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颂》 第一节 第一部 从高原回来大约半个月之久,旨邑突然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听起来十分高兴,声音爽朗。不清楚是被感染还是发自内心,她一开口就像只灯泡突然亮了,散发热情的光芒与温度。他感觉到她话语里的强光刺激,更是来劲。他说刚从法国飞到香港,下午在香港大学有个讲座,明天上午就可以飞长沙直抵她的老巢。他倒像是做一个干净果断的伟大的战略部署,要来一举将她歼灭。旨邑想到某个战争笑话:报告长官,一个被歼(奸),另一个受惊(精)跑了!她立刻认为,他来见她,也就是来歼她。或者说,他有兴趣来见她,必定有歼她的愿望。他甚至可以直接说“我想见(歼)你”。 她犹豫半晌,说她惶恐。“为什么?”“我怕出事。”“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再想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我在法国给你带了一件小东西。” 旨邑沉默了。事实上,她的心动了一下(不为那件小东西)——没想到,他在法国也惦念她。她只是偶尔想起他,他的已婚使她平静,尤其高原之夜,她不曾草率地被肉欲俘获,那个贞洁的夜晚慰藉着她,正如无数渴望自杀的人,自杀的念头倒成了巨大的安慰,并藉此安然度过许多不眠之夜。 一个普通的高原之夜,因为后来的故事,变得尖锐。 那时雨后不久,地面积水未干。因为酒店的灯光,深浅洼地的水都染了颜色。或者珍藏一棵马尾松的倒影,一株白桦树的挺拔。夜空暗得发亮,就像经过铸磨的铁器,浸出一种光芒。两周前,旨邑在路上遇到的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碰巧同住一个酒店,与他相对的刹那,旨邑感觉一种无法解释的温暖。一周前,旨邑的车被倾泻的山石砸毁,除却她,其余四人全部丧命。 旨邑无数次回头解读那种温暖,如果说那是劫难蓄谋的开端,未必不是情欲最初的真实萌动,然后有了一种尘世间的因果关系。她一次次想起那只初次造访的手,连着厚实的身板,连着无边的高原夜色,在他说完他的名字“水荆秋”,走了约十米之后,那只手从她的腰际滑过起伏的臀部,顺着沟壑往根底挺进,柔韧冰凉,滑行速度匀称,仿佛蛇爬过小山头,她感到蛇的腹部与山的弧度和谐默契。他同时吻她。在藏区行走久了,彼此一股膻味。 那个夜晚,她已经足足二十九岁,水荆秋也四十出头,双方十分默契地遵循情感发展规律,在一扇彼此都渴望的门前,道貌岸然地徘徊。在那个夜晚,水荆秋谈到了尼采、聂鲁达、庞德。那简直是个崇高的夜晚。地面上一切都静止不动。旨邑讲她的死里逃生,感觉他渐渐地攥紧了她的手,手指头摩挲抚慰,传递内心生长的怜惜。她感动了,并且高估了这种感动,她感到周围的一切也在渴望她重新扑进他的怀抱。她又想,假如一周前她死了……生命无常,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的咖啡色皮夹克磨擦她的黑色风衣,发出轻柔细腻的声音,既温馨又淫荡。 水荆秋把旨邑视为一只鸟儿,迷了路的鸟儿,从高处降落在他的面前。旨邑却将水荆秋比德于玉,是和田玉,玉之精英。玉首德而次符,她最看重的是男人的德。她以为他的思想影响将深入,并延续到她的整个生命。 旨邑责怪自己龌龊或把事情想龌龊了。 不管水荆秋带了什么小东西来,它起了关键作用,先是让旨邑感动,继而不得不礼貌地面对它。在某种程度上,它替旨邑掩饰了内心的虚伪,它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探望——她其实多么盼望他来。她由衷感到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和爱情——如果他婚姻不幸,这次见面将具有特殊的意义。 旨邑清醒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一个小东西能让她感动,心潮起伏,那么,这个一米八的大活物从法国到香港再到长沙,即便他不歼她,她也可能将他引诱。总之,答应他来见她,基本上算答应他歼她了。 长沙的深秋阳光坦荡。明媚晃眼。似有空穴来风将城市扫涤净爽。空气里有几分躁动不安。旨邑住在湘江边,在十六楼阳台,能见江对面黛色青山,云絮低悬,似搓洗过的天空蓝得透明。水荆秋从天空里浸显出来,就像刚冲印的照片泡在水里——还是那件咖啡色皮夹克,胡子拉碴,面容粗糙——待拿起来细看,总是变成了另一个男人——谢不周,这个在北京出生长大的胡人,三十岁时离开北京(为了离婚),美髯剃净,虽肤白若妇,仍不乏粗犷之风。他曾是个潦倒的诗人,忽然决定用知识创造财富,搞起地产策划,将死楼盘做活,活楼盘做火,在地产界颇有声名。 旨邑在长沙读了四年书,现在是自由职业者。拥有一间二十几平米的玉器店(专卖赝品),闲时以看玉器、古钱币方面的杂书消遣。在遇到水荆秋之前,旨邑便明白有价值的古玉,仿佛爱情,不在人间普遍,不为寻常百姓拥有,也不再为这种事实颓丧。她愿意爱慕书中的物器,相信别人的爱情。逛古董旧货市场,空手而返只是进一步证实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在喧嚣混乱的市场,已经不能淘到合意的东西,正如滚滚红尘之中,鲜有比德如玉的君子,好德如好色的高人。 上午是个漫长的过程。水荆秋一到黄花机场,就给旨邑报了信,这意味着他还需四十分钟左右。时间消失了。漫长的四十分钟如一个笼子。她懊悔没去机场接他。她记不清他的脸,记得他的身体,挡起风来比墙结实。他拥抱她的时候,她就像莲子里的嫩芽,镶在他的身体里。味是苦的。不能终生留在他的怀里。她抽芽,离开。不知道他的身体是否留着那一道槽痕。 他终于到了。比上次在高原见他时要略显优雅。他眯着眼(难分清是笑,还是因为阳光),鼻尖冒汗,她刚走近他,他退后两步,俏皮地将她上下打量。她的确很高兴(不需要任何感染),竟有点羞涩了。她帮他拖动棕色皮箱,他抢过去,雌雄两手相碰,片刻也不耽误,步履匆忙地往有床的地方去(旨邑脑海里总有张床)。关上门,他们就再也没有分开。旨邑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事实上,她一直都在考虑,做,还是不做。做,意味着自己决定当他的情人,不做,身体或许充当诱饵——肉体有时候比灵魂更能攫取男人的心。她期望看到婚姻的曙光。他抱紧她不撒手,仿佛经历无数相思的煎熬。她感觉那道槽痕还在,这次压得更深。她问他,为什么分开后一直不给她电话。他一声沧桑叹息。旨邑是个聪明的女人(不排除偶尔自作聪明),觉得自己明白他(已婚男人)的处境,出于对他的宽慰与感动,她热情地吻了他,并为自己的热情感到骄傲——她慰藉了一个身心疲惫的男人。 后来,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的手搭在她的臀部(她感觉是一只毛茸茸的熊掌)。天快要黑了。她在他的怀里至少睡了三个小时(她原本只有独自才能睡好,或者是背对着男人才能勉强入睡)。她悄悄移开脸,看着两具平放的肉体,暗自吃惊。 他将是她的什么人?她又会是他的什么人?他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她仔细看他:几乎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长得草率,样貌憨钝,鼻子大,嘴唇不薄,额上刻有浅纹,比实际年龄显老。而在男女之事上的绵密细致与温存(虽然旨邑感觉并非太好,尚欠磨合),她之前的男人无法与之相比。其实,旨邑最初颇为别扭:他的油性头发未能及时清洗;牙齿似乎使用过度,有一颗缺牙,一颗假牙,还有烟垢焦黄;睫毛短浅几近于无,隐约的老年斑如华发同样早生——差不多就是个糟老头了——而恰恰正是这些,让她感觉他一生精神丰富,忍辱负重,她敬佩他,莫名其妙觉得有责任爱他;他在高原给过她刹那的温暖,是劫后余生的第一缕阳光,她理当爱他。 他起身去客厅。重新躺在旨邑身边时,手里多了一个奖杯,说法国颁给他骑士奖,他无需翻译做了答谢报告,掌声如雷。她盲人似的小心摸索奖杯,被这个极具艺术美感的凯旋门雕塑吸引了,或许真正吸引她的是他获得的美誉,因为她将眼光投向他,含情聚恋,骄傲无比。 “有人说知识分子就是一个人用比必要的词语更多的词语,说出比他知道的东西更多的东西。有本书专写私德极糟的知识分子,说他们会钻道德相对主义的空子。”旨邑说道,手仍在摸索奖杯。 “知识分子的天职是保持独立的人格,做社会的良心和监督者。”他像她摸索奖杯那样摸索她的躯体,讲起道理来,脸上光芒四射。后又涉及本雅明,尼采、弗洛伊德……她很钦佩他了。回想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旨邑从他的油性头发中闻到了幸福(知识)的芬芳,她甚至很想为他(知识分子)洗头,接吻时不再想他焦黄的牙齿。于是她动情地笑了。她的笑惊动了他。他醒来又细致地抚摸她,说起酒店相遇的那一刻,她那样无助(惊魂未定),正是那种无助吸引了他。 她感到这个说法新鲜极了。 他早已结婚生子,这很普通。出乎旨邑意料的是,他还有前妻。关于前妻,他说得很多。他们并不相爱。出于责任心,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是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婚的,就像被捆的人忽被松绑。对于这个已成往事,且已老去的女人(她比水荆秋大一岁),旨邑兴趣不大,她很想知道他的现妻梅卡玛是怎样的女人(是否漂亮温柔,做那事时是否很会讨他欢心),又怕太清楚了自己难受(那个模糊画面已经像只风筝,不断地在她脑海里飘浮)。他避而不谈现任妻子,甚至相当矜持。她理解为尊重(或者是保护),于是有一丝痛楚(自己终究不是他的什么人)。反过来,他向他的妻子隐瞒她,仍然是对她妻子的尊重(或者是保护)——“我不能伤害妻子(她多无辜呀)。”——他说(男人都这口吻)。于是不惜贩卖情史以作弥补(他知道这无关紧要),来满足旨邑对他的好奇心(她冠之以“沟通了解”)。 他研究历史,教历史。一个患臆想症的本科生将他爱得死去活来,甚至为他自杀。一个画油画的有夫之妇热烈追求他,不惜先离婚,后辞职,跑到哈尔滨来。那时,他正与梅卡玛同居。画家曾一度搅乱了他的生活。不过,梅卡玛曾与他共患难,在他精神面临崩溃的特殊时期,她用坚定的爱将他抚慰。他说的“特殊”,与一次动乱有关,与死亡有关,与一个人的信仰有关。他说有机会再跟她细谈(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做到)。旨邑不忍追问(他表情深刻痛苦),有意调节气氛,问他是否曾用英语谈恋爱。他说他只喜欢中国姑娘,像旨邑这样不依靠大胸便产生性感的女人。他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觉得他并不憨钝,甚至是狡猾的,他完全掌握了和女人(情人)说话的技巧,这个年纪的男人,在这方面几乎不可能有破绽了。不过,旨邑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尽管他的话值得怀疑),这比他说喜欢外国女人舒服多了。他获得鼓励,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属实,又对她及它们珍爱了一番。 究竟有些不一样了。即便长沙仍是秋天,玉器店并无二致,赝品的光泽不减,登门的顾客不增——旨邑还是感到生命强烈的变化。即便水荆秋使君有妇,和田玉已是别人囊中之物,毕竟她拥有抚摸权,使用权。无论是玉,还是感情,都只能活着拥有,死不能带去。如此一想,她觉得和梅卡玛平起平坐,甚至是略胜一筹了——如果水荆秋说的不假,梅卡玛早不戴他这块玉了,除了法律上的互属与义务关系,他们几乎是不相干的两种物体。好玉还得配良人,梅卡玛未必懂得如何善待水荆秋这块好玉(也许在她心目中只是普通石头),如何早摩挲,晚捏拿,无故玉不弃身,与之性灵相通,丝丝入扣,体会和谐与美妙。生活早把梅卡玛这种原本不细腻的北方女人磨粗糙了——当然,这只是旨邑的遐想,梅卡玛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仍是她一个痛苦的谜,想解而又不敢解的谜。 事实上,旨邑并不清楚爱是什么。爱,或者就是与梅卡玛一决高低。 她试着抹去他,不觉得有什么痛,或者若有若无的痛,和他的存在一样。他回哈尔滨以后,只能电话或短信联系,听他的声音是有价的,谁打电话谁付费。她用金钱来衡量他的爱:他打半小时电话,她觉得他很爱她,如果他打十分钟或者更少,她便不高兴。说他二十四小时与梅卡玛在一起,给她的时间太少了,假设平均每天通话十分钟,按一辈子来计算,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总共也就那么几天。他说心里装着她,睡觉前想她,睁开眼还是想她。她心情反反复复。她想要爱他一辈子,当一辈子的地下情人(她为自己的爱感动得发抖),一会儿内心极不平衡,想到他相妻教子,人生完整,有拓展与延续的生命(而她只是渐渐老去,没有孩子,一辈子没留下纪念物,终究是件憾事),她几乎要愤怒了。 所以,谢不周撩起帘子进来,旨邑是惊喜的。他们几乎一个月没碰面了。他仍是个粗犷的髯夫。旨邑知道,谢不周找上门来,就是想她了。旨邑认识谢不周时,他下海捞了点。当时,他说老婆在美国读书。谢不周并没有骗旨邑,他在北京结过婚,离了,把当医生的前妻送到英国留学,花尽了全部的积蓄;到长沙潦倒时,湖北女孩吕霜毅然和他结了婚,后来他搞地产策划赚了,把吕霜送到美国学金融,又花了很多钱。吕霜尚未学成归来,他遇到搞期货的长沙姑娘史今。旨邑认识他时,他已经第二次离婚了(吕霜从美国回来后坚决离婚),正和史今同居。史今二十六岁的处女身给了他,他对处女十分尽责。 谢不周离过婚并且独身(同居不算婚姻),这个独身但不自由的男人一眼就看穿旨邑的结实屁股恰到好处(他几乎生气她身材总这么好,屁股总是挑衅),瓜子脸似乎瘦了(她身上的柔弱与野性奇怪的混合,说不出的滋味),更显得桀骜不驯。 谢不周进门只是一味看橱窗里的赝品。 “又情窦初开了?”旨邑嘲弄他(他隔一阵就要从这儿买走一两件女人佩戴的东西)。 “生意不错,假jb东西还是有市场。”谢不周说(意味深长)。 “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解得愈深,就越发现它的浅薄无趣。当然,只要你不去想它是假的,它就和真的一样,为什么非要去鉴别真假,让自己不快乐?” “老夫才无趣,尽吃闭门羹。以后别jb不打招呼就关门。” “去藏区了,没有信号。近段性生活还愉快?”旨邑招呼他在仿晚清风格的桌椅旁坐下。 “睡康巴汉子了?老夫要是女人,一定会尝尝。”旨邑永远不能从谢不周的表情里判断出什么。 “没有。净身行走。你既已知道男人的快活,该体会女人的苦。你满脑子混沌欲望。” “真jb白去了。男人的苦你不知道。我他妈想你你信吗?”谢不周转身面对橱窗,盯住一只小玉猪。 小玉猪沉默,它以沉默为贵。谢不周没指望它回答。 谢不周满口顺溜的粗话,旨邑听惯了,不以为然,反倒觉得他是真实的——生活中伪装的人太多了——他始终是个雅人。 旨邑闪到一边接电话。 谢不周一撩帘子就走了(他从不说再见)。 没过几天,旨邑收到一个邮包:一套《中国玉器全集》,一本《影响的焦虑》、一本双语《圣经》。水荆秋在履行他的诺言——要和她成为精神上的深入纠缠者,他给她寄书,替她找她买不到的书,他深信她不同寻常。他对她的期望如此巨大,她自卑,不相信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她不过是卖赝品的个体户(虽然暗底里深信自己与众不同),一个喜欢阅读的虚无者,不可能和一个知识分子有深入的精神纠缠(顶多只是狭隘的感情)。 旨邑喜欢卖赝品。她依赖这一行为。她喜欢在赝品的光泽中幸福的脸们。水荆秋无疑是要把她拉到另一条路上去,那条路面对真相(自己)——他要呈现他对她的价值。而旨邑不过想做一个女人,要一场爱情,并顺带尝试和他做“精神上的深入纠缠”。他和她的侧重点显然是完全颠倒的(这和各自的生活状态不无关系)。这就表示他们要像摔跤运动员一样,不断地击倒对方,让自己站稳。在现阶段,这种游戏相当刺激,并且毫不妨碍两人的感情。 他们仅见过两次面。这个数据不能证明什么。他们相互想念,想到身体近乎燃烧。每到晚上,她总会想他在干什么。是不是等孩子睡熟后,把孩子抱开,他和梅卡玛睡在一起。每天早上醒来,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昨晚上是否和梅卡玛做了。于是她晚上变得非常焦虑,撕咬自己。尤其是十二点左右,如果没有他的短信回复,她立刻想到他“不方便”了,整夜都不能入睡。第二天,她又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他是独自睡的,几年来几乎没有性生活)。“几乎”这个词太暧昧,她又嫉妒,并在这个词上纠缠了许久,直到他发誓除了旨邑,绝不和第二个女人做那事。事后旨邑反而后悔了,可怜起梅卡玛来,她是多么无辜啊!她甚至反过来劝他,放心去抚慰梅卡玛(和她做那事),但别告诉她,要永远瞒着她。 旨邑不是大度的女人,她想“做”大度的女人(她知道那样他会更加爱她,他们的关系也会更进一步),让他感觉她爱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在赢得他更深切的感动与爱意之后,她瞒着他,一个人放声大哭,嫉妒的折磨令她崩溃。 他们每天蹂躏自己的手机。按键上的字体都磨掉色了。他躲在书房看书,常常是整晚都在发短信。她的短信爆豆子似的,不断地炸响。他打字慢,对付一个手机让他大汗淋漓。如果梅卡玛不在家,他会给她打电话,从发短信的焦灼中解脱出来(她故意激怒他,让他越急越乱)。 假若所有家庭的屋顶都是露天的,用摄像机从上面俯拍,随便就能拍到这样的镜头:男人在一个房间用手机(网络)调情(热恋),女人在另一间房看韩剧(或者琐事)——场面虽然滑稽,但这就是绝大部分人的婚姻生活(真相)——滑稽而不自觉的生活。至于到底是房间里追看韩剧的女人幸福,还是男人手机(网络)那一头的女人快乐,难以定论。 即便是每晚互道晚安(感受到水荆秋的爱),旨邑心头仍跳动荒诞感(介入一个家庭,可能使每个光明正大的人都变成小丑,连戴大框眼镜的知识分子也不例外)——婚姻到底有什么可期待的? 在旨邑的影响下,水荆秋彻底变了,也会和她说猥亵与放荡的话,不总是像知识分子讲座那样正襟危坐。他说那些淫荡的话,比旨邑更肉麻,她要好一阵才能适应过来。直到有一天突然停止——他意识到不能那样堕落下去(或是对此感到腻味也不一定)。总之他又疯狂给她寄书、写信、谈精神世界的话题。 她对他的关怀从身体到日常生活无微不至。他便秘、感冒、咳嗽,她立刻买好药特快专递过去,督促他准时吃药,注意饮食。他告诉她每天的行踪。去学校上两节课。陪英国来的学者访问。煮饺子。买烟。接儿子放学。带儿子学小提琴。探望父母。朋友聚会。想她。但梅卡玛从来不会出现。以至于旨邑怀疑梅卡玛是他虚构出来的,根本没这么一个人。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起梅卡玛,他说梅卡玛比他忙,在家的时间比较少。她不怀好意地提醒他,梅卡玛可能有外遇了(她期望如此)。他只用鼻孔笑了一下(自信或者无奈)。 “你们曾经很相爱吗?” “应该是。” “你很宠她吗?” “那当然!”他不假思索地说。 “很恩爱嘛!”她阴阳怪气(他骄傲的语气惹恼了她),她的醋劲上来了。 “你不要这么刻薄。难道我宠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你希望我对她不好?那你太可怕了。你也希望我不要宠你?”他的语气陡地硬了,她又一次被他对梅卡玛的尊重(保护)所伤——他总把梅卡玛放到第一位,而且强调梅卡玛是自己的“妻子”(她讨厌他这么称呼梅卡玛)。 旨邑并没有亵渎梅卡玛,他就张开羽翼护着她,瞪着她这个入侵者——旨邑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这股寒意正是某种生命暗示,旨邑未能领悟,因为她立即开始了自我反省(她和他相爱不是为了让彼此不快),她犯不着嫉妒他多年前的一次爱情。于是她笑了,骂水荆秋是个傻瓜,他再怎么宠梅卡玛,在自己的情人面前,也应该“谦虚”地回答“还行”,或者“马马虎虎”。 “是吗?我该撒谎?”水荆秋很疑惑了。 下午的时候,他又打她手机,她接通后明白,他只是无意间碰到重拨键了。她听见他扮老虎“嗷嗷”地叫。奔跑。猛扑的姿势。小男孩兴奋得尖叫,笑得喘不过气来。手机磨擦裤兜的声音像风一样乱。她听着父子俩的嬉戏,一瞬间,心目中所爱的那个男人,就像一个吹胀的汽球,渐渐地瘪了下来。她从来不知道他过日常生活的样子,想知道,而一旦这种日常(带孩子)出现,他在她心中的分量陡地轻了,并感到和他的关系令她羞愧(她的优越感浮上来)。她听那孩子说“爸爸,我累了”,他抱起儿子叫声“宝贝”,“啵”地亲了一口。她掐掉电话,扑到镜子前——她想证实自己是否已经人老珠黄天生妾命。妻子、孩子、家庭、事业、情人——他的生命忙碌与充实,而她,只有他这个活物。她的生命绝大部分在荒废、流失、虚度。十八岁时,她对自己的面孔百看不厌:柳叶弯眉,细长眼润黑,鼻子小巧,鼻梁精致挺拔,脸上没有痣或斑点;现在二十九岁,根本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几乎只靠洗脸的时候瞄一眼自己——仅仅看是否洗干净了。 她有一种作为女人的悲哀。 旨邑想了一圈,又重新回到父子俩嬉戏的情景,不免颓然醒悟——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她还能给他什么? 当天晚上,她梦见牙齿松动,不可挽救,全部掉在嘴里。她吐出一堆黑牙,有着石头一样的光泽。 旨邑与几个男性朋友吃饭。他们在婚姻之外,都有自己的爱情纠葛,有相爱(或者游戏)的女人。约会时,会告诉妻子和谁谁谁在一起(通常说一个妻子最信任的人的名字,他早安排妥了),妻子们永远无法得知真相。因为他们基本上准点回家,手机从不关闭,言行从容,心怀坦荡,甚至可以当妻子的面接情人的电话,煞有介事地谈工作,或者人生问题。他们说结婚十年左右的婚姻,基本上干掉了性生活,当不做那事成为一种默契与习惯,他们都感到如释重负。 必需作为一个明白人结婚——旨邑告诫自己(她对婚姻绝无幻想),在她看来,婚姻那个笼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坚韧不屈,堪称伟大——她渴望做伟大的女人,以伟大来抵抗虚无的生活。 她多喝了几杯,昏昏然回家。在餐馆时给水荆秋发短信,说她想他,想得不行了,她要去哈尔滨看他。他不让她跑动,说近期内争取来长沙。接着两人淫言浪语了一番。旨邑回到家再给他发,他没回音。她躺了一会,又起来吃了一个梨,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回复。她受过安抚的心又躁动了。给他不回复假设了多种原因,最终被一个原因弄得妒火中烧——说不定他正和别的姑娘在一起。她立即拨打他的电话,提示关机的那个女中音把她朝妒火里又推了一步。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每隔两分钟重拨一次。她气坏了。 大约一小时左右,水荆秋电话打过来了。旨邑不接。再打,仍不接。接着门铃响了,旨邑随手开门,见是水荆秋(他好孩子干了坏事似的神情得意),她大吃一惊。呆愣不动。 旨邑扑过去就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说不清是羞愧还是激动)。接下来她主动伺候水荆秋,弥补内心对他的怀疑亵渎。完毕,水荆秋又反攻一次。直到身体的腾腾热气散尽,云蒸霞蔚般的灿烂美景退隐,彼此精疲力竭,才有闲工夫说几句话。 “怎么突然来了?” “到北京开研讨会,惦着你,就提前出来了。我说过,只要出来,就会想办法来看你。我像不像天兵天降?” “找不着你我就会胡思乱想。根本管不住自己。你千万别让我找不着你。永远都不要。” “放心,我在你身边。任何时候。你别瞎猜疑,惹自己不高兴。” “反正光一个梅卡玛就够我醋的了。”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她各有各的事。儿子跟她睡,我睡另一间房。” “你可以去她的房,她也可以上你的床。” “我用不着解释。等你结婚,到我这年龄就明白了。” “我和谁结婚去?婚姻是性关系的一种,你这年龄的人,都自我阉割吗?” “自然而然没那欲望了。直到被你挖掘。” 旨邑笑了(那证明他的欲望来自新鲜情感。她不高兴,反有隐忧。她的优势在于,她是新鲜的。梅卡玛雷轰不倒的优势在于,她是历史的。并且还有更重要的砝码——儿子),她情愿做梅卡玛。梅卡玛有感情的归宿。梅卡玛就是感情的归宿。她不知道,她和水荆秋的感情终将储放何处。她翻身而起,替他点着烟,自己先吸了一口,说:“我问一个问题,你保证诚实回答。”“你问,我保证。”“假如没有任何的现实阻力,你愿意娶我吗?”“我当然愿意。”“实话?”“确凿无疑。” 旨邑仿佛听到他求婚似的,一下子泪光闪闪,“亲爱的,很感激你这么回答。我会等你。直到你我白发苍苍。” 她也听见了自己的话,立刻就吓一大跳(太壮烈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脑袋软在他的胸前,好比惊吓击中了她的头部。 “旨邑,不行,你那样太苦,我也会更苦。”水荆秋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描述头发的色质,接着对发质做出鉴定性的补充:“可是,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让你受委屈,绝不会伤害你。” “是不是把我嫁了,你才舒心?”旨邑觉得他像个买牛的,相中了一头牛,为了压价,故意说牛口齿欠佳,还不惜装出寒碜样。 “要你幸福。如果可能,我真的愿意牵你的手,送你走到红地毯那头。”他干脆说买不起这头牛了。 “我现在就很幸福。”卖牛的觉得满意。 “会好好珍爱你。”牛到手了(卖牛的心甘情愿,他没有一丝强迫,任何时候,后悔都怨不得他),他搂着她。捏着她突起的肩胛骨,分外怜惜。 “我对门那个四十五岁的老光棍,总是带不同的姑娘回家,前天还碰到他带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我有暴殄天物的感觉。”旨邑说完警告水荆秋不许喜欢别的姑娘。 “那是男人中的人渣。旨邑,我绝对不嫖妓,也不会去喜欢别人,你要相信我。”水荆秋说道。 “老光棍是单身汉,姑娘又是心甘情愿,两情相悦,互不相欠,不造成伤害就好。”旨邑不太赞同水荆秋对老光棍的道德评价。他们仿佛因老光棍的事情保持沉默。门口传来年轻的嬉笑声,他们都意识到.是老光棍回家快活来了。 和我们期待的一样,水荆秋时时都在珍爱她。在水荆秋到来的这几天,旨邑和所有人断绝一切联系。别人当然猜到是这回事,但没想到她仍是和已婚男人。三年前,旨邑成功摧毁一个家庭,对方正准备和她结婚,她顿觉索然无味,很无情地结束了那段感情。她似乎要的不是婚姻。她进行的不是一次恋爱,而是击败另一个女人(潜藏的敌人)。旨邑曾有戏言,和未婚男人谈恋爱平淡无奇,充满和平年代的军人式的空虚无聊。和已婚男人则每天都有嚼头,每天都有战况,令她饱受折磨。 后来在一起吃饭时,旨邑发誓对已婚男人金盆洗手了(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并不是因为受到伤害,恰恰是厌倦了那种恋爱模式)。对此引起强烈共鸣的是原碧。原碧做到了,她果真三年不曾恋爱(她面无光泽的样子证明她也没过性生活,她很干净地过日子——尽管这种“干净”对她的身体与性情造成不良影响),她看上去平静得像一只西瓜,让人真想一刀切开它。 原碧三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要谈一场恋爱(和未婚男人),就像树要躲避风一样难。原碧曾经是全市十大杰出教师之一,教数学很有一套(如果她eq很高,也许早成功嫁人了——当然感情是复杂的,我们除了知道她读大学时候的一次生死恋情,和一次惨败的插足之外,其他一无所知)。学中文的去教数学,注定她命里暗含太多的阴差阳错。她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任何时候都流露职业的本性,娃娃脸总带着坚贞的表情。原碧有她的爱情观,与她传统与守旧的形象相符,因而就没什么惊奇的了。实际上原碧受她母亲的影响太大,她甚至是她母亲的翻版和延续。她母亲认为爱情就是守株待兔,要有一颗等待射中的靶心。爱情是羞涩的(女孩要矜持),哪怕是暗恋到望眼欲穿——总之是在既定的轨道上完成人生。 原碧每隔两个月剪一次发,她从不让头发长到脖颈以下。她严格执行这个标准,恰如她对恋爱对象的要求——绝对不能小于十岁,小于三十岁的,不容分说全“剪”了(话又说回来,小于三十岁的,压根儿没出现)。所以,我们总看见一个留着短发耳根在外的原碧,也总看见一个绝不和小于三十岁的人拍拖的原碧。我们习惯这个原碧,就好像原碧习惯她自己。只有旨邑每次见原碧,就要数落她,从她的穿着到她雷轰不动的条条框框,说她无异于设置诸多清规戒律的教徒。原碧不高兴,她对旨邑自信的神情很不满意。她和她是大学的同学,多年的朋友,在外人看来,她们似乎无话不谈,其实都保留着自己的秘密与最真实的内心。说穿了,原碧打心眼里嫉妒旨邑的模样与自由生活。 第二节 旨邑对原碧说:“从时间上来说,你母亲的年代距离你已是三十年了;从地理上来看,这里是长沙,不是你山东那个小县城。难道这个时间差距和地理变化就是你的价值——你想像你母亲一样活一遍?”原碧表示她爱她的母亲。原碧的话没有说服力——天底下谁人不爱自己的母亲呢。不过,旨邑说再多也没用(改变一个女人,有时候不是另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像原碧这样的女人,只有爱情才能将她改变。 旨邑有她自己的问题。和水荆秋的相聚,意味着面临告别。在高原死里诞生的那种无法解释的温暖一直留在她的心底(这使水荆秋得以与其他任何男人区别开来)。相聚的喜悦不免蒙上忧伤。而这种忧伤又不是自然出现的,是她先想到他的温暖,再想到他将离去,她必须忧伤以对。她做不到像原碧那样,在情欲很旺盛的年纪,把已婚男人“剪”了,把小于自己的男人“剪”了,剩下的,就只是一点渺茫的希望和无尽的孤独(尽管有了水荆秋,她仍然是孤独的,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孤独——自然,对付不同的孤独,需付出不同的代价)。 他们一块吃饭(他和她都很珍惜这种机会),他第一筷子菜定是先夹给她(暗示她是第一位的)。他爱吃肥肉,她爱吃瘦肉,他把肥的啃了,瘦的给她。他也会吃她剩下的饭菜。吃西瓜,他把最中间那块给她。走路时把她的手攥在他的手心里,生怕她飞走。有时停下几步,故意色迷迷地看她的背影。他恶补似的对她好。也迷恋她的身体,饥饿和疯狂。 介入的是一个完好而非破败的家庭,这是旨邑的困境。至于“完好”到什么程度,旨邑不知道。或许是与大多数婚姻家庭一样的“完好”,或许是因他们独特的历史而“完好”——总之在她之前没有分崩离析的境象(甚至可以说是牢不可破),在她之后也没有。水荆秋决不说一句有损他婚姻的话,他会给她谈道理: “其实我已经没资格和你谈爱情。许多爱情原本是悲剧性的、无出路的。社会日常性把爱情吸引向下,使之变得无害,建立婚姻家庭的社会建制,同时也否定了作为生命张力和神魂颠倒的爱情的权利。社会日常性否定爱情的自由,认为爱情的自由是不道德的。爱情主题一开始就是非社会化的。社会化的是家庭。纯粹状态的爱欲是奴役,是爱者的奴役和被爱者的奴役。爱欲可能是无怜悯心的和残酷的,它制造最大的暴力。有一个法国人说情人会要人的命。旨邑,我现在就感觉你在要我的命呢!” “亲爱的,我觉得关于爱情的自由争论是荒谬的。除了爱情的自由之外.不可能有任何其他形式的爱情,强迫的、从外面决定的爱情是荒谬的词组。但是,我们是爱情的奴役。我愿意是这样。我有要你的命吗?你愿意我要你的命吗?” “旨邑,我要你明白婚姻和家庭仅是人的生存的客体化,和爱情没关系。我是你的,任凭你屠宰。” “我是自由的人,而我常因你的不自由而感到不自由。”旨邑说道。 她为他亲自下厨。她烹调技术不差,加之用心专注,做出可口的菜肴,让他赞不绝口。饭后他要求收拾桌子、洗碗刷锅,但是面对杯盘狼藉,他不知从何下手。她一看就知他根本没做过这类琐事。她想到不会煮茶的哲学家罗素,妻子外出时,把煮茶的过程…一写在纸上,让罗素依次操作,他仍然把一切弄得一团糟。这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旨邑原谅水荆秋作为知识分子对日常生活的笨拙与粗心,甚至觉得他新添了几分可爱,而她则增加了几分母性与宽容。 直到水荆秋回哈尔滨,旨邑都没有见他与梅卡玛通过电话(他没打过去,梅卡玛也没打给他)。旨邑试着猜测这个现象的几种可能:一是水荆秋背着她给梅卡玛打了电话(比如趁她到店里的时候);二是梅卡玛对水荆秋绝对信任;三是梅卡玛根本不管他了;四是以上任何一个可能都不正确。水荆秋和梅卡玛可以四天不通电话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旨邑感到苦恼。片刻之后,这个问题变得十分重要,并且慢慢地折磨她。她心不在焉,看见他的手机心就猛跳几下,觉得那里头装着他所有的秘密。有几次她想问他,但她内心反感提到梅卡玛,或者是对梅卡玛反感。梅卡玛天生是她的敌人。她感到这样的夫妻关系是虚假的、立马就要完蛋的。她必须知道真相,以确定她对水荆秋的方式与态度(是否该用劲,或如何用劲)。但是,万一他没打过,她一问便提醒r他,反而唤起他对梅卡玛的内疚感(在她看来,内疚感就是温情);即便是从他嘴里得知他打过电话,她会更不好受——他竟然那么惦记梅卡玛(并且要躲着她,肯定说了许多含情的话)——他真是个混蛋! 直到晚上出去吃饭,旨邑仍然陷在一种怨愤与嫉妒当中(她凡事总给自己添堵,尽往痛处想)。 雨哗哗地下,气温骤然降低。他们去日本餐厅吃烤肉。炉火很旺。薄肉片放上去滋滋地响。青烟腾起。她一刻不停地烤,仿佛往灶里添柴,让青烟持续不断。他只当她心怀离愁别绪,一边吃,一边佐以言语温存抚慰。她被芥茉辣出眼泪。他以为她伤心至哭。 她狠狠地干掉一盘五花肉。现实就像五花肉,几分钟前,还好好地叠在盘子里,红白相间,色润肉鲜,吃进肚子里,只剩下空盘盛着虚无,直到第二天,现实的五花肉将变成一堆废物排泄出来,连舌尖也淡忘了五花肉的味道——她和他的感情,很可能就是一盘五花肉的下场。 (更严重的后果是,这段爱情比旨邑设想的更惨——她吃下的将是一盘带病毒的五花肉——病菌终生潜藏在她的体内,直接影响与危害她的精神与健康。) 服务员将空盘子撤走了,虚无倒进了旨邑的心里,洁白的一大碟。她想对他描述这一大碟虚无,是这一大碟虚无将她撑饱了,她什么也吃不下了。 她不情愿说话,扫他一眼。仿佛因为惜别,他变得动作迟缓,陡见老态。 “我的孩子,你又胡思乱想了。虚无感不是坏东西。虚无是一种必然性。存在与不存在都存在。它以神秘莫测的方式深入生活,就像劫数、命运、天数、天命,无处躲避它,也无法摆脱它。” 她一瞥,他知道她闹情绪了。 “我从不逃避什么。包括虚无激起的恐惧。我怎么是你的孩子了,听起来像乱伦。”他的话让她活泛起来(她喜欢他这样叫她,温馨刺激)。 怀着新奇,他们回家索性玩起了“乱伦”的游戏(她扮演他的孩子,他当她的父亲),淫邪带来的巨大快感使他们彼此感到短暂的荒谬——最具销魂魅力的性竟然建立在打破常规的基础之上——简单说来,婚外的性比婚内的美妙(打破婚姻常规);而现在,模仿“乱伦”的性又比遵循身份原则的性刺激(打破身份常规)——性的更新要求比电脑系统更频繁——性在破坏,同时也在铸就。 此时旨邑已经完全忘记梅卡玛了,她甚至不在乎他是否给梅卡玛打过电话。她光着“孩子”的屁股上洗手间,哗啦哗啦尿声畅快,接着是抽水马桶更为酣畅地吸卷,一切预示着到达快乐的顶峰。经过客厅返回房间时,水荆秋的手机屏幕闪烁,忽明忽灭的荧光挡住了旨邑的去路——她立刻想起梅卡玛来。她强迫自己直接回房,但中了迷魂阵似的绕不过去,她手伸向手机,觉得自己像一个贼(不折不扣的贼),同时感到手机烙手(道德罪恶),她几乎想立刻放下它——但是,那闪烁的神秘光晕刺激了她(她兴奋极了),她肯定这是个有价值的秘密,她期待并恐惧发现一个廉耻的真相(她时常不由自主地怀疑他有别的情人)——她毅然按下键时,手指乱抖,像考试作弊的学生。 “激情?想想我们都什么年纪了?激情在咱们孩子的身上。记住,字少情意重。” 短信的内容如此暧昧(必定是水荆秋先问对方要激情),气愤使旨邑手抖得更厉害(她想他是个龌龊的东西),她不可收拾地要知道一切,她翻阅了所有的短信,发件箱里的另一则短信“我现在不方便给你电话”更是意蕴无穷。两则可疑短信只显示不同的手机号码(这只能说明关系非常隐秘,安全起见,她将号码熟记于心),她立刻感到和他有亲密关系的人远不止她。 纯洁的感情被两则短信亵渎了——不,是被他的下流无耻玷污了,旨邑全身都抖起来。 她躺进被窝时仍然在抖。 “冷吧,快盖严实点。”水荆秋赤身贴紧她。 她一声不吭。只是抖。 “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他扳起她的脸。 “你真的没有别的女人?”她神色冰冷(心里说我不是你的孩子)。 他回答没有。她拿出握在手中的手机,翻到那条短信,请他读。他读时还贴着她,读完离开她的身体:“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很生气(她不知他为什么生气),他坐起来,几乎傻了。他不像装无辜(更像身经百战应对自如)。她翻到另外一条,问:“那么,你不方便给谁电话?怎么不方便?”她控制不住情绪,他对前一个短信的敷衍让她又抖了起来(或者是害怕一个坏的结果)。 “旨邑,你太无聊了,你这是侮辱我!这都成什么关系了!”水荆秋并不解释,愤怒地掀开被子,在屋里东摸西撞,像失去理智,马上就要气疯了(她知道他在找眼镜)。他飞快地穿好所有的衣服。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用力,似乎在证明他的清白无辜。皮带扣发出喀嚓声响,干净果断。将自己收拾整齐后,他还是没有找到眼镜。他脑袋东凑西凑,像一只嗅觉迟钝的猎狗(她知道夹在客厅茶几上的《西方正典》里,她不告诉他。她很吃惊,他居然生这么大的气。她想他内心正软弱无比)。她怜悯他了,他完全犯不着如此龙颜大怒。他寻找眼镜东摸西摸(或许他正慌乱,根本不知道怎么收场),她总不能让他无止境地摸下去,她得给个台阶他下,更何况她偷看他的手机首先是对他的不敬,她有错在先。再有,是他千里迢迢来看他,就这样把他气走,走了他上哪儿去,万一他真这么走了,她又误解(伤害)了他,她将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情感煎熬——她终究爱他(她害怕,他走出门就再也不会回头)。 于是她不失时机爬起来(此时的裸体让她感到羞耻),同样迅速地套好衣服,从背后箍紧了他,既真心又违心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存心想看,不是不相信你。” “那是为什么?我的妻子都没这样干过!” 她的心被刺了一下。他又提到那个女人。说“梅卡玛”还好一点,偏偏要说“我的妻子”。在这时提“我的妻子”,格外挑衅,格外嚣张(明显是提醒旨邑,她只不过是他的情人,她低梅卡玛一等)。他挑起了旨邑对梅卡玛的敌意,甚至已经仇恨了。 “梅卡玛没干过代表什么?梅卡玛没干过的事就不能干?我不能干超出梅卡玛范畴的事?梅卡玛是生活准则吗?是游戏规则吗?梅卡玛是结了婚的女人,她知道在不能离婚的情况下,知道真相只会令彼此一生尴尬!”旨邑在内心激烈地反驳他(因为生气,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她看上去安静地贴着他的后背,不想继续惹恼他,把一切弄得糟糕透顶。她害怕他不再爱她。 几年前,旨邑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因为怀疑,她破译了当时男友的邮箱密码,证实了男友同时与几个姑娘热恋,那些肉麻的信件与合影让她一生为此胃口倒尽。那真是个一表人才的败类,一个四十三岁的人渣,离婚多年不再结婚,真诚地和每一个姑娘搞对象,瞒天过海,被她揭穿,除勃然大怒之外,反骂旨邑低级修养,道德败坏,竟干出偷看私人信件这样为人所不耻的事来,似乎这比他同时和几个姑娘恋爱上床要卑鄙肮脏得多。 此时面对水荆秋,旨邑并不懊悔看了他的短信。她管不了自己的醋劲。或许她就是要惹恼他(她需要水荆秋的协助),只有他才能制止她致命的嫉妒。眼下她安静多了,她之前像一条患抑郁症的狗,对所有女人都心惊肉跳,觉得她们每一个都有可能成为水荆秋的女人(她甚至想象他和她们上床的情景)。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存心的。”水荆秋没有息怒的迹象,她害怕得哭了(也许是伤心也不一定)。她觉得他在厌恶她。她不想做一个讨厌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她反复道歉,像是把他对她的爱一点一点地唤回来。她哭得抽抽搭搭的,他终于转过身来,用一只手围住她。然而,她感觉这只手臂还没带感情,只是表示他初步的态度。 “算了。没事了。”他说得马虎潦草,眼睛盯着墙上的画。 是时候为自己所受的委屈哭了(他脾气过于火爆,更何况有哲人说过,基于爱所做的事,都是可以原谅的),她抽泣得更加厉害。他曾说视她为一只鸟儿,迷了路的鸟儿,从高处降落在他的面前,现在,那只柔弱的、脆弱的、可爱的、活泼的鸟儿,受了他粗暴的惊吓,都快肝胆俱裂了。她拿定主意要哭到他反过来安抚她。她懂得女人的武器是什么。她要把他浇软,就像用醋水软化卡在喉咙的鱼刺——再说,除了哭,她不知怎么收场(那两条短信还没解释清楚,她也不打算问了,经过这一闹,她宁愿永远坚信他是清白的,正直的,事情会简单顺畅得多),她责怪自己真的愚蠢,破坏了良辰美景——而且,明天他就要回哈尔滨了。 “我知道,你就是仗着我爱你,所以胆大包天。”他很快软了,说了一句合她心意的话。至于后半句的“胆大包天”,她也无心再在这个词上做文章了。他坐下,拉她坐他腿上,恢复他知识分子的儒雅,认真地解释短信问题。 他的解释不存在是否合理,关键仍然在于她是否信任,他是否诚实。实际上,在他做出全面解释之前,她已经信任他了(或许原本就是信任的)。 “楚怀王夫人郑袖妒忌魏美人,对魏美人说,‘大王讨厌你的鼻子,见大王时宜把鼻子遮掩。’楚怀王见魏美人掩袖而问郑袖,郑袖说‘她是怕闻大王的臭味’。于是楚怀王下令割掉魏美人的鼻子。旨邑,嫉妒是危险的情感,具有绝对破坏性的因素,我不想我们之间毁在它的手里。” 让旨邑触景生情(恨)的东西太多:看不得手挽手逛超市选食品的男女;碰不得手推婴儿车散步的夫妻;听不得婚纱摄影广告……有时,她连续很多天呆在店里和家里,不去任何地方,在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地抖。她像一只鼹鼠,小心翼翼地安顿自己,避免外界的危险物击中,又深感洞穴的潮湿与无聊。走到太阳底下,熙熙攘攘的生活令她更为绝望。她形象突兀怪异,缩头缩脑,她知道每一处的细节,尤其是美丽后面的那个破洞。她穿过那个破洞,再也不想回头。她用全部生命打量美丽的背面——充满错乱、荒唐、愚昧、怪诞以及自欺欺人的把戏。 她梦到他在梦里对她不好,醒来也会找他算账;梦到他和别的女人苟且,恨得咬牙切齿。对他的婚姻不时刻薄与嘲讽,弄得他瞒也不行,装也不行,还得讲和,哄她,给她安慰,让她振作,她不断地闹事,只是为了让他翻来覆去地证明他爱她(让她相信她比梅卡玛重要),还要忍受她那些因为嫉妒、痛苦、相思而产生的满腹怨艾。另要独自承受不为她所知的一面——他对梅卡玛(孩子他妈)的不安与负疚。他感到自己有罪,两头都要费心费力地对付。 她害怕平淡,如果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生,感情没有起伏,没有磨擦,她就慌了。面对正常滑行的感情,她感到一种渐行渐远的消褪,仿佛她和他的爱情,就要从纸上淡去,从生活里消失了。她容不得一切那么正常:他每日经营他的家庭与婚姻,她就像他日常生活的润滑剂,让他的婚姻比以往运转得更顺溜。这么多滑稽。 旨邑不想要一罐润滑油的价值,她没有义务去牢固谁的婚姻,她应该是卡在他和梅卡玛这两个齿轮间的石子,只有两种结果,一是他们把她碾碎,二是她死死地卡住,一切停止运转,直到爱情和婚姻的机器同样生锈、被时间腐蚀、脱落——才算终结。 自始至终,推动旨邑往前走的,并非出于她的爱,而是出于她对爱的幻想。 水荆秋已经被弄得很糟糕(从精神世界严重转向于日常情感),只要他跟她谈阅读,谈人的精神困境,她总能从任何地方绕到他们身上来,哪怕是风马牛不相及。旨邑就有这个本领,她对自己的爱情发了疯。水荆秋没有理由批判她,相反,只能受她感染。我们不知道,推动水荆秋向旨邑深入迷恋的是什么,这个中年男人,是否同样出于对爱的幻想。 有一次,水荆秋一整天都没听她的电话,也不回短信(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头一天晚上,她与他闹(好些天没闹了,她感觉不到他的爱),他哄、解释、讲道理、谈难处,尽一切所能抚慰她,直到他真的生气了,她才停止,并向他道歉,她例假一来就精神紧张,疑神疑鬼,她只是太想他了。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晨,他与梅卡玛打了一架。梅卡玛掰断了他的眼镜,他动手打了她。他们闹得太厉害,惊动了年迈的父母,他们从另一个区赶过来(估计现场狼藉,不堪入目),母亲伤心痛哭,父亲则当即心脏病发作入院。一切糟糕透了。 水荆秋隔天早上才接听电话,旨邑已经哭了一整天、一整夜。她以为他生气不理她了,她不断地拨他的电话,最后将他的电话从手机里删除,删除之后又后悔,拚命找,翻到他的名片,重新记下来。她发的短信使他收件箱爆满。她恨他狠心,无情,她悲伤绝望(对着镜子),觉得自己是一只淋湿了的小鸟,瑟瑟发抖,拒绝所有怜悯。她两眼浮肿,眼泪似止不住的血,不断地从两个窟窿里涌出来,她被自己的眼泪吸引、感动,她感到自己是个重情义的女人。 “我们吵架不是因为你,但我知道潜在原因是你。”水荆秋告诉她。 旨邑听后竟感到无比幸福。但是,这一幸福所隐含的“卑鄙性质”让她故作惆怅,以沉默的姿态表示,她并不想看到他们吵架。旨邑确实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态,她只是作为一个石子卡在齿轮间发生了“作用”,这点“作用”,她直接理解成水荆秋对她的“爱”。她就是那种“非得发生点什么”才能感觉到爱的人(可惜他不愿说得更详细)。可是“幸福”没多久,旨邑又面临新的“不幸”,水荆秋对梅卡玛的歉疚又像枚针刺进了她的心窝。 “我被掏空了,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折腾不起,我无事生非,我谁都对不起,旨邑,我不接你电话,因我力竭。