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心》作者:日出迁乔 文案: 她在寒凉的宫里,给予他,难得的温暖。渐渐的,他适应了她的好,也忽略她的好。直到,他打掉了她的孩子……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暖炎鈺 ┃ 配角:凌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阿暖,你说我从未给过你想要的… 立意:幸福,很简单 阿暖 阿暖坐在破败简陋的院子里吃力地劈着木柴,这……已是她在这儿,最轻松的工作了。 院中有棵大大的紫丁香树,淡紫色的丁香花瓣,随风轻轻摇曳着枝蔓,浓郁香甜的味道盈满阿暖的鼻端。 所有的花里,阿暖最喜欢丁香花了,可……那个人不喜欢。 他说,丁香花脂粉气浓,俗且不说,花瓣又太过琐碎,失了大气雍容。 那些年里,阿暖因着他的缘故,隐藏着自己对丁香花的喜爱。 现在,她不用隐藏了…… 现在的她,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坐在丁香树下……洗衣、做女红、劈柴…… 丁香花浓郁香甜的气息,能让麻木干涸的阿暖,品出日子里,淡得毫无踪影的甜…… 阿暖劈完手边的一小堆木柴,略有些艰难地起身,慢慢朝院中一角走去,那儿堆着许多还未劈的干木头。 她一手扶住膝头弯下腰,似乎膝盖不堪重负的样子。 当把几根干木头搬回来时,阿暖的额角已浸满汗水。 抚了抚膝头,露出一丝苦笑,她才19岁,身子笨重得却如老妇一般。 她低头看了看微微有些变形的指节,眼眶酸涩,清澈明亮的眼眸里藏着几缕淡淡的血丝。 抬手抹去额角的汗渍,仰头望着飘荡在空中的丁香花苞,思绪飘向远方。 她是权倾一时的左丞相齐山的孙女,齐山牵连进太子谋逆一案后,全族被下了大狱。 那时,她才7岁。 齐山的案子判下来后,齐山被砍头,齐家10岁以上男丁被斩,以下被发往西南烟瘴之地,妇人除主犯家眷外,全部没入贱籍。 阿暖因年幼,入宫为奴,被分到了皇上第七子炎钰的身边伺候。 炎钰,是皇上慕容元朗南巡时,当地官员孝敬的女子所生。 慕容元朗返京后,当地官员发现那名女子怀了龙种,不敢隐瞒……嗯,当然,也是为了表功,赶紧上禀圣听。 慕容元朗还好,可宫中娘娘们、朝中诸大臣对这位产自民间的皇子颇有微辞。 直至炎钰长大,越长越肖似慕容元朗,质疑之声才绝了声息。 在这之前,炎钰这位龙子凤孙生活得还不如庶民家的孩子。 而在这段不堪中陪伴炎钰长大的,就是小炎钰四岁的阿暖。 那段时间……算是简单快乐的吧? 对于7岁的孩子来说,家族陡生变故。 于她,失去的是华衣美食,是养尊处优的生活。 其它的,阿暖能领会到的并不多。 炎钰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阿暖则是这个不受待见皇子的奴婢……日子可想而知。 可那时,阿暖并不觉得苦,相比前几年的日子,阿暖觉得那段时光多少有点甜。 恰因那点儿甜……阿暖心头涌上无尽的酸楚。 “阿暖。”一道略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 “十殿下。”阿暖慢慢起身,隐去心中的难过,面上浮出笑容。 在冷冰冰的王府里,十殿下炎轩,是少数能给予阿暖温暖的人。 炎轩比阿暖小3岁,身量还未长开,脸上的婴儿肥尚未完全散去,看着亲和有余,威严不足。 此时的他,穿着一件淡绿色拓着福字纹的团绵长袍,腰系一块泛着柔光的暖玉,正含笑看着阿暖。 十皇子炎轩在宫中的日子,比七皇子炎钰好过那么一点点。 他娘是个小官之女,由地方上遴选出来送入宫中的。 皇上对他娘谈不上多恩宠,一夕欢娱有了他,在这冷冰冰的地方,多少也有了一丝慰籍。 年长十皇子7岁的炎钰,对这个弟弟颇为照顾。 所以,炎轩自幼与阿暖熟识,因年龄相近,二人脾性相投,论亲厚,炎钰反不如这二人。 炎钰大概是自幼受多了冷遇,宫中又无人照拂,性子偏冷硬。 十皇子的境遇虽与炎钰差不太多,好在宫中有亲娘相伴,自幼又得炎钰护持,性子要温和淳厚许多。 “阿暖,你在劈柴?来,我帮你。” 十皇子在阿暖面前,很少自称本王,多数时候,都是‘你’啊,‘我’的。 “这可不敢当,让旁人看到了,又该告阿暖的刁状了。” 阿暖语带笑意,轻轻推开十皇子已经伸出来的手。 “阿暖……”十皇子没再坚持,抱着膝蹲了下来。 他微微仰头看着眼前的少女,鹅蛋脸,弯月眉,两颗水葡萄般的眼睛点缀其间,好看的嘴唇微微抿着。 外罩一件素色麻布罗裙,头发微微泛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他曾提出要送阿暖几件衣衫,被阿暖拒绝了。 她说,她是奴婢,穿得太好,惹人妒反招祸。 十皇子注意到阿暖浸出的汗珠,从怀中拿出一块锦帕轻轻替阿暖拭去。 阿暖看看锦帕,又看看炎轩,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碍的,一会儿洗把脸就好了,把你的帕子都弄脏了。” 十皇子没说话,将帕子折好收在怀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 “阿暖,父皇答应我出去开府了,你……” 他话未说完,阿暖高兴道:“真的?太好了,自己开府要自在多了。” 十皇子似乎被阿暖的情绪感染了,心情顿时飞扬起来: “阿暖,等我开府,你搬到我那里,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闻言,阿暖愣了一下,搬到十皇子府跟炎轩一起住?这是她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阿暖,七哥……七哥他待你不好,你……还舍不得他?” 十皇子话说得很慢,很轻,似怕伤着阿暖。 但他又很坚持,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了出来。 他稚气未消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明明亮亮看着阿暖。 丁香树的花影在他脸上起起伏伏,丝毫掩盖不了,他看着阿暖明亮温暖的神态。 “我……” 刚刚涌上心头的酸涩被再度勾起,阿暖一时语涩,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如果是一年前,不,哪怕是半年前,阿暖的回答肯定也是拒绝的,现在…… “阿暖,你的腿……还有你的手……” 十皇子说着,伸手抓住阿暖的手,看着有些肿胀变形的手指,眼眶微红,微哽道: “皇兄那儿我去说,再不离开,你就要残废了。” “是吗?本王这儿是龙潭虎穴吗?” 十皇子的话音未落,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皇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十皇子讪讪站了起来,说人坏话,还被抓了个正着,十皇子面色微红,神情却不见半分慌乱。 想必,素日里他对这位七皇兄多有意见,那句话闷在心里已有多时了。 七皇子炎轩站在月亮门旁,冷冷看着院中的二人。 他今年23岁了,开府7年,早就不是昔日那个任人作贱欺凌、活得还不如庶民的七皇子了。 此时的他,一袭银白色暗花素绵长袍,腰间系着半张手掌大小的玉牌,足蹬半高鹿皮靴。国字脸,眉形锋利,双目灿然,回转间透着丝丝冷意。 他背着双手,紧闭双唇,眉头微蹙,缓步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看着阿暖。 “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任由男子拉着你的手,妇德何在?” 我愿意 刚刚涌上心头的酸涩顿时散得没了踪影,阿暖喉间哽住,缓缓跪下,低头闷声道: “奴婢……知错。” 七皇子冷哼一声,正待再说。 十皇子扬声道:“七哥,是我的错,要怪就怪我吧,不关阿暖的事。” 七皇子扬眉横了十皇子一眼,淡淡道: “皇弟,你不知她是谁吗?还敢出言邀她到你府上去住,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兄吗?” 十皇子面色转白,抿了抿唇,看了跪在地上的阿暖一眼,轻声道:“我知道她是谁,怕是七哥忘了她是谁了。” 大概没想到十皇子会如此回复自己,七皇子有些讶异。 他侧身斜了十皇子一眼,转过身来,踱到十皇子跟前,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七皇子气势逼人,十皇子不自觉后退了一步,稳住身形后,仰头看着比他高出一头的七哥: “我知道她是谁,怕是七哥忘了她是谁。” 七皇子已领兵好几年,身上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再加上自幼多依仗这位七皇兄,十皇子素日里对这位兄长,多少是有几分胆怯的。 可今天,他心里的胆怯虽未减少半分,却坚持着不肯弱了自己的心气儿。 七皇子冷眉冷眼看了十皇子半晌,讥笑道:“十皇弟出息了,大半年不见,敢指责皇兄的不是了。” 十皇子没吭声,走到阿暖身前,一把抱起阿暖,阿暖促不及防,低呼一声。 他将阿暖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把阿暖外面的罩裙向上褪了小半,阿暖还未来得及反应,刺啦一声,她膝盖以下的里裤就裂成两半了。 阿暖大惊:“十殿下……”她下意识用外罩裙护住自己的腿部。 此时已是四月末,为了方便干活,也为了凉快,阿暖身上并无多余的遮挡衣物。 七皇子也被十皇子的举动给惊住了,一时竟忘了言语。 十皇子把阿暖遮挡的手拿开,显露在七皇子面前的……是一双红肿流脓的双腿。 腿上没了青春少女肌肤的玉色,处处不是红肿,就是青紫,有些地方看样子是好了又伤,伤了又好。 炎钰的眼眸一缩,十皇子又拉起阿暖的双手: “七哥,你看看这还是一个19岁少女该有的样子吗?” 炎钰看向那双手,手指红肿,关节变形,如今是春末夏初,而这双手似乎正在经历着酷寒的冬季。 炎钰窒住了,他看了眼窘迫难堪的阿暖。 阿暖使劲将手从十皇子的掌控中挣脱出来,又羞又窘,转身要走,被十皇子一把拉住。 “阿暖,别怕,正好七哥在这儿,一句话不用说两遍了。” 十六岁的十皇子炎轩虽年纪尚幼,身量未足,却努力端出一副男子大丈夫的样子: “七哥,我要带阿暖走。” 这句话他私下里练了无数遍,今日终于说出来,既兴奋又紧张。 阿暖的手被十皇子抓得紧紧的,她侧头看向十皇子,十皇子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 她眼眶微热,不知什么时候这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已成长到能为她遮风避雨的地步了。 她怔怔看着十皇子,干涸了许久的眼泪似乎又重新活了过来。 炎钰看看瞧着十皇子怔怔出神的阿暖,刚刚生出的一点怜惜,被恼怒冲得没了踪影。 他压了压心中的怒火,淡淡道:“阿暖,你可愿跟他走?” 阿暖抽回眼神,未瞧炎钰,微微低头不语。 十皇子紧了紧抓住阿暖的手,轻轻唤道:“阿暖……” 他想做这件事好久了,他想过要直面七哥的怒火,想过要怎么应对。 唯一想不好的是……阿暖,会不会跟他走。 七皇子淡淡瞧着阿暖,紧握袖中的双手,出卖了他此时的心情。 “我愿意。” 好半天,阿暖轻轻吐出几个字。 十皇子大喜,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你……”炎钰神色巨变。 显然,这是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一时间,炎钰身周似乎凝着一尺寒霜,小院里的温度都骤降了好几分。 他冷哼一声,一把拽过阿暖:“再问你一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他双眼死死盯着阿暖,似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正在盯着猎物。 “七哥,你吓她做什么,有什么冲我来吧。” 十皇子一手握住炎钰的臂膀,一手拉着阿暖。 得到阿暖的回应,更加激发了十皇子的保护欲。 炎钰不理十皇子,紧盯着阿暖,讥讽道: “她已给本王怀过两个孩子了,炎轩你还要让她住到你府上去吗?” 阿暖闻言猛然抬头,回视着炎钰的眼神。 有一瞬间,炎钰感觉自己的眼睛里进了根针,刺得他猛地疼了一下。 十皇子闻言更是怒意上头,大声道: “要不是为你怀了两个孩子,她不会受了那么多苦,她的腿不会快瘫了,她的手也不会指节变形,你还好意思说!” 说完这话,他狠推了炎钰一下,一个旋身将阿暖抱离炎钰的身边。 炎钰没想到十皇子敢推他,力道之大,推得他差点没站住。 炎钰不怒反笑:“好,好,好,如今你翅膀硬了,不仅敢违逆皇兄,还敢从皇兄的后院抢人了。” 十皇子将阿暖护在身后,定定心神才道: “七哥,我要带阿暖走,如果你不同意,我就转投五哥的门下。如果,他不帮我,二哥那儿给我递了好几次话了。” 这句话一出口,小院中的气氛顿时变了。 二皇子炎琰、五皇子炎琪,一直都是七皇子炎钰的有力竞争者,三方瓜分了朝中大半势力,正斗得如火如荼。 十皇子自幼好武,领兵大大小小缴了几次匪,立了几次功,甚得朕心。 如今领着城防营副首领的差使,正是冉冉升起的一颗朝堂新星,如果他投入五皇子门下…… 炎钰不愿往下想了,可也不愿就这样让他把阿暖带走。 让老十就这么把他的女人带走,他也就不用在朝堂上混了。 二人静静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炎钰斜了阿暖一眼,见阿暖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他兄弟二人的剑拔弩张与她无关。 “阿暖,你不说点什么?” 阿暖侧了侧头,淡声道:“说什么?说那两个被打掉的孩子?” 她面容平静,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炎钰依然从她淡然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恨意。 他惊觉,这个女人恨他,她恨他!她竟然恨他!! 他一直以为,这个世上,如果还有一人不会背叛他,那一定是阿暖。 现在阿暖竟然要离他而去,她是什么时候变了? “因为那两个孩子,你……才要离开的?” 炎钰不自禁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阿暖没回答,是因为那两个孩子吗? 她抬头看向枝头的丁香花,鼻端浓郁的花香散不去她心中的苦涩。 正在这时,王府管家陈升来报:“十殿下,宫里来人了,皇上宣您回去。” 十皇子这才想起,他今天是来跟阿暖辞行的,没想到……微微叹了口气,今天带不走阿暖了。 他拉起阿暖的手,低声道: “父皇让我去西南对南夷用兵,本来……今天是来辞行的,阿暖别怕,等我回来。” 王妃裴氏 阿暖微微抬头,心里并不如何失望,以她对炎钰的了解,她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她离府。 就算,他对她没有半点情谊,他也不可能允许别人这样打他的脸。 十殿下能这般护她,她已万分感谢了。 这世间,至少还有人知道她的疼,知道她受了委屈,愿为她出头。 她轻轻点头:“好,我等你。” 这是敷衍之辞,她不想寒了十殿下的心。 炎钰铁青着脸,看着二人,一言不发。 管家陈升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他不知道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阿暖和炎钰的关系,他这个管家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不明白,冷面七王爷,怎么会任由十殿下拉着阿暖的手。 炎轩却很高兴,他没想到阿暖就这样答应了。 他回身看向炎钰:“七哥,父皇派我去西南,阿暖……先暂住你府上,晚些我派两个人来伺候她。如果……” 他看着神色越来越难看的炎钰,继续道: “如果阿暖的身上再多头发丝那么大点的伤,不管是谁伤了她,我都会算在七哥头上。” 说完,不待炎钰回答,扬长而去。 管家陈升行了一礼,逃难般跟着十皇子匆匆离去。 炎钰沉沉看着十皇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叹,十弟一夕之间长大了,为了女人,敢跟他叫板了。 他缓步走到阿暖身边,伸出手拎起阿暖的手臂。 阿暖手指红肿变形,本想发怒的他,忍了忍,缓声道:“你恨我?” 阿暖将手臂从炎钰的掌中抽回,施了一礼,回道: “王爷言重了,奴婢不敢。” 炎钰从阿暖的言行上挑不出一丝儿错处,这让他怒意更盛。 私心里,他以为阿暖或是流泪,或是述说她的委屈……至少也会语带机锋。 可……什么都没有,低垂的眉眼,疏离的举止,看不出情绪的面容…… 炎钰觉着怒气直冲头顶,可他发不出来,面对这样的阿暖,他的怒火无处可泄。 他想都能想得到,如果他再用不守妇德之类的话训斥阿暖。 阿暖一定会用她那双溃烂流脓的腿跪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认错。 院内寂静无声,只有风过丁香花的声音。 好半晌,炎钰从怀中掏出一瓶伤药,涂抹在阿暖的手上。 阿暖默不作声,任由他给她上药。 炎钰给阿暖上完手上的药,低头看看阿暖的腿,一把抱起阿暖再次放到石桌上,掀起阿暖的外罩裙,破损裤腿下的伤痕触目惊心。 他突然有点不敢下手了,迟疑了一下,放轻动作,轻柔地在阿暖的腿上涂抹着。 阿暖没了羞窘,木然地看着伤痕累累的腿。 她想,这双腿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像十殿下说得那般废了吧? 她微微抬头,眯眼看着头顶的丁香花,如果瘫了会怎样? 她会化成丁香花的花泥,滋养这株丁香花……那样,似乎也很好。 想到这儿,她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她轻微的变化没能逃过炎钰的眼。 “在想什么?”炎钰的指尖更加轻柔,声音也更加温和。 这时的阿暖,让他想起以前在宫中时,阿暖稍稍得了一点他的回护,就高兴得神彩飞扬的样子。 阿暖敛去所有情绪,低低道:“没想什么。” 刚才的笑容,和现在的……没有半分情绪,如一块鱼骨哽在喉头。 炎钰冷了脸,放下伤药,说了句:“晚点再让人给你送些来。” 说完,转身便走。 阿暖低头看着她的腿,丝毫不理会渐行渐远的炎钰。 看了一会儿,她艰难地从石桌上下来,走到院中的木桶边,将十指浸了进去,双手使劲搓了搓。 搓完手,又拿起木勺舀了一勺水,撩开外罩裙,轻轻擦洗着刚刚被上了药的腿。 她很专心,丝毫没注意到又转身回来的炎钰。 看着眼前这一幕,炎钰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毕现。 她与他之间已到了这般地步吗?她恨他至此,一点伤药的情份都不肯留。 炎钰喉头微咸,他不知自己是怒,是恼,是不敢置信……还是别的什么。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再次转身离去。 来到正房,王妃裴氏赶紧迎了出来。 “王爷回来了,用过膳没?” 裴氏是异姓王裴照的小女儿,论姿色尚不如寻常人家的女子,胜在她有个好爹。 裴照一身武艺,早年侍奉在皇上身边,上过战场,替皇上挡过刀剑,同皇上的情谊非比寻常。 若非如此,以裴氏的容貌哪能入得了炎钰的眼。 炎钰与裴氏成亲五年,未有所出,三年前怀过一胎,意外流产了,大概是伤了身子,后来未再传出喜讯。 炎钰和裴氏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勉强够得上相敬如宾四个字。 炎钰进来时,怒意未消,没回裴氏的话,一屁股坐在主位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裴氏示意下人们上茶。 一个小丫鬟赶紧上来奉茶,没想到炎钰端起来刚喝一口,茶杯就砸在了小丫鬟身上,骂道: “这么烫的茶,是想烫死本王吗?拖出去杖毙。” 屋中人大惊,这里大部分都是裴氏从娘家带来的人。 王爷虽来的时候不多,可来了,还算温和客气,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为了一杯茶,就要处死一名奴婢,这在王府里还是头一糟。 炎钰在外领兵,刚一回府,裴氏就得了消息。 说是听到十皇子来看阿暖,也去了阿暖的院子。 对于十皇子常来看阿暖这件事,裴氏没当回事,自幼相识,情份自不比别人。 “王妃救命,王妃救命……” 小丫鬟吓得脸都白了,不断朝裴氏呼救,她没想到一杯茶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王爷……” 裴氏刚一开口,就见炎钰猛一挥手,上来两人将小丫鬟拖了出去。 紧接着一声痛呼,就没了声息。 裴氏面色煞白,她知道事情一定出在阿暖身上。 她咬了下嘴唇,神色冷了下来: “王爷是因为阿暖,发作臣妾吗?” 裴氏出自裴府,自然有属于她的傲气。 在寻常人看来嫁入王府是高攀,于她而言,只怕还是低嫁了。 她嫁给炎钰时,炎钰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要不是她对炎钰一见倾心,这桩婚事未必落在炎钰的头上。 打死一个奴婢,炎钰的怒意总算去了些。 他撇了裴氏一眼,冷声道: “你我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请王妃牢记这一点。” 裴氏轻哧一声:“这么说,就是因为阿暖了?” 炎钰不看裴氏,接着道: “阿暖是本王从宫中带出来的,这几年,你苛待阿暖,少她些吃穿用度便罢了,难不成非要了她的命吗?” 裴氏听炎钰如此说,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和愤怒,声音却愈发柔和: “臣妾惩处阿暖,王爷,当真,不知是何缘故?” 炎钰眼中快速闪过一丝不自在,起身冷冷道: “如果阿暖出了什么事,你这一屋子的奴婢……都随她去吧。” 说完抬腿……走了。 真相? 裴氏恨恨看着炎钰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 “王妃……”裴氏的陪嫁大丫鬟春月低低唤了裴氏一声。 “去打听一下,刚才阿暖那儿怎么了。”裴氏吩咐道。 “是。”春月快步去了。 很快,春月回来低低禀了几句。 本来阴着的脸突然晴了,裴氏展颜,笑道:“原来如此,没想到小老十还是个有心性的。” 说完,情绪又低落下来,眼神焕散,思绪飘向远方。 她满心欢喜嫁进七王府,夫妻生活,谈不上温馨和美,也算相敬如宾。 王府中除了阿暖,炎钰并无其他侍妾。 就算阿暖,因是罪臣孙女儿的身份,没过了明路,就这么不清不楚跟着炎钰。 她出生武将之家,生性豁达,不是不能容人的主母。 对阿暖的存在,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起其他王府,她这个七王府算是相当清静的。 初时,她怜惜阿暖的身世,对阿暖颇多善意,衣食、银两比照着侍妾的例不曾短缺,还时有贴补,直到……三年前。 三年前,她怀孕了,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她沉浸在将为人母的喜悦当中。 阿暖也很高兴,她本就手巧,连着做了好几身小衣衫给未出世的孩子,有男有女,还有小虎头鞋、帽子之类的小玩意,零零碎碎做了一大堆。 自己的善意有了回报,裴氏待阿暖更加亲厚了几分。 一日,阿暖给裴氏炖了补汤端来。 这段日子,阿暖时常会炖些滋补的汤药送来。 裴氏进府两年,眼见着炎钰待阿暖确实与旁人不同,也愿与阿暖交好,不疑有它,不管好喝还是不好喝,都喝得干干净净。 不曾想,喝了还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她就疼得死去活来,胎儿没多久被打了下来,大夫说都成形了。 她气恨之下,不及细想,抓了阿暖就是一顿毒打。 阿暖喊冤,说不是她干的,后来就晕死过去。 是炎钰将阿暖护了下来,他说王府人多手杂,谁知道是谁下的手,没准是他那些兄弟们下的手。 她静下心来想想,或许炎钰说得也对,暂时放过阿暖。 可查来查去,还是查到了阿暖身上。 她又将疑心转移到阿暖,她想不明白,难道真是阿暖? 就算阿暖生下炎钰的长子,也不可能继承世子之位。 如果不是因为世子之位?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就时时发作阿暖,阿暖还是咬定牙根说不是她干的。 三年来就这么一直反复着,阿暖渐渐不辩驳了,逆来顺受,一言不发。 裴氏冷眼观察炎钰的态度,她发现,不管她怎么折磨阿暖,只要阿暖没死,就全在炎钰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哪怕是当着炎钰的面,赏了阿暖一碗汤药,打掉她腹中的孩子。 炎钰也只是大怒离府,好几个月不曾踏进她的院子……如此而已罢了。 所以,她愈发变本加厉。 寻常罚跪、劈柴之类的都是小意思。 比如下雪天,让阿暖跪在她寝殿外头守夜。 大冬天,让阿暖去冰河里洗衣服。 夏天,让她手捧着冰块给她去去暑气…… 她想着法折腾阿暖。 三年下来,她估摸着,阿暖不死,也离残废不远了。 不曾想,斜斜杀出个十皇子。 裴氏知道,要不是十皇子暗地里寻医问药,阿暖怕是早就死了。 想到这儿……裴氏突然想起一事。 “走,去阿暖的院子。” 裴氏带着大丫鬟春月、秋实来到阿暖的院子。 这个院子连柴房都不如,好赖柴房还有个名字。 而这儿……连个名字都没有,只能称它为……阿暖的院子。 这里是王府最偏僻的角落,王府再喧嚣也传不到这儿。 此时,丁香花开得正好,院子里零零落落掉着些丁香花瓣。 院子一角被整理出来种了些青菜,正翠油油冒着新长出来的嫩叶。 院内有张石桌,四个小石凳,窗檐下堆着些杂物。 门墟掩着,静悄悄的,不知阿暖在里面做些什么。 闻着丁香花甜香的味道,裴氏忽然觉得这间小院整修一下,也是个不错的所在,难怪阿暖会选了这里。 阿暖还不知道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正在用自己做的药膏敷腿。 见王妃来了,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给裴氏见礼。 几年来,裴氏想着法折腾她,要说阿暖一点不恨裴氏……那是不可能的。 可自从半年前,见到了那一幕,连那点恨意都没了。 她不知裴氏今天前来,又要怎么折腾自己,闭了闭眼,没准今天,就要给丁香花做花泥了。 裴氏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破败不堪,既不挡风,也不避雨,散发着一股子霉烂的味道。 虽然这几年,她一直苛待阿暖,却没换了她的住所。 半年前,阿暖突然自请搬到这间破败的小院。 这里,当然不能跟阿暖以前的住所相比,她没有不允的。 当时没有细想,现在想来,阿暖跟炎钰的关系,似乎是从那时起了变化…… 裴氏看了一圈,在阿暖刚刚上药的圆凳坐了下来,这儿……也只有这么一张斑驳不堪的圆凳。 裴氏坐下后,没有马上说话,阿暖低垂着头,也不言语。 屋里就这么静寂着。 不知过了多久,裴氏终于开口了: “王爷心里的女人是谁?” 阿暖猛然抬头,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裴氏开口的第一句,竟然问的是这个。 她垂下眼敛,摇头道:“奴婢不知。” 裴氏歪头仔细打量阿暖,素麻布罩裙,头上用一根木簪子挽着头发,头发微微泛黄,肌肤略显苍白,下盘不稳,却努力维持着身形的挺拔。 “阿暖,那碗药是王爷下的,对吗?” 裴氏的第二句话更让阿暖心惊。 她不知裴氏今天怎么了,炎钰离开后,发生了什么,她今天很反常。 阿暖头垂得更低了,动了动唇角,低低道:“奴婢不知。” “阿暖,三年来,代人受过,不委屈吗?” 阿暖的眼睛涩得厉害,能不委屈吗? 为了她没做过的事情,受折辱、羞辱,还没了一个孩子,她怎能不委屈! 可她的事,又怎是委屈二字能说清楚的。 “我虽苛待你,却没换了你的住处。半年前,你自请来到这儿,是想避开王爷,对吧?” 阿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这个问题,她同样回答不了。 裴氏没指着阿暖回她的话,自顾自道: “半年前……是你跟王爷从秋狩回来的那次,秋狩上发生什么事了?你下定决心要跟王爷生分?” 阿暖还是不说话,秋狩上的事吗?她真希望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至少,她会以为,她的付出是值得的。 她是谁? “刚开始,我以为你下药拿掉我的孩子,是为了世子之位。可就算你先产下王爷的长子,以你的身份,世子之位也不可能是你儿子的。” 裴氏顿了一下: “后来,我想或许是你跟王爷的情分,王爷不愿我生下他的长子。所以,才假借你的手拿掉我的孩子。” 提到孩子,阿暖心中一疼,裴氏拿掉的,是她第二个孩子。而第一个,是炎钰亲手端药给他喝的。 他说,裴氏还未进门,如果这时有了孩子,裴氏不会允许自己和孩子活下来的。 阿暖闭了闭眼,她几乎就要站不住了,一是因为腿伤,再是心绪难平。 阿暖情绪上的波动,裴氏看在眼里: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进门前,你就怀过一个孩子。” 阿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勉力站直身子,还是一言不发。 “那个孩子为什么被打掉?” 裴氏的话一句比一句刺心。 阿暖再难支撑,她一手扶墙,才勉力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王爷是不是跟你说,我尚未进门,不会容下你和那个孩子?” 裴氏这句话还未说完,阿暖实在支撑不住,倚着墙跪坐下来。 裴氏看了阿暖一眼,没计较她的失礼,淡淡道: “正妻未进门,庶长子先出生,的确让人不舒服,可在这京城里,这种事并不少见,何况是在各大王府里。” “王妃……真的会容下,别的女人产下王爷的长子?” 这还是裴氏进来后,阿暖说的最长的句子。 裴氏呵了一声,道:“看来我没猜错,的确是王爷跟你说过类似的话。那他跟没跟你说过,我的长兄就是庶出?” 阿暖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没了血色。 裴氏扬起脸,不屑道: “一个庶出而已,再得庞,还能越过嫡子嫡女吗?世情如此,你看哪家当家主母,把庶子庶女瞧进眼里了?” 阿暖的精神更加萎顿不堪了,裴氏没打算放过阿暖: “我早就知道,药不是你下的,可我还是不肯放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停了少许,裴氏才道: “我想知道你在王爷心中的位置,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王爷心中的那个女人。” 裴氏斜睨着阿暖,淡淡道:“知道我试出来的结果吗?” 阿暖强压悲意,结果,她早就知道了,何用她说! 裴氏似乎很高兴看到阿暖悲愤难当的样子,毫不掩饰道: “我试出来的结果就是……只要你没死,他都可以接受。” 裴氏微挑眉头: “阿暖,知道这个答案,你还要为他隐瞒吗?” 阿暖咬了下唇: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王妃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去问王爷。” 裴氏没指望阿暖能开口,折磨了阿暖这么多年,仇恨的种子早就埋下了,哪是她一番言语可以打动的。 阿暖不好过,想必也不愿看着自己好过。 “我去查了参加秋狩的人员名单,女眷很多,能让王爷看上眼的不多,不过那么几位罢了,秋狩回来后,一日王爷大醉……” 说到这儿,裴氏突然顿住,她行到阿暖近前,矮下身子,盯着阿暖的眼睛道: “那日,是庆国公的庶长女苏宜修出嫁的日子。” 阿暖闭了闭眼,脑海里闪过苏宜修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苏宜修……京城内外有名的美人儿。” 见阿暖还是不答,裴氏直起身子: “我这才将事情连贯起来,王爷心中的人,是苏宜修吧?” 裴氏往前走了两步,背过身不再瞧阿暖: “苏宜修虽出身庆国公府,可惜是个庶出,又是个心气高的,高不成低不就,20岁了还没把自己嫁出去。今年终于嫁进二皇子府,也只是做了二皇子炎琰的侧妃……” 说到这儿,裴氏转头看了阿暖一眼: “王爷打掉你的第一个孩子,不是怕本王妃不高兴,是怕这位苏宜修不高兴。他,怕是做梦都在想着苏宜修能嫁给他。” 说着自嘲一笑:“打掉本王妃的孩子,是在向苏宜修表忠心,也或是苏宜修嫁进七王府的一个条件……” 裴氏再次行到阿暖身前,居高临下道:“阿暖,你和本王妃都是这王府里的可怜人。” 阿暖的头疼得厉害,她强忍不适,仰头道: “王妃今日……是来寻同盟的?王妃寻错人了。” 说着,她揉了揉疼得钻心的双腿。 裴氏蹲下身子,盯着阿暖的双眼: “不,你还不配做本王妃的同盟,本王妃今日只是来确认而已。” 阿暖侧了侧头,拉开和裴氏的距离: “确认了又如何,您与王爷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氏想了想,很无奈: “是啊,本王妃是不能拿他怎样。另外……也是想告诉你,从今日起,安心住着吧,在十殿下接你出府前不会再有人为难你。如果你改了主意……是残是死,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说完,裴氏带着她的两个婢女扬长而去。 