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谣到首辅身上 作 者:唐沅 文案: 【见钱眼开女扮男装的小进奏官VS占有欲超强超宠妻的权臣】 进奏院设殿前承旨进奏官,记皇帝谕旨、臣僚奏议,以下达各州,使朝野通晓国事。 国公府的嫡女陈沅知位列其一。 偏那陈沅知喜读民间游说,仰仗官职之便,搜罗了不少皇室官宦的传闻。 白日一袭利落官服撰写官文,夜里一袭娟纱罗裙编纂话本,两眼弯弯地清点着银钱。 某日,她编纂传闻编纂到今科状元李缜身上来了。 于是坊间开始流传:状元郎李缜文武卓然、望嫁之人趋之若鹜。然此人心性寡默,不近女色,至今未曾婚配,恐有断袖之嫌。 这话传到了新任首辅李缜的耳里。 【小剧场一】: 陈沅知靠编纂话本子,攒了不少的银钱。 某日,她揣着鼓鼓的银钱,满心欢喜地回府,却被李缜堵在了小巷子里。 陈沅知抚着被揉皱的话本子,神情悻悻地问道:李大人,这是做什么? 李缜双眸微沉,步步紧逼:“听说你造谣我?“ 【小剧场二】: 近几日,陈沅知似乎与进奏院的某位小进奏官走得近了些,惹得李缜醋意大发。 夜里,李缜扣着她的腰肢,一回回地替她擦净蹭在唇边的胭脂:“日后,可不许与他走得亲近了!” 小姑娘轻纱水裙,长发如瀑,一副我见犹怜的娇楚模样。小脸一埋,就是耳根子也一道红了起来。 后来,进奏院多出许多话本,里面写的尽是她与李缜如何情深意重,如何琴瑟调和! 这传闻,便是倾尽她偷攒的小半年银两也未能买断。 【李缜:吩咐下去,定要人手一本。】 1.架空勿考据 2.he甜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甜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沅知、李缜 ┃ 配角:预收《送春归》 ┃ 其它:戳专栏《送春归》求收藏呀~ 一句话简介:情投意合?你这不是造谣吗? 立意:虽临黑夜,温暖前行 第1章 初见 公子莫泄气,三年之后定能高中。…… 七月,大暑炎炎,蝉鸣鸟叫一日未歇,清风无力,人也困倦。 进奏院的冰盆早已置备妥当,只是怕水汽湿了案上的文书,故而放得稍稍远了些。几丝寒气袅袅地绕在冰盆附近疏散不开,外边日头也依旧劲头十足,赫赫炎炎,教人好不快意。 陈沅知支棱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拭着鼻尖冒出的细汗。外头的日光穿过窗外的葱郁梧桐,斑驳地落在案几的文书上,文书写有几行小楷,字迹正如坐着位置上的人儿一般端庄秀气。 进奏院的活儿谈不上劳心伤神,事多事少全仰仗朝中有无要紧之事。今日清晨,皇帝并未早朝,大殿内除了李公公代为宣读升黜官位的圣谕外,并与要紧之事。 进奏官们承旨归来,转抄朝报后,大汗一抹,皆是松了口气。 大燕有朝报,以记载皇帝衣食起居、百官升降任免,使离京甚远的二百四十州通晓国事。该朝报经敲定审查,下达进奏院,再由进奏官转抄后,分发各州镇的将吏。 日发一份,未曾中断。 陈沅知虽顶个进奏官的头衔,但藉着种种缘故,平日要做的活儿实则是很少的。 陈沅知是国公府嫡女,父亲为一等公爵,母亲因生前救驾而被追封为诰命夫人。当今皇后是她的姨母,因她与定安公主自小交好,就连当今圣上也将她视如己出,种种殊荣摆在当今可算是风光无二,徒惹人艳羡。 万般皆好,只那宅院里勾心斗角的事,惹得她好些年都未曾安生。国公府的门第是好些人挤破脑袋都钻不进来的,偏她那多情的爹爹陈弦喜爱纳妾。她母亲在世时,陈弦尚会顾及双方的脸面身份,压制一二。 自她母亲去后,先是让吴氏钻了空子成了当家主母,又忙不迭地将养在外头的外室安置了进来,纳做妾室,闹得后宅不可终日。陈沅知本就不喜争闹,国公府上下碍于她的身份,明面上谦让着她,端得一副家和万事兴的模样,背地里倒是出了好几桩事。 这几桩事她处理得妥当,既使自己置身事外,又叫那动手脚的人吃了些苦头。只是成日呆在府内,有些事闹到她眼前,瞧见了难免烦心,全亏得定安公主替她说话,向皇上皇后那一求,便让陈沅知得了个进奏官的差事。 朝臣的家事,尤其是这后院的事,饶是当今圣上有心也不好插手。定安鬼点子多,给陈沅知谋了个无关痛痒的虚衔,既可让她稍离后宅的琐事,也能赚些俸禄,攒下不少钱。 陈沅知刚入进奏院的时候,化名为陈知。丢开往日涂抹的脂粉,束起长发,一袭官服着身,倒有几分少年郎的意味。里头的官员不知她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对她颇有微词。只因她年纪轻轻,加之进奏院掌事王逸对她多有照拂,想来也不是倚着本事进来的。 文人心气高最是见不惯此事。 陈沅知看在眼里,只默默地做好手头的事,旁得闲话她一概都不理睬。 说是闲话也是实话,她本就不是倚着真才实学进来的,“进奏官”于她而言,不外乎是混个日子图个月俸的虚职罢了,平日里承旨转抄朝报,无非就是废些墨宝、废些手劲,没有实权的。 陈沅知性子好,不争不抢,说起话来温温软软,出手也阔绰。日子久了,进奏院的官员非但不排挤她,瞧见她瘦削的身形,只以为是体弱多病的公子爷,凭士民捐纳得个虚衔聊以度日,故而还生出一些怜惜来。 “陈大人,照你这样的性子,日后如何平步朝堂?恐叫人欺了去。” 陈沅知掂着腰间的银钱,银钱的分量让她欣喜。她摩挲着钱袋,浅浅地笑着,什么平步朝堂,她只想过好自己有钱的安稳日子呢。 “一会吃酒去?”进奏院的林申最喜喝酒,今日事少,清闲之下酒兴大发,又怕被掌事的听了去,难免呵斥几句,故而说得小声了些:“陈大人一起啊。” 陈沅知从不与他们一块饮酒,倒不是驳他面子,故意不愿一同前往。她委实不会喝,一杯下肚,基本上就摸不着南北,再过会便要不省人事了,倒头来再劳烦他们将自己送回府中,这身份也藏不住。进奏院算是个难得清闲的地方,为能安安稳稳地留在此地,她是万不能答应的。 更何况今日府里还有大事要办,银荔已经遣人来催过了,她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时辰。 陈沅知掸了掸衣袖,按照惯例伸出两根手指头。 林申瞧着两根指头,心里明白,心满意足地道了声“得叻”便另寻他人去了。 这时院内也没多少人了,她理好桌案上的文书,揣上夹在书页里的几叠稿纸,与剩下的人作别后,匆匆地迈出进奏院,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放下车帘的那刻,端直了的身板立马就松软了下来。 “可带便服了?” “带着了。”银荔接过陈沅知手里的稿纸,从一旁拿出一套粗布衣裳。 陈沅知解开官服上的扣子,拿便服往自己身上一套,动作利落,一看就是平日习惯了的。 “姑娘,怎地写了这么多?”银荔抚平稿纸后,又将它递还给陈沅知。 陈沅知如获至宝般地将纸抱在怀里,嘴边的笑意似是涟漪般圈圈漾开,她两眼弯弯,露出点点清亮的星光,纵使未抹粉黛,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陈沅知抚摸着厚厚地一沓稿纸,言辞间尽是欢喜雀跃。 “银荔,你知道吗?” 银荔有些迷糊,不知道她家姑娘要说些什么,为了听得清楚,她甚至将脑袋凑上前去。 “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银荔有些哭笑不得。 国公府的例钱加上朝臣的晌钱,哪月不是充盈有余的。陈沅知也不是不够花,偏还要写些话本拿去坊间卖。知道这事的人不多,约莫只有照料她的银荔和晚橘二人知晓。 这几日,进奏院内的官员与她相处得不错,凡有官宦人家的八卦传闻,他们都愿在院内说上几句,陈沅知最是留意这事,一得空,她就尽数记在纸上。有些故事全靠自己是编纂不出来的,得有身边实实在在的事作为依据才好。等哪日写话本子断了灵感,这些小道消息可就用得上了。 “姑娘,到了。” 轱辘声渐渐轻了,马车停在一座书肆前,书肆木门紧闭,只檐下的两盏大红灯笼悠悠地晃着。前来开门的是书肆的小厮,他先是问了一句有何贵干,后又似想起些什么,下了门闩,就请她进屋。 “怎么就你一人?”银荔开口问道。 往日收书稿的都是这间书肆的掌柜,今日倒怪,怎么连个人影都不曾瞧见。 “掌柜去前边儿的云来酒楼吃酒去了,到现在还未回呢。”他是知晓陈沅知的,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话本就是出自她手。好些人读了意犹未尽,催了好些时候就等下回故事呢,书肆也因着她的话本挣了不少钱。他明白这事,立马差人沏了一盏解暑的茶。 可陈沅知等不住。 烈日当空,细细长长的街巷鲜有行人出现。梧桐葱郁的绿意也笼在热潮中,蔫蔫的,毫无生意。 “我得亲自去一趟。”她道了声谢,连解暑茶都不曾喝上一口,上了马车就直奔云来酒楼。 马蹄急急地踏过街巷,车内的银翘一再挑帘向外望去:“这都什么时辰了。姑娘,花胜楼的八宝翡翠菊钗还没取呢。” 陈沅知蹙了蹙眉,她分明与书肆掌柜约好了时日,怎料他突然与好友吃酒去了。 先去云来酒楼再去花胜楼恐会赶不及。 今日府内设宴,她不宜过晚回去。 “银荔,一会马车给你,你替我跑趟花胜楼。” 左右都是与花胜楼的老板娘说好的,银荔只需携着票据去取便是。书稿的事稍繁琐些,她得亲自交予掌柜才能放下心来。 云来酒楼居城东,倚着翠烟河。酒楼共三层,一层摆着方方正正的酒桌,来往的都是寻常酒客。 二层三层雅间居多,因着翠烟河极佳的景色,又有绿槐遮阴,惹来不少喜爱临窗饮酒的游人。 她知道酒楼热闹,却未曾想有这般热闹。以她的个头,将将瞧清里头的场面,寻起人来,得费好大的劲。 酒楼的小二干惯了这行,有识人的本领,凡是往来酒楼的人,他都能记住。一见陈沅知眼生,忙不迭地招呼上去:“这位爷瞧着眼生。可是第一次来酒楼?” “我不喝酒,是来寻人的。” 听完她一番描述,小二立马指了指二层的雅间。书肆的林掌柜是常客,他自是记得的。 陈沅知紧搂着书稿,拨开人群,小步快走着。她心里装着书稿的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还未走几步,就撞着了人。 这一下可算是撞的结实,手臂生生地疼,书稿也散了几页。 她兀自叹了口气,落在地面的几页恰是这回故事引人入胜之所在,如今脏了纸页,字迹模糊,断不能草草交差。若是重新誊写,怎么说也得费上三四个时辰,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就是赶不及,今儿的书稿怕是真真地交不上了。 她正欲瞧瞧撞她的何人,就有一双手拾起了散落的纸页。 这人一身素净的长衫,腰间竟连佩饰都不曾挂着,他手握酒盏,一字一句地看着方才拾起的纸页,纸页正巧挡着他的脸,陈沅知瞧得不甚清楚。 那便不瞧了。 三年一廷试,四月前刚忙完,三月前才张榜,故而京中多了不少各地而来的赶考书生。有哭丧着脸回乡的,也有去醉春楼倚红偎翠的。借酒消愁的不在少数,这位男子一瞧就是饱读诗书、满腹绝伦的读书人,兴许也是因着落榜才来这酒楼一醉方休的吧。 “多谢公子相助。”她微微俯身,眼神落在男子手里头的几张书页上。 言辞间虽是谢意,实则是想将稿纸讨回来。 说来也怪,这人来往于酒客之间,衣裳却依旧丝毫未沾酒渍。虽是一副醺醺醉的模样,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不可近人的清冷。 他像是醉了酒的文人,却又比许多文人多了几分英气。 男子未曾为难她,将纸页尽数归还,作揖后便要转身离去。 “公子莫泄气,三年之后定能高中。” 原是些宽慰的话,可瞧着他离去的身影,她怎地还真真地期待上了。 男子脚下一顿,侧着身子冲她点了点头。 第2章 贺礼 先前闹着要进屋便是为了一瞧她今…… 今日的国公府门庭若市,来往之人不是沾亲带故就是高门权贵。 陈沅知刻意避开热热闹闹地正门,择了一条小道,匆匆地由后门入了。 屋内,梳洗的东西已经准备妥当,她前脚刚迈入屋内,晚橘立马掩了门。 “姑娘,快些吧。前厅到了不少人呢。”晚橘端来一盆水,言语间尽是催促之意。 她家姑娘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平日里不爱出头也就罢了,太夫人的七十大寿,总不能不露面的。可这一露面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迟了宴席,明面上道着不碍事,到头来难免落人口舌。 她心急也并非没有道理的。 “你家姑娘都不急,你还替她担心上了。” 陈沅知才净了手,就听见帘后传来一阵轻快地调侃。 听这语调,不需猜便知隐在帘后的是何人。 她一边带上耳饰,一边望着映在铜镜上娇艳的人儿:“来得倒是早。也不知会我一声,险些被你吓着。” “我若来得同你一样迟,怎么替你对付那难缠的小人。”定安公主从帘后走出,端得一副娇俏大方的模样,不愧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公主,说起话来意气洋洋的。 她接过银荔手里的发钗,只看一眼便摇了摇头。国公府虽不比前些年煊赫,但凭着层层关系,想要攀国公府门楣的仍不在少数。 太夫人的大寿,席间不是大富大贵的名门便是指日可待的后进之士,旁的夫人姑娘无一不是精心打扮,盛装出席,都想着如何在席间大放异彩。她可倒好,偏就挑了支淡雅的发钗。 陈沅知生来就好看,不施粉黛就已姿色天然。稍稍打扮一番,更是琼姿花貌,般般入画。 “你方才说难缠的小人?” 定安冷哼了一声,眉宇间尽是不悦。一想起那人趾高气昂的模样,就愤愤地挑了支色泽艳丽发钗给陈沅知换上,又着银荔替她挽了精致的发髻。 “还不是你那二妹妹。吵着闹着非要进屋里来瞧瞧。” “她要进屋做什么?” 她那二妹妹陈容知素来不是安分的人,此番她和银荔不在府内,受不到她的气,定安贵为公主,也非她所能得罪,只怕陈容知又同晚橘置气了。 “说是惦记着姑娘,问姑娘伤寒可有好些了。”晚橘也不抱怨,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又讲了一遍。 陈容知哪有这般好心,她若真惦记着自己,也不会隔三差五地寻她麻烦了。 定安公主在一些宴席上见过陈容知几面,也知道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她可没有陈沅知这等气度,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今儿瞧见她在陈沅知屋内咄咄逼人,直直地将人赶了出去。 “你也真是。分明是国公府嫡女,怎能忍她到这种地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换上一身轻粉的罗裙,外披一层薄透的银纱,腰肢盈盈一握,眼波流转间,好似潺潺清水,灵动极了。 定安还想再劝,陈沅知却拉着她的手道:“但她若真欺到我头上来,我定是不会心软的。” 仔细想来,陈沅知还真未吃过亏。平日里温温软软,真有事闹到她跟前,哪次不是尽数地还回去,教对方栽了跟头。她只是懒,后宅的破事同赚银两相比,压根不值一提。 待她俩行至前厅,太夫人的周围已经簇拥着不少人了。 “长姐来了。”说话的是陈容知,她这一声,惹得厅内所有人都看向了款步走来的陈沅知。 外边都道陈沅知身份尊贵,又生得花容月貌,想攀国公府这门亲事的人不在少数。只是陈沅知似乎极少在人前出现,饶是出现,也总以面纱遮掩。 今夜也是如此。 陈容知上前拉着她的手,似为关切地问道:“长姐的风寒可有好些了?” 陈沅知瞧了一眼紧握的手,又见陈容知同她一样穿着粉色的罗裙,不由地发笑。 “多谢二妹妹关心,还未好得利索,约莫还需要些时日呢。” 旁人瞧着只觉二人姐妹情深,一派祥和,实则不过是虚与委蛇的场面话罢了。 “沅儿来啦。”太夫人的声音从高堂上传来,愉悦有力,全然不像年至古稀之人。 陈沅知绕过陈容知,馋住太夫人的手,甜甜地喊了一声“祖母”。 太夫人俞氏最疼陈沅知,一瞧是她来了,脸上的欣喜又浓了几分。 陈沅知是俞氏带大的,二人自然亲密无间。当初进奏院一职,虽是皇帝下的懿旨,但是阖府上下无人赞成这门差事,只觉得女子抛头露面有失体统。若不是俞氏鼎力支持,堵住了闲言碎语,陈沅知怕是仍在后院百无聊赖呢。 “这么晚,祖母的寿辰都忘了?”听着像是数落,实则毫无责怪之意。 “沅儿怎敢忘祖母的寿辰,自是记得牢牢的。” 若不是书稿的事耽搁了,她也不会捱到这个时辰才露面。只是写话本子这事断不能让旁人知晓,她自知理亏,不好辩驳,便想借着寿礼之事,讨俞氏欢欣。 花胜楼做得一手的好珠钗,凡是高门女眷,谁人不喜掌柜的玲珑手艺。差银荔去取的八宝翡翠菊钗雍容华贵,却不失典雅。 绿莹莹清脆脆的翡翠镶于中央,四周以金丝做线,攒着圆润的珍珠。褐红色的玛瑙刻成一朵朵小小的红菊,悬在流苏末端,一步一晃,宛若新花初绽,生意盎然。 她正欲从袖中取出装着八宝翡翠菊钗的红木匣子,转眼间,目光落在了俞氏高挽的发髻上。 话还未说出口,就愣了神。 “怎忽然不说话了?莫不是寻不出搪塞的理由了?”俞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满眼带笑。 陈沅知紧了紧袖中的红木匣子,神情一顿,险些接不上话来。 得亏俞氏不是有意要同她计较,只是借着大好的日子说上几句玩笑话罢了。 眼下她自是不能再说八宝翡翠菊钗的事了,俞氏发髻上戴的不正是她手里的那支吗。 她原想着先将此事暂且揭过,再另寻他法,可陈容知像是逮住机会似的,显然要与她对着来。 “长姐可备礼了?”被她这么一提,俞氏也回过神来,满座都瞧着国公府的嫡小姐会拿出怎样的好礼来。 “姑娘。”在一旁伺候的银荔还未发觉事情不对劲,只以为她家姑娘忘了这事,好意提醒了一句。直到她瞧见俞氏发髻上一模一样的八宝翡翠菊钗,方才知晓眼下的难处来。 这支发钗分明就是她家姑娘为着太夫人的寿辰亲手所绘,一月前才交予花胜楼精心制作,本该是独一无二的一支,又怎会生出第二支来? 俞氏满心期待着陈沅知的寿辰礼,此时若是拿出一模一样的发钗,定会扫了不少的兴致。 “容儿瑾儿可是一早就送来了。你瞧我发髻上的八宝翡翠菊钗,便是容儿送的。”俞氏伸手扶了扶发髻上的钗子,想来是喜欢得紧,否则也不会才收下就戴上了。 陈沅知掂量着这句话,抬眸瞧了一眼陈容知,发钗也好,闹着要进屋也好,不过都是她争着出头的计俩。 冲她那一身轻粉的罗裙,便略知一二了。 这两件罗裙虽颜色相仿,陈容知的那身却要比她的那件更为精致些,衣襟和袖口无不用银线绣上了葡萄花的图式,在烛火的映衬下,泛着点点星光。 先前闹着要进屋便是为了一瞧她今夜的衣裳,好在宴席上压她一压。就在方才二人嘘寒之间,陈容知刻意往她那站了站的时候,她便知晓此中深意了。 陈沅知自是不讲究这些的,也从未与她暗自较劲。可有些事即便你刻意躲着避着,它仍是要寻上来。就好比眼下,陈容知是铁了心要她难堪的。 “祖母。贺礼在我屋内呢。一会儿我亲自给您送去。眼下宴席就要开始了,我们先过去坐着吧,别教人等急了。”陈沅知搀着俞氏,语调缓缓,不恼也不急。 眼看俞氏就要点头应下,陈容知哪会轻易作罢,她瞪了一眼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陈瑾知,教她将位置让出来,随后自然而然地馋住了俞氏的另一只手:“祖母,定是件稀罕物。” 又故意对着陈沅知说:“好姐姐你便别卖关子了,给我们瞧瞧吧。” 被她这么一催促,俞氏也止不住好奇:“差银荔去取吧。” 银荔不知所措地看向陈沅知,一时拿不准主意。屋里哪还有什么贺礼,八宝翡翠菊钗分明就藏在她袖口中呀。 陈沅知料到会是这么一出,也不慌神,同银荔附耳说了些话. 银荔听后,先是认真回想了一番,最后还笑了笑,连声应是,照着俞氏的话去将贺礼取了过来。 第3章 帖子 这谣言传的好生奇怪。 贺礼用一只雕花檀木盒装着,凑近一闻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 陈沅知打开盒子,里边竟装着个金丝软玉枕。 枕面绸缎光洁细腻,细看之下还藏着寓意长寿的百岁兰暗纹,玉枕两侧以褐色绸缎镶边,再以上等软玉作框,矜贵又不失雅致,委实是好看极了。 “原是个玉枕,长姐真是有心。只不过这玉枕虽好,也得祖母用得惯才是。长姐应当知晓祖母素来就觉浅,若是更替新的玉枕,怕是不好入眠。”陈容知字字忧心句句关切,若不是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正巧被陈沅知捕捉了去,她还当真以为她那二妹妹秉性纯良、细致入微呢。 定安也是瞧不惯她那虚情假意的模样,暗自唾骂了一声“真是多话”,顺带将陈沅知拉至自己身边,唯恐她被陈容知的话熏瞎了眼。 “姑娘也是听闻太夫人这几月来睡得并不安稳,靠着安神香才能勉强入睡。这便有意在玉枕内放了些贡菊、菩提子花。就连褐色镶边上的“寿”字都是姑娘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银荔将玉枕向前递了递,俞氏摩挲着绸缎上的“寿”字,又凑近一闻,贡菊和菩提子的清香,教她原本就大好的心情愈发舒坦。 “好好好,还是沅儿最有心。祖母没有白疼你。” 到底是自幼长在俞氏身边的,陈沅知本就比寻常人更留意俞氏的衣食起居。早听闻俞氏睡不安稳,她便差人配了些入眠的草药,又深知俞氏细致讲究,就连枕面的绸缎都是精挑细选、深含寓意的。 陈容知咬了咬牙,碍于厅中众多宾客,她仍是端得一副乖巧温和的模样,只一双手紧紧地攥着袖口,关节处微微泛白。 贺礼收了,兴致也大好,俞氏这才摆手示意大家随意些不必拘束。 纵使俞氏如此说了,国公府的门第摆在那,来此宴席的又大多各怀心思,谁敢当真随意着来。 惟有一些高门女眷围坐在俞氏身侧,说上些后宅里的趣事。如今的国公府虽由吴氏当家做了主母,但在后宅真正能拿主意的仍是俞氏。 又谈及陈国公府里的三位姑娘和陈小公爷都未曾婚配,谁不是铆足了劲儿地去讨俞氏欢欣。 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尽兴处,难免有些口不择言。后来也不知是谁提了句:“老夫人,听闻二皇子有意于大姑娘,可真有此事?若真是如此,也是大姑娘的福气。” 此话一出,俞氏的脸稍沉了沉。旁人没有眼力见儿,都以为这是一等一的好事,还上杆子附和了几句。 陈沅知听了此话颇为头疼,坐在一旁的定安公主俨然一副看戏的模样,轻轻地撞了撞她的肩。 “沅沅,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莫说定安公主不知情,就连陈沅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她同那二皇子,且不说熟不熟识,便是连何时见过面都不曾记起。这等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事,也不知自哪出的谣言。 陈沅知以手托腮,心绪渐渐烦闷了起来。 “好了。此事关乎沅沅名声,切莫胡言乱语。”方才的话,俞氏也不快意,眼下该热闹的也热闹过了,天色也晚,她虽精神气儿尚可,却也上了年纪,再晚些怕是又不好入眠。 好在今夜还有陈国公和吴氏撑着场面,她早些离席也妨事。 陈沅知像是瞧准了机会,见俞氏起身,她便眉目舒展,下意识地搀上了俞氏的手。 “祖母,我扶您去屋里吧。”她说话时略带娇意,卷翘的羽睫扑闪着,教人不好推拒。 俞氏也晓得她失了兴味,想借着自己歇息的由头快些离席,便也应允了。 夜晚热气渐消,偶有微风拂面,丝丝凉凉的,一扫席间烦闷。 陈沅知摘下面纱,淡淡地吸了口气。 月笼轻纱,衬得她肤色如雪,清丽绝俗,浑身上下自有一股轻灵之气,不胜娇楚。 这等美貌,若是不以面纱遮掩,也不会教陈容知有机可乘了。 两人行了一路,直至院内,俞氏才开口道:“沅儿,进来陪祖母说会子话” 屋内烛火通明,安神香卧在炉内,幽幽地燃着。 俞氏和陈沅知对坐在凉塌上,坐了半晌,俞氏有意无意地问了几句近日的事,得知她在进奏院一切安好,也就稍稍安下心来。 银荔理好被褥,将俞氏原先的玉枕换下后,才到她们跟前伺候着,替二人一一沏了热茶。 陈沅知捻起茶盏,才抿了一口,就听见俞氏试探着问道:“你觉着二皇子如何?” 她险些呛着。 旁人胡诌也就罢了,怎连俞氏也跟着凑起热闹来。 陈沅知正要解释,抬眸间瞧见俞氏眼底蕴着担忧的神情,便知俞氏不是要拿此事来同她开玩笑。 国公府上下三女一子,至今都尚未婚配。陈沅知作为国公府嫡女,又适逢婚配年纪,理应思忖起以后的日子来。 择一良人共度余生并非易事,既要二人情投意合,又讲究门户相当。如此一来才能少些事端,日子才能细水长流地过。 且不说二皇子秉性如何,光凭他眼下至尊至贵的皇子身份,陈沅知便不愿淌这趟浑水。 “祖母何出此话。沅儿同那二皇子连话都不曾说上一句。” 她自是实话实说。 自打顶着进奏官的虚职后,她便极少在人前露面,平日里不是呆在进奏院便是呆在国公府,得空遇上定安公主传召,便进宫多陪她几日。 若不是那些女眷无故提起二皇子,她都不记得自己曾几何时同他打过照面。 这谣言传的好生奇怪。 比她那闲来编纂的话本子还要胡诌。 “如此便好。”俞氏叹了口气,细细看着陈沅知长成的模样,感慨道:“沅儿竟也长这么大了,再过些年,便不能陪在祖母身边了。” 陈沅知挪到俞氏身侧,挽着她的手臂,撒娇似的靠在俞氏肩上。 自她母亲救驾去后,吴氏更是张扬跋扈,愣是凭着膝下一子一跃成了当家主母。 俞氏心疼她心疼得紧,又恐她无人庇护,教人欺负了去,遂将她接来同住,养在膝下。便是如今她搬离青箬院,俞氏也替她择了近处最为宽敞舒适的院子。稳稳当当的最好,若是有事,也能即刻差人帮衬照应着。 今夜特意同她说二皇子的事,委实是掏心窝子地替她忧心。 若此事无中生有,人言可畏,恐损姑娘清誉名声。 但凡跟皇子沾上边儿,便是京中真有名门俊杰心仪陈沅知,也断不敢再上国公府来说亲了。 若真有其事,以国公府的门楣确也可一攀皇室宗亲。奈何国公府已如此显赫,近几年为一避风头,陈弦已然渐远朝堂,安安分分地袭着爵位。而这二皇子确是当今圣上最为属意的皇子,恐是未来东宫之主,太子的最佳人选。 如若陈沅知当真与二皇子结缘,国公府近几年的安分便付之一炬,俨然将成众矢之的。 再者,历朝历代后宫争宠素来无休无止,较后宅的勾心斗角而言,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沅知心里门清。往日去皇后宫里,也曾碰上不少明争暗斗的戏码。手段狠辣者有之,懵懂无知者有之,一一闹到皇后跟前,莫说皇后心烦意乱,就是她这一旁人见了,也是轻揉眉心,疾首的很。 所幸有些稀奇事是她平日在后宅里瞧不见的,偶尔遇见或是听旁人提起,她便牢记于心,回去后又可伏案写上几回话本子。 “那沅儿便一直陪在祖母身边。”她捻起桌上另一盏茶水,眉目含笑地递给俞氏。 俞氏端着茶盏笑出了声,虽是一句宽慰的话,却让她舒心不少,轻点了陈沅知的眉心道:“那我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 夜色愈发浓郁,星月洒下余辉,透过枝杈铺在地面上。前厅依旧觥筹交错,相谈甚欢,如此一来,后院倒是有了几分不多的的清净。 俞氏累了一日,也乏了。她差人屋内的嬷嬷拿来三张请帖,一并交付于陈沅知。 “这是何物?”陈沅知一知半解地瞥了一眼嬷嬷手里的帖子,并未接下。 帖子以竹木制成简,木简上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看着雅致,末尾却以一枚金叶子做了坠饰。 这类帖子在京中极为少见,她先前只听定安公主提过几句,说是平宁郡主素爱风雅,每年都会在京郊别院设下闲风宴。赴宴之人,不论男女,皆可高谈论阔,煮茶论酒,赋诗作对。 而这赴宴的帖子正是以竹木制成,与嬷嬷手里的那枚极为相似。 俞氏此举之意,她也猜着了几分。 第4章 起火 听墙根都听到我们院里来了 “容儿在我这儿求了好些日子了。我怕她到底年纪小,出了事无人兜底。你素来稳重,得空你就带着她俩去玩一趟吧。” 果不其然。 陈沅知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她并未即刻接下帖子,显然是不想赴宴,更不想带着陈容之赴宴的。 若是今夜她那二妹妹安安分分,不动那劳什子心思倒也就罢了。偏她过于心急,抢在人前出头,满是心机与算计,愚蠢至极。 “祖母,你也知晓,沅儿素来不爱这些宴席的。”此话便是委婉地推拒了。 俞氏料到她会如此说,也深知二人远不如外边所传的那般情谊深重。只是赴闲风宴之人大多为京中翘楚,让姑娘家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若真遇上钟意之人,国公府上下也可心中有数,日后再见,便可留意一二,商讨着说门亲事。 眼下,嬷嬷并未收回手里的帖子,而俞氏也一脸疲惫地以手撑额。 蓦地,她叹了口,到底还是收下了。 俞氏歇下后,陈沅知才同银荔回了自己的屋内。 晚橘见她二人回来,匆匆地将她扶进屋内。宴席上的事,她都听银荔说了。晚橘心细,唯恐她家姑娘心里不痛快,特意在屋内放了些舒爽的薄荷叶子。 推开窗子,晚风卷上薄荷叶子的清香,清清凉凉的,确实称心。 “二姑娘当真是欺人太甚。”银荔从袖口掏出三枚闲风宴的帖子,一边递与晚橘,一边气狠狠道: “为去这闲风宴,都求到老夫人那儿去了。” 先是八宝翡翠菊钗,紧接着又是清风宴,今夜之事,糟心透了。 晚橘端来一盆清水,浸湿帕子后,轻轻柔柔地拭去陈沅知脸上的妆容。妆容一去,肌肤宛如腊月银雪般,透透亮。一双秋水明眸,蕴着心事,怔怔地望着水盆里的影子出神。 “老夫人最疼我们姑娘了,定不会教姑娘吃了亏去。”晚橘要比银荔沉稳些,最是会宽慰人。她这一句话,将陈沅知的心绪拉了回来。 俞氏待她好,她是知道的,自不会去怀疑俞氏的用意。她只是在想,这八宝翡翠钗,好端端地,怎会生出第二支来。 银荔抱着一件素净纱衣替她换上,纱衣薄如蝉翼,袖口后拢,手腕处一片雪白。 “得亏姑娘聪慧,我都记不得金丝软玉枕了。”银荔顺出她压在衣裳内的长发,长发如笔墨挥洒,一蹴而就。 “你就光记着如意斋的杏花酥,玉芳斋的豌豆黄了。”晚橘伸手点了点银荔的额间,像是摸透了她的小心思一般揶揄着。 银荔不知金丝软玉枕是寿礼,也情有可原。 陈沅知做这玉枕,原本就是想当件寻常物赠予俞氏。既是寻常送的,也不急在几日,她便不紧不慢地绣着。才绣了正面的“寿”字,背面还未落针,寿宴上就来了这么一出,迫于无奈,她只得将绣了一半的玉枕搬出来,以解燃眉之急。 陈沅知纤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敲打着桌面,在寂然的屋内显得格外清脆。晚橘和银荔也不再扰她,只在一扇四折绢布屏风后理着被褥。伺候的时日久了,她们自是知晓陈沅知的小习惯。 她家姑娘心里装着事的时候,惯爱一下下地敲着桌面。 烛火呲呲地燃着,一会蹿得细长,一会又黯淡下来,照在布满心事的小脸上,如此反复,直至陈沅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晚橘。”屋内只有她们三人,静得连一枚铜钱子落地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而陈沅知却故意拔高了声音,她不容分说地将帖子扔在桌上,语气决然道:“将这三枚帖子拿去烧了。” 晚橘微微讶异,她极少听陈沅知大声说话,饶是有脾气,也依旧是温声细语,随后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这会子她闻声从屏风后钻出来,原以为要见着陈沅知动怒的模样,却未曾想,她细眉轻挑,一根手指轻轻地压在唇上,示意她莫要出声,眉目间满是娇俏。 晚橘不懂这是何意,只是循着她的目光,望向方才大开的窗子。外头朗月悬空,石灯长明,虽是深夜,却依旧能瞧见地面斑驳晃动的树影。只一右侧的影子,无论树影如何摇晃,它依旧怔立原地,一动也不动。 “我是不愿去闲风宴,更不愿带着她们去的。” 陈沅知才说完此话,影子猛地动了一下,随后渐移,最后消失不见了。 晚橘前去探了探头,窗外万籁俱寂,连个人影儿都不曾见着。 “姑娘,这也太大胆了些。听墙根都听到我们院里来了。”银荔也从屏风后头钻出身来,瞧见方才那景象,鼓着脸,气不打一处来。 晚橘顺手合上窗子,眼底虽有愠气,却也不似银荔那般宣之于口。她想得总是比银荔多一些:“需不需派人下去查查?” 凡是明眼人都晓得其中的端倪,若真要大张旗鼓地查,牵扯出的人与事,够这国公府闹上好几日了。 陈沅知收起案上的帖子,衣袖带风,案上的烛火忽而跳动了一下,蹿得老高,一颗豆子大小的烛泪缓缓地挂在了白烛上。 “不必查。”她拾起案上的三枚帖子,用指腹摩挲着竹木简上镌刻的宾客姓名,唇边笑意渐浓:“她自会露出狐狸尾巴来,你且收好这帖子便是。” 晚橘应声收下,稍稍安下心,她家姑娘天资聪颖,虽不是欺人的主,却也休让别人欺到她头上来。 “累了一日了,都去歇息吧。” 今日委实事多,府上又大肆操持了老夫人的寿辰。阖府上下都该乏了。 陈沅知也有些累着,掩袖打了个哈欠,眼尾顿时泛红,流转间一双摄人的双眸雾蒙蒙水漾漾的,娇楚得不像话。 饶是如此,她也并未歇下。 先是转过身子,从床板下掏出一个黄花梨木匣。腰间的一小把黄铜钥匙在锁眼转动了几下,发出咔哒的声响。打开盒子一瞧,里面装的竟都是满满当当的银钱票子。 陈沅知双腿盘坐在架子床上,两眼弯弯地从钱袋子里倒出今日的饷银,一双柔荑纤手,一一清点着银钱的数额。 她拨出一小份银两放在一侧,余下的尽数装进了小木匣中。 这一小份银钱是用来给林申买酒吃的,她白日允了他两坛酒呢。 “算了算了。”陈沅知盯着那一小份银钱,低声呢喃道:“还是从府里搬去两坛最为划算。” 她翘着三指,一颗颗地捻起那一小拨碎银子,仔细地装入小木匣,又将木匣子偷偷地藏在了木板下。 末了还轻轻地拍了拍木板,这才心满意足地下了床。 立在架子床旁的是一个描金雕花檀木柜,打开柜子,墨香扑鼻,柜内藏着她平日好不容易攒下得书稿话本子。她捧着书稿,缓步走到案前,将它们一一铺展。字迹如人,清秀隽美,工工整整地卧在匀薄如一的宣纸上。 她润了润笔,又在烟台上蘸了墨,将笔毫掭齐掭尖,着手誊抄今日在云来酒楼弄脏的几回故事。还没抄几页,便听见屋外踏着石路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挲的声音。 陈沅知放下笔,笔端掭饱的墨水还未刮去,鼓鼓胀胀的,透着些许无力。她拢了拢外衣,推开屋门,只见一行色匆匆的小厮朝她院内奔来。 小厮全顾着左右张望,还未发现此刻陈沅知就站在门槛外。 “发生何事了,如此慌张?”她这屋子紧邻着老夫人的院子,小厮莽莽撞撞的,若不是被她叫住,出了这院子再向前走,便到了老夫人的住处。 老夫人本就觉浅,经不住闹腾,要真有人不慎闯入她的院内,定会扰了她的清梦。 “大姑娘。”小厮一把提起院内的木桶,喘着大气,说话都不大利索。 “你瞧。”他一手指向院子的西南处。 “是京中的云来酒楼起火啦。” 第5章 状元 只觉放眼京中少年郎,再找不出比…… 夜色渐浓,却依旧有着星星亮意。可是小厮手指所指之处,却有好大一片火烟腾在空中,像是野兽的深渊巨口,妄要一口吞下寂寥无人的深夜。 她愣了愣神,细细长长的双眉紧紧地蹙在一起。许是灰黑色烟气漫天横流,凝聚盘旋,久久都未曾散去,她蓦地想起云来酒楼的一抹白来。 心里一紧,连着说话的语气也快了稍稍:“可有伤亡?怎连国公府的人都叫上了?” 火烟弥漫之广,想来也是因着火势较大,控制不住的缘故。 “还不曾知呢大姑娘。眼下大火还未扑灭,火师人手不够,眼瞅着国公府离得近,才能将将搬些人手去。”他抱着一只大木水桶,宛如捧着一剂救命的良药:“大姑娘,你早些歇息吧,小的先过去了。” “小心着点。切莫伤着。” 陈沅知的目光紧紧随着小厮的远去的身影,直到人影消失在拐角处,她还望着一大团的黑烟出神。 白日的云来酒楼还热热闹闹,酒香满溢的,怎会无端走水,当真是一会儿子的功夫,朱红窗栏,瞬时黯然无色,化作一片摸不着握不住的烟云。 酒楼的酒客、书肆的林掌柜、一面之缘的失意书生... 陈沅知隐隐地担忧着,再无心誊写话本子。案上狼毫未收,原本饱胀的墨水渐渐干硬了,半截烛火将要燃尽,独她卧在榻上,翻来覆去困意全无。 临近清晨她才将将入睡。 入夏后,日头出得更早了。才是卯时,缕缕晨光就迫不及待地跃进屋子。昨夜熬了一宿,连床幔都未曾放下,陈沅知枕着如莲藕般糯嫩的手臂,侧着身子卧在床榻上,日头照在她的身上,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屋子透透亮,不需银荔喊,她就已经醒了。 想来是大火偃熄,屋外空气清甜,鸟鸣悦耳,一切如常,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银荔和晚橘见着陈沅知站在院内,只觉得新奇。她家姑娘素来嗜睡,平日去进奏院,都需她俩来回喊上好几遍方能将人从床上哄下来。今日太阳倒是打西边出来了,起得竟要比她们还要早些,只是她家姑娘的精神气儿似是差了些。 “姑娘昨夜可是没睡好?”到底是贴身伺候着的,银荔和晚橘一眼就瞧出陈沅知的身子不大舒爽。 陈沅知也瞧见了她俩,只是心里仍记挂着云来酒楼的事,眼下又无人可问,只好问起她们二人来。 “你们可知昨夜云来酒楼走水了?” 银荔和晚橘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显然是不知此事。 不过,走水也不算奇事,兴许是天气过热,又连着几日未落雨,这才不仔细生了意外。可惜是可惜了些,倒也不至让她家姑娘如此忧心忡忡,还伤了精神气儿。 “林掌柜昨日在那吃酒呢。还有一书生,好似榜中无名,有些郁郁寡欢,也在那吃酒。” “什么落榜书生?姑娘昨日结识他人了?”问这话的是晚橘,她昨日呆在府内,对外头事儿一概不知。 银荔也答不上她的话来。花胜楼与云来酒楼隔了些距离,她先是去花胜楼取了发钗,待她赶到云来酒楼的时候,陈沅知早已等在楼外。随后两人便一同回府,一刻不停地赶回来了。 “无事。我只是觉着他不像个浑身酸腐味儿的寻常书生,日后定有好长的路可走。若不幸死于大火,未免可惜了些。” 再者,那位书生委实长了一副极为好看的面容。她昨日正好瞥见一眼,只觉放眼京中少年郎,再找不出比他还好看的人来。 “哦~姑娘惦记那位书生。” 银荔听后,脱口而出的这么一句话,险些惊着陈沅知。 她是无心之言,并未有揶揄之意,而陈沅知藏在袖中的手颤了颤,快步走进屋内,矢口否认道:“莫要胡说。还不快些替我梳洗。一会儿还赶着上进奏院呢。” 银荔不明所以地望向晚橘:“可是我说错话了?” 心细如晚橘,也猜不透这话中含义。 马车行了一路,偶有微风卷起帷裳,去进奏院的途中,适逢可以瞧见半座云来酒楼。陈沅知探出头,向后瞧了瞧昨日起火的地方,往日不曾多加留意,只觉着酒楼立在那稀松平常,出了事,大半个酒楼被火光熏得燎黑燎黑的,这才发觉绿叶配飞檐才是京中最为应景的。 行至进奏院,马儿有了喘气儿的地,来回地踱步,呜咽咽地蹭着车夫,就是不想动弹。车夫奈何不了它,只得顺着它的鬃毛安抚了好一会。 天气闷热如常,进奏官们承旨未归,院内空荡荡的。陈沅知取了冰盆,置于屋内。冰盆冒着寒气,来回端了几次,额间汗涔涔的,白嫩的指尖倒是冻得通红。 没过多久,进奏官们承旨归来,一群老大不小的文人,已顾不上什么斯文不斯文,皆捧着乌纱帽,撩着衣袖大步迈进屋内。酷热的天,唯有冰盆蕴着丝丝凉意,他们就那样叉腰站着,偶尔动动嘴皮子说上几句话。 “听皇上的语气,这事就如此作罢了?” “不能吧。那定国侯府能答应?” 进奏院就这么大个地,纵使压低了声音,也能听个大概。提起定国候,陈沅知还是略知一二的。 定国候余远早些年立过军功,也曾显耀一时。如今虽没了实权,心气儿却不减当年,依旧傲得很。平日里也是好说话,就是性子粗了点,若真有事惹着他,他就跟点着了鞭炮的引火绳似的,非要痛痛快快地将气撒了将人办了方肯罢休。 眼下听着几位进奏官的口吻,应是有人不长眼惹定国候不痛快了。 “便说是天气燥热,不小心生得意外,定国候还能同天讨说法去?” 另一位大人显然不赞同他的说法,他“嘁”了一声,连摆着手说道:“搁寻常日子也就算了。昨日,你可知云来酒楼里头还有谁?” 一听“云来酒楼”,陈沅知也端坐了身子,她手里的墨块还直直地在砚台上打圈儿,心绪却早就不在桌案上了。今日清晨,她听通报的小厮说,云来酒楼的火烧了好几个时辰才歇了气儿,火舌翻卷直驱,取了不少人的性命。得亏书肆的林老板回得早,这才侥幸活了一命。 “今科状元郎李缜。”那位大人也不打马虎眼,痛痛快快地说出了这人的名字。 京中之人,谁人不知李缜。 张榜那日,状元郎李缜领着诸位进士气气派派地拜谢皇恩,随后,皇帝便赏赐他游街的殊荣。陈沅知原是要同定安一块上街去看的,奈何她不争气地染了风寒,头昏脑涨,浑身上下皆不舒坦。 后来,她听定安提起,只道是李缜一身红袍,头戴金花乌纱帽,手里端着钦点圣旨,打马而过,惹得长街熙熙攘攘,热闹极了。在百姓前呼后拥下,两侧随行的侍从稍显吃力,更有甚者,踉跄地撞上红底黑字的回避牌,又被侍从咬着牙推开了。 这等风光,饶是再沉稳的人,也难免露出自鸣得意的模样来,更何况是如李缜这般年纪轻轻就一举高中的少年郎。可是那日,当所有人都等着他意气风发地挥手称谢时,他却只是微微颔首,眼底仿佛藏着万千波澜。 陈沅知从未见过李缜,也正因此,她被定安嘲笑了好些时日。如今京中的名门贵女,对李缜暗送秋波的不在少数,可她却连李缜的面都未曾见过。 “李缜?这事怕是麻烦了。”那位大人长吁了一口气,捋着不长不短地胡子若有所思地说道。 圣意难测,千变万化。 今日早朝皇帝还对走水之事不大上心,想要就此作罢。只是此事牵涉甚广,皇帝改了主意也未曾可知。 他们不再讨论云来酒楼的事,转而将话题落在林申的身上。 “哎?陈大人,林大人今日告假了?怎地殿前没见着,院内也没有他的身影?” 她确实也没瞧见林申。 允他的两坛酒都还在院外的树洞里藏着呢。 “要我猜阿,他定昨日吃多了酒,误了时辰,这会儿怕是还在屋内雷打不动地睡着呢。” 一经他们这样绘声绘色地调侃,原本蔫了吧唧的进奏院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平日枯燥乏味地生活全凭些调侃的玩笑话滋润着。 “什么误了时辰。他府内的小厮来报,说是林申昨日也去云来酒楼了,得亏他跑得快才没叫梁木砸着,命是捡着了,人跟丢了魂儿似的窝在屋内不肯出来。看来得缓上好几日呢。” 进奏院的掌事王逸闻声走来,他背手扫了一眼屋内七嘴八舌的进奏官,示意他们各自回座静静心抄抄报。 陈沅知隐隐地担忧着,却也不好多问什么,心里想着赶紧将手头的事做完,好亲自去一趟林申的府邸,再差小厮搬去两坛好酒,也算是探望过了。 墨块磨了许久,砚台的墨汁差些就漫溢到桌案上。她有条不紊地提笔掭墨,一笔一画地誊写着今日的朝报。 “陈大人,你随我出来下。”王逸冲她招了招手,转身迈出进奏院,在外边等着她。 王逸是进奏院的掌事,来进奏院好些年头了,在院内声望颇高。他与国公府有些交情,也是院内唯一知道陈沅知身份的人,故而格外担待着。 “府里的老夫人差人来请,说要大姑娘回府一趟,出了门往右拐,银荔姑娘已等在那儿了。” 第6章 回府 握着扇柄的手渐渐发白,似要将它…… 来得好快。 陈沅知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总有些人耐不住性子,这才什么时辰,她前脚刚迈出国公府,后脚就有人闹到老夫人跟前去了。 进奏院的大门宽敞,向门遥望,可以望见西南处的大半边天。一团乌青的云遮住了半个日头,只在边缘处描摹出金色的轮廓。 是风雨欲来之兆。 跳上马车,陈沅知并未即刻回府。她先是去了林申的府门前,碍于身份有别,只差了赶车的小厮送去两坛好酒和几句慰问的话。 林申的侍从瞧见有人上门探望,说什么也要请他们进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风过处,细弱的枝叶齐齐弯了身姿,又齐齐地直了回来。叶子凑在一块沙沙作响,听得人直打颤。 黑沉沉的天仿佛要塌出一个窟窿,若此时启程回府,不出一会就会落入雨点织成网罗中。 在林府躲躲雨也是好的。 “大人,老夫人那…”眼看陈沅知一脚跨入林申的府门,她虽哆嗦着紧跟其后,也不忘提醒一嘴。 老夫人那儿有什么人,出了什么事,她再清楚不过了。既然有人心急火燎地沉不住性子,那便让她再等上一会。 “不碍事,且让她急着。” 银荔知晓陈沅知的言外之意,她捏了捏拳头,重重地点头:“急死她!” 林家府邸并不算大,进府后没走几步就到了前厅。林申听闻有进奏院的人前来探望,原不想起身的,听闻是陈沅知差人送来两坛酒,收了人好处,他才觉得不请人进府坐坐过于驳人脸面。 贴身伺候的侍婢恭恭敬敬地沏了茶,一柱热气腾腾的水一股子冲散了卧在盏中的茶叶。林申披着薄薄的外衣,出神地盯着盏中不断翻滚的茶叶。 场面一度寂静。 往日的林申,一张嘴叽叽喳喳的很是能说,大约是昨夜一场大火,他死里逃生后真真地被吓着了,眼下坐在椅子上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与往日相去甚远。 早知如此,便是冒雨,也不会在这多呆一刻。 陈沅知双手贴在膝上,尴尬地来回摩挲,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林大人可有好些了?” 明眼人都瞧见了,他颓然地坐在矮凳上,哪谈得上一个“好”字。可林申不说话,陈沅知也寻不出说话的由头来,随口问句安好,已是她能想出的最得当的话了。 林申抬眼瞧了一眼陈沅知,抿成一条线的嘴角立马往下垂,过了半晌,他才憋出话来:“陈大人,我人缘还算不错吧。” 陈沅知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还以为自己听左了,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话? 她轻轻地抿了口茶,抬手间顺着衣袖偷偷地瞥了一眼林申。 林申是文人的才华武将的性子,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不似其他官员那般心思缜密。喜欢他这般性子的自然喜欢,心里介怀的也自然不愿与之深交。 论起人缘,虽不算最好的,但也未曾结下什么梁子。 “林大人何出此问?” 林申张望了一会,身子前倾,一手撑着小几,一手捂着嘴,刻意压低了声音:“是不是有人找我寻仇,要将我...” 他拿手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 银荔被他的姿势吓了一跳,退后几步。 此时外边风声作响,好几颗豆子大小的雨砸在院子里的芭蕉叶上。先是一两声,再是如鼓点般密集紧凑,再往后就只听得见风雨交缠的唰唰声了。 正巧银荔离屋门最近,她吃力地推着门,几片压不住的雨扑面而来,湿了她大半件衣裳。 虽是夏日,天气炎热,可浑身浸着水也不大舒爽。 陈沅知向林申讨了一条干净的帕子,让银荔随着府内的侍婢去屏风后边儿擦净。她提起水壶,斟了一盏热腾腾的茶,等银荔出来后就嘱咐她一并喝下。 屋内有了些动静,也止住了林申胡思乱想的劲头。 “陈大人,今日早朝,皇上可有遣谁去查云来酒楼走水之事?” 从昨夜到今日,府里碍于林申的事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整座宅子一片沉寂。 周遭一静,心就不静了。这才生出千奇百怪的想法来。 “听院内的大人们说,皇上似乎想就此作罢。但此事牵涉甚广,今科状元李缜也在里头。至于定国侯,虽不知他与云来酒楼有何联系,但也听他们提起一二。” 她是不需上早朝的,朝堂之事,全凭院内的各位大人传递。林申是进奏院的进奏官,既是问起,她自是将自己所知的一并告知。 “皇上都不放在心上,那应当是桩意外之事。” 林申安下心来,重重地吐了口气,仿佛要将昨夜的晦气尽数排遣出去。 夏日的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出一会子功夫,外边的雨声就小了。府里的侍婢推开屋门,一股混着烈日与万物的香气芬芳扑鼻。豆大的雨仿佛砸碎了一层玻璃罐子,原本闷闷热的天气,一下子消散,只剩香甜与清爽。 “大人。”银荔在一旁提醒:“一会儿就该回府了。” 陈沅知起身,这雨停得倒也及时。再不断地下下去,屋内又该恢复四目相对的沉寂,你不说话,我也不出声,尴尬至极。 “不对啊...我先前出去解手的时候分明瞧见一鬼鬼祟祟的男子。” 林申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小几,眸子忽闪,整个人顿时有了血色。 陈沅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躁惊着,一时竟不知是听他说完还是起身离开。 “陈大人,那人手里握着火折子呢。” 今日进奏官承旨归来,皆在议论云来酒楼之事。她原以为云来酒楼走水,是天气燥热的缘故。 眼下看来,昨夜走水其中好似内有隐情,倒不像是一桩意外之事了。 屋外风雨偃息,碧空如洗。只有屋檐蓄着的水,一滴滴地往下落。砸在石板路的积水处,溅起一小圈涟漪。 “大人。我们该回去了。” 银荔催得紧,方才落雨就也罢了,此时天气放晴,若再不回府,怕是又要落下任人拿捏的话柄来。 陈沅知深知其中的道理,她冲银荔点了点头,示意她去后院提醒车夫备好车马。 “陈大人有急事?” “只是家事,有些麻烦需得我去处理。” 既是有事,林申也不好再留人,有些事他自己也未曾想明白,总不能将陈沅知留在府内陪他说话解闷吧。他双手交叠,俯身作揖以谢探望之情义。 因着避雨的小心思,本也不是有意进府小坐的,陈沅知自知受不住这礼,便照着他的样式回了过去。 “那待我想起什么,明日再同大人细说。” 他说这话,便是身子好得差不多,明日会去进奏院的意思。 陈沅知连声应好,作别后,领着银荔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在布满水洼的长街上,水洼深浅不一,车轱辘撞上水洼发出踏踏的声响,顺带溅起几朵大大小小的水花来。 行了好一段路,终是停在了国公府的偏门。 陈沅知跨过门槛,紧着步子快走了几步,绕过回转的长廊,穿过玉凉门,这才到了自己的屋子。 晚橘见她身上沾了未干的水渍,说什么也要拉着她先去换身衣裳。落了雨又吹了风,身上若湿哒哒地沾了水,最是会染风寒。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才去了老夫人的院里。 俞氏最爱芬芳馥郁的茉莉,是以院内种满了雪白无暇的茉莉花。大雨方歇,此时院内的茉莉都盛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仿佛玉盏盛美酒,珠玉莹然。偶有一两朵不堪重负的,缓缓地垂下了脑袋,将自己瓣上的美酒,一股脑地敬与芳香的泥土地。 迈入屋子,屋内暗沉沉的,连窗子都未曾打开。老夫人俞氏倦倦地躺在藤椅上,陈容知握着一柄羽扇立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扇着风。 至于陈瑾知,许是碍于庶女的身份,平日里也不生事,总是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她的眼角泛红,身子微弱地颤着。银荔方才告知她,她那二妹妹又哭又闹地好一顿折腾,不仅老夫人拿她没辙,三姑娘也被吓得不轻。 见陈沅知迈着步子走进屋内,陈容知就仰仗着老夫人威仪,趾高气昂地扬了扬下巴,眼里尽是深得可怕的妒意。 “祖母,外边雨停了,怎也不开窗子透透气?。”陈沅知径直绕过陈容知,推开了沾了水汽的窗子:“只有这日头晒进来,水汽才会消散。” 屋内顿时就亮堂了起来,她们脸上的神情一一曝露在阳光下。 老夫人双眉紧蹙,一只手不断地揉捏着眉心,她拢了拢衣衫,身子微微端坐,朝陈沅知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陈沅知也不迟钝,擦干手上的水汽后,坐在了嬷嬷搬来的矮凳上。 “祖母火急火燎地把沅儿喊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她说这话时,有意地瞥了一眼陈容知。陈容知紧咬双牙,面部线条都不大流畅,握着扇柄的手渐渐发白,似要将它捏成粉碎。 “祖母不知你二人之间的事,不便帮着谁偏着谁,也不便多说些什么。如今你也回来了,且当着我的面,同你二妹妹将事情说明白说开了。” 第7章 通气 那你同我说说,为何要戏耍你那二…… 老夫人俞氏也是顶聪明的,她虽有心护着陈沅知,却也不能在明面上直直地表露出来。掌管后宅,唯有倚着“公正”二字,才能教人心悦诚服。深闺里姐妹二人之事,来龙去脉她尚且不清楚,由她开口未免有失偏颇。 陈容知一早醒来就又哭又闹地非要讨个说法,眼下陈沅知就在跟前,有什么事还是当着面说最为稳妥。 “二妹妹有何话要同我说?” 陈沅知也不推让,云淡风轻地拨弄着腕上的玉镯子。耳间的一缕黑丝轻轻地垂挂在鹅黄的衣袖上,如丝线织衣,愣是给原来素雅的衣衫平添了几分明艳。 陈容知抿了抿嘴,一双握着扇柄的手拧在一块,扭捏了好一会也没将事情说出来。 她委实不知如何开口。 因她只要一开口,所有的事都会事无巨细地暴露在眼前,不仅丢了脸面,还会失了老夫人的信任。 当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俞氏见她不开口,便替她将事情说了出来,总不能一直将事情拖下去,平白无故地消耗时辰。 “容儿方才对我说,你将那闲风宴的帖子拿去烧了?可有此事?” 陈沅知终于抬眼瞧了一眼陈容知,虽在府内不需出门,陈容知今日的打扮也依旧是招摇至极,锦衣玉珠,一身富贵荣华。 平心而论,陈容知确有几分姿色,带出去赶赴宴席,倒也长国公府的脸面。只是她这二妹妹颇有 心计,总是见不得比她好的,就算旁人不招惹她,她也要自己生出事来。 蠢到极致。 拿闲风宴的帖子来说,烧与不烧,她又是从何得知的? 陈沅知转过身子,对着银荔和晚橘小声呵斥了几句:“这话怎么传出去的?是我平日管你们太松了,这才叫你们松了嘴,净忘外边传话?” 银荔和晚橘一听,通通跪在地上。 “祖母你看!长姐定是不愿带我和瑾儿去,这才烧了帖子。”陈容知自以为陈沅知认下了此事,是以语气骄纵,端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满脸的不饶人。 “容儿虽比不上长姐有这么多些人宠着护着,可说到底也是国公府嫡出的二小姐,是同俊哥儿一胞所出。长姐如今这般羞辱我,往后这国公府,是不是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她的声音带着细微地哭腔,一下一下地直捅人的心窝子。若不是陈沅知有幸听过好几出同样的戏码,她险些就要捏着帕子一同落泪了。 此时陈沅知一言不发,只是低着眉头浅浅地笑着。她的殊荣恩宠,乃至国公府的部分显耀,哪一件不是以她娘亲的命换来的。 陈容知说得轻巧。 她大约是忘了,国公府主母的位置便是她伙同吴氏钻了空子,硬生生地挑在丧期,踩着陈沅知娘亲未寒的尸骨一步步爬上去的。 故而,无论国公府的门楣如何显耀,有多少名流俊杰趋之若鹜,她都丝毫不为之所动。 后宅的明争暗斗,她看多了,也生了厌倦之心。 时常想着自己若能置身事外那就好了,可偏有人不让她如意。 脸都伸到跟前了,不打也不痛快。 “二妹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只要有我在一日,定不会让府里的人欺了你去。” 陈沅知这话说得极为漂亮。 既蕴含关切,又告诫她长幼有序,礼不可废。 嫡出的二小姐又如何,有她一日在,名门之流率先想到的依然是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当今皇后的亲侄女,这等名头总是高过她一筹的。 陈容知扶住了躺椅的把手,这才将将撑直了腰背。 “祖母。”她自知说不过陈沅知,只能将满肚的怨气吐向躺椅上的老夫人俞氏。 俞氏颇有头疼地揉着眉心,闭着眼深呼了一口气:“好端端的,你烧帖子作甚?” 陈沅知缓缓起身,青葱玉指点了点自己额间,思忖了良久,眉间淡然如和煦春风,细细地问道:“祖母,我何时烧过闲风宴的帖子?” 她垂眸问跪在地上的银荔和晚橘:“何时烧的,我怎么不知晓?” 银荔和晚橘互看一眼,连声否认道:“姑娘自拿到闲风宴的帖子后,便一再嘱咐奴婢好生保管,更遑论是烧帖子呢。” 晚橘从袖中掏出三枚竹木简,陈容知瞳孔骤缩,一把夺过,翻来覆去瞧了好几遍,竟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她的手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盯着帖子道:“祖母,这帖子定当是假的。” 俞氏一手摁着藤椅的把手,一手指着陈容知,气得胸口起伏不断:“胡闹!闲风宴的帖子皆在竹简背面刻了平宁郡主的方印,又岂会有假?” 陈容知将帖子翻至背面,指腹划过处果然刻有一方印章,章子上刻着圆劲均匀的小篆,凑近一辨认,俨然刻着“平宁郡主”四字。 她蓦地后退了几步,拉着老夫人的手申辩道:“祖母,方才长姐都认下了。如若帖子未烧,她又为何要责怪银荔和晚橘将屋内的话传了出去。” 陈沅知抚着老夫人的胸口,接下嬷嬷递来的茶水,待老夫人顺了气,才回道:“二妹妹会错意了,我责怪她们并不是出于烧帖子的事。原是教她们好生保管,好好的一句话,也不知是谁胡乱传成这个模样。竟让二妹妹误会,以为我这个做长姐的存心跟你过不去呢。” 银荔和晚橘打小便来到国公府,跟了陈沅知足足十个年头,一片忠心毋庸置疑,她自是不会疑心到她们头上去的。 呵斥的话也不过是装腔作势地说与陈容知听罢了。 显然,陈容知当真了。 “自然是从你屋里传出来的,否则旁人怎会知晓。” 看着陈沅知从容得体的模样,她更是咽不下这口气,是以说话之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嘲讽。 “既是我屋里头的话,二妹妹又怎会知晓呢?”陈沅知顿了顿声,再开口便已加重了语气:“莫不是同我屋里头的人沆瀣一气?” 陈容知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屋里聚着八九个人,皆怀揣着各样的心思打量着她。 她这才明白自己中了陈沅知的计。 她那长姐只有拿捏住了确凿的凭证,才会这般气定神闲地同她对峙。陈容知逐渐意识到,如此与她争执不休,决计不是明智的选择,讨不到甜头不说,只怕自己也要落入这滩浑水。 方才嚣张的气焰被倒头而来凉水扑灭。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放轻了 “长姐,不是我同你屋里的人有所勾结,分明是她们管不住嘴,什么话都往外头说。不信你去问问你屋里的玉霜。” 说到玉霜时,陈容知有意地瞥了一眼陈沅知,她有些庆幸自己说出了玉霜的名字,因为听到这二字时,陈沅知丝毫不错愕,显然是早已知晓玉霜背主之事。 眼下唯有将玉霜大大方方地供出来,才能撇清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得亏她有拿捏玉霜的把柄,也不怕这丫头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祖母,今日清晨路过玉凉洞的时候偶然听到的,容儿也只是道听途说,不曾想事情会是这番模样。” 俞氏望了一眼陈沅知,眸子深邃透着明光,是个顶清醒明理的老太太,她早已看清二人之间的权 谋斡旋,没有责怪惩戒,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将目光移至陈容知的身上。 “闹了大半个清早的事,竟是一场乌龙。为这乌龙,我还特意差人将你长姐从进奏院叫回来。” 这事从明面上来说,错在陈容知,错在玉霜。奈何陈容知是国公府嫡出的二小姐,极好面子,若因此事重罚于她,她那护短的母亲吴氏定又要缠着陈国公声泪俱下的诉苦。 至于玉霜,嚼舌根也好,听墙角也好,此等人国公府是留不得的。 “容儿,还不向你长姐赔个不是。至于玉霜,国公府留不了她了。”老夫人一双清明的眸子忽闪: “可她到底是沅儿屋内的人,就由沅儿做主将她打发了去吧。” “祖母。玉霜的事我自会处理。眼下我倒是更为担心二妹妹。” 陈沅知扶起银荔和晚橘,替她们细心地掸去了沾在膝上的沙砾石子。 阳光透过碧绿的茂叶钻进窗子,斜照进屋子的光束里,藏着无数原本肉眼不可见的细小微末的灰尘。陈沅知盯着那束光,眉目渐渐舒展,露出明媚的笑。 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下文。 “闲风宴一年一次,设于平宁郡主的京郊别院。往来宴席之人,不是高门贵女便是名流之士,沅儿带着二位妹妹一同前往,代表的便是国公府的脸面。可眼下二妹妹的言行委实算不得体面,忒沉不住气。若是宴上冲撞了哪位贵人,赔罪事小,丢了脸面才算大事。” 俞氏听后,陷入沉思。 一旁的陈容知忍着满肚子的火气,愣是不敢多说一句话。 今日一闹,老夫人对她已是失了耐性,若她再张口争辩,无疑是将老夫人推向陈沅知的阵营。 “要我看,开办闲风宴满打满算也还余小半个月的日子,前些天,我去宫里陪定安说话的时候,正巧遇上一教习嬷嬷。常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最是懂得言行规矩。不如这几日,二妹妹就安安心心地呆在屋内,我将常嬷嬷请到府,帮她提点一二。” 闹了一早上,俞氏也乏了,这事本就是由陈容知挑起,学些规矩也是应当的。 想到这,她便做主点头了。 “好。那明日你再告假一天,去趟宫内,亲自接一下常嬷嬷,顺道瞧瞧你姨母和定安吧。” 二姑娘莽撞,三姑娘唯唯诺诺,与其他高门贵女相比,确实差了些。学些规矩是好事,国公府能庇佑她们一时,护不了一世。日后总是要入其他宅子独当一面的,现在不学规矩,总不能教她们以后吃了规矩的苦头。 陈容知自知得不到好处,也不愿在这多呆一刻,领了教训随意寻了个由头,就领着侍婢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生事的人都走了,陈瑾知还留在这做甚,她垂着脑袋,同俞氏说了几句话也离开了。 屋内只剩陈沅知和俞氏二人。 “扶我去院子里透透气。” 屋外黑压压的乌云褪了颜色,一片花白。金子般晃眼的太阳层层晕开,落在沾满雨水的石板路 上,一眼望去,像是银光铺地,璀璨耀眼。 莹白娇嫩的茉莉舒展花瓣,馥郁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陈沅知踩在石板路上,面上虽不露喜色,走路的步伐却是轻盈至极。 “祖母定是有许多话要问我。” 老夫人俞氏是个过来人,虽说白发鬓鬓上了年纪,实则心里比谁都清明。有些事与她年轻时的经历相比,不过是姑娘们过家家的把戏罢了。 方才在屋内,她一眼就瞧穿了陈沅知的心思,只因她懂陈沅知的秉性,这才顺着她的意欲没有挑明。 陈沅知也懂俞氏的良苦用心,俞氏于她,是整个国公府最亲近的人。她自知瞒不过祖母的眼,也无意隐瞒,是以开门见山、毫不遮掩地透露出自己的心思。 “那你同我说说,为何要戏耍你那二妹妹。” 第8章 心寒 如今屋内之人与别院通气,她终归…… 陈容知虽蠢笨些,但也不至于捕风捉影,拿件无中生有的事闹到她的跟前。闲风宴帖子的事显然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混淆耳目,为的就是引陈容知上钩。 偏偏她就是这般愚不可及,才听了别人传的话,就按耐不住性子闹了起来。 “祖母。”陈沅知停下步伐,神情严肃,半点儿也不像姑娘家耍性子:“我屋内的人也是时候该清一清了。” 疑人不用,更何况是贴身伺候着的。 “这段日子我也一直好奇,怎么我屋内频频有话外传。” 陈沅知是个不喜张扬的人,平日里的事,大多只有屋内伺候着人才知晓。 可是近几日,屋内似乎总有一双眼盯着,好些话都被无端地传了出去。 往日她不查,是因为往外传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不足以大费周章。更何况,她一身的懒骨头不愿想劳心费神,这才拖了许久。 昨夜寿辰,经陈容知这么一提点,她才觉得这样的人断不可留在身边了。 八宝翡翠菊钗的最终的样式,直至送至花胜楼,除了屋里的人瞧过几眼之外。并无他人知晓。 可屋内侍女众多,疑心任意一个都毫无凭据。 就在昨夜,她刻意放出风声,扬言要将帖子一把火烧了,陈容知念闲风宴念了好一段时日,就盼着在宴上大展风采。 若她听闻帖子被烧,定是按耐不住一团怒火,将事情闹到老夫人那儿去。 银荔和晚橘都是屋内最为贴心的人,晚橘心细,院内的风吹草动她都一一盯着,旁人一切如故,皆照常做着手里头的活。 唯有玉霜这个丫头,在清晨陈沅知去进奏院的空隙,鬼鬼祟祟地出去了一趟。 晚橘尾随于后,直至瞧见她从二姑娘的屋里出来,心里便知了个大概。 银荔去进奏院接陈沅知的时候,就已将晚橘亲眼所见之事尽数告知于她。 再往后,便是方才老夫人屋里的那一出戏了。 “容儿竟做出这样的事来。”老夫人拄着拐杖,重重地点了点石板路,发出笃笃的闷响,心里头的怒气失望握在手掌,倾泻于拐杖。 陈容知的性子,她自小看在眼里,纵使通气之事并无确凿的证据,这事也已八九不离十了。 陈沅知站在俞氏身侧,眉目柔和,她一一地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却刻意隐瞒了八宝翡翠菊钗的事。 老夫人的银丝整整齐齐地盘成发髻,一颗浑然天成的翡翠斜插在发髻中,泛着水盈盈的光泽。 这枚发钗雍容典雅,与老夫人颇为相衬。连着戴了两日,心里应是极为喜爱的。 既如此,一些扰人兴致的话,默默咽下不说也罢。 回屋时已近晌午,日头高悬于屋檐,像颗火球将湿哒哒的地面烤得滚烫。 陈沅知躲进屋子,粉白色的鼻尖溢出细腻的汗珠,她接过银荔递来的凉帕子,敷在脸上,丝丝凉凉,沁入绯红的双颊,解了一半的暑意。 屏风前卧着一张竹木躺椅,陈沅知两眼透着微光,快步走至躺椅,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 夏日竹子的清香阴凉钻入她的脊背,一身懒意席卷而来。 银荔和晚橘掩上门,屋内顿时幽静极了。许是弄清了通气之人,陈沅知卧在躺椅上,身子松软,一双杏眼紧闭着,呼吸如兰。 午间歇息不宜过长,约是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屋里就响起了珠玉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晚橘端着几碟糕点和一碗青梅汁,撩起珠帘走了进来。 陈沅知极为嗜睡,莫说是一柱香的时间,若是无人扰她,她能从午间昏沉沉地睡至傍晚。 只是睡多了身子难免不舒爽,极易昏胀,到底是个不好的习惯,故而晚橘总是掐着点来喊醒她。 “姑娘,我从后厨端了碗姑娘最爱喝的梅子汤,起来尝尝吧。” 晚橘从榻上取了一只软枕垫在她的腰间,又将梅子汤端了过来。 青梅的清香萦绕于鼻尖,困意渐消,她捻起汤匙轻抿了一下,酸酸甜甜倒是合胃口,便多喝了些。 “玉霜去哪了?可有派人盯着?” 陈沅知擦拭着唇边,懒懒散散地问了一句。 “盯着呢,姑娘可要将她唤来亲自审问?” 不过是屋里的伺候丫鬟,只要是起了二心,不管有无通气的凭据,陈沅知随意寻个借口都能将她打发了去。 原是不需费力耗神地一番追究。可眼下,陈容知定是盯紧了她屋内的一举一动。 她若毫无声响地打发了玉霜,定会助长陈容知的气焰。 “问问也好。唤她进来吧。” 玉霜由银荔引着进来,她低眉垂首,双手缩在袖口,默不作声地跪在冰盆旁。 分明是炎炎的七月天,她却觉着浑身都是一股渗透骨缝的凉意。 “抬起头来。”陈沅知靠在藤椅上,垂眸看了她一眼,语气生硬冰凉。 玉霜微微地抬起头,掀了掀眼皮,一双勾人的眸子微微泛红,确有几分姿色。 “二姑娘那给了你什么好处,竟教你眼巴巴地往她那跑?” 玉霜猛然磕头,整个身子贴着地面瑟瑟颤抖。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亏她好想瞒上一二,原来眼前的主子早已摸透了一切。 饶是如此,她仍旧嘴硬。二姑娘同她说了,只要她的主子没有确凿的凭据,那她背主通气之事便坐实不了。 “奴婢不敢。奴婢不知姑娘在说些什么。” 陈沅知早料到如此,陈容知能用玉霜,定是咬定玉霜不会轻易说出口。 冰盆晶莹的冰块在盛日下消融,水汽甚出,湿了地面,也渗入玉霜的膝上。 见她疼痛难耐,轻轻地挪动了膝盖,陈沅知仍是不急不躁地叹了口气:“晚橘,将东西拿出来。” 晚橘打开木柜,从木柜里捧出一个小匣子。陈沅知拨开铜锁,从里边儿拿出两个物件儿丢在玉霜的跟前。 一个是揉皱了的纸团,另一个是以褐色细绳系挂着的半块翡翠玉佩。 玉霜下意识地去捡,当她瞧清那半枚玉佩时,又立马缩回了手。 “这块玉佩是在你屋里的床边捡着的,瞧这色泽,应是块上好的和田玉,莫说是寻常的人家,便是名门贵族也是极为稀罕。” 陈沅知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这块又是从何而来的?” 玉霜跌坐在地,一双蓄着泪珠的眼紧紧地盯着地上的玉佩。她想捡起来,可僵着的身子一动也动不了。 “不说也无妨。单凭这少见的纹饰,也可知其一二。如若我记得不错,国公府上下大约只有俊哥儿有这么一对。” “二姑娘可是答应让你同俊哥儿走得近些?” 一听俊哥儿的名字,玉霜的眼里再也圈不住泪花,一颗颗地砸落在地。 “糊涂!”半躺在椅上的陈沅知忽而坐立起来,颇为生气地质问道:“这等鬼话你都信?” 如此重视嫡庶之人,又怎肯让自己一胞所出的弟弟同下等的侍婢染上不正当的关系? 莫说是妾室,就连养在外头,她也会觉得丢了脸面。 玉霜多情易上当,陈容知应是说了许多漂亮话,好言好语地骗着,这才教她迷了心智,做出背主的事来。 可陈晏俊是什么人? 仗着自己是国公府唯一的嫡子,表面上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实则昏聩残暴,外强中干。断不是可以倚靠终生的男人。 陈沅知只觉玉霜昏了头,才会将一颗心抛在这样的男人身上。 “姑娘,奴婢原不敢肖想,只远远地瞧上一眼便心满意足了。可晴华院的二姑娘找上奴婢,赠予奴婢半枚和田玉的玉佩,说...说是小公爷本就对奴婢有意,只是碍于奴婢是知阑院的人,故而不敢同我接近。这玉佩我认得,确是小公爷身上挂着的那块。” 玉霜尖尖的下巴缀着泪珠,小巧的鼻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气:“二姑娘说,只需我透露一些知阑院的事,便可让我同小公爷走得再近一些。奴婢想着,左右不过一些寻常事,起不了多大的波澜,故而都说与二姑娘听了。” 陈沅知紧闭着双眼,最见不得别人哭哭啼啼,她示意晚橘递块帕子,待她擦净残留的泪珠后,肃着脸同她讲道理:“此事若是闹大,国公府若是真要深究,你这番说辞可有人相信?” 玉霜止住抽泣,无声地思忖着陈沅知的话。 “你若供出与你通气之人,晴华院那位定是不会认的。纵使你有玉佩作为物证,她也可以串通俊哥儿,给你扣个手脚不干净的罪名。或是反咬一口,倒说你狐媚模样勾引主子,那你的名声可尽数都毁了。” 两道泪从玉霜脸上簌簌而下,她当真是蒙了心,才会听信二姑娘的哄骗。 仔细想来,纵使收了玉佩,小公爷都不曾正眼瞧过她。 或许,他压根不知玉佩的事,也不知自己的心意吧。 她不过是二姑娘用来对付大姑娘的一颗棋子。 心里唯一的星火偃熄,玉霜灰着脸,生出些悔恨来。 “是奴婢错了,但凭姑娘发落。” 临到头了,也唯有知阑院的这位还愿意同她说些体己话。 “你应知背主的下场。”陈沅知阖上眼,她待身边的人极好,少有苛责。有了好吃好玩的总也想着 她们,极少端出主子的架势。 如今屋内之人与别院通气,她终归是有些心寒的。 玉霜缩了缩脖梗,也不要求饶。本就是她做错了事,合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知道国公府的规矩,背主之人无一有个好下场。 说是打发,实则是将他们赶往极北之地,那里终年雪虐风饕、岁暮天寒,呼啸不绝的寒风似要人淹没在无边的暗夜里。 去到那儿的人,多半患疾而终。 陈沅知漠着脸道:“带出去吧。” 第9章 碰面 是风光无二,备受京中贵女追捧的…… 这一觉睡的极为舒坦。 进奏院那儿告了假,银荔和晚橘也没来扰她,一觉醒来,拉开床幔,屋里透透亮。 铜镜前的首饰盒半开,曝露在阳光下的珠翠,像缀着星子一般璀璨夺目。 陈沅知丢开往日的素净衣裳,选了身葡萄紫衫裙。一对珍珠穗耳饰垂挂在脖颈两侧,衬得脖颈肤白细长。 晚橘手巧,绾出的发髻新颖熨帖,她一边替陈沅知理着碎发,一边疑惑道:“姑娘今日倒是反常,怎挑了身如此明艳的衣裳?” “艳些不好吗?”陈沅知起身,展开双臂理了理衣袖的褶皱:“今日去宫里,不宜穿得过于素净。” “姑娘平日不打扮,就已如出水芙蓉般好看。若是穿得再艳些,还给不给京中贵女留条活路了。” 整个知阑院,就数银荔嘴甜。 陈沅知轻轻地笑着,白玉般纤细的手从袖口露出,点点了她的额间:“好了。御膳房的枣泥酥,我会替你讨的。” 自定安公主在玉岫宫赏她一盘枣泥酥之后,银荔便惦记了好些日子。 先前她只敢偷偷地同晚橘说,说那御膳房做的枣泥酥的甜而不腻,松松脆脆地好吃极了。直至某日,她在屋内无意间提了一句,她家姑娘听了后,竟然记住了。 往后每回入宫,陈沅知都会同定安公主讨来一盘枣泥酥,以解她的馋意。 银荔知晓,她家姑娘素来爱憎分明,待身边的人极好。平日里性子温婉安分,最是不愿与人交恶。可若真有人欺到她头上,她也断不会隐忍退让,陈容知便是个极好的例子。 “走吧。别叫定安等久了。” 她捧着一只方正的匣子,又挑了几件上得了台面的物件,差银荔和晚橘分别装于锦盒,一并带去宫里。 出了国公府的正门,不出一会儿,就入了朱红色的宫门。 陈沅知领着银荔和晚橘款步行走在宫殿之间,一身轻盈的衫裙,摇曳生姿。 恢弘的宫殿,象征着天子说一不二的威严。微光粼粼的琉璃瓦,是寻常人家可望不可及的滔天富贵。 而定安公主的玉岫宫,却又是另一番景色。 当今皇帝虽有三宫六院,可唯独对皇后情深意重。 二人琴瑟和鸣恩爱有加,数十年如一日。定安公主是皇后唯一的嫡女,打小聪慧机灵,一张小嘴甜甜的,最是能哄人开心。皇帝心里喜欢得紧,故而对她百般娇养,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只差摘下天上的星星与月亮了。 是以玉岫宫之华贵,惹来无数妃嫔的艳羡。 玉岫宫内独有一块池塘,一到夏日,粉红碧绿拥簇一池,几尾鲤鱼嬉戏于此,好不热闹。 陈沅知绕过池塘,穿过一座赏月的楼阁,方才瞧见等在屋外的定安。 “沅沅,你怎么才来。宫内无趣得紧,我都快闷出病来了。” 外头仍是能出汗的天气,陈沅知颇为嫌弃地推了推她:“如若我记得不错,我们前日才见过面。” 伺候定安的篱嫣挪近了冰盆,又从冰窖取来一碟子冰荔枝:“姑娘,我们殿下当真是日日都念着您。” 陈沅知唇边笑意渐浓,她与定安是手帕交,心里比谁都清楚二人之间的情谊:“我自然也是念着你家殿下的。” 她打开手中的木匣推至定安的眼前:“一月前我曾去花胜楼送八宝翡翠菊钗的样式图,正巧发现一对血珀手钏,我瞧着好看便买下来了。” 她撩起半截衣袖,露出白盈盈的手腕,腕上空晃晃地挂着一串血珀子,与木匣子里的那串正是一对。 定安喜欢得紧,立马换下腕间原有手钏,戴上后左右欣赏了许久:“说到那只钗子,为何你二妹妹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 寿辰当夜,原本独一无二的发钗,竟出现了两只,不需猜测,便知此事是陈容知在背后暗中操使。可惜那日她的走得急,个中缘由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在篱嫣的催促下匆匆回宫了。 陈沅知的眸子暗了暗,粉白的指甲无意地拨弄着手钏上珠玉,一深一浅,颜色鲜明。 “我屋里的玉霜你还记得吧。” 定安聪慧,一下就听出了她的话中意,顿时面上冷了三分,怒气竟比陈沅知还要重:“她背主了?” 陈沅知点头,索性将事件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 “你可从未亏着她,她竟做出这般不入眼的事来。” 定安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旁人见了无一不是惺惺作态地百般讨好,比起陈沅知,定安的性子更为直率,更将是非曲直看得分明。 “这种背主之人,理应赶往极北之地,任其自身自灭。就数你心软,念着她跟了你一二载,竟还替她隐姓埋名地某了份差事。” 陈沅知原是这般想的,只是在玉霜自愿请罚时,她才软下心来。旁人碰着这事,事迹曝露后皆是跪地求饶,唯独她咬着牙愿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小姑娘心眼不坏,只是一时糊涂教人骗了去。 “玉霜女红做得极好,正巧离皇城稍远些的锦粹阁缺少绣娘,我便送她过去了。” “不知说你什么好。” 陈沅知说累了,捻起一颗冰荔枝含在嘴里,小巧的脸上蓦地鼓起一个大包,逗笑了坐在对面的定安。 定安也有样学样地捻起一颗,两人一左一右皆鼓着嘴,眉眼弯弯的,仍是一副小孩的心性。 过了不久,篱嫣小步快走地从屋外走来,她同定安公主附耳说了几句话,定安听后,双眼蕴着光,起身拉着陈沅知就往外走。 她语气轻快,衣衫随着步伐飘飘渺渺:“终于教你赶上了。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 “一会你就知道了。” 定安刻意卖了个关子,她拉着陈沅知快步走在宽敞的宫道上。 陈沅知不明所以地跟着她的步伐,尽量埋着自己的脑袋,生怕自己冲撞了宫里的贵人。 “沅沅,到了。” 听到一声“到了”,陈沅知才堪堪抬眼环视了一圈。正值盛夏,御花园处处花红柳绿,浓郁的枝叶遮住了大半个太阳,斑驳的树影倒成了遮阴的好去处。 “你带我来御花园做什么?” “你往那儿瞧。”定安手指之处是一座坐落于湖心的凉亭,凉亭上立着两个人,一人身着明黄色锦衣,衣裳上尊贵的纹饰,透露出九五至尊的威严。 另一人身着深色玄衣,虽然只能远远地瞧见个背影,却不难看出此人身量匀称,修长挺拔。 不过是一两句话的功夫,明黄色衣裳的男人已经离开凉亭,独留下玄衣男子负手而立。 “这人是谁?” 定安并未打算就此止步,而是拉着陈沅知向凉亭走去:“上次打马长街时,你未瞧到的,李缜。” 是风光无二,备受京中贵女追捧的金科状元郎,李缜。 “定安,远远地瞧瞧就行了。走得太近不合规矩,若让皇上知晓,定要说你说你胡乱行事。”陈沅 知压低了声音,生怕凉亭中的男子听到回过身来。 “不碍事。左右这里是御花园,只需说不小心遇着便是了。”她回眸,冲着陈沅知眨了下眼,当真 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男子似是听到了动静,转过身子,一眼就瞧见了衣着鲜丽的两位姑娘。 在他转过身子的那刻,陈沅知陡然怔在原地。 眼前的男子一身玄色衣裳,面目俊朗。虽是文官,周身却充斥着不可近人的凛然之气。 陈沅知扯了扯定安的衣袖,她怎么也没想到,那日在云来酒楼遇着的书生,竟是大燕的状元郎李缜。 她非但没认出来,一想起当日那些宽慰人的胡话。说什么三年之后定能高中,就觉着丢人。 此时她只想快些逃离这个凉亭。 偏偏定安并未懂她的意思,直直地问那男子:“你便是李缜?” 男子蹙了蹙眉,眉宇间尽是疏离漠然。 他原是要走的,转而想起能进出御花园之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妃嫔皇嗣,身份皆是金贵的紧。 他若是头也不回地离开,倒是丢了礼数。 “见过公主。” 他拱手行礼,从衣着言行来看,笃定眼前之人便是大燕皇帝宠在心头的定安公主。 定安皱了眉头,这冷傲的性子她委实不喜欢。纵是如此,她也依旧大大方方地受下一礼:“这是国公府嫡小姐。” 李缜早已注意到眼前的紫衫女子,她藏在袖口的手不停地绞动着轻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躲躲闪闪,就是不敢正眼瞧他。 他觉得有趣,这姑娘仿佛是想刻意避着他。 “见过姑娘。” 清冷的语调从前边传来,陈沅知自知有些许失态,立马颔首回礼。 在云来酒楼见着他时,陈沅知一身男儿装束,脸上未着妆容,素净得很。想来他应是认不得自己的,她这才抬眸正眼瞧了一眼李缜,男子面容俊朗,长发高束,一身玄衣比胜雪的白衫更显英气,只那眼底的寒意硬是将人推拒千里。 