你哭,我很难过,我依然爱你,但求你给我一点空间,你把我逼得太紧了。”他病人膏肓似的声音,让旨邑又想起他找眼镜的情景(那次是愤怒,这次是颓丧),现在他仍像一头嗅觉迟钝的猎狗,脑袋东凑西凑,慌乱而茫然。他似乎就要化成一摊水,流入阴暗的下水道,使她再也找不着他。于是她的眼泪下来了,他的悲伤和灾难来得越重,她觉得自己的爱越伟大(无论他的痛苦是否由她一手造成),她看重她对于他的精神修复与温柔抚慰。 “亲爱的,我只是担心生病或出什么事了,你心情不好就告诉我,我是你最值得信赖的人。如果不喜欢我了,你说一声,我任何时候都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我只想要你快乐。你这样令我心疼。你想我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才能帮到你?”旨邑哭得很响,她其实更想知道他们吵架的具体原因(梅卡玛发现了他在恋爱?她愿意是这个原因)。她一直在想象梅卡玛,想梅卡玛掰断他眼镜的样子,梅卡玛和他撕打的凶相(她根本没法想象,一个女人会对水荆秋这样敦厚的男人动粗)。旨邑不可遏制地恨她——水荆秋不仅仅是梅卡玛的丈夫,他还是旨邑的爱人——她不能容忍梅卡玛对他指手划脚,更不能容忍梅卡玛对他的粗暴与侮辱。她希望他们吵架有一个令她满意的后果,那就是——水荆秋彻底冷落梅卡玛(他对她的爱减到零,甚至负数)。她不知道梅卡玛除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到底还为他做了什么。他工作压力那么大,教学、学校工作、讲座、专业研究,家里冷锅冷灶,饥一餐饱一餐,衣服洗得泛白穿洞,人也未老先衰,梅卡玛如何能对此视若无睹? “你消停消停,让我缓一缓,别给我增加太多压力就好。我需要调整。” 她喜欢他奄奄一息的声音,激起她的母性与爱情。她像饱餐了一顿美味似的。她觉得可以很长时间不吃肉(不闹),这次够她消化(享用)一阵子了。她比往昔更通情达理,她对他甚至有点慈祥了。 不过,旨邑高估了自己“长时间不吃肉”的可能,她仅平静地消化(享用)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就被一个古怪的念头折磨得痛苦不堪,白天的幸福时光立刻烟消云散,这个念头像只苍蝇,不断在她长满腐肉的脑海回旋,闹得她心烦意乱。看书不行,碟片也看不进,她始终像福尔摩斯一样,不断地猜测与推断他与梅卡玛之间的细节,他和她现在相处的情景。他们是否和好了?怎么和好的?他向她道歉,哄她?抱着她努力地哄她?情真意切?终于和她达成和解?她委屈地倒在他怀里哭(像她那样)?他吻了她(像婚前那样),然后把她抱进房间(她双手紧圈着他的脖子),长发垂地(也许是短发),身体娇弱无力(可以肯定,他很久很久没抱过她了)。他把她放到床上,像放下一捆鲜花。然后,他埋首鲜花丛中,嗅着它们的芳香。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他躬身剥除了鲜花的所有包装,露出光洁的枝茎,他梳理花瓣和叶片,把一整捆花揽紧在怀,密实地覆盖它们。旨邑听见花被碾压的声音,轻细,悠长,起伏,绵延不绝。他喘气如牛。结实的身板拱起来,塌下去,胸前沾满鲜花。他抱着鲜花站起来,把它们放在梳妆台上。只看见他的背影,花的投影。肌肉紧绷,骨头在动,关节在响,镜子在颤栗。 “千万不要那样。”旨邑心痛难忍。她意识到水荆秋现在处境危险(可能失身于梅卡玛,尽管他说过他不会和她做),夫妻间化解矛盾的常用方式就是温存,常年不亲昵的男女,都是留在关键时刻备用(如果梅卡玛要求,他如何拒绝),就像食物可以塞住话多的人不再废话。她必须知道他在干什么: “在干什么?还尽兴吧?我有什么办法,那是合情合理合法的程序。别用嘴,否则我会很愤怒。” 旨邑被自己想象的东西击晕了,没考虑会造成什么后果。她得意于自己的新理论:用嘴比用身体更能表达感情,一个人不爱对方,绝对不会用嘴;同理,使用身体做那事,可以发生在不相爱的人之间。 水荆秋没有回复。手机关机。第二天,他像她查看了他手机那次一样,大为光火,指责她是“福尔摩斯”与“中央情报局”,他讨厌她关心他的生活(床第之事),讨厌她陷入那样低级无聊的纠缠当中。 旨邑被斥得哑口无言(她不想驳他——谁能忍受爱人与他者的床笫之欢)。 对于原碧来说,买衣服是件麻烦事。首先,正如她对待恋爱的态度,她对衣服的价位限定在两百块钱以内,超出坚决不买,即便是非常喜欢,顶多犹豫徘徊三圈,毅然放弃,多一眼都不看(原碧这么做不完全是经济问题。说实话,收入比原碧低的女人很多,但都要比她穿得光鲜)。其次,她拒绝鲜艳、时尚、袒露(连脖子和肩都不行),不穿裙子(不露腿)。原碧勤俭朴素的美德把她坑得很惨,她的审美趣味及打扮,使她过早地流露中年妇女的特征。原碧这么做,我们的理解是她对自己的未来缺乏信心,她总是觉得自己难以结婚(没有爱情不嫁),况且男人多情,世道淫乱,优秀男人都成了别人的丈夫,并接二连三地外遇。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穿着漂亮的女人(如果她不去引诱已婚男人),意义何在? 要想象原碧的感情有点难度(如果是美丽的女人就不一样了),想象原碧与男人做那事总是滑稽的(在我们的印象中,银幕上的爱情或者亲密行为通常由出众的男女共同完成),我们的想象力基本上被电影控制(设定)了。其实,原碧在二十三四岁的时候耐看:脸没现在这般圆,单眼皮眼睛更为黑亮,头发很长,腰挺细。我们没机会见识原碧裸体的样子,但能想象。她也不游泳。她总是衣着整齐。 旨邑偶然见过原碧的脚(那年夏天买鞋,她吃了一惊),她私下认定,那是她身体最好看的部分,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那双完美的小脚,令她想起李渔的猥亵句子:“与之同榻,抚及金莲,令人不忍释手,觉倚红偎绿之乐,未有过于此者。” 旨邑对原碧有所警惕,视为潜在的危险情敌。 可惜,脚不像手那么公开化,不能参与社交礼仪,如果大家见面不握手,而是触脚,相信原碧的爱情概率将急剧上升。我们不知道原碧怎么看待自己的脚,她似乎从不喜欢自己,或许这是原碧的痛苦根源(也许她从不痛苦)。原碧从不抱怨自己的身体,有时候让人觉得她无比清高,甚至骄傲。原碧极少谈内心世界(显然心绪复杂),却乐于帮助别人,吃饭买单也不吝啬。 因为原碧的脚,有个男人邀请她一起游历西部。原碧说她更喜欢呆在家里,把别人堵得没趣。原碧拒绝一切南脚开始的暗示。她希望某个人爱她,因她的脚而更爱她。二十五岁时,原碧曾和有妇之夫相处。这位有妇之夫漫不经心地脱光了她的衣物(像胃口不好地对付一只橙子),几乎是大惊失色——原碧普通的脸蛋下,竟长着不一般的躯体(rx房圆润,大小适度),最惊讶的是那小巧精致的脚——他对她刮目相看,对一双小脚由衷迷恋,胃口出奇地好起来。他揽它们在怀,又舔又啃,把五个脚趾头放进嘴里(恨不能嘴比河马),一一吮遍。原碧先是惊吓地想缩回自己的脚(他攥得太紧),继而感动(他居然连她的脚都不嫌弃),对他平添了几分爱意。她迷上了他这一行为——他吸吮她的脚趾头,太刺激。他称她是个奇迹。他说话时盯着她的脚(几乎从不看她的脸)。他的吻全部印在她的脚上。 对原碧来说,是她的脚败坏了爱情。它使男人忽略了她的存在,她痛恨成为脚的附属品,穿上鞋永远离开了这个男人。 “悲观主义比乐观主义更高尚,它对恶、对罪、对痛苦更敏感,生活的深度与这些东西相关。” 旨邑读水荆秋寄来的书(她仍为他那天的态度恼火,他们已经超过三天没有任何联系)。书本的内容正在诠释她此刻的心情(她如此痛苦)——大概这就是生活,有深度的生活。她环顾四周,她的不安与苦恼像一只飞蛾,从一件件物品上擦过,它们的光洁是理智的,比生活更沉默。爱即苦恼。一旦不被满足,它便折磨你,苦恼你。 “思春了,冬天到了,春天不会远了。”谢不周挑帘进来(橙色夹克衫套发白牛仔裤,牛仔裤恰到好处,凸显出性感的部位),帘珠子哗啦,像什么砸碎了,散了一地,声响零碎不绝。他每次进来总显得漫不经心。 “你这种人,钞票当被子盖,哪里知道冬天。”旨邑心里一热,他来得总是时候。 “妒忌吧。老夫的肉体最暖和。其实老夫也没几个钱,都给前妻们办出国培训班了。”他并不忌讳说起前妻们,“当然,再多培训一个你,不成问题。” “你算个男人。就算是有一个连的前妻也不是坏种。你不但骗女人在行,还会骗广大群众。像玉景新城那样的平庸楼盘,你也能说什么‘我们卖的不是楼盘,我们销售的是健康’,还有‘购买左岸兰桂坊,我们送你湘江’,创意新颖,胆大包天。” “小菜一碟,小菜一碟。宋人曹商替宋玉出使秦国,讨好了秦王,得车一百辆,回来后就向庄子夸耀。庄子冷冷地说:‘秦王有病,登广告招聘医生,说有能力为他挤疮疤的,赏车子一辆,有能力为他舔痔疮的,赏五辆车子。’庄子认为所做的事情越是下贱,得到的赏赐越多,这就是宋玉得到那么多赏赐的原因。咱们地产策划,不是向‘下’舔,而是舔人心窝——老夫知道生活是什么,人们需要什么——特jb简单。如果你常对顾客说,‘买的是赝品,送的是真情’,你的成交率至少能提高到百分之九十。” “你没庄子智慧,庄子没你聪明。所以你不是哲学家,庄子也没搞地产策划。我现在关门,气闷,带我玩一圈去。” “等会,老夫稍微看看,有个玉猪,现在何处?” “在你左侧,中间那排。又有新欢?” “看看,操,居然没人买。多牛逼啊,肥首大耳,吻部前伸上翘,憨态可掬。你不属猪吧?” “谢不周,你骂我。” “夸这只小玉猪。” “喜欢就拿去,送你。至于你给谁,不追究。” “老夫能付费吗?” “不能。你执意要付的话,就遵照红山文化时期的玉猪价格,少说也是四五十万人民币吧。” “真jb妇人心。收下了。走,哥哥带你玩去。” 第三节 仿如春天烂漫,谢不周只穿干净明亮的色彩。“雪铁龙”也是枣红色的。漫无目的,竟一路开到了黄花机场。而这时,旨邑想起不久前,水荆秋曾降落这里,从这里直抵她的老巢。她几乎是勉强地和他做那事,几小时后,才从他的油性头发中闻到了幸福的芬芳。再以后,如胶似漆,每天的短信字数超过一千字。现在,天气很好,和一个色彩鲜艳的男人在一起,也不能忘记他,他就像远处的一团乌云,从未放弃觊觎,并时时向这晴朗的天空滚压过来。但她很快摆脱了这片乌云(她不想让谢不周知道自己心有所属),风带来一阵清爽。他们两人坐在路边,面向广袤,大声谈笑。旨邑说他车里干净得离谱,感觉留下指纹都是罪过,问他是不是有洁癖。她早就想这么问了(他干净得让人觉得接近他的身体都是一种破坏)。谢不周回答是有洁癖,并且是受一个恶毒的女人的影响或者遗传。他咬牙切齿地说起他母亲,说她是该死的母亲,是天下最jb恶毒的女人,是个烂货,很多年前疯掉了,住进精神病院。她早该死掉,她就是不死。他咒骂,脸部表情痛苦不堪。 旨邑第一次听人这样狠毒地攻击自己的母亲,他的仇恨令她瞠目结舌。她想到自己那小镇里的母亲,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朋友,一辈子只有自己的子女和家庭,一辈子没有一本存折,没收到过一封信(后来才有她和妹妹的信),没有过一次外遇,对他人没有过一次伤害……她怒了,比他更愤怒,她站起来,退出几步,大喊: “谢不周,你怎么能这样咒自己的母亲,就算她有错,你也是她的儿子,更何况她已经疯了。你怎么这样狼心狗肺,铁石心肠!” 她觉得他的狭隘不可理喻,他白活了三十八岁,连宽容、怜悯之情都没有(对母亲如此,对他人自不消说)。他骂母亲的样子很难看,她对他已有的好感(欣赏)荡然无存。她似乎和他正在一条船上,而她扭头就将跳进海里。所以他也立刻站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臂(阻止她跳),她受到侵犯似的甩开他。她气得哭起来(他没提到他母亲前,她早就想哭了)——现在,她找到了哭的机会(她的眼泪和生气是分开的)。她生气谢不周的为人,眼泪却为水荆秋而流。两种不快乐情绪绞合到一起,像一对苟且的男女一样,爆发出虚伪的激情。这种虚伪的激情蒙骗了当事人,他们两人都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他们站在路边。一个像倾斜的路牌(他颓丧),一个像风中的旗杆(她义愤填膺)。他想向她道歉。令他为难的是,第一,她是代表她的母亲生气,而他并不觉得咒骂那个疯女人有什么错,他没法向她道歉,他根本没骂够。第二,如果他仅仅是为惹她生气道歉,肯定毫无意义(她不需要这个)。因此,他歪在那里进退两难。她很快冷静下来,为自己刚才的表演感到吃惊(就她对他的感情而言,毫无必要表现到这个程度)。然后,她看见他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头部,边揉边缓缓地蹲了下去。 “快,车门里有药,找给我。还有水,一起拿来。”他像胃痉挛似的。她慌忙进车里找药,翻来翻去只有一盒感冒通。他吃的时候,她提醒他这是感冒药,他说没错。她问哪儿疼?他说头疼。她见他感冒这么严重,要他回去看医生,不能自己乱吃药。他说他没有感冒。她说你有病,没感冒吃感冒药。 “老夫每天必吃。今天忘了。头疼后再吃,效果差一点。试过很多种药,就这个感冒通管用,还得是广州厂生产的。”他头晕眼花似的站起来,脸色苍白.“没有它,老夫真jb活不下去。”他几乎是很深情了(好像感冒通是某个女人),看上去脆弱不堪。他仍说“jb”,听起来严肃庄重,与以往截然不同。她就是从这一刻起,彻底接受了他的习惯用语,并且喜欢他用这个词。她明白,他是在依赖一种叫感冒通的药,来治并非感冒的头疼(简直是荒谬)。他也不知道长期服用的具体后果(他知道会很糟糕),但他现在需要它——依然像谈及某个女人某次爱情。她渐渐地感动,心里诞生出一团柔和东西——因为这个男人向她暴露了最真实与虚弱的一面。 “史今的作用和感冒通一样。就是我的同居女友。我入睡前必需有双手按摩头部,轻轻抚摸我的面部。她才像我的亲妈,直到我睡着了,她才会歇下来。我不相信,会有第二个女人像她那样。我真正的亲妈是个婊子。她极其漂亮,也极为淫荡。她生下我从不管我的死活,没喂过我一口奶,常常深夜不归,和别的男人鬼混。我的父亲工作忙得要命,管不了她,并且她反而会歇斯底里。我一岁多就跟着我奶奶。这个淫荡的女人后来干脆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真的是个贱货。没多久又回来了,还是像以前一样,浪荡。我上小学的时候,她疯了,进了精神病院。病情时好时坏。我真是不愿意看到她。我们之间没有丝毫感情。我从小学到中学,都极度自卑,怕同学知道自己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亲妈。我每次回去给她送钱送东西。她并不认识我。她早该死了。” “我不觉得你那位有多么了不起。爱一个男人,按头抚脸哄他人睡,比买菜做饭搞卫生轻松多了。现在你还没娶她,你们的关系还没得到法律保障,她无怨无悔多给你按两下子,完全可以理解。这就算母爱么,一个母亲要付出的太多了。别恨你亲妈了,怜悯她吧。虎毒不食子,就当她是中了魔。”旨邑反感史今(也许是反感谢不周夸大史今的作用),故意问道:“你住她那儿,还是她住你这儿?” 旨邑知道,谢不周给史今买了房——关系好歹,都可算作一种补偿。 在回去的路上,谢不周大谈久远的嫖妓生涯(方式方法,耸人听闻),不过已经收手多年了,收手后他的兴趣由浪荡小姐转向良家妇女——原来将后者放倒在床远比前者刺激。曾经有个年轻的良家妇女在高xdx潮时激动得眼泪婆挲——她的丈夫从没给过她这样的幸福。他甚至模仿耶稣的声音,他要像耶稣那样,把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世人。旨邑嘲笑他恬不知耻,和他母亲一样淫荡,问他是否也把自己的这种放荡归根于他的母亲。他毫不否认,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天生的淫荡坯子。 “你应该和她结婚。人家把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你。时间拖得越久,你和她分开的可能性越小。”旨邑自己都感觉不到她说这话的诚心。 “结个jb。老夫可不想财产又损失一半。”他笑答(半真半假)。 人们都在寻找幸福。旨邑与水荆秋冷战期间,想得最多的是肉体问题。没有付出肉体的感情,或许是不够深刻,没有肉欲记忆的感情,比任何事情都淡漠得更快(初恋除外)。旨邑觉得她并非非爱不可,更没有必要去承受有妇之夫带来的情感折磨,甚至假设是和谢不周,也会比与水荆秋要愉快得多。 假设一觉醒来,就是耄耋之年——她期盼如此。当意识到不过是冷战第三天时,她重新感到绝望——她没法过完这一天,这一辈子。 可恶的距离。即便他打了电话,他们和好如初,也不能像他和梅卡玛那样,可以抱在一起,倒在自己的床上。她不能哭着将他又捶又打,又亲又吻——她甚至连他的样子也记不清楚,每次想起他,就像一幅素描,打头总是那幅大框眼镜,眼镜又常常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除此之外,就是他发黄的牙齿(尽管他后来洗得很干净)。记忆最深的是他的温存,她对肉体的感觉更敏感,她对他的爱藏在里头,并以此体现——他也同样如此。 如果他果真忘了她,能忘了她,证明他根本不在乎她,她主动给他电话,何异于自取其辱。如果他忘不了她,时刻都惦记着她,像她一样饱受着这种冷酷的折磨——他活该,她情愿这种时间拖得更长一点——她要看着他像一棵失水的树一样枯叶飘零,在他奄奄一息时,她才给他水,给他阳光,他方能深切感受她的重要。 一想到他在痛苦,她又疼他了。她疼他时,觉得自己仍然爱他。史今每晚给谢不周按摩头部,那算不了什么。她愿意给水荆秋买菜做饭,照顾他,不让他吃速冻食品,不准他饥一顿饱一顿。她愿意付出一生,给他幸福。她爱上有妇之夫,不容易,他比她更难。如果她的爱只能给他烦躁、痛苦,这个爱又有什么意义。于是,她停滞的对于爱的幻想又活跃起来——假如不是险些被埋进高原里的泥石流,她根本不懂得珍惜生命和爱——她觉得她应该立刻给他电话,告诉他,她爱他,她将平静地接受梅卡玛,接受现实,不再无理取闹。 她正准备打这个电话,脑海里忽地蹦出昨天晚上的梦。她梦见他们一起到了一个地方,他立刻撇下她去和别的人玩。她终于通过窗户看见了他。一桌人,谈笑风生,他与其中一个女人面对面聊天。他上身前倾,努力靠近她,姿势优雅,他没戴眼镜,眼睛比平时大,尤其是注视那个女人时,眼里的那种柔和与饶有兴致的神采使她发抖与恶心(她从来没见过他有那种眼神,暧昧、挑逗、醉意迷蒙)。她立刻被气醒了,醒来还想着当时应该掮他一耳光。这个梦阻止了她对于爱的幻想,她放弃了打电话的想法,她心里烧着一团愤怒和恶狠狠的嫉妒,束手无策。 她又想他在温馨三口之家里,若无其事地走动、抽烟、看书、陪儿子玩、和梅卡玛说话,享受雨过天晴的妩媚,一个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隐藏着内心的虚伪,用欺瞒与谎言,编织一种幸福的景象,他应该获得赞赏、倾慕,还是鄙视、怜悯,抑或她的疼爱——这一切结果,取决于他对她的爱,是否真实深刻。 “水荆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突然低喊了一句,把门口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她呢,也被吓一跳——因为她看见一大捆红玫瑰,就像一个巨大的武器(暗器),快速地游过来,马上就要击中她。 她很快知道这是水荆秋在网上订购的鲜花。当她打开夹在鲜花中的留言纸片,刹那间身体失去知觉,只觉得心在融化,幸福的、酸楚的、甜美的、内疚的滋味向四处流散,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悲恸断肠的人,身躯微躬,一只手撑着柜台,痛苦地闭上眼,眼泪哗哗地流淌: 我的孩子: 别生气了。是现实太强大,我们都无法躲避。我强忍着不和你联系(其实我无时不在想念你),我强烈自责,我拿什么去爱你,我的孩子。我真的没有资格说爱你。可我又深深感受到我们的爱情。我永远珍惜这份情感不使它坠落下来。我理解你的愤怒,你的伤心,我也深知我的无能。但是只有我自己了解我对你的,既是尘世的,又是超尘世的情感。每天晚上我都遥祝你晚安。无论你怎么讽刺我,我心里始终惦念着你,爱着你。我不知如何才能让你快乐。你的荆秋 “荆秋,我也爱你!”她心里喊了一句,对于爱的幻想又重新活跃起来。 说到底,我们关注的旨邑有着一副良好的肠胃(无论是对痛苦,还是幸福,都消化得很快)。她醉心于波折,以及对爱的痛感,尤其是水荆秋掏心掏肺的语言,就像一道清凉的甜点(或者水果沙律),在杯盏狼藉与油腻膻腥之后端上桌来,能覆盖(统治)一切滋味。 平白无味时,嚼一嚼谢不周,会获得一种踏实或者小小的兴奋。她觉得他是一个候补队员,除了坐在替补席上看球赛,在场边走动以外,最大的梦想就是等候上场。她是教练,她决定是否让他上场,以及上场的时间。看他在一边跃跃欲试,活动筋骨,生龙活虎的样子,她很是欣慰。她感到他是块好料,绝对不会让她失望,尤其是知道他隐秘的头疼病以后,她对他的了解更进一步。他讲粗口,谈淫史,陈述婚变,描述他最堕落的生活(曾经的),他并不会为了上场,而虚张声势,遮蔽缺点,他是个真实的候补队员。她相信,在他还没踢上一次主力之前,他不会转会去别的俱乐部球队发展。 “我绝不会对荆秋不忠。”她对自己说,“就算谢不周对我郑重示爱,我也能(要)拒绝。” 有天晚上旨邑请客,她与谢不周打赌,输了。 事情要追溯到某个周五。晚上八点多,谢不周突然打来电话(他那边男女声混杂),说湖南卫视“超级女声总决选”现场直播,他们正在下赌买马。旨邑知道“超级女声”,全国人民都爱看,身边的朋友也在追,原碧是铁杆超女迷,连谢不周这样的人也凑上了,不可思议。旨邑边看边给水荆秋发短信聊天,水荆秋说那是庸众文化,了解一下就行,不必多浪费时间。旨邑也觉得不过是一档子普通娱乐节目。她听三位选手各唱了两首,关了电视,下了张靓颖的注。谢不周则买李宇春赢,说好输者请吃口味虾。过一会儿,旨邑又开始琢磨谁获第一的问题,打电话问原碧,原碧说她喜欢李宇春,人气旺,百分之百会得最高票数。 地点定在湘江边上的“杨眼镜口味虾蟹馆”。旨邑叫上原碧,有她的想法。一来减少与谢不周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不想有不忠的感觉);二是这餐饭因“超级女声”而起,原碧在场气氛更随便(旨邑感觉到,自从上次谢不周说出母亲的事,她和他的关系就到了一个紧张的边缘,需严加防范);三是原碧让她放心,她绝对吸引不了谢不周,而谢不周也不是原碧喜欢的类型。假设是一场两人球赛,原碧不过是中间的球而已。 那天晚上原碧身穿咖啡色高领毛衣配黑色西裤,挎包黑色方正,似已婚的良家少妇,因为超级女声,与谢不周相谈甚欢(看上去颇合谢不周口味),旨邑心里有些不爽。原碧与谢不周都预测李宇春得第一,他俩的共识又使她略有不快。谢不周大谈他对超级女声的看法。旨邑回味水荆秋的鲜花与留言,心里的爱情使她安慰,几乎是骄傲地开起了小差:她收到鲜花,毫不犹豫地给水荆秋打电话,又哭又笑。他刚带孩子学完小提琴,正准备去公园,对她温情抚慰,而他的孩子问他和谁通话(怀着敌意),他不得不停止缠绵。 对孩子的嫉妒突然浮上来——旨邑立刻发现她多了一个敌人,一个同梅卡玛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她不可救药地将孩子等同于做那事(虽然孩子只是一个偶然的结果)。想象的重点停留在他使梅卡玛怀孕的那个晚上(而排除其他的n多个夜晚同样使旨邑感到嫉妒难忍),如何“做”成一个孩子,他们一定有周密的布署(据说男女同时高xdx潮而受孕的孩子会更聪明,做那事时的情绪影响孩子将来的性格)。他们早已熟知如何造人。旨邑无法控制想象他们的情景,她觉得太荒谬,他以同样的姿势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汗流浃背。 原碧和谢不周发生了快乐的争执。他们好像是老朋友了。 旨邑不知道什么是爱,当她想到爱就是与梅卡玛一决高低时,几乎是斗志昂扬。 她一个接一个飞快地干掉口味虾,因为心绪的全部转移,她失去味觉。她咀嚼,像头思考的牛。想到与梅卡玛的较量,她有种一败涂地的预感。 没错,旨邑的确曾经瓦解过一个家庭,不过真实的情况是,那个家庭内部已有明显的分裂,她仅仅是作为外部的力量加速了瓦解,并且他们都在长沙。即便如此,她仍是受尽折磨,身心俱惫。现在,如果要给远在哈尔滨的某个家庭造成作用力,好比在月球上拳击对方,她感到自己体轻如毛。更何况水荆秋高筑围墙(她无法窥见里面的情况),不过是将她“珍惜”,至于如何理解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生活的谜。或许,爱只是一个华丽的词藻,一个扑朔迷离的隐喻,一个扛不起来的沙包,一种空洞的两厢情愿,或者一堆败絮。 她要自由的爱情。她讨厌“爱着就获得了自由”的说法。不自由(不公平)的现实总像一个缺憾,填补她爱情的伤口。 “原碧,有没有想过生孩子?” 旨邑的问话把原碧吓了一跳,后者想得更多是谈一场恋爱,而不是生一个孩子。不谈恋爱意味着婚姻无望,不结婚,孩子便没来由。 “私生子不是不可能。”谢不周对原碧说,仿佛是劝导。这个观点与旨邑一致,她感到他比那个先前大谈超级女生的男人可爱多了。她问他有几个孩子。他说他没孩子。她说幸好没有,他不像个当爹的人。他的酒量跟他的豪言爽语成反比,两杯啤酒就使他面泛桃花,是那种女人嫉妒的肤色。原碧自嘲这种肤质长男人身上简直是浪费,换给她,长沙肯定多一个美女,男人们多了一份悸动。谢不周戏言他这身皮肤全靠女人滋养,原碧要想皮肤好,也得长期取阳滋阴,阴阳交合的学问太大了。他指出原碧缺少性生活,说美女基本上是“睡”出来的。弄得原碧颇为羞涩(她从不在桌面上谈性生活之类的话),显出良家姑娘的矜持。 中餐馆从来是杀气腾腾的景况。每个人都是职业杀手,表情兴奋:将一只虾拧断脖颈,用牙签剔出肉丝塞进牙缝,咬牙切齿,用坚硬的指甲,对抗它顽强的壳,剥开它,挖出白嫩的肉体,蘸上暗红的调料,一口吞下去。如此反复。餐桌好比断头台,堆满虾的头颅与残肢断腿。 夜晚的车流断头的虾魂似的游窜。某个行人像只活虾,蹦上人行道,头部硕大无比,行走如鱼得水。紧密的情侣,悠闲踱步,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抽烟的男人自己知道,他心里头想着谁。在这样的夜晚,会有多少张床上,丈夫听着妻子的呼吸.为另一个女人辗转反侧。如果思念能产生看得见的电波,夜晚也将如同白昼。被人津津乐道的幸福,恰恰是某人的痛处。眼前的祥和景象不是真实的生活。 “我爱水荆秋,请赐我一个我与他的孩子。”旨邑闭上眼,攥住自己佩戴的玉观音,对自己说。她感到手心发热,心为之一颤,仿佛车刚启动,并且有束强光投射进来,她的灵魂有片刻走失。 旨邑一觉醒来,近乎疯狂地涌现出对孩子的热爱,就好像昨晚上有人在心里播下了种子,今天突然发了芽。就这样,被嫉妒以及种种微妙思绪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旨邑,在短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想生个孩子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她时而幸福,时而焦虑。她这才开始回想,有些同学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当孩子一天天长大,自己一年年老去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一个女人不生孩子,就像颗永不会萌芽的种子,不能用生命的影子覆盖土地,她的腐烂有什么可纪念的。这到底是缘于母性的苏醒,爱情的召唤,还是梅卡玛的挑衅,我们无法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旨邑受了刺激。在她和水荆秋之间,唯一能让她和他永远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孩子,爱跟幸福一样,是个空洞的词,它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而一个体内淌着两个人共同血液的生命,是真实的,具体的,可以触摸,可以看见的。他不仅是个活物,一个纪念品,一个道具,还是一个战争武器。她想要一个儿子。一个小眼睛大耳朵的儿子。小时候爱打架脾气牛嫉恶如仇,长大后读万卷书对女人体贴入微的儿子。她在店里笑眯眯的,见到孩子逗孩子,卖价爽快。她在孩子堆中找她心目中的儿子,想她和水荆秋的儿子——小知识分子的模样,结果她觉得会比所有孩子都要出色。于是,像打了一针镇定剂,她体内所有嫉妒的、不平衡的、杂乱的古怪思绪全平息了,她像个真正的母亲骄傲起来。 女人有时就是疯子。一旦被某种情绪控制住,哪怕她是笨重的石磨,也会被驴子拉得飞快地旋转。 水荆秋再度来长沙时,距离旨邑的经期还差三天。这对水荆秋来说是件快事,意味着他可以毫无顾忌,爱怎么来就怎么来(避孕是男女间一辈子的尴尬事)。而旨邑则蒙着淡淡的失落,但很快被他到来的喜悦掩盖了。他从瑞典回来,先在长沙陪她两天。然后回家。她觉得他越发迷人。很奇怪之前她没发现,他其实长得挺周正,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舒服,穿棕色中长皮衣,黑休闲裤,棕色皮鞋,有型有款。她重新对他一见钟情。他把她抱紧的瞬间,她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洗完澡后穿上新买的睡衣。黑色,吊带低胸,衣长至脚踝,有简单灰色绣花,锁骨突出,手臂细长,像只正要爬行的螳螂。她说特意为取悦他买的。他说好看,她什么也不穿更好看。她说不对,应该是穿什么都好看。她戴着他送的小东西(坠子是一弯新月的项链)。她不太喜欢白金饰物(他来她才戴上)。她喜欢玉。她撒娇说自己有一种衣服,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穿了。说这话之前她根本没想过这事,说完真的黯然神伤。他说想穿就穿,没有什么不能穿的,穿出自己的特点就好。他的大框眼镜很严肃(也没往别的方面想),严肃地说出一个真理。她说婚纱怎么能想穿就穿,一个人穿婚纱是什么意思呢。他顿了一下,叹口气,说道,一定能穿上,你还年轻得很。他鼓励的话说得不好,主要是方向不对,她不高兴了,说心在他身上,如何能够和别人穿婚纱。他说早十年相遇就好了。她说这话有人也对她说过,她理解他的难处,她很想要一个和他的孩子,小眼睛长耳朵大智若愚,她不后悔和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他又顿了一下,说:“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么自私,我希望你穿婚纱,希望你有孩子,我不想看到你苦。”她说她不苦,她很幸福(她在想象中已经无数次看见了他和她的孩子),也许过一段,她就不这么想了。但现在她疯了似的,看见孩子就想抱。有一次到超市,一个两岁左右的陌生孩子朝她笑,她感动得鼻子发酸,眼圈都红了。她羡慕那抱孩子的女人。孩子莲藕般的手臂。小手摸她的脸。在她怀里。仰头用纯净的黑眼睛看她。朝她笑。依着她。那个幸福的女人。 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结束了关于孩子的谈话。 原碧问旨邑要不要逛街,她想买内衣。旨邑调侃她。原碧问什么意思。旨邑说女人买内衣,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她有取悦的对象了。她知道原碧善待自己的身体,胸罩比外衣贵,内裤比长裤贵,鞋子也很讲究。原碧反问她是否勤更内衣,同时也频换男人。两人插科打诨完后,旨邑又愁眉苦脸了(她想有公开的爱情)。她说讨厌一张床。讨厌裸体。要穿着漂漂亮亮,带水荆秋认识所有的朋友。水荆秋拍着哄着她,只是叹息。见他这样,她又心疼,想起高原上那刹那的温暖,她对他的回报不应该是让他陷入尴尬。 旨邑给水荆秋泡一杯铁观音。他喝茶。她跪坐地板上,把头埋在他两腿问。闻到他的体味。他把手从她后背插进去,绕到前面,攥住她。一只艺人的手,一堆发酵的面团(发酵:复杂的有机物在微生物作用下分解)。搓揉绞缠难解难分。面团从指缝里溢出来。退回去。再膨出来。 他摘下眼镜。箭在弦上。他把她拉起来,头埋进她的胸口。 “你,不值得为我受苦。”他抬头对胸口说,仿佛为刚才对她们的蹂躏表示歉意。 “我爱你,一点都不苦。不许你抛下我。”她认为在这个关节眼上,他渴望推波助澜的话。 “我不会抛下你,旨邑,你知道我在乎你,我为不能给你所要的一切难过。”两点大泪滚出他的小眼睛(他看起来沮丧极了)。 他的眼泪比黄金耀眼,比钻石明亮,他比大海忧伤的眼泪让旨邑慌乱了,她更为慌乱地说:“荆秋,我什么也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婚纱,不要孩子。只要你爱我,记着我。” 她说完哭了。 他也流了更多的眼泪。 (这一幕的重要性,在后来的时光中,几乎胜过高原上的刹那温暖。旨邑相信黄金的耀眼,钻石的明亮可能是假的,但是水荆秋的眼泪千真万确。) 旨邑哭着,突然感觉不知为何而哭,于是说道:“为什么要哭,好端端的。” 他点点头表示赞同。他们又粘在一块。 “为什么肉贴肉会这么舒服。”完后她问他。 他答不出来。她和他一起笑了。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锦绣红包给他,里面是玉串饰(手链)。 “你看整个串饰洁白光润,制作也蛮精致的,好看吗?” “不错。鼓形珠、弹头形管、琮形管串一块了。” “这是1987年江苏新沂花厅16号墓出土的——当然不是真货,真货在博物馆。送给梅卡玛。说你买的。” “我的小心眼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感谢她替我照顾你。她还是有苦劳的。”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谢不周的前妻吕霜车祸撞伤了腿,她不愿告诉他,谢不周间接得知情况,仿佛是他亲自撞了她,他感到的仍是背叛她所产生的痛苦,埋在心底的愧疚(自觉猪狗不如)又跳出来,他抛下史今,夜以继日地守在医院,不顾一切地照顾她,带她住最好的医院,请最有名的医生,吃最好的营养。她想吃什么,他开车跑遍每个角落,一定要买回来。而在寻找的过程中,他一遍一遍想到自己刚到长沙时,人生地不熟,工作不稳定,生病卧床,是吕霜(当时只是女朋友)骑着自行车,头顶毒日头,从城市的西边到东边给他熬汤送药。没有她,他真不知如何度过那痛苦的时光。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会分开,并且分开的原因是他的背叛。 一想到此,他就头痛欲裂。有时候,正开车去某个地方,突然把车停下来,在封闭的车里大声喊“霜,我不是东西”。稍有平静,又觉得“吕霜心真狠,全然不顾夫妻间的情分”。他又想史今是个真正厉害的角色,她知道他的软肋所在,她煮出鲜美的食物,让他给吕霜送去;替他备好漂亮的鲜花,他带到吕霜的病床边。吕霜出院后,史今鼓励他继续关心吕霜,开车接送她去医院换药打针,陪她排队等候。史今的通情达理,使他重新感到面对“好女人”的苦不堪言。他不得不认为,世界上最单纯可爱的女人莫过于妓女。 那段时间,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认识谢不周了,她们从没见过这么浪漫体贴的丈夫(那些鲜花迷惑了她们),没结婚的打算找个像谢不周这样的男人,或者有他一半表现就行了。她们因此相信,那种活到五十岁还能陪妻子烫发,在一边含情脉脉地等上几个钟头的男人完全存在。她们的评价令谢不周无地自容。吕霜微笑着全盘接纳,令他怀疑她已经原谅他了。遗憾的是,吕霜一个月后就出院了(他真不愿吕霜出院,一辈子这么照顾她),一旦变得对她无用,他内心的苦楚便浮起来,负疚与亏欠感把他挤压成一片薄纸,最轻微的风都能将他掀翻几个跟斗。他的头痛病消失了半个月,直到史今哭哭啼啼地叫他回到吕霜身边去(这娘们很会欲擒故纵),才重新犯病,痛了一宿,史今给他按了一宿。正如他需要吕霜住院一样,史今同样也需要他的头痛。 他头痛的时候,史今的rx房是活动的,像婴儿时期的一个玩具。他哭,大人便把这玩具塞给他,他得以忘记其他的需求。史今的rx房是透明的,像他刚学会自己吃饭时用的那种砸不碎的塑料碗,敲击它会有一种温馨低哑的声音。她身上的洞穴更是柔韧紧密。他盛满果汁的容器,总像搁浅的船,需要费力地撑上几篙,船才能划破淤泥滑入河心。果汁从一个容器倒进另一个容器,受伤的河流里汇入一脉溪涧清泉。不过,性给史今的感受更多的是疼。数学老师说“1大于0”是正确的,这种“正确”发生在谢不周与史今的性关系中,就形成了障碍。最终她不得不将容器换成了嘴,他也很快习惯(乐意)了。 以上是谢不周对旨邑的部分陈述,以及聆听过程中,旨邑不可遏止的想象。两个不相干的女人搅得她心头颇为不快。谢不周对吕霜的殷勤几乎让她恼怒,他识不破史今的心计与放长线钓大鱼的手段,还以为在温柔乡里徜徉,简直是个愣头青。旨邑并没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嫉妒(她爱的是水荆秋),她一会儿站在吕霜的立场,感觉到报复(男人)的快感,一会儿又把自己当成史今,想象他心怀负罪旧情未了面对受伤的前妻,鞍前马后心绪不平,必定想和她重温旧梦,再拾床第之私,于是旨邑心头涌起耻辱感(或许史今并不会这样),她佯笑着轻声漫语,仿佛描述一段美好的过去: “谢不周,别试图以伟大的行动感动自己,以求得自己的原谅,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你自己。你想挽回真正的男人形象,不想背忘恩负义的名声,你的努力使你更像小丑了,说不定,你还妨碍了吕霜的私生活,她有男友也不一定呢。我知道你不和史今结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你盼着复婚。你以为现在通过赎罪可以换取失去的,吕霜不会原谅你,因为只有这样,她这辈子才真正拥有你,你永远亏欠她的,你便是她的奴隶,并将会为此经受一生的折磨。你把史今放在什么位置了呢?过去了的,你不让它过去,现在进行的,又不将之善待,你以为你正做着高尚的事情么,我看那就是犯贱呢。” 仿佛听了一段配有轻音乐背景的抒情诗歌,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拔,一向雄赳赳的谢不周居然气短情长,半晌才对之作出评价: “你真jb可怕。老夫他妈的忙得连‘老二’都顾不上,你半点安慰都没有,尖酸刻薄的女人。” 第四节 旨邑从不愿意满足谢不周(存心不让他舒坦):“你该躺在史今的怀里,她会用母爱抚慰你。难道我说得不对么?你只是在成就自己,你要重建你被损毁的形象,你爱的是你自己。吕霜是对的,对于伤害自己的男人,应该给他苦头吃,关键是让他的灵魂永远活在地狱的煎熬之中,永久地忏悔与哭泣。”旨邑站在吕霜的立场正义凛然,俨然是吕霜的化身。 谢不周舔舔嘴巴,不说话,脸色更显苍白。他知道,如果他说他爱吕霜,旨邑一定会怪笑着,用更尖刻的刀子般的话语捅进他的心窝。她有多可怕,就有多可爱,她的可怕指数升高,个人魅力指数也会随之攀爬。她的眼睛能穿越重重障碍,看到事物的本质与核心。这就是他从不在她面前伪饰的原因,也是他为之着迷的所在。 之前,旨邑不断咒骂长沙是个烦心之城,可今天它看起来既美丽且充满奇遇,尤其是水荆秋那句“直抵你的老巢”,有革命者的严肃,也不失为一句亢奋的调情荡话。 她从书里抬起头,望向橱窗外的街面。时值隆冬,斜雨交织冰粒,街面闪泛黯淡青光,屋檐下走着双手笼袖的人。 旨邑把手放到腹部,感到自己正怀着孩子,而孩子的爸爸,正在这雨雪交加的气候里从远方归来。她想起春节回老家,母亲对她又是独自一人回来过年表示不满,数落她年纪不小,再不结婚,就错过了生孩子的好年龄。她问到底是想她结婚,还是想她生孩子。母亲回答自然是结婚生子,同时表示私生一个她也同意。旨邑两姐妹,她是老大,母亲盼着像别的妇女一样含饴弄孙,但旨邑都快三十了,连对象也没有,抱外孙的希望仍很渺茫,母亲在外人前有点抬不起头来。旨邑的母亲很是孩子气,她答应母亲在一年内嫁人生子,母亲便每日晨起锻炼,熬中药补身体,把身体练得倍儿结实,摩拳擦掌准备带外孙。然而,肚子的隐痛(来例假)使旨邑清醒。她只是那颗寂寞的卵子,渴望拥抱与交合。除了和水荆秋在电话里做那事,她没有别的男人。她变成一颗新鲜的卵子,怀着新鲜的希望被分泌出来,在一个潮湿的环境里无望地死去,如此周而复始。 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个体格健壮的青年挑帘而人。旨邑正在思忖孩子的问题,眼见青年,首先想到“品种优良”这个词,他像匹种马似的活力四射。他说要找一副想象中的首饰,给他的画中人戴。原来他是个画家。她和他聊得十分愉快,把下午的阳光都挤到角落去了。他是一枚秦代流通的钱币,小名叫秦半两,学名秦焕辞。他的爷爷是个古玩迷,一辈子都在搜集秦代的钱币,他的父亲投其所好,结婚后索性生了一个“秦半两”。这枚现代秦半两完全褪去了泥土与历史的覆盖,装扮似摇滚青年:染黄的鬈发披散一肩,黑框眼镜神秘诡异,裤腿上拉链口袋神出鬼没,登山鞋穿他脚上有军匪的气息。与秦半两相比,水荆秋更像一枚“秦半两”,他以一枚古币的神情说话,发出一枚古币的声音,身上覆盖古币的气味,他几乎与现代生活脱节。这时旨邑才发现,自己其实更喜欢种马一样活力四射的青年,她感到在某一瞬间,她身上沾染的水荆秋的尘土,被秦半两冲刷得干干净净。更令人愉快的是,他还没有结婚(比她小一岁),生为北京人,却无北京人的油滑,硬汉般字句清晰铿锵有力。 我们无需对秦半两做更细致的描述,他的意义在于唤醒旨邑对于爱的幻想。他是匹走四方的种马,绝不可能呆在温暖的马厩里。他欣赏旨邑的自由职业和生活方式,称她为同道中人。他买了一枚单环青玉,说要戴在画中人的脚踝处。又一天,天气很好,他们约好去博物馆看《中国玉器全集》里面收藏的部分图片实物。她感到博物馆像个巨大的墓穴般阴冷,而在对玉器的欣赏中才有了暖意。看到玉质碧绿的玉龙实物,她惊喜地扯住了秦半两的袖子: “你看,栩栩如生。身体蜷曲,像字母‘c’,吻前伸,嘴紧闭,鼻端平齐,双眼突起,还有这,额和颚底都有细密的方格网纹,边缘斜削成锐刃,而尾部向内弯曲,末端圆钝,整个形状充满力量与动感。背上有一对穿圆孔,不知哪个公子爷佩戴过。” 她像饿极的穷孩子望着橱柜里的蛋糕,不断地咽口水。 秦半两摸摸她的头,“丫头,这是好东西,但人家不卖,咱们到别的地方看看。” 她笑了。他牵起她的手。她乖乖地跟着。 “我真想晚上来打劫。”她悄悄对他说。 “好主意,你准备两只丝袜,一个手电筒,一把玩具手枪,还有,顺便通知你爸妈,逢年过节探监时多带点肉,监狱里伙食不好。”他非常郑重地交待。 她笑了。认识秦半两后,她不断地被他逗笑,仿佛她是个爱笑的人。他把种马的活力传给了她。他是一匹棕色的骏马,四肢健壮挺拔,皮毛光洁,肌肉结实隆起,线条圆润柔韧,眼神温和高贵。他在她面前踢腿、前蹄腾空、嘶鸣、迎风奔跑,鬃毛翻卷,马尾飘逸。她原本是匹青春的母马,在阴暗的马厩里淡忘了草原,熄灭了奔跑的激情,这匹种马带来了亮光,照亮了她。她情愿跟着他,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母马忽然神情黯淡,与种马前蹄相缠,他稍微俯下头来,立刻就能耳鬓厮磨。母马知道他一定也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他的手指在她的手里颤动,像被困的虫子寻找出口,或者挣扎。幸好很快参观完了博物馆,两只手分开了,都没有就此别离的意思。于是秦半两提议去看全国顶尖的油画展或去古玩市场淘宝。旨邑选择后者,他们打辆车七弯八拐来到一条较宽的弄堂,只见各种玩物两边一溜儿席地铺开,再往后则是有头有脸的店铺,依旧是那些物什,看上去仿佛要货真价实得多。 旨邑没想到秦半两从他爷爷那里学了几招,东摸摸,西捏捏,也能识出个好歹。逛一溜下来,徒劳无获,最后买了一本破旧的红皮《毛主席语录》,正要走,看见弄堂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人,面前摆了几件可怜兮兮的东西,包括古钱币、玉观音、紫沙壶。秦半两蹲下去,发现一大一小两枚形状可疑的钱币,立刻握在手里反复捏、搓、抠,慢慢辨认出“半两”的字样,他克制激动漫不经心地问价钱,那人请他给个价,夸他是识货的人。他坚持要卖主给价,那人便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三百,他二话不说给了人六百块钱。离开弄堂,旨邑说还到两百块钱,他也会乐呵呵地卖掉,干吗要花六百?秦半两小声说,他认为这是两枚“秦半两”,样子朴拙,饱满憨厚,绿泥和锈斑不像做上去的,再说旁边有人晃悠,万一是真家伙,被别人抢了去,岂不可惜了?两枚秦半两,一枚送旨邑留着,另一枚拿回去,请他爷爷老眼昏花地鉴定一下。末了他又说,如果是真货,值几十万,即便是假货,三百块钱就买回一个秦半两,仍是物有所值。说不定放到店里,遇到古币发烧友,卖个三千、三万也不一定。旨邑说她不会拿去卖,在她心目中,秦半两是无价之宝。他问她指的是人还是钱币,她说人和钱币都一样。他说她这孩子懂事,他没白疼她。到分手的时候,秦半两把他已被捏拿得溜光圆润的一枚钱币放在她手心。 旨邑总是无法完整地想起水荆秋的样子。一旦他从她身体里退去,将自己连根拔走,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将他们分开,她和他之间立刻隔着云海、苍山。 春节来临的前几天,旨邑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的骚乱(她记不清从哪年开始对节日充满恐惧)。对于她来说,春节就是一条漫长漆黑的隧道,她是一只蚂蚁。现在,蚂蚁望见了隧道,浑身发抖,这一次如何穿越隧道的漆黑抵达光明,它完全没有把握。那个巨大洞口,既像枪口瞄准它,又似要吞噬它的身体。它徘徊,绞尽脑汁。它需要一个伙伴,需要勇气,需要爱。它驮回沉重的食物,包括饮料、熏肉、大米,感到纤细的腿支撑不住,快被压断,其中有一条似乎已经扭伤,开始疼痛。一个人的生活,令它无法不顾影白怜。 或许是听从了旨邑“分手趁早”的劝告,谢不周有意疏远史今,不和她过春节,也不再以准女婿的身份惊扰她的母亲。他计划春节约几个朋友开车去新疆旅行,问旨邑意下如何,如果怕他路上非礼她,可以叫上原碧壮胆。新疆是旨邑的兴奋点,突然被谢不周摸了一下,表现自然亢奋。但她立刻冷静下来,她不能不回家看望父母——他们从她离开那天起就盼她回,年年如此。谢不周笑着说干脆他陪她回家过年算了。他又摸到了旨邑的兴奋点,她很奇怪地叫了起来,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同样,她的兴奋很快灭了——她不能带谢不周回家。因为他自得过分,像嫖客,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母亲不放心,唠叨起来更麻烦。母亲不会听她的话,母亲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便她告诉母亲,长得白不是他的错,谢不周是个极为心善的男人,每年还资助十几个贫困儿童上学,拒绝接受采访,从不给自己脸上抹彩虹。