就抢在燕思空前面说道:“我这边刚接到信报,潢水的冰化了,金兵被楚军堵在了潢水前。” “好!”燕思空亢奋地叫了一声,“金狗的死期到了!” 卓勒泰渡潢水的时候,尚能从容过河,如今落荒而逃,那么多兵马不可能一下子跳上船,若分批渡河,谁都想先逃,留在岸上的将溃不成军,且势单力薄,成为待宰羔羊,因此必须同进退。” 元南聿忧虑道:“但楚军兵马寡于金兵,如今金兵以必死之心对抗,楚军很可能被击退。” 他们虽然和陈霂是死敌,但这个千载难逢的歼灭金兵的机会,是大晟等了百年的,陈霂必须赢。 燕思空道:“你放心,有沈鹤轩在,他们逃不掉。” “他会如何?” “若我是他……”燕思空勾唇一笑,“此时金兵背水一战,有必死之心,自然勇猛无比,楚军肯定挡不住,一战佯败,暂时撤退,在金兵分批渡河时再杀回来,趁其不稳,半渡而击之,金兵必溃!” 元南聿点了点头:“好计。” 燕思空暗暗思忖着什么。 “二哥,你在想什么?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原本是找你办一件事,现在变成了两件。”燕思空盯着元南聿,目光灼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元南聿咽了咽口水,他熟悉燕思空这个眼神,这是他二哥要算计人了:“你说。” “第一,你派人去寻百匹白布,缝成几块城门那么大的布。” 元南聿吃惊道:“你要做什么?这一时间上哪儿弄那么多白布?” “稍后我再告诉你,去全城的布坊找,不行就去丧葬铺、去百姓家找,床褥,衣物,寿服,什么都行,务必要快,今夜就要准备出来。” “……是。”元南聿虽然不明所以,但燕思空说什么他都会照办,“那第二件呢?” “这第二件,是我刚刚听到信报之后决定的。” “什么?” 燕思空眯起眼睛,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要你带一万兵马去偷袭楚军。” 元南聿一时错愕,他回过神来,赶紧将燕思空拽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二哥,你疯了?” “你听我说。当楚军与金兵交战时,背后防守必然空虚,首尾不能相顾,而且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敢分兵出城。你要在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时,将他们一起拿下,陈霂想坐收渔翁之利,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一来楚军已经围城,二来城中本就没有多少兵马,我带兵一万去偷袭楚军,谁来守城?” “楚军兵力不多,还把一半分去追击卓勒泰,他们不过在几处要塞分设哨卡,监视敌情,拦不住你的,至于广宁,我来守。” “二哥,你在说什么呀?!” “当你冲破他们的哨卡后,陈霂有两个选择,第一,派兵去追,不让你偷袭楚军后方,可这很可能是我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一旦他派兵去追,封野便可带兵从广宁突围,对他来说,封野更重要,所以,我猜他会选第二个,直接来攻广宁。” “是啊,本来我们就扛不住陈霂攻城,我再分兵出城,广宁将不堪一击。” “我有办法让陈霂不敢攻城。” “什么办法?难道……那些白布?”元南聿瞪圆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额上的汗直往下淌。 “对,此事说来话长,等你回来一看便知。”燕思空捧着元南聿那冻得僵硬的脸,使劲揉了揉,“这件事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若老天开眼,你能俘虏大批楚军,就算不行,也能杀杀陈霂的威风。” 元南聿咬了咬牙,尽管满心狐疑,但依然下了决心:“二哥,我听你的,你说行,那就行!可是,我走了,谁来看着梁总兵?” “让狼王亲自来城门坐阵。”燕思空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准备,天明之前就出城,一定要埋伏到他们两败俱伤之际,一战而定!” “是!” 元南聿领命离去,燕思空让侍卫去驿馆将封野接来,由封野坐镇,比元南聿更能威吓梁慧勇。 他看得出,梁慧勇对他们的防备之态有所不满,但此时不能怪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若梁慧勇背叛他们,则满盘皆输。 —— 封野很快就出现在了城头,此时已是深夜,他见到燕思空,便神色凝重地问道:“是你让阙忘出城去偷袭楚军?” “对。”燕思空将自己的计策快速说了一遍。 封野皱起眉:“若陈霂不吃这套呢?此人敢背君叛父,敢勾结蛮夷,连怀了他骨肉的女人他都能痛下杀手,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陈霂起兵,打的是靖国难、清君侧的名号,勾结卓勒泰那也是暗地里的,他为何冒险分兵去追卓勒泰,还不是为了给自己博一个救辽东的美名,他想当皇帝,便不能授天下人以柄,落个不忠不孝无礼无义的污名,所以,他绝对不敢。” “可是,你整的那些玩意儿,它毕竟不是真的。” “明知是假,也足够陈霂忌惮三分,至少能拖住他几天。”燕思空望着封野,“而且,就算那一万兵马留在广宁,也决计挡不住他攻城,不如出城去干点更有用的。” 封野沉吟片刻,被说服了:“你说得对,有无那一万兵马,广宁都挡不住他。” 燕思空深邃的目光眺望向漆黑的远方:“封野,无论我们做什么,此次都在劫难逃,只是手握的筹码越多,博得就越大,你可想过……” 封野知道燕思空想问什么,从他决定留在广宁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思考,思考在这盘大棋上,要怎么分这楚河汉界。 俩人沉默良久,封野才道:“我已经想好了。” 燕思空扭过脸来,深深地望着封野。 尽管身处困境,封野的眉眼不减狂妄,他薄唇轻启,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要整个北境。” —— 天明前,将士们从全城搜罗来的白布堆成了小山,又招来百名绣娘,一针一针地赶制燕思空要的东西,此物针脚无需多密、多精致,因此做得很快。缝制完毕后,城门大的白布被一块一块地铺在了地上。 元南聿在破晓前带兵出城了,燕思空送走他之后,借着微熹的晨光,一手拎着一大桶墨,一手抓着一把拖把,走到了白布之上。 他将拖把浸了浓黑的墨汁,甩于白布,以轻功步法游移其上,留下一道道粗犷地墨迹。他下笔有风雷之势,有龙蛇之姿,一字一字介遒劲有力,时而徜徉九天,时而恣肆汪洋,时而冲锋于沙场之上,笔扫千军! 封野在城楼之上,看着燕思空挥洒笔墨,惊艳四座,眼眸中流泻出的,是炽热的渴望,从他在京师见到燕思空的第一眼,便是心动,愈是靠近,愈是沦陷,此人是他一生逃不过的心魔。 —— 天明之后,付湛清出城了,而与此同时,得知军情的陈霂正怒火中烧地带着大军向广宁进发,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广宁城下。 梁慧勇面色阴沉地看着城下黑压压地大军,尽管兵力比之卓勒泰要少了许多,但他们的城墙,此时当真是不堪一击的。 燕思空安抚道:“梁总兵莫慌。” “思空。”梁慧勇沉声道,“靠那些东西,真能守住广宁?” 燕思空看着梁慧勇,诚挚地说道:“我知道你不想打,与金贼打,那是万不得已,与楚军打,却是平白牺牲将士们的性命。” 梁慧勇心中矛盾,甚至有些不敢看燕思空的眼睛。 救了广宁的确实是封家军,可他身为辽东总兵,岂能意气用事,不顾满城军民安危?再说,他毕竟是晟臣啊。 “梁将军,你从小看着我们兄弟长大,还救过我的命,你是一个好人,但身为主帅,当以大局为重,忠义不能两全,我懂你。”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看着梁慧勇的眼睛,“所以,我不会让陈霂打广宁,不会再让广宁将士枉死城下,如果这些东西挡不住陈霂,那你就开城门吧。” 梁慧勇瞪大了眼睛。 燕思空目光坚定:“我说的是真的,若陈霂攻城,我们就投降。” 梁慧勇迟疑地看向封野,封野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这才重重叹了口气,面带愧色地拱手道:“好,若楚王真的攻城,那就……对不住了。” 陈霂来到了城下,燕思空在他身边,看到了那坐于轮椅之上的沈鹤轩,和侍奉在一旁的付湛清。 那日城下叫阵的嗓门儿极大的武将,再次单骑出阵,冲着城楼吼道:“叛贼封野、燕思空,你们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今日楚王就替天行道,铲除逆贼。” 城上鸦雀无声。 “梁慧勇!”那人又吼道,“你身为辽东总兵,食君之禄,当恪己尽忠,以报天恩,却与反贼狼狈为奸,你是要叛国吗?!” 梁慧勇面色阴沉,双拳紧握。 “楚王殿下念你守卫辽东,劳苦功高,只要你打开城门,便许你功过相抵,既往不咎!” 那武将吼了半天,见城楼上无人应答,便调转马头,看向三军主帅。 陈霂低下头,与沈鹤轩对视了一眼。 沈鹤轩面无表情地看着城楼,摇了摇头,他知道燕思空必有诈,否则决计不敢在此时分兵,他来,就是要看看燕思空究竟想干什么。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放。” 城下整齐列阵地几万楚军,眼睁睁地看着那残破不堪地广宁城墙之上,垂下了八面硕大的白布,白布之上,以雄浑苍劲的笔力写下一行大字:承天隆运定业圣德神功仁孝睿武弘文高皇帝之位。 陈霂和沈鹤轩脸色骤变。 第327章 挂在广宁城头的,正是大晟开国的太祖皇帝的牌位。 人人都知道这牌位只是破布上写的几个字,可那写的毕竟是陈家老祖宗的谥号,陈霂岂敢当着万人面前往上招呼箭矢炮石? 陈霂握着缰绳的手陡然收紧,指骨咯咯作响,一双眼眸阴森而狠戾,最后,他竟笑了出来。 沈鹤轩面无表情地看着城头,冷道:“燕思空,就爱使这些偷奸耍滑的计谋。” 付湛清却是眼中闪动着莹莹光芒,他轻声道:“老师可有破解之法?” “暂无。不过,广宁粮草撑不了几日了,不必强攻。”沈鹤轩道,“殿下,不如分兵去追阙忘。” “来不及了。”陈霂寒声道,“若是他带兵,现在很可能已经得手了。” “那也不能置之不理,或可帮我军解围。燕思空使出这招,就证明城中确实没兵了,不必担心封野逃跑。” 陈霂沉默片刻,命手下将领领了一万兵马往潢水奔去。 城头上,徐枫叫道:“楚军分兵了,分兵了。” 燕思空沉声道:“他暂时不会攻城了,但他派兵去追阙将军了。” 梁慧勇摇了摇头,神色依旧凝重。 封野道:“这时间,他们去了怕也晚了。” 燕思空点点头:“只要他能俘虏楚军,便能平安回来。” 众人眼看着陈霂一声令下,楚军撤兵了。 尽管是暂时退敌,但没有人敢松这一口气,毕竟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广宁城内的粮草,连一个月都不够吃了,而陈霂和沈鹤轩定然也知道这一点。 —— 黄昏之际,元南聿回来了,此战出乎众人意料地大捷,仅靠一万兵马,竟一举俘虏了三千楚军和五万金兵! 他趁着两军打得两败俱伤之际突然杀出。楚军被前后夹击,顿时溃败,而金兵被楚军在半渡时攻击,逃上对岸的寥寥无几,大多死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或被斩杀于潢水河畔,军心丧尽,一泻千里,几万兵马竟成了没头的苍蝇,各自逃散,最终被逐个击破。 卓勒泰含恨自刎于潢水边,这个一生野心掠夺中原的蛮族,最终败尽二十万大军,横死异乡。 封野命人备了一桌酒菜,给元南聿接风,刚刚将助战的江湖人士安排妥当的佘准,也在席上。 燕思空握着元南聿的肩膀,眼中满是骄傲与激赏:“我就知道,有你出马,此战必捷!” 元南聿高兴地说:“幸不辜负狼王和二哥的期望。” 佘准哈哈笑道:“就冲这战果,今夜当不醉不归。” 封野赞赏道:“阙忘,你这仗打得真是漂亮,快与我细说说。”他因为伤势未愈,连马也不能骑,着实憋坏了。 元南聿难掩得色地说了起来,金戈铁马,沙场戮敌,这是何等的痛快淋漓! “好,打得好!”燕思空忍不住抚掌。 “二哥,你那城头之妙计,也厉害极了。”元南聿十分解恨地说,“陈霂定要气得直跳脚。” “缓兵之计罢了。”燕思空给众人一一斟酒,“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四人共举杯对饮。 封野接过酒壶,又再次满上。 这时,背后传来敲门的声音:“狼王,是我,徐枫。” “进来。” 徐枫推门而入,朝几人一一躬身,而后道:“狼王,属下来请示如何处置俘虏。”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示意他来决定。 元南聿和佘准也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盯着那被他把玩于指间的金玉酒盏,道:“将楚军看管好,还有用。” “是。” “至于金兵……”燕思空的目光冷了下来,“城无余粮,何以养贼……坑之。”言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是。” 一句话,一夜间坑杀金兵俘虏五万。 时隔二十一的广宁守卫战,再次以胜利告终,但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可能是鲜血染江河。 —— 三日之后,封野带着燕思空和元南聿,将与陈霂和沈鹤轩会面于广宁城下。 王终要见王。 而这一面,注定要改变整个江山。 城门大开,封野骑着那火红的天山马王,率先步出,燕思空和元南聿紧随其后,封家军整齐划一地鱼贯而出,在广宁城下摆兵布阵。 陈霂和沈鹤轩亦在大军的簇拥下徐徐靠近,将俩人送至广宁城外,便训练有素地向后退去。 封野三人策马向前,走到了陈霂和沈鹤轩面前。 终于,他们终于见面了! 五人神色各异,各怀鬼胎,面对而立,一时竟无一人开口。 回首十年,他们彼此之间有多少恩恩怨怨,已经难以计数,也永远缕不清了。 最后,是陈霂率先开了口,他用那双犀利而深沉的眼眸,从封野、燕思空和元南聿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封野脸上:“听说狼王中箭重伤,如今看来,暂时是死不了。” 封野沉声道:“我生而要翻天覆地,阎罗王不敢收我,让楚王失望了。” 陈霂冷冷一笑,又看向燕思空:“先生,别来无恙啊。” 燕思空平静地说:“不敢说无恙,倒是楚王,愈发春风得意了。” “还要谢谢先生为我上的最后一课。”陈霂眼中闪过一丝狰狞地恨意,“将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燕思空看着陈霂,想从那张俊脸上寻出一丝当初那个对他依赖信任的少年的模样,却是无果。 “我便是对你心软了。”陈霂寒声道,“你教给我的所有,够我受用终生。” 燕思空微微颔首。他心中不免唏嘘,但并不后悔。 最后,陈霂的目光落在了元南聿脸上。 俩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了一眼,元南聿目光冷凝,杀气沸腾,陈霂却是得意而轻慢地一笑,唇角勾勒的弧度,有一丝残忍。 沈鹤轩开口道:“我看,就不必叙旧了。”他看了燕思空一眼,“你来信要求此次会面,是来投降的吧。” 燕思空微微一笑:“沈大人喜欢我送你的画吗?” “喜欢。”沈鹤轩答道,“多谢。” “沈大人有个好学生,令我羡慕。”燕思空又道。 “我不是来与你说这些的。”沈鹤轩冷冷说道。 燕思空笑着摇了摇头:“这也许是你我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难得棋逢对手,我确有点不舍。” 沈鹤轩怔了怔,一时沉默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看向了封野。 封野显然并不打算多做废话,他倨傲地直视着陈霂,不掩眸中的厌恶与杀意:“陈霂,从我决定留在辽东的那一刻起,你便赢了,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但你首先要给我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陈霂握紧了缰绳。 “从西北到东北,从黔州,大同,宣化到辽东。”封野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要整个北境!” 第328章 闻言,陈霂冷笑:“封野,你的胃口未免太大了。” “我在关外挡住四方蛮夷,你在关内坐拥大好江山,谁的胃口大?”封野寒声道,“你怕是还没听明白,我要的,可不只是当个总督亲王,我要这四府道完全、永远属于我封家。” 这回,陈霂和沈鹤轩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原本封野提出要执掌四府,尚可商榷,但封野现在要的竟然是诸侯封邑! 秦以前,乃封建建制。各诸侯国自治的同时,拥一天下共主——周天子,这个天下共主虽称为“帝”,但实际只掌管京畿地区的军政法税,西周王室兵马强盛时,诸侯国还要向其封贡朝觐,后来周王室没落,各诸侯国逐渐脱离掌控,他们此时敌彼时友,征战不断。 自秦灭六国,天下一统,便再没有了诸侯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府道的军政法税大权,介由朝廷指派的官员代管,得到封邑的皇亲国戚或功勋官将,实际只有“封”,没有“邑”,虽然荣华富贵可世代沿袭,但不拥有土地子民,更不允许拥有兵马。 如今封野要求的,竟是改制,改这自秦以后千百年来都不曾动摇过的国制! 沈鹤轩脱口而出:“荒唐!” 国制一改,后果不堪设想,且不说封家将在这四府的滋养之下壮大到何种程度,此举恐怕惹得各藩王或封疆大吏效仿,贻害无穷。 这哪里是要封邑,这是要跟陈家分天下啊! 陈霂那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着,眸中闪动着阴狠地光芒,封野一双狼眸同样的犀利而冰冷,二人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燕思空徐徐说道:“黔州除河套外多是穷乡僻野,大同是蛮荒之地,还常年受蒙古人侵扰,辽东大片冻土,自古也是瘠薄之地,外有女真、契丹等多蛮族虎视眈眈,这四府之间,只有宣化较富庶一些,但跟千里沃土的中原、鱼米之乡的江南相比,仍是云泥之别。”他扫了陈霂一眼,“孰重孰轻,三岁小儿也能分辨。” 陈霂寒声道:“若让你们得了北境四府,中原将永无宁日。” 封野要的这四府,确实不富庶,但它们从西北至东北连成一线,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重要门户,刚刚压在中原的头顶上,从最近的宣化到京师,快马几日可达,若给了封野,那之于陈霂,便是脖子上悬了一把刀,一辈子也别想把皇位坐安稳。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你我无休止的争斗下去,中原才永无宁日。”封野嘲弄一笑,“你不想把北境给我,我还不想把中原给你呢,你自己去取,取得来吗?” “封野!”陈霂面显狰狞,“你别忘了,我现在想杀你,易如反掌。” “你杀了我,我叔叔便会顽抗到底。京畿尚有我封家十几万兵马,紫禁城固若金汤,乃天下第一雄关,你陈家的龙子龙孙全在我手中。”封野露出凶残地笑意,“攻,你攻不下来,围,京师粮草足够三年之用,三年之后,恐怕山河变迁,物是人非了。” 陈霂与沈鹤轩再次对视,神色复杂。 封野说的句句属实,想要强攻下京师,几乎不可能,如此拖延下去,只是彼此消耗,最终落得两败俱伤,还可能被他人趁虚而入。如今唯一能让陈霂坐上皇位的办法,便是封野将封家军主动撤出京畿。 可若真的将北境给封野,则是为这江山永埋祸根。 燕思空劝道:“狼王已经让步,楚王也需看得明白,这场仗打得旷日持久,打得百姓苦不堪言,该结束了。” 沈鹤轩眯着眼眸,以指责的口吻说道:“燕思空,你可知要江山改制,可能贻害千秋?”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这场仗继续打下去,江山怕是没有‘千秋’了。”燕思空轻笑,“所有事情,都有因果可循,走到今天这一步,若二王能止戈为武,休兵养民,还天下太平,已经是此时最好的结局。” 陈霂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 “殿下!”沈鹤轩叫道。 陈霂逼视着封野:“既然你要四府封邑,那么朝贡几许?” “从前赋税的十一。” “殿下,不可答应啊!”沈鹤轩激动得几乎从车辇上跳起来,“若任其壮大,有朝一日必然……” “我今生今生,不入中原。”封野一身雄浑之霸气,目光满是坚毅,“只要你信守承诺。” 沈鹤轩怔怔地望着封野,他欲言又止,最终沉默了。 利害其实全都在他们面前摆的清楚明白,但如何权衡得失,却是一道大大的难题。 陈霂选的,是先坐上皇位,再征服北境,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可能真正的统御。 陈霂深吸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但双目更加阴冷:“好,我也准了,但封邑可不止纳贡,还需有人朝觐述职。” 言外之意,陈霂要一个人质。 封野第一个便想到燕思空,果然,陈霂的目光也飘向了燕思空,封野龇起里獠牙:“休、想!” 陈霂冷笑:“怎么,既是封邑,却不敢派人来京述职,封野,莫非你心怀鬼胎,还想着伺机谋夺我陈家的江山?” “如若此,我现在根本不会给你。” “那便派一个你真正在乎之人,每年秋后丰收时节,来京纳贡朝觐!”陈霂厉声喝道。 “你这辈子。”封野咬牙切齿地说,“都别妄想再碰他一根头发。” 陈霂咧嘴一笑,笑的露出一口白森森地牙,笑得冷酷而阴毒,他道:“你不舍得燕思空,好,那我要他。”他举起马鞭,指向了——元南聿。 元南聿浑身一僵,而后瞠目欲裂,无意识地一把抓住了腰间佩剑。 这回轮到燕思空吼道:“休想!” 封野也毫不犹豫道:“不可能,我会派……” “派谁?派封长越?那一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禁得起几次舟车劳顿?还是派你的儿子?怕是还要等上十几年吧。”陈霂冷笑不止,“你要派谁?” “我会派王申将军去述职,他追随我封家三十年,是我封家率然军主将,德高望重。” “不够份量。”陈霂嘲弄道,“我说了,我要你真正在乎的,北境,封贡,我都让你了,你不同意,我便围到广宁粮草殆尽,再谈不迟。可到了那个时候……”他目露杀机,“你就只能保你自己的命了。” 燕思空只觉胸中怒意翻腾。 陈霂说得对,若真的拖到广宁不得不弃械投降,让陈霂进了城,或许封野和自己的命能留下,但梁慧勇,佘准,阙伶狐以及万千封家军,都有可能丧命于陈霂的复仇怒火之下。 