年少有为,又生得好看,日后定是顶富贵的门楣。 怪不得妄嫁之人趋之若鹜。 第10章 皇子 那就不耽搁沅妹妹回府了 定安也是偶然听闻皇上与李缜在御花园议事,先前在长街上远远地瞧不仔细,想趁着二人交谈完毕,好好地瞧瞧这大燕年轻的状元郎。 只是眼前的男子不苟言笑,笔挺挺地像棵树干似的立在那。 炎炎的日头晒不死人,可李缜的性子快闷死人了。 “公主若是无事,臣告退了。” 李缜微微俯身,行了礼就阔步迈出凉亭。他在与陈沅知擦身而过的时候,愣了神,总觉着这位姑娘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陈沅知今日一身葡萄紫的裙衫,湖面微风吹过,衣袖轻盈地飘动着,袖口处掀出莹白的细腕。 她双手交卧端庄地回了礼。 直至拐角处瞧不见男人的身影,陈沅知才松了口气。她早听闻李缜智谋过人,文武卓然,方才当真是提着一颗心,生怕他认出自己,丢了脸面。 “当真是狂妄。”定安强忍一肚子火气,并未出口拦人。在御花园同朝中大臣争执,委实是个不明智的选择。 陈沅知轻笑道:“要出来瞧的是你,说人不是的也还是你。” “沅沅。”她嘟囔着:“怎还替他说话。” 卷翘的长睫在陈沅知的脸上扑闪了两下,她抿了抿嘴,岔开话道:“也出来好一会了。康嬷嬷应是收拾好行囊,在玉岫宫侯着了吧。” 外边不比屋内,有冰盆降暑。一会子功夫,她们的鼻尖都沁出了一层细汗。定安身子娇贵,在日头下站久了难免有些晕眩,她用帕子拭去汗渍:“无趣极了,我们回去吧。” 一行人回到玉岫宫时,康嬷嬷果然已经等在那儿了。不愧是宫里的教习嬷嬷,纵使上了年纪,头发花白,仪态身姿依旧上得了台面。她驾轻就熟地行礼,声音沉稳,分毫不慌乱。 “有劳嬷嬷了。”陈沅知早在入宫前就已将此行目的告知定安,康嬷嬷的事也是定安一手促成的。 “既然嬷嬷都备妥了,我们也该启程回府了。”陈沅知喝了盏茶,又从桌案上取下御膳房做的枣泥酥交与银荔。 银荔捧着枣泥酥,开心地晃了晃身子,语气都变得飘飘然:“谢谢姑娘。” 马车候在宫外,陈沅知坐上软轿,她以手撑着脑袋,双目紧闭,静心想起御花园的事来。 男子一身玄衣立于凉亭的模样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原来市井朝野流传纷纷的状元郎李缜,就是那日在云来酒楼吃酒的白衣书生。怪不得他与那些落魄文人不太相同,浑身上下透着清冷。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衣裳上却是未沾半点酒渍。 陈沅知为她早些日的胡言感到懊恼,一只手轻揉着眉心,只盼快些离宫,往后不要再遇着。 忽而她的身子一顿,软轿停了下来。 晚橘挑起帘子,提醒道:“姑娘,是当值的侍卫例行检查。” 最近宫内禁卫森严,凡是出入皇宫者,除去令牌外,皆要接受一番盘查。 盘查不过一会子功夫,侍卫瞧见轿内坐着国公府的嫡小姐,没问几句就恭敬地放行了。 陈沅知理了理发髻,不再闭目养神。 朱红色的宫门重重地立在眼前,出了这道宫门,便能瞧见国公府的马车。她掀起轿帘,想教银荔搀她下轿,这一掀,就瞧见不远处一抹似曾谋面的身影。 此人一身华贵的锦衣,衣袖处皆绣着大团的祥云。陈沅知定神想了会,终是记起马背上男子的姓名来。细嫩的手指轻揉着眉心,颇为头疼道:“银荔,一会低着头快步走,莫要东张西望的。” 银荔不懂陈沅知的话中意,心想这么做一定有姑娘自己的道理,她只管照做就是了。 马蹄声从远至近,由疾变缓,最终只剩原地徘徊的“哒哒”声。 离国公府的马车不过一步之遥,正当陈沅知暗自庆幸自己不用同那男子打照面的时候。一声“沅沅”从身后传来,她上马凳的脚一僵,凝在半空,过了半晌才提着裙摆转过身子。 转身时,陈沅知已然换上一副端庄秀丽的模样,她双膝微曲,垂着眸子,声音如山泉般清冷:“ 请二皇子安。” 二皇子陆辰远听见她疏离的声音,先是皱了皱眉,当他瞧见陈沅知娇艳动人的面容时,紧皱眉头即刻舒展开来:“沅妹妹多礼了,今日来宫里可是来陪定安的?” “是。顺道接康嬷嬷去府里提点一二。”前几日祖母的告诫犹如在耳,是以陈沅知的回答中规中矩,半分不敢逾越。 陆辰远扫了一眼康嬷嬷,又将眼神落在了陈沅知身上:“康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有问题尽管问她便是。” “多谢二皇子。” “其实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疏。”他向前迈了一步:“你自幼与定安情同姐妹,定安喊我一声二哥哥,若是你愿意,往后也可如此喊我。” 陈沅知后退一步,刻意保持着说话的距离。 据她所知,当今圣上膝下四子一女,二皇子陆辰远睿智果断,是当今圣上最为属意的皇子,日后或可稳坐东宫之位。 这等富贵荣华,旁的女子皆是求之不得,若有幸同他说上几句话,便要飘飘然忘乎所以了。只是这事临到陈沅知头上,她却是避之不及的。 “臣女惶恐。” 陆辰远只觉她是一时适应不了这个称谓,也未强求,有些事需得慢慢来,心急不得。 “那就不耽搁沅妹妹回府了。” 陈沅知如释重负地上了马车。 朱红色的宫门与马车背离,逐渐缩成巴掌大小,取而代之的是长街上热闹的摊贩。 陈沅知每每回府都要路过喧闹的长街,长街不比国公府清净,但是官宦人家少有的人情味却在此地展现地淋漓尽致。 卖糖葫芦串儿的,捏糖人的,做纸鸢的...形形色色的人怀揣着各自的故事,构成五彩斑斓的万千世界。 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前,康嬷嬷到底是宫里来的人,府里上下不敢怠慢。一下马车,就有几个侍婢迎上来伺候左右。 晚橘怕她们手脚不灵活,是以亲自领着嬷嬷到屋内歇下,待一起都安置妥当了,才独自回了知阑院。 许是不想在康嬷嬷面前丢了脸面,今日的国公府出奇地安静。陈容知不恣意寻事,往日惯与吴氏斗的二房也消停了下了。 陈沅知边梳散繁琐的发髻,边满眼带笑地同晚橘说道:“终于可以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了。” 康嬷嬷是宫里来的,皇宫这等象征权贵的地方,莫说寻常人家,便是高门贵族也心神向往。她们若是在康嬷嬷跟前寻事,不就是刻意将自己的娇纵蛮横传扬出去,丢了脸面事小,往后婚嫁之事怕也是困难重重。 “对了姑娘,今日前去告假的小厮回禀说林申林大人想要见你。” 陈沅知取下发钗的手一顿,昨日她去林申府里的时候,顺口说了若有事进奏院详谈。林申主动找上她,应是云来酒楼的事有了新的眉目。 “如何回的?” “便说陈大人身子多有不适,见不了客。明日去进奏院之时在做详谈。” 晚橘做事稳妥,她是不必多费心神的。只不过昨日她同林申说了今日见,却爽约告假,心里终是有些歉疚。 “明日需得搬去两坛好酒,再同他赔个不是。”陈沅知小声嘀咕着:“嘶,这月可花了不少钱了。” 这话恰巧被晚橘听去,她打趣道:“姑娘嗜财,这是世家贵女中少有的。” “你也同银荔学坏了。”她换下一袭艳丽的衫裙,着一身素白的纱衣,取了墨宝,伏在案头誊抄那日在云来酒楼被踩脏的书稿。 日头西斜,敛去了白日嚣张的气焰后,徒有温温暖暖的余晖。 橙黄色的光落在陈沅知的脸上,一张小脸通透细腻,直至天色都暗了下来,要借着烛火才能堪堪瞧清书稿上的字时,她才放下手中笔。 “姑娘,一晚上您还未曾进食呢。”晚橘端来一碗浓稠的粥,一旁还有几碟配菜:“喝些粥润润胃 吧。” 陈沅知捏着酸胀的手腕,理好桌案上散开的书稿,端起暖粥喝了几口。 她方才一心扑在书稿上,无别的心思去想旁的事,眼下终是闲散下来,白日的事也是愈发清晰地显在眼前。 坊间皆传状元郎李缜睿智过人,本该是少年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可他总是沉着一张脸,似是装着万千心事般,眉目间皆是漠然。 陈沅知想得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桌面被水汽浸湿,蒙着薄薄的雾气,待她回过神来,指尖划过之处,褐红色的桌面上赫然映着两个字:李缜。 第11章 相见 至于御花园的模样,也不知李缜认…… 歇了一日,陈沅知气色大好,今日清晨,银荔尚未喊她,她就已然醒了。 去进奏院不比往日,无需涂脂抹粉这些繁琐事。银荔端来梳洗的水,清凉的帕子帖上脸,微存的困意,一下子烟消云散。 陈沅知换上一身利落的官服,又将长发高高束起,随着铜镜一瞧,俨然一副公子哥的模样。 银荔拿着大带,一双手划过她的腰际:“姑娘若是男儿身,国公府的门槛都要被说亲的人踏断。” 雷打不动的夸赞。 “又要胡说。”陈沅知张开双臂,任由银荔在腰间缚绳。 待她拾掇好迈出屋子的时候,隔壁晴华院也传来了些许声响。 “姑娘,二姑娘怎么也起了?”晴华院与知阑院之间,不过隔着个玉琼门,银荔探出身子朝晴华院的方向望了望。 寻常这个时候,国公府除了伺候主子的丫头外,大约只有身怀差事的人才会早起。晴华院的那位素来起得晚,今日倒是反常,天不过蒙蒙亮,院子里却是站了好些人。 陈沅知并不讶异,她早知今日国公府会是怎样的状况。 康嬷嬷是宫内的教习嬷嬷,规矩礼节自然一样都不会落下。国公府的小姐一直都锦衣玉食地娇养着,养着养着就养出了一身的毛病。 康嬷嬷要教,便只能从床上起身的那一刻就开始提点。 仔细想来,芙林院那儿也应有动静。可是待陈沅知路过芙林院的时候,院内安静极了。 “许是三姑娘天生胆小,唯恐生事惹人不痛快,这才提着心将声音都压了下来。”这一点银荔倒是不觉着奇怪。 三姑娘不比府里的其他二位姑娘,既是庶出,母家也无可依靠的,是以这十来年,每日都小心谨慎,一言一行皆不敢逾越分毫。 陈沅知也未作多想,上了马车就往进奏院赶。 进奏院的官员早朝未回,她先是理清案头的文书,又照例端来冰盆。等屋内的温度降下来之后,进奏官们也纷纷回来了。 “陈大人身子可有好些了?”进屋后,免不了一阵寒暄。 “好多了。”原也是应付林申的话,身子并无大碍。只怕他们接着询问,陈沅知立马转了话题:“今日朝上可有新鲜事?” 提起新鲜事,首当其冲的便是林申,他双手撑着陈沅知的桌案,愤然地说道:“仍是云来酒楼一事。” “昨日你要同我说的,也是云来酒楼吗?” 林申点点头:“我不会记错的,当真是有人鬼鬼祟祟地在酒楼外徘徊。” “圣上如何说的?”这事闹到今日还未有个完全的说法。意外也好,刻意纵火也好,查与不查,全凭当今圣上的一句话。 “圣上也是奇怪...”林申嘀咕了一句,直至发现大家都以惶恐的眼神瞧着自己,方才觉着自己说错话了。 “你们干嘛这么看我嘛,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双手抱拳冲右上方作揖:“我不是说圣上的不是,也不是揣测圣意。” “好了好了,说正事。”陈沅知比了个就此打住的手势,否则依照林申不会拐弯的死脑筋,他能在这句话里绕上好久。 “昨日上朝的时候,圣上还说此事暂且不议,大有就此作罢的意味。可等到今晨早朝,不等群臣开口,圣上就旧事重提,说要李大人彻查此事。” “李大人?哪位李大人?齐大人被革职了?”她记得大理寺少卿是齐桓,何来李姓? “不是齐桓大人。是李缜李大人。” 陈沅知手里的动作一顿,笔尖在宣纸上晕染出一个黑色的圆点:“此案理应由大理寺彻查,怎会落在李缜的手里?” 林申搬来矮凳坐在陈沅知的身侧,大有一番高谈阔论的意味:“陈大人有所不知。事情发生之后,朝中大臣几乎口径统一都想不了了之,是李大人站出来极力反对,他说此次走水,损伤惨重,牵连甚广,不查个彻底,如何向无故丧命的百姓交代。” “圣上原是想就此作罢的,可昨日退朝之后,李大人单独面圣,也不知他同圣上说了些什么。今日早朝,圣上突然改了主意,这事就这么落在了李大人手里了。” 怪不得昨日在御花园瞧见了李缜,原是在同圣上商谈云来酒楼的事。 莫不是走水一事当真蹊跷,否则李缜又怎么在朝堂上力驳众臣,给自己添堵。 陈沅知以手托腮,怔怔地望着进奏院大开的院门。 一抹玄色身影出现在她眼前,她揉了揉眼,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直至身侧的林申起身作揖,进奏官纷纷寒暄攀谈,她才意识到,站在院内的,果真就是李缜。 李缜绕过拥簇着的进奏官,径直向林申走去。当瞧见桌案前的陈沅知时,眉头不自觉地蹙在一块,眼底幽深,仿佛要将她看透。 陈沅知下意识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羽睫扑闪了几下,左右竟无可避身之处。 她今日一身利落的官服,与酒楼那身男儿装相似,至于御花园的模样,也不知李缜认出了没。 正要客套地打个招呼,林申的话音抢在了她的前头:“李大人可是来问云来酒楼一事的。” 李缜抬眼瞧了一眼三大五粗的林申,他高大的身形愈发衬托出陈沅知的娇小。 “听闻那日林大人也在酒楼,是以过来问些情况。” 林申立马往李缜身边一靠,他顶喜欢同别人说话,酒楼的事反反复复地说了好些遍,生怕别人不知晓他的遭遇。 李缜独来独往惯了,一有人靠近他,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可林申却是个没眼力见的愣头青,好不容易逮着个人,说什么也要将他所知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一遍。 李缜记性好,许多事说一遍他就能记个大概。是以等林申说完,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提出了几个问题:“你是从哪个门出去的?” 云来酒楼统共三个门,除来往人数最多的正门,东西侧各有一门。 林申伸出一个手指上下比划着,最终他指着东边道:“东门。” 东门最偏,出门了不远处往右拐就是茅房,那时他急着解手,起身时还特意问了店小二由哪个门出最为方便。 “就是东门。”林申笃定道:“不如我带李大人去酒楼瞧瞧,指不定能瞧出什么端倪来。” 李缜原就是这般想的,打算问完话亲自跑一趟云来酒楼。只是他没料到,半途杀出个林申,非要与他一同前往。 林申同去也便算了,他竟还拉上方才站他身侧娇弱的小公子爷。 马车在长街疾驰,长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酒楼走水恍如昨日,可闹市上的大多数人显然淡忘了此事,转而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了。 车内,李缜的身子坐得笔直,一身剪裁得体的玄衣衬得他气度逼人。 林申和陈沅知坐于两侧皆缄口不言,他们面面相觑,两人之间全靠面部细微的动作进行交谈。 “要调情便出去调。”李缜蓦然睁眼,从他的角度,正巧看见他们二人眼神交汇。 林申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粗着声音道:“我跟陈大人?俩大老爷们之间能调什么情。” 李缜虽闭着眼,车内细碎的声响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左右是静不了心了,他索性睁了眼,一睁眼便瞧见林申挤眉弄眼地冲着陈沅知抬下巴。 虽说李缜神情未变,但制止的意味已十分明显。林申被他的气场震住,悻悻地赔了几声笑,挑开车帘,探出脑袋透了口气。 而陈沅知也垂着眸子,一双手无处安放,只能自顾自地卷着衣袖玩。 李缜将眼神落在陈沅知的身上,自他走进进奏院的那一瞬间,就已然认出了这位陈大人便是那日酒楼中手揣话本的书生。 他开始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小进奏官。 小进奏官身量不高,肤色白皙,一张脸虽只有巴掌大小,但被乌纱帽掐着,反倒肉嘟嘟的透着些可爱。 他想着这许是哪家身娇体弱的贵公子,凭着点人脉关系,徒来进奏院混日子的吧。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好似除了酒楼之外,仿佛还在其他什么地方见过这位陈大人。 还来不及细问,马车戛然停在焦灰色的酒楼前。 “李大人。到了”林申放下车帘,好意提醒着,见他没什么反应,又拔高了声音:“李大人,酒楼到了。” 第12章 火具 可见还是看走眼了 陈沅知本就不想淌这趟浑水,若不是林申死乞白赖地拽着她,她定是不会上立镇的马车的。 方才在车内,李缜的气压,低得让她透不过气来。 得亏酒楼离进奏院不算太远,马车一停,她便匆匆地下了车,而后一段时间,她只跟在林申身后,断不敢同李缜接近。 “这里便是云来酒楼的东门。”林申捂着鼻子,指着眼前一片灰黑色的焦炭说道。 火虽扑灭了,烟味也散了大半。只是凑近了闻,仍能嗅到一股烧焦了的臭味。陈沅知到底是娇养着的姑娘家,呛鼻的烟味飘来,她连咳了几声,立马用衣袖遮住鼻子,只露出一双蒙着水汽的眼来。 云来酒楼非尽数烧毁,东边烧的更严重些,地面摊着好几处坍塌的屋梁,西面虽不堪入目,却还是残留了大半个骨架。 “如此看来,东面的火势更旺些,火应当是从东面烧起来的。”李缜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 然而起火之时,正值太阳西落,东面有槐树遮荫,又无易燃之物,陡然起火实属怪异。 李缜单膝蹲了下来,神色严谨地环视周遭。他在想问题的时候,尤为认真,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背着光,透露出深沉。 忽而,他眼睫微颤,嘴角勾起一抹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他骨指分明的手上捻着一截土黄色的卷纸。 “我说的没错吧,果真就是火折子!”林申邀功似的挺直了身板,语气笃定道:“如此看来,定是有人纵火的。” 陈沅知的视线被林申挡着,她只得侧着身子踮起脚方才能瞧到。 虽只有一小截卷纸,但是卷纸圈口染着一圈黑,低头一闻隐约能闻出一股硫磺、松香的味儿来。 “只是这火折子怎与寻常的火折子有些不同呢?”陈沅知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话传入李缜的耳里,他定睛瞧了一眼眼前的小进奏官。 “你看着我...做什么?” 李缜摩挲着火折子的卷纸,淡然地说道:“懂得挺多。” 好端端一句夸人的话,怎从他嘴里说出,就带了几分不情愿的意味? 林申猜不透二人直接的哑谜,也无猜谜的情致,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这纸有什么问题吗?” 李缜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二人皆在等她的后话。 陈沅知语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仅仅觉着火折子怪异,全然不知问题出在哪儿了。 等了半晌都没后话,最终还是李缜解开了问题所在。 “寻常人家的火折子皆以未打孔纸钱做成,取材廉价,制作粗糙。然而这个火折子,是以白薯蔓中的捶扁制成,里头掺杂了好几种香料,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火具。”他说话时眼神微沉,语气却无多大起伏,好似早已料到此事。 林申冲他竖起钦佩的拇指,果真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确实如传闻中那般睿智缜密。 可李缜并未透出半分喜悦,原本微沉的眼神,现下更是如山涧深潭一般幽深。 案件其实并无多大进展,手里头的证据只是恰巧佐证了他的猜想罢了。他知道这朝堂明面上清明廉正,实则盘根错节,暗潮汹涌。 手里的火折子逐渐收紧,直至听见一句温软地问话,他才缓过神来。 “李大人,你怎么了?”陈沅知小心翼翼地问着。 方才他的神情委实不算太好,分明是少年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有着不同与同龄人的沉稳和阴鸷。 李缜道了句“无妨”,并未打算久留此地。他阔步迈上马车,林申紧紧地跟随其后。 陈沅知来酒楼前,已经将手里头的活尽数交付了出去,进奏院是不需再回了,回府也尚早,倒不如在街上晃晃打发打发时间。左右这地与国公府不远,稍后逛乏了,走回去便是。 “那我就不与你们同去了。”她没有上李缜的马车,与他们一一道别后,径直去了林掌柜的书肆。 林掌柜那日也去酒楼喝酒了,索性命大逃过一劫。藉着种种缘故,陈沅知与林掌柜已是好些日子未曾见过,也不知他是否同林申一样,吓没了魂。 长街熙熙攘攘很是热闹,陈沅知穿过几条巷子,来到林掌柜的书肆前。 今日书肆倒是大门敞开,浓郁的墨香从屋里扑面而来。书肆的店小二一瞧是陈沅知来了,立马弯着腰将她迎了进来。 他一边掸去桌椅上的细尘,一边满是歉意地说道:“前几日教公子白跑一趟,真是对不住。今日掌柜就在里头,公子稍等,我即刻将我们掌柜请出来。” 陈沅知坐在矮凳上,一壶青瓷罐的茶水摆在她的眼前。走了些许路,鼻尖已然沁出一层细汗,喉咙也开始发干。 她翻开一只茶杯,抬手间,一股清透的茶水注入杯中,几口下去,嗓子也润舒服了。 林掌柜撩开帘幕,从后边走过来,他的脸色燎白,血色全无。 “陈公子来啦。”他有气无力地招呼了一句:“沏盏茶。” 陈沅知举了举手中的茶水,示意他不必费神。 同样是死里逃生,林申不出一日就恢复了精神气,林老板却一直拧巴着,久久不能平复。 兴许这与年纪有着莫大的关系,林申不过而立之年,恢复起来也就快些。林老板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原本应当好好养着身子,硬朗地度过余生,未曾想一场大火抽去了他大半的精力。 “后两回的故事我都已写完了,过几日便亲自送来。您上了年纪,书肆的事就交与店小二打理吧。” 林老板摇了摇头,叹气道:“你也瞧见了,毛手毛脚的,都不曾给你斟上一盏茶,这书肆得我亲自守着才算安心。” 林老板这间铺子开了二十几年,倾注了不少心血,往后还得指着铺子挣钱,又怎肯交付他人。 陈沅知很是能理解林老板的心绪,钱这种东西,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睡得安稳。 出了书肆,她又去前头的玉芳斋买了豌豆黄,逛得无趣了,才缓缓地回了国公府。 银荔见陈沅知徒步回府,很是讶异,索性她家姑娘面色红润,心情也大好,她这才放下心来。 “今日府内可有新鲜事?”陈沅知举着包豌豆黄在银荔眼前晃了晃。 豌豆黄的香气立马钻进鼻尖,银荔两眼放光,受不住诱惑,嘴上却强硬地同晚橘说道:“晚橘,姑娘真将我当猪养。” 银荔和晚橘自幼跟着她,忠心无二,细致入微。十几年的主仆情分摆在跟前,她自然也是待她们极好的。 “你若不要,我便差晚橘分与屋里的其他人。” 晚橘很是配合地接过豌豆黄:“是。姑娘。” 银荔急了,她环抱着晚橘的手臂道:“那可不行。姑娘想知道什么,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沅知被她们二人逗笑,她换下一身官服,摘下乌纱帽,如瀑长发倾泻而下,衬出一张楚楚动人的小脸:“康嬷嬷的规矩教得如何?” 康嬷嬷素来严厉,宫里的好些妃嫔都曾在她的手底下学过规矩,到如今仍忌惮几分。她教习规矩时一丝不苟,直至对方同她所教的分毫不差,方才肯罢休。 而国公府的二姑娘平日里娇养惯了,哪受得住这般严厉的教习,一天折腾下来,心里定是存了好大的火气。 “最先前二姑娘闹过一回,后来在夫人的劝说下,倒是安分了不少,眼下还在学规矩呢。三姑娘倒是能吃苦,一上午过去半声未吭,委实有耐性。” 这些话其实都是康嬷嬷说与银荔听的,她也只是一五一十地转述给陈沅知罢了。 陈沅知坐在桌案前,偷拣了一块银荔的豌豆黄含在嘴里。陈容知的反应她倒是猜着了几分,闹事才是她的性子,不闹才叫反常。但是陈瑾知却是意外之外的,原以为她娇弱,动不动就暗自垂泪,不曾想康嬷嬷教的,她竟都捱了下来。 兴许是平日里不太接触,也不轻易见她寻事,碰了面也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寒暄几句,故而不太了解她的脾性,总以为她哭哭啼啼的,同她阿娘一般,成不了大事。 可见还是看走眼了。 “如此就按照嬷嬷教得来吧。我有时不在府中,有些事还得你们上心。嬷嬷毕竟是宫里来的,平日吃住皆不能亏着她。”陈沅知语重心长地交待着。 “姑娘放心,我同银荔都记着呢。” 豌豆黄软糯香甜,得喝盏润口的茶才能将舌尖的齁甜散去。晚橘端着茶递到陈沅知的跟前,陈沅知喝了后便枕着软枕,小憩了一会。 闭眼之后,想法点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尖。话本前几回的故事写的恰到好处,再往下写便成赘述,需得有新的人物来丰富故事。 “也是时候再捏造个人物出来了。”她小声嘀咕着,顺带拢了拢轻薄的衣纱,衣纱隐约透出白皙的肌肤。卷翘的羽睫在小脸上扑闪了几下,而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走了好些路,也该乏了。 这一觉睡得久,直至日暮西沉,外边响起一阵匆忙脚步声,她才缓缓地睁开眼:“晚橘,外边发生何事了?” 第13章 家宴 我已经做主,明日就将康嬷嬷送回…… “晚橘,外边发生何事了?” 晚橘也听见声响,她放下手中的活,挑开珠帘向外望了一眼。 天色已然暗了下了,院内的石灯幽幽地亮着。夏日多飞虫,有光亮的地方必然聚着好几团。来人步履匆匆,路过石灯之时,飞虫朝两侧散开,而后又似雨丝似的洋洋洒洒地聚在一块。 那人径直朝屋里走来,离得近了方才瞧出来者的模样。 “姑娘,是国公爷屋里的流玉。” 陈沅知抬了抬眸,懒懒散散地从躺椅上下来。她是国公府的嫡女,身份尊贵,又碍于生母是诰命夫人的缘故,陈弦待她尚且不错。有好几回,吴氏冲他抱怨,说老夫人偏心,眼里只有大姑娘这一个嫡孙女,他也只是好言好语地充个和事佬,从未亲自过问。 今夜倒是新奇,竟差屋里的流玉过来请人。 陈沅知行至屋外,夜里的微风清清凉凉,教人心头舒爽,她掩唇打了个哈欠,开口问道:“爹爹有何事,竟教你亲自跑一趟?” 流玉福身,恭恭敬敬地回答:“国公爷说好些日子没聚在一起用膳了,特叫奴婢过来请姑娘去前厅聚一聚。” 陈沅知拢着衣裳,眼眶因方才的哈欠蒙了一层水雾,她才睡醒,整个人都有气无力的,娇软极了:“这倒是件稀罕事。你且去回话,我一会儿就过去。” 流玉应了声是,穿过院子,消失在拐角处。 “姑娘。”银荔从屋内捧了件轻薄的披风,搭在她的肩头:“夜里凉,莫要站在风口。” 她家姑娘最是怕热,一到夜里便恨不得钻到风口里去。 “不妨事。凉些才好。”陈沅知收了披风,对折后搭在手上,跨过门槛迈进屋内:“替我梳洗一番。” 吹了风,又用凉帕子擦了脸,一想到稍后需去前厅一起用膳,她就颇为头疼,连着困意都一并消散了。 陈沅知到前厅的时候,除了老夫人身子不适,不愿出门外,其余人几乎都到了。 吴氏坐在国公爷的右侧,柳姨娘虽是妾室,可席间尽是小她一辈的,故而她也挨着国公爷,坐在他的左侧。 陈容知黏着吴氏,陈宴俊坐在陈容知的身侧。就连平日软弱可欺的陈瑾知也有了几分底气,垂着眸子同柳姨娘说着话。 唯有离屋门最近的风口还留着一个位置。 她坐在那儿,哪里有半分嫡小姐的地位,反倒像个登门拜访的外人。 寻常人碰上这样的场面,心里定是揪着,说不上的难受劲。 可陈沅知早已习惯了。 她面上带笑,一点儿也瞧不出半分不快。 “母亲,我要吃芙蓉糕。”陈容知指了指陈弦面前的那叠糕点,语气满是娇意。 “多大人了,竟吃些甜食。”吴氏将糕点取来递与她, 嘴里虽说着她的不是,实则毫无责怪之意。 陈沅知原先是会心头一冷,只觉有一把冰冷的刀子插/入她的胸口。时间久了,她倒是都忍了下来,逐渐摸透这是陈容知刻意而为后,愈是不为所动。 陈弦瞥了一眼吴氏,猜着桌上一圈人各怀心思,他将劝慰的眼神落在陈沅知的身上“沅儿近来可好?在进奏院有没有累着?” “谢爹爹关心,一切都好。进奏院的事不算多,也并未累着。”她一五一十地答道。 陈弦满意地捋了捋胡子,他膝下有三女,撇去个人情感,毫不偏心的说,陈沅知确实是三个姑娘里最端正持重的。 “若有事尽管同爹爹说,府里上下都是向着你的。”陈弦才说完这话,吴氏就忙不迭地扯着他的袖子。 陈沅知看在眼里,并未理睬,只管自顾自地吃着眼前的菜肴。 “你看,平日里你也忙,顾不上这么多事。有些事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不必一直放在心上。” 陈沅知手里的筷子一顿,碗里的糖醋鱼顿时不香了,她猜着了话中之意,是以冷着声音道:“爹爹有话不妨直说。” 陈弦瞪了一眼吴氏,责怪她赶鸭子上架,不给他措辞的机会。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接着说,反倒显得他心虚。 “康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接来府里小住并未不妥。可她到底上了年纪,让她教两个丫头,这不是折腾她吗?” 怪不得今日陈容知只闹了一回,她自知光凭一己之力无法转圜此事,就打算趁着晚膳之时将国公爷搬出来。 陈沅知放下银筷,拿着帕子拭了拭嘴:“确实折腾。” “对嘛。所以爹爹觉得...”还未等陈弦说完,陈沅知就起身,神情严肃道:“所以二位妹妹还是省些心,好好学规矩,也能让嬷嬷稍稍轻松些。” “沅儿!”陈弦一巴掌拍在桌面,碗筷叮叮当当地响了几声,他作为一家之主,被晚辈驳了面子,心中自是不快:“我已经做主,明日就将康嬷嬷送回宫去。” 第14章 争执 这话便是将柳姨娘推至风口浪尖。…… 柳姨娘被突如其来地声响吓着,整个人靠在陈瑾知的身上,低声啜泣着。 “爹爹心里既有抉择,还来问我做什么?”饶是生气,她说起话来仍是不疾不徐,温婉得教人挑不出毛病。 陈弦说话好听,最是会哄人。想当初,柳姨娘就是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怀着四个月的身孕仍心甘情愿地当着外室。 陈沅知不吃这套,自她娘亲去后,陈弦话中的情意,几分真几分假,她皆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便是方才那句“府里上下都是向着你的”,也不过是说些好听的话,让她自愿送走康嬷嬷罢了。 “只是沅儿要提醒您一句。康嬷嬷的事是祖母应允的,是定安公主下令请来的。原先定了三日的教习,这才过了一日,爹爹就急着送走嬷嬷。知道的以为我们心疼嬷嬷,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公府瞧不起天家的人。这等罪名,爹爹若是担得起,沅儿也无旁的话好说。” 陈弦愣了愣,沉吟半晌,忽而觉得自己被吴氏和柳姨娘挑唆过了头。陈沅知说的话句句在理,约定的日数未到就将康嬷嬷送回宫,确实有扫天家颜面。他轻咳了一声,自知说重了话,神情悻悻地摸着下巴道:“爹爹觉着,学些规矩也是好的。” 这会该轮到陈容知急了,她受了一天的气,在吴氏的劝说下才堪堪忍了下来,只盼在晚膳期间陈弦能替她出头。 眼看事情就要成了,怎料陈弦在陈沅知的劝说下,一颗心竟向着陈沅知去了。 “爹爹,哪有姐姐说得这般严重,左右不过是伺候人的嬷嬷,能高贵到哪儿去?”陈容知扯了扯吴氏的衣袖,递了个眼神给她。 吴氏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上前一步劝说道:“是呀公爷。圣上难道还会因个嬷嬷怪罪国公府?容儿和瑾儿自小娇弱,怎吃得了这样的苦头?” 靠在一旁的柳姨娘也站直了身子,她头一回站在吴氏一头,边用手帕拭着眼泪,边颤着声音道:“是啊公爷,我们瑾儿怎受得了这般苦。” 陈弦摁了摁眉心,听着妇人的哭啼,只觉得头疼欲裂。 “这这这...沅儿你看...” 他摊了摊手,早知道这次晚膳这般惹人心烦,他就不该听吴氏和柳氏的劝。 陈弦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一遇着棘手的手,他就拿不定主意,眼下他站在前厅,眼神躲闪,左右为难。 陈沅知抬了抬眉,这场面委实闹心,她若不同意康嬷嬷回宫,这一桌子的人都会不眠不休地闹下去。 她正要松口,屋外却传来一道遒劲有力的声音。 “不必多说!康嬷嬷的事是我做主点得头,你们堵着沅儿做什么?” 老夫人身着墨绿色的锦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整整齐齐地盘于脑后。她虽拄着拐杖,脚下步伐却是有力的。 一厅的人见着老夫人,皆有所收敛地福了福身子。陈弦一瞧老夫人来了,脸上逐渐有了笑意,他立马迎了上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搀着老夫人的手。 屋内有了做主的人。 老夫人凌厉地眼神扫了一眼屋内的人,这一扫,就连呜呜咽咽的柳姨娘也止住了声。 “母亲,您怎么来了?”陈弦颔首,恭敬地问道。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径直坐在最高位,她目视前方,连个眼神都不曾递给陈弦。分明是一家之主,却被女人拿捏在手,毫无主见,一想到着,老夫人就叹了口气:“我若不来,怕是你明日就要将康嬷嬷送回去了。” 陈弦自知理亏,立在一旁默不作声,一双手攀上吴氏的衣袖,将她扯到了老夫人的跟前。 吴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很是不快。只是既被人推了出来,也没有不说话的道理。 半晌她一双满是心计的眼珠子一转,开口便是:“母亲。是柳姨娘心疼瑾儿,便来同我抱怨。我思忖着瑾儿确实娇弱,受不住康嬷嬷这般严厉苛责,正巧我也心疼容儿,便同公爷说了这门事。” 这话便是将柳姨娘推至风口浪尖。 柳姨娘一听,一口气提不上来,又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大夫人怎这般说我。今晨闹的分明是二姑娘,我们瑾儿可从未有半句抱怨。” 一瞬间前厅又热闹了起来,各自推卸,谁也不让。 “好了!”老夫人用拐杖点了点地,语重心长地说道:“康嬷嬷是宫里的老人,认识的达官显贵自然不比你们少。若以后还想替两位姑娘寻门好亲事,那便安安分分地学规矩。国公府护得了她们一 时,护得了她们一世吗?” 屋内静了下来。 老夫人这话不无道理,若两位姑娘规矩学得得体,凭嬷嬷在宫内的本事,只需在后宫内女眷耳旁稍稍提起一二,那两位姑娘往后的日子可就更好过了。 她们非但不想着怎么讨好嬷嬷,还试图将嬷嬷送回去。 简直愚不可及。 “母亲。是儿媳思虑不周。” 这话的意思已经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了,饶是吴氏再怎么心疼二姑娘,也不得不替她的将来做打算。 “我明儿就挑些东西送去嬷嬷屋内。”吴氏赔着笑,满脸谄媚。 老夫人也不愿多管这些事,只叮嘱她们莫要再闹,便领着陈沅知回自己的院子了。 “祖母。”陈沅知抱着老夫人的胳膊,一张小脸尽是撒娇的模样:“祖母待沅儿最好了。” 她只有在老夫人这,才显露出小孩的心性来。 “以后不许这样。”老夫人点了点她的眉间,一双苍老的手顺着她的发丝滑下:“原以为你已可以独 当一面,现在看来还差些火候。” 陈沅知靠在老夫人的肩上,屋内好闻的檀木香,驱走了方才闹意,静下心来后,她不明所以地问道:“祖母何出此言。” “我今日不去用晚膳,便是想瞧瞧你能否把此事处理稳妥。起先倒还不错,有祖母年轻时的几分模样。”许是忆起桃李之间,老夫人的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忽而她叹了口气:“后来屋内起了争执,你觉得扰人心烦。若不是我正巧进来,你是不是就要松口,同意他们将康嬷嬷送回去了?” 陈沅知讶异地坐直身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她俏皮地眨巴着眼:“什么都瞒不过祖母。” 老夫人气笑,眼角叠出两条皱纹:“我还不知道你?” 她假意生气,语气里却是抑不住的关心:“拿定主意的事便不能再改,不强硬些,如何在众人面前立稳脚跟,到头来吃苦头的还不是你自己。” 陈沅知垂下脑袋,聆听教训。双手撑着矮凳两侧,一双脚不安分地晃悠着:“是是是,全听祖母的。” 老夫人同她说了好些话,待她出院子的时候,天色已全然沉了下来。 夜里露水深重,除了虫鸣蛙叫外,一片寂静。玉弓冷冷地挂在槐树尖儿上,与槐树影子一同交织在波光粼粼的池面。 陈沅知睡了一下午,眼下毫无困意,回屋也是无趣,倒不如趁着月色尚好,出来走动走动,顺道还能消消食。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老夫人话,细细地品味其中的道理。老夫人是过来人,她活到这把年纪,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自是看惯了深宅的争斗。 可陈沅知自幼便讨厌这些,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先前有人恣意寻事,她无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怕没有法子的。可是今夜,老夫人的一番话点醒了她。 该强硬的时候绝不能心软。 月明风清,她仍想继续往前走,却被银荔叫住了。 “姑娘。再走下去可就走远了。”银荔瞧她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模样,生怕她走到别院。 陈沅知回过神来,往身后一瞧,确实里知阑院愈发远了。 “那便回去吧。” 屋里,陈沅知理好明日要交的书稿,待到第二日清晨去进奏院之时一并带上了。 近几日朝堂还算安稳,并无内忧外患,就连先前蠢蠢欲动的边境也安分了下来。 朝中无大事发生,进奏院也落得清闲,人一闲就爱聊些传闻八卦。 陈沅知坐在桌案前,以手托腮,细长的狼毫笔撅在嘴上,腮帮子鼓鼓的,尤为可爱。 她起先并未参与到他们的闲谈中,只是一人绞尽脑汁地想话本子的故事走向。 直至几位进奏官提到一句李大人,她才拿下狼毫笔,坐直了身子。 提及李缜,不外乎就是那桩云来酒楼的案子。 有人说他年纪轻轻,一身的胆识,将来定能平步青云,成就一番事业。 亦有人说他过于张扬,不懂避让,极易得罪人,成为旁人眼中钉肉中刺。便拿他接下这桩案子来 瞧,指不定会同朝中权臣结下多少梁子。 陈沅知听着别扭,原要反驳,话还未说出口,却被林申抢先了。 林申素来心直口快,一点儿也不不拐弯抹角。况且李缜确实睿智过人,昨日在云来酒楼就可见一斑,故而他对于李缜这般不怕得罪人的性子尤为欣赏。 进奏官们皆知林申一根筋,也懒得同他计较,他们抓紧抄完朝报,未作逗留,皆收拾东西回府去了。 林申冷哼一声:“定是理亏才不同我争辩,你说是吧,陈大人。” 第15章 相助 李...李大人 眼下进奏院只剩陈沅知还在理桌案,林申见无人搭话,便只好将问题抛于她。 关乎朝堂的事,她极少听闻,只知朝堂宛如一局错综复杂的棋,远不比想象中的简单,一朝错便会满盘皆输。 方才听进奏官议论纷纷,听他们口吻,这案子宛如烫手山芋,李缜在朝中根基未稳,不应强出头接下此案。 陈沅知虽不知他这般行事的原因,却也莫名其妙地信他。 信他有能力将背后操使之人连根拔起。 “是啊。李大人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她与林申达成了一致。 “我就知道陈大人站在我们这头。”他拍了拍陈沅知的肩头,自然而然地将他们划为一个阵营。 陈沅知倒吸一口凉气,吃痛地揉了揉自己的肩。林申这一掌拍得实实在在,她一个姑娘家哪受得住。 “林大人且忙着,我也要回了。”她拾掇好一切,揣上书稿就往书肆跑,如若不出意外,今日应能拿到那笔未结付的银钱,一想到这,她的脸上就堆满了笑意。 马车停在书肆前,陈沅知抱着誊抄好的书稿,步伐轻盈地迈过门槛。 林掌柜知道她今日要来,早早地备好凉茶,候在书肆。他的面色虽称不上大好,却也将将有了血气。 面上一有血气,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亮了几分。 他一边校对着书稿,一边同陈沅知攀谈着:“公子,您这回故事写的着实精彩。定能卖个好价钱。” 一听着好价钱,陈沅知的眸子就亮了起来:“借掌柜的吉言。” “只是...”林掌柜停下手中的动作,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道:“照公子这般故事走向,话说到该女子遇着一负心之人,历经百般冷落,终于奋起反抗,教那男子吃了好些苦头,简直大快人心。可是故事说到这儿,应有留白才好,再往下写便是赘述了。公子你瞧着何时再编纂个新的人物出来?” 不愧是书肆的掌柜,一眼就瞧出了问题所在,这个话本子虽好看,可若来来回回只讲二人之间的故事,时间久了,便会无趣。 陈沅知放下手中的茶盏,想起前段日子搜刮过来的八卦传闻,竟无一条可够捏造。 林掌柜瞧出她的难处,也不紧催,甚至还劝慰道:“眼下这故事还能写上几回,公子也不必急于一时,回去慢慢想便是。” 陈沅知点了点头,林掌柜说的不错,写话本子确实不宜急于求成,她以手托腮,眼神落在算盘来回拨动的算珠上,陷入沉思。 忽而,一声“林掌柜”打断了算盘的声响。 林掌柜闻声探出身子,往屋外一瞧,竟是老朋友来了,他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去:“你可有好些了?” 来人瞧见林掌柜的气色,连着叹了好几声气:“我倒是不妨事,平日粗活做多了,身子骨硬朗。反倒是你,瞧上去气色不佳,可有唤郎中瞧过了?” 林掌柜摆了摆手:“无非是受了点惊吓,用不着瞧郎中。侯府那位怎么样了?听说是伤着了?” 这侯府指的便是定国候的府邸。 那人嘴角向下,点了点头:“还算走运,只一些皮肉伤。救他的人来得正是时候,再晚些,怕是连性命都不保。” 听到这些,陈沅知恍然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听闻定国侯揪着此事不放,非要查个明白,火气之大就连圣上也无可奈何,原来是侯府的小侯爷险些命丧酒楼。 陈沅知抿了口茶,继续听他们闲谈。 “那人得了侯府不少赏赐吧。”探听八卦仿佛是人的天性,饶是装了再多墨宝的林掌柜,也不免陷于其中。 来者又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没呢。怎么都找不着救命之人。” 按理说,若有谁救了定国侯府的小侯爷,定是眼巴巴地去讨赏钱,哪有人放着一大笔银钱不要,转而跑得无影无踪的呢。 莫不是此人淡泊名利,不贪图虚荣? 陈沅知放下茶盏,并未多想,等久了,她便拿起一册话本子,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待他们叙完旧,林掌柜又重新拾起算盘,将好银钱装在一只不显眼的钱袋子里。 陈沅知摩挲着钱袋子,钱袋子鼓鼓的,尤为可爱。 “方才那位同林某有些交情,在定国侯府当差。出事那日,我正同他在酒楼喝酒,他放下心不下我,故而趁轮空的时候来瞧一眼。实在对不住,让公子久等了。”林掌柜双手作揖行了个礼。 “不妨事。”左右她今日无事可做,比起府上那些糟心事,她倒不如在这听八卦传闻图个乐子。 只是眼下说八卦的人走了,茶也喝尽了,她掂了掂手里头沉甸甸的银钱,想起屋内的狼毫笔皆没了弹性,就决定去墨赋斋挑上几支。 书肆外是热闹的长街,街上整整齐齐地摆着摊位。马儿系在后边的垂柳下,悠闲地吃着草,陈沅知迈出书肆,左右瞧了一眼,就朝墨赋斋的方向去了。 墨赋斋离书肆不远,是个兜卖墨宝的铺子。京中数十家铺子中,就数它的墨宝最为拔尖,文人骚客,无一不喜。 陈沅知也常去这家铺子,不过区区几步路的距离,压根不需驾驶马车,她边走边将银钱挂于腰际,省得过于显眼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沿着长街向前走,便可瞧见不远处有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匾额悬于檐下,上边写着三个迹遒劲有力的大字,抬眼一瞧,赫然是墨赋斋。 墨赋斋的墨宝实属上品,是以屋子里乌泱泱地站了好些人。陈沅知站在一群男子中间,双手紧捏成拳,脚尖暗暗使劲,唯有仰着脑袋才能看清里边的情况。 她挑挑拣拣了好一会,仍有好些无法割爱,想着将来总是要用到的,买回去备着也好,索性一咬牙,将喜欢的尽数揽在怀里。 待她心满意足地去付银钱时,有一身型微壮的男子撞着了她的肩。 陈沅知趔趄了一下,左手压到柜台,一股钻心的疼意席卷而来。 “公子没事吧。”见她双眼蓄泪,掌柜颇为关切的问道。 “没...没事。”她倒吸了一口气,强忍痛意,伸手去取钱袋。 手指触碰腰际的那一刻,陈沅知的瞳孔骤缩。 还未捂热的钱袋子,就这般凭空消失了。 她心急地四周张望,只见那身型未壮的男子低眉瞥了她一眼,而后默不作声地从人群中溜了出去。 “有人偷我钱袋!”她下意识地大呼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紧紧地追了出去。 众人被她的呼声吸引,皆聚在屋外,像瞧好戏似的围成一团。 男女之间力气悬殊,陈沅知到底追不过身强力健的男子,她双手撑膝,额间尽是细汗。 这人身手矫捷,下手利落,平日定是干惯了偷盗之事。这等颇为老练的扒手,每日在街上溜达,熟知长街上的每一条小巷子,寻常人压根捉不着他。 陈沅知自认倒霉,她捂着生疼地左手,暗自嘀咕道:“权当破财消灾吧。” 忽而,有一道身影从右侧闪过,还未等她瞧清来人,那人就已足下轻点,一跃而起,眨眼间,便站立在了扒手的前头。 “交出来。”此人背手而立,清冷的声音中透露出几分不可抗拒的意味。 扒手后退几步,妄想从左侧逃跑,男子转身,目光凛冽地扫了他一眼,伸手就摁住了他的肩。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扒手受不住男子的手劲,双膝微屈,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陈沅知小步跑上前去,一把夺过扒手怀里的银袋。原是已经心灰意冷地自认倒霉,不曾想半途遇见好心人,竟教银钱失而复得了。 她颇为感激地颔首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男子皱起眉头,半晌未说话。 “公子?”她方才眼里只有银钱袋子,还未瞧过男子的模样,当她抬眸瞧见眼前之人的时候,讶异地张了张嘴:“李...李大人。” 第16章 送药 可他家大人,偏偏急赶着回府,找…… “往后陈大人出门还是带位侍从的好。”李缜手掌一推,扒手顺势落入他身侧的侍从手里:“离寻,带他去衙门。” 被唤作离寻男子不过十五出头,一副少年稚嫩的模样,听见李缜吩咐后,他俯首听命,抓着扒手就往衙门走。 陈沅知捏着袖口擦了擦额间的细汗,继而端直身子,平复心绪道:“李大人怎会在此?” “例行公事。”他说这话时,面朝酒楼的方向,大约是来瞧瞧有无新的线索。 想来也是,像李缜这般沉闷的性子,若不是因着公事,他断不会在长街闲逛的。 “既如此,李大人还未来得及用膳吧。”陈沅知指了指不远处的天香楼,扬了扬鼓鼓当当的钱袋子,眉眼带笑地说道:“天香楼的酒虽比不上云来酒楼,但是膳夫的厨艺却是一绝。李大人帮我要回了银钱,我总不能捂着钱袋子分文不出吧。” 她自幼就不愿亏欠别人,受了恩惠后总想着回些什么。人情是最难还的,她只能还一点是一点,最终图个心安罢了。 李缜若有所思地望着天香楼的飞檐,他是个不愿管闲事的人,平日遇到方才的事,大多无动于衷,更遑论出手相助。 只是今日,他碰巧瞧见了这一幕,又碰巧与陈大人认识,于情于理,都不该置若罔闻的。 他不会说客套的话,更没有哄人的本事,这事于他而言,真的只是顺风吹火罢了:“正巧碰见,陈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便是推拒了。 陈沅知抿了抿嘴,脸色虽未改分毫,眸中的光亮却是一寸寸地暗淡了下去。她收起钱袋子,仰着脸,怂了怂肩道:“那我便自己去了。” 日头愈升愈高,二人的身影逐渐缩短,长街的热浪一层高过一层,摊贩的叫卖声都透露出些许倦懒。 陈沅知意兴阑珊地走向天香楼,她原是最爱吃天香楼的蟹粉狮子头的,这会儿狮子头摆着她跟前,就跟两颗砸人脑袋的山核桃一般,徒惹人心烦。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长街遇着李缜。 先前在酒楼误将他认作落榜的书生的事,她仍是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 只是这几次见面,李缜并未提及此事,倒不是说不记得,约莫是觉得雁过无痕,没有说出来的必要罢。 李缜不提,她便可免于尴尬,这理应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偏她略带恼意,撇下狮子,仰着细白的长颈,喝了一壶的茶水。 银荔透过窗牖瞧见陈沅知身影后,匆匆地上了天香楼:“姑娘不是去墨赋斋买墨宝吗?怎么一会功夫就找不着人了。” 她在林掌柜的书肆等了半晌也未等着人,去墨赋斋一问,只说是沿着东边的长街去了,当真是寻了好一会才将人寻着。 陈沅知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她生怕银荔担心,本想瞒一瞒扒手的事。可红肿的指头,实在显眼,银荔一眼就瞧出问题来了。 “公子的手怎么伤着了。”她拉着陈沅知的手端倪了会,白嫩纤长的指头上红猩猩地一片,细看之下,还有几处磨破皮的地方。 陈沅知自知瞒不过,只好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银荔。银荔听后,心里大惊,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没紧跟,这才出了事。 “不妨事,回去擦些药便好了。”一些红肿的压伤,虽有些刺痛,却也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大事。更何况她眼下一身男儿装束,扭扭捏捏地委实不像话。 可当她瞧见银荔颇为关切的眼神后,心里仍是不免一动:“好了。我们先去墨赋斋将银钱结了,莫教掌柜的久等。” 陈沅知正要起身离开,一道少年音从身后传来。 “陈大人留步。” 转身一瞧,来者竟是李缜身边的从侍。 “离寻?”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方才李缜好似就是这般叫他的。 被唤作离寻的从侍步伐轻快,见着陈沅知后,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玉瓷罐,声音清朗道:“这是我们家大人托我捎给您的。” “给我做什么?”陈沅知不明所以地望着离寻,而后循着他的眼神,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原以为只有贴身伺候的银荔察觉到了,不曾想李缜也注意到了。 接下瓷罐一闻,果然是一股活血化瘀的药草香。 只是这药她并未在药材铺见过,打开一瞧,药膏只余小半个罐子,像是被人用过一样。 “大人说这药有奇效,叫我务必交与您。” 陈沅知固然有疑惑,碍于他人一片好意,也并未多问。 银荔就不同了,她接过药膏后,小声地嘀咕了一声:“这药膏怎没见过?” 离寻耳尖,听出她的困惑后,立马解释道:“这药并不是在药铺子买的,而是李大人的师父亲手做的。我们家大人眼下唯有这么一罐,平日里磕磕碰碰皆靠它化瘀,陈大人且用着,明日我会将新的送来。” 其实离寻也很困惑,既无新药,又不是要人性命的急病,明日再送也不迟,可他家大人,偏偏急赶着回府,找出药膏就要他即刻送去。 “替我谢谢你家大人。”陈沅知摩挲着药罐,脸上不自觉地生出笑意。 离寻看得出神,这位陈大人竟长得如此清秀。他只知他家大人的容貌在京中可谓是数一数二,不曾想陈大人竟也不相上下。只是二人美得各有千秋,李缜是张扬的好看,陈沅知则是内敛的好看。 “我也无旁的东西可赠与你们家大人。一会儿我要去墨赋斋,你替我捎些墨宝给他吧。” 一来一往,她素来便是这般不愿欠人情的性子。 离寻犹豫半晌拿不定主意,他家大人独来独往惯了,极少遇着这样的情况。不收怕辜负陈大人的一片心意,若是收下,他家大人责怪起来,他也担不起。 “有什么问题吗?”陈沅知见他不说话,又心细地问了一遍:“可是有难处?” 离寻想着,李缜性子孤僻,鲜少与朝中官员来往,今日又是抓扒手,又是送药的,定是将陈大人看作知己好友了。既是如此,这回礼,他得收下。 “没有难处,我随陈大人去一趟便是。” 墨赋斋的墨宝品样极多,离寻看花了眼,可陈沅知一眼便瞧出其中的上品。 她指了指摆在上方的砚台,砚台石质坚硬,雕工得当,指腹摩挲处如幼儿肌肤般细腻,确实是快上好的端砚。 “便是它了。”陈沅知结了银钱,又差掌柜将端砚好生包装了一番,回府的路上,她仍是牵挂着,不知李缜是否收下了她的回礼。 银荔瞧出她的心事,安慰道:“姑娘莫要担心,离寻是李大人贴身的从侍,最是了解李大人。他收下回礼,定是按照李大人的想法行事的。” 陈沅知点了点头,收与不收,明日便知晓了。 第二日,陈沅知去进奏院的时候,手上的压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饶是如此,离寻还是如约将药 送来了。 林申看见白瓷罐,才知道陈沅知压伤了手,听离寻说了昨日事之后,他咬着牙道:“竟欺到陈大人身上来了。衙门那头怎么说?” “偷窃未成,原是用荆条打五十七下便可放人。可李大人说了,这人是一瞧便是惯犯,要衙门里的人好好审审,这会儿虽未判决,却免不了入狱。” 李缜行事作风一贯不通人情,扒手落在他的手里,定是没有好下场。 离寻寒暄了几句后便要离开,陈沅知送他出门,直至走到进奏院的大门,她才隐晦地开口问道: “昨日多谢你们家大人,那方端砚可还合他心意?” “李大人并未多提,只叫我过来道声谢。”离寻也不完全了解李缜,他家大人从来不将喜怒显于脸上,收是收了,至于合不合心意,他也不得而知。 陈沅知松了口气:“收了便好。” 她捏了捏手里的瓷罐,与昨日的不同,这次是满满当当的一罐,膏体柔软,应是才做出来的。 这化淤膏药效显著,她昨日抹了两回,今晨醒来,红肿已尽数消退,轻轻按压,刺痛感也消失了。 “李大人的师父是个医师?”药材铺都不曾有这等化瘀膏,可见李缜的师父是精通医药之人。 离寻点了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这其中的故事错综复杂,不是只言片语能说尽的。 他不说,陈沅知也不追着问。送走离寻后,就开始忙手里的活。 清晨早朝时,圣上罢黜了一五品郎中,进奏官承旨归来后,皆聚在一屋转抄朝报。这朝报需日日分发,好教朝野上下俱知国事。 待陈沅知抄录完朝报,已是午时,手腕处微微泛着酸胀,她舒展开身子,打算收拾一下,回府里去。 今日是康嬷嬷教习规矩的第三日,嬷嬷是她请来的,即便是做表面功夫,她也得过问一下二位姑娘的情况。 午时日头最是毒辣,马车在干热的石板路上疾驰,一股热浪掀起车帘,扑面而来。 陈沅知出了汗,一袭官服重重地黏在身上,闷闷热。回屋后,她差晚橘备好汤浴,脱去官府,钻入汤浴,舒舒服服地洗去一身汗渍。 冰盆凉气袅袅,驱走些许热意。她一身轻薄的绢纱,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透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忙碌开了,才愈加懂得忙里偷闲的乐趣。 “姑娘若是好了,我便去将康嬷嬷请来。”晚橘替她梳理着墨黑的长发,长发顺顺直直,直至盈盈一握的腰肢。 “我过去就是了。不必劳烦嬷嬷再跑一趟。”康嬷嬷是宫里的老人,虽不是顶顶尊贵的身份,却仰着数十年的教习,颇受高门女眷的敬重。若不是定安出面,她未必能请得动她。 陈沅知稍作修饰就去了康嬷嬷的东厢房。 第17章 探望 这声“沅沅”尤为温软,听得她眉…… 这一日的教习尚未结束,康嬷嬷正在屋里教习奉茶。 国公府侍婢众多,一些芝麻谷子的琐事,压根不需二位姑娘动手,故而奉茶的礼仪规矩,她们生疏极了。 陈容知的手里端着一盏满当当的茶水,康嬷嬷见后,额间的皱纹紧紧蹙在一块,颇为不满地说道:“二姑娘,老身方才说了,斟茶不是越满越好,八分满最为适宜。你端茶的时候,水险些从 杯盏中溢出来。如若上头坐着身份尊贵之人,你这会儿怕不是不能好端端地走出这扇门了。” 这话说得极为严重,陈容知听后双手一抖,倾倒了半盏茶水。她捏了捏手里的杯盏,若不是吴氏 再三嘱咐她顺着嬷嬷心意行事,她早就砸了手里的杯盏,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康嬷嬷对陈瑾知倒无多大的苛责,只是站在一旁,时不时地摆正她奉茶时的身姿。 “嬷嬷辛苦了。”陈沅知从屋外走来,见着康嬷嬷细致地教习后,心里很是敬重。 康嬷嬷颔首,沉稳地回道:“大姑娘哪的话,能教国公府的二位姑娘也是老身的福气。” 莫说当今圣上的后宫,便是前朝的贵妃皇后也曾被康嬷嬷提点过,说是福气,不过是一句客套话罢了。 “这几日嬷嬷费心了,原是我将您接来的,一会儿我便亲自送您回宫。”陈沅知大方得体地站在她面前,井井有条地罗列事项。 康嬷嬷知道她是个知轻重懂分寸的人,这一点光凭她在宫外偶然遇见二皇子,刻意避嫌便能瞧出几分。 陈容知看见嬷嬷脸上的笑意,心中如巨浪翻滚,很不是滋味。 待她们收拾完细软离府的时候,屋内响起哐当声。 陈容知将屋内的茶盏皆砸了个粉碎。 === 西斜的日头将宫墙照成了橙红色,较正午时分的酷热,眼下的宫道增添了许多遮荫的树影。与康嬷嬷辞别后,陈沅知照例来到定安的玉岫宫坐了一会。 定安不知她今日入宫,是以听见侍女通报之时,满脸错愕。后又记起今日是康嬷嬷教习的第三日,便也知晓她入宫的缘由了。 “你来得正好,省得教我再跑一趟。”定安拉着她坐下,双手捧着小脸,明媚的眸子俏皮地眨了两下。 瞧她一副不安好心的神情,陈沅知斟茶的手一抖:“有话直话。” “定国侯府的小侯爷余今铭在云来酒楼吃酒的时候,被大火烫伤了。” 这事陈沅知略知一二,是从林掌柜和他的好友谈话中听来的。 可是定安为何平白无故地提及余小侯爷? 虽说他们二人之间有几面之缘,可余小侯爷性子火爆,没少同定安拌嘴。她今日提及此事,总不能是怀着好意去探望他的吧? 定安瞧出她的困惑,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你明日能否陪我去趟定国侯府,我想去瞧瞧他,顺道...” 话未说完,就被陈沅知抢在前头:“顺道幸灾乐祸地嘲笑他一番?” “你怎么知道?”她睁大眼睛,满脸笑意地拉着陈沅知的手:“还是沅沅最懂我。” 余小侯爷同二皇子走得近,二皇子又待定安极好,三月前,定安崴着脚,脚踝处肿成一片,足足闷在宫内半月有余。那余小侯爷听闻这事,非但没有半句安慰人的话,反倒罗列了许多宫外的新鲜事,气得定安一日未进食。 这件事她记了许多,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哪有不还回去的道理。 陈沅知有些哭笑不得,奈何定安素来便是这样的脾性,旁人劝的,她一概听不进去。 “那我明日到国公府寻你。” 说到底不过是一些小打小闹,撒撒气罢了,她没有拒绝的由头,只好点头应下。 翌日丑时,定安公主的马车如约停在国公府府门前。马车奢华高贵,四面皆以色泽光亮的锦缎装裹,车盖上缀着一串串玲珑珠玉,疾驰时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陈沅知坐在马车上,身着素净的鹅黄色纱衣,发髻上斜插一支白玉木兰步摇,淡淡的妆容隐在一块面纱下,雾蒙蒙的,勾人心魂。 “怎还蒙着面纱?” 陈沅知在进奏院当差一事,既是圣上应允下来的,就算当真发现她的女儿身,旁人顶多是暗自腹诽,不敢多嘴的。 “余小侯爷不知我在进奏院当差的事。还是蒙着面纱较为稳妥。”陈沅知话才说完,就瞥见了放在一旁的提篮。 提篮透气,纵使天闷闷热,放置于此的菜肴也能勉强撑上几个时辰。也正是因为透气,虽未见菜肴的模样,香气却直逼鼻尖。 “天香阁菜式?”陈沅知是天香阁的常客,最为熟悉天香阁的菜式,提篮子里的香气她一闻便知那是天香阁的招牌菜式百岁鱼。 百岁鱼烹制时以黑鱼剔骨成片,薄厚匀称,肉质鲜嫩,只是这道菜不同于寻常的清淡鱼汤,鱼片底下铺满了干红辣椒。一勺热油浇下去,顿时香气四溢,丝丝入味。 不可否认,就连陈沅知见了也颇为眼馋,她指了指提篮子明知故问道:“是给小侯爷的?” 定安定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诚然,余小侯爷最爱天香阁的百岁鱼,卧病在床时定是没少挂念。然而眼下他高烧才退,身子还未好利索,辛辣的菜肴是断然不能进的。 “这是给我们的。”定安挑了挑眉,趾高气昂地抬了抬下巴:“一会我们就在定国侯府用膳。” 陈沅知与定安到定国侯府的时候,正巧碰见二皇子与老侯爷寒暄,她只觉着自己来得并不是时候,因为不出一会,国公府又多了一个李缜。 她记起昨日书肆掌柜的谈话,救命之人凭空消失委实蹊跷,想必李缜也是因着此事来定国候府一探究竟的吧。 李缜和二皇子的眼神皆落在陈沅知的身上,李缜的眼神幽深,只一眼就教人不寒而栗。二皇子倒是儒雅地很,眸子里尽是和风细雨般温柔。 陈沅知蒙着薄薄的一层面纱,又同他们隔着些距离,李缜只见在御花园见过一次她身着罗裙的模样,眼下又蒙着面纱,应是猜不出她进奏官的身份。 可二皇子不同。 他见过陈沅知数面,是以一眼便认出她来:“沅沅来了。” 这声“沅沅”尤为温软,听得她眉头微蹙。 陈沅知如此避着他,其一是碍于皇子身份,其二便是当真对他无意。 既未有心意,又为何要暧昧不明,教别人指摘。 她扯了扯定安的衣袖,轻声道:“先去后院吧。” 定安瞧出她神情的转变,又思及前些日子寿辰宴上的谣传,即刻猜到陈沅知的心思,与定国侯府说明来意后,便由侍婢引着去了后院。 余今铭瞧见定安的时候,一脸错愕。公主殿下亲自到访探望,是定国侯府的殊荣。他身为人臣,理应下床行礼才是,奈何眼下他左腿方才上了药,素白的绷带上溢出黄褐色的药汁,行动委实不便。 好在定安也不同他计较这些,她晃了晃手中的提篮子,两眼弯成月牙儿,声音如银铃般悦耳。 “别来无恙呀小侯爷。” 第18章 争锋 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微妙地可…… 余今铭被她的笑意晃了眼,还以为她心地纯良,大有不计前嫌的意味,故而心里颇受感动。 然而,当他伸出双手,正要接过提篮的时候,定安却敛起脸上的笑意,身子一转,提篮摆在了屋子中央的桌案上。 “殿下这是何意?”余今铭说话的时候,一双眼仍是落在提篮上,打定安进屋那刻起,他就猜着提 篮里的是天香阁的百岁鱼,这道百岁鱼,他当真是念了许久了。 定安并未回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差侍婢取了两幅碗筷,待碗筷整整齐齐地摆上桌,她一双纤长的手抚上备受瞩目的提篮。 提篮一开,里面除了天香阁的百岁鱼外,还有玉芳斋的豌豆黄、什锦坊的青梅汤,一碟碟的很是合小侯爷的胃口。 “沅儿。”她清丽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一屋子的人都等着她的后话。 余小侯爷瞥开眼,索性不去看她,只听她娇惯地说了声:“我们吃!” 他咬了咬牙,方才一星半点的动容,被当头一盆凉水浇下,彻底偃息。 “我还以为公主殿下是来瞧臣的,不曾想是过来以牙还牙的。”他卧在床上,伤口还未痊愈,每挪一下,腿上的疼意便会多一分。若不是行动不变,他定不会待在屋里任由百岁鱼引/诱他。 “怎么不是来瞧小侯爷的,你瞧,我还特意去天香阁买了百岁鱼。”她无辜地眨了两下眼,一手托腮一手夹着竹筷道:“原想着替你解解馋,可半途却想起,如今你有伤在身,断然吃不了辛辣的菜肴,既吃不了,那闻闻香气也是好的。” 百岁鱼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余今铭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两声。 饶是有心事的陈沅知也不由得抿嘴偷笑,毫不留情地夹起碗中的鱼片。 余今铭愣是没想到,他先前对付定安的招数,如今却是自食其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定安,休要胡闹。”二皇子同小侯爷交好,小侯爷出事后,他时常过来探望。 方才在前厅与老侯爷寒暄之时,后院嘈杂之声传入他的耳里,料想是定安按耐不住胡来的性子,便匆匆辞了老侯爷,赶至后院一瞧究竟,唯恐闹出什么事来。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李缜。 定安站在余今铭的床帏前争论不休,因有二皇子从旁劝解,陈沅知也不便插手,她退居院外后,李缜也因屋内闹心之事走了出来。 院子空旷,四下并无遮荫处,唯一晒不着日头的便只有左侧游廊。 陈沅知坐在游廊上,李缜则环胸倚着朱红的石柱。二人相顾无言,与屋内热闹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 “李大人可是来查云来酒楼走水一事的?”她心里仍记着李缜赠予她的药膏,本想开口道谢的,奈何她一身罗裙,恐露了身份,只好扯些旁的话闲谈。 李缜一眼便瞧出蒙着面纱的姑娘就是那日在御花园所见的,国公府的嫡小姐陈沅知。 京中皆传,国公府的嫡小姐容貌姝丽,放眼满城贵女再挑不出比她还要好看的人,那日他有幸见着一面,虽只一眼,却实实在在被她的样貌所惊艳。 今日她虽蒙着面纱,教人瞧不清容貌,骨子里的柔情绰态,却未减分毫。 “姑娘聪颖。”他如实回答,毫无隐瞒。 陈沅知的睫毛微颤,又记起书肆的谈话来。 “我听闻,酒楼出事那日,余小侯爷为人所救。可是自那以后,侯府再也找不着当时的救命之人了。” 洋洋盈耳的声音缓缓落入李缜的耳里,他侧过身子,面向陈沅知,向来疏离的眼中多了几分讶异。 她接着说道:“李大人便是来查这救命之人的吧。” 李缜颇为赏识地勾起一抹笑,这一笑,教原本想要接着往下说的陈沅知愣了神。 “姑娘猜得不错。”他认可道。 见她直直地盯着自己,李缜轻咳一声,不由得别开眼,他盯着游廊上方的花牙子,破天荒地解释道:“这人似是掐准了时辰,晚一分余小侯爷恐怕就要性命不保。况且这这人目标明确,纵使酒楼一片混乱,他也能清晰辨别小侯爷身处何方。” 陈沅知怔怔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压根未听清他在说什么。末了等她回过神时,李缜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你瞧着我做什么?”陈沅知的手抚了抚挂在耳后的面纱,眸子躲闪,一如他在御花园初见她的模样。 李缜险些被气笑,分明是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到头来却被反咬一口,当真无辜。 只是眼下事情尚未办妥,他并不打算同她争论,只是将眼神落在余小侯爷的屋前。 过不了多久,定安就意兴阑珊地迈出屋门。 陈沅知远远地看到定安垂着脑袋,嘟囔着嘴,原先嚣张的气焰尽数被压了下来。眼神往后一挪,果然瞧见了站在她身后的二皇子。 二皇子稍长定安几岁,性子沉稳,很是能担起重任。平日里虽纵着她的性子,关键时候却不会任由她胡来。故而定安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唯怕二皇子在她耳边念叨她。 “如何了?”陈沅知瞧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便知她吃了瘪,没捞着好处。 果不其然。 定安小嘴一抿,嘴角往下压,环着定安的手开始嘟囔:“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言罢,她还瞥了一眼二皇子。 陈沅知循着她的眼神望去,瞧见二皇子并未真的动气,也就知晓这是他们兄妹之间的小吵小闹罢了。 “好了。也差不多了。”她压低声音,附耳说道。 余小侯爷最终仍是没吃上百岁鱼,于定安而言,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样一想,她心里顿时如夏日里的凉风拂过,舒畅了不少:“也是。那我们回吧。” 陈沅知早想快些离开了,前有二皇子一口一个“沅妹妹”地喊,后有李缜沉默寡言的闷性子,两股眼神交织在一块,她颇为头疼。 见她们要离府,二皇子一脸赔不是地说道:“让沅妹妹见笑了。” 陈沅知眉眼浅笑,神情却是疏离,她恭敬得体地回道:“二殿下哪得话。” 二皇子还想再说些什么,站在后头的李缜径直从他身侧走过,与他并肩而立时,李缜沉着脸道:“二殿下若是得空,不妨陪臣去问问余小侯爷的情况。” 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你太闲了,寻些事做吧。 众人皆听出李缜的话中意。 原先被二皇子敲打的定安不留情面地笑出了声,立在一旁的陈沅知也隐在面纱下轻笑着。 二皇子双眉紧蹙,面色晦暗,他十分欣赏李缜的才华,曾一度想将他纳入自己麾下,奈何李缜性子孤僻,不愿拉帮结派,直直地回绝了他。 眼下他更是不留情面地驳他面子,言语虽委婉,话中意思却是显而易见。二皇子冷嗤一声,夹枪带棒地回道:“父皇交与李大人的差事,还需我从旁佐助?” 李缜微微眯起眼,背着手轻轻声道:“满朝百官谁人不知余小侯爷同殿下知交甚深。小侯爷受伤之事若是有人蓄意而为,就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人借此寻衅殿下。如此一来,殿下还能独善其身吗?” 二皇子捏了捏拳,面色无多大变化,胸口却是不断起伏。他神情复杂地望向李缜,分明是同他差不多的年纪,心里的谋略城府却略胜他一筹,这样的人,若是同心则可如虎添翼,若不能收入麾下,也断不可教他人得了便宜。 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微妙地可怕。 陈沅知和定安已然察觉出二人之间的对峙,趁着二人沉默寡言的空档,悄悄地溜出了院子。 回国公府的马车上,陈沅知摘下面纱,由于天气闷热,她的脸上蓦地浮出两片绯红。 定安盯着她娇艳欲滴的脸,耐不住痒痒的八卦之心,试探性地问道:“你觉着我二哥哥如何?” 陈沅知不假思索地回道:“你觉着我推拒得还不够明显?” “沅沅。依照国公府的门楣,你同他也算是门当户对。”定安收起玩闹的性子,神情严肃道:“你府里的夫人姨娘,包括你那二位妹妹,谁人不是对你虎视眈眈的。可是,若你同二哥哥在一起,既有皇室在背后撑腰,这些人即便有一肚子坏水,也不敢再往你身上泼。更何况,明眼人都瞧出二哥哥有意于你。” 可能脾性大不相同,定安的话与余老夫人可谓是大相径庭。 二者皆没错,全靠陈沅知如何取舍。 她若当真选择二皇子,吴氏和柳姨娘的脸色定是好看极了,这可是她们做梦都想攀上的富贵门楣。 二皇子出挑,是众多皇子中备受瞩目的一位,他日若能封得东宫之位,定是青云万里,坐享无上殊荣。 可滔天权利伴随而来的便是终日惶恐和应接不暇的争斗。 二皇子又不是她中意的男子,犯不着为此顶着千斤重担惶惶不可终日。 陈沅知坦言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定安颇为理解她的性子,该说的都说了,也拿她没辙:“那你中意什么样的人?不要富贵,难不成你要寻个穷书生托付终身?” 提及书生,陈沅知的心绪开始落在李缜的身上。 前段日子得空,她已将李缜的文章通读了几遍,发觉他非但文采卓然,遣词造句颇为意思,且能针砭时弊,对政事的见解也是一阵见血。 除去文采,他的身手恐怕也是不容小觑,只一掌力道,便能教壮年男子直不起身来。 离寻也说了,他家主子常备化瘀膏,可见应是习武时磕碰着的。 陈沅知垂着眸子,唇边漾出一抹笑,反问道:“书生有何不好?” 定安噎住了声,她没想到陈沅知会这般回答。国公府的嫡女与无权无势的书生结缘,这话若是传出去,也不知会惹出多少笑话。 可是陈沅知双眸微闪,透着点点心神向往的光亮,半点儿都不像开玩笑的模样。 定安蓦地瞪大眼睛,扯住她的衣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不会是...” 陈沅知歪着脑袋,有些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她接着方才的话道:“你不会是同某个穷书生私定终身了吧。” 马车的轱辘声戛然而止,陈沅知挑帘一瞧,原是到了国公府的正门。她正欲下马车,定安却扯着她的衣袖怎么都不肯松开。 “公主殿下大可放心,我若同哪个书生私定终身,定是头一个告诉你的。”陈沅知半认真半打趣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下心来:“我心里自有分寸。” 话虽如此说,她心里究竟怎么样想的,就连自己也尚不清楚。 第19章 解围 当他瞧见里边的小姑娘左右为难,…… 自定国侯府遇见李缜后,除了每日去进奏院抄写朝报时偶尔听进奏官们提及几句,陈沅知当真是没有机会再见着他。 至于府里后院的几位,许是康嬷嬷的教习颇有成效,又或是临近闲风宴,二位姑娘也怕寻事惹老夫人不痛快,故而这几日的国公府虽气氛压抑,可终究还是清净得很。 就连平日与她对着干的陈容知,也眼巴巴地找上门来。 “姐姐。”陈容知颇有礼数地行了个礼,言辞间尽是讨好之意。 陈沅知觉得新奇,抬眸瞧了她一眼,眼前的二姑娘无论人前人后,总是喜欢将自己装扮得风姿绰约,今日也是如此,只是与往常相比,她的额间多了一朵新贴上去的花钿。花钿红艳艳的,衬得她一身媚骨柔情。 “二妹妹有何事?” 她那二妹妹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前来,定是有事相求。她慵懒地躺在床榻上,以手撑额,墨发垂在露出半截的细嫩手臂上,眉眼不着雕饰,素雅清新,又是别一番风味。 陈容知最讨厌她云淡风轻的模样,像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想要的一切收入囊中。可她偏偏有求于人,这才堪堪忍住性子,好言好语道:“临近闲风宴,祖母教我们备妥赴宴的手信。原是叫下人去街上采买便是,可这到底是平宁郡主的宴席,半分也懈怠不得。妹妹就想着同姐姐一道出去瞧瞧是否有新鲜的玩意可以采买。” 这话乍听之下并无问题,正巧这几日得空能腾出时间来,她身为长姐不好推拒,便点头应下了:“挑个凉爽点的日子,叫上三妹妹一起吧。” 既是为了闲风宴,她们人手一张帖子,采买手信的事,也不能落下谁。 陈容知见她答应地如此爽快,先是一愣,随后怕她反悔似的,急忙忙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银荔端着凉茶往后瞧了一眼,没好气地说:“二姑娘这般对您,您为何不推拒?” 她最是看不惯二姑娘的这副嘴脸,求人时端得一副楚楚可怜,寻衅滋事时又是另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 陈沅知端着凉茶,抿了几口,凉茶清热解暑,最能对付这赫赫炎炎的日头。 “她定是先去了祖母的屋里,若无祖母允许,她能求到我这儿来?” 银荔仍是听不明白,她似懂非懂地问道:“那又如何?” 立在一旁的晚橘抿嘴偷笑,显然听不下去了,她点了点银荔的眉心道:“出府采买已是老夫人默许的事,姑娘自然不能违背老夫人的意愿。只是老夫人心里系挂着我们姑娘,才叫姑娘自己拿主意。这一来既可杀杀二姑娘的气焰,又可教她懂得尊卑有序,不可目无长姐。” 银荔终于明白其中的道理,怪不得今日二姑娘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原来是这个缘故。 === 三日后,陈容知带着陈瑾知聚在知阑院。 难得出府,她们一个个拾掇地明艳动人,心里暗自较劲,只想着压别人一头。 陈沅知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墨黑如瀑的发丝上未佩珠钗,小脸未抹浓妆,瞧着十分清爽。她出府的次数多了,也知道如何避人耳目,国公府的偏门较为隐秘,由那儿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后,又择了一条行人鲜少的小巷,马车一路疾驰,直至采买手信的杏琼斋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杏琼斋的手信最为齐全,隔三差五还会推出新的品类,无论是官宦人家亦或是市井百姓,都爱在这儿挑挑拣拣。 由于采买手信的大多为女子,她们也将将放下身段,摘了面纱,一一地品尝杏琼斋的蜜饯糕点。 “姐姐,你送些什么?”陈容知凑到她跟前,假意寒暄了几句,眼神却略过她手里的食盒,将她挑选的品类一一记在心里。 这里边就有兴琼斋的新品糖蒸酥酪。 陈容知向来不甘人后,是以陈沅知有的,她也要一样一份地备上。 只是这糖蒸酥酪是新品,掌柜不知客人的喜好,故而做得不多。眼下,她同另一位富贵人家的小姐皆瞧上了最后一盒。 依照陈容知的性子,是断不会将这盒糖蒸酥酪礼让出去的,奈何对方也不是个善茬。瞧她的衣着打扮,显然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二人僵持不下,起了争执。 陈沅知闻声走来,弄清事件来龙去脉后,颇为头疼,她并未拆穿陈容知的心思,淡然地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酥酪后,转身就将手里将自己的那盒交与对面的姑娘。 这事原本就可以这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站在对面的姑娘却是百般不愿,她眼神傲然,随手一推,就将陈沅知手里的糖蒸酥酪掀翻在地。 “我不要旁的。”她抬了抬下巴,一副绝不退让的神情,指着陈容知手里酥酪道:“我只要她手里的这盒。” 陈容知原不想惹事,可听这位姑娘如此寻衅,到底还是忍不住性子,一时间,杏琼斋热闹极了。 周遭的人瞧见这副情景,皆竖着耳朵听得仔细。他们不敢多嘴议论,只因二人皆是高门贵女,谁也不好开罪。 可若就事论事,陈容知反倒占理。 正当陈沅知想要说上几句,还未开口,便瞧见一抹玄色的身影拨开人群缓步走来。 那位姑娘一瞧来人,先是愣了神,而后端出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她后退几步,与来人并肩而立,一瞬间哪管什么糖蒸酥酪,整个心思都落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围在周遭的人也是一阵唏嘘,打马长街的场面犹如昨日,众人口中风光无二的状元郎李缜竟又出现在他们眼前。 “李大人。您怎么来了。”最先起争执的那位姑娘顿时敛起脾性,光凭她手里揉皱的绢帕便可猜着她的心思。 李缜并未多瞧她一眼,他只是办案时偶然路过杏琼斋,听见里边闹声不断,便抬眸瞧了一眼。 然而,当他瞧见里边的小姑娘左右为难,眉头紧锁的时候,他一双脚不自觉地迈了进去。 “发生何事了?”他眼神落在撒了一地的糖蒸酥酪,话却是对陈沅知说的。 陈沅知抿了抿嘴,正犹豫要不要说出来,站在李缜身侧的姑娘却率先开了口:“不过一些小事。是这位姑娘抢了我的糖蒸酥酪,我原是想要回来的。”她扫了一眼陈容知,傲着性子道:“可眼下我不要也罢。” 李缜仍是未搭理他,玄色长袍一撩,屈膝蹲了下来,他抬眸看了一眼陈沅知后,骨节分明的手了拾起一块滚了泥尘的酥酪。 杏琼斋的掌柜瞪大了眼,一旁有的是从侍小厮,哪需李缜放下身段亲自去捡。他想要前去制止,却碍于他不可近人的气魄,一双手僵在空中,眼看着他的手指沾上泥尘,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陈沅知也不曾料到他会这般做,灵动的小脸上多了几分讶异,李缜看在眼里,一抹浅笑隐在他抬起的长袖中。 “薛姑娘,买了去吧。”他尽数拾起地上的酥酪,装在木食盒,直直地递与他身侧的女子。 薛姑娘后退几步,只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一盆残渣,娇着着声音问道:“李大人这是何意?” 李缜的目光一寸寸地冷下来,他厌恶地掸了掸手指的残屑,就像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一般。可他明知这盆酥酪已不能再食,却还是要她买了去。 “饶是薛太傅的千金,也不能这般糟蹋东西吧。这事若是传回薛太傅的耳里,他也能任由姑娘恣意妄为吗?” 此话一出,众人捂嘴议论,怪不得这位姑娘不可一世,谁也不放在眼里。陈容知一听是薛太傅的千金,更是心虚地躲在陈沅知的身后。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薛太傅薛鄂是皇帝眼中的大红人,自皇帝挥师北上,重整河山之时就已从旁佐助,是大燕开朝以来就委以重任的老臣。 大燕设太保、太傅、太师,明面是上三权分立,各司其职。可论起权势,薛鄂首当其冲可居首位。是以权臣的名声传下来,众人虽有异议,却也不敢驳斥。 薛鄂膝下育有一男一女。这嫡女便是方才同陈容知起争执的那位,名唤薛凝婉。 薛凝婉也算京中也是出了名的美人,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不仅如此,她还极擅音律,纤细的长指,抚得一手好琴。 唯一教薛鄂头疼的,便是她张扬跋扈的性子。故而前几年,薛凝婉一直寄居江南,每日丹青小曲地熏陶着,直至今年三月才从江南回到京中。 可瞧着方才的争执,薛太傅的心血怕是付诸东流了。 一个人的性子一旦成型,便再难更改。 薛凝婉品着李缜的话,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事若让她爹爹知晓,往后再想出府可就难了。 她咬了咬牙,一肚子的火气不好在李缜面前显露,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笑,接过李缜手里的酥酪道:“多谢李大人提醒。” 待身旁侍婢楚桃结账完,薛凝婉也无脸面呆下去,作别后匆匆地上了回府的马车。 临近正午,悬在屋檐上边的日头虽没前几日毒辣,却依旧能教人蒙出一层薄汗。陈容知说了好些话,这会功夫才觉着口干舌燥。她想央着陈沅知去茶楼喝盏茶,后意识到自己才生了事,便扯了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陈瑾知。 陈瑾知拗不过二姑娘狠戾的眼神,只能垂着眸子,怯生生地开口:“长姐,前边就是茶楼,我们喝盏茶再回去吧。” 陈沅知瞥了一眼陈容知的手,心里发笑,竟也破天荒的知晓自己惹了事。 陈容知接触到眼神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壮着胆子说了句:“倒不如,李大人一起吧。” 薛凝婉绝非好糊弄之人,今日之事若无李缜出面,恐怕一时半会还化解不了,现下事情解决了,出于回谢,请他去茶楼喝盏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茶楼之中往来之人繁多,先前有男儿装束遮掩,不同今日的轻纱水裙顾忌良多。更何况,李缜独来独往惯了,上回请他去天香楼用膳都未曾应下,更遑论同三位姑娘喝茶闲谈。 想到这儿,陈沅知暗自垂了眸。 她想着若是推拒的话听多了,心里难免不舒坦。只怕他这回也不愿应下,故而还未等他开口,就抢先回绝道:“不妥。” 第20章 美誉 后日便是平宁郡主的闲风宴了 这声“不妥”极轻,却仍是一字不落地飘入李缜的耳里,他脸色好看极了,仿佛是头一回遭人推拒。 眼前的小姑娘虽蒙着一层面纱,可他一眼就认出她的模样来。 御花园见过一次,定国侯府见过一次,算上今日的杏芳斋,堪堪不过三面,他心里竟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瞧见她落得下风,一张小脸满是为难时,就连脚下的步子也不听使唤了。 此时瞧热闹的人已经散开,杏芳斋的屋子里腾出好大一片空处。陈容知因惹了薛凝婉,生怕薛府的人找上门来,是以提心吊胆地不敢再恣意寻事。她扯着陈瑾知往外走,只想快些离开杏芳斋。 “李大人的恩情我记下了。”陈沅知瞥见他洁净的指甲上沾了泥屑,心里仍是有几分动容。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整齐的绢帕,绢帕轻软地搭在她的指腹,递到他跟前道:“望大人莫要嫌弃,且用着。下回有缘再见,还与我便是。” 这绢帕是她的贴身之物,将贴身之物赠与男子,这话若流传出去,极易留下任人拿捏的话柄。 正巧眼前无人,她也觉着李缜并非妄口巴舌之人,这才将绢帕递了出去。 “长姐...”陈瑾知已然出了杏芳斋,见陈沅知并未跟上,便回过身子瞧了一眼,这一眼,她瞥见了攥在李缜手里的一角绢帕。 回府的路上,谁也未说半句话。 陈瑾知紧咬着下唇,一双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袖口。方才的那一幕她瞧在眼里,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的妒意。她原可以将此事说出去,损坏陈沅知的名声,可陈沅知毕竟不同于旁的世家小姐,平日里混迹进奏院,自是每日都同男子打交道。 况且这事还是当今圣上默许的。 她自知身份卑微,在旁人眼里不过是成不了气候的庶女,这话若是由传出去,非但无人站在她这侧,恐怕还会引火上身,暗自较劲了半晌,她一双股指泛白的手顿时松了开来。 陈沅知撑着脑袋,卷翘的羽睫在脸上扑闪了几下,忽而记起一件事来。 再过一日便是平宁郡主的闲风宴,闲风宴拘束甚少,届时无论是身居朝堂抑或是浪迹江湖的文人雅士都会前来赴宴。 李缜作为大燕文采卓然的状元郎,多少人都盼着能与他一较高下,平日里没有这个机遇,闲风宴便是最好的时机。 平宁郡主喜爱热闹,她深知李缜受到不少文人的青睐,定是早早地送去帖子,如若借着李缜赴宴的噱头,定能广宴名士,增添不少乐趣。 思及此,原先对闲风宴提不起兴致的陈沅知蓦然睁了眼。 李缜的文章她读过,见解独到,高屋建瓴。可若说即兴赋诗,她是没瞧过的。 与众多名士一样,陈沅知也盼着能在闲风宴上一睹他的风采。 马车驶过林立的铺子,最终停在了一座嘈杂的茶楼前。 她们要了一个雅间,雅间幽幽静静,与外边是全然不同的两个天地。小几上放着一只铜炉,细细袅袅的沉香烟从镂空处钻出,起到凝神静心的效用。 店小二应声上了一壶龙井茶,茶水滚烫,瓷白色的杯口处冒着几颗水珠。 在等茶冷却的空当,陈瑾知盯着冒热气的杯盏,破天荒地开口问道:“长姐可是同李大人认识?” 她的声音仍是唯唯诺诺,仔细听还能听出一丝颤音。 陈沅知把玩手钏的手一顿,抬了抬眉,她没想陈瑾知会这般问,长指开始胡乱转起血珀珠,说话却是云淡风轻:“先前因着政事见过一两面。” 见陈瑾知不说话,她又自言自语道:“不过我今日一身女子装束,又蒙着面纱,他应当认不出我是进奏官陈知吧。” “我还以为你们认识许久了。” 陈瑾知与她们二人不同,庶女的身份宛如一块千斤巨石狠狠地压在她身上,早些年柳姨娘还承陈弦欢心的时候,她的日子稍稍好过些,近几年,陈弦虽还宠着柳姨娘,可二人之间的情谊到底不如当年那般浓烈了。是以她的言行举止无一不瞧人脸色,时间久了,就连说话都不敢放开声来。 “没有很久。”陈沅知轻笑了一声。 甚至都谈不上有缘,李缜最风光的时候她染了风寒,彼时她拖着一幅病怏怏的身子委实出不了 门,只好推了定安的邀约,如此一来,就连打马长街的景象都不曾瞧见。 而后一段时间,李缜疲于朝堂,奔波于云来酒楼的案子中,陈沅知手头里也有好些事要做,二人各自奔赴,见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陈瑾知见她并未打算继续往下说,也不好多问,三言两语就将此事揭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茶盏中的热气已渐渐消散,隔着一层白瓷,指腹碰触之时已感觉不到茶水的滚烫,抿一口,温温热热的,堪能下嘴,是以仰着细长的脖颈一口气喝了下去。 几盏茶之后,银荔结付了银钱,雅间的屋门一开,外边全是茶客闲谈的嘈杂声。 先前坐在雅间是以不知外边在谈论些什么,推开门方才听到有人谈及李缜。 酒楼嘈杂,茶客需得扯着嗓子才能教对面之人听清自己所说的话。陈沅知路过之时,适逢茶客谈论李缜,声音之大,饶是她无意听,那些话都会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入耳里。 “听说是李大人将云来酒楼的案子揽了下来?” “我早就觉得走火之事蹊跷。可说到底,此事若没有李大人出头,那些百姓可当真是枉死了。” “是啊,多亏李大人。只是这案子越拖越不是办法,得早早结才是。” “我一连几天都瞧见他奔波于云来酒楼,应是有些麻烦吧。” 听着这些话,陈沅知表面上端得若无其事,心里却是闪过一丝讶异。金榜题名至今,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李缜在坊间的声名竟一片大好。除却他英姿容颜惹京中女子乐道外,一些后生可畏、文武卓然的美誉也逐渐流传开来。 可她总觉得李缜这般对谁都疏离的性子,怎会在意权贵荣华。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在意,他这股非要一查到底的劲儿从何而来呢? 后来的闲谈陈沅知并未听着,二位姑娘都先后的迈出茶楼,她也不能为了听几句闲话便立在原地不动,出府好一会儿了,半途又有薛凝婉的事耽搁,再不回去,老夫人恐怕会差人来问话。 待她们回府的时候,老夫人身旁的嬷嬷果然等在了知阑院。 陈容知瞧见嬷嬷的身影,瞬时敛起了嚣张的气焰。临近闲风宴,她唯恐出了岔子,是以默不作声地退至一旁,小心地揣测着嬷嬷的来意。 “大姑娘,老夫人叫我过来问问,为何出去了这么久,可是出了什么事?”嬷嬷颇为关切地问道。 陈沅知极少带着二位姑娘出府,老夫人生怕她性子软,压制不住二姑娘的骄纵,又见她采买手信迟迟未归,恐教人欺负了去,这才叫院里的嬷嬷前来探探究竟。 一听嬷嬷的问话,陈容知心里更是忐忑不安,若说出事,旁的没有,与薛家姑娘的争执算是一件。奈何薛府位高权重,国公府明面上不显发怵,实则却是盼着相安无事,能避让就避让,绝不争锋相对。 若是老夫人知晓她今日的作为,也不知会不会心生悔意,收回她闲风宴的帖子。 她将目光落在陈沅知的身上,今日之事知晓的人不多,侍婢们定然不敢多嘴,陈瑾知想必也不会自找不快,说与不说,全凭她长姐一人。 “劳祖母担忧了。”陈沅知开口回道,顺带瞥了一眼心神不宁的陈容知,这一眼,教她原本就紧绷的弦蓦地崩断。 她同陈沅知之间虽没有扯破脸皮,背地里却没少使绊子,二人不对付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只一句话便可教老夫人对她失望,陈沅知哪会弃之不用呢? 她死死地盯着地面,面如死灰。 沉默半晌,只听耳边飘来一句话:“只是半途渴了,在茶楼偷了个懒,这才回迟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缄口不言,陈容知更是不可置信地抬了眸。 “祖母可有唤我们过去?”她接着问道。 嬷嬷摇了摇头,大姑娘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听见大姑娘说一切安好,她也就放下心去回话了。 屋内,窗子大开,陈沅知托着小脸,盯着窗外树梢上的杜鹃发呆,银荔站在她身后,小声地呢喃了一句:“姑娘为何帮着她。” 陈沅知听见了她的问话,但是并未转过身子,一双水盈盈的眼随着杜鹃的身影来回转动,直至杜鹃消失在天际,她才起身回道:“我并未帮她。今日本就是薛姑娘寻事在先,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那姑娘也可提一提将她与薛府千金起争执的事。” 陈容知平日鲜少给知阑院好脸色,抓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掀起一股风浪,她家姑娘为避事,都去进奏院当差了,可这二姑娘还不消停,逮到机会就使绊子,当真是惹人心烦。 “你们不了解祖母。” 陈容知与老夫人不亲近,是以不懂老夫人的脾性,总以为她会因此事生出恼意。可老夫人到底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平日里国公府与薛府之间虽并无过多往来,见了面也尽可能地避让着。可若对方先来寻事,那国公府也不会平白无故地任由他们出气。 今日在杏芳斋,明眼人都瞧见是陈容知率先拿起那份酥酪的,纵使是薛太傅的千金也要讲究个先 来后到的道理,就算李缜不出面解决,她也会替陈容知说上几句。 这不是交不交好的问题,是她本身就不愿颠倒黑白。 银荔弄清陈沅知的用意后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事就算是闹到老夫人跟前,也起不了多大的波澜,老夫人也顶多说上一二句,但是心里反倒是向着陈容知的。 “好了。你且备好手信,莫要出差错。后日便是平宁郡主的闲风宴了。” 一想到着,就如春风拂面,她眸子莹亮,整个人都明媚了起来。 银荔瞧出她心绪的转变,除了每月结付的银钱外,已经好久没有什么事能教她如此期待了。 第21章 赴宴 今日闲风宴,兴许还会遇见李缜…… 闲风宴那日,是个难得清凉天,大片绵白的云一朵朵地点缀在天际,遮住了大半个日头,是以大家上赶子阿谀逢迎,都道平宁郡主福慧双修,挑了个极好的日子。 这一日,陈沅知早早地起身洗漱,原先挑了身素雅的衣裳,而后又记起什么似的,着银荔拿了件稍艳一些的罗裙,就连发髻的样式都差晚橘重新挽了一次。 “姑娘可是转了性子?”银荔去拿衣裳的时候正巧遇到同样讶异的晚橘,她捂着嘴小声地问道:“分明前段时间还不将闲风宴放在心上的。” 晚橘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光滑的铜镜上清晰地映着一张明艳动人的笑颜,她反复回想着她家姑娘近几日的言行举止,除了照常去进奏院当差,余下的时间大多在屋里写着话本子,并无反常之事。 这究竟是怎么了? 陈沅知见银荔迟迟未送衣裳,便透过铜镜瞧了一眼,这一眼,正巧撞见她们二人凑在柜子旁打量自己,她脸上的笑凝了凝,仿佛有什么事被撞破一般,慌神之下把才戴上去的步摇钩了下来。 “还不快些过来!” 银荔和晚橘也开始手忙脚乱起来,一时间知阑院传出了不少的声响。 “姑娘今日当真是好看极了。”银荔替她系着腰带,腰带圈圈束腰,勾勒出曼妙的身形。 陈沅知今日一袭翠绿色的罗裙,挽着百花分肖髻,发髻上斜戴一支梅花步摇,每走一步,都娇颤颤的,晃人心神。 换作之前,陈沅知压根不会将这些哄人开心的话放在心上,可今日不同,银荔的这句夸赞,她听进去了,并且大有喜上眉梢之意。 待她收拾妥帖,别院的二位姑娘也差不多妆扮好了。 闲风宴虽是文人雅士的盛会,但每年都会吸引好些名门贵女,除却吟诗作赋外,她们也各自怀揣着小心思,若碰着心仪之人,日后也可稍加留意。 陈容知一门心思想去闲风宴的缘由,便是这个。 是以今日她身着一身水蓝色的绣花裙,发髻上满是玲珑的珠玉翠环,妆面浓郁,额间贴着一朵扇形花钿,乍看之下,很是娇艳。 一旁的陈瑾知虽不比陈容知雍容华贵,却也是仔细妆扮过的。 见陈沅知从院里出来,陈容知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终将眼神落在她的眉眼处。 她眉若远黛,一双杏眸水盈盈的,无需浓艳的妆容便可摄人心魂,饶是陈容知如何费心思,也只能得其七八分。 “姐姐今日倒也花了些心思。”她说话时仍旧夹枪带棒,半分未改,听得人浑身不舒坦。 陈沅知并未理会她,直直地越过,走向国公府的正门。 府外,陈宴俊正翻身上马,他今日身着月白色的长袍,发丝半束,一言一行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可了解他的人都知晓,他在世家子弟中只能算资质平平,并无多少才气。 他的身后备着华贵的马车,陈沅知在银荔的搀扶下正要上去,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清晰可闻的轱辘声。 回身往去,马车上的人儿挑开帘子,双手抵着下巴趴在窗子上,声音轻快地喊道:“沅沅,上我这儿来。” 陈沅知定睛一瞧,原是定安公主的车马,她冲着马车上的人儿招了招手,无奈地笑了声,提着裙摆便往后走。 定安爱凑热闹,闲风宴这样的盛会,她定然是不愿错过的,二人原先说好坐着各自的车马,在平宁郡主的京郊别院外碰面,不曾想她耐不住无趣,在半途就将人接了上来。 陈沅知不好推拒,便只随她坐同一辆马车。她才坐下,定安就瞧出她今日有些许不同。 “我只觉得你今日有些不同。” 陈沅知垂着眸子,随意拿捏了个说辞:“许是没戴面纱的缘故。不过...” 她说话的声音顿了顿,接着从袖口处捻出一张轻盈的面纱来:“一会戴上便是。” 定安不置可否,却仍是顺着她的话问道:“为何今日还蒙面纱?” 都道国公府的嫡小姐花容月貌,一身冰肌玉骨。旁的姑娘恨不得生成她这幅面容,她倒好,每每都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瞧了去。 “今日宴上这么多世家子弟,万一碰上面熟的,将我认出来如何是好?虽说有皇上恩准,可我仍是不想惹这个麻烦。” 陈沅知在进奏院当差的极少有人知晓,是以她可仗着男儿装束无所顾忌地走街串巷。若有朝一日,她的身份曝露了,虽有圣上的旨意撑腰,旁人不敢多嘴议论,可日后行事定会多有不便。 更何况,今日闲风宴,兴许还会遇见李缜。 以进奏官陈知的身份同他相处应是更容易些的。 后边的这些话她并未向定安提及,二人又聊了些最近的发生的事,直至马车停在了平宁郡主的京 郊别院,她们才止住了话题。 平宁郡主长她们十岁,却因寻不着合心意的人,至今未曾婚嫁。这事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定要被人当作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可平宁郡主的父亲于大燕有功,战死沙场后,皇帝特赐她郡主的称号,又赏了一座养神宁心的别院,有了这样的一层身份,旁人即刻转了话锋,皆道郡主特立独行,一片夸赞声。 这个时候,院外已聚着好些人了。 陈沅知和定安先后拿着帖子交给小厮,小厮并未一一对应人名与样貌,他只负责查验帖子的真假,确认她们手中的帖子不是伪造后,才恭敬地弯着腰将她们请了进去。 这是陈沅知头一回参加闲风宴,迈入门槛那瞬,她只觉得平宁郡主定是个顺着自己心意过日子的人。 她的别院不似官宦人家的府邸那般古板,前院花团锦簇,移栽了不少稀有的花木,一股馥郁的花香萦绕在鼻尖,周身都是自然的香气。 后院则大不相同,葱郁的树枝交错在一起,绿茵茵地一片,遮了好些光影,曲折的小径沿着流水通向幽静的长亭,长亭的石桌上摆着好几坛上好的美酒,是文人骚客吟诗作对的佳配。 陈沅知仰着脸感慨道:“这日子定是潇洒极了。” 定安点了点她的脑袋:“别想了,就你那点银钱,买不起的。”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辩驳,最后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们去别处瞧瞧吧。” 定安来过几回,对平宁郡主的别院也较为熟悉,她领着陈沅知四下闲逛,这一逛便遇见了那日在杏芳斋起争执的薛凝婉。 薛凝婉眼尖,一瞧是迎面走来的陈沅知,便记起杏琼斋买酥酪的屈辱。她扬了扬下巴,刻意快走了几步,直至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定安不知薛凝婉的事,二人之间也素未谋面,她有些摸不透来人的用意,给陈沅知递了个眼神道:“你们认识?” 陈沅知抬眸瞧了一眼薛凝婉,她也想过会在闲风宴遇见她,却未曾想如此之快。瞧她来者不善的模样,显然是连着两日都未消气。 “是薛太傅的千金,先前见过一面,也谈不上认识。” 定安点了点头,既无多大交情,见了面微微颔首也算是打过照面了,她脸色尚好,面带笑意地说道:“那我们走吧。” 薛凝婉见她们忘左一步走,也随着她们的脚步挡在她们面前:“那日兴琼斋若不是瞧在李大人的面上,我断不会轻易放过你们姐妹三人。” 不仅是个记仇的,还是个喜欢牵连旁人的。 听着她不善的语气,定安率先皱了眉头:“你这是何意?” “无旁的意思。”她拨弄着自己新染的蔻丹,身子向前仰,凑在陈沅知耳旁,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道:“我都会讨回来的。” 说完便由身侧的侍婢扶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才听见“李大人”三字时,陈沅知就已逐渐敛起笑意,待她走后,面上更是无甚表情。 其实,就冲着薛凝婉在兴琼斋瞧李缜的眼神,便可猜出她的心思。 唯有在意中人面前,才会端出一副得体的举止来。 定安发现她的神色不佳,又回想起薛凝婉说的话,便张口问道:“你同她有何过节?李大人又是谁?” 陈沅知也并不打算瞒着她,将那日杏琼斋的事一一说来。 定安最是见不惯欺负人的把戏,听完薛凝婉的事,心里愈发不痛快:“方才就不该放她走。” 陈沅知笑出了声,环着她的手打趣道:“你要如何?难不成还将人扣下?” 薛太傅可不是个好得罪的人。 定安思忖了片刻,愤愤地嘀咕了声:“那也不能任由她欺了你去。” “这不是有李大人出手相助...”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她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过于愉悦,随后即刻止住了话题。 定安虽疑惑,却也没有接着往下问,这事就这么揭了过去。 时辰再晚些,院内的宾客愈发多了,耳畔笙歌渐起,是有乐人拨弄音律,闲风宴的氛围一下子就活络了起来。 “银荔,二位姑娘还在做什么?” 陈沅知才同一位熟人寒暄完,眼瞧着往来之人愈加多了,生怕她们二人惹事,这才开口问了句。 银荔从她身后探了探头,指着不远处的凉亭道:“二位姑娘都在醉香亭同人攀谈呢。姑娘可要过去瞧瞧。” 出府前,老夫人才差屋里的嬷嬷过来叮嘱,说是府里的二位姑娘到底不及她稳重,要她稍稍提点着些。 眼下正瞧离得近,她过去瞧瞧也无妨。 “定安,你先四下逛逛,我且过去瞧一眼,一会儿再来寻你。” 定安原想跟着,奈何有认出她公主的身份的,皆缠着她,眼巴巴地上前寒暄。她分身乏术,只好点头应下。 醉香亭临着一池荷花,好些高门女眷围簇在一块,红飞翠舞,一片大好风光。 她们见陈沅知款步走来,先是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而后听闻她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又立马笑脸相 迎起来,拉着她说了好些话。 凡是上前寒暄的,陈沅知皆大方得体地回了几句。 方才离得远了,又有红木柱子遮挡,尚未瞧清凉亭上的一群人,直至走到陈容知跟前,她才发现她的身后还站着两个男子。 第22章 谈论 年纪轻轻便有这等远 见 直至走到陈容知跟前,她才发现她的身后还站着两个男子。 一个是二皇子陆辰远,另一个是腿伤才好的余小侯爷。 还未等陈沅知俯身行礼,二皇子就摆手道:“沅沅不必多礼。” 碍于礼节,她仍是颔了颔首。 “二皇子和小侯爷怎会在此?” 这里万花一片,徒有他们二人夹在其中,怎么瞧都显得格外突兀。 “我原是来寻定安的,瞧瞧她是否惹事。路过凉亭的时候,正巧被你的二妹妹叫住了,这才聊了几句。定安呢?没同你一起吗?” 二皇子今日一身便服,手里摇着一把折扇,说起话来神情认真,总是给对方一种被重视的感觉。 陈沅知见他如此,也不好再敷衍,她回过神指了指荷花池岸道:“她被那些宾客缠住了,我便趁着这个空档前来看看二位妹妹。” 二皇子瞥了一眼并无多大反应,倒是余小侯爷,瞧见她身侧围着好些男子时,手里的扇子便开开合合没有停过。 一不小心用力过狠,开扇面时竟将上头那副上好的四君子一撕为二了。 二皇子听见声响,瞧见他毛躁的样子,眉头不自觉地皱在了一块:“今铭,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余今铭收起折扇,摸了摸鼻尖,油嘴滑舌道:“没有没有,是这儿的姑娘太好看,迷了神。” “愈发胡言。”二皇子瞪了他一眼。 来闲风宴前,陈沅知已听定安提起过这位余小侯爷,听闻他素来便是这副德行,是流连于烟花巷柳的风流公子。定国侯几次打骂不成,出事那日还去祠堂都跪了一宿,直言余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也就二皇子念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情,出入总带着他,大有提拔之意,老侯爷这才稍稍宽下心来。 饶是来之前听闻了他的事迹,可当她亲耳听见这些轻浮话之时,仍是一脸讶异。 二皇子替他转移话题道:“宴席快要开始了,我们去那儿吧,稍热闹些。” 前院花红柳绿的,大多聚着些名门闺秀,女子凑在一块无非是掩着帕子说些小话,氛围总是不如行酒作赋来得热闹。 陈沅知有心留意了一下四周,方才一路走来都未曾见着李缜,也不知他来了没? “沅妹妹?”见她不说话,二皇子又好意提醒道:“后院总比这儿要热闹些,又有绿荫遮阳,也不晒人。” 二皇子的提议自然是好的,可陈沅知心里装着事,即便是去了,也是煞风景地杵在那。她摆了摆手推拒道:“殿下先去吧,我方才同定安说好在这儿等她的。” 二皇子正要说些什么,只见原本立在身后陈容知向前一步,站在她的身侧,不怀好意地说道:“长姐可是要辜负殿下的一片好意?” 这话说得严重,陈沅知立马回过神来,匆匆地行礼道:“臣女惶恐。” 陆辰远说到底也是大燕的皇子,身份地位自是高于他们官宦人家的儿女,他的一句话,除了当今天子外,极少有人胆敢推拒,可陈沅知却当着众人驳他脸面。 她忽而记起,定国侯府的那场争执。 彼时,李缜也不留情面地直戳二皇子的心思,二皇子被惹恼后,气氛简直微妙地可怕。思及此,她颇为懊恼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不该那般措辞的。 然而,此时的二皇子却是端得一副好脾气:“无妨。小事而已,有何好大惊小怪的。” 前半句是宽慰陈沅知的话,后半句说的稍重了些,显然是责怪陈容知的不懂事。 “多谢殿下。”她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一抬眸便瞧见她二妹妹狠辣的眼神。 又是拦下二皇子,又是帮他说话,也不知她的二妹妹安得什么心。 陈容知原是想随着二皇子一道去的,此番被他这么一说,饶是脸皮再厚,也不好腆着脸跟着了。 待二皇子走后,她与陈瑾知也借故离开,唯有陈沅知趴在凉亭的护栏上,望着一池子的荷花出神。 满池的荷花紧簇在一起,风一吹,宛如粉衣舞姬舒展身姿。 不远处的定安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先前的女眷都已散去,可以同她一起闲逛了。 左右也不见李缜,想着他若前来赴宴,定是会去后院的。于是,她起身舒展了身子,也朝定安挥了挥手,打算同她一道去后院瞧瞧热闹。 后院聚着许多身着青衫的文人雅客,他们三三五五地凑在一起,饮酒作赋谈笑风生。 好些女眷摇着团扇,立在桌案旁,对着案上的新词赞不绝口,更有才华横溢的姑娘,直接捻起石砚上的狼毫,在新铺的宣纸上做了一首遥相呼应的词。 陈沅知凑近一瞧,一豪放不羁,满腔热血。一温柔婉约,细水长流,乍看之下仿佛天壤之别,实则枝叶相持,相得益彰,引来不少看客的喝彩。 “沅沅你会不会写词?”定安被眼前女子的文采惊艳,又被周遭的喝彩声感染,凑热闹的心蠢蠢欲动。奈何她的诗词造诣并不算高,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陈沅知的身上。 陈沅知险些被她的话噎到,她虽读过些书,有一些自己的见解。可她肚中的笔墨却只够写写坊间话本子,匀不出多的来写诗词歌赋。 她掩着唇凑到她耳边道:“我丢不起这人。” 定安笑出了声,瞧她一筹莫展地模样,也只能作罢。 往右侧走去,假山的凉亭上围坐着一群探讨政论的人。 谈及政论,定要涉及政事。来闲风宴的文人深谙其道理,断不会拿一些敏感的话题来谈论,他们辩的无非就是天下与民生。 政论比诗词有意思,它是将一件复杂的政事揉散开来,娓娓道来其中的道理。 眼下他们正谈及一些边境的事来。 陈沅知听得入神,说到精彩处,她竟还抚手称赞。 仔细想来,李缜的政论算是极佳,她看过几篇后,只觉得那些文章切中要害,可一语道破其中的问题。原本对政事一头雾水的人,也会一下子醍醐灌顶,挑不出错处来。 一位文人陈述完自己的见解后,坐他身侧的那位老者不自觉地捋着胡须道:“阁下的这个观点与李大人倒是不谋而合。” 方才的陈述,陈沅知也听了。怪不得她总觉得有些话听着极为耳熟,被这位老者一提点,她倒是记起来了。 边境近一年突然转了性子,从先前的虎视眈眈转未谦逊恭顺,朝贡纳税更是一样都不曾落下。朝中大臣皆以为他们俱畏天威,是以提防之心渐弱,大有和谈之意。 就连薛太傅也这是这般认为。 能和谈,就止戟。 可李缜得想法却与薛太傅大相径庭。 那位文人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确实是赞同李大人的观点,年纪轻轻便有这等远见。只可惜李大人未来赴宴,否则我定要缠着他喝上一杯。” 听闻李大人并未赴宴,陈沅知讶异地望向定安:“平宁郡主没有宴请他吗?” 第23章 推搡 长姐小心 如若送了帖子,他不赴宴,岂不是拂了郡主的脸面。 老者虽上了年纪,耳朵却是出奇地灵敏,他听见陈沅知的疑惑,抬眸瞧了一眼,乐呵道:“姑娘也是冲着李大人来的吧?” 陈沅知捻帕子的手一顿,面上却瞧不出什么神情,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席间这么多文人皆冲着 李大人来,我不过是随意瞧瞧热闹罢了。” 此时若是着急否认,反倒是有股恼羞成怒的意味。还不如借着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将这事翻个篇。 说完正转身要走,这老者又接着说道:“他本是要来的。奈何昨日受了些伤,已同郡主赔过不是了,郡主海涵并未说什么。” 陈沅知险些脱口而出地询问伤情,碍于老者有意无意地瞥她几眼,她唯恐操之过急,便只好生生地将话咽了下去。 怪不得一直未见着他,竟是伤着了。 想来她也是亲眼目睹过李缜手下功夫的人,不过一掌之力就能教人直不起身来。这会儿伤着,与他交手之人定是功夫了得,令人不容小觑。 “他受伤了?”莫说陈沅知,便是盘坐在身侧的文人也打心眼里好奇。 李缜是朝野上下备受瞩目的状元郎,颇受圣上看重。金榜题目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正是他最风光,受人拥簇的时候,便是薛鄂对他多有芥蒂,也依旧笑脸相迎,给他几分薄面。 也不知是谁愚蠢至极,竟挑此时对他下手,也不怕成为众矢之的。 老者仿佛是刻意放出风声,却又恰到好处地收回话,对于文人其他的疑惑,他皆以“不清楚”敷衍了事。 陈沅知也探听不出旁的话,便想着等明儿做完进奏院的活儿,化名陈知去李缜府上瞧一瞧他,正巧可以当面感谢化淤膏的事。 “沅沅,快到晌午了。我们去荷花池旁吃些点心吧。”定安鼓着嘴,揉着自己的小腹道:“有些饿了。” 陈沅知哭笑不得地被她拽着走,直至荷花池旁,闻见糕点的香气,这才觉得自己也饿了。 闲风宴这一日,平宁郡主请了天香阁的膳夫,木质食盘摆着的皆是天香阁的名点。陈沅知是天香阁的常客,能说出好些糕点的品名。 是以给定安做介绍的时候,她愈说愈兴奋,仿佛这些糕点是由她亲自做的。 定安正想捻起其中一块,一双持着折扇的手却是抢先一步将整盘糕点都端了过去。 “公主,别来无恙啊。” 这惹人牙痒的声音无需猜便知他是谁。 定安瞪了他一眼,咬着牙道:“小侯爷,你病才刚好。仔细又得积食。” 余小侯爷仿佛是存心气她,捻起一块递给他身后的侍婢:“谁说我要吃。这里有这么多美人儿,天香阁的糕点总不能让你一人占了去吧。” 侍婢垂着脑袋,一双手哆嗦着,她不止一次瞧见过这样的场面,每每遇见二位祖宗斗气儿,她总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定安双手环胸,朝着余今铭抬了抬下巴:“你看她敢不敢接。” 侍婢的脑袋跟摇成拨浪鼓似的,她是侯府的人,也稍稍了解余小侯爷的脾性。她的主子虽不正经,却也不是动辄打骂之人。倒是眼前的定安公主,她在当差时,常常听余小侯爷提及,说是公主自幼娇蛮任性,嚣张跋扈,若是得罪了她,定没什么好下场。 如此一来得罪公主还不如得罪余小侯爷呢。 小侯爷也不曾想,先前诋毁定安的话,还能起到这样的果效。 见身后的侍婢并不领情,嘴上虽是小声责骂了几句,却也没有实质性地惩戒,转手就将糕点往自 己的嘴里塞。 “呀,这天香阁的一口酥当真是丝丝入味。” 定安也不心急,把玩着莹白手腕上的血珀钏,缓缓开口问道:“那比起百岁鱼如何?” “自是比百...”小侯爷一开始并未发觉定安在揶揄他,直至他缓过神来,却发现定安与陈沅知皆在抿嘴偷笑。 小侯爷放下碟子,摇着手里的新拿到的折扇,脸色好看极了。 再往后,便是二人幼稚的争执。 时至晌午,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果腹。这几天虽透着凉意,可晌午时分的日头晃眼,呆久了仍能教人蒙出一层薄汗。 陈沅知随意吃了几口,便钻进荷花池旁的凉亭,她一手摇着绣花团扇,一手拨弄着额间的碎发。 翠绿色的袖口半撩,露出一截柔嫩皓腕。娇软的身子轻轻地倚在栏杆上,当她垂着眸子打算稍作歇息,凉亭里却冲撞出一位手脚慌乱的小侍婢来。 “大姑娘,不好了。快去看看吧,二姑娘同薛家姑娘争执起来了。” 陈沅知猛然睁眼,在认清这是三姑娘的侍婢后,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薛凝婉与陈容知四目相对,二人面上皆带着笑意,若非前来回禀的侍婢神情慌张,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们二人是闺中好友,见面了难免寒暄几句。 陈沅知站起身子,快步地穿过凉亭。放在寻常日子,她定不会插手管这等闲事的,可今日毕竟是平宁郡主的闲风宴,席间达官贵人尽有,也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况且出府前,老夫人也着人刻意叮嘱过了,她若撒手不管,倒也辜负了老夫人平日的疼爱。 薛凝婉同陈容知说话时夹枪带棒的,言辞虽不激烈,却句句戳人要害。 想来她也知晓了陈容知的身份,这会功夫已是对吴氏上位之事冷嘲热讽了一番。 陈容知最是在意这等事,还未薛凝婉说完,她就直直地挥手,清脆的巴掌声在院内响起。 前院多为女眷,她们瞧见这一幕,顿时喧哗声四起,更有爱瞧热闹的,提着裙摆往前迈了几步。 陈沅知也听见了声响,她捂着嘴轻呼了一声,直至她走到二人身侧时,薛凝婉已红着眼,逐渐起了推搡。 陈沅知原是想去劝,却被身后的手推了一把,而后有一声急呼从她耳边传来:“长姐小心。” 第24章 落水 看来落水的事大家都只知其一,不…… “沅沅。”定安瞧见她脚下不稳,立马扶住了她的身子。 “我没事。”当她转过身子想一瞧究竟的时候,竟发觉陈瑾知被推落在了荷花池里。 得亏二皇子和小侯爷路过,眼疾手快地将人从池子里捞了上来,否则好端端地闲风宴非得被她们搅得一团乱。 陈瑾知被救上来时,浑身湿漉漉的。她原先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眼下受了惊,又湿了身子,脚下更是无力,整个人软绵绵地倚在二皇子的身上。 “银荔,快去向郡主讨两间空余的厢房。”陈沅知用绢帕拭去她脸上的水渍,好教她能稍稍顺畅些。 薛凝婉和陈容知瞧见这等场面,也慌了神。分明是日头高悬的艳阳天,可她们的手心却不自觉地沁出一片冷汗。 若说是陈瑾知一人落水也就罢了,偏偏二皇子为救人性命也落了水,眼下不仅衣衫尽湿,就连脸色也算不上好。 二皇子毕竟是天家的人,又是圣上最看重的皇子,若他出了意外,国公府和薛府皆不能推脱。 银荔安排好厢房后,又着人拿了干净的帕子和衣裳。平宁郡主听闻此事,也放不下心,将风声压下来后,还特意差人去请了郎中。 二皇子身子硬朗,这些凉水于他而言,正巧消消热气,自是无碍的。 只是陈瑾知身子孱弱,浸了凉水后,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半途倒是醒了一次,瞧见陈沅知坐在床檐,说了句“长姐无事便好”,便又睡了过去。 在等陈瑾知恢复的空档,陈沅知在定安的陪同下来到了二皇子的厢房。 此时二位起争执的始作俑者跪在二皇子的面前,皆垂着脑袋,连大气都不敢出。 陈沅知见了,也随着她们一块跪下。 “请殿下安。” “沅沅多礼了。” 二皇子立马起身将她扶了起来。 他本就无意责怪,女眷之间难免会有口舌之争,这事他绝不会插手管的。而下水救人不过是他正巧碰见,虽说与她们有一定的关系,可也是他自己的主意。 在陈沅知来之前,他就已经令她们起身回去了。可她们二人还是不敢,生怕牵连阖府上下,面面相觑了一会,仍是选择跪在那。 陈沅知并未多看二姑娘一眼,她此番前来也不是来讨人的。只因二皇子为救府里的三姑娘也落了水,这事二皇子不放在心上,她作为国公府的人到底还是要慰问和感谢一番的。 二皇子听她如此生疏的谢意,眉头紧紧地皱在一块。他诚然是喜欢眼前的姑娘的,也有意无意地护着她。 可她总是与自己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说起话来也是客客套套的,从不逾越分毫。 二皇子盯着她看了会,心底泛起一丝焦躁,他摆了摆手,示意眼前之人尽数退下,便不想再说话。 陈沅知也定安互瞧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告退,直至出了二皇子的厢房,这才松了一口气。 定安与二皇子较为亲近,极少瞧见他不耐烦的神情,可是方才他脸上的焦躁尤为显眼,想来也是因着陈沅知起的。 她旧明知故问道:“你说二哥哥怎么突然变了脸。” 陈沅知听出了其中的揶揄之意,没好气地在她的腰间挠了一把道:“问你二哥哥去,问我做什么?” 定安自知听不着什么好话,并未接着往下闹。她想起今日落水之事,虽说平宁郡主已下令压制风声,可国公府最终会知晓的。 到时候柳姨娘同吴氏定然争执不断,老夫人和国公爷恐怕也是浑身怒气。她唯恐陈沅知受到牵连,是以劝说她去玉岫宫避避风头:“沅沅,你要不要去我宫内住上几日?” 陈瑾知落水后,她便一直在旁照料,还来不及细想此事。眼下经定安一提点,她倒是觉得落水之事颇为怪异。 照陈瑾知侍婢的话来说,陈瑾知是为救陈沅知而被推落水中的,而她分明记得,彼时她虽想去劝说,却未曾撕扯其中,就连肢体都未触碰到。 “定安,你站得远,可有瞧见什么?” “你怀疑落水之事另有隐情?”定安聪颖,一语道破她的猜想:“其实我也觉得怪异,你同三姑娘皆站得远,便是伸手也极难触到,况且三姑娘身前又有好几位侍婢挡着,极难瞧清你这边的状况。” 陈沅知不置可否地沉吟了半晌,忽而又记起什么似的,眼底一寸寸地冷了下来。 “是啊。如若瞧不清我这边的状况,又怎知我险些被推落下水呢?” 陈瑾知落水的事,大家都达成默认,觉得是陈容知推搡的。这事若是传回国公府,他们也只会觉得三姑娘楚楚可怜,从而衬得二姑娘张扬跋扈、不可理喻。 不仅如此,就凭着她今日代替自己落水,外边的人总以为她们姐妹情深,互相帮持。如此一来,她欠了陈瑾知的人情,日后总得笑脸相待的。 定安思忖了半晌,也忽而明白过来,她不可置信地问道:“她这是有意拉拢你?想同你一道对付二姑娘?” 甚至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陈沅知并未对定安的话感到动容,浑身上下生出一股凉意。 她与陈瑾知不常往来,见了面也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她总是听府里的人提及,说是府里的三姑娘时时低眉顺眼,遇事哭哭啼啼,没有半分主见。 比起隔三差五寻衅的二姑娘,她总以为三姑娘没有什么坏的心思,也就极少留意她的言行。 然而,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想必她平日里的清纯无辜都是装出来的,只不过眼下装不下去了,这才想借机示好。 “若真是这样。我是不会替她说话的。” 说的好听些是拉拢,说的再明白点,便是利用她,为自己辟路。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陈沅知最不擅与这等人交往,这样性子的人,有什么想法心思全藏在心里,极少显露心计。 “那便好。”听见陈沅知强硬的态度,她也稍稍放下心来。 国公府的马车已然备妥,她们一行人因着陈瑾知落水的事,早已失了兴致。待她身子稍舒坦些,便上了马车,赶着回府了。 马车一路上行得缓慢,她孱弱地倚在陈沅知的肩上,呼吸匀称。待她们回到国公府的时候,落水的消息已先一步传入府内了。 国公爷今日出府办事还未归来。柳姨娘抹着眼泪早早地候在前厅,一瞧陈瑾知面色撩白毫无血色的模样,只觉脚下一软,唯有身后的嬷嬷搀扶着才堪堪站住脚。 吴氏心虚,远远地站在后边儿瞥了一眼,立马栽赃嫁祸道:“啧。出去时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陈沅知听出这话的意思,吴氏非但包庇自己的女儿,还将祸水往她身上引,怪她出门在外没有照看好三姑娘。 柳姨娘本是狠狠地瞪着陈容知,可经吴氏这么一说,她又记起自己的女儿是为护陈沅知而落的水。 顿时,她们二人皆冲着陈沅知撒气。 仿佛一切的过错皆是由她而起。 “这算什么事啊!”银荔也听出话中的意思,她不似陈沅知那般有耐性。 吵着嚷着要去闲风宴的是她们。 在闲风宴上争执闹事的也是她们。 现在出事了,个个不愿担责,皆将心中的不快强加在她家姑娘身上。 “姑娘...”银荔拽着她的衣袖,红着眼眶呢喃着:“您倒是说句话呀。” 陈沅知眸子晦暗,听着一顿不肯罢休的抱怨,她索性往矮凳上一坐,兀自斟了盏茶,默不作声地瞧着她们演戏。 吴氏瞧她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竟不知是该住嘴,还是接着往下说。 见声音小了,陈沅知才放下手中的茶盏,茶盏的底胚在桌案上晃动了几下,最终稳稳地立在那。 她声音凛然地开口问道:“闹够了吗?” 厅内无声。 “需不需我将薛家姑娘请来与二妹妹对峙一番?好教阖府上下都瞧瞧二妹妹是如何挥手打人的?” 见她们不说话,陈沅知又抬眸扫了一眼方才说得热闹的柳姨娘:“还是说请二殿下和公主过来回顾一下三妹妹落水的细况?” 这句话旁人听得不太明白,可陈瑾知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她的瞳孔蓦地睁大,一双手紧紧地拽着柳姨娘的衣袖。 柳姨娘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却见她抿着嘴,使了个眼色,随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陈沅知见她们都不说话,也不愿再呆下去,俯身告退后,先是去了老夫人的院里。 这事闹出这般声响,老夫人定然是知晓了。她没有出院子,想来也是信她能将此事处理好的。 她进屋子时,嬷嬷正替老夫人摁着眉心。她轻声地走到老夫人身后,接过嬷嬷手里活,熟稔地揉捏着。 老夫人感到力道不一,便猜着是陈沅知过来了。 她一双苍老的人拍着她的手背,将他拉至自己的身前,柔声问道:“祖母未出去帮你,可有怨祖母?” 陈沅知搬了个矮凳坐在她的身侧,脸上带着几分笑意道:“怎么会。祖母不过是想锻炼沅儿罢了。” 放眼整个国公府,老夫人俞氏已然是她最亲近的人。她若连自己长大的祖母都不信,那可真不知该信谁了。 “好。没牵扯到自己就行。闲风宴的事我都听说了。这事是怨不得你的。”老夫人的心自然是向着她的,可老夫人上了年纪,终究不能护她一世。有些事,需得她自己担起来。 “沅儿知道。您瞧,这不是率先来同您报平安了嘛。”她说话时略带娇意,也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她才会显露出几分孩子气来。 “遇到这事,你爹爹定是气极了。奈何吴氏的枕旁风厉害,兴许被她这么一吹,你爹爹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可这事到底丢了国公府的脸面,也可怜了你那三妹妹,你若有心给容儿一些教训,便只好自己来了。”老夫人语重心长地同她说道。 看来落水的事大家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陈沅知原是想说陈瑾知落水的蹊跷,可当她转眼瞧到愈发苍老的老夫人时,心底涌上一股凄切的悲意。 罢了,这等子不入眼的事还是不去叨扰她了。 到嘴边的话就这般生生地咽了下去。 天色逐渐暗沉,前厅的争执声已逐渐消弭,陈沅知起身回到自己的院内,差晚橘备了沐浴的热水。 方才陈瑾知靠着的时候并未有所感觉,到现在她才觉得脖颈处一片酸痛。 银荔替她揉捏着细嫩的肩头,瞧她不舒服的模样,心疼地劝道:“姑娘,不如明日再告假一日吧。” 反正这几日进奏院的事不多,借着身体原因告假几日也不会落人口舌。 陈沅知想都未想,直直地摇了头。她若是呆在府内,后宅里的人闹起来,哪还有什么清静的日子。 进奏院虽不及屋里舒坦,到底还是个清静地。 更何况,今日闲风宴上并未见着李缜,只是偶然听席间的一位老者说,他是在拿人的时候伤着了。 连陈沅知自己也觉得奇怪,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整个心都跟着颤了起来。 思来想去,她只好寻一个道谢的由头,毕竟手指压伤之时李缜送来了化淤膏,如今李缜伤着了,她若置若罔闻,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我明日要去一趟李府。”她一身净白色中衣端坐在铜镜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好闻的茉莉香。 “姑娘去李府做什么?” 在银荔印象中,她家姑娘与李大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交情甚浅,犯不着为了探望亲自跑一趟。 陈沅知手里握着玉梳,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发丝,听见银荔的疑惑,她忽而胡乱地梳了几下,而后将玉梳随手放置在一旁,几乎倒背如流道:“先前我指头红肿的时候,他还差离寻送化淤膏来。眼下他伤着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拜访一下。” 银荔最是好糊弄,对她家姑娘的话向来是深信不疑的。她家姑娘说是去探病,那定是没有其他旁的心思。 “姑娘说的是。我明日替姑娘备上几件礼品。这样一来,定是更显诚意。” 陈沅知莞尔笑着,默允了此事。 第25章 暴露 自打在侯府瞧见她的那刻起,李缜…… 翌日清晨, 东方将白。一觉睡去昨日的烦闷后,陈沅知双颊微红,精神气极佳。 银荔记得她昨晚吩咐的事, 是以天还蒙蒙亮, 就将拜访的礼品放至马车内了。 “姑娘,银荔也不知李大人家中有谁, 是以挑了些不分男女老少皆能用的。” 说起家中有谁,陈沅知也只是听离寻提起过李缜有一位师父。至于他的双亲,隐约听旁人提起过一二,说是他们已不在人世。其余的亲眷是否同他有所往来,那就更不得而知了。 她今日一袭利落的官服,对着铜镜仔细地戴着头顶的乌纱帽。纱帽乌黑的帽圈包裹着她未经雕饰的小脸,两眼弯弯,像极了意气风发的小公子哥:“走吧, 先去进奏院。” 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过熟稔的长街, 融入热闹的早市。街道两旁的摊贩卖力地吆喝着,声音一层高过一层不绝如缕。 今日集市拥挤,马车行不快。她与其他的进奏官可谓是前后脚接连到的进奏院。 进奏官们与陈沅知也相处了一段时日,对她的告假之事也算是提头知尾,见怪不怪。 首当其冲的便是林申。 “陈大人,身体可有好些了?” 陈沅知每每告假皆用身体不适作为缘由,时间一久,进奏院的人都以为她体弱多病,身子骨不行,能撑着来当值,恐怕全凭汤药吊着。 听林申这样问,她几乎驾轻就熟地轻咳了几下, 皱起眉头装作大病初愈的模样,压着声音道: “多谢林大人关心,好多了。” 林申心大,心直口快,很不喜欢藏着掖着,他瞧着陈沅知孱弱多病的模样,很是操心。又怕他面 子薄不愿在人前提及某些事,便只好附耳说道:“我知道民间有一则药方,吃了之后非但能强身健体,还能那个什么呢。” 陈沅知听得稀里糊涂,前半句是听懂了,可这后半句又是何意? 她端过手边的茶盏抿了口茶后问道:“还能哪个什么?” 林申不曾想她连这点儿都不懂,还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还能壮壮阳。” 听到这几个字,陈沅知顿时被茶水呛到,连咳了几声还未舒缓下去,粉白色的脸瞬时涨得通红。 “陈大人,没事吧。”林申拍着她的背,一时分不清她是被呛着还是旧病未愈。 她不是不知道这等偏方,话本子瞧多了,写到男女之事时偶尔会一笔带过。 可书里瞧的与当面说的,终究不同。陈沅知到底是姑娘家,被一男子附耳提及此事,难免有些害臊。她挡了挡林申的手,只盼着他离自己稍远一些:“劳烦林大人帮我拿一下今日的朝报。” 林申应了声好,转身将今日早朝的文书交付给陈沅知。 陈沅知扫了一眼后,就开始着手转抄的事。 朝中大局稳固,接连几日都无大事发生,如此一来,进奏官手里的活儿少了,饷钱仍是一分未减,他们眯着眼,仿佛捡了外快似的,皆乐得自在。 神情一松,一些八卦传闻也就随之而来。 “你们近日可有瞧见薛太傅的儿子薛运。” 陈沅知随着他们一并摇了摇头,两耳一竖认真地往下听。 “听说避祸去了。” 众人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 薛运是薛太傅的独子,薛太傅又是朝中的权臣。即便薛运真惹了事,光凭薛太傅的如今的权势,轻而易举地就能将事情揭过去,哪需他压着风声外出避祸。 “你们别不信。我认识一人,是守城门的。他说他亲眼看见有一辆马车驶出了城门,马车上坐着的就是薛运。” 薛运时常流连于坊间,是以认得他面目的人不在少数。城门士兵之所以认得他,兴许是某日轮空,结伴喝酒时遇上的。 这位进奏官说得煞有其事,可再往下问,便又说不上话来了。 小道消息通常都是这样,只透出一星半点的风声。 可陈沅知倒觉得这话有几分可信。 且不说闲风宴上并未见着薛运,便是后来他的妹妹薛凝婉惹事,闹到二皇子那,也不见他前来讨人。 闲风宴这等盛事,旁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往里挤,素来喜爱热闹的薛运是没有理由不来赴宴的。 如若这位进奏官说得句句属实,那薛运恐怕当真惹上麻烦了。 陈沅知提笔,掭了掭墨汁,拣了几个唯有自己看得懂的关键字,一笔一画地写在厚薄匀称的纸上。 写完后又将宣纸四四方方地叠好,心满意足地揣入自己的衣袖中。 这些小道传闻,说不准日后还能安在话本子里呢。 思及此,她颇为满意地笑了一下。 这抹笑正巧被林申捕捉到,他好奇地道:“陈大人何事这么开心。” “日子舒坦,自然是开心的。” 进奏官虽然是个小职衔,但好在没有那么多麻烦事。 就好比说眼下既能一边聊着闲话,一边赚着银钱,既无后宅之事扰人心绪,也无阴谋阳谋计算不休。 林申认可地点了点头,又同她闲聊了几句,不出一会,手里的朝报就转抄完了。 陈沅知舒展了身子,透过大开的窗牖发了会呆。屋外的两棵大梧桐绿沉沉的,不似初夏时透着清亮。忽有一阵风吹来,遒劲的枝干几乎纹丝不动,唯有细枝上的树叶沙沙地响成一片。 原本晴空万里的艳阳天,陡然变了脸。 她记起今日还得拜访李府,再不起身怕要被一场大雨困住,耽搁了时辰。 进奏官们瞧见屋内暗了下来,便知是风雨欲来的征兆。得亏手里的活都完成了,他们拾掇着桌案上的墨宝,皆想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回到府中。 陈沅知也不例外。 马车停在进奏院后门,几块遮风挡雨的轿帘如火舌吧翻卷吐气,就连性子温和的马儿,也不由自主地叫唤了几声。 银荔牵着她上了马车,马车一路疾驰,最终停在了一座大门紧闭的府邸前。 “姑娘。到了。外边风大,我给您捎了件男儿的披风。” 黑色的披风搭在暗紫色朝服上,陈沅知伸手拢了拢衣襟,撩袍下车,振袖抖尘,动作潇洒利落,一气呵成。 她伸手扣了扣府门上的门环,门房听见声响后下了门闩,一瞧来人穿着大燕的朝服,心想着又是哪位大人想要借机活络活络关系。 他正要拿出婉拒的言辞,却见眼前这位大人仰着头冲他好看地笑了一笑:“我是进奏院的陈知,今日得闲,特意带了些礼品来拜访你们大人,可以劳烦你通传一声吗?” 门房侧着脑袋往她身后一瞧,果然有侍婢提着几件礼品。 那便更不行了。 他家大人吩咐了,这几日若有人提着礼品登门拜访,一律以身体不适作为缘由,将人打发了去。 “这位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大人身子不适,恐怕见不了您。” 听着门房的语气,只以为李缜伤得很重,否则又怎会连面都见不上呢。 陈沅知的眸子暗了下去,语气却是有些急促:“没事。他若身子不适,我不见他也无妨。那离寻是否有空,这些东西我得亲自交与他才能安心。” “这...”门房犹豫了半晌,照着李缜的意思,他只需请拜访的大臣回去便是,可这位大人竟知道离寻的名字。 离寻是李缜的近侍,每日出入虽都带着,可知晓离寻名字的人却是不多的。 他唯恐来者与李缜交情匪浅,生怕得罪了贵人,便只好让她稍等,自己则是进府去找问离寻了。 门房找着离寻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门前伺候。听闻是陈知大人来了,他也颇为讶异地张了张嘴:“这事怎么传到陈大人耳里去了。” “小的也不清楚,只瞧见她带了好些礼品。” 离寻愣了半晌,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李缜独来独往惯来,平时里极少与大臣往来,可他唯独对陈知的态度却还算温和,既送她化淤膏,又收了她的端砚。 正当他趴在书房屋外偷瞄李缜的心情时,一股好闻的药材香幽幽地飘至鼻尖。 离寻转身,对上老人透亮的眸子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先生好。” 老人一身素白的长袍,发丝须髯微微泛白,背着双手,一身凛然之气。见离寻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地开口问道:“发生了何事?” 离寻正愁寻不到拿主意的人,一听老先生开口询问,他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心中忧虑。 老先生听后沉思良久,最终好似记起了什么:“便是教缜儿火急火燎赶回来取化淤膏的那位小进奏官?” 离寻点了点头。 “将她请进来吧,我去会会他。” 他倒是想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位德才兼备的进奏官,能教李缜另眼相看。 门房听了这话,也是大松一口气,即刻将人请了进来。 此时外头像是蒙了一层乌黑色的帘幕,暗沉沉的,看不真切。陈沅知垂着脑袋,快步跟上门房,唯恐大风将自己的纱帽刮走。 待她行至前厅,侍婢们已然点起了烛台。端坐在上头的不是李缜,而是一位年长的老者。 只是这老者瞧着眼熟,陈沅知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她捂着嘴生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 说巧不巧,这位老者正是闲风宴上告知李缜受伤,顺带调侃她的那位。 她极力掩饰自己的反应,瞧着高座上的老者,问了句好:“想必先生就是李大人的师父吧。” 老者瞧了离寻一眼,又将眼神落在陈沅知的身上,他摞着胡子问道:“陈大人你从何得知呀?” 陈沅知接过侍婢上的茶,并未喝上一口,而是放置案几上,先回了老者的话:“我先前就听闻李大人有位师父,好似精通医术,方才进屋时有股经年累月的药材香扑面而来,由此便想着先生或许就是李大人的师父吧。” 倒是个聪颖的。 “那你此番,是来瞧李大人的?” 陈沅知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虽同李大人认识不久,可他也曾赠予我化淤膏。如今听闻他受伤了,我合该来瞧一瞧的。” “认识不久?”这会儿换老先生诧异了:“那他怎会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取化淤膏,又差离寻一刻不停地给你送去呢?” 屋内瞬时安静了下来。 几颗豆大的雨一声声地打着院内的芭蕉叶,而后斜风细雨,倾洒谷子一般洋洋洒洒地从天飘落。 陈沅知愣了神,她收到化淤膏时确实是讶异,但离寻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从未细致地讲过。 然而今日老先生的语气又是全然不同的,仿佛对李缜来说,送化淤膏是件极其要紧的事。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喝口手边新冲的茶水,以此缓解自己杂陈的心绪。 一口茶下去,还未等陈沅知想好应对的字句,便听见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离寻?” 这声“离寻”铿锵有力,吓得他一个机灵,几乎下意识地回道:“大人,我在这。” 话才说完,他又忽然意识到什么,紧紧捂着嘴,求助地望向老先生。 “还不快去!”老先生压着声音,催促他前去拦住走往前厅的李缜。 离寻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跑出前厅。 而后只听见几句摸不着边际的对话。 “大...大人。外边下着雨呢,你出来做什么。” 离寻年纪小,藏不住事,有什么表情几乎全部都显在脸上。饶是李缜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没法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你自己想想我出来做什么。”他说话时眉头紧皱,自带一股怒气,仿佛想不出他出屋子的缘由,离寻就要被丢出去淋雨似的。 屋檐上堆满积水,一串串的珠帘顺势而下,每一串都可以将人砸得生疼。 离寻乐呵呵地后退了一步,他家大人的心思原本就难猜,眼下他心里还装着其他的事,一时半会定是猜不透他家大人的想法。 李缜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将他丢出去地怒意:“院子里的字画,记得吗?” 这个他记得! 离寻笃定道:“清早的时候拿出去晒的。” 李缜双手环胸地“嗯”了一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瞧瞧外边的天气。 离寻循着他的眼神望去,当他瞧见地面漾着一圈圈涟漪时,蓦地瞪大了眼睛,一双手指了指院子,又指了指自己,最后靠着石柱险些站不稳:“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我立马去收!” 李缜提着他的衣襟,将他拽了回来:“我已经收进去了。” 得亏他开着窗子,堪能瞧清外边的天气。大风起时,支棱着的窗子哐当作响, 若等他来收,这些字画早就泡水了。 “前厅有人?”他边问边向前走。 才松气的离寻又提上来一口气,也不知从哪来的胆子,直直地拦在李缜的面前:“无旁人,是先生在那喝茶。” 他拦人的气势尚可,就是说话的哆嗦声出卖了他。 “让开。” “大人,你不能去。” 拗不过他家大人的脾气,正要跟他坦白近日的一切,却见陈知从前厅冒了出来。 有趣的是,同李缜一样,陈沅知的身前也拦着一个人,那人便是方才坐于高座的老先生。 “你们这是闹哪出?” 李缜抬了抬眸,透过离寻的肩头,正巧看见他的师父张开双手,冲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 这两声后,又有一个脑袋探了出来,陈沅知侧着身子,挥挥手道:“我听闻李大人伤着了,特意前来拜访一下。” 可是李大人说话时铿锵有力,背脊挺拔,面色红润,半点不像受伤的人阿。 “我...受伤了?”他的眼神透出不可置信,像是在问离寻,又像是在问自己。 离寻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立马冲老先生使了个眼色。 老先生反应快,张开就胡乱说道:“是的是的。缜儿查案时不慎受的伤。” 他没想到李缜受伤之事传得如此之快,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在闲风宴上胡乱编扯。 一月前,平宁郡主差人往府上送闲风宴的帖子,正巧那日李缜外出办案,不在府内。 老先生很是了解李缜的性子,他知道李缜定会婉拒此次宴席。奈何闲风宴颇负盛名,又热闹非凡,纵使李缜不去,他自己也想去见见世面。一时间玩心渐起,这才默不作声地将帖子收下了。 闲风宴上,有人提及李缜为何没来赴宴,他生怕自己顶替赴宴之事被戳穿,这才寻了个受伤的借口,替他瞒了下去。 此去闲风宴,他方才晓得李缜有多受京中贵女的追捧。就连平日里极少出门的国公府嫡小姐陈沅知都前来问了几句话。 老先生上前扯着李缜的袖子,颇为心虚地说道:“那日国公府的嫡小姐问李大人为何没来赴宴。我见她生得好看,又怕顶替赴宴的事暴露,这才谎称你受伤了。” 李缜差些被气笑,坊间关于他的各类传言皆不在少数,他是不是可以怀疑他的师父也参与到了里头。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事儿怎么就传到进奏院去了。”老先生嘀咕着,显然不知眼前的进奏官便是他口中生得貌美的嫡小姐陈沅知。 李缜瞥了一眼陈沅知,见她正上下打量自己的时候,颇为头疼地从老先生手里拽出衣袖。 “我瞧着李大人...好像并未受伤阿。”陈沅知摸着下巴走近了几步,愣是没瞧出他伤在哪里。 他原是可以一口否认的,却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愣是在老先生和离寻难以置信的眼神下,轻咳了几声。 而后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上离寻的肩,眉头紧皱道:“是...内伤。” 陈沅知仍是心存疑惑,方才在厅内还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问话,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虚弱成这幅模样? 老先生瞧出了她心中的疑惑,也深知她是个聪明人,不好糊弄。 只是话既说出口,哪有不圆回来的道理。 他顺着李缜色背道:“这也怪离寻。原先我替他诊治过,也服了几贴药,眼瞧着有些起色了。方才被离寻这么一气,恐怕又动了气。” 离寻的肩头撑着李缜色手掌,老先生的话又如千斤巨石,两者兼施,他有些承受不住。 但是这话却是出奇的有效。 陈沅知好像信了。 “这儿容易被雨溅着,我们进屋说吧。” 陈沅知让开一条道,让李缜走在前头。她扯了扯搭在肩上的披风,纤长的柔指搭在系绳上犹豫了好一会,长呼一口气后仍是解了下来。 她踮着脚,僵硬地伸出手。因二人的身量有些差距,一张披风高举之时正巧挡住了她的视线。 陈沅知蒙头走着,没走几步就撞上了停下步伐的李缜。 她缓缓地放下披风,露出一双眼,只见男人歪着脑袋,正好整以暇地瞧着她:“陈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方才撞着他胸口时,二人离得近,虽说陈沅知今日一身男儿装束,在旁人看来无甚怪异,但她自己却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的身份。 小脸泛着浅粉,那是姑娘家骨子里带来的羞赧。 她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扬了扬臂弯的披风说道:“李大人内伤未愈,走在廊间极易被雨水溅着,用披风挡上一挡兴许可以遮些雨珠。” 陈沅知语气诚恳,另含了几分担忧。今日的天气不算太凉,若无这场风雨,一件薄衫便已足够。 偏偏天公不作美,雨一下天就凉了。 她勉强维持着自己的仪态,仰着脸,勾出一抹笑,尽可能地使自己自然些。 这些小动作,无一不入了李缜的眼。 她自以为瞒得极好,其实,自打在侯府瞧见她的那刻起,李缜就认出她的身份来了。 先前在御花园见过一次她身着罗裙的模样,桃腮带笑,迤逦婀娜。虽只一眼,却也确确实实地惊艳了他。 回府后,他只要一想起御花园的碰面,就觉得仿佛在那见过这位姑娘。 彼时他只觉得陈沅知瞧着眼熟,而后碰面,她也总是蒙着面纱,面容模模糊糊的,无法将她与进奏官的样貌对应起来。 直至侯府那回,她冲着二皇子行礼。轻盈的袖口中露出半截纤柔的指头,骨指上泛红的擦痕,教他瞬间想起进奏院的小进奏官来。 这世间哪有这般巧的事,小进奏官前一日才压伤了手,后一日这擦痕边出现在了陈沅知的手上。 化淤膏虽灵验,却也无法一夜之间彻底复原。 弄清她色身份后,也正好应证了他心里的疑惑。 怪不得他初见陈家姑娘时总有种油然而生的熟悉感。原来二人早在云来酒楼就碰了面的。 “陈大人,你再走近些。” 瞧她一脸仓皇的神情,李缜不禁勾了勾唇角。这是他头一回觉得。男儿装束的确方便许多。 既是她自己有意隐瞒,那这事便暂且搁置一旁,不去揭穿她的身份。 听着这摸不着头脑的话,陈沅知不解道:“走近些做什么?” 李缜并未回她的话,而是接过她臂弯上挂着的披风,一手捻着一角,绕至她的身后,将披风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身上:“衣裳湿了。” 这话说得极轻,又恰巧落在耳侧。她一个激灵,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扯着衣料。饶是她故作镇定,耳根子也即刻红了起来。 李缜用余光瞥了一眼红透的耳垂,后退了一步,语气诚挚:“我不妨事。倒是听闻陈大人隔三差五地告假,身子骨应是更虚些。” 方才挡雨时,并未有所顾及,被他这么一提点,陈沅知才发现,自己右侧的衣袖沾染了雨水,湿湿凉凉的黏在手臂上,冷得一哆嗦。 她望里边走了几步,望着雨帘道:“这天气倒是突然冷了。” 李缜移步到她的右侧,二人并肩而立,雨丝斜着飘进来时,落在他宽大的衣袖上。玄色的衣裳沾了湿稠,眼色愈发地深了。 “书房更近些,去书房说吧。” 从这儿到书房也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书房内门窗紧闭,又点着好闻的梨香,自是比外边要暖和些。 侍婢斟了两盏热茶后,弯着身子退了出去。 陈沅知双手捧着茶盏,冻得泛红的指尖贴着瓷白色的瓷杯,端近后轻轻吹了吹上边的热气,热气蒙眼,再抬眸时,她的眼睛水盈盈的,一脸娇态。 “李大人怎么受的伤?”抿了茶后,浑身都暖了,说话也回到了正题上。 李缜怔了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确实是去查案了,被捕之人虽不好对付,身手却是在他之下的。莫说伤着了,便是连轻微的擦痕都不曾有。 这谎话当真是不好沾惹的,说了一句,便还有千百句等在后头。 他揉了揉眉心道:“为了抓一个人,卢广仲。” “卢广仲?”陈沅知又重复着低喃了一声,确定不认识此人后,又问道:“他是谁?” “薛千的人。”李缜心情好似不错,若是放在平日,他定是惜字如金,断不会接着往下说。可是今 日,他竟耐着性子有头有尾地说道:“云来酒楼走水,余小侯爷险些命丧酒楼,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冲进火海,救了余小侯爷。侯府原是要嘉赏此人,奈何大火之后,再也找不着他的身影了。这人,便是卢广仲。” 陈沅知听得认真,她同李缜一样早已疑心此人目的不纯,只是她没想到,卢广仲竟然是薛太傅之子薛千的人。 “怪不得今晨进奏院的官员说薛千避祸去了。原来避得是这祸。” 李缜也不讶异,显然是知晓薛千避祸的事,不过他还是按着杯盖,挑了下眉:“进奏院传消息倒是传得挺快。” 陈沅知轻笑了一声,进奏官本就是转抄朝报,同消息打交道,耳目自是比常人要灵敏些,再者,进奏官的活无趣重复,若无八卦传闻打发时间,怕是得闷出病来,她平日可都靠着这些写话本子的呢。 “也不尽然。进奏官往往只知事情的一星半点,不知全貌的。” 这话倒是不假,否则陈沅知也不会不知卢广仲是谁了。 “可若云来酒楼走水之事当真与薛千有关,圣上岂不是很难做抉择。” 薛太傅位高权重,党羽众多。他若有心护着薛千,便是再烧一座云来酒楼,旁人也不能拿他如何。 李缜点了点头,并未否认她的说法。可眼下,这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陈沅知见他久久不说话,便壮着胆子瞧了他一眼。只见他眼底冰凉,幽深地可怕。 上回见着这眼神还是在酒楼前发现火折子的时候,陈沅知渐渐发觉,但凡同云来酒楼扯上关系,李缜的眼里便会多上几分阴鸷狠戾。 她虽不解,却碍于李缜疏冷的性子一直未曾过问。二人相识不过短短两月,他肯同她说些案子的事,就已是出人意料了,旁的私事,他不提,陈沅知也不会多嘴去问。 “圣上确实难抉择。奈何近段日子,薛太傅自身都顾不过来了。”一直等到李缜说话,她的茶水也见底了。伺候她的银荔眼尖,十分贴心地替她斟了一杯。二人从书房起就说了好些话,眼下她已喝了近两盏茶,可李缜分明有伤在身,说话时非但没喝一口,就连大气都不曾喘。 “李大人你的伤?” 陈沅知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对整个案件的原委也有了连贯的认知。此事就算这么揭了过去,再往下聊,无非就是一些病情的事了。 对上她疑惑的眼神后,李缜假意咳了几声,又端起茶水想要润润口。 还未等陈沅知起身阻拦,一盏茶就见底了。 “大人,这茶都凉透了。”她说话带着些无奈与娇嗔。 这些话声声入耳,宛如发丝拂面,细细痒痒的,听得人心里一颤。 李缜手里的杯盏一滑,哐当一声掉落在桌案上。索性杯底离桌案近,这才没有砸碎。 他自知有些失态,只能轻咳几声来遮掩自己的无措。 “大人无事吧。是不是被凉水呛着了。”陈沅知起身,摆正桌案上的杯盏后,亲自替他斟了盏热 茶:“以后别喝凉的。对身子不好。” 听了这话,银荔倒是率先笑出了声。 这声笑在寂静的屋里尤为清晰。 “你笑什么?”陈沅知垂着眼,一手持着杯盏,一手端着水壶。水倒了八分满,是奉茶时最为妥当的水量。 “大人教李大人莫喝凉的。自己却是贪凉,旁人怎么劝也劝不住。”她不留情面地戳穿道。 陈沅知被她说的羞臊,无从辩解。她确实贪凉,就连这几日天气没有那样热了,她还是喜欢吃冰的东西。 “陈大人身子那样差,还时常吃凉的东西?”李缜的眼神晦暗不明,在说“那样差”三个字时,显然加重了语气。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摸着鼻尖的陈沅知,她就像小孩偷吃被发现后,讪讪地笑了几声。 外界皆传国公府嫡小姐身子骨弱,平日泡在药罐子里,出入常以面纱遮脸。不过这些都是她不愿露面的借口罢了,她的身子骨,大抵还算是好的。 “外边雨停了吗?”她心虚地转移话题,差银荔去外边瞧瞧。 推开屋门便是一阵凉风,银荔伸手去探,雨虽小了许多,却仍是水汽蒙蒙的飘着细雨。 “大人,瞧着这样子,快停了。” 屋门一开,书房内亮敞了许多。藉着外头的光亮,她这才瞧清李缜的桌案上堆了好些呈文。呈文上的字迹遒劲飘逸,每一张匀称的宣纸上都洋洋洒洒地写了好些字。 以前虽读过李缜写的文章,可那些皆是由他人转抄而来的,今日才算她头一回瞧见他的字迹。 “早听闻李大人的墨宝极佳,今儿总算是大开眼界。” 对于赞赏,李缜丝毫不把它放在心上。他理着手边散乱的呈文说道:“不过是些吹捧的话,无需听进去。” 待他理完,暗黑色的桌案一片光洁,唯有一副白纸黑字的长联还卷在手中。见陈沅知感兴趣,他理墨宝的手一顿,接着又将卷了一半的字舒展开来。 “不过是无聊时随意写的。” 李缜的字收放自如,缓疾得宜,陈沅知看得认真,不由地感慨,天资聪颖之人,当真是学什么像什么。 “已是很好了。京中书法写得好的人,肖渝书先生算是一位。能得肖先生夸赞,李大人就莫要谦虚了。” 到底是高门望族出来的贵女,陈沅知的谈吐修养自是比寻常姑娘好上许多。 “你认识肖渝书先生?”李缜不可置信地问道。而后记起她是国公府的小姐,便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陈沅知仍是蒙在鼓里,她不知李缜已猜准了她的身份,还以为说漏了嘴,正想着如何圆话呢。 “不认识不认识。我也只是听旁人提起过。” 她其实是认识肖渝书的,不仅认识,还有幸跟着他学过一段时日。可眼下她只是一个小小进奏官,凭这不起眼的身份,定然不认识名扬天下的肖先生。 李缜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也未揭穿她。 “大人,外边雨停了。”银荔从屋外探出一个脑袋,好意地提醒了一句。 “那李大人好生歇息。我得空再来看你。”夏至一过,天日渐短。眼瞧着时辰不早了,她又客套地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回府了。 回府后,陈沅知照例去净房沐浴,今日淋了些雨,得用热水驱驱寒才好。 如瀑的墨发披散在身后,脖颈处沁着些水珠,大片凝脂般的玉肤暴露在外,陈沅知双眸微阖,舒舒服服地仰着。 “姑娘。”晚橘在她耳边轻声唤着:“早前三姑娘来过一趟。见您不在,便回去了。” 陈瑾知极少来她院里,今日倒是破天荒的过来了。不过,不需想也可知晓她来知阑院的缘由。 “一会儿我过去一趟吧。” 关于落水之事,旁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名义上,陈瑾知是替她挡住推搡,这才失足落水的。 她若不去瞧瞧她那三妹妹,到头来怕是得落下个铁石心肠过河拆桥的话柄。 陈沅知杏眸紧闭,面上无甚表情。再泡了一会,委实静不下心,便更衣去了陈瑾知那院。 陈瑾知的院子不算是最好的,但藉着柳姨娘承国公爷的欢心,隔三差五地在他耳旁念叨,是以陈瑾知的吃穿用度与嫡女并无差别。 见陈沅知来了,她勉强扯出一个笑意,在侍婢的搀扶下起身。 “妹妹别起了。躺着便好。”见她的身子颤颤弱弱,面上也毫无血色,陈沅知便扶着她躺了下去。 这倒不是装出来的。陈瑾知自幼身娇体弱,每每感染风寒,总要喝上十天半月的汤药,才能将将好起来。 只是此次她过于心急,身子还未好得利索,就强撑着下床,还冒着风雨去她院子寻她。 瞧着诚挚知礼,如若不将她的心思透出来,陈沅知定是对她怜爱极了。 “我先前去长姐屋里,发觉长姐还未回来,便打算明日再去的。不曾想长姐亲自过来了。”她说话柔声细语,就连神情都温婉动人:“云梨,给长姐斟茶。” 陈沅知拾了个靠枕垫在她的颈间,又替她拢了拢锦被:“进奏院有事耽搁了。合该是我来瞧你的,怎好让你带病出门。” 因着柳姨娘的缘故,她原先与这三妹妹也颇为疏远,在她印象里,后宅的不少事都是由陈容知引起的,陈瑾知虽也闹过几回,却也不像陈容知那般无厘头。 若不是此次落水大有蹊跷,她也不会坐在陈瑾知的床前,聊了好些时辰。 “长姐,我听闻祖母已将此事交与你处理。”她话说一半偷瞥了一眼陈沅知的神情,见她无多大起伏后才接着往下说:“想来二姐姐也不是有意的,你就莫怪她了。” 陈沅知愣是没想到她会替陈容知求情,总以为她刻意落水就是为了教陈容知惹祸,好出一口恶气。不曾想她非但没有闹到祖母那,还劝着自己息事宁人。 “这倒是有趣。”她掀了掀眼,绕有兴致地盯着陈瑾知,看了一会才开口道:“你说说,为何要替她求情。” 陈瑾知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说了,长姐莫要生气。二姐姐不知打哪听说了你同二殿下的事,自那以后,她的心里便一直憋着一股气。闲风宴那日她刻意叫住了二殿下,说了几句话。这事被薛姑娘瞧了去。二人争执时,薛姑娘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其中便有一句劝她莫要痴心妄想的话。我估摸着这话尖锐,正好刺中了二姐姐的心,这才起了推搡。” “你的意思是,她瞩意二殿下?” 第26章 告假 用得着请七日吗,七日得扣多少饷…… 陈瑾知虽未明说, 可字里行间都是这意思。怪不得在醉香亭时,陈容知会是那副神情。 她喜欢二皇子也不意外,二皇子陆辰远在众多皇子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 不少贵女铆足了劲讨他欢心, 只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入主东宫, 而自己便是顶顶尊贵的太子妃。 “我为二姐姐求情实则也是为了我自己。那日我落水,是二殿下将我救起来的。二姐姐瞧在眼里,想必对我早已有所芥蒂。倘若长姐再因此事怪罪二姐姐,她定是会拿我撒气的。与其这样,倒不如息事宁人,求个和气。”陈瑾知缓缓开口,她将自己说得如此柔弱可欺,却字字在理。 陈沅知开始重新审视起眼前的人, 先前了解不深, 只以为她成不了气候,若不是方才的一番话,倒不知她竟有这般缜密的心思和忍气吞声的耐性。 她的确十分聪明。 在陈沅知知晓她刻意落水后,没有火上浇油地针对陈容知,而是换上了一种懂大体,知进退的性子,这种性子最讨人喜欢,却也最耐人寻味。 “妹妹当真是好脾气。”陈沅知既未应下她的请求,也没有推拒,她坐得乏了,有些话也不想再问:“妹妹好生养病,我就不扰你歇息了。” “长姐。”见她要走, 陈瑾知又急切地喊了一声:“我身体若好些了,可以常去你院内坐坐吗?” 陈沅知顿了脚步,迟疑片刻后,转过身子莞尔一笑道:“自然可以。” 出了院子后,外边天色微沉,今日下了一场雨,这场雨好似下得重了些,竟教院内的草木都蔫了神。 一到夜里,空气中的湿意愈发重了,银荔生怕被辱不够厚实,又从木柜里抱出一条稍厚的锦被。 她此次随陈沅知去三姑娘的房子,站在一侧认真地听了半晌,都未摸透三姑娘的用意。 “姑娘。三姑娘仍是想拉拢知阑院的人吗?”银荔开口问道:“若真是这样,可算有人站在我们这边了。” 陈沅知披着一件披风,坐在烛光明灭的桌案前,提笔写着下回话本。听到银荔略显欣喜的声音后,她搁下笔说道:“她很聪明,并未拿落水说事,反倒还将二姑娘的事透露给我,瞧着确实是想拉拢我们的。” “这是好事。姑娘为何还愁眉苦脸的。”晚橘见她眉头紧锁,不由地开口问道。 “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陈沅知嘟囔了一声,她今日连着赶了三处地方,着实有些累了。