这样的男人,自得像嫖客也不遗憾。 婉拒谢不周后,旨邑心里窝了一团火,爱一个人,听见他感彻肺腑的情话,却不能双双把家还:“水荆秋啊水荆秋,我这是什么爱情?是扯jb淡!”她十分顺溜地说出谢不周的专用词汇,吓了一跳,然后大笑起来,说出这个词让她感到痛快,就像解开了袋子的死结,把东西哗啦啦全部倒出来,于是又狠狠地说了一遍,居然说出了几分谢不周的味道,她想,他妈的受他影响了。 各处飘散的过年气氛阴魂不散,旨邑感到自己被往绝路上逼。水荆秋感到她的躁动不安,深知自己分身无术,除了输送甜蜜温情,给她寄有价值的书以外,别无他法。但是现在不同,水荆秋越是这样,旨邑越是嫉恨,连街上忙碌的男女一并唾弃了。在她看来,他们浮在生活水面,而她沉入了底部。她是一条鱼。看见沉入湖底的生活渣滓,那些死掉的贝壳、摔碎的杯子,撕裂的布帛,断腿的眼镜,如卵石一样光滑的谎言,静卧湖底,而肮脏的碎片正源源不断地沉淀下来。她又想起了秦半两,谢不周,以及其他认识的男人,在她与水荆秋分手后,她必需和其中一个马上投入恋爱。秦半两的手指被困在她的手心,它们寻求出路的躁动,可以翻江倒海。她的后脑勺留着他温暖手印。被他牵过的左手比右手幸福。她捂住自己酥痒的心,手里捏着那枚秦半两,手指感觉这温润、拙朴、另类、独特的混合物,她辨不出它的真伪,更无法判断,他在她这条路上能走多远。 爱情是一枚高吊树梢的果子,旨邑是一只不会爬树的动物,仰望着它,守着它,觉得拥有它,又清醒地意识到它生长在树上,不相信它会掉下来,等不到它成熟后掉下来,她转身要走放弃它。她接着哭。她想到了高原上那一刹那的震颤。那只已婚的手,如今已涉足属于她身体的高原、丛林、溪符,以及星星、月亮、茂密的草地,此后将不再重复,她无法不对此表示伤痛。她枕他腿上,听他讲古今历史宗教起源,最后以淫声荡语谢幕,她无法不对此表示怀念。她情深意重地泪流满面,心想以后无论如何得找一个可以陪在身边的男人。 水荆秋给她打来电话,近乎嗫嚅地说:“太快了,太短暂了,太刻骨了,太伤心了,如果你是_个离过婚又结了婚且有了孩子且充分认识了婚姻本质的人,你会明自我的心情。我理解你对我的不耐烦,在你放弃我的时候,我还是要说,我爱你。”他的声音像一只在地面匍伏前进的乌龟,风雨交织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一面要辨清方向,一面不断地躲避障碍物,它艰难地爬完一段路,靠着一块石头停止不动,脑袋藏进乌龟壳里。于是只剩下雨打在龟壳上的声音。她知道他哭了。 旨邑一直在哭,她感到身体有口深潭,两股清泉源源不断地自眼睛里突涌出来,抹干又湿了,于是索性不抹,随它们四处流淌。有一阵她猛觉轻松,而松下来的那个瞬间给她一击,又让她不堪重负。 第五节 第二部 旨邑发觉自己成了语言欺骗性力量下的俘虏,失去任何辨别的能力,将真理和谎言区分开来。 早晨醒来,一想到一切真的结束了,旨邑又涌出一批眼泪。洞穴里爬出两行蚂蚁。深山中飞起一群白鸟。后来,昏头昏脑再度睡了过去,直到秦半两的电话把她吵醒。听到秦半两的声音,眼泪又涨出来。秦半两说你哭了。她说你知道就行,干吗要说出来。他说下次一定记住。你哭饿了,还是哭饱了?赏脸去港式早茶吃点心如何?如果你恨不得把谁吃了,那里的人肉又烧包是一绝,保证合你胃口。我刚到你店里吃了闭门羹,已经灰头土脸了,千万别碰我鼻子。她哑笑着问干吗还没回北京过年。他说这个问题留到饭桌上讨论,他先去餐厅霸台,要她十点半到位,因为人肉包子紧俏。于是她怀着一酸一甜两种滋味洗脸漱口,酸味泛上来,甜味覆过去,到穿衣出门时,已经绞合成一种说不出的怪味。 她淡抹脂粉,浅涂彩妆,与其说是为了遮盖脸部哭泣的痕迹,不如说是为了掩饰心灵无望的悲伤——毕竟,爱情在春节来临前去了。 秦半两反扣了一顶黑鸭舌帽,发尾蓬松,灰色外套披在椅背上,黑高领毛衣突显出一匹骏马的结实。 一顿丰盛的早餐摆在她的面前。可能的话,她想先从他的嘴唇吃起。茶水已将它们浸得熟透了。他用熟透的嘴唇对她说半两钱币的事。他说那枚钱币也成了他老眼昏花的爷爷的问题,他研究了大半个晚上,还是不敢贸然下结论,最后决定找权威专家鉴定。她笑了,他的嘴唇就成了那枚钱币,她想起那种温润的手感。触觉,包括对一枚古钱币的触觉,都能唤起性意识。触觉既属原始,而所占的面积又广,既散漫,又模糊,一经激发,它的情绪总是特别浓厚。它最缺乏理智,同时又最富有情绪,它和积欲与解欲的机构有拆不开的关系,是唤起性活动的最方便的路径。她突然想到,这其实就是肉贴肉非常舒服的原因。水荆秋居然答不出来。她差点马上打电话告诉他这个答案,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 秦半两始终不问她为什么哭。有几次他把眼镜摘了。她看见他真实的面孔,既峻冷又忧郁,像一头眺望远方的豹子,使她惭愧自己不是一只正值豆蔻年华的梅花鹿。她吃饱了。他回画室。临别前问她是否可以迟点营业。她道无所谓。他便牵起她的手,带她去一个地方。他们进了一所大学,穿过树林,沿湖边走了几分钟,到一栋古旧的楼下。楼高两层。他好像打开车库的门(两扇巨大的封闭的铁门),她以为她会看见废铁皮壳、生锈的零件、轮胎等等杂乱无章的陈设,随他进门,里面空旷得吓人,没有大大小小的房间,只是一个巨大的整体空间。房子里相当明亮,无数扇玻璃窗户嵌在三面墙中间。片刻,她才感觉到颜色蜂拥而至——满屋子的油画作品。人体画居多。描摹女人脚的画纸成堆,仿佛膑辟的刑场,惊心动魄。接着她看见了摆放一边的亨利-热尔韦的作品《罗拉》,不过与原作不同的是,裸体仰卧在床的妓女玛丽恩的小脚上戴了一枚青玉,那是不久前秦半两从她那儿买的。 就像看到孩子顽皮地给圣母马利亚涂上胡须,她禁不住笑出声来。 秦半两说画中的罗拉在玛丽恩身上用光了最后一枚“皮斯托尔”,就是西班牙古币,然后笑着说相当于一枚秦代“半两”,罗拉站在窗口不是往外看,而是打算自杀。旨邑笑得厉害,问这算不算金(精)尽而亡。他故作严肃地说这是艺术以外的问题。她说她知道《罗拉》因为过于猥亵而被拒绝进入1878年的沙龙,这里的身体是以沙龙艺术家的理想化方式呈现出来,但它特定的、轶事性的背景在当时肯定触目惊心。秦半两点头,认为绘画所提供的特定叙述语境会使它对于裸体的表现更有冲击力,到底是表现体毛还是尊重经典的没有体毛的方案,很多画家都曾面对现实主义在表现裸体中的两难选择。 旨邑尽量克制被画中女性裸体的光芒震慑的情绪,不敢直视耀眼的躯体。这类女人像美丽的、致命的细菌生长,在她们雪白的两腿之间腐化和扰乱城市。她在想秦半两画那些身体器官时,一定也感到了细菌的入侵。画中裙衫一地。那是秦半两剥下来的:脱下她的拖鞋之前,他已经解开了她的衬衣。她胸前圆鼓的成熟的果子落在他的嘴边。她的腹部在两腿交合之处收拢,形成两条贝壳似的曲线,犹如落日的余晖消失时的地平线,沉寂、幽闭,深邃。他一定想住在那里闭户不出。 想到这,旨邑心中隐隐不快,她感到自己无时不在经受着别的女人的威胁。 “马奈在《奥林匹亚》中仿照经典的手法,利用一只恰好摆放在那个位置的手来解决问题。但是这只手激怒了当时的批评界,因为手明确暗示那里有东西被掩盖了,倒不如直接呈现反而能冲淡这个问题。”秦半两接着说,并且推开几扇玻璃窗,湖面的风立刻冲进来,抖动画纸。 一套仿明清的桌椅,巨大的树墩茶几上堆放画册、时尚刊物,报纸、茶具、烟灰缸。两个音箱比人高。一台老式唱机。荷叶状的大喇叭。 “我最苦恼的是,画脚总不满意。”他和她各自坐下来。屁股刚接触椅上软垫,她突然就想离开。 “我的朋友有双漂亮的脚,不弱于《维纳斯的诞生》。”她想到原碧,但她犹豫是否介缉给他做模特。 他笑说有的脚虽漂亮,但没生命,也没情感。她躲开他豹子似的眼神。她想他见过不少女人的脚(自然也包括女人的身体),他必定会为原碧的小脚着迷。这类男人的心思最难把握。她颇为不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她得走了,约了人去店里拿东西。阴影迅速蒙上他的脸。他低着头,不吭声,受伤似的颓丧不堪。他凝重的神情击中了她。她刚站起来,差点动情地跌倒在他的怀里,同时,她更希望他像豹子那样冲过来,将她俘获。她已经从他面前走过去了。衣服几乎擦到了他的头发。她怀着失去水荆秋的悲伤,步伐干净利索。他凝固不动。她感到自己像一台被撞烂的车,仍在一路疾驰,零件铁片散落,在身后树叶般飞旋。他像路标等待她停下来。她不是她自己,任凭逝去的爱情带着她前进。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叫住了她。她停下脚,不敢回头看他。他问她哪天回家,他闲着没事,想随她玩一趟。 原碧洗完澡开始修剪脚趾甲,完后涂上一层润肤霜,她对它们心满意足。穿袜子前,她用数码相机不同角度地拍下它们,输到电脑里,通过屏幕欣赏一会儿,索性将它设置成桌面。她愉快地做完这一切,想起刚当老师没多久,有位男生对她说她的脚很好看,她脸都红了,好像受到关注的是胸部,后来长时间秘而不敢示人。那时候觉得被夸奖双足,等于是鄙薄人。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已经开始正确认识自己的脚(从前觉得脚败坏了爱情,是错误的),并逐渐上升到理性认知阶段。她开始了解脚的文化:犹太人说到性器官,有时婉转地用“足”代替。《旧约·以塞亚书》里写“脚上的毛”,意思就是xx毛。在许多不同的民族里,一个人的足也是怕羞的部分,是羞涩心理的中心。不久前的西班牙像她一样羞于露脚,现在这种风气已经不再通行,把足部呈露出来的女子,不再是准备以色相授的表示。资料上说,无论什么时代,恋爱状态中的人,都认为足部是身体上最可爱的部分。爱人美丽的足不止是件值得崇拜的体质的东西,它是一个力的中心,一个会施展压力与魅力的活物,它是生动的,甚至是会说话的。原碧相信自己的小脚软、秀、纤,也是香艳欲绝,足以使人魂销千古。李渔对小脚的玩法归纳出了四十八种之多,如:闻、吸、舔、咬、捏、推等,小脚是女人(除阴部、rx房外)的第三“性器官”,她理当引以为豪。 谢不周找原碧咨询她们学校招生的事情时(他帮朋友),曾经说到天气暖和时,一起去漂流。她觉得时间离“天气暖和”并不久远,春节一过,世界就是桃红柳绿的了。脚是原碧的骄傲,她热切地等待春天到来。 原碧颇为快活,忍不住打开自己的私人博客网,挂上刚拍的小足图片,取名“现代金莲”,得意地附上杜牧的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碧琉璃滑裹春云,五陵少年欺他醉,笑把花前书画裙。”原本想对自己拥有的双足美言一番,却感到言语贫乏,现代汉语浅薄,不如古诗意蕴深厚,妙不可言,像古乐府诗“足趺如春妍”,李商隐写“浣花溪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李白说“履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读起来荡然销魂,于是她接着写道:“我由衷感觉,多年前那位称我双足为奇迹的已婚男人,是懂得品味的,鉴于我当时对他的不良态度,我颇有悔意。”其实说悔意还不准确,原碧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点怀念他了。她又想到《赵飞燕外传》所叙成帝和赵昭仪合德的性关系,再次证实了足和性兴奋的密切联系。读到成帝患疾不举,每持昭仪双足则不胜至欲而暴起时,原碧满心欣慰,不由将双足攥在手中,假想成谢不周的温度,只觉脚趾间冒出香腻的汗来。 有种东西在旨邑内心深处越来越稀薄。心灵在本质上表里不一、图谋不轨。她需要找到一个解放性的词,借助于那个词语,能够最终把握迄今为止一直纠缠不清地压迫着她的意识的东西,忘记所谓的时间、悲伤、自我。“回家”,是一个不错的词,但这个词带给她新的压力与紧张。一年到头,时间这张稀疏的网,将一切都遗漏掉了,只有家乡的小镇倒是密密麻麻地收集着历史,不论糟粕和精华。街道越发狭窄,路面坑洼渐深。部分旧木楼消失了,代之以洋楼小景。河里的水污染太重,不能饮用,游泳也不行了,政府将它包给个体户养鱼(一年到头往里撒肥料),改变了全镇人的生活趣味。 旨邑在回家的路上想起这些,提醒身边的秦半两,不要对那个堕落了的、有着两百年历史的湘北古镇抱有期待,它早已不是她出生、成长时期的面貌。如果哪一天街角那株苍老梧桐不见了,河上石拱桥以及桥底乌篷船消失了,旧木楼青瓦檐全部毁掉了,她决不会再回来。秦半两说她恨之愈深,爱之愈切,他这次来的任务是,在这些东西消失前,把它们记录到他的画里。旨邑笑。她感到自己又在做荒唐事,居然把他带到自己生长的地方,难道潜意识里对他怀有什么样的期待?刚与水荆秋分手那会儿,她哭着想,一定要在身边找一个人马上恋爱,事实上,即便身体里躁动不安,虚无感也会将它们轻易地毁压。她是一只吃饱了的狼,对出现在附近的动物失去攻击兴趣,就算动物们在她嘴皮底下游荡,也绝对安全。不过,她愿意将它们盯紧,储藏,以期再度饥饿时享用。 他们终于抵达小镇。秦半两立刻喜欢上它。那时正是黄昏,斜阳浮在河面上,一些屋顶白雾缭绕,两条狭长的街道成“人”字形伸展开去,里面传出偶尔的爆竹声,以及晃动的人影。他撑开两腿,军匪似的站在桥头,饱看小镇娴静迷人的面孔,觉得并非旨邑描述的那么糟糕。在往家里走的那段路上,旨邑给他讲了自己的家庭情况,母亲的脾性,还有由于父母的一次“不慎”生下的妹妹,比她小八岁,还指给他看了她当年就读的小学。秦半两问她将怎么介绍他,她说是“朋友”,他说你妈要是问我是不是你男朋友我怎么回答?旨邑说你笑一下就行了,让我妈自己去理解。他说听起来我们像是不依赖语言,而是依靠触须传递情感的动物。完了又说,万一我很高兴,对你妈说我是你的男朋友怎么办?她说以后每年都得过来圆谎。他说这很有吸引力。脚下的浅靴踩得喀嚓作响。这个时候,旨邑想起自己对水荆秋说,她要一辈子做他的情人,永远不要分开。水荆秋激情颤栗(或许是战战兢兢)地抱紧她。他说她是他的福分,他不奢求太多。现在她觉得自己说出那种话,简直是恬不知耻,远不如水荆秋说得实在,她奇怪当时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她太相信他的颤抖(因为伪装颤抖的难度太高)。有些话要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才能领悟,确实给人生酿成许多失误。 秦半两受到旨邑一家的热情款待,连她家的狗都一反往常地对他表示友好,并迅速和他成为朋友。第二天,这条黄狗从头到尾都跟随旨邑与秦半两在小镇转悠。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跟在后面,有时突然?肖失了,但很快义回到他们的脚边。它骄傲地展示它的家人和朋友,乐呵呵地跑着碎步,对一切胸有成竹。他们仨围着小镇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有时穿越狭小的胡同,这里是声音的犬杂烩:锅碗瓢盆、电视剧、咳嗽、聊家常、大声争执;有时走到集市里头,嘈杂混乱,让人想起《清明上河图》的局部。他们来到河边,废弃的码头曾是繁华的贸易点,后来一度成为女人的捣衣场所,游泳的人也在此上下河滩。现在的麻石缝里长满了杂草,鸟屎点缀着麻石板。一艘养鱼放食的旧船停靠。风将河面的垃圾吹到岸沿,也围在船的底部。在这里看到对岸的“邮政局”几个绿色的大字。边上有间小馆子,有米粉、包子、粉蒸排骨、臭豆腐,晚上吃田螺喝慢酒的人很多。旨邑说,在小镇里,这样的吃法是很令人满足的,他们不会想到要吃海鲜鲍鱼穿山甲果子狸,那还比不上弄条狗一锅炖了,加上紫苏、辣椒、桂皮、姜葱蒜。 天色渐渐阴冷,看样子要下雪。晚饭时分他们回到旨邑家里,他在餐桌上津津乐道于小镇的景观。旨邑的母亲忙着准备明天过大年的食物,一直没闲下来和秦半两聊几句,她也讲不好普通话,只是听他们聊到开心处跟着笑。倒是旨邑的妹妹,直呼秦半两的名字,私下里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喊他姐夫。 旨邑的母亲一直保留孩子们的童年玩具,旨邑每年回来都要欣赏一遍。其中一支木制弹弓引起秦半两的兴趣:利用一截形状标准的“y”形的结实树枝,两边各弄一道深深的勒口,分别套上一堆橡皮筋,中间用小块皮质连接,作为子弹的发射中心。如今弹弓的树皮已经磨掉了,露出白的树肉,仍有木香。旨邑说弹弓是她十岁前最喜欢的东西,她用它来弹天上的鸟,水里的鱼,树上的果子,地上的虫子,也玩弹击同伴的游戏。她问他要不要试试她当年的功夫是否还在,他点点头,做出英勇就义的姿态。于是她飞快地卷出一颗有棱角的“纸弹”,退后墙角,对准秦半两“啪”放了一枪,秦半两的额头紧跟着一声响,红了一块,同时感到有点疼。 “如果是石子儿,小命就被你拿下了。”秦半两揉着额头,没料到她真有两下子。 有一阵旨邑呆在自己的房子里,耳听满世界流淌的节日欢笑,不可遏制地悲伤。水荆秋依然没再给她发一条短信,如此决绝。他或许平静地回到家庭,辞旧迎新,火车再次压上了轨道,正轰隆隆地前进。她与他重新回到陌生。 早上起来,小镇全白了。雪花仍在翻飞。这一情景令旨邑恨不得嚎啕大哭。她想起元旦节的晚上,水荆秋在公用电话亭里给她打了整整一个小时的电话。脸上结了一层薄冰。雪已没至他的脚踝。风一阵阵呜咽。他说这个世界上,他最牵挂的人是她。她是他的女人,他的爱人,他的孩子,他的宝。那晚她比任何时候都相信他是一块优质的和田玉。可以说,她期盼的其实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东西,又是什么赋予她如此恋恋不忘的深情。进行一次没有终点没有目的地的奔跑,以含糊不清的爱为起跑的枪声,还没想清楚怎么才能停下来时,就已经停了。 晚上,正当旨邑认真投入过年这么一回事里,欢度除夕夜的时候,水荆秋发来连续的信息: “旨邑,无时不惦记你。早些日子离开长沙的时候,我在你床头的玻璃花瓶底下留了张纸条,还在你书架上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里夹了东西,打开那本《圣经》,也有。拿出来,别看,全部烧了吧。 不知道你在哪里过年,希望你已经回家了,不要独自留在长沙。你曾给我开辟了一个世界,你将会看到你对我的影响如何反映到我的生命中来。对你说再多痴心的话也没有用,我是如此无奈。我爱你,我会把你深深藏在心底,旨邑永远在我心中。” 无数只夜鸟倏忽间飞起来,拍打的翅膀令树叶疾翻,如飓风骤起,瞬间将悲伤扫荡一空,疼痛如黑夜的白光闪现,仿佛即将破晓。 旨邑只想立刻回到长沙,打开《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圣经》,以及玻璃花瓶。 年初三就要回长沙,谁也拿不准旨邑要干什么。到得长沙后,她请秦半两吃饭以作犒劳。她很快活,眼里闪现令秦半两惶惑的光彩。她似乎对他陡然亲近了许多,他反而觉得遥不可及,感觉她被别的男人刺激了芳心,神魂颠倒。他颇为颓败,但仍是陪她乐了一阵,直到分手各自回家。旨邑放下行李,在书柜前站了很久,仿佛是到了别人家里的小孩,仰着头,想看书却又不伸手敢拿。她的心跳得像个行窃者,在进行一次没有绝对把握的行动。她始终是没有下手。然后她收拾行李,清理屋子,给阳台的花草浇水,无论她在做什么,心思始终停留在书柜和玻璃花瓶上。她没有想到,水荆秋还会做出这种细节,她只意识到这种细节的浪漫,不能意识到它的危险:一个人的一生,很可能就毁在这样的小细节里。实际上她并没吃饱,她急于回家看水荆秋留下的东西,站在书柜前却望而却步,仿如“近乡情更怯”的游子。她漫无边际地猜测他留下的东西,情话,誓言,一个已婚男人理性的表白,或者其他什么小物什。她怕看了难以承受幸福,更担心看了会失望难过,她就像一只鼹鼠,面对仅剩一块肉片过冬的现实,说不清该欣喜还是惆怅。 其实她什么也不想干,就想坐在书柜前盯着它们,放电影一样将水荆秋从头至尾回忆一遍。他在她房间里走动、抽烟、吃饭、蹲厕所,在屋子里任何一处攻击她,心满意足地回去消化,因为身心舒畅,对梅卡玛倍加温情。想到这一点旨邑就不舒服,根本就不想看他留了什么。她觉得做妻子的太了不起了,她们(梅卡玛)精通精明的愚蠢哲学,故意掩饰了女人敏感细腻的天性(她不相信梅卡玛察觉不到他如此深厚的外遇情感),情人不过是给婚姻之船卸下重物,减除压力的搬运工,折腾得一身疲惫,不过是白忙一场。 她沿着一条风景美好的街道走到繁华之所。酒吧摇滚乐、咖啡馆暧昧的人影、夜晚找乐子的孤独者,混杂的热闹声音感染了她,她确信在这个世界上,青年人需要快乐,老年人需要安宁,姑娘需要出嫁,已婚者需要“第二春”,互相碰撞,永远闹哄哄,是有道理的。每悟出一点道理,她感觉自己便老了一重。 漫无目的,好像整个长沙剩秦半两了(原碧回去了,谢不周游玩尚未归还)。匆忙与他告别,现在又有了悔意。她感到内心里的空洞重新变大,书柜里的秘密根本填补不了它,甚至使空洞更疼。她想立刻回去看个清楚,但只是缓慢地在一个冷清的报亭随手买了一份冰凉的报纸,打算喝杯“蓝山”咖啡读完它。喝“蓝山”原是谢不周的嗜好,他从不更换(当然潜在原因是,这是他逐一品尝过后的选择),与他对女人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会因喝到不纯净的咖啡而怒火满腔,但始终宽容女人各式各样的缺点,并予以尊重。今晚特例喝“蓝山”,她并没意识到自己颇为想念满嘴粗口的谢不周。她要了咖啡,又加奶又加糖,像谢不周那样轻抿了一口。 在某种程度上,谢不周内心深处爱着旨邑。他“爱”着,不断地想她和她未曾暴露过的身体,但这并不妨碍他被别的姑娘吸引。世间女子有千万种,旨邑只代表一种类型。他不断参加全国各地的地产营销策划讲座,唾沫横飞,财源广进,同时特别关注地产界美女的仰慕。她们暗送秋波,他隔山相望,一眼扫过黑压压的人头,总能准确地发现他的目标对象。通常谢不周都对女性说自己正在和谐婚姻当中,如他当时骗旨邑一样。有知趣而退的,自然也有迎难而上的。他对自己的身体有几种使用方式,感觉好则不遗余力,事后适度温存,再次约会;感觉一般则顾自了事,当即离场,永远只有别人怀念他。 “姑娘们爱上我,我不和她们睡觉,那会伤她们自尊,她们会觉得受到侮辱。”谢不周对旨邑说。 这一次谢不周挂彩了,从安静斯文模样单纯的女孩身上下来,他的左侧肩膀上留下两弯通红的牙印。当晚没事,第二晚史今看见了,也只是一笑置之,似乎还开了句玩笑,说他被狗咬了(也许婉转一些,说那人属狗),且照旧把他伺候舒服了。她知道他卫生方面很注意,在外必用安全套,他与女人算不得是真正的肉体接触。只是完后她还想就牙印说点什么。遇这种事,谢不周像往常那样,眉头一皱,脑袋一歪,头就痛了。他不能与女人纠缠一个问题,如果史今要闹,他会头痛欲裂,等于在要他的命。只要他亮出头痛的法宝,天大的事情也要平静下来。 理解谢不周与史今的关系似乎并不困难。她爱他,爱的是一个“阉割”了的存在;他爱她,爱的是一个母亲,母亲能够抚慰他的创伤。 旨邑看完水荆秋所藏下的东西,第二天就赶往哈尔滨去了。身体外没发生什么事情,而是身体内发生了大事。不是健康问题,而是情欲问题。仿佛交响乐中的停顿静默之后,突然炸响一个强音,她与水荆秋过去的种种,狂蜂乱蝶似的一起奏响,音乐情绪高涨悬空,她必须像一枚低沉的大提琴音符,从众多声响中逃离出来,这枚伤感音符的轨迹在空中形成一道深深的水渠,随之缓缓注入那些激烈洪流,她率领它们从长沙流向哈尔滨——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渴望他的填充。 她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宾馆住下,他打车五分钟就到了。在门开的瞬间,壮烈的交响乐第二乐章的头一个音符奏响,一段缠绵悱恻的小提琴,婉转悠扬,如泣如诉,钢琴曲轻柔点缀,作为乐手的男子与长发的女子,双目紧闭,彼此卷入于他们奏响的优美旋律中。这是一场生命的演奏,一场忘我的演出,直到每位演奏者精疲力竭,脸上淌着汗水,气喘吁吁地谢幕,才有了交谈声。 他们迅速地成为了观众,湿漉漉地坐在大厅里,赞美彼此的音乐才华,演奏者的音容变幻。 他把灯光调到明亮,她不肯离开他去洗澡。 “你把东西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是暗示什么吗?可你又在信里叫我永远不要怀疑你的爱。”她忧戚重重地说。 “我是无意识的,夹在你喜欢的书里,只表示我对你的重视。我从没想过会离开你。你是我今生的福分我的宝。”他笑她胡思乱想,唯心主义,神秘主义。 她对他的话感到满足,接着说道:“你在信里夹一撮毛发,吓我一跳,什么时候剪下来的?我第一次收到这种礼物。以后你要是离开我,我拿它做证据告你强xx。” “哟,怎么报复我都想好了?我的宝,早上你在睡觉,我起来抽烟,拍了几张室内的照片,你还没起来,我想你多睡会儿,没有叫醒你,一直琢磨着给你留点什么,免得你一天到晚猜疑,心情不好。我想过剪一绺头发,但我想有比头发更亲密的毛发。你怎么没烧掉,还留着呢?” “舍不得。春节回家了,回长沙又过了好几天才敢看。你真能忍,非得大年夜才告诉我。” “本来是留给你大年夜看的。我想陪伴你。让你感到我在你身边。欠你太多,我常常为此心疼。” 她箍紧他,他的腰比以前粗,体重有所增加。 “压在花瓶底下的照片,我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高原上你第一次抱我的地方,你的手还伸到我屁股底下耍流氓。”她还是乐于说起他留下的东西,那是促使她来见他的主要原因。他眯起眼得意地笑,说是大清早他特地拍下来送给她的。又说如果不是在高原,而是在任何一座城市里头,他的手绝对不会伸到那样的地方去。他为他的手感到羞涩,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如果不是在高原,而是在任何一座城市里头,她也不会和一个陌生人拥抱,并默许他的手插到她屁股底下。 回忆是甜蜜的,时间因此溜得更快。没等到他们的身体冷却,他匆匆走了。旨邑上街溜达,才真正看清哈尔滨的样子。春节还在继续,街上到处张灯结彩,街边很多随意堆起的雪人。每见到一个女人,旨邑就想那是不是梅卡玛,或是梅卡玛的类型。类型很重要,代表水荆秋的品味。旨邑一会想象梅短发卷曲,烫染成暗黄色;一会又想她可能是头发蓬松的长发女人。她是前卫时髦的,也可能是传统精致的,干练泼辣,或者稳重典雅。旨邑满脑子都是梅卡玛,走在属于梅卡玛的城市与街道,她感到一种侵犯者的隐隐快感。梅卡玛的气息在空气里飘。那些美容院、超级市场、干洗店、麦当劳以及邮政报刊亭、新华书店,都有梅卡玛的影子。包括脚下这条人行道,很可能是梅卡玛经常走过的路。梅卡玛和水荆秋。他们一家三口。这是他们的世界。旨邑感到自己就像鬼子进村,端着刺刀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水荆秋第二天下午匆匆来了。他不知道找什么藉口得以从家里走出来和她幽会,旨邑不再用刻薄话损他。他正为伟大的爱情冒着巨大的危险,她不想把他降为猥琐的偷情者。尽管二者区别模糊。但是,一旦他抽身离开她,回到他的家里,回到梅卡玛的身边,她立即认定他是猥琐的偷情者,是一只偷嘴的猫。如果猫看见鱼发抖,那绝对不是爱,而是食欲。它吃完后舔干净嘴巴,用前爪洗面,刨把土掩埋自己的排泄物,转身迈着雍容华贵的猫步,陡然间庞大如虎。他从容面对梅卡玛时,他们更像一对名符其实的狗男女,打着婚姻的幌子彼此占有与囚禁对方,卖着责任的招牌菜,惨淡经营寥落的家庭餐馆,他们的父母、儿子、亲人和朋友,以及社会这个空虚的衔头,是这个餐馆的所有主顾,他们的婚姻对所罗列的每一个人(包括社会)都负有责任,他们那条婚姻的百足虫,得以死而不僵。 不过,待再一次见到水荆秋时,她又重新理解了他,他心力交瘁的样子唤起她的温柔与献身精神。 他们玩得很尽兴。她要他叫她老婆。他说怎么这样喜欢当老婆。她说是啊,如果我是你老婆,你现在抱的就不是我,而是别的女人了。他只有苦笑。她又说是不是叫老婆你就想到她?我教你,你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说,旨邑你是我的老婆。他拗不过,照办,她并不满意,因为他表现得太机械了。他说你还不知道老婆是什么东西。她问会是什么东西?他说家庭成员而已,就像你不可能对她产生淫欲邪念的一个亲人。她说那是因为各自都有问题。她咽下一句刻薄的话:因为在外面有更好吃的,粗茶淡饭的胃口自然起不来了。但还是忍不住有所表示,便略含蓄地附和道,你说得可能也对,我从前爱吃农家小炒肉,连续吃了一周就不行了,见到就想吐。如果要我每天都吃它,也是很要命的事情。是不是当老婆的都想回到情人时代? 她终是藏不住内心的刺,她一定要刺他,他感到痛了,她才会舒服一点。 和她预想的一样,水荆秋感到了痛,他拜托她不要把梅卡玛扯进来,他忘了梅卡玛本身就存在于他们的情感里面。她痛恨他这句话的样子,几乎要说出更尖刻的话。她心痒痒,恨不得挠出血来。但她只是笑了一声,她从长沙来到哈尔滨时,身上并没有刺,突然间长出一身的刺,对他们的关系是很不妥帖的。更何况是她提出和他分手,尔后又是她亲自送上门来,万一他这么挡上一句,她将颜面尽扫。于是她检讨自己,全身最惹人厌的毛病,就是嫉妒。他便反过来抚慰她,说她比以前有进步,再努力一把,彻底消灭嫉妒的毒素,明知是无用的坏感情的东西,何苦不抛干净它们。 旨邑心存疑惑,她肯定爱和嫉妒血肉相连,如果她真的丝毫不嫉妒,他相信她爱他吗? 旨邑回长沙之前,他带她去看了一次冰雕与雪雕展,她很高兴他有大半夜是属于她。夜色掩盖下,他敢于牵起她的手,再有帽子和围巾的遮挡,他敢于搂着她的腰,侧低脸迎吻她。他们混在人群中,落落大方,看不出任何偷情者的迹象。她喜欢他紧紧地搂着她,避闪人潮,像掩护撤退的战友,或者战争中生死一线的恋人。她幻想这个夜晚永无止境,他和她一生就这样走下去。冰雪雕刻的艺术品像炮弹一样在他们周围不断炸响,光芒耀眼,她视死如归,紧偎在他的怀里,人如流水,他们跋涉其中。只有一次他们被冲散了,但他很快抓住了她,用双手把她圈得更紧。耳边闹哄哄的,连衣服的磨擦也融汇成一种强大、特别的声响,脚下则兵荒马乱,白天融化的雪水冻成冰,一个人滑倒,要波及几个人跟着立不住脚。他稳步前行,她脚下打滑时,他就整个把她抱起来。他们走到桥头,人忽然密集得不可思议,前面拥挤不动,而后面的人仍在推进,桥上的人墙越来越结实,肌肉越压越紧。他们被挤到桥栏边。更多的压力逼过来,埋怨的叫嚣已经变成恐慌的叫喊,有人哭,但很快哭不出声音,紧接着有人跌倒了,更多的人跌倒了,后面的人机器一样碾过去。 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情况危在旦夕。他急问,会游泳吗,她点点头,她也吓坏了。他说快跳。她抽不出身。他像卸下自己的胳膊一样痛苦艰难,一只手撑着栏杆,一只手把她往上提,然而并没有空间使劲。她从不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臃肿笨拙,这样无能为力,她眼泪早流下来了,但她没有哭,她顽强地配合他的手,终于翻到了桥栏那边。他说,快,别怕,我马上跳下来。她不跳,脚尖踮着一线桥沿,使劲拽他,像从泥泞里往外拔千斤重物,或者要连根拔起一棵树,绝望地看着他越陷越深,似乎马上就要被淹没过去。但是,他突然冒出了头(他不知道他踩在别人的身上),顽强地挣扎,他已经不能正常翻过去,上半身倒悬在栏杆外,缓慢地拔出两条腿,她扯他的腿,却只是扯动了裤脚,手还碰到他小腿上粘糊的东西,然后只听他喊了一声“旨邑快跳”,便撒手跌了下去。她紧跟着跳下来,一起落在河里。 所幸河面不宽,他拽着她游,几乎是托着她。他们很快上了岸,冻得不能说话。她是个从没经历过这种寒冷的南方人,光着脚,一身水,根本拖不动脚,他也踉踉跄跄,但他背起了她。他们很快打了一辆的士,呼啸着开往酒店。他先把她脱了捂在被子里,用热毛巾给她擦干身体,她哆嗦着指着他的腿,他这才发现小腿被剜掉一块肉,多处擦伤,正在流血。他让酒店送来简单的药物和纱布,将他们的衣服交给酒店干洗,请他们明天早上送到房间,然后才在她的身边躺下来,说:“今晚我不走了。”她说:“明天你怎么交待?”他说:“不管了,死也要陪你。” 旨邑从前所见的栀子花都是开在树上,并且花叶相对肥硕,现在的湘江边上,竟有贴着地面生长的栀子花,紧紧密密地把草地都染白了,仿佛积了一层雪,香味随风飘散,闻之神清气爽。暴雨过后的湘江混浊,江水流动。湘江大桥上车流不息。洗干净了的云彩晾在岳麓山头。岳麓山在长沙的西面,在旨邑住处的对面,是她阳台外的第一片风景。在长沙呆了几年,她亲眼见过岳麓山春季绿意逼人,秋时霜叶红于二月花;冬日玉树琼枝,银装素裹。 有天傍晚,旨邑和谢不周在湘江边吃完鲷子鱼,到橘子洲头听混涛拍岸,谢不周表达了他对毛主席的热爱,自诩他能背诸多主席的诗。 “‘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临江仙》,写给丁玲的;‘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水调歌头》,1956年3月写的,毛主席在武汉从哪个地方下长江游泳,老夫也一清二楚。老夫最喜欢的是《沁园春》,气势真jb磅礴。”谢不周用逼真的湖南话模仿毛主席,朗诵了一遍,有七八分伟人的风采。他表演完,装出不学无术的浪荡样,问:“怎么样?有没有爱我一点?” 旨邑觉得滑稽,扶着一棵松树弯腰笑了半天。 谢不周又模仿几位国家领导人讲话,练得炉火纯青,完了追问道:“还是一点都不爱老夫?” 旨邑笑着一语双关,“你的疏远计划失败了吧,是不是反倒越来越如胶似漆了?” “雪山草地都过来了,没有争取不到的事情。国民党那么顽固,我军还是取得了团结、民主、进步。”他讪笑。 “几百年后,全世界实现了共产主义,还有没有斗争?”旨邑看出他只是嘴上硬。 “我看,还是有斗争的,但不在战场上,而在墙壁上。”他依旧使用毛主席的话,然后接着说道:“老夫看得出来,你喜欢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没错吧?” 旨邑说:“知识分子得罪你了?” 第六节 “中国还有几人称得上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早已退化,大部分私德卑劣,只是一群追名逐利的庸人。至于国外的,你听听:卢梭忘恩负义,对养母兼情妇的求助置之不理,任她贫病而死。他自称没有一个父亲比他更加慈爱,却把五个自己亲生的孩子送进育婴堂,此后不再过问,所谓《忏悔录》,更是假话连篇。易卜生这个鸟人更是十足的市侩,在十分富有后,也只是用五克朗打发掉他的私生子。托尔斯泰从来不承认自己的私生子,也不愿看一眼临死的兄弟;雪莱和海明威一样,看中妇女不择手段地勾引,厌倦了一脚踢开,不管对方死活。”谢不周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最后告诫旨邑,千万不要和所谓的知识分子搞在一起。 旨邑说道:“我才不相信你的野史资料。人们喜欢放大知识分子私人生活中所犯的错误和弱点,我可以举例证明对他们完全相反的评价。我相信一个男人会抛弃女人,但不相信一个父亲会不要自己的孩子,不承认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当孩子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此刻,江水绵绵,垂柳悠悠。旨邑坐在爱晚亭里,眺望了很久。然而她什么也没看到,她心不在焉。她先是想起谢不周的有趣,一笑而过;接着又想起他们关于知识分子德行的争执,她从心底里否定谢不周的看法。对于她来说,常常回忆春节期间的那次危险经历,是莫大的幸福,她也越发坚信,有那个夜晚的存在,除了水荆秋,任何男人都不可能赢得她的心灵和肉体。那件事像她生命中一个永远啃不完,吃不腻的甜饼。 他们第二天早上从电视上得知结果,那次事故死伤惨重,有的淹死在河里,一部分人被踩得血肉模糊。如果不是水荆秋,她可能死了。也可能他们一起死了。他们总算是死里逃生。她时时想起他说“死也要陪你”,没有什么比死更能证明爱情。她不知道他回家怎么向梅卡玛撒谎。她第一次没有嫉妒,她觉得她这一生都满足了。后来他再到长沙来,她看见他腿上的疤痕,她知道它永远不会消失。 更早前。秦半两的爷爷把钱币带回北京,直到如今还没有下文。秦半两的爷爷每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找博物馆以及被发现与挖掘的墓地,其次是古玩市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使得一个活着的人,对死亡以及故去的事物兴趣如此浓厚。旨邑经历过生死体验,对生命的认识原本就有些不同,秦半两带她去博物馆看完马王堆汉墓之后,震惊之余,她理解那种不可言说的吸引力,也迷上此道。 即便是墓地移置到了博物馆内,四周的阴冷仍然异样。她不得不拽住秦半两的手。 “两千一百多年以前,墓室的女主人辛追(西汉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妻子),死时约五十岁。据说1972年,她的遗体从墓葬中出土时,全身润泽,皮肤覆盖完整,毛发尚在,指、趾纹路清晰,部分关节可以活动,软组织尚有弹性,几乎与新鲜尸体相似。是世界上首次发现历史悠久的湿尸,出土后震惊世界,它既不同于木乃伊,又不同于尸腊和泥炭鞣尸,这种特殊类型的尸体,又是防腐学上的奇迹,搞得医学界十分震惊。女尸解剖后,躯体和内脏器官均陈列特殊设计的地下室内。”秦半两的外地朋友来长沙都要看这个,把他培养成一流的解说员了。 “你愿意几千年后,你的人和器官被拿出来摆弄吗?”那些浸泡在玻璃罐里的器官令旨邑肚子里翻江倒海。 “我死后想去乡下买块地,睡进地下几十米。安静清寂。我只希望几千年后我的画还很有价值。”他牵着她去另外的墓室。 “我有时候想把骨灰撒在我喜欢的大海里,有时候也想睡在大地深处,像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安宁。”旨邑浮现梦中对死亡的感觉。 “你最想生活在哪个年代?” “当然是唐代了。” “我愿意是才艺双绝的妓女,像柳如是、董小宛,反正活在允许纳妾的年代。” “你原本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对吧?在现代社会里,反而自我封闭起来了。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人。” “那你就别当我是女人。我感到现代人的生活真是乏味透了。即使与时代脱节,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 “我爷爷一辈子不理会他的时代,他对自己的一生很满足。” “你爷爷心里有自己的时代。” “对,实际上就这么回事,人活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半两同志,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你小小年纪。还挺会教育人。”旨邑笑道。 “嘿,我经常被我哥的孩子教育,说我土老冒,连‘帝国时代’都不会玩。” “我也不会。所有网络游戏我都不会。” 他们停在陈列室的角落里。她看玻璃柜里有兽首玛瑙杯、银壶、青铜方镜等。他看着她的侧脸,似乎在犹豫是否靠过去吻她。她感觉到了。她能够想象可能发生的一切,他慢慢靠近的身体,必定暗火似的燃烧。如果没有水荆秋,她和秦半两此时此刻定会在这枯墓里开出花来。但是,水荆秋就像博物馆里的服务员,或者是角落的电子眼,正虎视眈眈地监视他们——他仍占据着她的整个心灵。 旨邑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一个滑稽的局面:也许谢不周和秦半两,他们其实想着她的肉体,但一直在进行精神游戏;而水荆秋一直强调要和她有精神上的深层相交,却仍然停留在肉欲中无法自拔。 原碧每写“现代金莲”博客,必附上一奇闻轶事,且多与性癖相关。她自己的“金莲”照片,已不仅限于双足,正一张一张地往腿部攀爬,如一个悬念故事,吸引了更多的看客。成就感令原碧兴奋,就像当年解出一道数学题。恭维的赞赏的起哄的留言使得她的博客热闹非凡。她感到自己成了焦点,人人都在关注她,就像聚会时,男士们的眼光都停留在旨邑身上。假若他们接近原碧,也只是在琢磨如何更熟悉旨邑。原碧早就有所不满,尽量避免与旨邑成双成对,她讨厌成为旨邑的绿叶,她希望突出自我。现在,她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那些陌生人送给她的华丽词藻令她愉快。有人在博客上的留言称赞与鼓励她,认为她应该大胆展示双足的无与伦比的美,包括身体的其他部分。有人叫嚣更新太慢,照片应该一寸一寸地爬,赶紧漫过膝盖,露出大腿。 “有些可恶的家伙一心等着看俺的裸体,慢慢儿等吧,熬死人一律不偿命。你们既是虚拟的,也是真实的,你们毫不隐瞒自己的欲望,是值得赞赏的。俺肯定会接着贴照片,至于哪一天能让你们如愿以偿,俺心里也没底。有所期待,本来是件挺美好的事情嘛。”原碧写起博客来语调完全变了一个人。 有一日,原碧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忽听到有学生正在议论“现代金莲”博客,一个学生说,狗日的那双脚真是完美无瑕,博客也写得有意思,我都快爱上她了,如果我向她求婚,她肯不肯干?其他学生哄地笑了,一个说道,我不太相信,太完美了,很可能是假的,电脑制作出来骗人的,说不定是个男人在搞鬼。于是他们又笑,怂恿那个学生去搞同志关系。另一个同学说,在没有充分的证据前,不要下任何结论,就像我们解题,一步一步来,自然有个水落石出的结果,我相信还是有完美存在的。 如果说以前原碧觉得“现代金莲”只是个人的东西,那么从现在开始,她觉得对它有了责任,更准确地说,对看客有了责任——她有必要将它弄得更加漂亮。她兴趣更大了。 “俺知道z①姑娘嫉妒俺的双脚。她担心x②大人看到俺的脚。x大人追求她,她不予回应,只是吊着他。她真是贪心的女人。俺一定要找机会在x大人面前裸脚,他见俺的脚必将为之流鼻血。x大人说去漂流,总是凑不齐人,其实他主要是等z。z近段去北方比较频繁,俺琢磨她在那里有敌情,捂着不能示人。想必又在挖社会主义墙角。俺很是佩服她屡败屡战的毅力,见了棺材都不流泪。不过也挺纳闷,她咋不撬x大人呢?怎么说他也不在婚姻当中。说句公道话,x大人和她还是般配的。她这个人贪婪又清高,总希望男人都在她外围,随时为她服务。哼,漂亮女生一辈子都改不了风流病。俺与其催问x大人啥时出去玩,还不如直接找z。再不出去,整个暑假就over了。x大人如果晒黑一点,可能会更性感。x白得让女人惭愧,他真的该去热带海边晒上半个月。电一电z先,如果能去海边游泳,就比漂流更爽了。” 一切都在蠢蠢欲动。好比正在酝酿一场暴动或者革命,原碧是首领,人们围在她的身边,欢呼呐喊。她博客的点击率越来越高,居然被网站推上首页“每周一星”栏目,知道“现代金莲”的人更多了。她不得不重新编排了一下从前的日记,将版面调制得艺术精美,使它更具观赏价值。原碧认识了不少“朋友”,并且和他们在网上聊得相当快乐。他们不知道她是谁,她可以毫无顾忌,从前羞于启齿的话以及谨慎的话题,通过手指头十分流畅地敲打出来——她对谁都不用负责,像无政府主义者那样放浪逍遥——直到某一天,原碧发现自己变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天,她在餐桌上讲起了性癖习的段子,自己还哈哈大笑,她在大笑时第一次解放了自己的嘴巴(是敞开的)和双手(不再捂嘴),样子自信自然,仿佛她从来就是这样。朋友们也对此感到惊讶。然后有人说原碧头发该剪了,她就说不剪,要蓄起来。大家便怀疑她经历或正经历某种不平常的感情。原碧只是笑,她为自己有一个幸福的秘密而幸福。前些天博客上有一位叫q的人留言,说他是个画家,问她是否在长沙,如果不在也没有关系,总之他非常希望联系上她,请她当他的足部模特,她完美的双足,正是他作为一个绘画者梦寐以求的。他留下了他的邮箱地址,希望邮件联系,具体商谈。原碧还在考虑,是否回到现实,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公开自己的身份,但心里面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没几天,画家q又跟进一个留言,再次表示了他诚恳急迫的心情。她给他回了一封信,请允许她稍做考虑。于是他在她的邮箱里留下了电话,给了许多让她对他信任的话。他理解一个女孩子的顾虑,他尽一切证明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并非社会上的混蛋。 他们去的是西海。谢不周对西海的熟悉不亚于长沙,他曾在此将一个死楼盘搞活,将一个活楼盘搞火,足足风流了两年时间。城市的景观和路线不在话下,娱乐消遣方面更不待说。他在西海找到一个有车的朋友,带旨邑和原碧在市区转了一天,将几个传说中的风景点跑了一遍。那开车的男人和谢不周十分默契,看得出来是,二人早就狼狈为奸。谢不周暗示那男人让原碧玩开心就够了,休要打旨邑的主意。那人瘦高,笑起来脸特长,是某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姓马,她们叫他马总。车在西海大道行驶,前往一个海滨山景。原碧坐在前排和马总说话,后排两人偷笑。对于旨邑来说,她希望看到马总把原碧征服,她很想知道原碧倾心于男人的样子。谢不周比旨邑更希望看到前排结下好果子,这样的话,旨邑肯定会受到某些影响,将她对他的爱意激发出来,这个假期就其乐融融了。 旨邑开始还担心原碧会木讷寡言,结果她在前面笑话一个接一个,荤的素的,把马总乐得嘴合不拢。原碧的变化让旨邑暗自吃惊,这才注意到原碧的头发过了“警戒线”,变长了,突然有了几分妩媚。旨邑几乎是惊慌地去看她的脚,但是因为她坐在原碧后座,而后者屈着膝盖,她根本看不见。她努力回忆.也记不清原碧穿的什么鞋子,车到一片树林,大家下车的时候,她才看见,原碧穿的是运动鞋,还有牛仔裤罩着。她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明天将在梅沙游泳,她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几乎后悔这么愚蠢地选择到西海来,往远点说,后悔把原碧带到自己的朋友圈来。 其间水荆秋打来电话,问及在西海玩得如何,带防晒油没有,叮嘱她玩得别太野,小心中暑。旨邑将景色描述了一番,说正在浅海,海水有点浊,天倒是很蓝,海鸥也飞得很低,她想如果和他来住上几天,她会比那些鸟还幸福。她感到越来越依恋他,他也是。她不想婚姻了,但仍想有个她和他的孩子,越爱他,她便越需要一个孩子,很强烈。他仍是苦笑。她想得到他苦笑的样子,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于是她便不忍心在这个问题上折磨他,实际上她也并没有设想过有孩子以后的生活。她只是有这个念头而已。 他们在海边照相。数码相机是原碧的。马总拍完检查效果时,无意间发现了原碧自拍的脚(原碧忘了删除还是故意保存,不得而知),马总对此反应平淡,只是说一句:“这双脚长得不错。”谢不周说,马总马屁比照片拍得好,原碧姑娘脚还在鞋里头,怎么看得见?马总又举起相机,要谢不周跟旨邑合影,嚷着靠近点,表现亲热点,别像闹别扭的小两口。谢不周就骂了马总一句粗话,说咱们要亲热回家上炕亲热,不习惯在外人前头搂搂抱抱。话虽这么说着,他还是靠近旨邑,见她对着镜头表情投入,问她愿不愿意揽他的小腰。旨邑便搭过去一只手,感觉到他腰杆结实,应该是常练仰卧起坐,又或者是把女人当运动工具了。 