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丫环她不务正业 作者:一山裳水 文案: 【假清冷真闷骚的美强惨少爷&只想单飞独美的通房丫环】 阿媮活了两世,可倒霉催的,她只是一个被主母送来祸害庶出少爷的通房丫环。 前世,她还没献身,就被那个冷狠的主儿一脚踹死;重生后,她发誓再也不去招惹那个冷面阎王了...... *** 谢柏常生于豪门富户,却背着克父克母的污名,三岁就被送到深山寺庙里去了,时隔十五年甫一回府,嫡母即给他安排了个貌美的通房,其心可诛! 他一脚就把那个极尽勾引之能事的狐媚丫环踹了出去。 然而,待他惨遭‘活埋’时,却唯独只有这个丫环为他哭得撕心裂肺...... 柏常动了恻隐之心,觉得把她留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哪知,小丫环早已痛改前非,完全忘了她是通房的本份,看向他的那双明眸里,纯真清澈得令人抓心挠肺! 暗示无果,柏常决定自己主动些,学着她以前的样子......,怎知却换来她一脸的义正严辞: “爷,请自重,奴婢是正经人!” 柏常懊恼非常:当初不解风情踹出去的脚,只能煞费苦心地用含糖裹蜜的套路收回来了! ~~~ 搞笑版轻松文案: 谢爷看着只专注于拔拉算盘珠子的阿媮心痒难奈: “你不务正业!” “我的正业是什么?” “你是我的通房丫环!” “职位太低,不干。” “可以升职!” “竟岗者太多,又有失业风险,不干。” “就你一个,最高逼格,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终生保业不下岗的那种!” “还是算了吧,我被你踹死过,怕怕......” 阅读指南: 1)1v1,双C 2)另类的追妻火葬场 3)历史架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媮,谢柏常 ┃ 配角: ┃ 其它:追妻火葬场,重生 一句话简介:通房丫环总想单飞怎么办? 立意:自强自爱活出精彩人生 第1章 金州沿海,所辖之地都是一马平川,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皆四通八达,在太平盛世,交通枢纽的中心就是商业发达之地,豪绅富贾聚集,其繁华程度仅次于京城。 早在大穆元年间,正是百废待兴,国库空虚的时候,又逢东夷入侵,海盗猖獗,可谓是内忧外患。彼时的金州商会在苏、陈、赵、杨四大家族的号召带领下,短短十天时间内就募捐了八十万两银子给朝廷救急,当时的开国皇帝穆高祖盛赞: “金州侠商之义,义薄云天!” 虽然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但就是现在,民间亦有戏言:金州之富,富可敌国。 兴衰更替,苏、陈、赵、杨四大家还是金州最有底蕴的超级豪商,但近些年来,后起之秀李家,隐隐有盖过四大家族的风头。 跟那些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沉淀的大家族不同,李家祖上建树平平,以茶商出身,直到李乾娶了京城皇商薛家的一个守寡的庶女后,才慢慢发迹起来的。 说起这位薛氏,众人对她的评价很是褒贬不一,真不愧是京城来的人,那手腕和做派,令名流圈的夫人们都叹为观止。 薛氏单名一个玉字。 自成亲后,薛玉不但帮着丈夫李乾在生意上牵桥搭线、交际应酬,更是为李家的开枝散叶尽心尽力: 虽然像这样的富贵人家,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但李乾身边的妾侍,全都是正妻薛玉主动给他纳的,而且个个都是标志人儿,愣是把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这古训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家人李乾今年将近五十了,三儿九女,除了长子和次子是薛玉所生外,其余皆为庶出。 近些日子,这座金州新贵的府宅里,暗潮涌动。 此时的梧桐院,大夫提着药箱正恭谨地退了出去。屋里,薛玉接过丫环捧来的药汤,亲自服侍床上躺着的男人喝下,还细心地拿手帕帮他拈了拈唇角的药渍,蹙眉忧心道: “伤筋动骨一百天,老爷可得小心将养着,后天的晏客,你就别出席了,让长恒和长耀代为招待吧,唉,早知这样,妾身就不办这生辰晏了。” 床上躺着的就是李家的家主李乾,亦是现任金州商会的会长。一个月前他受邀到京城议事,昨天傍晚才赶回来。怎知经过华荣街的时候,他乘坐的马车突然就失控了,那马匹当街狂奔起来,撞伤了好几个行人,他亦从车厢里滚了下来,还摔断了腿。 “夫人的生辰,当然得好好热闹一番,这是意外,谁能想得到,孩子们都长大了,应付得来。” 李乾安慰地说完,又拍拍妻子的手背,这是薛氏四十五岁的生辰,他只年长三岁,但头发已经花白了。薛氏反而是一头乌丝,虽然她年轻时姿色平平,但多年的养尊处优,此时身着蚕丝薄绸紫纱衫,头插红宝石珠钗,翡绿的玉镯戴在腕上,举手投足间,也有着别一样的雍容华贵。 只见她把药碗放下后,又从丫环手里接过一杯温水给他漱口,欲言又止地,顿了顿才说道: “还有一事,三郎回来几天了,昨晚你受伤,妾身心里烦乱,忘了跟你提,要不现在传他过来?” 李乾愣了好一会,才想起三郎是谁------那个一直寄养在洛川云萧峰顶元安寺的庶子,转眼,都有十五年了。 连带着想起的陈年旧事,令李乾不由的有些怔忡: 在薛玉之前,他其实早已娶妻多年了,是他舅家的表妹谢婉,夫妻俩也很是恩爱了几年,直到后来,他去京城做生意时认识了丧夫归家的薛玉,又醉酒误人,让薛玉有了身孕。 面对薛家的威迫利诱,他不得已只能以谢婉无子为由,将她降妻为妾了。 虽然谢婉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但李乾对此,还是心中有愧的:舅舅早逝,那是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妹,十几年的情份,两人也曾山盟海约。 幸好,薛玉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人,成亲后待他这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侍妾极为亲厚,就算后来他多了几房侍妾,谢婉的吃穿用度也是格外优待的。 薛玉相貌并不出众,李乾初时对她,并没有多少情意,那一夜的糊涂帐,他后来也想明白,多少是有她的有意为之的。对这位审时度势下娶的妻子的改观,是从成亲那晚开始的。 洞房花烛夜,薛玉把她从京城带来的陪嫁丫环留在了屋里,温声细语地对他说: “夫君,妾是再嫁之身,现在怀着身孕,不便服侍。这场婚事,到底是委屈了你,杏儿跟妾多年,今晚就让她代妾行这周公之礼。” 然后,那个叫杏儿的丫环就含羞带怯地走了过来,粉红的薄纱遮不住她曼妙的少女身段,低着头伸手就准备帮他更衣。 那一刻,李乾是震惊的!其实薛玉所说,也是他的心中所想,虽然权衡利弊娶了她,但他是个男人,有他的骄傲。想到自己停妻另娶的是个被别的男人睡了几年的无盐寡妇,再看那红衣喜帐、烛蜡成双,就觉得憋屈又索然无味。 但想归想,这话从一身嫁衣红妆的新婚妻子的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她还用这样的方式给他补偿,这得是怎样的豁达与贤慧?! 没有哪个男人能不为之动容。 新婚之夜,李乾当然不会真的收了那个丫环,妻子这么懂事,他当然要给足她体面。过了三朝,在薛玉的再三劝说下,他才收用杏儿的,这也是他的第一个妾室------不算已经降妻为妾的表妹谢婉的话。 谢婉是个美人,但也是个循规蹈矩的美人。杏儿给李乾打开了让男人欲罢不能的新天地,令他食髓知味。 陆陆续续的,薛玉又给他纳了几个,环肥燕瘦各异,皆是花容月貌。 起初,李乾心里虽然想,但不敢真的总往妾侍屋里钻,大多时候还是留在正院的,直到有一次他偷腥般地,夜里去妾侍那舒爽后又沐浴回来,薛玉好笑地对他说: “夫君,你这是做什么,外头生意上的事要费神操劳,回家就应该松乏松乏。而且,你没有兄弟手兄,李家人丁单薄,你更应该多绵延子嗣才是。我不是那种跟妾侍争风吃醋的小气之人,只要你记得我才是正妻,记得我们成亲之前的诺言,我就知足了,往后你只需初一十五留在正院即可。” ‘给她正妻的体面,把生意做强做大,携手把李家打造成一个兴旺的豪门大户,让她妻凭夫贵’,这就是成亲前,薛玉提的要求。当时他以为那不过是句空话,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郑重,说到做到。 有了个京城皇商的岳家,李乾的生意很快就蒸蒸日上,在外,他一直都是洁身自好的,因为家里,自有妻子给他添的新鲜颜色。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特别是在对待孩子的教养上,更能体显出一家之主母的心胸宽广和开阔眼界是多么的重要。 薛玉对后宅的管理是参照了天家那一套的,认为那些丫环、瘦马出身的侍妾见识有限,担不起教养孩子的重任。所有的庶女出生后,只留在生母身边哺养到周岁,便由她专门从京城请来的教习嬷嬷统一管教照看,她对庶女们一视同仁,从不苛待。 他们没有嫡女,这些庶女,也就与嫡女无异,薛氏对她们的亲事很是上心。 也是娶了薛玉后,李乾方明白古人为什么会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他的九个庶女,个个都出落得花容月貌。在主母的培养筹划下,现在已出嫁的就有五个,都有不错的姻缘,无论是为妻还是为妾,都是嫁进了豪门大户。 其中三女儿李含春,去年更是进了安国公府做贵妾------薛氏托了娘家找的路子,以后有什么造化,还不得而知。 另外,两个嫡子也教导有方,早早就让他带到生意场上去历练了,现在已开始帮忙接管家里大部份的生意。 长子李长恒今年二十二,娶的是四大家族之一苏家的嫡女;次子李长耀今年二十,娶的是金州刺史郭家的一个庶女,虽然是庶女,那也是金州第一把手的千金,这对于商户来说,是一种至上的荣耀。 这些事,从不用李乾操心,如此持家有道的贤妻,怎能不得他的爱重! 他收用过数不清的美婢,生下庶女的全都抬为姨娘了,至于那些失宠后无子的女人的去处,李乾从来不过问。曾经有那么一两个因恃宠生骄激怒了薛玉,被直接发卖而求到他跟前的,他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卖了就卖了,再宠,也不过就是床榻上的一个玩意。 李乾明白,自己能有今日,薛玉功不可没,如果说初时答应给她正妻的体面是被迫无奈的话,那后来,他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她的。 至此,二十多年来,夫妻俩虽然床榻上的恩爱极少,但却是真正的举案齐眉,对于这个妻子,李乾敬之,重之,信服之。若不是现在听她说三郎回来了,他都快要忘记自己还有个儿子,以及,他降妻为妾的表妹,谢婉了。 想到已逝去十几年的元妻谢婉,心中有一股怅然若失的莫名哀痛,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年少时纯真的情感,隔着多年的声色浸染,遥远又珍贵。 第2章 降妻为妾后,谢婉就自请搬到最北边的偏院,清心堂了。 李乾初时是觉得无颜以对,怀着愧疚的逃避,没脸去见她。后来是随着薛玉给他纳的一房又一房妾侍,他也花多乱了眼。等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清心堂看她时,两人已是相对无言: 他再娶了,后院又多了几房妾室,与年少时相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早已背道而驰。 从此至终,谢婉不吵不闹,她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没有怨怼,可也再不复与他恩爱,他们,回不到过去了。 谢婉后来常回洛川的祖宅,那是她的娘家。不过已没有主人在了,只有两个老仆打扫看守着。 她在那常常一住就是几个月,都是李乾三番几次打发人去接了,她才回来。 她想要放妾文书,但李乾不肯,他想把她留在身边,他的元妻,这么柔弱又美好的女子,他不愿放她走,不舍得。 他知道自己混帐,但就是自私的不肯放手,除此之外,他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李乾记得,那是他再娶后的第四年,他在繁忙中得空,终于想起,谢婉已有半年没回来了,他决定自己亲自去接她。 从金州到洛川要差不多十天的车程。 当他不顾一路颠簸的疲惫,沿着山间的小石径,终于远远看到那间古旧的老宅门前茂盛的槐树下,那个盘腿坐在竹藤圈椅里,乌丝轻挽,着一身素衣罗裙,正低头做针线的温婉表妹时,他的心酸胀难奈:这是与他曾经相许白头,恩爱到老的妻! 从前甜蜜相处时眉眼传情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李乾不由自主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破天荒的,这次她没有拒绝。 那是他再娶后,两人唯一的一次亲密,很幸运,她不久就查出有了身孕,但她坚持 在洛川的祖宅里养胎。 李乾原本是打算在她临盆的日子过去陪她的,没想到她早产了,比大夫预算的日子整整提前了一个多月,那时他还在京城忙着生意上的事。 听自幼照顾她的郑妈妈说,这个早产的孩儿体弱,谢婉生产七朝后就天天到元安寺外的那棵长生树下给孩子许愿祈福,并给孩子起名柏常,希望他像柏树般常安、长寿。 意外就发生在她又一次上山的途中,拉着她的马车坠涯了。 李乾原本以为,有了孩子,两人的关系就会和缓,可是她从有孕到辞世,仍是闷葫芦般,沉默寡言,冷淡又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场午后的欢愉,如昙花一现,亦如梦中幻觉,再也没有了。 待他闻讯赶到洛川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堆黄土------坠落的地方叫断魂涯,那是猛兽出没之地,仆人只在谷涯里找到散碎带血的衣物和她从未离身的佛珠手串。 小柏常被奶妈抱在怀里睡着了,李乾看到他皱巴巴的小脸和紧闭的双眼,彼时,他已有两个嫡子,四个庶女。谢婉已降妻为妾,这孩子算是庶出,他不缺给他生庶子的女人,偏偏这个庶子夺了他心中唯一的真爱的命。 她就这样走了,连告别都没有,猝不及防。 对于这个孩子,李乾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时想到表妹是因为他才丢了性命,就心生厌弃,可想到这是他与表妹唯一的骨血,又莫名心软,最后,李乾还是把这孩子接回了金州府里交给薛玉照看。 可是一看到这个孩子,李乾就总是心悸难眠,后来干脆让郑妈妈带着这孩子住到了清心堂去,他时不时去看看。 后来的三年,李家的生意极为不顺,薛玉的身子也时好时坏,经常要请大夫来府里,李乾也经历了几次死里逃生的意外。 听说巷口那来了个能卜卦算命的道仙,很是灵验,薛玉说请来看看,他就同意了。 道仙说,他们夫妻是被至亲的人克住了。 一家人的八字都报上,查了一圈,症结出在刚好三岁的庶子小柏常那:这孩子命里克父克母,需送去寺庙守孝到年满十八岁方能解煞。 正是中年鼎盛之时,李乾很是惜命,又想到香消玉殒的表妹,他二话不说就让家仆把这孩子送去了洛川云萧峰顶的元安寺,舅家的祖宅就在那边上,谢婉也是葬在那。 留了郑妈妈在祖宅那边照应,他就没有再去看过了。 因为是记名的俗家弟子,原本是可以逢年过节回家团圆的,第一年,郑妈妈派人回来请示,李乾当时被生意上的事缠得焦头烂额,根本不想再沾这个克害他的孩子的事,随便打发一句: “给足香火钱,让寺里的僧人关照些即可。” 薛玉很大方,直接交待管家一次性去捐了五百两香火钱,别说在寺里养十五年,就算养五十年都足够了。 把这孩子送走后,生意又渐渐顺了,夫妻俩也平安康健,对于仙道所说的命格相克,李乾越是深信不疑。 . “启禀老爷、夫人,三爷在外面求见。” 下人进来通传的声音,打断了李乾冗长的回忆。 因为有了孙辈,原来的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改称为大爷和二爷了,那这个原来的三少爷,就也理所当然的称为三爷。 “见见吧,别想那么多,终是自己的孩子,三郎今年也十八岁了,那些有的没的,也不作数了,你们父子俩好好叙叙,妾身先出去,免得他不自在。”薛玉帮他理了理衣襟,才起身离开。 不一会,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高大的身影从屏风处拐了进来。 十五年过去了,曾经那丁点的父子情谊,早已烟消云散,现在看着这个一身布袍,身形矫健,神情清冷的青年,李乾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说来,他的三个儿子,貌都随母,薛玉相貌平平,所以长子和次子五官也不出众,半点都有没遗传到他的俊美;而面前这个,眉眼间既有些许谢婉的影子,又不尽相同: 一样的丹凤眼,一样的肤白清冷,但入鬓的长眉、高挺的鼻梁和硬朗的轮廓又不复谢婉的那种娇柔。特别是他的体格,已与成人男子无异,李乾自认还算高的了,这个儿子目测还要高自己半个头。 “儿子柏常,见过父亲。” 中规中矩,面带疏离,跟后来的谢婉一样------这十多年来,李乾心中对这个表妹的愧疚,慢慢也夹杂了些怨怼。她就那样撤手走了,没有给他留下片言只语,却如一道符咒,无声地控诉着他的薄情和辜负。 现在,这副令他如梗在喉的冷淡漠然,又出现在这个年轻的儿子脸上时,李乾心中无名火顿起,蓦地就觉得厌烦: “既然回来了,就先住下吧,有什么事找你母亲,我乏了。”这里的母亲指嫡母薛氏。 李乾垂睑淡淡应了这一句,就挥手示意他出去,自己也闭上了眼睛假寐。虽然当时道仙说了这孩子在寺庙守孝到十八岁就能解煞,但克父克母的命格,终究令人不喜。现在他家业兴旺,生活顺遂,连孙子孙女都有了,并不缺这么一个不祥的儿子。 特别是,他刚一回来,自己就摔断了腿。 “是,父亲安歇,儿子告退。”声音清冷,语气平平。 十五年没见过面的一对父子,就只有这么三句对话,不问近况,不问安好。 柏常脚步沉稳地退了出去,面上无喜无悲。这座大宅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已非常的陌生,唯在清心堂,还有些他久远又模糊的记忆。 刚被送到元安寺时,年幼的他对那个叫‘爹’的伟岸身影是有多么的思念,没有人知道,他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不乖,才会遭到父亲这样的惩罚。 在期盼,失望,迷茫中渐渐长大,小柏常也从郑妈妈看他心疼的眼神、于心不忍的迟疑遮掩解释中,知道了自己被遗弃在寺庙的真正原因:他克父克母,亲娘因他而死,父亲对他厌弃。 为什么他从一出生就成了个罪人?明明他什么都没做! 在自厌、自责、委屈又愤怒中,他发狠地习武,借着那些沙袋木桩来渲泄。 后来,方丈说他的戾气太重了,不宜再练武,让他去禅房念经,但他念不进去,就自己跑到山谷里发狠。他亦手空拳打过野猪,打过狼,把它们的头都揍得稀巴烂,偶尔也会跑到娘亲的坟前哭。 直到八年前遇见进山采药的吕老神医,给他拨开了迷雾...... 柏常原以为他这次回府的所谋太离经叛道,或许会困难重重,现在看来,却是有人跟他不谋而合了,那个困了他十五年的咒语,仍遭人惦记。 既然有人着急,柏常反而不急了,他准备今晚好好睡一觉。只是刚进了寝室,就看到床榻上居然躺着一个如花少女:一头乌丝披散开来,锦被只盖到她的胸口,露出洁白的香肩和粉面含春的小脸,正抬眸水盈盈地看向他,娇颤颤地轻声说: “三爷,奴婢怕您冷,先给您暖好床了。” 这个就是他回府当晚,嫡母给他安排的通房丫环,薛氏打的什么主意,柏常懒得去深究,他本就不打算在这长住,所以也不想节外生枝,只是跟这丫环说过让她老实呆着就是了,不用服侍他。 怎知这丫环就不是一个安生的,之前那些小动作就算了,今早他还警告过她,离他远点,现在竟直接爬到他床上来了! 这些年,柏常早知道了自己亲娘的前尘往事,也曾怀疑过她是不是被薛氏所害的。但他暗查多年,虽然发现父亲的不堪和薛氏的卑鄙阴暗,可并没查到有人害他生母性命的蛛丝马迹。 但是降妻为妾,他娘亲当年那是受了何等的屈辱!否则也不会宁愿独居洛川老宅也不肯回来,以至于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 这次他是为了做个了断,忍着恶心和忿恨回来住在府里的,现在看到这个裸着的丫环,顿觉肮脏,便暴怒了,他连人带被撸了起来,大步踏到寝室门口,一脚踹了出去: “滚!” 第3章 四周一片漆黑,天还未亮。 傅媮是在一阵头痛欲裂中醒来的,然后她发现自己是躺在地上,昏迷前的情形跟刚刚那个漫长又凄凉的梦境重合,她一时都有点分不清前世今生。 她晕晕噩噩地爬起来,回到自己住的耳房,在木凳上呆坐了不知多久,终于想起摸摸后脑勺:肿起了一个大包,还有凝结的血块,跟梦里一模一样。 傅媮现在已非常确定,自己是重生了,梦里的一切,就是她的前世------她是被人一脚踹死的。 可是现在这情形,离死却也不远了,因为她只是个低贱的丫环,还是一个被主母送来祸害庶出少爷的通房丫环! 从卖身为奴的那一天起,她的姓氏就被抹去了,只保留了名,叫阿媮。 几天前,夫人伸出她那只保养得青葱般的手,轻轻抚摩着她的脸说: “柳妈妈都跟你交待清楚了吧?我再说一次,用你的本事,让三爷非你不可。只要你有能耐,不但能留在府里,若是早日产下庶子或庶女,我就做主让你当他的姨娘;但若你不中用,拴不住人,下个月郭老太爷的六十大寿,老爷就要把你送过去了,你这水嫩的身子,被那样糟踏......可惜了。” 说完,夫人还很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郭老太爷是金州刺史的父亲,每年收到的美人无数,但却是后院空空:他只爱十三四岁的雏儿,无论多美的女子,最多只留个一年半载的,就转手送人了,有些,甚至沦落到青楼妓馆的腌臜之地。 这些秘闻,府里的下人隐隐有传,阿媮也听说过。 府里有个特别的院落,叫养花阁。里面养的并不是花,而是像她这样的美貌丫环,平时不用做粗活,有专门的管事姑姑‘教导’,吹拉弹唱吟诗作画都会些,当然,教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服侍人’。 夫人每年都会从外头买几个标志的丫环回来养着,主要是备来打点关系用的,平常是不许任何男子踏进养花阁半步的,哪怕两位主子爷也不例外。 阿媮是目前在里面养得最久的一个,从十岁就买回来了,今年刚好十四。 都是陪.睡的,陪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少爷和陪一个六十岁的糟老头,无论是谁,都会选择前者,阿媮也不例外。 其实,阿媮觉得当不当姨娘的无所谓,她只是想有一席栖身之地,不用被送出去任人作贱欺侮就可以了,特别是看了三爷本人后,阿媮更是铁了心要留在他身边:年轻健壮的体魄,英俊摄人的面容,这是一个多么令女子心动的郎君啊! 养花阁的姑娘迟早都是要以色侍人的,若能一直侍候这样的俊美郎君,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所以这几天,阿媮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去勾引,昨晚,她更是直接解了衣衫偷偷躺在床榻上等他。 可是,那个冷俊寡言的三爷、她原以为的完美主子,竟直接把她踹了出来-----是真的踹,连人带被拎起她后,狠狠地将她一脚踹到了寝室外,落地时后脑勺撞在了那石砌的墙角上,她当时就晕迷了过去。 这是大宅最北边的偏院,名清心堂,夫人许是为了让刚归家的三爷能够无拘无束地‘放松’自己,屋里除了她这个丫环兼通房,并不留多余的下人侍候,所以她在地上躺了一晚,也无人知晓。 阿媮思绪飘忽间,天已大亮,正屋那边响起吱呀的开门声------那个男人跟往常一样出去了,脚步声渐远,外头响起翠菊娇娇的行礼问候:“三爷早安!” 从她来清心堂的第一天起,这个翠菊就对她充满了敌意,这两天连早膳都迟迟不给她送了。但是现在,阿媮没有心思想早膳的事,她得赶紧想办法应对接下来的灾难,可脑袋又乱轰轰的找不到头绪。 这时,她的房门被‘笃笃笃’地敲响: “媮姑娘,柳妈妈传话,让你去养花阁一趟。”是翠菊扯高气扬的声音。 “好的,我知道了。” 连这场对话,都跟梦里一样,前世,她就死在今晚! 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阿媮强逼自己镇静下来,拎起案几上的那个小茶壶,也不用茶盏了,就着壶嘴就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通,然后把发髻松了下来,对着铜镜打量自己的形容: 披散着秀发的少女柳眉弯弯,杏眼含波,粉嫩的唇瓣因为刚喝过水而鲜艳欲滴,精致的小脸还带着嘟嘟的婴儿肥,许是因为在地上躺了一晚,脸色还是苍白的,更显得她肌肤胜雪。 确实是个美人,可是这姝色却让她命途多舛,如果她长相普通,或者就可以跟大多数丫环一样,到了年龄,就配个小厮,不说一生顺遂,起码应该能活得久些。 就着刚才喝剩的凉开水,阿媮把帕子打湿,轻轻地擦拭头上凝结在发丝处的血渍,碰到伤处,痛得她直嘶气。 想到抽屉里有柳妈妈给她的‘事后’药,她又拿出来挤了点在手指,对着铜镜,轻轻涂抹在那块肿包上------都是消肿的,就算部位不同,功效应该都差不多的吧?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惶惶不安,自是顾不得这些的,现在既然重来一次,就算死,豁了出去,总也得换个死法吧! 不敢让柳妈妈久等,阿媮把头脸收拾妥当,就赶紧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衫来换,因为要‘出阁’了,这两个月,她早晚都有‘炖汤’喝,原本就鼓鼓的胸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浑圆了起来,把水红的心衣撑得绷紧。 按理,这对于在深山呆了十几年的血气方刚男子来说,应该是无法抗拒的,所以先前柳妈妈才会怕她不禁‘折腾’,给她备下了各种消肿治伤的药膏------任谁都会以为,这样的一个含苞待放的美人,就算是被男人做死在床上也算合情合理,偏偏那个阎王不但没有正眼看她一眼,还会直接把她给一脚踹死了! 是的,阿媮再也不会觉得那个冷俊的三爷好看了,他就是一个夺了她命的阎王! 第4章 阿媮把自己从头到脚整理了一遍,重新照了照镜子,确保没有任何不妥了,才打起精神,迈着小碎步走了出去。 火红的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院子里,翠菊跟几个洒扫的婆子在低语着什么,见她出来,齐齐看了过来,目光里有探究,有鄙夷,阿媮故意装出娇羞的神情。 要是让这些人知道她被主子踹出来了,恐怕境地会更加不妙------她的身份,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只有被收用,得宠,才会被尊重。这个道理,阿媮前世也是知道的,只是那时候一再受挫,心中惶恐,没顾得这些表面功夫了,只是一味地躲在屋里哭。 清心堂在最北边,养花阁在最南边,一路的亭台水榭,要走上差不多小半个时辰------这宅子真大啊,感觉都能赶上她小时候生活的一个小村庄了。 毕竟是活了两世的人,阿媮现在再看这些精巧的景致,不会像以往那样挪不开眼了,她边低头走路,边思索如今的处境,以往教养姑姑常跟养花阁的姑娘说: “你们都是有福气的人,往后主子给你们安排的去处,都是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那可是很多正经出身的闺阁小姐都没有的造化。” 呵,想到这,阿媮冷笑出声:画着大大的饼,让她们带着美好的憧憬飞蛾扑火,若不是有前世在乱坟岗做小树的那十年,她还真的信以为真了。 养花阁的姑娘都是分开住的,严格来说,她们还是竞争关系,所以彼此间并没有多少的情谊,虽然阿媮初时挺想跟她们交朋友的,可是被管事姑姑‘惩诫’几次后,就不敢了。 这两年养花阁的姑娘们最怕的,就是被送去给郭老太爷祝寿。 眼看着那变态老头的寿辰就要到了,这个时候给三爷做通房,就能躲过一劫,这对于养花阁的姑娘来说,也是上好的出路了,特别是,以后还很可能会被抬做姨娘。 阿媮想到那些或羡慕或妒忌的目光,心里苦笑不已:只要她还是低贱的丫环,只要她还要走以色侍人的路,她迟早都会不得善终的,像她们这样的美婢,就是男人眼里的一个玩意,无论跟谁都一样。 哪有什么好日子啊,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到了养花阁,阿媮规矩行礼: “奴婢见过柳妈妈。” 就算同为奴籍,也分三六九等的,柳妈妈虽也是奴,但她是夫人从京城带来的陪嫁,在府里的下人面前就有着超然的地位。 柳妈妈肃脸不悦地上下扫了她几眼,皱眉道: “怎么回事?这么长时间了,三爷还没收用你?” “快了,三爷昨晚......” 阿媮说着,咬了咬略肿的唇瓣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一截雪白的脖颈露了出来,上面几道暗红的淤痕很是显眼,还欲盖弥彰地把衣领包得紧实,并擦了些脂粉遮挡着------那些淤痕是她自己掐的,唇是她亲自掌的嘴。 她现在还是完壁之身,也不知那个阎王是怎样对外人说的,她不敢骗,但弄个暧昧不清的状况来交差,应该还是可以含糊过去的。 很多男人都有些‘特殊的癖好’,何况三爷性子孤癖,又是在深山寺庙里呆了那么多年,就算爱用点什么不寻常的姿势,也是有可能的,养花阁教养出来的姑娘,技巧花样多得很。 不同于青楼妓婠的那种‘专业训练’,养花阁教养的姑娘讲究的是欲语还羞的蒙胧,只学习理论。具体实践,就让使用的男人亲自操练了,既比普通的丫环识趣,又比青楼的女子青涩,还有大家闺秀的些许矜持做态。 在所有的姑娘中,阿媮是学得最不好的,但也因此,她身上总能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朴实的童真,这也是夫人选上她的原因。 柳妈妈略满意地点了点头,递过来两只小瓷罐和一包药粉说: “这些都是助兴的,药粉无色无味,可加在茶水吃食里;这盒是口脂,正常用即可;这瓶乳膏擦在你身体上,他爱亲的部位,”说着,意有所指地扫了她的脖颈和胸脯几眼。 “明天是夫人的生辰,宾客众多,你务必把三爷缠在屋里,最好晌午过后再让他出来,如果你能再把他从晏席上勾回屋里去,更好。” 她顿了一下,又加重了语气说: “抓紧些,尽快让他带你出去见人,别整天窝在屋里,得让外面的人知道你是他的宠婢,若再不成事,就让凝香来。” 凝香也是养花阁的姑娘,听说今年送给郭老太爷祝寿的,就是她。 “柳妈妈放心,奴婢明白的。” 阿媮跟往常一样,温顺地低声应下。 柳妈妈又看了眼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以为她是晚上被‘折腾’得睡眠不足,提点道: “回去吧,三爷不在时,白天没事可以多歇些,以后还有差事交给你办,别到时掉链子,记着,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夫人的人,别认错了主子。” “奴婢晓得,谢柳妈妈关怀。” . 回到清心堂,阿媮把门关上后,那副强装的淡定再也维持不住,看着手里的瓷罐和药粉,不禁又想到那个凄凉的梦境。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一心以为只要成功献身就可以了,所以她当晚给三爷送了加药的‘茶水’后,就候在门外。 约半个时辰,寝室的门就‘呯’地被人从里面打开,她刚一回头,脖子就被掐住了,他双目腥红,额角的青筋突起,一字一顿冷声问道: “你给我下药?” “三爷,让奴婢服侍您......” 她忍痛一手拉开了自己的腰带,半透的月白纱衫散开,露出里面特制的水红鸳鸯戏水肚兜。 就在那瞬间,他松手了,面部神情狠厉,狂怒地抬脚踹了过来,暴喝道: “你找死!” 她的身子应声腾空飞起,落地的瞬间,‘卟’的一声闷响,她听到了自己脑袋撞击硬物时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居然好像感受不到痛,只是眼前有星星,有烟花,后来是一片白光。 十余年的清修,并没有给这位三爷带来半点的慈悲,他就这样直接将她一脚踹死了。 神奇的是,阿媮死后,并没有立即魂飞魄散,她看到自己被草草地埋在城外的乱坟岗那,然后化身成一棵小树,又活了十年。 她记得,前世,也是送凝香去给郭老太爷祝寿的,但不到半年人就没了。凝香的尸/身是被两个下人用一张草席裹着送到乱坟岗来的,就埋在她化身的那棵小树旁,她还听到了那两个年轻仆人的对话: “也不知那个老畜牲是怎样折腾的,花一样的姑娘,就这样没了。” “老四,这话以后切莫要再说了,小心祸从口出,你才新来,以后习惯就好了,这是常有的事。” ...... 她看到了无数的可怜人被埋在那里,同样的草席,同样的低贱冰冷的尸/首,那个叫老四的年轻仆人,一年中也会来几次,但他的脸上那最初的怜悯之情没有了,跟其他人一样,把这当成了一份差事,有时还会边挖坑边跟同伴讨论晚上去哪里喝酒。 丫环奴仆的命,比草贱,大多人都是见多了,就麻木了。 在做小树的那十年,阿媮看尽了太多悲苦的亡魂,最后是一场大火把‘她’烧了的,终归灰飞烟灭...... 第5章 阿媮用力地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重生一世,她决不会再去招惹那个冷面阎王的夺命第二踹了,可若是要被送去服侍那个变态的郭老太爷,又真的是生不如死。 现在她面临的,竟是横着死还是竖着死的绝境! 已是正午时分,不能再拖下去了,阿媮焦灼地在屋里踱步,如今唯一的生路,就是逃。可是离今晚的‘死期’只有半天时间,她现在连府门都出不得,如何逃? 普通的丫环每月还有两天的假期,经管事妈妈批准后,就可以出府半天。但养花阁的姑娘,是不许私自出府门的,除非有主子带着。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阿媮盯着几案上的沙漏,不停搓着的双手已在微微发抖。 不会的,既然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都发生在她身上,上天绝不可能是为了让她回来又匆匆地死去的,一定还有法子,只是自己还没想到,阿媮不停地对自己说。 她又走出屋里,在内院装作散步。 高高的围墙外,潺潺流水声入耳,电光火石间,阿媮福至心灵: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 院子后面,有一条河,上回大爷为了招待一个外乡来的贵人,特地租了艘画舫,挑了几个养花阁的姑娘唱曲献舞助兴,恰巧阿媮也被挑中了,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出府经历,她记得,那天画舫就是后院出发,一直开到了城外...... 那一线生机,就在眼前! 此刻,阿媮无比感激,小时候家门前的那条江河------江边的孩子,从会走路起,就学凫水,她曾经也有过恣意地与江里鱼儿戏耍的快乐童年。 想好了逃跑的法子,阿媮立马就回房把这些年来积攒的十两银子贴身放好,再找来块油布包起两套简单换洗的衣裳。 至于逃出去后往哪跑呢? 思来想去,阿媮觉得以自己这样的姿色和身份,在这尘世定是不得安生的,没有文书和户籍,也是寸步难行。那就顺着河出城后,便找个尼姑庵呆着,前世看到那么多可怜的孤魂,这辈子就为他们诵经超度吧。 心里有了计较,便静静地等着天黑了。 若不是重生,阿媮从未想过逃。 因为自六岁爹娘去世,到八岁被兄嫂所卖,她过的都是忍饥挨饿,受打受骂的日子。后来两年又是在颠沛流离中被倒腾着转卖,那种担惊受怕与折磨就更不提了,反而是来李府做‘姑娘’的这四年,她是丰衣足食的。 无论是在人贩子手上还是在主家处,逃奴被抓都是免不了一顿毒打的,甚至会被直接打死,以儆效尤。 后来渐渐长大,阿媮知道了养花阁姑娘的最终去向,躲不过的,都是以色侍人。就算是重生前,她其实也并不向往教养姑姑说的富贵生活,她也曾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也曾是爹娘的掌上明珠,也过过那种平凡又幸福的生活,享受过自由自在的时光。 骨子里,她知道那是一种轻贱的生活。 可是命运已经这样了,难过自艾也没有用,唯有企盼着可以被送到像李府这样仁厚的主家。是的,李府的主子都很少打骂虐待下人,听说老爷那些不再受宠的无子妾侍,也只是打发到庄子上去养老了。 最重要的是,被教养姑姑不错眼地盯着,她们无处可逃。 如果可以,阿媮宁愿像前世后来那样,做一棵无人问津的小树,但最好还是不要在乱坟岗了,要是能在哪个深山老林就完美了,没人打搅,应该就也没人来放火烧她了吧? 天马行空地想着,阿媮就觉得脑袋有些晕晕沉沉的了,昨晚伤了脑袋,白天又紧张了一天,现在天色还早,索性先睡一觉。 能够活着,谁也不想死。 直到掌灯时分,还不见那个阎王回来,阿媮吃了晚膳,又躺在寝室里的矮榻上等------她还不能马上走,总得在那个阎王回来后露个面才行,免得还没跑远,就被发现了。 先养足精神,估摸着,今晚得在水里游几个时辰。 既要养精蓄锐准备晚上的逃跑,又怕睡着后那阎王回来了她都不知道而错失良机,阿媮闭目养神的时候,还不忘两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可是时间长了,眼皮便越来越重,困意袭来时,她想着,没关系,反正他开门时肯定会有声音。 “谁给你的胆子,竟还敢睡在这里!” 冷冷的喝斥声从头顶响起,吓得阿媮激凌一下就醒了! 高大的身形遮住了光线,她伧促起身抬头,就对上了一张在六月天都冒着寒气的棱角分明的脸,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不带一丝温度,他此时下颌绷紧,通身散发着隐含怒气的冷厉无情,风雨欲来! 前世临死前的那一幕重现,眼前的男人活脱脱就是一个夺命阎王! 阿媮深怕惹着了他要再死一次,立即从榻上下来,跪地以额触地: “三爷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 柏常咬牙隐忍,薛氏把人给他时,美其名曰‘三郎这些年在外头辛苦了,现在回来,母亲断不会委屈了你,你今年十八了,也是到了通人事的年纪,这丫环暂且给你带回去留在屋里服侍,若是不合心意,尽管来跟母亲说,母亲再给你换个可心的。’ 柏常知道,他的这个嫡母惯会用这种杀人于无形的手段,他甫一回来就给他安排美婢,其心可诛!亦可遥见当年,他生母所受的憋屈。 要图谋的事未成,本不想打草惊蛇,但这个总在他面前掻首弄姿的丫环,实在是让他厌恶至极。原以为昨晚狠狠地把她踹了出去能震慑住她,没想到她还是这样的不知悔改,今晚又故技重演换到矮榻这来勾引,明明他已再三强调不要来招惹他。 “出去!若再敢来招惹我,我会直接把你扔到后面的城河里!”柏常忍着想再踹她一脚的念头喝道。 阿媮感觉到这阎王已在发怒的边缘了,但想到一会儿的计划,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再例行公事地问一句: “三爷用膳没?是否要让人备水沐浴?” “滚,离我远远的,若不想死得早的话,以后没我的允许,不准踏进我寝室半步!” “是!” 响亮地应了一声,阿媮就立即起身,麻溜地退出去了,顺道还把门关上后,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天知道,她刚才眼里的余光一直都瞄着他那双穿着布鞋的夺魂脚,就怕他一怒之下,又要踹过来。 这么多天了,这个阎王从来都不在清心堂用膳,也不用人服侍,作为屋里唯一的丫环兼通房,她似乎除了爬床,真的没有别的事可做了,这是多么悲催的人生! 重新回到自己住的耳房,阿媮又把贴身带着的荷包拿了出来,只留下一两碎银,余下的所有银子跟首饰全都归置在抽屉里。然后,她用绣花针刺破指尖,在桌面上写下一行血字: “奴婢无能,怕。” 夜深人静,只有虫鸣蛙叫的声音。 阿媮轻手轻脚地打开耳房的门,看到正屋门缝处已无烛光透出来,侧耳倾听,里面也是悄无声息,那阎王应该是入睡了。 今晚是十五,圆月高挂,整个院子都像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白纱。虽然戏文里都说月黑风高更有利于逃跑,但从高墙下的那个小洞钻出来的时候,阿媮还是觉得目能视物,心里更踏实些。 还好已是初夏,清凉的河水浸过肌肤时,虽然有点冷,但很快就适应了。她把一双常穿的绣花鞋扔在河岸,游了一阵,又把白天穿过的一件外衫丢在水流湍急的岩石处,营造出一个落水身亡的假象。 阿媮想过了,最迟等到明早,翠菊就会发现她不见了的,柳妈妈肯定会立即禀了夫人,派府丁来找,大门她出不去,他们肯定会找到河边来。 银子和值钱的东西都不带,又有了那行血字,柳妈妈结合白天对她的威胁,应该会以为她是投河自尽了的。 至于尸/体,她又没什么特别大的价值,丫环的命贱得很,不会有人执着地去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什么的,那是不值当的。而且,这城河历史久远,河床下积的污泥厚得很,并不好找。 穿过桥洞,已看不到李家府宅那朱红色的琉璃檐顶了,一种要逃出生天的激动充斥着胸腔,令阿媮划动的手脚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第6章 金州虽大,但超级豪门也就那几家,名流圈里对各家的风吹草动,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的。李家突然多了个三爷回府的消息,没几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就连他的身世,也摸了个清清楚楚,原来是个命硬的庶子。 特别是,李会长昨晚当街惊马摔断了腿,就不由得不令人多想了。 仅仅几天时间,李家三爷命硬、天生克父克母的传言,便在清贵名流中不径而走,还演变出好几个版本,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灾星,就是灾星,不信命都不行。 . 而这时候边郊的河面上,停着一艘篷船,两个年轻的男子正悠闲地斜坐在船板上举杯对饮,一个开朗活跃,一个冷清沉静。 “来,这杯庆祝师兄还俗回红尘!” “我又没有出家。” “哎哎,瞧你这些年过的,可不就是跟出家差不多了么,明天有空吧?为弟的带师兄逛花楼去!” “你悠着点吧,别浪费师傅他老人家的草药。” “想什么呢,我平常也只是去看看,欣赏美人,其乐无穷啊!” “你三更半夜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说废话的?” “真的是没良心,大半年没见,我去洛川看了老头子就来看你,还没进金州城,就听到了关于你的那些谣言......师兄,你没有因此心情不好吧?” 柏常那张千年冰山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儿笑意,不过那笑意也只有相熟的人才能看得出,因为他只是嘴角微扬了一下: “无妨,落实了这克父克母的名头也好。” 孔时白坐直了身子,义愤填膺道: “要不,我让祖母帮忙从京城请几个真正的大师来给你重新算几卦正名?那谎言并不难戳穿,你就甘心这样任由那个薛氏装神弄鬼地摆布?还有你父亲,若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那‘贤妻’背后做的手脚,应该不会真的无动于衷吧?” 柏常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语气无波地:“那都不重要了,这样正合我意,免得我亲自动手,过些天,再添把火即可。” “什么意思?”孔时白不解地追问。 对于这个看似浪荡不羁实则心性纯良的便宜师弟,柏常虽然不太想把那些阴暗复杂的事与他多说,但也没有刻意隐瞒: “我要从李家的宗谱上除名,改随母姓,姓谢。” “什么?!这都行?” 闻言,孔时白着实吓了一跳,连江湖好汉的开场白都有行不改名坐不改性之说,何况是直接给自己换一个祖宗! 不过,他想想师兄先前闷不吭声干的那些事,震惊过后,便又觉得不足为奇了,转而担忧道: “可是,你就那么确定你父......李乾肯放你走?为了那么一个骗子仙道的诳语,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 “确不确定的,这十五年不就是见证么?”柏常看着夜空,答得漫不经心。 十五年不闻不问,哪还有什么父子之情。 “没事,师兄,你不是还有我和老头子么,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有什么要为弟帮的,尽管开口。” 孔时白故作轻松地拍着胸膛扬声宽慰,许是拍得太重,一时又咳了起来。 他虽贵为候府公子,却先天不足,打从娘胎起就带着虚症,人参汤药吊着长大。太医曾断言他活不过十岁,幸得吕老神医给他调理,竟也有惊无险地活到了现在,今年十六了,就是身体还不算强健,有点怕寒,所以就算是夏天,他也披着披风。 老头子就是吕老神医,也是柏常的授业恩师,原本吕老是想教他学医的,但他对救死扶伤不感兴趣,后来就教他读四书五经做文章了。 初时,听这个病秧子总是老头子老头子地叫,柏常总想抽他。不过这么目无尊长又大逆不道的称呼,偏生从他的嘴里叫出来时,自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吕老每次也是笑眯眯地应了。 那时,孔时白很没眼色,不管他脸色多臭,都爱缠着他说话,柏常才知道,这病秧子是从六岁起就被候府送来云萧峰给吕老神医照看了。 因为自幼病弱,永宁候府从上到下对孔时白都是无条件地纵容娇贵着的,突然要他每天都是粗茶淡饭喝苦药,他哪肯?可是任他如何哭闹,吕老都是充耳不闻,气得他直呼吕老神医为油盐不进的老头子。 后来,孔时白的身体渐好,就不需要长时间呆在山上了,他又可以时常回京城候府去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生活,只要饮食作息注意着些就行。偏偏,他每次回京城呆不到三个月,又觉得浑身不舒坦,作妖着要回来找老头子看病,而且每次回来,都把他父亲永宁候书房的收藏搜刮一空。 就这样,吕老神医半山的木屋那,也就渐渐堆满了各种孤本珍品,只是老头子这个叫法,孔时白也一直没有改口过。 “我这边的事你别插手,也别暴露你的身份,免得徒生事端。” 柏常知道这个话痨师弟对他是天生的热心肠,怕他好心办坏事,先把话说明了:“若是李家知道我攀上了你这么个候府贵公子,我就休想脱身了。” 孔时白立即仰倒大笑:“哈哈,师兄,你这是绝了我收百年老参的大好机会!”因为他的病,但凡有想通过他结交候府的人,送礼时都是少不了一支上好老参的。 看他笑得没心没肺的,柏常也不自觉地勾了勾唇。 说来,师兄弟俩的身世倒有点相似,同样是庶出,同样是生母早亡,不同的是,孔时白有个极宠他的祖母、公正的候爷爹以及待他极好的世子兄长。 两人相识多年,虽然这声师兄是孔时白死皮白咧地单方面认下的,但兄弟情谊倒是不假。 初时,柏常确是看不惯这个病秧子的,娇贵矫情得很,偏生像个跟屁虫一样整天围着他打转,又跟个话痨似的,嘴巴说个不停,嗡嗡嗡地很是烦人。他干脆就说教他习武------先练扎马步,两个时辰不能动的那种,以求一时清静...... 孔时白笑完,又提起酒壶给两人的酒杯满上后,叹息道: “师兄,听老头子说,其实你的文章三年前,因那劳什子的命格,白耽搁了这么久。” 柏常一直等到年满十八方才准备下场,就是不甘考得功名后,光耀李家的门楣,但父为子纲,礼法面前,当儿子的想主动脱离父子关系,并不容易。 “无碍,六月的院试,九月的乡试,赶得及。” “你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院试每年有,考中的是秀才;乡试亦称秋闱,三年一考,考中就是举人了。 今年恰逢是乡试开考年。 一般来说,学子考上秀才后,最快也要等下一届乡试才参加的,谁能保证自己当年的院试一考就中啊? 就算考中,乡试和院试的难度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不用学习学习,准备准备什么的啊? 孔时白虽然以做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为毕生追求,但他也知道科考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难,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考不上个秀才呢,能中举人的更是了了无几!他张了张口,委婉提醒道: “师兄,虽然老头子曾经是三元及第的皇子师,但听他老人家说,那也是从牙牙学语起就头悬梁、椎刺股地苦读诗书的了。你这些年明当和尚暗经商地忙活,就算到时考得不理想,也别太在意啊! 我当年不是也曾自诩聪慧过人么?结果苦练这么多年,还不是没能在师兄你的手下走上十招......” 柏常却忽然凝神,抬手示意他禁声: “嘘,河里有人跟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7章 阿媮不知道自己民游了多久,虽然小时候是在江边长大的,凫水对她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但毕竟也这么多年没游过了,渐渐有点体力不支。 这已是荒无人烟的郊外,在乱坟岗做了十年的小树,阿媮倒不怕鬼神之说,看天上圆月西沉的位置,此时大概是四更天,离她记忆中通往那个山顶庵庙的路口应该有一半水程了,现在上岸歇息片刻,以休整体力,待会一鼓作气,赶在天亮前上山正好。 可她一抬头,就见不远处停了一艘不大的篷船,河面平静无波,两岸有高低的树木草丛,船停在河中央。 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全身绷紧,环首四顾,不见人影亦听不见人声,那就算船里有人,应该也是睡着了,许是那些文人雅士出来赏月的。 权衡片刻,阿媮准备还是沿着河边无声无息地游过去,绕到下游再休息为好。 突然,什么东西急速地掠水迎面而来! 阿媮第一想到的是老鹰,她立即把头闷在水里不敢浮起,然而后颈一痛,随着‘哗啦’的水声,她就真的被一只大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拎了起来,天旋地转片刻,跟着就‘呯’地被扔在船板上,她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胸口就被一脚踩住了: “说,何人派你来的?!” 冷厉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阿媮倾刻间如遭五雷轰顶! 她早就设想过,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就算逃出来也会有很多未知的凶险,特别是她的美貌,若是显于人前只会横招祸端。 所以在出发前,她就特地束了胸,又穿一套不显眼的粗布衣裤,头发也编成了一股麻花用油布包起,身上她还带了墨砚的,就是想着上岸后再把脸涂黑些,以免引人注意。 可是千算万算,阿媮却是万万没想到,还未上岸,竟又会在这里撞上这个阎王爷的! 短短不到两天的时间,就被他扔了两次,昨晚被他踹后脑袋摔的那个肿包泡了水胀痛得厉害,此时眼看着又要丧命在他的断魂脚下,阿媮只觉得大限将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被他那重重一扔,她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五脏六腑都像错了位似的,胸口也被他铁蹄般的大脚板踩得生痛,令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咳,咳 ,三爷,您先放了奴婢,咳,咳......” 柏常闻言脚下一松,借着月色,终于认清这个‘刺客’的脸,他没想到这个早前他才再三警告过的丫环,竟会循河追了上来,如此的不怕死! 他简直是不敢置信: “是你?!” 柏常原以为薛氏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貌美的通房,大概是想他沉迷女色不思上进什么的,难道,她还有后招? 想到这,他脚下又一用力: “说,你跟着我想做什么?!” 阿媮只觉得一阵窒息后,胸口传来难以言喻的剧痛,身子被他踩着又动弹不得,前世今生的悲苦一时间全涌上心头,想到自己所有的筹谋挣扎竟都是徒劳,瞬间绝望漰溃得双手捂脸,哇地痛哭出声: “我没有跟着你!我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你!我躲你都来不及,我怎么可能跟着你!我只是想逃命!我只是想逃命!我只是想逃命啊......” 连自称奴婢都忘了,她最后一句破了音,惊起了岸边的栖鸟几声展翅扑腾的响动,然后又寂静下来。 此时少女不可抑制的呜呜嘤哭,显得格外的委屈可怜。 柏常怔了一下,还在思索她话里的真假,旁边的孔时白却已闷笑出声: “师兄,就算她是杀手,你这样踩着人家姑娘的胸脯也太不地道啦,怎能这么的不知怜香惜玉呢?还是让她起来说话罢。” 闻言,柏常倒是立即把脚收了回来,他之前没有想过男女身体区别的问题,现在看着脚边这个边咳边哭,如落汤鸡似的小丫环,抿了抿唇,看着她一时沉默不语。 阿媮缓了一阵,终于可以坐起来了,在水里游了这么久,又被惊吓,此时真的是筋疲力尽了,她浑身疼痛,又是湿淋淋的,夜风吹着,不觉打了个寒颤。 她身上的夏衣布料薄,湿水后更是贴在身上,身形曲线一览无遗:莹白的脖颈往下,束过的胸脯还是带着明显的弧度,纤细的腰肢,修长的玉腿,配上她那张楚楚可怜的煞白小脸,如一朵雨打的娇花,在这荒郊野外的月色下,两个青壮男子面前,太惹人犯罪。 “给,披上吧。” 孔时白把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风解下来递给她,脸上还挂着促狭的笑意。 “谢谢公子!” 阿媮见他长得朗眉星目,面如冠玉,刚才言语间虽然带着轻浮,但观其神色并无恶意,不像那种真的浪荡子,便也没有推辞,感激地道了谢就接过来披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质地轻盈的缎绸披风上身,还带着男子的体温,阿媮一下就暖和了,情绪也平稳了些。心里庆幸,起码眼前这两位,都不是好色之徒,她此时也没有什么要隐瞒的了,老老实实地跪下,坦白禀道: “三爷明鉴,奴婢只是府上养的丫环,被安排去您屋里当通房。这几天对您的无状和失礼也是被逼无奈的,因为如果奴婢不去服侍您,夫人就要把奴婢送给那个郭老太爷,奴婢害怕。” “今日晌午,柳妈妈又来找奴婢了,她让奴婢今晚给您下那种药,明天把您缠在屋里......还要奴婢以后跟在您身边做眼线,”顿了一下,她咬了咬唇,仍为自己的不堪感到羞耻,但又不得不说清楚: “奴婢不愿害您,又怕被送去给郭老太爷作贱,所以今晚就逃了,在这里碰到您,真的是纯属巧合,请三爷宽恕。” 说完,阿媮又重重磕了个头,那句不愿害他,虽有讨好的成份,但也不全是违心的话,前世,就是因为给他下药,才被他一脚踹死的,不害他,也就是不害自己。 柏常静静听着,面色晦暗不明。 看他面容萧索的样子,阿媮竟有点不合时宜地觉得,这个阎王,也有点可怜。 关于他命硬克父克母的传闻,府里早就传开了,阿媮大概也知道夫人打的是什么主意:明天是夫人的生辰,来的客人肯定非富即贵,如果他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只顾着在屋里跟通房厮混的话,势必背上荒淫无度的名声。 听说大爷和二爷在成亲前,身边都是干干净争的,而这个三爷一回来,夫人就给他塞勾人的通房,还让她早日产下庶子庶女,那他日后的亲事,就别想娶到高门大户的女子为妻。 李家偌大的家业,只能落在三位主子爷的头上。这位庶出的三爷没有舅家扶持,没有妻族帮衬,没有父亲的偏爱,他一个在深山寺庙里呆了十几年的毛头小子,拿什么跟嫡出的兄长争家业? 这个道理,稍一想,都明白,不管在不在乎,被人这样算计,终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孔时白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以示安慰。 一阵凉风吹来,阿媮马上收起自己那多余的同情心。再落魄,人家也是堂堂的主子爷,哪轮得到自己这个小命都快要不保的小丫环来同情哪,还不如趁着现下旁边还有个看着好说话的公子在,赶紧求情才是真!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壮了壮胆,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才诚恳求道: “三爷,奴婢真的无心害您,前些天的情形,就算不是我,夫人也会派旁人去的,看在奴婢也是身不由已的份上,让奴婢就此离去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三爷今天踹出的脚,日后跪着也收不回来了! 第8章 阿媮明白,若是要再回到府里,她就真没有活路的了,这个阎王她绝对是勾引不动的,柳妈妈也不会再给她时间糊弄的了。看来她费心营造的投河自尽的戏码,就要弄假成真了,也不知这次死后,还能不能像前世那样变成一棵小树? 久久听不到回答,阿媮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偷偷抬头,只见那个阎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孔时白倒是开口问道:“小丫头,你准备去哪?可有接应的人?” 阿媮以为他是误会自己有同党,忙摇头澄清: “回公子的话,没有的,只有奴婢,没有旁人。奴婢只是想去找个庵庙呆着做个姑子就可以了。” 孔时白听了笑出声来,还索性在她旁边坐下,笑得双肩直抖,好一会,他才侧头忍笑问道: “小丫头,你可知道,庵里的姑子,并不是把头一剃就能落发为尼的?”看她一脸蒙,又很是好心地解释: “正规的庵庙都是要经官府造册登记的,里面的尼姑,都有官府发放的度碟文书。所以,首先,你得有张户籍;然后是,如果未满三十者,除了要有恰当的事由外,还得有引荐人或家中长辈的同意。你既是李府的丫环,那就是奴籍了,需得家主的同意才行。” 孔时白说着,语气里就带了点怜悯: “看你这情形,应该也是无户籍在身,庵庙许是会收留你几天,但绝不会让你在那出家的。而且,你现在是逃跑的家奴,随时可能被人举报到官府,也可能随时被人掳去再卖一次。” 这席话如兜头的一盆凉水,把阿媮的心浇得透凉。 如果说刚才她还抱有一点点侥幸的希翼之光的话,那现在也被灭得黑暗无边的了,浑身的力气已被泄去,她怔呆着瘫坐在船板上。 两世为人,她确实是第一次想到当姑子,却没想到出家还有这么多的规矩,她竟连当姑子的资格都没有!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世间那么大,竟无她的容身之处! 阿媮双手紧紧地揪着身上的披风衬襟,眼前的月色已是一片模糊。 “既然不是你,她也会派别的人来,那就一事不劳二主了,你暂且随我回去应付着,过些时日,我送你去庵里当姑子。” 这道清冷的声音入耳时,阿媮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 她那双汪着水雾的大眼睛一眨,长长的眼睫带着泪花,在夜里就像镶着水晶的宝扇似的,脸上的哀戚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如晨曦初露,明眸闪亮时带着欢欣的笑意漾起: “三爷,真的?!” 柏常看着她仰起的小脸,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嗯。” 但很快,阿媮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忧心道:“可是,奴婢的身契户籍都在夫人手上......” “无妨,你只要老老实实听我安排就可以了。”声音淡淡,但胸有成竹。 阿媮想着,现在也没有别的先择了,起码,这个阎王不近女色,她亦不想以色侍人,如此甚好。其他的,就见一步行一步,到时再见机行事便是,遂欣然应下: “多谢三爷,奴婢一定全心全意听从三爷差谴!” 孔时白在旁边看着,觉得很是有趣,逗道: “傻丫头,做姑子有什么好的,若是到时你三爷不留你,那就到爷身边来服侍,爷正缺一个贴身侍候的小丫环,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贴身丫环在大户人家里是常见的,可是服侍的主子不同,这含议就各异了: 如果服侍的是夫人太太,那就是心腹;如果服侍的是闺阁小姐,那还可能是以后的陪嫁;可若服侍的是成年男子,那,很可能就还要兼着做‘暖床纾解’的房中事了,也就是通房。 阿媮福了福身,恭谨行礼:“多谢公子抬爱,奴婢只是一心想去庵里做个姑子过清静的日子。” 孔时白又是一阵大笑,他还想再说,却被旁边柏常幽幽的声音打断了: “你这么闲,就别荒废了光阴,到里头扎半个时辰马步吧,强身健体。” “师兄,别,我闹着玩的哈,你这不是过河拆桥么,这还在河上呢,还得用我的船!” ...... . 回程,船还是停在清心堂后院的河岸,孔时白一路的插科打诨,临别还依依不舍: “师兄,你快点自立门户,方便我来投奔啊!” 回应他的是柏常凉凉的眼神,他丝毫不介意,又转头对阿媮说:“小丫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爷带你吃好玩好,就不会想着当姑子了!” 阿媮现在也摸清了这个好看的公子是个爱胡闹的脾性,福了福身,就抿唇含笑不答话了。 到了墙边,柏常轻轻一跃就进去了,他倒不怕下人看到,既然知道薛氏的目的,那他带着通房出去找下刺激也是正常的。 可是,他在里面站着等了半晌,墙头上都没有动静,难道这小丫环反悔又逃了? 正当他准备再跃出去看个究竟时,墙角那传来悉悉窣窣的声音,走过去定睛一瞧,只见草丛中乌黑黑的一个小脑袋露了出来,白白的脸儿拧眉皱鼻的,神情很是生动。小肩膀一扭一扭地带着纤细的小身板,像只蚕蛹般从墙角处扭出来了,是个大活人。 原来墙角那有个方方正正的小洞! “你就是这样出去的?” 闻言,阿媮有点羞赧,想逃的时候不觉得,但现在当着一个男子的面,这样钻狗洞,确实是怪不好意思的,而且,逃跑还被逮住了,她小声答道: “嗯,墙太高了,奴婢爬不上去......”如果可以,谁不想潇洒地跃出去啊! 阿媮的身形虽然娇小,但这只是一个狗洞,这样钻过来还是挤得臂膀有些痛的,她边揉着痛处,边捡起地上的包袱,就是她先前包的两套衣衫。 她双手无措地揪着包袱带子,低头再次认错: “三爷,奴婢以后绝对不会再逃了!” 柏常看着她,半天说出不话来。 小小年纪居然能循河凫水而逃,他先前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丫环应该是有点手脚功夫的,所以刚才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是跟自己一样,是翻墙出去的,自是也能翻墙进来。 没想到,她钻狗洞的本事竟跟爬床一样顺溜! 阿媮见这阎王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无声地瞥了她一眼,就转身走了。 这是何意?她也不敢多问,只默默地跟了上去。 . 阿媮想着,虽然先前在船上时,这位阎王大概是信了她所说的,但她还是应该把证物交出来,方更能证明她所言不虚。 只盼他看在自己真心投诚的份上,别再高抬‘贵脚’了。 于是,一回到屋里,她立即就到耳房把那包药粉和小瓷罐拿了出来,双手逞交给他,很忠诚地请示: “三爷,这是柳妈妈给奴婢的,这等害人的东西,该处何处置?” 柏常这几年跟的镖单都是走南闯北的险单,三教九流都接触过,又有个不着调的孔时白常常地好为人师给他‘启蒙’,所以对这种下三滥的药物也是略知一二的。 此时看眼前的丫环伸着素白的小手,讨好地递过来的小瓷罐和药包,想到这些东西是用来对付他的,眼里不觉就带上了厌恶: “扔了!” 本来,阿媮刚才在船上看他都缓了神色的,以为这阎王认可了自己小狗腿的盟友身份,没想到他又忽然声厉色疾,顿时吓得手一抖,那两只瓷罐就掉了下去,刚巧砸到了他的脚背上,又咕鹿鹿地滚到了架子床下。 那只脚动了动,是右脚------算上前世,这阎王踹了她三次,踩了她一次,都是这只脚。 阿媮本能就退后了两步,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右脚,然后立即矮身钻进床底下。床底下暗,视线不清,她摸索了一会儿功夫,才把两只瓷瓶捡起,又噌噌噌地爬了出来,退到门边站定: “三爷息怒,奴婢这就拿去扔了!”还没说完,她便转身想跑。 那脚步真的是麻溜,跟山上的猴子似的,与昨晚爬床的狐媚样,判若两人: 她身上半干不湿的浅蓝色粗布衣衫本就皱巴巴的了,钻了狗洞又从久未打扫的床底下爬一圈,现在更是脏污不堪;额前的发丝零乱,那条麻花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又甩搭在肩后背;苍白的小脸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飞快地偷看他一眼,就拔腿想逃的样子,活脱脱一只偷了东西被人抓包的小贼猴! 柏常的嘴角忍不住地抽了抽: “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柏常:原来日后的一切,今天都已初见端倪! 第9章 阿媮生生收住了快要跨出门槛的腿,心咯噔一声,强作镇定地回头,扯出笑脸问道: “三,三爷,您,您还有什么吩咐?”有点磕巴。 不知为什么,她这副模样,倒让柏常想起孔时白那个病秧子初时被他强迫着习武的情形,万分不愿,又不得不从。 只是这个小丫环的眼里还多了点难以掩饰的惧怕,小脸上亦带着明显的讨好。 “以后夜里你就宿在外间矮榻那,”顿了一下,柏常又加了一句:“只要你安分,我不会为难你。” 这个安分指的是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 阿媮立即点头发捣蒜:“嗯嗯嗯!三爷您放心,奴婢绝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的了,奴婢是真的知错了的!”想了想,觉得这语言还太轻,不够分量,又竖起三指肃然起誓道: “奴婢阿媮,现向天地神明发誓,从此绝不会再对三爷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会做出任何越矩的行为,若有违此诺,立即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能超生!” 这是她小时候在江边渔村听到的最狠的毒誓了,旁人立此誓时虽也会有敬畏之心,但绝不能与她此时的心志相比,因为她是真的死过一次的人了。 柏常被她脸上那凛然又决绝的神情震了一下,此时的小丫环完全没有了前些天的那种勾人的娇柔做作,加上她现在乱糟糟的发辫和又湿又脏的衣裳,小小人儿站在那,衬托得自己像个欺凌弱小、丧尽天良的强盗恶霸似的...... 阿媮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态度,决不会再干以前那种勾引爬床的行当,说完那个耳熟能详的毒誓,她又脱口而出地加了一句: “并且,还罚奴婢死后,连棵小树都做不成!” 柏常:“......” 他原本还因她那个毒誓想斟酌着说句什么的,听到这突兀又幼稚的补充后,到了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颇是无语地瞥她一眼,只淡淡道: “好了,天都快亮了,收拾一下就歇息吧。” . 寝室很大,分内外间,外间的矮榻是给守夜的下人用的,中间有屏风隔开,里间才是主人作息的地方,另外还设有小书房、净室。 来清心堂这么多天,阿媮第一次睡在这张原本就属于她‘领地’的矮榻上,再也不用费尽心机去想着怎样‘勾引’人,先前那种虎狼环伺的危机感已解除了大半。 