裴氏回到自己的院子,春月给裴氏倒了杯茶水,不解道: “王妃,您今日是?” 裴氏瞟了春月一眼:“不明白?” 春月点点头。 裴氏重重哼了一声: “阿暖是王爷的一个习惯,他习惯了阿暖的存在,就像他心爱的一件东西,平常搁在身边不觉得有多珍惜,可要有人来抢,一定会让他极不舒服。” 春月很困惑:“这于您……还是没什么益处啊?” 裴氏苦笑:“是啊,是与本王妃无任何益处,我就是不想看他顺心如意。” 裴氏眼眶略有些湿润,自三年前伤了身子,她再未有过身孕。 近一年,炎钰虽待她温和有礼,却很少进她的院子,她再想有身孕怕是难了。 春月抿了抿唇,怯怯道:“王妃……是想和离?” 裴氏愣了一下,和离?这个念头,她不是没想过,可一个和离回家的女子处境之艰难,不用想也知道。 就算她出身裴府,想再嫁个像样的人家也难了。 “如今想来,当初不打掉阿暖的那个孩子就好了。” 春月明白,裴氏的意思是抢了阿暖的孩子。 至于阿暖……当然是去母留子,有个孩子在王府里傍身,日子也好过些。 屋内静了半晌,裴氏悠悠道: “那会儿苏宜修还没嫁进二皇子府,怕是想留下那个孩子,王爷……也不许。” 春月讷讷道:“王爷心里的那个人……真是苏宜修?” 裴氏回想了一下:“看阿暖的神情,八成就是她!” 恩典 商议完去西南作战的事,十皇子炎轩突然跪了下来。 皇上慕容元郎诧异:“皇儿,这是干什么?” 炎轩道:“父皇,待儿臣从西南归来,想跟父皇求个恩典。” 慕容元郎对这个儿子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不是那种未出力先要好处的人。看来,此事对他很重要。 笑道:“好啊,皇儿说来听听,是什么样的恩典,要朕先行许下。” 炎轩回道:“是罪臣齐山的孙女儿阿暖,待儿臣归来,请父皇除了她的贱籍。” 慕容元郎皱了皱眉:“齐山的孙女?她现在在哪?” 对齐山,慕容元郎记忆犹新,那是位智者,可惜…… “她是七哥府上的奴婢,是儿子幼时的玩伴。” 七皇子府的奴婢?玩伴? 慕容元郎的眉头拧成一团:“皇儿喜欢那个女婢子?” 慕容元郎虽是问句,神态却是笃定的。 南夷国力弱,对南夷作战早晚会胜,十皇子有功当然要赏。 可如此大功,他这个儿子要的仅仅是除了一个女奴的贱籍?! 炎轩脸腾的一下红了,还是答道:“是。” 慕容元郎好笑地看着还未长大成人的十皇子,皇家子弟,这个年纪身边有个暖床丫头不是啥大不了的事。 可听说,他这个儿子还是个雏,没想到还藏着这样的心思。 慕容元郎突然想起一事,收起笑容,问道: “是你七哥身边那个未过明路的女婢子?” 慕容元郎儿女众多,朝堂又诸事繁杂,他没功夫理会儿女们的私事。 即便如此,还是听说,他的七皇子身边除了一位正妃外,有一位未过明路的女婢。 慕容元郎听说后,还赞过此子品行。 别说是皇家子弟,就是寻常大户人家子弟,有几个身边没三两个暖床丫头的。 慕容元郎的眉头皱到一起,他可不想自己的儿子们,因为一个女婢起争端。 正当慕容元郎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时候,炎轩却道: “父皇,儿子与七哥的事,由儿子自己解决,儿臣只想请父皇允了儿臣所请。” 慕容元郎这才记起,炎轩所请只是除了那女婢的贱籍,不是请他将那名女婢赐予他。 对南夷用兵至少也要一年多的时间,听说炎钰对那名女婢也不错,要过明路,也得先除了她的贱籍。 想到这儿,慕容元郎笑道: “好,朕允了。只是……万万不可因一个女婢与你七哥生了嫌隙。” 炎轩叩头谢恩,应道:“是。” 炎轩带着两个小丫鬟再次来到七王府,本想直奔阿暖的院子,想了想,中途转到了裴氏处。 当裴氏听说,十皇子带着两个女婢前来拜见她时,笑道: “十殿下真是个急性子,快请进来吧。” 十皇子因阿暖的缘故,对这位七皇嫂怨气颇深,平日里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恭敬。今日,却不得不来拜见裴氏。 “给皇嫂请安。”十皇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裴氏笑道:“劳十皇弟挂念,快请坐吧。” 一个小丫鬟赶紧给十殿下上茶。 “十皇弟是为阿暖而来吧?”裴氏开门见山。 既知十皇子的心思,裴氏当然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恶感,没必要拐弯抹角。 “是的,待我从西南归来,会接走阿暖。这段时间,还请皇嫂善待阿暖。” 炎轩态度恭敬,言词冷淡,一语双关。 裴氏不以为意的一笑: “我家王爷不会舍得阿暖离府,十皇弟莫错了心思。” “那是我与七哥的事,就不劳皇嫂费心了。这两个奴婢是来照顾阿暖的,还请皇嫂通融一二。” 炎轩懒得与裴氏废唇舌,直接说明来意。 裴氏也不计较炎轩的态度,她倒希望炎轩表现得再强势些,好给她的夫君添堵 “当然没问题,我愿十弟心想事成。” 炎轩起身施了一礼,回道:“多谢皇嫂成全。” 说罢,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春月看着炎轩离去的背影,不满道:“王妃,十殿下太无礼了。” 裴氏却毫不在意:“我真心希望他心想事成,能得十殿下如此相待,阿暖也是个有福的。” 从裴氏的院子出来,炎轩一路带风直奔阿暖的院子。 裴氏走后,阿暖的精气神溃散如潮,往事如水般涌了出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十皇子进到房里时,看到阿暖人事不知躺在地上,大惊失色: “阿暖,阿暖,醒醒……” 炎轩一边喊,一边掐阿暖的人中,掐了半天,阿暖一点舒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两个小丫鬟没想到,一来就遇上这样的事,茫然无措。 “还不快去喊人,去禀王妃,去请大夫……” 炎轩一叠声地吩咐二人。 “是。” 两个小丫鬟赶紧去找人。 炎轩抱着阿暖,看到她昏迷不醒,眼角却不断浸出泪来。 心头一酸,明知她醒不了,还是轻轻唤了两声,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滚烫。 炎轩心下焦急,想了想,把阿暖放到榻上,在屋里寻了块帕子,用冷水浸了浸,慢慢擦拭着阿暖的额头,给她降温。 “阿暖,你放心,等我从西南归来,就请父皇除了你的贱籍,带你离开这儿。” 炎轩像是发誓,又像是在发狠地说道。 阿暖仿佛掉进了茫茫无边的黑洞里,回到了7岁的时候。 她自幼聪敏,三岁就启蒙了,早早就能背《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文章。 祖父齐山常叹:“我家阿暖要是个男孩儿,该有多好。” 如若不是遭逢变故,她的才名会远播万里。 一夕变故,她失去了所有。 7岁的她由宫人领着进了宫,和一群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等着被分配到各个宫中。 祖父身居高位时,她也进过宫,对宫里并不陌生。 只是那时,她是齐家的娇娇女,而现在只是个小宫奴。 那会儿太小,她只在初时大哭了几场,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排在一大堆孩子里面,她并不显眼,可还是被4岁的炎轩看到了。 以前宫宴的时候,她见过炎轩。 只是,对这个比她还小的小孩子没什么兴趣。 现如今又身份有别,更不方便有任何表示了,她只做没看到。 炎轩挣脱宫人的手,兴奋地跑到她跟前叫道: “阿暖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阿暖朝炎轩行了一礼,恭敬道:“十殿下。” 说完,就不再言语了,只顾低着头走路。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怎么在这儿? 炎轩却丝毫没留意到她的不自在,继续问道: “阿暖姐姐,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去。” 跟着炎轩的宫人一把拽住他,小声道: “十殿下,齐山获罪,她已经不是贵女了。” 4岁的炎轩,还不太能明白,为什么齐山获罪,阿暖就不是贵女了。 茫然道:“那阿暖姐姐现在是什么?” 自请 宫人解释道:“她们这些人,正等着被分到各个宫里。” 炎轩高兴了:“那我,可不可以,把阿暖姐姐要到我宫里来?” 宫人迟疑了一下:“十殿下,奴才也不知道,这要问管事的大人。” 炎轩皱了皱眉,他娘不受宠他知道,在宫里能量有限。不过,他还是想试试。 他让宫人带着他去寻管事太监,说想调阿暖去他宫中。 管事太监知道这位皇子,虽说如今不受宠,可早晚有长大的时候,不愿因这么点小事得罪一位皇子,很痛快就答应了。 炎轩很高兴,蹦蹦跳跳去找阿暖。 阿暖听说,炎轩把她要到了他的宫里,垂下头看看自己的脚尖,又看向管事太监,问道:“可以把奴婢分到七皇子宫中吗?” 管事太监没想到,都这会儿了,阿暖还敢挑三拣四。 他看看阿暖,又看看炎轩,正待呵斥阿暖不懂规矩时。 炎轩问道:“阿暖姐姐,你不喜欢跟我在一起吗?” 阿暖摇头:“十殿下有娘亲疼,七皇子没有娘亲了。” 4岁的炎轩懵懵懂懂,他理解不了,有娘亲疼不好吗? 不过,七哥炎钰待他很好,不像其他皇兄见到他,鼻孔朝天的样子,还是高兴道: “那也好,你去七哥那吧,我会去找你玩的。” 说完,他朝阿暖挥挥手,随着宫人走远了。 虽然他才四岁,在宫里也见了、听了不少主子处置奴婢的事。 他想把阿暖要到他身边,本意也是想保护阿暖。 七哥比他大7岁,定会比他更能护住阿暖姐姐,阿暖姐姐到七哥身边,4岁的炎轩很放心。 管事太监看着走远了的十皇子,再看看阿暖,心想,这小姑娘,也不知怎么得了十殿下眼缘的。送了个顺水人情,将阿暖安排到七皇子炎钰的身边。 当七皇子炎钰听说这个小宫婢,是自请来到他身边的,很吃惊。 他已经11岁了,尝尽了宫中的人情冷暖,知道自己在宫里是什么位置。 他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有些面熟,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齐山的孙女?11岁的他,已经懂了不少事了,知道齐山是谁。 问道:“为什么要来本殿下身边伺候?” 炎钰打量她,她也打量炎钰。 她在宫宴上见过炎钰,记得那个长得很好看,又背影孤寂的男孩儿。 长辈们偶尔聊起宫中的事时,她断断续续从大人的口中知道他的身世。 她低下头,挫了挫脚尖,低低道:“阿暖也没有娘亲了。” 炎钰很无语,望天翻了个白眼,弄了半天,她可怜他! 一个7岁的小宫婢竟然可怜他! 炎钰扯扯嘴角,摆出一副酷酷的样子: “好吧,以后你就跟着本殿下吧。” 阿暖很高兴,扬起笑脸,狠狠点了下头。 看着那张明媚的笑脸,炎钰心中一暖,这是他在宫中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暖。 炎钰被冰冻住的心,被阿暖钻出一道缝隙。 从此,二人在宫中相依相伴,度过了六年的艰苦岁月。 直到,炎钰被允单独开府。 那六年很难涯,缺衣少食不说,最难过的是冬天。 阿暖手上的冻疮,夏天好了,冬天再生。 可阿暖想到那6年的时候,记不得苦,只记得甜。 进到宫中后,她很快就明白了炎钰在宫中的处境。 她人小嘴甜,又机灵,很快跟宫里的人混熟了。 不是从御膳房淘弄些吃食,就是到绣纺要些人家不要的边角料。 就连上好的银丝炭,她都时不时能淘弄到。 炎钰因着阿暖的缘故,在宫中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他二人弄了个简易的灶台,偶尔开个小灶。 看着冒着肉香味儿的锅子咕嘟咕响,是二人最高兴的时候。 在那期间,阿暖为了炎钰,也为了自己,学了很多东西。 比如,酿酒、女红、种菜、医药…… 偶尔,炎钰闲暇时,也会教阿暖琴、棋、书、画。 阿暖进宫前已经启过蒙了,本就有些底子,人又聪敏,什么东西一学就会。 炎钰看着阿暖时常叹道:“阿暖,你要是个男孩子该有多好。” 阿暖不解:“是女子有什么不好?” 炎钰摇头:“是男子,阿暖一定是本殿下的一大臂助。” 阿暖笑了:“阿暖是女子也可以。” 炎钰大笑,摸摸阿暖的头,不再跟她纠缠这个问题。 每当月亮正好的时候,二人爬上屋顶,带上阿暖酿的酒,再来上几块小肉干…… 阿暖觉着,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 二人一天天长大,阿暖不知烦忧的成长着,而炎钰多了很多喜悦,也多了很多烦恼。 一日,炎钰拿了几株紫藤栽在院中,笑着对阿暖说:“阿暖,待紫藤花开的时候,你给我制成香囊。” 紫藤花虽香味并不如何浓郁,杀虫解毒的功效还不错。 她没有多想,很痛快就答应了: “好啊,待花开时,拿来做紫藤花糕也不错。” 再后来,她发现炎钰对紫藤花的偏爱到了痴迷的程度。 不仅香囊,就连他的衣衫、锦帕、鞋袜,都让阿暖想办法锈上紫藤花。 她有点发愁,紫腾花的花瓣细粹,做成花棚或是崖壁盆景,是很漂亮的景观。 可要是锈在衣服,或是鞋袜、锦帕上,一不小心,就沾了俗气。 她琢磨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法子。 用银线绞上淡紫色的绣线,利用颜色的浅淡,压着衣衫边角,浅浅的缀上几枝紫藤的花瓣,再用暗花的手法,绣上枝蔓,又好看,还显得颇为清雅。 炎钰大赞阿暖心灵手巧,她自己也颇为得意。 有时炎钰会让她做些紫藤花糕带走,她不知炎钰要把花糕带给谁,只知道那会儿的炎钰眼睛亮晶晶的。 再后来,她跟着炎钰出了宫,住进了七皇子府。 一日,炎钰跟她说,他要大婚了,娶的是裴大将军的女儿。 阿暖有点失落,殿下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了。 她有心理准备,她只是个小宫婢,七殿下自有他的天地。 不过,她也仅仅失落了那么一下而已,很快又替炎钰高兴了。 只有跟在炎钰身边的她,才能体会到炎钰身在宫中的艰难。 15岁的她,已不是7岁的小姑娘了。 知道她的七殿下如果没有助力,将来朝庭纷争会如何艰难。 有裴家做后盾,她的七殿下也有一朝登鼎的机会。 至于她自己,她没考虑太多。 那日,炎钰喝了太多的酒,神智不清。 她从他的口中,第一次听到一个名字‘宜修’ 在京城里跟这个名字挂钩的,只有一个姓,苏宜修,是庆国公府的庶长女。 就连长在深宫的她,都听过‘苏宜修’的名字。据说,那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她恍然,原来那些紫藤花糕是送给苏小姐的。 炎钰哭得很狼狈,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炎钰哭成这个样子。 哪怕,他在宫里受了欺辱,都没伤心成这样。 那日,炎钰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走,搂着她,一直喊‘宜修,宜修……’。 她怎么都推不开禁锢着她的手。 就这样,阿暖稀里糊涂完成了从女孩儿到女人的转变。 她的身子还未成熟,记得那日,撕心裂肺的疼,一是身体上的,一是心理上的。 她的转变过程,伴着的是,炎钰对苏宜修的渴求。 她,只是那个意外! 第二日炎钰醒来,尴尬地看着她,再看看自己,没说什么,穿上衣服,起身离去。 她清楚记得,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后来的日子,他一直避着她,她也不想见他。 二人就这么僵持了二个多月。 直到一日,她晕了过去,醒来时,看到炎钰脸色很不好的坐在床榻边。 他指指榻边的药碗跟她说: “阿暖,裴氏还没进门,她不会容下你……和肚里的孩子,打掉吧。” 阿暖好半天才拽回自己的神志,这阵子,她总觉着心口发闷,还恶心呕吐,原来是怀孕了。 她刚15岁,还懵懵懂懂,她选择相信炎钰。 晕晕沉沉伸手去端碗,如同她稀里糊涂转变成女人一样,稀里糊涂喝下那碗汤药。 待到药性发作的时候,她才知道做个女人……真不容易。 小腹坠痛,她几度晕过去,又清醒过来,然后就看着腿间汩汩带着些黑丝的血液流了出来…… 一个月后,裴氏嫁进王府。 裴氏待她很好,她也真心奉她为主母。 裴钰再度跟她有肌肤之亲,是在裴氏有了身孕后。 跟第一次不同,这次裴钰很清醒,知道她是阿暖。 两年了,阿暖已经认命。 一个小宫婢能给主子当暖床丫头,已是她的福份。 更何况这个主子,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是个王爷,还一表人才。 阿暖的幸福很短暂,二个月后,经她的手端给裴氏一碗补汤。 她真心伺奉裴氏,自然也用心熬煮这碗补汤。 没想到,裴氏因这碗汤……掉了肚里的孩子。 她的噩梦开始了。 她知道孩子被打掉的感觉,两年前,她就品尝过那种疼。 她大声分辩她没有,她没有给裴氏下药,可没人听她的。 她被打得死去活来……她以为,她就要被打死了。 没想到,一睁眼,她还活着。 后来的日子,她觉着还不如被打死的好。 半年前,炎钰带着她去秋狩,那是皇家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围猎活动。 阿暖不想去,两年来,她受了裴氏无数的搓磨,身上的暗伤无数,腿脚已不大便利了。 炎钰说:“阿暖,裴氏苛待你,本王都知道,本王不经常在府里,不能时时看顾你,就算本王补偿你吧,去秋狩也少受些裴氏的搓磨。” 自裴氏流产后,三年来,裴钰一直忙着四处征战,一走就是三五个月,偶尔回来,也待不了几天,就又出发了。 听裴钰如此说,阿暖心酸得想掉泪,原来他是知道的,他都知道…… 阿暖愣把涌入眼眶的泪弊了回去,她不想他烦心。 就这样,阿暖跟着裴钰去了秋狩。 秋狩的地方离着京城还很远,皇室出行浩浩荡荡,要走十多天才能到地方。 到后,待上二十天,再算上返程的时间,一来一回就一个多月。 在路上,炎钰待她很好,尽心照顾着她身上的伤。 偶尔,炎钰不见了踪影,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只知道,他时而高兴,时而不高兴。 相处多年,她对他的脾性,自认为了解得很彻底。 他想说,自然会跟她说。他不想说,问也问不出来。 一日,她觉着帐子里有些闷,炎钰又不在,就想四处走走。 她记得离营地不远的地方有条河,她朝河边走去。 快到河边时,隐隐绰绰看到河边的小树林有两个人影。 她正要转身往远处去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宜修,别走。” 是炎钰的声音。 她起了好奇之心,慢慢往近处走去。 早在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就知道炎钰的心思。 她没见过苏宜修,很想看看,被炎钰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人儿,是什么样子。 “七殿下,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女声很甜美,带着些不耐烦。 “宜修,你不能嫁给他,我……” “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女声打断了炎钰的话。 “宜修,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给你个交待。” 炎钰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 “我等了你好几年了,已经20岁了,我等不下去了。” 虽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阿暖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二人的轮廓。 炎钰一脸焦急,又有些无奈地拉着苏宜修的袖子。 阿暖看向苏宜修,在心中暗赞了一声。 她自幼长在宫中,那是个美人辈出的地方。 既便如此,她也从未见过比苏宜修更漂亮的美人儿。 苏宜修身量修长,大概比她要高出半个头。 圆月般的脸上,额间有个明显的美人尖。挺秀的鼻梁两端,嵌着一双稍一流转就能将人吸进去的美目,红唇薄厚恰到好处。 穿着一身淡紫色暗花长裙,挽着五尺多长的薄锦纱,正好突出她优美欣长的脖颈。 此时渐暗非暗,阿暖远远望去,苏宜修仿若林中仙子般美丽,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宜修,这几年,我四处征战,积累战功,就是想求父皇下旨允你嫁给我,可我……” “结果呢?结果是什么?” 苏宜修不耐地打断道。 “宜修,你相信我,为了你,我打掉了裴氏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想把世子之位留给咱们的孩子。你……” 阿暖大惊,裴氏的孩子,她从未想过是炎钰自己打掉的,还是借她的手…… 苏宜修虽是庶出,毕竟出自庆国公府,身份比寻常人家的嫡出不差什么。 若是她产下七皇子的庶长子,的确有可能继承世子之位。 阿暖的心紧缩,身旁的小树被抓出一道深深的爪痕。 苏宜修重重哼了一声:“七殿下,谋害皇嗣是大罪,您可千万别安在我身上。” “我知道,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你无关,宜修,你再给我点时间。” “你娇妻美妾在怀,凭什么让我等你。” “我哪有什么美妾,除了裴氏……” 阿暖听见炎钰焦急地分辩着。 苏宜修打断道:“没有?她不是随你一起来秋狩了吗?” “你说阿暖?她不是,她不同,她只是……” 炎钰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跟阿暖的关系了。 “我听说,她怀过你两个孩子?” 苏宜修的声音听起来,好奇大于质疑。 “是,不过那只是意外,我……” 阿暖听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她的心疼成一团,是啊,她只是那个意外。 她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帐内,一头扎到榻上,把自己深深埋进锦被里,无声哭了起来。 脑里闪过刚刚听到的,炎钰不愿裴氏生下他的长子,也就是说,她的那个孩子既便不被裴氏打掉,炎钰也会对她的孩子下手。 她清楚记得,当得知再次怀孕的消息,她是很欢喜的。 裴氏视她如仇人,她不敢将怀孕的事告诉别人,只告诉了炎钰。 炎钰安抚她,说过几日送她去别庄,产下孩子再回来。 没想到第二日,就出事了…… 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难过。 她想不明白炎钰为何这般对她,她一心陪伴他,为何换不来他的真心相待。 他借她的手把药送进裴氏的嘴里,想没想过,这会给她带来什么? 牵绊 昏迷中的阿暖,迷迷糊糊感到自己被灌了好几碗很苦的药汁,她想一直沉迷下去,不愿醒来。 等醒来,已是第三日正午了。 房里一个人都没有,阿暖慢慢坐起身,环顾四周,感觉有些熟悉,醒了半天神,才记起,这是她以前的屋子。 她揉了揉了脑袋,晕晕沉沉的。 “姑娘,您醒了?” 一个圆圆脸,长得喜喜庆庆的小丫头,高兴地跑过来。 “你是?” 小丫头很陌生,阿暖不记得在王府见过她。 “奴婢是十殿下派来伺候姑娘的,我叫阿丁,她叫阿铛。” 小丫头指指后跟进来的丫头,笑嘻嘻介绍道。 “十殿下派来的……” 阿暖看看阿丁,再看看阿铛,这二人很像,一个脸圆点,一个脸长点,区别是阿铛明显没有阿丁爱讲话。 “你们是双生?” “是啊,姑娘,那日可把我们殿下吓坏了,殿下的样子像是要吃人,要是殿下知道您醒过来了,只不定怎么高兴呢。” 阿丁的声音,清亮明快,听着让人舒心不少。 “十殿下……他也来了?” “是啊,前天殿下带奴婢们来的,先去拜见了王妃,再去您那儿,发现您昏迷了,把我们殿下急坏了。” 阿暖心中一暖,险些掉下泪来。 如果不是炎轩,她会不会已经死了? 她的院子偏僻,少有人至,屋子又潮湿。 昏迷在地上,好人也受不了,更不用说她一身的伤了。 “十殿下呢?” “大夫说您已无大碍了,出征西南的时辰耽误不得,十殿下交待了奴婢几句,昨日随军走了。走时,还让奴婢给他飞鸽报平安呢。” 几句话下来,阿暖已知,阿丁是个问一句答十句的主。 她作势起身下床,阿丁赶紧道: “姑娘,您要干什么?吩咐奴婢就行,王爷临走交待了,让奴婢们把您伺候好。您看,” 阿丁从衣袖里掏出厚厚一沓银票,高兴得扬了扬手: “姑娘,您要吃什么,用什么,吩咐一声,保管给您办得妥妥的。” 阿暖眼眶微热,炎轩考虑得很周到,知道她在府里艰难,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回我自己的院子,我不想住在这儿。” “噢,姑娘,您的院子正在整修。七王妃说了,您要是愿意搬回这里住,就还住这儿,要是不愿,就等几天,那边整修好了再搬回去。” 阿丁想不明白,那个破院子哪有这儿好,姑娘非要搬回去自讨苦吃。 阿暖停了一瞬,又道: “我出去走走,躺了几天,浑身都不得劲。” “好,奴婢扶姑娘。” 阿暖刚跨出房门,迎头就看见整面墙上的紫藤花,再往另一侧瞧去,那儿还有个小小的紫藤花廊。 她闭了闭眼,不想看那刺目的紫,吩咐道: “阿丁,找把绞剪,将紫藤花都绞了吧。” “啊?” 阿丁吃惊地看着阿暖,她和阿铛来到这个院子的时候,还夸这院子的紫藤花开得好看呢,姑娘怎么要剪了它?! 阿暖也不解释:“你不去,我自己去。” “啊……不,不,奴婢马上就去。” 虽不解,阿丁还是利落地执行了阿暖的命令。 很快,手脚麻利的阿丁姐妹俩把院子里的紫藤花绞得一根都不剩。 阿丁看着一院子的紫藤花尸体,可惜得直撇嘴。 再看看光秃秃的院子,不明白这光秃秃哪有紫藤花好看。 阿丁悄悄跟阿铛耳语:“你说姑娘是不是睡糊涂了?” 阿铛瞪了阿丁一眼,低低道:“姑娘怎么吩咐就怎么做,哪那么多话。” 阿丁吐吐舌头,这姐妹二人,反倒是少言寡语的阿铛主意多些。 看着光秃秃的院子,阿暖心情开阔了不少,像是心头搬开一座大山。 “你说阿暖刚醒,就让人把院子里的紫藤花都绞了?” 裴氏一边修剪她的月季花,一边听春月跟她禀报。 “嗯,是啊,一院子的紫藤都绞了呢。” 春月边说边摇头,一副很可惜的样子。 裴氏笑了,刚嫁进王府时,她就注意到这满府的紫藤花。 七王府的紫藤花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漂亮,每当紫藤花开得最好的季节,她都会邀些贵妇们前来赏景,借机联络感情。 “派人给阿暖送些衣物、吃食,挑好的送。还有,再送500两银子过去。” “王妃,您对阿暖姑娘也太好了吧?太便宜她了。”春月不满地撇撇嘴。 裴氏斜睨了春月一眼,笑道: “你懂什么,她绞的哪里是紫藤花,她绞的是跟王爷的牵绊。” 春月似懂非懂,应了一声去了。 看着裴氏送来的一堆东西,阿暖苦笑,裴氏真把她当成暂住在这儿的客人了。 阿丁和阿铛看着一堆东西很高兴,不断拿衣裙在阿暖身上比量着。 阿暖也被二人的情绪感染了,笑道: “你们喜欢什么,随便拿,我送给你们。” 阿丁欣喜:“真的,啊,啊,不行,不行,这些东西奴婢们可穿不得,会坏了规矩的。” 阿铛虽少言寡语,毕竟正当妙龄,对这些花色艳丽的衣裙也喜欢得不行,听妹妹如此说,脸上现出遗憾来。 阿暖看看二人,笑道: “我也是奴婢,你们穿不得,我也穿不得,且不可惜。” 阿丁姐妹俩私下里议论过阿暖,不清楚她在七王府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跟她们十殿下又是什么关系,心里早就打着大大的问号。 听阿暖说,她也是奴婢,现出诧异之色,却不敢再往下问了。 阿暖又道:“咱们在院子里穿,不走出去,就没人知道了。” 说完,她自己先挑选起来。 阿丁、阿铛姐妹二人对了个眼神,再看看那一堆色彩艳丽的漂亮衣裙,到底经不住诱惑,跟着挑拣起来。 不一会儿,三人各自挑选妥当。 阿暖挑了一件淡蓝色绣着百合花的烟罗裙,阿丁挑的是桃红色百蝶穿花云缎裙,阿铛则挑了一件淡黄色绢花金丝绣花长裙。 三人穿戴妥当,又都是妙龄,煞是好看,整个屋子都亮堂了许多。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拿捏着身段在屋里走来走去,又寻了些佩饰戴在身上,叮叮当当笑成一团。 “阿丁,弄些吃食来吧,我有些饿了。” 闹了一阵子,阿暖才想起来,醒来后一直没吃东西,这会儿真有些饿了。 阿丁吐了吐舌头,姑娘刚醒来就要绞紫藤花,绞完紫藤花,王妃又送来了这些东西。 她把姑娘还饿着肚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阿铛笑道:“姑娘,您睡着的时候,都准备好了。空腹好几天,不能多吃,一会儿奴婢给您下碗汤面,您先垫垫肚子。” “好,再弄些吃食来,咱们晚上吃烤肉吧。” “好啊,我也想吃烤肉了。” 阿丁率先赞成阿暖的提议,又被阿铛瞪了一眼。 阿丁也不理会,眼晴亮晶晶道: “姑娘,奴婢去打点酒,咱们喝点小酒吧?” 虽然阿丁刚跟阿暖相处,却看出阿暖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阿铛正要出言阻止时,阿暖笑道: “不用买酒 ,这院子里有酒。” 说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那些酒,她本来是酿给炎钰喝的。 绞断 “真的啊?哪里?哪里?奴婢怎么没看到。” 这几日,阿丁姐妹俩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没看到哪儿有酒。 阿暖看向某处,她把酒埋在那儿了。 那儿是紫藤花开得最盛的地方,她是想酒沾些紫藤花的香气。 阿丁很聪明,不待阿暖吩咐,兴冲冲跑去将酒起出来。 她捧着酒坛子,兴奋道: “姑娘,姑娘,那下面好几坛子呢,奴婢起了一坛子,其它的……” 她话未说完。 阿暖接口:“其它的,等咱们回那边小院,一起带过去。” “噢,好,太好了,姑娘真好!” 阿丁兴奋地蹦蹦跳跳。 阿暖笑了,阿丁是个人来疯,还是个酒疯子。 傍晚时分,一切准备停当,小院里飘散着诱人的烤肉味道。 阿铛的厨艺很好,除了烤肉外,还整治了几个下酒菜, 有蜜汁豆干、蟹粉蹄筋、雪花蟹、清溜虾仁,外加一碟子爽口的甜醋萝卜丝。 阿丁和阿铛想伺候着阿暖吃完,她们再吃。 阿暖说,自己借着小时候的情份,才得了十殿下的照顾。本就是个奴婢,怎敢摆主子的谱。 说了好几次,阿丁姐妹二人才开开心心坐下来跟阿暖一起吃。 三人有说有笑,刚开始姐妹二人还有些拘着,几盅酒下肚,就现了原形,就连阿铛都话多了起来。 阿暖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姐妹二人聊着天,不知不觉,酒就有些多了。 阿丁姐妹俩不胜酒力,很快晕睡在石桌旁。 阿暖比阿丁姐妹俩好不了多少,她无力将姐妹二人弄进房间,索性也放任自己一回,一盅盅酒接连贯入口中。 酒劲使阿暖暂时忘了烦恼,她觉得很舒服,三年来从未有过的舒服。 炎钰进来时愣住了,醉人的酒气扑面而来。 前几日阿暖病着,他来过两次,头一次碰上炎轩。 炎轩冷着脸,看到他连声七哥都没叫,扭头就走了。 第二次来时,阿暖还晕迷着,大夫说无大碍了,他就去忙别的了。 今日公事忙完,寻思着再来看看阿暖,没想到一进来竟看到这么一幅画面。 三个少女肆意地仰倒在桌前,阿暖醉得已经神智不清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暖,一手软软地搭在酒坛子上,一脚踩踏着石凳,另一只手拄着石桌上,双眼迷离,两腮泛着醉人的红。 这几年看惯了穿着素麻布罗裙,用木簪挽发的阿暖,猛看到一身淡蓝色绣着百合花烟罗裙的阿暖,炎钰有点不敢认了。 挺秀的鼻梁,小巧的下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素日里苍白无血色的脸颊映着红蕴,唇上一抹嫣红惹人怜爱。 炎钰心中一软,他好久没这么仔细打量过阿暖了。 忽然,他觉着院子哪里不对,四下打量,空旷了不少。 看了半天,才发现是满院子的紫藤花不见了。 他皱了皱眉,摇了摇阿暖: “阿暖,阿暖……” 阿暖似睡非睡,似梦非梦,无神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又醉了过去。 “阿暖,紫藤花怎么没了?” 炎钰再次摇了摇阿暖,在她耳边重复了几遍。 最后一遍阿暖像是听到了,喃喃道:“绞……绞……了。” 炎钰下意识加大手劲,问道:“为什么?” 阿暖吃疼,嗯了一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炎钰没听清。 他又在阿暖耳边重复了好几遍。 阿暖终于听清了,不耐道:“不……不……喜欢。” 说完,再次睡了过去。 炎钰怔怔望着阿暖出神,似是明白,又似是不明白。 心里突然空了一大块,以前的阿暖没有自己的喜欢。 她的喜欢,因他喜欢而喜欢,因他不喜而不喜。 而今,她清清楚楚告诉他,她不喜欢! 从秋狩回来后,阿暖就有些不对劲儿了。 那时他心里有事,又离京好几个月,等到回来,才知道阿暖换了院子。 再见阿暖,就是碰上十殿下的那次。 他突然有些心慌,他已经习惯了阿暖在那儿。 不管他走多远,不管他做了什么,阿暖永远在那儿。 他以为,阿暖可以一直在那儿等他的。 上次,阿暖对十弟说,她愿意。 他也以为阿暖在闹脾气,任谁受了那么大委屈,总要使使性子发发脾气的。 他没往心里去,他不认为阿暖会离开他。 如今,空荡荡的院子告诉他,阿暖不是在闹脾气,阿暖是真的要离开他! 阿暖绞的不是紫藤花,绞的是跟他的牵绊。 炎钰突然有些站立不稳,向后趔趄了几步,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十二年的相伴,他已经适应了身边有阿暖,他不知道如果生活里没了阿暖会怎样。 他猛地起身,一把揪起阿暖朝院中一角走去。 