海风吹,夕阳垂,几个人拖着斜影,在海边逗留。马总悄悄问原碧,那双脚是你的吗?原碧点头。马总不信,要眼见为实。完了又纠正,说买房的人都注重看实景,光看宣传图片心里头不踏实。原碧说明天游泳就可以看到了。马总说明天的事明天说,今天晚上请她去足浴,就他和她。原碧说不行,集体活动,不能开小差。马总颇为失望,那双小脚让他心动,但他还是放弃了集体洗脚的想法。马总非常清楚谢不周的口味,他恋足,显然他不知道原碧有双小脚,看样子他在错过它们。 谢不周和旨邑落在后面,看他们低声交谈的暧昧样子,旨邑觉得晚上原碧就要倒在马总的怀里了。 “走慢点。”谢不周拉了一下旨邑的手,并没有马上放开,直到她面对他,“你真的对老夫没有一点感觉,老夫永远只是个嫖客?”谢不周说得很慢,干净,仿佛担心发音错误。旨邑最怕这种时刻,一个爱讲粗口的男人,突然像个老教授,让她认真不得,也游戏不得。她采取游离其间的方式答道:“喜欢你有什么用?你会和我结婚么?”谢不周一惯的口吻上来了,“真jb势利,开口就谈结婚,结婚真不是件好事,老夫这不是前车之鉴么!像你这样的女人,结婚可惜了,那是慢性自杀。”旨邑假装生气,“凭什么你自己结两次婚,别人想结一次你都要阻挠?” “正因为结了两次,下了地狱探得真理,结成现在的经验果子,白送给你你都不愿张嘴,老夫笑掉大老二的时候多,今天是气断大老二了。女人谈恋爱太实际太功利了。” “你是个风流债主,吕霜那里一屁股债,史今这边也扯不清,如果我再搅进来,你只有疯掉了。我是喜欢你,你说明天结婚,我立刻答应。” “将老夫的军,明知道老夫处境险恶。你这女人,老夫知道你不是省油的灯。” “谢不周,行了,男女关系容易反目成仇,不如兄弟相称更长久。” “和自己喜欢的女人兄弟相称,岂不是嘲笑老夫无能?” 梅沙岛在西海的东部,离西海市区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几年前还没修海梅高速的时候,走靠海的盘山路,要绕三四个小时,一路上总有人盘得受不了,下车对着大海呕吐。崖下边海浪拍石,开出白花。海水远近颜色不同。大油轮或者老渔船各行其道。海尽头,天尽头,海天相接,颜色千变万化,景色的确希罕。高速公路没有盘山的险,同样也没有盘山的景,一路平淡。车里播放邓丽君的歌。旨邑听得腻烦,心想男人怎么都一个口味。她歪着头,几乎睡着了。睁开眼时,她看到梅沙岛绵长的海岸线,白色沙滩以及热带树林。 他们停下车,在沙滩上支起阳伞,铺上野餐布,拿出水以及啤酒零食。马总对原碧关照细心,谢不周不知道他另有盘算。原碧已经换上牛裤短裤,脱了运动鞋,光着脚丫,沙子覆没了她的脚背。她往野餐布上一坐,伸直腿,抖落脚上的沙。谢不周和马总同时看见了她的脚,只是前者表现淡定,后者表情夸张,但是不用怀疑,两个男人心里狂蜂乱舞。马总提出立马下海,他大学时候拿过游泳冠军。原碧认为游一圈再休息也不错,她朝谢不周一笑,后者站了起来。旨邑说太晒了,你们去游,我看东西。四周空无一人,只隐约看到远处旅游区蚂蚁似的人影。 旨邑看着他们走向大海的背影,慢慢融入波光潋滟之中,她感到这次出行有点别扭。原碧的言行举止,让旨邑感到她对她有股蓄积已久的敌意。尤其是她亮出自己的小脚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得意,让旨邑既嫉妒,又不屑。她故意不下海,满足她被两个男人争夺的虚荣。她眯着眼睛,看见三颗黑色的人头浮在海面。她已经分不出谁是谁。她也不在乎谁是谁。她喜欢就剩自己,在空旷的海边和天空下,莫名其妙地忧伤。这一刻,她感到舒服、自由、解脱。 她最近时常感到自己内心充满邪恶,魔鬼在霸占她的心。她设想某一天,水荆秋突然怀着悲痛告诉她,梅卡玛死了,因为绝症,或者是车祸,飞机失事。趁梅卡玛出差,请杀手将她解决掉,毁尸灭迹。黑道打手出面威逼梅卡玛和水荆秋离婚,不然在她脸蛋刻上“贱人”,就像《红字》里的海丝特·白兰。总之,电影、小说里常用的方法她都想到了。她常常在夜里感到梅卡玛不过如只蚂蚁,她用食指和拇指就轻松地把她废了。一种力量不断地牵引她。她嘲笑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障碍。 此刻,在大海面前,她感到灵魂送给自己理性的礼品:忧伤、静寂、安宁。她对大海发誓,她爱水荆秋,愿意为他做出任何牺牲。 她看到海里的三个人头变换了位置,然后有个人头往海中间飘。或许是视线错觉,她感到剩下的两个人头重叠成一个,像在接吻,片刻之后又错开了。海面金光闪闪,散发出温暖华贵绚丽的气氛,那一片温和的海水,像蛋糕般淌着奶油的香味。旨邑饿了,咬了一口蛋黄派。远处那个人头已经飘到更深的蓝色当中,停在那里,向他们挥手,像是在叫另外的人游过去。近处的两个人头游开一会又重叠了,其中一个沉下去,旨邑听到原碧一声兴奋的尖叫,她想一定是沉下去的那个人在摸原碧的小脚,原碧故意叫给她听,她叫起来有股放荡的潜力。 旨邑不再看那三个渺小的黑点,她感到大海有股坟墓的味道,就像她走进广州的西汉南越王墓,那块像岗山腹心深处二十米深的地方,她听到千年亡魂的喘息。她浑身发冷,心里奢想拥有那个绝品角形玉杯,头碰在红砂岩上,回去后竞病了一周,于是相信对于有些东西,念头不纯就是不敬。 她重新看他们。他们玩得很好。远处那个人头喊了一声,竞赛似的快速回游,而近处的两个人转身往岸边移动(他们一直停留在齐脖子深的水里)。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旨邑站起来,往海边走,由于坐得太久,腿部发麻。 这时候她听到一声惨叫,远处那颗头沉了下去,双手扑腾,手消失的时候,水面一团红色。 她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下,迅速跑过去——她首先想到谢不周。近处的两个人气喘吁吁跑到浅滩,当她看清是谢不周和原碧时,稍微松口气。他们俩回头看后面,旨邑看到的那团红色也消失了,海面仍是金光闪闪,散发出温暖华贵绚丽的气氛。他们带着错愕的表情看了一阵,马总的头始终没有浮现。原碧在太阳底下浑身发抖,谢不周脸色苍白,半拥住她。旨邑站在他们几步开外,他们在血腥味的海风中站了很久。 不远处一块不太起眼的警告牌上写着:小心鲨鱼。 整个下午,他们仨像犯罪嫌疑似的被警察局盘问,录口供,做保证,按手印,然后接受媒体的采访。 天黑前他们恢复自由,三人沉默不语,谢不周与原碧各自因马总的悲剧而做深刻的内心反省。 惟有旨邑,被一种令她陌生的情绪控制,一句话都没说,仿佛也沉陷在对于死者的悲悼里。 实际上,在她看到近处的两个人头重叠时,她立即判断谢不周和原碧勾搭上了,那一刻,对原碧的嫉妒像一只在鼠洞边窥视很久的猫,猛地跳出来,扑向猎物。而当她确实看见谢不周的手搭在原碧的肩上,他们肌肤相触的那一点面积正好烙在她的心上,她感觉有丝灼痛,同时深感不安和羞耻——她竟然会吃原碧的醋,竟然会对嫖客模样的谢不周涌起妒火——他无论如何比不上她的知识分子水荆秋。她心里头甚至涌起粗鄙的话,告诉自己谢不周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讨厌满口粗话的男人,他不到四十岁,至少已经搞过五百个女人;至于原碧,她打内心眼里就没有欣赏过她,她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现在,嫉妒在唤醒她什么。 接下来的行程取消,撤返长沙,大家仍是惊魂未定,各自回窝,有怀抱的找怀抱依,有肩膀的找肩膀靠,无依无靠的,就只好搂着自己安静地过几天,仔细劝导自己:人终有一死,死在哪里,都将死在夜里。谢不周的头痛病比往日更为严重,在史今的怀里足足疗养了一周(他感到对她有种前所未有的需要),出“疗养院”后恢复正常社交,将挣得的第一笔费用(约五万块)留给了马总的老婆孩子。史今表示幸亏游向深海的不是谢不周,如果失去他,她这辈子都将暗无天日。 谢不周的父亲打来电话,说他母亲神智清醒,要见他。谢不周立刻起程,回到家看到父亲又见苍老,照例一阵勃然大怒,对尚在精神病院的母亲骂不绝口。父亲终生只有母亲这一个女人,无论她是疯了,还是跑了,只要她记得回来,父亲都宽容相待。不知道父亲哪根筋坏了,母亲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去对待,她从不在乎他,只是将他不断地折磨。父亲说当年母亲爱上一个唱戏的小生,遭到她家里的强烈反对,他们看上父亲是个年轻的知识分子。谢不周明白,母亲从来没有爱过父亲。 和谢不周一道去精神病院前,父亲告诉他,他从学校退休后,要么把母亲接回来,雇一个保姆照顾她,要么他和母亲一起住到精神病院去,他说:“她一个人,太孤独了。” 谢不周没说话。他希望她死。 所谓的神智清醒,也就是母亲愿意和别人对话,并且总是答非所问。父亲常来,是她眼中熟悉的事物,就像病房里的桌椅和床。至于谢不周,每次她都像第一次见面,躲着他,一会儿又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父亲说当时她确实很清醒,求他带她去见不周,他才打电话通知他。 他们暂时把这个女人带回家。在父亲的乞求下,谢不周留下来陪了两天,母亲始终疯癫,义恰逢北京有事,便走了。 所有人,当时在场的人以及媒体,很快淡化了马总与鲨鱼。新的信息覆盖了报纸的版面,新的生活融进了每个人的日常。旨邑告知水荆秋这件事情时,水荆秋大惊失色,他不在身边,他不许她下水。她说她没有下水,她在岸上想她和他在哈尔滨河里游泳的情景,她说跳下水时觉得有千万把尖刀刺进身体里。他说那还不是哈尔滨最冷的天气,幸亏是排污河,没结冰,否则跳下去不死也残了。他说他正在谋划再次来长沙,长沙某机构邀请他参加一个会议,他着实不愿意,因为可以见她,他便答应了。旨邑很高兴,想到他那句“直抵你的老巢”,便缓慢地说:“亲爱的,等着你来,奸我。”一阵打情骂俏后,旨邑说:“荆秋,我不想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不想你耐着性子应付那拨家伙。说不定哪一天,我把‘德玉阁’搬到哈尔滨去,我们可以想见就见,想奸就奸。”水荆秋笑道:“傻丫头别尽捣腾,好好呆着,不用多久,我就会来奸你。” 旨邑问仔细他来的日子,又算了算自己的生理周期,不凑巧,怀孕的希望渺茫。 就像面对严寒,谢不周和旨邑彼此都有人暖脚,受惊吓后“无依无靠”的原碧,只有看陌生朋友的留言以及写博客日记取暖: “西洋有个当笑话讲的故事:有个男孩在马路的人行道上溲溺,一个道貌岸然的牧师走过,申斥他说,下回再如此,便要割掉他的xxxx;过了一阵,小男孩在人行道上走,遇一个女孩蹲着溲溺,他就走过去,一面照样警诫她,一面蹲下去瞧,忽然跳起来说:‘啊哈,原来早已割掉了!’俺觉得这故事好玩得很,用来做今日博客的开场白。俺最近发生了一点事情。如果你问俺从鲨鱼嘴边逃生,活在世上想做的第一桩勾当是什么?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而不是鲨鱼。把自己交到男人的嘴里,而不是鲨鱼的嘴里。交到哪个男人的嘴里?从字母a到k,再从字母m到w,都不对,只有x,交到x的嘴里,让他把俺吃了,葬身他温暖的腹中。这就是俺想干的第一桩勾当。俺觉得这不会太难,至少没你想象的难。谁能说女人平胸不能挺起胸膛自信做人,谁能说矮子拿破仑就不是伟人,谁说没有姿色的女人不会多情,谁说漂亮的女人一定风情万种?z以为满世界的男人都为她活着,趾高气扬,有几个小钱,懂几样古玩,就装知识分子,我倒要让看看,x是怎么归我的。” 画家q又有信件,情真意切,原碧恍惚间感觉他正追求她。从他留下的电话中,她知道他在长沙,他们随时可以见面。但这正是她顾虑的地方,她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暗底里喜欢他坚持写信,他的信使她成为可爱的公主,她希望把这个过程拖得更长。于是,她回了几句矜持的话,意即这段时间h{差,待她回家后再与他联系,最后较为含蓄地问他是婚否,她对已婚男人比较谨慎,“作为一个单身女子,我一直小心避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烦当中”。 完后接着上传照片。照片中的肌肤格外光洁,像白瓷。小腿已然全裸,正值膝盖关头,登陆人数激增,网站服务器曾经一度瘫痪。 楼下门铃响时,原碧知道来者何人。她已经关了电脑,正对镜梳理。 满屋玫瑰花清香。 第七节 旨邑照例睡到八几点钟起来。早餐简单,水果或者牛奶,有时搭配鸡蛋。她总幻想有自己的孩子在屋子里跑动:一头鬈发,两眼漆黑,笑露几颗小自牙,长得像她,或者像水荆秋。他在另一个城市,她仍觉得生活完整。一个人住久了,屋子里过于空荡,猛然环顾,心里渗出家徒四壁的荒凉。那些家具装饰以及室外风景,都是过于华贵的谎言和幻象。她渴望一种“不自由”的生活,渴望肩头有所负荷,让她贴近真实的地面,甚至比地面更低。 有时候她想,自己为什么是这样子,而不是那样子,怎么在长沙,而不是在北京或者新西兰,她承认自己只是一可供辨认的符号,就像她的那个名叫“德玉阁”的玉器店,镶嵌在城市不起眼的一隅。她常常不知道今天星期几,阴历初几,阳历几号。窗外月上弦,月下弦,月圆月缺,天阴天晴。一缕可怕的皱纹出现在脖子上。很快会有很多缕。最后满是皱褶。她有强烈的背叛水荆秋的冲动,她甚至觉得她做什么并不算背叛,她和他之间不存在背叛,因为他在认识她之前,就开始背叛,并且,她还必须尊重他的背叛,对他之于家庭的责任心敬佩而由衷感叹自己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她爱他这一点好,仿佛他的魅力存在于他对家庭的维护当中,一旦他与他的家庭剥离,他便立刻失去意义。 旨邑一边掸尘拭玉,一边胡思乱想。某一次对水荆秋说要把“德玉阁”搬到哈尔滨去的玩笑话提醒了她,她仔细琢磨,搬到哈尔滨未尝不可,她可以把那只跳蚤喂养肥大,既免不了一死,如果它能强大到可与狮子匹敌,何不与狮子决战而亡。 她捏出“秦半两”用指头搓了几下,放回原处,从玻璃外面看它,拙朴而特别。她并不打算卖掉它,她摆放那里,只是作为一个稀有品种使“德玉阁”增添神秘。若有人问价,她总是回答不卖。这一枚是真是假,她并不想知道,对一切的真相感到索然无味。一般来说,古玩市场只有十分之二没多大价值的旧货,千分之二的真家伙,要会“掐尖”,才能有收获。旨邑与秦半两去广州和武汉等地方看完墓地后,照例找古玩市场闲逛。她买回几样漂亮的古旧笔筒、紫沙壶、玉兽形玦(很逼真),现在都陈列在她的橱柜里。和那些小商贩贫嘴砍价时,她感到这种欺骗与揭穿骗局很有意思。秦半两尤其擅长此道,到最后似乎他成了卖主,真正的卖主只得无辜讪笑。她在一边偷着乐,觉得她和秦半两不止在鉴赏小东西上有共识,他们的血液里有相似的天性。 每次摆弄和秦半两一块淘回来的物什,旨邑的脸上就渗出微笑。她也曾设想过,她是某一件古玩,在秦半两的手心,被翻来覆去地抚摸,里里外外检视,吹响它,聆听它,弹击它,对它爱不释手,捂在怀里,捏拿得温热,于是她感到某种清晰的情欲暖流和朦胧的幸福之热。她接着想,他至死都将它带在身边。几千年后,那些所谓的现代人发现了他们的骨骸,以及他们身边的古玩玉器,考究出墓中男女约生于公元1975年左右,还有身高、体重、相貌以及死亡时间。他们的灵魂已成翩翩蝴蝶,窃笑着看那些严肃的专家对两个普通死人的努力猜想与考证。 旨邑清洁完,站在“德玉阁”中央,面朝琳琅橱柜,正胡乱想得快活,屋里忽然墓地一样阴暗,一股空穴来风冷飕飕的。一个大块头老头走进来,什么也不看,就说他的朋友告诉他,这儿有一枚“秦半两”,他有兴趣瞧瞧。旨邑指给老头看,老头猫腰瞅一眼,要她拿出来。旨邑犹豫一下,打开玻璃柜把钱币递给老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钱币到老头手上立刻成了活物,在他的两只手心跳来跳去,让旨邑怀疑是钱币烫手。她看着老头抚弄半天,除了她和秦半两常用的动作外,还有令她陌生的方法。直到旨邑看烦了,看累了,老头仍没完成对钱币的鉴别工作。他把它放下,又拿起来,瞅一会,还咬了几口,有一阵她以为老头睡着了,正要叫醒他,他却睁开了眼,仿佛嘴里在品尝什么滋味似的,又或者那味很苦,令他已然花白的眉头紧锁。 期间水荆秋打来电话,她和他聊了一阵,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老头,她也怀有警惕,怕他狸猫换太子。水荆秋说他正在订机票,哈尔滨阳光灿烂。她突然想问春节的时候,他一夜未归,是怎么向梅卡玛撒谎的,梅卡玛是否质疑。这个问题使她颇为兴奋,她感到能和水荆秋一起欺骗梅卡玛,比水荆秋对她的爱更为重要。梅卡玛是她的敌人,敌人对宝贵的地盘正在沦陷而一无所知,旨邑并不为此快活,她更希望敌人早一点感到痛苦,收起她作为“妻子”的低贱骄傲,为自己哀悼。 旨邑终究没为难水荆秋,她只是倍儿温柔地对他,倍儿通情达理知书识礼,还跟他谈起他最近寄的几本书,关于她的阅读理解和质疑。水荆秋说不谈海德格尔了,他没心思谈这个。情况有变,长沙的会议要到阳朔开,为期一周,答应了会议又不好再推脱,不能去长沙看她,他感到卜分沮丧。 “亲爱的,这太好了,我一直想去阳朔看看呢。你哪天报到,我去那里和你汇合。白天你开你的会,晚上咱们一起玩。”旨邑低声说。 水荆秋觉得她的主意不错,很高兴,在电话那头咂给她一串响吻。 老头那边的鉴赏把玩正好告一段落。 “小姑娘,这个卖什么价?”老头问。旨邑笑着摆了两下头。“德玉阁,德玉阁,想必小姑娘有德如玉。”老头又说。旨邑探问:“大爷,您觉得,值多少?老头答:“不好说,说白了就是个人心目中的价值。”旨邑说:“大爷,那这枚钱币,你心目中的价值是多少?”老头仍坚持要旨邑开价。旨邑说不卖。老头想了想,说他出两千块。旨邑摇头,仍是说不卖(她从来不打算卖掉)。于是老头又加了一千。旨邑十分从容地摇头。老头又开一只手说:“我出五千。”“大爷,我不卖。”旨邑笑了。她在心里盘算,如果不是大爷有毛病,那就是这枚秦半两是真家伙;他能出五千块,那么卖一两万没问题;卖一两万没问题,那么它的实际价值应远远超出两万。大爷也看旨邑有犹豫之态,又捏了捏钱币,说:“刚才给你开玩笑。这样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好两千,就两千。”老头说完作掏腰包状。“大爷,这钱币是我朋友的,我做不了主。”旨邑拿回钱币。老头急了,说小姑娘挺倔的,价钱可以商量,先别着急收回去。旨邑锁上柜门时,老头笑笑便走了。 天黑前,水荆秋与旨邑先后到达阳朔。他会议安排的酒店就在西街,开会两天,余下几天就是在周边游山玩水。他已经为她订好了房间,离他不远。在家庭旅馆前,他笑望她,然后抱紧她。彼此感觉不如最初的几次会面那般热血沸腾,但依然美好,尤其是在这种充满浪漫传说的地方,都有登台主演的荣耀感。西街狭长,闲庭信步的游人并不能破坏它骨子里的静谧,以及处女般的气味。两边建筑物如古典羞涩的仕女,精雕细镂罗裳丽,蛾眉淡扫目低垂。他牵她上楼,暗红色的木楼梯发出古老却不腐朽的声音,楼梯窄,阶梯细密,他一步跨三层,她简直是跟着他在飞。 明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仍然怀着好奇打开礼物盒。解开蝴蝶结,撕去外包装,还要拆更精致的一层。他分秒不停地将它剥开。 窗户下西街里的声音,干净、梦幻、近在咫尺。 他们准备出去吃饭。她笑他的内裤像超短裙,裤边松大晃荡,像是常年受虐被扯。他觉得没有烂,扔了可惜,天高任鸟飞,穿着舒服就行。她尖声说难道非得穿出破洞来?她一会就去买新的,立刻把他的“超短裙”换下。他笑着说她开始监管特区形象了。 她其实又开始嫉恨,那梅卡玛是什么东西,居然让他穿得这样寒酸;而水荆秋也真可笑,一个浪漫的男人,原本不该疏忽自己的内裤。总之,细究起来,内裤牵扯的问题太多,主要责任在梅卡玛。旨邑对这事认真起来。一方面有打抱不平的意思,水荆秋为他的家庭努力付出,回报他的却是超短裙似的陈旧内裤;一方面含沙射影,抨击梅卡玛身为妻子,对丈夫不关心不体贴;还有一方面就是水荆秋穿这样的内裤见她,明摆着是不重视她——她为了见他,胸罩内裤全换了崭新漂亮的。她在取悦他,而他呢?这种“超短裙”只配面对糟糠之妻,凭什么穿着它面对香艳的情人? 反过来,假如水荆秋穿着漂亮得体的内裤,干净洁白的袜子,又都是梅卡玛买的,旨邑会是另一种不舒服,恨得更厉害。因为他太贪婪,他不该一边享受梅卡玛的体贴,一边享受情人的温柔;一边唤梅卡玛妻子,一边把爱给他的情人;一边与情人温存,一边计划周末带妻儿去哪里消遣。他身上不该沾有梅卡玛的痕迹,一切都该让她旨邑来打点。 总之,这条内裤带来了一系列糟糕的感觉。 旨邑情绪坏了,并立刻发现坏情绪一直压抑在心底。她知道直接进攻显得太蛮横无理,于是一面语气平缓,似笑非笑,一面尖酸刻薄,冷嘲热讽,她的话里传递出一种信息: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世界运转的潜规则,她看透了男人和女人,婚姻和爱情,她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她越说越起劲,发现自己是存心要挑起不快,有意要刺穿美好的相处(因为它是假象),以表示自己冷静地活着,他对她的爱就是对她的伤害。 无辜的短裤酿起莫名的风波,他被弄得晕头转向。他答应穿她买的,把“超短裙”扔进西街垃圾桶,如果她愿意,还可以先踩上几脚再扔。他顺着她,直到把她逗笑,他才筋疲力尽地生气。她舒坦了,抚慰他,又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知书识礼温情体贴的情人。 他们再次准备出门吃饭时,水荆秋的电话响了。他朝她“嘘”了一下,把嗓子清理干净,仿佛出门前检查穿着是否齐整。 旨邑听出来了,打电话的是梅卡玛,她已经到了阳朔,正在他住的酒店大堂等他。 他说他在西街溜达,马上过来。他慢慢合上手机,无助地望着她,他在她眼里渐渐地萎缩得趴在地上。 那一刻,她真的感觉他像一条丧家之犬,收紧尾巴,眼神困苦,渴望收留与宽容。这不但不能激起旨邑的怜悯心,反倒惹起了她的鄙视与厌恶,她踢了他一脚,鼻子一哼,说:“你该感到高兴,可以重度蜜月了。试过和她在酒店两米乘两米的大床上做么,像我们刚才一样,挺美好的。”他说旨邑不讲道理,他根本不知道梅卡玛会来阳朔,事情会是这样,他完全不知情。他解释起来,也只是像丧家犬进一步打动别人获取同情的表演。她依旧只是冷静地嘲讽,一想到他们将在此同床共枕,心里就要发疯。 “怎么着,我也得让位于她,谁让我是野的,她是家里的;她是法内的,我是法外的;她和你生了儿子,我和你只是做了一场;她早认识你,我迟了十几年。她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野食。你对她有责任,对我只讲感情,多么宝贵的感情,关键的时候,你都不会留在我的身边。”仿佛暮年的老女人,她语调平淡,眼泪已经滴下来。 他心慌意乱,着急回酒店把自己交给梅卡玛,又不能这样扔下旨邑,更何况她在哭。他打定主意,随她的话怎么伤人,都不生她的气,在最快的时间里安顿好她的情绪。于是他说很内疚,他想陪她,可是他不能不回酒店,下次好好弥补她。他觉得说“下次”太敷衍,于是想了想,很果断地说,下个月,他就带她去丽江,那里比西街更漂亮。他被自己的想法所鼓舞,一扫先前的可怜气,神情立刻好起来。她慢慢苏醒似的回心转意,她比他更无奈,她痛苦地望着他,因而意识到自己才是真正的丧家犬——他抛下她,回到梅卡玛的身边,梅卡玛又一次赢了她。她唯一一次赢梅卡玛,是他们一起跳进河里的那个晚上,而那个晚上的意义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撑不住她的爱情与耐心。 他吻别她匆匆走了,走前不忘对着镜子检查一遍。她在他背后说道:“放心,很正常,怎么看也不像刚刚偷过情的样子。” 他已经没有时间在乎她的挖苦话,嘱咐她自己去吃饭。 看着他道貌岸然的背影消失,旨邑忽然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物,因何出现此时此地,又将向何处去? 她一个人呆了很久,想到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梅卡玛为什么突然追到阳朔?如果不是她发现了水荆秋的奸情,便是特意来一场浪漫袭击。旨邑当然希望结果是前者。但前者依然令她不快。一分为二来说,梅卡玛的追踪不是好迹象,这说明她对他看得紧,害怕他被别人夺走,是不愿放手的反应;另一方面,旨邑期望她发现了水荆秋的奸情,梅卡玛对此事的态度,几乎能决定两个女人的幸福与命运。但旨邑到最后都不知道梅卡玛来阳朔的原因。 正常的话,在狭长的西街碰上梅卡玛与水荆秋很容易,她也盼望有那样的一幕,看那一对狗男女是怎样的貌合神离。她白天租辆自行车到周边排遣忧伤,一到天黑,就整晚都在西街游荡,像个便衣侦探。然而,一连几天,她都没有碰到他们。她便猜想是水荆秋有意躲开了。她感到失落,同时又感到快活,她觉得梅卡玛实际上还是败给了她,因为她霸占了整个西街,水荆秋的心,也仍然留在她身上。不过这种快活并没有延续多久,水荆秋在梅卡玛身边,这个基本的事实击中了她,说不定在这个绝对新鲜的环境里,他们在两米乘两米的大床上捡回了久违的快活——他们才是真正快活的人。 嫉恨使她浑身灼热,躁动,她感到自己在光洁的圆月底下,正痛苦地蜕变成一头面目狰狞的怪物。 回到长沙,旨邑一点胃口也没有。每天勉强填上肚子,索然无味地生活。她偶尔去菜市场。各种动物被杀之后的血水到处流淌。天气刚凉,狗肉立刻走俏了。关着狗的笼子架在血污上面,笼子里的狗脸色悲凉,身上沾着同类的血迹,伏身等死。当旨邑从边上经过,它抬一下眼皮,眼里是冰凉的光,像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人。有的狗似乎是刚被关进来,正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惶恐与挣扎,只要屠狗的人稍靠近它,它立刻紧退到笼子角落,四肢颤抖,悲哀得近乎控诉的眼神盯着行人,而用不了多久,它就像别的狗一样,是一条活着的死狗。旨邑感到伤心,不知道如何解救它们,她知道,只要爱吃狗肉的野蛮国人坚持口味,这些笼子里就永远会有待杀的狗。她不忍再看下去,打算逃开,于是看见了笼子里的那只幼狗:毛色模糊,全身凌乱,如穷困潦倒的乞丐,不谙世事的黑眼睛一片茫然,只是瑟瑟地抖。她花五十块钱买下它,屠狗的人把它从笼子里拎出来,就要动手杀它。她愤怒地阻止了他,她凶狠的样子使那个嚼着槟榔两手血腥的家伙莫名其妙。她抱起幼狗,憋不住教育屠夫,说狗是通人性的,一个人杀狗,良心应有犯罪感,他应该去杀鸡、宰鸭、剖鱼。 旨邑不假思索就给狗取名“阿喀琉斯”,希望它有力量拯救它的同类。回到家就给阿喀琉斯洗澡,给阿喀琉斯吃鸡脆骨,可怜的阿喀琉斯惊魂未定,一时不能适应幸福的来临,行动迟疑,胆颤心惊地任她调遣。阿喀琉斯的鼻子和眼睛一样黑,旨邑喜欢它憨态的小模样。她不断地叫它阿喀琉斯,对它说话,慢慢赢得了它的信任。三天之后,阿喀琉斯便彻底忘记了恐怖的经历,露出活泼快乐的天性,在旨邑脚边奔跑雀跃,把鞋子咬得满地都是。于是旨邑有事干了,给它买了皮球、足球,假骨头,教育它不咬鞋子,训练它上厕所,早晚带它出去遛,宠物狗们都乐意跟土狗阿喀琉斯交朋友,所以没几天阿喀琉斯便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重要与幸福,更加神气活现,皮毛有了缎子般的金色光泽。 无疑,阿喀琉斯带给旨邑巨大的快乐,某种意义上,阿喀琉斯就是她的孩子。 不用狗绳,阿喀琉斯一上街就老老实实地跟着走,从来不会掉队。旨邑带阿喀琉斯到“德玉阁”,她在桌边翻书,阿喀琉斯就趴在桌子底下,下巴颌枕在自己的前脚上,佯睡。她陪顾客选东西的时候,阿喀琉斯就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水荆秋的事情把旨邑弄得丢三拉四,连那枚钱币曾有人出价六千的事都忘了说。她突然想起来,觉得这是个好消息,便打电话告诉秦半两,秦半两未接,没一会儿,秦半两就进了“德玉阁”。他没剃胡子,头发剪短了,满头卷翘,暗灰色大方格长袖罩在牛仔裤外头,脚上是一双棕色登山鞋,旨邑一眼看出来,他找她有事,并且此事与她有关,为掩饰内心的慌乱,她抢先把那枚钱币的事情告诉了他。 “那老头肯出六千,我想可以证明它是有价值的。你拿回去给你爷爷收藏吧,原本就是你买的,它留在你们手上会更有意义。”旨邑边说边打开橱柜,要把那枚钱币取出来交给秦半两。秦半两拉住了她的手,说他不知道钱币是否有价值,当时他买下来就是送给她的,它已经属于她。她的手在他的手里绵软无力,她感到整个身体都被他这只手攥住了,一根稻草的力量就可以将她推到他的怀里。但是,她用一根稻草的力量,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再用一根稻草的力量挪开半步,离开危险的区域。 眼下,秦半两吞噬了她体内的水荆秋,她身体的一切都在拂动,像一阵海浪打来,她在船舷边感到眩晕。她敛声屏息,静候此浪头平息,她告诉自己,绝不能失去理智,她珍惜高原的记忆,大难临头水荆秋首先救的是她,他说“死也要陪你”,这些足以构成爱情的坚硬核心。 她知道秦半两一直低头看她。她感到自己像墙头草一样软弱,内心的矛盾风向使她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倒向那边。 他也挪开半步,也撤离到安全地带,问旨邑那老头长什么模样。旨邑简单描述一番,秦半两哑然失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爷爷从北京回来后,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一个女孩子,她在步行街背后开了一问叫‘德玉阁’的小旧货店,另一枚古钱币,我送给了她。我知道他来过你这里,但不知道他曾和你谈买卖。他并非真想买这枚钱币,他是有意这么做,他真正想和你谈的,不是古钱币,而是关于我。”秦半两抱阿喀琉斯放在腿上,阿喀琉斯不客气地啃他的手指头。 旨邑记起自己当时正和水荆秋通电话,现在,水荆秋的温情言词令她很不自在,甚至有种羞耻感,仿佛她背着秦半两偷了情。他的爷爷必定告诉了他这个细节,他必定可以肯定,她已经心有所属了。一想到他将会疏远她,并再次找到他喜欢的人,旨邑的心就一阵疼痛。 “关于我。知道吗?是他想见你,并打算将我对他说的话转述给你。他说我在感情问题上不够勇敢,犹豫不决,一点都不像他当年。”秦半两无声一笑。阿喀琉斯对手指不感兴趣了,咬秦半两的衣袖,旨邑赶紧过去,想把它抱走。于是四只手交插在一起,都没动弹。阿喀琉斯在四只手中充满困惑,不明白他们要将它怎么样。然后阿喀琉斯觉得有手在颤抖,接着,一只手困住了另一只手;还有一只手被困在另一只手中。 旨邑弯腰前倾,胸部已经碰到他的头发,但双手被他攥住了,动弹不得。她以软弱的声音求他放开她。他说为什么要放开。她说她心很乱。他说他早就乱了。她的身体和心都向他倾斜,她努力抵抗,他的额头、鼻子、耳朵,全部都在产生诱惑,像一盘不同的果子,她想吃它们,它们也在期待。她感到眼前一片凌乱。她拚尽全力抗拒,在她即将全线崩溃之时,她看见原碧正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她说朋友来了,迅速抽出她的手,把阿喀琉斯带到地上。 原碧进来,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似乎正在打盹,她为此感到诧异。旨邑简单介绍了一下,尽管她尚不能确定原碧是否和谢不周接过吻,如今是否已经上过床,但她已经主动与原碧保持距离了,表面装做什么也没发生。她很满意秦半两对原碧不冷不热的礼貌回应(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感觉当中似醒非醒),同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融化了,像清晨的沼泽地,潮湿静谧。 原碧很少到“德玉阁”来。她原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这次却有变化,她想挑手链和项链来戴着玩玩。旨邑沏茶,暗自感谢原碧,她差点没把持住自己,她对水荆秋仍产生了一丝愧疚。 “我要去贵州山里的希望小学教学,已经批准了。”秦半两喝口茶恢复精神,仿佛对去贵州教书已经向往很久。 “是吗?教多久?”旨邑很吃惊,立刻意识到这与她有关,她感到心里被划了一刀,痛了一把。 秦半两说不知道教多久,也许留在那里。他佯装高兴。 她一阵心酸,陡然觉得长沙没有任何令她留恋的东西了。 原碧拿了几样东西放在桌面上,要旨邑帮忙参谋。 原碧一弯腰,玉坠子从衣扣间滑出来,在空中晃荡。旨邑一眼就认出这是她送给谢不周的玉猪,心里一把无名火“哧”地就给点着了。 那一刻旨邑心里兵荒马乱。对谢不周一腔愤恨;原碧还在眼前摆弄那几样首饰;而秦半两要离开长沙了,只恨天不塌下来,把这世界埋了。她毫无意义地轻喊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正趴在一边睡觉,赶紧爬起来跑到旨邑脚边。于是原碧笑狗的名字取得好,说她朋友家养条大狼狗,叫做巴特,站起来有一人高。旨邑说她只喜欢小动物,大动物不够可爱。她努力高兴地喝茶闲侃,聊到了物种的问题,然后又说到社会变化大,借种的女人越来越多;婚姻朝秦暮楚的也是普遍寻常,几乎完全说不上需要理由,只是受了见异思迁或择肥而噬的心理所驱策。三个没结婚的男女对婚姻的看法不尽相同。秦半两说解放了的现代女性知道充分展示自己的魅力,他谈到网上写“现代金莲”博客的女孩子,敢于裸露身体的某些部位就是一例。原碧愣了一下,暗自得意,说那无可厚非。秦半两说他没有贬意,恰恰相反,他是作为一个画家来审美的。原碧又是一愣,想到留言版上那个叫q的画家。 旨邑从头至尾回忆原碧,她突然发现,生活中呈现的、以及她所了解的软弱、矜持、木讷的原碧,都非真实的原碧;真实的原碧内心强大,对一切胸有成竹,她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她一直低估了她。谢不周连原碧这样的女人也动,有失品位。旨邑觉得谢不周喜欢她,就不该喜欢原碧这类女人,他无形中将她和原碧之间划上等号,这令她反胃,她自觉一向大于原碧,现在连“大于”也不屑了,她不希望有任何符号将她与原碧连到一块,她讨厌原碧装出哈巴狗那样天真的眼神。于是旨邑怀着愤怒,想象谢不周与原碧纠缠一起的情景:原碧那对精致的小脚就是谢不周手中的卦,一个晚上被他打出超过《易经》更多的卦象,乾卦坤卦巽卦……老嫖客谢不周打出一手好卦,不值一提,旨邑唯一生气的是,他不该将玉猪挂在原碧的脖子上。旨邑死死抓住这个理由,但内心的嫉妒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掩饰,谢不周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他说旨邑当初送玉猪给他时,明确表示,他转送给任何人,她都不会追究,现在怎么偏为此事生气。旨邑无话可说,索性蛮不讲理,“谢不周,小玉猪你送谁都行,送给原碧我就是不高兴。”旨邑打横来讲,谢不周秀才遇土匪,不跟她的强盗逻辑正面冲突,只谈感情:“听起来,你对老夫似乎有几分在意?”旨邑白他一眼。他接着说:“你不高兴,老夫很高兴,小玉猪起了好作用,在这之前,老夫还真jb不知道你心里头想什么。”旨邑略有所悟,“你故意这么做,可恶。”谢不周摇头,“不全是,看情况。”旨邑:“什么意思?”谢不周:“除非你鼓励我。”“我凭什么鼓励你?”“凭兄弟感情。”“还装蒜,不早上过床了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以后会不会,那得看情况。” 谢不周说,原碧喜欢他,有以身相许的意思’,只是他犹豫不决。在旨邑和迷人小脚之间,他愿意放弃迷人小脚,反之,原碧的小脚将成为他的新欢与慰藉。他甚至在史今的怀里也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当时史今正替他按摩头部,他闭目佯睡,满脸焦虑,似乎正被头痛所折磨。他想了想原碧的小脚与旨邑的脸蛋,一边估摸旨邑的脚是否和脸蛋一样小巧精致,一边进行完美组合,用原碧的脚配旨邑的身材与脸蛋。史今问他感觉力度如何,他说不错,脱口而出。史今又问吕霜的情况如何。他答腿已经完全好了,留有伤疤,已经联系好到北京工作,估计不久就会去报到。史今叫他到时候去送一下吕霜,帮她提提行李什么的。谢不周说到时再看,也不是非送不可。 谢不周有个重要情节没跟史今讲,他曾经两次请求和吕霜复婚,遭到吕霜的断然拒绝,她说她不喜欢他这么做,男人要对自己所做的事承担责任和后果,她就算孤寡终身,也认了,破镜重圆,总会留有丑陋的裂缝,反照出来的事物,不会是想象的那样美好,甚至比真实更差,她和他的夫妻情缘,已经尽了,她会当他是朋友,不再记恨。吕霜还劝他娶史今,不要一错再错。她健康地去另一个城市的现实令谢不周羞愧难当,赎罪的途径被彻底堵死,他悄然神伤。他暗自敬佩吕霜,对他最好的人是她,对他最狠的人也是她。他一想到那个骑自行车顶着毒日头送汤送药,被他视为生命的女孩子,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可是他背叛了她,他们没有留下孩子,除了记忆,没有留下任何足以证明他与她心心相印,融为一人的东西,他就被愧悔刺痛,吞下双倍的感冒药丸。 女人太麻烦,除了妓女,没一个省事的。谢不周感到头痛。不过他很快想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吕霜坚持各走各的,他也无能为力,他想在关键时候,他都会在她的身边,让她依靠。另外,放弃旨邑未尝不可,如果她心怀悔意来找他,顺水推舟重新开始更有意思。他喜欢旨邑不屈服于他,这种滋味他尝得不多,像原碧,那次在海里游泳,她就有所暗示,他按兵不动,把小玉猪送给她,完全是做给旨邑看。现在,他已经在原碧的床上度过了快活时光,还给原碧取了昵称:金莲。有双重含义。叫她金莲时,他感觉自己就是西门庆。这一次爬岳麓山,他带上了原碧,因为他发现有一片山坡,地势不错,通常四下无人影,树上鸟不绝,可望见湘江浊水东流,渔船点点。原碧原本不懂修饰,因为他也刻意打扮起来:白背心套在黑长袖上,肥大的黑运动裤与平跟小脚球鞋不太谐调;头发贴紧脖子根,发尾凌乱。谢不周对她提了几点意见,一是做做头发,搞个负离子烫;二是下次带她去选几套衣服;三是多运动,网上休闲影响健康。原碧欣然应允。谢不周是原碧认识的男人当中最英俊的一个,虽是翩翩四十老公子,不缺善良真情,对女人温柔,也体贴关怀。她看得出,旨邑对谢不周心有所动,之所以还在钓他的鱼,十有八九是转进了已婚家庭当中,把谢不周当后备轮胎了。 他们在爱晚亭坐了一会,面朝湘江。谢不周一边和原碧拥抱接吻,一边想起和旨邑在橘子洲头,他口惹悬河背诵毛主席诗词,旨邑扶着松树弯腰低笑的妩媚,不免有些惆怅。于是继续往山上走,山风清凉,穿过一条小路,到了那片山坡。草地上有些落叶,天空敞开,风将楠竹的叶子弄出爽脆的碎卵石声音。他正式吻她。她从没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野外做这种事,不免紧张。他喜欢她紧张,这符合良家姑娘的本分。打开她的过程,等于一次调教。不论在哪里,他都是先脱她的鞋袜,将一对元宝似的脚往胸兜里揣。有很长一阵,她像个旁观者,欣赏他动情时的猥亵表情,感到自己确实被他爱着。 这次野合回来,原碧似乎受了风寒,第二天头重脚轻,还发起了高烧,这个模范教师头一回将学生的考试忘得一干二净,后果严重,遭到学校严厉的批评和处分。谢不周带她去医院看病打针拿药,送她回来,嘱咐她按时打针吃药,走时给她留下一万块,要她自己去买衣服,抱歉他不能陪她,他刚接到家里的电话,他的母亲死了,马上要赶回北京。原碧不要,他把钱塞到她的抽屉里。面对原碧一往深情的眼神,谢不周真切地感到自己应该多给一万。原碧是无辜的,他并不爱她,他仅喜欢她的小脚,他却在做那事的时候对她说“我爱你”。她是旨邑的朋友,他有意让旨邑心里不舒服。他感到自己欺骗了原碧,他以为一万块能使自己心安理得,不料心里还有一丝内疚,他认为这丝内疚还值一万块——他再也不想对任何女人心怀歉疚了。于是他吻她额头,说:“等我有空的时候,另外再陪你去买。”说完这话,他心里仍不舒服,他惊慌地意识到,无论他怎么弥补,这份歉疚总会存在一半,永远不能完全消失了。 父亲的另一种讲述让谢不周大吃一惊。他活到将近四十岁,在母亲死后,父亲才告诉他一个真相:他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谢不周觉得荒谬极了,他以为母亲的死对父亲打击太大,他脑子给弄糊涂了。然而父亲非常清醒,他坐在客厅的沙发角落,神情颓败憔悴,使沙发和客厅显得格外空荡。一生放荡不羁的谢不周看见父亲的孤独,因为母亲的去世涂上苍老的色彩,刹那间感觉自己的罪孽。父亲告诉他,从前关于母亲的说法,都不真实。谢不周的奶奶一直不喜欢他母亲,他所知道的事情,都是奶奶的版本。真实的情况是,父亲追求母亲的时候,母亲正和戏剧团的一个小生谈恋爱。父亲只能退而观望。后来,那小生竟然跟一个男人好上了,不再在北京露面。当时谢不周的母亲已经怀孕(她坚持要留住这个孩子,世界上才有了一个淫荡的谢不周)。母亲发现自己怀孕后,请求父亲的帮助,父亲二话没说答应了,和她结婚,生活。遭遗弃的母亲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小生,她暗自盼望他回头来找她。她脾气暴躁,酗酒,怀孕时也不例外。父亲和她几乎没有安宁的生活。两年后小生死于一场车祸,母亲的精神陷入混乱。这个原本只属于父亲和母亲两人的秘密,如今因为母亲的死,传给了谢不周。 从前对母亲的憎恨与恶毒的谩骂使他愧疚难当。他回忆和母亲有限的几次接触与面对,他从没正眼瞧过母亲(在他跟里,母亲还不如一个妓女),他对她陌生,她对他陌生,如今这种陌生刺痛了他,千万种悔恨涌出来,像蛇一样缠紧了他。他对母亲的痛恨几乎在一瞬间变为同情,然后在一夜间转变为爱。或许他原本就爱母亲,只是被恨掩盖了,就像河水退去,露出河滩。他唯一不愿去想的,就是那个小生,他的亲生父亲,他才是真正的人渣。 很长一段时间,谢不周活在不真实的感觉中,从前的生活秩序完全被打乱了,尤其是他一贯的生活态度,每想起父亲的孤独老态,就无法再以那种方式挥霍自信与金钱,继而与女人在一起时,兴味索然。他感到自己就像行情大跌时从证券交易所出来的股民,一脸瘟相。虽然生活好比那堆股票市值,时涨时亏,但从没像今天这样,亏得元气大伤,他感到整个生活都被端掉了,甚至出现了巨大的空洞——他又一次亏欠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是自己母亲。她到死他都没叫过她一声妈,他用一些肮脏的字眼代替她的名字。他想起他对旨邑说,母亲是个婊子,烂货,旨邑愤怒地反驳他,他的眼泪现在才流下来,显然已经迟了。 如果说他现在开始头痛,毋宁说是他才意识到头在痛。他把车开到“德玉阁”,进了旨邑的店里,一屁股坐下来,盯着桌上的茶具发呆。 桌子底下的阿喀琉斯被他吓了一跳,跑到一边警觉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旨邑正手捏“秦半两”,看水荆秋寄来的意大利作家艾柯的书《带着鲑鱼去旅行》。她也不做声,在他身边坐下,给他倒茶,也像阿喀琉斯那样看着他。阿喀琉斯避开他绕到旨邑身边,躲在她的另一侧继续盯着他。半晌,谢不周苦笑一声。旨邑感到他为她憔悴的神情,心被推了一下,像摇椅那样荡悠。到谢不周开口说话,她才明白他是另有其事。不觉耳根一阵发烫。他说刚办完丧事回来,他妈妈死了。他说的是“妈妈”,不是“婊子”、“烂货”,他说“妈妈”时,像使用了一个生疏的词汇,有点不太自然。旨邑反应迟钝地“啊”了一声,表示她听到的是不幸的事情。他眼眶红了,说对不起他妈妈。她只记得他对他母亲的仇恨,看他这副神情,既有不解,又想着怎么安慰他,便抓起他搁在桌上的手,几秒钟后再缩回来,他的手呈她握过的样子散在那里,仿佛由那只手讲述他妈妈的真实经历,以及他父亲的苦,连带骂那个抛弃他和他母亲的小生。她对他内心的痛苦无能为力,只是一句话也不说,陪着流泪。她从来没见过他悲伤的一面,即便是她拒绝他的求爱,他也只是嬉笑而过。他说完了,她还是不知如何安慰他。他头痛欲裂,没有带药,她让他坐着别动,她马上去药店买,她记得要广州厂的。 她很快买回来了,看着他把药吃下去,猛然间体会到史今对他的爱情——她突然感到自己这一刻对他柔情满怀。她想对他表示除爱情之外的关怀,握他的手,替他按摩头部缓解疼痛,甚至把他抱在怀里,替他抚背揉肩。她这么想着,已经站起来,走到他背后,隔着椅子两手抱住他。她对他有种说不清的感情,有时候觉得是兄长,有时候是亲密朋友,有时像惦念的恋人,而现在,多种情感因素结合到一起,她从后面抱着他,因为她想不出怎样给他安慰。他被她抱着,两个人都纹丝不动。只有阿喀琉斯在舔自己的脚。 这时,原碧突然出现了,仿佛她已在某个角落窥视多时。 谢不周不知道有人进来,旨邑松开他抽回双手时,他拽住了。 原碧转到谢不周对面,盯住二人,一副捉奸在床的神情。 第八节 原碧一脸的粗鄙相惹恼了旨邑,后者以原有的姿势抱着谢不周,同样不动声色;同时,她对谢不周将玉猪送给原碧这件事重新感到愤怒,甚至耻辱。 谢不周一直闭着眼,不知道外部发生的情况。他感到头部的疼痛正在旨邑的怀里缓缓消退,像水被海绵吸收那样,然后,又有种新的、柔软的东西慢慢流进来,棉絮一样轻盈,溪涧水一样清澈,他感觉到旨邑胸部的温度,以及她身体予以的慰藉。他不动,也不敢妄动,怕不小心把舒服时刻弄浊了。 旨邑与原碧清楚这对峙局面,前者怀着看戏的心态等着后者的表现能保持多久。遗憾的是,期待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原碧忍无可忍,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挺会享受啊”。旨邑感到谢不周身体微微一震。谢不周睁开眼睛,看见气急败坏但强做斯文的原碧,平静地说道:“头疼,你也可以让我享受一下。”原碧说:“你可以同时享受几个人,我可做不到同时伺候几个人。”旨邑立刻明白她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将她和谢不周都搭进去了。她原本想放开谢不周,这下反倒箍得更紧,低头对谢不周说:“今天你挺累,要不先回去吧,记得少吃药,尽量休息好,别去想难受的事情。”旨邑的话意味着她和谢不周的感情,较之原碧要深得多。原碧知道,所谓“难受的事情”,无疑是指他母亲死了,但他需要的不是她原碧的安慰,而是倒在旨邑的怀里。原碧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仿佛马上就要昏厥过去。 谢不周极不情愿地离开旨邑的怀抱,从桌上拿起车钥匙,歪歪扭扭地走了,出门后又转回来对原碧说:“走吧,送你回去。” 清陈其元《庸闲斋笔记》说:“淫书以《红楼梦》为最,盖描摹痴男女情性,其字面绝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为之移。所谓大盗不操戈矛也。余弱冠时,读书杭州。闻有某贾人女,明艳工诗,以酷嗜《红楼梦》,致成瘵疾,父母以是书贻祸,取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日:奈何烧杀我宝玉。遂死。杭人传以为笑。” 