以陈霂的心狠手辣,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可陈霂要的,是他绝对不能给的,是他的…… “好。”低沉的嗓音突然插入众人之间。 一直没有开口的元南聿,吐出了这样一个看似轻易,实则重若千斤的字眼。 燕思空瞪大眼睛:“聿儿,你……” “我去。”元南聿丝毫无惧地直视着陈霂,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每年秋收过后,我会带着封贡,进京向你朝觐述职。” “阙忘!”封野厉声道,“我命你闭嘴。” 元南聿面色平静:“狼王不必担心,封将军年事已高,不宜奔波于车马,二哥更不能去,所以我去。”他说这一席话时,并没有看向封野,而是始终冰冷地看着陈霂,讥诮道,“陈霂,你以为我怕你,我不敢去?我只后悔当初那一箭,没能将你射落乱蹄之下。” 陈霂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我,可无论你怕不怕我,恨不恨我,都要向我屈膝下跪,俯首称臣,多好,否则为何人人都想当皇帝呢。” 元南聿拽紧了缰绳,掌心被勒得通红,他亦浑然不觉。 燕思空低吼道:“元南聿,我不准你去,狼王亦没有准你,你敢自作主张!” 元南聿翻身下了马,半跪于封野马前,抱拳道:“将士们吃了太多苦,不可为我一人,徒增无谓的牺牲,这场仗该结束了,结束吧,求狼王允我。” 封野沉着脸,没有说话。 元南聿又看向燕思空:“二哥,封邑的规矩不可不遵,你心里清楚,我去最合适,你从小教我背‘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此事关乎重大,你不能护短。” 燕思空本是又气又急,却见着元南聿目光坚定而无畏,心绪也慢慢镇定下来,他不能始终将元南聿当做孩童,人生而在世,谁能一生平安顺遂,不做出牺牲,也许,这就是元南聿的天命吧。 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封野沉声道:“阙忘,你可想清楚了。” “我为狼王赴汤蹈火,何曾犹豫?”元南聿斜了陈霂一眼,轻蔑道,“何况是这等易如反掌的差事。” 陈霂嘴角带笑,眸中却并无笑意,他看着元南聿,就像猛兽看着猎物。 封野叹道:“好,阙忘,我便将此事交给你。” 元南聿用力一抱拳:“是。” 第329章 陈霂扫视众人,他面上并无将要登上大宝的喜色,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即便有一天当上了皇帝,想着边关四府不在自己掌握之中,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安眠。 这便是代价。 他道:“文书由沈先生来拟……” “不,由我来拟。”燕思空不容置喙道,“拟完后,我会送于你们查验。” 沈鹤轩道:“也好。” 燕思空看着沈鹤轩:“这许是你我最后一面了,望沈兄珍重。”江山,就交给你了。 沈鹤轩深深地望着燕思空,恍然间想起了当年俩人一同秋试的画面,那时他们年轻而意气风发,怀着一腔报国的热忱,想要轰轰烈烈地干上一番青史留名的事业,十数年宦海沉浮,经历过这些腥风血雨,他甚至有些记不起当初的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心中一阵酸楚,此时有多少恩怨异议,也懒得提起了,只轻轻颔首道:“珍重。” 燕思空也用力地看了沈鹤轩一样,才轻扯缰绳,想要调转马头,陈霂却叫住了他:“先生。” 燕思空顿住了。 “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 封野冷道:“不行。” 燕思空看了封野一眼:“不必担心,狼王先回城吧。” 封野迟疑了一下,他眼含警告地瞪了陈霂一眼,与元南聿一同向后退去,停在远处等着燕思空。 沈鹤轩亦挥动马鞭,驾着车辇退回了军阵之中。 燕思空与陈霂坐于马上,面对而立,沉闷而诡吊的气息在彼此之间流淌。 “先生后悔过吗?”陈霂突然问道。 燕思空笑了:“你指哪一桩?” “与我有关的。”陈霂静静看着燕思空的眼眸,“可后悔教我,可后悔助我,可后悔背叛我。” “我这辈子想要后悔的事太多了,但后悔亦于事无补,所以我便决定什么都不后悔。” “人当真能无悔吗?”陈霂嘲弄道,“我猜你定是很后悔,不远千里去云南助我这个废太子,如今你心爱的狼王,要把你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让给我了。” 燕思空抬头看着天,此时是春日的午后,凉风徐徐,天高云淡,他道,“你安插的内奸泄露了封野的行军路线,他中伏那一天,我夜观星象,有紫气微茫于西南,我以为是封野,如今看来,是你啊。” 陈霂没有说话。 “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燕思空平静地说,“若我当时不扶植你,封野起兵名不正言不顺,必遭藩王围剿,你们是互相成就。”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陈霂攥紧了马鞭,“如果没有封野,你便会全心全意为我。你我曾约定,我做皇帝,你做宰辅,复兴大晟江山,你可还记得?” “我什么都不曾忘过。”燕思空道,“我也曾真心希望你当皇帝,可惜我早该看清,你并非能任人摆布的傀儡。” “封野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陈霂阴沉地笑着,“但至少现在,我把皇位从他手里抢了回来。” “希望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还能记得我曾经对你的教诲,记得如何为君,如何用人,如何治国,如何安民。”燕思空沉声道,“要多听沈大人的谏言,他是真正的社稷之臣。” “你可知我年少时,没有一天不幻想做皇帝,只有贵为天子,才能让人不敢再欺辱我母子二人。”回想起不堪地过往,陈霂眼中难掩恨意,“父皇不愿意我做皇帝,很多人都不愿意我做皇帝,我便想,有朝一日我定要做皇帝,还要做永为后世赞颂的圣主明君,我要让天下人、让后人,都看到,我陈霂,天生就是帝王之才!”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好,我会在北境看着你,看着你为百姓带来太平盛世,可如若有一天,你也变成了一个沉迷声色、宠信奸佞的昏君,那你的下场,未必比你父皇好。” 陈霂看着燕思空的眼睛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微微一笑:“先生,你知道这世上,我最恨的人是谁吗?”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是父皇,不是封野,是你。”陈霂的嘴唇轻颤着,“当你,一把火烧了我的粮草时,当你在我和封野之间,总毫不犹豫选他时……母妃死后,你曾是这世上我最喜欢、最信任的人,于是我最恨你。” “所以,你要用我弟弟报复我吗?”燕思空寒声道,“你可知你胆敢对他不利,哪怕是碰他一根手指头,宣化至京师,急行军十日可达。” 陈霂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令燕思空背脊发寒,他道:“先生放心,我定会好好招待他,我要让你每一年的秋收过后,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南下入京,再辗转反侧地等着他回去,想着他在京师是否危机四伏,与你一样度日如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道哪一天,他就再也不能回到你身边,哈哈哈哈哈——” 燕思空的面颊抽动着,他不怒反笑:“便如同你一样,坐于龙椅之上,却时时要提心吊胆地北望,不知道哪一天,封家狼旗就会再次招摇在你的王畿。” 陈霂含笑道:“不愧是我的先生。若今生今世,你我还能再见,那必然有一个人,是沦为阶下囚。” 燕思空颔首:“不错,所以此生最好不见。” 陈霂深深望了燕思空一眼,勒紧了缰绳,马儿在原地轻踩着,他垂下了眼帘,调转马头而去。 “霂儿。” 陈霂浑身僵硬。 燕思空看着陈霂的背影,眼前浮现了那个躲在他怀中哭泣的可怜少年,他心中一紧,感慨万千,不觉叫出了这两个字。 陈霂颤抖地回过了头来,眼圈赤红。 “你可知,皇帝为何要自称‘孤家寡人’?” 陈霂的薄唇嚅动着,说不出话来。 “待你坐上皇位,便懂了。”燕思空最后看了陈霂一眼,决然地调转马头,撇下了最后一句话,随风飘进陈霂耳中,“好自为之。” —— 回到广宁后,燕思空想与元南聿谈一谈,但元南聿似是有意逃避,以军务为由匆匆走了。 于是燕思空回到房内,开始草拟相关的文书。 深夜,一直伏案苦思的燕思空,耳边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进来。” 门被推开了,封野踏入屋内,一名婢女端着饭菜随后走了进来,将托盘放在桌上,欠了欠身,就沉默地退下了。 燕思空解释道:“我在写……” “我知道你在写什么。”封野冷哼一声,“陈霂肖想皇位二十三年,不差这几天,别写了,把晚饭吃了。” 燕思空放下了笔,起身走到了桌前,封野便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燕思空吃了两口:“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封野轻声说,“我想看着你吃。” 燕思空有些食不知味,也许是这些天发生的变故太大,也许是他心里还想着那文书怎么写,也许只是因为封野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快速吃完了一碗饭,燕思空实在有些咽不下去了,他抬眼看着封野:“我吃饱了。” “吃得太少了。”封野瞄了一眼饭菜,不满道。 “今日不太有胃口。”燕思空放下碗筷,单刀直入地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封野凝视着眼前人,目光赤裸,也直白道:“今夜我想留宿。”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你的伤还没好。” “我不做什么,只是想和你一起睡。” 燕思空顿了顿,点了点头。 封野看着燕思空局促的神情,苦笑一声:“服侍我就寝吧。” 燕思空起身,将坐在炉上的热水倒入盆中,烫湿了布巾,拧干,伺候封野擦手、擦脸。 燕思空握着封野的手,仔细擦拭着每一根修长有力的手指,而后那些手指不自觉地绞住了自己的,燕思空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交缠的十指,便像是他们的命运一般,盘根错节,难以分离。 他已经不再抗拒命运,因为他用半生抗拒过,败得一塌糊涂,如果说与封野纠缠终生也是他的命,他是否应该顺服? 就算不顺命,也该顺狼王为他守住的家乡、放弃的江山。 “伶牙俐齿的燕大人,此时连话也不会说了吗。”封野抬头看着他。 燕思空用嘴角牵出一抹淡笑:“我为你更衣。”他抽回手指,放下布巾,为封野宽衣除履,又小心将他的腿抬到了床上。 封野坐在床头,看着燕思空擦了手脸,脱了外衣,着里衣来到了床边。 俩人对视了一眼,同寝一榻,像是在百年之久前,年少时那些甜蜜的过往,仿若发生在别人身上,曾经那样的亲密,却如今相顾,大多无言。 封野心中酸涩,他朝燕思空伸出了手。 燕思空回握住他的手,躺在了他身边。 封野紧贴着燕思空,呼吸有些沉重。 燕思空开口道:“你今日骑了马,伤口可有反复?” “没有。”封野顿了顿,小声说,“你如今是否只关心我的伤?” “你差点就没命了,这伤岂能小觑。” 封野抓着燕思空的手,放到了胸前:“你摸摸看,我的心脏还在跳着,跟从前一样。” 燕思空将手背贴着封野的胸膛,感受着微微的颤动,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仔细养着吧。” “当然。”封野低笑道,“我恨不能马上就好。你就躺在我身边,我脑子里全都是你赤身的、情迷的诱人模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要你。” 燕思空刚刚放松的身体再次紧绷起来。 “但我知道。”封野小声说,“你还在抗拒我。在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后,你留在我身边,仅是在付我守卫广宁的‘报偿’。” 燕思空沉默着。 “我常常回想我对你做过的那些……那些事,我想着,若有人那样对我,我定也是,一生都无法原谅。”封野哑声道,“空儿,我还能看到你的真心吗?” 燕思空倒吸一口气:“封野,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尽善尽美,每个人都是‘不足’的,何必执着。” “那便不去争取了吗。”封野紧紧握着燕思空的手,像是身边人会消失一般,“我想要的,我就竭尽全力去要,足一分,是一分。” 燕思空心里憋闷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封野为了他,放弃了这世上几乎没有几个人能够放弃的东西——至高无上的权力,他震撼,他感激,他可以拿命去做这“报偿”。 可他唯独拿不出一颗毫无芥蒂的真心,不是不想,是不能,好比一个人一次又一次被火灼了手,哪怕那火真的不烫了,他也无法毫不犹豫地伸手。 封野是他一生唯一爱过的人,但他再也放不下对这个人的防备。 第330章 几日之内,他们先后送走了阙伶狐和佘准。 佘准离开辽东的前一夜,燕思空与他喝了个烂醉,俩人聊起少年时经历的种种,时而大笑时而垂泪,许是年纪大了,如今谈上几句话,总忍不住回忆从前。 人生难得一挚友,离别总分外让人伤感。 为了能安定的生活,佘准已决定退隐江湖,不再四处漂泊,带着万阳和瑾瑜回江南老家安度余生,天方地广,此次一别,也许就是永远。 燕思空反复嘱咐佘准要好好待万阳,万阳是金枝玉叶,一辈子没离开过皇宫,而佘准从小流浪江湖,不受礼数教条的约束,俩人之间差距如此之大,这日子过起来,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不过,他还是相信他们会白头偕老,因为佘准虽然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是个万分靠得住的男人。 佘准也郑重向他起誓,会一辈子将万阳奉若珍宝。 天明之后,燕思空和元南聿一口气把佘准送到了城外,俩人含泪道别,他留在原地,目送着佘准的背影远去,直至消失。 元南聿安慰你道:“二哥,别难过了,佘兄可是要去找自己心爱的姑娘了。江南是好地方啊,我还没去过,有朝一日,你我或许可以同游。” 燕思空看着元南聿,微微一笑:“我也希望。” 元南聿眨了眨眼睛,不等燕思空开口,主动道:“朝觐述职一事,我知道你还想劝我,不必了。身为狼王麾下的前锋大将军,我有我的职责和使命,枪林箭雨我都义无反顾,去纳个贡,反倒算是闲差了。” “我担心陈霂对你不利。”他们都知道陈霂对元南聿做过什么,元南聿入京,不知会碰到什么凶险。 元南聿冷笑,“宣化离京师那么近,他敢把我怎样。” 燕思空叹了一声,心里沉甸甸的:“你说得对,你是个大将军,你有你的职责和使命,进了京,务必万事小心。” “二哥放心吧。”元南聿露出安抚的笑容。 “你若真的全然……不怵他了,那也是好事。” “我从来没怵过他,只是不能手刃他,实在遗憾。”元南聿眯起眼睛,“不过,想着他在那龙椅上也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我心里又痛快不少。” 燕思空感慨道:“从今往后,他与封野当互相牵制,起初,两方必然都励精图治,休兵养民,不给对方可趁之机。但年头久了,时局变迁,那坐在金銮宝殿上的人,无论是谁,但凡有志要成就自己的皇图霸业,北境与中原的一战,便无可避免。” “也许我们那时候都做了古呢。” “是啊,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能安稳一代,已是不易。” 元南聿勾住燕思空的肩膀:“若不是二哥斗倒阉党,这江山早已腐朽进骨头里了,可惜天下人不懂你,亦不懂刮骨疗伤便是要先痛后愈。” 燕思空笑着摇摇头,云淡风轻地说:“无妨了。” 俩人回了城,便有侍卫前来通报,说封野急着见他们。 他们匆匆赶到驿馆,见封野面色阴翳,怒色蛰伏在紧皱的眉心。 “狼王,怎么了?” 兄弟二人心头不免有些紧张,毕竟陈霂大军就在城郊,他们唯恐事情生变。 封野问向燕思空:“文书已经送去了?” 燕思空点点头:“此时应已在他们手中了。”他道,“出什么事了?” 封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接到大同来信,勇王与哪答汗冲突不断,剑拔弩张,结果,萨仁趁机偷走了泽儿。” “什么?!”元南聿脸色一变,怒道:“她好大的胆子,敢偷狼王的子嗣!” 燕思空深深蹙眉:“她是怎么偷走小殿下的?小殿下如今何在?” 封野指的“泽儿”,是他的幺子,他为他的双生子取名封岳与封泽,岳为山,泽为河,足见他对江山的志在必得。 “信中没说。泽儿被她带回了察哈尔,成了哪答汗手中的质子。”封野阴沉地说,“泽儿刚刚足岁,她一介弱质女流,重重重兵之下,怎么就能将一婴孩盗去关外?” 元南聿道:“得赶紧赶回大同,把小殿下救回来。” 燕思空凝重道:“我觉此事有些蹊跷,假如小殿下真的在哪答汗手中,便需派人去要回来,当年与察哈尔的结盟,是我谈的,我去。” 封野冷道:“思空,此时哪答汗已与勇王反目,你去了,他便可能迁怒于你,我要亲自去把泽儿救回来。” “当年你我冒险出使察哈尔,哪答汗可是对我们抱有杀心,即便是那样的凶险境地,我们也活着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大同与察哈尔的缔盟。”燕思空道,“何况哪答汗与勇王交恶,并非你与哪答汗交恶,此事有大大的转圜余地,若处置得当,正好将大同兵权从勇王手里收回来。让我去。” 封野沉吟片刻:“先回大同,视情况再定。” “事不宜迟,你们尽快动身吧。”元南聿道,“我留在广宁善后。” —— 陈霂与沈鹤轩看过燕思空送来的文书后,并无异议。这些文书包含将宣告天下封邑封野的圣旨,以及四府与朝廷之间关于军政法税的种种约定,其中细则自然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陈霂唯恐夜长梦多,统统答应了。比起入京之后,他要经历的一系列军变、政变,以及如何让自己看来名正言顺的践祚,这些条款根本微不足道。 于是元南聿留在广宁处理楚军俘虏、重建城墙、人事变动等事宜,封野和燕思空匆匆地赶往大同。 封野的身体日渐康复,虽然还不宜在马上颠簸,但乘马车已无大碍,他便要燕思空与自己同乘陪伴。 这日,封野草草吃了几口饭,便让下人收了去,燕思空见了,说道:“你吃完饭还要服汤药,怎就吃这么点?” “没什么胃口。”封野靠在马车的软垫上,眉头轻蹙着。 “是在担心小殿下吗。”燕思空道,“哪答汗不会对小殿下不利的,待回到大同,此事定可顺利解决。” “不止。”封野低声说了一句,就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燕思空看着封野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脸庞,和那青黑的眼底,心中突然有些触动。 这些时日以来,封野夹在京师与辽东之间进退维谷,中伏,受致命伤,将泣血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又得大同老家局势不稳,自己的儿子沦为质子的消息。 这涨潮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巨大的挫败与失意,换做别人,心智多半已经垮了,他心里,定也是很苦,定也是比谁都焦头烂额,但并未听他抱怨过一句…… 燕思空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不曾想象过封野在想什么了。 从前他宁肯牺牲一切,也要保护的小世子,如今成了盖世狼王,尽管俩人之间的恩怨已经难以理清,但在他心中,封野始终是一个山一般的男人,这山似乎压不弯,摧不倒,永远都会屹立于前。 可封野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有悲喜,有成败,有生死。 眼前的封野,那紧蹙的眉宇之间,该是埋藏了许多难以想象的痛苦吧。 燕思空静静凝视着封野,封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眼睛,刚好捕捉到燕思空闪避开的眼神。 封野淡淡一笑:“你在看我吗?” “你可是不舒服?” 封野略显失望:“你我之间,除了正事,和我的伤势,便没有别的可谈了吗。” 燕思空淡道:“你想谈什么?” 封野挪到了他身前,将他抱进了怀中:“不谈也无妨,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燕思空安静地任封野环抱着,心中很平静。 封野温热的唇柔柔地落在他的发际和面颊,轻声说:“空儿,你知道吗,我心里有很多害怕。” 燕思空静静地听着。 “我曾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后来才发现,多是年少轻狂。”封野用面颊贴着燕思空的面颊,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可我真想回到年少时啊。那时,我爹还活着,我封家还是世代忠良,你和我,还两情相悦……” 燕思空听着听着,心中便酸涩起来。 “你给醉红取的名字,便是意喻‘少年不老’,愿景那般美好,可惜,谁能不老呢……” 燕思空颤声道:“是啊,谁能不老。”如封野所说,他也想回到从前,他甚至想一口气回到九岁之前,他与生生父母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每日读着经史典籍,做着登阁拜相、名留青史的大梦。 那时候他的人生,没有悲剧,没有烦恼。 “转眼间,我也到了而立之年。我曾以为对你的喜欢,也是年少轻狂的一部分,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长成了我心头的一块肉。”封野自嘲一笑,“怎么割舍呀。” 燕思空轻叹一声:“封野,你我之间,情动懵懂时,必然是会铭记一生的。” “你呢,你也铭记一生吗?” “我什么都不曾忘记过。”何况是你。 “那你可有怀念过?我们当初那么好。” “当然怀念,只是后来……不必提了吧。” 封野的目光黯然了下来。 “你也不必介怀从前了,都过去了。”燕思空道,“你为广宁做的一切,可以抵过所有。” “那为何你对我,还是这样疏离?”