今晚虽然逃跑未成,但却找到了另一条生路,累了大半夜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连明天要怎样与柳妈妈周旋也不想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阎王很可怕,可如果跟阎王是盟友,哪怕是很狗腿的小喽罗的级别,那对付牛鬼蛇神时,也是有信心很多的。 *** 一夜无梦,悠悠睡醒时,阿媮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寝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有不高不低的说话声从屋外传来: “送桶热水到里面,午膳也摆上,动作轻些,别吵着里面的人。” “是,三爷,奴婢这就去准备。”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那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光踏步进来,他身上还穿着中衣,看着也是刚起床不久。 阎王现身,阿媮立即六神归位,一个激灵爬起来,连鞋都没穿,就不加思索地跪下请安: “三爷,早安!” 眼角余光可及之处,那双穿着黑布短靴的双脚顿住,然后是落针可闻的静寂。 好一会,阿媮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这礼行得似乎太隆重了些,好像有点用力过猛? 时下,奴仆对主人平常的问安行礼,只需屈膝福身执礼即可,如果不是犯错或正式拜见,一般情况下都不用行跪拜大礼。 那种本能的惊慌过后,阿媮只觉得头皮发麻,手指想抠地——尴尬,无声的尴尬。 她又再瞄了瞄那一动不动的鞋尖,然后微微侧头抬脸,想偷看下阎王此时的脸色——经过昨晚逃亡后的投诚,无论怎么说,他应该不会因为她行了大礼而踹她吧? “你回榻上躺着先,”顿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待会我有话跟你说。” 虽然语气还是冷清的,但听着也没有生气的意思,阿媮松了一口气。 “是,三爷!” 然后,她就发现睡了一个晚上,自己的领口有些开了,马上警觉到,现在这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很不雅观,深怕惹了阎王误会她又想勾引什么的,毕竟她有前科。 于是,阿媮立即起身,恨不得马上钻回被窝里去遮藏整理下。 只不过,昨晚在水里游了几个时辰,现在四肢都酸软着,她刚一起身,膝弯又是一软,慌张地回到矮榻上时,就有点连滚带爬的狼狈了。 室内又是一阵短暂的安寂。 还好,不时,翠菊就领着人抬了两桶热水进来,她隔着幔帐,扫一眼矮榻上似乎还在安睡的人,又低头娇娇地请示: “三爷,午膳已摆好,可需奴婢服侍您更衣?” “不用,都出去,顺便把门带上。以后没有我、或阿媮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翠菊低声应下,躬身退了出去,心中大惊:前几天三爷都是早早就出门了的,今天都午时了,还要传热水——而且,看着,还挺宠这个媮姑娘的! 同样被惊到的,还有阿媮,活了两世,她是第一次听这阎王说她的名字,虽然猜他刚才大概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的,但也让她有了一种跟他是‘一伙的’真实同盟感。 听到翠菊带着人都出去后,想到这爷刚才说了有话跟她说,阿媮马上整理自己。 昨晚她是换了常服就和衣躺下的,连外衣都没脱,现在只需用指当梳,抓抓顺头发,又三两下把衣领扯好,确认领口处包得密密实实的,也不等这位爷发话,就掀了床幔出来了,恭谨地站在一边,屈身道: “三爷,奴婢听训。” 仪态端方,声音清脆,老实乖巧地立在那,比前些天那种惹人烦厌的娇柔做作顺眼多了。 柏常捏捏眉心,他昨晚把这个丫环带回来,就是觉得她那句‘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有些道理,想着用她来应付薛氏。刚才在下人面前,他确实也是故意造了些假象,但现在看她就这样直愣愣地站着听令似的,他又一时语塞,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默了半晌,觉得都是麻烦,干脆对她随意摆手道: “洗漱用膳吧,午时已过,你的任务不是完成了么,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阿媮见男人只搁下这么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就起身往净室走去了,这让她犯了难:这个看着办的说法看似没要求,其实却最是难办! 虽然重活了一世,但阿媮除了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外,真没有多长太多有用的见识,乱坟岗那地方,能见识些什么?不过,前世做小树那漫长又孤寂的十年,倒是养成了她爱揣摩想象的习惯,根据这位爷昨晚的片言识语和自身的境况,她心下便有了计较。 *** 也就两刻钟的功夫,柏常出来时,就见小丫环正利索地从橱柜里抱出一叠新的床单往他架子床上铺,原来的床单被她团成一堆扔到地上,里面好像还夹裹着她的里衣裤: “你这是在做什么?” “三爷,奴婢思量着,现在,首先是要让柳妈妈相信,相信那个,就是,奴婢想让柳妈妈和外面的人都知道,昨晚我们.....呃,就是,装作奴婢已经是您的人了,可以吧?”她结结巴巴地解释。 柏常:“......” 没等到回应,阿媮有点尴尬地摸摸脖子,指了指地上的那堆床单衣物,清清嗓子道: “就是假装的,不是真的,奴婢发过誓,一定老老实实,绝对不会再对三爷您有什么非份之想的!只是,要让柳妈妈以为您收用了奴婢,她才不会再打发别的姑娘过来扰您清静。” 后面这句她声音低了下去,最重要的是,柳妈妈知道她被破了身,应该暂时也不会想着把她送去别处,但怕这爷误会,又再强调表忠心道: “三爷您放心,奴婢保证会对您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为您排忧解难,有什么情况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禀报给您,只求您再也用不着奴婢时,能帮奴婢周旋一二,把奴婢送到庵里当姑子就好。” 阿媮说了半天,才发现这位爷只是木着张脸看着她,那神情,呃,不太好形容。 “你脖子上怎么回事?”柏常问。 刚才她掩饰尴尬摸脖子时,撩开了几缕发丝,露出脖间那些红红紫紫很是显眼的淤痕,在她白如凝脂的纤细脖颈上,有点触目惊心。 这下,阿媮是真的尴尬了,小脸通红,嗫嚅道:“没什么,这个,就是让人看着逼真些......” 她刚才只想着做戏做全套,时间紧迫,就用了狠劲盲揪几下,仓促间也没去把握力度,现在整个脖子都是火辣辣的,她还用指甲抓了。 “......” 柏常看着这个小丫环,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刚才他说随她看着办,其实就是觉得无所谓了,要是能借她挡住薛氏再往他屋里塞女人那就最好,若是不成,也没太大关系,左不过就是麻烦些。 虽然他早前故意出去吩咐门外那个探头探脑的丫环传热水,确实是打算造些假象的意思,但他是真没想到,这个小丫环,竟能自导自演出这么大的一场戏来! 观那像是被狼咬狗啃过的脖颈,仿佛自己昨晚真的对她做过什么禽兽不如的事似的! 第10章 自从李家发迹后,特别是李乾当了金州商会的会长以来,这夫妻俩的生辰晏都是金州名流圈的一件大事,往常都是要摆足三天的流水席的。 今年因为李会长突然伤着了,夫妻情深,听说李夫人本无心庆贺生辰,还是李会长坚持,才勉强办了,但也只办一天。 即便如此,生辰这天,前往李府的马车,也是堵了城西好几条大街。 听闻李会长有个寄养在寺庙里十五年的命硬庶子回来了,各家抱着或八卦,或好奇,或是心中有所图谋的小九九,今天赴晏的宾客,较之往年,似乎来得还更多、更早、更齐一些。 客人们从进大门开始,便用各种状似无意的眼神,扫视打探着,但都只见李家两位嫡子在招呼应酬,直至晏席开始,都未看到主家这边有面生的少年,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那位三爷在哪呢?” “那位三爷,好像也有十八岁了吧?主母寿辰,怎么也不见出来露个面?” “在寺庙呆了那么久,怕是不懂这些常俗礼数了。” “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听说是个克父兄母的天煞孤星......” 开晏时,李乾虽然腿脚不便,仍然让人扶着来到主位上,与薛氏并肩而坐。长子次子拖家带口,还有未出嫁的几个庶女,都依次上来祝寿,连将将蹒跚学步的小孙子都奶声奶气地说: “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时,柳妈妈从侧门进来,上前两步,想禀报又不敢的样子。 薛氏含笑问道:“何事?” “夫人,奴今早派人去清心堂请了三爷好几趟,都说三爷还未起,奴刚才又亲自去了一趟,守门的丫环说,昨晚留屋里服侍的婢女至今未出寝室半步,刚刚又要了热水,不知还要多久......” 柳妈妈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又刚好让邻近的几位宾客都恰好听得到,这种欲盖弥章的样子,更令人浮想联翩。 李乾在一旁立即皱了眉,低斥:“混账,今天是什么日子,连基本的孝道都没有!” 寿星薛氏轻叹了口气,包容又无奈道:“那些虚礼不要紧,原本妾身是想着三郎回府后,还没正式见过客,今天人多,正好让两位哥哥带着他多认识些人......唉,都怪我思虑不周,这几天府里事多,没记着提点他,不过孩子这些年受苦了,一时放纵也是有的,老爷别气。”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李乾的后院虽然从未缺过女人,就算是这两年有点力不从心了,薛氏依然会每年都给他添一两个新人,但他自认从未因女色耽误过正事,两个嫡子更是如此。 现在听了妻子的话,更是对那个本就令他不喜的庶子心生怒气: “若不是只顾着在屋里厮混,府里办宴这么大的事,他能不知道?既然无孝心,那也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让他去小祠堂跪着思过吧!” . 今天的清心堂格外的冷清,因为人手都调到正院去帮忙了,只留下翠菊在这边看着。 膳厅里,阿媮正低头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饭菜,不时抬头瞄一眼对面的男人,他没有动早前夫人让柳妈妈送来的锦衣华服,仍穿着他的灰色粗布长袍。 他用膳的速度很快,但并不粗鄙,只是双颌微动,咀嚼无声,甚至看他夹菜时,那执着箸子的骨节分明且白晳修长的手指,莫名让人觉得有一种矜贵之气。 作为通房丫环,就算夜里在床上服侍了主子,完事后也是要离开,不能与主子同床共枕而眠的,更别说跟主子同桌而食了,这不合规矩,是要被责罚的。 但规矩都是人定的,主子破格恩赐除外。 阿媮知道三爷让她坐下一起用膳,是故意做给下人们看的,若不是因为刚才她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叫声太过如雷贯耳又连绵不绝,她就算有点受宠若惊,也不至于尴尬如斯。 膳桌上的菜盘很快就空了几只,对面的男人停箸放碗,随手把离她最远的一碟肉丝炒笋递了过来。 “谢谢三爷!” 这下,阿媮是真的有点受宠若惊了,不得不说,这阎王虽然狠,但真的不坏。 她以前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又不怕死地想着去勾引他呢?就现在这样做个老老实实的小鬼喽罗不就挺好的嘛! 这时,翠菊进来禀道: “三爷,河叔求见。” “让他进来吧。” 不时,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管事模样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微弯着腰行礼: “三爷,老爷吩咐小的带您到小祠堂去候着,劳烦您这边请吧。”他说完就侧身示意,语气恭顺,但却是不容推辞的态度。 “好,带路吧。” 柏常没有多问,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起身就跟了出去,似乎对于去小祠堂做什么并不在意。 *** 柳妈妈过来的时候,阿媮正抱着床单到井边去洗,她低着头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倒也不完全是故意装的,昨晚在水里游了几个时辰,现在确实是浑身酸软,她吃力地把半桶水倒进盆里把床单都浸泡过后,就准备伸手去搓。 “这些留给粗使婆子做就是了。” 阿媮像是才发现来人一般,惊觉地站起来,福身道: “奴婢见过柳妈妈!”她那纤细白嫩的双手还沾着水,看了盆里的衣物一眼,有点难为情地咬咬唇低声说: “昨晚,三爷弄脏了......” 她刚才搓的是那条白色的亵裤,上面还有淡淡的血迹。 柳妈妈了然,扫了眼她脖颈上新添的淤伤,又细问几句昨晚的情形,就满意地笑了: “初经人事难免受罪,之前给你的药膏多涂涂,过两天就好了。三爷今晚应该都不会回来,你自己回屋里歇着,以后这些粗活就不要做了,伤手,你只要好好服侍三爷就可以了。” “奴婢谨记,谢柳妈妈关怀。” 柳妈妈又把翠菊叫到一边去交待了几句,方才离开。 其实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人来清心堂请这位三爷,除了刚才奉命来通知他去跪小祠堂的大总管河叔。 . 阿媮挺开心的,今天比想象的还顺利,昨晚之前还要把她一脚踹死的阎王,现在跟她是同盟了。虽然这爷的话不多,人也冷,但有了膳桌那递菜之谊,她已经不那么怕了,便真的在屋里毫无负担地睡了个天昏地暗。 下人用膳都是到灶房去的,通房丫环也是下人。 不过阿媮现在得宠,应该是柳妈妈交待过,今晚翠菊破天荒的把她的晚膳端到了耳房来,还有鸡汤,末了,她很是生硬地加了一句: “你要是想吃宵夜,可提前告诉我。”像捏着鼻子说的。 翠菊是大丫环,清心堂的下人都归她管的,阿媮从抽屉里拿出一角银子又把手腕上戴着的一只银镯褪下一并塞给她,诚恳道: “有劳姐姐照顾,妹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小小心意,还望菊姐姐莫要嫌弃。” “这怎么好意思,媮姑娘太客气了!” 翠菊假意推迟了一番,便把东西收进了怀里,那拉长的脸总算放松了一些,还露出几分不太假的笑意来: “那都是我的份内事,应该的。姑娘得了三爷宠幸,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到时也不缺这些小东西了!” 目送翠菊扭着腰身走了,阿媮把自己摔着仰躺在那张小床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不指望翠菊真的会照顾她什么,不过是要做出想在这里立足的样子来,而且,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权当给自己买个方便了。 直到午夜时分,阿媮都睡醒一觉了,寝室里静悄悄的,她起身往内室那架子床上一看,空荡荡,被子是她晌午时叠着的模样,整整齐齐,没有人动过。 虽然柳妈妈说过三爷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但她心里还是有点不安:去小祠堂候着,能干什么呢?罚跪?杖责? 其实她有点不太明白这位三爷作何打算,他明明知道夫人是故意打压他,算计他,他还要顺着往坑里跳,图什么呢?难道是苦肉计,想激起老爷的舐犊之情?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闹哄哄的喊叫声: “走水了,走水了!” 阿媮惊得匆匆跑了出去,就见府宅的另一边有火光伴着浓烟照亮了夜里的天空,几个丫环婆子正拿着盆桶手忙脚乱地往外冲: “正院那边走水了,大总管急召合府的下人前去帮忙!” 第11章 火是从库房烧起的,刚巧薛氏的生辰礼收了很多名贵的布料,库房挨着寝室,地板上都铺着柔软的绒毯,火势很快就把整个梧桐院都烧着了。 薛氏当时因为听说长媳胎象不稳,不放心地带着柳妈妈过去看了,正巧把行动不便的李乾跟个丫环留在寝室里。 万幸,薛氏惊闻梧桐院走水时,便带着仆人匆匆赶了回来,又奋不顾身地合力把丈夫救出。 只是,李乾那本就断了的腿经这一折腾,便有点雪上加霜了,兵荒马乱之际,又忙着叫大夫。 阿媮跟在一群丫环婆子后面,帮着一趟一趟地拿小脸盆端水救火,虽然是杯水车薪,但也不能闲着,因为除了怀着身孕的大奶奶,合府的主子仆人都到场了。 然而,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古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晚竟是在李府体显得如此的淋漓尽致,真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报告老爷、夫人,小祠堂的屋顶忽然塌了,三爷困在里面!” 每个宗族,都有各姓的祠堂,李姓的本家根源并不在金州,虽然李乾发迹了,但也并不能连祖祠都迁到金州来,于是他在新建府宅时,就在府里设置了小祠堂。李家的分支很多,他是独子,便把自己早已去逝的父母的牌位接了过来,方便初一十五拜祭。 本来,在这之前,随着时光的流逝,关于那个庶子邢克的命格之说,李乾本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了,若不是这次柏常忽然回来,甚至他连这个庶子的存在都已经忘了。 前两天惊马摔断了腿,虽然他有过一丝的迁怒,不过他心里更多的还是将其归结为意外。 但现在,他刚刚差点被火活活烧死,正是劫后余生之时,乍然听到小祠堂塌了,几乎只是那一瞬间,李乾就想到了当年仙道断说的这庶子是克父克母的命格! 一同想起的,还有坠涯身亡的表妹,以及十五年前自己经历的那些险象横生的意外...... “那孽障死有余辜!” 李乾暴喝一声,把药碗重重地砸到了前来报信的小厮的额角上,碗碎了一地,小厮额角鲜血直流...... 而听得消息的阿媮只觉脑袋嗡嗡直响,她拔腿就往西北角方向跑,就算整个李府烧了,她都不在意,但那个三爷不能死! 小祠堂离清心堂不远,每次她去养花阁,都要经过那,所以虽然绕了几道弯路,还是找到了。 现在府里所有的下人都在梧桐院那边救火,小祠堂这边往日本就冷森森的,此时一堆尘土瓦砾下,更显得阴恻恻的疹人。 阿媮颤音呼喊:“三爷!您在吗?” 四周都是她的回音,还有她踩在废墟上的沙沙声。 “三爷,您能听得到吗?” 小祠堂是一座三间,塌的是正中间的大堂,门被砸歪了,阿媮费劲地从木门缝里钻了进去,走几步就喊一声: “三爷,您要是能听到的话,应奴婢一声!” 可是,无论她怎么呼唤,四周都是悄无声息的,她翻遍了能藏人的旮旯角落,都没看到那男人的半个身影,他应该是埋在这堆厚厚的废墟下了! 若是三爷死了,那她又得面临被送出去的命运! “三爷,您一定要坚持住,奴婢能救您出去!” 阿媮不要命似的趴在地上就徒手挖那堆废墟,泥沙混着瓦砂,肉指所到之处,皆是又硬又刺,犹如行刑。 她越挖越是绝望,无论是对现在的处境还是对可预见的将来,自己可能要面临的悲剧,都让她感到无边的恐惧,她边挖边哭: “你这个骗子,说好过些时日就送我出去当姑子的!你不是很厉害么,怎的屋塌了你就不会跑啊,你的腿呢?难不成你的腿只会踹我啊!” 指甲全断了,泥沙嵌进甲缝里面,锥心的痛。 可她不想停下来,就是麻木又毫无章法地挖,同时又哭得快要断气了,都不知是该哭这个可能已经枉死的三爷,还是该哭自己这悲惨的命运,心中哀屈不已,亦泣亦诉: “你都在外面十几年了,又何必回来送死呢?早知这样,我们昨晚就一起离开好了,你回你的深山寺庙,我去我的尼姑庵,能活一日是一日,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偏要把我逮回来,你就这么撤手不管了,我该怎么办哪......” 蓦地,背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若我真的埋在下面,等你这样挖出来,早都断气了,还得费力再埋一次。你还不如趁现在府里乱,像昨晚那般逃出去还好些,在这里哭有什么用?” 阿媮吓得哭声嘎然而止,如触电般倏地站起转身,就见一身灰白布衣长袍的男人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背手而立,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整个人干干净净,毫发无损。 他还活着! 心间那种饱满到要溢出来的失而复得的激动情绪令阿媮完全忘了身份与尊卑,她只愣了一瞬,就直扑过去伸手抱上男人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堂,喜极而泣道: “你还在啊!” 柏常:“......”此时,任他再铁石心肠,也无法狠心把伏在他怀里呜咽的柔软小姑娘推开。 今晚发生的事,并不是完全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他猜到薛氏会有所动作,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看到梧桐院那边起火时,他就干脆把小祠堂的屋顶也弄塌了。 令柏常意料不到的,是这个小丫环。 原本,他以为那个看门的小厮去报信后,正院那边最少应该会派两个人来看看,做个样子赢救下的,到时他再装个险险脱困的景象即可。 没想到他坐在偏厅的屋顶上等了半天,却只等到了这个刚被他策反的小丫环,本以为她找不到人就会走了。按他观察,这小丫环不笨,相反,还很有些识时务的小聪明。 却不曾想,她竟会用最笨的办法,在那傻傻地刨土,还哭得那么的撕心裂肺。 这是有生以来,柏常第一次看到有人为他哭得这么伤心,尽管这个小丫环也有所求,但总归是为他的‘死’而哭的。 柏常自认并不是一个心软的人,由于体质特殊,发怒时甚至会激荡着一种难以自控的戾气。但今晚,当得知他被‘活埋’,阖府上下,唯有这个小丫环不顾一切地奔来,声声呼唤,或许都已猜到他凶多吉少了,还是用她娇嫩的双手,哭着喊着要把他挖出来。 他就在屋顶上坐着,如何能做得到无动于衷。 第12章 回到清心堂,阿媮还陷在那种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要命尴尬中。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从跟三爷结盟后,短短一天时间,她就总是让自己不停地陷入尴尬之境。 而且相比较,先前的那些小尴尬真的不值一提——她一个卑贱的奴婢,到底是哪来的脸和勇气,就那样扑到主子爷的怀里啊! 想到方才三爷僵硬着腰身,无声地只用两根指头捏着她的手腕推开的情形,阿媮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也不知他会不会误以为自己又是故技重演行勾引的把戏。 想解释,可是一路上看那男人不欲多言的样子,只好又闭上了嘴。哦,她先前哭哭啼啼地挖土时,还口不择言地骂他回来送死什么的...... 直到看男人去井里打了桶干净的水回来,阿媮才有点点回神。只见他把水又倒在脸盆里,端到她跟前的小矮几说: “把手伸出来,自己清理干净上面的泥。”语气还是冷冷的,不过没有生气。 比起晌午那递菜之谊,这更令她受宠若惊,慌忙道:“三爷,奴婢不敢劳烦......” “快点!”他的脸上已经带着不耐烦。 阿媮哆嗦一下,赶紧把双手浸进水里:“多谢三爷。” 鲜红的血水伴着泥污晕润开来,十指全破了,血肉模糊的,没法用布洗,只能把手掌泡在水里轻轻晃漾。 痛,刺刺的钻心的痛,痛得阿媮咬牙嘶气。 一连换了四五盆水,才基本漂洗干净,露出指腹处那些裂开的翻白的皮肉,十只指头,没有一根完好的,全都像开了花一样。 早知如此,他不应该在屋顶坐着冷眼旁观那么久的。 柏常拎起她的双掌细看,他从未这样看过女子的手,这么的细白娇嫩,愈发显得那些伤口触目惊心,有几处顽固的黑物木刺嵌在肉里洗不掉,他皱眉道: “得挑出来,要不会化脓,有没有绣花针?” “嗯,有的,奴婢去找来。” “放在哪?” “那个柜子的左边第一个抽屉里。” 柏常找来一支绣花针,在烛火上烧一烧,又晾凉片刻,便低头动作起来。 受吕老神医的影响,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虽然没有特意去学,但粗浅的医理他还是懂的,在外行走,刀枪无眼,血流如柱的伤口他都自己缝合过,可对着这细皮嫩肉的小伤口,却有点不好下手。 “若是很痛,你就说。”他的掌背青筋突显,一看就苍劲有力,捏着银针挑刺的样子,有点违和。 “嗯,奴婢不怕痛的,有劳三爷。” 正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阿媮也不扭捏了,就这样伸着双手,随他执着银针笨拙地剔除她指肉里的那些脏物。每挑一处,他都会捏紧那根指头根部,麻麻的,令她都感觉不到疼痛了。 处理完毕,柏常便撸起袖子,拧了块布帕给她擦手腕处的泥,阿媮本能地站起来想退开: “不劳烦三爷,奴婢自己来就好!” 柏常有点烦燥:“别动!” 见他脸黑得跟什么似的,像是要发火了,阿媮只好继续一动不动地伸直着双手随他擦。 两人挨得太近,她看不到男人的脸,但总感觉他的呼吸打到了自己的发顶,目光所及的,就是他的胸膛——先前她扑过去哭时印在上面的泪迹还隐约可见,往下,就是她抱他腰时双手粘在布衫上的血迹与泥污了...... 上药的时候,阿媮倒吸了一口气,灰白色的药粉洒在伤口上,灼烧般的痛,她咬了咬唇,才没有喊出声来。只是光洁的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长长的鸦羽般的眼睫毛微颤着,指尖亦在不可抑制地抖动。 柏常洒药的动作一顿,“很痛?” 这是吕老特制的金创药,对外伤有奇效,他带着防身的,一般没有大伤也不会用到,他只想着让这双娇娇嫩嫩的小手快点好,倒忘了这药除了有奇效外,上药时也奇痛。 “呃,还好,只是一点儿。”阿媮故作轻松地答道。 柏常垂眸看她一眼,脚尖勾了把椅子过来,手掌轻按她肩膀示意:“坐下。” 然后他半蹲下来,用大掌托起她的一只小手,拇指轻按着她已经开始红肿的掌心,继续施药: “忍一会,两个时辰后伤口就不会痛了,这几天注意不要碰水即可。” 洒均药粉,他又拿纱布把每个指头都裹緾起来,动作稍显笨拙,但竟有点与他的冷脸不太相衬的温柔。 阿媮看着包扎妥当的手指,粗粗笨笨的,并不好看,但却有一种被呵护爱惜的错觉,也不知是药效的原因,还是心理作用,她竟已经觉得不怎么痛了。 “多谢三爷!” 她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不是讨好,也不是奉承,而是觉得,这位新抱的大腿爷,曾经的阎王,真的不是个坏人! 看来去庵里当个姑子,平安生活的愿望指日可待了! 先前大喜大悲的,阿媮都忘了跟他禀报今晚的意外,想到早前老爷那句令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狠话,阿媮吸吸鼻子,尽量用陈述事实,又不那么伤人的说辞: “三爷,梧桐院今晚走水,所有下人都去那帮忙了。小厮来报小祠堂崩塌、您正被困在里面时,火势基本已被扑灭了,老爷和夫人也都安全救了出来,但他们并没有派人来救您,老爷还说......” 后面的话,阿媮不想说出口,从一个父亲嘴里说出‘死有余辜’的咒语,实在太过歹毒,血浓于水,虎毒尚且不食子。 她不想复述,一来是疏不间亲,她不知道三爷对其父亲是什么态度;二来,这话太伤人,没有哪个儿子会愿意听到自己的父亲这样说自己的。 阿媮十分理解,被最亲的人放弃的滋味,真的太痛了。就像当年她被自己最亲的哥嫂卖给人牙子的时候一样,虽然是嫂子把她交给牙婆的,但她哥哥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不管她怎样哭求,最后还是任着牙婆子把她带走了。 那时候她才六岁,尽管嫂嫂说是因为闹饥荒,家里揭不开锅了,还在她兜里塞了一块麦芽糖,哄她说跟着婆婆可以吃饱饭,哥哥也说那是为了一家人好,但小小的她就是知道自己被家人放弃了,为了五两银子。 她可以自己去江里抓鱼吃啊,为什么要赶她走呢? 现在,阿媮其实早已明白那不是叫放弃,她就是被自己的兄嫂卖了,卖了五两银子...... 第13章 俗话说,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两人是结了盟一致对外的,阿媮牢记自己是抱大腿的小跟班本份,尽职尽责地把今晚的所见所闻汇报出来,还差点拘了一把同病相怜的伤心泪。 但是,这位大腿爷压根就没听进去似的,只扫了她一眼,就抬腿出去了,片刻功夫又转了回来,木着脸对她说: “没人帮你换衣裳。” 阿媮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现在全身上下,衣裙鞋袜都是脏污不堪的,他刚才应该是出去想找个丫环婆子来帮忙。 真的是令人感动又着急,她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说得太隐讳了,以致于没表达明白:“三爷,您可知,老爷对您怕是......” “好了,天都快亮了,”柏常有点不奈地打断道,他掂了掂手里的小军刀,“你要是不介意,我帮你把外衣除了,先歇息。” “......” 阿媮很想问:你爹对你死活都不管了,你就这反应? 想归想,阿媮倒不会真的问出来,那是主子的事,不是她一个丫环该操心的。 不过,跟洗手敷药不同,除衣这事真的太亲密了:她身上穿的是立领对襟小袄,侧边一排密密的盘扣,如果要男人一颗一颗地帮她解开,阿媮想想都头皮发麻,但她的十只指头都包成了胖萝卜...... 看她眉心皱得都快要拧起来了,柏常没有耐心等她纠结,只想快点把事情处理完, “得罪了,你站着不动就好。” 话落,他便执着那把小军刀如挥毫泼墨般,刷刷几下,完好的外衣就割开了,布料落地时,里面的中衣完好无缺。 原来除衣,还能这样除法! 待男人又蹲下看向她的双足时,阿媮才在震惊中回神: “三爷,这个奴婢能自己来!” 除鞋袜确实不用手也行,柏常就随她了,径自向里间走去,明天,就是摊牌的时机了。 *** 天刚亮时,李府昨晚主院走水、祠堂坍塌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金州城的大街小巷。 倒不是街坊纯粹的幸灾乐祸,实在是这事太过凑巧和玄乎——正值李夫人生辰当天,李会长刚摔断了腿之际,这也未免太祸不单行了些! 所有人都想到了关于李家三郎命硬、天生克父克母的传闻。 可不是么,刚刚回府不到半个月,不单亲爹摔断腿,这下还差点把双亲都葬身火海,连祖宗都看不过去,作法要把他活埋——试问谁家的祠堂会忽然塌屋顶的? 一大早,各茶楼里已有闲人纷纷议论开了,堪比说书的还精彩: “话说,这没刮风,没下雨,李府那样的豪门,不存在年久失修的可能,好端端的小祠堂怎么就忽然塌了呢?” “听说李三郎昨晚被罚跪在小祠堂里反省。” “有起夜的人看到了,昨晚是一道闪电正劈中李府的小祠堂,那屋顶就应声塌下了!” “听说,那正院的火也很是邪门,开始怎么扑都扑不灭的,后来那小祠堂塌了才慢慢熄了下来。” “肯定是这样,李家先人出来镇邪了!” “这也太吓人了!以后谁还敢说这个李三郎不是天煞孤星!” “据闻,这样的命格不但克父克母,是与之亲近的人都将遭殃,有这样的煞星在,李家怕是要满门灭绝了!” ...... 鬼神命理之说,本就玄乎,加之有人暗地里推波助澜,越传越邪门。 一夜之间,原本张灯结彩的李府似乎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气,仆人们走路都是低着头的。 被烧后的梧桐院一片狼藉,是没法住人的了,下人已连夜收拾出另一座院落给李乾夫妇暂住。 “禀老爷、夫人,三爷在外求见。” 进来通传的小丫环瑟瑟发抖,深怕触到了主子的霉头——府里的下人比外面那些道听途说的闲客知道的还多些,因为昨晚老爷那句‘孽障死有余辜’,大伙儿可都是真真切切地亲耳听见了的。 “让他滚!咳-咳-”李乾一声断喝后又咳嗽不止。 “老爷,别动怒,有话好好说。”薛氏好脾气地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本就伤着,昨晚又呛了浓烟,李乾肺都快要咳出来了,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气来,怒意难消道: “有什么好说的,没看那孽障一回来就把我往鬼门关里推了两趟么!昨晚要不是夫人有义,不顾安危地带着人闯进来救为夫,为夫现在怕是早去阎王殿报道了!” 想到昨晚的情形,李乾动容地牵过薛氏的手,少有的唤起了她的闺名:“阿玉,还好有你。” 相对于他的怒火攻心,薛氏倒很是心平气和多了,轻轻抽回手,又把案几上的茶盏给他端了过来,吹着浮在上面的茶叶沫子,轻声细语地说: “我们夫妻一体,这是应该当的。而且,这事也不全怪三郎,命格天注定,他刚回来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说不定孩子现在也愧疚得很。” “夫人莫劝,我一看那孽障冷心冷情的脸,就不像是会愧疚的主。再说,愧疚有什么用,难不成是把我克死了,多烧几张纸钱吗?去,把他轰走......” . 门外,柏常一身布衣长袍迎风而立,他额上绑着的绷带有血迹湛出,看起来像是伤得不轻。 玉树临风的俊美少爷,爹不疼娘不爱,还摊上了这么让人闻风丧胆的命格,多少让人感到惋惜,洒扫的婆子都绕道而走。 先前进去传话的丫环出来了,为难地低头回话: “三爷,您请回吧,老爷不肯见您。” 柏常并没有动,似是早料到般,他情绪无波道:“你就说,我有解决的办法。” 丫环纳闷:这还能有什么解决的法子呢?难道他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同样纳闷的,还有里面伉俪情深的夫妻俩,于是,得见了。 柏常进来,只是微微拱手行礼,并不称呼人。 薛氏避到里间去了,李乾把茶盏放下,亦没有示意他坐,甚至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只淡淡道: “有什么话你一次说完吧,说完后就离开,往后都别回金州了。父子一场,我会让库房给你支五百两银子,足够你在外面安家立业了,从此,天涯海角,有多远,你就走多远吧。” 呵,难为他还说得出是父子一场,柏常在心里冷笑。侥是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么无情的话,还是令他本就无温的刀削般的脸上瞬间又寒了三分。 第14章 柏常双手背于身后,如松直立,语气无波地漠然道: “在儿回金州的前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长得甚美的妇人,自称是儿的娘亲。她狠斥儿,本是谢家后人,偏要回来认贼作父,实属不孝之极。此举触怒了神明,若不迷途知返,儿与所有相关人等,将都不得安宁。” “啪”的一声,屏风后面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人影晃动了一下,此话太过危言耸听! “放肆!”李乾也是惊恐非常,一拍案几,指着他怒道:“真的是荒廖之极!你这个逆子,在这胡说些什么!” 柏常不甚在意,似乎是觉得停歇的时间足够听到的人都消化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才继续自说自话: “原本儿也不信,但前两天您才刚摔断了腿,昨晚您与夫人又险些丧身火海,儿亦差点被活埋。可见,那梦早有预警。” 说完,他还颇是无奈地抬手按了按自己头上包扎的纱布,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阎王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还会不会这么客气。” 他说得半真半假,李乾听得惊怒交加,指着他的手直抖,嘴里只能不停地骂着: “孽畜!你这个孽畜!” 李乾既信这个庶子是邢克的命格,又不愿相信表妹谢氏会在梦里那样说他:这明明就是他的儿子,怎么表妹会说他是认贼作父!难道她到了阴曹地府,还对他当年的薄情辜负心存怨念? 柏常倒是很耐心地等他骂了一会,说话也越发的慢条斯理: “如此玄乎的怪力乱神,儿本也不信的。但又寻思着,蝼蚁尚且偷生,我好歹也活了十多年,若哪天走在路上莫名就被雷劈死了,也挺冤的。何况,这还关乎李府上下几十号人的身家性命,这可不都是相关人等么?儿在元安寺修行十五年,最讲究慈悲为怀,若真的应验了,神明降罪,累得合府上下,满门灭绝,那就真的是儿的罪过了。” 说完这一段,他又垂眉敛目地在那悠哉悠哉地理着袖口。 李乾被气得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抄起案几上的茶盏就掷了过去: “你这孽障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老夫没有你这样的逆子!” 柏常也没看,只是微一闪身,避开了,茶盏砸到了后面的书架,又落在柔软的绒毯上,只有一声闷响,倒没有碎,又滚到了他的脚边,他脚尖微转挑起,茶盏像是识路似的,又飞回床榻边的那个案几上。 看着茶盏平稳无声地落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 “这个有点难办,儿的名字早已写进了李家的族谱里。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所以,儿不敢离开金州,而且,即便走到天涯海角,逢年过节,儿都是必须要回来探望双亲的,待您百年之后,儿也是得回来奔丧,毕竟,百善孝为先。” 李乾怒火攻心,直咳得连骂都骂不出来了,听着仿佛下一瞬就要气绝身亡时,薛氏掀帘出来,轻斥一句道: “三郎,少说两句罢,你父亲正病着,别把他气出个好歹来。”说着,她亲手执壶又倒了一盏热茶端到榻前去。 李乾猛灌了满满一盏茶,才缓过气来,他狠狠地捶着床榻道:“马上,立刻,着人把这逆子逐出家门,呈报族长,把这孽障从族谱上除名!” ...... 阿媮醒来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她惯常的想揉揉眼睛,碰到纱布,才想起手还伤着,不过已经不疼了,就是有点不灵便。爬起来先看一眼内室,那位爷已经不在,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起床的,竟没有半点声响。 十指缠得像白萝卜似的,洗漱穿衣都有点无从下手,她昨晚是穿着中衣睡的,此时身上还算整齐,外头有翠菊的声音,阿媮想请她帮忙,便走了出去,扒在门边轻唤: “翠菊姐姐,可以麻烦你帮我更衣吗?我手伤着了。”说着,她还举起双手示意,并配上友好的微笑,毕竟,她们昨天也算是结下了一丝姐妹情谊的。 可惜,也许是她昨天的打赏太轻,那姐妹情谊如竟露水一般,被这朝阳一晒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翠菊看见她,只是不屑地瞟来一眼,便扬着下巴讽刺道: “哎唷,这才刚爬上了床,就当自己是个主子了,连更衣都要人侍候了呢!” “......” 到底是经历过生死的人,阿媮只是被噎了一下,倒没有太气,就是有点心疼那打了水漂的碎银及镯子——唉,看来人微言轻,就算倾尽家财打赏也是没用的,因为她的家财真的太薄了。 少洗漱几天倒是能忍,她又不是什么娇贵小姐,没有那么多穷讲究,更没有非要负伤都得忍痛保持一身的馨香的心理包袱。 但是衣裳还是要穿着整齐的。 阿媮找出一件没有盘扣的水绿交领绸缎襦裙,僵着手掌笨拙地用指缝夹着腰带系好——这是她被指来清心堂做通房丫环后,柳妈妈赏给她的‘战袍’。 丝滑的绸缎轻盈贴身,把她纤细的腰肢勒得盈盈一握,微低的领口里,圆润起伏的胸脯半遮半掩,裸露出来的大片肌肤洁白无暇。 阿媮无端的就感到羞耻,特别是想到之前自己穿着这样的衣裳在三爷面前掻首弄姿的那些不要脸的一幕幕,她就尬得脚指头直抠地! 三爷当时那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厌恶神情,如刀子般再次割在她脸上,火辣辣的。 她是绝对不要再以这副令他讨厌的狐媚勾人模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再也不要了! ...... 于是,柏常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装扮得像要过腊月寒冬似的小丫环: 一身及地的襦裙外,还披着件厚厚的、领上带着一圈白色绒毛的银色及膝斗篷,前襟的系带还绑得严严实实,半点缝隙都没留 ,热得她小脸通红,两鬓的发丝都汗湿了,也不怕把自己闷死! 柏常站定脚看着小丫环无语了半晌,又看看窗外火辣的太阳,费解地问道: “你很冷?” “......” 阿媮不冷,相反,她现在觉得浑身都像要被火烧着了,别说里衣,应该连边外衣都全湿透! 这斗篷是去年除夕的时候,柳妈妈赏给养花阁的姑娘们的——那时有多暖,现在就有多热! 但她没办法,刚才翻遍了衣箱,也只找出了这么一件比较合适罩在外面遮羞,又简单易穿的。养花阁的姑娘也只是丫环,在未‘出阁’前,府里给她们发的,也就是四季够穿的合适衣裳。 来清心堂的时候,柳妈妈倒是给她备了好几箱的各种‘情趣’衣物,唯独没有备披风斗篷之类,因为她的身份需要的是‘露’,而不是‘遮’。 现在被男人这么一问,阿媮就发窘,不知该如何答话,又不能不答主子的话,心里一急,脸就更红了,额头的汗滴也滚滚而下,连鼻尖都冒出细密的汗珠来。 第15章 四目相对时,阿媮看到男人额上湛血的纱布,她立即略过了尴尬,关切问道: “三爷,您怎么受伤了?”昨晚还好好的,难道一早就挨打了? 柏常含糊地唔了一声,不想细说缘由,又看了她一眼,便到案几边拿出纱布和药瓶子, “过来换药。” 一回生,二回熟,见他已‘嚓嚓嚓’地动手把纱布剪成小段,阿媮恭敬不如从命,赶紧快步走过去,乖巧地伸出双手: “有劳三爷!” 吕老神医曾经在海盗猖獗的南夷行医近十年,救死扶伤无数,他特制的金创药,可是千金难求,据说被刀伤箭射的伤者只要能吊着一口气交到他手里的,都能救回一命。 柏常每回出门,吕老都要他带些必备的药物防身。 别的倒还好,就是这特制的金创药,用到的药材名贵不说,有些还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品种,若非重伤,柏常自己都很少用,现在却用来给这个小丫环治指伤......嗯,虽然有点暴殄天物,但确实是见效挺快的。 纱布拆开,伤口已经没有红肿了,开始有结痂的迹象,柏常给她涂上另一种有助于愈合的药膏,又重新包上纱布: “别碰水,再过两天应该就可以恢复了。” 虽然语气听着还是冷冷淡淡的,但阿媮现在已经不怎么怕他了,还觉得有点亲切呢!她扬起笑脸,感激道: “嗯嗯,奴婢记得的,谢谢三爷!” 柏常看了小丫环一眼,她耳边的几缕发丝湿溚溚的,红扑扑的小脸儿像熟透了的虾一样;一大滴汗珠汇聚在小巧的下巴尖上,不一会又滴到了她银色的斗篷前襟,就换药的这片刻功夫,那处布料已润湿了一大片。 忍了又忍,他还是再一次问道:“你穿这么多,不热?” 阿媮也再一次发窘,不知该如何作答:“......” 柏常看着快要把脑袋埋到胸口去的小丫环,不是他爱多管闲事,实在是,她身上的热气,都快要蒸腾到他的脸上来了: “过两天我们应该就可以离开了,若是到时你病得卧床不起,我可不会带上你,更不会等你。” 这还得了! 闻言,阿媮吓得立马就把斗篷解了下来,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就要中暑了! 厚厚的斗篷除去,露出里面水绿色的襦裙时,柏常似乎有点理解她为什么要捂起来了:胸前那一大片白花花的的肌肤有点晃眼,本就贴身的丝绸汗湿后更贴身了,两团浑圆仿佛要撑破薄薄的布料呼之欲出...... 只一瞬,柏常就移开了视线,低头整理用剩的纱布和药瓶。 阿媮此刻完全顾不上尴尬什么的了,惊喜来得太突然,她唯恐自己会错了意,巴巴地凑到男人跟前问: “三爷,您说我们可以离开是什么意思?是暂时离开,还是再也不用回来了?” 柏常侧过身,没看她,“我是不回来了,到时你要是喜欢回来,自便。”说完就抬脚要走。 谁会喜欢回来?谁会喜欢回来啊!!!! 阿媮高兴得差点要原地蹦起,她紧跟着绕了两步,拦在男人面前,又再三确认: “三爷,您先前说的,会帮奴婢要回户籍,然后送奴婢去庵里当姑子,”她咽了咽口水,咬字清晰地:“您,一定是不会忘记的,对吧?” 小丫环仰着一张不知是余热未消,还是兴奋非常的红脸儿,那双杏眼如清泉洗涤过似的,乌黑弯翘的长睫眨巴眨巴地盯着他。 柏常睨她一眼:“你就这么想去庵里做姑子?” 阿媮点头如小鸡啄米:“嗯嗯,奴婢就想每天扫扫地,念念经什么的,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柏常看着她无语了半响,昨晚给她处理伤口时,他动了恻隐之心,觉得把这样的一个小丫环留在身边,也未尝不可,没想到她竟一心只想当姑子! “......真够有出息的。” 这是反话,阿媮听得明白,不过她并不在意,赔着小心认了,“奴婢心中所想,绝不敢对三爷有半分的欺瞒,奴婢此生所求,就是安稳地当个姑子,不用被卖来卖去,不用作贱自己去服侍男人。”说完,她又讨好地表忠心: “待日后奴婢到了庵里,定日日为三爷诵经祈福!” “......” 闻言,柏常彻底不想跟她说话了,只嗯了声,便不再看她。 *** 时下,如果谁家有不肖子孙,家中长辈要将其逐出家门,不算大事,在门户内解决即可。而且,因为不光彩,大多都会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不成文传统,一般都是私下里了了,不会大张旗鼓地弄得人尽皆知的。 但要是把谁从族谱上除名就不一样了,这对当事人来说,是跟下牢狱一样的严惩了。 宗族之间,最讲究百年传承的公正规矩、立于天地的德义忠贤,无规矩不成方圆,只要上了族谱的,就是要同气连枝的同宗同族,若不是犯了什么触犯族规宗法的大罪,或者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劣行径,一般是不会轻易将族人除名的。 所以,哪怕是李会长,也不能随便一句话就把登记上谱,祭告过祖祠宗庙的儿子给随便除名划掉——自古以来,还没有先例,是因为哪个人的命格不好,而被从族谱上除名的。 最后,这事在薛氏的周旋下,变为柏常是‘听天托梦,应随生母改姓为谢,此次归府,亦是顺应天道,因为父子无缘,便成全孝义,自愿从李家的族谱上除名,从此与李家一别两宽,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云云......’ 柏常从头到尾都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甚至见到李家的族长与宗里的老者时,还很礼貌地拱手作揖行晚辈礼。 既然人家亲父子都谈妥了,双方又意见一致,族长很给李会长面子,所有章程从简,走个过场,就把事情办妥了。 这事,一天之内就轰动了整个金州城。 要知道,多少人为了给自己弄个好的出身,连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远亲都想巴结上去认兄弟拜干爹的。李家这样的豪门富户,李会长现在又是风头正盛,哪怕是庶子,那也是名符其实的公子爷啊! 这李家三郎怎的就傻傻地自请除名了呢? 又有好事者多方打听,李三郎到底分得多少财产啊?李会长那诺大的家业,就算从手指缝里漏点给他,那也是常人一辈子都挣不来的财富呢! 令各看客瞠目结舌的是:李三郎什么都没有要,连当家主母李夫人硬塞给他的一万两银子,他也转手捐给乐善好施的明安寺了,他只带走了一个屋里服侍过他的通房丫环! 众人纷纷摇头惋惜: “真的是深山里呆傻了的没见过世面的二愣子!” “有了银两,什么貌美的婢子买不到啊?放着好好的出身不要、到手了的真金白银不要,拿个小丫环当宝!” “美色误人!” ...... 一夕间,关于李家三郎为什么要自请除名的原因已经被传了不知多少个版本,除了官方说的‘听天托梦’外,那个邢克命格之说,还是有很多人信的,有人猜是李长会长不容命硬的庶子,有人猜三郎是真的至纯至孝之人,众说纷云。 反正不管什么原因,薛氏的贤良名声再次被广为传颂:是啊,庶子虽然执意要自请离家,但身为嫡母,还是极力补尝——李夫人当天差两个嫡子跑了好几家钱庄,给半刻都不愿多待的庶子筹了一万两现银这个消息也早就从钱庄老板的嘴里传开了。 这是何等的心胸宽广,仁善贤良! 不过,李三郎,哦不,现在应该叫谢公子了,他到明安寺捐赠时坦言: “生母又再次托天寄梦,嘱咐儿既已父子断绝,就应尊承天道俗规,从此与李家形同陌路,各不相欠,否则将遭天谴。为谢神明庇佑,此银两就献与佛祖,以济有需之众生。” 万两白银就这样洒脱地挥手散去,如此信守天诺,慈悲为怀,多么的感天动地! 反正吧,此后月余,金州的茶楼酒馆里,都是李家三郎那隐秘又传神的命格之说,连他那能托天寄梦的生母,都有好事者细究起其生前的种种不凡之处,于是又衍生出八八六十四种版本的八卦闲言来,这是后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躺地打滚问一句:为何评论区安静如斯? 第16章 三爷那天说要出去办重要的事后,便一直没有回来。 阿媮看着月起又等到了日落,心里紧张忐忑得不行,堪比重生后准备逃跑的那晚,她谨记着三爷说的,若是可以离开的时候她病了,他既不会带她,亦不会等她。 所以,这几天的吃穿作息,她两辈子都没有如此的小心谨慎过: 天刚黑,她就爬上矮榻盖上被子躺好,强迫自己入睡,以养精神;怕夜里着凉,躺下前还仔细地把被角掖好;转尔又想到太热亦会病,又把两条细腿轻轻伸出来透气。 用膳时,怕那凉了的小菜会吃坏肚子,她只就着温开水啃冷硬的馒头——是的,翠菊应该收到了什么风声,再也没有让厨娘给她炖鸡汤了,连原本的份例,都分得极为马虎。 更怕自己不小心摔着碰着,或者有人来找她麻烦徒生争执,除了必要的去灶房拿馒头和取热水,阿媮连门都不想出,就呆在屋里,度日如年地等三爷回来。 三爷那天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她,走的时候也没有多言,但阿媮就是觉得,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想想都觉得梦幻,几天前还视若阎王、避之不及的人,转眼间居然会成为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这般心心念念地盼着他回来。 平心而论,虽然上辈子被这个男人一脚踹死,重生后亦两次倒在他的夺命断魂脚下,她对他也只有畏惧,并没有怨恨。 阿媮当然不会觉得自己该死,怎么说呢?这就是每个人不同的生存法则而已,就像自然界,小羊糕非要闯进森林的猛兽圈里,注定要成为豺狼虎豹的腹中餐的了,不管它的闯入是迷路还是故意。 在高门大户里,丫环奴婢就是小小羊糕,所幸,三爷就算是猛兽,也是一个讲规则的家伙,只要不去招惹他,他并不会胡乱地把‘羊’吃掉——还好心地给她治伤,并答应把她送回比较安全的草地里去。 好吧,阿媮觉得,尼姑庵就是她安全的草地了,每天敲敲木鱼念念经什么的,应该也很不错...... . 直到第五天,眼看着太阳都要从高墙那边的天际沉下去了,还不见三爷的踪影,阿媮就有些坐不住了,佯装散步地闲逛到院子靠近柴房的花圃边去,她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婆子在低声议论: “三爷这么多天没回来,是不是跟正院那边闹翻了啊?” “何止,听说老爷把他逐出府去了呢!” “真的假的?” “有什么稀奇的?他回来不出半月,府里就厄运连连,谁能不多想......” “听说,当年就是因为三爷命格不好才被送到寺庙里去的,这次,他会不会被送去出家啊?” “这个不好说,也得三爷愿意才行啊。” “胳膊还拧得过大腿?听门房李老头闺女的相好说,这次可是连族长都惊动了,怕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若是......里头那位媮姑娘怎么办?” “谁知道呢,模样那样的出挑,又是养花阁精细调/教过的,但身子已经被三爷破了,应该是要送去欢客楼的。” ...... 欢客楼是李府的私馆,用来招待生意上经常往来的宾客,里面吃喝玩乐都有,亦是金州名流圈心照不宣的妓馆。 阿媮越听越心惊,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里面的人听到声响,立即收了声。 三爷被送去当和尚了?再也回不来了?若他自身都难保,还怎么说话算数啊! 趁着晚膳的时间,阿媮想去灶房那边再打探下消息,但是丫环婆子看到她,都只是神色各异地偷瞄几眼,就装作忙活地四散走开,深怕她会多问,招来惹祸上身似的。 阿媮拿着两块冷硬的馒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屋里,双手发凉,嘴唇干得厉害,拎起水壶倒了半天,茶碗却是空的——刚才忘记接热水,只拎着空壶回来了。 她呆坐在矮榻上,脑海里不停地重复着那婆子说的‘应该是要送去欢客楼’,她就吓得身子一缩。 就算能跟柳妈妈言明,自己的身子没有破,那又如何?就算是暂时躲过了千人骑万人枕的污辱,那也还是要去服侍别的男人的,说不定还得送去给郭老太爷...... 无论是谁,都绝不会是三爷这么好说话的了! 人在未知时最是燋灼,阿媮咬着指头在屋里来回地走,转了一圈又一圈,打开衣箱,又合了上去,又再打开:想收拾行礼,今晚就逃,但又怕万一她逃了,三爷却真的会回来,逃跑反而成了枉自冒险的下下策;可若是再等下去,又怕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了——如果回到养花阁,那她是插翅难飞...... 就在她煎熬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门被人‘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阿媮吓得慌忙地把手里的东西往锦被里一塞,回头,就看到风尘仆仆的男人立在门口,惊愣得一时呆在那。 柏常看着如林间惊鹿般猛地转过头来小丫环,她睁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鼻尖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哦,不是像,她是真的哭了,因为只一瞬,两颗清莹的泪珠就从她雪白的脸颊滑落,并颤声唤道: “三爷?!” 娇糯的嗓音里似是有说不出的委屈,还带着种克制的、不敢置信的惊喜。 这几天,柏常为了办迁户出族的事宜奔波忙碌,既要应付形形色色的人,又得费神布署后续的舆论导向,几乎都没有怎么合眼,待一切都尘埃落定,他总算把憋在胸中多年的那口郁气吐了出来—— 一个弃他如敝屣、视他为不祥的父亲,他宁愿不要。 父子断绝虽然是他谋划而成的得偿所愿,但也并不是令人愉悦的事,无论多冷情的人,曾经都渴望过被爱的。 此时,柏常看着一脸欢欣地向他奔来的小姑娘,心里莫名就一软,以为她又要像在小祠堂那晚一样扑到自己怀里,便准备张开双臂接住她。 但阿媮只奔了两步,就急急地刹住了脚:“三爷,您真的回来了啊?” 柏常见她已在跟前站定,只好硬生生地把已经微抬起的双手改为背到身后,垂眸问道: “我有说过不回来?” “那您,她们说......”阿媮欲言又止。 柏常耳力极好,刚才从进府门开始,就听到了那些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猜这小丫环也是听到了风声,正在这恓惶着呢,语气不由就温和了些: “都办妥了,走吧。” 阿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愣愣问道:“什么办妥了?走去哪?” 柏常懒懒地瞥她一眼,“你不是要去庵里当姑子么?”他甚至都不准备进屋坐了,说完就转脚走。 若不是记得这里有个小丫环在等他带走,他根本就不想再踏进这座府宅半步。 “啊?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阿媮一急,就追上前去拉住他,“不是,三爷,您等等,我们还没收拾行李啊?” 柏常顿住脚步,低头看一眼捏着他衣袖的几根葱白的指头,侧脸对着矮榻上那个锦被下没遮严实的蓝布小包裹微扬了扬下巴示意: “那不是早都收拾好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再次躺地打滚嘤嘤嘤:敢不敢来多几个喜欢评论的小可爱? 第17章 柏常推门进来时,就看见她匆匆塞藏的,正是那晚在河中两人‘夜遇’时背的那个小包袱。 不知为什么,想到那晚小丫环麻溜得像个泼皮猴子似的情形,柏常一时就起了逗她的心思,意有所指地淡淡道: “看来,我回来这趟,显得有点多余。” “不,不,怎么会多余呢!三爷,奴婢一直在盼着等着您回来呢!刚才看到您,奴婢都高兴傻了!只是......” 说着说着,阿媮的声音就小了下去,再怎么解释,自己确实是动了今晚逃走的心思,现在有种做了叛徒的理亏。 被逮那晚,她就保证过自己再也不会逃了的,现在竟只听了些谣言,就准备大难临头独自飞,对比眼前男人的信守承诺,她简直是无地自容: “三爷,是奴婢不对......”唉,语言道歉好苍白无力啊。 看着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的实诚小丫环,柏常唇角忍不住的勾了勾,正想说‘下不为例’时,却见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捧到他跟前来,一脸讨好的乖巧: “三爷,这个给您,就当是奴婢的赔罪。您别嫌少,这是奴婢的全部家当了。” 一块粉红的小碎花帕摊开,里面包着的是几两碎银和寥寥数件姑娘家的首饰。 柏常:“......” . 直走到街上,阿媮也不知道刚才是不是惹这爷生气了,他没有要她的银两首饰,也没有收拾行李,只是深深地瞥了她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也不敢多问,匆匆拎上早前准备跑路的那个小包袱就亦步亦趋地跟上。 其实,阿媮有很多话想问的:府里那些谣言是不是真的啊?我的卖身契和户籍拿到了没呢? 但是碍于自己早前的‘背叛’,现在这样问,就显得她特像见风使舵、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不想他人的不义之徒。 阿媮就这样闷头跟着三爷走了一路,直到了西街食肆,他又拐脚走进了一座茶楼,立即有小二上来殷勤招待: “贵客是坐大堂还是要雅间?” “要个包间,安静些的,两人,各种招牌菜式和点心看着上些,一壶龙井茶。” “得咧,爷这边请!”小二的态度明显比刚才又要热情上三分,领路时连腰都弯得弓了起来。 他这熟门熟路的架势,阿媮瞧着一点都不像是在深山寺庙里呆了十几年的样子,她刚才还想着,一会点完单,她手快些,先去把帐结了,略表诚意,证明自己并不是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但是,现在走进这个朱红木门,看着珠帘屏风、雕梁挂画的雅致包间,以及,那满满一桌的菜肴点心,阿媮又捏了捏斜挎在肩上的小包袱,有点沮丧:估摸着,自己的这点家当,怕是不够结帐的了。 “还不坐下用膳,你是准备站在那当门神么?” 听到男人冷溲溲的问话,阿媮赶紧走近前来,小声请示:“三爷,这不合规,要不,奴婢给您布菜?” 之前在清心堂,两人也一起同桌坐下用过膳,那次,他还给自己递过一碟肉丝炒笋。但那时,不是做给外人看的么?现在包间又没人,好像也没有做戏的必要了吧? 柏常没看她,拿起筷子很是矜贵地开始夹菜,声色如常道:“嗯,规矩学得挺好,一会,你原路返回,继续留在李府当丫环吧。” 真的是要命!规矩是什么东西?识时务者才能活命! 阿媮立即风一般跑到桌前,飞快地拉开椅子坐下:“奴婢错了,恭敬不如从命,以后,三爷的话就是规矩!” 柏常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然后从怀里掏出两份发黄的文书搁在桌面上,又用两指压着向她那边推了推: “这是你的卖身契和户籍,卖身契撕掉即可,户籍你自己收着。” 阿媮真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了两辈子的自由,竟一下就得到了! 她含泪小心翼翼地摊开那张对折工整的麻黄纸,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的户籍:上面清晰写着她的祖籍姓名、出生年月等细节出身,但最最刺目的,却是顶上红色印泥戳下的大大章印‘贱籍’两字。 兄嫂当初卖她时,签的是死契,活契与死契,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活契到期后是可以赎身的,很多贫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时,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给大户人家做丫环奴仆,不但管饭,还有月例钱领,到了一定的年岁,交够赎金就可以回家了,不用押上户籍。 而死契是不能赎身的,就是一辈子都卖身为奴了,签下卖身契的那天,户籍也随之改为贱籍,一起交给买家主子。 比如那些青楼妓馆的姑娘,老鸨买人时签的都是死契的。无论多红的头牌,无论这些女子日后挣再多的银钱,那都不过是棵摇钱树,只要老鸨不放人,她们就得一辈子都沦落在风尘里卖笑。 又比如那些有幸得了主子青睐的丫环婢子,哪怕日后真的被抬为姨娘侧室了,那也只能是贱妾,是没有纳妾文书的,就算被主子虐杀了,也没告官的资格,本质上,还是丫环婢子,主母是可以随意打杀发卖的。 一朝落为贱籍,几乎就是终生为奴为婢的了。 阿媮收起户籍,颤手把那张卖身契撕成碎片揉成一团攥在掌心,后退两步,郑重跪下,对着柏常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三爷,您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待到了尼姑庵后,奴婢定日日为您诵经祈福,愿您余生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荣华富贵,儿孙满堂......” 柏常听得直抚额:“......停!你给我起来。” “三爷,奴婢今日一别,以后就再也没机会给您叩头谢恩了。”阿媮硬咽着又咚咚咚地再磕了三下才起身,额上白嫩的皮肤已经通红一片,都渗出血珠来了。 柏常有点懊恼,本来他以为把东西给她,能让她安心用膳,不料她会这么激动,一时不知该骂她傻,还是该安慰几句,话在喉咙转了几圈,开口就是: “菜都凉了,你还要磨磳到什么时候?” 阿媮的感激之情,真的无以言表,但断不可耽误恩人用膳的,忙抬手胡乱地抹了把脸爬起来,重新到桌前坐下。 油滋滋的小炒肉好吃,绿油油的青菜好吃,甜酥酥的点心好吃,连白白的米饭都很好吃!全都是香的,甜的,美味的,可口之极!连对面仍然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三爷,都显得那么的和蔼可亲! 户籍在手,自由已有,阿媮不再顾虑那么多,放开了便吃得欢实,啃了三天的冷馒头,确实是饿坏了,菜品太多,尽管她每样只尝一两块,不觉肚子已吃得有些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阿媮放下筷子后,见对面的男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想了想,还是把她的那包‘家当’掏出来: “三爷,您分文未收就还了奴婢卖身契,再多感激的话,都无以表达奴婢感激之情的万分之一。以后奴婢落发为尼,也用不上银子,这些俗物带着反而碍事,就给您拿去看着打发好了。” 其实不是,阿媮当然知道任何时候,银钱都是好东西,但她不能这么贪心,三爷虽然没问她要银子,但她不能就真的装傻不给。而且,看他这衣着普通却花钱大手大脚的样子,应该再多的银子也不经使的—— 在大堂吃不就好了么?何必花钱包这雅间;菜品够吃就好了,何必要点上这满满的一桌?她已经闯开肚皮吃了,还是剩下这么多,太浪费了! 柏常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便把那包银子接了过去,还好整以暇地拿在手里掂了掂,才随口问道: “哦,你找到合适出家的庵庙了?” 阿媮见他接了银子,就松了一口气,如实答道: “奴婢也不挑,城河边的山顶上就有一座尼姑庵,离这不远,只是,上次孔公子说,当姑子还得有引荐信和家主同意才行,三爷,您可不可以陪奴婢到庵里把手续办妥了再走?” 两人非亲非故的,这样得寸进尺地麻烦人家,阿媮也很是过意不去,“奴婢就是担心万一庵里不收,到时又找不到能做主的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软着嗓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恳求。 第18章 柏常很是理解地点了点头,将早就准备好的信封递给她: “嗯,没问题,推荐信已帮你写好了,再送你一程也无妨,反正我约的船是今晚子时才开。” 阿媮双手接过,简直是感激涕零:“三爷,这世上真的再也没有比您更好的人了!” “既然如此,那就现在动身吧,天色也不早了,”柏常放下茶盏,就站起来准备离开,快到门口时,他又顿住了脚,状若无意地转头嘱咐道: “多提醒你一个,我现在被逐出府,只带了你一个丫环这事,很快就会被广传开来,说不定现在门外,已经有人盯着我们的去向了。在金州,李府可以说是只手遮天,就算你已落发为尼,若是李府派人前去用个莫须有的罪名要将你带走,庵庙怕也难以抵抗。” 闻言,阿媮简直是吓傻了:“那,那到时奴婢应该怎么办?” 柏常捏捏眉心,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才有点为难地说: “我现在已跟李家脱离关系,改随我生母姓谢,今晚就回洛川故居,若是无事,以后应该不会再来金州的了。不过,若是得知你蒙冤受困,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自是不会袖手旁观的。但山长水远,鞭长莫及,怕是也很难看顾得上。” 在阿媮的记忆里,两辈子加起来,这位爷对自己说过的话,都没有这一刻钟说的多,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听得格外的仔细,字字句句都落到了她心里,瞬间就觉得:整个金州都是狼窝虎穴! 阿媮整个人都不好了,伸手就扯住了他的衣袖,祈求着脱口而出道: “三爷,要不,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把奴婢一起带到洛川去吧?” 柏常刚才说的那些话虽然有故意的成份,但也不完全是诳她,以她这样的相貌,又是在这风口浪尖上,不管是薛氏还是其他心存歹念的无耻之辈,都绝不会让她在庵庙里安静地做姑子。 若说全是出于一片仁义之心,倒也不然,这世间可怜之人多的去了,他可从来没有做老好人的习惯。 见她终于想通,柏常心情不错,不过面上仍是不显, “行是行,不过,你跟我去洛川做什么?” 柏常想着,只要小丫环说出想跟在他身边服侍的话,他便顺水推舟地应下,这样,一切就名正言顺了。 而此刻的阿媮哪懂男人那拐了十八个弯的心思,为了说服这爷同意带上自己一起走,她就差剖心肝了: “三爷,奴婢会洗衣做饭,烧水彻茶,缝补洒扫,路上无论有什么脏活累活,都任凭您差谴,到了洛川,奴婢就找个庵庙出家,绝不会再给您添麻烦。再说,现在整个金州城都知道奴婢是您的人了,若是日后奴婢受辱,也有损爷您的颜面是不是?” “......”竟还想着出家! 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再不答应,就说不过去了。 