瘵疾就是现在的痨症,从前的闺秀死于这种痨症的很多,名为痨症,其实又不是痨症,或者不止是痨症,十有八九是因抑制而发生的性心理的变态或病态,不过是当时的人不解罢了。我知道读《红楼梦》产生的意淫是美好的,对我的小脚产生的意淫同样也是美好的,总之同胞们千万别憋出病来,但也别惹出火来。 我最近有一系列不愉快的事情,我发现男人比婊子还贱。有个男人仅通过一次电话,没几天就发短信来,说他想我,想亲我,如果我同意,他立马就飞过来。我回答我不召男妓。还有一个也没见过面,交流稍微多一点,但也无特别的情感。此人有晚突然发信给我,说他整整三十五岁了,活得痛苦辛苦艰苦孤苦,今晚他谁也不想,就想和我在一起。我可怜他,我告诉他这世界上谁也不会比谁好过多少,痛苦是活着的唯一理由。他坚持要与我见面,我回答没什么好见的。我没有义务替他消愁解闷,我更不会和他睡觉。 其实我真想把自己扔到垃圾堆里去。我最近心情非常糟糕,我亲眼见到大白天x跟z抱在一起(夜里头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视若无睹。z真是个淫贱货,明知道x和我的关系。她是见不得x和我好,嫉妒了,不舒服了,又想插一脚,搅一杠子。x不承认和她有暧昧关系,他说他们是好朋友。脑袋都贴到她rx房上了,我不相信他和她是纯洁的男女关系。我着实痛苦,我不想写出“痛苦”这两个字,真痛苦是没法言说的,所以我闭嘴。扪心自问,我是真心爱x,真心对他好,我真心真意。但是,世界上的女人太多了。凭心而论,x真的是个不错的男人,我这么说。并非因为他出手大方。和他一起感觉很好,他知道怎么让女人身心愉快。我最终相信x和z没做肮脏事,x的母亲死了,在那种特殊情境下,发生那一幕,似乎可以理解。但我还是愤懑,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是春情荡漾,那么,会是什么样的心理活动?如果地点换在其中一人的家里,他们一定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总之,他们什么也没干,是当时的环境条件不允许。话又说回来,事情过去n天了,我为何还要对此纠缠不休。 某天上午x给了我一万块钱。告诉我买哪个品牌的衣服,在韶山路某个商场有专卖店,或者是五星级酒店的购物中心,他还是不能陪我。我认为他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行走。我真的去了,意大利品牌,一套衣服四五千,穿上身不错,我舍不得买。我不是那个消费层次的人。我在步行街挑了几件,给x买了一件“boss”牌长袖红色t恤,顸我三件衣服的价格。下午x又来找我,他把我拉到一个咖啡厅,好像有一段很长的故事要讲。我把衣服给他,他看一眼放下来,告诉我给自己买就行了,他衣服很多。他看上去神色不好,破天荒穿了件黑毛衣,似乎还在服丧期。我给他点蓝山咖啡,他不要;我给他柠檬水,他要矿泉水,好像有意和我拧巴。我感到问题严重,我问他我犯了什么错,他说不是我的错,是他对不起我。我以为他打算向我坦白他和z的关系,我一边为我对那事的敏感把握感到高兴,一边又为此怒不可遏。我佯装宽厚,告诉他什么也别说,我都知道,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x对我的态度表示惊奇,他问我都知道些什么,在说某些事情以前,他还是强调一下,他和z什么问题也没有。于是轮到我诧异了,问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犹豫了很久,咖啡都喝得见底了,他仍没找到他要说的话。其间他感到头痛,用白水吃了两片药丸。我感到自从他母亲死后,他情绪一直不对,似乎有一个问题始终琢磨不透,而他又拚命琢磨,将一辈子琢磨下去。 这多少是件丢脸的事,尤其是当我再一次将它说出来。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一个男人对你好过之后,突然告诉你,他并不爱你。这样也就罢了,如果他还说,他爱的是你的朋友,他对你好只是想激起朋友的嫉妒心。唤醒她对他的爱情,这才是真正难过的所在——也就是z,他相信z是爱他的——也就是说,我只是x的一颗棋子,他拿我走了几步,虚晃几招,过了楚河汉界。就任凭敌人将我吃掉了。在他的全盘棋上,他从来没重用过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力量远不止于牺牲。更加悲哀的是,我以为我赢了z,抢走了z的男人,一度开心得要命。我到z的店里去,并不是真的为了挑什么玩意儿,只是想看看,z蒙在鼓里的无知样(那天她那里有个帅小伙,神情古怪,天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z以守为攻,没想到我现在反倒成了z的嘲笑对象。我永远不能忘记她抱着x时看我的挑衅眼神,她故意对x说那样温柔的体贴话。看她闷骚的样子,有婊子的潜质,是块当婊子的料。 当x说完。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那千真万确。我感到自己正在垮掉。我笑了,我笑得x很不自在。我不会乞求他,更不会在他面前可怜地哭泣。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强大。我不会让他作为一个征服者与主宰者骄傲地垂怜于我,我不需要他的道歉,甚至不能让他感觉我为此伤心。侮人者必自侮,我心上插着他剌的剑,鲜血暗流。我问x。我们一起做过多少次?他说有十几次。我说,准确地算,是十次半,有一次不成功。我又笑。我对x说,我感觉你不错,无论技巧还是东西。中国人当中,很难找到和你相匹敌的,噢,deep、hard、fast,你喜欢女人这样求你。你很卖力,按十次算吧,总共两万块,价位还不算低,有需要再来找我,一切都好商量。 我笑着走了。外面风一吹,眼泪就飞,我为我的表现感到欣慰,并且痛彻心肺。我当时很想找人喝酒,但是我进了美发厅,我用最贵的药水,烫了一个时髦的发型,如果不是考虑到要站在讲台上,我差点要染成麦子成熟的金黄色,爆炸一头麦芒,让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我为什么要和z争风,我当我的老师,她做她的自由人,她风骚她的,我生活我的,我为什么非要和她比。女人不联合起来抵抗男人,相反还要和男人勾结起来伤害同类,如此看来.女人没有解放,也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解放。我会接着写博客,大家等着,会有更精彩的看头。今天接着贴图片,这一张已经接近大腿根部了,下一张会到哪个位置,我琢磨一下。 水荆秋兑现了他的诺言,带旨邑到丽江住了一周,彻底弥合了旨邑在阳朔留下的伤痕。对旨邑来说,那是扬眉吐气的一周。爱情到了一个无法无天的环境里,陡然膨胀庞大,两人都始料未及,他们几乎更情愿呆在床上。她感到不能再忍受与他的别离,提m她的想法,她打算把“德玉阁”搬到哈尔滨去,她渴望在他身边生活。她唯一需要他做的事情就是帮她找好铺面。他顿了一下,过后觉得这想法不错。她说岂止不错,简直是太过完美。她后悔早没想到这一步,让彼此度过那么多苦苦相思的日夜。不过,话又说回来,正是那些相思的日夜,他们才知道对方于己的重要性,而她也才有搬到哈尔滨生活的决定。总之,想到即将到来的厮守生活,两人不免欢欣鼓舞。 但水荆秋有他的隐忧,一怕不能时时在她身边,冷落了她;二怕总不着家,惹梅卡玛生疑。旨邑宽慰他,一切由他掌握,十天半月见一次面,她就满足了,她不是贪婪的女人。水荆秋说十天半月太长了,他的身心都会反对。她说她会做好饭菜等他,洗干净身体盼他,她的一切就是他的家。 他们在僻静的树下重演了高原的一幕(他的手探进她的身体),她以相同的方式回应了他。她感受到高原的气息。新月一弯,藏在薄云里。她怀着感恩的心情,嗅着身边不知来自何处的芬芳,对他说:“你闻闻,空气里的祝福,甜的。”月色给她蒙上神秘之纱,他看见她的另一种美,像一只在月光下的森林里东奔西跑的动物,忽然停在他的面前,满心喜悦地仰望着他。他嗅,但嗅的是她:“你就是我的空气,甜的。”她立即融在他的怀里。然后他们沿着街道漫步,现实像街道的灯火慢慢地遥远,缩小,他们从现实的背景里凸显出来,暂时找到了他们的幸福。于是她希望彼此变成两棵树,永远站在这里。 “我只要你在我生病和死亡的时候,守在我身边。”她想到哈尔滨无亲无故,他就是她唯一的亲人,眼巴巴地说,“你不能欺负我,任何时候都不能。”他点头,说他永远都在她的身边,永远都不可能伤害她,她永远都是他最疼爱的人。 他们在昆明机场分手,他回哈尔滨,她回长沙。 她似乎找到人生目标与意义,忙着打点一切。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当水荆秋一辈子的情人,旨邑不问这个,但目前对此义无反顾。“德玉阁”的租用合同还差一年多到期,她考虑叫母亲过来打理(这样阿喀琉斯也有人照顾),又担心母亲离不开小镇,也不放心她独自呆在长沙。想来想去,干脆关店挂上“外出采购”的牌子,免得老主顾以为玉店倒闭了,印象不好。当旨邑意识到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为回来作打算时,不免吃了一惊,于是对自己的行为提出质疑:究竟是欲还是爱,促使自己去哈尔滨,去水荆秋的身边。或者仅仅只是以大动作证明她对他的爱,以期换取他对她更深的爱,也就是说,只有他对她有更深的爱恋,才会使他感到要挣脱原有的家庭束缚,迫切地想要飞到她的怀里来。他曾经说过,他是鸟,她是他的天空;她是鱼,他是她的海洋,现在鱼向海里游去,鸟儿也理当向天空飞来。她还想到生个儿子,这个念头从没消失过,它就像她的血液,一直在她的体内循环。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落在地里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无论如何,她希望麦子落在地里死去。 别的事情好安排,让旨邑感到棘手的是,不知道阿喀琉斯怎么办。原碧不喜欢动物,关系也已经弄僵了,不能找她;秦半两要去贵州;另有两个朋友忙得前脚踢后脚,饥一顿,饱一顿,阿喀琉斯跟着她们过不好,算来算去,还是托付给谢不周比较合适。 旨邑见谢不周的第一感觉是他变了,像关进动物园的狮子,模样块头还是原样,依旧健康强壮,只是皮毛不及先前有光泽,眼里烟波浩渺。鸭子死了嘴还硬,粗话不改,但是说出来也不如从前爽脆,好像开了封的饼干,因为受潮变得软润。她叫他别一副霜打过的样子,她懂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她的父亲在她上高中的时候病死了,她一天也没有孝敬过父亲。她说谢不周,你没有必要认为全是你的错,好好生活,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谢不周笑道:“生活个jb,生活比妓女的感情还虚假,但他妈的能怎么办,虚假就是生活的本质,老夫一直以为活得很真实,扯淡,一切都在教导老夫,包括你,旨邑,你自己恰恰是放任自流的生活,你根本不想从生活里抓住什么,你和我都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不过是以不同的消极方式与生活对抗。老夫知道你心有所属,你在挣扎,你喜欢这种挣扎,在挣扎和疼痛中,你才感觉到你的存在。和老夫一样,也是个受虐狂。说实话,如果你和老夫上了床,用不了多久,老夫就会去找别的女人,老夫喜欢不和老夫上床的你,懂吗?” 旨邑笑着说:“我当然懂,我不费吹灰之力就看透了你。咱们是一路人,一路人是不能纠缠在一起的。我很高兴你说这些,咱们的确可以做兄弟了。我跟你说,谢不周兄弟,并非我不想和你上床,你身体很性感,连性格也是性感的,你说生活是假的,但你比任何男人都更真实地面对它。我不和你上床,因为我一定要相信爱情,相信爱情,就不能亵渎它。今天我告诉你两件事,一是我要去哈尔滨生活,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二是请帮我照顾阿喀琉斯,它是我从屠刀下救回来的,它是一只土狗,不会有宠物狗那些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它知道如何真实地生活。” “去追随那个男人?你所谓的爱情?旨邑,他不离婚一一他有家室老夫没猜错吧?(旨邑点点头)——就不是全心全意地爱你。老夫不相信男人,老夫比你更懂男人。你觉得他为你颤抖,为你投入,这个老夫相信不会假,有时候男人自己都分不清他是什么东西呢,他也会夸大感觉,进入表演状态。他给你谈起离婚这样那样的困难吧,说妻子对他付出过很多,妻儿没了’他不能活对吧?让你觉得他很有责任感,不由自主地同情他,怜爱他,钦佩他,死心踏地地跟着他——你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具爱心的男人了——老夫言中了吧?” “兄弟,给点鼓励,别泼冷水,我这是头一次为了爱情背井离乡。长沙是我读大学、生活成长的地方,我从没动过到另一个城市生活的念头呢。男人怎么样我不管,我感觉我没看错人,他不娶我没有关系,如果给我留个孩子就更知足了。你以为我是一心要结婚的女人?俗。兄弟我看透了婚姻,婚姻像什么呢?婚姻就像一场掩耳盗铃的游戏,懂我的意思吗?至于婚姻能不能解决性生活,你比我更清楚,你说过你一结婚就阳萎,一个完全属于你的女人像张白纸似的,既读不出内容,更没写点什么的兴趣。我认识的已婚男人在家守身如玉,在外统统外遇。这就是我三十年的生活经验总结。” “看来,无需老夫帮你认识男人了,老夫无话可说。阿喀琉斯没问题,老夫请了保姆,说不定哪天晚上一锅炖了——别急,逗你玩。其实,老夫也有事跟你讲,你什么时候走,看看是否能喝到老夫私底下设置的小范围的喜酒——老夫打算结jb婚了。”谢不周并无喜悦神色,倒像天黑前自觉走进笼子里的鸡。 “和谁结?和原碧?”旨邑故意说出错误答案。 “别你妈总点老夫死穴。史今是个好姑娘,不和她结婚,她也不会嫁给别人,所以结不结都是厮守一辈子的事了,主要是缓她父母之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人家嫩嫩的黄花闺女,转眼就被老夫糟蹋四年了——结了婚,不能到处随心插柳,真是亏。”谢不周还是那腔调。 “少喊冤,你哪次结了婚规矩过。结婚是对的,别连对女人负责都感到难为情。我知道你是羞愧这个决定迟了,让史今等久了,对她亏。”旨邑又点一次他的死穴。 旨邑心里承认对秦半两有一丝不舍,她愿意接受“一丝”这个说法,浓缩且浓烈的一丝,像苦丁茶,若经泡散,可能是一杯巨大的带浓酸苦涩味道的东西。她想起他第一次到她的店里找玉饰,他宛如一条小溪,自然平淡地流向她寂寞的森林,她感到自己是一棵溪边的草,立即弹出了两片新叶。她和他说话,彼此竟全无生疏感。他的一切都很对她的胃口,暗合了她对未知恋人的某些想象(对水荆秋的爱并非油然,而是被他征服)。想到此处,她宁愿相信,对秦半两有一缕不舍。她认为一缕比一丝多,用一缕恰到好处,既没有抹杀内心对秦半两的牵挂,又不至于像绳索那么强大到对水荆秋的情感构成威胁。她想起秦半两就刹不住车,从他们去看古墓,博物馆,到逛古玩市场,吃饭,谈论,以及惊心动魄的近距离接触,仍是心惊肉跳。一种醉感,瞬即麻痹全身。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不愿意去想这意味着什么。她不得不老实回答自己,其实对秦半两的想念,有一绺那么多。她相信一绺比一缕略为丰富,缕还是纤细的,而绺,有时可以为一大绺,但是松散的,不至于牢固到绳索似的对水荆秋的情感构成破坏。她很少这么仔细地想过秦半两。因为离别,她得以如此深入地回想。每次被他攥着手,就感觉整个身体、整个生命都被他攥紧了。他卷翘的发梢,透出一种健康与乐观。有时很文雅,有时像一个西部牛仔。他有着正派男人的言行举止,着装整洁,走路绝不拖泥带水,表情净爽,极严肃又极单纯……旨邑感觉再往细想,有精神越轨的危险。她想去哈尔滨前再和他见上一面——不知他人在长沙,还是贵州。她去湖南大学找他,又不想显得刻意,刻意是危险的举措,是危险的暗示,她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雷区。 她一路走,一边看周边景致,像个外地人。她想起刚到学校报到时,看见长沙这样的大城市,很是惊愕。现在长沙的一切都已平常。临近湖南大学时,旨邑忽然有点紧张,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见秦半两的准备,于是在毛主席挥手的雕像周围徘徊。她感到似乎没有必要来这一趟,电话说一句就行了,甚至可以什么也不说,反正他和她都会离开长沙。但是,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躲躲闪闪,她感到自己神经兮兮的很可笑,像个初恋的小女生。她抽了自己一鞭子,便马不停蹄,往秦半两的工作室疾驰而去。 见那两扇车库似的大铁门半开半掩,她知道他在,仿佛已经看见了他,她忽觉心满意足,要打道回府,却被寂静的神秘之门召唤。她还是走了过去。她看见秦半两正坐在画板前,他左前方的沙发上,侧卧一半裸的女人,双脚翘搁于沙发扶手之上,手里翻着一本有彩色插图的书,紧接着她看见了女人脸上笨重的狮子鼻——千真万确,那正是属于原碧的鼻子。旨邑吃惊不小,即便如此,她仍保持平淡无奇的神色,原碧穿的是宽大及膝的男式衬衫,她再一次感到原碧是个不可估摸的怪物。 秦半两是从原碧怪异的表情中判断有人来了(他感到原碧有点得意),回头见是旨邑,也是一愣,打翻了油料盒。而此时旨邑掉头便走,秦半两则放下东西追了出来。原碧又一次令旨邑反胃,并且这种反胃影响了她对秦半两的感觉。她冷淡地说她只是路过,随便看看而已。他说原碧只是他的足部模特。她说她是你的什么,和我没关系。她想,其实这件事未尝不是解决她和他的问题的好办法,她要去哈尔滨,无谓再做任何牵挂。他说旨邑,是这样,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私人博客上的一组照片,给作者留了言,请她做我的模特,没想到那个人就是原碧。旨邑鼻孔里笑了一声,说,足部模特,为什么整个人只罩一件衬衫?天气挺凉快的,不怕模特受凉么。好了,没必要说太多,我也只是在走之前来看你一眼,很抱歉打扰你工作了。秦半两急了,问她走到哪里去。她说去哈尔滨,她已经在那里租好了门面,听说那边买卖不错,况且她从小喜欢冰雪,而南方的冰雪太少,因此她选择去哈尔滨,会在那儿生活,可能回长沙的机会不多了。然后她问他去贵州的事,他说月底走。她说她也就那个时间去哈尔滨。他说保持联系,他到那边换新电话立刻告诉她。她点点头,想到再见面不知哪一天,或许那时彼此生疏得令人悲伤,就提前落下泪来,把秦半两弄得心如乱麻。他捏起她肩头的一绺长头发,沉默不语,然后找到答案似的,抓住她的双臂说道,旨邑,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贵州,教学,生活,喜欢就留在那里,不喜欢就随时回来,我都听你的。 屋子里的原碧从窗户看见他们站在湖边,低头不动,像两尊石像。 旨邑心里更乱,这种局面比她想象的更令她痛苦。水荆秋已经在等她了,怀着他热切的爱情等她。她知道也许去哈尔滨是走向结束,走向爱情的绝路,即便如此,她必须去走到尽头,让残缺的,以残缺的方式圆满。甚至可以说,她是为了早一点看到结果而去的。她也知道,和秦半两去贵州,是走向开始,走向爱情的开始,希望将会是遍野的花,她和他的感情必将是一座完整的、正常的、美好的山,秦半两没有“梅卡玛”,她无人可妒,她就是秦半两的“梅卡玛”,她大可为此扬眉吐气一番。她怨恨水荆秋让她过那窝囊又窝火的日子,不人不鬼的生活,只能咀嚼而不能吞咽果腹的感情。 旨邑显得很虚弱,气若游丝,说她也许会去贵州看他。他的胸膛是个巨大的漩涡,她正处在危险的边缘——她把这看作内心对他的情欲。她接着说,她很珍惜他们之间的情谊。她把脖子上的玉观音摘下来,递给他。秦半两将它捏在手心,看着她。她说他送了古钱币,她要还他一个人情。他知道她故意这么说,她有不愿讲出来的心事,于是说道,你想和我扯平,扯不平的,你不想我,我也会想你。如果你想我,告诉我,我会去哈尔滨看你,如果你想回来,我会去哈尔滨接你。这番话说得旨邑心头滚烫,差点一头跌进他近在咫尺的怀里。在眼泪落下来之前,在意志濒临崩溃之前,她受伤似的从他身边跑了。.诚恳点说,旨邑在哈尔滨获得了崭新的生活。不过请注意,崭新并不意味着幸福或者不幸,只是她从前未曾经历过的,包括感情感受感知。她不习惯的是饮食,粗淡无味,分量吓人,她心里流淌湘江,怀念长沙的口味虾臭豆腐鲷子鱼农家小炒肉,偶尔想起长沙的人和事,感到时光正在远走,自己也在老去。刚到哈尔滨,水荆秋每日来看她,冒险带她在哈尔滨转悠,像哈尔滨人那样吃喝,像间谍那样不动声色。有两次水荆秋在餐馆遇到熟人,他不慌不忙,让旨邑看到一个“惯犯”的从容不迫,她就此赞美他。他并不计较她的讽刺,只是感到有必要减少抛头露面的次数,他形容四面楚歌,大白天撞枪口的可能太大,他们应做猫头鹰在夜里出洞。她立刻反驳他,说夜里他这只鸟就得回笼,扑腾出来的理由不好寻找,后果不可估料。他说无论什么时候,他的心始终紧贴着她,他把她揣在他胸口的兜里,放在他的心窝里,他永远爱她。恋爱中的女人往往昏了头,几句动听的话就引开了她的注意力。 到她清醒时,他已不再甜言蜜语,并且朝她挥舞一面恶的旗帜——那块玉中精英的和田玉,磨光了外表的温润,露出石头的粗砺与冷硬。 先不讲后来如何,单说现在。水荆秋来看旨邑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果真到了她说的十天半月一次。期间不断出国访问,意大利、巴西、俄罗斯,像个功成名就者飞在天上。旨邑埋怨他的淡漠,他描述这个过程就像婚姻,对此结果毫无意外。她说,她和他的感情会因此无疾而终,而婚姻还是婚姻。他抚慰她,表示永远不会离开她。她无话可说,只有想念阿喀琉斯,感到有阿喀琉斯在身边她会坚强。阿喀琉斯一面彰显她的寂寞,一面消解她的孤独,让一条狗整天陪在身边,终究是对水荆秋的无声反抗。 离开长沙到哈尔滨,旨邑感到自己付出了代价,而哈尔滨的生活离想象的距离颇远。举目无亲。与水荆秋的片刻欢娱,不能抵御零下二十度的寒冷侵袭。心就像掉光树叶的枯枝,脆弱而冷硬。枯枝上的美丽雾凇,不过是废气的凝结。“德玉阁”门可罗雀,人们对她甚至颇为警觉。她对秦半两的怀念不可遏止地涌现,就像寒冷直逼心田。过多御寒的衣服使她感到自己臃肿不堪,添了迟暮的心态——假若一辈子这样与水荆秋耗下去,晚景必定凄凉。至为关键的是,做那事时,水荆秋已经不顾她的感受,自己完事便收工,有一次她正在兴头上,他却心烦意乱地撤了。她把这看作爱情的黄灯警告。她见到一床悲哀,满屋荒诞,一个情妇的下场昭然若揭。然而,冠之以“伟大”的爱情不惧怕这些,即便性事淡淡,她和他还存在精神奕奕——与她做精神的深度纠缠是他最初的理想,他们还有伟大的探讨,可以谈惠特曼、聂鲁达、艾柯或者福科。于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另一种荒诞——他和她谈精神世界的问题,为什么非得有肉体在先?为什么不可以使精神纯粹?现在的情况是,仿佛他和她交媾了,所谓精神便成了他付给肉体的钞票,比嫖客和妓女的买卖关系高尚许多,同样不存在世俗的责任与义务。 有一次旨邑流露了自己的哀痛,近在咫尺相思,不如远在天涯怀念,她说干脆回长沙算了。水荆秋急了,打算周末清早就赶过来陪她,带她去哈尔滨郊区看雾凇,滑雪,到松花江敲冰钓鱼,他和她将在外面过夜,他会把她摁倒在雪地上,让她尝尝雪地野合的痛快。那天,旨邑一大早就笼着袖子在屋外等着迎接他,来来回回转了很久,等得无聊堆了一个丑陋的雪人,水荆秋还是没来。十点钟时,他发来信息,告诉她正在谈事,会迟一点,暂时不要联系。旨邑立即想到他被梅卡玛缠住了,她感到发生了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对旨邑来说,接下来的时间里,与其说是等待水荆秋,毋宁说是等待某种真相——她十分想知道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与结果。水荆秋中午赶到的时候,旨邑精神抖擞。事情果然与旨邑估料的不差,水荆秋准备出门时,梅卡玛冒出一句冷话,说他最近不太正常,她有必要和他谈谈。水荆秋不得不坐下来,自觉荒谬地与她“谈”了三四个小时,梅卡玛说他有问题,他反问她有什么问题,虚打了数十个回合,最终梅卡玛摔门出去不了了之。其实梅卡玛很容易就能弄个水落石出,但将事情搞得太明白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只不过给水荆秋敲一下警钟,让他懂得好自为之。梅卡玛是奸诈的。 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冻蔫了水荆秋,危机感使他心里忐忑不安,和旨邑的计划因此泡汤。他战战兢兢,令旨邑大为不快。 没几天,水荆秋告诉旨邑,他和梅卡玛陷入冷战,他意识到自己的确对梅卡玛及梅卡玛的家人关心不够,他有必要表现一下——正如旨邑估料的那样,他将给他的家庭注入新的亢奋剂,他打算带所有家人离开哈尔滨,去海南岛温暖几天。 春天本是温暖的季节,是个诗意的词藻,蕴藏姹紫嫣红的希望,但在哈尔滨,只是寒冷削骨,空洞乏味以及灰暗多尘。想到水荆秋为补偿而表现的贤德样,旨邑内心充满蔑视与嫉恨。她猛烈地甩头,以期将这些无聊的东西扔出脑海,却摇晃出水荆秋和梅卡玛在阳朔的情景,他们又将遭遇两米乘两米或者两米乘一米八的大床,拉开了朝海的窗帘,他的身体由勉强开始到渐入佳境,一举结束了冷战,化解了冰冻时光。旨邑为自己满脑子的男欢女爱感到羞愧,她试着将肉体排除在外,将水荆秋的肉体还给梅卡玛,一时间竟也摆脱了苦恼,于是她发现,她的痛苦,原来完全源自肉体。 哈尔滨像个包围圈渐渐缩小,空间狭窄得令旨邑呼吸困难,她给谢不周打电话时,说她的生活既“操蛋”,也“扯jb淡”,谢不周叫她不要学他讲粗口。生活是他妈逼美好的。她问他婚礼举行了没有。他沉吟片刻,说道:“现在‘大老二’已经正式下岗,成了无业游民,史今不许‘搞活经济’,管理严格,下场果然很惨。”话虽如此,旨邑还是听出谢不周心情不错,她知道他说话的方式,十有八九找到了过日子的小感觉。每一个人的幸福生活都可能引起旨邑的挫败感,三十年来没有完整地爱过一次,没有完整地拥有一个男人的感情和肉体,这很荒唐。她低声说自己可能会回长沙,这边生意清淡,房租以及日常开销压迫,有坐吃山空的危机感。谢不周笑着说这并不是她要回长沙的原因,她的错误在于喜欢挖出美好事物的残骸败絮,像该死的科学,总是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让男人无处遁形,可怕。 旨邑真动了回长沙的心。在水荆秋与家人去海南岛的时间里,她背上钓鱼工具,一个人去松花江敲冰钓鱼。站在冰河上,眼望白茫茫的四周,不知如何下手。不远处一群少年在冰雪上奔跑追逐,扔雪球,打架摔跤。她想这是他们的家园,不是她的归宿,她已经怀念湘江流淌的混浊与岳麓山凝结的青翠。 当一个戴棒球帽的男孩滑过来的时候,她叫住了他,向他请教。男孩开口说话时,旨邑才发现她是个姑娘。姑娘长得眉目清秀,利落短发漆黑亮泽。她对旨邑的口音和她携带的钓鱼工具表现好奇。旨邑没想到,这个姑娘竟是个冰上垂钓的能手,她打赌旨邑不可能钓上一条鱼。旨邑说她钓的是时间和心情。姑娘俨然是行家里手,嘲笑旨邑,枉了这套装备。她一面小心敲击出冰窟窿,一边说她这样独自垂钓很危险,北方有句俗谚叫“七九河开河不开”,春季转暖,冰面拉力减小,即使厚也不会结实。她像多年的老搭挡似的传授经验,旨邑看着她洒脱的动作,心想她肯定不会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便羡慕她的自由青春。姑娘又说,凿完眼后,不要急于打窝,应该看看冰眼下是不是净底儿。旨邑问什么是净底儿。姑娘说净底儿是指钓点下是较平且净,没有淤泥的地方,鱼钩放进冰眼,浮漂会随坠下落。钩坠一着底后,漂尖立刻一顿,这一停顿,正说明下面是个净底,在此打窝是没问题的。旨邑佩服她懂得真多。她看见一窝清水。姑娘检查旨邑用的诱饵,这回笑得很宽容,她已经彻底知道旨邑是个南方人,便说得更为详细,告诉她冰钓打窝儿,一般都选用红虫。水浅可以放十几个红虫,隔一段时间再续。深水施钓,就不能只用红虫打窝了。由于水深的缘故,红虫下落至水底的时间相对较长,加上红虫的蠕动,即使没有水流,下落后就偏离了冰眼,失去了打窝儿的意义。有的人会用面团或鱼饲料,将红虫粘上或团在其上,放入冰眼,这样打窝就较稳妥。换言之,旨邑此次垂钓,真的只能钓钓时间和心情了。姑娘表示愿意留下来作进一步指导,旨邑自然接受。 两个人守着冰窟窿,保持垂钓的样子,又仿如对着火炉烤火。她们都不期望会有鱼咬钩,所以散漫地聊天。她们嘴里哈出白气,鼻尖冻红了,两头熊那样突起在茫茫白雪之中。 姑娘说她叫稻笫,大学四年级,学考古,地地道道的哈尔滨人,从没去过南方。听旨邑说她是毛泽东的家乡人,叫稻笫的姑娘眼露惊喜,笑容俊美,问了很多关于毛主席的家乡,关于南方的问题。她的声音短促有力,如短发一般干净利索,旨邑感到她有股书生剑气,不觉心生惋惜,假若稻笫是个男孩,在她排遣寂寞,垂钓消愁之时,或许能牵引出新的感情,压倒水荆秋。然而,旨邑又深幸稻笫是个姑娘,爱情的苗头像男人一样无处不在,倘若三心二意,爱情就像满大街的男人一样泛滥廉价,旨邑不想让自己的感情贬值,更不想让水荆秋流俗街头。即便现在的野外如此空旷寒冷,白雪这般明亮扎眼,内心那么忧伤落寞,水荆秋与梅卡玛在海南岛形影不离地双飞双宿,即便稻笫是个英俊少年,旨邑也不想寂寞寻欢,更何况她已经牺牲了秦半两。 稻笫的直率获得旨邑的信赖,她坦然相告,她因为一个男人才来到哈尔滨,才在此无聊垂钓。稻笫说那肯定是个已婚男人。旨邑苦笑一下,说爱情不分已婚未婚,不受世俗道德观念的引导与约束,反之则不是爱情,是苟且与苟活。稻笫则往窝里撒了一把诱饵,不作评说,后又谈到爱情自由论,说一个人的个性,精确地决定了他的全部行为和思想,人是通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才知道自己是什么,通过自己所遭遇的痛苦,才知道自己的价值。 稻笫这番话引起旨邑对自己遭遇的迅速回忆。春节她留在哈尔滨.原因复杂:买不到火车票、机票太贵(手头紧)、不知如何跟母亲解释秦半两,想与水荆秋过一个团圆年——这个是决定性因素。不过,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旨邑得到的只是鞭炮与烟花的粗暴虐待,她有多孤单,它们便有多绚烂。大年夜,她真想去某个酒吧坐台,跟陌生男人回家,做一条无名无姓的母狗,强胜遭受冷落的有名有姓的女人。她在夜里涌起对水荆秋的满腔仇恨,天一亮便理解并宽容了他,他若有个电话或短信告知他的歉意与想念,她就重新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爱他了。水荆秋直到初六才来与她在床上呆了个把钟头,那时她已熄灭了所有对于春节的热忱,正在想方设法越春节之狱。然而,水荆秋身上的家庭气味以及节日温馨惹恼了她,她一肚子怨气,找茬儿与他大吵了一场。无论她怎么闹,他百般依顺,一概温柔认罪,待她平息怒气,才表白他是如何因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如何日思夜想,强颜欢笑,仿佛他是家庭妓院里一个卖春的女人,比旨邑独守空房的情形还惨。她转而同情他,再仔细打量他时,的确看出他毛发狼藉,小眼痴迷的无助相貌。 旨邑望着稻笫很想问自己的这番痛苦遭遇,价值何在? 而此时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形出现了,水窝上的浮漂剧烈一抖,猛地沉下去,旨邑尚未反应过来,稻笫已“唰”地扯起了钓竿,一尾鲫鱼被拉出水面,落在雪地上弹跳。旨邑惊喜失声。稻笫取出鱼钩,掂量了一下鱼的重量,说:“有的男人爱好少女,有的男人对少妇情有独钟,江青只吃七两左右的鲫鱼,这条正合适,可见女人也有自己的选择爱好,对么?看在今天教你钓鱼的份上,假如有一天我去南方,你必须请我吃顿南方菜。”稻笫谈男女之事,竟像个风月老手,令旨邑刮目,便问她喜欢哪类男人,稻笫笑说她不喜欢男人。 “原来仅仅是因为我攻击了你的生活,才令你苦恼,原来这是你唯一的苦恼,平时你是心安理得心情舒畅,从来没有为我苦恼过,也就是从不把我当回事。你早就习惯了在情人和妻子之间游刃有余。我是心态不好,如果我为这种身份的生活感到快乐,对我来说是罪过,我会为我的快乐感到羞耻。我爱的男人带着另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同床共枕,而我和他只能在门里头在黑夜里蠕动,我是只肮脏的寄生虫,必须在你们完好的家庭与婚姻之躯体里才能苟活。你不要总强调你的生活在我之前,不要暗示现在的局面是我自愿找来的,既然你丝毫都没有想过它可能改变,在你们的婚姻红润健康之时,我先烂死掉,我走,可以了吧。” 引起旨邑说这段话的原因很简单,当水荆秋从海南岛回来,她问他在海南岛是否和梅卡玛交配了(她不想把“做爱”这个词用在他们身上,那令她不舒服,说“交配”时,她会将他们想成两头猪,或者两条狗。总之是和她无关的畜类),惹水荆秋生怒,指责她不该总是攻击他的生活,他和梅卡玛在她出现前就是夫妻关系,他为她的心态感到苦恼。听旨邑说要走,他更是痛苦难堪,细数高原上的第一次见面到后来的每次恩爱相聚,情到深处眼发潮,音发哽,仰首长叹奈何天。其间有些细节连她都忘了,听后既震惊又感动,确信他比她苦,比她难,比她对爱更执著(尽管他的执著与现实相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开回去的想法,与他含泪拥抱,感觉既是失而复得,又似破镜重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觉这份感情的珍贵不凡。 然而,旨邑的身体对洗干净了的水荆秋感到不适,她鄙视他不洁的部分,最无廉耻的部分。在某一时刻,旨邑忽然变成了梅卡玛,亲眼看见水荆秋虚假做秀,便想到古来俗话,什么百年伉俪是前缘,禽鱼草木,各有蝉联,所谓伉俪,断不是水荆秋与梅卡玛这样的夫妻,但这不影响他们活在传颂中。孔雀藏起尾巴不让人看,这是孔雀的矜持;男人把外遇的漏洞修盖成藤蔓缠绕的绿荫,这是男人的技术。梅卡玛在这绿荫中感受习习凉风,神清气爽,无论如何想不到,之所以如此舒服,全因一个叫旨邑的女人。 时间使爱情蒙灰,城市星罗棋布的街道瓜分使爱情面目全非。长沙早过了莺飞草长的时季。岳麓山的花也结了果。湘江正丰满。鲷子鱼在黄昏跳跃。鲫鱼早产完了卵。臭豆腐的香味从胡同里飘出来。眼前干燥的街道,验证一片混沌的日光。水荆秋就是这北方街边的一棵老树,为一个屋檐遮风挡雨,给一扇窗户拂红送绿。在充满暗示的季节里,他并未孕育新的饱满的爱情,相反,像产完卵的鱼那样,感情瘦瘪,习以为常。 旨邑两手抱胸,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她,她没办法继续在这鬼地方住下去了。 水荆秋去英国了,哈尔滨又空了。在某种意义上,它早就空了,水荆秋将越来越多的时间留在家里,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消息,仿佛有什么东西让他警醒,致使他在原本疏忽的婚姻关系上大做文章。旨邑的去意也一日强胜一日,心里知道妾的命运,大抵是这般落花流水。 去英国之前,水荆秋临幸了一下旨邑,质量水准一落千丈,旨邑描述进入老夫老妻状态了。水荆秋承诺回来补偿,定叫她讨饶。旨邑暗叹,无人能令时光倒流。她要的恰恰不是身体的硬度,而是心的柔软度.换言之,是爱,是温存。春药不能证明爱,更不能代替爱。她对他的补偿一说不以为然,淡定思痛,腹中起草回府计划,少不了找谢不周帮忙,打谢不周手机,无人接听。 旨邑正伤对黄昏,便见稻笫骑摩托车冲进她的视野。她走进来,有几分像秦半两,只不过他是一匹活跃的种马,稻笫是一匹结实的母马。在没有水荆秋的哈尔滨,稻笫适时出现,她带来草原的清新空气,令旨邑心底一阵清爽,心底充满感激。显然,稻笫有着殷实的家庭背景,旨邑从她的眼神就能作此判断,而稻笫的坐骑及装备,都在证实她的判断。 稻笫带来一个青花笔筒,制形周正端庄,胎质尚算细腻,釉面光滑,瓷器上用楷书录有韩愈的《师说》,不过她声明这并非清康熙时期的货,那价值几十万的东西,别说她舍不得送,就是舍得,也不知去哪里寻宝。旨邑喜爱这个青花笔筒,色泽典雅,精致有加,只是自己受之有愧。稻笫二话不说,将旨邑散乱的笔连同发夹一并放进笔筒里,证明非她莫属。稻笫在旨邑面前只那么一晃,她便看清她的头发:剪得极短,发质柔韧,乌黑闪亮,仿佛青花器釉,黑色沉淀于釉光深处,干净明亮。 旨邑喜欢它们,只说:“原来送礼物也可以这么霸道。”稻笫道:“你以为只有爱情才霸道吗?其实,一个人可以遮蔽你的世界,你也完全可以站在世界之巅来看一个人。”旨邑愣了,匆匆回答:“你这小孩,倒会纸上谈兵。”稻笫道:“后半句话,是我妈妈说的。我七岁时父母离了婚,我只看见妈妈的痛苦。我当时就想长大了要保护所有女人。”旨邑说:“感情上你一定有恋父情结,喜欢成熟男人。就像我,偏爱找已婚男人。”稻笫道:“爱受制于心,而不是受制于理性。但你不健康。你有病。” 旨邑答自己是有病,问稻笫喝点什么,稻笫说最好是啤酒,旨邑取出两罐青岛,说道:“他去了英国。不用多久,我也回南方去了。”稻笫玩着啤酒罐,没吭声,直到啤酒罐从手中掉下来,问:“不再来了?”旨邑点头:“橘生南为桔,生北为枳。为人妻显贵,为人妾无尊,回去做我的自由人去。”稻笫替旨邑拉开啤酒罐,“干一杯,让爱情成为一场宿醉。”旨邑狠狠喝了几口,骂道:“小屁孩,老装成熟,你谈过恋爱没有?知道妾是什么东西吗?妾是一条丧家犬,要忠诚,还要容忍他喜欢别的犬。在少得可怜的遛犬时间里,穿得漂漂亮亮,戴着颈圈,被他牵着,贱到幸福。我离开自己太久……真的……受够了。” 稻笫低下头,仿佛有愧于旨邑,从表情到形体语言,无不呈现出认罪的状态。良久,稻笫缓缓说道:“我爱过一个有夫之妇。” 旨邑的电话响了,是谢不周,“老夫适才在洗澡,想念老夫了?”旨邑问为什么洗澡,谢不周称旨邑为多疑的女人,他只是爬了山,是岳麓山,与女人那座山无关。旨邑问长沙天气怎么样,她过些天想搬回长沙。谢不周说自打旨邑离开,长沙不是下雨就是大雾,天若有情天亦老,眼看整个城市就要发霉了,还有,湘江发了一次大水,差点淹了橘子洲头那棵松树。旨邑问哪棵松树。谢不周说,就是他背《沁园春》,她弯腰笑时,以手相撑的那棵松树,前几日,他发现松树被她撑歪了,树干上还留着她的掌印。 谢不周的玩笑照亮了旨邑的内心,她立觉温暖,甚至甜蜜。谢不周要来哈尔滨接旨邑,旨邑道无必要,倒是长沙有几桩事需他帮忙安排,便逐一嘱托,谢不周皆满口应允。 “刚才聊到哪儿了?你说什么……爱过有夫之妇?”旨邑挂了电话,以为稻笫将“有妇之夫”说成了“有夫之妇”。稻笫打断她,“敢不敢跟我去飙车,追风逐日?”旨邑看一眼摩托车,双排管,翘臀,后座比前座略高,她必须身体前倾紧伏在稻笫的背上。她看稻笫,这匹结实的母马的背,光泽耀眼,青春勃发,她犹疑不定,才发现贴紧同性的背,并不比异性容易。然而,在空城的最后几天,旨邑不想以泪洗面,她要朝气蓬勃地开始全新生活,水荆秋与他的苟且婚姻,将如她体内排出的废气,消逝于北方的天空。 稻笫给旨邑扣上头盔,手碰到她的下巴,旨邑身体一紧,突然问道:“你没有男朋友?”稻笫低头看旨邑,“我不喜欢男人。”两人相距太近,稻笫的呼吸在旨邑的脸上爬。旨邑在感到这种对峙的危险时,脸立刻红了。稻笫摘下旨邑的头盔(旨邑心惊肉跳),再给她戴好(旨邑松口气),翘起一边嘴角(笑形很酷),道:“你顶多二十四岁。”旨邑说:“我有自知之明,无需你来告知。”稻笫故作惊诧,“你一点都不谦虚。”旨邑笑道:“你没听说,过谦者藏奸,过默者怀诈么?”稻笫说道:“不错,我喜欢。” 她们很快上了北环高速。风驰电掣。旨邑环住稻笫的腰,贴在她的背上,由于情境的特殊,除却紧张,竞无闲乱想,穿梭中感觉在飞,像玩电子游戏,身临其境,果然刺激。夕阳挂在树梢,云团遮住了彩光,不一会便下起了小雨。天公作美,旨邑催稻笫极速飞驰,体验雨中快感,只见二人仿佛凌空于水面,人车一体,一切都在腾云驾雾。 旨邑正沉浸于美妙,只觉车身几次抽搐后,猛然一歪,斜刺里冲向中间绿化带(与此同时,她右小腿一阵灼热),被树挡了一把,最后横在草地上,只剩两个轮子飞速旋转。 稻笫左手骨折。旨邑右腿皮肉之伤。在医院,稻笫对旨邑道歉,旨邑愧疚,说:“是我的错,应该叫你慢开。”稻笫翘起一边嘴角,“那不是你的性格。你性格中有太多被压抑的东西。”旨邑说道:“小屁孩。”稻笫求她,“我妈会送饭来,陪我吃。”旨邑严肃,“不许说我和你飙车。”稻笫说:“骗我妈太难了。”旨邑问:“骗谁容易?”稻笫虚晃一枪,“谁都不容易被骗。”旨邑又骂:“油嘴,小心长出歪胳膊来。”稻笫说:“我有个表姐在长沙,看来得加强联系。”旨邑不信,“表姐是一种菌吧,下雨就往外生长。”稻笫十分认真,“你知道我最喜欢哪种青花瓷吗?颜色白而闪青,质莹而薄,釉面光滑,吹釉烧成后能看出制胎时的旋纹,青花色沉淀于白釉的深处,润泽典雅的那种。”旨邑补充道:“还要配以这样的形体:撇口,束颈,丰肩,肩以下渐收。”稻笫说:“就像你。” 转眼到了秋天,旨邑又作了回长沙的决定,她怕在大海上渴死。水荆秋离开十天,她只是平静地想起他,就像一边看书,一边摸阿喀琉斯光滑的毛;或者是喝茶时,吐掉嘴里的茶叶渣,他几乎在她的意识之外了。 旨邑正思忖“俱往矣”,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颤颤微微地说在机场遇到了怪人,可能要出大事,正在登机,回来再细说。旨邑满头雾水,头一次见水荆秋这样慌张,便想那怪人是否三头六臂,面目狰狞。水荆秋下飞机直接到旨邑的住处,放下行李箱,不安地点上一根烟,眼望旨邑,脸色既诡异又无辜。旨邑吓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水荆秋夹烟的手指抖动,眼神像被大雨淋过的鸡,“我正要打算过安检,一个陌生男人拦住我,说我印堂发黑,半年内必有大劫,照他说的做,能化凶为吉。”旨邑哑然失笑,讽刺道:“教授,你相信了?被骗了多少钱?”水荆秋:“三百多块。身上没更多的钱。”旨邑心想真是迂腐,又问是什么大劫。水荆秋说:“桃花劫。不能近女色,反之,则有大难。”旨邑笑道:“荒诞!荆秋,你不想近我这女色,何必拿这种玄秘的东西做借口。”水荆秋见旨邑不信,从包里摸出几张黄色符纸,“晚上十二点正,要把它们烧了。他很负责,还留了名片。”旨邑看到符纸只觉后背一凉,心里七上八下,便问那人长相穿着,水荆秋说穿的西装革履,长什么样完全不记得了。旨邑道:“毫无疑问,是个骗子。你根本就不该答理他。你既然已经信了,那就该听他的,别近女色。”旨邑说的真心话,水荆秋反倒掐了烟,手一挥,说:“不去想了,该干吗干吗,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说完一把将旨邑抱在怀里。此举令旨邑心生痛快,感动莫名,脱口说了下面这番话:“亲爱的,如果像你这种常年烧香拜佛的人都会有大难,那么像我这种从不烧香的人,怎么得了?有什么大难,让它全部落在我的身上。”谁也不会想到,旨邑这样说会一语成谶。 水荆秋百忙之中问:“安全不?”旨邑答:“安全,身上才干净。”一晌贪欢无需赘述。事后水荆秋心中戚戚,夜晚近十二点,揣了纸符到街上烧了回来,长吁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听天由命吧。”旨邑说:“你后悔了?”水荆秋:“不后悔,死也认了。”旨邑:“那该死的骗子,坏我们的气氛。今晚回去吗?”水荆秋道:“我说是明天的飞机回来。”旨邑贪恋这一刻温馨,本打算告诉水荆秋将回长沙,却难得与他同床入梦,不想进一步坏了良宵,便只管尽温柔之术,不谈扫兴之事,甚至一度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再度缠绵时,水荆秋才发现旨邑的腿伤,惊呼了一声,抱腿在怀看了许久,很是心疼。旨邑说碰到一起车祸,两辆汽车相撞,摩托车为避免追尾往人行道冲,她正在走路,就这样被擦伤了腿。旨邑撒谎。她只想表现自己的孤独与不幸,让水荆秋产生内疚,让他因自私而忏悔。水荆秋听得捏了一把汗,紧搂住旨邑,果然说道:“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否则我会难过一辈子。” 旨邑感动流涕,抱着属于别人的丈夫,顿觉甘愿如此与他终老。 只是天一亮,当光从帘缝里钻进来,时间和生活立刻变得十分具体,夜里的一切随夜淡去了,要面对的现实随光涌来了,到水荆秋提起箱子回家,旨邑的心里便空了。接下来,旨邑的情绪进入某种循环,当她训练自己的爱,让它向现实妥协时,爱既吻她,也咬她。 第九节 第三部 “任何卦象,都体现一种阴阳的变化,决不能执著于一方,上上乾卦,也可能有下下结局。”谢不周到黄花机场接旨邑时,天下着小雨。天凉是秋,旨邑拖着两个大箱子,沉重而臃肿,仿佛将过去打包统统塞在里面。谢不周说过,每次看到旨邑,总像见到前妻般温暖,如今见旨邑提着两大箱子的狼狈,心里疼她,想宽慰几句,便说了那段关于卦象的话。 旨邑明白他的用意,偏不领情:“你结婚算什么卦?上上生活,还是下下结局?”见谢不周似乎比以前更显干净,软棉v领白t恤及灰麻色裤子无一处瑕疵,浅棕色软皮鞋一尘不染,仿佛他住在云端,而不是满是尘埃的人间,旨邑更是来气,“本想来个拥抱,你穿这么白,只怕会在你衣服上留下人印,真奇怪,长沙的灰尘怎么就落不到你身上?”谢不周抱了一下旨邑,说:“你瘦了。如今老夫也算有妇之夫,咱们更加没戏,也只能这样抱抱了。老夫现在被迫洁身自好,也就只能每天换几次衣服而已。”旨邑被谢不周一抱,突然有种异样的舒适,仿佛初恋的牵手,她被这感觉吓了一跳,突然说道:“知道我最讨厌什么男人吗?”谢不周答:“已婚男人。”旨邑赞他很有自知之明,两人相视一笑,谢不周说男人都jb不是东西。 车进市区,旨邑望着熟悉的街景,仿佛看见水荆秋在街上行走,目光追过去,一无所获,突觉惆怅,没有水荆秋,长沙也是一座空城。也许,他不会来长沙了,正如她再也不会去哈尔滨,他们将互相淡忘。当爱情像泡了无数次的铁观音,全无初时的清香与甘醇,若干时间后,必将成一杯白开水,再也品不出任何味道,这是理想的结局:没有怨恨,没有相思。最重要的是,她自由了,自由爱,自由选择爱人。此时,秦半两像一朵睡莲,在她的心湖缓缓绽放,瞬间开满整个湖面。秦半两干掉了水荆秋,激动覆盖了惆怅,她迫不及待要告诉秦半两,她回来了。 他们直接去橘子洲头吃饭。旨邑食欲惊人,一口气叫了臭豆腐、香干炒肉、口味虾、剁椒鱼头、小笋腊肉。谢不周笑她如狼似虎,她要是继续在哈尔滨那种jb地方呆下去,迟早废掉。事实上,旨邑的心情确实不错,除却那缕惆怅,更多的是轻松与欢喜。她并没有跟水荆秋谈分手,对于她选择回长沙,他给予了十分的理解,他认为,把她留在身边,只会加深他的罪孽感。他们像暂别一样,离开了彼此,旨邑不知道水荆秋是否明白,她已经选择了放弃。她惆怅,只为一个故事,一个结局,尽管故事如此平庸,结局如此平常,她的内心获得了一种平静。这种平静是巨大的幸福,就像面对一大桌可口的菜肴,她将从容不迫,逐一尽享。 “不周兄弟,以后,在我的眼里,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未婚,一种是已婚。”旨邑品评菜肴似的说。