封野放开燕思空,抚摸着他的面颊,凝视着他漆黑的瞳眸,“你为我出谋划策,你要与我一同去察哈尔救泽儿,你也关心我的伤势,你仿佛是处处为我,却偏偏不跟我亲近,为什么?” 燕思空迟疑着,连他自己也觉茫然的事,他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否心中介怀云珑?”封野垂下了眼帘,“你本不必与我回大同。” “不是。”燕思空坦然道,“没什么值得介怀的,何况小殿下是封家子嗣,干系重大,我必然要回去。” “我与她早已夫妻离心,若你们见了面,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 “我又怎会与一妇人较长短,放心吧。此次回去,有两件事最重要,其一,小殿下,其二,要把大同兵权从勇王手里收回来,以免他坐大。” 封野冷冷道:“此人经商确有手腕,但实在贪婪短视,自从他接管了大同,与察哈尔的关系恶化至此,关键时刻无法分兵援我,我不问他的罪,已是给他薄面,大同我定然不会再交给他了。” 燕思空点点头:“察哈尔之于大同十分重要,何况萨仁还是你的妾,小殿下一事,只能谈不能打。”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回去便知。”封野目光骤冷,“勇王压不住哪答汗,我可以,我绝不会让蒙古蛮族再次壮大,重蹈瓦剌的覆辙。” 第331章 辽东距大同不算很远,封家军的车马又竭尽所能地快,他们仅用了八日,就赶回了大同。 若非封野不能骑马,只能乘车,理应更快些。 一到大同,顾不得鞍马劳顿,他们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府邸。 刚接到消息的勇王已经来不及去城门相应,也一并去了狼王府。 两拨人正撞在了大门口。 勇王见到封野,神色显见出几分心虚,毕竟封野将大同老巢交与他,他却管得一塌糊涂,不仅要跟察哈尔打起来了,如今甚至把狼王的儿子弄丢了,他自然抬不起头来。 “狼王回来了,不知伤势恢复得如何?”勇王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皮白肉嫩,身材肥硕,一看就是经年养尊处优,与这飞沙走石、天候恶劣的关外格格不入。 “尚可,多谢岳父大人关心。”封野口气冰冷,“泽儿可有最新的消息?” 一行人边说边进了府,勇王瞄了封野身边的燕思空一眼,很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目露愤恨。一年前,天下盛传燕思空已经死了,但广宁一战后,燕思空还活着的消息又悄然传开,不久前大同已有耳闻。凭着这相貌气度,和他出现的地方,要猜到他身份并不难。 燕思空视若无睹,不动声色地跟在封野身后。 勇王哭丧着脸答道:“都怪我,都怪我啊,我怎知那蛮女竟如此胆大包天,敢动狼王的子嗣,我没能保护好泽儿,我、我是日夜难安啊。” “待我查明真相,该治罪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封野冷冷地瞥了勇王一眼,“眼下最重要的是救泽儿回来,有消息没有。” 勇王抖了抖腮帮子,低声道:“萨仁已经返回了察哈尔,哪答汗狮子大开口,要了许多东西,我怕他对泽儿不利,统统都送去了。” 谈话间,一行人已经推门进屋,门一开,赫然见着屋内坐着一身着华服的娇艳女子,她肤若凝脂,蛾眉皓齿,十分貌美,气质更是端方优雅,见着一堆寒着脸的大男人突然推门而入,她却不似寻常女子般惊若寒蝉,甚至一眼看到自己一年多没见的夫君,也只是眉毛微挑。 她便是勇王之女,狼王的正妻——云珑郡主。 她站起身,款款施礼,轻声道:“王爷回来了,怎不派人早些来通报,府上什么也没准备。”她说着让出主位,退到了一边。 “不必。”封野落座后,看着云珑,面无表情道,“夫人请坐吧。你们都在这里,旁的不必赘言,把泽儿被带走前后发生的所有事,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提到封泽,云珑的眼圈立刻红了,她面色苍白,目光疲倦,显然也受了不少煎熬,勇王接过话头:“我来说吧。” 他便将那日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 云珑绞着手帕,时不时就垂泪。 封野和燕思空认真听着勇王说的话,都觉有些古怪。 听完之后,封野沉声道:“你说萨仁像往常一样来与岳儿和泽儿玩儿,却趁着奶娘去取东西时将泽儿抱走了?” “是。” “泽儿刚刚足岁,正是爱哭闹的时候,萨仁是怎么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府的?府里那么多下人,就没一个看见?” “那天天色已晚,下人大多在忙于晚膳,就没注意。” 封野目光凌厉地瞪着勇王:“没注意?奶娘离开多久?回来之后发现泽儿不见了,可派人去找?萨仁一介女子,短短时间内,她是怎么躲过府内侍卫,躲过城中巡逻,躲过城门守将,将泽儿带出关的,带出关外又是怎么回到察哈尔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逼问得勇王脸上汗津津的,他突然怒道,“这个蛇蝎心肠的下贱蛮女定然有内应!靠她一人怎可能将泽儿带走。她、她是怎么回到察哈尔的,我也不清楚,肯定是哪答汗派人来接的。” 燕思空凝视着勇王,看着他白胖的脸上横肉直抖,目光闪烁,答非所问,心中质疑更甚。萨仁带走的,可是狼王的儿子,活生生的人,不仅要带出府,还要带出城,出了城,还要有车马,早早备上大人和孩子用的东西,护送她们去几百里之外的察哈尔部,稍有不慎,便可能迷失在茫茫地沙漠戈壁之中。 这岂是内应能做到的,哪答汗怕是派来了一个军队吧。 封野眯起眼睛,盯着勇王目露寒光:“那内应找出来了吗?一个女人,将我的儿子从王府里绑走,大摇大摆地出了城,甚至带回了蛮族,你们竟然浑然不觉,荒谬!”他重重一拍案,汹涌地怒意就像一把利剑扫荡全场,令人战栗不已。 云珑郡主那纤瘦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低着头小声啜泣,看来真是我见犹怜。 “都是我的错,我看顾不严,她虽是蛮女,但已嫁入封家,我对她从无防备,可她……她……”勇王懊恼地说,“是我的错,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狼王要降罪,就降我的罪吧,我悔恨不已啊。” 封野站起了身,一步步走到勇王身前,那高大的身形令勇王感受到了强大的压迫力,他顿觉口干舌燥,眼神闪躲,根本不敢看封野狼一般凶狠地眼眸。 “岳父大人。”封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寒声道,“你语焉不详,答非所问,反反复复提萨仁的可恨,萨仁固然可恨,但你,是否有什么隐瞒我?” 勇王脸色一变:“狼王此话何意?” “我与叔叔不在大同期间,你瞒着我在河套作威作福,无视我与哪答汗的封贡互市盟约,侵占他的利益,你瞒我的事,究竟有多少?” 勇王身体一抖:“我,狼王,此事说来话长,另有内情,蛮夷、蛮夷不可不防啊……” “蛮夷不可不防。”封野面显一丝狰狞,“但家贼更难防。河套的事,我之后会严查,现在我只要救回泽儿,我再问岳父大人一遍,泽儿被绑一事,你可有隐瞒?” 勇王握紧了拳头,梗着粗壮得快与脑袋连成一片的脖子,道:“不敢隐瞒。” 燕思空偷偷瞄了一眼云珑,见她脸色惨白,咬着嘴唇,手里的绢帕被绞得紧紧的。 他与封野一样,都肯定勇王在撒谎,或至少有所隐瞒。 勇王是皇族出身,对蛮夷又是痛恨又是鄙夷,他与哪答汗为争河套的利益,都快打起来了,怎可能对哪答汗的女儿毫无防备,萨仁在狼王府上的日子,定然不好过,云珑也几乎不可能让她接近自己的孩子。 更不用提萨仁犹如神助一般将一个孩子独自带回了察哈尔,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好。”封野退开了几步,“那我就派人彻查此事。事发当日,每个在府上当差的人,从王府到城门的几条必经之道上的所有住户商贩,几个城门的所有守将士卒,我全部都要一个一个盘问。”他阴恻恻地看着勇王,“如果,我查出是谁帮萨仁偷走了我的儿子,无论是谁,我夷他九族!” 勇王的身体抖了抖。 “来人!”封野喝道,他叫来侍卫,“传令下去,城中但凡有人提供线索,赏银千两,若参与此事但主动认罪的,从轻发落,若有知情不报者、同流合污者,被我查出来,一律诛九族!” “是!”。 侍卫领命就要退下,屋内却突然传来一声娇叱:“不必了!” 云珑抬起了头来,含泪看向了勇王。 勇王徒劳地摇着头,但已经面如死灰。 封野慢慢地转身看向云珑。 云珑亦看向封野,颤声道:“不必查了。是我,是我让萨仁带走泽儿的。” 封野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燕思空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云珑。他虽觉此事必有内情,但怎么也想不到,云珑会送走自己的儿子。 云珑站了起来,含泪道:“我把泽儿给了她,送她回了察哈尔。” “为什么。”封野阴沉地看着云珑,他的声音出奇地平稳,犹如暴雨将至前的宁静。 “不是她!”勇王急道,“狼王,是我糊涂了,是我害怕哪答汗撕毁合约,投靠楚王,你会怪罪我,所以我才将泽儿送去察哈尔做质子。” 封野满脸杀意,目光在这对父女之间逡巡:“给我说清楚。”他瞪着云珑,“说。” 云珑哽咽道:“与父亲无关,是我的主意,父亲只是想为我遮掩。楚王派使臣去察哈尔挑拨哪答汗,战事一触即发,你又在辽东被困,我担心大同不保……” “所以你就把泽儿送去蛮族当人质?”封野恶狠狠地说:“他是你的儿子!” “我也是被逼无奈啊。”云珑哭道,“我日夜以泪洗面,看到岳儿,就想到泽儿,每每心如刀割。王爷出兵辽东被困,哪答汗才敢如此放肆,如今连江山都不得不送给楚王,若失去察哈尔,封家如何在北境四府站稳脚跟,我、我都是为了王爷啊!” “你若是为了我,便不该贪得无厌地染指河套,得罪哪答汗,叔叔在时,大同与察哈尔交好,若不是你们……”封野颤抖地指着这对父女,“当初我被困辽东,苦苦等着救兵,若不是你们与哪答汗交恶,大同援兵早些到达,我又怎会被陈霂围困!”他额上青筋暴突,面色狰狞如猛兽。 云珑以帕掩面:“若、若王爷一开始就不救辽东,稳坐京师,陈霂一辈子也打不进去啊,何至沦落至此。” “你是在指责我?” “妾身不敢,可是……”云珑看向了燕思空,目光阴冷,“王爷为了他,出兵辽东,可曾为妾身考虑过半点?” 燕思空面色沉静,一言不发。 “辽东门户之于中原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你根本不懂,我如何用兵,亦轮不到你一妇人指手画脚。你身为王妃,持家教子是你唯一的职责,结果大同被你糟蹋至此,泽儿沦为蛮夷质子,你还不知错!”封野几近暴怒。 “她知错了,知错了!”勇王冲到封野面前,哀求道,“狼王息怒,息怒啊,小女知错了,芙儿,还不跪下向狼王认错!” 云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抽泣道:“王爷息怒,芙儿知错了,芙儿是为了大同,为了封家,为了你啊。”她跪爬到了封野面前,抓着他的襟袍,仰头哀求道,“王爷,其实,其实泽儿去察哈尔做质子,也并非全是坏事。” 封野阴森地看着云珑:“你说什么?” “把泽儿送去察哈尔,不仅能稳住察哈尔,解大同之危,更对王爷大有助力啊。”云珑瞪着一对泛红的杏目,眸中水汽氤氲,端的是楚楚可怜,“萨仁一直想要个孩子,她想要的不得了,可她生不出,她与她从前的丈夫就生不出,王爷更不碰她,她、她愿意对哪答汗说,泽儿是你与她亲生的,只要让泽儿留在察哈尔,待他长大了,我们扶植泽儿做大汗,重新统一蒙古。”她双眸闪烁着,“若得整个蒙古助力,王爷杀回中原,指日可待啊!” 封野一脚将她踹开,刷地一声拔出了佩剑,怒不可赦:“我先杀了你这个利欲熏心的疯妇!” “狼王不可!”侍卫纷纷上次拦住了封野,燕思空也眼疾手快地劈手去夺封野的剑,勇王更是拦在了云珑身前。 云珑眸中满是惧色,不停地哀求着封野。 燕思空沉声在封野耳边道:“冷静,封野,冷静下来。”他抢下了封野的剑,咣当一声扔到了远处。 云珑泪如雨下:“我知王爷心里是想当皇帝的,王爷又怎么甘心将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把泽儿送走,我心亦在滴血啊,可我都是为了你啊,只要泽儿做了蒙古王,蒙古将与中原永世交好,再也不必打仗了。” “一派胡言!”封野气得脸色青白,“来人,我要休了这个疯妇,来人!” 勇王扑通一声跪在了封野面前,哭求道:“狼王息怒,老夫给你跪下了,求求你看在我为封家鞍前马后,看在芙儿为你育有二子的份儿上,饶了她吧。” 封野怒道:“滚,你做下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云珑瘫软在地,反复哭喊着:“我是为了王爷,我是为了王爷。” “你把自己的亲儿子、我封家的子嗣送给蛮族做人质,让一个刚刚足岁的婴孩在异乡孤苦无依,还敢说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做皇后的春秋大梦!”封野喝道,“来人,把他们给我关在房内,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不得外出。” “是!” 侍卫鱼贯而入,将勇王和云珑架了出去。 封野怒极攻心,牵动了伤,他捂住胸口,身形摇晃,足下踉跄起来。 燕思空一把扶住了他,让他坐在了椅子里,并对侍卫道:“全部退下。” 第332章 封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色青灰,眸中酝酿着阴沉地风暴。 燕思空轻声道:“你的伤靠近心脉,阙掌门特别叮嘱,不宜动怒。” “我要如何才能不动怒?”封野抬头看着燕思空,目露阴狠,“这父女俩居然敢背着我做下这样的事,简直胆大包天!” “事已至此,更要冷静。” “我要休了这个疯妇,她不配为人妻、为人母。当初她在太原时,便百般怂恿勇王劝我称帝,还想收买我的心腹官将,我已经警告过他们,没想到到了大同,居然敢背着我闯下这么多祸事!”封野将拳头握着咯咯直响,“我不杀她,已是顾念夫妻一场,我……” “封野。”燕思空抓着封野的肩膀,暗暗施力,用疼痛将封野的注意力转向自己,他看着封野的眼睛,正色道,“你如今正在气头上,不必急于做什么决定。当初你与勇王联姻,若没有他的财力,你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招揽那么多兵马,如今他们犯错,亦不必全盘否定。不如,你去看看小世子吧,和缓一下心情,你还没见过他吧。” 封野摇摇头:“晚些吧,我要先去祖宗祠堂,向我爹娘请罪。” “也好。” 封野顿了顿,突然一把抱住了燕思空的腰,依赖地将头深深埋进了他的胸口。 燕思空微怔,从上至下,仅能看到封野那对浓长的睫毛,在不安地颤动着。环住他腰身的双臂是那样地坚实有力,可他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震动天下的男人此刻的脆弱,因为其身上背负着的重担,没有人可以想象。 “空儿,我好累呀。”封野小声说着,声音饱含浓浓地疲倦与失意。 燕思空心里一酸,他轻轻顺着封野的背脊,劝慰道:“居万人之上,便要受万万人的累,否则不足以成‘王’。” 封野闭上了眼睛,此时他所依靠的胸膛,是这世上他唯一感到安心与温暖的所在。 唯一。 —— 封野在封家祠堂跪了一夜,燕思空也同样一夜未眠,反复想着该如何解救封泽。 可思来想去,若他是哪答汗,无论相不相信这个孩子是自己女儿所出,都不会把孩子还回来的。 自从瓦剌被封剑平摧毁,昔日强盛的蒙古帝国已经灰飞烟灭,各部族四分五裂,彼此争斗不休,察哈尔部不是其中最强盛的,只是离大同最近罢了,只要封野一声令下,就能将察哈尔灭族。这时候,手握封邑四府的镇北王的子嗣,意味着什么,傻子也知道,就是把整个河套送给哪答汗,他也未必换。 仔细思忖,云珑郡主的考量并非没有道理,若得封野全力扶持,察哈尔就可能像当年的瓦剌一样,重新统一蒙古。封野本不可能做这样的蠢事,蒙古各部落越分散、斗得越狠,他们越省心,可若将来统一蒙古的是自己的儿子呢?那便全然是另一番天地了。 等封野消了气,定能想清楚其中利害,可无论是身为狼王,还是身为男人,都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子背后算计自己,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但就算封野想救回自己的儿子,怎么救?人质在手,打不得,狼王子嗣贵逾金山,哪答汗若不肯换,此事无解。 燕思空想起了白天见到的云珑郡主。舐犊情深是一种本能,人越是遭遇变故,便越是会趋于本能,可一个为达目的,连自己刚足岁的儿子都能送人的女人,不仅不像是“疯妇”,恐怕清醒得很。 —— 封野在祠堂跪灵一夜后,伤势有所反复,只得躺着休息。 燕思空来看他时,他刚刚吃了饭,床边的矮凳上放着还未动过的汤药,浓黑的一碗,跟墨汁儿一样,看着都让人舌尖发苦。 燕思空坐在榻边:“把药喝了吧。” “太苦了。”封野别过了脸去,“那妖怪一样的阙掌门,是不是故意给我开这么苦的药,比我从前喝过的任何药都苦。” “他救了你的命,你现在还活着,便证明这汤药必须喝。” “我看得出他讨厌我。”封野哼了一声,“他竟还想把魂儿带走入药,要不是看在他救了我,我就……” “好了。”燕思空端起碗,“来,喝药吧。” 封野看了一眼递过来的勺子,乖乖张开了嘴。 “找个好日子,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让魂儿入土为安吧。”燕思空想起那只青灰色的狼眸,犀利而又忠诚,心中不禁叹息。 “我已经选好了,它出生的地方,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封野的眼中闪现温情,“望它来世投胎,还能回到我身边。” “会的,一定会的。” 喂完了药,燕思空道:“你见过世子了吗?” 封野垂下了眼帘:“还未……我怕见到他,便想起泽儿。我身为他们的父亲,却常年征战在外,没能保护好他们,见了他也是惭愧。” “当年靖远王殿下也没看住你,还让你被狼叼了去。”燕思空微笑,“你也还是好好长大了,他们知道自己的爹要征战沙场,只会引以为傲,就像你一样。” 封野也淡淡一笑:“没错,他们是封家子嗣,必然要像狼一样生长。” “小殿下……”燕思空放下了药碗,“你可有什么想法?” 封野沉默了。 燕思空知道,他想过的,封野也想过了,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他无法像排兵点将一样冷酷地算谋。 燕思空也不急于点破,他道:“我想去见一见云珑郡主。” 封野目光骤冷:“见她做什么。” “事情的原委还有许多我们不清楚的,总得问出来,才好做打算。”燕思空道,“让我去见她一面吧。” “她若对你无礼呢。” “这世上不知多少人想将我千刀万剐,我还怕一个无礼的妇人吗。” 封野顿了顿:“好吧。” “去看看世子吧,或让他们把世子抱过来。” “你为何这么急着让我看岳儿。” “我想让你记得,你还有世子。”燕思空凝视着他说道,如此一来,对于恐怕难以改变的事实,更易接受一些。 封野怔住了。 燕思空起身离去。 他径直就去了云珑被软禁的地方,门口有多名侍卫把守,他道:“狼王口谕,都退下吧。” “是。”侍卫纷纷退开。 燕思空轻轻扣了扣门:“属下燕思空,求见王妃。” 门内传来云珑的声音:“进来吧。” 燕思空推开门,走了进去。 云珑端坐于主位之上,虽是面色苍白,精神颓靡,但依旧锦衣华服,鬓发梳得整整齐齐,珠花点翠,一样不少。 燕思空恭敬拱手:“见过王妃。” 云珑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思空,过了好半晌,才道:“免礼。”但并未让燕思空坐下。 燕思空直起略微酸痛的腰身,站在云珑面前,面色沉静如水。 “坊间有许多你的传闻。”云珑一边上下打量燕思空,一边抚摸着自己的玉扳指,口气轻慢,“说你貌赛潘安,才比子建,惹得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都为你神魂颠倒,我道是怎样一副狐媚相,原来也只是一个……男人罢了。” 燕思空淡淡一笑:“若逞这一两句口舌之快,能让王妃稍解烦忧,令美人展颜,属下甘之如饴,只是,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 云珑瞪着燕思空:“你说什么?” “我说,这不是你求我的态度。” “谁说我要求你?”云珑表情冷凝。 “那属下就告退了。”燕思空恭敬地躬身,转身就走。 “站住!”云珑厉声道。 燕思空又退了回来,笑看着云珑。 云珑也冷冷一笑:“不愧是伶牙俐齿的燕思空,你来找我做什么?” “王妃冰雪聪明,应该知道。” 云珑深吸一口气,顿了片刻,才道:“王爷不能休了我。” “为何。” “他还要依仗我爹的财力。” “狼王马上就是封邑四府的镇北王了,以四府之赋税供养,已经不需要勇王了。” “他若休了我,我就自尽。”云珑冷道,“叫全天人都知道他逼死发妻,将来我的儿子长大了,也会知道。” “这倒是个理由,还有呢。”燕思空直勾勾地盯着云珑。 云珑与燕思空对视,眼神丝毫不让,哪里有寻常女子的半分羞怯,“还有……我所作所为,对封家大有助力,他早晚会知道我是对的。” “你与萨仁是否有约定,有何约定?”燕思空道,“请王妃将此事从头到尾,巨细无遗地向我道来,我才好帮你。” “从头到尾?”云珑嘲弄一笑,“这从头,从哪里是头呢。” 燕思空静静地看着她。 “外人看来,我狠心将自己的儿子送走,不是疯了就是心如蛇蝎,可谁懂我的苦衷?”云珑绞紧了手中的绢帕,轻声说,“我是长姐,我的弟弟,勇王的世子,是个只会吃喝嫖赌的纨绔草包,他在我眼里蠢笨得像猪一样。”她脸上闪过毫不掩饰的嫌恶。 燕思空没料到云珑会突然说起这些。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得到父亲的一切,世袭的爵位,偌大的家财,凭什么,就因为他是男儿。”云珑冷道,“只因为他是男儿。” 燕思空微眯起了眼睛。 “而我呢,我看着母亲,便知道我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哪怕我比弟弟聪明百倍,也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看着他三妻四妾还要去嫖,受生养之苦,一辈子被囚禁在小小一方府邸,看丈夫和婆婆的脸色苦闷地度过余生。”云珑斜睨着燕思空,“你想象过那样的日子吗?” 燕思空淡道:“不曾。” “你当然不曾,你又不是女人。”云珑冷笑,“王爷比父亲好很多,虽然他心里从来没有我,但礼敬于我,让我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可这与我做郡主有多大差别?我嫁给他,不是为了像母亲一样做一个区区王妃。” “王妃想做皇后。” 