有些怪异的点,她也懒得再去思忖。 都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是非好坏便能自己分辨的。 是夜,院内的叶子掉了好些,一早醒来,只听见枯叶沙沙地翻卷声。 陈沅知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昏胀胀的,半分力气也提不上来。她唤来银荔替她洗漱,直至银荔的指腹触及到她的肌肤,额间温度之高,吓了她一跳。 “姑娘,你怎么烧了。” 她连忙唤来晚橘,二人忙前忙后地换水换帕子。生怕压不住热气,病得更重。 直至热意褪去,已是申时。 陈沅知迷迷糊糊地醒来,醒时她只觉得浑身泛酸,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她昨日才觉得自己身子骨好,今日便染了风寒,当真是不争气。 银荔见她醒来,立马拿了个靠枕垫在她的腰际。 “姑娘。您终于醒了。”她知道陈沅知口舌干燥,立马倒了盏热茶给她喝下。 一盏茶后,喉咙确实舒服了不少:“现在什么时辰了?” 银荔踮着脚向外望去:“今日外边有太阳,依着树影的方向,约莫是申时了。” “进奏院那儿告假了吗?” 都什么时候了,她家姑娘还惦记着进奏院的差事。 “请了七日。” “七日?”陈沅知瞪圆了眼,险些从床上栽下去:“我这病不出两三日便好了。” 用得着请七日吗,七日得扣多少饷银啊。她欲哭无泪地捧着茶盏,恨不能现在就下床去当值。 “姑娘。”银荔解释道:“清晨去告假之时遇到了李大人。他听闻姑娘病了,便猜想是不是在李府沾雨的缘故。正巧这几日他师父得空,说是可以帮姑娘瞧一瞧身子。这眼下就要入秋了,若不好好调息,怕是会落下病根子。奴婢想着万事皆无身子要紧,这才请了七日,姑娘就安下心来养养身子吧。” 陈沅知揉捏着眉心,原先就头疼,眼下头更疼了,她虚着声音问道:“怎还遇上了李大人。” “还遇上了林大人。林大人那听说也有偏方,姑娘若是需要...” 一听闻林申,她便想起那无厘头的壮阳药方。 陈沅知就不自觉的打了个激灵,还未等银荔说完,便伸手示意她莫要接着往下说了。 罢了,既是请了七日,她便安安心心地调理身子,得空时写写话本,若她没有记错,再过几天又得交新的稿子了。 她正打算再睡会,晚橘就端着小米粥走了进来:“姑娘,您有一日未进食了。奴婢特去厨房熬了一碗小米粥。” 陈沅知高热才退,原是没什么胃口的,然而嘴中无味,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唤了两声。 她随意喝了几口,又蒙头睡下了。 一直到翌日清晨,她的身子才算好了七八分。 “姑娘,老夫人差嬷嬷来问病情。”晚橘端着一盆热水从外走来。 陈沅知轻笑了一下,换了身衣服,蒙上面纱,亲自起床去嬷嬷那回话。 “身子可大好了?”嬷嬷拉着她的手,浑浊的眼里布满了担忧。 兴许是生了病,心思格外敏感些,她瞧见嬷嬷佝偻着身子,堆满褶子的双手覆在她嫩白的手背上,不停地揉搓着,生怕她冻着的时候,鼻尖不禁酸了酸。 “好得差不多了。嬷嬷莫要忧心。祖母那厢我先不过去了,恐过了病气,还得劳烦嬷嬷带话才好。” 嬷嬷连说了几声“好”,瞧见她面纱下微微泛红的面色,终是松了口气。 她这一病,非但惹老夫人那屋忧心,就连三姑娘也急着来探病。 陈瑾知的身子还未大好,但她一听闻长姐病了,说什么也要来知阑院瞧瞧她。 二人倚着床榻坐了会,闲聊了几句。 “长姐,眼看这天愈来愈冷了。一到仲冬时节,大燕紧要的田猎便要开始筹办了。”陈瑾知抿着茶,用余光瞥了一眼一旁的陈沅知。 她这话的暗示显而易见。 田猎素来是大燕最紧要的礼仪之一。一到仲冬时节,皇室官宦子弟都会随着圣上一同去北苑野林狩猎。这典礼不似闲风宴那般闲散风雅,是实打实地凭借骑射本事大放异彩。 这本是大燕男儿郎的赛事,极少有女眷参与其中。然而圣上顾及皇后,特在北苑野林附近另设了囿林苑,女眷可在苑中投壶,打马球,夜里还有篝火歌舞,兴致一点儿也不亚于北苑狩猎。 只是,田猎盛事,极重门第,寥寥无几的名额几乎是由各府的夫人小姐均分,庶女极难出席。 陈沅知倒是在定安的央求下去过一回,旁的无甚精通的,唯有那新鲜的烤羊腿让她惦记了许久。 “你今日同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去皇后娘娘那儿讨个人情吧。” 陈瑾知不曾想她会挑得如此直白,一瞬间,好似自己的小心思都被人揭开,她垂着头咬了咬唇道:“长姐...我...” “那你好生备着吧。” 当今皇后是她姨母,讨个田猎的人情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陈瑾知费尽心思地拉拢自己,总不会是独为了田猎这一缘由吧。 陈沅知一来未揭穿她刻意落水之事,二来允下了田猎的人情,她这么做,就是想瞧一瞧陈瑾知打得什么主意。 “多谢长姐。”一听陈沅知应下,她整个人顿时有了不少的精神气,面上带了些血色,竟比平日里喝了汤药还要灵验。 往后,陈沅知又养了两日身子,这两日除了去老夫人那请安,余下的时间不是拨弄花草,便是编写话本。 由于这几日一直深居府内,无旁的事可做,手边的纸页已然摞成高高的一叠。一开始她还写得入神,殊不知白玉似的掌心晕了墨,乌黑一片。写了两日后,心里终是没了灵感,她一手托腮,一手抵着笔,横竖都憋不出半个字来。 “银荔。我去趟书肆,无需跟着。”她放下手中的笔墨,换了身轻便的男儿装束,拿起桌案边上的书页便要往外走。 银荔来得迟,待她回屋的时候,陈沅知已然阔步出门了。 长街数十年如一日的热闹,没了炎热的气候,人们的叫喊声更是宏亮,每一声都能将人喊得暖和起来。 不远处的云来酒楼也不再焦黑一片,好些匠人围聚在一起,剥落旧的焦炭后,重新上了一层朱红的新漆。 他们想要赶在凛冬来临前,重构酒楼的大致模样。 陈沅知出府时,并未乘坐马车。她在府里呆了几日,早已受不住府里的烦闷。好不容易出来逛逛,自是要边走边瞧才有趣。 距离上回胡乱闲逛不过十几日的功夫,这车水马龙的长街看似一成不变,实则每日都在日新月异地发生变化。陈沅知每走几步,就能被摊贩花样百出的新鲜玩意儿吸引目光。 待她行至书肆时,掌柜的像恭请财神爷一般将她请了进去。瞧他这幅眉开眼笑的模样,估摸着上回话本卖的还不错。 “呀。”不知怎的,掌柜的忽然大呼了一声,指着陈沅知的脸问道:“公子这是怎么?” 第27章 别动 李缜捏着她的指头,没用多少力,…… 陈沅知循着他的手势, 抚上自己脸,揉搓了几下后,忽然发觉自己掌心墨黑。 掌柜的放声大笑, 连忙差店小二拧了块干净的帕子:“公子方才便是顶着一脸墨迹徒步走来的?” 陈沅知懊恼地遮了遮脸, 不知道还好,一知晓自己顶着花脸走遍了整条长街, 整个人便懒懒地倚在石柱子上,想找处地洞钻进去才好。 “这些是我近几日写的话本。”她一边接过帕子,一边将自己的书页递给掌柜。 擦拭墨迹的时候,掌柜认真地翻阅着她近几日写的话本,连连啧叹道:“不愧是公子,瞧这故事写的的,好生吊人胃口。” 陈沅知乐呵呵地笑了几声,仍是自顾自地擦拭着自己的脸。 正当她想要寻面铜镜时, 外边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 “李大人, 你便陪我进去瞧瞧嘛。”这矫揉造作的声音,听得陈沅知心头一颤,她好奇地扒着窗棂,露出张还未擦净的小脸,想要仔细瞧瞧,到底是谁大白天的不做人,非要捏着嗓子装神弄鬼。 这一瞧,便看见了身量宽厚的林申扒拉着李缜的手臂,非拽着他往书肆走。 陈沅知倒吸了一口凉气,捂着嘴瞪圆了眼。她实在没法将那声音同林申的脸联系在一块儿。而李缜这厢,脸色微沉,显然是被他吵得不耐烦了。 她缩回脑袋, 想要寻个地儿躲起来,奈何林申眼尖,还未见门,就粗着声音喊了声:“陈大人也在啊。” 这粗闷的才是林申正常的声音。 陈沅知顿住了脚,得亏她反应快,连忙给掌柜的使了个眼色。掌柜是个明眼人,知道她在朝为官,不好将写话本子的事透露出去,便冲着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懂得分寸,断然不会说漏嘴的。 “林大人和李大人怎么来了?”眼看逃不过,她便只能硬着头皮打声招呼。 林申正要开口,却被李缜抢了话音:“这话该是我问陈大人的。” 李缜今日倒是没穿暗色的衣裳,一身剪裁得体的月白色锦袍衬得他俊逸轩昂,他手持一把坠玉折扇,此时扇面折合,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自个儿的手心。 “对对对。”林申附和道:“李大人身子才好,怎顶着寒风出来了。” 听着他们一唱一和地接话,她也不好避而不谈,只好说:“我就是在府里呆得无趣了,随意出来散散心。” “那陈大人你的脸...”林申上前一步,左右看着她染了墨渍的脸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方才急着看戏,竟忘了脸上还有墨迹没有擦拭干净。她本就脸皮子薄,被林申这么一提点,一张脸即刻红了起来。 “不过是出门前没瞧仔细,我再擦擦就行了。”她捻着湿漉漉的帕子慌乱地擦拭着,有好几处擦得重了,白生生的脸上蓦然映出几道红色的痕迹。 “不对不对。”林申抢过她的帕子:“这儿还有呢。你瞧不清楚,还是我来替你擦吧。” 林申心大,不拘小节。可陈沅知是女儿身,二人平日里虽有交集,却也刻意保持了距离,能避则避,从未有过肌肤之亲。 眼下让他拿着帕子替自己擦脸,这是断不能行的。 “不用不用。”陈沅知摆着手:“我自己来就行。” “都是大老爷们,怎还扭扭捏捏地计较这些。”林申摁着她的肩,将她拉至一旁的木椅上,还未等他出手,就有一把折扇倏地拦在了他的眼前。 折扇回旋间,扫落了他手里的帕子,在林申讶异地眼神下,李缜一气呵成地伸手握住了扇骨。 若说方才进屋时,李缜的脸色不算太好,那么此番,他的眼神更是深邃晦暗,给人一种不敢出气的压迫感。 “林大人你不是还要买话本吗?”李缜瞥了一眼怔立在原地的林申,声音凛然冰凉。 林申摸着脑袋,总感觉自己哪里惹着了他,可想了半晌,终究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猜不着,那便离他远些:“我先去问问掌柜的,这儿就交与李大人了。” 见林申走远了,陈沅知才抚着胸口,闭眼松了口气。 再睁眼时,只见李缜双手交叠,整张脸都凑到她跟前,他手里的折扇指了指后边,语气不快道:“他平日都这般动手动脚的吗?” 林申蓄着络腮胡,满脸写着粗犷二字。而李缜的容貌算得上是毫无缺陷,压根挑不出半点儿刺来。 被他这么定睛一瞧,陈沅知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可她的身子抵着椅背,哪有后退的余地。 这是她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瞧着眼前的男人,一双水盈盈的杏眸即刻添了几分慌乱。 “他平日不这样。”她小声嘀咕着,伸手就想推开眼前之人。 李缜侧过身子,一把折扇抵在她墨黑的手掌处,随后拾起一块干净的帕子,抓着她的手擦了起来。 “大人。”她惊呼了一声,一张脸红央央的,愣是没想到他会替自己擦手:“我自己可以。” 李缜捏着她的指头,没用多少力,便迫使她摊平了掌心:“别动。” 她咬了咬下唇,手心本就娇嫩,又极为敏感,李缜生怕弄疼她,是以擦得格外轻柔。可这不大不小的力气,像是鹅毛轻扫般撩拨人心。 “痒。”她低声轻唤了一声,这一声极轻,落在李缜耳里,便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陈沅知垂着眼,没瞧见李缜勾唇浅笑的模样,直至掌心的墨渍都擦干净了,她立马抽手捂住自己脸,从指缝间露出两点星光:“脸上的我自己来。” 李缜也没再闹她,只差店小二送了块热帕子。 待她擦净,林申也付完银钱了。他的手里拿着一叠话本子,还献宝似的递到他们眼前:“瞧瞧。 这便是京中一本难求的《怜姻记》。” 一听话本的名字,陈沅知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好看吗?” “都说了一本难求,我托掌柜许久了,才替我留了这么一本。自是好看的。”林申大方地拍了拍李缜的肩:“李大人若要看,我府里还有还有最开始的几回。” “我不看。”他想都未想就回绝了。 “那陈大人呢?” “我也不看。” 说巧不巧,林申手里的这出《怜姻记》,正是她手头正在写的那本。自己写的东西,有甚好瞧的。 林申也不恼,掸了掸话本的书面后,拦着李缜的肩道:“快到午膳时辰了,不若去天香阁用膳吧。” 提及天香阁,她就记起李缜回绝她的那回。原以为是他性子疏冷,不愿与人深交,这才回绝了请他用膳的好意,她还为此郁郁寡欢,浪费了两个上佳的蟹粉狮子头。 不曾想他竟是回府取药去了。 思及此,陈沅知的脸上挂起笑意。如若此次能一起用膳,那也正巧弥补了先前的遗憾。 “听李大人的。”她将目光落在李缜的身上。 李缜捻起两根指头,将林申搭在他肩上的手拎了下来,而后快步走出书肆。 “李大人到底去不去啊。”林申脸皮厚,从不在意面子不面子的事,他紧跟在李缜身后,几步路后就挡在了他的身前。 李缜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伸出折扇指了指不远处“天香阁”的匾额:“再不快些,就没位置了。” 这话便是应下来。 陈沅知两眼弯弯地与他们并肩而行,她有些时候倒也羡慕没脸没皮之人,眼瞧着林申上下嘴唇一张一合,一刻不停地说着进奏院的事,纵使李缜不接一句话,他也能喋喋不休地说上一路。 谈话间,她方才知晓最近朝中的几件大事。 “你的意思是,薛太傅将薛千交了出来?”陈沅知不可置信地问道。 薛太傅唯有薛千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袒护他还来不及,这避祸避得好好的,将他绑回来做甚? “即便不交出来,这案子再接着往下查,也能查到他头上。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 生。”林申最爱旁人问话,陈沅知张口一问,正中他下怀,他抹了抹沾着酒渍的嘴角道:“薛太傅不仅带着薛千主动请罪,还顺道提拔了李大人一番。” 嘶——— 他忽然反应过来:“李大人既升官了,那这顿是不是该由李大人请啊。” 她不过两日未去进奏院,朝中竟发生了这么些的事。 不仅云来酒楼的案件有所突破,就连李缜也升了官。 按照林申的说法,那日早朝,薛鄂带着薛千跪在朝中,连声请罪,险些上演一场大义灭亲的戏码。 最终薛千认下了纵火的罪责,问其动机,只说是先前同余小侯爷有过口舌之争,心里不痛快,这才差卢广仲放火,本意是吓唬吓唬他,谁曾想捅出天大的窟窿。 这事搁在寻常人家,判个死罪都不为过。 可薛鄂到底老奸巨猾,还未等圣上判罚,他就抢先一步,主动请辞还乡。以辞官相胁,换薛千毫发无伤。 因他知道圣上是绝不会应下此事。 大燕朝看似风平浪静,国泰民安,实则党派众多,积弊已久。薛鄂固然位高权重,可若有他在,旁人便不敢轻举妄动,各处势力也尚可牵制一二。若他当真请辞还乡,朝中必然暗潮涌动,到时候,百官心不齐,力不协,大燕定是一片混乱。 纵使圣上当真想要剜去薛鄂,也不会轻易挑在这个时候。 最终,一切皆如薛鄂所愿。在他的操使的下,薛千不过是以唆使之罪去了南边的广陵,卢广仲却是要在十日后处以极刑。 这结果虽不尽人意,依照薛家如今的权势,却也寻不出个更好的来。 陈沅知叹了口气,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李大人的升官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28章 醉酒 李大人,你是不是不行 林申又吃了口酒, 酒性上来,也顾不上这么多,直接以胳膊肘撞了撞李缜, 壮着胆子问出了心底的疑惑:“李大人何时与薛太傅交好了?” 李缜听后, 面上再无好脸色,他破天荒地斟了杯酒, 一口喝尽后,冷笑了一声:“我同谁交好,也不会同他交好。” 听他说话的语气,好似与薛太傅有着不解之仇。可他毕竟初来乍到,除了云来酒楼的案子外,又何曾同薛太傅有过过节。大家停下木箸,面面相觑,皆等着李缜后头的话。 李缜斜睨了他们一眼, 猜中了他们的心思。但他没有接下往下说, 话锋一转,又将话题落在了陈沅知方才的问题上:“他提拔我,不过是立住钦贤好士的名声罢了。” 云来酒楼走水,大家心里虽有猜疑,却无人肯站出来揽下这个案子。彼时,一边是显赫一时的老侯爷,一边是权贵显要的薛太傅,就连圣上也忧心忡忡。 就当此事将要盖棺定论,以“意外”结案时。李缜突然站了出来。这一站,直至揪出薛千,众人皆以为薛太傅爱子心切,会与李缜争锋相对。 然而, 薛太傅非但没有刻意刁难,还求贤若渴般地提拔了他。 圣上本就想重用李缜,可他才揪出薛千纵火的事,饶是有心提拔嘉奖,却也不得不碍于薛太傅的脸面暂时搁置。 这时,薛太傅的提拔之辞,正巧击中圣上下怀,也给了圣上十足的脸面。 这样“识趣”“知进退”的重臣,纵使有御子无方的污点,也可教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诶,别说这些丧气话。”林申给他们二人都斟满了酒:“升官是件喜事,李大人日后定会青云直上日转千阶,到时候可别忘了我和陈大人。” 李缜说得并不是什么丧气话,他只是比谁都清醒,比谁都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 一杯酒递到他的手中,酒香漫溢,清洌醇香。他虽不常吃酒,却也是能喝的。 可陈沅知这厢,除了先前偷喝过几口甜酒外,从未饮过如此浓烈的酒。她端起酒盏凑近一闻,酒气宛如离弦银箭直冲她的鼻尖。 一桌子的人瞧了瞧她紧皱的眉头,林申率先开口问道:“陈大人是不会喝酒?” 放在平常,她定是不怕丢脸一口承认了。可今日说到底也算是恭贺李缜升官的好日子,她若不饮下手里的这杯酒,反而有些扰人兴致了。 “能喝。”她勾唇笑了笑,眸子定定的,很是诚挚。 “你身子才好。”李缜摁住她的酒盏,想替她换上一杯暖身子的热茶。 “不妨事。都是...大老爷们。喝盏酒怎么了。” 陈沅知也不知哪来的胆子,说到“大老爷们”这四个字的时候还稍稍拔高了声音。 李缜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也未拦着她,他心想着,不过是一杯酒,也出不了大事。 然而下一秒,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一杯酒下肚,陈沅知已是晕头转向,站不直身子。 再过了一会,便开始胡言乱语。她整个人趴在桌案上,瘪着小嘴,抬起红润润的眸子,扒拉着李缜手里的酒壶道:“还要。” 兴许是沾了酒气,她说话时声音软绵绵的,带了几分撒娇讨好的意味。 眼瞧一双白嫩柔软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顺带着左右摇晃了一下。李缜额间的青筋直跳,早知她的酒性这般差,便是她说破嘴皮子,也不会教她沾一滴酒。 更令人头疼的是,右侧的林申也不安静,他平素里话就不少,眼下喝得多了,人尚还清醒,只是酒劲一来,话匣子大开,一张嘴开开合合说个没完。 先是从打马长街初见时说起,再谈及他的文章政论,说到后来,竟还指着他的相貌大肆夸耀了一番。 “我若有李大人这样的皮囊,也不至于至今仍是独身一人。” 这话被陈沅知听了进去,她抢酒壶的手一顿,随声附和道:“喜欢李大人的姑娘...可多了。” 终于有人接了林申的话,他两眼放光,说得更起劲了:“我若是个姑娘家,我也喜欢喜欢李大人。” “嗯?”陈沅知的脑袋昏沉沉的,林申的话只听着了后半句。她瞪了瞪好看的杏眸,满脸错愕地问道:“你也喜欢李大人?” 这二人当真是酒后壮胆,否则哪敢当着李缜的面胡乱编排他。 得亏李缜也不在意这些,坊间传他什么的都有,他若件件在意,哪还有什么空暇时间处理政务。 他现下唯一的想法,那便是如何将陈沅知的手从酒壶上扒拉下来。 “给我再斟一杯。”她扬了扬下巴,示意李缜快些松手。 男女之间力气悬殊,方才同李缜抢酒壶时就已消耗了不少力气,再使劲时只觉手腕酸胀得厉害。 “不能喝了。”他说话时,手下用了些力,本是想将酒壶一把夺过来的,不曾想用力过了头,坐他左侧的人儿身子不稳,直直地向他倾来。 娇软的身子撞进他的胸口,一阵好闻的茉莉香夹杂着醉人的酒香,萦绕在他的鼻尖。 李缜打出生至今还从未与哪个女子贴得这般近,素来沉稳的他,顿时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一双手高举着,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 他双目紧闭,咬着牙道:“陈大人,可以起来了吗?” “嗯?”她迷糊地闷哼了一声。 这一声着实要命。 虽说京中确有不少贵女倾心于他,他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奈何他心性寡默,极少同姑娘家相处,但凡找上门来的,皆被他不留情面地推拒了。 就连李缜自己也没料到,从无男女心思自己,竟是回回栽在陈沅知跟前。 可陈沅知醉了酒,哪知自己躺在何处,她只觉得眼前有个可以靠的地方,她一身懒骨头连挪都不想挪一下。 李缜见她迟迟未有反应,在桌案下用脚踹了踹独自吃酒的林申:“帮把手。” “这还不简单。”林申见状,立马掸落手中的花生屑:“我来抱。” 李缜掀了眼,还未等林申上手,就把怀里的人儿横抱了起来:“算了,我自己来。” 到底是姑娘家,抱在手里没什么分量,身子软软的,跟没骨头似的。 眼下国公府是不能回的,若他这般堂而皇之地将人抱回去,定是会掀起不少波澜。思来想去,还是将人抱回自己府邸最为妥当。 “林大人且喝着,我先将她带回去了。” 林申正喝得尽兴,自是不肯放他们离开的。他抱着酒壶拦在李缜跟前道:“让她在这躺着不就好了嘛。李大人你再陪我喝会。” 这好不容易逮到个人一起吃酒,哪能轻易将人放走。 见李缜不允,他又耍起了酒场惯用的激将法:“李大人,你是不是不行!” 林申深信,但凡是男人,定是听不得这种话! 这不,话音刚落,李缜就停住了脚步。 “怎么样,再喝几杯?” 李缜笑得阴鸷,他云淡风轻地说道:“我记得上回拦在我跟前的人,半月都未能下床。” 听了这话,林申讪讪地笑了两声,而后颇为识趣地向挪开步子,冲着他们背影,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 外边正是午时,长街上人影寥落。李缜快步上了马车,放下轿帘后,并未将手里的人儿放下。他嘱咐车夫行得平缓些,生怕颠着怀里娇软的人儿。 不知是不是车轱辘声吵到了陈沅知,她蹙了蹙,往李缜胸口蹭了几下,又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些。 索性陈沅知的酒品不算太烂,醉了酒,也不吵闹,乖乖地窝在李缜怀里睡了过去。 马车停在李府门口,离寻见自家主子回府后,立马出府迎接。 只是他没想到,与大人一同归来的,还有那进奏院的小奏官。 他更没想到的是,这小进奏官窝在大人的怀里,大人竟没有半分厌恶的神情。 “大人,不若由我来背吧,您莫要累着。”离寻的手才搭上陈沅知的臂弯,就被李缜阴着的脸吓了一跳。 他怔立在原地,全然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主子。 “去吩咐后厨,做碗醒酒汤来。” 感情这小进奏官是因酒量太差而醉了酒,这才被大人带了回来。 见他家大人这般上心,他也不好多问什么,煮好醒酒汤后,端着送进了屋内。 陈沅知喝了醒酒汤,整个人睡得更安稳了。她紧簇的眉头舒展开来,只一双手仍是拽着李缜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李缜哭笑不得地盯着她瞧,最终还是被迫坐在床檐,一边看着呈文,一边等她醒来。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床上的人儿才迷蒙地睁了眼。 她方才睁眼,就瞧见床檐处坐着一神情自若的男人。 陈沅知有这么一点好,酒醒后还能记着醉酒时的言行。一想起自己没脸没皮地赖在李缜身上时,耳根子即刻红了起来。 她咬了咬下唇,只觉得自己羞赧极了,哪有什么脸面去面对眼前的男人。 既如此,她只能趁着李缜还未发现,缓缓阖上眼,继续装睡。 李缜虽以书遮面,挡了些视线,却也知晓她早已醒了过来。 只因她方才睁眼时,不小心扯到了他袖口,而后的一举一动便再也没能逃过他的眼。 “醒了?” 戏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陈沅知双目紧闭,愣是装作没有听到。 然而红透了的耳垂和不停眨动的睫毛出卖了她。 李缜继续打趣道:“没醒的话,我替你脱了衣裳再睡吧。” 第29章 摔伤 李缜放下手中的书,对上她雾蒙蒙…… “我醒了。”陈沅知咬了咬牙, 缓缓睁眼。又生怕眼前男人不信她似的,一双手撑着床檐,勉强地坐直了身子。 她环视了四周, 屋里没有旁人, 物件陈设也极为简洁,床榻前边立着一张长脚桌案, 案上摆着一只铜褐色的香炉。再往上瞧,只见墙面挂着几幅丹青笔墨,细看之下,应是出于某位大家之手。 陈沅知恍然回过神来,这绝不是哪家驿馆客栈。 “李大人,这里是?” 李缜放下手中的书,对上她雾蒙蒙的惺忪睡眼,颇有种秋后算账的风范:“我屋内。” 一听这话, 她顿时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下来, 只是酒劲尚未完全过去,起得急了,脑袋难免昏沉,整个身子不稳,脚还未迈出去,她就一屁股栽在地上。 这一摔,着实有些疼。 一双勾人的眼眸即刻红了一圈,可她不想教李缜看笑话,是以鼓着腮帮子,硬生生地将泪憋了回去。 李缜也未料到她会这般心急,双手还未捞着人,她就直直地摔在地面。 “没事吧?”他扶住陈沅知的身子, 见她垂着脑袋不说话,心急之下,只好用手勾起她的下巴,直至瞧见那几滴堆在眼里欲落不落的金豆子时... 这硬要喝酒的是她,醉酒赖在他怀里的是她,睡觉时不肯撒手的是她,怎么到头来,心生愧疚的反倒是是自己。 “没事。”陈沅知两手一抹泪,硬逞出几分男儿气概,她学着林申平素里模样摆了摆手道:“只是被灰尘迷了眼。” 李缜自是不信的,却也没打算揭穿她。 “陈大人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回去的路倒是记得。 只是喝了些酒,方才又跌了一跤,能不能走到,却是个问题。 “需不需离寻送你回府?” 若有马车相送,不出一会便可回到国公府。可如此一来,自己的身份也是藏不住。 思及此,陈沅知飞快摇了摇头,硬忍着臀间的痛楚,扯出一丝笑:“我自己能回。” 见她嘴硬,李缜冷嗤了一声。 藏住身份竟比自己的身子还紧要? 临近寒冬,天日一日日地短下去,这才方过申时,外头的光亮就已悄然隐匿。 照她这一步一拐的脚程,料想她还未回国公府,天就暗了。 “随你便。”说完李缜就推开屋门,趴在外头偷摸瞧情况的离寻一个激灵,立马站直了身子。 “大人。”他心虚地唤了一声,侧着脑袋往里头瞧了一眼。 并非他有偷听的癖好,实在是老先生那厢放心不下。他家大人这么些年都不与姑娘相处,分明到了婚嫁的年纪,却丝毫未有男女之心。 若说性子疏冷,可他却唯独对进奏院的小进奏官上心。这份上心,怎么瞧都不像是好友之间的知交,反倒是有那么几分断袖的意味。 老先生心急了,这才打发他来探探情况。 透过屋门打开的缝隙,离寻瞧见陈沅知走路的姿势颇有些拘谨,她一手揉搓着自己的臀间,一手扶着墙面,每走一步,几乎都咬着下唇。 而她身上的衣裳也算不上平整,衣襟交叠不齐,皱成一团。再走近些,竟还能瞧见她眼尾泛红,睫毛湿漉漉的,好似哭过。 种种迹象,惹人遐想。 离寻咬了咬自己的指头,不可置信地瞥了一眼面无神情的李缜,对上他阴冷色眼神后,又迅速垂下脑袋。 跟了主子好些年,这才摸清他的喜男色的嗜好。得亏他喜欢白白净净的小书生,不喜欢他这般不修边幅的小粗人,否则他便要辜负爹爹生前对他娶妻生子的期许了。 陈沅知每一步都走得极缓,才摔的时候也没觉得多疼,麻木劲儿过了,才发觉每走一步都跟钻心窝子似的。 李缜抿了抿嘴,到底是看不下去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突然记起离寻要去兴琼斋买枣泥酥。教他顺道捎你一程吧。” 陈沅知一听兴琼斋,两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她的运气可真不错。 兴琼斋离国公府极近,抄条小路,不出一刻钟便能走到。 “那便有劳离寻了。” 她说这话时,离寻尚未反应过来。 什么兴琼斋?什么枣泥酥?哪里顺道?他何曾说过这话? 诸多困惑回旋在他的脑海中,可求知欲同求生欲相比,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陈大人随我来吧。” 马车照着原路疾驰,最终停在熟悉的兴琼斋前。 “陈大人。您府上可还有化淤膏。若有,主子说...”离寻说话的声音顿了顿,后半句含含糊糊地说道:“记得抹那处。” 陈沅知脸皮薄,只觉自己的平地摔着实无甚水准,摔哪不好,偏摔着那处坐着躺着都疼痛难耐的臀肉。 来时凉风扑面,她喝了酒浑身有些燥热,故而趴在窗檐处吹了一路的风。眼下热气才消,经不住离寻的调侃,白嫩的耳垂上又染了一层绯红。 离寻瞧她羞赧的模样,只以为自己猜准了。 原想着将陈沅知送到兴琼斋便回去了,后瞧在自己这般聪慧的份上,美滋滋地买了份枣泥酥嘉赏自己。 待陈沅知回府的时候,天色已不算早。国公府檐下的两盏大红灯笼通明地亮着,光亮底下还站着俩焦急的人儿。 “姑娘。您上哪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陈沅知出门时,银荔未能跟上,直至天色黯淡,既不见她家姑娘回府的身影,也不知姑娘的去处,只能站着干着急。 “我在街上遇着了林大人,同他在天香阁用膳时耽搁了一会,这才回晚了。” 她心虚地隐去了醉酒之事。 “姑娘,您吃酒了吧。”晚橘鼻子灵验,在替她更衣时,闻出了衣裳上沾着的酒香气,一语道破她回府晚的缘由。 “唔。” 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见陈沅知低吟了一声,晚橘无奈地叹了口气:“您这身子刚好,哪能吃酒呢。” 陈沅知两眼一阖,随后一段时间,耳边尽是银荔和晚橘的念叨声。 “好晚橘。先让我洗个身子吧。身上还有伤,需得洗净后敷药呢。” 晚橘吓了一跳,好端端地出门怎还伤着了? 她备好热水后,替陈沅知褪去了衣物。 衣裳从肩头划过光洁色玉背,腰间处向里双拢,衬出圆润饱满的臀线。 左侧雪白的团子上,俨然一片青紫。 净室水汽氤氲,好似笼了一层荡漾人心的绢纱。饶是伺候了她十来年的晚橘,回回见着她婀娜有致的身形,回回都要感慨世间造物的曼妙。 莫说男人,便是她一介女子,也不由地心动。 从净室出来后,陈沅知只披了一单薄的外衣。修长的腿从裙摆处迈出,一双脚连鞋都未穿,直直地往床塌上跑。 “姑娘,仔细冻着。”银荔抱着厚的衣裳追在后头。见她钻入锦被露出一双无辜的眼眸后,又冲着晚橘说了句:“姑娘一身的坏习惯,合该找个姑爷管管她。” 这话算是越矩了。 可她们主仆情谊深,陈沅知惯不在意这些,整个知阑院中,也只有银荔和晚橘敢同她这般说话。 晚橘从药匣子里拿出李缜送的化淤膏,搓热手后,沾在指腹上:“姑娘,可能会有些疼。您且忍忍。” 陈沅知趴在床塌上,时不时地传来几声闷哼。她咬着下唇,双手紧攥着身下的被褥,早知如此,她便走得小心些了。 经此一夜,天更凉了几分。早起醒来,院内都落了满地的梧桐叶,日头透过稀疏的枝桠,为黄灿灿的落叶镀了一层浅白色的微芒。 陈沅知睡得安稳,除半夜因着疼痛翻了几次身外,舒舒坦坦地睡至巳时。 今日无人相扰,府内出奇的安静,她披了件毛呢斗篷坐在窗檐的桌案前,提笔构思着话本的下回故事。 上回说到,一对新婚燕尔的璧人,原应恩爱有加,却不曾想那男子竟是个负心之人,前脚才锣鼓齐鸣地将人迎娶过去,后脚便出入烟花巷柳,又是宠妾又是养外室,唯独不正眼瞧瞧府里的妻室。 可话本里的姑娘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她仗着母家的权势,将原先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一讨回后,写了份和离书。教那负心之人吃了好些苦头。 大燕开朝以来,民风开放,好些旧俗被剔除去,女子也有了选择和离的权利。 然而,新的规则从提出到成文再到落实,往往又要经历一段十分漫长的岁月。 “和离”看似简单,却要十足的勇气。是以这几回故事在妇人姑娘那流传甚广。 可故事至此,方才说了个开头。 这出话本名为《怜姻记》,“怜姻”说得便是怜惜姻缘。可这女子的姻缘还未到,再往下写,才是整个话本最精彩的地方。 “姑娘写到哪儿了?”银荔端着茶水问道。 “哪儿都没写呢。” 陈沅知搁笔,心绪紊乱。 “上回掌柜的不是教姑娘再捏造个人物出来吗?” “话虽如此说...” 可经历昨日之事后,她满脑子皆是李缜的身影,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陈沅知阖眼揉捏着眉心,臀间的痛楚仍在提醒着她 昨日醉酒之事。 一提起吃酒,她忽然记起林申的半句话来。 第30章 造谣 然此人心性寡默,不近女色,至今…… 一提起吃酒, 她忽然记起林申的半句话来。 陈沅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她喝了手边的热茶后,提笔构思出一个新的角色。 下回故事写道, 《怜姻记》中的姑娘在和离后, 瞧上了金科状元郎。 状元郎名唤申怔,是文武卓然之人。 写到这, 陈沅知唇边的笑意愈发浓了。 银荔不知她因何事这般高兴,迈出屋子时,踮脚瞥了一眼。 光洁如玉的熟宣上缀满小字,临近狼豪笔尖的那一行赫然写着:“然此人心性寡默,不近女色,至今未曾婚配,恐有断袖之嫌。” 银荔只觉得“申怔”这个名字颇为耳熟,只是不知在哪听过, 若要她具象出个样貌来, 那又是难上加难的事了。 午膳时分,陈沅知已写了个大概,她今日心情极好,用膳时瞧着碟子里一个个小巧玲珑的金黄荷包,两眼弯成月牙儿。 “晚橘,这是道新菜吗?” 她吃了一口,外边是蛋皮做成的荷包状,里头放了些猪里脊、香菇等馅料。荷包外是翠绿色的小葱,小葱细长,佯装成抽绳的样式,将荷包口收紧。 晚橘解释道:“是道时新的菜式。膳夫新做的,因起状如荷包, 故名荷包里脊。” 乍一听,寓意极好。 仿佛手里的这回故事又能卖上个好价钱。 卷翘的睫毛扑闪了几下,陈沅知以手托腮,盯着恍如鼓胀的荷包,笑意嫣然道:“那我得多吃几个。” 晚橘将这碟菜式挪至她的身前,脸上挂着些讶异的神情:“姑娘今日是遇着什么开心事了?” 这几日,陈沅知因着病气,无甚胃口。端来的好些菜肴,她都是泛泛地吃几口后,就不愿再吃了。 晚橘本思忖着需不需请个郎中前来瞧瞧,这话还未提出口,她家姑娘又像转了性子般,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满坐风生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天愈发干冷。 赶在去进奏院当值前,定安来了一趟国公府。 一段时日未见,当今圣上捧在手心的明珠愈发熠熠,不同于陈沅知清雅的素面,她裹着明丽的毛呢斗篷,眉目间尽是绰约风姿。 府里的众人按着惯例行礼后,心里清楚公主殿下此番前来的缘由。她们识趣地退至两侧,给情意深重的二人留下了十足的空间。 “你倒好,生病了也不托人告知我一声。我昨日才从旁人那儿听闻。”定安侧过身子,佯装生气地推开她的手。 陈沅知无奈地笑笑:“不是什么大事。这不...”她舒展开小臂,转了两下身子道:“已全然好了。” 见她脸色尚且不错,定安才消下气,差身边的离嫣送上几罐新做的参蜜:“知道你喜甜食。正巧这几日邺都进贡了几支上好的人参,我便吩咐药膳局将它们做成了参蜜。” 她边说边新起了一罐,油纸一掀,椭圆形的参片沾着透亮的蜜丝,质地浓稠,清香馥郁。 怕陈沅知不喝似的,她差离嫣舀了一勺,缓缓地用温水冲开。 “你且喝着,三日后便是小公主的满岁宴,你可得养好身子。” 定安不提,她倒是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当今圣上龙嗣兴旺,唯独公主不多。 除定安这一嫡公主外,宁婕妤膝下也有一十岁的平宁公主。 宁婕妤是个不受宠的,平宁公主倒是深得圣上眷顾,素日里若有新鲜玩意儿断不会少了她的那份。 只是这些殊荣待遇,同定安相较,仍是天上地下的云泥之别。 此次德嫔诞下小公主,虽是个欢喜的要紧事,却也不必兴师动众地操办。可前些日子又隐约听人提及,小公主满岁宴的阵仗比起平宁公主那时,不说是天壤之别,起码也是多了好些规制。 陈沅知抿了口甜丝丝的参茶,开口问道:“怎么此次小公主的满岁宴办得如此盛重?” 定安掀了掀眼,压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德嫔也算挑了好时候。自小公主出生后,南边的收成比往些年都要好,就连连年干涸的上庸也抽了新芽。父皇大悦,将这份福报安在了小公主的身上。” “也算是运气好。”陈沅知感慨了一声。 “也不完全是。”定安沉吟了会,又开口说道:“邺都你知道吧。” 进奏院每日转抄朝报,朝中大小事,都事无巨细地罗列在上。 边境邺都,她焉会不知。 “邺都近年来不是挺安分的吗?” 闲风宴上还有人拿此事作为政论的题目呢。 定安点了点头:“确实安分。这不,邺都又差使臣前来朝觐了。大燕物产富饶,是□□上国,使臣既来了,又正巧撞上小公主的满岁宴,自是要好生相待,彰显风范的。” 话说至此,陈沅知也明白了这场宴席的重要性。 怪不得她出府时,总觉得长街悄然变了样,原是街上多了些身着胡服的邺都人。 “如此一来,倒也够宫人忙碌一阵了。” 满岁宴规制繁琐,既要祭祖敬神,又要请客宴席,原先熟稔的流程被突如其来的使臣乱了章法,为彰显大燕浩然气势,这宴席便不是简单的家宴了。 好些宗室官宦皆名列在册。 “添了不少人。凡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可携家眷出席。”许是宫内无趣,定安说起这场满岁宴时,一双好看的眸子含着期许的目光。 陈沅知抿着茶,若有所思地敲着桌面。 莫说她是国公府的嫡小姐,便是有定安这个粘人的手帕交在,她也断然逃不过小公主的满岁宴。 满岁宴上宾客众多,旁人她不放在心上,也无暇顾及。唯独李缜... 经历前几日醉酒之事,陈沅知躲着他还来不及,着实无甚脸面再去见他。 “得亏他不知晓我的身份。”她颇为天真地嘀咕了一声。 满岁宴那日,她只需待在众多女眷身侧,不去外殿凑热闹,应就不会遇上了。 *** 翌日清晨,陈沅知去进奏院当值。 满岁宴在即,朝报上的事项愈来愈多,陈沅知仔细地转抄着报上的小字,生怕错落任何一点。 林申见着她时,先是询问了病情状况,确认她身子大好后,没少调侃她的酒量。 陈沅知本就羞赧,被他猝然提及,笔尖一顿,墨渍在熟宣上晕开一个黑点,得亏熟宣不易洇散,这才没有脏了朝报。 “林大人还说我。”陈沅知回过神来后,毫不客气地调侃了回去:“你吃了酒没少缠着李大人。” 林申被揭了糗事,他碰了碰鼻子,“嘿嘿”地笑了两声后,心虚地立起一本书册。 京中的天冷得快,仿佛叶子一落,如刀割子似的北风就钻着空子呼啸而来。 陈沅知提着狼毫笔,才伏案写了一柱香的功夫,一双白嫩的手就已冻得通红。 她双手合十地呵了口气,粗粗地揉搓了一会后,继续干着手里头的活。 这几日,进奏官不似平日那般清闲,事项一多,回府的时辰便也晚了。 陈沅知赶去满岁宴的时候,已是未时。 午膳方休,好些女眷围簇在一起,有逗弄小公主的,有说闲话,还有些一时兴起,作丹青描山水的。 陈沅知今日一身藕粉色袄裙,外边系着件雪锦斗篷,因后宫尽是女眷,极少有人见过她身着朝服的模样,是以今日她并未蒙面纱,额角的细发自然垂下,新月眉下一双澄澈的眸子含着笑意,她粉润的檀口微张,才给皇后妃嫔行完礼,就有女眷围拥了过来。 宫宴不及平宁公主的闲风宴自在,好些怀揣着心思的女眷皆敛起了气焰,端出一副端庄淑娴的模样。 “妹妹先前总蒙着面纱,今儿才算是真正瞧见了面纱之后的模样。”说这话的是大理寺少卿齐恒的嫡女齐敏。 她先前听闻陈沅知明艳动人,生得一副极好的容貌时,总以为是女眷夸大其事。今日见了面,才发觉眼前的姑娘无论是身段还是样貌,随意往旁人身边一站,都能教她们黯然失色。 陈沅知盯着那双交握的玉手,浅浅笑着。齐恒她倒是知晓一二,云来酒楼走水的案子原是应交在齐大人手里的,而后不知出于何种缘由,到头来竟辗转到了李缜的手上。 “姐姐说笑了。”她客客气气地回着,一言一行皆教人挑不出错来。 想来人情世故便是如此,纵使彼此不相熟识,见了面仍得赔着笑攀谈几句。 “那儿聚着好些人,妹妹若有笔下功夫,何不一块儿去凑凑热闹。” 齐敏牵着她的手,也不待她回答,直直地拉着她往人群中走。 陈沅知微微张口,推拒的话才到嘴边,就有女眷将她推至画案前。 皇室宫宴,凡是出席宴席的,谁人不是琴棋书画熏陶出来的贵女,这其中愿意出头一展风采的,更是那些造诣颇高,仰仗真才实学之人。 画案上铺了好些新作的丹青墨宝,放眼望去,随意挑选出一副,都是属于上乘的佳作。 陈沅知侧首瞥了一眼,这一眼,她才瞧见画案旁已然站着一女子,那女子提笔行书,姿态怡然。 “妹妹且等等,这儿还有一位姑娘未写完呢。”齐敏脸上堆着笑,拉着她的小臂缓缓退了几步。 “我着实写不出什么好字来。”陈沅知眉头轻蹙,若不是齐敏拉着她不放,她早已悄悄溜出去了。 “好了。”也不知是谁轻呼了一声,接踵而来的便是那些夸赞嘉赏的话。 “妹妹,我们也瞧瞧吧。”齐敏开口道。 陈沅知无奈地抬眸,跃过垂坠玲琅的耳饰步摇,她瞧清了画案前女子的模样。 正巧那女子掀了掀眸子,对上陈沅知怔怔的神情后,眼底又多了几分讥诮。 第31章 切磋 众人引颈凝神,无不好奇她会写出…… 干涩冷风划过画案, 一副墨迹未干的书法忽而舒展,覆在其他的丹青墨宝上,稍稍压住了轻卷的纸页。 陈沅知怔立在原地, 她蹙眉瞧着纸联上恰到好处的正楷, 原来画案前的姑娘是存了心想教她难堪。 “不愧是薛太傅家的姑娘,不仅文采出众, 样貌出挑,就连字也写得极好。” “端端正正的,正派极了。” 陈沅知顺着纸联扫了一眼,不可否认的是,薛凝婉确实是个才情出众的姑娘。 她今日的妆面端庄秀丽,全然没有闲风宴时嚣张的气焰,想来是因为宫宴规矩多,又是在天子脚下, 她这才没将脾气显在面上。 只能在私底下暗自较劲。 “该到陈家姑娘了。”薛凝婉翻下袖口, 饶有兴致地盯着陈沅知看。 虽说那日同她起争执的是国公府的二姑娘,她无甚缘由同陈沅知争锋相对。 可就在前几日,忽然有人告诉她,说是陈家姑娘好似心仪李缜,教她切要上心留意,莫要被人钻了空子。 且不论这话几分真几分假,若是旁人瞧上李缜她还尚且不放在心上。只是陈沅知同她门第相当,说亲一事又有皇后娘娘替她撑腰,薛凝婉素来便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但凡有人挡了她的去路,她心里自是不快的。 光凭这一点,她就要在宫宴上压她一头。 眼瞧着箭已上弦, 陈沅知若是再推拒,反倒是扫了诸位女眷的兴致。到时候德嫔怪罪,她也担不起这个罪责。 只是进奏院转抄朝报皆用小楷,她当真是有好些日子没练手劲了。 陈沅知解下雪锦斗篷,挽起的袖口中露出半截羊脂玉似的小臂,她提笔掭墨,静想了半晌后,方才落笔。 众人引颈凝神,无不好奇她会写出什么样的字来。 笔端一撇,开头“寒猿”二字令人到吸一口凉气。 “是《自叙帖》。”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底下立马有人掩着帕子窃窃私语。 “当真是不自量力。” “选什么不好,偏选怀素的《自叙帖》” “瞧她一副娇软的模样,能写出三分气势便算是不错了。” 这些话句句落入陈沅知的耳畔,她笔下一顿,非但没有心生恼意,反倒是垂眸勾起一抹浅笑。 京中贵女练楷书的有之,习行书的也不少,唯独草书,因其跌宕错落,笔力极难把控,故而极少有人临摹练习。 《自叙帖》统共六百九十八个字,要想在短时间内写就此帖压根无甚可能,陈沅知也并未有此打算。她只是挑了其中的一句“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这恰巧也是她最喜欢的一句。 直至她最后一笔写就,众人皆屏息细看。 薛凝婉端着一副瞧好戏的神情凑上前去,她斜睨了一眼后,瞪大了眼睛怔立在原地。 嘲讽的话在嘴边绕了个圈,还未说出口就生生地咽了下去。 轻重分明的字跃然于纸上,乍一看狂劲洒荡,实则立于法度之中。遒劲处如枯枝挺立,轻灵处如兰叶带风,一撇一捺缓疾有序,一字一句灵动神气。 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下,陈沅知揉搓着自己酸胀得皓腕。 早知有今日,她就不该偷懒。这要放在先前,每日由肖先生盯着练字,焉会被这区区十四个字逼得手腕泛酸。 “敢问妹妹师承何处?”齐敏打量着画案上的草书,这笔下功夫如此了得,定是有人指点,不像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陈沅知也不揽功,她裹上斗篷如实回答:“有幸得肖先生指点一二。” 京中姓肖,书法造诣精深的唯有肖书渝一人。 应是猜着了他的名字,底下又是一阵唏嘘。 肖书渝为人清冷孤傲,能得他指点,大约就是门下弟子的待遇了。 薛凝婉立在一侧,眼神晦暗不明。她捏了捏刚纳入掌心纸条,只觉得自己小瞧了眼前的姑娘。 被切磋笔墨的事耽搁后,又过了一个时辰,陈沅知才来到了定安的玉岫宫。 今日的玉岫宫也不清净,好些人为了攀附大燕最受宠的公主,皆打着宫宴的幌子,不请自来。 定安忙于应付,只差了身边的篱嫣去照料陈沅知。 不曾想篱嫣还未回来,陈沅知倒是率先她一步提早到了。 “你没瞧着篱嫣吗?”定安站在屋外,左右查看了一下,确定篱嫣没有伺候左右,她这才起开口问道:“这丫头哪去了?” 陈沅知压根不知篱嫣寻她一事,她一路走来遇上了好些女眷,女眷身侧侍婢众多,兴许是未加留意,没有碰上。 “我方才被人拉去写了幅字联,应是同她错开了。” 定安一愣,在她身侧坐下:“都好些年未练字了,亏你还记得肖先生的指点。” 陈沅知心虚地拨弄着自己粉白色的指甲,就她那些笔下功夫,糊弄糊弄女眷尚且可以,若不幸被肖书渝瞧去,他恐怕又要吹胡子瞪眼,拿折扇敲她脑袋了。 “都荒废了,不要被他老人家瞧见才好。”思及此,她忽然记起,自己当真是有好些日子没去拜访他老人家了。 定安笑出了声:“今日宾客多,指不定就被人传阅了出去。” 话音刚落,屋内“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篱嫣紧着步子迈了进来,她正要回禀寻人一事,转眼就瞧见陈沅知坐在榻上。 “不用找了,沅儿已经到了。” 听了公主的吩咐,篱嫣松了口气道:“奴婢还怕云梨看左眼呢,原来姑娘早已到了。” 云梨是三姑娘院里的丫头,瞧见云梨就能瞧见陈瑾知。 “你遇上三姑娘了?”陈沅知开口问道。 今日宫宴,凡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可携家眷赴宴。 这些个官员平日里吃穿不愁,谁人没几房妾室。但在宫宴面前,他们还是知轻重的,绝不会携难登大雅之堂的妾室出面,更有甚者,就连庶出的后辈也不愿带在身侧。 陈容知仗着吴氏的身份自是可以出入宫宴,而陈瑾知的机会却是柳姨娘在国公爷耳侧软磨硬泡求来的。 只是她们二人皆来得早,陈沅知到现在都未瞧见她们的身影。 篱嫣回道:“只遇着云梨,没遇着三姑娘。但奴婢回玉岫宫时,好似远远地瞧见三姑娘与薛家姑娘站在一块。” 闻言,定安与陈沅知皆是一怔。 这二人无甚交集,怎会呆在一块? 见主子神情不佳,篱嫣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她忙解释道:“兴许是打个照面寒暄几句。” 寒暄几句需得把云梨支开吗? 饶是定安这一局外人,也心存疑惑,她瞥了一眼陈沅知,眼前的人儿原本心情舒畅,被篱嫣这么一提,好看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她拍了拍陈沅知的白嫩的手背:“算了,不去想这档子烦心事了。” 左右不知她装得什么心思,自己一个劲儿地瞎猜无甚意思,徒惹人不快。 “我且带你去瞧瞧邺都送来的玩意。” 邺都使臣此行,送来不少先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圣上差人送来玉岫宫后,定安还未细看。 正巧今日陈沅知在这儿,有好看的欢喜的玩意,她们也能一块儿瞧瞧。 邺都多宝石香料,一檀木盘中摆着好几支缀着宝石的发钗,另一木匣子里装了好些瓶瓶罐罐的香粉。 定安随意捻起一支,在陈沅知发髻处比划。 “这支金丝碧玺发钗倒是与你今日的衣裳尤为相配。”她顺手将发钗斜插在陈沅知的发髻处。 碧玺通透明亮,外边的日头从支摘窗的缝隙间透出,正巧落在浅粉色的碧玺上,宝石亮闪闪的,愈发衬得她明艳动人。 陈沅知对珠玉宝石提不起兴致,她的眼神落在装满香料的木匣子上。 “这是什么?”她捻起一瓶,轻轻地闻了一下。 一股馥郁的香气幽幽地钻入鼻尖。 “这应是用来熏燃的香料。”定安将瓶身翻转,只见瓷白的瓶底处用小楷写了“松苏香”三个字。 再捻起一瓶,底下也照例写着香料的名称。 “这香气倒是别致,我先前从未闻到过。” 陈沅知喜香,同京中士大夫贵公子一般,皆爱燃香熏衣。 只是她偏爱清洌淡雅的香,愈是浓烈的香料,她愈觉着招摇低劣。 这馥郁“松苏香”倒是让她眼前一亮。 “邺都多奇香。想来这应是众多香料中的一种。沅沅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定安的屋内,地上四角皆是香炉。香炉里的香料是她惯用的檀木香,平日里也不轻易更换。 既不需新的香料,放在玉岫宫也是蒙灰。 “那我便不客气了。”言罢,陈沅知直直地唤篱嫣置备妥当。 定安被她逗笑,又拉着她看了些有趣的物件。 直至日影隐没,月出柳梢,她们二人才出了玉岫宫,匆匆地赶往设宴的清凤殿。 清凤殿分为内外两殿,说是两殿,实则是以格扇门及屏风阻隔。 彼时,清凤殿内丝竹悠扬觥筹交错。 圣上身着明黄色的龙袍高座于大殿之上,他的身侧坐着衣着华贵的皇后。 皇后娘娘气若幽兰,举手投足间沉稳秀丽,尽显中宫风范。 底下除了皇室宗亲、官宦世家外,余下的都是远道而来的邺都使臣。 女眷们不在外殿,她们与外殿隔着一面格扇门,薄薄的屏风横立在她们眼前,若是仔细听,将将能听清外边的话音。 陈沅知与定安同席而坐,方方正正的小几上摆着几道精致的菜肴。 定安用木箸吃了几口,挑剔地说道:“还没长街摊贩煮的卤豆干好吃。” “你这刁钻的口味,是被谁给惯的。” 宫内皆是金贵的身子,是以膳厨做的菜肴名贵精致,佐料却不及寻常膳夫下得重。 吃惯了外边酒楼辛香气十足的菜肴,哪还会对宫内清淡的菜肴提起兴致。 “余今明捎给二哥哥,二哥哥交与我的。”她好似不死心,又怏怏地尝了一口其他的菜式。 无一例外,皆是品不出什么味儿来:“那日闲风宴,余小侯爷同我打赌,最后他输了。认赌服输嘛,就只能把长街好吃的东西都捎给我。” 原是余小侯爷惯的。 话说到此,她也没有接着往下问。 又过了一会,席间热络了起来。内殿窗子紧闭,好些女眷交谈甚欢,兴致浓时,脸上染了一层浅粉。 府里的二位姑娘同陈沅知打了照面后,皆怀揣着心思同旁的贵女攀谈。 这时,有宫女前来传话,她同定安附耳说了几句后,定安轻蹙起了眉头。 第32章 包扎 眼前的男人明知故问道,仿佛想教…… 陈沅知正要问何事, 便听见定安同她说:“母后差我过去一趟。” “那你快些去吧。”陈沅知替她拢好斗篷,又从银荔手上接过自己的那件:“正巧我也想出去透个气儿。” “那你自己小心些。”嘱咐完这一句,她就随着宫女去了外殿。 出了清凤殿, 外边是朗月明星, 深秋的夜风吹得枯叶簌簌而落,落在悄无声息的黑夜中。 陈沅知款步走在石灯下, 兴许是屋内闷热,眼下被凉风这么一吹,她反倒是舒爽了不少。 今日宫内华灯通明,每处宫殿皆柔黄的光茫笼罩着,琉璃瓦上脊兽临月而立,整齐排列,于风中颇有气势。 陈沅知抬眸远望,忽而她眼瞳骤缩, 一黑色身影破空而入。 “银荔。”她转过身子, 声音急促道:“你方才可有瞧见什么人?” 银荔一头雾水地左右扫视,她只瞧见宫娥提着宫灯紧步走在甬道上,宫灯照着脚下的路,偶有晃动,里面烛火摇曳,忽明忽暗。 “姑娘,除了这一行宫人外,哪还有人?” 今日满岁宴,所有宾客几近聚在清凤殿,宫内守卫森严,谁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夜行皇宫。 “兴许是夜莺。”银荔又好意提醒了一句:“屋外夜深露重的,不若回殿内吧。” 再抬眸, 夜空朗月高悬,一片明静。 陈沅知皱起眉头,莫非是她看走眼,误将夜莺当作是身影了? 她正欲抬脚进屋,外殿却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声。 转身望去,有不少宫娥小步迈出殿外,陈沅知上前拉住一个神情焦灼的宫娥,开口问道:“发生何事了?” 这宫娥才端着菜式踏入清凤殿,后脚就被撵了出来。她还未弄清事情的缘由,只能说:“好似公主发了脾气,摔了东西后,就往玉岫宫跑了。” 陈沅知一听,也顾不上身后的银荔,直直地赶往玉岫宫。 定安同她是表姐妹,又是手帕交,旁人总觉着定安骄纵,不好相与,可她的脾性,陈沅知最是清楚。若非事情紧要,她断不会在众多朝臣面前使小性子。 出了清凤殿,需得走过一条甬道。绕过御花园后,再穿过长廊才能到定安的玉岫宫。 夜风微凉,越往后走,四下就愈是寂静。 陈沅子步子紧,三步并两步地走着。 直至甬道拐角处,她蓦然瞧见石板路上的两个人影。 一人影是她自己。 另外一个身量颀长,长发高束,怎么看都不像是姑娘家的身形。 她突然记起方才破空而过的黑影来。 一阵凉风吹过,掀去斗篷帽檐,白色绒毛轻轻地摩挲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陈沅知打了个哆嗦,她紧了紧袖口中的手,一时间只顾埋头快走,不敢有旁的动作。 甬道细长阒静,四下无人。墙面的宫灯或一蹿而起,或瑟缩成一个小点,而她身后的那道黑影也随之忽明忽暗,未曾消散。 分明是寒风倾骨的秋夜,她的背脊处却莫名地沁出一片细汗。 离定安的玉岫宫还有一段路,陈沅知咬着牙愣是不敢回头。她不知身后之人是谁,也不知此人是冲着谁来的,可瞧那躲闪鬼祟的身影,不需猜也可知,来着绝无善意。 正当她迈出甬道,走过延月门时,一道刺眼的寒光骤现。 伴随着呼啸寒风而来的,是长剑出鞘的噌然声。 陈沅知下意识地惊呼,只是这声惊呼圈在喉间还未出声,就被延月门后乍现的玄衣男子捂住了嘴。 她堪堪抬眸,只见身前的男人双眸微微眯起,眼底一片冰凉。 他并没有看陈沅知,而是将眼神落在了陈沅知身后的黑衣男子身上。 顷刻间,黑衣男子手握一柄长剑,直直地向他刺来。 陈沅知虽瞧不见身后的情形,却依稀能感觉到剑气直逼而来的凛然。 她睁着一双水盈盈的眼,鼓足劲推了推男人的胸口。 这人怎么也不躲! 直至剑锋离他不过两三寸距离时,他才搂着陈沅知向后仰了身子。 而后一把折扇从他的袖口倏然而出,开合间,将黑衣男子手里的长剑削落在地。 黑衣男子拾剑而起,他仿佛是找准了李缜的弱处,毫不犹豫地冲着陈沅知的方向刺去。 李缜面色一凝,并为推开怀里的姑娘。他足下轻点,回旋过身子,一手攀上黑衣男子的小臂,重重地往下一压。 清脆的断裂声从耳边传来。 黑衣男子面目狰狞,他眼瞧着自己的计划并未得逞,似是知晓此地不宜久留一般,迅速没入黑夜里。 陈沅知才见了剑影,一时惊魂未定,整个人软软地趴在男人的怀中。 “你还打算趴多久?”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无甚血色的小脸瞬时红了个彻底。 “李大人,我不是故意的。”她回过神后,即刻推开李缜,迈着慌乱的步子,向后退了几步,刻意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李缜挑了下眉,小姑娘今日一袭藕粉色的袄裙,雪锦制成的斗篷披在身上,斗篷上的白色绒毛衬出一张绯红柔嫩的小脸... 他不由地感慨,女儿装束确实是比那身官服要来的好看。 陈沅知垂着脑袋,她不是没心没肺之人,纵使自己因羞赧而刻意躲着他,也不能连一声道谢都不说。方才若不是李缜出手,她兴许就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了。 “多谢李大人出手相救。” 李缜一愣,随即勾唇浅笑,原来小姑娘误以为是自己救了她。 他盯着陈沅知不停搅动的指头,如实说道:“不是我救你。” 陈沅知的手顿了一下,抬着一张小脸,疑惑地望向李缜。 “他不是冲着你去的。早在一个时辰前,我就已经同他交过手了。”惊心动魄的一件事被他一句话云淡风轻地带过:“应是将我跟丢了,又恰巧跟你同路,这才鬼祟地跟在你身后。” 三言两语,可陈沅知听了,心里陡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她在清风殿瞧见的黑色身影竟是冲着李缜去的,这意味着,有人要对李缜动手。 “你没伤着吧?” 方才她整个人都被圈在怀里,压根没瞧清二人之间的电光火石。待她回过神来,徒留羞怯,还未顾及他是否伤着了。 李缜抿了抿嘴,一手背在身后,迟疑片刻说了句:“没有。” 这一丝的迟疑正巧落入陈沅知眼里,她佯装镇定地作别,在与李缜擦身而过时,一把拽过他背在身后的小臂。 只听“嘶”地一声,男人眉头紧皱,被硬扯出的小臂,正巧环在陈沅知的身前,若是再往里一拢,便可触及她柔软的腰肢。 陈沅知并未意识到这姿势暧昧,她盯着李缜小臂上的伤口,久久不能回神。 “还说没有。”她头一回见鲜血淋漓的伤口,心里不免一滞,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带了几丝颤抖。 李缜今日一身玄衣,鲜血染在衣裳上,除了颜色深了些,余下的当真瞧不出半分异常。 若非凑近瞧见撕裂的衣裳和黏在衣裳下的伤口,陈沅知险些就信了他的鬼话。 “你带化淤膏了吗?”她眼眸微酸,脱口而出时未觉半分不妥。 直至李缜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她方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化淤膏是李缜赠与陈知大人的,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你怎知化淤膏?”眼前的男人明知故问道,仿佛想教她自己认下进奏官的身份。 怎料眼前的小姑娘倒是聪颖,她随口胡诌道:“回春堂的化淤膏是止血化淤的良药。先前我屋里的丫头伤着,我便是拿回春堂的化淤膏替她涂抹的。” 这句话,先是回春堂,后是丫头的。 李缜瞥了她一眼,她竟然拿自己同丫头比较。 “无事。”他伸手从衣裳处撕下一根布条,将布条递至陈沅知眼前:“有劳姑娘。” 僵了会后,陈沅知愣楞地接过布条,她边包扎,边问道:“谁对你有如此大的敌意?” 这事,李缜心里终归是有些底的。可他手里无凭无据,此事又牵连颇深,不好张口就说。他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陈沅知缠绕着布条,直至最后一截布条打上了结后,伤口才勉强止住了血。 悬着的心可算是落下了,她呼出一口气道:“今日是小公主的满岁宴。竟有人胆敢在宫内动手。” “今日宾客繁杂,容易推脱,是个好时候。”李缜瞧着整齐有致的布条,抬眸瞧见愁容满面的陈沅知,一时半开玩笑地说道:“比我师父缠得好看多了。” 陈沅知被气笑,这人分明受了伤,还装作若无其事。眼下伤口包扎好了,血也止住了。 她想起定安那厢还有事未解决,匆匆地同李缜作别,临走前,她仍不忘再三叮嘱:“回府后记得上药。” 小姑娘双眸掬水,语气定定,一如云来酒楼见着她的时候。彼时,她也是如此坚定地同他说:来年必能高中。 李缜望着她小步快走的身影,如瀑的长发倾泻而下,藕粉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摇曳生姿。 他暗自嘀咕了声:“倒是个有趣的。” 这时,离寻火急火燎地赶来,他瞧见李缜手臂上的布带时,慌了神。 离寻自幼跟着他习武,在他的指点下,练就了一身好功夫。他清楚地知晓,照他家主子的身手,极少有人能伤得了他。 可这小臂上的血渍着实晃眼,离寻的腿似是没骨头一般跪在地上:“大人,离寻来迟了。” 李缜回过神,瞥了一眼跪在地面的离寻。 寒风瑟瑟,只凭一眼,就教离寻内心一颤。 他两眼紧阖,就等着他家主子的呵斥。 然而,等了半晌,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句:“你方才可有同我说话?” 第33章 结姻 “沅沅,他风流成性,如何托付终…… 陈沅知赶到玉岫宫时, 殿内传来好一阵哐啷声。 她推开殿门,还未来得及往前迈一步,便有一琉璃盏碎在她的脚前。 “谁让你进来的。”定安抬眸, 一瞧来人是陈沅知, 稍稍敛起了脾气。她双手环胸坐在矮凳上,殿内宫人跪了一地。 陈沅知示意她们尽数退下, 自己搬了条矮凳坐在她身侧。 “发生何事了,这么大的脾气?” 定安瞧了她一眼,瞬间眼尾泛红,忍了片刻后,终是擒不住眼泪,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 “沅沅。”她吸了吸鼻子,整个身子都往她怀里塞。 陈沅知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这人儿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 才能哭成这副模样。 定安小声地抽噎着, 说起话来也是断断续续,一字一顿的,原先明丽的妆容,眼下也是黯然失色。 “此次邺都使臣来访,是端着求和的心思来的。” 陈沅知一愣,近几年邺都确实安分,求和的心思也是呼之欲出。正因如此,朝中好些主张兵戎相见的大臣也都动了主和的念头。 能和和气气,就不要尸横遍野。毕竟烽火硝烟,最受苦的仍是天下苍生。 “那不是件好事吗?” 定安深吸了口气,双眼无神地盯着屋内幽幽燃着香炉。 半晌,她吐出了几个字:“邺都想同大燕结姻。” 陈沅知抚背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夜风吹得窗子零叮作响, 而玉岫宫内却是一片寂然。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定安,邺都提出的结姻,无非就是想求娶大燕的公主。 而当今圣上,膝下唯有三女。 德嫔的小公主才满岁,宁婕妤的平宁公主也不过十岁,眼下唯一能去和亲的唯有定安。 然而,且不说邺都天高地远,伸手难及,便是邺都王上的年纪,莫说做夫君,做父君也不足为过。 一时间,陈沅知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宽慰眼前之人。 还未等她开口,定安率先说道:“沅沅,我不想嫁。” “这事尚未有定论,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陈沅知替她拭去眼泪,她沉下心来想了片刻,继而劝慰道:“大燕自开朝以来,尚未有过和亲的先例。若此时圣上应下了邺都的请求,日后他们更会屡次三番地得寸进尺。连我都能料到此事的后患,想必圣上断不会轻易应下的。” “可朝中有好些大臣主和,若能以和亲之事避免战事...”定安咬着唇,眼圈一片通红,她拉着陈沅知的手道:“沅沅,我当真不想嫁与自己不喜欢的人。” 陈沅知也是满脸愁容,正当她还想再劝时,屋檐上发出了瓦片挪动的声响。 这一声响在寂寥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来玉岫宫前,她方才受了惊吓,一听屋檐上窸窣的动静,陈沅知几乎下意识地起身。 原先放下的心又再一次悬了起来。 定安也注意到檐上的动静,她本就心气烦躁,被这动静一扰,几乎是沉着脸推开屋门。 这屋门才推开,便有人从檐上滚落下来。 得亏这人还有些功夫,落地前一个翻转,掸去衣裳上的碎石子,完好无损地立在屋门前。 对上定安的眼神后,来人神情悻悻地碰了碰鼻子,嘴里才吐出“本侯”二字,身前的屋门就被重重地合上了。 “外头是?”陈沅知被她挡在身后,并未瞧清来人的面貌,但瞧着定安的反应,应当是个熟识的人。 定安抵着屋门,面上不愉:“是来瞧笑话的。” “余小侯爷?” 她点了点头,望向映在屋门上的那道黑影:“定是在宴上听到结姻的事,赶着来笑话我的。” 陈沅知不以为然道:“有谁深夜□□瞧笑话,要么是恨极了这人,要么就是挂念极了。” 话说至此,她忽然灵机一动:“若你早定了姻缘,饶是邺都有意要结这门亲事,大燕也不能凭空给她变出个适婚的公主来。” 定安似是听懂了她说的话,面上堪堪有了笑意,只是这笑意转瞬即逝,她又陷入愁绪道:“可我上哪去寻个合意的人来。” 眼瞧着屋门上的黑影消失,陈沅知浅笑着推门而出,抬眸时,四下无人,只见门槛下摆着一份油纸包裹着的吃食。 她拂开衣袖,拿起吃食递与定安:“那便要看这小侯爷到底是恨极了你,还是念极了你。” 定安坐在床塌上,她若有所思盯着手边的吃食。 余小侯爷是京中出了名的风流公子,迎柳巷的宜春院便是他常去的勾栏地。且不说小侯爷对她是否有意,纵使是有意的,怕也只是因着多情的缘故。 毕竟,但凡他瞧见个好看的姑娘,骨头就没二两重。 “沅沅,他风流成性,如何托付终身。” 余今铭的风流事她是听说过一些,口无遮拦的模样她也见过。可她总觉着小侯爷待定安是不同的,这份不同说不清道不明,她一时半会也没法给定安一个说头。 “不若我们明日去宜春院一趟,那儿口头松,最易打探事情。” 眼下也唯有这么一个法子,定安拉着陈沅知的手,两眼红猩猩的,教人说不出推拒的话来。 “那便等我明日从进奏院当值回来,再陪你同去吧。” 是夜,又是一场大雨,雨点敲打窗子的时候,陈沅知正从梦里惊醒。 她只要一阖眼,脑海中便是黑衣男子执剑而来的场面,寒光闪现后,李缜鲜血淋漓的伤口出现在眼前。 几道雨痕从窗檐处缓缓滑落,陈沅知半卧在床塌上,怔怔地望着窗面上的水汽,左右是睡不着,她索性燃起烛火,写起了后几回话本。 直至卯时,银荔前来喊她起身时,才发觉她家姑娘身披斗篷,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落了一夜的雨,院子里堆满了凋落的花瓣枯叶,瓣儿上沾了水,任凭凉风如何吹,也依旧蔫蔫地卧在地面。 陈沅知顶着两团乌青,缓缓睁眼,她双手环住银荔的腰肢,蹭了会道:“好银荔,再让我睡会儿吧。” 银荔瞧见她这幅毫无精神气儿的模样,心里虽不忍,却还是将她晃醒了:“姑娘,今儿还要去进奏院当值呢。” 这时晚橘端着一盆热水迈进屋子,用帕子替她拭了脸。 拭完脸又漱了口,她才勉强睁开眼。 赶至进奏院时,林申他们也快下朝了。 他盯着陈沅知眼下的乌青,调侃道:“陈大人昨夜做贼去啦?” 陈沅知瞥了他一眼,开口回道:“是了。偷了你府上好些银钱。” 进奏官们一听,都笑出了声。 今日朝中无甚要紧事,陈沅知转抄完朝报正要离开时,忽然记起李缜受伤的事。 她走至林申身侧,把朝报递与他后,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李大人今日可有上朝?” 饶是林申心大,被她这么一问,也不由得好奇起来。 “你关心李大人做甚?” 问者无心,听者有意。 陈沅知面薄,总以为林申在调侃自己,她心虚地理了理衣袖,心神恍惚地说道:“随口问问。” “他自是来上朝了。” 得到回复后,她也稍稍放宽了心。 能去上朝,想来伤势应是不重的。 她本想着何时去府上瞧一瞧李缜,奈何昨夜她是以女儿身的面目见人。如今再以女儿装束前往李府,定会落人口舌。 完成手头的活后,陈沅知先是回府用了午膳,用完午膳还有空闲的时间,她抓紧小憩了一会。 直至定安的马车停在国公府的门前,她才从榻上起身,换了件轻装。 定安今日也是一副公子哥的模样,虽瞧着有些别扭,却也好过一身罗裙。 宜春院坐落在莺歌燕舞的迎柳巷,迎柳巷最不缺的便是酒肆琴楼,这地儿不仅寻常人家爱来,便是好些权贵官宦也受不住袅袅娉娉的诱惑。 一入了巷子,胭脂水粉的香气扑面而来。再往里走,琴音渐浓,纵使是□□,欢声笑语也依旧是不绝于耳。 宜春院在迎柳巷的末端,方迈进院楼,便瞧见妆容浓厚的妈妈迎面而来。 这妈妈到底是在坊间混的,眼尖得很。她只一眼便瞧出眼前之人是头一遭来逛这烟花巷柳之地。 有道是头一遭不打紧,将人伺候舒服了,回头也能成为常客。 “挑你们这儿最好看的姑娘前来伺候。”定安虽是头一回来,口气却是不小。 蓦地,她好似记起余今铭时常念叨的名字,她想着既然来了,索性挑个最了解小侯爷的人问上一问:“要那位南鸢姑娘。” 妈妈一愣,随后由上而下地打量了他们一番。 南鸢容貌惊艳,一身才气,是宜春院的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指名南鸢之人不是富商便是权贵,哪轮得到眼前这衣着普通的二人。 “南鸢姑娘今日有事。”妈妈得心应手地应付道:“旁的姑娘个个乖巧,任凭二位挑选。” “看人下菜的东西。”定安暗自腹诽了一声,她从怀中掏出一袋银钱,面不改色地丢至妈妈怀里。 妈妈一见,两眼放光,但她仍是按耐住喜悦的心思,面上为难道:“这...南鸢姑娘当真是有事要忙。” 定安撇了撇嘴,她一锦衣玉食供着的公主,从未逛过花楼。原以为一袋银钱已经足够了的,怎料南鸢身价如此之高。 此时,唯一能掏出银钱的便只有陈沅知了。 似是感受到定安炽热的眼神,陈沅知心里一颤,双眸紧阖。 她几乎是抖着手将身上唯有的几锭银钱交在了妈妈手里:“这些应当够了吧。” 第34章 花楼 李缜抿了抿嘴,冷不定地讥诮了一…… “这些应当够了吧。” 妈妈摩挲着银锭子, 眼睛弯成月牙儿:“我去同南鸢姑娘说说。教她伺候完二位公子再去办事。” 纵使外边一片萧瑟,宜春院依旧粉纱旖旎,暖香四溢。花楼里的妈妈手摇一把绣花绢扇, 扭着身姿迈向二楼。 陈沅知与定安跟在她身后, 方拐过一间屋子,便听见里边传来不堪入耳的声响。 定安眉头紧蹙, 从别人口里听说的远不如自己亲眼所见,这里的姑娘浑身一股娇媚劲,无不搔首弄姿地往你身上粘。一想起余小侯爷时常流连于此,她这心里便觉着些许不快。 南鸢的屋子是宜春院最静谧的一处,今日她的屋里并无客人,妈妈推门而入时,南鸢正坐在床塌上绣着小帕。 见屋外站着二位小公子后,她手下的银针顿了顿, 抬眸间, 眼尾处一颗红痣娇艳艳地勾人心魂。 “妈妈,我说了今日不见客。”她说话时声音清冷,与外边捏着嗓子说话的人儿不同。 “左右他还没来,你且陪着这二位公子。”饶是南鸢不由分说地回绝了她,她仍是赔着一张笑脸,好说歹说地将她从床塌前哄出来。 南鸢手捻帕子,兀自斟了盏茶,待妈妈出去后,她才正眼瞧了眼前二人。 眼前二人衣着虽普通,与身俱来的贵气却难以遮掩。南鸢冷嗤了一声,想必又是哪家富贵门楣的公子哥前来荒银钱了。 她开口道:“南鸢无旁的本事。公子是想吃酒还是听琴?” 见她俩不出声,南鸢又好意提醒了一句:“公子若是图别的, 倒不如趁早换其他姑娘吧。” 陈沅知微微愣神,这“别的”所指是甚,她们二人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这秦楼楚馆之内,能教妈妈破例破例允下此事,南鸢定是花了好一番心思。 “我们不图别的,只听闻姑娘曲艺极佳,故而想来听上一曲。”定安顺着她的话回道。 南鸢掀了掀眼,只觉得眼前之人太好糊弄,怪不得妈妈推门时眉开眼笑的,现下想来定是诓了她们不少银钱。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移步至小几前。 如笋指尖拨动琴弦,袅袅清音从琴弦处传来。 琴弦一响,外头一阵骚动。透过窗棂纸,隐约可以瞧见外边人影攒动。不少慕名而来的人皆窝在一处,竖起耳朵听她的琴音。 南鸢似是见惯了这等场面,她只轻笑了一声,而后仍是不动声色地拨弄着指下的琴弦。 还未等定安开口问事,忽而,南鸢的屋门被重重撞开,一浑身酒气的男子趔趄着闯了进来。他一手举着酒壶,一手指着抚琴的南鸢,嘴里说得尽是些肮脏话。 “怎么旁人都能碰,唯独你碰不得。”该男子摔了酒壶,一阵哐啷声后,他满脸通红地撩起衣袖,大步走来。 外边聚着不少瞧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没有一人敢站出来喝止他。 定安和陈沅知有意去拦,却被他结实的胳膊生生撞开。 看来此人惦记南鸢许久,趁着今日酒醉壮胆,端得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南鸢露出惊慌的神情,她还未来得及躲闪,就被醉酒男子强搂在怀中。 宜春院的妈妈闻声而来,她一瞧见这等场面,险些两眼一蒙黑昏过去。 “还不快些将人拉开。一个个地杵在这儿做什么?” 听了妈妈吩咐,宜春院的小厮这才上前拉人。陈沅知和定安退至屋外,她们二位姑娘身居后宅深宫,莫说瞧不见这样的荒唐事,便是秦楼楚馆的勾栏地,也从未跨入一步。 眼瞧着醉酒男子借力使劲,反将小厮按在地面。小厮的手碰着碎了一地的碎瓷片,白绒绒地毯上顿时一片鲜红。 “快去喊人,快去喊人。” 话音刚落,再转过身时,就见一身量颀长的男子破窗而来,一脚将醉酒之人踹翻在地。 “小侯爷。”南鸢惊呼了一声,随即紧紧地贴在他的怀中。 小侯爷一脚踩在该男子的脊背上,每当他弓起身子,试图从地面上爬起身来时,余今铭就脚下使劲,又将人踩趴下去。 如此一来二往,看戏之人无不发出一片哄笑。 半晌,一些力气稍大的小厮将人拖至楼外,直至看热闹的人尽数退散,屋外却还站着三人。 “二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你看这南鸢姑娘眼前也伺候不了二位,我们楼里还有好些会伺候人的姑娘,她们也不比南鸢姑娘差的。” 定安沉着脸,自打瞧见花容失色的南鸢往小侯爷身上贴的时候,她就已面露不快。 此番来宜春院无非就是想打探小侯爷的脾性人品,这几日同他相处下来,总觉着小侯爷没有旁人嘴里的这般不堪。她来之前,原还抱着一丝期待,现下亲眼瞧见,这心里一星半点的火苗都被他一股子掐灭了。 “公子,我们这边说。” 这时,妈妈侧着身子搭上定安的手,眼前没了遮挡,余今铭可谓是一眼认出站在屋外的人儿。 “你怎么在这?”余今铭皱起眉头,一个身份顶顶矜贵的公主,怎可来这烟花巷柳之地。 定安双手环胸,盯着攀在他身上的那双手说:“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余今铭循着她的眼神,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侧还站着南鸢。他下意识地推开那双手,在南鸢错愕的眼神下,拽着定安就往外走。 陈沅知被晾在一旁,左右不知如何自处,她们二人之间的事,旁人不好插手,纵使她与定安交情颇深,也极难介入其中。 “那我去马车上等你。”陈沅知踮着脚,见二人消失在拐角处,她这才松了口气,走出宜春院。 方出暖香温软的宜春楼,外边就吹来一阵如刀子似的的冷风。马车停在迎柳巷的街头,同宜春院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陈沅知倒吸了一口气,紧着步子一头扎进瑟缩的寒风中。她垂着脑袋,只顾脚下步子,没走几步,就被一行色匆匆之人撞着胳膊。 鼻尖顿时传来一股馥郁的香气。 她原想一瞧那人的面容,奈何外头风大,稍一抬头,便似有无数蚀骨的蛆虫直往脖子里钻,陈沅知蹙着眉,只拢着身顿了顿步子,随后又埋首快走。 眼瞧备着暖炉的马车就在拐角处,陈沅知揉搓着冻红的双手,绯红的小脸上一片笑意。 正当她要迈出迎柳巷时,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响。 “公子方才往外走时,可有瞧见一身着墨绿色衣裳的男子?” 陈沅知捂着才有热气的脸,堪堪抬起脑袋。当她瞧清眼前的男人时,她一双手即刻捂住了整张脸。 最近不知走了什么运,到哪都能遇着李缜。 若是别处也便算了,偏还是这酒肆花楼林立的迎柳巷。 李缜原先只是随意逮着人问了一句,没细瞧迎面走来之人,他双眼落在细长的迎柳巷,扫视一圈后没发觉可疑之人,这才正眼瞧了捂着脸的小公子。 “没瞧见。”陈沅知捂着脸左右移动步子。 奈何李缜站在迎柳巷的风口,像堵挡风的石墙一般立在她的眼前。 迫于无奈,她只得侧着身子,紧贴墙面,从他的左侧缝隙处溜走。 透过指缝,堪能瞧见他负手而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凛然之气。 兴许是觉得这小公子行为怪异可疑,还未等她溜走,李缜就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一手抵着墙,侧目瞥了她一眼,语气不善道:“那公子这般鬼祟所为何事?” 倒不是他疑心重,只是自邺都使臣来京后,京中接二连三发生了几件行刺之事,被行刺之人皆是四品以上的官员。 然而,令人觉着奇怪的是,行刺之人好似并不想取人性命,好些官员除了受些惊吓外,至多也只是些皮肉伤。 只是到了李缜这,刺客才一改往常,痛下狠手。 今日他在府中,又有鬼祟之人出没,同他交手时,许是刺客知晓二人身手悬殊,他自知不是李缜对手后,只能落荒而逃。 事情才有了眉目,他一路穷追不舍,这才来到了迎柳巷。 迎柳巷是京中勾栏地,什么人都有。刺客一身便衣,要想隐入其中,确实要比其他地方都来得方便。 他原先只想向这位小公子打探情况的,谁知这位公子以手捂面,躲躲闪闪,着实可疑。 陈沅知自知逃不过,双手往下移,堪堪露出一双透亮的双眸。 “陈大人?”李缜不可置信地望了望迎柳巷的花楼,又不可置信地望了望她的躲闪的眸子:“怎么?陈大人也逛这种地方?” 陈沅知连连摆手,她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道:“我是陪朋友来的。” 迎柳巷之地,除了些妓子妈妈,极少有姑娘涉足,想来她口中的“朋友”,应也是个男子。 李缜抿了抿嘴,冷不定地讥诮了一句:“你倒是仗义。” 这绝不是甚么夸赞人的好话。 陈沅知紧攥袖口,见他仍旧拦着自己后,打算弯身从他的小臂处钻出去。 李缜一眼识破她的伎俩,轻笑了一声后,又轻而易举地将人儿提了回来:“不若陈大人带我去见见你的那位朋友?” 他倒要瞧瞧,是谁这般缺心眼,将人往这儿勾栏地带。 此话一出,莫说是陈沅知,就连李缜自己也愣了愣神。 自李缜高中状元,一路高升以来,朝中谁人不知李大人性子孤僻,极少与人结交,便是那些提着厚礼上门拜访的官员,他也一一回绝了。方才他竟说想要认识认识她的朋友。 陈沅知抵着墙面,卷翘的羽睫扑闪了几下,对于李缜一反寻常的要求,她只能佯装没听清楚:“李大人,方才说了什么?” 李缜松手碰了碰鼻子道:“没什么。这地儿不清净,陈大人早些回去吧。” 趁着他松手的空隙,陈沅知即刻后退了一步。她垂下眸子,正要作别,李缜晃动的小臂映入眼帘。 昨夜的剑影血渍又一幕幕地出现在脑海中。她几乎下意识地询问伤情,只是话还未说出口,她就蓦然记起自己的身份来。 小公主的满岁宴只宴请了四品以上的官员,她昨日是仰仗国公府女眷的身份前往的,且李缜受伤时也只有她一人在场。 进奏院官阶不足,又同国公府的嫡姑娘无甚交情,如何会知晓李缜受伤一事呢? 陈沅知抿了抿嘴,到底没有开口。 她道了声谢,没走几步,好似记起什么事似的,转身问道:“方才李大人问我有没有见着可疑之人?” 可疑不可疑她不敢判断,但是出宜春院后闻到的那抹香,她倒是觉得有些许怪异。 仔细想来,这香虽奇特,可她好似在哪闻过。 第35章 香料 但是,由她亲口承认时,李缜仍是…… “我出宜春院时, 撞着一人。碍于冷风蚀骨,并未瞧清来人的面貌。只是他身上带着一抹香,这香馥郁奇特, 我好似在哪闻过。” 李缜皱起眉头, 说到香气,他倒是记得, 那夜在宫里动手的刺客身上,也同样混着一股奇特的香味。 如此一来,他更是笃定,这接二连三行刺他的,就是同一批人。 “陈大人是不是懂香料?” 看李缜的反应,便可猜着她给出的点恰巧是有用的。若能佐助他查出凶手,那他受伤的事,陈沅知也可堪堪能安下心来。 “谈不上内行, 但也略知一二。”