她已经辣得鼻尖冒汗,脸上光彩照人。在飞机上,她想得十分清楚,必须全速收拢过去撒开的网(那是空网,没有一尾鱼),她不是绝望的渔夫,相反,蕴藏了更多的希望。 “能做这样的区分,进化了啊!但据老夫对你的了解,你这种野马一样的女人,要在樊篱面前收蹄,太jb难了。说实话,老夫不想再看到你跟已婚男人瞎蹉跎,更不想看到你受伤。”谢不周说道。 “先生,祝你们恩恩爱爱,白头到老。买束花吧先生。”满脸脏黑的小女孩走过来,举着一把打蔫的玫瑰花。谢不周笑道:“多谢美言啊,小姑娘。”谢不周正要掏钱包,旨邑予以制止,对卖花姑娘说道:“不买,我们已经离婚了。”卖花姑娘不理旨邑,缠住谢不周不放,“祝你们恩恩爱爱,白头到老,买束花吧先生。”旨邑见状,哭笑不得。 谢不周花五十元买下小姑娘手中所有的玫瑰花,说道:“来,老夫与你就这样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吧。” 旨邑接过来摆放一边,说道:“知道我最喜欢什么花吗?”谢不周说:“老夫愿意和你探讨这个问题。”旨邑道:“我喜欢白色野菊花,像硬币那么小朵的。”谢不周说:“老夫改天去摘一车尾箱给你。”旨邑佯怒,“我喜欢它们开在野地里。你真没情趣,我才不想和你白头到老,迟早被你气死。”谢不周说道:“老夫想到一处地方,你肯定喜欢,不知道野菊花是否凋谢了。” “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随波逐流轻摇曳,我的家在天之涯。”旨邑唱了一段,说道:“在没见到白色野菊花前,没有我最喜欢的花。有一年,我坐火车去凤凰古镇,火车经过一片山头,列车广播正在播放这首《野菊花》,漫山遍野的白色野菊花突然充满整个视野,我很震惊。那真的是惊鸿一瞥!没有人间烟火,没有世俗嘈杂,被遗忘,被忽略,寂寞、快乐、自由地开放,密如繁星。如果它们有灵魂,那一定是‘自由’。太美了。你说的那一处地方,是岳麓山上吧。其实,无所谓哪里,也无所谓看不看,因为它们已经在我的心里,四季盛开。” “老夫相信花有灵魂。你这么一说,老夫也有点喜欢野菊花了。下次开车去湘西,把你种在山里,跟野菊花种在一起。” “我又成孤魂野鬼了,像妾一样。我怕荒凉,这恐怕是做妾的后遗症。除非死了。死了也不行,鬼魂也怕受冷落。如果我死了,你会惦记我不?” “你是祖国的花朵,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老夫都半截人黄土了,别跟老夫谈jb生死。”谢不周又犯头痛,手揉太阳穴。 “好好,不刺激你。带药没有?” “吃过了。不要紧。准备撤吧。” “对了,我的阿喀琉斯呢?”旨邑突然问道。 谢不周递给旨邑一张纸巾,“老夫对不起你,怕你难过,一直没敢说。你走后没几天,老夫带阿喀琉斯出门,弄丢了,找了几天都没找到。” 旨邑很伤心,说道:“阿喀琉斯很听话。是不是史今故意放跑的?她肯定不喜欢它。” 谢不周说:“你总是多疑。” “我想回‘德玉阁’。”旨邑情绪大变。 谢不周把“德玉阁”的钥匙还给旨邑(后者看见上面吊着玉猪,它曾经挂在原碧的脖子上),忽又收回手,将玉猪取下来,说道:“原碧要结婚了。”旨邑吃了一惊:“和谁?”谢不周说:“不太清楚,原碧辞职了,有人说是因为在博客上贴裸照,被学校开除了,后来给报纸写专栏,当自由撰稿人。你去北方没多久,她也离开了长沙,听她说最近要回来结婚。” 旨邑想起两个月前,原碧曾给她打过一次电话,与她聊了过往的快乐事情,关系似乎又变得亲近起来,原碧说如果她结婚,一定要她当伴娘,她答应了,没料想原碧动作如此迅速。 “所以你把玉猪要回来了?”旨邑问。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谢不周说道。 “你呢?新郎不是你,挺不是滋味吧?”旨邑讽刺他。 谢不周故意将车轮开进坑里,狠狠地颠了旨邑一下。旨邑拿眼睛骂他“已婚男人”。谢不周心领神会,自嘲地摆摆头,说:“依老夫之见,你赶紧找人随便嫁了得了,然后去恨那些勾引你丈夫的未婚姑娘,说不定老夫还会同情你。”旨邑道:“我情愿当一辈子未婚姑娘。等你家里的红杏出墙,我会很高兴。”谢不周笑,“你这妇人什么心态,惹老夫气坏身体,你连备用轮胎都没有了。” 笑骂间,旨邑打开了“德玉阁”的门,刚往前走得一步,突然两声犬吠,吓得旨邑往后一缩,后背抵进谢不周的怀里。谢不周揽住旨邑,伸手开灯,打了一个唿哨,角落里蹿出金色狗少年,矫健潇洒,毛发流光溢彩。它待要兴奋地扑将上来,又警惕地盯住旨邑,快乐又犹疑,四条腿跳舞似的踩出各种花样。 旨邑惊喜,连喊数声“阿喀琉斯”。金色狗少年也认出了旨邑,欢喜地扑过来,打滚、跳跃,尾巴摇成一朵花。 谢不周说道:“家犬相见不相识,吠问客从何处来。” 旨邑高兴地拥抱谢不周,感谢他把阿喀琉斯养大,说他是她最信赖的男人。 谢不周道:“你就是留下一个杂种,老夫也能帮你养好。”接着拍拍旨邑的背,“说来挺奇怪,无缘无故的,老夫总觉得对你负有责任。也许你是老夫前世的妻,老夫今世当你是前妻。”旨邑笑道:“你现在有三个前妻了。” 旨邑动手清理“德玉阁”,打算尽早重新开业,却发现地面门窗,桌椅橱柜,早已扫得干净,擦得明亮,连烟灰缸都洗净了,摆在原来的位置。旨邑想不到谢不周还有这份周到,感慨万千,敛了笑容,说:“做你的前妻也蛮不错。”谢不周道:“你千万别错爱老夫,不是老夫干的,是钟点工的功劳。”旨邑啐他,“放心,我讨厌已婚男人。”阿喀琉斯跑过来(也许它以为旨邑需要它帮什么忙),望着旨邑,一副候命待令的神情。 “一节母,年少矢志守节,每夜就寝,关户后,即闻撒钱于地,明晨启户,地上并无一钱,后享上寿……可敬的节母啊,可悲的女人。自然,我们的时代不需要这样的行为,也没有这样的女人了。男人从古迄今,从不受时代约束。一个嫖客朋友偏要娶处女做妻子。嫁给一个嫖客,不是件什么赏心事。当嫖客作为一个父亲与女儿玩耍的时候,他肯定会忘记自己是个放荡成性的家伙,倘若他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嫖客,他应该感到吃惊,这与他陪伴女儿的温情法则相悖。除非以欺骗的方法,我们永远也领会不了人类,他总是自相矛盾,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慈善与残酷,纯洁与卑污。” 旨邑第一次读到原碧为报纸写的专栏,十分震惊,这些文字距她了解的原碧甚远,提供了另一个千真万确的原碧。从专栏的照片上看,原碧化了淡妆,蓄了长发,烫成玉米卷,圆脸线条变得十分柔和,眼神比以前灵动自信,暗自怀春。旨邑不知道,是什么让一个小心掩藏美丽的女人,变得如此个性张扬,不但学会用那双古典的小脚获取爱情,还敢于辞掉铁饭碗,一向安分守己的女人做出这等惊人之事,的确匪夷所思。 不过,旨邑很快放下原碧,只想尽快见到秦半两。给秦半两打电话前,她一直为开场白苦恼,思前想后,难拿捏。假使语气太过平静,难传心声,太煽情则心虚羞愧,尤其是措词,无论直接还是委婉,如何才能恰到好处?倘若他心里有人,枕侧有伴,早将她淡忘干净了,岂不是自讨没趣?她将与秦半两的时光作了短暂回忆,深信他未有良人成双,只把她期待。所幸让他期待的日子并不算太长,而他又处在贵州的穷乡僻壤,纵使有爱情,也仅等于寂寞的遐想,只属于那个地方。对于他在那里留下的感情,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旨邑准备就绪,却始终联系不上秦半两,她预感一切结束了。 夜晚,她关了店门,慢慢走向秦半两的画室。落叶飘零,秋风一路尾随,她仿佛自出生以来,便一直走在这条路上,不曾爱过,不曾痛过,不曾远离。无需借助微弱的路灯,秦半两画室的方向在她的心里光明如昼,与秦半两最后的一幕清晰如昨。她又想起在“德玉阁”第一次见他,他像匹种马活力四射,他们去看古墓,揣摸古人的生活,谈理想的朝代……那些温馨的情景使她的眼泪流下来,他牵她手时的那片温暖还在,她内心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他仍在贵州,她只想看一看他工作的地方;也许他正在恋爱,她只想告诉他,她回来了。 她怕黑,这时却敢穿越树林,不急不缓。倒是阿喀琉斯把她吓了一跳,她完全没留意它跟了过来。夜鸟在枝头呜叫。重铅色的天空,有灰白的云彩。树影黯淡。风在所有的空隙里出入。她嗅着南方的潮湿气息,忍不住忧伤,和已婚男人的爱情令她产生的敏感、多疑、嫉妒与不平衡感像某种病菌,长期蛰伏在她的体内,只是一爱,就将它们全部催生出来。她厌恶那样的自我。她在这夜晚再度发誓,远离已婚男人,正常恋爱生活。 阿喀琉斯大约发现了一只松鼠,追逐着吠了几声。旨邑一扭头,看见那片湖面,闪烁粼粼幽光,不时幻现出秦半两的面容,以及他和她在一起的情景。她越来越难受,仿佛空气稀薄呼吸困难。她隐约感到自己犯了大错。一盏孤灯,照着去画室的小径。那栋楼伫在暗夜里,麻木冷淡,窗口漆黑,宽阔的大门紧闭。她早料想会是这样,但仍深感失落。耳畔响起秦半两的声音:“你想和我扯平,扯不平的,你不想我,我也会想你。如果你想我,告诉我,我会去哈尔滨看你,如果你想回来,我会去哈尔滨接你。”她缓缓地坐下去,仿佛为贴近他的声音。他从黑暗中走来,惊喜的笑容照亮了夜空。他抱紧她,一言不发。他身体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她紧盯着那条路。只有动的风和静的黑。阿喀琉斯坐在她的身旁,不无惆怅。它坐累了,趴下去,下巴搁在她的脚面。她感到它的下巴越来越沉。它在做梦。她把它喊起来。她随手摸到一块小瓦片,在大门上很重地划了几行字: 秦半两,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z·y 9月22日 仿佛种下了等待之树,不知它何时开花结果。漆黑与沉寂是对她的回答。她又呆了片刻,想象他看到留言后的神情,一定有花开的声音。她松口气,疾步回走,阿喀琉斯更是一路欢快小跑。回到家,旨邑才想起没吃晚饭,让阿喀琉斯跟着挨饿了,于是满怀内疚地给它拌了狗粮,自己则百无聊赖地啃苹果。苹果啃了一半,原碧的电话打进来了,兴高采烈,笑得脆响,听谢不周说旨邑回来了,很凑巧,要见面聊。旨邑说她刚回几天,正好饿着,于是提议去江边吃鱼,喝点啤酒,谈那过往的事情。 江中渔火,江岸炊烟。坐在搭建简易的敞篷里,四面江风。对面橘子洲头,灯光星星点点。旨邑想起她和谢不周在那里吃饭,卖花女孩乱配鸳鸯,胡乱祝福,令她发笑,笑那背后的教唆者太荒唐,这外头成对的男女,有几对想要白头到老?若是遇着原配,祝福便是祝福,若是其他,祝福与诅咒有何差别。 邻座几个喝啤酒的大学生,其中一个男孩颇像稻笫。他们谈球,谈政治,气氛活跃。旨邑羡慕他们年轻气盛,未经沧桑,对未来摩拳擦掌,自己则像“五易其主,四失妻子”的刘备,一生斑驳。 旨邑感慨中,见原碧正在寻她,便站起来朝她挥手。原碧步履欢快地走来,满面春光,一身黑色短夹克,配牛仔裤,膝上破洞,隐现一片白肉。看样子她减了肥,腰是腰,臀是臀,由于瘦,脑袋偏大,仍比原来漂亮许多。 旨邑打量原碧时,原碧也迅速将旨邑看个滴水不漏:只见她仍是肤白脸窄眼睛细,头发又黑又直又长,色彩鲜艳的苗族风格装束,翠绿的玛瑙项链和耳环款式夸张,手上戴了三个图形怪异的戒指。原碧讨厌她仍是这么不俗。 两个女人夸张地拥抱,热情寒暄,江边野地,不像咖啡厅或音乐酒吧,说话无所顾忌,惹得邻座的男生心绪不宁,频送秋波。 原碧对旨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情。旨邑越来越重视同性情谊,对原碧也是亲近有加。 “原碧,记得在读大学时,我曾说过,你是当作家的料。读到你的专栏,感到你正朝那条路上靠近。”旨邑说。 “你绰号叫先知,百晓生嘛。我没打算当作家,只觉得好玩。你写博客吗?”原碧语气里没有任何负担。 “不。我不喜欢上网。网上太喧嚣。”旨邑将戒指从食指换到大拇指上。 “七十年代人不上网?新闻啊。怎么突然回来了,不去了?” “不去了。舍不得岳麓山、湘江水、湖南大学、臭豆腐。”旨邑被“湖南大学”击中了。 “你常说要改变生活,改变现状,我很受启发。辞了工作后,自由自在,很快乐。” “改变意味着舍弃与失去。我倒是想固守与珍惜。有时候太自以为是。” “你好像失恋了?即便那样,也不用为此改变自己。”原碧安慰旨邑,藏不住得意。 旨邑感到与原碧之间那无法沟通的隔膜一直存在,或许那就是她们难以成为莫逆之交的原因。她将戒指从大拇指换到食指。她们已经各自喝完了一瓶啤酒。邻桌的男生走了,他们杯盏狼藉的餐桌上,留下一堆青春的残骸。旨邑在感到醉意的瞬间,不可遏制地想到水荆秋,她的青春,也正是如此,在他盛年的餐桌上,残骸横陈,尸骨未寒。 她们继续喝酒,用鱼骨头玩许愿的游戏。因为酒精的缘故,旨邑越喝越兴奋,她觉得自己能喝下整条江的啤酒,在她醉不能行时,秦半两将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背回他的房间,守着她。她很清醒,乐意借着酒劲装傻,不断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你”。原碧说别喝了,叫服务员收了酒和酒杯。旨邑笑道:“我能喝下整条江。”原碧说:“就算你能喝下长江和黄河,今天也先告一段落,我可抱不动你。”旨邑道:“你可以打110,请民工来抬也行。”原碧听她开玩笑,知道她没醉,便说:“旨邑,今天主要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国庆节结婚。”旨邑点点头,“值得恭喜。听谢不周说了,新郎是哪路仙人?”原碧笑道:“普通人一个,见了就知道了,你答应过当伴娘的。”旨邑说:“伴娘好像都是小女孩,你不嫌我老,我只有豁出去了。” 旨邑脑子转不动,想了想接着说:“谢不周是个很好的男人,你当时怎么不把握住他?”原碧骄傲地回答:“你知道,他是个善良嫖客。男人通常不愿意娶妓女为妻,女人又有几个乐意嫁给嫖客。”旨邑心生不快,“不许诽谤他。小心我和你绝交。”原碧道:“开玩笑而已,没想到你这么袒护他。实话说,他对我并不重要。” 在旨邑眼里,校园里五彩斑斓的树叶,都是秦半两涂画的结果。一切都不同寻常,和她有某种不可言传的亲密。它们知悉她内心的不安。一连几天,她在不同的时间去秦半两的画室,结果都是一样:冰冷的建筑,紧闭的门窗,满储寂寞的湖泊。她知道他没回来,不揣希望而去,也无失落而返,心在往返的过程中渐趋平静。 原碧约旨邑去挑伴娘礼服,旨邑兴趣极淡,及至见到绚丽夺目的各式婚纱与晚礼服,内心欲望排山倒海。试婚纱,着晚装,对镜自照,她看见那将逝的青春,在婚纱的包裹下蓬勃,忽然惆怅颓唐。 原碧的婚礼需要彩排,这有点像做戏。据说婚礼戏台一般设在酒店。光搭戏台,就需要四五人忙乎一天,张灯结彩,花篮悬挂,彩联飘动,四处装扮得喜气洋洋。按惯例,婚礼之戏六点开演,到黄昏五点多时,看戏的人将会三三两两地到来,衣着光鲜,携妻带眷,以红包作为入场券,轻声细语步入戏场,择位而坐,吃喝笑谈间,腹饱戏终散场。 旨邑问原碧,伴娘要干些什么。原碧说新娘走到哪,伴娘跟到哪。旨邑戏说那得跟着入洞房了,新郎是何许人?原碧笑而不答,旁人给她补妆,修整着装细节,等待新郎。 新娘原碧有几分看头:云髻高耸,薄鬓蓬松,发问碎红点缀,粉脸胭脂桃红,浓妆淡抹有致,虽说颈部偏短,然双肩圆润,胸脯白皙丰腴,凹凸之处,也是隐约风光,一身素白裥褶,“裙拖六幅湘江水”,在满车脂粉气中,俨然名花一朵。 旨邑对镜重新欣赏自己:淡雅细碎花纹唐装,半袖及肘,身长及腰,上俭下丰,玉颈颀长,粉色披帛,裙长至脚踝,樱桃红香樟木底绣花鞋。薄施脂粉,眉细入云鬓,一头直长黑发,密密匝匝往后,简单绾了一个髻,发髻发问珠玉点翠,垂珠翠耳环,一古典美女呼之欲出。一想到自己下车后,仿佛明星临场,艳光四射,人们将蜂拥而至,镁光灯闪烁,几支摄像枪将她们瞄准,聚焦,作为伴娘,旨邑仍然激动。 一个男人进来了,脸部清瘦,鬈发及肩,黑西装白衬衫,领口系黑色蝴蝶结,既儒雅又不羁。旨邑突然一震,感到自己像雪人遇到烈日,瞬间化水四溢,漫延成海,整个人囚困于无边的汪洋。她觉得被原碧耍弄了,厌恶感涌上来,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但是,那个男人看见了她,她被他的目光钉住了,她同样看到惊喜、错愕,陌生以及模糊。她听见鸟叫,虫鸣,白云翻滚。风迅疾飞起,树叶漫天五彩斑斓。 旨邑稳下神,朝男人伸出手,一语双关:“秦半两,好久不见。”秦半两张嘴无言。“你穿这身衣服太紧促,看着很别扭。”旨邑笑道。秦半两勉强展颜,慢慢伸出一只手,两手空中相握,温暖触觉令旨邑心里一疼,再也说不出一字半句。 他们留在原地,沉默以对。彼此感受对方的满身喜气,也听见内心传出腐烂的声音。 旨邑设想过多种重逢的喜悦,惟独没料到会是此情此景,这般咫尺天涯。 秦半两不知如何作答,眼前是旨邑半边侧脸,眉眼细长,睫毛上卷,米白眼影晶莹闪亮,他所熟悉的旨邑,躲进了粉妆。 “我找不到你。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秦半两说得艰涩。 第十节 “每个人、每天都在发生一些事情。只是有的事情,在改变生活,有的事情,改变人,而有的事情,无足轻重,不紧要,无所谓。”旨邑知道,他所谓后来发生的事情,无疑与原碧有关。她再度发现原碧的假情假意,一朝“女人”得志,就以胜利者自居,只道征服了怀中人。旨邑完全能猜想原碧做的“事情”,就像取悦谢不周。 旨邑想到爱自己的秦半两也将成已婚男人,忍不住妒火中烧,仿佛是某种细胞发生裂变,立刻分裂出两个自我来:一个宽厚理智,知道祝福,懂得愧疚;一个嫉恨尖刻,出语有怨带刺,仿佛是他辜负了她。如果他没有极痛苦的表现,她将会变本加厉,决裂,或一世为仇。 秦半两解下领结,任凭衣领狼狈。他躁动不安。 “旨邑。”他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我去过你的画室,在大门上留了一句话。”她基本满意他的痛苦度,心的指针转向柔软,她变得比他更忧伤。 “在我的冬天你不要一言不发,不要折断那棵树枝,它还在风中发芽……”哼歌的女孩边唱边走,突然看见旨邑,惊喜地喊她一声。 秦半两拦了一辆的士,旨邑正紧跟秦半两上车,回头望见橙色长袖t恤宽松,两脚八字撇开,手揣在牛仔裤的屁股兜里的稻笫,着实吃了一惊。 秦半两瞻仰死者墓碑似的,站在画室的大门前,看旨邑留下的那几行字,默哀许久。旨邑靠近他。一起沉默。仿佛难以承受死亡之痛,他抱住了她,双臂用力,几近将她挤碎,他别“新郎”的胸针硌痛了她,她不动,即便那是一枚长针直刺心窝,她也不想躲开,反将更有力地贴近(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拥抱完全属于自己,不久他便是有妇之夫)。拥抱仿佛专为吊唁而设。当他们分开,才相互真正看清对方。她的伴娘晚装。他的“新郎”礼花。他们回到距离,知道仍需回到各自的角色,仍需继续演戏。 “我真想不顾一切。”秦半两低声对自己说。 “可是你不想。你要对人负责任。”旨邑利崩语言的模棱两可,委婉地发泄内心的嘲弄,她讽刺他无师自通,提前表露出已婚男人的“责任感”。 “我可以不顾一切。”秦半两说。 “半两,死其实很容易。”旨邑巴望他有砸烂舞台的决心,然后由她深明大义,将他送回舞台。 “她明知道我爱的是你!”秦半两几乎恼怒了。 “她从没透露过半点关于你的消息。”旨邑说。 “旨邑,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秦半两突放追兵。 “你不能让穿婚纱的女孩没有新郎。”旨邑想要宽厚理智,冷色语调不无幽怨。 “可是你,我会后悔,我现在就后悔了。”他头痛欲裂的样子,让旨邑想起谢不周,她意识到很久没关心过他的头痛病了。这个细小的关于谢不周的心理活动引起了旨邑的警惕。 旨邑从不信任男人表露出来的矛盾心理,她认为真正的爱是义无反顾的。秦半两痛苦的神情无非是想表示,她的价值就是使他头痛。是原碧有意请她当伴娘,并非旨邑来拆他们的舞台。于是她不说话了,他的决定是他自己的,与她没有关系。 稻笫刚到长沙,给原碧做形象设计,见旨邑竟是原碧的伴娘,也是惊诧不已。她在婚纱店门口等旨邑,脑海里留着她惊鸿一瞥的侧影,在树底下接着哼唱:“我的枝头开满火花,请不要吹灭它。” 等见到旨邑,她已变魔术般,换了另一身装扮:乌发用翠绿玛瑙长簪在脑后绾成髻,利落美观,两边耳垂各粘一颗细小珍珠,身穿柳绿杭绢结对衿袄,中长阔袖,小花瑞锦图纹,白底缎绸长裙,上印翠绿落花流水花绫,翠底绣金凤高跟鞋,手提精致丝绸小包,仪态古典优雅。 旨邑与稻笫彼此相见,少不了一番叙旧。稻笫洁净清爽,北方女孩的气质格外明显。旨邑还记得车祸的事,笑问稻笫胳膊肘恢复后是否往外扭。稻第说她生就一副做小(妾)的样子,这般打扮更是招人心疼,惹人心花。稻笫无心之言,戳中旨邑痛处,不免有气,但也不与她计较。 原碧问秦半两的去向,稻笫抢答说:“我刚陪旨邑更换行头去了,表姐夫说要处理点急事,具体没说。” 原碧不见秦半两,已有疑团,见旨邑与稻笫如此相熟,更是纳闷。旨邑与原碧花开两朵,各怀心事。她帮她整整衣领,她替她扶扶钿钗,看上去两相友好,姐妹情深。 “当伴娘的感觉怎么样?”原碧仔细地整理白纱手套上的蕾丝花边,看上去旨邑的回答并不比蕾丝花边重要。 “比起新娘轻松多了,你似乎很疲惫。”旨邑针锋相对。 “穿婚纱不怕累,也不觉得累。”原碧扯扯裙摆。 旨邑撇嘴一笑,不想多言。这时候,她忽觉腰酸背痛,两腿发软,被巨大的虚弱感袭击,她感到随时可能瘫倒在地。 稻笫端给旨邑一杯热茶。旨邑有气无力,侧身趴在椅背上。稻笫问生病了么。旨邑摇头,只说太累,又问稻笫为何要对原碧撒谎。稻笫说胳膊肘没恢复好,往外扭了。旨邑说道:“看不出来,原碧有你这样可爱的表妹。”稻笫道:“表姐追秦半两,是费了周折与心机的。”旨邑得到休息,渐觉好转,问:“此话怎讲?”稻笫便简略概括原碧几进贵州山区的经过,又说原碧因此辞职,为爱情背水一战,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如愿以偿,对她很是激励。旨邑说:“小孩子都相信传说。”稻笫说:“道听途说,信以为真也不坏。你自由了?”旨邑知她所指,笑而不答,低头抠袖口的绣花,如果秦半两不和原碧结婚,她想她可以回答稻笫这个问题。 稻笫并不追问,说道:“你无精打采的样子,气质更加古典,很适合穿明朝的女性时装,比如戴遮眉勒,戴卧兔,披云肩,穿比甲,大袖圆领,梳什么挑尖顶髻,鹅胆心髻,着大红绣绿,也是大俗大雅。你当新娘时,可以考虑请我当你的形象设计师。”旨邑不无新奇地看一眼稻笫,“原来你还考女人之古,考服装之古。我吧,更愿意做唐代美女,丰腴富态,是做大(正房)的样子。”稻笫见旨邑自嘲,更有兴趣谈下去,“唐代仕女高髻、花冠、金步摇、披帛、薄纱衣,衣服花纹随身段转折变化,韵味婉转,只是有一段她们流行蛾翅眉,太诡异,我不喜欢。”旨邑说道:“是,感觉像飞蛾死了尸体掉了,还剩翅膀粘在额头上。” 稻笫大笑两声后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旨邑正要说话,突觉难受,巨大的饥饿感在胃部爆炸,几秒钟内迅速扩大,霎时间五脏六腑全不存在,腹腔仿佛一间空房子,产生空荡荡的回音。她饿得发慌,立刻喊了出来,紧接着从椅子上跌下来,晕倒在地。 “我怎么了?”稻笫刚扶起旨邑,旨邑便醒了。 “你病了吧。稻笫,你带旨邑去医院看病,然后送她回家休息。”原碧吩咐。 稻笫刚扶旨邑上车,旨邑便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的声音几近惊慌:“宝贝,你没事吧?”旨邑碍于身边坐着稻笫,诧异于水荆秋的心灵感应,试探道:“怎么了?”水荆秋说:“还记得那个骗子吗?他刚给我打电话,说我有难了!我不怕什么难,最担心的是你,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旨邑一听如此玄妙,心里涌起不祥,“我刚刚突然死了,现在又活了,正去医院看病。”水荆秋万分焦灼,“宝贝,你怎么了?哪里疼?”旨邑说:“晕倒了,看完医生再给你电话。” 稻笫半拥着旨邑,感受到她的柔弱乏力以及本质上健康弹性的身体,她嗅着旨邑散发的气息,眼望前方问道:“以前常晕倒吗?”旨邑答:“从来不。”稻第说:“定是试衣服太累了。”旨邑有气无力,“死可能就是这样吧,两眼一黑,就完了。” 稻笫说已婚男人无法在身边照顾人,“我很会烧菜,炖汤,我妈教的,我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旨邑一阵伤心,歪在稻笫的怀里。 稻笫揽着她,看着她的发髻与绿玛瑙簪子。 的士司机瞟了一眼后视镜,减了一挡车速,不时偷看一眼。 “如果我死了,我想埋在某座山头,当火车经过时,火车里的人能看见我的坟头开满白色的野菊花。那是我的爱人为我种的。” “好主意。我可以做到。”稻笫说道。 旨邑感到稻笫揽她的手在用力,带来奇怪的柔软与舒适,旨邑反而坐直了身体。 车很快到了人民医院。稻笫挂号缴费,将旨邑送进诊室,在走廊等候。 老中医面色和蔼,问旨邑哪里不舒服,旨邑说无故晕倒,浑身无力。老中医把脉一搭,闭眼静坐,忽睁眼问道:“姑娘结婚没有?”旨邑一愣,“没有。”老中医又问:“有男朋友没有?”旨邑想了想,答:“有。”老中医说:“你有喜了。”旨邑脱口而出:“不可能!”老中医道:“千真万确。去做妇科检查吧。” 稻笫见旨邑面色苍白,问诊断结果,旨邑答道:“没什么事,贫血,体弱,要我加强锻炼。你去原碧那边帮忙,我自己回家。” 见稻笫走远,旨邑回头去做妇检。等候结果时,内心打摆子似的忽冷忽热。她并非不信老中医的话,无非是想寻找推翻事实的机会。当她看到准确无误的科学检测结果时,并没增加她对于怀孕事实的震惊度。她反而显得平静,抚摸腹部,理性地下了一个结论:“这是我的孩子。”她不免热泪盈眶.感到曾经幻想和水荆秋有个孩子的热忱并未消褪,如今一经激活,竟夹裹巨大的幸福之流冲将过来,她几乎跌倒。 昨晚,她曾梦见树上结了两颗鲜红的樱桃,一颗熟了,落下来,一颗仍留在树上,现在想来,原是神奇的胎梦。让她感到荒诞的是,当她挣脱水荆秋,寻找秦半两与自由的爱情时,孩子像大海将她和他划隔,将她抛向水荆秋的沙滩,在秦半两的世界里,她已是一条无能为力的鱼,她必须改变航向,重新回到水荆秋的水域中来。事实上,在她确诊已经怀孕时,秦半两在她的心底已悄然褪色。她重视这弥足珍贵的一次受孕。在过去的五年里,她毫不怀疑自己已经失去怀孕的能力,所以当医生说她怀孕了,她脱口而出说“不可能”,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过去对于子宫的破坏,造成无可挽回的错误与伤害,而今却能在安全期怀孕,她称为奇迹。她一并想起许多,比如曾在南海观音前烧香许愿;曾多次向自己佩戴的玉观音祈祷;曾对茫茫苍穹哀求,虔诚地恳请赐她与水荆秋共同的孩子,只是在对水荆秋怨恨以及爱渐平淡的过程中,她全部遗忘。 那是她第一次烧香拜佛,紧张又羞涩。她许下关于孩子的愿。香灰掉在手背上,烫起了泡。她磕头时还在猜想菩萨的意思。金身莲花座,光芒四射,慈善大爱的面容让众生下跪诚拜信服。她在庙里买了一串佛珠。去阳朔与水荆秋会面后,佛珠不知何去何从。她不知道这暗示什么。无论如何,她愿意把孩子看成菩萨所赐,上帝所予,谁也没有权力决定孩子的命运。 水荆秋很晚才打来电话。他携妻带子在郊区度周末,极为不便,对她无时不惦念,无刻不担忧。旨邑相信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在汉营心念曹,分身乏术,两难舍,一个旨邑心怀感恩,另一个旨邑暗自讥讽。这个长了翅膀的男人,在全世界飞行,最终仍被日常俗世粘连,他必定没有料到,会有东西将他拉到日常之下,就像疯狂的年代,人们不相信自己崇拜的伟人也会拉屎。 旨邑横卧沙发,手抚腹部,知道它是水荆秋的难题,他如何来解,她没有把握。他绝不可能马上做出回应。也许他们需要漫长的斗争。她甚至预料他会毁她求全。她的思想左冲右突,全无对策,反而从容笃定,持孕妇的仪态与语调跟水荆秋说话,显得慢悠、负重,生死两茫茫。 “没事吧?”水荆秋问。 旨邑平静地回答:“有事。” “怎么了?” “有喜了。” 旨邑说完,紧张等待水荆秋的反应。水荆秋“啊”了一声,仿佛掉进了深渊,沉寂片刻,说,不可能吧。旨邑问他什么意思。水荆秋说不是安全期么。旨邑现在不想讨论安全期是否安全,这犹如果实面前谈论花朵,无关痛痒。她始终把握住问题的关键:她的确“有喜”了。这非她的意愿。既是喜,理当高兴才对,怎么如此不堪负重。水荆秋重叹一声,说道:“是我作孽,报应来了。” 水荆秋的态度不是旨邑期望的,却是她预料的,但没想到他这样语气这么直接,听不出一丝温婉,她心里杂味纷呈,枝枯叶落,“什么报应?我们有谁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水荆秋只是沉默,仿佛连在电话线里的他只是万籁俱寂的漆黑,没有星星,有风声,没有时间。漆黑很快漫延到旨邑这头,她沉浸在压抑的黑色里,等待一颗星,或者一线光明。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受难的是她。她慢慢意识到,无论如何,这是她“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如拉开厚密的窗帘,水荆秋开口了。他问她对此事的想法。旨邑回答她想生下来,她喜欢孩子,更何况是和他的孩子,她梦想的孩子。她说得近乎抽泣,水荆秋回答他知道,他都懂,如果不是现实处境,他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高兴非常,但眼下真是毫无退路:“宝贝,你要生下孩子,叫我如何做人。我无法对你和孩子负责,在现在的情况下,我更不能抛妻弃子,你这等于取我的命。”旨邑刻薄道:“什么情况下可以抛妻弃子?我不会去要求你怎么做。”水荆秋急得团团转,声音也似在来回踱步:“呃……呃,你这孩子,尽逼迫我,你该为你自己着想,这也是毁你自己呀!听我说宝贝,你才三十岁,还有很多机会。我的生活已经很糟糕了……呃……叫我怎么说呀!” 水荆秋似有难言之隐,然而旨邑太自我专注,完全失去了先前那种对信息的敏感捕捉与判断,她甚至认为水荆秋说任何话都只是为了叫她拿掉孩子。她言之凿凿,说如果做掉孩子,将无法怀孕,这也是医生的警告。水荆秋“呃”声不断,仿佛出了生理毛病,他似乎整个身体淹没水中,只剩脑袋浮在水面。他嗡声嗡气,说现今科学发达,生活水平不错,一定能调理好,对身体及将来生育不会有什么影响。许是穷极无措,他愚蠢例举梅卡玛做过两次人流以后,再怀孕生子的事实,惹得旨邑更为不快,说道:“现在拿我和梅卡玛比,你的梅卡玛是女人的标准吗?我不需要榜样,我不需要和她取得一致。” 与水荆秋通话前,旨邑并没有完全想清楚,是否把孩子生下来,倒是谈话的过程帮她理出了思路,好似一条水流,顺着水渠流到某个地方,在那里拾到了现成的答案。 她煮了鸡蛋面条,吃后躺下了,不敢乱动,害怕流产。一只飞虫停在白色天花板中间。银色吊灯上落了灰尘。屋子里空空荡荡。处境的狼狈使她脆弱无比。在这一瞬间,她原谅了许多的人和事,也改变了过去对原碧的看法,原碧的生活与爱情,原是比她真实幸福的,她从内心深处希望秦半两守在原碧身边,并以自己试图找回秦半两为耻。她不配拥有秦半两的爱,与他过去的种种,动情的、喜悦的、美好的、爱恋的,皆因腹中的小生命变得遥远渺小,隐约含痛。她在内心已经脱去大红绣绿,大俗大雅的时装,给自己披上了丧衣。脱去鲜艳的外壳,慢慢蜕变为一个慈祥的母亲,近在上午时为爱情而躁动的女人心,如今气息奄奄,属于母亲的强大脉搏正在起伏。仿佛一场巫术的道具,这个蜕变过程,需要一场眼泪,一片回忆,一次反省,一些设想,还有只有自己熟悉的阵痛——她感到秦半两早已深入肌体,剥离他,她将体无完肤。秦半两牵了她的手,是她放开了他。她讨厌后悔,竟也渴望从头再来,勇敢而无情地抛弃水荆秋,永不对已婚男人心存愧疚。她软弱无力,独自躺在结局里,再次认清自己与水荆秋之间的爱,她的忠贞,他的体贴,全是伪造。如果她知道一切将变成灾难,她现在便有充足的理由认定:精子有罪孽,胎儿有善恶。感情是胎儿手中的玩偶,胎儿并不是爱情的试金石。 阿喀琉斯深谙主人心情,郁郁地趴在她的对面,看她抱着沙发垫哭出声来,便伸过头舔她的脸。她脸色疲惫,发髻散乱,珍珠耳环掉到地上,哭得十分投入,完全不理会阿喀琉斯的友谊,阿喀琉斯百无聊赖,趴在她的鞋子上东张西望,仿佛在寻办法逗她开心。 夜里九点多,稻笫来电,问旨邑身体如何,饭否,如若方便,她想前来拜访探望。旨邑欲知原碧后来的事情,便答没有问题,要稻笫顺便带点口味虾来,她想宵夜。阿喀琉斯见主人起来,摆尾欢喜。旨邑略作梳洗,只见镜中女人,与上午之时判若两人,眼神里青春明亮跳跃激情的光消失了,代之以平和慈祥宽厚,并且不在乎见稻笫时是否漂亮,只随便换了宽松棉质长裤,还担心裤腰过紧。 稻笫着实为她的简朴着装诧异,同时高兴她在她面前如此随意,证明她们的感情已趋自然与和谐。她不光买了口味虾,还带了啤酒,以及喝酒聊天的花生米、小鱼干、凉拌菜。她身体健康灵活,行为举止得体,让旨邑想到肚子的胎儿,或许会长成稻笫这样的孩子。 旨邑想起秦半两。她心有些乱,起身洗净双手,坐回来,随意问起婚纱店里的事。稻笫说秦半两一直没有回来,表姐找了一下午都不见人,后来打通他的电话,他竟然说,要重新考虑结婚的事情。 旨邑的心往上一跃,瞬间掉落更低处,在一个听不到回响的深渊,震颤。 “我猜想他另有所爱。那被爱的人有福了。”稻第假扮上帝的声音。 对旨邑而言,在水荆秋之前的男人,如蜻蜓点水,她的心灵如管乐器,依次吹出各种不同的音调,吹气一停,响声就停顿了,全无留恋,从不回头;到水荆秋以及秦半两,她的心灵变成一具弦乐器,弹过之后,弦的震动仍然保留某种声音,直到那个声音不知不觉,逐渐消逝。 旨邑不懂上帝的心思,他想方设法破坏她和秦半两。首先设置了水荆秋,继而让原碧成为障碍,当他预知这个障碍将被粉碎,便使用更为凶狠的一招,派一个胎儿进驻腹中,从根本上瓦解她的梦想,不许她自由,不给她选择。上帝的仁慈都给了谁。然而,孩子又是她愿望的实现,是无数次虔诚祷告的结果。 一切迫在眉睫,她仍对原碧心生同情。一面觉得秦半两对原碧不负责任,如果他真的就此放弃原碧,那么,在爱情面前,他既草率,又伟大,而她此时却无法与他一起承担与分享。她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女人。 旨邑再次与水荆秋沟通。水荆秋认为一旦旨邑生下孩子,他的前半生毁了,所有的关系乱了,家庭没了,年近半百从零开始,不堪重负。旨邑觉得他说得有理,但有理也不能压倒她的命运,正如某些深奥的推理可以使论敌哑口无言,却不能使人信服。他说她的牺牲将是伟大的,要她相信,他若离了婚跟她,同样会离婚再娶别人。她说她不要什么伟大,只想做一个能生儿育女的普通女人。他请她不要生下来,他会对她永远感恩,因为她崇高的付出。她叫他不要将她捧上神坛,她只想要孩子。 他们像商人谈生意那样,彼此执著于自己的利益,并试图说服对方,谁也不想因为伟大而崇高的牺牲毁掉终身。她觉得他给她戴高帽,灌迷魂汤的做法十分可笑,他以为她仍是恋爱中的女人,哄哄就解决了问题。她已不是那个曾经爱他而柔弱的女人,她体内的另一个生命赋予她坚强与理智,她觉得她的言行,都是与腹中孩子商量的结果。她并非势单力薄。 接下来他苦苦哀求她(他的后悔一定比“不近女色”之类的警告更多),从他知道她怀孕起,他说话就呃声不断:“呃……叫我怎么跟你说呢?我是爱你呀,可我在爱你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呃……我多么希望从来不曾遇见你。我是什么东西呀,我在谁面前都不是人了……呃……我的宝,我多么不愿伤害你……呃。” 她哭了,感到是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一滴冷,一滴暖,一串冷暖。她呜呜哭出声来,仅存的那丝爱将她勒痛了。他的感情多么真实,她的心都化了。她想到他的温存体贴,顺境中的爱那么甜蜜,如今遇到坎,他的所有甜言蜜语都只是为了脱身。他听到她哭,她的哭扎进他的心窝,他把疼痛说与她,说他会用一辈子来弥补她,疼她。她虽如水草一般摇摆(摇摆的是感性,她时时为他的处境着想,对他的描述深以为然),根底却无法动摇(正如孩子在子宫盘踞)。他感到她远比他想象的执着,便小心提醒她,她曾说过决不为难他。她哑然失笑,惊诧他此时提起这话,竟然不以为耻,便回答道:“你知道我受过委屈,家庭冷漠,没人疼爱,你说过呵护我,决不伤害我。” 第十一节 他呃了一声,仿佛一个破裂的水泡,语气陡地硬了起来: “我真的不再要什么孩子了。你让我怎么跟你说?我无法跟你说我现在的情况。为了你想要孩子这个念头,我就必须听你的,听你的错误,谁来听我的?你一点余地都不给我,逼得我没有退路。” “不是念头,而是,孩子已经存在,我没有权利杀死他,你也没有。”旨邑十分冷静。 “那只是胎儿。求求你做掉吧,否则我们都会很难堪。有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水荆秋语气软下来。 “不能,做掉他我便一无所有。他是生命,与我相依为命,我已经爱他了。”旨邑滴水不进。 “本以为我们能相互提升,与众不同,却始终不能逃脱一般男女的下场,眼睁睁看美好的故事变成悲剧。我……呃……对不起你。” “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灾难。我的肉体,我的灵魂,都将严重受损。你所谓的灾难只是你的声誉。你说过,人最大的卑鄙就是贪恋声誉。”旨邑继续武装自己。 “那骗子说我将栽在没害人之心和没防人之心上。其实那天我带了安全套。” “什么意思?难道我在害你吗?我拿自己的生命与幸福来害你吗?教授,难道还需要我来告诉你谁是受害者?去他妈的骗子,他说什么我不管,可是你,教授,你的良心哪里去了?”旨邑怒不可遏,水荆秋的混账话令她浑身颤栗。 “宝贝,求求你把孩子做掉吧。否则,我将得不到我的孩子,得不到父母的谅解,我……呃……真的只有下地狱。良心在撕咬我,我……呃,难啊。” “你真认为你的精子价值超出常人?需要我不择手段不惜一切来怀上你的孩子?我告诉你,现在,我恨你的种。”旨邑被他那句“害人”的话几欲气绝过去,脑子里嗡嗡回响,耳朵里听不见别的声音。 水荆秋为自己的话道歉,表示并非旨邑所理解的意思。然而,他们已经无法继续谈下去了。 旨邑放声恸哭,说哪怕那次死于高原车祸,也比遇上水荆秋要幸运得多。 这一次电话令旨邑疲惫不堪。胎儿在吸收她体内的营养,获取能量,消耗她的体能。水荆秋在摧毁她的精神。这对父子(女)在要她的命。这以后,旨邑内心滋长对水荆秋的厌恶,怨恨填满胸腔。她知道,如果重新全盘考虑,再做决定,必定是另一种残忍与不堪。更需重新评估的是水荆秋,他到底是块什么玉?是有瑕疵的美玉,还是仿真的赝品,或是地道的次货?去哪里寻来行家掐尖?鉴定一个复杂深奥的人是好是坏,有什么参照与标准?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兽,在他努力成为天使的时候,也有可能表现为禽兽。她想,水荆秋最好是个禽兽,她犯不着为禽兽的言行痛哭流涕,更犯不着为禽兽下的种搭上一辈子。 她在心里骂他,恨他,慢慢冷静了,一筹莫展。 秦半两的电话打进来,她几乎无力接听(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说他在“德玉阁”门口,可是门上一把锁,他要和她见面。 她眼泪一涌。他唤醒了她,她忽然感觉,其实幸福近在咫尺。 “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随波逐流轻摇曳,我的家在天之涯。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山高云深不知处,只有梦里去寻它。”她听到远处传来歌声。 她对秦半两说道,她在山西。 一夜美好月色,清晨却是阴霾愁苦,一副要下雨的神情。她吃了蔬菜,鸡蛋,牛奶,比往常分量有加。她打算去医院。听那冰冷器械悦耳地碰撞,把命交给神情举止不无蔑视的医生护士。那享受欢快的器官,有难了;邓承受痛苦的器官,有福了;那长着器官的人,便成了欢快与苦难的器官。没有好树结坏果子,没有坏树结好果子,真心相爱就会美好,假意恩情必遭败坏,而事实并非如此。真正有福的,是那无情的人。看那地上的动物,蚂蚁渺小无力,懂得在夏天预备粮食;沙番软弱,却能在磐石中造房;蝗虫没有君王,也知道分队而出。它们都是聪明的动物,惟独女人,愚不可及,只能依靠那终结的手术台,以自相残杀的血腥宣泄报复与仇恨。 她很快对水荆秋给予了谅解,变得十分宽厚。她想,此事并非孰对孰错,她必须承担自己的行为后果。她完全理解他的难处。在关键时候,他与阿喀琉斯一样有忠实的本性,尽忠于自己的家庭,这使他的优点更加突出,即便是他朝她狂吠,也足不咬人的和善,更何况他边吠边摇尾巴,显示友好协商的良好态度。作为梅卡玛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在这件事上,他理当博得赞美,得到一块骨头的赏赐,或者一条新的狗链,一次郊游。只可惜梅卡玛全不知情,不知道丈夫如此良好的品性,为了妻儿,他可以跳墙,可以把人咬死。 旨邑相信,强盗的一家相亲相爱,气氛和睦宁静;刽子手的刀刃总是朝外,床上不会有血腥,他们也有假日,也有温情,看上去比普通人家更加美满,更富人性。 积极妥协。她认了。看在情深意重的过往,她认了。《圣经》上说,好嗜酒的,必致贫穷;好睡觉的,必穿破烂衣服。酒虽咽下舒畅,终究是咬人如毒蛇。她呢,必是那好奸淫的,她接受惩罚。她怀着对自己的仇恨。踏上去医院的路途。 街道两边的树叶正在变黄,路上行人没什么两样。看那些愉快穿梭的女人,想她们随身携带的子宫,她忽觉十分惬意:她们也将(或已经)遭遇流产、失恋、遗弃,痛苦,洒了眼泪,得了无助,而那些树木,正在老去,被虫蛀空内心,变成一堆烧火的废柴。 她面对妇产科的教授。“教授”称谓令她不适。也可疑。“教授”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东西,老年斑长满一脸,嘴唇涂得鲜红,傲坐台前,矜持而又自信,努力让人相信她可能还长着弹性十足毫无创伤的年轻子宫。 当教授听旨邑说先前有过堕胎经历,而此次又要重蹈覆辙,不免惊叫起来,说旨邑还是大学本科生,又不是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怎么能这样无知与草率。旨邑承认教授批评得正确,她原本希望教授骂她一个狗血喷头,她再哭着请求教授的原谅,抱歉给教授添了麻烦。可是教授闭了嘴,摇摇头,仿佛暗中领悟旨邑的期盼而予以拒绝。旨邑便小心翼翼陈词,是在安全期出了事。教授将笔一掷,几近愤怒地说道,谁跟你说有安全期?你们这些年轻人,全拿身体不当回事。旨邑说书上写有安全期,并像个村妇般羞得满脸通红。她真想告诉教授,她虽已受孕,但当时并没有快活,罪可轻罚,教授也不能断言她不拿身体当回事。教授仿佛觉得旨邑无药可救,即便旨邑问些妇科常识,她也不予理会,叫她先做b超检查.确诊没有其他问题,才能手术。 旨邑躺上b超床,交出小腹,由英文歌“whenthemanlovesthewomen”想到“当精子遇上卵子”。有两件东西把全部的人性教给了人:即本能与经验。本能是对幸福的渴望,经验是对人类经验与堕落的知识。她感到此刻她是堕落的,一个未婚女人子宫里隐藏的与已婚男人的爱情故事,凝结成小小胚胎,它注定是一种耻辱与不幸,苦难与罪孽。因为堕胎,她获得了关于堕落的知识(包括教授的无安全期之说),而她不灭的对幸福渴望的本能,反而更加决绝。她知道精神之痛将远甚于肉体。她想有孩子,上帝不允许,上帝自有他的道理。 护士问孩子要不要留下。旨邑说不留。护士说道,有两个。旨邑问两个什么。护士说双胞胎。旨邑弹起来,两眼直瞪前方,呆了。瞬间,有股巨大的幸福冲向她,人欢喜了,活乏了,猛地捂面哑哭。她兴奋了,骄傲了,噙着眼泪满脸笑容。她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忘了水荆秋的态度,在医院僻静处给水荆秋电话,告诉他这件天大的喜事:双胞胎,两个孩子。上帝。菩萨。骗子。两颗樱桃梦。都与这两个孩子有关。水荆秋听了,竟也发出惊喜之声。她又哭了。她不断地说是两个,两个孩子,她原本不想为难他,来医院打算做手术,但是b超后发现,是两个孩子。他们在一起,在她的身体里,怪不得她总是那么饥饿,那么疲惫,原来是两个,两个孩子。她不能做手术,她原本就舍不得,现在是两个孩子,她根本没有权利剥夺他们的生命。做掉两个孩子,几乎是大屠杀。她爱他们。她听见他们的呼唤。她是母亲,要保护他们。她说着渐渐清醒,知道自己面临的困境,几乎要顺着墙根跪下去。水荆秋动了情,竟说了几句缓和的话,不再决绝。她看到曙光,暗自发誓,她的命和两个孩子连在一起。 旨邑将b超结果递给教授时,手在颤抖。教授发现是两个孩子,不免在b超单上多花了几秒钟,态度变得极温和,说都很正常,想清楚,做掉了就没了。旨邑连忙说不做了,她要孩子。旨邑的话得到教授的表扬,心情激动,对未来跃跃欲试,回家仔细看b超图中的孩子,两个神奇的小黑点,沉默不语,对生命的秘密守口如瓶,她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会慢慢告诉她。 仿佛早料到结局,上帝在旨邑身上加重了筹码,获得力量的弱者认为势均力敌,力可匹敌,她和孩子的三条人命,与水荆秋一家数量相仿,决非不战而败的悲惨。理想的趋势是,不出一兵一卒,以静制动,以守为攻,以尊贵血性傲视烽火——旨邑不屑于哭闹相逼,也不宜于催之过急,她只需等待。然而,孩子等待不起,每天都在长大,他们也逃生似的,视最佳手术期限为生命危险期,在腹中心惊胆颤,时刻显示自己的存在,将旨邑闹得疲惫困乏,胸闷呕吐。她对育婴一无所知,紧张惶恐,买了多本这方面内容的书,浅水涉足,才发现自己的无知与世事的复杂,再深入学习,对那些养育孩子的父母,不觉肃然起敬。她摸着小腹,警告自己,这是她最后的孩子,她千疮百孑l的子宫,将不可能再着床与孕育。温暖的小腹,仿如孩子的肉身,她手贴着它,将爱与情传递给他们,他们因此微笑,因此歌唱。 婴幼儿店里的服务员像童话人物,牵引旨邑走进神奇的世界,不觉目眩神迷。在此之前,她根本无法想象,在婚姻与外遇的生活里,还生长这种五颜六色的童话之花。她第一次认识到,已婚男人们在紧张的偷香窃玉之余,要换尿片、洗奶瓶、贴拼图、讲故事,煞费苦心。那孩子的母亲目睹此情此景,一壁厢幸福,一壁厢满足,无怨无悔,甚是可敬。旨邑抚摸婴儿鞋,有些心不在焉,想到不少已婚男人在家是父亲,出门为嫖客,总是有她这样的女人,配合他们搞点爱情,来一点肝肠寸断的婉约与石破天惊的豪放,罪归谁人,难有论断。她有一丝不快,一丝悲伤。 婴儿鞋太可爱,她忍不住想买两双。服务员问她,孩子几个月了。鞋子是一种幸福的假象。水荆秋没有答复,没有消息。期待被拉长,被充满,被飞舞的乱虫咬得斑驳不堪。痒。痛。尖锐。潮湿的空气。泥泞。累。翻过一座山,需要呼吸。信念。爱。她听出服务员的怀疑,或许她不像有家庭生活的女人,且注定没有。她把每个人的话视作卦,当作卜算。她用《圣经》卜卦,寻找上帝的预言。合上书,随意翻开,竟是“论嫁娶的事”: 我对着没有嫁娶的和寡妇说.若他们常像我就好。倘若自己禁不住.就可以嫁娶。与其怒火攻心,倒不如嫁娶为妙。至于那已经嫁娶的,我吩咐他们,其实不是我吩咐,乃是主吩咐说:“妻子不可离开丈夫,若是离开了,不可再嫁,或是仍同丈夫和好。丈夫也不可离弃妻子。”我对其余的人说,不是主说,倘若某弟兄有不信的妻子,妻子也情愿和他同住,他就不要离弃妻子。妻子有不信的丈夫,丈夫也情愿和她同住,她就不要离弃丈夫。因为.不信的丈夫就因着妻子成了圣洁,并且不信的妻子就因着丈夫成了圣洁。不然.你们的儿女就不洁净,但如今他们是圣洁的了。倘若那不信的人要离去.