柏常沉吟半晌,才‘勉为其难’地应下: “也行吧,但路途奔波,你要有心理准备,想想有什么需要的,现在赶紧去置办,出了城,想买什么就不方便的了。” . 既然同路了,柏常把那包‘家当’还给她时,阿媮就没有再推却,自觉担当起随行侍婢的职责,吃的用的都得看着买些。 她是非常不能理解这位爷的,哪怕是她这样第一次‘跑路’的新手,也知道收拾个小包袱,里面塞两套换洗的衣物。他倒好,两手空空,全身上下干净利索,就这么光棍着准备远行了。 “爷,您没有行李吗?” 想到他说的已经跟李家脱离关系,阿媮称呼时就自觉地把排行去掉了。 拿不准脱离父子关系这个对他来说,算不算是件悲伤的事,要不要宽慰几句什么的,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太自作多情了,他是爷,自己是丫环,人家只是好心捎她一程,她哪有资格去过问主子的私隐?还是恪守本份为好。 “嗯,嫌麻烦,没带。”柏常如信步闲庭般走在她身侧,看她在各种小摊前挑挑拣拣。 “您总不能一路上都不换衣裳吧?” “唔,不能。”他答得理所当然,却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 “......”懂了,这不是爷应该操心的事。 沿着街走,阿媮终于找到了间成衣铺:“爷,若您不嫌弃,就在这挑几套成衣可好?” 一般的富贵人家,四季衣裳都是量身订做的,确保腰肩宽窄、衣袖长短的每一处都合身得体。阿媮拿不准这位爷是不是那么讲究的人,但现在时间紧迫,也没有多余的功夫请裁缝做了,于是征询他的意见。 “可。”他爽快地应了。 进了店铺,柏常随手就指了几套,虽然式样普通,但都是上好的料子,价格并不便宜: “一共十八两五钱,承蒙贵客惠顾,零头抹掉,付十八两整就可以了。”掌柜的展着他菊花般的笑脸报帐。 阿媮站在柜台前,捏着小布包,很窘:刚才买了一路的小物什,如方便随身携带的行军水壶、洗脸用的帕巾等,都是她用自己的那包‘家当’付钱的,现在给爷买衣裳,她却付不起了。 “钱不够?” 早已站到门口处等着的柏常像是才发现她的困境似的,很自然地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抛到她手上:“接着。” 真的只是个钱袋子,并不是什么荷包——灰黑的长方布袋,一根松紧带收口,没有任何花样,里面倒是满满实实的,都是银子。 阿媮还是把自己仅有的七两碎银全付了,不够的才用男人钱袋里的补上,结完帐出来,她就把钱袋子还回去:“爷,刚才用了十一两银子。” 这较真的样子,有点可爱。 柏常没有接钱袋子,只是伸手把她肩上装着新衣杂物的大布包拎了过去,“拿着吧,路上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得很,你看着打点即可。” 阿媮想想也是,但凡有点身份的少爷小姐出门,钱袋子都是放在随行的丫环小厮身上的,她现在,就是随侍的身份,当即从善如流地应道: “嗯嗯,爷,奴婢晓得了!” “东西都没买齐了没有?” “奴婢想着,应该差不多了。” 柏常扫一眼她那小得可怜的小包袱,提示道:“我们走水路,今晚启程,船上不会有女子的衣裳,海面夜里气温会低些,大概要七八天后才到洛川。” 如今已入夏,阿媮确实没有想到还会寒凉的问题,捏着钱袋子,她很是过意不去:“那,又要爷破费了。” 柏常没跟她啰嗦,微抬下巴示意:“快点,可以多拿几套。” 他站在铺面门口没动,虽然这爷今天真的温和好说话得过份,但阿媮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不敢让他久等。 这是城西最有烟火气的街,所以虽然天色已暗了下来,大多的铺面都还未打烊的,店里用灯笼烛火照得通明。掌柜虽然没听见门外的两人说什么,但见阿媮又倒了回来,就知生意又要来了: “姑娘,这有刚上货的时新的料子,要不要挑几块?” “有没有适合我的披风?便宜些的,能御寒即可。” 这个季节披风已不畅销了,卖剩的也被收了起来,掌柜的很是殷切地应道: “有的,有的,姑娘稍等,这正好还有一件适合您,上好的锦面,填了轻盈的柳絮,式样好看,价格又实惠。” 抖开,是一件浅紫布面白绒滚边的简易带帽头的样式,简洁,长短也适中,阿媮觉得不错: “这个多少银子?” 掌柜一副扼腕的肉痛样道:“姑娘,实话跟你说,这披风原是一位小姐定做的,只是她的丫环来报错了尺寸,只得另外又做了一件,原本是八两银子,您要是看上,我亏本卖,算六两给您好了。” 阿媮不是五谷不分的大小姐,一听这话,就觉虚得很, “一两银子,能卖你就给我包上,另外我再挑几套成衣,不成,就算了,我再去别处看看。”不觉,她就学了柏常平时那面无表情的样子。 掌柜刚才就有点摸不准这两人是什么关系,那年轻男人虽然衣着普通却是气度不凡,这个美貌少女有点唯唯喏喏,穿着的这身交领锦缎月白襦裙却是价格不菲,不像个普通的丫环,可亦无侍妾外室之流那以色侍人的媚意。 观其神态,少女虽然举止谦卑,但男人对她却有种难以言说的纵容,又无丝毫的情/色暖昧之意,主仆不像主仆,兄妹不像兄妹。 最主要的是,掌柜看出了这是过路客,不会回头的了,所以刚才这披风他确实是价格报高了些,但远没有到漫天要价的地步,却没想到这少女竟是落地还钱的主: “哎哟,姑娘,哪有您这样杀价的啊,您看这披风的质地......”可这看着没脾气的少女却一点都不好糊弄,竟转身就走了,没办法,掌柜的改口道: “这样,一口价,三两银子给您带走!” “二两,一文都不加了。” “行行行,就独这一件,算是亏本卖了也罢,姑娘您再挑挑别的......” 阿媮包袱里带着的,是两套洒扫婆子穿的粗布仆裙——本来她是想着带去庵里当姑子时穿的,因为养花阁的姑娘,再普通的衣裳,穿出去都很是惹眼。但若是跟在主子爷身边,穿得太寒酸也不妥当,所以又选了两套中规中矩的普通棉布裙衫衣裤。 结完帐出来,阿媮赶紧上前报数:“爷,刚才又花了四两银子。” 柏常不甚在意地应道:“嗯,里面有张五百两的银票,现银差不多花完了再找钱庄兑。” 阿媮吓了一跳,说话都结巴起来:“爷,您,您怎么不早说?奴婢,奴婢不知道里面有这么多银钱啊!” 本来揣着这一大袋银子她都够紧张的了,原来里面还有五百两银票! 作者有话要说: PS 柏.大灰狼.常试着伸出勾引的脚脚:小姑娘,看过来,爷有很多钱...... 第19章 柏常一挑眉:“哦,怎么?现在知道了,你想要带着我的银子跑路?” 阿媮猛地摇头:“不是!不是!奴婢怎么敢!奴婢是怕,这么多银子,万一弄丢了怎么办?爷,要不,这银票您还是自己收着吧?” 柏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无妨,你这么用钱有方,买件衣裳都懂得讨价还价,这一袋银子,说不定能花出两袋的价值出来。” 一向话少冷脸的男人忽然转了性似的,变得如此的和蔼可亲,怪令人不适应的! “爷,您别笑话奴婢了......”阿媮被揶揄得很不好意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柏常又把她肩上刚装了新衣的大包袱拎过,含笑道:“走吧,去码头。” . 金州富庶,不但城内是夜市欢腾,此时的码头,亦仍然忙碌嚣闹,目光所及的海面上,渔火莹莹伴着水光摇曳,仿似繁星闪闪,海天之间,犹如是浑然一片。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阿媮想了半天,都表达不出来,只是由衷地喟叹出声: “爷,这里真好看!” 柏常见不得她对着个破码头一脸痴迷的样子,斜觑她:“这是因为你第一次出门,以后见多些就好。” 闻言,阿媮有点不乐意了:“我觉得好看,并不是因为没见过,小时候在江边,我看过更美的夜景。”久远的记忆飘来,她一时忘记了自称奴婢。 小姑娘嘟着嘴,本就带着点婴儿肥的侧脸吹气般的鼓了鼓,很是可爱,让人想戳,柏常拇指微动,有点痒。 这时,先前约好的船家已在不远处挥手对他大声招呼: “谢爷,这边,船已备好,可随时启程!” 阿媮对船并不陌生,她甚至都不用搭上男人递过来的手掌,就可以很轻松地跨跳过去,虽然脚着甲板时打了个趔趄,却翘唇笑道: “爷,这难不倒我,我自小就会爬船!”儿时家里就有船,双亲靠打渔为生...... 柏常怕她摔倒,把长臂横于她肩后虚虚托着,错耳间,竟听成了‘我自小就会爬床’,不过一对上她清澈明亮带笑的眼睛,就知自己是听差了。 见小姑娘笑得开心,不想扫她兴,柏常违心地附和了一句: “嗯,你很厉害。” “......”这是正话还是反话?阿媮觉得自己有点得意忘形,居然都快靠着男人的胸膛了,忙敛神站稳身子。 “谢爷,左边您住惯的那个船舱已空出来,有什么需要的,您说一声。”船家熟稔地说完,就忙活去了。 阿媮很自觉地请示:“爷,把东西交给奴婢吧,奴婢去把房间归置好给您安歇。” 柏常把提着的两个大包袱放在甲板上:“嗯,不急,你先在这里等会,我去去就来。” 从洛川来时,柏常暗中带了些人手的,只是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让他准备的很多后招都没有用上。此番回程为防意外,他带了两个充当水手就在这船上随行,其余的,还留在金州善后—— 说书唱戏之类的,都得多安排几场,众口铄金,总不能让李家说什么是什么,他这样的出身,日后入仕,说不定还要打上口舌官司的。 阿媮无事,便走到船栏边上去看海。 这是艘货船,连甲板上都码着两排整齐的木箱,船上并无其他客人,船帆未扬开,水手划船徐徐而行,海风还夹带着白日的余温,很是舒适。 出了码头,阿媮发现一艘豪华的画舫船竟突兀地漂在海面上,数十艘大船如众星捧月般漂绕在它的四周护航。 凝目瞭去,只见画航船里一行身着桃红薄纱的女子正翩然起舞,其间,隐约有个鹤发童颜的青袍老者,在凭栏举杯小酌。 前头传来水手们的小声议论: “这些达官贵人也忒会玩了,不游湖不踏青,偏要三更夜半到海上来作乐,也不怕掉下去淹死。” “你以为那么多大船在旁边吃素的?那可是金州刺史的老子,在这里,他就是太上皇。” “听说,老头儿年轻时也只是个渔夫,没想到竟生了个做刺史的孝子,什么珍稀玩物都可着他的心意来。” “难不成,这就是胡老三说的那个宝刀未老,专爱开鲜嫩‘花苞’的郭老太爷?” “正是!过几天就是这老妖的六十大寿了。” ...... 待柏常到船舱下巡视一番出来时,就见他带的小丫环拿把匕首,正在发疯似的撕割那件新买的披风,白花花的柳絮飞舞而出,随着海风片刻就消失在夜色里。 最后,她把撕成了破布条的披风也一起狠狠地扬到了海上。 柏常疑惑地问:“这披风怎么招惹你了?” 她没有应,只是一双小手抓上船栏,紧紧地咬着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画舫船看。 风把她的发丝吹得散乱,缠绕过纤细的脖颈,又调皮地飘拂在脸颊,让人看不清她此时脸上的神情。 柏常走近,正想再问,画舫船那边却忽起骚乱,尖叫声里夹杂着慌乱的呼喊: “太爷!” “救命!” “传大夫!” ...... 很快,画舫船上一个穿着衙服的兵差站在船头高声喊话: “散开!散开!前面所有船只全都闪到一边让道,贵人急病要上岸,挡路者格杀勿论!” ...... 船行至深海,四周一片漆黑,只听见阵阵或高或低的哗哗海浪声。 派去打探消息的‘水手’回来禀报说,郭老太爷还未上岸,就已气绝暴毙。 确定已远离了那个是非之地,柏常看着一直缄默不语的小姑娘,再次开口: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在我的船上隔空杀人的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你想杀人呢?嗯?” 他的声音是惯常的那种清冷,语气里却带着压迫的威严。 杀人是重罪,阿媮不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惩罚,她亦不敢否认,做下的事她不后悔,但后怕。 膝盖软软地弯下,她跪伏在船板上: “爷,奴婢认罪。” “回答我的问题!” 阿媮有口难言,郭老太爷的‘死穴’,是她上辈子做小树的最后一年知道的,那次被用草席裹着抬来的少女已被打得面目全非,两个府丁叹息: “竟然只因她穿了缝夹柳絮的冬衣,就被活活打死,唉!” “谁能想到,这柳絮能让太爷致命呢......” 总不能说自己是重生的,阿媮抿抿唇,编了个比较接近真相的理由: “爷,您应该已经知道,李府有个专门调/教标志丫环的养花阁,奴婢在里面呆了整整四年。每年,夫人都会挑一个养花阁的姑娘送去给郭老太爷祝寿,可那郭老太爷是个披着人皮的兽牲,被送去的姑娘或不堪折磨而死或......奴婢曾不经意中得知,这老畜牲有怪病,最忌柳絮,所以奴婢想为那些将要遭罪的姐妹们搏一把......” 这是肺腑之言,养花阁的那些姐妹,阿媮虽然不曾深交,但两辈子的际遇,总有些同病相怜的悲悯之意,比如说凝香,就曾经在她被罚跪一整晚时,偷偷给她塞过一块花生酥。 都是卑微之人,小小的善意,也是大善。 柏常听了,喜怒难辨地问道: “哦,看不出,你还有做青天大老爷的志向。按你这么说,这世上该死的人多了去了,你准备见一个杀一个,替天行道?” 坏了,谁愿意带一个杀人狂魔在身边!阿媮立即澄清: “爷,奴婢不是这样的人!若不是碰巧遇见,又是天时地利人和,奴婢绝不会去多管闲事,惹祸上身。刚才只是凑巧碰上,奴婢才冒险一试的,并且有想过,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不会给爷您带来多少麻烦。” 柳絮无踪,在漆黑的海面上无从找寻,就当是为了凝香,为了上辈子那些后来被扔在乱坟岗的惨死的无名姑娘,拼一次运气而已。 柏常弯下腰来,屈着一膝半蹲在她跟前,“哦,这么说来,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了,我该夸你想得还挺周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PS 瑟瑟发抖的阿媮在心里咆哮:夸不夸的无所谓,你别再一脚踹过来就行! 第20章 一个蹲,一个跪,居高临下的姿势,男人压迫的气息扑面而来,说了这么多,阿媮现在仍摸不准他的态度。 尽管,自两人结盟以来,这爷待她,并无半点的不好,特别是今天,简直可以说是和颜悦色了,但现在,她是杀人了,不知会不会惹得他发怒。 阿媮越想越心慌,毕竟这是曾经把她一脚踹死的主,若是这时被他一脚踹起,那就只能是到海里喂鱼了!强烈的求生欲使然,她掐着微微发抖的指尖,大着胆子辩道: “爷,奴婢是觉着,幸得上天眷顾,让奴婢遇到了爷您这样的大好人,带奴婢脱离苦海获得新生,因果轮回,奴婢也应该像您一样做一个好人。 今晚,能这么巧地遇上那个郭老太爷;又这么巧地,奴婢刚好有一件带柳絮的披风,且这披风还是用爷您的银子买的。这也许,冥冥之中,就是上天神明的授意,让爷带着奴婢为民除害?” “......” 看小姑娘明明害怕,还口若悬河地说出一堆歪理来,连神明都扯上了,既为自己脱罪又拍了他的马屁,这胡诌的功底,比他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柏常费了很大的劲才憋住笑,表示服气: “做个丫环,真的是屈才了你。” 无论是她异想天开的循河逃跑,还是在得知他‘活埋’时的‘真情’流露,亦或是想奉上她的全部家当抵债的那副傻样,以及眼下这一本正经地瞎掰的机灵劲,都一点点地撩人心弦。 . 船在海里顺风顺水地航行,五月,正是春末夏初之际,阳光柔和,微风拂面,让人的心情都跟着轻松明媚。 若不是上船那晚发生的意外,阿媮此时本应是惬意的。 不知是船家误会了两人的关系,还是船上没有多余的舱间了,反正她与谢爷是共宿一间舱室的,好在是分榻而眠,两榻中间亦有个帘子隔开,不算太尴尬。 在李府的清心堂时,两人也曾共处一室歇过夜,只不过是现在的空间小些,阿媮倒不是很在意这个。令她有点不安的是,谢爷自从那晚意味不明地扔下一句‘做个丫环,真的是屈才了你’后,就没怎么搭理过她了。 谢爷总是晚睡早起,每晚阿媮入睡了,他还不见踪影;早上她醒来,他又已经在外面的甲板上打拳了;待她洗漱完毕想借着吹风看景的由头,走过去跟他说说话时,他又回舱室开始专心致志地看书...... 虽然谢爷以前也一直都是冷情寡语的性子,但他后来的态度明显是变了些的,特别是答应带她离开金州那天,是那么的温和可亲,还对她说了那么多的话,而今又忽然变得对她不理不睬。 思来想去,阿媮觉得应该是自己那天‘杀害’郭老太爷的‘狠辣’行径,惹得谢爷不喜了。 她不禁想多了些:现在不处罚,是不是准备下船后就把她赶走啊?就算到了洛川,找庵庙当姑子这事,还是得劳烦他出面帮忙的,若是到时他撒手不管,那又当如何是好? 于是,阿媮这几天,总在变着法儿去柏常跟前刷好感,努力想找补些纯良形象回来。现在,她再次掀起舱室的门帘,碎步莲莲地走进去: “爷,奴婢做了凉拌海草,您要不要尝尝?” “嗯。” “给您搁这?” “嗯。” “......” 谢爷曲起一条大长腿斜斜靠坐在窗边,他一手枕着头,一手捧着书,神情专注,视线始终都是落在书页那。一束金色的阳光从窗纱缝边透过来,洒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棱角分明的脸就分成了明暗两侧,亦如其人,温润与冷厉交替,变化莫测。 阿媮在旁边静候了半晌,见他捏着两指又翻了一页书,书页摩擦时,发出细微的‘呲啦’声响,而后又是寂静。 那碟嫩绿可口的海草丝就孤伶伶地摆在他右手边的案几上,谢爷既没有要放下书尝尝的意思,也没有给她多余的眼神。 凉拌菜本就是凉的,她总不能劝‘爷,您趁热吃吧?’,阿媮绞尽脑汁,见早前送进来的茶碗像是还未动过,便又找话: “爷,您的茶凉了,奴婢给您重新再泡一盏?” 谢爷终于抬起了眼皮,目光淡淡地扫过来:“你很闲?” 这几天无论她说什么,他不是答‘嗯’就是‘不用’,阿媮都快要麻了。乍然听到他的问话,她霎时如获仙气一缕,浑身得劲,想也没想就欢快答道: “嗯嗯,奴婢是挺闲的,爷,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去做!” “......” 柏常居然被噎住了,看小姑娘那副恭候圣喻般的傻样,一时都不知说她什么好。 他一向谨慎,那天画舫船一出骚乱,他就马上猜到跟这个小丫环反常的举动有关,待弄清前因后果后,他倒没有太把郭老太爷的死放在心上,反而越发觉得,这小姑娘蛮有意思的。 可是很快,他发觉自己的怪症要发作了。 柏常有天生的怪症,发作时浑身的血液会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若是不得发泄,甚至会严重到近乎癫狂的状态。 以前他不知道这是病,甚至以为是自己这样邢克的命格,才会脾气暴燥。 曾经元安寺的方丈说他戾气太重,让他去禅房念经,可经书根本抑制不住那种喷薄而出的狂燥,他只能跑到山谷里找猛兽打斗发泄。 十岁那年,又一次发作,浑身暴燥难安,他进山与两匹野狼缠斗得难舍难分,差点重伤毙命时,遇到了进山采药的吕老神医。 也是那之后,吕老告诉他,他并不是什么邢克之命,那都是无稽之谈,他也不是天生的暴戾凶残,他只是生病了。 吕老满目慈悲地看着他: “小兄弟,老夫曾有一位故人,他得的也是同样的怪病......若是你信得过,老夫给你治如何?” ...... 吕老教了他一套运气调息的心决,压制不住时,才吃一粒他特制的药丸。 这些年,柏常已经很少发作了,可是近来,他莫名开始有种心浮气燥之感,跟以往发作的前兆有点像,但又不尽相同——那种叫嚣的冲动,总想把这个小丫环压到身下狠狠地...... 这几天总是远着她,柏常就是怕自己会失控,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尽量跟她保持距离,不要看到她勾人心魂的脸,不要看她诱人的身子,更不要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少女香。 他晚上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起来练拳了,白天不是运气调息,就是专心读书,以消耗和转移旺盛的精力——虽然决定把这个小丫环留在身边时,他确实存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但绝不允许明知道自己要发病,还要拿她作发泄的对象。 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阿媮见他一手撑额,像是难受的样子,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爷,您是不是晕船了?要不,奴婢去给您煮碗姜茶来?” 船舱本就偪仄,白嫩可爱的小姑娘嗓音娇糯,柏常本就浮燥的身体,又是一阵气血上涌...... 他揉着眉心平息片刻,想到船上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为了避嫌,这小丫环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怕是闷坏了,才总是围着他转,于是开口道: “你要是实在无聊,我这里有书,你拿去外边看,别在这里晃荡了。” 阿媮:“......?”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打滚求收藏、求评论、求路过的小可爱都天天开心啦啦啦~~ 第21章 阿媮捧着本厚如砖块的《策论》坐在甲板上看——其实她完全没看懂。 养花阁的姑姑会教姑娘们认千字文,所以阿媮识字,但也仅限于读几首酸诗,看看话本子什么的,这种之乎者也地绕天绕地、又夹杂着一堆生癖字的名家文著于她来说,跟天书无异。 尽管如此,她愣是安安静静地看到了傍晚,直到火红的夕阳从海平面那渐渐沉了下去时,她亦有点想跟着那火球一头扎进海里: 多臊人啊,居然没听出谢爷说的是反话,‘你很闲?’他不是在问,而是觉得她烦!想让她‘别在这里晃荡了!’ 又想起重生前,她不要脸地总在他面前‘搔首弄姿’羞耻的一幕幕,那时他总是厌恶地叫她‘滚!’ 一经对比,前后联想,她这几天的无事献殷勤,可不就跟那时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爷会不会误以为她这是蓄意勾引,又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啊?! 接下来的几天,阿媮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鹌鹑。 夜里凉,天将黑她就钻进被窝里了,白天抱着那本天书在外面晒太阳,连走路都踮着脚尖,深怕打扰了谢爷的清静,又再遭他唾弃。 如此一来,两人虽然在同一艘船上,竟是连面都没照过几回。 第九天,到了洛川水界。 阿媮再没心思抱那本天书装模作样了,雀跃难掩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地瞭望,只是天公不作美,不见阳光,是个阴天,云层还很厚,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海风吹着还是有点凉的,不过因为心情激动,倒不觉得冷。 终于,远远可以看到有往来船只的渡口了,阿媮抑制不住兴奋,先前那些尴尬也顾不上了,她小跑着去给仍然在舱室看书的谢爷报告: “爷,船就要靠岸了!” “嗯。” 柏常随口应了一声,不明白船靠岸这么稀松平常的事,有什么值得这小丫环大惊小怪的,但看她神采奕奕,眉眼弯弯的开心样,心情似乎也跟着愉悦起来。 瞧她搬家扫荡似的连茶碗水壶这些小物什都往那个大包袱里塞,柏常有点失笑道:“只收拾衣物和贵重物品即可,那些闲杂使用的东西不用再带了。” 买的时候随她高兴,以为她想路上精细方便些,可这都快要到家了,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都不知这小丫环怎么会觉得他很穷似的。 “嗯嗯,爷,奴婢就是想着这些东西,您应该不会要的了,扔了太浪费,奴婢带着,去庵里过日子时肯定用得上的。”她嘴上应着,两手还在不停地收拾。 柏常闻言瞬间黑了脸,语气凉凉:“......你还挺会过日子的。”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阿媮也大概了解这位爷的脾性,他虽然有时脸色不好看,但其实不是小气之人,便也没太在意他话里的讽刺。心想,真的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她现在身无分文的,总不能腆着脸问他白要银两,可不就紧着这实用的东西有一件是一件,难不成还撑着面子假清高啊! 她又四处扫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了,才把谢爷先前给她的那个钱袋子和一张笺纸一并拿出来,双手奉上: “爷,这是余下的银子和这些天的花销明细,奴婢都一一记好帐了,您看看有没有差错,那张五百两的银票还在里头,没有动过的。” 除了在金州离开的那天花了银子外,船在中途还停靠了两次打点补给,阿媮又买了些吃食之类的零碎东西,她怕时间长了就成笔糊涂帐,便当晚用纸笔记下了。 “......?” 柏常的脸,此时可谓是五彩纷程:拢共也没几个银子,记哪门子的帐?合着早早算清算楚,就是想跟他分道扬镳去当姑子?真的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白搭他煎熬这一路的忍耐! 他压着胸中的无名火,接过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笺纸一看,差点气笑了,他可算是开了眼界:歪七八扭的字,上面林林总总记了几十项,竟连小到五文钱的肉包子都没有拉下! 阿媮见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的,心中有点忐忑,再仔细察看,发现他的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应该是晕船,以至于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不过有了先前的教训,她不敢再自作多情地贸然多嘴去过问了,便斟酌着将心中思量妥当的话说出来: “爷,听杜伯介绍,渡口附近有座十分有名的哑婆山,山里就有座由来已久的仙姑庵,里面的姑子可以带发修行,口碑很是不错。奴婢打扰了您这么多时日,趁现在天色还早,要不下船后,再劳烦您最后一次,把奴婢送到那庵观去可好?” 杜伯就是船家。 是的,这几天在船上,阿媮并不是傻呆呆地闷头过。每次借用小厨房做了什么吃食,都会送船家一份;中途停船靠岸歇脚时,她还借花献佛地,多买了些肉串子带回来给大家分食,一来二去,便熟络了。 杜伯是个很健谈的人,会跟她说些天南海北的人情风俗,阿媮当然不会说自己想出家当姑子,只是拐着弯问洛川有什么可以求神许愿的地方,一路把话绕到话点上去的。 现在见谢爷睨着她不语,阿媮心里没底:这位爷给她拿到身契户籍、带她离开金州、买衣吃食也花销了不少银子......她实在是觉得自己真的是欠他太多了! 而她不但没法报答一二,还要再浪费恩人的宝贵时间添这许多的麻烦,心里愧疚得很,只好把以前许过的诺再重申一遍: “爷,杜伯说,那个仙姑庵特灵,往后余生,奴婢都会在那虔诚地为您诵经祈福......” 不用听,后面准又是什么愿他荣华富贵、儿孙满堂那一套,柏常把书扔到一边,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 “你为何如此执着要去当姑子?” 阿媮有点傻眼:“......啊?这不是早都说好了的么?”难道你要反悔? 在她循河逃跑被逮的那晚,谢爷就说过“既然不是你,她也会派别的人来,那就一事不劳二主了,你暂且随我回去应付着,过些时日,我送你去庵里当姑子。” 柏常也记起了自己当初说的话,不想给她落下出尔反尔的口舌,捏着眉心,作头痛状,语气缓和了些: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庵观又不会跑。我离开了将近两个月,这边一大堆事等着我回来定夺,特别是,自小照顾我的一个婆婆身体不好,下船后,我想先去看看她老人家。” 这话也不算假,郑妈妈照顾了他母子两代,早已超越主仆之情,他管老人家叫婆婆。因为他自小没娘,郑妈妈放心不下他,一直跟在他身边照顾,他被送去元安寺后,她就一直留在隔着两座山头的谢家祖宅里看守,时不时的,翻山越岭地去看他一眼。 现在,郑妈妈已是古稀之年,早跟着儿孙住到乡下去了,在去金州前,柏常去探望了一次,那时老人家的身子骨确实不太好。 阿媮听了谢爷略带疲惫的解释,瞬间觉得自己真的是自私至极! 是啊,她怎么只想着自个呢?这男人多不容易啊,爹不疼,娘早故,小小年纪就被送到深山寺庙里任其自生自灭,好不容易长大归来,又被逐出家门—— 虽然他只是说了跟李家脱离关系,改随生母姓谢,但是结合那些传言,阿媮也猜得出大概了:谁没事会好端端地想跟家里脱离关系啊?还不是生父无情、嫡母歹毒,那个家里容不下这个庶子。甚至,那什么狗屁的邢克命格,说不定也是个圈套...... 越想,阿媮越觉得自己这么迫不及待地筹划着拍拍屁股走人,太不讲人情、太忘恩负义了!她立马摇头道: “不急,不急!爷,您尽管去办要紧的事,无论多久,奴婢都是等得的。就是,还得劳烦爷给奴婢安排个落脚之处......” 她总不能露宿街头,万一遇上歹人怎么办?身无分文,真的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 单纯善良的阿媮:这男人太可怜了! 柏.大灰狼.常:小姑娘挺好套的,应该很快就可以拐回窝里了…… 第22章 柏常终于把手指从眉心处松开,很是自然地应下: “嗯,没关系,待会我让人送你到我的书铺暂时住下。” 闻言,阿媮疑惑道:“......住书铺?” 她虽然要求不高,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安全之处就行了。不过,她一时想象不出来,书铺不是卖书的地方么?在一排排书架之间,怎么住人? 柏常若无其事地解释:“哦,住的是书铺的后院,也算是我家。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亲人了,这几年常在那落脚,就算是家吧。” 如此说来,阿媮愣是听得柔软了一片心肠,竟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酸与怜惜之感来:可不就跟她一样,连个家都没有么! 还没待她想到什么安慰的话语,谢爷又说: “不过,待会我没空陪你一起回去,家里只有两个洒扫的婆子和一个厨娘,东西厢房都空着,你自己挑一间住,钱袋子先放你这,到时缺什么你自己看着置办。” “......?”这,这难道是她一个丫环奴婢该有的待遇吗? 也许是时隔八天,谢爷终于又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缘故,阿媮觉得他此时好温和啊,温和得让她有种错觉: 他们之间,没有尊卑之别,她不是一个低贱的奴婢,他亦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爷,他们像是,平等的朋友。 . 虽然嫌弃,柏常还是大手一提,就把两个被塞得鼓鼓满满的大包袱拎了过去。 倒不是他真的没有尊卑之分,主是主,仆是仆,往常使唤下人,他可不会客气着。只不过平常使惯的仆从里,不是男人就是婆子,都是实打实能干份内活的粗人,他没有在屋里养丫环服侍的习惯。 这是他第一次把这么一个娇娇小小的姑娘带在身边,虽然是奴婢,但看她细胳膊细腿的,那小身板像是轻轻一折就要断了,能负什么重?嗯,就是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狠心,要踹她...... 船刚靠岸,柏常轻轻一跃就站到了浮台的踏板上,然后伸手回来接她:“扶住,别掉水里了。”他可记得,这小丫环有时皮得很,怕她又要逞能,自己跳。 阿媮莞尔,知道他不喜欢啰嗦,便不客气地搭上他宽大的手掌借力,甜笑着道谢。 明明晃的是船,可是下船后,阿媮却觉得陆地是晃的,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就踉跄了几步,根本站不稳,还好,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掌并没有松开她,还攥紧了一下, “休息片刻,适应一会就好,你这是晕陆了。” 他语气温和,话里含笑,同时伸出一条臂膀虚虚揽着她的肩,只是保护的姿势,并没有与她有太多的碰触,让人感觉安全又舒适。 短暂的晕眩过后,阿媮就见一个穿着深灰短褐的独臂中年男子快步走来,他像是早已在这等候多时,但到了跟前却不说话,只略略弯身恭谨地立在一旁听命。 柏常把两个大包袱递给他,并吩咐道: “你把媮姑娘送回家里,让李婶帮着安置。” 继而他又侧身垂眸问身边的小姑娘:“马车就在前面,你现在可能走路?” 两人本就挨得近,此时阿媮觉得像是被他圈在怀里一样,见他这驾势,仿佛她答不能走,就要抱她走似的,吓得她挣开手连连点头: “回爷的话,奴婢可以的,现在已经缓过来了!”只是她的双腿不太争气,刚抬脚,又打了个趔趄。 柏常有点好笑地又把她的手牵了过来,边走边交待道: “这是莫叔,他嗓喉伤过,不能说话,但听力没问题的。你回去看家里还缺些什么,让他驾马车带你上街买即可。” 脚步略顿,他侧脸瞅她一眼,又着重加了一句,“东西买好的,不用省银子,爷不穷。” 阿媮:“......” . 洛川没有金州繁华,但因其得天独厚的奇山名水胜景,素来最吸引文豪墨客的聚集,是以得书香之城的雅称。 从渡口进城,走的是官道,路面宽阔平整,莫叔是个老把式,马车走得四平八稳,阿媮坐在车厢里,听着不急不缓的嘚嘚马啼声,以及车轮子辗过路面时发出的吱呀轱辘声,有点像做梦一样—— 她居然,完全脱离了前世的轨迹。 时近正午,天上的云竟散开了些,有淡淡的阳光洒落,阿媮时不时挑开车帘的一角,好奇地瞧瞧外头的风景。 起初是散乱的集市,到处都是随街摆卖的各类鱼虾海产,还有很多好看的珊瑚石、贝壳等做的假山盆景——这是种久违的熟悉,跟她小时候住的江边渔村很像。 再走,便看到大片大片的绿油油稻田、炊烟袅袅的错落村庄,又绕过几座低矮的群山,偶见几处有茶摊路店、走贩吆喝的镇街小市。 车厢轻摇细晃,令人昏昏欲睡。不知走了多久,外面渐渐嘈杂喧闹,阿媮掀帘看去,只见满眼的车水马龙,商铺临立,这应该是到了城中闹市。 马车穿街过巷,最后在一间名为‘木白斋’的书铺门前停下。 虽然一路都没有怎么颠波,车厢也足够宽敞,但坐了这么久,阿媮还是觉得腰腿酸软,两耳轻鸣。 待她揉了揉有些麻痹的小腿,掀开车帘准备跳下去时,却见莫叔对她连连摆手,示意她坐下等会,他人却大步跑进书铺去了。 阿媮不知他何意,只好依言坐下等待。不消片刻,便见他带着个妇人出来,手里还拿了把小马凳。 那妇人三十岁上下,头髻整齐,衣衫素净,圆润的脸上带着七分慈和三分恭谨的笑意,她把马凳放于车厢下方,并伸手扶来: “奴家有罪,让媮姑娘久等,路上辛苦了吧?快下来歇息。” 阿媮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婶婶太抬举了,阿媮受不起!” 虽然阿媮知道,平常人家的小姐夫人下马车时,都是要踩着马凳脚橔的,可她只是个奴婢,哪有这么多讲究!其实,别说这点高度,就算再高两倍,她也能自己跳下去。 妇人不管她的推辞,只轻扶着她的手臂笑说: “姑娘受得,爷已交待了,奴家自当好生服侍。” 盛情难却,阿媮只好扶着她的手,脚踩马凳下车再说。 她猜应该是在渡口时,谢爷对自己的态度和介绍,令莫叔误以为她是什么贵客,所以刚才应该是传错了话,既然如此,她可不能将错就错,拿着鸡毛当令箭,于是主动表明了身份: “劳烦李婶照顾,阿媮只是爷身边的一个小丫环,都不挑的。” 至于只是暂住几天,她往后是要去庵观当姑子的事,阿媮觉得倒没有必要说出来,与人交往,最忌交浅言深。 常言道,当局者迷。 莫叔和李婶又不傻,自己的主子爷少年当家,沉稳老成,向来清心寡欲,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这忽然带了个貌若天仙的小姑娘回来,话里话外的交待,可没有半点是要带回来当下人的意思。 甭管这姑娘现在是什么身份,反正不是他们可以轻慢的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 柏.大灰狼.常 : 终于把小羊羔叼回家…… 忠仆李婶&莫叔:这不像是用来吃的~~ 阿.人美心善.媮:别多想,我只是路过借住啊! 第23章 这是一座前铺后院格局的屋宅,店铺临街,从侧门进来,绕过长廊又进了垂花门,街市的喧嚣就隔绝在外,竟有种闹中取静的意境。 后院是二进宅,真的如谢爷先前所说,家里没有什么多余的仆人,整个院子空荡荡,静悄悄,庭院正中,有一棵老柏树,树干井口般大,低矮分杈,盘错而长,平地突起的树根起起落落。 花圃里没有花,种的全都是柏树,高矮不一,郁郁葱葱,枝杈随性地伸展,一看就没有修剪过,偶见几只扑凌的无名小雀叽咕欢叫着隐没其间。 不知是不是在李府那豪门大户里困久了,忽然走进这样接地气的院落,阿媮竟有种回家的轻松感。 李婶叫来两个婆子低声吩咐几句后,就自个忙前忙后地给阿媮斟茶递水,并挑着要紧的介绍: “......主子爷住在正房,东西厢房一直空着,不过都是打扫干净的,姑娘看是哪边住着可心些,奴家再仔细收拾一遍。” 阿媮其实觉得不用这么麻烦,随便一间耳房就足够了,她又不会长住。只是客随主便,就要了东厢房,旭日东升嘛,总比夕阳西下好。 不过,她一个本来就是侍候人的丫环奴婢,可不敢享这阴差阳错得来的清福,坚持自己动手收拾床铺。 李婶便从善如流地使人送了热水进来给她洗漱,又问: “姑娘可有什么忌口的?奴家去厨房做些吃食送来。” 阿媮犹豫了一下,自从爹娘去世后,从来没人问过她忌口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已习惯了吃食能裹腹就好:碰上对口的,就品尝;若是难吃,就强咽。 但见李婶诚心一片,若是待会端一碗她最怕的麻辣香菜杂酱面上来,就算她强咽下去,也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便福身答道: “有劳婶子,最好不要辣的,不放香菜,其它不忌。” “晓得了,姑娘稍息一会,奴家的厨艺还过得去,这就去做。”李婶笑着退下。 . 阿媮总算明白,李婶,就是谢爷说的厨娘,而她的厨艺,那不是一般的了得! 一连十天,李婶都是翻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正餐的三荤两素一汤,色香味俱全不说,还有完全不输她在李府晏席上看到的各种精致的茶茗甜品糕点。 “婶子,您快别忙活了,折煞阿媮。” “姑娘随意尝尝,若是喜欢,就多用些。奴家闲着也是闲着,主子爷经常不在家,奴家的手艺都要生疏了。” “......” 阿媮有口难言,她倒是喜欢,就是无福消受哪!短短十天,她觉得自己都长一圈肉了,再这样被精细地投喂下去,胃都养娇贵了,到了庵观当姑子时,可怎么吃得惯粗茶淡饭啊! 转眼就到了月底,仍不见谢爷回来,也不知他在忙什么,阿媮跟莫叔和李婶打听,两人均摇头表示不知,这可把她愁死了! 那男人是不是把她给忘了啊? * 谢爷非但没有忘记被他拐回家的小丫环,相反,还挺惦记的,他有家不回,实在是因为有些难言之隐。 那天两人在渡口分开后,柏常骑马直奔木里乡去看郑妈妈。 一别两个月,老太太竟卧床不起了,说是感染了风寒。柏常没有忌讳,直接走进寝室里去探望。 老太太见到他,精神头反而好些了,半靠在床头坐起,直拉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念叨: “常哥儿可算回来了,怎么瘦了这许多?可是那边为难你了?” “婆婆,我没有瘦,是又长高了。” 这当然是糊弄老太太的话,不过他也确实是高,哪怕曲着腿坐在榻沿边上,老太太仍需微仰着脖子才能看着他说话。 索性,柏常就一屁股坐在榻前的地上,这样就很方便老太太总想伸手摸他脸的习惯, “那边处理得很顺利,从今往后,我就是外祖谢家的子孙,连户籍都改好了。婆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看着我如何一步步出人头地的,保准让李乾连给您提鞋都不配......” 柏常挑着老太太爱听的话说。 是的,郑妈妈的愿望就是这么朴素,她早就不拿李乾当姑爷了,做梦都咒着那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被天收,不得好死!她替自己的两代主子意难平: 当年的李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两人成亲后,谢婉变卖了父亲留给她的所有田产嫁妆,拿本钱给李乾去做生意,自己在家里服侍瘫痪的姑妈兼婆婆整整三年没有半句怨言。结果日子刚好过些,李乾就攀上了高枝将她降妻为妾...... 若只是这样,郑妈妈一个做下人的,既然自己小姐默认了,她也不至于含恨至此,没想到小姐意外身故,那个薄情的姑爷会冷血如斯,竟把小小的常哥儿就那样扔在元安寺不闻不问了! 所以,当得知柏常要考功名时,老太太的心情可谓是冰火两重天,她一边欣慰自己的少主子有出息,一边又不甘心待少主子功成名就时,给那该死的李家沾光。 直到柏常告诉她,会先跟李家脱离关系,才会去考取功名时,可把老太太高兴坏了,当天连饭都吃多了半碗。 她希望那个挨千刀的负心薄义前姑爷,有一日悔不当初! ...... 从木里乡回来,柏常就到云萧峰找吕老去了,院试在即,他怕自己的怪疾忽然发作。 可吕老给他诊完脉又听了他说的异状后,就老僧入定般地闭目静坐了。 柏常以为他在想药方,就无声地在一旁煮水泡茶,师生俩一向都不爱多话,这种静默,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待茶煮好后,吕老就闻着茶香坐过来品茶了,并闲适地问起:“事情都办妥了?” “嗯,都妥了,比学生原以为的还顺利。”又问了怎么不见孔时白,得知他是觉得无聊,又游山玩水去了,反正那就是这么闲人一个,也是见怪不怪。 “今年是你初露锋芒之始,秋闱过后,你的身世来历都不会再是秘密。” 届时,年仅十八岁的学子,初次下场,便秀才举人连中,任谁都不会认为他仅止步于此,吕老对自己这个倾囊相授的唯一弟子,还是挺有信心的。 “嗯,本也没有打算瞒,若是有必要,亦可仿当年云将军的做法,我娘可是吞风有孕才生下我的。” 开国名将云不言,据说生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得知自己当年始乱终弃的青梅竟给他生了个当将军的儿子后,就张罗着想把这母子俩接回去,认祖归宗。怎知被云母打出去不说,还被云不言找个由头抄了家。 面对各方明里暗里的打听,云将军语出惊人:“吾乃家母吞风有孕所生,与旁人何干?” 这么荒谬的说法,后来穆高祖听了,也只是哈哈一笑,“云风为父,怪不得爱卿如此神勇”。 当今圣上亦不是迂腐之人,吕老倒不太担心这个,转而说起另一桩旧事: “将来,必有人问起你师承何处,旁人你或者可以推托,可若是到了天子面前,万不可有丝毫的隐瞒。为师半生文臣半生医,多学少成,建树廖廖,皆因当年不慎卷入了那场腥风血雨的太子之争。” 作者有话要说: Ps 阿媮:爷怎么还沒回来呢? 谢爷:小姑娘想我了! 第24章 吕老出身书香世家,曾是当今圣上的伴读,二十出头便三元及第,四十不到已是内阁重臣,身兼皇子师。 那一年,圣上忽然龙体欠安,月余未见好转,朝中请立太子的呼声渐多。 彼时,中宫无子,成年的皇子就两个,二十有二的大皇子穆慎和刚及弱冠的二皇子穆齐。 大皇子自幼好武,十六便自请随军征战,守卫北疆六年,立下战功赫赫,把侵扰大穆北疆多年的越国杀得闻风丧胆。其生母亦因他的战功,母凭子贵,位份得以一升再升,一路从孔美人升至孔淑妃。 可伴随着战神之威传开的,亦有他性情暴戾、下令屠城、滥杀无辜等罪名。 二皇子温文儒雅,素有贤名,已在六部轮换历练,其生母钟贵妃出自名门,乃兵部尚书嫡女。 大皇子占长,二皇子占贤。 至于立长还是立贤,朝中虽然各有站队,但在钟家的运作下,基本风向已定。当时身为天子心腹的吕太傅,虽然表面持中立态度,但其实心中已有决断: 大皇子为人刚直,骁勇善战,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二皇子虚怀若谷,又不乏权谋迂回的心机,更宜为君。 且私心里,虽然所有的皇子都来上书房听课,都会尊称他一声太傅,但大皇子轻文尚武,而二皇子更尊师重道,待他这个太傅亦更为亲近。 所以,在那非常时期,虽然知道二皇子一系背后有诸多的小动作,吕太傅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可没想到,后宫会突生变故:孔淑妃被指与侍卫通奸,人证物证俱在,被协理六宫的钟贵妃收押了起来。 圣上还在病中,皇后又醉心佛堂常年不理事,后宫乱成一锅粥。 孔淑妃原是永宁候府的婢女,因被微服出访的圣上酒后宠幸了而带回宫中的。老永宁候孔煊是个向来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的人。虽然当初圣上为保颜面,让那婢女冠孔姓,以候府庶女的身份入的宫,但孔候爷却从未以外戚自居。 宫妃风光时,娘家或许还可以低调行事避风头,可是,这等□□宫闱的大罪,孔候爷坐不住了,他上折子请求三司会审,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兹事体大又涉及后宫,没有圣上的发话,三司不能动。 吕太傅直觉这是栽赃,暗中查探后,种种迹象表明,幕后主使者很可能就是钟贵妃。他极力游说二皇子,让他从中周旋,把事情揭了过去: 到目前为止,大皇子并无争位之心,且是实打实的大孝子,若是他得知生母受辱,必不会善罢甘收。 说来容易,可是泼出去的脏水想收回来就难了。 稍有差池,就会令钟贵妃落下污辱宫妃的重罪,母凭子贵,子亦凭母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到时不管二皇子有没有参与其中,都是难以独善其身,这个污点,将成为他日后继承大业的绊脚石。 就在二皇子犹疑不决之际,孔淑妃却忽然身中剧毒,口鼻流血暴毙了! 是畏罪自裁,还是杀人灭口?这不是普通的案子,这涉及两个有望成为储君的皇子的母妃,很可能引起朝堂甚至大穆的动乱。 至此,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最要紧的,是稳定局面,连病中的圣上亦是这样认为。 结论就是:孔淑妃病逝,即日发丧。 所以,当身在北疆的大皇子惊闻噩耗,身上的战甲都未除,跑死了数十匹驿马,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赶回宫中时,连他母妃的遗容都看不到。 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闹得这么大,总不能把知情者都杀了,大皇子稍一查探,就破绽百出。 “吕太傅,你也认为,本王的母妃,就该背着污名,冤枉惨死吗?” 这位名震天下的少年战神,本应尊贵无上的皇子,此时发须皆是尘土,圆睁着腥红的双目问他,那样的悲痛欲绝又狂怒非常,形如受伤的猛兽。 吕太傅无言以对。 此案若是彻查,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钟家以及站队二皇子的所有权贵世家、就连圣上,都不会同意翻案。 可是,当时所有人,包括圣上,都低估了这位征战沙场多年的铁血皇子,其为母复仇的执着。 穆慎直直提刀闯进惠仁宫把钟贵妃劫持了,拿着自己查出来的花名册,把一应参与作案的所有宫女太监传唤过来,乌压压一片,他全砍了! 而钟贵妃本人,更是被他名符其实的‘碎尸万段’......亲眼目睹此景的二皇子当场疯了,而做完这一切的穆慎,亦如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束手就擒。 ...... 月余,圣上病愈,而收押着穆慎的宗人府,却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大皇子殁。 两位最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双双折损,谁人之过?天子龙颜大怒,朝中人人自危,清算从宫中漫延到世家...... 吕太傅身为皇子师,却不能阻止两位皇子祸起萧墙,难辞其咎,上折子自请归田,圣上准了。 吕老的前半生可谓顺风顺水,夫妻恩爱,仕途享通,却在不惑之年厄运连连:无奈致仕后,发妻又不幸早逝,他从此学医,开始了闲云野鹤般的游历生活。 他虽因困顿多年的心魔作祟,为柏常治病,并收他为学生,但也只是授经讲义,至于一切谋生俗事,从不过问。 柏常其实很早的时候就懂得把打到的猎物拿去镇上换银子了,有时懒得下山,他也会把完整的兽皮剥下来晒干,集多了再一起拿到城里去卖。 四年前,机缘巧合下,他跟江湖上专走暗镖的明镜堂副堂主丘航不打不相识,便干起了兼职镖师的活——既可以出远门见世面,又可以赚银子。 明镜堂亦正亦邪,黑白两道通吃,不单在大穆,亦活跃于周边诸国,接的镖千奇百怪:给海盗运过军火,亦替受困的鲁国王子送过玉玺。 只是他们行踪不定,真正的堂主姓甚名谁,至今无人知晓。 当然,大宗镖单不是时时有的,若是密信等贵重又不显眼的镖货,则不用镖队,直接由各分堂的堂主亲点的‘无名镖师’护送。 无名镖师亦称独鹰,易名易容单独行动,来去自由,柏常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很小的时候就发觉自己对武艺有种天生的超凡领悟能力。在元安寺,那些武僧的所有招式,他都能一学就会;甚至因为跟兽类打斗多了,不知不觉间,他就把猛兽的那种原始又实用的扑、掀、闪等动作融入其中。 后来行走于江湖,与高手过招无数,无论是刀剑还是枪棍,只要看过,他都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当丘航邀请他正式加入明镜堂时,柏常婉拒了,因为就算他赚再多的银子,在李家面前,都算不上出人头地。 那一家子龌龊小人太恶心了,娘亲不得己避到了山郊,难道他亦要避他们一辈子?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报复豪商富贾的有力手段不是跟他们拼银两的多寡,而是身居高位,找个由头将他们抄家灭族。 起初,柏常是准备发挥自己的特长,走武举的路子的,不过,当他跟吕老说起这个念头时,只得到一句: “自古以来,被文臣整死的武将不知凡几,但被武将打伤的文臣却没有几个。” 柏常:“......”纵观历史,还真是如此。 于是,他开了木白斋,后来又买了几家商铺,盈收渐丰,便不再接镖单了,边经营生意边研读诗书,准备科考。 关于两位皇子的殒没原委,民间鲜有人知,就算是朝中老臣,亦是讳莫如深。 柏常那天听了吕老的详陈细说,当年的血腥场面仿若就呈现的眼前:他似乎能感同身受大皇子的那种悲愤与暴怒,若是易位而处,他自己怕是也会做出同样玉石俱焚的事来! 他更理解吕老曾经说的‘自古以来,被文臣整死的武将不知凡几,但被武将打伤的文臣却没有几个。’这句话的含义。 一场难得的师生茶话会,令柏常产生一股莫名郁意,久久不得散去。 待他终于想起,要问问师父,自己先前那些似是要‘旧疾发作’的病症,可有药方可治时,吕老正在药房里翻着古书,自顾无暇地挥手把他撵了: “只不过是阳气过盛的征象,不是什么大病,成年男子,七情六欲皆为人之伦常,可娶妻纳妾,亦可运气调息,是疏是抑,你自己看着办。只是你的体质异于常人,情动之时怕是要激烈难奈些罢了,习惯就好。” 柏常:“......”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谢爷是疏是抑,祝小可爱们辞旧迎新,除夕快乐啦~~ 第25章 阿媮着实是过了半个多月坐立不安的假小姐生活,就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 两个婆子深怕她抢了她们洒扫的活儿似的,恨不得一天把那庭院扫个八百回,地上连片落叶都找不到了。 到灶房去吧,李婶又笑着直把她往外推: “姑娘可是饿了?奴家这就给你送好吃的过去。” “......” 阿媮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在谢爷没回来之前,她这假小姐,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算了,既来之则安之,那就受着吧。 是以,柏常考完院试回来,刚踏进庭院,就见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惬意地斜靠着坐在老柏树的分丫枝杈上,正捧着本书,读得甚是认真一一 她着一身淡青色衣裙,影在柏树苍翠的繁枝茂叶下,整个人被夕阳的霞光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色,像个误入凡间的树精灵,美得不可方物。 柏常驻足,不忍打破这么恬静美好的画面。 沉浸在游记风景里的阿媮,并不知道自己在某人的眼中亦成了美景,她是在活动坐久了的筋骨时看到几步开外的那个熟悉身影的: “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着急忙慌地合起那本游记,“爷怒罪,奴婢看书入了神......” 树倒不高,她敛着裙摆就准备往下跳。 “你急什么。”柏常见状快步上前,想直接伸手把人抱下来。 不过,对上小姑娘一脸的错愕时,他立即就把伸到了她纤细腰间的手往上抬了些,自然无比地改为摊开手掌给她扶,并含笑温声询问: “看的什么书?” “回爷的话,是闲书,打发时间的。”阿媮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 只犹豫了一下,她就把手搭在男人的掌上借力跳下,从金州到洛川,两人这样的接触并不少,所以并不算突兀。 落地时,柏常另一只手掌轻托着她的一侧薄肩帮她稳住身子,顺带的,就垂眸看了眼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 因为她正在低头整理裙子,所以只能看见乌黑柔顺的发顶。须臾,就见光洁的额头、圆润的琼鼻,当视线落在她樱红的唇瓣上时,柏常就松开了手,并后退了半步。 小姑娘整理完毕裙子抬起头来,那张精致好看得令人晃神的小脸儿白里透红的,就像朵粉嫩的梅花般开在他眼前。 柏常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视线,并状若无意地闲聊:“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阿媮立即福身行礼,感激地答道:“托爷的福,李婶她们对奴婢照顾有加,吃住都是顶顶好的,奴婢惶恐!” 虽然当了好些日子的假小姐,阿媮可没有忘记自己丫环的身份,住得是真的挺好的,但要说习惯嘛,可就不敢认了,真的是消受不起! 柏常倒没有在意她的答非所问,就是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怎么看怎么可爱,忍不住的就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有什么好惶恐的,住久了就习惯了。” 阿媮顶着发麻的头皮问:“......爷,您的事是不是都忙完了?” 她很蒙圈:我住那么久干嘛?我为什么要习惯啊?我可是要去庵观当姑子的,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真习惯了这锦衣玉食的娇小姐生活,到时去了庵里,那心理落差得多大啊! 柏常看出了小姑娘的不自在,怕自己的忽然亲昵举动吓到她,便把双手都背在了身后,并主动交待: “嗯,都忙完了,先前这么久没回来,是因为要准备科考,找先生请教学问去了。” “......哦。” 阿媮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详尽,纳闷地应了一声后,觉得不够礼貌,便又干巴巴地加了一句,“爷您还去考功名了,好厉害,奴婢左右无事,等些时日也无妨的。” 反正当姑子的事,早些迟些也不要紧。 柏常因为心思荡漾,一时忘了早前答应送她去当姑子那茬,以为小姑娘说的等些时日,是盼他回来的意思,心潮立即就澎湃了: “你不问问,爷考得好不好?”他微微俯身,语气温和含笑,四目相对时,那对深遂的眼眸里带着说不出的宠溺亲昵。 阿媮打了个激灵,“爷,您,”没事吧?这还是那个曾经踹出过夺魂无影脚的冷面阎王不? 没办法,曾经的印象太过深刻,时隔半个多月没见,这样的亲近,显得有点突如其来。 不过,她转念一想就猜到了答案:既然谢爷这么特特地问出来,那肯定就是考得很好的了;又观男人眉宇间都荡漾着快要溢出来的喜气,恰是很符合人生四喜之二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模样。 于是,自觉发现了真相的阿媮,很明白好话都往高处说的理儿,十分捧场地顺着谢爷的意思,与有荣焉地奉承道: “奴婢觉着,不用问,以爷的聪明才智,要么不考,只要去考了,肯定得是金榜题名的!” 那嘴巴真像是涂油抺蜜似的!liJia 原本,柏常只是想逗可爱的小姑娘说说话,如今被她这么笃定直白地清脆夸赞着,连个秀才都还未正式挂名的他一时脸上有点挂不住,虚握着拳抵在鼻尖上轻咳了咳掩饰尴尬: “唔,这才刚考完院试,还得经过乡试、会试、殿试,离金榜题名还有点远。” 阿媮虽然没读多少书,但这个科考的大致流程她还是知道的,她原以为在深山寺庙里呆了十几年的人,只会打坐念经呢,能参加科考就很不错了! 于是,顺溜的马屁配着高高的帽子镀上忠心耿耿的外衣张嘴就送: “那也是迟早的事儿,待奴婢到了庵观,每天为爷诵经祈福时,必多求菩萨保估爷您早日高中状元!” “......” 真的是兜头一盆凉水,把人浇得透心凉! 柏常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小姑娘无语之极,刚才飘起的那点旖旎心思,瞬间全没了。 他本以为,她先前总是想去庵观,是因为别无选择,他当初在渡口对莫叔那番别有深意的嘱托,确是暗示的意思:他要让小姑娘明白,留在他身边衣食无忧的,又无拘无束,不比去庵庙吃斋念佛强? 怎知这样娇养了半个多月,她竟还是一心想着去当姑子! 作者有话要说: PS 阿.嘴巴涂油抹蜜.媮咩的一声:怎么的?还真把我当小羊羔了?养肥就准备开宰? 第26章 阿媮的奉承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倒不全是溜须拍马,她当然是真心盼着自己的恩人将来样样都好的,不过她可没有忘记自己的正事,更不会迷失在这暂时的安乐里。 现在好不容易把谢爷等回来了,看他还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好说话模样,为免夜长梦多,晚膳过后,她就把先前的那个钱袋子交了出来,低头敛衽,屈膝恭谨行礼,请辞道: “爷,奴婢这半个月来吃穿不缺,里面的银子没有动过的。从金州到洛川,一直承蒙爷的庇护照顾,奴婢今生怕是都无以为报的了,再多叨扰,更是不安。若是爷得空,奴婢想尽快去庵观里,早日为爷诵经祈福。” 柏常听着她这套不知说过多少次的冠冕堂皇的话,心里很不得劲:无以为报的一下句,不是以身相许么? 他胸腔气闷又不好发作。 因为初初相见时,是他对她避之不及的,还对她动过粗;后来也是他答应送她去当姑子的。 现在,他总不能厚着脸皮说,我改变主意了,你还是留下来给我当通房丫环吧——问题是,就算他真豁出脸皮说了,这小妮子怕是也不会答应...... 柏常默了片刻,还是应道: “如此,那就明天吧,往后我要温书,准备九月的乡试,怕是更没闲暇了。从这去哑婆山得三个时辰左右的车程,明晨你起早些,坐莫叔的马车天亮就出发,我晚些骑马抄小路走,到时在山脚下会合。” 他交待得事事周到,就像个慈和的兄长一样。 阿媮感动不已,刚想再行个跪拜大礼,手肘便被他的大掌托着制止住: “好了,别动不动就跪,以后到了佛前,有得你跪的。” . 翌日,莫叔得了交待,驾着马车早早就在侧门候着了。 因为昨晚已约好,阿媮见正房的门还紧闭着,便没有去扰谢爷的清梦,只是去跟李婶辞行。 这一别应该就不会再见面的了,她倒没有再瞒着。 李婶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昨日傍晚,两人在庭院那温情的一幕,她是看到了的,男俊女俏,壁人般的登对。 主子爷对这个媮姑娘的态度,绝非寻常,为何一夜间,就会舍得把这样娇花似的美人儿,送到庵观里去的? 而且,瞧这姑娘笑意盈盈的欢喜劲,跟看破红尘清灯古佛伴余生什么的半点不沾边,这精气神哪像是去出家?说是回娘家还差不多! “姑娘,你可是有什么难处?可跟爷细说,不一定要去当姑子啊?” “谢婶子关怀,我已经跟爷禀明清楚原由的,没有难处,是我乐意的,就想过那种清清静静的简单日子。” 阿媮又诚心地说了一番感谢这段时间的照顾,祝愿她身体康健的话,李婶见她去意已决,只好作罢。 坐上马车前,阿媮又再回头看了一眼院落,这个只住了短短二十天的、有点像家的地方,让人眷恋...... 这样闲逸无忧的生话,于她来说,注定是昙花一现般的存在。 马车徐徐而行,天色还早,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想到来的时候云开见月,此时离开,又恰逢旭日东升——洛川真好,人好、景好、连天气都好! 沿途如昨。 马车到了哑婆山脚下,只等了一刻钟的功夫,谢爷就策马赶到了。 他飞身下马,让莫叔先回去,径自伸手接过她的包袱,然后牵着马陪她走路上山,动作一气呵成,自然得让阿媮无论说什么话,都显得多余。 到了仙姑庵的拦山小径前,男子是不许入内的了,柏常停步温声道: “你进去吧,办好了手续出来跟我说一声。” 上一次在金州,她曾请求过他,可不可以陪她到庵里把手续办妥了再走,她担心万一庵里不收,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爷,” 阿媮鼻子发酸,往常那些脱口而出的感激的话,竟说不出来了。她接过自己的包袱挎背上肩,包袱的布带上,还留有男人的余温。 柏常又安慰道:“放心,以后若是有事,就想办法递消息到木白斋去,就算我离开洛川了,书铺一直都在的,我亦会交待人留意,不会坐视不管你的。” 这个非亲非故的男人,待她竟是这样的好! “奴婢愿爷,前程似锦。” 阿媮忍着眼泪对他福了福身,就独自往小径走去——她怕再不走,就要失态了。 仙姑庵前有树,后有田,隐在一片绿茵果林之间,令人心旷神怡,比阿媮想象的还要合心意。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接待她的师太只是淡淡扫她一眼,连户籍文书都没看就拒了: “女施主正值花龄,又是如此的花容月貌,陋庵粗简,不敢收留。” “......不是,师太,小女子是真心想出家的......这里正是我日思夜想,最喜欢的地方啊......” “......草屋藏珠,容易遭贼,女施主还是早些下山吧。” 无论阿媮如何恳求,师太都不为所动,说白了的意思就是:她长得太好看了,留在庵里容易惹是非。 ...... 两个老尼把她一路‘送’了出来。 柏常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心中有数,但还是上前两步问道: “这是怎么了?”语气关切。 阿媮顿时委屈得不行: “爷,这座远近闻名的仙姑庵,居然还带相貌歧视的!师太她,竟然嫌我长得太好看了,不要我当姑子!怎么能这样的啊?我哪好看了啊?” 小姑娘仰着脸,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诉说。 是的,为了掩饰自己的美貌,她特意穿上洒扫婆子的粗布仆裙,一头乌丝也只用素帕束起,脸上更没涂半点的脂粉,可就即便这样,确实还是如出水芙蓉般好看得不像话。 何为梨花带雨? 正是此时立在山间石径旁的小姑娘!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然后满溢而出顺着凝白的脸颊流下,樱桃小嘴也跟着扁了扁,哽咽着问他: “难道,还要我毁容不成?”带着哭腔的控诉,是如此的委屈! 这是柏常第一次在白天、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看着她哭,心都被她哭得揪了起来,慌忙抬手用指腹笨拙地去擦拭她的眼泪,心乱如麻地哄道: “别哭,不是你的错。”是他的错,他想把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留在身边,又拉不下脸来直说,就给仙姑庵‘递了个消息’...... 委屈的人是不能哄的,越哄越委屈,阿媮的眼泪也就决堤般越发的不可收拾! 她多难啊!父母早亡,兄嫂无情,辗转被卖,好不容易从李府那样的狼窝虎穴里逃出,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地从金州来到洛川。以为终于可以在庵观平平安安地过余生了,怎知竟因为她长得好看而被拒, “......长得好看怎么就成罪名了呢?”她呜呜地哭咽。 小姑娘的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越擦越多,柏常彻底乱了心神,他顾不得自己的那点私心,张臂就把人轻揽着拥进怀里,只想着哄好她: “别哭了行么,你要实在喜欢当姑子,我再给你找就是了。洛川又不是只有这一座庵观,就算洛川没有,那就去京城,总有庵庙是不嫌弃我家小姑娘长得好看的!” 话说出来,柏常自己都麻了一下,还好,怀里的人只顾着哭,哭得直抽噎,好像都没听到他说什么。 ...... 阿媮不管不顾地放任自己哭了好一会,心里那股冤屈倒是宣泄得差不多了,但后知后觉地就觉得尴尬:自己怎么就扑到男人的怀里了呢?还把他胸膛的衣裳都哭湿了一大片——涕泪交加,一塌糊涂!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柏常的手掌本就抚在她的后背上轻拍着,感受到她娇小的身子一僵,他马上就把人松开些,并垂眸低声问道: “可还好?” 阿媮双颊发烫,“爷,对,对不起,”哭过后的抽噎还均不过气来,“奴婢把,把您的衣裳弄脏了......” “脏了就脏了,没关系。” 看她终于停下来,柏常暗自松了口气。 虽然他本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对敌时若是必要,再不择手段也是应该的。但这样背地里使手段诓骗小姑娘,还把这么可爱的人儿弄得委屈大哭的事,确实太......没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旁边正直的马儿:既然知道没脸,那还不立即把人家小姑娘送进仙姑庵? 柏.大灰狼.常:脸什么的,好像也不是太重要……大不了,爷再想出九九八十一种哄人姿势? 第27章 因为莫叔已经离开了,在这村郊山野的,也叫不到马车,回程的路上,两人只能共乘一骑。 这样的姿势虽然有点亲密,不过阿媮不是瞎矫情的人,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因地制宜,总不能靠两条腿走回去。 况且,谢爷别的不说,在男女之事上,是绝对令人放心的,想当初她百般勾引,甚至褪了衣衫爬到他床上去了,也不过是被他一脚踹飞...... 阿媮发愁的是,现在,自己该何去何从? 也不知别的庵庙有没有这样的讲究?听杜伯说,仙姑庵是整个洛川规模最大的了,可是今天都因她相貌而拒收,那别的小庵小庙就算收了她,日后若是有登徒子骚扰,能不能护得住自己呢? 自重生后,阿媮就一直以为找个庵观当姑子就安全了,也一直以此为目标,就像困在沙漠里的人忽然看到绿洲,憋着口气咬牙跑去,结果发现那只是海市蜃楼一样,信念崩塌,那股劲就没了。 柏常一手挽缰,一手虚虚地把人圈在身前,怕她不自在,并不搂紧,就这样策马不疾不徐地走,偶尔低头看看,见她耸拉着脑袋蔫蔫的,便说: “别多想,回去再从长计议,你困的话就睡一会,放心,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哭过后眼睛被风吹得涩痛,阿媮的眼皮早都在打架了。只是第一次骑马,虽然身后是结实的胸膛,男人的大手亦圈在她的腰间,她还是尽力保持着平衡,确实是怕摔。 闻言,她含糊地嗯了一声,那就回去再说吧。绷着的那根弦松开,阳光正正照在脸上,有点刺眼,她偏头往男人的臂弯躲了躲,找个舒服的角度便彻底睡了过去。 * 江边,浪花一下下地拍在沙难上,两个垂髫孩童光着脚丫子在上面跟浪波玩你追我赶的游戏。 “小鱼儿,不许再贪玩,你衣裳都湿了!” “没事,待会晒晒就能干。” “但是你娘知道了又得打你屁股。” “我才不怕呢,你别看我娘的巴掌扬得高高的,听着是啪啪地响,其实根本就不痛。” “可是,弄湿了衣裳会着凉,到时你又得喝臭药,我现在就带你到那边晒太阳好不好?” “我偏不,除非,平哥哥你再给颗糖我吃。” “你今天已经吃过一颗了,没有了。” “骗人,你口袋里还有两颗,我都看到了。” “小馋猫,给你!” “我只要一颗,平哥哥也吃一颗。” “本来就是留给你的,我是男子汉,才不吃糖呢!” ...... 糖很甜,小女孩听话地任小男孩牵着她的手往岸上走,忽然,一阵狂风夹着巨浪从背后铺面盖地席卷而来,手上一空,什么都看不见了—— “平哥哥!” 阿媮尖叫着惊坐而起,张开眼睛,入目的是藏蓝的床幔,茫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姑娘可是睡醒了?”李婶听到声响便进来问道。 阿媮想应的,才发觉嗓子干得厉害,一开口,就咳了起来。 “哎哟,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适?”李婶赶紧给她递了盏茶 “没事。” 阿媮一连喝了几口温茶,才清了清喉咙问:“婶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二更天了,姑娘这一觉睡得真久,爷都来看过好几回了,奴家这就去给爷回话。” 是真够久的,她竟从晌午睡到夜里,连什么时候回到、又怎么睡到榻上来的都不知道,怪不得能梦到那么久远的事。 自小,陪阿媮玩得最多的,并不是同胞嫡亲的兄长傅贵,而是邻居鲁叔叔家的儿子鲁平。 平哥哥大她四岁,梦里的情景是她六岁那年,因为也正是那天,爹娘的渔船就在江中翻了,再也没有回来。 兄嫂卖她那天,平哥哥一路追着马车跑来,想把她抢回去。可是,年幼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是无力的,他被牙婆子拎起来摔到地上后,就被闻讯赶来的鲁婶拖回去了...... 柏常进来的时候,就见小姑娘煞白着张脸儿,拥着锦被坐在那发呆,他走到榻前俯身问道: “李婶说你梦魇了,梦到什么?吓成这样。”晌午回到时,看小姑娘窝在他怀里睡得正沉,他便把人直接抱着送进东厢房来了。 阿媮已经回神,“就,小时候的一些事......,”她不想细说,便转了话头,“爷,对不起,奴婢今天又给您添麻烦了,让您白跑一趟。” 柏常的脸僵了僵,“......唔,无妨,我让李婶把饭菜摆上了,先起来用晚膳吧。” 今天一早就赶路,又蒙头睡了个天昏地暗,阿媮本是腹中空空,恰在这时,鸡汤浓郁的香味已从膳厅那飘了进来,她确实是饿了。 李婶的厨艺一如既往的好,七八盘精致的菜肴荤素搭配得宜,令人食欲大振。 阿媮见桌上摆着两副碗筷,有点惊讶:“爷,您也还没用晚膳?”都这个时辰了,不会还特意等她吧? 柏常很自然地径自落坐:“嗯,坐下吃吧,别拘着,待会我有话问你。” 话落,阿媮的心咯噔地悬起:怪不得特意等她,问什么?问她还要在这住多久?什么时候走? 那她应该怎么答呢?是说再去找找别的庵庙,还是开口跟他求个情,让她留在这里当个丫环?可是,这爷似乎并不喜欢用丫环……这请求对他来说,会不会太强人所难? 脑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吃进嘴里的饭菜无论多香都是味同嚼蜡,勉强吃了几口,她就放下碗: “爷,奴婢吃好了。” 柏常看她一眼,稍抬下巴示意:“不急,这鸡汤不错,你尝尝。” 阿媮只得又把面前的一碗鸡汤端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下,然后双手平置于膝上,坐直了腰背,全神贯注地准备听问。 柏常被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弄得也吃不下去了,无奈放下筷子,失笑道: “你不用这么紧张,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问问,你是真的喜欢出家当姑子?” 阿媮被问得愣了一下,真的喜欢吗? 第一次冒出当姑子这个念头还是刚重生的那天,然后就把这当成唯一的出路了,至于喜不喜欢的问题,她没想过,但肯定是比以色侍人更喜欢的了。 她抿了抿唇,如实答道:“回爷的话,奴婢就是觉着,当姑子能清静些。” 柏常听了,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敲着,思索片刻,又问: “那你可知道,就算是佛寺庵庙,也不一定清静,里面同样有贵贱之分,有欺压争斗,那时,你又当如何?” 屋漏自知会淋雨,淋雨哪能不知冷。 阿媮有点颓丧地垂下了头: “奴婢知道,贱籍就算是出家,也是低人一等的。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庵庙里被欺负,最多就是多做些活儿,挨些打,总比被主家当个玩意似的卖来卖去的好受些。若不然,奴婢这样的身份,最终大概都得像在李府时那样,作贱着自己去做那些讨人嫌的勾当......” 除非爷你收留我。 这句话阿媮还说不出口,当初是她说帮她拿到户籍就好,后来又央着人谢爷把她带来洛川,现在白吃白喝了半个多月,又想赖着不走,真的太厚颜无耻了。 柏常看小姑娘低着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怜兮兮的,有点心疼。他有心想安慰两句,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对——总不能说,就算你现在再对我行勾引爬床的事,我也不会嫌厌了吧? 虽然这是真心话。 人确实是分三六九等的,君臣尊卑,主仆有别,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所以他才会有想出人头地甚至乎权倾天下的念头。 今天把熟睡的小姑娘一路抱回来的时候,他心里就已有了打算, “若是如此,我如今准备科考,无心过问府里的琐碎杂务,身边正缺一个管事的大丫环,月银一两,你可愿意?”为打消她的顾虑,柏常又说, “放心,不用签卖身契,也不押你的户籍,我无权卖你,也不会卖你,更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若是哪天你有更好的去处,随时可以走。” 柏常并不认为小姑娘还会有比他这里更好的去处,他的这番承诺,不但没有半分作假,而且心里想着,他日后给她的,肯定会更多、更好,只不过现在还不宜宣之于口。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那碗已经进了阿媮肚子的正直鸡汤:真有这么大的一只蛤/蟆随街跳? 柏.大灰狼.常:没有,我是一只守节操讲武德有情调高修养的内涵丰富的狼! 第28章 不卖身不签契,月银一两的管事大丫环,谁不愿意? 阿媮听了简直是不敢置信,她揪了自己的耳朵一把,睁大着眼睛傻愣愣地问道:“爷,您说的是真的嘛?还有这样好的事?” 谁家用奴仆丫环不扣着户籍身契好拿捏啊!而且,就算是李府那样的豪门,不算打赏的话,大丫环的月银也只是五百文铜钱。 柏常含笑挑眉反问:“唔,这就是好事了?你应该不会是想着偷偷把我的家当都卖了,然后卷款而逃吧?” 阿媮立即摇头如拨浪鼓,“怎么可能!当然不会!奴婢虽是女子,但也知道做人一定要光明磊落,绝不会做这等监守自盗的贼事,更不会做忘恩负义的小人!” 小姑娘说得如此的铿将有力又大义凛然,柏常忽就心虚了一下,咳了咳才颔首道:“不错,看来爷没有看错人,那便这么着吧。” 阿媮还是被这突然掉下的大馅饼砸得有些晕,有点不确定地再问: “爷,只是这样,您会不会太吃亏了?” 若是换个人,阿媮或许还会怀疑他是不是贪图她美色什么的,但是面前这位,可是两辈子都因为她爬床而踹出夺命断魂脚的主,那真的是绝无可能的。 经她这一提醒,谢爷似是深以为然,竟点着头附和道:“有道理,那签契十年,月银减半如何?” “......” 阿媮差点把舌头闪着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叫你话多!! 柏常忍笑起身:“早些安歇吧,具体明天再议。” 他相信,假以时日,小姑娘习惯了他的娇宠,自然也会明白他的心意,那时,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 阿媮眼睁睁地目送迈着四方步的谢爷离开,她才回到寝室,呆坐在榻上独自凌乱。 她先是懊恼不已:我怎么就给自己挖了个坑呢?到手的自由,说没就没了,那份写着她姓名来历的户籍,都还没捂热呢,她竟张口就把自己卖了十年! 后来辗转又想:我本来就是他的通房丫环,是他善心搭救,才得以逃脱以色侍人的命运;户籍身契也是他平白送还的,就算签契十年,月银减半,那也是额外的恩赐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做人可不能太贪心! 想通后,她又发愁:这管事大丫环,也不知好不好当?若是做得不好,谢爷会不会嫌她太过蠢笨而把她提前辞了? ...... 次日,阿媮就发现她想多了,谢爷压根就没有再提要她户籍签卖身契的事,而是直接甩给她几把钥匙和一个木匣子: “这些你拿去。” 木匣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大小碎银、铜钱还有几个完整的银锭,乱七八糟的堆在一起,像破烂杂货似的! 阿媮惊呆了,不安地仰起小脸问:“......爷,您给奴婢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啊?”这是要买她还是要卖她啊?似乎她也没这么值钱啊? 谢爷不奈地扫她一眼: “以后库房、书房和我的寝室,都得你亲自打理,下人的工钱你发,所有的采买支出亦由你报帐,总之,就是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点好,没事不要来打扰我温书。” 这哪是管事大丫环,这是大总管啊! 阿媮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千斤重,忐忑道:“爷,奴婢以前,都没学过这些,就怕做不好......” 谢爷已经靠在躺椅上看书了,漫不经心地应着:“嗯,没事,那就现在开始学,没有人天生就会的。” 阿媮很感动:“那奴婢跟谁学?” 谢爷眼皮一抬:“这么简单的事,还指望我手把手教你?” 阿媮有点不知所措:“爷,对不起,是奴婢愚笨......” 柏常把书放下,正了脸色说: “凡事你得先去做,才能摸索着如何做好。别畏首畏尾的,左不过就是一些琐碎和银钱的事,能出多大的差错?你还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不成?” 想到这小姑娘先前抠抠搜搜的节俭习惯,他又加了一句: “这是散银,用完你自己到库房拿,里面有几个大箱子都是。” “......”这财大气粗的架势! 阿媮得了定心丸,心里一下就有底了。也总算明白,两人刚到洛川渡口时,谢爷说的那句‘不用省银子,爷不穷’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他先前不把那个钱袋子当回事呢,原来那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她恭谨福礼受教道:“多谢爷的提点,奴婢一定会用心摸索,努力学会做好的!” 柏常拿起旁边的书,继续看:“嗯,若是不用心做,得罚。” 阿媮缓缓抬头:“......啊?” “若是做得好,也会赏。”他又说。 “......奴婢知道了。” 见他没别的吩咐,阿媮就抱着那沉甸甸的一大木匣银子告退。 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既然主子爷都发话让她放手干了,阿媮便自己理了个章程,思来想去,觉得最最要紧的,是先把库房的帐本理清—— 嗯,谢爷是没有帐本的,他只是把所有觉得值钱的东西往库房一扔,然后落锁了事。 库房的东西并不多,长满了蜘蛛网,还有厚厚的一层灰。除了几样形状古怪的刀剑武器外,还有一些珠宝、几株老参药材之类的,然后就是谢爷说的,几个大箱子的散银。 阿媮撸起袖子先把里面上上下下的都打扫清理一遍,然后一样样的登记造册,忙碌起来,就忘了时辰。 所以,当柏常找来时,看到他刚委任的管事大丫环像个脏乞儿似的,顶着一脑袋的蜘蛛网,趴在木桌上写写画画,忙得不亦乐乎,看到他,还挺得意: “爷,奴婢快把库房整理好了,建完帐册就给您过目!” 满脸的污脏,鼻尖上还有墨汁,就那双眼睛还亮晶晶的,一双原本玉葱般的白嫩小手,像刚挖完煤炭似的黑。 “怎的不知道叫下人来做?我还以为你钻进银子箱里爬不出来了!”他没好气地斥道。 阿媮觉得很无辜:“爷,您不是说以后库房、书房和您的寝室都得奴婢亲自打理么?” “......” 柏常被这小妮子噎得一口气上不来,都不知该骂她什么好,咬牙道: “你是不是蠢?爷是叫你亲自打理,又不是让你亲自打扫,要是哪天大风把屋顶掀了,你还准备自己上房盖瓦不成?” 阿媮愣住了:“......?”怎么扯到盖屋顶去了?明明是您说要用心做的,我都这么用心了,您也没说哪里做得不好,怎么一来就骂人啊? 她在李府四年,别的不说,但真没有干过什么粗重活,养花阁的姑娘是为了‘服侍’人的,自是养得还算精细。 这爬高爬低地洒扫擦拭了半天,真真的是辛苦,指头上的皮都磨破了一些,但眼看着杂乱的库房经过自己的一番整理,变得清洁明亮、井井有条的,便觉得累也值了。 心里正为自己的劳动成果美滋滋呢,就见主子爷来了,她还高兴地邀功,没得到半句夸,却是换来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怎么能不委屈? 小姑娘眼睛眨巴眨巴的、逐渐湿润、雾气聚集,转瞬泪液便在眼眶流动,她的眼皮不眨了,只是抿唇憋气,就这样极力控制着不让那泪珠流下来。 柏常看得直扶额,“......我又不是骂你,你哭什么!”他上前去把人牵起来,边往外走边放缓了声音说: “我的意思是,你做事得分清轻重缓急,学会规划安排、差人干活,而不是事事亲躬。你看,两个洒扫婆子闲得在那晒太阳,你自己却在里面闷头苦干;大半天了,连盏茶都没送到书房去,也不怕爷渴死;现在都快到未时了,也不见你给爷传午膳,孰轻孰重?” 高大的男人,隔着衣袖轻握着她的手腕,偏头对她谆谆教导,语重心长,又有点恨铁不成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媮:好开心,有正经工作了,我是干活小能手,勤劳致富! 谢爷:嗯,虽然兜了个大弯,但总算把人留了下来,至于职称嘛……小姑娘高兴就好。 庭院那棵正直的老柏树:哼!亏得你还与老夫同名,连小姑娘都知道做人要光明磊落,绝不做监守自盗的贼事,瞧瞧你打得什么如意算盘! 第29章 其实,阿媮原是以为李婶自会如往常般给爷送膳的,洒扫婆子也有她们的活干,而且,她觉得库房重地,钱财还是不要露眼为好,所以才自己亲力亲为。 但她也明白,没有哪个主子是喜欢下人做错了事,还找一堆的借口理由来顶撞的,所以刚才即便挨训了,也没有多加辩驳,只是心里难免觉得委屈。 现在听了谢爷的教导,她便立即醒悟过来,心里的那股委屈劲也一下就散去了,吸着鼻子道: “爷,奴婢知错了,是奴婢思虑不周,以后一定先照顾好您的起居饮食,再忙其他的事。” 柏常觉得,他真的是把十八年来最好的耐性都给了这个小姑娘,打不得,骂不得,说重一句就像欺负了她似的,让人不落忍。 没办法,谁叫自己喜欢呢? 最后也只能略带嫌弃地看着她脏兮兮的小脸儿说一句: “好了,去洗把脸,把自己收拾干净过来正房陪我用膳。” 来日方长,只能慢慢教了。 阿媮回屋简单冲了个澡,换身干净的衣裳,发稍还有点湿,但她不敢多耽误,顾不上擦干便赶来了正房膳厅,见饭菜早已摆好,谢爷坐在膳桌前等着,并不动筷。 这是她正式当管事大丫环的第一天,又刚刚被训过失职,她想将功补过,便加快两步立到男人身边,拿起筷子想给他布菜。 柏常见状真的是火气上头,把筷子一撂,侧头斥道:“你今天怎么傻乎乎的?我用膳什么时候要人服侍了?” 话落就发觉自己声量太重了,怕又把人弄哭,他压了压脾气,硬生生地缓声说:“坐下,跟以前一样。” 以前两人一直都是同桌而食的。 阿媮虽然觉得这样很不合规矩,但自从她在金州茶楼那提出时,被他讽刺说‘规矩学得挺好,你原路返回,继续留在李府当丫环吧’,那之后,她再也不敢质疑这爷的规矩了。 在坐下前,她还是福身感激道: “多谢爷的宽待,那奴婢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柏常懒得跟她啰嗦,夹了只鸡腿放她碗里,说:“吃菜,以后在家里,不用讲究那么多规矩,自在些即可。” 阿媮看着面前这只黄澄澄香喷喷的鸡腿直咽口水,小时候,每逢家里杀鸡加菜,爹爹都会剁一整只鸡腿给她拿着吃,特有仪式感。 只是,那吃相,不太雅观。 柏常看她对着只鸡腿一脸为难的样子,故意问道:“怎么,要爷喂你?” “......不用!” 阿媮立即开吃,一口咬下去,鲜香的肉汁从舌尖四散——吃鸡肉块和吃鸡腿的感觉,真的是不同的,这种被特别对待的幸福感,远胜鸡肉本身的美味。 “爷,奴婢愚笨,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只管说,奴婢一定会改的。” 两人的相识之初并不美好,情谊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柏常并不急,又顺手把鱼肚那块少刺的鲜肉夹到她碗里, “嗯,多吃些,就不笨了。” “......” . 膳后,阿媮趁着泡茶的功夫,悄悄跟李婶打听: “婶子,您跟我说说,在爷身边服侍,要注意些什么?” “姑娘,你可难为奴家了,爷身边的事向来都是卫青打理的,奴家只负责在厨房做吃的呢。” “卫青是谁?我好像没见过?” “哦,他是爷的随从,应该是被爷打发出去办事了。” “......”好吧,果然是什么都得自己摸索着来。 泡茶阿媮还是很拿手的,在船上时,她就翻着花样给谢爷泡过茶,发现,他每次看到茶叶沫子都会皱眉。 后来,她便把茶泡好后,单独把茶汤滤出来。 “爷,您喝茶。” 瓷白的茶碗里,清绿见底的茶汤冒着袅袅热气。 柏常接过,轻抿一口,浓淡得宜,温度适中,便喝了大半碗——他确实不爱拿着个茶杯盖在那拔啊拔的,要么就坐下好好煮茶品茶,要么就直接喝水。 晨起他喜发酵过的红茶,饭后则爱这种带点青涩的石山毛尖。小姑娘不但长得惹人疼,这服侍人的眼力劲,也很合他心意。 虽然,比他期待的还差很远,但柏常自认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教着她慢慢历练就是了, “以后家里来访的客人会渐多,现有的这几个人手肯定是不够用的,你先想想要添些怎样的下人,待会我陪你去趟牙行,到时你自己选着合适的买些人回来。” 阿媮一听到牙行就心慌,何况还要她买人! “爷,奴婢不会选......” “不用会,你自己看着顺眼就行了,到时都是听你差谴的,立好规矩即可,不听话的、用不顺手的,发卖出去就是了。” “......” * 这是阿媮第一次以买家的身份来到牙行。 一排排的人,丫环婆子小厮壮丁都有,任挑任选,可以讨价还价。 曾几何时,她也是其中的一员。 起初,牙婆子只紧着柏常巴结,但柏常真的就如他先前说的那样,只是来陪同的:他没事人似的背着手走在阿媮旁边,既不开口,也不理会。 牙婆子很快就看出了门窍,转而对阿媮谄笑着招呼: “姑娘想挑怎样的?奴家这边的货源全都来路正,调/教好的,没有手尾,价格实惠......” 阿媮知道,谢爷对她,真的是格外的开恩栽培了。 可若她是扶不起的烂泥、不可雕琢的朽木,肯定也会另作他选的,‘用不顺手的,发卖出去就是了’,这就是谢爷对下人的态度,她也是下人之一。 现实不容她在这里伤春悲秋,阿媮在来时的路上心里已有了计较: 目前厨房就李婶一个,煮两个人的饭菜自是没问题,若是要晏客,那就忙不开了;爷的身边不能缺了人侍候,那她分身乏术,就得添几个跑腿使唤的丫环...... 斟酌一番,阿媮最后选了三个会做菜的婆子,四个模样周正的丫环,还有两个看着朴实的小厮,都是签了死契的。 在谈妥银子后,她还是请示身边的男人:“爷,您觉得这样可好?” 柏常不置可否:“你看着办,我不管这些。他们的户籍身契你拿着,我只陪你这一次,以后要买卖奴仆,你自己安排。” 这话既是回答,也是说给旁人听的。 几个刚被点中的奴仆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牙婆子则立马接上话对阿媮奉承道: “姑娘好福气,下次若还有需要,尽管打发人来通传一声,奴家挑着好的送到府上去给您挑选!” 阿媮瞬间便明白,爷这是给她体面的意思。 出了牙行,果然就听他问: “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自己买人,又让你拿着他们的身契?” 阿媮便照着自己猜想的回答: “是爷信任奴婢,帮奴婢立威,方便奴婢以后使唤他们容易些。” 柏常满意地点头,“嗯,还不算太笨,那你可知要如何立威?” 这个阿媮有点答不上,心里是觉着,自己一个奴婢,能立什么威?有的,也是狐假虎威,全靠主子爷您撑腰啊! 不过,作为一个资质上乘的学生,答夫子的提问时,是不能这么敷衍的,她绞尽脑汁想了一个, “奖罚分明?” 小姑娘侧着脸,发辫微晃,眼神专注地看着他,一副勤思好学的模样,煞是可爱! 柏常不由自主的,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嗯,也对,但是,你首先得让自己看起来威风些。” 阿媮立即身板挺直,抬头挺胸,表情认真地再问:“这样?” 那模样真的是又萌又憨! 柏常别开脸,无声失笑: 怎么会有如此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媮:老板赏的鸡腿太美味,我得勤奋好学,早日熟悉业务,争取渡过试用期! 鸡腿:傻姑娘,有人看你也挺美味~~ 谢爷:闭嘴!爷是这么肤浅的人么?! 第30章 柏常别开脸忍笑一会,才转头正经说道: “人靠衣装马靠鞍,你的衣着打扮太寒酸,就容易被人小瞧了去,所以得先裁几身像样的衣裳;还有,东厢房先前因为没有人住,里面的所有家具物什还是原屋主留下的,太过沉闷,不像姑娘家的闺房,你要照着自己的喜好重新置办一套;另外,胭脂首饰什么的行头,也不要落下。” 阿媮听完简直是目瞪口呆:我只是个丫环没错吧?为何要把住的地方布置得像个姑娘家的闺房? 尽管,先前她已打定主意再也不质疑这男人的话的,但此刻,还是不得不犹疑着问: “爷,真要这么隆重?” 柏常见不得她这没出息的样子,曲起两指在她额上轻敲一下,训道: “你是爷的管事大丫环,人前就是爷的脸面,别整天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库房里的银子不够你花?” 阿媮后退一步,捂着额头轻呼:“爷,疼!”真是的,怎么说着说着还带动手的啊? 柏常自觉是没有用力的,却见小姑娘的额上眼看着就红了起来,两个印子还很是明显! “......怎么这般娇气?” 见他又伸手过来,阿媮瞄一眼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想到刚才那一记硬梆梆的铁凿子般的爆栗,立即偏头躲过,嘟着嘴不满地小声应道: “爷,奴婢知错了。” 这是以为他要打她不成?! 柏常僵着手,脸都黑了:“爷只是想给你揉揉!” “......?”倒是不必如此小题大作,虽然有点痛,但也还可以忍受吧? 阿媮着实觉得,自己上辈子真的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谢爷如此品行高洁堪与明月比肩的正人君子,如果她初初就不要干那些爬床勾引的不耻行径,而是早早投诚,抱紧了大腿,哪会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自从她‘迷途知返’、‘改邪归正’后,这哪是什么冷面阎王啊,明明就是个宅心仁厚又慷慨大方的绝世好主子! 做衣裳时,他说:“这几个布料都不错,你选多几个花色,各做一件。” 挑首饰时,他说:“这些珠钗手链又不贵重,不用拣了,全包起来。” 到了胭脂铺,阿媮深怕谢爷又要说全来一套,抢先说:“爷,奴婢不喜欢用胭脂水粉,只挑几样喜欢的就够了!” 这个柏常倒没意见,其实他也觉得小姑娘就这样素面朝天的就已经足够好看了,只是听说女子都爱这些,便也不想让她有缺而已。 “嗯,那你快点,一会还要去木匠铺看看。” “......” 为了不再被斥责是小家子气,而且这是给爷充门面的行头,阿媮一路都没有再多言。但是,逛了短短一个时辰不到,这花银子如流水架势,她实在是难以心安, “爷,真的别再买了,奴婢觉着,这置办的,都快赶上那大户人家嫁闺女的嫁妆了。” 她扯着他的衣袖,半央半劝地晃了晃,嗓音糯糯,有点像撒娇。 柏常好笑:“你看过谁家嫁闺女就准备这么点嫁妆了?” 阿媮还真仔细想了想,“小时候,平哥哥的姑姑出嫁时,就只置办了五两银子的嫁妆;我嫂子嫁我哥的时候,也没有我今天买的东西多。”一说起小时候的事,她又忘了自称奴婢。 柏常睨着她调侃道:“还挺有能耐,小时候就留意别人的嫁妆了。” 真的是天大的冤枉!阿媮羞得直跺脚,满脸通红地急急解释: “哪有!只不过是这两件事比较特别,平哥哥的祖父祖母早就去世了,他姑姑出嫁时,鲁婶不肯给嫁妆钱,鲁叔就私下里来找我爹娘借;那时恰巧我哥也定下了亲事,要给聘礼,就也没有什么闲钱了。他们商议了很久,我就听了那么一耳朵......” 乡下人家,并不太讲究,议事也没有特地避着孩子。 事实上,这两件事能记得这么清楚,还因为她把偷听来的话告诉平哥哥时,平哥哥很难过,说姑姑自小就疼他,他得想办法去赚银子给姑姑添妆。 她问:“为什么一定要有嫁妆呢?” 平哥哥说:“因为如果没有嫁妆,到时姑姑嫁过去,会被她婆家瞧不起的。” 后来,嫂嫂进门,邻居都背地里笑她是‘百两聘礼全吞去,两袖清风掩面来’,娘亲没少拉着嫂子安慰: “家嫂不用听那些闲言碎语,咱家不计较那些,没有嫁妆不打紧,以后夫妻俩好好过日子就行。” ...... 想起往事,阿媮有点伤感:爹娘肯定不知道,他们娶回来的好儿媳,两年后就把他们的宝贝女儿卖了吧? 柏常听她絮絮地说了一大串,别的没关注,平哥哥这三个字,他听得有点刺耳。而且,听着她家境并不算太差,有父母兄嫂在,怎么就要卖身为奴了呢? 但见小姑娘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情绪也有点低落,柏常便没再问这扫兴的事,安慰地抚了抚她的后脑勺说: “好了,爷没你这么大的闺女,爷的闺女也肯定不止这点嫁妆。” 这叫什么话?谁说是他闺女了!阿媮哪还顾得上感伤,瞬间窘得再次红了脸,抬头抗议地瞪他:“爷!” 看她这含羞带嗔的神情,柏常难得地笑开了怀,脑海里不知怎的,竟闪过小姑娘画着红妆穿嫁衣的模样来, “小媮儿,跟着爷别的不说,但绝对不会让你在吃喝用度上受委屈,走吧,这里不比金州,太阳一下山,大多商铺都要打烊了。” 两人并肩而行,为避免行人的冲撞,柏常走在外侧,时不时抬手格挡。 阿媮以为他那句‘跟着爷’的意思是指现在的管事大丫环之职,并没有多想,她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句昵称上,惊喜道: “爷,您怎么知道奴婢叫小鱼儿的?” “猜的,”柏常不解地侧头,“这有何特别?” “爹娘都叫我媮儿,只有平哥哥才会叫我小鱼儿,一次我跳到江里去游水,他还抓不到我呢,说我像条小鱼儿一样!” 想起儿时的趣事,阿媮自顾自地说得兴奋,完全没想到两人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个字。 柏常心里一堵,又是平哥哥! “你不是叫阿媮么?爷叫的是你名字里的媮字,快乐的意思,你爹娘给你起这名,应该是盼你快乐?可见他们疼你。” 我这样叫,也是想疼你的意思,小媮儿。 阿媮并没有细想谢爷的未尽之意,径自乐道:“爷,您可记得,奴婢姓什么?”她自问自答, “傅!我爹说了,这么好的姓,怎么就从他往上数十八代都是穷人呢?于是我哥叫傅贵,原本我应该叫傅裕的,但娘亲说姑娘家叫裕不好听,所以我爹才用了媮字,其实还是谐音富裕!哈哈......” 柏常看小姑娘乐不可支的样子,明媚娇俏得让人只想捧在手心里呵护,实在想不出她家人怎么会舍得把她卖了的,便问: “那你后来,是不是遇上人拐子了?” 阿媮敛了笑,“不是,我哥成亲那年,我爹娘出江捕渔翻船去世了。” 因为刚刚才忆起童年时的趣事,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仿如在昨,回到现实,才发现那已经是两辈子的事了。 柏常见小姑娘红了眼眶,就隔着衣袖轻握她的手腕,牵着她走。但还是想一次性把事情问个明白:“那你兄嫂呢?” 男人的大掌有力且温暖,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是爹娘去世后,她曾经最渴望的兄长的模样,可那份手足情深,只在梦里出现过。 阿媮自嘲地笑笑说:“富贵把富裕卖了,当时卖得还挺贵,五两银子。” 她说得轻描淡写,只是眼眸里有泪光闪过。 柏常驻足侧身,此刻只想把小姑娘拥入怀里,告诉她,那些都过去了,以后有他护着什么的。 哪知,他这边厢还在柔情万丈正要诉说衷肠呢,那边厢她的忧伤愁绪却早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爷,所以说别浪费银子了,东厢房的家具还是崭新的,都是上好的榆木打造,不用再找木匠做了,奴婢只要把那床幔和窗帘换了就行,肯定会布置得好看的,不会失了爷您的面子。” 她竟还能承上启下不忘主题,说得如此的郑重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爷:什么榆木家具?这怕是榆木脑袋吧!那个平哥哥在哪?叫他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他! 鲁平:少在那横,待我出来,你打不打得死我且不论,但我保证能酸死你! 第31章 柏常想尽已所能地对小姑娘好些,把她养得娇贵些,而且这点银子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但见她坚持,若是再勉强,就显得太刻意,怕适得其反,便随她了。 毕竟两人相处的日子还少,她又不懂自己的心意,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他们逛完回府的时候,李婶过来请示: “禀爷、姑娘,牙行那边把新买的仆人都送过来了,现在该如何安置?” 阿媮本能地,就看向身边的男人,哪知他却完全就是一副甩手掌柜的态度,还摸摸她的头说:“那媮儿你忙,我回书房看书了。” 李婶倒是没有半分意外的样子,笑盈盈地又福一礼:“但凭姑娘吩咐。” “......” 阿媮活了两辈子,都是只有听人训话教导的份,这是第一次,得学着如何管教下人,这事儿看似简单,实则非常的费脑筋。 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但凡用惯奴仆的大户人家,都有一套完整的管教章程,有专门的管事妈妈、教习姑姑对新来的仆人耳提面命地训导。就比如在李府时,上百号的奴仆府丁各司其职,他们的言行责务事无巨细,皆有例可依。 如果是小户人家,自有当家主母亲自管束。 但谢爷这里什么都没有,先前就两个洒扫婆子,都是交由李婶看着提点的,而且,阖府就他一个不太着家的主子爷,平常确实也没有多少事要做的。 现在,忽然多了上十个仆人出来,真的是人多活少,若是分配不当,就是一堆人站那大眼瞪小眼了。 阿媮虽然以前听过管事姑姑对养花阁姑娘一套套的训导说辞,也见识过柳妈妈八面威风的训话,可,她觉得自己不想、也做不来那样。 琢磨过后,她依着自己有限的见识,跟他们大致说了几点基本的要求,然后就把人分派了出去:三个婆子交给李婶带在厨房帮忙,两个小厮暂时跟着莫叔跑腿,四个丫环则留在屋里使唤。 丫环们的年纪,阿媮也是思量过的:如果是正经闺阁女子,及笄后就会开始议亲,但卖身为奴的,主家大多都会留到双十之后再指给府里的小厮或另行婚配。她想着,年龄太小,办事不牢靠,年龄太大的,又马上要许人了,都不妥当。 所以她选丫环时,除了一个才十二岁外,其余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一般来说,主子都会给身边的下人赐名,阿媮之所以能保留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为养花阁的姑娘迟早都要送出去的,送礼的最高境界,是‘不留名’。 推已及人,阿媮觉着,虽然卖身为奴,但能保留自己的名字,也算保留一点为人的尊严,反正谢爷完全不管,她便也没有打算再费神去给他们另外起名了。 唯有十二岁的那个叫招娣的小丫头,转身就来求她: “姑娘,您随便给奴婢另起个名字吧,我父母是因为希望能生个儿子才给我起名招(娣)弟的,可是,叫了这么多年,也招不来弟弟。他们便把罪责都怪在奴婢头上了,既然他们都把我卖断了,奴婢也不想再白给他们招儿子了。” 她嘴里念念有词,这么悲伤的事儿,愣是神色生动地说出几分喜感来, “要是姑娘嫌麻烦,叫奴婢招财也行,进宝也好,反正就是不要招弟了,给姑娘招财进宝岂不是更好?”她说完就眼睛发亮,咧着嘴儿仿佛都被自己的聪明震惊到了似的! 虽然才十二岁,但个子倒是不矮,就是瘦得跟豆芽似的,皮肤被晒成了麦色,此时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 阿媮都被她逗乐了,“那好吧,你容我想想。” 先前在牙行里会破例选这个小丫头,就是喜欢她这种耿直劲,有点像江边渔村的那些皮实小孩儿。 阿媮想了片刻,说: “主子爷的随从叫卫青,我看你朝气篷勃的,那就叫篷云吧,寓意我们的主子爷日后平步青云。” “嘿,这名字真好听!奴婢以后就叫篷云了,姑娘还给篷云安排了配对的伴儿哪?” “......” . 六月底,院试放榜,案首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洛川的所有私塾书院里,均无此人。 喜报送至木白斋,一夕间,谢柏常的名号就传开了,众人纷纷打听他的来头。 谢案首生得端的是身材英拔,容貌俊美。虽然他气质清冷,并不爱笑,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但前来打探搭话的人很快就发现,这谪仙般的人物,其实真真是再好脾气不过, “小生命孤,祖上耕读传家,幼时寄居元安寺,后得游历隐士指点,苦读诗书......”无论谁人问起他的身世来历,谢案首都是如此彬彬有礼地答得详尽又不厌其烦。 总而言之,就是出身寒门,孤苦无依了。 这么凄凉的身世,问得再多就是揭人伤疤无异,文人最讲究体面,哪怕心里想打探多些,嘴里也是强收了话头。 才子本就受人追捧, 出身寒苦的才子更受人尊崇, 而一个出身寒苦又姿容出众的谦彬才子,就让人偏爱得理所当然了。 时下,虽然没有禁止商人科考的明文规定,但大多的文人仕族,都不会直接抛头露面去掌管经营生意店铺的,特别是朝中大臣,为免落人把柄,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的三族五服都与跟商人撇得干干净净。 可事实上,越是身居高位的世家权贵、皇亲国戚,越是离不开生意上的银钱。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不说了,放眼整个京城,哪一个花楼赌庄的背后,没有‘大神’罩着?就算是街边的一个包子铺,在开门做生意前,也是拜过了‘山头’的。 所以,当木白斋的杨掌柜说书铺是他租的,谢爷只是房屋的主人,并不是书铺的东家,旁人也懒得去细究。 不过,慕名而来,登门拜访的学子络绎不绝,倒是让木白斋的生意狠狠地红火了一把,临时又请了两个小伙计做帮手。 阿媮此时才明白,谢爷先前说的‘以后家里来访的客人会渐多’是什么意思了,怪不得他考完回来那天,喜悦之情都溢于言表了呢,敢情人家一考就是个案首哪! 这几天,她这个管事大丫环单单收拜贴和贺礼就收得手软。 卫青在放榜的次日就回来了,十六岁的少年,长得斯斯文文的,脸上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与老练,与阿媮初次见面,就作揖见礼: “卫青见过姑娘,爷派小的回来传话,爷今明两天在外有应酬,都不回来了,请姑娘不用等。” 往常若没特别的事,阿媮都是等谢爷回来才用膳和安歇的,她牢记管事大丫环第一要紧的事,就是打理妥当爷的起居饮食。 李婶有跟她说过,卫青是最早跟在爷身边做事的人,不单是随从,也常代表爷在外面与店铺的掌柜接触,以往若是爷不在,内外有什么事,都是由他决断的。 换句话说,这就是爷的心腹了。 虽然谢爷教她如何在下人面前立威时,首先一条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露怯,要学会‘摆谱’,但阿媮觉得,爷的心腹肯定不能算是她的下人的,于是她亦欠身还礼道: “好的,辛苦卫青哥告知,还特特跑了这一趟。” 这声哥可把卫青吓得忙作揖到底,“姑娘折煞小的了,姑娘直唤小的名字即可。” 阿媮是觉得他年长自己两岁,唤一声哥是以示尊重的,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心里不禁纳闷: 爷给她这个管事大丫环的脸面,会不会太高规格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媮:爷给奴婢这个管事大丫环的脸面,会不会太高规格了啊? 谢爷:不高不高,这是应份的。 庭院那棵正直的老柏树:装,继续装,老夫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第32章 乍然在文坛圈崭露头角,柏常自要建立起必要的人脉关系,顶着案首的光环,又做足了君子端方的谦逊模样,几场晏席下来,风评大好。 这个时候,许久未曾见面的丘航约他老地方一叙。 木白斋的珍藏阁里。 一个头束青巾,身着白衣长衫的男子正在神情闲逸地烹茶,他面容清润,整个人温和得如三月的春风,他举起茶盏笑说: “老弟果然是人中龙凤,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愚兄特地不远千里前来煮茶相贺!” 任谁看,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儒雅书生都不像是江湖中人,更不会想到他竟是令黑白两道都想结交的明镜堂的副堂主。 柏常倒没有像在外人面前那样客气自谦,而是了然一笑,便端起茶盏与他隔空示意:“谢了。” 两人相识多年,私下里说话向来随意: “老弟,愚兄知道你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安份书生,当今时局,你怎么看?” “明面上是繁荣盛世,实则是外忧内患。” “正是!如今北有越国虎视耽耽,南边的海寇愈发猖阙;圣上年事已高,而储君未定,若是真到了边疆失守,不得不战的那一天,大穆怕是要乱。” 不知为什么,柏常又想到了那个铁血皇子穆慎,一代战神,竟落得那样的悲惨下场,他敛神道: “历朝历代,从来都不缺骁勇善战的热血男儿,如真到了那一天,只盼着朝中的君主文臣,无论如何算计,都不要算计到在保家卫国的将士头上。那些强兵武将,可以在沙场上马革裹尸,但不能因为朝堂上的阴谋诡计,让他们在前面抛头颅洒热血后,还要窝囊地被冤屈于内斗或枉送生命。” 跟那些夸夸其谈之辈的激扬澎湃不同,他说这话时声线低沉,语速缓慢,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神色不明,却无端的,让听者动容。 “实不相瞒,愚兄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商......” * 阿媮这几天忙得精神紧绷,深怕哪里没安排妥当,辜负了谢爷对她的重托和厚爱。 她把贺礼和单子都整理一遍,又备下了不少招待客人的干果茶茗,连客房也收拾了好几间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做完这一切,却还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当她又接到前头书铺伙计送来的拜贴时,阿媮终于想到,爷的宅院,连个名字都没有! 这晚,终于等到谢爷归家。 阿媮把热茶端上时,就把心中思量的想法说出来: “爷,奴婢让人在侧门那挂上谢府的牌匾可行?然后留一个看门的小厮,省得每每您的朋友来访,还得经过前头书铺的伙计,怠慢了贵客不说,还容易让有心人窥探了爷的私交。” 柏常这些天赴的晏席文会连轴转,要紧的人都已结识过了,又去了趟木里乡看望老太太,忙得脚不沾地的,两人都没怎么说得上话。 “嗯,不错,想得还挺周到的,就按媮儿说的办。” “那爷对门匾的材质、字体和颜色这些可有讲究?奴婢今天去木匠铺那,拿了样式模画回来,爷看看可有喜欢的?” 阿媮说着,便把一本小画册摊开在案几上。 “媮儿觉得哪个好?” “爷,奴婢又不懂这些。” “不用懂,你觉得好看就行。” “这个?” “好,就选这个。” “......”这也太敷衍了吧? 柏常其实对一块门匾真没什么讲究,他今天喝了不少酒,虽然不至于醉,但有点微醺。现在喝了半盏醇甘浓郁的热茶,再看眼前这个兢兢业业地为他打理家宅的小姑娘,就觉得挺别的窝心, “听说,媮儿给小丫环赐名篷云,是盼望你爷我日后平步青云?” 他坐着的上身前倾过来,声音低沉磁哑,太阳穴至眼梢那片肌肤因酒意而醺红,衬得他的眸光热烈似火,唇角的笑意亦带了点戏虐。 阿媮被他看得不自在地后退半步,当时是这样想的没错,但被正主这样直白白地当面问出来,就有点怪难为情了, “奴婢自是盼着爷好的。” 柏常侥有兴趣地逗她:“那,家里以后再添下人,媮儿是不是就给他们赐名早生贵子、儿孙满堂什么的了?” 他声尾故意拉长扬起,还挑了挑眉。 阿媮双颊发烫,“爷,......”曾经准备去当姑子时,她是这样说过没错,但谁会这样给仆人起名啊?她又不是马屁精! 都怪篷云那小丫头,口没遮拦的,什么都往外说,那天是听她自来熟地跟卫青套近乎‘我叫篷云,是姑娘亲赐的名字,跟卫青哥哥是双剑合壁......’当时没注意,转头一定要嘱咐这小丫头以后嘴巴严实些! “奴婢以后再也不给别人起名了,免得平白让爷笑话!” 她恼羞成怒地嘟起了嘴,娇娇俏俏的惹人心痒。 柏常长臂一伸,就把人拉了过来,笑意不减地哄道:“是爷的错,怎么舍得笑话媮儿的诚心一片,应该好好嘉赏才是。” 以前两人还不熟时,他都是自称我,现在两人熟稔了,他反而自称爷。 “媮儿说说,想爷赏你什么?” 此时一坐一站,个头调了个转,他仰着脸问,嘴角噙笑,眸光灼灼,那本来冷硬凌厉的面部轮廓看起来亦柔和了不少。 其实,阿媮并不需要他赏什么,只是看这男人现在这非赏不可的架势,若是推辞,反而扫他的兴,于是认真想了想,试探问道:“要不,爷赏奴婢一个月的月钱?” 反正,这爷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而银子对她来说,却是多多益善的。 阿媮自认为提了个皆大欢喜的主意,谁知刚说完,身子一轻,就被他托着腿弯抱起坐在他的膝上了, “怎么就这点出息!再说说看,媮儿还想要什么?爷都满足你!” 谢爷说得咬牙切齿似的,但声音宠溺得让人发酥,还一手托着她的后背,手掌扶到肩,一手圈着她的双腿虚虚固定,就像抱孩子般的让她不得不稳稳地坐在他的膝上。 阿媮印象中,还是很小的时候,爹爹才会这样把她抱着她逗乐。 若是换一个人,她肯定会认为自己是被轻薄了,但她对谢爷那是放了一百个心的,压根就不会往那方面想,而且这段时间,他待自己本就亲近。 只是平常摸摸头,刮下鼻子什么的就算了,现在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密,阿媮尴尬地扭着身子想下来: “爷,您说话就说话,抱奴婢干什么呀!”要是被丫环看到多不好! “你还没告诉爷,想要什么赏?银子不算,库房的银子,你喜欢都可以随便拿。” 他的脸又凑近了些,两人的鼻尖都快要碰在一起了,说话时,淡淡的酒味扑面而来,不难闻,但让人脸红心跳的。 阿媮一下就明白为什么这男人今晚会如此反常失分寸了,酒鬼说糊话呢! 她抬手推了推他的胸膛,皱眉着急道: “爷,您喝醉了,快放奴婢下来,奴婢去让李婶做醒酒汤。早知道您喝了这么多酒,奴婢就不应该给您泡茶的,酒后喝茶伤胃!” 娇娇的人儿就在怀里,软若无骨的小手攘着他的胸膛,连这含嗔带责的嗓音,都是如此的撩人! 柏常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想把小姑娘搂紧些,去吮她粉嫩的樱唇...... 可是对上她一脸正经又嫌弃的表情,他犹疑了:在清心堂时,小姑娘亦曾对他‘情意绵绵’过,不管她那时候是真心还是假意吧,反正挺主动的就是了,当时自己怎么就那么的不解风情呢? 更要命的是,那时的他不但不解风情,还粗鲁地踹她,吼她,叫她滚...... 柏常越想越觉得没脸,尽管身体里欲/念难耐,终究还是松了手,按着太阳穴顺势哼了哼, “也好,确实喝多了,头有点痛。” 算了,再培养培养感情,总得小姑娘也生出些许情意才好更进一步...... 第33章 到了月初, 下人要发月钱了,还有柴碳肉菜等日常用度的帐目,都是这两天统一结算。 阿媮有条不紊地点着银子记帐, 这管事大丫环的职务,她已经做得很是得心应手了, 总的来说,就是管家嘛。 为了理事方便,她特地在东厢房腾了间偏厅出来当议事厅兼书房, 白天大多时候她都坐在这,倒不是真的有这么多庶务要理,而是她这赶鸭子上架的管家,居安思危了。 阿媮想着, 谢爷已经是案首,日后肯定是前途无量的, 家业只会越来越大。自己腹无点墨,到时帐能不能理得清哪?待人接物, 会不会失了爷的脸面啊?若是爷觉得她不堪重任,会不会撤了她这管家之务啊? 好吧,她现在已经不再向往去庵庙当姑子了, 谁没事想去敲木鱼念经啊?给爷当管家多好: 不用担心被恶徒欺负, 不用担心被那色坯子男主人收房,也不用担心又要在人牙子手里被倒腾转卖, 只管勤勤恳恳地用心当差就有赏—— 嗯,是的, 因为主子爷高中案首, 阖府的下人都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以示庆贺,阿媮因为管事周到, 还得了谢爷特赏的一只水头极好的红玉手镯。 跟着这样的阔爷主子当管家,可不就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肥差,当然得再加倍的勤勉,把这位子坐得更实稳些才心安。 翌日,阿媮卯时未到就起来了。 篷云听到声响,惺忪着眼问:“姑娘,怎么醒得这般早?” 阿媮边更衣边说:“主子爷有晨练的习惯,我得过去服侍。” “爷不是说了不用姑娘早起的么?”篷云小跑着过来帮她梳头。 阿媮委实觉得,自己先前真的太实诚了,怎么主子爷让她不用早起服侍,就真的睡到天大亮去呢? “那是爷宽厚体恤,我们不能因此真就怠惰疲懒了。” “嗯嗯,姑娘说的是,”篷云点头如捣蒜,“真没见过比姑娘和爷更好的主子了!” 阿媮肃脸更正:“篷云,以后不许口无遮拦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府里,只有爷一个主子!” “哎呀,奴婢这下记住了,爷是主子,姑娘是管事。”篷云被训了就立即认错,但她的嘴巴却停不下来: “不过在奴婢心里,就只有姑娘一个主子,爷那天可是说得明明白白,府里下人的买卖都随姑娘定夺呢!姑娘,篷云的名字都是您赐的,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要是奴婢做错事,您尽管打骂,可别把奴婢发卖了啊......” 阿媮忍不住的,就学了谢爷平常敲她的样子,曲起两指敲这个话痨丫头的脑袋一下,“就你嘴贫!” . 庭院里,一个矫健的身影在翻腾,他的拳脚带着劲力悬空划过时,发出嚯嚯的风声,凌厉中带着杀气,几只沉睡的鸟儿被吵醒,吱喳地飞远了。 此时天际刚蒙白,看不清人脸。 “媮儿?” 听到他温和的轻唤,阿媮刚刚升起的那点怯意便消散了,忙上前行礼: “爷,早安!” 柏常看到她时就已停下,“有事?” 不怪他这么问,这个时辰,连洒扫婆子都还没起,他素来不要求下人有事没事都要起早摸黑地当差的习惯,何况是这个小姑娘。 “......没有,奴婢就是想早些起来,”阿媮是想说早些起来服侍爷更衣洗漱的,但见面前的男人都一身热腾腾的汗气了,明显已练了好一会,便改口道, “给爷泡茶。” 柏常失笑地俯身下来,平视着她问:“媮儿泡什么神仙丹茶,要这么早?可别是告诉爷,你要学人接这晨露煮水。” 这么近的距离,阿媮看得清男人的表情,他脸上虽然还是正经的,但那微扬的唇角带着调侃的笑意。 “爷,您又笑话奴婢!” 小姑娘羞恼的样子很可爱,虽然有这么好看的一个可人儿陪着是挺赏心悦目的,但柏常不忍让她在这巴巴地守着,伸手捏捏她的脸笑道: “还在长身体呢,回去多睡会吧,我还要再练一个时辰,到时过来陪爷用早膳即可。” 这样轻轻一捏倒是不疼,但他的指腹粗粝,捏得脸皮痒痒的,阿媮也不知这爷是什么毛病,时不时就把她当小孩似的逗,继摸头敲额后,现在又多了个捏人脸的坏习惯。 小时候平哥哥也爱这样捏她脸,她总觉得那时候脸儿肥嘟嘟的就是被他捏肿的,所以每次被捏,她都要把他狠狠捶一顿,可这是谢爷,她不敢造次, “......那爷您继续练吧,奴婢不打扰了。”总不能一大早为捏脸这么无聊的事在这跟他理论,她又不是小孩儿了。 当然她也不会真的听话回去睡回笼觉,而是到正房收拾忙活起来。 . 柏常练到晨曦初露时,便见小姑娘乖乖巧巧地坐在正房门前的台阶那,把一本书放在膝盖上摊开,便无声地读将起来——他耳力极好,确实没听到半点声音,只看到那两片红润的娇唇微微翕动。 脑海里,又闪过那些满是春色的梦境,夜里难眠,所以他晨练的时辰都越来越早了。 自从有了把这小姑娘留在身边的心思起,情动自是难免。 按说,她本来就是自己的通房丫环,就算真要她身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每想到自己曾经的粗暴,就深觉理亏得很,那些捅破窗户纸的话,更难以启齿。 而且,越相处,心中对她的喜爱怜惜便日甚,更不舍得勉强于她,便一等再等。 这都等了两个多月,进展也太慢了些。 柏常觉得再等下去,他都要修练成仙了,他收剑,向台阶走去。 待他走近,阿媮才察觉,立即笑意盈盈地起身: “爷,练好啦?” “嗯,看的什么书?” “回爷的话,是《仪礼记》。”liJia 《仪礼记》分六册,涵盖了从皇宫贵族到平民百姓的所有规制、等级、礼仪习俗等等分门别类的详尽介绍。 柏常稍感意外,“这书晦涩枯燥,你怎么会有兴趣读?” “杨掌柜说,这是新版,里面把前朝一些繁冗过时的部份都删减了,生辟字也少了些,奴婢勉强能读懂,慢慢读来,也蛮有意思的。” “书房里都没有适合姑娘家看的书,若你喜欢,就到木白斋去选些回来放着,那有很多时兴的话本子,听说很受女子的喜爱。” “爷连这个都知道?奴婢还真看过几本呢,沉迷进去时,还一口气看到了四更天!” 两人一问一答的,就回到了屋里,柏常见小姑娘说得眉眼弯弯的,勾指刮一下她的鼻子, “既然媮儿这么喜欢,往后有新到的话本子,让杨掌柜第一时间送到后院来。” “才不要呢,那些都是闺阁小姐们打发时间看的,里面写的也是才子佳人情情爱爱的情感纠缠,不是奴婢该看的。” 阿媮边说着话,边在早前备下的脸盆里拧了帕巾递过去,“爷,擦擦汗。” 柏常没有接,而是俯身把脸送上前示意她擦,并侥有兴致地问: “媮儿怎么就不该看情情爱爱的情感纠缠了?” 阿媮觉得,适当的时候,还是有必要跟东家主子简陈下自己的职业操守以及略表忠心的: “奴婢本就愚笨,又才疏学浅,得爷提携才当上这管事大丫环,前些天收到那么多的礼单,日后肯定是要回礼的。到时若是爷无暇顾及,奴婢又两眼抹黑,肯定会出乱子,一个不妥,就得罪了人,给爷丢脸。” “奴婢已经从《仪礼记》里得到些章法,可见读书让人明理,奴婢得趁着闲空,多读些能受益的书籍,多长些见识,把闲杂庶务都理得条条顺顺的,才不辜负爷的大恩大德!” “......” 柏常差点郁卒,垂眸看着这个眉眼如画的小姑娘,她一双柔胰正执着帕巾在认真地给他擦汗,本应是温柔小意地你侬我侬的暧昧时光,可她却一脸正经地只管当差,满嘴说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末了,还赶场子似的催促:“爷,您衫都汗湿了,快去换身衣裳吧。” 柏常此时都不知该夸她敬业,还是该骂她不解风情,就这么一个榆木呆憨,教他如何拉得下脸把人硬生生地往床榻上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媮缓缓回头:你说,谁不解风情? 谢爷右脚一软:是我! 谢爷:听说有断臂求生的故事? 右脚瑟瑟发抖:主子你该不会为了赎罪把我砍了吧? 庭院那棵正直的老柏树:没事,砍在你身,痛在他心。 (PS 两辈子踹阿媮的都是右脚) 第34章 柏常思来想去, 终还是觉得巫山云雨那等仙景,理应两人情到深处时共赴才更能领略其间的美妙。 强人所难有损颜面,随便将就又失了韵味。 谁叫他就看上这么个榆木呆憨呢, 唯有再耗些时日把她熬熟捂暖、多费些心神引导感化了。 膳厅 阿媮看着碗里又多出来的一颗焦炸丸子发愁, “爷, 您别夹了,奴婢都吃撑了。” “多用些,才能长个子。” “奴婢又不矮, 况且,吃再多,也长不到爷您这么高啊!” “太瘦了。” “哪瘦了?奴婢明明是胖了!先前......” 先前的心衣,全都绷紧了, 前些天才重新做了一批,后面的话阿媮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真是的, 从来都是丫环给主子布菜的,哪有主子给丫环布菜的啊?主子爷纡尊降贵地给她夹的菜, 她能不吃么? “爷,奴婢跟您同桌用膳已是逾矩,您以后别给奴婢夹菜了, 再这样吃下去, 奴婢都要胖成猪了。” 小姑娘因为抱怨而嘟起了嘴,柏常笑着用指腹拭掉她唇边的一粒点心渣子, 逗道: “哪有这么可爱的猪!” ...... 初时给她夹菜,是看她拘谨, 可投喂这事真是会上瘾的。 柏常又扫了她一眼, 也不知这小妮子是怎么长的,除了胸脯更鼓些, 浑身哪哪都细,若是真如梦里那样折腾,都不知她受不受得了...... 思绪一时飘得有些远。 阿媮不知身边的男人所想,只是看他用完了膳还在那闲坐,不由问道:“爷今天不用出去?” “嗯,出去应酬了几天,也差不多了。” 柏常确实以要静心读书为由,已经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交际晏会推掉了,想着挤点时间感化呆憨: “媮儿有没有想去的地方?爷待会陪你出去逛逛。” 阿媮摇头,赶紧说正事:“爷,您若有空,奴婢把这个月的帐本拿给您过目可好?” 府里拢共就这么点人,能有多大的花销呢?柏常压根就没兴趣看这种鸡毛蒜皮的帐本。 当初让小姑娘当这管事大丫环,不过是找个由头把她留在身边而已,其实也没指望她能管多大的事,就是想让她在这里住得开心自在些。 正如他当时说的,后宅不就是一些琐碎和银钱,能出多大的差错?就算出差错,那也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得力,实在不行,给她找个干练的老仆就是了。 不过,柏常虽然不在乎这点银钱,但看小姑娘问得这么认真,可见是认真准备了的,不想扫她兴,便觉得看看也无妨, “嗯,好。” “那爷稍等,奴婢这就去把帐本拿来!” “不用这么麻烦,反正今天没什么事,带爷去你那边看看。” 柏常说着就起身,很自然地牵起小姑娘的手往外走。 “......?” 阿媮有点懵,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他牵着走,跟以往的握手腕不同,这次他是结结实实地用大掌包裹着她的手心牵的。 她倒不是觉得,牵手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刚到洛川渡口下船时,她因为晕陆站不稳,他也是这样牵着她手走的。 可是,现在她好好的,为什么要牵手啊? 她疑惑地抬头看身侧的男人,却见他神情泰然自若,还悠哉着脚步跟她闲聊洛川有哪些名山胜景,仿佛两人牵手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若她此时挣脱,倒显得矫情,纠结一会,还是随他了。 在她的视线转开之后,柏常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角,习惯就好,每天进展一点点......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走了出来,穿过跨院,一路低言浅语地走进东厢房。 守在门外的篷云都看呆了:“爷和姑娘站在一起,像一对仙人似的,真好看!” 感叹完还意犹未尽,又问她单方面认下的配对儿,“卫青哥哥,你说,戏剧里唱的神仙眷侣是不是就像这样的啊?” 卫青还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你的话太多。”是不是眷侣他不知道,但他跟爷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爷待一个姑娘这么上心就是了,但爷不喜欢多嘴的人。 . 东厢房的偏厅里。 阿媮把早就整理好的礼单帐本捧到书案前, “奴婢想着爷应该不奈看太琐碎的帐目,便分开列写了,这边是明细,这边是名目小计,这边是总的支出分类......” 绵糯的嗓音酥酥入耳,跟刚刚牵过的娇软小手一样,让人心猿意马。 柏常是见过她所谓的记帐的,从金州到洛川的路上,她都能满满当当的写下一整页的流水帐来,所以,他心里已想好了,待会扫几眼,夸小姑娘几句,正好找个由头赏她。 可当阿媮边说边把帐本一一摊开时,他愣住了: 入目的,是大小匀称的小楷,字体说不上漂亮,但看得出来是苦心练过的,比在船上写那一页流水帐时进步很大,行列间横平竖直,写得工整非常。 最重要的是,里面分门别类,汇总小计,进出支差,有详有简,清晰明了。 柏常收起先前的逗弄之意,细细翻看起来,里面连每日买菜几两几文这样的零碎支出都记上,他心算了好几项,没有半点差错。 真不敢想象,这些密密麻麻一页页的,小姑娘得笨拙地算多久才能算清?怪不得她连看话本子的闲暇都没有! 柏常又惊诧又心疼,“媮儿,以后这些日常开销不用记了,不是跟你说了么,爷又不缺这点钱,你算这么辛苦做什么,有闲暇时间,多做些你喜欢的消遣。” 阿媮正在随手拨拉着桌上的算盘珠子玩,闻言,晃着小辫子轻松愉悦地答道: “算帐可有趣了,一点都不辛苦。待奴婢把算盘用得再娴熟些,这点帐目,都不用半个时辰就算完啦!而且,每天记帐,还能练练字,免得手生了,写的字跟狗爬似的,哪天被人看到,丢了爷的脸呢!” 她可记得,这爷说过不给他丢脸是最最要紧的事。 随着最后一颗算盘珠子叭的一声落下,小姑娘还歪过脑袋对他调皮地眨眨眼,有点小傲骄地扬眉抿笑,神彩飞扬得像一朵明媚绽放的娇花,勾人得很! 柏常看得心痒,一错眼,就发现她看似随意拔弄的,竟是一套九九归一的算盘口诀!再看这些堪称是帐房先生做的正规帐本样式,他有点不敢置信: “媮儿,你懂数术?谁教你的?” 要知道,时下,别说是一个丫环,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小姐,也只不过是会简单的加减算数,极少懂深奥复杂些的数术。 “奴婢自己看书学的,还找杨掌柜指点了!” 阿媮指了指案边的那本《数术通志》答道,她刚才倒不是存心显摆,只不过是前段时间口诀背得多练得多,手指习惯使然。 可看谢爷这么意外,内心还是挺雀跃的,就像小时候做了得意的事,总想得到爹娘的夸赞一样追问道: “爷,奴婢这帐记得可还行?” 柏常看着这个笑靥如花的小姑娘,她灿若星辰的明眸里闪着狡黠的小祈盼,聪明好学的孩子谁不喜欢呢?何况还是本就拨动他心弦的可人儿! “做得很好,没想到媮儿能自学成才,爷真的捡到宝了。” 求夸得夸,还被夸得这么直白,阿媮红了脸,“奴婢就学了一点点......” 美人含羞,更是娇艳三分。 柏常很想把人抱过来亲亲,只是时机好像还不够成熟,太过唐突,转而想到她舍近求远地去找杨掌柜请教,又觉还是修墙补牢要紧,正脸叮嘱道: “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不用去麻烦别人,直接问我就可以了,爷文武双全。” 他的小姑娘这么惹人喜欢,还是自已亲自教导为好。 . 号称文武双全的谢爷,可不是嘴上说说的,自那天之后,无论是晨练还是温书,都把他的管事大丫环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俨然一副诲人不倦的夫子模样。 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认真。 “你这身子骨太弱了,要多强身健体,既然起得这么早,便跟爷一起晨练吧。” 于是,他身体力行地演练一套女子防身术,细致到如何起腿、下腰、锁喉,都一一指点示范。 “你这样握笔的姿势不对,落笔的力道也不好,运笔更是不得法。” 于是,他每天总要手把手地教小姑娘练两刻钟字。 “读书得先从怡情养性开始,博览群书,才能深入浅出。” 于是,他让小姑娘每天都背两首诗词。 ...... 技多不压身,谢爷这么用心良苦地教她长进,阿媮自是感激不尽,越发的学得心无旁骛。 只是,谢爷有时也特别的啰嗦,遇上一些优美的诗句时,他总是重复又详尽地释解其义。特别是那首《关雎》,阿媮都不知背过多少次了,他还要不厌其烦一遍遍地给她翻译: “......意思是主人公无论是在梦中还是醒来,都想与她结为连理;想求娶她而又不如愿,无论梦中还是醒来都在思念,” 没待他说完,阿媮就脱口接道: “长夜漫漫无尽头,主人公辗转反侧都难以入眠。”她很无奈地深吸一口气,“爷,这几句奴婢真的理解得明明白白的了,无论是诗文还是释义,都能倒背如流了,您再教奴婢学些别的吧?” 其实,阿媮心里对这些无病呻吟的诗词没什么兴趣,她更想学数术、律法、传记那些实用或长见识的学问。 而此时,谢爷正绷着脸,牙根都咬紧了,似是要发火。 阿媮一看,立即醒神,这爷什么都好,就是夫子瘾有点大!她马上坐正了身子认错改正: “是学生不对,不应该抢夫子的话,再罚背十次!关关雎鸠......” 柏常放下书,认命地放弃,“算了,别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媮叹气:有个当夫子上瘾的主子爷,真的心累。 谢爷泪奔:怎么会有这样的呆憨小姑娘!爷都把心思摆到脸上来了,她怎么就是不明白!爷想当的是夫子吗?爷想当的是她的夫君啊!!真的是要活生生被这心肝儿气死...... 第35章 阿媮因为得了谢爷的谆谆教导, 更觉需好好努力加把劲,争取当个专业的不可替代的王牌管家,学习的劲头空前高涨, 只要一人得空时,都是在她的议事厅埋头读书。 “姑娘, 奴家打扰了。” 阿媮闻声抬头,见是李婶,笑问: “婶子, 可是有事?” 李婶有点为难地绞着双手开口:“奴家就是想问问,听说老莫病了,严不严重?” 阿媮微微诧异,李婶向来连府门都不出的, 莫叔也不像其他下人一样住在倒座房,他在郊外有间木屋, 独来独往,也不见这两人平常有什么交流, 没想他们的关系还这么亲近,当即便说: “婶子,是的, 莫叔病了两天, 我昨日差冬子带大夫去看过,说是受了风寒后又旧伤复发, 得将养些时日。” 冬子就是先前买来的小厮之一,另一个叫石头, 两人主要负责看门和跑腿的活儿。 至于严不严重, 这个真不太好说,每个人的接受程度不一样, 但阿媮知道李婶和莫叔都是很得谢爷信任的仆人,想了一下,斟酌着问: “若是婶子不放心,要不,待会你跟着大夫一起过去看看?” 李婶眼眶都红了,哽道:“不瞒姑娘说,老莫那旧伤都是当年因为救奴家时留下的......” 原来,李婶曾是富商的妾室,一次陪富商出行时,遇到劫匪,富商把随行的财物以及妾侍都一并扔了,带着侍卫全身而退。 当时的李婶也才二十来岁,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落在一群劫匪的手里,结果可想而知。 当天夜里,就在她将将要受辱之际,富商的贴身侍卫悄悄摸到贼窝去,把她救了出来。 这个侍卫就是莫叔,他是偷偷折返的,虽然侥幸救人逃脱下山,但他的左臂亦被追上的匪徒砍了深深的一刀。 彼时,一个算是已经‘失节’的妾室,一个是擅离职守的家奴,若是回去,以富商凉薄的性子,都没有好果子吃,于是两人就逃了。 见不得光的两人,东躲西藏,为逃避富商的通缉,他们一路北上,走的都是山路,莫叔那只受伤的左臂因得不到及时的医治,伤口恶化了,最后不得不齐肩截断。 一天夜里,还在荒郊遭遇了狼群的包围,莫叔的脖颈被狼咬伤,恰巧碰上亦是独行至此处的柏常...... 两人只求有一个容身之所,柏常亦正开始搜罗自己放心的家仆,便把他们都收了。 两年多来,莫叔一直易容在外面给柏常做事,李婶则把厨房的活揽了下来,她怕惹是非,几乎从未跨出过这个院子。 老莫对她有恩,有情,李婶想嫁却不能——她是良籍,莫叔是贱籍。 大穆律法第三条是良贱不通婚,若有隐瞒者,责罚极重: 良男娶贱女,杖一百,刑五年,流放劳役十年,革功?,为官者,罪加一等。 良女嫁贱男,杖五十,刑一年,充军妓。 无媒苟合者,以盗论之。 ...... “奴家只是曾经给他病重的妹妹请过一回郎中,可是莫妹子最终还是没救过来,为这么的丁点恩情,老莫就差点把命都搭进来了。” 李婶说着便泣不成声,“他如今病在那里,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奴家怎么放心得下......” 阿媮听得泪目,另外拿了五两银子出来: “婶子只管休几天假过去照应,待莫叔病好了再回来。” “多谢姑娘体恤!” ...... 今天柏常今天回来得早些,听说小姑娘在厨房忙活,便寻了过去。 一见面,小姑娘就凑到他跟前嗅了嗅,像是找到了什么好东西似的,两眼发亮: “爷,您又喝酒了!” 柏常好笑:“我喝酒了,媮儿很高兴?” “嗯嗯,奴婢刚刚亲手做的醒酒汤!”她献宝似的端来一碗红褐色的汤汁。 柏常其实并没有喝多少酒,半点醉意都没有,以往他也从不喝这些治不好病药不死人的醒酒汤。 但看小姑娘都把碗递到跟前来了,还满脸期待地看着他,柏常便接过碗闭气噜咚咚地两口吞了个精光——瞬间,一股直抵天灵盖的酸渗透他的五脏六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酸掉了大牙! “爷,味道如何?”阿媮迫不及待地问道。 柏常嘶着气眉头都要拧成了结,“这是什么玩意?” “啊?很难喝?” 阿媮被他这样子吓得有点紧张, “莫叔病了,李婶告假前去照看,奴婢特地问了这醒酒汤的做法,都是按着步骤做的啊,味道不对?” 她拿过空了的碗,也看不出个?堂来。 柏常忍着那股酸劲问:“你自己没有尝过?” “奴婢闻着,酸酸甜甜的,以为应该好喝......”她还谢绝了厨房那几个婆子的帮忙,想自己亲手做,以回报谢爷对她的厚爱之一二。 阿媮答得有点心虚,她确实还没来得及尝,以为这么简单的做法,又是看着火候的,能有什么错? 怎知下一刻,谢爷就倾身过来,一只大掌托着她的后脑勺,两唇相贴——就在她错愕的瞬间,温热的舌尖抵了进来,轻轻一扫便退出,顺带着似的,唇亦被半含着吮过,然后放开。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发生得太快,如电光石火般。 阿媮还在脑袋发懵的惊呆状态,谢爷已经直立起腰身,背着双手,肃脸垂眸看着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媮儿管这味道,叫很好喝?”语气里是满满的不敢苟同的意思。 “......?”阿媮睁圆了双眼张着嘴巴,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柏常这段时日总是大半夜地起来练剑,因为体质特殊,强加压抑并不好受。 他想亲这个小姑娘许久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原来她的唇,是这样的娇软香甜! 只是再甜,也只能浅尝辄止,不敢贪恋,柏常知道自己一时孟浪了,趁小姑娘目瞪口呆之际,先发制人地继续轻斥: “你放了半箩筐的酸梅来煮这碗汤吧?” 他边说边捂着腮帮嘶气坐下,还总结陈词地再训导一句 “下次给爷送吃的,记得自己先尝尝,这哪是什么酸梅汤,你怕煮的是酸梅汁吧?可把爷给酸死了!” “......”阿媮一肚子的话被噎在了喉咙,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敢情您亲我,是为了让我尝尝酸梅汤啊? 哪有这样让人尝的啊?您直接说不行么?虽然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两人以前牵手搂抱什么的也都做过,但那些都是事出有因,因地制宜,现在这样的亲亲,是不是不太好啊? 