她如实回道。 李缜挑了下眉, 其实在听闻她记得那抹香的时候,他便料想眼前的人儿兴许是懂香料的。 但是,由她亲口承认时,李缜仍是微微一愣。 “那陈大人能否随我去香料铺一趟,替我辨别一下他身上的香料。” 这原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是方才在宜春院,她与定安做了约定。说好要在马车上等着,若此时她同李缜走了,定安回来时瞧不见人儿,定是会着急的。 陈沅知为难地回道:“不若我一会自己过去。辨别出是什么香料后,再来府上告知李大人。” 李缜听出了她的话音,自是不会强人所难。只是一想起她的那位“朋友”, 他这心里总归是有些烦闷。 陈沅知入了马车后,即刻放下毛毡轿帘。暖炉热烘烘的,正好暖她冻得发红的双手。 待整个人都暖和下来后,她这才静心回想起昨夜行刺一事。 皇宫依旧守卫森严,层层设防,并非寻常人可自由出入之地。能在宫内趁机下手,这人多少同赴宴宾客有所牵连。 彼时清凤殿设宴,官宦女眷皆聚在前殿,是以甬道长廊处幽暗寂静,极少有人来往。挑在此处下手,纵使闹出些动静,也传不到清凤殿那处。 倘若事成,今日宫内人员杂多,加之邺都使臣也尚在席,最易栽赃嫁祸。倘若不成,权当是摸摸底,只要不留把柄,下回再动手也就知些根底。 李缜是朝中新贵,攀附讨好者有之,心怀芥蒂者也不少,不知此次是招惹了哪位权贵。 思及此,一双同样通红的手挑开轿帘,没了帘子挡风,寒意顿时扑面而来。 陈沅知拢了拢暖炉,抬眸对上定安那双浑是怒意的眸子。 她将人儿拉至身侧,开口问道:“小侯爷没解释清楚?” 定安捧上另一只暖炉,垂着眸子回道:“和亲之事他是知晓的,昨夜翻/墙也不是借机瞧我笑话。他说了好些话,总之,他是不愿我远嫁的。” “这么说,他是有意于你的?” 定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陈沅知抚着她的手背,语气温和道:“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她思忖了半晌,一改往日俏皮的模样,认真地说道:“沅沅,若是要在邺都王上和余今铭二者之间选,我定然是选余小侯爷的。余小侯爷离京近,又是朝中知根知底的世家,同他结姻,总好过嫁于年长的邺都王。” 听到这,陈沅知好似知晓了她所顾虑之事:“你是不是还未瞧清自己的心意?” 定安点了点头。 与小侯爷结亲不过是救燃眉之急,唯有这样,她才可借此应对使臣的请求。 在众多世家子弟中,她是不讨厌小侯爷的,可若非要说喜不喜欢,她自己也尚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不过这些话,我都如实同他说了。”定安素来不喜欢藏着掖着,她心里有什么顾虑和想法,都在方才一并告知余小侯爷了。 余今铭并未即刻给她答复,他目送定安上了马车后,直直地奔向二皇子的府邸。 彼时二皇子正在书房练字,余今铭性子火爆,还未等侍从通传,就火急火燎地闯了进去。 “什么事这般心急?”得亏二皇子深知他的脾性,不同他计较。 “我今日去了宜春院。”余今铭找了个矮凳坐下,兀自喝了盏茶:“你猜我遇着谁了?” 听他故弄玄虚的样子,二皇子来了兴致,搁笔问道:“有新的线索了?” 余今铭一愣,他险些忘了今日去宜春院的目的。但他立马扯回话题,摆了摆手道:“我遇见你妹妹定安公主了。” 二皇子讶异地张了张嘴,随后眼底染上一层怒意:“她一个姑娘家,怎可去这种地方!” 到底是太纵着她了。 “现在回来没?”他边说边往外走,若不是余今铭拦着,他兴许就跑到玉岫宫兴师问罪去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余今铭偷瞥了一眼二皇子,小声地念叨了一句:“南鸢贴在我身上时,被她瞧见了。” 闻言,二皇子抬了抬眉,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谁教你平日流连烟花巷柳之地,怎么劝也不听。” “陆辰远,天地良心阿。”余小侯爷腾然而起,气急败坏下,直呼二皇子的名字。他抚着自己的胸口,压低声音说道:“我去这地是为了谁?我接近南鸢是为了谁。” 二皇子见他满脸通红,也不再逗弄他:“好好好,是为了我。” 迎柳巷虽是勾栏地,但碍于人多眼杂,反倒成了探听消息的极佳之地。 陆辰远原本没这些心思,直至四皇子处心积虑地与他争锋相对后,他才听取了幕僚的意见,在宜春院安插了南鸢这一耳目。 他贵为皇子,自是不能随意出入烟花之地,正巧余小侯爷风流惯了,这才顺势而为,让他揽下了这个担子。 “圣上当真要要送她去和亲?”余今铭收起一贯玩世不恭的模样,神情肃然道。 二皇子抿了抿嘴,大燕瞧着朝纲稳固,实则波云诡谲。但凡有些权势的,背地里定是各自结党,自成一派。这样的场面若是遇着战事,朝野上下一片混乱,百姓也会苦不堪言。 然而,若想两方和和气气的,邺都提出的要求也确实在圣上的考量中。 “若定安公主一早就定了亲事。圣上是不是就有借口回绝邺都了?” 难得见他直言正色,二皇子瞥了他一眼,也猜中了他的心思:“你想求娶定安?” 余今铭沉思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定安贵为公主,又是圣上最疼爱的女儿,他原想着等自己有了功业,再去求娶,可眼下这状况,应是等不及了。 “我父亲早前立过军功,圣上念其劳苦功高,曾应允他一个条件。这些年,余家兢兢业业,又承蒙圣上厚待,什么都不缺,是以这个条件,我父亲从未提过。若是我说的法子能行,我便求我父亲去向圣上开这个口。先来后到的道理,料想邺都还是懂得的。” 二皇子也疼定安,若非群臣相逼,他自是与圣上一样,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 眼下有了余小侯爷,这个法子也未曾不能一试。他拍了拍余今铭的肩,正容亢色道:“若你胆敢负她...” 话未说话,二皇子兀自轻哂了一声,后半句话被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嫁余小侯爷总好过嫁邺都王,分明是自己有求于人,怎还端出一副命令人的姿态。 余今铭知晓他那后半句话,他肃着脸道:“我定不会负她。” 话音刚落,他便又恢复了纨绔子弟的模样:“南鸢的事我还不能同她细说。日后我若是去花楼,还得劳烦二殿下替我扯扯谎。” 陆辰远剜了他一眼,顺道扬了扬的茶盏:“欠揍。” 眼瞧着身边之人逐一有了归属,他这心里不由地浮现陈沅知的脸来。 *** 回府马车上,定安阖眼倚在陈沅知的肩头。 陈沅知虽困顿,只一想起出宜春院时闻到的香气,她便怎么也睡不着。 马车驶入熙来攘往的长街,长街上林立着好些铺子。马车停在一家香粉铺子前。 铺子里挂着好些香囊,除制好的成品外,摊前还摆着十来种现成的香料。 “公子若是不中意,可自行挑选香料,小的教人研磨制作就成。” 陈沅知捻起几种香料在鼻尖嗅了一会,这些香料虽与她闻到的有相似之处,到底还是有差别的。 她挑选了几味后,仍是调不出一模一样的香来,奈何身边没有香料的古籍。她便只好随意买几味,带回府中慢慢研制。 院里的枯枝烂叶皆被侍婢们打扫干净,石板缝里的积水也干涸了。陈沅知披着斗篷伏在案前,她翻遍了手头的古籍,手中的香已有八/九分相似,却仍是差了至关重要的一味。 这时,银荔端着几个木匣子走了进来。 “姑娘,这些是昨日公主府里带来的东西,我替你摆在柜子里了。” 陈沅知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好”。 忽而,她好似记起什么似的,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银荔不明所以地问道:“姑娘忘了何事?” 陈沅知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将木匣子端过去。开了铜锁,一股馥郁的香气直钻鼻尖。 她捻起其中一瓶,两眼弯成月牙儿。 “怪不得总觉得香气熟悉,原是在定安那儿闻过。” 第36章 捏脸 老先生见她发愣的神情,当即笑出…… “怪不得总觉得香气熟悉, 原是在定安那儿闻过。” 陈沅知翻转瓶身,瓶底赫然写着“松苏香”三字。松苏香是邺都的奇香,香气馥郁却不生腻。 松苏香中最至关重要的一味香料, 因大燕与邺都气候大不相同, 无法种植,是以香料铺子并未兜售。 也就是说, 这香料唯有邺都才有。 她蓦地起身,捻起瓷瓶就要出门。得亏银荔拦得及时,好说歹说,才将人劝了下来。 眼瞧着天色发暗,寒风刺骨,想必夜间又是一场大雨。有些话三言两语也道不清楚,倒不如明日从进奏院归来后再去同他细说。 思及此,陈沅知只好安安分分地拾掇着细碎的香料。 近几日事情颇多, 自她染了风寒后, 直直忙到今日还未曾得闲。 先是小公主的满岁宴,再是定安和亲一事,而后是李缜遇刺...桩桩事项宛如倾倒的豆子,一股脑地涌出来。 “姑娘可是累了?”见陈沅知舒展了身子,晚橘绕至她身后,轻轻捏着她的肩颈。 “累是累了些。可我总归是闲不下来的。” 比起那些在深宅后院刺绣插花的贵女,她倒是更喜欢这般冗忙的日子。 累归累,也不图其他,全图个心里欢喜。 是夜,大雨如期而至,一场堪比一场凉。 陈沅知去进奏院时披上了新制的墨色斗篷。满岁宴虽过,邺都使臣犹在, 进奏院的朝报文书已然堆了满案。 打发时间最好的法子便是说些闲话。 “你们可有听闻邺都使臣的请求?”进奏院的王大人开口问道:“我表哥昨日去赴宴,似是听闻了和亲一事。” “要我说,和谈这一法子它就行不通。” 哪儿有闲话,哪儿就有林申的搭腔。他虽是一介文人,不懂甚么刀枪实战,可读了这么些年书,纵横古今,他也知晓放任邺都的后患。 眼前是安稳了。 可日后呢? 邺都天高地远,又是军政腹地,易守难攻,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便是今日俯首称臣,指不定日后会是怎样。 左右是个隐患,倒不如趁早剜去这个毒瘤。 林申愈说愈激昂,再往下说,更是没了分寸。进奏院的管事轻咳了一声,示意他休要胡乱议论政事。 进奏官们互瞅了一眼,心知肚明地将话咽了下去。 忽而,话锋一转,那位王大人又抛出了新的话题。 “你们可有听闻国公府嫡小姐所写的那手字。” 陈沅知一听,笔下一顿,怎么听闲话还能听到自己身上? “我表嫂说了,那日陈姑娘写得《自叙帖》,惊艳了好些人呢。眼下定是在各处传阅开了。” 陈沅知埋着脑袋,只恨自己没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方才听王大人说《自叙帖》许是传阅开了,她更是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就凭这手丝毫未有长进的字,应是能将肖书渝气得不轻。 直至转抄完朝报,陈沅知上了马车直奔李府。 门房一瞧是那日前来拜访的小进奏官,他就记起离寻的嘱托。 离寻同他说,他家大人与这位进奏官交情匪浅,若是日后进奏官陈大人再登门拜访,他非但不能拦着,还得客客气气地将人请进去。 “陈大人,外头风大,快些进来。”门房惯会瞧脸色行事,既是离寻嘱托的,他自是不能轻慢了人家。 陈沅知原以为门房得如上回一样进府通报,不曾想他一听自己的名字,立马转了脾性,小步快走,直直迎到马车前。 入了府,一些侍婢一瞧是小陈大人,无不费尽心思地前去讨好。 毕竟小陈大人在朝为官,性子温和,又生得好看。左右李缜性情孤僻,无人敢去招惹。若能得陈大人青睐,也算是件不错的事。 “陈大人是否渴了?亦或是饿了?我家大人还未回府,可能还需陈大人稍等片刻。” 陈沅知愣愣地点点头,又立马摇了摇头:“不必忙来忙去的,我又不是什么贵客。给我一盏茶,我等着便是。” 斟茶的侍婢捻起茶壶,抬手间,轻瞄了一眼陈沅知。见眼前之人心情尚好,她便壮着胆子,在递茶水时,轻轻碰了碰她的指骨。 陈沅知本就是女儿身,压根不在意侍婢的碰触,出于礼貌,她更是浅笑着颔首道谢。 这本没什么旁的意思。 落在怀有心思的侍婢眼里,便是多了几分你情我愿的意味。 侍婢斟完茶,正巧遇到老先生来前厅。老先生面色微沉,隐去平日的亲善后,浑身上下皆透着一股肃然之气。 陈沅知一瞧是老先生来了,也颇有分寸的起身问安。 站了半晌未等到老先生的回话,抬眸间便瞧见了他紧皱的眉目。 “先生可是身子不太舒爽?” “我身子骨尚且不错,倒是听闻陈大人身子弱,前些日子还染了风寒。” 听闻是进奏院的陈大人上门拜访,他便记起那日离寻说的话,这才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李缜喜欢哪家姑娘他都不会干涉,偏他到这个年纪还未有娶亲的打算,眼下又同这小进奏官走得近,二人往来亲密,他着实不能心安。 陈沅知并未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只以为是寻常的寒暄,她扶着老先生坐下后,开口回道:“劳老先生惦记,已全好了。” 老先生瞥了她一眼,反手搭上她的脉。 陈沅知睁大了眼,她原想挣脱,奈何老先生按着她的小臂,手劲之大令她难以动弹。 她微微讶异,怎么这师徒二人,都喜欢抓别人的手? 诊脉时,老先生双目紧闭,过了半晌后,他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陈沅知见状,一颗心悬在喉间险些跳出来。 “老先生,我这身子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老先生并未回答她,松开她的左手后,又抓起了她的另一只手。 只是这回,他的动作稍稍放轻了。 在屏退所有侍婢后,他缓缓睁开眼。这一睁眼,原先疏冷的神情尽数褪去,他捋着花白胡须,两眼弯弯地笑道:“姑娘身子无甚大碍。我那徒儿若是不放心,我再开一贴调理身子的药便是了。” 陈沅知松了口气,收回手道:“那便好。” 话音刚落,她理衣袖的手僵在了原地。 “老先生...你方才喊我什么?” 老先生见她发愣的神情,当即笑出了声:“姑娘的脉象一瞧便是女儿家。” 既是女儿家,他乐呵都来不及,哪还有什么愁绪。 陈沅知抿了抿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莫要紧张。想来你女扮男装也是有不得已苦衷。”老先生生怕她心里羞赧,日后不肯登府拜访,是以他再三保证:“我定是装作不知情,更不会在阿缜或是旁人面前揭穿你的。” 饶是听了这话,陈沅知仍是红起了脸。 哪有姑娘家像她这般往男人堆里扎的。 正此时,李缜的马车停在了府外。老先生是个有眼力见的,他一瞧见李缜的身影,立马眯起眼,乐呵呵地同陈沅知击了个掌:“一言为定!你们且聊着。” 陈沅知瞧见李缜,脸便红得更厉害了。 她腾然起身时,撞着桌角,一声“哐啷”声后,桌案上的茶水晃湿了桌面。 李缜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顿生几分玩味。 “陈大人脸红什么?” 脸红本就就因为羞赧,她已恨不得拿帷帽将脸遮起来了,李缜却还要赶着来调侃她。 她捏了捏手中的瓷片,咬了咬下唇道:“天热的。” 外边寒风萧瑟,屋内也未燃起暖炉,何来“热”一说。 李缜微不可查地笑了一声,倒是离寻这个实心眼儿的,他挠了挠头问道:“大人可要去屋外站会,屋外可劲儿凉...” 话还未说完,对上李缜的眼神后,他便自觉的退下了。 屋内只剩他和陈沅知二人。 陈沅知生怕李缜再说出些什么话来,等离寻退下后,她便立马提起香料的事。 “昨日在宜春院闻到的那抹香,应是邺都的松苏香。大燕的气候与邺都不同,是以香料铺子并未兜售这味香料。” 李缜闻言,端茶的动作一顿,眼底晦暗不明。 见他不说话,陈沅知又问道:“莫不是同邺都有关?” 若当真同邺都有关,这事可就麻烦了。 李缜又思忖了片刻,最终吐出了两个字:“不像。” 虽说行刺一事是自邺都使臣进京后伊始,可使臣尚且不会蠢到一边求和,一边挑事,还落下如此明显的把柄。 这事更像有人栽赃嫁祸,想借邺都脱身。 他清楚地知道,刺客先前多次行刺其他官员,不过是为掩人耳目,看似针对所有官员,实则是针对自己。 李缜是朝中新贵,贸然动手,定会引圣上彻查,唯有假借旁人之手,将事情扩散开来,这事才不会轻易查到他们头上。 “那便是当日赴宴宾客中的其中一人。”陈沅知笃定地说道:“李大人,你说呢?” 李缜被她这话扯回了心绪,小姑娘天资聪慧,一双眸子灵动极了。她生气时,腮帮子鼓鼓的,面上白里透粉,瞧着暖绵绵甜糯糯的。 二人同坐榻上,陈沅知望向墙面的字画,李缜的目光却落在她的小脸上。 蓦地,他的手不自觉地掐上了小姑娘的脸。 第37章 钓鱼 顺道将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李…… 蓦地, 他的手不自觉地掐上了小姑娘的脸。 陈沅知睁大了杏眸,不可思议地望向李缜。她本就细皮嫩肉的,堪堪下点重手, 雪白的肌肤上便会留下红痕。 眼下被李缜猝不及防地掐了一把, 她几乎下意识地喊了声“疼”。 这声“疼”落在李缜的耳里,娇颤颤, 跟挠心窝子似的。 见小姑娘眼神躲闪,他冷嗤了一声,昨日她与好友逛花楼的时候,也是这般躲着他。 思及此,他又轻轻地掐了一下。 陈沅知脸皮薄,被他这么一撩/拨,耳垂处似能沁出血来。她咬着自己的指头,偷瞥了一眼李缜, 只见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捻着指腹, 掀了掀眼,缓缓开口道:“方才陈大人脸上有脏东西。” “有脏东西便能随意动手吗?”她声音不大,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嘶——”李缜微微眯眼,回忆似的沉吟了片刻:“陈大人吃酒时不是爽快的很吗?嘴里还说都是大老爷...” 话还未说完,一双略带凉意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陈沅知的手方才摸过松苏香的瓷瓶,松苏香留香颇久,现下她的掌心仍是一片馥郁的香气。 李缜抬了抬眸,他们二人之间隔着小几,陈沅知手臂纤细,却远没有他那般长。是以她一手撑着小几,半个身子微微向前倾,一双慌乱的眸子正巧撞入他的眼。 “好了, 不闹陈大人了。”见她脸皮薄,李缜也不打算再闹她。 老先生原想留陈沅知用膳,奈何她才受了李缜的气,随意诹了个借口,便逃似的赶回府里。 今日府内倒是安静,无甚么人前来打搅。陈沅知趴在桌案上,一想起方才的事,她便气鼓鼓地拿出笔墨,在话本子里狠狠地骂了他一笔。 骂完之后,她才堪堪静下心来。 银荔将她束好的长发披散开来,在理鬓发之际,她一眼便瞧见了陈沅知脸上的红痕。 “呀,姑娘这脸是教谁咬了去吗?” 陈沅知一听,立马挪至铜镜前,左右看了好一会,只见自己白玉似的脸上当真多了一块红印。她抚着自己的脸暗自嘀咕了一声:“也不知哪里招惹他了。” 屋内香炉幽幽地燃着,银荔捻着热帕子替她揉了揉面上的红痕:“姑娘本就娇嫩,这是谁下的手?” 总不能是自己摔了,旁的没摔着,只摔了脸吧。 陈沅知吃痛地皱了皱眉,硬是从牙关挤出“李大人”三字。 “李大人?”银荔讶异地张了张嘴:“姑娘,你怎么教他碰了脸。” 如若她猜得没错,银荔又要喋喋不休地念叨了。 正此时,晚橘挑开帘子走了进来。 “在外边便能听见你的声音。”她调侃了银荔后,将手里的信笺递与陈沅知:“姑娘,说是你的信。” 陈沅知颇为感激地接过信笺。 信上未留名,可瞧这字迹便能猜着捎信之人是谁。 信的末端,有几个字乱了笔锋,力透纸背。 她心下一颤,只觉得有股凉风直直地灌入脖颈。 “姑娘,怎么了?”晚橘开口问道:“谁的信。” 陈沅知欲哭无泪地抬眸,毫无力气地回了句:“肖先生的。” 有人将她写的《自叙帖》拿去蘅芜居了。 肖书渝见后未做点评,只冷不丁地捎来一封书信,说是让她得空去蘅芜居一趟。 银荔一听是肖先生的信,立马两眼放光道:“姑娘又有糖醋鱼可以吃了。” 蘅芜居位于京郊竹林深处,竹林背后有一条极清的娟娟河流。河里的鱼肉质肥美,饶是肖书渝那半吊子的厨艺,也能做出鲜香的糖醋鱼来。 晚橘在她的眉心点了点:“就想着吃。你以为肖先生是请姑娘吃鱼去的?” 银荔吐了吐舌头,复又安慰陈沅知道:“姑娘莫怕,肖先生到底是疼姑娘的,左右被他说几句,挨几下折扇。” 这话倒是不假。 十三年前,她的母亲因救驾遇险,双方僵持不下,因一旁无人照看,她便不小心失足滑入竹林。 得亏那日肖书渝路过此地,见她雪团子似的小小一个,于心不忍,这才将人抱回蘅芜居养了几日。 国公府的人找着她后,原想给肖书渝一笔银钱以表谢意。这银钱肖书渝倒是没收,只说教这丫头身子大好后,多来蘅芜居坐坐。 陈沅知的书法,便是在那个时候学的。 学得时候费了好些劲儿,荒废却是一眨眼的功夫。 “那便明日去吧。”她叹了口气,总归是要去瞧瞧他老人家的,去的早了兴许他还能消消气。 翌日,天凉无风。 陈沅知忙完进奏院的活,眼瞧着还有时间,急匆匆地赶回府里,脱了官服换了件素雅的裙装。 马车驶出热闹的长街后,朝着人烟稀少的京郊疾驰。挑帘望去,漫山遍野一片金黄,唯有那片竹林仰仗着蜡质,仍是碧波荡漾。 下了马车,沿着涓细澄清的溪流往上走,便可瞧见一间木质小屋。 陈沅知提着裙摆,走至屋门前忽而踮着脚。她冲银荔和晚橘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蘅芜居的主人似是知晓今日有人要来,刻意将屋门大开,只留毛毡门帘遮风。 陈沅知轻声挑开帘子后,露出一个小脑袋,此时肖书渝一身白袍正立在木柜前,翻寻着东西。 她轻手轻脚地绕至肖书渝身后,从袖口处伸出两只柔荑似的手,捂住肖书渝的眼。 肖书渝眼前一片昏暗,光听那伶仃作响的珠玉声,不需猜也知是谁来了。他冷哼了一声,拿起腰间别着的折扇轻轻地往她手背上敲了一下:“又胡闹!” 待他转过身来,陈沅知才发觉他手上捧着一茶叶罐子。存在柜子里的都是上好的茶叶,唯有紧要的人来的时候肖书渝才肯拿出来。 “先生,今日可有旁人要来?” 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有人轻咳一声。 支摘窗微开,外边一片碧绿。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循着光亮,两张熟悉的面容清清楚楚地映在眼前。 若非晚橘扶着她,她险些一个趔趄。 “来,我同你介绍一下。”还未等陈沅知开口,肖先生就攥着她径直往前走:“这位年长的是白旻老先生,精通医术,同我也有几十年的交情了。旁边的那位你兴许听过,大燕的金科状元郎,李缜。白先生的徒儿。” “...” 岂止是听过,交集都不少了。 陈沅知抿了抿嘴,敛起方才俏皮的小性子后,端庄知礼地福了福身子。 寒暄几句后,她缓缓抬眸,正此时,李缜的眼神与她交汇。 男人的眼底浮现出复杂的神情。其实莫说是陈沅知,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事当真是过于巧合。 先前他在府中听陈沅知提起过肖先生,听时不曾多想,只以为凭着国公府的门楣,听过肖书渝的名字也不为奇。怎料她不仅与肖书渝熟识,幼时竟还在蘅芜居住过一段时日。 眼前逐渐浮现出一雪团子似的小姑娘,小姑娘绾着俏意十足的丱发,发髻上簪着两朵绢花,她一双眸子灵动极了,活像是能说话似的。 然而,还未等他收回眼神,坐在一旁色白旻就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位姑娘瞧着倒是眼熟。”他捋着胡子,思忖了片刻后,一掌拍在自己的膝上:“我记起来了。闲风宴上问缜儿的那位姑娘。” 陈沅知今日一身素色衣裳,听了白旻不着边际的话后,一张小脸上的绯红愈发地显眼。 李缜闻言,眉尾微挑,他未去闲风宴,竟还有这事? 奈何陈沅知反应极快,还未等他们细细品味这话,她便佯装漫不经心地回道:“我听旁人皆在讨论李大人的事,这才开口问了一句。” 话中意无不是急着同他撇清关系,闻言,李缜的心底莫名涌起一丝躁意。 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心绪转化的时候,忽而愣了会神。 这放在先前,是从未有过的事。 “认识的话那便更好了。今儿还算早,你且陪李大人去河边钓几尾鱼回来。一会我做糖醋鱼给你们吃。” 肖书渝今日心情大好,连她那手破字也不计较了。 陈沅知将将扯出一个笑,早知今日蘅芜居还有旁人前来拜访,她便躲在府内,决计不凑热闹。 丢人丢得还不够吗? 正当她想着如何推拒,李缜已然从离寻手里接过斗篷,他微微抬首,脖颈处喉结滚动,一双指骨分明的手缠着斗篷上的系带。 陈沅知偷瞥了一眼,立马垂下脑袋。 银荔这厢,一听有糖醋鱼可以吃,眼底藏不住的愉悦,她利索地甩开斗篷,覆在了陈沅知的身上。 还未等陈沅知反应过来,她就被银荔半推半就地引去屋外。 今日无风,阳光柔柔净净的,落在身上反倒渐生一股暖意。 蘅芜居的后边是一条河流,河里躲着好些肉质细嫩的鲤鱼,这些鲤鱼难钓,需得持着竿子等上好一会才会上钩。 陈沅知坐在草垛上,纤细的指尖缠绕着一圈圈枯黄的草叶,百般无聊地把玩着。 忽有轻风拂面,一缕发丝细细痒痒地挂在面上。她伸手去撩,却见李缜坐在她身侧,下颌线流畅,侧脸棱角分明。 她托着小脸看得出神。 “瞧够了吗?”毫无波澜的声音落入耳里。 陈沅知一愣,这人分明目不斜视地盯着鱼竿,如何发觉自己正盯着他瞧。 饶是被抓个正着,她也仍旧嘴硬道:“你怎知我是在看你?这旁边的花草难道不比你好看吗?” 李缜斜睨了一眼她口中的花草,莫说他们坐着的草垛旁无一朵花,便是原先嫩绿的细草,此时也是枯黄一片。 这借口着实拙劣。 “你平日不在府中便是这幅模样吗?”李缜开口问道。 陈沅知侧着脑袋,眨了眨眼道:“哪幅模样?” 李缜别开脸,扯了扯鱼竿,见没甚动静后,方才回道:“捂肖先生的眼。” 这一动作俏皮,是她待在府中后宅,断不会行的事。李缜每回在人前见着陈沅知的时候,她总是眉目含笑,端得一副沉稳端庄的模样。 唯有几次,直至一旁无甚么人,她才悄悄地暴露出一些娇俏的小动作来。 闻言,陈沅知先是红了耳垂,很快,她的嘴角复又勾起一抹笑:“在外边便少了些拘束。” 国公府到底是拘谨,言行举止皆得按照规矩来。若人前出错,丢脸的不仅仅是自己,阖府上下都会面上无光。 陈沅知自幼便知晓这个道理,当所有人都教她规矩礼节时,也唯有老夫人纵着她的性子。 是以她在人前总是教人挑不出错来,偏偏在人后仍是有着几分孩子心性。 李缜自是知晓她的身世,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明白她的处境及无奈。 “少些拘束也挺好的。” 这话说的颇为诚恳,一点也不像是惺惺作态。 陈沅知“嗯”了一声后,整个人都自在许多。她双手撑着草垛子,仰着脑袋望向生机十足的竹林,顺道将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李大人怎么会来蘅芜居?” 第38章 亲亲 只不过,小姑娘的唇柔软细腻,致…… “李大人怎会来蘅芜居?” 李缜愣了一瞬, 隐去眼底复杂的神情后,淡淡地开口道:“今日是寒衣节。” 寒衣节是大燕的一个传统习俗。 每年寒冬将临,一天比一天凉的时候, 人们为了祭祀死去的亲人, 都会为亡人送上寒衣。 其实不仅仅是亡人,便是生者也会收到些棉衣棉被, 好捱过寒冷的冬日。 国公府的被褥衣物皆由侍婢料理,哪需府里的主子操心,节日不常过,陈沅知不记得也无可厚非。 倒是李缜,一提起寒衣节,他这面色便算不得太好。想来是念其死去的双亲,心里多少有些波澜。 陈沅知深知失去至亲的痛楚,她是个识趣的人, 断不会在这个时候问些不该问的话来。 又过了半晌, 鱼竿微微往下沉了几回。 陈沅知见状,立马直起身子,先前她陪肖先生垂钓时,总是耐不住性子,回回寻个柔软的草垛睡上一觉。是以她醒来的时候,只见满箩筐的鱼,从未亲眼见过鱼上钩的情景。 眼下,她同李缜对视了一眼,指了指鱼竿,捂着嘴,既欣喜,又怕出声吓跑鱼儿。 李缜在她的催促下收竿, 一尾肥厚的鲤鱼从眼前划过,落入一旁的草垛中。 小姑娘当即站起身来,就差将欢喜雀跃着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李缜被她的动作逗笑,将鱼从钩子上取下后,立马又上了饵料,动作之快,险些将手指划破。 他似是急于让眼前的姑娘再开心些,嘴上却是不屑地说道:“不过是一尾鱼,有那么高兴吗?” 陈沅知一脸笑意,理正东倒西歪的箩筐后,复又在草垛上坐下:“我幼时只顾着在肖先生旁边贪睡,还未见过鱼上钩的情形。” 这话倒是勾起李缜的思绪。 他年幼失去双亲,由白旻带着长大。 白旻是个乐天派,在他的教养下,李缜也无甚愁绪,远不似如今这般沉默寡言。 直至韶年,当他从白旻的药箱里偶然翻出一封泛黄书信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 “李大人?”见李缜神情黯然,陈沅知不免心下一紧。 她挥手提醒了一句:“李大人若是分心,我们今日怕是吃不上糖醋鱼了。” 虽是句玩笑话,却也是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李缜望了望鱼竿的动静,还未等他拉动鱼竿,便有几个便衣男子从树间一跃而下。 周身寒风骤起,无数暗箭临空射来,李缜皱了皱眉,只一瞬,他解开身上的斗篷后,手掌翻转,使暗箭皆聚于一处。振臂间,斗篷舒展,暗箭齐齐换了方向,冲着黑衣人的身影直面而去。 他们互望一眼,提剑挥挡,待暗箭落地后,纷纷冲着李缜刺去。 “一回比一回多。”李缜冷嗤了一声,抬手折断手里的鱼竿后,神情阴鸷地扬了扬嘴角。 先前只是一人,到如今竟来了一群人。 他挥手,鱼竿的尖端直直地戳入打头阵之人的眼里,趁他捂着眼哀嚎,来不及回神前,李缜已遏住他的手腕,只稍稍用了些力,一柄长剑便落入自己的手中。 刀剑交锋的声响哐哐入耳,李缜下手稳准狠,压根不留对方喘息的机会。 “若是怕便闭上眼。”他整个人都挡在陈沅知的面前,饶是如此,飞溅的血渍仍是没能躲开她的眼。 陈沅知紧攥着拳头,手心出沁出一片冷汗。她倒是不怕这飞横的血沫子,她只怕自己无甚本事,拖了护在她身前李缜的后腿。 许是前几次都没得手的缘故,为首的男子落剑时刀刀凶狠,着实难缠。偶有几回剑锋偏了,陈沅知都清晰地听到剑风从耳边划过的声响。 她倒吸一口凉气后,用双手捂住嘴,刀剑本就无眼,她断不能因自己的动静教李缜分心。 李缜瞥了她一眼,再挥剑时忽然换了个打法。 他原是想留个活口,押回府里慢慢审讯的,奈何方才瞥见身后还有个强忍不作声的小姑娘时,他便只想快些解决眼前的麻烦。 说来也怪,若要问自己何时在意起一个小姑娘,就连李缜自己也不清楚了。 一抹浅笑融入剑影后,他手里的那柄剑嗜足了血。待所有人瘫在血泊中,李缜才将滴血的长剑仍在地上。 随着长剑哐啷着地,李缜转过身,望着强装镇定的小姑娘道:“你没事吧?” 陈沅知愣了一瞬,直至发现杀手摊了一地后,才回过神来。她一双眼怔怔地瞧着布满血渍的李缜:“你没事吧。” 李缜扬了扬手臂,神情自若道:“没事,这不是我的血。” “那就好。我们快些回去吧。” 料想她应是吓得不轻,李缜应了声好,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向前走了几步,他弯身捡起地面的箩筐,安慰她道:“一会还要吃糖醋鱼呢。” 陈沅知望着他的身影,只觉得一鼻子一酸。当她正要伸手接过箩筐时,一柄长剑从她的眼前飞啸而来。 眼瞧长剑离李缜的后背愈发得近,陈沅知想都未想,呼了声“小心”后,下意识地推开眼前的男人。 身前无遮挡后,她清楚地看见原先倒在血泊中的男子强撑着身子,使了浑身的力气,使出了这一剑。 正当那剑离她不过两寸距离时,李缜揽着她的腰,眼疾手快地扑倒在地。 也就是在长剑插/入河面的那一瞬,男子似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时,就连眼睛都未阖上。 而陈沅知那厢,得亏李缜反应快,这才虚惊一场没有伤着。 眼下,她眼尾泛红,咬着指头躺在男人的身下。李缜却是一手护着她的脑袋,一手撑在她的颈间,脸色一片晦暗。 陈沅知还未从方才的惊恐中回过神,她红着眼,甚至忘了此时的姿势有多暧昧。 李缜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未打算起身,喉结滚动下,呼吸乱了一瞬。 不过也只是一瞬,一想起她险些命丧于此,他的眉头便紧紧地皱在一块。 “陈沅知。” 极冷的声音从他喉间发出。 往常都是姑娘姑娘的喊,再不济还能喊陈大人,今日倒是李缜头一回直呼她的名字。 许是身下的小姑娘自己也觉得怪异,这语气冰凉的三个字倒是将她的魂喊回来了。 “李大人。” 待她发觉李缜的脸近在眼前,她几乎下意识地推着他的胸口起身。 然而用力过甚,往往会适得其反。 她非但没能坐起身来,还竟攥着李缜的衣襟,直直地将他往眼前带。 蓦地,陈沅知睁大了眼,一张小脸迅速染了一层绯红。 李缜也没料到还有这出。 只不过,小姑娘的唇柔软细腻,致使他很快就忘了方才想要呵责的话。 不仅如此,她浑身上下有着一股清甜的香气,这股香气不像是香料熏染上去的,反倒像是含在肌肤里,由内而外的馥郁。 李缜额间的青筋跳了一瞬,他正要起身,便听见耳边传来一阵调侃的笑声:“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闻言,二人双双坐起身来。 不远处,肖书渝捂着白旻的眼,白旻扯着肖书渝的袖子:“书渝书渝,算了算了。” 肖书渝卧着扇柄,推开白旻,一路快走至陈沅知身侧,扬了扬手中的扇子。 陈沅知红着脸,双目一阖,静等着那柄折扇落在自己脑袋上。等了半晌,却只听耳边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 她缓缓睁眼,只见肖书渝一柄扇子落在李缜的小臂处,还未等李缜回过神,又一记落在他的腰间。 “跟你师父简直一个德行!”他每说一句,便要落下一记扇子:“好的不学,坏的尽数学去了。” 李缜哭笑不得地立在原地,也不躲闪,他总不能说是小姑娘自己扯着他的衣襟送上门的吧。 得亏一旁还有白旻拦着,他随口说了李缜几句,便转移话题问道:“这些人都是谁底下的人,都查清楚了吗?” 这才是正事。 他们二人就是听见后边的声响,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这才赶来瞧瞧状况。 被白旻一提,肖书渝也止住了手下的动作。他扫了一眼地面横七竖八的尸身,又瞥了一眼李缜,啧了一声。 下手也够重的。 李缜则是挪至一杀手前,半蹲下身子去,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尖。 未发觉此人身上的线索后,他又挑了方才为首的男子查看。 该男子也是一身便服,无法从衣物判断其身份。李缜挑开他衣襟,忽有一股熟悉的香气夹杂在血腥中。 这香气他闻过好几次,纵使眼下夹杂着其他的味道,他以为能判断这是邺都的松苏香。 接着,他翻转过杀手的尸身后。 就在凶手领口下方,隐隐约约有着一块显眼的图腾。 这图腾他曾在邺都使臣的小臂上瞧见过,是邺都子民的身份象征。 白旻也认得这一图腾,他凑近一看,问道:“这是邺都派来的杀手?” 邺都才有的奇香,邺都的图腾,这些线索无一不是指向邺都。 李缜皱了皱眉,他一手摩挲着颈后的图腾,最终起身捻了捻指腹道:“不是邺都的。” 第39章 中意 可这便是喜欢吗? “不是邺都的。” 邺都使臣身上的印记是自幼便刺上去的, 时日久远,颜色暗沉。 而眼前的图腾周围微微泛红,色泽新亮, 一瞧便知是近几日才刺上去的。 料想邺都使臣在的这几日, 杀手背后的主谋为方便栽赃嫁祸,定还会接二连三地下狠手。 李缜瞥了一眼心有余悸的小姑娘, 心里顿时涌出几分歉疚感。 若非碰着他,眼前之人哪会经历这般腥风血雨之事。 许是感知到李缜的眼神,陈沅知一愣,复又垂下脑袋,一双手不安分地绞着自己的袖口。 这日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姑娘家名声尽都毁在她手里了。 肖先生本就护着她,定会顾全她的名声。 而李缜这厢,虽说他不是妄口巴舌之人, 可陈沅知仍是有些忧心。 是以白旻和肖书渝走在前头时, 陈沅知三两步追上一旁的李缜,她轻声开口,声音如猫儿似的娇软:“李大人,方才的事...” 小姑娘的眼底一片羞赧,李缜自是知晓她所指何事,可他偏要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方才何事?” 他说话时抬了抬眉尾,这模样落在陈沅知的眼里便多了几分玩味。 二人亲昵接触的场面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她的唇上似乎隐约残留着这男人淡淡的檀木香。 陈沅知面薄,禁不住他这般挑逗,脚下步子当即快了些,直至将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回到蘅芜居,白旻与肖书渝聊得起劲, 他们二人许久未碰面,一寻着话题,聊起来没完没了的。 从他们的话中,隐约可知,李缜双亲的碑石应是立在竹林后边的明山上。他们今日来这儿,一是为了祭奠,二则顺道探望一下老友。 这话往往是点到为止,至于上一辈究竟发生了何事,二老皆是叹了口气,选择缄口不语。 陈沅知默不作声地吃着面前的糖醋鱼,整个午膳下来,都不曾和李缜说上一句话。 直至她与肖书渝作别,半个身子入了马车后,李缜才托离寻捎来一块绢帕。 这绢帕是当日在兴琼斋,陈沅知感谢李缜替她解围,又瞧他脏了指缝,这才赠予他拭手。 彼时,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说日后见了再还与她便是。 李缜并不知她今日会来蘅芜居,眼下这块绢帕复落入自己的手里,左右勾人遐想。 若不是成日带在身上,又怎会正合时宜地还与她。 JSG 陈沅知摩挲着绢帕,绢帕干净平整,想来应是用水清洗过了。 “姑娘,这是何意?”晚橘盯着她手里的绢帕,一时弄不清李大人的用意。 旁人不懂,她却是清清楚楚地明白。李缜给她这块绢帕,无非是想告诉她,当日赠帕一事他缄口不言,今日河边的事,他也断不会宣扬出去。 陈沅知浅笑了一声道:“无事。” 回到知阑院后,她先是换下沾了血渍的罗裙,而后进了湢室,散去一身的疲惫。 正当她换上一身新的衣裳,坐于铜镜前梳理发丝之际,三姑娘陈瑾知挑开帘子走了进来。 她今日面色红润,手里捧着一只暖炉。一瞧见陈沅知湿着发尾坐于矮凳上,便知她才从外边回来。 “姐姐,今日你不在,田猎的帖子递到府里了。”说着,她便从云梨手中接过帖子:“本是由祖母屋里的嬷嬷来送的。正巧我也想来谢谢长姐,便从嬷嬷手里接过,亲自送来了。” 她说话时温温婉婉,教人心生怜爱。 只是一见着她,陈沅知便想起满岁宴时,她曾与薛凝婉站在一处。 虽不知她们二人究竟有何交情,但这事总觉着有些怪异。 然而,陈沅知并未揭穿她,也没有试探性地问话,她着银荔收下帖子后,客套地回道:“有甚好谢的,田猎的事,不过皇后娘娘的一句话罢了。” “总归是长姐开口,才有的这个恩典。”她讨好地回道:“今日宫中送帖子的人还说,明日皇后娘娘在宫内那设了宴,邀了好些名门贵女,国公府也赫然在列。长姐可知,娘娘此举为何意?” 这事早她才回府的时候,就有人同她说了。 皇后此次宴席只邀了待字闺中的名门贵女,说是宴席,实则是在殿内上说些话,怪无趣的。 想来正是因大燕的几位皇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将各家的贵女聚在一堂,也好各自相看。 陈沅知不想同皇子扯上关系,自以为这宴席去与不去皆是一个样。 “不过是让后宫妃嫔相看一二。” 陈瑾知似是早已料及此事,并未讶异。比起设宴缘由,她更关心陈沅知会不会一同赴宴。 “长姐同去吗?” 闻言,陈沅知侧着脑袋梳理着发尾,眼神落在她交握膝上的双手,暗自腹诽:她何时这般留意自己了。 心里虽这么想,嘴上仍是应下了。 定安自花楼回去后,也未托人捎来口信。她到底是放心不下,只盼着明日宴席结束时,得空去玉岫宫一趟。 翌日,许是各府贵女皆猜着皇后的这份心思,各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唯恐淹没在人群里。 皇后在长秋宫设下宴席,同这些姑娘谈话间,她偶然问及了家中状况,稍稍了解她们的品性才艺后,便着人上了菜肴。 午膳过后,贵女们各自散去,择别处宫殿或是御花园的廊亭处落脚歇息。 唯有陈沅知起身时,被皇后温婉的声音叫住了。 “沅沅,来本宫身旁坐。” 皇后一身华贵的锦衣,虽绾着沉重的凌云髻,身子仍是直挺端庄。她的染着蔻丹的手从袖中探出,朝着陈沅知的方向招了招手。 陈沅知提着裙摆款步过去,她转身落座时,正巧瞥见府里二位姑娘的眼神。 虽只有那么一瞬,却是正巧被她捕捉了去。 待长秋宫无甚么人之后,皇后才端下架子,拉着陈沅知的人好生叮嘱了一番。 只道是天凉多添衣,莫要被进奏院的活劳心伤神。 这些话诚然都是掏心窝子的体己话,皇后待她终究是好的。 奈何今日皇后说话吞吞吐吐,心里像是藏了事,以至于两条柳眉紧紧地蹙在一块。 “姨母,您可是身子不适?”陈沅知反握住皇后的手,揉搓了几下后,颇为关切地问道。 皇后盯着她眸子,摇了摇头。 “难道是定安的事?” 定安确实是她挂在心头的一桩事。 皇后华氏唯有定安这么一个女儿,自幼便是千娇百纵的养在身边。原想着待她到了适婚的年纪,好好在京中择个值得托付的良人,也算是了却她的一桩心事。 是以她最早听闻邺都请求的时候,只觉得此事荒唐,说什么也不肯应下。 在百官施压下,余小侯爷倒是提出了一个法子。 既是陈沅知提及了定安,皇后也知她们二人情意深重,故而多说了几句。 她说话时语气里透着些无奈:“余小侯爷万花丛中过的品性我也略知一二。若非实在没辙,我和皇上也不会点头应下。你可知他在宜春院还有一红颜知己,唤作甚么南鸢的。” 陈沅知如实点了头。 她非但听过,还有幸见过呢。 “皇上同意下旨赐婚,是为了堵住邺都使臣的口舌。但他若当真想要求娶定安,南鸢这事,他定要处理妥当。” 这事是必然的。 天底下有哪个姑娘愿意自己的枕边人沾着其他女子的香气,更何况还是有辱门楣的风尘女子。 且瞧着定安那日浑是怒气冲上马车便可知,如此心气高的姑娘又怎会允许有他人鼾睡卧榻。 “姨母说的是,余小侯爷自已提了这门事,那他心里应是有所考量了。” 皇后听她这话,也算松了口气。 “如今定安的事算是有了着落,那沅沅你呢?心里可有中意之人。” 话题又落到自己头上了。 皇后这话问得小心翼翼,闻言,陈沅知当真思忖了好一会。 她先前可从未考虑过这档子事,自以为婚嫁之事是尽凭祖母或皇后做主。 祖母和皇后也算是她身边为数不多替她着想的人,若某日当真替她说了亲事,想来这门亲事也不会差到哪去。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竟有些害怕提及婚嫁之事。 不怕旁的,只怕所嫁之人不是自己喜欢的。 然而,“喜欢”二字又要从何说起呢。 陈沅知惯爱看话本子,话本子里的情情爱爱她皆看了,也觉得饶有趣味。 可这事到底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彼时,“喜欢”二字于她而言,只不过是清晨推窗时的一片冬雾,朦朦胧胧的,乱人心神,却又瞧不真切。 后来,李缜出现了。 他是大燕年轻的状元郎,是容貌俊雅,文武卓然的朝中新贵。 但凡是有些身份的贵女,谁人没对他动过心思。 陈沅知也不例外。 酒楼初见时,便觉着他不同常人。 文章诗词,更是历届状元郎中的上佳之作。 李缜看似沉默寡言,行事狠戾,仔细想来,他也帮了自己好几回。 诸如长街上替她夺回窃取的银钱,又差离寻来香楼送药,还有两回,更是救了自己的性命。 可这便是喜欢吗? 喜欢便是如薄雾般教人瞧不真切的吗? 她也没喜欢过旁人,为数不多的情爱故事,皆是从话本子里看来的。话本子上说唯有拨开云雾,瞧清楚自己的心意才叫喜欢。 思及此,陈沅知微微蹙眉,面对着皇后,竟回不出话来。 皇后见她若有所思地模样,讶异地张了张嘴:“莫不是有中意的了?” 第40章 游船 这话也是提点她,圣上若当真想要…… “莫不是有中意的了?” 陈沅知双眸微睁, 当即摆了摆手,垂着脑袋说了声:“没有。” 皇后浅笑了一下,冷不丁地来了一句:“那你觉着二皇子如何?” 此时有侍婢端着一盏茶水呈在她面前, 陈沅知僵楞了一会, 回过神时,不小心碰着侍婢, 侍婢手下不稳,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茶水。 随着哐啷声,侍婢跪在地上,连连颔首。在中宫面前失仪,一旁又坐着国公府的嫡姑娘,她说话的声音都显而易见地颤抖了起来:“娘娘恕罪,姑娘恕罪。” 这茶水本身并不是很烫,奈何陈沅知雪肌娇嫩, 眼下手背处已然一片绯红。 “沅沅, 没事吧。还不快过来擦净。” 一声轻重分明的呵斥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姨母方才说什么?” 皇后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劝她喝了盏茶,平复心绪后,方才开口说道:“你应是知晓辰远对你有意。” 她猜着了,是以她避了。 怎还躲不掉? 陈沅知抬眸,叹了口气道:“可我眼下没有这心思。” “辰远这孩子也是个倔脾气,心里有你,便不肯再瞧旁的姑娘一眼。到底是皇上心里最看重的皇子,他若是开口,皇上也不好拒绝。” 这话也是提点她,圣上若当真想要赐婚,她是不能推拒的。 “姨母, 可我当真无意于二殿下。圣上又岂会强人所难?” “其实圣上一早便有这心思。” 只是碍于国公府的权势这才一直犹豫不决。 眼下国公府逐步放权,陈弦也无心朝堂事,放眼朝中再找不出门第相符,又无甚权势的贵女来。 “那我去同圣上说。”言罢,她便要起身出殿。 “你同圣上说,不若去寻二殿下。他若是能打消念头,皇上那头自有我去劝说。” 二皇子不是皇后所出,可陈沅知却是她姐姐唯一的孩子。皇后心下不忍,这才屏退所有人,提前放些风声给她。 若她有意于二皇子,那这事也算成了。 若她不同意这门亲事,也可趁早想想法子斡旋一下。 “可今日设宴,二皇子并不在宫中。”陈沅知垂着脑袋,喃喃自语道。 “无妨。后日永定桥游船,正是辰远负责此事。届时你寻个机会同他说清楚吧。”皇后揉了揉她的发丝,软下语气安抚道:“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了,除了自己争一争,哪还有什么旁的法子。” 陈沅知颔首应下。 推开长秋宫殿门时,忽见廊间尽头处有一鬼鬼祟祟的侍婢。侍婢似是听见推门的动静,脚下一顿,随后埋着脑袋快步走开。 她随意瞥了一眼,只着银荔去一探究竟,便也没多管这等闲事。 天变得快。 不一会儿,外头起了一阵萧瑟的寒风。御花园内名花无数,皆由宫匠每日看护着,饶是如此,除了些傲立枝头的腊梅外,余下的尽都失了风姿。 待她走过御花园时,便有几位官家小姐前来寒暄。 陈沅知端起笑脸一一回应后,拢着斗篷快步迈进了玉岫宫。 一入宫殿,四角暖炉幽幽地燃着。定安同她一样,毫无兴致地坐在床塌上。 了解清楚陈沅知的处境后,定安仿佛有些了精神气,她嚯然起身,冲着金殿的方向说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求父皇。虽然我也盼着你能同二哥哥结亲,可若是你不喜欢,我定是站在你这一头的。” 哪需她出门去求,只是这话着实让她心里一暖。 “你自己的事就足够皇上焦头烂额的。趁二殿下还未请旨前,我得劝他收回这个念头。” “沅沅,不若你同他说你心里已有中意的人了。” 陈沅知不禁失笑,这事糊弄邺都使臣也便算了。 若她当真说了此话,那她口中之人便是驳了二皇子的脸面,日后怎还稳当地立于朝堂。 行不通的。 “后日游船你陪我同往吧,省得叫有心之人瞧去,又不知该传出什么样的话来。” * 游船那日,淡淡的光芒洒落在永定河上,河面波光粼粼,揽着永定桥下晃动的黄顶画舫。画舫上的梁木雕画,每一幅皆栩栩如生。 陈沅知一双绣花鞋踏上官家小姐的画舫,站稳身子后,才弯着身子躲进画舫里。 眼下天日尚早,永定河旁并无多少行客。官家小姐聚在舫内,皆捂着小帕说着闲话。 陈容知瞧见她长姐的身侧围着好些贵女,一双手狠狠地捏了捏瓷白的茶盏。 她斟了一盏茶,行至陈沅知身侧时,立马端起一副笑脸:“长姐平素最不喜这些宴席,怎么这几日倒还回回出席。” 连着几日的宴席游船,旁人兴许不知此为何意,那些官家小姐心里自是清楚得很。 皇后费尽心思地摆设宴席,无非是帮宫内的几位皇子相看一二。 毕竟这皇室权贵,并非谁人都能拥有,却是谁人都想沾染的。 听陈容知的口吻,莫非这国公府的嫡姑娘也有意于兹? 陈沅知接过她手中的茶,润了口后方才以长姐的身份嘱咐道:“自是不比二妹妹天天拘在府里学规矩。” 自陈容知在闲风宴上丢了脸面后,国公爷便一直将她禁在府内,直至小公主满岁宴那日,方才同意她出府。 她瞥了陈容知一眼,瞧见她脸色灰败后,复又提点道:“想来二妹妹应是长了不少规矩。今日游船切莫如闲风宴那般不知轻重了。” 一字一句皆往她心口上戳。 陈容知咬了咬牙,气得手腕直抖,洒了些茶水。她本想将自己的火气发在陈瑾知身上,奈何她左右扫视了一圈,愣是没瞧见她的身影。 * 夜幕降临,华灯璀璨。 画舫烛火通明,缓缓地行于河面。河面上飘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花灯光彩夺目,一一地倒影在河面上。 “姑娘。”篱嫣挑开帘子,对陈沅知说道:“公主唤您过去。” 料想是二皇子那准备妥当了,陈沅知点了点头,起身推门。 正当她起身时,舫内两道目光紧紧地落在她身上。 外边云雾遮月,寒风凛凛。脚踩在船板上,发出嘎吱的声响。 陈沅知拢了拢斗篷,忽而远处传来一阵声响。 放眼望去,黑色天际处绽开一朵绚烂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后,黑夜顿时添了不少缤纷色彩。 烟火一明一暗的映在窗棂之上,寒凉的冬夜,顿时热闹了起来。 那些姑娘们一听见声响,皆提着裙摆探出脑袋。画舫的过道处堆满了珠玉华衣的官家小姐,她们欢声笑语地依偎在一处,好不明艳。 陈沅知也被烟花迷了眼,她顿住脚步,一张小脸微微扬起,面上露出欣喜的笑意。 “沅沅。这里。”定安也是被烟花吸引,这才踏出画舫一瞧究竟。 这一看,竟还遇上了陈沅知。 陈沅知紧着步子走过去,侧身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小室。 “怎么选在这儿了?方才不是说在画舫的另一面吗?” 定安推着她向前走了几步:“那面被四殿下占了去。眼下便只剩这一间了。” 其实也无所谓定在那,左右都有定安相伴,旁人见了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陈沅知挑帘踏入,一掀帘子便瞧见圆木桌前坐着一锦衣男子。 她福了福身子,官家姑娘的礼仪规矩,她都尽心学了,眼下她的言谈举止,在旁人看来丝毫未有越矩。 今日陈沅知刻意挑了一身淡雅的罗裙,好以此规避风头。奈何她那张小脸容貌姝丽,虽极力遮掩,却仍是教人挪不开眼。 二皇子还不知她今日碰面的缘由,定安喊他过来时,只道是想同他说会余小侯爷的话,并未向他提及陈沅知。 眼下见了面,他反倒有些拘束。 陈沅知喝了盏热茶后,也不藏着掖着,可谓是直截了当地同他表明来意。 二皇子先是愣了愣神,而后不动声色地端起了面前的茶盏。 他如何不知陈沅知对他无意,否则又怎会绕过她,直直地去圣上那儿请旨。 他总想着,这姑娘的心嘛,日后捂着捂着便会热的,左右得先将人娶进府来。 谁料,这人倒是过来了,却是来请他歇了这个心思的。 他将茶盏重重地搁置在桌案上,面上染上一层寒霜。这神情,便是定安见了,也不由地心里发怵。 怎料,眼前的小姑娘表面上虽敬畏他,心底可是一点儿也不怵他。 是以二皇子还说些狠话:“你可知父皇若是下旨赐婚,你若不应,牵连的可是整个国公府。” 这话不假。 抗旨不遵的场面,她不是没见过。 陈沅知盯着晃动的茶面,她深知今夜的言行会得罪二皇子,可她仍是说了。 “想必二皇子断不会强人所难。” 若他当真是睚眦必报、强人所难之人,那日在侯府就不会被李缜堵得说不出话来,事过之后也不会轻易放过李缜。 他没那样做,足以说明此人仍是明是非道理的。 好一顶高帽。 二皇子皱了皱眉:“你怎知我不是?” 这时,定安托着小脸,凑上来说道:“我自幼跟在二哥哥身后,他断然不是这样的人。你说是吧,二哥哥。” 二皇子当即被她气到,别人家的妹妹皆是偷摸想着法子帮自家哥哥。 她倒好,非但一点忙都帮不上,还反过来推他下水。 然而,于陈沅知而言,定安这话,说得恰到好处。 二皇子似是被她们二人扰得毫无兴致,眼前的姑娘已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的心意,他还能如何? 总不能当真一纸诏书,将人强圈在身边吧。 “你们二人出去吧。”他语气不快地说道。 “二哥哥?那你究竟是何意思?” 二皇子抬了抬眸,恨不能将这妹妹丢入河内。 第41章 失身 地面散落着罗裙锦衣,床塌上一人…… 陈沅知扯了扯定安的衣袖, 两人互看了一眼后,才退出屋子。 “沅沅,你说二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定安望着亮堂璀璨的河面, 一时也猜不透二皇子的心思。 成与不成, 好歹给个话吧。 陈沅知摇了摇头,就连一同长成的妹妹都猜不透, 她一外人又如何知晓。 可不知怎地,眼下她的心情竟还不错。 外边的烟花声还未停歇,一声接着一声,淹没了她们之间的谈话。 陈沅知披着斗篷,一张小脸被烟花照得忽明忽暗。她同定安倚在画舫的梁柱上,直至浑身起了寒意,这才进了里头。 里边儿人影稀稀疏疏的,唯有几个同她一样耐不住寒意的姑娘捧着暖炉, 端着热茶谈话。 陈瑾知坐在最里头的一张方桌前, 一见陈沅知进来,手里的茶盏显然一顿。 陈沅知和定安坐在她的对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动静之大,以至于膝盖处撞着桌腿,眼里即刻蒙上一层水雾。 在里头说小话的姑娘纷纷朝这处望来,瞧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皆以为对座的二位使了绊子,教府里的三姑娘受了委屈。 定安察觉到周遭的眼神,以为面前的三姑娘是故意装柔弱,冷哼了一声后,嘲讽了一句:“装给谁瞧?” 陈沅知也狐疑地望向她, 在府里分明“长姐长姐”地叫得亲热,怎地到了外头仍是这幅泪眼涟漪的模样。 自己还能吃了她不成? 眼瞧着定安动了怒气,陈瑾知连连摆手道:“臣女不敢。只是方才没瞧见长姐的身影,不知长姐去了何处,心里担忧,这才有些着急了。” 她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教人说不出甚么重话。 偏就是这幅模样,气得定安都说不出话来。 “我没去哪,你也大可不必忧心。”陈沅知捏了捏定安的手,示意她莫要生气。 正此时,外头烟花燃尽,一阵欢呼声后,四下归于寂静。 陈沅知透过窗子向外望去,画舫已逐渐向岸边靠拢,好些官家小姐皆拢着斗篷,在侍婢的搀扶下站稳身子。 她扫视了一圈屋内,没找着陈容知后,才开口问道:“二姑娘呢?” 伺候陈容知的侍婢摇了摇头道:“外边儿放烟花时,一屋子的人都涌出去了,姑娘不让奴婢跟着,奴婢这才没有瞧见。” 陈沅知皱了皱眉,眼下游船皆要散了,回府的马车也在永定桥下备好了,怎么这人说不见也不见了? “瑾儿呢,可有瞧见你二姐姐?” 陈瑾知原先凝神静气地坐在矮凳上,乍一听“二姐姐”,她整个人都僵楞在原地。 半晌,她才摇了摇头。 “奴婢好似见着她往画舫后边儿走去了。”倒是她身侧的云梨开口提了前一句:“唤人去瞧瞧吧,姑娘们且去马车上等着,莫要冻坏身子。” 永定河边寒风瑟瑟,确实不宜多呆。 陈沅知上了马车后,总觉得心下不宁,再一瞧陈瑾知,她也如自己一般,隔三差五地挑帘望去。 须臾,云梨和银荔回来禀报:“回姑娘的话,没寻找二姑娘的身影。” 画舫一直行驶于河面,方才才靠了岸。她不在船上,还能在哪? 夜愈深,风愈凉,陈沅知的脸被冻得粉白,她指了指画舫上通明的小舱:“每个屋子都寻了?” 银荔循着她的手侧身望去,而后转过身子回道:“还有两间屋子没瞧。” “那快去瞧一眼吧” 银荔吱唔了半晌,她一双手绞着袖口道:“二姑娘断不会去那两个房间的。” 陈沅知当即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那两个房间,一是二皇子的,另一面是四皇子的。 今夜游船,统共备下两条画舫。 一条是官家小姐的,另一条是朝中重臣及邺都使臣的。 二皇子和四皇子奉旨看护官家小姐的周全,这才能与陈沅知她们同行。 想来陈容知学了这么久的规矩,这才被陈弦准予出门,又岂会轻易地迈入那两间屋子。 那会去哪呢? “长姐,兴许是二姐姐乘别家姑娘的马车独自回府了。”陈瑾知拧着绢帕说道。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再去寻一趟吧,若当真没寻找,我们便回府里瞧瞧。” 银荔和云梨应了声是,又匆匆地迈上画舫。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陈沅知正掩唇打了个呵欠,一睁眼便瞧见银荔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走近一瞧,银荔的脸上渗了好些汗,一副神情紧张的模样。她喘着气,说话声断断续续地:“姑娘,您快去看看吧。” 陈沅知一听,便知是出了事,她边下马车,边宽慰地说道:“别急,慢慢说。” 银荔抹了抹额间的细汗,将方才她在屋子内看到的一切都一一告知了陈沅知。 陈沅知忽然顿下脚步,睁大了杏眸:“你快去屋外守着,切莫教人推门进去。” 银荔搀扶着她上船,站稳身子后才回道:“云梨在那守着了。” 此时人影渐散,画舫上本就无甚么人。陈沅知推门而入时,正瞧见屋内一股香艳之气,地面散落着罗裙锦衣,床塌上一人仍在熟睡,一人却裹着锦被小声抽噎着。 一股夜风吹得榻上的人缩了缩身子,她一瞧来人是陈沅知,通红的眸子上顿时染上了几分恨意。 她随手披了件衣裳,乱着心神地拾起地面的剪子,二话不说地冲着陈沅知刺去。 “定是你,定是你使了下三滥的手段,才叫四皇子欺了我。” 得亏陈沅知反应及时,眼瞧着一把剪子插\入门框出,力气之大不得不教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事的来龙去脉尚未弄清,她却被陈容知平白无故地扣了恶人的帽子。饶是脾气再好,也不由地生了怒意。 “你再接着闹,是要将所有人都喊才罢休吗?” 她刻意让云梨守在门外,便是想压住风声。这等事于男子而言,着实是无关痛痒。 于姑娘家而言就不同了。 待字闺中还未议亲,就先失了身,这事传出去,还有哪家权贵愿意上门说亲? 奈何眼前之人非但不领情,字字句句还皆是些难听话。 “所有人都瞧见,你便开心了吧?”陈容知强撑着身子,,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 “二姑娘说的是什么话。”银荔性子急,最是听不得别人冤了自家姑娘。 往前几年,陈容知仗着吴氏主母的荫蔽,没少给知阑院的好脸色。这也便算了,眼下出了事,不往自己身上寻原因,还硬是推到她姑娘身上,这算什么事? “这哪有你说话的份?”陈容知一听,眸子泛红,挥手就想打银荔。 陈沅知着实不想忍了,她擎住陈容知的手后,反手一个巴掌。 巴掌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陈容知愣了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 正此时,床塌上衣衫不整的四皇子睁了眼。 他一瞧眼前的场面,又瞧见被褥处一番凌乱,两根指头捏了捏眉心,颇为头疼地捂了捂脸。 这下好了,非得将人吵醒才肯罢休。 陈容知素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就在四皇子盯着她瞧的那刻,她顿时想起方才的荒唐事,一张嘴再是能说,眼下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她拾起地面的衣服,胡乱穿裹后,也不敢同他讨个说法,紧着步子迈出画舫。 陈沅知也想离开这是非地,但她作为国公府嫡出的姑娘,仍需强撑门面。 不为陈容知,也得为了阖府的脸面。 在迈出那间屋子时,她还冷声地对四皇子说道:“国公府也不是好欺的,想必四皇子不会不认账吧?” 是夜,国公府灯火通明。 争执声、呵斥声,声声入耳。 吴氏和陈弦虽刻意压着声音,却还是将歇下的老夫人吵醒了。 她差屋里的嬷嬷打探情况,一听陈容知出事后,她一双浑浊的眸子骤然阖上,藤木拐杖猛然敲了敲木板,发出笃笃的声响。 晴华院那厢也不知烧了几回水,二姑娘进湢室足足二三个时辰了,仍不肯出来。 吴氏捻着帕子,在屋内来回踱步,好端端的游湖,教人相看一二,怎还出了这样的事。 屋内侍婢乌泱泱地跪着,其中一嘴角溢血的侍婢,因没能看住二姑娘,眼下仍接二连三地磕着脑袋。 吴氏瞧着烦了,心里未能沉住气,开口就问:“怎么照看二姑娘的?” 眼瞧了这侍婢一棍子打不出句话来,出事了,又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吴氏一腔怒意无处可撒,只能问眼前的陈沅知:“你也是,怎么照看二妹妹的?” 陈沅知的耐性早在画舫上就消磨殆尽了,哪还有好脾性任她胡诌。她掀了掀眼,开口回道:“那便要问二妹妹如何会去四殿下的屋里。她若不想去,还有人绑着她去不成?” 闻言,吴氏面上一凛,只教人将这侍婢拖出后,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直至伺候她的碧玉从捧着衣物从湢室走出,吴氏拉住她问道:“二姑娘怎么样了?” 碧玉为难的摇了摇头:“仍不肯出来。” 陈沅知循着声响望去,瞥了一眼屏风后,又将眼神落在碧玉手中的衣物上。 “你过来一下。”她蓦地起身,挥手让碧玉过来。 碧玉不明所以地望了望吴氏,见吴氏不出声,她这才缓缓地走过去。 陈沅知捻起其中的一件衣物,放置鼻尖轻嗅了一下,只这一闻,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第42章 蹊跷 思及此,她的脖颈处逐渐沁出一股…… 这衣裳上怎会沾染邺都的松苏香? “姑娘, 这衣物可是有甚么问题?”见她神色紧张,碧玉这才开口问道。 闻言,陈沅知虽狐疑, 却仍是松开衣物摇了摇头。 翌日清晨, 陈弦豁不出老脸去上朝,只好告假处理府内的事。 陈容知跪于厅前, 陈弦焦急地等着来回踱步。 前去四殿下府里探听消息的小厮眼前已出去三个时辰了,他迟迟未归。 案前的香炉上竖着一根线香,线香每燃一截,陈弦的心中便多焦虑几分。 这事这样不顺。 “会不会是四殿下不想给说法?”吴氏双手紧握坐在椅上,一双眼时不时地向外望去。 听了这话,陈弦更是抓心挠肝地来回打转。 许是老夫人瞧着烦了,她揉着眉心开口道:“好了。你坐下等吧。事情已经出了,倒不如问问你那女儿, 怎会有这样的事。” 陈弦也是被气昏头了, 被老夫人这么一提点,才想起要紧事来。他弯下身子,一手指着跪在地面的陈沅知:“你今日不把话说清楚,别想踏出这前厅一步。” 陈容知抿着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总不能说,她原想去二皇子那表明心迹,却阴差阳错地进了四皇子的屋内。 这话若是说出去,陈弦更会觉得面上无光,不拿老夫人的那根藤杖打死自己,已然全是顾全父女之情了。 只是,二殿下与四殿下的屋子分别位于东西两面,二皇子那面, 是她早早就打探清楚的,怎会有问题呢? 此时,她将眼神落在一言不发的陈沅知身上。 “我发生了何事,想来长姐最清楚不过了吧。” 陈沅知昨夜就未睡舒坦,今晨被陈弦请来后,着实犯困,她没什么精神气儿,是以一直缄口不言地坐于椅上。 这事同她又有何关系? 此话一出,厅内所有人都将眼神落在陈沅知的身上。 陈弦转过身子问道:“沅儿,这是怎么回事?” 她也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沅知掀了掀眼,她没回陈弦的话,而是直直地问跪于地面的陈容知:“二妹妹不说清楚,我又如何知晓?” “难道不是你在四皇子茶水里下了药吗?”她咬了咬药,将昨日的难堪复又提及:“不然你以为,我同四皇子素日并无交情,缘何会发生这等事?” 陈容知一脸忿然,事关姑娘家的名声,又牵扯到四皇子,想来她也不会拿此事胡乱做文章。 眼下,厅内的人将信将疑地瞥了一眼陈沅知。他们知晓府里的三位姑娘多多少少有些过节,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如何不引人遐想? 众人的猜忌,惹得陈沅知怒极反笑。她再怎么同二姑娘不对付,也不会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荒唐。我为何要做此事?” 陈容知抬起一双妒意的眸子:“长姐素来不喜出席宴席,这几回皇后娘娘设的宴席,你倒是回回露面。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想的是甚么?不过是想得二皇子青睐罢了。” 陈沅知一开始并未听懂她这话的含义,直至想起某日,三姑娘曾透露风声与她,说是府里的二姑娘喜欢二皇子。 那日她虽讶异,却未将这话放至心上。如今想来,应是陈容知误以为她与二皇子暗生情谊,这才趁着游船,去寻二皇子表明心迹。 奈何二皇子与四皇子换了屋子,陈容知进去时,恰巧撞见误食药物的四皇子。 彼时烟花爆竹声响成一片,官家小姐齐聚一堂,又有谁能记起她的踪影。 “你的意思是,我为同你争抢二皇子,刻意将你的名声败在四皇子手上?” 莫说她无意于二皇子,便是当真喜欢,也不会使这等入不了眼的法子。 厅内顿时一片寂然。 唯有陈瑾知听见这话时,没能扶住手里的茶盏,顺势碎了一地。 她下意识地去捡,却听见陈弦浑是怒气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你摔什么东西?还嫌不够乱吗?” 陈瑾知颤着手,双眸说红就红:“爹爹,我没有...我只是记起,长姐那日来我屋内探病,我偶然向她提及过二姐姐的心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 她话还未说完,老夫人就一掌挥在她的脸上:“别学你小娘的那套。” 老夫人的胸口起伏着,阖府上下也唯有她从始至终地相信陈沅知。 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什么秉性,旁人不清楚也就罢了,自己也不清楚吗? 她将陈沅知拉至身侧,显而易见地将她护在身后。 陈弦不敢同老夫人顶嘴,自然也不敢再拿陈沅知说事。 桌案上的香燃尽,最后一截香灰被风吹得折了头,掉落在香炉里。 前去探消息的小厮正在此时回了府。 陈弦上前询问了好一番才知,他在四殿下的府里呆了好一会,热茶都快喝了一壶,仍旧是没见着四皇子的身影。 这显然是不想担责。 “这该如何是好?”吴氏哭红了眼:“总不能教我们容儿平白遭罪。” 陈弦面如死灰。 欢好一事若是你情我愿,抑或是酒后失态都尚且还有说头。 可下药一事,饶是国公府有无数张嘴,只要四皇子一口咬定这是陈容知妄图勾引他,那府里上下非但寻不到半点好处,恐怕还会被扣个蛊惑皇子这等莫须有的罪名。 “国公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陈弦撂下这句话,便迈出了府们。 陈沅知这厢也听乏了,她安抚完老夫人后,自顾自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事当真是糟心。 她撑着脑袋,反复思虑着这桩事。 究竟是何人会往四皇子的茶水里下那种药呢? 陈沅知双目紧阖,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忽而,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嘴里喃喃自语道:“不对。” 这人并不是想往四皇子茶水里下药,她的目标应是二皇子。 因为画舫上的人皆不知他们二人何时换了屋子,四皇子屋内的那壶茶,原先是要落入二皇子口中的。 思及此,她的脖颈处逐渐沁出一股凉意。 晚橘见她神色凝重,只以为她是被这些接二连三的糟心事累着了身子,着银荔去后厨端了一碗粥品。 银荔一边布菜,一边同陈沅知说道:“姑娘,那日在长秋宫前徘徊的侍婢找着了。她说是偶然路过殿前,出于好奇这才停留了一会。” 陈沅知一门心思理着昨夜的事,料想银荔口中的侍婢许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也就没放在心上,喝粥时随口问了一句:“她可听见了什么?” “不过是听皇后娘娘提及游船的事。”银荔也觉着此事无甚蹊跷,游船的事,谁都知晓的,被她听去也无妨。 陈沅知“嗯”了一声,又吃了几口后,汤匙猛然砸在碗里,发出哐啷的声响。 “你说什么?”她忽然回过神来。 诚然,游船的事谁也知晓的。 可她要去寻二皇子的事,却鲜少有人知晓。 如若那侍婢将这风声透露出去,那这下药之事... 便不是针对二姑娘,而是针对她自己。 是有人想毁她名声。 “姑娘,您怎么了?”银荔拭去桌面的水渍,不放心地问道。 “银荔,你去着人将那侍婢带过来。”陈沅知蹙着眉头,说完这句话,复又嘱咐道:“切莫走漏风声。” 直至银荔回到府里的时候,陈沅知仍未歇下。烛火照映在她那张心神不安的小脸上,面上所有的情绪,皆一目了然地落入银荔的眼中。 “姑娘。那侍婢不见了。”银荔垂着脑袋,虽不知她家姑娘为何要寻这侍婢,但应该也是件顶顶要紧的事。 眼下她颇为懊恼地抿了抿嘴,早知如此,就该先将人扣下,等她家姑娘问了话再放人。 陈沅知显然是愣了一下,很快她抚了抚银荔的手背,好生宽慰道:“无事。有一便又二,日子长了,定会露出狐狸尾巴来。” * 陈容知这事,陈弦在四殿下那吃了好几回闭门羹。 四殿下倒也不是翻脸不认人,只是他觉得这国公府手底无权的,帮衬不了他。若他当真要迎陈容知入府,那也只能是个妾室。 吴氏自是不肯,她自己便是从妾室一步步摸爬滚打过来的,其中的辛酸算计,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陈容知也算是国公府嫡出的姑娘,再如何,也不能到别人院里头当个妾室。 指不定被那些个官家小姐如何说道呢? 可眼下除了这法子,她好似当真想不出更好的来。 几日后,不管府里的二姑娘如何闹事,这事也算是这么捱过去了。 先前之日她还会来知阑院闹事,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她便跟认了命似的,每日都呆在院里,说什么也不肯出门。 这样一来,陈沅知倒是落了个清静。 眼瞧着这天愈来愈冷,天日也愈发短了。陈沅知贪睡的时辰也就愈发多了,若不是她去进奏院当值时,林申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怜姻记》,她险些忘了自己手里还有话本子没写完。 近几日,邺都使臣也将起身回邺都,进奏院偶得清闲的日子,回府早了,她便能腾出时间写写话本子。 第43章 心虚 “陈大人还会写话本子呢?”李缜…… 冬月初一那日, 邺都使臣动身回邺都。 李缜受圣上指派,特将人送至京都城外,一阵热络地寒暄后, 眼瞧着他们远去的身影, 他的眸上染了几分凉意。 他背着身子吩咐道:“离寻,派人跟着。” 离寻应了声是, 转眼消失在林间。 自上回蘅芜居刺杀,足足半月有余。他暗地里派人调查了使臣的行迹后,虽未查出行刺的线索,倒是阴差阳错地扯出了另外一桩事。 如若他猜得没错,邺都求和是假,摸清城防跟散布眼线是真。 随着马蹄声逐渐消失,李缜往回攥了缰绳,因心里想着邺都的事, 是以纵马时分了心, 直至马儿将要撞着眼前之人的时候,他才慌乱地收紧缰绳。 一声长啸后,马儿双蹄悬空,眼前之人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马儿吓着,连着退了几步。 这一退,她脚下不稳,手里的书页即刻散了一地。 男人一身玄衣,外边搭着件墨黑色的斗篷。翻身下马时,布帛带风的声音清晰入耳。 他望着满地的书页不禁皱了皱眉头,三两下拾净后,直起身子递与眼前之人。 便是这时,陈沅知抱着满怀的书页, 抬眸望了一眼向她伸手的男人。 这一瞬,似曾相识。 他们在云来酒楼初见时,便是这幅情形。 李缜也注意到了陈沅知,见她迟迟不肯接过手里的书页,索性胡乱翻阅了一下,挑了几段看了起来。 正巧看见那段:然此人心性寡默,不近女色,至今未曾婚配,恐有断袖之嫌。 虽不知是在写谁,可他却是看得眼皮直跳。 “陈大人还会写话本子呢?”李缜的声音好听,他一开口,低沉紧劲,尾音微微上扬,难免带着几调侃的意味。 怪不得上回能在书肆见着她。 说起来,他先前只觉得这小姑娘生得好看,且颇为有趣,这一厢宽慰他落榜,女扮男装地去进奏院当值;那一厢一身裙装,扑扇着卷翘的睫毛四处躲他。 二人虽认识了有些时日,明面上却仍是彼此谦恭,隔了些距离。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每每瞧着她脸红的模样,便生出了坏心思。 是以,才生出些心思,他一双手复又掐上了小姑娘的脸。 这回陈沅知躲得极快,自他上回栽他手里后,她这心里便也多了些防备。 脑袋轻轻一偏,李缜的指头恰巧从她面上抚过。 陈沅知以书页遮脸,露出一双羞赧的眸子,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胡乱写的。” 言罢,她便从李缜手里接过书页。 当她瞧见书页上的那几行字后,她咬了下唇,神情悻悻地瞥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见他并未甚么怪异的反应,这才偷偷地松了口气。 想来他也不看坊间的话本子,随意编排他几句,应也出不了甚么大事吧? 陈沅知心虚地理着手里的书页,时不时地偷瞥李缜几眼。理完书页后,随意说了几句客套话,小步快走着拐进一条小巷。 李缜盯着小姑娘的身影,嘴角抑不住地向上扬了扬。 冬日的长街仍是一片闹意,天一凉,就有好些摊贩随意支起个炭炉,上面摆着一口铁锅,锅内蒸着热腾腾的年糕米团。 一旁烤红薯的小贩,见李缜心情不错,是以地捧着热乎乎的红薯走到他面前:“爷,买个红薯暖暖身子。” 李缜本想摆手,后想到陈沅知接过书页时,微微冻红的指尖。 他愣了一瞬,到底还是付了银钱。 陈沅知走时,怀里捧了好些书页,瞧她走的那条巷子,应是书肆的方向。 李缜正欲翻身上马,一回头,就见有人扒拉着他的胳膊,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李大人,正巧在街上遇着。”林申顺着他的胳膊拦住他的肩:“这么冷的天,不若陪我喝两杯暖暖身子吧。” 李缜斜睨了他一眼,像是被他坏了好事似的吐出两个字:“不去。” “干嘛不去?我还有要紧事想同李大人说呢。”林申拍了拍他的肩,转眼就瞧见他手上那香气四溢的烤红薯:“李大人...也喜欢吃这玩意?” 李缜碰了碰鼻子,轻咳了一声:“是那摊贩硬塞我手里的。” “哦。那正好。”总说林申心大,那香糯的烤红薯瞬时被他抢了过去,脸上堆满了笑意:“我喜欢吃。” 末了,他还边吃边擅作主张地牵上李缜的马:“仍是天香阁。” 李缜沉了沉脸,就他这丝毫没有文人作派的文人,还不如趁早将他弄到武将里头去。 * 行至天香阁时,正值午膳。 里头香气四溢,一片笑谈。 李缜坐在林申的对面,双手交叠环在胸前缓缓开口道:“说吧,有何要紧事。” 林申一杯酒入肚,喉头滚动了几下后,“啧”了一声道:“你可知,近日朝中皆在传你同薛家姑娘的事?” 说来也是因为近几日进奏院过于清闲,这人一旦闲下来,什么传闻八卦皆脱口而出了。 李缜皱了皱眉:“这便是你要说的要紧事?” 朝中姓薛的唯有薛太傅一人,想来这薛家姑娘,应就是薛太傅的女儿薛凝婉吧。 言罢,他几欲起身离开。 林申摁住他的肩头,给他斟了盏酒后说道:“虽说我也不喜欢薛太傅,但薛姑娘倒还不错,不仅生得一副好容貌,琴棋书画也算精通。” 精通吗? 李缜嗤笑了一声。 薛凝婉的字倒是也看过。 不过,他是为了一瞧陈沅知在满岁宴写的《自叙帖》,这才寻了赏字的借口,特意地将所有的墨宝都收了过来,以此遮人耳目。 眼下陈沅知的字他还收在手里,薛凝婉的那幅却不知丢在何处了。 “我不感兴趣。” 若感兴趣,他手里头藏的就该是薛凝婉的那副。 林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要说这京中贵女,对他暗送秋波的不在少数。这若是换作其他男人,指不定多飘飘然。 怎么眼前的男人反倒像块木头似的,一点情趣都没有。 “嗯...李大人,你该不会是...” “不行”二字还未说出口,在对上李缜寒冽的眼神后,愣是换了个词:“李大人,你该不会是...不会哄姑娘吧!” 李缜确实没哄过姑娘,也不知这哄姑娘是怎么个哄法。 一想起方才匆匆逃开的陈沅知,他愣了一会后,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大有愿闻其详的意思。 林申见他略有动容,心里暗喜,将他在话本子里瞧见的手段尽数告知李缜。 李缜表面上漫不经心,实则在指尖敲击小几时,一一记在了心里。 “便是我上回同你说的那本《怜姻记》,着实是好看。明日我便带来借你瞧瞧。” 话说至此,楼道处走来一抹浅紫色的身影,林申定睛一看,发觉来人正是薛家姑娘时,不自觉地用手肘撞了撞李缜。 李缜循着他的眼神望去,在瞧见薛凝婉冲他走来时,直直地皱起了眉头。 “今日在此遇见二位大人,也算是缘分。” 她福了福身子,嘴上虽说着二位大人,眼神却是落在李缜身上的。 这份心思,昭然若揭。 可李缜显然是不想同她周旋,他正起身离开,路过薛凝婉时,就听她轻呼了一声,而后稍稍弯了身子。 一块上好的玉佩便掉落在地。 这拙劣的伎俩,他已然碰见第三回 了。 薛凝婉还算好的,只是假意被撞了胳膊,没往他身上瘫。 先前的两位姑娘非但没能得逞,还出了不少洋相。 “呀,这玉佩怎么碎了?” 薛凝婉蹲下身子,白皙的指头捡起碎成两块的玉佩,捧至李缜眼前:“这玉佩是件稀罕物,碎了怪可惜的。李大人你瞧,可有复原的法子?” 旁人兴许没瞧见方才情形,李缜心里却是门清。 莫说是撞着她,便是连衣料都没有碰触到,这玉佩如何碎的,怕是只有薛凝婉自己心里清楚。 只是,当他的眼神落在玉佩上的时候,脸色蓦地一沉。 到嘴边的话忽然打了个转,而后陷入一阵沉思。盯了半晌,他最终开口道:“先放我这吧。” 说完,拿了玉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一离开,他并未回府,而是去了东边的古玩铺。 打他第一眼瞧见这块玉的时候,便觉得这并非大燕的产物。 经古玩铺的掌柜摩挲分辨后,才确定这玉石确实产于邺都。 他忽然记起离寻的传话。 前几日,邺都使臣出奇地安分,李缜心下生疑,便着离寻及另外几个手下四下打探。 不查倒也罢了,这一查却是发现使臣进京一事真可谓疑点重重。 既寻着了疑点,照此不断地深挖下去,就在昨日,他发现邺都使臣兴许同远在广陵的薛千有所勾连。 薛千是薛太傅的嫡子,因云来酒楼走水一事,被圣上调往广陵。 他原先在京中时,不过是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虽也惹事,却不曾有过异心。 不曾想到了广陵,他非但不安分守己,私下竟还同邺都使臣有了交集。 李缜虽有些讶异,奈何手头无所证据,又唯恐贸然出动,打草惊蛇,这才着离寻继续紧跟。 直至今日瞧见薛凝婉手里的那块玉佩,也算是应证了他心里的猜想。 薛千同邺都使臣之间的勾连十有八/九是真的。 回府后,李缜一直独处书房。他以手撑额,重重地捏了捏手心的玉佩。 幼时藏在白旻药箱里的那份绝笔信又再次涌现在眼前。 第44章 身世 “你就不会教人姑娘再写一幅给你…… 天色逐渐暗淡, 李缜笼罩在一片黑色的阴影里,从众多宣纸处拿出一封泛黄的书信。 书信份量极轻,不似刀剑那般沉甸。 然而, 他捻着书信的指头却是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 这封信他看了不下百回, 只一听见展信的声音,不需看, 他就能清楚地记得上面的一字一句。 