云珑微微勾唇:“男人都想做皇帝,我为什么不能想做皇后?我从小便想不明白,为什么每个女人都要像母亲那样活,后来我又想明白了,若都要这样活,那便站得更高一些,即便母亲一生苦闷,但依然有许多下人对她卑躬屈膝,想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岂不全天下都是她的下人,若我当了皇后,连我爹,和我那蠢笨又趾高气扬的弟弟,都要对我三叩九拜。” 燕思空点了点头:“王妃实寻非常女子。” “呵呵。”云珑目光阴冷,“所以嫁给王爷时,我便满心以为,我能得偿所愿了,结果最后,还是落得一场空。” “贵为镇北王妃,已经可以比肩皇后了。” “不够!”云珑瞪着燕思空,咬牙切齿,“他有断袖之癖,宠信男子,早已沦为天下人笑柄,可我还是愿意嫁给他,就为了他能带我进驻皇宫,母仪天下!他却为了你,把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 燕思空正色道:“王妃在大同,恐怕不了解时局,辽东之于大晟之重,不亚于大同,门户破,则山河破,他不仅仅是为了我。我从不希望狼王称帝,他霸占京师,陈霂和藩王们身为陈家子孙,永远不会罢休,最终天下大乱,得利的是外族,受苦的是百姓,西晋八王之争,五胡十六国血洗中原,你想当亡国皇后吗?” 云珑抿住了嘴唇。 “狼王心里也清楚。他在京师摄政,名不正言不顺,朝野皆有不服,兼之陈霂虎视眈眈,外蛮伺机妄动,他一日不让出京畿,争战一日不休,他不仅仅是为了我,为了辽东,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云珑深深地望着燕思空:“即便如此吧,可我不相信他不想当皇帝,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不想当皇帝,他给双生子取名‘岳’与‘泽’,意在山河!” 燕思空目光凌厉:“是啊,人人都想当皇帝,可皇帝只有一个。” “所以我在帮他。”云珑倨傲地瞪着燕思空,寸步不让,“我将岳儿留在大同,将来他长大了,就是镇北王,我将泽儿送去察哈尔,王爷便不得不扶持察哈尔统一蒙古,将来他长大了,就是蒙古王。我丈夫不能给我的后位,我的儿子会给我!” 燕思空皱眉看着云珑,没有言语。 “你也觉得我是疯妇吗?”云珑嗤笑,“陈家与封家,必有一战,不在这一代,也在下一代,哪怕我看不到了,我的名字也会跟那些呼风唤雨的男人一样,载入史册。” “王妃没疯,只是比常人更疯狂。”燕思空沉声道,“你说得没错,将小殿下送去察哈尔,是一步险棋,也可能是一步妙棋。” 云珑冷笑:“萨仁在大同度日如年,大同百姓自古受尽蒙古人迫害,恨透了他们,岂会善待她,我对她仅是尽到了主母之仪,她就感激我,她又十分喜欢岳儿和泽儿,我才想出这一计。你以为,我愿意把我的儿子送给一个卑贱的蛮女吗,可身为狼王子嗣,他们生来便肩负使命,这就是他们的命!” 燕思空摇了摇头:“王妃若是男儿身,当有一番大作为。”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大姐元微灵,少时她与他们一同读书习武,也有不输男儿的聪慧与志气,也每每不忿于自己是女儿身,只是自古以来,有牝鸡司晨之心的女子不在少数,但像云珑这么狠的,他此生仅见。 “或许吧。”云珑苦笑,“你定觉得我心狠手辣,可我心狠得过男人吗?好比那楚王,听闻他迷恋于你,纳了个与你容貌神似的小妾,却在你火烧粮草之后,一怒之下将那小妾赐死,彼时她腹中还怀着他的骨肉。我把泽儿送走,起码是希望他好。” “是有此事,可楚王赐死那小妾,倒不见得是因为我。” “什么意思?” “楚王很早便与我说过,他因为母妃出身卑鄙,自幼尝尽人间冷暖,他绝不要一个庶出的长子,重蹈他的覆辙。”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盯着云珑,目光幽深而寒意弥漫,“不过王妃说得对,男人更狠,芝兰当道,也不得不锄,男人可不会对碍了自己手脚的女人怜香惜玉。” 云珑娇躯一颤,头皮阵阵发麻,一股惧意直冲四肢百骸。 燕思空又放缓了声调:“休妻,之于狼王来说,除了能一泄心头之恨,其实百害无一利,我自会去劝狼王。但我也要劝王妃,不要再背着狼王自作主张,工于心计,安心的做镇北王妃,享一世荣华富贵,若再惹恼了狼王,恐怕谁也救不了王妃了。” 云珑慢慢垂下了眼帘,疲倦地说:“那我爹呢,王爷能否也放过我爹。” “勇王乃狼王的岳父,自会保有体面。”燕思空道:“王妃若无其他吩咐,属下便告退了。” 云珑不置可否,只是恍然地看着地面。 燕思空躬了躬身,信步退去。 “燕大人。”在燕思空将要跨上门槛时,云珑幽幽叫住了他。 燕思空没有回身,只是偏过了头。 云珑哽噎道:“将来泽儿长大了,会恨我吗。” “……他不会记得你。” 燕思空推门而出,将那压抑地抽泣声留在了身后。 这个女人有自己的可怜,可天下人谁不可怜。要得到什么,便要付出什么,无人能幸免。 第333章 见过云珑后,燕思空心中已经有了想法,需与封野商榷,但下人告诉他,封野去看小世子了。 燕思空找到封野时,见他正站在小小的木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 听到脚步声,封野抬头看了燕思空一眼,示意他过来。 燕思空悄悄走了过去,在那小木床里,看到了一个熟睡的、小小的婴孩,他眼皮有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精致的脸蛋隐约能看出封野的模样,将来有一天长大了,定也是一副颠倒众生的好相貌。 封野轻声道:“他刚刚还醒着,他一点都不怕我,叫了我爹……”他的目光逐渐黯淡下来,“然后他向我要弟弟,要娘亲。” 燕思空轻叹一声:“让郡主来看看世子吧。” 封野冷道:“她已经把泽儿送人了,我还敢将岳儿交给她?” “无论如何,她是世子的生母,世子此时正需要娘亲。” “她很快就不是了,我要休了她。” “……我们回去说吧,别把世子吵醒了。” 俩人回到房中,封野问道:“你与她谈了什么?” 燕思空深深缓了一口气,凝视着封野,说道:“你心里该也明白,我们几乎不可能接回小殿下了。” 封野垂下了双眼,沉默以对。 “若你我是哪答汗,定也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借你之力壮大自身,他不会把小殿下还回来的。” “我已派了人去察哈尔。”封野沉声道。 “没用的。”燕思空摇着头,叹道,“你心情清楚。” 封野握紧了拳头,表情冷凝,不怒自威。 “事已至此,便接受吧。”燕思空道,“也许小殿下真的能给边关带来百年和平,也许这就是封家子孙与生俱来的使命。” 封野闭上了眼睛,哑声道:“他还不会走路,我们还从未相见。” “他不仅会学会走路,还会学会舞刀弄枪,骑马射箭,就像你一样,有一天,你们也一定会相见。” 封野凝望着燕思空:“若这当真是他的宿命,那我的儿子,就要成为蒙古王。” 燕思空也看着封野:“封野,你曾立誓,此生不入中原。” “对,但陈霂会放过我吗?”封野眯起眼睛,“他会老老实实地任我掌管北境四府吗?如若有一天,他举中原之力来讨伐我,我岂能毫无准备。” “我知道。”燕思空沉重地说,“若能联合蒙古,既能为边关带来真正的和平,又能自保,但你要永远记得自己发的誓,若陈霂不犯你,你绝不犯他。” 封野盯着燕思空的眼睛,郑重地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燕思空倒吸了一口气。正如云珑所说,陈家和封家必有一战,哪怕这一代因彼此忌惮而暂时和睦,下一代呢,下下代呢,江山终要一统,野心无远弗届。 封野又道:“纵然如此,我也从未想过牺牲自己的儿子,云珑之所作所为,我无法原谅,我要……” “你不能休她。”燕思空道。 封野瞪直了眼睛看着燕思空:“你为何要帮她?” “她之于我毫无意义,我为何要帮她,我是为你。”燕思空正色道,“休了她,除了能让你泄愤,还有什么好处?你与勇王结姻亲,便是同舟共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此时反目成仇,极可能被陈霂利用,且世子如此年幼,怎能没有母亲。” “她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去蛮族做质子,这样的人,岂能为人母?” “可云珑毕竟是世子的生母,等世子长大了,你叫他颜面何存?再者,小殿下现在在察哈尔,能依仗的人只有萨仁,她与萨仁表面交好,大有用处。”燕思空道,“若你放过他们父女,不仅能轻易收回勇王手中的兵权,还能令他死心塌地,尽为你所用,” 封野寒着一张脸,摇了摇头:“我饶他们性命,已是仁至义尽。” “如我劝不动你,封将军很快就要回到大同了,你若休妻,他会如何?” 封野脸色微变,他知道封长越绝不可能同意他休妻,他为辽东放弃京师,已令封长越失望至极,即便封长越只是他封家的养子,但毕竟也是他唯一的长辈,他想到要面对封长越,脑袋就比胸口的伤还要疼。 燕思空轻声道:“世家大族联姻,说来其实也是缔盟,盟友未必总能尽如人意,但只要还有用,就轻易不可破。” 他想起几年前,初闻封野要娶妻时,心头那酸涩难忍的滋味儿,如今却已心如止水,一则是因为他不愿再动情,一则是因为,他分明看到了这些因利而生的“夫妻”,根本无关情爱,他与万阳,陈霂与楚王妃,封野与云珑,皆是如此。有几个天生的千金贵女,能像万阳那样抛却荣华富贵和无上尊崇,与心爱之人浪迹江湖,云珑虽然也未轻易认命,但不免走了另一个极端了。 封野闻言,深深蹙起了眉。 —— 两日后,封长越带着大军回到了大同,而陈霂也终于遂了一生所求,入主了京师。待他站稳脚跟,就会昭告天下,大晟从此有了新君,而北境四府,有了新王。 封野亲自在府门前迎接封长越,但封长越见了他,却是重重一叹气,扭头就走了,封野站在原地,神情很是黯然。 燕思空看着封长越两鬓斑白,背脊微佝,比之上次见他,似是老了许多,心中有几分感慨。 当晚,封野与封长越闭屋长谈,听守在屋外的下人说,他们几次大起争执。 —— 燕思空心中忧思过重,也是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醒来后,侍女已经等待多时,伺候他洗漱时,告诉他封野正在等他。 他草草洗漱更衣,去见封野。 封野显然一夜未眠,眼底呈淡青色,神情疲倦。俩人一照面,他不等燕思空询问自己与封长越谈了什么,抢先道:“随我出城吧。” “出城?做什么?” “带魂儿上山。”封野道,“我找灯海大师算了,今日是吉日。” “好。” 俩人出了府,燕思空见侍卫将醉红牵了过来,他皱眉道:“封野,你的伤势前两天有所反复,现在……” “我不想再坐马车了。”说话间,他已经翻身上马,动作虽仍然不如往昔利落,但较之刚受伤时连床都下不了的孱弱模样,如今的封野,终于找回了狼王的威风。 燕思空也只好跟着上了马,随行的马车上坐着一口黑紫檀打成的棺木,上面刻着狼的图腾。 燕思空深深看了那棺木一样,心中默念:“魂儿,我来送你上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城外行去。 封野与燕思空策马于前,一路上,封野都很沉默。 燕思空等了许久,也不见封野主动与他说什么,便问道:“你与封将军彻夜长谈,可有什么决议?” “收回勇王的兵权,仍由叔叔掌管大同,但对勇王及其世子在大同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究。”封野道。 燕思空心中对此已有预料:“还有呢。” “他不许我休妻。”封野薄唇微抿,怒意在齿间翻滚。 “封将军自然是……” “但我还是休了她。” “什么?!”燕思空猛地回头看着封野,急道,“你……” “我清晨去见了她。”封野静静地望着燕思空,“将休书亲自给了她。我为她保有镇北王妃的身份和颜面,不共诸于天下,让她仍能享尽荣华富贵,但从此我与她生不相见,死不同穴。” 燕思空讶然看着封野。 封野嘲弄一笑:“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 “……” “她仍劝我扶持泽儿做蒙古王,她说我还年轻,有生之年,当杀回中原,一筹帝王志。想来她若不是女子,单凭她的出身与野心,也该是个翻搅风云的人物吧。”封野淡道,“可也幸亏她是女子,否则如此急功利近,多半是个短命鬼。”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也好吧。” 封野深深地望了燕思空一眼:“空儿,你真的丝毫不在乎吗。” “……你所指为何?” “你明知故问。” 燕思空沉吟片刻:“我只想让你将这坐拥四府封邑的镇北王之位坐的稳稳的,旁的,都不重要。” 封野握紧了缰绳:“难道你眼里,当真就只剩下权势了吗。” 燕思空沉默以对。 第334章 封野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山洞,不知何时,山上窜出了一头又一头地狼,逐渐布满整个山头,跟着队伍穿梭于林间,一路前行。 封野下了马,看着那被野草遮蔽的洞口,道:“来人,拿马刀来。” 侍卫将马刀呈上:“狼王,让属下来吧。” “给我。”封野接过马刀,去砍那些野草。 燕思空在一旁道:“你的伤……” “除了我的伤!”封野突然扭过头,直勾勾地瞪着燕思空,“和我身为狼王的职责以外,你还关心什么?你就像个我的得力下属一般,为我出谋划策,为我排忧解难,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封野都不重要,但我必须是狼王,对吗?” 燕思空看着封野,平静地说:“我在你身上,早已经看不到封野了。” 封野怔怔地望着燕思空,眸中涌动着难言的悲伤,他低下头去,抿着唇,继续砍野草。 燕思空想劝,却又无法开口,只得要来一把马刀,帮封野一起砍。 清理了洞口的野草,将士们将封魂的棺木抬进了洞中,封野也进了去,他环视四周,久久不言。 燕思空站在封魂的棺木旁边,想象着它刚出生时,该是怎样一只毛茸可爱的小东西,一晃二十年,生死犹如一个轮回,它又回到了原点。 狼是如此,人又何异呢。 封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厚重的棺木,低声道:“我从未与你说过,我为何选魂儿伴在身边。” 燕思空道:“没有。” “小时候我总上山与狼一同玩耍,也只与狼玩耍,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隔着棺木,封野望着燕思空,“从大同回来后,我十分想你,甚至央求父亲明年再送我去大同找你。” 悠远的回忆逐一浮现在眼前,燕思空想起那奔驰于马场的无忧无虑的两个孩童,心里五味陈杂。 “结果我等来的却是你被流放西北的消息。”封野摇着头,“父亲派人去西北寻你,寻回来一条死讯,我哭了很久,我只能上山找那些狼,这时候,我的奶娘刚好又生下一窝,魂儿是那一窝里最大最壮实的,也是唯一一只,不急着吃奶,却要爬到我身边的。” 燕思空的掌心贴着棺木,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只独目巨狼温暖厚实的皮毛。 “我那时还小,便骗自己,是你投胎到了这只狼身上,长大了,我自然知道不可能,但真正的你却出现在了我面前。”封野的神情哀伤不已,“我始终觉得,你我命中注定要牵绊一生,可实际上,只有我多年来对你纠缠不休。”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目光黯然。 封野说得对,他们大约是要牵绊一生的,只是牵绊一生的,未必就是良缘,如他们这般千帆阅尽,时过境迁,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何能再回到少年时。 封野拿出香炉和祭品,点燃了三根香,一同摆在棺木前,轻声道:“魂儿,我与思空今夜在此处陪你,权当为你守灵罢,虽然你是狼,不必遵循人的丧仪,但……我想最后陪陪你。” 燕思空也为封魂上了三炷香,心中颂念着佛经。 侍卫在不大的山洞内为他们铺上了软塌,燃起了篝火,他们面对封魂的棺木而坐,火光盈盈,棺木的影子晃动于石壁之上,可看来非但不觉怕人,反而让他们感到分外地温暖。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当山中终于归于黑暗,一声接着一声地狼嚎,在林野中此起彼伏。 燕思空难抑伤感:“它们也是来送魂儿的吧。” “是啊。”封野扭头看着燕思空,“你可记得,我们也曾与魂儿一同在山洞中过了一夜。” 燕思空也看着封野,火光在那漆黑深邃的瞳眸中跳跃,恍然间,他想着,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双眼睛退去了少年的天真轻狂,变得深沉而幽暗,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双眼睛再没有了笑意。 他多久没有见过封野笑了,不是苦笑,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发自内心地因喜悦而笑? 久到他甚至回忆不起来了。 燕思空只觉呼吸也变得压抑起来,他道:“记得。”他永远都记得。 他记得他们淋了大雨,浑身浸透,俩人头一次赤裸相见,封野那戏谑的眼神。那一夜,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交换过的每一个眼神,都令人怦然心动。 十后后,身边那为他们守夜的狼,已陷入长眠,十年后,他们挨坐在一起,中间却仿佛隔着星河。 这世上最悲的悲剧,便是美好之物变得面目全非。 那一瞬,燕思空只觉悲从中来。 封野沉溺在回忆之中:“那时真好,什么都还在,什么都还好。” 燕思空抿住了唇。 是啊,那时真好,那时魂儿尚在脚边安睡,那时他们还是封野和燕思空,如今只剩下镇北王和“骑墙公”。 在被天命一刀一刀地凌迟之下,“他们”散落四方,在每一个他们煎熬过、痛苦过、争斗过的地方,散落下他们的灵与肉,于是再也无法拼凑出一个“自己”。 他们再也找不回自己。 封野目光空洞地看着火苗:“说来奇怪,那时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有,现在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封野,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我从前想要什么,便总能得到,唯独你,我最想要的你,却怎么也抓不住,哪怕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仍觉得……”封野轻声说,“你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燕思空没有回答。 “你失踪的那段日子,我……”仅仅是回忆起那些百般煎熬的日夜,封野都因恐惧而战栗起来,那是他一生最绝望、最黑暗、最痛不欲生的时候,回忆已经足够令他肝肠寸断,“我想,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不求,只要,你活着就行。” 封野倒抽了一口气,压抑着声音的抖动,继续说道:“后来我找到了你,我想,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哪怕只是看看你,哪怕只是与你说上一句话,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他摇着头,“可后来,我想要的越来越多,只是每每我往前进一步,你就往后退三步,我曾绞尽脑汁地想过无数次,我到底要做什么,你才会原谅我。” “封野,我早已不恨你了。” “不够。”封野瞪着通红的眼睛,“远远不够,我要你爱我。” 燕思空深深蹙起眉。 “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还愿意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一切,可是……”封野苦笑着,“你是否真的再也不会对我动情了。” 燕思空看着封野的眼睛,哑声道:“我依你之言,留在你身边,我愿一生一世辅佐你,这也不够吗?” “不够。”封野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尤其我知道你为何留下,便更觉不够。” “……你的话我不明白。” “你那么聪明,当真不明白吗?昨晚,我与叔叔彻夜长谈,他说他对我失望至极,他让我跪在祖宗灵前,细数我犯下的过错。”封野的眼睛慢慢地红了,“他说我入京的路,是十数万封家军用血肉堆起来的,包括他战死沙场的儿子,可我却放弃了。” 燕思空吁出一口气,就像是在水下憋了许久的人,终于得以喘息一般,他看着封野,神情复杂得难以用言语表述,他说:“你后悔了吗。” 封野用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这才是你真正想对我说的话吧。你以为我会后悔,你一直都以为,我会后悔为你救辽东,我会后悔为你放弃天下,你心里一直都在等着我对你说,我后悔为你做了这一切,是不是?” 燕思空的目光闪动着,有些无法直视封野的眼睛。 “所以你整日都是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你把自己藏起来,伪装出一个忠仆来为我鞍前马后,你担心我有一天将所有错处都归咎到你身上,所以你千方百计想从别处补偿我,不愿意欠我,这就是你心里所想,这就是你留下的理由,是不是!”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封野:“难道你不会后悔吗?即便不是现在,以后呢,谁敢说自己能终身无悔呢。” 封野嘲弄一笑:“悔?若叫我回到十八岁那年,重新选过是否与你相见,我还是要选你,还是要对你一往而深,你不是信命吗,这难道不就是命吗。所以彼时卓勒泰大军围城,陈霂领兵进发广宁,在你和天下之间,选上一千一万次,我仍然选你,因为我只能选与你一起生,或与你一起死,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说陈霂比我适合当皇帝,是对的……”他的目光锋锐如狼,“因为只要是为了你,我封野无怨无悔。” 燕思空心头大震,他张了张嘴,眉心渐渐拧在了一处:“我只是……” “你将自己藏着掖着,不肯对我流露半点真情,你好似要为我打点好一切,然后随时准备着全身而退,你当真以为我毫无察觉吗?!”说到激动处,封野只觉心口剧痛,他脸色骤变,不觉捂住了伤口。 “封野。”燕思空连忙扶住了他:“别说了,你……” “我要说。”封野盯进他眼眸深处,“你什么都不说,一句真心话都不愿意给我,那便我来说,我倒要看看,你这枚风轻云淡的面具究竟何时才肯摘下来!” 燕思空僵住了,他被封野眼中的执着所震撼,那眼神像是能穿透他的身体,看到他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怯懦。 