阿媮在心里腹诽不已,实在是,有点儿生气的。 空气里有瞬间沉默的僵持。 “抱歉,刚才真的是被酸糊涂了。”谢爷捏着眉根适时开口,他手肘撑于膝上,略微皱额,闭目,唇线紧绷,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又哼了哼:“头痛。” 他不是故意的,而且他在为刚才不妥的行为道歉。 阿媮心里的那点不舒服便消散了去,又观这爷的神情确是酸得难受,而且,到底是自己做事不周全在先,既然是无心之失,再纠结反而徒生尴尬,还是略了过去为好, “爷,对不起,奴婢以为,放多些酸梅解酒效果会好些,没想到味道会差这么远,把爷酸着了,要不,奴婢再去泡碗蜂蜜水过来?” 说话间她不自觉地抿了抿有点酥麻的双唇,男人那温热湿润的触感仿佛还在,嘴里有酸酸甜甜的味道,她仔细品了品——这味道,好像并不差啊? 有了刚才的教训,她是再也不敢这么说的了,深怕这爷再让她‘尝’一次。 “唔,不用,给我泡盏茶来即可。”谢爷喘了口气,眉心皱成个川字,脸色不太好。 阿媮见他难受成这样,心里自责愧疚不已,赶紧去泡了盏花茶进来, “爷,酒后喝茶伤胃,所以奴婢泡的是花茶,加了一勺蜂蜜,这次肯定甜,”想了想,又将功补过地自荐:“奴婢还懂些按摩的手法,爷若还是觉得头痛难受,要不,奴婢帮您按按太阳穴?” 柏常嘴里含着一口甜入心肺的花蜜水,看着半蹲在面前一脸关切地对他软声细语说话的小姑娘,身体某处硬得发痛...... 酒后喝茶伤不伤胃他不知道,但一时孟浪真的会很伤身!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爷深呼一口气:喜欢是放肆,但爱是克制! 庭院那棵正直的老柏树:看你小子还能忍多久! 第36章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阿媮自打当上这个管事大丫环之日起,除了立志要对谢爷忠心耿耿、勤勉尽责外,还下定决心不学柳妈妈那等拜高踩低、仗着主子的信任, 就对下面的人摆尽威风、欺凌称霸的刁横做派,她想如那林间的大树一般, 自己枝繁叶茂了,理应为弱小生灵遮风挡雨才是。 她想尽已所能地善待府里的所有下人,特别是她亲自买回来的几个丫环。 许是上辈子在乱坟岗做小树的那些年, 看到太多这样正值花季少女的孤魂,阿媮对丫环们总是多一份恻瘾之心:若是可以选择,谁愿意作践自个任人玩弄呢? 没想到,吾之□□, 彼之蜜糖。 因为谢爷先前交待过,他在家的时候, 不喜有别的丫环在屋里候着,所以在他身边服侍的, 基本上就是阿媮一个了,就算要叫人进来洒扫,也是趁着他外出的时候整理妥当, 如此一来, 几个丫环能与主子爷接触的机会,真的是少之又少。 花圃的角落里, 三个丫环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雪荷:“我们的主子爷长得真俊,又年轻又有学问, 以后说不定能当大官呢!” 萍春:“可是, 爷都不看我们一眼。” 雪荷:“嗯,爷就单单待姑娘好, 也难怪,姑娘长得那么好看。” 妍娇:“再好看也有腻的时候,爷的身边不可能只收她一人的。只要我们机灵些,争取有多些机会在爷跟前服侍,爷肯定也会对我们另眼相看的!” 萍春:“妍娇姐姐,要不,我们还是歇了那心思吧?上次在门口碰上爷,我总觉着爷的眼刀子像淬了冰似的吓人。” 妍娇:“那还不是因为爷还没有收用我们?只要能近身服侍,情份自是不同,姑娘这么得宠,指不定在我们看不到的时候是怎样的对爷辗转承欢呢!如今爷身边还清清净净的,若是我们现在成了他的屋里人,也算是少年情份,日后说不定还能抬了当姨娘呢......” 雪荷:“既然爷这么喜欢姑娘,怎么从不见他留姑娘在正房过夜啊?” 妍娇:“可见她也不比我们高贵多少,平常只是端着架子假装清高,没名没份的,说到底,还不就是个暖床通房!” 萍春:“妍娇姐姐别这么说,我觉得姑娘待咱们挺好的。” 妍娇:“哼,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千金小姐,爷抬举她才称一声姑娘,以后有主母进门,首先容不得她!” 雪荷:“妍娇姐姐,你小声些。” ...... 阿媮站在墙的拐角,心中五味杂陈。 她活了两辈子,当了八年的丫环,自是知道下人闲暇时嚼嚼舌根是再正常不过,在李府时,再难听、再下作的编排她都听了不少。只是没想到这几个平日里对她巴结逢迎的、她一心想善待维护的少女,背地里竟是把她想得如此的不堪。 生气有一点,但更多的是失望和难过。 想到刚买这几个丫环回来时,她别的规矩不说,就特特地强调不要在主子爷面前耍心思,要安份守已自尊自爱......那些肺腑之言现在看来,真的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傻得可以,像个笑话! . “姑娘,您这么忙,让奴婢送茶去书房吧?” 当妍娇再次这样殷勤地候在她身边揽活时,阿媮打量了这个丫环片刻:她脸上的胭脂涂得不算明显,但柳眉画得细细的,唇中点了口脂,这是精心打扮过的了。 阿媮并不傻,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啊,那样光风霁月的年轻俊美主子爷,哪个怀春少女能不为所动?若不是自己上辈子命丧于他的断魂脚下,如今这样的朝夕相处,她自己怕是也早都迷陷了进去。 现在,她自是不会再重蹈覆辙,但也劝阻不住这些芳心萌动要往上爬的丫环们,每个人的志向不一样,她总不能仗着自己先占的那一点天机和爷的信任,就自以为是地替别人做决定,挡了别人的道。 “去吧,在爷跟前,最好谨言慎行。” 阿媮允了,叮嘱一句,是她作为管事大丫环的职责所在。 若是单凭几句墙角听来的闲话就把人发卖,太过有失公允,阿媮干脆都随了她们的意,接下来的几天,借着或送茶,或送水,或传话的名头,她让所有的丫环都有了在主子爷跟前露脸表现的机会。 能不能得到谢爷的青睐,就看各人的造化了。 毕竟,她两辈子都是折在李府,谢爷对李府是深痛恶绝的,说不定他那时是恨屋及乌。现在在他自己的府宅,又刚高中了案首,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或者,心境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篷云,丫环们个个都挺高兴的,愈发打扮得花枝招展。 可事实上,阎王还是那个阎王。 “姑娘,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乱子了,您快出去看看!”篷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报告。 “发生什么事了?”阿媮搁下帐本就起身,边往外走边问。 “萍春姐姐过来叫救命,好像是爷在书房发火了......”篷云满头是汗,也不知是急的还是吓的。 出了东厢门,萍春已经跪在了那,浑身抖得如筛糠,边哭边磕头:“姑娘,快救救妍娇姐姐,她怕是要没命了!” ...... 阿媮赶到书房,就看到谢爷阴沉着张脸立在书案旁,他的脚边是碎了的茶碗和洒了一地的茶水,不远处的那个案几翻倒了,妍娇半趴在地上似是已经晕死过去,露出的半边脸肿得老高。 这场景似曾相识,阿媮甚至都能想象出她被这男人一脚踹飞时的情形。 “你一天到晚都瞎忙些什么?要是没空就让爷渴死在这得了,别总是派这些不知所谓的玩意过来晃荡!” 柏常也是气到了,这段时间本就欲/火难消,偏生想要的人儿不但呆憨得半点都不通情意,还净打发些心术不正的丫环来添乱,现在看到罪魁祸首,他训斥起来根本就收不住脾气: “你是不是缺心眼?那玩意弄得跟个青楼姐儿似的还让她往我身边凑?让你管家你就管成这样?” 真的是天地良心!妍娇今天也只是口脂点多了些,妆容艳了些,领口拉低了些,还带了个香包,怎么到他的口里就成了个青楼姐儿了?! 阎王发怒,鬼都怕,何况是篷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丫环! 她吓得直缩到阿媮身后,又自以为小声地悄悄提醒:“姑娘,您小心点,离爷远着些,别让他打到......” 柏常的脸瞬间黑成锅底:......这是什么鬼话! 他怕自己的榆木傻姑娘真被吓到,本能地开口解释:“是她故意往我身上扑,我才踢开她的!” 阿媮倒不觉得谢爷会打她,只是说不清此时是什么心情。那天无意听到的墙角,她确实很难做到不心生芥蒂,现在这样的结果,也是她顺水推舟,听之任之而为的,她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对还是错,但妍娇的选择,如今看来是错了。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决择负责。 “爷请息怒,是奴婢失责,管事不周,给爷添乱了,待会任凭爷责罚。”她认完错,就走到妍娇身边,伸手探其鼻息,仍有气,便又回头请示: “爷,她像是伤得挺重,奴婢先叫大夫来给她医治行吧?” 柏常真的是气结:“怎么?这样一个心术不正的玩意,你还想把她供养起来?” 阿媮叹口气,另外两个丫环只是少女怀春,心生羡慕地为自己谋出路,她尽管不认同,但也可以理解;而这个妍娇,凭空地因忌生恨,对她恶意臆想诋毁,若是留这样的人在身边,必起祸端。 虽然因为重活一世,她总觉得今生是要尽量多做善事积德,以感谢老天爷对她的格外开恩,但她还没高尚到以德报怨、感化恶灵的圣人境界。 不过,她虽不是圣人,但也不愿草菅人命,顶着谢爷的滔天怒火,福身行了一个礼,公事公办道: “爷,这丫环有错,但罪不致死,想当初,奴婢也曾犯过这样的糊涂,幸好爷给了奴婢改过自新的机会。您先前不是说过,下人用不顺手的发卖就是了么?待把她的伤医好了,再把她送走如何?” 阿媮本意是求个情,免得妍娇真的这样死了。尽管主子打死个丫环没什么,可到底是落下了残暴的名声,她身为管事大丫环,当然得为主子的名声着想;而且,她虽然准备把人送回牙行,但那牙行是什么地方?若是这样半生不死的送去,怕也是活不成了,跟杀了她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柏常倾刻就想起,在李府时,他对小姑娘的粗暴行径,又看她此时目光清明,脸上似有哀婉之色,以为她是触景伤情,心里瞬间就堵得慌,忙上前两步把人揽肩圈到身前: “你是你,她是她,怎么能相提并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爷怒火冲天:你是不是缺心眼?一点都不知护食,由得旁人生扑我! 阿媮云淡风轻:哦,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才让她去生扑你,想当年...... 谢爷秒跪:夫人,我错了! 庭院那棵正直的老柏树:现在就想叫夫人,早着呢!先说好啊,好歹同名同宗,搓衣板跪烂时,别打我枝杈的主意,老夫这把老骨头硬得很,怕跪坏你小子的一双膝盖! 第37章 那天谢爷在书房里大发雷霆, 凿实是把所有的下人都吓到了,三个丫环被一同关在后罩房。 起初是卫青过来传命:“爷说,妍娇杖毙, 另外两个即刻发卖去青楼。” 听到这话,刚刚醒转的妍娇两眼一翻, 又晕了过去,雪荷和萍春也吓得两腿瘫软,跪下哭天抢地般不停地求饶。 卫青如门神似的站在那, 面无表情地说:“哭也没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待会牙婆子过来, 你们最好老实些,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在一片哭嚎中, 篷云又过来传令:“姑娘说,妍娇伤好后送回牙行, 两位姐姐罚一个月的月银,需引以为诫!” “到底是以爷说的为准,还是以姑娘说的为准?”三个哭哑了嗓子的丫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卫青也看着她。 篷云弯腰撑着膝盖直喘气:“哎呀, 当然是以姑娘说的为准啊!爷刚发话, 姑娘就求情了,是卫青哥哥你走得太快, 没听到,爷说了听姑娘的, 不信你回去再问!” 真是的, 她容易吗?深怕跑慢些,就害得这三位姐姐一个被打死两个要沦落青楼, 那不是枉费了姑娘的一番苦口婆心的求情?话说回来,主子爷也太吓人了,还好姑娘良善,以后可得小心当差,抱紧了大腿,认准了主子! ...... 半日时间,阖府的下人都知道,主子爷这场声势浩大的问罪,因为姑娘的求情,最终还是轻拿轻放了。 唯有阿媮清楚,谢爷这是给她体面,帮她立威。 不过,那天他骂她缺心眼,真的是冤枉,她是知道这些丫环有爬床的心思又能怎样?她一个管家,还能管到主子爷的房事上去了? 而且,若是他本就有那心思,她强加阻挡,不就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么?若是他没那心思,就正好把脓疮发了,如今这样杀一儆百,以后大家都懂规矩了。 这届中缘由,若是细细论来,太过啰嗦。不管是怎样的前因后果吧,让主子忧心,总归是她这个管事大丫环的失职。 更令阿媮愧疚的是,谢爷除了当时斥责她几句,就无别的责罚了,只是让她以后不可胡乱派人去他身边。 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跟上这样宽宏大度,又处处为她着想的东家主子爷! 阿媮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感恩戴德的话嘴上说来总是轻飘飘,日子细水长流,恩情记在心里,总有能尽绵薄之力的时候,既然谢爷不喜旁人近身,那她便勤快多做些就是了。 还好,服侍谢爷真的很轻松,他不挑剔不说,事儿还少,更没有让人侍候更衣用膳的习惯。而且,他说无论冬夏,都不用给他备热水洗漱,那阿媮只需每天让人把净室的两个大木桶装满清水供他随时使用即可。 这天用完晚膳,谢爷兴起,要教她写字,只是没写一会,又说他渴了。 阿媮泡了茶汤进来,见他已不在书房,便朝寝室寻去,直走到内间仍不见人,她轻唤一声:“爷?” 没有人应,不过净室里传来犹如行军打仗般的哔啦水声、手掌唰唰地搓过脸部后发出的长长吁气声,然后就是大半桶水举起在身上倾倒下来的哗啦声,四溅的水花都拍打在屏风上了。 阿媮有点惊讶,往常他都是临睡前才沐浴的,现在时辰还早,怎么就冲洗得这么急? 片刻,就见谢爷擦着湿发,只穿一条白色长裤出来了,阿媮边把茶奉上,边问: “爷,您要安歇了?” 柏常擦着头发的手没停,只是别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唔,还早,再说说话也行。” 什么话这么着急,连衣裳都不穿好就出来了? 水珠从他裸着的结实胸膛上蜿蜒流下,起起伏伏,经过劲瘦的腹肌汇入腹沟里,又如小溪入山林般消失在裤腰那。 这是阿媮两辈子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男人的身体,嗯,还挺好看的。怪不得话本子里都说美人出浴,最是人间绝色,原来男子出浴,亦是如此引人注目的山河美景。 只是等了一会,也不见这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的样子,就疑惑了:“爷,您怎么不穿寝衣?” 柏常把手上的布帕扔到一边,他就这样光着水淋淋的上身,无比自然地坐下慢悠悠地开始喝茶,闻言,他像是才想起似的,不太在意地说: “刚才不小心,掉地上弄脏了。” “那爷您稍等,奴婢再去拿一件来。”原来如此! 为了方便,阿媮每天都会在净室的置物架上给他备一套寝衣的,既然谢爷说是弄脏了,她也没有多想,就去衣橱重新拿了件过来, “爷,给。” 纤纤玉手伸着,那只花了百多两银子买来的西域血玉手镯从她的袖口处滑了出来,衬得她白嫩的细腕都娇贵了几分,这只玉镯是柏常一眼就相中的,他当时就觉得小姑娘戴起来一定很好看——本想再买些贵重的珠钗,又怕一次送太多她会起疑心。 他把视线移开,扫了那件寝衣一眼,并不接,而是说: “太热了,放着先,这样凉快些。” 阿媮倒也理解,因为小时候,江边的渔民到了夏天,很多汉子都会光着膀子的,但看他的裤腰都湿了一圈,还是关心地劝: “爷,您身上的水怎么也不擦擦呢?” 柏常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品茶,漫不经心道:“嗯,嫌麻烦。” 阿媮真的有点瞧不过眼,平时不看到也就罢了,现在眼睁睁看着,她怎么也做不到坐视不理。丫环和主子之间,本就没有男女大妨这一说,而且,以这个男人对勾引的丫环只会简单粗暴地一脚踹飞的耿正作风,避嫌什么的真真是多余。 当即,她拿起一块干爽的布帕上前,“那怎么行,这样穿上衣裳也是湿溚溚的,不舒服,还容易生病,奴婢给您擦擦。” 柏常很配合地搁下茶盏,站起来转着身体给她擦,赞许道: “媮儿说得对,以前爷就是活得太粗糙了,经常这样干一天湿一天地过,往后可是要好好温书考功名的,还是得讲究些。” 阿媮深以为然,趁着话头,把憋了几天的顾虑也竹筒倒豆般说出来: “可不是?不说别家的少爷公子是过得如何精细的,就说现在,奴婢这个管事大丫环的排面都快要超过主子爷您了。自从上回书房事件后,如今府里的丫环婆子全都紧着奴婢来服侍,奴婢心里很是不安。” 她说的一点都不夸张,特别是雪荷和萍春两个,就差一天给她擦八百回鞋了,后来还是阿媮实在受不了,给她们吃了定心丸,“既往不咎,过份奉承也是罪,只需安份当差即可。” 柏常却不以为意地说:“她们本来就是你的下属,巴结讨好你不是应该?媮儿只管安心受着,若觉得哪个心眼太多,阳奉阴违不听管教的,记得要及时收拾处理。驭人之道,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你慢慢历练着就习惯了。” “可是,丫环们都留在东厢房,爷的身边有时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是不是不太妥?” 如果谢爷在家,卫青一般都是不见踪影的,端茶倒水、书房磨墨这些贴身侍候的活儿都只有阿媮做,可她还是管事大丫环呢,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 “无妨,要那么多人做什么,碍眼得很。” 说话间,水已擦干,谢爷又抬起了双臂,然后垂眸看着她。 阿媮还在想着该如何合理地作人手安排的事,见此情形,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立即拿过寝衣给他套上,又边帮着整理边问: “爷,要不,把篷云调到您跟前来使唤如何?这丫头绝对老实,不会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就是年纪还小,做事毛燥些,像刚才您抬手示意穿衣的事,她可能还猜不到,您得明说,但一回生二回熟,做多了就明白的。” “......” 柏常看着面前专心致志地给他整理衣襟的小姑娘,他能说什么?说刚才他其实是想抱她? 花一样的娇人儿就在跟前,软香的身子他也抱过,那晚一时冲动吮尝到的两片红粉浴滴的樱唇,甜软得像会溢出蜜汁来似的让人回味无穷...... 可是,他刚才亦看得清楚,小姑娘擦拭他身体的时候,就跟她那天在库房擦拭那些珠宝箱笼没有任何区别,虽然很认真,很仔细,但没有半点的娇羞旖旎。 喉结滚了又滚,柏常还是自己把寝衣松松地拢了拢,依然露出大片的胸膛和腹肌,他抬手摸摸小姑娘的发顶,意有所指道: “旁人哪比得上媮儿好,爷也不想跟她们熟,爷的跟前,有你一个就够了。” 谢爷不喜屋里人多眼杂,扰了清静,非要降大任于自己,阿媮能怎么着?食君之??忠君之事,虽心里暗叹这男人的龟毛脾性,但也只得点头应下: “奴婢晓得了,以后必定再仔细些,把爷服侍得更妥当些!”就是管家兼贴身丫环了,一肩两职,也不是不行,再勤快些就是了。 “......” 柏常简直是郁结难舒:他知道,小姑娘现在嘴里说的服侍跟他想要的服侍,根本不是一回事!这张天真无邪的脸儿,哪有半分以前在清心堂时,她衣衫半露地说‘爷,让奴婢服侍您’时的那种含羞带怯的意思? 在某个饱受煎熬的夜里,他对巫山云雨又有了新的感悟:虽然文人喜欢把勾引这事用在女子身上并总带着贬义;但他觉得,七情六欲,不应该分男女的,只要郎情妾意,勾引的另一重意思,也就是主动些罢了。 他常年习武锻炼,自认身材样貌都不错,这段时间,也极尽所能地待小姑娘好了——曾经她主动时他不领情,确是他不对,那就再换他来主动,总行了吧? 可是现在,他衣衫半敝地露着引以为傲的胸膛腰腹,说着暧昧暗示的情话,做着亲昵的撩拔之举,这美人儿却正经得跟个修行的姑子似的! 这么热的天,也从不见她穿薄透些的纱衣,一套立领对襟短袄长裙把浑身上下都捂得严严实实,完全忘了她曾是通房的本份,看向他的那双明眸里,纯真清澈得令人抓心挠肺! 作者有话要说: 谢爷露出他的长腿公狗腰:媮儿,爷这身子如何? 阿媮懵懂看了半天:还不错? 谢爷窃喜:那,我们把曾经在清心堂那未竟之事完成了? 阿媮惊呆:你是说要再一次把我踹死? 第38章 这个夏季的天空总是晴朗得如阿媮的心情, 太阳每天都在晨练后欢欣而至。 虽然热情似火的阳光灼烈了些,但有了庭院那棵茂盛的老柏树的遮挡,有了最新鲜甜脆的瓜果, 有了李婶变着花样儿的冰镇糖水,甚至还有偶尔来自谢爷手中蒲扇的几缕轻风—— 本应炎热难熬的酷夏, 依然是舒适惬意得令人贪恋。 直到八月底,干旱了许久的洛川才迎来第一场甘霖的洗礼。 许是为它的迟到道歉,这场暴雨来得格外的猛烈, 狂风相送,闪电雷鸣奏阵,滂沱的水潦倾盆瓢泼般地似是要把大地淹没。 东厢房寝室的重重帐幔里,厚厚的冬被下, 一个小小的人儿蜷成了一团,在不停地颤抖。 呼啸的狂风仿佛要把屋顶掀开, 闪电把黑夜照成了白昼,轰隆隆的雷声像是要把天空劈出个窟窿来。 阿媮就这样整个人都蒙头蜷缩在锦被下, 哪怕里衣都汗湿了,热得她有点呼吸不过来,也不敢松开半点缝隙。 以往的每一个雷雨天, 她都是这样熬过去的。 有人隔着被子在轻轻拍她, “媮儿?” 她刚把锦被掀开个缝儿,又一记响雷彷佛就在耳边炸起! 只是这次, 她还没来得及再缩回去,两耳就被温热的大掌捂上了, 随之而来的, 是那独特又熟悉的气息, “别怕, 我在这。”他轻声安慰。 从来没有哪一刻,阿媮会觉得谢爷的气息是这么的好闻,他的声音,亦是如此的让人心安。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远去,只有哗哗的风雨声。 柏常把捂着小姑娘耳朵的双手松开些,“你怕打雷怎么不早说?” 一个躺着,一个俯身,两人的脸近在咫尺,他的语气有点责怪有点怜惜,让人酥酥暖暖的。 阿媮不知道,怕打雷这事,原来是可以说的,尘封了两辈子的枷锁缓缓舒开: “奴婢小时候住在江边,并不怕打雷,还特别喜欢雨天,觉得那些翻滚起的江浪波涛挺好看的。” “那时候不懂事,总问娘亲我是从哪来的,娘亲不说,我还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后来娘说,是雨天发洪水的时候,从江面上漂来一个小孩儿,她就跟爹爹去把我捞回来了。” “那时候的我深信不疑,每逢雨后,就跟平哥哥去江边找,看看有没有小孩儿漂来。很可惜,我们捡了好多好多的贝壳,也没有捡到一个小孩儿。” “我很失望地问娘亲,她说,小孩儿不是我们这样捡的,得她跟我爹在雨天发洪水时出江打渔才能捡到。” “直到有一天,爹娘又出江打渔了,他们到了傍晚还没回来,天空又黑压压的似是要下暴雨,我那时候还挺高兴,以为这次爹娘肯定可以捞到小孩儿回来。” “那天晚上,确实是雷雨交加,可是,等到的却是鲁叔过来跟我哥说,我爹娘的船在江上翻了......” “这么多年,只要到了雷雨天,我就特别害怕,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夜里,雨那么大,黑漆漆的,根本没人能出江去救人!我总会一遍遍地想象,那些惊涛骇浪是怎样爹娘吞没的......若不是我那时候总是盼下雨......” 柏常都不知该怎么安抚这个泪流满面的小姑娘,一低头,就用唇封住了她将要出口的话,但也只是轻轻一吮,就松开了, “不关你的事,媮儿这么乖,伯父伯母若是在天有灵,肯定也不舍得你哭,别难过了。” 指腹轻轻拭过她脸颊后,蜻蜓点水般亲过她的泪眼,又在她的眉心轻啄一下:“以后下雨天我都来陪你。” 这真的是世间最纯粹的亲吻,不带一丝的欲/念,温柔宠溺得让人无法拒绝。 ...... 阿媮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阳光从窗棱处照了进来,又是一个晴天,昨晚那场暴风雨似乎从没有来过,那个男人温柔的亲吻和拥抱也像是她做的一场梦似的。 “篷云?” “来啦来啦,姑娘,您睡醒啦?” “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也不早点叫我起来!” “姑娘别急,是爷说您昨晚受惊了,让您多睡会的。” 阿媮穿鞋的手一顿,“爷昨晚睡这里?” “是呢,爷就在那软榻上睡了一夜,这蚊子凶得狠,奴婢今早看爷的脸上都被咬了好几个包,姑娘,原来你怕打雷啊?” 阿媮只得含糊地嗯一声,就着脸盆的清水开始洗潄。 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想到曾经妍娇她们在背地里对她的那些编排妄议,也不知这丫头昨晚看到了多少,会不会想歪,尽管她跟谢爷间清清白白的,可两人又确实是在床榻上亲吻了...... “姑娘,下次你要是再害怕,就把奴婢掐醒,奴婢来给您壮胆!真的,奴婢自小就贼大胆,在死人堆里都一样能呼呼大睡。唉,就是睡得太死了,昨晚打雷我没听到啊,幸好爷过来看您了......” 篷云嘴巴不停,手上工夫倒也麻利,边帮着梳头又边问:“姑娘,爷会不会怪奴婢睡得太死啊?害得他被蚊子咬了一夜,要是他生气,您记得帮奴婢求求情啊,罚月银可以,但不能发卖了啊......” 真的是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阿媮心里一松:自己可不就跟这鬼丫头一样,想得太多! 她当然不会认为那个亲吻是轻薄或冒犯,相反,还挺感激的,她从来没有跟谁说过她怕打雷,因为说了也没有用,没人会在乎。 但昨晚,那男人呵护地捧着她的脸责道‘你怕打雷怎么不早说?’,她的心防就决堤了。 这是她的心病,诉说出来后,似乎也被他那温柔的轻吻治愈了。 可是,那样的诉说和亲昵,在看不清彼此的烛光夜里,在那哗哗的风雨声中,情绪溢满而出时,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而现在,烈日当空,再回想昨晚的种种,就显得特别的难为情! 一会两人见面,多尴尬啊! 他那样怜惜地亲吻她的额,轻拥着哄她入睡,她真就迷恋沉醉在那该死的温柔里,闭着眼睛装睡,只是装着装着,后来真的睡着了...... 尴尬这事,还真不能细想,越想越尴尬,直到脚指头都能把地底抠出坑来! ...... 她在屋里磨磨蹭蹭地踱了半天都跨不出门去,不料谢爷却是神色如常地寻了过来,而且开口便笑斥: “爷以为你还在睡呢,怎么起来了也不传早膳?” 阿媮立即就懊恼自己这半天的瞎矫情,纠结什么尴尬不尴尬的啊?都快正午了还不让主子爷用上早膳,她这个管事大丫环当得真的是失职! “爷,对不起,奴婢这就去......” “媮儿,你以后不要自称奴婢。” “......啊?”阿媮被打断得有点不明所以,收住脚步不解地抬头看着身侧的男人。 柏常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忽然觉得这一声奴婢,挺刺耳的,他抬手摸摸小姑娘的发项, “嗯,媮儿这么好,本就不是奴婢,爷也没有拿媮儿当奴婢,以后你我相称就好了。你爹不是给你取名傅媮么,挺好的名字,本应富裕荣华。”而不是卑贱的奴婢。 一股酸涩的又热烈的情感从阿媮的心底泛起,直逼眼眶:谁愿意当奴婢呢?她也曾是爹娘手心里的宝,偏生被兄嫂卖身为奴! 初时,她因为忘记自称奴婢,都不知挨过牙婆子多少耳光,哪怕是在养花阁,若是忘了自称或说错了话,也一样要打手板罚跪的。 这么多年来,她时时刻刻都得提醒自己:我是奴婢。 也正是如此,哪怕她喜欢篷云,也不敢让她不要自称奴婢,因为此生都是为奴的人,万一哪天在主子爷或别的贵人面前错口,挨的可是结结实实的打。 而现在,谢爷跟她说,她本就不是奴婢,他也没有拿她当奴婢,怎么能不令她心潮起伏! 柏常倒不知道一个称呼会让小姑娘这么在意,只是看她红了眼,忙问:“这是怎么了?” 阿媮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意憋了回去,虽然一个称呼,改变不了她是贱籍的事实,但还是感激道: “爷待媮儿真好!”她的嗓音本就糯糯的,现在因为哽咽,听来就格外的娇软。 柏常第一次?会到了两情相悦的丝甜! 他刚才特意寻来,就是想到昨晚两人那样亲密的耳鬓厮磨,而小姑娘脸皮薄,肯定还不好意思的,他需过来递个台阶。 没想到还能得来晨起的美娇娘红了眼眶的一句“爷待媮儿真好!” 气氛正是得宜,清心寡欲了一晚的谢爷又有点心思荡漾了,他很自然地牵起小姑娘的手,想边走边倾诉衷肠,这点好算什么?日后必将更加娇宠才是! 哪知小姑娘又感慨地补充一句: “不是亲人,更胜亲人,就像小时候平哥哥待我一样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爷正在心思荡漾:就陪了一晚,媮儿就感动成这样,要是以后夜夜那啥,还得了!!!! 门前那棵正直的老柏树:听到了么?你是亲人! (温馨提示,两人的甜可能已到了高光时刻,后面会开始酸涩了,毕竟,两人的身份和诉求,目前都还不在同一个频道上......然后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这是古代,古代,古代,等级森严、尊卑分明的古代,请小可爱们不要以现代的标准来要求他们哈~~然后,男女主都会成长,祝你们看文愉快啦) 第39章 求生欲使然, 阿媮自跟在谢爷身边后,确实下意识地总会说些好听的话,虽然并不算阿谀奉承吧, 但也有为抱大腿带着几分顺毛讨好的意思。 但说谢爷待她不是亲人更胜亲人,却是真真的肺腑之言, 兄嫂都把她卖了,而这个男人自把她从狼窝里救出,一路至今, 待她是一日比一日更好。 只是,阿媮现在很为她这个新认下的亲人忧心:那晚的雷实在太可怕,不但把她吓得不轻,居然还把正房和西厢房的屋顶都劈坏了! 不单如此, 连修屋顶也是不太顺利,约好的匠工, 要么带来的瓦是破碎不堪,要么是在屋顶上捣鼓没一会就拉肚子, 这都耽误了好几天,仍未修好。 急得她这管家夜里做梦都在操心修屋顶的事,每天起床的头等大事, 就是问询屋顶的维修进展。 这天还在用早膳, 冬子急匆匆地进来禀道: “姑娘,昨天约好那两个匠工托人来告假, 一个是媳妇突然要生,一个是家中老母病了, 问能不能等他们几天......” 侥是阿媮再好的脾性, 都有点来火:“难道整个洛川就没人了么?你跟石头两个现在就出去找,最少找上一二十个能修屋顶的工人来, 三天之内无论如何都得把屋顶修好,否则,你们俩也不用再回来了,去找个山洞呆着吧!” 向来温柔和善的管事姑娘突然变了脸,也挺吓人的, “是,是,姑娘息怒,奴才这就去办......”冬子只得擦着汗,火烧火燎地颠跑着出去了。 柏常看她气得小脸儿都红了,倒是好笑地把一盏绿豆沙推至她面前, “又不是多要紧的事,你这么生气做什么,看这嘴角都起泡了,得下下火,”说着还亲手执着汤匙舀起一勺喂过来,并建议道: “这些新买的下人确实该罚,办事一点都不牢靠,若不然,就再等两天,到时卫青回来了交给他去办,肯定不会出这么多差错。” 人家都递到唇边了,阿媮只得张口含了进去,不过也马上伸手接过汤匙自己小口小口地吃。 她的唇角确实因为着急起了个水泡,但刚才发火,真不是针对这两个小厮,而是有点心慌:因为她想起,在李府时,这男人跪小祠堂那晚,就是屋顶坍塌,还差点把他给活埋了——虽然塌的时候她没有亲见,想也是极其凶险的。 而现在,又是屋顶出事! 犹还记得,她当管事大丫环的第一天,因为只顾着整理库房,还被谢爷训斥‘要是哪天大风把屋顶掀了,你还准备自己上房盖瓦不成?’ 可见,谢爷对屋顶这事,也是心存疙瘩的了,如今连请修屋顶的匠工,都是这么的再三出岔,阿媮不得不多想了些:这男人跟屋顶,是不是不太相生? 这几天,谢爷就在她寝室外间的矮榻那将就着过夜——堂堂的主子爷、新晋的案首,竟要屈尊睡在管事丫环的小隔间,有点说不过去。 “爷,要不,我再另外收拾间客房给您暂时住着?”虽然给那两个小厮下了死命令,但也不保证能顺利。 “不用麻烦,那些房间太久没人住了,冷清又潮湿,也不知有没有虫子,我就在你那将就几晚即可。” 阿媮一脸疑惑地抬眼看他,连嘴里的绿豆沙都忘了吞:冷清是真,潮湿就有点吹毛求疵了吧?自入夏以来,就下过那么一晚的雷暴雨,次日便又艳阳高照了,她晚上盖的被单都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哪来的潮湿? 却见谢爷有点惆怅地叹口气:“自小,我就被人说是命硬,克父克母,连跪次祠堂,都把屋顶跪塌了。” 果然! 阿媮咕的一声把嘴里的绿豆沙吞了下去,急道:“那些都是谣言!说不定,就是薛夫人搞的鬼,爷,您千万不要信!要照您这么说,那媮儿岂不也是命硬?我可是真真的把爹娘都克没了的!” 谢爷像是被她安慰到了,把头凑近了些:“你也觉得那是谣言吧?我可是被这道符咒困了好多年。”说着,又伸手帮她拭去下巴的一滴汤汁,凛然道: “不管爷是不是命硬,媮儿肯定不是,你是爷的福星,那晚要不是在你那边过了一夜,说不定我就被雷劈中了。” 可不是么,那个屋顶的窟窿,可就正正在他睡的那张拔步床的上方,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阿媮虽然不信邪,但也是被那邪门的屋□□得心有戚戚,只得又安慰道:“古话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见爷您是吉人自有天相,是得了神明保佑的,莫要多想!” 就像她这样,重生这回,当上了这么体面的管事大丫环来。 ...... 临到中午,冬子和石头两个是真的领着十来个匠工浩浩荡荡地回来了,只是那个老匠工说了,木梁有损坏,又得加固修补等繁繁种种,一时半刻还弄不好,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的。 慢工出细活,这可是关乎谢爷性命的事,阿媮反而不敢催了,而是叮嘱道: “晚几天也可以,最要紧的是必须修补牢固了,绝不可偷工减料,另外,再把所有的屋顶都查验一翻,该修补的修补,该更换的更换,下次的雷雨天,也不知什么时候到来。” 回头又吩咐冬子和石头两个轮流监工,她自己也时不时过去转转,这一天很快又过去了。 到了夜里,两人如往常般,一同在小书房里看书,不过大多时候是各看各的,因为九月的乡试快到了,谢爷也得再温故温故,不过他每晚总也能抽出半个时辰给小姑娘解惑,若是时间充足,还会带着她练两刻钟字。 这几天阿媮因为修屋顶的事,折腾得有点累,看了会儿书,就想安歇了,但谢爷不依,非得留着她再练会儿字。 其实,在他坚持不懈的悉心指导下,阿媮的字,写得还算不错了,也并不是太需要要他这样手把手地教了,只是这爷的夫子瘾上来,若是拒绝,他可是会不太高兴的! 不过今晚的谢爷很好说话,见她确实是困了,便放下笔,拉着她往寝室走去,并闲聊般问起: “媮儿,总听你提起小时候的平哥哥,他待你很好?” “嗯,很好!”她想都没想地答道。 “有多好?比爷待你还好?”谢爷站定了问。 这下,阿媮犹豫了。 在私心里,平哥哥肯定是更好一些的,但直觉若是这样答,身边的男人肯定会不高兴,但又不想违心地说假话,想了想便如是答道: “平哥哥好,但爷待媮儿也很好,我们本就非亲非故的,但您不但给我自由身、给我安身立命的差事、对我百般的包容体恤,更不说这段时间以来,您还在百忙之中抽空督促我强身健体、教我防身之术、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学问,让媮儿长进了不少,” 特别是那晚雷雨夜,他竟会想到她可能怕打雷而过来看看,后来又那样耐心地听她诉说,温柔地哄她入睡,这样被人宠爱疼惜的感觉,倒是比平哥哥还更甚,只有小时候娘亲会这样温柔待她。 但这样的话此时再提,有点尴尬,她便略了过去,诚挚地再强调一遍: “这世上除了爹娘和平哥哥,就数爷待我最好!所以爷在媮儿的心目中,不是亲人,更胜亲人!” 虽然小姑娘说得情真意切的,但柏常心里就很不得劲了,排在她爹娘后面,他没意见,可凭什么还要排在那个平哥哥后面呢?那样的小屁孩,能有什么好,不就是给个糖陪她玩儿些小孩游戏什么的,他哪点就比不上了? 男人较真起来,就非要争个高低不可了, “那媮儿倒是细细说来给爷听听,你那个平哥哥,是怎么对你好的?” 也许是夜深人静,阿媮回忆起小时候,就有点伤感, “......从六岁爹娘去世,到八岁被卖,中间这两年,兄嫂倒是没有虐待我,但也不太管我就是了,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有时他们外出几天没回来,就只有平哥哥给我送吃的,陪我过夜。” “......渔村的男孩子,这个年龄都需帮着大人干活的了,而平哥哥每天都要抽空来看我一眼,两家住得并不算近,小跑着走也要差不多半个时辰,但那两年,平哥哥几乎是风雨无阻。如果碰上他家杀鸡,无论多晚,必定是要偷偷揣一只鸡腿送来......”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我被卖的那天,平哥哥追着马车跑来,他想把我抢回去。可是只要他一追上,牙婆子就会甩皮鞭抽过去,抽得他满脸的血,后来,那两个牙婆子发了狠,停下马车,伙同那个车夫一起按着平哥哥在地上打,打得他满身是血......” 多少次午夜梦回,阿媮都会梦到那一幕,小小少年被打得满脸是血,一次次摔倒又爬起,就是不管不顾地追着马车,直到被闻讯赶来的鲁婶拖住了没法再追时,他那愤慨狂怒又无能为力地崩溃得嚎啕大哭的脸...... 说到最后,阿媮掩面而泣。 柏常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胸腔堵得难受,真的是又酸又揪,甚至有点后悔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他当然心疼小姑娘的遭遇,可听着她诉说她与另一个男子的点点滴滴、怀念着那人对她无微不至的好,现在,还为那个小子而痛哭......他简直是醋得排江倒海! 作者有话要说: PS还在赶路的平哥哥:姓谢的,这样就醋得排江倒海了啊?后面你怎么过? 第40章 只是再醋, 也得先把小姑娘安抚好了再说。 谢爷一言不发地把人抱起放在床榻上,见旁边脸盆里有备着次日晨起洗潄的清水,便又拧了块帕巾过来, “以后不许再这样哭!” 他脸色有点臭,语气也不太好。 阿媮在被他打横抱起的时候就停住哭了, 此刻才在错愣中回过神来,忙伸手想去接帕巾,并尴尬地说:“爷, 对不起,媮儿刚才失态了,以后不会这样的。” 不过她抓了个空,人也被揽肩固住, “别动!” 头就这样仰靠在他结实的臂弯,湿润微凉的帕巾敷住了她的脸。 阿媮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由着谢爷的指腹隔着帕巾在她眼的四周轻轻按压——这种被细心呵护的感觉,真好! 甚至美好得不像真实的一样。 谢爷宠她, 阖府的下人都看在眼里,阿媮自是也感觉得到。 或许是因为两人有点殊途同归的相似身世,谢爷待她越来越格外的宽厚和亲近, 早已超越了主仆之谊。 就如他那天说的, 并没有拿她当奴婢,而更像是兄长待妹妹一般, 关怀备致。 能遇到这样的东家主子,能得到这样的温柔相待, 她这么个一无所长的贱籍丫环, 究竟是何德何能! 所以阿媮总是时刻提醒自己,切不可恃宠生骄。 殊不知, 不觉间,她却已恃宠生娇——看着面前这个动作轻柔地给她擦脸的男人,阿媮真觉得自己被他宠娇了,不由羞赧地推推他: “爷,媮儿没事,时辰不早了,您也早点安歇吧。”心里亦暗下决心,以后切不可再这样无状,动不动就在男人的面前哭,这样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 谢爷终于缓了脸色,并把帕巾放到一边,应道:“好。” 只是下一刻,他的举动却再次令阿媮呆惊当场——她被吻住了!! 柏常一手楼着小姑娘的纤纤细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然后就把那两片因为刚哭过而更加红润欲滴的樱唇含着轻吮。 随着股股酥麻从脊背升起,他心里不由喟叹:这人儿真的是哪哪都软,这唇更是娇软香甜得令人上瘾,欲罢不能,直想吞了下去! 既然怎么暗示都没用,那就明示好了,他甚至觉得,只要这样亲着都能让人小死几回! 若不是怀中的娇人儿挣扎得太厉害,谢爷根本不想停下来。不过待他松开,看到憋红着脸,娇/喘吁吁的小姑娘那被吮得有些红肿的唇瓣时,就知道自己亲得太过火了,忙柔声哄道: “抱歉,是不是太用力,亲疼媮儿了?”说着,又捧着她的脸怜惜地啄了啄,“爷没经验,下次一定注意些!今晚不亲了啊,这就安歇......” 阿媮的脑袋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嗡嗡地搅糊着,不能思考。 直到这男人脱了鞋,把床幔放了下来,并准备搂着她躺下,她仍是不敢相信事情真是她想的那样, “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她希望他说,这只是开个玩笑。 粉红的帐幔,簇新的锦被,娇娇的小姑娘就在怀里,柏常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媮儿乖,不用紧张,在你及笄前,爷都不会做别的,但我们得习惯一起安歇......” 真的,他自打看了避火图后,那些春意盎然的梦境就具体多了,便直觉这样娇小的人儿肯定是受不了他那样地折腾的。于是谢案首拿出科考的精神,特地找来医书研读得仔仔细细的,得知女子若是年龄太小行房,会很受罪。 虽然很想要她,但谢爷还是不舍得把小姑娘弄伤的,他可以再忍耐,耐心地等她再长开些、把她养得再健实些,再真正去遨游那巫山云雨的仙景......往后的日子还长,总不能为了自己的一时舒爽,而不顾她的感受。 不过,等归等,这样的独自煎熬确实是太难捱了,他想着两人宿在一起,哪怕只是亲亲抱抱也能缓解一二。 而且,巫山云雨那等神圣的仙景,总也不能等她及笄一过,就硬生生地把人拽着奔去,那多煞风景啊! 可不就得提前和风细雨地暖着场子,舒展好筋骨,不拘哪一日,只待那甘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时,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但他不知道,他这番自以为体贴周到又柔肠万种的心思,在阿媮听来,无异于是晴天霹雳、灭顶之灾! 从云端摔下,比从未爬起来过,更痛。 阿媮呆呆地看着这个她认识了两辈子的男人,过去的一幕幕如影子戏似的在眼前闪过,他从初时的冷面阎王到在此刻之前的温柔兄长,现在又化身成了一个她陌生的、像是从未认识过的——主子爷。 他用三个月的温柔时光,给她酿了一杯清醇的美酒,酒香四溢。 她曾一度以为,这就是岁月静好。 就在她快要从这沁人心脾的酒香中陶醉地品出丝丝甘甜的、似乎是名之幸福的芬芳时,才知道,这原来是一杯鸩酒! “所以,爷,其实,您还是拿奴婢当通房丫环的,对吗?”她不错睛地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轻问。 柏常听了这话就莫名有点来气: “这是什么话!男欢女爱,不都是平等的么!”可看小姑娘眼眶再次红起,双唇气得发抖的模样,又觉得心疼,把人搂过来哄道, “好了,媮儿别气,爷就是太喜欢你了,才想亲你,做亲密的事儿;而且,书上也说,这事女子也挺得趣的......”虽然他对那些令女子得趣的法子还是纸上谈兵,但谢爷觉着,只要多摸索试练,总能让小姑娘也喜欢上的。 怎知他满腔的柔情蜜意,却换来她一脸的义正严辞: “爷,请自重,奴婢是正经人!” 小姑娘一骨碌翻身滚到床榻的最里侧,并双手紧紧捂着衣襟,圆瞪着杏眼,像防备什么洪水猛兽似的防备着他。 “......!” 柏常刚想伸手拉她近前说道说道,她立即又往里一缩,并哭喊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这两声带点哭腔的呼喊惊到了外面的篷云,她在外面呯呯地把门拍得震天响,并大声问道:“姑娘,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那阵仗,活脱脱像是他正在这里做着什么霸王硬上弓的禽兽之事! 似是应证似的,这小姑娘的眼泪,竟也倾刻间哗哗地往下掉,她垂头咬着下唇,在极力地忍着呜咽。 柏常脸上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火辣辣的! 他噌地下床,把鞋往脚上一套,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只是刚走几步,觉得气不过,又嚯地倒了回来,对着帐幔负手而立,咬着牙根问道:“爷待你,可有半分的不好?跟着爷,很辱没了你?” 回答他的,只有涰泣声。 柏常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等了半息得不到回应,他再次调头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怕再停留多一刻,他都会心肺脉膊爆裂而亡! 直走到屏风处仍没听到里面那人儿出声挽留,才呼啦地拔开珠帘,用力地打开大门跨出去,厚重的实心榆木门板被他泄愤似的甩得“咣当”一声,又吱嘎吱嘎地弹了好几个来回...... 谢爷是真的很气! 怎么会有这么气人的小姑娘,是个榆木呆憨就算了,竟还如此的狼心狗肺!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他本想着,在李府时,小姑娘委屈地在他寝室的小隔间住过几晚,那他现在便回偿她几晚;她曾主动爬床时他没有珍惜,那他就再主动舔着脸偿回来;他曾粗暴踹过她,他自是甘愿给她肆意捶打的,便是躺着任她踹到消气为止又何妨? 只是,她怎么能不仅没有半点明白他的心意,反而还要像看待一个恶徒禽兽那样看待他? 一想到小妮子刚才那防备的眼神和像是受了莫大屈辱的眼泪,谢爷就火得直想捅天挖地揍空气! 他待她,哪点儿不好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地娇宠,只是抱着亲一下,竟就让她屈辱成这样! 若不是对她有情意,若他真是那急色之徒,他要怎样的花魁瘦马买不起?何需如此苦苦强忍这么久,憋成内伤都不舍得动她! 他这般怜惜她,珍重她,这呆憨竟还说他是把她当通房丫环! 他缺一个通房丫环不成?如果他真想要通房丫环,何必要把那些扑上来的丫环发卖了去!还费尽心机帮她排除后患,免得后面再有那不长眼的玩意做这样的勾当给她添堵,让她天天都好高高兴兴的。 敢情他的心思全被那小东西当成了驴肝肺! ...... 先不提谢爷是如何生气上火的,这边的篷云却是真真吓坏了! 刚才被夺门而出的主子爷那通身的煞气震得她一股屁股蹲仰倒摔到地上,篷云可是见识过主子爷一脚把妍娇踹个半死的,深怕自己的姑娘也遭了什么不测,爬起来后,立即小旋风似的边往里冲边急急地大声问: “姑娘,姑娘,您怎样了?” 却见她家姑娘好端端地坐在床沿边上,发髻整齐,衣着顺挺,只是对她摆摆手:“没事儿,是我说了让爷生气的话,你去睡吧。” 她眼眶红肿的,明显是哭过了,但看神情还好。 篷云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就说嘛,主子爷那么疼姑娘,怎么可能会动手的嘛! 主子的事不是她该问的,便依言退了出去,临出门,又回来探头说一句: “姑娘,奴婢就在外面,要是有事,您就叫一声哈。” ...... 随着寝室的门轻轻合上,阿媮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拥着锦被靠坐在床头,无声地把脸埋在自己的手心哭泣: 他就是先前待她太好,她才这样的生气和难过! 原来他的万般好,也不过是想睡她! 哪有什么不是亲人更胜亲人?这世上只有男人、贵人、主人和仆人,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 她就是一个卖身为奴的贱籍,居然还天真地相信,他没有拿她当奴婢,还痴心妄想地以为,最少在这个宅院里,在他的面前,她就可以做一个有尊严的人。 “跟着爷,很辱没了你?” 一句话,撕碎了所有美好的外衣。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甜蜜暂时结束了。然后发现,我有罪!今天还是情人节.... 小剧场: 谢爷:小作者,我跟你是什么仇什么怨,要在今天这样虐我?就不能让我跟媮儿甜甜蜜蜜地过个情人节? 右腿:吓死我了,还好不关我的事!!!! 第41章 郁火难消的谢爷整夜没睡, 三更天就开始在庭院打拳练剑了。 这么宣泄了半宿,心中的那股郁气才消散了些,再回头细想, 便觉得自己先前的做法确是太过莽撞: 小姑娘本就是那样的呆憨,确实还没明白他的心意, 又是那么讲究规矩的一个人,面对他突然的亲热,能不被吓到么? 唉, 都怪自己被醋意冲晕了头,脑门一热,竟犯起糊涂来,应该先慢慢表白明心迹, 再循序渐进才是的...... 那样没经人家小姑娘同意就亲,在她看来, 可不就跟登徒浪子一样了? 细细反省后,谢爷大概也找到了症结所在:小姑娘不是说她是正经人么, 说得谁不是正经人似的!那就按正经的章程来办就是了,先前算是他思虑不周。 只是他本就没有正经的长辈...... 如此反复地思量,不觉天际已是泛白, 谢爷估摸着, 那小姑娘也快来了,招式就渐渐放慢了些, 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扫向东厢房那边。 可是, 直到朝霞满天, 金色的阳光都开始普照大地了,也没等到那个小人儿的身影。 他那本已消散了的火气又噌噌地往上冒:这一个多月来, 两人都是一起晨练的,就算昨晚发生了点不愉快,也不应该失约才是!看吧,这就是一个该讲规矩时不讲规矩,不该讲规矩时,就板正得跟个老学究似的小呆憨! 尽管谢爷极想马上就去东厢房找那个小东西训导训导,但又觉得这样上赶着有点掉份儿。而且,乡试很快就要开始了,往后还有很多正事儿要做,没功夫总呆在家里哄人,晾晾她也好。 再说,练了一晚,此时满身是汗,臭哄哄的,回去冲个澡,换身衣裳再清清爽爽地见人更得宜些。 但,待他在正房把头发都晾干了,仍未见到那人儿过来时,谢爷终于是确信,那小妮子,还在为昨晚的事闹别扭呢。 真的是太惯着她了! 不过走出去的时候,谢爷还是收了脾气对守在门外的丫环吩咐道:“你去东厢房看看,姑娘在忙些什么,就说,爷请她过来用早膳了。” 下人都是拜高踩低的,可不能让这些丫环们错以为小姑娘失了宠,又平白生出是非来给她气受。 谢爷想好了,一会那小妮子过来,必须先斥她一顿的,要让她明白,私下里怎么闹都行,可不能闹到明面来让旁人看笑话:总是要他这样去低头上赶着,他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还有,别总是把那个平哥哥挂在嘴上,他姓鲁,她姓傅,这算哪门子的哥哥,听着就气人得很! 然后,再告诉她,他的打算...... 不料,没等到那人儿,却见刚才去传话的萍春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禀道: “爷,姑娘生病了!叫不醒!” “让外面的人马上分头出去找大夫!” ...... 当谢爷看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两颊通红,已经烧得不省人事的小姑娘时,先前的所有计较都没有了,气得对旁边那个只会嘤嘤抹眼泪的小丫环怒吼: “你是死的吗?怎么服侍人的?怎么连主子病成这样都没早点发现?” 篷云也是吓坏了:“奴婢以为姑娘是因为昨晚没睡好,今早才贪睡的,所以没有进来叫醒她......” 真的是个榆木呆憨带了个驴样的蠢丫环,若不是他派人来请,怕不就病死在这床上都不知道! 现在骂人也没用,柏常只得不停地用冰凉的井水绞着帕巾给她敷额降温,还好大夫来得倒快,不消两刻钟莫叔就背着个白须老头儿进来了—— 真的是够赶的,老大夫头上的发髻是歪的,脚上连鞋都没穿,一看就是被人从床上直接‘请’过来了! 柏常赶紧上前作揖赔礼:“家仆有口疾,舍妹急病,多有得罪,请老先生海涵!”说着,他就半挽半提地把颤巍巍的驼背老头儿拉到榻边来。 为医者,这种状况倒是常见的,老大夫没有多言,隔着丝帕凝神把了会脉,便开始写单子开药, “先煎散热的药汤服下,观察半个时辰再看。” “舍妹可有性命之忧?” “唔,应该还不至于。” ...... 幸好,服了药后,很快便退热了,那小脸儿亦由红转白,又发出一层层的薄汗,便白得没有半分血色了。 小姑娘倒是醒了会,只是睁了睁眼皮,又昏睡过去。 “已是无碍,只是太疲累耗神,后面再慢慢将养就好了,主要是忧思郁结所致,公子还是多宽慰令妹凡事想开些,药石只治肌理,心病还需心药医。” 老太夫又开了个单子留下,便收拾药箱告辞了。 见床榻上的人儿呼吸均匀,柏常把篷云叫到一边问话: “昨晚姑娘没睡好?” “嗯呢,奴婢起夜时看里面的烛火还亮着。” ...... 阿媮又梦到了她被卖的那天,马车跑得飞快,她被牙婆子摁着坐在车厢里,因为刚挨了牙婆子两个耳光,她不敢再哭。 平哥哥的嘶吼和嚎哭声都已远去,再也听不到了。 原来没有人能够救她。 忽而,后面传来急速的嘚嘚的马蹄声,她定睛一看,马背上是一白衣男子,他正扬鞭策马赶来,看不清那人的脸,但那轮廓像是长大后的平哥哥,及近,看清了,真的是平哥哥! 虽然她想不通平哥哥怎么一下就长成大人了,但直觉,这回,他一定能打赢这些坏人。可是就在马匹奔至跟前时,才发现马背上坐了两个人,正当她要伸手过去时,平哥哥被后面那人猛地扔了出去! “平哥哥!” 阿媮惊叫着坐了起来,然后就正正对上梦中那个坐在马背后面,猛地把平哥哥扔出去的那人的脸—— 只是他并没有如梦中那样冷若寒霜,而是握着她的手关切问道:“媮儿,是不是魇着了?” 原来是谢爷。 阿媮垂眉敛目,默默地把手抽回缩进衣袖里,往后靠了靠,并略略低头行礼:“奴婢无状,给爷请罪。” “......” 谢爷差点把牙槽咬崩:这小妮子连做梦都叫她那个平哥哥不算,刚才睁眼醒来看到他的那一刻竟还像见到鬼似的吓得打了个哆嗦! 可看着她这张苍白的小脸儿和肿成核桃似的两只眼睛,又气不起来:也不知她昨晚一个人哭了多久,才把这双眼睛哭肿成这样;早知昨晚就不该那样拂手而去的,看都把人吓成什么样了...... 如此一番,谢爷又把自己的气捊没了,他装作没看到小姑娘一点点往后挪去的身子,也忽略掉她刚才执意地抽回小手,只是柔声轻责: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自称奴婢?”怎的一下变得这么生疏了? 沉默。 “你生病了,发热,刚退了下来,现在感觉可还好?” “回爷的话,奴婢已经没事了。” “以后得注意些,一下病成这样,可把爷急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 “今早我在庭院那等你来晨练,等了好久。”有点儿委屈。 这次,是更久的沉默。 “我让人送些白粥过来,你先用些,媮儿可有什么想吃的?” “回爷的话,奴婢就喝白粥可以了。” ...... 她始终没有抬头,袖口处露出的几根指尖在不安地轻捏着,谢爷差点没被这人儿怄死! 只得借着吩咐下人的空隙,别开脸深深地换了口气,“去让厨房做些小菜,配着白粥送来。” 篷云领命而去,屋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了,他还没起话头,就听到那人儿终于主动开口了: “爷,您可否先出去?奴婢想更衣了。” 其实她的衣裳已经换过了,他一直守在这,待她发完汗,便让丫环们帮她把汗湿的衣裳换了,但人家小姑娘就是要更衣,谢爷也没法, “好,我一会过来陪你用膳。” 此时已是傍晚了,因为这小姑娘病着,他也没有用膳的心思,所以也是一天都没有进食了。 但相比于腹中的饥肠辘辘,更难受的是胸腔的那种难言的憋闷。 特别是用膳时,小姑娘再也没有如往常那般眉眼带笑地跟他说话了,更不要他喂——她把头偏开,低声说:“爷,您不要这样,奴婢自己吃。” 白粥寡淡无味,柏常好怀念小姑娘那或瞪眼,或含羞,或嗔怪的鲜活可爱的样子——他想为昨晚的行为道歉: “媮儿,昨晚......” 她却先放下了碗,并起身福礼道:“爷,奴婢吃好了,身子还乏得很,可不可以容奴婢再歇息两日?” “......” 柏常那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又全都吞了回去,甚至离开东厢房时,有种被扫地出门的狼狈之感: 是的,他就是被人嫌弃地赶了出来。 尽管这是他的宅院,尽管那小姑娘恭恭谨谨地掬着礼,尽管她说的话里也没有半个冒犯之词,甚至连语气都是那样的轻柔软糯,但谢爷就是感觉得到,他被自己喜欢的人儿,下速客令了。 柏常觉得这一天过得格外的漫长。 他特特地守在小姑娘床边,就是想着等她一醒来,就把心里的打算告诉她,他已经不再想训导她了,只要她高高兴兴的,那娇惯些便娇惯些吧,也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没想到,明明他们先前还是好好的,就是昨晚亲了一下,吵了两句嘴,她醒来后的气氛,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爷45度角仰望天空:昨晚亲了一下,吵了两句嘴,怎么就被扫地出门了呢?不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么? 庭院那棵正直的老柏树:憨憨,你确定,你们是夫妻? 第42章 一连几天, 府里都是格外的安静,自从晨练的壁人一双变成了形单影只后,连庭院那些苍葱翠绿的柏树都显得萧索。 姑娘病了, 主子爷的心情似乎很不好。 整个后院都被压抑沉闷的气息笼罩着,下人们走路时甚至下意识地踮起了脚尖, 深怕一个不小心,就把某股无名的火给点着。 柏常确实是觉得窝火。 那小妮子倒是次日就如常地到他跟前来当差了,只是木着张脸, 也不抬头,也不看他,那小嘴更是像被人下了封印似的,半天没句话说——替死人入殓般地服侍他更衣洗漱! 他想轻抚她的发项示好, 她竟就仿如被诈尸吓到了一样,浑身僵直, 脖间肌肤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倒是不躲了, 只是咬着唇瓣极力强忍! 他又不是没手没脚生活不能自理,朦胧写意的时候,看她低眉顺眼地在自己身边服侍, 那是情趣, 如今这样,真的是给自己添堵找罪受! “你回去歇着吧, 这几天不用过来了!”话出了口,自觉太生硬, 他又缓了语气找补道:“大夫说,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你需静养些时日。” “谢谢爷的体恤,那奴婢先行告退。”她竟像是得了特赦一般,就这样欠身行礼,倒走三步,便施然离去——规矩是真规矩,气人也是真气人! 就这气死人的倔样,若不治治她就上赶着说那想法,往后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就天天在屋里哄人得了! 便是如此,柏常想到用膳时小妮子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肉菜,还是自己去厨房交待了几句: “这几天多做些开胃的点心小菜送去东厢房,她才刚病愈,让她少食多餐。” 李婶一听就知道这个她是指谁,了然笑道:“爷放心,奴家定当可着姑娘的胃口来做的!” ......liJia 乡试在即,为免乱了心神,柏常干脆收拾了行装到云萧峰去跟吕老住几日,临走前,他去东厢房找那小东西辞行: “爷去找先生请教学问,考完试后还得在外面办些事,约摸半个月后回来。” 这下,小姑娘倒是舍得对他施舍些笑意了,还对他微微一福说:“奴婢祝愿爷顺顺利利,一举夺魁!” 柏常觉得自己那干旱了许久的心总算回润了些,“好,媮儿在家等爷的好消息!” 小姑娘再次福身应好,并浅笑着把他一路送到街上,可见是真心盼着他的好消息,那轻扬唇角的嫣然巧笑就仿如雨后阳光,把压了多日的阴霾都照散了去。 柏常又觉得,小姑娘爱耍性子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大可不必管教太多。只是现在街上人来人往的,不太适合说体已话,那就等考完回来再给她一个惊喜好了! 想到这小妮子到时或感动或含羞的可人模样,谢爷真可谓是还未离家,已是归心似箭,他跨坐在马背上,定定地看着站在街边对他含笑相送的娇人儿郑重承诺: “媮儿,到时爷一定让你高高兴兴的!” * 目送那人消失在街角的尽头,阿媮心说,不用到时,我现在就挺高兴的。 那晚他问:“跟着爷,很辱没了你?” 确实,在大多人的眼里,如此年轻俊美又前途无量的主子爷,就算只是给他当个通房,也是她这样的贱婢高攀了,不但没有辱没,还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才对。 如果是前世的她,自是非常乐意的,总比跟郭老太爷那样的禽兽要好得多。 但经了在乱坟岗做小树的十年,阿媮不会再那样想了,若是重生一世,还是做一个以色侍人的玩意,那还有什么意义? 既然知道了这男人的心思打算,此地就不宜久留,但她也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这样一个弱女子贸贸然往外闯,是什么有骨气的明智之举。 先前主子爷在家,她不好太张扬地在外面寻出路,哪知谢爷竟是如此的善解人意,知道她瞌睡了,就自觉送上枕头来——他此时离家,可不就时机正好!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阿媮几乎把洛川的大小庵庙都拜访过了,又把城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逛了个遍,她早出晚归,逛累了就在茶楼食肆那些人多的地方点上几碟小菜茶点歇脚。 莫叔驾着马车,出门方便得很,不过她又不是出来游玩的,徒步的时候更多些。 “姑娘,明天还要出去吗?”篷云边给她挑着脚底的血泡边问,眉头都快拧成了结。 “嗯,要的,待会你再塞层棉絮到鞋垫下面。” “姑娘,是不是爷以前拘着你,不让你出去玩啊?” “没有的事。” “那怎么要这般的赶,歇几天再出去不好吗?这样天天走这么久的路,得累坏了身子。” “若你累的话,明天就不用跟着了。” “奴婢皮厚肉糙的不怕累!是心疼姑娘您呀,看,这原本白嫩嫩的脚掌都没一块好皮了,待爷回来看到,都不知得心疼成啥样,说不定一气之下,就把奴婢这个不会服侍人的蠢驴给一脚踹飞了去!” 阿媮被她那活灵活现的比划逗得噗嗤就笑了出来,“篷云,咱明天去看下哪个戏班子要人,就凭你这张嘴,肯定能招来不少的看客捧场,我拿个钵盆帮着接赏银好了。” “奴婢还真在戏班子上过差哈,不过那班主没有姑娘的好眼光,不让我说戏,只让我翻着筋斗耍猴,不过也是得来满场的喝彩声呢!” “那后来怎么不耍了?” “嗐,那班主可是个黑心肝的,总不给我饭吃,说耍猴的越瘦越轻灵,饿得我两眼晕花的,一次翻着筋斗从戏台上摔下去,腿给摔折了。 在家里躺了半个月,还没好全呢,我养父母又催着我去上工,这次可把我摔聪明了,上台时就装作腿已被摔废,怎么翻也翻不起来,班主便不要我啦! 哈,他们以为我傻啊!钱都归他们,我一分未得,要是摔死了,岂不是白忙活!姑娘,您说是吧?” “对,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学会保全自己。” 总不能因为旁人要把自己踩进泥坑里作践,就自甘呆在那浊臭的污水里。 阿媮把眼角的泪花拭去,想到很快就要跟这个有趣的丫头分开了,心生不舍, “篷云,你以后若是跟了别的主子,也要好好的。”就是不知她这样的话痨性子,会不会闯祸,又嘱道:“在摸清他们脾性前,少说话。” “姑娘,奴婢为什么要跟别的主子啊?您不要篷云啦?别啊!不是说好了让奴婢生死相随的么?您该不会是嫌弃奴婢的腿摔折过吧?别担心,奴婢的腿现在好好的了,明天继续逛街去,直逛个地老天荒奴婢也绝无半句怨言的了!” “......” 这么打听查探了半个月,阿媮发现,外面的世界,其实比她先前以为的,要好很多。 洛川不愧是书香之城,虽然没有金州繁华,但似乎也没有特别蛮横的权贵富绅,起码没听到有当街欺男霸女的事,更不曾听说有郭老太爷那样骇人的禽兽渣滓。 虽然偷鸡摸狗的小事时有发生,但大体来说,百姓安居乐业,治安一片详和,适合女子的营生也不少。 茶楼食肆里听得最多的,就是文人墨客的轶事,什么街中相遇,绢帕定情啦;什么桥上湖中,秋波相送啦;什么花前月下才子多情啦,总而言之,浪漫又风流。 现在正逢三年一度的乡试,很多人都在讨论刺史大人的千金会在今年的鹿鸣宴上选婿: “听说林小姐不但生得花容月貌,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 “何止,品性更是上乘,有贵妃姑妈撑腰,就算要嫁进公府候爵的世家也是使得的,偏生她不贪富贵......” “若我说,今年横空出世的谢案首最有希望......” “......若是当上林家的乘龙快婿.....仕途无忧了!” 如此看来,妍娇那天说的,也不全都是妄论,起码‘以后有主母进门,首先容不得她’这句是真的。 以前天真呆傻,又因那男人几度都对爬床丫环踹脚的事实佐证,她便有了先入为主的错断,才不会多想,而今清醒了,阿媮就明白自己再不走,怕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十月十八,恰逢金州的传统庙会——龙王神游街,这对于金州百姓来说,是一年中仅次于春节的隆重日子,有舞狮舞龙的戏班子助兴,全城同贺。 阿媮给府里所有的下人都放了半天假,让他们出去看热闹,自己留在屋里整理最后的琐事。 龙王神所到之处,锣鼓喧嚣,此时应该是刚走到木白斋这条街,咚咚的击鼓声隔着院墙传来,掩没了一切声音。 直到有人在她旁边站定,阿媮才发现那个久别的男人回来了,应该是骑马赶路,他的发鬓被风吹得有些乱,脸亦晒得赤红,汗渍津津,衣领处被灰尘染得有点儿脏污,他正目光炙热地含笑看着她。 阿媮放下书准备起身行礼,肩就被按住了,他说:“媮儿不必多礼。” 外面太吵,实在不宜交谈,柏常俯下身来简单说道:“没事,你坐着,爷去洗个澡就过来跟你说话。” 说完他就走出去了,有点急切。 终于等到了。 阿媮没有再看书,而是去了厨房,见有现成的材料,便下了碗清汤挂面,再煎个鸡蛋洒点葱花上去,看着还像样,就端去了正房。 “爷,奴婢让下人都放了半天假,您先吃这个垫垫。” “这是媮儿做的?” “嗯,奴婢手艺不好。” “很香!” 一碗热面下肚,柏常觉得整个人都踏实了:他的小姑娘,亲自为他洗手做羹汤! “爷,请用茶。” “媮儿,先不忙,坐这跟爷说说话。” 见她收拾了碗,送上热茶,又要转身离开时,柏常拉住了她的手腕,外面游街的龙王神早已经走远了,四目相对,屋里一片安静。 整整二十三天没见,小姑娘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整个人看起来温婉了许多。 “好,奴婢也有话跟爷说。”她莞莞笑着,像是等了此刻已久。 这可不就是俗话说的小别胜那啥么?此般娇娘盼夫归的脉脉情意真醉人肠肚!柏常觉得一颗心,都被甜甜的蜜意填满了,那在腹中酿了多日的打算便再也捂不住: “媮儿,待放榜后,我们就把礼过了可好?只是,你也知道,我家里没有什么正经的长辈,最亲的就是郑婆婆,她住在木里乡,是我母亲的奶妈,我小时候也是她照顾的,现在年事已高,几乎是卧床不起的了;还有一个就是我的授业恩师吕老,不过他老人家向来不问俗事,所以叫他们哪个来操持都不妥。 要不这样,爷亲自备礼单,先把置办好的聘礼抬到木里乡那边,然后请大师择了吉日,在正日子前,你先住在婆婆家,到时我再去那接你进门可行?” 他歇了口气,怕有遗漏,又补充道:“我问过大师了,说下月初八或腊月十五都是好日子,我想着,初八可能太赶了,要不就等到腊月十五可好?若是媮儿还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说,爷一定都满足你!” 男人说完,就笑意吟吟,眸光笃笃地看着她,那神情,就像是皇帝给大臣加官进爵了,只等着众卿说谢主隆恩一样。 阿媮忽地就笑了,“奴婢是贱籍,爷不可能娶奴婢为妻,爷说这些,意思是要纳奴婢为妾?” 她这笑既不像是感动也不像是娇羞,而更像是讥讽! 柏常心里有点不高兴,但想着小姑娘可能还在为之前的事不痛快,便把人轻揽到身前哄道:“那些都不重要,媮儿,爷只喜欢你一个。” 阿媮轻轻转了转手腕,挣开男人的怀抱,后退两步,然后曲膝跪伏在地行了个大礼, “奴婢十分感激爷的关照和抬爱,只是奴婢福薄,不敢高攀。” 柏常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你不愿意?” “回爷的话,是奴婢不配。” 