他把阿暖的头浸在水缸里,阿暖被水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连着浸了几次,阿暖终于清醒了。 她推开炎钰,一边咳嗽,一边狼狈地抹了抹脸,头发湿淋淋不断往下滴着水珠。 炎钰再次将她拉到身前,紧盯着她的双眼,厉声道: “你什么时候跟炎轩好上的?” 阿暖这才明白过来,他在发什么疯,别过头,不想理他。 “说,什么时候?” 炎钰锢紧手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阿暖控制不住地咳嗽着,还是不答他的话。 炎钰一把将阿暖扔在地上,恨恨道: “你是本王用剩下的,你以为炎轩会真心待你?别做梦了!” 阿暖轻笑一声,侧头看他,淡淡道:“七殿下可有真心待我?” 炎钰想都没想,马上回道:“本王当然是真心待你。” 阿暖嗤笑道:“炎钰,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你什么意思?”炎钰再次将阿暖拉至身前。 阿暖盯着炎钰的双眸,一字一句道: “第二个孩子,只有你知道,告诉你的第二天,王妃就给我灌了滑胎药。” 炎钰面上有些不自然,很快掩饰道:“你们同是女人,事有凑巧,她发现了,有什么奇怪的。” “是吗?你想娶苏宜修,想你们的孩子做世子,借我的手除去王妃的孩子,炎钰,还用我往下再说吗?” 炎钰神色大变,勒住阿暖的喉头,厉声喝道:“你……” 只说了一个字,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秋狩,树林外,我都听到了,我只是你的意外,不是吗?” 炎钰神色变幻不定,猛地再次勒紧阿暖的咽喉,沉沉道: “那又怎样,你只是我的奴婢,奴婢!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阿暖被勒得满脸通红,断续道: “我……很……清楚,所以,你……跟……我说……什……么……真心!” 炎钰不说话了,又不肯放开阿暖。 二人僵持半晌,炎钰一把推开阿暖,大踏步走了出去。 绣球花 阿暖看了眼炎钰怒气冲冲的背影,抬头望天,这就算撕破脸了吧? 她一个小奴婢敢跟主子要真心,真是不要命了! 不过,那又怎样呢? 她因别人之过,平白遭了3年无妄之灾。 这回,总算是为自己,也不冤。 她看着明亮皎洁的月亮,忽地笑了,拍拍胸口,自语道: “阿暖,自欺欺人的倚仗没有了,以后……你可怎么办呀。” 话落,一行清泪划过面庞。 当第一缕阳光打在院内,阿丁姐妹俩终于醒了。 二人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看看四周,才发现愣愣坐在地上的阿暖。 “哎呀!姑娘,您怎么坐在地上,快起来,快起来。” 二人手忙脚乱将阿暖搀扶起来。 阿暖这才发觉腿脚不听使唤了,她本就有严重的腿伤,又在地上坐了一夜,膝盖疼得厉害。 她勉力笑笑,吩咐道:“弄些热水来,我想洗个澡。” “好,好,马上就去。”阿丁一叠声应着。 热水很快来了,在阿丁姐妹二人的搀扶下,阿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自己放到木桶里。 “你们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阿丁姐妹俩互视了一眼,不明白怎么一夜间,阿暖姑娘跟昨日不一样了。 “好,等姑娘洗好了,唤奴婢进来伺候。” “嗯。” 随着这一声,阿暖已将头浸在热热的水里,她已控制不住情绪了。 热热的水气,将她内心的酸楚,蒸腾得藏都藏不住。 泪水、热水混杂在一起,直到阿暖实在承受不住憋闷,才将头从水里拔了出来。 她抹了把不知是泪,是水的脸,长长吐了口气。 接下来的两天,阿暖的小院儿很安静。 好像王府里所有人都把这个院子忘记了,阿暖等的狂风暴雨没来。 第三日,阿暖吩咐阿丁去瞧瞧,那间院子整修好了没有。 阿丁去瞧了一眼,说还要几天才能好。 阿暖又吩咐姐妹俩,去街市上买些绣球花回来放在院内。 阿丁跟阿铛嘀嘀咕咕: “阿铛,你说姑娘咋想的,绣球花哪有紫藤花漂亮,孤零零的,有啥看头。” 阿铛敲了阿丁头一下:“就你话多,姑娘喜欢,她喜欢怎样,咱们照做就好。” 阿铛吐吐舌头,还是一肚皮的不解。 直到阿暖再次搬回小院,也没见着炎钰。 小院儿比没整修前规整了不少,又加盖了一间小厨房,原有的两间,一间做了阿暖的寝室,另一间姐妹二人住。 阿丁姐妹俩从街市上置办了些炊具,小院儿就算与世隔绝了。 阿暖又吩咐姐妹二人采买了好些绣球花,直到小院子里里外外堆满,连小厨房都放上两盆。 阿丁这才确定,阿暖姑娘是真的喜欢绣球花。 让她不明白的是,姑娘让采买的花里,粉色的、红色的、乳白的、蓝色的……唯独不许她们采买紫色的绣球花。 想想那一院子被绞断的紫藤,阿丁确定,姑娘不喜欢紫色。 阿暖不仅满院子摆上绣球花,还采些绣球花瓣做了好多香囊,挂在身上。 这些,还在阿丁的理解范围内。 绣球花能清热解毒,有止痒的功效。 接下来,阿丁就实在理解不了了。 阿暖姑娘……竟然用绣球花熏衣服,她要穿的每件衣服都熏,包括里衣! 那绣球花……阿丁的鼻子嗅着有些臭臭的味道,她现在都不想靠近姑娘了。 “阿铛,你说姑娘闻不出来那股子臭味吗?” 阿铛也是一脸不解,说了句她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话: “咱们王爷就喜欢这么有个性的姑娘。” 阿丁恍然,决定为了让她家王爷喜欢,她要努力适应这种……臭味儿。 这日,许久不见的炎钰来到阿暖的小院。 阿暖正和阿丁姐妹二人,聊着闲磕做女红。 这些日子,阿暖一直静待炎钰的怒火,可一直没动静。 她的心态渐趋平和,她一个没入贱籍的小奴婢还能如何,只能任由主子安排。 这段日子,有吃有喝,没人来搓磨她,还有人伺候,实在是阿暖不长的人生里少有的时光。 她静静享受不知哪天就会结束的安宁,也在静静等待即将来临的风暴。 看到炎钰进来,阿暖三人起身,给炎钰见礼。 在阿丁二人的精心照料下,阿暖的气色好了许多,双腿不再红肿流脓。 虽然还是行动不大便利,却比前段好太多了。 炎钰进来后,没有马上说话,他低头看着阿暖。 那日,大怒离去,心意难平。 这段日子,他一直问自己,他到底把阿暖放在什么位置上……没有答案。 假如,有人问他最亲的人是谁? 他脑子里闪过的不是父皇,不是他娘,他娘产下他就死了,也不是那一大堆兄弟姊妹。 是阿暖,是阿暖陪伴了他12年。 是阿暖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来到他身边,不计回报扶持他。 那日,阿暖问他孩子的事。 他如同被她扒了个精光,将他最丑陋的一面揭了出来。 他羞愧大于恼怒,又马上用恼怒掩饰他的愧疚。 与第一个孩子不同,当得知阿暖再次怀了他的孩子,他下不去手了。 他很难像第一次那样,再给阿暖端来一碗滑胎药。 可他又马上借裴氏的手打掉孩子,好像只要不经他的手,这事就与他无关。 他知道三年来,阿暖因他遭了多少罪,这是他的王府,发生在王府里的事情,很难瞒过他的耳目。 要不是他在暗中照拂,以裴氏的手段,阿暖已是一抔黄土。 可他同样对裴氏有愧意,裴氏肚里的……也是他的孩子。 这些年,他几乎不着家,也是不想面对两个有愧意的女人。 对裴氏的行为,他睁一眼闭一眼。 对阿暖,他尽力保住她的命。 他用对另一个女人的深情,重重伤害另外两个女人。 他一直在找借口掩饰内心的不安,直到……阿暖血淋淋的将他的丑陋揭开。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日的狼狈和仓惶。 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已知真相的阿暖,内心里不愿承认他害怕去见阿暖。 可又不断说服自己,阿暖只是他的奴婢。他如何对她,都是她应该承受的。 他在说服自己的同时,脑里闪过的是阿暖在深宫陪伴时的笑脸,还有无处不在的温暖。 阿暖与裴氏不同,阿暖与他是有恩情在的。 就算他对世间所有人冷血,对阿暖……总会不同。 眼前的少女,少了晦暗,多了明媚。 淡蓝色的细棉布钿上几片细琐的花瓣,裁剪成合体的裹身百褶裙。微微泛黄的头发松松结着发辫,发间夹杂着几朵淡粉的小花,将少女的娇俏衬托得淋漓尽致。 水润的眼眸微微低垂,挺拔秀气的鼻梁下端,淡粉的薄唇微微上翘,略还有些苍白的肌肤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他一直都知道阿暖是漂亮的,要不是长在宫中,后来又被困在七王府,阿暖的美丽也会扬名京城吧? 阿暖亲和开朗,透着浓浓的书卷气,不像宜修那般美得咄咄逼人,她就像水慢慢浸入他的生命里。 “阿暖,你……” 话刚出口,他就发觉不对了,裸露在外的肌肤很快起了一片红疹子,刺刺痒痒忍不住想去挠。 他吃惊地向周围看去……满眼的绣球花,怒道:“你……” 话未说完,他已忍受不了成片红肿的刺痒,转身快步出了阿暖的院子。 随行 阿丁姐妹俩疑惑地看着这一幕,再看看已弊不住笑的阿暖。 阿丁指着阿暖,恍然道:“姑娘,你,你……原来,你……哎哟,笑死我了……” 阿铛也是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姑娘,蔫坏蔫坏,说的就是你吧?” 这段时间,阿丁姐妹俩跟阿暖处熟了,言语上没了诸般顾忌。 阿暖笑得肚子疼,吃了这么多年的亏,总算找回点场子。 不知什么原因,炎钰对锈球花极度敏感,少许一点绣球花粉都能让他过敏。 虽不致命,刺痒起来也很要命。 这个秘密只有阿暖知道,一点花粉都受不了,更不用说这满院子的锈球花了。 炎钰走了老远,还能听到从阿暖院中飘出来的笑声,肺都要气炸了。 “王妃,王妃,不好了,王爷身上脸上起了好多红疹子,正让人传御医呢。” 一个小丫鬟匆匆跑来向裴氏禀报。 “红疹子?怎么回事,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裴氏一听,猛地起身,急步朝炎钰院子的方向走去。 她与炎钰成亲5年,炎钰在府的时候不多。偶尔在府,通常也是住他自己的院子。 “刚去了趟阿暖姑娘的院子,出来就那样了。” 小丫鬟边走边说她听到的事。 裴氏猛地收住脚,小丫鬟猝不及防一头扎到裴氏身上。 吓得她一个劲儿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行了,行了,起来说,怎么回事?” 裴氏没空跟小丫鬟计较她的失礼。 小丫鬟定了定神才道: “说是进阿暖姑娘院子前还好好的,出来就起了成片成片的红疹子。” 小丫鬟说着,脸上还带着稀奇古怪的表情。 裴氏不着急了,踱着步子缓缓道:“走,看看去。” 春月瞟了她家王妃一眼,见裴氏虽板着一张脸,可眼角眉梢都透着看好戏的表情。 虽有心理准备,裴氏见到炎钰,还是大吃一惊。 炎钰那张俊俏的脸已经不能看了,脸上被大片的红疹子覆盖着,连着嘴唇都肿了大半。 上衣已经脱掉了,两只手红肿不堪,手臂上的红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身上蔓延。 炎钰在裴氏心里,一直是翩翩佳公子的形象。何曾见他如此狼狈过,又震惊,又好笑。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上前几步,急声道: “这是怎么弄的,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差人请御医没?……” 炎钰如万蚁啃食一般,话都说不出来了,眼睛逐渐被红肿遮住,又难受又羞窘。 “赶紧,赶紧拿些湿帕子给王爷消痒,用冰镇一镇,快,快去找些消肿止疼的药来……” 裴氏连声分派着下人。 春月在一边看着她家王妃,怎么看,怎么觉着她在幸灾乐祸。 等御医赶到的时候,炎钰像只煮熟的虾子,四仰八岔倒在榻上,头、脸、身上、四肢全是大片大片的红疹子。 春月等人已被裴氏轰出去了,王爷的样子实在不雅,屋内只留了她和两个小厮。 御医也没想到炎钰是这般模样,他见过不少过敏的,这般严重的还是头一次。 简单问了几句,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捡些消肿止痒的药内服外敷开方子。 直忙了两个多时辰,炎钰身上的红肿才褪去了些。 阿暖三人笑了半天后,猛然想起: “赶紧采些花瓣存着,估摸着一会儿该来人清理这些花了。” 阿丁噢了一声,和阿铛二人手忙脚乱,一阵忙乎。 直等到天黑,也没人来阿暖的院子。 天黑时分,裴氏从炎钰的院子退了出来。 折腾了大半天,炎钰筋疲力尽,已沉沉睡去。 裴氏虽疲累,精神却好。 裴氏站在炎钰的院子外面,向里瞧着,昏暗的灯光下瞧不出眉眼表情。 春月道:“王妃,您不去问问阿暖姑娘是怎么回事?” 裴氏哼了一声:“花粉过敏,还能是怎么回事。” 她是当家主母,这府里发生针头那么大点的事,都有人跟她禀报。 阿暖绞了紫藤花,又差人采买了许多绣球花回来,傻子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自幼就在一起,一朝反目,一个小把戏就让炎钰狼狈不堪。 春月小声道:“王妃,您不惩处阿暖姑娘,瞧她把王爷害的。” 裴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本王妃为什么要惩处阿暖,阿暖为了他,遭了多少罪,他这才哪到哪。” 春月斜瞟裴氏一眼,心说:那些罪……还不是您…… 裴氏朝阿暖院子的方向远眺了一眼: “现在,本王妃倒真有点喜欢阿暖了。就是不知道王爷会怎么处置她,且瞧着吧。” 直到第三日,阿暖的院子才来了几个小厮,将绣球花全部清了出去。 阿丁怯怯道:“姑娘,您说七殿下会怎么处置您?” 阿暖撇了她一眼,笑道:“怕了?不是还有你家王爷护着我吗?” 阿丁讪笑:“姑娘,您都知道了。” 阿丁跟七王府的人打听,才知道七王爷伤得有多严重,害怕了,赶紧飞鸽向十殿下求救。 “放心吧,七王爷再如何惩处我,也牵连不到你们。” 阿暖宽慰道。 阿丁急了:“惩处姑娘也不行啊,等王爷知道奴婢们没护住您,王爷会处罚奴婢的。” 阿暖笑了,拍拍阿丁的背:“你们如何能护住我,十殿下不会责怪你们的。” 一直过了十来天,阿丁姐妹俩也没见到炎钰惩处阿暖,这才稍稍心安。 这日傍晚时分,一个军士模样的人来到阿暖的院子。 “阿暖姑娘,您简单收拾一下,明日随王爷出征。东西不用带太多,王爷会替您准备。” 说完,转身就走。 “哎,哎,哎,你别走,七王爷要把我们姑娘带到哪儿去?” 那军士面无表情:“无可奉告。” “我们也要跟着去。” 阿丁赶紧表明态度。 那人没答话,看了阿丁二人一眼,转身离去。 “完了,完了,七王爷要把姑娘带到哪儿去啊。不行,我去给王爷传信去。” 说完,阿丁自顾自跑掉了。 阿铛看看阿暖没吭声,去整理行装了。 十殿下没发话前,跟着姑娘就是了,到哪里……她们也无能为力。 第二日天未亮,就有人来敲阿暖的院门。 阿丁看到还是那名军士,除了他,院外还另外站着几名士兵。 他递给阿丁一个包裹,面无表情道: “穿上这个,跟我们走。” 阿丁展开一看:“喂,这是男人的衣服,我们为什么要穿它。” 那人硬梆梆地回道:“姑娘是想我们兄弟帮忙吗?我的兄弟们还是很愿意替姑娘效劳的。” 其他几人听那人如此说,脸上现出几分不怀好意来。 阿丁气得满脸通红:“你……” 那人又道:“我的兄弟们耐烦心不大好,姑娘不快着点,怕是他们真要帮忙了。” 阿暖已经听到军士的话了,能听出来,那是个老兵油子。 阿丁这样的小姑娘,如何是他的对手。 “阿丁,拿过来吧。” 阿丁哼了一声,气鼓鼓摔上门进屋了。 暗亏 拖延毫无用处,看炎钰的意思,如果阿暖不跟他走,他派来的人,绑也要把她绑走。 阿暖不知炎钰要干什么,认命地换上军士带来的衣物,是三套小兵的装束。 很快,阿暖三人穿戴完毕,拿着早已打包好的行囊跟着几名军士出了王府的后门。 昨日裴氏就收到消息了,她摸不清头脑,不知炎钰带走阿暖是何用意。 实际上,就连炎钰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嘛。 吃了阿暖锈球花的暗亏,炎钰自然是恼怒的。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到底该怎么惩处阿暖。 杀了?他舍不得,12年的陪伴,哪是说舍就能舍的。 打她一顿?不说她曾为他怀过两个孩子,就是这些年因他担的无妄之灾,两条腿都快废了,他也下不去手。 冷着她不理? 他想过,那绣球花……阿暖不是想要他的命,只是立意跟他生分了,锈球花就是那道屏障。 不再理会阿暖,估计正合阿暖的意。 想来想去,除了搬走阿暖院子里的锈球花,他竟拿阿暖毫无办法。 他感到越来越掌控不住阿暖了,他怕下次回来,真的见不到她了。 军队不许带女人,他还是冒险将阿暖带在身边。 至于,以后要怎样,他想不明白,也不想了,总之先带在身边就是了。 阿暖三人先炎钰一步出了城,过了好几天,阿暖才知道,她们所在的是炎钰的辎重部队。 三人挤在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里,一日三餐有人送来。 阿丁跟军士们打听要去哪? 问半天,没一个人答理她,哑巴一般,眼锋都懒得扫她一下。 每日里,三人除了聊几句闲话,就是在马车里呼呼大睡。 一个多月后,部队终于驻扎下来。 阿暖三人只知道部队一路西行,越走越荒凉。 每日送来的伙食越来越差,难得见到青菜的影子,更别提蔬果之类的东西。 阿丁抗议,送饭来的军士不耐地看她一眼,冷冰冰道:“要不,咱们换?” 阿丁探头一看,对方的饭食更是一根青菜都没有,馍馍看着也是硬梆梆的,立马闭嘴了。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阿丁姐妹二人在营帐外垒了个简易的灶台,跟部队的厨子要了两根小葱,简单熬了锅汤。 一口热汤下肚,阿暖才觉着身上终于有了暖和气儿。 吃完饭,阿丁姐妹二人提了两桶水,烧了锅热水。 阿暖清清爽爽洗了澡,正在清理头发上的水渍,听见外面有动静。 她以为是阿丁姐妹俩 ,扬声道: “阿丁,你和阿铛也洗洗,咱们今日早些就寝吧。” 那人走了进来,没说话。 阿暖意识到不对,抬眼望去,见是炎钰。 一个多月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炎钰。 他身上的盔甲未卸,满面风尘,胡子拉茬,和素日在京城的形象判若两人。 阿暖愣了愣,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炎钰穿盔甲的样子,少了洒脱风流,多了铁血凛然的味道。 “见过王爷。”阿暖起身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炎钰看着眼前一身素白里衣的少女,刚刚出浴的面庞被水汽蒸腾得愈发娇嫩,一头柔顺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胸前。 大概破瓜年龄有点早,阿暖的身量未再长高,显得娇小玲珑。 前几年,裴氏苛待阿暖。 炎钰见到阿暖,总觉着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了。 这段日子在阿丁姐妹俩的照料下,重新水润起来。 炎钰这一个多月,不知道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克制着自己不来看阿暖。 突然一下见到这样娇娇弱弱的阿暖,他身上一阵燥热。 他慢慢靠近阿暖,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水葡萄般的眼睛问道: “阿暖,你……可有想我?” 炎钰的声音沙哑,像是干渴了许久。 阿暖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再次见到炎钰,他问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她侧了侧头,避开炎钰的手,闷声不答。 她想他吗? 答案是……不想。 想起他的时候,除了钻心的疼,就再没别的了。 她想他干嘛,找虐吗! 炎钰眼神一暗,随即怒意上头。 他猛地抱紧阿暖,低头朝她双唇压去,使劲儿在阿暖的唇间辗压了几下后,又低头向下游走。 阿暖死命挣扎,奈何炎钰力气太大,她挣脱不开。 突然,炎钰停下了,猛地将阿暖推了个趔趄,捂着脸看着阿暖,怒道:“你……你还敢……” 阿暖扬眉看着他,嘴角上翘,弯弯的唇角是一抹得意的笑。 炎钰一脚踢翻还未来及得端出去的木盆,水花四溅,仓惶逃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阿丁姐妹急急冲了进来。 “姑娘,姑娘,七王爷没怎么您吧?” 阿丁姐妹二人,上上下下打量阿暖。 刚才,看到七王爷进了阿暖的帐子,两个军士又在门口守着,姐妹二人想进不敢进,急得在外面直跳脚。 阿暖抿了抿唇:“我没事。” 有事的可不是她。 她的里衣用锈球花熏过了,效果虽不及满院子的锈球花那么明显,炎钰也一定不好过。 估计,他的下属们得有几日见不着他了。 想到这儿,阿暖露出一副好笑的神情。 阿丁不解地看着阿暖,阿铛却马上明白过来。 笑道:“七王爷真是的,吃一次亏还不长记性。” 阿丁这才反应过来。 “姑娘,王爷这次估计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您,咱们得把带来的东西藏起来。” 她们这次出来,把阿暖制的那些香囊、干花瓣之类的东西一并带了出来。 阿丁姐妹二人在七王府待了一段日子,对阿暖和炎钰的事也有些耳闻。 二人对炎轩很忠心,下定决心替她们家主子看顾好阿暖,怎么也不能再让七王爷占她家姑娘便宜。 在这二人心中,阿暖已是她家十殿下的禁脔。 对于锈球花这么好用的武器,自然是多多益善,所以一鼓脑都带出来了。 不待阿暖反应,姐妹二人自顾自忙乎上了,到处藏东西。 果然,第二日天刚微微亮,来了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还有几个浑身煞气的军士。 其中一人,正是打过两次交道的军士。 阿暖三人已知,他是炎钰的副将,名叫丁立。 丁立黑着脸,浑身上下充满了戾气。 他对将军带着三名女子行军,十分的不满意。 观察了这段日子,见将军没有任何亲近之举,才放下心来,就出了昨天的事。 刚看到将军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将军染了什么怪病,最后才知道是花粉过敏。 再一打听,更是气炸了,他家将军已是第二次着了人家的道,一边儿骂阿暖狠心,一边儿在心里埋怨他家将军。 同样的错误,如此英明神武的将军,怎能犯两次呢?! 不待他家将军吩咐,自作主张来了阿暖的帐子。 受伤 “你们干什么?”阿丁明知故问。 “姑娘最好闭嘴,一边老实待着,老子心情不好。” 丁立态度很恶劣。 想想他家将军惨兮兮的脸,他就想撕了这几个女人。 “那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你们……”看着他们到处乱翻,阿丁忍不住开口,结果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丁立横了阿丁一眼,冷声道: “我这些兄弟很久没开荤了,你信不信,再多一句嘴,老子就拿你去慰劳兄弟们。” 阿丁吓得一缩脖子,顿时老实了。 阿暖不动声色,冷眼看着这群如狼似虎的兵,抄走了她们所有的东西,连贴身衣物都没放过。 “那是我们的银票,银票给我们留下。” 看着大兵们把十殿下给她的银票都抄走,阿丁冒着被慰劳的风险怯怯道。 丁立眼睛一瞪,阿丁吓得又不敢说话了。 帐内不大,很快就抄检完了,丁立扬手扔过一个包裹: “把你们身上穿的都换下来。” 又对一直站着未动的两个婆子道:“看着她们,一件都不许落下。” 说完,背着手带着凛冽的寒意出去了。 阿暖和阿铛还好,阿丁气得满脸通红,在陌生人跟前脱得赤条条的,太羞辱人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脱衣服。 一个婆子面无表情道: “几位姑娘要是为难,老婆子可以代劳。要是姑娘们还不满意,外面的兄弟想必也愿意供姑娘们驱遣。” 话说得寒森森的,威胁意味明显。 无奈,三人只得把身上的衣物换了下来。 两个婆子,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连三人身上的香囊、手串、吊坠、就连头上的木簪子都没落下,一股脑撸了下来。 两个婆子走后,阿丁气得劈里啪啦掉眼泪,嘴里不停诅咒丁立那个杀千万的不得好死,千刀万剐之类。 直到三日后,阿暖三人的东西才被还了回来。 阿暖知道,他们已将衣物上的锈球花粉处理掉了。 这几日,阿丁一直不开心,直到见着失而复得的银票,才算云开雾散。 很快,军营里的形势紧张起来。军营内,伤兵随处可见。 阿暖闲着无事,她学过些医药知识,自觉地在军营内救治伤兵,阿丁姐妹俩也跟着帮忙。 三人虽穿着小兵的衣服,却难掩女儿家形貌。 原本军营里的人,对女子出入军营颇有微词,见三人尽心救治伤员,渐渐闭了嘴,多少释放出些善意。 阿暖才知,此地是凉州边境,部队正在跟西凉人作战。 在宫中多年,炎钰偶尔也会跟她聊些天下事。 慕容家的天下叫赢国,居中原腹地。 西北是西凉人的天下,西南被称为南夷,再加上北边的北境国,天下四分。 国力上,赢国最强,然后是北境,西凉和南夷国力偏弱。 正因西凉和南夷两国国力稍弱,所以这两国以联姻的方式,互为臂助。 西凉居西北蛮荒之地,南夷境内多烟瘴,资源匮乏。 而赢国居中原腹地,资源丰富。 两国时有入境抢夺粮草和各种资源的举动。 这些年来,赢国不堪其扰,屡次用兵,却偏偏对两国又无可奈何。 此次,西凉和南夷对赢国再起烽烟。 十皇子炎轩被派去西南征战南夷,七皇子炎钰则被派到了西北对西凉用兵。 炎钰的军队打得很辛苦,西凉人是马上民族,国力虽弱,却民风彪悍。西凉的孩子,从幼童时期就被训练着上马作战。 一日,丁立遣人来叫阿暖过去,阿暖知道一定与炎钰有关。 自那日后,她已有两个多月没见到炎钰了。 她磨磨蹭蹭跟着军士的身后来到帐前,那名引路的军士冰着脸,喝了一声:“进去。” 然后就掉转脑袋,不再看她。 她无奈,只得依言进到帐内,帐里还有几名军士和两名军医,其中一人正是丁立。 她闻到有股子很浓的血腥味。 “从今天起,你在这儿伺候将军,把你的那套小把戏收起来,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将军容你,本将也容不得你。” 丁立虎着一张脸,恐吓了阿暖几句,领着人出去了。 阿暖知道,在军营里他们都不称炎钰为七王爷,都叫他将军。 她抬眼朝榻上瞟了一眼,见炎钰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手臂到胸口处缠着厚厚的棉纱,隐隐渗着血渍。 一名年长些的军医走到她近前,低低交待了几句注意事项后,和另外一名军医走了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阿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炎钰虚弱的呼吸声。 她定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要是以前,她早就冲到炎钰身边了。 现在……她能离炎钰多远就多远。 战场上刀枪无眼,闲下来时,她曾想过,要是炎钰受了伤她会怎样? 想想那两个没了的孩子,胸口钝钝的疼。 他可以对她和孩子无情,她又何必对他有义呢?! 时间如流沙般缓缓而过,她就那么定定站着,一动不动,直站得两腿麻木,几乎快要站不住的时候。 “过来。”炎钰虚弱又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阿暖还是低着头定定站着,一动不动。 炎钰侧头看着阿暖,阿暖进帐的时候,他神智很清醒。 一直在等着阿暖靠近他,越等心中的怒意越盛,直等到他实在等不下去了,才开口让她过去。 他跟阿暖之间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可他觉得如今的阿暖离他好远。 连着吃了两次绣球花的暗亏,已知阿暖离他而去的心有多坚决,他又怒又恼。 最让他生气的是,他不知该怎么解决。 杀,杀不得;打,又下不去手;再这么冷下去,他的阿暖真的就离他而去了。 他不错眼地瞧着阿暖,能看到她已站立不稳。 阿暖的腿脚不好,站了那么久,一定很辛苦。 可她,就那么倔强地远远站着,不肯再靠近他一步。 他是虎狼吗?在阿暖的心里,他很丑陋吧? 是的,一定是的,在阿暖心里,他十恶不赦。 是啊,天下有几人会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手呢?他炎钰就谋杀了自己的三个孩子! 炎钰忽然如泄了气般,闭了闭眼,说道:“你去吧,本王不用你伺候。” 阿暖福了一礼,脚步不稳地走出炎钰的营帐。 晚间,没有阿暖三人的饭食。 阿丁不干了,找丁立理论。 丁立冷冰冰一句:“我们将军还没吃饭呢。”就把阿丁给打发回来了。 如若就她一人,阿暖饿死也不想再踏进炎钰的帐子。 可如今是她们三个人,她不能连累阿丁姐妹俩饿肚子。 虽然阿丁阿铛很有志气地说,不给吃就不给吃,姑娘别去。 阿暖还是乖乖来到炎钰的营帐。 炎钰营帐外站岗的士兵,像没看到她似的,由着她进到帐内。 炎钰听到动静,侧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不情愿 环视四周,她看到营帐内的方几上摆着一个食盒,抽抽嘴角。丁立看着五大三粗,鬼心眼不少,这意思是让她给炎钰喂饭。 她拎着食盒走到炎钰榻前,一样样摆在榻边的小桌几上,拿过一个陶钵盛了点米羹,绊点肉汤准备给炎钰喂饭。 眼光扫向炎钰,见他正不错眼珠子盯着自己。 她强压心中的不耐烦,恭敬道:“烦请王爷起身,奴婢伺候王爷用膳。” 炎钰不高兴了,扭头赌气道: “阿暖不愿伺候本王,本王也不要阿暖伺候。” 阿暖没好气道:“王爷不用膳,阿丁阿铛也只能饿着肚子。” 炎钰这才反应过来,阿暖为什么去而复返,脸色暗了暗: “你回去吧,本王会交待他们不要为难你们。” 阿暖哼了一声: “王爷真怜惜奴婢,就送奴婢回京城吧。就算您不发话,您的那些属下,也有的是法整治奴婢。” 来军营三个多月了,她发现炎钰在军中的威信很高。 上次她用锈球花伤了炎钰,军营里的军士们,瞧她们的眼神都不对了。那几日送来的饭食,一半糙米,一半沙砾。 炎钰不说话了,半晌,才费力支撑着坐了起来。 阿暖也不搀扶,静静等在一侧,看着他很吃力地坐起来。 她心想,在王府受了裴氏的搓磨还要去干活呢,这才哪到哪。 炎钰半靠在榻上,动作大了些,牵动了伤口,额角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阿暖全当没看到,见炎钰终于坐起来了,拿起汤匙,一勺米羹,一勺菜蔬往炎钰嘴里送。 二人一个喂,一个吃,谁也不说话。 好不容易喂完饭,阿暖给炎钰换了一次药,又给他清洗了一下头脸,看着他躺下去,才退出营帐。 刚出帐子,迎面就看见丁立等在帐前。 “辛苦阿暖姑娘了,明日还请阿暖姑娘早些来。” 阿暖别转头,不愿答理他,当没看到,错身就要走。 丁立不高兴了:“阿暖姑娘不愿伺候我们家将军?” 阿暖气恼,明知故问,还是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丁立脾气上来了,刚才他偷摸看到阿暖是怎么伺候他家将军了,正窝着一肚子火呢,想好好教训教训阿暖。 就算你是将军的人,也太无理了些。 丁立阴恻恻道:“阿暖姑娘,本将看你不清楚这是哪,这是军营,不是七王府,这儿没人惯着你。” 阿暖火气也上来了,几个月来,屡次受丁立的气,她早就压不住火了,猛一转身,大声道: “你以为本姑娘愿意来吗?是你们硬拉着本姑娘来的,我告诉你,想本姑娘好好伺候你们家将军,你最好对阿丁阿铛客气点!” 三个多月了,丁立几乎就没听阿暖说过话,一直都是她身边那个小丫鬟跟个话痨似的。 今日猛听阿暖说这么长串的句子还挺不习惯,更何况还是勃然大怒下说的。 丁立猝不及防后退了一步。 阿暖狠狠瞪着他,紧逼了两步: “本姑娘得罪你了,是不是要拿本姑娘去慰劳你的兄弟们,啊?好,走,现在就去!本姑娘好好伺候伺候你的兄弟们,保证比伺候王爷还尽心。” 说着,伸手拽住丁立的臂膀就往军士的营帐走。 丁立一下被阿暖的彪悍给唬住了,站在营帐外执勤的军士们呆呆看着这边儿。 我的妈呀,这是那个柔柔弱弱的阿暖姑娘吗?这也太彪悍了点吧。 这段日子,丁立多少能看出炎钰待阿暖与众不同,哪敢让她去伺候兄弟们,还比伺候王爷尽心,他不要命了吧! “哎,哎,哎,你放开,放开……” 丁立窘得满脸通红,又不敢下手推阿暖。 阿暖狠狠甩开丁立的手臂:“本姑娘告诉你,别动不动拿话儿威胁本姑娘,大不了鱼死网破。” 说完,转头就走,走了两步,回头道: “把饭食给本姑娘好好送过来,再敢拿半碗糙米,半碗沙子敷衍本姑娘,本姑娘就扣你脸上。” 说完,大步离去。 丁立张大嘴看着远去的阿暖,半天回不过神来。 四周的军士想笑又不敢笑,眼珠子转向别处,当自己是木头桩子。 很快,阿暖三人的饭食送来了。 阿丁打开食盒一看,一碟子翠油油的小青菜、一砵肉骨汤、一碟子牛肉,还有一碟酸辣萝卜丝,外加几张酥油饼。 肉骨汤和牛肉也就算了,西北之地不缺这些东西。 小青菜和红通通的萝卜丝就有些稀罕了,这几个月,三人缺菜缺得嘴角都烂了。 阿丁惊喜道:“姑娘,今天过年吗?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阿暖抿了抿唇,丁立是怕她不好好伺候他家将军,这是示好呢。 笑道:“管它呢,快吃吧,你不是想吃青菜都想疯了吗?” 好几个月了,三人终于吃了顿舒心饭。 自那日后,阿暖每日早早地到炎钰的营帐伺候他,换药、梳洗之类。 大部分时间二人不说话,有时炎钰想引阿暖说话,阿暖也不理他。 忙完手上的活,不是马上离开炎钰的帐子,就是坐在一角发呆,等着下一项工作的开始。 炎钰看着阿暖的眼神越来越暗淡。 虽说阿暖已怀过他两个孩子了,二人肌肤之亲的次数却并不多。 