那双坚定的、无畏的、没有保留的眼睛,始终看着燕思空,封野一字一钻心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走。” 燕思空身形一晃,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封野的瞳眸顿时染上了无边的绝望,他用发抖地手指着封魂的棺木,声音微若蚊呐:“当着魂儿的灵柩,你敢不敢说一句真话?你一直都想走,在我身边的每一天,都想着,何时、如何,离开我。”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才能勉强阻止眼泪垂落。 没错,他觉得封野会后悔,总有一天,封野会后悔为了区区一个人而放弃了大好江山,放弃了凌云之志,当他不再是封野的求而不得,当他容颜老去,当封野终有一天幡然醒悟,发现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那些迷恋与执念都在刹那间消逝时,封野会怨恨他。 人总说落棋无悔,可不到一局终了,又岂知真的无悔。 封野的“悔”会在哪一天到来呢?于其余生中都如履薄冰地等待封野悔棋,不如他提前收局,如此一来,至少他不用再一次看到封野痛恨、埋怨他的眼神。 他没有办法再经历一次了。 燕思空的沉默,已然昭示了一切,封野只觉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他痛得不知所措,痛得恨不能就此绝世,他想把眼前之人一口一口地吃了,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其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他被一股汹涌而来的巨大的悲伤冲断了所有的神智,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将燕思空按在身下,狠狠地掠夺着那柔软又薄情地唇。 唇齿碰撞间,他们彼此都尝到了浓郁地血腥味儿,可没有人分得清究竟是谁受了伤,只因心痛盖过了所有,他们被一股疯狂的念所支配,他们痛到无法喘息,他们就像野兽一样,没有意识,没有思考,那足以颠覆江山大脑,只剩下空白。 他们亲吻着,用想要将对方拆吃入腹的力道。 封野撕扯着燕思空的衣物,他想撕碎一切阻止他进入燕思空心中的障碍,哪怕是血肉,哪怕是骨髓,哪怕是…… 倏地,他怔住了。 第335章 燕思空的胸膛就这样无遮无掩地袒露在了封野面前,记忆中白皙滑润的皮肤,如今却伏了一片狰狞地烧伤疤。 那些伤疤就像盘踞在肌理之上的丑陋的妖怪,凹凸着、虬结着、绵延着,有的已与肤色无异,有的仍是淡淡地藕荷色,它们昭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曾经经受过怎样的痛楚。 封野看着那些刺目的伤痕,一时忘了呼吸。 燕思空起初还下意识地想遮,但最终并没有动作,他偏过了脸去,不想看封野的神情,无论是震惊的,愧疚的,还是伤心的,他都不想看。 当封野从僵硬中回过神来,他的身体无法自抑地战栗着,心口传来撕裂般地剧痛,利箭穿胸的痛甚至不能比拟十一! 他拉扯着燕思空的衣物,却只觉浑身脱力,这双能开二石弓的、号称天生神力的臂膀,此时却连轻飘飘的衣料都无法掌控,他口中嗫喏着:“还有哪里……还有哪里……” 燕思空一把从封野手中抢回了自己的衣襟,轻声说:“手臂和小腿罢了,早已经好了。” “……为什么……”封野的声音沙哑得难以辨认,“不告诉我……” 燕思空伸手抹掉了唇角的血迹,他的口吻平淡如斯:“告诉你做什么呢。” 封野用赤红的双目瞪着那片胸口,想着燕思空是怀着怎样的绝望心死,走进那地狱般地火海,眼前便阵阵地晕眩,悔恨与心痛如潮水般扑涌而来,将他灭顶,也将他醍醐灌顶。 是啊,告诉他做什么?他既没能保护燕思空免受烈火灼烧之苦,也不能帮燕思空抚平伤痕,他一错再错,再错再错,他一生最爱的人,为他付出最多,被他伤得最深。 他恨命运弄人,他恨小人谗言,但他最恨他自己,因这世上给燕思空最多痛苦折磨的,正是他自己。 他口口声声说着对燕思空用情至深,却极尽伤害羞辱强迫之能事,燕思空口口声声说着对他情至意尽,却为他赴汤蹈火,生死枉顾。 可笑他从头至尾觉得,自己才是爱得更多的那一个。 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燕思空,也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人真正想要什么。 燕思空忽觉胸膛有点滴湿濡,他讶然转过脸来,就见着大颗的泪水从封野眼中垂落,砸在那些伤痕之上,留下微弱的余温。 “对不起……”封野浑身脱力地趴在了燕思空身上,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对不起”,眼泪汹涌而下。 燕思空瞪大眼睛望着山洞顶,悲伤在体内安静地流淌,所到之处,都觉分外的寒冷。 “对不起……空儿……对不起……对不起……”此时的封野,不是那所向披靡的盖世狼王,不是那问鼎京畿的摄政王,也不是那封邑四府的镇北王,他就像一个无措又无助的孩童,将头埋于燕思空的胸膛,痛哭失声。 燕思空的眼泪终是淌了下来,像是春雪融化之后的泉眼,源源不断。 封野听着自己用哭腔说着:“对不起……我不再勉强你……你……走吧……”他听着那声音在耳边徘徊,却不敢辨认,他宁愿死也不愿意放开的手,却不得不放,他残存的理智逼迫自己说出了那句话,下一瞬,已经后悔。 燕思空轻轻抱住了封野的脑袋,任泪水决堤而下,在动摇之前,他哑声说道:“等你,伤好以后……” 封野闭上了眼睛,心已成灰。 —— 当他们天明离开时,侍卫用带来的火药炸毁了山洞口,将整个山洞做了封魂的棺椁。 回去的路上,封野一言未发,便是当着将士们的面,他也难以掩饰那失魂落魄。 直到回到府中,封野才拉住燕思空的手,双目空洞地望着他:“你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尽管与我说,我……”他越说声音越微弱。 “不必了。”燕思空也觉有些恍然,他摇着头,“不必费心。” “……你早有准备了。”封野僵硬地点了点头,慢慢松开了燕思空的手,沉默地转身离去。 看着封野那沧桑而孤寂的背影,燕思空依靠在廊柱上,心绪繁杂万千。 —— 自那日之后,封野不再要求燕思空与他同寝,但每日三餐,都要与燕思空同食,席间,俩人绝口不提山洞中发生的事,只是封野时常看着燕思空,看到失神,再恍惚地移开目光。 没过多久,京师传来了新帝践祚的消息,陈霂终于登上大宝,君临天下,改年号为“泰合”。曾被封野扶立为帝的十三皇子被废黜,一刻不留地送去了地方。 陈霂登基后,便依约昭告天下,封野为封邑黔州、大同、宣化、辽东四府的镇北王,四府之军政法税皆由镇北王统御。那诏书是燕思空写的,王朝为权臣改制,秦以后千年不曾有过的封邑重现,此事如此荒唐,如此骇人听闻,却被燕思空写得引经据典,滴水不漏。 当圣旨从京师快马加鞭地送到大同,封野是站着领旨的,且腰板挺得笔直,听完监官的宣读,面上表情都未动过。 燕思空想起封野说过,这辈子除了祖宗父母,不再跪任何人,他确实做到了。 而看着封野终于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北王,燕思空感到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全天下的能臣强将,在朝廷之外还有了北境四府可为之效命,要不了多久,封野将拥有许多慕名而来的谋士,北境将在他们的辅佐之下日渐强盛。 他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只是,接到封邑圣旨的当天,本该是全军庆贺、酒宴不眠的时候,封野却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彻底断绝了将士们开怀畅饮的念想。 第336章 燕思空闻讯赶来看封野,正见着下人端着一盆血水从屋里走出来,里面还浸着已被染透的布,他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浮现的是封野中箭倒在他怀中的画面,登时害怕得两条腿都开始发抖。 他急忙冲进屋内,就见着封野坐卧在榻上,胸前缠绕着一圈圈的白布,曾经被箭矢贯穿的地方透出鲜红的血迹,那里本来几乎已经愈合了! 见到燕思空,封野黯淡的眼神亮了亮。 围在床边的几名大夫纷纷往后退去,燕思空走到床边,咬牙道:“这是怎么回事?” “很久没跑马,醉红太亢奋了。”封野轻描淡写地说,“没留意就摔了下来。” “你伤势刚好怎能去跑马。”燕思空回头瞪向封野的贴身侍卫,厉声斥道,“你们是怎么服侍镇北王的?!” 几名侍卫慌忙跪了下来:“属下罪该万死。” “算了,不怪他们。”封野抬了抬下巴,“都退下吧。” 屋内的人都鱼贯退了出去。 燕思空皱眉看着封野,脸色阴晴不定。 “坐吧。”封野拍了拍床边。 燕思空坐了过去,沉声道:“你身为北境四府之主,肩负重任,怎能做出这样轻率之事。” “好了,叔叔刚走,已经教训过我了。”封野伸出手,抚了抚燕思空的面颊,“休养一段时间便好了。”他脸色十分苍白,但双眸异常地明亮有神。 燕思空看着封野胸前刺眼的血迹,沉默不语。 封野轻声道:“我已命人去药谷配了最好的烧伤膏和内调的汤药,你要按时用。” “不必了,阙忘给我开了方子,我吃了有一段日子了,身体养得挺好。” “……他知道。”封野一怒,“他知道,却帮你瞒着我。” “是我要他不准说的。”燕思空不愿多提此事,“我早已经好了,你也需快些好起来,你刚刚晋封,北境百姓还等着迎接新主。” 封野却充耳不闻,只是凝眸注视着燕思空,轻轻地说:“灼烧乃人间极刑,你受了那样的苦,我却不在你身边,你那时……一定很恨我吧。” 燕思空淡道:“我若恨你,便不会做那样的事。” 封野惨笑着点头:“你不恨我,你只是对我失望透顶,宁愿死,也不想再见到我。”每每想到燕思空走进火海时的心情,和日夜忍受灼烧之痛的苦,都令他肝肠寸断。他甚至不敢回忆,他究竟都做了什么,才逼得至爱之人走到了那一步。 最该死的,明明是他自己。 燕思空无意于自怨自艾,尽管那时,他确有那样想过,他平静地说:“都过去了。” “我过不去。”封野注视着燕思空的双眼,缓缓摇头,哑声道,“我永远都过不去。” “……” 封野还想说什么,但蓦地拧起了眉毛,脸上浮现一丝痛苦,显然是牵动了伤口。 燕思空忙道:“你该休息了。”他扶着封野,小心翼翼地令其平躺在了床上。 封野抓住了燕思空的手,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空儿,能陪陪我吗?”那眼神与口吻皆是恳求。 燕思空暗自叹息,点了点头。 封野将燕思空的手凑到了唇边,软软地亲吻着,那珍视的态度,就像手握的是什么稀世瑰宝。 当那柔软的唇在肌理上留下片片温热,燕思空感到心中满是酸楚。 “我没能好好对你。”封野无限悔恨地说,“这世上本已无人心疼你,连我都没能好好对你,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 闻言,燕思空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攥得封野的手都发痛。 但封野并没有强将他的手掰开,依然那样温柔地吻着,吻过他的手背、他的指骨、他的关节,渐渐地,那只手放松了下来,自然地舒展开来,封野的吻便绵延至他的掌心,直至指尖。 燕思空的手在战栗着,一如心尖也在战栗着。 “要怎样,你才会快乐呢?”封野将脸颊贴着燕思空的掌心,轻轻蹭了蹭,他喃喃道,“你想去哪里也好,想要什么也好,想做什么也好,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的空儿真心的欢笑?哪怕……不是为了我。” 燕思空低声道:“我希望你……好好养伤,好好做镇北王,莫辜负了北境四府对你的期望。” “好,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做到。”封野闭上了眼睛,他的脸贴着燕思空的手,就好像也贴着了对方的心,他眼角的睫毛上沾了点点晶莹地泪渍,“你心里总想着别人,可想过自己?” “我……什么都不需要。”他已无欲无求。 封野的嘴唇微微嚅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抓着燕思空的手,就像溺水之人抓着浮木。 —— 在封野被册封的几天之后,卓勒泰便从察哈尔送来了贺文,一面祝贺封野,一面向封野请罪,说萨仁任性妄为,将她与封野的儿子擅自带回察哈尔,但察哈尔会像对待王子一样对待小殿下,请封野放心。 哪答汗未必不知道封泽非萨仁所出,但这贺文便是对封野向他讨要封泽的回应,一如他们所料,哪答汗绝不会将封泽还回来,从前就不大可能,狼王成了镇北王,便更不可能了。 封野只得接受了现实,刚刚被晋封的他在北境尚立足未稳,此时对察哈尔只能抚,绝不能翻脸,在他真正统御了北境之后,恐怕他就要如云珑所谋划的那般,为封泽的未来打算。 不过此时最重要的,仍然是养伤。 自那日坠马后,封野的伤情就反反复复,伤势虽不严重,但创口始终难以愈合,令他又回到了凡事需要人服侍的时候,关于他伤情的流言,又在大同传播开来。 燕思空每日都要去盯着封野吃饭、喝药、换药,若他不去,封野便不配合,只要他去了,哪怕俩人只是说上几句话,或者不说话,只需他陪伴在一旁,封野便能安心。 燕思空感觉到封野对他的依赖愈发像个孩童,令他实在无可奈何。 这日,他刚刚陪封野吃完饭,要返回自己的别院,却被侍卫拦住,说封长越唤他去问话。 自封长越回大同后,俩人只在封野在府前迎接时打过一个照面,他知道封长越对他既不喜也不屑,这时传他去,多半也没什么好事。 但燕思空心如止水,坦然地跟着去了。 封长越这些年操劳过度,两鬓已染白,曾经也是叱咤沙场的一员猛将,如今垂垂老矣,实在令人唏嘘。 燕思空拱了拱手:“晚辈见过封将军。” 封长越冷冷道:“燕太傅位列三公,当我给你行礼才是。”话虽如此,他却连起身的打算都没有。 燕思空轻笑:“天子都换了,什么三公九卿,自然都做不得数,我如今,什么也不是。” “就算你不做那‘骑墙公’,也是镇北王麾下的第一谋士,说‘什么也不是’,未免过谦了吧。” 燕思空实在懒得与封长越在言语上过招,打嘴仗能打得过他的,他还没碰到过:“不知将军传晚辈来,所为何事。” 封长越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思空:“封野如今是镇北王了,地位更加尊崇,他的安危干系北境四府百姓的福祉,是一等一的大事。” “是。” “所以若有人对他不利,必须严惩不贷。” “是。”燕思空心中疑惑,不知封长越究竟想说什么,那话中之意,似乎是有人要对封野不利。 封长越眯起了眼睛,有些恼火:“你是真不知,还是在装傻?” 燕思空蹙起了眉:“晚辈确实不知将军在说什么,望将军明示,若有人对镇北王不利,自然不能放过。” 封长越怒道:“为封野诊治的其中一个大夫,有功夫底子,他说封野的创口复裂,不像是坠马所致,分明像是遭受了内力的攻击。” 燕思空浑身一震:“……什么?!” “你是当真不知?”封长越脸色十分难看,“但我去问他,他却坚称是坠马,他分明是在遮掩什么,若说他有什么理由隐瞒胆敢伤他的人,那只能是为了你燕思空!” 燕思空面无血色,眼前有短暂地恍惚。 封野那箭伤的伤口裂开,是……内力所致?! 封长越不依不饶地厉声道:“到底是何人?为何行刺镇北王,你与此事又有何关系,给我如实招来!”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谁有胆子在大同的地盘上行刺镇北王,若当真有,封野又有什么理由不将刺客乱刀砍死,此事与他能有什么关系…… 不,此事也许,只与他有关系…… 一个荒唐的念头闪现脑海,燕思空顿时如坠冰窖。 第337章 封长越用探究地眼神瞪着燕思空,见其神情变幻莫测,一时也摸不清真相究竟如何,但他依旧认为此事与燕思空有关,声色俱厉地要燕思空给他交代。 燕思空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低声道:“将军将此事交与我去查吧。” “你查?你要查谁,如何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暂且不便与将军详说。” 封长越重重击案:“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燕思空心情烦躁而焦急,懒得再跟封长越虚与委蛇,他神情骤冷,眯着眼睛,阴沉地说:“镇北王能有今天,我自封一个‘居功至伟’,不算托大,因而镇北王倚重我——别管是因为什么。至于我是什么东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莫要因为我,伤了将军与镇北王的叔侄情份。” “你……”封长越被堵得哑口无言。因着他从未与燕思空为敌过,所以他差点就忘了,燕思空是怎样一个闻名天下的狠角色。 燕思空又道:“此外,将军姓的只是半个‘封’,镇北王礼敬尊长,但有些事情,不宜越俎代庖。” 封长越心头一震。封野与燕思空的关系,他再清楚不过,这话从燕思空口中说出来,他不免猜测是否封野在借燕思空之口敲打自己,他绷直了身体,冷冷地看着燕思空:“此话何意。” “将军睿智,无需晚辈赘言。”燕思空躬了躬身,“晚辈告退。” —— 向封长越告辞后,燕思空寒着脸离开了。 一路上,他脑中都回想着封长越说过的话。 其实那日封野坠马,他就已经感到蹊跷,醉红虽是野性未褪,但十分有灵性,一生只认了封野这一个主人,伴随封野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怎会让封野坠落身下? 如若封野并非坠马,那伤当真是内力所致,那么,是谁伤了封野,又或…… 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燕思空就感觉心肺要炸裂开来般,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痛心。封野胸口喷涌鲜血、奄奄一息的模样,如梦魇般不停地在眼前闪现,他眼眶发胀,一时连脚下的路都有些看不清了。 不知不觉间,他就走到了内院,停在了封野的屋门前。 侍卫见到燕思空,纷纷抱拳施礼,燕思空却在门前站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了。 封野正靠着软垫坐卧在榻上,床上铺满了公文,他手中执笔,正在批阅。 闻声,封野抬头,本是沉静的眼神顿时闪现纯粹的欢喜:“空儿,你来了。” 燕思空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床边:“今日的药喝了吗?” “喝过了。”封野的眼睛自燕思空进屋之后就始终跟着他,像是生怕漏看一眼般,“坐吧,晚上陪我一起吃饭。” 燕思空扫了一眼床上的东西:“这些都是你晋封之后收到的?” “对,光贺文就受了一箩筐。这些,是我命各府道官员呈交上来的过去二十年当地的军政法税概略。大同我自然是熟悉的,黔州除河套以外我还需多了解,宣化与辽东则几乎是一概不知。” “待你伤好了,理应去巡视其他三府。” 封野点点头:“是该如此。” “你的伤何时才能好?”燕思空盯着封野的胸口,“此次为何反反复复总不见愈合?” 封野低头看了一眼,但那处包着伤布,又穿着衣裳,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撕裂的伤口所带来的疼痛日夜都折磨着他,自他受伤几个月以来,他没有一晚能安稳入眠,他轻描淡写地说:“许是大同的大夫医术不比阙伶狐高明,应该快好了。” “我让阙忘去药谷请他的师伯、师叔、师兄,什么人都好,你的伤势再拖下去,会伤了根本。” “别担心,我休养一段时日,会好的。”封野拿起手边的一份文书,“你看,这是梁慧勇送来的,他在辽东颇有威望,我打算……” 燕思空将他的手慢慢压下了去,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瞳眸,沉声道:“你此次伤情反复不愈,皆因那日坠马,醉红不是人,讲不得道理,但你的随行侍卫却不劝阻你跑马,该治他们渎职之罪,以儆效尤。” 封野显然不愿接续这个话题,他道:“不必了,是我硬要骑的,怪不得他们。” 燕思空冷道:“他们身为你的贴身侍卫,为你的安危当万死不辞,如今却令你坠马受伤,怎就怪不得他们。” “我说了,是我坚持要骑的。”封野脱口而出,他意识到自己口吻过重,轻叹了一声,握住燕思空的手,缓声道,“空儿,此事不必牵扯无辜,我自有分寸。” “分寸。”燕思空强忍着怒意,“你有分寸吗?你身为镇北王,可知自己的安危干系四府百姓,岂可因一时兴起就做出那样莽撞的事,你的伤原本就要好了。” 封野小声说:“你就这么急着离开吗。” 燕思空怔了怔:“你说什么?” “你如此关心我的伤势,是等着我伤好之后就可以走了吗?”封野心颤地看着燕思空,他害怕从那张嘴里听到一个“是”字,更害怕从那双眼里看到冷漠,可偏偏他竭尽全力,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能颠覆整个天下,却独独挽回不了一个人的心。 “不是。”燕思空咬了咬牙,直勾勾地盯着封野,目光锐利:“我是为了你,为了北境百姓,堂堂镇北王,岂能一直卧床不起。” 封野闪避了燕思空的眼神,轻声道:“我会……好好养伤的。” 燕思空看着封野黯然的神色,心中的质疑便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封野放下手中的纸笔:“今日春光正好,陪我出去走走吧。” 燕思空迟疑了一下。 “我散散步,不碍事。” 燕思空只得扶着封野下了床,为他披上薄披风,陪着他缓步往外走去。 来到院中,封野看着面前的假山和鱼池,说道:“这块太湖石,是前朝的大理寺卿送给我爹的寿礼,专门从江南运来,在路上足足走了半年之久。” 燕思空看着那块巨大的太湖石,它形状奇诡嶙峋,打正面看如一株石树在痛苦地抽枝,从后面看又似苍鹰展翅,气势不凡,一如白居易所形容的“远望老嵯峨,近观怪嵚崟”。这样姿态狂放又如此之大的太湖石,可是御供的品质。 封野继续说道:“我小时候只当它是块破石头,不以为意,但与你分别后,我回到大同,看着它,就想起你与我描绘的江南。”他望向燕思空,“你说你从不忘记任何事,你可记得,当初我们也约定要同去游历天下?” 燕思空沉吟片刻,道:“记得。” 封野露出一个温柔地笑意:“我多想抛下一切,与你浪迹江湖,看白马秋风塞上,也看杏花烟雨江南,看长河日落,也看百川归海,看怪石嶙峋,也看寒山苍翠,与你一同,看遍日月交替、人间寒暑。你说,那该是怎样的生活。” 燕思空心中一痛。随着封野的每一言一语,他脑中都浮想联翩。是啊,那该是怎样的生活?假如他们不是他们,不必肩负这些一生都难以卸下的重任,他们会否像佘准那般自由自在、快意人生? 可惜世上没有假如。 封野低头看着燕思空,他面带笑容,眼中却闪动着令人揪心的哀伤:“空儿,不如我跟你走吧。” 