阿媮以额触地,室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作者有话要说: 画外音: 小柏树兴冲冲地:爷爷,爷爷,谢少可威风了,正在亲自下场给自己提亲!同宗一场,我们要不要随礼? 老柏树悠然地吐个烟圈:教过你多少次了,有什么事,别急着下论,让子弹飞一会再说。 路过的风儿:哈哈,里面雄赳赳气昂昂地亲自提亲的谢少,刚才碰了一鼻子的灰! 第43章 柏常想象过千百次小姑娘听到他的安排时的情景, 唯独没有想过,她会不愿意!什么狗屁不配,她就是不愿意! 看着跪伏在地的人儿, 谢爷的脸色真的是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念在她年少无知的份上, 蹲下身去耐着性子问: “媮儿,这次,爷自问已经把能做到的全都做到了, 你倒是说说,爷哪点令你不满意?” 阿媮亦是抬头,平静地答道: “回爷的话,奴婢对您, 并无半点的不满,诚如爷所说, 您已给奴婢最高的礼节和无上的宠爱了。《仪礼记》中有言,贱妾等同于侍婢, 本就无过礼一说,爷如今要仿照纳贵妾的章程纳奴婢,这就是给了奴婢最大的脸面和荣光。 而且, 以爷这样的容姿才学, 别说是奴婢这样的贱籍,日后就是要纳官家小姐为妾, 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一番入情入理的剖白,把柏常的眼眶都说热了, 这榆木呆憨, 也并没有呆透,竟是能钻进他的心眼里去! 是的, 这也正是谢爷的心中所想,所以他才更加不解: “既是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愿意?” “爷,奴婢虽然命贱,自小被兄嫂卖身为奴,但仍记得爹娘幼时对媮儿耳提面命的祖训,‘傅氏虽穷,但傅氏的女儿宁做穷人妻,不做富家妾’。所以,尽管奴婢福薄,既不能在爹娘膝下承欢长大,亦不能侍奉爹娘安享晚年,但媮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要苟活于人世,便不敢轻忘爹娘的教诲,违背祖宗之遗训,做那不孝......” 这么一大段云山雾罩的大道理,她竟说得朗朗上口,磕巴都不打一个,把人绕得头晕脑胀,总而言之若是给他做妾就是欺师灭祖、不配为人的重罪就是了。 柏常被堵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时间竟觉得满腹经纶都辩不过这个能说会道的小姑娘! 无法,总不能让人这样跪着,柏常便伸出双手想把她拉起来, “那就以后再说,别跪着了,当心伤着膝盖。” 怎知她像是膝盖生根了似的,非但没起,还仰着小脸问道: “爷,您曾经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柏常脑袋里全是她刚才那番关于妻妾的长篇大论,一时没明白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什么话?” “您当初说,奴婢想走,随时可以走,这话还作数吗?” 那是她想去仙姑庵当姑子不成的当晚,柏常留她在身边当管事大丫环时说的, ‘放心,不用签卖身契,也不押你的户籍,我无权卖你,也不会卖你,更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若是哪天你有更好的去处,随时可以走。’ “怎么,媮儿现在有更好的去处了?”谢爷收回了手,喜怒难辨地看着她问。 开弓没有回头箭,阿媮早做好了准备,连如何应答也是打了腹稿的: “回爷的话,奴婢这几天到外头闲逛,得知城郊有个慈幼坊,专收无处归依的妇孺,奴婢慕名拜访,对苏老夫人的济世慈悲深感钦佩。终日与孩童相伴的简单生活,亦令奴婢心神向往,所以想去里面做女侍......” 洛川能有书香之城的美名,有一半是世代书香的苏家的功劳,从前朝开始,苏氏文才辈出,更要的是,苏氏的代代文儒,最后都是落叶归根,讲书办学,哺泽故里。 慈幼坊是已故的苏大儒遗孀所开,并代代相传,皆由长房长媳打理。据说是因为苏老夫人早年走失的幼女最后竟然是在青楼找到的,所以她立志:不让失怙失恃的幼儿卖身为奴,不让落泊的女子,无可归依。 苏氏的慈幼坊在洛川声名极好,甚至那边陪子陪夫求学的清贫妇人,也会去那里找点活干,贴补家用。 是的,慈幼坊并不是把这些人闲养起来,里面有各种手工绣活干,孩子们自小就要读书识字,略大些,则要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了。 这些揽活派活,日常管顾,自是要请女侍来做的,那天求见后,苏山长对能写会读的阿媮亦是十分的满意。 柏常气极反笑:“所以,你不是临时起意,你是筹谋已久!” 不到万不得已,阿媮是不愿惹怒这个男人的,与其去那些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冒险,倒不如就留在洛川,所以私逃什么的并不现实,得好聚好散才行。 于是,她尽量柔和地答话: “爷,奴婢无才无德,当这管事大丫环,亦是尸位素餐,若再这样白受您的恩泽混下去,就成废人了。而今有机会去兹幼坊为那些可怜的孩子尽一点绵薄之力,奴婢便觉得此生也不算白活......” 柏常觉得,他此时的天灵盖肯定已经开始徐徐冒白烟:若不是他练了好几个月的忍功,亦或眼前说这样气人的话的不是这个小妮子,他保准早就一脚踹上去让她滚了! 但几经吐纳,他最后出嘴的话就变成了这样: “好了,再扯下去现世菩萨都比不上你!不就不想当妾么,那就还是照旧当你的管事就是了,其它的当爷没提过。这几天都在东奔西走地赶路,爷乏了,想歇个晌,你去忙你的吧。” 说完他就抬腿向寝室走去,赶路是真,歇晌是假,他就是暂时不想再看到这个气人的小东西了! 这下,阿媮就算知道会惹他生气,也不得不直说道:“爷,奴婢去意已决,而且已经跟苏山长说好了。” 柏常顿足,他没有回头,空气一时像被冻住。 良久,他保持着那站姿寒声问道:“也就是说,在你的眼里,给爷当妾是屈尊,给爷当管事是屈才,给别人带孩子就是品德高尚的美差? “不是这样,只是人各有志,奴婢求爷成全。” “想好了?” “奴婢想好了。” “那你走吧。” “多谢爷的宽宏大量!那奴婢现在去把账本和库房钥匙等物送过来给爷您过目。” “不用,那些东西既然这么令人瞧不上眼,扔了就是,还看什么看!” 阿媮只好对着他的后背又磕了一个头:“那奴婢就在这给爷拜别,不再过来叨扰了。” 听到他大步离去的声音,阿媮才抬头,屋里只有门帘晃动。 跪久了确实膝盖痛,站起身时,她得缓了一下才能走路。 阿媮那天确实已经得了苏山长的许诺:“小丫头你随时过来都可以,到时先签约一年,食宿全包,月钱三百文,往后每三年一续,主要是得对这些孩子负责......” . 并没有多少行装要收拾的,阿媮只带了几套换洗的衣裳,以及五两银子,这是她当管事大丫环四个月的月钱和谢爷中案首那个月统一发的赏银。 一码归一码,她应得的,她拿了,其余那些包括谢爷特赏她的那只红玉手镯,都一概没带——她找当铺问过了,这手镯最少值百两银子,可见那男人对她,早就目的不纯了。 虽然还是简单的一个布包,但跟五个月前的彷徨无措完全不同,这次,她有了明确的去向。 没有来得及跟篷云那个丫头道别有点遗憾,不过都在洛川城,以后要见面并不难,现在已快到正午,她还是得早些去报道为好。 既然都要离开了,自然就不好再劳烦莫叔,阿媮准备到街上雇辆马车走。 只是当她脚步轻快地走出东厢房的大门时,刚才已经拜别过的谢爷又长身直立地站在了太阳底下,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可若是出了这个院门,我不会再管你。” 尽管他的语气是这样的冷硬,阿媮亦是知道他其实是在挽留。 人的情感是很奇怪的东西,你对另一个人评价的好坏,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是取决于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比如一个陌生人只是给你指个路,你就会觉得他是个好人,而你的家人带你走了一路,却总会觉得是应该的。 现在心平气和地回想,阿媮觉得不应该怪这个男人的,因为那所谓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想法,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人家谢爷并没有这样说过。 不管他心中作何想,但这个男人对她的好是真真切切,就算他贪图美色吧,他最终亦未强迫于她,还信守承诺地让她走,就这一点,就值得她余生都感念他的恩情。 于是,阿媮不再像之前那样客套虚礼,而是走到谢爷的跟前,真心诚意地说道: “爷,是您把奴婢从李府救出来,又一路给奴婢这么多的照顾和庇护,您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报答尚且不及,不会再给您添麻烦的了。媮儿就此别过,愿爷的往后余生,都事事顺遂。” 她又再盈盈一拜,才倒退着小步离去。 柏常很想问:“既然难忘,那为何还要走?” 可直到那个娇小的身影在垂花门转了出去,他还是问不出口:他追出来出言相留的这一趟,已是放下了所有的脸面,可这小妮子还是铁了心要走,再留也没用。 总不能再低三下四地去求她! 对着空空的回廊站了许久,谢爷最后踱去了东厢房,入目皆是她的影子,伊人却已离开。 议事厅里,她看过的书还在,那几本帐本码在一起,几串钥匙搁在上面,旁边是她用惯了的巴掌大的黑珠小算盘。 再往里走,是她的寝室,床榻上的锦被折叠得整整齐齐,上面已没有她的余温,但还有她淡淡的体香。 妆台上,放着敝开的首饰盒子,一堆珠钗头饰里,那只红玉手镯格外的刺目,它被丢弃了,跟他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爷气狠狠地:我追出来出言相留的这一趟,已是放下了所有的脸面! 庭院那棵正直的老柏树:没事,脸面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待会儿再捡起来,拍拍尘土接着用就是了。 第44章 慈幼坊并不算远, 若是往日,一个时辰的车程就到了。 可是今天因为上街看龙王神出游的行人太多,路上时不时被堵得水泄不通的, 马车走走停停,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还没走出几里路。 没风,太阳又晒,闷在车厢里并不好受, 阿媮便打开帘布想透透气,不料就瞧见人群里那个钻得像个无头苍蝇似的疯丫头也正正地看了过来,她立即手舞足蹈地喊叫: “姑娘,姑娘, 等等我!” 阿媮以为她是在这里看热闹碰巧遇上的,想着正好告个别, 便让车夫停下来。 哪知到得近前,她还没来得及问话, 疯丫头就一个筋斗翻了上来,不愧是曾经耍过猴的! 一直瞒着这丫头不说,阿媮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篷云, 实在抱歉,从现在起, 我就离开谢府了,以后也不是你的姑娘......” “奴婢知道啦, 爷说了, 姑娘是找着好差事了,”篷云边擦着汗边匀气:“以后, 姑娘当姑娘的差,奴婢当奴婢的差,不碍事啊!” “......”阿媮一时失语,这丫头是什么清奇的想法! 半个时辰前。 正在街上看舞狮的篷云被卫青拎着衣领子提到了主子爷跟前,她才知道大祸临头! 谢爷交给她的,竟是不成功便成仁的艰巨任务: “......你这脑袋先给你留着,现在就去追上姑娘,想办法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她身边,往后每日给卫青递一次消息。” “奴婢就是不要脑袋了,也绝不会做这等吃里扒外、背叛姑娘的事的!” “......不用你背叛,只要报平安就可以了,但你不能让她知道,否则她不会留你。” ...... 篷云捡着能说的说,心里是打定了主意,反正到时只给她的配对儿报平安就是了,别的一个字她都绝不会多提, “喏,这是奴婢的身契户籍,爷说要交给姑娘保管。” 阿媮明白,谢爷这是直接把这个丫头送给她的意思了,大概是为了让她在新的地方有个熟悉的人相伴。 若说一点都不感动,是假的——那个男人待她,真的不赖! “篷云,到了慈幼坊,我们就都是一样的,你也不用叫我姑娘,就叫我媮姐姐吧,我也不用你服侍,到时看苏山长能安排什么差事,就做什么。” “嗯嗯,奴婢听姑娘的!” “......” 带着这么一个直愣的丫头,阿媮真的是又喜又忧! 喜的当然是在陌生的地方,有个可靠的人在身边,晚上入睡都能踏实些;忧的是,先前跟苏山长说好是她一个人的,现在又多带了一个......那就既要说服苏山长同意这带着搭头的买卖,又要管教着不让这个话多的丫头闯祸。 于是,就着这一走三顿的车速,一场临时抱佛脚的岗前培训便开讲了: “......初来乍到的,不可议论人是非,眼里要有活......” 车厢里没有水,阿媮说久了就口干,“让我再想想,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篷云倒是心大,她从车厢的暗格里找了把小蒲扇出来,边给她扇风边说:“姑娘不用想了,总之就是多做事,少说话,见人三分笑,大事小事莫忘掉对吧?奴婢会记着的!” 竟还总结得挺到位! 阿媮点着她的额角笑斥:“可是说了让你不要再叫姑娘怎么就不记得?” 她马上就咧嘴甜甜叫道:“媮姐姐!” 看,带着这么个疯丫头在身边,就是欢乐多! 阿媮心想,要是苏山长不同意收这个搭头,那她就说是买一送一好了,只要食宿无忧,一份月钱两个人分,省着点花也足够了,以后再慢慢想赚银子的法儿...... 她越是畅想,越是觉得未来可期,若不是看到卫青如那小飞鹤似的追了上来的话, “姑娘,爷说,您还有事没交待清楚,您得再回去一趟。” 阿媮纳闷:“具体是什么事?我走的时候,他也没问啊?” 卫青低垂着头,一揖到底,额上的汗珠滚滚而下:“小的也不知,爷只说让姑娘回去再说。” 阿媮有点踌躇,回去吧,有点怕有什么变故,出不来了;不回吧,又好像显得她理亏似的。 不一会,又见莫叔也驾着马车赶到了。 阿媮更是狐疑不已:她有什么事没交待清楚的呢?值当那爷这样接二连三地派人来追堵! “姑娘,您就当帮小的一个忙,回去跟爷把事情交待清楚了再出来吧!”卫青又是一揖到底,心里也是无奈得很:只要把人请回去,后面如何就与他无关了......唉,爷让他办的都叫什么事啊! 看这阵仗,她是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了。 阿媮倒不认为如果她执意不回的话,他们会来硬的,只是以后还得在洛川立足,跟前东家闹得太僵似乎并不是什么上策...... 权衡再三,阿媮还是坐上了莫叔的马车,不过心里也盘算着种种可能性的应对。 只是她的疯丫头此时还完全不识愁滋味,仍兴冲冲地问跟在后面的少年:“卫青哥哥,原来你会飞啊?” ...... 没有人会明白,谢爷这一个时辰的心路历程是经了怎样的百转千回! 起初,他是气狠了,想着既然这小东西如此的不识好歹,他堂堂男子汉,就算一辈子打光棍也不希罕她了! 后来又觉得,让她出去瞎闯吧,真以为所有人都像他这样宠着惯着她呢,待她吃够苦头受了罪,就该知道错了!到时那小妮子若是认错态度好,他也不是不能再原谅她一次。 然后又猛然想到,那样的呆憨,娇娇小小的,能吃什么苦头?如果只是苦点累点长个教训还好,若是一时看顾不及,让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他不得肠子都悔青了去! 可是,他在这操碎了一副老父亲的心又有什么用?人家根本不领情......想到这,胸腔积压着的那团火气又噌噌地往上窜。 如此周而复始地起伏了几个来回,谢爷终还是觉着得把那个人儿留在眼皮底下才稳妥,其他的,以后再从长计议。 只是,他话都放出去了,现在人都走到半路了,若是他一个大老爷们再这样巴巴地追上去,以后这张脸还往哪搁啊?还能不能立夫纲了? ...... 是以,当阿媮悬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赶回来后,却见那个以十万火急的驾势把她拦回来的男人正坐在她议事厅的太师椅里,翘着二郎腿慢条斯理地翻着她的帐本。 见她进来,谢爷只撩起眼皮睄她一眼,便又不搭理她了。 阿媮只得上前见礼,并开口问道:“敢问爷,奴婢是有什么事没交待清楚?” “爷当初跟李家断绝关系时,薛氏承诺可以给我很多补偿,可要良田商铺,可要黄金白银,但爷什么都没有要,只要了你的户籍身契。”他平铺直叙地说道。 “这个奴婢知道,奴婢也说过,爷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阿媮嘴上应着,心里却铃声大作:他这旧事重提,是什么意思? 可谢爷说完这个又没下文了,只是在那一页页地翻着帐本看。 阿媮只好又试探着问:“那爷现在的意思,难道是要奴婢赔您良田商铺、黄金白银?” 那男人捏着纸页的手指一顿,即摇头道:“这倒不用。”说完,他又在那不紧不慢地拔拉着算盘珠子。 “......” 外头的太阳都已偏西了,阿媮实在没功夫跟他这样耗,“那爷您不如明示,奴婢该当如何?” 只听他头也不抬地幽幽说道:“我刚才越想越觉得气不过,合着爷舍弃良田铺子、黄金万两赎出来的人,竟是个白眼狼,最终就是把爷当个冤大头似的耍一圈就拍拍屁股走了。” 这罪状有点大! 就算前半句阿媮捏着鼻子认下,但后半句她是怎么也不能认的: “爷,您可不能这样冤枉奴婢!您的大恩大德,奴婢虽然无力回报,但也是一直铭记心中,感激不尽的!奴婢敢对天发誓,我傅媮绝对从未把您当是冤大头,更不曾耍您!” 谢爷这才抬起头来正眼看她,只是脸色愤懑,眼神郁郁, “原本,把你带出李府后,我们就应该各奔东西的,可是你非要求着爷把你带来洛川。当初你答应当我的管事大丫环时,我没逼你吧?你是心甘情愿的吧?” 这下,阿媮有些底气不足了,只得点头:“嗯,是的,多得爷当初收留奴婢。” 这次,谢爷给了她一个‘还算你有点良心’的眼神,然后才继续数落: “在这之前,爷本来觉得府里就那样乱糟糟的也没什么,冷清些就冷清些;可是你非要把它理得这样井井有条,还添了好些烟火人气。如今爷刚习惯了,你却突然撂了挑子说走就走......” 他越数落,越是气难平。 这让阿媮有点不安了,她咽了咽口水,还是硬撑着把那颗良心捂一捂,力争道: “可是,奴婢走的时候,也是经过您同意了的呀!”难道您现在想要反悔? 谢爷一听,就整个上身往后仰去,无力地瘫靠着坐在太师椅上,一脸活像是被骗得人才两空的生无可恋,他两手一摊,无奈道: “所以爷不就被你耍了么?你趁着爷心烦意乱的时候打了爷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又不给爷片刻缓冲的功夫,就收拾包袱走了,逼着爷吃了这个闷亏!” 阿媮是真真的听圆了一双大眼,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您老是为着什么原因心烦意乱,爷您心中没点数啊?您都把纳妾提上议程来了,我再不收拾包袱走人,难道还留着给您吃干抹净啊? 您这样绕了半天,也没说到正题上,是不是还没歇了那个心思啊? 想到这,阿媮捂着衣襟正了脸色:“爷,您先前承诺过,您不会逼奴婢做任何不愿意的事的!” 谢爷是真被她这举动气着了,腾地站了起来虚点着手指训道: “你这脑袋瓜里到底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得好像爷就贪图你的美色了一样!虽然你这小妮子长得好看,但爷长得就丑了?若是我们真在一起,谁贪谁的美色还另说呢!” 这什么奇葩言论?谁会贪他的美色了! “......不是就好。” 阿媮不想跟他论这样的混帐话,直问道:“那爷您倒是说,奴婢要怎样做,您才觉得不亏?” 若是能还,她也不想这样欠着他这天大的人情。 谢爷又坐了回去,清了清嗓子,才打着商量的口吻说: “是这样,爷刚考完乡试,若无意外,过了年还得进京赶考,到时一走就得好几个月,后面是在京任职还是外放都还未知,这诺大的一个府宅,没个信得过的人看管也不像话。要不,你就留下来再当三年管事,到时我们便算是各不相欠了如何?这要求不过份吧?” 阿媮被他问住了,一时竟无言以对:虽然她很想离开,但这样的要求就算让她爹娘来评理,也是不敢说过份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如果谢爷要她还多少良田铺子、黄金白银,她可以说自己无能为力;如果谢爷要她以色抵债,做通房侍妾什么的,她可以斥他强人所难。 但是,谢爷只要她当三年管家,最是公道不过的要求,若论起来,还是她占便宜了。 就是,总觉得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 鉴于男人的前科,阿媮不得不再次确认清楚:“爷,您真的只是拿奴婢当管事,不会再提别的要求了?” 若是还要兼职暖床什么的,她就是撕破脸去,也要争一争的了! 闻言,谢爷嗤了一声,很是不屑地反问:“媮儿该不会以为,你真的已经貌若天仙到,爷就非你不可了吧?” 阿媮的脸,唰地就烧了个通红,好像确是自己太自恋了些! “奴婢并没有这样认为......”她嗫嚅着唇说。 谢爷剑眉一挑,把手边的帐本啪的一声合上,磊落端方地说道:“那就好,别闹得爷像那娶不上媳妇的穷酸小子一样。” “......”好个君子坦荡荡! 那气势,仿佛先前那个千方百计地对人家小姑娘行勾引爬床之事的人不是他似的! 像是为了与他这副君子端方的架势相衬,谢爷起身时,还低头抻了抻他那一点皱折都没有的衣袖,才道: “得了,就这样吧,还劳烦傅管事吩咐厨房今晚多做几个菜,离家这么久,怎么也得给爷接接风。” 如此仪态翩翩地说完,他就背着双手准备要走。 阿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上前拦道:“爷,您等等!” 谢爷收住了那条已优雅地迈开的大长腿,垂眸看着她,神情不耐地问:“还有什么事?” “就是,奴婢再给爷当三年管家也可以,但得约法三章!” “哦?说来看看。” “一是,奴婢能力有限,只做管事,不做别的,爷以后也不能对奴婢......做太亲密的举动!” “比如?” “......”阿媮有点说不出口,但为了以后能和平共处,只得眼睛一闭,硬着头皮快速说道:“就是奴婢不做通房侍妾什么的,爷也不能对奴婢做动手动脚,搂搂抱抱那些暧昧之举!” “前面这个你不用担心,但我觉得,你后面这个说法有点笼统,又有点歧义。什么叫动手动脚搂搂抱抱?比如你摔倒了,晕倒了,爷是扶呢还是不扶呢?比如说在从金州来洛川的路上......” “那些特殊情况当然不算,奴婢的意思是,比如亲亲什么的!” “成。” “二是,不管什么原因,三年后我们都两清了,到时爷不能再以任何理由阻止奴婢离开。” “好。” “三是,这期间如果爷定亲了,就得提前放奴婢走,余下的月份,奴婢到时按一两的月银双倍赔给爷。” 最后这条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未来的主母善妒,听了什么墙角舌根的话,阿媮怕自己会死得不明不白。 阿媮本来以为这条得费些唇舌来解释的,没料到谢爷却是想都没想就立即应下了, “没问题!”他还追问道:“那若是我这三年都没议亲,到时你就再续约三年?” 阿媮亦是想都没想就否决了:“那不成!第二条可是说好了的,三年过后我们都互不相欠了的。” “哦,那也就是说,好处全让你占了。” 阿媮装作没听到男人那拖长了的声尾,她是坚决不会再给自己挖个坑的,只管拿出纸笔便径自磨墨,然后抬腕利落地把若干约定的章法写上,一式两份,即催促道: “爷您快把这个按上手印,奴婢得去厨房看看,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李婶有没有备菜做您的接风晏......” 谢爷便这么半推半就地在那契约上画了押,然后拿起属于他的那一份,边用嘴吹着墨迹未干的纸张,边一步三叹地、很是一副被迫无奈的模样,迈着四方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若干年后。 阿媮:我此生走过最长的路,就是谢爷的套路...... 谢爷:我此生走过最难的路,就是追妻之路! 第45章 一场唇枪舌战结束, 那男人仿佛打着拍子的脚步声已经走远。 阿媮瞅着自己亲笔所写的契约兀自发怔:也就是说,她殚精竭虑地筹谋多日的出走,竟就这么出门打?个转, 便结束?,白忙活?二十多天。 爷, 还是那个爷,只可怜?她这一双磨破?皮、开?血泡朵朵的脚丫子! ...... 平心而论,若是单纯的就当差来说, 给谢爷当管事确是再好不过的:月钱丰厚不提,还空闲多、规矩少,最重要的是,书房那满满的几架子书, 她是可以随便拿来看的! 阿媮觉得,人还是要多读书, 多长见识才好。 比如重生之初,她能想到的出路, 唯有是找个庵庙当姑子,那时被吓得惊惶不定的,就觉着能当个姑子平安度日便是谢天谢地的幸事?。 而现在, 她能想到的出路还是挺多的, 最不济,给书铺抄书也能养活自己。 并且, 经?这一次,阿媮心里还有个模糊的打算:就是日后离开谢府, 能够找份体面些的、可以多挣些银子的差事。 倒也不是说去慈幼坊当侍女就不体面?, 怎么说呢,若是她再有学问些, 能当上女夫子的话,起码月银就能翻上好几倍。 如此想来,这一双受?血泡洗礼的脚丫子也不算白瞎,起码是长?好些见识的: 原来女子也不一定就得呆在四方院墙里,苏山长就不说?,阿媮还发现好几家店铺的掌柜便是女儿身。 要是攒够银子,还可以自己置家宅。 慈济街那一带就很不错,虽然宅子小些,偏些,但因为慈幼坊就在那边上,又是苏氏的产业,巡逻的官差也会多加看顾,住着起码安全上是挺有保障的。 到时她带上篷云那个疯丫头,在院子里种些蔬菜,栽上一两棵果树,再养些小鸡兔子什么的,日子过得可不要太美滋滋?...... 阿媮抹?一把自己想得太美流下来的哈喇,回归现实,得把目前的坎过?才是! 先前吧,她这管事兼着那爷的贴身丫环倒也没有什么,不就早起晚睡些,多做些活儿的事。而今,若要她再看男人那赤祼的胸膛腰腹,就有点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 可人家谢爷已有言在先,既不屑于她的美色,更不是非她不可的穷酸小子,若她还纠结于此的话,倒显得她矫情。 但阿媮就是不想再如从前那般糊里糊涂地跟他亲密得越?界,徒惹人闲话,还是把一些可能杜绝?才好。 于是,到?晚膳的时候,她只是立在一边,并没有落座,而是执手福?一礼道: “爷,俗语有云,无规矩不成方圆,爷与奴婢,尊卑有别,以后还是不要同桌而食?。” 每次坐他旁边用膳,他总是做些亲昵的动作。 谢爷只是云淡风轻地睨她一眼,便像是看透?她似的, “行?,以后都不用你做服侍爷更衣洗潄的贴身之事,免得又说委屈?傅管事你。只是爷一个人用膳太孤伶伶,就劳烦傅管事屈尊作陪吧。”说着,他自己就径自己坐下开吃,还嫌弃地自言自语?一句: “扯?半天的大道理还没完,也不嫌累!” “......” 气势这东西,很玄的,就如同拔河,原本是谁力气大谁赢的,但若当你暗暗用尽全力的时候,对方却忽然撒手放弃的话,你便不但赢得没趣,还会摔个屁股蹲。 阿媮此时就是这样,被人戳破?心思,便像是她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端方的谢爷之腹似的?,顿就觉得气短,只得讪讪地坐下,默默用膳。 对面的男人搭拉着眉梢,吃?两口菜,又用汤匙舀汤喝。既不像平时那样给她夹菜调笑,也不多看她一眼,膳桌上只有匙筷碰到碟碗时细微的叮得声。 阿媮便越发觉得自己理亏,是她太自私地只想着顾全自己、思虑得太过?,才闹得主子爷心情不愉......她看着满满一桌的菜肴,想?想,还是起身给谢爷布?几道菜找补道: “爷,您多用些,这是李婶特地给您接风洗尘做的。” 怎知这男人神情未动就接?一句:“嗯,傅管事也多用些,毕竟也是出走半天的人,挺辛苦的。” 阿媮被他呛得有点吃不消,“......爷,您这阴阳怪气的,我们还能不能好好聊天?啊?” 柏常自觉拿到?道德的制高点,想着也该是时候把他那都不知扔到?哪个角落旮旯的脸皮捡起来拾掇拾掇?,他放下筷子,支棱起一副耸入云端的高姿态训道: “你这会想着好好聊天??早干嘛去??爷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有什么不满的不能摊开来好好商量?动不动就学那无知小儿离家出走的做派,成何体统? 就刚刚,理也挑明?,话也说透?,这前脚才白纸黑字地逼着爷签下那等丧权辱人的条约,后脚又跟防狼似的防着爷。爷是做?什么缺德事令你这么信不过?你把爷的脸面置于何等境地?还让不让爷抬头做人??” 什么叫做如那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谢爷这气壮山河的诉斥便是! 尽管第一问时,阿媮还是准备张嘴辩一辩的,但当接下来这层层递进的灵魂拷问,如魔音般回旋在耳际后,那种直击心灵的滔滔正气根本令人招架不住,羞愧得她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爷,对不起,奴婢只是......” 可还没待她找到合适的语句来稍稍修补转点儿,谢爷那奔腾喷薄的气势却是说收就收: “好?,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爷又不是那种揪着错处就不放的小气之人,吃饭吧,菜都凉?。” ...... 虽然过后,阿媮总觉得谢爷那番荡气回肠的训导之辞有点似是而非,不过那男人倒是说话算话,实实在在地免?她服侍更衣洗潄的尴尬活儿。 至于斟茶倒水、书房磨墨这些,阿媮为?表明自己也不是那等揪着错处就不放的小气之人,那便继续由她担任好?。 至此,谢府上空黑压压地笼罩?个把月的乌云,最终只是短暂的雷阵雨飘过便放晴?,而且雨后的天空,更蓝,更净,万里无云,阳光明媚。 . 庭院的柏树四季常青,树梢摇曳着摇曳着,不觉就已到?秋风送爽的时节。 阿媮这个管事已经当得轻车驾熟,谢爷像是忙极?,经常好几天没见人影,这么一来,那闲暇时光真的是多得大把大把的任她打发。 每日晨练是必须坚持的,读书练字也不能拉下,不过也不能闷头不问世事。 于是,傅管事常常隔三差五地带着她的疯丫头出街溜一溜,偶尔还会奢侈地到最热闹的说书楼点壶最便宜的桂花茶坐上一两个时辰,直把篷云高兴得走路带起的风都是飘着咯咯的笑声。 说书先生的嘴上功夫可真是?得的。 他们总是三分真四分假再夹杂着两分他们自个儿的见解,把那些或喜或悲或怒或怨的故事,说得入木三分,让人如身临其境,有时恨不得就为主人公拍案而起?。 令阿媮听得憋闷?好几天的书叫《三问情郎》,简而言之就是以才子佳人因缘邂逅开始,以独留佳人深闺空等结束。 什么因缘邂逅啊?说到底不过就是那些风流书生见色起意后,不负责任的勾搭! 如果真是喜欢,缘何不明媒正娶?这么只会偷偷摸摸地去窗前相见,月下传情,可见根本就没有想过女子的名声,只贪图一已私欲。 可怜那个痴情的小姐,还在病榻上傻傻地问情郎几时归,求而犹不得,生死有几回? 真的是气得人心肝脾肺都在疼! 一场露水情缘,在男人嘴里就是津津乐道的风流债,而到?女子那里,却是毁?一辈子的致命糊涂...... 阿媮第一次觉得,话本子害人。 她去看过?,木白斋里最畅销的话本子,写的全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无一例外地,都把那些勾搭手段写得浪漫之极。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们,正是春心萌动之时,受?这样的蒙蔽,再出门遇上风流书生的勾搭,可不就以为是天赐的邂逅情缘! 阿媮觉得自己已经把这些套路假把戏都看得透透的?,就是不知该如何说给那么多深受荼毒的少女们听...... 直到卫青把一摞厚厚的帐本捧到议事厅的书案上时,她还在操着一把天马行空的闲心。 这一摞帐本能有多厚呢?就是连有点功夫在身的小飞鹤卫青搁下后,都轻轻甩?甩胳膊,才作揖说话: “禀姑娘,这些是各店铺田庄历年来的帐本,请过目。” “谁的店铺田庄?” “......是爷的店铺田庄。” 阿媮很是蒙圈:“爷店铺田庄的帐本为什么要给我看?” 其实卫青也是纳闷得很,爷这些天都在外面忙,可却要他每日都汇报姑娘的行踪。然后,就交给?他这么件一言难尽的差事——去各处把那些尘封多年的、有用没用的帐本,都一股脑地搬给姑娘看。 这到底是栽培历练,还是折腾人哪? “小的也不清楚,爷要过两天才能回来,他说,以后所有的帐本都交给姑娘查看即可。” 这是爷将降大任于斯人? 阿媮一本本拿来粗略翻看,有米铺的、有布庄的、有农田租赁的、还有两间药材铺的、连木白斋杨掌柜做的帐本也在其中,她顿觉肩上担子千斤重: 这生意上的帐本,她也看不懂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媮愤慨地把话本子一扔:书生那些套路假把式我已经看得透透的了! 谢爷邪魅一笑:你确定? (庭院那棵正直的老柏树:今天小作者向我许愿了,她希望路过的小可爱都留条书评,否则就不让我出场了,唉,老夫太难了!) 第46章 整整三天, 阿媮几乎是把自己埋进这堆帐本里了,连一日三餐,都是篷云送到理事厅来的。 她越看越是抑郁:她自己的帐本是把类别名目都写出来, 各项别标记得一目了然;而记这些帐本的人,跟她完全就不是一个宗派的:上面除了数目, 一个字儿也没有,只有点点划划的——暗号? 这数目一个个的,她都认识, 可是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代表什么意思,简直是迷宫探秘! ...... 是以,当柏常忙完外面的事回来, 就看到小姑娘的脸,都已快皱成苦瓜了, 他还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什么问题,把傅管事?难成这样?” 阿媮觉得这个男人是故意的, 只是她没有证据, “爷,若是奴婢没有记错, 奴婢只是您府里的一个芝麻小的管事, 就算管天管地,也应该是这院子里的事, 您这生意上的买卖,怎么也归奴婢管了?以前奴婢可都不用管这个的!” 说完, 她就不服气地与站在边上的谢爷对视。 阿媮现在也算是悟道, 跟在这爷身边做事,可不能太软绵了, 虽然他是主,她是仆,但她也是靠当差吃饭的,用不着事事委屈求全,该据理力争的,还是要争一争,免得被他得寸进尺地欺负。 然后眼看着,谢爷的神色便变得幽怨起来,他缓缓问道:“你也说是以前?以前爷还想那什么来着,你不是不愿意?” 最后,还抛给她一个‘这到底该怪谁呢’眼神。 往事不可追! 阿媮立即跳过了话题,摆正态度诚恳道: “那个,爷,真不是奴婢惫懒、不肯多干活,实在是奴婢才疏学浅,力不从心,对生意经营之事一窍不通。这些数目代表的物品到底应该价值多少,盈亏几何,奴婢完全没谱。而且,这样动辄几百两银子的帐目,稍有差池,就是把奴婢卖了也不够赔啊?” 甚至,她有丁点儿怀疑,这是不是谢爷给她挖的坑...... 柏常踱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到书案的另一侧坐下,才板直着脸问:“所以,你才疏学浅,还有很理了?” 这话真能把人的脖子都气歪! 阿媮抻长着脖颈,有点瞠目结舌:“不是,爷,您......”还讲不讲道理了啊?谁不想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什么的啊? 这下,她是深深地怀疑,这男人就是故意找她渣的,这就是个坑,而且已经把她套住了,说不定已经在想怎么宰她,能宰她什么?不就是色! 就在她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的时候,谢爷开口了: “不懂的就问,不会的就学,这又不是什么难事,错了也不怪你,更不用你赔。而且,既是多做了差事,月钱自是也要加的,那就再加一两的月银如何?” 闻言,阿媮眼中的火立即就变成了光,“真的?!” 她心中的小算盘同时也拔拉得啪啪作响:一个月二两银子,一年就是二十四两,三年就是七十二两,慈济街小些的宅子也就这个价,她这是契约一满即家宅在手啊...... 那一脸小财迷的傻样,仿佛白花花的银锭已经摆在她眼前了似的! 柏常忍笑,又说: “这还不算,若是日后你能自己拿主意独当一面了,不用事事来烦我,那到了年底,就再算一份分红给你,只是这个金额多少现在还不好说,得到时看具体的收成和盈亏。 要不这样吧,各店的掌柜是拿盈利的三成分红的,那到时你就拿所有掌柜得到分红总和的一成,如何?” 这,这,这如何?这就是送她发财的节奏啊! 阿媮简直是被脑中那一堆堆金元宝闪花了眼:若是银钱充足的话,家宅还是安置在当街些的地方更好,就比如谢府这样的,前铺后院,自己做点生意挺好或者收租也行,那就是妥妥的生活无忧了...... 时来运转得真的是太突然了!她吞着口水,用仅存的理智,赔着笑脸直问: “那个,爷,咱也是这么熟的人了,”认识了两辈子这么久,“就明人不说暗话啊,这样的肥差,您?什么要让奴婢来做啊?” 是不是有什么坑啊? 最后这句又被她用那回笼了一点点的理智收了回来:可不能被人骂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谢爷也不怎么看她,一连往嘴里扔了几颗葡萄,应该是酸,他两颌只是动了几下便拧着眉连皮带籽地一起吞了,又缓了会劲,他才无所谓地答道: “其实看帐只是走个流程,我们要看的是人。这么多店铺,爷也不可能每一间都亲自去查他盈利几何,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大体上过得去就行了。但这些帐又得有个信得过的人看,别被哪个胆大的贪心掌柜连本带利全吞了去。” 谢爷像是忘了刚才的酸,他又捏了颗葡萄扔进嘴里,如出一辙地,他再次拧着眉连皮带籽地囫囵吞了,眯着眼睛嘶了一会,终于想到了她的问题似的,说: “之所以找你,可能就是觉得你信得过吧。” “......”真的是酸得人软了一口好牙! 无论怎么说吧,被人信赖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阿媮准备起身去给这个觉得她信得过的主子爷泡壶蜂蜜花茶来解解酸,却听他接着又道: “虽然笨些,但也不是孺子不可教。” “......” 阿媮复又坐了下来,她不卑不亢地作受教状: “既是如此,奴婢就多谢爷的信任,恭敬不如从命了,奴婢愚笨,往后还得仰仗爷多多指点赐教才是。” 转而,她把另一盘篷云特地给她挑来醒神的青葡萄递给对面的男人,柔声推荐:“爷,这个无籽,吃着方便些。” 美人劝‘酒’,忘了所有。 柏常那圧制着平静了些时日的心湖又开始荡漾了,他自然无比地弯腰隔靴挠痒了一会,才跺着脚坐直,无辜地举着双手道: “不小心把手弄脏了,可否劳烦傅管事拿一颗给爷尝尝?” “奴婢自当效劳。” 青葱般的玉指,大方地扯下一小串青湛湛的玉葡萄,就鸟儿啄食般地喂进他嘴里, “爷请慢用,奴婢去厨房问问李婶,有什么清肝明目醒脑的菜,晚膳时多做几个。” 傅管事说完,又对他粲然一笑,便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开了。 这笑是如晨曦破晓,如春风拂面,如那柳芽初发......令万物复苏! 直至小姑娘那婀娜的腰身再也看不见了,柏常才开始嚼咬含在嘴里的、珍贵无比的青葡萄—— 只咬一下,他那复苏的万物立即如遇寒霜突击般地打个激灵: “酸死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自诩聪明的谢爷:暗戳戳为自己谋点福利......酸死爷了! 自认不笨的阿媮:别以为我好骗,我是看透了渣男套路假把戏的女子! 正在赶路的鲁平:姓谢的,很快,你就会明白,此刻的酸葡萄,已经是你难以企及的甜! 第47章 柏常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酸的东西, 简直是钻着牙根缝往死里酸——他刚才一定是脑子生锈了,竟还想着要是吐出来有负小姑娘的美意,又猛嚼几口一咕噜强吞了下去! 现在就着旁边用来磨墨的清水漱了几回口,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小妮子就是故意耍他的! 又忆起上次喝酸梅汤后借机偷香的甜, 柏常就想立即把那人儿逮回来按着狠亲一顿!这样的酸,唯有吸吮她那樱桃小嘴里的仙露蜜液才能缓解...... 如果不是怕她会再次离家出走的话。 不过,不用他出去逮, 那小妮子倒是很快又转回来了,而且人未见,声先至: “爷,奴婢给您泡了蜂蜜桂花茶, 碰巧看见厨房有切好的甜瓜和李婶刚做好的糕点还有红豆糖水,便每样都给您带了些来。” 然后, 便见落落大方的傅管事领着三个托着小食盘的丫环从屏风处鱼贯而入,她边亲自把碟碗摆在案几上, 边殷勤招呼道: “爷,您过来尝尝,全是甜的。” 丫环们不敢多言, 待食碟摆放妥当, 便捧着空了的托盘低头小步退将而去,只有篷云临了还特特挤眉弄眼地说一句: “姑娘, 奴婢就在外面候着,要是有什么需要, 记得大声吩咐呀!” “......”阿媮被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疯丫头汗得直想抚额:真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爷全程就双手抱臂斜靠在书架旁作壁上观, 一副‘你继续演’的表情看着她。 阿媮也懒得演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地隔着书案把茶盏放在他的那一边, 然后就挺直腰背在自己位子坐下,学着他那天边翻帐本边跟她说话的高姿态, “爷,您要是诚心把这样的肥差交给奴婢,又是真的肯教奴婢看帐,奴婢自是感激不尽;可您若是还那啥心不死,打着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想法,奴婢肯定是不依的!” 哼,总想调戏人,没门! 为表严肃,她特地把音量拔高了,字字句句都咬得有板有眼,小脸绷紧,下巴高高扬起,虽然眼睛对着帐本,但借着翻页时却把头偏了偏,便自以为隐蔽地用眼角的余光往他这边瞟来...... 那模样一看就是装腔作势! 柏常是看得忽地就笑出了声,这样鬼灵精的小姑娘,竟也是可爱得很! 他边坐回原来的位置,边厚着脸皮笑斥:“傅管事好没良心,净把爷往坏处想,爷什么时候对你不诚心了?又什么时候不肯教你了?来,也别择日了,说说看,有哪些不明白的,爷现在就教你!” ...... 柏常还真不敢拍着胸口说他一心为公,半点私念都没有。 因为这小妮子现在虽然被他哄蒙着留了下来,但她全没了先前的那种把这里当作是家的主人翁精神,更像衙门那些只管点个卯的闲差,就等着混完这约定的三年便可以抬脚走人了似的。 到时,他若是强留,两人必生嫌隙,可不就得早些想个长远的法子,让人心甘情愿地留下来才好。 小姑娘不愿意为妾,可他暂时也没办法娶她为妻,律法面前,别说平民百姓,有时就算是王候将相亦是不能事事如愿。 良贱之分的历史由来已久,但据说先秦时并没有这么严格,后来发展至一些妓子也有恩客给其上表,甚至有不少官员把家中宠妾扶正,以致完全乱了纲常。 自前朝起,就对户籍严格整顿了,大穆律法更有明规:贱籍者若无大功,世世代代沿袭不得更改。 何为大功?这里的功并不是哪个小妾给九代单传的男主人生了个大胖儿子的功,而是于国于民有贡献的功。 就算你觉得自己给街头的乞丐赠了几天粥有功,也不是去衙门吼一嗓子就行了:首先你得写个呈功请,再由县令以上的官员担保并写奏折层层上表,由户部核实,最终报经天子朱批后才有效。 在这样的重重关卡下,若不是真有拿得出手的功劳,哪个官员敢替你担保上表啊? 可柏常就是觉得无论如何都是要把这个小姑娘留在身边的,哪怕就这样养着也好。 反正给她的月银是真,分红是真,就连准备以后把这管帐的事交给她,也是真的,至于理由是什么,便不重要了罢。 现在,他只管当个诲人不倦的好夫子:liJia “其它的你不用操心,店铺里大多都有谢家的忠仆在,郑婆婆的儿孙辈都在帮着打理,以后你有空,也可以多去这些店铺看看。” 阿媮听得仔细,到底也不是多见不得人的密帐,虽然记得隐晦,但数术都是相通的,经谢爷这么一番指点,如果不管内里的话,她已是能摸索着大致看懂帐面盈亏。 只是,她看一眼留在书案上廖廖无几的几本,再看一眼被谢爷随手扔在地上的那一大堆横七坚八的‘不重要’,便开始打量着对面那个侃侃而谈的男人问道: “既然那些不重要,那您为什么要让卫青搬这么多过来?害得奴婢这几天看得头晕脑胀。”这不是混淆视听么? 谢爷面不改色地反问道:“这就如夫子讲学,难道学生只看夫子堂上讲的内容?” 阿媮想想,好像又是这么个理,便弯腰要去捡:“既都是有用的,那奴婢把它们收拾起来,抽空慢慢整理。” 这么扔得一地的,像什么样。 谢爷却阻止了她,郑重其事地说:“傅管事,这些先放一放,爷有更重要的事得拜托给你办。” 真的太郑重了,又是这么的正式,仿佛是临终托孤一般。 阿媮吓了一跳,立即拿出一个敬业的管事该有的态度,肃脸坐正,双手平放于膝,作洗耳恭听状,“何事?爷您请吩咐。” 谢爷摸摸鼻尖轻咳, “是这样,日后上门的访客肯定会越来越多的,爷没有这么多闲功夫应付,可若全都拒之门外,又有失待客之道,落人孤傲无礼的口实。因此,要是有那些不好推却的闲杂人等上门,还得劳烦傅管事代为接待一二。” 其实不说日后,现在递上门来的拜帖就挺多的,但谢府实在是太过人丁单薄,除了个光棍主子爷,连半个能勉强凑数的主子都没有,所有需要妇人的交际,根本就无法展开。 左不过就是传个话的事,阿媮倒没直接推辞,她也明白谢爷的难处,只是略微有点顾虑: “能替主子分忧,自是奴婢的本份,到时奴婢备些瓜果茶点招呼,再给爷转达客人的来访之意,也不是不行。只是奴婢身份低微,若是代爷见客,会不会显得怠慢?” 柏常唇角一勾,把叠好的几本帐本推到一边,扬眉道: “所以,还得傅管事注意自己的言行,别开口闭口就奴婢奴婢的,也别总觉着当这管事就是芝麻小的官。若是爷日后飞黄腾达了,你,”他略顿想了一下, “哦,还有卫青,你们两个就是爷身边的亲信,到时多少人上赶着巴结都怕赶不上趟呢,有你们风光体面的时候!” 不知为什么,阿媮脑中立即浮现出戏文里那些捏着又长又细的嗓音、扬起脖子,佛尘一扫,然后暗示地勾晃起几根手指要孝敬的太监模样来......她噗嗤一声,便捂脸哈哈大笑! 柏常被她笑得脸上挂不住,咬牙道:“你是不是就不相信爷能飞黄腾达了?” “不是,爷,奴婢是想象到奴婢和卫青两个都成了宠妃身边的太监亲信!” 她笑得乐不可支的,一头乌丝都被她颤得轻漾着披散在肩背,有几缕又丝丝滑落至胸前,温柔地摩挲...... 柏常觉得喉咙发干,捞过茶几上的茶盏仰脖喝了个尽,蜂蜜的甜和桂花的香又唤醒了他口中原来青葡萄的酸意来,酸回了几分神智: “你这小妮子找打是吧,竟敢说爷是宠妃?” 阿媮这才拭着笑出来的眼泪强自停下,言归正传地问道:“爷,奴婢本来就是奴婢呀,不自称奴婢那该自称什么?小的?奴家?总不能说本管事吧?” 柏常那句‘我又没拿你当奴婢’的话差点脱口而出,一下就想到了那晚不愉快的争吵,便吞了回去,嫌弃地训道: “只要你自己别到处瞎嚷嚷,谁敢大剌剌地问你要户籍看?在外人面前,只要自称一句小女子不就行了?我们私下里更不用奴婢奴婢个没完没了,也不嫌烦!” 这是在论公事,心境不同,阿媮倒也觉得不必拘泥于一个称呼,便从善如流道:“那行,小女子遵命。” “......” 柏常被噎得瞥了她一眼,“还有,你也说了,不能让客人觉得被轻视。那就劳烦傅管事再注意一下自己的穿戴,衣裳得选些名贵的绸锦料子来做,那些不上档次的首饰也别往头上戴了,没得让人把爷谢府的门头都看低了几分!” 他又瞟了眼那一双纤纤玉腕,那个红玉手镯,这小妮子除下了就没再戴过。 笑开心了的傅管事倒是格外的听话,她没有半句反驳就一一点头应下,还认真的问道: “爷,那要不咱就花钱花在刀刃上,我这就去请人把谢府的门头镶上金边,再重新用金丝楠木打造一个金镶玉的门匾换上可好?” 柏常:“......!”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看透风流书生假把戏的阿媮:总被男人调戏怎么破?那就以毒攻毒,用更高的段位调戏回他! 春心荡漾的谢爷一脸幽怨:媳妇,你那不是叫调戏,是叫怼! 庭院那棵正直的老柏树:小子,人家也不是你的媳妇...... (小作者明天有事请假一天,小可爱们,后天同样时间不见不散哈~~~~) 第48章 自古才子多风流。 可为何都是那么一回事, 若是粗汉莽夫做将出来,就会是备受人们唾骂厌恶的下流胚子行径,而落在文人身上, 就称之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了呢? 皆因文人讲究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朦胧的情调。 但情调这东西,很微妙, 天时地利人和是一样不可或缺。 作为文人墨客云集的洛川,能让年年月月都在上演的那点万变不离其宗的风花雪月之事成为经久不衰的美谈,也许就是这里不但有得天独厚的山水美景, 且处处都有令人心生此景不可辜负的谈情胜地吧。 城东有条最负盛名的月老街,在湖之畔,一路绿树成荫把街分成两道,一边是书铺茶庄的间间错落, 一边是胭脂首饰的摊店相接,正是才子佳人浪漫邂逅的不二之选。 此时的月老街, 阳光斑驳,树影婆娑, 可谓秋色旖旎。 雅妆楼门前,一个青巾玉簪、身着飘逸的雪白里衬湖蓝长衫的俏面郎君款款走下台阶。 她身边跟着的小丫环一脸花痴地欢呼:“少爷,您太俊啦!” 这一声大嗓门立即引来旁边行人的纷纷侧目。 只是戏瘾正浓的两人浑然不觉, 那俏面郎君竟还学着痞子少爷的轻佻之举, 侧身用折扇挑起小丫环的下巴,两脚错开搭上一阶, 粗着嗓子道: “丫头,以后请称我为傅爷!” 说完, ‘他’又抬头挺胸, 同时把手里的折扇唰地打开并横于胸前轻摇,那股子飒爽风流的浪荡公子做派便尽显无遗! “哈哈哈......爷, 奴婢就没有见过您这么俊俏的郎君!”小丫环笑得的前俯后仰! 阿媮瞬间出戏,亦笑了。 只是没走两步,一块粉红的帕绢便飘了过来,她本能地伸手接住,便听见旁边传来羞答答的一声轻问: “公子,这是明月亲手所绣,若是公子喜欢,可否把手中的折扇相赠?” “......?”这不就是话本子里的经典桥段?竟是刚从戏里出,又进书中来! 阿媮看眼手里绣着个‘月’字的粉红小帕绢,又看眼跟前一身粉红衣衫满面红霞地低着头的含春少女,真的是哭笑不得, “小妹妹,你这样,很容易被坏人骗的。” 连对方是男是女都没看清就敢扔帕子‘邂逅’,长此以往,真的是多少好姑娘都不够那风流浪子祸害啊! 阿媮直觉得这就是话本子害人不浅的活生生例子,正想着该怎样不伤小妹妹颜面地规劝几句,对方却呆呆地盯着她的胸脯看了半晌,便‘呀’地惊呼一声掩面跑开了...... 嗯,她没有束胸,只是刚才碰巧用折扇挡住了而已。 “哈哈,姑娘,刚才那个小姐姐把您当成郎君了!呃,爷!” 阿媮心里还在想着话本子害人的事,随口应道:“你这小丫头可别演戏上瘾了,还叫爷,当心回到府里叫错口,被真正的爷扒了我俩的皮。” “不是,姑娘,是真的主子爷......”篷云扯着她的衣襟小声提示。 阿媮一抬头定睛,得,不用提示了,因为她也看见前方脸色臭臭的谢爷正在大踏步而来! 她当即把心中所想抛至脑后,将折扇往腰间一插,扯出恰到好处笑容,上前恭恭谨谨地揖了一礼,便转着圈子得意道: “爷,怎么样?这样的一身,衬得起您谢府的门头了吧?上好的汉白玉发簪、最时兴的苏州云锦绸缎,小的让裁缝做了好几套,到时送到府上来,暂时走的是公帐,待日后小的拿了爷的分红,再补上啦!” “......!” 柏常很怀念以前那个有点呆憨的小姑娘,虽然不通情意,但乖呀,他总能自己凭本事扣点糖吃——拉拉小手,偷个香什么的...... 而现在,这个鬼灵精总是防狼似的防着他,不但是‘晨练贴身指教、夜里烛下半抱握手而书’这样的美妙情趣一去不复返,还要时不时地噎得他半死! 看,费尽心机让她穿戴贵气些,这小妮子竟就折腾成这样! 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她本就眉目如画,却特地把娥眉扫直加粗了些,此时露出光洁圆润的额来,便立即平添英气,怪不得他刚才远远看见,就觉得这个风流倜傥的俊小子有几分眼熟! 虽然不可否认地,小妮子这一身玉面郎君的打扮也是惹人喜欢得很,可他又不是要跟她结为拜把兄弟...... 柏常的脸色几经风起云涌的变化莫测,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弄成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做什么,偶尔过个新鲜劲可以,平常可不能这样穿来示人,走吧,爷陪你去置办些适合女子的行头。” 身为城中人,柏常当然知道声名在外的月老街是什么样子的,得知她在这,他便立即寻了过来,深怕这小姑娘被人勾搭了去。 阿媮既没有拒绝,亦没有应下,而是笑着提议道:“爷,此时秋光正好,我们沿着湖边走走如何?” 闻言,柏常意外之极,竟觉得连骨头都轻了三分,深恼自己先前对月老街误会太深:有情人之间,说说话,亲密些,不应称之为勾搭! “唔,也行,如此秋光潋滟,正是游湖的好时机,待会再租个船,还可以体验一把划桨撑篙的乐趣。”太喜形于色也不妥,他强端着几分矜持姿态附和道。 两人不是第一次这样并肩而走,秋日的阳光暖暖的,微风拂着路边的常春藤条袅袅娉娉,林荫道上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大多是低头私语。 此情此景,便是那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也得生出几分情意来,何况是本就春心荡漾已久的谢爷,可没待他想出最适宜的衷肠表白,身边的佳人已娓娓道来: “爷,媮儿知道,其实您的身边,并不缺一个啥也不懂的管事,但您还是放心地把生意上的帐本以及日后见客这样的重要之事委托给我,可见是对媮儿格外的信任和照顾。 诚如爷您先前所说,媮儿要代主见客,自不能穿戴寒酸。 可稍有来往的客人皆知爷您府上并无近亲女眷,若我真的是头戴名贵首饰、身着绫罗绸缎地招摇打扮,落在旁人眼里,必就成了那得宠的通房侍妾之流无疑。” 他刚要反驳,佳人忽地就停下脚步,双手高举过头,对着他深深地一揖到底,声情并茂地朗声道: “媮儿身为奴婢,自是没有名节可言,就算被人指指点点鄙夷讥笑,甚至被唾沫星子淹死也没什么打紧,但如此一来,影响了爷您的清誉,却是万万不可的!” 那句万万不可,简直是响彻天际! “......!” 柏常咬牙看着这个雌雄难辨的小妮子,听她啵嘚啵嘚地说了这么一大串,那荡漾的心湖早蒸成了白气一佛升天——真的是差点气个仰倒!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明面上把他捧得高高的,像是事事以他为先的样子,但话里话外却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他不是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前一刻谢爷美滋滋:媳妇约我去游湖...... 下一刻谢爷气呼呼:媳妇这是让我去投湖! 阿媮:论如何礼貌又不失体面地回绝大灰狼...... 第49章 被这么含沙射影地骂一通, 还游什么湖,别一头扎进湖里就是他谢爷想得开了! 是的,他确实是想着把人留在身边, 徐徐图之的打算,年长月久, 慢慢渗透,水滴石穿,小姑娘总有动情的时候, 说不定哪一日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可这小妮子偏偏不按常理出牌,以前天天盼着她通情晓意的时候,她迷迷瞪瞪的;现在希望她就这样糊涂着过了,她又非得掰扯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不过是让她穿戴矜贵些, 竟还成了‘不顾她名节、害她被人唾沫星子淹死’的重罪! 还有,什么叫做‘通房侍妾之流无疑’?他又不是一屋子的通房侍妾, 而且,谁家的通房侍妾能家里家外财政大权一把揽啊?连他这个家主都归她管了, 怎么就不想着这是主母的体面? 他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软不行、硬不得、千兜百转地迂回仍是不可得的难缠小东西呢! ...... 柏常怕自己真被气出个好歹,先对着湖长吁了口浊气。 然后发现,湖还是那个湖, 景还是那些景, 但再不复早前的秋光潋滟,特别是本应多情的柳枝, 随着那黄叶打着旋儿离去,徒留下光秃秃的枝条, 怪寒碜人的! 过了半晌, 他才倚着湖边的木栏转身,耸拉着眼皮问: “傅管事, 爷年纪大了,读书少,嘴又笨,没你这年轻人的脑袋瓜子转得快,你铺垫了那么长的一大篇檄文,现在倒是给爷好好说道说道,你这样的一身打扮是何意?难道别人就拿你当大老爷们看了?” 那无奈认输的模样,要多丧气就有多丧气! “噗......哈哈哈......” 虽然知道这男人是故意作态,阿媮还是被逗得笑弯了腰! 谢爷就那么斜倚着身,搭拉着脸,睥睨着眼,一副‘看你如何解释’的神情等着她答话。 阿媮笑够了,便蹦跶过去,与他隔着两步的距离,亦学他的样子倚着木栏,调皮地笑道: “不会,小的这个女儿身跟贱籍一样,是怎么也不可能改变的了,但这穿着打扮是一种态度! 就像慈幼坊的苏山长、白玉堂的柳掌柜、雅妆楼的苗掌柜她们一样,虽然她们都是女儿身,但她们从不把自己打扮得雍容华贵、花枝招展的,而是一直以男子的衣着形象示人。 难道她们缺买衣裳首饰的银子?不,她们只是需要展现一种跟男人当差无异的态度,旁人提起她们时,首先记得的,是她们的差事,而不是她们的性别。 爷您不也说,日后您飞黄腾达了,您身边的亲信,是多少人上赶着巴结都怕赶不上趟的风光体面? 其实对媮儿来说,哪怕就是现在,跟着您这样的主子爷,也是挺风光体面的。 但是,爷,您想啊,待您封侯拜相之时,若您身边的亲信红人是卫青,旁人肯定就觉着他是因忠心效主或办事得力才赢得您器重的;可若那时您宠信的是一个有几分姿色还涂脂抹粉衣着光鲜的女婢,旁人肯定就认为是这婢子妖媚惑主。” 说到这,她收了脸上的嬉笑,侧过身来与谢爷面对面地认真着神情,嗓子也软了下来, “爷,世人对女子本就苛刻,若是可以,媮儿一点也不喜欢被人背后指着脊梁骨说是妖媚惑主的贱婢,媮儿希望自己的所有风光体面,都是因为我的能力,我的忠心,就跟卫青一样,而不是让人觉着我是凭美貌姿色上位的。 所以,为防微杜渐,爷,您就准许媮儿以后都穿男装了,行么?” 这句‘行么’,跟刚才那响彻云天的‘万万不可’截然相反:很是温吞娇糯,再配上她那眨巴眨巴地看过来的大眼睛,似央似求,似委屈,似撒娇。 这让人又爱又怜的娇气模样,柏常暗叹,她就算真是个男儿身,自己怕也得被掰弯了去! 能怎么着?他只能清了清干沚的喉咙说一句:“你喜欢怎样就怎样,爷什么时候拘过你。” 像讨着糖的孩子一样,阿媮立即笑弯了眉眼,又是一揖:“小的谢谢爷的恩典!” 整个猴儿精! 柏常也是好笑地轻轻一拍她那乌黑黑的脑袋:“好好话说,什么小的小的,不伦不类!” “卫青就是自称小的!” “卫青是卫青,你学他做什么。” “不好吧,我俩都是您身边的亲信红人呀,爷您得一视同仁!” “......” “爷,我想着,我这名字就适合当个看帐的掌柜,寓意极好,傅媮啊,可不就是旺着东家越来越富裕了!” “......” 微风拂面,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身边这个被允了穿男装的人儿今天像是格外的开心,走了一段路后,柏常状若无意地问道: “媮儿,假如,爷是说假如啊,有一个出众的男人愿意终生只纳你一个妾,再不娶妻,这样妻妾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你愿意吗?” 阿媮只当不知他假如的那个出众男人是谁,就事论事地轻快回道: “爷,妻妾的区别可大了,妻为嫡,妾为庶;常言说娶妻纳妾,娶妻需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而纳妾最多是一顶小轿从侧门进;休妻得讲究个‘七出三不去’,为妻的还能自请和离或休夫,而为妾是没资格的,想走,还得夫家给放妾文书才行,否则就以逃奴论处...... 是以,所有的正头夫人都不屑与妾侍为伍。 既然这是一个出众的男人,那他无论是行商还是入仕,府中必须要有正妻来打点人情往来,若是他打发个宠妾请客或赴晏,可是会遭人耻笑碰得一鼻子灰的。 而且,一时之诺,当不得真。就算是那些月下风流的书生,他与相会的姑娘说私订终生的情话时,应该也不全是诳骗,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日后总会遇见更喜欢的姑娘,便见异思迁了。 一生太长,别说是妾,若不是门登户对的夫妻,男人发迹后停妻另娶的亦大有人在,不到白发归土的那一刻,关于终生的誓言都太过轻率。” 要不说,说书先生的嘴上功夫了得呢,阿媮只学了个皮毛,已是威力无边—— 柏常一时无言反驳,他的母亲,就被李乾降妻为妾了。 他喉结滚了又滚,终还是不甘心地再问:“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将来宁愿嫁一个贱籍奴才为妻?让你的孩子,世世代代都为贱籍?” 是的,良贱不通婚,婢女若是不愿为妾,能嫁的,就只有奴才。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贱籍女子宁愿委身为妾的原因——孩子虽然为庶,但总归是良籍。 阿媮转身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现在回想,因被他强吻而看清真相,哭得不能自已的那晚,仿佛已经过去了干年。 “爷,您知道吗,媮儿以前困在李府养花阁的时候,教习姑姑让我们每天必背的语录之一是‘世间的男人都贪色,女子毕生要做的最要紧的事,就是把自己的姿色发挥到极致’。 整整四年都是背着诸如此类日后必须以色侍人的所谓语录和法子,背得太多,我都麻木了,根本不去思考其错对,只知道听话照着办。 幸好,是您把媮儿一脚踹醒了,令媮儿大彻大悟,所以起初会想着去出家当姑子。 后来,也是爷您让媮儿体验了烟火日子的生机和乐趣,还教我读书长见识。 现在,媮儿不想做谁的妻,也不想当谁的妾,更不想要孩子,如此,便了无牵挂。 日后,我肯定是要凭着自己的心意立足于世的,哪怕就粗茶淡饭土布衣也甘之若饴;如果被逼得非要委身于哪个男人才能苟且偷生,那就还是当姑子好了;若是当姑子亦是不得,便自我了段去罢,早日转世为人也好......” 她缓缓道来,淡定平静得像是说别人的事,只是那张对着湖面的侧脸看起来有点决绝。 柏常心里莫名发慌,不加思索地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往自己这边一拽,气促地喝止:“媮儿别这么说,没人会逼你!” 阿媮被拽了个趔趄,不过她半点也没恼,站稳后还对着谢爷展颜一笑:“我知道呀,有爷护着,没人敢逼媮儿的!” 柏常看着她泉水般清澈灵动的眼眸怔了怔,里面有他小小的倒影。 听说世上最清的水,是天山顶上的石泉水,可石泉水再清,也清不过眼前这个的玲珑通透的小姑娘: 她像是把他想过的打算,都看得清清的,又这么半真半假地嬉闹笑骂着指摘了出来,令他暗藏的所有晦隐心思都无可遁形。 “爷,我们回去了吧?时辰不早啦……说书楼有很多人押今年的解元是您呢,我也押了一两银子!” 小姑娘已经把话题岔开了,没让他有半点的难堪。 柏常盯着那些秃噜了的柳枝憋闷不已: 他上辈子肯定是掘了月老仙尊的祖坟吧,这辈子的情路才会如此的艰难——十八年来第一次看上这么一个小姑娘,却偏偏在相见之初就要脑袋被屎糊了似的踹她一脚! 但凡他再开窍早多半年,在小姑娘主动示意之时,便知情识趣地跟她共赴巫山浪打浪,哪还有这绵绵无尽的烦恼焦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媮:有个居心叵测的大灰狼在身边,脑瓜子能转得慢吗? 谢爷:来人,把那说书楼封了! 天真的小柏树:别呀,那是媮姐姐最喜欢去的地方~~~ 谢爷:你屁孩儿懂什么,那说书先生净教人学坏! 老柏树:管得这么宽,你是娶不到媳妇的。 月老:读书人,说话斯文些,你上辈子并没有掘过我的祖坟,只是你一脚把自己的媳妇踹上天了! 湖:谢爷,冷静!冷静!别跳下来污染我的水! 第50章 阿媮确实是故意的。 以前呆傻没多想便罢了, 如今怎么还会看不见男人眼里对她那掩饰不住的贪恋! 再回想谢夫子那道貌岸然的种种,直气得她牙痒痒: 怪不得先前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教她读《关雎》呢,原来是黄鼠狼拜年——她竟傻傻地被撩拔而不自知! 怪不得先前每晚都要手把手地教她练字呢, 炎炎酷夏,也要把她整个人都圈在身前半搂着, 一练就是半个时辰,他滚烫的胸膛都把她的背蒸出汗来了,也不嫌热! 还有晨练教她防身术的时候......那一个细致入微的讲究, 当时还以为是谢夫子教学作风严谨,不容许动作有丝毫偏差的指正来着,敢情他就是在耍流氓! 更不要脸的是,还总裸着半个身子让她擦水更衣, 时不时就‘不觉意地’搂抱一下、借机偷亲......简直是无耻之极! 要不是这男人色胆包天地爬到她床上来,她都不知要傻不楞登地被蒙骗多久, 竟还当他谢爷是个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地亲近着,真的是瞎了那谁的狗眼! 唯一有些少没算亏到底的是, 这便宜夫子也不是白占便宜,半年来教了她不少学问,无论是读书还是练字, 都让她进益不少, 那套防身术也挺实用,上次在街上, 她就当场揪了个偷抽篷云荷包的小贼。 …… 过去的就算了,也怪自己傻得没边, 说出来太丢人, 被白占去的便宜就捏着鼻子当是交束脩也罢。 但是现在,她怎能再半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阿媮觉得, 约法三章什么的,在不要脸的人面前,都是浮云。 谢爷还是那个谢爷,他只端了几天,又对她露出了那种熟悉的炙热眼神,还用那么正当的理由让她穿戴往贵气上靠拢。 她又不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无论在哪个府宅,一个打扮出格的美婢,都会令人揣测,若是再加上主子爷时不时暧昧不清的言行举止,那就更是百口莫辩! 男女之事,本就难以说清,暧昧这种东西,一经滋生,便会如春天的野草,疯狂生长,一发不可收拾。 但若要她总是动不动地作一副贞洁烈女状地三令五申,撕破脸面,徒增难堪不说,也太累人了,这还有漫长的三年要相处下去呢! 时至今日,谢爷对她有情,阿媮知道。 不管这份情到底是含了几分贪色又有几分真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纵然耍尽手段,但应该不会地对她强取豪夺,那就足够了——她又不是话本子里那些轻易听人哄骗的无知少女,只需守住自己的心即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地应对就是了。 . 自那天‘月老湖边漫步长谈’后,日子一如既往地过,跟之前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又似乎发生了点儿微妙的变化。 经了一番‘含沙射影的敲打’,谢爷的确像是收起那些花花肠子老实地做了个人,没有再如之前那样变着法子‘调戏’她了,只是让她不要特地拘礼。 阿媮懂得什么叫做见好就收,自然是顺了他意的,也没有再翻旧帐。 关于那天‘月老湖边漫步长谈’的话题,双方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并维持着一种既不算亲密,也谈不上生疏的气氛。 如此一来,两人倒是难得的相安无事,共处和谐。 他们相处最多的时间,大多是在庭院各自晨练或者是在膳厅一同用膳的时候,对话经常是这样的: “爷,您挺早!” “嗯,也才练了一会。” “媮儿,我待会要出门,早些摆膳。” “好,我这就去厨房看看。” “今天这个甜皮鸭味道不错,皮酥肉鲜。” “是呢,李婶说是她新想出来的做法,爷您试下沾点这甜酱一起吃,味道更好。” “嗯,不错,就是有点酸......晚上我应该是赶不回来用晚膳的了,你不用等。” “哦,那要不要让厨房备些宵夜?” “做些饺子备着也好。” ...... 其个时刻,阿媮竟觉得两人之间这种稀松平常的对话,和谐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 有一样,谢爷想错了阿媮,她还真从没打算要混着过完这三年敷衍交差。 虽然这三年之约有点要她‘押身抵债’的意思,但只要不用她真的做‘宽衣解带’的触及底线的事,阿媮还是很愿意当个名符其实的傅管事的,对正经差事,她一点也不想马虎应付。 三年,应该足够她历练自己日后立足的本事了。 嗯,是的,自从看了谢爷店铺的帐本后,阿媮觉得去慈幼坊当个侍女领点月钱之类的差事已经不是那么香了——单是米铺一年的盈利怕是就比她几辈子领的月钱还要多! 