伺候炎钰洗漱难免有很尴尬的时候,每到这时,炎钰都不错眼珠子盯着阿暖。 阿暖则面无表情,平淡得像是在擦桌角。 “阿暖,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一日,阿暖刚给炎钰擦完身子,转身要走的时候,被炎钰拽住了。 阿暖侧了侧头,不看炎钰,这段日子,她一直避免和炎钰眼神相碰。 闻言心头一酸,淡淡道: “七王爷折煞奴婢了,阿暖只是七王爷的奴婢。” “阿暖……” 炎钰喉头哽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怪我,以前都是我不好,让它过去好不好,咱们重新开始。” 阿暖低了低头,敛尽就要奔涌而出的泪水,能过去吗?心中的痛怕是过不去了。 她抽回被炎钰拽住的衣角,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她怕再不走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出了炎钰的营帐,她几乎小跑着回到住处。 她是炎钰的奴婢,奴婢也有奴婢的尊严,哪怕这尊严只能藏在心底。 变故 第二日,丁立黑着脸又来了。 他不明白,将军怎么突然要把阿暖姑娘送进城,明明这段日子将军脸上有笑容了。 “给你们一柱香时间,收拾好东西,本将送你们进城。” 说完,他瞟了阿暖一眼才转身离去。 “进城?啊……啊……太好了,太好了。”阿丁高兴得直蹦高。 离这儿最近的城池是凉州城,据说是西北最大的城池,那里的条件当然比军营好多了。 几乎没用一刻钟,阿丁阿铛就整理好了行囊。 阿暖长长吐了口气,这段日子伺候在炎钰身边,她压抑得很,可以离开军营,她也能透口气了。 阿暖三人被送进了凉州府衙,凉州郡守姓陈,带着一大家子人早早地候在府衙外。 待看到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三个姑娘,还是一身奴婢的打扮,愣了愣,不明白这三位和七王爷是什么关系。 不过,他还是礼节性地朝三人拱了拱手: “鄙姓陈,三位姑娘暂住府上,有任何事情,只管吩咐在下就是。” 阿暖三人福了一礼,齐声道:“多谢大人,给大人添麻烦了。” 丁立不耐地看着这一幕,将手中的马鞭交给一个小兵,看着陈郡守道:“人交给你了,小心看顾着。” 说完,又看向阿暖: “阿暖姑娘安心住下,待王爷打完仗自会来接姑娘。” 自那日阿暖跟他发了一痛脾气后,他总算收敛了些,不再恐吓阿暖三人。 阿暖施了一礼:“是,多谢将军相送。” 丁立点点头,回了一礼,上马绝尘而去。 陈郡守看看阿暖三人,又看看离去的丁立背影,实在摸不清头脑。 阿暖三人都是姑娘家,陈郡守赶紧吩咐夫人安排她们三人住下,伺候着饭食、梳洗之类。 三人清清爽爽洗了个热水澡,又吃了顿热热乎乎的饭食,美美睡了一觉,通身都舒爽了。 就这样,阿暖三人在凉州城住了下来。 郡守夫人很有眼色,给阿暖三人安排在府衙一角。 环境清幽不被打扰,院子一侧有个小门可供随时进出。 既不影响陈郡守一家人,阿暖三人的私密性也得到了保证。 院内有个设施齐全的小厨房,阿暖不愿麻烦陈郡守一家,谢绝了郡守夫人的好意,自己单独开伙,日子又恢复了在京城小院时的惬意。 吃完饭,阿暖三人偶尔会换上男装自小门溜出去,看看西北的风情,品一品当地的特色小吃,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凉州城正好处在赢国和西凉国边境,南来北往的商旅众多,民风开放,能见到许多从未见过的东西。 三人时常采买些女红之类的东西,做些衣衫锈品。 阿暖发现,这里的人偏爱白色,通常会把红色、蓝色、黄色点缀在服饰上,看着即鲜亮又喜庆。 她的女红本就极为出色,只是碍于指节变形,绣功大打折扣,太精细的绣品做不了。 不过,这更加激起了她的好胜之心,指节不便,她就尽量减少需要锈的地方,只在边角处下些功夫。 她最爱的就是在白底布上,缀上些许蓝色的花瓣,再浅浅勾勒出枝蔓,又简单又雅致。 阿丁和阿铛也很喜欢这种做法,三人一人做了几身。 阿暖绞尽脑汁,把红色和黄色做成佩饰妆点在衣衫上,就连郡守夫人看了都赞叹不止。 住在人家的地盘,自然要尽量交好。 阿暖拣些小玩意送给郡守一家,宾主皆大欢喜,相处更加融洽。 这日,三人打扮成少年人的模样在街市上闲逛。 这里的人对羊肉到了痴迷的程度,满大街都飘着烤肉的香味。 刚开始,阿暖三人颇不习惯,时间长了,适应了,闻不着倒不习惯了。 三人走走停停,看看杂耍,看看街边的小玩意,正自得其乐之时。 街市上突然大乱,有人惊呼:“快跑,快跑,西凉人来了。” 阿暖三人错愕地看着刚刚还一派安宁祥和的街市,转瞬乱成一团,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姑娘,快,快,咱们赶紧回府衙。” 阿丁边说边推着阿暖往府衙方向走。 阿暖很快冷静下来,摇头道:“不行,府衙现在是最危险的地方,不能回去。” 听阿暖如此说,阿丁阿铛很快反应过来。 是啊,西凉人大白天冲进凉州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府衙了。 “姑娘,怎么办,怎么办……” 阿丁惊慌失措,嘴里不停念叨着。 “找个地方躲起来,七王爷应该很快得到消息,咱们只有等。” 阿暖强自镇定着。 她向四周看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那边,走。” 说完,她自己带头先朝那个方向跑去。 阿丁阿铛二人都没了主意,好不容易有个主心骨,自然跟着跑。 三人转了好几个弯,街面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到处都能听到马蹄声和人的尖叫声。 有好几次,三人险险跟西凉人碰个正对面,要不是阿暖机警,此时不是被掠,就是做了西凉人的刀下鬼。 阿暖满头大汗,焦急地寻找着可供藏身的地方,在一处街角正好看到一堆杂物。 她拉着阿丁阿铛飞奔过去,把姐妹二人塞进去藏好,刚想自己也躲进去,就听到了马蹄声。 来不急思考,匆匆说了句:“躲好,别出来,就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阿丁阿铛大急,透过缝隙低低喊了声:“姑娘……” 西凉兵就来到了近前,二人立时闭了嘴,不敢发出一点儿响动。 一小队西凉兵正好看到阿暖奔跑的背影,兴奋大叫:“那边,那边有一个。” 说着纵马追了过来,好在此处的街巷岔口多,七拐八拐阿暖也不知跑到了哪里,险险避过追击。 西凉兵大怒,哇啦哇拉不停说着什么,阿暖又紧张又害怕,看看四周,不行,这里藏不住人,还得找地方。 她看准一个方向跑了过去,敢巧一个西凉小兵回头,再次发现阿暖。 大叫:“那,在那儿……” 阿暖不辨方向地跑着,她本就腿脚不便利,凭着一股子意志支撑着自己,后面的追兵已离她仅几步之遥了。 就在这时,一匹骏马飞驰而来,看到西凉人的追兵,纵马越过阿暖,奔着西凉人而去。 阿暖实在支撑不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她回身朝那人望去,一身银制盔甲,手挥长刀在西凉人当中砍杀。 不到片刻,一小队西凉人就死在那人的长刀之下。 阿暖叫了声:“七王爷。” 那人愣了愣,他正是听到消息赶来的七皇子炎钰。 炎钰看向阿暖,大喜:“阿暖。”纵身从马上跳了下来。 别送我回去 炎钰得知凉州城进了西凉兵,记挂阿暖的安危,等不及大队人马开拔,带着一小队人马冲了进来。 刚才,他在府衙没寻到阿暖,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街市上找人,跟随他的人,也都冲散了。 还未走到阿暖近前,从另一个方向跑来一队人马追着一名女子朝着这个方向跑来。 那名女子看到炎钰大叫:“炎钰救我,救我。” 炎钰朝那人望去,愣了一下:“宜修?” 就这会儿功夫,那女人已跑到他们跟前。 她看到炎钰身边的马匹,想都没想,一个翻身坐上马背。 那队人马刚刚听到女子在喊炎钰,稍稍愣了一下,大喜叫道: “是赢国的七皇子,是七皇子,快,快,抓住他,赏金千两!” 西凉兵听到那人叫喊,一窝蜂般涌了过来。 那女人一弯腰,拉着炎钰的手臂使劲儿向上一提,堪堪将炎钰拉上马背。 炎钰这才反应过来,俯身要把阿暖也拉上来。 那女人冷声道:“马驮不了三个人。” 炎钰闻言,下意识缩回已触碰到阿暖指尖的手。 那女人狠狠扎了坐骑一下,马儿吃痛,扬蹄朝前跑去。 阿暖看着越跑越远的炎钰,向上伸着的手迟迟落不下去。 这时,一枝羽箭飞来,狠狠穿透她的身体。 坐在马上回身向后望的炎钰,看见阿暖的最后一眼……水葡萄般的眼眸定定瞧着他,身透羽箭,扬着朝他伸出的手,仰面倒了下去。 “阿暖……” 马儿越跑越远,他眼前那双水葡萄般的眼眸却越来越清晰,久久定格在他的脑海里。 阿暖陷入黑暗前的意识……他到底还是舍我而去。 待到炎钰整合大队人马,再次返回凉州城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天色渐黑。 他纵马朝阿暖出事的地方跑去,凭着记忆转了几个方向,都没能找到阿暖。 地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些已经被马蹄践踏得不成样子。 这里巷道四通八达,很容易就转向了,他调了几次方向,都没能找到阿暖。 他的发髻蓬松散乱,双目赤红几欲滴血,身上也是横七竖八的刀剑砍痕。 正当他无头苍蝇乱转一气时,俩人跌跌撞撞朝他跑了过来: “七王爷,七王爷,您看到阿暖姑娘没?” 二人正是阿丁阿铛姐妹俩,听得赢国的兵马回来了,才从藏身的地方钻了出来。 炎钰看了二人一眼,没说话,抽马调了个方向,继续寻找阿暖。 看着炎钰的背影,阿丁略带哭音问阿铛: “你觉没觉着七王爷好像不大对劲儿。” 她二人已在巷道里转悠半天了,到处寻不到阿暖,又见了一地的死尸,和无处不在的血迹。 又惊恐又害怕,没晕过去,已是靠着寻找阿暖姑娘的意志在支撑了。 阿铛点点头:“七王爷的眼睛血红血红的,看着好吓人。” 阿丁抹了把控制不住的眼泪:“完了,完了,怎么办啊,把姑娘弄丢了,怎么跟殿下交待啊。” …… 直找到天已黑透了,炎钰也没找到阿暖的尸首。不禁燃起一丝希望,或许,阿暖没有死。 可在他心底,自己就否定了这个答案。 第二日,军队已将凉州城打扫了一遍。 炎钰一直守在堆积如山的尸首旁,一具具查看……直到最后一具尸首搬上车,还是没找到阿暖。 他再次燃起希望,一直守在他身旁的丁立撇撇嘴,也不敢劝他家将军。 好些尸首面目全非,您怎么确定那不是阿暖姑娘。 可他也只敢心里这么想,跟了将军好些年了,将军现在状若疯狂,他要敢说阿暖姑娘死了,估摸着……他就离死不远了。 炎钰找来陈郡守,在凉州城发下告示,阿暖的画像贴满全城。 赏金不断调高,一直加价到万两黄金,等了一个多月,也不见有人将阿暖送回来。 炎钰心中的失望越来越浓,事发在凉州城,没人会带着一具尸首走路,也没谁会抵御万两黄金的诱惑藏匿陌生人。 他不得不接受,阿暖就在那堆辨不清是谁的尸首里。 阿丁姐妹俩这阵子也是从希望到失望,一点点接受阿暖已死的事实。 这一个多月炎钰几乎没合过眼,一闭眼就看到,阿暖一双水葡萄般的眼眸定定瞧着他,还有朝他伸着的手。 他的精神几近崩溃,人瘦得厉害,数次带人冲杀西凉人的边境线,发狠般杀人泄愤,疯了一样。 丁立瞧着这样下去不是事,建议在埋尸首儿的地方,做个大大的水陆道场,送送阿暖姑娘的魂魄,炎钰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那天,凉州城的百姓,见到漫山遍野都是白幡,和洒得向雪一样的纸钱,到处弥漫着檀香的味道,上百位的和尚道士,响声震天的木鱼、锣鼓声…… 没人注意到,一位猎户模样的壮汉站在外围,冷眼瞧着这一切。 看完热闹,他挑着身上的□□,枪上挂着从城里采买的杂物,朝深山走去。 走了很远,翻了两道山梁才来到目的地。 在一处稍显开阔的地界,停了下来,那儿有两间茅草屋。 他把挑着的东西放在门口,敲了两下,从里面传出一个女声。 等了一会儿,他推门走了进去。 炎钰寻了一个多月的阿暖,此时正坐在榻上,手边一堆做女红用的东西。 “阿妩,你怎么又在做锈品,你的伤还没大好,不能太劳累了。” 男人语带责备,面上却露出关心之色。 阿暖笑了笑:“人都躺软了,做点手工打发时间。” 说着看了男人一眼,问道:“凌大哥,今天进城还顺利吗?” 男人点点头,瞧着阿暖的眉眼,语带深意道:“顺利,嗯,还看了场盛大的水陆道场。” “是嘛,哪户人家?说说看,怎么个盛大法?” 阿暖一边将最后一针收尾,咬断绣线,一边问道。 男人看着阿暖,半天没吭声。 等了一会,不见男人回答,阿暖觉出有异:“凌大哥,怎么了?” 男人缓缓道:“阿妩,那水陆道场是超度你的。” 阿暖愣了一下,笑道: “可惜了,送些银锭金锭给我就好了。凌大哥是不是后悔,没拿我去换万两黄金?” 男人晒然一笑:“我虽穷,还真没把那两黄金瞧进眼里。” 那日,阿暖中箭倒在街头,正赶上猎户凌风从那儿经过。 凌风进城去卖猎到的野物,不凑巧,正好赶上西凉兵进城。 他杀了几个西凉兵,四处寻找藏身之所,不巧踩到阿暖的手。 他下意识冲着尸首说了句,罪过,罪过,就看到阿暖的手指动了动。 他原以为踩了死人,没想到,那人竟还活着。 此时,城内兵慌马乱,他真不想多管闲事。走了几步,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又折了回来。 阿暖无意识中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说了句:“别送我回去。” 说完,一闭眼晕了过去。 那几个字说得清清楚楚,凌风不知阿暖是什么人,胸口插着箭,都没意识了,还在说别送他回去。 他四下打量,寻了个僻静处,打算先把箭拔了再说,一摸胸口,才知是女子。 他是猎户,有着十分丰富的处理伤口的经验。 看看阿暖胸口中箭的位置,出血很少,知道阿暖走了大运。看着伤得厉害,实则远不如看着那般严重。 阿妩 他快速给阿暖拔箭、上药、裹伤一气呵成,又往阿暖嘴里塞了几颗丸药。 他处理得行云流水,实则凶险异常,稍不注意,阿暖就一命呜呼了。 抹了把额上浸出的汗,想了想,虽然箭伤处理完了,可要是就把她扔在这儿,估计还是活不了。 他叹了口气,背上阿暖,七拐八拐出了城。 走到半路的时候,阿暖又睁了一次眼,瞪着茫然的大眼睛,又说了句:“别送我回去。” 说完,又晕过去了。 凌风看着好笑,也不知这女子是从哪个虎狼窝出来的,都没意识了,还惦记着告诉人家,别送她回去。 凌风背着阿暖回到他山间的住所,这也就是凌风,常年穿山走林,换个人,估计就得把阿暖扔在半道上。 当夜,阿暖发了高烧,嘴里胡话不断。 凌风有的能听明白一字半句,有的压根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只有一句,他听得最清楚,就是:“别送我回去。” 凌风的好奇心被吊得高高的。 他远居山林,附近连个乡邻都没有。 虽然不便,还是简单给阿暖清洗了一下。 他发现阿暖双腿有异,又发现她身上还有许多暗伤,手指节也有些变形。 就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一定是被人苛待过才会如此。 对她不断说的:“别送我回去。”多了几分理解。 对那个苛待了这个娇花般女子的人,心生怒意。 直到七日后,阿暖才真正清醒过来。 凌风见阿暖醒了,才敢外出采买生活所需。 一进城,就看到满大街都是悬赏阿暖的告示。 他撕了一张,拿回来给阿暖看。 开玩笑要把阿暖送回去,说阿暖已值3000两黄金,够他花几辈子的。 阿暖神色巨变,在榻上不断给他磕头,求他别送她回去,剧烈的动作,伤口都被撑开了。 凌风知道玩笑开大了,赶紧说自己是开玩笑的,姑娘放心,他不会送她回去。 他再问阿暖来历,阿暖只是垂泪,半点都不想说的样子。 今日,凌风外出看到炎钰做了那么盛大的水陆道场,起了疑心,总觉着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阿暖看了凌风一眼,淡淡道: “凌大哥,那个给我做水陆道场的人,为了另一个女人打掉过我的两个孩子,也借我的手除掉过他的另一个孩子。 我双腿近残和这一身的暗伤皆因此而来。我中箭那日,正是他随着那个女人离去,把我留在那儿的,他看着我中箭死去,我如何还能回去。” 凌风闻言,没想到这世间还真有虎毒食子的事,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骂道: “王八蛋,原来那混蛋做这一切都是给活人看的,我还以为……以为……” “以为他待我情深至此,又是万两黄金寻人,又是水陆道场的。” 阿暖把话头接了过来。 凌风挠挠头,嘿嘿两声:“正是如此,我以为,嘿,是不能回去寻那个王八蛋,这次没死了,下次没准就……” 说到这儿,凌风突然意识到不对了,猛地煽了自己一下:“阿呸,瞧我这张臭嘴。” 阿暖看着他,抿了抿唇: “这样也好,他们就当我死了吧。我以后就是曹妩,这世间只有曹妩,没有阿暖了。” 凌风重重点头:“嗯,对,曹妩好。” 曹是阿暖娘亲的姓,世间本无曹妩,她借了无之谐音,化为曹妩。 就这样,阿暖……也就是曹妩,在山间凌风的茅屋里住了下来。 凌风去打猎的时候,阿妩就在家收拾家务、做女红、酿酒、晾晒草药、处理吃不完的野味…… 凌风去凉州城带上阿妩做的绣品,看看能不能卖掉。 没想到,一去人家就看中了,争着要,还时有定单下给凌风。 偶尔,凌风也会带着阿妩处理过的野味,或是酿制的酒去集市上卖,同样大受欢迎,几乎供不应求。 凌风隔几日才到凉州城一趟,每次刚到集市,带的货物就一扫而空。 有些买不着的,还专门守在城门口等他。 有好几次,他刚到城门口,身上带的东西就被抢光了。 凌风开玩笑说,他真有远见,没拿着阿妩去换万两黄金,原来阿妩自己就是座金矿。 二人的小日子过得越来越有滋味。 一日,天都黑了,凌风打猎还没回来。 阿妩在家来回踱着步子,焦急等待着,脑子里不断闪现着各种可怕的想法。 直到深夜,凌风才一身是血,拖着个庞大的物事,一头栽倒在茅屋前。 阿妩大惊,顾不上看凌风带回来的是什么,半拖半抱将凌风弄进屋,才发现凌风的背部,被撕开了半张皮,浑身伤口无数。 阿妩强自镇定,先往凌风的口中塞了一大把丸药。 这是按照凌风告诉她的方子做出来的,凌风说这种丸药能救命,她就是被那丸药救回来的。 凌风是猎户,身上常常会带着这种丸药,想来凌风回来前已经服过了,否则他坚持不到这会儿。 她给凌风清理伤口,处理完一些不太紧要的伤口后,才哆嗦着将凌风背部的皮肤覆上。 找出处理过的羊肠线,咬着牙像做绣品一样缝制。 那一针针扎在肉上的感觉,像是扎在她身上,刺得她面色苍白,额角的汗不停地往下淌。 等这些都处理完了,阿妩也瘫在那动弹不得。 缓了一刻多钟,阿妩才觉着精神好了些。 又去熬制补血治伤的汤药,直忙到天微微亮,连着给凌风灌了好几碗汤药后,累得筋疲力尽,靠在凌风榻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醒来,已是正午时分。 阿妩略一恍神,赶紧去看凌风,凌风正睁着眼侧头看着自己。 阿妩大喜,拍拍胸口:“凌大哥,你醒了,吓死我了。” 凌风面色苍白,精神却好,微笑道:“阿妩放心,凌大哥死不了,凌大哥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呢。” 阿妩把手放在凌风额头上试了试温度,长出一口气: “还好,没发热,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吓死人了。” 凌风微笑:“阿妩没看凌大哥带回来的东西吗?” 阿妩茫然地看着他,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昨天凌风拖着一个庞大的物事回来。 天色暗,凌风又一身的伤,她还没顾上看。 听凌风如此说,她一阵风跑了出去。 紧接着就发出一声尖叫:“我天,这是什么东西,老虎,啊,真的是老虎!” 凌风听到阿妩的叫声,露出个大大的笑脸,结果动作大了,牵动了伤口,不由闷哼一声。 阿妩闻声,赶紧跑了回来:“凌大哥,你怎样?” 凌风摇头:“没事,不小心牵到了伤口。” 阿妩轻轻拍了凌风一下,骂道:“不要命了,去打老虎。” 凌风定定看着她:“阿妩,我想向你求婚,那老虎是我给你的聘礼。” 阿妩闻言愣住了,重复了一句:“聘礼?” 凌风轻轻点头: “我听说虎骨对你的腿伤有奇效,熬成膏药敷腿,或是用虎骨泡酒,都是治你身上那些暗伤的良药。所以,我就……” 说到这儿,凌风停了一下,小心翼翼看着她:“阿妩,嫁给我,可好?” 成亲 她怔怔看着凌风,半晌不说话。 凌风讷讷道:“阿妩,没关系,你不愿意也……” 话未说完,阿妩捧起他缠得看不出模样的手,轻轻在脸上蹭了两下,眼泪不住往下掉: “等凌大哥好了,咱们就成亲吧。只是……” 阿妩泪如雨下,看着凌风只掉泪,不往下说了。 凌风大喜过望,看着哭得伤心的阿妩,不解道:“阿妩,只是什么?阿妩别伤心,你要是不愿嫁……” 阿妩拚命摇头,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 “我以前打掉过两个孩子,怕是伤了根底,以后不能给凌大哥生孩子了。” 凌风愣了一下,随即洒脱道: “这个啊,如果真的不能生了,那是凌大哥的命,就咱们夫妇二人也很好。” 阿妩听凌风如此说,哭得更厉害了。 她做梦都想不到,此生还有人愿豁出性命去寻……聘她的彩礼。 凌风含笑轻抚阿妩的背,茅草屋内一派岁月静好。 三个月后,凌风和阿妩成亲了。 山间虽只有两人,没有媒人、没有三书六礼、没有来吃喜酒恭贺他们新喜的人…… 凌风照样把两间茅草屋布置得喜喜庆庆,屋里屋外,处处都是红彤彤的喜绸。 阿妩的嫁衣是她自己做的,大红的喜服衬得她娇媚可人。 凌风穿着新郎官服色,粗旷的脸上,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他的伤还没好利落,可他实在不愿再等下去了。 伤可以慢慢养,阿妩最好早点冠上他的姓氏。 二人摆上桌案,焚上香,跪在院中,以天地为证结为夫妇。 “阿妩,我好高兴。”凌风笑得傻乎乎的。 “我也是。”阿妩抿着唇,脸上漾出红蕴。 曾以为,今生,她不可能再有幸福了。 没想到,幸福可以很简单,简单到猝不及防。 红烛摇曳,山风静谧,花好月圆。 二人在山间的日子,简单甜蜜。 凌风挂着幸福得冒泡的笑容,每日忙忙碌碌。 阿妩挽起秀发,在幸福生活的滋润下,日胜一日光彩夺目。 二人成了家,日子就要有规划了。 山间最不缺的就是木头,凌风不打猎的时候,寻摸些木材晒在院内,晾干了重整他与阿妩的房子。 阿妩长在宫中,见识自然不是凌风可比。 她让凌风弄些翠竹回来,一部分细细密密做成篱笆扎成院墙,既好看,又能做些阻隔遮挡。 另一部分,在院内做个竹楼,架高一层,既通风又防潮。 阿暖在竹楼里,选了一个风景最好的方向,做了个大大圆圆的窗子,将秀美的山景引入竹楼。 闲暇时,夫妇二人坐在竹楼里谈天喝茶,别有一番趣味。 “阿妩,为夫实在太幸福了。” 凌风看着低头正在做绣品的阿妩由衷道。 阿妩抿唇一笑:“还有件幸福的事,要不要知道?” 凌风努力做出一副极为夸张的表情: “你又做了新口味的小吃?还是酿制了新酒?” 阿妩俏皮道:“再猜?” “那就是给为夫做了新衣裳。”凌风极为配合。 阿妩摇摇头,扬眉道:“是咱们最期盼的。” 凌风愣了愣,面上露出狂喜。 他使劲儿克制着自己,眼神在阿妩的肚子上转了又转,就是不说出来。 他不敢说,怕万一猜错了,引阿妩伤心。 他和阿妩成亲一年多了,阿妩的肚子一直没动静。 他怕真让阿妩说着了,以前伤了身子,生不了孩子了。 阿妩终于忍不住了,笑道:“凌大哥,你要当爹了。” 成亲后,阿妩一直没改口,还叫他凌大哥,她觉得这样挺好,亲切。 凌风腾地站起身,围着她饶了好几圈,紧张地搓着手,脸因兴奋涨得通红: “阿妩,真的吗?我真的要当爹了?” “真的,凌大哥要当爹了,我已经三个月没来癸水,还呕吐恶心,应该不会错。” 阿妩弯着好看的唇角,确定道。 凌风一跳老高,腾的一下,从竹楼的窗户跳了出去。 这个高度难不住凌风,他轻轻松松就站在院中了。 想了想,搓着手,在院内四处踱着步子,念念叨叨: “不行,不行,院子太小,孩子跑起来不爽快。” 阿妩好笑地看着凌风,虽然凌大哥表现得很洒脱,内心也一定担心当不了爹吧? 想到这儿,阿妩好看的眼眸一丝水汽在蒸腾。 何止是凌大哥,她自己也害怕做不了娘了。 她的身体,不仅仅是打过两次胎。 在王府,受了裴氏好几年的搓磨,受寒凉太过。 和凌风成亲后,因凌风是猎户的便利,时常能采摘到一些大补的药物,他一鼓脑弄来给她补身子。 直把她补得流鼻血,才知道太过了。 又怕补过伤身……反正是轻不得重不得,夫妇二人好一阵折腾。 如今终于怀上了,凌风激动失常在所难免。 “阿妩,咱们把院子再往外扩大些,这里,这里种些果树,红杏、樱桃、李子、蜜桃……” “还有这里,种些花草,万一是女儿呢,女儿喜欢漂亮的花朵。” “阿妩,这儿,我给孩子做个秋千……” “阿妩,这块儿地,要再盖两间屋子……” “阿妩,……” “哎呀,要干的事太多了,我先弄些竹子回来。” 话音未落,凌风一阵风跑没影了。 看着凌风的背影,阿妩眼角带泪。 这是她怀的第三胎。 第一胎……没人替那孩子高兴,包括她自己,懵懂间夺去了他来到世间的权力。 第二胎,她是喜悦的,孩子爹却不愿他来到世上。 第三胎,终于有人和她一起盼着他的到来了。 她微微低头,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扬起头看向窗外的山景,她现在这么幸福,不可以掉泪的。 日子又忙碌起来,小院子扩了又扩,凌风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阿妩看着好笑:“凌大哥,咱家的院子都扩了好几亩地进来了,足够大了。” 凌风嘿嘿直乐,得意道:“大山都是咱家的,想扩多大就扩多大。” 阿妩直摇头,一看凌风就是个宠孩子不要命的爹,这可怎么好。 见阿妩一直忙着手里的活 ,凌风心疼了: “阿妩别干了,别伤着身子,我来干,我来。” 阿妩笑着将手里还未完成的小衣衫放到他手上: “好,凌大哥来。” 凌风拿着绣花针,像是拿着把巨斧,如有千金重,比量半天,不知道该怎么下第一针。 阿妩抚掌大笑,凌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 “阿妩戏弄我,咱们不绣了,明日我去凉州城买些现成的。” 阿妩白他一眼,拿过小衣服: “我能做,干嘛要去买,她们谁做的,有我自己做的熨帖。” “嘿嘿!我这不是怕累着阿妩嘛。” 凌风蹲在阿妩身边,用帕子给她扇风。 “我听说,怀孕了更该多动动,否则不好生呢,以前……” 阿妩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她以前是在宫里听那些娘娘们说的。 产子 凌风没注意到阿妩的异样,突然想起一事: “哎呀,糟糕了,咱们住在这儿,不好找稳婆。阿妩,咱们搬到城里去住吧。” 阿妩看他一眼,这一年多,她一次城都没进过。 一年前,她的画像被贴得到处都是,她怕被有心人瞧见,横生枝节。 虽不觉炎钰对她有多少情义,可如果她跟了别的男人,以炎钰的心性,怕是会给凌风大哥招祸的,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她的幸福刚刚开始,她舍不得。 她摇摇头:“凌大哥给阿妩接生。” 凌风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指着自己: “我,我……我哪行,这不行,这不行,咱们明天就去城里。阿妩,咱家有银子,别舍不得花,银钱以后可以再挣。” 阿妩摇头:“不是银钱的问题,凌大哥,那人……他有些权势,即便对阿妩没半分情谊,也不会愿意阿妩嫁人的。阿妩舍不得凌大哥,舍不得咱们的家,不愿横生枝节。” 一年多来,阿妩还是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人’。 阿妩不说,凌风也就没问。 他救下她时,她一身的伤,他不想她难过。 凌风小心翼翼道:“阿妩,他是什么人?” 阿妩垂目,她实在不愿提起他。 “好,好,好,凌大哥不问就是了。” 阿妩刚露出点难过之色,凌风赶紧打住话头。 “阿妩,都说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不找稳婆肯定不行,咱们还是进城吧。” 凌风很担心,他实在胜任不了稳婆这么艰巨的任务。 “凌大哥,我懂些医药,以前……以前也见过女人生孩子,还去帮过忙,我知道要准备什么东西。” 阿妩虽不愿想以前的事,还是不得不提到……以前。 那会儿在宫里,炎钰势单立孤,温饱都成问题。 她觉着艺多不压身,学了好多东西……包括给女人接生。 她的想法很简单,万一哪天帮了哪位娘娘,她也能帮衬炎钰。 也因着她这点小聪慧,确实从几位娘娘那得了些好处,她和炎钰在宫中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凌风不自觉咽了下吐沫,不知道以前阿妩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怎么女人生孩子,她都见识过,想问又不敢问。 阿妩一笑:“凌大哥别紧张,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凌风如何能放心,反复劝了好多次,阿妩怎么也不愿进城。 无奈,凌风只得一遍遍问她些女人生孩子的事。嘴里天天念念有词,生怕忘了。 又早早把生产要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一遍遍确认有没有遗漏。 趁着阿妩的肚子月份不大,抓紧时间多打些野味。 按照阿妩告诉他的方子,该熏的熏,该腌制的腌制。 早早备足柴米油盐之类的生活物资。 阿妩要插手,他说什么也不让阿妩干,只许她做些轻巧的话。 直到阿妩说,再这么闲下去,没准到时真的不好生了。 凌风才没那么神经兮兮的。 凌风不知道,他连着几个月没进城,城里的人找他都快找疯了。 等着要他绣品的、各色野味的、酒……天天伸长了脖子守在城门口,连他的影都没瞧见。 临近生产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凌风就守在家里不再外出了。 每日在自家的院子里,侍弄一下菜地,收拾收拾庭院,这儿做个小秋千,那儿种上几棵果树。 阿妩说,她喜欢丁香花,凌风真的寻来两株丁香树种在院内。 算着日子,还有半个月才生产的阿妩,突然就发动了。 觉着已准备得万分妥当的凌风,还是慌了手脚。 阿妩疼得冒了一头的冷汗,强自扯出一丝笑容: “凌大哥,别慌,阿妩现在就靠你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凌风的脑子一下清醒过来。 按照阿妩交待他的步骤,忙而不乱地准备开来。 绞剪、棉纱布、参汤、热水…… 直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在小院的上空响起。 凌风抖抖嗦嗦捧着个血呼拉的男婴,托着他的头,把他放在温水里清洗,眼窝汪着满目的泪,微笑道: “他娘,咱们有儿子了。” 阿妩还很虚弱,精神却好。侧头看着父子俩,轻吐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老天待她不薄,她又当娘了。 小院内,整日里其乐融融,一派和和乐乐的景像。 直至,阿妩出了月子,凌风才准备再次进城。 人口多了,需要卖出带进的东西自然就多。 看着挑在担子上重重的货物,阿妩心疼了。 凌风说进城要翻两道山梁,还要再走好长一段路,人力总有用尽的时候,长远看不是办法。 她突然记起在宫里的图册上,见过一种简易的木轮车。 她把木轮车画给凌风,又改了几处。 加高木轮的高度,把原来四角的车底,改成三角,加长车把手,与车底成倾斜状,做成单手可控的。 几经试验,终于成功了。 凌风大喜,怒赞阿妩太聪明了,以后他再也不用发愁进城带货了,可以多给虎头攒些老婆本。 阿妩看看躺在竹车里翻身都不会的虎头,好笑不已,想得也太长远了些。 凌风满满当当装了一车东西,还要往上装,被阿妩拦住了。 她说,车子没经过长途跋涉,万一坏在路上,他舍得把东西扔在半路上?凌风这才老老实实拿掉些货物。 凌风带着一车的货,轻轻松松来到凉州城,刚到城门口就被围住了。 询货的,问价的,忙得不可开交。 凌风美滋滋地,心想这些都是阿妩给他带来的,暗赞自己当年太会捡了。 否则,他哪能过上如此滋润的小日子。 卖完货,采买些日用的东西,给虎头、阿妩买些吃食零嘴…… 凌风满面喜色,步步生风。 日子如水般流过,隔了一年多,阿妩再给凌风添了对儿龙凤胎。 有了上次的接生经验,这次的凌风从容淡定。 一家五口的小日子,更加和美。 稚嫩的孩童在大大的庭院里奔来跑去,这个喊一声娘,那个叫一声爹。 凌风乐得更找不着北了,每日不知疲惫地忙进忙出。 一晃,十年过去了。 虎头8岁,两个龙凤胎,男孩儿阿凤、女孩双儿6岁。 凌风已是饱经风霜的中年汉子,阿妩的样貌没大改,比以前更加温婉沉静。 十年来,阿妩一次都没出去过,每日里只守着凌风和三个孩子安静度日。 对外面的风雨,不关心、不打听。 她不知外面的天地,早就天翻地覆了。 进城 虎头、阿凤、双儿一天天长大。 从孩子们三岁起,阿妩就教他们读书识字。 虎头长得墩墩实实,比同龄的孩子高壮许多,不喜读书,很喜欢跟着父亲练武。 阿凤文文弱弱,喜文不喜武,三个孩子里属他最有主意,鬼心眼也多。 女儿双儿,却是个文武皆喜的性子,机敏聪慧,就是性子好冲动。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小院儿也日渐一日的热闹。 当初的两间茅草屋,经过十年的经营,生生扩进来十亩地有余。 五间木屋外,另有一间竹楼,一间洗浴房,一间厨房,还有一个杂物间。 数根长长的竹子结成竹筒,几经折拐,不知从哪儿将山泉水引了过来,又再分支通向厨房、洗浴房、和远处的果林、药田。 打开竹塞,清澈的泉水就会汩汩地流出来。 两棵丁香树开始满院飘香。 几十棵各类果树,除了小部分自家人吃,其它的用来酿酒。 最外围的一角儿,圈出一块儿地,专门用来养野物。 