这封信,是他父亲生前最后捎出的一封信。 大燕元年,新帝方才即位。 彼时,新帝势力微弱,手中又无可用之才,在内,朝堂混乱无序,在外, 边境虎视眈眈。 大燕朝堪能用的唯有薛太傅和余侯爷二家。 薛太傅手段狠辣, 余侯爷重兵在握。二人齐心,不出三年,大燕朝枯木逢春,政令上推陈出新,经贸繁荣昌盛。 一切似是步入正轨。 然而,天灾难测。 一场场洪涝,犹如当头一棒,直直地敲在百姓身上。 圣上派遣百官前往各地赈灾救助。 就在此时,新上任不久的通政使司副使李言明发现了此事的蹊跷。 南边雨量虽大,却不乏束水御洪的横堤。 这些横堤一年前才兴修完建,压根不存在皴裂损毁的状况。 可究竟为何,这些横堤非但未能阻隔洪涝, 反而使得南边的灾情日益严重。 李言明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派人前往灾情最严重的广陵,细查此案。 这一查才发现广陵修筑的横堤压根是粗制滥造,雨量还未及最大,横堤就撑不住,溃堤了。 再查其他各处,也尽是同样的原因。 李言明浑是怒意,国库拨了那么多银钱修筑横堤,不曾想真正花在上面的银两,竟未及拨款的一半。 然而,此案错综复杂,牵连甚广。 查到最后,竟将薛太傅一家牵扯了出来。 李言明新官上任,一心只想为民申冤,为君清政。他全然不知朝堂险恶,也不知朝堂上几乎人人皆想拉帮结派。 薛太傅树大根深,他压根动不了。 非但动不了,李言明最终还被人陷害,扣上了鼓动民愤,居心叵测的罪名。 大燕开朝不久,正是凝聚民心之时。 圣上迫于无奈,只好将他收监,日后再议。 彼时,李言明的夫人临盆在即。 一听此事,她仿佛被抽去了周身的力气,诞下一婴孩后,便没能活过第二日。 李言明得知此事后,似是预感到自己的结局。于是着人捎了书信给好友白旻,希望他能照看自己的孩子。 不出他所料,在书信送至白旻手中的当夜,李言明便遭人戕害,佯装成了畏罪自杀的模样。 往后几年,白旻牢记李言明的嘱咐,只管照料李缜,只字未提往年的事。 直至韶年,当他从白旻药箱翻出这封泛黄书信的时候,他清晰地记得那夜... 那夜正是寒冬。 大家皆沉浸在初雪丰年的瑞兆中,外边是一片欢声笑谈。 唯他立于黑暗中,听不见外界的喧嚣。 萧瑟的寒风刺入骨缝,待白旻寻着他的时候,他的一双手已然冻得发紫。 是夜,屋内虽燃着炉子,可他却没有半分暖意。 白旻喝了些酒,浑身蒙出了一身热汗,可他为了宽慰李缜,还是瑟缩着说道:“这冬夜太凉了。你瞧我这手也冻得通红。” 或许等到明日日头高悬时,就会暖和的。 这一等,就等到了他一举高中,成为了大燕年轻的状元郎。 * 白旻见他屋内昏黑一片,又记起他方才回府时怪异的神情。料想是他徒儿记起了幼年的事,这才闷声不响地将自己关在屋内。 思及此,他轻扣了书房的屋门。 李缜推门而出时,发现白旻手里正拿着副墨宝,这幅墨宝颇为眼熟,凑近一瞧... 他虽很想一把抢下,但是碍于白旻那不怀好意的眼神,最终还是放下了这一念头。 “您有话直说。”李缜懒懒地倚在梁柱上,语气无奈地问道。 “这字写得好。颇有肖书渝的韵味。谁写的?”白旻盯着墨宝上的落款,明知故问道。 被白旻这么一问,方才晦暗的神情渐渐褪去,他抬了抬眉,险些被气笑:“您到底想说什么?” 白旻见他脸上有了笑意,也堪堪放下心来。他一边卷着墨宝,一边说道:“字好。我拿走了。” “?” 白日,林申拿走了他的烤红薯。夜里,白旻拿走了他的《自叙帖》。 李缜僵了僵身子,半晌才回道:“我就这么一副。您若喜欢,借您瞧几眼也便算了。” 白旻收起墨宝,瞪了他一眼,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忿然。 “你就不会教人姑娘再写一幅给你吗?” 陈沅知那厢似是感知到什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她今日去书肆的时候,正巧撞着李缜。 许是在话本子里胡乱编排了他一番,她这一整日都神情惶惶,生怕他从那个角落里冒出来同她对峙。 这好不容易回了府里,她才长吁了一口气。 “晴华院那厢可有动静?”一回府里,她就照常询问二姑娘的状况。 银荔替她解下斗篷,而后摇了摇头道:“二姑娘那处是没有的。” 事已成定局,就连圣上都知晓了,哪还有闹的余地。 要说动静,也唯国公府开始着手婚嫁的动静。 虽说二姑娘只是妾室,只能坐小轿进门。可她到底也是国公府嫡出的姑娘,是四皇子明媚聘娶来的。 礼节上不算繁琐,却因二姑娘这事猝不及防,有好些东西都得锣鼓紧密地筹备起来,动静也算不小。 这些事陈沅知看在眼里,面上毫无半点波澜。 “三姑娘那儿呢?”她复又问道:“这几日可还算安分?” 银荔不太清楚她家姑娘紧盯三姑娘的缘由,按理说,这三姑娘也算是个安分的。 然而,既是主子吩咐的事,她全然照做便是了。 “三姑娘也有好几日未出府了。倒是她身边的云梨,一连出了好几回府。” 陈沅知抬了抬眉道:“去了哪里?” 银荔如实回道:“不过是去买了些糕点小食,无甚蹊跷。” 闻言,她点了点头,只是嘱咐银荔继续盯着,便也没说其他的话。 直至从湢室出来,晚橘坐在暖炉旁,正抱着她明日的官服在那熏燃。 一瞧见香炉,她便记起那夜陈容知衣物上的香气。 那香气,她断不会闻错。 切切实实就是邺都的松苏香。 然而她衣物上的香并不是熏染上去,倒像是不小心蹭上去的。 游船那夜,四皇子殿下的屋内香艳旖旎,罗裙里衣散了一地。 陈沅知愣了神,或许二姑娘衣物上的香气便是在那个时候沾染的吧。 也就是说,这香实则是四皇子身上的。 思及此,她撑了撑杏眸。 难道接连几次的行刺,皆是出自四皇子之手? 四皇子同李缜却又有何过节? 松苏香是邺都的香料,此次邺都使臣来访,特地将此香料作为礼物呈于大燕皇帝。 然而圣上平素里只喜欢龙涎香,是以他并未自己留用,而是将它作为赏赐,同其他物件一起分别赠与了几位公主和皇子。 只要查清谁家府邸用这香料熏染衣物,或许这案子便能多些头绪。 然而这事她查不了,眼下同这案子最紧密的便只有李缜了。 翌日,从进奏院归来后,饶是她再怎么想躲着李缜,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寻他。 陈沅知到他府邸的时候,通传的侍婢眉眼带笑地伺候她坐下。 一边替她斟茶,一边暗送秋波:“我家大人在后院呢。陈大人且喝盏茶,奴婢这就去通传。” 陈沅知见这小侍婢时不时地眨眼,兴许是被她传染了,在见着李缜的时候,她那一双清澄的眸子竟也眨了两下。 偏她眨眼时,还一脸无辜,完全不知自己有多勾人心魂。 李缜擦手的动作一顿,沉着嗓音说道:“去我书房吧。” 小姑娘今日一身官服,清秀俏皮。料想是府里的侍婢动了心思,这才有后来的挤眉弄眼,暗送秋波。 他就纳闷,怎么这阖府上下尽打陈沅知的主意。 待二人行至书房,屋门才合上,陈沅知三两句就将事情说了个明白。 活像进了狼窝,着急逃开似的。 李缜好笑地冲她招了招手:“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陈沅知非但没有上前,还后退了一步。但她并没有推门出去,而是寻了个最远的木椅坐下。 “李大人,我在同你说正经话呢。行刺一事事关你的安危,你怎一点儿也不上心?” 他怎会不上心。 只不过早在陈沅知说这些事前,他便已经知晓了。 那日从蘅芜居回来,他前脚刚踏下马车,后脚就开始着手调查。 刀剑无眼,当那柄剑险些刺入陈沅知的胸口时,他连呼吸都凝住了。 到了这地步,此事若是再不细查,当真是夜场梦多。 李缜亲自审查后,不出一日,就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薛太傅与四皇子陆辰亦自成一派,四皇子薛千又是自□□好的玩伴。眼瞧着薛千去了南边的广陵,加之先前李缜五次三番推拒他的好意,不愿同他结为一派,这四皇子心里难免不痛快。 李缜是朝中新贵,圣上对他大有提拔之意。 这样的人既不能成为左膀右臂,倒不如除之而后快,省得他一朝得势,反戈相向。 他原想借着邺都进京的这段时日除掉李缜,以便于掩人耳目,栽赃嫁祸。却不曾想,邺都进贡的那些香料,反倒使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松苏香馥郁浓厚,杀手进出四皇子府邸时,多多少少会染上些香气。 只需摸清谁家府邸用了邺都的香料,便可知这事是出于谁手了。 只是眼下,他无意于同陈沅知说这些刀光剑影的事。 小姑娘方才凶人的语气,好似蕴含了几分关切。 李缜的抬眼向她望去:“陈大人是在担心我?” 第45章 醋意 陈沅知抿了抿嘴,而后背过身子,…… “陈大人是在担心我?” 陈沅知自己都没发觉方才说话时语气急促, 她闻言愣了半晌,这人待事怎么不分主次? 他是怎么高中状元的? 末了,陈沅知红着脸气他道:“我担心就李大人这审题的水准, 是如何一路过关斩将高中状元的。” 方才淡淡的担忧消失不见, 小姑娘的眸子因羞赧将将染了层怒意。 李缜瞧见后,知她面薄, 遂点到为止,也再不闹她。将她所问之事一一作了答复后,才换了副神情说道:“陈大人对香料颇有见解,我倒有些问题想请教陈大人。” 刺杀一事牵涉邺都的香料,眼下李缜开口询问香料的事宜,她也只以为此事与案件相关,并未生疑。 “陈大人觉得什么样的香最好闻?” 闻言,陈沅知好看的眉头皱了皱:“这同案件有何关系?” 小姑娘聪颖, 极难骗。 李缜随口诌了几句道:“多了解些香料, 能早些断案。” 她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淡雅清冽的香闻着最舒服。有些香愈浓烈就愈招摇,仿佛生生地往前凑似的,反倒显得劣质。” 李缜也颇爱淡雅的香,他衣裳上的香气便是用凝神静心的檀木香熏染的,乍一闻十分舒坦。 听陈沅知这般回答,他捻了捻指腹间的碎沫子,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方才在后院,他抢了白旻研磨药材的捣药罐。将清晨从香料铺买来的香料一一碾磨。 听林申说,姑娘喜香,不管春夏秋冬哪个时节,她们皆会在腰间挂个好闻的香囊。 李缜转了一圈香料铺,愣是觉得里头的香囊香气馥郁, 与小姑娘的性子很是不搭。 最终,香料铺的掌柜应他的要求重新配了几味,可碾磨香料的店小二正巧告了假。 他实在没法子,便只能窝在后院,悄悄地磨了。 要说他这十几年来,提笔提剑,哪样不是驾轻就熟。偏碾磨一事,当真费了好大的劲儿。 眼下香囊是将要做成了,他还得寻个什么由头,将这玩意送出去才是。 李缜想了好半晌,便是写政论时,也没花这么些个时辰。 况且香囊是姑娘家的东西,他总不能当下便递与一身官服的小陈大人吧。 是以,他抿了抿嘴,直至陈沅知离府时,都未能将袖中的香囊送出手。 * 国公府近日忙碌极了,四皇子那厢已来请期,商讨嫁娶的吉日。 因这事并非双方情愿,原先锣鼓喧天的大好吉日,现在成了谁都想快些熬过去的糟心日子。 是以双方将这日子定的仓促,五日后,便是府里的二姑娘出嫁的日子。 嫁娶之事临近,阖府上下应吴氏的要求,愣是添了不少喜庆的东西。但凡是正室该有的排场,她尽都为自己的女儿争取了。 陈沅知从进奏院那儿告假了两日,这两日她呆在府里,跟随着老夫人学了不少本事。 此时,她正在老夫人的屋内一同斟酌着宴客名单的事。 “梁氏一家同我们交情匪浅,虽说这不是甚么值得欢喜的婚宴,但是按照规矩,还是得请的。” “至于这俞家,却是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儿的交情。爹爹怕人看笑话,不请也罢。” 陈沅知今日一身浅青色的袄裙,长发如墨挥洒而成,在腰间轻轻地晃着。 她白皙的指头轻点着红底黑字的名单,一张小嘴一开一合,在老夫人夸赞的目光下,有模有样地处理着事情。 老夫人捧着暖炉,一面盯着那张名单,一面问道:“沅沅可还记得梁家二公子?” 闻言,陈沅知的手在名单上上下划动,最终落在“梁思凡”这三个字上。 她一双杏眸透出些星光:“思凡哥哥也要来吗?” 梁思凡是她幼时陪着祖母回乡小住时认识的,彼时,她初来乍到,人地两生,总是窝在祖母的屋子里不肯出门。 也唯有梁思凡变着法子逗她开心,出门在外,总想着给她买些好吃的好玩的。时间一长,二人便逐渐熟络了起来。正巧梁思凡长她三年,又待她如长兄,她便一直“思凡哥哥”地喊。 如今算来,她同梁思凡也有九年未见了。 “我同梁老夫人也算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此番她们不远千里入京,一来是为了你二妹妹的喜宴。二来梁思凡也算争气,前段日子得人引荐,在京谋了个尚且不错的官职。”说完,老夫人悄悄地瞥了一眼陈沅知。 “那便是思凡哥哥会长此以往地住在京中?”陈沅知眨着灵动的双眸,语气中透露着些许期待。 老夫人见她藏不住心思的模样,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间:“你很喜欢梁家二公子吗?” 陈沅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梁思凡于她如长兄,时隔那么些年未见,她这心里总归是有些期待的。 然而这心思与老夫人口中的喜欢不同。 “思凡哥哥先前待我好,此番他来京中,我总不能没心没肺地不放在心上吧。” 老夫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梁二公子与俊哥儿不太熟,见了面也无甚么话可说。不若等明日见了面后,你随他们一同去逛逛吧。” 陈沅知应了声“是”,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她就被银荔拖着从床榻上起了身。 “姑娘,今日是要见客的,您快些莫要贪睡了。” 陈沅知懒懒地坐起身子,任由银荔和晚橘在那折腾。 直至绾好了发髻,对着铜镜上那张白腻如脂的小脸,她才将将清醒过来。 九年未见,梁思凡已然变了模样,较幼年时更为儒雅稳重。在前厅见着他的时候,若非祖母提点,陈沅知险些认不出他的模样来。 “呀,出落地如此水灵。”梁家夫人牵着她的手,满脸堆笑。 便是陈沅知这容貌,幼时已然出挑,不曾想长成后,愈发明艳动人。 梁思凡显然也愣了神,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发觉自己失了礼数。 一阵寒暄后,她才同府里的公子姑娘一同上了马车。 京中繁华热闹,马车所到之处皆熙来攘往。梁思凡头一回上京,瞧见这空前盛况,一时间还未适应起来。 陈宴俊边走边同他介绍京中的酒肆赌坊,这些话在梁思凡这一读书人听来,蓦地睁大了眼眸,若非陈沅知接过了俊哥儿的话,他还以为京中是甚么醉生梦死的快活地。 逛了好一路,俊哥儿显然是有些累着了。他指了指前边的茶楼说道:“这有茶楼。坐下歇歇脚吧。前头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这茶楼就立于云来酒楼的左侧,因喜喝茶的皆是文人雅士,故而比那喧嚣的酒楼要安静得多。 他们择了一临窗的位置,从支摘窗处向下望,能将外边热闹的河岸尽收眼底。 小二替他们掸了掸桌面,恭着身子问茶的品类。 陈沅知望向梁思凡:“思凡哥哥平日里喝些什么?” 梁思凡在南边长大,喝惯了南边的茶。这茶楼虽有不少南边名茶,但是此次入京,他总想着快些入乡随俗,便回道:“尝尝你们这儿的吧。” 陈沅知点了点头,差小二上了一壶日照绿茶和几碟糕点。 “思凡哥哥,你尝尝这个。”她将面前的茯苓饼推至梁思凡的身前。 正此时,小二提着一壶绿茶,紧着步子走在楼道。 他提壶斟茶时,不知怎地,手腕一抖,偏了位儿,那一股青绿色的茶水浇在桌面上,桌面上堆满了水,一点一滴地落在梁思凡的斗篷上。 “呀客官,实在对不住。方才分了心,你瞧我这...”小二边擦着桌面上残余的水渍,边赔笑道不是。 梁思凡腾然起身,却碍于教养极好,没说小二半句不是。 他耐着性子起身解下斗篷问道:“可有烘烤衣物的炉子?” 陈沅知也在此时起身,她侧着身子擦拭着斗篷上的水珠。实在是擦不干,她才抬起眸子。 便是这一瞬,她忽然瞥见一抹玄色的衣角。愣了半晌,她微微侧过脸,只见李缜坐于后桌,正不动声色地端着茶盏饮茶。 他端起茶盏时,微扬的嘴角隐在宽大的衣袖后,一盏入喉,便与对座的男子商谈着事,并未正眼瞧她。 陈沅知抿了抿嘴,而后背过身子,不知怎地心底反倒生出些心虚的感觉。 “小的给公子去烘干。”小二连着哈了几回腰,从梁思凡手里取走了斗篷。 望着他快步离开的身影,陈沅知的眼角忽而跳了几下。 梁思凡此时身着一件不算太厚实的锦衣,又正巧坐于窗前。偶有寒风吹来时,他那身子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 便是此时,仍有小二绕至梁思凡的身后,向外推了推窗子。对上陈沅知讶异的眼神后,他乐呵地笑道:“茶楼人多气闷,合该推开窗子通通风。” 她四下环视了一圈,见无人有异议,也便默不作声地抿了口茶。 “不若我同你换个位置吧。”俊哥儿也是面对窗子,三姑娘身子骨又弱,眼下唯有她那个位子,堪能遮些风。 梁思凡原想推拒,奈何陈沅知已然起身站在他的身侧,他不得已只好挪了位置。 便是陈沅知刚落座的时候,小二应召去了李缜那处。 几句话的功夫,小二为难地瞥了他一眼,再收了银钱后,他才缓步挪到陈沅知身后,默不作声地将窗子阖上了。 就这么阖上了。 “不是...要通风吗?” 怎么又给阖上了? 陈沅知仰着小脸,盯着那扇严丝合缝的窗子,不解地问道。 小二挠了挠脑袋,神情发怵地瞥了李缜一眼,奈何李缜压根不搭理他,他求助无果,只能硬着头皮回道:“通完了。” 第46章 香囊 直至走到窗前,她蓦然发现窗前的…… “通完了”是什么鬼话? 陈沅知以手托着小脸, 狐疑地望向小二。 这小二说话颠三倒四,她愈发觉得不对劲。 梁思凡却是半分也没觉得,他反倒应和着小二的话:“阖上也好, 省得冻着。” 听他这般说, 陈沅知也只好点头作罢。 她顺手捻起块糕点后,轻咬了一口。 那厢小二冲李缜比了个手势, 李缜瞧见窗子阖上后,这才抬眸瞧了会陈沅知。就在抬眸的那瞬,他的眼底晦暗不明,一张脸上尽是寒意。 坐他面前的人见他迟迟未有回应,便循着他的眼神望去,瞧见陈宴俊一行人后,他开口问道:“好似是国公府的几位?大人可要上前打声招呼?” 李缜瞥了他一眼,放下茶盏后说了声:“不熟。” 随后又眯起眼反问眼前之人道:“你事情都说完了?” 没说完便不要多管闲事。 坐他面前的人心里咯噔一下, 他初来李缜手下办事, 险些忘了李缜疏冷的性子,对谁都是不留情面的。 思及此,他悻悻地收回眼神,连着灌了一盏茶后,复又说起正事来。 邺都使臣在出京后并无甚么怪异的动作,直至昨夜,随行的人群中骤然少了一个人。 此人行踪诡秘,得亏离寻脚下功夫厉害,紧赶慢赶才将人追上。 他那一厢仍在穷追不舍,故而差了个人回来报信。 这人便是坐在李缜对面的人。 “不过照他去的方向,应是广陵不会错了。” 李缜“嗯”了一声,眼神落在梁思凡的身上, 他手里把玩着茶盏,也不知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忽而,茶盏脱手,在桌面旋了半圈后,稳稳地立于桌案上。 也就是此时,小二迈着紧凑的步子,欲哭无泪地走到梁思凡面前。 “公子,小的手笨,烘烤斗篷上没注意,眼下斗篷处烤出了两个炭黑的窟窿来。” 李缜闻言,轻笑出了声,脸上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他向下压了压微扬的嘴角,对坐于面前之人说:“办得好。去领赏。” 对面之人愣了神,这些情报都是离寻探得的,他不过是传个话通报一下而已,哪有甚么功劳。 他来李缜手下当差时,总听旁人说,李缜行事狠戾,是个不讲情面的,但凡有一点儿错处,他都会照着规矩严惩。 是以他一直兢兢业业,皆按照规矩办事。 但是今日... 李大人眉目带笑,好似不像外界传闻那般啊。 见他坐在那不肯起身,李缜缓缓开口道:“怎么?不去?” 那人立马拾起地面的长剑,逃似的离开了茶楼。 李缜也并未多呆,看了这场自导的好戏后,捏了捏袖口的香囊,颇为满意地回了府。 而梁思凡那厢,正同店小二面面相觑。 “还能穿吗?” 店小二摇了摇头:“不能了。” 随后他立马从袖中掏出一银锭子:“实在对不住,公子您且拿着这钱再去做一身吧。” 说完,又有别桌的客人向他招手,茶楼人手不足,他只好福了福身子,先去招待别桌的客人。 “沅沅,这...”梁思凡盯着自己手里的银钱锭子:“钱给多了。” 他那斗篷本身就不值几个钱,店小二给的钱足足够买十身斗篷的。 陈沅知眉头轻蹙,似是想起甚么似的,朝着李缜原先的位置瞥了一眼。 烧毁衣物确实该用银钱赔,可这茶楼的掌柜精明的很,他一眼就能瞧出衣物的做工阵脚,用料小件。需给多少银钱,掌柜的心里比谁都门清。 压根不是出手阔绰之人。 这一银锭子,着实给多了,不像这家茶楼的作风。 她垂着脑袋,愣是弄不清事情的缘由。 得亏梁思凡不计较这些事,喝了茶,又去梭织坊买了件现成的斗篷,也不耽搁接下来的路程。 待他们一行人回到府里时,国公府的门前的灯笼已然亮了起来。 差不多到了晚膳的时辰,府里的人和梁氏一家一起用了膳。 提及今日的闲逛时,梁思凡的言语里尽是对陈沅知的夸耀。 陈沅知浅笑了一下,她待梁思凡好,一来是她念及幼年的日子,心存感激;二来是因来者皆客,她也需尽地主之谊。 可众人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在听闻梁思凡的夸赞后,梁夫人捂着帕子笑得合不拢嘴:“这么些年未见了,这二人倒好像小时候那般熟络。” 这话乍一听没甚么,可后面那句,却教陈沅知顿了顿手中的动作。 “二人年纪相仿,性格也合。现如今思凡也要长居此地,这日后难免会碰着见着。” 梁思凡高升固然是件好事,长居于京中,于她而言,也算是又多了位亲眷。 但梁夫人这话,说对也对,只是深究起来,总觉得她字里行间里还透露着旁的意思。 是以,她放下手中的汤匙,以茶代酒地回敬了梁夫人一杯:“是了。幼年时承蒙夫人和思凡哥哥照看。尤其是思凡哥哥,真如长兄一般。” 梁夫人并未反应过来,只以为陈沅知嘴甜,尽是拣些她爱听的话来说。 而梁思凡和两位老夫人却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 陈沅知同梁思凡熟络,皆是因为她将他当作长兄来看,丝毫没有半点情情爱爱。 末了,这顿晚膳还算用的愉快。 晚膳结束后,老夫人将她叫到自己的院子。 “你不是挺喜欢梁二公子的吗?”老夫人一面更衣一面问道。 提及梁思凡时,她那自幼带大的姑娘分明是一脸欣喜,怎么方才在用膳时,倒有些避之不及。 陈沅知接过老夫人的衣裳,扶她坐下后才回道:“祖母好似误会了什么?” “梁思凡样貌堂堂,家世清净,又是个有本事的。有甚么不好?”老夫人抚着她的手背,关切地说道:“我这活了大半辈子,也没甚么牵挂了,唯一惦记的便是我沅沅的事。眼下你也过了及笄的年纪,按理说,你是需比容儿早嫁人的。这梁家同我们府上有交情,也算知根知底。且我看今日晚膳时,梁思凡那孩子时不时看向你,他对你总归是有意的。” 陈沅知认真地听老夫人说完,屋内静默了片刻,唯有那炉子上烧着炭火,时不时地发出些声响。 诚然,梁思凡踏踏实实,是个值得托付的。 他性子温婉,礼数周全,长辈见了谁人不喜。 若是早两年,陈沅知兴许还能听祖母一劝。 可如今不知怎么一回事,皇后娘娘的话她也不听,老夫人的话也听不进去,好似这心里有了比较,一比较,便发觉谁也不合她的心意。 “祖母。沅沅还没这心思。”她拿了一靠枕,将它垫于老夫人的腰际。 “那你便同他多走动走动。”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什么时候你觅得良人,我这心啊,也就放下了。” 夜里,寒风凛冽,陈沅知紧裹着斗篷,望着外边摇摇欲坠的枯叶发呆。 她今日在茶楼见着李缜时,心里还想着要不要上前去打个招呼。 然而,当她望过去的时候,李缜压根没有注意到她。又或者说,李缜兴许发觉了她,却愣是装作没瞧见。 陈沅知咬了咬下唇,心里想了好些乱七八糟的缘由。想到最后,她甚至觉着自己有些自作多情。 仔细想来,她同李缜的交集,大多是得益于进奏官的身份。 褪去这层身份,换上女儿家的罗裙,那她同李缜之间的碰面当真是屈指可数。 如若李缜并不知她国公府嫡姑娘的身份,又如何会对见了寥寥几次的姑娘动心呢? 陈沅知颇为头疼地摁了摁眉心,她头一回觉得进奏官的身份竟还是个枷锁。 银荔见她眉头微蹙,还以为今日出府闲逛累着了身子。她打来一盆温热的水,轻轻地替她拭去面上的妆容:“往后几日应会忙碌,喜宴过后便是田猎,姑娘切莫累坏了身子。” 陈沅知点了点头,她倒不是累着身子。 有些时候胡思乱想才耗人心神。 这时,晚橘捧来一汤婆子。 这几日天气愈寒,一到夜里,陈沅知的手就跟冰窖子里冻过似的,没有汤婆子捂着极难入眠。 她趁着汤婆子还热乎的时候,灵活地钻入铺好的小被中。 晚橘见她躺下,便阖上支摘窗,顺道吹熄了烛火。 屋内一片黑暗,唯有院里的石灯幽幽地燃着。 陈沅知躺下后,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只在夜里偶尔听见几声风吹出窗棂的声响,一阵嘎吱声后,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这蒙头一觉,直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昨日还未觉得累,今早起来浑身上下倒是觉得有些酸疼。 她身着月白色的中衣,外边搭着件浅紫色的斗篷,一张素白的小脸望了望外边的太阳,见外边日头尚好,便着手推开了屋内的窗子。 方才眯着眼并未看清,直至走到窗前,她蓦然发现窗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只黛蓝色的香囊。 香囊上绣着一株兰草,凑近一闻,香气淡雅,是市面上极为少见的。 陈沅知捻起香囊,问了问院子里的银荔:“诶?这只香囊从何而来?” 银荔瞧见屋内凭空多了一香囊,也不由地撑了撑眼:“昨日睡前,分明是没有的。” 怎么一觉醒来,平白无故地多了件东西。 陈沅知细眉微蹙,总觉得此事不太对劲,她瞥了一眼院外问道:“今日清晨,可有谁来过我的院子?” 第47章 喜宴 昨日翻/墙进来时,由不得他细看…… 二姑娘的事一出, 这几日的国公府显然有些手忙脚乱。莫说晴华院那厢席不暇暖,便是知阑院的人也热热闹闹地各处奔走。 银荔在晨间出去了一趟,是以不知都有谁来过知阑院。晚橘也一直忙于手头的活, 片刻未歇, 她只在辰时见过梁二公子的身影。 只是,这梁二公子知晓分寸, 在院外站了片刻后便自行离去,并未见他踏入院子。 “思凡哥哥?”陈沅知摩挲着香囊,想来这几日能自由进出国公府的也唯有梁氏一家。 这香囊当真是他送的吗? 陈沅知蹙了蹙眉。 大燕民风还算开放,若是遇上心仪的姑娘,赠一香囊或是旁的信物也不算甚么越矩的事。 可这姑娘若是收下了,那她便是回应了男子的情意,将自己的心一并交出去了。 “这怎么能收呢...”陈沅知嘀咕了一声,打算解下斗篷梳洗一番后, 亲自将香囊交还回去。 今日天气大好, 因无凉风,整个屋子被日头晒着,暖和不少。 待她才梳洗完,将要出院子的时候,府里突然多了些闹腾的少爷小姐。 他们不过垂髫之年,眉眼间尽是一股稚嫩的孩子气。嬷嬷精力有限,自是比不过孩子的精神气。不出一会功夫,那些个孩子仍是追逐打闹,一片欢声笑语。嬷嬷们却是撑着双膝,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些都是谁家的孩子?”陈沅知尤为喜欢小孩子,他们闹归闹,折腾归折腾, 心性却是简单明了的。 “姑娘。今日府上来了些恭贺道喜的亲眷。想来是嫌他们闹腾,扰了长辈之间的谈话,这才让嬷嬷带着来了后院。” 果不出所料,银荔话音方落。便有侍婢前来传话,说是前厅到了好些亲眷,教陈沅知过去说会子话。 陈沅知为难地捏了捏手里的香囊,香囊一日不还,她这心里就像是压了块千斤石,怎么也安不下心来。 可前厅那厢也催得及,她若不去,着实不合礼数。 思忖了片刻,她叹了口气,将香囊递与银荔手中:“你替我去跑一趟。定要将这香囊还与思凡哥哥。” 银荔跟着她好些年,行事稳妥,从未有过差错。况且香囊一事着实私密,若非是身边顶亲近的人,她也无法托付于她。 银荔点了点了头,揣着香囊便往客居的南房走。 梁氏一家统共没多少人,他们初来乍到,又对京中的大小事项尚太熟,老夫人客气,硬是将他们留住在府里,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料。 银荔知晓这是件急事,是以出后院时,加紧了步子。 玉凉门是个拐角处,她埋首快走时,只想着快些将香囊还回去,未能注意到迎面走来的云梨。 她的肩肘被云梨撞着,吃痛地倒吸了口凉气后,袖中的香囊也一并落在地上。 云梨眼疾手快,抢先一步,就将香囊捡了起来。她瞥了一眼后,浅笑着赔了不是,端端正正地将香囊奉还回去。 银荔原以为她会问东问西,正要呵斥几句,不曾想她性子也软,瞧着与三姑娘一样,都是唯唯诺诺的人。 话到嘴边打了转,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想来是她自己走路不长眼,也怪不得别人。 直至她走到南房时,正巧遇到梁思凡的近侍何君。稍一打听才知,梁思凡前脚刚出府,是被他的几个好友拉去吃酒了。 银荔一听,颇为着急地问道:“那你家公子可有说何时回来?” 何君摇了摇头:“吃酒一事哪说得准。姑娘可是有事?我正巧要去酒楼一趟,是要捎话还是捎物件?” 银荔迟疑片刻,捎话亦或是捎物件都不太妥当,这香囊还是亲自交在梁思凡手中最为安心。 “何君,我同你一块去。”银荔眸子定定,是打定主意要同他去的。 何君也未推拒,他们主仆本就寄人篱下,能得主人家这般关照,哪还能不识好歹。 马车停在长街的一座酒楼前,银荔一路随着何君,很快便发现了面色泛红的梁思凡。 银荔寻了个堪能说话的地,从袖中拿出香囊说道:“这是我家姑娘教我交还与你的。” 梁思凡酒量不佳,被好友灌了几杯后,经不住酒劲,眼下有些头重脚轻。听了银荔的话,他愣了半晌,还未及细想,这头就率先疼了起来。 “是你家姑娘...让你给我的?”他阖上眼揉了揉眉心道。 见银荔点头后,他反倒是有些喜出望外。 陈沅知昨日说的那番话,他翻来覆去地思虑了一整夜,一想起“长兄”二字,心里终归是有些失落。 梁思凡平日不怎么沾酒,便是好友劝酒,他也会极为克制。今日人前失态,着实是因着心里装了事。 可眼下,陈沅知竟差侍婢送了一香囊过来。 “当真是她让你给我的?”梁思凡仍觉得不可置信,他甚至以为是自己醉了酒神智不清,是以又问了一遍。 银荔觉着奇怪,不过是还香囊罢了,还需反复确认吗? 她方才说话时已然十分顾及梁思凡的脸面,只说“交还与他”,没有直接挑明她家姑娘的心意。 可梁思凡这厢怎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 她轻轻地皱起眉头,再说话时,语气生硬道:“是了。烦请梁二公子莫要再送回去了。” 梁思凡接过那只黛蓝色香囊,这香囊虽瞧这是女子的样式,可这颜色却是男女皆可佩戴的。 银荔见他浑是酒气,说话时神情怪异,她没有多说什么,交还香囊后便离开了酒楼。 梁思凡怔怔地望着银荔的背影,最终将眼神落在香囊上,他摩挲着香囊,小声嘀咕着:“沅沅赠我香囊,是为何意?” 思及此,他脸上忽然浮现出笑意,小心翼翼地将香囊挂于腰际,再吃酒时,心情便好了不少。 国公府那厢,陈沅知正与亲眷寒暄。 见银荔回府后,她压低声音问了香囊一事,听闻香囊已物归原主,这才松了口气。 * 十月初九,二姑娘的吉日。 这日天朗气清,国公府上下一派喜庆。 晴华院那厢一早便忙碌开了,到了这会陈容知已然换上嫁衣。她今日一袭曳地刺金嫁衣,一整套珠玉荟萃的“囍”字头面,衬得她雍容华贵,娇妩明媚。 这等大喜日子,饶是陈沅知有意避着,也不得不去晴华院搭把手。 陈容知见了她,仍是没有甚么好脸色,但是较刚出事的那段时间,脾气已是收敛许多。 她端坐于铜镜前,唇色鲜丽,柳眉细长,虽不比陈沅知,却也算是贵女中的翘楚。若非性子骄纵,心思蠢毒,仗着吴氏替她的谋算,倒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陈沅知盯着她的身影,五味杂陈。 迎亲队伍来的时候,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闹。除了红色衣裳彰显喜庆外,无甚排场。 炮仗锣鼓皆有,然而炮仗哑哑的,锣鼓声轻轻的,跟没吃饱饭似的,了无生气。 吴氏一见这迎亲队伍,骤然红了眼眶。这么些亲眷权贵瞧着,她一身怒气无处可泄,只能掐着自己的手臂,暗自较劲。 陈弦也觉得丢人,他觑了吴氏一眼道:“早教你不要这么声张,你非得按照正室的规制来。你瞧四殿下敷衍的劲儿,哪把这事放在心上。知晓的是我们疼女儿,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国公府没骨气,做个妾室也要锣鼓喧天的,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晓。” 吴氏本就觉得难堪,被陈弦这么一说,心里更是不舒服。她本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己好不容易熬出头,自然是想给她最好的。 她原也想通了,二姑娘既失了身,日后恐寻不到更好的人家,四皇子虽不比二皇子,至少也是天家的人,是多少姑娘挤破脑袋也挤不进去的门楣。 眼下陈容知虽是个妾室,往后就说不准了。 只要有本事有计谋,坐上正室的位置也不是没有可能。 谁料这四皇子当真是欺人太甚。还没嫁过去就给了一下马威,嫁过去后也不知会如何刁难欺辱她。 这后边的事还来不及等她细想,前来恭贺道的人已然挤了满堂。 此次喜宴,陈弦将无甚交情的人都撇除在外,单给那关系好的,抑或是朝堂上有脸面的权贵发了帖子。 李缜是朝中新贵,这帖子自然少不了他的那份。 陈弦知晓李缜的性子,他素来不喜这些喧嚣的宴席,故而在送帖时,也没想着他能亲来。 直至在府外瞧见他凛然身形时,陈弦讶异地张了张嘴:“李大人来了。” 多少帖子都拒了,怎偏偏来参加二姑娘的喜宴。 该不会也是来瞧笑话的吧? 他偷偷地打量了眼前的男人一番,眼前的男人分明是少年模样,可他一身玄衣,光往那一站,便有着常人没有的气势。 李缜是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才没几月的时间,他便已接连破格高升,是朝中不容小觑的新贵。 思及此,陈弦很快就收起了这样可笑的想法,李缜何许人,哪会闲得来瞧笑话? “外头天冷,大人快到里头来。” 旁人恭贺,陈弦只站在门槛外边上招呼。唯独李缜来时,他三两步凑上前去,只差亲自将人从马车上迎下来。 李缜背手站在国公府府门前,风吹得布帛肃然作响,他头一回打量起檐下的匾额。 昨日翻/墙进来时,由不得他细看,走了好些弯路。 眼下白昼更替,日头高悬,他这才瞧清了国公府的布局规划。 一进府内,原先聊得热闹的权贵纷纷凑到他的跟前,都想借此同他说上几句话。 奈何李缜眼神凌厉,只那么轻轻一瞥,众人便噤声后退,回到自己的座儿上。 陈弦被他的气势吓着,脊背出沁出一片冷汗,这人瞧着不像是来恭贺道喜的,倒像是兴师问罪来了。 可国公府与他...好似并无过节。 第48章 小巷 到小巷子的时候,陈沅知的腿已有…… 陈沅知忙完后院的事, 这才不紧不慢地来到前厅。 前厅的屏风后边,坐了好些女眷,女眷们衣裳艳丽, 配着珠玉金环, 远远望去,是冬日难见的姹紫嫣红。 这国公府的二姑娘一旦出嫁, 女眷的话锋便落在了陈沅知的头上。 按理说,大姑娘的婚事理应早于二姑娘,眼下二姑娘将要成婚,大姑娘那厢却没有半点风声。 陈沅知见她们聊得起劲,然她一出面,座上瞬时压低了声音。 屋内一片寂然。 声音轻地都可听见前厅的交谈。 “呀,李大人也来了?” “今日李大人在朝上的真知灼见,当真是圣上赞不绝口。” 这些话传到陈沅知耳里, 她凝神屏气地听了一会, 确定听着李缜的声音后,下意识地拧紧了绢帕。 他来做甚? 总不是为了讨一杯酒喝的吧? 陈沅知皱了皱眉,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仔细想来,李缜身侧并无美色,他对于姑娘家好似也提不起甚么兴致。旁的男子皆有人说亲,唯独他只字未提娶亲的事,便是有姑娘对他暗诉情衷,也被他不留情面地推拒了。 昨日她一身罗裙去了茶楼,李缜分明是瞧见了她,却仍是装作没瞧见。 “该不会当真是不喜女色吧。”陈沅知暗自腹诽道。 她与李缜相处时,大多以进奏官的身份。李缜以为她是男儿身,是以两人稍稍走得近了些, 没有刻意回避。 可一旦她以姑娘家的装束出现在李缜面前,李缜的眉间便会平白无故地增添几分疏离。 陈沅知垂着眸子,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厅内的男人。 开席时,她刻意寻了个稍远的位置,这个位置背对着李缜,瞧不见他的脸。 用膳时,陈沅知总觉得背后发热,似是有人盯着她瞧一样。 陈沅知缓缓地侧过身子,往回瞧时,只见满座欢声笑语,举杯痛饮,李缜掩在人群里,偶与旁人喝上几杯,压根没甚么人往她这个方向瞧。 一顿酒席下来,好些人满脸通红,眼神灼灼。陈沅知受不住酒气,正想去外边透个气儿,迎面就碰上了李缜。 男人立在她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既是面对面碰着,不打声招呼反倒显得刻意。 她福了福身子,垂眉浅笑地唤了声:“见过李大人。” 李缜见她略显疏远的模样,不由地抬了抬眸,一时不知气打何处来。 昨日在茶楼时,小姑娘穿得尤为好看,眉目流转间不知勾了多少人心魂。他盯着她看了半晌,非但没等来一句寒暄,还眼睁睁地瞧着她同旁的男子聊得欢快。 更气人的是,那一口一个“思凡哥哥”,叫得好不亲热,怎到了他这里,陈沅知就跟变了个人儿似的。 才说完“见过李大人”,她便后退一步,寻了条别的路走了。 “大人,您怎么了?”离寻还在广陵彻查薛千与邺都勾连一事,眼下在他手底做事的,是昨日那位才领赏的卫漠。他见李缜独自站在屋外,盯着拐角处发怔,心下好奇,不由地问了一句。 李缜沉着气问道:“你可知林申林大人现在何处?” 分明是照他给的法子,送了香囊。可小姑娘非但没佩在身上,还对他愈发疏远了。 “啊?”突然提起林申,卫漠哪知晓他在何处,只能硬着头皮道:“属下这就去查。” 林申听闻李缜邀他吃酒,一双眸子瞪得浑圆。忽而他拍了拍卫漠的肩,眼角处多了几条纹路:“听见没,李大人约我吃酒。” 卫漠不明所以地揉着生疼的肩肘,这话分明是他传于林申的,这会却反过来问他听见没。 也是个不聪明的。 因是李缜破天荒的请他吃酒,林申想也没想,应得极快。随卫漠来到酒楼后,李缜已然坐在那儿了。 “李大人难得请我吃酒,可是有甚么事?” 哪有甚么事,不过是在陈沅知那碰了一鼻子灰。 李缜摸了摸鼻尖,随意捏了个借口:“府里闹腾,我出来寻个清静。” 闻言,林申环视了四周,心里直泛嘀咕,这府里再闹腾,能有酒楼闹腾吗? 若非他爱吃酒,几杯下肚更没了心眼,否则凭李缜这胡诌的本事,一眼就会教人看穿。 “李大人府里出了何事?” 李缜抿了口酒道:“不过是家师有了心仪之人,却不知对方是否对他有意,正在府里头发闷气呢。” 他说这话时一点儿也不心虚,神情尤为认真。 站在一旁的卫漠一听,心里惊骇,他在府里多日,怎不知白先生这档子事? “简单。”林申拿着木著点了两下:“你且瞧她醋不醋。” 若是吃醋,那便是心里有他。 李缜皱起眉头,这事倒是棘手。 “李大人,我给你的话本子你瞧了没?” 话本子里应有尽有,如何探心意,如何哄姑娘,事无巨细地都写在上面了。 照着学准不会错。 被他这么一提,李缜才记起被他丢在桌案边上的话本子。 “看了前几回。后又公务缠身,便没往下看。” 林申夹了菜催促道:“你得快些看,昨日又出新的一回了。” 不过,说起话本子,他还记得,那日在长街撞着陈沅知的时候,她的手里好像也捧着些书稿。 书稿是用蝇头小楷写的,工整娟秀。 唯有书稿上的几个名字,与他记忆中的名字重叠。 李缜手里的酒盏顿了顿,抬眸盯着林申看了会,好似突然明白了甚么,他拍了拍林申的肩:“我府里还有事,你且喝着。” 说完,还未及林申开口阻拦,他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酒楼。 长街处熙熙攘攘,有三五人聚在一起说着闲话。 “你们有看《怜姻记》新出的那回吗?”一妇人挎着菜篮,问她身侧的人道。 “看了。这新人物着实有趣。竟是个有断袖之癖的。” 妇人笑出了声,压着声音问道:“你瞧着像谁?” 她们几人心领神会地互看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李缜李大人。” “你瞧。”妇人举着话本子,指着几行字道:“同样是状元郎,同样是不喜女色,就连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都是相同的读音。与李大人当真是像极了。” “说的或许就是李大人。你瞧他至今都未婚配,也无心仪的姑娘,不是断袖是甚么?” 李缜听着这些话,蓦地想起陈沅知话本上的几行字来。 “然此人心性寡默,不近女色,至今未曾婚配,恐有断袖之嫌。” 思及此,他沉了沉脸色,而后直直地往书肆走去。 * 喜宴一过,整个国公府瞬时清净了下来。 陈沅知忙完这阵,依旧照常去进奏院当值。 进奏官们多日未见她,少不了探听八卦,说上些闲话。 “陈大人这几日做甚么去了,瞧着反倒是瘦了。” 陈沅知原先就没甚么肉,身量极为匀称。许是这几日劳心伤神的缘故,她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似是又紧了一圈。 今日更衣时,银荔也如此说了。 陈沅知碰了碰自己的脸:“瘦了吗?” “陈大人原先就没甚么分量,细皮嫩肉地跟个姑娘似的。” 她轻笑了一声,矢口否认道:“哪的话。今日朝中可有甚么新鲜事?” “大约都是些田猎的事项,旁的事倒是没有。” “诶?余大人,你没有觉得近几日朝中氛围尤为诡谲。” 被称作余大人的进奏官思忖了片刻:“自户部好些官员被革职后,朝堂上说话的人便少了。兴许是为了明哲保身吧。” 陈沅知竖着耳朵听着。 户部革职的事她也略闻一二。 大燕朝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诡谲。 结党营私之事不胜枚举,这户部尚书司马毅就是其中一位。圣上既动了户部的人,便无异于是杀鸡儆猴,旁敲侧击地提点他们。 经历此事后,百官确实消停了一段时日,谁也不敢在这风口上给自己添堵。 陈沅知明白这一层道理,她也知晓户部还算事小,圣上真正忌惮的实则是权倾朝野的薛太傅。若不能彻底剜去薛太傅,大燕便如挖空的梁木,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坍塌的危险。 “你们又在妄议什么?”进奏院的掌事王逸总是恰如时分地出现。 进奏院不太牵扯政事,十几年来一直恪守本分,是个难得的清净地。 王逸可不想这么一个清净地,毁在口无遮拦的进奏官手上。 众人觑了一眼掌事,换了个话题后,仍旧抄着手里的朝报。 陈沅知下值后,并未回府。 今日是《怜姻记》出新的第三日,也是上一回话本结银钱的日子。 陈沅知在马车上换了身书生装束后,满含笑意地前往书肆。 正当她理着衣裳,细算自己可以得多少银钱时,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陈沅知身子不稳,若非扶得及时,她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外头发生何事?”她一双手挑开帘子,露出脑袋往外探了探。 只见前边一片拥挤,吵骂声喧闹声不绝如缕。 车夫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稍作打听,才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一姑娘拉着一男子不放,非要讨个说法。” 陈沅知唏嘘了一声,又是负心汉的故事,她放下车帘,走下马车:“罢了,你且回府吧,我寻条小道走过去。” 车夫应了声“是”,缰绳一牵,马车便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陈沅知从书肆掌柜那领了银钱,银钱沉甸甸的,撑得钱袋鼓胀。她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两眼弯弯,就差将“贪财”二字写在脸上了。 “多谢掌柜。” 掌柜也捋着胡须堆着笑,他环视四下,忽然压低声音道:“公子,你话本子里的新人物,是不是李缜李大人?” 陈沅知一愣。 有这么明显吗? 她一路走来,听了不少议论。其中最为多的便是关于李缜的事。 李缜在京中风光无二,市井坊间本就流传着他的八卦传闻。是以她来书肆时,并未停下步子细听,不曾想她们所聊的,竟是自己话本子上的内容。 还未等陈沅知开口,掌柜又紧接着问道:“李大人当真是断袖?” 断不断袖的她也不甚清楚,不喜女色倒是真的。 陈沅知心虚地喝了盏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真假都不妨事。他们爱看,公子继续往下写便是了。”掌柜低头拨弄着算盘。 想来这回故事卖了个好价钱,掌柜的就算造谣,也想让她接着往下写。 陈沅知头疼地摁了摁眉心,早知如此她便不写这事了。 一想起李缜气势逼人的身影,她就不自觉地抿了抿嘴。 出了书肆,陈沅知小步走着。她回府的时候仍要走过长街。从方才下马车到现下,围聚在一起的人群还未散开。穿过人群时只听见那姑娘说:“你帮我给你主子递个话,我要他亲自同我说。” 闻言,陈沅知耐不住好奇,踮着脚,透过缝隙处瞥了一眼姑娘嘴中的“负心汉”,这一瞧,愣是教她顿住了脚步。 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四皇子殿下身边的近侍。 而姑娘嘴中的“主子”,想来就是四皇子了。 陈沅知眉头微蹙,一时不知是该继续往下听,还是快步走开。 正此时,拥簇的人群中,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她的皓腕。 她来不及惊呼,就被这双手的主人带出了人群。 一出人群,陈沅知才瞧清男人的侧脸。 “李大人!”她讶异地轻呼了一声,看着男人直挺的脊背,心里隐隐不安。 陈沅知今日一袭书生装束,青灰色的发带捆束发丝,发带末尾飘于脖颈,走起路来,一步一扬,轻轻地拂过她那张慌神的小脸。 李缜瞥了她一眼,扣她手腕的指头稍稍用力,直至走到一条鲜无人迹的小巷子。 男人步子大,他身后的小姑娘得小步快走才能跟上他。 到小巷子的时候,陈沅知的腿已有些发软,她檀口微张,轻轻地吐着气。 小巷子悠长寂静,将能阻隔外界的喧嚣,李缜听着她的呼吸声,不自觉地捏了捏手中的话本。 第49章 辟谣 “错了。”她忽然深吸了口气,对…… “李大人, 你怎么会在这儿。”陈沅知揉着自己的手腕,垂着脑袋,不敢直视眼前的男人。 男人手上捏着一本书册, 她凝神一瞧, 吓得整个人往后挪了几步。 李缜见她一副心虚的模样,不由地冷嗤了一声。 怪不得这几日市井中皆流传着他断袖的传闻。 原是眼前的小姑娘一手操控来的。 再瞧她手里紧攥着的银袋, 应是写话本子赚来的。 国公府和进奏院的月钱难道不够她花的吗? “我怎么会在这?”这话应当问她才是:“那陈大人何故会出现在书肆?” 陈沅知眨了眨,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去书肆自然是去买书...” 她瞥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除了一鼓胀的银钱袋子外,哪有甚么书。 说话的声音愈发小了,说到后来,陈沅知底气全无。她颇为懊恼地阖了阖眼,总觉得眼前的男人已然知晓了造谣一事,眼下正是同她讨说法来了。 果不其然。 李缜举起手中揉皱了的话本子, 勾了勾唇角问道:“可是买这本?” 陈沅知踮起脚, 够到那本话本子后,佯装不识地看了半晌。 这话本子三日前才出,纸页应当平整光洁的才是。可李缜手里头的这本,书页发皱,一看就是心里积火,手下使劲才导致的。 陈沅知抚着揉皱的话本子,神情悻悻地问道:“李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李缜险些被她气笑:“我做什么?” 他双眸微沉,步步紧逼。直至小姑娘整个人都贴在墙面上,他才俯下身子,气息苏苏痒痒地喷洒在她的耳边:“听说你造谣我?” 饶是早有不好的预感,陈沅知的脑中仍是响起了轰然声。她面上通红, 就连耳根子也一块儿红了起来。 二人靠得极近。 她屏着呼吸,葱玉似的手推了推身前的男人,奈何李缜力气大,怎么推也推不开。 李缜侧首,盯着她发烫的耳垂:“怎么不说话?嗯?” 巴不得他是断袖吗? 陈沅知也没想到会被抓个现行,她支吾了半天,压根不知如何应付眼前的男人。 “错了。”她忽然深吸了口气,对上李缜的眼神后,声音娇软道:“我错了。” “哪错了?” “我不该造谣李大人,说李大人是...是断袖。”说完小姑娘将一袋银钱捧至李缜眼前,一脸真挚地说道:“不若我将这么多银钱都赔与你。” 偷摸着写传闻也便算了,还正巧被抓着。 她一心虚便和盘托出了。 李缜摁下她的掌心,正色道:“你也觉得我是断袖?” 陈沅知打量他一眼,眼前的男人容貌俊逸,大约是男女皆喜爱的类型。更何况,她眼下仍是男儿装束,李缜方才的动作亲昵,不得不引人胡乱想象。 她一双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小声问道:“难道…不是吗?” 李缜叹了口气。 他其实早已知晓陈沅知的身份,碍于男儿装束方便遮人耳目,他便一直顺手推舟,装作毫不知情。 确实有私心。 毕竟,较之国公府嫡姑娘,进奏官的身份更易相处。 不曾想,这样的举动,反倒教眼前的小姑娘当真觉得他有断袖之癖。 “自然不是。”李缜紧紧盯着她,眼底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柔情。 过了半晌,他忽然伸手抚上陈沅知的发髻。 还未等她回过神,李缜衣袖轻拂,随后一条青灰色的发带便从发髻处散落。 乌黑的青丝顿时披散开来,直直地垂于腰际。 陈沅知瞪圆了杏眸,一张小脸上尽是仓皇之色。她拢了拢自己的发丝,错愕了呢喃着:“李大人...你!” 他眉尾微抬道:“如此可信?” 这话的意思便是,我早知你是女儿身。 她垂眸盯着自己散开的发尾,耳边恍如雷声骤响。来不及想旁的,眼尾率先红了起来。 李缜分明知晓她的身份,却刻意瞒着不揭穿自己。 那她先前以男儿装束醉酒、逛花楼的时候,李缜便已知晓她是国公府的嫡姑娘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李缜也不再瞒她:“你和定安公主初去侯府的时候。” 闻言,陈沅知咬了咬下唇,好些丢人的事一幕幕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诸如,她眼巴巴地跑去李府探病。 又诸如,她醉了酒瘫在李缜的怀里。 虽都是进奏官时做的事,可眼下李缜却告诉她,早在侯府的时候,他便知晓了她的身份。 天知道,她唯有仗着进奏官的身份,才能将将鼓起勇气面对眼前的男人。 “李大人是觉得这样很有趣吗?”陈沅知抬了抬眸,一双微微泛红的眸子撞入李缜的眼里。 明明知道了,却还等着瞧她笑话。 李缜愣了一下,没想到眼前的姑娘是这反应,他眉头紧紧地锁在一块儿,声音又冷了几分:“你觉得我是在戏弄你?” 陈沅知抿了抿嘴,她问那话时也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在得知真相后,觉得恼羞成怒,心里想着什么便顺口问了出来。 一阵凉风刮过,陈沅知瑟缩了一下,随后抬眸望了一眼天色。今日出府时厚厚的云层便已遮了大半个日头,眼下黑沉沉的一片,是风雨欲来之兆。 她盯着自己的脚面回道:“我要回去了。” 说完她便转身出了小巷子。 至国公府时,恰逢一场大雨砸落下来。 檐下滴落的雨珠一声声地敲着石板路,也敲在陈沅知的心口。 透过雨帘,她怔怔地望着地面黏湿的枯叶。 其实她心里门清,李缜不是爱瞧笑话之人,也并非有意戏弄她。奈何这事羞赧,她实在不知该以何种身份面对他。 “姑娘的发丝怎么散了?” 银荔的一句话,拉回了她的思绪。 陈沅知抚了抚沾了水汽的发丝,一时静默。 * 外边雨渐大,不出一会,石板路上积起了薄薄的水渍。 长街酒楼里,李缜独自一人喝着闷酒。细数来京的这段时日,他也算一路顺遂,没甚么意难平的事。 今日这心中疏散不开的郁结,倒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方才小姑娘走得极快,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像李缜这样对谁都疏离的性子,平日里也不兴风花雪月,姑娘家心里想着什么他当真是从未去探究过。 一瞧她红了眸子,他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酒楼人多嘴杂,有几个面熟的人,一瞧座上喝酒的是李缜,愣像是见着奇观一样,皆捂着嘴开始窃窃私语。 要说李缜眼下正是朝中新贵,有权有势,仕途顺坦,哪还有什么愁思。 是以他们一群人皆在那猜想,若当真有,恐怕也是情思。 说话间,他们就瞧见一袅袅婷婷的姑娘走至李缜的身侧。 姑娘身上沾了些雨水,一张脸被外边的风吹的绯红。 她径直坐在李缜面前,开口时,声音温吞:“李大人怎么独自一人在这吃酒。” 李缜瞥了她一眼,随后放下茶盏,冷冷地说道:“找别处坐。” “我先前在江南的时候惯喜欢温酒暖身子,能喝些酒。不若我陪大人喝一盏吧。” 话才说完,薛凝婉的手就碰着了李缜面前的酒壶。 她今日出府时,原只想置办些田猎的行头,置办完正打算回府,便遇到从小巷子里走出来的李缜。 彼时,他面色极差,心里好像装着事。 薛凝婉知晓,人一旦心里有事,便不容易设防。 这是她接近李缜的最好时机。 然,她的手才碰着酒壶,李缜就已腾然起身,一双眸子清醒万分,一点儿也不像醉了酒的模样,他甚至还未看薛凝婉一眼,站起身子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酒楼。 薛凝婉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酒壶,骨节泛白。 她是薛太傅的唯一的女儿,琴棋书画自幼便高人一筹,是个心气儿极高的姑娘。 因她身份尊贵,容貌尚佳,身边也不乏男子的追求。但是这些男子无一入得了她的眼。唯有李缜,自她第一眼见他时,便已芳心暗许。 这时,有一头戴帷帽的姑娘从楼道间走来。 她透过缝隙,瞧见薛凝婉那张气得发红的脸时,不由地哂笑了一声:“薛姑娘还在犹豫甚么?” 薛凝婉抬眸瞧了对面的姑娘,眼底闪过一丝厌恶的神情:“我不需这样的手段。” 她自幼衣食不缺,是薛太傅捧在手里的明珠。性子虽张扬跋扈,可她想要什么都是明面上来的,没使过甚么阴狠的招数。 眼前的姑娘来寻她的时候,她倒是有些意外。 这姑娘平日里瞧着柔柔弱弱的,连说话都是轻声慢语,不敢有半分脾气。 不曾想做起事来,却是这幅狠辣的德性。 “你可知李大人为何从巷子出来吗?” 这话好似戳中了薛凝婉的心思,她正了正神色问道:“为何?” 戴着帷帽的姑娘冷哼了一声,沉寂了半晌后才回道:“因他去见了一个人。” 这人是谁,薛凝婉心里多少有些数。 能教李缜内心起波澜的,除了那位国公府的嫡小姐外,还能有谁呢? 饶是如此,她也尚且存着幻想,说话时还带着些期许:“见了谁?” “陈沅知。” 蓦地,她捏酒壶的手不稳,一壶温热的就顷刻洒在桌面上。 那姑娘将这一切都看入眼里,她并无过多的规劝,而是让薛凝婉独自品味这话里的含义。 言多必失,她在后院活了十几载,惯是知晓这话的意思。 “后日就是冬狩,薛姑娘且想着吧。” 第50章 冬狩 只要她爹爹去请旨,李缜总不能抗…… 两日后, 天气放晴。薄薄的暖阳覆盖于京中的每一处楼宇,因冬日难免有些雾气,是以每一座楼宇金灿灿的宛如仙宫。 今日是冬狩, 是大燕最紧要的礼仪之一。 为这一日, 宫中忙碌了许久,待万事皆筹备妥当后, 冬狩的队列才浩浩汤汤地从宫内出发。 此次冬狩,除了些王公子弟外,多为四品以上的官员。女眷那处皆是皇后娘娘依照各府夫人小姐的名数均分。 这样一群定富贵的人在长街上尤为显眼,百姓们一瞧那顶明黄色的龙撵,心里便尤为兴奋,皆引颈欢呼,想要一窥龙颜。 直至队列出了京城,耳边的喧嚣声才堪堪地停了下来。 陈沅知挑帘向外望去, 京中繁华不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远近不一的山头。 北苑离京较远,他们一行人走走停停,一直到北苑狩猎场时,已是第五日的申时。 彼时天色幽暗,行宫处却是灯火通明。 接待的官员一早便有了预期,今日时辰已晚,林间黑暗险峻,不是狩猎的好时辰。 是以他们置备了席面,一来可替圣上接风洗尘,适应北苑的吃食。二来也可鼓动士气,设下彩头,好一展大燕男儿的英姿。 是夜, 篝火熊熊,笙歌乐舞。 兴致起时,圣上设下三等彩头,二三等皆固定的嘉奖,唯有头等,是合理范畴内的任意恩赏。 听闻彩头,几位争强的皇子便有些跃跃欲试。 当今圣上年纪稍长,却迟迟未有立储。虽说圣上颇中意二皇子,但只要立储一事一日未经敲定,他们皆有入主东宫的机会。 冬狩就是让圣上高看的绝佳时机。 “不止是朕的皇家,众臣皆可参与。”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哗然。 自大燕开朝以来,冬狩的头筹皆被皇室一族包揽,从未有官员敢抢天家的风姿。 圣上这话正巧鼓动了好些不觉技痒的官员,尤其是武将。 便是李缜听了这话,也不由地抬了抬眉尾。 自小巷子那日后,陈沅知一直刻意避着他。今日在席面上再见李缜时,她也只是自顾自地吃着小几上的膳食。 方才听圣上说彩头时,她一时好奇抬眸瞥了一眼,这一眼才发觉李缜正盯着她瞧。 “沅沅,李大人怎么一直往我们这面瞧?” 陈沅知瞥开眼,装作毫不知情地模样回道:“我哪知晓。” 正此时,坐于两侧的贵女似是感受到李缜的眸光,皆羞赧地垂下眸子,理着自己的鬓发。非但如此,陈沅知还听见她们窃窃私语。 有一官家小姐轻声问着身后的侍婢:“李大人可是在往我这处看?” 这话落入齐敏的耳里。 她捂着帕子笑了声:“你想得倒挺美。要我说,他是在瞧薛家姑娘吧。” 齐敏同薛凝婉交好,听闻兴琼斋一事后,就想替薛凝婉出口气。 满岁宴那回,便是她拉着陈沅知去写书法的。 谁料这国公府的姑娘有些本事,一手缓急有序的草书惊艳满座,非但没人前丢脸,还赢得了好些赞赏。 是以她方才说话时,一面望向陈沅知,一面拔高了声音。 薛凝婉捏了捏她的骨指,故作忸怩道:“休要胡言。” “嘶,你那块玉佩哪去了?”见她转过身子,齐敏才发觉她腰间空无一物。 薛凝婉瞥了她一眼,而后嘴角微扬:“在李大人那处。” 此话一出,坐得近的几位姑娘无不瞪圆了眼。 李缜性子寡默,对谁都是一副疏离的模样。这玉佩是件私物,他肯收下玉佩,光凭这一举动,便惹来无数贵女的唏嘘。 薛凝婉是个聪明,知道如何掐头去尾,只拣其中最惹人遐想与误解的一句话。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巧一字不落地钻入陈沅知的耳里。 陈沅知拿木箸的手一顿,不知怎地,耳边“嗡”地一声,一时心绪混乱,再听不进去旁的话。 她忽然记起,那日去李缜书房时,桌案的左边确实摆着一块新修复了的玉佩。 定安瞧她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沅沅,可是觉得外边太凉了?不若我们先进帐内暖暖身子吧。” 今日日头不错,阳光铺洒一地,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这到底是仲冬时节,一到夜里,温度骤降,更深露重的,难免会手脚冰凉。 陈沅知不知该说些什么,可眼下她心气浮躁,确实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 * 席面结束已是戌时。 薛太傅入营帐后,薛凝婉也与齐敏作别,紧跟着薛太傅入了营帐。 帐内,薛太傅坐于木椅上抿了口茶,他忘见薛凝婉进来后,放下茶盏问道:“婉儿还有事?” 薛凝婉眨了眨眼,一双眸子微闪:“爹爹不会是忘了明日是什么日子了吧。” 薛太傅捋着胡须,这几日他一直忙于四皇子的事,身子疲乏,无暇顾及其他。是以薛凝婉口中的日子,他想了半晌也没想出来,最后不得不向她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爹爹连女儿的生辰都不记得了。”薛凝婉虽猜着他爹爹兴许忘了她的生辰,可事实摆在眼前时,她仍是有些生恼意。 薛太傅拍了拍脑袋,腾然起身道:“我怎么给忘了。” 他觑了薛凝婉一眼,顿生愧意。 这是她从江南回来的第一个生辰,原想替他好好操办一番,却被四皇子和冬狩的事情给耽搁了。 薛太傅来回踱着步,满脸歉疚地说道:“奈何明日是冬狩,也无法大肆张扬。不若等归京后,爹爹再替你操办一番,如何?” 薛凝婉早就料到他爹爹会这般说,她上前一步环住薛太傅的手臂,撒娇道:“那生辰礼总归是要依照时日给我的。” 薛太傅好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他瞥了薛凝婉一眼,反问道:“你是不是早已想好了要什么,就等着生辰呢。” 这十几载的年岁,但凡是薛凝婉要的,薛太傅皆想尽法子给了,小小的生辰想来也是不在话下的。 “是不是我要什么,爹爹都可以给我?”她眼波流转,想等个确切的回复再提出自己的要求。 奈何薛太傅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他没有一口应下:“你且说来听听。” 薛凝婉撇了撇嘴,支吾了半晌才说道:“我想嫁于李缜。” 闻言,薛太傅只以为自己听左了,他先是一愣,而后瞧见薛凝婉一脸肃然的神情后,蓦地动了气。 莫说一个姑娘大言不惭地表明心迹已然惹了笑话。便是李缜与薛千那档子事,他明面上端得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未与他撕破脸皮,心里却是十足的嫉恨,只盼着寻个好时机能将他一举除去。 再者,薛凝婉的婚事,他一早就同四皇子说定了。 他日,四皇子若位居东宫,那他的女儿就是东宫顶顶尊贵的太子妃。 故而他冷冷地丢下四个字:“我不同意。” 薛凝婉也没恼,她似是猜准了薛太傅的心思,沉下心来缓缓说道:“四皇子殿下出了这档子事,爹爹还是想让女儿嫁与他吗?” “他不过是纳了妾室。正室的位置仍旧是你的。”薛太傅拂了拂衣袖,他何尝不知出了国公府二姑娘一事,四皇子已然惹了圣怒,但他心里仍存有一丝侥幸,他赌得便是未来的中宫之位。 “那爹爹可知四皇子私下结交卫指挥使一事?” 此话一出,薛太傅瞪大了眼,他挑帘望了望帐外,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压着声音说道:“莫要胡言,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皇子私自结交统兵的指挥使,这话传出去,饶是四殿下无甚非分之想,圣上也定然会起疑心。 到时候不仅仅是四皇子,便是薛氏一族也有可能被他牵连。 薛家本就位高权重,为圣上所忌惮,就算没逆反之心,圣上也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其中的利害,不言而喻。 薛太傅虽贪慕权贵,却只想安于眼前一禺。他从未想过谋逆篡位一事,能稳住他在朝中的位置,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位,才是他毕生的追求。 那位置太高了,他不敢肖想不敢沾惹更不敢坐。 然而,四皇子什么性子,他最是清楚。 近几日反常的言行和无端消失的踪迹,确实令他心生怀疑。他也曾派人跟踪查探过,奈何对方功力深厚,密谈地点着实难于打探。 薛太傅捏了捏眉心,一时间乱了神,来回地在帐中踱步。 蓦地他长叹了一口气,双目紧阖地吩咐道:“从今日起,销毁一切同四皇子往来的证据。” 眼下最为妥当的就是丢卒保帅。 薛家的基业,断不能毁在他手里。 至于李缜。 他虽与薛千有过节,但幸好,自己非但没有得罪他,还在圣上面前替他美言,加封官阶。 他阅人无数,见过多少德才之辈,放眼朝中后进之士,能同李缜相提并论的,压根是聊胜于无。 若李缜当真能与薛家结姻,于两家而言,都是有利的。 “爹爹考虑地如何?”薛凝婉见他面色缓和,便知请旨赐婚一事有了着落。 薛太傅正要点头,忽然“嘶”了一声道:“我怎觉得被你玩弄于鼓掌中?” 薛凝婉轻笑了一声:“自然是为了薛家好。” 只要她爹爹去请旨,李缜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第51章 出气 他今日的这一箭不过是想替小姑娘…… 翌日清晨, 天才蒙蒙亮,营帐外就已乌泱泱地站了一片人。 队列里边是御马佩弩的王公子弟,圣上位居中央, 底下的金缕龙纹马鞍在众多马鞍中尤为显眼。 随着一声御马的短呵, 一支利箭划破方升的旭日。而后马蹄声四起,一片尘雾扬起后, 只见男儿飒爽的英姿在马背上疾驰而去。 李缜今日一身利落的玄衣,袖口处束以系带缠绕。众人皆以为李缜文采斐然,是以定然会在骑射之术上略有短板。 然狩猎才开始没多久,他从箭筒处捻箭、搭箭、勾弦、开弓,一气呵成,“咻”地一声正中一只四处乱窜的野兔。 一旁的四皇子沉了沉脸色,这只野兔原先是他瞄准的目标。奈何李缜手速惊人,他的手才搭上箭筒, 李缜那厢就已射中了猎物。 四皇子咬了咬牙, 他瞪了李缜一眼后,蓦地收紧缰绳,调转马儿,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这时,一只野豕从林间穿过,正巧隐在四皇子的右前方。 李缜盯着四皇子的背影,眯了眯眼,一支羽箭搭弦,箭头直直地瞄准四皇子的肩头。 四皇子只觉脊背一凉,再回首时,只见一支箭头破空而来。耳边清晰可闻地咻然声,迫使他骤然出了冷汗。待羽箭擦过他的脖颈时, 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坦然自若的李缜。 怒声呵责的话正要说出口,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哀嚎声,一只野豕躺在四皇子的马蹄边上,垂死挣扎着。 “李缜你疯了吗?”四皇子将将隐去面上的难堪,一双眸子似是能喷出火来。 这一箭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以狩猎的名头来羞辱他,他哪里忍得住。 李缜翻身下马,捡起猎物后,瞥了四皇子一眼:“不过是一只野豕罢了,竟将四殿下吓成这幅模样。” 而后他忽然“嘶”了一声,抬了抬手中的野豕道:“还是说,殿下是因我抢了你的猎物而生气?” 四殿下的脸色好看极了,他平日里极少同李缜打照面,是以不了解他的性子。今日狩猎,他才知眼前这人似是个不好相惹的。 “殿下若想要,赠予殿下便是。”还未等四皇子回答,李缜就将沾了血的野豕丢了出去。 四皇子身子不稳,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他强忍着怒意,端出一副皇子的风范,厉声正色道:“李大人的箭险些刺中我。扣你个谋害皇子的罪名都不足为过。” 李缜故作讶异地“哦”了一声,再掀眼时,面上晦暗。他理了理箭筒所剩的羽箭,沉沉地开口道:“我的箭不偏不倚,正巧射中野豕。四殿下的剑反倒是有些不稳,有好几回险些刺在我身上。” 四皇子的耳边“轰”地炸开一声响雷,他张了张嘴,惶恐地望进李缜的眸子。 李缜的眸子清醒而狠戾,似是看穿了他所有的计谋。 想来刺杀一事已露破绽,李缜正是警告他来了。 只那么一瞬,四皇子心绪杂陈。 愤恨、怯弱、阴狠犹如倾倒的豆子,密密麻麻地向他砸去。 他刻意挑拣了邺都上京的日子,以便栽赃嫁祸。邺都出京后,他也没有急于求成,而是随之搁置了下来。 原以为这事就这么掀了过去,不曾想李缜早在邺都出京前就已查清了事情的真相。 末了,他紧了紧牵缰绳的手,嘴硬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李缜也不指望他会承认,就算这事捅到圣上面前,四皇子再如何不受待见,圣上也会顾及血肉之情网开一面。 那日,陈沅知在蘅芜居受了惊吓,他今日的这一箭不过是想替小姑娘出口气罢了。 至于四皇子,压根不需他动手。私下勾结卫指挥使一事,就能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四皇子走后,有两匹马跃出林间。 随着马蹄落地声,李缜转过身子,二皇子陆辰远和余小侯爷正以一种颇为欣赏的眼神打量着他。 “李大人好身手。”余小侯爷“啧”了一声,拍了拍手夸赞道。 方才的情形尽都入了他们二人的眼,饶是平日里毫不正经的余小侯爷,眼下也不得不对面前之人刮目相看。 他可没胆子当面给四皇子难堪。 “二殿下和小侯爷这是看戏来了?” 二皇子轻咳了一声,面上有些挂不住,他瞧了瞧李缜身后的猎物,转移话题道:“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李大人便已猎中两头。” 他素来钦佩李缜的本事,多番暗示无果后,便一直心存顾忌,生怕他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不过,瞧着方才四皇子吃瘪的模样,便已知晓李缜与他不是同一阵营的。 这心情也不由地好了起来。 * 囿林院那厢,女眷们也未闲着。 抛去平日吟诗作画的雅致,她们身着窄袖短衣,长发高束,与平日温婉的模样大相径庭。 定安最是喜欢不拘性子的赛项,一场马球下来,她额间沁着细汗,手里端着彩头,朝陈沅知迎面走来。 陈沅知替她鼓了好些劲儿,眼瞧她夺了头彩,心里也止不住地替她开心。 “沅沅。”定安的手指了指左侧的彩头:“我想那支缠枝累丝珠钗。” 陈沅知循着她的手望去,只见彩头前摆着好几只双耳投壶。 定安的马球出类拔萃,可投壶的本事仍是略逊一筹。 陈沅知会意地点了点头,步子向投壶走去,嘴上却调侃道:“不若等小侯爷来替你夺?” 近几日,定安与小侯爷的关系当真宛如蜜里调油。宜春院的南鸢闹过几回后,定安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惯来玩世不恭的小侯爷也逐渐收起性子,一门心思地扑在功名与婚事这两桩事上。 面对陈沅知的调侃,定安在她的腰间轻轻地掐了一把:“你且等着,他日你若定下婚事,可少不了我的揶揄。” 陈沅知愣了一瞬,只听“哐啷”一声,手里的羽箭偏离壶口,直直地坠在地上。 投壶尤为讲究凝神聚力,稍有分心,便会偏离壶口。 陈沅知微微蹙眉,一双眼盯着手里余下的羽箭,手里迟迟未有动作。 “不妨事。还有四支呢。”定安宽慰她道。 她曾见陈沅知全壶赢得头筹,想来这余下的四支也堪能和场上的姑娘比上一比。 陈沅知“嗯”了一声,很快拾起一支去了箭头的箭,腕间稍一用力,除了二三箭投中壶口外,余下的都散落在草垛里。 “沅沅。你没事吧?”一转眼,她竟瞧见陈沅知的眸子里蕴着一点红:“不过是一支发钗罢了,我其实也没那么喜欢。” 陈沅知垂着眸子,不想让定安担心,是以浅笑了一下:“是风沙迷了眼。” 她倒不是因投壶一事伤神。就是不知怎地,这几日只要一想起那人,便心绪繁杂。 她恼的是这事。 午膳过后,定安与陈沅知在营帐里稍作休息。 “你怎么了,这几日好似一直都不对劲。”定安坐在她身侧,瞥了她一眼。 暖炉上的火将她心里的愁闷一清二楚地显在脸上。 “没什么。”她揉搓着自己的手心,欲言又止。 “连我都不说了。”定安佯装生气地冷哼了一声。 火炉噼里啪啦地燃着,陈沅知抿了抿嘴,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说道:“那日我在长街上遇着李缜,他知晓我的身份了。” 定安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与他本就不熟识,他知晓了又如何?” 陈沅知碰了碰鼻子,哪里会不熟识。 恰巧是因为熟识,这才生出些嫌隙来。 “我男儿装束时,同他打过几次照面,还在他面前醉过酒。如今身份被挑明,到底是有些羞赧。”她说话时,面上又红了几分。 定安愣了一下,显然是不知后边的这些事。怪不得昨夜席面上,李缜一直往她们这处瞧。 “那也不妨事。日后你们无甚交集,定然很快就会忘却的。再者…”定安伸出指头轻点了她眉心:“你又不喜欢他,无需在他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 闻言,陈沅知垂了垂眸子,帐内静默了一瞬。 觉得丢脸羞恼,竟是因为喜欢吗? 炉火越烧越旺,她的手被烤的通红,一张白生生的小脸也悄然红了起来。 “不说我了。”似是注意到定安怪异的眼神,陈沅知刻意转移话题道:“你呢?怎突然喜欢上余小侯爷了?” 两姑娘家呆在一块总有好多说不完的闲话。 提及余小侯爷的事,定安面上一片娇羞。 “你也知晓南鸢来闹过几回。” 有一回闹得凶狠,难听的话落入帝后耳里,若非二皇子及时出现,替小侯爷说了些好话,这门亲事兴许就不作数了。 这事闹得这样大,进奏院那厢哪能不说闲话,是以陈沅知虽未见着定安,多少还是略知一二的。 “母后原想取消这门亲事。后来听了我一番抱怨的话后,反而打消了这个念头。非但如此,后来只要我提及南鸢的事,她总要刻意揶揄我几句。”说到这,定安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一时难掩心中的羞怯。 陈沅知同她是手帕交,二人关系甚好,自幼哪一面没瞧见过,唯独今日这幅模样,她也算头一回见着。 “母后到底是过来人,她一眼就瞧出我心里是喜欢小侯爷的。” “此话怎讲?” “那几日我一听见南鸢就心绪杂乱,一瞧见小侯爷就浑身不舒坦。后来才知道,那是醋了...” 定安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极轻。她平日里骄纵惯了,眼下羞赧的模样,着实稀奇。 “醋了...”陈沅知喃喃自语道。 她忽然记起这几日的烦闷与定安极为相似。 一想起李缜和薛凝婉,她这心里就闷得慌... 竟是醋了吗? 第52章 相思 他倒想借此瞧瞧她的反应,瞧她究…… 竟是醋了吗? 正此时, 外边传来一阵官家小姐的交谈声。 定安挑开毡帘,探出脑袋问了一声:“篱嫣,外边发生何事了?” 篱嫣福了福身子回道:“回殿下, 今日是薛家姑娘的生辰。她们正在说些道贺的吉祥话呢。” 定安和陈沅知互望了一眼, 虽说她们之间无甚交情,但是今日同在囿林院, 抬头不见低头见,知晓此事后,多少还是得去恭祝一番。 薛凝婉见她们二人过来,也是端出一副端庄大气的模样,三人寒暄了几句,眼瞅着没甚么旁的话好说,便也各自散开了。 约莫到了申时,天色发暗。凉风吹得枯草晃动 北苑那厢逐渐没了动静。不出一会儿, 圣上便领着好些御马的王公子弟回了囿林院。 姑娘们围簇在一块儿, 偷摸数着他们身后拖拽着的猎物。 早在他们去北苑时,有些官家小姐就私设了赌注,赌第一场狩猎,谁会拔得头筹。 因这些姑娘心气儿高,谁也不想输与谁,是以这会她们皆忙着瞧,到底是谁拔得了头筹。 “二殿下那厢好像猎中不少。” “不过是比四殿下的猎物来得大。若说数量,倒也不一定少于二殿下。” “李大人呢?”姑娘的葱玉似的的指头在空中点了几下,而后倒吸一口凉气:“快瞧李大人身后。” 这话引得她们纷纷抬首望去。 不知是谁说了声:“二位殿下的猎物加起来还不及李大人的多。” 闻言,陈沅知也瞥了一眼纵马的玄衣男人,眸子轻轻一扫,便瞧见李缜的身后拖曳着好些血淋淋的猎物。她白嫩的指头不由自主地点了几下, 数清猎物后,也是一脸讶异。 男人似是感觉到小姑娘的眼神,侧首望去时,只见她微微踮脚,一张出水芙蓉似的小脸在贵女中尤为显眼。 李缜压了压上扬的嘴角,翻身下马后,唤来了卫漠。 卫漠瞥了一眼主子身后的猎物,而后瞪圆的眼。 他家主子当真不给各位殿下半分情面。 “北苑东侧的林子里有一只绣眼,我已将它抓入鸟笼。方才人多直接带来太过张扬,你拿来后,送我帐里来。” 卫漠颔首应是,满腹疑惑地朝着林子走去。 他家主子竟还知晓“张扬”二字。他今日狩的猎物还不够张扬吗? 再者,旁人狩猎皆选白鸽等一些可做膳食的猎物,绣眼体小可人,主子寻它做什么? 纵使如此,他仍是带着一只翠绿的绣眼鸟回来了。 李缜在帐内逗弄了一会后,觑了卫漠一眼。 “大人...瞧我做甚么?”他碰了碰自己的脸,只以为方才去林子时,沾染了脏物。 “你还在这做甚?” 卫漠在这,他如何溜出去送鸟。 “我我我这就出去。”卫漠才来没几日,还未摸清李缜的性子。许多话需得李缜挑明,他才能会意。 正当他挑帘出营时,有一公公正巧向这边走来。 “李大人可在营中?” 这王公公是圣上身旁的红人,卫漠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来。 他福了福身子,一刻也不敢耽误:“就在里边呢。” 卫漠替王公公挑开帘子,这一挑,正巧撞见李缜提着鸟笼,往营帐的另一门帘走去。 “李大人这是有事要忙?” 蓦地被叫住,李缜皱了皱眉,而后放下手中的鸟笼,转移话题道:“公公亲自过来,可是圣上唤我过去?” “是了。”王公公尖着嗓子道:“圣上在帐内等大人呢。” 李缜瞧了瞧自己染了血渍的衣裳,这幅模样面圣,着实不成体统。 他为难地回道:“王公公且去回禀,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王公公也是个明事理懂颜色的,他知晓圣上器重李缜,是以说话时也带着些讨好的意味:“无妨。李大人慢慢来便是。” 卫漠也正要退下,却被李缜喊住。 “大人有何吩咐?” 李缜碰了碰鼻子,示意他看向一旁的绣眼鸟。 “送去国公府嫡小姐的营帐内。” “是。”话才说出口,卫漠提鸟笼的手一顿:“大人,谁?” 他没听错吧。 这鸟是送给国公府嫡小姐的? 李缜抬了抬眉尾:“没听清?” 卫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听清了听清了。” “别教人发现。” 这有些困难。 是以卫漠去送绣眼鸟时,鬼鬼祟祟的,得亏他藏得好。否则若是被巡视的侍卫瞧见,定要将他当做刺客就地正法了。 卫漠将绣眼鸟偷摸送入营帐后,银荔很快便发现角落处多了一鸟笼。 “呀,这是谁送来的鸟。羽色翠绿真好看。”银荔提起鸟笼,送至陈沅知和定安的面前。 定安与陈沅知同塌而眠,是以住在同一营帐。 “许是小侯爷送来的。”陈沅知凑近一看,绣眼鸟小巧玲珑,着实可爱。 定安面上挂着笑意,原想否认,后来一想,这帐内独她一人订了婚事,这绣眼鸟不是余小侯爷送的,还能是谁送的。 “这绣眼,又称作相思。”陈沅知打趣她道:“竟是小侯爷想你了。” 定安挠了挠她的手心,面上泛着绯红。一听陈沅知的话,她便也想着去见他一面:“小侯爷现在何处?” 她边说,便提着鸟笼出了营帐。 此时,李缜换好衣裳,正往圣上的营帐去。 瞧见迎面走来的定安公主后,他颔了颔首,一垂眼便瞧见了公主手里的那只绣眼鸟。 “怎么回事?”他沉着声音问卫漠道。 卫漠哆嗦了一下,直冒冷汗。他分明送到了陈沅知的营帐内,这绣眼鸟怎会跑到定安公主的手上? “一会再同你算账。”他冷声迈入圣上的营帐。 见着圣上时,圣上正负手在营帐中来回踱步。 他听见声响后,转过身子,面上一片愁容。 “李大人,你可知眹唤你来所谓何事?” 李缜猜不透圣意,但凭着圣上那张肃然的脸,便也知晓不是什么好事。 “你可知今日是薛家姑娘的生辰?” “臣不知。” 薛家姑娘的生辰同他有何干系? 听李缜这疏离的声音,圣上忽然叹了口气。 “薛太傅方才来寻朕了。”他觑了一眼李缜的神情,见李缜泰然的模样,才接着往下说道:“他向朕讨了一赏赐。” 李缜这才皱了皱眉。 薛凝婉生辰讨赏赐,这赏赐又与他相关。 饶是再愚钝的人,也能猜出其中的意思来。 他福了福身子,拱手道:“圣上,恕臣难从命。” 按理说,臣子的婚事,他虽可作主,但也要顾忌双方意愿,不能蛮来生作。 奈何薛太傅位高权重,难得开口讨个赏,他总不能一口回绝,将人打发了去。 “朕也不想同意这门婚事。”