虽然谢爷说不用她去管经营的事,但阿媮有了自己的小算盘,自然就不满足于只学看帐本了。 布料药材那些太复杂,那就从简单的学起。 米铺最近,就在西街粮市,这里以集中卖油粮米面成行而出名,米铺当然也不只一间,但人气却是莫叔指给她看的那家‘郑记’最旺。 郑记的掌柜即郑婆婆的孙子,谢爷说过,他的东家身份不宜放到明面上。 阿媮带着篷云装作顾客,一间间逛下去,发现郑记生意好的原因无它,就是因为同样的甲等陈米,郑记的每石就比别家便宜了十文钱。 这看得旁边门可罗雀的几家米铺的掌柜很是眼热: “难不成他还能未卜先知?竟敢在四月就屯了满满一仓的陈米!” “可不是,谁能想到今年会干旱成这样!” ...... 到了晚上用膳的时候,阿媮亦如往常一般向她的东家主子爷请教疑惑: “爷,我今天去逛了西街粮市,没想到就普通的一间米铺,经营起来也有那么多门道讲究的,太难了。” “难在哪了?”谢爷夹了菜,很自然地接过话头。 “米的种类级别那么多,不同的时节,价格也不一样,该进哪种货、进货的数量和时机都挺难把握的。” “也不是太难,若是没有经验的话,亏了几批,就懂行情了。不过若是只跟着行情走的话,只能赚点小钱,想大赚的话,还得学会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 “正是呢,郑掌柜的胆子也真大,居然敢在青黄不接的四月、本是米价最贵的时候屯了满满一仓的甲等陈米。刚巧今年就遇上干旱农田失收,现在这米价比往年涨了两成,是纯赚了;可若今年风调雨顺呢?那现在不是进货价都是别人的卖价了?” 这是阿媮最郁闷的,谢爷店铺多,就算有一间半间不赚或亏些也没什么,可若是到时她自己开铺,一个经营不善,落得赔钱赚呟喝的话,那不是要喝西北风去? 她向来讲究物尽其用,曾经准备去当姑子时,连船上那不值钱的茶盏都收着用,何况是有学问的人。 学问又无罪 所以她问完就看着对面的男人等他解惑。 重新做人后的谢爷,可以说是一个很不错的解惑先生了,手脚老实,眼神规矩,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与她隔着最少半步的距离,也不再多余地亲自给她布菜了,那张嘴,却是有问必答: “唔,不会,在去金州前,我夜观天象,推测到今年就是会干旱,所以才让郑掌柜提前屯米的。” 他答得是如此的云淡风轻,没有半点的炫耀之色,甚至还在说话的间隙喝了一口汤。 阿媮瞅了对面继续慢条斯理地吃菜的男人半晌,“......未来钦天监的监正非爷莫属。” 他倒是笑了,放下筷子,边剥着虾壳边不紧不慢地解释: “你不信?下次我带你去云萧峰看看,我在那里住了好多年,夜里常常跑去山里找个空旷的地儿自己玩,没事的时候,就呆坐着看天,看多了,就也懂了点天象。” 阿媮想象一下,一个孩子,‘夜里常常跑去山里找个空旷的地儿自己玩’这事,应该不会是多么开心的回忆。 他那身世,真有点伤感。 不想触及那些敏感的话题,阿媮只含糊应过便转了话头: “爷,田庄那边的佃农让人带话回来,说今年干旱欠收,问能不能减免点田租。” 谢爷却对着一碟虾肉满脸无奈:“我才想起,我对虾肉过敏,不能吃。” “那你剥来做什么?” “刚才要说话,吃东西不方便,手闲着便剥了,你吃不?扔了好像有点浪费。” 阿媮直想翻白眼,真是闲得慌!不过她确实爱吃,就接了过来,又续起刚才被他打断的话题:“爷,您说,要不要减?” 谢爷正拿布巾一点点地仔细擦着他的手指头,低敛着眉眼反问:“你说呢?” “今年确实干旱欠收,他们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没多少收成还要交租,挺可怜的。” “那你觉得当不当减?” “我是挺想给他们减的,但又怕爷您说我慷您之慨。” “那就减吧,以后这种事你自己拿主意就行了,不用问我。” “......哦。” “明天放榜,你记得多备些打赏的荷苞,报喜的衙差最少得给二十两,府里的下人赏多少你看着办。” “......好。”话说得这么早,就不怕你到时名落孙山啊? “还有,后天我得抽空去木里乡看下婆婆,你帮我备些礼。” “这个,备些什么礼合适?” “唔,不太讲究,库房是不是还有老参?再买些吃食,她牙口不太好。” “那我晓得了,厨房正有新晒的桂花和枣干,就让李婶做些糕点带上吧。” “也行,最好少放些糖。” ...... 来了!来了!那种诡异感又来了! 似曾相识的情景,稀松平常的对白,气氛却是出奇的和谐——好像,小时候,她爹娘每天也是这样闲话家常的...... 对,就是那种相敬如宾多年的、老夫老妻般的默契和谐感! 她,跟谢爷?老夫老妻?! 阿媮被自己这得了失心疯似的错觉震得惊呆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爷无辜摊手:我只是做个老实人,就跟媳妇隔空处出夫妻感来了,爷就是这么能耐,有什么办法? 天真的小柏树:难道谢叔叔没听到千里之外的马蹄声? 正直的老柏树:先别告诉他吧,他能这么淡定的日子不多了,同宗一场,到时看着也怪可怜的。 第51章 十一月廿五, 乡试放榜,解元,谢柏常。 谢柏常是谁? 就是今年才新鲜出炉的那个长得贼俊、出身寒门、孤苦无依的谢案首! 人但凡活在世上, 多少都是有点事儿可说的,若是你碌碌无为地过了, 旁人对你那点鸡毛蒜皮的破事儿也没多大兴趣;但你若是一朝成名,就不得了,哪怕你真的是平平无奇过半生, 好事之人也得从你祖宗十八代里掘出点话头来过过八卦瘾。 这是随便上街打个喷嚏,都能喷着几个文人的书香之城。 因而,虽然前几个月坊间一直有关于谢案首身世来历的各种传言,但关注的人并不多, 如今他同年连中两元,那些传言瞬间就甚嚣尘上: “什么?原来谢解元不姓谢, 姓李?” “你可不知道吧?其实他的出身跟寒门半点不沾边,生父可是金州商会的会长呢!” “那是妥妥的豪门富户啊, 又为何改了姓?” “听说是因为命硬,克父克母...... “何止,刚归家就......是天煞孤星, 难怪会被逐出府!” “也说不定是嫡母不容庶子!” “可听说是自请除名?” “......无论怎么说, 身为人子,不认祖宗, 那就是不孝!” “可谢解元那么小就被送去寺庙里养,也挺可怜的吧。” ...... 各种小道消息不断, 茶楼酒馆里议论得如火如荼, 是非参半,褒贬不一。 或许是关心则乱, 阿媮总觉得还是说不孝命硬之类的更多些,气得她根本听不下去,若不是怕吵起来会暴露身份,到时成了帮倒忙,她都想上前去跟他们论道论道! 谢爷去参加鹿鸣宴了,也不知他听到这些气死人的话会不会很难堪? 此时的鹿鸣宴已经接近尾声。 被众星捧月似的吹捧了一整天的谢解元似乎不胜酒力,没有再回答那些七拐八弯的套话,正揉着额角歇息,这时林刺史笑吟吟地问道: “听闻解元郎先前姓李,今年才改随母姓谢,家中还有什么长辈?可有婚约在身?” 谢解元闻言立即起身回话,他显然是醉得不轻,但修养定力却是极好的,只稳了稳身子,就对着上座的林刺史深深一揖,不无感伤地答道: “小生命硬福薄,自幼失慈,全仗慈母遗言勉励才没荒废了学业,因如此命格,便不忍拖累父族,只得无奈同意脱离宗谱祖籍,孑然一身。 尽管关系断绝于法不算丁忧,但于情亦如新丧,余哀犹在,是以三年内无意议亲。 今日学有小成,算是稍稍告慰慈母在天之灵,晚些还得去慈母坟前拜祭,守墓七日,以尽绵薄孝心......” 不愧是解元之才,在座的学政文儒听了皆动容不已,林刺史更是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 “虽然读书人确当明理重孝,但出生时辰皆是天意,命格之说更是无稽之谈,解元郎切莫哀伤过甚!” 这就是对流言官方定调的意思了。 开玩笑,日后的状元郎若是出自洛川,就是他林刺史等一众官员的政绩,哪能让这么好的苗子背上污名。 当然了,一句官方定调到底能不能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暂时还不得而知。 傍晚时分。 阿媮终于等到谢爷回府,但他脸上全无揭榜时的喜悦,整个人恹恹的,眼眸因微醉而泛红,也不进屋,就垂着头踱到庭院那块小草坪,便盘着大长腿席地而坐,不无委屈地看着她说: “外面的人都对我改祖更宗的事说三道四的,说我不忠不孝,命硬克亲。” 这情形,就像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又打不过,只能回家找家长诉苦。 阿媮本就为此担心了一天,护犊子之情油然而生,半蹲在他跟前安慰道: “不用搭理那些嚼舌根的人,他们就是妒忌爷您的学问好,连夺两魁,这是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不可企及的荣耀!” “可我听着还是很难受,而且金州李家可能也会跟着作妖,”说到这,他那本来耸拉着的眼皮一掀,又变得忧心忡忡的了: “媮儿,这场舆论战对我来说很重要,必须得赢,你肯定会站在我这边的吧?” “当然!” “那就好,现在我孤独无援的,你得帮我看着些。” “爷,您不如具体说说,我该怎么看着?” “唔,就是你得时刻记住你是谢府这边的,若是李家的人找上门来,你得记着不用再看他们的脸色,更不可在他们面前自贬身份。” “好!” “我现在要上山去给我娘亲守墓,七天后回来,你要等着我啊!” “......?” 其实阿媮有点糊涂,这男人对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竟觉得她会站在李家那边?特别是最后一句,什么意思啊?难道以为她要跑路? 真的是苍天可鉴,在忠心这一原则上,她自认为不但从未做过背叛谢爷的事,连想也没想过要背叛他什么的,何况对方还是曾经作贱她的李家! 把一步三回头的谢爷送出门后,阿媮几乎是时时刻刻地关注着这场‘非赢不可的舆论战’,天天跟篷云两个‘改容换面’,不停地穿梭于大街小巷、茶坊酒馆说书楼。 当她听到有人用‘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愚孝失智之极的奇葩言论来评谢解元的对错时,气得她扬声就开怼: “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我大穆明君,还从没有无故就让臣子去死过;难道父要子亡,当儿子的就得不问缘由地一头撞死?怀胎十月生下他的亲娘能同意? 什么是孝?父慈才子孝,难不成做父亲的拋妻弃子、生而不养,也配得到儿子的孝?......可见,读书让人明理这事,也不尽然,起码还是得带着脑袋读的。” 一通抑扬顿挫的大白话驳斥,连诘带讽,诙谐有趣,怼得那个原本口沫横飞地引经据典的书生满脸涨红,旁观的众人却是哄然大笑,掌声如鸣: “说得好!” “兄台好见解!” “在下李......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相逢不必曾相识,兄台过来一起喝杯酒!” ...... 阿媮赶紧溜了,她虽然矫装了模样,喝了辣椒水的嗓音有点哑,但还是不敢太大意。 也不知是不是她努力的结果,反正,八卦场上纷纷扬扬的议论似乎慢慢有了偏向,而风评的彻底转变,是从说书楼那个一经开讲即火爆全场的《富商奇传》风靡开始的。 那说书先生真真是不得了,以薄情郎停妻再娶攀高枝成为富商的故事情节为主轴心,辅以贵女寡妇跟他珠胎暗结后的权钱引诱,再添上成为富商后的薄情郎跟他走马观花般纳的那一百零八个小妾的活色生香,最气人的是被他降妻为妾的表妹被逼得远辟至乡野,产下幼子后又不幸地早早撤手人寰......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讲得那叫一个高/潮迭起,精彩绝伦,说书楼破天荒地通宵达旦不打烊! “真真是负心汉哪,可怜那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一腔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难怪会寄天托梦给她儿,如此冤屈,肯定是死不冥目!” “这样的见利忘义之人哪配为人夫为人父!” “等等,这故事好像有点耳熟?” ...... 不出两天,就有知情人证实,这不就是谢解元那个已断绝了关系的生父、金州商会会长李乾的生平写实么! 有人想去找那说书先生再问问清楚,说书先生却是含笑不语,只是坐船走时打着醒木唱起了打油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云母吞风得奇童,古来吞风难有孕,有运得子拜秋风......” 打油诗大多都是为了凑节拍的,跟且听下回分解的作用差不多,也没人太过太意,现在过足了八卦瘾,大家都关心的一条就是: 那谢解元的命格,到底如何啊?这样年纪轻轻的解元郎,有闺女的人家都很关心呢! 一时之间,但凡跟算命占卦看相等沾得上半点边儿的各路仙师佛道都很忙。 “听说了吧?那谢解元根本不是什么命硬,人家明明是文曲星下凡!”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样的八字,到了他们金州就变成天煞孤星,可见我们洛川人杰地灵!” 这命格最开始是街头那个常年闭着双眼摆摊算命的、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的古半仙批出来的,当然了,这么大一个解元郎明摆着,就算是真瞎的人,也能算得出来是文曲星就是了。 ...... 至此,舆论场上关于谢解元的身世评论,风评总算偏向稳定,没有了强烈的分歧争议,便也慢慢淡了下去。 紧绷了多日的精神松懈下来,阿媮竟有种亲自下场打了胜仗的成就感,亦有点心疼谢爷的不容易——有个那样的父亲,还真的不如丧父。 次日。 阿媮一早就让莫叔驾车到郊外去等了,那是下山回城的必经之路,太阳还没升起,晨雾很浓。 她想给那个孤独守墓七天的男人,一点儿关怀。 蜿蜒的山道上,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人马从拐弯处疾驰而出,然后又吁的一声勒起马头急急停下。 须臾,男人翻身下马,松了手上的缰绳,然后逆着晨光向这边快步走来,并惊喜得声都颤了:“媮儿,真的是你!” 他的衣衫还算整洁,就是那一脸乌黑浓密的络缌胡须太辣眼睛! 不知为什么,阿媮喉咙像堵了棉花似的,“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啊?都像个野人了......” 激动的谢爷却是一倾身,便把下巴搁在了她的头顶,又虚揽着她背轻拥入怀,然后用脸一下下地轻蹭着她的侧鬓呢喃:“没想到你竟会来接我!” 他身上是清新的松香味,染了晨雾的发须有点湿凉,蹭得人痒痒的。 阿媮不得不伏在他肩上,到底还是没忍心推开——这么大个男人,怎么还像她小时候养的那只狗狗一样……撒娇!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顶着锅盖报告: 小可爱们,我的存稿用完了,从明天起,本文只能隔日更。 本来想硬撑着坚持日更到完结的,但菜咕发现很难,因为我每码一章,最少得四小时,白天还要上班,会有压力,太赶怕会失去趣味,我还是慢慢磨好些...... 但菜咕保证,绝对不会坑哈,放心追~~~ 第52章 都说商人逐利, 其实在名利场打滚多年的商人更懂得有名才有利。 士农工商,商人再富,也是九流之末, 是以,各地富绅最爱做的善事, 就是资助穷书生,甚至从秀才起就‘榜下捉婿’。 “李会长那个几个月前才从族谱上除名的三郎,居然在洛川中了解元!” 当这个消息传回金州时, 新贵李家,再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说,成了笑话: “那李乾为了攀附权贵, 都不惜削尖了脑袋补贴上丰厚的嫁妆把女儿送去给人作妾了,自己亲生的解元儿子, 竟逐出家门,这也是没谁了!” “怕不是被猪油蒙了眼罢!” “听说李三郎给明安寺捐赠那万两白银时, 留下了他的生辰八字,大师算过,命硬什么的根本是子无虚有......” “那李家何不?新把解元儿子认回来?” “认什么呀, 人家谢解元都当众说‘虽不算丁忧亦如新丧’了, 在守孝呢!” “哈哈哈!” 当然,这些人背地里哪怕真的把大牙笑掉了, 到了李会长面前,也得捂上那漏风的嘴门, 说上几句奉承话的, 但心里说不定就呸上一句: 什么叫新贵?看,这就是:靠着裆下一两肉, 勾搭个寡妇攀上皇商的高枝发迹,真还以为就跟人家四大家族平起平坐,再压上一头了呢! 李乾就是在这种‘全部人都在笑话你,你也知道他们都在笑话你,但就是没有证据,有了证据,你也不能去对质,因为他们笑到了你的痛处,而且正是事实。’难堪又诛心的折磨中,病倒了。 …… 半个月过去,金州李家那边,从未派人找上门来。 阿媮觉得,谢爷先前应该是杞人忧天了。 只是,自‘帮他打赢了那场至关?要的舆论战’后,这个男人待她好得有点过份,这种好又跟以前那种老想着‘占便宜’的好不同—— 事实上,除了那天去郊外接他时,那个一言难尽的‘狗狗蹭脸’式短暂拥抱外,谢爷一如既往的规矩老实,再没对她做过什么亲密暧昧的言行来。 这男人现在待她的好,是把她捧着,敬着,事事以她为先。 寒冬腊月,虽然没有下雪,还是极冷的,谢爷让人把她寝室的地板上全铺了厚厚的长绒毯,还给她弄来几大箱子的狐裘貂皮披风氅衣,说: “我给一个做皮革生意的朋友帮了点小忙,他过意不去,非要送的,但我又不爱穿,就让他按着你的尺寸各样都做了些。” 若只是物质上照顾些也就算了,他竟然连谢氏族学那边请他去当个挂名夫子这样的大事,也旁若无人地问她一句: “傅管事觉得如何?” “......” 如此礼遇,仿佛她是立下过什么汗马功劳的能人贤士似的,这让阿媮有点受之有愧,没法再深藏功与名,只得坦白道: “爷,实话告诉你吧,那场舆论战,我真没出多少力,就是耍耍嘴皮,再偷偷给古半仙塞了十两银子。其实起最大作用的,应该是那个说书先生才对,可惜都没找到机会给他送个‘荷包’。” 谢爷却是很坚持:“说书先生就是讲故事的,故事再精彩也是人走茶凉。若不是傅管事你亲自去拨乱反正,又帮我忙前忙后地打点,我现在都不知还要受尽多少非议。” 他还不忘推已及人地三省其身:“媮儿,我现在总算体会到被人指指点点的滋味是这样的不好受了,以前我没有思虑周到,做出一些不妥的行为,差点陷你于令人非议的境地,真的是太不应该,我再次向你道歉!” “......” 阿媮能说什么?知错就改还算个爷们? . 连日的阴雨绵绵,越发的潮冷。 东厢房的议事厅里,碳炉烧得旺旺的,谢爷把烤熟的红薯挖出,又往里面扔了几颗板栗——解元郎刚从外面回来,就把篷云的活儿抢了。 焦黑的红薯被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掰开,冒着糯香白气的粉紫薯肉看着令人垂涎欲滴,他递过来时还提醒一句:“用帕子包着,小心烫手。” 阿媮有点看不过去,“爷,我还是让人把正屋那边的炭炉也烧起来吧,怪冷的。” “不要,一个人烤炭炉太孤伶伶,我小时候就常常这样烤东西吃,不过是在山上,烧火堆烤......” 嗯,现在谢爷不但爱来她这里蹭暖,还爱跟她讲小时候的事。谁能想到看着这么清清冷冷的男人,私下里竟然话也这么多,而且他讲起来细细碎碎的, “我还烤过狼肉吃,不过一点都不好吃,还惹怒了群狼,”他忽然收住,询问道:“听这个你会不会害怕?” 阿媮:“......不怕的,你随便说。”她能怎么着?就算心里怕也得克服着些。 “算了,太血腥,不跟你说这些。” “......” 阿媮心想:你也知道啊?说烤兔肉还好些,为什么偏要说烤狼肉?弄得她好好的食欲都没了! 谈兴正起的谢爷却浑然不觉,以为她是吃的太干,噎着了,还熟门熟路地坐到矮几那边煮起茶来,又开始反省了: “媮儿,你说,我空口给娘亲编排了那么多遗言和话头,又以给她守墓为名装孝子,她要是真在天有灵,会不会怪我啊?” 想到他的那些胡诌,阿媮也不禁莞尔: “当然不会!当娘的,肯定都是盼自己的孩子好的,何况,你本来也是去拜祭,怎么能说是装呢,而且,设身处地想想,我觉得你的做法肯定让她觉得特别解气!” “那就好,”谢爷被安慰到了,茶亦煮好,他把清绿的茶汤注入瓷白的杯盏里,轻推过来,还挺会设身处地地问: “你应该多年都没有拜祭过你爹娘吧?要不,我们也在西厢房那边设置个小祠堂,请法师给他们做个牌位供奉?” “……?” 他问得是这么的认真,竟还正儿八经地看着她等答复! 阿媮简直是无语至极,“解元郎就是不一样,想法如此的清奇。” 他却很是理所当然地说:“这有什么,孟子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帮我这么多,要是两老还在,把他们接来一起奉养也是应该的。” 阿媮翻了个大白眼,才凉凉道:“谢解元果然是个热情好客的大孝子,虽然我不如您贤孝,但还不想折寿,哪怕我再大的功劳,也是不敢脸大如盆到把我爹娘的牌位接进您谢家祠堂来的。” 柏常摸着鼻尖笑了,咳了咳才解释:“不是啊,我谢家的祠堂不在这......那个,不是快到小年了么,到时要祭祖,我看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阿媮真有点懒得搭理他这么不着调的人,但又实在地忍不住: “怒傅某孤陋寡闻,敢问解元郎,您从哪听过有谁的房子空着,就弄个小祠堂的啊?而且,傅氏的小祠堂弄到您谢家的宅子里,您觉得合适不?” 因为冷,又在屋里,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束发,而是梳了简单的双平发髻,此是侧着头,脸儿姣好,发辫轻晃,那双清澈的大杏眼像会说话似的,诉说着他的不靠谱! 柏常以手挡面,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烫热的茶汤白气袅袅, 碳炉那边飘来阵阵烤板栗的糯香,窗外冷风细雨,屋里却是一室的暖意。 柏常也觉得自己说了蠢话, 只能抚额大笑,虽然那是他真实的想法, 但满腔的爱意,现在却不能诉说。 在遇到这个小姑娘之前,他从未想过娶妻纳妾的事, 初时起了留她在身边的念头,也只是感动于‘被活埋’那晚,小人儿为他至情至性地哭得撕心裂肺的表现。 而越相处,越发觉这小人儿无处不招他喜欢, 无处不招他疼爱,他为之动欲, 为之动情,情/欲之事皆因她而变得具体又美好, 令他着迷地向往。 是以,他虽然不舍得强迫她,但却一直想方设法地哄骗她, 只想着让这样可爱的人儿永远陪在身边, 与他同享一日三餐、齐赴巫山云雨、共度朝朝暮暮,却从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直到那天的‘月老湖边漫步长谈’, 他才知道自己以前错得是多么的离谱: 于这么玲珑通透的小姑娘来说,他的那些想法和打算, 甚至他曾经以为的甜蜜和娇宠, 都是在折辱她倔强守护的心气和傲骨! 他怎能如此残忍又自私,竟然那样去伤害她! 现在, 他还是不可自拔地爱恋着这个小姑娘,爱她的娇软可人、爱她的灵动姣美、爱她的倔强心气……她是这样独一无二地住进了他的心里,余生只想与伊人共度。 爱恋她,更要爱重她,给她的好,得是她想要的好,在排除万难之前,唯有耐心守护等待。 更宗改祖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会没想到日后可能面临的种种非议,当然早都谋划布置好的了。 但他还是想向小姑娘示弱,想讨得她的一点点心意,哪怕只是同情也好。 所以,当他在山上听着卫青细述傅管事是如何不遗余力地为他奔波,为他跟人争论时,他已是心花怒放;再看到她特特地起了个大早到郊外来接他回家,他怎么压抑得住内心的欣喜若狂:他心爱的小姑娘,是如此的善良,并没有完全让他单向奔赴! …… 阿媮并不知道对面那个悠闲地着剥栗子壳的男人,内心是如何的柔肠万种,不过经他提起,她确实也有点想念去世多年的双亲了,惆怅道: “爹娘去世后,我从未去他们坟前拜祭过,连纸钱也不曾给他们烧,开始两年是年纪小不懂事,后来被卖,战战兢兢地过了这么多年,竟全都忘了,确实是不孝。” 她忽然冒出个奇异的想法:她前世‘死后’魂魄都没跟爹娘见上一面,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春闱在二月中旬,为求稳妥,大多举子已经提前启程了,柏常想陪小姑娘过完年再?,闻言,倒是灵机一动: “这有何难?你陪我一起入京赴考,待春闱过后,我们直接从京城出发,先?陆路到汴州再坐船南下,应该十天左右能到淮江。” 淮江是她的家乡。 阿媮虽然也会常常回忆渔村的趣事,但还真没有想过要回去看,“真的?” 柏常眉宇间都是笑意,“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到时让卫青留着等揭榜,若是榜上有名,我们再赶回来参加四月的殿试即可。” 听着这赴京赶考怎么像是顺带似的! 阿媮有点踌躇:“……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柏常递给她一小碟剥好的栗子肉,早已打好了腹稿: “我不是临时起意,是在山上给我娘守墓的时候就想到了,你帮我这么多,若是我毫无表示就太没良心,可若是给你银子又太俗气。 我尚在襁褓,娘亲就去世了,我仍会珍藏着她为我亲缝的百家衣,想象她的音容笑貌;而你的爹娘疼你多年,你肯定会更想念他们的,所以我想着不如找机会带你回淮江拜祭双亲。” “……谢谢。” 阿媮感激这男人的体贴之余,又觉得迷茫,曾经她做梦都想回去,可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了,又近乡情怯。 半晌,她才闷闷地说:“可是我不想看到兄嫂他们。” “那就不看他们,我们去拜祭伯父伯母,又不是非得要经过他们同意!” 柏常也觉得棘手,想到那对夫妻把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卖了,他就想杀人,但他又不能背着杀子之名去拜祭岳父和丈母娘,是以又试探问道: “若是你气不过,我找人去收拾他们一顿?” 阿媮苦笑:“......又不至于。” 那是与她血浓于水的兄长,哪怕他把她卖了,她再伤心再恨,也没有想过要报复他们——爹娘疼女儿,也爱儿子的吧。 就跟这爷一样,跟那薄情寡义的亲人断绝关系便是了。 可,要不要回去呢?山长水远的,哪有他说的那么轻巧,万一耽误了他科考的正事…… 咬一口香香的栗子肉,阿媮看着对面剑眉星目的男人出了会神,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个小小少年,有感而发道: “平哥哥与你同岁,今年也是十八了,我们那里成亲早,他现在可能都是当爹的人了,若是回去,我倒是想见见他,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听到这,柏常差点气出一口老血来! 刚才他见小姑娘看他看得入了迷,还以为是真情所至,金石为开,小人儿终于被他的诚心感动,又为他的绝世容颜所倾倒……原来她竟是‘睹他思起小竹马’! 真真是气死个人又不好发作! 他伸手就把那只装满了栗子肉的小瓷碟抢过来,一股脑全倒进了自己嘴里。 “咳,咳,咳……” 一切发生得太快,阿媮还在兀自出神。 她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谪仙般的美男子被噎得脸红脖子粗的,眼都快翻白了,咳得口鼻齐喷——栗子碎沫。 谢爷咳得太凶,听着像是要把肺叶子都咳出来了! “你是傻子不成,”阿媮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边喂他喝茶水,边给他顺背,“这烤板栗又干又粉的,一口吃这么多不呛死才怪!” 又是一通不停歇的“咳!咳!咳……” 守在门外的篷云探头问道:“姑娘,要不要请大夫?” 阿媮看咳着的人似乎缓过来了,便说:“去端盆热水来。” 已经灌了两壶茶水的谢爷喘着气制止道,“不用,喝饱了!” 真的是咳傻了个人! 阿媮哭笑不得地捶他一记:“谁让你喝呀?我是让她端热水来给你洗洗脸!” “……” 柏常这才发现自己的满身狼狈,只能无语凝噎,他刚才弯腰一通咳,连头发都沾了栗子碎。 见他顺过气来了,阿媮便用帕子细细给他拍打拾掇着,虽然不合时宜,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打趣道: “爷,还好你没有束须,若是像上次在山上呆了七天那样留了一脸的络腮胡,此时就是妥妥的白须老爷了;还有啊,下次我跟篷云烤板栗,你还是?远些吧,若是把这么年纪轻轻的解元郎呛出个好歹来,我岂不是罪孽深重!” 柏常:“……” 他无力地垂眸看着这个气死人而不自知的罪魁祸首,直觉自己离修道升仙又近了一步: 怎么会有这样抓心挠肺地折磨人的小心肝!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后来一连数日, 谢爷都是早出晚归的,那天被打了岔的话头,一直也就没有再提。 阿媮思来想去, 那男人如今敬她重她,她也不能不为他多思虑几分, 春闱于读书人来说是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总得稳妥些,回淮江拜祭父母只是她的一个念想, 并不急在这一时。 而今年关将至,府里的下人要打赏,各店铺田庄的帐目要核算,需打点的人情货礼也多得很, 谢爷全然不管,府里又没有一个当家的主母, 事儿就全落在了阿媮这个管事的头上。 别的琐碎事儿还好,但给各掌柜的分红、给刺史大人、学政大人等官要的孝敬这些, 她只能先列出单子,待谢爷过目后再定夺。 到了小年这天,两人商榷完正事, 终于得以坐在一起用晚膳, 阿媮才捡起那天的话头来, “爷, 现在天寒地冻的,我还是不要跟你进京了, 以后再说吧。” 谢爷只嗯了声, 并不多言,而是盯着她手里那只烤得金黄的鸡腿一脸纠结为难, 那神情,有点像是‘这鸡腿有毒,但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你。’ 她不得不主动问一句:“怎么了?” “傅管事,我可不可以跟你打个商量?” “爷,您说。” “就是,这鸡腿,以后可不可以让人把肉剥好再端上来?或者切成块也行。” “为什么?” “我怕你噎着。” 阿媮简直是满脑袋的问号,她就喜欢这样吃整只的鸡腿,初时还担心吃相不好看,现在都习惯了, “不会啊,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吃的么?” 谢爷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要求过份,有点难以启齿,甚至带了点恳求, “可是,我现在看着你这样吃就难受,像是被噎着了一样堵得慌。” “……!” 这爷是那天被烤栗子噎怕了罢! 阿媮失语了半晌,才无奈又好笑地说:“解元郎,您这是因噎废食。” “不是,你吃别的都行,就是别吃整只的鸡腿。” “鸡腿招惹你了?” 谢爷很干脆地点头认了,“嗯,是的,我就是觉得鸡腿噎。” 他也不动筷,就那样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副‘你若是敢吃,我就噎死给你看的’架势。 “……”这谁还吃得下! 再怎么喜欢,不过也是一只鸡腿,阿媮还不至于馋到非吃不可的地步,虽然觉得这男人越来越像个孩子般的矫情,但还是叫人把盘子撤下,只是忍不住的看着他犯嘀咕: “要是你哪天再觉得我喝汤吃饭也噎着你堵得慌怎么办?” 如愿以偿的谢爷已是展颜笑开,还亲自给她盛了碗奶白的鱼汤以赔罪, “这次委屈傅管事了,我不是这样不讲理的人。” “不委屈,天大地大,解元郎最大。” “哈哈哈!” …… 解元郎并不是浪得虚名的,遇事总要比常人多些勤思参悟的劲头,哪怕是谈情说爱也一样。 走了大半年的弯路,柏常总算摸着些与小姑娘相处的门道来: 一份牢固的感情,不能是单方面的付出,更不能是径渭分明的互不相欠,而得是有来有往的照顾和给予地牵扯不清,最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是以,虽然被自己的心肝儿嫌弃地怼了,但柏常却是得逞的高兴,因为他总觉着,她爱吃整只的鸡腿,就是因为那个酸死人的平哥哥幼时总给她带的缘故。 他不想她‘睹物思人’。 看,小姑娘虽然对他翻了个白眼,但也愿意为他让步和将就,这让他醋了几天的心,又尝到了丝丝的甜来! 如此,柏常便才回起她先前的话,“现在北彊边境正起战事,怕路上有流寇趁机作乱,你就留在家里也好,”怕吓到她,又安抚道:“放心,无论怎么打,都是打不到洛川来的。” 阿媮心里咯噔一下,脱口就问:“啊?那你进京会不会有危险?” “唔,多少还是有一些,不过我会注意,你也不用太担心,在家照顾好自己,到了京城我会给你报平安的。” 他很是认真地斟酌了半晌,才如是答道。 阿媮抿唇低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粒,说不担心是假的,但,这话也不太好接…… . 翌日,阿媮带着篷云又来了老地方——说书楼最吸引人的,其实不是说书先生的故事,而是这里总能听到最新鲜的时事。 边境交战的消息,已经有人在议论了: “……越国那边一再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 “战乱一起,生灵涂炭啊。” “嗐,瞎操心,我大穆兵强马壮,打了也就是给那越贼个教训,想当年战神的余威就够吓他们多年!” …… 阿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只是昨夜看了半宿的舆图仍睡不着,就想知道多些,了解清楚些,去京城路上的危险,到底有‘多少些’。 也许是睡眠不足,她有点晃神,篷云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警剔又小声地:“姑娘,那个男人好奇怪,盯着你看了好久。” 阿媮寻着示意转头,就与一个灰衣短褂、皮肤黝黑的青壮男子四目相对。 片刻,他不错睛地看着她的同时,手里缓缓抖开一幅画卷,并颤音问道: “小鱼儿,是你吗?” 画卷里是一个扎着双辫子的小女孩,或哭或笑或一本正经的各种表情小画像,正是她七八岁时的模样。 阿媮倏地再抬眼看向男子:那独特的浓眉方脸,刚毅的轮廓依稀熟悉,就是那个小小少年! 她有点怀疑自己在做梦,只直直地站了起来,怔愣地问:“平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只隔着一张茶桌,四周的声音仿佛都已远去,那个无数次走进她梦里的小小少年原来已经长得这么高! 鲁平眼眶通红地哽了,千言万语,最后只说得出一句: “小鱼儿,我终于找到你!” …… “初时我以为,只要我赚够银子,就能赎回你,可是后来,牙婆子都不知你被卖到哪去了……” 尽管他说得言简意骇,但阿媮却是听得眼泪直流,她没想到,她的平哥哥,会整整找了她六年! “上个月,我就到了金州,也是巧合,我拿出你的画像打听时,竟遇到一个曾经跟你一起在李府当差的姑娘,她说被李三郎带走的,就是你。” “她叫什么名字?” “凝香。” “你在哪见到她的?” “……欢客楼。” “她,”怎么样了? 阿媮终究还是问不出口,她记得凝香,就是养花阁那个本来要送给郭老太爷祝寿的姐妹。 欢客楼是李府的私馆,亦是金州名流圈心照不宣的妓馆,沦落到那,能怎么样? 鲁平亦知道她想问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每到一个州府,首先找的,就是青楼妓馆那等腌臜之地,每次都是既怕找到,又怕找不到…… 现在,看着小时候调皮的那个女孩儿,健健康康地坐在他的跟前,依然那么灵动,他再次红了眼眶: “那个姑娘,我让人‘带’出来另外安置了。” 那就好,阿媮松了口气,但要问的话太多,现在还顾不上旁的,她最关心的,还是眼前的人,“平哥哥,那你这么多年一直没回家?鲁叔鲁婶他们可还好?” 刚才听他说的是依着牙婆子提供的线索,挨州挨城找过来的,都不敢想象,他竟然为了找她十三岁就离家出走。 两人是在挨窗的位置坐的,鲁平望向了窗外,“前年回去过一次,他们都还好,又给我添了个弟弟。” 说到这,他搁在桌面上的拳头攥得青筋突起,“小鱼儿,是我没用,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卖!”这成了他的心病和恶梦。 他恨自己的父母,当年,他们没有帮他阻止这小女孩被卖,明明,他可以把她接到自己家里来养的,现在,找到了人,却不敢问,她还是不是那个李三郎的通房…… 阿媮看他自责,眼泪又流了出来,她伸手过去抚上了那粗粝的手背,“平哥哥,别这样,是我兄嫂要卖我,谁也阻止不了,而且,你为了找我,已吃尽了苦!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开始是到码头做苦力,后来置了马车,就拉些客,走些货,一个人,去哪都方便,”鲁平想了想,艰难开口道: “小鱼儿,要不你带我见见你东家,我手上有些积蓄,看能不能帮你赎身?” 她刚才说自己是在谢府当管事,也说了谢爷就是李三郎。 既然平哥哥是从凝香的嘴里知道她的去向的,那就肯定也听说了她是李三郎通房丫环的事!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阿媮觉得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但她敢肯定谢爷听到这话会很生气, “平哥哥,我跟谢爷,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现在带你回去,但到时你见了他,千万别提赎身的事,安顿下来后,我再慢慢跟你解释好不好?” 半晌,他答:“好。” 出了说书楼,鲁平心事重重地拉住了她,郑重道: “小鱼儿,你不用害怕,我已不是六年前的平哥哥了,我能保护你。” 阿媮因为满脑想着该如何介绍两个男人见面的措词,没太看脚下,恰是此时踩着一块小石头,便打了个趔趄,本能的就倒向了他那边—— 好巧不巧的,这一幕就正正落在准备来接人回家的柏常眼里。 简直是找死! 他如流星挚电般腾空飞起一脚,猛地把那个强行掳人的壮汉踹开,同时搂着小姑娘护在怀里,脚尖点地旋身退了两丈远, “呯!” “啊!” “平哥哥!” 附近的行人只感觉有白影掠过,随即便乱作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阿媮只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 然后就看到平哥哥重重地撞到了店铺门前的石梁柱上,随即闷吭一声嘴角溢出血来! “平哥哥!” 她惊呼着想跑过去看,整个身子却被人搂得紧紧的, 她一扭头就对上了谢爷那张阎王般的脸,真的是新仇旧恨都上来了, 气得她挣扎着发疯地拳打脚踢: “你放开我,要是平哥哥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上辈子自己对他下药在先,就算被他一脚踹死了, 这世也不记恨他,可如今平哥哥做错了什么,竟也要倒在他这夺魂脚下! 她从来没有这么凶过,那双水眸又红又肿, 一看就是哭了许久,瞪他时的目光, 就像瞪着杀人犯似的,又怒又恨。 柏常胸口一痛, 他已经大概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手松了些,脸却更是冷若寒霜, “他刚才想对你做什么?” “不用你管!” 阿媮用力推开他就向对面跑去, “平哥哥,你怎么样了?” 鲁平已直起腰来, 用拇指拭去嘴角的血迹,便对她安抚地笑了笑, “放心, 我没事,刚才是一时不备。” “你都吐血了, 怎么可能没事!” 阿媮哭着去看他的前胸后背,可隔着衣衫也看不出什么,“我带你去找大夫,你现在还能不能走路?” 她今天仍是乌发高束宽袖长衫地作男装打扮,可此时的玉面俏郎君却是哭得稀里哗啦的。 鲁平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孩儿,指尖动了又动,想再像小时候那样抱抱她,最终还是放下,六年,她长大了, “刚才只是撞了下肩膀,不碍事。” 阿媮不信,想扒拉开他的衣襟查看,鲁平有点尴尬地后仰一下避开,“那个就是谢爷?” 柏常正向这边走来,他脸色不太好。 “嗯,是他,平哥哥……” 阿媮一时心乱如麻,下意识地,就抱住了鲁平的手臂,就跟小时候一样。 这举动落在两个男人的眼里,含义天差地别。 鲁平拍拍她的小脑袋,温和宽慰道:“小鱼儿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你先在这等着,我过去会会他。” 冷冬,有风,无雨。 两个男人就这样在街中面对面站着,无声对峙: 一个略高些,身形颀长,白衣飘飘,面容清冷俊逸,神色晦暗不明,挺拔如松般静立,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刚才暴怒踹人的是他? 而另一个略壮些,健硕魁梧,衣着简朴,额宽眉浓脸方,看着是憨厚老道之人,尽管刚刚被踹摔了一跤,却依然从容淡定,喜怒不形于色,那饱经风霜的黝黑肌肤让他有种看不出年龄的刚毅和沉稳。 周围升腾起一股龙虎相争的暗流涌动。 其实也只是片刻,在瞥见那个人儿奔将过来时,两人已不约而同地抱拳拱手行礼: “在下谢柏常,刚才误会一场,得罪了。” “在下鲁平,见过谢爷。” 瞬息间,那种对峙的暗流就消散了去。 阿媮是怕他们当街打起来,一同晨练这么久,那个阎王的武力她是了解一二的,刚才看他们对峙,便不放心地跑来拉人, “平哥哥,你身上可有哪里不适?我带你去找个大夫看看吧?” “不用,我真的没伤着。” “可是……那我先带你去找客栈住下再说。” 完全被忽视的谢爷此时已是脸色如常,还煞有介事地轻责: “媮儿,这像什么话,有客人来了你也不早说,害得我误会一场,现在天都要黑了,还找什么客栈,哪有让客人住栈馆的理。一起回家吧,你让厨房备下酒菜,我好好给鲁大哥赔不是。” 阿媮原本是不想搭理他的,可听到这个,又气哭了: “你让我说话了吗?一上来就不问青红皂白地踹人!平哥哥找了我六年,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见面,就要遭你这样的罪!你知不知道你下脚有多重?你知不知道你会踹死人的啊?!你就是个野蛮人!” 她满脸是泪地控诉,两个男人神色各异,却都有点无措,对视一眼,皆有说不出的尴尬。 鲁平犹豫一下,还是用大掌抚上她后脑勺,温声劝道:“小鱼儿,别哭,我没事。” 柏常则对着他弯腰深深一揖:“小生鲁莽,不知大哥远道而来,刚才是我失礼了,还请大哥大人有大量,先移步寒舍,给小生一个赔罪的机会。” “……” “……” 谢解元能文能武,却如此谦恭又卑微,就算是围观的旁人,亦为之动容。 鲁平扫了一眼四周,只得应下。 . 把哭花了脸的假玉面郎君、真娇贵人儿送上马车,两个男人徒步随后,少不得的,又是一番互谦互谅的客气。 谢爷很有主人翁的自觉,暖起场子来句句贴心,鲁平话少些,但也有问有答: “……若是媮儿的亲兄长有大哥您万分之一的慈爱,她也不用白受那许多的苦头。” “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本也是亲兄妹无异。” “数千个日夜,在人海茫茫中万里奔寻,个中艰辛可想而知,就算是伯父伯母在世,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 “长兄如父,应当的。” “大哥如此仁义,恩重如山,哪能一句应当可以抹去,听媮儿说,你我同岁,大哥可有嫂子了?” “不曾。” …… 阿媮坐在车厢里,不时掀开帘子瞧瞧,尽管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见那‘野蛮人’言笑晏晏,对平哥哥也挺礼貌尊重的样子,看着气氛挺融洽的,总算放心了些。 篷云虽然知道不该问的别问,但觉得该说的还是要说:“姑娘,刚才在街上,爷应该是误以为您被人轻薄了,他才发怒的,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鲁公子是您的兄长。” 爷待姑娘的好,她这个做丫环的都看在眼里了,总不能知情不报。 阿媮当然也知道那男人是误会了,可一想到平哥哥辛苦找她这么多年,刚见面就被她的——呃,东家,不明不白地踹了那么重的一脚,就让她觉得既心疼又无地自容。 她初初本就没有想过要找客栈,虽然谢府不是她的家,但她下意识就觉得可以把平哥哥带回来招待叙旧的,哪能想到那个‘野蛮人’如此打她的脸……且看他表现。 今天莫叔驾的马车走得特别慢,马儿就跟散步似的了,是以,她下马车时,两个男人也是前后脚的就到了,而卫青已经请来大夫在府里候着。 谢爷的表现,比她想的还要好。 尽管平哥哥一再推说无碍,他还是坚持道:“大哥还是让大夫把个脉,才能让媮儿安心,否则她该怪我。” 不怪你怪谁? 阿媮想怼他,但又觉得这样吵架不好看,便只瞪了他一眼。 收了一记眼刀的谢爷愈发的好脾气:“你若是不放心,我明天把大哥带去云萧峰,请吕老再看看。” “……” 他本来叫的是鲁大哥,叫着叫着就把姓氏略去了,阿媮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像她叫平哥哥一样。 苦不堪言的只有鲁平。 初时应下这声大哥,是盘算着待会要替女孩儿出头,总得有个正当的身份,可应着应着,怎么感觉这个谢爷有点像准妹夫见大舅哥的路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菜咕写得超开心!(但数据教我做人…) 下本开《弟宠娇》,我会认真写纲存稿的!(比老柏树还认真的脸!) 第56章 来的大夫还是上次那个老头儿, 但当他给鲁平把完脉后,脸色却有点臭: “这么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老虎都能打死几只, 丁点儿摔打,哪就值当大惊小怪如斯?以后别动不动就将老夫这把老骨头提着赶路, 若是走慢些,都已自愈了!” 卫青看眼自己的主子爷,挠了挠头, 赔着小心把老大夫请了出去。 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拉来诊脉的鲁平木了脸:“……” 柏常摸摸鼻尖,尬笑道:“大哥,我也只是想着稳妥些,让媮儿安心。” 安心了的阿媮只能刮他一眼:“瞧你办的好事!” …… 因为这点小插曲, 先前的不愉便消散了去。 阿媮又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激动中,心中那道因为被至亲抛弃贱卖的伤, 亦被平哥哥找她六年的这份感动完全治愈了。 情绪太满的人,话就特多, “平哥哥,我现在都还像在做梦似的,你知道吧?我还在梦里见过你长大后的样子, 可是跟现在不太像……” “你梦见我是怎样的?” “比现在要瘦些, 要白些,不过我觉得平哥哥这样壮壮的好, 待会我拿润肤膏给你涂……” 看她把人往东厢房带,跟在旁边的柏常含笑提议:“媮儿, 大哥风雨兼程一路, 肯定乏累,我且带他回屋更衣洗漱, 你先去安排晚膳好不好?” 阿媮顿觉有理,仰着头又问:“平哥哥,你口味变了没?还是喜欢吃辣?” “我已不吃辣了,其它的没变。” “为什么不喜欢吃辣啦?我记得你最爱吃的就是剁椒鱼头和辣椒炒肉,可我吃那个就受不了……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菜?” 女孩儿倒是一点都没有分开六年的生疏,鲁平看着她温和地笑了,只答了最后一个问题:“都不挑的。” 柏常见她还要问,打趣道:“媮儿,别的不打紧,但你小时候吃了大哥那么多鸡腿,得还。” “不嫌噎了?!” 他们分别站在鲁平的两侧,说话都得勾着头,偏生就是有人非要隔着座山都要收记白眼才开心…… . 虽然平哥哥说不挑,但阿媮还是留在厨房绞尽脑汁地想他以前爱吃的菜,还动手忙活起来。 听说是姑娘的兄长大驾光临,李婶是真的把看家本领都使将出来了,这顿晚膳不可谓不丰富。 到得开席的时候,阿媮却是献宝似的特特指了其中一盘说:“平哥哥,这道凉拌海带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是不是跟我娘做的一个味道?” “嗯,是这个味,”鲁平夹了一筷子入口,很是感慨,“我也很多年没吃过了。” “我就记得你以前来我家最爱吃这个!平哥哥,明天……” 忆往昔才起了个头,谢爷就要给自己加戏,“大哥,那是因为她别的都不会做,就拿这简单的糊弄你来着。” 阿媮气得瞪他:“又不是给你吃!” 柏常含笑点头承认:“嗯,我知道,我是沾大哥的光,”说着,他便起身倒酒:“大哥,为弟的早前失礼无状,在这先自罚三杯给您赔罪。” 鲁平想阻止,却见他咣咣咣地,三杯白酒已下肚,只得说:“谢爷客气了,不知者不罪。” 柏常闻言又把空杯满上:“大哥,我们说好兄弟相称的,这么叫就见外了,为弟的再自罚三杯!” 又是咣咣咣地仰了三次脖子。 鲁平:“……”我没有跟你说好,是你单方面认的。 阿媮直想翻白眼:“你就一个劲地喝酒,还让不让平哥哥吃菜了?” “是我不对,大哥,来吃菜!” “平哥哥,这个汤你爱喝不?” …… 鲁平被左一个平哥哥,右一个大哥地叫着,一会劝菜,一会劝酒,三个人的晚膳,竟是出其的热闹,和乐融融如一家人般,可有很多话他却没法问。 酒过三巡后,他想说的话还没说,谢爷却先诉起苦来: “大哥,其实我跟媮儿一样亲情缘浅,我还在襁褓时,娘亲就去世了,父亲凉薄,三岁就把我扔到寺庙里不闻不问……” 他兀自说得神伤,带着醉意的眸子是红的:“听媮儿说,小时候你常带她到江边去玩,而我一直都是孤苦伶仃地长大,陪伴我最多的,就是山里的狼了,甭提多可怜!” “……” “……” 鲁平与阿媮面面相觑,却见神伤的谢爷径自把酒杯都满上了:“大哥,媮儿,来,我们干一杯!” 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任谁也不好铁石心肠地拂人脸面,可酒刚入喉,又听谢爷说: “大哥,以后您拿我跟媮儿一样看待好吧?我也必会像媮儿一样孝敬您的!” “噗!” 阿媮差点没被他呛死,“你喝糊涂了是吧?什么孝敬,说得平哥哥七老八十似的!说不定平哥哥比你还要小两个月!” “孝敬又不是看年龄,是看功劳和威望,总不能让大哥孝敬我吧?” “你想得美!” 不擅言辞的鲁平:“……” 本来是两个阔别六年的故人叙旧,慢慢就被谢爷喧宾夺主了, “大哥,不瞒您说,如今我跟父族断绝关系,不但是无依无靠,很可能有朝一日就身败名裂了,我想着,总得留条后路……” 他这么一说,就把话题扯远了去,战事,时局,市坊……天南海北地聊,阿媮只有听的份,两个男人有来有往地探讨起来,不觉,地上就空了几个酒坛。 最后聊到了生意上,“其实就拿几个店铺小打小闹的没意思,大哥,你有没有兴趣做海贸?” “如何做法?” …… 说话间,柏常看着那个眼睛都快睁不开的人儿笑了,扬声道:“篷云,进来带姑娘回去安歇。” 阿媮确实是困了,但又有点不高兴:“你们怎么聊了这么久啊?我都还没怎么跟平哥哥说话。” 她两眼迷朦,嘟着嘴埋怨,又往鲁平那边靠了靠,她喝了两杯果酒,虽然不至于醉,但因为困,就迷迷糊糊的了。 柏常蹲她身边像哄孩子似的:“媮儿先去睡,我们还有点事没聊完,大哥以后就住这了,天天都可以跟你说话。” 她还是有一丝清醒的,“那平哥哥今晚睡哪?我去给他收拾间房出来。” 篷云边挽她,边回话:“姑娘,长公子的寝室已经收拾好了,就在正房。” 长公子就是指鲁平,是卫青带头这么叫的。 阿媮被扶到了门口,犹是不舍地回头,“平哥哥,我先去睡了,明天我起早些跟你说话。” 几缕柔顺松散的发丝落在她酣红的脸颊,迷蒙的水眸如那林间小鹿,她快十五岁了,身形已尽显少女的曼妙,此时娇娇憨憨地站在那,乖巧得让人的心都要化了。 这是他找了六年的女孩,鲁平应她:“好。” 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第57章 入睡前, 阿媮都想着次日要起早些的,可没想到有人比她还早。 梦中,篷云把她摇醒:“姑娘, 爷过来了,说是有话跟您说。” 她惺忪着眼问:“天亮了?” “不是, 才四更天,” 篷云有点紧张,边拿来外衣给她穿, 边说:“姑娘快些,爷在外间等着。” 那男人从来不会这样半夜来找她,阿媮已经睡意全无,噌地起身, “发生什么事了?” “奴婢也不知道,好像是挺急的!” 太不寻常了! 阿媮懒得细细收拾, 披了件厚披风就匆匆往外跑,“他该不会是跟平哥哥吵架了吧?” 这样安静的夜, 主仆的对话隔着屏风,一字不落地传了出去。 看到着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男人,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杀肃模样, 阿媮愣住了, “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媮儿, 我有急事要出趟远门,也许三几个月才能回来, ”柏常伸手拢了拢她有点凌乱的发丝, 尽量缓着语气说: “我没有跟你平哥哥吵架,我让他留在这里陪你过年, 顺便看看有没有想做的生意,这么多年他光顾着找你,应该没做什么事业,但走南闯北积累下的见识和眼界也不是常人能比。 若是他愿意,我想跟他合伙做海贸,若是不愿,他自己单干也行,本钱不用担心,你直接从库房支给他,算我入股或借的都行。要是他推辞,你就好好劝劝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立起来了,你以后也多个依靠。” 是的,自重逢后,她满心满眼都是平哥哥,完全沉浸在平哥哥找了她六年的感动里,刚才她第一反应,想的也是平哥哥是不是被这爷找不痛快了。 但此刻,听他这样为平哥哥思虑周全,阿媮却高兴不起来,心里隐隐的不安:“爷,你要去哪?有没有危险?你不是要进京参加春闱?” 她一连串的问,半句没提平哥哥,那双清亮水盈的眸子里,全是对眼前人的关心和担忧。 柏常很庆幸,昨日在街上,他天人交战之时作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不要跟她的平哥哥站在对立面上,与那样沉甸浓厚的亲情和恩情比,他一点胜算都没有, “现在时间仓促,这事太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但确实比春闱重要,若是成功,媮儿,” 他垂眸看着她,欲言又止。 “什么事会比春闱重要?是不是很危险啊?若是成功又怎样?若是失败又怎样?”阿媮急了,左右看看,踮着脚凑上前去,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气声,“你该不会是要去打仗吧?” 因为他前天才说北彊边境正起战事。 仰着小脸的人儿,吐气如兰,睁大着一双杏眼,满脸惊惶又急切地看着他,柏常情不自禁的,就揽了她入怀,安抚道: “有关,但不是,媮儿,我一定平安回来,若是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可以倚重卫青,有这些仆从和家业在,可保你一生衣食无忧的。” 闻言,阿媮的脑袋嗡地炸响,只想象一下这个可能,即瞬间崩溃,哇地哭了:“我不想要你的家业,我想要你好好的!” “媮儿乖,别哭,我只是说万一,”柏常捧着她的脸哄道,“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 他越这么保证,阿媮越是心慌不安,泪水决堤而下,“你到底是去做什么啊?不可以不去吗?” 柏常看着这张梨花带雨的脸,胸腔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涨涨的,心里是千般万般的放不下,喉结滚了又滚, “媮儿,这事牵涉太大,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非去不可。若是有人问起我的去向,你就说我是进京赴考,其余的一概不用理会,你在家照常过日子就好了,不用担心我,”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即松手,“回去睡吧,让篷云别多言,我从屋顶走,不要惊动太多人。” 太突然了。 看着他快步离开的身影,阿媮什么也不及想,急奔上前抱住了他的劲腰,伏在他背上哽咽不已:“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 在未找着人时,鲁平做过很多种设想,解决的办法无非就是两条:若是主家讲道理,就花银子赎身;若是主家蛮横强留,就想办法暗抢,为此,他也做足了准备。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如今千辛万苦终于找着人,会是这样的状况。 初来乍到时,他发现女孩儿在这与其说是管事,不如说是主子,因为阖府的下人,都对她毕恭毕敬的,并称她为姑娘;那样光风霁月的解元郎待她是千依百顺地哄着,却无半点对通房侍妾的逾矩轻慢之举。 这让他觉得棘手。 女孩儿说她跟谢爷的关系,不是他想的那样,但是哪样呢? 还没待他问个明白,正主就连夜走了,还毫无防备地对女孩儿以全部的家业相托。 赎身,根本就无从谈起。 . 转眼半年过去,那个匆匆告别的男人,音讯全无,但北彊边境穆军节节败退的消息却频频传来: “听说越军已攻下数城,正一路南下!” “听说朝中连武将都主张议和了!” “今年的春闱没有如期举办,就不是好兆头。” …… 这是在说书楼听到的议论,就算是阿媮再不懂时政,此时也知道,世道要乱了,心里的焦燥与日俱增,“平哥哥,你不要出船了好不好?” 他年后就开始跑船运,常常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这才回来两天,又说接到了新的货单。 鲁平拿起她打点好的行装,笑道:“傻瓜,别的生意我也不会做,跑了这趟,就可以把借谢爷的本钱还清了,而且,我在外面,也好打听他的下落,你不用太担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自那男人走后,阿媮是数着日子在过,他当初说的是三几个月,是以,她从三月开始就翘首以盼了,有时在街上走着,屋里坐着,都会蓦地回头,总以为那个熟悉的身影会突然出现,笑吟吟地站在她跟前。 这两个月,她已是寝食难安,“平哥哥,其实那钱你还不还都不打紧的,现在战乱,你在外面,我很担心。” 人的亲疏,有时就在不意间流露,她不觉得平哥哥拿了谢爷的钱,需要以身涉险去还,甚至还不还都不打紧,因为在她心里,两个,都不是外人。 半年来,她日渐消瘦,也不再作男装打扮了,不复初见时的娇憨调皮,眉心总是微蹙着,忧虑都挂在了脸上。 女孩儿细说过她与谢爷的相识相交,以及那看似公平公正的三年之约。 有些话,鲁平想问了很久,“小鱼儿,你对谢爷,是什么想法?” “就是盼他平安回来啊!” “若是他一直不回来了呢?” “不可能,他答应了我的!” “那若是他回来了,三年期到,你会离开这里吗?” 她满脸茫然,一时答不上来。 其实,鲁平的直觉是,就算三年期到,谢爷也不会放人的,但是现在那家伙生死不明,女孩儿正是牵肠挂肚之时,他又不能出言恶意揣测: 他不相信那男人如此费尽心机,只是为了留女孩儿当管事;可他亦想不通,在女孩儿既不能为妻,亦不肯作妾的前提下,谢爷的葫芦里到底是在卖什么药? 作者有话要说: 猜,谢爷的葫芦里到底是在卖什么药? 第58章 金州。 自半年前大病一场后, 李会长的身体似乎不太好,这几天,已经卧床不起了, 都是李夫人衣不解带地服侍着,从不假人之手。 果然是伉俪情深, 无论是探病的亲朋好友,还是府里的各房主子仆从,都是有目共睹的。 为了老爷静养, 夫人免了所有晚辈的晨昏定省,只让大总管河叔每天过来禀事,如今世道不平,还在外头做生意的大爷和二爷已有数月未归, 两老自是牵挂的,这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 没有人知道,此时正听着‘禀事’的老爷, 是如何生不如死的。 帐幔深深的寝室里,床榻上躺着的李乾瘦得快没了人形,而屏风背后的侧间, 却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压抑呻/吟声, “河郎,你轻些!” “轻不了, 夫人,让他听着, 让他听着我是如何疼你的, 我的玉娘!” …… 李乾已是愤怒至极,但也只能圆睁着深陷的双眼, 满脸涨得发紫,额角青筋暴突,喘着气发出汩汩的喉音:“淫/妇!狗奴才,不得好死!” 但他的声音太小了,全被里面的淫言浪语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满脸坑洼不平的男人餍足地系着腰带出来了,他走到妆镜前把一张假皮贴了回去,整理妥当才对着床榻轻蔑地轻嗤一声, “老爷,还是早些想通为好,别让夫人太费心神,她累。” 临出门前,他正了正衣衫,又恢复了大总管河叔的踏实稳重模样。 片刻,容光焕发的薛氏亦走了出来,她拖着一袭紫纱长裙含笑款款地行至床榻边坐下,还帮他掖了掖被角,才柔声道: “老爷,您体谅些,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与你同房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但看着我与你夫妻相称,初一十五同宿,河郎他还是醋得很。而且,他明明已是儿孙满堂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所有本该是他的名份都被你占了去,他心里太憋屈了。” “淫/妇,狗奴才……” 此时屋里安静,他这喘着粗气的咒骂,清晰入耳。 薛氏仪态万千地拿起旁边的茶盏,虽然凉了,她还是喝了大半盏,才慢条斯理地说: “老爷,总骂这个就没意思了,要说淫,谁能淫得过您?成婚至今,您收用的婢女妾侍若是收将起来,怕是比圣上的后宫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说奴才,河郎却是比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有头有面良家男子讲情义多了,他自小护着我,对我忠心耿耿,他脸上的疤就是为了救我烧伤的,我们是真心相爱。 若不是老爷你太多疑,非要去查根问底,其实大家这样和和美美过下去多好,你要名要利要色,我都成全了你,而我只要河郎。 虽然长恒和长耀不是你的骨肉,但都是拿你当爹,而且我并没有让你绝后,那九个庶女全是您亲生的,我们如此儿女双全,面子里子都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你这个毒妇!” 李乾就算拼尽了力气,头也只是微微抬离枕席,又撑不住地砸了下去,嘴里不停地咒骂着,“毒妇!” 薛氏看着自己涂了紫红蔻丹的纤纤玉指,“老爷说笑了,妾身与这毒字,更不沾边。这么多年来,我善待妾侍庶女,特别是被你降妻为妾的谢氏,我敬她有三分骨气,尽管我不想有庶子降生,但却从未对她下手,更没有想过要伤三郎性命。 倒是老爷您,够无情的,青梅竹马的发妻,说舍弃就舍弃,就算娶我是形势所迫,为财为利,但后来那些妾室婢女,你要是真不想睡,我不可能逼你吧? 恶心事做尽了,还想强留降妻为妾的表妹两全其美,真的是把旁人都看笑了。 若真是情深,何以仙道一句命硬就能让你将她留下的唯一骨血扔到深山寺庙里去不闻不问?跟您比起来,其实妾身真算是大善人了,我只是想着逐他出府,免得坏我好事。 而在小祠堂坍塌那晚,大家都以为三郎被活埋了,你这个父亲,可是当着阖府人的面,说了他死有余辜的……” 两行浊泪,从李乾眼角的深纹流入斑白的鬓角,他已没有力气了,但无处释放的愤怒和后悔把他浑身绞得痉挛: 原来他敬重多年的贤妻和最得用的大总管,一直就在他眼皮下苟且;原来已经继承家业的两个嫡子都是那个狗奴才的杂种;原来自己的解元儿子,根本就不是命硬,全是这个毒妇布的‘迷魂阵’……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 府中早已被这对奸夫淫/妇把控,他才刚调查出些眉目,就被下药软禁起来,他荣耀半生,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薛氏看他闭上了眼,耐心也耗得所剩无几,“既然到了这步,我也不怕明说,这药叫‘长眠醒’,无色无味,服第一次时会高热不退,可只要过了十二个时辰,身上就无半点中毒迹象的了,只会日渐虚弱消瘦。 年初时,我本来只是想让你自然油尽灯枯的,但你偏要不安份,是以,前天给你服了第二次,最多熬到今晚,你就会完全失语,旁人看来,你是昏迷不醒,但你实际知觉仍在。 夫妻一场,我也不想太难为你,密帐到底藏在哪了?只要你说出来,往后,我不会再让河郎踏进这寝室半步。 你是知道的,我向来与人为善,只要你识趣,不但会让你有尊严地过完余生,亦会把你的身后事办得极尽哀荣,还有那四个未出嫁的庶女,我肯定也会给她们找个好人家。 可若是惹得我烦,我倒是不介意浪费些护心丹的,让老爷在这里好好听着我和河郎的恩爱,还有你那些花骨朵似的清白女儿,用处也是多得很,哦,还有三郎……” 被刺激得太久,护心丹药效已过,李乾开始意识模糊,他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喃喃低吟,“婉婉,婉婉,是我对不起你,还有我们的常哥儿……” 声音太小了,只有急促的喘息,有人捏开他的嘴,又灌了药进来…… *** 洛川。 七月,再起惊雷,太子薨了!圣上病重,肃亲王监国! 八月,捷报频传,穆军大胜! 九月,肃亲王因谋反被诛于东门! 谋反之事牵涉甚广,其中京城皇商薛家,金州新贵李家,因勾敌叛国罪被锦衣卫以雷霆之势一网打尽,并立即满门抄斩! 按说,在这么多的国家大事面前,千里之外的哪个富商被满门抄斩了,已不算什么新奇,但问题是,这个金州李家,对洛川百姓,特别是文人圈来说,并不陌生: “金州李家,不就是谢解元的父族?” “话说,已经近一年没见谢解元了啊?” “不是说他进京赴考了?” “可今年都没有开办春闱啊。” “谢解元会不会也被……” “不能吧?他已经更宗改祖,与李家断绝关系了啊?” “那也是亲亲的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 “快别胡说八道,若谢解元受牵连,官差能不把谢府封了?” ……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后,阿媮在正房设了个小佛堂,以前总说去了庵里,就天天为那男人诵经祈福,如今,倒是做到了,她烧香茹素,无比虔诚。 “卫青,还是没有爷的消息吗?” “姑娘,爷肯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脱不开身……” 尽管她也知道,若是有消息,卫青肯定早就来禀报了,可还是忍不住的,每天都要差不多地问上一回。 谢爷已经离开了整整二百六十天,仍然是杳无音讯。 那天临走前,他回身捧着她脸激动又克制地亲吻了她的唇,然后以额相抵,动情地说:“媮儿,等我!” 原来他还是喜欢她,甚至比以前还喜欢,只是他掩饰得太好。 平哥哥问她,她对谢爷是什么想法? 起初,他是一脚夺了她性命的冷面阎王;接着,他是带她走出狼窝的救命恩人;然后,他是她获得新生的依靠;再后来,她也说不清了。 这个男人的心,总是比她想的要柔软一些: 就算是在两人还未相熟之时,他亦在她循河逃跑那晚,信了她的解释;小祠堂坍塌之夜,他细心地替她受伤的手指清理上药包扎;后来对她起意,虽是百般迂回诱哄,但也不曾用强相逼。 而当她亮明底线,态度坚决地拒绝后,他竟就真的收敛克制地只给她带着敬重的千般宠溺,万般的好! 若不是临别那个克制得颤栗的吻,她还糊涂着,以为两人因为相似的身世,又有了‘相依为命’的交情,就也跟平哥哥一样,算是亲人了。 两辈子,阿媮都没有爱恋过,她对男女之情的所有了解,都是来自于养花阁的教习姑姑,以至于她觉得,所有不能为妻的女子,在男女欢好上,都是以色侍人的玩物,这令她抗拒得不惜以命相捍…… 不应该那么绝对的。 那些小吵闹,那些小情绪,那些耍着心机的对话,隔着漫长的日日夜夜,如今回忆起来竟都是弥足珍贵…… 阿媮把满满一衣橱里的狐裘貂皮披风氅衣又拿出来整理了一遍,地上铺着的长绒毯她一直没有收起,这些都是谢爷让人给她做的—— 他走的时候是寒冬,现在酷夏已过,开始秋凉了。 “若是你能平安回来,我就让你亲个够好不好?” 泪水无声滑落。 可惜,这句话没有在他匆匆离别时说给他听……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虽然这是没有男主的一章…… 第59章 去年, 柏常院试中了案首后,明镜堂的丘航找他相商两件事,一是让他入仕时, 自请到南夷任知府。 南夷就是南边群岛,地广人稀, 蛮荒落后,名属朝廷管辖,实为海盗一手遮天。 但凡有点路子的文官, 都不愿调到那里去——历来,那都是贬官发配之首选,任职其间,死于非命甚至身首异处的官差, 不知凡几。 朝廷也是鞭长莫及,若是兴师动众地派兵镇压, 大军未到,他们已全散到海上去了, 若是驻扎些许兵马,又被他们三天两头地突击偷袭,防不胜防。 