别人家养家禽,他家的院子里面圈的是野鸡、野鸭、还有两头野猪。 凌风阿妩费了好大的劲儿,织了厚厚密密的绳网,才将这些活泼好动的邻居们约束在这里。 凌风苦笑,他是猎户,需要了,上山转一圈就有了,养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养三两只,是野趣儿,养多了他是要改行吗? 猎户这份工作,像杆枪,不用,会生锈的。 阿妩振振有词,说他年龄越来越大,总有气力不济的时候,现在是未雨绸缪。 凌风心说,他老了,儿子长大就接过他手中的□□了。 这些年,他宠着阿妩习惯了,不想为这点子小事惹她不高兴。 反正大山里有的是吃食,养几只活物不是啥大不了的事。 靠近主屋的地方,辟了块菜地,足够全家人自给自足。 另一边,种了大片的药草,边沿上稀疏植着各色鲜艳的花朵。 主屋的檐壁下,吊着长长几溜熏制、腌制的野味儿 靠近药草的一边,竖着两个几层高的圆架子,每层都摊晾着一些不知名的草药。 谁来看,也知这一家人过得颇为惬意、富足。 阿妩正坐在丁香树下给孩子们做衣衫。 “阿娘,正月十五,咱们进城看花灯吧,爹说可漂亮了。” 双儿跑到阿妩身边央求着。 双儿长得跟阿妩小时候很像,看到她,阿妩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 她用针在头上挠了两下,微笑道: “好啊,让你阿爹带你们去吧,阿娘就不去了。” 十年来,她安安静静待在大山里,一次都没出去过,已经习惯了。 双儿嘟着嘴,不高兴道: “阿爹说,阿娘去,他才带我们去,阿娘不去,我们也别想去。” 阿妩明白,凌风是舍不得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想了想,已经过去十年了,物是人非,时光变迁,凉州城的人应该早就不记得那张画像了。 再说这些年,她的相貌多少都会有些变化,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摸摸双儿的小脸蛋: “好吧,阿娘也跟你们去看看。” 双儿顿时高兴了,蹦蹦跳跳找凌风去了:“爹,爹……” 知道阿妩答应跟他们一起进城,凌风很高兴。 十年来,阿暖除了他,虎头、阿凤、双儿,很少见到外人,凌风一直觉着委屈了阿妩。 临到要走了,阿妩因为那些野鸡、野鸭、野猪,又不想去了……他们走了,这些活物没人喂! 三个孩子小,她的腿脚虽好了些,也只是强点有限。 孩子们又一直嚷着要采买些好玩的物事,不可能当天去,当天回,一来一回最少两天。 看着进城之行要泡汤了的意思,双儿嘟着嘴,眼泪汪汪看着阿爹。 虎头和阿凤是男孩子,稍强些,也是满脸失望之色。 凌风看看三个孩子,抱起双儿,说道: “孩他娘,饿它们两天又饿不死,过两天就回来了。要不,现在把它们都杀了?” 虎头对阿爹的提议很高兴,他对阿娘养一院子野物也是不解。 他是猎户的儿子,谁听说过猎户养野物的。 一只两只也就算了,他娘养了好几十只,说出去都笑掉大牙了。 阿凤动了动嘴唇,虽有些不忍,想想城里那些花灯、好玩的物事……乖乖闭嘴不言。 双儿爽利:“阿爹,早就该把它们都杀了,天天吵死了,也臭死了。” 阿妩瞪了双儿一眼,拍她一下,吩咐道: “去,跟你两个哥哥,再给它们添一次食,咱们再走。” 阿凤适时开口了: “阿娘,不能再添了,刚添过的,它们又不会节食。再添,没饿死,先撑死了。” 凌风看看这个皱着小眉头、一副阿娘咋这么幼稚的儿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走了,走了,好不容易全家出行一次,别让孩子们失望。饿死了,为夫再给你抓些来就是。” 说着,抱着双儿先出了门。 阿妩想了想,叹了口气,全家没一个赞成她养野物的。 一家人齐齐整整出门了,把两只养了几年的猎犬,大黑和大黄留在家里看家护院。 三个孩子兴奋极了,在前面跑跑跳跳,根本不用凌风阿妩操心。 凌风担心阿妩这么长时间没出过远门,走不了山路,想背着她走。 阿妩笑道:“哪里就那么娇弱了,这些年幸好有你帮我调理,好了不少呢。” 当年那只大老虎,扒皮抽骨。皮子做成褥子,虎骨不是熬了膏药,就是泡成药酒喝了。 效果很明显,虽不能完全去根,也好了不少。 让凌风遗憾的是,阿暖的指节变形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阿妩很想得开,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完美的。 现在她有凌风,有三个孩子,已经很知足了。 看着前面三个撒了欢的孩子们,阿妩的眼眶不由有些湿润。 她拉着凌风的手,说道:“凌大哥,谢谢你,给了阿妩这么好的家。” 凌风一把揽过阿妩,大笑道: “阿妩,凌大哥感谢老天爷,让凌大哥捡到你,凌大哥何止是捡了个老婆,凌大哥是捡了个宝回来。” 三个孩子听到凌风的笑声,回头看了看相拥在一起的爹娘,互相挤挤眼睛,啊,啊着,跑得更远了。 好久没到这么热闹的地方,阿妩觉着眼睛不够使。 三个孩子看见这个要,那个也要。不大会儿功夫,凌风身上手里就挂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阿妩嗔怪凌风太惯着孩子们了,凌风笑呵呵道: “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就由着他们吧,跟着咱们在山里,也怪委屈的。” 阿妩想想也对,她无欲无求,孩子们还小,弊在大山里是怪可怜的。 就这样,爹纵着,娘又不管,三个孩子肆意起来没个够。 凌风有点后悔了,应该把他的小车带出来,装东西也方便些。 看着手里身上已满得看不出人形的凌风,阿妩在旁边捂嘴直乐。 她没注意到,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一位妇人紧紧盯着她,面露惊讶之色。 看了一会儿,那妇人紧走两步,叫了声:“阿暖姑娘,阿暖姑娘,原来你还活着。” 这个名字……她已有十年没听到了。 被认出 阿妩身子僵硬了一下,面上快速闪过一丝惊慌,很快掩饰过去。 她没转身,不回头,脖颈稍稍发紧,尽量控制着自己,不紧不慢朝前走去。 那妇人见她不理,以为她没听到,又紧走了几步,转到阿妩身前,细细打量她,亲切道: “阿暖姑娘,真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呢。” 阿妩认识她,她是凉州陈郡守的夫人。 当年,阿暖和阿丁姐妹俩在凉州府衙住了不短的日子,这位陈夫人对她们三人颇为照顾。 阿妩朝她施了一礼,客气道:“夫人,您认错人了,我叫曹妩,不叫阿暖。” 陈夫人诧异道:“曹妩?这……这怎么可能,你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说着,陈夫人拉着她身边的一个婆子说道: “王妈,你瞧瞧,她是不是跟阿暖姑娘长得一般模样。” 王妈是陈夫人的陪房,当年也多次见过阿暖,对阿暖的样貌记忆犹新。 王妈点头:“是,是,夫人,和阿暖姑娘一模一样。” 凌风看看阿妩,再看看陈夫人和王妈,打岔道: “这位夫人,我夫人是第一次来凉州,真有人和我夫人长得一模一样?那还真是奇了,夫人,让这位夫人给你引见引见,也是一桩美谈。” 他与阿妩生活了十年,虽然阿妩看着还算镇定,细微的变化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能看出来阿妩很紧张。 陈夫人看看凌风,再看看阿妩,反复好几遍,半天才哦了一声,不好意思道: “是本夫人认错人了,那位姑娘已经死了十年了。” 双儿也听到了陈夫人的话,插话道: “婆婆,真有人和我阿娘长得一模一样?” 虎头和阿凤也挤了过来。 双儿粉粉嫩嫩的样子,煞是可爱,陈夫人禁不住摸摸她的小脸,笑道: “嗯,是有位姑娘和你阿娘长得一模一样。” 双儿歪着头,眯着眼道:“我阿娘没出过门的,这是头一回来凉州。” 说着,她扯扯虎头和阿凤的衣袖:“对吧。” 虎头和阿凤同时点点脑袋,虎头大声道: “我阿娘头一次来凉州,她不出门的。” 几个孩子一作证,陈夫人更不好意思了,连连道歉: “唉,上年纪了,眼神不中用了,这位……夫人,对不住,对不住。” 阿妩笑笑:“没关系,认错人常有的事。” 待陈夫人和王妈转身离去,阿妩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 接下来的行程,阿妩闷闷不乐,就连三个孩子都看出不对劲了。 凌风拉拉阿妩的手,悄声道: “阿妩,高兴点,不是大事,别往心里去。” 阿妩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振奋起精神,看看三个孩子: “饿了吧,咱们找间馆子吃点东西。” 三个孩子顿时高兴了,又开心地叽叽喳喳起来。 凌风却看出,阿妩心头的那丝乌云没有散去。 …… 陈夫人回府后,把这件稀罕事当闲话说与陈郡守听。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陈郡守困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十多年了,一直不得升迁。 这几年朝政更叠,他投靠无门,正发愁怎么再进一步呢。 “那位夫人真和阿暖姑娘一模一样?” 陈郡守像是一头闻到血腥味儿的狼。 他可不信有这么巧的事,那个和阿暖姑娘一模一样的夫人,偏巧出现在他的境内。 “嗯,一模一样,不信你问王妈,她和我一起瞧见的。” 陈夫人拉着王妈给她做证。 “是啊,老爷,真的一模一样。当年阿暖姑娘来咱们府上,那小模样俊的,奴才记得清清楚楚。” 王妈赶紧回道。 陈郡守靠坐在椅背上不吭声了。 当年七皇子炎钰疯了一样,在凉州城内寻找阿暖姑娘,悬赏黄金万两,他记得真真的。 万一,那位夫人真的是…… 陈郡守精神一震,忙问道:“你们是在哪碰上那位夫人的?” “就在街市上啊,今天是正月十五,晚上有花灯,估摸是来看花灯的。” 陈夫人诧异夫君怎么对那位夫人上心了。 陈郡守歪着头想了想,越想越兴奋,搓着手激动道: “夫人,你立大功了,你夫君我没准就此飞黄腾达!” 陈夫人很快反应过来: “因那夫人的缘故?可她不是阿暖姑娘,那三个孩子说,他们阿娘,没来过凉州城,就从来没出过门。” 陈郡守看着夫人道:“夫人,你再仔细想想,那几个孩子都多大年纪?” 陈夫人看看王妈,迟疑片刻道: “大的十岁上下,小的也就六七岁的样子。” 陈郡守一拍大腿,激动道: “这就对了,阿暖姑娘是十年前出的事,他们阿娘来没来过凉州城,那几个孩子怎么知道。” 陈夫人恍然,随即道: “夫君,即便那位夫人真的是阿暖姑娘,时过境迁,再说她已嫁为人妇,那位……也不会放在心上了吧?” 陈郡守想了想,说了句:“反正这事说了没坏处,不说没好处。有没有好处,试试便知。” 说着,他快步走了出去。 虽然,他已信了夫人十成十,事关重大,还是眼见为实的好。 天还半黑不黑的时候,凉州城的花灯就燃起大半了。 一眼望去,处处都是灯火通明,繁荣似锦的景像。 凌风一家人,吃过晚饭,早早来到街市上。 双儿骑在凌风的脖子上,兴奋地大喊大叫。 阿妩看她一眼,心说还有点姑娘家的样子没有。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教训孩子得回去再说,现在还是不打扰她的兴致才好。 阿凤嫉妒地瞧着双儿,他和双儿一般大,凭什么她能骑在阿爹的脖子上,他就不行。 虎头则拉着阿凤,不停地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两眼亮晶晶的,这儿比大山里好玩多了,唉!要是住在凉州城该有多好。 阿妩跟在凌风身侧,也被眼前美丽的景色迷住了。 她不是没看过花灯,以前……宫里的花灯也很漂亮。 后来炎钰自己开府,头两年,要是他在府上,也会带她出来看花灯,想到这儿,她神情黯了黯。 到底还是被陈夫人影响了情绪,她的思绪控制不住想起以前的事。 阿妩没注意到,不远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 半晌,那人跟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陈郡守回府后,几乎片刻不停,手书一封,让人快马加鞭送往凉州军营,交给大将军丁立。 陈郡守在集市上见过阿妩后,几乎可以确定她就是当年的阿暖姑娘。 至于,她为什么不肯承认,他就猜不透原因了。 暖阁 正月十五,还在农历年里。 丁立收到陈郡守来信,以为发生不得了的大事,赶紧拆开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信中内容,的确不得了,他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想起阿暖姑娘。 当年他跟在七皇子炎钰身边,亲眼看着炎钰发了疯地找她,人几乎接近崩溃的边缘。 他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案几,快速思考着。 十年了,朝政更叠,七皇子炎钰已经不是当年的七皇子了。 他已登尊位,是当今天子慕容炎钰! 三年前,他扫清最后的阻碍登基为帝。 丁立是炎钰心腹中的心腹,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事,亲眼见证着炎钰是怎样爬上那个位置的。 信中说,那位夫人长得几乎和阿暖姑娘一模一样,嫁人了,还有三个孩子,都不足十岁的样子。 当年,皇上搜遍全城都没找到阿暖姑娘,莫不是真被人救了? 为此,皇上将赏金提高到万两黄金,这世间有几人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拒绝万两黄金的诱惑? 丁立想想自己,摇摇头,反正他拒绝不了,早交出来了。 如果……不是,相貌如此之像,又是怎么回事呢?双生姐妹? 如果……是真的,事过十年,皇上坐拥诺大后宫,对阿暖姑娘还能有多少情份? 想到这儿,丁立召来一名善文书的幕僚,将此事原原本本一说。 那人笑了:“将军,这事好办,就说在凉州境内发现一名女子,长得和当年的阿暖姑娘极为相似,问问皇上,阿暖姑娘是不是还有个双胞姐妹。 嗯,写得不用太过郑重,裹在其它文书的末尾浅浅提上一句。再添上一笔,此女已嫁人,育有二子一女,全当闲谈。” 丁立明白了,提了没坏处,不提没好处。是好处……还是坏处,得皇上自己选。 就这样,一封不那么紧要的军情文件,随着州府的奏报送往京城。 凉州城处在赢国的最西边,丁立估计,皇上看到那封军情奏报,最快也得一个半月。 再出点意外什么的,三个月内皇上能看到那封奏报就算快的。 发完函,他就全当没这回子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陈郡守左等右等不见消息,颇为气馁,以为又做了一次无用功,叹了一句,帝王无情,自古不变。 凌风一家人回到山中后,饿了两天的野鸡、野鸭、野猪都要造反了。 阿妩心绪不佳,看着一院子闹得正欢的野物,说了句:“杀了吧,不养了。” 说完,就回屋休息去了。 这两日,她惴惴不安,生恐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一刻都不想在凉州城待着。 虎子和双儿听娘发话了,高兴得跳了起来,终于可以摆脱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凌风却看出阿妩心情不好,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想是以前的经历不堪回首,突然被人认出,吓到了。 “阿爹,咱们在这儿弄个练武场吧。” 虎子好武,好不容易不养野物了,正好可以腾出来做练武场。 双儿虽是个女孩子,却丝毫没有女儿家的胆小怯懦,大声赞成:“是啊,是啊,爹,弄个练武场。” “行,听你们的,来吧,搭把手,今天要干的事可不少呢。” 凌风一直就是个很好说话的爹,见儿女都想要练武场,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阿凤对此,可有可无。 爷四个说干就干,一时间小院里鸡飞狗跳。 只有阿妩拿着绣品,怔怔出神。 直过了一个多月,风平浪静,阿妩才定下心来。 …… 京城,皇宫。 裴氏已贵为皇后,她身边的婢女春月,是宫里的掌事姑姑。 裴皇后低头啜了口清茶,问道:“皇上昨个儿又去暖阁了?” 春月应道:“是,听说是大半夜去的,直到天明才出来。” 宫外的人听到暖阁二字,会以为是某间屋子的一个隔间。 只有宫中人知道,暖阁……实为暖宫,是一座真正的宫殿。 它是宫殿,却没有宫殿的名字。 比如乾清宫、储秀宫、长春宫,哪怕是畅音阁,听着也是座宫殿。 偏偏这个‘阁’是跟‘暖’字相连,听着就不像那么回事了。 暖阁是皇上还是七皇子时,在宫中的住所改建的。 左右扩了五倍有余,建成了如今的暖阁。 除了皇上和几个管暖阁洒扫的太监宫女,没人进去过。 斐皇后哼了一声,低低道: “亏心事做多了,如今想起忏悔了。” 此话一出,吓得春月一个激灵。 她向四周看了看,焦急道:“皇后,小心……” 她想说‘小心隔墙有耳’。 裴皇后不以为意:“不是吗?如今宫中除了两个公主,半个龙子见不着,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吗?” 裴皇后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十年来,她与炎钰的关系,仅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皇后,您说皇上建暖阁,真是为了阿暖姑娘?” 裴皇后侧头,看了春月一眼,想了想,回道: “应该是的,有什么用?人死了,扮上深情了。人活着的时候,也没多珍惜。” 裴皇后对皇上一肚子怨气,一句比一句实在。 “宜妃近来可还安生?” 枯坐半晌,裴皇后又想起这位宿敌了。 当年,皇上就是像她表忠心,打掉她肚里孩子的。 阿暖死了,裴皇后把全部的怒火转移到了宜妃身上。 春月脸上露出不屑之色: “安生,比刚进咱们府那儿安生多了。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连姓都没有的人,也敢在您跟前猖狂。” 宜妃就是苏宜修,先嫁给二皇子做了侧妃,二皇子出事后,转而跟了炎钰。 这不是光彩事,为堵天下人的嘴,去了苏姓,假称姓宜,名修。这才进了宫,封了妃位。 裴皇后睨了春月一眼:“皇上喜欢,她就有猖狂的资本。” 春月还是不服气地嘟囔着: “一个贱货罢了,二皇子事败,转头就傍上皇上,娼妇!” 裴皇后被气乐了,虽然春月的话听着很解气,可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她可舍不得,陪伴了她这么多年的大丫头。训斥道:“胡说什么呢,小心皇上拔了你的舌头。” 春月神色一敛,低头道:“是奴婢失言了。”可眼角眉梢的神态,哪有半分知错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春月又八婆起来: “皇后,您说皇上到底是待阿暖姑娘好,还是待宜妃娘娘好?” 裴皇后嗤笑道:“他只对他自己好。” 想了想,又道:“宜妃是皇上的初恋,阿暖……阿暖陪他在宫里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说不好对谁更好些。” 春月却道:“奴婢觉着,还是对宜妃娘娘更好些。” “噢?为什么这么说?” 裴皇后很好奇春月从哪里来的这种论断。 春月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奴婢听宫人说,宜妃和皇上吵架,说皇上待她没以前好,全因在凉州的时候没带上阿暖,皇上把过错全记她身上了。” “还有这回事。”裴皇后被这个消息勾起了兴致。 “嗯,两人吵得可厉害了。宜妃大哭,说当时情况就那样,就一匹马,怎么可能带走三个人。要知道,还不如阿暖和皇上走,她留在那儿等死算了。” 春月对宜妃的八卦津津乐道。 裴皇后更感兴趣了:“呵,还有这事呢。” 春月见皇后感兴趣,更来了兴致: “皇上说,宜妃和阿暖在他心里不分彼此。他既不想阿暖死,也不想宜妃死。这些年,他一想到眼睁睁看着阿暖中箭倒在他眼前,就觉着对不住阿暖。 所以啊,奴婢觉着皇上还是待宜妃娘娘好些。您想啊,人在最危难时候的第一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春月做了句总结性发言。 裴皇后横了春月一眼,骂道:“看把你能的,还揣测上皇上的心思了。” 随即,她神情飘乎:“本宫真想看看,这俩人同在宫中,皇上到底向着谁。可惜……” 奏报 又过去两个月了,小院平静如旧。 阿妩终于踏实下来,心里好笑,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凌风和孩子们将养野物的地方,改成练武场, 凌风阿妩家的院子,扩进来十亩地有余,养野物的地方离着主院不算近,还是会时不时飘来一股子臭味,还有烦人的动物嘶鸣声。 现在改成练武场,看着既气派敞亮,又没了恶臭和噪音,几个孩子高兴得在练武场内可劲撒欢。 凌风看着孩子们闹腾,眯着眼,呵呵直乐。 阿妩看在眼里,苦笑,自己养野物还真是不得人心。 孩子们自四岁起,凌风就开始教他们习武了。 阿凤对练武不感兴趣,他喜欢读书。 凌风说他是猎户的儿子,既便以后不做猎户,身为男子大丈夫,也要有保护自己、保护妹妹和保护阿娘的能力。 毕竟是男孩子,身上有一股子血性,虽不喜还是跟着哥哥妹妹练得热火朝天。 虎头和双儿更是练得认真。 虎头是大哥,很有些大哥的风范,自觉比阿凤还多了一个弟弟要护着。再加上年长两岁,俗话说得好,长兄如父嘛! 他本身又好武,练得更是认真,8岁已是半大小子了。 凌风两三年前,就开始带着他进山狩猎,已是家里半个劳动力。 双儿是女孩儿,凌风本不欲教她习武。 耐不住她撒娇,耍赖,凌风马上缴械投降,只是对她的要求降了无数个档次。 虎头和阿凤达不到凌风的要求,凌风会罚他们重来,要不就加大对他们的训练量。 双儿没做到,凌风咧着大嘴笑呵呵道: “双儿是女儿家,已经很不错了。” 双儿明白了,她只是阿爹教的边角料,可有可无。 双儿不忿阿爹区别对待,又有一股子狠劲,练得比哥哥们还认真。 阿妩记起西凉人闯进凉州城那日,她和阿丁姐妹俩的慌乱,觉着她这个疯丫头有点武艺傍身也挺好,至少不会像她那般无用。 所以,对双儿习武持支持态度。 她毕竟出身丞相之家,又在宫中多年,眼力还是有的。 觉着凌风不像普通的猎户,寻常猎户哪有孤身一人去打老虎的胆气。还有那种救命的丸药,都不是寻常之物。 她问过凌风,凌风淡淡道,父亲以前是武将,得罪了人,全家除了他和阿爹,都死了。 后来,阿爹死了,再后来就遇到阿暖。 经过很简单,听起来却很惨烈,阿暖不再问了。 她有不愿讲的伤心事,凌大哥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山里,自然也有不愿提起的事。 …… 这日,赢国天子炎钰正和一屋子大臣们商议朝事。 十年过去了,炎钰洒脱如故,面容变化不大,身上多了几重威严。 登基三年,他逐渐减除朝中与他作对的势力,根基渐稳。 跟他争夺皇位的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 目前,他最大的敌人,是他的五哥,逃往北境的炎琪。 十弟炎轩自十年前派去西南对南夷用兵后,自请驻守西南,再未回过京城。 三年前,他登基为帝,十弟炎轩虽上表称臣,与他的关系却不亲近,平日少有书信往来,偶有来函,也全是公事。 他知道,十弟是在怪他没有护住阿暖。 “柳尚书,送往北境的军需不得有误。否则,朕拿你的脑袋填上。” 炎钰看着兵部柳尚书吩咐道。 “皇上,您还是先摘了臣的脑袋吧。老臣实在毫无办法,户部万大人,到现在都没把臣要的东西准备齐全。” 兵部柳尚书是个干干瘦瘦的老人,听说话就一股子倔倔的劲儿。 炎钰黑了脸,看着另一位大人:“万尚书,怎么回事?” 万尚书圆圆脸,胖乎乎的,长得颇为喜庆。 他拱拱手,满脸委屈: “皇上,南方的钱粮尚未押解过来,臣已经在催了。今年雨水大,河路堵塞,船过不来,老臣实在是没有办法,还请皇上宽限些时日。” 炎钰挑挑眉头,冷声道: “朕宽限你,边境的将士能宽限朕吗?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再给你七日,七日钱粮不到,你自己摘了乌钞帽,到武门外等着砍头吧。” 万尚书见皇上生气了,不敢再说,缩了缩肩膀,恭声道: “臣遵旨。” 炎钰见这事儿也只能这样了,烦燥地从桌案上拿起一份奏本,不耐地扫了一眼。 突然,眼神定住了,面色巨变,拿着奏报的手有些抖,半天不说话。 丞相、各部尚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抻长了脖子,想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皇上就那么一直呆呆地看着奏报,一句话不说。 王丞相大着胆子,问道:“皇上,可是发生了大事?” 皇上还是不说话,人像傻了一般,就那么呆呆盯着奏报上的字,一动不动。 几位大臣更加纳闷了,这是怎么了?一向镇定自若的皇上,犯癔症了? 书房内,寂静一片,直等得几位大臣腿都酸了,皇上终于开口了: “王丞相留下,其他人先下去。” “是。” 大臣们几乎有些嫉妒地看了王丞相一眼,这位丞相大人最得皇上倚重。 等御书房内只剩下皇上和王丞相二人时,炎钰慢慢在御案前坐了下来,开口道: “王丞相,朕要去趟凉州,这段时间,朝政上的事,就请王丞相多多费心了。” 王丞相大惊,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要去凉州。如今朝政虽比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强多了,可还不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此时出京,隐患太多。 “皇上,不可呀,万万不可……” 他尚未说完,被炎钰打断了。 “丞相,此乃朕的私事,非去不可,不用再劝了。朕同卿说,也是朕信任卿,就按朕出行做准备吧。” 王丞相看着皇上,老迈的眼神,一半感动于皇上的信任,一半是不吐不快的无奈。 “好吧,如若皇上非要出京,最好轻车简骑,不可大张旗鼓,速去速回。” “好,朕都听你的,去安排吧。” 炎钰疲惫地挥挥手,示意王丞相出去。 御书房内静悄悄的,炎钰愣愣看着手中的奏本,不知坐了多久,直至天都黑透了,才起身离开御书房。 总领大太监陈辰,嘘着皇上的脸色,低声请示: “皇上是去后宫哪位娘娘那儿,还是……” 话未说完,炎钰吐出两个字:“暖阁。” “嗻,皇上起驾……”陈辰尖尖长长的声音,在宫墙内飘荡。 人,在哪? 当凉州大将军丁立看到站在他营帐内的炎钰,吓了一跳。 “皇上,您怎么……”话未说完,意识到失礼了,赶紧跪下给炎钰请安。 “人,在哪?” 丁立是他的臣子,也是他的袍泽,感情不比一般朝臣。他没有丝毫客套,直接说明来意。 丁立跪下瞬间,已明白皇上为什么出现在凉州。 “陈郡守替皇上看着呢,臣这就差人把陈郡守请来。” 丁立写了那份不太紧要的奏报后,早就把这事抛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了。他哪知道人在哪,马上把陈郡守推了出来。 “不用,带路。”炎钰一刻都不想多等。 “是。” 丁立答应一声,悄悄叹了口气,皇上还是没忘了阿暖姑娘啊。 陈郡守看到随着丁立一起来到府衙的炎钰,立马知道,他的好运来了。 “臣,陈良辅给皇上请安。” 十年前,还是七皇子的炎钰在他府上住了一个多月,他一眼就认出平民装束的皇上。 从他给丁立报信,到现在已过了四个多月,本已无望,突现转机,陈良辅很难形容他现在的心情。 “爱卿平身,此事爱卿有功,朕会另行封赏。” 从丁立的军营到凉州城府衙的路上,炎钰想明白了。 此事定是陈郡守先发现,报与丁立。丁立摸不清自己的心思,耍了点小心眼,怕事情有误,不愿担责,才不咸不淡当闲话奏了上来。 陈郡守喜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微哽道: “臣不敢居功,全仗皇上提携。” “好,人,在哪?” 炎钰一刻都不想多等,收到奏报后,阿暖有没有双生姐妹他很清楚,那一定就是阿暖。 “臣,这就带皇上去。” 陈良辅利落地爬了起来,赶紧差人带路。 正月十五那日,他差人跟踪凌风一家人,知道他们住哪了。 炎钰一行人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日头已偏西了。 今日,凌风带着虎头进山打猎去了。 本来他想把阿凤也带着,双儿不干,要跟着去。 凌风说她还太小,等大些再带她去。 双儿闹着不依:“双儿和阿凤一般大,阿爹不带双儿去,阿凤也不许去。” 阿凤绵绵软软劝妹妹:“双儿是女孩子,又是妹妹,阿凤是哥哥。” 双儿一瞪眼,推了阿凤一下:“好,咱们打一架,你打得过双儿,双儿就让你去,不跟着了。” 说着,拉着架式要跟阿凤先打一架。 阿凤皱着秀气的小眉毛看着双儿,男孩子长得晚,他还没双儿高呢,真要打起来,未必打得过双儿。 凌风看着他这个霸道的女儿,哭笑不得,只得两个都不带。 炎钰他们到的时候,双儿正在练武场练武。 阿凤生双儿气,在竹楼里看书,一天都没理双儿。 练武场在院子最外侧,当炎钰一行敲门的时候,双儿最先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双儿推开用翠竹打制的门,看着外面一群人,脆生生道: “你们是谁?是找我阿爹吗?” 双儿和阿暖小时候长得极像,特别是那双水葡萄般的眼睛。 炎钰第一眼看到双儿,眼眶不觉涌上湿意。 双儿刚刚还在练武,一身利落的束腰武装,看着可爱又英气。 陈郡守正待说话,炎钰示意他退下去,慢慢走到双儿近前,矮下身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双儿。”双儿生来大胆,一点也不认生。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炎钰强忍住喉间的涩然,问道。 “你们不是来找阿爹的?” 双儿转了转圆溜溜的大眼睛,没有回答炎钰的问题。 “嗯,我们……口渴,想讨碗水喝。” 双儿性子爽利,见外面这些人是来讨水喝的,痛快地将竹门打开。 山里虽少有人至,偶尔也会有路人经过,进来讨碗水,或是吃食之类,双儿对炎钰一行人没有丝毫的防备之心。 “大叔,你们快进来吧,我家的山泉水可甜了呢。”说完,朝主院跑去,边跑边喊: “阿娘,阿娘,家里来了好多客人,要讨水喝。” 大叔?炎钰失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他大叔。 想起曾和阿暖的两个孩子,如果……也会这般可爱吧! 炎钰站在院外,缓了缓震荡得厉害的心绪,才慢慢朝院内走去。 他将陈郡守等人留在院外,只带了丁立和他的侍卫首领。 他走得很慢,一边儿走一边儿看院中景致。 这里是阿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他想好好看看。 最外边儿是个练武场,有些刀枪之类的东西插在台上的架子里,挨着架子的是个大大的沙袋,还有几个形状各异的木头桩子。 再往里是几十棵果树,有些已经结果,有些正在开着花。 接着就是菜地、药田,纷纷扬扬的小花正朝他吐芯。 炎钰仰了下头,将眼中的湿意逼了回去。 十年了,能看出来,阿暖生活得还不错。 很快,炎钰三人来到主院,两棵丁香树已开到末期,正无神地散发着残余的香气。 五间规整的木屋,和一间雅致的竹楼映入炎钰的眼帘。 炎钰四下打量院内的布置,双儿一手拉着阿妩走了出来。 她指指炎钰三人: “阿娘,就是他们。咦,大叔,他们呢?他们怎么不进来?” 阿妩刚刚在厨房里腌制野味,听双儿说家里来了客人,匆匆洗了手出来,看到炎钰,浑身一僵,神色大变,下意识就要躲。 仅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是她家,她要往哪儿躲。 炎钰一眼认出阿暖……是他的阿暖。 阿暖褪去清涩,一身淡青色暗花褶皱长裙,挽着头发,浑身透着柔和的光芒, 她瞬间的反应看进他眼里,心猛地一疼……那眼神,有震惊、有惊恐、惊惧、害怕、厌恶、拒绝、逃避…… 唯独没有……喜悦! 院内静静的,静得能听到山风刮过的声音。 双儿看看炎钰,再看看她娘,感觉到了其中的古怪。 “阿暖,你还活着,真好!” 炎钰的语速极慢。 阿妩已为人母十年了,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个阿暖。 瞬间的慌乱后,马上镇定下来,淡淡道: “您认错人了,民妇曹妩,不是您说的阿暖。” 曹妩?炎钰想了想,点点头: “阿暖母家姓曹,妩乃无之谐音,世间本无曹妩,对吗?” 双儿还记得那日,陈郡守夫人在凉州城错认阿娘的事。认真道: “大叔,你真的认错人了,我阿娘叫阿妩,不叫阿暖,城里那个婆婆也错认阿娘了呢。” 炎钰正待说话,阿妩福了一礼道: “贵人稍坐,民妇去给贵人端些茶水。” 说完,拉着双儿的手:“双儿,来给阿娘帮忙。” 不待炎钰反应,阿妩拉着双儿的手,朝主屋走去。 快跑 双儿纳闷地看看阿娘,这里离厨房最近,给客人弄些茶水,厨房最便利,去主屋干什么。 听到院里有动静,在竹楼里看书的阿凤跑了下来,迎面碰上阿娘和妹妹。 “阿娘,家里来客人了?” 阿妩不答,伸出手拉着阿凤,一手拖一个,快步朝主屋走去。 “阿娘,那个……” 双儿还要再说,阿妩已将二人拉到主屋。 松开拉着二人的手,快速从里屋的小匣子拿出大沓银票,塞在阿凤衣襟里。 看看已经傻了的阿凤和双儿,郑重道: “外面是坏人,阿凤带着双儿,赶紧去找阿爹,告诉阿爹不要管阿娘,走得越远越好,快去!” 阿凤和双儿吓坏了,怔怔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阿娘,他们真是坏人?” 双儿不敢相信,那人长得好漂亮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坏人。 