燕思空低下了头:“别说笑了。” “我……”封野心口闷痛,他甚至不知道这痛究竟是在表还是在里,他只知道燕思空不需要利箭,也能扎透他的心,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他喃喃道:“若我说的是真的呢。” 燕思空心头一阵慌乱,但他面上平静如斯:“你是狼王,是镇北王,你一辈子都被绑在了那高位上。封野,我说过,每个人都是‘不全’的,你不能什么都要。” 封野低着头,久久不语。 “外面风大,我们还是回屋吧。” 封野依旧沉默,就在燕思空想要扶他回屋时,他却突然展臂将燕思空抱进了怀中,那动作之利落、霸道,哪里有一丝像伤病之人。 燕思空的身体僵了僵。 封野的声音微弱得像是难以喘息:“起码我想要什么,我敢说出来,我敢去取,你呢?空儿,你究竟要什么,不为天下,不为百姓,不为元家,不为我,单单是你自己,想要什么?” 封野的气息扑进鼻息,本就令燕思空心神慌乱,而封野的问题,更是将他问住了。 他想要什么? 思来想去,他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权力?财富?声名?女人?寻常人想要的,他全然不以为意,因为他全都拥有过,却没有一样能够阻止他堕入深渊。自十三岁那年起,他活着的目标便是复仇,他将仇人的名字刻在心头,二十年如一日,莫不敢忘。 可当他终于报仇雪恨、为元卯平反以后,蓦然回首,他发现自己从未为自己活过,也从未在乎过自己心中的渴望。 他无法回答“他想要什么”,但若有人问他,他不敢要什么,他却是知道的。 他不敢要家,不敢要情,不敢要任何人伴在自己左右,因为最终老天爷会将这些通通夺走,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这就是他的命。 于其得到什么,便提心吊胆,不如孤独终老,于己,于人,都好。 燕思空的沉默令封野的心直直地往下坠,他用脸颊轻蹭着燕思空的额发,“空儿,你可想过自己,你可问过自己,问你心里最深处,你想要什么?你可想过要令自己幸福快乐?”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没有,我什么也不想要。” 封野心痛如绞,他忍不住低下头,含住了燕思空的嘴唇,极尽温柔地亲吻着,将那一腔深情与渴望都融化进这唇齿缠绵,他恨不能通过一吻,唤醒曾经那个真心为情爱欢喜过的燕思空,他的燕思空。 那吻太轻、太柔、太小心翼翼,燕思空只觉心中酸涩不已,他记得与封野之间各种各样的吻,青涩的,好奇的,渴望的,热情的,狂烈的,粗暴的,强迫的,或如现在这般深情的。 愈是回忆,愈是禁不住想要落泪。 他再是逼迫自己,要如古井无波,但世上仍有一个人,能够在他心头轻易就掀起惊涛骇浪。 那便是封野。 第338章 在处理完广宁的军务后,元南聿率兵返回了大同。 如今辽东仍由总兵梁慧勇兼任总督,但陈霂将四府“册封”给封野后,便不再设有总督一职,梁慧勇毕竟是武将,既不善理政,也不宜握有兵权,封野打算从辽东当地的文官中挑选合适的人员来主理辽东政务,而元南聿正带回了他多方考察之后的意见。 见到封野后,元南聿十分惊讶,他皱眉看了看封野,又看了看燕思空,最后眼神落在封野的胸口:“狼王离开广宁的时候伤口都快愈合了,如今怎么还没好?”封野身体极为强健,尽管受了重伤,但既然已经从鬼门关里退了回来,又有药谷掌门那绝顶高明的方子调养身体,此时不说活蹦乱跳,至少不该仍然卧床不起。 燕思空沉着脸道:“他从马上摔了下来。”他心中对此尽管存疑,但无凭无据,封野又不松口,他也不好质问。 “从马上摔下来?”元南聿责备道,“你这么大个人了,伤没好就跑马?!” 封野讪讪道:“不提了,跟我说说辽东的情况。” “我先看看你的伤。”元南聿说着就要解封野的衣服。 封野把他的手挡了回去:“不急,先说说辽东。” 元南聿只好作罢,将他们走后发生的事一一汇报。 他与梁慧勇共同监督了广宁城的修葺,派斥候时刻关注金兵败走后的动向,将俘虏的楚军送还了陈霂,同时逐个考察辽东官员,以便封野选贤任能。 燕思空翻了翻元南聿呈交的文书,指着一个名字道:“这个蔡寻,当年是爹的同僚,沉默寡言,但办事谨慎认真,可以重用。”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元南聿道,“二哥果真是过目不忘。” “我也就看到这一个眼熟的名字。”燕思空有些感慨,“二十多年了,许多人都不在了。” “思空,辽东的人事事宜,便由你们兄弟来决定吧。”封野道,“你们比我更熟悉自己的家乡。” 燕思空点点头,将那文书揣进袖中,又问向元南聿:“我们走后,陈霂可有为难你?” 元南聿摇头,轻描淡写道:“他急着回去当皇帝,又怎会在广宁驻留。” “他历经艰辛,终于坐上了那金鸾宝座……”燕思空摇了摇头,“殊不知这磨难,才刚刚开始。” “我今日刚接到消息,说沈鹤轩入阁了。”元南聿道,“他可是大晟史上最年轻的阁臣?” 燕思空点点头:“差不多吧。”尽管沈鹤轩年不过三十七岁,但他一路扶持陈霂登上皇位,无论是身为帝师,还是身为功臣,他入阁都是意料之中的。等再熬上几年资历,只要君臣齐心,有朝一日,沈鹤轩终将坐上他们的恩师颜子廉的位置。 颜子廉天上有知,定感欣慰。 “沈鹤轩为人峭直,过钢易折。”封野轻哼一声,“以陈霂那阴狠冷酷的脾性,岂是易与之主,往后还有的好戏看。” 封野这番话,也正是燕思空担心的,这君臣也好比夫妻,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往后君臣之间如何制衡,既考验陈霂,也考验沈鹤轩。打得天下,还要守得天下,陈霂接手的,其实是一个国祚式微、气数将近的江山,他必耗费一生的心血,才有可能起死回生,而沈鹤轩的辅佐将至关重要。 —— 向封野汇报完后,燕思空单独给元南聿接了个风,兄弟二人喝起了元南聿带回来的烧锅酒,这酒是辽东特产,又劲又辣,在数九寒天时闷上一口,出门都不怕冷,尽管现在春光日暖,喝这酒不免有些烧心烧肺,但俩人还是饮得很痛快。 听元南聿说着辽东种种,燕思空甚感欣慰,自大败金兵后,辽东百姓再次看到了希望,这片几十年来饱受外蛮蹂躏的土地,终于被拯救了。 元南聿借着酒劲儿,激动地说:“二哥,我们要收复辽北七州,把咱们的北境天险夺回来,将金狗彻底赶出关外。” 燕思空也赞同道:“对,应该趁胜追击,我们一定可以做到。” “我很早就知道,我追随了对的人。”元南聿的目光坚定,“若没有封野,辽东定然已经沦陷,他可以收复河套,也一定可以收复辽北七州,咱们把那昏君败走的土地,一点点地夺回来!” “好!”燕思空给元南聿满上酒,“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封野尽快康复,才能担负起镇北王的重任。” “是啊。”说到此处,元南聿皱眉道,“封野真是太胡闹了,伤势未愈就去跑马……明日我要亲自为他诊治。” 燕思空欲言又止。 “二哥,怎么了?”元南聿发现了他的异样,但他喝得有点多了,也未细察。 “没什么。”燕思空道,“大同的这些大夫,哪里比得上你,就看你的了。” —— 隔日,燕思空特意选在封野每日换药的时候去看他,人刚走到庭院,就见着几名大夫一脸惶恐地从屋里退了出来,各个脚步飞快,活像是在逃跑。 燕思空皱了皱眉,一踏进屋里,就见着元南聿边怒斥着“庸医”,边亲自给封野擦拭伤口,封野盘膝坐在榻上,赤裸的上身挺得笔直,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南聿,这是怎么了?”燕思空走了过去,见着封野的伤口竟有溃烂的迹象,吓得心脏一紧,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帮庸医,如此简单的创口,怎会弄得多日不愈?!”元南聿气得脸色发青,“我要去查查这帮人的底子,是不是陈霂派来的奸细!” 封野平静道:“不至于,已经见好了。” “见好?”元南聿眯起眼睛,“这伤势实在奇怪,看来简直像是……像是反复裂开又愈合的,他们到底是怎么给你治的?” 燕思空脸色一变,他沉声道:“若陈霂当真派来奸细,直接行刺或下毒不是更利落。” 元南聿自然也知道不可能,他只是一时气昏了头,他深吸一口气:“从今日开始,你的伤势全由我来调养,便是换药也不准他人插手。你半只脚踏入地府,师尊都能将你拽回来,若是这样的外伤我都治不好,实在有辱师门。” 封野别过了脸去,一言不发。 燕思空忍不住向前两步,走到了封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感受到燕思空审视的目光,封野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了头,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眸中闪动着难言的情愫。 燕思空抿了抿唇:“你说你会好好养伤的。” 封野微微颔首。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你有好好养伤吗?”封野胸口的伤,再一次刺痛了他的眼睛,那里曾经开了一个血流如注的窟窿,让他无论回想起多少次,都依然恐惧到颤抖。 封野垂下了眼帘,好半晌,才道:“有。” 元南聿剑眉微蹙,尽管他没读懂俩人之间流淌的气息,但他依然感觉到了难言的沉重。 —— 将所有大夫都赶跑之后,元南聿说到做到,不仅换药不假他人之手,甚至连丫鬟煎药都要派贴身侍卫在一旁盯着,他身为医者,比谁都清楚封野的伤势古怪,唯恐有人想要趁机害封野。 可尽管有元南聿这样费心费力的调养,封野的伤势竟是依旧不愈,城中流言四起,各种各样的传闻恐怕早已飞到了京师。 燕思空再也无法忍耐,决定向元南聿说出自己的猜测。此前他不说,一是担心自己在胡思乱想,二是不知道如何向元南聿解释他和封野之间的种种,可他更担心封野那反反复复的伤势,若有万一,岂不后悔莫及,眼下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这日,他正准备去找元南聿,却见着元南聿的侍卫兔子一样飞快地窜进他的庭院,大喊着:“燕大人,燕大人——” 燕思空推开门,轻斥道:“怎么了,莽莽撞撞的。” “燕大人,将军和镇北王吵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燕思空瞪起了眼睛,抬脚就走,同时追问道:“怎么回事?” 侍卫苦笑道:“属下不知,将军今日如往常一般给镇北王换药,不知怎地就吵了起来,我们都不敢进去。” 燕思空沉着脸,连走代跑地赶到了封野的宅院,隔着门便听到元南聿大叫“你荒唐!你疯了!” 封野与元南聿多年来出生入死,既是挚友,又亲如兄弟,但平时元南聿一定恪守主仆之仪,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如今日这般大声争执,是从未有过的。 燕思空也顾不得礼仪,咣地一声推开了门,一脸焦急地冲了进去。 第339章 封野坐卧在榻上,满脸阴翳,一言不发地盯着床褥,他身上的药才换了一半,健硕而赤裸的胸膛上,那隐约渗血的创口显得格外地刺目。 元南聿则像一只竖了毛的豹子,气急败坏地站在床边,双目圆瞪,脸色发青。 听得声音,一个抬头,一个转头,俩人同时看向刚刚踏进门的燕思空,面色各有各的异样。 燕思空瞪着他们:“这是怎么了?” 元南聿咬了咬牙,看了封野一眼,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封野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锐利而狂傲的狼眸,此时不仅黯淡无光,甚至蕴藏着痛苦与绝望,他静静地看着燕思空,嘴唇紧抿着,却似在无声地求救。 是的,燕思空感觉到封野在向他求救。 元南聿垂下了头,一言不发地往外冲。 燕思空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究竟怎么了?” “你自己问他。”元南聿一开口,声音直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 闻言,封野也回避式地别开了脸。 元南聿离开后,燕思空一眨不眨地盯着封野,他想等封野主动开口,但封野却始终沉默着。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封野,你到底……” “我累了。”封野轻声道,“想休息了。”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我叫人来给你换药。”他扭身走了。 封野张了张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思空的背影消失于视野之中,始终没能开口,他闭上了眼睛,紧拧着的眉宇间满是煎熬。 燕思空吩咐下人马上去找大夫来给封野处理伤口,自己则去找元南聿。 他寻了半天,终于在后花园里找到了一动不动站在湖边的元南聿,那背影看来分外萧瑟。 尽管听到了脚步声,元南聿也并未回头,他看着湖心里一条鲤鱼跃出水面,荡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外推去,最后消失得了无痕迹。 无论掀起过怎样的波涛,最终都将归于平静,鱼是如此,风是如此,人亦是如此。 燕思空走了过去,与元南聿并肩而立,他偏过头,看着那张与自己神似的面孔,一时有些恍惚。 俩人沉默许久。 元南聿才开口道:“二哥要走吗,要去哪里?为何不告诉我。” “……封野对你说的?” 元南聿扭头看着燕思空:“你说我们兄弟之间不会再有隐瞒,难道你打算像当初那样消失吗?” “我没打算隐瞒你,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也许……我会回广宁。”燕思空蹙着眉,“你与封野到底为何争执?” 元南聿闷声说:“我跟了封野这么多年,在我眼中他堪称天下第一英雄,无论他是做皇帝,还是做镇北王,能得一盖世之人物终身追随,在他麾下一展所长,不虚此生,是我的运气。” 燕思空安静地看着元南聿,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做过的事,唯有一样我不能认同,便是……你。”元南聿沉声道,“你二人之事,我不便多言,可这些年来,我眼看着你们明明相互心属却又相互折磨,实在是痛心不已。” 燕思空叹了口气。自己与封野之间发生的一切,元南聿是最清楚不过的,但他始终不多过问,一来因为自己是兄长,二来因为他惯于为人着想,不愿自己为难或难堪。 但不说,不代表他不想。 燕思空小声说:“我们之间,一言难尽,也不能回到过去了。” “为何就一定要回到过去呢?”元南聿深深蹙着眉,“过去再好,也没有人可以回去,可往后的日子更长呀。” 燕思空愣住了。 元南聿抿了抿唇:“二哥,我不愿左右你、为难你,可我就这样看着你们,我心里难受极了,因我许久不曾见过你真心的笑容,封野也一样, 我就只能这样看着你们,看着你越来越沉默,看着封野越来越失控。”他望着燕思空的眼眸逐渐泛红,“二哥,你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才能让你们不这么……这么……”他一时甚至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述说。 燕思空别开了目光:“你什么都不必做,也做不了,我……” “那我就眼看着封野不要命吗。”元南聿面上悲愤交加。 燕思空浑身僵硬:“你……说什么。”尽管心中早有猜测,可那毕竟只是猜测。 元南聿用手捂住了眼睛,轻声道:“二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都是我能为之豁出性命的人,为何偏偏你们要互相折磨。” “你到底在说什么。”燕思空咬牙道。 元南聿摇着头,眼眶酸涩不已,他轻颤的声音带着丝丝隐忍:“他的伤本该早已痊愈,但是,他……他用内力反复震开伤口……” 燕思空只觉如坠冰窖,脸色惨白如纸。 “我质问他为何如此,他说……”元南聿倒吸一口气,哑声道,“他说伤好了,你就会走。” 燕思空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什么都无法思考,直至骤然一阵钻心之痛,令他几乎无法站立。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险些栽入湖中,当他缓过神来时,他已经跌撞着往来路行去。穿过半个王府,他碰见了许多人,从那些人或惊诧或疑问的目光中,他也能勾勒出自己此时是怎样一番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一路跑回了封野的别院,一脚踹开了那道房门。 封野的屋内如飓风过境,一片狼藉,所有的物件摆设都被扫落于地,下人跪倒一片,大气都不敢喘。 封野站在屋子的正中央,他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一双眼睛赤色如血,活像一头被逼到了绝境的野兽,狼狈而又危险,他只着了一条亵裤,赤着上身,胸口的伤正潺潺渗血,他亦视若无睹。 隔着半屋子跪倒一地的人,俩人四目相接,那一刹那,真真是万箭穿心。 燕思空大步冲了过去,狠狠给了封野一记响亮的耳光。 常人皆以为他燕思空离经叛道,殊不知他自幼习孔孟、尊礼法,礼教从来周全,他面对仇敌时,都尽力不失仪,又怎会当着下人的面对堂堂镇北王做出这般大不敬之事。 可那一瞬,他无法控制胸中满溢的怒火,他只觉血液也与之沸腾,流窜全身,灼烧着他每一寸肌理,令他体会到的不仅仅是痛,还有疯狂。 封野被打得偏过了头去,唇齿相撞,嘴角擦出了血迹。 跪伏的下人纷纷颤抖起来。 燕思空寒声道:“滚。” 他们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封野转过了脸来,一双狼眸拉满血丝,全无神采,只有无尽地疲倦与绝望。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燕思空瞪着封野,一脸的狰狞。 封野平静地说:“是你说的,你说我伤好了,你就走。” “你!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是又如何。”封野双目空洞地看着燕思空,“你在乎吗?” 不等燕思空说话,封野却自顾自地答道:“你在乎,你在乎的,是狼王,是镇北王,但不是我封野。若有人可以取我而代之,我便是死了,与你又何妨呢。”他惨笑一声,“你恐怕还要高兴,再也不会有人对你纠缠不休了。” 燕思空只觉心肺都要炸开了:“你堂堂镇北王,居然能做出这等荒唐之事,你可想过四府百姓,可想过二十万封家军,可想过……” “谁又想过我?”封野看着燕思空,心口的痛已经超出了负荷,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扼住了他的喉咙,随时就能夺走他的呼吸,“我至今仍是不懂,为何心悦一个人,会这般痛苦。” “……大丈夫岂能受制于儿女情长。”燕思空的眼前有些模糊,心亦是剧痛不已,他一字一顿道,“简直窝囊。” “是啊,窝囊,可我偏就受制于此。”封野哽咽道,“我不想为难你,我答应了你,天高云阔,我放你走,只是,只是想多留你一日,多一日也好……” 燕思空脑中纷乱不堪,他甚至不知此时此刻,愤怒与痛心究竟哪个更盛,他颤抖地指着封野,已然口不择言:“我想要的,是能够统御北境,福泽百姓的镇北王,不是为了儿女情长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的窝囊废!” 封野怔怔地看着燕思空,仿若灵魂被抽出肉身,眼底的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他看着燕思空,看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轻声说:“你要的,我都给,我给你镇北王。” 燕思空僵硬地望着封野。明明封野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他却分明感到封野在垂死——不是镇北王,而是“封野”。 封野低下了头去,用尽浑身力气,才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你走吧,在我反悔以前。” 他终于明白,这世上再也没有人需要封野了,尤其是那个他最需要的人,最不需要他。 所以“封野”合该消失了。 燕思空悲愤交加,他这一生都不曾如此失控,但此时此刻,他只想逃,他不敢再看封野的眼睛,那黯淡的瞳眸与封野当初中箭倒在他怀中时简直一模一样——正在死去、却不再求救的眼睛。 于是他分明看到那为自己高高筑起的心墙,已经一触即溃,他害怕了,他仓惶地逃走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逃离什么,他只是想逃,他冲出了屋子,跑到了马棚,牵出一匹马,翻身而上,头也不回地朝城外奔去。 第340章 燕思空策马一口气冲出了城。一路上无人敢拦他,他眼中也看不见任何人,无数思绪驳杂于脑海中,令他头痛欲裂。 出城后,他不断催动着马儿跑得飞快,也不知跑了多久,夹着马腹的双腿已然在发抖,绷直的腰身更是酸麻难忍,但他不肯停下,那极速的奔驰仿佛能将自己融化进风中,让他如一缕青烟,了无牵挂地消失于天地。 人若当真如风一般洒脱自由,那该多好? 他漫无方向地跑着,似乎只要能逃离身后那座令他揪心的城池,去哪里都无所谓。 燕思空就这样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路,直跑得浑身酸软,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右手也快要无力拽住缰绳。 突然,前方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少年,正背着一大摞干柴往山下走,一人一马距离不过十数丈远,燕思空如梦初醒,一把勒进了缰绳,马儿嘶啸一声,前蹄猛地原地弹起,马身几乎直立,在那小樵夫惊恐地目光中,燕思空从马上摔了下来,滚进了草丛中。 肉身碰撞着坚实的土地,除了痛,还有天旋地转,世间种种皆在眼中颠倒,他一时甚至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自己,是死,是活,还是行尸走肉。 他仰躺于地,失神地看着头顶湛蓝的天,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公、公子。”一个声音怯怯地在一旁响起,“您没事吧?” 燕思空听得那声音,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因为眼前逐渐浮现的,是一个人的脸,封野的脸,让他又爱又恨,穷尽一生也无法忘记的脸。 “呀,公子。”那少年害怕地说,“您伤着哪儿了?您别哭呀,我去城里给您找大夫。” 哭? 谁? 他哭了? 