是以, 虽然知府是从四品官职, 但南夷的知府之位是常年虚缺,无人问津。 “明镜堂想要开辟多个不太受朝廷干涉的落脚地, 南夷最好不过,清理海盗很容易, 但若想长治久安, 得有个靠谱的自己人在明面上……” 其实朝廷一直也想招安海盗,就是不纳税也没关系, 他们自治自理,别做烧杀抢掠的事,明面上向朝廷有个交待就行,但这些海盗也不是一个帮派的,谁也不服谁。 柏常只略一思索就应下了,明镜堂的实力他是知道的,若是黑白两道配合得宜,治理好了,这蛮荒之地的父母官,就真的是跟土皇帝差不多,到时,给那小姑娘更改个户籍,应该就不难办了。 而且,他暂时还动不了李家,若是留在京城,少不得要在口舌之争上费心神,还有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要周旋,还不如外放谋发展。 而丘航跟他相商的第二件事,竟是给他明镜堂的令符,让他监视李家,抓到可以定罪的把柄。 柏常本来就在暗查李家,他已发现李长恒正在急速地收拢大量现银,而且暗中接头的客商,很可能是越人,如此一来,他跟明镜堂简直是不谋而合,哪有不应的理。 大穆和越国这几年剑拔驽张的,早已不互市,违者以通敌叛国罪论。 若是证据确凿,这功,也可以记小姑娘头上,她在李家四年,偷听到点什么风声提供了线索,是很合理的事。 那晚,暗线来报,李长恒在外海泊了几艘大船,又连夜分数个码头装货,货箱里头,全是盔甲! 为免打草惊蛇,柏常带着明镜堂的人不分昼夜地紧追密查:与李长恒汇合的,是京城皇商薛家,薛家的背后,是安国公府冯家,冯家曾出过一位皇后,一位贵妃,如今的肃亲王妃就姓冯。 蹊跷的是,正在这大敌入侵,国难当头之际,宫里太子及几位皇子竟先后染上了天花,圣上龙体欠安,本是闲散王爷的肃亲王却与朝中数位大臣来往甚密…… 越查越深,事情已是一发不可收拾,竟扯出了惊天大案来:皇城里似是要宫变谋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柏常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幸运的是,不知明镜堂的堂主到底是什么身份,竟能拿着圣上的密令调动三军,他亦被封为御林军左翊卫,从此一脚踏进了龙潭里—— 前线已是节节败退,清君侧,擒反贼,刻不容缓,再也顾不及那些儿女情长……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肃亲王明面上是个吃喝玩乐贪好女色的闲散王爷,实则借着送侍婢瘦马的名头撒网,韬光养晦地经营多年,埋下爪牙无数,这次能跟敌国、宫中以及朝堂里应外合地策划着谋反,与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裙带之亲不无相关。 九月,一切尘埃落定。 柏常这才知道,明镜堂堂主,就是当年战功赫赫的战神、已‘薨逝’二十年的铁血皇子穆慎! 更令他震惊的是,这个黑面虬髯,声如洪钟的粗犷男人,单凭那只硬把他扯来的秃头老鹰,便激动得猩目通红,并盯着他一口咬定,“你肯定是我的儿子!” “……” 柏常自认还算是一个敢想敢干的人,但哪怕他胡诌乱编至自己是娘亲‘吞风有孕’所生,也没有吃了熊心豹子胆地异想天开到要认个皇子当爹的。 “你肯定是我儿子!鹰将军跟了我近三十年,只对你娘和你妹会这样亲近!” 铁血皇子此时一点都不铁血,因急于要证实自己的话,反而像个咋咋呼呼的鲁莽愣头青——他竟铮地抽出腰间的鱼肠匕首剑,唰唰几下,把满脸的髯须剃了,圆睁着虎目,凑近前来兴奋道: “看到没,这脸形轮廓、这鼻梁、还有这眉,是不是跟你一样?孩儿,别嫌爹黑,你的眼,你的皮肤,是随了你娘……” 柏常不得不承认,细看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相像的。 不同于初见李乾时的那种陌生和排斥,眼前这个尊贵的杀神莽汉,确实更让他感到亲近, “您是说,我娘还活着?” 就算是皇子,柏常也没有乱认爹的爱好,而且,这事,疑窦重重。 “你娘活得好好的!我本来是想派你去接她娘俩来着……”穆慎已是回过神来了,很是焦燥地抓头踱步,“孩儿,这么多年,爹娘根本不知道有你的存在!奇怪,我们是什么时候有了你的呢……” 柏常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个已经单方面当上他爹的男人,“或许是您贵人事忙。” 真够荒唐! “不是,孩儿,爹以前疯过两年,你娘受过伤,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但你肯定是我们的孩儿,就是怎么来的,爹一时还想不清楚……” *** 曾经,阿媮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就是自己置间小屋宅,有稳定的进项,带着篷云,自由自在地生活。 如今,一切都有了,而且比她想要的还多得多,但她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你怎么能这样的啊?你这个骗子!你明明答应了我的!” 云萧峰,这是谢爷长大的地方,他以前说过,得空,带她过来看看的。 上山半个月了,阿媮回忆着他曾经那些细细长长的诉说,漫山遍野地踏去,重温他可能走过的足迹。 云游的吕老依然未归,她不相信,作为授业恩师,会对自己得意门生的去处一无所知。 她想一直等,小厮却急急来报: “姑娘,府里来了官差,让您速速回去接旨!” 简直是平地一声雷,阿媮被炸蒙了!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淮江民女傅媮,忠孝贤德,淑慎性成,……着即册封为靖嘉县主,钦此!” 合府的下人都没有见过这等阵仗,全都跪着不敢抬头,阿媮整个人也是蒙圈的,但还记着叩头: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些礼仪对答,她在书中或戏文里都看过听过,依样画葫芦地做来虽然生硬,不过也还过得去,可直到双手接过明黄的圣旨,尽管上面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刚才也听得清清楚楚,但她还是不明白这皇恩浩荡从何而来—— 她一个奴籍,怎就突然功德圆满到连圣上都知道,还要封她为县主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60章 虽然宣旨公公笑容可掬的样子, 可并不是邻居的和蔼老太爷 ,阿媮即便满脑袋的疑惑,也不敢直愣愣地问‘我啥也没干, 怎么就得如此隆重的封赏啊?’ 若是不慎冒犯了天威,乐极生悲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但有条放之四海皆准的规矩她还是懂的, 打个眼色示意麦芽去准备丰厚的赏银,心里斟酌着该如何委婉地打听些要紧的事,苏公公却先作了揖: “靖嘉县主不必见外, 洒家此番前来传旨,贵人特地嘱咐过,一切规矩仪式从简,万不可给县主添加丝毫额外的麻烦, 工部已着人修膳县主府,其余一应赏赐待县主来日进京后再送到府上。另外, ” 说着,他又从袖口拿出个信封, 保持着弯腰的恭谨之态双手递来,稍压低了声道:“这封密信,还请县主亲启, 洒家告退了。” 一行五人, 虽然宣旨时气势阵仗都尽显天家的威仪,但却是说告退就告退, 没有半点虚礼客套,极低调地从后门离去。 阿媮的心怦怦地跳, 她直觉, 这一切都与那男人有关! 既是密信,她不敢造次, 旋即回屋,小心翼翼地把火漆密封拆开,颤抖着手抽出那张对折的纸笺,上面只有一句话: ‘一切安好,媮儿勿念,不日即归。’ 龙飞凤舞的行书,笔锋苍劲有力,多么熟悉的字迹——那男人执笔运腕挥毫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拢共就十二个字,阿媮翻来覆去地看,明明高兴得咬着指尖才能抑制激动,眼泪却又滚滚而下,什么县主,什么圣旨,都不及这句话的万之一二! ——他说,一切安好,不日即归! “姑娘,可有什么吩咐?”篷云担忧地探头请示,“卫青在外面候着。” 从冬到秋,历经三季,久没有主子爷的消息,傅管事已是合府下人的主心骨,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圣旨,惊吓过后,自是与有荣焉的兴奋,但心腹和普通奴仆的区别是,总能察言观色地想多些。 阿媮心里一暖,把两人都唤了进来,交待道:“吩咐下去,每人赏一个月的月钱,但今日之事暂不声张,切忌到外头多口舌,以后我自有安排。” 她长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舒心笑意,“卫青,让莫叔回来,派出去的人也可以撤了。” 好好的主子爷这么久没有半点音讯,她哪坐得住,夜不能寐时细想,便觉得那男人必定不是她看到的这么简单,能办如此神秘的事,哪是眼下这三两个仆人够用的。是以,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威逼卫青,终于把那些留下暗中保护她的人手,全派出去悄悄打听谢爷的下落。 卫青与篷云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是不是有爷的消息?!” 几个月来,他们可是知道看着淡定的傅管事,是如何殚精竭虑地操心的,这句最熟悉的问话,今天问答的人调了个转。 阿媮摸着手里的信笺,又泪湿了眼,“嗯,他很快就会回来!” 一般来说,皇室宗亲的女翤才能封县主,但大穆为嘉赏功臣,亦会择其嫡女册封,不过,县主虽然品阶从四品,食邑三千户,但这大多是虚封,仪制上可以跟知府大人平起平坐,实际上并无多少实惠,只是一种名头荣耀。 但对于女子,特别是未婚的女子来说,这可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无尚财富——虽说时下都讲究低娶高嫁,但谁家不想娶个得圣上亲封贤名的媳妇啊? 这事若是发生在京城,或者是哪个大家望族,并不算太惊奇。但,这是洛川,谢爷虽然是个解元,但他府里的管事,忽地就摇身一变,成了县主,可是前所未有的奇闻! 不管宣旨公公如何仪制从简,洛川出了个县主的消息还是不径而走。 这几天,谢府外面的街道都因想来一睹县主风采的看客太多,而堵塞了,门房收到的拜帖无数,就连刺史夫人也在其中。 阿媮勒令府里的下人谨言慎行,自己则称病闭门谢客——不是她要摆县主的谱,而是,若旁人问起她这县主是怎么来的,她实在是说不清,言多必失! 她估摸着,十有八九,是谢爷的功劳,待他回来,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哪曾想,月圆了又缺,也不见那男人的半个影子,她把那张信笺拿出来看了又看,又从书房找出他以前写过的文章逐字对比,确是他的笔迹无疑,难道又出意外了? 转眼已是十一月,连本应早该回程到家的平哥哥,都没了消息,这真的让人着急! 这天,门房来报:“傅管事,雅妆楼的苗掌柜约您到桂香茶坊小坐片刻,说是有要事相告。” 熟悉的人,熟悉的地,又是有要事相告,阿媮没有半点迟疑,就立马赴约了,可当她推开雅间的门,坐在那等她的,却是一个笑得狡黠少女…… . 再次睁眼,入目是粉色的床幔,没有晕眩,但身体却似在晃荡,耳边是哗哗的海浪声,从窗外看去,只见漫无边际的湛蓝大海——这是在船上。 阿媮立马想到,自己是被人掳劫了! 她压着恐惧迅速地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衫,还好,并无不妥,手脚亦没有束缚,刚起身,便听到帘外有人脆生生地笑问: “小鱼儿,你醒啦?” 进来的少女与她年龄相仿,满头的小发辫一身走路叮叮铛铛的服饰,看着像是异域的打扮,她熟稔地自报家门:“我叫鸢鸢,特地来接你回家的!” 少女笑得天真烂漫又亲昵,说的话更是莫名其妙,阿媮完全摸不着脑:“我们认识?回哪里的家?” “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很久啦,大憨找你六年,有三年都是跟我一起的……哦,对了,大憨就是你的平哥哥,我以后就是你嫂子啦!” “你认识我平哥哥?他现在在哪?” “当然啦,大憨就在我家呀!” “你家在哪?” “很远,叫昆仑岛,那里有个神奇的湖,可以当镜子用,就像天堂一样,我娘给它起名明镜堂……” “平哥哥为什么会在你家?他为什么不回来?” “大憨为了救我,不慎受伤了,待他伤好,我们就要大婚啦,他总是不放心你,所以我就干脆自己来接你了,我又怕你不同意,所以用了些特别的法子,小鱼儿,你不会怪嫂子吧?” …… 这个古灵精怪的鸢鸢,让人讨厌不起来。 听她所述,确实是跟平哥哥很熟悉的,她知道淮江,知道平哥哥跟父母关系不好,知道平哥哥找了她六年,就连这一年来的行程,她也能如数家珍般道来,还说去年在金州,是她从欢客楼‘接’走凝香的。 阿媮疑惑的是,既然都快成她嫂子了,为什么平哥哥从来不提起呢? 鸢鸢像是会读心术似的,皱眉拧巴着脸苦恼道:“大憨肯定是怕你会吃醋,所以一直都没有在你面前提起我,有一次我都跟他回到洛川了,他都不肯带我回家。” “怎么可能!” “我也这样说的呀,就算成婚了,大憨也还是你哥,我也会拿你当妹妹的,小鱼儿肯定不是这样小气的人,而且,你马上要当姑姑了,应该高兴才是对吧?” 她说完,还眨着眼睛,意有所指地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阿媮简直是惊呆当场!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女,“你,你是说,你怀孕了?” 少女此时是满脸的娇羞,还带着母性的温柔,跟先前那古灵精怪的样子,叛若两人,点头道:“是的呢!” 阿媮吓了个激灵,赶紧上前扶着她到榻边坐下,“那你怎么还这样东奔西跑的,要是动了胎气怎么办?平哥哥他知道吗?” “我是瞒着大憨跑出来的,走的时候月份尚浅,我不敢肯定,如今都三个月没来月事了,这几天吐得厉害。” 就算再有什么疑惑,阿媮觉得也不重要了,马上心疼道:“那你现在还有没有什么不适?船上有大夫么?还要多久才到你家?” …… 船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大夫。 阿媮不错眼地亲自照应着,幸亏,这小嫂子怀胎挺稳,除了初初那天吐过几回,后来是吃嘛嘛香,晚上还非得跟她挤在一个被窝里睡。 “鸢鸢,我睡相不好,怕碰到你肚子。” “小鱼儿,你是不是心里不肯认我当嫂子啊?” “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不叫我嫂子啊?” “……嫂子,要不我就睡在那边的矮榻上,既可以陪你,也不用担心碰到宝宝?” “不用这么麻烦,回去我跟大憨也得这样一起睡的!” “……” 阿媮没法想象,板正寡言的平哥哥,平常是如何跟这样古灵精怪的粘人小嫂子相处的,那画面,莫名喜感! . 姑嫂俩甚是和谐,说说笑笑地看日起月升,时光都过得飞快。 第六天,两人在甲板上晒太阳,一只雄鹰从高空直冲而下,阿媮本能地就护住靠着她肩小寐的小嫂子,哪料她却高兴地直蹦而起,扬手欢呼着: “鹰将军!鹰将军!” 那只秃头老鹰亦咕咕地叫着在她头顶盘旋,看得阿媮心惊胆颤的,“小心它伤着你!” “不怕,这是鹰将军,我爹养的!”鸢鸢很兴奋,“鹰将军,你怎么找来啦?” 伴着一声惊空遏云的唳叫,那鹰又展翅飞向了天空,转眼,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海天之间。 “肯定是我爹派人找来了!小鱼儿,到时你得帮我!” 阿媮看着这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的小嫂子,有点哭笑不得,“你先别紧张,仔细动了胎气。嫂子说说,伯父是怎样的人?我要如何帮法?” “我爹是个很讲道理的人,问题是大憨,”鸢鸢急得脑门直冒汗,“要是大憨死犟着不娶我,我爹肯定会打断他腿的!” 阿媮有点糊涂:“这孩子都有了,平哥哥怎么可能不娶你?” “是吧?小鱼儿你也觉得他不对是不是?怎么能跟我睡了这么久,然后又不肯娶我呢?那我和孩子怎么办嘛?” 她比阿媮略矮些,仰着头,扁着嘴,一双丹凤眼笑时有说不出的妩惑娇媚,此时哭将起来又是楚楚动人,那泪珠滚豆子似的滑过细腻凝白的肌肤,看着可怜兮兮的。 阿媮边给她擦眼泪,边笃定地安慰:“绝对不会,平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是的,她绝对能保证平哥哥不会这样不负责任,在乡下,虽说没有那么严格的男女大防,但就算是再混帐的二流子,也没有把人家姑娘肚子弄大了,又不娶的理。 鸢鸢抽噎着伸出小指:“那我们先拉勾,到时你得帮我!” “……” 有了小嫂子后,阿媮觉得自己都长大了几岁! . 鹰将军贴着海面飞来,不久,一艘大船亦从海平线那出现,向这边靠近。 姑嫂俩都站在甲板上远瞭,阿媮其实有点担心平哥哥,虽然小嫂子说她爹是很讲道理的人,但再讲道理的爹,应该对敢让自己女儿未婚先孕的小子都是不会客气的——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平哥哥不早些把婚事办了呢? 然而,当看清站在船头上那黑白两道人影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鸢鸢已经惊喜得又蹦又跳的了: “那是大憨,那是大憨,是大憨来接我了!” 是的,平哥哥旁边,就是那个差不多整整一年没见的男人,阿媮渐渐模糊了视线…… 待两船靠得只有几丈远的时候,那个白影忽地凌空跃起,踏着水波飞掠而来,随即,她被搂了个满怀——男人的胸膛更厚实了,他的臂膀也更有力了,唯有气息还是那么的熟悉,让人心安的味道! 紧紧地拥抱片刻,谢爷才亲着她的耳尖哑声道:“媮儿,我好想你!终于见到你了!你不知道,我……” 他旁若无人地搂紧她,动情地从她耳尖啄吻着亲至脸侧,阿媮感觉被他温热唇瓣触碰过的肌肤像着了火一样,可又不舍得推开,索性把脸埋在他的胸膛,感受着他如鼓的心跳和滚烫的气息…… 不过,这难得的温存很快就被不远处鲁平的喝斥打散了, “我说过,你不许动小鱼儿!” 作者有话要说: 码了大肥章,快结局啦! 第61章 鲁平正一脸怒容地看着跌坐在船板上的鸢鸢——她刚才高兴地迎上来, 却被他一把推开。 阿媮见状,急忙跑过去,“平哥哥, 她有身孕,你怎么能动粗!” 听到她的惊呼, 两个男人同时惊愕:“什么?!” 鸢鸢此时才是真的哭,那双丹凤眼红得像兔子似的,眼泪打转却没有流下, 那股子气愤与委屈,全在她嗡动的鼻翼和微颤的唇上, “我连小鱼儿的头发丝都没伤着,你就这样对我, 大憨,我再也不会喜欢你!” “你有身孕了?”鲁平哪还有半点怒色, 他又慌又懵,急急上前笨拙地想扶人, 一双大手却捞了个空—— 鸢鸢甩开他,自己爬了起来,护着肚子伤心欲绝地哭着对他吼: “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我再也不会缠着你!我再也不会逼你成婚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开心了吧!” 她吼完就头也不回地往船舱跑去…… 鲁平想追, 柏常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冷声道:“你既然无意娶她, 为何让她怀了身孕?!” 阿媮也是着急得很,“平哥哥, 鸢鸢是有点孩子心性, 直率些,但她人不坏, 这几天我们相处得非常愉快,就算她以前做了什么不妥的事,也是因为太在乎你了。 女子怀胎本就辛苦,初时吐得厉害,可她半句怨言都没有,心心念念的都是你和宝宝,你不知道,刚才看到船上的人是你时,她有多高兴!” 因为不了解他们的具体过往,也不知鸢鸢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阿媮别的不敢多说,免得徒增误会。但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那个鬼灵精怪的少女,对‘大憨’的喜欢,都快要恨不得召告天下了。 柏常松了手,脸色却更是冷厉,义正严词地逼问道:“枉我跟媮儿往日还拿你当大哥一样敬重,大哥就是这样行事的?” “不是……” 鲁平只觉百口莫辩,这个魁梧健硕的刚直汉子,他的浓眉方脸本是憨厚稳重的长相,此时因为着急和尴尬,那黝黑的肤色涨得暗红,双手无处安放,两眼却一直追随着那个跑远的身影。 若是别的事,阿媮肯定是毫无原则的偏向平哥哥的,但现在,她也是很想问:对啊,若是对人家姑娘无意,就不应该要人身子;若是有意,一时情难自禁越了矩也不是不可原谅,赶紧把婚事办了才对,哪能像现在这样…… 但她还是坚信心中的少年就算长大了,也绝对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只软软劝道:“平哥哥,你还是快去安抚好鸢鸢吧,怀孕的人本就多思,你刚还这样凶她,她肯定伤心,这嫂子我可是认下了啊?” 柏常看着他凉凉地接了一句:“自己想清楚该怎么说,她爹可不缺女婿。” 两人一硬一软,像唱/红白脸似的,鲁平本就不善言辞,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只闷头大步旋风地向船舱踏去…… 一时间,甲板上只有海浪和风吹船帆的哗啦声。 “我们要不要也去看看啊?” 阿媮犹是忧心,谢爷却张臂把她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轻松道,“傻瓜,感情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为好,而且,有旁人在,我们那个傻大哥怕是更放不开了。” 也对。 “你是怎么跟平哥哥在一起的?这么久……” 阿媮原本有很多话要问的,可抬头,才发现男人那双含笑的深遂眼眸里布满了血丝,眼底是淡淡的淤青,脸上的胡茬都有半寸长了,摸上去扎手得很,出口的话就变成: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歇息了啊?” 她凝白的柔荑抚过,带着娇娇糯糯的关怀,如羽毛拂动心坎,酥酥软软的,仿佛能把世间最狂野的猛兽驯服。 虽是冬月,但正午的阳光晒着,暖和得让人感觉是春光正好。 柏常低头跟她交颈相抱,轻轻蹭着她柔软的发丝,“嗯,这半个月都没怎么合过眼,好困。” 声音懒洋洋的,既像疲惫,又像撒娇。 这样亲昵的拥抱,鼻尖被他那独特的带着淡淡麝香的温热气息萦绕,想到片刻前的亲吻,阿媮害羞了,推了推他的胸膛,小声道:“别这样,被别人看到了要笑话……” 闻言,柏常是差点闷笑出声,稍直起身跟她与额相抵:“那我们找个没人看到的地方,”他故意停顿,看着小姑娘的脸唰地通红,才说:“好好叙旧。” “……” 阿媮被带到了另一艘船上。 谢爷美其名曰:“大哥此时肯定觉得没脸见我们,虽然他办事不妥,但我看着,他也是知错了,说不定此时正在给小嫂子赔罪,男人给自己的媳妇做小伏低没什么,但若是有旁人在,难免会觉得伤颜面的,我们不好让他太难堪。” 他说得有板有眼,似乎挺有道理的样子,阿媮真的是听乐了,“你好像挺懂?” 两人牵手而行,此时刚走进舱室,她没等到谢爷的回答,却是被他竖着提抱了起来,轻放到一把兽皮圈椅上坐着,然后,只见他蹲下身来,单膝着地,仰脸含笑问道: “谢某不才,贵在勤思好学,不知县主殿下来日选婿,可否给小生优先安排个号?” 一坐一跪,仿佛她真的是高高在上的县主殿下! 起码,她确实已经不再是奴婢,这是眼前的男人给她挣来的,阿媮被他宠到了,眼眶发热,忙伸手拉他,“你干嘛呀,快起来!” 谢爷没起,只捏着她的一根指尖轻晃,“县主殿下还没回我……” 就算是满脸胡茬,也掩盖不了他的俊逸,何况,他那布着血丝的眼眸里,盛满了快溢出来的爱意,他就这样蹲跪在跟前,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哪个姑娘,能抵挡得住这样铁骨柔情男人的撒娇! ‘若是你能平安回来,我就让你亲个够好不好?’ 曾经许下的愿望灵验了,阿媮不想食言,她知道这男人喜欢什么,于是俯身,双手圈上他的脖颈,把樱唇送上…… 第62章 娇软馨香的小姑娘搂将上来, 柏常脑海里有一瞬的空白,但大手本能地就托住了她,并克制地回应着她生涩的送吻—— 辗转轻吮那细嫩糯软的唇瓣, 甜得阵阵酥麻直达脊椎,然后又是难言的渴, 想要更多…… 想到曾经因为这样的亲热闹翻过,他不舍地收着轻啄细吻片刻便稍稍松开,垂眸看着怀里已是满脸绯红艳若桃花的人儿, 哑声不太确定地轻问:“媮儿,真的可以?” 她微阖的美眸睫毛轻颤,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亲吻过后的樱唇水泽潋滟粉嫩欲滴, 娇羞无比地仰着小脸,任他采撷……柏常最后的一丝理智防线轰然倒塌! 一头久经饥饿的野狼, 猛然猎到守候多时的羊羔,那吃相堪称是凶残! 此刻, 阿媮才明白熟读兵书跟会打仗,是两码事。 尽管她在养花阁学了四年如何服侍男人的理论,可还没待她摸清亲吻的个中技巧, 就被风卷残云般的生猛掠夺攻得溃不成军—— 被提抱起来后双脚悬空, 不得不搂稳他的脖颈攀附上去,他越发强势地攻城略池地追逐着她的舌尖吸吮, 气息交缠间,箍勒在她腰身的猿臂越收越紧……这不像是亲吻, 倒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活吞了下去似的! 当被抱进床榻, 粗/喘愈发急促的男人像山一样压下来时,阿媮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 但并没有阻止。 可急咧冲冲的谢爷却骤然停了下来,猛地拉过锦被把她盖得严严实实的,喘/息着解释: “媮儿,对不起,我刚才失控了!” 虽然舱室的门窗都已关上,但明亮的阳光还是透过缝隙照了进来,男人涨得通红的脸近在咫尺,他眸子里像是有火苗燃烧,额角颈间的血脉都在肉眼可见地偾张跳动着,隔着厚厚的锦被亦能感受得到他那擂鼓般的心跳。 阿媮知道他憋得难受,伸手抚上他那带着扎手胡茬的滚烫的脸,忍着羞意小声道:“我愿意的……” 虽然曾经很抗拒这事,但此刻,她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这个男人。 可明明看着已是欲/火梵身的谢爷,却梗着脖子拒绝道:“不行,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哪能这样仓促!” 他语气坚决,却隔着被子把她紧紧压住,典型的身体比嘴巴诚实。 阿媮被他这色厉内荏的模样逗得想笑,一颗心亦柔软得不行,脑里闪过养花阁姑姑教的那些‘学识’,她试探地问:“要不,我用别的法子帮你?”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谢爷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珠子,浑身的血似是都涌到了脑门来,涨得额上青筋突突的,猛地低头在她的唇上狠嘬一口! 阿媮都准备迎接他的暴风雨了,哪料这男人变脸比翻书还快,只见他腾地坐起退至床榻最里侧,捏着衣襟像个贞洁烈妇似的,脸上欲/色未褪,却愣是摆出严正的神情来: “县主殿下请自重,小生是正经人!” 这一幕,仿佛是历史重演——去年的某晚,在东厢房的床榻上,她也曾用相同的姿势说过这样的台词…… 犹嫌不够,谢爷还煞有介事地强调一句:“如今你我虽然有了肌肤之亲,但谢某是不甘当面首的,还请县主殿下给小生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阿媮被他厚颜无耻的言论弄得又羞又恼,挥着粉拳扑了过去捶他,“你还要不要脸,你还要不要脸!” 谢爷哈哈笑着搂住了她,“看看,县主殿下这不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你以前埋汰我的时候可是一套一套的……” “你少在这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县主殿下觉得小生够不够乖?” “……” 两人笑闹成一团,谢爷又不是柳下崽,这样的娇香软玉在怀,又是自己惦念已久的人儿,哪能不情动,缱绻地用胡茬轻蹭她的侧脸爱溺道:“乖宝,你现在心里也是有我的了对不对?” 原本,他是想享受下情侣间的耳鬓厮磨,可惜没经验。 胡茬扎在脸上是很痒的,阿媮受不了这样的痒,咯咯笑着挣扎避躲——娇臀撞上坚硬如铁的粗棍桩子,生痛! 两人瞬间都僵住了,空气仿佛都是静止的…… 谢爷默默地把她塞回被窝里去。 其实,就算是吻得最激烈的时候,他也没有撕扯小姑娘的衣裙——她的衣衫完好,但还是被裹成了个圆滚滚的巨形蚕蛹。 隔着厚厚的锦被,谢爷躬着腰身从背后揽抱她,可怜巴巴道,“让我平复一会。” 此情此景,实在是有些尴尬! 阿媮能感受得到男人的隐忍,她当然知道这个隐忍并不是因为撞痛了, “要不,我出去吧?” “不行!” “那要不你跟我说说,我这县主是怎么来的?” 阿媮想找些话头给这暧昧旖旎的气氛降降温,他却埋首在她发间拱了拱,闷哼道,“乖,就这样陪我睡一会。” “……好,那你睡吧。” “媮儿,我们成婚好不好?我都快要憋坏了。” “……”这成婚的理由,真够直白的! 不过他好像只是在梦呓,因为身后的呼吸声很快就变得绵长平稳——被这么个大火炉抱着,又裹得密密实实的,阿媮其实很热,但她没有动,就这样静静地躺着陪他。 这男人曾经千方百计地想把她往床上拐,如今可以遂愿了,却要硬憋着,若说不感动,是假的。 哪个女子会不喜欢被珍重呢! . 大船改航,往京城。 养足了精神的谢爷,给她讲了一桩皇室秘辛: “……大皇子用血洗后宫的极端方式为他母妃报了仇,自已亦陷入了囫囵之境,他想不明白,为何他奋勇杀敌守卫边彊,却护不住自己的母妃,在这样的痛苦中他渐渐焦燥至癫狂,最后火烧了宗人府。 也许是求生的本能,他从火海里走了出来,但此时的他已经是时而清醒时而疯魔,他记不清后来经历了什么,最后是如一个孤魂野鬼般的住在山谷峭涯的岩石洞里。 他在边彊养了多年的鹰亦跟寻至此,并担负起给他觅食的重任。 没想到,这鹰比他还疯魔,有一天,竟给他‘抓’了个满脸是血,晕迷不醒的年轻女子回来,并咕咕地‘求’他施救。 女子受伤的是头部,醒来后前事尽忘,温顺痴憨。 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给她的媳妇,这一疯一痴便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第四年,他们有了女儿,他亦渐渐不再疯魔,想给妻女一个像样的家。 而后十多年间,他创建了一个庞大的神秘镖局,游离在黑白两道之外,原本他以为这样带着妻女偏安一隅就够了。 可这时他发现,朝中有人跟敌国暗中勾结,忠正的将士被排挤杀害得七零八落。 作为皇子,他可以远离皇宫,可作为曾经的战神,他没法漠视这些征战沙场的热血男儿成为权势之争的牺牲品,更没法眼睁睁地看着曾经守卫的边彊失守,国土沦陷。”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阿媮听得热泪盈眶,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查到是他皇叔要谋反,得圣上临危授命,便除奸平叛,匡正朝纲了。” 波澜壮阔的开局,却是这样草草收尾,令人意犹未尽,她想再问,又听谢爷轻描淡写道: “如今天下太平,他问我这个小跑腿要什么封赏,我说,离家许久,我家小姑娘肯定担心得很,若是可以,就给她封个县主压压惊为妥。” 阿媮听糊涂了,“你是在说当今真真实实的人和事?” “对啊,就是真实的,册封的圣旨你不是都接了么?”他答得理所当然。 “……!”怎么跟说书似的啊?! 阿媮惊呆了,可看谢爷的神情不像说笑,她还是难以置信:“这么隐秘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而且,那个铁血皇子,这般好说话啊?” 怎么封个县主像平常人家给棵葱似的! “可不是,挺好说话的,也许是看我投缘吧,聊得便深些,不过你可得保密啊。”他喝了口茶,就跟话家常似的又说: “哦,他现在已是太子爷,圣上龙体欠安,需储君监国,我奉旨去接他的妻女、即太子妃和郡主回宫,怎知没接到郡主,倒是遇上了被郡主困在岛上的大哥。 你看到那只秃头老鹰了吧?就是当年给太子爷‘做媒’的那只,叫鹰将军,是它带着我们一路寻来,才知道郡主把我的小姑娘给劫了。” 放完惊雷,谢爷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了。 阿媮被雷成浆糊的脑袋搅和了半天,抻着脖子傻傻问道:“你是说,鸢鸢,是郡主???” 他两手一摊:“就是这样。” 阿媮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怔愣地站了起来,“那平哥哥知不知道?” “暂时还不知,我只跟他说了鸢鸢的爹是一个很有权势的大人物,虽然他是咱的大哥,但我也得替太子爷掌掌眼不是?” “平哥哥不是趋炎附势之人,若他不喜欢鸢鸢,断也不会因为她是郡主就勉强求娶的!” “嗯,或者他是个胆小鬼,知道鸢鸢是郡主,便是喜欢,也不敢娶了。” “……”不得不说,有点道理。 阿媮哑然,但她是不愿承认平哥哥是胆小鬼的,只得强行辩道: “我们本是平民百姓,祖祖辈辈也没有跟皇家贵族打过交道,娶个郡主确实是压力大啊!而且,都不能叫娶,是郡主招驸马,跟入赘一样了,皇家规矩那么多,平哥哥没法习惯也是正常。 只是,郡主现在都有身孕了,肯定是得成婚的。到时,太子爷会不会降平哥哥的罪啊?” 小嫂子是个郡主,真的是愁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3章 看小姑娘愁得眉毛都拧巴起来, 柏常直想抚额,心里庆幸自己刚才没有一下全盘托出,比起郡主, 他的真实身份要麻烦得多。 皇权这玩意,有人趋之若鹜, 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则要顺天应命。 柏常去昆仑岛见了太子妃,她的神情确实是带着点不谙世事的痴憨, 但又不是傻,看得出来,她被呵护得很好,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犹像个初嫁的妇人。 只一眼,他就确信这个美妇人是他娘亲无疑。 彼时, 她在厅堂主位上端坐着,他于离阶丈余远的地方作揖行晚辈礼, 也许是母子连心,四目相对时,她怔了一下, 视线停留在他脸上略久。 然后, 她居然拿了块点心起身走过来,径直递到他的跟前, 温柔问道:“哥儿,枣泥糕很甜, 你要尝尝吗?” 按常礼, 此举很是突兀。 旁边服侍的丫环欲言又止却不敢阻拦,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一个年老些的嬷嬷则赶紧过来笑着打圆场道:“夫人,谢郎君怕是不爱吃甜食。” “不,柏常自小就爱吃枣泥糕,”他回过神来双手接过,并退后一步躬身揖了个大礼,“多谢夫人赏赐!” 她很高兴,转头提着裙摆小跑着去把装着枣泥糕的碟子捧了过来,“那你多吃些呀,若是不够,我让厨房再做!” 原来母亲对孩子的笑,是这样的。 那天,他吃了好几笼热气腾腾的枣泥糕,老嬷嬷应该是怕他误会,趁没人时小声解释:“谢郎君多包涵,我们夫人平时不这样。” “我知道,夫人是觉得晚辈像她的孩子。” 他如是答道,心里空缺的一角亦圆了——娘亲活着,还活得这样的好,虽然前事尽忘,却还是本能地关爱他。 尽管如此,却是暂时不能相认的——世人皆知他是金州李家的庶子,生父李乾,若是相认,无疑是会将娘亲置于风口浪尖上。 没有滴血验认,没有旁人佐证,亦没有对当年的事再去细细盘查,就这么靠眼神相确,父子俩都对这亲缘深信不疑。 可见疯魔是会遗传的。 跟来自娘亲枣泥糕般软甜的母爱相比,太子爷爹就硬汉得很,可谓是‘父爱如山’了—— 他虽然想不起儿子是怎么来的,可却连孙子的去处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还脑洞大开地直接甩担子的那种: “孩儿,过往不可追,反正也不重要,总而言之,你来得正好! 现下朝廷岌岌可危,牛鬼蛇神兴风作浪,成年皇子接连折损,那些乳臭未干的皇儿也靠不住,爹已应了你皇爷爷,不日即入主东宫,免得再收拾烂摊子。” 穆慎一点都不像皇室中人,说话也不兜弯,接地气得很,自称爹亦颇为顺口, “这皇家最麻烦的不是处理朝政,而是后宫那堆女人窝,爹有你娘亲一个太子妃就够了,谁也别想往东宫塞人。可身为储君没有子嗣,见天地被那群老臣子进谏也是烦人得很。 原本爹打算将来从皇室宗亲里择个顺眼的过继,如今既然有了你,就省事多了! 这些天爹先放风声出去,多年前我跟你娘丢失了个孩儿,再稍作安排,李家那个送往元安寺的庶子证据凿凿是夭折了的。就咱爷俩的长相,往后在京城露脸得多,只要长眼的都得说是亲父子,待时机成熟,我们顺水推舟走流程认了便是。 如此一来,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你娘亲天性单纯,怕是应付不来那些八面玲珑的命妇,你得尽快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婚。 爹对儿媳也没别的要求,但得懂孝顺你娘,门第什么的不打紧,头脑清醒、胆子大些能撑场面、早日为你绵延子嗣开枝散叶就行,别的都是咱爷们的事。 过得几年,爹还是想带你娘回昆仑岛去,离北彊近,明镜堂也是活跃于那一带,到时皇孙们留一两个在京城就够了,其余的就交给我这当爷爷的带着到沙场上历练,再开彊拓土也不是不可,外面天宽地阔,免得小子们没见过世面似的只会盯着那个位子窝里斗!” 他越说越是激奋昂扬,哪怕柏常对这个带着战神传奇的铁血皇爹有几分崇拜,还是不敢苟同地问一句: “您为什么会觉得,您跟娘亲十多年只给我生了个妹妹,而我的媳妇却能几年间生一窝猴子的?”还到处分派! 穆慎立即吹胡子瞪眼:“臭小子,私下没人时,得叫爹!就是因为不容易,所以让你早些成婚,得勤耕不缀……” 得,一言不合,就从孩儿变成了臭小子——无论是在天家还是民间,只要儿子长大了,父慈子孝这种事,应该就是根本不存在的。 ~~~ 太子爷爹的那些疯魔脑回路,柏常暂且还不用理会,眼下要紧的,是给小姑娘做思想引导, “郡主有什么,你不也是县主了?难道你现在是县主,就瞧不上我了?” 小姑娘却一点都不好忽悠,闻言白了他一眼,振振有辞道: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我这县主,是沾着爷的功劳赏的,是个虚名;而郡主可是实实在在的皇家正统血脉,爷爷是圣上,爹是太子爷,日后她就是公主、长公主、尊贵无比。 到时她身边的来往交际都是皇亲国戚,平哥哥虽然脾气好,可若是总被人冷眼,怕也过得不开心。唉,所以说,自古以来,嫁娶之事都要讲究门当户对才和美。” 不但想得远,还挺会结案陈词! 柏常见势不妙,立即拿话拦她:“按你这么说,圣上就得娶别国的女王,皇子就得娶别国的公主,若是全都这样等级森严地讲究配对,天下都不知得多少王候贵族打光棍!” “你这是强词夺理,门当户对又不是这样算的,只是说彼此出身差不多的意思!” “可不就是这个理!你怎么能笃定大哥就一直没出息呢?他只要肯上进,努力挣前程,就算不是王候将相,怎么就配不起郡主公主了?而且,大穆开国也就百来年,有几个王候将相往上数十代不是布衣泥腿子?媮儿怎么能这样瞧不起人的呢?枉大哥小时候疼你!” “……!” 净须洁面后的谢爷又恢复了他往日解元郎的风彩,这舌战群儒的气势,谁招架得住! 阿媮被诘问得哑口无言,搅和了一脑袋的浆糊,半天才嗫嚅着唇道:“我哪有瞧不起平哥哥,我,我,我就是说说而已。” 柏常忍笑刮了一下她可爱的鼻尖,“媮儿,我提醒你一下,以后得改口,跟我一样叫大哥,别叫平哥哥了。难道你没发觉,鸢鸢在吃你的醋?” “啊?” “我当然知道你跟大哥只是兄妹之谊,可旁人不一定这么想,所以你得保持适当的距离,也别叫那么亲昵,免得别人误会。” 谢爷那朗朗之姿,仿佛这个别人不是他似的,“最主要的是,若是鸢鸢再因此生气,大哥那笨嘴,也不知能不能哄得好,难道你就没看出来,大哥其实也是挺在意鸢鸢的?” 阿媮呆了呆,回想鸢鸢的言行,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她刚要赞谢爷的心细如发,又听他咳了咳,板正了声调说: “还有,你以后也别叫我爷,就叫柏常哥哥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居然码了一整章! 第64章 无论是叫平哥哥还是叫大哥, 阿媮都觉得没有太大的区别,但那句‘柏常哥哥’她是怎么都叫不出口的——肉不肉麻啊,只要想想都觉得脸热! 两船不远不近地同向而行, 她站在船头瞭望。 一件披风搭上她肩,男人边给她系领前的丝带边含笑说:“叫多几次就习惯了, 你害羞什么。” 阿媮没他脸皮厚,岔开了话题:“太子爷怎么放心鸢鸢一个女孩这样在外面玩的啊?现在有了身孕,还好是平……大哥这样忠正厚道的男子, 若是遇上那些流氓骗子怎么办?” 她原想说平哥哥的,可到嘴边又改了口,那些朦朦胧胧的微妙,慢慢体会, 也是懂的。 柏常当然听见了,开心得直想亲她, 不过想到这是在外头,便只把她揽在怀里笑, “我的傻姑娘,真的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那就是个小魔头,谁能骗得到她, 你以为她是怎么把你劫了的?” “她说是用了些特别的法子……”阿媮被噎住了, 那么热情可爱的小嫂子,而且怀着身孕, 人家都说是接她回家了,她怎能再不识趣地去提劫持的事, 那不是令嫂子面子难看么。 “你在她船上呆了这么多天, 难道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阿媮仔细想了想,“也没有什么特别, 就是吃住挺精细的,仆从都不爱说话。” “你看到多少个仆人?” “好像三个?” “那船上最少有六十号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这队暗卫就是太子爷给他闺女的护身符,鸢鸢可以为所欲为,但被骗是不可能的,接近她的蚊子怕都早被查清是公还是母的了,何况咱大哥。” “你的意思是,太子爷已默认我大哥当他女婿了?” “这得看大哥的表现,太子爷不看重门第的。” “你跟太子爷很熟?” “还可以,都是过命的交情了。” 他说得轻松随意,但那神情语气间又带着点儿难以言说的得瑟,就跟坊间毛头小子提到某位人物是他拜把兄弟似的! 若不是太子爷真的像赏棵葱似的封了她为县主,阿媮都要怀疑这男人是在吹牛。不过,只要能把牛皮撑住,也没有什么不好, “你看啊,因为你有‘护郡主回京’的要务在身,我跟平大哥就这么添捎顺带地跟着来了,两眼抹黑的,什么准备都没有,郡主有了身孕这事,太子爷应该还不知道吧?到时他若是降罪我大哥怎么办?” 柏常故意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为难道:“这确实是有点难办。” 胳膊往外拐的小姑娘果然着急了,“你刚才不是说跟太子爷有过命的交情?你不能帮着求求情啊?” “当然能,我就说那是我大舅哥,他怎么也得卖个面子的。” “……!” 毫无意外的,胸膛迎来小姑娘一顿小粉拳的捶打,柏常却觉得很甜! 血缘真的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无论是只会拿枣泥糕他吃的痴憨娘亲,还是疯魔暴燥的爹,都给了他满满的亲情感,那种饱胀的幸福,他很想跟心爱的人儿分享, “太子爷看着很凶,蛮横横的,内里却良善正派得很,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就算不高兴,也不会降大哥罪的。” 儿子对父亲的孺慕无关身份地位,柏常觉得,就算那个疯魔爹是个山野蛮汉,若是跟在他身边长大,肯定也是快乐无比的。 阿媮却不知他这迷之笃定自信从哪来,狐疑道:“再不重门第,我大哥也要做些准备吧?就算是在乡下,这样让人闺女未婚有孕还两手空空地上门,怕是也要挨顿打的,何况那是太子爷。” “也对,那媮儿说说看,都要做些什么准备?” “你不是跟太子爷很熟么,那你得先让大哥知道,鸢鸢是郡主,他未来的岳父是谁,然后再提点他该如何表现啊,还有,要不要接鲁叔鲁婶进京呢?三媒六聘那些礼数也得有个章程,到时由谁主持啊……” 她越数越多,这爱操心的小模样,贼招人疼! 柏常低头看着怀里小姑娘那因早前的亲吻,仍红润欲滴如涂了口脂般的诱人樱唇,满心思量的都是自己的婚事,可一想到将来大舅哥就是自己的妹夫这关系,又觉牙痛——以后四人间,该如何称呼呢? . 翌日,柏常带着‘提点大舅哥’的重任,与小姑娘携手回大船,海风不大,便直接在甲板上摆了茶几蒲垫坐着煮茶。 惊掉两人下巴的是,只隔了一晚,原本活蹦乱跳的鸢鸢竟然不会走路了——只见她手抚着肚子、小鸟依人地偎在鲁平怀里,被抱着出来的。 而鲁平则一脸的紧张严肃,把人放在那张特别准备的软椅上时,还扎稳了马步……不知道的,都以为马上就要生了! 柏常斜睨过去:“我好像记得,怀胎是要十个月?” 鸢鸢保持手不离肚的姿势,满脸散发着母性的柔光和骄傲:“是的呢,还有七个月就要生了,大憨说,头三个月要仔细些,小鱼儿,是不是这样的啊?” 被点名的阿媮:“……嗯,是的!” 柏常用‘你没病吧?’的眼光看着准妹夫,可没得到半点回应——因为鲁平嫌风太大,正给鸢鸢披上氅衣,犹觉不够,连帽子都戴上了。 “你这不像是怀孕,倒像是在坐月子。” “大憨说了,孕妇不能着凉!” “哦,原来是有人已经改行从医了啊,那大憨还说了什么?你一股脑显摆出来得了,别一会挤一句地酸倒牙。” “不是,你谁啊?大憨也是你能叫的?而且,我凭什么要把大憨说的话告诉你啊?” “你爹说要打断他闺女的狗腿,我是送狗腿回去的人。” “你胡说,我爹才不会这样对我!” “我是不是胡说,回去见了你爹不就知道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怼着,莫名和谐——只是一个气定神闲,一个已经要炸了,回过味来的鸢鸢怒火冲天地娇斥:“你刚说谁的是狗腿呢?!” 柏常乐得哈哈大笑,谁想那准妹夫竟摆起了大舅哥的架子,还敢皱眉声音不大不小地训他:“谢爷说话注意些,孕妇不能动气。” 这话真比郎中的药还灵,鸢鸢立即消气并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腹部,娇唧唧道:“大憨,我是不是吓到宝宝了?他刚才好像在踢我。” 鲁平已经紧张地蹲过去,一只大手想摸又不敢摸,“他踢疼你了?你可有什么不适?” 那傻样,可不就是个活脱脱的大憨! 柏常抚额没眼看,“小魔头,我觉得你怀的应该是个猴子,影儿没见都会在里面翻跟斗了。” 鸢鸢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的?” 鲁平亦是同样的疑问目光看他。 尽力降低存在感的阿媮也觉得他虽然一直在怼鸢鸢,但却不是真讨厌,而是带着某种熟络的亲昵。 三双眼晴齐刷刷看过来,柏常面不改色地把剥好的一小杯瓜子仁递给自己的小姑娘,才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跟你爹熟得很,他如今政务繁忙,托我护你回京后帮着管教些,免得你再到外边撒野。” “不可能,你有什么资格管教我!” “你爹说是给了我当兄长的资格。” “……” 鸢鸢傻眼,这人确实是拿了爹的令符来的,连鹰将军也跟着,她摸不清他的虚实,又怕老底被揭光,立即无意恋战,拧身伸出双手嘟嘴娇兮兮地: “大憨,我不喜欢听这个讨厌鬼说话,他气得我肚子不舒服。” 鲁平就势把她抱起,纵容道:“好,我送你回去休息。” 这大笨熊跟小狐狸的搭配,真的是让人大开眼界! 柏常差点喷出一口茶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孕的人连脚都不能沾地了?” 小狐狸腿儿晃晃:“大憨,你要是累的话我就自己走好了,其实肚子也只是一点儿不舒服而已,我能忍。” 大笨熊言简意赅:“不累。” 同时,柏常收到了来自大舅哥兼准妹夫一个不太友善的眼神,以及那只小狐狸偷偷转来的得逞挑畔的鬼脸! “看吧看吧,你瞎操心个什么劲,这傻大哥怕是早被小魔头下了迷魂药,哪还有心思听我的提点!” 阿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太子爷真托你帮着管教郡主?” “可不是,他还说这丫头野惯了,让我赶紧娶个肯操心些的媳妇帮着管教。” 其实他那战神老爹的原话是: ‘我不太会教闺女,以前只是想着让她恣意成长,小时候她要养蛇狼虎兽我由着她;长大些她要去闯荡江湖,我也顺着她;不知不觉就养成了这混世魔王的习性,如今,听说她自己物色了个男子,唉,这小魔头怎么就想嫁人了呢?’ 那满脸的惆怅跟说要带孙子们去开彊拓土的威武雄壮判若两人!若是得知小魔头怀孕…… 两人皆托腮。 阿媮总觉得有点儿诡异的不对劲。 在她的认知里,皇室都是高高在上、贵不可攀的,那是普通百姓得匍匐于地不可仰望的存在——不是她妄自菲薄,而是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就算是在戏文里,好像也没有‘书生跟太子爷结拜把兄弟,还能随意管教郡主’这样大敢的桥段。 谢爷是不是太能上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好的平哥哥,我不舍得让他只做个落寞的男二! 第65章 第八天, 风浪骤起,船不得不就近靠岸,改走陆路, 虽然走的是官道,但马车到底没有船平稳。 “别太快。” “慢点儿。” “再慢点儿。” 如此一慢再慢, 一个时辰也走不了两里路,马儿都可以边走边吃草了,又听那小作精娇滴滴嚷道:“大憨, 我觉得这车厢还是太颠晃了,会不会伤着宝宝啊?” 前头的车夫紧张得汗流夹背,怕是一辈子都没有赶过这么高难度的慢车——真的是已经慢得不能再慢了,慢到马都不知该迈哪条腿了。 鲁平好脾气地对他说:“看见路面不平的地方, 你就停下吧,我抱她走一段。” 柏常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把憨妹夫拎到一边:“那小作精明明就是故意矫情,你难道看不出来?” 然后, 他被洒了一脸的狗粮,“鸢鸢她还小,初次有孕, 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谢爷以后就懂了。” 柏常本能就应道:“媮儿才不会这样作!” 谁料憨妹夫竟还摆起大舅哥的架势来,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肩膀说:“在你们正式成婚前, 还望谢爷能克己守礼,莫做出格的事。” 可谓是兄妹连心, 柏常很想用鸢鸢怼他的那句话怼这个傻妹夫: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鲁平看向远处的山峦, 淡淡道:“我已经知道鸢鸢的身份了,别的也猜着一些, 我不知道你瞒了小鱼儿多少,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的面前被卖,这么多年来,我总感觉自己的一根肋骨被挖走了一样,找到她成了我的心病和执着。” 说到这,他转过身来释然地笑了笑,“你告诉小鱼儿,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是最亲的兄妹,让她不用担心我,到了京城,我会找份捕快的差事安顿下来,以后会亲自送她出嫁,当她的娘家人。 这段时间我没跟她说话,不是因为生疏了,而是鸢鸢还在使着小性子,让她多担待些。” 此时的他,没有在鸢鸢面前的那种憨。 闷嘴葫芦抒起情来,柏常一个大男人听着都有点眼热,人家确实最有资格当这个大舅哥,“好了,再说下去我都要醋了,你还是回去哄你的小作精吧,以后我们都对彼此的妹妹好些。” . 鸢鸢一路都在花样百出地撤娇,这会又要鲁平抱着走了,跟着的侍卫都在无力望天。 奇怪的是,原先吐槽不已的谢爷自从前去‘交涉’回来后,竟是出奇的好脾气,马也不骑了,坐进她的车厢里悠哉悠哉地品茶,还很善解人意地说: “大哥也是不容易,被这么个作天作地的小魔头缠上,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我们多担待些,就别给他压力了。” 阿媮观一眼外面的情形,也是忍俊不禁,“我看着,平大哥很乐在其中呀!” 原来恋爱中的男女,是这样的,没有那么多世俗的束缚,会由着性子来,若不是亲眼所见,她都不敢想象那么板正的平哥哥,会在这样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任凭鸢鸢搂着他的脖颈,旁若无人地抱着大踏步走,不时还要低头私语几句。 她正抿唇偷笑着,腮边就被亲了一下,只听谢爷宠溺道:“别羡慕,我会待你更好!” “……” . 都已经如此小心,没想到还会出意外。 为稳妥起见,傍晚就找客栈落脚了,开了两间天字号的上房休息,当然这一路上早也没有男女分房的说法。 阿媮都习惯了临睡前总要被那头饿狼抱着亲一顿的,不过谢爷很注意分寸,除了开始那一两晚有点失控外,再也没有把她的唇亲肿过了。 只是这晚他刚亲,就听隔壁的鲁平大喊:“快去请大夫来!快!” “怎么了?” “鸢鸢似是要流产!” 这一惊呼非同小可,柏常已经飞身至门口吩咐侍卫:“分头找大夫,最好是女医!”他自己则拎了掌柜的带路…… 阿媮亦披了外衣就跑到隔壁去看, “大憨,我们的宝宝是不是要没了?” “没事的,大夫很快就来了,别怕,肚子是不是很痛?小怪咬我吧,别怕……” 鸢鸢躺在榻上,鲁平蹲在榻前单手半搂着她有点语无伦次地安慰,嘴上叫人别怕,自己的手却抖得厉害——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掌心有血。 这是阿媮第二次看到他哭。 跟追着马车跑的那个小少年声嘶力竭的嚎啕不同,这是成年男子带着心痛、愧疚、疼爱的哽咽。 此时旁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阿媮其实对女子怀孕的事知之甚少,更不知道小产应该怎么办,就是按着依稀道听途说来关于妇人生产要准备的事项出去交待店小二: “烧几桶热水,姜茶,鸡汤……” “小的马上去办!” 店小二应该也是看出这行人来头不一般,利索地应声而去。 然后就是焦急的等待。 最先回来的是柏常,外面下着雨,他浑身湿透了,提回来一个白发老翁,只是接下来的诊断,雷得一屋人外焦里嫩的: “这姑娘还是完壁之身,何来流产一说?” “什么?!” 柏常和阿媮同时发出惊呼,两人都齐唰唰地看向鲁平,鲁平亦是同样震惊,他低头看向鸢鸢, 一直没哭的鸢鸢立即哇地哭了:“我也不知道啊!” “……” 柏常怀疑自己找来了个庸医! 不一会,其他侍卫陆续回来,带回来的郎中女医产婆都有。 常言说‘来都来了’,柏常干脆就让他们全都上前诊了一遍脉,结论都一样:没有怀孕。 鲁平:“可是她流血了!” 女医:“那只是来月事。” 鸢鸢:“可我都三个月没来月事了。” 女医:“那是气滞血瘀。” …… 闲杂人等全都散去,鸢鸢委屈极了,“我为什么还是完壁之身啊?那晚我明明……” “别说!”鲁平满脸涨红地急急捂住她的嘴。 几乎是同一时间,阿媮的双耳亦被大掌捂住了,然后是谢爷强忍的破音暴笑…… 真的是离了个大谱——这么兴师动众地养胎护胎了大半个月,如果只是没有怀孕也就算了,原来两人根本就没圆房!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闹了个大乌龙后, 柏常本以为那个小魔头要老实了,怎知次日又见她是被憨妹夫从客栈一路抱着上马车的,仍是脚不沾地, 还像个鹌鹑似的窝着连脸都看不到。 “这又是闹哪样?” 鲁平已经练就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没什么, 鸢鸢脸皮薄,觉得昨晚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真的是让人叹为观止! 得有多厚的脸皮, 才能把这样作天作地的小作精说成是脸皮薄啊! “所以?”柏常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拉长了尾音。 这疑问后面的未尽之意,让鸢鸢噌地炸了毛,“所以我从今天起都不想见人了, 你满意了吧!” 吼完,她又立即哭唧唧地拉着鲁平撒娇:“大憨, 你得陪我一起坐马车,免得他们都在笑话我……” 这神逻辑, 也是无敌了! 阿媮看得直乐,她算是明白,鸢鸢的作, 其实也是爱意的表达, 平哥哥乐在其中的纵容,就是对这份爱意的回应, 看来她先前的担心,有点多余了。 两个人在一起, 门当户对当然很重要, 但若是两情相悦,又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呢? 已近腊月, 趁着还没下雪,快马加鞭地赶路要紧,没再特地找驿馆投宿,当晚便在野外扎营,侍卫们烧了几堆篝火,挤在简易的营帐休整。 两辆马车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车厢里都是铺了柔软绒毯的,鸢鸢却还是嚷嚷着枕头不舒服,把她的大憨拉进去了。 阿媮把暖和的锦被扯到了下巴,偶尔一阵呼呼的山风吹来,鼻尖都能感觉到那种刺骨的冷。 她想了想,还是对守在外面的男人说:“爷,我不睡了,你上来跟我一起说说话吧。” “是不是太冷睡不着?”柏常本准备在马车旁边就着火堆过夜的,毕竟是在野外,怕有兽类来袭,而且,他觉得自己的小姑娘是真的脸皮薄。 “嗯。”她乖顺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两人相拥而坐,在这样的寒冬野外,温暖得仿佛能让心底开出花来。 “媮儿,年后就是春闱,若是顺利,还得参加殿试,也不知要留京多久,另外置宅太麻烦,我暂且在你的县主府借住可以不?” 这话客气得令人疑惑,那本来就是他立功挣来的,“当然可以啊,有现成能住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另外破费?” 阿媮不解地回头看他,就见谢爷皱着眉头一脸纠结地说: “可是,我这样没名没份地住在县主府好像不太合规矩,旁人肯定得笑话我是县主殿下养的粉郎。” 这个夜夜抱着她亲的男人,竟跟她说起规矩来! 阿媮噗嗤就笑了,揶揄道:“那柏常哥哥准备另租屋舍?” 这声柏常哥哥叫得真不是时候! “哪能!” 柏常断然摇头,索性把她抱在膝上坐着,两人面对面地说话: “媮儿,我原本是打算,待春闱放榜后再向你提亲的,这样你有面子些。但这两天思来想去的,觉着你我都没有个像样的长辈主持,怎么办都不够庄重,太委屈你了。要不这样,进京后,我请太子爷给我们赐婚好不好?” 他满眼渴求地看着她。 其实这一路上,他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阿媮不是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只是还没想到该怎样回答,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这个男人上辈子一脚踹死了她,重生一世,怎就变得对她情有独钟似的,把她从卑微得无所归依的奴婢,宠成千金小姐般的管事姑娘、费尽周折地给她挣来县主的尊荣身份,如今还要这么隆重地娶她。 先别说他解元郎的身份,就凭他立功的本事,能跟太子爷随意讨赏的交情,以后也是前程无量的。 位尊人贵时,他会不会为当初冲动地求娶一个原是奴籍的发妻而后悔呢? 阿媮踌蹴片刻,折衷答道:“先不用这么急,那些虚礼不要紧的,爷,我们再定个三年之约如何?若是到时你还有此意……” 一听到这个不用急,柏常就已经是气急败坏,“乖宝,我都恨不得今天就成亲了,你居然还要我等三年,也不怕把你的夫君憋废!” 他本就体质特殊,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每每亲吻拥抱,那猛龙都要仰天长啸的,此刻亦是如此。 阿媮当然也感觉得到,只是这成亲的理由,让她垂下了眼睑,“若是为了这个,不一定要成亲,我愿意先……” 那淡淡的失落令柏常脑门瞬间清醒,连忙否认:“不是!!” 他想说成亲又不是为了这个,但想到自己刚刚那番‘气急败坏’的话,就舌头打结,“媮儿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看他着急憋屈的样子,阿媮很是善解人意地主动偎到他怀里,用他曾经说过的话笑道: “我知道,爷又不是娶不上媳妇的穷酸小子,肯定是因为真心喜欢媮儿,才会待媮儿这样好。是我愿意这样先处着,若是三年后你仍然想娶我,到时再说也不迟呀?” 这些天,她对他的亲热都是有求必应,不但乖顺地任他亲吻,动情时,也会给他羞涩的回应。 柏常深恼自己先前被她乖顺的甜蜜冲昏了头,以为两人已经是情投意合,心有灵犀了,现在不得不把怀里的小姑娘扳正了身子认真问: “媮儿,你说实话,还担心什么?为什么不愿意现在跟我成亲?” 因为十五的月亮太圆了。 “我是觉着,凭爷的学识本领,婚姻之事可以先缓几年,看看以后的际遇再说。” 听到这里,柏常已是明白了七八分,“县主殿下的意思是,你要骑驴找马,若是到了京城有那王侯贵公子求娶,就看不上谢谋这穷白书生了。” “你胡说,我哪有这样!” 看她生气,柏常就笑了,握住她的小粉拳问: “被人冤枉不好受是不是?那媮儿为何还要平白无故的就觉得爷以后会变心呢?若按你这想法,那也别三年了,干脆等到我熬成个八十老翁的时候再嫁吧,免得我七十九岁那年再变心。” “……对不起。”阿媮被他埋汰得羞愧无言,是啊,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柏常心疼地把这个有着颗七窍玲珑心的小姑娘搂在怀里,“乖宝,我向你保证,有了你,我此生都不会再有旁人。这个念头,很早之前就有了,比我自己意识到的还要早,自把你从李家带出来,我就压根没想过让你去当姑子……” 那些小心机,小欺骗,此刻细细说来,全是衷肠爱意,“无论是当初要纳你为妾,还是后来想娶你为妻,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就是想跟你同桌用膳,共枕而眠,想跟你一起生活,白头到老。 我想请太子爷赐婚,不单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还因为他说‘有太子妃一个就够了,谁也别想往东宫塞人’。日后无论我身居何位,媮儿,我发誓……” “别,我信你!” 阿媮捂着他的嘴阻止了,她想到自己在重生那晚发过的一个毒誓: “奴婢阿媮,现向天地神明发誓,从此绝不会再对三爷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会做出任何越矩的行为,若有违此诺,立即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能超生!” 如今,她动心的对象是谢爷而不是三爷,应该不算违诺吧? . 一行人抵京的时候,正逢初雪,如漫天柳絮般飘扬而下,给那些本应华丽堂皇的琼台楼阁披上了一件温柔低调的银素外衣。 阿媮时不时撩起车帘看外面的风景,不愧是京城,宽闯的街道上,时不时可见丝绸装裹的豪华马车或镶金嵌玉的软轿,吆喝着让路的侍卫威风八面。 “别看了,这风吹着怪冷的,小心冻着。”谢爷牵马走到她的车厢旁边说话,“陌生的仆人怕你用不习惯,卫青和篷云他们已经早两天到了,府里应该大体已收拾妥当,待会我得先进宫交差,你回去自己看着安排就好。” 高大俊美的男人,隔着车帘对她殷殷嘱咐,在这陌生的地方,阿媮莫名心安,“嗯,你去忙吧,正事要紧。” 此时才是正午刚过,本来想问他晚上要不要回来用膳的,但想到四周都有侍卫在,不宜多谈,便算了。 没想到隔了一会,又听他说:“太子爷应该会留我议事,我会把大哥安顿好的,回来都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你自己用了晚膳早点歇息,不用等我。” 自那晚交心后,他就变得话多,阿媮不由莞尔,应道:“嗯,知道啦。” 可明明只是分开半天的事,外面的男人愣是要腻歪成要出远门似的没完没了,“前面就是县主府,我看篷云那丫头已在那等着,人多眼杂的,我就不抱你下来了啊,免得忍不住又要亲你。” “……!” 阿媮彻底不想回他了。 在王公候爵遍地的京城,区区县主,真不算什么,但由工部亲自张罗县主府的,靖嘉县主却是唯独一份。 不过虽是额外的殊荣,规制上并不算出格,县主府在景文街,这原是外放文官的旧宅,只是工部重新着人修膳布置过了,看着很是温馨雅致,但并不奢靡。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以后出门,奴婢一定寸步不离地跟着……”篷云见到她,哭得唏哩哗啦的。 李婶则笑盈盈地福身:“姑娘一路舟车劳顿的辛苦了,先净手更衣吧,奴家做了好些清汤开胃菜,这就去摆膳!” “姑娘,这手炉您拿着。” …… 谢府的一应仆人全在,宅院虽然是陌生的,但处处都有她熟悉的影子,特别是正院的书房,完全就是按她的议事厅格局布置的,上面摆着她未看完的帐本,还有她用惯的笔筒、巴掌大的黑珠小算盘…… 这不像是暂住,倒像是搬了个家! 用过晚膳后,阿媮便靠在软榻上看书,虽然眼皮子早就在打架了,但心里等的人没回来,便又强撑着翻了几页。 只是也不知怎的,她竟像看影子戏般,看到了前世在清心堂给三爷下药的那晚,‘她’紧张地候在门外,想着待会该如何成功献身。 奇怪的是,这次从寝室出来的男人,不再是那个双目腥红的夺命阎王‘三爷’,而是笑面春风温情款款的谢爷,他搂住她缠绵宠溺地亲吻,一声声地低唤着她的昵称:“媮儿,媮儿……” 灼热的气息,太真实了。 她猛地睁眼,就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脸,原来做了个梦! “还要?”谢爷轻啄着她的唇笑意难掩,“现在都是县主了,怎么做梦还称奴婢的,该罚!” 所谓的‘罚’就是一通绵长的细吻,因为她刚才在梦呓:‘爷,让奴婢服侍您。’ 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阿媮窘极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不是……” 看小姑娘羞得满脸红霞,想到她刚才的梦话和动情的回应,电光石火间,柏常福至心灵,爱溺地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极尽温柔地亲吻,“傻瓜,男女欢爱是人之常情,不用害羞,我比你更想……” 阿媮被亲得酥软如醉,觉得小命都要交待在这该死的温柔里了,却见他拿出一对鸳鸯玉佩来, “媮儿乖,再忍忍好不好?太子爷给我们赐婚了,这是太子妃给我们的定亲信物,钦天监选了三个吉日,最近的一个是正月十八,聘礼我其实早准备好了。媮儿,以后你就是我媳妇了,夫妻一体,可能我的身世,会给你带来些额外的琐事和麻烦,到时你会不会怪我啊?” 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样的甜言蜜语里会深藏着套路的,想到他悲惨的身世,阿媮只顾得上回答他最后一个问题:“当然不会!” 十六岁的小姑娘已是含苞待放,她水润的杏眸和粉若桃花的香腮还余留着刚从云端飘过的春色。 这么招人疼的娇妻,真的是怎么宠都不为过! 柏常深知那种悬浮于半空不上不下、犹如上岸之鱼对水流求而不得的难言折磨,他弯腰把小姑娘抱起往床榻走去,柔肠百转地低声轻哄: “媮儿,是我想早日成亲,可以名正言顺地抱你亲你,跟你成双入对,今晚由夫君服侍你安歇好不好?” …… 直到沉沉睡去,阿媮也想不明白,这男人怎么会凭着她的一句梦话,就认为她需要这样羞人的‘服侍’才能安歇的。 望梅并不止渴,给熟睡的人儿掖好被角,柏常去院外练了一整夜的剑。知子莫若父,这话一点也不假,白天他那个疯魔爹就说了, “看你怕是也准备守着一个女人过了,那就择个最近的吉日成婚吧,别憋出啥毛病来。” 如果只此一句,拳拳爱子之心颇是感人,偏他又要接着说:“也好早日让儿媳妇进宫孝顺你娘。” 谁的媳妇谁疼去! 娘亲还年轻,日后再慢慢孝顺也不迟。 柏常并不打算早早把他的小姑娘困在深宫里,决定还是去南夷任知府,既历练自己,也可以让媳妇儿过几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在日子。 无论什么身份,都得自己有实在本事才行,他的小姑娘虽然现在还稚嫩,但那样聪明剔透的人儿,假以时日,自有她母仪天下的气度!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写到这里啦,感谢小可爱们的一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