阿妩使劲儿点头:“很坏,很坏,他会杀了阿爹,也会杀了你们和虎头。阿爹不知道家里来了坏人,你们快去拦住他,别让他和虎头回来,走得越远越好,等阿娘去找你们,快去!” 阿凤清醒过来,瘪瘪嘴,吓得快哭了: “阿娘骗人,他们是坏人,会杀了阿娘吧?” 阿妩不知该怎么跟阿凤双儿解释,安抚道:“你们走了,阿娘就安全了,快去!” 阿凤和双儿不明白,怎么他们走了,阿娘就安全了。 在他们心里,阿娘是柔弱的,家里来了坏人,要赶紧找到阿爹。 阿凤扯着双儿:“走,去找阿爹回来救阿娘。” 阿妩一听大急,抓住阿凤的胳膊,嘱咐道: “不许回来救阿娘,让阿爹带着你们走得远远的,不许回头,听话,快去!从后头走。” 最后几句,已说得厉声厉色。 阿凤和双儿从未见过面目如此狰狞的阿娘,心里更害怕了。 二人嚼着泪水,点点头,手拉手朝院子后方跑去,那里有个小门。 看着两个孩子走远了,阿妩整理了一下心情,端着茶盘出来了。 炎钰正背着手四处打量院子,阿妩没发现,院内少了一人。 她将茶盘放在石桌上,正要沏第二杯茶的时候,远处传来双儿和阿凤的大叫和踢打声。 “坏蛋放开我,放开……” 阿妩心一沉,手里的茶壶哐地摔在地上。 抬眼望去,阿凤双儿像两只小螃蟹一样,被人抓了回来。 阿凤和双儿拚命挣扎,弊得小脸通红,可无济于事。 侍卫首领把阿凤和双儿扔在院内,站到了炎钰的身后。 双儿大哭,跑到阿妩身边告状:“阿娘,我们刚出去,就被那个坏人抓回来了。” 阿凤抿着唇不说话,小脸通红,跑到阿妩身边拉着她的衣襟,警惕地看着院中的三人。 炎钰看看阿妩,再看看双儿和阿凤,轻声道:“阿暖,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你放心。” 双儿听他还管阿娘叫阿暖,大声道:“我娘叫阿妩,不是阿暖,大叔认错人了。” 炎钰看着双儿,柔声道:“双儿,你长得和你阿娘小时候真像。” 双儿忘了哭:“你认识我阿娘小时候?” 炎钰点点头,正待再说。 阿妩冷声道:“你想怎样?” 炎钰想了想,低下头半天不说话。 他没想好他要怎样,奏报上写得很清楚,她已嫁人,育有二子一女。 他还是不远万里来了,这一路上他有过种种假设,就是不知道他要怎样。 见到阿暖,他已知阿暖生活得富足安宁。 阿暖脸上的光亮是跟他在一起时没有的……不,也有过,是在宫里最难捱的时候。 那时,日子虽不好过,阿暖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后来……就没再见过了。 今天,他又重新在阿暖的脸上和眼睛里,看到了久违了的光亮。 他的心情很复杂,竟有些嫉妒那个让阿暖重新光亮起来的男人。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豪迈的声音:“阿妩,家里来贵客了?” 刚刚还很镇定的阿妩顿时慌了,阿凤和双儿却喊开了。 一个喊:“阿爹,家里来了坏人,大坏蛋。” 另一个喊:“阿爹,阿娘叫你快跑,还有大哥。” 二个孩子喊声未落,凌风和虎头已经进来了,身边跟着猎犬大黑和大黄。 凌风听到阿凤和双儿的喊声,愣了愣,还是朝着阿妩走来。 阿妩急声道:“凌大哥,带着虎头,快跑,不要管我们了,快跑!” 凌风略停了一下,继续朝阿妩走来。 阿妩急得双眼都要冒血了,她不相信炎钰,一个连自己孩子都下得去手的人,如果会对旁人有善心。 凌风拉着阿妩的手,看看院中三人,最后目光落在炎钰身上。 他在院外看到陈郡守了,知道陈郡守是凉州城的首府大人。 连首府大人都只能守在门口,可见家里来了贵人。 他请陈郡守进来,陈郡守不肯,说主上在里面,不敢造次。 他打量炎钰,炎钰也打量他。身材高大壮硕,孔武有力,满面风霜。 这就是陪了阿暖十年的男人,阿暖还给他生了三个孩子。 炎钰说不清,看到凌风是一种什么情绪。 他,一看就是贵公子,阿妩说过,他有些权势,凌风没想到他这么年轻。 “阿妩,他就是你说的……那人,打掉你两个孩子的那个?” 丁立和侍卫首领听了凌风的话,面皮同时抽了一下,就这一句话就够杀头的。 炎钰却心中一痛,原来这事儿……阿暖都跟他说了。 虎头、阿凤和双儿听得云里雾里。 那人打掉了阿娘两个孩子?怎么打掉的?这事跟他们有关系吗?他们就是那两个孩子吗?不对,他们是三个。 阿妩不答,攥紧凌风的手,催促道:“凌风大哥,阿妩求你了,快走,带着虎头快走。” 她没说阿凤和双儿,凌风不可能同时带走三个孩子。 她的想法很简单,能逃一个是一个,不可能指望炎钰对凌大哥和孩子们存善念。 凌风握了握她的手,看向炎钰,平静道:“你是何人?” 炎钰看着阿妩和凌风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转而看向阿暖: “阿暖没跟你说吗?” “你抛下她,看着她中箭而亡,还给她操办了水陆道场,为何还要回来寻她?” 凌风不答,反问炎钰。 炎钰一窒,当年抛下阿暖,是他心中挥不去的痛。 来到这儿,他存了一丝侥幸,以为这儿地处偏僻。 或许,阿暖不知道他在寻她。 刚刚,这人提到水陆道场,说明,他知道他在城内万两黄金寻人,而阿暖却没有被送回去,说明此人不贪钱财。 他听到阿暖的消息万里前来,他不甘心。 “我在城里万两黄金寻人,你可知道?” 他眼睛看着阿暖,问的却是凌风。 凌风不傻,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回道: “知道,赏金3000两的时候,我就把告示拿回来给阿妩看过。那日你做水陆道场,我看了全套,也回来讲给阿妩听了。” 凌风回话的时候,炎钰不错眼地盯着阿暖,见她眉毛丝都没动一下,就知凌风没说假话。 心里寒凉一片,她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肯回去。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一转身,背对院中所有人。 丁立和侍卫首领很尴尬,他们不想看皇上隐私。可皇上未出言撵他们,他们也不好自己退出去。 丁立和侍卫首领缩着脖子,低着头,恨不把自己贴到墙壁上当藤蔓。 院内一时安静了,谁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凌风打破沉默: “贵人十年前将阿妩抛下,今日何必再来寻。她已嫁我为妻,也有了三个孩子,还请贵人成全。” 逃离 凌风审时度势,尽力一争。 他在院外不仅看到陈郡守,还看到那些随从了。 每个人下盘都很稳,目含精光,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知道硬拚一点胜算都没有,让他就这么抛下阿妩和孩子们逃走,他也舍不得。 十年了,他舍不得阿妩,舍不得孩子,舍不得他的幸福生活就这么溜走。 炎钰背着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半点回应都没有。 阿妩侧头看向凌风,无声道:“快走,带着虎头,快走,别管我们了。” 凌风握握她的手,不答,目光看向炎钰,执拗地等着炎钰回答。 阿妩闭了闭眼,她知道凌大哥舍不得她,舍不得孩子。 她也舍不得,可她没办法。 她看向凌风,无声道:“你走了,才能救我们走,困在这里,谁都走不了。” 她把头埋在凌风怀里,双手环抱着他,可能这是她最后一次抱凌大哥了。 凌风低头看着她,她仰头,再次无声道:“求你,快走!” 凌风手指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阿妩这才稍稍安心。 炎钰背对着他们,看不到二人的举动。 丁立和侍卫首领却看得一清二楚,互相对了下眼神,这二人还真是不怕死,就不怕激怒主子? 不知过了多久,炎钰转身,看向侍卫首领,面无表情道:“带走。” 说完,先行走了出去,没再看凌风和阿暖。 凌风闭了闭眼,他还是不肯成全他和阿妩。 侍卫首领不知皇上说带走,是仅带阿暖一人,还是带一家子,稍一迟疑拿定主意。 他来到凌风近前,冷声道: “你们是自己走,还是我让人带你们出去。” 这话说得客气,真执行起来就不那么客气了。 侍卫首领寻思,皇上没有明确指示前,带走一家子,包括阿暖。 凌风看看阿妩和孩子,给虎头递了个眼色,拉着阿妩的手率先走了出去。 阿凤拉拉虎头,悄悄把阿娘塞他怀里的银票塞到虎头怀里。 阿凤虽小了虎头两岁,心眼却比虎头多多了,知道他和双儿太小,阿爹带不走一家人。 大哥功夫比他和双儿好,山路这么长,阿爹带大哥一人走,还是可能的。 阿凤的小动作,没能逃过侍卫首领的眼。不过,他没干涉。 两个小孩子罢了,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双儿拉着阿娘的手,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委屈得快哭了。 是她把人放进来的,好像她不把人放进来,她家那道竹门就能把人挡在外面一样。 守在院外的陈郡守,见这一家人就这么走出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心里乐开了花,看来,他此举确实有大功,皇上还是放不下阿暖姑娘。 山里不好走,一行人只能徒步往山外走。 侍卫首领嫌三个孩子走得慢,让人背着他们。 结果,三个孩子都不愿意,不是咬人,就是踢人。 嘴里还骂着:“强盗,土匪,不要你们背。” 炎钰不发话,侍卫们也不敢把孩子们怎么样,只得耐着性子陪着他们往山外走。 直过了一道山梁,凌风看了虎头一眼,虎头点点头。 此时天已渐黑,各种小飞虫都出来觅食,大家不停挥手驱赶蚊蝇。 凌风一路上都拉着阿妩的手,他轻轻捏了阿妩的指尖一下,看着她,无声说了句: “等我。” 阿妩盈出泪光,轻轻点头。 凌风松开拉着阿妩的手,突然抽出腰间长鞭甩出,勒住虎头的腰,再一甩,虎头一个腾空朝边上的林间飞去。 与此同时,凌风呼啸一声,两只猎犬,朝靠近凌风的侍卫们扑过去。 事起突然,众侍卫回过神来,虎头已在半空中了。 正要拦阻时,身侧又扑来两只猎狗,只得回身防守。 其他稍远些的侍卫们赶紧过来帮忙。 阿凤和双儿看到此景,刷的抽出腰间的小鞭子,扬手就朝最靠近阿爹的人抽去。 他们的鞭子没有凌风的鞭子长,也没有那么粗。 凌风的长鞭三丈多长,阿凤和双儿人小,挥不动那么长的鞭子,短了一半多。 二人边甩鞭子边喊:“阿爹,大哥,快跑,我们帮你们拦住他们。”口气很大,好像他二人真能拦住似的。 不过,这一家四口,平日里在一起练武,配合极为默契,心意相通,又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还真攻了侍卫们一个措手不及。 虎头身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空翻,身上的鞭子也抽了出来,勾住凌风的长鞭,使出全身的力气,朝远处甩去。 他人小,心里实在没把握能将阿爹带起来。 平常训练,十次有八次都带不起来。 没想到这次真把阿爹带起来了,顿时精神大振。 凌风借着虎头的鞭力,提气纵身向上飞到空中,再次用鞭子勾住虎头的鞭子。 爷俩就在一众侍卫们眼前,你把我甩出去,我再将你甩得更远,几纵之间,闪入山林,不见了身影。 侍卫中,有人见这爷俩身法漂亮,鞭子用得如有神助,好几个忍不住喝起彩来。 两只猎犬见主人跑了,不再跟侍卫们纠缠,追着跑了上去。 阿凤和双儿哪是侍卫们的对手,瞬间就被制住了。 二人小脸弊得通红,还在大叫:“阿爹,大哥,跑得远远的,别让他们捉到。” 当看到阿爹和大哥真跑没影了,二人咯咯咯笑个不停,一众侍卫脸都气青了。 看着远处的山林,阿妩心神一松,还好,凌大哥跑出去了。 再看看两个小的,心内黯然。 侍卫首领看着炎钰,等着炎钰下命令。 炎钰看着没入林间的凌风,淡淡说了句: “原来他是凌将军的后人,凌家鞭法,果然名不虚传。” 说完,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加快脚步,不理会逃跑的二人。 凌风是猎户,长年在这一片儿活动,他带的人手不多,如何能抓得住凌风。 双儿突然赖在地上不走了,嚷着说腿疼,指着一个侍卫说他打的,把她腿打断了,走不了路了。 侍卫尴尬地看着她,他只是把她制住了,没敢下重手。 阿凤反应过来,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刚才扭着了,走不动路。 侍卫首领看着赖在地上的两个小无赖。 刚才他让人背着三个小的,他们还不愿意。 原来打着逃跑的心思,现在目的达到了,又让人背了。 在主子眼前放跑了人,本来就觉着没面子,窝着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恨不得抽这两个小无赖几下。 天色昏暗,瞧不出主子情绪,无奈,挥了下手,上来两人,要背阿凤和双儿。 双儿不让背,指着炎钰道:“我不要你背,我要他背。” 压寨夫人 众人大惊,这天下谁敢让天子背着。 侍卫首领不耐,伸手就要去抓双儿,被炎钰拦住了。 他蹲下身子,问道:“为什么让我背?” 双儿转了转眼珠子,笑眯眯道: “因为你长得比他们都漂亮啊。” 心里却在说,哼!是你下令抓我们一家人的,不让你背,让谁背。 看着双儿的笑脸,炎钰晃了下神。 他如何不知双儿言不由衷,以前阿暖在宫里也是这样骗死人不偿命的。笑了笑,背过身:“上来吧。” 双儿一点都不客气,高兴地爬了上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触碰着眼神,不知在交流什么。 侍卫首领看看背着双儿的炎钰,再看看地上的阿凤,问道: “你想让谁背?” 他心说,主子都背了,谁还敢说不背。 阿凤指指他:“就你吧。” 侍卫首领喉咙伸缩了一下,认命地矮下身子。侧头看看阿妩,心说,也不知这女人,怎么把两孩子养成这样的。 这俩小混蛋,就是来给他……和他家主人添堵的。 双儿趴在炎钰背上,抱着炎钰的脖子,侧头打量着炎钰的侧颜,两只大眼睛骨溜溜转。 “看什么?”炎钰忍不住问道。 “你为什么打掉我阿娘的孩子?怎么打掉的?那两个孩子是谁?是我和阿凤吗?” 双儿满肚皮的问题,已经弊了一路了。 众人听这小女孩一开口就胆大包天,互相对了个眼神,尽量拉开与皇上的距离。 好奇会害死猫的,主子的隐私不是那么好听的。 炎钰心缩了一下,阿暖就是因此跟他反目的。 双儿见他不答,继续问道:“阿爹说,你看着阿娘中箭而亡,你为什么不救阿娘?” 山里静谧,众人又不能离皇上太远,双儿声音脆脆的,传得老远,清清楚楚听在众人的耳里。 连着两个问题,都扎在炎钰心上。 当年他看着阿暖中箭倒在眼前,无数次从梦中惊醒,那支箭就像扎在他身上。 他不禁脚下趔趄了一下,丁立看到了,瞪了双儿一眼: “皇上,让臣背吧,您歇歇。” 双儿不愿意了,白他一眼,脆脆道:“谁要你背,你长得那么丑,才不要你背呢。”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小姑娘人小鬼大,她哪是因皇上长得漂亮才让他背。 她是知道,皇上是抓她一家人的罪魁祸首,故意使坏。 阿妩听到丁立的称呼,心更凉了,原来……他已是皇上了。 炎钰摇摇头,没说话,继续朝前走去。 双儿朝着丁立扬了扬小下巴,更加得意了。 很快,她又有问题了:“你叫皇上?” 这个问题好答,炎钰嗯了一声。 阿凤听出不对了,叫了双儿一声:“双儿……” 双儿回身看阿凤,阿凤却把眼睛看向阿妩: “阿娘,阿娘,他说他叫皇上。” 众人听着这两个孩子的话,好笑不已,到底是山里孩子,连皇上是谁都不知道。 双儿瞬间反应过来,看向阿妩: “阿娘,是你跟我们讲故事里面那个皇上吗?” 阿妩不知该怎么答,也不想说话。 双儿见阿娘不答,回过头看着炎钰,大声道: “怪不得你要抓我们,阿娘故事里的皇上就没几个好人,你就是大坏蛋。” 炎钰闻言,没半点反应,继续朝前走去。 他的确不是好人,好人怎会打掉自己的亲骨肉。 众人却被这小姑娘惊得快不会走道了,特别是陈郡守抹了把头上的汗,这一家子什么人啊,不要命了。 阿凤没有双儿胆子那么大,想起阿娘故事里面皇上的可怕,小声道: “双儿,你闭嘴,小心他抽你筋扒你皮。” 双儿有点害怕了,抱着炎钰脖子的小手,往后缩了缩,安静片刻,又道:“你是想把阿娘抓回去当压寨夫人吗?” 她不是十分清楚皇上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一家人被抓,在她心里就把皇上跟土匪、强盗划等号了。 众人嘴角抽抽,压寨夫人,这小姑娘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没那么扎心了,炎钰点点头:“不好吗?” 双儿反问:“那你打算给我阿娘什么聘礼?” 阿凤听双儿如此问,急得都冒汗了,阿娘是阿爹的,怎能给别人当压寨夫人。 炎钰侧头瞟了她一眼:“聘礼?” 双儿使劲点点头:“嗯,没有聘礼我阿娘不会嫁给你的。” 阿凤大着胆子,插了一句: “双儿,有聘礼阿娘也不会嫁他的,阿娘是阿爹的。” 炎钰却有了兴致,问道:“你阿娘喜欢什么聘礼?” 双儿挑挑眉毛,哼了一声,不屑道: “你比我阿爹差远了,阿娘喜欢什么聘礼都不知道,又怎会给你当压寨夫人。” 这话说得很和阿凤的心意,阿凤来了勇气,大声道: “我阿爹给阿娘打了一只大老虎当聘礼,我阿娘才嫁给阿爹的。” 在阿凤和双儿的心里,阿爹是大英雄,连老虎都打得。 双儿又想起一事,问道:“你有几个压寨夫人?” 她心想,他都能闯到她家去抢她阿娘,那也一定会去抢别人的阿娘。 炎钰想了想,他登基三年,后宫人数虽不多,也有二十多人。 老实答道:“二十多个。” 双儿瞪大眼睛,夸张道:“二十多个压寨夫人!” 阿凤接口:“大叔不如我阿爹,我阿爹就我阿娘一个,我阿爹对我阿娘可好了。” 丁立皱了皱眉,看看默默跟在队伍里一言不发的阿暖。 悄悄靠近她,低低道:“阿暖姑娘不管管?就不怕他们惹恼了皇上?” 阿暖瞟他一眼,淡淡道:“不惹他,就没事了吗?” 她躲了他十年,都躲在大山里头了,不还是没逃了吗? 看到陈郡守就知道是上次的凉州之行惹的祸,她后悔极了,那天干嘛要去凉州。 丁立无语,这娘仨……哎! “你阿爹都是怎么对你阿娘好的?”炎钰突然问道。 双儿想了想:“家里的事情,都是阿娘说了算,阿爹什么都听阿娘的。” 阿凤插嘴:“我阿爹是猎户,还纵着阿娘在家里养了好几十只野鸡野鸭,还有两头野猪,稀奇吧!前阵子刚刚不养了。” 双儿使劲儿点头:“嗯,就在练武场那儿,别的猎户人家要知道,笑都笑死了。” 阿暖听见两个孩子拿这个说事,想想凌风心头一暖,紧接着又是一酸。 凌大哥和虎头也不知现在在哪?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了。 炎钰听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明知他们诚心给他添堵,还是很不是滋味儿。 是啊,他待她那样不好,她如何愿意回来。 京城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看阿暖,她腿脚不好,走了这么长的山路,早就撑不住了吧。 “你腿脚不好,我背你?” 双儿大奇:“大叔怎知我阿娘腿脚不好?我阿爹就是因为阿娘腿脚不好,才去打老虎给她治腿的。” 炎钰的脸更黑了,阿暖的腿是因他伤的。 阿暖摇摇头,没说话。 炎钰明白,阿暖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如何会让他背。 想了想,说道:“实在坚持不住了,就说一声,别强撑着。” 阿暖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炎钰黯然,转头继续朝前走去. 双儿伶俐,已知这位大叔一定早就和阿娘认识,遂问道: “大叔,你知不知道是谁伤了我阿娘?我阿娘不仅腿脚不好,手指节都变形了,也不知是哪个混蛋干的,等我长大了定找他报仇。” 阿凤插嘴:“还有我,嗯……还有大哥。” 炎钰更扎心了,一个是伤她的,一个是救她的,她的心里向着谁还用说吗。问道:“老虎能治你阿娘的腿?” 双儿点头:“嗯,阿娘的腿比以前好多了,可惜,阿爹找不到办法医治阿娘的手。大叔,你到底知不知道是谁伤了我阿娘?” 炎钰又不说话了。 双儿心中一动,脸色大变,声都变了: “我知道了,是你,是大叔,是大叔伤了阿娘,对不对?” 阿凤在侍卫首领的背上直起身子,两眼紧紧盯着炎钰。 这话炎钰如何回答,虽不是他直接伤的,却是因他伤的。 双儿突然不干了,扭动着身体,尖声道:“坏蛋,大坏蛋,是你伤了阿娘,我不要你背了,你放我下来。” 阿凤也在侍卫首领的身上扭动着要下来。 双儿和阿凤虽小,习武已有两年,很有些力气。 炎钰和侍卫首领只好将二人放了下来。 双儿和阿凤朝阿娘跑去,一边一个拉着阿娘的手。 双儿指着炎钰大声道:“阿娘的腿和手,都是大叔伤的,对不对?” 被个孩子这么指着,炎钰很狼狈,他看着阿暖,看她如何回答。 众人都被惊呆了,这孩子也太大胆了些。 就算是皇上伤的,当面指责,不要命了吗? 阿暖低头看看双儿和阿凤,淡淡道:“不是他……却是因他而伤。” 两个孩子不太明白,什么是因他而伤。 不是他,三个字却听清楚了,脸上缓和了许多。 双儿仰头看阿娘:“什么是因他而伤?阿娘救了他吗?阿娘是他的恩人吗?” 炎钰默默听着,阿暖7岁来到他身边,陪伴他度过最难捱的日子,点点滴滴,不是恩人,胜似恩人。 而他又为阿暖做了什么呢?明知她受了裴氏的苛待,也只是尽力护住她的命而已。今日被两个孩子当众指责,他不冤枉! 阿暖的酸涩盈满胸腔,她一心一意陪了他12年,算是有恩义在的吧? 她没回答双儿的话,岔开话道: “他是可以决定咱们娘仨生死的人,你们不可以太放肆了。”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我的娘诶!你可算约束这俩孩子了,这一路上,都快被这两个小混蛋吓死了。 特别是丁立和陈郡守,感动得快哭了,生怕皇上把怒气发到他们身上。 谁知,下一刻,众人又不淡定了。 双儿跑到炎钰身前,朝他伸出手,一副还让他背的样子: “我阿娘说,不是你,却是因你而伤。你亏欠我阿娘的,要补回来。” 那意思,让你背我,也是补偿的一种。 众人都低着头,缩着脖子,半点不敢看炎钰的脸色。 这天下,还有人敢管天子要补偿的。 炎钰没说话,看了阿暖一眼,如果补偿可以换回她的心,他愿意的。 他俯下身再次将双儿背了起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说,托这娘仨的福,今天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侍卫首领看看阿凤,眼神在问,你呢? 阿凤朝他伸出手,侍卫首领苦笑,只得再次将他背上。 双儿记着阿娘说他是可以决定他们生死的,消停了片刻,又开始发问了: “阿爹说,你给阿娘做了水路道场,那是干什么的,很好玩吗?” 这个问题,再次扎在炎钰的心窝上。 见炎钰还是不答,双儿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 很难回答吗?她可没刁难他。 静了一瞬,又问:“我阿娘以前真的叫阿暖?那阿娘为什么现在叫阿妩?那个婆婆叫她阿暖,阿娘也不承认。” 炎钰苦笑,这孩子就是上天派来替阿暖跟他讨债的,句句戳心。 见这个问题,炎钰还是不答,双儿接着问道: “你要带我们去哪?” 终于碰上一个好回答的:“京城。” “京城?京城在哪?好玩吗?” 炎钰点头:“好玩,等到了京城,我带你去吃好吃的,看好玩的。” “你和我阿娘以前都住在京城?” 炎钰点头。 双儿不信:“你骗人!京城那么好,我阿娘为什么和阿爹住在大山里?” 阿凤再次插嘴:“嗯,阿娘都不出门的,除了上次去凉州城。” 两个小鬼头哪知道,这个问题,再次戳在炎钰的心窝子上。 是啊,京城那么好,阿暖宁愿窝在大山里,也不愿出来找他。 双儿的问题,炎钰十之八九答不上来,双儿渐渐没了发问的兴致,趴在炎钰的背上晕晕沉沉睡了过去。 没热闹瞧了,阿凤也睡着了。 众人的耳根子终于清静了,松了口气,这一路都跟进了趟鬼门关似的。 很快,凉州城到了。 陈郡守请皇上住进他的府衙方便就近伺候,炎钰拒绝了。 他们一行人数众多,还是住驿站方便些。 陈郡守有点失望,近距离接近天颜的机会可不多。 炎钰说了句:“爱卿很好,待朕回京后,自有赏赐。” 陈郡守大喜。 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又走得急,对阿暖的腿是不小的负担,一到驿站就累得站不起来了。 双儿和阿凤围在阿暖身边,焦急地给她揉腿。 “大叔,我阿娘的腿是因你伤的,你快找人给她治。” 双儿还没忘了跟炎钰讨债,支使起炎钰半丝儿负担都没有。 阿凤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众人吓得脸煞白煞白的,这两个讨债鬼是什么托生的,小命都捏在人家手里了,不知道害怕的吗? 炎钰没说什么,叫人请大夫,安排热水吃食,细致周到。 炎钰私自出京,不可能在凉州城多待。 第二日天还未亮,一众人就出发了。 阿暖母子三人被安排在一辆舒服的大车里,两个小家伙还在呼呼大睡,就被抱上车了。 看着离凉州城越来越远,阿暖苦涩极了。 她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再回来,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对她做什么。 这一路上,阿暖没再见到炎钰。 她不知道,炎钰已先她一步回京城了。 随行的人见识了皇上是如何待这母子三人的,一路上倒也还算客气。 长见识 双儿一直没见到炎钰,问了几次,大叔哪儿去了? 随行的人看她一眼,心说,就是你话太多了,皇上才先行离去的。 其实是阿暖她们的大车太慢,炎钰等不及,只得先一步回京城。 阿暖一行人在路上走了三个多月才进京。 双儿动不动就说她阿娘腿疾犯了,要休养。 他们敢不听,双儿就说她阿娘的腿是因大叔才伤的,他们不听话,就让大叔罚他们。 这一路上,双儿也看出来了,这些人在大叔面前大气都不敢喘,很是狐假虎威了一番。 直把一众人气得眼睛都冒火,心说,你们娘仨还不知道怎样呢,还敢如此嚣张。 可又确实见识了,皇上对仨人的态度,只得把速度降下来,又派人给皇上传信。 皇上回了四个字‘小心伺候’,皇上都发话了,慢慢走吧。 结果,稍大些的城镇,双儿就要下来长长见识。 一众人不仅得带着她长见识,还得掏腰包请她品尝各地美食、小吃。 双儿高兴坏了,觉着这条路最好再长些。 直到一天,阿暖和两个孩子在一家茶楼用点心。 两个人影,一大一小在她们面前晃过,速度很快。 双儿和阿凤大喜,阿暖也看到了,是凌风和虎头! 凌风和虎头出现在这儿,肯定是来接她们娘仨的。 双儿和阿凤互相递了个眼色,阿暖紧张极了,她怕凌大哥救不下她们,自己再被捉住。 凌风夜闯凉州府衙,从陈郡守那儿得知了炎钰的身份,心沉入谷底。 他猜到炎钰的身份不简单,可再怎么猜,也猜不到竟是当今天子。 苦笑,他相信阿妩,如果阿妩贪图富贵,十年前就不会留在大山里。 他只是猎户,如何才能把人从天子的手里救出来。 可又不甘心,打听着,和虎头二人一路跟了上来。 本来他不想带着虎头,虎头说什么也不干。 凌风一想,也好,要死一家人就死在一起吧,就这样父子俩追了上来。 也不知是父女连心,还是怎地,双儿误打误撞,一路刁难炎钰安排的人,就这么给凌风创造了机会。 三人出了茶楼,紧张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她们知道凌风和虎头一定有行动,就是不知道怎么配合。 就在这时两匹马急驰而来,三人回头,见凌风和虎头一人一匹骏马朝他们冲了过来。 凌风大叫:“阿妩抱紧双儿。” 虎头大叫:“阿凤接着。” 凌风的长鞭卷向阿暖的腰间,虎头的鞭子朝阿凤甩去。 众人大惊,侍卫们上前阻拦,不知从哪窜出一黑一黄两条大狗,朝他们扑了过去。 众人眼见着,凌风的长鞭卷起阿暖,事起仓促,事前又不知计划,阿暖只来得及抓住双儿的手臂,倒是双儿反应快些,一手紧抱阿娘的胳膊。 虎头那边很顺利,兄弟二人时有切磋,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马上就知道对方意图。 阿凤抓着虎头甩过来的鞭子,很顺利坐上了虎头的马背。 虎头狠抽了马匹一下,马匹吃疼,噌的一下窜了出去,越跑越远。 想来是凌风早有交待,救了人自己先走,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凌风这边卷着娘俩,眼看着就要成功了,两颗小石子斜斜的飞了过来。 一颗打在阿暖抓着双儿的手臂,一颗打在双儿的手上,力道十足。 二人吃疼,一个没抓住,双儿堪堪掉了下来,众侍卫马上围在双儿身周,眼见救走双儿无望。 已坐上马背的阿暖,咬咬牙,一狠心从马上翻了下来,顺势在马上狠狠打了一记,大喊:“带孩子们走,别管我们了。” 她是当娘的,如何能舍下双儿。 双儿倒手脚灵便,爬起来还要朝着爹娘的方向跑,被侍卫们拦住了,双儿大怒,死命踢打,又哪是侍卫们的对手。 接着就瞧见阿娘翻下马背,四周的侍卫对凌风也渐成包围之势,反应过来,大叫:“阿爹快跑,双儿会护着阿娘的。” 凌风见事不可成,失望极了,只得狠催马匹,向城外跑去。 这事儿,说起来慢,其实也只一瞬的功夫。 众侍卫团团将阿暖母女俩围了起来,神色不善地瞧着二人。 再次让凌风从他们手里救走一人,众人说不出的愤怒,皇上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罚他们呢。 自此,双儿的好日子没了,不管她如何哭闹,如何言语威胁,众人皆不理会。 一路急行,七日后,终于回到了京城。 凌风父子三人一路跟来,对方防得严实,没能找到再次下手的机会。 看着威严肃穆的京城城墙,凌风悲苦难言,他要怎样才能将母女二人接回来。 阿暖母女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宫墙,七拐八拐送进了暖阁。 阿暖自幼在这儿长大,知道这儿是炎钰还是七皇子时候的寝宫,只是扩大了不知几许。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再次回到这里。 她一进宫,宫里就炸开了。 …… 皇后宫里。 “你说什么?阿暖还活着?” 裴皇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春月使劲点头:“是呢,奴婢也不敢相信。说是前段儿,皇上亲自去接回来的,还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多大了?” 裴皇后对这个问题很关心。 “大概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和阿暖姑娘小时候一模一样。” 裴皇后放心了:“这么说,那孩子不是皇上的。” “嗯,宜妃娘娘那边,摔了一屋子的东西。” 春月颇有点看好戏的意思,皇后不得圣心,她又瞧宜妃娘娘不顺眼,有人回来给宜妃娘娘添堵,很顺她的心意。 裴皇后笑了:“以后这宫里有热闹瞧了。” 宜妃娘娘的宫里,狼藉一片,苏宜修……不,现在的宜修,绝美的脸蛋,未经任何风霜,一如往昔般靓丽动人,只是现在挂着满满的愤怒和泪痕。 二皇子勾结北境人,倒卖武器粮草,被五皇子抓了把柄,告到当时的皇上慕容元朗那儿。 二皇子被下了大狱,她是庶女,家中无人替她撑腰。二皇子出了事,更是躲得远远的,她不想泯然众生, 想起昔日炎钰对她的情份,千辛万苦跑到凉州城向炎钰求助。 刚到凉州城,正赶上西凉人闯入,万念俱灭之际,见到炎钰。 那日,她只顾着呼救,眼里只有炎钰,压根没注意到他身边还站着一人。 直到,炎钰要将那人拉上马匹,她才发现炎钰身侧还站着一人。 当时紧急,就算她知道那人是陪伴炎钰多年的阿暖,仍会如当初那般选择。 宜妃的心结 十年间,她跟在炎钰身边,外人看来,无人能夺了她的恩宠。 只有她自己知道,多少次炎钰半夜惊醒,喊的是阿暖的名字。 每当这时,炎钰看向她的眼神,是埋怨、是悔恨、是疏离…… 她不甘,凭什么!凭什么她要承受这样的埋怨。 试问,如果凉州城的事再发生一遍,炎钰会做何反应?他还是会丢下阿暖的吧? 不,不是,炎钰是怪她,为何偏偏那时出现在凉州城。 正因为多了一个她,他才会抛下阿暖。 他还是那个为了她,打掉自己亲生骨肉的炎钰吗? 那会儿的他,对她的爱,浓烈、深情、痴迷…… 现在呢? 这宫里,到现在只有两位公主,一个是她生的,还有一个是王丞相的孙女儿,王昭仪生的。 她很清楚,炎钰是看在王丞相的份上,才对王昭仪多加恩宠。 公主刚生下来的时候,奶娘抱着孩子给炎钰道喜。 炎钰站得离奶娘一步之远,脸上闪过的不是为人父的喜悦,是酸楚。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认为他初为人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公主8岁了,他没抱过一次,与她亲热的次数少得可怜。 偶尔来看她,也是坐坐就走。 原以为是因为她嫁过人,他嫌弃她,却发现,他对别的女人也不热衷。 三年前,他登基为帝,纳王丞相的孙女儿入宫,又给他添了一个公主。 她去道喜,再次从他脸上看到那抹酸楚。 这次,她看得真真的,她没看错。 他登基后,将曾经的寝殿扩出五倍有余,起名‘暖阁’。 暖……阁?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他不喜公主,是因为他记起了和那个女人的孩子,他心里有说不出的苦。 而她,是那个罪魁祸首,他是因为她,才打掉阿暖的孩子。 虽然,她没让他那么做,可他还是把过错算到了她的头上。 就算她使性子,说过想要七皇子府的世子之位,也没让他对自己妻妾肚子里的孩子动手。 哪怕她真这么想过……也没说出口。 他不与她们亲热,哪会有孩子!凭什么,要把这一切全算在她的头上。 如今,那个女人回来了,她回来了,她住进了暖阁。 这是他多年期盼的吧? 宜妃坐在已辨不出模样的寝殿里,神情呆滞。 诺大的深宫,没了他的恩宠,她还有什么? …… 直至,阿暖住进暖阁七日后,她才再次见到炎钰。 七日来,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珍珠翡翠……如水般送了进来。 