燕思空茫然地伸出手,轻轻抹了一把脸,掌心竟是湿濡一片。他怔了怔,旋即心脏骤痛,眼泪毫无预兆地狂涌而下,彻底遮蔽了眼前的一切。 他就像个孩童般蜷缩在草丛中,放声痛哭。记忆中自元卯被害后,他再不曾这样放肆地、不顾一切地哭过,此时像是要将蓄了二十年的眼泪一次倾倒而出,泪崩如雨,根本止也止不住。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而哭,又或是他该哭的实在太多,无法一一罗列。他只知道他隐忍了太久,压抑了太久,克制了太久,如今他终于难以支撑,终于彻底释放。 恰是此时,他终于感觉自己像一个人,而不是将自己藏在这个名叫“燕思空”的虚伪的躯壳之中,或者说,他在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的这一刻,才找回了“自己”。 他不想伪装了、不想隐藏了、不想自欺欺人了,他想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是一次,他胆敢承认,心中依旧有渴望,他依旧……依旧渴望能得到一点点幸福。 即便是他这样不堪之人,久置于黑暗中,愈发渴望着光。 封野便是那道光,哪怕曾将他狠狠灼伤,那个曾令他满心柔情与欢喜的少年,依旧是他心中唯一的光。 可他分明看着封野在熄灭,他怎能让封野熄灭,那就好似也一并抹杀了他的曾经。 为何啊,为何他们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燕思空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甚至就那么在草丛中昏睡了过去,直至凉风习习,将他唤醒,他才睁开眼睛,发现天光黯淡,太阳就要下山了。 他勉强想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却使不出什么力气,好不容易晃荡着站起身,透过红肿的双眼,他看到自己的马儿在不远处吃草。 他在原地怔愣了半晌,忍不住看向了正西方向——大同城。其实他已跑出了太远,除了满山的野草,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城池的一砖一瓦,他都熟稔于心,更不用提那城里的人。 许久,他才过去牵上了自己的马,往不远处的石亭走去。 他将马儿绑上石亭外的马石,自己则坐在了石凳上,安静地等待着。 眼看着红日渐落,暮色徐徐地吞噬着大地,燕思空一动也未动,只是等着。 在最后一缕天光消失之前,蓦地,燕思空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转头望去,一匹赤红骏马正朝他奔来,马身上的人披甲戴盔,威风凛凛,仅是单骑,也满是霸道杀伐之气。 他眼眶一热,心中百感交集。 那马是他亲自取名的天山马王,那人是他……是他的人。 醉红跑到石亭前,勒住了脚步,跟在身后的一队骑伍在远处停了下来。 封野翻身下了马,帽盔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令人难以分辨他的神色,但那微抿的唇线已然泄露了他紧绷的情绪。 燕思空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石亭外,与封野面对而立。 封野握紧了剑柄,握得指骨都咯咯作响,他轻声问:“你为何没走。” 燕思空反问道:“你为何要来。” “你要镇北王。”封野向前一步,哑声说,“镇北王想要什么,便得到什么,镇北王根本不会放你走。” 燕思空凝望着封野,良久,突然嗤笑了一声。 封野一动也未动,只是看着燕思空,明眸闪动着。 燕思空缓步走到了封野面前,也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出尔反尔吗。” 封野垂下了眼帘,嘴唇微微颤动着,声音突然变得轻缓:“你要去哪里,至少,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告诉你,然后呢?” 封野抬眼,直视着燕思空,神情是泫然欲泣:“难道我连你在哪里,也不配知道吗?即便是、即便是远远看上一眼,也让你厌恶吗?” 燕思空重重叹息,他突然伸出手,摘下了封野的帽盔。 封野怔住了。 燕思空将那沉重地头甲扔到了一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封野的眼睛:“你再问我一遍。” “……什么?” “问我为何没走。” 封野心头一震,僵硬地看着燕思空。 “问啊。” 封野张了张嘴,却竟然说不出话来。 燕思空牵着嘴角笑了一下,然后眼圈立刻就红了,他哽咽道:“我猜,你会来找我,若走得太远,对你的伤势不利。” 封野咬住了嘴唇,高大的身躯也跟着微微颤抖。 燕思空抬起了手,踌躇地、谨慎地、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封野的脸:“我……放心不下你。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只认镇北王,我也记得你是封野,是称王称雄,还是阶下死囚,你在我心里都是封野,我待你如一。” 封野不敢置信地看着燕思空,眼眶悬泪:“你说……什么……空儿,你说什么?” 燕思空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封野啊,这一回,你要真的好好待我,否则……” 封野猛然一把将燕思空抱进了怀中,紧紧地抱着,眼泪决堤而下:“空儿……空儿……”他等待这一刻,好似已经等了一生一世,他以为他永远也等不到了,他以为今日之后,他将彻底在痛苦的深渊中沉沦,他以为……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以至于除了唤着这个令自己疯狂的名字,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这是梦,他至死也不愿意醒。过去种种,还历历在目,他清楚地知道,没有燕思空的人世间,才是真正的梦魇。 燕思空同样满面泪水,心中悲怆不已。他回抱住了封野,那胸膛宽厚而温暖,一如往昔,曾是这世上最令他安心之所在,尽管后来俩人之间已是面目全非,他也不曾忘记封野给过他的所有。 后来,他也曾抗拒,也曾逃避,可最终难逃与封野的一世羁绊。 若这就是他们命定的一切,他认了,哪怕前方遍布荆棘,哪怕不知何处埋藏着陷阱,他也义无反顾。 封野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紧抱着燕思空不肯放手,像是害怕一旦撒手,这一切就会化作水中月镜中花,消失不见。 如今他抓住了,他死都不会再松开。 “空儿,我会……我会倾尽一切,对你好,我……”封野泣不成声。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封野问他,他想要什么。 很多东西,他不是不想要,只是不敢要,他太清楚得到又失去是怎样痛苦绝望地滋味儿,不如一开始就不得到。 可他拥抱着的这个人,这个,他一生一世一心所属之人,哪怕曾令他满心怨愤,却难敌当年情深,他用尽一切手段都无法彻底忘却,恐怕与封野的生死羁绊,真的是他们的命运,他认命了,无论将来如何。 封野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重量朝着燕思空倾斜,燕思空如梦初醒,他稳住下盘,担忧地说:“你、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让我看看你的伤!” 封野充耳不闻,口中只呢喃着“空儿”,这两个字就像是他的护身符咒,他一遍一遍地叫着,好似在确认燕思空真的在自己怀中。他的身体愈发无力地向下坠去。 “封野!”燕思空紧紧抱住封野,大吼道,“来人!” 封野含泪笑着:“我没事,我再也不会有事,我要每一天……都看着你,空儿,你可知,你是我的……命啊。” 燕思空哑声道:“那就好好活下去,你若再敢做这等蠢事,我绝不饶你!” “不敢。”封野声音愈发微弱,“我要与你同生……共死。”他再也无法支撑,倒进燕思空怀中,昏睡了过去。 第341章 春意阑珊的时节,大同府的天气十分地舒爽宜人,白天敞着门窗,令春风流转于屋内,可一举荡涤所有的沉闷气息,只是浸淫了许久的苦涩的药味儿,却不能轻易被消散。 封野皱着眉喝完了一大碗药,舌头苦得发紧。他刚要张嘴抱怨,燕思空眼疾手快地将一块酥糖塞进了他嘴里。 封野含着酥糖,撇了撇嘴道:“我伤都愈合了,为何每日还要喝这么多药。” “你损了气血,伤了根本,岂是一时半刻能补回来的。”燕思空道,“这汤药,南聿叫你怎么服,你就怎么服。” “我看他是故意的。”封野哼了一声,“他人呢?” “忙着呢。”燕思空起身道,“我去……” “别去。”封野拉住了燕思空的手,殷殷地看着他,“陪陪我。” “我只是去拿些东西,前日各府呈报的例行文书我都看过了,还需与你商议。” “不急,晚点再说。”封野拉住燕思空的手腕不放,轻声说,“你陪我一会儿。” 燕思空无奈,只得坐了下来。自那日之后,封野反而比从前更加黏着他,一时片刻不见也要派人来找,生怕他反悔一般。 封野将燕思空搂进了怀中,低低说着:“空儿,你真的在这里吗?” “我在这里。”燕思空的唇角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你呀,究竟要问多少次。” “不知道……”封野怅然道,“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生怕有人将我唤醒。” “其实我时常也觉得自己在做梦。”燕思空淡笑道,“可如今与你在一起,我反倒清醒无比,因为我做的大多是噩梦,没有过这样的好梦。” 封野收紧了双臂:“从今往后,我要你无论是醒着还是梦着,都这样地好,这样地开心……”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空儿,你如今开心吗?” 燕思空抬起头,看着封野的眼睛:“我一再地想要克制自己,害怕重蹈覆辙,害怕为情所累,可无论如何挣扎,我始终……放不下你。”他轻抚着封野的脸,“我不愿再自欺欺人,我与你一样,没有一天不怀念我们两情相悦的时光。” 封野亲了亲燕思空的额头:“就算我们回不到过去,也可以携手将来,我们会有新的回忆,你想要什么,我都要拼尽全力给你,我定要让你比从前更加欢喜。” 燕思空看着封野笃定而深情的目光,难掩心中悸动,轻柔地吻了一下他的唇:“一言为定。” 封野加深了这个吻,吻的认真而虔诚,他细细品尝着燕思空的每一丝气息,只觉怀中之人的一切,都令他怦然心动——一如当年初见时。 一吻毕,燕思空含笑道:“你的味道怎么又苦又甜。” “一碗汤药,一块酥糖,这可都是你让我吃的。”封野在那唇上轻啜了一下,又啜了一下,似乎怎么亲都不足够。 燕思空点了点头:“有苦有甜才是人生。” “你说得都对。”封野柔声道,“我什么都听你的。” 俩人依偎着对方,听着彼此的心跳,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便觉世上最安心之所在,就在当下。 千帆过尽,沧桑阅遍,他们都已在跌撞前行间丢掉了自己,少时的那些天真懵懂,那些豪情壮志,那些山盟海誓,早已在岁月的蹉跎与命运的折磨间,面目全非。班荆道故,追寻往昔,原是人的本能,可纵是耗尽心血,谁人又能回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时,能够找回吉光片羽,得以窥见当初的信仰与钟情,已是不易。 世上无完事,亦无完人,剐了一身伤痕,还要携手并肩,还要砥砺前行,也许更加难能可贵。 —— 得元南聿高明的医术和封野的真正配合,那箭伤好得很快,封野的起居早已能够自理,身体也行动自如,寻常人经过这样一番折腾,身体早该垮了,但他却一天比一天健硕起来。 在燕思空和元南聿的辅助之下,封野终于将四府的升迁任免之事宜处理完毕,他将要员全都换成了自己心腹的能臣强将,并将亲自巡视四府。 元南聿被升任为五军都督府右都督,骠骑大将军,紫印金绶,总领大同、宣化兵马,武将之品级略次于王申,王申为左都督,但仅统领黔州一府。 燕思空则被封为承宣布政使,可以过问、四府之所有事宜,甚至能代封野行政令之事。 北境虽然只有四府,但官员建制几乎与朝廷一模一样,俨然一个国中之国,此举定会引起陈霂不满,但却利于他们举贤纳士,且能始终震慑着朝廷,北境愈是强盛,陈霂愈是不敢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大同与察哈尔的关系,也在他们的几番斡旋之下,重归稳定,被镇北王妃送给哪答汗做质子的封泽,未来必将成为桥接大同与蒙古部落间的重要人物,封野尽管不情愿,也已无可挽回。 镇北王,终将代替京师天子,成为北境百姓的“皇帝”。 —— 燕思空为封野制定了视察四府的路线,这将是封野第一次巡视自己的“领土”,他要核验地方吏员,了解风土民生,这一路约莫要走上一年。 燕思空来到封野的宅院时,发现他正在院中打拳,一套少林七星拳被他打得虎虎生威,犀利如刃。 听到脚步声,封野收了招,他接过婢女递来的布巾,边擦汗,边笑看着燕思空。 “南聿准你打拳了吗?”燕思空皱眉道,“你伤虽然好了,可身体还需调理。” “我这不就是在调理吗。”封野道,“这套拳可以强身健体,再不动一动,我闷也要闷死了。” 燕思空责怪道:“你这招招狠辣,哪里是要强身健体?” 封野笑道:“我如今就强健得很,说明这拳有效。” “有效的是那苦口的良药。”燕思空晃了晃手中的卷轴,“这是巡视四府的路线,咱们商量商量吧。” 封野将燕思空让进屋内,挥退了所有的下人。 燕思空将卷轴铺展在案牍上,认真地比划着:“你看,大同正好在中间,我想,趁着天气暖和,先向北巡视宣化与辽东,入冬便回来,待明年开春了,再去黔州,如何?” 封野站在一旁,点了点头:“可以。” “我挑选的这些州县,都有其特殊之处。”燕思空指了指舆图,“比如这个羌化县,盛产棉花,赋税单一,这个迈容县,山多林多匪也多,百姓深受其苦,还有这个……” “你拿主意就是。”封野含笑凝望着燕思空,“你如今可是我北境的大司马,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燕思空挑了挑眉:“我若叫你现在就随我去辽东,收复辽北七州呢?” “从命。”封野毫不犹豫地说。 燕思空笑了笑,又轻叹一声:“可惜时机还未到。” “我知道。”封野伸出手,抚摸着燕思空的面颊,“我立足未稳,此前又连年征战,军老民乏,你心里惦念着辽北七州,我又何尝不是。” 燕思空黯然道:“辽北七州,是我一辈子的心结。” 他一生的悲剧,都从韩兆兴丢擎州,昭武帝放弃辽北七州始,自此辽东再无天险,金兵长驱直下,祸害了辽东百姓近三十年,若不是小小的广宁临危受命,两次挡住了卓勒泰的兵马,今日的中原,或许已是蛮夷的天下。 他穷尽一生,也要为江山、为百姓,从金人手中夺回辽北七州,卓勒泰的大败,正给了他们得胜的希望。 “也是每个大晟男儿心中的痛。”封野看着燕思空,目光坚毅,“空儿,我能夺回河套,也能夺回辽北七州。三年,我们用三年时间,休兵养民,待到兵精粮足的那一天,我们就带着封家军跨过潢水,将金兵彻底歼灭,永远赶出我大晟的疆土。” 燕思空用力地点头,他有些激动地用手抚摸着舆图上的辽北,虽是人无再少年,但志气不老,无论任何时候,都能辉耀前路。 封野从背后抱住了燕思空,将大手覆在燕思空的手上,慢慢将修长的手指穿插进他的指缝,而后紧紧握住:“你我童年时许下的大志,我始终刻在心上。” “我知道,我也从不敢忘。”燕思空怅然道,“那时,总以为长大了,便能一筹壮志,走到今日再回首,才发现人生而不由己,竟是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实现万一。” 封野低下头,轻吻着燕思空雪白的脖颈:“只要我们还留有一口气,便不到言败的时候。” 燕思空眯起了眼睛:“对,尚不到言败的时候。” 封野收紧了环住燕思空腰肢的手,另一手在他胸口游移,柔软的唇也从他的脖子一路往上,亲到了他的面颊,他的耳垂,然后探向他的唇。 当燕思空感觉到封野紧贴着自己的部位有了异样的反应,他顿时绷直了身体。 自封野的伤势愈合后,便有些蠢蠢欲动。 俩人已许久不曾亲密过,封野的渴望从来不加掩饰,而燕思空并非排斥,仅是担心封野的伤而不准他胡来。 但随着封野身体的复原,他已愈发大胆和急迫。 燕思空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了封野要探入他衣襟的手,不免羞恼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春光正好的时候。”封野的呼吸有些急促。 “这是大白天!”燕思空挣了挣,却没能挣开,“封野,你的……” “我的伤早就好了。”封野轻轻咬了一口燕思空的脖子,“你究竟要我忍到何时。” “我……是来与你议事的。”燕思空回想起过往的情事,封野的放肆不羁还历历在目,他一时间真有些无措。 “议完了,都听你的。”封野将燕思空牢牢禁锢在怀中,让他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自己蓬勃的欲望,并用那湿软的唇贴着他的耳廓,低声说,“空儿,我想要你。” 第342章 燕思空顿觉口干舌燥,心也跟着狂跳不止,他感到封野温热柔软的唇在他的脖颈间流连反复,那环着他腰身的臂膀更是不住地收紧,似是要将俩人合而为一。 曾经抵死缠绵的画面从被封存的记忆深处释放,纷涌入脑海。 人有七情六欲,他将于他而言最无用的性色之欲放得最低,少时闯荡江湖,青年中举入仕,他出入朱门青楼无数,却始终克制着自己不被欲念所支配,无论对方是男是女。独独有一个人,令他不能克制,不想克制,并带他体会过人间极乐。 这个人曾给过他纯粹而毫无保留地深情,也曾将他推入深渊,更曾为他守过城、挡过箭、放弃过唾手可得的皇位。 痛苦纠葛了半生,他们仍是对方的“舍不得”。 如今这个人正与他紧紧相拥,那落在他肌理的每一个吻,都像燃烧的一团火,唤醒了他冰封已久的渴望。 他挣扎着在封野怀里转过身,以手抵住那宽厚的胸膛,一眨不眨地盯着封野饱含春色的双眸。 封野像一匹饥饿许久终于得见猎物的狼,眼中闪烁着热烈地瞳光,可在燕思空的注视下,他的急迫变得迟疑,迟疑又逐渐转为了失望,他垂下了眼帘,不愿意放手,却也不敢放肆。他小声道:“空儿,你不想吗?” 燕思空深深地望着封野:“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我的伤已经好了。”封野低垂的眉眼间写着委屈,“你不愿意,我岂会勉强,你不需要什么借口。” “我为何要找借口?”燕思空不觉揪紧了封野的衣前襟,斥道,“若不是你任性妄为,你的伤本该早早就好了。” 提及此,封野不免有几分心虚,他低着头不说话。 “还敢吗?镇北王殿下。”燕思空见着封野别扭的模样,与在人前霸道冷峻的镇北王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不禁有些好笑,但他忍着没有笑出来。 “不敢了。”封野不情不愿地放松了对燕思空的钳制,闷闷地说。 燕思空轻挑唇角,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前凑了几分,在封野耳边悄声唤了一句:“世子。” 封野愣住了,一时根本没反应过来。 下一瞬,悠远的记忆猛然袭来,一个青稚未褪的少年声音在耳边响起——“若你私底下敢叫我‘世子’,我就亲你。” 封野眼眶一热,扶住燕思空的后脑勺,狠狠堵住了那绵软的唇! 燕思空双手环抱住了封野的脖子,动情地回应着。 四片唇瓣热情又粗鲁地辗转吸吮湿软的舌头更灵活地勾缠着对方,贪婪索取着属于彼此的气息,倾注着难言的渴望。 封野弯身抱起了燕思空,一边轻咬着他的下唇,一边大步走向了床榻,将人放在榻上的同时,高大的身躯也随之压了下去。 这一吻已叫人迷乱不已。燕思空捧着封野的脸,心跳得打鼓一样地快,他低喘着说:“这天……还亮着……” “那又如何。”封野抽掉了燕思空头顶的发簪,任那墨云般的发铺撒在床褥间,他目光灼灼,燃烧着情欲之火,“白天,黑夜,有什么区别,我可以一直操你,我可以颠倒你的昼夜……空儿,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燕思空凝视着封野那犀利而深邃地狼眸:“现在告诉我吧。” 封野扯开了燕思空的衣物。尽管早有预备,可但再次见到那片狰狞的伤疤,依旧令他的心被狠狠地揪紧了。 燕思空的表情亦有些不自在,他平日倒不觉得这些伤有什么妨碍,除了有碍观瞻,但袒露身体时,不免感到难堪,无论是在何人面前。 封野伸出手,修长地手指颤抖地抚上那片被火灼烧过的皮肉,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抚摸着。 “不痛了。”燕思空轻声说,却不知是在说给封野,还是说给自己。 过去了,不痛了。 封野眼眶酸涩,他想象着燕思空被烈火焚烧的同时,也觉五内如焚,每一次见到这些伤痕,他就要回想起他最珍视的人所历经的一切,而罪魁祸首,正是自己。 这将是他此生最大的刑罚。 封野俯下身,将薄唇贴上了那狰狞的皮肤,温柔而郑重地亲吻着,若能抚平燕思空所受的伤,他什么都愿意做。 可惜谁人能改写过去。 封野边吻着,边逐一褪去了燕思空的衣物,他看到那些烧伤的痕迹如毒藤蔓一般攀附于燕思空的胸背、手臂和小腿,他心痛得难以喘息,他的吻在颤抖,他双目赤红,几乎要落泪。 封野抬起头,满脸愧色,他哽咽着:“空儿……” 燕思空捧住了封野的脸,正色道:“南聿身上有很多伤,你也一样,好男儿征战四方,每一道疤都是战士的荣耀,你做这副模样,岂不是看轻了我。” “我……”封野咬住了嘴唇。 “莫非你觉得难看?” “不是!” 燕思空淡淡一笑,碰了碰封野的唇:“我也觉得很威风。”他的手贴上了封野敞开的襟怀,那处也有一道狰狞的箭伤,从它是一个血洞开始,到它反反复复的撕裂,再到如今完全长合,期间发生的所有事,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历历在目。 创口痊愈后之所以留有疤痕,是为了使人不忘过去,但创口之所以痊愈,是为了使人继续前行。燕思空低声说:“我们不必只看着这些伤。” 封野深情地再次含住燕思空的唇瓣,在唇齿交缠间,含糊地叫着“空儿”,并将那吻落在他的下颌、脖颈、胸口,大手更是温柔地游走于他全身。 燕思空感到身体愈发炙热,随着封野的每一下碰触,都带来难言地躁动。 封野的吻雨点般落下,似是恨不能吻遍他的全身,所到之处无一不燃起情欲的火苗。 当封野将燕思空绵软的性器含进口中时,他的身体禁不住战栗起来,他双手紧抓着床褥,只觉浑身血液都涌向下方,暌违已久的愉悦袭来,从前那些活色生香的记忆在眼前浮现,在回忆与当下的双重夹击下,他的反应愈发强烈。 封野埋首在燕思空的下身,逗弄着那已然硬挺的欲望,燕思空不住地绷直腰身,酥麻地快感频频袭来,他口中发出低低地呻吟,双腿不自觉地想要加紧,却被封野按住膝盖,被迫分开。