他那双龙纹祥云靴在地面踏了几下,而后陷入沉思。 薛家已然手握重权,李缜又是朝中不容小觑的新贵,两家若当真结姻,这朝堂估计又会掀起一阵风雨。 李缜知晓圣上的难处,也知晓圣命难违。 可事关婚娶一事,他是断然不会退步的。 “罢了罢了。容朕再想想。” 李缜颔首,正要拱手告退,脑中忽然又记起林申的话来。 “你且瞧她醋不醋...。若是吃醋,那便是心里有他。” 送她香囊也未佩戴,送她绣眼还转手赠人。小姑娘先前还同他走得近,这几日反倒与他疏远了。 思及此,李缜止住脚步,朝着那明黄色的身影回道:“圣上若是为难,那便先赐婚吧。” 小姑娘心思难猜。 他倒想借此瞧瞧她的反应,瞧她究竟醋不醋,心里有没有他。 闻言,圣上不可置信地盯着李缜的眉眼,他方才还果决地推拒这门婚事,怎么一会功夫,便改了主意,一口应下了? “臣不才,在狩猎时拔得头筹。圣上昨日就已允下头筹的嘉赏,这嘉赏总是比薛太傅的赏赐要早吧。” 圣上点了点头,似是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 届时,他先下旨赐婚,应了薛太傅的赏赐。而后李缜再将头筹的嘉赏搬出来,便可轻而易举地推了这门婚事。 “嘶,这不仅博了薛太傅的脸面,也教人姑娘无地自容。” “那是臣的提议,薛太傅要怨要恨也是冲着臣来。” 不会怨到圣上这儿。 这话正合圣上心意,他龙颜大悦,拍了拍李缜的肩,只觉得他是能堪大任的,一时间又添了几分欣赏的目光。 到了申时,席面热闹开来。 百官行礼后,纷纷入座。 今年气候尚佳,猎物蠢蠢欲动,才一天的功夫,膳厨那就堆满了他们带来的猎物。 应照圣上的吩咐,狩猎所获得猎物,除了赏赐外,好些被膳夫做成膳食呈了上来。 篝火旁还有一只翻转的烤羊正滋滋地冒着油气。 陈沅知抿了抿嘴,烤羊腿肉质鲜嫩,配上辛辣的香料后,更是教人食欲大增。她随意吃了几口面前的膳食,就留着肚子,等香气萦绕的烤羊肉吃。 定安依照惯例,坐在陈沅知的身侧,她尝了几口面前的百合鸽子汤后,突然记起甚么似的,放下汤匙说道:“对了。方才余小侯爷说,那只绣眼不是他所送的。我已将它放回你营帐了。” 不是余小侯爷送的? 陈沅知眨了眨眼,那会是谁送的? 第53章 赐婚 不曾想这一等,竟等来一句赐婚…… 绣眼别名相思, 她们帐内除了定安有婚事外,余下的人皆未议亲。 陈沅知抿了口汤,暗自嘀咕着:“会不会是谁送错营帐了?” 这事还未等她想明白, 便瞧见高居主位的那位站起身来。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樽, 大肆夸赞了大燕男儿飒爽的风姿。 一盏酒入肚。 圣上面上带笑,捋着胡子, 朝女眷这处望过来:“听闻今日是婉儿的生辰。” 说这话时,众人皆朝着薛凝婉望去。 今夜,薛凝婉一袭明红色的袄裙,妆容明丽,一看便是精心装扮过的。 在众人惊叹的眼神下,她福了福身子,拂袖捻起小几上的茶盏,眼波流转道:“谢圣上惦记。” “朕也没准备甚么生辰礼。只是先前听薛太傅提起, 说是婉儿已过了及笄了年纪, 不若今夜,就由朕替婉儿说一门亲事吧。” 听了这话,薛凝婉心里一颤,紧紧地捏了捏自己衣袖,一想到亲事,她这面上就藏不住的欣喜。 四皇子那厢尚且未知薛太傅弃车保帅一事,一听圣上口中的赐婚,也只以为这旨意是赐予自己的,他的眼底顿时充满了希冀。 薛凝婉压制着自己喜悦的心情,嘴上仍上波澜不惊道:“臣女但凭圣上作主。” 此时,底下又是一片窃窃私语。 “沅沅,赐婚一事, 父皇怎么未同我提及?”定安的眼神落在陈沅知的身上,见她一脸木楞,才扯了扯她的衣袖。 “嗯?”陈沅知回过神,对上定安的眼神后才回道:“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 薛凝婉什么性子,她虽不甚了解,却也略知一二。 如此眼高于顶之人,又怎会甘愿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托付在圣上的一句话中。 她不是喜欢李缜吗? 既是喜欢,哪会轻易应下赐婚一事? 陈沅知眉头轻蹙,总觉得这事没这般简单。 果不其然。 正当她有所困惑时,圣上的一句话宛如平地一声响雷,在她耳边炸开。 “朕瞧着李缜李大人不错。不若趁着今日的,将这门亲事定下吧。” 陈沅知手腕不稳,汤匙里的汤汁撒在小几上。 碍于在众多人面前,不好失态。是以她将将扯出一抹笑,端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 李缜向她望去时,只见对面的小姑娘垂着眸子,自顾自地吃着面前的膳食,好似压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重重地捏了捏面前的酒盏,眼底黑如深潭。 “李大人?”坐他身侧的官员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起身谢恩。 就在他拱手的那瞬,话还未说出口,陈沅知就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膳食。 一股油烟气顿时在衣裳上蔓延开来。 “我且陪你去帐内换件衣裳。”定安掸了掸衣袖,正欲起身告退。 席面距营帐还有些距离。 陈沅知摁了摁定安的手,轻声说道:“无妨。我自己去便是。” 林间小路,灯火微弱,唯有席面那处,堪堪有些光亮。直至隐在黑暗处,陈沅知才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银荔吩咐道:“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夜风萧瑟,每一股凉风都如锃亮的利刃,划在面上生生地疼着。 只一想起李缜与薛凝婉的婚事,她这鼻尖就直泛酸意。 圣上赐婚,于两家而言是莫大的殊荣,这等好事落在谁身上,都会觉得喜出望外,莫说是一早就中意李缜的薛凝婉了。 而李缜那厢呢? 且不说他与薛凝婉是何关系,便是他当真不愿,圣口已开,圣旨已下,这等局面也是难以挽回的。 她今日听了定安的话,才弄清自己的心意。原想着等冬狩过后,再探探李缜的心意。 不曾想这一等,竟等来一句赐婚。 陈沅知背靠树干,逐渐红了眼圈,她紧紧地咬了咬下唇,妄想借力圈住那几颗不听使唤的眼泪。可眼睛稍稍一眨,那眼泪就生生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羞恼、醋意顿时翻滚而来,这一哭,便止不住了。 眼瞧着陈沅知离席,李缜心里也满是愁绪。 他不懂甚么烟花风月,只听信了林申的话,便想借此瞧瞧小姑娘的反应。 可眼前的人儿,听闻赐婚一事后,非但不讶异,竟还能若无其事地喝着热汤。 一想到这,他的眼神便落在面前的热汤上。 这热汤到底有甚么好喝的? * 整件事,最快意的便是薛凝婉。 另一处林间。 四皇子的双手摁着薛凝婉的肩,骨节发白。 “你为什么要应下这门婚事?薛太傅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为了薛凝婉,他不惜教国公府的人难堪,出了事后,躲着藏着,愣是将国公府的嫡二姑娘压至妾室。 眼下,薛凝婉的婚事说定就定。他这心里门清,没有薛凝婉这一筹码,薛太傅哪还肯尽心替他做事。 薛凝婉推开他的手,双眸冰凉,一点儿也不顾念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情:“圣上的旨意,我又岂敢抗旨不遵?” “这分明是你的生辰礼,你若不喜欢,父皇还会强加于你吗?”四皇子虽有意压低声音,可他说话时仍是惊了林间的夜莺。 薛凝婉皱了皱眉,圣旨已下,一切皆合她心意,她断不能在这一节骨眼出现问题。 “夜深露重,四殿下请回吧。若是被你那妾室瞧去,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四皇子挡在她身前,显然不想让她走:“婉儿,你是知道的,若非国公府那处逼得紧,我说什么也不会娶陈容知那蠢货。” 一听“蠢货”二字,薛凝婉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是了。没有一个聪明的。陈容知嫁于了你,余下两个皆喜欢李大人,国公府三位姑娘,竟无一人如愿。” 她说这话时语气轻蔑,仿佛谁也瞧不起似的。 这时,丛林深处传来一阵窸窣声。 薛凝婉下意识地望去,呵斥了一声:“谁在那儿?” 那人也没想着躲,直截了当地从后边走了出来。 走近一看,才瞧见来人的面貌。 还未等薛凝婉开口,四皇子便率先一步质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言语间,尽是厌恶。 陈容知抬了抬眸子,僵愣在原地,一时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她拽着薛凝婉的胳膊,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你方才说什么?” 薛凝婉被她这幅模样吓着,连退了几步:“你松手。” “你方才是不是说‘余下两个皆喜欢李大人’?” 陈容知问这话时,眸子通红,她既想知道薛凝婉的回答,又怕这回答不是她想听的。 薛凝婉瞥了她一眼,这人素来就同她不对付。先是兴琼斋,而后又是闲风宴,一碰上她,总也没有什么好事。 今夜事情紧要,她不愿同陈容知再作纠缠,是以开门见山地回道:“是又如何?” 说完,她便不耐烦地推开陈容知,掸完衣袖,往席面处走。 陈容知只觉一瓢冷水当头泼下,浑身冷极了。 她紧了紧自己斗篷,想找处暖和的地儿躲起来。可放眼四处,除了光秃秃的荒木外,哪有甚么遮风的地方。 自她嫁入四皇子府中,四皇子便从未给她好脸色。 莫说同塌而眠,就连平日的膳食都是自顾自的。 那日她在府上偶然听着侍婢嚼舌根,说是四皇子正室的位置,是留给薛太傅之女的。这话她一直记在心里,直至方才四皇子骤然离席,才心下好奇尾随了过来。 瞧见薛凝婉时,她并不讶异。 反倒是薛凝婉说的那句话教她瞠目结舌。 她说,陈沅知喜欢李缜。 “长姐怎么会喜欢李大人呢...”她暗自呢喃着,紧着步子朝营帐处走去。 陈容知不比陈沅知,她幼时就是府里庶出的姑娘,后来才够到嫡女的身份。 碍于这层身份,她平日在府里也没少受旁人的冷眼,彼时,就连她生母吴氏也讨好似的围着陈沅知转。 为博取旁人的注意,她甚么都学着陈沅知,先是衣着吃食,而后是言行礼节,但凡是陈沅知有的,她一样也不想落下。 便是喜欢二皇子,也是她依样画葫芦学陈沅知的。 她跟在陈沅知的背后亦步亦趋,甚至一招不慎嫁与四皇子做妾室。可是今夜,薛凝婉却说,陈沅知喜欢的不是二皇子,而是李缜... 陈容知抿了抿嘴,顿时觉得自己这十几载,活得着实蠢笨。 一股凉风吹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再抬眸时,便瞧见一抹黑色的身影从林间划过。不出一会儿,前边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 夜莺叫唤着四下飞散,陈容知心下一惊,当下步子又快了几分。 待她赶至那处林子,只见一抹黑影裹挟着一昏睡的姑娘踏风而去,一低首,她的鞋面上正巧覆着一张藕粉色的绢帕。 绢帕素洁,未绣甚么时新的花样。只在角落处,用细线勾出一个“沅”字。 陈容知拾起绢帕,面上瞬时大惊失色。 陈沅知的绣法她再清楚不过了。 “长姐!”粉白的指腹摩挲着角落的小字,心里惴惴不安。 她虽事事同她争,可到底是不想她出事的。 思及此,她一把扯下碍事的斗篷,一路小跑着回到席面。 圣上虽回了营帐,可席面上仍是坐了好些人。陈容知环顾一圈,一瞧见定安将要离席的身影,二话不说地拦在她面前:“殿下,长姐不见了!” 说着,她将手里的绢帕交在定安的手中。 定安惯来不喜陈容知,只以为她在说什么疯话,正要离去,一抬眸便对上了她那双慌乱的眸子。 她从来未见二姑娘这般心急,再瞧瞧绢面上的“沅”字,面上终是有了几分不安。 第54章 别怕 随后一把横抱起小姑娘,直直地往…… 定安派人去营帐内查看, 除了银荔和晚橘俩贴身伺候的人之外,并未瞧见陈沅知的身影。 银荔一听她家姑娘不见了,顿时自责地红了眼眶。 得亏此次冬狩规制大, 最是不乏会守卫的人手。不出一会功夫, 北苑和囿林院的林子就被卫军搜了个遍。 李缜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下一惊, 他朝着陈容知描述的大致方向寻去,寻了好一会都未瞧见陈沅知的身影。 夜幕幽黑,寒风瑟瑟,小姑娘突然没了踪影,他当真许久没有这般慌神了。早知如此,他就该在陈沅知起身的时候,亲自盯着她回到营帐。 寻至后山那处时,陈容知突然发现了一只绣花鞋, 绣花鞋小巧精致, 一看就是官家小姐穿的。 由于心急,她并未多唤人手,而是壮着胆子独自一人入了后山的深处。 后山无甚灯火,放眼望去,雾缭缭的,一片森寒。 雾气中,她似是瞧见一黑衣男子,黑衣男子身量高大,肩上扛着一昏睡的姑娘。 陈容知虽瞧不清二人的面貌,可她心里就是笃定,那黑衣男子肩上扛着的就是她的长姐陈沅知。 走至后山深处,她才觉得进退两难。既不能打草惊蛇, 又要想尽法子招来人手,分明是仲冬时节,陈容知的手心却因心急火燎,已然沁出一片冷汗。 黑衣男子左右相望,确定四下无人后,他才将肩上的姑娘放了下来,而后掸了掸衣袖,一双手攀上自己的腰带,发出一声恶心的笑意。 就在此时,陈沅知眉头轻蹙,忽然睁了眼。 眼前正有一蒙着黑布,眸子猩红的男子俯身在她面前。 陈沅知惊呼了一声,还未等她开口说话,就被黑衣男子捂住了嘴。 “姑娘别怕,先让我痛快一番,我就放了你。” 毕竟寻他办事的人并非要取她性命。 说着,他一双手就去解陈沅知的衣带。 陈沅知瞪圆了眼,胡乱捡起地面的石子朝他砸去。 石子碎屑极小,于眼前身量高大的男子来说,非但不痛不痒,还勾起了他的兴致。 挣扎时,衣带散落在地,男子手才要去扯她的衣襟,只听“咚”地一声,他眼前瞬时蒙黑,一双手僵在空中迟迟未有动作。 陈沅知微颤着身子,缓缓睁眼,只见一道鲜红的血痕从男子的额间流出,怔了半晌后,男子身子后仰,轰然一声倒在地上。 “长姐!”陈容知放下手中的石块,忙替她掩实衣裳。 对上陈沅知浑是水汽的眼神后,她忽然想起那夜游船。 旁观者总要比当局者清醒些。 她恍然明白,若非长姐来的及时,着人把手屋门,就她那糟心的荒唐事,兴许早就在贵女中传开了。 陈沅知盯着她瞧了半晌,显然不知出了何事,也不知她们又为何在这处。 “长姐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是有人将你拐到这处来的。”陈容知搀扶着她,二人一路沿着后山的小路走去。 陈沅知到如今仍有些惊魂未定,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鞋面出神,分不出旁的心思去想别的事。 快走至山脚处时,她突然瞧见前边多了两个身影。 一抬眸,只见薛凝婉香肩裸露,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在李缜的怀里。 李缜似是听着动静,对上陈沅知盈满水汽的眼时,满脸厌恶地推开黏在他身上的薛凝婉。 “沅沅。”李缜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些诱哄的意味。 要知道小姑娘纵然脸皮薄,可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落过泪。他不知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才教眼前的人跟清水似的,仿佛轻轻一触,就会从指尖流走。 “你怎么了?”李缜想要扶住她。奈何陈沅知下意识地挥开手,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且不说那赐婚的圣旨,便是方才那亲昵的场面,已然扑灭了她心中仅存的一丝念想。 他既决定与薛凝婉在一块,又来寻她做甚么呢? 总不能是为了那官场上的几分交情吧。 “李大人请自重。” 她垂着眸子,语气疏离漠然。 李缜沉下脸色,松开手道:“这几日你同我尤为生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陈沅知只觉得好笑,一有婚事的人,竟问她为何同他生分。 她虽喜欢李缜,却也知晓分寸。不属于自己的,她断不会腆着脸去讨。 “李大人是定了亲事的人。” “我没答应。”他冷声回道。 否则薛凝婉也不会一直缠着他了。 方才不知从那出现一刺客,刺客长剑一挑,直接划破薛凝婉的衣裳。 薛凝婉虽惊呼了一声,面上却无半分惶恐,好似是一早就料到了此事。 直至陈沅知从后山深处走来,李缜分了神,薛凝婉才顺势瘫在了他的怀中。 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闻言,陈沅知显然是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道:“那也同我没甚么关系。” 此时,她只想回到帐内更衣沐浴,而后好好地睡上一觉。 外边太凉了,她不想再待下去了。 “怎么没关系?”李缜冷嗤了一声,而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半月后,我同你大婚。这是圣上定下的亲事,你觉得同你没有关系?” 陈沅知讶异地张了张嘴,头疼欲裂,心里混乱极了。 他分明是同薛家姑娘定了亲事,怎么一眨眼,这亲事反跑自己身上来了? 李缜也顾不得眼前有多少人,他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搭在她的肩上,随后一把横抱起小姑娘,直直地往营帐内走。 陈沅知推着他的胸口,一双腿不安分地踢了他几下:“放我下来!” 李缜的衣裳上顿时染上了几个灰色的鞋印。他盯着小姑娘哭过的眸子,吓唬她道:“喊。再喊大声些,最好将所有人都喊过来。” 正好瞧瞧他们二人亲昵的样子。 这话奏效。 才说完,小姑娘就用手捂住嘴,只露出一双眸子狠狠地瞪着他。 从羞恼、醋意、赐婚再到挟持,陈沅知脑中早已乱作一团,她想不出甚么凶狠的话来,只轻声地嘀咕了一声:“我是断不会嫁与你的。” 李缜步子一顿,强压下内心烦躁的思绪,点了点头道:“若你担得起抗旨不遵的罪责,那便同圣上说去吧。” 眼瞧着他们二人从自己面前走过,薛凝婉狼狈地瘫坐在地上,她以为圣上赐婚,那便万无一失了。谁曾想李缜手里竟还有筹码。若非迫于无奈,她哪会答应陈瑾知使这下三滥的手段。 婚事没能得逞,还丢了脸面。她浑是怒意地寻到三姑娘,二话不说就是一掌。 “这就是你说的好法子?” 陈瑾知默不作声地捱下这一掌,敛起平日娇弱的眼神后,她说话时带着一股狠意:“若非二姐姐出现,她早已失了名声。” 薛凝婉哪管甚么“若非”二字,她只知道自己在人前丢脸,日后恐会沦为满城贵女的笑柄。 她当真是被猪油蒙了眼,才会听信陈瑾知的话。说甚么划破衣物顺势躺在李缜怀中,引众人误解,一来可歇了陈沅知的心思,二来也可以人言可畏、姑娘清誉等说法逼迫李缜娶自己。 现在想来,当真可笑。 陈瑾知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静立在原地。 她也没料到会凭空冒出个二姑娘,更没料到李缜留了后手。 只是当下还不是追责的时候,如此争执下去毫无意义,若不妥善处理,这事兴许就会败露。 * 银荔瞧见陈沅知回来,满脸自责。检查完身子,发现没受甚么伤,这才将将松了口气。 李缜等在营帐外,一路走来,都不知小姑娘出了甚么事,但是方才抱着她时,小姑娘身子发颤,直觉告诉他,方才在后山深处,应是出了甚么难言的事。 他唤来卫漠,冷声吩咐道:“去查。” 卫漠在他手下当差的时间不长,这是他头一回见着李缜动怒。虽不知是被何人惹了,他只知晓这惹事之人断没甚么好果子吃了。 这时,银荔挑开帘子,瞧见李缜还站在外边时,也不知如何应付他。 姑娘由他抱回来,已然很招人闲话了,此时他还守在外边,这话若是传出去,教她家姑娘日后如何议亲。 “李大人快些回吧,我家姑娘已睡下了。” 李缜抿了抿嘴,仍是不放心地往里瞥了一眼,直至帐内没甚么动静,他才点头离开。 今夜发生太多事了,定安原放下不下她,想陪着她一块儿睡。可她惯是知晓陈沅知的性子。 愈是心绪烦闷,愈想独自一人。 是以她只加强了巡夜的守卫,打算明日再好生宽慰她一番。 帐内,陈沅知侧卧在床榻上,月光流转在她月白色的中衣上,勾勒出曼妙的身子。 她枕着小臂,听见李缜离去的脚步声时,一双红胀的眸子才缓缓睁开。 还未来得及理清的思绪顿时翻江倒海而来。 只要一想着黑衣男子令人作呕的话,她便紧紧咬着嘴唇,浑身发颤。若非陈容知及时赶来,她都不敢想象是何后果。 可是今夜的事,当真只是意外吗? 陈沅知双目紧阖,兴许是夜里吹了寒风,此时只要一想事情,她觉得头疼欲裂,浑身不舒坦。 辗转反侧难免,夜里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将她从床榻上惊醒过来。 她本就睡得浅,一星半点地动静都能惊扰到她。听到脚步声,她便想起夜里的黑衣人,呼吸滞了一瞬,整个人坐起身来,凝神屏气地望向毡帘。 当她一双脚要踩到地面的时候,忽有一双手轻轻地托住了她。 陈沅知瑟缩了一下,正要往床塌里边缩,只听耳边传来极为熟悉的声音:“别怕。是我。” 第55章 落定 情投意合,情深意厚,不日便要大…… “别怕, 是我。” “李大人?” 李缜轻声地“嗯”了一下,而后将她抱回床榻上。 小姑娘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他的手微微收紧, 便可清晰地感受到人儿软糯的玉肌。 陈沅知一回塌上, 就用小被紧紧地掩实自己,一双眼时不时地朝外望去。 这场面若是教人瞧见, 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李缜顺着她不安的眼神望去,而后坐在床沿上,拍着她的脊背:“你放心,没人瞧见。” “你来做甚么?” 陈沅知微微仰头,月色照出她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眸子泛红,小脸上还留着两行清浅的泪痕。 一瞧就是偷摸哭过了。 “我随意逛逛。” 深更半夜,翻身入女眷的帐中,怎么瞧都不像是李缜会做出来的事。 可他到底是担心眼前的人儿。 就在方才, 卫漠连夜彻查后山一事, 在弄清陈沅知为何兢兢战战地哭红眸子后,他当下就将那人的手剁下喂了豺狼。 陈沅知自是不信他的鬼话,随意逛逛,哪会逛到她帐里来。 她强撑起身子,望着毡帘透光的缝隙道:“李大人竟有这癖好?” 还未等李缜开口,她就又下了逐客令:“我要睡了。你快些走吧。” 李缜半分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今夜偷溜进姑娘的营帐,不就是怕她心有余悸,睡不安稳吗? “你睡你的。”他替陈沅知掖了掖被角:“我在这守着。” “你在这我睡不着。” 虽说李缜不会趁人之危,更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可男女有别,让一男子守在她身边,她终归是有些不自在。 “那便阖上眼歇会。” 听他说话的语气, 显然拿定主意守在这儿了。 陈沅知也没甚么力气同他争辩,身子轻轻一翻,卷起被子窝在床榻一角。 说来也怪,她辗转反侧好些时辰,眼瞅着天都快亮了,还未睡着。 李缜一来,她反倒有了困意。 是夜,万籁无声,营帐内陈沅知鼻尖微翕,呼吸如兰。 翌日清晨,经昨夜一阵骚动后,囿林院这处又多了好些守卫。 陈沅知醒时,帐内空无一人,若非床尾有一凹陷处,她险些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银荔闻声进帐,见她家姑娘醒后,立马替她裹上衣裳。 今日天气骤凉,清晨醒时,草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银霜。这样的气候最是不能冻着,一冻兴许得捱到开春才能好转。 陈沅知乖觉地裹着斗篷,挑开毡帘向外望去。 定安瞧见她的起身,立马放下手中的马球杆,忧心忡忡地迎了上去。 “今日天凉。你就莫要出来了。我着人备了些清淡的吃食,你且吃些垫垫肚子。” 陈沅知点点头,行至取暖的炉子旁。 “定安,昨夜赐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离席前,分明听见圣上赐婚薛凝婉。为何一眨眼,这婚事就这般毫无征兆地落在了自己头上。 一提起这事,定安也颇为嗔怪地瞥了陈沅知一眼:“你甚么时候同李大人走这般近了?” 一点风声都未透露。 陈沅知垂着眸子,无从辩解。 她不是有意隐瞒,着实是因这几日才堪堪弄清自己的心意。 “李大人在狩猎时拔得头筹,自是有头筹的嘉赏。他没要旁的,唯独推了薛凝婉的婚事,要同你定亲。” 怪不得他丝毫不留情面,所获猎物远多于众位皇子。 可这赐婚一事,未免过于草率。 “圣上便应允下来了?” “这是父皇自己定的嘉赏,总不能食言吧。” 陈沅知叹了口气,这事来得猝不及防,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虽说她似是喜欢李缜,可谈婚论嫁离她实为遥远,往前十几载的时间,说亲的人虽不少,可她从来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今日得到确切的消息,她心里除了震惊讶异,就无旁的心绪了。 “我爹爹是甚么神情?” 昨日国公爷也在场,想来也听见了赐婚一事,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定安摇了摇头,她听闻赐婚一事,也是大吃一惊,哪还有心思关注别人。 “回府后,定有好些人问我话。” 毕竟李缜沉默寡言,不近女色,突然请旨赐婚,又怎会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 换作是谁都不会相信的。 果不其然。 赐婚一事才过一日,冬狩的队列还未回京。 坊间就已谣言四起。 这些谣言中,流传最广的一条便是,他们二人情投意合,情深意厚,不日便要大婚。 直至队列归京,围观的百姓似是比出发前翻了一倍。 他们早已听闻国公府嫡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今日拥簇在队列外,便是想瞧一瞧,究竟是甚么样的姑娘,能翻转流言,打破李缜是断袖的传闻。 陈沅知回府后,头疼地理着自己的发髻。头面还未拆下,老夫人院里的嬷嬷就紧着步子过来请她了。 老夫人唤她何事,她这心里门清。一手带来的姑娘忽然有了婚事,她这做祖母的,自是要好好过问一番。 院内,线香轻燃。 老夫人捻着手钏倚在床榻上。 一抹娉婷的身姿晃入她眼里,她手里的动作一顿,缓缓开口道:“坐下说吧。” 陈沅知端着身子坐下后,偷偷打量着祖母的神情。 然,老夫人多历年所,惯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探查无果后,只得攀上老夫人的手,一双眼娇俏地眨了两下,明知故问道:“祖母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老夫人这才正眼瞥了她一眼,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同他认识多久了?” 陈沅知一噎,婚嫁一事,事关重要。就算她不如实道来,老夫人也定会差人去查。 到底是自己的亲祖母,是国公府唯一可以倚靠的人。除了二人之间的肢体接触外,她几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家世可清白?在世的亲眷都有哪些?这些可都询问清楚了?” 老夫人步步紧逼,句句戳中紧要之事。有二姑娘的前车之鉴,她再不敢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不清不楚地嫁出去。 可她问的这些,陈沅知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就这般不甚了解,我又怎敢放心?”老夫人显然动了怒气。 那可是自小长在她身边的姑娘,若不能寻个能托付终身的良人,教她如何安下心来。 原想着梁家与国公府颇有交情,又知根知底,应是个不错的归宿。且梁思凡性子温雅,没甚么脾气,日后也是要在京中落脚的人。她翻来覆去想了好几日,只盼着冬狩结束后,教他们二人再好生相看一番。 谁成想,这赐婚的旨意来得如此之快。 李缜何许人也?外边虽传他文武卓然,样貌出众,这性子断然是没有梁思凡那般好的。 姑娘家的姻缘,求得不就是一个待自己好的人吗? 陈沅知抚着老夫人的脊背,宽慰她道:“沅沅心里有数。” 老夫人瞧着她那一幅坦然的模样,一时间竟猜不透她的心思。 “你且说你愿不愿意嫁于他。若是不愿,我豁出这张老脸,也会替你退了这门亲事。” 还是有人护着她的。 圣上赐婚,国公爷不敢多说一句,吴氏也是极力躲避。 毕竟圣意难违,国公府不敢冒着触动圣怒的危险抗旨不遵。 唯有祖母,是真真切切地替她忧心。 陈沅知鼻尖一酸,眼眶泛红地靠在老夫人的肩头。 这婚事虽骤不及防,她心里多少有些夷犹,嘴上说着断不会嫁于李缜,可这心里终归是不抵触的。 见她不说话,老夫人也明白了她的心意。 手里复又捻起珠钏。 这事,也算这么尘埃落定了。 婚期定在半月后,这是圣上亲赐的黄道吉日。 陈沅知从老夫人那厢出来后,国公府就开始着手筹办喜宴一事。 半月时间,较二姑娘那回,已是绰有余裕。 这段时间,她暂时搁置了进奏院的事,除了量体裁衣,定制头面外,手里头最为紧要的一件事也被她提上了日程。 知阑院,银荔和晚橘悬着一颗心看守在外。 屋内,一粗布衣裳的丫头跪在陈沅知的面前。 这丫头面容尚可,体态端正,一瞧便是习过规矩礼仪的上等侍婢。 “你先前在哪做事?”陈沅知抚着茶盖,轻呷了一口茶。 侍婢哆嗦着身子,一双眼无处可落,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 “银荔姑娘问过一回话,但凡是奴婢听到的,皆知无不言一一相告了。” 这人便是那日长秋宫外偷听谈话的侍婢。 “我没问你这些。我只问你,先前是在谁手下当差?” “奴婢是身份卑贱,小门小户的不敢污了姑娘的耳。” “小门小户?”陈沅知冷笑了一声,小门小户能随四品官员的家眷一同入宫? 胡诌也得寻个适当的由头。 “听闻你才恢复良籍?” 这丫头滞了一瞬,似乎明白了甚么。 她连连磕头,回话时尽是恳求的语气:“姑娘饶命。奴婢好不容易脱了贱籍,断不想再回去了。” 陈沅知料到如此,她搁下手中的茶盏,正色问道:“谁差你去长秋宫外偷听?四皇子茶水中的药物是不是你下的?” 第56章 真相 陈沅知若是同李缜议亲,哪还有她…… 这两个问题无疑都不好回答。 她若应下, 还不知会招致甚么后果。 陈沅知瞧出了她的迟疑,知晓她在暗中衡量此事利弊。左右今日空闲,她倒是不介意在此事上多费些时辰。 所幸, 这丫头也是个聪明的。 她心里门清, 就算今日甚么也不说,只要双脚迈出知阑院, 她的性命便是悬在刀尖儿上的。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呢。 与其如此,倒不如合了陈沅知的心意,眼前的姑娘若是心善,她兴许还能留着性命活上一段时日。 “我若是说了,姑娘可能保全奴婢的性命?” 陈沅知约莫知晓她做了甚么事,受了谁的指使,本也没想取她性命。只是手里缺了些证据,想从她口中得些证词, 这才将话说得狠了些。 既得了应允, 这丫头也没了顾虑,将游船那事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言罢,她屏气敛息,悄悄地瞥了一眼坐于矮凳上的姑娘。 陈沅知以手撑额,双眸轻阖,在听丫头回禀前,她这心里多少有些猜想,这些猜想被验证后,恼归恼,脾气却是半分没有。 约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面前的丫头跪得膝盖发胀,额间多了层细汗。可她到底是学过规矩的, 主子都没发话,她又岂敢多嘴。 这时,晚橘挑开毡帘,附耳在陈沅知那儿说了些什么。 再睁眼时,她就着晚橘将她带了出去。 来知阑院的,是二姑娘。 这是自打她出嫁后,头一回来陈沅知的院里。 晚橘拿不定主意,这才进去通报了一声。 陈容知进院子时,正巧与那丫头擦肩而过。丫头垂着脑袋,教人瞧不清面容。 “你怎么来了?” 陈容知步子微顿,先前挑事寻衅的诸多事情,在脑海中一涌而上。她自知无甚么颜面再来此处,是以听见陈沅知的问话后,并未像此前那般心高气傲。 “我今日回府瞧瞧母亲,正巧听闻长姐也在府中。自冬狩赐婚后,我还未来得及道喜祝贺,所以才过来一趟祝贺一番。” 陈沅知抬了抬眉尾,只觉稀奇。莫非婚嫁一事当真能磨人性情,这若放在她未出嫁前,还指不定如何闹事呢。 “坐下说吧。” 话音甫落,陈容知便乖顺地点了点头,坐了过去。 二人静默一瞬,先前不对付惯了,如今好言好语地坐在一屋,反倒觉得怪异。 “你今日回府,想来也是有紧要事的,可都办妥了?” 四皇子那厢不好应付,后院的糟心事堆了满堂。若非有甚么紧要事,她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回府探望。 陈容知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想和离,爹爹不同意。” 闻言,陈沅知也是一怔。 和离是件大事。 大燕虽可提出和离,然而,较之男子,尤其是权钱两全的宗室子弟,姑娘在这男女关系中,仍是处于下风。 莫说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一旦和离,若无母家撑腰,往后的日子又怎会好过。 “怎么突然想和离了?” 四皇子待她素来都是穆穆落落,她嫁过去之前便有了心里准备,若因这事和离,大抵是说不过去的。 若说为何想和离,大约就是听了薛凝婉的那番话吧。 十几年来,她一直亦步亦趋地活在长姐的身影下,甚么都要同她比较。 直至出了事,她才恍然觉得自己蠢笨,做了好些得不偿失的事。 若往后的日子,她能寻回自己的身影,为自己活,兴许还能弥补先前的遗憾。 事情想开后,陈容知也不怕丢脸,她如实说道:“我学了长姐十几载,做了好些错事。如今也想换个活法了。” 听她语气诚恳,陈沅知便知这些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听了这些话,陈沅知并未给她难堪,却也没有丝毫同情。 每个人选择的路不同,路上一步一个脚印,皆是行事为人的印记,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可抹去的。 然而下嫁四皇子一事,确实是有人从中作祟,她方才听了那丫头的话,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透。 “你知不知是谁在四殿下的茶水中下了药?” 陈容知一愣,好些不体面的事在她眼前闪过,她咬了咬下唇,说话时暗添了几分力:“尚未查清。” 刚出事那回,她被恨意冲昏了头,只觉得这是陈沅知对付她的手段,想也没想便指着她破口大骂。 后来,这事风波一过,她也稍稍沉下心来。当夜,陈沅知压根不知她会去寻二殿下,又怎会先知先觉地在茶水中下药呢? “是我错怪长姐了...”她自知理亏,无从辩解,只好认下自己的错处。 陈沅知并非想听她道歉。 “谁同你说我喜欢二殿下的?” 陈容知一愣,抿着嘴思忖了半晌,最后从嘴里吐出陈瑾知的名字。 “是三妹妹,她同我说的。” 才说完这话,她骤然瞪圆了眼,一双眸子里浑是错愕:“怎么会...” 陈瑾知素来唯唯诺诺,是胆小怕事的性子。她怎么也没料到,这事竟会出自她手。 “她想害的是我,而不是你。” 这事确实是因她而起。 陈瑾知喜欢李缜,可李缜是朝中新贵,是多少姑娘心心念念的男人。这样的门楣,断不是她一庶出的姑娘可以高攀的。她原想着,若能嫁于李缜,当个妾室也好。 直至她在兴琼斋瞧见陈沅知赠他绢帕的那幕。 国公府有个规定。同门出的姑娘不容许嫁与同一人。陈沅知若是同李缜议亲,哪还有她肖想的份。 是以她暗中买通丫头打探情报,得知游船那日,陈沅知会去二殿下的屋内,这才想出了下药的龌龊法子。 然而游船那夜,四皇子与二皇子突然换了屋子,陈容知原想去二皇子那处表明心迹,阴差阳错之下,却到了四皇子的屋内。 彼时四皇子误食茶水,药效兴时,正巧撞见陈容知,引出了一连串的荒唐事。 闻言,陈容知眼圈泛红,她暗自捏了捏自己的衣袖,语气一如未出阁时那般忿怒:“她既早已知晓你同李大人的事,还一直在我耳旁说你喜欢二殿下。” 当真是如柳姨娘一样,煽得一手好风。 言罢,她下意识地起身,想去三姑娘那厢寻事,却被陈沅知叫住了。 “不急,再等等。” 陈沅知惯来行事严谨,这一桩事虽清楚了,冬狩的事还未查清呢,如若贸然行动,反倒打草惊蛇。 * 白旻也没想到,冬狩一行,李缜还能带个赐婚的圣旨回来。 再听闻这赐婚的对象正是国公府的嫡姑娘后,他乐得一晚上都没合眼。 婚事一定,阖府上下顿时热闹开了。 侍婢们一边挂着大红绸带,一边说着小话。 “你说这入府的夫人得有多好的性子,才能忍受我们大人的脾性。” “听闻是国公府的嫡姑娘,出身好,极有规矩教养。连白先生都满意得不得了。” “就连面貌也是好的。那日圣上冬狩归来,正巧我出府办事,路过队列时,偶然瞧见姑娘的面貌,真可谓丰姿艳丽,天生尤物。” 正当她们说得起兴,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咳声。 侍婢们转过身子一瞧,竟是卫漠立在身后,冲她们使着眼色。 卫漠在李缜手下当差,进进出出的素来跟在李缜身后。 他这般提醒,定是因为李缜就在这不远处。 果不其然。 顺着卫漠的眼神望去,她们的主子正锁着眉头,面色不虞地向她们走来。 李缜每日忙于政事,后院侍婢婆子之事,他从未伸手管过。今日听了些闲话,他忽然觉得后院确实疏于管理。 若能赶在小姑娘入府前教好了,她也能偷偷懒,过得舒心些。 “来府上做事前都没学过规矩吗?” 他一开口,侍婢们就跪了满地。直至嬷嬷过来将人领走,带去学规矩,她们悬在喉咙口的心才放了下来。 “你又何必同她们一般见识?” 白旻也是听了风声,才赶来瞧瞧发生了何事。府里上下事皆有专门的人打理,哪需他亲自发落。 李缜也并未多说什么。抬脚便往书房走。 白旻跟在他身后,一脸不解。 分明是喜事,这婚娶一事也是他亲自求来,怎到如今还沉着一张脸。 白旻怕他心里紧张,崩得太紧,是以揶揄他道:“你是不是身子不太舒适?需不需为师替你开一副补气强身子的药?” 这话中的调侃不言而喻。 李缜顿住脚步,眼前之人若不是他师父,他早就将人丢了出去。 “不需要。” 他也知晓赐婚一事太过匆忙。 只是小姑娘起身告退时,都不带搭理他的。他心下一急,才求了这门亲事。 自冬狩后,他已经好几日未瞧见她了,眼瞅着婚期临近,也不知道小姑娘心里的气消了没? 思及此,他破天荒地问白旻道:“如若嫁娶一事未同对方商议...对方会生气吗?” 白旻显然被他问住了。 嫁娶一事,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最重要的还是二人心意相通。 何谓心意相通,说的不就是二人表明心迹后互相喜欢吗? “你这榆木脑袋在说些什么?”白旻气狠狠地觑了他一眼:“难道你没同人姑娘表明心意吗?” 第57章 哄你 你陪我去,好不好? 表明心意? 李缜愣了一瞬, 请旨赐婚不算是表明心意吗? 白旻颇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他这徒儿,生性聪颖, 平日里学甚么都快人一筹, 单单男女情爱一事,好似天生不开窍。 哪有人将赐婚当做表明心意的? 见李缜抿嘴不说话, 白旻便知晓他还未正式地允下承诺。 他的胡子动了动,而后叹了口气道:“沅沅都没生你的气吗?” 李缜碰了碰鼻子,他若知晓,也不会在这愁眉不展了。 “你一句承诺也没有,就央圣上赐婚。换作是我,断然是会生气的。”说完,白旻丢给他一个好自为之地眼神,示意他务必要在新婚前将人儿哄好。 李缜满腹经纶, 唯独不懂甚么风花雪月的浪漫事。他着侍婢拿来大氅后, 披在肩上,快步出了府。 仲冬一过,长街似乎更拥挤了。赶集市的人穿着臃肿的袄子,为暖暖身子,皆卖力地喊开嗓子大声吆喝。 李缜出门前,就差卫漠去请林申,他到酒楼时,林申显然快他一步,寻位置坐下了。 “李大人婚期将近,怎还有时间出来吃酒?”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朝野上下皆在议论二人的婚事,才子佳人也算是一段佳话。 “府里置办物件, 多少有些吵闹。”他抿了口酒,随意捏了个借口后,反问道:“前几天我看了一话本,里面有几回瞧不明白的,想问问林大人。” 话本子都是些通俗易懂的话,这有甚么好瞧不明白的。饶是他有所腹诽,嘴上仍是应声道:“李大人尽管问。” 李缜借此借口问了好些哄姑娘的法子。 听了林申的话,他倒是记起一个喜气洋洋的节日。 再过五日,便是大燕恭贺新禧的祈福节。届时满城张灯结彩,万人空巷。长街上的摊贩大多会在自己的摊位上兜售祈福的孔明、花灯和红绳。 这一夜爆竹声四起,灯火长明。人们摒除一年的晦气,写下新岁的愿景和盼望。 这般繁盛的场面,惯来是姑娘家最喜欢的。 可是这几日陈沅知忙于婚嫁一事,深居后院,未去进奏院当值。除了翻国公府那高厚的墙,他着实想不出甚么法子可以将人约出来了。 是夜,李缜换了一身利落的黑色短衣,趁着夜深人静,再次跃上了知阑院的屋檐。直至瞧见银荔晚橘二人吹灯掩门,他才一跃而下,来到了透风的支摘窗前。 陈沅知方才睡下,便听见窗子发出“嘎吱”的声响。 她以为是银荔在那掩窗,开口吩咐道:“银荔,屋内不凉。不必阖上” 话音甫落,耳边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 隔着帷帐,男人开口说道:“是我。” 听这声音,陈沅知显然被吓了一跳。她当下起身,透过帷帐的缝隙处,将将瞧清一抹挺拔的身形。 “夜深了,你过来做甚么?” 她裹紧小被,跪坐在床榻上,面上一片恼意 大婚当前,夜闯闺阁,着实不合时宜。 这人行事,怎半点分寸也没有? 李缜听出了几分恼意,他立在原地,也不靠近,更不挑帘,而是柔声地问她道:“五日后是大燕的祈福节,届时你可愿意与我同去?” 这也算是正儿八经的邀约了。 先前两回,一回趁着她熟睡,偷摸地将香囊放在窗前。一回得圣上传召,托卫漠送去绣眼鸟。虽是想哄小姑娘开心,可自己不露面,一片心意也不过是付诸东流罢了。 白日里听了林申的一番话,他才明白这个道理。 床榻里的人儿显然是愣了一瞬,她这几日忙于后院的事,险些忘了盛况空前的祈福节。 平日里的宫宴席面她不愿去凑热闹,说起祈福节,她可是回回都不曾落下。 “我要同定安一起。” 这话带着几分推拒的意味。 李缜除了在她这处碰了一鼻子灰外,何曾被人推拒过。说来也奇怪,在陈沅知这儿,他好似有花不尽的耐性。 “往年是这样。今年却说不准。” 往年的时候,陈沅知确实有定安相陪,不至于孤独一个人。只是今年,她同余小侯爷定了婚事,祈福节那日,二人应会为了姻缘,携手同去的。 陈沅知聪颖,知晓他的话中意:“再不济,还有银荔和晚橘...” 话虽如此说,她心里仍是有那么几分心动。奈何李缜做甚么事,都不同商谈。兴许是他傲气惯了,一旦有了自己有了甚么想法,便自顾自地做了决定,半点不给旁人深思熟虑的机会。 有些事,譬如赐婚,她虽不抵触,可心里终归是有些生气的,觉得他不大尊重自己。 是以李缜提出同去祈福节时,她没有一口应下。 “先前是我错了...”帷帐外的男人突然开口,隐去平日里疏离的模样后,他低沉柔和地说道:“不该未同你商量,便擅作主张求了婚事。” 陈沅知错愕地睁了睁眼,还以为自己听左了:“你方才说甚么?” 李缜愣了一下,夜里中,他的面上忽然染了一层红,只是碍于屋内昏暗,并未瞧出甚么不妥的地方。 “我说...赐婚一事我应当同你商量的。”后又想起甚么,他抿了抿嘴,极其不愿地说道:“你若实在不愿。我可去圣上那,退了这门婚事。等你甚么时候喜欢我了,我再去...” 话还未说完,陈沅知便急着打断他:“不是这句。” “那是哪句?” “‘不该未同你商量’的前一句。” 李缜将自己说的话一一回想了一遍。 最终落在了“是我错了”这四个字上。 他忽然明白了,小姑娘是想听他道歉。 方才没甚么难说出口的,冷不丁地被她提出来,要求一字一句地再说一回,他这嘴顿时有些张不开。 见他不说话,陈沅知的眸子暗了一瞬,帷帐内她咬着下唇,暗自腹诽道:兴许是抹不开面子,不愿说罢了。 她正要寻个借口打发他出去,嘴边才蹦出一个“你”字,就听帷帐外传来沉劲的声音。 “我错了。” “嗯?”陈沅知被他的道歉吓着,下意识地从喉间发出疑惑的声音。 李缜只以为她没听清,又复述了一遍:“我说我错了。” 这一句,丝毫未经思考,几乎脱口而出。 他怕眼前的人儿不肯原谅他,语气中还带了几分焦急恳切。 林申说的没错,当真喜欢一个人,便是她想要天上月,也会想尽法子替她捧来。 李缜初听时,只觉得这话不切实际。古往今来,哪有人当真将天上月捧下来的。直至遇到陈沅知,他才明白,天上月皎洁明亮,是世间美好之一。 喜欢一个人,便是想将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眼前。 眼下不过是一句道歉的话,面子不面子不重要,能将小姑娘哄好才是最打紧的。 况且这事,本就是他思虑不周。 屋内静了片刻,陈沅知压了压不断上扬的唇角,眼底尽是欢喜。 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复,屋外便传来银荔和晚橘的声音。 “银荔,你可有听到姑娘说话的声音?” “听到了。我去瞧瞧,是不是梦魇了?” 而后,便是一阵紧促的脚步声。 陈沅知瞪圆了眼,她的屋子虽大,可少有摆件。烛火一点,便能将屋子通瞧一遍。 现在跳窗出去,定会被逮个正着,但是依照李缜的身量,屋内也没有甚么可以藏身的地方。 眼瞧着银荔将要迈进屋子,陈沅知一咬牙,索性拉开帘帐,一把拉过立在床榻前的男人,推着他入了床榻。 自己则是下榻,走至屏风前。 “姑娘怎么起身了?可是梦魇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口渴,起身喝盏茶罢了。” 银荔掌着烛火,瞧见她面色红润,额间无细汗,便知她没有半分不适。 一盏茶后,眼瞧着银荔出门,她这才松了口气,缓步绕至屏风后。 此时,李缜已然坐在床檐处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陈沅知面上一热,瞧见床榻上的男人后,连着耳根子一块儿红了起来。 她没有迈上前,而是同他隔着些距离,一手指了指屋外道:“已经走了。” 言外之意便是,你也可以走了。 李缜“嗯”了一声,站起身后,向前走了一步。 他原要出屋子的,可是眼前的小姑娘总以为他要做些甚么,后退后稍不留神,一双赤足撞着屏风的足座,整个身子直直地向前倾去。 得亏李缜眼疾手快,手臂一伸,正巧托住她的腰肢。 虽是寒凉的冬日,她身上却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中衣。 方才托住她时,男人的手稍稍收紧,盈盈一握的腰霎时贴在了他的身上。 陈沅知呼吸一滞,满眼慌乱,攀在他肩头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紧。 李缜感受到那一份力。 “怕我?”他伸手将她额间的细发抚至耳后,不小心触到她耳垂时,怀中的人儿显然轻颤了一下。 陈沅知推了推他的胸口,心绪乱时,开口便是拒绝他的话:“祈福节你一人去吧。” 言罢,她便赤足溜到了床榻上。 李缜盯着这抹娇俏的身影,一时出神道:“无妨。” 无妨? 陈沅知掩被子的手一顿,他说无妨,这话便是他要一个人去,没有她相伴也无妨? 正要没了兴致,帘外又传来一阵沉吟声。 思忖片刻后,李缜开口说道:“离祈福节还有五日。这五日,我夜夜过来哄你。” “你陪我去,好不好?” 第58章 心意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 “你陪我去, 好不好?” 这是李缜头一回软着语气同她说话,她侧着身子躺下后,眸子里似是掬了一弯如水明月。 “嗯。”小姑娘轻轻地回了一声。 单凭这声, 李缜仍辨别不出她的心绪。 但好歹也是应下了祈福节一事, 他这心里多少是有些开心的。 有些事不能急于求成,一步步慢慢来才最为妥帖。 “天晚了, 你早些睡吧。我瞧着外边有些霜冻。明日应是更冷些。”他突然记起,小姑娘方才是赤足踩在地面上的,故而提醒道:“赤足容易受凉,应裹个足衣才是。” 陈沅知点头“嗯”了一声,而后屋内寂静。 直至听见支摘窗的嘎吱声,陈沅知才坐起身子,挑开帘帐后,只见月光流转进屋子, 照在她带笑的面上。 * 翌日清晨, 寒气四起。 昨日起身时,未添衣裳,后半夜暖炉凉了后,她便缩着身子,并未睡安稳。 这几日国公府虽忙碌,于她而言,除了有嬷嬷替她量身外,也算是清闲。 然而她平日里忙碌惯了,眼下一身轻地呆在屋内,到底是有不自在。 银荔瞧她一幅闲不住的模样,不由地问道:“祈福节将近,姑娘今年还要出府吗?” 往年出府不算是甚么大事, 只是今年临近岁末,又有婚嫁大事束缚,再出府图个热闹,恐被有心之人说道。 一提起祈福节,陈沅知就想起昨夜那事,眼底藏不住欢喜,是以勾了勾唇角回道:“自是要去的。” 银荔未置可否,她家姑娘想去,她只管将人顾好便是:“那可要添置些衣裳首饰?” 陈沅知喜素,不喜欢太过艳丽的妆面,事实上,就算未施粉黛,她的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先前几年,为衬祈福节热络的氛围,她也特地添置了几身艳丽的袄子。 思忖了一会,陈沅知面带羞赧地说道:“要添置的。一会等定安来了,教她陪我去花胜楼瞧瞧。” 银荔听闻她要出门,立马替她绾了个发髻,戴了些珠钗首饰后,整个人瞬时般般入画。 定安来得机巧,她一双脚才踏入知阑院,陈沅知也做好了出府的准备。 二人并肩上了华贵的马车,才坐下身,定安便侧着身子,开始端详起眼前张明丽的小脸。 “往年也不见你这般重视。” 今年却为了祈福节,特地出府置办首饰衣裳。 陈沅知正要捏个借口搪塞过去,定安才不给她这个机会:“女为悦己者容嘛,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心思被挑破后,她红着脸,挠了挠定安的腰肢:“你说甚么呢?” “哟。”定安凑上前去,一瞧她连耳垂都红透了,心情大好地调侃道:“我这人很记仇的。先前你在冬狩调侃我时,我便说,他日你若定下婚事,可少不了我的揶揄。” 陈沅知也毫不留情地回道:“你不也一样。一口一个小侯爷,生怕别人不知晓你这门亲事似的。” 二人互不相让,马车上一片喧闹。 直至花胜楼,掌柜一瞧华贵的车马,便即刻迎了上去。 “二位姑娘来得巧瞧,小店才出几款时新的头面,我这就差人取来给姑娘瞧瞧。” 陈沅知也算是花胜楼的常客,掌柜的一瞧见她,便知其身份。好些藏着留给达官显贵的头面也被她毫不吝啬地端了出来:“瞧瞧这对赤金芙蓉花钗,红色釉面配珊瑚攒珠,雍容华贵却不张扬,极衬姑娘的气质。” 掌柜嘴甜,一句话既夸了花胜楼的首饰,又赞了买主的容貌。 “再瞧瞧这支步摇。花式虽简单,底下缀着的却是通体泛红的玛瑙。这支步摇与发叉,一繁一简,最是教人挪不开眼。” 陈沅知这厢还未开口,定安就忙不跌地替她买下:“挪不开眼好阿。” 见眼前的姑娘面色绯红,掌柜一颗玲珑心,顿时明白她置办头面的缘由。心里明白,嘴上却是向着自己的主顾:“倒也不是非得装扮给别人瞧,自己瞧着舒心才是最打紧的。” 这话颇合陈沅知的心意,她听了后又挑拣了几件不同式样的首饰,二人付了银钱,满满当当地回了府邸。 下了马车,才进正门,便听见前厅那处传来一阵吵闹声。 陈沅知同定安互望一眼,将手里的包裹交于银荔后,转身去了前厅。 二人到前厅时,陈容知正跪在地上,面上挂着两道泪痕。 众人一瞧是定安公主来了,皆俯身行礼,再不敢放声说话。 陈沅知大约知晓是怎么一回事,瞧她一声不吭地跪坐着,也知她是铁了心要同四皇子和离的。 陈弦气吁吁地坐在高座上,好不容易求着四皇子娶她做了妾室,此时又闹这样一出。这离那丢人现眼的婚事才过了多久,一旦和离,教他那张老脸往哪儿搁置? 然而此时定安公主也在府中,他唯恐丢了国公府的脸面,也就不好再就此事同陈容知争执。匆匆请辞后,进了书房。 陈沅知叹了口气,她虽与陈容知感情不深,可这事终归是因她而起,如若坐视不理,于她自己而言,也安不下心来。 “爹爹走了。你且起来吧。”她搀扶起陈容知,又将袖中的绢帕递与她拭泪:“现在最打紧的,还是四殿下那厢,他若不愿和离,就算是爹爹出面说情,恐怕也不好如意。” “殿下他...是应允的。”兴许是才哭过,她说话时断断续续,抽噎了一下,才将话说完。 “四哥哥竟会应允?”这话饶是定安,也不敢相信。 四殿下素来重脸面,比起和离,他应选出妻才是。怎么这会儿却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想来是他这几日事忙,无暇顾及我,这才应下了和离一事。” 事忙? 陈沅知这几日没去进奏院当值,是以不知朝中发生了何事。而定安深居后宫,对于政事更是一无所知。 三人皆不知四皇子忙于何事。不过,他既答应和离,于陈容知而言,也算是件好事。 “何时可以拿着和离书?” “随时皆可。只是爹爹那厢...”她抬了抬眸,犹豫地望向书房的那处。 “爹爹那厢由我去说。你且去将和离书拿来。” 陈容知一听,眼圈顿时红了,她垂着眸子,眼泪一颗颗地砸在地面上:“多谢长姐。” 她才走,定安便拉着陈沅知回了知阑院。 一路上,没少听定安数落。 “你帮她做甚么?她今日有这下场,怪得了谁?全是她自己应得的!” “今朝和离,他日若是后悔了,你怎知她不会将一身怨恨倾泻到你身上?” 陈沅知自是知晓其中的道理,她替定安斟了盏茶后,缓缓开口道:“她先前蠢笨,做了不少不入眼的事。这些事抹不去,我也不会因她一句道歉便心软。只是,她同四殿下的事,着实是因我而起,我若放任不管,日后恐无法安心。再者,冬狩那夜,若非是她出手相救...” 话说到此,陈沅知忽然压低了声音。后山那事,除了她与陈容知知晓外,从未向第三人提起,便是无话不谈的定安,也还蒙在鼓里。 “那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发觉她神色不大对劲,定安拉起她的手,满脸关切地问道。 JSG 陈沅知原不想开口,只想揉碎了往肚子里吞。 可是这事若要继续往下查,日后定是瞒不住的。定安不是外人,是一同长大的手帕交,并且也连带着血缘关系,同她说一说其实也不妨事。 几盏茶后,定安鼻尖翕动,她拉着陈沅知的手显然哆嗦了一下。再抬眸时,眼底尽是怒气。 “谁敢他的胆子。”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发狠地说道:“如若教我查清,非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你怎么也不同我说。” 陈沅知抿了抿嘴:“这事难以启齿,我不知该怎么说出口。那夜也多亏了她,权当是我还她一个人情吧。” 定安叹了口气,点点头道:“也好。你素来不爱欠别人的。” * 日子过得快,五日后,祈福节。 长街上,永定桥边,人头攒动,攘来熙往。 这一夜,陈沅知身着玉白色直领袄子,外衬浅蓝对襟比甲,红色的织金马面垂在绣花鞋上,通体华贵。 银荔替她绾了个娇俏的发髻,又将花胜楼那置办的头面一一戴上。铜镜映出一张如花娇艳的面容,眼波流转时,极为勾人。 “姑娘,可要吃些膳食垫垫肚子。” 眼下不过酉时,离祈福节最热闹戌时还差三个时辰。 “不吃了。现在吃,哪还有胃口吃旁的。” 银荔轻笑了一声,替她戴上最后一支步摇后,不由地夸赞道:“姑娘今夜定是京中最夺人眼目的。” “又揶揄我。”她边说边迈出府门。 正要上马车时,不知打哪冒出一个侍婢,侍婢被她的容貌惊艳,看直了眼。险些忘记主子交付的正事。 “姑娘,这是给你的。”侍婢手里握着一卷红绳束缚的纸笺。 纸笺不宽,约莫一指。 陈沅知接过后,愣了一下,一双白皙的手解开红绳后,只见纸面上以端庄的小楷誊抄着一句诗。 这字迹她认得,是李缜的。 纸面上写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姑娘,怎么了?” 陈沅知摇了摇头,也是一脸不解。她藏好纸条,打算等碰面时问上一问。 然而,马车才行了几步,又有一身着同样衣裳的侍婢拦住了她。 仍是红绳束缚的纸笺。 同样的字迹,这张纸面上写着: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瞧见这句话时,她蓦地反应了过来。 这些诗词皆是用来表明心迹的。 见她面上绯红,手里慌乱地藏着纸条,银荔好奇地皱了皱眉:“姑娘,当真没事吗?” “没...没事。” 从国公府到永定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可马车走走停停,不断地有侍婢送来纸条。 每一张纸条上,皆以同样的字迹誊着诗词。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直至永定桥时,陈沅知双手攥满了纸条,她耳垂泛红,似能沁出血来。 第59章 红线 看来李大人费尽心思,只想同姑娘…… 陈沅知没想到, 李缜会想这么一个法子。 每走几步,便有侍婢送来一张表明心迹的纸笺。 这些诗词平日读着倒没甚么,今夜特意誊抄出来送到她的手里, 仿佛那人亲自在她耳边呢喃一样, 惹得她烟视媚行。 起初,银荔不谙其中意思, 还以为有甚么紧要的事。待她瞧见陈沅知半羞半喜的模样,才壮着胆子猜测,这些纸笺或许李大人托人捎来的。 至于纸上写着甚么,不需猜便知,都是些甜腻腻的话。 永定桥上,人头攒动。 碰上这般盛况的节日,姑娘家们迈出深闺,三五个聚在一处。她们裹着斗篷, 手提花灯, 朝着空中高悬的孔明灯祈福。 陈沅知立在桥的左端,时而踮起脚尖四下张望。 二人分明说好在永定桥上碰面,怎到了这个点还未瞧见李缜的身影。 她正疑惑着,便有一侍婢穿过人群朝她走来。 侍婢手里提着一金丝鸟笼,鸟笼上覆着一层绢布。她将鸟笼交在陈沅知的手里,而后福了福身子回道:“姑娘。这是我家大人托我捎给你的。” 李缜捎与她的。 她心下好奇,伸手掀开绢布,笼内的那只翠绿色的绣眼鸟便婉转地叫了几声。 银荔垂眸瞧了一眼:“呀,好似是营帐里的那只。怪不得那日清晨寻不到绣眼鸟的踪影。原是在这儿呢。” 陈沅知也颇为讶异,她总以为这是小侯爷送与定安的,亦或是旁人送错了营帐。不曾想这只相思鸟竟是李缜送来的。 “竟是他送的...” “姑娘你瞧,这鸟笼的提手上还束着一根红绳。” 红绳细长, 由鸟笼垂着地面,一路铺展,直至永定桥的另一端。 祈福节那日,除了除旧盼新外,多得是求姻缘的才俊佳人。是以永定桥的桥面上系着好些错综复杂的红绳。 一到戌时,求姻缘之人立于桥面两端,各执一绳。若有适婚男女正巧抽中同一条红绳,这二人便算是有机缘的。 眼下戌时未到,提手上的这根也不是永定桥的红绳。 银荔机灵,又是局外人,她一下子便猜中了李缜的心思。 “看来李大人费尽心思,只想同姑娘有机缘。” 闻言,陈沅知有些哭笑不得。机缘一事本就靠运气,哪有人直接将红绳交于对方手中,生怕她被别人牵走似的。 红绳在鸟笼的提手上绕了一个松垮的结,她一双手轻轻拨弄,就将细长的红绳解了下来。 饶是知晓桥面另一端站着何人,陈沅知在卷红绳时,仍是小心翼翼,心里充满了期待。 然而,红绳才卷了几圈,夜空中乍现一朵烟花似的信号。桥面上顿时熙熙攘攘,看客皆想寻个好位置观赏烟花。 陈沅知被人推搡了几下,手里的鸟笼摇摇晃晃,红绳也蓦地一松,滑落在地,被牵扯着往前缩了一段。 她正要蹲下身子,便有人过来扶住了她的手。 “沅沅,你怎么在这?” 这声音温雅,听着格外耳熟。 陈沅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面上却带着笑意,不急不慢地唤了一声:“思凡哥哥。” 梁思凡略过她的身子,环顾四周,发觉永定桥上当真只有她一人的时候,又惊又喜。他原以为陈沅知定了婚事,今日祈福节应是同李缜在一起,谁成想,李缜并未陪着她。 他的心里划过一丝念想。 “我初来京中。对这祈福节不大熟稔,沅沅若是得空,能否领着我转转?” 若放在平日,陈沅知定会仗着幼时的情谊,不好推拒。只是今日,她既同李缜做了约定,便不好再同旁人纠缠不清。 “思凡哥哥见谅,我今日着实有事。不若这样...”陈沅知扯了扯银荔的袖子,将银荔拉至自己的身侧:“教银荔领着你逛逛。银荔没少跟着我出门,对这周遭的景致也是颇为了解。” 梁思凡抿了抿嘴,他没碰到过这样的状况,又本分惯了,出于礼貌,只得点头应下。 陈沅知绕过他,拾起地面的红绳,一圈圈地卷在自己的掌心。 红绳越来越短,她也由永定桥的一段缓步走至另一端,直至最后一圈收束在掌心时,她忽然愣在原地。 红绳末端空空荡荡,牵红绳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彼时,正值戌时。 孔明灯高悬,烟花声不绝于耳。在一片热闹声中,永定桥的两端站满了求姻缘的才俊佳人。不知是谁一声喝令,细长的红绳逐渐收短,桥的中央逐渐聚满了人。 陈沅知被推搡至一边,她望了望桥下的河岸,河岸旁也是比肩继踵,她深吸了一口气,只以为李缜走错了地方。 河面,花灯游浮,亮盈盈地倒映在水面上。陈沅知沿着河岸走了一圈,没找着李缜,反倒遇上了才放完花灯的薛凝婉。 祈福节热闹,惯是股姑娘家最喜欢的节日,薛凝婉在此处并不稀奇。 二人碰面后,免不了一句问候。陈沅知与薛凝婉并没甚么交情,寒暄过后正要离去,薛凝婉却瞧准了她身边没人相伴,一开口就是些膈应人的话。 “我瞧这婚事定与不定,都是一个样。左右无人相伴,不过是空有其貌罢了。” 陈沅知瞥了她一眼,并不打算搭理她。 薛凝婉自知君子一言九鼎,赐婚一事难以挽回,她虽早早地断了肖想的念头,但是瞧见陈沅知时,她仍是忍不住说上几句恶心人的话。 自己得不到,也不想教别人痛快。 “看来李大人也不是很喜欢你。”她将陈沅知上下打量了一番,发觉她今日衣着艳丽,一看便知是刻意装扮过的。便是这般花尽心思,也未等到心仪之人,思及此,薛凝婉的脸上挂上了一抹嘲讽的笑:“如若喜欢,又怎忍心将你一人丢在此处。” 陈沅知原先就有些烦闷,被她这么一提,饶是再好的脾气,也不由地生出几分怒意。 她正要开口,却见李缜的近侍卫漠赶了过来。 “姑娘方才说想吃糖葫芦串,怎一眨眼就没了身影。我家大人正举着糖葫芦串在前头等您呢。”卫漠气喘吁吁,说得煞有其事。 陈沅知认得这位近侍,确实是在李缜手底下当差的。可她何时说过想吃糖葫芦串,又何时差李缜去买了? 她思忖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是卫漠说了谎话。不过这话颇为奏效,瞧着薛凝婉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她这心里也稍稍舒坦了些。 路过薛凝婉时,卫漠刻意挡在陈沅知左侧:“姑娘小心些,这儿当真甚么妖魔鬼怪都有,我家大人避还不及呢。” 这话逗乐了陈沅知,她垂眸颔首时,正瞧见薛凝婉那一双骨指泛白的手。 直至走出热闹的人群,卫漠才抱拳作揖道:“姑娘见谅,方才情急之下才...” 陈沅知摆了摆手,她自是知晓卫漠的话中意:“我知道。方才那些话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场面话罢了,当不得真的。” 卫漠张了张嘴,似要辩驳。他家大人虽未说这些话,可他在李缜身边也有一段时日了,自赐婚后,他家大人的脾气就收敛了许多,先前几日更像是变了个人儿似的,他心里门清,李大人确实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位陈家姑娘的。 “姑娘千万不要这么说。今夜也是我家大人派我来照看你的。”卫漠不知该说些甚么,有些话李缜不让他说,他也只好咽下往肚子里吞。譬如说,今夜他分明来赴约了... 陈沅知点头“嗯”了一声,面上挂上浅浅的笑意,她不想教卫漠瞧出自己的心绪,是以故作轻松地说道:“长街那处我还没逛呢。” 说着,她抬眸望了卫漠一眼,仿佛想从他口中探出失约的缘由来。待她瞧见卫漠双唇紧抿,神色紧张时,她还是叹了口气,转过身子,缓步走向各处摊贩。 摊贩的摊位上摆着好些红绳纸笺,红红火火极为张扬。陈沅知神色黯然地垂着眸子,袖口中缠满的红绳一松,一圈圈地落在地面上。 夜色渐深,原先热闹的长街,眼下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陈沅知失落地走在回府的路上,今夜分明是他亲自邀约的,到头来自己却没有现身。没有现身也就罢了,竟连托人捎句话都不曾有。 她原想着李缜或许有要事,一时脱不开身,才未能如约而至。直至遇见薛凝婉,她那几句膈应人的话纵然满是酸意,别有用心,可她仍是听了进去。 待她走至国公府时,银荔已然等在了府外。 “姑娘。”她馋住陈沅知的手,左右扫视了一圈:“怎么您一人回来?” 陈沅知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想说话。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才进府门,便瞧见前厅灯火通明,一片嘈杂。 “沅儿,你可算回来了。”说这话的是陈弦。 他一瞧见陈沅知,浑浊的眼里染上了几分感激。 “发生何事了?”陈沅知疑惑地望向众人,这是她头一回瞧见阖府上下皆以感激的眼神看着她。 陈容知站在她面前,眼圈红红:“长姐,多亏你了。” “是啊。若不是沅儿当机立断,着容儿拿了和离书...”吴氏捂着帕子拭泪道:“国公府兴许也会受到牵连。” “到底怎么了?”陈沅知浑身酸累,已没甚么力气同她们打哑谜。 “长姐。四皇子反了。” 第60章 谋逆 李缜沉着眸子,先他一步发问道:…… 四皇子反了? 若非这么些人大半夜地聚在一处, 陈沅知还以为自己听左。 怪不得前几日陈容知说,四皇子事忙,顾不上她, 欣然应允了和离一事。 虽说帝王家争储往往争得头破血流, 逆位谋反之事不在少数。可四皇子在冬狩时还恪守半分,一点也未敢逾越, 不过几天功夫,怎么说反就反了? “眼下如何?” 谋反是大事,不过瞧国公爷如释重负的神情,约莫也可猜着,谋逆之事并未得逞。 四皇子反得毫无征兆,她倒是想知道,谁人临机处置,一举将谋逆之人尽数扣下。 由于国公府得幸, 未牵扯其中, 陈弦的心情也是大好,他坐在高位上,慢条斯理地回道:“是李大人瞧见响箭,这才悬崖勒马,没造成甚么严重的后果。” 一听李大人,陈沅知的手微微使劲,月白色的袖口被她攥出几条褶皱后,她蓦地松了口气。 怪不得今夜未来赴约,原是救驾去了。这也算事出有因,怪不了他。 既有不能耽搁的正事,他只需差卫漠知会她一声便可消弭没必要的误会。 然而方才在永定河岸,卫漠显然是听了李缜的命令, 选择缄口不言。 他为何差人护着她,却不给她半点解释呢? “那李大人...没事吧?” 陈弦并未计较这些,反而宽慰她道:“还未得知。应是出不了甚么大事。” 话虽如此说,到底还是没个准信。陈沅知魂不守舍地回了屋子,换下一身繁重的衣裳后,怔怔地望着那扇半开的支摘窗出神。 前几日李缜频频跳窗,她多有羞恼。反倒是今夜,她迫不及待地想获知消息时,窗子却纹丝不动,半点声响也没有。 今日祈福节,陈沅知绕着京中最热闹的地方走了好些路,她这心里虽惦记着李缜,身子却是先一步疲倦了下来。躺在塌上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她从睡梦中惊醒。 睡梦中,李缜浑是鲜血地站在她面前。 陈沅知冷汗涔涔地坐在床榻上,忙问银荔关于昨夜谋逆的消息。 银荔知她忧心,见她这幅六神无主的模样,一刻不敢迟疑。 “今早卫漠递来消息,说是李大人并未伤着,教姑娘放宽心。还说昨夜的事,着实对不住。” 失落归失落,听到安然无恙的消息,她也算是松了口气。 * 李府那厢也是忙碌开了。 “大人,当真不用请大夫吗?”卫漠立在床榻前,手里握着长剑。他的眼神落在面色惨白的李缜身上。 李缜倚在塌上,中衣半掩,胸口才缠好的绷带又一次染上鲜红。 “不用。”他一说完话,胸口就不断起伏,剧烈的疼痛迫使他蹙了蹙眉:“消息传过去了?” 卫漠点了点头,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 李缜瞥了他一眼,压制着疼痛开口问道:“有话就说。” 得了话,卫漠才开口说道:“大人受伤一事为何不告知陈姑娘,还有昨夜,分明可以吩咐属下去同陈姑娘说清楚的。万一姑娘误会大人怎么办?” 这些话本不应由他来说,可他瞧见陈家姑娘大失所望的模样,到底是怕二人有甚么说不清的误会,这才好意提醒了一番。 “没旁的事就出去吧。” 李缜并未回答,打发卫漠出去后,深吸了一口气。 昨夜他确实去赴约了。 待他满心欢喜牵着红线,站在永定桥另一端的时候,空中乍现响箭。而后卫漠传来消息说,四皇子反了。 一道圣旨,将他传入宫内。 此事虽万般紧急,可他仍有机会亲口同陈沅知挑明原因。正此时,梁思凡不知打何处来,他站在桥面同陈沅知笑谈时,腰间那一晃一晃的香囊委实显眼。 这香囊他认得,是他亲手研磨,亲自放于支摘窗下的,也算男女之间表明心迹的信物。 陈沅知没佩戴也便罢了,又怎能将香囊转手赠与梁思凡。 彼时,第二支响箭乍现,圣上那厢催得紧,他一时心乱如麻,甚么也没说,只差卫漠暗中照看陈沅知,转身入了皇宫。 四皇子谋逆一事,多少透了些风声,他和圣上心有所料,早在宫中备下了应对措施。万事俱备,唯一没料到的便是,他会挑祈福节这日。 李缜进宫时,正值四皇子逼位,一剑要了他的性命不算难事。可他毕竟是皇子,与圣上血脉相连,这人若是死于自己剑下,圣上明面上不会说甚么,心里终归会有芥蒂。 他那伤便是在抛去兵甲,空手同四皇子博弈时受的。 这一剑伤得不深,流血虽多,却并无大碍。只是位置不巧,伤口落于左侧肋骨,眼下只要一说话,亦或是大口喘息,就有剧烈疼痛席卷全身。 卫漠出去后,白旻提着药草推门而入。 他瞥见李缜的伤口后,三两下除去沾血的绷带,替他抹上止血化瘀膏后,又取了新的替他缚上。 “你伤成这样,婚期可要延后?” 李缜倒是没想过这点,白旻提起后,他双目紧阖,思虑了片刻。若要推迟婚期,国公府那厢定要问缘由,国公爷那处还能说上一二,陈沅知和老夫人那儿却是不好交代。 他到底不想教陈沅知担心:“照常吧。” “你都同沅沅说清了?” 李缜素来坐怀不乱,便是刀剑离他只有一寸之近,他也能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若非梁思凡腰际的香囊晃眼,乱了他的心绪,他哪会心烦意乱,至今都未曾将话说个清楚。 只是经过那夜,他便不想等了。一想起梁思凡,他这心里头便堵得慌,如若不快些将人娶进府来,当真是夜长梦多。 告假两日,李缜的伤势也算有了起色。近几日朝中各派势力并不安分,局势暗流涌动。纵使他有婚事在身,府里上下一顿忙碌,可手中的政事仍是半点也未积压。 自谋逆一事后,圣上感念他救驾有功,又欣赏他行事不偏不倚,恰如其分,是以将朝中的大小事尽数交在了他的手中。 这般嘱托与信任,惹来不少文臣的艳羡。放眼朝中,除薛太傅外,李缜的权势也算朝野侧目。 反观薛太傅,虽断了同四皇子的联系,然而谋逆一事后,多少失了圣眷。不少人猜测,不出多久,薛太傅将会大权旁落。 身处朝堂,谁人没个趋炎附势的本领。李缜手握重权后,登府拜访之人更是络绎不绝,生怕自己落于下风。 这几日,还算是有借口可以推拒。凡是登府之人,他皆以身体为由一一打发了。直至那日下朝碰上林申,林申听闻他一路高升,说什么也要拉他去酒楼吃酒。 李缜身子还未大好,喝不了酒。奈何林申不知此事,只以为他不给自己脸面,二人僵持不下,最终李缜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以茶代酒,陪在一旁。 经过大半年的修整,云来酒楼焕然一新,里里外外皆以朱红的漆面覆盖,给萧索的冬日,平添了几分光彩。 大燕的天愈是寒凉,酒楼就愈热闹。 李缜前脚迈进酒楼,后脚就有人捧着酒盏前来奉承,一些好听的场面话也便算了,竟还有人堂而皇之地往他怀里送银钱。 “下官的小小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出门在外,李缜已然给了他们三分薄面,凡是前来奉承的,他皆颔首以示感谢。谁成想后边的人瞧见,更是没了章法,好端端地吃酒竟成了他们行贿的佳所。 李缜瞥了他一眼,重重地放下茶盏:“怎么?王大人是想教我查查这笔银钱的来向?” 这位王大人一听,浑身冒汗,一双腿跟没了骨头似的,直直地跪在地面。在朝为官,谁还没个搜刮银财的时候,怎经得住查? 旁人见他吃瘪,再不敢往李缜跟前凑,原先热闹的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 眼前没人围着,李缜抬眸时,正巧看见迎面走来的梁思凡。 梁思凡显然是来寻他的,他直直地走向李缜,行礼后,端出一副体面的模样:“李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才经历王大人的事,众人皆以瞧好戏的眼神看着胆大如斗的梁思凡,怎料,李缜非但没给他难堪,反倒起身随他去了。 直至到了一处幽静的地方,还未等梁思凡开口说话,李缜沉着眸子,先他一步发问道:“你腰上的香囊是从哪儿来的?” 梁思凡被他的气场吓着,愣了好一会才回道:“沅沅送的。” 闻言,李缜暗自紧了紧掌心,但他面上仍是无动于衷。自己送给心上人的东西,却被心上人转手送了情敌,他险些要猜不透陈沅知的心意了。 “寻我何事?” 梁思凡是有些怵他的,可他仍是挺直了腰背,壮着胆子问他:“有人同我说,沅沅的婚事是你去求圣上的,并未经过她同意。可是真的?” 李缜抬了抬眉尾,细想之下发觉确实如此:“是又如何?” 梁思凡心里划过一丝光亮,他没去冬狩,是以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在前几日,国公府的三姑娘突然找到他,她说陈沅知与李缜的婚事是强求来的,并非你情我愿。 那只悬于他腰际的香囊便是最好的证明。 初听时,梁思凡又惊又喜,本想去找陈沅知问个清楚,却被三姑娘制止了。 到今日他仍能记起三姑娘同他说的话... 第61章 亲吻 虽伤着了,可有的是力气。 到今日他仍能记起三姑娘同他说的话。 “你初来京中, 根基未稳,李缜又是个不好得罪的人。沅沅嫁于他,不过是为你庇护罢了。” 梁思凡才来几日, 确实不清楚国公府后宅的状况, 只以为她们二人姐妹情深,三姑娘不忍瞧陈沅知如此, 这才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他。 她还说:“长姐面薄,又极为乖巧,做不出违抗圣意之事。眼下最为妥当的,唯有劝李大人放下这个心思。” 梁思凡也算是规规矩矩的人,不擅于心计。对于三姑娘声情并茂的话,半点未起疑心。他想着,沅沅为他做到这个地步,自己又怎能无动于衷。 接二连三登府拜访未果, 实在是没法子, 才在酒楼拦下了李缜。 “你未经沅沅同意,便请旨赐婚,又怎知沅沅是否对你有意?” 话说至此,他也明白了梁思凡的来意,这人张口闭口一句“沅沅”,当真如小姑娘那日张口就是“思凡哥哥”一般刺耳。 李缜皱了皱眉,没回他的问话,而是从源头上切断了这次谈话:“这是我与沅沅的事,同你又有甚么关系?” 言罢,他正欲转身离去。后又记起甚么似的,一把扯下梁思凡腰际的香囊。 “你抢我香囊做甚么?”梁思凡紧随其后,他是实实在在的读书人, 眼瞧着香囊被抢,也毫无还手之力。 李缜瞥了他一眼,嘴里吐出两字:“碍眼。” 这话一石二鸟,梁思凡瞬时红了脖颈。 回到云来酒楼时,林申的周遭围了好些溜须拍马的人。这些人无一不是在李缜这儿吃了闭门羹,眼瞧着林申能同他吃酒,想来二位关系也算不错,便趁着李缜出门,上赶着来巴结。 “李大人回来了。” 林申轻咳了一声,周遭的人瞧见李缜面色晦暗,眉头微蹙,生怕自己惹到这位新贵,立刻退散开,回到自己的位上。 “你这副模样,是被谁惹了?”林申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 面前的酒盏还未斟满,手里的酒壶就被李缜夺去。 卫漠下意识地阻拦:“大人,您不能...” “喝”字还未说出口,对上李缜的眼神后,他就自觉地闭上了嘴。 一沾酒,难免多些想法。 喝到后来,他甚至觉得梁思凡的话也不无道理。 深夜跳窗,诗词传情,自己对她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可陈沅知呢,除了应下祈福节一事外,好似从来未向他袒露自己的心意。 思及此,李缜终是有了些慌神。 万一陈沅知喜欢的是旁人不是自己,又该如何? 过了好一会,酒壶的酒再次告罄。 林申眯着眼,打了个酒嗝后,晃了晃手里的空壶:“李大人,还喝吗?” 李缜酒量好,喝得又比林申晚,他虽沾了些酒气,整个人还是清醒的。他唤来小二,又上了两壶酒后,对林申说道:“再来。” 林申虽觉得李缜怪异,可在好酒面前,也顾不上这些。他许久未喝得如此痛快了,直至二人喝完酒,酒楼外已是暮色沉沉。 李缜浑是酒气地回了府邸,白旻见他如此,忙去查看他的伤势。不出所料,左侧才结完痂的伤口,又渗出了些许血迹。 “你怎么也不拦着他?”他嘴上虽怪着卫漠,实则心里比谁都清楚。李缜性子执拗,自己想做的事,没人甚么人可以劝动他。 譬如说薛太傅一事,李言明分明在信上劝他放下往事,可他仍是选择科考入仕,不为旁的,只为有朝一日位极人臣,还李家一个公道。 这几日,他案牍劳形,身子本就不大好。今日饮了酒,被这辛辣的酒味一刺激,伤口又得缓上几日才能愈合了。 换完药,白旻不忍再打搅他,掩上门便出去了。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药物钻入伤口,恍若银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胸口上,李缜闷哼了一声,睁了眼。 他支撑起身子,掌心撑在床榻上时,绣着兰草的香囊从他袖口滚落。 好闻的香气钻入鼻尖,他捂着伤口,昏昏沉沉地起身披衣,没入夜色中。 * 知阑院内,银荔捧着暖炉走向床榻。 “姑娘,你手脚冰凉,当真不用裹个足袋吗?” 陈沅知忙将暖炉拢入怀中,足袋虽能御寒,可穿着睡,着实不舒坦。她昨日倒是试了一回,还没到半夜,便不自觉地脱了足袋,丢到了床幔外。 “不用。” 银荔得了回复,也拿她没辙,放下床幔吹熄烛火后,转身出了屋子。 陈沅知捂着暖炉,浑身暖绵绵的,正要躺下,却听见“嘎吱”一声,窗子响了。 她愣了一瞬,一双眸子盈盈地望向帐外,又生怕自己听左似的,掀开床幔,一双赤足踩在冷冰冰的地面上。 “是谁?”她压低声音,轻轻地问了一声。 熟悉地声音从窗前传来:“是我。” 陈沅知绕过屏风,正巧撞见李缜从窗檐上一跃而下。 祈福节后,那人已好久未同她碰面了。陈沅知虽未去进奏院,可关于李缜的消息,多多少少还是有所耳闻。她素来就是通情理的人,知晓他事忙,也不会刻意计较。 今夜再见,她反倒是有些许紧张。 “你怎么来了?” 月光从窗子外流入,正巧照在姑娘绰约的身姿上。他顺着陈沅知的腰肢往下看,一双纤嫩的赤足跃入眼里。 李缜并未回答她的话,眉头轻蹙后,单手扣住她的腰肢,将人抱了起来。 陈沅知伏在他的肩头,正要挣扎,浓郁的酒气在她鼻尖萦绕。 “你吃酒了?” 李缜“嗯”了一声,将怀里的人儿抱至桌案上,两手撑在她的身侧,一双眸子微微泛红道:“沅沅,你喜欢不喜欢我?” 陈沅知的脸瞬时红了起来,这明晃晃的问话,教她如何回答? 还未等她开口,鼻尖一阵酒香弥漫,眼前的男人突然俯身亲了上来。 虽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陈沅知却宛如那只受惊的绣眼鸟,浑身一颤。 她下意识地想从桌案上跃下,双脚还未沾地,就又被眼前的男人抱了回去。 陈沅知咬了咬下唇,她整个人坐在桌案上,左右都被李缜圈着,压根无处可躲。一想起方才娇羞的场面,她那双赤足便不自觉地交缠在一起。 “你要做甚么?”