就由他离去吧!无论是弟兄,是姐妹,遇着这样的事都不必拘束。神召我们原是要我们和睦。你这做妻子的,怎么知道不能救你的丈夫呢?你这做丈夫的,怎么知道不能救你的妻子呢? 有人对这种占卜方法深信不疑,对于旨邑来说,无所谓信与不信,只求卜到好卦聊以自慰。然这“论嫁娶的事”与现实惊人的巧合,使旨邑对这段文字不得不仔细研究。结论是,上帝暗示,和睦为主,水荆秋与梅卡玛并不会因为哪一方“不信”而遗弃对方,他们必须因着双方成为圣洁,不然,他们的儿子就不洁净。如若灵验,那么,结局是旨邑必将遭水荆秋的遗弃。 此卜令旨邑大为不快。在她合书郁郁寡欢之时,水荆秋来电,他的意思竟与旨邑占卜的结果一致,他不能接受别的孩子降生,他真的被难住了。他说他这辈子积善积德,年年烧香拜佛,自视为虔诚信徒,可是佛祖爷仍给他出这样的难题,他一夜痛苦煎熬,头发白了一半,两眼昏花不清了。 “呃……我真的被这两个孩子困住了……你真行。”他嗓音低小嘶哑,“让我怎么对你说?我怎么能要求你……呃。” 她感到他老态龙钟,颤颤巍巍。她看见,那漆黑的夜空升起星微的希望,她几乎为此快乐了。 两小时后,水荆秋又打来电话,掐灭了那星点亮光,“我管不了你,你要生就生吧。我无力抗拒你的需要,也无力抗拒孩子。你有你的道理,但是我能够看到将来的一系列后果,涉及家庭法律金钱和你我的声誉。”他又一次提到声誉那件华丽的狗皮。 旨邑陡觉体内血液倒流,浑身冰冷,滴泪未落。她缓了一会,说道:“我只问你,你一心向善,如今要对我和两个孩子下手,血洗事实,你是否已经烧香拜佛许愿求菩萨庇护和原谅?” “别攻击我的信仰。别逼我。”水荆秋仿佛已经身体前倾低伏,伺机攻击。 “你先是说我害你,现在又说我逼你,莫非你需要公众的同情,赢得道德的审判,证明你上当受骗无辜?难道是你正怀着被父亲抛弃的一双孩子,承受他们的父亲喊着‘杀死他们’的残酷无情与悲痛?教授,你似乎晕了头,完全颠倒了角色。” “求求你旨邑,你和别人不一样。就算是你救我的命。你是伟大的女人。我真的急疯了。我不能失去我现在的儿子。”水荆秋说。 “你到底爱过我吗?”旨邑摸着腹中的两个孩子。水荆秋始终只想到他活在世上的儿子。她恨不得胎儿立刻长大,双双站在水荆秋的面前。 “当然,过去爱你,现在依然爱你。” “那你理当爱我们的孩子。两个孩子。” “我真的不能要别的孩子。也不想要别的孩子。” “你说你的孩子诞生于意外。那么多的孩子诞生于一场意外。我们的孩子也能。” “旨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没脸面对你,更没脸面对家人。” “我感觉这是观音菩萨赐给我的孩子,我在她的面前许过愿,求她赐我和我爱的人一个孩子。”旨邑哭了。 水荆秋又静默成一片漆黑。 旨邑接着说:“你过来亲手把我们弄死吧。如果你不怕两手血腥,不怕遭天谴。”“呃……我该死。”水荆秋低声。“如果你能在这血淋淋的毁灭之上建立你以后的幸福与声誉,我相信,就算你看不到鲜血,也能闻到血腥,倘若你闻不到血腥,一定能常常听到孩子们的哀鸣。至于我,之后失去生育能力,便是报应之一。” 旨邑感到虚弱。她的情绪惊动了腹中的孩子,小腹微疼,他们在哭。她终止了与水荆秋的谈话。很快发现身体异常,丁点血迹将她惊出一身冷汗。她立刻赶到医院,听从了医生的建议,住院保胎,卧床休息。 谢不周正将前妻吕霜送到机场。那时候,吕霜只是猜测谢不周或许会有情感际遇,没想到他竟让鸠占鹊巢,彻底背叛。吕霜性格刚毅,纵使谢不周苦苦哀求她的原谅,她虽爱他,仍觉得婚姻和感情受到玷污,非离婚不可。史今那边也哭哭啼啼地使劲,谢不周被迫离婚。离婚并没使吕霜解脱,独自在长沙郁郁寡欢。吕霜的家人和朋友一致认为她离婚之举过于轻率,应该给谢不周改过的机会。而吕霜听从内心的指示:非如此不可。《圣经》早就写过以和睦为主,不要离开不信之人。看来,不信之人有福了。吕霜离婚后的一系列遭遇,证实抛弃不信之人有难,包括车祸、疾病、孤独与后悔,她只是从一个深渊掉入另一个深渊。即便谢不周仍是照顾有加,她也无法开始新的生活,最终选择离开长沙,去北京摆脱纠缠的阴影。 飞机被云层吞没。谁舞秋风,让凋零的无可挽回,开花的不能结果,使忏悔的得不到宽恕。 谢不周在车里闭目凝眉,因为秋意愁煞,惟愿吕霜在北京有花开的春天。临行前,他又给了她账户打人三十万。亲爱的人民币。亲爱的前妻。谢不周恨不得倾其所有,买回他与吕霜的婚姻。他将车发动,歌声随起:“在我的冬天你不要一言不发,不要折断那棵树枝它还在风中发芽;在我的冬天你不要离开我好吗,我的枝头开满火花请不要吹灭它。”车里的流行音乐唱片本属史今所喜欢,此时此刻,这首火热的流行歌曲让谢不周为之动容。手机铃响的瞬间,他竟以为是吕霜。 “兄弟,你是否闲着,我有事跟你谈。”旨邑奄奄一息的声音使谢不周一阵紧张,他说:“出什么事了,别唬人,老夫现在很脆弱。”旨邑说道:“出了大事,我现在人民医院住院,不能说太多话,可能会死掉。”谢不周听出她带着哭腔,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严肃地说:“你少胡思乱想,我马上过来。”他关了音乐,脚踩油门,急速往医院赶。 谢不周不喜欢医院。他总会想到第一个当医生的妻子,及那段不快的婚姻。消毒水散发死亡的气味。走廊上的垃圾桶总有带血的东西。缠着绷带的病号面色不堪。贫民的汗水与药味混合成刺鼻的怪味。这一次,谢不周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为旨邑的情况焦灼万分,注意力的转移使部分功能暂时废止。 他很快找到旨邑的病房,焦躁满面地进来,一眼看见旨邑躺在昏暗中。他说怎么不开灯。她说适应死亡的光线。他生气了,正言厉色地制止她开这样的玩笑。旨邑第一次见他这样严肃,仿佛是她的监护人。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不敢问她的病情。她凄然一笑,试图回到和他之间的那种轻松愉快,结果却哭了(他的神情激起她的依赖与委屈感),待哭泣稍弱,才说道:“医生说,这次如果流产,将永远没有孩子了。”旨邑终于把这件事说出来,给自己开了一扇窗,感到一阵轻松和短暂的呼吸顺畅。她想过很多次,她无法独自扛起这沉重的秘密,甚至无法单独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告诉母亲,徒增母亲的痛苦与担忧;说与原碧她只会幸灾乐祸,让秦半两知道便是自取其辱,是对她和秦半两的亵渎,无疑会使他遭受强烈打击,她已经毁了他的婚礼,不能破坏他的爱情。 谢不周立刻明白旨邑的意思,他在她床边坐下来,“的确是个大问题。”旨邑说:“不是我要难为他,我本来打算做手术,可是……”谢不周点点头,“可是你想要孩子,而这又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可是……”旨邑哽住了,抓住谢不周的手臂艰难地说:“可是……是双胞胎,两个孩子……”谢不周眉头一皱,身体矮了几分。他原本很有信心帮她理清思路,分析现状,认识未来,一听说是两个孩子,蓦地更为吃惊,无言以对。他只是默默扶她躺好,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示意她别动,他很理解。 “别着急,会有办法的。多少天了?”谢不周问。“三十八天。胸闷难受。恨不得死。”精神上的伤痛夸大了旨邑的妊娠反应,“为什么我是这种下场,我真的不值得别人做出任何牺牲吗?”谢不周说道:“旨邑,难道你不觉得,你经历的,也是很多女人经历的吗?”旨邑气恼,“你说点善良的,别这样麻木无情。”谢不周依然严肃,“同情与宽慰只会让人更软弱,倒下了起不来。更何况你这种人根本不需这些,只有仇恨和挫折才能让你振作。” 旨邑得到安慰似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对她有这样的了解,更不知他从哪里得知),勉强笑了,“……我问你,如果你是那个已婚的男人,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 谢不周答道:“我伤害过女人。我在第一次婚姻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同的是,我不爱那姑娘。有时候,男人的痛苦程度,并不亚于女人。” 太阳突然出来了。一缕淡黄色的阳光破窗而入,照着旨邑的床和被单,与惨白混合,像则寓言使人警觉。饱受折磨的夜晚留在她的脸上。谢不周不过在替水荆秋说话,水荆秋所经历的,正是所有男人经历的(包括谢不周)。 谢不周望着旨邑,目光并不清澈。旨邑问道:“你有近视?”谢不周点头称是。旨邑不免惊诧,认识谢不周多年,居然才知道他有近视,陡觉羞愧。 谢不周从进病房起,完全变了。他神情严肃冷峻,暗藏焦灼,嘴里不吐脏字,不再言必称“老夫”,如军人般严谨、刚毅,仿佛天生如此,原本如此。有他在侧,旨邑稍觉踏实,以前乱飞的鸽子纷纷落到广场上,啄食人们撒下的玉米粒,尔后信步闲庭,眼神温和。她不愿在谢不周面前攻击男人,即便发表了以上言论,在她内心深处,也已将谢不周与他们划分开来。 “我不想去同情他,我也不要强大,我只想要孩子。”旨邑觉得谢不周是她的什么人,“不周,我要告诉你他是谁。如果有一天,孩子活着,我死了,你帮我把孩子交给他。他叫水荆秋,很不幸,他是你所蔑视的知识分子,努力打捞国际声誉的历史学者。你说,接到我的死讯和孩子时,他会不会流泪?” “旨邑,不许拿死开玩笑。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不要做不切实际的幻想,要具体考虑。以前我跟你谈的国外知识分子的私生活,也不一定是真的。对于这个性格复杂的种群,外人的讲述难免局限与片面。总之不许谈死,晚上想吃什么?”谢不周给她倒了一杯橙汁,虽是征求意见,更像命令。他感到头痛,心也痛,此刻,她就像襁褓中的婴儿。 旨邑说道:“只想吃辣椒。”她想起他的话,她是他前世的妻,简称前妻,便叫了他一声“前夫”。 “好听,受用。记着,不要焦虑,不许哭。躺着别动。等我回来。”他走前嘱咐她。 “你的头痛病不犯了吧?依我看,还是做个检查吧。”她突然追问。 “管好你自己,别瞎操心。”他回过头,仍是严肃。 他离开病房,靠着一根廊柱抽烟,心里难过,头犯痛。他知道,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无论何种结局,她将会被彻底改变,永不再是从前的旨邑。 是否有人会爱上疾病?当疾病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不得不照顾疾病,准时打针吃药,像长辈般约束它,像恋人般呵护它,并且熟悉它、尊重它,带它到草地上散步,在阳光下奔跑,给它呼吸新鲜空气,喂它营养食品,小心翼翼,无微不至,与它形影不离。 是否有人会爱上疾病?旨邑不停地想这个问题。 她失去一切行动能力,只能躺着等待,好比躺着等死。 原碧似乎并不知情,听不出秦半两毁婚对她的影响。她只是约旨邑一起吃饭,她表妹稻笫将回哈尔滨。旨邑说她在外地进货,暂时回不来。原碧问她声音虚弱不堪,是否生病了。旨邑惊诧于原碧的敏感,这个原本迟钝的女人,何时拥有了狗一样灵敏的嗅觉。虚假的关心令旨邑不适。 第十二节 旨邑正随意搪塞,原碧突然问道:“你怀孕了?” 旨邑似被击了一掌,身体往后一缩:“造什么谣?”原碧说她凭直觉。旨邑立刻想到谢不周,他是唯一的知情人,他竟如此不负责任地张扬给原碧,可恨。旨邑抑住怒火,骂原碧的无稽之谈。待谢不周过来,她片刻不能忍耐,责问他为什么出卖她的隐私。谢不周满脸震惊,说她不信任他,他感觉很受伤害,因为他爱护她,保护她,不可能做一丝于她不利的事,讲一句于她有害的话。旨邑便告诉他原碧的言行,谢不周分析,也许秦半两突然决定不和原碧结婚,原碧首先怀疑的就是旨邑。 “我倒希望真的怀了秦半两的孩子。爱。婚姻。孩子。家庭。光明正大。什么问题也没有了。”旨邑的声音如从地窖里传来。 “不要幻想逃避现实,面对它,不管结果如何。那个水什么,他需要时间,这是一件伤筋动骨大动干戈的事,你一定要沉得住气。旨邑,我相信你会爱护自己。”谢不周说。 旨邑沉默不语。她在想水荆秋,明天,后天,他能否令她惊喜。 “你每天到医院来,史今知道你是来看我么?”旨邑问道。 “不知道。” “是她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都一样。实话说吧,我没有结婚。” 谢不周不像说笑,旨邑还是不信。谢不周说信不信都一样。旨邑问为什么没结婚。谢不周说算命先生算到他短命。他很严肃,旨邑听起来却像开玩笑。她糊涂了。她觉得从来不曾懂他。 谢不周拿出一个红色mp3,说下载了很多歌曲,有钢琴曲也有摇滚乐,听腻了他再给她换。他正教她如何使用。这时,肤色雪白的护士走进来,面无表情地对谢不周说,你妻子情况稳定,可以出院回家休息,有什么问题及时来医院。谢不周不作解释,像个丈夫的样子,问护士一些注意事项。旨邑低头不语。这几天谢不周穿同样的鞋子,鞋上有明显的灰尘,裤子也不像以前干净如新。她抬头看他的脸,很奇怪他的相貌,和以往不同,她从没发现他如此阳刚、坚毅与冷峻。从她住院起,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那张冷漠的面孔只是对她说面对现实,不许哭。她看着他,慢慢地竟看出了几分“丈夫”的味道。 这个秋天的萧瑟意味分外浓烈,秋雨奇多,湘江水浊黄不堪,飘浮的水草及碎烂布块,废弃木板,无不随波逐流,大约是哪一处涨了洪水,经过千山万水,流至此处,余下这零星狼藉。人人都在经历天灾、人祸,到处都在发生意外与死亡。那些内心的遭遇,精神的摧毁,肉体的蹂躏,如浮草碎布那般,终将飘浮于岁月之河,归于地下之海。没有一种容器能永久储藏爱与记忆。没有一种情感比仇恨更辛苦。一种日常生活如湘江大桥上的车流,循规蹈矩。不遵守规则必将导致塞车与混乱。 在医院时,水荆秋给旨邑来过电话,只是问她的身体情况,她不告诉他正住院。她说胸闷。他说胸闷就散散步。她说吃不下。他说想办法多吃点。她说他们很强大,会把她折腾至死。他说让你受苦了,让你勇敢的小身子受苦了,好好保重。她听他温柔体贴,以为境况有变,不禁喜悦。可是,这突然喷射的希望之光反使她产生另一种恐慌,她不敢想象她真的和他结婚,在哈尔滨生下一双孩子,开始他和梅卡玛式的日常生活。然后在某一天,水荆秋背着她有了另外的情人,他们私底下快活,而她茫然不知,浑然不觉,或者装聋作哑,忍痛求全,那实在太可怕了。最难以置信的是,她会由情人变成妻子。好比野菊花移至家庭的花盆,它将如何适应直径不超过花盆的生长约束,如何满足于一盆花土的营养,它的根须是否会穿透花盆的瓷墙瓦壁,向更广阔的空间攀爬。它是否满足于一勺水,一窗阳光,以及罅隙的风。 一瞬间,旨邑对结婚生子产生了巨大的恐惧。 接着,水荆秋和她谈养孩子的艰难,他为那一个儿子吃尽苦头,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放弃了很多机会。她听出他谈话的苗头,他正在动之以情,意欲激起她的怜悯与同情。而她从不觉得有谁比肚子里的孩子最无辜,他们的父亲费尽心机不让他们出世,他们相约结合在一起的力量,似乎也无法撼动一个父亲的慈悲。她说每个父亲都在付出,有谁因此累死,因此后悔死?她见到那当父亲的快活:让儿子当木马骑;欢喜地与人分享儿子的童稚之趣;拍下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感受儿子带来的骄傲与自豪……即便你被迫当了父亲,你也意外地获得了当父亲的幸福。他说你不懂,孩子是永远的牢狱,你就是一个狱吏,看守他,担忧他,夜以继日。旨邑,你把孩子做掉,我仍然爱你,你仍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女孩,是我最心疼的孩子。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一辈子都是你最能信赖的人。 旨邑看不见水荆秋,无法想象他说这番话的模样。他在费力地表现他的彷徨与痛苦,无奈与罪孽,语气仿佛“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本”。她并没兴趣看他的表演,在她身怀一双孩子的时候,她应该是主角,所有悲伤的绝望的感天动地的台词,应该成为她的独自。水荆秋表演越动情,越泄露了心底最本质的想法,她捕捉到那难以掩藏的父子情深,那难以掩藏的父子情深,正是他欲抛下一双孩子的潜在原因。她不想歌颂他此时的父爱,只是更为腹中的孩子感到冤屈与不平,嫉妒他在地上奔跑了多年的儿子,他不知道他有两个兄弟(姐妹),正孕育在父亲的情人的子宫。 缓慢平和的交谈,没有谁的音调高出“阿弥陀佛”,似乎双方都在让步,反而承让出使人不知所措的巨大空间。 然而,她一想到,她的一双孩子将扔进装满胎尸、鲜血模糊的垃圾桶,心就难过,抽痛,疯狂。母鸡尚有本能在危险时将小鸡护在翅膀底下,她绝不可能目睹一双孩子血肉模糊的惨状。她可以没有男人,但不能没有孩子。 她感觉到,这是一场战争,和水荆秋,和梅卡玛,和自己的遭遇之间一场战争。 我们来看旨邑这同样困苦的一天。水荆秋打来电话问旨邑堕过几次胎(仿佛他开始为她考虑了),旨邑感觉幸福的光芒从阴云中透射,周身温暖。她如实相告,她的子宫绝不能再承受堕胎之难。水荆秋苦叹数声。她在这一刻感受到水荆秋的动摇与慈悲,过去播种在心底的爱,发出同情之芽。然而,周围土壤及环境并不适合生长同情,那嫩芽出土即死。她的意志与信念已经长成一棵大树,水荆秋知道,他这只蚍蜉无力撼动它。 沉寂的等待中,旨邑的眼前不断幻化出关于孩子的美好画面,而现实总是如一盆污水将它弄脏。 翌日,水荆秋又打来电话,她感觉他面目狰狞,满嘴犬牙交错,狼牙暴突,两眼猩红,万分凶狠地逼视她、威胁她,浑身长毛竖起,人性全失,朝她咆哮怒吼,仿佛要以此吓退她,征服她: “四十多年来还没人能牵着我的鼻子走。你想要孩子我知道,你的孩子归你,我身边的孩子谁也不许碰……”水荆秋突然不“呃”了,十分流畅地说出这几句话。 旨邑看到他从一棵树跃向另一棵树,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时而两腿站立,时而四肢着地,或者双手撼树,让纷纷落叶与沙沙声响为他呐喊助威。 “天啊!”她惊呼一声,只觉天旋地转,“水荆秋,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心挨他这一重击,当下痛得缩成一团。她从没想过她和他之间会诞生恶人和善人,她从没想过要以善恶来对一件事情作结论,也没想过高原时探进她身体的那只温暖的手,竟来自于一个恶人。 “昨天下班回家,看见儿子把他和他爸爸妈妈的名字写在围墙上,我心如刀割。我想清楚了,就算是十个孩子我也不换这一个,你生了我也不会认。你要恨就恨吧。”他说。 “天啊!”她浑身哆嗦,握电话的右手抖得特别厉害,“天啊!”她连续喊了几声,左手绝望地停在腹部(她的一双孩子帮不了她),说不出除此之外的任何字眼。对她来说,世界上任何噩耗都抵不上他这句“这个恶人我当定了”的话。她强撑住不让自己晕倒,牙齿打冷颤似的发出磕碰的声响,张开嘴大口喘气,牙齿将舌头磕出了血,但她对此毫无知觉。她站起来,没迈动半步,复坐下来,茫然四顾。她在这一瞬间老了。迟钝。呆滞。步履蹒跚。被扑灭了春天的最后一丝生气。 “知识分子+佛教徒=恶人。”意识重回大脑,体内暖意苏醒时,她首先想到这个等式(无疑,是水荆秋自己填写了等号后面的结果)。 “你还信佛吗?”她无法思考太多。左手轻抚腹部。她不能大喊大叫,不能吓坏那一双同样可怜的孩子。 “我没有办法,我什么都管不了。我只要和我现在的儿子在一起!”他完全是穷途末路的冲撞。 “你是佛教徒,多年烧香拜佛诚心为善,现在当了恶人,怎么向佛祖交待。”她见他连多年的信仰部不要了(这不仅仅是与信仰有关的事),进一步追问。 他对此避而不答,只是说:“随你怎么着,我等着,即便是死亡。” 她说:“伪信徒是没有资格死的。你的死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的死能解决所有问题。记住,你要想死一定要学日本人切腹,因为肝肾以及周围的脂肪是感情和生命的寓所,你的灵魂寓于腹部。如果你有灵魂的话。” 她话未讲完,他粗鲁地挂了电话,她脑子里活跃的话语东突西撞,它们是她的子弹,渴望射向他的胸膛。她给他拨过去,而他已关机。 “教授,我们来谈谈善恶。”她很想对他这么说。 旨邑在阳台横躺,死了一般。湘江死了,尸体卧在山脚下。风景也死了,只剩下焦黄的脸色。过去的两天时间,旨邑和水荆秋越谈越僵。她没耐心,更无哀求,以硬碰硬。水荆秋的意思是,只要她坚持生孩子,他不会再和她有任何联系,哪怕有朝一日必须面对法庭。她说她把三条人命都给他。他无所谓。他的决绝像一把利剑刺中她的心窝。她说她要以恶制恶。他无所谓。把手机一关,躲起来了。 关于水荆秋的温文尔雅,竟是幻觉。旨邑的仇恨比刀锋更利,愤怒使她变成一头凶猛的野兽,她想立刻扑上去撕咬他,撕咬他的灵魂,撕咬他的良心,撕咬他作为知识分子的那一部分。 旨邑在阳台横躺,死了一般。一个声音悲悯,一个声音仇恨,它们在天空中碰撞出强光,映照她失血的脸。她麻木不仁。一个人漂浮在黑夜的海,没有亮光。水荆秋的声音像闪电划破黑暗: “这个恶人我当定了。” “就算十个孩子我也不换这一个。你生了我也不会认。” “我只要和我现在的儿子在一起。” “随你怎么着,我等着,即便是死亡。” 被他的话鞭打,她的知觉醒了。他的话鞭打她,她感到清晰地痛。他的话如荆棘条,轮流抽打她的灵魂,她的肉体,它们沾着她的血肉,她的痛苦,变得越来越结实,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臃肿,最后像一条圆睁双目的毒蛇,将她紧缠得透不过气,喊不出声,哭不出泪,她双手扯住这毒蛇冰冷的肉体,别过脸去。这冰冷的蛇是他的舌头,他黏滑的舌头,曾是蜜,是花,是春天,是可口的菜肴,它温暖体贴,它进退有方,它扫荡她的灵魂。 她依着十字架站直了身体,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脸。那张脸肯定变了,或者戴上了面具,或者摘下了面具(她不能认出来),混在人群中看她的苦难,毫不动容。她努力回忆他的样子。他比江水混浊的脸色。他比斑驳古画更模糊的温和。他如鸿毛般沉重的身体。他或许正携妻带子,夹在这沸腾人群中享受生活的意外与快慰。梅卡玛是那样挺拔的女人,面色柔和,目光锐利。他那世上的儿子,四肢健全,没有兔唇与豁牙,没有小儿麻痹症留下的遗憾,没有智障患者的散漫眼神,他是一条早熟的小狼狗。 她左手停在腹部。她摸到了他的孩子——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他不要他们)。他们只是b超图上的两颗小黑点,她突然觉得他们好重,仿佛再走几步便将摔倒在地。 “做母亲是个灾难。我不想歌颂它。”她挣扎着说出这样的话,左手停在腹部,禁不住泪流满面。她感到一双孩子在对她说:“妈妈,我们相依为命。”她看见那推婴儿车的母亲和扭头笑看母亲的孩子。 教授的确躲起来了。水荆秋教授为何选择躲起来。她的小跳蚤弄不明白。她无望地打他的电话,意外地接通了,却不知从何说起——因为,该谈的皆已谈尽。 “我现在见到女人就恶心。”水荆秋教授说,像是谈他吃了一种陌生的水果,再见到这种水果生理上便产生过敏。 她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她几乎就此可以认定他是小人,可以全盘否定过去的感情,包括他的人格、他的品性。他简直是块粗糙的石头,更精确地说,是茅坑里的石头,全无良玉的品质。她为腹中的孩子感到羞耻了。 “水荆秋,染上你,是我的不洁,是我一生的耻辱。”她几乎这样喊出来。巨大的呕吐冲动堵住了她的嘴。“啊,啊,现在见到女人就恶心?什么东西,能说出这种话来?”她呼哧气喘,愤懑无言——和他,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好说? 旨邑不想和他再谈孩子。这个从此“见到女人就恶心”的男人,将如何继续他与梅卡玛的夫妻生活?怀着鬼胎的教授将抱着贞操牌,排除干扰和梅卡玛温存,那是个悲壮的场面,历史教授一定为此羞愧万分。 旨邑意识活跃,暗含着报复的快意。然而,她很快熄灭了怒火,缓缓说道: “你恶心女人,因为她怀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你恶心的是你的孩子。你恶心你的精子。你恶心你的性冲动。你恶心你自己。水教授,恶心不能解决问题。孩子不会因你的恶心而死。你为什么不去爱你的孩子?像我这样爱他们。像爱你活在世上的儿子那样爱他们。也许那样,我们就得救了。” 她左手停在腹部,替他们难过,他们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将人性的一面朝向他们。 阿喀琉斯尾巴轻摇,赞许似的看着旨邑。旨邑望着阿喀琉斯,眼泪流下来。 水荆秋教授依然粗鲁地挂断电话关了手机。她愣了一下,接着狂笑不止。一瞬间泪流满面。她仍然愤怒,对他态度的愤怒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他没有让她心服的理由,只有逃避。 后来,她对着墙壁大骂,骂他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狼心狗肺的伪君子;薄情寡义、虚假猥琐的斯文败类。她砸碎了茶杯。她掮自己耳光。她将嘴唇咬出了血。她发誓他休想与梅卡玛花前月下,恩爱情长,他更无资格再享天伦,他们的幸福不能建立在对她的惨无人道的毁灭之上,他的家庭必须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付出应有的代价。 暮色慢慢入侵,屋子里填满了重铅色的空气。孤独随天黑来临。她左手停在腹部。此刻她还有孩子——那b超图上的两个小黑点,他们正在做梦。她抚摸他们。从发现他们到现在,不过十天时间,她好像和他们已经相处很久。她渐渐快乐起来。她不需要水荆秋了。她翻读育婴手册,了解妊娠期间的饮食、心情、胎教及后来的哺育,仿佛看到一双孩子正嗷嗷待哺。小手紧攥她的手指头。在屋子里乱爬。咿呀学语。听她读童话故事。他们也许喜欢音乐舞蹈,绘画作文,也许只爱调皮捣蛋。总之他们是她的孩子。 可是,第二天早上,一想到就这么便宜了水荆秋,原谅他置她于死地而不顾的凶恶态度,她后悔了,仿佛将扔掉的某样东西又疯狂地捡起来,一并厌恶自己的轻贱。放弃恨使她感到空虚。恨是通往水荆秋的唯一途径。她不能容忍水荆秋毫发未损,在哈尔滨滋润美满,不日另结新欢。 在阳朔,梅卡玛的突然造访,打散了旨邑与水荆秋这对野鸳鸯。水荆秋再见旨邑时,给旨邑带来一块红色方巾,中间一对鸳鸯五彩斑斓。那是他在阳朔买的民间刺绣。她还笑着问,方巾中的鸳鸯是不是原配? 现在,这块方巾盖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而鸳鸯已经死了。 她欲剪碎它们的尸体,却与鸳鸯抱头痛哭。 她坐在江边的缓坡上。一艘运沙船慢慢行驶,船舷与水面几乎一致,仿佛正在下沉。天空难得一尘不染。天边有一团巨大的浓云。硫黄色的云缝中滤出橙色的光,贴在她狭长的背上。树林抹了同样颜色的边,树叶跳跃闪亮。毫无疑问,树林里,那干瘪了的松果一定无精打采,挂在精瘦的树上随风摆动;地面有深棕色的枯死蕨类、枯叶,踩到山毛榉果实的空空外壳,会有毕剥声响。如果泥土被雨水浸透,冷气透过鞋底往脚板底钻,一直凉到心里头去,证明即将进入南方的冬天了。落光了叶子的树木既孤苦伶仃,也无牵无挂。鸟儿仍然快乐,从一根枝丫跳到另一根枝丫,从一个山头飞到另一个山头。没有鸟,冬天的树林就像病房一样了无生气。 她说,她已经很久没去过岳麓山了。他注视她的脸,很向往进岳麓山的样子。他看得见隐藏在她面孔里的别的思绪。她的头发更长了,披在狭长的背上。头发也瘦了。一张脸更加小巧。不论何时,她眼睛里总有坚强的冷光。这一切使他非常不好受。 他掏出一包烟,很不利索地抽出一根,点燃。zippo火机的清脆响声吸引了她。 “你也抽烟?”她问。在她印象中,他从不抽烟。 他不知其味地吸了两口,面容冷峻地说:“我一直抽烟。”她似乎在努力回忆,最后还是摇头。他接着说:“你现在满脑子都是仇恨。”她点点头,“我要用三条人命,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报复他。”他说她傻,一生的仇恨比爱更累,更不用说仇恨及报复的价值,“无辩息谤,不争止怨,停止仇恨只需无爱。如果你还爱他,就多想他对你的好;如果你不爱他了,就更应该回到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来。” 她不想便宜他。她每天都在经受教授那穷凶极恶的话语鞭打。一想到他躲在开着橘色灯光的家庭中,像一个准备迎接战斗和冬天的鼹鼠,一边牢筑阵地,储存食物,一边磨刀霍霍,她一定要给他家里投上一颗炸弹,鱼死网破。不如此不足以解恨。 “旨邑,你晕头了,你已经失去许多,不能再将自己搭进去了。一个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人,还会对谁负责?水荆秋或许是迫不得已说了那些伤人的话,他有他的理由,正像你有你的理由一样。”他着急了,烟在他手里抖动。 她沉默不语,岿然不动。风掠起她的头发,她仿佛就要乘风而去。她想过了,如果失去孩子,她的生命便是全军覆没,余下她的肉身,不过是一截枯柴,烧了,也只是一缕青烟。即便谢不周是太阳,她也不是向阳花,不分青红皂白地追随太阳。生命以及生存的意义,并非太阳全部赋予。 “不周,求你一件事。”她说。 “你讲。” “我死了,请你在我的坟头种上白色的野菊花。” “没问题。但你不许做傻事。另外,我还有个条件。” “你说。” “不许死在我的前头。” 第十三节 “我说的是真的。”她严肃地看着他。 “算命先生说过,我命不长。人死了,一把灰,我的骨灰就撒在岳麓山上。” 旨邑道:“你的事情,史今来做比较合适。” “我跟她分手了。”谢不周说。 太阳掉下去,橙色光晕消失,地上凉了。他们站起来,慢慢往回走。她左手停在并不突起的小腹,小心翼翼地避开坑洼。孩子呼喊正在草地上追逐的狗。她无力悲伤。谢不周像一团巨大的阴影。阴影随她沉默。脚步沉重有力。片刻,她又近乎草率地悲伤,接下来仍是仇恨。只有在想到孩子的时候,才会稍微平静。孩子使她恢复理性。 他们走过一排垂柳。一个亭子。一所幼儿园。她隔着铁栏栅瞄了一眼。沙丘。木马。滑梯。跷跷板。五颜六色的拼图。暮色中将隐将现。她很快扭转头,仿佛不堪入目。他理解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但无话可说。 他们走走停停,走黑了时间,走黑了天,吃完饭回到了她的住所。他让她在沙发躺好,给她榨了一杯新鲜橙汁。阿喀琉斯见到他,兴奋得在地上打滚。他检查她的冰箱,记下她需要添置的食品:牛奶、鸡蛋、水果等等。她喝了一口橙汁,忽然轻松,邪恶地自嘲道:“我经历的,不过是所有女人都经历的,有什么可悲伤的呢?若干年前,我可没想过会和教授级的有名男人这样快意恩仇。我们本是探讨精神,只是不小心涉及了肉体。所以现在,仍然要轻视肉体,不使肉体喧宾夺主。” 他正要为此说点什么,电话铃声打乱了他。她接通电话,声音像热胀冷缩的物体,又蜷成一团。电话不到一分钟便结束了。她在控制身体的颤抖。他意识到发生了重要的事情,问道:“水荆秋?怎么说?”她摇不动自己的头,“是医院通知手术时间。”他大吃一惊,“你要做掉?”她坐在那儿,做错事似的看着他,头发垂下来,落在膝盖上。她忍住不哭。然而,眼泪逼不回去,因为压迫更为狂涌。 他仍在惊诧中。他给她一个臂弯,让她放声哭。她却使用了他整个怀抱来完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哭泣。她双手抱救生圈似的搂着他,像失去玩具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他不动,只是抱着她,心都碎了。前妻吕霜决定与他分手时也这样哭过,那是她原谅他,但却无法和他续缘的痛苦与决绝;是她爱他,但又必须狠心舍弃他的爱恋与难舍。谢不周明白,旨邑要舍弃一双孩子,与吕霜舍弃他,在本质上毫无区别。面对吕霜对他的拒绝,他无能为力;旨邑的处境与悲伤使他同样悲伤。 她哭了很久,把从前的委屈一起哭了出来。 “知道吗?我真的爱他们。我舍不得他们。可是,我没有能力独自抚养他们。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不知道怎么教育他们,我不知道怎么给他们弥补父爱。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没有父亲要,没有父亲疼的孩子。我害怕。我害怕让他们卷入我的糟糕人生。我见过被父亲抛弃的孩子,那样脆弱、那样敏感、那样内向,天生胆小孤独。我怕他们不健康,我没有把握让他们快乐成长,怕我的错误,使他们的生活不完整、不幸福。我怕我生下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不负责任。 “不周,我能怎么办?即便我再也不能生孩子,我也认了,这是我的报应。他当恶人,把我毁了,我也曾想当恶人,把孩子生下来扔给他。可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毁我的孩子,不能拿我的孩子当报复工具。我爱我的孩子。我这辈子最后的孩子。我将永世愧疚,我是无能的母亲,不能给他们生命。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我的生命。可我真的多想生下他们,多么想见到他们啊!这是我的罪孽,是我一个人的罪孽!我的不幸的孩子。” 她说了很长一段话,就像树上的积水滴滴嗒嗒,落到地上,慢慢渗透到他泥土一样的内心深处,他的心被浸湿了。 “旨邑,你能这样想,真的很勇敢,很了不起。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他的话仿佛一棵新绿树苗从泥土里长出来,显示出茁壮成长的趋势。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赞赏她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他似乎知道她需要人肯定与支持她的想法)。 他那句“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激起了她内心的凄楚:除了水荆秋,谁会舍得这样一对孩子?旁观者为孩子都动了恻隐之心,惟独水荆秋要当恶人毁灭她和孩子们。他给予她最恶毒的毁灭。她将无能生育无能爱,倘若恨也无能,她那僵尸般的余生,会无比漫长,无比苍白。 “不周,我不知道,之后,我该怎么活。我会每天计算孩子的天数,他们的出生日期,每年会记住他们长大了一岁,和谁的孩子同龄……他们不可能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总有一天,我会疯掉。我会自杀。我会忍不住提把菜刀去砍他。”她说这些,声音也无缚鸡之力。 “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我的意思是,我想当他们的父亲。”他面对她,冷峻且不容置疑。 她听得清楚,一点都不吃惊。她了解他,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毫不奇怪。她甚至早就设想过这一幕。她满心感动,忍住眼泪,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我才不成全你。” 谢不周说道:“旨邑,你又刻薄我了。” 旨邑没想到谢不周立刻领悟她的意思,本想接着说“你是要在我这里忏悔,弥补吕霜,弥补你过去对别人的伤害”,猛然觉得过分,她不忍更深地刺伤唯一守在她身边,呵护她的谢不周,他是她的依傍。 “不周,我已经想清楚了。明天,你先陪我去庙里烧香,后天去医院。”她变得温顺。 “在我心目中,你和孩子比什么都重要。”谢不周有种奇怪的痛心。旨邑在软弱的时候,还要长出强大的刺。他真的不希望她总是坚强,总是理性。她太冷静,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的爱——并非狭义的爱。她不单拒绝他当孩子的父亲,也拒绝了他的期盼。他想照顾她,呵护她,在她困苦的时候,不离开她。 “我希望我就是你坟头的白色野菊花,日夜开放。”谢不周说道。 她安静了。 他沉寂了。 白色野菊花开在他们的脑海里。 “你要知道,人常会因美德而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她说话了。她想到她对于水荆秋而言的“美德”,以及面临的后果。不过,她并非为了“美德”,因而也不需要歌颂。既然他躲了,她找不到他,她也不必想方设法告诉他,她决定去屠杀他的孩子了。既如此,就让水荆秋终日生活在悬而未决的惊恐里,让他和他的声誉,如履薄冰。 谢不周的头痛病犯了,极力忍耐与掩饰。他翻茶几上的书,胡画乱写。 她则躺下去,翻《唐三彩》。阿喀琉斯趴在一边,眼睛在她和他之间转来转去。 窗外飞机轰鸣声隐约。低飞的飞机信号灯闪烁。即将降落黄花机场。水荆秋说,直抵她的老巢。她记得,她求他来长沙看看怀孕的她,当面谈谈。他说他没有钱。她几欲气绝,他居然如此看低她,好像她在敲诈他。她怒不可遏,说道:“水荆秋,除了你的声誉以外,你有什么可敲诈的,钱吗?我真的比你多。我在乎你穷吗?我介意你已婚吗?你不过来看我,是钱的问题吗?我要求你带一百万来吗?好,我寄钱给你,求你过来看我一眼怎么样?” 旨邑现在明白,水荆秋一早就打定主意,对她甩手不管。 他们之间有个奇怪的规律:旨邑越意识到水荆秋的卑鄙龌龊,她的痛苦程度就越轻。 尽管谈话期间,水荆秋也曾流眼泪,也曾悲伤,但他的残忍和卑鄙一直掩盖在激情和眼泪之下。她认为,他的眼泪是为他自己处境流的,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圣经》言,恶人必因自己的恶跌倒。她期望如此。 谢不周仍在划写。背影异样憔悴。 “美德可能会变成愚蠢,愚蠢很容易变为美德,愚蠢到神圣的程度。”旨邑为他心疼,自言自语以期引起他的注意,希望他能继续谈点什么。 他头也不抬(似乎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然后,他问她明天几点去烧香,得到答复后,起身走了。 他走后,她看见他划的东西,竟是给她的一首诗: 我们都有颠沛流离之苦 头朝上,脚朝下,来回扯 我们都擅长 在冬天生火 在夏天继续生火 孤独的时候剪指甲 你瞧,这里有一朵兰花 长到璀璨时,她就成了罂粟 长到失语时,她就意味着 这个世界的确需要一副毒药 人吃饱了,厌恶蜂房的蜜;人饥饿了,一切苦物都觉得甘甜;随剧痛而来的任何疼痛,都无足轻重。旨邑当时与秦半两擦肩而过只是遗憾,现在无奈放弃他,也不觉得疼,她的痛苦完全在于孩子。谢不周走后,她开始哭。整个晚上眼泪汹涌不断。 谢不周说他舍不得这双孩子,为他这句话,她将对他终生感恩。谢不周完全抛开水荆秋,把孩子看成他的责任,如此荒谬而又顶天立地。她不能和他结婚,不想伤害另一个女人。她凭什么拖累谢不周,凭什么接受他付出一生的慷慨帮助?她想了一整夜,哭了一整夜,只剩对孩子的不舍与愧疚。 早晨,她的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谢不周陪她去烧香。从外面看见那香火缭绕的景象,她忍不住悲伤。那飘散的愿望,那升腾的祈求,那芸芸众生的苦难,是否有神灵掌控?她一见菩萨尊容,立刻热泪盈眶,满腹冤屈,长跪不起。 谢不周退到一旁。最近凶为旨邑的事,头痛频繁,服药不像以前,收效甚微。他每夜起来去客厅吸烟,天刚亮便起床爬山。山顶上八面来风。 从庙里出来,旨邑拉着谢不周的胳膊,举步艰难,仿佛上断头台之前的怯懦与恐惧。她问,她会不会得到宽恕,活着还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他抽出那条胳膊围住她,说他第一次在菩萨面前许了愿,有关她的未来。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枯叶落上她的头发。他拈到手里,搓得粉碎。 “菩萨会原谅我吗?你相信生死轮回吗?”旨邑眼到之处,皆是伏地膜拜的躯体。真假难辨的和尚在兜售平安符。 “你没有错,也没有恶。”谢不周拍拍她的背。剧烈的头痛使他头昏眼花。 “头痛了?明天一定做检查。”她发现他的克制。 “没事,遗传。我母亲也常犯头痛病。你没事了,我的头就不痛了。”他对自己很潦草。 三颗白色的圆形药丸,是的,白色,不是其他任何颜色;圆的,不是方形,也非椭圆,更不是棱彤。比平时常见的药丸要大,药片上刻着三个英文字母。她读了一遍,不明白它们代表的意义。她不想去弄清楚这些东西,她只是借此分散注意力,让自己不那么紧张。医生要她在饭前空腹喝下它们,如流血过多,腹痛难忍以及其他意外情况时,马上来医院。如果正常,三天后来医院服下另三颗药丸,孩子就会掉下来。也就是说,头三颗药丸,是用来杀死胎儿的。 水已备好。玻璃杯盛着大半杯开水。如果跳进去能淹死就好。医生劝她手术终止妊娠。她不能忍受在手术台上,叉开双腿的恐怖,她无法把这血腥的场面与做那事分开。正如她做那事的时候,总会想起手术。任何时候她都会想到要避孕(可卑鄙的水荆秋却怀疑她有意要受孕,怀疑她向他勒索,怀疑她用毁灭一生的代价来加害于他)。她临时改变人流方式,选择吃药。像服毒自杀。她听到医生对于一双孩子的惋惜。她们当然明白一个女人落到这步田地的原因。她们见识过千千万万。她们早就熟练轻松,如从一堆种子挑选出坏掉的扔到垃圾桶一样。 药片在旨邑发抖的手心。洁白无瑕。它们不是清心丸,不是止咳药,也不是感冒通,它们是杀手,全副武装,就地待命。它们将潜过曲折的通道,直抵目的地,在几小时内杀死全部的目标。那一双孩子,尚不知大难临头。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他们在梦中。躺在他们信赖的子宫里。 她慢慢抬起手心,满面泪水无声无息。她缓慢地、诀别似的看着他,他以为她犹豫了,要放弃吃药了,内心欣喜若狂,正欲给予鼓励,她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药丸往嘴里一灌。他反应慢了,只拦住一条手臂及那空了的手心。她已经咽下去了。惊恐地望着他。他绝望地扭转头,一拳击在墙上。 与此同时,阴霾的天空忽然一道闪电,雷声大作,风凶猛地撕扯阳台的花草。房间灌满了风。茶几上的书页被快速地翻阅。悬挂的东西摇晃。活动的物体滚动。门嘭地一声,被粗暴地关上。她退到墙角,仿佛被风吹过去的。惊恐。颤栗。她左手停在小腹,慢慢地摸索,似乎要寻找孩子。忽然,她双手抱住小腹,朝他喊道:“不周,快救我,救我的孩子!我不想失去我的孩子!天啊,我都在干什么,我都干了些什么!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 她几乎是跌向他。他二话不说,抱起她就冲出门去。 一道闪电,一声炸雷,暴雨訇然倾泻。乌云漫天翻卷。 然而,才进电梯,隐约的腹痛感便来了。孩子在疼。在挣扎。在呼救。无可挽回的悔。从谢不周无力的双臂中分离出来,她面向墙壁,不断用头部撞击过去。 他们默默地回到她的房间。庄严肃穆。电闪雷鸣。 她的心已是一个巨大的祭坛。他是唯一的吊唁者。 持续但不剧烈的腹痛。她不断地想:孩子正在死去。这个缓慢的过程,好比凌迟酷刑,千刀万剐她心头的肉。没有什么比这种见死不能相救更痛苦、更绝望。后悔之刀,将每一处伤口凿向纵深;悔恨是盐,遍撒她心头的每一处伤口。 加剧的疼痛使她额头冒汗,面色苍白。恶心。呕吐。痉挛。身体的血迹。她看见孩子的生命在融化。一点一滴。那是她在啼血。 谢不周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擦汗。喂水。无言相慰。他脸色哀漠,仿佛面对临死之人。他知道她正在这灵与肉的惨淡中远去,当她“死”去“活”来时,她将脱胎换骨。 她浑身酸软无力。她将手摊在身体两侧。再也不敢触摸腹部。对于他们的尖锐呼救,她已是置若罔闻。或许他们已经死了。那里是一双孩子的尸体。她的子宫,仅仅是他们罹难的现场。他们的父亲借刀杀人。那一双孩子的血,将灌满那恶人的茶杯,盛满他的汤碗,在他淋浴时从笼头里喷洒出来。他生活中的每一处,都将有这洗不掉的血腥。 仍是时紧时慢地疼。突然,一种奇怪的舒适感出现了,一直覆盖的恶心感就像捂着她的被子被掀起来,食欲之窗随之打开,她产生强烈的饥饿感。 与此同时,谢不周的腿感觉她紧绷的身体松弛了,头往一侧耷拉。 第十四节 “旨邑。”他的心一沉,以为她晕过去了。 她睁开眼睛,转过头看着他,气脉悠悠,“他们死了。” 旨邑的确感觉到孩子的死:仿佛握紧的拳头缓慢散开,她的身体一阵舒畅。她确信,这舒畅的瞬间,正是孩子气绝之际(荒诞的“解脱”暗示)。她产生了强烈的食欲,小腹坠痛使她无力动弹,停放尸体的子宫不堪重负。 “宝贝。”谢不周突然改口,心痛难忍。他这么叫她,便是对她最贴心的回答。 她并不吃惊。她知道,她是他的宝贝。 “我好饿。”她说。像刚刚睡醒的恋人。 “最想吃什么?”他问。 “口味虾。辣椒炒肉。”她的脸上浮现惨淡笑容。 “太辣不行。你要答应,用开水涮过再吃。” 他神情严肃。她点头。当生命像退潮的枯滩,被洗劫一空时,谢不周用他那张涂满冷漠的面孔,给她最具力量的温情。她知道,这不会转瞬即逝,在她“残疾”的余生,他将是她的拐杖,是她的鞭子,是她一眼望不到头的、无法实现的幸福。 宛如一片虚弱树叶,在秋风中瑟瑟向前。仅卧床休息了几天,旨邑决定瞒着谢不周出门(她流产后他严格规定她的休息与调养)。走在路上,她才发现身体柔软无力,好比是风在推动身体,她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两天前,因为药物的失败,她最终还是躺上了手术台。由于血流不止,不能使用麻醉,她恐惧的肉体疼痛,最终仍如冰冷器械摆在她的面前。它们进入她的身体。做爱的剧烈痛楚。她汗水湿透衣背。水荆秋的汗滴在她的脸上,变成她的泪水,四处滚爬。他面孔扭曲,神情模糊,毛发如马鬃扬起。他挥鞭疾驰。没有比子宫更脆弱的器官,它像把握快感一样抓住疼痛。那生命的温床,厮杀狼藉,血流成河。 我爱你。我也爱你。至少插入了四根铁器,仿佛在凿松结实的水泥地面,一齐用力,撬起一块巨大的石头。 下了一趟地狱上来,人间的烟火还在。男女之情从体内消失了。色彩从眼里淡去了。欲望散了。“问题”彻底解决了,留下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更大。一个人,身体里只有自己,嚼这无味的后果,横竖已无所谓。巨大的空洞望不到头。在这虚无中,眼泪无力浮起痛苦之舟。悲愤无风。是时候面对秦半两了。 旨邑走在路上。手在风中酸痛。她将它们装进口袋。风侵袭她的身体。全身酸痛。她不知道该把自己藏到哪个温暖的地方。对风的敏感,使她恍惚已是风烛残年。她想,我废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的确废了。体内不再蕴藏生机。生机勃勃的春天,完全掉进了泥淖。一个不能生长孩子的子宫,形同虚设。她想到怎么对秦半两言说,她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是风中的蜡烛。颤颤微微地燃烧。泪顺着肢体流到根底。