双儿看着这些东西,新鲜得不得了。 不断问阿娘,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见阿娘沉着脸,想了想,大惊道: “阿娘,这些东西不会真是大叔给您下的聘礼吧?” 阿暖没吭声,炎钰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 双儿立时对这些东西没了兴致。 她是阿爹的女儿,阿娘不可以跟别的男人。 “阿娘,怎么办?这里阿爹能进来吗?” 阿暖缕缕双儿的头发,即便凌大哥能进来,他也带不走她们娘俩。 她后悔极了,当时怎么没抓住双儿。 双儿也嘟囔好多回,说阿爹再来救她,她死也要抓紧阿娘。 炎钰来到暖阁,浑身透着神清气爽。 双儿跑到他近前,大声道: “大叔,我阿娘不会嫁给你的,阿娘是阿爹的,阿爹早晚会来接我们回去。” 炎钰俯下身问道:“这里不好吗?你看,这儿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 双儿使劲儿摇头:“这里没有阿爹,没有大哥和阿凤,双儿不喜欢。” “可这里才是你阿娘的家,你阿娘小时候就生活在这儿。” 炎钰试图说服双儿。 双儿大大的眼睛满是不信:“不是的,我们家在大山里,大叔骗双儿,大叔是骗子。” 跟在炎钰身后的首领大太监陈辰,听双儿叫皇上大叔已经吓得够呛了,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大胆的。 喝斥道:“大胆,小儿岂敢冒犯君威……” 话未说完,被炎钰制止了,吩咐道: “朕特许双儿叫朕大叔,带她出去玩吧,别吓着她。” 双儿不愿走,炎钰半恐吓半威胁道: “双儿听话,大叔有话跟你阿娘说。要是你惹大叔生气了,大叔就真的不让你见阿娘了。在双儿眼里,大叔是坏人,不是吗?” 双儿真被吓到了,眼里溢满泪水,瘪着嘴就要哭。 阿暖摸摸她的小脸: “阿爹在等阿娘回家,阿娘知道,双儿放心,跟他们去吧。” 双儿这才不情不愿走了,临走还冲炎钰做了个鬼脸。 炎钰眉头微动,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炎钰看着阿暖,阿暖穿了一件月白色暗花细丝褶缎裙,头发还如在山中见到她时的样子,松松的挽了个髻子。 “阿暖,这里可还喜欢?” “不喜欢。”阿暖答得很冷淡。 炎钰苦笑,没有任何意外的答案。 “阿暖,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十年前,炎钰说了同样的话。 那日,他强行将她们一家人从山中带了出来,虽未动武,也是因她们没做任何抵抗。 她在他身边12年,对他的性格太了解了。 她不会武,孩子们又小,炎钰人多势众,凌风打不过那么多人。 不反抗还好,反抗……后果不堪设想。 炎钰或许会对她手下留情。 可对孩子们和凌大哥……特别是凌大哥,不会顾忌丝毫。 她不敢赌,也不能赌。 除了老老实实跟着他出来,还能做什么? 她低眉不语,看着她沉静温婉的神态,炎钰情不自禁伸手去握她的手,唰的一下,手上多了一道血痕。 炎钰低头看去,笑了,问道: “阿暖如此聪惠,就没疑惑过,为什么在暖阁会有绣球花吗?” 阿暖紧盯他的伤口,刚刚炎钰要抓她的手,她想都没想就用握在手里的簪子刺了他一下。 她没想要他的命,那根簪子上有绣球花粉的汁液。 以前,他对绣球花极度敏感,一点都沾不得。 能在暖阁看到绣球花,她的确疑惑过,顾不上深想,采了些涂在小物件上。 炎钰见她目露诧异之色,拍了下手,进来一位宫人,吩咐道: “去拿两盆绣球花来。” “嗻。” 很快,两株开得正好的绣球花被送了进来。 炎钰当着阿暖的面,将大朵大朵的绣球花摘下来,团在一起,按在伤口上。 阿暖吃惊地看着他。 她曾用绣球花伤过他两次,让他吃尽苦头。 炎钰戏谑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按着的手拿开。 阿暖看到,那道伤口上除了微微发红,就再没其它反应了。 她不解地看着向他。 炎钰轻声道: “十年来,朕时常会被恶梦惊醒,回回梦见阿暖倒在朕眼前的样子,朕很后悔,便会来暖阁。 朕想,一定是阿暖在怪朕,朕也怪自己,就用绣球花自伤向阿暖陪罪。时间长了,不知什么原因,竟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朕琢磨着,大概阿暖原谅朕了。果然,朕就找到你了。” 回不去了 阿暖面无表情地听着,有用吗?裂痕已生,那两个孩子回不来了,她也回不来了。 “阿暖,凌风那日带着虎头逃走,朕心里竟然有些喜悦。朕没想好怎么处置他,杀了他,你会更恨朕,不杀,朕又嫉妒到不能自持。 朕以前做过伤害你的事,这十年就当是老天爷在罚朕,你回来,朕不再追究凌风父子。 双儿很像小时候的你,朕收她为义女,过几年封个公主的尊号,朕给她指婚,许她一世富贵,好不好?” 炎钰说完,再次去拉阿暖的手,阿暖甩开他: “不好。” 炎钰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阿暖在你抛下她的那日就死了,既已抛下,何必再回来寻。十年了,一切都变了,阿暖做了十年的阿妩,有丈夫,有孩子,有自己的家了。” 她侧头看向远方,眉目冷硬。 屋内一片死寂,过了许久。 炎钰微涩道: “阿暖,当初是朕对不起你,你与朕离心的时候,朕才发觉,朕爱的是你,不是宜修。 那时宜修美得浓烈,朕在弱冠之年,根本没弄清自己的感情,就一头陷了进去。 她像火,你像水,你们那么的不同,你永远在那儿等朕。 自你7岁进宫,你我在宫中相依为命,朕习惯了你的一切,习惯了你对我的好,习惯了你的付出,也习惯了……忽略你的感受。 那日你和阿丁她们醉在院中,朕看到一院子的紫藤花被绞断,惊觉你要离开朕了,朕……竟比知道宜修嫁人还要难过。 朕这才知道,朕弄错了一些事情,朕想弥补的,朕带你去西北就是想修补我们的感情。 结果,你再次拿绣球花伤朕,朕舍不得处置你,又不知该如何化解你心中的怨恨。 那日,朕受伤,你远远站着,腿都站不住了,还是不肯靠近朕一步,朕很难过。 朕是真的后悔了,听说凉州城进了西凉兵,大队兵马来不及整合,朕就冲了过去,朕怕见不到你。 可朕……朕……最后还是胆怯了,看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西凉兵,朕胆怯了,朕是赢国的七皇子,如果被抓,朕会受到比死还难堪的折辱。 朕知道,你一定认为,朕是因为宜修才抛下你的,你生朕的气。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是朕胆怯了,是朕的软弱,让朕失去你。 后来,朕去城里找你,到处都寻不到你的尸首,朕恨自己懦弱。发疯一样去边境杀人。 阿暖,再给朕一次机会,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朕会让他当太子,把这大好河山交给他。你想做朕的皇后,朕也给你,好不好?” 炎钰说完,期盼地看着阿暖。 阿暖慢慢收回目光,低下头,轻声道: “不需要了,我有家,有丈夫,有三个可爱的孩子。这十年,是我过得最快乐的十年,我很满足。 我不需要我的儿子做太子,也不想做皇后。我要的一直都不多,就是要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我一心一意陪了你12年,你给我了一身的伤,双腿几近残废,还拿掉我两个孩子。 现在,又拆散我的家,让我有家不能回,你一直都是这么残忍。 你说的这样好,给我的,却不是我想要的。 十年前,你贵为皇子,按照你的意愿,取舍你需要的,拿走我和皇后的孩子。 十年后,你贵为天子,又按照你的意愿,强迫我入宫,拆散我们夫妇。 你说你爱我,可你的爱这般霸道,也不问问,我还愿不愿意再接受这份爱了!你不问,我告诉你,我不愿意了,我爱我的夫君,我要跟他在一起。” 炎钰神色巨变,他没想到,他都这般低声下气了,做了如此多的让步,还不能让阿暖回心转意。 在他印象中,阿暖一直都是温和的、温婉的,没想到一朝离心,竟是这般执拗、倔强。 他缓缓起身,一腔愤怒无处发泄,静了片刻,轻笑道: “阿暖,你说朕霸道,说朕残忍,好,不管朕怎么做,在你心里都是这般不堪,那么好,朕就做给你看。” 阿暖闭了闭眼,这就来了吗? 炎钰俯身靠近阿暖,盯着她的眼晴,一字一句道: “双儿那般像你,十年后就是另一个你。” 阿暖气急,猛地起身,抓住炎钰的手臂,怒道: “炎钰,你敢!” 炎钰笑得很肆意: “朕有何不敢,朕是天子,富有四海,纳个妃子而已。别说双儿6岁,就算刚出生,朕想要,也可以立刻下旨纳入宫中。” 阿暖胸膛剧烈起伏,脸气到变形,抓着炎钰的手不停地抖。 炎钰侧头,脸上挂着渗人的微笑: “阿暖,你和双儿,你选吧。要不你进宫,要不双儿进宫。朕有的是耐心等双儿长大。” 阿暖恨恨瞪着他,她知道,他能这么说,就一定会这么做! 颓然地倒退两步,倚着床塌滑坐在地上。 她双肩颤拌,一心一意陪伴了12年的人,竟这般对她。 炎钰蹲下身子,注视着她的眼睛: “阿暖,朕一直都是不择手段的。否则,朕如何能坐上龙椅。朕不想这般对你,可你执意离开朕,朕也只能如此。于朕而言,能达到目的才是上策,不是吗?” 阿暖厌恶地看着他,那张俊秀漂亮的面庞看起来如此丑陋。 “我要保证。” 僵持半晌,阿暖忍痛妥协。 炎钰很满意:“什么保证。” “给双儿指婚,并昭告天下。” 炎钰笑了,他的阿暖就是聪明,他是一国之君,给双儿指婚了,自然就不能出尔反尔。 “没问题。” 炎钰答应得很痛快。 “我要自己给双儿选夫婿。” 阿暖再次提出要求,以炎钰的人品,她信不过他。 “都依你。” 达到目的,炎钰又恢复了清风霁月,还是一副温和如初的彬彬君子模样。 三个月后,炎钰突然下了一道圣旨。 给一名年仅6岁的女童赐婚,并收女童为义女,加封公主的尊位。 和这道圣旨一同下的,还有另一道圣旨。 封民间女子曹妩为妃,赐住暖阁。 两道圣旨,一同明昭天下。 朝中引起一些争议,均被慕容炎钰强势压了下去。 京城内外,到处都贴着两道圣旨的告示。 两名小童看见告示,一脸焦急,拉拉身边大汉的衣襟:“阿爹……” 正是凌风父子,他们已在京城附近转悠三个多月了,一筹莫展。 凌风脸色很不好,双儿才6岁就被赐婚,一定是炎钰拿双儿威胁了阿妩,才会同时出现两道圣旨。 他信阿妩不会背叛他,她一介弱女子,身在宫中,如何能对抗一位君王。 投军 两个月后,凌风出现在北境一座军营,这里是原赢国五皇子炎琪的军营。 赢国二皇子炎琰、五皇子炎琪、七皇子炎钰三分势力,都是赢国大位的有力竞争者。 五皇子炎琪拿住了二皇子炎琰的把柄,将炎琰铲除,谁知大意失荆州,却给七皇子炎钰做了嫁衣。 七皇子炎钰利用宫中势力,诬陷炎琪谋害父皇慕容元朗。 炎琪百口莫辩,无奈动用暗中势力逃离赢国,欲图东山再起。 他借着娘亲是北境国公主之便,借驻北境国,这几年日子很不好过。 毕竟,他是个外来户,养兵不是一笔小开销,没有自己的大后方,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这日,他烦燥地朝校场走去,那儿正在招兵,来投奔他的人不多,都是些在赢国混不下去的,才会投到他的麾下效力。 还未走到近前,就见一堆人围在校场周围大声叫好。 炎琪很好奇,三年来,虽屡屡对赢国作战,却收效甚微,士气一直不高,如今日这般热闹的情形还不多见。 走到近前,见场中一名壮硕的大汉,舞动着三丈有余的长鞭,正与三名军士一较高下。 他刚到的时候,一名军士被大汉的长鞭卷了起来,狠狠地朝另外两名军士砸了过去。 围在四周的军士,看得眼热,摩拳擦掌,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三名军士倒在圈内,不断哎哟着,一时爬不起来。 那壮汉,手执长鞭,环视全场,大声道:“还有谁,再来。” 立时,又窜出五人,手中各执着称手的兵器,一齐朝大汉攻去。 大汉手中的长鞭如长蛇般,在五人当中游走,只听啪啪作响。 五人不是这个脸上挨了一鞭,就是那个被扫在地上,无一人能攻到大汉身前。 炎琪的眼晴亮了,这鞭子玩的,太漂亮了。 不到片刻,五人再次被撂倒在场中。 这次,场中人火气上来了,同是袍泽,被人打得如此狼狈,都暗暗跟那大汉叫上劲了。 不待大汉说话,同时有十人跳进场中,一齐朝大汉攻了过去。 大汉一甩长鞭卷起场外一名幼童。 幼童在大汉卷起的瞬间,顺势将腰中的鞭子抽了出来,那鞭子不及大汉的长,短了近一半。 幼童在大汉鞭子的带动下,啪啪啪啪,瞬间就给了十人一人一下。 力道虽不足,也让人吃痛,被鞭子打着的地方,火辣辣的。 十人大怒,发狠朝大汉和幼童攻去。 大汉一扬鞭子,将幼童甩在半空中,幼童在空中平行着几个漂亮的转身,又是啪啪啪打了半圈人,另外半圈,被那大汉扫倒在地。 看到此景,一声稚嫩的童声响起:“阿爹好棒!大哥好棒!” 炎琪朝那声音望去,见圈中一角,还站着一名六七岁的幼童,腰间同样束着一圈鞭子,两眼亮晶晶的,拍着小巴掌,站在场外跃跃欲试。 场中人已经看到炎琪站在圈外,这么多人打不过父子俩,其中还有一名幼童,均觉着面上无光。 又跳进场20多人,气氛愈加热烈,看热闹的圈子也越来越大。 大汉喝了一声:“虎头。” 随即再次将幼童卷到半空中,幼童一个空翻甩出鞭子,卷住大汉的长鞭,将大汉带到半空中。 大汉平平翻了几转,手中又多了一根鞭子,这根鞭子没有原先的那根长,仅一半多的长度。 炎琪的眼睛更亮了,双鞭! 父子二人脚不落地,凭借双方的鞭力,在众人的头顶上翻滚。 那幼童的鞭子只护着大汉在空中的劲道,而大汉一手鞭子护住自己不落地,另一根鞭子,在众人的头顶不断落下。 众人被飞在空中的大汉抽得生疼,却碰到那爷俩半分衣角。 站在场外的幼童,满脸雀跃之色,不断给场中的父子二人打气: “好啊,好啊,打,打,阿爹好棒!大哥好棒。” 稚嫩的娃娃音,响彻全场,气得一圈人脸都绿了。 炎琪寻思,不能再打下去了,再打下去,这爷俩就要结仇了。随即拍了拍掌,扬声道:“壮士,好漂亮的鞭法。” 场中人见他发话了,纷纷朝场外退去,那爷俩在空中翻转了两下收势,轻飘飘落了下来,脸色微红,却不见半点汗渍。 炎琪暗赞了一声。 大汉转着圈的拱手,不停地恭身致歉:“在下初来乍到,得罪了,得罪了,见谅,见谅,还请包涵,还请包涵。” 那幼童学着父亲的样子,转圈拱手。 刚刚在圈外喊的响亮的幼童,也跟着拱着小手转圈。 众人见他面上没有丝毫得色,又谦恭有礼,面色稍缓,均拱手回礼。 大汉跟众人致过歉,走到炎琪近前,恭身一礼:“草民凌风,请五殿下安。” 两个幼童跟在大汉身后,学着父亲的样子,也是恭身一礼: “草民虎头(阿凤),请五殿下安。” 炎琪拍拍大汉的肩膀,摆出一份亲民的样子,微笑道:“壮士,请到帐中叙话。” “是,草民遵命。” 凌风自那日看到告示后,思谋良久,仅凭他们父子之力,要将阿妩救出,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才不远万里,前来投奔五皇子炎琪。 前来投军,还带着两个幼童,很是稀罕。 炎琪的军队鱼龙混杂,有人出言讥笑凌风,带着两个幼童,莫不是还指着五殿下帮你养孩子不成。 凌风也不多言,淡淡道,行不行的试试身手就知道了。 众人一听,这人还挺狂妄,军队里有的是兵痞子,好胜心一起,当即就有人出来跟凌风过招。 接连几人,都被凌风一根鞭子抽飞了。 众人方知,眼前这人有两子,这才出现刚才那一幕。 “壮士与30年前,赢国虎威大将军凌立刚是何关系?” 炎琪出自皇家,自然见多识广。 30年前,虎威大将军凌立刚,一手双鞭使得出神入化,为赢国立下汗马功劳。 不料,卷入朝廷纷争,被判谋逆大罪,全家人被斩,而首犯凌立刚及其幼子却逃脱了。 炎琪见凌风父子二人的鞭法,一下就想到了凌立刚。 凌风起身,拱手道:“正是家父。” 按照过去的恩怨,慕容家实与凌风有不共戴天之仇,要不是为了阿妩,说什么他也不会来投军。 “原来如此。”炎琪似有所思。 凌风继续道:“如若五殿下不记过往,凌风愿郊力阵前,只求五殿下能应凌某一件事。” 炎琪一笑,以前凌家与慕容家的恩怨,他知道的不甚清楚,但只要凌风有所求,就不怕他图谋不轨。 “说说看。” “待五殿下重登赢国大位,请允草民将妻女接回。” 旧事 “妻女?”炎琪不解。 “就是赢国皇帝刚刚册封的,妃子曹妩和义女双儿。” 这五个多月,凌风又黑又瘦,胡子拉茬,看着很是憔悴。 炎琪抽动了一下眉毛,看看自己的几个幕僚,他这位七弟愈发的出息了,竟干出抢□□女的事了。 再想想炎钰素日的作派,总觉着好像不是一个人干出来的。 不过,他确实听说炎钰册封了一个妃子,还认了一个义女。 不禁好奇道:“怎么回事?” 凌风简单将他在凉州城救下阿妩的事说了一遍,至于阿妩和炎钰是怎么回事,他并不清楚,阿妩没跟他讲过。 炎琪回想了一下,炎钰身边好像是有个婢女,因只是个婢子,他未加关注。 不过,这事很好查,派人打探一下就是了。 “好,本将军答应你。” 炎琪大致相信凌风所说,从赢国落荒而逃,他对自己五殿下的身份多少有些不自在,对外一直以将军自称。 凌风大喜:“多谢将军。” “凌壮士出身将门,武艺出众,就给本将军做个偏将吧。” 一来就给了个偏将的位置,说明炎琪对凌风还是很重视的。 凌风迟疑了一下,回道: “谢将军偏爱,凌某初来乍到,刚刚行事莽撞,不想惹人嫉恨,愿从小兵做起,还望将军成全。” 炎琪看看左右,这凌风还挺懂进退之道,先在军营露了一手,又不肯一来就身居高位,是个可造之材,不觉又对凌风高看几分。 想了想道:“小兵太委屈凌壮士,先当个小队长吧。” 说着,朝一人看去:“你给凌壮士安排一下。” 凌风谢过,带着两个儿子,跟着那人下去了。 …… 赢国,西南边境。 十皇子炎轩已是长身玉立的青年人,褪去稚嫩,目光冷竣。 看着手中告示,喃喃道: “曹妩,还认了个义女,七哥在搞什么?” 十年前来到西南后,他再未回过京城,避过了朝堂的凶险,也避开了几位皇兄之间的争斗,安安心心经营着西南这块地儿。 三年前,七哥荣登大宝,他上表称臣,却再未有任何亲近之举。 全因心中弊着一股气,怨怪七哥没能护住当年那个叫阿暖的女子。 幼时,他母子二人不得先皇宠爱,在宫中颇为艰难。 母妃患病,正好赶上宫中大宴朝臣,一多半的太医放了假。 他年龄尚幼,求告无门,凑巧碰上随祖父来宫中的阿暖。 阿暖见他哭得可怜,问他怎么了。 他说母妃病了,找不到太医,是阿暖央求祖父齐丞相,给母妃请来太医。 宫中多势力眼,看人下菜碟的极多,这么一点点的好,就被他牢牢记在心里。 再次见到阿暖,阿暖已不是齐丞相家的贵女。 他想将她要到身边来,至少他不会虐待她。 谁知,阿暖想到七哥的身边侍候。 他太小,七哥比他大7岁,他认为七哥比他更能护住阿暖。 后来,他经常出入七哥的寝宫,跟阿暖越来越熟。 那时,七哥在宫中无人护持,过得也很艰难。 是阿暖四处经营方方面面的关系,才能将七哥的生活照顾得妥妥当当,就连他和母妃也时常跟着沾光。 春天,阿暖送来她栽种的绿油油的青菜。 夏日里,可品到阿暖送来的紫藤花糕。 秋天,他和母妃能戴上阿暖缝制的各色香包驱蚊。 冬日,阿暖把好不容易搞到的木炭分他们一半。 …… 一年一年,点点滴滴浸润着他的心,他开始有了少年人的萌动。 七哥出宫开府,他大哭,他还太小,出宫不方便,很难见到阿暖了。 阿暖拍拍他的脑袋,笑眯眯道: “十殿下,阿暖有办法,到时阿暖给十殿下送紫藤花糕。” 头两年,阿暖说话算话,他的确吃到了她送进来的紫藤花糕。 再后来……就没有了。 他难过极了,以为阿暖把他忘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出宫,马上去了七哥的府上。 七哥行军打仗去了,他看到麻衣单裤的阿暖跪在雪地里受罚。 那雪被泼了水,结着冰,阿暖跪在冰面上。 他哭着问她,是不是裴氏苛待她,她笑着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他想替她跟裴氏求情,被她止住了。 她说,十殿下不经常在宫外,不可能时时护着他。 求情,只会让她受到更大的责罚。 看看阿暖红肿不堪的手,再看看她跪在冰面上的腿。 这才知道,阿暖不是忘了他,是已经顾不上他了。 他要给七哥写信,把裴氏的恶行告诉七哥。 阿暖淡淡道,这是七王爷府,府里的事,如何能瞒过他的眼。 如果他能管,想管,不至如此。 他大哭,问阿暖,他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救她。 阿暖微笑道:“十殿下快点长,长大了就可以帮阿暖了。” 自那日起,他天天盼着长大,盼着可以出宫开府。 他开始学着讨好父皇,做一些可以让父皇应允他出宫开府的事。 他的日子果然好过多了,也时常能出宫去看阿暖。 阿暖的日子越发不好过,身上的伤也越来越重。 他看着心疼,又无能为力,只能四处寻些药膏偷偷送给阿暖。 后来得知,阿暖曾怀过七哥两个孩子,又被打掉了。 他难过极了,不是因为阿暖跟了七哥,是阿暖跟了七哥……七哥为何不能善待阿暖。 每每看完阿暖回宫,他都要偷偷大哭一场,他恨七哥,恨裴氏,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终于,父皇允准他出宫开府了。 他开心极了,第一时间告诉阿暖,他长大了,可以帮阿暖了。 那天,他鼓足勇气当着七哥的面,说要带阿暖走。 他忐忑不安,他想过直面七哥的怒火,想过父皇的态度,也想过世人的言论,唯独想不好阿暖会不会跟他走。 阿暖跟七哥有两个孩子的情份,他不确定阿暖对七哥还有多少情谊。 没想到,阿暖真的答应了,她说‘我愿意’。 他的心像飞一样高兴。 为了这句‘我愿意’,他敢直面硬抗七哥的怒火,也不惧因此失去父皇的恩宠。 那日,他真的以为……他能护住阿暖。 他怎么也没想到,不到一年……仅不到一年!他就收到了阿暖的死讯。 他怒极了,恨极了。 怒七哥没能护住阿暖,恨自己为什么不直接把人带走。 想到这儿…… 他侧头朝屋中一角吩咐: “弄张曹妃和那位公主的画像来。” “是。” 声音刚落,屋内飘过一阵微风。 你可知罪? 仰头看着巍峨的京城城门,十皇子炎轩颇为感慨,曾以为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见到曹妃和公主的画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暖,是阿暖,阿暖还活着! 稍作安排,他一路急行朝京城而来。 他很想知道,十年前,阿暖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活过来的。 阿丁阿铛告诉他,是西凉人杀了阿暖。还告诉他,七哥疯了一样找阿暖。 所以,他虽怒七哥没护住阿暖,却没把帐算到七哥头上,只杀了几个西凉人出气。 如今,阿暖携女归来,那孩子是谁的?按照她的年龄,他确信不是七哥的。 十年了,如果阿暖想回来,早就回来了,为何到今日才出现…… 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问阿暖。 问她明明活着,为何不来寻他? 她又是怎么进宫的,阿暖既已在宫外嫁人生女,以她的性子定不会主动进宫,又怎会同意做了七哥的妃子? 两道圣旨同一天昭告天下,是不是七哥威胁了阿暖? 他急切地想知道一切。 十年了,他已不是仅靠胆气支撑自己的十皇子炎轩。 听到宫卫禀报,炎钰苦笑,他这位皇弟十年未踏进京城一步。 想必是知道了阿暖的事,才匆匆回京的。 记起那日他说要带阿暖走……炎钰脸上显出一抹阴霾。 驻边藩王,未经传召,私自回京,他的胆子愈发的大了。 “宣他进来。” 炎钰等不及炎轩进来,踱着步子缓慢走出大殿。 十年了,他很想知道,十弟变成什么样了。 阳光明晃晃打在二人身上。 炎钰一身明黄,站在台阶高处,俯视着炎轩。 炎轩风尘仆仆,身披鹤氅,腰悬两尺长剑,足登鹿皮马靴,剑眉星目,气蕴内敛。 二人互视良久,炎轩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臣弟参见皇上。” 炎钰向前慢慢踱了两步,停下道: “十弟,未经传召,你可知罪?” 炎轩不答,起身,扬眉道:“臣弟要见阿暖。” 炎钰怒气横在喉间,他不经传召私自进京,看似行君臣之礼,实则处处失礼,他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皇上! 炎钰气笑了,冷声道:“阿暖十年前就死了。” 炎轩不与他做口舌之争,改口道:“臣弟请见曹妃娘娘。” 炎钰冷冷看着他,十年未进京,刚踏入宫门,礼未全,就要请见他的妃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曹妃是朕的女人,臣弟莫不是还想从朕的后宫抢人?” 炎轩淡淡瞧着这位九五之尊,平静道: “若,她是皇上从别人身边抢回来的,臣弟未尝不能抢走。” 炎钰勃然大怒:“你,大胆!来人!” 宫城禁卫唰唰唰抽出刀剑,将炎轩围了起来。 炎轩歪着头看看身周一圈禁卫,微笑道: “皇上何必心急,臣弟只是想给曹妃娘娘请个安罢了。” 炎钰冷冷道:“请安?不止如此吧!” 炎轩耸耸肩,扬手打了个响指。 几十位身穿紧身衣的蒙面人,如鬼魅般冒了出来,在宫城禁卫的外围站定,只待主子一声令下,就要大开杀戒。 炎钰突觉身上寒意逼人,这是他的皇宫,这些人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虽不至于怕了,也心惊不止。 炎钰冷笑:“这点人,十弟就想将人带走?” 炎轩摇头:“这是京城,臣弟不敢托大。这样身手的,臣弟麾下有几百人,比他们差些的有三千人,这次臣弟带了一半多。” 炎钰冷哼一声:“是不少,十弟莫不是以为朕的五万禁军是摆设?” 炎轩再次摇头: “十年来,皇兄执着于皇位,臣弟也没闲着。在西南,臣弟有雄兵五十万,若臣弟死在京城,或是被囚于京,臣弟的心腹会执印信,将西南交与五哥,想必五哥会非常高兴的。” 炎钰色变,不敢置信道:“五十万?” 炎轩轻笑:“是不是有人告诉皇上,臣弟拥兵三十万,好奇那二十万是哪蹦出来的?” 炎钰没这么想,他以为炎轩在说大话。 这些年,他没放松对炎轩的监管,西南镜内遍布他的探子。 炎轩不管他怎么想,问道:“五哥没发现,这几年,南夷和西凉都没对赢国用兵吗?” 炎钰一个激灵,这几年,他一心对付五皇子炎琪。 南夷和西凉很安静,还以为他们在休养生息呢。 炎钰嘿嘿一笑:“五哥知道臣弟娶了两位侧妃吧?一位南夷公主,一位西凉公主,她们很争气,给臣弟各添了一个儿子。” 这事儿炎钰知道,没理会。小国公主罢了,能成什么大气候。 “臣弟因着这层关系,与两国约定,臣弟帮他们打通赢国的商路,各取所需,互通有无。他们不得再起刀兵,并划出一块儿地方归臣弟使用。两个孩子的母舅各领10万精兵藏在其境内。” 炎钰毛骨悚然,十年不见,他一心防着其他皇子,没想到最难对付的,是他的这位十弟! “皇上,臣弟不欲与你做对,只为自保。你谋算皇位,爬上今天的位置,其间用了多少阴损手段你最清楚,臣弟不得不防。臣弟把底牌告诉皇上,是想皇上知道,臣弟不想反。当然,皇上若非逼臣弟反,臣弟也可以按照皇上的意思来。今日,只为求见曹妃娘娘,还请皇上行个方便。” 炎钰怒极了,在他的京城,他的皇宫,被他的这位昔日好皇弟,逼迫至此! 他阴沉着脸,怒视炎轩,炎轩则平静地看着他的好皇兄。 时间很缓慢,场中人静立不动,却又一触即发。 宫人们吓得两腿发抖,浑身冒冷汗,眼珠子不停在场中两个中心点划过。 炎轩打破沉默:“皇上是不是在想,怎么弄死臣弟?此时此刻,怕是很难想清楚,皇上慢慢想,臣弟就不候着了。” 说罢,他自顾自朝后宫走去,目不斜视,丝毫不理会围着他的宫庭禁卫。 禁卫首领看看他,看看皇上,不知如何是好。 炎钰气得脸色发青,愤怒地看着渐渐远去的炎轩背影,却没向禁卫们下任何指令。 那几十个蒙面人随着炎轩的远去,也如烟般退场,仿佛从未来过。 皇宫是炎轩长大的地方,他朝着昔日七皇子的寝殿走去,听说那里已是暖阁了。 就要见到阿暖,他有一肚子的话要问,要说。 他坚定地朝前走着,泪意盈满胸口。 母女分离 双儿知道了那两道圣旨,她太小,还不太明白,赐婚是什么意思。 这段日子,她在宫中到处跑,偶然知道她口中的压寨夫人,就是各宫娘娘。 阿娘被封妃,也就是阿娘真做了大叔的压寨夫人。 嗯,还是二十多个压寨夫人中的一个。 她大哭,问阿娘,是不是把阿爹忘了,她答应要等阿爹来接她们的。 阿暖看着她,默默垂泪,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 双儿虽小,却极聪慧,记起那日,阿娘已经坐上阿爹的马匹,看到自己掉下来,还是狠狠心从马上翻了下来。 止住哭,再问是不是因为她,阿娘才当了大叔的压寨夫人。 她大大的眼睛盈满泪水,怪自己拖了阿娘的后腿。 当再看到大叔时,她抽出腰间的小鞭子,扬手就朝大叔打去,边打边说: “我不要阿娘给大叔当压寨夫人,我阿娘是阿爹的。你走,你走,不要你在这儿。” 把首领太监陈辰给惊的,心说,这野丫头也太大胆了些,敢抽当朝天子。 炎钰面无表情,抓住双儿的鞭子,淡淡道: “双儿惹大叔生气了,从今日起,要给双儿换个去处。以后一个月才能来看阿娘一次。” 说完,就让陈辰把人带下去。 双儿大哭,阿暖紧紧抱着双儿,气得说不出话来。 炎钰柔声道: “阿暖,双儿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她总不能成为横在你我之间的阻碍。你放心,朕既已收她为义女,自然不会亏待她。琴、棋、书、画,女红、医药……当年你都学了些什么,朕一样不落让人教她。再说,双儿性子野,总要学些宫中规矩。你在宫中日久,应该知道,就她这性子,朕能容她,宫中人也容不得她。” 说完,又对双儿道: “大叔是坏人,你再哭闹,就只能一年见阿娘一次了,你自己选吧。” 双儿满眼是泪,愤怒地瞪着大叔,想说又不敢说,生怕一开口,就要一年才能见阿娘一次了。 阿暖知道炎钰心意已决,他没处死她跟别的男人的孩子,还收她为义女,封她尊号,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这是底线,他不会再让步了。 阿暖蹲下身子,抱抱双儿,摸摸双儿的小脸,忍住泪说道: “双儿去吧,一个月后就能见到阿娘了,很快的。” 双儿哭着一步三回头,跟着陈辰走了。隐隐约约明白了点,什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直到看不见双儿了,阿暖的眼泪绝堤而下。 他先是拆散了她们一家子,现在又隔离她们母女。 接下来呢?他还要怎样? 炎钰见阿暖哭得伤心,去拉阿暖的手,被阿暖甩开。 他笑笑,也不生气,人已回来了,住进了暖阁,封了妃…… 一步步来,他不信,他化不开阿暖心中的坚硬。 直到……炎轩回来了。 炎轩进到暖阁,侍候的宫人们一阵慌乱,这里除了皇上,不让别人进,更何况还是一名男子。 炎轩也不多言,抽出腰间长剑,押着管事太监的脖子,示意他禁声,直到管事太监点头如捣蒜,才放了他,从从容容走了进去。 阿暖听到院中的动静,没理会,除了炎钰不会有别人。 她不想理他,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她正在给双儿缝制衣裙,专注于手中的一针一线。 宫里有绣坊,炎钰怕她辛苦,不让她做。 她不听,她是阿娘,别人做得哪有她做得好。 炎轩进来,看到她身着一件天青色玉兰花百褶裙,侧坐在窗前,神情专注地做着手中的女红。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十年了,终于又见到阿暖了。 她比十年前,更沉静温婉,浑身上下透着柔和的光。 炎轩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阿暖觉着不对,侧头望去,怔住了。 是他!稚嫩的少年已是刚毅冷峻的青年模样。 阿暖缓缓起身,惊喜交加,脸上笑着,泪却先滑了下来。 他是最难捱日子里,唯一朝她伸出援手的人。 他说:“阿暖,等我开府,你搬到我那里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他说:“我知道她是谁,怕是七哥忘了她是谁了。” 他说:“七哥,我要带阿暖走。” 他说:“要不是为你怀了两个孩子,她不会受了那么多苦,她的腿不会快瘫了,她的手也不会指节变形,你还好意思说!” 他说:“七哥,你吓她做什么,有什么冲我来吧。” 他说:“七哥,如果你不同意,我就转投五哥的门下。” 最后,他说:“阿暖,别怕,等我回来。” 当年,还是少年的他,用还不坚实的肩膀努力维护着她。 “炎轩。” “阿暖。”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阿暖慢慢走近炎轩,抱着他嚎啕大哭,哭尽她的委屈,哭尽这段日子积攒的泪。 炎轩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句话没说,两行泪不断。 不知哭了多久,直哭得阿暖声嘶力竭,双眼红肿不堪,才抽泣着闭了嘴。 “阿暖,是不是七哥迫你入宫的?” 炎轩一句话,又将阿暖的眼泪勾了出来。 炎轩握握阿暖的手,轻声道:“阿暖,别怕,我回来了。” 听到这一句,阿暖再次抱着炎轩大哭。 十年前,还是少年的他,说:“阿暖,别怕,等我回来。” 十年后,已是青年的他,说:“阿暖,别怕,我回来了。” 炎轩轻怕阿暖的背,目含冷意,什么都不用问了,他已知阿暖受尽了委屈。 等阿暖渐渐收了声,炎轩拉着她的手: “阿暖,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先带你离开这儿。” 阿暖哭得都有些迷糊了,还是摇了摇头。 炎轩掏出帕子,给她擦擦哭得稀里哗啦的脸,柔声道: “阿暖,别怕,我已不是十年前的炎轩了。这次来,我有准备,我定能将你带出宫,你放宽心。” 阿暖还是摇头,悲声道: “我走不了了,他给双儿下了狼毒,这世间只有他一人有解药。” “狼毒?”炎轩色变,虎拳紧握猛地锤了一下桌案,冷声道: “七哥真出息,给一个孩子下狼毒。” 天下有狼千万只,每只狼身上的狼毒都不相同,取出后再配以其它药物,更是千般变化。 狼毒既是毒药,也是解毒的药引。 “还有,他只准我们母女一月见一次面。双儿在哪,只有他最心腹的人知道。” 阿暖悲苦难言,能带她逃脱的人终于出现了,还是逃不了。 炎轩想了想,拍拍阿暖的手:“这些,我来想办法,你且放宽心,都交给我。” 怀孕 阿暖点点头,又摇摇头,从身上扯下一块暖玉,是成亲那日凌风给她带上的,是凌家传给媳妇儿的。 “炎轩,我在宫外嫁人了,他叫凌风,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叫虎头,一个叫阿凤。我不知道他们在哪,你帮我寻到他们,凌大哥见到这个,一定会相信你的。我和双儿就这样了,我认命了,你帮我护住他们就好。” 炎轩看看手中的暖玉,郑重点头,将暖玉贴身收好: “你放心,我一定寻到他们,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事。你也放宽心,等我消息。” 阿暖点头,在这深宫里,她能信的也只有他了。 “好,我先出去了,我那位好七哥,肯定在外面严阵以待呢。” 炎轩想想七哥,露出讥诮之意。 阿暖要送他,炎轩没让,笑道: “外面的阵势肯定挺吓人的,你在我会分心的。” 阿暖露出焦急之色,她不知道炎轩是怎么进到这里的,也知炎钰不会轻易放他进来: “那怎么办,你怎么出去?” 炎轩宽慰道:“他不敢杀我,摆个阵势吓唬人罢了,别担心。” 阿暖知道帮不了他的忙,能做的就是不给他添乱。目含关切,看着他走出暖阁。 刚出暖阁,炎轩笑了。 眼前密密麻麻的禁卫军,将暖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抬眼朝远处看去,他的好七哥,坐在明黄的轿辇上,正冷冷看着他。 炎轩看看身前的禁卫军们,慢慢朝前踱着步子。 禁卫们没接到命令,也不敢将手中的刀剑朝他身上招呼,只好一步步后退。 直走了十多步,炎轩扬声笑道: “七哥,你不敢杀我,也杀不了我,何苦劳烦禁卫们摆这种花架子。” 炎钰不吭声,只冷眼瞧着他。 炎轩又笑笑,说道:“七哥,我才想起来,十年未见七哥,忘了给七哥带礼物了。” 说着,他扬手打了个古怪的手势。 嗖嗖嗖几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炎轩身前一圈禁卫倒了十几个。 他恼恨七哥给双儿下狼毒,以致他万般谋算没了用处,先杀几个人泄愤。 炎钰朝远处的屋顶看去,不知何时,屋顶上站着近百蒙面人,手执一把精巧的□□对着他们。 刚才,他已骂过禁卫首领了,又派人去搜了一遍,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也不知这些人藏到了哪里。 他心惊,这宫里定有炎轩的内应,也不知是何时埋下的钉子。 “七哥,请你善待阿暖母女,阿暖母女在一日,臣弟臣服一日。若她们出了事,臣弟定取你的宝座。” 说完,他再次扬了扬手。 众人大惊,警惕地看向四周,怕再从哪儿冒出冷箭来。 两只带着铁钩的长绳锁箭一般朝炎轩飞来,牢牢勾住炎轩的腰侧,将他带离地面,向高空飞去。 炎钰抬头望去,见云层中钻出两只一人多高的大雕,拖着绳索,朝远处飞去。 飘荡在空中的炎轩长声道: “七哥,你埋在我西南镜内的探子,十弟不日就送来交还给七哥,就当是贺七哥荣登大宝的贺礼吧。” 说罢,嚣张大笑离去。 屋顶的蒙面人见炎轩走远了,才陆续如烟般退去。 炎钰气馁地看着远去的炎轩,看炎轩今天这阵势,若不是他早有防备,阿暖今日就被他救走了。 炎轩手握重兵,在西南已成气候,即便他能留下炎轩,他也不敢。 正如炎轩所说,炎轩至少与他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一旦他杀了炎轩或是扣留炎轩,西南边境交到五皇子炎琪的手上,就不是今日的局面了。 他只能先解决了炎琪,再寻机除掉炎轩。 虽知拿炎轩没办法,他还是虚张声势把重兵摆在暖阁前。 炎轩全身而退,他狠狠瞪了禁卫首领一眼,偃旗息鼓而去。 阿暖虽未出暖阁的门,却站在门内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直听到炎轩嚣张大笑离去,才放下心来。 炎轩当众给了炎钰这么大一个耳括子,想来炎钰很恼怒。 阿暖抿嘴一乐,进宫这么长时间,就今天高兴。 阿暖的高兴没维持到第二天,就高兴不起来了。 当夜,炎钰来到暖阁,强行要了她的身子,一边动作一边发狠道: “阿暖,没随炎轩离去,你很失望吧!” 她如死了一般,忍着身上和心理的巨痛,流下两行泪,跟自己说: “凌大哥,阿妩真的回不去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次次阿暖都侧着头,闭着眼,如死了一般,任由炎钰在她身上折腾,半丝回应都没有。 炎钰气怒,更加变本加厉。 日复一日,阿暖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 炎钰大喜,他和阿暖终于再次有孩子了。 阿暖进宫后,他就命太医给阿暖诊脉,开了无数的方子,给她调养身子。 阿暖不肯喝,炎钰淡淡道:“你不喝,是想太医们给双儿开方子?” 他拿住了她的七寸,只得乖乖听话。得知阿暖怀孕了,他大喜过望,跑到暖阁去看阿暖。 阿暖如遭雷劈了一般,愣愣坐着一动不动。 虽知早晚的事,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如今侥幸没了。 看着阿暖的反应,炎钰如一盆冰水从头上浇过。 他冷下脸,吩咐暖阁上下,曹妃娘娘的肚子出一丁点差错,暖阁上下一体处死。 把宫人们吓得,天天不错眼珠子盯着阿暖的肚子。 入口的、穿用之物、摆用物件,小心了再小心,太医一天三次诊脉。 阿暖更加心灰,她就算有心拿掉这个孩子,也没有机会。 她摸着肚子,不时垂泪,跟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孩子,低低絮叨: “你投错了胎,阿娘不想要你,可怎么办呢?” 暖阁的主子怀孕了,在后宫一溜烟的传了开来。 宜妃宫里和皇后宫,两个素日碰面就火星四溅的贵人,反应毫无意外的一致,同时摔了茶盏。 阿暖枯坐了几日,突然来了精神。 她记起,从进宫后,她这个曹妃还没给裴皇后请安呢,摇摇头,太没礼数了! 这日,她打扮得鲜鲜亮亮,让宫人们捧着一大堆礼物,乘着轿辇朝皇后宫走去,一路招摇。 不是说这天真明媚,就是那片儿花开得正当时。 暖阁宫人们很少在曹妃娘娘脸上看到笑容,主子突然给了好脸,个个奉承话一堆堆地往外说。 直把阿暖说得心花怒放,面上颜色愈发的好。 听说,阿暖……也就是曹妃来了,裴皇后很诧异。 皇上护阿暖护得眼珠子似的,免了她的晨婚定醒,还说她腿脚不好,除了祭祀,见谁都可以不跪。 快二年了吧,她这个后宫之主,一次都没见着这位皇上的宠妃。 人还未到,就听到阿暖的娇笑声: “皇后娘娘,妹妹来迟了,您不会怪妹妹吧。” 再见裴氏 裴皇后抬眸,看着笑得明媚的人儿。 一身正红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脸上画着精致的梅花妆,头戴玉缕雕丹凤纹簪,侧鬓处钿着碧玺蝴蝶花,左手金镶红宝石双龙戏珠手镯,右手百子如意纹手镯,移步间叮当作响。 裴皇后愣了愣,十年不见,没想到,那个在七王府麻布素衣的阿暖姑娘,摇身一变成了曹妃娘娘后,竟是这般模样。 春月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阿暖。 阿暖给裴皇后的印象一直都是素淡的,突然转变风格,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裴皇后微微皱了皱眉,怪不得皇上念念不忘,容颜这般出色,稍一打扮,立马跟宜妃不相上下。 春月的关注点不一样,她扯了扯皇后的袖子,努努嘴,悄声道:“皇后,她怎么敢……” 看看阿暖,裴皇后这才发现,阿暖竟敢身穿正红来见她。 阿暖在殿内看了一圈,不待裴皇后发话,自已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皇后娘娘,莫不是不欢迎妹妹来,连杯茶都不肯上吗?” 裴皇后未说话,春月不干了: “大胆,曹妃娘娘,正红是你该穿的颜色吗?” 阿暖夸张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轻笑道: “不合适?哎哟!皇上说本宫想做皇后,他也愿意给的。是妹妹念着昔日在七王府的情份,才没抢了姐姐的皇后之位。春月姑姑是在提醒本宫,跟皇上讨要皇后的宝座吗?” 说着,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边笑还边斜睨着裴皇后。 裴皇后气得浑身发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春月气得一时忘了尊卑,指着阿暖:“你,你……” 阿暖突然色变,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了起来,跟着她的宫人们吓得脸煞白煞白的,赶紧上来嘘寒问暖。 阿暖踢了一个奴才一脚,骂道: “没眼色的,没瞧见本宫被春月姑姑吓到了?还不掌嘴。” 宫人们这才知道,她今日就是专程来寻皇后晦气的。 想着皇上素日里对她的宠爱,大着胆子,走上前,说了声: “对不住了,春月姑姑。”扬起巴掌抽了过去。 春月跟随皇后多年,是皇后身边贴身的掌事姑姑,何曾受过这种羞辱。 裴皇后脸色难看极了,她没想到,阿暖刚进到她宫里,屁股还没坐热,就敢发作她身边的人,喝了声: “大胆,还不住手。” 行刑的宫人,看看裴皇后,再看看阿暖。 阿暖捂着肚子,又哎哟哎约叫了起来。 宫人一咬牙,说了句:“对不住了,皇后娘娘,龙子精贵。”扬起手又朝春月脸上扇了过去。 直把春月的脸抽得辨不出原来的模样,阿暖才让宫人收了手。 裴皇后脸色铁青,阴沉沉看着阿暖。 阿暖挑眉,笑道: “皇后娘娘,当年妹妹一身的伤,承蒙皇后娘娘照顾,春月也没少照应本宫。今日算是收些利息,皇后娘娘不怪妹妹吧?” 裴皇后阴沉着脸,冷声道:“曹妃娘娘这是仗着怀了龙胎,到本宫这儿耀武扬威来了?” 阿暖抿嘴直乐:“是啊,皇后娘娘看出来了。皇上说要立本宫的皇儿为太子呢,本宫高兴,可不就给娘娘报喜来了。” 裴皇后神色大变,阿暖的儿子当了太子,还有她这个皇后什么事。 她眸间闪过一丝阴狠,本也没打算让阿暖产下这一胎。 可惜皇上护得紧,她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看看阿暖那张得意的嘴脸,心道,今日你送上门来,还这般嚣张,就别怪本宫心狠了。 她眼风朝旁边一扫,使了个眼色,一名宫人会意,退了出去。 “那本宫可要恭喜妹妹了。”裴皇后不动声色。 阿暖更加得意,不是跟裴皇后炫耀皇上又赏了她多少金银珠宝,就是又送了她多少绫罗绸缎。 晃着她头上的玉缕雕丹凤纹簪,问裴皇后: “皇后娘娘看看,是不是挺眼熟的?” 裴皇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是先皇后的遗物,她一直想要,炎钰没舍得给,竟然给她了。 心里又是一阵心酸,自己的父兄为炎钰立下汗马功劳,在炎钰面前,她还不如一个婢子有体面。眼波流转,眉间冷意更盛。 不大会儿功夫,那名宫人给阿暖上了盏茶,裴皇后淡淡道: “这是人参五宝茶,曹妃尝尝,对曹妃的胎很有好处。” 跟随阿暖的宫人们,心中一凛。 正要上前阻止,就见裴皇后冷冷瞟了过来,吓得他们一缩脖子,又退了回去,看着阿暖,想说又不敢说。 阿暖放在鼻端嗅了两下,赞道:“还是皇后娘娘会保养,这茶闻着就提神醒脑。” “那妹妹就快尝尝吧。”裴皇后的声音愈发温和,握着椅背的手却紧了紧。 阿暖拿起来,放下,再拿起来,再放下,如此反复好几次。 裴皇后和阿暖身后的宫人们,心也跟着几上几下。 阿暖忽笑道:“皇后娘娘,这里面莫不是放了伤妹妹龙胎的东西?” 裴皇后心中一紧,冷冷道:“妹妹这般说,不喝就是,如今还有谁敢强灌你不成。” 阿暖娇笑,认真点点头:“是妹妹多心了,皇后娘娘别放在心上。”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她身后的宫人们,本已将心放下。谁知,她前面还疑心呢,后面就饮了下去。 脸上均现出灰败之色,闭目心道,老天爷保佑那盏茶里什么都没有吧。否则,小命不保。 裴皇后见她喝尽了,眼中快速闪过一丝喜悦。 阿暖喝了茶,起身道:“坐了这会子,妹妹身子乏了,就不打扰皇后娘娘了。” 裴皇后温声道:“妹妹如今身子贵重,好生保养要紧,快回去歇着吧。” 阿暖点点头,让宫人们把她带来的东西都放下,转身离去。 春月捂着红肿不堪的脸,口齿不清道: “皇后娘娘,您不觉着曹妃娘娘今日有些不对吗?” 裴皇后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阿暖从进来到走时的作派,猛然起身: “她……她本来就不想要那孩子,她是在利用本宫。” 她本就不是笨人,只是一时被阿暖气糊涂了。 春月焦急道:“皇后娘娘,那可怎么办啊,皇上这么宠着她,您……” 裴皇后厉色道:“怕什么,做都做了,怕也无用。皇上现在还用得着本宫的父兄,不敢对本宫怎样。” 说完,她缓缓坐了回去,喃喃道: “她还真舍得……” 傍晚时分,阿暖腹疼如绞,宫人们吓得面如土色,硬着头皮去向皇上禀报。 炎钰甩下还在议事的大臣们,迅速赶了回来。 暖阁里跪了一院子的人,好几个太医也在其中,面色惨白,抖如筛糠。 落胎 炎钰抓住太医的脖领子,厉声道:“孩子呢?” 太医哆嗦着语不成句:“孩子……孩子……” 炎钰一把甩开他,朝屋内冲去,一盆盆血水端了出来,阿暖面无血色躺在榻上,眼一黑,心知孩子保不住了。 他再次抓起太医,色如厉鬼: “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暖阁太监总管哭着爬了出来: “皇……皇……上,娘娘在皇后宫喝了杯人参五宝茶,就……就……这样了。” “皇后?”炎钰闻言后退了两步。 “是,是皇后娘娘赐茶,奴才们不敢劝,奴才,奴才……” 太监总管吓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炎钰一把揪起他:“是皇后命人给曹妃娘娘灌下去的?” “不,不,不是,是曹妃娘娘自己喝下去的,喝之前……曹妃娘娘……还……还问皇后娘娘里面……里面是不是有伤龙胎的东西……哪知……刚问完就喝进去了。” 炎钰松开太监总管,面色更加灰败,双目无神,趔趄了一下,朝屋内走去,走到近前,又后退了几步,停了一瞬转身大步出了暖阁。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皇上怎么了,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小命保没保住。 第二日,天刚微微亮,炎钰下了道旨意,将裴皇后圈禁在她的宫中。没说圈禁多长时间,却也再没旁的处罚,甚至见都没见裴皇后。 炎钰再次来到暖阁,暖阁的宫人们,从上到下还等在院中。 皇上没旨意,他们什么都不敢做,每个人疲惫地晕晕欲睡,却努力撑着自己别倒下去。 炎钰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自走入房中,默默看着昏睡中的阿暖。 阿暖虚弱地躺在床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停了片刻,慢慢坐到榻前,一眨不眨看着她。 阿暖的眼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炎钰沙哑道:“醒了?” 他眼内布满血丝,衣衫还是昨日的那一套。 显然,他一夜未睡。 阿暖费力地睁开眼,她浑身都痛,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炎钰凑近她,给她缕了缕头发,又用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轻声道: “阿暖,你就这么不想给朕生孩子?” 阿暖眼珠子动了动,没说话。 炎钰继续道:“别人不知道,朕知道,以前在宫中,你看尽了后宫娘娘们的手段。你去太医院央求太医教你医术,教你辨识草药。你笑着跟朕说,免得以后着了别人的道。太医们不肯教你,故意难为你。没想到你只闻了几次,就闭着眼一次不错地将数十种草药名报了出来。你的鼻子天生与常人不通,太医们这才时不时教你些真东西。就算裴氏将药下在茶里,你也不可能闻不出来,对吧,阿暖?” 炎钰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听着有种沙砬砬的感觉,听着极不舒服。 阿暖再次转动了一下眼珠,精神回来了些,慢慢看向炎钰: “是……我知道那茶有问题。” 炎钰一把抓住阿暖的衣领,将她提到身前,血丝瞬间布满眼球: “你竟然下得去手,你竟然打掉自己的孩子!” 阿暖虚弱地看着他:“许你打掉自己的孩子,就不许我也做一次吗?” 炎钰恨恨看着她,看着看着,眼中恨意褪尽,覆满悲伤: “阿暖,你还是不肯原谅朕,你还是忘不了那两个孩子。朕以为,朕与你再次有了孩子,你会看在孩子的面上,放过朕,原谅朕,你为何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朕。” 阿暖看着屋顶,眼中雾气蒸腾,默默无语。 炎钰的悲伤转瞬即逝,再次提起阿暖,逼视着她的眼睛,厉声道: “你别忘了双儿还在朕的手上,你打掉朕的孩子,就真不怕朕对双儿做什么吗?” 阿暖眼中快速闪过悲伤,平静道: “炎钰,别再拿双儿威胁我了,我不能总让你拿捏一辈子。双儿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这个当娘的就随她去。总之,陪着她便是。” 炎钰将她甩在榻上,状若疯魔,如夜枭般笑道: “好,好,好,阿暖,朕会让你后悔的。” 说罢,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来到院中,看着一院子还跪着的人,喝道:“来人。” 从院外跑进一小队禁卫军。 他挥了下手:“拖出去,都砍了。” 宫人们大惊,哀声四起。 听着院外的动静,阿暖缓缓落下两行泪。 那些人是因她而死,报应也会落在她头上吧。 很快,盛宠一时的曹妃娘娘,怀了龙胎,又失了龙胎,传遍后宫、传遍朝堂,传遍京城…… 甚至,远在境北的凌风都知道了。 凌风有勇有谋,很快在五皇子炎琪军中声名雀起。为炎琪立下无数战功,凭实力在军中打下一片天地。 他作战勇猛,待下宽厚,很得一众将士们的喜爱。 炎琪对他颇为倚重,因着他的缘固,炎琪对宫中事也多加了几分留意。 阿暖怀孕又流产,就是炎琪告诉他的。 凌风悲苦难言,他知道阿暖的鼻子与常人不同。 所以,阿暖酿的酒,都比别人家的好喝。 他宁愿阿暖产下那个孩子,也不愿她自伤其身。 阿暖的身子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哪还经得住这般伤损。 他常常七尺汉子,空有一身武艺,却有劲使不上。 正在这时,他收到了炎钰托人辗转送到他手中的一封信。 凌风一手双鞭使得漂亮,声名远播,炎钰已知他在炎琪军中。 看过信中内容后,他正不如该如何之际。 十皇子炎轩也打听到了他在炎琪军中,托心腹带着一块暖玉请他去西南。 那块暖玉,他认识,正是他凌家的传家宝。 他拿定主意,将虎头和阿凤托付给来人。 虎头和阿凤不愿随来人走,凌风摸着虎头和阿凤的头说,是阿娘遣人来接的。他一定会好好待你们,阿爹很快就带着阿娘去西南寻你们。 虎头和阿凤这才跟阿爹依依告别。 他托付完两个孩子,又去向炎琪辞行。 炎琪大惊,问他为何如此,是他有什么亏待他的地方吗? 这一年多,凌风立功无数,炎琪的领地大半都是凌风带人打下来的。 凌风也不隐瞒,将炎钰的来信交给他看。 炎琪看罢:“凌副将,何苦如此,待本将军夺了炎钰的天下,也不迟嘛。” 凌风摇头:“属下与妻女一别快三年了,实在等不下去了,其中煎熬无人能解。既然他如此说,对属下也是一次机会,属下非去不可。” 炎琪知其心性,凌风心意已决,只好重金放人,嘱咐他: “炎钰此人奸滑,万一有诈,切莫孤注一掷。” 凌风点头,可炎琪观他神色,怕是壮士一去不复返了。 老虎 阿暖流产,一晃过去四个多月了。 刚开始,阿暖怕炎钰对双儿下黑手,很是担心了一阵子。 每逢见双儿的日子,她都怕见不到双儿了。 连着四个月,回回双儿都好好地来看她,她才慢慢放下心来。 自那日起,暖阁的供给依旧,炎钰却再未踏入暖阁一步。 宫中盛传,盛宠一时的曹妃娘娘失了帝心。 这天,辰时刚过,炎钰一身明黄出现在暖阁中。 他清瘦了许多,精神却好。 他细细打量阿暖,阿暖经过几个月的调养,终于养回几分血色来。 他温柔地给她披了间大氅,牵着她的手出了暖阁: “阿暖,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朕,要跟凌风生活在一起吗?朕给你们机会。” 阿暖仰头看着他,不敢相信她听到的。 炎钰给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柔声道: “机会只有一次,只要凌风做到了,就可以带着你和双儿走。如果他做不到,那就永远别再惦着将你接走,不管你愿不愿意,也只能留在宫中陪朕终老。” 阿暖仔细看着他的眉眼,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要凌大哥做什么?” 阿暖声音轻颤,她知道没那么容易。 炎钰温和地看着她: “阿暖,当初他用老虎向你提亲。那么,今天就还用老虎来决定朕与他之间的事吧。” “你让凌风大哥打老虎?”阿暖的声音颤得更厉害了。 当年,凌风大哥为打那只老虎险些送命。 如今,已过去13年了,他的气力在减退,如何还能和当初相比。 炎钰更加温和:“是,老虎已经准备好了,本来是朕捉来给你治腿的。他想从朕手中将你夺去,不可能一点力气不出。” “不,不,不行,他在哪?” 阿暖边说边后退了两步,眼中瞒是惊恐。 炎钰笑笑,拉着她的手:“走,朕这就带你去找他。” 他们乘着天子之乘出了宫,来到城中祭天的地方。 这里是京城最宽阔的场地,此时已人山人海。 阿暖看到最中心的地方,搭着十多米的高台,上面立着一个长宽均三四十米的大铁笼子。 她明白了,炎钰让凌大哥在铁笼中跟老虎搏斗。 她转头看向炎钰:“凌大哥在哪?” 炎钰朝高台一侧指了指,阿暖看到炎钰手指的方向圈了一块儿出来。和外面的热闹相反,那里很安静,凌风正坐在一角闭目养神。 “停车,我要下去。”阿暖大叫。 炎钰扬手示意,车停了下来。 她急切地从车上跳了下去,朝凌风跑去。 炎钰没阻止,静静看着跑远了的阿暖。 “凌大哥,凌大哥。”阿暖跑进圈内,在外围维持秩序的禁卫得了通知没有拦阻。 凌风听到声音,猛一睁眼,见是阿暖,大喜。 阿暖扑到他怀里,仰头看着他,他们已经三年没见了,眼泪不断掉下来。 凌风虎目含泪,微笑道: “阿妩,过了今天,凌大哥就带你回家。” 炎钰远远看着这一幕,眼神微冷。 阿暖拚命摇头: “不行,凌大哥,太危险了。当年打那只老虎,你就险险送进去半条命。如今,已过去13年了,你的气力在减退,如何还是老虎的对手。我认命了,你别管我们了,带着虎头和阿凤好好过。” 凌风半拥着阿暖,笑道: “阿妩不信凌大哥?三年了,凌大哥不想再等了,也等不了了,是死是活,凌大哥都要试一试。否则,死不瞑目。” 阿暖使劲抓住凌风的手臂: “凌大哥,你在山中打老虎,可以借助地势设陷阱,还可以借鞭力闪躲。那个笼子那么小,你躲都没处躲,怎么可能打得赢。阿妩只要你活着,活着就好。” 凌风轻抚她的背,柔声道: “阿妩,凌大哥也是准备了才来的,你放心,凌大哥很快就能带你回家。” 阿妩见劝不动他,眼泪不住地掉: “凌大哥,你一定要活下来,如果你死了,阿妩也不活了。” 凌风哈哈大笑:“好,凌大哥一定活着接阿妩回家。” 阿暖一步三回头,回到炎钰的车辇上。 炎钰没说话,命令车辇又向前行了一段距离。 那里还有一处平台,高度正好和场中的高台平齐,可以很清楚看到对面高台上发生的一切。 炎钰拉着阿暖的手,走到正中央坐了下来,他能感觉到阿暖的手一直在抖。 不久,一阵人马押着一个大大的笼子进到场内,笼子里装着体形硕大的老虎,长约三丈有余。 老虎看到场中人山人海,不安地躁动起来,仰天长啸,粗大的尾巴不停地扫动着。 阿暖心中的不安更甚,这只老虎如此巨大,凌大哥怎么可能打得过它。 众禁卫万分小心将笼子送到场中的大铁笼里。 过了七八分钟,凌风走上高台,站定,看向坐在对面的炎钰。 扬声道:“还请皇上当着天下人的面,许下承诺。” 炎钰侧头看看阿暖,慢慢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广场一片静寂。 炎钰眉目冷竣,扬声道: “若凌风能将笼中老虎杀死,朕慕容炎钰允诺他,带走朕的爱妃曹妩和义女双儿,决不反悔。” 广场中人窃窃私语,这是皇家的八卦。民间有关皇上宠妃曹妃的小道消息满天飞,能在现场听皇上亲口说出来,颇有些意外。 现场气氛更加热烈了,大家都目含热切看着凌风。 敢跟皇上抢女人,胆也太肥了,实乃真英雄也!有不少人都在给凌风叫好,助威。 凌风朝炎钰一拱手:“草民谢皇上成全。” 说完,他拿出一张黑巾将头部除眼睛的地方都包了起来,这才示意守卫们将铁笼门打开。 阿暖紧张得浑身发抖。 当凌风走入笼中后,现场想起雷鸣般的掌声。 禁卫们抽动锁链,关着老虎的笼了立时四下散开,哐哐几声砸在台面上。 那老虎也不知被禁锢了多久,一被放出,立时朝凌风扑了过来。 阿暖看着老虎凶猛的样子,身体不禁大幅度抖了一下。 炎钰看到了,伸出手握住她,轻声道: “阿暖,有件事朕没告诉你。” 阿暖侧头看着他,惊恐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什么事没告诉她?他现在跟自己说,一定是有关凌大哥的。 炎钰微笑道: “朕一共捉了十只老虎,朕让它们厮杀,这一只是最后活下来的,朕已饿了它三天了。” 十只活一只,那是只虎王! 阿暖眼中的惊恐无限放大,她转头看向对面的凌风,凌风已与老虎斗在一起。老虎颇有威势,一纵一跃尽显凶猛。 阿暖一下跪倒在炎钰身前,泪如雨下: “炎钰,阿暖知错了,求你放过凌大哥。阿暖给你生孩子,不再想着离开的事。阿暖陪着你,陪你终老。阿暖什么都答应你,再也不使性子了,再也不……” 阿暖语无伦次,边哭边说。 最后,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炎钰轻柔地用帕子帮她擦擦脸,语气更加温和: “阿暖,朕给过你们机会的,可你不肯给朕机会。朕本来是要放过他的,可你不肯放过朕。” 阿暖伏在他膝头,满面的泪,使劲摇头: “不,不,阿暖知错了,阿暖知错了。你再给阿暖一次机会,阿暖再也不敢了,阿暖给你生孩子,生好多好多孩子……” 你想要的 炎钰看着她,眼中闪过悲伤,轻抚她的脸,轻声道: “阿暖,你身子伤损太过,能有上一胎已是万幸。太医说,你不可能再有身孕了。” 阿暖仿佛没听到,不停磕头,额头很快乌青一片: “不,不会的,一定会再有孩子的,一定会再有的。炎钰,你救他,求你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此时,场中形势危急万分。 凌风身上血迹斑斑,不停闪躲着老虎凌厉的攻击,气力已有些不足,纵跃间尽显疲态。 笼子太小,长鞭施展不开,他舍了用得最称手的三丈长鞭。 只拿了根短了近一半的鞭子,那鞭子被他改了一下,鞭上尽是倒钩倒刺,挥手间就在老虎身上带起一片血雾。 他一手执鞭,另一手拿着把三戟叉,不断寻找攻击老虎的机会。 人们注意到,他时不时朝老虎抓撒一种白色的粉末。 那是一种能致迷幻的东西,可惜老虎太大,短时间对老虎起不到作用。 老虎的伤口处渗出丝丝黑血,凌风在鞭子和三戟叉上都涂抹了剧毒。 此时,老虎的凶性被完全激发出来,气喘之间,双目露出骇人的凶光。 它感觉到了眼前人的危险,张开大嘴,露出獠牙,恶狠狠瞪视着凌风。 凌风有多年捕猎的经验,他没有托大,做了相当充足的准备。 不过,他还是感觉到了眼前老虎的与众不同。 他全身都湿透了,一边寻找进攻老虎的机会,一边注意观察老虎的神态。 他祈祷,撒出去的药粉能早点起作用。 老虎再次发力朝他扑去,凌风甩鞭勾住铁笼上方,回身朝老虎刺去,三戟叉刺在老虎的脖颈处。 老虎吃疼,闪躲了一下,调整方向,再次朝凌风扑去。 凌风借助鞭力,腾空跃到老虎背上,手中三戟叉狠狠朝老虎的背上扎了下去。 老虎大怒,死命跳跃想将凌风摔下去。 凌风一甩长鞭勾住老虎的脖子,稳住身体,另一只手里的三戟叉,不断在老虎的身上叉入拔出,再叉入,再拔出。 老虎怒孔连连,拚死一搏,虎目中尽是愤怒和焦燥。 它纵起后,翻身砸下,身体在高台上翻滚。 连带着凌风也跟着它一起翻滚,不知翻滚了多少圈,凌风被它重重地甩在一侧的铁栏杆上,一时起不了身。 他的身上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滴滴答答不断落着血珠,不知是他的还是老虎的。 老虎也伤得不轻,又中了凌风的□□、毒药,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凌风努力控制着身体,慢慢坐了起来,瞪视着老虎, 老虎再次朝它扑来,二者都在力末之时,都使出自己的最后一击。 老虎来势凶猛,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凌风的脑袋咬了下去。 全场惊呼,阿暖磕头已经磕得有些迷糊了,转头望去,见凌大哥的头与老虎的大嘴不足一尺距离。 她尖叫一声,跑下高台,朝对面的高台跑去。 炎钰眼神微闪,没有阻止。 众人刚才已在高台上见过她,知道她就是皇上盛宠一时的曹妃,纷纷闪出一条路。 凌风看准时机,将手中的三戟叉狠狠朝老虎嘴里叉去,三戟叉没入老虎喉间,疼得老虎不断在地上翻滚,粗大的尾巴狠狠抽打在地面,铁栏杆上,还有凌风的身上。 凌风已是力竭,没能躲过,再次被甩在铁栏杆上,口中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老虎翻滚的力道越来越弱,再加上身上的□□和毒药渐渐发挥作用,渐渐没了动静。 广场上掌声雷动,众人高呼:“凌风!凌风!凌风……” 凌风见老虎没了动静,扯下蒙在头上的黑巾,脸上露出笑容,缓缓跪坐在高台上。 阿暖已冲到高台上,拍打着铁门,大叫:“开门,开门,放我进去。” 守卫们朝对面高台上的炎钰望去,炎钰做了个手势,守卫打开铁门。 这时,从场中一角传出一个女童的声音:“阿爹,阿娘。”边叫边朝高台上跑去。 众人听到她的叫喊,纷纷给她让路。 阿暖冲到凌风身前,哆嗦着将他扶在自己腿上: “凌大哥,凌大哥,你醒醒,醒醒……” 女童也冲了进来,扑到凌风阿暖身边: “阿爹,阿娘。” 女童正是双儿,看到阿爹浑身是血,吓得直哭。 凌风费力地挣开眼,看着阿暖,眼中闪着喜悦的光: “阿妩,咱们可以回家了。” 正在这时,广场再次响起惊叫:“天哪,它,它还没死。” 老虎带着三戟叉,奋力朝凌风三人扑来。 炎钰眼神一紧,大喊:“救她!” 守卫们都没进铁笼,已来不及救援。 凌风一把推开妻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使出浑身力气,将匕首插入老虎腹部朝前划去。 老虎嗷呜一声,再次重重砸在高台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广场上,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喊声。 凌风高大的身躯挺立在高台上,直到老虎不再动弹,他如山般的身体,向后重重砸在高台上。 “凌大哥。” “阿爹。” 阿暖和双儿的声音同时响起,二人哭着跑到凌风身边。 “凌大哥,凌大哥……” “阿爹,阿爹,醒醒……” 阿暖慌乱地在凌风的身上摸索着,摸到个小包裹,赶紧打开,一把丸药朝凌风的口中塞去,塞了半天,塞不进去。再看凌风脸色,已灰暗得不成样子。 她哆嗦着试试凌风的鼻息,凌风已然气绝身亡。 她大叫:“凌大哥,不,不,凌大哥,你醒醒,凌大哥……” 凌风的大腿上还汩汩向下淌着血,不知何时,他腿上的大动脉被老虎咬断了。 刚才那一击,已是他拚尽全力的最后一击。 广场静悄悄的,数万人看着这一幕,没一人弄出响动。 女人悲凄的喊声,夹杂着女童的哭声,在广场上空回旋。 不知过了多久,阿暖渐渐收了声。 她轻轻放下凌风的身体,朝铁笼外走去。 女童边哭边推凌风:“阿爹,阿爹,起来,起来……” 阿暖走到高台边,朝对面的炎钰望去,那眼神,绝望、仇恨、悲伤、无助、空洞…… 炎钰很难说清楚,那是一种什么眼神,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在里面,又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浑身毛骨悚然,大喊:“拦住她!” 已经来不及了,阿暖纵身从高台上跃下。 女童尖叫着朝阿暖跑来:“阿娘,阿娘……” 她想都没想,跟着阿娘跳了下来,一只手还朝着阿娘的方向伸着。 二人重重砸在地面上。 女童费力地睁开眼:“阿娘……” 阿娘已气绝,再也不能回应她了。 女童扬了扬手,渐渐闭上眼睛。 场中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一年后,十皇子炎轩带着二十万精兵攻到京城城门下。 他的身边带着两个英姿勃发的少年,虎头和阿凤。 虎头13岁了,阿凤11岁,二人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腰间都围着一圈长鞭。 城门口处燃着一个巨型火堆。 看着城墙上的人,炎轩戏谑道: “七哥,莫不是以为这么一小堆柴火,就能阻了我前进的路?” 炎钰喝得酩酊大醉,伸头看看城下的炎轩,淡淡说了句: “十弟,怎么才来,让七哥等了好久。赢国的天下,七哥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将身侧的两坛酒浇在头上。 炎轩眼眸一缩,就见他曾爱过恨过的七哥,纵身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扑入烈火中。 没入火堆前,炎钰喃喃道: “阿暖,你说朕从未给过你想要的。这次,一定是你想要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