小姑娘捂着唇,只露出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得缘故,李缜对上她那双水润的眸子后,只觉喉间隐隐发干。他用手捉住小姑娘的皓腕,带至她的腿上。 李缜力气大,一只手能就擒住她那双不安分的手。兴许是怕她疼,他稍松了松手,指腹在那泛红的细腕来回地摩挲着。 陈沅知咬唇垂着脑袋,乌黑的长发在颈后散开。 “沅沅...”李缜又呢喃了一声,而后揽着她的脖颈,深深地吻了上去。 陈沅知一怔,吓得瞪圆了眸子。她被迫仰起脑袋,清晰地感受到唇上一片湿濡。 “李缜...” 这声惊呼又娇又颤,原是句推搡的话,落入李缜耳里,却是平添了几分旖旎。 他轻轻地咬了一下小姑娘的唇瓣,唇瓣软糯糯的,一下子食髄知味,没了轻重。 陈沅知吃痛地“唔”了一声,挣脱双手后,忙推了推李缜的胸口,发觉眼前的男人身姿英挺,怎么也推不动的时候,她索性双手撑着桌案,整个人都往后缩了缩。 然,她一往后缩,李缜便倾身而上。 二人姿势着实暧昧,眼瞧着自己将要贴上桌案,陈沅知蓦地阖眼,一双手环住了李缜的腰。 李缜自是不会让她伤着,待她松手环腰的时候,他一双手撑住小姑娘的身子,稍一借力,就将人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正此时,窗子又响了。 二人齐齐地往窗外看去。 窗子外,卫漠和离寻怔立在原地,他们壮着胆子瞥了一眼内室的状况,对上李缜阴鸷的眼神后,匆匆别过脸,嘴里念叨着:“我甚么也没瞧见。” 陈沅知埋首在他胸口,细微地喘着气。待心绪平复后,才重重地推开眼前的男人。她不知李缜有伤在身,是以推搡时,不小心摁到了他的伤口。 这人究竟吃了多少酒。 “你发得甚么酒疯?” 话音甫落,耳边传来一阵闷哼声,李缜的脸顿时白成一片。 陈沅知心底划过一丝惊惶,攀着他的手臂问道:“你怎么了?” 旁人不知晓,卫漠却是一清二楚,想来是方才暧昧时,崩裂了伤口,他好意地提醒了一句:“主子身上有伤。” “多嘴。” 陈沅知生怕碰着他的伤口,是以退后了一步:“怎么会有伤?” 李缜不以为意地说道:“别听卫漠的,翻窗的时候不小心蹭开了。” 随后,他缓步走到窗子前,提了提离寻的衣领,示意他转过身子:“都查清了?” 离寻自知坏了李缜的好事,他缩着脑袋,木讷地点了点头。 陈沅知立在他的身后,总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是不是祈福节那夜伤的?” 这几日京中太平,能教李缜伤着的,也唯有刀光剑影的那夜了。 大婚当前,他不想教眼前的人儿担忧,故而嘴硬道:“都说了是不小心蹭开的。” “骗人。”陈沅知垂着眸子,卷翘的羽睫上沾着几颗泪珠:“祈福节那夜骗我,如今还骗我...” 方才脸色煞白,怎么看都不像是轻微的擦伤。 李缜没见过姑娘哭,一瞧见她眼里圈着泪,一时乱了心绪。他走至陈沅知的面前,单手扣住她的腰肢:“你要怎样才信我?” 他的手劲从腰腹间传来,说话时还带着几分戏谑:“不若将方才的事再来一遍?” 虽伤着了,可有的是力气。 陈沅知下意识地想去推他,双手抵在他胸口时却又收回了力:“你当真没事吗?” 第62章 生辰 说完,他望了一眼窗外,叹了口气…… “你当真没事吗?” 小姑娘微仰起脑袋, 如瀑的长发晃在身后。 李缜伸手去抚,掌心一片馥郁:“当真没事。” 卫漠和离寻候在窗外,听这甜腻腻的谈话, 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李缜也嫌他们碍眼, 有他俩在,有些话都不好问出口。 窗子未掩, 夜风凉丝丝地钻进屋子,吹得李缜稍稍清醒了些。酒气消了大半,他才觉得自己过于冲动,方才还未等小姑娘回答,他便按奈不住,亲了上去。 “方才是我冲动了。” 陈沅知站在他面前,垂着脑袋,一双小手背在身手胡乱地绞动着。方才的事不提也就罢了, 偏李缜不懂姑娘家的羞赧似的, 非一而再再而三地逗弄她。 “他们在这等你,定有事要同你回禀。你快些回去吧。” 逐客令一下,李缜也不好再待下去。他将陈沅知抱至床榻上,替她掩实被角后,转身跳窗而出。 夜色中,离寻和卫漠距他二尺远,他们自知坏了主子的事,谁也不敢靠近一步。 李缜停下步子,冷笑了一声:“方才不是瞧得热闹,怎么眼下一句话也没有了?” 离寻今夜才赶回京,是以只听闻他家主子的婚事,余下的事一概不知。他回府时, 碰上卫漠,卫漠只说主子去了国公府,也没说他去国公府做甚么,若知晓他家大人是去缠绵缱绻的,便是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翻那国公府的墙。 “大人,是离寻有事回禀。”卫漠撞了撞离寻的胳膊,将他推至李缜的眼前。 离寻哆嗦着回道:“薛千与邺都往来的事查清了。” 李缜挑了挑眉,一时间心情大好,顾不上身上有伤,回到府邸后,又熬了个大夜。 离寻此去广陵,不仅摸透了薛千与邺都使臣之前的交情,连带着二人私/通的证据也一并递交了上来。 “也是够蠢的。拿到甚么稀奇的东西都要往薛太傅那儿送。”李缜掂着手里那块才修复的玉佩,玉佩质地细润,一看就是邺都的产物。 邺都此次上京,所呈纳的物件一一登记在册,哪些物件赠予何人,都能事无巨细地查明去向。但凡是册上没有的,来历不明的,都可当做互通有无的证据。 他猜想的不错,薛家那处,除了薛凝婉手里的那块玉佩外,应还有不少来自邺都的宝物。 “大人,那薛姑娘补办的生辰还去吗?” 薛凝婉生辰那日正值冬狩,不好大肆操办。如今冬狩已过,四皇子一事也落下帷幕,薛太傅到底是心疼女儿,这才择了岁末的良日,替她重新操办一番。 李缜也没想到,冬狩拒了婚事后,薛太傅非但没在朝中为难他,竟还颇为大度地递来生辰的帖子。 薛凝婉的生辰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自是不会赴宴。可眼下,生辰人多热闹,最易生事,他手里有了圣上亲赐的圣谕,趁生辰这日拿下薛太傅,倒也不失为一个良机。 “去。” 听了此话,卫漠显然有些不大开心。薛凝婉可没少给陈家姑娘脸色,一开口就是些刁难膈应人的话,他家主子一去,难免要碰着薛凝婉,只一想到此处,他这心里就极为不快。 “怎么了,有事?” 卫漠见他心情尚且不错,便壮着胆子回道:“薛姑娘可没少陈姑娘使绊子。” 李缜瞥了他一眼,这事他从未听卫漠提过。今晚提及,他不免来了兴致:“你且说来听听。” 卫漠也不藏着掖着,将祈福节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缜。 翌日清晨,天气大好。 李缜着人备了一份生辰礼后,颇为招摇地入了薛家府邸。 薛凝婉没料到李缜回来,院内侍婢前来回禀时,忽忽不乐的面上瞬时挂上了一抹笑意。 她着人换了身艳丽的装束,又细致地涂抹脂粉,赶在李缜走过必经之路时,拦在了他的面前。 “李大人来了。”她福了福身子,端出一副贤淑矜持的模样:“可是要去前厅,不若由我领你去吧。” 李缜颔首,没有拒绝。 站在身后的卫漠却是急得跺脚。 没走几步,李缜在一片腊梅花林下停下步子。 “这花开得娇艳,极衬美人,薛姑娘觉得呢?” 薛凝婉抬眸,大片的腊梅艳若桃李,缀在枝头,较之于旁的花,真可谓庸中佼佼。她以为这是夸赞自己的话,忙点头“嗯”了一声,提着裙摆进了花林。 李缜步子快,她一身裙装着实不便,才走几步,不是这处勾着,便是那处划着。新裁的罗裙今日才穿,还未见人,就有好几处破败了。 忽然,李缜脚下一跃,纵身上了枝头:“这儿景色极好,薛姑娘可要上来瞧瞧?” 薛凝婉仰着脖颈,只见李缜负手立于枝头,衣袂飘飘,潇洒俊逸。她被晃昏了头,面对邀约,也不顾及姑娘家的身份,拉着卫漠,便要往树底下去。 卫漠也不知他家主子打得甚么主意,圈着薛凝婉足下一点,便将人送了上去。 薛凝婉攀着树枝,惊惶地向下瞥了一眼,只一眼就教人双腿发软。她咬着下唇,正打算一步步地挪到李缜那处,一回眸,偌大的梅林,哪还有旁人的身影。 “李大人!”她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除了前厅热闹的谈话外,压根没人回应她。 “姑娘,您怎么下来呀?”薛凝婉的侍婢攀着树干,神情紧张地盯着枝头上那抹艳丽的身影。 她一双手死死地攀着树干,羞恼地跺了跺脚。然而,只要她一有动静,树枝便随着她晃动不止。眼瞧着宴席将要开始,她若不露面,难免教人起疑心。若是被人撞见她这幅模样,指不定惹出多大的笑话。 “还不快去喊人。” 底下的侍婢“诶”了一声,紧着步子跑出梅林。 李缜掸去身上的尘屑后,冷声问卫漠道:“人手都备齐了?” 然,卫漠还沉浸在方才大快人心的喜悦中,半点也没听清李缜说的话。 “你在傻笑甚么?” 卫漠回过神来,立马压了压上扬的唇角:“备齐了。宴席开始后,便可动手。那薛姑娘这处...” 李缜知道他打得甚么主意,没有制止他,只丢下一句‘你看着办’。 * 陈沅知也收到了薛凝婉的帖子,只是碍于二人没甚交情,还十足地不对付,是以着人备了厚礼,自己却是没去赴宴。 银荔见她早早起身,心里不免有些好奇:“姑娘今日要出府?” 陈沅知点头:“替我换一身男儿装束。我去一趟长街,你们不必跟着。” 说是去长街,她在街上溜达了一圈,转身扣响了李府的正门。 府里的门房认得她,见她难得登府拜访,本不好相拦。可今日,他家大人确实不在府中,回府的时辰也不确切。 “陈大人实在对不住,大人不在府里,也不知何时回来。” “不在府中?” 岂不正合她意。 甚至不用红着脸想应付他的法子了。 “无妨。我是来寻白先生的。” 府里,白旻一听是陈沅知来了,立刻放下手中的药材,迎了上去:“沅沅怎么来了。” 陈沅知不好直明来意,客套地回道:“我来瞧瞧您。” 白旻笑了一声,直言道:“我这老头有甚么好瞧的,是来寻阿缜的吧。” 谎话被挑明后,她也不再拐弯抹角:“白先生,他是不是伤着了?” 昨夜想了一宿,只觉得李缜是在诓她。左右在府里坐卧不安,胡思乱想,倒不如趁着白日,偷摸来问个究竟。 在陈沅知登府之前,白旻还在替李缜磨药,眼下双手沾了药屑,小姑娘聪颖得很,他也寻不出甚么借口来搪塞。 “确实是中了一剑,但也没伤着要害。原先是快好了,后来出府喝了回酒,这伤口便又裂开了。” 喝酒?那不就是昨夜吗? 他有伤在身,还翻/墙跳窗,当真是不要命了。 “那他去哪了?怎么不在府里养着。” 这话也不好回答,若说他去了薛姑娘的生辰,眼前的小姑娘还不知道是甚么反应。 但是白旻不似李缜,甚么事都憋在心里。他们二人既要结为连理,况且陈沅知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有些事还是坦诚一些最为妥当。 “他去薛家了。” 闻言,陈沅知怔住了。今日薛家补办薛凝婉的生辰,他挑今日去薛家,显然就是去参加薛凝婉的生辰宴了。 薛凝婉同她本就不对付,李缜去了她的生辰宴,还不知她如何自我吹嘘。 白旻见她如此,忙解释道:“沅沅不要误会。且随我来。” 二人行至李缜的书房,他招呼陈沅知坐下后,从一暗格里取出了一封泛黄的书信。 白旻缓缓地打开书信,面上的沉重显而易见:“他从未向你提及他的父母,想来是不想将你牵扯其中,这事压在他心里十几载。” 说完,他望了一眼窗外,叹了口气道:“眼下也快解决了。” 陈沅知接过书信,一一瞧清里面的字眼后,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 她原以为李缜的父母是因病去世,不曾想里面还有这么一桩冤假错案。怪不得那日林申提及薛太傅时,他满脸的憎恨,恨不能将人千刀万剐了。 所以今日,他才假借薛凝婉生辰一事,在薛府布置了人手。 “这事圣上知情吗?” “知不知情不重要。圣上本就想剜去薛太傅,阿缜的手段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陈沅知还未从此事中回过神来,她甚至都无法想象,李缜是怎么对着这封绝笔信,捱过孤苦冽冽的冬日的。 正此时,大天白日里乍现一支响箭。 陈沅知和白旻推门而出时,府外传来一阵喧闹。 第63章 抄家 至于薛凝婉,她断不该将心思打到…… 回回碰上大事, 只需往长街上一站,从游人嘴里便可听出事情的原委。 陈沅知随手抓了一个正说闲话的男子:“发生甚么事了?” 该男子指了指薛家府邸的方向:“薛家被抄啦!” 说完他便扒拉开陈沅知的手,随着人群往薛府挤, 倒像是赶去戏园瞧戏, 生怕错过似的。 陈沅知被他这么一带,整个人止不住往前挪了两步。 白旻猜透她的心思, 朝她扬扬下巴道:“你若不放心,就去瞧瞧吧。” 薛家府邸离这不算太远,随着人群,没走多久,就能瞧见大理寺卿齐恒领着手下负手立在薛家府门前,直至将薛家所有人都缉拿归案后,李缜才缓步从府里走出来。 “齐家与薛家倒有几分交情,如今派大理寺的齐大人前来查封, 摆明了就是杀鸡儆猴。” “瞧齐大人那样, 显然是被吓怕了。” 听了这谈话,陈沅知倒是记起齐敏替薛凝婉抱不平的那场满岁宴。想来两家多少有些交情,圣上没差刑部,反而派齐恒前来,这事是做给谁看的,不言而喻。 她料想着,此事一出,凡是跟薛家有所牵连的,都没不会有甚么好下场。 薛家这么些人浩浩荡荡地被押出府,走过人群时,百姓自觉地让出条道。 他们惯是爱瞧热闹,瞧见这等抄家的场面, 平日里不敢议论,这会子都上赶着应和几句。有些话虽刺耳,只一想起薛太傅罔顾人命,利令智昏,听者便也觉得大快人心。 齐恒走在最前头,薛凝婉衣裳破败地走在中间,她垂着脑袋,自是不相信好端端地生辰竟是她锦衣玉食、风光无二的终端。她瞥了一眼落在最后的男子,那男子一身剪裁合体的玄衣,眼神凌然狠戾,宛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他亲眼瞧着封条贴在朱红色的府门,待一切都尘埃落定,才紧随在这一行人的后边。 走过人群时,李缜发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抹身影踮着脚,正朝他这处望去。 似是对上李缜炽热的眼神,陈沅知当即埋下脑袋。那男人走了一路,直至拐角处,才收回自己的眼神。 这一切,薛凝婉都看在眼里。 她头一回瞧见李缜幽深的眸底蕴含了几分情意,就像是大地回春,陡崖上的银雪化了满地,缓缓地淌进涓涓细流里。 只是她知道,同他细水长流,日夜相伴的,另有其人罢了。 囚车哐哐当当地驶过长街,薛太傅双眼无神,落魄地坐于囚车内。直至押入牢内,李缜挥退羁押的官员部下,只一人立在铁链紧锁的牢门前。 薛太傅自恃清高,便是沦为阶下囚,也不会低声下气地去讨好谁。今日生辰宴,李缜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愣是想不明白,薛家虽看不惯他,却也没在朝中刁难他,他为何处心积虑地同薛家不对付? “李大人是来瞧笑话的?”不过一会儿功夫,他便跟换了个人似的,一身破败的囚服,连高束的发髻也散落下来:“也不知薛某何处得罪了你?” 李缜也是头一回来牢狱,他抬眼环视了一圈森寒的壁面,稍一有人出声,便能听到铁链哐啷的声响,而后便是凄苦哀怆的喊叫声。 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只待上几天,就可教人年老力衰。 李缜死死地盯着薛太傅的眸子:“薛太傅得罪的人还少吗?” 薛太傅浑身一僵,朝堂沉浮几十载,他确实做过不少丧尽天良的事,这等事虽多,可他每一桩都记得。夜里入眠时,难免会生梦魇,梦里都是些向他讨说法的冤魂。 他似是明白了过来,早些时候他也着人调查过李缜,听闻他父母双逝后,总觉得他背后无所依仗,故而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眼下听他说话的口吻,瞧他发狠对付薛家的时候,薛太傅心里划过一丝惊骇。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李缜复述着他的问题,语气冰冷地回道:“大燕开朝三年,洪涝连连。” 一听“洪涝”,薛太傅立马就猜准了他的身份,他一双眼瞪得浑圆,脖颈青筋凸起,腕间的锁链响个不停。 “通政使司副使李言明,可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 彼时他才有了权势,正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殊荣,又怎会任凭李言明拖他下水。凡是威胁他权势地位的,皆无好下场。 李言明便是其中一个。 “所以你入仕谋权,一路位极人臣,就是想还李言明一个公道?” 李缜本就不喜权势,若非早早知晓李家被害的真相,他兴许也不会入朝为官,在山野当个闲云野鹤,同白先生治病救人,又有甚么不好? 薛太傅骤然阖眼,再睁眼时,猩红的眸子里布满了几分沧桑:“你怎么对我都可以。婉儿和千儿都是无辜的,他们一点儿也不知情。你知道的,婉儿打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她若当真知晓此事,是断不敢喜欢你的。” 李缜素来不是心软的人,薛太傅再怎么说也是徒劳无益。 “你险些忘了,如今你被羁押入牢,不就是因薛千同邺都勾结吗?便是我放过薛千,圣上会放过他吗?至于薛凝婉,她断不该将心思打到沅沅那儿去的。” 这人只有提到陈沅知的时候,眼底才有几分温情。 薛太傅还要再求,却见他的近侍离寻匆匆来报。 李缜一听,原本蹙着的眉头又紧了两分。 “边境急报。邺都这几日不□□分,看样子又要起战事了。” 薛太傅一听,蓦地跌坐在原地。他争权斗势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想过通敌叛国。可他那儿子确实是个不争气的,自以为广陵离京尚远,竟做出与邺都勾结的事。如今战事将起,圣上这通火定是要寻个地方倾泻的。 李缜瞥了他一眼,而后快步迈出牢房。圣上紧急传召,他连府邸都未回,就匆匆入宫面圣。 行至养心殿,殿内已然乌泱泱地站满了重臣。这些大臣里不免有同薛太傅一样避战主和的,只是眼下,这战事想避也避不了。 圣上一瞧见李缜,免去礼节后,直直问他:“邺都一战,朝中再无可用之人。定国候虽有领兵作战的经验,可碍于年事已高,恐不能担负此重任。朕同众位大臣商议之后,打算遣你前去坐镇。” 大燕近几日大小事不断,经四皇子和薛太傅一事后,更是人心惶惶,人手不足。此战胜算不高,可忍气吞声这么些年,到底夜长梦多,这几日他们频频惹是生非,痛苦的只是边境的百姓,此事若不应战发起攻势,往后恐怕只会一再衰退,再无士气。 李缜文武卓然,行事果决,又是朝中权势在握之人,这事就算圣上不开口,他也会挺身而出,揽下重任。 只是此去生死未卜,时日长久,他有婚事在身,府里上下早已准备妥当。想来国公府那厢也是兴师动众,花了不少时间精力,他若当真挥师北上,一时间又该如何同小姑娘交代。 圣上瞧出他的疑虑,也知晓他对陈沅知的情谊:“左右婚事是在五日后。不若朕予你两日时间,今明两日先草草操办了,待你凯旋归来,朕定当亲自主持,届时,还你和沅沅你个盛大的婚事。” 李缜心里门清,这事已成定局,圣上肯给他两日时间已然是顾念他的功苦。 可两日着实仓促,先前请旨赐婚已然委屈了陈沅知,如今他挥师北上,生死尚且未卜,又怎忍心小姑娘独守后宅,惶惶不可终日。 李缜思忖了半晌,拱手道:“臣自会料理好一切,只求圣上暂且隐瞒此事,在我出京前,切勿将此事传到沅沅耳里。” 圣上愣了一下,而后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叹了口气后,拍拍他的肩头道:“委屈沅沅了。” * 陈沅知瞧完热闹,便回了知阑院。 方才推推搡搡间,背后沁了一层薄薄的汗,进湢室休整一番后,才披着乌黑的发丝问银荔有关婚事的进展。 “一切都备妥当了。喜服也照着姑娘的要求重新改制了一番。皇后娘娘清晨才差人将喜服送来,姑娘可要试一下?” 陈沅知才沐浴完,衣裳穿得少,正是试嫁衣的好时候。她娇俏地点了点头,双臂舒展,任凭银荔将鲜红的嫁衣披在她身上。 这身嫁衣没少花心思,是皇后娘娘特地差制造局的人连夜赶制的。原以为时间紧迫,样式做工难免差强人意,可到底是皇后下的命令,宫人一点儿也不敢耽搁,到手的嫁衣纹饰精巧,绣工卓越,当真是华贵极了。 宽大的袖口搭在她雪白的皓腕上,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在身后散开。衣裳剪裁合帖,恰能勾勒出姑娘曲柔的身姿。 “衣裳正好。改日还得进宫一趟,特意谢过皇后娘娘。” 银荔收起嫁衣,又拿起一件斗篷替她裹上,见她唇边笑意渐浓,银荔也打心眼里地高兴。初听赐婚的圣旨时,还以为姑娘百般不愿,她同晚橘在营帐旁偷摸哭了一个晚上,谁成想,她家姑娘非但不抵触,临近婚期的这几日,更是眉眼带笑,跟吃了蜜糖一样。 待她收拾完屋子的衣裳首饰,晚橘正挑帘进来。 “姑娘,梁家公子想见您一面。” “思凡哥哥?”陈沅知手里的动作一顿,透过窗子,果真瞧见梁思凡站在知阑院外。 陈家与梁家交好,梁思凡也在府中住了好些日子。平日里碰了面难免要说上几句话,只是她既有了婚事,梁思凡对她又有旁的心思,眼下这状况,着实不好私下见面。 “便说我今日有事,不方便。” “我早这般说了。可他好像是铁了心一般,说什么也不肯走。”晚橘急得跺脚,她实在没法子里,这才进来通传一声。 陈沅知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是个死脑筋。 “在这儿等着像甚么话。你教他去前厅等我,我一会就过去。” 光明正大地教所有人都瞧见,总好过偷偷摸摸地谈话。 晚橘“诶”了一声,转身就领着梁思凡去了前厅。 才落座,梁思凡便急着说道:“我原不想叨扰沅沅,只是仍不死心,想问问香囊一事。” 提及香囊,陈沅知就颇为头疼。她已差银荔送还香囊,这其中的意思还需挑明吗? “我素来将思凡哥哥视为长兄,香囊一事就莫要再提了。” 闻言,梁思凡眸底黯淡:“沅沅赠我香囊只是为了幼时恩情吗?” “赠你香囊?”陈沅知倏然站起身子,那香囊不是梁思凡赠予她的吗? 她何时赠予梁思凡香囊了? 第64章 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梁思凡提醒道:“便是那只绣着兰草的黛蓝色香囊。” “那只香囊, 不是你放于我窗子下的吗?” 陈沅知一张小脸通红,只觉得自己好像弄错了甚么。 梁思凡也是一头雾水:“这香囊,不是你差银荔赠予我的吗?是三姑娘那院的云梨亲眼撞见的。况且, 三姑娘也说...” 陈沅知细眉微蹙, 心里一阵不安:“说了甚么?” 他的脸红了又红,显然是没碰到过这样的乌龙:“她说我初来京中, 根基未稳,李缜又是个不好得罪的人。你嫁于他...” 梁思凡顿了顿,他是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心里藏着甚么事,极容易显在面上,有些话虽不好意思,可他仍是一五一十地说了:“三姑娘说,你嫁于他, 不过是为我庇护罢了。” 陈沅知一直蒙于鼓里, 竟不知她那三妹妹还有这般颠倒黑白的本领。她瞥了一眼梁思凡的腰际,发觉腰际空无一物后,问道:“那只香囊呢?” 既然不是梁思凡送的,还能是谁? “被李大人抢去了。” “?” 此话一出,陈沅知的心里便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香囊,总不能是李缜送的吧。 她支吾着问道:“怎会被他抢走?” 梁思凡自知闹了个大乌龙,一想起自己死乞白赖地缠着李缜,劝他退了婚事,便觉得自己丢了脸面。 还未等他开口,陈沅知就小心翼翼地猜测道:“你不会去寻他了吧?” 见梁思凡不说话,陈沅知欲哭无泪地扶着木椅,李缜抢走香囊, 定是误会她同梁思凡的关系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婚期将近,竟还能出这样的事。 梁思凡也显而易见红透了脸:“昨日在云楼酒楼碰着李大人,一想起三姑娘的话,便质问了他几句。” “你在酒楼碰着他?”陈沅知若有所思地卷着自己的腰带,怪不得昨夜他浑是酒味,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原是去酒楼吃酒了。 这两桩事分开来瞧倒也没甚么,一旦联系在一块儿,总觉得李缜醉酒有些微妙。 思及此,陈沅知的心情陡然好了不少。只是稍一想起陈瑾知的城府,她便不寒而栗。 离大婚不过五日,这破烂糟心事,也时候该有个了解了。 翌日清晨,陈弦散朝回府,他一双脚才迈进府门,耳边便传来柳姨娘凄切的哭声。 陈弦不想管后院的事,一听这声音,步子一拐,扭头就往书房走,然而,他才走几步,老夫人院里的嬷嬷,就将他拦了下来。 “嬷嬷,发生甚么事了?” 老夫人院里的嬷嬷,到底还是得给三分薄面。 果然是随老夫人见过风浪的,前厅如此热闹,嬷嬷还能端出一副沉稳的模样:“回国公爷,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陈弦自知躲不掉,朝服还未来得及脱,便匆匆赶了过去。 前厅好生喧嚷,跪的跪,哭的哭,没有一个闲着的。 他轻咳了一声,扫了一眼跪在地面的陈瑾知后,恭敬地扶住老夫人的手,问道:“母亲。瑾儿犯了什么事?” 后院生过不少事,平日里小打小闹的,老夫人已然睁一只眼闭一眼了,只是今日事态严重,陈瑾知的毒手都伸到沅沅这处去了。 “你且瞧瞧你那百般呵护的好女儿,都做了甚么事!” 除了跪在地面的陈瑾知外,一旁还有一面生的侍婢。陈瑾知不开口,反倒那侍婢急着撇清关系道:“给四殿下下药一事,都是三姑娘教我做的。” 陈弦一听,也是愣在原地。忽而他朗笑了一声,摆手道:“瑾儿心思单纯,怎会做出这等事,定是这婢女信口胡诌,想讨银钱罢了。” 再者他有心维护国公府的体面,这等不入流的事,就算当真是陈瑾知做得,他也会矢口否认。 陈瑾知垂着脑袋,眼里娇滴滴地圈着泪。她知晓陈弦有意护着她,整个人也多了几分胆量:“瑾儿自知没二位姐姐尊贵,可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拿这事来诬告我。” 还是如往日一般,装得楚楚可怜,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们二人如何苛待她呢。 陈沅知最是清楚她那好脸面的爹爹,她手里有的是证据,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而后又差人请了回春堂的店小二。 姑娘家买那种药物本就怪异,是以云梨上街去买时,小二特地留意了一下。 被认出身份后,云梨也知大势已去,继续辩驳只是枉用心机。左右是卖身的婢女,如若她替三姑娘认下一事,兴许三姑娘还能瞧在多年伺候的情谊上,善待她的亲人。 “回老夫人,这些都是奴婢一人做的。同三姑娘无关。” 陈瑾知瞥了她一眼,并未替她说话,未保自身,显然是默认了此事。 陈弦巴不得有人出来顶包,云梨揽下此事正合他心意。他几乎想也没想,直直教人将云梨拖了下去。 “且慢。”陈沅知站起身,眼底染了几分怒意:“爹爹当真认为手无权势的侍婢能做出这样的事?” 传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 陈弦压制住自己的怒气说道:“沅沅,她都认下了,你还想怎样?” “不急。我这手头还有旁的证物。”她绕过陈弦,在陈瑾知的面前蹲下:“冬狩那夜,买通杀手害我的也是三妹妹吧。” 陈瑾知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嘴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否认道:“长姐在说些甚么?那夜我一直呆在席面上,倒是二姐姐无故消失了一会,要说害人的,也该是二姐姐才是。” 陈家二姑娘素来不是个好脾气,先前的事她做错了,让她大大方方承认也不碍事。只她没做的事,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昧着良心认下。她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掌。 陈瑾知捱了一掌,更是我见犹怜地啜泣着:“二姐姐这是心急了?” 她惯会搅乱局面,原先只针对她一人的质问,眼下厅内当真是乱成一团。 正此时,厅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缜一身便服,迈着凛凛的步子,朝他们走来。 他沉着脸扫视了一圈满座的人,只朝老夫人福了福身子,便将陈沅知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你怎么来了?”陈沅知压低声音问道。 李缜冲她笑了一笑,毫不避讳地摸着她的发丝,似要将所有的柔情都给眼前的姑娘。 他从袖中掏出几封书信,展开书信后,递到老夫人手里,待老夫人瞧完,又一一传递了下去。 李缜负手而立,脸色阴沉地不像话:“这里皆是三姑娘同杀手往来的凭证。只需拿她平日的字迹对照一下,便可证实。” 陈瑾知无言地张了张嘴,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 有李缜在此坐镇,饶是陈弦有意偏袒,也不好草率了结。他着人去三姑娘的院内取了字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一对照,发现书信与字画上的字迹一致时,他立马改口变了风向:“没想到你的心思这般狠毒。” 言罢,他又偷摸觑了李缜一眼:“有劳李大人。这事府里定当严惩。” “严惩?”李缜冷嗤了一声,若非他亲耳听见陈弦如何颠倒黑白,他也不会这般急切切进来还小姑娘公道。 只他没想到,偌大的国公府竟会为了脸面,连句公道话都不愿给陈沅知,他实在是气急了,这才硬闯了进来。 “今日我就在这儿,我倒听听国公府是如何严惩的?” 他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是铁了心要讨个说法了。 陈沅知扯了扯他的衣袖,心里蜜甜,嘴上却嘟囔着:“你身上有伤,发这么大脾气做甚么?今日的事,我自有分寸。” 证据都齐全。 只是没李缜那般一针见血。 李缜盯着她那双手,一想起自己将要北上,不能时时护着她,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小姑娘出门也不带个从侍,他想着,不若将卫漠和离寻留于她吧。 陈弦并未想好如何严惩,也没料到李缜这般较劲,他一咬牙,说了个自以为不错的法子:“我会命人送她出京,永远不会出现在你们眼前。” 李缜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国公爷到底是心软。可她那日害得是我未过门的夫人,是圣上亲赐的姻缘。三姑娘这事冲撞了圣意,我便是要她一条性命也不为过。” 他今日出门未带兵刃,可他说话的语气却像是一柄寒剑,剑刃刚出鞘,立在一旁的柳姨娘就被吓得昏厥了过去。 陈弦额间直冒细汗,彷徨无助地望向气定神闲的老夫人。 老夫人阖眼捻着手钏,好似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倒不是她狠心,只是她心里有数,大婚在即,见血难免冲撞吉日,李缜想要的并非陈瑾知的性命,而是阖府上下对陈沅知的一个交代。 她不开口,便是默认了李缜的行为。 “依照李大人说的做吧。”说完,她便借着年事高的借口回了自己的院子。 经今日事后,她才彻底放心这门婚事,李缜是值得托付的。 见老夫人撒手不管此事,陈弦也乱了章法,可他自知有愧于陈沅知,竟连说情也难以开口。 “你当真要她性命?”陈沅知将他拉至一侧,开口问道:“是吓唬爹爹的吧。” 李缜抬眉,瞧她那阵势,像是要替三姑娘求情似的:“如若不是,你还要替她求情?” 陈沅知摇了摇头,要人性命最是简单,刀起头落,不过眨眼的功夫。 有时候,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李缜不通人情,行事狠戾,只怕他心里早有了这样的想法。 果不其然,他命卫漠将人带下去后,才开口说道:“押去城郊牢狱。” 城郊牢狱地处偏僻,最是擅长看押罪犯。但凡落入牢狱的,每个人都活着,却都生不如死地活着。 陈弦浑身一颤,只能不断地宽慰自己,能留条性命便是好的。 处理完此事,李缜好似松了口气。 他瞥了一眼树影,估摸着行军的队列已将要出营了。 离北上不过几个时辰,他总想着待眼前的人儿好些,再好些。恨不能将她身旁所有的障碍都清理干净了才好。 陈沅知捱不住他那款款的眼神,后退一步后,总觉得面前的男人有些不太对劲。 李缜今日的脾气大了些,待她更柔情了些,可便是这些反常,教她整个心都跟着七上八下的。 姑娘家的直觉准得很,李缜应是有事瞒着她。 可陈沅知也清楚,但凡是李缜有意瞒着她的事,便是她磨破嘴皮子,也套不出半句话来。 譬如说,他身上的伤,若非白旻据实相告,她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我瞧着你身边总归是需要人的。离寻和卫漠是我身边能做事的,日后留与你护身可好?” 陈沅知别过脑袋,乌黑的眸子滴溜一转,转身说道:“那你将他们二人领来见我。我得亲自了解些。” 李缜并未起疑心,他原先就是这么想的:“这有何难的。他俩就在外边候着。待我回府,你再亲自过问。” 他原想趁这几个时辰,同陈沅知说会话,又怕多说多错,惹小姑娘起疑心。他支吾了半会,最终还是遣来了卫漠和离寻。 待他走出国公府,陈沅知立马拍了拍卫漠的肩头:“你家主子,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卫漠觑了一眼离寻,离寻接受到他的眼神后,一双眼开始飘忽不定。 比起李缜那缜密的心思,这二人的话可真是好套极了。 不出一会儿功夫,陈沅知便又气又恼地出了门。 李府的门房见了她,只说李缜才纵马而过,这会应是到长街了。 陈沅知骤然红了眼圈,她那马车行得再快,如何同李缜身下的战马相比,待她瞧见挥师北上的行军阵仗时,李缜已然归队。 男人仍是来国公府时的那身玄衣,只在玄衣外上了坚硬的盔甲,整个人瞧着冷冰冰的,谁也不敢同他多说一句话。 士兵来报时,瞧见他面如刀削的脸,顿时不寒而栗,连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大人,有人擅闯队列。” 李缜挑了挑眉,头也没回地说道:“军法处置。” 这等事还需请示他? “大人,来人好像是陈家姑娘...” 李缜手里的动作一顿,脸色更沉了。他这厢还未出京,究竟是谁将消息透了出去。 通传的士兵见他迟疑了片刻,复又问道:“大人,见吗?” “不见。” 言罢,他又纵马行了几步。约莫是一眨眼的功夫,李缜突然牵扯缰绳,调转马身,疾驰到小姑娘身边时,手臂一伸,就将人捞了上来。 陈沅知被他圈在怀中,又在众将士的眼皮底下,原先只红了眼尾,眼下竟连耳垂也红了起来。 “知道羞还过来?” 纵马时,沿街寒瑟的凉风划过她的脖颈,只李缜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回旋,陈沅知咬着下唇,恨不能将脑袋埋在马儿的鬃毛上。 末了,马儿一声哀啸,李缜翻身下马,脱下硌人的盔甲后,又将身前的人儿横抱了下来。 待陈沅知站稳身子,她才发现,自己又被李缜堵在了巷子里。 “队列都敢闯。”男人逼近一步,双手环胸,语气不善道:“有事快说。” “若非你瞒着我,我哪需去闯?”话音才落,她这眼泪便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是谁同你说的。” 陈沅知才没有出卖卫漠,她抬起布满水雾的眸子说道:“我不想你事事都瞒着我。你我既要结为连理,理应与我坦诚相告,我也有知情的权利不是吗?” 李缜被她说得不知所措,他一门心思想要陈沅知好,将她护在身后,殊不知眼前的人更想与他并肩同行。 “别哭了。”他伸手抹去小脸上残挂着的泪珠,一时心软道:“是我不好。不该瞒着你的。邺都攻城,大燕军心溃散,此战胜算极低,圣上差我去军中坐镇,我自是不能推拒。原先是可以将婚期提近的,但我总想着,若你没有那么喜欢我,亦或是我回不来,那你还有旁的选择。我虽不喜梁思凡,但他也是真心待你的。” 陈沅知止住眼泪,一听“你没有那么喜欢我”,她险些被气笑。 她抽噎了一下,娇楚地盯着眼前的男人,那副模样当真惹人心痒:“你为什么觉得我没有那么喜欢你?” “你昨日是不是碰到思凡哥哥了?” 一听“思凡哥哥”,他掌心微敛,好看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陈沅知看在眼里,知晓他分明就是醋了,还明知故问道:“昨夜吃酒是不是因为醋了?” “吃思凡哥哥的醋?” “那香囊和绣眼鸟是不是你送的?” 这接二连三的问句,教李缜的脸色沉了又沉,他盯着小姑娘红润的嘴唇,恨不能立刻堵住它。 只那么一想,眼前的人儿倒是主动凑了上去。 小姑娘双手背在身后,脚尖微踮,唇瓣轻触时,像是春雨从落入河面,轻轻痒痒的,泛起一圈涟漪。 陈沅知只是点到为止。 这哪够。 自己送上门来的。 她正要后退一步,李缜便揽住她的腰肢,顺势擒住了她背在身后的手,又将唇贴了上去。 眼前的男人似是发了狠,缠绵了一会还觉得不够,索性撬开她的牙关,小姑娘的舌尖绵软甜腻,他贪恋了好久,直至她从喉间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软绵绵地倚在他身上,这才将人揽在了怀里。 陈沅知埋在他的胸口,微微喘着气。 她着实佩服李缜,这人分明有伤在身,竟连气也不喘一下。 “沅沅...”李缜捏着她的下颌,望进她水盈盈地雾眸子:“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昨夜被离寻他们打断后,这问题折磨了他整整一夜。方才小姑娘主动亲他,想来应是喜欢他的,可他偏抓着不放,非要她亲口说出来才好。 陈沅知避着他的眼神,实在羞于说“喜欢”二字,反问道:“那你呢?” “我自是喜欢你的。”生怕眼前的人儿不相信,他又将人搂在怀里,强调了一遍道:“喜欢得不得了。” 陈沅知眉眼弯弯,她扯着李缜的衣袖,柔声回道:“那等你回来我们就完婚。” “你得亲手做个香囊给我。” “往后甚么事都不能瞒着我,我想同你一块儿走下去的。” “到了边境,记得同我书信报平安。” “还有呢?”李缜一直在等她的那句‘喜欢’。 “还有...”她支吾了半晌,然后踮脚在李缜耳边说道:“你若喜欢,我也那般喊你。” 李缜愣神,知晓她在说甚么后,喉结上下滚动,身体陡然一热。 “谁教你的?” 陈沅知说这浑话时,自己先红了脸,面对李缜炙热的眼神,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话本子上学的...” “大战在即,你便是这般扰乱军心?那话本子可有告诉你,扰乱军心的后果是甚么?” 陈沅知眨了眨眼,不知情地摇头。 “没事。”他的指腹在陈沅知的唇角处来回摩挲,直至将口脂擦净,才俯身在她耳边说道:“等我回来,你便知道了。” 队列的士兵一见李缜回来,皆低下脑袋不敢说话。有胆子稍大的士兵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嘴角噙笑,整个人春风得意的。 非但如此,那士兵还瞧见李大人的脸上晕着一片淡粉。 此去边境羌明,与李缜同行的还有余小侯爷。 余小侯爷原是万花丛里来的,惯知晓这抹淡粉背后的香艳场面。出于好意,他给李缜递了个眼色:“倒不用这般明晃晃地告知旁人你同陈家姑娘情深意重吧。” 李缜瞥了他一眼,伸手抹去那片淡粉后,破天荒地没同他计较。 “定安公主,没出来送你吗?” 听这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的语气,他愣是没想到,素来不兴攀比的李缜,这会儿竟同他比起了未过门的夫人。 余小侯爷憋屈地瞪了他一眼,定安因他自请出战一事,都整整一日未搭理他了。 他怏怏不快地回道:“没有。” “哦。”李缜点了点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那还是我的沅沅更好些。” 第65章 书信 就是有些念你 李缜走后, 陈沅知没回知阑院,反而进宫去见了定安公主。 定安这厢也没甚么好脾气,邺都一战原先不需他定国侯府世子爷插手, 旁人躲也来不及, 偏他上赶着请旨前往。 虽说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可她心里到底是怕他出事。 陈沅知才迈入玉岫宫, 便听见里边气吁吁地骂声,低头一瞧,殿内陈设落了一地, 她随意拾起几件碍脚的物件,摆在圆桌上后,开口劝道:“定国侯府虽家大业大,日后也经不起你这般折腾。” 定安正愁无人说话,一瞧是陈沅知来了, 也不在意她的揶揄, 拉着她的手坐下,嘴角下撇,似要哭出声来。 “沅沅。你说好端端的,他去做甚么?” 李缜走之前,顺口提了余小侯爷请旨的事。说者无心,陈沅知却是听了进去。她料想玉岫宫这位定是好大的脾气,这才连国公府都未回,急匆匆地赶来安抚人儿了。 “差个功名吧。”陈沅知卷着她的垂落的发丝,宽慰她道:“他定是觉得,没有功业,如何求娶我们大燕最矜贵的公主呢。” 定安枕着自己的双臂,侧着脑袋趴在圆木桌上:“他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 我真的好生气。” 陈沅知手里的动作一顿,缠在之间的发丝散开,她轻笑了一声:“还算好的。李缜压根不打算同我说。此事我还是从他属下那儿探得的。” 定安坐直了身子,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他定是不想让你忧心。” 话虽如此说,二人仍是不约而同地生起气来。 * 回到国公府,阖府上下皆知李缜去了羌明一事。知阑院内大红绸缎仍是高悬,“囍”字窗花贴了满屋。 三日后的婚事一眨眼便延至六月。 陈沅知站在屋子前扫了一圈,对银荔吩咐道:“都取下来吧。恐生了灰。” 银荔“诶”了一声,差小厮搬来木梯,一一揭了下来。 翌日清晨,天才刚亮,银荔还未喊她起身,她便自己掀了小被。 “呀。姑娘怎么起了?”银荔放下手中的银盆,忙替她披上暖和的袄子。 陈沅知踩着鞋面,一双赤足未裹足袋,冻得发红:“替我将官服拿来。” “官服?”银荔眨了眨眼,一脸不解地望向陈沅知:“姑娘要官服做甚么?” 她点了点银荔的眉间,脸上挂着笑意道:“自是去进奏院当值。” 银荔讷讷地起身,取了官服后,正巧碰上晚橘,二人隐在屏风后窃窃私语:“晚橘,我昨日还担心姑娘心情不好,得缓上几日,谁成想今日就要去进奏院当值了。” 晚橘也是一脸讶异,透过屏风悄悄地打量了一眼:“怎想去进奏院了,姑娘没事吧?” 银荔摇了摇头,生怕耽搁时辰误了事。没说几句就替陈沅知绾发更衣。 进奏院上传下达,惯是最通消息的地方。羌明那处但凡有些动静,文书懿旨皆会下传至进奏官的手里。 陈沅知想了一夜,还是觉得去进奏院最为妥当。 换上熟悉的官服,马车行过长街,进奏官下了早朝,瞧见陈沅知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皆凑上前去问候了几声。 林申也是好久没瞧见她,一碰面,难免话多。 “你可知李缜李大人有了婚事,听闻是同国公府的嫡姑娘有了姻缘。就他这愣直的脑袋,前些日子,竟还问我话本子的事,想来也是为了哄那陈家姑娘,我没戳穿他的心思罢了。” “你说这陈家姑娘究竟多有姿色,竟让素来心性寡默的李大人动了心。活像是神仙跌入凡尘似的。” “只可惜这婚还没成,邺都那厢就不安分了。也不知陈家姑娘等不等得起。” 陈沅知正喝着茶水,听了这些话险些噎着。 原来李缜还曾向他支过招,怪不得做得都是些不靠谱的事。 捱过旧岁,迎新岁那日,大燕落了第一场雪。 随着满天飞雪而来的,还有李缜的平安信。 信里说着他一路平安,直至羌明后,重振军纪,稳固军心,整整三页交代了他初到羌明的所见所闻。陈沅知显然感受到了他对羌明的怒意,凭着字迹就能看出一人的心境,因这字迹起初是端正的,写到后边就有些脱了条框,下笔的手劲也蓦地加重了。 只信的末端,李缜又恢复了起初的平稳的心绪。 “话说多了,望沅沅勿要烦我。我在此地一切都好,就是有些念你。行军路上,正逢一场大雪,夜里雪停时,万籁俱静,辗转反侧难眠,思也是你,念也是你。你这落雪了吗?” 读到这,陈沅知伸手推了推屋内的支摘窗。院内的腊梅开得正好,银白的小雪垛压在上头,虽不比大漠遍地雪白,却也另有一番韵味。 明晃晃的烛火映在陈沅知带笑的脸上,银荔和晚橘在一旁偷笑着。 李缜此去羌明,旁得没学着,话却是比往常多了几倍,恨不能将一天的大小事,事无巨细地告知陈沅知,便是连羌明那处的吃食也没落下。 这正合了她的心意,她才不嫌李缜话多。 是夜,陈沅知伏在案头,地上揉成团的信笺丢了满地。她以手托腮,想说的话明明一大堆,可真要下笔,却不知拣哪件开始写起。 “呀,怎比写话本子还难。” 陈沅知嘀咕了一声,重新拿出一张匀称的纸。 约莫到了亥时,她才将信纸折了三折,装入黄松松的信封里。 卫漠正守在外边打盹,银荔捏着书信戳了戳他的肩头:“你别睡了。” 卫漠灵敏的站直身子,瞧见是银荔后,才摸着脑袋,不太聪明地笑了一声:“银荔姑娘,你可吓死我了。” “喏,信在这。可别弄丢了。” 他“诶”了一声,没入黑夜中。 而后一段时日,李缜每隔五日便会捎来一封信。 陈沅知从未发现李缜如此可爱。 才到手的信里说,他今日同余小侯爷打了起来。 二人大打出手的原因竟是,余小侯爷学着他给定安捎起了书信。 “他本事虽有,读过的书却少。回回写不出甚么,尽从我嘴里套。这也便算了,方才才写好的一封信,因些军情耽搁,忘记封口,一转眼便被他抄了去。” 陈沅知在回信时安抚了他几句,又提起近几日进奏院的事。她不过是在信里提了一位新来的小进奏官,再收到书信时,信里尽是些酸溜溜的醋味。 “那小进奏官的家世清白吗?多大了?长相如何?我问这些,倒不是我自己想知道。只是想提醒你,世道险恶,多长个心眼也是好的。” 写到这,他另起一行道:“罢了,我再捎一封信给离寻,教他好生查查那小进奏官的家世。” 陈沅知笑出了声,原以为他是开玩笑的,后来一问离寻,他还当真吩咐他这般做了。 离寻哪敢违背李缜的意思,收到书信后,几乎是连夜彻查,到后来,小进奏官的身世比陈沅知的书信早一步落入李缜的手里。 立春那日,邺都终是进攻了。 两军交战处,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每一日皆是心惊胆战。 便是这样硝烟弥漫下,李缜的书信纵使寥寥几句,也从未来迟。 陈沅知每日提心吊胆地过着,除了去进奏院当值外,还特地同定安去求了平安符。 这平安符最终落入李缜和余今铭的手,二人从不信甚么鬼神,却也将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 到了三月惊蛰,进奏院收到‘首战告捷’四个字眼,陈沅知开心过了头,没法拒绝进奏官热情的相拥。 谁料这事传入了李缜的耳里。 此战告捷后,将士们士气大增,夜里吃了酒,浑身是胆,非拉着李缜一块庆祝。 李缜知晓他们不容易,打算纵他们一夜,才破例喝了一碗酒,离寻那处就传来陈沅知的消息。 他当即闷了三碗酒,敷衍完将士的夸耀后,入营写了好长一封书信。 陈沅知展信读完,光是那句“回来定教你抱个痛快”,面上陡然浮出一片绯红。 又过几日,除了大大小小的夜袭外,直至三月末,邺都修整完余下的兵力,再次发动了战事。 这一战,来势汹汹,仿佛要同大燕的兵力做殊死搏杀。 大燕的将士平日操练少,倦怠惯了,不似邺都那般养兵千日,意有所图。好在李缜反应极快,不断变化打法,虽有些吃力,却堪能抗住。两军僵持两月有余,眼前是漫长的、无休止的血流,军营里粮草将尽,将士也是一身疲意。 陈沅知收到这封书信时,心里极不是滋味。 她都能想象,李缜肩上扛着多大的压力,她原想回一些宽慰的人的话,又怕自己的只言片语起不了甚么作用。 回信时,她只能说,春雨过后,院里的枯枝抽了新芽,前几日瞧得时候还是小小一簇,今日再看,已有长成之势。 其实哪有这般快。 她不过是想告诉李缜,一丝希望便是生机。 只这封信后,陈沅知已有十日未收到李缜的信。 进奏院好久未收到捷报,是以谣言四起,说李缜夜探军营,声东击西发动急攻后,受了重创,大约是凶多吉少了。 陈沅知心里听得一颤一颤的,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水。茶水舔着朝报的纸页,墨迹晕了一片。 林申听了这话,开口辩驳了几句,骂他们耸人听闻,甚么胡话都说。 他也同陈沅知一样,是一心想要李缜凯旋归来的。 这几日,她每日从进奏院归来,碰到卫漠总要问问羌明那处可有捎信过来,见卫漠垂着脑袋摇头,她便知今日又是提心吊胆的一日。 等至深夜,迟迟未见书信才上了床榻,天渐渐热了起来,陈沅知还睡着冬日的被褥。昨夜蒙头睡时,小被拢得太紧,至她起身,脊背处蒙了一层薄汗。 她唤来银荔,嘱咐她换上春日的薄被,简单梳洗后正要出门。这人还没出知阑院,卫漠就捏着书信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第66章 归来 他想将祈福节那日错过的憾事,一…… 书信落入陈沅知的手里。 她的指腹摩挲着书信的厚度, 信封上“陈沅知亲启”这几个墨黑的字尤为显眼。李缜的字迹她见多了,只一眼便能认出,可这信上的字迹潦草飞扬, 一看就不是李缜的。 自听了进奏院的谣传后, 她便总是自己吓唬自己。突然收到一封旁人捎来的书信,她多少有些胡乱的猜想。 一双葱玉似的手轻轻地挑破封口, 敛声屏气地拿出信纸后,第一句便是:展信安。 这封信她读得极慢,几乎是逐字逐句看下来的。 信里交代的事儿并不多,只写了李缜破釜沉舟,攻入邺都王城,战事虽胜了,李缜却伤得不轻,一身里衣脆硬鲜红, 上边儿全是干结的血块。 好在军医赶来及时, 忙了整整一夜,才将血止住。 李缜昏睡了三夜,至第四日睁眼,问清时日后,不顾军医的阻拦,说甚么也要下榻写信。可他伤口右侧居多,只一提笔,浑身都疼得厉害。 余今铭实在看不下去,才帮他写了这封信。 整封信篇幅不长,里面遣词用句可谓是触人心魂,不知道是不是余小侯爷夸大其词,反正陈沅知读完, 眼圈瞬时就红了。 李缜起身去羌明时,身上就已带着伤,不曾想几月过去,旧伤才好,新伤又添了几处。 羌明那地,地处荒凉,军医所备的皆是救急的药物,有些药,药性烈,哪有京中的温润,她恨不能将远在边境的李缜拉回来,教白先生好好诊治一番。 可羌明那地还有好些事需要善后,李缜一时半会儿也是回不来的。 陈沅知去进奏院的时候,燕军大捷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他们显然忘了先前的谣传,张口就是:“我说的没错吧。李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哪会有事?” 陈沅知无声地笑了一下,得知他无甚大碍后,悬了几个月的心终是放下了。 进奏院下值后,陈沅知入宫去见了定安。 玉岫宫那处也收到了大获全胜的捷报,定安又哭又笑的,惹得皇后和二皇子一阵嘲笑。 她一瞧见陈沅知,眼泪还没擦净,整个人都往她身上扑:“沅沅,太好了。” 陈沅知也开心,碍于皇后在这处,堪忍住了喜悦。 “父皇说了,回京的日子是六月初一那日,届时,你陪我同去城外可好?” 了却压制在心里十几载的心事后,圣上满面春光,定下班师回朝的日子,打算遣派二皇子去城外相迎,再在宫内举办一场接风洗尘的宫宴。 “自是好的。”她也想快些见着李缜。 皇后坐在高位上,一眼便看穿了她们姑娘家的心思。女大当嫁,真真是一点儿也留不住。 “呀。如此也不凑巧。”定安突然挠着陈沅知的手背,偷摸笑着:“你生辰是五月廿五,离李大人回京还有五日呢。” 陈沅知平日里没少揶揄她,如今被她调侃,又是在皇后和二皇子面前,难免要羞红脸。 “又不是甚么逢十的生辰。”她瞥了定安一眼,手指也在她的掌心挠了几下。 * 开春后,日子就过得极快。 知阑院最大的梧桐树高出院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屋檐。陈沅知身着一身薄薄的衫裙,伏在案头上,续着那本未写完的《怜姻记》,自她上回造谣了李大人被堵在小巷里后,便是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胡乱编排他了。 故事情节一转,陈沅知就暗藏私心,将李大人同话本子里的姑娘写成了最为登对的一双佳人。 新故事一出,因其出乎意料,看客们很是捧场。书肆的掌柜算清账目后,还刻意拔高了给陈沅知的分成。 陈沅知心情好,赚了银钱,也不忘进奏院的几位。五月廿五,生辰那日,她花了好些银钱,买了些好酒分与进奏官。 小进奏官戴文佑初来进奏院没几月,是以没瞧见过这等场面,追着陈沅知便问:陈大人好大的手笔,今天是什么日子? 陈沅知笑笑,并未透露自己的生辰。 可下一瞬,戴文佑便猜测道:“可是陈大人的生辰?” 陈沅知一愣,这人留在进奏院当真是屈才了,应去大理寺才是。 “既是陈大人的生辰,下了值,我们一块儿去吃酒吧。” 说起喝酒,陈沅知就记起先前醉酒的事。偏林申也是个记事的,说起吃酒,难免要提三人一块儿吃酒的那回。 “陈大人酒量太差,才喝几口,就瘫在了李大人的怀里。得亏李大人不计较,没同她生气。”但他破天荒地替陈沅知挡了戴文佑的好意:“这回李大人不在,她若当真醉了,也没人兜着她。还是算了。” “怎会?云来酒楼新出的甜酒醉不了人,喝上几杯也是无妨。倘若真醉了,这不是还有我吗?我背陈大人回去。” 林申抿了抿嘴,迟疑了。说实话,他想喝,他的酒瘾被戴文佑勾了出来。 “不若陈大人少喝些?” 戴文佑热情难却,陈沅知拿他们没辙,外边正是晌午,想来吃酒也不过三四个时辰,赶在天黑前回府应无甚么大事。 天气一热,云来酒楼就更热闹了,尤其是临窗的酒桌,极为紧俏。 他们一行人到酒楼时,正有人结账起身,林申抢先一步占了位置,窗外正是杨柳微拂的永定河岸。 店小二上了几壶烈酒和一壶甜酒。 除陈沅知外,余下的几日皆喝上了烈酒。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面前的甜酒,闻了香气,发觉酒气柔和后,才轻轻地抿了一口。 这酒入口酣甜,只带着一点酒气,最是适合她这样不会吃酒的人。 一盏喝完,陈沅知渐渐上了瘾,正犹豫要不要再喝一杯。 “陈大人莫怕,便是喝醉了,我也能背你回去的。” 戴文佑年纪不大,身量也不算太高,可口气倒是不小。他提起酒壶,又替陈沅知斟了一杯。 “多谢。” 她道了声谢,正要端起酒盏,一抬眸,便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抹身形修长硬朗,顺着身形往上瞧,一张冷如寒冰的脸划入眼帘。 陈沅知指腹发滑,酒盏“咯噔”一下后,双手背在身后,心虚地站了起来。 众人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李缜正站在酒桌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陈沅知瞧。 戴文佑不明所以地扯了扯陈沅知的衣袖:“陈大人,你欠他钱了?” 李缜瞥了一眼戴文佑,暗自腹诽道:这就是信中的小进奏官?长得一般。 他绕过戴文佑,拉起陈沅知的手道:“随我来。” “干什么干什么,陈大人同我们吃酒呢,你有什么事不能在这说吗?” 当真是个没眼力见的。 “私事。” 丢下这么一句,他就带着陈沅知出了酒楼。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城里还未有甚么动静,想来李缜是脱离队列,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的。 几日不见,眼前的男人似是瘦了些,可从后边瞧,脊背处仍是厚实的。 她捏了捏李缜的指骨:“伤都好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 “好得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就是还没好?” 李缜拉着她快步走在长街上,直至走进一条巷子,才将人松开。 陈沅知四下打量了一会,发现又是相同的巷子后,李缜还未做什么,她这脸就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原些要好了。方才瞧见那场面,便又好不了了。” 方才那场面。 她同戴文佑吃酒的场面? 饶是知晓李缜在气什么,她还是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吃的是甜酒,戴文佑说,醉不了人的。” 李缜被她气笑,他管得哪是吃甜酒的事。可见她小脸泛红的样子,到底也不忍心苛责。 “过来,让我抱抱。” 陈沅知一愣,然后乖乖地挪至李缜面前。李缜顺手一揽,她身上好闻的香气便扑了满怀。 闻惯了战场上血腥发臭的味道,此时小姑娘身上的香气才是最教人安心的。 “沅沅。”温热的气息在耳边摩挲,男人好听的声音传来:“教我好想。” 陈沅知的手搭在李缜的腰上,闻言,手臂圈紧,倚在李缜的胸口埋起了脸。 “你独自回来,圣上不会怪罪吗?” 李缜摸着她的发丝,软声哄道:“我来替沅沅过生辰,圣上怎会怪罪。” 陈沅知蓦地抬眸,露出一双欣喜的眸子:“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这是很难打听的事吗?” 喜欢一个人自是甚么都记着。 是以他一处理完羌明余下的琐事,便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因他记着一件事。 五月廿五,沅沅的生辰。 他想将祈福节那日错过的憾事,一一补回来。 这次他说甚么也不会丢下陈沅知一人了。 “还有一件事。”李缜紧了紧怀中的人儿,压低声音说道;“我走之前,你说过,若我想听,你也那般喊我。如今,我想听了。” 陈沅知浑身一僵,这□□的,巷子外就是熙来攘往地人群,如何喊得出口。 “我不要。” 李缜抬了抬眉,稍稍松开怀里的人后,一手搭上了她细腻的脖颈。 陈沅知惯是个聪颖的,知晓他要做甚么,趁着还未亲着,她扯了扯男人的衣袖,娇软地说道:“成婚那日喊你,好不好?” 第67章 成婚 不若拆了吧,怪重的。今夜还是得…… 五月的天日愈发长了, 直至申时,永定桥上红霞满天,天色仍是蒙蒙亮。 陈沅知并未回府换衣裳, 她头顶戴着乌纱帽, 掐出一张白净的小脸,身上穿着暗紫色的官服, 眼波流转时,活像个俏皮的小公子爷。 李缜牵着她的手走在长街上,甚么糖串面人,花灯鬼面,捧了满怀。 有眼尖的摊贩瞧出李缜的模样,又瞧见他身侧的小公子爷,若非这人定了亲事,他们真该怀疑李缜的“断袖”之癖。 陈沅知感受到众人怪异的眼神, 不约而同地想起造谣李缜的事。或许是穿了男儿装束, 这胆子也稍大了些,她举起二人十指相扣的手,无辜地眨了眨眼:“呀,早就听闻李大人有断袖之癖,竟是真的。” “你故意的。” 若非他拿满了东西,实在腾不开手,否则哪会让她这般得意。 “造谣一事我还没同你算账呢。” 陈沅知最会偷换概念:“算账?可上回的银钱都被我花完了,没有多的可以匀给你了。” 他指的哪是这个“账”。 这小姑娘平日里端出一副端庄知礼的模样,见了谁都鹄峙鸾停,谁成想背后竟是如此娇俏玲珑,惯爱惹他。 “那你将口脂匀我些。”言罢,他就站住脚, 松开相扣的手,捏住她的下颌。 陈沅知捂着嘴:“我今日去进奏院了,可没抹口脂。” “没抹也无妨,照样好看。” 早知如此,就不闹他了。 陈沅知懊恼地推了推他,加紧步子朝着永定桥的方向走去。 李缜跟在她身后,压制不住自己的唇角,只觉得得快些将人娶进来才是。 到了酉时,天才算暗了下来。 五月的天总是比其他时候要来得舒适,陈沅知和李缜倚在永定桥的桥廊上,抬眼是天上的星河,垂眸又是凛凛河面,像星子坠入人间。 “若没有那支响箭,你那夜除了些纸笺外,原还打算做些甚么?” 陈沅知不知李缜今日归来,是以那些誊抄了诗词的纸笺都被她锁在屋内的木匣子里,没能带出府来。 “你瞧。”李缜抬手指着天际时,一朵绚烂的烟花正以最美的姿态绽放,而后一朵接着一朵,永定河边热闹开了。 有人从桥廊处跑过,欢声笑语中不乏夹杂着些议论。 “今天是甚么日子,竟有烟火。” “这一瞧就是哪位出手阔绰的公子爷用来哄心上人开心的。我们算是沾光了。” 烟火响了好一阵,河岸边骤升数以百计的孔明灯,孔明灯远近不一,摇摇晃晃地挂在空中,河面上是流荡的花灯,入眼处皆是流光溢彩。 李缜侧首盯着那张眉眼弯弯的笑颜:“若是没有那支响箭,我会送你满城烟火。” 陈沅知盯着眼前的男人,想到初见时他那副疏离漠然的模样,放在之前,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些话会从李缜的口里说出来。 她羞赧地瞥了一眼李缜,不知如何回答,而后转移话题道:“那孔明灯上好像有字。” 李缜点头“嗯”了一声:“想知道吗?” “想。” 他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子,振袖一推,石子灭了孔明灯上的烛火,慢悠悠地飘在李缜的手里。 凑近一瞧,陈沅知讶异地指了指上边的墨迹。 “你写的?” 李缜举着孔明灯,正了神色:“我读与你听。” 陈沅知并未看清上边写了什么,只好乖乖地竖起耳朵。 “夜里雪停时,万籁俱静,辗转反侧难免,思也是你,念也是你。” 听到这,陈沅知立马踮起脚去抢他手里的孔明灯。奈何李缜手臂修长,身量又高,他只轻轻一举,陈沅知便怎么也够不着。 “我还没读完呢。”他又往上举了几分,翻转纸面写道:“收到这信的时候,我这儿恰也落雪了,正如我恰巧在想你一般。” 陈沅知羞恼极了,踮脚够不着,纵身一跳,整个人都挂在了李缜身上。 “不准读了。”她抢下孔明灯正要下来。 李缜哪肯,拍了拍她的臋,示意她挂得牢些,而后便趁火打劫似的覆上了她的唇。 直至她委实没甚么力气了,李缜才伸手托住了她的身子。 小姑娘双颊绯红,轻轻地咬了他一口,而后抬起眸子瞪着他,气吁吁地说道:“你平日里都是装的。” 李缜笑出了声:“你也是。” * 六月初一那日,燕军班师回朝。 陈沅知应邀,同定安并肩等在酒楼的窗子边。 浩荡的队列在一片欢呼声中前行,领首的是李缜和余今铭。 “定安,你说李缜高中状元,打马游街时,也是这般场景吗?” 李缜打马过长街那日,原是能瞧见的,后来因为感染风寒,实在迈不动步子,这才没出门。 她从酒楼上痴痴地看着英姿飒爽的男人,蓦地生出一丝可惜。 定安摇了摇头道:“不太一样。” 陈沅知一听,更觉可惜了。 夜里,圣上赐下宫宴,鞭炮齐鸣,笙歌曼舞,自大燕开朝以来,他好久没这般痛快了。 宴席过半时,他突然记起自己的允诺,唤了李缜和陈沅知二人。 婚事原定于六月,具体日子还未钦定。 “朕昨日就命钦天监算了日子,六月初七是难得的吉日,你们的婚事就定在那一日可好?” 六月初七看似急了些,其实也不算赶,因为婚事的规制和物件,早在几月前就已置备妥当。 李缜自是觉得越快越好,也感念圣上知他心思,拱手谢恩后,便入座敬了一盏酒。 心里有了盼头,日子就过得极快。 六月初七,艳阳高照,微风和煦。 陈沅知一早就被银荔和晚橘拖了起来。 “姑娘,这大喜日子,事项繁琐,您怎还睡着呢。” “去进奏院也没这般早。”她娇嗔地哼哧了一声,总不能说,昨夜紧张过头,一夜都没睡好吧。 掀开床幔,绾发更衣的嬷嬷站了满屋。 紧张的心绪再次席卷而来。 陈沅知坐在梳妆镜前,一身鲜红的里衣,衬得她肤白胜雪。 梳发的事原是交予嬷嬷便可,可老夫人那厢非要亲自过来,说是要将毕生的福气都赠予陈沅知。 老夫人年事已高,今日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裳,她惯是见过大场面的,是以碰着甚么事都泰然自若,处变不惊。 唯有今日,她那双布满深纹的手,颤抖着从袖口中伸出时,满屋的人才发觉老夫人的眼里已然噙着一片泪。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陈沅知红了眼眶,整个国公府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祖母了。 梳完头,嬷嬷正要扶老夫人坐下,她却抚着陈沅知的手背道:“沅沅莫怕,你嫁过去后,祖母还是在你背后替你撑着。他若敢欺你负你,祖母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呸呸呸,我真是糊涂了,这般喜庆的日子,说的甚么浑话。祖母总是盼着沅沅好的。” 老夫人比谁都清醒,今日却说了好些颠三倒四的话,究其原因,不过是放心不下她一手带大的姑娘罢了。 梳完繁琐笨重的发髻,嬷嬷取来婚服,婚服合身贵重,穿在身上虽好看,可也颇多束缚。 忙碌间,铜镜中映出一张明艳俏丽的脸。 “姑娘当真好看极了。” 瞧了十几载,银荔仍是没瞧够她家姑娘的那张脸,只觉得越瞧越好看,今日尤为好看。 外头炮竹鸣响,一声高过一声,仿佛要闹得满城街坊都能听见似的。 替她梳妆的嬷嬷也止不住感叹道:“从未有哪家娶妻,这般张扬的。” 发髻上的钗环叮铃作响,是陈沅知垂眸羞赧。 厅内,唯有陈弦坐于高位,吴氏虽是当家主母,却因想起她母亲一事,自知不配受她那一盏茶。 陈弦随口嘱咐了几句,余下的皆是老夫人的劝告。 其实李府很是简单,除了白先生外,没甚么需得注意的长辈。况且白先生也是好相与的,打他在闲风宴上瞧见陈沅知,便喜欢得不行。 李缜差喜婆催了几次,眼瞧着时辰将近,老夫人也不好多说,着人递上鸳鸯戏水的喜扇,行至国公府的门前。 陈弦搀着陈沅知的手,迈出门槛那瞬,他才觉得自己亏欠良多。 “旁的不知该说些甚么,爹爹只盼你日后一生顺遂。” 陈沅知一愣,似是没想过他会这般说,很快又恢复如常道:“谢爹爹。” 染了红色蔻丹的手交在李缜的手里,打陈沅知出现在府门的那刻起,李缜的眼里便只有那一抹娇楚的红。 送陈沅知上花轿的时候,他的掌心竟沁出了一层细汗,便是金榜题名、行军打仗时都不曾这般紧张过。 待他翻身上马,国公府门前顿时锣鼓声喧、熙熙囔囔。 迎亲的队列驶过长街,凑热闹围观的百姓,破天荒发觉一件事。 马背上的李大人,竟是会笑的。 原来成婚比高中状元还要来得开心。 成婚这日,李缜的府邸也好生热闹,平日里一些攀不着关系的官员,皆趁着这个时日前来恭贺。 陈沅知下轿后,跨了火盆,二人同牵一条大红绸缎,拜了三回。最终在宾客的揶揄和嬉闹下,涌进了婚房。 成婚原先就是大事,礼节更是一件都不能落下。好不容易捱到喝合卺酒,陈沅知那厢,脖颈已然泛着酸疼。 也不知是谁壮着胆子在外头喊了声:“李大人快出来敬酒了。” 李缜瞥了一眼屋外,无奈地起身。 出屋子前,他还特地替小姑娘揉了揉脖颈:“不若拆了吧,怪重的。今夜还是得留些力气。” “一会儿得做正经事呢。” 陈沅知知晓他在说甚么,上了胭脂的脸,更红了。 第68章 缠绵 李缜才出屋子, 陈沅知就松了腰,她捏着自己酸疼的肩颈,唤来银荔和晚橘。 “快些帮我将这凤冠拆下来。” 银荔和晚橘“诶”了一声,而后手忙脚乱地卸下钗环。 发髻一松, 如瀑的长发倾泻在身后, 若非脱了喜服不得体, 她恨不能穿件里衣盘腿坐在床榻上。 “好姑娘。捱过今夜就好了。”屋内还有一贴身伺候的嬷嬷, 嬷嬷是过来人, 自是知晓新婚夜的辛苦。 银荔和晚橘却是没尝过情爱的, 她们一听这话,难免有些羞臊。 约是到了戌时,外边的声音渐轻了, 再过一会, 廊间传来脚步声。 陈沅知急燎燎地坐回塌上, 深吸一口气后, 手指紧紧地捏了捏扇柄,遮住脸端坐着。 随着脚步声逼近,屋门被一群人重重地推开了。 嘈杂的交谈声从屋外传来。 “李大人,下官其实还能喝的。” “诶,李大人都醉成这个德行了, 还怎么陪你喝。” 闻言,陈沅知稍挪了挪扇面,露出一双眼, 悄悄地打量着屋外的状况。 很快, 一阵请辞恭贺的话后,李缜在离寻的搀扶下进了屋子。 “姑娘。啊不对,夫人。大人好似醉了。” 离寻是熟人, 没甚么不能见的,她放下扇面后,提着厚重的裙摆,小步跑了过去。 “怎么喝成这幅模样。” 李缜一袭红衣倚在离寻的肩上,他五官硬朗,身上还沾着些酒气。 陈沅知扶住他的另一侧,费了些劲儿才将人挪至床榻上。 “那那那还需属下帮忙不?”离寻瞥了一眼床榻的人,不知是该退下还是在一旁候着。 得亏这屋内有个明事理的嬷嬷,在嬷嬷的示意下,屋里终是清净了。 陈沅知坐在床檐处,一般来说,洞房花烛夜皆是男子主动些,可李缜醉成这幅模样,她着实不知该怎么办。 “还说干正经事,自己却先醉了。” 她轻声嘀咕了一句,手指触及他的腰带,正要去解。 总不能穿着外衣睡吧,怪不舒坦的。 然而,腰带才造谣到首辅身上 散,她的手就被人摁住了。 陈沅知轻呼了一声,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就被眼前的男人压于身下。 “我不醉如何早早回来同你干正经事。” 这人眸子清明,毫无醉态。唯有说话时,声音有些沙哑,好似刻意克制着。 陈沅知面色一红,一双手推了推他的胸口。 “谁要同你干正经事了。” 李缜才不听她的,说话间,他已伸手解了小姑娘的衣裙。 陈沅知只觉浑身一凉,再低首时,繁琐的婚服已被李缜丢在地上,身上唯有那么一件单薄的里衣。 “等等。”她咬着下唇,伸出根手指点了点桌案上的红烛。 新婚头一回,难免有些羞赧,好似屋子一暗,她便没有那么怕了。 李缜“嗯”了一声,他忍了许久,末了还要被小姑娘差去熄灯。 屋子暗时,行事难免不便,只外边树上鸟儿婉转地叫唤着,感官骤然敏感。 李缜也是初回,只是食髓知味,直至夜深,仍不肯睡下。 陈沅知攀着他的手,眼圈红红,窝在李缜的怀里求了好一会。 便是这个时候,他还不忘陈沅知允下的话:“你说成婚那日,喊我甚么?” 窗子外传来一阵暖和的夜风,夜风吹进床幔,掀开一角,正巧给了月光照进来的机会。 李缜瞧见怀里的人,哭红了眸子,肌肤白腻腻,宛如那夜大漠风雪后的满地银霜。念了三四月的人儿,眼下终是能日日夜夜守在眼前了。 陈沅知怎么没想到这出,洞房夜这般喊他,岂不是比生辰那日,更羞于说出口吗? 她偏开脑袋,娇颤颤地喊了声:“夫君。” 当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甚么也不肯喊他“哥哥”。 李缜被她气笑,覆上她的唇贪恋了一会。 她攀着李缜的手,声音有些发颤:“我喊,我喊还不成吗?” 风止后,屋内一片寂静。 小姑娘的那声“哥哥”如轻纱拂过心口,细细痒痒地撩拨着身前的男人。 李缜摸了摸她的发丝,只想将世间至柔至情的都给她。 翌日清晨,李缜仍是按照时辰去上了早朝,圣上虽允了他的婚假,可他如今位及首辅,好些事都需经他首肯,若当真告假三日,指不定得积压下多少的文书。 陈沅知却是睡到日上三竿才坐起身子。 只她一动,浑身酸疼,原想下榻倒口水喝,蓦地想起昨夜口干舌燥,使唤李缜倒了好几回。眼下水壶空空,半点水也没有了。 她唤来银荔,银荔瞧见她白腻的肌肤上泛着好些红块,整张脸顿时成一片。 李大人昨夜不是醉了吗?怎下手这般狠?她家姑娘细皮嫩肉的,如何吃得消? 陈沅知还未意识到,直至发现自己手臂处的点点红印,才慌乱地裹上了外衫。 “呀。现在甚么时辰了。我是不是该去给白先生敬茶。” 李缜双亲亡故,白旻既是他的师父,按理说就该以父亲的礼节相待。 “大人说昨夜累坏了,不必喊你起来。况且白先生也不在府内,昨夜同肖先生吃了酒,今儿早就收拾行囊,上他那处住着去了。” 陈沅知愣了一瞬,这二人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那进奏院那儿呢?告假了几日?” 银荔笑了声:“夫人如今都已是当家主母了,怎还想着去进奏院当值。” “那我总不能甚么也不说便一走了之吧。纵使往后不去进奏院了,总也要将手里头的事项交接一下。” “是是是。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李缜下朝,正值午膳的时辰。因想起昨夜的荒唐事,陈沅知整整一下午都未搭理他。 “哥哥”也喊了,求饶也求了,这人却是半分也不留情。 “好沅沅,我错了。不要不理我。”李缜将人堵在书房,抱在怀里哄了好久,才将人哄人。 过了回门那日,陈沅知就摸透了李缜回府的时辰。 第四日,趁着李缜前去上朝,陈沅知也换了一身官服,偷摸着从侧门溜了出去。 她原想找进奏院的管事王逸商谈交接一事。 王逸是知她身份的,可眼下进奏院人手短缺,大燕又是肃清朝政之时,这手里头的活着实忙不过来。 “不若再做一个月?” 陈沅知想着,她初来进奏院时,王逸对她颇有照拂,眼下能帮则帮,左右也不差这一月的。 往后几日,天气渐热,一眨眼到了七月初。 那日,进奏官们承旨归来,戴文佑瞧见陈沅知布置冰盆,总想着上去搭一把手。偏陈沅知做惯了这事,一下子有人搭手,她便不知该往哪出挪了。 冰盆极重,二人你来我往,她松手时来不及躲,黄铜色的冰盆生生地砸在她的指骨处。 戴文佑见状,忙捧着她的手指吹了吹。 “陈大人没事吧?” 陈沅知缩回手,咬着牙道了声:“无事。” 戴文佑仍是放心不下,他拉了拉林申的胳膊:“林大人能否帮我顶会儿,我去替陈大人买个化瘀的药膏。” 林申瞥了他一眼,摆摆手道:“药铺的掌柜我认得,我去吧。” 言罢,也不顾陈沅知的阻拦,转身出了进奏院的门。 去药铺的路上,林申正巧碰到李缜。 “李大人外出办事?” 李缜“嗯”了一声,反问他道:“进奏院没事做了?” “不是不是。喏,我们院里的陈大人伤了手,我替她买药膏来了。” 李缜停下步子,走至林申身侧:“哪位陈大人?陈知?” 见他点头,李缜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怎么会伤着?” “诶,戴文佑好意帮她搬冰盆,不小心砸着了。” 又是戴文佑。 奈何今日事多,待李缜处理完手头的事,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他阔步回到府里时,陈沅知才从湢室出来,换了一身轻薄的水裙。 见李缜沉着脸站在屋外,她心虚地将手藏在衣袖里,缓步挪至他的身侧问道:“你回来啦。” “嗯。” “需不需将菜热一热?” “不必了。”他迈进屋子,对屋内伺候着的侍婢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应声退下后,他才将人抱至桌案上。 陈沅知才沐浴完,浑身上下皆是好闻的松木香。 他双手撑在桌案上,盯着小姑娘四下躲闪的眸子道:“将手伸出来。” 陈沅知自知瞒不住,只能伸出才消肿的指头:“已经不疼了。戴大人替我上了药了。” “他替你上的?” 还未等陈沅知回答,李缜便捏着她的下颌亲了上去。这个吻落在唇上,带着些醋意,男人咬着 她的唇,迟迟不肯放过她。 “唔。我新涂的口脂。” 她只一从进奏院回来,便会换上一身裙装,而后稍稍涂抹脂粉,掩盖自己去了进奏院一事。 李缜扣着她的腰肢,指腹在唇角处来回摩挲着:“戴文佑有甚么好的。” 陈沅知一愣,攀着李缜的脖颈,立马回道:“自是没有我夫君好。” 李缜盯着她红润的唇,再次亲了上去,这次动作稍显轻柔,缠绵缱绻间,又蹭了她唇上的口脂。 “抹太多了。”他一回回地替她擦净蹭在唇边的那抹浅红,而后在她的臀间轻拍了一下:“日后,可不许与他走得亲近了!” 陈沅知心虚地轻咳了一声,偷偷地打量着李缜道“我去进奏院的事,你都知道呀。” 亏她日日掐准了时辰,活像是做贼似的,瞒得好生辛苦。 “我自是知道的,只是你愿意去,我总不能拦着你吧。” 旁的姑娘嫁了人,就被那后宅子里的高墙圈住了,偏她仍喜欢往外边跑。 李缜是有本事护着她的,是以她想去,也不会刻意拦着。 “夫君最好了。” 小姑娘一开心,就凑上前去,亲了他一口。 李缜喉间微涩,盯着她的小脸道:“我有些饿了。” “那我差人去热下吃食。” 她正要从桌案上跳下来,又被李缜以同样的姿势抱了回去,男人双手去解她的衣带,小姑娘今夜一身轻纱水裙,腰肢纤细,长发如瀑,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瞧起来很是好欺负。 陈沅知突然明白了他的话中意,小脸一埋,就是连耳根子也一道红了起来。 李缜不知上哪学得本事,所有衣物在他手下,三两下就能脱净。 “不要在这。”陈沅知揽着外衫,将将遮住身前的两团雪白:“还有,烛火还没熄呢。” 从新婚夜至今,他们二人做正经事时,总是黑灯瞎火的。 可今夜,李缜偏不依她。 明晃晃的红烛照出小姑娘曲柔的身姿,水蓝色的外衫遮住身前的雪白,系带落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一双笔直的腿悬空晃悠着,赤□□缠拧在一块儿。 李缜揽着她的腰,将人从桌案上抱下来。 待陈沅知以为李缜要将她抱去床榻时,怎料腰间的大手突然扭转,漂亮的蝴蝶骨瞬时暴露在李缜的眼前。 她懵懵懂懂地背对着李缜,腰间的手突然施力。 陈沅知吓了一跳,待她回过神时,半个身子伏在了桌案上。 想来是当真是醋了,从二皇子,梁思凡,再到戴文佑,这些醋,他愣是吃了个遍。 末了,他压低声音说道:“你安分些。” 听了这话,陈沅知咬着下唇,再不敢说甚么。 第69章 乞巧 翌日清晨, 李缜照常去上早朝,待他办完事回府,头一遭没往陈沅知的屋内走,反而去了书房。 陈沅知路过书房时, 只听李缜和离寻在议论些甚么, 她原以为二人有朝政要事相商, 故而未去打搅。 然而后面几日, 日日如此。李缜似是对书房上了瘾, 一得空, 整个人就往书房里钻。她甚至瞧见,离寻空着手进了书房,而后捧了满怀地纸页出了府。 到了七月, 天气闷闷热。院内的梧桐树虽繁密茂盛, 叶子却是蔫啦吧唧, 提不起多大的劲儿。 进奏院这厢也快忙碌完了, 陈沅知再去进奏院当值时,恰巧碰见林申手里捧着话本子。 “新出的?”陈沅知也惯爱看话本子的,只是苦于市面上没甚新的故事,当真许久未曾翻阅了。 林申看得兴起,他伸手指了指陈沅知的桌案:“你也有。” “嗯?”陈沅知扫视了一圈, 发现每位进奏官的桌案上皆有一本。 她随手翻阅了一下,直至瞧见话本第一页的小字:故事内容并非凭空杜撰,谨此记录吾与夫人的日常。 寻常人写话本子总是一再强调, 故事仅为杜撰, 切勿考据。这本倒是稀奇,特地标注了此乃真事。 陈沅知正要往下看,便听见林申在他对面说道:“不曾想李大人情深如许。” “?” “同李大人有何关系?” “这话本就是李大人亲写的呀。” 陈沅知瞪圆了眼, 突然记起上一月,李缜将自己关在书房,好似偷摸做些甚么。 谁成想竟是闷声写话本呢。 “你看完能否将这一册卖与我。”陈沅知冲林申眨了眨眼,待他点头应下后,又走至另一位进奏官身侧。 “这位大人一瞧就是正人君子,断不会看甚么话本子。既如此,倒不如卖与我吧。” “话本子有甚么好瞧的,污人眼目,卖与我罢了。” 陈沅知出府前,腰间仍是挂着满满当当的银钱,才几个时辰的功夫,银袋便空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一摞话本子。 她气吁吁地回府,推开李缜的书房,见他果不其然在写话本子,面上顿生恼意:“你都在胡写些甚么?” “哪里是胡写。情深意重,琴瑟调和是胡写吗?” 陈沅知自知说不过他,又觉得先前编排造谣他确实不怎么好,便没有同他争辩。只小声嘀咕着:“好端端的,可费了我不少银钱。” 李缜搁下狼毫笔,转移话题道:“明日可以早些回来吗?” “为何?” 他上前一步,从身后圈住小姑娘:“七月初七,乞巧节。” * 乞巧节这日,陈沅知忙完进奏院的活,一刻也没逗留,回府后直入湢室。 脱去官服,洗去一身倦意,又差银荔和晚橘好生梳妆了一番,这才在屋内等着李缜过来。 她今日一身桃红色的水裙,虽嫁为人妇,换了姑娘时的发髻,只她那一张羡煞旁人的脸,反倒是愈发明艳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屋门“嘎吱”一声响了。 陈沅知循着声响望去,鲜红色的衣角落入眼帘。 顺着身形往上瞧去,坐在矮凳上的人儿骤然起身。 她看傻了眼,眨了眸子问道:“你怎么穿这身?” 眼前的男人一身大红罗袍,胸背处的补子上绣着鹭鸶展翅的纹样,乍一看,哪像是位及首辅的重臣,反倒有少年郎意气风发,初入仕途的清朗。 李缜伸开双臂转了一圈,然而踱至她身侧道:“你不是没瞧过我状元郎的模样吗?今夜我带你打马长街可好?” 陈沅知摩挲着那块补子,远看近看,都觉得她的夫君样貌俊朗。 是夜,李缜脚踏金鞍红鬃马,身前圈着眉眼弯弯的小姑娘。 长街上人来人往,有驻足感叹的,也有高声恭贺的。 眼前是流光溢彩,身后是一世一双人。 陈沅知拥了满城繁华,一回首,大红罗袍的少年郎正在她右颊上落下一吻。 那些话本子里有的,她尽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