慢慢耗尽自己的能量,走向秦半两的画室,在他的画室门口骤然熄灭。大风吹灭蜡烛,也能吹旺一堆大火。她注定要被吹灭。不,是摧残。 又一阵风。酸痛入骨。激起她对水荆秋的怨恨。她裹紧黑色风衣。头发拍打衣背。秦半两令她冷静,冷静如赴死。通向秦半两画室的路,不再令她兴奋紧张。对路上的一切视若无睹。快到画室之时,她接到原碧的电话(在此之前她手机一直关闭),突然对原碧满怀歉疚,她像个临死之人,对和她关系似近还远,同时又不无戒备的原碧产生前所未有的好感——她意识到原碧是她唯一走得最近的同性朋友,而她们彼此几乎从未坦诚相待。她宽恕了原碧的心计,宽恕了原碧对爱的手段。她原本就没有理由埋怨原碧,当时是她自己放弃秦半两去了哈尔滨。 原碧对旨邑说,稻笫这些天找不到她,老打电话来问。风吹得旨邑手发抖,她感到握不牢手机,随时会掉下去,便告诉原碧,晚点再打电话给她,末了又叫原碧直接到她家里来,她想和她聊聊。 到秦半两画室门口,她果然燃成一堆残烛,烛心已灭,只是漆黑。门开着。她在大门上留的字,经过雨水冲洗,更加清晰。她才看见,她使了那么大的劲划写那几行字。她悄无声息。落叶坠地,在脚底盘旋。恍如隔世。隔世之门敞开。他在里面。他在画她。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正是那副装扮:头发随意盘在脑后。耳环如稻穗长垂。衣着绿底玫红花,绣花圆领,喇叭袖(袖边绣花与领口相同),收腰阔摆。画中的她站在窗口,垂下眼帘,注视手中的青色玉镯,神态既认真,又闲淡。窗口投进的光线,匀净溢散,一种看不见的温柔笼罩。背后的古玩橱柜摆设简洁。画面显得单纯而丰富,宁静又生动,理性却也诗意(他说她就是这样的人)。 她发现,她不如画中人美。画中人那般鲜活(他仍在她的腮部着色),而她是如此破败(害虫仍在啃噬她的肌体);画中人眼露春色,而她则满目疮痍。她身体的那团阴影慢慢靠近他,慢慢将他覆盖。直到阴影停在画中人的脸部,他才发现异样,停了笔,回转头来,被幽灵似的旨邑吓了一跳,转而又是一喜,继而却又一惊,喜的是他画的人回来了,惊的是画中人竟削瘦如此,腮部的胭红也荡然无存,并非那么春意盎然地对他摇枝晃叶,她憔悴虚弱,分明是在病中。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仿佛在凝神观察该在哪里着色,在哪里添彩。 她站不稳了,径自在扶椅上坐下来,暗自喘气,咳了两声。 他很快蹲下来,伏在她身边,说:“旨邑,你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医生。”她看见他戴着她送的玉观音,苦笑。 他既气又急,要立刻带她去医院,几乎要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 “现在已经没事了。”她抓住椅子扶手不放。她知道,接下来要对他撒谎了。她鄙视自己。她要隐瞒自己那不光彩的烙印,掩藏已婚男人给她留下的丑陋与伤痛,又要显示对眼前人的深情与无奈。多么虚伪。多么做作。只可惜她眼泪流尽,眼睛干枯,不能为眼前人略有湿润。她看到桌上一份策划,知道他要去北京办画展,想移开话题,秦半两却紧紧地抓住她的问题不放。 “我真的没事了,已经动了手术。需要一些时间调养恢复。”有一刹那她不想撒谎,她差点直接告诉秦半两,她心里怀着对他的爱,体内却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请他鄙视她,唾弃她,忘记她。然而,她耻于说出,于是为自己这尚存的廉耻感到羞愧,同时清醒地意识到,孩子的死并没有置她于死地,对一切,她并非心如死灰。廉耻感将逐渐复活成生的意志,欲的能力,它必将成为庞然大物,驮着她奔向正常生活的广场,去那里调情与歌唱,与其他快乐的女子毫无区别。 秦半两这才明白,旨邑并没有去淘古玩,而是躺在医院。他认为她不该独自承担病痛,他那时应该在她身边,守护她。 见他不问病情,只是满面愁容,她反而紧张,谎言与真相在心里冲撞。她无法阻止它们的斗殴,她必须赶走一个,或者是谎言,或者是真相。她再也捕捉不到他身上散发的种马气质,他只是一个物体,她有责任对这个物体作出某种解释。 “半两,你不想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她问。 他说:“我只要你健康活着。”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她说。 他望着她,无比惊诧。 “我得了子宫癌,切除了子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谎言从她嘴里冲出来。真相独守腹中。 他震呆了。面对噩耗般,他慢慢站起来,仿佛剑击手,瞄准噩耗身体的重要部位,要还以致命一剑。 然而,他放下剑,挪到她的后背,俯下身,从后面抱住她。她感觉到那双手臂的犹豫与矛盾,先是如履薄冰,继而找到重心般,慢慢加大力量,最后稳稳地圈住她。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突然涌起对自己的满腔仇恨,恨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恨自己糟蹋自己;恨自己将爱挥霍得一干二净。 他的脸紧贴她的头部。她闻到他身上的油彩味。他身上的温度就像一杯加冲牛奶的咖啡,还有方糖。她仍然想到她的孩子。他们虽死,却已从子宫移到了她的胸腔,他们在她的灵魂深处张灯结彩,像清明时节繁华的坟头。她的心,是孩子永久的灵堂。那里永远都开着白色野菊花,亮着油灯,或者漆黑一片。 “傻姑娘,你该告诉我,让我在你身边。我爱的是你,不是你的子宫。你依旧是我完美的爱人,迷恋的爱人。我说过,我要带你看遍世界上所有的墓地和博物馆,我们的一生,是我们自己的,比任何人都幸福。旨邑,相信我们。等我办完这次画展,我们就去看玛丘碧丘古城。”秦半两的脸贴上旨邑的脸。他的滚烫。她的冰冷。 旨邑做梦都想去玛丘碧丘之巅,看那单调的石头构筑的丰富世界,在她堕入虚妄的深渊找不到理想的彼岸时,它将给她怎样的冲击与洗礼。然而现在,她感到秦半两的话像一只幸福的鸟,在她的枝头停落片刻,便展翅飞走,留下枝丫空虚地颤抖。她无法带着爱情去那么远的地方。她只能独自上路。 “我已经残缺不全了……”她的声音低得只够自己听见。 旨邑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筛子,已经无法盛下秦半两的爱情。 “对不起。”她仇恨似的坚定起来,跌撞着离开画室。 旨邑恨那天下的妻子,恨梅卡玛。她一直恨梅卡玛,只是从未恨得这样具体,这样深刻,这样理由充分。从前,恨她不用心照顾水荆秋的生活(让他穿超短裙一样的内裤),恨她不给他做饭,让他经常吃速冻食品;恨她霸占他,却不体贴他,让她满腔爱情,全无用武之地;恨她对他的管制,从金钱到时间。现在,又恨她装聋作哑,太阳照常从他们塌了半边天的家里升起。恨梅卡玛在水荆秋身边,不相夫,不教子,也能让水荆秋抛弃她的一双孩子。 旨邑不能让梅卡玛沉浸于幸福当中,哪怕是虚构的幸福也不行。她必须告诉梅卡玛,揭穿她的处境,告诉她,她温和而有学问的丈夫水荆秋已经和别人有孩子了。只有水荆秋的痛苦才能减轻她的痛苦,减轻她的仇恨。 如何找到梅卡玛,旨邑想到稻笫。在打电话给稻笫之前,她颇多顾虑,是穷途末路使她孤注一掷。没想到稻笫熟悉梅卡玛这个人,说她是他们学校附中的音乐老师,她的丈夫水荆秋,是哈尔滨有名的历史学家。稻笫问旨邑怎么会想找梅卡玛。旨邑含糊其辞。稻笫立刻猜想旨邑的哈尔滨情人就是水荆秋。旨邑矢口否认。稻笫严肃地说:“水荆秋曾以历史的名义搞了我们系里的一位女生,最后还是由梅卡玛出面解决了这件事情。” 旨邑一惊,她不愿意相信。 稻笫接着说道:“我本该替水荆秋与梅卡玛保守秘密。但是,旨邑,我希望你看到真相,为了保全婚姻,那些家庭中的男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稻第嘱咐旨邑,找梅卡玛并非好主意,吃亏的将是旨邑自己。稻笫没有用“自取其辱”这个词。旨邑说没什么大事,谈不上吃亏。她心底认为,没有什么好主意和坏主意,只存在她愿意和不愿意,至于吃亏,她已没什么可亏的了。 稻笫说千里冰封万里飘雪的冬天就要来了,她希望旨邑能来玩一玩,她会带她去滑雪,从山顶俯冲下来,比飙车还刺激。旨邑说那回飙车事故让她心有余悸,她情愿死,也不想变成残废。她说到“残废”二字,把自己刺痛了。她想到一双孩子,想到割肉的苦。她和孩子一起,魂飞魄散。她已经不是正常人,永远不可能做正常人了。孩子永远在她的行囊里,她独自带着这沉重的秘密旅行,不知道哪座山头可以埋下她的孩子,埋下她的痛苦,埋下她的悲伤感情。 “我毕业后到长沙丁作,等我来照顾你吧。笨丫头!”稻笫说道。 从秦半两的画室回来,旨邑便病倒了。或许是受了风寒,头痛低烧,咳嗽,呼吸困难,举箸无力。药流与清宫手术对身体的摧残,就像风拔起了幼树的根,树的叶子立刻萎蔫了。 大灾逢小疾,多病更脆弱。身体的每一种不适,都激起旨邑对水荆秋的怨恨。她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她不吃药,不照料自己,只是对它的衰败感到恐惧与无助。她依赖谢不周。她对自我的放任自流仿佛是一种撒娇,她需要谢不周法西斯式的关怀,强制、命令、隔时审讯检查。她是他的一只小宠物,完全顺从他的喂养与教育。他要她像猪一样,吃好睡好养好,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一定要尽快结实起来,强大起来。 旨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将谢不周推到她的生命里,仿佛他专为她的灾难而生。 谢不周知道旨邑出去吹了风,痛心疾首,几乎要大发雷霆。 “我很心痛,你不仅在伤自己,也在伤害我。”谢不周说,声音低到似乎不愿意让她听见。 她听见了。一字不漏。她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做那最荒诞表达时的样子(她从没想到这是伤害他)。他的确在伤心。死死地盯住地板。鬓角突然冒出几根白发。耳朵在伤心(背对着她,沉默不语),整个身体都在伤心(散发生气与难过的气息)。灯芯绒夹克衫的背影,透出忧虑、焦灼、甚至颓丧。 她像一只困倦的夜鸟低下了头。 她的一只手被谢不周烘热,另一只手被水荆秋冷却,放在同样的水中,随着两个不同器官的倾向,感到水温既冷又热。 “我知道错了。我会照顾好自己,准时服药,吃好睡好,像猪一样壮实起来。”夜鸟梦呓。四周是悄无声息的风。 “我要你有真正积极的心态,积极对待自己的身体、人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和未来才是最重要的。”风摇动夜树,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声音。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不甘心……不甘心。”夜鸟反复哀鸣。 “旨邑,只有弱者才会想去报复。你知不知道,那是报复自己,是加重你自己的挫折。不要总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他例举了生活中几种遭遇惨痛的故事。 “我太软弱,太自私,太害怕,我对不起我的孩子。我后悔。我应该生下他们。我受不了,那血团每时每刻都在我眼前晃动。天都怒了,不是吗?”她又掉进自责与后悔的井。 他将她捞起来,平放在床,盖好被子。过了一会,说道:“其实你很勇敢,也很结实。你知道你无法给你的孩子未来。所以现在,你要坚强,要走好自己的路。慢慢忘记这些。等你恢复了,我们去走遍西藏,想走多久便走多久。” “史今怎么办?”她时刻警醒,总是戳穿他的好意。 “有的女人像道德,总是小心翼翼,胆战心惊,你从来不属于此类。告诉你吧,史今有她的独立空间,有做不完的期货、证券分析,我和她互不依赖。我最担心的是你,你像个孩子,不会照顾自己,爱和自己过不去。你让我着急,心痛。你什么时候让我放心了,我也就不在你的视线里转了。”她逼他说出这些话。 “头痛吗?对不起。”她撑坐起来,头晕目眩。她示意他将头靠在被子上(被子下面是她的大腿),她给他按摩。 他眉头紧皱,说他不接受病人的服务。她将他扳倒,让他仰面躺好,才发现不知从哪里开始,仿佛面对一片广袤的土地。他抬手在她的脑袋上按了几下,以做示范。她学会了,仍然不知如何下手。这时候,她变成道德一样的女人,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她从没摸过他的脸,从未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耕耘、播种和收获。她看着这张双眼紧闭,眉头紧皱的脸。 他半睁眼,见她双手悬在空中,说道:“你是不是想掐死我?”她的手便落下去,轻轻地掐住他的脖子,然后很自然地移到他的头部,按照他示范的那样揉按。她摸到他的发质,他的额头,触到他头骨的坚硬与肌肤的温度。恍惚觉得他属于她。这片刻她忘了孩子,忘了怨恨,忘了所有的灾难,她的全部爱意与怜惜都倾注于眼前这张脸上。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手指不堪重负,手掌落上肌肤,不能动弹。他的手伸上来,压住她的手,她的手便完全贴在他的脸上。仿佛夜鸟钻进了树心,躲在浓密的枝叶底下。一切都静止不动。所有流浪的,都有了归宿。夜变得毫无负担。 “痛得厉害吗?”她问。她必须说话。一只夜鸟的熟睡是危险的。她必须说话。一只夜鸟不可能带着流血的伤口向温情妥协。 他打开眼睛。仿如黑夜的两道强光射向她的脸庞。她赶紧偏过头去。强光擦过她尖巧的下颏。 他坐起来,似乎有点晕头转向,又倒了下去,感到视线模糊。 水荆秋没有任何消息。他在她的感觉中成了一个谜。她看不见他痛苦的样子,甚至记不清他的五官,他在她的想象中总是獐头鼠目,形容猥琐。也许他正在为一个远方的女人,一个女人即将隆起的且十子焦头烂额。他所怀的秘密就像胎儿,随着日子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重。 旨邑发现,精神折磨不能毁坏他的现状,不能影响他幸福的家庭生活,甚至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他生活当中一个小插曲,小惊吓,小刺激。她仍然想有所作为。夜晚,她设想了各种报复的细节安排,包括水荆秋的结局,自己的后果。仇恨覆盖了其他所有的情感。白天,她又推翻了夜里的设想,陷入矛盾之中。她每日面壁发呆,机械吃药,不上街,不会友,不去德玉阁,谢不周来看她就像探监,提许多好吃的,说许多积极的话,问她的饮食与身体。他在的时候,她似乎比较快乐,淡看了近在眼前的往事(她不想惹他头痛),步人生活正轨。 谢不周努力使她快乐,到处为她淘古旧书籍、古玩,以及适合她佩戴的叮哨饰品。有一次,他在古玩市场淘到一只玉猪(与旨邑送他的那不同):乳白色,卷体猪形,只用圆雕手法刻出猪头、身形、大耳和大嘴,浮雕手法刻出眼和鼻的形状,身上有阴线花纹,背影有一道凹槽,由头顶通至尾部。谢不周戏说虽然丑得模糊,但似乎还配得上旨邑那只青色玉猪。旨邑拿过玉猪,猪的卷体与笨胖憨态只让她想到胎儿,胎儿在母体中,正是这种卷体姿势。她暗自疼痛不言。谢不周见状,故意说玉猪非和田玉,也不是商代晚期的东西,雕刻手法仿得差劲,意思不大。他拿过玉猪,不愿让旨邑联想起胎儿。旨邑说别把人想得太脆弱,玉猪于她,未尝不是一种慰藉(仿佛说谢不周便是那只玉猪)。 梅卡玛的电话已经背得烂熟。对于是否联络梅卡玛,旨邑反复斟酌。她不怕梅卡玛剽悍凶猛,只怕她柔弱善良、知书达礼。 旨邑认为,她其实是可以与梅卡玛做朋友的,她们完全可以敞开心扉,促膝畅谈,相互交流女人经,谈谈各自对水荆秋的感受,以及和他在一起的细节,这有助于那做妻子的更深地了解丈夫,那当情人的更真地了解情人。女人是女人的同类,同是感情受害者,女人有没有必要相互仇视,忽略共同的敌人——那个欺瞒有术的男人——女人从不把男人看作敌人,即便是,也是亲爱的敌人。女人的敌人是女人。旨邑又非常清醒地认识这一点。 旨邑不恨梅卡玛了,内心生出与梅卡玛姐妹情深的美好愿望来。设想她们彼此情投意合,会有愉快的聊天,迫不及待的见面,她甚至想到与梅卡玛一起分享秘密,独将水荆秋蒙在鼓里。这时候,她对梅卡玛几乎充满向往与热爱,仿佛梅卡玛是她多年的挚友,她期待一诉衷肠。似乎能否与水荆秋善始善终(不以仇恨为结果),完全取决于梅卡玛。 这个秋天的午后,旨邑睡觉醒来,平静地拨通了梅卡玛的电话。 第十五节 “你好,是哪位?”梅卡玛的声音虚弱且苍老、空灵,仿佛住在山洞里。 “我……我是水荆秋的……女人。”旨邑没有想好自己的身份,一时不知如何表达。短暂尴尬后,她几乎是胆怯选择了“女人”这个词。 “什么?……”梅卡玛说,接着喊道:“儿子呀,先别弄了,等爸爸回来教你装,啊?” “我是水荆秋的爱人!”旨邑怒了,语气硬了。 “爱人?噢,哪个爱人?”梅卡玛心平气和。 “我……在长沙。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旨邑以为梅卡玛听到“爱人”之类的词会尖叫起来。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旨邑……” “纸衣?……儿子啊,别捣腾了,妈妈听不清了。来,用妈妈手机给爸爸打电话,叫他买把葱回来,晚上给你烙葱油饼吃。什么,要吃妈妈做的?妈妈做的可没爸爸做的好吃……哎,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梅卡玛对儿子喊完,仿佛健忘的老人,拉着旨邑的手家长里短。 “我怀了他的孩子,两个孩子。我要生下来。他们都会姓水。”旨邑满腹受辱怨怒,几乎要随手掐断电话。 “噢,你要给谁生孩子?”梅卡玛顾左右而言其他,“……爸爸已经在菜市场了呀……再叫爸爸买包胡椒粉,要不羊肉汤就太膻了……没错,爸爸是说今晚带你看《汽车总动员》……好好好,妈妈也去。宝贝。”梅卡玛平静地跟儿子唠叨着,似乎忽然想起来似的,“你说要生孩子?” “我是水荆秋的情人!”旨邑几乎要喊了起来。 “又是一个傻姑娘,我说你什么好呢?”梅卡玛说,“干什么偷人的勾当都可以,但是千万不要怀孕,一怀孕,人就毁了。” “水荆秋是一个无耻的人……”旨邑说。 “男人嘛,难免拈花惹草的……”梅卡玛娓娓道来,“家外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你也不是第一个了……你们这些女孩子啊,也太不知道珍惜自己了……” 旨邑忍无可忍,啪的撂了电话,呼哧喘气,眼泪哗哗直淌。她这才发现,当她赤手空拳友好会谈时,梅卡玛绵里藏针,荷枪实弹,弹无虚发。旨邑控制身体的颤栗,一会儿又责怪自己,睡了别人的丈夫,同情起他无辜的梅卡玛来。然而她又转而恨自己,她根本不是梅卡玛的对手,尤其在这种对垒中,她完全没有经验应对。 旨邑沉浸在与梅卡玛的斗争气氛里,没想到消失已久的水荆秋忽然来电。看到来电显示,眼泪迅速盈眶。如果孩子还在,她会扑向救命稻草般接这个电话。孩子罹难。恶人的孩子,下了地狱。他们痛苦的哭喊,就是恶人们在人间寻欢作乐的声响。她不敢接。她知道这个电话必定与梅卡玛有关。他躲了这么久,他躲得住,一定是狗吃了他的心。他肯定要伤她。他还能怎么伤哟,这辈子不会有更大的伤害。第二遍铃响,她咽下眼泪,接了,水荆秋当头棒喝: “你太愚蠢了!你怎么能给她打电话,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你让我怎么说你啊?你把一切都搞砸了,全没希望了!” 旨邑明白,水荆秋恼羞成怒,无非是因为家庭风波,手忙脚乱。但听他谈到“希望”,里头似有文章,心里着急,沉住气说道:“你躲得无影无踪,什么时候给了我希望?我找不到你,我只有找她。你要躲到什么时候?你能躲一辈子吗?有什么希望,你在为我努力吗?你不当恶人了吗?” “你做得过分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些天我经历的事情,我不想说,说也无用。你不知道我的情况,现在我已经毫无办法。”水荆秋说。 “你说说看,你经历了什么?呕吐?恶心?整夜痛哭?你怀着一双被父亲遗弃的孩子?面临终身不育的灾难?饱受屈辱与折磨?” “你尽可以把我想得差劲。我也不想表白。你生你的孩子,我也不阻止你。就这样。” “你是等我死吧。我死了,你继续去打捞你的国际声誉,风光之余,偶尔人性一下,想想我们的这段小插曲,掉几滴鳄鱼泪,也算祭洒亡魂。但你放心,我和孩子会活得让你看见。”对于水荆秋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旨邑只有恼怒。 水荆秋挂线关机,沉入湖底。 湖面平静,波澜不兴。他又躲了,像鸵鸟将头埋进沙堆。水荆秋该死的“表白”令旨邑倍感困扰。他为何不表白,以坦诚与仁慈,平息她心头之恨?他为何宁可她恨,宁可她误解,宁可背上恶人的罪名? 阿喀琉斯近段显得忧郁,不闹不叫,勉强吃两口,就卧地不动。毛色变得粗糙黯淡,身体瘦弱。送去宠物医院,医生说它没病,勉强打了一针营养剂,没见阿喀琉斯好转。它眼里是牢固的绝望,比我们人类的绝望更令人揪心。旨邑被它的眼神震住:没有爱情,没有灾难,是什么使一条狗走上绝望?旨邑感到,是阿喀琉斯自己在放弃生命。难道它闻到屋子里的死亡气息,难道它知道她屠杀了孩子?难道它在对她失望,连狗命都救的主人,却杀死了自己的一双孩子?阿喀琉斯是不是一条狗?她摸着它的头,阿喀琉斯想摇尾回应,但力不从心,尾巴死了一样,拖在地上,连平时最爱的排骨也懒得一嗅。 有人按响了门铃。门外立着一个短发女子,职业女性的着装,面容洁净而又憔悴。旨邑一惊,以为是梅卡玛(暗叹她竟如此年轻),那女子却说,她是史今。旨邑心里立刻有股不祥之感。谢不周两天没来,也无电话监督她的饮食与服药情况,他从未间断把从医书里看到的滋补以及调养方法转教给她,她猜想他出了什么事,心里迅速问他怎么了,人只是立着不动,满目惊诧。史今与她也似两相熟悉,站在门外,幽幽说道:“他住院了,深度昏迷,难得清醒片刻,一定要见你。”旨邑听了,顿觉两腿发软,无法站立。史今扶了她一把。旨邑呼吸受阻,气喘不休,一阵急促地咳嗽。 史今开车,率先打破沉默,“他头部的毛病很早就检查出来了,不能手术,只能等待观察。没想到,病情突然恶化。已经晚期了。” 听史今冷静沉着地说出噩耗,旨邑心在焚烧,化为灰烬,满街飞散。她从没想过谢不周会死。自电闪雷鸣的瞬间之后,她完全倒下了,是他用他的力量撑起了她,打造了她,无论粗的骨骼,细的筋脉,还有血液。他是她的墙,她贴着他得以攀爬生长,伸向阳光。他走了,她不知何以立,何以爬,更不知何以面对他的空缺。她对他的依赖已深入肌体,根本不用去想那是不是爱情。她不相信谢不周会死,死是个荒诞的说法。他只是头疼得厉害。 她忍不住看史今的手,这双长期给谢不周按摩的小手,坚定地握着方向盘,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很浅,没涂指甲油。如果这双小手能再次使谢不周停止头痛,旨邑同样会爱上它们。怀着感恩之心,不嫉妒,不仇视,不刻薄。 此刻,她看着这群手指,不知该对它们说些什么。无疑,它们是幸福的,它们奉献了自己的爱。 “我才失去两个孩子。”旨邑沉默良久说道,“谢不周不会有事,他能挺过去。” “你该答应和他结婚,把孩子生下来。他躺在医院,仍在为你的这件事情遗憾和心痛。你要知道,并非他同情你。我也鼓励他那么做。并非我不爱他。我觉得爱是自由的,并非占有。我不想看到他忧伤。有时候,他太重责任,宁可自我牺牲与扼杀。他这个人,总是愿意自己吃苦受累,为别人撑起一片天空。你身体还很虚弱,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找我。他也会很高兴。我是认真的。” 史今一直平静,看不见悲伤。她说与前妻吕霜的离婚事件使谢不周头痛加重,到他和她准备结婚时,便检查出了头部的病。仿佛每天都像是和他最后的日子,因此格外珍惜,她不管束他,只求把最快乐的生活奉献给他。爱不是一张网,更不是让爱人成为网中的鱼: “不必要因爱生恨,每个人有自己的苦衷,那个不要孩子的男人,我相信他已经全方位地否定了自己,他不能像从前一样坦荡。阴影将会像毒瘤一样在他的心里生长。可怜他吧,一个正派男人的下场,往往适得其反。如果他是个地痞恶棍,这种事情对他毫无损害。” 旨邑仍然看不出史今有什么悲伤。 此时,恶人之恶从旨邑心里淡去,另一个即将来临的灾难占据她的思想。之前,谢不周对她越好,她内心对水荆秋的仇恨越清晰,越突出,仿佛谢不周是面镜子。她看到她的命运写在苍白的天花板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谢不周,是他把她从泥沼里拔出来,水荆秋以及水荆秋之恶,远在脚底。 史今坦荡真诚,旨邑心生好感,不觉相识恨晚,“我当时只想把自己毁得更彻底。我丧失了一切,没有勇气让孩子来到肮脏的人群中。教授那么肮脏,那么邪恶,我知道,我的毁灭,使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人和树其实是一样的,他愈是要朝光明的高处挺伸,他的根就愈深入黑暗的地底,甚至伸入恶中。世界上有许多与你不相干的树,就当他是其中一棵。就当偶尔路过那棵树,被树上有毒的毛毛虫蜇伤了。我理解你的痛苦。一个灵魂承受这份极端的痛苦,将会发出新的生命光辉。” 车至医院门口,史今把车停下,告诉旨邑谢不周的房间号,她要去买点东西,稍后再来。 旨邑站立不稳,失去重心,稍微晃了一下。她不知持何种表情,就像不知送什么礼物一样。在医院这个巨大的洞穴面前,只觉得阴风阵阵,魅影重重。她迈不动脚步,更无法像史今那样清醒而条理分明,她完全可以看出谢不周对史今的影响。在史今面前,旨邑感到羞愧,她无法像史今那样认识事物,认识人生,认识灾难,就像谢不周说的那样,她只是貌似聪明,貌似坚强,只会心狠手辣的刻薄话。 旨邑无法想象他此刻的样子。面对她,他会持何种表情。 她终如一只蚂蚁被巨大的洞穴吞噬。跫音如鼓。她希望这只是谢不周布置的玩笑(可他最讨厌拿生命开玩笑)。她并非他的前妻,也非他的同居女友,甚至不是他的情人……但她感到和他有某种生命关联,就像两棵树,根茎在地底里交错。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走不到尽头的走廊,通向终结。用一根手指顶开虚掩的门,失明般一片空白。然后看清病床,以及病床上的谢不周,半躺,神色安静,在等待。 “旨邑?”他说。“是。”她答,小心翼翼。“来见老夫,是不是又穿得大红大绿俗不可耐,脚趾头都抹红了?”他像以前那样,以老夫自称,故意挑剔她的穿着。她熟悉他的方式,却无法像从前那样给予回敬。疾病改变了他的样貌,她差点认不出来。灾难过后,她再无心穿艳丽色彩,不过是些或白或灰的素淡服装,于是怪他睁眼说瞎话。 “从昨天开始,老夫便看不见东西了。老夫将不久于人世了。坦白讲,真jb有点不舍得。”谢不周笑道。 他的粗话,旨邑觉得亲切。他看不见了,她感到惶恐;他笑着说到死亡,她几乎恼怒,“你说过,不许拿生命开玩笑!” “这是科学,不是玩笑。拿手过来,老夫给你把把脉,脉搏如果还是那样细弱,证明你没按老夫说的做:锻炼、营养、休息,还有……” “还有积极的心态……我暂时死不了。你也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旨邑语气凶狠,强忍眼泪。谢不周一走,她必将崩溃,坍塌。 “你一直没正确理解老夫的意思,所以你还在迷宫里转。假使人(水荆秋)是一条不洁的河,你应该成为大海,包容一条不洁的河并不致被它污染。老夫将死,你要让老夫死得瞑目的话,一定听老夫的金玉良言。老夫讲课,每小时上万元进账,你不服不行。老夫最近诗兴大发,可惜没时间回岸当诗人了。”谢不周抓住旨邑的手把脉。 旨邑侧脸看到床头柜上有叠纸,上面排列不齐的字,她知道那是谢不周摸索着写下来的,在心里读它: 一个人一段黑走到这里 走到滩涂 寻找鱼的生活 和风的摇橹声 一个人是一道缝隙 一段黑也是 许多的鱼它们不在生活里 这是我失明的原因 我要让海是海 还是让海成为陆地 这是我一个人一段黑走到这里的原因 诗与她的梦有关。她曾向他讲述独自走夜路的梦,她在梦里的恐惧与孤独。他在自己的漆黑中,想到她的光明。她抓住他的手,脸贴上去,无声地哭。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她努力,而她只是机械地依靠他的臂力站起来,不知道站起来的目的和方向,并不使用自己的力量,去减轻他对她的忧虑与操劳。她只是被怨恨冲昏了头脑。她视报复为此生唯一的事情。而现在,她相信,是自己使他的病情加重,她伤害了他。这个结论使她痛苦不堪。她埋头哑哭,为此忏悔。 “对不起。我全听你的,按你说的去做。你一定要好起来,看我怎么战胜自己,脱胎换骨,内心强大、结实起来。不周,你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人,你给了我珍贵的情感,你给了我生命……我会忘记过去,我会努力,我会让你惊喜,甚至……让你……更……喜欢我。”她不知该怎么表达,她哭出很大的声响,连同被子一起围抱住他的腰。 “旨邑,别哭,我相信你,你是最优秀的。我不是喜欢你……”他摸她的头发,声音已经疲惫,“而是爱你……包括你的头发。你是匹小野马。你要继续去奔跑,去撒欢,到你喜欢的任何地方。你会找到你所要的。”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好起来,你要好起来,你要看着我快乐。”她不哭了,努力振作。 “如果幸福取决于舒适,我们的祖先可能没有我们幸福;如果幸福取决于我们面对生活的态度,在这个没有坚固信仰的时代,即使在苦难中,也要有内心的平静。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老夫会当个鬼诗人……给你写鬼诗歌。”他本是开个轻松玩笑,剧痛却使他的表现悲壮而凄绝,“旨邑,给老夫唱唱那首野菊花吧。” “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随波逐流轻摇曳……我的家在天之涯。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山高云深不知处,只有梦里去寻它……”她低声唱道。风声四起。 医生来了,给谢不周打了一针。他睡了。如一具尸体。 “谢不周会死吗?这是为我特别设置的玩笑吧?我不听他的话,不积极善待自己,他一定气坏了.才想了这个办法。他敢开天大的玩笑。他太坏,满肚诗书,总爱装不学无术之徒,还有那句粗话口头禅。他就是这么一个坏人。”旨邑独坐,想来想去,不信那么健壮的谢不周说倒就倒下了。她觉得自己上了他当,他串通所有人,以死亡来吓唬她。 “谢不周!”她突然喊道,“大骗子,别装了,给我起来!”她拽他的手,手很沉。她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挠他的胳肢窝,掐他,他全没反应,完全像个死人。 她愕然颓坐,心底冰凉。这一瞬间,她感到因水荆秋而生的痛苦之黑鹰忽地飞走了,谢不周的病像一只白鹤落在她的田头。她不再仇恨那只黑鹰,被它的利爪抓伤的痛已无关紧要。这只白鹤的健康平安,是她此生的最后一个梦想。 史今推门进来,悄无声息,在谢不周的另一侧坐下。 两个女人,一起等待日出。等待一个新的太阳从海平面升起。 旨邑不能忍受满屋子的时间。要忘记痛苦,时间是一种重负。它是唯一需要战胜的对手。 没有死亡,没有表示人生短暂的某种象征,就没有丰盛的宴会,就缺乏对生命的真正认识。 谢不周死了。像种子一样落在地里。 第十六节 谢不周说:“老夫会死在你前头的。” 他这么说,就这么死了。 旨邑的心里藏着一头怪兽。可爱的怪兽牵着她,来到秦半两的画室。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平静坦荡。她重新打量周围的一切。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秦半两还是秦半两。他惊喜于她的来访,不知所措。她坐下来,用健康的语调与身姿问起他的画展。他说都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开展,他原本打算画展结束再去找她,他爱她。她露出笑容,告诉他来的目的,她上次欺骗了他,她并没有得子宫癌。 秦半两惊愕,他感到旨邑就像一个离奇的梦,在大白天涌入他的脑海。 “半两,你相信爱情吗?” “我相信。” “也相信爱情永恒?不好回答是吧?我们都知道,只有死亡才是永恒。”旨邑说道,“爱情只是做梦。” “我希望和你一起做梦。旨邑,你太消极了。以前你是积极快乐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觉得爱和被爱都很可笑。恋人间的卿卿我我,完全是一场秀。我可以相信爱情,但无法信任婚姻。我完全能看见和你结婚后的景况,你如何与别的女人偷情,又如何对我撒谎掩饰。我能看见你疲于应付,却又乐此不疲。我所认识的有家室的男人,莫不如此。我不想以好坏来评价这种现象,评价人。说实话,我喜欢的,仅仅是诞生恋爱的感觉,它是唯一纯洁与美好的。如果更深地进入爱情,只会看到腐烂、毁灭、伤害,只会百无聊赖。前不久,一个年轻的朋友死于脑癌,远离了一切虚妄。” “依你的观点,那生命有何意义?旨邑,每个人心中都有虚无,但不能因此放弃一切。” “生命本来就没有意义。生命只是一场感官体验。只是让你了解眼睛、鼻子、耳朵以及生殖器等等身体各种器官的功能作用。就像子宫,惟有在欢乐与灾难的时候,它才体现它的存在。你觉得生命有意义,那是因为你不曾站立远方,眺望此时此刻。” “旨邑,山川草木皆无常。我会更加珍惜你。也许你需要时间,我会慢慢等你。”秦半两对说这番话的旨邑感到陌生。他擦拭斑驳的双手,脸色比蓝色的油彩更显忧伤。 旨邑摇摇头,说道:“半两,我们已经失去沟通的可能,无法彼此理解。我明白,诸行无常。我不需要时间。对我来说,时间太多,多得就像漫山遍野的野菊花。你为什么不画它们呢,那些白色的,自由的精灵。” 秦半两困惑地看着她,他的确感到有无形的障碍物横在他们之间。 她在秦半两不解的目光中转身。 “旨邑,我想你能去看我的画展。”秦半两在她身后说道。 “有什么意义?”她反诘。 她带着自己的影子离开。门外秋风。云急。日淡。有什么意义?人类把对欲望的追逐称作爱情,这是人类的卑鄙。人类奉守一夫一妻制,感情早如西瓜破裂,苍蝇飞舞,地下延淌婚姻的血。人们掩藏西瓜的裂隙,酷日下饥渴如焚。 旨邑上了岳麓山。再次打量周围的一切。天是空的,无云,无色,无悲欢。从腹中孩子的死开始,到谢不周的死结束,旨邑的世界完成了它的巨大改变。整个长沙黯淡失色。 阿喀琉斯眼里的绝望消失了,因为它也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它几乎是饿死的,无法证明它非绝食而亡。人类对狗的思想了解太少,就像水荆秋那潜藏的欲念,永不为旨邑所知。她不打算盘根问底,正如埋掉阿喀琉斯一样,埋掉水荆秋的思想的尸体,让它们在地底里腐烂生蛆。说到底,他和他的思想并不重要,她不想记住他,就像梦里面容模糊的人,梦醒就丢了。 谢不周的骨灰撒在岳麓山。它们已经浸入泥土,渗透山魂。 此时,旨邑听到岳麓山的喃喃自语,冷风跑过,未落的树叶发出爽朗的笑声。她感到谢不周无处不在。她想,他放下了尘世的包袱,自南了,正如那鸟雀跳跃欢喜,山风伶俐。 旨邑在山中呆了很久,想到了所有人。秦半两的爱并不执著,在她撒谎失去子宫后,他出于道义,十分犹疑地抱住她,说他是真的。他并无勇气锲而不舍,借补充画展作品之由,思考与守夺。秦半两对待旨邑和原碧的态度完全一致,他因为旨邑离开原碧,因为犹豫而离开旨邑。 旨邑往山下走。小径幽雅。石板路光泽黝黑。她想到稻笫,稻笫说要来长沙工作,照顾她的生活。旨邑的心在刹那间闪烁耀眼的光华。从未有男人对她这样说过,也从未有男人为了她而奔向她的城市。旨邑为之心动。然而,稻笫是个姑娘,暖人的姑娘。 原碧如约在岳麓书院门口等。旨邑看时间差不多,不再消磨,径直前往岳麓书院。 原碧静坐台阶,背后一廊柱,上刻“惟楚有材”。她新剪了头发,精短、漆黑,上身米色紧衣,下身浅蓝肥裤,两眼苍茫。旨邑到她身后,她也不回头,说道:“说实话,谢不周那方面挺强,我就惦记他那个。” 旨邑在台阶另一头坐下,黑色短装皮夹克,灰白牛仔裤,黑靴长至膝盖,头发几乎及地。身后廊柱上刻有“于斯为盛”。旨邑眼望前方翠树掩映间,青瓦飞檐,雕梁画栋,只说道:“岳麓书院太冷清了。” 原碧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是你心里冷清吧。自我看到它那天起,没什么两样。你和谢不周到底什么关系?”旨邑一笑,“原碧,咱们虽然同窗几年,但并不真正了解。说是好友,更像敌人。彼此想靠近的时候,都会像刺猬一样张开满身利刺。” 原碧听了这话,略有感动,但并不急于检讨自己,只听旨邑继续往下说道:“作为朋友我们极少坦诚以待。我承认我有虚荣好胜的时候,甚至会虚伪。在我相继失去了很多珍贵的东西之后,我会珍惜我仅有的,包括你。” “我又不是你的男人,有什么需要珍惜的。”原碧干笑。 旨邑说:“我觉得自己很糟糕,但不想继续糟糕下去。谢不周说过,人要成为海。” 原碧装不下去,颇为动容地说道:“不是这样。你一直很优秀。老实说,我羡慕你的生活方式,羡慕你拥有的,也嫉妒你。我太狭隘了。” 旨邑摇摇头,“把我的人生换给你,你不一定会要。我已经死了一回。”旨邑将自己与水荆秋怀孕遭弃,如何服药杀死一双胎儿,如何从灾难中偷生,以及灾难后重拾生活信念,如何向秦半两撒谎等等,原原本本说将出来,原碧听得目瞪口呆。 “你好不愚蠢,为什么不把孩子生下来?早说给我听,我决不会让你那么做!你还是读书时的德性:貌似聪明!你做了多么遗憾的事情!” “原碧,我是貌似聪明。过往的都一笔勾销吧,记点快乐的账。你问我与谢不周什么关系,可以告诉你,是生与死的关系。”旨邑起身,环顾四周,她感到周遭空气芬芳,能嗅到野菊花的味道。她想,春天来时,谢不周的骨灰一定会变成无数的白色野菊花,某一天,当她的骨灰撒在岳麓山上,也将变成无数的白色野菊花,他们一起开放,竞相怒放在对方的坟头,再也不必为谁去谁的坟头种栽白色野菊花而费心伤神。 婚外恋已被婚姻所腐蚀。旨邑在整理“德玉阁”时,脑海里蹦出这种想法。孤身打扫历经烽火的战场,不作依恋,亦无爱无怨,将剩余的古玩、玉器、首饰和零碎的赝品打包,无需清扫落尘,一口价沽给了同行。水荆秋送的物什、书籍,原本懒为收藏,现也一并收拢了,摘下“德玉阁”的牌匾,一起搁置书房。对人对己已无怜悯,只等早日起程,去西藏,去山穷水尽之处,去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 无论如何,她还想见水荆秋一面。自从她怀孕后,他就成了一个神秘的男人。她肯定他会来,那时候,他的精神面貌,言行打扮,定然独具匠心,也许别有风味。她给他发去一个信息,意思是她已经考虑清楚,不为难他了,请他陪她去医院手术。四个小时之后,她接到他的电话,声音颤栗,称她是伟大的女性,是他的恩人,是他心中美丽的爱人,他将在一周内忙完手上的事情,尔后来长沙。他的言语激起她内心强烈的反感。她以他的口吻说,他们只是胎儿,不是人,堕胎算不得伟大,只是普通的行为。她其实可以不麻烦他,只是作为胎儿的父亲,他到场,对胎儿应是一种安慰。 他鼓励她尽情挖苦讽刺他,渴望得到更多的刻薄与嘲讽,他绝对不发脾气,不和她吵,不和她争,他是有罪之人,对她伤害巨大,永世愧疚,永世无法弥补。他像个诗人一般,不惜使用夸张的排比,浓重地抒情。 她轻易地重新获得他的温情,而她已被这温情所中伤。 这一日,旨邑洗去疲惫,薄施脂粉,淡扫柳眉,涂了浅淡眼影,亮色唇膏,挑出最鲜艳的衣服穿了,坐等水荆秋登门。家里也整理干净了,打点得祥和喜庆,花草叶茎都经过擦洗,绿得精神。然而,她内心很难平静。一种与爱情无关的激动使她思维活跃,与他会面的场景在脑海里交替变换。她感到水荆秋在激活她,他在击败谢不周,情绪已然泥沙俱下地占领她,内心邪恶的力量在滋长,她无法忘却那一双孩子,她必得还他颜色。 这一刻,她不信真有什么因果报应。越坏的恶人,在世上活得越轻松。如果说水荆秋有什么报应,这报应应该由她来掌握,由她来选择方式,由她来决定时间,由她来确定报应的程度。水荆秋好比食人鲨,不闻到血腥香味,绝不会游向她,如今既已骗他入网,一定要痛快地击中他的要害。 下午四点,水荆秋到了。旨邑大吃一惊,水荆秋化妆的技术远甚于她,他的样子极易让人相信,他背后有一位才华非凡的导演,和一位手艺高明的化妆师,为了增强感染力,他们在细节上下足了功夫:但见水荆秋脚步无力,身体重心下垂;乱发蓬松,似乎多日不曾梳理;胡子拉茬,恣意疯长;面容倦怠灰暗,最是那凄楚的眼神,仿佛痛苦了一千年。 然而,旨邑发现,他胖了,他身上增加的肉,削弱了他这个人物的悲伤感染力,导演们致命的疏忽将直接导致可能的不良结果,不过,倘使演员演技高超,也有弥补疏漏的可能。于是,旨邑仔细捕捉水荆秋的神情,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某种程度上,她已置身事外。 他进门颇不自在,紧张地扫视一圈,见屋子里并无异样,才放下手中的箱子,转过身看着她。她知道,他在害怕,仿佛深入龙潭虎穴。他的害怕绝非表演。她的鲜艳让他满腹狐疑。她则想,这就是我爱过的恶人?置我于死地的男人?瞧这七尺男儿,这著名学者,这模范丈夫,这般瑟瑟,如此可怜,灰头土脸,孱弱不堪,教人于心何忍?此时,更因为他笨重、愚钝、迟缓,他身上的肉便加重了他的孱弱感,像一位徒有其表的老人,满是岁月不饶人的无奈。 她想起以往他进门的样子,仿佛踩着快乐的弹簧,他们抱紧时仍会弹跳。 如果他的样子不是伪装,她将为自己给他造成的痛苦忏悔。但她已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早已用心看清了他。她坚决不哭,扫了他的大箱子一眼,问道:“带这么多东西?要去哪里开会,顺道而来吧?”他抱住她,屏息不动,先自撒泪,“我对不起你。我让你受苦受罪。我不是东西。” 她想,这眼泪与台词属于他自己,还是由导演安排?无论如何,还是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她几乎在这一刹那全部原谅他了。她想说:“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让你受苦了,我们相爱,并非为了这样互相痛苦地折磨。”但她受尽委屈,不愿轻易动情。从他刚进门的刹那,她与他四目相对,她便确认,她并没有错爱他。 “我……我完全脱不了身来看你……你无法想象我的情况……”他的手围上她的腰,将她箍紧了,一只手慢慢地往她的屁股底下探寻。她的身体一颤,高原的那一幕像一朵绚丽的烟花在她眼前绽放,她几乎要抱紧他嚎啕大哭。可是,烟花瞬即归于寂灭,只有过去经受的绝望痛苦,残留夜空。夜使她清醒并凛冽。 “我知道,你要出国,会见国际同行,要建新房子,忙于打理世俗事务。你需要精神与思想,你恶心使人向下的日常生活,你不屑一顾,比如意外怀孕事件,比如女人的子宫。”她的心碎了一千次,此刻,心的碎片活跃起来,像千万个利锥,扎向她,令她千疮百孔。她心里宽容了他,嘴上仍然锋利。 他原本将她抱得很紧(以至于她胸前的玉猪硌疼了她),听了她这番言论,便颓然放手,走远几步,摸出一支烟点燃,眼望窗外,满脸悲慨。 “怎么?伤着你了?”她笑起来,“伤了你的精神?还是肉体?”她手放胸前,抓住谢不周送的玉猪,心头掠过白色的野菊花,想到他说的“人要成为海”。 他身体微躬,面色难堪,“你怎么解恨,就怎么说吧。”他垂下头,花白头发落在旨邑的眼前。她无法继续讽刺他,面对他风吹即倒的单薄(虽然他身高体壮),她感到自己的温柔,第一次嗅到他油性头发的芬芳时诞生的幸福,此时又漫上心头。她几乎要倒在他的怀里。然而,她把温柔藏起来,依旧微笑着说道:“中国人对抗外侵时,要是像你和梅卡玛一样齐心就好了。真是一床被子不盖两种人。你们是值得称颂的。我敬佩你们。” “我……呃……无话可说。”水荆秋的忧伤比屋内的一切陈设真实,“以后……呃,我会让你知道的,现在我不想说。” “我们还有以后吗?你留有多大的谜底,要让我猜多久呢?我现在猜吗?”旨邑问道。平静。平淡。平和。然而,她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尖锐的唿哨。她站在自己一无所有的子宫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旷与静寂。 “呃……你永远是我最心疼的人……永远都惦记你。” “那就把你以后将告诉我的事情,现在告诉我。我不喜欢猜谜。也不想恨你。” “我怎么对你说呢?说她在一九八九年不顾一切救了我的命?那段特殊的经历我当然不会忘记;说她久病在身,要定期做透析?……呃……所有的因素都只能成为藉口,我怎么能说那些东西?我没有资格爱你,没有资格请你原谅我对你的伤害……呃……我像在做一个噩梦,老是醒不来。活着那么多无奈,忍耐,不由自主……当恶人好,恶人自由……呃,旨邑,我心疼你,你是我内心的骄傲……我要你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记住,不要再爱已婚男人……呃,叫我怎么对你说啊!” 水荆秋盯着地板,仿佛在地板上计数。纷杂的情感如蓬乱的头发。他躬身听罪,似乎一根稻草的重量就能将他彻底压趴在地。旨邑心里的疼一阵紧似一阵。她没有想过,她多次设想的强大对手梅卡玛竟是一个病弱女人,她居然时常对一个病弱枯槁的女人醋劲十足,那是多么可笑而羞耻的事情。事实证明梅卡玛是强大的,她强大正是因为她的虚弱。此刻,旨邑感觉对梅卡玛的巨大歉疚,她后悔给病弱的梅卡玛打电话,也理解了水荆秋何以大发雷霆。她再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承受的伤痛不是水荆秋给的,那只是上帝的旨意。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就如她注定要在高原死里逃生,并且与水荆秋相逢相知。她感到是她给水荆秋强加了巨大的责任与重压,她应该独自处理,这只是她“自己”的事情。 “荆秋,对不起,我伤害了你的家庭,我真的很愧疚……其实,我……我根本没有怀孕,我只是想试探你,假如我怀了孩子,你会怎么对我……你怎么那么笨,偏要躲着我,还要当恶人,说出那样狠心肠的话。”旨邑突然撒谎,想帮助水荆秋减压,想承担命中注定的浩劫。 水荆秋闻言呆住了。乱草丛中,两只小眼睛如萤火虫般闪烁不确定的光芒。她如夜空那样宁静、从容、毋容置疑。他在她的包罗之中。慢慢地,仿佛有夜风吹散了他脸上的倦怠,面容如被朝露滋润的叶子舒展,卑微的孱弱感消失了,仿如吸收了足够水分的树苗,有了挺拔迹象。 “旨邑,你在开玩笑?”他像蜗牛爬到一个高度,缓慢地回首悬崖峭壁。 “什么是玩笑,什么又不是玩笑呢?假的虚无,真的更虚无。”旨邑仰面望着他,像他们恋爱时一样。痛苦深藏在她柔和的面容背后,刀尖顶在心口。她问自已,是否还可以继续爱他。物非人不是,她和他之间,无异于生死两隔。她明白,女人不幸,只是因为她长着一个子宫。 “呃……你?我……呃……”水荆秋说不出话来。 他们在暮色中消沉。尖锐的电锯声穿越他们的精神空间。尘世的人,正在顽强地制造日常生活的喧嚣。只有湘江水平静地绕过岳麓山。卑微孱弱的植物面对滚烫坚韧的湘江秋水,仿佛超载的运输船只,随时可能沉没水中。 2005年3月至2006年8月22日 写于凤凰、十堰、武汉、广州