封野用舌尖顺着那性器的根部舔到顶端,而后反复舔弄那敏感地马眼,再快速吞吐,几番之下,燕思空浑身战栗不止,感受着这具身体为自己产生的悸动,令封野倍感满足。 “唔……封野……”燕思空咬住了嘴唇,身体难耐地扭动着,他一面想逃避,一面又想将自己更深地送向封野,快感愈发强烈,他已许久不曾尝过性事,最终难以抵挡那朝着下体奔涌而去的浪潮,他急道,“封野,够了……你……” 封野感受到了燕思空的失控,却并没有躲开,反而更加快速地吞吐着,直将燕思空推上了高峰,令他就那样射了出来。 燕思空身体巨震,喉咙里发出压抑过的吟叫,浓白的体液喷了封野满嘴满脸。 燕思空羞臊得脸蛋几要滴血,他不敢看封野的脸,只想将身体蜷缩起来。 封野吐掉了口中的粘液,又抹了一把脸,俯身压在燕思空头顶,调侃道:“空儿是不是太快了点?” 燕思空恼道:“住嘴。” 封野舔了舔嘴角,用膝盖顶进燕思空的两腿间,同时趴在了他身上,令他感受着自己饱胀的、灼热的欲望。 抵在小腹的物件硬如铁,令燕思空僵住了。 “我可不会这么快。”封野挺了挺腰身,一手探向燕思空的股间,将沾着粘液的手指钻入了臀缝,“我会让你随我一起浮沉,就像从前那样。” 燕思空闭上眼睛,搂紧了封野的脖子,那刺入后穴的手指带来强烈地不适,许久不曾被侵入的地带已经变得生涩不已,可身体的记忆却被逐步唤醒,他不自觉地打开了双腿,任凭封野的手指在那难以启齿的地方进出、开扩。 燕思空只觉身体滚烫,封野的身体也同样滚烫,他们贴合在一起,仿佛下一瞬就要燃烧,就在那欲火燃得愈发炽热之时,封野的忍耐到达了极限,他将燕思空的双腿大大地分开,昂扬而粗硬的肉刃急切地探入了他渴求已久的地方。 燕思空发出难耐地痛叫,身体也紧绷了起来,封野缓下动作,一面亲吻着燕思空的面颊,一面柔声哄着:“空儿,放松点,我绝不会伤你,别怕……” 燕思空紧蹙着眉,摇着头,又与封野十指紧扣,说不清是抗拒还是邀请,他只觉后穴内的性器正在缓缓挺进与胀大,那夹杂着欢愉地痛苦令他发出了沙哑地低吟。 当燕思空终于能接纳封野那异于常人的粗长肉刃时,便是仿佛永无止境的征伐的开始。 封野固定着燕思空的腰身,由缓慢的进出逐渐变成了有力地抽插,他挺动着结实的腰肢,一下一下地将肉棒顶入那湿软的甬道之内,每一次插入都又深、又快、又重。 燕思空刚刚适应了那令人恐惧的尺寸,就迎来了封野强有力地肏干,他两条长腿被封野压在身体两侧,肉洞门户大开,任凭那狰狞的阳物放肆而霸道地进出。一波波接踵而至的快感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禁不住弓起了腰身,蜷缩起脚趾,他的性器再次挺立了起来,口中逸出难耐的低吟。 “啊……唔啊……封野……”燕思空的身体被顶得不住摇晃,嘴里的声音也被撞得支离破碎。 “空儿,我的空儿……”封野粗喘着,面色潮红而双目充血,瞳眸被欲望浸染,充满了兽性与危险,他的眼睛、他的心底、甚至于他的身体,都只能感受到一个人,就是身下这个令他疯狂、令他痴迷、令他奋不顾身的男人。 俩人逐渐被快感侵袭了意识,封野对着那媚红湿软的销魂处狂乱地抽送,每一下都似是要将燕思空捅穿,而燕思空早已屈服于那磨人的欲念,他被插得神智开始涣散,竟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淫媚叫声。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对方,备受压抑的渴望就像被绑缚的猛兽,在被释放的瞬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他们的神智被剥离出脑海,他们的肉体在疯狂地交缠,极致的快感令他们仿佛进入了一片虚空,那里没有了世间万物,没有了任何人,只有彼此,抵死缠绵间,唯一清晰的只有对彼此那历经痛苦与绝望、却仍然不能熄灭的爱欲之火。 封野所倾泻而出的巨大的渴求,令他丝毫不像一个刚刚伤愈的人,甚至不像一个人,他不知疲倦地在燕思空身体内外刻印上只属于自己的痕迹。 燕思空被那疯狂的快感折磨至溃败的边缘,他开始哭着求饶:“封、封野……不……啊啊……不要……不要了……” 那声音对封野来说无异于催情药,彻底唤醒他体内的猛兽,令他不停歇地在燕思空身上索取与掠夺,并无意识地倾吐着:“你是我的……空儿……你是我的……永远……是我的……” 燕思空几度昏迷,又几度清醒,他呻吟着、哭求着,他将身体毫无保留地向封野打开,换来他几乎难以承受的欲望的侵袭,最终,只能与封野一同陷落情色的深渊…… —— 燕思空再度睁开眼睛,已是天明。 他两眼浮肿,喉咙沙哑,大脑嗡嗡直响,身体更是酸痛得几乎难以动弹,刚刚醒来的刹那,十分茫然。 而后,诸多淫糜的画面浮现在眼前,燕思空顿觉面红耳赤,口中发出一阵难受地呻吟。 守在床边看书的封野忙低下头:“空儿,你醒了。” 燕思空听得那声音,不禁羞恼地别开了脸。 封野俯下身,用手顺着燕思空的长发,含笑道:“你睡了好久,是不是太累了。” 燕思空心里暗骂了他一通。他还记得封野将他从午后折腾到了天黑,而后一整夜都不曾放过他,他甚至记不起究竟是何时昏了过去。 封野用面颊蹭了蹭燕思空的脸,暧昧道:“你是否疏于练武了,昨夜还向我求饶……” 燕思空推开了他的脸,吐字不清地说:“不、不成体统。” “我要什么体统。”封野翻身躺了下来,将燕思空抱进了怀中,“我要我的空儿。” 燕思空身体绵软得使不上力,只能任由他抱着,眼皮都懒得抬起来。 封野在他的额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地吻:“你饿不饿,我在等你一同用膳。” “不饿。” “你睡着的时候,我看了你好久。”封野在燕思空耳边柔声说,“看着看着,就觉得你与从前没多大变化,好像都能想象你老了是什么模样。” 燕思空懒懒地说:“是什么模样?” “定是个器宇轩昂、仙风道骨的老头。”封野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那你呢?”燕思空也禁不住想笑。 “我肯定还像现在一样威风。”封野低笑道,“说来,我真有些想看看你变成老头的样子了。” “我可不想。” “但我们有一天一定会看到的。”封野温柔抚摸着燕思空的背脊,“我们见过彼此的童年,重逢于少年,如今更要携手一生,白头到老,我这辈子都有你,你这辈子也都有我,多好。” 燕思空心中顿时涌起甜蜜与酸楚:“嗯,一辈子……好,很好。” “一辈子。”封野抱着燕思空,说得无比郑重而笃定。 一辈子又短又长,短到仿佛眨眼见白头,却又长到能装下那么多的过错、悔恨、失败、痛苦,一辈子还需遇见如此多的人,历经如此多的事,若当真能与谁践行“一辈子”的承诺,那该是怎样的运气。 一辈子,太难了,可他们偏要试试。 第343章 完结 大同迎来了炎炎夏日,今年的天候比往年要闷热,镇北王巡查的队伍一路往北向辽东,越走越凉爽。 再度来到广宁,已经入秋,那几近被金兵的炮石摧毁的城墙,已经修葺完毕,且在原有城墙构造的基础上,在东西两门建了真正的瓮城,比之从前更加固若金汤。 梁慧勇仍任辽东总兵,辽东知府则是封野从大同调派来的一名老臣,此前燕思空举荐过的人,也得到了重用。 再次回到广宁,这里风平浪静,一派祥和,让人难以想象,仅仅数月以前,城墙之下还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被蛮夷侵扰近三十年后,辽东百姓们终于看到了希望,眼看就是秋收时节,家家户户都期盼着年谷顺成,能真正地安居乐业。 封野入城时,万人空巷,百姓们夹道相迎,纷纷跪拜为他们击退金兵的镇北王。 燕思空策马跟在封野身后,看着百姓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恐惧与绝望,而是由衷洋溢着笑容,倍感安慰。 倒是封野,起初脸上还挂着一丝淡笑,到了后来却是板着脸回到了驿馆。 辽东官将不知封野因何不悦,除了梁慧勇以外,其他人多是刚刚委任,生怕处事不周,令镇北王失望。 梁慧勇与封野毕竟有过并肩作战之谊,便代他人试探道:“殿下可是旅途劳累?” 燕思空也不解地看着封野,当着众人的面儿,他也不好直接询问封野。 封野扫了他们一眼:“不是。” “那……”梁慧勇耿直地说,“殿下若觉属下办事不利,尽管责罚。” “我问你们,守住辽东,是谁之功?” “自然是殿下的。”官将们纷纷附议。 “还有呢?” “还有……”一名小将讨好道,“元将军与梁总兵亦是功不可没啊。” 封野眯起了眼睛,目光骤冷。 那人脸色一变,顿时大气也不敢出了。 梁慧勇立刻明白了封野的意思,正色道:“燕大人居功至伟。” 众人皆沉默了,燕思空顿觉如坐针毡,他道:“殿下……” 封野抬起手:“你别说话。”而后指向了梁慧勇,“梁总兵说得对,没有燕思空,就没有今日的辽东,你知我知,为何其他人不知,为何百姓不知?” “这……”梁慧勇不知如何回答。 燕思空道:“殿下,这一路奔波,您定然是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吧。” “我不累。”封野张嘴还要说什么。 “殿下。”燕思空加重了语气,“诸位大人们在城门外等了您一天,也累了。”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迟疑了一下,才道:“你们先下去吧,接风宴明日再说。” “是。” 众人离开后,燕思空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 封野朝他伸出手:“空儿,过来。” 燕思空走了过去,被封野拉坐在了自己腿上,他扶着燕思空的背脊,轻声说:“今日百姓夹道迎我,一路上喊着谢我,谢梁总兵,谢元将军,你呢,他们可记得最该谢的人是你?” “我声名狼藉,百姓岂会因一纸表彰的文书就对我改观。” “那就任他们听信谣言吗?” 燕思空平静地说:“不全是谣言,我确实做了许多为人所不齿之事,不怪人非议。” “你功大于过,岂能被埋没。”封野不觉收紧了环抱燕思空的手,心疼不已。 燕思空笑着摇头:“便是如此,百姓们也不会费力去探寻真相,我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你若强行为我正名,只会显得欲盖弥彰,更加适得其反罢了。” 封野剑眉紧蹙,闷声道:“我不想让你委屈,他们叫你……” “‘骑墙公’。”燕思空哈哈笑了起来,“这称号若留于史书之上,实在有趣得紧啊。” “空儿。”封野沉声道,“哪怕你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你,你也不在乎自己的家乡吗?你何必在我面前逞强。” 燕思空洒脱一笑:“我孑然一身,百年之后,什么也不会留下,功过几许,就由后人评说吧。你若想为我做点什么,不如……给我爹修一座祠堂吧。” “好。”封野毫不犹豫道,“我会让后世都记得元卯将军之功名。” “这便足够了。”燕思空捏着封野的下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封野轻轻蹭了蹭他的脸:“你还想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出来。” 燕思空凝望着封野的眼眸,清晰地说道:“我要你好好统御北境,待到民富兵强的那一天,带着大军跨过潢水,夺回辽北七州,将金狗赶尽杀绝。” 封野郑重道:“有生之年。” 燕思空靠进了封野怀中,静静地听着那强有力地心跳,唇角不觉微笑,这世上只有此人能给他内心的平和与安稳。 —— 尽管燕思空劝了封野不必多此一举,但封野仍令史官重新编撰关于他事迹。燕思空之所以不愿他这么做,是因为镇北王能写辽东史,但天子能写天下史,陈霂会在史书上给他留一个怎样的位置,他也不知道。 元卯的祠堂也由燕思空亲自在城外挑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开工建造了。口口相传难免失实,史书工笔也难免偏颇,便是那王朝更替、江山改姓,千百年来也已发生了数次,这些恐怕都比不上这座泥瓦石墙的元公祠来的坚固、来的经久。 只要它屹立不倒,元卯的生平将永为人歌颂、拜谒。 燕思空监工了半天后,返回城里,得知封野正在城楼上看日落,他也来到了城墙,拾级而上,正见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城头,看着一轮橘红地残阳悬吊于天际,真像一团燃烧地火,烧透了半天的云霞。 听得脚步声,封野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他吩咐左右:“退下。” 燕思空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调笑道:“镇北王今日怎么有雅兴看日落?” “今日的日落,格外地美。”封野笑道,“这样美的暮色,不该独赏,我心里正想着你,你就来了,岂不是心有灵犀?” “心意相通,自有灵犀。”燕思空含笑看了他一眼,心头涌上几分感慨,“若不是我们守住了这座城池,便不能在此处赏这番美景。” 封野道:“这天下美景无数,一处都不能让给蛮夷。” 燕思空眼前浮现了城楼之下大军压境的画面,便是凭着无数人舍身取义的决心,才能将异族永拒于城门之外,能活着站在这里,不知要经历多少血泪的洗礼。他心中有些悸动,轻声道:“没错,一分疆土都不能让。” 封野转头看了燕思空一眼,然后将他搂进了怀中:“祠堂修得如何?” “很顺利,可惜南聿不知如何才能看到。” “我知道你担心他。” 此时元南聿正在大同调集封贡,秋收之后,就要亲自押送贡品去京师,这是他们当初与陈霂的约定。 “他已是你的右都督,骠骑大将军,合该自己面对所有的腥风血雨,可在我心里……”燕思空叹道,“他始终是我没有长大的弟弟。” “我明白,但你要相信他,何况陈霂绝不敢放肆。”提到那个名字,封野眼神一暗,“我今日刚接到线报,陈椿暴毙,文贵妃自缢,他总算是报了仇,不过,我猜他最恨的、最想杀的,应该是陈炤。” 燕思空摇摇头:“他再是心中有恨,也不敢刚刚登基就弑父弑君,不过他这般大胆地残害手足,必遭群臣谏诤,这次他应该没有余力为难南聿了。” “对,我们刚刚缔盟,不好马上食言,明年便可以找借口换个人去。” 燕思空点点头:“晾他也不敢如何。” 俩人依偎着,静静地看着夕阳渐落,只觉这片刻时光竟如斯美妙。 “……空儿,我们明天去骑马吧,去广宁的马场。”封野轻声说。 “那马场早已经荒废了。” “我想去看看,或许能寻到记忆中的哪怕一个马厩。” 燕思空笑了笑:“何必那么麻烦。”他从腰间解下了当年封野送给他的那把匕首,“这把匕首就是我们当年的见证。” 封野伸手拿过了匕首,仔细看了看,而后将利刃出鞘。 这是封剑平赠予他的第一把刀,小时候他觉得它又长又重,舞起来还觉吃力,如今它在自己手中,竟是这般小巧而轻便。 封野握着匕首,学着孩童时的模样,以利刃指虚空,豪气万丈地朗声说道:“你我就此约定,十年之后,你做大官,我做大将军,我二人携手,安内攮外,匡扶社稷,驱胡虏,平天下,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何如?!” 燕思空心中一动,亦冲着那暮去朝来、亘古不变地赤日大声道:“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一言为定!” 言毕,燕思空顿觉鼻头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有多少天真懵懂,有多少少年壮志,都在尘世的磨砺间被碾得粉碎,再回首,哪怕能逐字说出当年的鸿愿,却已找不回那时的信念,谁也没能成为少时想象中的人、建立想象中的功业,甚至被命运扭曲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这天命之手,拧断了数不清的梦想与信仰,早已鲜血淋淋。 如今他们还能并肩而立,或许已是恩赐。 封野亦是百感交集,他紧紧握住燕思空的手:“天命无常,你我携手并肩的每时每刻,我都无比珍惜。”他经历过失去,绝不会叫那样的绝望重演。 燕思空转头看着他:“我也是,我越信命,就越觉你我之间种种,皆是注定。” 封野与燕思空十指相扣:“对,我们注定会相遇,注定会纠缠,注定会厮守。”他的目光深情而坚定,“若天命敢将我们分开,我就拼尽性命去抗争,所以今生今世,我们都会在一起。” 燕思空面上浮现温柔的神色,他靠在了封野肩头,微笑着说:“我知道。”在无数个阴谋诡谲、勾心斗角的日夜,他不敢想象,他这样的人,心底里能有片刻时光,只有纯粹的喜悦与柔情。 历经千锤百炼,早已遍体鳞伤,可至少此刻,他的心已不能更满足。 因为封野。 只有封野。 无论前路有多少凶险,他们会一起走下去,直至尽头。 “封野。” “嗯。” “你还记得那年冬猎吗?” “记得。” “其实你与陈霂的天下之争,也在那时注定了结局。” —— “爹。”一清俊的男童抱着一大摞书,奔跑在阔气的大宅院里,他小脸绯红,口中直喘,但两条腿跑得又稳又快,“爹——” “清儿,在书房。”透亮的青年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男童跑到了书房,兴奋地叫道:“爹,我找到你要的书……”他没留意脚下,绊到了一个瓷瓶,顿时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书都飞了出去。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微微偏头,皱眉道:“男儿要行如风,站如松,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莽莽撞撞的。” 一旁的青年哈哈大笑的同时,走过来扶他。 那坐于轮椅依旧身姿笔挺的人,正是当年连中三元的惊世之才,当今天子的老师,大晟世上最年轻的阁臣——沈鹤轩。 而那青年,是他的学生付湛清。 地上的男童——沈鹤轩的长子沈正清——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捡书,一边讪笑道:“我找了好久呢,太高兴了嘛。” “放在这里吧。”付湛清笑道,“清儿摔痛了没有?” “没事儿,不疼。”沈正清放下书卷,环视有些杂乱的书房,无奈道,“这么多东西,几时能收拾得完啊。” 皇上赐了沈鹤轩一座新宅,本是件好事,可搬家实在令人头疼极了。 “也不着急,慢慢收拾嘛。”付湛清道,“清儿去帮帮师娘吧。” “我娘说我毛手毛脚,好险把她的镯子碰碎了,把我赶了出来。”沈正清笑道,“还是爹的书皮实,再说爹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付湛清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鹤轩也无奈摇头,面上带着一丝笑意。 沈正清的目光落在了付湛清手中的画上:“付大哥,你手里拿着的是谁的画?” 付湛清摊开了画卷,认真地看着,脸上那仿佛沉溺的神情令沈正清难以读懂,他道:“我正在与老师商量,这幅画应该挂在哪儿。” 沈鹤轩的表情亦有几分古怪。 “什么画呀。”沈正清走了过去,见那画上竟是一只单腿独立的仙鹤,正在溪边啜饮,那鹤画得栩栩如生,它曲颈修长优雅,姿态高洁,每一片翎羽都仿佛可以触摸,画技之高绝,便是沈正清这样还不怎么识物的孩童,也不免赞叹。 “哇,这鹤画得太好了,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沈鹤轩向画卷底下看去,那里却是一片空白,他狐疑地看着付湛清。 付湛清淡笑道:“没有署名。” “这样好的画,为何没署名?”沈正清不解,更凑近了看,并读出了作画之人提的一首小诗: 驭羽回狂澜 儒骨辩鸿蒙 风清凌五岳 神鸾伴鹤仙 沈鹤轩喃喃品着那字句:“神鸾伴鹤仙,神鸾,伴鹤仙……神,鹤,仙……”他恍然道,“这可是送给爹的?!” 付湛清含笑道:“清儿真聪明。” 沈正清兴奋地说:“这只鹤分明也是在画爹嘛,究竟是谁对爹这样崇敬?” 沈鹤轩勾唇一笑:“你一定猜不到。” “就是猜不到才要问嘛。”沈鹤轩满眼放光,好奇极了,“爹,这画究竟是何人所作?付大哥?到底是谁啊。” 付湛清犹豫地看了沈鹤轩一眼,不知该不该告诉沈正清。 沈鹤轩面色平静地说:“是把爹推下悬崖的人。” 沈正清脸色一变:“什么!燕、燕思空?” “正是。” 沈正清再看那画,想法全变了,他怒道:“他竟画这样的东西来嘲笑爹,此人真是丧心病狂!” 付湛清解释道:“清儿,这幅画并非在嘲笑老师,而是在恭维老师。” “可就是他害得爹断了一条腿的,臭名昭著,作恶多端,能安什么好心!” 沈鹤轩凝视着沈正清,直看得沈正清浑身发毛,他才对付湛清道:“湛清,把这画挂在书房吧。” 沈正清一听,急了:“爹,你怎么能把这东西挂在自己的书房!” 沈鹤轩道:“清儿,你可记得小时候背过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当然记得。”沈正清与他爹一样聪明早慧,这样的诗句他刚记事儿就会了,他不解地看着沈鹤轩。 “从不同的方位看同一事物,却有诸多不同,你不知此画为燕思空所作时,还觉作画之人对我十分崇敬,知道以后,却觉得他在讥讽我,你可想过为什么?” 沈正清沉默了。 沈鹤轩摸了摸沈正清的脑袋:“我知道的燕思空,与你听说的燕思空,以及天下人口中的燕思空,都不一样。” 沈正清茫然了:“爹是什么意思?爹知道的燕思空,是什么样的?” “他……”沈鹤轩犹豫了一下,低低一笑,“一言难尽。” “可人人都说他是个大奸臣,哦,我也听说他曾经一手覆灭了阉党,可他背叛自己的恩师,背叛朝廷,还背叛过皇上,他、他就是个朝秦暮楚的人,所以人人都骂他是‘骑墙公’。” 付湛清的神色有几分暗淡,他轻声说:“清儿,他与你爹曾是挚友,许多事并非如你想象那般,就像你见山未必是山,见水未必是水,见人之一面,不足以臧否,等你长大了,就会懂的。” 沈正清更加茫然了:“这……难道,难道他不是大奸臣,是个大忠臣?爹,孩儿不懂,燕思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沈鹤轩沉吟片刻,只觉那人的复杂多面,功过是非,一卷书怕都写不尽,他提起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遒劲有力的几个字: 忠矣,奸矣,社稷矣! ——全书完—— 参考书目: 《史记》 《孙子兵法》 《二十四史》 《论语》 《明朝那些事儿》 《万历十五年》 《大明王朝》 《三国演义》 《六韬·三略》 《武经七书》 《曾国藩》 《易中天帝国与共和三部曲》 《张居正》 === 呜呜呜呜完结了完结了,托马斯回旋爆炸开心!!!!这是我写的最长最艰难的一本书,这一年一堆事情凑到一起忙到我几度要崩溃,但一切的付出都值得,因为完结的这一刻实在太美好了,太感动了,太幸福了。以后也要努力地去写好心目中的故事,不负热爱! 容我休息几天,我会更几个主CP和副CP的番外,不过不知道啥时候,慢慢来哈不急。 我终于能当一段时间的咸鱼,好好过年,好好出去玩儿,然后好好做功课准备下一本书! 下一本是现代188系列的第十本——《火焰戎装》,我预计四月开文吧。 感谢大家的支持,爱你们么么哒,提前给大家拜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